《望瑶台》 作者:林叙然   【文案】   楚怀婵及笄那年,稀里糊涂地被被一纸诏书指给了不良于行的西平侯世子。   传闻那位世子四处留情,声名狼藉,更欠了长公主独女一桩风流债。   她想,也好,日后相看两厌,乐得清静。   却不料,后来,她成了他珍之重之的心上明月。   孟璟这一生,有过年少时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的众星拱月,   也有过后来双腿被废缠绵病榻、尝遍世态炎凉的落魄之态。   他孑然一身,历经百难,从深渊里一步步爬起,   将自己脱胎换骨为一个无心人,对人情冷暖冷眼观之。   却不料,在这途中,摘到了一弯瑶台月。   1.架空勿究;2.先婚后爱,前期节奏慢;3.非爽文,剧情有波折。   标签: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婚恋 市井生活 =============== 第1章   一炷香燃尽。   香灰失去了最后的倚靠,颓然倾落在丹鹤香炉里。   风从窗户缝隙里涌入,卷起香灰,劈头盖脸地往人身上砸。   刚燃尽的香灰尚且带着残存的温度,楚怀婵正对着窗户,又离得近,这香灰迎面笼上她的脸,她赶紧侧头避开,未曾笼在袖中的手却来不及避开这一劫,生生受了一回这滚烫。   她肌肤细嫩,手背上瞬间起了红印。   她迅速低下头,却不是去看手上的痕迹,而是趁着这动作的掩饰,飞快地换了个站姿。   一动不动地立了一下午,她身子都快僵硬了。   道长生怕怠慢阁老之女,忙迎上来嘘寒问暖,她客客气气地说无碍,道长仍是觉得过意不去,试探问:“善士此来进香,却并未求福报,不如让贫道为您解一惑?”   母亲信道,每月必来此进香一次,她不过是陪同前来,并不信这些玩意儿,更无求签算卦的打算,她刚想开口回绝,楚夫人却动了心思,转头看过来。   窗户只撑开一条缝,但仍能辨清上涨的水位。翠微观临河而建,为的是雅意,如今却阻了归途。   楚夫人看了眼已然黯淡的天色,承了这份不可多得的好意:“既然天色已晚,雨仍旧不停,也算是缘分,劳道长让我们母女叨扰一晚。”   “那是自然。”   眼见着这两人快达成共识,她讨好般地拽了拽母亲的衣袖:“娘,今日肯定乏了吧?先去后院休息?”   她知道母亲想问什么,她年初及笄,上门提亲者不计其数,但父亲迟迟未定下人选。别说母亲,就连素来对这事不算上心的她,也生出了点不踏实的浮萍感。   楚夫人只当没听到她这句撒娇,继续问道长:“不知哪种法子最为灵验?”   “扶乩。”   她心里莫名咯噔了下。   道长命人将沙盘请上来,目光落在楚怀婵身上:“善士想问什么?”   “来日境遇。”生怕母亲说出难堪的姻缘二字,她抢先一步开了口。   一道惊雷劈过,天穹陡然亮得刺眼,又随即泼墨而下,室内被笼罩在一片黑暗之中。   她身子不自觉地颤了下,下意识地拽住了母亲的手臂。楚夫人默默挽过她手,在她手背上轻拍了两下,示意她不必怕。   乩笔在繁复的咒语中飞速移动起来,在沙盘上留下一道潦草的字迹。   咒语声歇,道长开口:“祸兮,福之所倚。”   “祸?”楚怀婵微愕,随即又释然,不过是些骗人的玩意儿,哪能当真?   但楚夫人听见“祸”字便挪不动步子,非要求个化解之法,她好说歹说才把人劝住,撒娇耍赖地将人生生拽到了后院。   翠微观后院分为两进,外头一进为观中道士所居,里头一进以备客用。道士引她们到最里进的客院,为她们分好房间。   她同母亲别过,径直进门到案前坐下。方才怕母亲不高兴,她不敢造次,此番四下无人,她敛去僵了一下午的正经神色,放肆地掸了掸衣襟上残存的香灰。   人呐,面子与里子,到底哪个更重要?   她花了十来年的时间,读完了外祖和父亲十之七八的藏书,却仍旧没想明白这个问题。   方才那阵香熏得她头疼,她摁住眉心,不再往深处想,吩咐丫鬟时夏去前院取些热水来。   母亲喜静,她每次陪着来也都只带一个大丫鬟,时夏无人可使唤,乖乖去了前院打水。   道观为显风雅,用的是老旧木门,门阖上的动静令她回过神来。她扫了一眼案上陈设,道长性雅,客房里长年备着上好的笔墨纸砚。她平素与书香为伴,这些东西在她眼里算不得稀奇,她粗粗扫过一眼,目光定格在香炉上。   黄铜底座,圆铜管作吊架,铜链钩悬香炉,炉下缀芙蕖和莲叶,莲叶之下一只绿瓷鲤正张口呼吸。   烟雾袅袅升起,鱼戏莲叶间呐,她怔怔地伸出手去点了点那绿瓷鲤的小嘴。   这香味雅,尾调带着股淡淡的甜,不像前殿熏香那般厚重,还挺好闻的。   门在这一刻“吱呀”一声打开,她随口问:“这么快?”   门被飞快阖上,她还未听到回答,脖子上已多了一抹凉意。   “别妄动。”   身后声音沙哑异常,如锈铁浸雨水。   天际一道惊雷劈下,连大地都被撼动了几分,她身子不受克制地抖了抖,喉管自个儿往刀刃上撞去。   身后之人微微皱了皱眉,不动声色地将匕首挪开了一分。   隐隐传来的血腥味令她有些作呕,她迫自己平静下来,几乎是温声细语地道:“你受伤了。”   匕首未离她脖颈,她不敢乱动,但身后那人却好似先一步失了方寸,匕首不易觉察地抖了抖。   一声尖叫紧随其后划破长空,随后是利刃出鞘的声音。   是时夏。   听方位,应该还在前面院子。   匕首撤离,她被人按住脑袋往案上一扣。等她抬头,那抹黑影一闪而过,消失在了雨幕里。   跑得倒挺快。   额上一阵剧痛传来,她有些恼地揉了揉脑门,盯了那黑影消失的方向一眼。   夜半乱闯还这般不讲理,小心出门就遭现世报摔个大马趴。   杂乱声逼近,她起身到门口,一不小心磕在门框上,撞出一声不算小的动静来。她手捂额头,面色不豫地冲前院唤了声:“时夏,热水还没好?”   时夏受制于人,自然没法子回答她,但这话却不问自答地解释了她在此刻开着门的缘由。   锦衣卫飞速占领整个院子,为首之人原本目不斜视地盯着这扇大开之门,听得她这问话,神色松下去些,到她跟前向她见了个礼:“锦衣卫办案,丫鬟暂且扣在前殿,还望楚小姐见谅。”   这人的牙牌被佩刀挡住,她没能看清,只好又看了眼这人的服制,悻悻放下手还了半礼。   楚夫人被惊动,亲自开门问询,这人才收回一直落在她额上红印的目光,上前见了个礼:“锦衣卫掌北镇抚司事佥事陈景元见过夫人,惊扰夫人实属不敬。但事出紧急,还请夫人勿怪。”   哟,原来他就是陈景元呐。   楚怀婵眼皮掀了掀,那她就知道刚刚这事要怎么说了。   锦衣卫如今权势滔天,楚夫人虽有诰命在身,也不好正面撄其锋芒,只好道一声请便。   搜查是必经程序,讯问自然也少不了。   轮到楚怀婵,她摇了摇头,说未曾见过旁人。   陈景元目光落在她额上许久,她迟疑了下,迎上他的目光:“肿了?”   陈景元一哽,垂在身侧的手按上绣春刀,半晌,又默默卸了力道,重新垂下。   一个时辰的盘查结束,一无所获的锦衣卫风风火火地撤出,众人各自回房。   今日舟车劳顿,刚才烧的热水经这么一折腾早已凉透,时夏见她神色恹恹,知她是真乏了,忙去外院找道士替她重新生火烧水。   她不知为何,竟也没有阻止。   门阖上的一瞬,她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眼脖颈,果然,匕首再次横于其上。   后院无人住的房间在搜查完毕后重新落锁,前院道士众多,这人负了伤,不敢造次,果然如她所料再度来了她这儿。   她低头看了眼闪着寒光的利刃,小心翼翼地伸手往外推开半寸:“别动不动吓唬人。”   他愣了一下,扔给她一块布条,声音不似方才那般生硬:“蒙上。”   不想被人认出来就不能自个儿蒙块布么?   够大爷的。   楚怀婵忿忿地将布条举至鼻尖闻了闻,确定无异味,这才依言将眼睛蒙上,在脑后打了个结。   那人见她还算配合,收回匕首:“转身,右前方,十步。”   他话说得很简短,每一次停顿都隔得有些久,说话聚力很是费劲。   她依言照做,但没感受过这种无光的窘况,每走一步都要下意识地先伸手探过,才敢往前迈步。她数着数走出去九步,临到最后,身子却忽然失了平衡,往前一栽,但好在歪打正着地摔到了榻上。   那人没了力气,沉默着到案前坐下,撕下一截衣襟包扎伤处。   她摸到床沿,不太灵活地转身坐下,讪讪地摸了摸鼻子。   案前传来一声嗤笑,她脸色微微僵了僵,没好气地问:“你方才藏在哪?”   他没答话,室内陷入诡异的安静之中。   “我问你话呢。”楚怀婵语气淡淡。   她命都在他手上,竟敢同他横?   他没忍住笑了声。   “是院角那口枯井吧?”   伤口泛疼,他倒吸了口凉气,没来得及出声。   这静室长期无人居住,观里的人想来怕屋里闷,之前替她开了窗户。此时坐久了,风裹挟带着腥味的雨水扑面而来,她竟然感受到了一丝寒意,牙齿不听使唤地磕绊了下:“雨这么、大,枯井必也积了水,方才那个时辰,不好过吧?”   一个文弱小姑娘,在没能看清他、锦衣卫又立刻赶至的情况下,竟能迅速判断出他的去向。   他停了手上的动作,握住了匕首。   膝上传来一阵剧痛,陈景元那一刀正中他膝上经脉,伤势重,不处理下伤口,他暂时走不了,否则他也不必冒着把外人牵扯进来的风险进观。   他认真打量了她一眼,她两腿严丝合缝地并拢,两手交叠放在膝上,是个很规矩的姿势,但被微微抓乱的裙裾出卖了她心底的紧张与不安。   还以为当真是个不怕死的呢。   楚怀婵犹豫了下,似是怕他恼羞成怒,往里边坐了点,才自顾自地道:“井底挺脏的吧?你身上……有点臭诶。”   他下意识地举起衣袖闻了闻,和这熏香一比,好像……是真的有些臭。   作者有话要说:  架空,私设多,勿考据。   常识问题欢迎指正。   提前排雷:这篇写着放松的,先婚后爱,剧情少,大部分为【日常,节奏慢,烂梗老梗大合集】,介意慎入。 第2章   明知她看不见,他面子上仍是挂不住,讪讪将手放下。   陈景元撤走后,他没忘将自个儿拾掇了下。但一想到方才井底的淤泥,他胃里泛出一阵酸,几乎是咬牙切齿地道:“你话怎么这么多?”   她原本没想到能听到回答,毕竟他一共只和她说过三句话。   楚怀婵先是一愣,随即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耳垂,微微低头,很小声地道:“我害怕啊。”   惊雷骤响,骇得她不自觉地哆嗦了下。   床轻微颤出一点声响,他看过去,她耳垂泛了点红,之前看她这行事做派,还以为是个心思通透行事稳重的京中贵女,不想竟然真的只是个害怕雷鸣电闪的小姑娘,只能靠不停说话来纾解害怕假装镇定。   他觉得好笑,方才被她挖苦的尴尬也消散了去,松开匕首,低下头继续处理伤口。   可她又道:“翠微观地方虽大,但除了窗外这条河和院里那口隐蔽枯井,无处藏身。水势湍急,你又负了伤,贸然下水无异于自寻死路,只能选后者。”   “那处枯井借了杏树的势,锦衣卫方才都没发现。可你方才一听见动静,想也没想就往西边去寻那口井。”她顿了顿,“如今信道之人虽少,但翠微观依旧不接受等闲香客,你这么熟悉这里,来历不简单吧?”   他抬眼看向她,这小姑娘穿得素雅,鸭卵青的褙子,下罩藕色百褶裙,发间一支素簪,此外并无其他装饰。在权贵遍地的京师,这身装扮几乎称得上寒酸。可翠微观的香客,必然非富即贵,她什么来头?   他打好最后一个结,放下裤脚,目光落回案上的香炉上,将左手食指喂进那绿瓷鲤嘴里,右手重新握紧匕首。   他再看她一眼,她身子依旧在轻微发颤,看来是真怕。   他还没想明白这姑娘为何在如此紧张的情况下还能这般思维敏捷,凄风苦雨里就已传来一阵极轻的杂声。   隔着一层布,她只觉得一阵风从她跟前刮过,灯火随之一暗。   尔后,他附在她耳边,声音压低到极致:“你得帮我。”   话音落下,她脑后的结忽然被人解开。双眼重复光明,她下意识地往窗边一望,只来得及看到那人翻窗往下一跃的背影。   左腿是拖着的。   她耳力自然不及他,没听到什么动静,但见他这样,也猜出来必是陈景元去而复返。眼下她彻底上了贼船,就算此刻同陈景元老实交代,但人是在她这儿跑的,少不得一番讯问,也给自己惹麻烦。   她可不得帮他嘛?!   她咬了咬牙,他这如意算盘打得倒是够精明的。   她匆忙往屋内一扫,飞速处理掉他留下的痕迹,再到案前摊开宣纸,拿镇纸一压。   加水,研墨,落笔,一气呵成。   万事俱备。   东风来了。   她往门口一望,灯火辉映下,映出一排端正的影子。   门外之人腰间配的,是绣春刀。   陈景元破门而入,她似是被人扰了兴致,蹙眉看向来人。   来人目光落在她面前的宣纸上,绘的是暗夜苦雨,江边静室,一盏孤灯。   窗外水势湍急,雨势未歇,间或雷鸣,她却有闲情逸致在此作画。   还真是跟她老子一样迂腐。   陈景元在心里酸了句。   他扫视了室内一周,目光落在撑开的窗户上:“楚小姐可看见一年轻男子了?比您高出一头有余,瘦,左膝受了伤。”   楚怀婵并不出声,她方才急急忙忙地唱了这一出戏,水加太少,墨已干了,她望着这幅仓惶之中所出的画作,微微皱了皱眉,举起青玉砚滴往砚台中注了些水,拿墨锭缓缓研着。   用的是乌玉玦墨,味浓,和着熏香,将室内属于不同主人的各种气味一并中和掩盖,再难分辨。   她抬眼看向陈景元:“陈佥事方才说什么来着?”   陈景元一口气憋在喉中,将吐未吐,灼得他嗓子一阵一阵地疼。他干咳了声,按捺着性子问:“敢问楚小姐方才可在后院见过陌生男子?”   楚怀婵望向洞开的大门,狂风拍打得门板一下一下地响,让人没来由地一阵烦躁。   她收回目光,缓缓道:“不曾。”   闪电骤起,在她脸上打出一片惨白的光晕来。   惊雷撼地,绣春刀上残留的血迹在这无声的对峙中缓缓滑下,一滴一滴地坠到木质地板上,惊起嘀嗒声响。   她放下墨锭,将笔重新浸润,不疾不徐地在画上勾了枝树枝,枝蔓蜿蜒,从江边伸进静室窗户之内,平添几分雅意。   陈景元一面摆手示意身后人再次搜查,一面看向那道碍眼的窗户缝隙,似是无意提起:“浑河两岸,五百缇骑布防。”   习武之人声如洪钟,震得她耳膜疼。   锦衣卫沿岸布防,那人又负了重伤,要么藏在河里等着淹死,要么冒险上岸被人拿下。   楚怀婵手微微颤了颤,枝蔓瞬间拐出一个碍眼的弧度来,她懊恼地叹了口气,虽是别有所图的随意之作,但到底不忍笔墨被这般糟蹋。   她摁住眉心,勾勒出几丝入窗疾雨,将这点纰漏不动声色地盖了过去。   “陈佥事不必同我说这个,北镇抚司公务,想必不能为外人道。”   她将笔放回笔枕,余光瞥见锦衣卫正在盘查那处枯井,淡淡道:“另外,也祝陈佥事马到成功。”   墨迹干透,她将镇纸拿开,缓缓拿起宣纸吹了吹,裹成卷收在一旁。   夜雨孤灯,她身形实在是有些单薄,腰肢掩在单薄衣衫下,不堪一握,仿佛风再大些,就能将她从此间刮出去似的。   窗外浑河水汤汤,她就这么望出去,眉目淡泊如远山。   缇骑上来禀告说并无所获,陈景元再望了一眼窗外浑河,杀回马枪这招数他屡试不爽,他再度率众杀回来,倒也不是为了要从观内众人口中逼问出什么,毕竟这人狡猾,他追了好几个时辰,连照面都没能打上一个。   更何况,楚见濡的妻女,他暂时也不敢正面开罪。   他这么做,无非还是怀疑此人方才藏身进了翠微观,要将他逼下浑河。   五百缇骑,今夜暴雨,够他受的。他若敢上岸,北镇抚司酷刑自等着他来受,若不敢,浑河水也够取他一条小命。如此想着,他脸上露出了点笑意:“今夜锦衣卫会驻守观内,楚小姐见谅。”   “请便。”楚怀婵神色淡淡。   陈景元撤出去,走前没忘记命人替她将地上的血迹处理干净。   时夏端着热水进来,飞速将门关上,轻声问:“小姐没事吧?”   她摇头,时夏见她神色倦怠,忙凑上来给她捶肩:“小姐可累坏了吧?这一站一下午,除了陪着夫人进香和看书的时候,您哪肯这么久都不动一下的?”   “你这是关切呢还是挖苦呢?”   时夏噘嘴:“一半一半吧。”   她失笑,这话确实不假,今晨天气尚可,母亲说三日后万寿节,既与寻常进香的时间冲突,也是大不敬,便带她提前过来。哪知午间竟然下起了骤雨,她陪着母亲在前殿听道长念了一下午的《淮南子》,几乎困到要当场睡过去了,这雨也没有分毫要停歇的意思。   她站得浑身酸痛,本想回房早些休息,不料又遇到了个不速之客。   她有些迟疑地望向窗外,雨势越发大了,看起来像是要持续一整夜,这不速之客,能活命么?   她发了会怔,肩上的疼痛缓了些。时夏停了动作,拧了帕子递给她,她这才收回心思,看了眼铜镜。   额间的红肿已经消退,她不自觉地笑了笑,她敢捣乱,自然不是善心泛滥,后来帮他拖延时间是怕他被陈景元抓了先行会给自己惹麻烦,但一开始撒谎,则是因为——陈景元办事不利,父亲会高兴。   她前年入京时,正值新皇第三年,那时父亲夜里偶尔会小饮几杯,然后酒后吐狂言:“人呐,这辈子不能只为利益过活。月儿啊,你得记到心里——为人得正,方能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   可陈景元偏偏是那个不正的,一把御赐绣春刀饮过无数鲜血,而今更是对他步步相逼。   每每这时,母亲会眉眼弯弯地替他添酒:“小点儿声呐,仔细这人的耳目正蹲在屋顶听墙角呢。”   时夏看她傻乐,心里琢磨着莫不是昨儿背着规矩甚多的夫人悄悄听了出游园,今儿就学戏文里的小姐魂不守舍了?   她点头如捣蒜,自我肯定完这个想法后,双手合十许了个愿,兴冲冲地道:“小姐别担心,老爷定然会为您挑个好夫婿。”   楚怀婵无言,什么跟什么?   牛头不对马嘴。   她把帕子放回清水里,拿过方才卷好的宣纸往这丫头头上一敲:“好好收着,睡了。”   后半夜雨势渐小,雨水断断续续地打在窗边那棵水杉树的枝叶上,沙沙作响。   锦衣卫仍未撤出,那证明,起码他还没落入陈景元手里。   她枕着一江浑河水,不自觉地想,那……他还活着么?   水阔云低,残雨点滴。   支流口的芦苇丛里陡然冒出了个脑袋。 第3章   芦苇荡被狂风暴雨一通摧残,东倒西歪,他刚想突围而出,被一枝斜倒的芦苇勾住膝上的伤,他蹬了下,却又被水草缠绕上他另一只未曾受伤的腿,顺着水势将他往下游拽。   他有些无奈地单手抓住横七竖八的芦苇,探身回去拿匕首割水草。   他同水草纠缠的同时,南岸稍微完整点的芦苇丛微微动了动。扶舟看了看这边的阵势,犹豫了下,戳了戳一旁的同伴:“诶,东流,你说咱去帮帮忙么?”   “再等等吧,反正淹不死。”东流边挠脑袋边说。   扶舟一哽,又看向那个黑色身影,那身影正忙着和烦人的水草作斗争,压根没留意到他们这边的动静。   他思忖了一会,仰头感受了下已经变小许多的雨势,点头赞同:“也对,反正主子也不知道我们在这儿等着他,看看好戏再说。”   东流听他这话,忙伸手去捂他眼睛:“看什么看,要让主子知道你看到他这么狼狈,不把你眼珠子挖出来喂猫你就赶紧去烧炷高香吧。”   “诶诶诶,干什么你!”东流一把打掉他的手,嫌弃地啐了口,“把你脏手拿开!”   “骂谁脏手呢?”扶舟长剑出鞘。   “嘿,你还来劲了!”东流亦拔剑迎上。   长剑相向,“叮”的一声响,两柄剑尖齐声截断,一把小巧精致的匕首斜擦着扶舟的眼睛掠过。扶舟顾不得他那把破剑,忙一跃而起抓住刀柄,使出了吃奶的力才没被匕首上的力带着摔进河里。   他爱怜地抚了抚刀柄:“诶哟喂,祖宗您可算没丢,不然我十个脑袋也没您金贵呐。”   他脚刚一踏上湿地,被脚下一股大力一扫,整个人瞬间扑进了脏水里,匕首差点直插入他刚逃过一劫的眼珠子,他下意识地将匕首往外一扔。   东流见这个不要命的竟敢扔这宝贝玩意儿,忙飞扑出去接。   孟璟就这么看着他,嘴角扯出一个笑。   东流哆哆嗦嗦地将刚到手的保命符扔还给他:“小……”   孟璟没怎么动,匕首已稳稳落入了他手中。冷冰冰的眼刀紧接着扫过来,东流为求活命赶紧改了口:“不劳主子动手,我……我我我自个儿下去。”   他认命般地在空中换了个姿势,脸朝浑河呈大字型躺了下去,惊起扑通一声巨响,浪花溅起三尺高。   孟璟站在湿地里,芦苇叶飘飘荡荡,残雨点滴不绝于耳,两人在他脚下扑腾了半天,碍于他素日淫威不敢上岸,只好继续泡在水里看着他……绣花?   孟璟割下一截衣襟,在手里随手一挽,慢条斯理地擦他那把宝贝匕首。匕首一进一退间,还真像一朵挺难看的大脸盘子花。   主子诶,您衣服都在涨水后的浑河里泡过了,脏成这样,还擦个什么劲嘞?   东流觑了眼那块布上甩出来的水渍,怯怯地伸出手,想拽住那朵大脸盘子花往这位爷脸上盖去。   孟璟淡淡垂下目光,怜爱地看了他一眼,他瑟瑟地收回手,甚至不敢再拽着芦苇止住去势,一下子被大水冲出去一尺远。   他慌了神,赶紧伸手一通乱抓,一不小心拽住了扶舟的裤子。   扶舟身子一僵,一脚将他踹出去老远,让他彻底顺着河道东流去了,这才眼巴巴地看着孟璟,想求句赦令,哪知这位爷却怎么都不开口。   孟璟浑身都湿透了,发梢向下滴着水,一滴滴地溅入脚下的水荡中,但映着他的眉目,竟然半点不觉狼狈,反而透着点英气。   英气?   呸呸呸!   他在心里连呸三声,这位这会正让他被浑河水泡着呢!   孟璟垂下眼眸,他心虚地赔上一个笑,将心底的想法掩了过去。   东流这会总算是艰难地游了回来,瞪了一眼方才一脚踹得他东流的罪魁祸首,忿忿地扯了根芦苇撒气。   孟璟足尖点了点:“谁让你们来的?”   两人对视一眼,以眼神串好供,同时低下头准备认错。   下一刻,两人同时抬头看向孟璟,极有默契地抬手互相指了指对方。   孟璟看得发笑,刀入鞘,足尖稍稍动了动,将两人搭在实地上的手一点点地踢进了水中。   东流老实招认:“主子别气了,我俩的主意,方才回去没寻到您,猜想您是下了水。陈景元守在下游,但我俩想着您应该会从支流走,这处支流离翠微观最近,我俩猜是这儿,就过来碰碰运气。”   孟璟没出声。   东流委屈巴巴地看他一眼:“主子,真不是我俩不听吩咐,实在是担心您。您水性虽好,但今日雨实在是大,怕您有个好歹。”   孟璟眼里方有松动,扶舟立刻赏了他当头一棒:“好歹你个头啊!会不会说话?”   残雨将尽,膝上的伤疼痛入骨,见这两人也非存心不听话,孟璟不再计较,转身往岸边走。   东流见他一句话都不给就走,忙唤住他:“主子,我俩能不能上来啊?”   孟璟没出声,扶舟眼尖,见他走路的姿势不对劲,赶紧爬上了岸,东流在后边喊:“诶不是,主子还没发话,你又讨打呢?”   扶舟没管他,赶紧追上去问:“主子还能走么?伤得重?”   东流终于也意识到不对劲,紧跟着追上去,将隐在一旁的马车驾了过来。孟璟拖着左脚走出去几步,身子忽地往旁一栽,扶舟赶紧搭了把手,将他扶上了马车。   裤腿浸了水,似有千钧重,扶舟迟疑了下,将整个裤管一并截下。   伤口可怖,他手微颤了下,抬眼看向孟璟,轻呼了一声:“主子。”   “没事,动手吧。”孟璟神色淡淡。   “疼,您拿着吧。”扶舟递过来一块叠好的帕子,神色有些不忍,伤口在水里泡了几个时辰,早就泛白到可怕。万幸的是,他下水之前草草处理过,没进什么脏物,还不算特别棘手。   “很疼?”   他犹豫了下,说有点。   孟璟没接,下巴微微抬了抬,示意他别耽误时间。   清水清洗,药物沾染上伤口,他眉头拧成川字,下意识地将唇咬破了皮:“这叫有点?”   扶舟抬头看了眼他唇上那点血迹,讪讪地低下头:“……那那那就还挺疼的吧?”   挺?   孟璟气笑了。   扶舟讪讪赔了个笑,见他没追究,轻声问:“主子见到曾大人了么?”   他摇头:“没想到曾叔也被陈景元盯上了,今儿倒是自投罗网。”   扶舟微愕,有些迟疑地问:“三日后就是万寿,您伤这么重,瞒天过海想必行不通。若是和陈景元对上,露了陷……”   他低头看了眼被包扎成粽叶的膝盖弯,疼得吸了口凉气,牙齿一酸,好半晌才缓过劲来:“万寿前后三日,举朝不理刑狱事,捱到子时,他就必须得撤兵,他查不出什么。”   扶舟还想问什么,他往马车外看了眼,先一步答了:“外伤的话,再想想办法就是,不是还有几天么?”   “主子,要不咱别打曾大人的主意了吧?京师就是个龙潭虎穴,能平安回去就不错了,您别冒险了。”扶舟低声劝。   孟璟淡淡觑他一眼:“掌嘴。”   “是。”一个响亮的耳光声毫不迟疑地响起,这一巴掌下去他半边脸瞬间红透,指印浮现。   他换了只手继续,孟璟安静看了会,阻了他:“行了。”   “这话不必再提。”他顿了顿,接道,“不过这事以后再说,这次作罢。”   扶舟欣喜若狂地点了点头:“对对对,反正京师也不远,虽然以后不像这次有机会正大光明地进京,但私下过来总不会全无办法,眼下还是您的伤要紧。”   他低低“嗯”了声,没再出声。   扶舟赶紧净了手,继续替他包扎伤口。   他又问起一事:“翠微观里的是哪位?”   “楚见濡的夫人。”扶舟忙着手上的动作,头也没抬地回道。   “夫人?”   “是啊,陈景元亲自守在那儿,我猜主子是从那儿下的水,特地去查的。”扶舟点头,“这位楚夫人信道,每月十五都要去进香,但这月赶上万寿,才提前到今日了。”   孟璟怔住,好半晌才叹道:“……楚见濡这老东西,吃嫩草也够不客气的啊?”   扶舟一愣,手上的力道没控制好,疼得他再次咬破了唇,赶紧赔了个罪:“不是啊,楚夫人是元配夫人啊,年岁差不多的。”   孟璟:“???”   那小姑娘四十多了?当他瞎呢。   扶舟猛地一拍脑袋,想起来他说的是谁,得意洋洋地邀功:“哦,您说的是那位年轻的吧?那是楚见濡的小女儿,说是名动京师的。”   名动京师?   他以前可没听过这号人。   扶舟看出他的疑惑,兴冲冲地接道:“前年才入京的,听说是个活的藏书库呢。楚见濡自个儿都说过,论学识他还不如他这小女儿。他门生说,这叫什么——哦对,真正的才貌端妍,蕙质兰心。”   就她?   孟璟嗤笑了声:“那楚见濡还真是够没见识的。”   “陈景元难为她了么?”   扶舟摇头:“应该没有。锦衣卫人多,我们的人没敢靠太近,但远远没见有什么大动作。”   也是,若陈景元拿到了他在观里的确切证据,以他的行事风格,楚见濡的妻女说不好,但其他人定一个活口都不会留。   只是陈景元这人狡猾,一开始能咬那么紧,后来居然又玩杀回马枪的把戏,让他实在无法,只得跳了河。   他眉头微微皱了皱,吩咐道:“盯着点,若陈景元为难,帮衬着点。”   “楚见濡哪能让陈景元动他那小女儿呐?”扶舟先是摆了摆手,随即又睁大眼睛瞪他,如临大敌。   这好像还是他们这位爷,第一次让照看着点别的什么人? 第4章   子时过后,陈景元果然按规矩撤走人手。   雨到天明时方歇,楚夫人怕惹麻烦,率众人匆匆回府。   到府上,楚怀婵昨夜没歇好,犯了懒想回去再眠会,但被父亲身边的管事拦住:“老爷请您在前院留会儿。”   她微微诧异了下,两日后万寿,父亲这会子按理应在外朝筹备万寿事宜,况且等闲无事他也并不会找她,今日这般她刚回来就要留下她说事的做派则更是奇怪。   她有些迟疑地看着管事,管事却对楚夫人做了个“请”的手势:“老爷请夫人去趟书房。”   她心里忽然有些不安,没来由地想起昨日夜里那个“祸”字。   母亲去了很久,回来时双眼通红,她迎上来问情况,父亲这么多年没对母亲红过脸,今日这情景实在是奇怪。但母亲一见到她,拍了拍她手背就开始哭,啜泣声不断,哽咽间一个清晰字都说不出来。   楚怀婵无法,只得拿了手帕替她仔细擦了擦眼泪,柔声宽慰:“娘,别哭了。爹要是做得不对,那就给我说啊,我和哥哥都站在你这边。”   楚夫人手顿了顿,抬头看了她一眼,眼泪又止不住如泉涌,瞬间不敢再看她,赶紧低下头拭泪:“你父亲找你,去吧。”   她愣了愣,乖乖进了书房。   楚见濡正在翻她前几日读过的闲书,他平素公务繁忙,等闲没空和女儿交心,今日抽空回来一趟,难得有闲心,随手抽过一本书,问了她几句典故。   她嘴上对答如流,心里那股不踏实的感觉却一点点地强起来,奈何寻不到突破口,只得生生憋回胸腔之中,灼得五脏六腑都疼。   幼年时期在江浦,白日里母亲手把手地教她诗词字画,父亲每日下值以后就会像现在这样将她和哥哥叫到跟前,事无巨细地问他们功课。   她年少聪颖,几乎过目不忘,兄长虽长她年岁,见识远胜于她,书本上的功课却往往比不过她,大部分时候都会输给她。   每每这时,父亲就会奖励她一本厚书,若是当真高兴了,则会奖励一本孤本,说女子无才便是德都是假话,貌是花叶,才方是根。   父亲说:“当年给你取这个名儿啊,心怀婵娟,女儿家,要有颗七窍玲珑心才行。”   她目光落在父亲的幞头上,幞头未能罩严实的鬓角已隐隐见了一丝白,终究是上了年岁,又操了太多心,岁月不饶人。   她有些迟疑地唤了声:“爹?”   楚见濡回过神来,将书卷随手掩上,目光落在那一摞书上。   楚怀婵入京不过两三年,自己院里的藏书比之他的差得远,一般缺了书会差人到他这儿取,若遇孤本,则会亲自过来在他这儿看,看完并不带走,规规矩矩地放回原位。   偶尔起了心思,会夹一页便笺在书里,通常就是给他请个安,等他下次在繁杂公务间得了闲、打发时间翻到时,就会会心一笑。   最底下那本是他所著的《江浦水利》,当年在江浦任上,他开始著这本书,后来任满升迁,掌应天府事任间终于成书,但也没改这名字。武英殿大学士之名不是白担的,他这书虽以一个小县作名,但放眼天下也能通行之。   只是这等书,本不该女儿家来看啊。   他翻开这本书册,里头果然夹了几页小便笺,纸是燕子笺,字是卫夫人簪花小楷,是他曾经特地嘱咐她母亲教给她的最为规矩的字体。   便笺上只有“请父亲安”四字,随意写下,却又工整端正。   他端详了好一会,有些不忍地开了口:“万寿那日,随你母亲入宫。”   新皇敬重兄长,先帝驾崩的头三年,都阻了朝臣和大内提万寿的话。去岁宫里开始重新操办万寿,当日她陪着母亲一块入宫贺寿,今年也算驾轻就熟,他原本不必这么特意交代一句。   楚见濡抬头看她一眼,他这小女儿是在应天府的烟雨里养大的。后来他辗转各地为官,她那几年身子骨又不大好,他舍不得她受奔波之苦,也就一直将她寄养在外祖家里。   江南调里浸淫长大的女儿,肤白貌妍,身子骨里带着一丝别样的软。   可他看着她挺直的脊背,忽然觉得,这并不是她的全部。   哪怕她是他从前最喜欢的小女儿,他也不曾了解过她。   他忽然有些迟疑,但犹豫了下,还是开了口:“万寿过后,万岁爷第一次大选。”   她怔愣了下,本朝后妃皆出自民间,不选高官女。她这样的身份,大选本与她无关。   楚见濡起身,将便笺夹回书册,再放回书架。他坐回去,一抬头又看到这本实在是碍眼的书,又起身取出来,走到后头,选了列最不常用的书架放了进去。他的声音从书架后传来:“你前几次入宫,万岁爷赞过一句姿仪天成。”   “重臣之女入宫,虽不能为妃以上品级,但你这样的才貌,心思也这般通透,入宫也不会……”他迟疑了下,深深吐出一口气来,很肯定地自我安慰道,“必然不会吃亏。”   楚怀婵彻底怔住,皇帝虽然刚过而立两年,但比她还是大了翻倍有余。   她低头看向鞋尖,方才下马车时不小心溅到了点污渍,当时还不觉得,如今却觉着碍眼,她拢了拢裙摆,将鞋履全部遮了进去。   楚见濡仍没从书架后方转到前头来,她向他那边望去,一眼看见他的绯色衣袍下摆。   书架缝隙里露出他胸前的锦鸡补子来,这身荣耀加身的官服是他引以为傲的根本,他从寒门出仕,一路如有神助,青云直上。不惑之年以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入阁,恰逢今上登极,内阁大换血,令他捡了个漏,得赐吏部尚书兼武英殿大学士,补次辅缺。   她好半晌才恢复了点神志,试探问:“是爹的意思?”   她余光瞥到锦鸡前那本厚厚的礼部条例,她这个曾任礼部尚书的父亲,上掌天子礼节,下管民间礼俗,尊礼崇德,说天下万事不过一个“礼”字。果然,他出了声:“皇帝寿诞,不能再这么素雅,不合礼数,记得穿喜庆点。”   他到底没回答她这个问题,只是从书架缝隙里冲她摆摆手:“回去吧。好好收拾收拾,这次进了宫,就不必回来了。”   昨夜对上陈景元时,她还想到他曾慨叹——人啊,不能光为利益过活。   她在原地站了许久,才恭恭敬敬地跪下,冲掩在书架后的他叩了个头:“谢爹爹多年养育之恩。”   她起身出门,余光瞥到熏香烟雾将尽,又折返回来,替他添好香,这才微微屈膝行了个礼,转身出门。   母亲在门口等她,见她出来,忙凑上来,她想要听到一句解释,抑或者一句安慰,可她只听到一句“你父亲都和你说清楚了?”   她默默推开母亲搭过来的手,径直往自己院里去。   楚见濡跟出来,楚夫人夹在中间左右为难,冲他发脾气:“你怎么想的你,你看看,本来好好的,这不是生气了?”   “生气有什么用,”楚见濡淡淡叹了口气,“她生在这个家,我锦衣玉食将她养大,从来没让她受过一点苦,到如今……我也不是存心让她去受这个委屈的是不是?”   楚夫人双眼通红,他说的其实没错,一朝天子一朝臣,五年前先皇亲征驾崩,随驾的先太子亦不幸遇难。先皇膝下无其他皇嗣,兄终弟及,今上登极,他凭着迅速转舵才能坐上今天这个位子。   不像幼帝登基,还需辅臣维持朝纲,中年登极的帝王,历来铁腕。   今上虽然是个例外,心性仁慈宽宏,并未清洗旧臣,但到底是旧臣,心底也未必没有芥蒂。   他历经两朝,又非勋贵,实在是个很尴尬的境地。   “去尘入翰林也好几年了,那头连我的面子都不肯给,如今既不擢升也不外放,听口风像是万岁爷亲自提过一嘴。总不能让他一直这么干耗着,少年人,再耗上几年,心性锐气便全数磨没了。”   “可月儿前年才入的京,”楚夫人低下头擦眼泪,“这一入宫,连见一面都难了。”   她拭完泪,声音抖得不成样:“再说,我还是舍不得。我这么晚才得了一个女儿,这些年还一直没带在身边,这好不容易才接了回来……高官之女入宫,顶多能封个嫔,如今宫里都是老人,见了谁都得伏低做小,你怎么舍得哟?”   “唉,我这不也是不得已嘛,哪推托得掉?”楚见濡摆摆手,长长叹了口气,“这两日多陪陪她吧,该备的东西给她备好。我先去当值了。”   楚夫人哭着应下,她并不认同夫君如此行事,可她出自薄宦之家,这些年来,丈夫一路高升,她对他的能力和判断深信不疑,对外全凭他拿主意。再者……今上登极不过五年,虽然年纪大了些,但未曾举办过大选,后宫中只有当年在王府时纳的几位妃子,还算清净。   况且,去尘是一直养在膝下的,月儿却是一直寄养在外祖家的……人心哪能没有偏颇呢?   更何况,万岁爷要的人,他们同不同意,又怎可能拦得住?   她在心底列出了一二三条,安安静静地擦干了眼泪。   楚怀婵匆匆回房,时夏跟在身后追,等进门才敢问:“小姐怎么了?”   忍了一路的眼泪在这一刻决了堤,成串地往下坠,她刚想拿帕子擦掉,又想起她方才用这帕子替母亲拭过泪,气得随手扔到了地上。   时夏忙递过来一块干净的,见她不说,也不敢多问,只好变着法地劝她舒心。   她哭了半晌,将眼睛哭到肿成一条缝,才生生忍住了泪意。   当日入京时,外祖拖着并不算硬朗的身子亲自送她到渡口,途中路过一座石桥,他带着她看了会烟雨,笑呵呵地说:“你看这石桥,经雨打风吹,方得巍然屹立。人啊,也是一样。”   她蹬掉鞋子,抱膝坐在床边,将头枕在膝盖上,静静回想着这一幕,默默将唇咬到破皮。   生恩要报,养恩要还。   她本没奢求过戏文里的真爱能砸到她头上。   但人就这么一辈子,过得好与不好,都是自己的事啊。 第5章   六月十六,万寿节。   皇帝在奉天殿大宴群臣命妇,午宴摆至未时末才歇。孟璟从奉天殿出来,仰头看了一眼头顶的竖排匾额,奉在天之上啊。   他左脚将将才踏出去,右肩忽然被人重重拍了一下,他收回脚步看向来人,面无异色地问候了声:“陈佥事别来无恙?”   陈景元从前是今上就藩时的近身侍卫,今上登极后御赐绣春刀,亲自提拔为北镇抚司佥事,掌管诏狱,为天子耳目。官阶虽不高,算不得朝中大员,却直接听命于皇帝,旁人等闲使唤不得,身份自然水涨船高。   他原本是不认得陈景元的,但当年阴差阳错,曾经在今上封地见过一面。   陈景元眸中闪过一丝讶色:“难为小侯爷还记得我。”   “陈佥事武艺高强,当年一见,家父赞不绝口,自然不敢忘。”他先一步拱了拱手。   陈景元受不起,赶紧还了礼,客套问道:“侯爷的身子如何了?”   孟璟淡淡一笑:“五年前就卧床了,至今仍旧瘫着,劳陈佥事记挂。”   他这话说得直白太过,一点没拐弯抹角,反倒是惹得陈景元过意不去,讪讪一笑:“侯爷吉人自有天相,孟都事宽心。”   孟璟没出声,父亲这一躺就是五年,家里人早就不抱什么指望了。旁人自然也不会当真在意这曾经威风凛凛的后军左都督遭此境遇是多么可惜,现下还来嘘寒问暖的,不过是来落井下石看他们家如今这落魄样罢了。   陈景元目光缓缓下移到他的膝盖弯上,试探问道:“小侯爷的伤势如今如何了?”   他为天子耳目,朝中民间大事小情都得烂熟于心,以防皇帝问起时答不上来。五年前京师里流传甚广的那桩故事他自然也没错过,说是当时还是少年郎的孟璟对临阳公主的独女一见倾心,当年先皇猝然驾崩,朝中局势混乱,有人趁乱对其不利,孟璟舍身相护,为此废了双腿。   今上念其嘉勇,又因其父当年在先皇亲征遇难时英勇护主、落了个半身不遂,特地恩赐其父之爵世袭罔替,延家门荣光。否则,这百年名门,到此,也该彻底没落了。   这之后,孟璟泡在药罐子里过活,在轮椅上悉心养了三四年,去岁末才能重新站起来。老的瘫着,小的瘸着,还剩一个年纪再小些的,去岁皇帝头一次办万寿,偌大一个西平侯府竟无人可入京贺寿。今年万寿,虽然孟璟右腿伤势太重,至今仍旧跛着,仍是急急忙忙地入了京,既是赶来贺寿,也是特地来向皇帝谢恩。   陈景元将他的事在脑中捋了一遍,没忍住笑了声。   这两人本该是郎才女貌,天造地设。可这事以后,今上登极,同母的长姊临阳公主晋为当朝长公主,不忍将独女下嫁给一个家道中落的瘸子,百般阻挠,生生把一对璧人逼成了大龄仍未嫁娶的苦命鸳鸯。   孟璟兴许是恼临阳长公主无情无义,去岁能重新站起来之后,性情大变,自此身边莺燕不绝,百般拂其面子,而长公主自然更见不惯这般作为,态度愈发强硬起来,最近也开始张罗起了女儿的出阁之事。   孟璟也不恼他无礼,垂眸看他一眼,没什么表情:“瘸子一个,不劳陈佥事记挂。”   他说完往外走,先迈出去的左脚稳健非常,与常人无异。可右腿拖着,像是半点力都聚不起来似的。   当晚那一刀,正中那人左膝盖弯,本来是个能生擒的好机会,但偏偏见了鬼,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万寿前后又不理刑狱事,北镇抚司这点肮脏事自然更是上不得台面,不得不耽误了下来,让他生生受了皇帝一顿臭骂。   身高,身形,年龄,武功,和曾缙的关系,这些都对上了。   独独使不上力的这腿,似乎错了位。   陈景元眼睛眯成一条缝,仔细打量着他走路的姿势。   他离丹陛远远的,似是怕一旦站不稳,衣襟下摆就会染上御道,坏了礼数冲撞天子。腿脚不便,他走得很慢,很快就被四散的朝臣甩在身后。   当年众星拱月的后军左都督嫡长子,一朝家族落败,竟无一人上前寒暄。   陈景元就这么看着,目光久久地落在他不甚灵活的右腿上,忽然觉得有一丝好笑,也觉着……着实有些心酸,甚至可怜。   他刚欲转身离开,却见丹陛前头立了一人,挡住了孟璟的去路。   话本里的苦情女主人公到了。   繁复的牡丹宫装掩映下,闻覃的脸色几乎比哭还难看,她就这么静静站在孟璟跟前,目光久久地落在他的眉眼上。   当年的豆蔻少女今已完全长成,像一朵真正的国色牡丹。可这牡丹带了雨,她目光落在他右腿上,泫然欲泣:“你还好么?”   五年未见,受尽关塞风霜打磨,也受尽人情冷暖,眼前人的五官变得更加棱角分明,却也更加不近人情。他向她拱了拱手,却不是久别未见的问好,而是默不作声的告退。   他向她左侧挪了挪,刚要抬脚向前,她已先一步拦住了他。他再避就得踩上当中御道,只得收回脚步,冷声道:“听闻长公主在为你择婿了,当稳重些才是,别失了仪态,落旁人闲话。”   闻覃眼泪不争气地往下坠,别的话也说不出来,只一个劲地说“对不起”,哭花了她精致的妆容。   他转而向右,闻覃却还是不肯让他走,伸出手来拦他。眼见着她的手快要沾上他衣袖,他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退,眼里闪过一丝嫌恶之色,又飞速敛去,恭谨地再行了个礼。   闻覃泣不成声,断断续续地道:“我不在乎那些虚名,人都说你现在……万花伴身,但、但我不在乎,你敢上门提亲么?你若敢,我定会想法子让母亲同意的。”   “在下当年就回答过这个问题了,这种事情强求不得。”孟璟笑了笑,“闻小姐如今年纪也不小了,别空度韶华,以免来日后悔。”   他这称呼生分得可怕,语气也客套得骇人。   闻覃似是不可置信,好一会才不死心地问:“就因为我母亲么?那、若我什么都不要,孑然一身跟你回宣府呢?你哪怕收一堆妾室通房呢,我也……”   她咬了咬唇,下了好半晌决心,才低下头,极轻声地道:“我也不怪你的。”   “谢闻小姐厚爱,可在下……”孟璟嘴角扯出一个淡淡的笑,“还是觉得,万花丛要比一朵牡丹来得更鲜美。”   他抬脚就走,闻覃失魂落魄,也就忘了拦他。   他刚走出去两步,耳边忽然传来一声轻笑:“神女有梦,襄王无心啊。”   这声音有些耳熟,他抬眼,就看到了楚见濡的小女儿。她今日穿得喜庆,一身杨妃色,步子迈得很小,是悉心教导方能成的淑女之态,可这话……一如既往的难听又刺耳。   他下意识地想出声,但一想到那晚上他在她面前开过口,虽然那日受了寒,声音与现在并不相同,但终是怕露馅,又讪讪地闭了嘴,将已到嘴边的回击之语咽了回去,默默受了这一句讽刺。   他假装从没见过这人,压根没搭理她,只是余光没忍住多瞟了一眼,这小姑娘,还真挺有意思的,面对半夜入室的贼人能勉强稳住不说,还敢在宫里随意开口讥讽旁人。   她莫不是不知,在这宫里头,若对方不是个善茬,随意一句话,都是能掉脑袋的。   还是说……她知道他的身份,如今的西平侯府,竟然已经落魄到这个地步了?一个寒门上来的阁老之女,也敢这么不把他放在眼中?   他目光里带了点寒意,可她已经先一步走开。   若不用武,他如今……竟然走不过一个小丫头。   他有些无奈地笑了笑,做人做到这等地步,也真是够寒碜的。   他跟在她身后,缓缓向奉天门走去,铜鹤和铜龟塑像巍然屹立在眼前,寓意龟鹤延年,社稷永葆。   呵,社稷永葆。   他嗤笑了声,一抬头差点撞上这妃色背影,只得生生定住脚步。   她被宫娥拦下,宫人恭恭敬敬地说:“万岁爷晚些在谨身殿赐家宴,皇后娘娘说,请楚小姐一并前去。”   皇帝家宴,召外臣女儿?   他嘴角扯出一个讥讽的笑来,楚见濡这老东西,见风使舵的本事不小,把女儿送上龙床的本事更不小。   身前之人屈膝谢恩,差点撞上他,他只好往后退了一步。   他刚站定身形,小黄门迎上来唤住他:“还请小侯爷留步。”   楚怀婵回头看了他一眼,方才在殿外和母亲话别时,她就远远瞧见陈景元在和他套近乎,后来又见他下阶梯时腿跛着,顿生疑窦。可她多看了两眼,判断出这人跛的是右腿,并非那夜之人伤的左腿,后来又刻意说了那句话激他,他的反应也不像是曾见过她。   不过,此番听人这般唤他,再加上他官服补子上绣的是豹,武官出身,她大概猜出来他的身份,应该是西平侯家那位声名狼藉的的瘸腿小侯爷了。   小黄门目光落在孟璟膝盖弯上:“孟都事难得入京一次,皇爷说必得趁这个机会好好体恤臣下。皇爷夜里在谨身殿赐家宴,令堂既是宗室之后,还请孟都事不要客套,一并到场。”   他不知礼地直起原本屈着的身子,对上孟璟平静的目光:“晚宴过后,皇爷会亲自为您召御医。” 第6章   孟璟微微笑了笑,顾忌着楚怀婵在场,压低声音道:“还请领路。”   小黄门没再客气,引他从东侧往后头绕。   为了照顾孟璟,他特意放慢了脚步。他是皇帝跟前伺候的,皇后的宫娥不敢越过他去,只得带着楚怀婵缓缓跟在后头,慢悠悠地往谨身殿去。   那晚浑河水边,那人的伤势决计不轻,不然不必非要冒险进观处理伤口。   她目光落在孟璟腿上,短短三日,纵有灵丹妙药,也绝不可能恢复如初。况且,他右腿本就是跛着的,若左腿也伤了,走路绝不会是现在这个姿势,更不可能还勉强跟得上小黄门的脚步。   更何况,声音其实也不太像。   她迟疑了下,决定不再多管闲事,是他如何,不是他又如何,她还自顾不暇呢。   到谨身殿,家宴自然不如朝宴那般流程繁杂规矩森严,男女不分殿,众人皆候在侧殿闲谈,等着皇帝亲至赐宴。   宫娥引她去拜见皇后,皇后也未摆架子,人不在后廷,反而是早早到了偏殿。   她磕完头,皇后亲自起身将她扶起来,她这才看清皇后的容貌。后妃不选高官女,那自然得选身世模样都出挑的民间女,皇后未过三十,容颜自是姣好。   皇后仔细打量了她一会,轻声叹:“万岁爷喜欢应天府的女人,说是老祖宗的地儿啊,养出来的女儿也水灵。”   楚怀婵不知接什么话,她在屋里闷了三日,才终于接受了被父母亲手送进宫的事实。这几日她连母亲的面都不肯见,到方才奉天殿外话别,才头一次同母亲说了几句话。   在此之前,她从未往这方面思虑过,自然没有关心过宫里的情况。连宫里有哪些娘娘,都是这几日时夏得了母亲吩咐,拐弯抹角告诉她的。至于这些人的品性,她则一无所知。   皇后如何,她看不大出来,也就不敢贸然接话。   皇后见她不应声,先是笑了笑,随后轻轻拍了拍她手背:“万岁爷喜欢机灵点的,你这样不吭声,轻了不受待见,重了就是一顿板子。”   板子?   廷杖朝臣倒是偶尔有之,朝臣无一不闻之变色。   但内廷里头,使板子?   楚怀婵也和那帮老臣一样没能控制住脸色。   “吓唬你的。”皇后将她这反应收入眼里,没忍住笑出声,“不过万岁爷确实规矩多,你父亲如今虽擢阁老不管部院事了,但毕竟曾掌礼部,你该多少听过一点。御前记得机灵点,别惹皇上生气。”   楚怀婵乖乖应下,毕竟总不能国母亲自交代了三句,她还不开口。   “上次冬至宴上,皇上恰巧路过,瞧见了你作的诗,打心底里喜欢。”皇后见她总算接了话,面色和缓了些,“规矩你是知道的,你父亲官位在那儿,妃以下,就不必走那些繁杂流程了。”   “皇上身边缺新人照顾,这次趁着万寿的好时机,亲自提了一嘴。”   皇后久久地注视了她一会:“既然进来了,就安安心心留下,你父亲该和你交代过。”   楚怀婵点点头,皇后冲她摆摆手:“去吧,晚宴后去万岁爷跟前露个面,我来安排。”   待她退下,皇后身边的嬷嬷出了声:“娘娘何必呢?”   皇帝想要个女人,哪用得着她同意?   反正拦不住,不如在皇帝跟前卖个顺水人情。   皇后笑了笑:“就算没有她,大选之后宫里也必然要进一批新人,无妨。”   楚怀婵从偏殿出来,转回一众宗室候着的地儿。她四下望了一圈,她父亲非勋贵,她又是这几年才入的京,这些人除了前几次朝宴打过照面的,其他的,她基本都不熟悉。   四下热热闹闹,倒显得她一个人冷冷清清格格不入。   她寻了个角落坐下,开始回想皇后方才的话,原是……皇上亲自提的这话啊。   是她错怪父亲了么?   父亲之前从未让母亲教导过她宫中礼仪,更从未提点过她宫中局势,连让她入宫这话,都是三日前才匆匆提起。   她无意识地咬着唇,心想还是错怪了他啊,一会要寻个机会去趟大学士堂,向他赔个罪。   她往外朝的方向望去,一转头,看见闭着眼养神的孟璟。   还真是巧啊。   她心里被搅得七上八下,目光也无意识地落在他脸上。   他睫毛很长,厚厚地盖下来,殿外西斜的日光照进来,在他右半边身子上打出一道柔和光晕来。   她忘了收回目光,就这么看了一会子,脑子里忽然撞出一个词来——君子之范。   皮相确实是好的,可他的名声实在是不怎么地,纵然五年前西平侯举家搬回宣府,他那沾花惹草的事迹也传遍了京师。勋贵子弟妻妾成群并不足为奇,但家中无正妻坐镇,反毫不避忌日日流连烟花巷的,还真不多。   又关她什么事呢?   她摇了摇头,收回目光。   他那边兴许是被漏网的蚊虫惊着,椅子轻轻响了声。   她被响声惊动,不自觉地又看了过去,这一眼过去,恰巧瞟到他随意拖在光晕里的右腿。   可惜了。   她刚准备再次收回目光,他却忽然醒转了过来。   四目相对,楚怀婵像做了亏心事,飞速收回目光,脸颊也泛起一丝微红。   孟璟淡淡瞥她一眼,见她不敢再回头,嗤笑了声,果然还是个胆小鬼,高看她了。   他刚收回目光,面前已杵了一樽大佛。   闻覃立在他面前,想来已经补过妆容,方才被哭花的妆现下很是精致,散发着一股牡丹芳香。   怪难闻的。   他端起茶杯,以茶香将这点烦人的味道不动声色地掩了过去。   闻覃见他不肯理她,迟疑了下,轻声唤他:“孟璟。”   他这下没法子再避,只好将茶杯放下,起身冲她见了个礼。   他怎么忘了临阳长公主是今上长姊,和皇帝又关系甚密,她是长公主的独女,他在这儿必然会遇上她。   闻覃不再出声,目光直直盯在他脸上。   他也不好径直走开,犹豫了一瞬,坦然而平静地迎上了她的目光。   半晌,闻覃轻轻开口:“孟璟,晚宴过后,我去求舅舅。”   他没出声。   “我去请指婚诏书。”   她声音压得低,但楚怀婵坐得近,一字不差地听进了耳中。她瞥了一眼闻覃,长公主家这位独女也算天骄国色。完全长开的年轻女人,举手投足间自有一番风韵。   可风流惯了的孟璟此刻却不解风情,冷声道:“闻小姐自重。”   “我若当真请到了这道旨,”她认定他口是心非,一字一句地逼问,“你敢抗旨吗?”   孟璟垂下眼眸,神色淡淡:“该说的话我已说尽了,你若非要这么做,大可试试。”   闻覃瞬间被气哭,径直向着来路跑了过去。   孟璟落座,端起茶杯缓缓呷了口,不见什么表情。   哦,多情妾,薄情郎。   楚怀婵学着父亲阅科考卷时的模样,在心里默默给这个一天到晚假风流的瘸子交上的答卷分了个等级。   一甲登科,二甲庶吉士,三甲同进士出身,那孟璟么……应该是那个连生员考试都要名落孙山的。   她想着想着就笑了,天下多是薄情郎,哪怕听戏文,不也古有司马相如,后有张生?   父亲送她入宫,若不行差就错,好些能荫庇母家,再差……她不是个什么爱出风头的性子,那也该是一生锦衣玉食,不必担心日后不得善终。   她胡思乱想间,目光无意识地再次落在了他胸前的补子上。   哦,武官。   抱歉,判错卷了。   她低头闷闷地玩了会儿手指,御前的人过来请众人去大殿落座。   上代皇室子嗣稀薄,楚怀婵和孟璟这样身份尴尬的人,原本该在偏殿候着,这下也再“好运”不过地坐到了大殿里,只是位置自然在最不起眼的后头。   午宴未时末才修,晚宴间众人其实都没怎么动筷,不过是逗皇帝开心,皇帝心情好了,嘘寒问暖一阵,颁些赏赐下来,受赏的人再说几句好听的祝寿词。   这期间,她偶尔能感受到皇帝的目光,九五之尊想要个玩意儿,这目光自然是不避忌的。   她没来由地犯了一阵恶心。   更何况,她这样的身份、今日却出现在皇帝家宴上,这是什么意思,在场众人心知肚明,叽叽喳喳的议论声偶尔会传过来些许。   于是她脸烧得更彻底,彻底将头低下去。   这般耗着,不知不觉间,倒也叫她将这场噩梦般的宴给耗过去了。   宴散后,她还尚未回过神来,皇后身边的嬷嬷已走过来,提醒她道:“今日万寿皇上也没得空闲,一会子会在云台单独召见重臣。娘娘说以前见识过姑娘的点茶手法,惊为天人,请您去给万岁爷点杯茶,让万岁爷松会儿神。”   御前自然少不了伺候的人,皇后这安排的用意,她自然清楚。   可刚才皇帝那般目光,实在是令她心里不舒坦,她一时间忘了应声。   嬷嬷按捺着性子提点:“娘娘说,万岁爷喜欢心思灵巧的,祝寿词还请您务必费点心思。”   她微微迟疑了下,余光瞥到闻覃在擦眼泪。   算了,天下多是薄情郎,在哪没什么两样。   更何况,父亲也是不得已。   她理了理裙裾,脚刚踏出去一步,听到身侧传来小黄门尖细的声音:“孟都事,皇爷想亲自为您续杯,还请您移步云台。”   作者有话要说:  注:这里提的张生指的是元稹的《莺莺传》,结局张生对崔莺莺始乱终弃,不是王实甫《西厢记》的大团圆结局。 第7章   敢情就是要召见他啊,她还得顺便替这薄情郎斟杯茶。   她咬了咬牙。   老规矩,御前的人走在前头,她跟在孟璟后边,不疾不徐地往东门楼走。   到云台下,她仰头,天际无月,雨丝斜飞而下,竟然又开始了新的一场雨。   她等孟璟快拐过门楼进屋了,才准备往上走。哪知刚踏出去一步,闻覃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绕过还没反应过来的内监,先一步追着孟璟去了。   闻覃唤了他一声,他没回头,只道:“你回去吧。”   闻覃不肯,他这才回头盯了她一眼,这眼神里带着点戾气,几乎带点警告的意味。   不光是闻覃,连楚怀婵也微微怔愣了下。等她回过神来再往上看,他人已进了屋。   闻覃犹豫了下,追了上去。   她到的时候,皇帝正在同孟璟客气:“孟都事身子不便,不必多礼。”   皇帝刚命人赐了座,一转头看到风风火火追过来的闻覃,皱了皱眉:“你来做什么?”   “舅舅。”皇帝和长姊关系亲厚,纵使登极后,闻覃也未改这称呼。   皇帝觑她一眼,冲她摆手:“没规矩,没见朕在召对朝臣么?”   闻覃愣了下,她这舅舅从未凶过她,但她迟疑了下,狠下心道:“我就是为您跟前这人来的。”   孟璟目光扫过来,杵在门口不知该不该进的楚怀婵识相地退了小半步。   闻覃自然也是一哆嗦,但她难得能见他一次,不敢放弃这个机会,她清了清嗓,还未来得及开口,皇帝已一把抓过御案上的茶杯朝她摔过来:“滚出去。”   闻覃怔了一小会,还要继续开口,皇帝递了个眼色,立时有内监上前候着,她迟疑了下,退了出去。   皇帝朝孟璟一笑:“叫长公主惯坏了,越来越没规矩,孟都事别介意。”   孟璟声淡淡的:“皇上说笑了,皇上家事,臣何谈介意之说?”   他这话话音刚落下,楚怀婵听到身旁传来一身膝盖磕地的声音。   闻覃不敢再进去,但也不肯走,就在她身旁这么跪了下来。   孟璟扫过来一眼,面无表情地将头转了回去。   皇帝跟着看过来,这才总算看见了楚怀婵,冲她招了招手:“皇后说你点茶功夫不错,正好,让朕见识见识。”   楚怀婵进殿行过礼,随即又领命退下。御茶房的人早候在门口等她,她的目光却先一步落在了闻覃身上,国色牡丹这会儿正哭得花枝乱颤,长公主就候在东门楼下,因云台无召不得擅入而没敢上前,却狠狠盯着这个犯痴的女儿。   她悄悄回头看了一眼孟璟,那人嘴角甚至还带着一丝淡淡的笑。   她忽然觉得,其实闻覃和她没什么两样,都怪可怜的。   她沉默着转身,跟御茶房的人过去点茶。   等她回来奉茶时,皇帝正在和孟璟说场面话:“西平侯如何了?”   “劳皇上记挂,还是老样子。”   她规规矩矩地先给皇帝奉茶,皇帝揭开茶杯,雪沫乳花点成一幅万里江山图,方寸之内不失巍峨壮丽。   他抬眼觑了她一眼,点了点头,等呷过一口后,朗声笑了笑:“不错,一会有赏。”   她谢过恩,转到下首替孟璟奉茶。   孟璟接过,揭开杯盖……嘴角那丝若有若无的笑,瞬间没了踪影。   茶沫浮散,并无定型。   他斜觑了皇帝一眼。   他父亲当年贵为后军左都督,他从前,说起来兴许真的比当时在穷乡僻壤就藩的皇帝都要养尊处优。   但也不至于……连这点子手法,都能入了皇帝的眼吧?   他迟疑了下,认定皇帝当是被美色迷了眼,毕竟是一会子要同床共枕的人,总不能这关键时刻说美人手法烂。   他抬眼,皇帝正看着他,等着他的评价。   御赐的茶,他不敢不给面子。他不抱什么指望地尝了口,眉头瞬间拧成川字。   这哪是泡茶?   这是洗茶水还差不多,还得是那种一整壶茶叶冲出小半杯茶的那种,苦得要命。   他默默放下茶杯,挤出点笑:“不错。”   楚怀婵冲他一笑,高高兴兴地还了个礼:“谢孟都事夸奖。”   等她撤走托盘,他刚觉得心下一松,闻覃已经进了门。   方才长公主沉不住气,想要效仿她这女儿擅闯云台,闻覃怕被揪回去关着,心一横先一步进了殿。   她看了一眼高座上的舅舅。   皇帝手搭在御座上,握住百年黄花梨木扶手,指节因太过用力而发白,显然是动了怒。   她脸色白了又白,站在原地不知该不该继续上前,去请那道她念叨了五年的旨意。   但她回头看了一眼候在外头的母亲,闭眼往御座前一跪。   她还未出声,皇帝先冲楚怀婵摆了摆手:“去,给孟都事奉酒。”   这是要支她走的意思了,她看了眼梨花带雨的闻覃,微微蹲身告退。   她端着酒回来的时候,瞧见长公主也进了殿,殿内人声一直未停,但众人都压着声音,她听不清具体在说什么。   只是,她全程都没听到孟璟的声音。   那人……大概在装死吧。   隔了一炷香|功夫,长公主亲自拎着闻覃出来。到门口,又向御座恭恭敬敬地行了个大礼才转过身子。她这一转身,楚怀婵就看见了她泛红的眼眶,和奉天殿外母亲的表情一模一样。   她迟疑了下,看了一眼手中的酒盏,准备折返回去换一壶,但皇帝已经看见了她,招手召她进去。   她无法,只得进殿去替孟璟奉了杯酒。她双手捧杯递到孟璟跟前的时候,咬了咬唇,无声地做了个口型,但孟璟没看明白,接过之后道了个谢,随后一饮而尽以谢天恩。   然后……一股呛感在他嗓子里弥漫,他生生忍了好一会子,憋得脸色泛红,才没有在御前咳出来。   他终于意识到这丫头是故意的,他活到今日,还从来没人敢对他玩这种小把戏。   他侧头盯了她一眼,这姑娘面色讪讪,这是什么意思?敢开这种玩笑,这会儿又贪生怕死了?   楚怀婵迎着他这吃人的目光,蹲了个福赔罪,然后规规矩矩地束手退到角落里候着,见他收回了目光,小小地尴尬和愧疚了一会后,思绪无意识地飘远了。   等今晚过后,她也会拥有一个新的身份,挽妇人发髻,相一个全天下最尊贵的夫君,教……这个还说不好。   可,她真的想要过这种日子么?   就算明白过来父母也是不得已,心里不再怪罪与怨恨,但也不代表她可以坦然接受。   她微微皱了皱眉。   孟璟的嗤笑声随即响起在耳边。   分明轻飘飘到很容易被忽视,可这等轻蔑,浑然天成,旁人学不来。   她一怔,瞬间想起那晚,翠微观里,她说出那句“我问你话呢”时,那人也是这样笑了声。连那点轻轻上扬的尾音,都极为相似。   她猛地转头看了他一眼,目光无意中落到他唇上那点小口上,不大,但是很深,是要很用力才能咬出来的痕迹。   她默默白了他一眼,孟浪轻浮。   他留意到她的目光,冲她回了个满含深意的笑。   她知道,那是警告。   但那又怎样?   在这宫廷之中,他能奈她何?   更何况,她方才都想打退堂鼓了,但皇帝让她进来,她总不能抗旨,而且,她都做口型提醒他了,是他自己没反应过来,她那丁点愧疚在这极具压迫力的眼神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两人眼神战了好几个来回,皇帝的目光……也落在了二人身上。   男人心底那点隐秘的征服欲与独占欲,哪怕是皇帝,也不例外,兴许更甚。   他心底本是不悦的,可他目光停留在二人身上好一会子后,他忽然想起了长公主退下前的最后一个大礼,于是又仔细看了一眼孟璟的左腿。   孟璟这般坐着时,右腿也是耷拉着的,左腿却是佝着的。   一切都天衣无缝,可他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他迟疑了下,冲楚怀婵道:“没看见孟都事酒杯空了么?”   第一次是想尝她点的茶,第二次是为了支她走,这次还使唤她?她毕竟不是宫娥,犹疑了一小会,才端过酒盏上前。   孟璟看着她,露出了个莫测的笑。等她斟满酒,亲自奉杯上来时,他伸出去接酒杯的手微微松了那么一点。   酒杯应声而碎,打在金砖上,惊起一声巨响。   楚怀婵怔愣了一小会,向来只有她捉弄别人的,今儿居然被人摆了一道。   她忿忿地盯了他一眼,随即转过身请罪。她正正跪在碎瓷片上,瓷片扎入小腿与膝盖,疼得她眉头蹙成一团。   她就这么跪在他身前,以他这个角度看过去,最先入眼的是她鼻梁的弧度。之前只觉得这姑娘的五官单拎出来其实并不算出挑,但偏偏配在一张脸上,还算是赏心悦目。   但此番看侧颜,却觉得她的鼻梁其实很有特色,格外的挺翘,让整张脸都添了一分生气与灵动。   她跪得近,身上那股淡淡的甘松味萦绕在他鼻尖。   好像比闻覃身上的牡丹要好闻许多。   他没来由地笑了笑,随即意识到失态,摆出了一副生气的表情。   皇帝将他这般表情收入眼中,到底是被人伺候惯了的人,就算这两年家世落败,但遇到一个连杯酒都奉不好的宫人,自然还是不悦的。   可他方才那点笑,着实有些奇怪。   皇帝目光缓缓移到端跪着的楚怀婵身上。   楚见濡这个女儿,难得的才貌俱佳,他之前见过一两次,也是格外的通透伶俐,怎会一杯酒都奉不好?   他垂眸看她一眼,没理会她的请罪之语,冷声道:“不知礼数,去门外跪。”   孟璟接过宫人新奉上来的茶,缓缓呷了口,余光瞥到那人端端正正地跪在门口,夜里熏风将她衣衫带起一点弧度,不大的雨丝斜斜往她身上飘。   她就这么跪着,垂眉顺目的,好像忽然也没那么面目可憎了。   他忽然想起来,她虽然今晚摆了他两道,但那晚,好像也帮过他?   他迟疑了下,难得良心未泯地替她说了句话解围:“方才是臣不小心……”   他话还没说完,皇帝阻了他:“一点小事,也没真罚,孟都事不必上心。”   他只好闭了嘴。   皇帝再看他一眼,目光重新落回楚怀婵身上。   到底是江南调里养大的女儿,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子水灵。男人啊,爱的就是这股劲,连他也不例外。他当初不过偶然见过一两次,便动了些心思,不过顾忌着她年纪实在太小,楚见濡又是重臣,还重虚礼,这才没好提这话。   更别说,在万花丛中流连惯了的人了。   他呷了口她亲点的茶,看向孟璟,沉声道:“孟都事如今还不提亲事这话?” 第8章   “臣如今这样,皇上也知道,不敢耽误旁人。”   孟璟这声儿淡淡的。   皇帝腹诽那你沉迷烟花柳巷作什么呢,但面上却只笑了笑:“方才那茶如何?”   孟璟犹豫了下,昧着良心道:“很好,谢皇上恩赏。”   皇帝目光落在楚怀婵身上:“那是楚尚书的嫡女,皇后说这手点茶手法难得,特召进宫来让御茶房跟着学点手艺。”   孟璟:“……”   您还可以说得再冠冕堂皇点。   “孟都事虽自在惯了,但西平侯府还需后继有人。”   皇帝低笑:“朕瞧着,楚尚书这小女儿,虽然出身比你差了些许,但也算才貌俱佳,堪作良配。孟都事觉得呢?”   身为九五之尊,也还是怕把外甥女推进火坑啊。   孟璟沉默着思忖了会儿,毕竟皇帝心里还有没有其他的小九九,他现下也说不好。   今儿楚见濡摆明了是要把女儿往龙床上送的,说不好这会子还在盘算着,等明儿宫里的册封下来,该是个什么位份。这怎突然,皇帝就改了主意,让美人就这么砸到他头上来了?   “皇上体恤臣下,但臣愧不敢受。”   他习惯性地左膝先落地,右膝盖缓缓靠上去,身子匍匐着,跪姿还算虔诚。   他双手撑在两侧,支撑着他跪不太稳的右腿。   东门楼是皇帝夜间急召重臣之所,空间比不得三大殿宽广,室内熏香熏得他心里一阵一阵的烦闷。   皇帝没有应声,目光远远落在楚怀婵身上。   好半晌,穿堂风从逼仄的空间过,将熏香吹得四散。   孟璟趁着这空隙,得了口喘息的契机。   盏茶功夫过去,皇帝才道:“不急,再思虑思虑。”   “镇守宣府,拱卫京师,孟家五世功不可没。”   皇帝挥手召御医过来:“好生替孟都事瞧瞧。”   “今日万寿,外伤入不得眼,恐让皇上沾了晦气。”   孟璟将身子伏得更低了些:“此乃大罪,臣担不起。”   世人多敬神明,更何况是顶着天子名头的皇帝。   又是万寿这般忌讳颇多的时节。   皇帝琢磨着他这句简单却饱含深意的话,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在桌上,轻飘飘的,却极有韵律。   他的身子久跪不得,他几乎能感受到,左膝的伤口正在慢慢开裂,血正一点点地往外渗,兴许很快就会将金砖染上颜色。   他几乎犹豫了下,要不要对御座上的人服软。   这人手无寸铁,却拿捏着他的性命与整个孟家的前途。   五指一握,寸寸成灰。   僵持半晌,皇帝斜觑了跪得笔挺的楚怀婵一眼,话却是对孟璟说的:“去西梢间。”   皇帝垂眸瞧着他,补了句:“朕不看便是,但孟都事别负了朕一番苦心。”   左膝上的剧痛令他微微失了神,他抿唇将阵痛忍了过去,谢完恩后,跟着御医往西梢间走。   从门楼过时,他目光在楚怀婵身上短暂地停留了一瞬。她端端正正地跪在那儿,任由熏风和斜雨打在身上,纹丝不动。   他挪开眼,神色平静地进了西梢间。   整个东门楼都不算大,西梢间更是逼仄。甫一进去,一股子久不通风的异味便令他微微皱了皱眉。   太医恭恭敬敬地请他配合,他只得落了座,将右腿裤脚挽起。   陈年伤疤依旧可怖,昭示着当年伤势的惨烈。   御医下意识地吸了口冷气:“孟都事……这伤能养成现今这样,吃了不少苦头吧?”   “还好。”   太医多瞧了他一眼,说是这般说,但他是医者,一刀就能伤筋动骨的伤,能恢复到如今这般勉强可以走动的地步,其间历过的苦,他简直不敢想象。   他尽医者本分好生瞧了瞧,最后还是说了那句令孟璟耳朵都起了茧子的话:“小侯爷这伤……”   孟璟懒得再听这第一千零八遍,无礼地打断了他:“我明白。”   久病之人嘛,脾气一般不太好。太医很大度地不和他计较,目光落在他左腿上。   太医见他久无动作,抬头看向他,但一迎上这年轻人的目光,他忽然觉得脖子上多了丝凉飕飕的感觉。他瑟瑟地收回手,但又不敢违皇命,就这么僵持着。   好半晌,孟璟忽然主动将裤腿往上挽了挽,小腿上无伤。   太医伸出手去想再往上挽点,忽然听见他问:“令公子岁初刚娶了妻吧?”   太医手顿住,猛地抬眼看向他,见到他眼里一闪而过的寒芒。   孟璟屈腿,伸手握住左膝,揉搓着关节:“皇上无非担心臣腿好不完全,但这左腿,依您看,有问题吗?”   太医目光落在他手上,他是用了全力的,手背之上青筋暴起。关节之处,但凡真伤着了,必然疼得哭爹喊娘。   他摊开掌心,干干净净。   西平侯府虽没落了,但后军都督府的人可没死绝。   太医瞟了一眼守在门口偷闲的内侍,沉默着收了药箱。   孟璟整理好仪态,起身跟着他折返回明间。   门楼上,楚怀婵仍旧端端正正跪在口上,雨已经有些大了,雨丝斜斜飘进来,将她衣衫打湿了些许。   他收回目光,跟着太医进了屋。   太医躬身回禀:“回皇上,孟都事左腿的伤已好全了,至于右腿,仍然需要花时日养着。”   皇帝目光缓缓下移到孟璟腿上,他这般站着时,整个身子的重量都聚在左腿上,毫无破绽。   皇帝迟疑了一会,吩咐太医:“孟都事回宣府时跟过去,去替老侯爷好生瞧瞧。”   孟璟一哽,好一会才跪下谢恩:“臣代父谢皇上隆恩。”   皇帝没让他起,沉声道:“镇国公后人,西平侯世子,只挂一个都事衔,实在是屈才。依朕的意思,擢万全三卫指挥使如何?”   “皇上仁心,但臣如今这样,恐负重托。况且,并无功绩在身,连升四品,恐让人不服。”孟璟叩首婉拒。   “如今不也能下地了么?既是为效忠皇室负的伤,该赏则赏,当擢便擢。”   孟璟再叩:“皇上已经赏过了,家父之爵世袭罔替,已是厚赏。臣此次入京,既是为皇上贺寿,也是来谢皇上的大恩典。”   “既然你坚持,也就罢了。恩就不必谢了,好好养伤才是正道。”皇帝叹了口气,“罢了,万寿不问政事,此事日后再议。”   皇帝顿了会,问:“方才的事,考虑得如何了?”   他沉默了小半炷香时间,久到御座上的人已经有些不耐烦了,才应下:“美人在前,却之不恭。皇上大恩,臣听皇上的意思。”   果然还是不会拒绝佳人,皇帝笑了笑,亲自走到门口,看了一眼楚怀婵。   她今日是特地进宫贺寿的,穿的是杨妃色,比之前见时的一身素雅要娇妍上许多,确是个勾人而不自知的美人。   “送孟都事出宫,好生赔个罪。”   等她应下,他又道:“回来时去趟内阁大堂,把楚阁老叫过来,之后随阁老一道出宫回府。”   楚怀婵猛地抬头,又意识到直视天颜冒犯了天子,赶紧低头应下,引了孟璟下门楼。   他们走得很慢,皇帝看了好一会,转身进了明间,叫内侍将内阁票拟好的奏疏呈上来,在灯下看了起来。   下了门楼,楚怀婵沉默着接过小黄门递过来的伞,一言不发地替他撑开。   他比她高出许多,伞一撑开,他双眼被完全遮住,只能低头看着这一寸见方的地面,但他竟然没什么嫌弃的心思,也就没有开口。   等快到谨身殿时,他悄悄瞟了她一眼。   跪了小半个时辰,她脚步并不算稳重,有种轻飘飘没踏上实地的感觉,这样一来,倒和他走路的姿势差不多,都怪怪的。   他没来由地轻笑了下。   楚怀婵一直垂眸看着地面,听见他的笑声,这才看了他一眼,轻声开口:“方才一时莽撞,虽不敢说是无心之过,但也是因为悬崖勒马失败,并非完全蓄意作对。还望世子大人不记小人过,别同我一般计较。”   孟璟一怔,以前两次打照面时的情况来看,他原本以为她这会儿应该是个炮仗,还是引线短到能将点火之人炸个粉丝碎骨的那种。就算是她有错在先,也必定不会先开口服软。   但她老老实实地认真道了歉。   他迟疑了下,回想起她方才确实还算是提醒过他,不太自然地道:“既是皇上的意思,这道歉我也不敢不收。”   她还蒙在鼓里,他却知道,他就这么莫名其妙地,之后都得和这小姑娘绑在一块儿了。   他犹豫了会,问:“不生气了?”   “哪敢生小侯爷的气?”楚怀婵扯出一个笑。   这话阴阳怪气的,他踌躇了会,闷声道:“方才的事,得罪了。”   末了又觉得这话实在不像他的风格,补了句:“不过你先动的手,也算一报还一报,两清了。”   她没理会这位爷难得的服软,冷笑了声:“人说孟都事少年英杰,十三岁就随父上阵杀敌,怎么……如今瘸了一条腿,就连自个儿心上人都不敢面对了?”   孟璟:“……?”   “奉天殿外,我无意听到了几句,那时还不知道孟都事和闻小姐的身份,晚间知道了。”她轻轻叹了口气,“就还挺佩服她的,她这几年孤立无援,却也强撑着忤逆如此强势的母亲,没有早早屈服嫁人。今晚更敢为你冲撞天子,你呢?”   孟璟夺过伞,收了。   楚怀婵瞟他一眼:“小气。”   “你太矮了,路遮完了。”   楚怀婵:“……”   “虽然我也不知道闻小姐嫁给你是好还是不好,但我还是觉得,小侯爷,你不该那么和她说话。”   他都那么说了,那人还不知数,他能怎么办?   见他不出声,她继续道:“小侯爷,你就算当真不想娶她,也好好和她说说吧,别说那么伤人的话了。我爹说,女儿家是要被人捧在手心里呵护的。”   楚见濡那老迂腐还说得出这种话?   他觑她一眼,语气里带点不耐烦:“你怎么这么聒噪?”   这话听着似乎有点耳熟,楚怀婵猛地盯他一眼,又自顾自地摇了摇头。太医方才都替他瞧过了,若当真是陈景元追杀的人,想来不能全身而退。   她默默收回目光,懒得和他逞口舌之快:“也不是每天都这样。就是觉得闻小姐挺可怜的。”   “你可怜她?”   “你知不知道,你马上就会被指给一个跛子?” 第9章   “还是眼前这个无情无义的跛子。”   他语气淡淡,好似这些难听的话不是在说他自己似的。   嗤笑从风中入耳,他这人,皮相不赖,连笑起来都是好听的,可惜这点轻蔑之意,是久居高位者方能有的不屑一顾。   她学不来,更越不过去。   她怔愣了下:“嗯?”   “你刚才亲自给奉过茶的那位说的。”   她下意识地看了眼谨身殿的灯火:“孟都事吃醉酒了?一杯酒就能这么醉人么?”   孟璟:“……谁拿这事同你开玩笑?”   楚怀婵摇了摇脑袋,迫自己清醒过来。好半晌,她才终于想明白了皇帝方才那句一会随父亲出宫回府的交代是什么意思。   她沉默了半晌,才讷讷地问:“小侯爷,你是不是特瞧不起我啊?”   他原话是——你刚才亲自给奉过茶的那位说的。外臣之女在云台伺候皇帝,不瞎的都知道是什么意思。   她这话里带了些寂寥,尾声落下,轻轻带起一点苦笑。   孟璟怔了下,重新撑开伞,将伞面往她那边移了点。   确实不大瞧得起,这点儿年纪就想着爬龙床。   但多年教养使然,让他没法子将这种话直接出口,他斟酌着措辞,还没想好该怎么回,楚怀婵自个儿笑了声:“奉天殿前,我知道你听到了嘛,后来我又出现在云台,只要不是瞎子,都知道我想做什么。”   她仰头看了眼突然变高许多的伞面,低低叹了口气:“不过没关系的,就算没这事,小侯爷应该也看不上我。能高攀上您,楚家祖坟上这会儿大抵正在冒青烟呢。”   毕竟是镇国公之后啊,传到他这儿,已经整整五代了。百年勋贵名门,纵然她父亲也算是平步青云,如今也算位高权重,但她这点家世,在他面前,还是小巫见大巫了。   这什么乱七八糟的说辞。   孟璟白了她一眼,准确地判断出这丫头说这话自然不是真自卑,而是……另一种嘲讽,虽然他也不知道他到底哪儿得罪她了,让她得了空就要拐着弯讥讽他几句,干脆闭了嘴懒得接话。   她终于借着聒噪了一路的功夫,说服自己接受了这个消息。   仔细想来,对于这事,她除了一开始的错愕之外,她其实说不出来是什么感受。毕竟她不想进宫,但万岁爷提的话,没人敢违逆。虽然她也不知道皇帝为何临时改变了主意,但……她好似也不太关心。   只是对方是孟璟,花心又浪荡,门楣还比她高上许多,她也不知道她这一步步地,到底走上了一条什么样的路。   她低下头,寻了颗石子踢着玩儿。   孟璟斜瞟了她一眼,踢石子这种事,她做起来都无比熟稔,之前奉天殿前端着的淑女做派,怕都是假的。   再加上之前她在翠微观里和今晚在云台的胆大妄为,他很肯定地点了点头,这丫头,不是什么好人,日后也不能掉以轻心。   她准头不好,一下子将石子踢出去老远,忿忿地噘了噘嘴。   孟璟没忍住笑出了声。   这笑声令她没来由地一阵心烦,她伸出手去接夏日雨水。   孟璟目光无意识地跟着看过去,她指尖沾了些雨水,很快汇聚到掌心。等掌心差不多接满了,她往上一扬,雨幕四散,被风一吹,溅了他一身。   孟璟:“……”   她玩着手里那根绶带,甘松的那股子甜氤氲在空中,令他微微有些失神。   “你叫什么名字?”他随口问起。   她看他一眼,很认真地道:“楚怀婵。”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反应过来是哪两个字,随后想起来那晚扶舟说的“蕙质兰心”四字,“嗯”了声,没再说别的。   她也没再应声,安安静静地送他到午门前,才再次开了口:“小侯爷,我就送到这儿了。”   她此刻眉眼温顺,映着宫灯,显出一种别样的柔和来。   他将伞递给她,打算说句客套话,不料他嘴唇刚动了下,她已经沿着来路折返。   没了他这个累赘,她步子迈得很快,两下拐过左顺门,去大学士堂寻她父亲去了。   孟璟无言地看了看手上的伞,摇了摇头,缓缓向午门外走。   东流凑上来,不可置信地道:“居然不是闻小姐送主子出来?”   扶舟摊开掌心。   东流摇摇头,扔了两个铜板过去,纳闷儿道:“我还赌闻小姐肯定得黏着主子,这怎么就输了?”   拿他打赌?还只值两个铜板?   孟璟冷笑了声。   扶舟怕惹火烧身,赶紧边将铜板往怀里塞,边出声岔开话题:“主子,这谁啊?看衣服不像是宫里伺候的人啊。”   “日后的少夫人。”   东流:“……主子进宫挑媳妇儿了?亏我俩还怕主子露了陷,提心吊胆了一整日。”   “捡的。”   扶舟默默翻了个白眼,引他上马车,凑上来给他查看伤势,看见开裂的伤口,随口问了句:“主子还疼么?”   “你说呢?”   “我是觉着,可能早就痛得没知觉了。”   孟璟:“……”   扶舟一边替他重新处理伤口,一边问:“未来少夫人是哪家的?”   “你不说名动京师?”   扶舟先是一愣,随即一拍脑袋:“楚见濡的小女儿啊!”   难怪那晚让帮衬着点。   -   万寿这几日,六部多休沐,独独内阁值房半点不得松懈。   楚见濡这个时辰还在内阁大堂忙活,听闻有人来寻他时还以为宫里又有什么话,急匆匆地赶出来,却见楚怀婵自个儿立在院里,身上衣衫已打湿了几分。   他顿住脚步,楚怀婵冲他笑笑:“爹,皇上召您去云台。”   云台召对按理不该由她来传话,他犹疑了下,回身去拿了两把伞,递给她一把。   父女俩沉默着走在雨里,楚怀婵跟在他身后,等到弘政门下,才轻声开口:“爹,之前是我错怪您和母亲了,女儿愚钝,您别生我的气。”   楚见濡一时之间不知接什么话,说有苦衷吧,自然是有的。可说没有私心吧,自然也不能。现下她先说开这话,他一时之间竟然语塞,不知作何反应。   人心啊,就在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间,经百般煎熬,尔后硬如铁。   “无事,你想明白就好。”   楚怀婵苦笑了下,没点太透:“皇上召您去,是有别的事。”   他看了眼她身上湿了些许的衣衫,迟疑了下,想问的话都到嘴边了,又生生咽了回去,沉默了一路。   到云台后不久,这场雨便演变为倾盆大雨,瓢泼而下。   这雨声令她有些烦躁,不自觉地开始走神。万寿前这三四日,到如今,她好似在这短短几日间走过了很多路,独独没有一条是她自己所能掌控的。   孟璟这个人吧,她到现在也还没想明白,她怎么就和这人扯上关系了。   她一开始还在嘲讽这人没担当,闻覃那般弱势地位,却也还敢和母亲抗衡,一直苦撑着等他。哪怕是在他最潦倒的那几年,她也仍旧守着那点可怜的希冀,一直未曾放弃。   可他倒好,风流成性,把人家一颗真心糟践得千疮百孔。   但后来见长公主那般模样,又觉得兴许闻覃不嫁他重觅良人反而是好事,想要将那盏酒倒掉。可没想到,兴许是天意如此,非要让她遭点报应。   她眉头皱成一团,有些苦恼地想,是不是不该给他喝那杯苦茶啊。   果然,人还是不能做坏事啊。   她抬眼去看仲夏疾雨,这雨倾盆而下,却也没冲刷掉空气中那股闷热,更没有浇下去她心头的百感交杂。   这雨同样顺着飞檐落进了东门楼。   皇帝命人给楚见濡赐了座,笔墨备齐,他一人……在斟酌这道给他女儿的赐婚诏书的措辞。   九五之尊在此,灯火掌得都要比别处亮上许多。   皇帝从御座上走下来,停在那一方小书案前。   楚见濡开了个头就写不下去,胸中墨水消失殆尽,但在皇帝注视下,也不敢作罢,只得尴尬地拿着笔,目光久久地落在诏纸上。   皇帝目光落在他的字迹上:“字不错,台阁体有几分功夫。”   “劳皇上夸奖,臣愧不敢当。”楚见濡一头冷汗。   皇帝嗤笑了声,没理会他这自谦:“阁老掌制诰多年,如今连一道不涉政事的诏书都拟不出来了?”   楚见濡忙起身,恭谨跪下:“臣实在是不知是否是小女开罪了皇上。这诏令的措辞,臣不知用到何种度啊。”   好好的闺女,说是要进宫做娘娘,一天不到,竟然要指给一个瘸子,哪怕这瘸子身份尊贵,是百年勋贵之后,日后还能袭爵做个闲散侯爷,但毕竟还是个瘸子,又风流成性,哪位当爹的一时之间心里头都不大过意得去。   皇帝笑出声,走出去两步,看见阶下的楚怀婵。宫灯辉映下,她也未失分毫颜色。   他看了好一会,才道:“没开罪。佳人配好词,你自个儿斟酌。”   “若没开罪,皇上为何……臣实在是不敢下笔,请皇上降罪。”   皇帝转回御案前坐下,随手摊开一本奏章,恰是楚见濡票拟的,他看了会,沉吟道:“你的意思是,令嫒开罪了朕,朕反倒罚她去给西平侯世子做正妻?”   “皇上,这……恕臣嘴拙,臣方才欣喜过度口不择言,是小女高攀,能得皇上亲自赐婚,更是荣耀加身,臣代……”   “行了,别装了。”   他将票签拿在手里把玩了许久,久到他已经开始怀疑这些个字到底是不是这么写的时候,才开了口:“朕此举……孟璟这个人,阁老不懂?”   楚见濡额上的汗忽然停了,西平侯掌后军都督府十余年,手中四大都司,加上直隶和在京的二十二卫,势力最为显赫之时,麾下兵力多达四十余万人,纵在五军都督府中,也是首屈一指。   最重要的是,后军都督府辖下,皆是拱卫京师的重要关塞。   孟家如今虽让出了后军都督府,但真正能统兵的人就那么些,旧部不好拔,也拔不了。至于西平侯的余威有没有消除殆尽,则不好说。   况且,镇国公府世代坐镇宣府,往北隔绝鞑靼铁蹄,往东扼居庸关,往南通紫荆关,为京师背部屏翰。如今宣府城内的五万兵力,甚或万全都司辖下的十万兵力,等同于还是握在西平侯孟洲手里……也不对,到如今,或许是握在孟璟手里了。   孟璟如今虽因腿伤只挂了一个都事的衔,但毕竟是西平侯世子,又曾随父从军多年,在整个后军都督府声望颇高,说整个万全都司的兵力都握在他手里,兴许不算夸张。   皇帝觑了楚见濡一眼,叹了声:“毕竟是镇国公后人,世代拱卫京师,战功赫赫,军中威望甚高。若无异心,朕自当重用。若有异心么……”   那自然得连根铲除,哪能把亲外甥女交代进去?   况且,万全三卫就驻在宣府城内,他今日说要将这三卫划拨给孟璟,孟璟居然半点没犹豫就给推拒了。   皇帝这话只说了一半,楚见濡斟酌了会,恭谨道:“皇上器重,可小女愚昧,恐负重托。”   “令千金聪慧,朕见识过。”皇帝顿了顿,“更何况,朕也没别的意思。孟家五代镇守宣府,阁老也劳苦功高,都当赏。朕来做这个媒,是应当的。”   皇帝执朱笔,将这张票签批红照准,又将笔搁下,这才看向他,缓缓道:“令公子榜眼出身,文采斐然。老六也到了该开蒙的年纪了,等送亲回来,擢侍讲,去授诗书讲经筵吧。”   楚见濡额上的汗终于消了下去。   “知道这旨该如何拟了吧?”   “话说到这份上,臣明白了。”楚见濡叩首,“臣代小女谢万岁爷恩典,恭祝皇上万寿齐天。”   夜雨飘忽,宫城里的雨水一股脑儿地汇集到云台下。   方寸之地,藏污纳垢。   楚怀婵等了小半个时辰,终于等到父亲从东门楼上下来。两人一块出宫,他喋喋不休了整整一个时辰,无非是翻来覆去地说些造化弄人,但日子还得继续过的话。   这许许多多的叮嘱掩在这场雨下,悄无声息地汇进浑河,了无踪迹。   这场雨也越下越大,一直持续到了六月十九。   雨过天晴,楚怀婵终于等到了这道从天而降的旨意。   接完旨,她仰头看了一眼舆图。   边塞重镇宣府。   镇国公第五代后人,西平侯世子孟璟,她的未来夫婿啊。 第10章   当年备受太|祖爷宠爱的孙辈到宣府就藩时,大肆扩建城池,至今日,哪怕是军事重镇,万全都司辖下卫所军队驻在城中,这座城池仍旧还是显得有些空空荡荡。   婚期定得急,六月十九始下的诏书,七月初二即成礼。   这日空气中氤氲着湿热的水汽,闷热感循着衣衫缝隙往人衣衫里钻,层层叠叠的大红霞帔下,楚怀婵的肌肤起了一层薄汗。   昨日宿在城外驿站,今日一早,时夏将她叫起作嫁妆,喜娘替她三梳时她甚至还有点打瞌睡。   等仪仗队伍行了大半日,到宣府城外时,她的心里已经没了任何波动。   她发现自个儿既没有刚得知这消息时的那份错愕与强自镇定,也没有真正接到那道圣旨时的我命不由我的宿命感,反而只剩一潭死水。   她悄悄将喜轿帷幔揭开一角,去看这座威名远扬的城池。   她目光落先落在门楼的匾额上,“著耕楼”三字在日头下闪着金光,随后才一点点地下移到城门题字上,曰“昌平”,盛世昌平啊,又与她何干。   她笑了笑,心里泛起了点苦涩。   等感受到轿撵一步步地进月门,入瓮城,最后再进到昌平门后时,她终于意识到,她这一生,就要真正扎根在此了。   时夏在轿外轻声提醒:“小姐,入城了。”   她回过神来,将帷幔缓缓放下,等剩最后一条缝隙时,她忽然见着了孟璟的身影。   她迟疑了下,迅速将帷幔放下,遮住了最后一丝日光。   时夏在轿外低声说:“小姐,姑爷亲自来了呢。”   她没出声。   时夏再次交代了一遍那些已经重复过了许多次的话:“西平侯的府邸在京师,因为五年在宣府打仗时负伤,就近留在镇国公宅邸养伤,夫人也就带着阖府归还祖宅。府上有位老夫人,侯爷是长房,因为当日入京时二房老爷尚未成亲分家,侯爷说国公府空置着也是浪费,就让二老爷先住着,到后面侯爷回来,两房也就一块儿住着了……”   “行了,耳朵都听得起茧子了。”她打断了后边一长串交代。   炮仗声不绝于耳,时夏也从善如流地住了嘴。轿夫落轿,她这才觉出失仪,赶紧慌里慌张地将盖头蒙上。   喜娘扶她下轿,将红绸交予孟璟时,她忽然听到了一声极低的笑声。   这声音太过熟悉,那点向上扬起的尾音,她每次听到,都不太舒服,总感觉他在嘲讽旁人。   眼下……他嘲讽的,怕只有她了。   她忽然惊觉,她所谓的心如止水,就这么在一声低笑前溃不成军。   对于这门亲事,她虽不见得愿意,但他那样的人,想必更不愿吧。   “拿盖头擦眼泪了?”   “啊?”   “要不是凤冠挡着,盖头可能早被你踩在脚下了。”   她赶紧稀里糊涂地扯了扯,也不知是因为心虚还是尴尬,总之手脚不大利索,她胡乱扯了半天,眼见着真快将这块破布整个扯下来时,脑后忽然传来一股力道,替她将喜帕理正了。   她正要道谢,身前传来一阵灼热,他先一步开了口:“步子大点。”   她咬了咬唇,借着盖头下的一点缝隙,顺利跨过火盆,这才低声冲他回了句:“多谢。”   孟璟没再回她客套话,她又很认真地补了一句:“我没哭。”   孟璟:“……哦。”   青庐成礼后,他径直将她带回了新房。他摆手示意跟过来的人先下去,才去拿了喜秤,他动作快,也没什么多余的风花雪月的念头。盖头揭起,楚怀婵来不及敛好的诸多心绪一下暴露在光下,她赶紧低头调整了下,等再抬头时,脸上平静得如一潭死水。   孟璟对上这张盛装下愈显娇妍的脸,反应却不是佳人将在怀,而是下意识地嗤笑了声:“楚怀婵,你上刑场呢?”   她哽了下,一时语塞,忿忿地想,果然是个粗莽武夫,连一句好听话都说不出来,况在今日这般时节。   “哑巴了?”她还没在心里挖苦完这莽夫,他又接着问了一句。   楚怀婵嘴角浮起一丝假笑,几乎想将身下硌得她疼的红枣花生一把盖在他脸上。   “没呢。”她回答得很是认真且老实。   孟璟气笑了,盯了她一眼,本想再讥讽她几句,忽见她微微垂着的眸子里闪过一丝转瞬即逝的低落。他默默将喜秤往桌上一放,转身往外走。   楚怀婵下意识地想伸手拦他,他走得慢,她手伸出去一半,几乎就要沾上他衣袂,又默默地收了回来。   房门被带上,她扫视了屋内一圈,屋子很大,陈设无一不精致而贵重。   镇国公府百年名门,世代镇守宣府,三代袭爵下来,到孟璟祖父武安伯,已隐隐有要没落之势。但到孟璟之父,又因赫赫战功得以封侯入主后军都督府,重振家族之势。孟璟又是嫡长子,自然是金玉堆里滚大的。   洞房的布置是用了些巧心思的,她有些迟钝地想……其实,孟璟对她,似乎也够意思了。那等臭脾气,差点没把闻覃这等青梅竹马的旧日恋人都给生吞活剥了,却肯亲自去城门迎她。   不管他有多少莺燕,这些明面上的体面,总归也算没亏待她。   就算是因为皇帝赐婚而不敢怠慢,但其实,也已经足够了。   她本就没想过贪心,已比她之前设想的情形要好上很多了。至于其他的,其实她也不多想,在宫里如何,在这里又如何,好像没什么关系。   她目光落在合卺酒盏上,又再自然不过地移开,往窗户外边看去。   今夜大抵会有雨,月亮躲在云层缝隙后,空气中那点闷热感更盛。   她枯坐了许久,果然听到窗外传来淅淅沥沥的雨点声。   她迟疑了会,拿桌上糕点垫了垫肚子,再往梳妆镜前一坐,开始卸繁重的凤冠。   脂粉钗环一一卸去,她看了一眼铜镜中这张略显疲惫的脸,唤人打了水,草草沐浴完毕,准备歇下。   但她刚从浴房出来,房门忽然被人从外推开,她怔了下。   孟璟扫了她一眼:“……果然赶着投胎呢?”   她这次没还嘴,而是飞速坐到镜子前,将发髻草草挽起,斜插上一支白玉木兰簪。   虽然凌乱了些,但还是比方才那副尊容要好多了,她将中衣裹紧了些,嗫嚅了下:“以为小侯爷不来了,正准备休息。”   孟璟目光落在她那支发簪上,羊脂玉通透,木兰将绽未绽,雅致而又不失风流。   倒是很衬她。   “你倒挺会偷懒。”   他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姑娘在想什么,心里越发觉得好笑,语气里自然也带了丝轻笑。   楚怀婵却想到了之前被他揭穿在喜轿里没盖盖头的事,脸羞红了些许,讪讪低下头去,但还是没忘记回了句:“宣府路远,若不偷懒,小侯爷今日怕真的只能抬我进门了。”   “快马加鞭两日,送亲队伍慢,也就五六日?”   “嗯,走了六日。”   他迟疑了下,多看了她一眼,起身到门口唤了声扶舟,她也趁着这功夫赶紧找了身外衣换上。   她刚系好腰间绶带,他已折返回来,斜觑了她一眼:“用不着,一会都要歇息了。”   “体面总不能失。”   他没再接这话,将扶舟方才送过来的药递给她:“让丫鬟擦擦,止酸疼的。”   她愣了下才接过来,轻声道了声谢。   孟璟懒得再理她,执起酒盏,亲自为她斟了杯酒。   酒液撞上杯壁,声音清脆,轻轻敲在她心上。   她在走神,没来得及接过他递过来的杯子,孟璟垂眸看了她一眼,默默收回手。   楚怀婵一抬头,见他将杯子放回桌上,迟疑了下,低声道:“小侯爷若不想喝这酒,不必勉强。”   孟璟几乎要被再度气笑:“随你。”   她无意识地抓了下裙裾,随即站起来:“那歇息吧,我来伺候小侯爷。”   倒是很像翠微观里那日,她也是这般坐在客房简陋的榻上,面对着一个不速之客,一边强自镇定地套着话,一边紧张地在裙子上抓出褶痕来。   孟璟将杯子重新递给她,她犹疑了下,接过来,又悄悄看了他一眼,确定他不会等她酒都到嘴边了又一把抢回去,这才端起杯子向他示意了下。   孟璟微微躬身和她对饮,轻声道:“抿一小口就好,这边的酒烈。”   楚怀婵却没听,将这杯酒一饮而尽,被辣到喉咙里一阵又一阵的疼,她强自撑了好半晌,才将那点辣意咽了下去,差点呛出眼泪花儿。   孟璟将她手里的杯子接过,嫌弃地看她一眼:“没那个本事,逞什么能耐?”   她不服,仰头看他一眼,将杯子抢回来,又斟满了一杯:“这酒挺辣的,那晚确实我不对,就当给小侯爷赔个罪吧。”   她刚举起杯子,听到一声笑:“你可想好了,合卺酒可没有喝两道的。”   她犹豫了下,他淡淡道:“不是跪了会儿么,而且也道过歉了,说过两清,就别再提了。”   她再去看他,他已出了门。   她在原地坐了会,不料他隔了会又回来了,这次身上穿的是中衣,他见她还没上床,随口问:“还不睡等什么?”   她没出声。   “从驿站过来挺远的,不累么?”   “嗯,挺累的。”   这话说完,两相无言,她先一步收拾了榻上的瓜果,上了榻。孟璟也没再接话,关窗吹灯,随后在她身侧躺下。   她一直没出声,身子向内绷成一团。   孟璟:“……不碰你。”   “啊?”她身子一哆嗦。   随即又反应过来,“哦”了声。   窗外雨声越发大了,身侧之人的呼吸声并不平稳,孟璟嗤笑了声:“你多大了?”   她讷讷地答:“上元那日及笄的。”   “多大点儿人,谁稀得碰你?”孟璟将被子往她身上一搭,“还睡不睡了?”   “哦。”她默默扯过被子,将自个儿裹成了一颗厚茧,“睡。”   “热死你得了。”   “要你管?”   “楚怀婵,”孟璟再度气笑,“你这不胆子挺大的么?”   他忽然起了点逗她的心思,翻了个身,正对着她:“这都半个月过去了,没人教过你怎么伺候人?” 第11章   她身子忽然抖了下。   一截光洁的脖子就这么露在被子外面,几乎有些像她发髻上那支羊脂玉。   她僵在原地,他继续道:“敢在皇上面前使小把戏,捉弄一个你半点不了解性子的权贵之后,胆子不挺大的么?”   “你信不信,”他低笑了声,“要不是皇上那道临时起意的诏书,那晚一出奉天门,我就能拧断你脖子。”   他指节发出一声“咔擦”的声音。   楚怀婵只觉得脖子生凉,她从裹得密不透风的被子里伸出一只手来去摸了摸,确定脑袋还好好地长在脖子上,才老实道:“我感觉你不太像的。”   君子之范,她那日第一次见他,明明见过他对闻覃那般无情无义的一面,第一反应竟然是这个词。   连她自己也觉得奇怪。   可房事这事到底不一样,他毕竟是风流惯了的。虽然她心里已做好了准备,但临到头,也不能完全不在意,所以对这事会有点怕他,当日却并没有这种感觉。   孟璟没听太明白她这话,但他也没心情和这小丫头继续闲扯,他沉了声:“楚怀婵。”   “啊?”她还在走神,迷迷糊糊地应了声。   “别想了,真不碰你,没兴趣。”他翻身朝外,离她远了些,“睡了。”   “嗯?”她又确认了一遍脖子还没断,这才将手重新缩回去,“嗯。”   她躺了好一会,才迷迷糊糊地想起来,明明这里就有浴房,可他是出去沐浴的,果然啊,他确实是瞧不上她的,只不过是不好拂皇上面子,这才好好地走完了赐婚的流程。   但她心里好像也没有太大的波动,反而松了口气,眼皮也逐渐重了起来。   她总算要迷迷糊糊睡着时,天际一声惊雷炸响。   怕打雷大概是很多她这个年纪的姑娘的通病,她尤甚。好不容易才聚起来的睡意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她有些恼地盯了眼天色,忿忿地想就不能等她睡着再响这一声惊雷么?   她还没抱怨完,一道白光闪过,她赶紧将脑袋往被窝里一缩,捂着耳朵躲过了随之而来的雷鸣。   她缩在被窝里没敢出来,但趁着雷鸣的空隙,她似乎听到孟璟无意识地发出了声闷哼。   犹疑过后,她悄悄将脑袋探出来,凑上去看了看他。他侧身向外躺着,借着闪电的光,她能清晰地看清他眉皱成一团,纵在睡梦中,嘴唇也紧抿着,偶尔无意识地发出点闷哼。   是做噩梦了吧?   她下意识地坐起来,托着腮继续看了会,犹豫着要不要把他叫醒。   这空当里,他翻了个身,被子滑落了一部分,半截身子就这么大喇喇地露了出来。   夜雨早已冲刷掉了日间的闷热,夜里甚至带着点微微的凉意,她犹豫了下,探手去抓被沿,想给他理理被子。   但她手才刚伸到他左腿上方,身子忽然腾空飞了出去,眼见着要摔个大马趴,喜被先一步落到地上,她就这么好端端地换了个地方……趴着???   她怔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面色不豫地抬头看向孟璟:“干什么你?”   孟璟见她这反应,先是一愣,铁青的面色渐渐缓和下来,又细看了她一眼:“我还没问你干什么呢。”   她坐起来,举起双手看了看,确定没受伤,又低头揉了揉微微磕痛的膝盖,确定都没事了,才忿忿地看向他:“你这么警惕干嘛?我就是怕你受凉,想帮你掖下被子。”   她那张巴掌大的小脸都快皱成一团了,鼻子也抽了抽,觑他一眼,又不敢当真对他发火,只好又低下头,不满地瘪了瘪嘴。   他迟疑了会,问:“不上来了?”   楚怀婵看了一眼身下的喜被,忽然想,他这种人,莫不是跟莺燕纠缠的时候也是和皇帝召人侍寝一样,完事就将人送走,生怕有人趁他睡着了对他不利。   那他那些莺燕也够惨的,她忽然轻轻笑了下。   孟璟被她这反应搞得莫名其妙,踌躇了好一会儿才起身,亲自提了她的鞋过来,摆到她旁边。   她不动,默默抱着膝坐在那儿,甚至还将脚藏进了中衣下。   孟璟下意识地望了眼窗外,他这张嘴,只言片语间降过敌帅、设计取过人命,独独没有……哄过女人。   他犹豫了下,轻声道:“习惯使然,抱歉。”   他这话没什么惯常那种高高在上的意味,也没有讥讽的内涵,对他而言,已算是很有诚意了。   但她压根就不是在意这个啊,她憋了好一会,见他还没有要转身的意思,终于忍不住开了口:“你能不能走开点儿?”   “啊?”孟璟怔了会,随后“哦”了声,自个儿到了门口,唤丫鬟重新拿床被子进来。   楚怀婵趁着这空当,飞速穿好鞋到了床上。   孟璟接过丫鬟递过来的被子,重新折返回来,先替她盖上,才上了床。   两人都没再说话,等躺了好一会,楚怀婵忽然听到了窗户响了声,她翻了个身朝外,看见孟璟忽然起了身,随即数道黑影一闪而入,几乎是下意识地惊呼了声。   孟璟皱了皱眉,反手将被子往上一提,盖住了她脑袋。   “别看。”   到底是新婚之日,除了他从不离身的那把匕首,屋内并无其他兵器,扶舟和东流赶紧破门而入,扔给他一把刀。   两方酣斗起来,锐器撞击声和利刃入体声不绝于耳。   楚怀婵隔着被子听了好一会儿,悄悄将被角揭起一角,借着闪电的光,她只简单扫了一眼,看到不少横陈的尸体,吓得一哆嗦。   孟璟回头盯她一眼,她又缩回被中,她在黑暗里想,原来真是习惯使然啊,睡个觉都不安心,镇国公的后人,有过一日安生日子吗?   没隔一会儿,她又悄悄看了一眼,其实孟璟动起来的时候,确实看不出来腿脚不便,甚至比他那些手下都要灵活许多,功夫自然也不差。   他只穿了一件素色中衣,偶有鲜血溅上,竟也不觉可怖。   她怔怔地看了好一会儿,直到他为了搭救东流一把,将背后暴露给了敌人。敌人也未曾手软,知他右腿不便,手起刀落,径直往他左膝而去。   利刃入体,鲜血溅上中衣,染红一大片,她咬了咬唇,才迫自己没叫出声来。   孟璟往后疾退出战圈,坐在了榻沿。   她再看向他,他脸色苍白得可怕,她有些不忍地问:“怎么样了?”   “死不了。”   他反手将被子往上一提,再度将她盖住:“看什么看。”   他坐了会儿,冷眼看着火速赶来的侍卫将这间屋子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来者虽不善,但到底也没能躲过这铜墙铁板,悉数被歼灭。   扶舟凑上来问伤势,他却只是吩咐:“不碍事,赶紧处理干净。”   等屋内被清洗干净,他俯下身子,稍微提高了点声音,问楚怀婵:“换间屋子?”   “好。”声音隔着被子嗡嗡地传出来。   扶舟扶了他出去,他冲赶过来的时夏做了个手势,时夏赶紧进来伺候她宽衣,等她收拾好,进来一个丫鬟敛秋引她们去换到西暖阁去:“二爷说请少夫人先休息,不必等他了。”   “二爷?”楚怀婵愣了下。   敛秋反应过来,解释道:“国公府里这一辈两房拉通排下来的,大爷是二房那头的,一早成家生子去南直隶做官了。”   楚怀婵看向她,她又道:“奴婢是大夫人跟前伺候的,名敛秋,大夫人拨奴婢过来伺候您,本想明早再同您交代,谁知出了点儿小事,就提前让奴婢过来了。”   “小事?”   敛秋笑了笑:“常事。”   楚怀婵:“……”   兵家重镇这么可怕的吗?   她心魂未定,缓了好一会儿才问:“小侯爷在哪儿呢?”   “去上药了。”   “带我去瞧瞧吧。”她笑了笑。   “真是小事,大夫人都没在意。”   敛秋话出口,见她没有应和的意思,只好做了个“请”的手势,引她出门,却不是去其他屋子,而是左拐右拐地往院门走。   她还没开口,时夏先出了声:“小侯爷平素不住这边?”   “嗯。这是划给少夫人的院子,二爷喜静,住得比较偏。”敛秋将灯笼往楚怀婵跟前掌了掌,“阅微堂远,在后花园里头,得走一刻钟呢,您当心脚下。”   她们到别院门口时,小厮刚送走一批听闻消息跟过来探望的宾客,敛秋讶异道:“二爷惯来不见客的,自择了阅微堂住下,直接叫人筑了道围墙将后花园东边一块封了,说是花园里头做事的仆役多,吵得人不得安生。平时这边一般没人往来,今日怎这般奇怪?”   楚怀婵顿住脚步,犹豫了下要不要进去。   敛秋失笑:“二爷也不是不让人进,只是让人等闲无事别来扰他而已。”   她这才进了门,等到前厅外,太医正在给孟璟包扎,她立在门口,准备等人都走了再进,孟璟却先一步抬头,见是她,下意识地讥讽了句:“不是在打雷,也不怕被雷公收了命?”   “要你管。”   楚怀婵先还了句嘴,随即意识到不太对劲,猛地抬眼看向他。   他耸耸肩,无所谓地道:“你们小姑娘不都怕这个?”   她那颗心又缓缓放回去,试探问:“我能进吗?”   “随你。”   她进门,敛秋赶紧为她搬了把椅子,她坐在孟璟前头,看了好一会,还是不忍去看那伤口,目光躲躲闪闪的。   孟璟抬头觑她一眼:“胆小就回去。”   她睨他一眼,又不吭声了,却还是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膝盖弯看。   太医包扎完,叹了口气:“小侯爷可务必好生养着,您这左腿本就好了才半年多,这下又受重伤,稍有不慎,怕有个万一啊。”   楚怀婵抬眼看他,他这才收回一直有意无意地打量着她的目光,整个人似没什么生气,低声冲太医道:“有劳。”   “等小侯爷外伤好全,我也就该回京了,您不必客气。”   太医没再多说什么,毕竟虽说他是奉命来替西平侯把脉诊治的,孟璟却压根儿一次都没让他见过正主,今夜却又特地派人传了他过来问诊,这其中的意思很明显了。这趟浑水不是他能蹚得起的,眼下归京复命日期将近,他自然不会闲着没事给自个儿找事,赶紧躬身告退。   等太医退下,楚怀婵迟疑了下,想要开口,又不知说什么,最后只好问:“疼得厉害么?”   “你说呢?”他冲她掀了掀眼皮。   她神色有些黯然,他抬了抬下巴:“路远,先回吧,早点休息。”   “哦。”她闷闷地走出去。   “我一会儿便过来。”   他补了一句。 第12章   楚怀婵几乎从他这话里听出了几分柔意,闷闷地应了声“好”,这才继续往外走。   等出了院门,她问敛秋:“他是不是不喜欢别人管他的事啊?”   “嗯?”敛秋没懂。   “不然他那些人怎么也不来看看他?”   这话问得不算直接,敛秋怔了会儿才明白过来意思,没忍住笑了声,轻声禀道:“二爷不准她们进别院的。”   “你刚不说没说不让人进么?”   “别人是没说过,但那几位确实不让进的。”她犹豫了下,又补道,“您是正妻,又是皇上赐的婚,自然是不一样的。”   她点了点头,心想这个新婚夜还真是够有意思的,先是被自个儿夫君一脚从床上掀下来摔了个狗啃泥,之后又莫名其妙在家里遭遇了场刺杀。能把新婚夜搞成她这样的,怕是天下独一份。   她摁下诸多心绪,沉默着往回走。   -   等众人都散去了,扶舟赶紧叫人守好院门,又引了孟璟回暖阁软榻上躺好,这才将太医方才包扎好的物什一并剪除,飞速将药粉悉数清除干净,拿出新药来重新上药。   药粉沾上伤口,孟璟疼得“嘶”了声,他迟疑了会儿,问:“主子当初是故意受的陈景元那一刀吧?就算您这几年功夫荒废了些,他也不能是您对手。”   孟璟没说话,算是默认。   “陈景元这老滑头,这一刀下手这么狠就罢了,更连下毒的法子都使得出来。若换了旁人,这一刀下去立刻就站不起来了。”扶舟叹了口气,“主子当初就不该故意受他那一刀。”   “不受他那一刀,当日就露馅了。”   扶舟没吭声,就算孟璟动武时速度确实能胜过常人,但毕竟右腿没好全,不可能完全控制得住异样,陈景元那猫眼睛,必然能看出来不对劲。   “毒不是他下的。”孟璟往下蹭了点,将膝盖弯完全垂在榻外,方便他动手,“他若当真要下毒,不如当初直接毒死我,日后随便称句暴毙之类的也就结了。”   扶舟怔了下,好半晌才反应过来:“万岁爷?”   孟璟垂眸笑了笑,这毒药遇外伤方起反应,令伤口日趋溃烂,久不愈合。半个月了,一点刀伤,竟然越治越严重。   当日宴上他未曾进食,若当真是在宫里头招来的祸事,只可能是因为云台上的茶和酒。况且,当日皇帝那么随意地就放过了他,必然还有后招,也证实了他这个推断。   只是,方才那个恨不得将自己裹成蚕茧的小丫头,有胆在他酒里加姜,有胆在里头放毒药么?   他没答话,扶舟却从他这沉默里得出了答案,但还是越想越委屈:“那便罢了,可主子今夜又受这一刀,何必呢?”   “总不能让太医白来一趟不是?他也快到回京复命的时候了。”   扶舟怔了会儿,试探问:“就算那太医实在碍事,返京路上也随便都能料理干净了。主子今晚唱这一出,是为防少夫人?”   云台赐酒,若不是他,这药不会损忠臣半点毫毛,若当真是他,久治不愈,随行太医兴许找不到机会,但楚怀婵……几次照面打下来,这人实在算不上笨,几乎还有几分小机灵,若是有朝一日在她跟前露了陷,也未必算得上稀奇事。   况且,不管她刚才出于什么原因,总之差点碰到了他的伤,后来也确确实实一直在盯着他的伤看,还是保险起见的好。反正旧伤死活好不了,再来一刀,兴许以毒攻毒有奇效也未可知。   扶舟见他不说话,一边忙活一边自顾自地道:“少夫人年纪还小呢,我觉着不像。”   “这丫头,别的不说,心思是活络的。”他顿了顿,“至于胆子……则说不好,看看再说。”   “也是,毕竟是楚见濡的女儿。”   扶舟目光落在他膝上,迟疑了会儿,还是问出了心底的疑惑:“只不过,这一刀下来,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么?”   “有银无银,皇帝的猜忌也不会少。罪名坐不实,让他没法子光明正大拿我开刀就成,管他怎么想。”   扶舟应了声“是”,又叹了句:“主子受罪了。”   “无妨,多大的罪都过来了,这算什么。”   扶舟颔首,语气里还是带着股子心疼:“这几日事多,您赶紧回去歇息吧,明儿还得应付别的呢。”   他起身走了两步,扶舟把轮椅推过来,试探劝道:“劳主子先忍着些,药我再抓紧想想法子。眼下您要不还是用着吧,少夫人那儿路远,少走几步,多少能缓点痛。”   他摆了摆手,先一步开门出去了,声音顺着风传过来:“这劳什子,都坐了四五年了,这辈子都不想再瞧见了,扔了。”   他拖着步子缓缓走回去,没了那些碍眼的大红双喜,这屋子实在是清净了许多。   楚怀婵还没睡,瞧见他回来,迟疑了下,问:“好些了么?”   “你以为有灵丹呢?”   他话出口,见她目光里确实带着几分关切,又觉有些过了,但每次一见着这姑娘,他实在是忍不住想呛上几句,连他自个儿都控制不住。   她难得没反驳,安安静静地将发间最后一支木兰簪子取下,青丝如瀑,衬出一分别样的柔和来。   二人安安静静地躺下,屋外大雨瓢泼。   屋内,孟璟疼得受不住,睁着眼等天明。   兴许是方才这阵风波,楚怀婵也一直没睡着,到后来,惊雷一响,她便跟着一哆嗦,连带着床都一阵颤栗。   这动静牵动着孟璟的伤口,让他越发心烦意乱,他咬了咬牙:“楚怀婵,你是做了什么亏心事,这么怕打雷?”   她迟疑了下,眉头皱成一团,老实道:“没。我顶多就是使点小坏,哪敢真做什么坏事?”   使点儿小坏,他想到那杯酒,没忍住笑了声:“你以前在家也这样?”   “还好吧,家里就两个姐姐和哥哥,姐姐们嫁人得早,没事只能捉弄我哥玩玩儿。”她没否认这话,但还是强调了一遍,“但真没干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所以害怕肯定不是因为这个。”   但其实,在外祖家,还是和四五个表姐妹斗了好些年法的,但她没提这茬。   他斜觑了她一眼,她腮帮子鼓起,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了几圈,和他视线对上,又讪讪地收了回去,压低声音问:“小侯爷,你疼么?”   都问第三遍了。   孟璟默默翻了个白眼:“楚怀婵,你家的书都是你自个儿刊印的?”   “啊?”   孟璟:“重复的本事倒不差。”   她还没回过神来,他先一步将被子往她头上一盖:“睡觉。”   她往上蹭了蹭,将脑袋露出来透气,没再还嘴,也没再有动静。   好一会儿,他以为她睡着了,稍微翻了个身,将被压着的左腿稍稍挪动了下。   她忽然轻轻笑了下:“二爷,谢谢啊。”   他方才一直有意无意地守在榻前,没让那些人近她的身。   他发了会儿怔,从京师搬回宣府,因着二叔一家的存在,下人们的称呼也就此变了,但不管怎么说,能这么唤他的,从来只有家里人。   眼下从她嘴里吐出这个称呼,着实让他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他没应声,但这一整晚,就这么被膝上的伤和简单的一句称呼牵扯住,半点没能成眠。   楚怀婵却莫名地安下心来,沉沉地睡过去了。   第二日卯时一到,她早早醒来,枕边却已空了,她起身,推开窗户辨天色,大雨方歇,细雨淅沥,院中两株碧桐傲然挺立,苍翠致青。   她看了好一会儿,才轻轻关上窗户,唤了时夏进来梳妆。   时夏在旁嘀嘀咕咕:“小姐,今儿不必起这么早的吧?”   “怎么了?”她随手选了只镯子戴上,“先去给父亲母亲敬茶,再去找老夫人请安,见见叔婶,忙活完也差不多时辰了。头一次,总要谨慎点的。“   时夏应下,拿了两只钗子在她头上比划来比划去:“牡丹大气,梅花更衬小姐,小姐插哪支都好看。”   楚怀婵笑笑,随手取过昨夜那支白玉木兰簪,时夏接过来,噘了噘嘴:“小姐惯爱这些素雅的,但这毕竟不是以前在自个儿家里了,也该……”   她迟疑了下,摆了摆手,语气有些黯然:“算了算了,现在这儿才是家了,小姐开心就好。”   楚怀婵失笑,伸手将簪子扶正了些。   敛秋换了盆清水进来,伺候她净手,她细细泡了会,又扫了一眼窗户,使唤时夏:“去问问小侯爷,他去请安么?”   时夏走到门口,她又补道:“说不去也无碍,我自个儿去也可。”   时夏蔫蔫儿地应下,刚到院门口,就听阅微堂的小厮过来传话说孟璟让稍微等会儿,他一会儿便过来,又赶紧回屋将这话说与楚怀婵听了。   楚怀婵没应声,她趁着敛秋出门倒水的空当,轻声道:“奴婢瞧着,好像姑爷也没有传闻里那么不好啊。”   “倒编排起主子来了?”楚怀婵说是这么说,但也就是开句玩笑,时夏跟了母亲好几年,等她入京时拨给她使唤,三年说短不短,她早已习惯了这丫头的小性子。   果然,时夏瘪了瘪嘴,忿忿地道:“这不是担心姑爷委屈您么?外头那些话……够难听的。”   楚怀婵没接话,只是无声地笑了笑。   等过了两刻钟,孟璟过来,时夏赶紧识相地先一步出了门。   他看了楚怀婵一眼,她今日选了件榲桲舡的衫子,下配远山紫的月华裙,既显新妇喜庆,又不失雅致,那支玉兰簪子更像是当真要绽放在她发间一般。   只是,她这发髻高高绾起的样子,看起来倒不太习惯。   他也就昨日揭盖头时见过一眼她这般装扮,但凤冠繁复,他赶着去前头招呼那些礼部官员,也没看太清,后来她居然就这么堂而皇之地不等他先拆了髻准备休息,他自然没能仔细看上一眼。   他垂眸看地面,淡淡道:“不必太拘礼,日后请安不必这么早,不去也可。”   楚怀婵没应和他这句话,只是听出了些别的意思,细细思索了会,才问:“小侯爷以后都不去了?”   孟璟点头。   她跟在他身后往北走,敛秋忙在旁边解释了下:“国公府里分东中西三路,老夫人和二房住西边,中间最北边是侯爷和大夫人的院子,叫槐荣堂,您现下的住所在东边。小四爷,就是二爷的弟弟,今年八岁,院子在您屋的正北边,隔得还算近。”   孟璟听完,补充了一句:“不必理他,烦人精。”   楚怀婵噘了噘嘴,搁您心里,谁都是烦人精吧?   他走出去几步,才想起来别的事,接道:“丫鬟仆役不够给敛秋说声即可,她会去办。昨晚那间屋子脏了,等会儿会有人去翻新,眼下你就住西暖阁也行。若当晒,暂且换到东厢房去住也可。”   楚怀婵“嗯”了声,没说话,安安静静地跟在他身后走。   他迟疑了下,回头看她一眼,道:“若实在介意,换个院子也可,府里空院落多得是。”   “不必麻烦了,就那儿挺好的,我胆子也没那么小。”她顿了顿,犹豫了会儿才问,“小侯爷以后就一直住阅微堂了么?”   他看了她好一会儿,应了一个“嗯”字:“住习惯了。”   作者有话要说:  称呼参考的《红楼梦》,贾母(老夫人)-①贾赦(赦老爷)邢夫人(大夫人)-贾琏(琏二爷)王熙凤(琏二奶奶)/②贾政(政老爷)王夫人(二夫人)-贾珠(珠大爷)李纨(大奶奶)贾探春(三姑娘)这样子,但是二奶奶这个称呼……由于个人喜好原因,给换了下。 第13章   这话一出口,两人间陷入一种诡异的安静。   楚怀婵只好仰头去看顺着飞檐而下的雨水,等到了槐荣堂,她才收回目光,乖乖跟在他身后进了北屋。   她先随孟璟给婆母西平侯夫人赵氏见了礼,再恭恭敬敬地奉了杯茶。   赵氏接过,抿过一口算个意思,这才问孟璟:“在这儿用早膳还是回去用?”   “难得来一次,陪母亲吧。”   赵氏命人上了早已备好的饭菜,都是些当地吃食,楚怀婵动了几筷子便没什么胃口,但也不好拂面子,只得胡乱吞了些,然后规规矩矩地伺候婆母漱口。   孟璟觑她一眼,冲敛秋递了个眼色,敛秋忙接过她手里的活计:“您歇着,奴婢来就是。”   赵氏看过来,无声地笑了笑。   孟璟被她看得莫名尴尬,说先去看看父亲,屋内顿时只剩了楚怀婵,她这才正了色:“二爷身子素来不大好,咱们呐,做女人的,得尽心才是啊。”   “母亲教训得是。”她恭恭敬敬地回了这句话,心里想的却是,可算了吧,都能随随便便一脚将她踹飞的人了,顶多叫不大方便,哪能叫作身子不大好。   赵氏叹了口气:“楚阁老家的嫡女么,身份自然是尊贵的,但出嫁从夫,也别想些什么有的没的,心思要收着些。”   “母亲说哪里话,是我高攀。”   “有什么高不高攀的,嫁进来就是我孟家的人了,既是一家人,日后也不必说这么见外的话。”   赵氏打开一旁的剔红雕漆花卉纹木匣,里头是只凤头钗和一只籽玉手镯。   赵氏轻轻握过她手,将匣子放进她手心:“凤头钗图个吉利。至于这手镯……算了,你以后会知道的。”   她笑了笑:“你俩很是般配。”   楚怀婵欲要推辞,赵氏阻了她:“新妇进门,见面礼是该的,你若要谢,日后多尽点心便是。”   她这才恭恭敬敬地收下,又说了几句客套话。   赵氏深深看她一眼,低声叹了口气:“我这当婆母的,少不得还是要再提点你一遍,出嫁从夫,万事以夫为重。就算家里头……之前有过什么交代,该忘的,就把它忘了。”   这话明显话中有话,但楚怀婵没听明白后面的意思是什么,只好随口应下。   “他很少到我这儿来,今日肯陪你过来,还是看重你的。”赵氏意味深长地道,“外头的流言什么的,听听就好,过日子啊……还得自个儿切身体会才行。先入为主,是大弊病。”   “是,母亲所言,我记下了。”   “家里还有个弟弟,年纪还小,这两年才开始入学,送到旁宗家塾里去念书了,先生规矩大,兄长成亲也不肯放人,等日后回来再让你见见。”赵氏起了身,“跟过去瞧瞧吧,他在里头等你。”   楚怀婵告完退,将匣子交给时夏,自个儿往暖阁去,心里还在思虑那一句“就算家里头有过什么交代,该忘的,就把它忘了”。   她临行前,爹和娘亲确实都叮嘱了许许多多的事,可这些无外乎就是日后要好生孝顺公婆、夫妻当和睦体谅的话,实在当不起单独提上一句,更不会担得起一个“忘”字。   她发了好一会儿怔,跟着感觉过了地罩,孟璟瞧见她魂不守舍的样子,讥讽了句:“没长眼睛呢?”   不想她竟然压根儿没听到他这话,径直从他跟前走了过去,眼见着她要撞上地屏,孟璟嫌弃地伸手把人拽了回来:“……聋了?”   她这才回过神来,但一时间恼羞成怒,板着一张涨红了的脸反驳:“我还没哑,也不聋。”   敢情还记恨着他昨天说她哑巴了,孟璟失笑,难得没还嘴。   她上前准备奉茶,却见老侯爷仍旧睡着,尴尬地顿住脚步,求助般地看向孟璟。   “这几年都这样,醒的时候少,睡着的时候多,不必在意。”   楚怀婵面露讶色,又觉得失态,赶紧低下头。   “来看过就算是心意了,走吧。”   他先一步出门,敛秋和时夏候在门口,见他出来赶紧往后退了退。   他负手立在门口,环视了这方院落一眼,老宅气势巍峨,却无处不透着一种久经沧桑的迟暮之感。   细雨萧索,他嘴角露出丝不易觉察的苦笑。   他等了会儿,还没见楚怀婵出来,只好转头从窗户里看里边的情况。地屏挡住了整张床榻,却没有遮住榻边人的身影,她正恭恭敬敬地给病榻上的人磕头。她身子实在是瘦弱,这样跪下去的时候,整个身子缩成小小一团,更显娇弱。   那支木兰簪子在她发间散着温润,为她添上一层微弱而柔和的光晕。   她磕完头,躬着身子往后退,到门口时才转身。   孟璟收回目光,余光瞥见赵氏正在廊上使唤丫鬟给榻上的人煎药,没再多说什么,提脚往外走去。   楚怀婵出了房门,同赵氏道过别,跟在他身后往外走。   他声儿不大,听起来也淡淡的:“不必。”   “该有的礼数不能缺,毕竟是做小辈的。”她很认真地道。   孟璟戏谑道:“你这么重礼数?看不大出来啊。”   松瓦绿的直袍下摆在眼前晃晃荡荡,她方才某一瞬间晃过一个挺像青玉的念头,现下却觉得实在是碍眼,默默地拧了拧眉表示懒得和尔等小人计较。   这人哪配以玉作比?   分明是根煞风景的鱼骨头还差不多,如鲠在喉,叫人吐也吐不出来。   “再去向老夫人请个安?”她试探问。   “不去了,无事不必理会府里其他人。”   “哦。”她蔫蔫儿地应了声。   西平侯府家大业大,人丁却少得可怜,一朝还归祖宅,守在这方国公府邸里,这才稍微多了些人气。顶头一个老夫人,下头分两房,长子是西平侯孟洲,夫人赵氏,嫡长子孟璟下头有个庶出弟弟孟珣。   二房老爷唤孟淳,与原配夫人有一长子,已经成家生子,在南直隶为官,说是与家里头不太亲近,有一庶出长女也已出嫁;继室张氏,有一子孟琸,府里拉通排行老三,一女孟璇,两人尚未成亲。   这关系其实已经比其他百年名门简单许多,甚至还不如当初外祖一个薄宦之家那般人丁兴旺,当初时夏初初给她提过一遍,她便能记得一字不差了,更遑论过来的路上她又被迫听了数十遍。   只是,镇国公宅邸远在宣府,除了孟璟这花天酒地的破事常让京师众多贵女拿来私下取乐外,其余人等,甚少有耳闻。   如今看孟璟这反应,也不知是他自己倦怠,还是关系不睦。   她犹豫了会儿,向他告退:“新妇入门,规矩总不能少,我还是过去请个安,小侯爷请先回。”   孟璟见她让敛秋领着往外走,“诶”了声唤住她,拖着步子跟上来:“我陪你去趟吧。”   细雨斜飞,打上他瓦松绿的直裰,令他衣衫下摆微微润湿,颜色也深了几分,衬出一片幽深的意味来。   “我自个儿过去即可,小侯爷昨夜才负了伤,不必勉强,将息些身子。”   她拒绝了他的好意,蹲了个福告退,走出去两步,听见后面传来一声笑:“楚怀婵,你不挺懂礼数的么?我的话你倒不肯听?”   她只好顿住脚步,见他往这边走,微微侧过身子,让出路来,等他走到前头,她才跟上。   孟璟道:“我刚不是敷衍你,是真不必去。老夫人便罢了,二房的人一概不必理会。”   说起来,他们回来五年,他总共只见过这些人两次。一次是刚回来那日,一次是去岁末他好了些许,总算可以下地,那些人忙不迭地过来探望,然后被他全数轰了出去。   楚怀婵没出声,在心底琢磨着这家人的关系。他说不必理会,按他这性子和刚才的反应,连新婚这等事都说不必,那平素想来是真的很少见了。   抄手游廊弯弯绕绕,他们走了半刻钟到老夫人院里,不想院里正热热闹闹,孟璟皱了皱眉,几乎想扭头就走。   一个清脆的女声传来:“二哥,你来了?”   屋里跑出来一个穿着鹅黄衫子的妙龄少女,兴冲冲地道:“二哥亲自过来,祖母想必很高兴。”   敛秋低声在她耳边提醒:“二房幺女,孟璇。”   孟璇比她还要大上一岁,身量长开,笑起来时明艳动人,初初一看很招人喜欢,但孟璟默不作声地站远了一步。   老夫人带着一众人迎出来,先看了孟璟好一会儿,目光才挪到他身旁的楚怀婵身上,最后点了点头:“正说带你弟妹过去看看你们。”   身后一男子站出来招呼了声:“二哥,二嫂。”   敛秋提醒她:“二房次子,孟琸。”   其实镇国公府人丁真不算多,还比不上以前她一个舅舅院里的人,她自己也能辨得清楚,但人毕竟是好意,她点头表过谢意,目光无意中和孟琸的对上,瞬间起了层鸡皮疙瘩。   这种眼神,她上次见,是在谨身殿,天子座上那人身上。   她微微避开他,上前挨个和众人见过礼。   老夫人这才道:“你看看我,高兴坏了,都忘招呼你们进去坐坐了。”   孟璟懒得客套,想直接告退,但他脚步刚微微动了动,楚怀婵意识到不对劲,伸出一只手来,轻轻拽住了他袖子。   这意思相当明显了,他看她一眼,顿住了去势,引她往屋里走。   孟璇跟在他俩身后,落在楚怀婵伸出来的那只手上,再缓缓移到孟璟被她牵着的衣袖上,目光微微凝了凝。   楚怀婵进屋,恭恭敬敬地给老夫人磕了个头,又奉了茶。老夫人接过这杯茶,不住点头:“真是标志,是个可人儿。”   “这不沾老祖宗福气么,您的孙媳妇儿,都是可人儿呢。”楚怀婵还没来得及答话,二夫人张氏将话题接了过去。   老祖宗点头:“也是,可让琸儿也快些再给我迎个孙媳妇回来。”   张氏应下:“是是是,老祖宗说了算,我这便将这话提起来。”   老夫人注意力被带跑偏,楚怀婵还跪在她身前,也不好起身,孟璇往这边看了眼,嗤笑了声。   孟璟原本坐在下首,百无聊赖地看着屋外顺着飞檐斜飞的雨水,对屋内众人的闲话置若罔闻,但他发了会儿怔回来,这帮人还在闲扯,他脑子里只冒出一个想法,女人就是话多。他实在是觉着无趣,忽然起了身,屈身抓住楚怀婵手腕,将她拽了起来。   毕竟是双舞剑弯弓的手,楚怀婵立时疼得吸了口凉气,她转头看向他,听见他淡淡开口:“祖母,茶也敬完了,我就先带她回去了。”   老夫人这才反应过来,忙将茶放下:“这么快?”   “也坐了有一会儿了,我还有事,就先告退了。”他淡淡笑了笑。   二夫人张氏看过来,他却一句客套话都没同他这个二婶说,径直拽着楚怀婵往外走。   老夫人唤了声:“再等会儿,新妇入门,好歹等我送点礼。”   “不必了。”   “这是给新娘子的好彩头,不能缺的。”老夫人再挽留了句。   孟璟步子微微顿了顿,但迟疑不过一瞬,仍是拽着楚怀婵往外走。   他手上力道大,楚怀婵犹豫了下,没挣开他,只是勉强转身蹲了个福,歉意地笑笑,向两位长辈告退。   等出得门来,孟璟垂眸看了她一眼,缓缓松开她:“真不必来,不用搭理这帮闲人。”   他说这话,不像是在说他亲人,语气淡漠得紧。   楚怀婵没应他这句话,只是对他笑了笑:“谢谢啊。”   这是个很柔和的笑,孟璟微怔了下,先一步走出去,末了又回头,正想吩咐句什么,却见她低下头去,轻轻揉了揉手腕,那里已见了一片红。   这女人……瓷做的??   他下意识地拿起方才抓过她手的左手看了看,只觉莫名其妙,他有这么粗鲁吗?   他哽了好一会儿,才冷着脸吩咐敛秋:“新妇进门该送什么礼,去找账房领,送到少夫人院里。”   作者有话要说:  国公府里的关系简单列一下:   (男主祖父母)武安伯{战死}x老夫人→   ①(男主父母)西平侯孟洲x夫人赵氏→老二孟璟x楚怀婵+庶出老四孟珣;   ②(男主二叔二婶)孟淳x继室张氏→{原配之子老大已生子离家+长女已出嫁}+老三孟琸+幺女孟璇。 第14章   这话一出口,楚怀婵没出声,敛秋也怔了好一会儿,这才领了命。   孟璟在前头走着,他走得慢,众人也跟着他慢悠悠地往回走,楚怀婵趁着这功夫赶紧揉了揉腕骨,这下她是真相信昨晚他说的是真话了……她有些丧气地想,原来,他是真的可以毫不费力地一把拧断她脖子。   走出老夫人院里没几步,她想道声谢,还没来得及开口,东流急急忙忙地跑过来,冲孟璟道:“主子,有急事。”   孟璟脚步顿住,目光往后稍微斜瞟了下,她会意,行了个礼退下:“小侯爷先忙,我先回去。”   等她带着丫鬟走远了,他往一旁的凉亭走了几步,东流这才笑嘻嘻地道:“昨儿晚上的事,我给安到鞑靼头上了,找了个新婚夜宾客众多巡防不足瞒天过海的由头……”   他话还没说完,孟璟左脚一侧,一颗石子腾空而起,正中他脑门。   东流捂着额头,委屈巴巴地道:“诶不是,主子,我又说错什么了?”   孟璟转身往回走:“这叫急事?这点小事你自个儿看着办不就得了,用得着同我说?”   “不不不,”东流下意识地伸手拦他,被他目光一扫,又赶紧把手收了回来,“不是,按主子的意思,昨夜各路的宾客回去之后,几乎已经传到全城皆知了,就算太医回京复命时提起此事,也有送亲过来的礼部官员佐证。主子这招怕不只是为了彻底打消少夫人的疑虑吧?”   “说完了吗?”孟璟挤出一个笑。   “二老爷说今日休沐,他帮您招呼着礼部的人,若您不想去前头也无碍。”东流敏锐地觉察到这笑似乎不大对劲,思索了会儿,总算想起了来意,拍了拍脑袋,“哦对,我来不是要说这些,是宣府三卫的三位指挥使亲自来了,说昨夜巡防不够,竟让敌军暗探潜入城中,更伤了主子,亲自赔罪来了。”   “宣府卫……不够诚意啊。”孟璟看了眼院墙,“打发回去。”   那不是您自己唱的一出戏么?都不是真刺客,三位三品大员亲自上门赔罪,还说不够诚意。   东流瘪嘴,腹诽了几句,再确认了一遍:“主子真不见?”   孟璟点头:“等什么时候都司衙门的人到了,再通传。”   东流领命去传话,刚走到拐角,又想起来一事,赶紧折返回来,追着孟璟道:“主子我刚不是故意啰嗦的,就是一来看到少夫人在此,想起昨晚的事,就先提了一嘴。”   孟璟低头捻了一颗念珠,闷闷地想,他上辈子到底是造了什么孽,这辈子才周围全是话唠。一个楚怀婵喜欢聒噪便罢了,就连他自个儿千挑万选出来的两个跟班居然也都如此话多。   更要命的是,话唠都唠不到点子上。   他甚至有些怀疑,他当初怕不只是伤了腿,而是连眼都一并瞎了,才拣了这么两个人回来。   东流还在絮絮叨叨:“主子别生气啊,我……”   他话没说完,第二颗石子斜飞而起,在他脑门儿上又留下了一道印迹。   “滚。”   “啊?”   “叫你滚,没听见?”   “是是是,我先滚了,主子消气。”东流抱住脑袋往地上一翻,听话地滚过拐角去了。   -   楚怀婵带着二人走出去几步,敛秋引她往东走:“少夫人,从这儿往东边走,不远就是您的院子。账房也在这边,要不奴婢先去把东西领回来?”   “不必了,领回来放我那儿也没什么用,不如就搁账房,也免得占地方。”   “少夫人您有所不知,咱们府上三代袭爵下来,到二爷祖父武安伯殁了后,二老爷就在臬司衙门捐了个推官,府里说得好听点那是勒紧裤腰带过日子,说得不好听点,那就是坐吃山空。”   “等侯爷回来后,府里依然是二房在管家,国公府里主子虽不多,但吃穿用度甚巨,丫鬟差役各项开支更是不小,如今全赖着侯爷的食禄呢。”   “母亲不管?”她生了疑。   “您也不是不知道,五年前那档子事,侯爷这一倒,侯府便失了主心骨,再加上二爷重伤,姨娘殁,留下一个三岁大点的小孩,大夫人带着阖府归还祖宅,一个人啊……”   敛秋低低叹了口气:“既要亲身上阵照料侯爷的大事小事,二爷的伤也不敢掉以轻心,还要照顾一个小四爷,分身乏术啊,这才由着二房继续在府里住下,帮着管管家呢。”   难怪这分没分家的关系不清不楚的,楚怀婵思忖了会儿,试探问:“母亲叫你同我说这些的?”   “也不全是。”敛秋赔了个笑,“夫人只是说,您毕竟刚来,府里的事情都不清楚,总得有个人提醒您下,这才拨了奴婢过来。但奴婢愚钝,哪些话该说哪些话不该说,心底也没杆秤。夫人说您若觉得我嘴笨,或者用奴婢用得不顺手,将奴婢送回去就是,不必太在意。”   这话听起来半真半假,楚怀婵没回这客套话,只是思虑了会儿,问:“虽说都是侯爷的食禄,不过你不是说二婶当着家么,支账不必经她?”   “这您倒不必多虑,二爷那是平常心思淡,不过问府里的事罢了。但只要二爷开了口,府里没人敢不听。”   她点了头:“既然是小侯爷的心意,那便去支点回来吧。”   敛秋高高兴兴地应下,又补了句:“少夫人,二爷以前从来不管府上的事的,提都没提过一句。若夫人知道今日这事,想必会很高兴。”   楚怀婵没出声,挥挥手示意她先去,这才缓缓往回走等她。   敛秋这句话,说重不重,说轻也不轻,时夏琢磨了半天,嘀咕道:“小姐,奴婢就说嘛,姑爷还是没外头传闻里那么不堪的。”   这话倒叫她想起婆母之前提点的那句“外头的流言,听听便罢”来,但她也未多想,只是笑了笑:“顺口一句话的事,别太放在心上,这样太看轻自己。”   时夏先是想反驳,随即又狠狠点了点头:“小姐说得是,姑爷虽身份尊贵吧,但小姐出身也不低,老爷将来也未必没有成为内阁首揆的可能,也算位极人臣了。再说了,小姐这样的样貌品性,奴婢觉得,配姑爷还绰绰有余。”   她说完点头如捣蒜,很肯定自家小姐就是天上明珠这个想法。   楚怀婵没忍住笑了声,出言吓她:“这可不比从前在府上了,无论你怎么在姨娘面前撒野,娘都会护着你。仔细一会儿叫人听见,将你发卖出去。”   时夏“嘿嘿”了两声:“这儿就小姐和奴婢俩人呢,小姐包庇一下奴婢就好了。”   楚怀婵无奈地摇摇头:“仔细点,人多是非便多,这和以前在家里也是一样的。”   她话音刚落,敛秋赶回来道:“奴婢刚去账房,那边的先生说,二爷刚才出府时顺便打过招呼了,正在列单子,午后给送过来。”   楚怀婵点点头:“带我去府里转转吧。”   “好啊。”敛秋应下,引她往北边走,见她还算好相与,多问了句,“不过少夫人不累么?从京师过来,这一路山高水迢的。”   其实还是累的,但不知为何,昨夜事情虽多,但她后半夜竟然睡得格外安稳,早间叫时夏帮着擦了点儿孟璟昨晚给的药,那股子腰酸背痛竟然还真的消下去不少。   她仰头看了眼天幕,微雨之下,府里的青翠衬出一片微凉。   毕竟是当年镇国公的府邸,又建在地广人稀的宣府,这些年来经几次翻新,不减当年荣光。西路的院落老太太和二房住着,她们没去,其余的地儿,敛秋花了半个时辰才带她转了个遍。   她走得脚底酸疼,敛秋问她还去不去后花园看看,她仰头,见雨停之后,日头隐隐有要跃出来的趋势,赶紧摇了摇头。   等她七拐八拐地拐回自个儿院子里的时候,她才第一次知道这方院落的名字——栖月阁。   她仰头望着匾额上的字,迟疑了会,刚准备往明间走,有人唤住她:“二嫂。”   她一回头,见是孟璇从垂花门外进来,身边还跟了两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人,她神色怏怏地想,不想招惹你,你还非得凑上来讨没趣儿。   毕竟方才在老夫人屋里,孟璇的敌意,她不是没感受到。   她简单“嗯”了声,目光落在她身边的两人身上,疑惑地看向敛秋。   敛秋为难,迟疑了会儿才凑上来在她耳边低声道:“二爷去岁末带回来的,扔东侧院搁着呢,说是姨娘吧也不是,说是通房丫头吧,好像也不像。”   楚怀婵摁了摁眉心,敛秋这话必然是拣了好听的说的,那必然就是孟璟的莺燕了。   敢情他喜欢这样的,那难怪说对她没兴趣了,那之后就都不用操心这事了。她心内松了口气,自顾自地点了点头,平静地看向那两人。   竟敢不把自家小姐放在眼里,时夏气势汹汹地呵斥了句:“见着少夫人都不行礼的么?”   那两人看了楚怀婵一眼,见她没有出言的意思,讪讪地见了礼:“见过少夫人。”   其中个子稍高那个走过来,想揽她的手:“妹妹刚进府,不如让我带妹妹去府里逛逛吧。”   “少夫人方才已经逛过了,谢谢。”知道楚怀婵懒得开口,时夏非常识相地呛了句。   楚怀婵默默收回手避开她:“规矩还是要有的,姐妹相称……我看就不必了吧。”   她先一步往明间走,声儿淡淡的:“宣府路远,过来也累了,各位的好意我心领了,但实在是力不从心。各位若不嫌弃,还请进来喝杯茶。”   那两人迟疑了下,还是跟着孟璇进了门,敛秋给她们奉了茶。   几人坐了会儿,有人闲扯几句,楚怀婵得到实在被问烦了才应几句话,这惹得稍矮的那位心存不满,笑了笑:“少夫人这茶是哪来的?”   楚怀婵懒得开口,敛秋回道:“二爷那边拨过来的。”   “难怪,陈年茶叶,倒比不上二爷送我的新茶,喝得人脑袋有点儿发闷。”她叹了口气,“要不赶明儿我给少夫人送点过来,春日里刚露芽的龙井,一亩茶地统共也得不了多少。”   “好啊,”楚怀婵点了点头,“可别吝啬。”   孟璇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声来,就孟璟那个德性,给她们送茶?   想得倒挺美。   果然,起这话头的那人没料到楚怀婵是这么个反应,半天没圆上自个儿这假话。   楚怀婵觑她一眼,淡淡道:“不过喝了这茶脑子闷?兴许是淤血之症,耽误不得。我倒读过几年医书,勉强看个头疼之症还不成问题,今日既然撞上,不如赶巧献个丑。时夏,去把金针取过来。”   时夏“诶”了声,飞速去取了回来。   楚怀婵接过,取了最粗的一根出来,针尖闪着寒光,那人身子一颤,忙推辞道:“不必了,谢少夫人关心,我还是回去自个儿请郎中,叨扰少夫人,见谅。”   她一溜烟儿地跑了,高个儿也赶紧跟着告辞溜了。   孟璇才刚止住笑意,见这俩如此不成器,“哎”了声阻止,却也没能唤住脚底抹油的两人。   楚怀婵:“……?”   她和时夏本准备好了要唱出好戏,这会儿面面相觑,目瞪口呆。   孟璟这都从哪儿拣的这么上不得台面的人? 第15章   她缓缓将金针放下,起身走到香炉前,舀了勺香料放进丹鹤身子里,淡淡的甘味传出,她微微闭眼闻了会,轻轻呼出一口气。   孟璇走过来,问:“二嫂子用的什么香?”   “甘松。”   孟璇身上的气味萦绕在她鼻尖,有些刺鼻,她默不作声地又添了一勺香。   “人都爱沉水龙涎,嫂子却喜欢这等入不得台面的甘松。”孟璇不屑地掩了掩鼻,坐了回去。   楚怀婵净了手,跟着坐回去,端起茶杯轻轻啜了口,这才道:“入不入得台面,全看主人家能不能将它带上大雅之堂。若是主人家气性差些的,自然得靠名香方可添点脸面。”   她说这话时的语气很淡,声音亦很温和,嘴角甚至还带着丝淡淡的笑,像是寻常闺阁好友间闲聊似的,但孟璇却不知怎地露了怯,气势上已矮了一截,又羞又恼地道:“嫂嫂这话说得……”   她话还没说完,目光无意中绕过地罩,往暖阁里边看去,昨日里东暖阁遭了灾,现下楚怀婵宿在西边,这倒显得东侧布置好的新房冷冷清清。   孟璇忽然收了这个话头,起了个别的:“这院子二嫂还住得惯么?”   楚怀婵点头:“梧竹致青,挺好的。”   她很喜欢院里的两株碧桐。   “梧竹致青,宜深院孤庭啊。”孟璇似是惋惜,“这院子是二哥亲自挑出来做新房的,二嫂知道为什么么?”   楚怀婵看着她,似是知道她要说什么,忽然笑了笑,没出声。   这笑令她心里有些发毛,但她心底终究还是委屈的,毕竟,从前大伯一家没回来之时,她是府中幺女,一大家子就差没把她捧上天,可等孟璟这一回来,祖母那儿的宝贝都成串地往阅微堂送也就罢了,就连自个儿爹娘,几乎也在低声下气地变着法儿地讨好孟璟。   偏孟璟还不领情,几乎从没拿正眼瞧过他这二叔二婶不说,她在外也算身份尊贵没人敢不给面子了,可每次见他,都是在热脸贴冷屁股。   这几年赵氏和娘亲越发不和,从前还是精力不济分身乏术,如今楚怀婵这一进门,瞧孟璟方才的态度,至少也不算厌烦,赵氏现下有了帮手……只怕,娘亲手里那把掌管着全府吃穿用度也能让她挥金如土在外长脸的账房钥匙,早晚得交到眼前这人身上。   她心底半委屈半嫉妒也半不甘,但她毕竟不敢说孟璟半句不是,只得迫自己忍住了头皮那阵发麻,冲楚怀婵道:“阅微堂在北边后花园里,您这院子却在最南边,您说什么意思呢?”   “那又如何?”   挺好的其实,毕竟是赐婚,谁也不敢推脱,但她并不大想去招惹他。   而且,她也确实还没有找到,在这里,她该将自己放在一个什么样的位置上。   眼下这样,给她留够了足够的时间与空间来思考这个问题,她发自真心地觉得挺好的。   但孟璇却觉得她这简单四个字是有些恼羞成怒的意味在了,继续道:“哪怕东侧院,隔阅微堂也要近许多呢。二哥毕竟腿脚不太方便,闲暇时候过去也省力些。”   楚怀婵几乎有些想笑,她还没见过孟璟寻花问柳的情景,不知他是否会当真褪掉那层君子皮相,沉迷温柔乡。   她这么想着,面上也挂了点笑,但说出来的话却还是带了股子冷:“二姑娘,我不得不提点你一句,你二哥他是西平侯世子。于私,他是你兄长,你当放尊重些,别议论他的私事。”   “于公,”她冷冷地看向孟璇,“他身份比你尊贵,行事不容你置喙。”   楚怀婵分明比她还小上一岁,但她说这话的时候,脊背挺直,正襟危坐,发间那支白玉簪子也添了几分凌厉。   她几乎有些气到了,但她还没来得及出言,又听楚怀婵道:“其次,说句不好听的,二姑娘自个儿还有姨娘呢。便是二爷后院里有些别的什么人,我自然也没什么话好说。二姑娘不必拿这个到我跟前来说闲话,倒让人笑话心眼忒小了些。”   孟璇涨红了脸,嗫嚅了半天也没说出句还击之语来。   “添茶,让二姑娘好好润润喉。”   这话几乎是直接在扇她耳光了,孟璇气得起身就走。她身子乏,也懒得再客套,直接吩咐时夏送客:“送二姑娘出去。”   孟璇忿忿地走了,她起身回了西暖阁,懒绵绵地往软榻上一靠。   敛秋跟进来,在她腰后垫了个垫子。   方才闲逛的时候倒不觉得,眼下坐了一会子,腰间那股酸疼感又起来了,时夏送完孟璇回来问她要不要再擦点药,她蔫蔫地应了声:“擦擦吧。”   时夏笑道:“就知道小姐难受,这几日连奴婢都觉得有些累了。”   她没接话,翻了个身趴着,任由时夏给她擦药,开始回想孟璇的话。   其实她是真的不在意孟璟纳多少妾收多少通房,毕竟连父亲那样一门心思扑在公务上的人都有两门妾,从前在外祖家里也是,各个舅舅院里少说也有三四个人。   她看多了,也就习惯了。   最重要的是,她对孟璟完全没那份心思,争风吃醋这等事,与她完全无关。她方才说不介意,并不是装大度。   从八岁到十三岁这五年里,她是跟着外祖过的。正是开始学着明是非辨人心的年纪,外祖家也算书香世家,将她性子养得比娘亲还要淡上几分,当初来宣府的路上,她想着能有间小院子安安分分地待着,只要孟璟日后不把闻覃娶回来抬做平妻,便是一辈子也瞧不见他,她也没什么好说的。   她抿了抿唇,虽然长公主定不愿意,但现下这情形,倒像是她被迫横在二人之间,做了棒打鸳鸯的帮手了。   却不料来之后,孟璟虽然语气里依然处处都是轻蔑和讥讽,但明面上的礼数一项也没亏待她。   他以礼相待,她自然也该多少尽一份为妻之责。   毕竟,名义上的夫妻总归是要做的。   她忽然发现,她确实还得花些时间去找自己的位置。毕竟,婆母说的其实也没错,出嫁从夫,不管日后她和孟璟关系如何,她这一生,终究是要系在他身上的。   她这般想着,整个人也恹恹的,时夏大概也是真累着了,下手忽轻忽重的,惹得她时不时地哼唧两声喊疼。   敛秋接过时夏手中的活,轻声道:“奴婢从前常伺候夫人的,少夫人不介意的话,让奴婢来试试吧。”   楚怀婵点头,敛秋下手当真力道合适,很是舒服,想是做惯了这事的,她迟疑了会儿,问:“小侯爷不大去槐荣堂么?”   敛秋“嗨”了声,想说什么,话都到嘴边了又咽了下去,转而拣了不要紧地说:“二爷哪儿都不常去,一般就待在阅微堂,只每月朔望按时过来给侯爷夫人请个安,府里别的地儿一概不去,事情也一概不管,只偶尔会去外头见客议事。”   “他不是只挂了个衔,并无差使么?”楚怀婵侧头看她一眼。   “兴许是以前的朋友吧,侯爷以前在后军都督府的时候,也常挂帅回宣府做总兵官领兵打仗的,那会儿宣府这头十场仗倒有七八场是侯爷亲自挂帅上的战场。当日侯爷也是在宣府负的伤,回京不便,不然夫人远在京师,也不会拖家带口地回到国公府来。”   敛秋迎上她的目光,短促地笑了声:“那时候侯爷回来打仗都会带着二爷的,兴许二爷在都司卫所里结交了什么好友也未可知。”   五年前先皇驾崩的那场仗的确发生在宣府,当时的总兵官镇朔将军也的确是西平侯。   但传闻里,孟璟也是那时候,在京师里头为闻覃伤的腿。   那场使得天下易主孟家落败的仗,原来他并未参与啊。   她思绪已经飘远了,敛秋轻声絮叨:“二爷不管事,也不喜欢别人管他的事,连夫人也不例外。之前在病榻上困了好几年,脾气也实在算不上好,这半年来才稍微好了些,从前夫人其实还是……”   楚怀婵看向她的目光里带了些许探询,其实不必点明,她也能想象到,一个瘦弱女子,既要照顾一个长年卧床的丈夫,又要照料一个双腿被废不能下地的儿子,还要顾及一个小孩子的诸多事宜,该有多难。   赵氏如今也不过四十又几的年纪,白发竟比父亲还要多些。   更何况,这个儿子还是个不知体谅她难处的。   楚怀婵点点头,示意她明白了,轻声道:“一会儿去问问母亲,若母亲不介意的话,以后我每日过去陪母亲用膳吧。”   敛秋面露欣喜之色:“少夫人通情达理,夫人想必很欣喜,奴婢一会儿就去向夫人知会一声。”   “嗯,辛苦你。”她迟疑了下,又道,“按理我刚进门,这些话本不该说。但不管怎么说,毕竟也是嫁过来了,日后如何也得在这里过日子,早间去请安,又瞧着母亲很喜欢你,这才多说一句。”   她这话说得郑重,敛秋愣了下,道:“您是主子,没有不该说的道理,您请讲。”   楚怀婵斜觑了她一眼,轻声道:“你们做下人的,特别是你这种主子打心眼里看得上的,莫要在心里嘀咕主子的不是。你是夫人跟前伺候的,固然将夫人的不容易看在眼里,但二爷也未必容易,两处都多体谅些。”   毕竟当年也是个风华正茂的少年郎,芝兰玉树,意气风发,一朝遭此巨变,甚至不知日后还有没有重新站起来的可能,换了谁,心里也必是百般磋磨。   谁落到如此境地,又还能事事上心呢?   一语惊醒梦中人,分明是个很简单的道理,可当局者迷,几年下来,竟无人设身处地地为对方想一想。   敛秋如醍醐灌顶,低首应下:“少夫人教训得是,是奴婢的过错。奴婢从前一直伺候夫人,只顺着夫人这头看,想着夫人想和二爷热络几句,二爷倒也不肯,白白叫母子情分都淡了,竟忘了体谅二爷的难处。”   日头跃出来之后,屋里开始冒热气,她将手放在时夏端进来的冰盘上浸了会儿,冰凌凌的温度顺着指尖传到心窝,令她心里松快了些许。   “肯为主子考虑,自然是好事。这事就算说到二爷跟前,也断没有怪罪的道理。”她顿了顿,“但主子烦心事多,未必能顾及到两头那么多事,那下面人,既是个肯为主子设身处地着想的,就别替主子去怨谁怪谁,要尽量在两头面前多斡旋些。”   “两头主子都舒心了,下面人日子才能畅快。”   她难得说这么一长串话,口干舌燥,见敛秋手上的活计也停下来了,干脆唤时夏奉了杯茶过来,她缓缓喝了口,茶香入鼻,这股子疲惫也下去了许多。   “奴婢给少夫人捏捏肩吧?”敛秋问。   楚怀婵点头,缓缓将衣衫退下来,敛秋在手心擦了些药,不轻不重地替她舒缓经络:“少夫人方才的话,奴婢记下了。”   她手上的力道正合适,那股子被茶强行压下的倦意又泛了出来,楚怀婵没应声,眼睛微微阖上,似要睡着了一般。   敛秋迟疑了下,低声问时夏:“少夫人还通医理?”   时夏刚放完茶杯回来,将冰盘往楚怀婵跟前凑了凑,实在憋不住“噗嗤”一声笑出声来,又怕吵到她,赶紧凑到敛秋耳边:“哪能呢?小姐虽然看书是很杂,但医术这种东西,毕竟需要下狠功夫。”   见她面露疑惑,又接道:“我家小姐以前在外祖家里长大,府上有几个表姐妹。毕竟是客居,也不好和人家争什么长短,只好想些法子将烦人精赶走便罢了,这法子是惯常用的。”   她自个儿想着先乐了,没忍住笑出声:“不过据小姐以前说的来看,那些人可比方才这拨不好相与得多。”   敛秋失笑:“以前府里只有二房和老夫人,用不着争来抢去,太爷去得早,侯爷他们兄弟二人也算相扶持着走过来的,侯爷一直待二房很宽仁,二姑娘其实没什么心计的,只是性子骄横了些,不必放在心上。至于东侧院那些人……依我看,二爷好像也没拿正眼瞧过,更是不必在意。”   时夏颔首:“小姐应该也看出来了,所以除了维护姑爷的几句,也没说什么特别出格的话。但毕竟骨子里还是傲的,也不会完全忍着任由别人欺负。”   敛秋点头,又微微摇了摇头,女人多的地方是非多,一说之前有几个表姐妹她便明白了。   原也是这种环境里长大的,竟然能长成这样的性子。   骨子里傲,性子又淡。   方才那番话,既通透,也掏心窝子。更难得的是,孟璟这般做派,她竟也肯出言维护他,更肯设身处地地与他共情。   “是,这样的性子很招人喜欢,难怪夫人满意得紧。”   赵氏赠的玉镯,是当年孟璟负伤后,她亲去道观为孟璟求念珠手串祈福时,在观里一并开过光的。   当初指婚的诏书一下,赵氏一听是楚阁老家的这个小女儿,差人打听了些楚怀婵的事后,便满意得紧,不然也不会差她过来伺候。如今更是第一次见便将这宝贝赠了出来,必得是第一眼就很喜欢了。   时夏笑笑:“也是,小姐性子淡,其实是好事。”   敛秋点头,低头去瞧楚怀婵,她兴许是困极了,已静静地睡过去了。   这位少夫人其实年纪尚小,但兴许因为不是在自家里养大的,多经历了些人情间事,早早地脱了稚气。   兴许也正是因为性子淡,连睡颜都透着一股子恬静。   是一种没来由地让人感到舒适的恬静。 第16章   孟璟从外头回来的时候,日头高悬,他从正门过来,路过楚怀婵这方院落,无意中想起这院子的名字——栖月阁,其实算不上多好听的一个名字,是当年建国公府邸时便有的老名儿了,但当初张氏过来问他的意思时,他忽然觉得倒挺衬那小丫头的名字的,便择了这处作新房。   怀婵,栖月。   可惜里头那个未必是个蟾宫素娥。   抄手游廊在大日头下辟出一片难得的阴凉来,他走得慢,缓缓行在这片阴凉里,走了好一会儿才到了后花园。   从菁华门向东,是一片打理得非常修整的竹林,中间留有一道小径,曲径通幽,过后便是阅微堂。   他刚到门口,东流风风火火地飞奔过来,早间的雨水尚且未干完全,他在孟璟跟前没能刹住脚,踩上一滩残水,脚底打了个滑,斜溜出去老远,恍恍惚惚地伸手去抓住雕栏,这才一个鲤鱼打挺站了起来。   孟璟忽然觉得有些手痒。   要不是这两人真正办起来事的时候还算可靠机敏,他早将两人剁成肉酱喂里头那只死猫了。   东流大概还不知道这位爷已经在心里将他大卸八块了好几回,嘀咕了几句“好险还好”之后才想起来正事:“主子,您说的,都司衙门的人来了。”   孟璟往里头走,没出声。   “您说万全都司的人来了要通传的,我见是掌印的都指挥同知亲自过来了,就直接引进来候着了。都一个多时辰了,大中午的,瞧着那位怕得紧,连口茶都没敢喝。”   “请吧。”他先一步进了客厅,东流见他总算松了口,心内松了点儿,高高兴兴地去引了人过来。   周懋青进门的时候,孟璟正站在冰盘前,将手放在上边渡凉,微微阖着眼,不知在想些什么。   “小侯爷。”他先称呼了声,拱了拱手。   孟璟没出声,他犹豫了下,单膝跪下去:“昨夜之事,确是鄙司的疏忽,还请小侯爷责罚。”   孟璟缓缓侧头看了他一眼:“同知不必多礼,我一个七品官,不敢受您这么大礼。”   他说是这么说,甚至还用了敬称,但周懋青没敢起,反倒是更为谨慎地道:“昨晚的事,宣府三卫正在追查,必会给小侯爷一个交代。”   孟璟收回手,冲东流道:“去奉茶。”   周懋青起身,听他道:“这事儿宣府卫不必管了,都司衙门也别插手,交给臬司衙门去查,这是他们分内事。”   “可涉及到鞑靼,按律,都司衙门必须跟进。”   孟璟扫他一眼,语气淡淡:“我二叔是臬司衙门的推官没错,同知大人这是担心我插手?”   他这话说得原本没有什么杀伤力,可他说得极慢,字句之间停顿得久,缓缓给人带出来一股子极强的压迫力来。   那股冷气就这么顺着冰盘钻进了周懋青的脖子,他迟疑了下,重新跪了回去:“属下失言,还请小侯爷责罚。”   “首先,我刚才说过了,你官阶比我高许多,不必对我这样行礼。”   他看了一眼大日头下被炙烤得散着热气的地面,低声笑了笑:“其次,家父如今不领后军都督府了,你已不是家父的部下,更不是我的属下。”   周懋青额上起了层冷汗,改单膝为双膝,缓缓叩下去:“属下对侯爷赤胆忠心,世子不必说如此见外的话。”   “便是家父过来见你,也断没有让你跪着的道理,你若再不起,就是我的不是了。”孟璟招手让东流把茶奉到下首。   周懋青只好应了声“是”起身,他方才在门房那儿候了一个多时辰,早已口干舌燥,此刻顾不得礼数,一落座就将茶一饮而尽。   这茶一下子苦到心里去,他几乎生出了一种想抠着喉咙迫它吐出来的冲动。但他悄悄看了孟璟一眼,只得深深吸了口气,将这股子不适压了回去。   孟璟缓缓呷了口茶,这才道:“今日从这儿出去,日后没我的命令,不许再出现在国公府方圆五里内。”   “是。”多年前听孟璟号令的习惯使然,周懋青人还没反应过来,嘴皮子就先于脑子一步答应下来。   “不光是说你。万全三卫和宣府三卫,阅微堂邻近的这两处巷道,巡防全给我撤开。”孟璟补道。   他迟疑了会儿,问:“按察司衙门的人呢?”   “臬司衙门不归你管,别多管闲事。手伸太长,也不是什么好事。”孟璟把玩着茶杯盖,低声道,“把你都司衙门的人给我看好了就行,别盯着些有的没的。”   周懋青应下。   他又补了一句:“按察司衙门的推官孟淳的确是我二叔,但也只是我二叔。和我、和侯爷都没什么关系,更和万全都司没什么关系,你别拎不清。”   周懋青好一会儿才消化完这句话,顺从应下。   孟璟深深看他一眼,加重了语气:“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每卫辖下五千六百人,为何上月鞑靼在开平作乱,抽调过去支援的万全三卫人数却不足一万?是军户逃匿了,还是卫所的屯田被达官贵族侵占,军户全都饿死了,如今才抽调不出人来?”   周懋青怔了一下,想要解释,孟璟却并不给他这个机会,只是冷声吩咐:“万全三卫还在我眼皮子底下,你们都敢这般了,别的卫所呢?万全都司辖下的十五卫,登记在册与实际尚在的军户数量,给你一个月,全部核对一遍,把情况送过来。”   周懋青迟疑了下,疑问道:“小侯爷这是要?”   “不该你问的别问,知道得越多……”孟璟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在茶杯盖上,好一会儿,跳过了后半句,道,“况且,人少了这么多,若遇恶战,你连支像样的队伍都拉不出来,这仗还怎么打?”   “也就五年,后军都督府辖下的四大都司之首,居然变成了这种烂摊子。周懋青,你倒是好大的本事啊。”他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就算是如今的后军都督府派人下来查,你这脑袋也得交代进去吧?”   周懋青缓缓抬头觑了他一眼,孟璟道:“同知大人若要及时抽身,现在赶紧。今日踏出这个门,想反悔也没机会了。”   他嘴角挂着丝若有若无的笑,目光落在冰块上方袅袅升起的白烟上。   周懋青不敢光明正大地打量他,只得低着头,时不时抬眼偷瞟一下。光是这么着,看了几眼,他后背也缓缓渗了一层汗。   毕竟,当年沙场之上的孟璟,手下敌军亡魂无数不说,就连对战时打退堂鼓的自己人,也向来是一刀毙命绝不手软。   “不急,好好考虑。”   孟璟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不知怎地想起那晚在云台,皇帝也是这么说,让他再好好考虑考虑要不要答应和楚怀婵的亲事。   但其实,问话的人和尚未答话的人,心底都一清二楚,这问题最终只有、也只能有一个答案。   只是,给人一点点面子和被尊重的空间,大抵是他们这些人残存的最后一丝良知。   果然,盏茶功夫过后,周懋青点了头:“但凭小侯爷差遣。有属下在一日,万全都司辖下十五卫所便一日为小侯爷所用。小侯爷交代的事,属下一会儿便命人去办。”   孟璟没出声表态,只是召东流再给他奉了杯茶。   周懋青也顾不得方才那股子苦涩,再次一饮而尽,但他后知后觉地发现,这杯茶竟然带着股子回甘。   他会过意,试探问:“不知能否让属下去给侯爷磕个头?自侯爷负伤,夫人就一直闭门谢客,属下至今没能见过侯爷一面。”   孟璟没出声。   他咬了咬唇,再次跪下去:“属下这条命是侯爷救下的,能爬到今日这个位置,也是侯爷的恩典。”   孟璟递了个眼色给东流,让带他过去,但提点了一句:“这个时辰侯爷尚在小憩,务必小点声。”   东流会意,引了周懋青退出去。   扶舟随即进来,见他脸色不太好,识相地把要说的话咽了下去。   “说。”   “少夫人该回京归宁了,您陪着去么?”   他迟疑了下,不太确定地问:“成个亲这么麻烦?”   扶舟点头:“回门不去的话,恐让人觉得怠慢新娘子。京师也不算远,走快些两三日也就到了。”   “两三日,就她那把骨头。”他话出口,一阵烦闷涌上来,“保准一日歇五六次还得嚎腰酸背疼,七八日怕是都到不了。算了算了,怠慢便怠慢了,楚见濡那老东西,懒得见。”   扶舟没忍住“噗嗤”笑出声,他猛地抓过一本书摔过来:“很好笑?”   书贴着脸缓缓滑下,扶舟摸了摸被砸扁的鼻子,悻悻道:“那是您老泰山,您日后怕不能再直呼其名了,否则少夫人要是知道,怕是要同您置气。”   他说完这话,见孟璟面色不豫,仍是鬼迷心窍地补了句:“还有,是挺好笑的。”   孟璟一记眼刀递过来,他赶紧改了口:“不是不是。我也觉得,主子不去京师的好,上次去便没好事,若再去,主子定不会死心,又得冒险,还是先养好伤再说。”   瞧着孟璟似乎要骂他多嘴,他赶紧说起正事:“是楚去尘递了帖子,说是楚阁老开过口,说若您不方便,可不带少夫人归宁。但他自个儿有几句话想同自家妹子交代,劳您晚上带着见见,他明日便同礼部送亲官员一并返程回京了。”   “他要见便见,关我什么事?直接带他过去不就得了?”   扶舟耸肩,实在是无奈:“已经出阁的闺女了,便要见自个儿兄长,也还是劳夫婿陪着吧。”   孟璟一转眼便忘了他方才的提醒,很认真地问:“说真的,有没有什么法子,能把她给楚见濡送回去?”   “这怕是没有了,您都娶回来了,又是赐婚,也没法写休书。”扶舟瘪嘴,“除非一刀结了,但得扛住万岁爷的猜疑,还得您……舍得。”   第二本书从天而降,扶舟这次早有准备,两只手指夹住了这本差点又拍他一鼻子的书。   “去去去,和她知会声。”   扶舟将地上的书捡起来,连带着手上这本,一并放回案上,一溜烟儿地往外跑,赶在孟璟直接打死他之前多嘴了一句:“所以主子还是舍不得嘛。”   孟璟还要动手,那人已脚底抹油不见了影,恰巧门口有人敲了敲门,见是敛秋,他以为是周懋青到了槐荣堂的缘故,想必是赵氏派过来说教的,于是收了表情,冷着脸叫她进来。   敛秋拎着食盒进来,却没提周懋青的事,只是恭敬道:“夫人给您炖了点香薷汤,二爷您趁热喝吧。”   孟璟怔了下,这东西,除了去暑,还有一味止痛的功效。他卧床的头一年,母亲也是这样,日日差人送东送西嘘寒问暖,但后来母子之间争执不断,她兴许是被他伤到,这后头几年,再未如此过了。   他摆手示意不必:“拿回去吧。”   敛秋道:“好歹是夫人的心意,亲手熬的,您尝一口也行啊。”   “端去给少夫人消暑。”   敛秋恭谨地蹲了个福:“夫人已遣人送去了。”   他心里头在思虑别的事,没什么喝这玩意儿的念头,没应声。   敛秋怕他一会儿当真给倒了,赶紧道:“这话本不该奴婢来说,但奴婢斗胆劝二爷一句,二爷心里固然有自己的想法,但夫人这几年尽心尽力地照顾侯爷,凡事必亲力亲为,着实心力交瘁,望二爷也多体谅夫人些。”   他迟疑了下,冲她摊开手,当年赵氏为他求的那串念珠手串就这么从宽大的袖摆中露了几颗珠子出来。   敛秋克制着心里的欣喜劲儿,赶紧将汤碗递过去:“还有些烫,二爷小心。”   孟璟接是接了,但仍是训斥道:“谁允许你在我跟前说这些话的?多嘴。”   敛秋立刻赏了自个儿一耳光,孟璟没料到她这反应,吓得差点摔了碗,他抬头看她:“做什么?你是夫人跟前的人,我管不着,没让你掌嘴。”   “奴婢自个儿多嘴,该打。”敛秋蹲了个礼,“但这话是少夫人同奴婢说的。”   孟璟默默把汤碗放了回去。   敛秋一急,忙解释道:“不是。奴婢嘴笨,您别误会,少夫人只是对奴婢说——   奴婢既看见了夫人的难,也该体谅二爷的不易才是。”   作者有话要说:  注:宣府是万全都司驻地,为军事战区,制度不同于寻常的行政区划,但为了行文方便,还是当做惯常的三司设定,都司管军事,按察司{臬司}掌司法监察,布政司理民政,临时派遣的巡抚节制三司,大家就当做私设吧。   【以下是都司卫所制度的介绍,可跳   都司卫所制度,实际上就是军区制度。都司是大军区,卫所是小军区。都司管卫所,卫所驻扎在地方,统辖军民合一的军户(军户是指军队的士兵官佐成家以后,其家庭成员也成为了军队的一员。军户世代相传{军官之子仍是军官,士兵之子仍是士兵},平时则耕种卫所的屯田以自给自足,同时参加军事训练,战时则从军户中抽调壮丁出征)。简而言之,类似于现在的建设兵团。   后军都督府辖下共有万全、大宁、山西三大都司、山西行都司以及在京17卫和蓟州5卫,共79卫,每卫5600人,总共差不多45万人。当然,如果有豪强兼并卫所屯田,部分军户逃匿,则会达不到账面上这么多,常驻军队更不会有这么多人。   (以下为为了行文效果搞出来的半私设,五军都督府统兵,兵部调度。士兵平时并不统属某个大将,只有战时,兵部统一安排调动军队,然后再由武官指挥打仗,不要较真,这真的只是一篇慢到哭的言情文而已=w=)】 第17章   孟璟没再去端那碗汤,他目光重新落回案上,取过这本他今日出门时碰巧得了的小册子看了起来,那串手串也就顺着他这动作,被顺滑而下的袖摆遮住,再也不肯叫人窥见分毫。   敛秋跪下请罪:“奴婢多嘴,请二爷责罚。”   孟璟目光落在这本书上,前朝流传下来的古籍,经上百年的岁月沉淀,书纸泛黄,脆弱得仿佛一触即碎。   孤本这种东西,若换在寻常书香人家,也该是千般呵护万般宝贝了。可到了他手里,也就是他这几年心里烦闷了,偶尔拿过来翻几页。有时候连翻都懒得翻了,便叫扶舟念上几段解闷或者……助眠。   简直是暴殄天物。   今日这本,大抵也逃不过一样的命运。   但这并不妨碍他偶尔一时兴起网罗这些玩意儿的兴致。   毕竟,人活一世,太多苦闷与烦心事,总得有些消磨时间打发心绪的玩意儿,方不至于活得太过煎熬。   他翻完了四五页书,这才越过泛黄的纸张,轻飘飘看向她:“你是夫人跟前最得力的人,我罚不得你。”   “奴婢失言,该罚。”敛秋这话里带了些颤音,“二爷照您的规矩来就是。”   “那好。”   孟璟看了眼刚送完周懋青回来的东流,示意他进来:“拖下去,照规矩来。”   敛秋身子伏在地上,东流一开始没看清是谁,以为他是要责罚院里犯了过错的丫鬟,没说什么,径直走过来扣住她肩往外拖。   习武之人下手重,痛得她闷哼了声,他这才瞧见她的脸,吓得一松手,原本已经被他拖离了地的敛秋就这么跌了回去,膝盖磕出重重一声响来。   他被吓住,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请孟璟的意思:“主子,要知会夫人一声么?”   “知会什么?通知夫人过来观刑么?”孟璟翻了一页书,纸张脆,惊起“哗啦”一声脆响,“你若觉得该,便派个人过去。”   东流不敢再接话,冲敛秋做了个“请”的手势:“姑娘请吧。”   前院里隐隐传来的板子声惹得他心烦意乱,他闷闷地翻了几页,又将书阖上,缓缓扔回案上。   他往外看去,被午后的烈日炙烤了这么一会儿,早间的雨水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取而代之的,是新一轮的闷热。   外头的动静停了,敛秋缓缓从凳上蹭下来,小丫鬟赶紧凑上去给她披了件氅衣,遮住了那让人难堪的伤。   她撑着把衣服穿好,这才冲他道谢,东流忙摆手:“劳不得。主子的脾气,姑娘也是知道的,我们也不敢说什么。姑娘这是怎么得罪主子了,日后可别再犯糊涂了。”   她平素见惯东流吊儿郎当的样子,现下见他这般正经,还觉得有些不习惯,忍痛冲他抿出一个笑来:“多说了几句话。”   她脸色煞白得紧,他看得脑仁儿疼。   就多说了几句话就把人姑娘打成这样?   东流愣了会儿,孟璟这人吧,毕竟从小几乎有一半的时间在军队行伍里头过活,幼时但凡犯错,老侯爷责罚起来都是实打实的,夫人不在营里,自然没人敢求情,更别说拦着。他自个儿受过不少重罚,如今也算“子承父业”,驭下确实从不手软,有时甚至严苛到不近人情的地步,使的同样是卫所里那些让一群训练有素的大老爷们儿都要嚎上几声的规矩。   但眼前这人,毕竟是夫人跟前的大丫头,不至于啊。   他看向敛秋,想问句打不打紧,还没开口,敛秋先一步道:“我去向二爷谢个恩。”   “别了吧。本就是多嘴惹出来的祸事,姑娘一会儿再多说几句,搞不好连小命都丢了。”   敛秋示意无碍,缓缓踱过垂花门,到客厅门口敲了敲门,孟璟一抬头见是她,刚想摆手叫她回去,她已经抬脚进了门,他只得收回手。   她往他跟前一跪,声音兀自颤着:“奴婢失言,二爷该责。”   “那便滚回去。”   他顿了顿,又补了句:“以后也不得再到我这儿来。”   敛秋磕了个头,应了声“是”:“奴婢谨遵教诲,不敢再犯。但这汤是夫人亲自熬的,花了好些功夫。夫人这些年……二爷也是知道的。如今夫人既有转圜之意,您生奴婢的气便罢,别让夫人再次难过。”   他没应声。   她接道:“奴婢是仗着跟了夫人许多年才敢说这些话,换了旁人,是决计不敢在您跟前嘴碎的。二爷别因奴婢嘴笨迁怒了少夫人,少夫人通情达理,连未过门前的那些人上门找不痛快都不计较……”   孟璟正在翻页的手顿了顿。   她没察觉出来异样,继续道:“绝不会是在夫人跟前乱说话的人,二爷……”   “你刚说过不敢再犯。”   孟璟抬眼看向东流:“拖出去。”   东流怕好好一姑娘再度挨顿打,赶紧上前将人往外拉。   孟璟看了眼敛秋走路的姿势,补道:“把人送出去,回来自个儿去领二十板子。”   “是是是。”东流顾不得自个儿一会儿要挨一顿毒打的事,赶紧两下将人往外拉。   孟璟睨他一眼,改道:“换鞭子。”   鞭子好歹不影响走路,东流没来得及去细想他今日怎突然发了善心,随口应下,赶紧将人拎出了院门,这才道:“姑娘糊涂诶,都是在京师便伺候在夫人跟前的老人了,这么多年都没出过差错,怎今日这般大胆?”   “以前是帮着夫人怨二爷呢,哪肯在二爷跟前多说话。”敛秋轻轻笑了下,“今日被少夫人一点,才知当局者迷。少夫人刚过门便能看明白的事,局中人倒各自迷糊了好几年。”   东流看了眼她咬出血印的嘴唇,赶紧挪开目光,低低叹了口气:“说实话吧,夫人只想安安稳稳过日子,主子却有自己的事要做、少不得要冒些险,夫人和主子为这事也争执了好些年。老实说,这事到底谁对谁错,其实我也说不好。但咱们下面人,也不必非要出头是不是,横竖上头不一定听,真动了怒,吃苦的还是自个儿。”   “这不也是没法子嘛,换了旁人,使些小伎俩糊弄糊弄兴许也就成了。”敛秋摇头,“但谁敢在二爷跟前乱来?这不只能明着好生劝?夫人既然抹不开面子来服软开这个口,我也不来的话,谁又还敢在二爷跟前嚼舌?”   这话倒是实话,能在孟璟跟前说上话的人实在是少得可怜,东流也不知接什么话好,干脆没出声。   她语气里带了丝歉意:“方才留情了吧,二爷规矩严,一会儿要劳你帮我受苦了。”   东流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脑袋,冲她笑了笑:“这倒没事儿。你也知道,我这半条命是主子从营里捡回来的,不然当年早就被打死在军棍下了。这点儿责罚倒是奈何不了我,何况主子今日也算留情了。”   “只是吧,总之你日后可别犯傻了,现在跟着少夫人,也谨慎些。”   敛秋笑笑:“没事儿,我看人眼光不差,少夫人其实是个心地好的。再说了,日后也没有犯傻的机会了,二爷不让我再来这儿了。”   “不来也好,免得莫名其妙挨打。”   “别替我开脱了,横竖是我多嘴。”她撑着圆柱往南边走,“我直接回少夫人院里了,免得叫夫人看到多想。你回去也给下面人打声招呼,别说漏嘴了。”   “诶好,那我就不送了,姑娘慢走。”   东流往回走到院里,下头的人还没撤,他认命地长叹了一声准备受死,扶舟不知从哪儿蹿出来,讥诮问道:“今儿又忘了带脑子?”   东流噎住,咬牙骂道:“你才没脑子!一会儿别叫我看见你,饶不了你!”   扶舟哪里管他,往旁边花圃边沿上一坐,正对着他咧嘴一笑:“你要是有脑子哪会被打?还是等你挨完打再说吧,兄弟。”   东流还要骂他两句,他补了句:“别扰着主子。”   东流只好讪讪闭了嘴,鞭子起落,这下是完全没留情的,每一下都打在实处,他眉心拧成一团,时不时发出几声闷哼。   扶舟静静看了会儿,起身进了内院。   孟璟还在客厅没挪地儿,见他过来,招手唤他进来,随手抽了本书扔给他:“念两段。”   扶舟接过来,见是《宗镜录》,知道这位爷是准备小憩了,于是无声地翻了个白眼,随手翻开一卷,拖长了调子念:“言词所说法,小智妄分别,是故生障碍,不了于自心。不能了自心,云何知正道?彼由颠倒慧,增长一切恶……”   他才念了两句,自个儿眼皮已经忍不住开始打架,只好悄悄觑了跟前这人一眼。孟璟靠在椅子上,已经阖了眼,不知是睡着了还是快要睡过去了,总之呼吸很平稳。   他默默地捧着书往下首一坐,屁股才刚沾上椅面,孟璟道:“我让你坐了么?”   外头的动静还没消停,这位爷这会儿心里大概是不痛快极了,他不敢惹,更不敢像方才那样说笑。   他赶紧弹起来。   “坐。”   “……”   他缓缓坐下,只敢坐了前三分之一的位置,然后看向孟璟,问:“还念么?”   “别念了,没吃饭似的。”   孟璟脖子向后仰出一道弧度来,令他看得一阵酸,下意识地书阖上,伸手去摸了摸自个儿脖子,没感觉到什么特别的酸疼,这才放下心,缓缓收回手。   孟璟就这么躺了会,琢磨了会儿楚怀婵这个人。   说起来,到目前为止,他见她的次数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翠微观里,这丫头明明心里怕得要死,面上却能稳住,还能帮他打发掉陈景元这个他因负伤而死活甩不掉的麻烦。   奉天殿前和云台那晚,说起来,她这等家世,本该是个规矩谨慎的才对,却会因为一个毫不相干的闻覃而出言讥讽和捉弄他。   新婚夜,他能很清晰地感知到,她虽然嘴上不肯服输,但心底还是怕他……或者说,还是怕他碰她的。至于后来的事,他虽说不好她说的到底是真话还是假话,但皇帝开口指婚,必然没安好心,他当日若不是急于和长公主府彻底摆脱干系,必会想法子推脱掉。   至于今早,别的他倒没什么感觉,但她在父亲榻前恭恭敬敬磕的那个头,不知怎地触动了他心底某些情绪,以至于他竟然肯陪她去趟祖母那儿。   到眼下,他和赵氏各持己见互不对付已经好几年,如今母亲却有了几分低头服软之意,听敛秋方才的意思,兴许倒也是因为楚怀婵的缘故。   这个人,老实说,他竟然很难一眼看懂。   但要说她复杂吧,怎么看,她也就是个未经世事的小姑娘。   他不知怎地联想到幼年时父亲手把手教他的一套刀法,名春水,招式华丽,幻化出七十二式,光影绚丽,令人眼花缭乱。但等他花上好几年练到炉火纯青了,才明白,原来每一招每一式剖开来,都只剩下一横一劈,方寸必杀。   父亲说,沙场之上,其他都没用,一招取敌首级,方能制胜。   她也是这样么?   世人皆复杂,也都简单。   可他能透过这许许多多的繁复外在,看透她内里的那两招么?   他静了很久,久到扶舟以为他睡着了,将书悄悄放回案上,准备退出去。   “等等。”   扶舟顿住脚步:“您说。”   看不看得透又如何,他有必要将刀法练到炉火纯青,但有什么必要去看透她?   他声音懒散得似当真刚睡醒。   “把东侧院那帮女人全部撵出去。” 第18章   扶舟怔了下,试探问:“全部?”   孟璟似乎是刚睡醒还在犯迷糊,没听到他这句问话,反而自言自语了句:“倒忘了这帮惹事精。”   因着当初闻覃那死活都非要一直拖着的阵势,长公主一早便容不得孟璟了,要是真叫他给拖没了她那独女的大好韶华,那皇帝不知又要多听多少耳旁风,皇帝又素来对这个长姊还算敬重有加,便是为着这事,对他的提防也会更甚,说不好也会冒着后军都督府昔年大将的不满对他下手,孟璟不得不顾虑。   但毕竟二人又无婚约在身,他也没法子凑上去说闻覃什么不是,更没法子做出什么退婚之类的举动来,反正对于孟璟这人而言,他余生都不会再系在儿女情长这些小事之上,名声于他并无半分用处,再加上,他一个并无差事在身的闲人,外出能去的最不引人怀疑的地儿便是秦楼楚馆,将计就计使出这些不入流的法子迫闻覃先打退堂鼓也没什么不可。   如今既然和长公主府彻底划清了关系,这些人自然留着也没什么用了,他这吩咐,倒也不让人觉得奇怪。   只是,这事本该在新婚之前处理掉,但从京师回来以后,孟璟一日都没得过空闲,那些人没事倒也不敢往这煞神跟前凑,他想是也早将这些从未上过心的人忘到脑后了,这才没起这事的话头。如今却突然提起,着实有些怪异。   扶舟思虑了会儿,明白过来其中部分缘由,但还是疑惑一事,毕竟那些人当初都是由他和东流亲自把过关的,虽然贪财爱虚荣喜欢惹小是非,但其实各个胆小如鼠,压根儿掀不起风浪闹不出大事来,不然他俩也不敢冒着被孟璟剁成肉酱喂猫谢罪的风险给招到府上来。   按理,就那些人的怂劲儿,应该不至于能得孟璟一个“惹事精”的评价。   他琢磨了会儿,估摸着今儿是出了什么事,补问道:“主子还有别的吩咐么?”   “查查今儿哪个不长眼的去过栖月阁,杖二十,发卖出去。”他沉吟了会儿,补道,“二叔和孟琸若有瞧得上的,随他们便,其余的给点儿银子遣出去。”   得,原是为着楚怀婵,那就不奇怪了。扶舟没忍住笑了笑,“诶”了声说好,应下了这差使。   他本准备告退,无意中瞥到孟璟案上那碗没动过的香薷汤,目光躲闪了两下。   “想说什么就说。”   “主子还是喝了吧,该责的也责过了,也该消气了。虽不是什么贵重东西,但毕竟是夫人的心意,夫人这几年都不过来走动了,如今既然肯先向您低头服软,又记挂着您的伤痛,您也别再寒了夫人的心才是。”   孟璟左手肘撑在案上,摁了会儿眉心,起身往外走,等路过他身侧的时候,才说了句:“去热了来。”   “诶,好嘞。”扶舟高高兴兴地端了碗往外跑。   “摔了小心你脑袋。”   扶舟吓得赶紧双手捧了碗往后罩房去,唤了丫鬟去热,这才往外院走,准备去看看东流那个倒霉蛋。   “回来。”   他生生顿住脚步,一溜烟儿地到了孟璟跟前:“主子还有什么吩咐?”   “送点儿药过去。”   他说完这话,拖着右脚往屋里走,过门槛时,左脚先迈过去,右脚无力地跟着拖过去。不管再怎么想法子,他如今几乎还是只能靠左腿发力,可偏偏左膝连受两次重伤。   关节处的伤,疼痛入骨。   偏偏这样,他还是和个没事人一样。他对自个儿,也近乎严苛到不近人情了啊。   扶舟默默看了会儿,轻轻叹了口气,这才退到倒座房,仔细琢磨了会子药方,唤人去给敛秋送药。   -   敛秋回到栖月阁的时候,院里热热闹闹的,小丫鬟见她进来,赶紧迎上来拉她去明间,说是账房见是孟璟亲自去打的招呼,送了好些稀奇玩意儿过来,甚至连当初上头赏下来的贡品都一并扒拉出来送过来了。   她怕被楚怀婵看出异样来,挤了个笑说不去了,示意小丫鬟先去忙,这才慢悠悠地往后院走。   哪知时夏跟着追出来,不由分说地拉着她往明间走:“姑娘可去好些时候了,我正好在让人在清点物件,姑娘也来盯着点儿。”   她身上有伤,拗不过时夏,被拖得脚步踉跄,两下被拉进了明间。   楚怀婵不在,她往西暖阁里看了眼,轻声问:“少夫人呢?”   “歇着呢,一路过来累着了。”   “没进午膳?”   时夏笑笑:“喝了些夫人遣人送过来的汤,看了一眼这些玩意儿,说乏得很,就进去歇下了,早睡着了。”   她这话说得委婉,敛秋却明白过来楚怀婵是对这些玩意儿无甚兴趣,轻轻笑了笑。她抬头看了眼外头的大日头,叮嘱大家小声点,又仔细望了望西暖阁,确定里头没动静,知楚怀婵当真睡着了,这才轻手轻脚地踱进去。   她立在茜纱窗下看了好一会,西边当晒,府上这几代人丁少,主子们都是一人一院,西暖阁一般没人住。昨儿东边遭了灾,楚怀婵无法才搬到西边来。眼下她也没上床,就靠在北窗下的美人榻上眠着。   西斜的日头斜斜将光洒进来一点,打在楚怀婵半边身子上,微微散着余热。   这日光不仅晒,而且烫,她将帘子缓缓放下来,又去添了些冰块回来。   身上的伤疼得受不住,她走得慢,转过屏风来的时候,楚怀婵已经醒了,就这么直楞楞地盯着她。   日光一旦被遮住,这屋子里的燥热之气好似就被隔绝了开去,屋里顿生阴凉。   她觉着身上有些发寒,恨自个儿多事,迟疑了会儿才道:“少夫人醒了?夫人听说您愿意过去用膳,很是高兴,奴婢一会儿让时夏列个您喜欢的吃食单子送过去。”   楚怀婵静静看着她,目光从上往下,又缓缓上移到她的嘴唇上,那里被咬出很深的一道口子来。   “过来。”   敛秋迟疑了下,微微蹲了个礼:“外头还有事儿呢,时夏一个人忙不过来,奴婢先去帮忙。”   “那就让她晚上多熬会儿。”   敛秋无法,只好强撑着按平时的速度向榻边走去。   楚怀婵一直打量着她走路的姿势,等她到榻边了,轻声说:“把氅衣脱了。”   敛秋下意识地摇头,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楚怀婵起身,接过她手里的冰盘,语气生硬:“要我帮你?”   她声儿不大,但偏偏带了股子震慑力。   敛秋迟疑了下,还是不肯,咬着唇摇头。   “怎么回事?”楚怀婵见她这模样,将冰盘搁在案上,没再逼她,重新坐回榻上。   “少夫人别问了。”   “你是夫人院里的人,我确实管不着你。但如今夫人既然把你放到我跟前来使唤,我好歹算你半个主子,有错我知道罚,但旁人也没有无缘无故越过我来责罚你的道理。”   楚怀婵抬眼看过来:“有什么事,总没有瞒着主子的道理。”   “少夫人说的哪里话,奴婢既然来伺候您,您自然是奴婢的主子。”   楚怀婵深深看她一眼:“那就别让我自己去问。”   敛秋不肯说,唇再度被咬破皮,一丝殷红缓缓蔓延,刺得她眼睛有些泛疼。   “小侯爷?”她试探问。   但其实她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便已经了然,敛秋得赵氏看重,早上还好好的,不可能午间去替她传个话就被责成这样。而府里其余人,不看僧面也会看佛面,会如此行事的,自然只有那个脾气比茅坑里的石头还臭的孟璟。   敛秋摇头:“不是。”   她起身罩了件衫子往外走,敛秋去拽她衣袖没拽住,只得跪下去:“少夫人,您别去问,别让夫人知道这事。”   听她提起赵氏,楚怀婵顿住脚步,站了好一会儿,生生将已冒到胸腔的那股子火气咽了下去,半蹲下去将她扶起来,唤了时夏去拿药。   毕竟除非主子恩典,下人一般劳动不得郎中。更何况,又伤在那般见不得人的地方。   不料时夏刚出去一会儿就折返了回来,手里拿着些药:“小姐,阅微堂的人送过来的,没留话儿。”   她神色复杂地接过药,仔细端详了会儿,将外用的药瓶递还给时夏:“扶回去好生上药,亲自侍奉,尽点心。”   敛秋要道谢,被她阻了:“这几日好生养着,不必到前头来了,夫人那头我知道该怎么说。”   等她俩出去了,她又唤了个小丫鬟去煎药。   外头核账的人这会子也散了,院子里复又冷冷清清。   她重新坐回窗边,没重新打起帘子,只是伸手去抬起了帘子的一角,怔怔地望了会儿外头。等手发酸了,这才收回手,又靠了会子。   日头渐渐西沉,隔着帘子,日光照不进来,屋子里的光线慢慢黯淡下来的同时,这股子阴凉也渐渐转化成了一种沁人心脾的凉意。   她枯坐了会儿,时夏回来复命:“伤得不算特别重,敛秋姑娘说姑爷已经手下留情了,请您看在夫人的面子上,就将这事忘了,别再提了。”   楚怀婵半阖双目,又靠了回去。   “日后辛苦些,亲自去上药,别经小丫鬟的手,夫人面前也机灵点。”   时夏应下,又问:“小姐还歇会儿么?”   楚怀婵已经没了声响,她只好悄悄退了出去,守在外头。等日头将要完全落下的时候,扶舟进来找人,她才赶紧将人唤了起来。   楚怀婵草草收拾了下,跟着他往仪门走,出得院门,她听见一阵呼天抢地的声音,疑惑地往北边看去:“怎么了?”   扶舟迟疑了一瞬,没说早间来过栖月阁的那两人被打了个半死不活的事,只是老实交代了另一半:“主子叫把东侧院的人全撵出去了。”   “全?”   扶舟点头,说了句要叫孟璟听见必会将他就地打死的话:“主子说本该一早料理好这事,好迎您进门的,不过事多忘了,给您添堵了。既然如今那帮人不长眼,扰着您的清净,就更留不得了。”   她怔在原地,今日那两人她压根儿就没放在心上,况且她们其实也没做什么,孟璟这反应……她思忖了好一会儿这话,没再接话,也没再往下问,沉默着跟着他到了仪门外。   车马早已备好,她踩着杌子上了马车,见孟璟微微闭着眼养神,轻手轻脚地放下帘子,在侧面落了座。   孟璟没睁眼,戏谑了句:“你不说礼数不能缺么?”   楚怀婵一哽,白了他一眼,嘀咕了句“小气”,好一会儿才道:“见过小侯爷。”   她没再说话,静静靠在马车壁上,孟璟半睁眼看了她一眼,她整个人蔫蔫的,不出声,目不斜视地杵着,跟樽菩萨似的。   “怎么了?”他纠结了好一会儿才问出这句话。   “没怎么,谢小侯爷关心。”   他见惯了她出言讥讽挖苦他的模样,现下这般毕恭毕敬的样子,倒还真是少见。更何况,这话虽然听着恭敬得很,但其实,她惯常的那份嘲讽掩不住。   早间还好好的,这是又怎么了?   孟璟思索了一会儿,没得出什么结果来,干脆懒得理她,往后一靠,闭目养神了起来。   楚怀婵枯坐了许久,等到夜幕四合,马车才停在了护城河边上。   阳河水轻淌,楚去尘选了一座画舫,见他们到了,小厮忙迎上来说他被在此地做巡关御史的同窗绊住了,请他们先稍待会儿。   孟璟迈上栈桥,往船边走了两步,发现楚怀婵没跟上来,转头看过去。   楚去尘兴许是为着风雅,选的地儿偏僻,栈桥久经岁月,有些残破。她在岸边立了会儿,时夏扶着她,她试探着伸出脚来,一碰到这仿佛一脚下去就会寸寸碎裂的栈桥,又讪讪地将脚收了回去,反复试了两次,还是没胆子。但一抬头见孟璟看着她,知他必然又在心底嘲讽她了,只好咬了咬牙,闭了眼往上一踩。   她左脚踏上实地的同时,右脚却踩上了一块表面完好的朽木,她身形晃了晃,没忍住轻呼了声,身子也失了平衡,径直向河里栽去。   这变故来得突然,连跟在她身后的时夏也没来得及扶上一把,等她感受到身子的去势顿住,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却见孟璟正拽着她的小臂,将她堪堪拉了回来。   等她立正身形,将右脚拔|出来,孟璟松开她,冲东流道:“给河道衙门那帮拿钱不干事的人打个招呼,该整修了。”   他说完径直往里头走,连看都没看她一眼。   她跟上去,等进了船舱,亲自给他搬了个杌子,等他落了座,恭谨道:“谢小侯爷。”   “要怨就怨你哥选的地儿,怨不着我。”孟璟给她斟了杯茶。   “哪敢怨小侯爷?”   她没坐杌子,在他对面席地跪坐下来,接过他手里的茶壶。   月光斜斜洒下来,落在她满头青丝上,发间那支木兰簪子也在月光下散发着清冷的光。   孟璟看了她好一会儿,才挪开了目光,侧头去望那轮蛾嵋月。   月面朝西,凉月如眉,清清冷冷。 第19章   画舫虽大,但伺候的人见楚怀婵亲自在做这事,没敢进来叨扰。   舱内只有他们二人,也无人开口说话。   孟璟目光落回护城河面上,水面之上映着一弯月,被画舫惊得一颤一颤,那轮弯月也跟着破碎了又阖上。   反反复复,阴晴盈亏。   许久,他开了口:“楚怀婵。”   “嗯。”   她应完这声,见他又不说话了,只好又应了声:“是。”   “你知道你那院儿为什么叫栖月阁么?”   “还请小侯爷赐教。”   “院子东边有泓池水,从宅邸外引进来的活水。月上西楼之时,清水映月明,似月宫仙驻足停留、傍水而栖。”   他说这话的时候声音很淡,说完这无关紧要的话,也没有继续往下说,而是往窗边靠了靠,再次去看这弯黯淡的蛾眉月。   这话听着满是雅意,实在不像是从他那吐不出象牙的狗嘴里说出来的,楚怀婵怔了会儿,终于从这话里听出了些许别的意思,她静了会儿,唤人去重新沏壶茶过来。   “我给小侯爷点杯茶吧,赔上次的罪。”   “说过不必再提了。”   她跪坐的姿势很标准,脊背笔挺,上裳连一丝轻微的褶皱都未起。   她眉目隐在这清泠泠的水光月色之后,更显淡泊,像极了那晚在翠微观里的样子。   可那挺翘的鼻梁,却又像那晚在云台,她安安分分地跪在他跟前,明明瞧着眉眼温顺,肚子里的坏水却未沥干净。   她轻轻笑了声:“我那时候其实不觉得自己有错,虽说勿以恶小而为之,但也勿以善小而不为嘛,毕竟我那会儿确实觉得小侯爷有错在先,况且我也没真怎么您,但小侯爷好像很生气的样子。”   孟璟下意识地反驳了句:“还好。”   楚怀婵没理会他,反而接道:“我到今日,才总算明白了小侯爷为什么生气。不是怪我捉弄您,您大人有大量,自然不会跟我这等小人一般见识。”   “您生气的是……”   她话没说完,下面人将茶壶递进来,她接过茶壶,习惯性地凑上去轻轻嗅了嗅。   孟璟目光看过来,她这般凑上去时,脖子弯出一道弧度来,倒是和这金浮雕梅花纹茶壶相得益彰,别有一番光洁之姿,却又脆弱得很,的确是他一把就能掐断的骨头。   外头琴师奏的是落英,琴声悠悠中,她翻过一只高浮雕荔枝纹金杯,左手轻轻挽住袖摆,右手执起茶壶,手腕起落,茶水轻轻撞在金杯壁上,惊起清泠泠的声响,三响三轻。   落英之意奏出来了,流水潺潺也极有灵性地和上了。   她目光落在茶面上,静静将茶沫点成了一幅踏马射月图,这才接道:“您是怪我,多管闲事。”   她双手执杯,平举过眉间:“这杯茶,就当给您赔罪了。”   他看得发笑,没去接。   楚怀婵保持了这个姿势好一会儿,茶水滚烫,她几乎要捧不住这杯茶,只好尴尬地道:“都凤凰三点头了,也够意思了,小侯爷不会真要我三跪九叩才肯消气吧?”   她迟疑了下,五官缓缓皱成一团,有些苦恼地道:“小侯爷,虽然我出身是比不上您,但我觉得……也没有差到,需要动不动向您行跪礼的地步吧。”   孟璟目光落在杯盏之间,她点的是右脚踏马背,弯弓射月。   其实还算是有心了。   但他轻嗤了声,一帘水幕应声扑面而来,好在他早有准备,迅疾往后退了一步。   这杯茶没能近身,顺着窗户落入了护城河中,在这尚算喧嚣的夜间,几乎没能惊起任何声响。   “装什么呢,我就猜你装不过一刻钟。”   孟璟移回原位坐下,无奈地摇了摇头,从她烫红的手里取下杯子,执了茶盏给自个儿斟了杯茶,缓缓呷了口。   见她还一脸忿忿不平,鼻子嘴巴不甘地皱成一团,他犹疑了下,抚过那串念珠,将剩下的半杯茶递过去:“泼吧。”   “反正也泼不着。”   楚怀婵噘嘴,冷哼了声,扭过头去看窗外。   “不躲。”   “真的?”   孟璟先是点了点头,随即又纳闷儿自个儿怎地对这小丫头倒是这般好耐性,但还是补了句:“不能泼脸。”   楚怀婵“嘁”了声,接过那杯茶,在手里握了好一会儿,手一扬,孟璟果真没躲,但这帘水幕却仍旧从他身前飞出了窗外。   他侧头去看她,她没迎上他的目光,只是拖着声音道:“哪敢真泼您?一会儿扶舟把我当刺客锁了,五花大绑的滋味想必不好受。”   她说得认真,却又有气无力,好似真的在担心被当成贼人拿下受到苛待一般。   孟璟没忍住笑了,笑完很认真地唤了她一声:“楚怀婵。”   “嗯,”她蔫蔫地应了声,“在呢。”   “敛秋的事和你无关,我也不是针对你。若母亲没拨她到你那儿伺候,今日赏她的这顿板子只会更重。”   她把耷拉着的眼皮掀开一条缝,无精打采地看他一眼:“合着我还该谢谢您给我面子不成?”   “可以这么说。”   楚怀婵一口气噎住,实在是不知道还有什么话可和这个脸大如盆的人好说。   他转过头去继续看那轮弯月,月华黯淡,静静洒下一层冷光。   他其实很喜欢仰头望这弯瑶台月,孤月清辉,干干净净,又冷冷清清。   一是因为,这月干净,不像他,身处深渊,满是淤泥。   二则是因为,这冷清的模样,像他。   其实倒也像他跟前这个人,但她尚有灵动与余热。   而他只剩那点子寒。   他嘴角常挂着的那丝若有若无的笑就这么变成了一丝苦笑,又倏然掩进了夜色中。   楚怀婵怔怔地看了会儿,确信自己没有看错,默默低头,重新执起茶盏,替他斟了杯茶。   他们其实都算是看惯了人情冷暖的人。   那五年里,外祖虽然对她处处呵护,但毕竟年纪太大不当家了,她长年客居,日子不见得舒坦,父母亲来信也时常只是问候一声便罢,直到父亲在京师稳住根基,这才终于提起将她接回身边的话。   而他,则更是。   她对京师这个巨大旋涡不甚了解,对他,则更算不上熟识与知悉。但毕竟就这么莫名其妙地被一纸诏书绑在了一块儿,余生终究要系在同一座宅邸里度过,从云台归家后的那几日里,除了跟着娘亲和嬷嬷紧赶慢赶地习新妇规矩,她更多的,则是在想法子去了解他这个人。   前后军左都督的嫡长子啊,少年英杰,战场杀敌,威名赫赫,到何处都是众星拱月般的所在。   像天上星耀眼,也像南山仙可望不可即。   到如今,竟然连他自家堂妹,一个武安伯的二房孙女,也敢对他出言不敬。说他是见惯人情冷暖,兴许倒不如说他是看遍世态炎凉。   也许是因为男儿心胸总归要大度些,他并不甚在意这些事,也从不过问,但他毕竟慧极,连她今晚这般登不得台面的隐秘情绪都能在只言片语间被他看破,他又怎会体会不到这般变化?   况且,长年缠绵病榻,对他这样的人而言,脆弱或许谈不上,但心思总是要较常人更敏感些的。   所以对于他们这样的人而言,都早早地习惯了不再依赖旁人,就像他不会接受母亲的关怀,而她明知爹娘有苦衷,却也再难发自真心地接受来自于娘亲的歉意。以至于,好像连出嫁这般头等大事,也都变成了草草了事。   也正因如此,在某些特定的方面,他们还算是有某种程度的契合。就像她没有问他为什么为难敛秋,而他也没有解释。   但他好歹肯用一句话来纾解她心中的不解与烦闷,让她不至于太过难堪。   她手腕高低起落,用的还是凤凰三点头的手法,这次却更用心了几分,敛去了秀技的花哨,以最纯粹也最真挚的凤凰点头代赔罪。   “都第三杯了,露微清芬,这茶平时我想要一点,我哥都藏着掖着不肯施舍半分。”   他多看了她一眼,她笑了笑,接道:“小侯爷若再不赏点儿脸,一会儿……”   “一会儿什么?”   他接过杯子,等着后边儿那句难听话。   “保准我哥气得拉你一起跳河。”   他笑出声来:“你哥……堂堂的辛未科榜眼啊,失敬。”   他垂眸看向手中的金盏,右手指腹摩挲着栩栩如生的浮雕荔枝纹,月华之下,金盏光华流转,杯中茶水清冽,清芬满溢。   她歪着头看他,嘴角微微抿出一个笑来。   他下意识地放下已经举到唇边的杯子,不太确定地问:“又加什么了?”   楚怀婵被气笑,给自个儿也斟了杯,随即举杯在他杯壁上轻轻撞了一下。   声音清脆,伴着她的低笑,随风入耳:“小侯爷也忒狗眼看人……不是,那个,我是说,您眼光也太差了些。您能大度让我泼您一杯茶消气,我还能再给您加点姜汁儿让您难堪不成?”   她以掌捂杯,先一步一饮而尽。   “更重要的是,这种小伎俩,我从不对同一个人使第二次,因为太容易被看穿了,我才没这么笨。”   她放下杯子,还算欢快地接道:“不过呢,这么多年了,我过过招的人里,真的只有小侯爷才这么蠢,连中两次招。”   他那是压根儿没料到有人敢对他使这种小把戏而已。   孟璟本想反驳一句,但她这般做了坏事反而理直气壮的样子惹得他失笑,于是很大度地放过了这个天底下头一个敢当面骂他蠢的人,顺从地随她抿了小半杯。   那点子落寞自然也就随着她这几句调侃倏然消逝,再看不出来分毫。 第20章   说曹操曹操到,楚去尘的声音从外面传来:“说我什么呢?”   他吩咐完艄公撑船,掀帘进来,先冲孟璟见了个礼,“有点小事绊住了,并非有意怠慢,小侯爷见谅。”   “无妨。”   楚去尘看了眼孟璟空了一半的杯子,赶紧执壶给他斟茶。   楚怀婵嘴角一弯:“哥,别添了。不是问刚说你什么么,小侯爷正说你这茶不大好呢。”   又来了。   孟璟递了个警告的眼神给她。   楚去尘手顿住,抬眼看向他,他哑巴吃黄连,有苦言不得,只好客套了句:“去尘兄勿信。”   楚怀婵却压根儿就无视了他这饱含威胁的眼神,随口把话接了过去,道:“小侯爷说,露微上品味芬而色鲜,你这却是夏日才采的茶不说,还是等茶叶快散开之时才匆匆忙忙采下的细尖,不是刚露芽的粗芽。”   孟璟抿唇,手上那串念珠从小方桌下甩出去,重重击在她膝盖弯上。   分明是一串祈福用的念珠,但从他手上出来,便变成了似乎可一击取人性命的凶器。   楚怀婵疼得咬了咬唇,从牙缝中挤出最后几个字来:“简而言之,无品。”   楚去尘先看看她,又转过头去看孟璟。   又又又被这死丫头摆了一道。   人家是亲兄妹,孟璟知解释无益,只是赔了个笑,没再说话。   楚去尘看了他好一会儿,似是不可置信,一股脑儿地将桌上另一套定蓝瓷杯全数注满了茶水:“不可能。我这茶难得,小侯爷定是方才尝过其他这才品不出味,再试试。”   孟璟摇头:“这就不必了吧。”   “妹夫,”楚去尘趁他不备,直接将一只茶杯塞进了他手里,“真尝尝,这露微真不是劣品。”   孟璟没反应过来这称呼,愣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拗不过眼前这人,被逼着喝了一杯。   哪知这俩兄妹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怕是惯常以整人为乐,平时这种事怕是没少干,驾轻就熟地逼着他喝了一杯又一杯,到最后他只觉嘴里只剩涩味了,心里只剩了一个想法:他又不是水牛!   楚去尘还不罢手,又往他手里塞了一杯,他生生忍了好一会子,才忍下了将这俩没脑子的蠢货直接扔下阳河灌上一肚子水的冲动。   楚怀婵见他这有苦说不出的模样,毫不顾忌地笑得眉眼弯弯,眼见着他确实要动怒了,这才赶紧阻了那位仍旧执着于灌茶大业的木偶,心满意足地将两盏茶壶一并没收了交给下面人。   楚去尘没了再祸害人的法子,终于消停下来,很认真地看向孟璟:“小侯爷,如何?”   孟璟舌头都有些发麻:“……还不错。”   “还不错?”楚去尘一脸虔诚。   “味醇,色鲜,气芳,人间难得几回……”他实在是夸不下去了,狠狠地盯了楚怀婵一眼。   她将脑袋一歪,冲他挑衅地笑了笑,回了他一个爱莫能助的眼神。   楚去尘见二人“眉目传情”,适时噤了声,刻意退开两步去召人上菜,总算是放过了他。   孟璟看她一眼,见她脸上还挂着抹没来得及收敛的洋洋得意的笑,颊边梨涡浅浅浮现,轻嗤了声,好脾气地问:“这就消气了?”   “没有啊。但我也不能以牙还牙赏你一顿板子,还能怎么办?”楚怀婵手肘撑在膝上,托着腮看向窗外,无意识地噘了下嘴,语气听着怏怏不乐,唇角却止不住地弯了弯,“只好……就这么算了咯。”   到底是小姑娘,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   孟璟失笑,看了她好一会儿,没再接话。   楚去尘见这边没了动静,这才过来殷勤斟酒布菜。等茶余饭毕,他又召人撤了桌再上酒。酒过三巡,他开始管不住话匣子:“万寿之后,万岁爷下的头一道谕旨……”   孟璟觑了楚怀婵一眼,他摆手:“无妨。我这妹子,见识不低,小侯爷日后可知。若非必须瞒她的事,大可坦诚,否则很有可能弄巧成拙。”   孟璟犹疑了下,收回目光,又看了一眼四周,见画舫已到河中心,四周俱寂,阒无人声,这才没阻止这缺心眼酒后失言。   “就是和你们的指婚诏书一并送出来的。唔,兵部右侍郎被外放到陕西做巡抚,这人曾任过陕西布政使参政,现在又跑去赞理陕西军务,经略陕西三边事宜,还真是……呵,说是兵部和吏部共议出来的好法子,小侯爷听说了吗?”   “听说了。”孟璟点头,淡淡道,“楚阁老力排众议票拟的么,为此还加衔少保,迁谨身殿大学士,恭贺令尊高升。”   楚怀婵怔了下,这事怕是在她离开京师之后才发生的,来宣府的路上,她哥竟然也没告诉她,她全然不知情。   她悄悄看了他一眼,他却不着痕迹地避开了这目光。   楚去尘客套了句,他又笑道:“令尊加少师衔,擢内阁首揆指日可待。”   楚去尘没理会他这恭维话,反而轻声叹了口气:“文官领兵,又开始了啊……前朝便是因此到最后无将可用,落得个被赶出京师偏安一隅的地步,万岁爷,糊涂啊!”   孟璟没出声,面无异色地端起一杯酒去缓口中的苦涩。   楚怀婵“诶”了声,顾不得礼数,也顾不得被他方才两句极为疏离的恭维话所激起的异样情绪,起身将他杯子夺下:“小侯爷,你身上还有伤,方才也喝过两轮了,适可而止吧。”   他默默收回手,白了她一眼,但果真也没再打那杯酒的主意。   楚去尘继续道:“不光是这个,兵部如今在议重提武举的法子,要让兵部文官去掌武举事宜,让武将为文官门生。呵,小侯爷,你信不信,从甘肃往东,九边重镇,一个都跑不了。”   缺心眼儿“嘿嘿”了两声,接着道:“到时候,武官勋贵怕是要就此没落再无东山再起之日……你们宣府的总兵官,就再也不是什么镇朔将军了,早晚得变成兵部派出来的巡抚,说不定就是现在那个大肚子的兵部左侍郎。也不对,宣府为九边之首,位置重要,兴许是特派总督加兵部尚书衔也未可知。”   孟璟垂下眼眸,将腕上的念珠取下,绕在掌间数珠子:“九边重镇总兵官若能挂兵部职衔,战时调动军队更为方便,也算是好事一桩。”   “好事个屁!简直荒唐!”楚去尘不以为然,口不择言,见他不再动杯,干脆直接拿了酒壶灌酒,“五军都督府统兵、兵部调兵互相掣肘的格局早已定下,多年未改。如今兵部居然想一脚将五军都督府踢成个空壳子,金算盘倒是打得好!”   “文官节制武将嘛,历朝历代稳定下来之后都是如此,无需在意。”   孟璟拇指停住,按上食指指节,几乎要将卡在此处的那颗念珠化为齑粉,可声音仍旧听不出一丝波动。   楚怀婵抬眼看向他,见他面上没什么反应,这才看向她这位半点儿不设防的大嘴兄长,刚要说句什么,楚去尘又抢先一步道:“小侯爷方才说的,其实才不是什么稳定下来之后吧,而是……中晚期吧?”   孟璟还在斟酌措辞,楚怀婵却先一步慌了神,看向她这个缺心眼的兄长,出言阻了他接下来的话:“哥,你醉了?”   “嗯。”   “……我说呢,你个穷翰林跟着瞎掺和个什么劲儿。”   楚去尘摆摆手:“嗯对,不瞎掺和。就是刚才和巡关御史多掰扯了几句,想远了想远了。”   他说完又觉不对,赶紧补了句:“诶不对,你说谁穷呢?”   “说你呢。”   楚去尘白她一眼,因着酒劲上头倒也没像平日一般同她斤斤计较,而是又转头过去看孟璟还要再瞎说几句什么,楚怀婵无言,生怕他再说出方才那些容易惹祸上身的话来,赶紧岔开话题将他注意力拉回来:“哥,你还记得你叫我出来要交代什么吗?”   “记得。”楚去尘随口应下,又喝了杯酒,琢磨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临行前家里人的叮嘱,这才道,“爹说京师路远,叫你不要麻烦小侯爷,无需归宁。”   楚怀婵低头,低低应了声“好”。   孟璟看向她,她垂首避开了这目光,一如方才他避过她。   楚去尘拖长了声音接道:“娘说,让你安心侍奉夫君,自矜持重……”   楚怀婵猛地推了他一把,他一下跌到地上,酒醒了几分,恍恍惚惚地回想起自个儿刚说了什么,但没能明白她这反应的缘由,只觉莫名其妙,于是接道:“的规矩该丢就丢,要尽心……”   她气急,一杯酒直接泼在了他脸上。   孟璟一怔,敢情她还真敢泼脸?昨晚上说的平常使点儿小坏捉弄捉弄她哥的话也不是玩笑?   “干什么你?”楚去尘甩了甩头,迷迷糊糊地出去洗了把脸,回来之后酒彻底醒了,赶紧冲自家妹子赔罪,“不是,我刚才说错话了,本来是要私底下同你交代的,哪知道吃醉酒了。妹子出嫁,又是小侯爷这等人物,当哥的心里高兴,你就别生气了。”   他瘪了瘪嘴,压低声音弱弱道:“再说了,不是你先问我的吗……明知道我吃醉酒了。”   楚怀婵忽然起身往外走,飞速地在眼角抹了下。   楚去尘背对着她,没瞧见她这动作,孟璟却全数收进了眼中。   他嘴角弯了弯,被从天而降的指婚诏书砸中、被迫远嫁给他这种人没哭,新婚之际便被他扔在孤庭独院没哭,方才和他斗法生闷气也没哭,这么简单的一句话,居然哭了。   楚去尘思忖了好一会,才确定她是真生气了,可琢磨不出她到底为什么生气,只觉摸不着头脑,便没去找她赔罪,反而冲孟璟行了个礼:“小侯爷,我这妹子,说真的,自吹自擂地说一句,真的挑不出错来。”   孟璟一哽,你的榜眼帽子是靠你爹买的吧?   再说了,刚才泼你一脸的,好像也是你这挑不出错的妹子。   他继续道:“我这妹子是在外祖家长大的,外祖年纪大,自然也疼小辈,给惯出了些不知好坏的倔脾气。若她日后脾气上头,或是做了什么错事,小侯爷该怎么管教就怎么管教,该罚便罚,也别留情。就一点……”   他走远,从下人手中接过一盒珍品露微,递到孟璟跟前:“她气性高,若实在抹不开面子不肯服软,还请小侯爷多多担待,给她些时间。她心思通透,总能想明白的。”   孟璟看着那盒茶叶,胃里开始不自觉地犯恶心,那一肚子茶水仿佛都在翻江倒海,他这才终于想起来出门前扶舟曾提点过他一句楚去尘这人是个真茶痴,但之前叫楚怀婵一通瞎搅和,他竟然把这事给忘了。   茶痴就这么在他跟前弯下了清高翰林们自视甚高的腰杆,屈着身子为他唯一的嫡亲妹子要一句承诺。   他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这人拜帖里有话要同自家妹子交代的说辞不过是个幌子,毕竟再有什么话,这一路也该交代得差不离了。今晚这一场宴,说白了,不过就是非要从他嘴里逼出一句对她的千金之诺罢了。   蛾眉月清辉静静洒在宽广的河面上,漾起一阵波澜。   他看了许久,也不知应的是前一句还是后一句,总归是应了一个“好”字。 第21章   那晚从护城河上回来的时候,楚怀婵问过一句孟璟,她那个拎不清的兄长到底同他说什么了,毕竟……同爹娘的半无奈半叹惋不同,她哥对这门亲事甚为满意,对孟璟则更是赞不绝口,那晚说高兴自然也是真的,不然也不至于当真酒后失言到那个程度。   但问题是,他后来在里头到底对孟璟说了什么,她并不知道。   但孟璟不肯告诉她,她当日也觉自个儿确实失态,追问了几句,他实在不肯说,也便罢了。   这之后,她连着一个多月没见过孟璟,但她也不大在意,每日按时去向婆母赵氏请安,陪着用用膳,闲时看看杂书,除了见不到父母兄长,日子和出阁前竟没什么两样,或者说,比从前还要更闲散舒坦些。   这日快到未时,大夫人唤人过来请她去趟槐荣堂,她迟疑了下,毕竟她濯完发,正正躺在软榻上,由着时夏给她擦去发间的水珠。   她本想着日头大,等发干完,篦完发去陪大夫人用膳正好,倒不料槐荣堂那边提前遣人过来请了。这会子发梢尚且滴着水,令她犯了难。   当日东流特别关照,敛秋身上的伤不算重,如今早好全了,这会子正在往她一件祥云纹褙子上绣红梅,她手上的活计没停,仔细想了会子,明白过来缘由,向她解释道:“今日十二了呢,还有三日中秋,旁宗家塾那边也该放人归家团圆了,想是小四爷回府了。”   楚怀婵怔了会儿,这才想起来果然是要到拜兔儿爷的时节了。   她看了眼尚在滴水的发梢,接过帕子自己细细擦拭了起来,敛秋笑着劝:“无妨的,四爷年纪还小着呢,不必讲究那么多大防的规矩。”   楚怀婵没出声,走到日头下晒了会儿,敛秋明白过来她的心思,接道:“少夫人放心,二爷和四爷年岁实在差太多,自来不算太亲近,更不会特意过来。”   楚怀婵目光缓缓落在她手间的活计上,梅花花瓣已经成型,她正换了红线往里头勾,毕竟是西平侯夫人跟前伺候惯了的大丫头,当初想是千挑万选过的,这些活计倒没有一项是她不拿手的。   她静静看了好一会儿,点了头:“先放着吧,明日再忙活也不迟,赶紧收拾收拾过去。头一次见,也别怠慢。”   她将帕子递给小丫鬟,简单将两鬓的发挽成两股束到脑后,看了眼铜镜,不见凌乱了,这才吩咐时夏去取了些时兴糕点过来,往槐荣堂去。   她到时,丫鬟说赵氏恰巧刚被老夫人叫过去交代中秋家宴的事了,院子里一小孩正趴在花坛边沿捉蛐蛐儿玩,旁边立着两个束手无策的嬷嬷。   见她们进来,嬷嬷先是怔了下,随即见敛秋跟着伺候便明白过来,恭恭敬敬地唤了声“少夫人”。   敛秋笑了笑,给打了些赏:“两位妈妈累着了吧,大老远地回来一趟也折腾人,下去吃点茶吧,也给丫鬟小厮们分点赏。”   嬷嬷接了赏,瞧见分量比平素重上许多,满心欢喜地向楚怀婵谢恩:“谢过少夫人。”   楚怀婵摆摆手叫他们去了,这才向孟珣走过去,不料没走过去几步,孟珣忽然一转身,捧着一抔土向她撒过来。她今日穿的藕色月华裙,被黄土一染,裙摆上瞬间染了好些泥污印子。   时夏面色不豫,左脚刚往前一动,敛秋拉住她,示意她别轻举妄动。   楚怀婵轻声唤:“四爷?”   孟珣两手在身侧握成拳,并不肯应她。   她迟疑了下,试探着往前走了两步:“四爷今日在学堂里不痛快?”   孟珣打量了她一眼,故作老成地问:“你哪个院的?”   楚怀婵失笑,原是刚才玩耍太认真,压根儿没听见她们这边说话,她柔声道:“栖月阁的。”   “栖月阁?那地儿没人住啊,你主子哪位?”他端着架子问话。   楚怀婵笑了笑:“四弟,我是你二嫂。”   “……”   摆谱失败的小四爷忿忿地转过身去,在花圃里又抠出了一团泥巴。   敛秋怕他又顽皮弄楚怀婵一身,赶紧挡在前头阻道:“四爷,二爷一会子要过来用膳的。”   “你骗鬼呢?”孟珣将泥巴一扬,全数往她身上扔,“二哥除了初一十五,什么时候进过这地儿的大门?”   时夏赶紧出声呵斥,可惜午后有风,风一扬,这泥土全数进了她嘴里,呛得她咳了好几下才止住咳嗽,但这泥到底是进了嘴,滋味儿不好受,敛秋赶紧让这被她连累的倒霉蛋去后头捯饬捯饬。   楚怀婵在原地立了会儿,不说别的,她还真不知道怎么哄孩子。虽然她离开外祖家前,大表哥也已经有这么大的孩子了,但及笄是道坎,她那会儿毕竟年纪小,自己都还算个孩子,自然也不会去招惹这些半大的小屁孩儿。   如今看着孟珣,她只觉得脑仁儿疼。   她忽然想起孟璟那句“烦人精,别理他”,心想他这人其实偶尔还是能给别人一个公正评价的,没忍住微微抿出一个笑来。   孟珣看过来,见她这反应,脸色阴郁了几分,恼羞成怒地跑过来,抓过她手帕就往外跑。   毕竟是贴身之物,楚怀婵怔了下,赶紧跟着追出去。事发突然,仆役们也不知发生了什么,等听楚怀婵让拦着的时候,孟珣早已跑了个没影儿。   楚怀婵眼看着丫鬟小厮齐上阵乌泱泱地跟着追出去,而孟珣则穿过假山往二房那边跑,她犹疑了会儿,怕这小屁孩儿无端生出事来,赶紧将下人都喝了回来,好生交代了句:“嘴都紧点儿,别叫大夫人知道。”   她自个儿跟过去寻人,但那小子早已跑没了影,她拐过假山,循着山洞钻过去,准备再去找找这个头次打照面就欠收拾的小兔崽子。   她七拐八绕地走出这处弯弯绕绕近似迷宫的府穴洞天,一阵悠远的笛声忽然从假山后头传出来,顺着熏风往她耳里钻。   她一时不知该不该继续往前走,犹豫了会儿,那笛声便已到了跟前。   吹笛的人是孟琸,孟珣正吊在他脚边闹腾,他执笛的手里,攥着她的手帕,角落里那朵木兰将绽未绽,衬出一片娴静来。   孟珣个子差他太远,腾空跃了几下也够不着他举到和嘴齐平的手那么高,只好高声喊着:“还我。”   小孩闹腾容易引人来,楚怀婵迟疑了下,走近了两步,柔声道:“四弟,母亲刚回院里了,叫你赶紧回去。”   孟珣盯她一眼,又仰头看了眼压根儿不搭理他的孟琸,迟疑了会儿,冷哼了声,转头往假山后头跑去了。   见人走了,孟琸放下了笛子,戏谑道:“二嫂子还是怕有人知道啊,可清者自清不是,有什么好避忌的?”   “三弟,”楚怀婵脸色慢慢冷下来,“再怎么说,我也是你二嫂,言辞上的尊重,恐怕你少不得。”   “那也得看二哥有没有把你当我真二嫂啊。”他低头看了眼手中的帕子,木兰之上,萦绕甘松,用这样饰物和熏香的人都甚少,这物什的主人是谁,几乎一看便知。   “便是东侧院,之前二哥也常去呢,只是如今厌倦了,想着换批人罢了。”他笑了声,“可栖月阁,除了成亲当晚,二哥一次也没踏进过吧?”   楚怀婵没出声。   他以为这话戳中她痛脚,继续将这针往深处刺进了几分:“二哥这人和别人不一样,他的东西,若不在意,从不在乎旁人分一杯羹,东侧院那些女人,最终也送了我不少呢。”   话说到这地步,她若还不知道他想做什么,那便是天真甚或无知了。更何况,那日在老夫人院里,眼前之人的那个眼神,她可没忘。   但……她确实没想到,孟璟竟然真会把自个儿的女人拱手让人,哪怕是已经厌弃了的。毕竟当日扶舟给她说的是全数撵出去了,既然这话是假,那因为她才将人撵了出去的话,则更信不得了,枉她当日还以为承了那人一份情。   她想得远,久未出声,孟琸仔细打量了她一眼,见她今日未挽发髻,头发松散着束在脑后,越发衬得肤如凝脂,呼吸不自觉地加重了几分,却仍强装镇定,直直地打量着她。   除了美色,他这人没什么别的爱好,平时勾栏瓦舍也去得不少,不是没见过比她更漂亮的女人,但当日初初一见,他便觉得,这女人身上……有股那些女人都没有的味儿。   特别是那把纤腰,令他念念不忘了好些时日,若能掐上一把,便是做鬼倒也风流了。   更巧的是,这几日孟璟恰好不在,归期也未定。否则,给他十个胆,他也没胆动这位煞神的东西。   “三爷自重,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孟琸没料到她居然还敢放狠话威胁他,微怔了一小会儿,没出声。   她深深看了他一眼:“小侯爷他不计较,的确是因为他不将这些小事放在心上。”   她施然走过他身畔,挤出一句光说说便令她自个儿犯恶心的话:“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三爷在想什么,我也不蠢。”   这话还是当日在外祖乡下庄子上,她从吃醉酒扯着大嗓子骂街的婆子们嘴里听来的。   “但三爷要记住,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一渊不见二龙,哪怕潜龙在渊,也终究是条龙,终有一日,会飞龙在天。”   她走出去两步,又折返回来,一把拽住他手里的那方手帕使劲一扯,帕子里连带着的蟠螭纹玉佩便掉了出来,正是她方才见孟珣佩的那枚。   她蹲下身子去捡这枚玉佩,将土仔细拍干净了,然后站起身,缓缓走出去两步,沉声道:“听说三爷刚参加完秋闱,而且已经是第二次了,三年复三年……三爷若有欺负小孩子的功夫,倒不如抓紧功夫去背两则经书,也好早日挣个功名,振兴门楣,如此也不必阖府上下都要仰仗旁人食禄。”   “你!”他本被激怒,随即又露出了个笑,“二嫂子这样睚眦必报的性子,难怪二哥瞧不上。”   楚怀婵几乎被气笑了,笑过之后淡淡道:“三爷说我什么都行,我都认了。毕竟我是个囿于后院的女人,没什么见识,但我还是忍不住要提醒你两句。”   “这门亲事是万岁爷赐婚,不管小侯爷心里瞧不瞧得上我,起码明面上他不敢怠慢我。”   孟琸没出声。   “其次,我也不必非得仰仗你二哥的庇佑。”   “三爷记清楚了,我姓楚,父亲是当朝次辅,前不久刚擢了谨身殿大学士,如今礼部和吏部有不下一半的官员是他门生,门生之门生则更不用说。礼部掌科考,吏部管升调,你的仕途……”   “言尽于此。”她冲他笑了笑,“三爷若执迷不悟……栖月阁虽不大,但还不惧多您一个客人。” 第22章   她回到槐荣堂的时候,大夫人还没回来,她环视了一周,没见着孟珣,问时夏:“四爷还没回来?”   “回了,敛秋姑娘带着去后头净手去了。”   她将帕子扔给时夏:“拿回去烧了。”   时夏应下收好,将自个儿的帕子递给她,她接过来,将玉佩细细擦净了,又道:“再去交代一遍,别在夫人跟前多嘴。”   她踏进明间,孟珣见她进来,因惹了事,躲躲闪闪地不敢看她,闷闷地将脑袋一埋,绞着手指玩。   敛秋才刚给他打好胰子,见他这样,温声笑了笑:“四爷自个儿搓搓也行。”   他却忽然忿忿地将胰子一把抹在了她袖上,敛秋愣了愣,问:“四爷今儿到底怎么了?”   楚怀婵冲他笑笑,伸手召他过来,他迟疑了下,乖乖立到了她跟前。   楚怀婵摊开手,掌心是那枚玉佩,他伸手来抓,她却将掌心一合,背至身后。   他腮帮子鼓起,迟疑了下,闷闷地恐吓她:“还我。”   但这话到底没什么气势,楚怀婵失笑,冲他道:“先去把手洗干净。”   他走到盆边,敛秋捧水给他净手,楚怀婵道:“自个儿洗。”   “哦。”他果真将小手伸进铜盆里,认认真真地将泥沙都洗净了,又自个儿拿了手帕将手擦干,这才又回到她跟前,重复了一遍,“还我。”   楚怀婵将玉佩放入他手心,柔声问:“方才你三哥欺负你了?”   孟珣低头去看这枚玉佩,迟疑了会儿,低声道:“也不算吧。”   她蹲下来,将玉佩安安稳稳地佩在他腰间,又替他正了正玉穗,柔声道:“他下次再欺负你,拿你二哥压他就是,他不敢的。”   方才都还好好的,眼下孟珣一听这话,却一把打开她手就往外走,楚怀婵愣了下,看向敛秋。   敛秋也正纳着闷儿,只好将知道的事情简单说了下:“那玉佩是二爷赠的周岁礼,四爷宝贝得紧,匆忙回宣府时兵荒马乱的,旁的东西都七零八落不知丢哪儿了,这宝贝倒是一直带在身边。”   楚怀婵站起身,望了一眼那小人的身影,发了会儿怔,难怪,那玉佩是黑青玉材质,正面浮雕蟠螭纹,背面浅浮雕如意云头纹。这等材质和纹样,配这般岁数的小孩,终究是有些过于厚重了,也得是孟璟这样的人,才能送得出这般礼。   但既然平素如此珍重,那他方才的反应便有些奇怪了。   敛秋也有些犯难:“奴婢也不清楚。四爷有时候挺怕二爷的,一提便能压住他,但有时候却提也不能提,一提就发脾气,就像刚刚这样,也不知到底有什么内里。”   楚怀婵静了一会儿,正准备出去找孟珣,一转头就见着赵氏拎着他从外头回来,在中庭里劈头盖脸一顿数落:“你看看你,又弄得一身都是泥,干什么去了?”   数落完小孩,又朝后头呵斥了声:“季嬷嬷!”   在后头吃茶的婆子听她动了怒,赶紧放下手里的牌迎上来,讪讪地赔笑:“大夫人有什么吩咐?”   赵氏狠狠盯她一眼,又扫过后头跟的一众丫鬟小厮:“这么多人,一个八岁大的孩子都看不住,像什么话!仔细勒紧点儿裤腰带,别一不留神将那点儿可怜家底全都输出去了,回头又到我跟前来没出息地抹眼泪珠子!”   季嬷嬷忙跪下磕了个头:“大夫人教训得是,是奴婢们托大了,请大夫人责罚。”   楚怀婵身形方微微动了动,时夏赶紧问:“小姐要帮她们说话?”   她摇头,走到香炉前添了些香。   “主子训斥下人,我这会子出去解释岂不是下夫人的脸面,一会儿再说吧。”   时夏点点头,侧头往外看去,听赵氏呵斥道:“赶紧带回去,换身衣裳再来,成天到晚没个人样,像什么话!”   婆子们忙将孟珣生拖硬拉地拽下去了,楚怀婵这才迎出来请罪:“母亲勿要动了肝火,方才是我想着和四弟说几句话,这才叫她们去后边吃茶的,也是我没看住四弟,请母亲责罚。”   赵氏脸色缓和了些许,又看了眼那群人的背影,摇了摇头:“别全往自个儿身上揽。一群瞎了眼的老东西,不光是今日才这样,也就仗着在府里伺候了几年,便开始倚老卖老偷奸耍滑。也不知二房怎么挑进来的下人,若还在京里,这等婆子如何能进家门?”   楚怀婵凝神听着这话,多看了她一眼。   赵氏这下才得了闲,仔细打量了她一眼,见她发散着,发梢经了刚才一通折腾倒是干了,只是发根尚且湿着,道:“也是我疏忽,想着这小子回来了,该叫你来见见,倒没料着你有安排。”   “也没有大事,母亲客气了。”   赵氏引她进屋,先净了手,叫人添了些冰块,又将自个儿帕子递给她:“擦擦汗。”   她去暖阁里拿了件氅衣出来递给敛秋:“今日得闲,趁这空当儿给我绣朵花上去,太素了,倒显得老了好几岁。”   敛秋接过来仔细看了看,确实是素净,但却是江南那边织造局进贡上来的缎子,料子质地极好,如今远在宣府,侯爷也不再是皇帝跟前的红人,等闲便有铺天盖地的赏赐,也算是难得了。   赵氏知她想多,往暖阁里边看了一眼,隔着地屏,她并不能看见里边的人,却仍是轻轻叹了口气:“从前侯爷赠的,就穿过一次,侯爷夸过一句好看。”   她怔怔望了好一会儿,轻声道:“也压箱底好些年了,昨日恰巧翻了出来,搁着也是浪费,这便拿出来了。”   敛秋搬了个墩子坐在门口穿针引线,等她回过神来,这才轻声问:“夫人想绣什么?”   赵氏迟疑了会,有些拿不准主意:“百花图太花哨了些,只衬小姑娘。芙蓉如何?”   楚怀婵看向眼前这位端庄的妇人,忽然明白过来孟璟身上那种浑然天成的贵气与高高在上从何而来,眼前这位妇人,毕竟是宗室女出身,纵然已上了年岁,也经了落魄岁月,但那种与生俱来的高贵,不减反增,她的独子倒也完美继承了这宗室女与百年勋贵两脉传承下来的高傲与贵气。   她忽然惊觉自个儿想得有些远了,赶紧迫自己回神,冲赵氏笑了笑:“芙蓉美人妆,当衬母亲的。”   “就你还肯宽慰我几句,旁人都道我是老婆子了。”赵氏拉过她手背拍了拍,问起闲话,“他没去过你那儿?”   楚怀婵没答话,拉她过去看敛秋的巧手,赵氏目光扫下来,见到她手上戴着的镯子,迟疑了会儿,还是道:“我赠你的镯子,你也一直不肯戴。”   楚怀婵下意识地将袖摆往下理了理,柔声道:“母亲赠的,太过贵重,想着珍藏起来,等哪日拿去市井街坊当了,也好给我那屋添几株翠竹。”   赵氏笑出声来,被成功地转移了注意力,道:“说起来,若要说竹子,菁华门到阅微堂间倒是有一片竹林,东流亲自打理的,倒还有些看头。眼下也要开始枯叶了,一会儿过去看看?”   “不必了。”楚怀婵赶紧拦住,“无事便不去扰二爷了。”   “他这几日不在,去怀仁了,倒也扰不着他。”赵氏叹了口气,“你怕他?”   楚怀婵这才明白过来孟琸今日为何敢如此放肆,面上却只是摇了摇头。要说怕,除了那事,她还真没有什么怕孟璟的理由,但自从知道他的喜好之后,这点心思也就彻底淡了,到如今,她还真没什么理由避他,只是懒得见罢了。   赵氏迟疑了会儿,解释道:“说是怀仁有个好友成亲,也和他一样,拖了好些年,到如今才提这终身大事,过去贺喜去了。”   她笑了笑,淡淡道:“小侯爷倒是重旧日情义。”   “他这人吧……”赵氏低低叹了口气,“若在意的,便是珍之重之。”   她自然而然地接过后半句话:“若不在意,便压根儿不会看入眼里,兴许连他书房灯盏上落的一粒灰尘都比不上呢。”   赵氏目光久久地停留在那朵将要成形的芙蓉上,许久,轻声叹道:“你也是个浑不在意的。这淡泊性子凑一块儿,你俩倒是都舒坦了,只难为我这当母亲的。”   “母亲这话说的,倒是我不是了,赶明儿我也给母亲戏彩衣赔个罪。”   这话惹得赵氏笑出声,边指点敛秋将花样往上绣绣,边道:“彩衣娱亲倒不必了,你若当真有逗我高兴的孝心,就常往他那儿走动走动,我便舒心了。”   楚怀婵抿了抿唇,没答话。   “你俩啊。”赵氏无奈地摇了摇头,“等他回来,我找他说说去,都像什么话。”   楚怀婵本想阻止她,余光瞥见季嬷嬷将孟珣送了回来,赶紧住了话头。   孟珣进来,先是规规矩矩给赵氏磕了个头,这才移到楚怀婵跟前来,认真行了个礼:“见过二嫂。”   “不必多礼。”楚怀婵唤时夏将糕点拿过来,“也不知你今日要回,只好匆忙带了些糕点过来,也不是什么稀奇物,但好在冰镇过,能消消暑,也不知你吃不吃得惯。”   “绿豆糕啊!”孟珣先是双眼放光,随即又压住了兴奋劲,将伸出一半的爪子收了回来,跟自个儿赌气道,“不爱吃。”   赵氏知他的喜好,没忍住笑出声,却看破不揭破,反而故意问道:“今儿念的什么书?”   “啊?母亲又问书啊?”孟珣收回恋恋不舍的目光,拿右手抠了抠后脑勺,仔细想了会,才道,“念到《昔时贤文》了,今日先生教念‘流水下滩非有意,白云出岫本无心’,怪没意思的。”   赵氏半解释半闲扯地同楚怀婵道:“是从太爷那一辈分出去的旁宗,有个盛名在外有些学问的举人,因丁忧困在城内,被那边家塾给聘了去,恰巧那边府里又有个和他差不多大的哥儿,便将他送过去结伴念书了。”   楚怀婵点头,转头去看孟珣,柔声问:“你知道你方才为什么抓不着蛐蛐儿么?”   “为什么?”孟珣被勾起了兴致,很认真地问。   “先生都教你念到这一句了,难道没教你念‘近水知鱼性,近山识鸟音’?”   孟珣疑惑地看向她。   楚怀婵笑笑:“蛐蛐儿昼伏夜出啊,你三更天叫嬷嬷起来帮你抓,循着声儿找过去,定能抓到。”   孟珣将信将疑,转头过去和季嬷嬷交代了几句。   “读书须用意。四弟,你这火候还欠得多呢,别嫌先生讲的东西无趣。”   “正是破蒙的年纪,合该好好念书,这是件很好很好的事,你以后会明白的。”她很认真地道,“每日什么都不用想,只需要在学堂里安安心心念念书的日子,等年岁稍长些,便再不会有了。”   孟珣愣了下,抬眼去看她,听她轻轻念道:“昔时贤文,诲汝谆谆。集韵增广,多见多闻。”   他下意识地地接着背下去:“观今宜鉴古,无古不成今……”   赵氏见他竟肯摇头晃脑地认真背书,看得欣喜,将位置让给他俩,到厨房去吩咐添些孟珣爱的吃食。   楚怀婵陪着他念了一小会儿,住了声,就这么安安静静地听着他往下念。一晃眼,好像回到了当年在江浦时,她尚且梳着双丫髻,倚在娘亲膝前轻声诵诗文,若念对了,娘亲会冲她柔柔一笑,晚间在父亲面前夸赞上她几句,父亲便会再奖励她些精致玩意儿。   但这般无忧无虑的日子,这辈子,终归是再也寻不见了。   她发了好一会儿怔,眼眶没来由地红了些许。   孟珣不解地看向她,她将绿豆糕轻轻送入他左手。   他接过来尝了口,冰镇过的糕点恰巧能消这秋老虎的厉害,瞬间眉眼笑作一团,没了方才那般故作老成的小机灵模样,将手中的糕点囫囵吞了。   “慢点儿啊。”楚怀婵见他这样,也将眼睛笑成了两弯月牙,将糕点盒子一并往他那边推了点。   方才跑了好一阵,他确实有些饿了,又囫囵吞了好几块,等这阵儿馋劲儿缓过去了,才道:“二嫂子,你很好啊。”   他很认真地问:“二哥喜欢你么?”   原来方才她和赵氏的对话,倒还是叫他听了几句去。这半大的小人,竟也无师自通地开始明白隐藏在这等字眼下的情愫与韵调。   敛秋也跟着这问话看过来,她顺势接过她手里的氅衣,往那处细致的针线活看去——芙蓉照水,不肯嫁东风。   她抿出一个淡淡的笑来,轻声对这尚未经人情间事的孩童道:“我好或者不好,都不是为了让他喜欢我的啊。” 第23章   中秋之夜,赵氏刚到酉时就过来携了楚怀婵和孟珣去老夫人院里,楚怀婵平素没怎么见过二老爷孟淳,先去和她这个二叔见过礼,随即找了个角落坐下来,拉了孟珣问些家塾里的趣事。   她从前念书都是母亲亲自教的,后来到了外祖家,外祖也不过是请了个先生到家里教她。从前她爹尚且未身居高位,家塾这种东西,对于那时尚在小门小户的她来说,其实是件稀罕物。   她很认真地同孟珣唠嗑了两刻钟,孟珣看了她好一会儿,嗫嚅了半天,讪讪挤出一句:“二嫂,那天对不起啊。”   楚怀婵失笑,将桌上的绿豆糕捻了一块递给他,柔声问:“怎么了?”   半大的孩子,因着那点隐秘的自尊心作祟,倒比她们这些在人世间沉浮了几遭的人都要更在意那点百无一用的面子。   孟珣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禁不住冰镇糕点的诱惑,赶紧接过,这才讪讪道:“你那日说是我二嫂,我一时生气,这才抢了你的手帕,对不起啊。”   听她说是他二嫂便生气?   楚怀婵失笑:“你二哥打过你?”   孟珣腮帮子鼓起,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了几圈,见赵氏远远地被二房的人拉着唠嗑,一时顾不得这边,这才道:“没。”   “那你怎么又生他气又怕他?”   孟珣噘嘴,闷闷地道:“他往我跟前一杵,就跟我爹似的,我能不怕吗?”   楚怀婵一口茶水几乎就要喷出来,赶紧拿帕子掩了,等缓过这阵气儿,又笑了好一会儿。   孟珣看她笑得几乎就要前仰后合了,板着小脸道:“有那么好笑吗?我又没说假话。”   这俩兄弟年纪相差太大,他这说法倒也不假,她按捺住笑意,轻声道:“可你也很喜欢他啊。”   “你怎么看出来的?”   楚怀婵垂眸看向他腰间的蟠螭纹玉佩,没出声。   孟珣见她不答,也没在意,低头玩他胖嘟嘟的手指,低声道:“二哥人其实很好的,从小对我便很好,母亲也是。”   镇国公一脉传承下来,代代子嗣稀薄,她当初还曾听时夏说过些不入流的市井传闻,说是孟家战场杀敌太多手下亡魂甚众,罪孽深重,这才使得几乎代代都无善终,从镇国公到武安伯,孟门三代,都殁在宣府沙场之上,西平侯如今也落了这么个结局,孟璟也……除此之外,更影响了孟氏一族的子息,几乎没有哪一代,这国公府里出现过其他高门大院里那般兄弟成群的景象。   西平侯统共也就只得了这么两个儿子,还差上这般年岁,孟珣说赵氏和孟璟都待他很好,自然也是真的很好。哪怕如今他生母殁了,赵氏也是视如己出,事事上心,若非多出来一个事事耗费心力的孩子,她前几年也不至于当真将自己熬得心力交瘁,心甘情愿将自个儿夫君拿沙场拼命换来的食禄交给旁人去挥霍。   她忽然想起敛秋曾对她说过,也就最近这半年多来,孟璟能下地了,这位以瘦弱双肩承受了太多不幸的妇人这才觉着,兴许是上天眷顾,西平侯府总算不至于就这么泯灭在岁月长河里,对自己夫君还能否康复的那点执着心思也才慢慢淡了下来,不再日日背着人垂泪。   如今兴许是孟璟对她也生分了,那份心思也就更淡了,当母亲的,也就希望他好便罢了,只要自个儿尽了心,就算他实在不肯亲近,她也无所谓,便又匀出了几分心思到孟珣身上。   孟珣看她发呆,以为她不认同他说的话,气鼓鼓地重复了一遍:“二哥人真的很好的,从前每次回京都会给我带礼物,就算后来脾气不怎么好了……也不是,也不算脾气不好吧,就是不怎么和人往来了,但也只是不怎么搭理我,并不凶我的。”   他想了想,补了句:“除了坚决不让我习武,别的事也不为难我。”   坚决不让他习武?   楚怀婵怔愣了好一会儿。   他又掰着手指数,兴冲冲地同她道:“二嫂,你没见过二哥舞剑耍刀吧,刀光剑影绕在身侧,就跟神仙似的!”   小孩聒噪,也说不出靓丽辞藻来,却也童言无忌,听得楚怀婵没来由地一笑。   他继续絮叨:“以前爹总说,若二哥早托生二十年,也就没他什么事了。”   其实她倒是见过孟璟动武的样子,新婚当夜,但是……总归她没看到几招,便被他揭了被子盖住,所以她也没看清楚什么。但他动起来的时候,总归是飘逸的,那副皮囊倒也更入眼了些。   楚怀婵不知怎地就想起那日,他头一次带她来此地拜会老夫人的时候,瓦松绿的直裰在微雨之下衬出一片幽静来,这幽静之后,他似竹挺拔,也似谪仙不染人间风月。   好是好……但总归,没有烟火气,活得不像是个人似的。   她转头看向孟珣,小孩尚且做不到喜怒不形于色,难过地撇了下唇:“不过这几年,再没机会见二哥舞剑弯弓了。”   她冲他一笑,刚要说句什么,余光瞥到孟琸从外间回来,先一步噤了声。   孟琸先去和老夫人见过礼,随即往他们这儿来,话里带了点戏谑:“二嫂倒是和小叔子关系不错。”   孟珣猛地把脸一侧,冷哼了声。   “诶我说你小子!”孟琸指节作响。   楚怀婵见这人果然还是贼心不死,要起身往外走:“我去和母亲说点事。”   “等会儿啊二嫂。”   除了勾栏瓦舍,宣府这地儿甚少见她这般一看就是江南调里养大的水灵美人儿,孟琸笑了笑:“二哥从前最重礼数,朔望请安从未耽误过,如今却连中秋夜也不肯回来。”   孟珣捻了块绿豆糕往他脸上砸:“我哥他有事绊住了,要你管!”   “嘿!我说你……”孟琸将袖子一捋。   楚怀婵目光冷下来,拦在他俩中间,语气冷静,偏生带了股子震慑力:“三爷别忘了我上次说的话。”   孟琸仔细打量了她一眼,冷笑了声,转身走了。   恰巧这会儿赵氏说不必等孟璟了,老夫人接过话茬:“是啊,怀仁远,赶回来也需要些时间,大家伙儿先落座吧。”   这顿饭吃完,老夫人难得兴致起,说要去后花园赏月,准备带着一大家子浩浩荡荡往北边去。楚怀婵推辞说身体不适便不去了,临走之前刻意狠狠盯了孟琸一眼,先一步溜回了栖月阁。   她找了时夏鼓捣了半天,也没鼓捣出个什么像样的东西来,丧气得不行。   时夏笑得忍不住:“小姐打算怎么对付三爷?”   “对付他干嘛,懒得同他计较。”楚怀婵默了默,“只是账房那把钥匙,二婶之前出了力,再怎么说也算于危难之时扶过母亲一把,母亲如今不好开这个口,只得我来了。”   “小姐何必呢?”时夏轻轻叹了口气,“若当真要对付三爷,把局做在外头也便罢了,何苦引进来,总归要遭些闲话。”   “既然嫁过来了,总归要在这儿生根,好好过日子的,母亲辛苦,帮帮她也是该的。若把局设在外头,二婶当着家呢。”   “也是,有奶便是娘,二房拨着月钱呢,若在外头,想是轻易就摁下去了,反倒一样都捞不着。”时夏轻轻叹了口气,“只是吧……”   她知道这丫头没说完的后半截话是什么,也知道她是关心自个儿,于是轻轻笑了笑,不甚在意地道,“闲话什么的就无所谓了,反正我和他……”   她没把话说完,低头去琢磨别的法子,时夏再度叹了口气:“您跟夫人商量一下再行动也不晚啊。”   “若和母亲说,母亲必然不肯我受这委屈的,这样便帮不上母亲了。”她笑了笑,“没关系的,夫人那是什么人,一会子递个眼色也该明白我的心思了。”   “横竖说不过您,您这人呐……”   时夏这话没说完,敛秋已过来回禀说:“少夫人,二爷给您备的礼,命东流送过来的,没留话。”   楚怀婵愣了下,下意识地接过来看了看,倒也不是特别花心思的东西,一盒精致的应季月饼,剩下的,是一盒上好的露微。   她这般轻轻嗅了下,几乎都能闻到那股子清芬味。   他虽没留什么话,她却在瞬间明白过来他送这东西的缘由,毕竟,她当日同他闲谈间说起她平时想要一点这茶她哥也藏着掖着不肯给时,他凝神看了她一眼,甚至还轻轻笑了笑,虽然大抵是在心内嘲讽他们果然是小门小户出来的,一盒茶叶也值得藏来抢去。   她静了会儿,平复下情绪,轻声问:“小侯爷回来了?”   毕竟,他要是这时节回来了,孟琸定然不敢再乱来,她这出戏倒是唱不成了。   敛秋摇头:“说有点儿事绊住了,先遣东流回来给侯爷夫人请安,晚点再回来。”   她轻轻笑了笑,还好这莽夫没回来捣乱。   她脑子转得快,一计不成,又生一计,送上门的壮丁不要白不要,吩咐道:“去,把人给我叫回来。”   敛秋稀里糊涂地去了,东流半路被揪回来,楚怀婵叫人给他搬了个杌子,然后就这么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   东流被她看得心里发毛,哆哆嗦嗦地一股脑儿全交代了:“诶哟少夫人,主子在外头真没拈花惹草,安分得很呐,真去赴的喜宴,要想花天酒地还不简单呐,何必大老远地跑到那么远去?”   “……谁稀得管他?”   楚怀婵脸色黑了几分:“敛秋,赏月饼。”   东流一哆嗦,从凳子上掉下来,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最后还是在她的眼神压迫下接过,低声道:“少夫人,我说的真是实话,不敢瞒您呐。”   楚怀婵挥手让时夏把门关了,东流悄悄抬头瞟了她一眼,试探性地同她商量:“少夫人该不会是想动私刑吧?我好歹是主子跟前的人,您给留那么点儿情面?”   楚怀婵彻底服了他这瞎想能力,沉默了下来,懒得接话。   他只好去看敛秋:“姑娘诶,好歹我也帮你挡过灾,帮我说句好话?”   “爱莫能助。”敛秋耸耸肩,去后边给他端了杯茶。   东流不敢接,楚怀婵亲自端过杯子塞进他手里,冲他一笑:“平时坏事干得多吗?”   东流愣了下,孟璟干的坏事全被她知道了?   这还了得,果然不得不防,他赶紧将手里的东西一扔,起身往外跑,准备去给孟璟报个信儿。   楚怀婵看了眼地上的茶渍和月饼屑,微微笑了笑:“回来。”   东流顿住脚步。   “帮我个忙,等你主子回来,我就不告诉他,你把他给我的礼摔了的事。”   东流:“……???”   好像送的确实是茶叶和月饼。   他怔了好一会儿,听她吩咐了几句,这才会过意来,犹豫了下,道:“少夫人何必呢?主子心思是没在府里,等闲注意不到这些破事。但也就是您给主子开句口的事,想收拾谁主子自帮您收拾了,不会有二话,不必您自个儿劳心费神的。”   “他不给我捣乱就不错了,谁稀得他帮?”   毕竟吧,孟璟这一开口,二房那边自然不敢反驳,但自个儿主动送上来的和被迫交出来的,总归是不一样。他若一施压,落到下面人口中,自然又成了赵氏过河拆桥忘恩负义。   东流却没想明白这层,只觉得,楚怀婵这人……莫不是和他一样,也是个呆的?嫌孟璟给她捣乱,没搞错吧??? 第24章   戌时过半,楚怀婵将窗户大开,倚在美人榻上去看今夜的圆月,窗外月华冷冷清清,门外……一个黑影悄悄从院墙上翻了进来。   院中未掌灯,那黑影悄悄摸索到院中,见暖阁的灯都已熄灭,面露喜色,正准备趁孟璟不在,给这不知数的小蹄子一点教训,抬脚便往明间跑,哪知刚迈出去两步,脚下突然被绊了一下,双脚被绳索一缠再迅速收紧,他整个人就这么倒挂在了这株梧桐树上。   他这人向来有色心没色胆,哪敢动孟璟的人,就连之前东侧院那些人,他也不敢当真下手,只得最后孟璟开了口赏他,他这才欢天喜地地收了,更别说这好歹是孟璟明媒正娶进来的正牌夫人。   那日假山后头偶遇,也不过是因为他知孟璟不在府上,又从来不来楚怀婵这地儿,她没法子向他嚼舌根吹枕边风,这才鬼迷心窍地出言不逊。但方才她狠狠瞪他的那一眼,实在是让他心下不爽,这才大着胆子来寻她,要给她点颜色瞧瞧。   可到了眼下这境地,他才知中了她的激将法,又不敢大叫引来旁人,只得四下挥舞双臂寻求脱身之法,却不料右手在不小心间划到了异物,“嗡嗡”的声响随即环绕在耳边,他的身体比意识更先反应过来这是什么玩意儿,一声惨叫划破长空。   时夏听得动静,透过明间的窗棂往外看了眼,回来冲楚怀婵道:“是三爷,正鬼哭狼嚎呢。”   “那就让他嚎会儿吧,就这动静,马上就会有人去禀老夫人,也好,这会儿老夫人正带着大家伙游园赏月呢,人都在呢。”她往榻上去,不甚在意地道,“等会儿就说我喝了些药,早歇下了。”   “是。”时夏高高兴兴地应下,又躲明间后面偷乐了会儿,等时间差不多了,推开门去看孟琸,随即惊呼一声,“三爷你怎么了?!快来人啊,三爷被蜜蜂蛰了!”   院里兵荒马乱,秋日里的野蜂蜇人劲儿大,外头进来的仆役不敢冒死上前,随意扑腾了两下就纷纷退开了。   老夫人果然很快带着众人过来,瞧见这情形,心立时一梗,毕竟这是她最亲近的孙辈,赶紧喝人赶蜂的赶蜂,放人下来的放人下来。   闻讯赶来的侍卫大着胆子上前将孟琸放了下来,他整张脸已经被蜇成了猪头,孟璇见这惨状,先一步哭出声来:“哥!”   她忿忿地盯了明间一眼,冲老夫人道:“老祖宗,您瞧瞧,这都是什么事儿啊!事情出在这地儿,您不找您的好孙媳妇儿问问怎么回事吗?”   老夫人盯她一眼:“我不知道吗!要你多嘴?”   孟璇噎住,心有不忿地闭了嘴。   老夫人招手唤人:“先把人抬出去,快去请郎中!”   下面人上来抬着孟琸就往外走,方才一直没出声的大夫人赵氏往路中间一站:“等会儿。”   孟淳方才嫌游园没意思先一步回去了,二夫人张氏不得不站出来和她对上:“大嫂这是什么意思?就算有什么话,也得先送我儿去看郎中吧,这秋日里的蜂,谁知有毒没毒?若是有个好歹,大嫂担罪过吗?”   “我担便我担!”   “弟妹心疼自己儿子,可我也心疼我儿和儿媳。”赵氏环视了一周,目光森冷如铁,“就算我儿如今落魄了,但也轮不到你们这群人来欺负!”   她看向那群仆役,仆役被她目光一激,手一哆嗦,径直将孟琸摔到了地上,孟琸立时疼到哭天喊地。   赵氏狠狠盯了他一眼:“这大半夜的,老三,你若交代不出你今日到这儿做什么来了,就休想安生从这儿出去!”   老夫人看孟琸不住地往身上抓挠,光脸上都肿成这样,还不知身上是何惨状,心下一片惶惶然,不由乱了阵脚。   毕竟她虽最疼孟璟,但孟璟的性子,始终和她不太亲近。二房这边又因老大和继母不和,离家之后不再回来,如今算是仅有孟琸这一根独苗。   她犹豫了一瞬,站到了孟琸身旁,呵斥道:“你这是做什么?又不是不让你问话,人在府里还能跑了不成?看完郎中再问也不晚。”   赵氏深深看她一眼:“老祖宗,老三是您的孙儿不假,孟璟就不是了么?”   老夫人迟疑了下,但毕竟人命关天,仍是挥手示意将人先抬出去再说。   “休想!”   “来人,把院门给我堵死了!”赵氏没留丝毫情面,“今夜上夜的人全部给我拿下,待会儿挨个审问!还有,去请二少夫人出来。”   下人们待在原地左右为难,一头是先武安伯的夫人,一头是西平侯的夫人,还是远支宗室之女,各自的男人一个早早走了,一个长年缠绵病榻,但这两个身有诰命的女人顶在一块儿,一年轻一年长,偏偏气势不相上下,连累他们夹在中间两头不是人。   僵持了半晌,最终还是有人拿了棍棒往院门口一站,将院门彻底堵死了。   老夫人担心孟琸的伤势,怒喝了一声:“赵氏,我看你就是欺负我老了!今日当着这么多人,我便问你一句,这府里是不是你当家?”   “不是。”   “既然不是,这些人便不归你调拨。”   老夫人正要呵斥下人退开,明间的门在此刻轻轻打开,“吱呀”一声吸引了大多数的战火,楚怀婵往门口一站,似是被院中景象惊到,先是愣了会儿,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到老夫人问她:“楚氏,你方才在做什么?”   时夏忙将楚怀婵方才交代的话回了。   二夫人张氏听出来些许不对劲,冷笑了声:“敢情给我儿下套呢?这院里这么大动静,喝什么药了,能不省人事到这个地步?”   楚怀婵缓缓走到她跟前,缓缓道:“二婶这话就不太对了吧,脚长在三爷身上,三爷若不摸黑跑这儿来,这套哪下得到他头上?”   “我看你就、就是胡搅蛮缠!”张氏理亏,再加担心与生气夹杂,竟然有些口齿不清。   老夫人回过神来,冷声问:“楚氏,你这丫鬟方才说的话可有半分虚假?”   “老祖宗若不信,那自然就是假。”楚怀婵淡淡道。   老夫人急火攻心,几乎要立不住,缓了好一会儿才道:“栖月阁今晚上夜的人,全都给我押上来,就地审。横竖若不说清楚,咱们西平侯夫人也不会让人踏出这院儿。不就是要争个理么,反正上夜的就那么几个人,给我拖上来挨个审。”   赵氏补了句:“去外院审。敛秋,时夏,你俩一并出去,老实答话。”   下头又兵荒马乱了一阵,孟琸还趴在地上哼哼唧唧,孟珣不知从哪儿端了盘绿豆糕过来,往阶上一坐,吃得正香,听见孟琸的声音,迟疑了下,走到下边来,拿了块绿豆糕往他嘴里一塞:“三哥饿了吧,垫垫肚子。”   孟琸脸已肿成猪头,一点力都发不得,哪里还咬得动绿豆糕,甚至连吐出来的力气都没有。这块不起眼的绿豆糕冰得他牙疼腮帮子也疼,竟然就这么堵住了这令人厌烦的哼唧声。   孟珣干完这坏事,蹲下来看了他好一会儿,附在他耳边,用只有他们俩人能听到的声音说:“三哥胆子也太大了吧,连我哥的人都敢打主意,等一会儿他回来,我便立刻过去告诉他。”   孟琸今夜本也是鬼迷心窍才敢做出这事,此刻听得这名字,身子抖如筛糠。   孟珣见他这怂样,没忍住嗤笑了声,面不改色地坐回台阶上继续看戏。   楚怀婵趁众人不注意,给赵氏做了个无声的口型。赵氏辨了一会儿,明白过来这场大戏原是这丫头瞎搞出来的,稍微点头示意了下,方才那股子因护犊子而生出来的怒火瞬间松下去不少,唇角甚至微不可觉地弯了弯。   老夫人看过来,目光落在楚怀婵身上,楚怀婵站出来:“事情发生在我这地儿,左右我脱不了干系,老祖宗若要问话,我自然也不敢不听。”   她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请她们进明间说话。   老夫人先命人将孟琸抬进西梢间守着,又引了众人进明间,等她在主位落座后,赵氏和张氏也分别在下首两端落了座。   老夫人示意了下,身边的大丫头递了个蒲团给楚怀婵。   她默默接过来,一句闲话也没说,安安分分地往下首一跪。   老夫人还没出声,二夫人张氏已经气昏了头,径直问:“楚氏,我只问你一句,你说我儿夜闯栖月阁,可他为什么夜闯?”   楚怀婵:“……?这问题,二婶似乎还是亲自去问三爷比较合适吧?”   这话一问完,似乎也没什么可以再问的,毕竟小叔子夜闯嫂子院子,还落到如此难堪的地步,明眼人都知道怎么回事,室内顿时陷入一片诡异的寂静之中。   老夫人沉吟了许久,才问了个听起来很不雅的问题:“你是怎么把人挂树上去的?”   楚怀婵失笑,又觉得不该在这等场景下嘲讽那个既没胆子又没脑子的色鬼,赶紧凛了神色,低声回道:“回老祖宗,人不是我挂上去的,是院里设了机关。机关也不是我设的,是二爷叫人弄的,说是怕府里有些心眼不干净的人。”   赵氏看过来,楚怀婵不着痕迹地避过了她这打量的目光。   赵氏倒没顾忌一旁两位急火攻心的妇人,轻轻笑出声来。   好歹知道借孟璟的势了啊,也算是有长进了。 第25章   一提到孟璟,老夫人和张氏的气焰就消下去了一大半,屋内好一会儿没人吭声。   老夫人心里头那点愧疚感和说不清道不明的惧意似乎又缓缓升了起来,一时之间倒忘了重伤的孟琸,迟疑了下,问了句:“谁动的手?”   楚怀婵道:“二爷身边常跟的小厮,叫东流,刚刚才回府。”   扶舟东流这两个名字老夫人自然不会不知,她冷静了会儿,吩咐道:“去叫过来,一并扔到外头好好审。”   室内没人再说话,就这么沉默了一刻钟有余,赵氏忽然出声:“老祖宗也不能太偏心,光是审问这头的人,似乎也太不公平了点。”   张氏问:“你什么意思?”   “孟琸呢?他身边伺候的人呢?府里的巡防侍卫呢,都干什么吃的?”赵氏盯她一眼,“府里的事都是弟妹说了算,如今不妨告诉告诉我,这么多的侍卫,是怎么容你的好儿子夜半闯进他嫂子的院子的?”   老夫人手拄在龙头拐上,慢慢捋清楚了今夜这出大戏的意思,但这些事合该这些年轻小辈来争,和她这个半截身子埋进黄土的人总归没什么关系了,于是没出声。   张氏笑了笑:“原来是在这儿等着呢。从前大嫂没什么精力管家,我好歹辛辛苦苦帮着操持了整整五年,如今儿媳进门了,有人可以帮衬着了,这便想着过河拆桥了?”   “弟妹这五年的所作所为与‘辛苦操劳’,我都看在眼里。你也不必含沙射影,我只是就事论事。”   外头有人进来回禀:“老夫人,阅微堂的小厮招认说确实是他在二少夫人院里设的机关,主要是以防万一,谁知当真有不长眼的闯进……”   他还没说完,老夫人打断了他后半截难听话,问:“其他人呢?”   “栖月阁上夜的说,今日中秋节,二少夫人恩典放众人回家吃月饼,今夜外院无人上夜,内院只有两个大丫头并几个在外间供差遣的小丫鬟,都说二少夫人一回来就说不舒服,早早喝完药歇下了。”   “这头的人总归没什么疑点,再怎么说也不可能把脏水往这边泼吧。老祖宗,您不如还是问问弟妹,我刚才的问题她怎么答?”   老夫人龙头拐击在地上,惊起一声巨响:“张氏,你说。”   二夫人张氏见她动了怒,也不再帮着说话了,忙跪下去,哆哆嗦嗦地道:“老祖宗,这巡防就是平素安排下去的啊,您也过目过的啊。想是今日过节,侍卫们偷懒了也未可知。”   老夫人道:“那便把侍卫也给我拿下,好好审。”   张氏忙磕头,声音里已带了几分哭腔:“别啊,老祖宗,侍卫人太多了……琸儿正要说亲呢。”   孟琸倒也不是个省心的,常去勾栏瓦舍不说,也还养有外室,虽不像孟璟因为身份的原因能在京师里传上一嘴,但在宣府这地儿,也不算不为人知,虽有着国公府的庇佑,说个好姑娘倒不是难事,但如果妄图染指自家嫂子这等腌臜事传开了,意义自然不一样。   老夫人沉吟了一会儿,没出声。   赵氏看向楚怀婵,楚怀婵摇头示意她无碍,这才开了口:“弟妹说得有理,嘴长在各人身上,日后这话怎么传,也不是随便就能控制得住的。”   张氏虽不知她为何态度陡转,但也带了几分欣喜看向她,却听她道:“总之,今晚这么多双眼睛都看到,孟琸他没能进得了栖月阁明间的大门。公道自在人心……”   她刻意顿了好一会儿,张氏才明白过来这真的是个局,既然楚怀婵早有准备,明明可以把陷阱设在外头,不必非要引孟琸进自己院里惹出事端。但若在外头……人都是她管着,事情自然很好摁下去,断不会像如今这般,他们一点主动权都握不到。   只是自个儿那不争气的儿子还当真不长脑子,非往火坑里头跳,但到底是独子,她也没法子当真舍掉这不成器的。   她绞了绞绢帕,放低姿态道:“大嫂说得是。公道自在人心,琸儿有错,我代他向大哥大嫂赔个罪。”   赵氏看了眼楚怀婵,她只好接道:“也给侄儿侄媳赔个罪。”   “养而不教,是我这个做母亲的失职。日后我也没有脸面再管教下人,账房和库房的钥匙,外加这五年的账簿,我一会子会亲自送到槐荣堂给大嫂过目。”   赵氏默了会,点了点头:“依我看,这事也就不必闹太大了。”   二夫人忙应和说是。   老夫人见两人谈好了,知赵氏其实也没有当真要讯问孟琸的意思,问:“眼下我能把人带走了?”   赵氏点头:“老祖宗请便。”   老夫人看了楚怀婵一眼,微微叹了口气,带人撤了出去。   赵氏把今夜涉及到的仆役丫鬟全部召在一起,让敛秋挨个清点完后,吩咐道:“把名儿记下,全部划到阅微堂伺候。”   “啊?二爷肯吗?”   “他肯也得肯,不肯也得肯,划过去。”赵氏怒气未消,说这话时的语气不容置疑,说完又反应过来其实她也使唤不了孟璟,只好低声补了句,“他媳妇儿的事,烂摊子不该他帮着收拾?”   “啊?”敛秋忙愣了下,赶紧应和道,“对对对,夫人说得是。”   赵氏这才冷冷扫了众人一眼:“今夜的事,一字不得再提。否则,日后在阅微堂伺候,二爷待下,你们知道的。”   众人哆哆嗦嗦地应下,她又补道:“每人月钱涨一半。”   恩威并施,众人喜忧参半地应下,东流干脆顺路把人都领了回去。   他进门的时候,孟璟刚好回来转了一趟,正要出门,见这阵势,愣了下,问:“就出去了几天,院里的人都死绝了?”   东流:“……不是,是夫人说院里的人手太少,给您拨点过来,以后可以十人伺候更衣,二十人伺候用膳,人实在太多没活可干的话,让您没事就叫人出去打扫打扫后花园侍弄侍弄花花草草也行,或者……”   “打住。”孟璟看他一眼,“把人搁那儿,你给我过来。”   “是。”东流忙跟着他进了客厅,赶在他手痒之前,将事情一五一十地交代了。   孟璟在他那把紫檀木太师椅上坐了许久,憋出几声闷笑来:“这小丫头,还挺有意思的。”   “啊?”   “狐假虎威的本事倒是不小。”   “少夫人借您的势,不也是应当的么?”东流见他还有心思想这个,皇帝不急太监急,“主子诶,都有人敢心怀不轨了,您还不在意啊?这亏得是少夫人脑子灵活,若换个傻的……”   “这丫头可不是个傻的,机灵着呢。”   哦,东流一脸冷漠,您媳妇儿爱怎么夸就怎么夸吧,反正也不干他的事。   孟璟琢磨了会儿,疑惑道:“不过这家有什么可当的?数银子调遣人这么麻烦的事,母亲如今肯定没精力管,到时候不还是要交给她。年纪这么大点儿,倒不怕事多压身。交给二房操持着,就算给他们占点便宜,但图个省心不也挺好?”   东流见他语气认真,似是当真疑惑,想了好半天,才回道:“少夫人瞧着倒像是个想认真过日子的。”   孟璟看他一眼,思忖了会儿,没接话。   东流试探问:“那人都留下了?”   “让万叔看着办,内院少安排点人,若太吵,拿他是问。”   “诶好,那我去给他知会声。”   “还有,吩咐下去,不得再提这事。”他语气不自觉地重了些,“若有敢乱嚼少夫人舌根的,直接乱棍打死。”   东流应下,见他起了身,想起他方才也是要出门,多了句嘴:“主子这是要赶去给夫人请安?也快到子时了,您赶紧去,夫人这几年面上虽同您置着气,但心底总是盼着每月朔望这二日的。”   孟璟今夜被楚怀婵这一出给逗乐,难得没计较他嘴碎,左脚刚跨出门槛,又顿住脚步,吩咐道:“把万叔拨过去给她。”   “诶好,”东流应下,“万叔从前能帮着夫人管侯府,如今国公府里这点事定然也不是难事,少夫人想必轻松许多。”   孟璟回头看他一眼,嘴角扯出一个不太和善的笑来,东流赶紧往后退了一步,语速飞快:“好的,我明白了。是万叔办事不力惹恼了您,等他把这批人都安顿好,我立刻把他给撵出去。”   孟璟这才往外走,走出去几步,又问起别的事:“教训够吗?”   “啊?”东流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问的是孟琸,小小吃惊了下,毕竟老侯爷对二房很是宽仁,孟璟对他这个父亲向来又敬重有加,虽看不上二房那等小人,但一般也就睁只眼闭只眼懒得搭理,更不会和他们计较。   他思忖了会儿,老实道:“少夫人瞧着像是个和善的,但偏偏下手没留情,我悄悄看了几眼,腿根都肿完了,得有好几个月下不了地吧。依我看,要不是顾忌着这是您兄弟,给您点面子,少夫人能直接把这人废了。”   孟璟虽觉着这话怪怪的,好像哪里不太对劲,但还是没忍住嗤笑了声:“能从这丫头那儿讨到便宜的,那也得是个奇人。”   东流称是,他又问道:“孟琸中举了吗?”   “暂时没呢,秋闱刚结束,说是这次应该有希望。”   “刚考完都不安生。”孟璟缓缓拨着念珠,沉声道,“帮那丫头再给他补点教训。现今学台是谁?”   “高叔元。”   “熟人啊。那正好,不必找别人了,直接派人过去打声招呼,孟琸要中了,让他仔细督察院的笔杆子。”   东流应下,他又补道:“还有,去趟巡抚衙门,问问府台大人,就说上次的事都一个多月过去了,臬司衙门为何仍没能查出一二,剩下的事叫他们自己看着办。”   东流一愣,毕竟要拿孟琸是问还很正常,这俩兄弟间没什么情分在。但毕竟侯爷他们两兄弟是相扶持着过来的,孟璟平时虽瞧不上那一大家子,但一般总会多少给他这个二叔一点面子,他不太确定地问:“这是要问二老爷的罪?”   他话刚出口,随即又明白过来,涉及到鞑靼,若查不出来龙去脉,担责的自然不会只是一个小小推官,这责,定也不是一个推官就能担下来的。这意思,自然只是给孟淳一个小教训。毕竟子不教,父之过。   见他久不应声,孟璟道:“你这脑子,我看塞回娘胎回炉重造一回,再修炼上几年,大概也就能比得上孟珣那个心智不全的八岁小儿了。”   心智不全?这是连自个儿弟弟都挤兑上了?   东流“唰”地站直了身子,连连摆手:“不不不,免了吧,我娘都去了好些年了,您还是别劳烦她老人家了。”   他赶紧做了个“请”的手势送瘟神:“您慢走。” 第26章   孟璟到槐荣堂的时候,已近子时。   中天映月明,他在垂花门前住了脚,立在院中那棵久经年月的老槐树下,仰头去看从枝叶缝隙里漏下的清辉。   他站了一刻钟,二夫人张氏从客厅内出来,一见到他回了府,本就不好看的脸色顿时又煞白了几分,毕竟这人回来的头一年,曾当着她的面漫不经心地取过两个她不小心放进阅微堂的探子的性命。自此之后,但凡涉及到他的事,她都只敢亲自过来问过他的意思才敢行事。   可他今晚没什么怒意,甚至还淡淡笑了笑,隔着远远地同她见了个礼:“二婶。”   这看起来还算和善的笑倒惹得她毛骨悚然,毕竟是她儿子有错在先,她不敢再生事端惹这煞神,点了点头,什么话也没说,逃命似的疾步出了院门。   里头丫鬟过来请他进去,赵氏目光正落在账簿上,她随手翻了几页,正要和楚怀婵交代几句什么,见他进来,住了声。   “母亲。”孟璟行过礼,略带歉意地道,“回来晚了,母亲见谅。”   赵氏看了他好一会儿,目光又移向侍立在身侧的楚怀婵,楚怀婵客客气气地同孟璟见礼:“见过小侯爷。”   孟璟也不在意她如此生分,微微点头算是见过。   赵氏见两人这般客套,摇了摇头,转头冲楚怀婵道:“折腾了半宿,也该累了,先回去吧。好生休息,明早不必过来请安了。”   楚怀婵应下,施然告退。   赵氏送她到门口,目送她出了院门,这才回到上首落了座。   孟璟见她神色凝重,知她必然又要老毛病复发开始念紧箍咒了,赶紧开溜:“我去见见父亲。”   “有什么好见的?再怎么也就是那样。”赵氏指了指下首,不容置疑地道,“坐。”   她很少对他态度这般强硬,孟璟迟疑了下,顺从地到下首东边落了座。   赵氏吩咐人都退下后才问:“去怀仁见的谁?”   孟璟眼睑半阖,缄默了好一会儿,没出声。   “你不愿告诉我便罢了,我本来也不想多说什么。但是……”赵氏叹了口气,“怀婵这丫头,倒是个心思通透的,若非敛秋从她那儿听了几句掏心窝子的话,来劝了我一遭,我如今也懒得搭理你。”   孟璟一哽,敢情他还得沾她的光,才能得自个儿母亲几句唠叨?   那他可真是谢谢她了。   但他不知怎地想起了当日敛秋送过来的那碗香薷汤,虽不是什么稀罕玩意儿,但毕竟是阔别了三四年的暖意。他默然垂下眼眸,没接话也没反驳。   赵氏见他今儿态度还算过得去,接道:“山西的事,你务必谨慎些。万全都司毕竟驻在宣府,咱们的根又扎在这儿,但山西那头的两大都司,如今未必肯听你调遣。若光是不听调遣便罢,但若是……旁的不说,若反手往都察院或者陈景元那儿递一本,你便性命……”   孟璟阻断了她后半截话:“我知道。我会谨慎,母亲勿要忧心。”   “你别不拿我的话当回事。”赵氏端过茶喝了口,将涌起来的那阵火压了下去,闭着眼深深吸了口气才道,“你上次从京里回来便负了伤,你别以为我看不出来。”   “一时不妨,被恶犬咬的,母亲不必上心。”   “……你当我三岁还是五岁?”   “我知道你不喜欢我管你,但我还是要说一句,你这好不容易才好了些,咱们就守着国公府好好过日子,不去想那些有的没的成么?”   赵氏手抚在那摞账簿上,一页页地草草翻过,轻声劝道:“太爷留下那么多田产庄子虽都被你那不成器的二叔和老三给败光了,但你父亲毕竟还有食禄,便是不再回京也不再挣什么功名,只要没有这群人心不足蛇吞象的东西拖后腿,咱们以后的日子还是可以过得和和顺顺,就不折腾了行么?”   孟璟原本低着头,这会子倒是抬头觑了她一眼,但避过了她要他安安生生过日子这等从前已提过不下八百遍的说辞,反而淡淡道:“这就是母亲要收回钥匙执掌中馈的缘由?”   “是。你是锦衣玉食堆里滚惯了的,就该好好供着,凭什么便宜那堆贪心不足的小人?你父亲守孝重义,父辈家底半分没要,偌大一个国公府也一并借给他们沾光,没赶他们出府。”   赵氏气得拍了拍那堆账簿,陈年旧纸扑腾出一阵灰来,令她微微呛了呛,等缓过来才接道:“到如今,他们不心怀感激便罢,还敢暗地里手脚不干净,还不就是欺负你父亲如今这样,拿他们没办法。这五年的账若是细细查下来,光是吐亏空,也够他们将整个家底典当完毕了,兴许还填不上!”   “我从前是没精力操心这些,如今自然不能再容他们如此放肆!”赵氏越说越气,又喝了口茶压火气。   “败便败了,由他们去,父亲重兄弟情义,不必在意。”孟璟不甚在意,甚至还淡淡劝了句,“夜深了,母亲少饮些茶,恐一会子难眠。”   “你这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你只念着你父亲,也不想想我的难处。”赵氏被他这态度噎住,越想越气,提高了声音斥道,“银子便罢了,你看看这家人教养出来的都是些什么东西,嫂子刚进门,小的便敢上门找不痛快,大的这个就更放肆了,半夜爬墙,像个什么玩意儿!我都不敢相信这是你太爷一脉留下来的种!”   孟璟从未见过他这个宗室出身的母亲如此说话,微微怔了下,抬眼看向她。   赵氏大概是还在气头上,语气强硬,语速也快:“你这个媳妇儿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姑娘,寻常人既然能看出老三那小子的坏心眼儿,哪肯让他进自个儿院里招不痛快惹闲话的,便是想着我的心思,才布了这一局,帮我收回这把钥匙。”   孟璟没出声。   “你别不吭声,你不大搭理我便罢了,左右我是个老婆子了,管不着你,反正你也已经不怎么搭理我好几年了,我也没意见。”   这话倒有点像指着他鼻子骂他不孝了,孟璟避重就轻,恭谨道:“母亲言重了,您韶华正好。”   赵氏没管他这假模假样的场面话,嘲讽道:“但她是你娶回来的妻,要陪你过一辈子的,你别不当回事。男人要成大事,起码家宅得宁,没个贤内助,就你这德性……”   ……他怎么了?   孟璟觉着她今儿是要把这么多年想数落他的话一并给骂完了,心里头才能痛快,于是没出声,等着她接下来的话。   可她将手搭在金丝楠木扶手上,不知在想些什么,好一会儿没出声。   夜里忽然起了阵风,这屋里摆的铜鹤灯盏,并未用灯罩,灯火被吹得忽明忽暗。   他起身,亲自走到灯盏前添了些灯油,执起剪子挑了挑灯花。   他动作慢条斯理,怎么看都无不透出一丝儒雅来。赵氏忽然没来由地红了眼眶,她大抵,也已有五年未曾见过他这副样子了。   几乎连她都快忘了,这个曾让她引以为傲的世家大族里养出来的儿子,原本是个疆场杀敌时肃穆冷峻,私底下却最是温和贵气的翩翩君子。   孟璟放回剪子,一转过头来,就见她飞速地拿帕子擦了擦眼角,他怔了会儿,觉着她今日着实有些奇怪,于是缓缓跪下去,轻声道:“惹母亲不快,还请母亲责罚。”   “起来。反正你也不是第一次惹我不快了,次次请完罪也不肯改,既然铁了心知错不改,这请罪有什么用?”赵氏自嘲地笑了笑,那股泪意越发涌不住,只好拿帕子虚虚掩了掩,“赶紧回去,都三更天了还在我这儿,也不像话。”   “外头这么多人看着呢,没什么像不像话的。”孟璟抬头瞥了她一眼,“母亲既然恼我不听管教,我便听一次就是了,您别这样,倒让儿子觉得自个儿是个十恶不赦的罪人。”   “你本来就是。”   “……是便是吧。”他默默放弃今晚同她较劲的想法,但还是补了句,“但后军都督府里的事,母亲别掺和,您提了我也不会听。”   “我也知道,提也没用,旁人怎么说你都不肯信,认定了当年的事太过蹊跷必定有鬼,铁了心非要彻查。若不是这事,你也不至于和我置这么多年的气。”   孟璟低声认错:“儿子不孝,常惹母亲不畅快,便也不大到母亲跟前来扰您了。”   “说得好听,我知道你是嫌我念叨你烦,这才搬到后边去住的。”   孟璟没解释,反而将身子伏低了些,静静听着训斥。   “楚阁老牵头票拟了兵部想要架空五军都督府的法子,我知道你心里不痛快,但这事毕竟不能怪这丫头,她便是还未出阁,朝堂之上的事,又哪里轮得到她做主,她爹的心思,也不是她能左右得了的,你别迁怒了她。”   “母亲知道我不是那种人,我没有迁怒她的意思。”   “嘴上不说,心里难免不痛快,但也没有把刚进门的新娘子扔在孤庭独院的道理。若不是你这般行事叫人以为你看不上这丫头,孟琸他算什么东西,也敢觊觎你的人?”赵氏沉了声,“你父亲若知道你做这般有辱门楣的事,也得骂你是不孝子。”   ……怎么就成了他辱没门楣了?   “哪就能说到这上面?儿子不过是在后边住惯了,前头二叔那一家人也闹腾,孟璇更是烦,没个清净。”   “你从前说要搬去后边静养,我也没有二话,后头的确是舒坦。”赵氏深深看他一眼,再次抬了他最尊敬的人出来压他,“但就你如今这样子,以你爹那个暴脾气,若是下得了地,不把你抽到小时候那样满地找牙,你就该烧高香了。”   孟璟哽住,脸色变了几变,好一会儿才挤出一句:“母亲您有话请直接示下,别这么说话。”   “你有你的事要忙,我知道,我以前提了上百遍,你如何也不肯听,还同我置了这么多年的气,我也懒得再说了。”   “母亲言重,儿子没有同您置气。”   “你别诳我,你的性子,我知道。”赵氏声音压得低,“你同我置气便罢了,但你也老大不小了,百善孝为先,再怎么着,你也得给孟家留个后。”   这话怎么听起来这么像在咒他不得好死?   孟璟懵了一会儿,平静道:“孟珣不还在么?父亲不会怪罪的。”   “他才多大点儿?”赵氏盯他一眼,忽然不可克制地动了怒,一掌拍在几上,“父亲父亲父亲,你就只知道你父亲,你眼里还有我这个母亲吗?你是我唯一的亲儿子!”   孟璟彻底怔住,他这个母亲平素涵养好到极致,唯一大声说话的时刻大抵就是管教下人时,今夜这反应,一出比一出不正常,他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规规矩矩地磕了个头:“母亲别生气了,儿子任您责罚就是。”   “我能生你什么气?我能生得起你什么气?你别拿这些明面上的礼数压我,按时请安也好,磕头认错也罢,你虽一项没落下过,但心里从没拿我的话当过回事。”   赵氏将怒气强压了下去,压低声音道:“从前那些庸脂俗粉你一概瞧不上不肯碰就罢了,如今这个媳妇儿,虽是上头赐下来的,但人水灵,又是个心思通透的。”   孟璟没出声,膝上的伤久治不愈,这会子疼到他几乎要晕厥过去,但他没动起身的心思。赵氏方才叫过一次起,他没听,眼下她更加动了怒,也没有再提一句的意思。   他咬了咬唇,将这阵痛楚忍了过去。   他就这么跪在她跟前,五年来头一次,平心静气地听她一声训斥。   “我也知道你顾忌是皇帝赐婚,怕她兴许有些什么别的不该动的心思。”赵氏轻轻叹了口气,“但我帮你敲打过了,不见什么异常。况且她嫁过来也都一个多月了,你看看这阵势,也就新婚当夜不明就里,担心你才去过一次阅微堂,平素也就过来尽心伺候伺候我,压根儿就不往你这瞎子跟前凑。连你这次去怀仁,也是我同她说起,她才知道的。这像是有别的心思吗?”   孟璟垂眸,认下了“瞎子”这个莫名得来的新称呼,强自找了个托辞:“知人知面不知心罢了。”   赵氏见死活说不通,忽然岔开话题:“伤好全了么?”   孟璟犹疑了下,点了点头。   “起来,给我看看。”   孟璟没动。   “我是你亲娘诶,孟璟!”   孟璟无言,犹疑了下,说了实话:“还没好全,母亲不必看了。”   “那就让那丫头过去好生伺候着,赶紧养好。”   孟璟:“……”   给他下套这么容易的么?   “你若还当我是你母亲,就应下这事。”她低低叹了口气,“若她当真是个心思不纯的,你要把她怎样,我都不会拦你。但她若是个肯安安生生过日子的,你好好把人给我待好了。”   他试探问:“没得商量了?”   “没。”赵氏斩钉截铁,“你总不肯听我劝,也嫌我老念叨你聒噪,如今不常来我这儿走动也便罢了,我不同你计较,日后我也不再劝你。你愿意怎么着怎么着,你要瞒那丫头你就瞒,横竖我也管不着。”   “但毕竟出了这档子事,人丫头一心帮着我,你要还不闻不问,人心里未必不起隔阂。”   “起便起了,能怎么着?”   赵氏伸出手来指着他,想训斥几句狠话,最后却还是觉得失仪,深深叹了口气,将手放了下去。   “你也是个榆木脑袋,跟你爹一模一样!”   孟璟:?怎么又扯到他爹身上去了?   “我有时候还真想把你脑袋敲开,看看里边是不是进了水。”   “……”   行吧,他认输,他闭嘴。   “多的话我也懒得说了,我不再念叨你,你爱怎么着怎么着,成交么?”   孟璟默了一瞬,哪怕是母子之间,感情一旦有了裂痕,终究是难以修复的。况且,他和他这个母亲,都是心性傲的,谁也不肯先低头,就这么不冷不热地僵持了四五年,如今她肯先服软,他倒也颇有几分顺水推舟的意思,于是顺从地点了点头。   “行,那我明日和那丫头说,叫她过去伺候。”   孟璟迟疑了会儿,道:“她那脾气,倒也未必愿意,母亲其实不必操|我俩的心的。”   “这丫头不像你,是个有孝心重礼数的,我若开口,不会驳我面子。”她摆手让他退下,“你别管了,等人到了,给我客气点就行。”   怎么他又成了个不重礼数的不孝子?敢情搁他这母亲眼里,和一个刚进门的儿媳相比,他这个养了这么多年的儿子反倒处处不是了。   孟璟忽然觉着自个儿可能不是亲生的,要不就是他这亲娘和楚怀婵待久了,被那丫头神神叨叨异于常人的作风给传染了。   他思忖了会儿,没得出最终结论,有些自我怀疑地告了退。   他到北屋后没进门,只是立在暖阁的茜纱窗下,往里头看了会儿。其实屋内大半光景都被那块黄花梨百宝嵌点苍山石地屏遮住了,病榻上的人更是被遮得严严实实,但他还是怔怔望了好一会儿。   月上中天,冷月光辉静静打在他身上,衬出一股子落寞与孤寂来。   赵氏走出来,立在南房门口看着,眼眶没来由地又红了下。   孟璟退到垂花门下,垂首朝她见了个礼,宽慰道:“母亲别太难过,总会好起来的。”   他跨出院门,又回过头,很认真地道:“母亲放心,您的话我记下了。可我也必须告诉您一句,我同她的事,母亲操太多心也无益。我既然娶了她,自然会以礼待之,迁怒的事,您也知道,您这儿子做不出来。”   “但再多的,我给不了,也不会给。” 第27章   楚怀婵第二日晌午到的阅微堂,见着外院那一通仆役,微微怔了下,原来昨夜那帮人,他这般挑剔的人,竟然当真没赶走啊。   她走到院门口,东流赶紧迎上来引她进去:“少夫人,您这边请。”   “昨晚的事,谢谢啊。”她轻声笑了笑。   东流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脑袋:“少夫人客气。”   她又问了一事:“万叔原是阅微堂的人?”   东流“嘿嘿”了两声:“是是是,昨儿犯了错,主子生气给撵出去了。”   楚怀婵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谢谢你们主子,倒帮了我不少忙,日后没事请他多动动怒啊。”   东流:……那可能真被撵出去的就是我了。   她走进内院,扶舟恰巧端着药碗过来,见她来忙招呼了声:“少夫人倒是很少过来。”   “嗯,无事便不来扰这宝地的清静了。”   “那少夫人今日有事?主子这会儿在书房小憩呢,您这边请,进去坐会儿估计就差不多了。”   楚怀婵笑笑:“也没别的事,就是母亲叫我过来伺候小侯爷喝药。”   扶舟愣了下,忙将手里的药碗递给她,给她指了指书房的位置:“那少夫人把药端进去晾会儿,等主子醒了就可以喝了。”   他说完就拔腿往外院溜,楚怀婵怔在原地,阅微堂的下人都这么会偷懒的么?难怪昨儿那么多人,赵氏还全给拨这地儿来了。   书房的门没完全阖上,隙着一条缝,她小心地试了试,推门倒不至于有动静,这才放心推开房门,却不料左脚将将才迈进去,里头忽然从天而降一个庞然巨物,一跃落在她肩头,她没忍住惊呼了声,药碗应声而碎。   罪魁祸首瞬间溜得无影无踪,孟璟原本靠在软榻上休息,迷迷糊糊间睁眼往门口瞧了瞧,见这一地狼藉,蹙了蹙眉,神色不耐地道:“楚怀婵,你这一惊一乍的,是犯了什么毛病?”   楚怀婵砸吧了两下嘴,忽然发现任她巧舌如簧,这事她也没法子辩驳什么,只好蔫蔫地道了声歉:“抱歉啊。扰着小侯爷休息了?那您继续,我马上出去。”   她蹲下身去捡碎瓷片,定蓝瓷的的色彩绽在她指间,衬得她肌肤越发如雪光洁。   孟璟摇头,唤了声:“东流。”   东流听到动静,一早候在门口,听他唤人,赶紧进了门,孟璟下巴点了点:“活都不会干了?”   “会会会。”东流忙蹲下去接过楚怀婵手里的活,“这活儿哪能叫少夫人做呢?您唤声小的们就是。”   “无事,小事。”她虽客气了句,但也不好再继续,只得起身向孟璟行了个礼,退到门口候着。   东流出来,唤了人去重新煎药,她将书房的门轻轻合上,这才问他:“平时书房不让人进?”   “不唤人不得进。”东流老实道。   楚怀婵点点头,往院里走了几步,方才的罪魁祸首这会儿正躺在梧桐树干上伸懒腰,时不时地拿爪子刮刮脸,再舔一舔刚洗过大饼脸的爪子。   她看了这庞然巨物好一会儿,想起昨儿晚上,东流以为她和赵氏婆媳不和,要他帮着和赵氏闹不痛快,死活不肯答应,说他要是对赵氏不敬,孟璟会直接拿他祭猫。   她当时还以为他在开玩笑,眼下见着正主,几乎惊讶得几乎合不拢嘴:“小侯爷还有这个癖好?”   东流失笑,无奈地耸耸肩:“可不是嘛,咱们阅微堂可惨了,不只有个脾气差规矩大的主子,还有个能一屁股坐死人的猫主子。”   这只猫的体型实在是有些大,楚怀婵看着它横陈在那枝细嫩的枝干上摇摇欲坠,呆呆地问:“它会摔下来吗?”   “猫会爬树,哪会摔呢?”   楚怀婵摆手:“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问,它会把树枝压断么?”   东流:“……嗯,会。”   他话音刚落,果然“啪嗒”声起,那巨物随即一坠而下,在地上摔了个四仰八叉,惊起一声喵叫,但它大概是摔习惯了,很淡定地舔了舔爪子,再理了几下毛,就地重新躺了下去,在树荫底下继续瘫着。   楚怀婵目瞪口呆,好半天才感慨了句:“还真是厉害啊。”   “可不么?”东流满脸悲戚地叹了口气,半真半假地和她闲扯,“少夫人不知道,阅微堂有条规矩,犯了错的,重的打板子或者直接放出去,轻的……顶着这位猫大爷在大日头底下罚站。”   楚怀婵没忍住嗤笑出声,末了又怕吵到孟璟,赶紧拿帕子捂了嘴,压低声音笑了好一会儿,这才问:“猫大爷也肯?”   东流敲了敲脑袋:“这位猫主子脑子不大好使。您上次过来没进书房,自然没见着它,不清楚也不奇怪,但您看它刚刚不睡粗干睡细枝,就能知道一二了。”   楚怀婵又仔细看了眼这位体型巨大的猫主子,它的毛色是一种近乎鲑鱼红的淡橘橙,间着几团雪白,那猫见她盯着自个儿细看,挑衅地冲她吐了吐舌,又舔了舔爪子,翻了个身背朝着她,继续瘫着去了。   她看了好一会儿,深深叹了口气:“真是位厉害的主儿,叫什么名儿啊?”   “没名儿,主子哪有那个闲情逸致给它起名啊。下人们心情好就管它叫猫爷,心情不好叫小崽子。”东流偷偷瞟了眼书房里头,瘪了瘪嘴,“里头那位就不一样了,管它叫……死猫。”   这么煞风景的事,倒挺像他能干出来的。   楚怀婵笑了好一会儿,道:“难为小侯爷还肯养只这玩意儿。”   “就我们主子,算了吧,怕是宁肯一刀结果了自个儿,都不可能主动养它。”   东流走过去捡那枝嫩枝,那猫儿见他过来,手里还拿着凶器,陡然睁开紧闭的双眼,“腾”地一声站起来,后背弓出一道可怕的弧度,满脸警惕地盯着他手上那枝树枝。   东流隔空甩了甩树枝唬它,那猫儿当真受了惊,势如闪电地往上一弹,利爪伸出,毫不犹豫地往他腕上一挠。好在东流身手不错,忙疾退到檐下,这才堪堪避过了这当空一挠。   “好险!”东流摆摆手,“不然伤着这位大爷,主子又得赏我一顿板子。”   楚怀婵看过来,他老实巴交地解释道:“老侯爷以前捡的,但夫人厌烦这些长毛的畜生,见侯爷把这玩意儿带回院里,将侯爷扔在院里站了一晚上没给进门。侯爷死活劝不通,没办法就给主子送过来了,从此这位猫爷就开始了骑在主子头上呼风唤雨的幸福生活。”   方才她进门时,这猫儿确实是从头顶上跳下来的,这么说来,倒还真算是骑在孟璟头上作威作福了。   “就这书房,我和扶舟没事都不敢乱进,这位爷倒好,别的屋子一概瞧不上,专给它搭的小屋也不肯去,偏就赖上这地儿了,还敢随意糟蹋里头的玩意儿。”   东流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地道:“一会儿您仔细瞧瞧主子那张书案,全是猫爪抓出来的印儿,书什么的就更不用说了,不知道毁了多少。主子有次动了怒,让扶舟上蹿下跳地跟着追了两刻钟,总算把这位猫爷逮住,当面骂了半个时辰的死猫。”   楚怀婵试着构想了一下这场景,实在是想象不出孟璟这种人和一只猫对骂是个什么情形,乐得停不下来,好半晌才冲他这糗事带给她的欢乐,很给面子地说了他句好话:“小侯爷性子倒还不错?这样也没见怎么着。”   “可拉倒吧。”扶舟刚好端新药过来,拖长了声音接过话,“要说主子性子好,大概只有对着侯爷,绝对令出必行,半点不会忤逆,但应该也是小时候被揍怕了的缘故。”   楚怀婵:……你主子知道你这么说他么?   扶舟大概是不觉得这话有什么,没注意到她的反应,很自然地继续道:“旁人的话……就还是算了吧。得亏这是侯爷捡的猫儿,若换了别人扔过来的,估计第一日就被撵出去了。”   楚怀婵愣了会儿,想起槐荣堂那位长卧病榻的长辈,想起昨晚她在客厅里,远远见着他在中庭里头,仰头看那轮圆月时的落寞身影来。   她倒不太相信扶舟这玩笑话的,孟璟对他这个父亲言听计从,自然还是因为敬重,不会是因为幼年间事。   她忽然有一瞬的好奇,若是西平侯还康健,孟璟如今会是个什么模样。   是如年少时鲜衣怒马意气飞扬?   或者也还是像今日一般,经岁月打磨,终究慢慢长成一个成熟儿郎?   她细细思索了会儿,日头慢慢偏进来一点,扶舟将药碗递给她:“不算烫了,劳少夫人再走一趟吧。”   “东流刚和我说,无令不得入啊,刚是不是因为这个,这位猫爷才生了气?我还是不去了。”楚怀婵接过碗,步子却没动。   “您可别介啊,那是那猫爷脑子不好使,惯常唬人。”扶舟引她往里走,继续道,“规矩都是给下人们定的,您是主子,不必在意这些。”   楚怀婵将信将疑,他已伸手替她开了门,她飞速地转头看了眼,见那位猫爷已经放松警惕继续闭眼瘫着了,这才放心地迈了进去。   孟璟这会儿正坐在书案后头,紫檀木书案纹理清晰,散着幽香,他坐得很端正,左手撑着下巴,右手拿着卷册看着,见她进来,也没抬头。   楚怀婵问:“小侯爷现在喝药么?”   “放那儿就行。”他简单答了句。   楚怀婵将药碗放在西边的小几上,寻了把椅子坐在一旁,去看窗户外的日头。   她闲着无事,一点点地看日头缓缓西沉,忽然意识到时间已过去了许久,猛地回过神来,下意识地脱口而出:“小侯爷,药凉了。”   “热热便好,无事。”   “哦。”她捧着碗往外走。   孟璟喝住她:“你从前在家里不使唤人的?”   “你这地儿不是不让人进么?”她开门唤了扶舟把药碗递出去。   孟璟一哽,好一会儿才道:“你是呆子吗?你人守在这儿,他们进来能怎么着?这种活儿没让你做。”   楚怀婵没还嘴,反而温声道:“但母亲让我过来,说是要我亲自服侍你汤药啊。”   孟璟左手托腮,视线落在右手执着的卷册上,又缓缓移到她脸上,就这么看了好一会儿,终于明白过来这丫头在变着法地和他顶嘴,蹙了蹙眉,沉声道:“出去。”   “小气。”   楚怀婵还完嘴,还是乖乖拎了个杌子往门口一杵。   房门打开,外头那股热意便止不住,径直往里头灌。   孟璟摇摇头,默默白了她一眼,但她背对着他,也看不到,他自讨了个没趣儿,又重新低下头去看书。   这热气惹得他心烦意乱,他解开外袍往太师椅上一搁,又低头迫自己压下这点烦躁之意。   楚怀婵在门口坐了好一会儿,扶舟将药端回来,压低声音道:“主子以前喝药挺痛快的啊,今日怎这般扭捏?少夫人劝劝吧。”   “嘴长他身上,我哪管得着?”   她说是这么说,但还是端着药碗进去,她走近时才看见孟璟脱了外衫,脸颊微微发烫,赶紧低下头,双手将药碗搁在他案上,劝道:“小侯爷既然不想我在这儿烦你,就赶紧喝了吧,母亲说叫我过来伺候三餐汤药即可,你喝完我就走了,不在你跟前晃。”   孟璟:……怎么又加成三餐汤药了?   他默默端起药碗,试了试温度,见还不算特别烫,干脆一口喝了。   楚怀婵接过碗来,换了清水递给他漱口,孟璟接过碗时,余光不小心撇到她泛红的耳廓,没忍住笑了笑:“楚怀婵,你这胆到底什么做的,一会儿大一会儿小。”   楚怀婵瘪了瘪嘴,绕到他身后,拿了他的外袍,走到屏风后,往木施上一挂。离他远了,她心里那股慌乱感消失殆尽,她将衣服挂好,这才转头看他,一本正经地道:“这不叫胆小。”   孟璟已漱完口,此番再抬头看她,她耳上那点红已悄然消了下去。   她板着脸继续道:“小侯爷连这点区别都分不清,算不算孤陋寡闻?”   孟璟一哽,一句“出去”刚要出口,一抬头见她额上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仰头望了眼外头的日头。秋老虎明晃晃地悬在高空,炙烤着万物,她怕也是方才在门口热出的汗。   他怔了会儿,就她这呆头呆脑的模样,他要是撵她出去,她估摸着又要跟个傻子似的在门口坐上一下午了。   他唤了东流过来,吩咐道:“东西撤出去,送点冰进来。”   东流下意识地阻道:“您伤还没好全呢,冰有寒气,眼下都已仲秋了,忍会儿也就过了,免了吧?”   楚怀婵跟着看过来,默默地噘了噘嘴,敢情还是个不省心的,难怪这么久都还没好全,也难怪母亲说让她过来服侍时百般央求千般叮嘱说务必好生照顾好她这个半点不让人省心的儿子,她这才拗不过答应了下来。   等他彻底好全了,她便不必再过来了。她这般想着,重新绕回小几旁坐下,准备守着他喝完第二服药再走。   孟璟见她没有要走的意思,吩咐道:“拿把扇子进来。” 第28章   东流呈进来的是把红木柄的玳瑁芭蕉扇,楚怀婵愣了下,时下文人雅士大多爱用折扇,其上绘山石流水抑或四君子,再题诗一首。   怎么看,都是附庸风雅的佳物。   但孟璟……嗯,她之前觉着他的眼光其实还算不错,无论是新房的布置,还是阅微堂的陈设,都还能算得上可以入眼的水平。就算不是他亲自操持,但看张氏昨晚的态度,这些也必然是给他过目得他亲自点头过的。   但如果他要用这把扇子的话……楚怀婵下意识地砸吧了下嘴,那她可就要对他的眼光有所改观了。   可东流径直把这把扇子递到了她面前,她不太确定地问:“给我的?”   “啊。”东流很肯定地道,“主子不用扇子,嫌这玩意儿麻烦,也嫌旁人在身侧扇风不自在。”   他之前也以为是孟璟怕热要用冰,可孟璟说拿扇子的时候,他便明白过来,还是怕这位少夫人陪在这儿热着了。   楚怀婵顺从地接过来,东流退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日光被遮住,室内瞬间阴凉不少,楚怀婵拿着那柄扇子仔细端详了会儿,扇面上浮雕了只画眉,鸟羽分明,鸟儿的眼睛更是透着股子灵性。   她默默扇了会儿风,额上的汗缓缓消了下去。   她默默收回了方才对他的怀疑,这眼光,其实好像也算不上多差。   她往他那边看去,他仍保持着她方才进门时的那个姿势,脊背笔挺,左手肘撑在案上托着下巴,右手将书卷成册,认真看着,许久才翻上一页。   这速度让她回想起昨日孟珣同她讲过的趣事,说是在学堂里规矩多,先生要求早起看书,但正在长身子的年纪,他时常睡不够,便惯常趴在书后补觉,等猛然惊醒,发现先生已在身后盯了不知多久,这才惊觉露馅儿,尴尬地翻上一页书。   这联想惹得她几乎要以为孟璟这会儿其实也正躲在书后头打盹儿,有些想笑,但怕扰到他,又赶紧憋住了这点小情绪。   她目光缓缓下移到他身前这张紫檀木书案上。方才未及细看,此番仔细打量了一眼,才发觉东流的话确实不假,桌脚上确实到处都是猫爪印迹。   她忽然有些乐不可支,这一对父子,其实还蛮出乎她意料的。   一位镇守边关拱卫京师的名将兼震慑朝纲的后军左都督,竟然会半路捡回来一只脑子不大好使的猫儿,更会因为这个被宗室出身谨守礼法的妻子赶出房门,在院中站上一夜,最后却还是不舍得扔,反而强行送给了自己儿子。   而这位脾气不算太好、浑身上下散发着生人勿近气息的儿子,竟然肯因为父亲一句话而按捺下心底的暴躁,任由一只傻猫骑在自个儿头上作威作福,甚至还能干出叫人逮住猫爷自个儿骂了它半个时辰这样匪夷所思的事。   她这般想着,再去看了一眼此刻在她跟前正襟危坐的孟璟,这般反差令她终于没忍住轻轻笑出了声。   孟璟被她扰到,目光从书上移开,向她这边扫过来,她赶紧将玳瑁扇往上移了点,遮住了自己此刻不用看也知道肯定很讨打的笑容。   孟璟看了她好一会儿,虽然这丫头拿扇子将整张脸都遮得差不多了,但微微抖动的双肩还是出卖了她此刻的好心情。   他仔细回想了下,觉得自个儿方才好像没做什么动作能惹得她这般反应,腹诽了句莫名其妙,一天到晚神神叨叨,难怪连他那个素来端庄稳重的亲娘都被她带偏了。   他默默收回目光,重新落在书页之上,楚怀婵这才将扇面拿下,又悄悄看了会儿他。   乌玉玦墨散着淡淡的松烟味,室内熏香则似乎是……甘松。她愣了会儿,起身走近那座铜制宝鸭香薰炉,鸭嘴处正散着袅袅白烟与绵绵香味。   她凑上去嗅了嗅,真的是甘松。   孟璟无意识地跟着看过来,见她这动作,忽然怀疑她是狗所托生的,见着什么都要凑上去闻闻。当日翠微观初见,她也是凭着那股被暴雨冲刷得几乎淡到无痕连陈景元都没能辨出来的血腥味,第一句就断定他受了伤,那日在画舫上,她不过是点个茶,也得凑上去闻上半天。   她身子前屈,微微闭着双目,唇几乎要和鸭嘴碰上,嘴角挂着丝怡然的笑。   孟璟看了好一会儿,忽然想起他改用这香的缘由,好像确实是当日在云台闻到过她身上的这股味儿,竟然莫名的舒服。   他有些不自在地出声唤她:“楚怀婵。”   “诶。”她大抵是这会儿心下畅快,连应和声都痛快了许多,“有事?”   她一转头看他,见他阴恻恻的笑,“嘁”了声:“很好笑吗?扫兴。”   孟璟:……我说什么了吗?   “小侯爷有事?”她问。   “没。”   “……那您叫我做什么?”   “闲得慌。”   “哦。”   楚怀婵无言,默默掀了掀眼皮,绕回椅子上坐着,又扇了会儿风。秋老虎之下,连芭蕉扇带出来的风其实也是熏风。她执着扇,一下又一下地有气无力地摇着,带出点微弱的声音来。   孟璟这书房几乎就没进过生人,他忙活起事来的时候,更是连扶舟东流那俩话唠都不会让进。今日楚怀婵搁那儿一坐,哪怕没做什么,他也觉着浑身不自在。   书上的字他似乎一个都不认识了,他强撑着翻了几页,越翻越无趣,将书卷往案上一扔。   楚怀婵听见动静,手中的扇子停下,往他那边看去,见他不出声,迟疑了会儿,会过几分意来,轻声问:“我吵着小侯爷了?”   孟璟看她一眼,没说话。   她闷闷地思忖了会儿,她从前看书,最早有娘亲亲自在旁教她识字,后来有外祖敦促她读书不能只求囫囵吞枣,还为她请了教书先生指点一二。再后来么,入京之后,她也常去父亲书房看书,里里外外伺候的人也都挺多的,这些人也都不大影响得到她。   但看孟璟这反应,显然不是她这类人了。   她收起扇子,微微蹲了蹲个福:“那就不叨扰小侯爷了,我先回去,等用晚膳时再过来。”   大门打开,西斜的日光照进来,在她身上添了一层昏黄的光晕。时辰倒也不早了,她这会儿回去,歇不过半个时辰又得过来,孟璟收回目光,缓缓道:“去明间坐会儿。”   倒不是让她去客厅?   楚怀婵转身去看他,他眉目隐在宝鸭嘴后的烟雾后,双眉之下,眼尾狭长上挑,开合有神。   他重新执起书卷,指了指书架,漫不经心地道:“有喜欢的,自个儿挑几本出去。”   “今日就不读了。”楚怀婵冲他绽开一个欠扁的笑,“反正小侯爷这儿的书,估摸着我应该也读得差不多了。”   “楚怀婵你,”孟璟自讨了个没趣儿,抬头盯她一眼,又移开目光,声音也冷下来,“出去。”   楚怀婵满不在意他这颐指气使的架势,得意地耸耸肩,轻轻开门出去了。   孟璟没忍住轻笑了声,到底还是个小姑娘,这点小事也值得她得瑟上一会儿。   他目光无意中瞥见那香炉,没来由地又想起她方才轻轻凑上去闻味儿的动作来,那截随她动作露出来的光洁脖颈就这么在他眼前不住晃悠,令他愈发心烦意乱起来。   他有些闷闷地想,若她下次再在他面前这般,他适时伸出手来,轻轻“咔擦”一下,这把弱骨头便也就齐根折断了,连一滴血都不会流,干干净净。   他这般想着,嘴角无意识地抿出来一点笑意。   好半晌过去,他才反应过来,原来在他心里,她又已经死过一回了。   他摇了摇头,余光无意中瞥到屏风旁的木施,他的外袍整整齐齐地挂在上头。她做起事来,似乎总是这样,一丝不苟,半点差错也容不得。   看起来,倒像是个在人情复杂的环境里浸淫了许久的人。   可她埋在心底的那点小性子,似乎从初见之时,她大着胆子推开那柄横在她脖颈之上的匕首开始,便从未断过。   哪怕到如今,若是等闲无事,她对他还是百般客套,不肯越雷池一步。但若她心底不畅快了,管你是天王老子,还是市井小民,她照样该怎么胡来就怎么胡来,比如上回她为了敛秋而毫不犹豫地泼向他的那杯茶。   其实这是一种很好的张弛之道。   她虽不自知,却用得很熟稔。   譬如,她一边恪守着礼数,尽心尽力地侍奉婆母,叫母亲也在他面前生出了照拂她的心思;一边却还是因为深藏于心的那点小性子,生分地同他保持着最为舒适的距离,虽不是她本意,却还是在无意中,叫他不至于对她生了厌恶。   至于她总会没来由地对他使些小性子惹他不痛快的缘由么,他想,兴许是因为闻覃之事。毕竟她从一开始便认定了他不是个什么好人,从那时起便寻着机会就要讥讽他几句,好见一见他吃瘪难堪的模样。   到如今,她这习惯倒也没改分毫。   他忽然很好奇,这丫头是如何能将这种处世之道运用得如此娴熟,却并不叫人觉出有几分匠心的意味在的。   一切都像是浑然天成,倒叫人觉得,好似她同你相处,本该就是这样的。   他起身,将书册放回书架之上,轻轻打开书房的门,立在门口,迎着日头感受午后的日光。   他被日头晃花了眼,只得垂下眼眸看向前方,楚怀婵的侧影就这么撞进了他的视线里。   她正蹲在那株梧桐树衬出的阴凉里,和那只死猫四目相对。兴许是因为方才和死猫较量过,这会儿气得腮帮子鼓起,颧骨都堆高了些,五官变成皱巴巴的一团,眼睛也因为这动作几乎要眯成一条缝。   死猫目不转睛地盯了她好一会儿,判断出这丫头不像这院里其他人,个个都有好身手,随随便便就能追得它上梁爬树,于是耀武扬威地走到她跟前,四仰八叉地一躺,闭上眼继续当大爷了。   楚怀婵不知这猫爷为何突然就莫名其妙地休战了,无言地盯了它好一会儿,忽然想起来娘亲曾同她讲过一桩趣事,说是宫里头专门设了个猫儿房,用来饲养宫猫。每只宫猫都有三四名宫人贴身伺候,因此只只都被养得珠圆玉润,若哪日能得帝妃青眼,更可封爵领俸,甚或,昭业爷那一朝时,还曾命内廷造办特地为一只御猫筑过金棺,更命工部专门修了坟冢。   她初初听闻时只觉好笑,还曾调侃说,昭业爷兴许是把那猫儿当成了爱妃转世,毕竟那猫儿封号里有个字同那位宠冠一时的贵妃的封号有几分神似的韵味。   她那时不过是随口开玩笑,现下见了阅微堂这些人将这傻猫儿真供成了大爷,倒也觉得尚可理解。   她这般想着,目光落在猫爷半咬着的舌头上,没忍住轻笑了声,下意识地学着它的动作微微吐了吐舌,舌尖露出来那么一点,皓齿轻轻点在其上,眼睛也弯成了月牙。   敢情真是个呆子。   孟璟在后头白了她一眼。   楚怀婵笑得失了神,手中的玳瑁扇也不自觉地往那位贪睡的猫爷身上招呼了过去。   那猫儿脑子虽不好使,但和阅微堂里这些身手不错的人明里暗里地较量了好几年,早已练出了非一般的警惕性,它猛地睁开眼,琥珀色的双瞳就这么直直撞进了楚怀婵的眸子里。   她怔了下,尖利的猫爪瞬间向她而来。   她蹲在地上,来不及起身,直接往后退却又控不住身子的平衡。电光火石间,她左肩被人重重一扣,随即整个身子被强行拖高,步伐凌乱地被身后的大力带着往后退了几步。   等她稳不住身形,腰几乎已经侧弯到她感觉会断掉的时候,一只手忽然揽过了她的腰,托住了她摇摇欲坠的身子。 第29章   “你是呆子吗楚怀婵?”   孟璟将她往廊下一搁,嫌弃地松开她,语气里带了丝已被刻意按捺过的烦闷。   腰侧的痛感侵占了楚怀婵的知觉,她好半晌才感觉到有股酥麻感缓缓蔓延,身子僵了好一会儿,伸出手去虚虚扶了会儿墙壁,这才觉着那股僵硬感慢慢褪去了,她整个人又似活过来了一般。   她不是第一次承他这般相助之情了。   但他却从不将这般好意放在心上。   她垂下头,嘟着嘴将玳瑁扇从左手换到右手,再换回左手,反复了好几次,才抬头看著他,轻声冲他道:“谢谢啊。”   她说这话时的神情不大爽快,孟璟以为她是恼他无礼,也没再接话,而是转头去看那只死猫。   罪魁祸首见近在咫尺的威胁没了,也不再追过来讨打,而是细细地打量了这两人一眼,一个么,柔柔弱弱的没什么本事,另一个么,却是曾经骂过它半个时辰死猫、念叨得它想把耳朵一起折下来当个聋子不问世事的烦人精。   它盯了孟璟一眼,觉着这人有那么一丁点冲冠一怒为红颜的可能,毫不留情地把它给宰了,于是果断地往碧桐树上一跃,两下爬到树冠处,因着方才的教训,寻了根稍微粗点的枝条躺着去了。   孟璟被这位比他还傲的猫爷给盯出了一阵莫名其妙的火气,瞬间生出一种想叫扶舟去把这只死猫逮下来扒皮抽筋的冲动,但一转头见楚怀婵跟块木头似的杵在跟前,那点火苗倒不知怎地忽然就被摁熄了。   还摁得死死的。   楚怀婵有些不大自在地向他告退:“我去看看晚间的药。”   她说完就往外溜,孟璟“诶”了声也没唤住她,倒是瞧见了她耳垂下的一点红。   他少年时便随父从军,几乎是在营里长大的,身边少见脂粉钗环,从前在京中,家中也无姊妹,也就后来搬回宣府,叫孟璇时不时地凑上来扰通清净,后来被他给过教训,她后来也就不敢再过来招惹他了。至于丫鬟们么,他这地儿规矩虽大,但其实只要下面人不出错,他向来甚少拿正眼瞧上一眼。   可以说,他同女人的相处,几乎仅限于对母亲的日常请安问好,兴许还有幼年时母亲和嬷嬷对他的悉心照顾。可惜他也不是个什么太过念旧的人,早记不太清了。   以至于,他今日连见着楚怀婵红了两次脸,竟看出了些许新奇的意味来。   他就这么看着她过了垂花门,才意识到扶舟已在他身旁立了有些时候了。   扶舟觑了一眼楚怀婵的背影,又看向孟璟,琢磨了好一会儿要怎么说这句调侃才不会被揍,最后无比英明地道:“主子,少夫人好像还挺好看的诶。”   “嗵”的一声响。   那串念珠直接击在了他额上,青金石的质地,加上孟璟手下没留情,他额上瞬间红肿了一块。   扶舟揉了揉脑门,有些怀疑孟璟是不是把他错认成了东流,这才下了重手,有些纳闷儿地问:“我说错话了?”   孟璟懒得搭理他,转身朝里头走,他这才掩下那点觉着眼前这人简直莫名其妙还小心眼的心思,赶紧跟进去,双手呈上一摞厚厚的册子:“都司衙门送过来的,说是您交代下来的事情不敢耽误,但事多繁杂,下面的人也偷奸躲懒,还是拖延了小半个月,请您见谅。”   他接过来随手翻了几页,脸色缓缓沉下来,问道:“周懋青最近忙什么呢?”   扶舟见这阵势,赶紧老实回道:“练兵呢。都指挥使是个虚职,由成王长子挂着衔,万全都司周懋青掌着印,大事小事都归他这个同知操心。如今鞑靼隐隐有风雨欲来之势,练兵这活儿也够他分神的,这事慢了倒也不能全怪他。”   孟璟:“……我要你解释了吗?”   他要连都指挥使由成王那个草包儿子挂着名的事都不知道,他可以一头撞死那死猫算了。   他没计较他本来只给了周懋青一个月、这册子却今日才送到的事,毕竟已耽误了四五年,半个月,对他而言,他几乎都感觉不出时间的消逝。   他又翻了几页,将手头这本册子往旁一搁,继续去拿下一本,脸色一点点地阴下去。   扶舟看得胆战心惊,估摸着这位爷今儿可能又要发一通脾气了,正准备脚底抹油先一步开溜,被他喝道:“站住。”   扶舟顿住脚步,哆哆嗦嗦地转过身来,赔了一个笑,等着他接下肯定不太好办的指令:“您请吩咐。”   哪知他却只是淡淡道:“让厨房备些淮扬菜。”   这高高拿起轻轻放下的阵势惹得扶舟一怔,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哦对,楚阁老从前多在南直隶任官,少夫人祖籍也在应天府。”   “多嘴。”   扶舟轻飘飘地在脸上拍了两下:“对对对,多嘴,已经掌过嘴了,主子消气。”   孟璟气笑,连眼神都懒得赏他一个,扒出宣府左卫的军户情况看了会儿,他这次不是草草翻过,而是仔仔细细地一个字一个字地挨着看过,甚至还拿笔勾出了些数字。   日头渐渐沉下去,孟璟还没有从书房里出来的意思,楚怀婵在饭厅坐了好一会儿,有些迟疑地问:“小侯爷平时晚膳也用得这么晚?”   扶舟摇头,没挑太明:“也不是,今儿估计遇到棘手事了。”   她再等了盏茶功夫,看了眼搁在一旁已经凉透的药碗,摇了摇头:“那我先去陪母亲用膳。”   赵氏见孟璟这次还算给面子,没将人直接赶走,心情也畅快许多,用完晚膳后并不像平常那般拉着她说东说西消磨时间,反而是催着她赶紧走,她无法,只得又匆匆赶回了阅微堂。   她穿过竹林抵达院里时,那株碧桐已隐在暮色之后,辨不大清,她见东流站在饭厅门口抛石子玩打发时间,知孟璟还没有出来,摇了摇头:“我去看看。”   “诶好,”东流寻了片叶子当准头,手里的小石子破空而去,径直在中心开了个小口,穿叶而去,随即落在院角,惊起轻轻一声响。   他见楚怀婵看得认真,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学不到主子那一手的皮毛呢,也就打发打发时间玩玩,成不了气候。”   她笑了笑,又听他提醒道:“不过听扶舟说,主子这会儿估摸着心情不大好,少夫人您注意着点儿。”   楚怀婵点头,走到书房门口立了好一会儿,里头竟然尚未掌灯,她迟疑了下,敲了敲门:“小侯爷,这会子用晚膳吗?”   “你先用,不必等我。”   他话倒是答得快。   楚怀婵没返身走开,反而轻声问:“我可以进吗?”   “随你。”   他还是回她这两个字,就像当日她问他能不能进去看看他伤势时一样。   楚怀婵轻轻推开门,又将门阖上,孟璟仍旧在书案后坐着,那位猫爷正躺在他书案东侧,时不时地舔舔毛,再翻个身。   孟璟想来是被这位大爷扰惯了,下午被她搅得不自在,这会儿却没什么反应,她静静看了会儿,走到那对黑漆描金灯台前,亲自掌了灯,灯火辉映下,他眉目隐在淡淡的乌玉玦墨香味之后,看不大清,但却透着一股疏淡。   她看了好一会儿,他在这屋里已经枯坐了一下午,室内透着一股淡淡的烘人的味儿。她走到书架后头,轻轻推开北窗,夜里凉风径直灌入,吹得纸页呼呼作响,但他心里那股烦闷劲儿却一下子下去了许多。   “小侯爷,熏香在哪儿呢?”她柔声问。   熏香确实早已燃尽了,但他懒得唤人进来添,也就由它了。他没抬头,往西指了指。   她走到那只黄花梨大漆嵌螺钿方角柜前,打开扇门,借着灯光辨了会儿,找出艾草粉末来,却没添进宝鸭香炉里,反而在柜子里东翻西找,寻出来另一座铜鎏金狮钮熏炉,将艾草加了进去,点燃香,再蹲下身将香炉放在了孟璟脚边不远处。   阅微堂院中种碧桐,院外是茂密竹林,虽已到仲秋,但夜间蚊虫仍旧可怖,她这一燃熏香,虽然通着风,不能让蚊虫绝迹,但起码瞬间让他身边那点蚊虫扑腾的动静消退下去不少。   “小侯爷看什么呢?这么废寝忘食。”   孟璟斜觑了她一眼,没出声。   她“嘁”了声,起身的时候,自个儿往案上看过去,见不是寻常书册,又赶紧挪开眼:“您忙。”   她果真没往案上再看一眼,而是退开两步,将那盏黄花梨嵌绿石插屏移到灯台前,挡住了窗外涌过来的风,又俯身细细挑了挑灯花。忙活完这一系列事情,她绕回小几旁坐下,没再出声扰他,拿了那把玳瑁扇遮面,静静靠在高背椅上闭目养神。   昨晚本就歇得晚,上午和万叔看了半天烂账,之后来回两处折腾,她确实是累着了,不一会儿便没了声响,呼吸也逐渐平稳绵长起来。   她这头没有动静,孟璟也没再看她,借着晚间习习凉风,抑下心间烦闷,继续往下看。   他当日让周懋青将万全都司辖下所有在籍军户的数量和实际在伍的士兵人数核对一道,原本以为他会直接报几个数字过来,没想到这人做事还算尽心,竟然将名册一并核对列了出来,这事做起来不简单,难怪多花了些时候。   也正因如此,他看起来也慢。   他手头这本是宣府左卫的情况,从前父亲常让他领万全三卫和宣府三卫作先锋,与其同吃同住,因此,这其中倒有好些军士的名字他还有些印象,甚至偶尔还能将人与名字对得上号,想起些从前在卫所里的事来,看得也就越发慢了起来。   他翻完一半,那死猫突然发起疯来,猛地跳起来躲一只落在它鼻尖的蚊虫,庞大身躯并不太灵巧地轰然坠回书案上,惊得砚台里的墨都溅了些出来,甚至还有几滴溅在了他衣衫上。   他垂眸看了眼衣衫上的墨点,再盯了这死猫一眼,这猫儿还和他顶上了,挑衅地将前爪往砚台里一按,施然从书案上走过,留下一幅带着墨香的天然猫爪印图,随即翩然消失在了房梁上。   孟璟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死猫。”   被这玩意儿一搅和,他也没了再继续看下去的心思,收了书册,准备起身往外走,一抬头,见楚怀婵靠在椅上,已经眠过去了,脖子向后仰出一道弧度来。   兴许是太累,连方才这死猫的动静也没能惊醒她。   他看着那截光洁如玉的脖子,右手不由自主地握了下,指节“啪”地一声响。   他走到她跟前,仔细琢磨了会儿从哪个位置下手可以将这把弱骨头一击即断,他甚至能隐隐听到,那一声骨头断掉的“咔擦”声。   窗外忽然涌进来一阵风,将艾草的味道吹得满室皆是,令他回过神来。   得,她在他心里大抵又死过一回了。   若真有轮回,从翠微观初见那日起,她应该一直要么正在投胎,要么就是在去入轮回的途中,估摸着连一日都没消停过。   他有些不自然地低头去看了看自个儿的右手,又拿起来握了握。他手上虽不可避免地留有长年握刀弯弓留下的厚茧,但其实,除了那几处厚茧,还勉强可以算得上是双好看的手。   兴许是因为长年久卧病榻,他这双手看起来甚至还算得上是文静秀气,再加上久不见日光,格外的白,近乎是双书生的手。   他将双手举起来看了会儿,余光瞥到她那截脖子,对比了下,果然还是她要白净些。   江南烟雨养人,他其实从来没见过比她看起来更白净更细腻也更脆弱的人。   可偏偏这么一个人……   他又低头看了一眼自个儿的右掌,忽然间纳了闷儿了。   他怎么没事老想着拧断她脖子? 第30章   他收回右掌,没忍住又拿起来看了看,正自我怀疑到近乎灵魂出窍,一不留神瞥到那把玳瑁扇忽然往下坠,兴许是因为她鼻梁还算挺翘,下滑的趋势倒短暂地止住了一瞬。   借着这短暂的空当,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抓住了那把下坠到一半的扇子,动作带起的凉风也就这么惊醒了刚好被魇住的楚怀婵。   楚怀婵额上尚且带着点被噩梦吓出来的汗珠,此番醒来就见孟璟站在她身侧,手里握着她用来遮面的那把玳瑁扇。她先是愣了一下,不太自在地盯了眼他手里那把扇子,目光又缓缓上移到他脸上,微微眯了眯眼,语气不大友善地问了句:“干什么你?”   她平常对他疏离归疏离,但除了小性子上头的时候,总归是客套守礼数的,眼下这般,倒像是那晚被他一脚踹到地上时的反应,多半是误会了,孟璟懒得同她这等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白眼狼解释,“嘁”了声:“谁还看你不成?”   门口猫着身子偷窥里边儿的东流:……您好像是看了有那么一会儿了。   孟璟见她还是一副疑神疑鬼的表情,把扇子往几上一搁,先她一步往外走,楚怀婵“诶”了声,他顿住脚步,转身看她:“怎么?”   楚怀婵默默白他一眼,走到木施前头,取下他的直裰,往他跟前走过来。   孟璟发了会怔儿,他方才被她盯得有些尴尬,随口呛了她句就想往外走,没想到竟然忘了这茬,眼下愈发怀疑自个儿今天多半是被那脑袋瓜子不大好使的死猫给传染了,往房梁上看了眼。   那猫儿忿忿地盯他一眼,身子往后一缩,不待他发威,又不见影儿了。   孟璟向她走过去两步,准备接过她手里的衣服,却不想她已将衣服撑开,等他伸出双臂来,伺候他穿衣。   他倒不觉得有什么不习惯,毕竟是被人伺候惯了的人,但她肯主动做这事,他还是莫名地愣了一小会儿,由着她伺候着穿好了外袍。   他理了下交领,楚怀婵转到他跟前来,准备去系他身前的革带。   她目光落在他衣衫上的墨迹上,怀疑这人心智莫不是才三四岁,就写几个字也能溅得浑身是墨,迟疑了下才问:“小侯爷要换里衣么?”   孟璟摇头,意识到她看不到,又道:“不必,晚膳过后再换即可。”   楚怀婵“嗯”了声,双手搭上了他腰间的金镶犀角带。   她指尖的温度立时隔着衣物传了过来,他手就这么僵在了衣领之上,怀疑这丫头今儿可能偷喝了扶舟调的药,扶舟估摸着是当年学艺时被老郎中敲坏了脑袋,他调的那玩意儿又黑又苦喝了还脑袋发闷,让他每日不得不在午后眠上一小会儿,才能勉强缓解那股闷劲儿提起精神。   若是这丫头贪嘴,偷喝了两口,那她这会儿的动作,倒还勉强可以解释得过去。   楚怀婵低着头,细心地将革带从右向左绕,甚至还贴心地将圆桃上挂的玉佩正了正。常服为着宽松舒适,革带一般是虚束,她正准备替他束好之时,忽然感受到了他不加掩饰的目光,也就停下了手上的动作,不太自然地缓缓抬头看了他一眼,见他也正盯着她看,耳垂不知怎地又泛起了一丝红,压根儿控制不住。   孟璟那点已经神游到扶舟师父那儿的神思忽然归了位,嘴角缓缓扯出一丝嘲讽的笑。   楚怀婵抿了抿唇,忿忿地说了句“为妻之责”,尔后将手头的玉带往他身上重重一摔,转身摔门而去。   孟璟:“……?”   还有这样狂妄的为妻之责?   快猫到地上近乎隐身才没被孟璟发现、却因楚怀婵这猝不及防的开门而径直摔进了门的东流:“……姑奶奶诶。”   孟璟看了眼在他跟前摔成狗啃泥的这人,冷笑了声:“去伺候你猫爷用膳。”   “是是是,您高兴就好。”   东流立马鲤鱼打挺跃了起来,两下翻上房梁去逮那只脑子不好使到死活唤不下来进食的小崽子。   孟璟自个儿整理好衣服,进到饭厅,扶舟刚好召人上好菜,这会子见他进来,又悄悄睨了一眼楚怀婵。   这两位,一位一脸莫名其妙,一位则一脸忿忿不平,再加上外头东流那要死要活的和猫爷对骂的声响,他只觉今日定然忘看皇历了,眼珠子滴溜溜转过两圈后,找了个自以为天衣无缝的措辞:“主子,那个、我先出去一趟,人有三……”   “滚。”他话还没说完,孟璟已知道他要说什么饭前不宜的话,先一步出了声。   “遵命。”   扶舟如获大赦地夺门而出。   屋内顿时只剩了两人,楚怀婵还生着闷气,也不出声,他正准备唤小丫鬟进来伺候,楚怀婵却已先一步端起碗,替他盛了饭,但却仍旧赌着气,腮帮子微微鼓起来一点,不大合礼数地单手将碗递给他。   定蓝瓷绽放在她白如羊脂玉的肌肤间,孟璟看了一眼,没计较她的无礼,顺从地接过碗来,却见她并不替自己盛饭,愣了下,问:“不饿?”   说实话,她方才赶着过来,在槐荣堂压根儿没怎么动筷,午间又因为太热,也几乎没用什么东西,可眼下生着闷气,人五柳先生不为五斗米而折腰,她自恃也算是得了几分先贤“悠然见南山”的真传,哪有这么就为了一口饭而服软的?   岂不丢人!   她冷哼了声,别过头去看院里那株碧桐。   孟璟失笑,唤小丫鬟呈了壶水进来,亲自执壶给她斟了杯……清水。   楚怀婵:……你脑子不好使还是我脑子出毛病了?   她默默端起那杯清水,皱了下鼻子,孟璟一见她这动作,几乎下意识地想起她当日毫不留情地泼自个儿亲兄长的那杯酒,瞬间后移了三尺,楚怀婵跟看傻子似的看了他一眼,挑衅地将那杯清水一口饮尽了。   可是……清水它也不果腹啊。   她有些发闷地想,偌大一个镇国公府,连顿饭给不给管。   也太抠门了吧。   她目光无意中落在中庭里,东流上蹿下跳地跟着那猫儿爬了好一会儿树,总算把那位猫爷逮住,生生将猫脑袋使劲儿往精致的水晶盏里一摁,猫爷总算明白过来这个跟着它追了一刻钟的傻帽是想请它吃东西,舔了舔爪子,开始旁若无人地和各式珍馐较起劲来。   她鼻子无意识地皱得越发厉害,连只傻猫都比她过得滋润。   也太欺负人了吧。   她默默看了好一会儿,等猫爷餍足后又蹿上碧桐树散步去了,这才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   一转头,她面前搁了只碗,里头盛好了饭。   孟璟不喜被人扰,阅微堂的规矩也就别处多了些,他方才唤进来的小丫鬟此刻正规规矩矩地束手站在他身后,无吩咐不得上前,也不敢抬头。   楚怀婵看了她一眼,又看了孟璟一眼,迟疑了会儿,没动作。   他抬了抬下巴,漫不经心地道:“刚好换了个厨子,只有淮扬菜还拿得出手,若吃不惯就算了。”   淮扬菜啊!   楚怀婵两眼放光,开开心心地执起了筷,很大度地决定不再和他计较,将那什么贫贱不能移的志气忘到了十万八千里开外,笑得眉眼弯弯。   她从入京之后,几乎很少再尝到正宗的淮扬风味了,阅微堂这方小地儿的厨子,竟然还有如此水准,她吃得开心,早将对面那煞风景的小气鬼忘到了脑后。   孟璟就这么看着她的好胃口……目瞪口呆。   这么小一副身躯,看不出来,还挺能吃的。   虽然她的吃相还勉强算入得了眼,但这胃口……他没忍住轻笑了声,楚怀婵手一顿,原本低着的头缓缓抬起,看了他一眼,迟疑了会儿,恋恋不舍地放了筷,目光没忍住往那道狮子头上看了眼。   孟璟失笑:“楚怀婵,你院里是没厨房么?还是穷得揭不开锅了?”   楚怀婵咬了咬牙,恼怒地盯他一眼,这都什么人呐,别看皮相不赖,可偏偏狗嘴里永远都吐不出象牙!   “等你哪日不到我这儿来烦我了,厨子赏你。”   他召了茶水漱口,起身出门前交代了这么一句。   利大于天,楚怀婵立刻放弃了那点愠怒,赶紧起身拦在他身前,欢快道:“好!”   孟璟垂眸看向地上,冷笑了声:“你再不让开,我就收回这句话了。”   “嗯?”楚怀婵跟着看过去,这才发觉自个儿正踩在他的皂靴上。   她尴尬地眨了下眼,这怎么还恩将仇报上了?   她赶紧往后退了一步,但还是不肯让开路,生硬地道:“还没喝药呢,等您喝完药我便回去了,您再忙别的。”   守在外头的扶舟赶紧将药端了上来,孟璟一见那晚黑乎乎的药,下意识地有些反胃,但一看到他跟前这块拦路的木头,还是赶紧一口喝完了,将空碗递给丫鬟,问:“我能走了吗?”   “不能。”   楚怀婵仰头冲他一笑:“小侯爷,为了我早日不过来烦您,拜托您上点心,赶紧养好伤吧。”   她以为他不想赶紧养好吗?   孟璟嫌弃地睨了她一眼。   楚怀婵只当没看到,只想赶紧完成婆母交代的这个光荣任务,早日离开这破地儿,冲扶舟语速飞快地道:“从明儿起,看着点你们主子,务必让他到辰时清远楼撞钟才起身,我辰时三刻给母亲请完安后过来陪用早膳,午正时用午膳,未时必须休息半个时辰,酉正用晚膳。三餐必须准时,所有菜品让厨房提前一日给我报备过目,饭后按时用药,不得耽误。并且不得外出,更不准练武,只能待书房里看会儿书。”   她看转头向孟璟:“或者您要觉得实在无聊,逗逗那只猫儿也行,只一条,不能上梁爬树。”   孟璟:“……”   她又转头看向扶舟:“记住了吗?”   扶舟:“嗯?”   他愣了会儿,见楚怀婵一脸正经地看着他,管那位被安排得明明白白的爷听不听呢,他先应下再说:“是,记下了,听少夫人的。”   孟璟睨他一眼,吃里扒外的东西,到底谁才是他主子?   他低头看向楚怀婵,叫她滚的话还没来得及出口,楚怀婵先仰头冲他一笑:“母亲说,有些事她管不了,如今也不想管您了。但这件事,若您不听,她便告诉父亲,您是个不折不扣的不孝子。”   孟璟:“……???”   “听明白了吗小侯爷?”   孟璟正发着懵,没来得及出声。   “没听清?”   她转头冲扶舟挤出一个笑,“给你主子重复十遍。” 第31章   楚怀婵趾高气扬地说出这句话,随即告了退,走之前还特地去了趟厨房,和厨子商量好了明日的菜品,这才伴着月色出了门。   孟璟就这么在饭厅门口愣了好一会儿,一直到她走出院门才反应过来,有些不太确定地问:“她这是在使唤我?”   扶舟从没见过哪位胆子大成这样敢这么跟这位爷这么说话,这会儿正憋笑憋到差点背过气去,喉咙里发出几声断断续续的低笑,见孟璟看过来,生生运了一口气将笑意憋了下去,刚准备开口,却彻底憋不住笑出声来,就这么在孟璟跟前哈哈大笑成了个傻子。   孟璟盯他一眼,他只好强忍着笑意,边笑边断续道:“是,少夫人、哈哈哈、是在、跟您说话呢。”   孟璟看了这缺心眼一眼,却没罚他,而是自个儿犯起了嘀咕:“连母亲都没这么同我说过话。”   他边自言自语,边一脸莫名其妙地走了出去,唤了丫鬟传水准备沐浴。   东流悄悄溜进来,又看了眼孟璟的背影,向扶舟打听消息:“这什么情况?我刚听到少夫人在外院安排差役呢,阅微堂什么时候轮得到别人说了算了,连夫人也不敢啊。看主子这样子不像是生气啊,我原本还以为得气得直接把少夫人撵出去。”   “撵你个鬼啊!”扶舟赏了他一个爆栗子,“说你傻都是抬举你了,连这都看不出来。”   “看出来什么?”东流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主子对少夫人还真有几分意思?”   “我觉得吧,就主子这性子,难。”   扶舟卖了个关子,好一会儿,才悠悠叹了口气:“不过啊,我知道,咱主子,不会同少夫人生气,待少夫人也与别人不同就是了。”   东流一边摸后脑勺一边看向他,满脸虔诚地恳请他说细致点。   “嗨,你个傻帽。”扶舟搬了把椅子一坐,“你没发现么,当日在京师就让照看着点不说,过门之后,过门礼没差,中秋也生怕赶不上,特地要你提前赶回来送那劳什子破茶,还肯忍着重伤亲自陪少夫人去见兄长,咱主子什么时候管过这些破事儿了?更肯这么迁就旁人的?”   “至于敛秋和二房那事,你说换了旁人,主子怎么处置?”   “很简单啊,前者么,多管主人家的闲事,多半是直接发卖出去。二房的事,若当真不在意受委屈的那位主儿,主子又是不把这些虚名放在心上的,估摸着压根儿就懒得搭理,随便他们闹腾,算是给侯爷面子。”   “那不就结了吗?”   “好像也是哦。”东流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主子还是不舍得让少夫人没面子,也不愿意让少夫人受外人委屈。”   -   孟璟第二日卯正时分起身,东流也不敢劝,只压低声音提醒了声:“少夫人说请您辰时再起身。”   “你到底跟谁来着?”孟璟睨他一眼,“我什么时辰起身都要归她管,你怎么不说,以后我这儿全归她说了算?”   “不敢。”东流憋着笑唤丫鬟进来伺候他更衣,准备一会儿看一出这位爷被人发脾气的好戏。   孟璟捯饬完毕,按惯例去院中练剑。   楚怀婵从槐荣堂过来的时候,正见着这不省心不听劝的傻子在那株碧桐下练剑。她心里那股子怒火“噌”地一下子蹿起来一丈高,正要去拦下他,扶舟却突然冒出来拦住她:“少夫人,您可省省吧,您这会儿过去,搞不好得这剑得直接往您身上招呼。”   楚怀婵盯他一眼,他忽然郑重起来:“少夫人,这事儿您就别管了吧,说实话,别的兴许主子尚可迁就迁就您,但这几年,刀剑骑射上落下的功夫实在太多了,您也体谅体谅主子。”   他神色正经,说这话的语气也很诚恳,楚怀婵默了下,退回廊下,静静看着院中那人。   他一身瓦松绿的直袍,在清晨的微风中挺立,碧桐树叶被剑气搅得四下纷飞,却又因这杀腾之气而难以落地,于是将他身形绕住,在空中翩跹翻飞。   她看了许久,忽然想起来那日孟珣同她说,他二哥舞刀弄剑时,像仙人。   童言无忌,却也的确从不欺人。   其实还真挺像的,只可惜,是个谪仙。   “小侯爷每日都练剑的么?”   “是,从前爱刀,如今却更喜剑了,每早卯时必准时起来练剑。”扶舟迟疑了会儿,又道,“其实主子也算迁就您了,平日刚到卯时便起身了,今儿卯正才起的身,想是您特意交代过的缘故。”   楚怀婵怔了下,问:“还要练多久?”   “一般半个时辰,偶尔一个时辰。”   还是很长时间啊,她犹疑了下,问出了那个她已疑惑了些时日的问题:“你同我说老实话,小侯爷的伤到底怎么回事?寻常外伤,哪有拖上一个多月都不见好的,况他还有武艺傍身。”   扶舟为难,好半天才小声撒了半句谎:“刀上有毒。”   他见她神色紧张,又赶紧补道:“不是致命的那种。”   她提到嗓子眼的心缓缓放了下来,听他接道:“但我吧,学艺不精,暂时还是没调出解药,别的法子也寻过,外头的郎中也悄悄请过不少,但总不见效,所以委屈主子受苦了。”   她听着扶舟的絮絮叨叨,目光却下意识地落在孟璟身上,桐树树叶偶尔有几片落在青石板上,惊起几声轻微声响,又被剑气惊起,重新卷入繁杂的战圈,惊起窸窣声响。   瓦松绿的袍子斜飞,甩出一道凌厉的弧度来。   她看了好一会儿才收回目光,轻声问:“我也读过几本医书的,你别骗我,他这般动武,必会更加难以调理对不对?”   扶舟面色讪讪,最后还是点点头:“少夫人见多识广。但这事,总归劝不住,主子身子底子尚可,也就由他了。”   “底子尚可也不能这般糟践,还有几十年日子好过,他倒是急急忙忙地赶着寻死。”楚怀婵怒气冲冲地说完这句话,提脚便走。   扶舟还以为她真吃了豹子胆要去硬拦,准备拦她,却见她只是拐去了厨房,这才微微放下心来。等着看好戏顺带添油加醋的东流却大失所望,撇了撇嘴。   楚怀婵到时,小丫鬟正在替孟璟熬药,她将药材接过来看了看,微微闭了眼嗅了会儿,脑袋顿时一阵发闷,下意识地脑袋后仰避过了这阵味儿,捏着鼻子将药一股脑儿地倒进了药罐,亲自接过了这活。   孟璟练完剑,沐浴完毕之后,到饭厅没见着她人,随口问了句:“走了?那正好,备车,一会儿出去一趟。”   “没呢。”扶舟道,“在外头亲自给您熬药呢。”   孟璟怔了会儿,吩咐道:“传膳,去请过来。”   “诶好。”扶舟亲自去了趟厨房,回来后禀道,“少夫人说请您先用,药快好了,她一会儿再过来,不必等她。”   “什么毛病?”孟璟执勺,犹豫了会儿,又默默放了回去,亲自到外头去寻她。   她正坐在在外院廊下,安安静静地守着那方药炉。药罐之上泛着白气,他隔着老远都能闻到那股令人发闷的味道,琢磨着还是该遣扶舟重新回去学几年手艺再出来丢人。   下人们不敢打扰,他在原地站了好一会,见她边捏着鼻子,边拿了帕子垫着去揭药罐盖子,小心翼翼地查看了下情况,又重新坐回去,亲自添了些炭。   小丫鬟端水上来给她净了手,她干脆手肘撑在膝盖上,托腮看着眼前的雾气发呆。   他忽然想起当日在云台,她在他身前端端正正的那一跪,鼻梁挺翘出一股傲气来,眉目却又温顺得不太真切。   他下意识地向她走过去,楚怀婵听见动静,转头看过来,迟疑了下,冲他笑了笑:“小侯爷先用膳吧,不必等我。”   “这些事让下面人做就是,就算母亲有交代,也不必事事亲力亲为。”   “小侯爷,”她忽然很认真地道,“你再忍些时日吧,等养好伤,这一身武艺总不会废掉的。”   她说得很认真,也没了昨晚那点看他吃瘪而沾沾自喜耀武扬威的模样,满满都是真诚。   孟璟微有动容,却满不在意地道:“不必管我,国公府里的一切,也都不必操心。”   他这话没有半分开玩笑的意味在,楚怀婵静静看了他好一会儿,默默垂首,轻声说:“其实我知道,这门亲事非小侯爷所愿,您也不愿我在您跟前瞎晃悠。但已经成了,能怎么办呢?”   她轻声往下说:“小侯爷,我是在南直隶长大的。那儿啊,有我最喜欢的玩伴,有疼我怜我的外祖,还有我最喜欢的烟雨与藏书阁……”   她想起那些仍旧历历在目的旧事和永生无法再见的故人,轻轻笑了笑,眼里却泛出了点儿泪花:“可我能怎么办呢?玩伴们纷纷出阁,外祖也年长了,在家里慢慢做不了主,舅舅看着爹娘给的银票开开心心,却因为没有与我适龄的表哥而不能永远圈住我,暗地里还是容不得我,爹娘则说也是时候将我接回京师了。”   “他们说……接我回京师,”她轻轻笑了笑,“可我以前,根本从来没有到过京师啊,怎么会是回呢?”   孟璟怔愣了好一会儿,不太明白她怎么会突然提起这个,也就没接话。   她飞速掩去了那滴刚好坠到眼角的泪珠:“我那时候想,父亲官不算大,我多半会和两位姐姐一样,早早地嫁个寻常书香人家,永生困在后院,读完他们家的藏书,这辈子兴许也就这么过去了,倒是件福事。”   “哪知父亲官越做越大,玩伴们都开玩笑,说我是上辈子修来的好福气,这辈子才能攀上了这么一个有能耐的爹。可我有时候想,这真的是件好事吗?”她笑了笑,颇有些顾影自怜的意味,“可是啊,后来我想明白了。很多事,它已经发生了,再难过再不愿意再不甘心也没用。”   “但是啊,”她看向他,目光里满是坚定,语气却很柔和,“小侯爷,人这一辈子,不就是要想方设法地让自己活得更好一些么?农人耕地,商贾经商,文人科考……谁又不是,只是在拼命地让自个儿过得更好一点、更轻松一点呢?”   其实不是的。   他想说不是,可她从没在他跟前说过这么长一串几乎算得上不设防的话,他凝神看了一眼她认真的眼神,忽然没了和她辩驳的心思。   毕竟,人和人,并不都是同一种活法,自然也没有资格去要求别人同自己共情。   “小侯爷,不管你愿不愿意,我总归是嫁过来了。来的路上,我想着日后两相生厌永不复见也好。”她柔声道,“可到了这儿,又觉得很多事情,特别是你这个人吧……可能和传闻里不太一样。”   “出嫁从夫,我这一辈子,总归要和你系在一块儿的。小侯爷,我不贪心,也很有自知之明,没指望你给我什么,也不会时常到你跟前烦你。但好歹,你也别折腾自己身子啊,虽然我不知道你一天到晚到底在瞎忙活什么……”   孟璟司空见惯地略过了这差点凭空噎住他的措辞,没出声呛她。   “就算你有些别的要紧事必须要做,这伤对你而言也不甚要紧,但养好伤再行事不更方便么?别让母亲担心。”   “况且,”她看向他的眼睛,很认真也很坚定地道,“来日方长不是吗?”   “你无事,我才能过得更好一点啊。”   孟璟沉默了会儿,看着她泛红的眼眶,心底……不知怎地,倒生出了些从未有过的情绪。   只是,他还没来得及辨清那些情绪到底是什么,就听到她接了下一句话:“毕竟是赐婚,你要是没了,我也不好改嫁,可我也不想给你守寡啊。”   “……”   他还说她怎么忽然跟变了个人似的,敢情在这儿等着他呢。   他五指握紧,指节作响,在心里再度拧断了一次她脖子,送她上了一回奈何桥。   楚怀婵见他这动作,瞬间想起上次被他捏痛的腕骨,飞速地往旁边一躲,挤出个欠扁的笑:“我刚说梦话呢,小侯爷您大人不记小人过,您这边请,慢走。”   他一脸不痛快地往回走,走出去几步,却又不自觉地回头看了她一眼,正巧见她拿了帕子抹泪。   他怔了一小会儿,虽然他理解不了女儿家这般动不动就梨花带雨的是什么毛病,但原来她真的是在伤怀,方才不过是不想在他跟前露出怯懦的一面,这才强颜欢笑,有了后边那几句欠扁的玩笑话。   他转过身来,恰巧迎面撞上过来看情况的扶舟,他仍旧蹙着眉,却不自知地放低了声音:“去,把府里的藏书送去栖月阁。”   他走出去两步,又补道:“只挑市面上不常见的即可。” 第32章   孟璟兴许是被她那几滴莫名其妙的眼泪给唬住了,一整日里倒还真没再提过要出去的话。只是,第二日一到卯正时分,多年习惯使然,他还是忍不住起了身,只不过,他没能唤到人进门,他一脸不悦地打开门,准备将这些不懂规矩的丫鬟全撵出去。   谁知刚一打开门,就见楚怀婵杵在他门口,将一众早就候着的丫鬟全拦在了后头。   这人突然出现,惹得他一愣,兴许是因为起床气还没散,他劈头盖脸冲她一顿数落:“楚怀婵你有完没完?”   “没。”她仰头看着他,全无畏惧,“我昨日已经说过了,等小侯爷好全了,我也就不再过来烦你了。小侯爷要是不想看见我,眼下就多休息,少操些没用的心,按时喝药换药,总会很快好起来的。”   他看她一眼,懒得再掩饰那点嘲讽之意:“扶舟没告诉你,伤口久不愈合是因为毒,而不是因为你说的这些杂七杂八的?”   楚怀婵神色忽然黯淡了一瞬,好一会儿没说话,最终还是点了点头:“我知道。可好生将养着,总比一天到晚瞎跑费心费力的好吧。您说是吧,小侯爷?”   瞎跑?   “楚怀婵,我看你是脑子不大好使。”   “不好使也就不好使了,左右我有母亲撑腰,您拿我也没什么办法,您还是赶紧回去歇着吧。”她往正中一站,彻底将门堵死了。   她一抬赵氏出来,孟璟懒得再搭理她,“嘭”地一声将门关上,她这才吩咐丫鬟都下去,再亲自去厨房转了一圈,又回来逮着扶舟问:“真没法子么?”   “真没。外头的郎中也基本都悄悄请过了,可还是没什么法子,止疼的药都不敢随便乱用,主子这人吧……您瞧着是没喊过一句疼,也跟个没事人一样的,唉……”   他没再接后半句话,楚怀婵却明白过来他话里的意思,轻轻叹了口气。   她没再继续问下去,转而问了些孟璟的症状,扶舟犹疑了下,问:“要不您自个儿看看去?”   “他哪会给我看?”楚怀婵满不在乎地笑笑,“你给我简单说说就成。”   她这日也没再往孟璟跟前凑,等闲无事往小厅里一躲,翻扶舟那本讲奇难杂症的大部头医书,虽然她心下也明白其实没什么用,但总还是抱着点侥幸心理,眼巴巴地翻了一整日,晚间回去又继续翻了两个时辰,将近子时才歇下,第二日卯时刚过,又早早到了阅微堂,往孟璟门口一杵,搬盏灯台过来杵在旁边就算是书桌。   如此持续了十来日,孟璟有要事在身,总算先一步沉不住气,这日早膳过后难得好声好气地主动同她搭话:“今日去陪陪母亲吧,你也好些日子没怎么去过槐荣堂了。或者回去翻翻账本也成,不然你们唱戏把钥匙收回来又顶什么用?”   “怎么不顶用了?这半月省下来的银子都够平时府上一个月的开销了,长期下来,这亏空得有多大。小侯爷你倒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只辛苦万叔每日打理到两眼昏花。”   又挤兑他,孟璟是真的纳了闷儿了,他到底什么时候得罪了她。   楚怀婵随口答完方才那话,又后知后觉地问:“原来你知道这事啊?”虽然当日他在槐荣堂和张氏撞了个满怀,但她远远瞧着,二人只是简单打了个招呼,他的性子也不像是会过问这些琐事的,她一直以为赵氏和东流都没和他提过。   孟璟轻嗤了声:“我又不是聋子。”   “哦,”楚怀婵瘪瘪嘴,“看不太出来。”   孟璟大概是已经被她连日的挖苦逼得没脾气了,很好涵养地一笑,懒得同她计较。   见她连这会儿功夫都不放过,仍在继续翻那本破书,他讥讽了句:“还真是连书都买不起了?一本破书宝贝成什么样?”   “你管我。”她头也没抬。   孟璟起身,吩咐完扶舟备车,接道:“我是管不着你,你也别烦我。”   “诶诶诶,等会儿。”楚怀婵见他要走,赶紧将书一扔,站起来看着他,“你干嘛去?”   “你管我?”他将她那三字原封不动地奉还回去。   “可是母亲说……”   “你别抬夫人来压我,她亲自过来我也未必肯听她说上两句话,你就别……”   他话没说完,楚怀婵抢过话:“蹬鼻子上脸?得寸进尺?不知好歹?”   这死丫头,将他的话全抢完了,还故意一声高上一声,孟璟被气得一哽,径直往外走,楚怀婵却一把抓住他袖子,死活不让他走:“等养好再忙你的事,我绝对不拦你,也没资格拦你。但你若不是去了趟怀仁,奔波受累,兴许就不是现在这模样了。”   孟璟低头看她一眼,一点点把袖摆从她指间扯出来,眼见着他就要破门而出,楚怀婵双眼一闭,心一横,冲上去死死环住了他的腰。   孟璟:……这是什么路数?   “喂,”他见她没半点要撒手的意思,转过头去看她,“楚怀婵。”   奈何她将脑袋埋在他后背,他连半点人影都看不见,只得低头去看她的双手。   肤白如玉,真真是双很赏心悦目的巧手,可惜这双手的主人大概真跟那只死猫一样脑子不大好使,他迟疑了下,睨了备好车回来的扶舟一眼,扶舟这次脑子还算灵光,知自个儿撞见了不该看到的事,赶紧单手捂着眼睛往门外退,还顺带把那只循着香味儿过来偷食的傻猫一并撵了出去。   门口没了人影,他这才冷笑了声:“楚怀婵。”   “嗯。”楚怀婵头埋在他背心,心虚地应了声,声音嗡嗡的,听不大真切,“你别叫我,叫了我也不放,要么你回房好生待着,要么我俩搁这儿一块儿站一天。”   孟璟被这呆子气笑,认真问她:“楚怀婵,你到底凭什么觉得你有本事能拦得住我啊?”   “凭……”楚怀婵刚出口一个字,瞬间想起赵氏都压不住他,气焰立马消下去一半,又回想起那天早上他在院中练剑时,被他剑气摧残得粉身碎骨的碧桐落叶,她手不由自主地颤了颤,但都已经赶鸭子上架了,她还能临时撤退不成,这会子认输也太没骨气了。   她轻咳了声,强装镇定地胡说八道:“凭你总不至于叫人把我扔出去吧。再怎么说,我也冠了你的姓,我要真这么丢脸,你也面上无光不是?”   孟璟没想到她竟然还能扯出这么一串歪理来,轻嗤了声,低头再看了她的手一眼,准备君子动手懒得再动口,垂在身侧的手都已经抬起了一分,谁知……下一瞬,那股子松香味和着独属于她的那股味道,一股脑地往他鼻尖灌,他忽然觉着有一瞬间的失神。   温软香玉环在他身后,甘松味和淡淡的玉簪粉的香味盖住了那股令人发闷的药味,径直往他鼻腔里钻。   这是独属于年轻女人的味道。   而她这把软骨头死死贴在他背上,身前这双手……则十指紧紧交握,横在他小腹上。   这位置……他回过神来,忽然觉得一把拧断她脖子都算便宜她了,这会儿甚至有点想直接一掌将她劈成两半。   他脸黑得不行,一把打下她的手,径直往外走,楚怀婵甩了甩被重力打疼的手,边揉了揉,边试图出声阻止他:“诶,小侯爷。”   见他仍往外走,她情急之下喊了声:“孟璟!”   这府里没几个人敢直接唤他的名,她更是从来没这么唤过他,他偶然听得这一声,下意识地顿住脚步,但没回头,下一瞬,他没再同她计较,而是飞速地甩掉她回了房。   楚怀婵:???   她一脸莫名其妙地看着他突然改了主意,怔愣了一瞬,赶紧跟着追了过去,扒在暖阁窗户底下往里偷窥了会儿。   孟璟察觉到动静,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呵斥道:“楚怀婵你干什么你?”   这语气,是真生气了?   楚怀婵纳闷了会儿,认真道:“我不进来便是,但小侯爷你可别翻窗爬墙啊。”   孟璟这会儿正心烦意乱,听得她这话,气得几乎想直接拎过一旁的椅子把她砸个脑袋开花:“你以为我是你呢。”   “啊?”楚怀婵纳闷儿,认真道,“我也不会爬墙啊。”   她没听到孟璟应声,又担心他真甩开她从后院出去了,只好往窗纸上抠了个洞,将左眼凑上去瞅了瞅:“不对,孟璟你到底在干什么?”   谁知她脑袋刚凑上去,窗户陡然支开,面前呈现出孟璟一张大脸,楚怀婵一时不妨,没来得及后退,两张脸几乎要挨到一块儿去,她懵了下,吓得有些语无伦次:“小侯爷……你、你脸色不大好啊。”   “楚怀婵!”   “啊,我在。”楚怀婵仍旧发着懵,甚至都忘了直起身子,就这么闷闷地应了声。   “东流!”   东流刚和猫爷斗争完,赶紧将水晶盏一扔,到了边儿上一站,一脸单纯地问:“主子您找我?”   “嗯。”孟璟将被这不知进退的呆子给逼得快冒到嗓子眼的火气憋了点下去,冷着声道,“把人轰出去。”   楚怀婵:“???”   “好。”东流愣住,“啊?真轰?”   “听不懂人话是不是?”   “听得懂听得懂。”东流也不知道这位素来还算得上好涵养的爷今儿犯了什么毛病,但毕竟不敢不听他话,只好看了眼自个儿刚逮过猫爷的手,见上头还沾着两根猫毛,尴尬地笑了笑,满脸无辜地冲楚怀婵道,“少夫人,您外头请。”   楚怀婵嫌弃地看了眼他手上那两根毛,嘟囔了句:“什么毛病?”   她虽然还没想明白孟璟到底为什么忽然这么个反应,但也知他是真的动了怒,她可不想一会儿真被人强行暴力轰出去,只好先一步一甩袖子往外走。   这几日仲秋艳阳,她穿得单薄,腰肢盈盈,薄纱之下,皓腕如雪,腕上戴着的缠臂金钏儿随着她走动的幅度而上下晃动,虽不像她惯常戴的羊脂玉手镯那般温婉,却多了一番别致的风韵。   孟璟立在窗后,将这一幕看进眼中,忽然有一瞬的恍惚。   他几乎有些恼羞成怒,他向来是不把这些不值得入眼的小事和人放在心上的,但今日却几乎因她而晃了心神。   他在房里待了好半晌,打了会儿坐,缓缓平复下情绪,将那身沾了她味道的晦气衣物全数换下来之后,这才从里头出来。   楚怀婵正候在垂花门外,眼巴巴地望着这扇门,眼睛都不敢眨一下,就怕孟璟忽然溜了,几乎要就地凝成一樽望夫石。   这会儿见他出来,脸上不可抑制地出现了点欣喜雀跃的表情,赶紧拎着那把玳瑁扇从外头哒哒地跑进来,脚刚到门口,见孟璟面色不豫地盯着她,又生生顿住了脚步,差点摔成个大马趴。   她看了眼孟璟,心虚地赔了个笑,指了指自个儿,又指了指外头,小心翼翼地问:“出去?”   方才那般胆大妄为,这会儿又怂成这样,孟璟轻嗤了声,边好奇她这忽大忽小的胆子到底是什么做的,边冷着脸道:“随你。”   得,又是之前那种万年不变的要死不活的语气,那这会儿多半是没有性命之忧了。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脖子,确定了一下脑袋还好好地长在上头,这才迈进了门。   等她走近,孟璟忽然看见了她眼下的一圈青黑。他之前倒是听扶舟说过一次,她近日来日日到子时才歇,每早卯时一到,又准时出现在了这里。   他余光瞥到她脑后那支斜插着的金累丝镶宝石青玉镂空簪,不由多看了一眼她那繁复的发髻头面,心里默默盘算了下,这么一套复杂头面,到底要花多长时间才能装扮成?   但他思索了会儿,实在是不了解这些女人的东西,更得不出她每日能睡多长时间几时起身的结论,默默放弃,抬脚往书房走,楚怀婵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似乎今日不把他看死了绝不罢休似的。   他忽然想起那日对她的评价,好个屁的张弛之道。   她哪有半分礼数,分明只有那点登不得大雅之堂的小性子,自知之明就更不要说了,分明就是得寸进尺胡搅蛮缠,看来他平时压根儿就不该给她面子。   他方往太师椅上一坐,准备照她兄长的叮嘱狠狠训斥她一番,话还没出口,她已经凑过来,笑嘻嘻地问:“小侯爷,您方才爬墙摔下来了?” 第33章   孟璟想说的话被全数噎了回去,就这么看着面前这张其实还算讨喜的脸,舌尖抵上后槽牙,一个“滚”字还没来得及出口,她又笑了笑:“可是我让时夏守在院墙外了,也没见到您啊。”   她食指点在唇侧,颊侧梨涡若隐若现,纳闷儿道:“难不成小侯爷您连墙头都没翻过去,就坠下来了?”   她这若有所思的样子,倒好像他真的去翻了墙似的。他忽然有些好奇,她到底哪来的自信,觉得他出府当真要经过她的同意?不得她同意,他竟然还需要去翻墙?翻墙也便罢了,她居然觉得,以他的身手,就翻个院墙,他会摔?   虽然他也不明白他为什么忽然就没了和她较真的心思,懒得再为难她非要出去,但他仍是对这呆子无言,甚至连挤兑她的话都懒得再说,默默闭了眼,思忖了会儿“蕙质兰心”这四个字到底是哪个马屁精先说出来的。要拍楚见濡那个老顽固的马屁,有得是法子,为什么非要昧着良心闭眼乱夸眼前这个烦人精?   他下回入京,非得叫东流去把这睁眼说瞎话的书呆子逮出来往死里揍一顿不可。   “楚怀婵。”   “嗯。”   她面上那点疑惑之色还没消尽,孟璟笑了笑:“真想知道?”   楚怀婵点头如捣蒜:“真想。”   “你自个儿去翻翻看不就知道了?”孟璟伸手去拿了本册子过来,见她还赖着不走,不耐地呵斥道,“出去。”   “出去就出去,”楚怀婵抿了抿唇,边往后退,边认真道,“但我还是觉得,肯定是摔了吧,要不然大清早的,您换什么衣服?”   孟璟:“……回来。”   “怎么了?”楚怀婵闷着头走回来,眼神倒还灵光,知道四下查看情况好及时撤退逃命,就怕身前这个莽夫抹不开面子对她动粗。   “研墨。”   这怎么还使唤上了?她心里头疑惑,但还是乖乖地往书案前一站,执了墨锭低首缓缓研着。   一碰到文房四宝,她整个人忽然就沉静了下来,同方才那副欠扁的尊容天差地别。   他忽然觉得她倒也没那么面目可憎了,多看了她两眼,她眼角的青黑掩不住,他不太自然地将视线往下移,落在她耳边那对金厢珠宝葫芦环上,她方才走动带起来的动静未停,葫芦环在颊边极有节奏地轻微晃动,幻出些虚影来。   她从前打扮素来淡雅,当日翠微观里他甚至还觉着有些寒酸,但兴许是因为连日熬夜气色太差,今日装饰以金饰为主,倒将她的肤白貌妍衬托到了极致,也多出了一份贵气。   孟璟笑了笑,敢情从前是穷的,连点像样的首饰都买不起,楚见濡那老迂腐难不成还是个清官?   楚怀婵听见他这笑声,抬头看了他一眼,只觉莫名其妙,又蹙着眉低下头去,拿了砚滴注水。   “等会儿。”孟璟喝住了她。   “什么?”   “我的砚滴呢?”   “哦,我全给换了。”楚怀婵甚至都没抬头,手里的动作也没放慢,随口道,“你这屋里的陈设虽然精致,但实在太死气沉沉了点,跟个死人住的墓室似的。”   “……楚怀婵你到底会不会说话?”   “我就这样,反正您也不是头一回见我这德性了。不想我聒噪打扰您耳根子清净,就争点气赶紧养好身子行不行?”   他不争气?   孟璟忽然觉着自个儿今儿可能会被她气死。   但他细细端详了此刻专注研墨的她一眼,倏然怒气全消。其实她骨子里是有傲气在的,尊礼数的同时却并不会自轻自抑,因此,只要她语气不善地对他用上“您”这个字眼,绝对就是在故意讽刺他,譬如方才问他是不是翻墙摔了的事。   从他慢慢得出这个规律开始,他其实几乎已经可以清楚地判断出这丫头到底哪些话是在自寻死路讨打,但这依然并不妨碍他时常被她气得不知如何接话,甚至今日还差点被她逼得气急败坏。   兴许是……他活了这么多年,从来没人敢对他这么说话,更从来没有见过敢在他跟前如此胆大妄为的人。   他再度看向她指间,荷叶形端砚点缀出一方雅意来,一旁的白玉桃形笔洗更是精致,白玉温润,在充斥着厚重气息的紫檀书案上添出了一丝柔和。   他侧头看了一眼,她将一旁的小几换成了半月桌,厚重的黄花梨圈椅也换成了江南文人更为偏爱的轻灵许多的玫瑰椅,再换上大漆嵌百宝梅竹纹屏风,屏风前设一对描金红漆高几,西呈铜鎏金宝鸭香熏伴琥珀雕梅花鹿摆件,东设冬青釉高足花插,里头插着初初绽开的佛顶珠。   花香味淡,并不惹他这种平素不大喜欢花香的人生厌,却见缝插针地循着乌玉玦墨的空隙钻入人鼻尖,萦绕满室。   他从前惯用紫檀,连文房四宝也是一套紫檀了事,独独砚滴之上缀了朵红梅,就勉强算是添色了。紫檀虽好,但确实如她所说,满室紫檀,死气沉沉。   可如今,一看她随手换上的这些精致陈设,件件雅致而又不失风.流,室内也确确实实多了份生气。   他目光落在她眉间,又多看了她一眼,他忽然觉得,好像那马屁精书生也不是满口诳语了。   偶尔,他也能从她身上,切切实实地体会到一丝所谓的玲珑心思。就像那晚在阳河之上,她安安静静地为他点茶,伴着一弯瑶台月,他好像,竟也能体会到,眼前人似乎还是有那么一丝可取之处的。   当然,这仅限于她不嘲讽他拿他当这烦闷后院生活里的乐子时。   她若一开口,这点乱七八糟的遐思便会瞬间被她那张吐不出象牙的狗嘴挤到十万八千里开外去。   她研好墨,将墨锭放回去,拿起扇子搬了个杌子往屋外去,好似打定主意今儿又要在书房门口守上一日了,他忽然觉得,他在她眼里,大概跟个不省心的囚犯没什么区别了。   他觑了眼外头的日头,压低声音道:“就坐里头吧。”   明明刚才是他要赶她走,这会儿却又出尔反尔,楚怀婵迟疑了一会儿,仰头看了眼天际的日头,没说什么,乖乖关上门退回来。   她翻了会儿那本医书,不到一个时辰,兴许是连日操劳,她不一会儿便坐在小杌子上,趴在玫瑰椅上沉沉睡去了。   孟璟看着山西那边这几年的战役情况,本心烦意乱,无意中往这边瞥了眼,一见她这模样,竟然不自觉地笑了笑。笑完连他自个儿都愣了会儿,他忽然发觉,他今日实在是不太正常。   于是他收了卷册,随手拣出那本《宗镜录》练起字来。   他虽从小没落下过读书这事,但到底不甚爱这些文人墨客才喜欢的玩意儿,可之前那四五年里,因为摸不得刀剑练不得骑射,被生生地逼成了一个勉强装了半肚子墨水的假书生。但后来,他慢慢发现,除了练剑,练字其实也能让他平心静气下来。   他练字并不求练出什么传世墨宝来,无非是为静心,因此并没有文人们精雕细琢的习惯,只是随手拣出一句话来,翻来覆去地练上数十遍,等心态平和下来,便又扔在一旁不管了。   楚怀婵醒时,书房满地都扔得是他龙飞凤舞的大字,她默默翻了个白眼,敢情这人出不去,便开始这般撒泼耍赖。她无言地蹲下去收拾这一地狼藉,随手拿起一张纸看了眼,无意识地怔了会儿。   不得不承认,其实他的字是很好看的,行云流水,却并不显狂妄,反而无一不透露出一种潇洒恣意来。   她忽然又想起那些关于他少年时意气风发的传闻,微微叹了口气。   百年勋贵名门里长大的贵族子弟,因着旁人无法企及的家世与财力,若非自个儿长歪成歪瓜裂枣,总归样样都是百里挑一的。   她仔细看了看这些字,原来他每一张纸上写的都是“善不善法,从心化生”这两句,她将宣纸全部捡起叠好,走至那方紫檀木书案前,见他仍旧垂首写着,砚台里的墨将尽,她没多想,再自然不过地执起砚滴注了水,又拿了墨锭替他研了会儿墨。   “小侯爷这字,练了得有十来年功夫了吧?”她手上的动作没停,却不像方才被他使唤着研墨时那般一直低着头,而是静静看着他落笔。   孟璟笔微微顿了顿,又继续将这幅字写完,才道:“断断续续,也有十多年了。”   楚怀婵多看了一会儿,两人隔得近,她身上那股淡淡的甘松味伴着佛顶珠的暗香径直往他鼻尖钻,孟璟有一瞬的恍惚,缓缓放下笔:“别折腾了,不写了。”   她没理会,手上的动静没停,只是轻声道:“我父兄乃至外祖舅舅,都是走的科考这条路,我之前,见得最多的便是馆阁体。”   “怎么?”   “没怎么,”她轻轻笑了笑,“难得见到一个练行书的,还是颜体,况且还不错,有几分功夫。”   她难得这么平心静气发自真心地说他句好话,他很识趣地没出声。   “就是,”她微微往后退了退,笑意盈盈地道,“和小侯爷这人不大衬……小侯爷嘛,我第一次见你,就是见到你在凶闻小姐,觉得你还是比较适合你官服补子上的那头虎虎生威却冷酷无情的豹。”   孟璟手正按在书案边缘,指节高高突起,似乎是动了怒。但他想的却是,果然是因为闻覃,他说这丫头对他哪来的这么大的意见,处处找他不痛快。   他将面前这张纸叠好收起来,袖摆往下滑到手肘,那串念珠手串就这么第一次完完整整地暴露在了楚怀婵眼前。   她愣了下,目光紧紧锁在他眉间,不太确定地问:“我没记错的话,‘善不善法,从心化生’这两句是出自《宗镜录》吧,禅宗著作……可,小侯爷这念珠,黄花梨木配青金石,九九归一,八十一颗珠子,是道家的混元流珠吧?”   “南边荣禄堂里供奉的是地祇太保温天君吧……道家神明,”她顿了好一会儿,目光缓缓下移到他的左膝上,“小侯爷……信道?” 第34章   她目光里的惊愕与怀疑近乎毫不掩饰,孟璟动作顿了顿,随即缓缓拉开抽屉,将那张纸塞了进去,借着这动作,袖摆自然往下垂到手腕,完完整整却又不算刻意地遮住了那串念珠。青金石掩在繁复的蟠螭暗纹下,再探不见分毫。   他好一阵子没出声,楚怀婵的目光就这么停留在他脸上,将他眼角微微上扬的的弧度收入眼中。   他本不必对她解释什么,依他素来行事的风格,也是宁可错杀不可放过,就凭她今日切切实实地起了疑,她便不会再有开口的机会。但盏茶功夫过去,他终于还是翕动了下唇,不过他还没来得及真正出声,楚怀婵先一步笑了笑:“是我糊涂了,如今士人们为附庸风雅,多有以混元流珠作饰标榜遵循老庄之道的,小侯爷武将世家出身,竟也有此志趣。况且,我来这么久了,也没见您去过一次荣禄堂。”   她交叠握在身前的双手尚且在微微颤抖,声音里也带了一丝不易觉察的微颤,但她却强自笑了笑,刻意放平声音道:“独独《宗镜录》,小侯爷倒肯花上半个时辰来练字,想是禅宗信众了。”   还是个聪明的,知道怎么才能不引火烧身。   孟璟睫毛微微垂下,遮住了双眸,也遮住了所有情绪。   他还没想好怎么接话,她便先一步岔开了话题:“颜体行云流水,可惜我总不得要领,小侯爷今日既然得了闲,不妨教教我?”   她大抵尚在慌乱之中,这话其实说得没头没脑,他今日压根儿就不是得了闲,而是被她烦得没法子出去。再者,这要求在他这儿,其实算得上有些僭越了,但他不知怎地,非但没怪罪,反而从善如流地将书案后的位置让了出来,做了个手势让她过去:“写几个字来看看。”   听得他这话,楚怀婵这才反应过来她方才仓惶之中到底说了些什么,心中愈发慌乱,但孟璟却莫名纵容了她这一次,她微微怔了会儿,这才走到书案后,执起笔写下了他方才练的‘善不善法,从心化生’八字。   然后,她听到一声极为不屑的嗤笑。   虽意料之中,却也着实令人不快。   她抬头去看他,孟璟似乎已将方才那茬忘了个干净,眼里的笑意毫不掩饰:“楚怀婵,就你这两下子,还想换颜体?”   “怎么了?”   她讪讪地低下头去,簪花小楷规规整整,占据了一张宣纸四分之一的角落,和他方才那几乎要挤出纸张边缘的龙飞凤舞的大字一比,实在是秀气得……没眼看。   她面上腾起红云,有些尴尬地道:“我父亲以前只准我练这个。”   她声音细如蚊蚋,嗡嗡地响起,伴着这点赧然,倒还真像是个难得见次世面的大家闺秀陡然遇见了尴尬事。   可惜,就凭方才她这遇事时的反应速度,也能看出并不是个什么不通世事的善茬。   他讥讽了句:“你就这么听你爹的话?”   “嗯。”她先是点点头,随即又摇了摇头,“也不是,小时候觉得父亲满腹经纶,很是敬佩,从不忤逆。后来长大了,慢慢知道有些事情也不完全是我所见的那样,但有些东西,就算后来想改,好像也早就成了习惯,刻在骨子里了。”   “楚怀婵。”他很认真地唤她。   “人是为自己活的。”他顿了会儿,目光落在她的缠臂金钏儿上,被微微晃花了眼,好一会儿才凝住心神,接道,“你爹那套老迂腐的东西,该扔便扔了。”   她心里某个地方就这么被轻轻戳了一下,抬眸注视着他,却还是下意识地出言维护生父:“你们总说我爹迂腐,其实也不是的。文人重礼节更重气节,但外人总不知,其实他也曾亲手给娘亲画过眉贴过花钿,也曾说过,为官当变。”   她有些丧气地放下笔,无意识地抿了下唇,懊恼地道:“算了,反正你们都觉得他不是好人,更无半分气节,变节的本事倒是不差,能编进《贰臣传》的那种。”   她耷拉着脑袋,垂头丧气地嘟囔了几句无关痛痒的话,试图摆脱颓丧情绪。孟璟端详了她好一会儿,终是起了丝恻隐之心,但到底没安慰过人,于是讥讽了句:“你读了这么多年的书都还给先生了?”   “啊?”   “贰臣是事两朝,而不是奉二君。”他嗤笑了声,“照你这说法,史书上那些三朝元老都该开棺鞭尸祸及后人了。”   她静了一瞬,明白过来他这话虽然难听,但却是在拐着弯儿地宽慰她,轻轻张了下唇,到底没能说出什么来,只好微微福了下身以示谢意。   孟璟却不并想承她这份情,毕竟他本意也不是为他那迂腐的老丈人说话,转而道:“你爹没教过你,就算为人当变,但半途而废,实乃大罪?”   她抬头看他,眸子里那丝疑虑缓缓消散开去,变成一丝一眼见底的清澈与干净,她轻轻眨了下眼,再自然不过地冲他笑了笑:“谢谢啊。”   她这话没加称呼,也不算客套,说完不自觉地冲他莞尔一笑,又觉赧然,赶紧重新执起笔,低下头去看她那几个字。   孟璟被她这假模假样的做派给逗乐,没忍住轻笑了声,耐着性子指点了她几句。   其实她这人当真还算是个书香里走出来的仕女,一沾上文房四宝,与方才那般使起小性子胡搅蛮缠时给人的感觉完全不同,散发出的气息更是一种安安分分的能够沉淀下来历久弥香的甘醇。   他静静地看了会儿她练字,目光从她耳边的宝葫芦环耳坠一直下移到半袖褂子下的金钏儿,忽然开了口:“以后别穿这衣服。”   “啊?”楚怀婵一抬头,那个“从”字便七倒八歪,她赶紧低下头去重新补救,也就没来得及答话。   “我跟你说话呢。”   “啊,你说什么?”楚怀婵一脸无辜。   “……以后到这儿来的时候,别穿这玩意儿。”   他说完拂袖而去,楚怀婵讷讷地低头看了眼自个儿身上这身衣裳,觉得也还好啊,没哪儿不得体的啊,只好一脸莫名其妙地冲他背影“哦”了声。   她将抽屉里他刚收起来的那张字拿出来,照着练了一上午,午间东流过来请她去用膳,她还恋恋不舍,只好在心里自我安慰了几句,练字这事也不是一时半会儿急得来的,这才放下笔往饭厅去。   她到时刚好上完菜,孟璟看着这一桌佳肴,忽地失了神,却不是为着这些菜品,而是呈菜的餐具。她将之前清一色的定蓝瓷全数换成了甜白釉,纯素却又甜美,盘碗之上暗刻亭亭净植的缠枝莲花,只得在他这个位置,逆光看去,才能辨得清其上精致而灵巧的花纹。   他没再说话,安安静静地吃完了这一顿饭。等饭毕,扶舟端上来的药碗换成了青花缠枝山茶花纹碗,丫鬟捧上来的茶杯也变为了玛瑙八方花耳杯。   她来他这儿不过十日左右,却能准确地判断出哪些器物能动而哪些不能,再将这里的陈设用具翻了一遍新,以灵巧心思为这座死气沉沉的院落添上了些许鲜色,却从未同他提过一句,仿佛自然而然,这不过是她该做的事,倒像极了……一个女主人的分内之事。   他看了她一会儿,起身到廊上立了许久,没再出声。   扶舟觑了眼还在屋里和厨房商量明日菜单的楚怀婵,悄悄迎上来,压低声音问:“怀仁的人又过来请了一道,是引过来见还是出去见?”   “出去,我这儿有探子。”   “那我去备车?”扶舟问完觉得不太对,又瞟了一眼楚怀婵,补问道,“主子打算什么时辰走?等晚间少夫人回去后?”   “那会儿有宵禁。”孟璟走出去两步,又回头添了句,“蠢货。”   “???”   扶舟发懵:“这不是您早间都不敢走么?”   孟璟扯出一个笑来,他意识到不对劲,赶紧往后撤,那串念珠却仍旧飞速朝他而来,重重击在他膝盖弯上,一股大力将他击得凭空往后退了三尺,摔了个大马趴。   楚怀婵听到动静,转身看过来,见着这阵势,愣了下,原来那晚在画舫上,他对她还真是手下留情了啊。不然就凭她敢对他耍第二次小把戏,灌了他一肚子茶,她可能早就被直接扔出窗外,去阳河里泡了一遭?   太可怕了这人。   她缩着脖子转过头去,不忍心再看扶舟这个倒霉蛋。   可怜蠢货扶舟被摔得膝盖上破了皮,还得赶紧挣扎着爬起来将手串给他还回来,孟璟接过往书房去,没忘特地补了一句:“我那是懒得同她计较。”   扶舟:“……?嗯?哦。”   孟璟回书房,按习惯往太师椅上一坐,发现自个儿的书案已经全数被楚怀婵的丑字给霸占了,默默翻了个白眼,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她这歪歪扭扭形意皆不得其法的字给吸引了,他看了好一会儿,终是忍俊不禁。但当他目光缓缓移到一侧,见到他那份被她拿来当作范本的字时,笑意不自觉地凝在了脸上。   楚怀婵兴许是练到百无聊赖,忿忿不平地挨个叉掉了他的字,并在旁边配了一行小字——小人之志,可见一斑。   他第一反应竟然不是生气,而是锁着眉头细细思索了好一会儿,他三四岁起进书房习字听先生授课,从此无论寒冬酷暑每日五更早起读书不曾间断,哪怕六七岁时始练武,父亲也从不允他怠慢这些功夫。   他十多年的功力,竟然被她说成小人之志?   她哪只狗眼睛能从这潇洒风流的字里看得出来一星半点儿小人之志?   他被这和那死猫一样没眼色的呆子给气笑了,拿笔在她那歪歪扭扭的字上批了句极为直白且不留情面的评语——不堪入眼。   他刚停笔,楚怀婵从外头进来,他看向她,好半天才硬着头皮问出句违心话:“晚间去逛集市么?”   楚怀婵愣了下,眯着眼将他从头打量到尾,又从下打量到上,最后往玫瑰椅上一坐,冷冷道:“不去,你也别想去,不然我就去告诉母亲。”   “给你买点新鲜玩意儿,两京都没有的。”   楚怀婵噌地一下站起来,又觉得自己暴露得太过明显,只好缓缓坐了回去,板着脸道:“别打歪主意。”   孟璟自个儿都不知道他今日怎么兴致这么好,竟然耐着性子冲她保证:“不离你视线。”   “好!”她颊边立刻浮现出了两个梨涡。   这么好骗?   孟璟忽然怀疑以前父亲说死活哄不好母亲这才把那只死猫给他送过来的话都是鬼话,几乎要将那颗青金石捏碎了,才忍下立刻去找老头算账的冲动,沉声道:“去把你这身衣服换了来。” 第35章   楚怀婵眉头皱了皱,垂眸打量了自个儿一眼,还是没发觉有什么不对劲,又去看孟璟,疑惑道:“这不挺好的么?很丑么?”   “我看着烦。”孟璟懒得再搭理她,转身往门外走,“酉正出门,不换就自个儿滚远点。”   楚怀婵思忖了会儿,决定为出去透透气而折腰,毕竟她来这儿近两个月,除了当日去见过一次兄长,居然再没踏出过国公府大门一步,这还是人过的日子吗?   她刚做了决定,目光便落在了孟璟写下的那四个大字上,被这人的幼稚行径气得心下一梗,好一阵子才舒缓过来。   好个不堪入眼,都不堪入眼了,她还管他做甚?她默默地收了那一堆被她练废的上好宣纸,趴在书案上眠了整整一个下午。   这中间她迷迷糊糊地醒转过来几次,虽然强行迫自己不再去思虑这事,心思却仍是不受控制地落在了那本《宗镜录》上,这本书不像是寻常书房充数用的摆设,边角磨损得厉害,想来是孟璟时常拿出来翻翻的。   可那串念珠,九九归一,八十一颗念珠,也的确是道家之物。   但时日已久,虽说她的好记性倒是不至于让她将当日翠微观里那人的身形完全忘记,但后来的烦心事一桩接一桩,她心思压根儿就没在这上面,在她的认知里,那事无非是当日为了不让陈景元顺心而使了点儿小坏罢了,她早将这事忘到了脑后,更放下了当初对孟璟起过的怀疑。   可如今这么一想,他和那人一比,身形的话,她当日草草看了一眼那人的背影,是像的,至于身高,陈景元说那人比她高出一头有余,再加上左膝的伤,也都是对得上的。   可如果是孟璟,那他当日到底在做什么?竟然会出动北镇抚司来追杀他?快刀杀人,陈景元这柄刀,可不是谁都用得起的。   可如果不是他……皇帝当日为何临时起意下了这道诏书,这也耐人琢磨。   她有些发懵地看了眼书房里焕然一新的陈设,佛顶珠的淡香萦绕在鼻尖,竟然令她这颗纷乱不止的心缓缓平静了下来。她迫自己压下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目光无意中又落在“不堪入眼”四个大字上,瞬间被气笑,此等莽夫,翠微观那等雅地,不像是他会去的。   她后知后觉地发现,她竟然在找一个根本立不住脚的理由给他开脱。   她发了好一阵子呆,起身去添了些檀香,她一直闻不惯檀香的味儿,一闻便脑袋发闷四肢无力,平素甚少用此香,今日却借着这股熏香的劲儿,又眯了半个时辰左右,迫自己将这事忘了个干净。   酉正时分,东流过来请她,她刚醒不久,整个人还发着懵,迷迷糊糊地跟着他穿过菁华门,径直到了东北角角门。她甫一上马车,孟璟一看见她这原封不动的装束,眉头蹙起,“下去”两个字都到嘴边了,又默默闭了嘴,转而吩咐东流:“夜里凉,让敛秋送件衣裳过来。”   楚怀婵默默低头看了眼自个儿,犹豫了瞬,对自个儿的眼光产生了一丝可以忽略不计的怀疑,抬头看他,确认了一遍:“真的很丑?”   “嗯。”   “……哦。”她默默闭了嘴,没再和他争论什么,安安静静地等着敛秋送衣服过来。   孟璟就这么目不斜视地盯着她,她本不大情愿,见他不肯罢休,撇了下嘴,不大爽快地将披风穿上。仲秋时节,傍晚时分,天尚且热着,敛秋听说孟璟吩咐的是怕晚间回来晚受了凉,特地挑了件厚薄适中的披风,她甫一套上,就觉得热气径直往上蹿,不一会子便被烘红了脸。   孟璟淡淡瞟了眼她这浑身不自在的样子,眼睑半阖,随口道:“热就脱了,搁我跟前,拘什么礼?”   “……”   不是你叫我穿的么?   楚怀婵懒得搭理这一会儿风一会儿雨的疯子,微微将领子往下褪了褪,掀起帘子去看窗外景色。   这地儿虽地处边塞,长年受战乱之苦,夜里竟也华灯满目,集市上热热闹闹人声鼎沸。   她怔怔地看了好一会儿,忽然想起来她曾从旁人嘴里听来的那些关于身侧这人的故事。传闻里,他年少英杰,十三岁随父上阵杀敌,战功赫赫,从无败绩,更曾只身率五百铁骑深入鞑靼后方,生擒敌军大将,亲于午门献俘,得先帝亲自接见,御赐飞鱼服。   近三十四年以来,鞑靼日趋强盛,九边重镇饱受其进犯之苦,无一日安生日子可过。可那一仗之后,整整两年,宣府身为九边之首,竟然再无大型战事。   她没来由地想起那日他陪她去见兄长,他在阳河边上漫不经心说起的那句去给河道衙门打个招呼让修整栈桥。他说这话的时候风轻云淡,仿佛压根儿没意识到,他如今既未袭爵又无差使在身,只是一个小小的七品都事,竟然随意使唤起了河道衙门那些官阶比他高上许多的官员,而东流也想也没想就应下了。   其实啊,在宣府这些边地百姓眼里,孟门五代,已和护佑他们一方安宁的神明无异了吧,当地官员对他们,大抵也有一丝别样的尊重。   这之后,再下一场战事,就是五年前,鞑靼铁骑长驱南下,一路势如破竹,西平侯亲回宣府挂帅上阵竟也连连败绩,敌军直逼紫荆关,京师岌岌可危,惹得龙颜大怒,御驾亲征,亲到宣府迎战。   却不料,这一战,竟然改变了朝中格局,造就了如今这般局面。   她轻轻叹了口气,放下车帘,转头看向孟璟,他双眼微阖,静静倚在马车壁上养神。他眼角微微上翘,睁眼看人时其实会无端给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压迫感,但这般闭目养神时,整个人都显出一种沉静和儒雅来。   她忽然有些不确定地想,那些把他说成疆场修罗的传闻是真的么?   若她不认识他,若说他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或是个闲散家中无所事事的勋贵子弟,她也必然是相信的。   可就是这么一个人,那双白且修长到近乎有些秀气的手上沾着无数鲜血不说,更曾历过无数艰难险阻,一步步地从深渊谷底爬起来,才成了如今这般,她所看见仿佛随时都超然世外淡然处之的模样。   她手肘撑在膝上,托腮看向他,就这么看了好一阵子,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自那次后,她后来再去阅微堂,敛秋都找了托辞推拒,想是他开过口不得再去,但方才他却特地让她过来送衣服,其实……听起来,倒有几分变着法地抹过当日之事的意思。   兴许,这竟然是这莽夫难得良心发现的一点悔改之意?   她对这发现实在是有些惊奇,将早间被那串念珠扰乱的心神都一并彻底收了回来,半晌没眨过眼,就这么直楞楞地看着对面的人。   她看得实在是有些久了,孟璟懒洋洋地将眼皮掀起一条缝,百无聊赖地问:“还没看够?”   她先“啊”了声,随后才反应过来他原来并没有睡着,尴尬地收回目光,又觉得这般实在是太做贼心虚,故作镇定地重新看向他,点了点头:“没。”   孟璟哑然失笑。   他重新闭上眼,听她在那儿窸窸窣窣地摸索了半天,最后抛给他一物,他下意识地伸手接过,凭触感判断出来……居然是一个铜板。   他嘴角抽了抽,听见她笑着问:“小侯爷,你平时去秦楼楚馆,一个晚上多少银子啊?”   “……”   好歹算半个大家闺秀,真够不害臊的。   她见他不答,继续道:“我就看会儿,一个铜板儿估计也该够了吧。”   劲风破空而来,她赶紧往旁一躲,等动静停了,这才看向一侧,那枚铜板正正嵌在马车壁上,完全没了进去。   这要是打在她身上,她下意识地倒吸了口凉气,觉着有些后怕,正想要说句话讨饶,他先一步开了口:“楚怀婵,我看你是胆子越来越大了。”   “就仗着有母亲给你撑腰?”他冷笑了声,手微微握紧,“想找死还不容易么?”   得,大概又要拧断她脖子了。   识时务者为俊杰,屈服于暴力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她非常有气节地服软:“小侯爷,我……”   “闭嘴。”   “哦。”   她蔫蔫儿地闭了嘴,又悄悄看了他几眼,这才讪讪收回目光。   等人声越发鼎沸之时,东流吁停了马,请他们下车。   楚怀婵两个月没出过府门,今日这新鲜地儿还是闹市,顿时跟撒了欢的马儿一样,早忘了她今日是为盯着孟璟而来的,一路女人天性爆发,见着什么都要买上一堆。她今儿是从阅微堂直接走的,压根儿没带丫鬟,后来敛秋过来替她送衣服,因着之前那一顿板子,她也没把人留下,眼下东流被迫成为那个帮她拎大袋小袋外加掏钱的主儿,一脸生无可恋。   孟璟跟在后头慢悠悠地走,见这阵势,嘴角没来由地弯了弯。   扶舟刚凑过来要说句什么,见他这反应,识相地闭了嘴。   孟璟见不惯他这神经兮兮的做派,没好气地道:“想说什么就说。”   “也没想说什么。”扶舟赔笑。   “那就闭嘴。”   “……也不是,还是想多句嘴,主子待少夫人好像不错啊。”   孟璟斜觑他一眼,他会错了意,继续道:“您对小四爷也没这么纵容过啊,少夫人也算是……”   他话没说完,孟璟一脚踩在了他脚上,他疼得下意识地弹起来,抱着脚跳了两下,往边上挪了点儿,哆哆嗦嗦地道:“行行行,是少夫人蹬鼻子上脸不知数太把自个儿当回事了,您这是宰相肚里能撑船大度不同她计较……”   孟璟冲他一笑:“过来。”   扶舟怕被就地打死,死活不肯从。   孟璟无言,今儿第二次差点要将那颗青金石捏碎,从牙缝中挤出一句:“我是问你他们人呢?”   “哦哦哦,”扶舟这才蹦回来,但还是离了他有一步远,小心翼翼地回道,“碧宁居。”   孟璟怒气更盛:“……你让我带她去这种地儿?”   扶舟挠了挠脑袋,半为难半欠扁地道:“谁知道您要带少夫人出来啊?再说了,不是您以前说这种地儿方便避人耳目么?眼下我可只把那地儿的眼线料理干净了,您让我现在去给您找干净地儿我也找不出来。”   孟璟睨了楚怀婵一眼,她正在前头买糖葫芦,兴冲冲地强行塞了一串给已经没手的东流,又拿了三串过来,扶舟自个儿接过来一串,欢喜道:“谢少夫人。”   “不谢。”她笑眯眯地递给孟璟一串,“小侯爷,你的。”   孟璟白她一眼:“……拿开。”   楚怀婵低头看了看,“哦”了声,一边咬了一个,将两串一块儿占为己有,还耀武扬威地冲他显摆了下:“真挺好吃的。”   孟璟有些纳闷儿地想,这人到底几岁?他要是真带她去那种地方,岂不是太罪恶了?   他犹豫了下,对东流道:“送少夫人先回去。”   楚怀婵懵了下,嘴里的糖葫芦还没吃完,腮帮子正鼓着,赶紧两下咬碎,含糊不清地道:“孟璟,你又耍我?”   得,又叫名儿了。   孟璟冲东流摆摆手,示意把这麻烦精交给他了,自个儿先一步开溜,扶舟看了一眼生无可恋只想一头撞死的东流,冲他做了个自求多福的口型,赶紧跟了上去。   东流犹豫了下,愁眉苦脸地冲楚怀婵道:“少夫人,您还是请吧。”   “请什么请,你自个儿回去。”她猛地将两串糖葫芦一块儿拍给他,两下追上孟璟,“你做什么去?做人要说话算话,哪有你这样的?”   孟璟无言,一个头两个大,最后冲她挤出一个笑:“我去碧宁居,你也要去?”   楚怀婵疑惑地看向扶舟,扶舟犹疑了下,觉得自个儿这是在荼毒良家妇女大家闺秀,好半天才艰难挤出几个字:“就……那种地方。”   “那种地方?”楚怀婵一头雾水。   孟璟失笑,故意逗她:“你刚才用了一个铜板问的那地方。”   她瞬间反应过来,忿忿地盯了他一眼:“你好全了再去不行吗?我又没想着拦你。”   孟璟:“???”   “我说真的,好了谁拦你啊。”   “……”   她给自己打了会儿气,板着脸和这煞神抗争,“母亲说让我看着你,什么事都等你好全了再说。”   孟璟冲她摊手,示意爱莫能助。   她挣扎了好半天,还是怕他找借口开溜出远门,咬了咬牙,忿忿道:“那我也跟你去。”   扶舟:“……”   姑奶奶,我现在去给您找干净地儿还来得及吗? 第36章   碧宁居坐落在阳河边上,孟璟想来是熟客,上门自有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姑娘迎上来,楚怀婵被这浓重的脂粉气熏得浑身不自在,往后退了两步,却发现这些人并不敢近他的身,对她这种绝不应出现在此地的奇怪客人也视若无睹,带着他们弯弯绕绕兜了几个大圈,将他们引进了后院深处。   她看着停在湖边上的那艘蚱蜢舟,懵了下,疑惑地看向孟璟。   果然是和脑子不好使的猫爷待太久了的人,这种事,这么小的地儿?   孟璟还不知道她想歪成什么样了,径直抬脚向舟上去,等一脚踏上船尾,这才想起来身后还跟了个甩不掉的牛皮糖,他迟疑了下,顿住脚,指了指天上那轮下弦月,问:“你要不……”   他话还没说完,又觉得叫人家小姑娘在这种地方看月亮好像也挺奇怪的,没能说完后半截话便果断地住了口,认命地上了船,冲她伸出了右手。   楚怀婵怔了下,虽然这湖面很平,但毕竟是小舟,只随意搭了块木板供人上船,她这个连破败栈桥都不敢走的人自然没那个胆,但孟璟这般主动地要帮她一把,她还是愣了好一会儿,才伸出手,搭上了他的掌心。   八月里,夜里气温不低,她触及到他掌心的时候,指尖的温热立时隔着肌肤传了过来,令孟璟微微怔愣了一小会儿,毕竟,除了幼时得母亲乳母照顾,他再未同其他女人有过这般亲密接触。哪怕前两次出手助她,也不过是因为情况紧急,而他多年练武习惯令他无法坐视不管罢了,与非紧急情形下掌心相对这等意义明显不同的接触,自然不一样。   楚怀婵见他不动,抬头看向他,迟疑了下,缓缓收回手,手指后撤的同时在他掌心轻轻划出了一道痕迹,带起了一道酥痒,他尚未来得及思虑,手指已下意识地一屈,握住了她即将完全退回的指尖。   兴许是因为她指尖即将离开他掌心,他这一下用了死力扣下去,那股酥痒的感觉倒是瞬间消退了,但楚怀婵疼得下意识地将手使劲儿往后一抽,虽然两人力量悬殊,她没能成功抽出手,反倒是……带起了孟璟的一丝愠怒。   他肯屈尊,她倒是这般不情不愿的模样?两次后撤?   他恼怒地甩开她手,径直往里头走去,楚怀婵看了一眼他的背影,没明白他这出尔反尔的做派是何意思。但她没想太多,手上的疼令她下意识地低首去查看情况,指尖方才被他握得发白,现下得了喘息的契机,鲜血冲涌而上,一瞬间又胀红了整个指节。   她下意识地举起手轻轻吹了吹,孟璟正立在船头,转身看这个还不跟上来的烦人精,一转头就见她这动作,眼眸微微下垂,看了眼自个儿这双也算修长秀气的手,再次纳了闷儿,他真的有这么粗莽?   明明是好意,倒次次弄疼这把脆骨。   他只觉莫名其妙,于是懒得再多想,转过身去,仰头去看这弯瑶台月。   小舟轻轻下沉,楚怀婵终于还是大着胆子迈了上来,但她不知她哪里又惹得这煞神生了气,怕当真被撵走,这人又趁机溜了不回府,她回去没法交差,又要被赵氏念叨一晚上诸如小两口要好好过日子这煞神不懂事你得听话啊之类的令她耳朵都起茧子的话,只敢默默往角落里一立,屏息凝神,就怕连呼吸声都会突然惹到这樽脾气时好时坏的大佛。   扶舟看了眼快被楚怀婵占据完的船尾,噎了好一会儿,出声劝道:“少夫人您倒是让让小的,不然就得劳您撑船了。”   楚怀婵回过神来,“哦”了声,又去看孟璟,见他没有出声表示厌烦,这才小心翼翼地往他那头又靠了点。   扶舟上来,轻轻撑船往湖中心去。   孟璟怔怔地望着那弯皎月,忽然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无论盈亏,这月终究都是干净的,洒下万千清辉,光耀万物。   而他这一生,大抵是再也洗不干净身上沾染的淤泥与污渍了。   这声轻微的叹息顺风落入了楚怀婵耳里,她探询地看向他,见他负手立在船头,孤零零地立在孤月之下,半点烟火气也无。她终于明白过来,她上次在画舫上见到的,他眼里一闪而过的落寞切切实实地存在过,并非是她眼花。   纵他流连花丛,终究也……孤寂不足与人道也吧。   她仰头看了眼这轮皓月,一时间想不明白,到底是这孤光清辉更寂寞,还是眼前这人更无人烟气息。   她凝神思索了好一会儿,后知后觉地发现,这艘蚱蜢舟虽然行船极快,但实在是太小,容下他们三人已是有些拥挤,而方才迎孟璟进后院的那帮人,在送他们到湖边时,早就识相地退了下去。   扶舟飞速地划着桨,脸上笑呵呵的,似是欢快得紧。   她目光落在一旁的娇妍睡莲之上,怔了好一会儿,轻声问:“东流呢?”   “岸上放风呢。”扶舟话一出口,随即意识到不对劲,赶紧改口试图挽回,“嗯,就那种放风,少夫人想必不懂的,快活着呢。少夫人不必管他,借他一百个胆,他也不敢把您刚买的宝贝给摔了,您放心便是。”   他反应虽快,但她还是听出了几分异样。   她转头去看孟璟,他仍旧立在船头,脊背笔挺,身形虽瘦削,但多年习武的底子在,绝算不上瘦弱。   借着月光,她甚至还能看清他虎口上长年征战所磨出的厚茧。   不知不觉间,这船竟然到了宽敞的阳河上,她这才意识到,原来那并不是一泓困于后院的湖水,而是能连通阳河的一条水路罢了。碧宁居的灯火辉煌与寻欢作乐的靡靡之音被抛在身后,反倒是前方河岸边上静静泊着一艘双层画舫。   须臾,她便明白过来,所谓莺燕花柳,不过是障眼法。   但问题是,她虽不知孟璟在做什么需要这般避人耳目,但既然不能为人所知,他今夜却这般并不避忌地将她带了过来,虽然可能是因为她的固执与胡搅蛮缠惹烦了他,可他那样的性子,她早间已见识过一回厉害,可他这次却没有让东流将她强行轰走。   她思绪不自觉地飘远,想到她刚进门的第二日,他因为那些人来找她多了几句嘴,便毫不犹豫地将人全数轰走,方才那些人也压根儿不敢碰他,确切地说,别说碰,连近他的身都不敢。但他方才却主动对她伸出了手,而她却会错意接连逃了两次,难怪他生了气。   她多看了他一眼,下弦月的清辉和对面画舫上昏黄的灯光同时打在他身上,照出一半冷清的孤魂,也映出了另一半随着小舟轻荡的人影。   他好似也生动了起来,终于沾染上了半分人间烟火气。   她有些理亏地往他那头挪了两步,小行船中,小舟并不平稳,她战战兢兢地迈着小步子往他那头走,惊得小船晃晃悠悠,孟璟被这动静扰得不耐,侧头盯了她一眼,总觉得这死丫头下一瞬就会径直栽下河去,甚至已经想好了从他这个位置动作,哪种招式会更容易阻拦这呆子溺水。   他琢磨了一会儿,目光也便毫不顾忌地打在她身上。他兴许是被众星捧月惯了,惯常打量人时都是这样,高高在上,毫不顾忌对方的心思,她初时觉得这种眼神让人很是难堪,眼下见多了,也就习惯了。   时间久了,甚至还慢慢觉出一分坦诚的意味来。   她没像平常那样开玩笑或者损他几句,反而轻声道:“刚刚对不住啊,我不是那个意思。”   孟璟没料到她会服软,微微怔愣了下,低声道:“没事。”   “嗯。”她说完这话,并不往后退,也不再继续说些别的,只是安安静静地站在他身后,同他一块儿,仰头望了一眼这月亮。   她久不出声,孟璟问:“还有事?”   “没。”她忽然笑了笑,轻声说,“孟璟,你看这月亮,其实也并不是孤月的。”   天际星子错落,星罗棋布,将这轮明月围在中间,清辉不失,却也显出几分热闹的意味来。   她声音很轻,继续道:“你上次同我说,栖月阁旁边的那泓湖水,等月上西楼时,瑶台仙人傍水而栖。十六那天晚上,我从你那儿回去之后,特地绕去东池看了一眼,是真的很美。是叫东池是吧?下次月圆时,我请你去看啊。”   他微微弯了下唇,笑完才发觉自己不知为何会对这般简单的一句话如此受用,兴许是因为这人,年纪不大,却真是个厉害的小管家婆,精打细算成这样,连请他游乐这种事情都半个子儿不舍得花,只愿意请他在府里看看月亮。   他转头看向她,忽然惊觉这是第一次,她在非情绪不好的情境下唤他名字。   她说这话时的语气平和,嘴角带着些许笑意,明明连这笑意都和她这人很衬,淡到近乎了无痕迹。但这笑,就是有种莫名的感染力,令他心内久卸不下的重担都松下去了些许。   他怔怔看了好一会儿,直到小舟靠岸,他引她上岸登船。他再度向她伸出手,她也没有忸怩,径直搭上了他的手。   他这双手看起来还算文静秀气,但却宽厚有力,他微微用了些力,往上一提,顺势将她带上了甲板。   楚怀婵下意识地看向自个儿的手,原本以为定然又要再起红印儿,为免他恼羞成怒,她都已经打算立时将手藏好了,却发觉,这一次,好似并没有想象当中的痛感传来,只好讪讪放下手。   孟璟见她这动作,几乎有些气笑了,却没说什么,只是摇了摇头往舱内去,楚怀婵跟在他后头走,走出去几步,却听见前方传来一声极低的笑声。   尾音轻轻上扬,落入她耳中,她瞬间反应过来他是在嘲讽她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忿忿地跺了下脚表示不满,孟璟听到这动静,却笑得更开心了几分,笑声爽朗,令她微微怔了怔。   他惯常的笑都是那般带点轻蔑的嗤笑,或者是并无甚笑意的轻笑,听着便叫人觉着这不过是敷衍或是不知该做何表情随意笑一笑罢了。今日这样的朗声一笑,她从认识他到现在,也就听过这么一次。   舱内迎出来的人同样被这暌违已久的笑声惊诧了会儿,探询地看向楚怀婵,又转头去看孟璟,问他的意思,他稍稍侧了侧头,还没出声,楚怀婵先一步道:“你们聊吧,我不进去。”   这会儿倒不怕他趁机溜了?   孟璟觉着有些好笑。   楚怀婵勤快地给自个儿搬了个杌子,往门口一杵,双手食指捂住耳朵,噘了噘嘴,妄图强行保持最后一分尊严,冲孟璟道:“反正你总不至于跳河吧,我就守门口了。”她想了想,又补道:“怕我听到的话,你们说话小声些就行。”   随着她捂耳的动作,风衣广袖滑落,她里头穿的是件半袖褂子,那缠臂金钏儿又这么赤条条地暴露在画舫昏黄的灯光之下,令他喉结一滚。他迫自己静了下心神,跟着孙南义进屋。   他前脚刚迈进去一步,忽然听到她叫住他:“孟璟。”   他顿住脚,转头看她,她放下手,有些丧气地问:“你不会真扔下我吧?”   “不会。”   他答得很快。 第37章   听得这句承诺,她笑意盈盈地看他,颊边梨涡绽开,似方才途经的那丛万点青莲。   她重新捂好耳朵,冲他乖顺一笑:“那我等你啊。”   这一笑不像她惯常那种浅浅淡淡的笑,他凝神看了会儿,应了一个“好”字。   下一刻,她接道:“看在你今晚这么好的份上,一会儿我请你吃糖葫芦啊。”   “……”   他扭头就走。   孙南义迎他进门,他迈进屋内之后,又不自觉地转身看了楚怀婵一眼。她端坐在杌子上,裙裾理得规规整整,披风往下一罩,整个人被遮得严严实实,上半身却偷了懒,脊背微微弯曲,手肘撑在膝盖弯上,双手捂着耳朵,眼神却又不自觉地暴露了她那点本性,不安分地往过道里四下探看。   说起来,他还真没怎么见过她真正循规蹈矩的模样。   她这人,表面功夫是好的。   私底下么,小性子能折腾死个人。   他看了扶舟一眼:“去搬把椅子过来。”   他吩咐完这句,示意孙南义关门,随即在上首落了座。下首的几人赶紧纷纷将怀中捂了一路几近发烫的宝贝录册交给他,孟璟接过来放在一侧,也没说什么客套话,径直拿过一本开始翻看起来。   他看得慢,房间里众人也不敢催促,皆屏息凝神地等着他,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偶有破窗而入的风声,惊起书页翻卷,孙南义都吓得脸色煞白,时不时地偷瞟他一眼,就怕惹怒了这位久未打过交道不知脾性变了多少的爷。   毕竟,月中的时候,孟璟居然亲自跑到数百里开外的怀仁,说是要见他们,这着实令他们几人都没想到。更没料到的是,孟璟至今已经闲散了四五年,现下居然还有背着上头彻查各大都司烂账的心思。   这背后的谋算,若要深究,足够今夜在场众人为自个儿一家老小的性命捏上一把冷汗了。   孟璟翻过几页,心里头忽然起了些杂七杂八的念头。兴许是因为周懋青离得近,生怕随时被他在背后阴一招取了小命,事情办得极为仔细。而眼下这些人,因为他给的时间本也不够充分,并不如周懋青查万全都司那般细致,但总算也没敢敷衍他,勉强能算个尽心尽力。更重要的是,山西那边两大都司的情况要比他想象得好许多。不像周懋青这般,敢在他眼皮子底下搅浑水。   若照他从前的脾气,周懋青这等行事,他必得请镇朔将军印直接将他斩杀于阵前了,如今竟也肯花上些时日与他周旋。   但兴许也不是脾气变好了,只是并无从前的大权在手罢了。   他轻轻苦笑了下。   他花了小半个时辰草草看过一遍,将册子放到一旁,孙南义忙召人上来奉酒,艳丽舞姬鱼贯而入,脂粉香气令他蹙了蹙眉。他还没来得及出声,孙南义敏锐地发觉他这反应和他如今在外头的名声不大相符,赶紧摆手示意进来的人停下往他跟前凑的动作。   “都出去。”孟璟只淡淡说了这三个字。   孙南义赶紧起身亲自接过酒壶,又将人全数赶了出去。   楚怀婵正坐在门口和扶舟闲聊孟璟的伤,见这些人风风火火地来了又去,疑惑地往里头看了一眼,不想这一眼正好迎上孟璟的目光,她目光落在孙南义正在给他斟酒的手上,无声地做了个“不行”的口型,孟璟居然顺从地冲她点了点头,她心内莫名一慌,赶紧将头侧回来,继续和扶舟闲扯了几句。   门重新关上,孟璟敛了嘴角若有若无的笑意,神色瞬间肃穆起来。   孙南义看得心惊,替他斟酒的手微微抖了抖,酒液溅出来一滴。   孟璟缓缓抬眼觑他一眼,淡淡道:“好歹也是一大都司的佥事,就这点出息?”   “您在跟前,岂有不惧之理?”孙南义讪讪地笑了声,径直拿了袖摆擦酒渍。   孟璟也没阻止他这谄媚和殷勤,这人如今虽调离了万全都司,但毕竟是从前惯常跟着他的人,他没怪罪这人失态,只是问:“这次过来,有惊动其他人吗?”   “应当没有。”孙南义话出口,又意识到不对劲,又补了句,“我等昨日过来时误了些时辰,昌平门已闭,绕远道走的清远门,进城的时候恰巧遇见了巡关御史,被盘查了一番。”   “薛敬仪?”   他咂摸了会儿这人的名字,恍惚忆起他上次听闻此人还是因为楚去尘,茶痴半道被薛敬仪这个同窗给绊住,不知说了些什么闲话,尔后便到他跟前发起酒疯来了。   他至今也没能忘记那晚被那两兄妹合谋灌下的一肚子苦茶,想起来便是一阵怒气冲天,脸色不自觉地阴沉了几分,声音亦冷了下去:“他是都察院出来的,如今又是巡关御史,居然不认得你?”   孙南义见他这反应,垂首看着桌上的空酒盏,小心翼翼地道:“看反应应当不认识。您特意交代过,让军中要员不要亲自过来,这次来的人官阶都不算特别高,他不认得倒也正常。”   孟璟没再多问,孙南义给左首边一人递了个眼色,那人站起身,恭敬道:“世子上次吩咐的事,属下已经查过。当年先皇出城迎战,都督率军殿后,先皇遇伏击,都督亲往救驾,迎圣驾回城,但不知为何……大军已平安撤至清远门下,却再度遇袭,先皇驾崩,都督战败负伤。”   孟璟没出声,这些事他当然都知道,但他当日留在京师不在此地,否则,倒也不会出现这等事。   孙南义叹了口气:“若是世子当日在宣府,按平常惯例,您率万全都司打先锋,侯爷借调我行都司人马殿后包抄,就算不是大获全胜,起码也不会落到如此田地。”   “是啊。”方才说话那人接道,“都督一生英明,到头来竟因这事落了个惨败收场的结局,一世英名尽毁。若非都督手下所有幸存大将联名以死作保都督未曾通敌,怕是……”   孟家早该满门抄斩了。   这话他没说完,孟璟却不会不知后半截是什么。   不然赵氏也不会非要和他置气这么多年,毕竟,在她看来,堂堂总兵官败得这般潦倒,丢了几万将士的性命尚且不说,更使得堂堂天子命陨宣府城外。新皇仁慈,不杀反赦,还念父亲舍身护主处处优待,已是好几世才能修来的福气了。她又是宗室出身,本与新皇同根,自然对新皇更多了份感激。   但其实,皇帝对他们孟家如此宽仁,到底是因为念着五代累积下来的战功,还是因为父亲麾下大将联名力保而不敢冒大不韪,这还有待证实。   他久不出声,说话这人惊觉失言,忙要请罪,他抬手阻了:“无碍。大家都懂的事,没什么可避讳的。”   他这话赤条条地一出口,孙南义脑门上冒出一阵冷汗,赶紧拿袖摆擦了擦,又意识到他方才用这玩意儿擦过酒渍,讪讪放下,道:“世子之前吩咐我等找段阔这个人,我等悉数查过了,我都司和行都司辖下,皆无此人。”   孟璟睨他一眼,语气淡淡:“一个大活人,遁地了不成?”   孙南义被这一记眼刀惹得额头汗珠不停,声音带了几分颤:“您是怀疑当年之事有诈?确实……段阔这人,当初负责死守宣府镇,敌军于清远门下围困天子,按律必得出城迎战护驾,但当日他所率领的开平卫,损伤不过三百余人。”   “怪就怪在此处。”右首另一人接了话,“若是当真有诈,段阔和他背后那人怎会做到这么蠢?放着这么天大的把柄给人生疑么?”   “也是。可你说,他若当真清清白白,为何先帝和都督所率部下几乎全军覆没,他那点不够零头的人马却基本无虞,他自个儿更是销声匿迹了?”   底下议论声纷纷,孟璟没出声,这些事不用他们自作聪明地来点明,他之前困在病榻上的那几年,将个中关键翻来覆去地理了千万遍,这些疑点,他自然也一清二楚。   只是,他之前毕竟行动不便,大部分心思都花在疗伤上,也精力不济,再加上赵氏百般阻挠,他又不能真下狠手对付自个儿亲娘,只能冷处理,办起事来自然不大方便,速度也就落下了,不然也不至于拖到如今。   他没出声阻止众人高谈阔论,其实这种争红脸的时刻,反倒更容易看透人心。   他冷眼看着这帮千里迢迢跑过来嚼舌根的大老粗们。心里慢慢有了数,便也没了再细听他们谈话内容的心思,一时之间只觉百无聊赖,觉得哪怕东流那个不上道的也比这些人可爱些,准备一会儿回去犒赏一下那个也半点都唠不到点子上的话唠。   这些人争论了一刻钟有余,仍旧七嘴八舌争论不休而一无所获,局面愈发混乱,有人轻轻咳了一声,大家伙正处在手足无措的境地上,此番有人出声主持局面,自然都静了下来,八.九双眼睛齐刷刷地看向右首那人。   俞信衡向孟璟拱了拱手:“世子应该很清楚,再怎么有凭有据,也不过是猜罢了,要弄清这些疑点,自然只有找到段阔这一步棋。”   孟璟颔首,不然他也不会大老远跑到怀仁去要求这些人盘查他们辖下的人。   “世子大可查查靖虏卫的景宁。”俞信衡接道。   在座皆是一愣,孟璟握住酒杯把玩的那只手不自觉地用了点力,指节发白,指骨突出三分。   孙南义在旁看着,丝毫不怀疑他下一刻就会将这难得的传世定窑杯捏碎。   但他却只是缓缓呼出了那阵灼人肺腑的气息,尔后不甚在意地问道:“靖虏卫属右军都督府辖下,同一都督府之下调戍很正常,跨这么远调?”   “属下也不敢确定,只是,去岁中靖远发生一役,总兵官是景宁。”俞信衡严肃道,“这位总兵官用的战术,很像昔年段阔常用的,属下当时常和他打左右卫配合。”   孟璟深深看他一眼:“有几分把握?”   “没有七八分,也得有五六分。”   “好。”孟璟起了身,示意到此为止,不想再听他们聒噪。   孙南义赶紧捧着杯子上来:“世子这么急着走?也让我等敬您一杯再说。”   孟璟觑了外头一眼,楚怀婵的身形映在窗纸上,单薄而瘦弱,却在昏黄灯光中透出一丝温婉柔和之意来。   他微微抬头示意:“今日内人随行,改日再聚,诸位见谅。”   这煞神居然还惧内?   商议这般重要的事,竟然会带上新婚之妻?   况且,这人还是楚见濡的女儿。   孙南义手一抖,差点将整杯黄酒泼在他身上,吓得一哆嗦,赶紧侧身将路让开。   孟璟出门,楚怀婵见他出来,第一反应居然是凑上来用她那狗鼻子闻了闻,随即新奇道:“诶?你还真没喝啊?”   孟璟嫌弃地把人拨到一边儿去,自个儿往前走,她欢快地跟上来:“那还挺听话的……”   孟璟回头,面色不豫地盯她一眼。   “不是,”她赔了个笑,赶紧改口,“是您挺有自制力的?”   “那我一会儿请你吃糖葫芦啊。”   她尾音轻轻上扬,欢快之意难掩。   刚进屋拿了录册折返回来的扶舟没忍住翻了个白眼,就这姑奶奶的架势,换个人能直接被这位脾气不怎么好的爷扔到阳河里去喂鱼,但他不敢在孟璟跟前乱说她的不是,只得沉默着沿来路将二人送了回去。   他们甫一上岸,东流急急忙忙地迎上来,说薛敬仪现下已至门口。   楚怀婵脱口而出了一个音节:“谁?”   孟璟看过来,她赔了个笑:“算了,我不问了。”   这事其实在他意料之中,他猜到这人必然是个麻烦,但没想到来得这般快。   他眉头微锁,问:“带了多少人?”   “孤身一人。”   他笑了声:“倒也是个胆大的。”   都察院出来的人,终究不敢掉以轻心,扶舟不敢再耽误,忙指挥人将蚱蜢舟拖开藏好。   孟璟往后觑了一眼看不出异样的湖面,带着楚怀婵往前头去。   他俩刚一进门,薛敬仪已杀了进来。   姑娘们见有客来,蜂拥迎上去,将他环在中心,恰到好处地阻了他一刻,令他一时无暇探看这边的情况。   楚怀婵目光越过环肥燕瘦,最终锁在此人身上。   他着霁青色圆领长袍,长袍边缘绣着细密的暗八仙纹,繁复中自有一段简约风流。   兴许是因为匆匆赶来,他还背着一把未及卸下的三弦琴,乌木琴头斜斜支出左肩一寸。   南弦丝竹,旧乐入耳。   她恍然失神。   垂在身侧的手一点点蜷握成拳。   孟璟留意到她的异样,以为她是吓着了,跟着看过去。   他漫不经心地觑了一眼这位赫赫有名的都察院铁钉子。   对方尚且被困住,但不过也就是一会儿功夫,早晚会过来的,可孙南义他们完全撤出还需要一阵子,不然光是都司佥事擅离职守这样的罪名扣下来,也至少是连贬三级无法转圜的后果。   他如今能用的人并不多,折个一两人尚可,但今夜牵扯到其中的人不少,其中更有几个还算忠心的,值得一保。   他琢磨了会儿,目光落在一旁争相作画卖诗的艺伎身上。   也不见他如何动作,一只狼毫已到了他手上。   楚怀婵被这动作惊得回过神来,疑惑地看向他。   他食指点在她前襟处的玉花扣上,将她往后一推,径直将她整个人按到了楼梯扶手之上。   她不解地看向他。   “这身太素,给你添朵花。”   他话音落下,笔尖已轻轻点上了她出炉银的披风,正正落在她锁骨之上。 第38章   楚怀婵身子瞬间僵住,迟钝地低下头去看他的动作。   她平素装扮皆素雅,除今日因连日熬夜而气色太差而改用金饰添气色之外,向来少有鲜妍的衣物,今日敛秋送来的也是件出炉银的素色披风,雅致却又轻淡,于是他很细致地在上面勾勒出了一朵芙蕖,却并非映日红荷,而是一朵将要闭合的暮色睡莲。   他下笔很轻,笔触轻轻点在她锁骨上方,除了令她全身僵硬之外,也令她渐渐起了阵四下蔓延的酥麻。   她一时之间将薛敬仪忘了个透,抬头去看他,他却不为所动,目光仍旧落在这朵睡莲之上,仿佛在欣赏一件传世名品一般。   他在此处,自有人殷勤地捧了墨上来伺候,他换了只羊毫小笔,蘸好颜料,轻轻为睡莲花瓣上色。   楚怀婵睫羽缓缓垂下,静静看着他落笔。   她安静得紧,他垂眸看了她不受克制缓缓泛红的耳垂一眼,余光瞟了眼万花在侧却不为所动仍旧盯着这儿看的薛敬仪,再冷静不过地开口:“楚怀婵。”   “嗯?”她尚且发着懵,下意识地答了这么一个字。   孟璟失笑,轻声问:“你有小字吗?”   这话不像是他那张张口闭口惯常煞风景的嘴能问得出来的,她怔了好一会儿,老实答道:“也不算小字吧,家里人唤我一声月儿。”   “……月儿?”   孟璟迟疑地照着她方才的语气重复了一遍。   这名儿也太肉麻了。   算了,当他没问过。   他虽没说什么,她却猛地反应过来他是在嫌弃,使劲儿一脚踩在他脚背上,他顿时疼得咬了咬牙。   她趁他还没动怒,赶紧冲他挤出一个笑,还嘴回去:“您的表字也不怎么样啊,从璟?你有个早夭的哥哥?”   孟璟点了点头,不甚在意地“嗯”了声。   还真有?他这表字还真是这么取出来的?   楚怀婵就差没当场晕厥过去,颇为绝望地“哦”了声:“这么难听,难怪没听人唤过。”   孟璟自动略过这话。   她又问:“那你名儿怎么取的?不如你弟的好听啊。”   “从玉字,万叔随便翻了本开蒙书拣了几个字,我爹从战场上下来,随手抓的阄。”   “……认真的?”   “啊。”他点了点头,似乎还觉得挺高兴,难得多了句嘴,“就在槐荣堂,你不信就去问问母亲呗。母亲说我后来尚武,大抵就是因为父亲那会儿连手上的血都没洗干净。”   他认真回忆了下,决定为自己扳回一成,认真道:“孟珣的名儿还是当年挑剩下的,万叔还惦记着那几个字呢。”   楚怀婵目瞪口呆,与自个儿父亲绞尽腹中墨水为她与兄长取的名儿相比,堂堂西平侯府取个名竟然这般随意?她几乎想到,若是日后他们有了……   呸呸呸,她赶紧阻了自个儿继续乱想下去的心思。   孟璟却忽然冲她抿开一个不怀好意的笑。   她直觉这煞神又在打拧断她脖子的主意,赶紧哆哆嗦嗦地往旁挪了一步,生怕他一时克制不住,真将她的颈骨折断在这儿。   死就死吧,可她不想死在这种地方。   再说了,还是被自个儿夫婿亲手掐死的,这要是传出去,得传成什么样啊?   孟小侯爷夜半寻欢,新婚之妻妒意上头现场捉奸,反而血溅烟花巷?   要是这样,别说她那个尚在京师的爹了,就连远在应天府的祖宗十八代大概都要被她这不肖子孙给气得揭棺而起,跋山涉水而来,一人一口唾沫将她淹死在在这离家万里的边镇。   离家万里。   孟璟挡在她身前,她其实不大看得到室内的景象,但余光却瞥见了那把突出的乌木琴头。   南弦之音,凭空而起。   她目光定格其上,蓦然失了神。   孟璟笔尖被她的动作带得一顿,眼见着这幅一时兴起的画作就要毁于一旦,他也不算个有耐心的人,想着直接将人拎回来,却发现这呆子正盯着他身后看,半天没回过神来。   他“诶”了声,不满地道:“看什么呢?”   “啊?”楚怀婵下意识地反问,目光却仍没收回来。   他身后无非就是薛敬仪,他心头莫名火起,粗暴地把人直接捞了回来。   楚怀婵左臂被他弄疼,总算是七魂归了六魄,再悄悄瞟了眼那把琴头,恍然发觉那人尚且负琴而立,哪里来的南弦之音,她大概是幻听了。   她被胡思乱想的自个儿给逗乐,低低笑出声来。   孟璟被她这反应搞得莫名其妙,直觉这人必然又是一肚子坏水想整人了,有点烦躁地直接伸出左手捂住了她的嘴,右手却没停下动作,仍在仔细地上色。   气温尚且还高着,楚怀婵被他捂得难受,身子不安分地挣扎了两下。   理智告诉她,她不该搞出什么大动静来惹怒这位随随便便就能捏断她腕骨的爷,但这姿势实在是令她有些难堪,纤腰不受控制地扭了下,以示自个儿最后一丝不肯配合的骨气。   孟璟将笔一转,笔头径直戳上她的锁骨。   她疼得闷哼了声,身子不安分地再动了下,他便再点了一次。   反复几次,楚怀婵终于放弃抵抗,绝望地承认,她连他手里的一支笔都玩不过。   和他对上,她压根儿就是砧板上待宰的兔子,还得是乖乖将自己洗涮净了等屠夫开宰的玉兔。   她不满地嘟了嘟嘴,孟璟下意识地拿开手,神色警惕地看着她。   “……你不会以为我要吐你一手吧?”   她嫌弃地道:“我虽不是什么名门闺秀,但也不像您想的那么没规矩。小侯爷您自个儿心胸狭隘就罢了,别把旁人都想成您这般小肚鸡肠。”   孟璟冷哼了声,不客气地将她重新按回了扶梯之上,笔尖带起来的酥麻感再度蔓延,她身子不由自主地轻颤了下,他语音倒也不自觉地放低了:“楚怀婵,到底谁给你的这么大胆,敢在我面前这么撒野?你知不知道……”   “我知道啊,你随手就能拧断我脖子嘛。”   该死,词儿又被她抢了。   分明做着这般容易引人遐思的事,他却极煞风景地冷笑了声:“不过,我怎么觉得,你只有在我面前才这么胆大?对着祖母和母亲,你好像挺怂啊。”   “那叫礼数,尊长崇德。”   她压着心里那股慌乱和不自在感,强行讥诮道:“小侯爷,您想得可真多,什么叫只有在您跟前才这样,别往自个儿脸上贴金成么?”   孟璟将羊毫掉了个头,笔头在她那枚玉花扣上重重一点。   她受疼,乖乖闭了嘴。   等她再低头去看时,这朵睡莲已经绘成。   花瓣细长,色作微黄。   纤尘不染。   她静静看了好一会儿,想起方才在后院见到的那一丛青莲,没出声。   孟璟愣了下,不太确定地问:“不好看?”   她摇头,轻声道:“好看的。”   “那怎么?”他犹豫了下,将笔搁回一旁丫鬟捧着的笔枕上,“你这披风颜色不太合适,下次给你换朵玉兰。”   她低头看着这朵素净却又不失风骨的芙蕖,笑道:“好啊。”   薛敬仪不为万花丛所动,仍旧在探看这边的情况,孟璟打量了他一眼,同他目光短暂相接,又转过头,不知从哪儿掏出来一个小剔红荔枝香盒递给楚怀婵。   她看了眼这花纹,有些迟疑地接过来,里头是一对金耳坠,浮雕松鼠吃葡萄纹。   她愣了下,听他不正经地解释道:“你拉着东流四处乱逛吃个不停的时候,叫扶舟随便买的。”   原来他还记着出门之前,他说过要给她买些玩意儿的话啊。虽然不是什么两京没有的稀奇物,但好歹他还记着这事,也算是有心了。   只是吧,这东西实在是……   她怔怔地看了会儿,孟璟以为是在嫌弃他没眼光,一怒之下,迅疾地凑上去将她左耳上挂着的宝葫芦环取下,换了只耳珰上去。   楚怀婵彻底愣住,毫无反抗地由着他去取另一边,好凑成一对。   他到底没把玩过这些女人的复杂玩意儿,瞧着气势汹汹,实际上动作却笨拙得很,慢到楚怀婵几乎有些想推开他自己动手。   但他呼出的温热气息轻轻打在她脖颈之上,使得她情不自禁地颤了下。   她羞于自个儿这般反应,瞬间连耳垂带脖子一并红了个透,活像一只被煮熟了的大螃蟹。   不必照镜子,她也能感受到自个儿现在这副尊容有多么难以见人,只得生生忍下了心里的不耐,由着他摆弄。   可惜孟璟偏是那个没什么天分的,折腾了半天,耳珰几乎插进了她肉里,她疼得“嘶”了声,一抬头见他将要恼羞成怒,又赶紧闭了嘴,迫自己修炼成一只面无表情的提线木偶,他说一她便不敢说二那种。   她由着他拉扯了她耳垂半天,却死活征服不了近在咫尺的一个耳洞,戴不上一只耳珰,忽然有些怀疑那些说他箭法百步穿杨的传闻都是马屁精们为了不看他那张臭脸而编出来的。   她只觉整只耳朵都快被他给连根撕下来了,得,还没被他掐断脖子,就要先一步被他折腾得缺胳膊少耳朵了,她也真是够命苦的。   他似乎知道她在想什么,冷笑了声,恐吓道:“楚怀婵,你这要是个箭靶,我早给你射得万箭穿心了。”   刚忙活完追上来的扶舟:……哪有这样哄女人的?   要不是这人身份尊贵,估摸着早被自个儿女人一脚踹出房门而不得入了。   他憋着笑把支着耳朵想听墙角但又没什么脑子很容易被揍的东流拎到一边,有意无意地堵住了去后院的路。   薛敬仪看了好半天这俩人耳鬓厮磨的样子,终于还是觉得这举止轻浮的玩意儿不是个能成大器的,默默退了出去。   楚怀婵余光瞥到他撤走,实在是不想继续忍受这股子难堪,试探问:“小侯爷,你好了吗?”   孟璟无暇他顾,随口道:“快了。”   楚怀婵见他还在很认真地逢场作戏,默默白了他一眼,很大度地决定再忍盏茶功夫,他要是还没好,明儿她得在他药里加点其他奇奇怪怪的东西才能作罢。   但他好像如今对这事警觉性过高,得换个其他的法子才行。   她脑子灵光,不多时便琢磨好了新法子,又垂眸去看他,她静静看了好一阵子,他正屈着身子就她的身高,侧头去看她右耳的耳洞,似乎还在琢磨为何两边难度差这么多,左耳轻轻松松,这边这个怎么这么难缠。   但这般角度看过去,倒像他埋在她颈间,与她窃窃私语耳鬓厮磨似的。   她不知为何突然想起曾在戏文里听过的那个词——交颈而卧。   若非她也看到了薛敬仪,若非她还有个过目不忘的本事,一眼认出这个她机缘巧合之下曾悄悄见过一面的她兄长的同窗,记得这人是都察院鼎鼎有名的铁钉子,下敢参王侯,上敢骂天子,连皇帝都惧他三分,她几乎都要相信了——   她眼前这个男人,其实偶尔也可柔情似水,褪尽满身盔甲,醉卧温柔乡。   她自嘲地笑了笑,有些怀疑自个儿方才为何会觉得那些莺燕花柳不过是假象,其实兴许只是他今晚有要事商谈,这才无心于此事。她方才不是没有想到这一层,却在瞬间断定那些不过是障眼法,并不是真的。   这反应,令她自己都有些生奇。   她对他……这才短短十来日的相处,竟然就能信任到主动为他辩解的地步么?   她犹豫了会儿,很煞风景地问:“小侯爷,你知道这纹饰什么意思吗?”   孟璟刚折腾完,总算是把这破耳珰挂了上去,刚松了口气,目不斜视地盯着她被折腾得通红充血仿佛要撕裂的耳垂,听得她这问话,有些不自在地移开了眼光,这才去思索她的问题。   松鼠吃葡萄,这什么意思他还真不知道,不过是方才见她在前边胡吃海喝,瞧见有家金器店,本想买一套给她,好让她把今日这身晃得他眼花的玩意儿给换下来,谁知却一眼相中了这对小玩意儿。   浮雕的松鼠栩栩如生,抱着葡萄啃食的模样也憨态可掬,怎么看也是个招人喜欢的宝贝玩意儿,他想着她这等小姑娘应该会喜欢,便买了下来赠她。   他摇了摇头。   她神色黯淡下来,轻声道:“鼠为子,荔枝也音立子,都意在早生贵子、多子多福。”   “……真的?”   “嗯。”她百感交杂地点了点头。   孟璟脸上挂不住,把手头那对刚替她换下来的宝葫芦环扔回盒子里,再将盒子扔给东流,径直转身往外走。这都什么破手气,随手一挑都能挑中这么个破玩意儿。他低头看了眼自个儿这双从前在京中便逢赌必输的手,几乎想啐上两口解气。   楚怀婵见他这模样,知他是无心,方才也不过是因为暂时不想招惹薛敬仪而与她逢场作戏罢了,于是抬手去取这含义有些越界的玩意儿。   孟璟走出去几步,见她还没跟上来,正想转头问问她,为何她每次连他这个瘸子都走不过,却不料一转头就见她这动作,胸中顿时腾起一阵怒火。   他两步到她跟前,猛地将她手打下来。   楚怀婵低头看了一眼自个儿被这莽夫打疼的右手,孟璟也跟着看过去,见这如凝脂一般的肌肤又红了一片,静默了一瞬,一时之间不知还该不该继续凶她。   他抬头看了一眼她的耳朵,被他方才的动作一扰,小巧白嫩的耳垂愈发红透。   他恼羞成怒地屈指弹了弹那松鼠吊坠,楚怀婵疼得倒吸了口凉气,方才打疼她手尚可说是无心之失,这下明显是故意的了,她恼怒地质问:“干什么你?”   孟璟看了眼她那几乎要被他整个拧下来的耳垂,怒气汹汹地道:   “我给你的,你就收着。”   作者有话要说:  拖拖拖了接近二十章,总算要入v了哈,明天等编辑上班后开v后才能更新新章,所以更新会晚,照例三更和红包雨。因为拖太久字数太多,从22章开始倒v,看过的别买错,暂时没防盗,新章放心买。   p.s.   1.非高级vip用户建议使用app客户端购买,会比wap和pc端便宜很多,土豪随意,高v用户随意。   2.啰嗦一下,这文慢,因为想尝试点新写法,所以这应该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写这么细腻,因为这个原因也每章字数都尽量多更了,但还是不可避免地会显得拖沓赘余节奏慢,所以怕慢的建议止步于此不要浪费币。笔力不足,感谢一路陪伴与包涵,好聚好散(顺带感谢各位的营养液和霸王票,我都有看到的,就不单列了哈,笔芯)。   3.另外卑微地为预收求个收藏,移步专栏看看有兴趣的收一下吧,感恩,毕竟这是个拼预收的时代T^T 第39章   他走出去几步, 低声嘀咕了句“好不容易才戴上的”, 又觉得她这行径实在是很不给他面子, 又回头凶了她一句:“我的话你也敢不听?”   扶舟目瞪口呆:……得, 您再这样哄, 已经娶到手的媳妇儿都得飞了。   一位呆得要请煞神吃糖葫芦, 一位给人戴个耳坠就差没将人整只耳朵直接给拽下来,这两位还真是绝配。   楚怀婵看向他的背影, 他虽恼羞成怒, 但那份浑然天成的架势和贵气仍旧是掩不住的, 这般怒气冲冲地往外走时, 其实身姿也是极好看的。   她下意识地揉了揉红透的耳垂,有些迟疑地想,若他没经历那一遭,到今日, 又该是怎样一番芝兰玉树的光景。   怕是所到之处,无一不是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的盛景, 足够惊起一干少女的追捧了。   “人知好色则慕少艾”, 少年人总是更容易动情。   她从前在南直隶时,见过不少姐妹怀春之状, 那时只觉颇为新奇, 如今却觉得, 她若不是这么个对这事寡淡到极致的性子,对上这样的人,其实也很难不动心吧。   毕竟, 他表面的冷淡疏离甚或轻蔑之下,天生的儒雅贵气,终究是掩不住的。   这是久经岁月沉淀,才能刻在骨子里的温和。   譬如,新婚之初的以礼相待,再譬如,那把玳瑁扇,那些送到她那儿的珍稀古籍,甚或,她耳朵上这对耳珰。   她虽对他没那份心思,但不可否认地讲,这并不妨碍她能感知到他这份表里不一的难能可贵。   “还走不走了?”   他忽然回头呵斥了这么一句,打断了她所有恰到好处的遐思,她无言地看他一眼,再次给他重复了一遍莽夫的定义。   她惊觉自己今晚已经数次想多想远,实在是不太寻常,心下起了几分慌乱,试图掩下这点无措,于是强自给自个儿找了点事干,静静地走上前去,冲他挤出一个笑:“小侯爷,吃糖葫芦么?”   怎么又来了?   孟璟脸一黑,正要拂袖而去,她又窸窸窣窣地摸索了半天,最后拣出来几个铜板儿,笑嘻嘻地道:“我请你啊。这我从娘家带过来的,总不算借花献佛。”   “……你自个儿留着用吧。”   孟璟越发觉得,这人从一清早地贴上来抱住他开始,今日脑子就已经不大正常了。   他走出去几步,又意识到,这死丫头脑子似乎就没正常过。翠微观初见,那等小命都被贼人握在手里的时刻,她的反应居然是他身上好臭?今早竟然会觉得他为了躲她需要爬墙,爬墙也就罢了,居然还能摔?远嫁还要特地带几个铜板在身上,还一日不离?   他早该直接拧断这呆子的脖子,这得省多少事了。他越想越发觉得,自个儿对这死丫头这么有耐心简直是脑子有病。   若非当日萍水相逢,她却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助过他一把,让他对她难得地有了几分宽容,就她在云台上的那点小把戏,或者她串通着她哥灌他的那一肚子茶水,甚或寸步不离守着他用膳喝药这等老妈子行径,以他的臭脾气,没有哪一桩哪一件不值得她死上好几回的。   可偏偏,他对她,并不生厌。   哪怕方才同她唱那一出戏,他也并不抗拒。   他迟疑了会儿,顿住脚步等她,等她快走近了,难得摆了个好脸色,准备对她说几句好话,她却视而不见,兴冲冲地两步越过他继续去追卖糖葫芦的小贩去了。   他无言地看了一眼这背影,怀疑脑子不正常的那个确实是他自个儿,就她这撒丫子欢的德性,哪用得着他照拂她?   他板着脸上了马车,看了眼马车上被她买的杂七杂八的物什挤占得不足一半的空间,心内顿时一阵不痛快。   他随手翻拣了几样,全都是吃的,不自觉地想起那晚她在他那儿用晚膳的情景来。一见满桌故土风味,她虽还没丢掉外表那层皮,吃东西总归是规矩而秀气的,但就那么一小口一小口的,也将那一桌佳肴搅了个风卷残云。   他默默看了一眼这一马车吃食,再闻着这股甜腻味,瞬间整个人都失了几分精气神。他刚掀开帘子准备吩咐句什么,东流凑上来,举着两串各咬过一口的糖葫芦,极为欠扁地道:“主子,少夫人的糖葫芦,您给拿着吧。”   他彻底无言,这不还剩这么多么,还能这么追着去买?这是得有多能吃?   他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扔了。”   “啊?”东流迟疑了会儿,回想起上次楚怀婵故意摆了他一道害他摔了这煞神送的茶叶的事,固执地将糖葫芦往前递了一步,摇了摇头,“我可不敢,主子您还是给拿着吧,万一一会儿少夫人同您闹脾气。”   他白眼快翻过顶,手却不自觉地伸了过去,接过了这两串红得艳丽的糖葫芦,退回去坐下,和它大眼瞪小眼对峙了半晌,还是没能琢磨出来这么个玩意儿到底能有什么好吃的。   他迟疑了下,鬼使神差地凑上去咬了一口。   帘子在这一刻忽然被人揭起,他抬头觑了一眼神出鬼没突然出现在面前的楚怀婵,嘴里还衔着半颗糖葫芦。   糖衣染红了他的唇些许,楚怀婵愣了下,目瞪口呆地看了他好半天。   他有生之年头一次做这种事,居然就这么被人撞破,而且还是这死丫头。他神色尴尬得紧,两人面面相觑,最后还是楚怀婵先败下阵来,先一步退出去。   孟璟这才闷闷地看了眼自个儿手上这玩意儿,只觉晦气得紧,但毕竟出门在外多有不便,又没地儿吐,他只得忿忿地将这半颗糖葫芦咬碎了,想象成是将外头那呆子给生吞活剥了,心不甘情不愿地咽了下去。   然后,他听到楚怀婵在外头吩咐东流:“快去,再给小侯爷买两串糖葫芦回来。”   “……”   如果眼神可以杀人,这死丫头大概已经投胎好几次了。   他还没来得及呵斥她,就听到外边爆发出了一阵死命压抑过仍旧没能憋下去的笑声。   楚怀婵在外边笑得哈哈出声,一想到他方才人前打死不从却在背后偷食的样,她实在是忍不住,也顾不得仪态,捂着肚子笑得停不下来,最后实在是觉得有点失仪了,这才想着借马儿的力遮掩一下,将脑袋凑到马儿旁边,继续笑个不停。   这马性子烈,当初孟璟刚能下地,并不能好好走路,整日闲来无事,这才让东流找回去给他驯着玩打发时间的。这驯虽是驯好了,但总归还是匹烈马,受不了这魔音绕耳的摧残,马蹄一动就要对旁边这个乐不可支的呆子动粗。   “诶诶诶,少夫人您慢着点。”扶舟赶紧安抚了一下这暴躁的马,将人劝开了点。   孟璟总算解决掉了嘴里的麻烦,听得动静,从窗户望出来,神色不豫地看向这个麻烦精,斥道:“还上不上来?”   楚怀婵连连摆手:“让我再笑会儿。”   孟璟脸色一黑,吩咐扶舟:“让她笑,走。”   “啊?”扶舟下意识地回头,“真走啊?”   这毕竟是个说一不二的主,他赶紧劝楚怀婵:“少夫人,您赶紧上去啊。”   楚怀婵摇头,笑声让她的说话声断断续续:“不、不行,我要上去这、这么笑,会被他直接扔、扔下来。”   倒还挺有自知之明的,孟璟心里那点尴尬忽然散了点,正准备松口,东流恰到好处地冲了回来,举着两串糖葫芦递到他跟前:“主子,您的。”   孟璟:“……滚。”   “啊?”东流下意识地道,“少夫人不是说您要这个么?”   “赏你了。”   “诶好嘞。”东流笑得开心。   孟璟冷笑了声,补道:“自个儿走回去。”   东流莫名其妙地看他一眼:“哦。”   他应完这话,果真乖乖地自个儿朝国公府的方向走去了,边走边咬了两颗糖葫芦,迅速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楚怀婵怔了下,她身上就几个铜板儿,银子都在东流身上,东流倒是听这人的话肯定只敢走回去,但她没那个精力也不认得路,她要是被孟璟扔在这儿,身上的铜板儿也不够雇辆马车的,那可就得半夜露宿街头了,于是赶紧止了笑,四脚并用地爬上了马车。   她刚一落座,扶舟果然立刻驾马车返程了,她拍了拍胸口,庆幸自个儿大彻大悟得还算及时。   她见孟璟盯着她,想着肯定要听好一通训斥,哪知孟璟只是垂下目光,淡淡瞟了一眼她手里的东西,都是药材。   他怔了下,她见他这疑惑的眼神,随口解释道:“方才买的啊,扶舟说府里这次购进的这味药材不太好,给你换新的。哪知你突然要去那地儿,要的量大,药店还没备好呢,只好等这会儿返程的时候回来取。”   原来不是去追糖葫芦,是去给他拿药?   他讷讷地看了眼手里剩下的两串玩意儿,没了和她计较的心思,默默递还给她。   楚怀婵兴冲冲地接过来,咬过一颗,很欠扁地问他:“小侯爷,再来一颗吗?”   “……”   这死丫头,蹬鼻子上脸的功夫越发厉害了。   他闭了眼,懒得理她,脑海里却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方才那一幕。   她被他按在扶手上,他能很清晰地感知到,他笔尖每次一触到她,她身子就会一阵轻颤,随即僵硬好一阵子。   他半睁眼看向她锁骨上方那朵将阖未阖不知暮至的睡莲,纤尘不染,风姿绰约,确实很衬她。   这几年里,他腿脚上的功夫虽荒废了些许,但这些酸腐文人的玩意儿倒是又精进了几分。   只是,他从没想过,这些花过时间的东西,最终会用在一个女人身上。   眼前这人,用旁人的话来说,日后就都是他的女人了。   他闷闷地闭上眼,怎么也想不明白,自个儿对她的态度,到底是怎么回事。   要说一开始,她这个人吧,除了偶尔嘴碎聒噪以外,他对她其实也没什么不待见的,毕竟她是她,她爹是她爹,他多年教养使然,并不是个会无故迁怒的人,再加上当日翠微观里的萍水相逢相助之恩,他对她自然也就多了几分礼遇。   但后来见她确实对公婆态度恭敬,也不往他跟前来烦她,还算是个安分的,也就生出了几分护她之意。   但这半月来的朝夕相处……他怔了好一会儿,不自觉地想起当日她为她系革带时,他低头去看她时,所见到的那个耳垂都红透了却仍旧忿忿将革带往他身上一摔了事的呆子。   等等,耳垂都红透了?   他睁眼看她,她腮帮子高高鼓起,正嚼得起劲儿,见他看她,有几分不自在,含糊不清地强行为自己找回几分面子:“以前我娘不让我吃这些玩意儿。”   敢情来他这儿打秋风来了。   他没忍住笑了笑,目光却落在她仍旧红透的耳垂上。   他忽然凑过去坐在了她身侧,楚怀婵愣了下,连嚼东西都忘了,就这么不知所措地看着他。毕竟,方才是逢场作戏,私底下,他向来是不喜欢和她待太近的。   她还在怔怔地想他下一步要做什么,他已经再一次扯过她耳垂。   ……还有完没完了?   不就是多子多福触了他逆鳞么,她还给他不就得了?   她正想探手去取,却发现自个儿两手无空,只得将东西都换到一只手,再单手去取,哪知孟璟径直将她手打下:“别动。”   温热气息打在她脖颈间,她顾不得被他打疼的手,身子不自觉地一颤。   “你抖什么?”   楚怀婵讷讷道:“没啊。”   “你明明颤了。”榆木脑袋继续认死理。   楚怀婵干脆不吭声了,闷头继续吃糖葫芦,假装认真贪嘴,缓解这阵尴尬。   他琢磨她这动不动就红的耳垂琢磨得正起劲,见她不答话倒也没恼,左掀过来看看,右翻回去看看,自言自语道:“这耳坠好像挺重的啊。”   好半天,楚怀婵感觉身子都要麻木的时候,听到他问——   “疼吗?” 第40章   楚怀婵彻底忘记了咀嚼, 就这么怔在当场。   她侧头悄悄觑了他一眼, 又飞速地挪开目光, 装作懵懂不知地继续和嘴里那颗糖葫芦较劲。   孟璟久未听到回答, 又将她这耳垂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 很认真地打量着她这红透的耳垂。   细嫩的肌肤之下, 竟然隐隐可见经络,他看得新奇, 压根儿没意识到自个儿正和她保持着如此亲密的距离。   楚怀婵脸上烧红了一片, 逐渐蔓延到脖颈和耳垂上, 令今夜横遭这傻子几次毒手的耳垂又逐渐红透了。   孟璟怔了好半天, 怎么缓了好一会儿,还越来越红了?   他犹疑了会儿,不太确定到底是不是自个儿又用力过猛了伤到她了,有些尴尬地去看她, 却见她仍旧和那串糖葫芦较着劲,腮帮子一动一动的, 倒比平日更添了几分灵气。   甚至, 他忽然觉得,她认认真真吃东西的模样, 其实还算得上一丝可爱。   他怔怔看了好一会儿, 这视线实在是毫不避忌, 楚怀婵总算咽下了嘴里的东西,略显尴尬地问:“我……太能吃了?”   “嗯。”   “……”   反正这傻子总归说不出什么好听话,这些天下来, 她也算是饱经摧残而斗志昂扬生生不息了,她很大度地没和他计较,却又觉得他这目光实在是……叫人有几分不自在。   她迟疑了好一会儿,低声问:“小侯爷今日不讨厌我了?”   他死脑筋地反问回来:“我什么时候说过讨厌你了?”   其实他这人在这种事上倒是个认死理的人,毕竟没经历过这些繁杂事,都司卫所里成长的经历又从来没给过他了解男女间事的土壤,他越想越觉得不对劲,不知道他到底有过什么样的行径,让她对他有这样的误解。   他犹豫了下,有些恼羞成怒地呵斥:“你一天到晚都在想些什么?”   “没想什么啊。”楚怀婵低下头,讷讷地道。   她噘了噘嘴,想着这冷脸霸王其实有时候倒也是个肯花些心思在旁人情绪上的,倒跟他这人一开始给人的感觉……着实不大像。   毕竟吧,连她这样的人,其实也已经是能不招惹旁人便不招惹,很少再花什么心思在不相干的人身上了。而他,见惯了这些肮脏与冷暖,时刻保持着一副冷眼旁观的高傲之态,私底下……其实却是个会因身边人的心思而情绪起伏的人。   这声儿弱弱的,听起来倒像是这丫头难得对他服一次软,他没再继续问下去,而是对这把女人的瘦弱骨头产生了点莫名其妙的好奇,他仔细掀起她耳垂看了半天,楚怀婵沉默了许久,麻木到连嘴里的酸甜都尝不出味来。   他折腾了好半天,她疼得实在是有些受不住了,山楂的酸味儿也径直往她鼻尖钻,令她几乎有一瞬酸得想掉眼泪,她看向他,轻声道:“我真的什么都没听到。”   孟璟被这目光一惊,手下动作不自觉地加重,楚怀婵疼得瞬间冒了眼泪花儿,噘了下嘴,喃喃道:“你这人怎么这样啊?”   “你若当真怕我听到,死活不带我去不就完了吗?就算是我不对非赖着要去,但你随便叫人把我捆了扔回去不也行吗?我又没还手的本事。”她声音里带了哭腔,“这会儿又来这一出,这算怎么回事啊?”   “怎么了?”孟璟手下意识地弹回来,懵在当场,“我没那个意思啊。”   “那你这会儿想着把我耳朵削下来干嘛?好歹是个大男人,自个儿做错了决定,这会子倒来欺负女人了。”   “……”   他默默收回手,决定放弃和这一天到晚不知道在胡思乱想些什么的呆子说话。   他坐回对面,看了眼窗外飞速后退的景色。   夜已深了,街道空空荡荡,马车驶得快,马蹄敲在青石板上,惊起声声回响。   他静静听了半晌,这才不自在地又觑了她一眼,却发现这丫头一边嚼着糖葫芦,一边偷瞟着他这边,嘴角挂着抹笑。等发现他回头,又赶紧敛了神色,正襟危坐,因忙着贪嘴,方才疼出的那几滴泪珠还没来得及擦掉,就这么顺着脸颊而下,看起来倒的确是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似乎当真怕他要动粗封她口一般。   得,又被这死丫头摆了一道。   他不用问也知道她方才那几句话是装出来的了。   他忽然觉得有些好笑,就这么怕他和她亲近,以至于连撒娇装可怜这等法子也能对他毫不顾忌地使出来?   毕竟,她向来是不愿意和他亲近过多的。   虽然今晚那些人的针锋相对还是让他看透了某些人,但因着之前交代的事情他们办得还算靠谱,又得了段阔这个关键人物的消息,他今日心情当真不错,于是起了些逗她的心思,故技重施地坐回了她身旁。   楚怀婵再度怔住,这人到底什么毛病?   她讷讷地咬着那两串糖葫芦,其实她虽然爱吃这玩意儿,但更多的是因为,以前在应天府,嬷嬷们偶尔会买些这东西回来分给她和几个表姐妹,那时她便觉得,这东西,看起来明艳艳的,尝起来酸甜夹杂,舌尖一丝软嚅,其实很衬江南的烟雨天。   她闲时爱拿本杂书往雕栏上一坐,偶尔周遭没人跟着伺候的时候也会小性子上头,想着偷个懒,会不大规矩地抱膝坐在栏杆上,将书摊在膝盖之上,就这么听着雕梁画栋之外的淅沥烟雨,慢慢悠悠地咬下一颗红彤彤的酸果来,任酸甜经齿间慢慢渗进心田,在这清润滋味中,闲散地翻上几页书,一日的散淡时光就这么打发过去了。   她就这么着,也就不知不觉地打发过去了最青葱的五年光景。   可惜后来回到爹娘身边,娘亲却如何也不肯让她再碰这玩意儿了。她方才耀武扬威地咬下两颗果子朝孟璟炫耀时,心底真的是久别重逢的惊喜与欢欣,可这般嚼了好一会儿,才发现,其实她也并不是真的喜欢这东西,毕竟虽酸甜可口,但到底不是精致玩意儿,难讨她欢心。   只不过是,得来复失去,终究意难平罢了。   现下为了缓解孟璟今日神神叨叨的作为所带来的尴尬,她几乎要将这两串果子挨个咽下肚,嘴里其实几乎已经辨不出那点微弱的甜味了,只觉得那股子酸径直往心田里钻,酸到她身子比意识先一步作出了反应,鼻子莫名抽了下,眼泪珠子立时滑了下来。   孟璟刚想出言讥讽这又捉弄了他一回的呆子,不料刚一转头,就瞧见两行清泪这么顺滑而下,他懵在原地,已到嘴边的难听话就这么生生憋了回去,差点憋得他背过气去。   他迟疑了下,有些摸不着头脑地看向她,方才是做戏,眼下这出呢?真的还是假的?   他自诩慧眼识人,却一次次被她耍过头,眼下竟然辨不出来这人这反应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他犹豫了下,没开口,就这么直楞楞地盯着她,认真思索着要怎么样才能找到这丫头的命门,摸清这姑娘和常人不大一样的反应,日后才好绝地反击。   楚怀婵见他这毫不避忌的打量目光,迟疑了下,总算是感觉到了脸颊上的烫,后知后觉地发现自个儿落了泪。   她这人要强,连在父母兄长跟前几乎也从未落过泪,当日猝然得知父母亲要送她进宫,她也生生忍了一路,到自个儿房里才放心坠了泪,却这么接二连三地叫孟璟撞见她这难堪样。   她手不得空,来不及去找手帕,径直拿手背抹了抹眼泪,强自掩去这一分失态。   孟璟就这么看着她惊慌失措地打理残局,甚至连糖葫芦上的糖衣蹭到了脸颊上都不自知,尔后径直转过脸朝向窗外,避开了他的目光。   毕竟方才委屈归委屈,但到底有几分诳孟璟的意思,是以方才落泪她并不觉尴尬,反而有几分小伎俩得逞的洋洋自得。但眼下这莫名其妙的泪水,却绝非她的本意。   这般懦弱之态,她向来是不喜任何人瞧见的。她几乎有些不敢去看孟璟,可他却没有丝毫要让开的意思,她只好就这么一直僵持着这个姿势,固执地将脸别向窗外。   孟璟看了半天这截莹白的脖颈,轻声唤:“楚怀婵。”   “嗯。”她应了声,声音里带了哭腔,只好吸了吸鼻子,将这丢人的情绪掩了下去,却仍不肯回头看他。   他声音放得低:“别哭了。”   “我没哭。”   她强撑着又拿手背抹了抹这点莫名其妙却决了堤死活止不住的泪珠,又觉得这动作实在太明显,讪讪补道:“就是沙子进眼了。”   “你在马车里呢,哪来的沙子?”   孟璟嫌弃地抿了抿唇,连他这等没怎么和女人打过交道的人都一听便知道是假话,这丫头心思活络,便是要骗人,平时也绝不会拿这等拙劣的谎言出来。更何况,以她那事事都得争一分脸面的性子,连这般被当场戳穿都没反驳,实在是不太正常。   他发了好一会儿怔,仔细捋了一遍她方才说过的话,自以为找对了症结,很认真地道:“我不削你耳朵就是了,你别哭了。”   楚怀婵被逗乐,瞬间破涕为笑。   这人天天骂她是呆子,但其实自个儿也是个不折不扣的傻子,偏他这话还说得一本正经,配上他平日一板一眼的正经作风,倒还真像是信誓旦旦地在对一个哭花了妆容的女孩子做保证一样。   她没应声,孟璟踌躇了下,补道:“我说真的,真不动你耳朵。”   他想了想,终于觉察过来似乎哪里不太对劲,神色苦恼地补了句:“再说了,怕你多嘴要封口也不是这么个封法啊,要不一把拧断你脖子,要不也是废了你手和嗓子,我削你耳朵干嘛,这不吃饱了撑的么?”   楚怀婵终于没忍住,“噗嗤”笑出声来,笑着笑着又没忍住哭了,鼻涕泡几乎都要被笑破。她几乎都对今晚这莫名其妙情感充沛的自个儿生了厌恶,只好赶紧再抹了抹眼泪。   孟璟见她还是不应声,又哭得稀里糊涂,有些犯难,甚至有点想掀帘出去问问扶舟接下来该怎么办,但他估摸着,他要让旁人看到她这尊容,她那死要面子的态势,非得直接从窗户跳下去不可。   他看了眼窗口,还认真琢磨了下这么大点的窗口到底能不能供她这身子一跃而下,最后自顾自地点了点头,这把纤腰要这么跳出去,还是没问题的。但他总不能带她出来一趟,回去就把人给摔了个半身不遂吧,那赵氏估计得念叨得他耳朵都起好几层茧子。   他踯躅了下,选了种自认为万无一失的法子,满脸不耐地凶她:“你能不能别哭了?”   哪知楚怀婵突然来了脾气,冲他就是一顿吼:“你凶什么凶?”   三番五次地被他撞破这难堪样不说,他这莽夫竟然当真半点不懂怜香惜玉,在这种情况下都要对她使他那臭脾气。   孟璟懵了一瞬,这和他顶嘴的时候,不也跟个没事人一样么?   他有些尴尬地四下探看,实在是不知把眼神放哪儿了,只好听着她拼命忍着的抽泣声,随手拿起了她今儿买的东西四处翻看。   哪有乱翻女人东西的?   楚怀婵听着他的动静,下意识地想阻止他,但刚一偏头,又想起自个儿这副尊容实在是没脸见人,赶紧将头转了回去,低头去找她的手帕。   可惜今夜混乱,她帕子早不知丢到了哪儿,她翻翻捡捡半天也没找到,正犹疑着,听到孟璟唤她:“转过来。”   还是发号施令的语气,她气不打一处来,径直吐出一句:“你走开。”   她还从来没对他这么说过话,他愣了一小会儿,继续冷声道:“你再不转过来,我就动手了啊。”   她懵了下,这种时刻他居然还是不忘威胁她,可她为了什么啊,好好一姑娘,远嫁到这种破地儿来不说,还摊上他这么个莽夫,还得费尽心思跟照顾儿子似的帮他养伤,到头来,他居然还要对她动粗。   她忿忿地冷哼了声表示坚决不从,但孟璟手刚靠近了一分,她腕上那股疼好似自个儿冒了出来。   算了,她怂。   她就这么乖乖地转了过来,顶着一张哭花了妆的脸。   孟璟迟疑了下,上手一通乱抹,总算替她把眼泪胡乱擦干了。   他动作虽凌乱不得章法,但这次到底下手柔和,没弄疼她,她惊讶于他突如其来的体贴,但想了想,反正他今夜也一直不大正常,于是默默掩下了这份心思,垂眸去看脚面以掩他这动作带来的尴尬。   然后……   她就看见了孟璟用来替她擦眼泪的是她方才挑了好半天才选出来的缎子。   她那日见赵氏对那件氅衣甚为珍重,方才找了好几家店,这才找着选到一匹云鹤纹的缎子,虽比不上那料子,但胜在不失贵气。她欣喜地买了下来,准备回去学着亲手替赵氏做件衣服,也算是尽孝心了。   可这莽夫居然这么暴殄天物??   她忿忿地咬了咬唇,在脑中迅速过了一遍她平生所听过的所有难听话,准备挑出几句有杀伤力的出来骂他。   可他忽然凑到她耳边,替她吹了吹仍泛着红发着烫的耳垂,轻声问:“还疼吗?” 第41章   他离她极近, 下颌几乎要贴到她脸颊, 轻轻地替她吹了吹方才饱经蹂.躏的右耳耳垂, 那股温热的风沿着耳道径直钻入, 在她脑内四下乱窜, 在她今夜本就死水微澜的心上惊起了些许浪花。   她从已被泪水染花的缎子上移开目光, 悄悄侧头去望了一眼孟璟,这傻子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耳垂看, 她几乎还能感受到耳尖尚且还有丝烫, 毕竟今夜横遭几次毒手, 她肌肤又向来细嫩, 她不用照镜子,都能知道现下是个什么样的窘况。   他迟疑了下,有些苦恼地道:“还很疼啊?要不我替你揉揉?”   这话若是寻常夫妻间说起,要么就是爷们对柔弱女人的爱怜之意, 要么则是男女云雨间事的前调,可他这话说得认真, 哪怕含羞佳人在前, 这傻子也并没有顺势起半分旖旎心思。   楚怀婵静默了半晌,其实吧, 他这个人, 老实说, 某种意义上,倒比她还要呆上几分。   他这人吧,外表的冷淡疏离之下, 终究有一分世家大族里多年教养而成早已刻进骨子里的君子端方,几乎可以让任何一个和他相处深上几分的人都能无师自通地感知到他冷漠外在之下的真诚。   更遑论,若他仍如年少时那般鲜衣怒马光彩耀人,该是何等翩翩少年郎。   他见她久不出声,思忖了小半一炷香.功夫,终于认定他今儿可能真的惹恼了这胆子时小时大的呆子,踌躇了会儿,不太自在地道:“对不住啊,给你赔个不是。”   楚怀婵没料到他这反应,怔了好一会儿,又听到他接道:“我真没那个意思,我既然带你过去,不管你听没听到什么,那都是我默许了的。”   这霸王说这话时仍旧板着脸,像是拉不下脸,但语气里却不自觉地带了几分柔意。   楚怀婵依旧没出声。   他实在是有些绝望,忽然有点明白过来当年他爹把那只死猫给他送过来时的心境了,这才觉得老头当年也并不全是诳他。况且,那只猫儿,虽然也许是因为脑子不大好使而一天到晚活蹦乱跳四处惹事,但其实年纪也很大了,说不好哪一日便腾云去了。   他忆起来初遇这只傻猫的场景,当日大雨滂沱,他随父亲班师回京,他正和曾叔讨论那场战役若换个战术会不会胜得更容易一些,一抬头就见父亲迅疾打马向城门处赶去。   城门外横陈着一只因护犊子而被顽劣的孩子们折磨至死的母猫,那只傻猫当时尚且年幼,浑身湿漉漉的,一边因为畏惧而不敢上前,一边却将母亲的尸身护在身后,死活不肯让步。而守城士兵和过往路人也不过是随意看上一眼,便默不作声地收回了目光。   他父亲打马飞奔过去,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个七八岁的小孩拿铁棍戳上了那幼猫的脑袋和眼睛。   马蹄停驻在那一滩血迹之前,暴雨一至,倏然无踪。   他跟着追过去,见到他这个平素不苟言笑的严厉父亲平生头一次露出了一丝悲戚的表情,亲自下马将那不住哆嗦的幼猫抱了起来,将它带回了府。   赵氏倒也不是容不得这可怜见的小东西,但毕竟害怕这些长毛的玩意儿,只好一边命人去拿了药,一边又将父亲从房里撵了出来。父亲无法,这才将那只可怜玩意儿送了过来给他。   那只傻猫那时被人伤得彻底,却也可能是因为被人伤了脑子,仍肯在他看书之时静静倚在他脚边睡上一个安稳觉。后来的那五年里,它虽时不时地闹腾一番惹得他心烦意燥时常想将它剥皮抽筋,却也给冷冷清清的阅微堂添了几分生气。偶尔,它也肯乖乖伏在他膝上,与他四目相对,将脑袋耷拉在他怀里。一人一猫,静静地消磨掉一个百无聊赖的夏日午后。   他忽然决定,回去要对那只傻猫好一些。   他兀自点了点头,尔后才发觉自个儿竟然莫名其妙地想到了这么远。他回过神来,楚怀婵仍旧跟块木头似的杵在他跟前,他多看了她一眼,有一瞬间觉得,兴许是因为跟前这人和那只傻猫其实倒有几分相似的呆。   身为女人,对于他那些事,到底不可能完全不介怀,更何况她又是个比旁人更心性傲气性高的。   但她这人吧,却仍旧肯尽心侍奉婆母,对他,也如她自己所言,起码尽到了浅层次的为妻之责,会为了他的伤而连续半个月睡不上一个好觉,也会在蚊虫肆虐之时,轻轻蹲在他脚边,为他点燃一炉艾草驱蚊。   他这般想着,目光无意识地落在了她眼下的青黑上,他看了好一阵子,沉声道:“别想了,我真没那意思。”   楚怀婵就这么看着他,似乎想透过他这么简单的一句话,径直看进他心里似的。   他其实很讨厌别人这般看他,与人相对时,他大多数时候是处于高位者的那一方,其实倒也很少有人敢这般看他,但楚怀婵这人始终不按套路出牌,他至今也没能琢磨出来这人和旁人不大一样的脑子到底怎么长的。   他将缎子随手一搁,忽然又意识到他还忘了什么,又重新捡起来,寻了块干净的地儿,径直往楚怀婵脸上招呼。   楚怀婵下意识地想躲,被他直接暴力镇压,径直摁住她肩往马车壁上一按,她有些恼怒地看向他,不知今晚这哪哪都不正常的傻子又要闹哪一出,他却只是轻轻擦去了她脸上方才蹭上的糖衣。   虽然拿缎子给女孩子擦脸这种事吧……实在是煞风景,但他到底下手极轻,动作也认真到了极致。   她忽然觉得,承他这份情,倒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   可他立时又拿了缎子往她鼻子下方搽去,她恍然忆起,方才好像确实哭出了鼻涕泡。可在他跟前这般,这实在是太过丢脸,让他做这事,他也少不得又要将她嫌弃成什么样。她赶紧别过脸去,孟璟却径直把她脸蛋掰了回来,认真替她擦了个干净。   “真别想了。”   他将缎子缓缓放回去,沉声道:“我不开口,没人敢动你。”   这傻子还是没能想明白她方才那几滴假惺惺的眼泪到底是不是真的,但还是笨拙地给了她这么一句几乎算得上承诺的话。   他其实也没对人这么低声下气地说过话,接连几次三番服软实在是令他有几分恼羞成怒了,这会儿见她泪止住了,倒也懒得再搭理她,重新坐回对面,闭上眼装睡,只想着马车赶紧到府上,这烦人精能不再在他跟前瞎晃悠。   楚怀婵迟疑了下,低低“嗯”了声,算是应下了他方才那几句话背后的好意,然后轻轻唤了他一声:“小侯爷。”   孟璟这会儿正和自个儿闹着脾气,觉着自个儿很是没骨气,居然会向一个女人服软,更何况还是她这种脑子不大正常的呆子,没吭声。   “孟璟。”   他下意识地睁开了眼,就见到她举着手里仅剩的两颗糖葫芦,冲他笑了笑:“你给我好好赔个罪吧。”   “……我给你赔罪?”   他不可置信地问道,半点没意识到他方才其实已经简单赔过不是了。   “嗯啊。”她低下头去看那两颗红彤彤的山楂,没来由地笑了下,唇角弯弯,轻声道,“你毕竟拿我挡了薛敬仪,好歹也是拿我当了回挡箭牌,又弄疼了我,赔个罪不为过吧?”   她居然认识薛敬仪?   他愣了会儿,话刚要出口,又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的第一反应居然是解释加辩驳,可辩驳什么呢?   他方才不是同她逢场作戏?   那难道还是情难自抑不成?   他轻嗤了声,闭了嘴。   尔后又觉出一分不对劲来,她这人在大事还算得上谨慎乖觉,可方才一听到薛敬仪的名字竟然会脱口而出地追问,方才在大堂里,她确实也好几次盯着他身后失了神。   而他身后,恰恰是薛敬仪所在。   他越想越不对劲,难道这两人以前认识,那他方才的所作所为在那铁钉子眼里成什么了?   他还自诩戏演得不错,结果在人心里压根儿就是笑料??   堂堂西平侯世子带新婚之妻夜逛青楼????   那他大概会成为第一个因为这种事被都察院参得满朝文武皆知颜面尽失的权贵了。   他几乎都能想到,他那个迂腐的老丈人一看到都察院递上的奏章,就会立刻气得胡子倒翘,边拍桌子边骂他小人糟践他的宝贝女儿。   这死得可真是太壮烈了。   他脸色僵住,正要问个究竟,她却先开了口。   “我没有很在意。”她笑了笑,“但你总不能这么心安理得,总该多少意思一下吧。”   这话什么意思?   他一时之间忘了继续琢磨了她和薛敬仪的关系,反而想起她历经千山万水从娘家带来的那几个破铜板,唤扶舟拿了个银袋子进来,一脸嫌弃地递给她:“够了吗?”   “……”   算了,和这傻子总归没什么好说的。   但毕竟还是算被他占了次便宜,她想了想,把银袋子接过来掂了掂,摇了摇头:“不够。”   孟璟嘴角抽了抽,反手将来时被他嵌进马车壁的那个铜板拔了出来,一并扔给她:“还要多少?自个儿账房拨去,管家婆。”   楚怀婵下意识地伸手接过,又被他这称呼气得又笑又羞,好一阵子才缓过来,将糖葫芦递到他跟前,很认真地道:“就两颗了,小侯爷给吃了吧,我就偶尔大度一次了。”   “想得倒挺美。”   他对上她的双眸,兴许是因为方才哭了好一会儿,这会儿双瞳尚且湿漉漉的,隐在灯盏之后,看不大真切,却又隐隐透着一股她掩在惯常那份客套礼数之后的不知名的情绪,并不显疏淡。   他毫不迟疑拒绝的难听话倒是就这么出口了,但一对上这双眼睛,瞬间又气焰全熄,讷讷地伸出手去,接过她手里的山楂串。   他低头看了眼,只觉得嗓子眼都泛酸,认真问:“赔完罪便当真不气了?”   她“嗯”了声,冲他莞尔一笑,方才未尽的泪随着她这动作又径直滑下,她赶紧手忙脚乱地拭泪,孟璟被她这又哭又笑的做派弄得莫名其妙,估摸着这人真的是被温天君下凡时给一脚踹坏了脑袋,这才无论做起什么事来都这般神神叨叨。   他闷闷地想,一会儿回去怕不是要带她去趟荣禄堂,叫她诚心给温天君上柱香,祈祷他下次下凡时别再踢这呆子脑袋了,再踢可真要踢傻了。   “唉。”他轻轻叹了口气,想要再说句什么,又觉得他这张嘴若当真哄起这死丫头来,只会越哄越糟,认命地放弃了这个想法,顺从地咬了颗酸果下来。   他方才鬼使神差地尝了口,但因着被楚怀婵抓了现行,只想着赶紧将这丢人糗事处理完,压根儿没来得及品尝味道。毕竟之前被她撞破过,眼下又是被她逼着赶鸭子上架,他发觉自个儿竟然莫名平心静气下来,也就这么感受到了舌尖的一丝酸甜。   楚怀婵就这么托着腮看他,眼睛微微眯成一条缝,见他这般笨拙的样子,轻轻笑了笑。   孟璟一脸慨然赴死的表情将这两颗山楂咽下了肚,还是不明白这玩意儿到底算得上什么美味,问道:“这玩意儿真这么好吃?”   “嗯。”她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单手撑着左脸颊,冲他一笑,“小侯爷,其实你性子真的挺好的啊。”   孟璟愣了下,冷笑了声:“你想多了。”   他觉得似乎还不够,不能再这么纵容这呆子胡来了,再这么下去,骑在他头上作威作福的,除了那只傻猫,还得再添一个呆子。再加上扶舟东流两个话唠整日在旁瞎叨叨,他这日子简直没法过了,于是他补了句:“再有下次,我便把你送回京去,告诉你兄长,他这妹子我照拂不起。”   他话说出口,忽然意识到说漏了嘴,当初她怎么纠缠盘问他都不肯告诉他楚去尘到底同他说了什么,今夜竟然鬼使神差地自个儿主动老实交代了。   这简直就是自个儿扇自个儿耳光!   他一世英名尽毁于此。   他深深地叹了口气。   他僵了神色,正琢磨着怎么补救,楚怀婵就这么看着他不大自在地使出浑身解数妄图恐吓她的样子,不自知地柔柔一笑:“小侯爷,其实你待我,挺好的。”   “我不是真呆子,我知晓的。”   怎么还越补救越糟了?   他什么时候对这莫名其妙闯进来给他捣乱的女人好了?   他压下心中不知缘由的烦闷,正准备开口反驳,马车却忽然吁停,扶舟的声音传进来:“主子,有人要见您。”   楚怀婵在侧,他不便禀明来人身份,孟璟只好自个儿掀帘出去查看。   马车前头立着的人,正是将将才别过的孙南义。 第42章   夜里起了凉风, 这会子正淅淅沥沥地下着雨, 孙南义披着件蓑衣, 头戴斗笠, 若不是脚上穿着做工精细的皂靴, 体格又比寻常人健硕许多, 看起来竟与普通市井小民并无二致。   方才在马车里,孟璟只顾着怎么宽慰楚怀婵这个说哭就哭的呆子, 并没发觉外头已经变了天, 他明明将将才和楚怀婵一并在阳河之上看过月亮, 这才过去个把时辰, 这会儿却只能瞧着细密的雨幕发怔。   他看了好一会儿,目光缓缓从斗笠下移到皂靴上,孙南义跟他三四年,这身形与站姿他太过熟悉, 倒不至于换个装扮遮住脸他便认不出来,他没立刻出声, 孙南义知楚怀婵同行, 只敢低声道:“有要事向您回禀,并不敢贸然前往国公府, 还请您见谅。”   孟璟垂眸, 见着马车旁边的一个浅水凼, 青石板地面凹下去一块,雨水浇下,不多时便将这一块凹陷全数注满了水, 来往车马碾压过后,坑底积了一层沙,积水也变得浑浊起来。   他返身看了楚怀婵一眼,她虽然有时和他没大没小,但不过是在生活琐事上喜欢压他一头找他不痛快,在这种事上,她则向来很知分寸,当日楚去尘酒后失言她并不接话,只变着法地使他醒了酒,新婚之夜的事她后来也不曾提过分毫,那日在他那儿见着他在看宣府左卫的录册,也是瞥了一眼立即避开了。   眼下她也并未留意外头的动静,而是静静侧倚在榻上,身子滑下去一截,左手撑着身子,右手不自觉地抚上那耳坠子,松鼠栩栩如生,她摩挲了几下,微微失了神。   一场秋雨一场寒,这会子天气已经凉了下来,日间的纱褂并不能御寒,她将披风上的玉花扣扣好,又将竖领往上理了理,将自个儿裹得严严实实。   前襟处,一朵睡莲静静绽在出炉银的缎料之上,半分娇妍,半分柔婉。   他本想叮嘱一句叫她先回去的话,但目光落在这朵睡莲之上,不知怎地没能将这再简单不过的一句话说出口,他又转身出去,问孙南义:“要多久?”   孙南义见他这反应,不由得多往马车那头看了眼,当真惧内?   他忽然有些结巴:“您、您贵人事多,”他指了指巷角位置,“也快到宵禁时辰了,要、要不请您移步这边,属下简单说几句就走?”   孟璟点点头,下了马车。   马车停在空荡荡的夜间大道也是扎眼,扶舟忙将马车往反方向赶。楚怀婵被这动静扰到,这才回过神来,因没见着孟璟的身影,探了半个身子出来看情况,扶舟愣了下,赶紧劝:“夜里寒凉,少夫人您赶紧进去吧,主子一会儿便回来。”   楚怀婵往那边看去,一眼见着孟璟的背影,兴许是为避人耳目,前头那人着厚重的蓑衣,离他远远的,先一步往巷口去。   孟璟却只着一件单薄的袍子,在这样的秋夜里,倒也不见喊冷。她看了半晌,直到他石青色的衣袂融进了夜色之中,才收回了目光。   扶舟见她不答,以为她又在担心孟璟趁机开溜,心说这位少夫人还真是单纯,孟璟若真要走,哪用得着避开她悄悄开溜。他这般想着想着吧,又觉得就连今日早上那一出孟璟也没见真生气,虽然将人撵了出去,但不过小半个时辰,这位少夫人又屁颠屁颠儿地跟进书房去了,甚至还自个儿霸占了这霸王的书房一整日。   这些事情,搁在以往,在阅微堂,想也不敢想。   他几乎想象不出来,若是旁人做了这些事,他们那位脾气实在算不上好的主子会是什么样子。但他默默琢磨了会儿,得出了个结论,他这辈子应该是没机会见到这一天了,毕竟除了楚怀婵,旁人也没那个胆子敢在孟璟跟前撒野成这个样子。   他止住了胡思乱想,冲她保证:“您放心,主子没吩咐提前送您回去,自然是要同您一道回府的。”   马车停在一家酒楼外边,扶舟请她下来:“外头风大雨淋的,您里头喝杯热茶暖暖身子,要是冻着了,主子饶不了我。”   其实孟璟挑的这俩跟班吧,她这些日子待下来,觉出两人都是惯常嘴碎的,眼前这人也许因为习医的缘故,多少还有几分谨慎,东流则更憨头憨脑些,嘴更贫上几分。她忽然觉着孟璟怪可怜的,他自个儿也算得上是够寡言少语了,结果身边一群贫嘴货,还有一只和她一样反复找死的傻猫。他这种性子,也不知是受了多少摧残,才能安然活到如今。   她不知怎地又想起那个词——刻在骨子里的温和。她轻轻叹了口气,毕竟是世家大族倾尽阖府之力方能教养出来的贵族公子,纵然经历了些伤痛旧事,但秉性仍旧难改。   她唇角没来由地抿了下,捂着身前这杯热茶,轻声问:“你跟了小侯爷多久了啊?”   “自小便跟着的。”他回想了下陈年旧事,没忍住笑了下,“我是侯府里头出生长大的,那会子老侯爷挑了一批与主子年纪相差不大的陪着习武,主子顶嘴说一群庸才哪配同他练武,被老侯爷狠狠揍了一顿,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留了两个人。”   他那嘴倒也不是如今才这般臭,楚怀婵听得一笑:“就是你和东流?”   “这倒不是。后来侯爷又说主子寻常练武容易受伤,中途命我出去拜师习医,那几年里,主子开始随侯爷上阵杀敌,另外那位不幸葬身沙场了。”   “东流则是前几年,在卫所里头犯了过错要被杖毙的,主子恰巧下去巡视,听闻他是因抽编入伍后老父突然仙逝、老母又病重无人照看这才临阵叛逃的,从军棍底下救了他半条命,令回去好生给老母送了终。之后恰好碰上主子出事,反正他卫所是回不去了,死皮赖脸地求了主子好些时日,主子把他也留下带回府里来了。”他想了想,乐呵呵地问道,“他名儿还是从我的名儿取的呢,少夫人,您说是不是还挺好听的?”   原来东流这条命都是稀里糊涂捡回来的,难怪时常知足乐呵,但孟璟这人吧,传闻里他对自己人从不留情,倒不料还有这一出。她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起了逗趣的心思,问:“你师父是哪位啊?”   “石远山。”   楚怀婵看向他,嘴慢慢合不拢:“那位大名鼎鼎的神医?”   “什么神医,”扶舟不耐地道,“一个死老头罢了,之前骗我拜师时说必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结果还没教完就说要去云游远山,我还没回过神来人就不见了,这么多年也没找到过人。”   楚怀婵笑着点了点头,难怪师从名医,还能把药调成这般难喝的模样,每日孟璟几乎都是皱着眉头一口喝尽的,仿佛若不如此,他怕是还没喝完就能被当场熏晕似的,更连点解药都配不出来,原来果然是学艺不精。   她笑着点头:“原是大师门下,失敬失敬。”   扶舟被她一通好呛,涨红了脸为自己辩解:“我也就学了两年多,死老头便跑了。人都说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这死老头倒好,连庙都一并搬跑了,跑之前还大言不惭地说若不是看在侯爷的面子上,压根儿就不会收我这块朽木当弟子,气得我自个儿啃完了所有医书,我能学成这样已经很不错了!”   楚怀婵失笑,兀自点了点头:“是是是,很厉害了。”   扶舟先是“嗯”了声,洋洋自得地点了点头,赞许她还挺有眼光,尔后忽然发现,这人又在变着法地呛他,他悄悄看了她一眼,没再出言争论,而是默默同情了孟璟一小会儿,又来一个嘴上功夫顶厉害的,他们这位爷的日子真是一天天地越过越惨。   她还不知这人想得这般远,心里惦记着孟璟,不自觉地放低了声音问:“他受过的旧伤多吗?”   扶舟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轻轻叹了口气:“这怎么说呢,习武之人外伤少不了,更何况主子这种惯常跟着侯爷上疆场的,旧伤自是不少的。但是吧,主子这人身子不差,又能扛,向来不吭上一声的,就连之前那几年,那般受罪……都没喊过一句疼。”   他话出口,见楚怀婵正执了只筷子,放在茶杯里搅着茶水玩,筷子时不时撞在茶杯壁上,惊起一声轻响,她玩了一会儿,似是觉着累了,拿了方巾垫在桌上,手肘轻轻靠上去,另一只手挽过袖摆,将脑袋往手上一撑,偏着头继续拿茶水画着玩。   他跟在孟璟身边这么多年,见过的大家闺秀虽不多,但各个身份尊贵出自名门,倒没见过哪位在外头敢这般行事的,但他也不敢出声扰她,只好就这么静静看着,好半晌,他发现茶水在桌上聚成了一只松鼠模样。松鼠憨态可掬,短短的前爪正抱着一团玩意儿往嘴里塞,他看了半晌,辨出来她画的是孟璟方才给她挑的耳坠子上的图样。   楚怀婵停了动作,细细端详了好一会儿,又在上方添了一轮弯月,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   他犹豫了下,画蛇添足地补了句:“少夫人,您也别怪我多嘴,毕竟我是陪着主子长大的,凭良心说,主子这人真的挺好的,外头的风言风语您听听就罢,主子这人啊……”   楚怀婵筷子戳在那轮月亮正中,她透过雨幕看向孟璟方才消失的巷角,不自觉地弯了下唇:“我省得的,不必同他一样,真把我当呆子。”   扶舟噤了声,她就这么静静望着那头,眼见着雨幕渐渐变密,忽地想起孟璟那身单薄衣裳,蓦然觉着遍体寒凉。   而她所挂念着的人,这会子正垂眸睨着孙南义,他身量高,看谁几乎都是这般俯视,神情漫不经心,却偏偏能带给人一种没来由的压迫感。   孙南义垂首,弓身将整个身子缩到他的阴影之下,低声道:“属下受世子照拂多年,少不得要劝您一句,当年先帝和都督惨败,后军都督府中坚力量几乎被摧毁大半,幸得中右两军都督府及时驰援,这才没叫鞑靼破了紫荆关。如今除了都督副将曾缙领了左都督之职外,当年的大将死的死残的残,纵有留下的,也多因当年的惨败而久不能升迁,咱们后军都督府……早就今时不复往日了啊。况且,如今楚阁老牵头,兵部发力,派巡抚和总督到各边镇领兵,日后必然一步步发展为侵吞各大都司,别说咱们后军都督府,便是整个五军都督府,也不过是任人宰割的肥肉罢了。”   “我知道。怎么了?”   孟璟往巷尾看了一眼,楚怀婵所在的角度看不见他,他倒可以勉强看清靠窗的那抹剪影,他收回目光,引孙南义拐过拐角,向巷子深处走去。   雨巷幽深,彻底隔绝了人声,只有秋雨淅沥,轻轻打在青石板上,惊起滴答声响。   “属下不知世子想要彻查当年之事的缘由到底是什么,但如今形势比之当年多有变化,属下又身处都司要职,都司一日未被兵部接管,属下便一日少不得要为治下百姓说句话。”秋雨寒凉,他手心却出了一层汗,“鞑靼当年差点踏破国门,临到最后关头却功亏一篑,这五年来一直反扑得厉害,边镇多受其扰,宣府和靖远尤甚。”   孟璟淡淡觑他一眼,没接话。   他接道:“只要您发句话,当年的兄弟自然还是会跟着您走,绝不会有半句怨言。但如今练兵和防守之务日重,旧事烟消云散,新人却还需仰仗将士护佑啊。”   孟璟轻轻笑了声,微微上扬的尾音伴着雨声淅沥:“怎么……你以为我要造反么?”   孙南义到底没料到此人竟然能将此话如此直白地点破,一时之间不知如何作答,甚至犹豫了下要不要就此告辞,最后却还是鬼使神差地接道:“不敢,您乃镇国公之后,孟家世代英烈,属下岂敢怀疑您有不臣之心?”   这话连他自己都不信,可他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往下编:“可属下还是觉着俞信衡这人的消息不可靠,若段阔当年当真敢行如此不忠之事,又如何还敢藏身于五军都督府中,更敢一步步爬上高位做到一方总兵官,也不怕终有一日会被您火眼金睛揪出来要他偿命么?您若此刻前往靖远,那不就是给锦衣卫设的活靶子吗?”   “没人觉得我这辈子还能站起来。”孟璟慢条斯理地理了下沾了些雨珠的袍袖,缓缓道,“若非如此,我这条命,也不会被留到现在。”   他尚且淋着雨,孙南义自然不敢逾矩,早将斗笠取了下来,雨水灌进他脖子,惹得他遍体生凉,打了个寒战,这才道:“您说笑了,属下们都等着这一日呢。”   孟璟轻轻笑了笑:“我知道,你们都是念着家父的面子才对我这般客气,但其实我如今无官无爵,比不上你们这些人手握重兵,若有人有些什么坏心思,倒也不奇怪。”他顿了顿,讥诮道,“只是,总有些蠢货喜欢在我面前自作聪明,怎么着……以为我残了几年,脑子也变蠢了么?”   雨水一股脑地顺着脊背往下滑,渐渐将他蓑衣之下的里衣和外衫一并湿了个透,孙南义有些哆嗦,没忍住打了个喷嚏,又怕惹恼孟璟,赶紧退开一步赔了个不是,又替自己辩解道:“您多心了,属下只是想着,您身子将将才好了些,眼下还是少操些心,多将养着才是。属下跟您多年,便是当年都督领兵之时,属下也是直接听命于您,同您一并深入过敌军腹部的,岂敢对您打什么马虎眼?”   “是么?”孟璟笑了声,“你从西边过来,放着好好的大新门不走,跑去绕清远门,还同我扯什么昌平门已关的由头?”   他就这么看着眼前这个跟他多年随他打先锋的部下,忽然轻轻叹了口气,当年也是可以放心将自个儿背后空门放心交给对方的人,如今竟也走到了这地步,他冷冷重复了一遍之前在画舫上的问题:“薛敬仪当真不认得你?你是不是打算来见过我之后,马上去找他?”   孙南义诧异了一瞬,他倒不至于胆大到敢将别的探子放到方才的画舫之上,薛敬仪方才亲去碧宁居抓现行,而他也被同行人盯着,两人碰不了面。等他千辛万苦地甩掉同行的一众人,正准备来此地告知薛敬仪孟璟接下来可能会打靖虏卫景宁的主意,但才方到此地,就见孟璟的车马恰巧经过,隐隐觉得是天意,鬼使神差地拦停了马车,准备再劝劝孟璟安分些才好。   眼下,他却觉得自个儿实在是犯蠢。   这人根本不是个念旧情的人,他此刻跑过来,分明就是送死。   他想明白这人的行事风格,迅疾往后一退,孟璟却已快他一步动了手,匕首出鞘,孙南义亦有备而来,短刀迎上,利刃相击声在这般雨夜格外刺耳,孟璟本就先发制人,又想着速战速决,下手没留情,不过半盏茶功夫,他的刀已架上了孙南义的脖子。   他收了匕首,卡上此人的脖子,径直将人整个提起来压上墙壁:“这匕首是都督赠的,你不配。”   他虎口一点点用力,孙南义涨得满脸通红,孟璟手上的力道正要加大,忽地听见了脚步声。   他忽然发现他竟然可以通过这脚步声辨别出来人是谁,甚至竟然可以隔着雨水的腥味闻到那点淡淡的甘松味,但他没太犹豫,只是笑了笑,淡淡道:“孙南义,当日长驱北上入鞑靼腹部,你被敌将一箭射中腹部要害,是我把你从尸圈里拖回来的。”   脚步声停在三尺开外,他没转身,手上力道一点点加重:“要不是这点旧情,方才在碧宁居,你便不会有机会踏上阳河岸。”   孙南义手腕陡然一转,一柄飞刀横在指间,眼见着这柄飞刀就要向刚奔至巷口的人而去,孟璟没再留情,抢在他发力之前,迅疾折断了这位孔武有力的大将的颈骨,尔后缓缓松开手,将人扔进了积水里。   他垂眸看了眼颓然掉落在地上的飞刀,淡淡道:“我给过你机会了。”   楚怀婵还不知自个儿已在鬼门关走了一道,目光凝在这人身上,他倒下时压碎了他方才所戴的斗笠,竹篾瞬间四散,零零散散地落入四下的低洼地里。   借着远处朦胧的灯火,她看清这人胀得满脸紫红,目眦欲裂,面相极为难看。   她不用问也明白,这人死了。   而两个时辰前,他们刚登上画舫时,这人正满脸谄媚地出来迎接孟璟。   她身子不自觉地缩了下,恐惧慢慢爬上脊背,遍体生寒。   可她抬眼看向他,脱口而出的却是一句提醒:“薛敬仪在这儿。” 第43章   孟璟神色凛了一瞬, 他原以为这叛徒是要直接去找薛敬仪, 一早派了人跟着, 随时准备料理此人, 却不料这人先来找了他, 又觉此人是先来套他的话, 再去找薛敬仪卖情报邀功,眼下看这阵势, 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 这人竟然是来找薛敬仪的, 只是恰巧遇见了他, 半道良心发现拦停了他的马车。   他迟疑了下,若孙南义本就是来和薛敬仪碰面的,那薛敬仪一早便知这叛徒身份,而他, 就这么在这铁钉子眼皮底下料理了这人。   虽然薛敬仪方才莫名其妙出现在碧宁居已足够让他生疑了,但他到底没想到, 薛敬仪竟然就在此处。   楚怀婵也这么静静地看着他, 薛敬仪不是善茬,他在做的事大抵也不是什么好事, 她虽什么都蒙在鼓里, 但这点形势还是看得明白的, 她心下焦急,却又不知说什么好,只得保持沉默。   扶舟追上来, 见他俩对峙着并不说话,中间又横陈着孙南义的尸体,一时间不知发生了什么,也不敢乱动。   一时之间,这条狭窄的小巷子里,气氛颇为诡异。   孟璟也暂时没反应过来楚怀婵为什么会出现在此地,毕竟以扶舟的身手,倒还不至于看不住她一个弱女子。   他沉默了会儿,终是对扶舟道:“赶紧料理了,若避不过薛敬仪,认下是我做的即可,他若要问罪,叫他到府上来找我便是。”   “这可是一大行都司的佥事,就这么认下?”   扶舟这话一出口,楚怀婵身子又颤了下,孙南义为武将,长年居于边地,她并不认识此人,当时初初看了一眼,只当是当日敛秋所说的孟璟在卫所里的旧友。可如今听得这话,她默默垂下眼睑,盯着自己方才急急忙忙奔过来报信时溅湿的绣鞋,不再去看跟前这人,以及他脚下那具已被雨水冲刷得渐渐冰凉的躯体。   他这话问得焦急,被问话的人却浑然不觉。   孟璟没答话,向楚怀婵走过去,停在她身前一步开外,因淋了雨,哑着声问:“吓着了?”   他这声问得柔,她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作答,她不是没见过他杀人,新婚当夜他下手便没留情,生生将那意义不同寻常的一夜染上血色,眼下,孙南义明明一滴血也未留,除了死相难看些,近乎看不出来有这么一遭猝然横死的遭遇。   但那晚到底形势紧急,同今夜他这般轻飘飘地随意取人性命并不相同。更何况,这人还是位都司佥事,薛敬仪方才无故出现在碧宁居又匆匆离去,自然也是听到了些许风声,而他眼下竟然还敢如此下手,想是因为,无论如何,他也不能让孙南义活着离开这里。   她想得远,久未应声。   扶舟在旁怔愣了半晌,这会子总算想起来正事,正要上前行事,巷口突然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这脚步声不大,来人走得不算快,一步步往巷子这头走来,皂靴踩上积水潭,惊起一声声闷响,他和孟璟对视一眼,略微点了下头。   楚怀婵耳力不及他俩,没听见这刻意压制过的脚步声,但见他俩这阵势,也大概明白过来是个什么情况。   她心下慌乱,几乎是在瞬间上前一步,揽住了孟璟的小臂,不由分说地拉着他往回走。   孟璟尚在想化解之法,一时不妨,就这么被她不费吹灰之力地拽着往外走。   她步子迈得快,等他回过神来,竟然还需运了口气这才勉强跟得上。   等至拐角处,借着外头的灯火,她终于凭借那斜斜突出的三弦琴头,辨清远处那个身形正是薛敬仪。   他几乎能感觉到她身子僵了一瞬,同他环在一起的那只手甚至不可遏制地颤了颤。   他敢让扶舟认下这事,自然有转圜之法,但都司大员犯错,无论轻重,按律都需槛送进京由三司会审定罪判处,就算是总兵官战前斩杀这般高位叛将,也必得亲请总兵官印兼王命旗牌方可如此行事。他如今就这么轻飘飘地将一位大员处死了,自个儿又只挂了个都事衔,从律法上说,若都察院要就地羁押他投他入狱都不为过,她心底这般害怕倒也情有可原。   她顿住脚步,微微侧头往后看了眼,见扶舟的身形一闪而过,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她得帮他拖延下时间,毕竟方才二人有过打斗,必然会留下痕迹,不光是藏匿一具尸体那般简单。   她手心不自觉地攥紧,带他往前走了两步,顺利地拐过拐角,尔后犹豫了一小会儿,忽然转身,同他相向而立。   两人隔得近,她一抬头几乎就要撞上他的下颌,孟璟懵了一瞬,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没有动作。   她双手在身侧握成拳,听着脚步声越来越近,迟疑了一小会儿,就这么踮起脚来,印上了他的唇。   孟璟怔了好一会儿,才拿余光稍稍瞟了一眼那头。   薛敬仪的身形已经近了许多,正凝神盯着这边两个模糊的身影。   他低头去看身前之人,首先入眼的,还是她挺翘的鼻梁。   她毕竟经验匮乏,这事做得并不熟稔,光线昏暗,他看不清她神情,但不用看也知道,她脸皮薄成这样,眼下耳垂怕早重新红透了。   他忽然有些惋惜,为她今夜饱受摧残的耳垂。   其实吧,孙南义怕是临死都在想,若自个儿不善心大发来见了他这一遭,他这会儿大概已经被薛敬仪在奏本上批得鲜血淋漓了,但孙南义不知,他哪会是对人这般放心的人,方才画舫之上的人全数有人盯着,不管是谁,今夜但凡敢为出格事,都不必经他首肯便会被料理干净。   没有一个叛徒能安然活着走出宣府,连薛敬仪也会悄无声息地消失在某个雨夜。   毕竟,自他走上这条路起,便没一日想过能得善终,下手也从不留情,不会把自个儿的命放在别人手里拿捏着,自然也不需要谁来庇佑他,更也不想连累外人进来,所以入春以来,赵氏一直在起帮他张罗婚事的话头,他却从来没上过心,反倒是能避则避,惹得赵氏背地里又落了好几回泪,但没想到眼前这人,却因一纸从天而降的避不过的诏书,就这么稀里糊涂误打误撞地撞了进来。   他对她不是没有防备,也偶尔会想,若有朝一日东窗事发,他锒铛下狱或者身首异处,而她当真一无所知,她那个几乎要控住整个内阁的爹,加上一个对她有几分心思的皇帝,未必不能保下她。   但他从没想过,眼前这个纤瘦的女人,有朝一日,竟然会妄图以一把娇弱之躯,替他挡一挡风刀霜剑。   哪怕其实连半分都抵挡不住,她也义无反顾地站在了他身前。   他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终是将人搂进了怀中。   楚怀婵先是下意识地想避开,身子瞬间后弹了两三寸,后又缓缓松弛下来,脚终于落上实地,轻轻将脑袋靠在了他肩窝处。   他垂眸注视着她头顶,看得有些久了,竟然能从三捋头和繁复的头面中,看到她头顶的那个若隐若现的发旋。   薛敬仪已不知看了多久,他尚未看清楚怀婵的正脸,但身在此地,自然没少听说孟璟那些花天酒地的事情,方才他正在挑选新琴,孙南义派人神出鬼没地给他捎了个口信,让他去趟碧宁居,说是会有收获,事后则会再为他送上一份大礼,他来此地,本也就是为了会会孙南义。   可人没等到,反倒是在碧宁居和此地,两次遇见了孟璟。   况且,孙南义本就是孟璟的旧部。   这其间的牵连,难免不让人多想。   他注视了前方的忘情之人许久。   孟璟此刻目光微微垂下,落在眼前佳人之上,借着雨夜微光,神情间竟也透着一丝温柔缱绻。   这与他当年编史时听闻的那位午门献俘的少年英杰不同,也与他去岁受命来宣府之后,偶尔撞见出入风月场的那位风流公子全然不同。   孟璟觑他一眼,又低头去看楚怀婵,轻声问:“先回马车上?”   这事不是她能掺和的,她乖乖点头,神情间流露出一分难得的乖顺。   孟璟松开她,轻轻拍了拍她背,示意她安心。   她迟疑着没走,孟璟鬼使神差地伸手去刮了刮方才差点乱了他心神的鼻梁。   楚怀婵回过神来,半羞半恼地盯了他一眼,转身往巷口走去。   她走出去两步,又回头看了他一眼:“我等你,你快些。”   他冲她笑了笑,应了个“好”字。   她这才转过身,目光落在薛敬仪身上。   他着霁青色的长袍,双手负在身后,安安静静地立在凄风苦雨之中,乌木琴头斜支而出。   往那儿一站,便自成一幅写意水墨画。   他发冠束得高,未以幞头罩住,任其自然垂在身后。   雨水落下,在发梢凝成水珠,短暂停留,尔后消失于细密的水幕之中。   他并不避忌这打量目光,反而是回敬了她同样一个算不上礼貌的眼神,径直看向她衣襟上的那朵睡莲。   她心底不是不明白,她其实该低调尽量不同他正脸相对,毕竟纸不包住火,就算他今夜误将她认作碧宁居的风尘女子,但若日后起了疑心当真要查,终有一日能知她身份。有她在场,那方才孟璟出现在那地儿的行为就着实可疑了,若继续深查下去,能在那地儿查探到什么更是说不清楚,但她今夜却情不自禁地两次失神,实在是有些失态了。   但如今再避则显得太过刻意,她仰头冲他微微一笑,朝他客客气气地见了个礼。   她再看了一眼他身后的三弦琴,平静道:“南弦音色明亮清脆,若淋雨受潮,转为喑哑低沉,则失南音本色。”   薛敬仪抬眼,目光平静地落在她眉间。   “雨夜苦寒,阁下当尽快离开才是。”   薛敬仪不知为何轻轻笑了下,做手势请她先行一步:“自然。”   他的确宝贝这把千挑万选出来的新琴,等她出了巷口,也不再耽误时间,目光往孟璟身后头扫了眼,但被巷子拐角挡住视线,没能见有什么异常,这才收回目光看向孟璟。   四目相对,孟璟面上那点疑惑与探询之色尚未敛尽,他犹疑了下,辨别出来孟璟看的是他身后。   甘松淡淡,正逐渐消逝在雨幕中。   孟璟一直注视着那个单薄的背影消逝在巷口,这才收回视线,只是眉依旧锁着。   他先一步见了礼:“见过孟世子,雨夜叨扰,还望见谅。”   他着常服,孟璟淡淡觑了他一眼,似是随口问起:“你是?”   两人虽然才在碧宁居中打过照面,但孟璟这话问得也确实不算奇怪,巡关御史权力虽大,但除非同时申兼都察院其他职衔,否则仍然只是个小小御史,孟璟身份尊贵,不认得他这等小人物,的确算不上奇怪。   “都察院特遣巡关御史,时驻宣府,薛敬仪。”   孟璟点点头,算是见过,态度傲慢。   薛敬仪也不觉恼,淡淡道:“世子好兴致,雨夜撷芳,选这等好地儿?”   孟璟轻嗤了声:“巡关御史连我的私事都管?”   他看向眼前这枚铁钉子,心知日后这麻烦便算是甩不掉了。   他对人又向来不算有什么好耐性,径直道:“碧宁居的姑娘,薛御史竟一个都看不上?方才竟然来去匆匆。那可真是那地儿的不是了,明日我遣人去知会一声,叫再觅两位佳人给薛大人送去。”   这种权贵间的惯常说辞令薛敬仪暂时哑了一小会儿。   孟璟看得发笑,戏谑道:“那就这么定了,薛御史远道而来,于情于理,我也该尽地主之谊。”   “雨夜撷芳乃一大乐事,但被人扰了兴致便不是了。”   “薛大人若还有什么要紧事要办,还得抓紧。”孟璟笑了笑,提脚向外走,“雨夜啊,无论有什么事,被雨一冲,也都了无痕迹了。”   他走出去几步,忽听薛敬仪道:“世子美意,在下却之不恭,但还有一不情之请。”   孟璟顿住脚步:“请讲。”   “在下觉着,您身边那位便很好,虎口夺佳人之事,在下不敢为,还请小侯爷送个差不离的也行。”他语音轻轻上扬,到最后起了一丝轻笑,极为刺耳。   孟璟冷笑了声,略过了这讽刺,反而淡淡道:“佳人难觅,可遇不可求,薛大人勿要贪得无厌。”   他说完这句话不再停留,径直往来路去,走到巷口时,回头望了一眼,见薛敬仪正自盯着他的背影看,冲这钉子挤出个意味莫名的笑,又神色自若地往来路去了,可负在身后的手却一点点握成拳,令自个儿都生了几分痛意。   他上马车时,楚怀婵正自缩在角落里发怔,见他上来,也没出声,就这么直楞楞地看他一眼,又默默垂下头去,不知在想些什么,但也落落大方,没为方才情急之下的举动而尴尬或矫情。   他在她对面落了座,目光落在她湿透了的风衣之上,那朵睡莲并未受影响,兀自安然开着,他看了好一会儿,低声问:“冷么?”   扶舟回来,马车重新起步,她在轻微的跌撞中回过神来,看向他,摇了摇头。   她分明瑟缩着身子,但却答得这般斩钉截铁。   他忽然撂下了盘问她到底认不认识薛敬仪的想法,一时之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得微微垂下眼睑,去看方才被东流扔上来的那个荔枝纹盒子。   气氛尴尬,他有些不自在地避开她,随手将那盒子捡起来,取出里头那对宝葫芦环,指腹轻轻抚上宝葫芦下的藤蔓,随即用力,那藤蔓尖一点点地印入指尖血肉,激起一阵钝痛。   他沉默得有些久了,楚怀婵缩在那里,就这么看着他,忽然觉得他这人倒也不是满口狂言,那般沙场大将,倒也能被他如此轻易地拧断颈骨,何况是她这把纤弱骨呢。   方才被他刮过的鼻尖上仍然带着丝痒,她左思右想也避不开这丝异样感觉,只好悄悄瞟了他一眼,颤颤巍巍地问:“我毕竟不懂规矩,撞破了这等事,小侯爷要拿我问罪吗?或者说,要杀我灭口吗?”   “一天到晚都在想些什么。”   他瞥了她一眼,见她披风湿透,又低头看了眼自个儿也完全湿透了的袍子,无计可施,摇了摇头:“一会儿回去叫扶舟给你把把脉,开些驱寒药,别冻着了。”   “嗯。”她手无意识地抚在那颗玉花扣上,纤细手指化作振翅蝶,脸色却并不好看。   之后一路无话,到栖月阁外,她仍有些魂不守舍,竟然忘了提脚往里走。   孟璟迟疑了下,伸手摸了摸她脑袋示意她安心,轻声叮嘱:“晚间好生歇息,别胡思乱想。”   她这次倒是老老实实应了一个“好”字。   他让扶舟将占了半个马车的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玩意儿一并给她搬了过去,顺带给把个脉开张方子,自个儿则立在游廊下,看她失魂落魄地进了门,倒也没走,反而一直在原地立着,直到扶舟出来叫了人去取药,他也未生归意。   扶舟跪地请罪:“方才少夫人临时起意说想喝玉露茶,但酒楼没这茶,我去后头和掌柜交涉去了,一时不妨,叫少夫人撞见了这事不说,又口无遮拦泄露了孙南义的身份。罪上加罪,还请主子责罚。”   孟璟好一阵子没说话,只是站在原处,借着漫天水光,往东池方向看去。   良久,他声音压得低,说的是以前从未有过的宽宥之语:“无妨,她知道便知道了。”   扶舟本以为他要追查楚怀婵到底是临时起意还是有意为之,毕竟都要回府了,却突然非要喝这并不算顶尖但却在此地难寻的茶,着实是有些令人生疑,却不料他只是轻轻揭过,于是抬头悄悄瞟了他一眼,试探问:“那……要派人盯着么?”   他目光越过歇山顶,投向东池方向,静静地看了好一会儿,直到余光瞥见栖月阁里头灭了灯,这才提脚往回走,同时应道:“不必,由她去。”   他本想着,姑娘家胆子小,陡然撞见这种事,失魂落魄也不足为奇,睡一觉兴许就缓过来了。   但第二日,直至辰时,楚怀婵未像往常一般出现在阅微堂。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晚十一点更新。 第44章   孟璟兴许是习惯了楚怀婵每日往他门口一堵死活不让他练武的烦人行径, 为着不被她念叨, 一早搬了些书册到屋内, 每日捱到辰时等她撤走之后才会出门。这日他等到辰时也不见人过来, 昨儿到后半夜才走回了府废了一双脚的东流也没能按时从床上爬起来, 这会子仍旧和周公如胶似漆。   没了这俩嘴碎的在耳边叽叽喳喳, 他神清气爽,乐悠悠地取了剑, 准备去院中祸害那株垂垂老矣的碧桐。   扶舟往旁一站, 摸了摸鼻子, 不太情愿地把这容易挨揍的光荣任务揽到了自个儿肩上, 隔着远远地劝他:“昨夜刚下过雨,秋雨寒凉,也不急这一会子,主子等日头出来再练也不晚?正巧也该用膳了。”   孟璟手抚在剑柄上, 食指指尖发白,看得出来用了七八成力道, 扶舟只觉这剑马上要往他身上招呼了, 赶紧又往后蹦了一尺,孟璟却只是把剑扔给他, 应了声“也行”。   他目瞪口呆地把剑拿回去放好, 还是没反应过来这位爷今日怎这般好说话, 却见这位爷已经自个儿乖乖地用膳去了。   孟璟这地儿的早餐素来只起个充饥的作用,从前在卫所里的时候,正是少年人长身体的时间, 孟璟那会儿又贪睡,眼见着要误早训的时辰,西平侯又是个治军严谨说一不二的人,惯常只让他给随意揣两个包子,在去校场的路上胡乱两口吞了,时常一上午下来,整个人早饿得前胸贴后背了,也落下了胃不大好的病根。   但这位爷身子毕竟不错,这些伤痛都不至于就能让他怎么着的地步,这些年来也就没怎么悉心调养过,但楚怀婵来的这些日子,虽没开口问过他们这些伺候的人一句,但不知也从哪儿窥出了几分端倪,自此非要三餐菜品皆要由她过目,备的都是些暖胃佳品,饭桌之上再未见过性凉之物。   孟璟不爱吃这些东西,楚怀婵每日便在旁跟个老妈子似的喋喋不休,好说歹说非劝他多尝些。今日楚怀婵不在,扶舟都准备好倾尽毕生的好脾气和耐性好生相劝了,哪知孟璟竟然乖乖地尝了些养胃菜,更喝了小半碗平时打死不碰非得楚怀婵守着饭厅门不让出时才肯尝上一两口的山药排骨汤。   他纳闷了好一会儿才去替他端了药上来,孟璟闻着便皱了皱眉:“又换方子了?”   “是换过了。”他多了句嘴,“这次保证喝完不犯晕了。”   他不说这话还好,一说孟璟便怀疑地盯了他一眼,他立刻站端正了,挺胸发誓:“我说真的。”   孟璟没再说什么,皱着眉头将药喝完,只觉心口一阵发闷,于是又略带怀疑地盯他一眼。   扶舟一见这“我就看你骗鬼吧”的眼神,立刻低下头去,他目光垂落在药碗上,忽地也没了那分胸有成足,颇有些心虚地往后退了一步。   孟璟却懒得和他计较,将碗一搁便主动回书房去了,再未提过要练武之事。   扶舟命人撤了膳桌,又立在门口看了紧闭的书房门好一会儿,仍是觉得今日撞了邪了,兀自点了点头,跑回去拎着东流耳朵把人从被窝里揪起来,好生交代了句今日千万别去招惹孟璟。   东流眯着眼睛看他一眼,发出一声暴喝:“你有病啊,爷要睡觉!”尔后又瘫倒继续睡去了。   他自讨了个没趣,又灰溜溜地回了内院,猫在书房门外偷看了会儿。   孟璟正随手翻着昨夜带回来的那些玩意儿,只觉索然无趣,不知怎地便想到了孙南义,昨夜时间仓促,扶舟想来也不会料理得有多干净,薛敬仪这人要发现些漏洞自然不是难事,更何况,他本就生了疑,寻到国公府来不过是早晚的事。只是他倒没有花心思去想这人来了该如何应对,不过是颗只知单打独斗的钉子罢了,如若打发不掉,拔掉便是。   他微微闭眼,神思恍恍惚惚地四处飘散,最终还是落脚在了栖月阁外。她昨夜踏进院门时,脚甚至有些发软,他清晰地看到,敛秋迎出来扶她时,她腿微微颤了颤,几乎站不稳。   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竟已日上三竿,他迫自己醒神,又看了会子,尔后又随意用了点午膳,一整日都无精打采。好不容易捱到申时,他放任自个儿神游了会儿,以至于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何时到了栖月阁外。   他几乎疑心自个儿被人附了身,生出了些想去荣禄堂让温天君辟个邪的想法,但这念头刚起,他目光便落在了手上那串垂坠而下的混元流珠上,黄花梨木配青金石,昨日楚怀婵惊慌失措地找措辞为他遮掩试图证实当日翠微观里那人不是他的场景蓦然撞进脑海里,他颇觉无奈,轻轻叹了口气,进了门。   时夏正在院中忙活,见他进来,半天没回过神来,毕竟他除了新婚时再未踏足过此地,眼下突然见他过来,颇有几分见了鬼的错觉,她嘴张了半晌,才结结巴巴地行了个礼,又道:“少夫人在后头呢,您里边请,奴婢去请少夫人过来。”   孟璟摆摆手,示意她不必通传,时夏只好避到一侧,看着他穿过月洞门去了后院。   栖月阁院中种了株梧桐树,就算此刻日光正盛,里头仍然是一片阴凉。穿过月洞门则是另一番景象,碎石扑成的甬道硌得人脚疼,路旁竹篱上绕着青藤,藤蔓四处攀爬,衬出一番绿意来,更在绿荫之下,以竹篱再开了一道小门,颇有几分世外桃源洞天福地之感。   再往里,墙角种着两株芭蕉,一侧一方盈池,东设石桌石凳,楚怀婵这会儿正立在桌前,缓缓研着墨。   她似是有些心不在焉,姿势并不大对,孟璟立在月洞门下看了许久,这才提脚往里走。此前张氏过来请他的意思时,他特地来看过一眼,那会儿这方小院子倒不是此刻这模样,想是她搬进来以后,悉心布置过的。   他无声地笑了笑,人生在世,还得她这般懂得享受的人,方能活得舒心些许。   敛秋正取了片芭蕉叶在盈池旁边清洗,这方盈池引东池水进来,活水清冽,她细细将芭蕉叶两面都清洗干净了,这才往这边走,准备挂在竹篱上等水珠自个儿滴净。她往这边走了几步,意识到这边还站了个人,一抬头见是孟璟立在竹篱门下,脚步顿了下。   孟璟先一步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她乖乖闭了嘴,走近将手头这片挂了上去,又将一旁已经沥干水的芭蕉叶给楚怀婵取了回去。   楚怀婵将芭蕉叶平展铺开来,挽袖落笔,她写得并不算快,这片芭蕉叶虽不算大,但她也写了约莫两刻钟才差不多了,敛秋过来替她取新叶,见着孟璟还没走,微微愣了下,恭谨地蹲了个福,绕过他取了新叶回去,又将楚怀婵题好的字取回来,细心地撑开在竹篱上,让日光慢慢晒干墨迹。   他淡淡扫了一眼,题的是曹唐的诗,入眼的第一句便是“嫦娥若不偷灵药,争得长生在月中”,他没出声,安安静静地看下去,直到看见那一句“叔卿遍览九天春,不见人间故旧人”,他忽然轻轻叹了口气。   她昨日还想着练练行书,今日却又是规规矩矩的簪花小楷了,如蝇小字安静地横躺在芭蕉叶上,整齐却又不失风流。   他又细细阅了一遍,直至再一次看见“人间故旧人”五字,忽觉心里颇不是滋味。   他往她那头看去,西斜的日光倾泻而下,她裙上的水云纹亦随着动作而熠熠生辉,宛若波涛翻涌,云卷云舒。   她听得这一声极轻的叹息声,停下笔往这边看过来,见是他,笔尖无意识地颤了下,墨汁就这么沾上了她的马面裙,她回过神来,赶紧将笔放回笔枕,冲他见了个礼。   他忽然不知起什么话头好,总不能说你今天没过来叨叨我我还有点不习惯吧,这样倒显得他一天到晚求啰嗦一样,这也太没骨气了些,他迟疑了下,没作声。   楚怀婵见他这一脸苦大仇深的样子,琢磨了会儿,刚想说句什么,朱唇轻启,尚未来得及出声,却猝不及防地打了个喷嚏,只好手忙脚乱地拿帕子掩了。   孟璟细细打量了她一眼,她昨儿尚且穿着纱褂,今日却又捂了厚厚一层,他抬手叫不必多礼,她温声问:“您怎么过来了?”   这话毕恭毕敬,透着丝异样的疏离。   他走近,停在她身旁,目光落在石桌上这片干净的芭蕉叶上,状似不经意地问:“昨日受了寒?”   楚怀婵低低“嗯”了声:“劳您记挂,不碍事,但怕将晦气症带过去给您,便不过去叨扰您了。”   她今日语气客气得紧,不像昨日半真半假但还算恣意。   孟璟盯着她,若有所思。   他惯常看人都是这般,半点不知避忌,她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眼神躲闪,只好垂下首,却又见着裙面上那滴碍眼的墨汁,于是愈发恼羞成怒,几乎想转身就走,但她还没来得及抬脚,又止不住地咳嗽了声。   昨夜毕竟淋了寒凉秋雨,虽然她因幼年时大病一场差点丢了性命,这些年来都诸事小心地养着,如今身子倒也不算差,但和他这种习武之人还是比不得,昨夜回来便觉有些不舒服,又加心事重,几乎一夜未眠,今早起来喝了些扶舟开的药才好了些。   她心里有事,怕见到孟璟露了怯,便没去阅微堂,但在屋子里也坐不住,这才跑到院里来折腾些乐子打发时间。   但毕竟已至季秋时节,天际虽悬着日头,却并不算暖,在外头待了这许久,好不容易压下去的咳嗽复发,心里那股子犯呕的感觉又蹿了上来,她蹲了个福:“身子不适,就不在您跟前叨扰了,先行告退。”   她说完就走,水云纹随她步子而晃动,惊起一圈又一圈涟漪。   他叫住她:“你没有话要问我?”   她顿住脚步,看了敛秋一眼,挥手让她出去,压低声音问:“事情都无虞了么?”   孟璟倒没料到她一来便要关切上一句的居然是他的安危,愣了下,道:“无碍,有人盯着,看他如何行事。”   这个“他”自然指的是薛敬仪。   她微微抬头觑了他一眼,没再说什么。   他便再问了一遍:“没有了?”   她迟疑了下,低声回道:“我不知道。”   孟璟走过来,停在她身前,笑着说:“你有没有话要问我,你自个儿都不知道?”   他这话里其实带了几分戏谑的意味,但她却难得没还嘴,而是难得地沉默了半晌。   他就这么看着她欲言又止,好半晌,他忽然伸手轻轻摸了摸她脑袋,他整个身子也因这动作而近了许多,几乎将她整个人完全罩进了他的身形下,遮住了所有的日光。   他呼出的温热气息令她一颤,尔后,她听到他温声问:“身子不舒服?”   她心烦意乱地摇了摇头,语无伦次地答道:“我不知道,不是……也有点吧。”   “不是,我心里头乱得很。您非池鱼,我不蠢,也不是呆子,我读过的每一本书历过的每一件事都告诉我,我应该装聋作哑以求活命或一时安稳。”她抬头看他,喃喃道,“可我心里好像又有个声音一直在提醒我,不管怎样,您早晚留不留我这条命,也该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便是要死,也得给我个明白吧。”   她仰头,冲他笑了笑:“我挣扎了一宿,说实话,也有些累了,起码此刻,我什么都不想知道。您想试探也好,想坦诚也罢,都别告诉我什么,让我自个儿安静待会儿吧。”   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个儿方才做了个什么动作,缓缓后退了半步,又缄默了一会儿,没回答她的话。   楚怀婵自嘲地笑了笑:“小侯爷,您若当真只是取了一位都司佥事的性命,哪怕朝廷当真要发落呢,嫁叟随叟,我乖乖陪您受过就是了,断不敢有半句怨言。”   “我以前总对您说,我有自知之明,不会要求您给我什么,可眼下,又发现我似乎不是个那么大度的人。您行事并不避忌我,如果是试探,您大可放心,我没有别的心眼……起码、眼下没有。”   “若不是试探,那我很感激您的坦诚。但我……”   她抬头,直视着他的眼睛,艰难接道——   “我口是心非,偶尔也会贪心不足。” 第45章   “你还想要什么?”   他问完这一句, 目光垂落在她的长睫上, 西斜日光为她打上一层金黄光晕, 令她整个人都愈发柔和起来。   长睫微微垂下, 在日头下边, 竟也可以辨出根根分明的暗影。   他抿唇, 破天荒地在她未答话之前便补道:“让我试试吧。”   这话听起来,倒像是无论她接下来的答案有多么荒诞不经, 他都会无条件同意一般。   楚怀婵抬头去看他, 竟也能从他惯常无波无澜的双眸中看出一分缱绻柔情。   可她却只是迷茫地摇头:“我也不知道。”   “我也不知我为何会突然变得这般贪得无厌。”   她说完这话便往外走, 走出去两步又回头, 道:“您别怪我无礼,等我想好,自然会来找您的。”   孟璟点头应了一个“好”字,目送她走到门口, 这才收回目光看向墙角。   那里开了一扇角门,出去便是东池。   他忆起那晚在阳河上, 他同她说起, 月上西楼,似瑶台仙人驻足而栖, 是名栖月。   而她, 也曾说过, 月圆之时,会邀他来东池共赏明月。   他轻轻叹了口气。   他在后院待了一刻钟,将芭蕉叶上已经干透的墨宝又阅了一遍, 这才出了门。   他刚拐上游廊,孟珣从南边跑过来,嬷嬷在后边追不上,急得大声呵斥,孟珣兴冲冲地回头朝她做了个鬼脸,一转头……就撞上了一樽大佛。   他手里握着的一把新鲜莲蓬就这么拍在了身前这人身上,他今儿得了这宝贝,眼前这走路不长眼的也并没有影响他的好心情,但他一抬头,却看到眼前之人居然是绝不应出现在此地的孟璟,脸上的笑意缓缓凝滞,最后乖乖地站规矩了,讨好地替他掸了掸被撞皱了些许的衣服,一脸谄媚地套近乎:“哥,你来找嫂子啊?”   孟璟嫌弃地打掉他爪子,站远了半步,不答反问:“中秋不是才回来过,怎么又回来了?”   他被人撞了个满怀,自是不满,连带着语气也冰冷得不行,孟珣嘟嘴示意不满:“哥你这是多不想看见我啊。”他不甚乐意,但还是怯怯地老实答道,“先生告病。”   孟珣年纪还小,虽然偶尔劣性上头会犯浑耍些滑头,但平时不大敢在他跟前撒野,他没再深问,目光落在他手里的莲蓬上,孟珣以为他好奇,解释道:“先生在高山上寻到的,说是有片湖,眼下都这时令了,里头居然还有莲蓬,尝了尝还不错,就采了些回来送学生。”   他伸手掰下一粒莲子剥好递给孟璟:“我试过了,味道还不错,二哥尝尝么?”   这时节莲蓬早过季了,但他手里的尚且新鲜,这枚莲子瞧着也的确饱满,他看了好一会儿,冷不丁地来了句:“你先生采莲时不小心掉水里了?”难怪告了病。   “……你说是就是吧。”   孟珣手伸了好一会儿,他才接过往嘴里送。   入口清香,他目光缓缓移到孟珣右手握着的这把莲蓬上。   他看得实在是有些久,孟珣心里忽然涌起了一阵不祥的预感,哆哆嗦嗦地往后退了一步,试探问:“二哥,你不会和我抢这个吧?”   “不会。”   孟璟这人向来说话算话,也没闲工夫逗弄他这等小孩子,他放下心来,笑嘻嘻地走回来,却不料孟璟忽然探手将他手里的莲蓬一并夺过,漫不经心地道:“就当给你嫂子上供了。”   “……”   孟珣眼巴巴地看着他,见他果然没有反悔的意思了,小声嗫嚅道:“那我呢?”   这话可怜兮兮,他转头看过来。   孟珣委屈得似乎要落泪了,见他回头,喃喃道:“好歹给我留一点也行啊,我这么远带回来的。”   他犹豫了下,将这小子方才剥过的那支抽出来扔给他,又吩咐刚追上来的嬷嬷:“带去逛集市,今日要什么都顺他意。”   听得这话,孟珣哪里还管什么莲蓬不莲蓬的,立刻撒丫子往外跑,季嬷嬷累得满头大汗才刚追了上来,眼下又不敢不听孟璟的吩咐,赶紧返身追了出去。   等两人闹闹腾腾地走远了,孟璟转身看了眼东池。   伴着雨后的泥土腥味与蛰伏已久开始复苏的虫鸣,日光之下,水波粼粼,蔚为壮观。   若是夜间赏月,画舫碧波,活水淙淙,琴音泠泠,月华流转。   想想,也该是人间一等乐事。   他低头看了眼手中的莲蓬,提脚向里头走去。   时夏见他去而复返,虽然震惊,但到底也没说什么,赶紧引他往明间走:“少夫人说今日不大舒服,不敢过去叨扰您,没想到倒劳您两次亲自过来。”   他其实向来不喜欢下人在他面前多嘴,除了扶舟东流那俩缺心眼惯常挑着场合嘴碎外,府里的人都知道他的规矩,在他跟前素来谨言慎行,敛秋经了之前那一遭则更是谨慎,方才见他一个字也没敢多说,但楚怀婵这个陪嫁过来的丫鬟却敢犯忌,他有些好奇地瞥了她一眼,见她手微微发着颤,虽然低着头,却时不时偷偷瞟他一眼,似是有话想说而不敢说。   他颇觉好笑,耐着性子道:“说吧。”   时夏没料到心事被他看破,颤颤巍巍地道:“少夫人也不是故意摆谱的,实在是昨夜受了寒,又一夜没能成眠,身子撑不住,怕去您那儿反倒给您添麻烦,您别怪罪。”   他看了她好一会儿,憋出一阵低笑:“我有这么可怕?”   “啊?有啊。”时夏慌张改口,“不是,奴婢说错话了,还请您责罚。”   孟璟看了眼手里的莲蓬,只觉莫名其妙,原来他在这些人眼里就是这么个动不动要吃人的洪水猛兽模样?   他嗤笑了声,时夏却以为他要和上次赏敛秋一顿板子一样也给她一顿毒打了,双腿一软就要求饶。   孟璟眼角一抽:“下去。”   她如获大赦,赶紧一溜烟地跑了。   孟璟被她这抱头鼠窜的样子逗乐,低低笑了声才进了明间,先是往东侧看了眼,那边早已重新归置完毕,新婚装饰一概不见踪影,但屋子里空落落的,想是楚怀婵未起搬过来的心思,他转头去看西侧,敛秋迎出来,指了指里边,轻声道:“身子不大舒服,在榻上歇着呢,二爷进去坐坐?”   孟璟没出声。   她又看向他手里的莲蓬,迟疑了会儿,指了指旁边的圆角柜。   他看过去,上头摆着只雀蓝玻璃磨花直颈瓶,他将手里的莲蓬举起一支比划了下,倒觉也还算相配,点了点头,吩咐道:“取些水过来,再拿个果盘进来。”   敛秋出去净了瓶,又叫人取了只冬青釉花口盘并两盆清水回来,看着他取了支莲蓬,修剪好高度插.进净瓶,又安静地立在瓶前端详了许久,试探问:“奴婢去请少夫人出来么?”   “不必,让她好生歇会儿。”   他摆手示意人都下去,这才到主座坐了下来,将剩下的莲蓬放在案上,剥起了莲子。他甚少尝这些玩意儿,偶尔要尝上一口那也都是别人收拾好了的,眼下自个儿待这儿剥起了莲子,实在是一幅奇景。   扶舟在门口悄悄看了好一会儿,见他那小心翼翼又实在是有些笨手笨脚的模样,和敛秋对视一眼,忍不住打趣道:“要我说,姑娘合该把主子这模样画幅小像送到槐荣堂去,夫人怕是能乐上大半月,还能每晚在侯爷榻前念叨上半个时辰。”   敛秋连连摆手:“可别糟践我了,就二爷那脾气,这要被知道了,怕不是一顿板子就能揭得过的。”   扶舟还要和她说几句玩笑话,余光瞥到楚怀婵不知何时起了身,打了帘子出来,正立在暖阁门口发呆,孟璟正低头和这些负隅顽抗的莲子做着斗争,并没有留意到这点轻微动静,而她也没有出声,就这么静静看着那个手忙脚乱的身影。他赶紧拉了敛秋彻底避开,留他们二人在屋内。   兴许是因为不大熟稔,他做这事做得很是认真,楚怀婵就这么看了一刻钟有余,心里那股心烦意乱竟然无端消失殆尽,缓缓平静下来。   孟璟本屈着脖子就小几的高度,眼下累了,微微扬了扬脖子,这才发现她,他垂眸看了眼手头的东西,面色讪讪地瞎扯:“就睡这么一会儿?”   “大白日的,我也睡不着。”楚怀婵笑笑,朝他走过来,“听见您进来就起身了。”   孟璟脸白了一瞬:“看多久了?”   “您刚坐下,我便出来了。”楚怀婵温声道,“见您认真得紧,也就不好打扰您了。”   那他这笨拙样子岂不全被她看了去?   看他出糗还这么心安理得,孟璟脸上挂不住,将手头的莲蓬往几上重重一搁,在心里叹了口气,又重新拿了起来,继续笨手笨脚地剥着莲子,赌气般地剥下一颗就忿忿地往盆里重重一掷,惊得水花四溅。   楚怀婵见他这小孩儿赌气似的行径,没忍住弯了下唇,很认真地宽慰他:“您放心,我方才什么都没瞧见。”   这话还不如不说,孟璟手顿住,抿唇挤出两个字:“闭嘴。”末了又补道:“要么就出去。”   楚怀婵失笑,在案前住了脚,洗了颗莲子,又在另一个盆中过了一遍水,这才往嘴里送,她手都快递到嘴边了,忽然想起来眼前还有个人,讪讪地将手递过去:“您尝尝么?”   孟璟这会儿正一脸不爽,见她这般,怒气反倒消了些,轻轻探头衔住了这颗莲子。   他牙齿不经意间触及她指尖,她僵了好一会儿,直到他将这粒莲子咽下了肚,夸赞了句“还可以”时,才回过神来。   为掩饰尴尬,她赶紧伸手去淘洗盆中剩余的莲子,不料刚一触及水面,忽然被他一把打掉了手。   他下手向来没轻重,楚怀婵疼得轻呼了声,满脸不悦地看向他,他却压根儿没管她的反应,自个儿捋了捋袖子,亲自做起了这事。   “受了寒就好好待着,碰什么凉水。”他语气淡淡,似漫不经心,却又还是带了几分严厉。   楚怀婵闷闷地“哦”了声,收回手,没话找话地问:“您怎么不让下面人做这事?”   “忘了。”他答得一本正经,半点没有开玩笑的意思。   楚怀婵愕然,哑然失语了半天,最后也没能说出句奉承话来,反倒是挤出了一声闷笑。   孟璟抬头盯她一眼,忽然厉了声色:“以后别对我用敬称,管你是客套生分还是成心讽刺。”   她心底某根弦忽然莫名被拨了下,微微点了下头。   她垂眸去看他,到底身子底子不同,她还觉着有些冷,他鼻尖却冒了些汗,她手先于脑子一步做出了反应,凑上去替他轻轻擦了擦。   甘松味盈在鼻尖,他抬眼一看,只见到一朵玉兰飞速划过,尔后被她收了起来。   他看过去,她耳垂终于后知后觉地泛了些红,有些尴尬地立在他跟前,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他好心地替她解了个围,递了枚莲子给她:“尝尝。”   她绕到他对面坐下,尝了尝这莲子,清香满溢,她却食不知味,久未出声。   孟璟偏头看她,微微蹙眉:“不好?”   “啊?”她回过神来,笑着说,“挺好的,一会儿给您、你做莲子羹尝尝?”   “你会下厨?”他难得被带跑偏。   “莲子羹安神,会做一些的。”她点头。   孟璟没再说话,低头继续剥他手头的莲蓬,她也没有搭一把手的意思,而是静静回想了会儿今日这到底算怎么回事,按理昨夜刚经了这么些事,他俩现下应该处在一种无比尴尬的境地才对,但她今日特地避而不见,他却主动寻过来不说,方才还肯就着她的手尝莲子,而她竟然不自知地凑上去替他擦了擦汗,用的竟然还是自个儿的手帕。   她心里想不明白他俩各自这般反应是为何,也难受得紧,微微闭了眼。   孟璟悄悄打量了她几眼,郁闷道:“味儿不好?那便不弄了,还害我拉下脸跟孟珣那小子抢的。”   楚怀婵失笑,她偏头看向他,见他一脸烦闷,越看越乐,原来这傻子不仅能干出和猫对骂的陈年糗事,还能不要脸地从一个八岁小儿口中抢食,她笑出声来,被他递了个警告的眼神,只好深吸了口气憋住笑意。   他见她消停了,补问道:“没有江南的味鲜?”   她唇微微张了张,又改口道:“挺好的。不过日头大,心里头闷,还是要冰湃过的更爽口些。”   孟璟皱眉:“身子还不大爽利呢。”   “冰窖也该空了,眼下再不尝尝,也要到明年才能品品冰湃莲子的味儿了。”   她轻轻眨了下眼。   孟璟投降,唤了敛秋去取了冰盘回来,自个儿将已剥好的莲子洗干净又滤了一遍水,放进冰盘湃着,又坐回去继续剥起了莲子。   楚怀婵看了好半天,笑着问:“小侯爷,你头一次做这种事吧?”   他没出声,她弯唇,取了两颗莲子递过去喂给他,他也没说什么,安安静静地咽下,继续忙活手上的活计,忙活完了才道:“剩下的便不湃了,叫敛秋拿去给你做碗莲子羹。”   “放着吧,我来做。”   孟璟将莲子一一洗好放进果盘,再没什么话好说,继续留在这地儿也尴尬,只得起身往回走:“天凉,少镇会儿。我先回了。”   他走出去两步,又回头叮嘱道:“别贪嘴。”   “好。”楚怀婵点头,“一会儿做好了给你送过来。”   孟璟“嗯”了声,继续往前走,哪知还没到门口,忽然眼前一黑,径直向前栽去。 第46章   楚怀婵正拣了颗莲子往嘴里送, 听得这动静, 下意识地将莲子一扔, 赶紧凑过来, 她试探唤了声“小侯爷”, 见没反应, 她又唤了声名儿,这人依旧没半点动静。她微微怔愣了下, 向门口看去, 扶舟正往里头探脑袋, 见她挥手唤他过来, 这才进门将人扶了起来。   扶舟看了眼暖阁,试探问:“不大碍事,但这会子回去也不方便,少夫人您这儿能挪个地儿出来让主子歇歇么?”   她之前犯了懒, 东边也没叫人收拾,眼下有些犯难, 但也没说什么, 反而主动搭了把手,打起帘子引他往里头去, 扶舟将人扶上床, 转身退回来, 见楚怀婵一脸焦急,“嗨”了声,随口道:“少夫人不必焦急, 不是什么大毛病。”   楚怀婵稍稍放下心来,却听他接道:“就是晕过去了,顶多夜里发场高热而已。”   “而已?”高热严重了甚可致命,楚怀婵懵了一瞬。   “啊,主子身子底子还可以,发场热说不定还能让他消停点儿呢,彻底安下心来养养,说不准就能真好全了。”扶舟说是这么说,但还是不大放心地探手去诊了诊脉。   楚怀婵紧跟着凑上来看情况,手心不自觉地起了层汗,有些不确定地问:“老毛病?”   “啊?”   “看你方才见他这样也没太惊讶的样子。”   “倒不是老毛病,不过确实习惯了。”扶舟摆手,“主子刚能下地那会儿,重新学走路,腿上没力,又怕被人瞧见狼狈模样,死活不肯要人扶,一天摔个七八次不在话下的,我早都习惯了。”   他话说完才意识到他好像一不小心又把孟璟的糗事给抖出去了一桩,赶紧侧头去看她的反应,怕她到时候随口拣来嘲讽孟璟两句,那他少不得又是一顿毒打,但楚怀婵却只是垂眸看了一眼孟璟的膝盖弯,神色黯淡下去,尔后轻轻叹了口气:“这性子也是拗。”   “可不嘛,主子就这性子,当初好了些也谁都没告诉,等能走路了,这才派人去知会了声夫人。”   楚怀婵没再接这话茬,转问道:“那这到底怎么了?”   扶舟“嘿嘿”了两声,心虚地道:“我昨儿琢磨出来个新药方,今早说给主子试试……”   “配错药了?”楚怀婵下意识地想起她今早才喝下的那碗药,忽觉咽喉深处一阵恶心,忙拿帕子掩了,但还是不大放心地盯着眼前这个不靠谱到敢拿自个儿主子试新药方的人。   “您放心,您那就一剂风寒药,出不了错,错了我拿脑袋给您当球踢。”   听他这么说,楚怀婵更加不放心了,准备出去唤人去请府上的大夫,扶舟这才觉得面上挂不住,赶紧唤住她:“您那药真没问题,不过主子这剂药吧,我给多加了几味安神的药材,其中有两味……”他挠了挠脑袋,不大好意思地道,“药性相冲来着。”   明知道药性相冲还敢放一块儿,治外伤的药里头加好几味安神药?   楚怀婵目瞪口呆,孟璟他到底是怎么敢用这么不靠谱的人的??   她将人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几遍,忽然有些怀疑这人是不是给孟璟下了什么迷心蛊之类的东西,不然就孟璟那臭脾气,怎么可能从幼时忍他到如今???   扶舟看她这毫不掩饰的怀疑眼神,尝试为自个儿辩解:“真不碍事,就主子这身子,晕了便当多睡会儿,烧一场就当驱驱邪了,反正我看主子今儿也跟见了鬼差不多。”   他想了想,又自个儿嘀咕了句:“我本也就是试试这方子能不能用,看来是不能用了,那我再琢磨琢磨别的。”   楚怀婵于是更加绝望,连呼吸都不大顺畅了,她无力地坐回去,盘算着还是要给孟璟换个大夫才成,但这事一时也急不得,毕竟孟璟他也未必敢用来历不明的人,于是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眼前这个废物大夫:“真没事?”   “没。”废物答完话,又觉不对,赶紧改口,“倒也不是,方才同您说了,可能会起高热,注意照看着点便没事,别的倒没什么了。”   她于是更加觉得这人实在是有些不靠谱,愈发好奇孟璟到底是怎么才能忍得下这么两个糊涂蛋每天在身边叽叽喳喳的,她摁了摁眉心,罕见地发了次脾气,将人撵了出去。   扶舟正担心一会儿被孟璟一顿揍,乐得开溜,赶紧道:“那我回去开服退烧药过来,劳少夫人您照顾照顾主子。”   她实在是被这不着调的搅得心里七上八下,赶紧遣人去请了府里的大夫过来,见是相同说辞,这才稍微放下心来。   她搬了个椅子过来,就这么在床边静静坐了好几个时辰,见孟璟确实没有什么其他的反应,这才稍微放下心来。   她恍惚了一个下午,等回过神来时,日头已渐渐西沉,日光一寸寸地透过菱花窗照进来,在地板上打出一个个相同规格的印记,她百无聊赖地从窗边挨个数下来,再缓缓数到床边,目光最终缓缓定格在孟璟脸上。   她其实很少有这样的机会,能挨得如此近地看一看他。   虽然这段时间他俩独处的时间也不算少,她之前赖在他书房里蹭凉的时候,时常只有他们二人,但孟璟这人除了嗅觉似乎敌不过她外,其余反应都比旁人敏锐上许多,她目光一旦落在他身上,不管掩饰得多好,他似乎总是能马上觉察到,至于揭不揭破,则全看他那会儿的心情了。但他这脾气吧,她其实也琢磨不透,时好时坏,真跟个傻子似的,以至于她大部分时间还是不敢在他跟前胡来,这般细细看他的时刻,也就格外的少。   她这下得了闲,细细端详了他好一会儿。   细看之下,他脸部线条也是带着股子锋利的,哪怕这般安安分分地躺着,也没来由地给人一股凌厉感。   她视线顺着下颌线条往上,落在他唇上,他唇色向来偏深,这会儿却泛了些白,她转身取了杯清水过来,侧杯润湿了帕子,缓缓在他唇上拭了一遍。   她做完这一切,才觉得她做这些事也太自然而然了些,几乎没有半分犹豫,完全是出于本能一样。   她动作迟缓地将帕子搁了回去,又不自觉地往上看去,目光定在他微微上翘的眼角上,几乎是瞬间想起来当日在云台上,她在殿外见到他递给闻覃的那个警告的眼神。她手不受克制地轻颤了下,缓缓抚上耳边那对宝葫芦环,恍然失神。   她到底没有再戴他送的那对松鼠耳坠。   她看了这双眼睛许久,忽然觉得,这人其实大概生来就是要站在高位的。   一睁眼来,不怒自威,睥睨山河。   她轻轻叹了口气,看向一旁的冰盘,取了两颗莲子打发时间。冰已化得差不多了,也不算特别寒,但她还是禁不住地打了个寒战,随即又止不住地咳嗽了起来。   时夏在外听得响动,掀帘进来,候在屏风外问打不打紧,她说没事,时夏犹豫了下,还是问:“要入夜了,给小姐把东边收拾出来么?”   楚怀婵看了眼天色,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孟璟已在她这儿待了好一阵子了。她起身出了屋子,点头应下这事:“简单收拾收拾便可,不必太过麻烦。”她看了眼扶舟送过来的药,又吩咐道:“拿去煎着吧,备着。”   时夏拿了药去外头,她则一人在廊下立了许久,思绪飘忽,最终却落不到实处。   她领皇命出京的那一日,车马从浑河上过,远远见着对面隐在绿水之后的翠微观时,也曾想起道长那句“祸兮,福之所倚”的乩语来。   她从前是惯来不信这些的,读的书多了些,自恃见识尚可,不信鬼神之说。   那一日,却也生了几分动摇。   说实话,哪怕远嫁宣府,对方还是她见识过厉害的孟璟,但能帮彼时的她脱离宫廷这等巨大旋涡,免她粉身碎骨之命,是福是祸,其实当真难以言清。她对孟璟,说起来,其实隐隐是含了几分感激的。但她毕竟也比寻常女子多读了几年书,自矜自重的性子放不下,自然不至于这般便会对他感恩戴德。   她当日设想过千百种和孟璟相处的模式,独独没有一种,是像如今这样。   老实讲,孟璟这人,完全出乎她意料,她向来秉持着人生在世,总得给自己觅些乐子方不至于百无聊赖的原则,是以时常在不至于当真惹怒他的情境下,或有意或无意地出言令他出糗难堪跳脚。   从前在家中,亲兄碍于文人傲骨,尚且不能完全接受她这般行事,必得事事和她争个高低,但孟璟这人的傲其实是刻到了骨子里的,哪怕对闻覃,她也可以感受到,他近乎是不屑一顾,但却从不同她论长短,一次次默默受了她的挤兑挖苦,甚少还嘴。昨日她提起父亲之事,她原本以为二人政见不同立场相左,他必然得借机羞辱她一番,却不料他竟肯放下架子,宽慰上她几句。   而今日,从他在后院问出那句“你没有话要问我”时,她便明白过来,他今日其实是来求和的,甚或,可以说是来服软的。   但他这性子令他说不来低声下气的话,她又不肯顺势给他台阶下,他只好徒劳无功地离开。   他吃了闭门羹,本该动怒,却不料,不过半刻钟,他又去而复返,更肯纡尊降贵地在她这儿替她剥上两盘莲子。   他将姿态放得这般低,但其实,他原本不必对她这样,他一句强势的吩咐命令下来,她也不能当真不从,但他却不自知地,给了她从未希冀过能从他这儿得到的东西。譬如对等、尊重,以及一个男人对女人不自知的怜惜。   以至于,令她一步步地走到今日这般地步,口是心非,甚或贪心不足。   她其实很不喜欢这样的自己,她从一开始便妄图将自己抽离出镇国公府,以局外人的身份尽自己的一份责任,尔后冷眼旁观,或者随遇而安。但时日一久,她忽然发现,她竟然在不知不觉间,早就无法抽身而出了。   她仰头望了眼院中开始枯叶的苍梧树冠,摇了摇头,进了饭厅。她午间便未进食,这会子却还是没什么胃口,没一会儿便放了筷,敛秋劝了几句,她也没听,只是吩咐道:“温些热粥。”   孟璟胃向来不算太好,敛秋明白过来她的意思,赶紧领命去了,她这又才回了暖阁。   孟璟还是没有要醒的意思,她探手去试了试他额间的温度,见没有发热的迹象,微微放下心来,但心底到底还是不踏实,东边虽然已经拾掇出来了,但她也并不敢就这么歇下,她绕到窗下,倚在那张紫檀围子罗汉床上,透过菱花窗格去看外间拼命往里边扑腾的蛾子。   她怔怔望了好一会儿,忽然意识到什么,赶紧从榻上下来,取了艾草过来焚香,孟璟这人惯招蚊虫叮咬,自己又是个浑不在意的,小痒小痛基本不放在心上,书房等闲也不让人乱进,她每日不为他熏些艾草,他自个儿压根儿不会唤人添香。   她将香炉放在床脚不远处,又搬了把玫瑰椅过来,在床边守了好半天,中间敛秋过来劝了好几次,她也放心不下,反倒是叫人都在外间歇下了,自个儿仍旧守着。虽然扶舟和大夫都说没什么大碍,但毕竟也说有夜间高热的可能,他身子虽还不错,但她到底不敢冒这个险,还是自个儿守着放心。   她自个儿身子也不舒服,本也就喝了些药,扶舟这人旁的本事没有,就一个能将药调得令人无比发闷犯困的绝活一骑绝尘,令一众郎中难以望其项背,估摸着连太医院都没有谁能有他这水平。   楚怀婵坐了小半个时辰,眼皮实在撑不住,她拿了个杌子过来踩着,将手肘枕在膝上,拿手撑着太阳穴,两指尽力扒拉着眼皮,逼自个儿保持清醒。   饶是这样,没一会儿,她还是眯了过去,脑袋重重往下一栽,她猛地醒过来,只觉脖子一阵酸疼,但困意涌上头,她也没心思顾及其他,迷迷糊糊地将下巴靠回去,正要眠过去的一瞬,猛地反应过来,赶紧摇了摇头,迫自己清醒过来。   她起身试了试孟璟额上的温度,到半夜竟然果真烧起来了,她瞬间一个激灵,睡意全无,赶紧唤人打水的打水,端药的端药。好在孟璟这人是个惯不爱给别人添麻烦的,一阵手忙脚乱之后,她总算将药全给顺利地喂了下去,没有被吐得一身都是。   室内归于安静,她换了帕子给他捂着,清泠泠的水声响起,她不自觉地想起那晚在阳河之上,伴着凤凰三点头的茶水之音,他曾对她说起过“栖月”二字的含义。   她望了一眼窗外,月华黯淡。   她想,还有几日,便到满月了,总归要请他去东池看看圆月的。   她这般想着想着,思绪飞远,不知过了多久,她回过神来,替他换了帕子,又再度替他润了润唇。   她帕子沿着他下唇缓缓擦过,忽觉两道目光如影随形,手下意识地一顿,视线稍微往上,就这么撞进了他的双瞳。 第47章   她正倾着身子做这事, 和他贴得极近, 猝不及防地被这般目光一盯, 脑袋瞬间空白一片, 她犹疑了下, 讪讪收回手。   孟璟伸手去揭额上的帕子, 她想也没想伸手按住:“还烧着呢,忍忍?”   她语音压得低, 几乎是在哄小孩的语气, 孟璟不知怎地心里被戳了下, 沉默着收回了手, 她这才退开一步,见他仍旧没收回目光,会过意来,轻声拿他开玩笑:“有人因为贪嘴多吃了几颗莲子, 晕了半日不说,还起了场高热。”   “怎么可能?”   孟璟先是下意识地反驳, 但见楚怀婵并不像往常一样还嘴, 反而笑意盈盈地看着他,竟然有些动摇, 脸色也跟着一点点铁青下去, 一时之间竟不知说些什么好, 最后生生挤出两个字:“真的?”   “那不然呢?”   孟璟神色顿时变得十分精彩,好不容易才忍住了动手把这话都不会说的呆子撵出去的冲动。   楚怀婵却连半点自知之明都没有,边探手过来试他的体温, 边说了实话:“扶舟说给你换了个方子,有几味药药性相冲,他没同你说过?”   孟璟噎了好一会儿,在心里将那不靠谱的玩意儿碎尸万段了好几回,老实答道:“说过。”   “说过你还敢喝?不拿自个儿的身子当回事?”楚怀婵隐隐动怒。   他抬眼看向她,迷迷糊糊间,发着懵道:“他发誓说,这次换完方子必然不犯晕了。”   ……是不犯晕了,直接晕过去了。   楚怀婵默了半晌,最后闷闷笑出声来:“你连他的话都敢信?”   他大抵是烧糊涂了,竟然如此乖觉地有问必答:“不然也无人可信了。”   这话不知为何听起来有种别样的寂寥,她故意半真半假地将话说得更加不留情面,好让他忘记这茬:“其实也不光是相冲,重点是他配的药嘛,你也不是不知道,本就令人昏昏欲睡,我今晨不过服了一剂,便一整日都没什么精神。这次为了让你安分些,估摸着他又把成分加重了些……莲子嘛,也惯常用作安神的。”   她时常拿话诳他,他一时竟然辨不清这话真假,脸色一点点僵住,下意识地抬起手,想将这只碍眼的玉手打掉,末了却还是自个儿生生憋了回去。   楚怀婵见他这忸怩模样,轻笑了声,不再提这茬,柔声问:“好些了么?”   他没想到自个儿竟然会被这种荒唐事绊倒,还是在这呆子跟前,简直无地自容,这会儿正满腔怒火,准备立刻回去找扶舟这学艺不精的东西算账,但她一柔下来,他那股怒气倒也莫名被摁了下去,摇了摇头,道:“没事。”   他往北窗看去,随意辨了下天色,迷迷糊糊间以为不过刚入夜,掀了被子坐起来:“你歇着吧,我先回去。”   楚怀婵深深看他一眼,想说些什么,末了却又没有出口,只是轻声道:“也好。”   她蹲下身去伺候他穿皂靴,她刚把靴子理好,忽然听到了一声轻微的声响,她手上的动作顿住,孟璟正往床边坐,听见这动静,也怔愣了会儿,尔后尴尬地看向腹部,楚怀婵憋得脸都僵硬得控不住,好半天才挤出一句:“已过亥时了,下面人都歇息了,这会子回去叫人再做也得等好一会儿,我这儿温了些热粥,小侯爷要不将就用些吧?”   孟璟正满地找地洞埋自个儿,偏她明明憋不住坏笑,还刻意将这话说得一本正经,他脸色愈发不好看起来,但这呆子在跟前又实在碍眼,他只好点了点头,瞧见她放下靴子起身出去了,这才长长地呼了口气,面色渐渐缓和过来。   楚怀婵折返回来时,端了碗糯米粥过来,孟璟正靠在床头愣神儿,跟个木雕泥塑似的,瞧见她进来,垂眸往碗里边看了眼,里头山药枸杞加了一大堆,顿时期望落空。   兴许是以前被亲爹管教得太厉害,他这几年不用在卫所里继续受难,对吃食愈发挑剔起来,对这些更是无甚兴趣,他有一阵子没吭声,楚怀婵端着托盘在旁立了好一会儿,才小声问:“不喜这个?”   她其实也拿不太准孟璟的喜好,毕竟他这个人平素就跟荣禄堂里那樽温天君像似的,宝相尊严,能不笑便不会给人好脸色,但之前她在阅微堂里横行霸道了半月有余,将他三餐安排得明明白白,也不见他有二话,她还以为他其实也没什么意见,虽挑剔但也不至于难以下咽,但眼下看他这反应,原是她会错意了。   病中见真意,之前大概都是在一味地容忍她罢了。   她蹲了个福告退:“我叫人去重新做。”   孟璟如梦初醒,侧头看她:“你刚说什么?”   “……要试试这个么?”她难得好脾气地没还嘴。   孟璟伸手接过,糯米香甜,他也确实久未进食,本该食欲大开才对,但里头杂七杂八的配料让他有阵轻微的犯呕,再加上高烧未退,整个人实在是不舒服,他喝了小半碗,实在是咽不下去,默默将勺放了回去。   楚怀婵把碗接过来,道:“不必勉强。”   窗外忽起了阵杂声,她凝神听去,闻得雨打芭蕉,滴沥不歇。   他身上到底还发着烫,她犹疑了一会儿,轻声道:“秋雨急,小侯爷在这儿将就一晚吧,别出去又受了寒。”   她说这话时并不算不太自在,孟璟没说什么,点了下头,她颊边却微微发起了烫,一时之间连告退都忘了。   四目相对,还是孟璟先出声帮她缓解尴尬:“莲子羹。”   “啊?”楚怀婵懵了一阵子,闷闷地“哦”了声,见他脸色一点点乌青下来,赶紧告退,“你先歇着,我马上去备。”   她一溜烟地跑了,时夏这丫头向来嗜睡,她没叫她起来,倒是敛秋被惊动,带了两个上夜的小丫鬟过来给她打下手。厨房灯火通明,她边和敛秋说闲话,边等着小火煨了小半个时辰,热气腾腾的莲子羹总算出锅。   她迎着秋雨折返,孟璟正闭目养神,她没打扰他,自个儿执了勺子搅拌,等温度差不多合适了,这才端到床前递给他。   孟璟在看见碗里的银耳枸杞的那一瞬,顿住了伸过来接碗的手,他几乎是立马觉得头晕脑胀,实在是不明白这好好的食材,为什么非得加这些玩意儿来糟践美味。   她捧着那只甜白釉方形碗,肤色白甚瓷色。   他试图说服自己,这不赖她,怪就怪他不爱枸杞这味儿却又不明说,他虚虚抚了抚额,接过碗来,没说二话,利落地尝了口,果不其然微微蹙了蹙眉。   楚怀婵见他停下动作,心下明白了几分,试探问:“那我去叫厨子起来重做?”   “挺好的。”他口是心非地答完话,闭着眼一口气喝完,将碗递还给她,昧良心地补道,“还不错。”   楚怀婵失笑,但也没揭穿他,将碗递给敛秋,捧了茶水伺候他漱口,等敛秋退下,室内忽然空寂起来,她自然而然地伸过手来再试了下他的体温,仍旧发着烫,还是有些不放心,赶紧劝:“歇着吧,快三更了,夜里寒凉。”   “你先去睡。”他抬了抬下巴,示意她出去。   楚怀婵踌躇了会儿,轻声说:“你先歇着吧,我再守会儿,等没大碍了便出去,不碍着你的。”   她这般说了,他也不好再说什么,从善如流地躺下,由她伺候着掖好被子。为着方便探看,她并未放下帷幔,是以吹熄了灯,摸索着回到床前,静静蜷在玫瑰椅上,双手抱膝,将脑袋枕在膝上。   她呼吸声其实微不可闻,但孟璟毕竟反应敏锐,仍是被扰得没能成眠,他浑身难受,又怕翻身惊动她,一直保持着同一个姿势,全身几乎都要僵硬如铁。   等过了许久,他一直没听到动静,以为她迷迷糊糊睡过去了,这才侧身看向她,却见她仍旧没睡,听闻响动立刻警醒过来,关切道:“不舒服?”   “去睡吧。”他微微叹了口气,“实在放不下心,叫个人进来上夜便是。”   “没事,我再坐会儿就出去,反正也睡不着。”   她今日眼下的一圈青黑将她昨夜心事重重未能成眠的事实暴露无遗,再加之之前的十来日她便没一日睡过一个好觉,她这谎言简直拙劣,但他却好似被轻轻牵动了下,沉默了会儿,道:“上来吧。”   楚怀婵怔了下,身子没控住平衡,踩在杌子上的脚陡然滑了一只,落地时撞出一声响来,她惊觉失态,赶紧摇头:“东边已经收拾出来了,再不济这儿也还有张罗汉床的,我睡觉不安稳,你身子不舒服,便不闹腾你了。”   她既然婉拒,他也没什么好说的,两相无言,他沉默着闭眼,兴许是药效起了作用,竟然浅浅眠了过去。   子时过后,楚怀婵过来探了下情况,见总算是退了烧,心下松快了些,正准备叫人进来守着,自个儿去东边歇下,她手刚搭上铜钩,想将床帘放下,忽见他翕动了下唇,但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她以为是人不舒服,赶紧将耳朵贴过去,这人却又没有动静了。   她怔了好一会儿,准备撤退,忽地听见他说:“我倒很想信你。”   她身子僵住,就这么贴在他身上,好一会儿才缓缓恢复了知觉,她再垂眼去看他,这人大概是以前规矩严,睡觉是极老实的,又无半分动静了。   不然也无人可信了。   我倒很想信你。   她轻轻苦笑了下,想这后面应该还差一句——“但不知你能不能信”。她枯坐了好一会儿,弃了叫人过来替她的意思,仍旧在榻前守着。   孟璟醒来时,夜已深,窗外风急,雨也淅沥,他借着外头廊上的光看了眼床前这人,她耷拉着脑袋,似乎已经睡过去了,宝葫芦环安安静静地坠在耳边,灯光昏暗,却微微晃花了他的眼。   秋雨寒凉,他轻轻叹了口气,尽量克制着自个儿的笨手笨脚,轻轻替她拆了发髻,尔后将她抱起,她露在外边的半截手臂凉得可怕,肌肤相触的那一刻,他几乎瞬间被惊得打了个寒战,他将她放上床,掌灯后才看清她脸上被衣袂压出几道深深的水云纹的印子来。   他不大自在地看了好一会儿,转身到了梳妆台前,左看右看了半天也没找到什么门道,只好去外间看了下,敛秋大概也刚睡下,平素警醒得不行的人都没发觉他出来,他忽觉自个儿以前老骂别人是麻烦精,今日总算遭报应了,难得良心发现,没好意思再把人叫起来麻烦人家。他又稀里糊涂地回到床前琢磨了会儿,死马当作活马医地拧了帕子在她脸上胡乱擦了擦,虽毫无章法,但好歹克制着他那股多年练就的大手劲儿,没把人直接疼醒。   等忙活完,他在她身旁安安静静地躺下,但到底也未能成眠。过了好一阵子,他忽然感觉到身边的呼吸声重了些,他试探问:“醒了?”   “嗯。”楚怀婵应了声,取下他方才没敢碰的耳珰放在枕边,又问了一遍,“好些了?”   “没事了。”   长夜难眠,两相无言,良久,他听到她问:“孟璟,能让我看看么?”   她没点明,他却会过意,微微闭了闭眼,翻了个身朝下,道:“看吧。”   楚怀婵坐起来,将自个儿的枕头递给他抱着,这才缩着身子去揭他的裤腿,伤口包扎得不算复杂,她小心翼翼地解开,迅疾看了一眼便赶紧挪开目光。   她平复了好一会儿心情,这才大着胆子再看了眼。   那一刀伤得深,经久未愈,伤口必然溃烂过,她几乎可以凭着这点残存的印迹断定他曾剜过腐肉以疗伤,他这样的人,她可以想象得到,即便是这样,面上也必然是漫不经心不当回事的。   可剜肉剔骨之痛,她忽然觉得心猛地抽了下,十指连心,手也不自觉地哆嗦了下,无意间触到了他伤口周边,孟璟疼得下意识地一缩,但不过一瞬,他又闷声将腿伸直,将自个儿最不愿旁人看到的新伤旧伤一并坦诚于她面前。   她仔细辨了两三次,确认伤口有缓缓愈合之势,那股担忧难受心疼缓缓松下去,转变为一丝小小的窃喜,她替他重新包扎好伤口,孟璟替她将枕头放回原位,她安安静静地躺下来,等他也翻身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她忽然很轻声地说:“会好的。”   孟璟笑了笑,没接话。   他侧头看着那一豆灯火,偶有秋风循着窗棂缝隙渗进来,激得灯火忽明忽暗。   秋灯微明,他看了好一阵子,听到她温声说:“孟璟,你今日好乖啊。”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晚六点。 第48章   他一头雾水地转过去看这呆子, 恼怒地呵斥道:“你知道你在说什么么?”   但这呆子半天没有反应, 他试探了会儿, 发现这人嘟囔完这一句后便径自睡过去了。   “???”   这呆子昨夜便一宿未眠, 在得知他这场稀里糊涂的高热退掉之后, 紧绷着的那股绳总算松弛下去, 精神一旦松懈下来,便再敌不过两夜不得安眠而累积下来的肉.体的疲倦, 她整个人都睡得很沉。   他看在人已经睡懵了的份上, 饶过了她, 没理会她这欠揍的话, 生生将一肚子气憋了回去。   他日间已睡了好一会儿,这会子又被楚怀婵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给气着了,愈发睡不着,只好又转头去看那盏莲花灯。   他看了约莫有小半个时辰, 楚怀婵翻了个身,冰凉的手无意识触到了他的手背, 她和衣而卧, 因昨夜受了凉,今日穿得不算薄, 但露在外面的小臂却依旧冰凉得可怕。这股凉意蛰得他下意识地打了个寒战, 他愣了愣, 因怒气尚未消完,一脸愠怒地翻身朝内,将人轻轻搂进了怀里。   秋夜漫长, 他一点点地感受到怀中人的身子缓缓复暖。   等觉得差不多了,他缓缓松开她,将手抽了回来。这动作带起一股冷风,径直钻入被窝,楚怀婵迷糊间受了凉,本能地将身子往下缩去寻热源,他迟疑了会儿,将右臂递过去,她脑袋果然顺势偏了过来,半点不客气地枕了上去。   他摇了摇头,将被子往上提了提,尔后一直保持着这个姿势,听了一整个后半夜的秋雨滴沥之声。   雨声嘀嗒,令他回想起白日里在后院练字的她,芭蕉题诗这等文人附庸风雅的事情,他惯来是不屑的,虽教养使然不至轻鄙他人兴趣,但也绝不会欣赏此等酸腐之事。但那个盈池青藤旁埋首题诗的身影却始终挥之不去,甚至,他还能清晰地回忆起来那个场景——   日光穿透竹林与芭蕉的缝隙静静洒下,为她裙面上的水云纹添了一层天然金光,似朝暮之时,霞光倾洒,而她姿仪天成,自陷其中,浑然不觉。   他几乎还能回想起来她的字迹,昨日她仿他的字还曾被他故意嘲讽说“不堪入眼”,但她的小楷其实是写得极好看的,秀气中不失端庄。   见字如面,人之傲气亦勾勒于一撇一捺中。   竹中窥日,可见一斑。   他正长久地发呆,怀中之人为觅温热,忽然不安分地往下蹭了蹭,本能地往他身上贴了贴,他身下也就顺势起了股燥热。到底年纪轻,佳人在怀而不能碰的滋味并不好受,他闭了眼,闻着甘松味静心,良久,终于缓缓平复了下来。   他睁眼,看见胸前露出个后脑勺,没来由地笑了笑。   他这样的身份,只要他想,自然不会缺女人,哪怕是她这样的姿色,甚至更胜于她的,他也可以拥之不尽。但此刻温香软玉在怀,触手可及,秋雨相伴,孤灯一盏,其实正是做这事的好时候,但他……说真的,起码此时并不想碰她。   她毕竟是他的妻,就算他只是想逢场作戏或者单纯泄.欲,她也没办法拒绝,所以新婚当夜她会怕成那个模样,因知连自己的身子都无法做主。   可如今这般久的时日过去,就连对这方面有些反应有些迟钝的他都渐渐看出这呆子确可以用美人二字来形容,但他却并没有起这份心思,兴许是因为她那个日常给他搞出一堆难缠事的爹,又或许是因为,他渐渐也能看出她的冷淡疏离之后,骨子里到底是怎么个重感情的人,想免她涉足更深,日后兴许可为她留条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退路。   这一晚,楚怀婵睡得格外香甜,梦中狗鼻子还不知闻见了什么珍馐,旁若无人地砸吧了几下嘴。   他俯首看了眼她的睡颜,没忍住轻轻笑了笑,尔后便一直没舍得挪开目光,就这么静静看了一宿。   酉正时分,秋雨停歇,院中晨风四起,刮得窗纸呼呼作响,他微微侧身,左手枕着她后脑勺,将早已酸麻得失去知觉的右臂抽了出来,又小心翼翼地将枕头垫好,托着她脑袋缓缓放上去,这才利落地起了身。   他草草收拾了下便出了门,楚怀婵近日一直起得早,敛秋听见动静,以为是她起了,赶紧迎上来,见是孟璟,愣了下才问:“二爷无恙了么?”   这到底是件尴尬事,扶舟又是个嘴上没把门的,他半点不指望这缺心眼能给他留点面子,只好板着脸道:“没事了。”   敛秋不敢再问,小心翼翼地伺候他捯饬完毕,见他急着要走,试探问:“二爷不在这儿用早膳么?”   “累着了,让她多睡会儿,煮点素粥煨着。”他摇头。   他交代完这句便走,风风火火地赶回去,二话不说将还在药房琢磨这新方子到底有没有问题的扶舟直接拎了出来,把人在青石板上摔了个狗啃泥,又痛揍了一顿,见人“哎哟哎哟”了半天也爬不起来,心火才稍微降了点下去。   东流见这阵势,将整个身子完全猫在饭厅虚掩着的门后,这才没被这人形硫磺炸个粉身碎骨。前日夜里从市集走回府给他双脚带来的痛感还未消失殆尽,见孟璟提脚往明间走,他赶紧将身子又往里缩了些,试图让自个儿完全隐形。   孟璟却在路过门口时刻意顿住了脚,他听着自个儿“砰砰”的心跳声,终于明白过来就自个儿这三脚猫功夫还敢在孟璟跟前瞒天过海,这不自讨苦吃么?   他视死如归地站出来,自作聪明地岔开话题:“传膳么?”   孟璟点头,落了座,早点备得并不算丰盛,都是之前楚怀婵交代过的暖胃温脾之物,他执起勺,忽然想起来一事,看了眼还瘫在中庭里要死不活的废物扶舟,又打量了跟前这更不靠谱的草包一眼,犹疑了下,才吩咐这草包:“去把俞信衡给我叫过来。”   东流怔愣了会儿,问:“不是说四周有眼线?”   “你自个儿不会料理?”   东流瘪嘴,心说你这一会儿拔暗桩一会儿不拔的谁知道你想干嘛,面上却“哦”了声,拖着痛脚往外走。   孟璟喝住他,声儿淡淡的,说的却是石破天惊之语:“直接把人捆过来,不必客气。”   东流左脚“嗵”地一声踢上门槛,整个人瞬间弹起来,抱着脚跳了两圈,要不是碍着孟璟在这儿,面前还摆着膳食,他几乎马上就要脱鞋吹上一吹,他几乎怀疑孟璟脑子烧糊涂了,俞信衡一边地大将,叫他直接将人捆过来???   他抱脚在原地跳了几圈,死活不肯走,试图最后再确认一次他是不是被扶舟这糊涂蛋气糊涂了。   孟璟盯他一眼,冷冷甩出一句:“滚。”   得,这怕不是气糊涂了,这约莫是气得七窍生烟了。   东流乖乖放下疼上加疼的左脚,一瘸一拐地跳了出去。   他看了眼脸朝下呈大字趴在青石板上的扶舟,“嘿”了声:“兄弟,帮帮忙么?”   还剩半条命的扶舟好死赖活地挣扎着抬起头:“叫你爹干嘛?”   他说话有气无力,声调拖得老长,东流凝神细看了眼,发现他胳膊肘和手心早破了皮,脸上也没能幸免,青一块紫一块的,嘴角鼻尖都还沾着地上的湿泥。   他知孟璟下手没留情,对这敢自讨苦吃拿孟璟试药的倒霉蛋肃然起敬,同时也油然而生出一种同情。   扶舟疼得哼哼唧唧,不耐地道:“你爹疼着呢,不知道扶一把?”   扶舟自幼伴着孟璟练武,他身手差他一大截,这会儿有求于他便懒得同他计较,赶紧狗腿地跑过去把他扶了起来,讨好地道:“帮我把周边的暗桩料理了呗?”   扶舟借了外力,好不容易“诶诶哟哟”地爬起来,掸了掸膝盖上的泥,又抹了把鼻尖令人发痒的淤泥,不耐地道:“叫爹。”   “爹。”东流满脸期待地看他。   他忿忿地拍了拍衣服上的泥,转身往外头去换衣服去了:“等着,乖孙子。”   东流还没闹明白自个儿怎么倏忽间又降了一辈,孟璟已淡淡扫了道眼风过来质问他怎么还没滚,他赶紧往外溜,路过外院时没忘喊了声:“爹,你快点啊。”   *   楚怀婵这一觉睡得昏昏沉沉,辰时迷迷糊糊醒来过一阵,见天色还暗着,以为还早,又补了个回笼觉,等再睁眼时,已经日上三竿,她摁了摁眉心,迫自己醒了神,这才发觉床幔被人放了下来,将床遮得严严实实,季秋天色本就亮得晚,难怪她觉着还早。   困意将醒未醒,她伸了个懒腰醒神,发现枕头竟然不在床头位置,而是往下挪了半尺的距离。她平时睡觉,除非天寒地冻,会不由自主地循着暖意往被窝中心钻,其余时间还算老实,这着实不太像她的行径。   她仔细回想了会儿,总算想起来昨儿晚上发生了什么。时隔两月有余,她居然又和孟璟同榻而眠了???   可昨晚,她明明拒绝了他让她上来的提议。她低头扫了眼,见自个儿仍旧裹着昨日夜里的披风,其上的玉花扣都还完好地扣着。   他君子做派,她却忽然说不清楚心中是怎么样的滋味。   她起身将床幔系好,目光落在架子床的纹饰上,这地儿毕竟是挑作新房用的,哪怕当初没想着住这边,但用物也大有讲究。其上纹饰,正是荔枝。   荔枝啊,她讷讷地摸了摸耳垂,忽然发现其上空无一物,这才回过神来,往梳妆台前一坐,目光定格在那个小小的剔红荔枝纹香盒上。   她打开来,将那对耳珰取出来,借着日光仔细端详了下那只憨态可掬的松鼠,尔后轻轻叹了口气,复归原位,合上匣子,再拉开抽屉,将它扔到了最不起眼的角落里。   她抬眼的时候,无意扫到了镜中的那张脸,纵好好补了个觉,颓态也未完全消减,但这张脸却依旧素净。她看了好一阵子,总算模模糊糊地忆起来,昨儿夜里他似乎帮她擦过脸,他虽不熟悉女儿家这些东西到底该如何捯饬,但到底还是细心地替她将脂粉一一擦洗干净了。   日头正盛,南窗支起,日光映射下,她往菱花镜里看去,竟无一处遗漏。   敛秋进来伺候她更衣梳洗,边替她梳髻,边喋喋不休,说昨日芭蕉忘记收回来,夜里被雨一淋,她早间去看,哪里还有什么簪花小楷配曹唐诗,只有一片被大雨冲得稀稀拉拉徒留几道墨痕的蔫芭蕉叶,更哪里来的嫦娥偷灵药。   她说得高兴,语气也欢快,楚怀婵一手掌着香盒,一手执银篾将玉簪粉挑些出来上妆,余光从铜镜里瞥了她一眼,淡淡问:“怎么?我写了两刻钟才得了这么一幅字,这被雨冲掉了,你还这么高兴?”   “奴婢哪敢呢?您别折煞奴婢。”敛秋赶紧摇头,但笑意仍是止也止不住,替她将鎏金梅花簪插好,这才笑道,“二爷早些时候吩咐给您备些素粥,时夏一直亲自盯着呢,您现在用还是干脆直接去那边用午膳?”   楚怀婵手里拿着的银篾倏地落到了梳妆台上,她回过神来,佯装手滑,将东西递给敛秋,取了对东珠耳珰戴上,见没什么不妥当了,起身往外走:“用些再过去吧。”   她早间不碰荤腥,在阅微堂这些时日也从未破过戒,对她而言不过是个小习惯,但孟璟能察觉并记住这些细微处的小事,她心里说不上来什么滋味。这顿饭也吃得食之无味,饭毕,她犹豫了会儿,亲自下厨熬了碗止疼的香薷汤。伤口在愈合,虽然速度慢,但这一段时日发痒且疼,其实才是最难熬的。   她拎着食盒到阅微堂时,在书房没见着孟璟的身影,于是转去菁华门外寻他。竹林深处,幽篁间里,建有一处清凉亭,他偶尔被她扰得心烦意乱之时,会来此地躲她。   但今日,她没能像在阅微堂里一般畅通无阻,她往里走了不过二十来步,东流将她拦在了半路。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 第49章   她顿住脚步, 目光落在手中提着的紫檀双鱼纹提盒上, 长睫轻轻盖下, 将所有情绪一一收敛, 似是怕扰着里头的人, 将声音压得极低:“小侯爷在会客?”   “哪能呢?在训人。”   的确是在见人, 但应该算不上见客,毕竟俞信衡都被他直接捆成粽子扔里头了, 这样的要能称得上是客, 那俞信衡也是倒了八辈子霉了。   东流觉得他这回答还算满分, 犹豫了下, 劝道:“主子正在气头上呢,您先回阅微堂等吧。”   她往里边悄悄探看了眼,竹林挡得严实,她什么都看不清, 她点了下头,毕竟扶舟胆子大到敢拿孟璟作为他提升医术路上的垫脚石, 被训一顿也活该, 但转念一想,又有点犹豫, 就孟璟那臭脾气, 那倒霉蛋他还能活着见到明天的太阳么?   她心不在焉地将食盒递给东流:“炖了点汤, 劳你拿过去罢,我便直接回去了。”   她说完便转身往回走,东流楞楞地看着她孤单的背影, 这才忽然反应过来,不知从何时起,她过这边来,连时夏都很少带上了,想是孟璟喜静的缘故,又或许是习惯了事事亲力亲为。他低头看了眼手中的食盒,摇了摇头,返身回去呈给孟璟。   孟璟正在凉亭里翻看昨日没看完的山西两大都司的军户情况,俞信衡惨兮兮地跪在阶下的碎石甬道上,这甬道还是当日孟璟刚能下地时,特地命人铺来刺激脚底穴位以恢复知觉的,堂堂七尺男儿,就这般跪了两三个时辰,东流看了会儿,只觉得自个儿膝盖都疼,有点自作多情地想递个蒲团过去。   但他毕竟没胆子忤逆孟璟,只得屈身将盏托高举过头顶,将这碗香薷汤呈上。   冬青釉配缠枝莲花,孟璟淡淡觑了眼,便明白过来这是谁送过来的,他接过来,昨夜佳人在怀的景象不知怎地浮现在眼前,他深深吸了口气,迫自己摒弃杂念,将汤碗放了回去,重新低下头去,又翻起这些陈年烂账来。   后军都督府辖下四大都司,其实山西那边两大都司是最不需要他操心的,就算如今皇帝渐渐在往里头插新人,但毕竟领兵打仗这种事,不是随便塞个人进来就能办得到的,况且还有这么多后军都督府的残存大将盯着皇帝的一举一动,曾缙更是如今还任着左都督一职,他其实并不担心,他们的人短短几年内就会被皇帝拔个一干二净。   但兴许是因为有了段阔的消息,他今日心绪竟然并不太平静,他看向阶下跪得规规矩矩的大将,淡淡道:“起吧。”   “属下不敢,等您消气再说。”   俞信衡也不知自个儿哪露出了破绽,前日夜里孙南义突然失踪后,他便留了个心眼,但仓促离开也令人生疑,他昨日特地等了一整日,没见孟璟有什么动静,这才稍稍放下心来,准备等今日一早城门一开便返回驻地,却不料孟璟这人出其不意地今早派人去寻他。他一时不妨,倒中了孟璟这小厮的道。   孟璟没再客套,道:“随你。”   方才有台阶不下,这会儿倒也怪不得旁人不再给台阶,他没说什么,将头又垂低了些。东流下手没留情,绳索深深勒进皮肉,再被午间的日头一晒,他只觉一阵火辣辣的疼,但等再跪了个把时辰,痛感一一消失,转变为麻木和钝痛。   碎石实在是硌得人受不住,他几乎要撑不住时,这位爷总算开了口:“段阔的消息从何而来?”   “属下不敢瞒您,确实是当日靖虏卫的战役惊动了属下,多看了几遍记载。”俞信衡将头埋得愈渐低,声音也低下去,“这些都督府和兵部的文书都有记载,属下实在是没有理由也没有胆子糊弄您啊。”   “孙南义心怀不轨,你和他同在行都司任职,一佥事一佥书,关系甚密,别告诉我你看不出来。”孟璟声儿淡淡的,半点听不出怒意。   俞信衡额头却渐渐渗出了一层冷汗,他和孙南义当年都是一直跟着孟璟直接听命于他的,这人武将世家出身,生来身份尊贵,旁人压不过他,更兼战功赫赫颇有少年名将之风,连先帝也纵着他愿给他长脸,是以这人素来不爱玩手段心计,就是光明正大地要看不顺眼的人不得好死而已。   就算如今孟家失势,但本性难移,他并不觉得孟璟如今会弯弯绕绕背地捣鬼,他深知自个儿今日未必能从此地平安回去。   都说明刀易躲暗箭难防,但孟璟这把明刀,他没把握能防得住。   况且,既然他冒险到了孟璟的地盘上,这命也几乎就交出去了一半,他和孙南义都清楚。   前日夜里孙南义去找薛敬仪,至今未归,想也不用想必然是失手被料理了,而孟璟今日行事更是这般不客气,自然不会要他好过,兴许是孙南义交代了什么也未可知,只是不知为何孟璟昨日没动手,害他以为事情已经过去了,松懈了许多,这才让东流轻而易举地得了手。   他想得远,大日头下冷汗涔涔,好半晌才答道:“您明鉴,属下哪敢有二心?”   “有二心没什么。”孟璟翻了一页书,纸张惊起“哗啦”一声响,“一朝天子一朝臣,听命于皇帝是臣子分内之责。这事,无论是我还是家父,都没有怪罪的理由。”   “但想着出卖旧主,是为背信弃义,人人得而诛之。”   孟璟放下书,缓缓走下阶来,在他跟前停下。   他语气冷静得近乎淡漠:“靖虏卫张钦,乃当年负责守卫清远门最后却不知所踪的段阔,这个消息,我信。”   “属下忠心,这消息自然是真,还请您明鉴。”   “前日夜里在场有多少人,你数过么?”   “您什么意思?”俞信衡犹豫了下,不知他此话何意,按捺着心头的惧意回忆,“似乎有十来个吧。”   “若是日后段阔出事,当日在场的每一个人,都会怀疑到我头上。而这其中,你既然已经倒戈,不会不知哪些人已弃了孟家吧?既然有把握是真消息,为何不私下禀明,非要拿出来唇枪舌剑一番?”   孟璟话音落下,忽地寒刃一闪,俞信衡亦单腿点地,迅疾往后一退,但毕竟跪久了,腿脚麻木,动作比不上平时迅捷,他干脆侧身,生生受了这一刀,顺带借了这一刀的力,利落解开了绳索。   鲜血被利刃带起一道弧度,他却目不斜视,径直甩了下已经酸麻的手臂,迅疾从靴中拔.出柄匕首迎上。   正在旁边吃橘子边看好戏的东流瞬间怔住,差点被一瓣橘子噎死当场。   得,搜个身都能遗漏了兵器,一会儿又完犊子了。   他连吃橘子的好心情都没有了,就这么看着两人打斗,俞信衡不是孟璟对手,他也懒得插手,只是可惜他才眨了两三下眼,这场好戏便已落幕,他就这么看着跟条死鱼一般瘫在地上的俞信衡,低低叹了口气,知道是送死还来宣府干嘛呢,背主有那么多种法子,非要选最蠢的那种,阎王不收你收谁?   但他看了眼这人脖子上那道口子,发现孟璟竟然手下留了情,这人竟然还有口气,这拖泥带水的风格实在不像是孟璟的做派,他噌地一下弹起来,目不转睛地盯着这条翻不动身只能吐泡等死的鱼,就怕还有后半场戏。   孟璟淡淡觑着脚下连呼吸都费劲的这人,轻轻笑了声:“俞信衡,我前日夜里便可叫人直接将你扔去喂狗,知道为什么还要费这般工夫叫你过来吗?“   他垂眸看了眼手中的匕首,轻声说:“我当年第一次见你,便是在此地。”   “都督说,你和孙南义勇猛,是前锋不二之选,将你二人交予我。”   他轻轻苦笑了下:“行兵打仗,忠勇第一。我无德无才,没能驯服自个儿手下,罪在我,我不怪你们。”   俞信衡脖子上的伤口并不小,鲜血汨汨而下,染红了甬道,亦将碎石生生浸透。   他似乎想说句什么,艰难地抬起头来,翕动了唇,却没能发出任何声音。   孟璟早已割断了他的声带,想是压根便没想过要听他的解释。   “但我不允许,有人背弃都督。”   孟璟最后看了他一眼,手中匕首从他左心房位置贯穿而下,径直将人钉死在了地上。   东流刚吞了一瓣橘子,一时间忘记了嚼,径直咽了下去,哽了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将手头剩下的一半一扔,乖乖起身去处理残局,生怕跑慢了也和这人落得一样的下场。   他将孟璟从不离身的这把匕首拔.出来,正要去清洗,余光忽然瞥见孟璟左脚动了动,一颗石子朝着他破空而来,他忙蹲下去,委屈道:“停停停,我这次没做错什么吧?”   不料这颗石子径直破空而去,越过曲桥,穿透残花碎叶,尔后,一声痛呼从枝叶背后传来。   东流怔了会儿,也顾不得孟璟的宝贝匕首了,立时蹭出去准备将人揪回来,但他绕过曲桥,怔在原地,嘴巴张开一条缝:“乖乖诶……”   他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隔着远远地回头看了一眼孟璟,只觉着他们这位爷怕不是又要犯头疼病了,又回头看向这人,为难地砸吧了下嘴:“少夫人,我说您躲这么远,看得清什么啊?”   楚怀婵委屈巴巴地道:“就是看不清啊……我正准备走近点呢。”   她方才被击中了太阳穴,这会儿正疼得厉害,怀疑她方才要是当真再走近几步,那石子就要直接贯穿她整个脑袋了,她揉了揉伤处,不满地问:“扶舟还活着么?”   “啊?”东流没明白她这鬼鬼祟祟的行径和他新捡来的便宜爹有什么关系。   楚怀婵却被他这反应弄得有些迷糊,纳闷儿道:“不是在训他?”   东流摇头。   她呆住,犹豫了会儿,试探问:“那你主子又平白无故取人性命了?”   “您不没看请吗?”   “是啊,”她抿了下唇,丧气道,“但我闻到血腥味了啊。”   东流对她这狗鼻子肃然起敬,但他还不知前天晚上她已亲眼目睹过一次这事,不知这到底算撞破了还是没撞破,只好隔着远远地看向孟璟问他的意思,孟璟认出来又是楚怀婵这不省心的,一脚将俞信衡踹得翻了个转脸朝下,冲他招了招手。   东流向她做了个请的手势,走出去两步,又想起来一事,赶紧问:“您敢看么?”但孟璟都让把人带过去了,他也不敢自作主张,只好道:“您要不敢,就闭眼吧。”   曲桥弯弯绕绕,闭了眼她还不得真被撞成个呆子?   楚怀婵默默白了他一眼,先他一步向竹林里边去,路过那具尚且流着温热鲜血的尸体时,她果断避开,踩着竹林里的泥土过来。   雨后泥土尚未干尽,等她到孟璟跟前时,鞋尖已满是淤泥,她余光忽地瞥到脚下那人方才被孟璟一脚踹翻时掉下来的一枚玉佩,朝中官员佩玉需得依品级择相应的纹饰,她愣住……又是一位佥书。   她顿时心头火起,心里竟然生出了几分偏要鸡蛋碰石头的孤勇,大着胆子训斥这混账东西:“孟璟你脑子进水了吗?一天到晚不惹祸事就不能消停了是不是?不把自个儿脑袋别在腰上就连走路都不会了是不是?”   目瞪口呆的东流:“……亲娘诶。”   还没来得及开口的孟璟:“???”   孟璟面色不豫地看过来。   四目相对。   瞬间……   鸡蛋破了。   泼妇之魂被重新塞回娘胎了。   天天天天天她居然真的骂了这煞神,还当着旁人的面,还骂得这么难听……   她下意识地往后弹了一步,气焰全消,蔫蔫地低下头去,半点不敢再看他,赶紧琢磨该怎么弥补这滔天大错。   旁边竹林里腾地飞起一只麻雀,速度快到她几乎她只看到了点剪影便再寻不到踪迹,似乎是怕被即将燃起的冲天怒火灼伤。   她心虚地东看西看,最后发现孟璟一直没出声,只是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她,似在思虑什么。   她愣了下,意识到他现下最生气的可能不是她骂了他,而是她怎么又出现在了这种地方,天知道压根儿就不是她想来的好吗,还不是因为怕他那臭脾气把扶舟的小命都折腾没了,这种破地方八抬大轿请她她还不定愿意来呢。   她抬头看他,见他眉依旧锁着,想来还有疑虑,于是指了指阶下那段被利刃割断的一指粗的绳子,试探问:“能不能换细点的?”   她尝试同他讲道理:“看在我也不是故意偷看的份上,行行好?”   孟璟失笑,总算出了声:“别人押你过来的?”   她被噎住,乖乖把双手往身后一背,示意东流动手,她配合着呢。   东流:“……主子还没发话呢,您急什么?”   孟璟径直走过来,停在她跟前半步远。   他手刚搭上她手臂,她猛地往边上弹开:“别别别,手废了可就接不上了。”   孟璟被她这装疯卖傻的行径给气笑,不由分说地把人拎着往外走。   到菁华门下,楚怀婵被他捏得受不住疼,挣了两下,但惹不起这力大如牛的莽夫,反抗无果,被他逮死猫一样地揪回了阅微堂,径直扔进了书房。   他松开她手,往前一摔,楚怀婵整个身子不受控制地向前扑去,径直摔上了他的书案,和那只趁此地无人霸占宝座的猫爷撞了个满怀,她赶紧手忙脚乱地抓住案脚,这才没将猫爷直接撞飞。   一人一猫大眼瞪小眼了好一会儿,猫爷觉着自个儿遇上了个愚不可及的呆子,耀武扬威地冲她伸出了利爪,见这呆子瞬间被它恐吓得丢了魂,这才心满意足地蹿上书架祸害孟璟的书去了,留她一个人在原地“唉哟”了好一会儿。   孟璟盯了她好一会儿:“还没装够?”   他方才压根儿就没用什么力。   楚怀婵站直身子,转了个向朝向他,赶紧求饶:“我真不是故意骂你的,你不说我是呆子吗,呆子说的话哪能当真?”   孟璟冷笑了声。   算了,这人是说不通的。   她略微思忖了会儿,觉得这人应该还是更在意她是不是心怀鬼胎,干脆收了插科打诨的心思,认真解释道:“我就是以为你在教训扶舟,怕你把人胳膊腿给卸了,这才说偷偷溜过去看看,打算帮他说句好话来着,没动别的心思。”   她声音越来越低,颇有些心虚:“再说了,我真的什么都没看到。”   她一提起这事,孟璟方才被劈头盖脸一顿骂的怒气自动憋了回去,也没了计较那几句难听话的意思,凝神看了她好一会儿。   这理由倒还勉强说得过去。   但曾经的自己人接二连三地倒戈,令他对眼前这个本就来意不明的人也没了底气。   更何况,她确实也盯了那块玉好一会儿。   他看了她许久,终是道:“我前日便同你说过了,你看到便看到了。我没开口,没人敢动你,别一天到晚瞎想。”   她“嗯”了声,没再多说什么。   他接道:“日后好生在府里待着,没事不必出去了。” 第50章 薛孟交锋   他说完这话, 目光垂在她颊边的东珠耳坠上, 眼神随着耳坠的晃动而飘忽, 好一阵子没落上实地。   楚怀婵默了一瞬, 没再为自己辩解, 安安静静地点了下头。   一次是意外, 总不能次次是巧合,他起了疑心也正常。   他道:“我要去趟靖远。”   她抬头看他一眼, 他眉目隐在冬青釉高足瓶后, 她此前亲手插上的佛顶珠斜伸出来一点枝叶, 在他俩之前隔开一道天然屏障。   她目光落在那几枝带了颓势的佛顶珠上, 想劝上几句,终究没能开口,一是因为她昨夜看过他的伤,其实是在慢慢愈合的, 她少不得说当场松了口气。   再者,以她现在的处境来看, 她实在是没什么底气再劝他什么。   她静默了好一会儿, 温声问:“马上走么?”   他点头,不肯多说。   她抬头冲他轻轻笑了笑:“那好, 注意身子, 早去早回。”   她嘴角梨涡浅绽, 他淡淡扫了一眼,不大自在地“嗯”了声。   她笑道:“那我先回去了。”   她转身往外走,路过他身侧时顿住脚, 侧身取出那几枝佛顶珠。   茎叶上带起的琼枝甘露落了几滴到他手背上,令他莫名觉得一股凉意缓缓从脚底爬起,沿脊骨蔓延而上,尔后遍体生凉。   他目光再度落在她耳畔的东珠耳坠上,黯了一瞬,轻声问:“怕吗?”   “我还好的。”她简短答完,捧了佛顶珠出门。   呆头呆脑的猫爷还没闹明白这两人怎么方才还闹出这么大阵势,这会儿却又雷声大雨点小地作罢了,它眼见着它的同类孤零零地走远了,凶的这位却还停留在原地,半天没动一下。霸王眼皮底下,它不敢造次,没敢重新躺回书案上,只好百无聊赖地在书架上方跳起了回旋舞,顺带再抓坏几本古籍书脊。   这动静令孟璟回过神来,他侧头狠狠瞪了它一眼,却没像往常一样让扶舟那个废物来收拾这小崽子,而是径直转身出了书房,草草收拾了下便出了府。   车驾刚至清远楼下,便被薛敬仪拦停。   来者不善,他也懒得寒暄,径直下了马车,由着薛敬仪引他到一侧茶楼落座。   薛敬仪点的茶是露微,他执起茶盏看了眼,点茶师傅技艺不错,但多匠气而无匠心,比之楚怀婵那一手,到底差上许多。   他拿杯盖将那些不入眼的雪沫乳花尽数推开去,浅浅啜了一口,便放了盏。   他素来对品茶这种既费时间又无乐趣的事情无甚兴趣,甚至偶尔还会怀疑喝茶这种事到底是怎么成为人皆称道的消磨时光的好法子的,若有手法惊人能入他眼的,偶尔还肯赏光,水平一般的,他则向来是不愿多做表面功夫的。   薛敬仪见他兴致不高,命人上了茶具,亲自替他煮起了茶。   室内静谧,二人亦安安静静地等着清泉煮沸,薛敬仪往窗外看了眼,起了话头:“近日天气奇怪,阴晴不定,早间瞧着当是好日头,这会子又下起了阴雨。”   孟璟颔首:“天意难测。”   “这雨瞧着像是要下大了,不太适合出远门啊,世子您说是不是?”   孟璟侧头,透过菱花窗看向窗外,雨幕渐渐细密,他往下看去,青石板大道被雨水淋湿,街沿的青苔郁郁葱葱,衬出一片幽微来。   他目光随着对面酒楼的堂倌移动,直到鼻尖蹿入一阵茶香,他才收回目光,淡淡道:“事有轻重缓急,若因阴雨连天便弃之不顾,能成之事大抵得少七八成。”   薛敬仪正执壶洗茶,声音宛如这雨天一般低沉:“世子昨日命人送来的佳人,鄙人受之有愧,然世子盛情,却之不恭,故特地前来致谢。”   “致谢倒不必,略尽地主之谊罢了,薛大人要命其为奴为妾自行做主即可,我也掺和不上,不如有话直说。”   薛敬仪挤出一个笑,淡淡施礼,替他斟了杯新茶:“确实有些事想要请教孟都事,还请您勿要心急,为薛某解惑一二。”   阴雨飘进来一点,小几边沿湿了一片,孟璟目光落在一旁高足瓶里设的佛顶珠上,倏然笑了笑,点了点头:“请讲。”   他既用了都事这个头衔,自然是要谈公事,他便没什么好推拒的。   薛敬仪双手捧杯给他敬了杯茶,说的却还是私事:“说起来,我和孟都事还算是有几分九曲十八弯的缘分,尊夫人的兄长,与我同为辛未科的同窗。”   他自饮了这杯酒,低声叹了口气:“不过去尘兄惊才绝艳,榜眼出身,我乃庶吉士罢了。”   孟璟掀了掀眼皮,懒散地看了他一眼,缓缓道:“二甲进士出身很是不易了,薛大人不必自谦。”   薛敬仪笑了笑,方才那股莫名的颓唐情绪一闪而过,接道:“其实我本想拜作您老泰山的门生的,但偏生那一年,因着去尘兄参考,楚阁老为避嫌未主持科考。”   他并不喜欢这种拐弯抹角打哑谜的说话方式,闲扯了几句已经令他无甚耐心,几乎是要起身就走了,薛敬仪却半点不会看人眼色,继续絮叨:“要说为何想做楚阁老的门生么,理由不计其数,但最重要的一点是,楚阁老为朝纲鞠躬尽瘁,吾等后辈实难学到一二。”   孟璟刚喝进去的那口茶几乎要喷出来,跑他面前来拍楚见濡的马屁,这人脑子怕不是也搭错了根弦。   “楚阁老当年编著过一本书,名曰《治学》,却非为学之道,而是大谈策论,被科举文人奉为皋臬,次次刊印皆被抢售一空,贫寒子弟多只能手抄。”   薛敬仪也没想他能附和两句,自行接道:“此书一再强调,民为天,经略布政,策论行兵,均以安天下为正。”   孟璟终于正视了他一眼,他着常服,霁青色袍子,竹簪束发,明明一眼看来毫不出挑,却没来由地令人觉得,这人并不简单。   他静了会儿心神,漫不经心地道:“治世经国,楚阁老擅长之所在,有所见地不算奇怪,并不值得薛大人特意提上一嘴。”   “薛某今日,”薛敬仪刻意顿了顿,扫了候在屏风后面的扶舟一眼,缓缓接道,“是特地来给孟都事提个醒的。”   “洗耳恭听。”   “孟都事如今在朝中的位置尴尬,万寿之日举朝不理政事,却以重臣身份得皇上单独召见,哪怕三公亦无此殊荣,自身却又只是个七品都事衔,惹得朝中议论纷纷。”   “当然,从前局势也是如此,您虽曾率万全都司精锐亲入敌军后方,亲擒敌军首领,立下赫赫战功,得先皇亲自召见赏赐,却因年纪尚轻未在后军都督府中领要紧职衔。”他笑了笑,“但那时,先皇尚武,令尊在朝中说一不二,如今朝中则以楚阁老为首,文官日渐结成党.派左右朝纲……”   “昔时今日形势相差甚远。”   他一字一顿地接道:“孟都事,人在刀尖,万事谨慎啊。”   孟璟垂下眼睑,目光落在茶壶上。   秋意已深,小火煨着水壶,壶嘴一阵一阵地往外冒着白气,他一点点地看着这点水汽逐渐淡化、消失,却自始至终没有碰过茶杯。   “我还是那句话,御史大人有话不如直说。按理,巡关御史怎么着也管不到我一个闲人头上来,无事不登三宝殿,同我这等粗人绕弯子,不过是浪费御史大人的时间罢了,不值当。”   薛敬仪笑了笑,微微侧身饮了口茶,总算凛了神色:“鞑靼这几年反扑得厉害,状若疯狗,光是宣府也战事吃紧好几次了。如今万全都司由都指挥佥事周懋青掌着印,若我没记错,周佥事也曾是令尊部下,若鞑靼南下,后军都督府首当其冲,令尊曾为朝中大将之首,高风亮节,想必也不愿看到此等局面。孟都事莫为一己之私而惹得军心大乱,致使抗敌不力生灵涂炭才是。”   孟璟懒散地看他一眼,这次连“有事直说”四字都懒得再说了。   “三日前,我到清远门下巡视,恰恰遇到了几位孟都事的老熟人。隔壁省的佥事佥书一下子来了好几位,还是刻意分开进的城,起码眼下宣府并无战事,并无临时征调之令,按律这几位大员不能擅离职守。”   “薛某不才,可否请教孟都事,到底是什么样的命令,能使得这几位大员不顾皇命远赴宣府?”他轻嗤了声,“依我看,宣府城中能号令得动如此大将的,只有孟都事父子二人了,然闻令尊卧床多年,我是否可以认为,这自然是孟都事的意思无疑了?”   孟璟笑了声,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事一般,淡淡道:“《武职衙门凡例》载,都事,掌执都司文书,七品衔。我能号令得动三品都指挥佥事?薛御史在都察院学的规矩条例莫不是都全数还给上司了?”   “世子不必同我说场面话。其余人都已陆续出城,独孙南义和俞信衡消失不见,这两位都是您曾经的直系旧部,若要杀鸡儆猴拿这二位开刀最适合不过。但是……”薛敬仪捧杯自饮,神色已厉了几分,“一位练兵佥事,一位屯田佥书,若不能迅速归位,山西行都司必然生乱,您心里当一清二楚。”   “这两人确实是我的旧部,我的确认得。但若事情当真如御史大人所说,大人怕是当迅速联系山西道监察御史,让其会同监军查探二人是否当真擅离职守,再行追责或补缺之事。”他起了身,“至于要问我的罪……”   “薛敬仪是么?”   他笑了笑:“都察院右都御史是我什么人,薛大人不会刚出京不到一年便忘了吧?”   “人在做,天在看。就算令堂胞兄掌着都察院,但世子应该听过,薛某自当年在华盖殿当着一众堂上官斥过圣上后,皇上允臣可上书直达天听。”   “纸包不住火,但凡人为,必有破绽。”薛敬仪捧杯再敬了他一次,“薛某念在世子当年为民谋福,今日才特来劝诫一句。既然世子执迷不悟,那世子若当真不听劝要出远门……等您回来,槛送世子进京的文书也该到了。”   “那可就有劳薛大人为我备辆舒适些的囚车了。”孟璟起身就走,懒得再和他费口舌。   等他上了马车,薛敬仪这才后知后觉地笑了声,尔后起身出了茶楼。   他在门口立了许久,注视着孟璟的车驾消失在巷尾,这才提脚往前走。   他刚转过巷角,忽听得身后传来少女清脆的语声:“国公府孟璇,有事请教御史大人。” 第51章 家贼难防   薛敬仪转过身, 街口的参天槐树遮住了细雨, 却又渗下大滴大滴的水珠, 无声息地坠上他的袍子, 泅湿了一片。   孟璇目光落在他长袍脚上暗绣着的海水江崖纹上, 绣工精细, 细细看去更显运针者的心思灵巧,显是苏绣手笔, 在宣府也算难得。   她目光缓缓上移, 从薄唇至长眉, 最后落至他用来束发的莲花玉冠上。   玉质算不得绝佳, 但莲瓣却栩栩如生,雕琢手笔依旧惹人惊叹。   她嘴角的笑一点点地消逝,嘴唇尚且翕着一条缝,路上想好的措辞却早被忘到了脑后。   之前给她消息的人, 也没提过这人生得这般好看啊。   薛敬仪见她眼神似乎有些迷离,先一步向她见了个礼:“见过孟二姑娘。”   语气客气, 却也绝对疏离。   孟璇回过神来, 迫自己赶紧收下这突如其来的小女儿心思,冲他一笑:“有事叨扰, 可否请大人移步一叙?”   薛敬仪打量了她一眼, 她今日着鹅黄衫子, 下身洒金裙,笑起来时更是明艳非常。宣府高门大户不多,她这身装扮往寻常巷子里一站便很惹眼, 他略微思忖了会儿,又四下探看了遍,确定孟璟已经不见踪影了,这才颔首:“有劳带路。”   他话说得简短,近乎有敷衍之态,她却并没有不悦,反而兴致颇高地引他继续往巷子深处走:“御史大人肯赏脸,蓬荜生辉。”   她这措辞很是奇怪,但他也没出言询问,只是安安静静地同她一道往前走,听她提起寒暄之语时,偶尔应上简短的几个音节。   孟璇最终引他进了巷子深处的一处小院落,市井之中,院落不大,只有两进,但胜在布局还算不错,虽中规中矩,但陈设偶有几分灵巧心思。孟璇引他进客厅,召人上了龙井,劝道:“大人喝杯热茶暖暖身子。”   “无碍。”他接过茶杯,却只是捧在手心捂着,并未品尝。   孟璇面色讪讪,强自找话题道:“今年天气真是奇怪,往年这几日也该发寒了,今年前几日却还能穿薄衫呢。”她自个儿笑了笑,又接道,“不过这一场秋雨一场寒的,这两日连下几场雨,也渐渐凉下来了。”   薛敬仪垂首看了眼手中茶汤,淡淡道:“宣府往岁如何我也不知,去岁末我才到的此地赴任。”   孟璇抿了抿唇,这人怎这般榆木脑袋,这天还能不能继续聊下去了?   她迫自己深深吸了口气,尔后缓缓吐出,这才觉着好受了些,寒暄道:“薛大人独自来赴的任?”   薛敬仪摇头。   她脸色变得愈发难看。   好在他解释道:“舍妹同往。”   她顿时又笑起来,亲去捧了果盘回来。   薛敬仪目光落在这海月香果盘上,又淡淡打量了眼屋内的精致器具,问道:“孟二姑娘自个儿在外添置宅院?”   这实在是个大逆不道的罪名,孟璟这人么,除了当日得知她去打搅过楚怀婵、破天荒地人过来给她敲了下警钟外,平素只要她不捅破天便决计不会施舍给她一个眼神,更不会管她的破事。但若叫她爹知道了,她不说被活活打死,最不济也会被禁足在府里直至出阁。   这事对于女儿家而言,本该是件隐秘事,但她不知怎地没设法隐瞒,反而苦笑了下:“孟家大厦将倾,身为池鱼,也当早做打算,薛大人说是也不是?”   薛敬仪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在杯盖上,蹙眉思忖了一小会儿,道:“孟二姑娘心思通透,人嘛,为自己留条后路总是该的。”   她便又笑起来,替自个儿剥了颗橘子,丫鬟忙捧了铜盆上来,她净过手,尝了瓣橘子,觉着实在是有些酸,但又不好当着他的面发作,只好强行咽了下去,眼泪花儿顿时泛了出来,她稍稍侧身抹干净,转过身来,再度笑笑。   薛敬仪总算是揭了杯盖,缓缓道:“不过,镇国公府门楣甚高,旁人仰仗都来不及,孟小姐倒不必考虑过远以至当下如此行事,反遭旁人闲话。”   “门楣甚高?”她嗤笑了声,“那都是给二哥的,我可半点都沾不着。”   薛敬仪注视了她好一会儿,最终也没说什么,只是缓缓呷了口茶,目光停留在这龙井之上,想起了他方才为孟璟煮的那壶茶。   他对于在此地和这位在宣府城内有几分名气的孟二姑娘寒暄无甚兴趣,但她没发话,他也不好刚来就走,只好细细打量了下这间客厅,从暗金漆的小几到窗台上斜入的已显颓势的木芙蓉,目光最终凝在墙上斜挂着的三弦琴上。   他怔怔看了好一会儿,蓦然想起来那晚在暗巷里,与孟璟同行的那名女子。   “南弦音色明亮清脆,若淋雨受潮,转为喑哑低沉,则失南音本色。”   南北之地三弦琴的形制音色皆大有区别,但宣府这地儿,多是世袭军户,士人甚少,好昆曲之人已是寥寥,更遑论独好南弦着,她却能一语道破,况孟璟待她,确有几分珍重意味,也不怪他起了探询之心。   他并不认识此人,后来去碧宁居查探,上下口风一致,都说孟璟那晚确实带走了位姑娘,只说孟璟的事,他们哪里敢管,剩下的半句不肯再透露给他。   可他那晚分明看见,那人挽的是堕马髻,可以断定已为人妇。只是,如今孟家虽不如以往声势显赫,但孟璟这人毕竟由皇帝早早亲自定下了世子之位,身份地位仍旧不可小觑,若说风尘女子为讨好他而改了装扮也未必不可能,他到如今也没什么眉目。   他看得有些久了,孟璇眼睛亮了下,试探问:“薛大人好三弦?”   “不是。”   她颇为失望地道:“还以为薛大人有此雅兴。”   “南弦倒有几分兴致。”他收回目光,饮了口温茶,“北地三弦合该配壮汉大鼓,岂容我玷污?”   孟璇失笑:“大人过谦,也着实风趣。”   一报还一报,之前他才磨了孟璟的性子,这会儿便轮到他坐不住:“孟二姑娘,这茶也喝过了,话也套得差不离了,不如敞开天窗说亮话。”   孟璇颔首,将腕上的碧玉镯转了几圈,总算下定决心,开口问道:“薛大人翰林出身,后入都察院,至今年春,任期满,为何……独独在任满之前,特遣来了宣府巡关?”   “姑娘家,还是不要妄谈官场之事才好。”   孟璇抿唇,没答话。   他淡淡一笑:“但也不是什么秘辛,孟小姐想知道,在下如实告知便是。如今鞑靼反扑日甚一日,宣府常驻军队逐步从城内调出驻守长城塞,宣府为北地最后一道关隘,先帝九五之尊尚可以命守国门,吾等后人又岂敢不守祖宗基业?如此紧要关头,御史巡关有何值得诧异之处?”   这话光明磊落,孟璇却意味不明地笑了笑:“都察院任满,翰林出缺,大人合该有更好的去处,前途大好。来此巡关,若遇战事,多要监军,回京不易不说,刀剑不长眼,连性命都身不由己。大人心系百姓,舍前途为苍生,实在是令人汗颜啊。”   他抬眸看向她,轻笑了声:“薛某没那么高尚,不过是上司之令,不得不来罢了。”   孟璇失笑:“薛大人倒是实诚。所以……大人去岁末特遣至此,怕不是因为我二哥能下地了吧?一前一后相差不过半月,着实难让人不起疑。”   她注视着他的神情,缓缓笑起来:“说起来,也是我二哥犯蠢,此事若不声张,哪里来的这么多暗桩盯着他的一举一动,更有这么多人找他麻烦?”   麻烦?   薛敬仪眉头蹙起,她果然接道:“我今日在府里又见着了刺客尸体,被二哥手底下的人拖出去草草埋了。”   “刺客?”薛敬仪把玩着手里的杯盖,嘴角浮起一丝玩味的笑,“孟小姐如何断定?”   “我远远瞧见的,必定是习武之人的身材,且身份绝对不一般。”孟璇不甚在意地笑笑,“况且,二哥这人么,下手也不带留情的,若有人找上门来送死,来一个杀一个,来一双斩一双,便是来一百个,他还能边擦剑边让人再去挖个坟堆。”   她这话虽糙,但理却不糙,的确像是孟璟那般目中无人的样子,薛敬仪没忍住笑了笑。   但人都欺到头上来了,孟璟便是要杀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就算孟璇说此刺客身份不一般,孟璟不该私底下解决,但除非他能找到证据证实,不然他也没法拿这个当孟璟的小辫子。   “世子连新婚之夜都没能得安宁,如今形势日紧,孟世子又是杀进过鞑靼老巢的人,从前困于病榻无人来找麻烦实属正常,如今能重新下地,那帮蛮子哪能容得下世子这等人物重回沙场?”他笑了笑,意味深长地道,“就算是刺客,兴许是鞑靼的人也未可知,那便是世子为民除害了,何必告知薛某区区一介御史。”   孟璇被噎住,下意识地反驳:“不是鞑靼,是朝中之人。”   薛敬仪却对这话置若罔闻,只是道:“孟小姐还是别掺和世子的事为好,你常在深闺,怕是不知如今兵部已在派遣巡抚总督到各边镇领兵了,鞑靼风雨欲来,朝中也不是全无应对之法。”   “换言之,兵部早晚会一家独大,而五军都督府,迟早会成为兵部附庸。”他看着庭中的雨柱,微微闭了眼,“只怕到时,镇国公府也罢,西平侯府也罢,都不过是空有其名徒有其表罢了。”   孟璇没想到这人说话竟然如此直白,怔在当场,好一阵子才缓过来,心绪不宁地道:“但是……二哥如此行事,上头若要怪罪,还不是要整个国公府给他陪葬,不然我今日也不会来找大人。”   他又看她一眼,颇觉好笑,淡淡道:“大义灭亲按律确能保全自身,但孟世子是什么人,十七岁就能只身率军直捣鞑靼后方生擒其守将的人,光有勇,怕是没命能从嵘阳活着回来。孟二姑娘,若你方才所说的事是真,倒不妨再想想,他到底为什么能让你看见他杀害朝廷中人这等隐秘之事?”   孟璇怔了一瞬,尔后涨红了脸,拍了下桌站起来,递给他一物:“可我真的没说假话,这是我捡的,那人身上掉下来的。”   一块玉佩,其上刻“俞”字。   他接过来,一见正面的纹饰,辨出此玉主人的地位,手便顿在了原处,脑中迅速过了一遍昔年后军都督府的大将名册,锁定了俞信衡。   他手一点点地握紧,最后却又缓缓摊开手,笑道:“孟二姑娘,看在你今日做东的份上,我得多嘴提醒你一句。”   “请讲。”   “薛某如今还称你一声孟二姑娘,是因着那位久卧病榻的西平侯和你口中那位不大近人情的兄长。孟家如今的门楣到底是谁在撑着,孟小姐不会不知。”   “日防夜防,家贼难防,然家中仓蛀,大厦必倾。”   他深深注视了她一眼,一字一顿地道:“女人可以蠢,但不能毒。”   他将玉佩放回几上,起身告退:“若孟二姑娘三思过后,仍是不改心意,薛某在庆安巷恭候大驾。”   作者有话要说:  追星女孩孟璇:二嫂他好好看啊啊啊啊啊我一见他就发呆。   不敢说楚怀婵:真巧我也是,搞得你二哥都怀疑我了。   面无表情孟璟:颜控都死一边儿去。 第52章 薛家兄妹   庆安巷名字起得倒还算有三分大气, 但实则隐在闹市之中, 周边多为市井小贩, 薛敬仪连着在那条暗巷和碧宁居之间来回折腾了两三日后, 总算有了些许眉目, 这日得了闲, 赶在晚饭时分回了自家小院。   他与妹子两人同住,院落并不大, 制式稍小的两进院落, 但后院引活水成池, 水榭之侧的角落里堆满了成串的单色木槿, 零零散散铺满整堵墙,平添几分秋色。   薛令仪正立在树下,踮脚去够一枝蜿蜒出墙的枝桠,一旁的仆妇见她辛苦, 忙给她搬了个杌子,她正要踩上杌子, 一转头见自家兄长归了家, 立时笑起来:“哥,你回来了。”   他冲她笑笑, 走至她跟前, 探手将那枝木槿枝桠掰折下来。   重瓣之花, 色作微黄,他不知怎地又想起了那晚暗巷里那朵绽放在雨夜里的睡莲,微微愣了会儿神, 薛令仪探询地看向他,他这才回过神来,轻轻折下这朵木槿递给她:“这朵重瓣,倒是难得。”   她飞快地点了下头,“嗯”了声。   仆妇见他俩聊着,蹲身告退,预备去备餐食,薛令仪拦住她:“周妈妈歇会儿,晚间我来下厨。”   他们人少,又非高门大户,甚至说难听点,薛家如今活得也算家道中落活得再窘迫不过,家中就她这一个粗使婆子,有时甚至捉襟见肘,好在兄妹二人待人极好,就算再难也未克扣过她该得的,甚至时不时还会多有照顾,她便从南边跟着一路北上,如今又跟到了宣府,仆妇应下这话,退了出去。   薛敬仪这才看向他这妹子,起了几分逗她的心思:“今日又学了什么新菜式想要卖弄卖弄?”   “哪有什么新菜式?”她侧头不去看他,目光落在院中这几株花期将尽的木槿花树上,食指点在唇畔,兀自点了点头,“就做木槿吧。”   薛敬仪看着她的背影,缄默了好一会儿,等她回头看着他,他这才低头看向她,点了点头:“有女同车,颜如舜华,咱们令仪妹子今日又要自夸了。”   《诗经》里的句子平常交谈并不太用得上,她辨了好一会儿他的唇形,这才明白过来他是在拿古人的佳句取笑她,佯装动怒,却还是老老实实地踮脚去摘木槿花给他做晚饭。   他却阻了她,试探问:“前几日新选了把南弦,这些天一直不得闲,昨日夜里总算把音试好了,试试?”   她立时将手里那朵好不容易得来的重瓣木槿往地上一扔,尔后兴冲冲地跑进房里拿琵琶。   最近天气时好时坏,这会儿难得日头正好,夕阳余晖从院墙上方倾泻进来,静静打在她的身上,惹得她裙角的璎珞纹都添了几分颜色。薛敬仪就这么静静看着少女欢快的背影,兀自失了神,直至她回房拿了琵琶返身出来,他仍旧神思游离而不自知。   令仪拿手在他眼前晃了下:“哥你想什么呢?”   他猛地回过神来,唇角浮起一丝笑意:“在想,我们令仪妹子也该嫁人了。”   她愠怒地跺了跺脚:“我不。”   “你说不便不,我这个当哥的岂不是很没面子?”   他说是这般说,但还是乖乖回房取了那把三弦琴出来,那晚事起仓促,这宝贝到底淋了些雨,他连着修复了好几日,这才总算听不太出异样,今日总算可以拿出来放心弹奏一番。   令仪到水榭中坐下,手抚上琵琶弦,冲他眨了眨眼,他颔首,随意一掀袍子,在雕栏上坐了下来。   他未作起手式,只是随意按上琴弦,她便已会过意,乐声顿起。   南弦明亮,琵琶刚性,声声起,鸣于耳。   佳人伴乐哼起随意改过唱词的古曲:“恨锁满庭芳,愁笼蘸水烟……吾归处,烟雨空濛。”   南弦无品,音准难找,但他却未花多少心思在弹奏上,而是凝神听着她随意改过的唱词。   唱词凄婉,她平素少选这样的词,他微微愣了神。   等到乐声停下,他忽然开了口:“令仪,咱们回家吧。”   吾归处,烟雨空濛。   令仪恍觉是她方才随口就来的唱词闯了祸,一时顾不得其他,赶紧摆手:“哥,我不是那意思,我挺喜欢这里的。”   他不说话,她又补道:“真的。”   他还是不说话,她急得快要落泪,飞快道:“真的,没骗你。哥你不记得你从前让我读过的史书了么?就你刚进翰林院时参与编著的先帝朝的那本。”   她掰着手指头数数,边数边念:“宣府国门,父子守将,国泰民安。你一字字读给我听的,我那时便想着,若日后有机会,定要央你带我来这万千忠魂埋骨的地方看看。如今总算如愿了,但我还没有机会去看看长城塞呢,哥你怎么就想着赶我回去了?”   她总是这样,乖巧得令人心疼。   薛敬仪默默垂首,没再说话,手搭上琴弦,起了支高亢的曲,弦音相和,铮铮作响,他低低吟起古战曲:“披铁甲兮,挎长刀,与子征战,踏燕然。”   令仪就这么注视着这位为她付尽一切的兄长,眼里忽然不受克制地蓄满了泪。   她因患病而耳力不行,其实只能听到一点点微弱的弦响,但她爱唱曲,她这位兄长便也处处纵容,明知她听不到,却为她习三弦,闲暇时便与她同奏,为逗她开心偶尔还会放下姿态吟上两支古曲。   她此刻一如既往地听不清他的唱词,可莫名也能感知到他的悲怆。   她拨弦和歌,梨花带雨,面上却又含笑。   女声高亢,古战曲的昂扬之意尽显。   他侧头看她一眼,轻轻苦笑了下。   这般好听的歌声,她自个儿却再听不到了。   他手下力道加重,南弦铮铮,犹如山崩地裂,令人觉得琴弦下一刻便会崩断,可她并没有避开,她信他,犹胜自己。   等琴音落,她将琵琶递给他,冲他笑笑:“哥帮我放回去吧,我去摘木槿。”   “放着我来。”   “也没多大事,我来就行。”   薛敬仪轻嗤了声:“你够得着么?”   她被他一通呛,讪讪闭了嘴。   他递给她一方锦帕,自个儿则返身回房放琴,等她擦完泪,这才寻了个篮子回到院中。   斜阳昏黄,归雁啼鸣。   他立在树下挽袖,令仪凑上来替他细致理好,仰头冲他一笑:“多摘点,今日给你做点好吃的。”   他颔首,探手去摘开得最盛的木槿。   她在身后轻轻开了口:“哥,我又能听见一些了。”   薛敬仪大喜,一时忘记了动作,好一会儿才转身看她:“真的?”   她点头:“你刚唱的词那么复杂,又一年都听不上两次,不然我怎么和得上呢?”   他大喜过望,最后却缓缓冷静下来,转身过去继续摘木槿,低声道:“你不用骗我,你若现下不想回,便不回就是了。等你哪日想回家了,和哥说一声,哥便带你回长洲。”   他本没想到能听到回答,身后却出乎意料地传来了她的声音:“宣府挺好的,京师也很好,长洲也很好。”   “哪里都很好的,哥。”她轻轻笑出声。   他方才够着最高的那枝枝桠,听得她当真可以答话,久未动作,直至树枝承受不住这股力,砰然折断,他才猛地回过神来,一时喜不自胜。   她接过他手里的竹篮往厨房去,他跟过去,立在门口看她忙活,先去花叶与花萼,取水洗净沥干,调面粉与鸡蛋,放入木槿,滚油煎炸,尔后成饼,色作金黄。   火光静静照在薛敬仪面上,烘得他生出了几分热意,他退出门来,去问仆妇情况,仆妇却只是道:“哪能呢?小姐还是只能听得到一点点响动,听不清人声的。”   但她仍心思灵巧地猜出了他方才在说什么,试图宽慰他。   他神色一点点黯下去,又听她卯足了劲唤他:“薛济时,端菜,开饭!”   这一声气势十足,他哑然失笑,乖乖折返回去端菜,她速度快,不多时便炒了三四个小菜,三人时不时闲聊几句,席间他也并未揭穿她想要安慰他的心思,时不时拣出些乐事来同她说说,反倒惹得她笑个不停,令他连日来的阴郁心情也消散了许多。   饭毕,仆妇自去收拾,厅内只剩他们二人,他静了静心神,许久,才问出了那个令他困惑已久的问题:“令仪,公义重还是人心重?”   她这位兄长素来是个有见地的,平素少问她这些事,她虽有犹疑,但还是认真思虑了会儿,老实答道:“你若问以前的我呢,我随哥读万书千史,经文史册无一不以诲人为责,自然说公义与天同,无则礼教崩天地乱。”   西斜日光被窗棂切成碎块,在地上拼接成各式并不规则的形状。   她静静看了好一阵子,才笑道:“若问如今的我么,公义未必是真公义。”   “怎解?”   她轻轻叹了口气,心说天地不公,她这位兄长本是辛未科的二甲第一,合该仕途顺畅,当年新皇登极不久,庶吉士考核合格后,地方多缺,他不惧苦,但却重情重义舍不得丢下她这个累赘,这才一次次错失良机。在都察院一待三年,博得一个“铁钉子”的名号,连皇帝见了也怵他三分,然而天家威严岂容臣子冒犯,明面上赞他刚正不阿,最终却也因为这份发怵,将宣府边地的苦缺拨到了他身上。   若说公义,为人他不愧于天地君亲师,更为她散尽家财百般求医,为官他亦不曾愧对百姓生民与胸中道义,然天底下,哪有绝对的公义呢?   她想得远,面上却只冲他笑了笑:“人活天地间,公义高位者定,人心却瞒不过火眼金睛。”   他微微闭眼,颔首应下,尔后又摇头:“然人心易变。”   当年深入敌军扬国威的少年将军,如今也不知是否还有一分赤诚之心。   她凝眸看他,良久,轻声接道:“人生天地间,或困于父子亲情,或困于壮志未酬,又或困于怀才不遇,无处不是桎梏,多有挣扎实属正常。”   “人非圣人,偶尔犯错也无不可。”   他迟疑了下,眉头紧锁。   她笑了笑,认真道:“既在说你问的人,又在说你。”   他颔首,目光落在中庭中,金色斜晖打在照壁上,隔绝了大部分的光与热,却仍有余光照进来,将人笼进这光热里去。   人要汲光热。   他将手伸进余晖下,静静感受着手掌心一点点变热。   周妈妈正在外头上灯,刚从脚凳上下来,便听外头有人敲门,简单询问过后来向他通传,他敛了遐思,起身往外头走。   他刚至饭厅门口,一见那抹鹅黄,顿觉太阳穴一阵一阵地疼,似是有什么东西要从脑子里跳出来一般,不由伸手揉了揉,这才觉着舒缓了些许。   薛令仪见他许久未动,好奇看过来:“什么人?”   他明知她听不到,却也没回头,只是低笑了声,道:“一个蠢材。” 第53章 舔狗一无所有   深秋时节, 暮色铺染得快, 偶有南归之雁从夕阳下飞过, 投下一片转瞬即逝的阴影。   孟璇安安静静地站在门口, 目光落在墙角的紫藤萝架上。   枝叶早已枯萎, 夕阳余晖倾洒而下, 斜斜落在照壁上,令整座院落都溶进脉脉斜阳里。   薛敬仪出来迎她, 只问:“孟二姑娘想好了?”   “想好了。”   她笑起来, 侧身从小厮手里接过琴盒递给他:“当日犯蠢, 幸得大人指点, 今日特来致谢。”   他淡淡扫了这琴盒一眼,上等黄花梨木铸就,里头的琴虽暂且窥不见分毫,但从琴盒已知此物珍贵, 他自然推拒:“无功不受禄,孟小姐客气, 然而在下愧不敢受。”   孟璇伸出来的手顿在半路, 好一阵子才将琴盒竖捧在身前,挑眉冲他一笑:“这就是薛大人的待客之道?”   薛敬仪愣住, 尔后请她进门, 引她入客厅, 亲自为她添茶。   她依旧捧着那把琴,手不得空,他只好将茶杯递到她跟前的案上, 她垂眸看了一眼,径自将琴盒打开,里头是一把上好的三弦琴,紫檀铸就,上刻制琴师江固安之名。江固安此人,放眼天下,也是千金难求一琴的制琴大师,好南弦之人虽少,但因他三年才制一把琴,等着求一把江固安琴的人能从南都排到京师。   他那日在孟璇那里见到的明明是她用来附庸风雅的北弦,他能断定,此人不懂南弦,平素自然不会有收集此琴的兴趣。   短短两三日,她竟然能求到一把江固安的琴。   他不由得抬眼正视了她一次。   她将琴捧出,递到他跟前:“也不怕你笑话,我本就不会南弦,但毕竟千金方得一把江固安,若不物尽其用,也是暴殄天物。”   他没有要接过的意思,她只好补道:“既然大人好此琴,能否请大人帮我试下音?”   她这般说,他再介怀倒显得他过于不磊落了,他挽袖将琴接过,手指甫一触及琴柱,顿觉出此琴之珍贵,怕是就算在江固安本人的宅子里,这把琴也是万中挑一。   好琴之人自然不舍好琴被糟蹋,他低头认真为她调音,长眉隐在琴头之后,显出一种别样的疏淡来。   看在这把琴的面子上,他也肯同她说几句闲话:“此琴难求,况才几日功夫,便是要往长洲求江固安赠琴也来不及,孟二姑娘是如何得来的?”   孟璇没料到他问得这般直白,微微犹疑了下,老实答道:“去找我二嫂要的。也不怕你笑话,二嫂那里的稀奇宝贝虽多,但别的都说随便拿,独独这把琴,我死乞白赖地求了好几日,嘴皮子都快说破了,今儿二嫂才恋恋不舍地命人给我送了过来。”   “二嫂?”   薛敬仪搭在弦上的手指骤停,不着痕迹地套她话:“宣府会南弦的人实在是少,女子习南弦者更是少之又少,楚阁老这位千金竟有此爱好。”   她不甚在意地道:“依我看,二嫂倒也未必会,兴许只是爱听罢了,毕竟祖籍应天府,好听昆曲或评弹也不足为奇。”她想了想,又道,“不过吧,我原来和二嫂有点过节,这次去求她也算死皮赖脸了,倒没料到她真肯将此琴赠我。”   “过节?”薛敬仪也不知为何她一提到楚去尘这个妹子,他竟也对旁人后院之事生了几分探询心思。   孟璇总算觉出他这反应前后反差太大,后知后觉地发现自个儿多嘴,讷讷地拣了不大要紧的话补救:“也不算有过节吧,就是各自看彼此不大顺眼罢了。”她脸涨红了些许,不太自在地道,“再说了,我又不是白拿,她虽不肯要,但我也把银子送去账房了。”   这琴哪是市价能买到的。   薛敬仪失笑,只道:“据我所知,因当初孟世子遇刺一事,淳老爷如今还停职在家吧,孟二姑娘的月钱倒是多。”   旁人只道父亲停职是因当日鞑靼之事久无进展,家里人却都清楚是因为她那个不成器的亲哥犯浑冒犯了楚怀婵,毕竟孟璟这人懒得同他们弯弯绕绕,停职令出来的时点一点也没避嫌,只是不知为何她爹竟对孟璟这般行事半点意见都没有。   孟璇脸上挂不住,但也没法把这种事拿出来解释,只好尴尬地笑了笑。   至于月钱,她则更不敢提,总不能说这都是她这个二嫂进门前她和娘亲从人家账上克扣下来的吧,只好强自找了个托辞:“这些年也攒了不少,托人拿出来在外经营庄子田产呢,到如今买把琴添座小宅子也还是勉强够用的。”   薛敬仪低低笑了声,也不知听没听出来端倪,总之只是慢条斯理地将垂散下来的广袖重新挽了上去,又低头去试音,神情专注,似是半点不容打扰。   孟璇想说几句什么,又不敢出声扰他,交握在一起的手指不安分地互相摩挲,竟生生在这深秋傍晚生出了几分热意,不由得拿了锦帕扇风。   时不时带起的风惊扰了薛敬仪,他抬头看她一眼,淡淡道:“近日天气多变,孟二姑娘若是考虑好了,日后少出门才是。”   孟璇忽地止了动作,就这么绞着帕子,手心缓缓浸出一层薄汗,不大自在地道:“二哥的事我的确是管不着,此前鬼迷心窍做了蠢事,多谢薛大人提醒,更谢大人手下留情没向都察院递本子,改日必想法子请二哥亲自来向大人道个谢。”   “想法子”这个词用得颇为微妙,就孟璟那个目中无人的狂妄样,她能请得动他?   他觉出几分好笑的意味来,将调好的琴递还给她,不甚在意地道:“那倒不必,我可没说对孟世子的事既往不咎。”   孟璇愣住,伸出去接琴的手顿了一下,疑惑道:“那薛大人什么意思?”   他见她不接,将琴放回琴盒中,道:“我与孟都事同朝为官,孟都事在宣府和整个后军都督府的身份地位和影响都非旁人所能企及,御史巡关,对他多留几个心眼儿自是应当,更是职责所在。况且,历朝历代,因言官弹劾而一朝覆灭的世家勋贵可不在少数,言官非好人,拿捏不住收买不了的监察官则更是危险,孟都事尚且怵我几分,孟二姑娘倒是敢凑上来……”巴巴地献殷勤。   他没将后半句会让姑娘家尴尬的话点破,只是轻笑了下:“但孟二姑娘你不同,孟世子是你二哥,西平侯与令尊兄弟情深在朝中更是人尽皆知,若西平侯府当真大厦倾倒,莫说孟氏一族必受牵连,连你二哥的外家,纵是宗室之后,必也难辞其咎。人说孟二姑娘骄纵……”   孟璇噎住。   他却好似并不觉有什么,径自接道:“往日只当是误传,今日一见,知果真是三人成虎。”   她便又笑起来。   他却接道:“依在下看来,这怕不只是骄纵,实是脑子不大清醒。”   孟璇当场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他却连看都不看她一眼,只看着院中的照壁,一点点地目视着夕阳西斜。   光影渐黯,天地俱寂。   他淡淡道:“你我立场不同,我为朝廷效命,自有应尽之责。而孟家的倚靠,唯孟世子一人而已。孟二姑娘若当真有心,不如想法子劝劝你那位二哥,从前的战功也够供奉他一辈子为人上人了,务必安生点别越界才好。”   这话说得过于直接了,孟璇方才还差点被他的口不择言气得当场去世,这下却将此前的恼羞成怒忘得一干二净,只怔在原地,细细回想了一遍他这话,睫毛微微颤了下,敛衽还了他一礼以谢这几句提点。   眼见着他要下逐客令了,她赶紧开口:“这琴还是大人留着吧,我不懂南弦,看二嫂这般珍重,必然是把好琴,留给我也是浪费,放在大人这里,也算物尽其用。”   薛敬仪还要推却,她又赶紧道:“二嫂既然听出来我是想借花献佛,最后却也赠了我,薛大人便不必介怀此物还有旧主。”   薛敬仪的注意力再次被“二嫂”这个字眼所吸引住,他垂眸看向她绞在一处的手指,忽地动了旁的心思,道:“劳孟二姑娘等等,在下有一事想请教。”   孟璇不料他竟会主动留她,受宠若惊,忙道:“好。”   薛敬仪回书房取了一张宣纸过来,孟璇看着他一点点地打开宣纸,画像里边是一名女子。   雨夜暗巷,灯火朦胧,出炉银披风的前襟处,纤细睡莲将阖未阖。   她怔在原地,一点点地抬头看向薛敬仪,不可置信地问:“你画她做什么?”   这个“她”字用得好,薛敬仪意味不明地笑了下。   她这反应倒省了他许多事,他不必再问也知此人必是她那位二嫂了。   他从前和楚去尘两人,一个被困在都察院出不去,一个则锁在翰林不得升迁,一朝境遇相同,又是同一科出来的进士,同在翰林院待过两年,共同编纂过先皇年间的史书,颇有几分惺惺相惜之感,私交不少。当日楚去尘送亲来宣府,他还特地去会了会他这位同窗。   如此私交,两人又都是处处护妹子的,令仪的病楚去尘知道不少,楚怀婵之名,他自然也听说过不少,只是毕竟是尚未出阁的女儿家,不曾打过照面罢了。   那日雨夜偶遇,他本就起了几分怀疑,只是国公府如半个铁桶,他一时还没有办法打通找法子查探,没想到孟璇送上门来,倒叫他轻易地探知到了那晚之事的些许破绽。   但他不能如实相告,只得微微闭了眼,撒了个昧心的谎:“孟二姑娘认得?国公府在此地也算神通广大,正想让孟二姑娘帮忙找找此人,当日初初一见便觉……”   他没再往下说,已算是将此事揭过。   孟璇知这后半截话自然是溢美之词,苦笑了下,带几分涩味,也带几分不明的情绪:“我哪认得此等佳人?薛大人自个儿再花心思找找吧。”   她目光落在他正缓缓收起的小像上,眼神定在画中人的眉目间,里头蓄满了诸多情绪,到最后,竟隐隐泛了一丝水光。   她强自笑了下,再抬起头来时,已风轻云淡,客气疏离地冲他道别。   等她走远,薛敬仪这才发觉她竟当真将此琴留在了此处,他看了眼纂刻的江固安三字,摇了摇头,将琴放回琴盒,预备找个时间还给她,但这琴却如何也放不平整,他探手去摸索了会儿,才觉出琴盒底下尚有玄机,里头还藏着一暗盒。   他取出来打开,里头正是刻着“俞”字的那枚佥书玉佩。 第54章 栖月阁夜话   孟璇从庆安巷出来, 路过那日同薛敬仪初见的巷口, 见着那株老槐树, 不自觉地顿住了脚。   她静静立在树荫底下, 任由树冠将她整个人一并覆住, 微微闭眼, 仰头去感受天际仅存的几片残霞的光热。   闭眼的时间久了,她装扮又着实不算普通, 惹得身旁经过的路人都不由得跟着她仰头往上望了望, 也不知是因她的举止奇怪, 还是因为她的身份想来非富即贵。   她却浑然不觉, 只静静感受着枝叶缝隙间倾泻进来的光影。   直至,日头倾倒在远山之后,天际铺染上一块乌沉沉的布,槐树上亦发了寒, 渐渐结了层白霜。   她总算平复下来,没叫车马, 自个儿缓缓往国公府走去。   昭德街上住的大部分都是孟姓子孙, 只是如今一代代下来,大多成了不大来往的偏远旁支, 她路过第二处街口的时候, 总算轻轻叹了口气, 仰头看了眼那块非孟姓的突兀匾额。   那是当年祖母为她父亲择的宅邸,想着分家之后,她大伯为嫡长子必然是得承袭家业的, 也为她这个小儿子尽份心。不料西平侯却大度得很,律法上虽说财产诸子均分,他却半分没要,几代人累积下来的家产外加几代高门贵女的嫁妆就这么全给了她这个不成器的爹,又说他们一家也就回来打仗时会带上孟璟回来住上几日给祖母请个安,国公府空置着也不好,这么好的宅邸不用也可惜,连宅邸也几乎是一并赠予他们了。   但不成器终究是不成器,赌这东西沾不得,况她这个爹还是位专在赌场上做善事的老赌棍,混账兄长更是吃喝嫖赌样样不缺,银子大多捧给了外头的心尖尖儿,她母亲因为是续弦,出身也并不算上乘,打理家产并不见得心应手,却又因小门小户的那点小心眼而不放心交给外人来帮忙,以至于日子竟然一步步愈发惨淡。祖母如今年纪大了也不大管事,不知她这儿孙辈内里的龌龊,直至某日出府进香路过此处,恍然发觉连此处宅邸都换了匾额,一口心血呕出来,从此竟也不大再像以前那般事事照料他们了。   她原本样貌家世样样出挑,就算不是最上乘,但也决计不差,她也不知,竟然为何一步步走到了如此难堪的地步。原本议亲在即,递了名帖的公子哥也不少,但因着父亲突如其来的停职,这事便又耽误了下来。   如今天降一个薛敬仪,当日初初一见,她便总算知道了什么叫做“春闺梦里人”,这才厚着脸皮去找楚怀婵要了那把江固安琴。   可如今,一见他那幅小像,他又是那般说辞,她忽然觉出世事竟有几分荒诞的意味来。   她强自苦笑了下,沿着昭德街缓缓往回走,鬼使神差地未走西角门,反倒是从东角门绕了进去,在东池边枯坐了会儿。   将近月中,月圆风冷,秋霜四起。   她静静坐了小半个时辰,等脚上的酸疼都消得差不多时,往西边看了眼那方小院落。   这方院落里灯火通明,楚怀婵正叫人搬了张小几到罗汉床上,随即屏退了下人,只有时夏在旁伺候着,她便也没了规矩,随意盘腿坐了会儿,又觉不舒服,脚斜斜支出榻边,拿脚后跟时不时撞着床沿玩,却一直拿着她手里厚厚的一摞纸细细阅着。   她看一张便往几上放一张,分成两摞,一摞很厚,一摞却只有寥寥几页。   她看得实在是认真,时夏忍不住劝:“小姐明日再看吧,东西在这儿又跑不了,夜里实在伤眼,您也别不在意。”   她自顾自地接过话头:“等日后上了年纪,有得我哭的时候?”   她拿朱笔勾画了几笔,将手头这页放到少的那一摞上面,笑着说:“时夏,你怎么变得和我娘一样?这年纪轻轻的,还没嫁人呢便这样,日后等你到了我娘那个年纪,可还得了?怕不是要将你孩子都念叨得满地打滚了?”   时夏嘴角抽了抽:“小姐您怎么还这样?都嫁人了也不见正经。”   楚怀婵失笑,将手头那沓厚纸往桌上一摔,佯装生气:“我看你才是越来越不像样了!”   她这一声装得七分像动怒的样子,时夏一慌就要请罪,她将手一摆:“得了,逗你的。去趟阅微堂,看看扶舟走前配的药还有剩么?有的话拿一服回来。”   “什么药?”   “……小侯爷的。”   她忽然觉着这丫头没有以前那股活泼和灵气了,琢磨了会儿,觉着这怕不是被孟璟吓成了这样?自那日孟璟过来过一次,这丫头便一直呆头呆脑的。   她肯定地点了点头,总算明白了为何扶舟出自大师门下还能把神医招牌砸得稀巴烂,连点渣都不剩。   原是被孟璟给吓的。   这丫头风风火火地来回,取了服药过来,说:“那边说小侯爷的药都是每日现配的,这服本是备着给当日晌午用的,但小侯爷当日走得急,也就剩下了,要不够的话劳您派人去知会声,他们再配些简单的。”   她吃吃笑出声来,楚怀婵转头去看她,她总算憋不住,笑道:“那边说,您现在过去,扶舟不在,给您新配的药保证喝了不犯困,请您尽管放心。”   她没忍住跟着笑出声。   阅微堂这些人的嘴上功夫到底跟谁学的啊。   她笑了好一阵子,这才去研究了会儿那服药,越琢磨越觉得那位神医的话不错,扶舟就是块朽木,烂泥就别指望能扶上墙了。   她摁了摁眉心,总算是下定了决心,要替孟璟换个大夫。   她又拿起那摞纸看了好一阵子,正觉眼睛都有点泛酸准备歇下的时候,眼睛忽地亮了一下。这位佟姓郎中似乎还不错,她正准备细看他家医馆的资料时,小丫鬟忽地进来报说孟璇来了。   孟璇除了当初过来找过她几句嘴上不痛快之外,后来再未来她跟前烦过她,这几日腆着脸过来也是有求于她,态度更是客气,她本也就懒得和这等小丫头计较,虽然不大舍得,但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今日还是叫人将琴给她送了过去,后来万叔又派人过来说这丫头竟然还乖乖地送了银子去账房,恍然觉得这丫头倒也还是有点长进。   她没多想,叫人请了进来,见着人进来,甚至没抬头,仍旧在琢磨那张纸,笑道:“又想要什么了?江固安我可没有了,若要别的同敛秋说声就好,她知道办。”   孟璇笑了声:“二嫂这话说得倒是我不是了,这话叫有心人听去了,岂非要说我上门来就是来讨便宜的?”   难道不是?   楚怀婵抬头看她一眼,见她身后的丫鬟捧着一堆匣子,疑惑道:“今儿难道是有好处想着我了不成?”   孟璇挥手,四个丫鬟齐溜地站成一排,动作整齐地将匣子打开来,点翠簪,东珠坠,金钿花……女子名贵饰物一应俱全,映着灯光,精致璀璨,令室内都添了几分珠光宝气之感。   楚怀婵愣住,如今账多交给万叔管着,她偶尔得闲还会去点上一点,再送去给婆母过目,三方盯着,二房手头自不富裕,这想是以前存下的积蓄,今日却送了这般多过来,她眉头不由得蹙起,略带疑惑地看向她:“二姑娘今日碰到了高兴事?”   孟璇不请自来便罢,还不客气地凑上来和她套近乎,径直坐到了她旁边,伸手过来搭住她肩,笑道:“的确是碰见了好事。”   楚怀婵“受宠若惊”,微微坐直了身子,将手头的东西收起来递给时夏,笑说:“有好事倒想得起来我了?”   孟璇目光还落在那摞纸上,将她圈出的“佟记医馆”记在了心里,这才道:“有事向二嫂请教。”   楚怀婵“啧”了两下,挥手叫她带来的丫鬟都下去:“有事说事,礼便免了。”   孟璇抿唇,等人都走了,又看了眼时夏,楚怀婵挥手也让人去了,她这才道:“想向二嫂打听个人。”   楚怀婵愣了会儿,听她接道:“二嫂认得那位巡关御史么?”   薛敬仪。   她眼皮莫名一跳。   这关头谁来同她提这个名字她都是这个反应,况是一直和她没什么往来的孟璇,她迟疑了下,见她这欲语含羞的模样,心下明白了几分,那把江固安琴怕也是被她拿去赠此人了,毕竟此地好南弦者少,她那日又亲眼见薛敬仪随身带着把南弦。   只是么,尚未出阁的姑娘舍得千金求琴赠人,出手如此阔绰,多半是真上心了,她于是半开玩笑地道:“二姑娘这是……心悦此君?”   孟璇见她竟不是先问此人是谁,心中愈发信了几分之前的推测,气不打一处来,面上却还是笑着,以手帕掩面,低声道:“前几日在外头闲逛,见着一位公子,托人问了好半天,才说是巡关御史。”   她絮絮道:“但二嫂也不是不知,这位大人才来宣府不到一年,熟识之人甚少,我只好自个儿查了查,这才发现他和二嫂兄长是同科进士。况逢新皇登基,必然要修先帝朝史书,这查来查去,便发现这次编史是由翰林的几位老大人主持的,其中干活的主力么……恰恰就是二嫂兄长和这位薛大人,说是二人皆学识过人,又性子沉稳,皇上还在国丧期间便特点了下来的呢。”   楚怀婵眼皮于是又跳了跳。   性子沉稳,学识过人?   她怎么听起来这么不像是在说她那个除了好茶一无是处的亲哥呢?   不过孟璇这话倒也确实没错,他们二人的确是新皇元年的同科进士,又共同编了两年史,有几分交情,薛敬仪有段日子频繁过来拜访她兄长,她机缘巧合之下悄悄见过几次这人,因此那晚才会那般失态。   她想得远,好一会儿没出声,孟璇看向她的目光愈发不明,试探问:“原来二嫂不认得的么?”   楚怀婵迟疑了下,终是没有撒谎:“倒是听说过,你若有想知道的,我也可以告知一二。”   孟璇试探问:“他娶妻了么?”   这么直接的么?   楚怀婵懵了下,老实道:“没吧,我出京前不久还听我哥念叨说他还是孤家寡人呢。”   “那有妾室么?”   “……应该没吧。”   “有外室么?”   现在的小姑娘都这么不矜持的么?况也不是天下男儿都和她那个整日犯浑的兄长孟琸似的花心罢。   她摇头:“没听说,不清楚。”   孟璇眼睛亮了下,继续问:“那他家里还有其他人么?”   楚怀婵总觉得似乎哪里不大对劲,但一转头见她这眼神,确实也和她当年见的那些怀春姐妹没什么区别,于是更加发懵。   “万一真成了,嫁过去公婆不好相与怎么办?”孟璇见她不答,补了个说得过去的理由。   她投降,将从楚去尘那儿听说的一并交代了:“家里早年间遇了些事,就剩下一个妹妹,还意外患了病,这位薛大人除了公务,心思大多都花在了给妹子治病上,这才诸事都耽误了。”   “什么病?”她愣了下。   楚怀婵犹豫了下,最终没说实话:“不大清楚。”   孟璇见她欲言又止,最终却改口说不知道,眼神微微变冷,一见她转头看过来,又赶紧堆上笑脸迎她,又瞎扯了半天,最后才找了个夜深的由头说也该回了。   她送孟璇出去,孟璇也没推却,两人一并往外走,到门口,孟璇劝她不必送了,余光微微瞥了眼那摞纸,再次看了眼她圈出的“佟记医馆”的名字,才转身出门去了。   楚怀婵立在门口看她走远,好半天才迷迷糊糊地反应过来,世事竟然如此荒诞?   这位二姑娘才刚挂念上她的新情郎,她二哥却已经把她这位未来情郎列入危险名单了,说不准哪日便要下手。   她摁了摁眉心,想着孟璟虽不管这些破事,但牵扯到薛敬仪,等他回来还是要同他交代一声,总不能放任自家妹子跳进火坑吧。   孟璇出了栖月阁,又去东池边立了会儿。   湖面平静。   天光全黯。   她怔怔看了好一会儿,漫不经心地吩咐丫鬟:“明早去趟佟记医馆,替我约次诊。” 第55章 佟记医馆   楚怀婵是第三日申时到的佟记医馆, 这位佟大夫在宣府还算颇有名气, 犹以善治骨伤闻名。但她并不敢贸然把人给孟璟带回府里去, 怕伤还没治好, 她便先被孟璟一掌给劈死了。   她今日不过是先过来探探情况, 穿得很是朴素, 作市井打扮,更只带了时夏一人, 两人扮作姐妹, 说是伤筋动骨, 脚伤虽好, 但骨头里边一直隐隐的疼想找大夫问个究竟。   毕竟孟璟当日交代过那么一句让她不要出府,她虽一路出来也没见有人拦她,但毕竟也是偷偷摸摸跑出来的,花了好些功夫。她本想着出来一趟不易, 要顺路探看好几家医馆,不料这医院竟然开在小巷里, 一路过来几乎不见行人, 她一时倒有些怀疑是不是消息有误,但她想着来都来了, 还是去探探虚实, 不料进门后, 却发现小小一方医馆竟然门庭若市,好不热闹。   家传医馆里只有一个大夫,药童让候着, 她俩只得坐在一侧,百无聊赖地等着。时夏瞧着一群伤筋动骨直叫唤的病人,直犯嘀咕:“小姐是不是糊涂了,二爷不是外伤么,这一天到晚没个消停的,应该没伤到骨头吧?”   她低头,静静看着手帕上的那朵玉兰,她甚少做绣活,觉着费眼,有那个功夫不如拿来多看几页书,独独手帕是要亲手绣的,不会经旁人手。   这朵玉兰倒也不是全开之态,反与孟璟那晚画的那朵睡莲颇有几分相似之处,将绽未绽,雅致风流。   她瞧了半晌,伸手抚过花瓣纹路,淡淡道:“不是为外伤来的。”   时夏这才明白了几分,问:“是五年前的旧伤么?”   “是啊。”她低低叹了口气,心说她其实也知道多半是白跑一趟,扶舟虽令人犯困的本事一流,但毕竟师出名门大事上也不含糊,若非他悉心调理,孟璟又是个对自个儿狠得下来心来的人,就她那晚看见的陈年旧伤,完全足够令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人颓废半世,永不见天日了。   更何况,说难听点,孟家说是宣府的土皇帝也不夸张,此地的大夫怕是没有一个当年没为孟璟这伤效过力的。   但转念一想,兴许这些老郎中医术突飞猛进,如今又有法子了呢。   人么,总要常怀希望才能有柳暗花明的希冀不是?   她垂眸看向外间的日影,今日日头不大,是深秋季节里难得的好天气,既晴朗,又不算晒。   风日正好,她右眼皮却没来由地跳了下。   她转头去看厅中情况,已快到申正时分,先来后到,她俩因鬼鬼祟祟偷摸出府多花了些时间,本就来得最晚,又作市井打扮,自然没有优待,确实是等得有些久了,但她想了想,还是继续候着。   等快到酉时,厅中总算没有其他人了,她这才准备上前问询。   大夫垂首看了眼药方下压着的小像,冲药童微微点头,药童会意,朝外做了个手势,立时有一醉汉进得门来。   这人酒气熏天,人方进屋,楚怀婵便皱了皱眉,但她想着孟璟还是忍了,只是她还未及开口,大夫先一步说腹中不适请她稍待,人有三急,她也无法,只得重新坐回去。   这一来,醉汉便看清了她的脸。   柳眉杏眼,并非艳丽妖娆之美,然清丽自有清丽的柔婉,举手投足间便是女人最为极致的韵味。再加不点而朱的唇,更是清丽婉约上再添一分勾人之态。   那醉汉打量了她许久,见两人装扮都一般,酒劲上头,居然也就狗胆包天,目光直楞楞地盯在楚怀婵脸上。   美人自有美人的烦恼,她又不算是那种安分到一年也出不了一次府门的大家闺秀,也不是没遇见过这种棘手情况,当下一见这眼神,顿时便明白过来形势不对,立即去寻药童,哪知原本候着的两名小童此刻也都不见了身影。   巧合众多,况这害人法子如此拙劣,她心下一凛,已经明白过来一二。   然而拙劣自有拙劣的好处,若是背地里来些更为阴狠的法子,她兴许还有转圜之法,但眼下这等最不入流的法子恰恰是对付她的最佳选择,她赶紧递了个眼神给时夏,随即起身准备撤退。   她刚站起身,那醉汉被她这动作刺激到,哪能容人逃脱,顿时扑过来,她往后一步,手握上椅子扶手,五指一点点握紧,待得此人到近前时,迅疾将椅子兜头砸下。   那醉汉伸手去摸了摸痛处,见见了血,咧嘴冲她笑开:“不知是哪家夫人?模样这般俊,脾气却这般差?”   他边说边逼近,楚怀婵尚在寻化解之法,他人已扑了过来,她眼看避之不及,时夏猛地将她往旁一推,自个儿却生生被那醉汉困到了椅上,醉汉见着她,晃了晃脑袋,自言自语道:“这个也还不错。”   醉汉猛地一脚踹向凳脚,将时夏摔进了角落,他先看了眼时夏,又转头看向楚怀婵,最终觉着还是后者更美些,跌跌撞撞地向楚怀婵走过去。   楚怀婵方才被时夏这一推,虽避过了那人,但自个儿也摔在了地上,手肘掌心瞬间破了皮,细小的血珠子缓缓渗出来,手心起了一层湿意。这会儿已是来不及起身,眼见着就要落入贼人之手,门口忽地闪过一道身影,她还没看清怎么回事,那醉汉便已倒下,倒地时头磕在小方几的角上,顿时见了血。   她看过去,见来人竟是薛敬仪,手中一把三弦琴砸在那人头上,生生劈坏一把好琴,只剩一把乌木琴头苟延残喘。   她愣住,旋即下意识地低头看向地面,避过他的眼神。   他却立刻转身朝外,讽刺一笑:“别躲了,孟夫人。”   楚怀婵动作顿住,他也没再看她,迅速往外走,边走边飞速提醒她:“武安伯夫人的车驾怕是快到了。”   她又怔了一瞬,果然巧合太多,便全然不是什么巧合,她一时也顾不得手上的伤,赶紧起身,拍了拍衣裳上的灰尘。   他走得快,然而也还没来得及走到门口,便听到了孟璇的声音:“祖母,这家医馆不错的,您不是阴雨天腿老疼么,反正出来进香也顺路,来请大夫看看也挺好。”   命妇出门,阵仗自不会小,乌泱泱一大群人已至门口,堵住了他的去路。   孟老夫人一眼看见厅中的一片狼藉以及还未来得及完全整理好仪态的楚怀婵,孟璇却第一眼看见了香炉旁的薛敬仪。   她目光在两人间来回打量了两三次,全装作不认识他,对楚怀婵笑了声:“二嫂怎么在这儿?还作这副打扮?”   时夏刚从地上爬起来,见她这不怀好意的问话,便知这位二姑娘前几日的谦逊有礼都是装出来骗楚怀婵那把好琴的,现下总算是露了真面目,顿时心头火气,气势汹汹地往楚怀婵身前一站,怒斥道:“来抓药犯了哪条王法家规了?值得二姑娘一来便这般质问二少夫人?”   孟璇气得一口气噎住,还未出声,却听孟老夫人将龙头拐重重一拄:“掌嘴。”   时夏怔了一小会儿,也知自个儿确实做错,孟璇再无礼,毕竟也是主子,哪有丫鬟这么和主子说话的,但毕竟委屈,鼻子一酸,低低应了声“是”。   这家医馆的主人原本候在后头,只按当日东家的吩咐拿钱办事,但如今一看孟老夫人这命妇仪仗,宣府这地儿的命妇,除了那位后头搬来的西平侯夫人,便只这么一个武安伯夫人,再见这位老夫人不怒自威的气势,瞬间明白过来招惹上□□烦了,三魂六魄齐丢,吓得最后一魄都快升天,只得捂紧了嘴,招呼两个小童一并从后院翻墙逃了。   楚怀婵听得后边门帘倏地放下的声音,余光淡淡扫了一眼,又睨了孟璇一眼,虽还不明白自个儿哪又惹得这人不痛快了,但已是明白过来这出戏的始末,顿时觉得连骂她一句“蠢材”都是玷污这二字了。   她握住时夏正准备抬起往自个儿脸上招呼的手,淡淡道:“老祖宗明鉴,这丫头是我的陪嫁丫鬟,虽说随我嫁过来便属夫家了,但毕竟从前在娘家时,连我爹娘都不曾苛待过分毫……”   她没说完后半截话,微微看了眼薛敬仪,薛敬仪也觉撞破这等高门大户内宅里的龌龊事很是尴尬,连脑仁儿都一阵一阵地疼,干脆转了个身朝向东墙,强行将自己塞进了墙角,试图让在场众人当自个儿全然不存在。   天知道他只是觉得这琴当日淋了雨音色如何都不复当初,准备带去琴店试试能否修复,哪知在半道见到了国公府的车马,他本也没太在意,但他抄近道过来,如今想来这家医馆兴许便是特地为孟老夫人留的门,大门敞开,这条巷子里又实在是寂静没什么人声,他路过时不经意间听得里边的动静,发觉形势不对便出了手,他敢对天发誓他动手前压根不知这醉汉前头的女子到底是谁。   等发觉此人见他躲闪,他才多看了眼,认出是那晚和孟璟同行的人,又想到回国公府压根不是这条路,瞬间便明白过来一二。薛家不过是如今没落,从前也是深宅高院,他并不是没见过这等腌臜事,便好心出口提醒了她一句,为避嫌自个儿也打算迅疾撤退,哪知孟璇这蠢材来得这般快。   天知道整件事里别的都是早有预谋,独独他这儿真全是巧合。   就他最无辜好吗!!!   他今日出门一定是忘看老皇历了!   偏生这会儿这位武安伯夫人带的人将大门全堵死了,他还出不去,他对着墙角深深叹了口气,试图装死。   孟老夫人却压根儿只看见了地上躺着的醉汉和他跟前形容凌乱的楚怀婵,没发觉此地还有外人,打定主意要先教训这翻了天的丫鬟,冷冷地盯了时夏一眼。   时夏抬手准备动作,楚怀婵却用力握住了她的手,她方才倒地时本就受了伤,这会儿手心还带着血,时夏怕弄疼她,也不敢挣扎,一时场面有些僵持不下。   楚怀婵抬眼看向孟老夫人,手半点没松,两相对峙,谁也不肯让步。   半炷香.功夫过去,孟老夫人终是觉得这小辈太不给她面子,她又不是偏心不打算教训孟璇失礼,但高门大户里怎能容一个小丫鬟如此放肆,自然要先教训下人再说主子的不是,于是开了口:“下人要有下人的规矩。”   楚怀婵往前站了一步,将时夏护在身后,微微笑了笑:“倘若我今日就是不允呢?”   孟老夫人一口气噎住,一句“来人”还没喊出口,忽听背后有动静,不由得转身看过去,门口众人自动让出一条缝来,尔后便有三团圆滚滚地滚了进来,在地上遛了几圈才消停下来,最终停在孟璇脚下,正是医馆大夫和那两名小童。   那三人连大气都不敢出,孟璇脸色却“唰”地一下煞白一片,抬眼向门口看去,那缓缓踱进来的,不是早说出远门去了的孟璟是谁?   她双腿一软,却还强自撑着没露异色,毕竟当日她在楚怀婵那里见着她在看医馆的资料,后来一查知佟记以疗骨伤为主,便知她是在为孟璟选大夫,但孟璟必然是不肯随便用旁人的,楚怀婵必然会提前来查探,她这才派了其他人过来和大夫交涉布这一出最浅陋却也对女人最恶毒的局,等今日午后得知栖月阁里空了,她这才拉了老夫人出来唱这一出戏。   医馆的人并不认得她,孟璟就算要插手,想必也暂时查不到她身上,她这般想着,挺直了腰杆看向他,甚至还面色如常地唤了声“二哥”。   孟璟压根儿没搭理她,他走得慢,边走边环视了一圈厅内情况,又侧头看了眼墙角那个还在装死的背影,最后定在楚怀婵跟前。   他缓缓抬手,拿拇指指腹替她将颊边不知何时沾上的脏污轻轻擦净了。   他拇指上有厚茧,磨得她细嫩的肌肤微微刺痛,令她手不自觉地握紧了几分。   时夏被她捏痛,倒吸了口凉气。   她这才回过神来,却也没松开她,只是平静地抬眼看向孟璟。   孟璟收回手,声淡淡的:“不允便不允,我准了。”   声音不大,但此刻厅内死一般的寂静,众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楚怀婵闻言,总算是松开了一直紧握着时夏的手。   他凝神细看了一眼时夏被她握过的那只手,转身看向孟老夫人,平静道:“祖母今日舟车劳顿,请先回府休息。”   就这么简简单单的十几个字,这事他来做主叫她不要再插手的意思却再明显不过。   他就这么看着她,一副不甚在意的表情,甚至还微微低头看了眼袍袖中露出的几颗念珠,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   道家混元流珠啊。   她修的却是佛。   孟老夫人忽觉全身乏力,虚虚抚了抚额,摆手道:“也好。”   她说完便走,一众人跟着她乌泱泱地往后退,门口顿时便空了出来,孟璟淡淡出声:“孟璇,你站住。”   孟璇脚步下意识地一顿。   孟老夫人跟着回头看过来,最终却没说什么,先一步去了,她只得乖乖回了厅内,站在角落想着该怎么应付这一茬。   孟璟又看向角落里仍在缩着头装死的乌龟:“薛大人当日疑惑想必已解,若有他事,还请改日再递拜帖。”   他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若是薛大人请的文书下来了,我也恭候大驾。”   “文书”二字惹得楚怀婵抬眼看过来,他却不着痕迹地避开了这道目光。   薛敬仪一见这些女人间争来斗去的事便头疼,已经缩在角落里巴巴念了好一会儿“南无阿弥陀佛”,巴不得有位活菩萨来渡他出苦海,听得这话,懒得和孟璟这落井下石看他笑话的狂妄小人逞口舌之快,赶紧行礼告退:“孟世子家事,自然。”   他话说得太过简短,说完便提脚往门口去,长袍无意间被那把残存的乌木琴头勾住,他竟是连头也没回,由着长袍被撕下一角,径直往外溜,倒像是在避什么洪水猛兽似的。   这阵势简直是落荒而逃,和那日在茶楼中暗藏机锋咄咄逼人的气势差了十万八千里。   孟璟看了好一阵子,嘴角那抹玩味的笑愈盛。   薛敬仪他居然怕这个?   堂堂七尺男儿,最怕的居然是女人堆?   难怪那晚他一提说要给他送几位美人,他脸色便如此怪异。   孟璟越看越觉好笑。   等人走远了,才缓缓收回目光。   他扫了一眼孟璇,嘴角的笑意缓缓收起。   孟璇忽觉脊背生寒。   他给时夏递了个眼神:“扶去后边坐会儿。”   时夏忙不迭将楚怀婵带走了。   一时厅中便只剩了孟璟的人,孟璇强自镇定地唤了声:“二哥。”   孟璟点头应下,淡淡道:“过来。”   她犹豫着走近了两步。   孟璟就这么看着她,她没办法,只得硬着头皮接着往前走,直到停在他一步开外。   她本想解释几句什么,孟璟却压根儿不打算听她胡扯,她方立定身形,便觉右臂“咔嚓”一声响,尔后听见他问:“是这只手给的银票收买的人么?”   她在意识到痛感之前便先一步哭了出来,她泪眼婆娑地抬头看向他,不可置信地唤了声:“二哥?”   孟璟没理她,径直吩咐东流:“送官。”   东流知他懒得脏手料理这些人,立时叫人过来将医馆三人和那醉汉一并捆了带走。   孟璟下巴抬了抬:“这儿还有一个。”   东流看向孟璇,呆楞了下,又听他道:“顺便告诉臬司衙门一声,说孟淳老爷歇得也够久了,该复职了。”   孟璇双腿一软,一时间顾不得痛手,赶紧求饶:“二哥,你放我一马吧。”   毕竟没成事,就算报官也未必见会有多重的惩罚,但是污人声誉这种事毕竟不好听,况且……虽然审案有亲属回避的规矩,但孟璟发了话,若臬司衙门当真不敢逆他的意思,要将这案交由自个儿父亲来审,这传出去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只怕他们家都会成为全宣府的笑柄,她这辈子更算彻底完了。   她哭得伤心,东流一时也犯了难,看向孟璟。   孟璟看也没看她一眼,淡淡道:“照做。”   孟璇不敢相信他当真这般不顾及整个国公府的面子,一时间有些口齿不清地道:“二哥……我好歹是你妹子……”   孟璟没出声,东流只好强行将人往外带,她快被拖至门口时才忽地想起一事——他从头到尾,都没有责问过一声楚怀婵。   她到底不明白为何薛敬仪会画楚怀婵的像,更不明白她这位哪哪都不近人情的二哥为何会这般相信这个一看便不是什么善茬的女人。   妒忌这种情绪一旦开始在心里滋长,但凡有了黑暗土壤,便只会一点点地侵蚀掉人内心最后的良知与理智。   是以,她选择了最愚蠢的法子,只想毁了她而已,哪怕损人不利己。毕竟,只要孟璟厌她,她余生都不会好过。   她苦笑了下,讥诮道:“二哥你连问都不问一句便能定我的罪,却能如此相信二嫂?”   她笑出声:“薛大人方才也还在此处呢。”   孟璟闻言,总算抬眼看向她,   她见他这反应,嘲讽地笑了笑:“那二哥知不知道……薛大人府里可藏着二嫂的小像呢。”   她话音刚落,便被东流强行拖了出去。   扶舟这才敢去看孟璟,见他正负手而立,凝神盯着那把乌木琴头,那上头还挂着薛敬仪的一角袍子,身后的手已微微握成了拳。   他有些不大放心地看了眼后院方向,毕竟他们的人盯梢了薛敬仪好几日,孟璟自然知道孟璇去找过薛敬仪两次的事,未必没在薛敬仪那儿看到什么隐秘之事。   空穴来风,未必无因。   那晚楚怀婵又确实先是莫名其妙说要喝别的茶支开了他,后便撞见了孙南义的事,薛敬仪又紧跟着杀至……如今仔细回想起来,别说是孟璟,连他都觉得确实蹊跷。   再说今日这事,如今看起来的确是二姑娘在捣鬼,但细究下来,若说是二人约好碰面,被孟璇临时插了一脚也未必不可能。   这事到底会怎么收场,他一时也说不好。   他还在发怔,孟璟已自个儿进了后院,时夏正扶着楚怀婵随意坐在井沿边,见他进来忙要行礼,他径直摆手让人出去,时夏悄悄觑他一眼,见他面色并不好看,迟疑了下,他已不耐地扫了她一眼,她无法,只得乖乖退下。   后院顿时只剩了二人。   她见他如此不悦,先一步出声,语气平静:“小侯爷要问责么?说过要禁足,我又犯了戒,况薛敬仪也在此地。”   他听得“禁足”二字,轻轻嗤笑了下。   她不由得抬眼看向他,他却只是缓缓蹲下身来,拉过她手,看了眼她方才被地面蹭破皮的手掌心,微微叹了口气。   她下意识地想将手缩回,他却不由分说地将她手掌强行摊开,不知从哪儿掏出来一个药瓶,替她上起了药。   落日余晖在他脸上投下一片光晕,她低头去看他,见他神情专注,心里愈发不是滋味,方才还想着他若一来便要给她定罪,她便死活不会开口替自己解释一句,这会子却不自觉地动了下唇。   但她还没来得及出声,便听他道:“我不是生你的气,我是被孟璇这蠢货给气的,使坏都学不聪明点。”   他耐着性子说了到这儿之后最长的一句话:“其次,我既没有派人看着你,也没有叫人跟着你,别误会。是盯着薛敬仪的人说见着了你和祖母,说事情看着不大对,叫我过来看看。”   她愣住,鼻尖不知为何莫名发酸。   他淡淡道:“来晚了,别生气。” 第56章 深渊止步   楚怀婵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他, 想说的话都到嘴边了, 又噤了声。   他垂眸静静看着她的掌心, 两手掌心擦破了几道大口子, 里头暗暗渗着血珠, 他看了好一会儿, 认真细致地上好药,本就是在医馆, 倒也方便, 扶舟翻箱倒柜给他递了纱布, 他右腿难以维持半蹲的姿势, 干脆单膝跪了下来,徒手撕下一截纱布。   “嘶拉”一声,惊得一旁木芙蓉上停留的麻雀倏地飞远。   他左膝上的伤口并未好全,楚怀婵忙伸手去拉他起来, 但她手刚微微动了动,孟璟便握住了她的手腕。   “别动。”   他从出现到现在也没说多少话, 便是连这二字都透着股子冷淡。   但她却轻轻笑了笑, 接了他此前的话:“不晚的,也不生气。”   他手顿了顿, 她又补道:“探子回禀也要些时间, 你这般快便到了, 哪里晚了?”   他继续替她包扎,缓缓道:“祖母只是规矩严,不是针对你, 你别怪她。”   “我知道的。”她乖顺地点了下头,“若针对我,便不会只拿时夏开刀了,这丫头确实脾气冲。”   他抿唇轻笑了下。   良久,她又问道:“但你生气么?”   “我气什么?”   “当着那么多下人,我没给祖母面子,你其实很尊重祖母的吧,毕竟祖母一人将父亲带大,想必很不容易……但重来一次,我也不会让步的。”她声音渐渐低下去,赌气似的点了点头,又提高了声音兀自接道,“你生气便生气罢,关我什么事。”   孟璟失笑,摇头道:“我生什么气,你若让步了倒不像你了。”   他笑了一会儿,道:“孟璇我替你教训过了,别放在心上。”   “没事。”她侧头看了眼院墙,方才飞走的麻雀这会儿正栖在院墙上,叽叽喳喳不知在和同伴说些什么,时不时地探头啄一下脚下。   她看了好一会儿,淡淡道,“二姑娘其实不大有心计,就是骄纵了点,和你差不多。”   孟璟手一顿,她瞬间疼得“嘶”了声。   他没出声,接着忙活手上的活计。   她乐了会儿,笑着说:“孟璟你要不要这么小气啊?”   尾音轻轻扬起,似片羽在他心尖轻轻勾起一阵痒。   他默了好一会儿,才挤出一句:“你想说她蠢学坏都学不会法子太拙劣就直说,别指桑骂槐行么?”   他松开她已经包扎好的右手,又去捉她左手,哪知她冷不丁地道:“我没指桑骂槐啊。”   她右手食指指着将要落下的夕阳,闭着眼仰头,迎着日光笑起来:“我就是在骂你脾气臭啊。”   孟璟指骨忽地响了声。   她笑容僵在脸上,一时之间没想到化解之法,继续闭着眼装死。   他抬头看她一眼,本欲发作,却看见了她这个已经快要僵住的笑容。   他第一次知道,清丽婉约亦可用姿容甚美来形容。   他被微微晃了心神,好一阵子才低下头去,继续替她上药。   楚怀婵等了好一阵子,也不见他发作,知这人又默默将怒火憋了回去,忽地觉着他这日子过得也还蛮凄惨的,有火不能发的滋味着实不算好受,一时之间竟然颇有些心疼。但她想着想着,还是幸灾乐祸胜过了心疼,于是又低低笑出声来。   这一出声便怕孟璟又想折断她脖子,赶紧用被他包成猪蹄的手摸出了手帕,将帕子覆在脸上。   斜阳脉脉,她在日光里仰头,径自笑开。   孟璟被她这愈来愈不收敛的蹬鼻子上脸的做派扰得怒气上头,准备训她几句,一仰头却看见这样一幅画面——金色斜阳洒下,她迎着暖阳笑开,绣工精致的手帕覆住了佳人大半脸颊,独留右边梨涡浅浅,一旁一朵玉兰将绽未绽,雅致风流。   甘松味淡淡萦在她身侧,孟璟就这么看失了神。   好一阵子,他才低下头去,边小心翼翼地替她包扎,边道:“我让你好生在府里待着,不是要你禁足的意思。我若当真要软禁你,你今日哪能出得了府门?”   他很认真地接道:“我说过让我试试,我便会认真试试,但你得给我时间。我只是想着,带你出来一次便生了这许多乱子,你又受了寒,好生在府里待着不要出来乱跑也好,好好养养身子,也给我点时间。这事上,我连对母亲都没怎么说过实话,总要慢慢来。”   楚怀婵脸上的笑意一点点僵住。   他很少说这么长的一串话,惯常一句两句敷衍便已算是很给面子了,今日这番话倒有几分娓娓道来的意思。   她揭下手帕,低头去看他,他正专注地替她缠了一层又一层纱布,活要将她这只手也缠成猪蹄。   她哽了好一会儿,方才想说的话全数忘在了脑后。   孟璟一抬眼便见她这生无可恋的眼神,以为她不信他说的话,他还从来没对人这般推心置腹过,这呆子居然还敢怀疑他,他心里腾地蹿起一阵火,正要发作,忽然听见她说:“孟璟,我没有很在意的。”   “什么?”   她笑笑:“我没有很在意你怀疑我。”   他手上力道没控制好,她疼得咬到了唇。   “若我是你,也定然会起疑,将心比心,我真的没有很介意你怀疑我。你我都不是圣贤,不过是人之常情罢了。”她又仰头看了眼太阳,迎着斜阳笑起来,“但是吧,孟璟……”   她声音轻飘飘的:“你既然愿意试试,那便不必先在心里给我判个死刑,再一点点地说服自己,说她其实不是这样的,再慢慢减成流放,那流多少呢,三千里还是一千里,永世呢还是三年。”   他抬眸看向她。   “这样的话……”她低低叹了口气,“你心里该多难受啊。”   他怔住。   “你心里这样磋磨,实在太苦了啊。”   他心里说不出来什么滋味,只觉一股苦涩缓缓蔓延而上,包裹全身。   他终是没有应和她的话,只是重新低下头去的时候,替她包扎的力道又轻了几分。   他缓缓放下她手,楚怀婵垂眸看了眼这两只猪蹄,没忍住笑了笑,温声道:“你有怀疑,你要问我啊,别憋着。”   她就坐在井沿上,笑意盈盈地看着他。   井口旁边的木芙蓉斜支过来一朵,衬在她脖颈后方,愈发衬得人比花娇。   良久,他终于开了口:“你不怕……我拉你下深渊么?”   竟只想着要如何打消他的疑虑,却从未问过一句他到底要做什么。   她仰头浅浅笑开,右手摸索着探过去,握住他手往上一拉,他借力起身,见她拍了拍井沿,他看着井沿边缘的细小青苔,犹豫了下,觉着这地儿实在是坐不下去,但她不肯罢休,又拍了两三下,嘴角梨涡愈盛。   他叹了口气,掀袍在她身旁坐了下来。   她这才罢休,但也不肯收回手,闭着眼摸过去,将他右手拉过来,扒拉着手指数:“首先呢,见字如面,你的字不像是大奸大恶之人的字。其次呢,你很好的呀,你看,你肯纵猫爷撒野这么多年,还能容扶舟犯这么多年的糊涂,嗯……我嫁过来之前呢,我哥很是高兴,每次醉了茶便拉着我同我讲,说你十六岁那年就在长城塞请镇朔将军印斩了一名临阵退缩导致错失战机的都指挥使,二品大员呐,还是远支宗室,十六岁……”   她“啧”了两声:“听说把先帝怄得五六日食不下咽,最后派钦差到长城塞赐了你一把宝刀……刀呢,是书房里那把吗?很威风呢。”   她说着说着神色却渐渐黯淡了下去,有些惋惜地道:“怎么如今却不肯用刀了呢?”   他本不想回答,但她就这么拿手指在他手心里画着圈,一下一下的,带起一下又一下的酥.痒,他深深吸了口气,迫自己将这股心烦意乱压了下去,下一刻,她却拿食指描摹了一遍他虎口轮廓,停在那处厚茧上,尾音轻轻上扬:“嗯?”   他默然垂首,看向她放在他虎口上的手指,莹白葱嫩,玉手纤纤,触感柔软。   他犹疑了好一阵子,虽未尽数如实交代,但好歹吐露了一半缘由:“刀法是父亲亲自教的。”   她愣了下,轻声道:“都会好的。”   他低低“嗯”了声,没再接话。   她怕他难过,又接着方才的话说:“十六岁敢斩大将,却肯放东流回去送他母亲最后一程,嗯……看你之前的态度,母亲想必是不支持你的吧,但你还是很守孝道啊。你不许四弟练武,是怕他也受伤吧,这种痛和风险,不想让他有半分沾染的可能是不是?对我,说我是呆子便是呆子吧,但呆子她,也懂人心一两分的。”   “你会怎么样呢?谋反么?叛国么?”   她越说颊边笑意越盛:“要谋反,先帝尚武,那会儿后军都督府兵力最少时也有五十万人,率军杀进居庸关或紫荆关,父亲率京卫给你开城门不难的吧?叛国的话……你什么都不用做啊,顶多就是先杀监军和巡关御史,再让都司衙门大开清远门不抵抗就可以了,鞑靼铁骑不到半日便可踏破宣府,可你什么都没有做啊。”   “这样好的人,我不觉得他会做出什么伤天害理遭天地生民唾弃的事来。”   她缄默了好一阵子,轻声问:“当年那一役,还有内情是么?求一个真相竟然这么难么?”   孟璟身子僵了僵,没说话。   她并不追问,只是轻轻叹息了声,继续道:“但是呢,你虽然很好,可若说要我心甘情愿陪你下地狱呢,我也不想说假话骗你,哪怕我现在已经嫁给你了,我也依然不愿意。我还有大好山河没有看遍,还有书山辞海未曾读完,还有外祖密友未曾探望,我不舍得。”   他侧头看了她一眼。   她缓缓接道:“但是啊……我想在深渊前,拽住你。”   孟璟倏然笑了笑。   这笑里带几分寂寥,又像是自嘲,总归……不太相信她说的话。   “我说真的。”   她不知为何眼里竟然盈了泪。   他微微侧身,将肩膀递了过去。   她并不忸怩,自然而然地靠上来,带着哭腔,极轻声地说:“孟璟,你也给我个机会,让我也试试吧。” 第57章 小哭包   孟璟仰头忘了一眼天际。   夕阳隐在云层后面, 晚霞层叠, 红紫相间, 一点点地烧得愈来愈旺, 再一点点地黯下去, 溶于远山。   他已经很多很多年没有再这样看过夕阳了。   那几年里, 他畏光,白日里并不肯出门, 连窗纸都比旁人所用的厚上几分, 整个阅微堂, 便是连大白日里, 都笼罩着一层黯淡阴沉。   只有晚间,他才偶尔会到中庭里坐一坐,看月出东山,再等瑶台月落。   这大半年里么, 则更是心事重重,他也再难有这样的心境, 在夕阳下好好坐上一坐。   他微微侧身, 取过她手里那枚玉兰,轻轻将她眼角的泪一一擦干。   夕阳垂下, 身侧佳人似月。   他安安静静地将她的手帕叠好, 递还给她, 这才轻声应道:“好。”   她握住这一方叠得整整齐齐的手帕,欢快道:“择日不如撞日,快到月中了, 你既然没走,今晚去东池吧,我请你看月亮啊。”   他缓缓抬眼看她:“你怎知道我没走?也可能是半道折返了。”   “不知道,直觉。”她自个儿乐了,“又或者,薛敬仪盯你盯得正紧,我觉得你不会蠢成这样,不是谁都可以随随便便草草埋了便揭过的。起码薛敬仪没了,我哥肯定第一个告假来宣府悼念,未必不能发现点什么。”   她提起薛敬仪,他脸色顿时青了几分。   楚怀婵看得发笑,拉着他起身:“今日天气正好,去不去嘛?”   兴许是瞧着他不大高兴,她这后半句故意带了几分嗲意逗他,勾得他心间轻轻一颤,他本欲发作的怒火今日不知第几次被强行压了下去。   他顺从地跟着她起身往外走,哪知她刚走出去一步,忽地顿住了脚,握住他的手也顿时用力了几分。   “怎么了?”他疑惑地看向她。   楚怀婵脸瞬间红透,迟疑了下,两下将他往外推:“你先出去。”   他没多想,走出去两步,又觉她这反应莫名其妙,好奇地回头盯她一眼,她赶紧冲他摆手叫他快滚,他见她这副忸怩不安的样子,虽说觉得奇怪,但也没说什么,一头雾水地先一步往前头去了。   等见他掀开门帘进去了,楚怀婵这才放心地往后退了几步,悄悄退到院墙下,这才放心伸手去揉了揉……她忿忿地盯了眼那朵木芙蓉,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时夏这丫头的脑子真是越来越不灵光了,方才推她那一把下手也太狠了,她现在尾骨一阵一阵的疼,还不知要怎么办才好。   她缓了一会儿,怕孟璟等得不耐烦,强撑着面色如常地往里走,只是么……这动作实在是慢吞吞,活像是只千年老乌龟边打瞌睡边慢慢往前挪似的。   孟璟立在窗下看了好一会儿,总算看出点不对劲来,他方才因看见时夏手背上的血迹,断定她掌心受了伤并且血还未止住,这才替她简单处理了下,但她手肘处的衣物也还是看得出有过擦痕,他简单想了下便明白过来什么个姿势才能蹭到此处,明白了几分,又掀帘往后头去。   哪知门帘才刚一动,这呆子立刻严阵以待,和防贼似的盯着他,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脑子里那根弦崩到最紧,几乎口不择言:“你想干什么?”   孟璟低笑了声,缓缓踱到她跟前,边走边笑。这意味深长的笑令她颇为心虚,迟疑着往后退了一步,孟璟忽地将她一把打横抱起来,她一时间怔住,迟疑着看向他,他却只是轻声问:“摔着了?走不动的话,能坐么?”   楚怀婵哽了一下,不知他到底怎么看出的端倪,但也没再隐瞒,只是缓缓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啊。”   “……你真是呆子么?”   “你才是。”她瘪了下嘴,颇有些委屈地道,“方才坐着只觉得有点隐隐的疼,应该没大碍,现在让我坐我却未必敢坐下去了,我是真不知道啊。”   他低头看她一眼,见她这可怜兮兮的样,自个儿先乐了,朗声笑起来:“楚怀婵啊楚怀婵,你真的是个不折不扣的呆子。”   她忿忿地抿唇,意图不轨的手试着往他身后探了几分,孟璟冷笑了声:“你敢?”   她泄气地把手收回来,又觉自个儿吃亏,丧气道:“孟璟,我觉得这样不公平。”   “怎么?”   “这老只有你能吓唬我,我一点还手的本事都没有,没这样的道理啊。”她犹疑了下,道,“我真是觉得我这日子过得太苦了啊。”   她这声音压得低,尾调拉得老长,有气无力的,伸出来替他打帘子的手也只微微托高了些许,他拿余光瞥了一眼,觉着自个儿的发冠约莫是过不去,冷冷道:“你苦不苦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这帘子万一砸我头上了,我得先把你扔下去。”   她闻言下意识地将门帘托高了几分,虽然他仍是微微躬身才顺利进了门,但她仍是觉着委屈,原本想着在这武夫面前为自个儿扳回一成,怎么到头来自个儿还是这般没骨气地被他威胁,她越想越气,轻轻“哼”了声,闷闷不乐地将手中的门帘摔了回去,力道没控制好,一旁高几上的橄榄尊瞬间被带下,紧跟着砰然碎裂。   原本在厅中候着的众人闻声看过来,扶舟愣了下,赶紧狗腿地跑去外边备车马,时夏则嘴巴巴地合不拢,就这么望着他俩失了神,她只得压低声音喝了声“闭眼”,这丫头竟还果真乖乖地闭眼了,她顿时又气又笑,目光扫过厅中其他人,这些人都是孟璟方才带过来的人,她虽大多没见过,但此刻各有一张诧异的脸。   孟璟却没觉得有什么,径直将她带上了马车,这才将她放了下来。他自个儿坐了侧边的长凳,将主座的榻让给她,她犹豫了下,试探着往上坐,但刚一沾上去又瞬间弹了起来,她犹豫地看了眼他,孟璟颇觉好笑,唇边勾着一抹淡淡的笑,等着看她笑话。   她忿忿地盯他一眼,咬牙坐了上去,车马疾驰,她如坐针毡,一张小脸疼得煞白了几分,将唇抿成一条线死死咬住,这才生生忍住了这股难捱的阵痛。   等马车转进昭德街的时候,她总算是疼得坐不住,腾地一下站起来,又站不稳身子,只得虚虚扶着榻沿维持平衡。   孟璟看了眼她额上渗出的冷汗,往窗外看了眼,收了打趣的心思,道:“趴着吧,还有一会儿呢,这才刚到昭德街口。”   “不。”她答得斩钉截铁,一想到要在他跟前撅着屁股,这还不如让她直接跳下去得了。   “随你。”孟璟不甚在意地说完这话,又吩咐车夫慢点。   “……孟璟你故意的是不是?”   “我也没说我不是成心的啊。”   她顿时气结。   马车上并不能完全站直身子,她就这么看着跟前这个动不动就威胁她要拧断她脖子、要么就只会拿她当笑料取乐的傻子,忽地觉得委屈得不行,加上尾骨锥心的疼,眼泪“啪”地一声便掉了下来。   情绪一旦开了闸,她便止不住地回想起许多旧事,譬如入京前外祖送她到渡口时陪她看的石桥烟雨,譬如出京前父亲絮絮叨叨地叮嘱若那位世子爷若果真无可救药也别怕、娘家永远是退路,他若当真不拿你当回事,咱们楚家拼了老脸还是可以为你出口气的……林林总总,历历在目,她不知为何悲从中来,眼泪竟似断了线的珠子一般,径直往下坠,如何也止不住。   金豆子“啪嗒啪嗒”地往下掉,原本等着看她气急发飙的孟璟一头雾水地抬眼看向这说哭就哭的泪美人儿,犹豫了下,颇为郁闷地道:“下次真哭的话记得提醒我一下,假哭我便懒得搭理你了。”   女人本就感性,况是她这种本就心思敏感的。楚怀婵心里本就难受得不行,又兼在他跟前再次丢脸,面上愈发挂不住,此刻又被他出言嘲讽说是假哭,心内不知为何突然愈发难受,竟然哽咽出声。   孟璟懵了下,试探问:“诶,呆子,你这是真哭?”   楚怀婵抽抽搭搭地吸了下鼻子,别开脸不看他,甚至还冷哼了声。   孟璟琢磨了会儿,竟然做起了东流的招牌动作,浑身不自在地挠了挠后脑勺,眉间锁成一个川字,凝神看了这呆子好半天,最后认命地叹了口气,起身径直武力镇压了这人丑多怪的呆子,将她死鱼一样地扔上了榻,顺带将她翻了个面儿晒太阳。   他这般想着,果真还是说干就干,将帷幔束起,西斜日光瞬间照了进来,他倚在马车壁上看了眼外边,又回头去看这呆子。   楚怀婵被他直接脸朝下扔上了榻,人本就在哭,这般姿势压得胸腔更是难受,心里边的不舒坦之意愈发强烈,之前眼看着都差不多要好了,还能和他赌气,这下竟哭得越发厉害了,抽抽搭搭不见停,见手帕已被完全浸湿,干脆直接抱了个枕头过来吸眼泪。   孟璟看了好半晌,眼角都没忍住抽了抽,开始后悔他今日抽什么风非要陪她回府。   他蹙眉看着斜晖一点点地照进来,落在她裙裾上的水云纹上,垂坠在榻边的裙角随着马车的晃动,在夕阳下惊起一圈又一圈金色涟漪。   他越看越乐,觉得再晒一刻钟,这条死鱼约摸也就煎熟了,色作金黄,味美肉鲜,大抵尝两口也还是不错的。   若路再远些,约莫还能晒成小鱼干,那只死猫大概会很高兴。   楚怀婵这会儿将头完全埋进枕头里,反正那傻子看不到,她干脆放心地哭出了声。   她正越哭越伤心的时候,忽地感受到孟璟起身往她这边来了,她身子僵了下,下一刻,孟璟忽地一把拍在了她正撅着的屁股上,她顿时头皮都要炸了,脑子里“嗡嗡”地响个不停,转头气势汹汹地吼这净她寻开心的傻子:“孟璟你干嘛呢你?!”   孟璟见她发怒,反而朗声笑起来:“诶,我说……呆子,你怎么这么能哭啊?” 第58章 到嘴的鸭子   楚怀婵猛地将身下的枕头一抽, 冲他兜头砸过去。   孟璟懵在原地。   她居然敢打他???   楚怀婵却压根儿没发觉他已经要动怒了, 只是觉得被他这样说太过难堪, 下意识地吸了下鼻子, 强行将呜咽声憋了回去。   孟璟手都已经举起来了, 楚怀婵忽地抬头看向他, 只是眼睛尚且湿漉漉的,一抬头, 便这么泪眼婆娑地看着他。   他喉结滚了一转, 默默将手放了回去。   她还没来得及开口, 孟璟在这眼神里主动投降:“好好好, 我说错话了。”   他自个儿退回去坐下,离她远远的,楚怀婵却还是死死盯着他,不肯善罢甘休。   他犹豫了下, 又把已经被哭湿一半的枕头捡起来拍了拍,重新塞回她身下, 说了声“将就”, 又试探问:“那怎么办?我给你赔罪吧。”   她没出声,他琢磨了会儿, 认真问:“你也不说话, 那我能怎么办, 让你打回来?”   楚怀婵气笑,这一笑尚未完全收回的眼泪就这么如瀑而下,比方才的阵势还要夸张上几分, 孟璟看着她犯了难,实在是不知女儿家这种哭哭啼啼的毛病到底该怎么治,他踌躇了下,难得放下面子纡尊降贵一次:“我说真的,你要气不过就打回来吧。”   “孟璟,你要不要这么流氓啊?”楚怀婵顿时又哭又笑。   “……”   行吧,他总算知道问题出在哪儿了。   他踯躅了会儿,认真道:“我没耍流氓,就是想逗逗你。”   还不如不解释呢。   楚怀婵默默白了他一眼,将他两下推回去坐下,使劲儿吸了吸鼻子,竟果真将泪意收了回去。   车马入东角门,孟璟试探问:“叫个医婆子来给你看看?”   楚怀婵犹豫了下,听他接道:“我等着就是了。”   您不等还好点呢。   她赶紧摇头,随口瞎扯推拒:“不,我好饿,先吃饭。”   他凝神细看她一眼,楚怀婵这会儿却真的想着吃饭了,她晌午的时候为了偷偷摸摸溜出府去连午饭都没来得及吃,眼下早饿得不行了,偏这傻子还觉得好笑,一本正经地同她讲他压根儿就没吩咐过侍卫家仆不让她出门,倒显得她的偷偷摸摸鬼鬼祟祟越发好笑。   她想着想着,竟还真伸手摸了摸空空如也的肚子。   孟璟哽了一下,径直将她抱下了车。   她看了眼已经完全变黯的天色,犹豫了下,问:“是去我那儿么?我特地吩咐了厨房让晚点备呢,这会子大抵还没做。”   “去东池。”他答得简短,答完继续抱着她往东边走。   扶舟这提前回来跑腿的还算尽心,单层画舫早已备就,未设高脚桌,只设了张低几,一旁为她特地铺了榻,孟璟径直将她扔了上去,递了个枕头给她。   楚怀婵犹豫了下,老老实实地接过来垫在身前,好半晌,她看了眼眼前的小几,长长叹了口气:“你也别跪坐了,随意点吧,我都趴着了。”   孟璟笑出声来。   她补道:“反正你也跪不住。”   孟璟懒得搭理她这种睚眦必报的小人,丫鬟打水进来,他亲自执帕,认真替她擦了遍手,这才自个儿净过手,召人上了菜。   楚怀婵这顿晚饭吃得很是艰辛,这个姿势怎么都不大对,手伸不远,孟璟这人又不喜欢丫鬟替他布菜,伺候的人都很少放进来,连带着她也跟着遭殃,只放了只空碗在面前,孟璟替她夹点什么菜她便可怜兮兮地用她那双猪蹄手往嘴里喂点。   问题是孟璟这人实在不是个手巧的,她手被缠满纱布之后连弯曲都不怎么行,此刻连筷子都不大拿得稳,偏孟璟还故意逗她,给夹的菜都是大块大块的,她拿筷子戳了半天也戳不上来什么,最后一气之下一只手拿了只筷子,左右开弓强行夹了块鸭肉起来往嘴里喂,哪知都快到嘴里了,左手毕竟不大灵活,稍稍偏了一点,到嘴的鸭子瞬间飞了。   她眼巴巴地看着这块煮熟了的鸭子肉长了翅膀顺着地面飞走了,不禁悲从中来,可怜巴巴地看向孟璟。   孟璟正拿了公筷替她夹菜,眼下被她一盯,莫名心虚,手便顿在了原处,不太确定地问:“又要哭了?”   “嗯。”她可怜巴巴地道,“想吃肉。”   孟璟乐笑了,偏今日先是被孟璇那个蠢材一顿好气,这会儿又被这半点不矫揉造作的呆子给逗乐了,心情比之平时实在是好得很,颇有几分不逗到她恼羞成怒便死活不肯罢休的架势来,于是故意板着一张脸,冷漠道:“吃不着便别吃了,你爹要是看到你这个吃相,怕是要将你撵出家门不认这个女儿了。”   楚怀婵一听这个果然瞬间泄气,将筷子往几上一搁,用同样冷漠的语气还嘴道:“那便不吃了罢。”   她还果真说到做到,半点不再看桌上的珍馐,其实大半都是为她备的淮扬菜,只照顾着孟璟的口味给备了一两道其他的小菜,眼下满桌好菜她一口都吃不上,她都快饿到前胸贴后背了,于是越想越气,忿忿地侧头去看窗外的天色。毕竟刚入夜,月色未显,她看了半日也无所获,只可怜巴巴地望着窗下的东池水,肚子里的馋虫顺着活水游到了阳河上,再沿着阳河攀上了岸,到市井中将货郎们挑担卖着的各色小零嘴一一尝了个遍。   脑中餍足之后,她满意地点了点头,全当作自个儿已经饱了。   哪知孟璟这混账东西又让再添了两个菜,她刚一转头就见着一碗莹白鸡丝,眼睛都要盯直了,不死心地重新拿起筷子试了试,然而连块鸭子肉的搞不定的半残人士哪能夹得起来细细的鸡丝,她于是彻底放弃,丧气地将筷子扔到一尺开外,惊起“啪嗒”一声响。   孟璟失笑:“你爹要知道你这德性,怕不是要追到宣府来扬家法。”   “我们家没家规。”楚怀婵理直气壮地还嘴。   这下轮到孟璟生奇:“你爹这么迂腐的老文人,居然没有?我还以为得有三千条家规,但凡犯了错便要抄上几十遍。”   楚怀婵“嘁”了声,闷闷不乐地道:“我都跟你说过了,我爹只是重礼数有点古板罢了,古板也不等同于老迂腐啊,你这一天天的,怎么当女婿的?不埋汰老丈人几句就不舒服了是不是?”   孟璟手一顿,“啪”的一声,筷子从中折断。   “……不是吧?孟璟你这人怎么越来越小气了,还说不得了。”   楚怀婵说是这么说,但实在是没底气和这种莽夫硬碰硬,瘪瘪嘴不敢再说话了。   舱内静默了好一阵子,孟璟唤人拿了个垫子往她旁边一铺,他自个儿掀袍坐了下来。楚怀婵下意识地往后一躲:“有事?”   孟璟挽袖,执起她面前那只甜白釉缠枝莲碗,替她夹了点鸡丝进来,她眼睛顿时亮了下,又听他道:“老实交代就喂你一口。”   楚怀婵别过脸去:“你审犯人呢,还是这么低端的食物诱敌法。”   他再夹了块麻鸭肉,将碗放了回去,慢条斯理地理了理广袖,漫不经心地道:“真不吃?”   她很有骨气地摇头。   “不吃算了。”他唤人进来撤桌。   楚怀婵眼巴巴地看着快到嘴的鸭肉又长翅膀飞了,深深吸了口气,闷闷地道:“孟璟你怎么跟个小孩似的?我又不是……”   他漫不经心地盯她一眼,然而不怒自威。   她自动咽下后半句话,委屈巴巴地道:“你问吧。”   孟璟颔首让丫鬟把她心心念念的佳肴留下了,淡淡道:“是你让我有怀疑就问的,别反悔啊。”   楚怀婵噘嘴,“哦”了声,好死不活地道:“问吧。”   “你和薛敬仪是旧识?”   来者不善。   楚怀婵头皮一阵发麻,她说这傻子到底怎么回事呢,原是这样,她赶紧摇头以表忠心。   孟璟不大信,手没动,她却已经眼巴巴地盯着她的鸭子肉好一会儿了,见他这样,不耐烦地别开脑袋:“又言而无信。”   她本在气头上,哪知他反而更不爽地道:“说仔细点。”   楚怀婵一阵怒火就要涌上来,一抬头见他森然的神情,瞬间蔫了,乖乖道:“我认得他,他不认得我。”   她说得认真,孟璟抬手,正准备将她心心念念的鸭子肉喂给他,她忽然想起来一事,赶紧补道:“也不是,他现在好像认得我了。”   他默默地把手放了回去。   楚怀婵见到嘴的鸭子飞了第三次,总算是忍不住要暴躁了,忽地想起来她那晚的确失态,他确实有误会的可能,于是赶紧卖乖老实交代:“真不认识,他和我哥有旧交,以前常来拜访我哥,我那会儿刚进京,自己没什么藏书,经常跑去我哥那儿打秋风,我哥这人又是个惯不正经的,神经兮兮地喜欢在书房会客,我有几次差点撞见,就藏在书架后头偷偷瞟过几眼。”   毕竟这人长得挺好看的不是么?偷看几眼也是人之常情吧。   孟璟没动,她砸吧了下嘴,认真道:“真不认识,没打过照面。”   “那怎么说他现在认得你了?总不会告诉我今日撞见祖母训话才猜出来的吧,他可为你折了一把好琴呢。”   这话听起来怎么酸不溜溜的?   楚怀婵懵了下,道:“不是。我也纳闷儿呢,他刚才管我叫孟夫人,我也不知道他怎么认出来的。”   这种事她没必要骗他,再说一听“孟夫人”这三字他还挺高兴,他颔首,算是认可了她的答案。   哪知这呆子为了一口鸭子肉,此刻乖顺得不行,连自个儿都给卖了,赶紧继续交代:“再说了,怎么叫为我折了一把好琴?路见不平不行么,你要是撞见了这种事,我不信你会当没看见,你们这种人的秉性不都差不多的么?”   丫鬟刚好端进来一盘橘子,她现在饿到前胸贴后背,见了什么吃的眼睛都放光,边说边伸手去抓橘子:“再说了,我那把江固安琴千金难买,不也在他手里了,勉强算两清了。”   “啪”,刚到手的橘子也飞了。   楚怀婵赶紧摇了两下被打疼的手,边吹气边嘟囔:“诶孟璟,我说你这人是不是有病啊,不给饭吃就算了,连颗橘子都不让尝,你这么抠怎么不见你变成财神爷呢?”   这话也太糙了。   孟璟哽住,几乎都要怀疑他不在的这几天这死丫头又跑哪儿去鬼混了,他懒得还嘴,只是冷冷地问:“怎么回事?”   “什么什么怎么回事啊,问你家妹子去啊,死乞白赖跑我这儿赔了好几天笑把我琴给诳走了,一眨眼就转手送人了不说,倒还又记恨上我了,我还想知道到底怎么怎么回事呢。”   行吧,又是那个蠢材。   孟璟将鸭肉夹起来喂到她嘴边。   楚怀婵后知后觉地觉出几分不对劲来,疑惑地看他一眼,缓缓道:“孟璟,我怎么觉得你这不大像在怀疑我给他卖消息。”   “怎么那么像是……醋坛子打翻了呢。”   “啪嗒”。   到嘴的鸭子飞了今晚第四次。   作者有话要说:  快要饿晕的婵妹依然没有吃上肉。 第59章 陈年旧事   孟璟径直把碗递给丫鬟, 摆手叫人将膳桌一并撤下。   楚怀婵眼巴巴地盯着那块麻鸭肉走远, 下意识地解释:“难道不是吗?你要是审问内奸的话, 应该先问我今日为什么会出现在那儿, 然后盘问我知不知道薛敬仪怎么那么巧也出现在那儿, 或者问那晚我为什么会出现在巷子里, 这关他有没有折一把好琴什么事?”   孟璟脸色越来越难看。   她下意识地噤了声,佯装抽了抽鼻子, 还没来得及开口悔过加卖惨, 孟璟冷冷道:“别装。”   “不装就不装。”她伸手去够桌上的茶杯。   不给饭吃, 喝茶总行了吧。   但她手还没碰到杯子, 丫鬟连小几一并搬走了。   她手僵在半空中,孟璟就这么在旁边看着她,嘴角扯出一个笑来。   “你这也太过分了吧孟璟。”她有气无力地拖长了声音。   孟璟站起身来,她以为他是真被她的口不择言给气着了, 要把她扔在这儿自己先走,赶紧唤住他:“当我没说过, 左耳进右耳出行不行?”   孟璟嗤笑了声, 忽然弯腰凑上来,她顿时吓得不敢再动。   孟璟存了刻意逗她的心思, 见她这反应反而觉得愈发好玩, 就这么倾身看着她, 两人隔得极近,鼻翼几乎都要贴在一起,楚怀婵就这么盯着他的长睫失了神, 一时之间忘记了避让,好半晌,她终于后知后觉地觉出些不对味来,耳垂逐渐泛上一丝红。   孟璟余光瞥到她这反应,嘲讽地笑了笑。   楚怀婵会过意来,忿忿地盯他一眼,拖着病体残躯往后蹭了蹭,试图离这个净拿她寻开心的傻子远点。   孟璟看得发笑,趁她不注意,一把将她抱起来往船头去,她有些发懵:“你要干嘛?”   “扔你下去喂鱼。”   他语气认真:“祖母养了许多鱼在这儿,她那儿离这边近,过来看看也方便。”   “啊?!”   鱼鱼鱼鱼!   楚怀婵脑子瞬间炸开,只剩下一个想法,她完蛋了!   扔人下湖对这莽夫而言绝对不算什么大事,不比拧断脖子这种起码听起来有几分像玩笑话的话,他未必干不出来。   但她绝不能被扔下去,里头是真的有祖母养的几百条鱼啊啊啊啊,她脑子都快炸开了,但她怎么可能打得过这个莽夫,因太饿而半点不清醒的脑子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出来法子。她无计可施,只好大着胆子凑上去,死死环住了这莽夫的脖子,这总不能将她手打断再扔下去了吧。   她这一下猝不及防,力道又极大,孟璟差点觉得他的颈骨也是可以被这死丫头弄断的,不耐地道:“干嘛你?”   “我不想下去。”她认真讨饶,“我刚随便说说的,你怎么可能和他比呢,你比他强太多了,有一身好本事,呃……脾气有时还挺好,总归就是很好……”   这话听着总觉得怪怪的,偏她还弱弱补道:“但我确实还是觉得他其实生得蛮俊的。”   他手一松,往边上站了点。   她立刻将他搂得更紧了几分:“你知道,我其实不大撒谎的啊,我一般就算气你,也基本都是拿难听的真话气你啊,很少真诳你的,我说的明明就是事实啊……”   他作势起了个弧度准备将她往外抛。   她彻底吓破胆,不敢再逗弄他,赶紧结结巴巴地道:“你你你你比他好看。”   她怕还不够,又赶紧服软,委委屈屈地道:“孟璟,我真的怕鱼。”   孟璟手顿住,低头打量了她一眼,见她整个身子都忍不住缩成一团,吊着他脖子的手更是力道又大了几分,他颇觉诧异,仔细回想了下,之前在他那儿,特别是第一次尝到他那儿的淮扬菜时,她想来是太过惊喜,将别的菜都风卷残云一顿消了,但确实好像没怎么碰过鱼。   她又重复了一遍:“我真的怕鱼。”   连声音都有些颤。   这声儿听着弱弱的,倒还怪可怜的,不像是在故意诳他。   他收了逗她的心思,缓缓将她往下放。   她这才看清船头上替她新铺了榻,孟璟轻轻将她放下,又不客气地将她翻了个转儿。   一前一后两个动作的力道千差万别,她先是感受了一把铁汉柔情,后又差点被钢筋铁骨给捅穿了胃,一时只觉五脏六腑都快痉挛了,瘫在原地彻底成为了一条死鱼。   孟璟还没意识到自个儿又干了什么天理不容的错事,召丫鬟重新给她上了几道小菜,亲自替她夹了些菜准备喂她,哪知死鱼一直躺在原地吐泡,嗡嗡地不知道在嘀咕些什么。   他等了许久也不见这人有什么反应,疑惑了好一阵子,恍恍惚惚地意识到可能是自个儿又伤到人了,于是将碗一搁,挪过去将人扶了起来,正准备替她拍拍背顺顺气,方才还好死不活的人瞬间往边上挪了四五寸,将头摇成拨浪鼓,嗫嚅道:“别别别,真会死的。”   孟璟气笑,懒得搭理她,在垫子上随意坐下来,端了碗喂她。   他这次倒是没逗她,毕竟深秋夜里,霜寒露重,方才逗了她一会儿菜便都凉了,他这才让人都撤了重新上,眼下倒是好脾气地喂了她好一会儿。   等尝了几道好菜,再吃上小半碗米饭,死鱼瞬间活了过来,楚怀婵低头看了眼两只被包裹得怎么看都怎么不顺眼的手,砸吧了下嘴,道:“其实这还是怪你,如果你包得好点,用得着这么麻烦么?”   他本没接话,她却自行接道:“瞧你这手艺,还不如扶舟那个糊涂蛋呢,好意思说自个儿是习武之人惯常受伤的么……”   他脸色一凛,将碗一搁,招手让丫鬟把膳桌撤走,却忽地想起来,当日翠微观初见,他在她房内匆忙包扎膝上的伤,她就是这般在旁边喋喋不休,时隔这么久,这人还是半点长进都无。   他哪是不熟练,包扎点外伤能有多难,多受几次伤便什么都会了,不过是觉得她身娇体弱怕她沾了水变严重这才多缠了几圈而已,这死丫头真是半点不会说人话。   楚怀婵不知还在嘀咕什么,等终于把这莽夫骂了几百遍消停了,回过神来才发现她的麻鸭又不见了,她忿忿地盯了这小气鬼一眼,却见他让人热了盘刚才没怎么碰的鱼上来,正认真地挑了块肉多的剔鱼骨。   他这等粗人细致认真地自己做这种事,再怎么看都是一幅奇景。   她下意识地问:“给我的?”   见他点头,她瞬间往后蹭了半尺,跟见鬼似的盯着他面前的这盘鱼:“你自个儿用吧,我不要。”   怕活鱼就算了,好歹会动,连死的都怕?   这是什么怪癖?   孟璟一时愣住,好半天才继续慢条斯理地剔鱼骨,顺带冲她招了招手,让她自觉点自己爬回来。   楚怀婵看了半天他手头那玩意儿,死活不肯动,他便又屈指拿指骨敲了敲桌面,警告她赶紧的,不然他就要强行动手了。   她抿唇,试探着往膳桌前边挪了一步。   下一刻,却又倒退着蹭回去了两三步。   ???   孟璟一头雾水地看着她,将手中的冬青釉碟放到她那边,放低声音劝:“试试?不一定怕的。”   楚怀婵还是摇头,也不说话。   他迟疑了下,耐着性子问:“以前遇到过什么事吗?”   她仍未答话,但脸色却明显不好看起来。   他试着逗她:“被鱼刺卡得死去活来了?”   “才不是。”   也是,她平时吃相还算文雅,那他就愈发搞不懂了,疑惑地看向她,眼神里带了几分探询。   楚怀婵本不想说,但一抬头就见他这眼神,映着刚出东山之月,冷清之下,当真也添几分柔情。   她低头看了眼那碟他细心剔好的鱼肉,犹豫了下,讷讷开口:“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在外祖家里寄居过几年?”   倒是提过,她似乎对她这个外祖敬重有加,时常挂在嘴边。   他颔首。   她接道:“原因是我爹那一年调职到四川任缺,蜀地难行,他们便不带我了。”   孟璟默默回想了下,确实也是在那一年,四川生乱,蜀地偏远,这事成了块烫手山芋,内阁临时调楚见濡过去收拾烂摊子,岂料他倒将这件棘手事料理得很是漂亮,先皇钦提了他入京进户部,后又辗转调任礼部尚书以东阁大学士入阁,再一步步高升到如今的次辅之位。   如今赫赫有名的当朝次辅那一年在朝中才算是崭露头角。   现下忆起来,已是恍如隔世了。   他点了下头,示意他知道了,但见她欲言又止,觉出可能还有隐情,于是问道:“是因为身子太差还是?”   她抿唇,缓缓点头,轻声说:“对外头都是这么说的。”   他愣了下。   她接道:“那年父亲去赴任的时候,本是带上了我的,可是途中遇上了流窜的倭寇。”   她忽地住了声,他仔细回想了下,那几年里后军都督府和鞑靼的战役打得很是胶着,战事吃紧,朝中大部分兵力调集到北地,东南一带倭寇趁乱而起,祸害了好几年,后来等宣府战胜北地战事缓和,先帝才慢慢调兵将倭寇之患一举灭除了。   那会儿倭寇虽是趁乱渡海而来并不成气候,但无恶不作,凶名在外,别说寻常百姓,哪怕一般的官宦富庶之家也绝无抵抗之力。   她这般说,他几乎便能想到些什么了,他甚至就这么明白了为何她亲眼见到他杀人,也并不像寻常女子那般吓得瑟缩作一团,反而有种说不出来的近乎怪异的平静。   她尚在幼时,想必就已经见过更残忍的场面了吧。   他迟疑了下,缓缓起身,坐到了她身侧。   夜凉风冷,她忽觉身子发寒,艰难地蹭了起来,将自己缩进了他怀里。   他在身后默默地搂着她,胸膛宽厚有力,也有暖意缓缓渗透外袍,渗进她心里。   她沉默了许久,仰头望了一眼那轮圆月,终是开口提起了那桩旧事:“那时流寇作乱,混乱之中我们和爹娘失散了,我哥带着我逃了许久,最后还是被抓到了。”   她如今提起旧事,已不再有当年的恐惧和绝望,只是很平静地道:“倭寇的行事,你应该知道的吧……连小女孩都不肯放过的,大点的十一二岁,小点的七八岁,他们也下得去手。我哥怕我被……我哥这人么,虽然看着不大正经,但脑子还是灵光的,不然也当不了榜眼是不是?”   她提起兄长,倏然笑了笑,轻声接道:“他趁乱想了法子带我逃了,但差点被追上抓回去,就差不多是现在这个时节吧,天寒水冷的,他年纪比我大许多,本可以扔下我自己逃的,但他带我跳了江,说哪怕共死也不会把我一个人留在那种地方。”   即便是这样,她也神色平静,甚至还淡淡笑开:“江里的鱼是不是比祖母养的鱼大很多啊?那会儿我总觉得我快没命的时候,惊慌失措间摸到了身边有鱼鳞,像是来等着我咽气而后啃食我的身子似的。其实……兴许是鱼,兴许是水草,兴许什么都没有,只是幻觉罢了。”   “好在恰巧碰上驻军调兵,后来父亲辗转周边总算寻到我们,把我们领了回去。但水太冷了,我那会儿年纪又太小,没经过什么事,被吓着了,一病不起。这一出下来便已耽误了不少时日,朝廷催得急,我又一直不醒,我爹没办法,只好将我送到外祖家里,外祖几乎寸步不离地守了我个把月吧,熬白了所有头发,这才从阎王爷手里抢回了我一条小命。”   她仰头笑了笑:“其实那之后我便很怕水的,但何处不是水啊,没办法,强行逼自己克服了不少。外祖当年因为日夜照料我也留下了病根,身子并不大硬朗,却经常在江南湿冷的阴雨天里带着我去看小桥流水,看得久了,后来竟还慢慢喜欢上了江南的烟雨天。”   “再到后来走水路入京,进京之后又天天被我哥耳提面命地逼着改,也算差不多好全了吧。但很奇怪,总还是偶尔会想起当时摸到的鱼鳞,好像还能体会到当时那种黏腻恶心的触感似的,便还是不敢碰鱼。”   毕竟被倭寇所劫这种事对女儿家的声誉不大好,当年倭寇又凶名在外,哪怕没发生什么,传着传着也便有了什么了。父亲当年没有声张,后来则更不会拿出来说,这桩陈年旧事除了家里人,便再没有人知道。就连外祖家里,舅舅们也都以为她只是单纯受了寒身子又不好无法入蜀这才留了下来,只有外祖一人清楚来龙去脉。   这许多年过后,她今日却这么平静地说起。   方才在马车上还莫名其妙地因为尾骨疼和他的嘲笑这种小事便落了泪的她,眼下却全无泪意。   她没再说话,只是仰头看了一眼当空皓月。   他却忽然想起一事。   他之前只知她怕打雷,但也就是寻常小姑娘怕雷鸣电闪一样而已,也不是真会怕到怎么样,其余大部分时候则狗胆包天,但当日他第一次带她去阳河上见楚去尘时,她却一见栈桥破败,连脚都不大敢迈,他当时还觉得这呆子矫揉造作,如今想来倒算明白了几分,也算是明白了当日楚去尘为何放着城中那么多酒楼不选而偏要选护城河上的画舫。   他当日还觉得这茶痴和他妹子一样神神叨叨,如今才恍然觉出几分背后的苦心来。   纵然你嫁了人,哥还是会像当年一样护着你。   依然会帮你面对你的恐惧。   那日,楚去尘在醒酒之后,在他跟前弯下了清高翰林们自视甚高的腰杆,放低姿态恳请他务必好生照拂他这唯一的嫡亲妹子。他当时许下了承诺,但方才回来的路上,他还自顾自地想着把人晒成鱼干,忽觉自个儿不是个东西,在心里骂了自个儿两句难听话。   她却转头冲他笑开,轻声道:“所以我当初遇到你,虽然你真的是臭名远扬吧,我爹娘也很讨厌你,我娘更是天天一边说着必须要好好侍奉夫君啊一边念叨完了完了这可怎么办要怎么对付那个混账世子爷……”   孟璟脸一点点地黑下去。   她却不觉,径自欢快道:“但我其实还是挺开心的,让我不用进宫不说……”   当日云台之上,他还瞧不起这呆子,觉着这点年纪的小姑娘便只想着爬龙床,对她态度也差到不行。虽然后来相处之下,他觉出当日可能是个误会,多半是出于皇帝之意不得不从,但毕竟他那时并没有把她当回事,早将此事忘到了脑后。   今日经她这一提起,竟还听出了几分阴差阳错之意来,他的横插一脚,反倒无心插柳帮过她一把。   “吉安千户所的将士救过我和我哥的命。”   她继续道:“世袭军户里,南戚北孟最负盛名。南让我多看了这么多年的月亮,北这个么……也曾是以血肉之躯阻挡过鞑靼铁蹄的铮铮铁骨啊。”   “战乱之中,人如草芥,后来听我哥说,当时和我们一起的那些人,没我俩那么幸运,千户所的官兵找过去时,已一个都不剩了。”   她低低叹息了声:“鞑靼的作风,可半点不比当年的倭寇好啊。”   所以,她才会在进门的第一日,便肯设身处地地为他想一想,而后有些逾矩地劝敛秋,说他也未必容易,务必多体谅些,在他和婆母之间多斡旋些,好让母子不至于一步步地生分下去。   他看向她,她又浅浅笑出梨涡。   他见着她这笑容,心底一股涩味缓缓爬起。   刚刚受过这般惊吓的小女孩,尚不知还有没有命能在这世间再走一遭,便被迫远离了最亲的家人。   等清醒之后,便已是孤零零地被寄养在旁人家里的客人了。   从此生恩远,养恩离。   哪怕数年后重回父母膝下,与当年舍命带她离开魔窟的兄长重逢,表面上一切似乎也并无不同。   但其间种种,却已大抵完全不再一样了。   更何况,人多健忘,她的爹娘都未必还能记起数年前这颗未能激起大波澜的小石子。   但亲历过的人,怕是此生都再难以忘怀。   过早地明白复杂的人情间事以至于通透懂事到令人心疼的地步,即便捉弄人也要及时行乐的态度,话里话外对外祖的依恋不舍,以及偶尔提起兄长时那份嫌弃背后的珍重……许许多多细微处的东西,当时只觉是寻常。   如今,却好像突然都有了解释。   凡此种种,皆有因果。   但她却还能整日笑着,每日乐呵呵地同人拌嘴打闹逗趣,惹得旁人气急跳脚,自个儿则乐不可支。   哪怕对连他自己都快放弃了的伤,她也还会一次次地笑着告诉他,都会好的。   他摸了摸她脑袋,连声音都有些哑:“呆子啊,你到底是怎么长成今天这样的啊?” 第60章 西望瑶台   “嗯?”   她疑惑地转头看向他, 认真回答:“父亲和外祖养的。”   “……”   夜风忽起, 船头的莲花灯盏陡然熄灭。   灯影气氛全灭。   孟璟舌尖抵上后槽牙, 忽然想骂人, 最后索性闭嘴。   算了, 和一个脑子不大正常的呆子, 想说什么?能说什么?   他就这么把她环在怀中,闷闷地想, 好在这是个呆子, 不然他今日见到的眼前人, 怕还不知是个什么样。   徐徐说完这一番话, 楚怀婵已经疼得实在是有些坐不住了,但孟璟没出声,就这么安静地环着她,她便也安静了下来, 仰头去看那弯瑶台月。   月出东山,从泛东亭后缓缓升起。   秋寒霜重, 泛东亭的瓦面上已慢慢凝结了一层白霜。   飞檐之下, 吊着一只白鹤风铃。   偶有风起,白鹤展翅, 铃声清脆。   她怔怔地看了好一会子, 忽觉有些冷, 不安分地缩了缩身子,孟璟低头看她一眼,冲丫鬟招手拿了件早就备好的厚实披风过来, 将她裹了进去。   她这才觉得舒坦了些,边看那轮圆月,边认真道:“虽然我觉得你可能不会问了吧,但我还是要同你说清楚。当初在云台,我其实对你那些破事没什么看法的,毕竟我也没亲眼见过不是么,和我又没什么干系。我就是……看不惯有人凶闻小姐,那么好看的姑娘,又这么痴情,这得是什么样的粗人才能把人逼得哭成那样啊?”   她再提闻覃,他想解释句什么,最终却什么也没说。   她继续道:“那晚突然想喝玉露茶呢,是因为那晚的雨很像我入京前的那晚,外祖沏了一壶雨露,和我坐在凉亭里,边听雨边闲话了一整晚。等天蒙蒙亮的时候,茶喝完,话却还没有叮嘱完。我只是想着,那一日我好像又看清你一些了,如果有机会,想让外祖也能看看你,他想必会很高兴的。突然想他了,便想那一壶玉露了。”   孟璟自嘲地笑了笑,她第二日在后院中芭蕉题诗,那一句“不见人间故旧人”,他还以为指的是薛敬仪,生了好一阵闷气,原是这般。   他换了个姿势,微微挪动了下已起了痛感的左腿,将她圈紧了些,贴在她耳边,轻声说:“有机会,带你回趟南都。”   她侧头看他,冲他绽开一个笑,笑着说:“可别又言而无信啊,外祖可最讨厌这种人了,三舅舅当年这样,外祖都直接将人赶出家门了,再没认过这个儿子。”   他颔首,低声道:“放心。”   她这才继续道:“扶舟一走,我刚好看到对面酒楼的薛敬仪,也不是看到人了,就是看到那把琴了,想着你同人说几句话都要去那么偏僻的地方,想必是要避嫌,便想来提醒你几句。不过大概是我太莽撞也太蠢了吧,我一走可能反而惊动了他,他应该是跟着我去的吧。”   “好了,那晚的事我解释完了。”   她仰头看着皎月,单手指月,轻轻绽开一个笑:“今晚的月亮真的很好看诶。”   孟璟“嗯”了声。   他上一次看月亮是什么时候?   好像是碧宁居那晚,和这死活非要看着他怕他溜了的呆子一起看的。   再上一次呢?   在阳河上等楚去尘的时候,和这因敛秋的事生着闷气想要泼他一脸茶的呆子看的。   她继续道:“今日去医馆是因为……”   他打断了她的话,径直道:“我知道。”   “嗯?”她转头看他,纳闷道,“你怎么知道的?”   他脸色不大好看,冷冷道:“母亲和你干过一样的蠢事,这大夫有点本事但没什么医德,我让扶舟揍了一顿扔大街上去了。”   “……”   行吧,她今日的一切都是个笑话。   孟璟探手从果盘里取了个橘子,也没松手,就这么将她圈在怀里,自个儿慢慢剥起来。   楚怀婵低头去看他的手,借着月光,她完完整整地看清了他虎口上的厚茧。   这样一双弯弓拿刀的手,此刻正细心地将橘瓣上的白色橘络一一剔下来,再将橘瓣喂到她嘴边。   她微微探头去衔住,欣喜道:“很甜诶,你也尝尝。”   孟璟倏然笑了笑,没应声,挨个替她将每一瓣的橘络都剔干净了,一一喂给她。   中天映月明,他拥着身前佳人,仰头看了眼瑶台仙月。   刚入夜时的厚厚云层已经散尽,天色碧青,泛东亭的飞檐都被勾勒出一圈银边。   夜风吹过,白鹤风铃叮铃作响,惹出一船清夜遐思。   岸边树影摇动,在水面上投下清晰可辨的枝叶倒影。   船行处,波澜四起,枝叶摇曳。   他缓缓松开她起身,走到船板边缘掀袍坐下,就这么看着泛东亭的飞檐角,兀自失了神。   他背对着她,楚怀婵这下倒也不忸怩了,自个儿翻了个面儿,看着这清寂的背影晃了神。   她让丫鬟取了文房过来,轻轻摊开铺在船面上,取过一支彤管羊毫,在画舫轻轻的晃悠之中,提笔勾出一抹剪影。   她左手撑着身子,低头专注地上着色,等再抬头时,便见孟璟已不知在旁边看了多久了。   她抿唇,冲他轻轻眨了下眼睛:“以后可以一年替你画一幅,等你年纪大了,人变魁梧壮硕也变丑了,有小肚腩了,我便可以拿早些年的画像出来嘲笑你,你看,你这个胖子以前还是很好看的,现在怎么这么不入眼了呢?”   孟璟失笑,在她身侧坐下来,忽然开口:“给你添朵玉兰吧,这身合适。”   她怔了下,将笔递给他,艰难地蹭起身坐下,理了理微微有些凌乱的风衣。   他轻笑了下,提笔在她锁骨添上一枝玉兰,不同于她手帕上那朵的内敛,玉兰盛放,蕊心金黄。   他就这么安安静静地落笔,她垂眸看着他,他神情专注,一点点地上色,等他停笔,她垂眸看下去。   玉兰望春,金枝玉叶。   笔笔珍重。   她忽然开口:“孟璟,我想喝酒。”   孟璟蹙眉看向这半点不省心的呆子,问道:“之前的风寒好全了么?今日又受伤。”   “好全了。”她嘟着嘴点头,见他不动,又伸手去拽了拽他袖角。   孟璟无奈摇头:“你能喝几杯?当心一会子醉了发酒疯,掉下去被鱼吃了。”   这恐吓果然奏效,她脸色煞白了一瞬,又强行嘴硬:“没事,醉了我便不知了,鱼便鱼罢。”   孟璟刚要唤人拿酒,她又道:“明日便是下元节了,等子时过后,我想去放河灯,那时再喝吧。”   下元日,道家水官解厄。   而她应该是不信这些的,他愣了下,终是点了点头。   这呆子今日折腾了一遭,实在是有些累了,不一会儿便伏在他膝上睡着了,他拿了条毯子替她盖上,又仰头去看那轮瑶台月。   他看了许久,直到瑶台西落,他才恍然发觉天都已经微蒙蒙亮了。   他赶紧把人唤了起来。   他左手接过丫鬟递过来的几坛酒,右手揽住这睡眼惺忪的呆子,从船头跃下,稳稳落在早已备好的小舟之中。   楚怀婵约摸是还没睡醒,明明酒量不行,却不用酒盏,反而拿了两只酒碗替他斟酒,尔后笑意盈盈地同他碰杯:“这杯敬你,不是你的话,我还不知我现在是什么样呢。”   兴许是锁在深宫之中,与大选新入宫的一批姑娘百无聊赖地消磨时日吧。   孟璟笑笑,没说什么,将酒一饮而尽。   她也学着他的样,试图豪饮完一整碗烈酒,但边地的酒烈如塞外风沙。   她喝了一半便呛得快要掉眼泪,孟璟伸手去夺下她的碗,自个儿尽数饮了,这才淡淡道:“没本事就别逞强。”   她不服输,又将碗夺回来再斟满,道:“这杯敬爱我们的人吧,孟璟。”   他执碗的手顿了下,她接道:“当年我哥没有抛下我,外祖没有放弃我,你也是啊,母亲守着你,父亲仍在看着你啊……”   她声音渐渐低下去,他愣了一瞬,不会这就醉了吧?   但她仰头喝完半碗,将剩下的递到他跟前,眼睛笑成两弯月牙,笑眯眯地道:“你的,我喝不完。”   这笑如酒醉人。   他看呆了,老老实实接过来喝了。   她再斟了一杯,边倒酒边说“孟璟,我只能喝三杯,一杯都不能多,你记得一会儿背我回去啊,我还没睡够呢”,他哽了下,还没来得及拦她,她已经举至嘴边,道:“敬明日。”   明日总会更好。   她这次一口气将整碗酒喝完了,他看得发笑,取过一旁的酒坛,仰头对月一饮而尽。   她这才探身去放河灯,未许愿,也未祭奠。   他不知这呆子为何要放这河灯,她也不解释,只是笑着,探身出去掬了一捧水,让河灯飘远了。   她问:“孟璟,这水最后会到阳河的吧?”   “嗯。”   “那就好。”   她大概是真有些醉了,脸蛋上已泛了些红,又探出半个身子去掬水,他看着她摇摇欲坠的身子,忽然开口:“有鱼。”   “啊?”她瑟缩着收回手,这才敢去看,却一无所获,明白过来是这傻子在逗她。   她气急,抓过一盏河灯往他身上摔。   他朗声笑起来,将河灯捡起来往身后一扔,不肯再还她了。   她气急,嘟囔了句:“孟璟你也太幼稚了吧。”   孟璟还是不肯还她。   最后一盏河灯没法放,她无事可做,便又去取酒碗。   一碗清酒,明月映在其中。   人间悲喜,尽在酒中。   她仰头将酒一饮而尽,有酒液顺着脖颈滑下,孟璟就这么看着,喉结莫名滚了一转。   他还在失神,这呆子已经再满了一碗酒,探身出去将酒碗放进池里,掬起一捧水送这碗东流。   他看笑了,恍然发现这呆子已喝了不只三碗了,大概是真醉了。   他正想把人捞回来,忽听她惊慌失措地道:“诶?孟璟你快过来看看,我的月亮怎么沉了?”   他还没来得及出声嘲讽这三杯倒的呆子,这呆子忽然已经整个人翻了出去,追她的水中月去了。   孟璟懵了一瞬,尔后赶紧将手中酒坛一扔,跳下去把人捞了起来。   这呆子大概呛了水,他替她顺了好一会儿气她才呛出一口水来,他板着脸正要训斥她,忽然见她眼皮已经彻底阖上,沉沉睡了过去。   ???   浑身湿着还呛了水都能睡着?   膝上的伤口浸水,他疼得深深呼了口气,忍着满腔怒意带她回了画舫上,忍不住地将她扔在船头上继续晒鱼干。   他吩咐完撑船回岸上,拖着因碰水而愈发沉重的步子进舱,去替她寻方才的毯子。   他才刚拿了毯子走到船头上,忽听这呆子嘟囔了句“我的月亮”,心下顿觉不妙,果然,下一刻,这呆子翻了个身朝下追月亮去了。   画舫高,这呆子坠水惊起“扑通”一声响,甚至真的飞起了一条祖母养的金色鲤鱼。   莫名遭灾的鱼落在船头上,大概是摔蒙了,随意扑腾了两下也懒得再动了。   遇水之后,膝上的伤疼得刺骨。   他忿忿地将手中的毯子重重一摔!   说好的怕鱼呢!!!   他真是信了她的邪,才会相信她要请他看月亮的鬼话!   他这一晚上光顾着捞月亮了!! 第61章 赵氏   这晚之后, 孟璟被这动不动犯病的呆子气得七窍生烟, 这次是真的吩咐人把她看得死死的, 将人锁在栖月阁三日不准出门, 就怕她到时候出来犯浑又惹得犯风寒, 这猪脑子要再烧上一烧, 估摸着便彻底没救了。   他自个儿则也在书房锁了三日,几乎没怎么休息过, 把四大都司的烂账一并查完了, 这几年鞑靼反扑得厉害, 边地混乱, 豪强侵占土地之风日盛,许多军户的屯田被一并侵占,再加上楚见濡神神叨叨地力主在各省大力推广棉花种植,要取代南方的蚕桑, 政令初行,赋税减免, 时人竞相改种棉花。   一遇鞑靼骚乱, 棉田被毁,军户们家中并无屯粮, 土地又大多被侵占, 连饱腹都做不到, 何谈练兵更何谈上阵保家卫国,再加上五年前那场大败使得军心不稳,诸多军户逃匿, 如今整个后军都督府的兵力竟然不及盛时一半。   他仔细算出这个结果时,罕见地握拳拍了一下他那张紫檀书案,书卷和墨汁共同飞起一丈高,尔后重重落下,留下一地狼藉。   脑子里只剩下一个想法,姓楚的这一家人是不是脑子都有点病!   猫爷从书架上探出脑袋来看了看这怒气冲天的莽夫,觉出此人比往日更凶神恶煞,难得没敢太岁头上动土,悄悄把脑袋缩了回去,选了孟璟最常翻的那本《宗镜录》躺下,顺带爪子无意识地又将书脊抓坏了一段。   孟璟狠狠地盯过来,猫爷无畏地舔了舔爪子,总之这是个只能自个儿生闷气的煞神,日常有火发不得的,它干脆转了个向,背着他继续四仰八叉地躺下了。   孟璟被这小崽子兼真大爷气笑,只得出门去找扶舟撒气。   扶舟正蹲在院墙下看新种的安神草药,他随意挑中一颗石子,左脚一侧,石子斜飞出去,扶舟顿时捂着屁股墩跳了起来:“东流你又找死是不是?”   他怒气冲冲地转头,就看见孟璟冲他微微笑了笑,整张脸顿时僵成一团,五官扭曲了好一阵子才抚平,换了张脸到孟璟跟前赔笑:“主子有什么吩咐?”   “薛敬仪那边怎么样?”   “照您的吩咐,下元那日便撤走了所有暗哨。”   见孟璟颔首,他欲言又止了半天,还是大着胆子多嘴问道:“主子想好了么?薛敬仪怕是必然会递奏本。”   “无妨。夜路走多了,也该看看大日头了。”   扶舟犹豫了下,问:“是为着少夫人么?可贸然进京,谁也不知万岁爷到底是个什么态度。”   毕竟,继续走夜路,一朝事发必然连累楚怀婵,可若走到明面上来,生死皆在皇帝一念之间。   “见招拆招即可,夜路有夜路的走法,大白日下,便不能走路了么?”他倏然笑了笑,“去给栖月阁传个话,让收拾收拾,请少夫人回门。”   扶舟低低叹了口气,不大情愿地应下。   孟璟看了眼已经全黯的天色,淡淡道:“顺带去把那个蠢货领回来。”   扶舟思忖了好一会儿,这才明白过来他说的是孟璇,应下之后,先去传完话,尔后便往臬司衙门去了。   宣府地大但人少,臬司衙门的监狱也并不大,他被领到一间逼仄但还算整洁的牢房里,狱卒替他开锁,这动静惹得缩在角落里的少女回过神来,闻声看过来。她看清来人的一瞬,赶紧转头回去,擦了擦泪,这才转过头来看他,满不在意地问:“二哥还有什么吩咐么?要提我去给二嫂赔罪?”   “那二姑娘愿意去么?”   孟璇扭头过去朝着墙角,并不肯看他,扶舟也不出声,就这么站在门口静静地看着她,好半晌,她总算开口:“赔罪便免了吧,二嫂她也未必想看见我。反正明日便要开审了,明日过后,我便是全宣府最可笑的女人,还不够二嫂消气的么?”   扶舟没理会她这自嘲,只是淡淡问:“二爷问,您知错了吗?”   她抬头看向他,见他一直盯着她,没有要走的意思,忽地觉得自个儿愈发可悲,只好别开脑袋不去看他。好一阵子后,她总算艰难开了口:“我承认这事我做得确实不对,我当时也没多想,就是气急了。”   扶舟闻言,走近在她跟前跪坐下来,道:“多有得罪,二姑娘见谅。”   她还没反应过来,便见他抓过她右臂,随即“咔擦”一声,她惊呼了一声,刚才止住的眼泪珠子又不争气地成串地往下坠,但垂了几日的手臂总算是有了感觉,她抬眼看向他,颇为不解。   毕竟是孟璟送过来的人,就算知是他们推官老爷的闺女,这些狱卒仍不敢造次,这几日连问都没问过她的伤一句,更不要提为她请大夫这种事了,她刚来那日,痛得哭了一整夜,连嗓子都哭哑了,到第二日便已是钝痛尔后渐渐麻木了,她甚至以为这手早就废了。   怨过孟璟半点不顾旧情,也恨过自己莽撞,总之在这个她这辈子待过的最破的地方,她流下了有生以来最多的泪水。偶尔也会想,还不如直接判她一个死罪更好,这样便也不必遭受旁人议论和指点。   扶舟起身,退开三步远,这才道:“二姑娘自行回府吧,车马已为您备好。”   她愣住,半天不见应声。   扶舟只好补道:“非如此,不足以诚心悔过。”   她再次怔住,好半天才问:“二哥还有话么?”   “只说,日后不得再靠近二少夫人。”   他答完话先一步离去,孟璇好一阵子没动静,狱卒催了好几道,她才失魂落魄地起了身回府。她在西角门下马车,孟淳派人过来叫她过去。她到时,孟淳正端了杯茶要喝,见她进来猛地将茶杯一摔,茶杯寸寸碎裂,地上铺满一层碎瓷,他只骂了句“混账东西”,又指了指那堆碎瓷,冷冷道:“跪下。”   她这次没像往常一样和她这个赌棍父亲斗嘴,而是安安分分地敛衽跪了下去,正正跪在那堆碎瓷上,膝上顿时有血渗出。   孟淳看了眼,摇了摇头,出了门。   他到阅微堂时,孟璟正立在中庭里看月亮,见他进来,只淡淡唤了声:“二叔。”   他迟疑了下,道:“二丫头不懂事,我代她给你赔个罪。”   “别。”孟璟阻了他,“二叔若要赔罪,怎早不来,偏等她没事了才来?”   孟淳愣住,缓缓道:“这几日被那混账丫头气着了。”   见孟璟不接话,他又道:“同在一片屋檐下,我们叔侄也有快四年没见过面了。从璟,我有话同你说。”   “有事说事吧,我暂时还不想进去。”孟璟召人摆了桌椅上茶,又望了好一会儿月,才缓缓坐下来,“二叔赐教,洗耳恭听。”   孟淳自嘲地笑了笑,尔后又叹了口气:“你也不必拿话激我,二丫头这事一出,我算是明白了……我这几日已在着人择宅子,看好了便带那俩混账东西搬出去,你也别放在心上了。”   “劳二叔亲自去同母亲讲一声。”他并未阻止。   孟淳也不意外他这反应,应道:“一会儿便去。”   他叹了口气,道:“从璟,我还记得你加冠那日,大哥没能醒来,我作为你唯一的叔父,本该给你赐表字,但你说不必了,‘璟’字是大哥替你定下的,不想动,随意捻了个字凑在一块便当作表字了。定字如此重要的事,你却如此敷衍,是因为我吧……你从前还肯唤我一声叔父呢,如今却这般生分了。”   霜寒露重,他腿自上次捞完月后,新伤旧伤一并发作,这几日疼得愈发厉害,扶舟忙给他盖了羊绒毯子。他低头,抚过毯子上绣着的骏马,淡淡出声:“二叔还记得我什么时候改口的吗?”   孟淳仔细思考了会儿:“五年前,你从京师回来便改口了。”   “不对。”他摇头,抚过马背上那只铜鎏金猴子,缓缓道,“是母亲接父亲回来的那一日。”   他仰头看着这轮下弦月,轻声忆起往事:“那时先帝灵枢被急急迎回京师后,中军都督府援军死守清远门誓不开门,父亲重伤,隔着一条十里宽的鞑靼驻兵天堑送不回来,军医并不顶用,母亲匆匆从京师带我和四弟回来,怕我出事,叫扶舟将我迷晕,尔后一人带着父亲的五十死士从大新门出城门,接父亲回城。”   “我醒的那一日,逼着扶舟带我追过去,到大新门下,二叔猜我看见了什么?”   孟淳苦笑了下,摇头不言。   “城门翕开一条缝,母亲一人拉着一匹废马进城,将父亲接回。城门一关,她顿时体力不支,跪倒在三寸厚的雪地里,手和膝上的血染出了好大一片红雪。”他淡淡接道,“扶舟匆忙过去接她,看见她随身带着一个包袱,这样艰难也不舍得扔,以为是充饥御寒之物,结果……你猜是什么?二叔。”   孟淳还是摇头。   他笑笑:“是斩衰。母亲是带着孝服去的,去的时候根本不知道接回来的会是活人还是死人,也不知就算是活人,最终带回来的是死人还是活人。带去的五十死士,也无一人生还。母亲回来时,手上无一寸好肉,她这一生,先为宗室女,后作侯门妇,十指不曾沾过阳春水,却在那一年……”   “从京师到宣府,一路都是因为战败而溃逃南下的难民,平素快马加鞭也要两日的路程,逆流而回,母亲生生逼出了一日半的脚程。”   他正视了一眼他这位久未碰面的二叔,淡淡道:“这一日半里,闻援军北上,暂时突破不了清远门的鞑靼大曾北撤过一日。城外局势混乱,城门不敢对外开,将幸存的万全都司将士生生推进地狱。饶是这样,他们还是冒死将父亲送到了大新门下,大雪覆日,苦等一日夜,偌大一个国公府,无一人去开城门接父亲回家。”   “鞑靼卷土从来,将士们没办法,带上父亲往北和其他都司会合,之后,父亲便只隔着十里路,却再难回家了。”他轻轻笑了下,“二叔,那日鞑靼都已退走了,你去过大新门下吗?”   孟淳看向他,恍然发觉这大概是当年之事后,他说话说得最多的一次,他迟疑了下,点了点头。   孟璟颔首:“果然。旁人开不了城门,镇国公府要迎镇朔将军回城,哪能开不了呢?二叔……父亲待你如何,你清楚的吧?惧怕鞑靼杀回来无可厚非,二叔都到大新门下了也不肯叫人开门,也算是人之常情,但二叔怎么骗祖母呢,如果祖母知道,她当日都必定会拖着年迈的身子去接父亲回家,二叔信么?”   孟淳缄默了好一阵子,终是点头:“信。但是,从璟,你也好,大哥也好,如果五年前都没能回来……满门英烈,这才是最好的结局啊。”   孟璟轻轻嗤笑了声,轻轻叹了声:“是啊。”   他接道:“从璟,其实你难成大事的,成大事者,必然不能如此软心肠。如果我是你,当年必然将那个背信弃义不肯迎亲哥回家反累嫂子出城送死的混账斩杀刀下,然后将他一大家子赶出国公府,甚至赶出宣府,而不是因为顾忌着他大哥念旧情就随他们嚣张了,想来,这事你都没告诉过大嫂吧,不然依大嫂的性子,都不会容我们至今。再说孟琸孟璇这俩混账东西,我若是你,就算罪不至死,也必要他们不得好过。”   “从璟,你和大哥都一样,不是不聪明,明明都智勇双全,偏偏太过重情重义。这样的人,是个好人,但注定难成大器。”   孟璟没接话,静静听着夜风卷走树叶的声响。   孟淳接道:“其实这么多年以来,大哥根本一次都没醒过吧。对外宣称大哥时醒时睡,是为了掣肘大哥那些同样重情义的旧部,还是要通过控制这些旧部让皇帝不敢对你下手?”   孟璟抬眼看向他,他淡淡接道:“想问我怎么知道的么?”   “家贼难防,我都这么多年不出现在你面前了,你早都忘了府里还有我这么一号人了吧。”   “二丫头被你送进去的那一日,我便已上疏皇帝了,说是西平侯长睡不醒。这已三日了,皇帝应该早知道了。”   那一日,孟璟想了下,他在东池上捞月亮呢。   他没忍住笑了声,尔后不甚在意地道:“我可没忘记二叔这号人,俞信衡那枚玉佩本就是给二叔备的,我其实不意外,只是没料到孟璇先来犯蠢罢了。不过,听说二叔幼时贪玩,偷溜出城遇上鞑靼,是父亲冒死把二叔救回来的。二叔今年多少岁了?短短几十年,便忘得这般干净么?”   孟淳摇头:“没忘,大哥深恩难报,但我要活命,我一大家子也要活命。不止我一个人盯着你,你又不是不知,不是我也会是别人。”   “召你入京的诏书想必马上就要到了。”   “从璟,你说皇帝知道大哥不再是后顾之忧后,是想用你,还是想除你?”   孟璟淡淡笑了声:“随他。”   孟淳哑然,又细细打量了他一眼,最后叹了口气:“我这一辈子都是混账,从前生生把元配夫人气死,这一辈子就得了你大哥这么一个成器的儿子,却因这事,再也不肯叫我一声爹,再也不肯回来一趟。”   他往外走出去几步,又回过头来看孟璟,最后叹了声:“若他还在跟前,想必不会比你差。”   孟璟笑笑,没说话。   孟淳刚出外院门,忽地“咔擦”一声,一旁的竹子齐根折断一枝,轰然砸下,不偏不倚地躺在他跟前一寸处,若他再迈半步,毫无疑问,这力道会瞬间让人脑袋开花。   他转头看向院中那人,孟璟正看着毯子上的那匹骏马,其上的猴子被他当暗器使了,“马上封侯”便不再完整了,他轻轻笑了声,尔后抬头看向门外的人,道:“两条,一,滚出昭德街。二叔既知自己混账,便知自个儿没资格做孟氏子孙。”   “二,二叔想错了,我这辈子没想成什么大事。所以,如果这不是二叔做的最后一件亏心事,我便只好代父清理家门了。”   孟淳深深看他一眼,最后点了点头:“自然。此后我与镇国公府,再无瓜葛。”   他说完便走,再没回头看一眼他这个侄儿。他虽混账,但因着大哥的关系,从前对这个侄儿也算是上心,每次孟璟回来,都是他在忙上忙下,至于到底为什么变成了如今这样,他仔细回想了下,大抵是从五年前开始,他希望他们父子二人都能死在那场战乱里开始的罢。   孟璟静静看着这个背影,低低笑了声。   若非为了楚怀婵,他打算和皇帝正面迎上,方才院门口便又要多一具无头尸了。   孟淳到槐荣堂时,赵氏仍在廊下看着丫鬟替西平侯煎药,瞧见他进来,没出声。   他也只是笑笑:“大嫂忙着呢,我来见见大哥。”   赵氏立刻紧张起来,他却并不进门,只是立在暖阁窗下,望了一眼那扇过分宽大的地屏,尔后缓缓掀袍跪了下去,认真磕了个头:“我这一生混账,愧对大哥,大哥深恩,无以为报。”   赵氏在旁静静看了好一会子,没出声。   他磕完头,起身冲她见礼,这才说:“大嫂,这几日我便搬出去了,这些年给大嫂添麻烦了。”   赵氏就这么看着他走远,最终什么也没有说。   只是等他走远,这才走进暖阁,轻轻握住榻上之人的手,贴在颊边,欲语泪先流。 第62章 父女别   月底, 奉天殿大朝。   大朝为礼仪性朝贺, 大小官员一并参与, 殿内乃至殿外乌泱泱站满了大大小小的官员。孟璟应诏入京, 百无聊赖地在殿中听了小半个时辰的恭维话, 闷闷地想, 皇帝也够坐得住的,每月听这么多人三次不带重样的马屁话, 倒也能听得津津有味。   朝典毕, 他余光瞥到都察院佥都御史动了动, 知正戏总算开始, 正准备听一出关于自个儿的好戏,哪知下一刻,楚见濡先一步站了出来,声如洪钟:“臣有本奏。”   孟璟愣了下, 手缓缓握成拳。   他居然从没想过站出来的不是都察院的人,而是楚怀婵这个老迂腐的爹。   但其实, 如果是楚见濡,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呢?   得皇帝允准,楚见濡接道:“昨日里, 佥都御史收到宣府密报, 十月初九, 山西行都司佥事孙南义、佥书俞信衡由清远门进宣府,同行者还有其余八位官员,此后便杳无音讯, 后经查探,于镇国公府外小巷发现俞信衡所佩玉佩,尔后便在城外乱葬岗发现二人尸体。”   一听“镇国公府”四字,殿中众人的眼光齐刷刷地往他这儿看来。   楚见濡继续道:“宣府无战事,朝中无调令,万全都司尚驻在城中,由何山西行都司大员会出现在宣府城内?更会有两人殒命于宣府城内?”   他提高了声音:“敢问孟都事,孙俞二人乃你之直系旧部,二人入城之事,孟都事可知?”   嚯,好一出大义灭亲。   众人的目光又齐刷刷地扫过来,这次还多了个来回闪的本事,在他和楚见濡这俩翁婿之间来来回回不知扫了多少遍。   孟璟盯他一眼,淡淡出声:“知。”   楚见濡转身看向他,问:“此行人是受孟都事号令擅离职守入城?”   孟璟颔首。   “孙俞二人乃为孟都事所除?”   孟璟点头:“是。”   楚见濡转回身去,提高了声音道:“臣今日要参孟都事知法犯法,目无军纪。明知此行人身为都司和行都司大员,令其擅离职守是其一;明知孙俞二人身居要职,事关行都司乃至国门安危,仍为一己之私铲除异己,此其二。如此目无军纪王法,草菅人命,霍乱边防,该当重处,请皇上明鉴。”   皇帝目光扫过来,孟璟缓缓掀袍跪下,倒也没为自己辩解,只是多看了楚见濡一眼。   他既然不愿拉楚怀婵下深渊,此前种种谋划便已白费,如今一切都是从零开始,只能见招拆招,自然非得用这事将他一个闲人再度拉到朝中众臣的视线中不可。   但施招之人是楚见濡的话,他有些不敢想,那呆子夹在中间该怎么办。   楚见濡门生甚众,殿内一时叽叽喳喳声四起,附和之人不少。   孟璟冷眼瞧着,忽见右侧曾缙站了出来,道:“臣乃武将,说话糙,还请皇上见谅。臣昔年乃西平侯之副将,孟都事乃臣亲眼看着长大,自幼聪敏,未及加冠便已为国为军立下赫赫战功,一身赤胆忠心,况孟门五代皆为忠良,自然不会为如此不义之事,还请皇上明鉴。”   曾缙如今为后军都督府左都督,他这话一出,诸多昔年大将站出来附和,和楚派门生对上。一时殿内剑拔弩张,吵个不停,惹得孟璟脑仁儿都疼。他有些发闷地想,他不是都认下了么,这有什么好吵的,他爹当年带过的这些武官到底是脑子不好还是耳朵不好。   但似乎没人管他,连皇帝也没看他一眼,只是仔细听着殿内的唇枪舌剑,好半晌,孟璟耳朵都要起茧子的时候,皇帝终于出了声:“孟都事,此事确系你所为?”   “是。”   殿中众人:“……”   没见过这么不怕死的。   那下一步便该议如何定罪了,孟璟放空了脑袋,等着他们吵了好一阵差不多消停时,这才抬头看了眼楚见濡。楚见濡见他这目光,刚想说什么,忽听殿外有声道:“臣侍讲楚去尘,有本奏。”   咦,这又是个什么情况?   众人的目光开始在刚进殿的楚去尘和这俩翁婿之间来回转动。   楚去尘进殿立定,回避了他父亲的不满目光,径直向皇帝回禀:“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皇上饱读千家诗文,当知赤胆忠心不易,如今鞑靼风雨欲来,朝中正是用人之际,孟都事年少英杰,此等将才,皇上不应先让三法司会审缘由,再谈论处之事么?如此草草定罪,岂非寒天下将士之心,也寒国法之心,还望皇上三思。”   这话说完,楚派门生连自己人都打,两边唇枪舌战个不停,毕竟是榜眼出身,楚去尘也不肯让步,一时殿内堪比闹市。   好半晌,皇帝看了跪在阶前的孟璟一眼,出声打断了这场争论:“你可认罪?”   孟璟缓缓取冠退绶:“臣认。”   这次连皇帝都被哽了下,好一阵子,才道:“先行收监,再议。”   这出好戏传到楚怀婵耳里的时候,她正带了厚礼补上迟到了好几月的回门,和楚夫人正絮絮叨叨,说孟璟还不错,不是之前他们想象的那样,不必担心。楚夫人听得欢喜,又拉着她问东问西了许多。   她俩正说着,父子俩便吵着架进来了,楚去尘这人本就大大咧咧,压根儿没留意到自家妹子已经回来了,径直提高了声音吼他爹:“爹你这么参孟世子一本,如今人被收监,爹要怎么和月儿交代?月儿这次可跟着孟小侯爷回京了。”   “能怎么交代?我这是救她出苦海,皇帝答应过无论如何留她一命,她那个混账夫君有什么好要的。”他刚说完这话,一转进门,就看见了正端了杯茶往嘴边送最后却凝成一尊塑像的楚怀婵,顿时噤了声。   楚怀婵怔了好一阵子,楚去尘见事情不妙,赶紧道:“月儿,哥刚和爹开玩笑呢,你别放在心上。”   她抬眼看向他,冷声问:“那我现在回西平侯府,能见到他人平安下朝回府么?”   楚去尘哽了一下,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她淡淡道:“你和娘先出去,我有事要问爹。”   室内没人动作,她猛地将茶杯一摔:“都出去。”   瓷片四溅,有一块弹到楚见濡手背,他微微缩了缩手。   楚去尘迟疑了下,过来扶了楚夫人出去。   楚怀婵这才抬眼直楞楞地盯着她这个位高权重的父亲,抿了好一会子唇,才总算问出:“爹,哥说的是真的?”   楚见濡颔首。   她苦笑了下,问:“爹你参他什么呢?能让一位侯府世子当场被收监?”   “你知情么?”他直视她,淡淡道,“孙俞二人。”   楚怀婵愣住,迟疑了好一会儿,问:“爹怎么知道的?”   “巡关御史奏的。”   楚见濡自个儿到上首落了座,不疾不徐地道:“你既然知情,你说我为什么要参他?目无王法,草菅人命,纵为权贵,又焉能是值得托付之人?更何况,两大佥事佥书至今尚未归位,这事我不参,早晚也必然会暴露,也就是查不查得到他头上的问题罢了。倒没料到此人如此蠢,杀两个人手脚都这般不干净。”   楚怀婵没作声。   好一阵子,她终于问:“爹,他是你女婿,后军都督府还剩多少大将,能抵得过你的一小半门生么……皇上如今又崇文,势力这般悬殊,你这样……要我怎么办呢?”   楚见濡自个儿倒了杯茶,一口气饮尽才道:“皇帝授意,不然我吃饱了撑的掺和这事?由我牵头,条件是无论如何都保你平安。”   楚怀婵抿唇,牙齿咬上下唇,良久,她问:“皇上为何一定不肯放过他呢?”   “说了你也不懂。”   “我若非要听呢?”   “那便告诉你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兵部派巡抚总督领兵的事你听过吧,世袭军户那么多,自然反对声一片,南戚北孟若是被杀鸡儆猴,谁还敢说一个不字?这根本不是私怨,皇上哪有你想的那般小气。”   “那爹的意思呢?”她不知为何突然就冷静了下来,淡淡问道,“文官节制武将,爹你糊涂了么?前朝文官领兵,最后文官拉帮结派自行内斗,落得个什么下场?爹你已经爬到如今这个位置了,还不够吗?都已经门生遍朝野了。”   “这是我一个人的事吗?这是朝纲大事,岂容你置喙?”楚见濡拍了拍桌子,提高声音斥道,“再说了,文官又怎么了?南戚这几年的顶头上司是文官,陕西如今的巡抚是文官,平宁如今特遣总督也是文官,兵部哪一位进士出身的官员不都是弓马娴熟精通兵法的,武官能做的事,他们哪点做不了了?你还敢提前朝之事,若非之前几朝武官直掌兵权落得藩镇割据国破之果,前朝又岂会扶持文官起来领兵?”   “所以呢,就不能求一个平衡么?如今五军都督府已有兵部调兵权的掣肘,为何还要将其赶尽杀绝?”她轻轻苦笑了下,“别的我不知道,但从前爹亲自教我读的史书里,率全城军民抵抗夷狄的沧河太守贺铭是武官,率精锐打得倭寇落花流水的征远将军戚勉是武官,哪怕就是你不肯认的这个女婿,他们父子二人在任时,宣府战乱频繁,承受了鞑靼绝大部分兵力,可国土疆界未曾后退半寸,城中百姓无一人因此殒命,他们也是武官!”   她越说声音越高,语速也越来越快:“爹要同我说文官,太.祖入京时率百官屈膝投降的少师甄景林是文官,抛子弃民导致平崇被屠城十日的陈汤是文官,”她自嘲地笑了笑,“今上入宫时,战事未平便第一个转舵拥今上登极的爹你……也是文官。”   “啪”,一个耳光重重落下来。   她顿时被扇得别过头去,但她没停,只是伸手捂着左脸颊,转回头来继续道:“武官勇,气节不可折。人说文人傲气,实则呢,爹常说为官当变,怕不是变通的变,而是变节的变吧?依我看,历朝历代,最易变节的都是文官!爹今日就算要过河拆桥让一众大将都解甲归田便罢,功成不能身退反而要其身死,这得多没良心的人才能提出这等天理不容的点子!”   楚见濡指着她,气到连声音都有些抖:“你能耐了是不是?我生你养你这么多年,锦衣玉食为人上人,半点苦不曾受,如今嫁人了胳膊肘便往外拐了是不是?敢在爹娘面前摔杯子,还敢指着鼻子骂你爹!你知不知道皇帝说无论如何留你一条命,是你爹我在云台跪了一日夜求来的!混账东西,我以前怎么不知道你这么能耐呢?现在姓孟了便了不起了是不是?”   楚怀婵默了一瞬,忽然平静了下来,道:“半点苦不曾受……爹忘记了当年将我独自扔在外祖家里赶去赴任的事了么?虽然事情起因不在爹,但哥当年同样迷迷糊糊身子不行,怎么爹就不怕蜀地难行,非把哥带走了,而把我生生扔下了呢?”   她笑了笑:“爹当年便弃了我一次,如今……又要弃我一次了么?”   楚见濡先是没出声,尔后便动了怒:“弃你?混账东西,你就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你知道皇帝要你嫁过去的目的是什么么?为的就是有朝一日时机合适,要你站出来大义灭亲,好让天下人信服,好堵后军都督府的悠悠众口!如今为了不让你亲自出面遭天下人唾弃,你爹在皇帝面前已经快趴成一条狗了,你还想怎样?要你爹我端着自个儿的脑袋去求皇帝放过你夫婿么?”   她没再答话,只是吸了下鼻子,尔后敛衽跪地,磕了个响头:“谢爹多年养育之恩,也谢爹今日保全之恩。人各有命,日后,就请爹勿要为不孝女操心了。”   她磕完头,没等他接话,径自起身往外走。   他喝住她,问:“你干什么去?”   她低头看了眼腕上的籽玉镯,当日赵氏赠的新妇礼。   “找他。” 第63章 铡刀之下   “你给我站住!”   楚见濡暴怒之下, 额上青筋尽显:“你别给我犯浑, 你现在能去哪儿?陈景元正围着西平侯府呢。”   楚怀婵顿住脚步, 愕然转头看向他, 咬牙道:“就因为世子取两位佥书佥事的性命, 便兵围侯府?西平侯还未被削爵下狱呢, 皇上欲除孟家的心思可真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啊!”   楚见濡闭眼, 深深呼出一口灼热的气, 在下着阴雨的深秋之日, 竟起了白雾, 他叹了声:“你也不是不知,当年大军都撤回到清远门下了还突然遇袭致先帝遇难,这事本就蹊跷得很。朝中对西平侯的质疑之声一直未曾断过,按例, 有通敌之嫌的边将,就算错杀也绝不能放过, 当年战事平定之后, 孟家就该被满门抄斩。若非后军都督府一众大将以曾缙为首,力排众议, 在午门跪了三天三夜, 铁骨铮铮的马背男儿跪倒了一个又一个也不肯作罢, 皇帝岂会不杀反赦,但从此也再不提接西平侯回京养伤的话了。”   楚怀婵苦笑了下,眼里忽然不可遏制地泛了水光, 但在父亲跟前,她仰头将泪水全逼了回去,这才平静道:“通敌把自个儿通得长卧病榻不起么?通敌通得大权旁落还要被人抹掉一生功绩么?况且,如果这么多年都质疑之声不断,为何不彻查当年之事,而是任由这种怀疑一步步滋长蔓延呢?爹……是朝中太复杂,还是我太蠢了?”   她好像忽然就明白了她从来没有问过孟璟的那个问题,他到底想做什么?他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容忍此生最尊敬的人就这么莫名背上一个莫须有的滔天罪名,待后人提起时,只得一声唾弃?   他秉性如此,既做不出叛国通敌之事,也不会行谋反贪权之举,唯一想做的,大概就是查清当年的真相,洗清严父身上莫名背负的通敌之名,复其荣耀,待百年之后,得后世诸子传颂。   楚见濡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好半天才叹了口气,道:“后军都督府当年便没剩多少大将,如果再彻查,北地边镇的巡防便无法维持,况且,新皇登基初时诸事不稳,自然大局为重,等形势稳定下来之后,再提旧事,却是祸乱军心了。”   楚怀婵苦笑了声:“所以皇上是疑心当年后军都督府有人通敌而对其不放心,但当年碍于形势不好彻查,如今等诸事稳定下来之后,便想更进一步,也不必查了,直接拔掉整个五军都督府么?”   “可以这么说。”楚见濡长长叹了口气,“我朝祖训,天子守国门,不可退一步。如今鞑靼反扑日甚,今上虽崇文,但将来未必没有亲自上阵的可能,先帝当年能将命丢在清远门外,皇上心底有惧有疑,想要将北地边镇都换成自己人也是人之常情。”   “重用能臣好好练兵,将鞑靼赶回嵘阳以北,万岁爷便不必亲自上阵了,这不是更好么?都到这时节了,还想着内斗,五军都督府统兵都这么多年了,如今临时换成兵部官员,不会军心不稳么?”   “会。所以皇上也矛盾啊,也还诏了他进京面圣,没直接派锦衣卫办事啊。看皇上如何抉择吧,处置此事的诏令下来之前,皇上想必还会再见一次他的。”   楚怀婵苦笑了声:“那便不是生死皆在皇上一念间。”   楚见濡点头。   她淡淡笑开,想说句什么,楚见濡却先开了口:“别求我,我不帮。”   “爹有爹的苦衷,女儿明白。但嫁叟随叟,况孟璟他……对女儿不错的,女儿不敢让爹再为我涉险,但也绝对不能坐视不管。”   “你这是蚍蜉撼树!”   “我知道。但生死有命,人心不灭。不敢劳爹插手,但求爹不要落井下石,女儿先行告退。”   她出得门来,楚夫人候在门口,见她也不知该说什么,只得默默侧头抹了一把眼泪,一如当初她得知要被送入宫后从父亲书房出来时所见。她稍行了个礼,淡淡道:“女儿告退,娘亲珍重。”   她走出去几步,楚去尘追上来,还没开口,便听她问:“今日大朝,不止各部堂上官在,哥也在奉天殿的吧,哥你帮他说话了么?”   “输了。和爹那帮门生争了两刻钟,后军都督府那帮大老粗是真的不上道,死活带不动,就我一人顶上,吵不赢。”楚去尘面色尴尬。   楚怀婵没忍住笑了声,侧头看了他一眼:“那便够了,多谢哥。”   “那他待你好吗?”   “很好。”她重重点头。   “你别急着走啊,我话还没说完呢。”他见她答完话便疾步往外走,只得继续跟着追,“我觉得你别太担心了,小侯爷应该有后招,他半点都没否认便全担下来了,这也太奇怪了,生怕死晚了似的。”   楚怀婵顿住脚:“你说什么?”   “我说你夫婿脑子不大好使,上赶着找死,都不知道推却一下的。你也别太着急了,他肯定有话留给你,先回府看看,我陪你去。”   她猛地推他一把,又气又笑:“哥你会不会说人话啊。”   “我这不是好好的说着人话吗?”   楚怀婵踏出府门,方才一直忍着的眼泪这才掉了下来,一时之间又哭又笑,惹得楚去尘面露异色地看着她,她两步把他往里推:“回去,别掺和。你和爹利益一体,你现在做什么,大家都会算到爹头上。先参后救,里外不是人,这算怎么回事?你让文武百官如何看爹?”   楚去尘刚要说什么,她又加大了几分力道,将他使劲往里一推:“有事我派人来找你便是。”   她说完就走,楚去尘犹豫了下,立在台阶下看他这妹子迎着深秋雨幕一步步走远,边走边拿帕子擦了擦泪,尔后仰头笑了笑。   楚怀婵拐过巷口,车马备在此处角门,她刚要上马车,忽听得巷角有人唤她,她迟疑了下,跟过去,见是扶舟,心底的大石忽地好像就坠了地。好似只要知道孟璟有安排,她便不必再怕了似的。   扶舟将她往里引,走到巷尾,这才道:“少夫人,我得照主子的吩咐和您交代几句,待会儿您便自行回府,我还有些别的事要办,不能陪您回了。”   “他怎么样?”楚怀婵没问他要交代什么,反而先问了这一句。   “没事,人在刑部,刑科给事中寸步不离地盯着呢,况今日大朝上这么一闹,百官都知道此事了,只会明着来,不会玩阴的,少夫人放心。”   “他故意的?”   “差不多吧,多一双眼睛盯着,万岁爷便要多顾忌一分。有薛敬仪这一道奏本先行,才会有诏令进京的诏书,可皇上随后便知道了老侯爷的事。若今日不认,侯府世子自然不得草草定罪,到底怎么处置这事,皇上估计也还没想好,但万一一个不忍,直接派锦衣卫下杀手也不是没可能,若直接认下,三司会审都察院复核的流程得走,这段时日内任何人都没法玩阴招,皇上便是要如何,都只能光明正大地召见主子,也好谈谈条件。”   “父亲昏迷多年,根本不可能再号令得动昔日麾下的事么?”   当日进京路上,孟璟主动对她摊牌此等秘密,她彼时还未意识到此事的干系竟然如此重大,如今想来才觉后怕,更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   扶舟点头,又道:“主子交代您务必别轻举妄动,安心回府等他回来便是。”   他重音落在“务必”两字上,楚怀婵几乎都能想到,如果这话是孟璟自个儿来说,大概就是满脸轻蔑地说“蠢货给我好好待着别坏我事”了,但她犹豫了下,有些自责地道:“可我想见见他……若我那日不发酒疯,他便不会旧伤复发,刑部的日子……不大好过吧?这些流程走下来,得要些时日吧?这几日又阴雨连天的。”   扶舟点头,也有些不忍,但最后只是说:“只能劳主子忍忍了。没办法的事,这事人尽皆知不说,主子身份地位特殊,都专派一个刑科给事中守着了,便是要疏通也是几百双眼睛盯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楚怀婵神色黯淡下来,虽知他还有后招之后,便没有方才得知消息时的那般恐慌,但也不可能高兴,尤其是想到当晚自个儿犯浑,惹得他如今又要多受些伤痛,便更自责。   扶舟见她不说话,行礼告退:“话我已转达完了,请少夫人回府等着便是。陈景元如今围着侯府,只进不出,我还有别的事要办,便不陪少夫人回去了。”   他说完转身就走,楚怀婵犹豫了下,唤住他,迟疑了好一阵,才问:“他到底怎么想的?当初杀孙俞二人时,绝不可能是想着要进京来认罪和皇上谈条件吧?”   不然当晚也不必避薛敬仪,更不必怀疑她。   扶舟怔在原地,犹豫许久,终是道:“少夫人您别介意,我多嘴说句实话,今日楚阁老牵头弹劾,想必多多少少寒了主子的心,您夹在中间左右为难我也知道,主子肯定也能理解。但是……主子一开始走的路本是完完全全控住后军都督府,再拿实打实的兵权和皇上对抗,有几十万大军在手,暂且不说别的,起码皇上威胁不到主子的性命,若有朝一日,实在被逼无奈无路可走,走上仅剩的一条反路也无不可。”   “但若如此,等直面迎上的那一日,您随主子在边地,不会有性命之忧,但您的爹娘兄长乃至外祖族人必被牵连无一善终。主子不想让您背着上百条人命,永生愧疚悔恨,这才弃暗投明。可这条明路,前路莫测啊。”   “这些话依主子的性子,这辈子都绝不可能对您提起半句,但我实在是忍不住要多几句嘴,毕竟我眼睁睁地看着主子图谋多年,眼见着只要再多剔掉几颗老鼠屎便胜利在望,却忽然功亏一篑,实在是心有不忍,更不甘。”   “还请您务必不要辜负主子。”   他叹了口气:“毕竟,主子是为了您……才把自个儿的脖子递到了皇上的铡刀之下啊。” 第64章 刑部一日游   楚怀婵怔在原地, 眼睁睁地看着扶舟在雨幕里走远, 这才失魂落魄地提脚往回走, 马车驶往西平侯府的路上, 她不受克制地想起过往种种, 譬如云台上那杯加了姜汁的酒, 大婚当日亲到昌平门下迎她车轿的那个一闪而过的身影,譬如他以一管羊毫在她前襟上添上的暮色睡莲, 又或者他在栖月阁里为她剥下的两盘莲子……   她从没想过, 他们两人能走到今日这地步, 更没想过, 她当日还说想试试在深渊前拽住他,他却已经先一步,为她渊前止步了。   马车拐过街口时,她忽地叫停, 尔后便在里头坐了两个时辰,一点点地看着夜色越来越沉, 也一点点地看着雨势越来越大, 空气中的阴冷湿寒一步步增重。   她终究无人可找,爹娘不会帮忙, 兄长官阶太低办不到, 后军都督府大将如今身处刀尖, 偌大一个京师,独留她一人孤零零飘忽在夜雨中,无人可依靠。   马车在入夜时分驶入了翠微观, 本已闭观,道长却亲自来迎她入观,语气疏离地寒暄:“善士从前每月都会过来,如今却许久不见了。”   “嫁人了,不在京师了。”她轻轻叹了口气,尔后又淡淡笑开。   道长见她发髻,倒也不奇怪,只是没头没脑地回了句:“也是。”   他又问:“善士今日进香么?”   她摇头,道:“想听道长念段《淮南子》。”   道长难得笑了笑,净手焚香,于雨夜悠悠里,轻声颂念起来。   伴着夜雨淅沥,经文声响起,她的心慢慢也沉静了下来。   她低头,缓缓抚过手上的籽玉镯,这还是临行前赵氏特地交代的,说是既是要补回门礼,自然该有新妇样,况西平侯府已经整整五年不曾见过它的女主人了,女主人当有女主人的样,她今日这才第一次戴上。   她长久地发怔,久到经文声停下,道长看了她好一会儿,这才回过神来。道长目光落在她腕上的镯子上,忽然开了口:“夫人嫁去的是镇国公府?”   她愣了下,道长为世外人,从前知她的身份无非是因为她娘亲每月都来,自然清楚,而今她已经久不来了,娘亲念经祈福都不出声,道长这种人应该很难得知此事,她问:“道长如何得知?”   “这镯子贫道见过。”道长笑笑,“五年前,西平侯夫人急急搬回宣府,自此再未回过京师,却没忘记贫道这个老熟人,遣人送了串念珠和一只镯子过来开光,说是为子祈福,也为未来儿媳备着。贫道开过光的东西,留有印记。”   楚怀婵愕然,当日赵氏赠镯子时欲言又止,只说日后便知道了,原和孟璟那手串还有这般渊源。   她没出声,道长又接道:“说起来,翠微观与善士还算有缘,令堂五年前始信道,此后每月都来,至于再之前么,便是西平侯夫人来得最勤,您的夫婿贫道也还认得,虽不耐烦,但只要在京师,也肯经常陪自己母亲过来的。”   楚怀婵倏然笑了笑,原是这般,荣禄堂里的温天君想是赵氏供奉的,难怪孟璟一次没去过,用来打发时间磨练性子的也是禅宗的《宗镜录》。但毕竟是赵氏的心意,他便也没拒绝那串手串。   至于她和孟璟第一次碰面,大抵也是在此处吧。   她这笑内敛,但道长却看了好一会子,尔后问:“夫人这般晚来,是有心事?”   楚怀婵摇头:“是有所求。十方观为皇家道观,我进不去,想问问……道长有没有办法?听闻二位道长出世之前曾有旧交。”   道长没出声,她艰难接道:“我想见见持盈居士。”   这次回京,京师里头街头巷尾都在流传一个消息,说是当初孟璟的指婚诏书一下,闻覃一心求死绝不妥协,总算逼得长公主让步,将她送到十方观做女冠去了。   道长目光锁在她眉目间,许久,点了点头。   她在十方观外候了快一天一夜,第二日入夜,总算有人来引她进去。山路泥泞,她的绣鞋早辨不出轮廓,又被飞溅进檐下的雨水冲刷了一整日,早已湿透,连走路似乎都透着咯吱咯吱的响声。   女冠径自引她往后院去,她方穿过月洞门,见闻覃立在一株焦萼白宝珠下,静静看着雨幕失了神。   闻覃见她来也不意外,只是淡淡道:“你来了。”   倒像是一早便料定她会来似的。   见她疑惑,闻覃接道:“既是楚阁老牵头,想必娘家无人会助你。他的外家么,和你关系又太远了,况且他舅舅掌着都察院,合该避嫌。至于后军都督府么,你更不敢用,生怕弄巧成拙坏他的事。”   “你只能来找我。”她笑起来,比一旁的白宝珠还要灿烂上几分,“从这点上看,我总算胜过你几分。”   “闻小姐自是牡丹真国色……”   她话没说完便被打断,闻覃淡淡道:“我号持盈。”   楚怀婵便没再说恭维话,闻覃自行接道:“当日舅舅赐婚圣旨一下,我先是大闹了一场,尔后便觉也没什么关系嘛,他那臭脾气,想必不会给舅舅塞给他的人好脸色。不过么,这臭脾气也是听人说的,没出事之前……他性格很好的。但今日你肯来,想必他待你还是不错的吧。”   “不错的。”   闻覃轻轻笑起来,问:“所以都是假的咯?”   “半真半假吧,说坏也不见得,好起来的时候是真好,不过坏起来的时候么,也是动不动就要赏人板子的臭脾气。”   “也是,那日在谨身殿和云台,他还凶我来着,从前是从来没有过的。”她探手取下一枝白宝珠,看着上边的雨水,眼神飘忽,“那日你也在的吧,若早知那日会有这么一纸诏书,我便如何也不肯向母亲妥协先走的。”   楚怀婵没应声。   她看向她已经湿透的风衣,拖着调子缓缓道:“不过你放心,他既然已娶了你为妻,我便不会再让他为难,自然也不会让你为难。这几日雨大,我就是想看看,万一你连一场雨都不愿为他等呢?”   “你肯为他来,便还是不错的。”她说完这话,又道,“不过我信他,他不会有什么事的。你来不来,其实都一样。”   楚怀婵颔首:“我也信的,但我还是想去看看他。”   闻覃没接话,转身吩咐一旁的女冠带人出去,说自有人安排,便不肯再看她一眼了。   她道过谢,跟着女冠走远,到月洞门下,又转回头,很平静地道:“他不是厌你,只是有时候……形势所迫,兼阴差阳错罢了。浮尘俗世,很多东西,咱们都说不清楚的。”   闻覃冲她笑了笑,扬手将手里的白宝珠往庭院里一扔,大雨滂沱,方才还兀自盛放的花朵顷刻间便被大雨打得七零八落,芬芳不再。   她被带进刑部大牢时已到申时,孟璟正躺在床上给自个儿念催眠咒,妄图将旁边一直嗡嗡嗡的噪音隔绝开去,偏那个没眼色的刑科给事中没完没了,罗里吧嗦个不停:“我说孟璟你小子,我真是上辈子欠你的,小时候打架打不赢你天天被你揍个鼻青脸肿没地儿哭便算了,后来你个混蛋跟着你老爹去逞威风,我爹便天天念叨我说什么你看看人家孟家那小子多成器哪像你一事无成。再后来,老子这辈子头一次去青楼啊,我爹叫你来把我揪回去,你个混蛋还真提着大刀上青楼,吓得老子差点连裤子都提不起来,这辈子差点就这么完了……”   “你个杀千刀的,总算遭报应了吧,活该废了一双腿,老子最怕不得善终的人的尸体了,还得劳老子去死人堆里把你翻出来扛回你家。这好不容易你都夹着尾巴滚回宣府去了,我以为我的厄运总算到头了,这辈子就该只剩阳光灿烂了,你说你个混蛋怎么又回来了,我前日输的钱还等着我去赢回来呢,我从昨儿早上入宫开始便在掰着指头等大朝毕,结果你个王八羔子又犯事,犯事便犯事吧,我怎么就想不明白右侍郎大人怎么明明知道你差点让老子断子绝孙我俩有滔天大恨不共戴天之仇还偏偏要我来守着你呢,寸步不离守着一号阶下囚,天王老子也没你小子这个待遇啊,我真是对你刮目相看啊。我说,你这混球到底怎么把自己一介侯府世子搞进刑部大牢来的,啊?!”   孟璟仍旧闭着眼,半点不肯搭理他,年轻气盛的给事中气不过,捻过碟子里的一粒花生米朝他扔过来,孟璟双指一夹,立时给他这辈子遇到的数不清第几个话唠还了回去,给事中猛地跳了起来就要还手,忽地听到门外有响动声,生生忘了动作。   孟璟便这么闻到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甘松味。   他睁眼看向来人,果然是楚怀婵。   给事中也愣住了,看向引路狱卒:“怎么回事啊?别给我找麻烦啊,赶紧带出去带出去!”   狱卒还没答话,孟璟淡淡出声:“人都来了,你管别人怎么进来的,放行不就行了?”   “嘿,我说你小子,我刚口水都说干了你都不搭理我,这会儿来个女人你便主动开口了,你这人怎么这么见色忘义呢?”   孟璟盯他一眼,冷冷道:“再废话我削你舌头。”   给事中瞬间变怂,边侧身让狱卒先过,边絮叨道:“我说这哪位啊,这人都要上刑场了还来送呢?”   楚怀婵脚步顿了下,孟璟知她信以为真,赶紧白了那小子一眼:“再诳你嫂夫人,我把你从气窗扔出去。”   给事中看了一眼那扇七八尺高的气窗,忙拱了拱手,背过身去不敢再多嘴了。   楚怀婵这才接过狱卒手里的大包袱进了门,孟璟疑惑地看了眼,她一样一样地翻拣出来,挨个交代一遍:“棉被和羊绒毯,天寒,别冻着膝盖了;艾草和香炉,这里不知有没有蚊虫,备上好;唔,你这人挑剔,我给带了几件衣服,不知给不给换,先留着吧;还带了围棋和象棋,打发时间;还给你带了些糕点点心……”   孟璟看着她不停地东翻西拣,实在是没忍住笑出了声:“诶,呆子,我说你这是探监呢还是搬家呢?”   楚怀婵瞪了他一眼,继续往外拿东西:“方才狱卒验看过了都没说不行,你这人怎么这么多嘴呢?”   给事中背对着他俩,仍然接话道:“就是。”   孟璟盯他一眼,楚怀婵也跟着看过去,随即笑着说:“喏,《宗镜录》,打发打发时间,要是实在被这位大人念叨烦了,可以翻翻磨磨性子,或者撕着玩也可以,再不济捏个纸疙瘩打他也行……”   孟璟朗声笑起来。   给事中实在是没忍住回头:“诶诶诶,嫂夫人,我说不带这样的啊,您这探监还附带损人的呢?你信不信我马上赶你出去啊?”   “滚边儿去。”孟璟果真撕了一页砸在他背脊骨上。   他这一下灌了几分力道,给事中受疼,又打不过这小子,边跳脚边道:“我说你个混球,我一会儿就去给你请副重枷,叫你没我连吃饭都不成,真是没天理了你。”   “滚!”   给事中瞬间蔫了。   楚怀婵把东西都归置好了,这才问:“怎么样?”   “磨我性子呢,不关个十天半月不会召见我的,等着就是了。”   “不会有事?”   “我不让扶舟告诉你让你安心了么?”他想了想,问,“不信我?”   “不是。”楚怀婵摇头,“就是……你不在,不习惯。”   孟璟笑起来,接过她方才带进来的点心,捻起一块芙蓉糕送进她嘴里,见她乖乖小口小口咬了,这才问:“没休息过?求的谁?”   楚怀婵静默了一会子,他便也就这么直直看着她左颊那尚未完全消散的浮肿,下还隐隐可辨不大清晰的指印,见她抬头,他才收回目光,又挑了一块茯苓糕喂给她。   她慢慢咽着,好一阵子,才道:“闻小姐。”   孟璟怔了下,想说句什么,她却已经先开了口:“抱歉,我爹他……”   他将食指贴在她唇上,摇了摇头,借着灯光细细看她的长睫,轻声道:“别说这个。真要说,等我回来我们再慢慢算你那个老迂腐爹的账。”   楚怀婵被他气着,又气又笑地说:“这种时候了还开玩笑。”   孟璟仰躺下去,冷冷道:“没开玩笑,我真要和他算账。”   敢打我女人。   “算了,不和你说这个了,我乖乖等你回来就是了。”楚怀婵想了想,又问,“这儿的日子能过么?伤疼得厉害么?”   “没事儿,长城塞条件比这儿差多了,有时候战事吃紧,不也一待好几个月上半年,这地儿好歹不漏风。”   他话音刚落,气窗里刮进来一阵大风,过道里的灯顿时灭了。   楚怀婵:“……”   孟璟没料到老天爷这么不给他面子,也乐起来,看了眼起身添灯的给事中,缓缓道:“放心,这又不是在陈景元那地儿,没人敢随意动刑。除了这人实在太罗里吧嗦让我每天都有十二个时辰想弄死他外,其他都挺好的。”   “你这脾气怎么还这么臭呢?”   “臭吗?这小子脾气才叫臭,不信你看。”   他随手撕了页《宗镜录》捏成疙瘩,隔空远远抛过去,便听到了一声惊呼:“孟璟你个王八羔子!”   他转身就要找这混球算账,结果发现没灯他看不清,只得先回去添灯,等他掌好灯转过身来,便看见——孟璟这混球正仰躺在床上,将楚怀婵搂在怀里,两人吻在了一起。   这在刑部大牢啊!   这么羞耻的姿势,这还有外人在啊!!   他顿时暴跳如雷:“孟璟你真是个王八羔子!!!”   孟璟亲了好一阵子,才缓缓松开怀中佳人,摸了摸她脑袋,笑着说:“你看是不是他脾气更臭。” 第65章 云台夜召   皇帝召见果然已在十日后, 陈景元亲来刑部提的人, 彼时孟璟正和话唠给事中下棋打发时间, 见陈景元进来也不奇怪, 反倒是给事中头都大了, 忙出声盘问:“锦衣卫跑刑部来提人, 钦提函呢?”   陈景元扬手扔给他,他没能接住, 那张纸飘飘荡荡落在孟璟脚下, 他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蹲下身去捡, 边捡边教育这帮大老粗:“我说, 你们锦衣卫的这些大老爷们,我们小小一个刑部大牢招待不起你们,但你们客气点会死啊。”   陈景元没动手,他身后跟着的人扬手便是一耳光, 这一下力道极重,立刻见了血, 可怜孩子捂着鼻子跳起来想要发作, 陈景元一记眼刀扫过去,他登时蔫了, 默默缩回角落, 将戏台留给这帮大爷。   孟璟看了一眼这可怜见的娃, 见他脸上立刻红肿了一片,淡淡出声:“过了吧,陈佥事, 这是周远之大人的公子。”   “不算,还有更过分的。”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孟璟无话可说,乖乖伸开双臂任锦衣卫搜身,搜身的人想必是故意,顺着他腿往下时,在他左膝盖弯重重一压,他立时闷哼了声,略带怒意地抬眼看向陈景元。   陈景元闻得这一声,笑得意味莫名,微微抬了抬下巴,立刻有人上来将他锁拿住,他垂眸看了眼两指粗的锁链,淡淡道:“至于么?我好像不记得,我哪里得罪过陈佥事。”   “没得罪过,不过皇上今日想必不会要你活着走出云台。”   他话音落下,绣春刀刀鞘猛地落下,带翻一整个棋盘,在孟璟膝盖弯上落下重重一击。   黑白棋子四落,惊起断断续续的声响。   孟璟膝盖不受克制地往前一弯,猛地将下唇咬出一道口子来,这才勉强止住了去势,堪堪站直身子,额上已经浸了一层冷汗,连牙都有些泛酸。   陈景元嗤笑了声:“孟世子果真铁骨铮铮,这都能不吭一声。”   才刚被教训过的给事中原本已经缩在角落里不敢说话了,这会儿借着微弱的灯光看清有血迹自孟璟裤腿上缓缓渗出来,连外袍都被染深了几分,顿时也顾不得什么陈大爷陈小爷了,猛地跳出来嚷嚷道:“陈佥事,钦提函上只说允你今日提人,可没说过此人从此就交给你锦衣卫了啊。你从刑部大牢带走的人,带走时什么样,送回来就得是什么样,少一根头发丝老子要你好看!”   陈景元被这以卵击石的白痴逗乐,绣春刀一扬,却是懒得和这种人计较了,只是看了眼孟璟膝上的血迹,嘴角咧开,先一步出得门去:“钦提函上也没说还要把人给你刑部还回来。”   他前脚一走,孟璟已不大迈得动步子了,立时上来两个人将他强行押着往外走。   出得刑部大牢,陈景元才道:“小侯爷,我还记得我们上次打照面是在万寿那日,世子入京向皇上谢恩,皇上还将您奉为座上宾,客客气气地在云台为您赐酒。怎么才短短几个月过去,皇上便已派兵围了西平侯府?我等兄弟可都等着皇上今夜召见小侯爷后,诏令一下,好让绣春刀出鞘饮血。”   孟璟脸色煞白,抿唇不言,堪堪拖着步子往前走。   他只好阴阳怪气地自行接道:“本来我也该对您客客气气,谁知今日一早皇上召了楚阁老和几位翰林老大人入宫,在武英殿困了一整日,最后写出来一篇文章,孟世子您猜写的什么?”   孟璟没出声,膝上的伤疼得他暂且没空去想这个,只是楚见濡这个名字又让他连头都疼了几分,他那日好不容易才把那呆子逗乐几分,这事一出,她怕是又要更难过了。   “列孟世子十大罪状,从当日长城塞无官无职便斩二品都指挥使列起,到今日滥杀孙俞二人之事。并列西平侯三条铁罪,涉通敌之嫌。”   孟璟神色终于变了些许,陈景元见状,笑出声来:“文章我读过了,字字带血,振聋发聩啊。今夜过后,这篇檄文便会成为一纸布告广传天下,从此孟家将永世背负骂名遭人唾弃,不然给我十个胆我也不敢锁侯府世子啊。”   “皇上特选在夜里召见世子,便是为着夜里见血,不大吓人。”   至弘政门下,孟璟总算是从阵痛中缓了过来,冷声让强行押着他的两人站远点,那两人犹疑,陈景元摆手让照做,他这才自个儿拖着不大稳的步子,在十几柄绣春刀的包围戒备下缓缓从弘政门走到云台。   陈景元将人交给御前的人,自个儿便立在云台下,看着他艰难地上台阶,忽然轻轻叹了口气,早些年头一次见这人的时候,这人也不是如今这样落魄啊。   孟璟入殿,皇帝正在读楚见濡主笔的那篇檄文,见他进来,漫不经心地看着他不大灵活地行完礼,随口寒暄道:“新婚夜遇刺的伤好了么?没好便赶紧起。”   这话说得颇含深意,孟璟没起,老实回道:“尚未痊愈。”   皇帝起身,走至他身旁,微微抬了抬下巴,候在一侧的锦衣卫堂上官上前就是一脚,径直踹上孟璟脊骨。   孟璟被踹倒在地,下颌磕在金砖上,惊起重重一声响。   皇帝低头看了眼他袍子上浸染的血迹,笑出声来:“看来朕当日没怀疑错,那晚想去见曾缙的人,果然是你。难得能光明正大入京一次,就算明知有陷阱你也会跳,孟璟,朕都不知道你是不是勇过头了。”   “的确是臣。方才陈佥事这一刀,不就是皇上想求证一下么,见了血,臣也瞒不住皇上了。”孟璟只觉下颌都要脱臼,这话答得很是艰难。   皇帝嗤笑出声:“当日好好派太医给你诊治,你偏要耍心眼糊弄朕,今日便不如直接动粗来得爽快。胆敢欺君,就算先礼后兵,也是你自讨苦吃,怨不得谁。”   “起来,给朕跪好了。”   他本就双臂被反剪,身子不大掌控得住平衡,眼下这姿势更是难堪,他蓄了好一会儿力,才勉强忍痛起身,重新跪直身子。   皇帝轻飘飘地将那张誊抄好的布告扔到他脚下,道:“手不方便就将就看吧,纸够长,不用翻页。”   孟璟粗略扫了一眼,桩桩件件都是大罪,总归就是个死字,没出声。   皇帝看向他臂上死死绞紧的锁链,又再看了一眼他因伤而微微发颤的身子,缓缓道:“被人把刀架在脖子上,随时可能没命的感觉不好受吧?被捆成这样押过来,一路上目睹之人应当不少,也算颜面扫地了。你这辈子应该从没受过这种苦,也没被人这般羞辱过,现下心里的滋味想必很是精彩。忍不住便老实交代,当日找曾缙想做什么?”   “曾都督看着臣长大,臣早晚提起总要唤上一声曾叔,当年曾都督更肯为了家父率众位大将在午门跪上三日夜求情,臣难得进京一次,想要当面见见故人道个谢,也是人之常情。”   “朕看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如今还敢拿谎话诳朕。”皇帝嗤笑了声,转问道,“朕赐的婚,还满意吗?”   “谢皇上体恤,很是满意。”   “隔几日便又是大朝了,你再糊弄朕,你信不信朕下次便让那位楚氏女到奉天殿朝会上当着文武百官念这篇檄文!大义灭亲,律法庇佑,天下人自然也会信服,但也会永世唾弃不齿这位弃夫之妇。”   “这就是皇上当初赐这门婚的原因么?但今时不同往日,楚阁老现下为定臣之死罪如此尽心尽力,想必便是为了保全其千金吧?楚阁老如今是皇上的左膀右臂,便是为了全君臣之谊,皇上如今也不会如此行事。”   皇帝没忍住笑了声:“算是个看得清形势的,楚见濡如今为他这个女儿,听话得愈发像条看门狗,可比当初赐婚时上道多了。若早如此,朕当初也不至于挑中他女儿。”   “朕懒得同你废话了,你故意把孙俞二人的事捅出来,让朕召你入京是想做什么?说吧,亮底牌。”   孟璟刚要出声,皇帝缓缓蹲下身来,将手中那支彤管重重戳在他心口位置:“若是你二叔的奏本比薛敬仪的跑得快,朕自个儿都说不清,是会召你入京,还是会直接派陈景元办事。说起来,如果是直接派陈景元过去……这会子整个镇国公府都已经被夷为平地了吧。”   孟璟微微觑了他一眼,若非他自个儿愿意进这一趟京,陈景元敢去他的地盘上撒野,定然有去无回。   但等皇帝起身,他得了开口的契机后,却只是不疾不徐地道:“皇上无非是怀疑五军都督府里尤其是后军都督府不干净,但偏偏这么多年无一人再有叛国通敌之迹象,抓不住这个不一定存在的内鬼。可皇上还是不放心,想将边将都换成自己人,毕竟后军都督府握着京师的命门,皇上不放心也是人之常情。”   “既然皇上要动后军都督府,必然早晚都要孟家。”孟璟没顾君臣礼数,抬头直视皇帝,缓缓道,“臣没什么可以与皇上抗衡的本事,只一句,臣阻鞑靼,皇上勿动我孟家一人而已。”   “你口气倒是大。”皇帝没忍住笑出声,“就你如今这身子,连个陈景元都未必抵得过,能阻鞑靼?”   他很平静地应了一个字:“能。”   皇帝笑了好一阵子,又叹了口气:“朕总算知道以前皇兄在时怎会那般看重你了,连自个儿远支叔父被你一刀斩了也没发落,反倒派人赐刀嘉奖,这可真是头一遭。皇兄那性子,就喜欢这种少年豪气啊……或者说,狂妄自大。”   孟璟没出声,膝上渗出的血已将金砖染红了一块。   皇帝就这么看着,冷冷道:“朕都怀疑就是单单让你在这儿跪上一晚,你都会殒命在此。”   “那倒不至于。”孟璟甚至还淡淡笑了声。   皇帝被噎住,好一阵没说话。   孟璟自行接道:“已经入冬,鞑靼无牧可放,骚乱大战最多的时节就要来了。这五年里,宣府战乱多达二十三场,虽无一场突破清远门,然万全都司损失惨重,而今剩余军户不足一半,常驻军队稍微好些,但也已经折了十之三四。若还是这个打法,明年冬,皇上就该调戍各地驻兵北上了,如此,沿海一带则倭寇之乱自然再起。纵是如此,皇上还调不出多少人,如此,再两三年,皇上便该自个儿披甲上阵至清远门了,毕竟天子守国门的祖训皇上也不敢违,不是么?”   一听到清远门,皇帝气焰灭了一半。   “这几日后军都督府呈上的诸多录册皇上想必已经看过不止一次了,都是臣一笔一笔亲自算过的,整个后军都督府如今剩余士兵不足二十五万人,万全都司不到十万人。照这样下去,日后宣府便只能有五万兵力不到,拿什么和鞑靼万里挑一的骑兵打?就算派曾缙都督亲自上阵,甚至哪怕把征远将军戚勉调戍至宣府,可戚将军擅长海上作战,和鞑靼骑兵对上,皇上觉得胜算能有多大?这五年里,军心不振,后军都督府可压根儿就没打过几场完完全全的胜仗。”   “皇上虽不肯信孟家忠烈,但宣府国门确是孟家的根,孟门三代先烈的头颅抛在此地,”孟璟抬头,沉声道,“臣虽无德,却也不敢抛家弃祖,望皇上三思。”   皇帝默默坐回御座上,就这么冷冷看着阶下这个跪得端端正正的人。说起来,他曾经在封地靖远,还见过一次没出事时的孟璟,武艺高超,虽没有今日这般沉稳,但少年侠气很是让人歆羡。   他就这么看了小半个时辰,孟璟倒也能扛,都这般了,连半点痛哼声都没发出。   良久,他问:“你还有个庶弟?”   孟璟愣了下,老实答道:“舍弟还小,皇上何意?”   “把令尊令堂还有你庶弟一并送回京师,败一仗,朕杀一人。”皇帝冷笑了声,“朕本想请武安伯夫人进京颐养天年的,既然还有个庶弟,便免老夫人路途奔波之苦了,毕竟武安伯是战死在沙场之上的。”   孟璟没应声。   “三次机会,若用完了,朕屠宣府昭德街,”皇帝一字一顿地接道,“男女老少一个不会放过。”   孟璟几乎要将下唇咬破,好半晌,终于出声:“皇上都已经思虑好几年了,却也一直没对孟家下杀手,心内想必很是矛盾。但用人不疑,皇上三思。”   “你若是朕,你疑不疑?”皇帝嘲讽地笑笑,“你自个儿考虑吧,要不就答应,要不……你也没有备选,你既然进了京,便知生死皆在朕一念之间,半点由不得你做主。朕肯和你谈条件已是朕发善心了,要不便把命搁在这儿,朕发布告,将西平侯削爵下狱,以通敌罪屠孟氏满门。”   孟璟嗤笑了声:“那臣还有得选吗?”   “自然没有。朕把万全都司和镇朔将军印一并交给你,允都司衙门统领布政司和按察司,宣府军政民政一并交给你。”   “但与此同时,朕也只给你一个万全都司,不得借调其他三大都司粮草兵马。和后军都督府只许有公函必要往来,不得私下会见任何大将,尤其是曾缙。老侯爷进京之后,朕会派太医会诊,随即将其伤势的消息告知朝臣,自然也包括后军都督府。”   “至于其他的……能不能胜,看你自己的本事。若胜,该嘉奖嘉奖,老侯爷的伤朕也会尽心。若败,败一役朕杀一人,枭首挂城门示众。至于先杀谁,倒可以由你亲自来选。”   “再给你一炷香,朕便要回寝宫了。”   孟璟垂首,默默看着身下这块红色金砖,缓缓问道:“若当年之事,家父当真无过,皇上肯复其声誉么?”   皇帝保持着嘴角那抹玩味的笑,许久,终是颔首:“其实你没资格和朕再谈什么条件,毕竟你这条命都捏在朕手上,朕今日不点头,你连云台都走不出去。但朕喜能臣,否则不会用楚见濡,今日更是就算把你扔进诏狱的酷刑堆里,也必得让陈景元拷问出你当日为何要冒险见曾缙、为何要杀孙俞二人以及为何要私下清算后军都督府烂账。这每一桩每一件,单拎出来,定你个死罪都不为过吧?”   “不为过。”   “朕虽崇文,但和皇兄在喜能臣之事上并无区别。朕少时便见过西平侯,确是勇将,若果真如此,但凡你拿得出真凭实据,朕自然抹掉朝中质疑之声。”   “若你当真能说到做到,有朝一日兴许还能将鞑靼重新赶回嵘阳以北去,为北地博一个平安。若你今日骗朕,实则起了反心,万全都司如今所剩兵马也就十万左右,你也没本事打到紫荆关。况朕手里还有令尊令堂三人,这场局,朕稳赢,你没有任何还手之力。”   皇帝低低笑出声:“这样看来,朕这次没直接派陈景元去料理你,还算正确。考虑好了吗?”   孟璟微微抬头觑了他一眼,沉声道:“臣领命。”   “给万全都司都指挥使松绑。”   孟璟缓缓松动了下早已麻木的双臂,叩首谢恩。   皇帝接道:“朕即刻派陈景元去镇国公府接人。记好了,败一仗,杀一人,三次开外,屠昭德街。去年冬,宣府可就不只败了三仗。”   “戴罪之身,好好立功去吧。” 第66章 别后欢   孟璟从云台上下来, 正遇皇帝召陈景元上去吩咐事情, 陈景元先冲他一笑:“孟世子果然福大命大。”   “托陈佥事的福。”   孟璟懒散地答完这一声, 便继续向前走了, 半点不肯和他再寒暄, 但走出去两步, 又突然回头唤住他,略微放低了姿态地道:“家父年事已高, 劳陈佥事一路多多照顾。”   陈景元笑得意味莫名:“下官只听皇上一人之令。”   他重音落在“下官”二字上, 嘲讽之意不言而喻。   孟璟轻嗤了声, 不再说什么, 径直往外走。   皇帝赐轿,出宫这段路总算走得不算艰难,路过奉天殿外,他看了一眼西侧的五军都督府值房, 忽觉白云苍狗,恍如隔世。   出得午门, 他缓慢地下轿, 东流急忙过来迎他,一眼看见他外袍上染的血迹, 顿时慌张起来:“主子, 这是……万岁爷对您用刑了?主子还能走么?伤要紧吗?我去把马车引过来, 主子原地等会儿。”   他说完就溜,孟璟被周家那混蛋小子将他那点本就所剩无几的耐心狠狠按在地上磋磨了十来日,现下一见原本身边的这话唠, 一时之间竟觉十个东流加上也顶不过一个那位,竟然难得地不怎么生气。   夜里雨才方停,他闻着空气中那股浓厚到令人胸闷窒息的腥味儿,后又缓缓垂首望了一眼左腿,正准备提脚往前走,忽地瞥见一侧一闪而过的人影,立即跟了过去。   东流刚把马车驾过来,便只见着他一个比平素慢上许多的背影,赶紧出声喝止:“诶,主子您干嘛去?”   孟璟却压根儿没管他,径直追了好一阵,直到进了一条暗巷,他才出声:“别躲了,腿疼,再跟着你追一阵,我便没命回去了。”   那人闻言,总算是现了身。   闻覃从角落里缓缓走出,取下幂篱,隔着远远看他一眼,眼里忽就闪了泪光:“听说舅舅今日召见你了,阵势还很大,我不大放心,就想过来远远看一眼,确认一下你没事便好,没别的意思,只怪你太警惕。”   孟璟觑了她头上的冠帽一眼,低低叹了口气:“何必呢?”   闻覃不答。   他问:“带人了吗?”   闻覃愣了下,以为他刚出宫无人在侧要借人一用,点了点头。   哪知他忽地一脚挑起地上的一根枯棍,径直向她刺过来。   周遭暗卫应声而动,瞬间战作一团。孟璟一枝枯枝和人真刀真枪迎上,本就落了下风,再加上他手臂上的酸麻尚未消失殆尽,膝上的伤又受了陈景元那完全没留情的一击,重创之下伤口完全开裂,动作不大灵活,眼见着这枝枯棍就要贯穿她咽喉时,一旁暗卫忽地一剑刺来,他迅疾往旁一躲,与此同时,一侧横扫过来的刀已在他左膝上再度划过,刚止住血的伤口瞬间再度开裂,鲜血四溅。   闻覃拿在手上的幂篱瞬间被溅上一串血珠,她身子瑟缩了下,总算从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中回过神,也不管孟璟到底是不是想对她不利,赶紧喊了停。   一圈暗卫将孟璟环在中间不肯撤退,孟璟往后退了一步,以枯枝点地撑住身形,抬头冲她淡淡笑了笑:“看明白了吗?”   闻覃怔了许久,总算明白过来他这句问话的意思,这是当日他从贼人手下救下她时,一模一样的招式与场景。可是……他今夜本就身负重伤,这一刀尚且不足以对他怎么样,五年前,他人原本完好无损的情况下,这样一刀怎会变成那般不可收拾的局面?   闻覃挥手让人都退下了,这才缓缓朝他走近几步。   孟璟微微闭眼,解释道:“这一刀是我自个儿凑上去的,伤势也不重,后来我自己添了一刀。否则当年援军陆续北上,进京勤王的各地藩王又各自心怀鬼胎,我父亲当时乃至今日尚且背着一个莫须有的通敌之名,若非确认我再无威胁,我和母亲没有一个能活着走出京师,必然死在五年前。”   一刀致四年不能下地,这样狠厉的招式,居然出自他自己之手。   闻覃怔在原地,夜风吹起她的幂篱,好半晌,她竟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未曾对你说实话,误你五年,实乃我之大罪。但临阳长公主太过强势,你一日未挣脱她的藩篱,这话便有为她所知的可能,我便一日不会对你坦诚。万寿之日在宫中所说的重话,还请不要放在心上。”   闻覃忽地落了泪:“我知道。其实是我自己软弱……我若一早有今日之勇气,哪用等到今日?母亲如今实在没辙了,都能妥协放我进十方观做女冠,这五年里,其实怎么会没有机会逼得母亲放我去宣府看看你呢?但我生在天潢贵胄之家,没勇气脱离母亲和舅舅的庇佑,一边闹死闹活,一边却又不断妥协,哪怕当日云台之上也是如此,否则,当日那纸诏书便绝不可能拟定,她现在合该是宫里的娘娘。”   孟璟迟疑了下,仍是没说什么开解之语,只是向她拱手告退:“闻小姐也好,持盈居士也罢,话我已经坦白完了,后路如何,还请三思。孟某误人五年,自知罪孽深重,他日若有需要,必当竭尽所能。”   “自此别过,还望珍重。”   闻覃看着他虽缓慢但绝无半分留恋的背影,倏然笑起来,尔后便又梨花带雨,定在原地久久地失了神,直至将自个儿都逐渐溶进了暗夜里,才轻轻叹了声:“珍重。”   其实,她苦等五年,并不全是因为当年绝境之下的救命之恩啊。   -   孟璟走出巷口,东流已立在马车下等他,见他过来赶紧扶他上车,又东问西问了好一阵子,孟璟懒得答话,只问:“扶舟呢?”   疼得要死不活的时候不见这不靠谱的玩意儿。   东流迟疑了下,边将药翻拣出来递给他,边道:“陈景元看热闹不嫌事大,将今日楚阁老主笔的那篇檄文给少夫人看了。锦衣卫撤走后,扶舟不放心,寸步不离地盯着呢。”   他说完自个儿嘀咕了句:“要是让我守着的话,这种多事之秋,我估摸着就直接给少夫人一掌了,也就不用担心了。”   他话音刚落,整个人直接飞出了马车,猛地落在马蹄前方,是被孟璟拖着痛脚踹下来的。马儿受惊就要往他身上踩,他猛地往后一缩,从两蹄间险险避开,这才一个鲤鱼打挺站了起来,也不敢再说什么了,只得乖乖爬上去驾车,顺带摸了摸后脑勺,道:“主子下次发火,还是提前知会声吧,我好看看摔哪儿合适。”   孟璟懒得搭理他,自个儿简单止完血,也懒得再包扎了,总归一会儿还是要先沐浴,反正要碰水,他也懒得多此一举了。   马车甫一到府上,楚怀婵急急忙忙奔过来迎他,先是问清楚没事了之后,便开始了好一顿嘘寒问暖,之后便开始替父道歉,却也说不出什么来,只一个劲地说“抱歉”:“我爹他想是为了我……”   她说着说着便也说不出来后边的话来了,又怕提到西平侯的事情让他难过,并未跟进去,只得立在门口悄悄擦了擦泪。   扶舟是知他的习惯的,毕竟养尊处优又挑剔,从刑部大牢那等地方回来,自然不管伤成什么样,总归是要先沐浴的,他方进门便替他传好了水,但这次孟璟并没急着进浴房,反而先问了句:“有止疼药吗?”   知是锦衣卫亲去提的人后,自是备下了,但孟璟已经有三四年没碰过这玩意儿了,谁也没料到他还真会用,扶舟愣了下,才赶紧应道:“有的有的,主子稍待。”   他这一声问话下来,立在门口的楚怀婵便凝神看了眼他袍子上的血迹,眼泪愈发止不住,但又想看看他到底有事没事,一时之间也不愿走开,只得将自个儿隐进窗纸背后,转身面向中庭,眼泪珠子倏然坠成了线。   孟璟看了眼窗纸上投下的阴影,这会儿他的伤疼得正厉害,也实在不大有温声细语安慰她的耐性,他踌躇了会儿,将扶舟端进来的药一口饮尽了,又缓了好一阵子,感觉那阵钻心的疼总算稍稍压下去了,这才起身往浴房去。   楚怀婵见他出来,忙不迭地去擦眼泪,他路过她身侧,也没说什么,走出去两步,脚步才顿了下,随即唤她:“过来。”   楚怀婵赶紧仰头将即将奔涌而出的新一轮眼泪逼了回去,乖乖跟在他后边走,却还是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外袍上染上的血迹。等到浴房门外了,她才猛地意识到不对劲,顿住了脚。   孟璟感受到她的动静,回头看她:“伺候沐浴,不会?不会便回去,叫人进来。”   楚怀婵懵了一瞬,见他又往里走了,迟疑了下,追了进去。   深秋时节,室内水汽氤氲,雾气缭绕。她深深吸了口气,这才站到了孟璟身后替他宽衣,她从身后探手搭上他的革带,小心翼翼地取下来放在木施上,这才去褪他的外袍。袍上鲜血已是触目惊心,等她发着颤将他衣衫完全褪干净后,目光便定在他膝盖弯上挪不动了。   她眼泪几乎瞬间便要再度忍不住,毕竟……他是为她,才弃了原本的谋划,入了京师这个龙潭虎穴和皇帝直面迎上的。   换言之,这伤,是为她受的。   她手便顿在了原地,许久不见动静。   初冬时节本就发着寒,孟璟见她久不动作,顿觉无言,他这几年下来,如今本也不算个有耐心的人,顿时连话都懒得和这呆子说了,径直往浴桶里去。   这动作惹得她回过神来,她忙将衣裳挂到木施上,阻止道:“新伤还是不要碰水了吧,我给你擦擦行吗?”   孟璟却已经下了水,她只好跟上去,为他擦起了背。   喝完止痛药,阵痛压下去不少,他倒也能安安心心地泡上一个澡。   楚怀婵没用帕子,纤纤玉指一点点地抚过他背上的每一寸肌肤,将他背上的大小伤疤一一抚过,洗尘去晦,却洗不去过往的伤痛与现今的心疼,她眼眶又泛了红。   她下手轻,指尖时不时地在他背上勾起一阵酥.麻,令他微微失了几分心神,偶有几滴温热的泪滚滑到他的肩背上,更是令他浑身都燥热了几分。   楚怀婵目光先是扫过他脊骨上那只能清晰辨出形状的脚印,后又定在他臂上被锁链勒出的红痕上,这得是长时间禁锢致血脉不畅方能留下的印记,她不敢去想他到底经历了怎样的一遭。况且,他这样高傲的人,皮肉之痛不足为惧,但被人当做砧板上的鱼肉,随时任人宰割半点由不得己的局面所带来的的屈辱感……她几乎不敢想象。   她迟疑了下,指尖轻轻触了上去,口中喃喃:“不值得的。”   孟璟受疼,本下意识地想躲,却忽然听到她这极轻的一声叹息,这声轻如蚊蚋,他并没有切切实实地听清,但他仍是生生忍住了动作,静静再听了几个断断续续的音节,总算将之拼凑成句。   他想宽慰句什么,却终究一句话也没说。   许久,她总算回过神来,轻声问:“疼得厉害吗?”   总归没有膝上的伤疼。   但这声里带了哭腔,他迟疑了下,耐着性子道:“没事。人都回来了,别担心了。”   楚怀婵低低“嗯”了声,不再说话,就这么掩下羞赧与害臊,安安静静地替他擦洗身子,尔后又替他擦干添衣。孟璟只裹了件中衣便去找扶舟上药,走到门口,又出声吩咐:“赶紧洗洗。”   “啊?”   “收拾完了赶紧睡觉,不早了。没事了,别瞎想。”   孟璟说完这话,只觉心下不畅,这会儿在府里也懒得强撑了,干脆放松下来,一瘸一拐地往外走。   扶舟在明间替他上药,他想起来一事,叫东流去马车上取了药瓶回来,扶舟接过来闻了闻,试探问:“解药?”   见孟璟颔首,他立时高兴起来,马上就要唤人去重新备药,孟璟喝住他:“明日再喝吧。”   扶舟犹疑了下,仍是不大放心,试探问:“喝完药不大疼了?”   见他点头,扶舟重新低下头去,替他包扎好最后一段,没忍住叹了口气:“不过光是拿一个势力衰微的万全都司抵抗鞑靼主力,不得借调兵马粮草,这怎么感觉……有点像是万岁爷想借鞑靼的手弄死您呢?”   孟璟猛地一脚将他踹飞,又带得膝上一阵疼,他缓了好一阵,药效重新起作用,阵痛下去,他这才看向这半点不会说人话的糊涂蛋,仍是气得牙痒痒,干脆转身进里屋去了。   他走到门口,楚怀婵刚好捯饬完过来,想问下他的伤势如何,扶舟赶紧退下,将室内留给他俩。   她看他一眼,试探问:“还好吗?”   “还好。”   他既然不愿多说,她也不好再问,只得蹲身告退:“那小侯爷好生休息,我先告退了。”   她说完转身欲走,背过身去又开始回想起方才所见的触目惊心的伤,止不住地落泪,只好赶紧悄悄抹了抹泪。   孟璟见她这动作,迟疑了下,唤住她:“学过规矩么?”   她下意识地顿住脚,懵了一小会儿,尔后想到他方才让她伺候沐浴,才明白了过来,耳垂瞬间红了些许。她迟疑了下,又怕他等得不耐烦,赶紧彻底擦干泪,转身答道:“学过的。”   “那进来。”   他说完转身往内走,楚怀婵犹疑了下,跟了进去,他本就只裹了件中衣,无衣可更,她蹲下身去替他脱皂靴,等伺候他上了床,这才吹熄了灯,尔后褪去外衫,静静躺在了他旁边。   黑暗中,楚怀婵静静躺着,忽地感觉到他在解她的衣裳,一颗心顿时跳快了几分,身子也止不住地轻微颤栗起来。   等将她整个人剥光了,他倾身覆了上来,舌尖轻轻触了触她近乎被蒸熟的耳垂,轻声道:“疼便说。”   楚怀婵迟疑着唤了一声:“孟璟……”   只是话音还未落下,嘴便被堵住了。   毕竟是武官之躯,他虽已极力地克制着自己,很是温柔了,但她还是疼得厉害,边轻轻呜咽出声,边忍不住死死环住了他的背,但总归是没有喊疼。偶尔,实在疼得厉害了,她也会在他肩背上留下些许抓痕。   她这一夜,先是被父亲那一纸要置他九族于死地死后也要永世背负骂名的檄文给惹得七上八下,心酸愧疚自责齐涌而上。尔后便见锦衣卫撤走,他又平安回来,心里悬了十几日的石子总算落了地。可后来又亲眼见到了他身上可怖的新伤,愈发心疼起来,又因知这伤的起因是她,更是愈加愧疚。   这一晚心情起起落落,可当他近乎带点冰凉的手指解开她的衣衫,触到她的肌肤之时,她的所有情绪都齐齐压抑了下去,只想要好好抱一抱他,好好宽慰一下他的伤痛。   她侧身去看他的睡颜,他兴许是因为这些日子在那种破地方都没怎么休息好,又兴许是因为喝了扶舟自成一格的安眠神药,这会子已经睡过去了。大概是已经习惯了黑暗,她竟然也可以看清,即便在睡梦里,他眉头依旧蹙着,想必是仍旧疼得厉害。   她缓缓探出手去,将他眉间的褶皱轻轻抚平,又将他垂露在外的半截手臂放回被窝里。   一切规整完毕,她凑上去,在他颊边轻轻落下一个吻。   尔后,探手拨过他的长睫,又在他唇上那道因忍痛而咬出的口子上轻轻点了一点。 第67章 暴躁都指挥使   孟璟带楚怀婵回到宣府已是十日以后, 二房一走, 陈景元再一来, 偌大一个镇国公府, 空空荡荡, 走到哪里都是寂静。   他耐着性子陪她收拾妥当后, 便马不停蹄地到了都司衙门,三司的头早已候着了, 周懋青急忙来迎他, 称他一声“孟大人”, 再赔上一句:“当日一语中的, 如今还真是您的属下了。”   孟璟懒得和他寒暄,没理会这马屁话,径直看向屋内的另外两人:“按察使。”   按察使刚站出来,还没来得及说什么, 孟璟已摆手让他退了:“一切照旧,可以回去了。”   按察使一口气哽在喉咙里, 灰溜溜地走了。   孟璟再看向布政使, 多打量了一眼,道:“别的暂且不说, 只一条, 明年春, 所有能用的田地必须全部种上粮食。”   布政使也是新官上任不久,从没见过这样不问青红皂白就如此专横霸道的顶头上司,况别的地方三司平等互不干涉, 偏宣府这地儿突然就说民政统归都司衙门统属,怎么也让人想不通。他又是文官进士出身,本就瞧不上这些大老粗,他犹豫了下,看向这屋子里唯一打过交道的周懋青。   周懋青则是惯常知道孟璟这个狗脾气的,哪里敢帮他说话,只递了个眼神给他让他赶紧滚吧,别自讨苦吃。   布政使不信邪,强行辩解道:“可内阁一次次公函交代下来,户部又有赋税减免,于民也有益,这是良计。”   周懋青默默为他叹息了一声。   果然,孟璟目光冷冷扫过来。   布政使被这目光所迫,不自觉地退后了一步。   孟璟看向他,道:“只提醒你这一次,宣府是战区,边防第一。你大可以试试,若叫我发现你在背后捣鬼继续推什么狗屁棉花,但凡卫所发不出粮,我第一个拆了你家和布政司衙门的粮仓。”   布政使是真没见过这么直接粗暴的,噎了好一阵,还要说什么,周懋青已赶紧把他往后拉,劝他还是保命要紧,他也只好忿忿地拂袖而去了。   只剩老熟人了,孟璟更是不客气,径直吩咐道:“点兵。万全三卫和宣府三卫你亲自点,其余卫所叫各卫指挥使三天内全给我点一遍,把名册报上来。已无壮年男丁可抽调入伍的军户,先直接给我撤出卫所驻地,再上报等朝廷统一核销。”   “消兵”的流程自然是要等后军都督府统一核对销掉军籍之后才能将人赶走的,不然便是逃兵了。   但孟璟这人雷厉风行惯了,平生最厌罗里吧嗦、干活懒散和临阵脱逃。眼下他要把吃闲饭的一脚直接全踹出去也不足为奇,周懋青也不敢多说什么,况且一想曾缙应该也不会在这种事上不给他面子,略一思忖,赶紧应下了。   “可抽调入尖兵或者精锐骑兵的,让标注出来,你亲自去过一遍目,还能入眼的,给我带回来。”   “这是要?”   “拉一支亲兵,在精不在多,三百人足够,我亲自练。”他答完也懒得再听他继续追问,转问道,“长城塞的边防工程修得如何了?”   周懋青顿时起了层冷汗,嗫嚅半天不敢答,孟璟就这么冷冷看着他,也不出声,只是余光微微瞥了一眼膝盖,忽觉有几分好笑,多亏了皇帝当初赐下的那杯酒,陈景元这一刀竟然拖拖拉拉了几个月,至今日,才总算是好全了,痛感全消。   他想着想着竟然莫名地轻轻笑了下。   周懋青则看得毛骨悚然,毕竟当日锦衣卫提人进宫的时候,外朝值房还未完全下值,亲眼所见的官员虽不多但也不是没有,此等大事哪能人人守口如瓶,一传十十传百,最终人尽皆知。   众人想着都把人锁成那样直接押着从外朝过了,算是半点面子不给留了,孟璟这次约莫是没命能从云台活着出来了。曾缙听闻消息吓得立刻紧急会见了几位大将,准备宫门下钥前还不见人出来便要进宫求情了,哪知这人不仅平安回来了不说,还从一个七品都事闲职一跃成了都指挥使,将当初挂名的成王那个草包儿子都一脚踹了。   光是年纪轻轻便任如此要职便罢,更重要的是,戴罪之身连升五品,实在是令人咋舌。   这些日子以来,这事成了众人茶余饭后的谈资,各种稀奇古怪的说辞层出不穷。毕竟皇帝也没让三法司将孙俞二人之事直接抹过,只是派了两个兵部官员到行都司补缺,孟璟这头,则说的是只是暂且搁置不论,也没说就此一笔勾销。这种种迹象凑在一块,着实难让人不多想。   周懋青这般想着,不自觉地神游了一会儿,好半晌忘了答话。   孟璟看得发笑,就这么冷冷看着,等着他回神。   良久,周懋青总算回过神来,见这人正笑着看他,顿时头皮一阵发麻,赶紧答道:“不行,工期长,进度缓慢,去年冬被摧毁的几段至今都没能修复,如今鞑靼在靖远那边已经蹦跶得厉害了,眼看着宣府这边大抵也要开始了,今年长城塞多半是指望不上了,大抵只能靠清远门。”   “哦,清远门。”孟璟点了点头,“清远门的话,你自个儿带上你儿子守去吧。”   “好。”周懋青先是下意识地应下了他的吩咐,尔后又吓得赶紧摇头,“世子可别折煞我了,我哪里有这个本事,我就三个儿子,最大的也才十五岁。”   “我在和你谈公事。”   “是,孟大人,您吩咐。”   “不就是想知道皇上为何饶过我吗?我告诉你不就得了,”他甚至还淡淡笑了笑,“宣府自此不能有败仗。”   周懋青已经双腿一软,就差没跪下去了,赶紧道:“这哪能呢?五年前那场仗打得太厉害,之后鞑靼休整了两年,各自井水不犯河水相安无事,但这几年那头又开始胡来,而且一年比一年来势更猛,去年一冬就打了九役。”   “输了多少?”   周懋青活像见了鬼,他来接任都司一把手的位置,哪能不知道这个,况且这人本就在宣府,眼下还明知故问,摆明了是故意戏弄人。他哆嗦了下,伸出一根手指。   “一场?”孟璟笑着看他。   周懋青心虚地“嘿嘿”了两声:“差不多吧,五。”   孟璟猛地一脚将他踹翻在地,挑起他的佩刀,径直架到了他脖子上,眼神一点点地冷下去,到最后,一字一顿地道:“给我滚去点兵。”   前几个月他便让点过一次了,现今只要复核,这事不算太棘手,周懋青被他吓着,赶紧将头点成小鸡啄米。   孟璟却也没收刀,只是定定地盯着他,冷冷道:“周懋青,你是都督亲自带过的兵,一路把你从一个小百户带上三品都指挥同知之位,你就这点能耐了?一年败五场,你可够厉害的啊,这五年越活越回去了?我现在就是一刀宰了你,你都无颜去见当年的兄弟。”   他说完这话,猛地将刀一扔。   周懋青小心翼翼地爬了起来,赔了个笑,道:“确实是被那场仗吓到了,损失太惨重了,咱们后军都督府折了快一半人啊。如今年纪大了,膝下有儿有女,也没以前那么不怕死了不是。就算从前都督在任时,也要战时回来做总兵官才能得掌镇朔将军印,非战时能掌印的您也是头一遭,现下称您一声将军也不为过吧。孟将军,您现在也是有家室的人了,若现在再让您率五百铁骑深入嵘阳,您还敢去吗?”   孟璟嗤笑了声:“贪生怕死。”   “若有一场仗是因你败的,我拿你祭旗,滚去点兵!”   周懋青退至门口,又听他吩咐道:“把胡成给我叫过来。”   周懋青顿住脚,迟疑了下,才道:“监军换人了。”   孟璟看向他,他接道:“您的任命刚下来,监军就换人了,想是宫里的意思。”   “……薛敬仪?”   孟璟差点咬到舌头。   “对对对。”周懋青赶紧点头。   真是命犯太岁。   孟璟浑身不自在,屈指敲了敲桌,叫了两人进来,径直吩咐道:“去把监军给我提过来。”   两位小旗面面相觑,还是乖乖去了。   周懋青也惹不起这个一看就是在宫里受了气现在浑身都是点火线的煞神,灰溜溜地将都司印信一交,赶紧滚去吩咐下面的卫指挥使点兵去了。   薛敬仪被半请半押地带了过来,来时恰巧见到布政使气得在外边叉腰大骂孟璟专横,现下见到正主,不由得乐了,笑道:“孟大人新官上任,火力颇足。”   “坐。”孟璟指了指下首的位置。   薛敬仪倒也不客气,安心品了口茶之后道:“孟世子这是要拿我问罪了?”   “我敢吗?”孟璟淡淡觑他一眼,“以前是闲人杀巡关御史,顶多就是草菅人命一条罪,现在是都指挥使杀监军,谋反灭族跑得了吗?敢往死里参我,定然不惧我,这监军舍你其谁?薛大人可真是一道奏本下来,一本万利啊。”   薛敬仪乐了:“差不多吧。不过孟世子既然将盯着我的暗哨都撤走了,我默认您的意思是我可以如实上奏没错吧,那我按律履行御史之责也没错吧?”   孟璟噎住。   薛敬仪也不管他,继续问:“那孟世子如何脱险的?我那奏本可差点没将孟世子批下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孟璟看了他半天,见着这毫不避忌的探询目光,不知为何突然气笑,气着气着自个儿也乐了,笑问:“薛敬仪,你上辈子其实是个长舌妇吧?”什么稀奇古怪的秘辛都敢问,还敢画他家月亮的小像四处问人。   “……告辞。”   薛敬仪起身就走,孟璟收了表情,让门口小旗将门一堵,冷声道:“你走得了吗?”   薛敬仪见他突然神色肃穆起来,倒颇有些相信方才去请他过来的小旗所言了,这人约莫就是进京受了气,这会子回来见人就撒气,他几乎有些怀疑孟璟如今虽然不敢杀他,但将他弄个半死不活残了也不是没可能,他犹豫了下,道:“请孟大人赐教。”   “薛大人,你为监军,这么多天了,去长城塞看过了吗?”   “看过了。进展缓慢,照这个进度下去,今年冬应该指望不上。”   “怎么个慢法?”   “豪绅占地,军户无田,棉花推广,黍麦让步。无饷,无粮,天寒地冻,不愿干活,人之常情。”   “你去盯着长城塞,我练兵,”孟璟顿了顿,“钱粮的事,找布政使,拿不出来再说。”   薛敬仪颔首,孟璟见没什么事了赶紧轰他走,但这长舌妇喝了口茶,继续道:“陈景元来接人的时候我可看见了,皇上什么意思,一场仗换一人?”   孟璟审视了他一眼,道:“你还挺聪明。”   “那薛某自然尽力,老侯爷忠勇,不该被疑。”薛敬仪低低叹了口气,“虽然皇上起疑心也是人之常情,换一位帝王,未必能做到如此地步,已算仁厚了。”   孟璟垂眸看了眼腕上的一道红痕,陈景元不愧是诏狱酷吏,单打独斗胜负不好说,但若要说折磨人的法子,他称第二,这天底下怕也没人敢称第一了。这人当日下手真是半点没留情,每一道都死扣着经脉下的手,还没走出刑部大牢他便已经双臂失去知觉毫无任何还手可能了。后来在云台,他几乎毫不怀疑如果皇帝真让他在那儿跪上一晚上的话,这双手还真会废。以至于到如今,连拖了几个月的外伤都好了,这点印记居然还没消。   他看了好一阵,淡淡出声:“不是一场胜仗换一人回来,是一场败仗换一个死人。”   薛敬仪怔住,好半天才道:“可行军打仗,哪有一仗不败的?”   孟璟没说话,只是再度垂首看了眼腕上的碍眼痕迹,淡淡道:“监军大人,我要募兵。” 第68章 雪夜温酒   薛敬仪凭空被呛住, 咳嗽了好一阵子才缓下来, 先是打量了孟璟一眼, 又收回目光, 随即不死心地再看他一眼, 反复了几次, 总算确定这人不是在说梦话,顿觉此等没脑子的莽夫怎么不干脆死在京师算了, 一回来便要给他找麻烦, 还是动不动就要死人的麻烦。   他久不应声, 孟璟也并不说话, 只是沉默着继续看那道两指粗的痕迹,甚至还颇有闲心地缓缓摩挲了腕上痕迹最重的一道。   许久,薛敬仪问:“都指挥使大人,您没开玩笑吧?”   “你觉得呢?”孟璟朝他淡淡一笑。   薛敬仪哽住, 开始尝试同他讲道理:“都司卫所兵制都沿用上百年了,两京十三省都是此制, 世袭军户抽编入伍, 世代不息,没道理宣府另辟蹊径一枝独秀。皇上可本就对你不放心, 孟大人, 你再唱一出募兵的戏, 你让皇上怎么看你。朝中平素都由都司官员带兵,战时兵部派遣总兵官调兵打仗,战毕将领还朝, 官兵则归还都司卫所,为的就是防止卫所军队成为武将私兵,这么多年了偏在你这里破了戒,万全都司印信和镇朔将军印一并交给了你,是因为万全都司如今已经兵马不足了吧,就算你本事通天将其练成自个儿的精兵,往南也打不到紫荆关,威胁不到京师吧?”   “你懂的倒是多。”   见死活说不动这不仅不怕死还致力于主动找死的混账玩意儿,薛敬仪继续尝试晓之以情:“你得想清楚,当初若是换了任何一位藩王上位,你孟家早都被满门抄斩了,可没命能活到今天。若非如此,你这次也不敢冒险进京赌命吧。今上虽对你本人不太客气……”   孟璟目光冷冷扫过来,薛敬仪知自个儿不小心将人糗事说破,只好暂时偃旗息鼓,但须臾过后,还是忍不住接道:“但也是你自个儿太狂妄,你做的每一桩每一件事,无论是私下会见大将还是私下清算都督府烂账,换了谁来看,都会觉得你有造反之嫌,就算没有令尊的旧事在,也该杀无赦,绝无转圜余地。”   孟璟哽了一下,不大友善地看向他:“你怎么知道的?”   “去尘兄告知的,从你启程入京到今日,已经快一月了,寻常书信都能传好几次了,都指挥使大人。”薛敬仪摊手示意无辜。   孟璟抿唇,再次得出了一个结论,姓楚的一家子都有病,这般连皇帝都未摆到明面上说的事,楚见濡敢同自个儿那个惯常不正经的儿子说便罢了,这不正经的居然还敢和一个外人说。   薛敬仪接道:“话虽然不好听,但确实是这个理,就这些大逆不道的事,就算是先帝尚在,都未必会留你一命。允你戴罪立功,皇上可够宽仁了,虽然也要了人进京为质,但说实话,也不为过。再说别的,皇上毕竟是九五之尊,想挫挫你的傲气和狂妄,行事不太客气,或者说过了点,也再正常不过,不必放在心上。”   “宽仁?”孟璟咂摸了这词好一会儿,忽然笑起来,“那薛大人是怎么跑到宣府来担苦差的?”   “那也不影响我认为皇上本性宽厚。”   孟璟极轻地笑了声,没接话。   “都指挥使大人,孟世子,孟将军,皇上都这般了,也够意思了,就别自个儿往铡刀上凑了行么?私自募兵可和屯私兵没什么两样了,这可是真灭族没商量的大罪。再说你募来的兵打算如何操练,你别告诉我你还要打一个孟家军的旗号,那你还是先一刀宰了我吧,不然这事捅破了,我可得陪你灭九族。”   孟璟凝神打量了他一眼,忽觉此人今日话也变多,但之前被人从早到晚不停歇地挤兑甚至是痛骂了十几日,他居然没有生气的冲动,只是很平静地道:“监军大人,万全都司总共还剩多少人你心里没数么?不到十万不说,最精锐的那一批还全部覆灭在了五年前,说句难听的,这一批本就是五年前因不够格而被剩下的,这才勉强保住了命。矮子里面拔高个也拔不出几个来,拿这些人去和鞑靼骑兵打,是咱们死在清远门外快,还是募兵被伏诛快?”   薛敬仪怔了一瞬,听他继续道:“只募北地精兵,人数少,拉一支精兵好生操练,日后好打前锋或突袭,我叫人办,不必监军操心了。募役修塞的事就交给你了,钱粮先找都司佥书拨,拨不出来就去找布政司要,告诉那个不上道的布政使,胆敢推诿或背后捣鬼,我一剑送他上西天给内阁那帮糟老头表忠心去。”   “……孟世子要不还是先一剑结果了我吧?”薛敬仪彻底绝望。   “也行。”孟璟本已走到门口了,此番闻言回头看他一眼,“后勤跟不上,就是让十万兵开城门出去白白送死,与其这样,我还不如先斩你们两个官给将士们陪葬。我头上悬着的死罪可不止一桩,反正要去送死的话,也不怕此前再多一条。我可不怕多斩一个布政使,也不怕多杀一个都察院外遣官。”   孟璟狠狠盯他一眼:“长城塞半个月修不起来,我就在长城塞脚下拿你为十万将士壮行,去办事!”   薛敬仪被这行走的人形火.药无辜波及,差点被就地炸个粉身碎骨,平生头一回乖乖服软,在天寒地冻里出城,任劳任怨地当苦力去了。   他这一走,孟璟也忙活起了募兵和练兵之事,募精兵规模不大,但练兵麻烦,一练便是一个多月。中间偶有几次鞑靼小骚乱,他也懒得亲自出马,一脚踹得周懋青亲自领兵上阵,周懋青怕他那方镇朔将军印怕到了骨子里,当年他就靠这方印取了不知道多少临阵退缩的大小官员的命,眼下半点不敢怠慢,屁颠屁颠地夹着尾巴跑去赶人,倒也将这些规模不大的鞑靼散兵轻轻松松地赶回到长城塞以北二十里去了。   这一来二去,便已近年关,北地边塞早已下起了雪。   大雪覆日,天黑得早,这日酉时,东流早早过来接他回府,同他说起正事:“主子,能不能把我塞回去啊?反正您在募兵,也不全走卫所那一套,我跟您身边行么?”   孟璟斜觑他一眼:“怎么?等着到时候再跑一次呢?”   “哪能呢,当年是年轻……再说了,当年我娘的事您也不是不知道。临阵脱逃总归说起来难听,这事儿我也惦记好几年了,但军籍已经被销掉了,我也没办法,眼下好不容易有机会了,让我回去将功折罪吧?再逃我把自个儿脑袋摘下来给您祭旗。”   孟璟看了他许久,总归也没答话,直到等回府下马车时,才轻飘飘甩了一句:“明日过来。”   “诶好嘞。”   东流刚应下这一声,便见孟璟已经提脚往栖月阁走了,总归从京师回来后,阅微堂就变成了猫爷独大,孟璟基本没怎么再回去过,平素忙起来就宿在衙门里头,得闲回来便径直往楚怀婵那里钻。   他冷眼瞧着雪地里留下的那排脚印,“嘁”了声,不就是有女人暖被窝么,有什么了不起的。   孟璟到时,楚怀婵正忙上忙下备菜,她这人也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典型,平素少碰油烟,今日如此勤快令他有些生奇,他边净手边问:“今日和祖母赌钱赢了?”   楚怀婵抓起桌上一个橘子朝他砸过来,他扬手抓过,自个儿剥起来,尝了瓣还挺甜,冲她显摆了下:“运气不错,再挑个更甜的。”   “想得倒挺美。”楚怀婵动怒,随手抓了一把扔过去,见人还真没费什么力就全接住了,顿时气结,忿忿地转身出去了。   孟璟自个儿落了座,乖乖给她剥起了橘子,这人爱吃橘子,但死活不肯吃橘络,惹得扶舟这个假把式大夫时常喋喋不休地教训她橘络有多好多好,但还是我行我素坚决不改,他便难得在这事上练出了点好耐性,自个儿寻了个果盘,乖乖将她方才抛扔过来的橘子全数剥好,再分好瓣摆好等她临幸。   楚怀婵进来看到,顿时笑得眉眼弯弯,也懒得和他计较方才的事了,赏了他一块水晶糕。   孟璟边尝边觉出几分不对劲来,今日雪这般大,这人却这般殷勤,实在是奇怪,他迟疑着看向她,便看见了她手里提着的酒壶,一口糕点差点呛住,赶紧拦下:“不准喝。”   “温过的,就一杯,保证不醉。”   他不为所动,楚怀婵凑上去勾了勾他小指,再次重复了一遍:“就一杯。”   孟璟被她手指勾得发痒,板着脸训道:“再发酒疯,扔你进东池醒酒。”   话虽然不好听,但总归是同意了,楚怀婵乖顺地点头应下,他这才没二话了,她为他斟酒,看着一点点变满的酒盏,颊边的笑意越发掩不住:“孟璟,你这段日子心情变好很多啊。”   “有吗?”   他只觉得他每天都快被那帮怎么都带不上道的弱兵给气死了,若是肺不好,合该气得吐血了。   “有的啊,我刚认识你的时候,除了嘲讽旁人,都不见你带点笑的,敷衍都少见。后来嘛,慢慢肯多笑点了,但也感觉总是心事重重的。”她双手捧杯将杯子递给他,“但这次回来之后,时常见你心情都还不错,就算不笑的时候,也不让人觉得太过威严,笑起来么,则……更好看了。”   她语气轻快,尾音轻轻上扬,最后一句本也带了几分逗他的意思,听起来更有几分故意撩.拨之意。   孟璟笑起来,接过这杯酒,便要往嘴里送,楚怀婵忙拦住他:“你等我会儿,别动啊,表情也别动。”   “……”   她飞速地跑去取了面铜镜回来往他面前一放,孟璟就这么看着里头那张已经快要笑僵的脸,听见她问:“是不是好看很多了?”   她双手托腮,就这么笑着看他,眼睛弯成月牙,“你从前笑,眼睛都是不笑的,现在会了。”   孟璟闻言,轻轻笑了下。   她忙举杯和他碰杯:“给你过的第一个生辰,别的都不提了,就祝我们孟将军百战百胜吧。”   孟璟微怔,腊月初十啊,连他自个儿都忘了今日了。当年出事便在他生辰前几日,自然谁也没心情再提此事,之后的几年里也是如此,连冠礼都是敷衍过的。   他轻轻叹了口气,原来到如今,已经整整五年了。   “叮”的一声响,楚怀婵见他愣神,自个儿轻轻碰了上去,轻轻道一声“都会好的”,便仰头一饮而尽。   她没太守礼数,未以衣袂掩住,他便能看见,她连喝这杯酒时也是笑着的,颊边梨涡若隐若现。   他微微看愣了神,等她放杯的一刹,才举杯饮尽了。   寿面也是她亲手煮的,他平时有得挑的条件下是惯常不肯将就的,但今夜难得没发作他那挑剔病,老老实实地每个菜都尝了些。楚怀婵看得欢喜,饭毕漱完口后,又使起了小性子,非要再吃两颗橘子,时近深冬,又是大雪天气,孟璟蹙眉,如何也不肯再同意了,径直把人打横抱起来往暖阁里去,顺带还勾走了一壶酒。   他抱着她立在檐下看了会儿雪,雪打在光秃秃的树枝上,惊起簌簌声响,地上更是早就积上了厚厚一层。   楚怀婵絮絮说着南都少有这样的雪,她来京师后的这几年运气也不大好,没怎么见过这样大的雪,玩心顿起,说要去玩雪。   孟璟平时在外边板着一张脸,一副臭脾气惯常吓得人鸡飞狗跳半点不敢含糊,一回来却迁就她得很,就差没时时刻刻将她捧上天,但今夜却如何也不肯满足她这点小心愿,径直抱着人往里屋走,边走边道:“大雪天气有得是,但今日既然是我生辰,合该我做主。”   “那也行吧。”楚怀婵想了想,好像也是这个理,不大情愿地屈服了。   他将她径直放在了那张罗汉床上,往她背后垫了个枕头,屈膝使自个儿与她视线齐平,便这么直直地看着她。   他整个人平素都是高傲狂妄目中无人惯了的,偶有的收敛时刻也实在是少得可怜,今夜这眼神则更露骨,半点不知含蓄为何意。   她余光瞥到他虎口上的那处厚茧,忽地忆起某些事来,他很喜欢掐她的腰,说是这纤腰他一把便能握得住,初时觉得新奇,后来则单纯喜欢上了这感觉。但她肌肤细嫩,他手上的厚茧又蜇人,偏这人从京师回来以后,在这种事上半点不知克制,像是要将之前半年欠下的一并补上似的,惯常弄得她第二日腰上满是淤青。   她这般想着,似乎都能感受到那股痛了,看向他的眼神里便不自觉地带了雾气。   孟璟忽地叹了口气,直起身来,在屋内走了一圈,四下探看,不知在找些什么。   楚怀婵刚以为她顺利逃过一劫,便听到了“嘶拉”一声响,她看过去,是她今日才叫时夏换的床幔。近日下雪,她午间小憩时总会被那股刺眼的雪光晃到,特地叫换成厚重遮光的,她挑了半日才选出来这么一套纹样质地都再喜欢不过的,就这么被这莽夫给撕掉了纹样最雅致的一截,她怒气上涌,立刻就要跳起来找他算账。   哪知她才刚动了下上半身,孟璟已站到了跟前,径直伸手将她推了回去,随即将他撕下来的那截床幔覆在她眼上,在她脑后打了个结。   这本就是特地挑来遮雪光的,这莽夫还故意叠了两层,楚怀婵瞬间被迫失明,一点漏网的光线都感觉不到,整个人完全陷入黑暗之中。   她顿时有些不大平静,孟璟却还不知适可而止,弯腰将她双手手腕交叠,将人往后一推,将手一并压在了她腰后,她身子顿时不安分起来,孟璟却压根儿不需要怎么动作,光拿手指灌几分力道戳一下她便没辙,等她闹腾够了知反抗无力消停了,他才缓缓道:“你一拿这眼神看我,就让我觉得我不是人似的,不大下得去手。”   楚怀婵一句“你还知道你不是人啊”还没来得及出口,便听他接道:“可我今晚偏生不大想做人。”   她脑子轰地炸开,顿觉今晚难逃敌手,孟璟自个儿斟了杯酒回来,见她刚被收拾老实了,这会儿他不在跟前,也不敢冒险将压在身后的手拿出来,心下顺畅,声音柔了几分:“仰头,张嘴。”   酒香入鼻,她本觉得他没安好心,本能抗拒,但毕竟不敢惹他,只得乖乖照做。孟璟举杯,酒液倾倒而下,她下意识地咽了进去,顿觉唇齿留香。   她尚在品味这份回甘,他已不由分说地吻了上来。   雪夜温酒,香味醇厚。   一杯酒,两人同醉。   她就这么微微仰头,承受着这个吻。   这一晚,孟璟自始至终没让她感受过光明,只是在事毕以后,隔着布条,极轻柔地,在她眼角位置落下了一个吻。   那里,一枝玉兰迎春而绽。 第69章 月儿   还有十日便至年关时, 天难得放晴, 孟璟出城去巡视长城塞边防, 途中见军户深耕备开年栽种, 兴起下马多问了一句, 得知仍是准备种什么狗屁棉花, 顿时怒意上头,周懋青原本陪着, 眼下见这阵势, 顿觉就算积雪未消, 也要被此人的怒火灼伤, 心虚地往后退了一步,准备找个由头开溜。   孟璟却已一记眼刀扫了过来,咬牙切齿地道:“去把人给我押过来,你亲自去, 我就在这儿等。”   周懋青见他当真动怒,也不敢再想什么开溜不开溜的事了, 半点不敢含糊, 赶紧乖乖办事去了,只是在离开孟璟视线之后, 赶紧吩咐人去把薛敬仪找过来, 说不然今日布政使多半要血溅黄土地了。毕竟孟璟这脾气是真的臭, 也讨厌这等阳奉阴违的小人,眼见着城中粮草本就不充足,这等拿人命开玩笑的行径, 在他那里死个一百次都不为多。但孟璟惯常是有见地的,他们一众官员都不大敢在他面前多嘴,不知为何孟璟却独独肯听这位突然横插进来的监军几句,眼下事态紧急,他也只能想到这一个法子了。   周懋青把人押过来的时候,孟璟就这么看着官道外的田地,见人过来,半点不客气地将人一脚直接踹了进去。   布政使差点被这一脚踹得磕断下巴,原本一介大员被这般野蛮对待已觉尊严扫地,眼下更被孟璟这行径激怒,怒气冲涌,挣扎着爬起来整理好仪态之后,便同孟璟正面迎上:“都指挥使,还请你客气点,虽说圣令说都司衙门统领民政,但你我二人毕竟同品同阶,你怕是没资格这么对同级朝廷命官。”   “没资格?”孟璟嗤笑了声,“藩台大人,我记得第一日就告诉过你,宣府乃战区,边防第一,这地儿可不是你从前调任的太平富庶地区。让你饿着肚子去卖命,你去吗?”   “将士就不需要御寒吗?都指挥使,本官看你就是愚不可及,棉比丝保暖,不然朝廷何必费尽心思推广,更不惜以降低赋税为代价。况咱们在北境边地,作战时间大多在冰雪季节,御寒更为重中之重。军户屯田种粮,剩余百姓的田地种棉有什么不对?”   “棉没了可以想别的法子,也可以买。”孟璟冷笑了声,“粮没了,你未必买得到。但凡买不到,那立刻就要死人。你的命可是将士们保的,你这辈子没上过前线一天,你敢不敢去看看长城塞是什么条件,你若去看过还说得出这番话,我只能说……蠢不自知。”   布政使还要反驳,孟璟接道:“再说了,藩台大人,我可忍你很久了。长城塞让募役,钱粮一分不给,好,从都司拨就是了。但去年长城塞共损毁了七段,这一通折腾下来,卫所里可没剩什么粮了,速战速决还好说,若遇恶战,所有人都得陪你这个蠢货一起死。”   布政使本就被他一脚踹进了道外的田地,比他低上许多,一时觉得气势压不过他,顺着田垄爬上来,站到了他面前,径直道:“推行国策,为官之本,都指挥使,可别欺人太甚。”   “为官之本?若不是兵丁守城,你连个人都做不成,还为官?做人可别忘本。”孟璟猛地拔了剑,眉目之间只剩凛冽,“我今日就是欺你怎么着?”   寒光一闪,周懋青脑门儿顿时冒汗,远远见着薛敬仪总算是乌龟慢爬到了,赶紧请祖宗似的把人给请了过来。薛敬仪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喘息间呼出大片大片白色的雾气,但也没来得及平缓一下,就赶紧劝:“我说孟大人,你省省行不行?这事我来解决,你继续去巡视?”   孟璟迟疑了下,收剑回鞘,吩咐道:“把人押了,布政司印信交过来,上头追责我一人担。”   周懋青见他这么听话地收剑,顿觉见鬼,满脸崇拜地看向薛敬仪,这位监军似乎什么都还没说,偏能治得住孟璟那狗脾气,简直奇哉怪哉,忙隔着远远冲他行了个礼道谢。   都司的人听令押人,布政使暴跳如雷:“孟璟,你别仗势欺人!”   “把嘴堵了。”   孟璟将剑一扔,重新上马往长城塞去,没忘顺带吩咐薛敬仪,“上疏,让内阁和吏部赶紧商量好,速拨人过来接任。要追责,等打完仗,我自个儿进京请罪,任他们发落便是。”   他说完倒是打马去了,马蹄惊起尘烟万千,留下薛敬仪一人在原地……呛灰。   这事孟璟本没太放在心上,无非就是临时给薛敬仪这个任劳任怨的苦役再派了个差,让他自个儿看着布政司那点钱粮怎么拨,只连累薛敬仪每日累成老黄牛,近乎通宵达旦。   哪知短短五日以后,孟璟平生头一回后悔当初为何要做下如此决定……楚见濡那惯常不正经的儿子来了。   彼时已近酉正时分,他还窝在校场逮人练兵,见楚去尘风风火火地过来,眉头顿锁,迟疑着收剑回鞘,叫人继续练,这才走近审视了他一眼,漫不经心地道:“出门雇车,改道镇国公府,你妹子正好在家闲得发慌,可以让她招待你顿晚饭,饭饱酒足后便赶紧滚回京师去。”   “没事,她找得到打发时间的玩意儿,不用管她。”   “???”   孟璟顿时不悦地看向他,生出了几分将他一脚踹进雪地里的冲动。   楚去尘向他见礼:“都指挥使大人,新任代理布政使报到。”   孟璟差点咬到舌头,满脸怀疑地看向他,冷笑了声:“你爹派你来扣我粮草军饷的?”   “哪能呢?”楚去尘摆手,看了一眼校场上已经颇具几分精兵样的亲兵,满不在意地道,“皇上钦点的。”   孟璟这次差点没忍住就要将他一剑斩了,默默运气平复了好一阵,好不容易才压下怒意,却听他道:“皇上说,就你这脾气,得派个你不敢杀的人过来,不然镇朔将军印在你手里,天高皇帝远,他也没法刀下留人,一年可能要折好几个布政使。”   “……滚,薛敬仪知道和你交接。”   楚去尘还真就不管这个暴脾气的顶头上司了,麻溜左门右拐去了镇国公府,将楚怀婵一并诳走带去了庆安巷蹭饭。   甫一下马车,他便赶紧塞了大包小包到楚怀婵怀里,又自个儿抱了一大堆,还抱不完,只好扯着嗓子喊:“薛济时,快出来搬米,知道你家开不了锅了。”   楚怀婵懵住,疑惑地低头看向自个儿手里的一抱东西,见是胭脂水粉钗环并露微中的极品,顿觉无语,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说她这个混账兄长什么,只好先一步往里走。薛敬仪出来迎他们,见她还客客气气称一声“孟夫人”,一见楚去尘,便一把接住他怀里的东西,尔后将他人往外赶,等赶出去了还觉不够,赶紧吩咐仆妇关门。   楚去尘这一来就吃了个闭门羹,气得在门外跳脚,薛敬仪也不管他,见楚怀婵回头看去,道:“不用管他,一会儿便翻墙进来了。”   楚怀婵“哦”了声,也不大想理她这个丢人现眼的兄长了。   他俩进门时,令仪见有客来,正在添炭,楚怀婵忙将怀里大包小包一并交给她说是她哥送的。令仪此前没见过她,细细辨了好一会子,才明白过来她的意思,迟疑了下,道:“又送这么多啊?”   楚怀婵:“……”   行吧,她总算知道她这个不靠谱的亲哥为何对一个薛敬仪这般上心,又为何永远都这么穷困潦倒了。   令仪迟疑了下,脸上飞起红云,将东西塞回她怀里,道:“无功不受禄,太多了,我受不起的。”   “受得起受得起。”楚去尘趴在院墙上,冲她扬了扬手里的一枝娇妍红梅,“令仪妹妹,好久不见啊。”   这流氓行径惹得薛敬仪气血涌上心头,随手抓过一盒他送来的不知什么玩意儿便砸了过去,楚去尘忙伸手去接,边接边嚷嚷:“这可是我特地在酒楼带的叫花鸡,你再暴殄天物试试!”   他嚷嚷完这一句,总算手忙脚乱地接住了这盒宝贝,然而好景不常在,下一刻他便从墙头上摔了下来,“吧唧”一声落在雪地里,哀嚎了一阵子,见没人搭理他,只好自个儿灰扑扑地站起来拍了拍袍子上染的碎雪,又环视了一周,看上了这方凉亭,赶紧往里一跑:“就在这儿吧,赏雪喝酒,正合适。”   楚怀婵见他这般不客气,着实目瞪口呆了好一阵子,不敢置信地问:“我哥他一直这样吗?”   薛敬仪“呵呵”了两声:“别的地儿不知道,在我这儿之前还挺正经的,自从有次带令仪去瞧病被他撞见之后,便这样了。”   “……哦。”   楚去尘鞍前马后地上灯摆菜,又亲自去端了炭盆过来,特地放在令仪和楚怀婵的位置中间,忽地想起来一事,同薛敬仪道:“我忘记买酒了。”   薛敬仪白他一眼,道:“令仪前几日亲自酿了些,去拿吧。”   “那敢情好。”楚去尘忙不迭地跑去搬了火炉和新酒过来,叹道,“令仪妹子真是什么都会。”   “那当然。”   天光渐黯,灯影摇曳,大雪簌簌,红梅傲雪,新酒清香。   四人临雪而坐,饮酒作诗,等楚去尘好不容易兴致过了消停了几分,薛敬仪问起正事:“你怎么来了?”   “我本就试试,前日里为五皇子讲经筵,万岁爷突发奇想临时过来探访,我便趁机试着请了下命。结果皇上说,”楚去尘说着说着还模仿起了皇帝的动作,捋了捋胡子,老气横秋地道,“在宫里当个侍讲不比去边地当个布政使强多了?况你年轻,品衔也不够,去了也只能代理差使,并不能正式任职。”   “我说不在乎这个,万岁爷便说瑞雪兆丰年,今年合该打个大胜仗。去,钱粮不准找别的省借,但如果能从你那个抠门儿爹手里拨到,也算你本事。”   抠门儿爹?   楚怀婵本就醉得发懵,别的一概没听到,就只听到了这四个字,只想着她爹不比她这个哥强多了,起码不至于一盒露微都不舍得给她,反倒成堆地往人薛家送。   薛敬仪审视了四周一眼,见俩妹子确实都醉得眼神迷离,就差没直接趴下了,这才笑道:“可你那个拗脾气的妹夫偏不领情,如今一提万岁爷,便恨得牙痒痒,估计手里头要能有二十万兵,这会子早都直接往回打到紫荆关下了。”   他说着说完还乐了:“可依我说,还得万岁爷这样有点铁腕的,拿捏得住他最在意的东西,挫掉他那点傲气,狠狠治上他几次,才能将这目中无人的狂妄小子治住。”   “怎么说话的呢?”楚怀婵本醉得迷迷糊糊,倏地听见目中无人四字,便知说的是孟璟,也不管他到底在说孟璟什么,反正说他不对就是不行,冲他就是一顿吼。   楚去尘本想赞同附和上几句的,见她这反应,赶紧和她站成同一战线,帮她吼薛敬仪:“干嘛呢你,会不会说人话啊,再惹我妹子生气,我把你扔水里去过冬。”   令仪也醉得迷迷糊糊,低低笑起来,小声说:“你们都别欺负我哥了,我又不会帮他说话。二打一,他赢不了,但输了吧,也怪可怜的。”   “……”   薛敬仪顿觉这家财是白散了。   看她俩都醉倒了,薛敬仪才压低声音叹道:“小侯爷他一开始自然不敢信万岁爷,毕竟他当年能在各藩王的虎视眈眈下活着出京,都已是很不易了,万一信错了,就是孟家满门覆灭的结局。如今被万岁爷一治,颜面扫地,被人碾得连渣都不剩,估摸着更是不信了,大抵还恨上了。”   “但是吧,如果是我坐在奉天殿,当年早就一道旨意屠了孟家了,哪用等到今日?后来疑窦难消,五年下来疑虑越积越深,又动了拔掉孟家的心思也不奇怪。”   园子里就他们几人,另外两人正神游天外,楚去尘也就没拦他口出狂言。   他接道:“不过你说,如今皇上到底信不信你这妹夫?”   楚去尘沉吟了会儿,摇头道:“估计不信。老实说,别的事就罢了,杀孙俞,暗会曾缙,清算后军都督府烂账,这三件,每一个单拎出来都是斩立决的大罪,便是你我二人,定也不可能信他。行兵打仗,忠勇第一,勇是信的,忠……实在是不好说。”   薛敬仪和他对视一眼,明白过来他想说的下半截,自行接了下去:“但是很明显,皇上想借他打场大的胜仗振振士气,所以这般放权给他,也允你过来助他一臂之力,但同时也不放心,只给他一个万全都司,又提了人进京为质。”   “对。反正思虑了这么多年也一直没动孟家,皇上心底必然很矛盾,这般掣肘也正常。但换个人,肯定五年前就将孟家灭族了,总的来说,小侯爷他,还是该感激皇上。不过不知他之前搞出这几桩事到底是为了什么,后来又为何突然自个儿跑进京领死……”楚去尘摆手,“算了,人心太复杂,说不清楚。反正如今啊,西平侯夫妇困在京师,他这人重孝,想忠也得忠,不想忠也得忠。只盼啊,打几场胜仗下来,皇上这头能对他多几分信任,全一份君臣之谊。”   他话音刚落,令仪猛然抬头看他,他顿时吓着,后又想起来她听不见,又放下心来,冲她笑起来:“令仪妹妹,醉了吗?”   “没,我想唱曲儿。”令仪冲他笑开,颊边酡红胜似红梅。   楚去尘赶紧去给她拿琵琶,顺带半点不客气地顺走了屋里一把南弦,只是等他回到凉亭中,才觉出几分不对劲来,顿时提高了嗓音吼:“薛济时!月儿的琴怎么会在你这里?!”   这一声中气十足,不止薛敬仪抬头看他,连早醉迷糊了的楚怀婵都醒了几分,目光在中庭里扫了一道,又看了眼眼前这两个隐隐有要打起来的趋势的大男人,甩头迫自己清醒,尔后便听到薛敬仪逗她哥:“月儿送的。”   楚去尘登时动怒,举琴就往他头上砸:“你能耐了啊,月儿可嫁人了!这琴千金难买,还是仗着我外祖和江固安有点交情,好说歹说了好些年才得的,这般贵重怎可轻易送人,你别太过分了!”   楚怀婵失笑,也顾不得薛敬仪那句玩笑话了,迷迷糊糊地说:“就是我送的。”   “……”   楚去尘闭嘴,乖乖拿琴坐下来,手搭上琴柱。   乐声顿起,楚怀婵迷迷糊糊地问:“哥你怎么会这个?”   “为了某人呗。”薛敬仪嫌弃一瘪嘴。   楚怀婵闻得此话,傻笑了两声,又趴回桌上醉酒去了,只偶尔应着乐声同他们和上几句。   薛敬仪本盯着自家妹子看,在半醒半醉间琢磨起当日和她提过的嫁人的事,忽地瞥见周妈妈在门口盘问客人,他眼皮一跳,定睛一看,果然是孟璟那煞神来了。   孟璟这会儿正怒气上头,他已经好几日不曾回府了,今日总算得了闲,还想着回去和佳人钻会儿被窝,哪知等到这个时辰还不见人回去,也顾不得许多了,怒气腾腾地杀过来打算教训一下那个不正经到敢拐骗自家妹子的不靠谱兄长。   薛敬仪迎出去,见他面色不善,赶紧道:“醉了,本说一会儿叫人送回去。”   “醉了?”孟璟咬牙切齿地挤出这两个字,他现在都不敢让这呆子喝醉,这些人倒好。   他猛地将薛敬仪拨到一边儿去,自个儿往亭里走,偏亭里这会儿都是一群醉鬼,见他进来根本没人理他,他只好去看楚怀婵。   楚怀婵这会儿醉懵了,正趴在桌上,闭眼听曲儿,偶尔有喜欢的调子,便会跟着和上几句。   他本来打算把人弄醒,教训一下这又乱喝酒的呆子,哪知一听这软嚅吴语,瞬间所有怒火都被齐刷刷地摁熄了,自个儿拉了把椅子坐下来,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她轻启朱唇,带出几段小调来。   薛敬仪大概也醉得差不多了,递了坛酒给他,嘲讽道:“你家月儿也太不能喝了,真的就喝了四杯,还真是三杯一杯都不能多,没见过酒量这么差的,这可是自家酿的新酒。”   “明明是你家酒太差。”孟璟说完这句话才意识到不对劲,顿住往嘴里送酒的手,一记眼刀扫过去,冷声问,“你叫她什么?”   “月儿啊。”   孟璟猛地起身,一脚将他踹到了中庭里,让他脸朝下和雪地来了个亲密接触,帮他醒了一把酒。   薛敬仪这才总算是清醒过来,惹不起躲得起,正要开溜,孟璟叫住他:“再让我听见一次,我把你扔去长城塞当基石。”   “……您说了算。”   薛敬仪溜了。   他将身上的厚氅脱下来披在她身上,这才重新坐下来,在亭里另外两人一唱一和的乐音悠悠中,边看她,边映着雪光喝上一口热酒。   他这般看了许久,余光瞥见薛家妹子头上的一枝红梅,起身拎着酒坛往院里去,在院墙脚下折下一枝梅花来,带着满身霜雪寒气回到亭中,动作轻柔地替她别到了发上。   “别人有的,你也要有。”   等她在半醒半梦间轻轻哼完一段小曲儿,他轻唤了一声“月儿”,举起酒坛饮下一口清酒,不自觉地笑起来。 第70章 不要脸·孟   随着年关临近, 哪怕是边地, 年味儿也逐渐变得重了起来, 家家户户张灯结彩, 忙着预备年货, 市集也比平常热闹上许多。虽然冬日里鞑靼骚乱不断, 万全三卫早已调戍至长城塞,宣府三卫则在城内戒备森严, 但并不影响百姓对于年节的期待。   毕竟鞑靼作乱三四十年来, 孟家五代人从来没让其突破过一次清远门, 即便长城塞外战事吃紧时, 城里大多数时候还是一片祥和。   唯一一次例外便是五年前,先帝在清远门外遇袭,当时人心惶惶,都说清远门大抵守不住了, 百姓纷纷收拾细软逃难,好在援军到的及时, 且奉行宁弃城外幸存将士不毁城中百姓的原则, 最后以数十万后军都督府将士尸骨为代价守住了清远门,也守住了抵抗鞑靼南下威胁京师的国门。   战乱期间, 户籍管理制度并不处处森严。后来战事一定, 已背井离乡南下的百姓自然不会再回来, 但留下来的,也几乎再未动过要走的想法,如今城内仍像太平地界和和顺顺。   孟璟立在城楼上俯瞰了一眼整座城池, 恍惚间忆起他和这座城池最开始的联系,除去先祖,大抵便是当日同楚怀婵说的,父亲前来督战,在此地带着手上鲜血随手抓阄定下了他的名字。   此后二十来年,他与此城,血脉相连,难分彼此。   周懋青见他已经呆立了差不多半个时辰,大雪簌簌,时不时有雪粒子飘落进城楼,偶有顽固一些的,落在他肩上,也偶尔能停留上一段短暂的时间。   孟璟自接手万全都司以来,甚少穿官服,更别提披甲,向来都是一身常服走遍营地城楼与长城塞,偏他那目中无人的架势在,宣府和万全这六大卫是常驻军队,自然都是认得他的,但就算是其他卫所近几年才新抽编入伍的新兵,也几乎能在众人之中一眼认出他来。   周懋青看着看着,倒也想起了一桩旧事,他第一次见孟璟时,他自个儿都还是个年轻气盛的青年小伙,脾气差性子烈,又仗着有几分本事,看谁都不大顺眼,和如今的孟璟颇有几分相似。但那时的孟璟还在长身子,身量不如如今这般高,跟在他爹后面半点气势也无,脾气更是不错,世家公子温润儒雅,见谁都礼数周全,客客气气地见礼后再称一声官名,又不缺长年习武之人的阳刚与侠气,惹得几大都司的大小官员连连称赞。   西平侯曾将孟璟扔到他掌的卫所里操练过一段时日,那时候孟璟随时见他都得恭恭敬敬称他一声大人,听他吩咐半点不敢含糊。哪知风水轮流转,短短十来年过去,他如今也算是朝中大员了,这小子若不来抢他的饭碗,他便也是一代封疆大吏,就算回京,京中大官见着他也得客客气气,结果如今居然还得被这进了一趟京回来之后脾气便越发暴躁的臭小子指着鼻子呼来喝去,简直忒没天理。   他这一生也算叱咤疆场血气方刚了,唯一失策的一次便是当年被安排出去打合围,出事时没在都督身侧,稀里糊涂地保全了一条小命。后来援军不开城门,城外将士被弃,他率众往西,巧计避开鞑靼主力,侥幸在补给被断的冰天雪地里奇迹般地存活了下来,后来今上派人剿灭鞑靼主力的关键时刻,刚率军回城的他还误打误撞地立了个功,因此接手了大员几乎全军覆没的万全都司。   自此苟且偷生,意气不再,能和便不战,能推诿便不主动,能随意抹过便不尽心尽力。这一年又一年下来,仔细算来,打过的胜仗也就十来场,还都是小战役。大些的就没有一场不输的,也不知丢了多少兄弟的命。   也是窝囊。   他想着想着不自觉地笑了,上天还真是公平,当年留他一条小命,如今便要挫败他当年所有引以为傲的资本。   孟璟闻得这一声苦笑,斜觑了他一眼,他只好迎上去,问起正事:“还有两三日便过年了,年夜是巡防交替让战士们轮流回家过个年还是照常戒备?”   “年夜出击。”孟璟淡淡道,“年就别想过了,这两日迅速安排轮流休沐探亲,年夜那日,拨怀安卫、保安卫守清远门,万全左右卫守长城塞,延庆卫死守居庸关,其余卫所全体整肃,蓬定会合,进军北上。”   周懋青下巴都快掉了,下意识地接道:“直直直捣嵘阳?”   “你想去送死,我也不拦你。”孟璟说完便往城楼下走,轻飘飘扔给他一句,“就这些残兵败将,嵘阳?武定河谷他们都打不过去。”   ……那你还叫人去送死?   周懋青看着他瘦削的背影,想着想着倒是笑了,这才是这小子的脾气,哪里会等被动挨打,既然兵已经练得差不多了,鞑靼又不是那些只为了抢些粮食好过冬所以秋日来犯的部落,他们的目的既然是要突破国门南下,那孟璟这性格,自然不会委曲求全,必然要主动出击。   孟璟刚下城楼,楚去尘过来找他邀功,一脸神神秘秘地说:“都指挥使,我可给你要到好东西了。”   孟璟看着这神神叨叨的一家人就头疼,那呆子他还肯耐着性子哄上几次,剩下的这个他连看都懒得看,惯常都是叫薛敬仪在中间传话,免他耳朵受罪之苦。哪知薛敬仪也不知道吃错什么药,这不正经的来了没几天之后,立刻便把人给带偏了,薛敬仪现在也变得罗里吧嗦,令他有时候不得不感慨一句,血缘如此强大,近墨者黑也不是说着玩玩的,古人诚不我欺也。   楚去尘见他不搭理人,满腔热情被浇灭了一半,但还是厚着脸皮跟在他身后往都司衙门走,继续絮叨:“我这可刚来两日,拿到布政司印信也不过才一日半,就给你送这么大一份见面礼,我说孟大人,你就不能勉强给点面子么?”   “你就不能直说你到底给我带了什么礼么?”孟璟总算学着他的语气回了他一句。   “哦,我说你怎么不搭理人呢。”楚去尘顿时挺直腰杆,兴冲冲地道,“十万石米,和三船棉布,加上布政司粮仓里清出来的,勉强能撑两个多月。”   孟璟脚步顿了下:“你把布政司衙门拆来卖了?”   “怎么说话的呢,也就月儿能忍你这张臭嘴。”   “藩台大人,我在和你谈公事。”   楚去尘默默白他一眼,换了副公事公办的口吻:“孟大人,楚阁老给拨的,满意了吗?”   这次换孟璟差点惊掉下巴,周懋青这几年浑水摸鱼,遇鞑靼来犯才去装模作样赶一赶,对粮草需求不高,再加上占地和棉花的破事,连布政司的粮仓也并不满,如果大军全数出动,顶多只能撑不到一月。皇帝又让自力更生不得借调,粮草便成了他这些日子除了兵力太弱以外最过担心的问题。   他本安排年夜突袭便是因为城中粮草太少,若非出其不意攻其不备,鞑靼如今势力不可小觑,战事稍一胶着少不得就要变成一场恶战,而古往今来数不清多少战役是因为供给不足而被活活拖输,最后毁掉一城百姓性命的。如今得了可解燃眉之急的粮草,虽然明年开春之后如何捱到丰收季节还成问题,但眼下起码不用愁饿着肚子上阵的问题。   他这几日愈发沉重的心情忽地纾解开了一点,倒有闲心打量了这不正经的一眼:“你不是刚来两日,公函也跑不了这么快,别说你爹那么抠门儿。”   “我来之前的事了,薛敬仪信中提过一嘴说没粮没钱,他每日算到三更也没辙,这样下去这仗除非奇袭致胜,必输无疑,我就留了个心眼。上次你扣了布政使,监军上疏到的那日,刚好给宫中元旦朝贺的预备之物到京城了,我爹琢磨了会儿,和内阁那帮老头议定之后,便同内廷那边疏通了下,说是过几日补,从里边扣了粮食和一小部分棉布出来往北运了。我是快马加鞭昼夜兼程到的,粮草运得慢,今日刚到。”   孟璟抿唇,默默在心里重复了一遍,姓楚的一家子都有病。   敢扣元旦朝贺用的东西,这数量还这般大,怕是有十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楚去尘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自个儿接话反驳:“又不是不给了,只是晚几天,新的一批在漕河上,肯定能在两日内到京师。再说了,短的部分内阁自然知道想办法填上去,哪就脑子不好使了?”   孟璟没接话,他只好自行接道:“上次奉天殿和那篇狗屁檄文的事,我代我爹给你赔个罪,你也别生他的气了,他这次也算是为宣府多少尽了点心,虽然我也不知道他当日到底吃错了什么药非要针对你,但能不能看在月儿的份上,就别和他计较了?”   见他还是不说话,楚去尘犹豫了下,接道:“那要不让他想想法子,起码把明年收成之前的粮食都给你搞定了?”   孟璟嗤笑了声:“你以为你爹坐的是奉天殿那把椅子,而不是内阁大堂那把呢。”   “他在那个位置上,总归办法比咱们多。沿海一带的布政司多是他的门生在主事,算借成不成?等开春打完仗以后,咱们再想想办法看怎么多种点粮食,等收成之后还回去不就行了。皇上只说不让你借调其他三大都司的人马粮草,毕竟北地战事吃紧,这要求也可以理解。可皇上没说也不让借南边儿的啊,咱们这顶多叫钻空子,不算抗旨。”   孟璟眼睛亮了下,正要吩咐句什么,他却一口气接道:“公事我说完了,求都指挥使一件私事。”   “什么事?”   “令仪妹子一直说想去看看长城塞,但近日戒严,都指挥使松个口成不,我带她上去看一眼便下来。”   见孟璟不出声,他又道:“看在我也算多少立了点功的份上?”   孟璟总算颔首,随手摘了块玉佩扔给他:“同万全左卫指挥使说声。”   “不用这个。”楚去尘抛还给他,“就今日晌午后,你肯定也要去,我们跟着你上去不就得了。”   “?我要去怀安卫巡视。”   “晚点去不也一样,就看小半个时辰,不影响官兵们的戒严守卫,更不影响您的大事。”楚去尘自个儿乐了,“月儿一见令仪就像见了宝,这几日得闲就往庆安巷跑,恨不得和人绑一块儿,令仪妹妹要去,她哪能不去。那公务繁忙的都指挥使大人,你去不去?”   他说完还自个儿嘀咕了句:“只可惜之前令仪妹子看病频繁没什么空闲,不然就早点介绍她俩认识了,月儿之前在京中都孤孤单单的没什么朋友,如今想来也怪可怜的。”   他话音刚落,孟璟已把玉佩归位了,慢条斯理地理好之后,边往前走,边漫不经心地道:“我记错了,今日正好要去巡视长城塞。”   “……”   我可去你的记错了吧!   口是心非的狗东西!   多大人了还这么不要脸! 第71章 塞外骨   晌午一到, 平素公务繁忙到脚不沾地的都指挥使自觉地早早候在了长城塞脚下。   近一刻钟后, 另外三人才姗姗来迟。   楚怀婵原本拉着令仪说东说西, 半点不理会她这个利用公务时间出来偷闲的不正经兄长, 净挑些女儿家之间的话题闲扯, 惹得楚去尘半句话都插不上, 只得拿眼神盯着她以示警告,一见令仪回头, 又立马换上一张笑脸。   这两副面孔惹得楚怀婵心下很是不爽, 生出了还要让他继续难堪的心思, 故意拣了些不要紧的东拉西扯, 这下更是惹得楚去尘恨得牙痒痒。   小计谋得逞,楚怀婵洋洋自得地冲她哥挤出个欠扁的笑,耀武扬威地挽着令仪往前走,彻底将他一人独自扔下。   哪知走出去没几步, 她一抬头便见到了山脚下那个清瘦的背影,顿时将令仪的手一甩, 小跑着上前去, 灵活地往他身上一跃,顺带双腿一收, 环在了他腰上。   孟璟失笑, 将人搂紧, 笑问:“今日怎这般急不可耐?”   楚怀婵冷哼了声,将他这半调侃半调戏的浑话自动略过,冷声道:“都指挥使大人, 咱们可六年没见了。”   不过两日没见,孟璟失笑,手不安分地顺着她脊柱往下,笑道:“这感觉不是还记得很清楚?”   楚怀婵恼羞成怒,握拳在他背上捶了两下,可惜力道和挠痒痒似的,倒惹得孟璟朗声笑起来。   莫名被抛弃的令仪与眼睛受到重创的楚去尘齐齐掩面,遮去了各自目瞪口呆尔后又齐齐变成嫌弃的一张脸。   那边两人却浑然不觉,楚怀婵腿不安分地上下蹭了蹭,勾得孟璟腰间一阵发痒,孟璟想提醒她别闹,毕竟周遭楼橹上还驻守着上万士兵,每日无休地眺望防守,更别提烽火台上目如鹰隼的兵士随时都在四下探寻敌情,虽然都是在查探北面的情况,但也未必不会无意间留意到他们这边,这会儿也不知有多少双眼睛正盯着他俩,她却忽然叹道:“孟璟,你好像又瘦了诶,怎么回事啊?”   孟璟在心里骂了句娘,手微微往下在她腰上掐了一把,她这人更怕痒,顿时不安分起来,恼怒地盯他一眼,眼神里满含警告。   但她的愤怒在孟璟眼里看来和娇嗔无异,令他颇为受用。他甚至再次重重掐了一把,楚怀婵吃痛,正要发怒,却听他道:“但我觉得,你最近好像胖了点,掐着更有肉了些。”   楚怀婵这次是彻底动了怒,脚往回一弯,脚面在他臀上扣下重重一击。   孟璟抿唇,冲她挤出一个不太和善的笑,她赶紧往下蹭,死命挣扎脱离了魔爪,这才在在死于贼手之前逃出生天,往后蹦了一尺远。   孟璟看笑,懒得和这等只准别人吃亏不许自个儿受调戏的无赖小人计较,冲楚去尘招手示意他别磨磨蹭蹭赶紧的,自个儿已先一步上了长城塞。   砖楼巍峨,横亘于山脊之上,绵延于山林之中。崇山峻岭掩映中,处处耸立着楼橹和烽火台。   原本便是令仪一直想来长城塞看看,但其作为军事防御所需,寻常人等哪能随意到访,昨日她随口说漏了嘴,今日楚去尘便不要脸地来求了孟璟,也算是圆她一个心愿。哪知今日一到此地,令仪尚且安安分分地看着,楚怀婵这个作陪的却突然兴致大发,问东问西个不停,孟璟惯常是懒得开口的,只得累楚去尘答个不停,最后惹得他没空陪他的令仪妹妹了,板着脸斥道:“你以前读的史书都被狗吃了?自个儿不知道么,边儿去,别扫兴。”   楚怀婵刚“诶”了声,想说史书都是一笔带过,很多细节她确实不知道啊。但她还没来得及还嘴,孟璟已冷冷一记眼刀扫了过来,楚去尘顿时拱手讨饶,拽着令仪停顿了一阵子,好离这煞神远些。   孟璟默默陪着楚怀婵往上走,楼橹毕竟是重地,孟璟没让她们随便看,楚怀婵便忍不住多问了几句:“驻守士兵都睡在这儿么?”   楚去尘不肯再开口了,孟璟只好自个儿耐着性子答道:“一楼有石床。”   “可不是开了瞭望口么,现在这天儿这么冻,还是石床,会冻死人么?”   “可以烧炭,稍微暖点,但总归也冷就是了。”   楚怀婵犹豫了下,问:“那你以前也经常待在这儿么?”   “还好。平素有士兵驻守,遇敌情烽火台会传警情,城中驻军再赶来支援迎战,这儿一般也住不了这么多人。”他斜觑了一侧斜支出去的楼橹一眼,淡淡道,“不过长城太长,鞑靼也不可能无差别攻击,如果集中火力突破某一段的话,战事便会比较吃紧,需要在这里死守一段时日,大家伙随意搭个地铺也得凑合着过。”   楚怀婵默默咬了下下唇,轻轻上前勾住他小指摇了摇。   她不出声,他却知道她是心疼了,毕竟在前线,官兵无差别,都是一个苦法。   他轻轻笑了笑,指了指战壕,说这是架大炮用的,但填弹太慢,若天气不好则更是累赘,不常用。又指了指城墙上的小圆孔,说这是架弩机的,好在有弩机这种威力巨大又操作简单的武器,能勉强抵过鞑靼的强弓,才不至于让这般残兵败将生生送死,借着塞城的掩护,只要来的不是主力,大抵也能抵挡得住鞑靼的大部分进攻了。但若是来进犯的军队稍微精锐一些,守军又太差劲比如周懋青之流,鞑靼多半就能突破长城而入,威胁南面城池甚或京师,这时就需要近身作战,和令人闻风丧胆的鞑靼骑兵直面迎上,以血肉之躯阻挡其踏破城门南下祸国。   他声音不大,淡淡说着,仿佛只是在将一件尘封已久的史实娓娓道来,而他自个儿并没有亲身经历过那么多大大小小的残酷战役似的。   楚怀婵犹豫了下,握住他手,就这么安安静静地往前走了一段。好在令仪说不好太过影响防守,来看过一段便算是个意思,众人便又拾级而下,慢悠悠地沿着来路返回。   孟璟摸了摸楚怀婵脑袋,将人揽进怀里,他身量高,几乎是将人夹进了胳肢窝,就这么带着她一步步地往下走。   后边那两人不知在絮絮叨叨个什么,总归在这万籁俱寂的天地间,莫名添了些人声与生气。   他忽然侧头,在她眼尾吻了一下。   楚怀婵慌慌张张地闭眼,仍是慢了半拍,顿时感觉眼睛被异物蛰了一下,生气将人往外一推,然而莽夫毕竟是莽夫,哪里是她能折腾得动的,孟璟手往下,搂住她腰,瞬间将她带离了地面。雪地湿滑,楚怀婵吓得整个人缩作一团,却又忍不住拿手去打他以示抗议。   孟璟笑出声来:“怕了?”   楚怀婵盯他一眼,本下意识地想反驳,但犹豫了下,还是老老实实地点头。   “求我啊。”   楚怀婵动怒,噘嘴瞪他,他还是不罢休,她怒气总算是冲到顶点,猛地低头往他肩上咬去。孟璟被这狗嘴吓得差点将人直接扔出去,好在反应及时不至于后悔终生,只好赶紧将人放回去,顺带往外推了点,这点突然多出来的距离便导致楚怀婵这一口,不偏不倚地咬在了他的颧骨上。   孟璟吃疼,两下将人赶到一边儿去。   楚怀婵看他一眼,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镇朔将军,你脸上有牙印,调兵作战的时候可怎么办呢?怕是会贻笑大方。”   “过来。”孟璟冲她勾了勾手指,语气不大友善。   她迟疑了下,往前走了一步,又后退回去两步,试探问:“你真生气了?”   见他不答,她又弱弱补道:“我真没怎么用力,今晚回来么?你要是回来的话,那我给你敷敷,明日保证全消了。”   孟璟冷笑了声,她只好凑上去拽了拽他衣袖,轻轻摇了摇,低声叹气:“别小气了……你这越来越小气,往后还有几十年呢,我这日子可怎么过才好?”   孟璟克制了好半晌,终于快要将怒火压下去,眼下却莫名被这话激怒,猛地在她臀上一拍,见人突然飞了出去,差点栽进雪地里,又飞快地把人捞了回来,重新夹回胳肢窝下,强行带着她往前走,只是这次走得快了几分,令她无暇再分心使坏。   楚怀婵不满归不满,但毕竟是她先动的嘴,虽也被人揩了把油,但一时之间也无话好说,只好借着身高弱势,伸手在他腰上狠狠掐了一把。   孟璟懒得同她计较,反倒是朗声笑了起来。   飞雪簌簌,城墙上覆满皑皑白雪,两人并排走过去,留下一大一小两双脚印。   待下到山脚下,孟璟唤人备马,正准备赶紧送人回去,以便赶去怀安卫那边看看情况,毕竟是要拨过来守清远门的兵,有些事必须要好生交代一下,怠慢不得。哪知他才刚碰到楚怀婵的手,准备送她上马,后边那不正经的出了声,问:“都指挥使,你派女人来守塞?”   “?你再说一遍?”   派妇孺守城参战这种事,除非城破之际,池门失火殃及池鱼,否则必然是要被永世耻笑的。楚去尘忽地明白过来这人为何又突然语带怒意了,只好赶紧补道:“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我怎么好像突然听到了女人的哭声?”   孟璟先是下意识地看了身旁这个无比能哭的呆子一眼,见这人正呆头呆脑地四下探看,又去看了眼薛家妹子,人更是都没听到他们在谈些什么,这才疑惑地看向那不正经的,听他接道:“真的有,还是说你手底下这些兵不大听话扣女人了?”   “你再污蔑他们一个字,我把你脑袋拧下来踢回城。”   楚去尘屈服于暴力,默默闭嘴,但还是凝神听了一阵子,指了指西南方向,很肯定地道:“绝对有女人在哭。”   孟璟迟疑了下,自个儿沿着这个方向走过去,边走边想楚家这血脉真是强大,一家子神神叨叨便罢了,还一个狗鼻子,一个猫耳朵。   楚去尘想跟过来,被他回头盯了一眼,便将支出来的脑袋缩回去了。   长城塞以北为观测敌情,三里内山林树木被全部砍光,一望平坦大地便知敌军动静。往南则是本朝子民的地盘,边地有战马需要,草木旺盛,孟璟往前走出不远,果真听到了一阵克制过的低低呜咽之声,但隔着一大堆迷障,他并不能看清那边到底是个怎样的情形。   他迟疑了下要不要走近,最后还是怕万一楚去尘一语成谶,毕竟驻守长城塞便是与世隔绝,大部分士兵又都年轻气盛,万一真有不听话的,也不是不可能,从前也不是没出过这种事,虽然结局无一例外都是乱棍打死以儆效尤,但也不知这等风气是否有漏网延续至今的。   他往前再走了三尺地,伸手拨开眼前堆满了雪的障碍物,总算是看清了这哭声的来源。   两名妇女一跪一跪坐,并排缩在雪地里,一年轻一年长,看起来像是婆媳或者母女。长城塞脚下,白日青烟容易被误认成是警情,她们脚下的祭奠之物并未引燃,两人静静看着眼前供奉的祭品,欲语泪先流,呜咽之声径直往人心里钻,令人心里莫名泛酸。   年轻些的那名妇人看起来约莫也就双十年纪,好一阵子后,她总算先一步止住了哭声,劝道:“婆母也别太伤心了,三郎他虽然如今在外头回不了家,但也是为了保护我们才丢掉的性命啊。今日是三郎的生辰,您说反正从五年前开始,这一日便再没有机会见他回城替他贺生辰,便将这一日当成他的忌日也好,只当从来没有过这个儿子……可儿媳知道您还是想着他的,不然为何每年今日都要来此地祭奠他呢,今年都已经第四年了啊。”   “当年宣府三卫被全数派出到长城塞以北,说是什么战术我也不懂,我一个不识字的妇道人家,哪能懂这些呢,不明白为什么要叫他们出塞送死……可我知道我的三儿啊,自此连尸骨都找不到了,想修座衣冠冢祭奠也不过是骗骗自己罢了,还不如到这儿呢,好歹看着长城塞,想着他当年也日夜驻守在这里过,便总觉得他还能看见咱娘俩似的,也有个念想。”   年轻妇人未出声,她便又道:“你也改嫁吧,既然三儿没能留下个孩子,我也不能让你这刚嫁过来不到一月便没了夫君的人守寡一辈子,这般糟践自己啊。他大哥一早走了,二哥死在战场上,他二嫂听闻消息便早早改嫁了,你能陪我这老婆子这么些年,我很感激你了,我这回去便和你娘家人说说,看看怎么着替你再觅个好人家。”   年轻妇人忙摇头:“婆母您别这样,我和三郎自幼一起长大,说过要一起慢慢陪着彼此变老,现下这样……是我俩没福气。您是他的母亲,自然也是我的亲娘,如今孟家人重新回来主战,原本以为情况会变好些的,不料小孟将军他却变得这般冷血,非要将咱们这些没有男丁的军户销掉军籍,儿媳要是这时候弃了您,您都这把年纪了,以后的日子要怎么过呢?您也别赶儿媳走了,娘家也未必还要我这么一张凭空多出来要吃饭的嘴,咱们相依为命不是更好么?”   “好孩子啊,婆母带你回去,咱们做些绣活也行,最不济就算瞎了这双眼,总能养活我们这两张嘴。”老妇将她搂进怀里,眼睛一闭,上了年纪之人的浊泪便这般滚了下来,倏然落入雪地,滋起一点轻微声响,“朝廷的规矩,咱们不敢多说啊。”   年轻妇人轻轻叹了口气:“虽说是规矩,但咱家仅有的两名男丁都将命丢在了战场上,连尸骨都没能捧回来一具,这世代下来,更不知没了多少人,这怎么……就这般不近人情呢?”   “别说了啊,别说了。”老妇将她扶起来,两人搀扶着向城内走去,一身缟素溶进白茫茫雪色之中,难辨分毫。 第72章 披甲   孟璟在原地立了许久, 眼睁睁地看着二人走远, 最终也没有发出一丁点声响, 只是在两人消失在视线外之后, 仰头望了一眼天际。   乌云蔽日, 鹅毛大雪簌簌而下, 天地间只剩这唯一一种苍凉颜色。   楚怀婵轻手轻脚地走过来的时候,他探出去拨开枯黄草木的手已经冻得青筋微微凸起, 但闻得那股淡淡的甘松味, 还是瞬间收回手, 习惯性地将她的手捂在掌心。   寒津津的感觉顺着肌肤纹理径直往里钻, 十指连心,几乎是瞬间令楚怀婵连心都轻微地打了个寒战,她默默伸出左手来,反将他的右手包裹在双掌中。她低头哈了口热气, 白雾顿起,冰雪寒气竞相往后褪, 孟璟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个儿的手这会子比她冷上许多, 竟还妄想替她暖暖,觉自己可笑, 赶紧将手往回收, 哪知楚怀婵并不肯, 忽地使了全力不肯松手。他俩在一块儿,兴许因为武力上的绝对碾压,惯常都是她先服软, 但她拗起来的时候,他也怕伤着她,现下也只好就这么屈服,由着她紧紧握住自个儿,将身上的暖气一点点渡给他。   等感觉到他手上那股沁人的寒意褪去,楚怀婵才缓缓松开他,将已经沾染上了几分寒气的手往回缩,孟璟却也没让她如愿,径直握住她手,认真地替她搓了搓,等她发了热,这才松开她已经被搓红的双手。   楚怀婵悄悄看他一眼,见他神色如常,踌躇了下,最终也没问他到底看见了什么,但能让他失态这般久的事,想来也不是什么小事,兴许还算得上棘手。她迟疑了下,眼珠子滴溜溜地转过一圈后,忽地恶向胆边生,伸出双手去捏了捏孟璟的两颊,强行让他被迫做了个鬼脸。   “???”   孟璟总算是从方才的神游中彻底回过神来,怒从心头起,几乎要咬碎口中牙,立时便要教训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呆子,他才方伸出手去,早已将察言观色本领练得炉火纯青的楚怀婵已经往后蹦了一步,笑道:“都是当将军的人了,能不能不要再这么小气了?”   孟璟在心里“呵呵”了两声,冲她招了招手,示意她赶紧主动滚过来受死,见她不动,他冷笑了声,冷冰冰地道:“自个儿走回去罢,要不求你亲哥去。”   他说完果真撇下她径直往前走,楚怀婵犹疑了下,决定向这等仗马欺人的小人屈服,乖乖小跑几步跟上前去,拦在他跟前,尝试同他讨价还价:“轻点成不成?”   “嗯。”他简单地应完这个字,不肯再多说什么,只是嘴角扯出一个很不和善的笑来,微微眯眼,就这么笑里藏刀地看着她。   楚怀婵犹疑了半晌,总算不敢反抗,走到他跟前一步远,乖乖等着受死。   孟璟勾了勾手指,照例惜字如金:“过来点。”   她踯躅了好一阵子,孟璟倒也不催她,耐着性子等着她自个儿主动求饶,良久,楚怀婵果真还是没辙,乖乖往前一步,近乎和他贴在了一块儿。孟璟半点不客气,伸出手来以牙还牙,活生生将她的小脸蛋儿扯成了一个大脸盘子。   她今日裹着厚厚的斗篷,宽大的帷帽将她整张脸完整圈住,五官原本便被衬得愈发娇小,此刻更是被孟璟折腾得鼻子眼睛都皱成了一团,更是显得有些可怜兮兮。   孟璟将好好的一张比花还娇的脸搓揉捏扯得不成样了,这才放过了她,楚怀婵心下大石落地不过一瞬,便见魔爪再度伸来,顿时疾步往后一退,声音都有些发颤:“孟璟,我说真的,你真的不能再这么小气下去了,再这样,我就、就、就不让你进我屋了。”   孟璟轻嗤了声,再度冲她勾了勾手指,淡淡反问道:“是么?”   她无语望苍天,乖乖走回来,他却一反常态地没再折腾她,只是很轻地,在她已经冻得发红的鼻尖轻轻刮了刮。   楚怀婵还在发蒙中,他已牵着她手往回走,来回折腾,几番下来,天色已经不早,他必得快些将人送回去,再迅速赶去怀安卫营地了,毕竟交代完事之后还得放人回去探个亲,或者说放人回去留个话,毕竟战事一旦打响,谁也不能保证还能活着见到明年第一日的初雪,该留不该留的话,出发前都得尽数交代好。   这日孟璟果然顶着他颧骨上那点不太清晰的牙印去了营地,晚间也并未能抽空回来,只是在第二日午间强行挤出时间回了一趟府,和楚怀婵一并去祖母那儿用了一顿过早的年夜饭。饭毕,也顾不得什么礼数,赶紧拉着楚怀婵告退,径直往栖月阁里边儿跑。   楚怀婵看他这猴急样,没忍住笑出声,被他递了一记警告的眼神,这才收敛了些许。   进屋后,敛秋端上来一盆烧得正旺的炭,将方才的余炭撤了出去,这才退了出去。   门帘一放下,屋里只剩他们二人,孟璟半点不客气地掀袍在罗汉床上坐下,楚怀婵忙将炭盆搬到他身前,好叫他暖暖,又给自个儿搬了个杌子,也不坐他旁边,只坐在他对面,边低首拨炭,边不忘絮絮叨叨:“昨日里令仪同我说了,我哥这几日臭不要脸地打着我爹的名头,四下联系各地布政使,忙着给你四处筹粮呢。”   孟璟不甚在意地笑笑,剥了瓣橘子喂给她:“你别操这心,把你哥的话当成耳旁风便是,你也不是不知他那德性。”   “我知啊。”楚怀婵探头去咬橘子,齿尖轻轻滑过他指腹,仰头冲他笑起来,“我不爱搭理他,但我关心你啊。”   孟璟就这么看着她,轻轻笑了下。   “昨日去长城塞,西南方向的那几座山可以用作垦荒,土质也适合耕种,若从南边阳河支流里引水灌溉的话,水稻也可以种的。”   孟璟本想笑笑,说河流太远,不大可能,但见她说得郑重,倒也不好打击她,只是沉默着再喂了她一瓣橘子。   楚怀婵还是乖乖咽下,他却不大肯让她再吃这些凉的东西了,将剩余的放回果盘。她不肯依,可怜巴巴地瞧着他,他犹豫了下,重新挑了个个大的,放进炭盆边上烤着。橘皮遇火,惊起“滋溜”一声响,滋滋地往外冒着白气与酸味儿。   楚怀婵眼巴巴地盯着,瘪嘴委屈道:“烤过的不大好吃,还是要……”   她话还没说完,便被孟璟强行以眼神镇压,她只好按捺下这点小心思,握过他手,他不肯配合,她便一点点地替他摊平,放在火上烤着。   孟璟随她任意摆布,懒得出声呛她,却听她很认真地道:“我没异想天开,我昨晚带上图纸去庆安巷了。”   孟璟脸色变了些许。   她浑然不觉,继续道:“我哥也在那儿,我把想法同他说了,后来我们琢磨了好几个时辰,又特地叫人去取了土过来,仔细辨过土质,有水种稻不成问题,虽然不会有南边那般颗粒饱满,但能多养活些人也不成问题。三山垦荒,可就抵现在十之七八的土地了。”   孟璟凝神打量了她一眼,她接道:“引水的话,我们也思忖过了,南边地势更低些,不大好操作,但可以炸山引水的。”   她将昨夜的图纸拿出来摊开,从上面秘密麻麻的标记中指出一条红线:“就从这儿炸开,修成一条渠,虽然远些的土地仍旧不算很方便,但也就是多费些人力的事情,总归不至于办不到。而且,这边的土质我们也看过了,只炸这么一小块的话,不会影响整座山的,不会出事,放心。其次,这地方离三大卫所营地很近,春耕时期鞑靼来犯也少,叫卫所耕种,募役补缺也可行。山北还可种些别的……”   她话还没说完,孟璟伸出食指放到了她唇边,示意她噤声。   她将脑袋往后仰了仰,不肯屈服:“你信我,绝对不成问题,连具体怎么办我们都琢磨出来了。开春之前照做,今年能播种下去绝对不成问题。”   孟璟颔首:“嗯,信你。”   她这才满意了,冲他弯了弯唇,道:“那等年后,我再多去几趟庆安巷,再列个细点的单子给你过目。”   她自个儿笑起来:“不过啊,我怎么觉得你现在这么像个连田都不会种的不称职农夫呢,一天到晚愁着怎么将来祸害自家田地的人赶走,还得琢磨到底怎么才能多种点粮食。这跟你整个人不大配啊……就像,活活逼旱鸭子下水似的。”   孟璟不知抽什么风,忽然将已经剥了一半的炭烤橘子往炭盆里一扔,烧得正旺的炭遇橘子汁儿,瞬间滋起一阵烟。   他探手过来,楚怀婵为免遭毒手,赶紧勤快地跑过去端了盆温水过来,替他将手洗净擦干。哪知他还是不肯消气,径直将手伸到她后脖子上。虽然烤着火,又是温水,他手倒也不至于冰凉,但毕竟还是比脖子处的温度凉上许多,惹得她不自觉地瑟缩了下,略带怒意地抬头看他。   孟璟竟然也不觉理亏,退回手来,双手用力将她脸颊一捧让她五官扭曲作一团,她下意识地出声,却变成了含混不清的低吟,觉得丢人,只好闭嘴看向他,颇有几分我看你又继续小气吧半点玩笑都开不得这都什么人啊的感觉。   哪知孟璟盯她一眼,漫不经心地说着话,语气里却不自觉地浸染了几分屋外的冰雪寒气:“你再往庆安巷跑上一次,我叫人拆了那破地儿。”   “……你这叫以权谋私。”   “我乐意。”孟璟轻嗤了声,“这事你大可以去布政司衙门找你哥,不用非去那地儿。”   “我说孟璟,你这打翻的醋坛子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扶起来啊?”楚怀婵不乐意了,起身就要走,孟璟哪里肯让她就这么逃过一劫,拽过她手往前一带,眼见着她裙裾要掉进炭盆,单手探过她膝盖,将人搂起来放在了膝上。   楚怀婵仍是觉得不能纵容这人继续这般莫名吃飞醋了,继续道:“我哥一下值就往那儿跑,这事不找布政司也不能找其他人啊,我跟着找过去不也正常?再说令仪妹妹又那么可爱,我也乐意给她带点儿宝贝过去陪陪她……”   孟璟脸色稍微缓和了些许,便听她接道:“更何况,薛敬仪确实也学识渊博,是个腹有墨水的,帮忙出谋划策也很尽心,人又正直,没什么别的心思,你这人怎么这么容不下人呢?”   她话音未落,孟璟便已低头吻了上来,以实际行动堵住了她的嘴。   楚怀婵懵了一下,眼睫一颤,生生把余下的数落的话咽了回去,下意识地仰头回应了他这个吻。   等餍足过后,这人不知羞耻地在她臀上掐了一把,痛感令她回过神来,她噘着嘴蹭下地,忿忿地盯了这位醋坛子附身的傻子一眼,在他膝上戳了戳:“好了些便这般不要脸。”   眼见着这傻子有要动粗的可能了,她赶紧跑开,从柜中取出一封信递给他:“母亲送来的。”   孟璟缓缓摊开来,赵氏写信素来简洁,从前他同父亲在外时,惯常来信便只有寥寥几字,如今来往信件必经皇帝的人先阅过一遍,这信更不例外,他拆开来淡淡扫了一眼——吾儿从璟,夫在夫为天,子立子为天。吾与汝父皆安,勿念。守得云开见月明日,当归。   他轻轻笑了下,没出声。   楚怀婵也没问他赵氏写的什么,只是赶紧起身去明间取她的宝贝。敛秋见她出来,犹豫了下,递给她一双厚底靴子,嘴唇开合好几次,才小声道:“少夫人能不能帮奴婢求一下世子,将这给……”   她接道:“给东流?”   敛秋迟疑了下,点了点头:“昨日回来过一趟,还差一点针脚没收,便耽误了。”   楚怀婵轻轻笑起来:“傻人有傻福,放心吧。”   “嗯,谢少夫人。”敛秋低应了声,道,“他说回来后会去求求世子的。”   楚怀婵接过,也不再多说多说什么,见她告退,这才取了东西回了暖阁。   孟璟瞧见她手上的靴子,顿时乐起来,接过来翻了翻,见针脚细密,想是花了好些功夫的,乐呵呵地问:“给我的?”   “想得倒挺美。”她“嘁”了声,“敛秋给东流的,叫你带过去。”   孟璟闷闷地“哦”了声,将这玩意儿随手往床后边一扔,楚怀婵却已蹲身下去,掀起他的长袍,他愣了下,道:“不用这么着急,等我回来也不晚。”   这人越来越不正经,楚怀婵在他小腿上拧了一把,见他消停了,这才替他卷起裤腿,将亲手缝制的护膝缓缓替他戴好,柔声道:“塞外天寒,好不容易养好了些,别又冻着了。”   孟璟摸了摸她脑袋,没应声,她便也不再出声,安安静静地替他捯饬好,这才起身,问:“换甲装么?”   孟璟本想说不用,到时候换完直接走便是,但她道:“我想看看。”   他乖乖起身,唤了人拿进来,由着她替他更衣。   甲装将他身形衬得越发高大,楚怀婵就这么看着眼前这个再熟悉不过却又陌生得仿佛从不认识的人,倏地泪目,孟璟闻得这一声啜泣声,赶紧回头看这泪多到可以拿来灌溉农田的呆子,想说句没事不必担心,她却早已自行擦干了泪,红着眼眶替他披上亲手绣好的战袍。   她细心地替他擦了一遍剑身,这才为他佩在腰间。   尔后,她踮脚,凑到他耳边,轻声说:“我为将军披戎装,还望将军……早日大胜而归。” 第73章   烛火忽地黯了一下。   孟璟下意识地跟着看过去, 见着窗纸被渗进来的寒风吹得微微发颤, 尔后便看见了那一盏端立着的莲花灯和那张雅致的梅花帐。   温柔乡在眼前, 暖心人在身后。   他唇微微动了下, 尚未及出声, 便感觉到她手环上了他的腰, 以腰身作支撑,将脚踮到最高, 几乎快要擦到他的耳根, 温热气息便一直打在此处, 令他耳根微微发痒, 更有些不受克制的发热。   她这一声轻飘飘的,像在喉咙里打转,但他却将吐字乃至气息的变化一并听得清清楚楚。   她说:“我的将军。”   孟璟默了好一阵子,才笑道:“小没良心的, 也不留我过年。”   他这话带几分玩笑戏谑的意味在,楚怀婵却没像以前那样针锋相对必要争一个嘴上输赢, 反而答得意外的认真:“我不舍我的夫君, 可得放将士们的将军走。”   这好像是她头一回主动称他一声夫君。   孟璟轻轻叹了口气,反手握住她, 将她两手在身前交叠, 轻轻拍了拍, 郑重道:“放心。孟家儿郎,没有一个畏惧战场的。”   他说完这句话,轻轻将她手放下, 迎着风刀雪剑出了门,她下意识地拔脚追过去,孟璟在角门处准备上马,见她仍旧跟着,转头冲她笑笑:“安心等我回来。”   上次入京,他便也是这样耐着性子同她交代。   她重重点了下头。   他这才放心回头,戎装轻便,他利落翻身上马,马背男儿英姿勃发,竟半点看不出腿疾尚未好全。   楚怀婵便这么静静地看着骏马疾驰,眼睁睁地看着雪地上那排马蹄印逐渐与雪色溶在一起,消失在天地之外。   她看了不知多久才回过神来,正准备提脚往回走时,忽地看见敛秋立在她身后,积雪已经快要完整覆掉绣鞋鞋面。   见她转身,敛秋先一步笑笑,笑里泛着些苦涩的意味,她试探问:“怎么了?”   “也没怎么。”敛秋仰头看了眼逐渐阴沉下去的天色,轻声叹道,“只是瞧着您这样,想起奴婢从前伺候夫人时,每次侯爷奉命出征,夫人便也是这样,人都不见影了,仍旧要在侯府门前立上大半个时辰,眉梢鬓角都挂着雪也不自知,远远瞧着,和雪人似的。”   楚怀婵微微弯唇,兀自点了点头:“终有一日,母亲能等到归人的。”   “是啊。”   她往回走出去几步,绣鞋踢上庭中积雪,瞬间将鞋面打湿一片,敛秋忙要训斥扫雪的婆子,她却笑道:“本来也是我让留着不扫的,银装素裹,年夜看雪,多好啊,只是……可惜了。”   “快年夜了,叫人把烟花爆竹都搬出来吧,当是送将士们出征。”   爆竹声响的时候,孟璟刚到清远门城楼上,周懋青赶紧迎上来,说是常驻军队已经全部集结完毕,就等出发,其余卫所也已经在路上,蓬定会合的原计划不成问题。   雪势颇大,孟璟却不着急,叫人呈了舆图,借着城楼上插着的火把再细看了一遍,沉声道:“再给延庆右卫传一遍令,在大军回城前,不管用什么办法,哪怕以一敌十,也得死守居庸关。大军一旦北上,鞑靼必知整个万全兵力空虚,居庸关必然告急,死守两个字不用我教他们什么意思了吧。若居庸关失守,便有一百个延庆卫也不够陪葬。”   “是。”周懋青这次倒应得干脆爽快。   孟璟斜觑他一眼:“你留下,守清远门。”   周懋青怔愣了一瞬,不解地抬头看向他,他淡淡道:“你不是如今年纪大了,膝下有儿有女便怕贪生怕死了么,留下来守住你的儿女,这要求总归不过分吧?”   周懋青抿唇思忖了好一会儿,试探问:“这几年里咱们……不,末将无能,致鞑靼边境主力不断南迁,咱们这般主动举兵,若是惹怒这帮自会走路便会骑马射箭的蛮子,鞑靼主力怕不到一昼夜便可至长城塞,万全两卫,怕是守不住关塞啊。”   “今年大雪天寒,鞑靼必然驻在武定河谷,确实只需要一昼夜。长城塞若守不住,就看你的本事了。若清远门失守,可不光我无颜去见列祖列宗,你怕是也没脸去见当年替你挡了刀箭的兄弟。”   见他要走,周懋青赶紧追上去,拱手道礼:“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如今城中可用之将不多,不能将太多风险留给长城塞和清远门,否则,这仗就是打赢了,必然也是险胜,伤亡惨重,代价巨大,所以必得将鞑靼主力阻挡在塞外,末将请随将军出征。”   孟璟嗤笑了声:“今日吃了豹子胆?”   “这倒不是。”周懋青尴尬地“嘿嘿”了两声,目光不大自在地扫过他膝盖,“就是看见您这样都全然无惧,突然觉得……以前那样,其实也挺好的。”   “让怀安卫指挥使全权调度清远门守卫。”孟璟负手往城楼正中走,微微抬了抬手指,士兵会意,吹角声起,伴着满城的爆竹声,声声震耳。   他接过呈上来的酒碗,淡淡看了碗中黄酒一眼,难得提高声音同城楼下的将士说次话:“诸位都是军户出身,祖上至父兄都是上过战场的,甚至,今日在这里的诸位,大部分都有至亲殒命在五年前。当年的总兵官是家父,承蒙信任,然辱使命,今日在清远门下,现任镇朔将军孟璟,以酒代父赔罪。”   他将苦涩黄酒一口饮尽。   一旁士兵替他满上,他双手捧碗,道:“这碗酒,只祭死在鞑靼马蹄刀箭下的至亲。”   他将碗身倾斜,黄酒沿城楼边沿蜿蜒而下,坠入雪地,留下几道不起眼的痕迹。   他没再多说什么,径直率军出发。等出塞,东流早已率一队人马候在此处,薛敬仪原本跟在大军屁股后边,这下忍不住跑到前头痛骂孟璟:“你不是告诉我只募了三百精兵?你这至少得有上千人,你可别不把监军放在眼里,一道折子就能让你玩完。”   孟璟没忍住眼角一抽“你不跑我跟前吆喝,我都忘记行兵打仗的队伍里居然还有你这号人了。”   他递了个眼色给一旁的士兵,那人长.枪一挑,薛敬仪顿时从马上翻落下来被人扣住,立刻高声叱道:“孟璟,你当真想找死也不是这么个找法。”   “监军大人,我确实只募了三百人,剩余的,有两百人是同知大人下到各卫所挑上来的。至于其他人,监军大人不会以为我这五年都躺在床上扳着指头数日子吧?”他抬手示意将人带回去好生看着,“前线刀箭无眼,派你一个半点拳脚功夫都不会的文人来当监军,我看皇上大概是糊涂了。劳监军大人委屈一段时日,大军回营之前,奏本是不能走出宣府地界了。等回来以后,我倒不介意亲自帮大人列一下我的罪名。”   送走薛敬仪,天色已黯,行军至蓬定会合,他话也短,径直吩咐两位同知分别率大军东西两路北上,自个儿则率一千精兵径直北上。雪地难行,但这一队人马借着夜色,速度惊人,将近天明时分便抵达了武定河谷。   他指了指东北方向,拨出去一小队人马:“兵贵神速,两刻钟内,我要看到敌军粮草营起火。”   武定河谷是一条已经干涸掉的古老河谷,但胜在河谷地势低气温相对较高,今年天又寒,同五年前那场雪不分伯仲,所以他才不用派探子查探便敢和周懋青断言鞑靼今年必然驻扎在此处。   他便这么立在河谷背面,远远看着他练了五年的死士顺着河谷悄无声息地徒步潜入敌军营帐,尔后不久,雪夜烈火立刻燃起,不多时便火光冲天。   此处距离嵘阳并不近,若是补给断掉,鞑靼前线主力必然北撤,这仗就算不打,除非鞑靼铁了心发疯,否则今年北地大抵不会再有什么大的战事,但孟璟冷眼瞧着对面的兵荒马乱,微微招了招手,一马当先径直冲着敌军营地冲了下去。   近千铁骑疾驰,震得山谷之中回响不断。   敌军猝不及防之下紧急迎战,对上的又是孟璟亲自练的兵,其中一半更是照着死士的标准练了好几年的,武艺高强不说,更是半点不畏丢掉性命,两相迎上,鞑靼纵然人数众多,一时之间也半点优势没能占到。   等杀到剑上的血珠子成串滴下的时候,孟璟总算探到了敌将的身影,迅疾收剑回鞘,反手取弓搭箭,整套动作一气呵成,箭羽瞬间破空而出,敌将闻得这一声轻微的空气涌动之声,侧身避让,箭羽堪堪擦着他左臂而过,撕掉一整块皮肉之后,速度仍然不减,径直插在了帅帐之上。   箭尾仍自颤着,惊起断断续续的“嗡嗡”之声。   敌将侧头盯了偷袭者一眼,半点没看臂上的伤一眼,就径直打马向孟璟这边来,两侧士兵自动让开,他总算借着雪光血色与冲天火光,看清了孟璟的脸,顿时笑起来:“我说谁能有这么大的能耐,能悄无声息地越过三道防线不说,还能这般轻易就毁我粮草。早听闻孟家那个瘸子今年重掌镇朔将军印,本想着不过是个残废嘛,不足挂齿,倒不料小孟将军瘸了一条腿后,仍不输当年风采啊。”   孟璟只是冷冷看着他,缓缓将弓归于原位,长剑重新出鞘。   他这才按规矩自报家门:“珲台吉。”   两人其实早就认识,孟璟朝他略一拱手,懒得接话,他自个儿接道:“当年两方敌对,两相较量数十年,到底没能分出个胜负来,但便是在我军中,也人人都要尊称令尊一声‘孟太师’。后来看你们新皇帝有几分想撤五军都督府的意思,连总兵官都不怎么派了,阵仗若不大,便叫周懋青随便打打只要不进城就算了,这周懋青说是孟太师亲手带出来的兵,其实也能看出来几分,毕竟三年了,我也还没能攻破清远门,但总归是滩烂泥,不值得入眼。但如今你来……我倒觉得今年这场仗有点意思了。”   他臂上一整块血肉被尽数削去,这会子正往外汨汨流着鲜血,血珠子沿着手臂向下,顺着手指尽数坠入被马蹄践踏过的残雪之中,光是瞧着便觉伤口快要冰冻成血块,他却浑然不觉,打马绕着圈,戏谑道:“小孟将军,率一千人便敢来武定河谷,你也太不怕死了点。”   孟璟淡淡出声:“我带五百人入过嵘阳,擒了你当年的顶头上司。”   珲台吉自个儿乐了,笑出声来:“其一,主将未必便比副将本事大。其二,今时不同往日啊,孟璟,你今日敢来送死,便别怪我送你一程。你老子当年不也风光得很,最后还不是被我一刀斩下马,自此爬都爬不起来,就凭你……”   他话音未落,一直冷静地听着他这一长串开场白的孟璟已策马欺近,寒光一闪,长剑径直刺向他面门。珲台吉迅疾往后一闪,避开了这来势汹汹的一剑,大刀迎上,道:“小子别太狂,战场上剑这种花里胡哨的玩意儿可不大好使,留着战败自个儿抹脖子谢罪用还勉强能算个顺手。”   平生最厌罗里吧嗦的孟璟目光中闪过一丝寒芒,周身杀气翻卷,长剑脱手,凌空刺向珲台吉,这一剑杀意全然爆发,气势惊人,连剑身都颤出了一阵锐音,珲台吉被这劲气催逼,迅疾往后退开一尺,然而仍旧还是被剑刃将那块失掉了血肉的手臂再度削薄了半寸。   珲台吉爆喝出声:“孟璟,我今日必取你小命!”   大刀挥舞,带起猎猎风声,东流被这动静惊扰,回头一看,恰见孟璟的佩剑飞过,赶紧接下,反手将剑还了回去,但就这么一会儿功夫,珲台吉的大刀已经往后一扫,意图将这碍事的外援扫落马下。   大刀挥过,一长串血珠子连接成线,在雪地里拉出了一道引人注目的弧线。   东流捂着伤口退出战圈一尺远,又迫不得已和迎上来的蒙军痛战了两炷香.功夫,等终于没有性命之忧,这才得闲回头望了一眼战圈中心的两人。这一眼看去,孟璟正单脚立在马上,未控缰绳,整个身子斜支出去,右手剑光划过,利剑如明镜,带起寒光万千,径直向身前送去,剑影汇聚成一线,径直钻入珲台吉腹部,与此同时,大刀挥下,孟璟脚下的战马被生生劈成两半,倒地时尚且长嘶,猛地将孟璟甩下雪地。   大刀紧随其后再次挥至,孟璟此番避之不及,生生以背受了这一刀,战甲登时寸寸碎裂。   单刀劈甲。   孟璟瞥了一眼场中战况,随即转过身去,总算凝神细细打量了眼前之人一眼。   珲台吉左手捂着腹部,长剑造成的伤口不大,但却极深,鲜血从指缝中不断涌出,珲台吉就这么看着他,将左手拿至眼前,挑衅地舔了舔掌心带着腥味儿的血,咧嘴笑开:“小子,你可不及我们这些粗人皮糙肉厚,我说今日要取你性命,便不会让你活着退回塞内去。”   孟璟左脚点地,再点了一点仍未完全咽气的战马,借力起身,径直欺身而上,长剑猛地再度聚光刺出,然而这一次,剑影被瞬间劈下的大刀击溃得瞬间涣散,珲台吉以牙还牙,伤在了他左臂同样的地方。   孟璟没管伤势,正要再度反击,忽听铁蹄震破长空,从四面八方包抄而来,动作顿时一滞。   珲台吉笑起来:“小子,姓孟的重新上台,哪怕是个残废,我又哪敢掉以轻心,你不会真以为我们的主力真的就十来万人马吧?胆敢偷袭,居庸关现在可已经告急了,若丢居庸关,都不用我收拾你,你们皇帝自然一把铡刀宰了你。”   眼见鞑靼援军即将赶至,战况急转直下,鞑靼精锐杀红了眼,而孟璟这边临时募集的一班人马已经显了颓势,珲台吉见状,朗笑出声:“你敢来,就该有把命留在此地的觉悟。你武艺的确不错,不输你老子,如果不是瘸了一条腿,可能还胜过几分,能和我战上这般久,甚至还占了点上风,但行兵打仗可不是单打独斗,你今日带过来的兵,绝无生门。”   孟璟觑他一眼,环视了一眼周遭战况,举剑施令:“撤。” 第74章   闻得这一声撤退指示, 周遭战马转向带起的铁蹄声四震, 东流疾驰过来, 意图将自个儿的坐骑让给孟璟, 孟璟冷冷盯他一眼:“先走。”   东流迟疑了一瞬, 没有动作。   珲台吉朗笑起来:“不用谦让, 想跑也没那么容易,一个都跑不了!”   孟璟反手用剑柄在战马身上一击, 战马受惊, 迅疾碾过数具尸体, 将东流带离了战圈中心, 他这才重新执剑看向珲台吉,目光中只剩凛冽。   “见过弃车保帅的,没见过弃帅保车的,快七年不见, 你小子还是这么狂。”珲台吉嗤笑了声。   孟璟懒得同他寒暄,欺身而上, 长剑再度迎上, 剑势凶狠,珲台吉不得不正面同他迎上, 两相交战三十个回合, 鞑靼援军已至, 孟璟却并不慌张,仍旧同他战作一团,等招式过百, 珲台吉腹部再多了一道伤,孟璟才得闲往外围战圈再看了一眼,见死士已率众突围,士兵皆从西面防守薄弱地带突破了出去,这才猛地剑势一扬,生生将珲台吉扫落下马,自个儿也不再恋战,飞身上马往西边追了过去。   “想跑!”珲台吉再添新伤,怒气冲涌上头,几乎要将自个儿的头发一并点燃,立即拉弓瞄准孟璟,箭羽破空而出,孟璟反手以剑格挡,箭羽斜飞而出,径直插入一旁的鞑靼士兵身体,但长剑却被这一击的力道生生震开一道大口子。   孟璟看了一眼这缺口,又转头看了眼替他挡了这一箭的鞑靼士兵,这一箭原本射在肩头上,并不致命,但此人却已全无声息,想是箭上淬毒。   他转头冲珲台吉嘲讽地笑笑,声音不大,却顺着满场战乱清晰地传入珲台吉耳中:“生门我开。”   毕竟是轻骑,孟璟边率军南撤边让点兵,纵有鞑靼里外合围,也只折了不到五十人,闻得这消息,他总算是点了点头,表示还算满意。   这一队人马迅疾撤退时卷起冲天残雪,将刚露出一线的天光都全数遮挡了去,珲台吉几乎要将牙咬碎,挤出一句命令:“追!要让这小子退回了长城塞内,全部提头来见!”   大军倾巢而出,珲台吉猛地将战甲一撕,军医凑上来替他查看伤势,瞬间倒吸了口凉气,孟璟这两剑都刺得极深,若非珲台吉还算武艺高强迅疾躲过,若被人趁机反手一搅,整个腹部都会被径直捣碎。   珲台吉见他久不动作,不耐烦地将人拨开,自个儿随意上了点伤药止血,简单包扎之后,重新披甲,又率了两队人马追了上去。   塞外风寒,阒无人迹,孟璟手底下这帮人没遇到什么阻碍,跑得倒挺快,虽然一直没能完全退出他们视线,但也一直保持着他们无法完全突破的速度。珲台吉率军快要追至蓬定时,副将总算忍不住,试探问:“会不会有诈?这小子从前就喜欢玩兵不厌诈以少胜多这一套,按理,不可能只率一千轻骑便敢突破我军防线,况且,远远见着,好像也没见带太多粮草。”   “肯定有诈。”珲台吉轻蔑地笑笑,“蓬定以北就是峡谷,周懋青定然率主力在此处设伏。孟家这小子胆子不小,敢在我身上捅几个窟窿,那我可得在他清远门上炸出几个窟窿眼来才算报了仇。追!”   副将闻得这中气十足的一声,不敢再多嘴,听令行事。   果然,临近蓬定时,途径峡谷,待见着孟璟一行人畅通无阻穿过峡谷后,珲台吉让一小队人马率马队径直杀过,马队铁蹄阵阵动静滔天,两边高崖上果然立显伏击兵马,等动静来源驰近,伏兵看清不过是马队这种幌子,惊觉中计想要撤退之时,珲台吉和副将已从两侧率军杀至,大战一场。   周懋青倒也不是个吃素的,见设伏不成反被人将计就计,瞬间怒不可遏,不多时便杀红了眼,况高崖之上鞑靼骑兵也不好发挥威力,立时铁了心要杀个痛快,和鞑靼精锐奋战了两个时辰,眼见手下士兵显了颓势即将不敌,为免军心溃散,这才率军迅速撤退。但珲台吉哪里肯让到嘴的鸭子就这么飞了,立刻率精锐追上,将周懋青所率大军打得四散,更有不要命者,杀昏了头,居然往北往他们的大本营退去了。   粮草被烧,前线大军全数南下,纵然他们北上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珲台吉并不打算趁胜追击,反而想趁宣府城内空虚,径直率军攻入。但副将看着这一地残局,迟疑了会儿,才率军过去同他会合,点完兵后,纳闷儿道:“这明明是我们将计就计打了他们个猝不及防,但我们居然折了近万人,这伤亡实在有点大,不太合理啊。”   珲台吉冷笑了声:“万全如今总共也不到十万人,我若是那小子,起码安排一万守清远门,一万长城塞,一万则集中护居庸关,各地卫所也不能全无戒备,周懋青率兵不可能超过六万人。咱们手头可有十五万,足足翻了番还有余,被人杀成这样,简直丢人!眼下万全连主力都被杀乱了一半,怕什么,继续追!”   副将不敢多说,立刻率军沿蓬定往南,至第二日傍晚时分,大军总算到了长城塞脚下五里处,珲台吉派探子去关塞附近探情报,得知周懋青所率主力在峡谷处被他们冲散,如今还在北地整肃一帮残兵败将,一时半会儿应该还追不回来,孟璟则已经入了塞,立时决定等天一黑,趁着周懋青还没回营塞内兵力空虚,立即突围。   雪势大,天黑得早,酉正一过,珲台吉立即率军集中火力突围。   孟璟立在砖墙之下,冷眼看着这帮来势汹汹的鞑靼大军,沉声道:“大军尚未回营,鞑靼前线精锐此次尽数出动,光靠万全两卫抵鞑靼十余万精锐,自然是以卵击石。但清远门守卫也只有一万人,门后便是各位的父老乡亲。诸位,这是死战。”   “胆敢后退一步者,杀无赦。”   他说完,微微抬手,早已就位的一排大炮瞬间齐齐开炮,将刚至山谷处的鞑靼前锋炸了个粉身碎骨,然而填弹速度太慢,雪势又大,鞑靼兵力倒下一片便立即再扑上来一片,大炮并不能完全阻拦训练有素行动如此迅捷的大军。不多时便有鞑靼精锐到了砖墙脚下,意图攀墙进入,弩机齐发,万千淬毒弩.箭射出,顿时又是一片哀嚎。   他方才率回来的精兵这会子占据了火力最猛的这段关塞,将绝大部分骑兵抵挡在了关塞之外,沿线布防的万全左右卫见着这阵势,总算稍微松了口气。但好景不长,珲台吉见孟璟亲自坐镇,关塞难破,一边派了一半兵马拖住他,一边则径直率另一半兵马往东,抄远路从居庸关以西突破,趁居庸关战事告急无力驰援全力攻塞,万全左右卫行军刚至,便被珲台吉亲率精锐冲乱阵形,打了个落花流水。   珲台吉登时率军破塞而入,径直向宣府城门而去。   三年间,这已是他第十次率军杀至清远门下,心中耐性早被消磨殆尽。今日被孟璟重伤,则更是让他满腔怒火无处发泄,势要突破清远门屠城三日方肯罢休。   怀安卫见乌泱泱一大群骑兵杀至,紧急迎战,然而此次鞑靼来的全是前线精锐,人数上又占了压倒性优势,绝不是以前随便打打便罢。   大年初三夜,清远楼敲响大钟,清远门告急,全城戒严。   珲台吉杀红了眼,径直率众云梯破城,战事持续两个时辰以后,人数劣势尽显的怀安卫便占了下风,眼见着珲台吉即将突破城门而无计可施,忽闻铁蹄阵阵,大军从其余三面包抄而来,左右两翼正是此前前线战报说被珲台吉打得落花流水队形全散的周懋青,而北边一马当先从长城塞方向疾驰而来的,正是孟璟,顿觉上天庇佑。   三翼会合,孟璟只说了一句话:“无论战况如何,绝不弃城外将士。我亦身在城外,诸位放心。”   同五年前各地北上的援军完全相反的选择,纷乱的马蹄声与兵器相交声短暂地安静了一瞬。   他话音落下,迅疾取箭搭弓,径直对准已在城门处候着只等前锋开门便挥师入城的珲台吉。   这一箭力道比前日夜里孟璟给他送的见面礼还要大上许多,珲台吉猛地往旁一偏,仍是再度被伤着了左臂,这力道近乎将他整个人外前一带,差点将他整个人定在城门之上。他生生忍了好一阵子,这才重新落回坐骑之上。   原本已至末路的怀安卫见援军赶至,士气重燃,弩机迅疾排排架设,顿时将已经快要突破城楼防线的鞑靼精锐再次杀了个落花流水,援军三翼包抄,将珲台吉所率的一半人马围在中间,没有旁门左道,竟然单纯就是死战的路数,非要将人生生耗死在清远门下。   眼见着打了三四个时辰下来,己方军队长途行军过来,又连连作战,此番见战况胶着,军心不稳,颇有落了下风的阵势。珲台吉心下一急,策马穿过层层叠叠的战圈,径直杀到孟璟跟前,冷声质问:“我留了六万兵马拖住你,你手下不过就一万人左右,就算你本事通天能挡得住,但怎么可能这么快?”   “想知道?”孟璟冷笑了声,“等你死的时候,我再告诉你也不晚。”   他话音落下,顿时欺近,长剑直刺而来,半点不拖泥带水。   珲台吉本就带伤行军两日夜,紧接着又鏖战了半日,现下.体力比之之前明显不足,再避剑气的身形也不如之前在武定河谷时那般灵活,交手不过五十回合,他便彻底落了下风。   他凝神细看了一眼场中局势,总算明白过来:“小子,你果然是来寻仇的。我本来好心说等你们好生过个年,再来送你们下黄泉,哪知你们这群残兵败将却突然有这么大的血性主动出击,原是为你爹报仇来着。”   “一路长驱直入北境,假装节节败退,却非每次交手都要让我军损失不轻,无论谁是主将都咽不下这口气,更何况我和你爹交手多次,你必然知道我的性子,受不得这般羞辱,定会追击南下。等退至清远门下,置之死地而后生,设最后一局伏击。这可和五年前的路数一模一样,不过你比你爹强些,你爹当年的左右翼可都被半路伏击死伤惨重无法驰援。”   珲台吉冷笑了声:“若非如此,赫赫有名的孟太师也不至于倒在自个儿家门外,一生名誉功绩毁于一旦。”   “说起来,也还是我大意轻敌,总觉得一个残废带上一帮残兵败将,怎么也翻不出花来,这才当真追到了清远门外。”他说完这话,立刻下令回撤。   但他再提西平侯,孟璟哪里肯让他走,目中杀气顿显,长剑翻卷,剑气汇聚,径直将他扫落下马,自个儿也紧跟着飞身下马,单脚点地借力,珲台吉尚未及起身,剑气已至身前,他只好拖着已被重伤的身子狼狈往后一缩,这一剑便从心房位置刺入了左腹。   鲜血喷涌,血珠子溅上孟璟侧脸,这张因久卧病榻而比常人略白的脸上登时绽开一片血色,触目惊心。   这一剑刺得深,径直贯穿了珲台吉整个身子,将他钉在了地上。他笑起来,一笑便带动伤势,顿时呕出一口血来,连牙齿都被全数染红,张口说话时着实有几分可怖的意味:“小子,你果然比你爹强。”   孟璟探手取剑,长剑翻卷,近乎要将他五脏六腑全数搅个粉碎,他却仍旧笑着:“你万全当年便没剩多少人,还全是残兵败将,我便是今日将前线精锐尽数折在此地,来日大军全数杀至,你仍无还手之力。”   “是么?”孟璟仍未将剑取出,这柄剑身仍旧贯在他体内,露在外边的半截上,此前被他暗箭击出的那块豁口正闪着寒光。   孟璟垂眸看他一眼,问:“降么?”   “想得倒挺美!”   长剑再度翻卷,他声音登时弱下去,转变为一阵哀嚎,等忍住这场剧烈的阵痛过后,他看了一眼因主将遇袭而愈发不成章法的己方将士,再度咳出一口血,冷笑道:“小子,你想不想知道,你爹到底怎么出的事?”   孟璟执剑的手一顿。   他边咳血,边着笑说:“放剩余的人走。成王败寇,我自个儿轻敌,输了便是输了,没什么话好说,这颗脑袋留给你,足够你交差了。”   孟璟没出声,只是冷眼看着他。   他便再笑了一声:“我当年率大军南下时,曾遇见了一位奉命出塞打探敌情的将领。”   孟璟未执剑的左手微微蜷握成拳。   打探敌情本是前线探子的事,用不着将领亲自出马,但后军都督府辖区长年战况胶着,为确保敌情信息可靠,确有轮流派将领亲自出塞探敌情的传统,但此等事情需要掩人耳目,通常情况下都会伪装,若非打了照面或者本就认识,珲台吉应当不可能轻易识出其身份。   “你们后军都督府的人,当年在清远门下可都死得差不多了,就剩下曾缙周懋青之流,但当年也被拦截在半路没能赶到,虽然没死,却什么也不知情。”   珲台吉死死盯着他,眼神如鹰隼凌厉,冷笑出声:“当年的事,除了我,可再没人知道了。”   他一字一顿地问:“放人么?” 第75章   孟璟并不出声, 只是隔着远远看了一眼清远楼十字脊歇山顶上堆积的银雪, 再看了眼长城塞外的苍山。   珲台吉腹部的三道伤口加在一起几乎致命, 连番说话已经让他损失了太多体力, 见孟璟仍不回话, 他淡淡笑了声:“罢了。你方才便没想过要留我一命逼我投降, 这剑是直接奔着心房位置来的。”   他运了口气,忍住全身都要寸寸碎裂的痛感, 猛地探手去夺孟璟手中的剑, 剑身太长, 这个姿势并不能握到剑柄, 他便赤手握住了剑身,孟璟猛地回过神来,长剑拔.出,鲜血再度喷涌, 锋利的剑刃将珲台吉掌心削掉一整块皮肉,孟璟随即一脚将人踢飞, 身后的万全卫见状立即将人擒下。   主将被擒, 副将仍不肯降,但失了主心骨, 军心顿时涣散, 一场从入夜时分战至天明的鏖战逐渐演变成了一场压倒性的屠杀。   除万全和宣府卫为常驻军队训练有素外, 其余卫所伤亡不算轻,也禁不住这般困战,外头天寒地冻, 孟璟冲怀安卫指挥使做了个手势,示意开城门放将士进城休整。战事未平,城门外就是即便显了颓势实力也依旧不可小觑的敌军,这道命令太过危险,卫指挥使犹豫了下,仍是下令将已经后撤三里的百姓再度清场后退五里后,在天明时分打开了城门。   各卫所鱼贯而入,自然也有敌军意图趁乱突围,孟璟一人立在城门口,将寒剑生生杀成了血剑。   这场鏖战一直持续到入夜时分,鞑靼补给被断,孟璟又绝不肯让其北撤退回塞外,必要将其在清远门外围困至死。天寒地冻,总算有扛不住的先一步跪降,有一便有二,这头一开,战事不多时便局面已定,宣府三卫利落收拾残局,万全两卫则进城休整。   周懋青过来请下一步指示,孟璟思忖了会儿,道:“怀安卫休整,换保安右卫守清远门。若丢居庸关,哪怕今日大获全胜,也功不抵过,你立刻率龙门卫、开平卫和蔚州卫驰援居庸关。敢去吗?”   “自然敢。”周懋青踌躇了下,仍是问出了心中疑惑,“但长城塞呢?”   孟璟嗤笑了声:“哪里来的长城塞?”   “这什么意思?”周懋青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孟璟却已经先一步进城去了,他只好看向方才和孟璟一块儿守塞的万全左卫指挥使。   官大一级压死人,后者不敢隐瞒,老实回禀道:“鞑靼兵力太多,一万对六万,虽然关塞易守难攻,但势力悬殊,也不太守得住。”   “所以呢?”   “将军率兵弃塞下山,我等都以为是守不住要逃了,还想着开战前,将军自个儿还说临阵退缩者杀无赦,结果自个儿先一步当了逃兵,实在让人汗颜……”   见他叹气,周懋青下意识地反驳:“怎么可能?他还是个黄毛小子的时候,都做不出来临阵脱逃这种事。”   “可不是嘛,我等后来大开眼界。原是将军一早让人在山脚架了一排大炮,待我万全卫撤下关塞之后,鞑靼以为全胜,乘胜追击迅疾突围而上,侵占了长城塞,等这帮兔崽子正喜笑颜开的时候,将军下令炮轰楼橹弹药库,几十门神机炮齐发,将整段长城塞一并炸了,这会子去扒,下头估计全是敌军尸体呢,说不定还能看到几张没炸烂的笑脸。”   周懋青目瞪口呆。   万全左卫指挥使则目露敬佩之色:“都说青出于蓝,今日一见小孟将军方知所言不虚。不说这反应速度之快与布局之缜密,光是长城塞劳民伤财修建这么多年才竣工,便没有哪个将领敢随意下令炸掉的,更何况还是直接炸了宣府北段全线。若后续还有鞑靼大军南下,咱们北边可真就没有半点屏障可阻了,还得连累周围几大都司都要全力戒备,这魄力实在是令人喟叹。”   “……是啊,可就没有半点屏障可阻了。”周懋青颇为绝望地叹了口气,草草包扎了下伤口便准备点兵支援居庸关去了。   孟璟则一人进了城门,战乱之中,城楼之后也并不安全,流矢乱箭齐飞,刀箭无眼,说不好便有性命之忧。但他刚绕出瓮城,便看见了满地纷乱流矢之中,静静站着一个人。   楚怀婵着厚重斗篷立在雪地里,不是她平素常穿的素色,而是一身锦葵红,红白相称,自成一道风景。她将自个儿完全缩进宽大的帷帽之中,手里捧着只红铜手炉,整个人已站成了一尊塑像,见他进来,才总算有了动作,冲他轻轻笑了笑。   孟璟微微颔首,随后转身上了城楼,等吩咐好轮休和处理战俘的事情后,这才重新下来,冲她走过来。   连日鹅毛大雪,积雪甚厚,雪面上更是层层叠叠地堆积着一层厚厚的流矢,每一步踩上去都嘎吱嘎吱作响,孟璟走到她跟前停下,见着她脚下的一滩残血,知是方才趁乱入城的敌军所留下的,愠怒地看了一眼城楼之上的守军,战事开打,四道城门全数紧闭戒严,方圆五里内百姓不得靠近,清远门则通常更是需要正面迎战,这帮人胆敢把她放过来,怕是不想活了。   楚怀婵似是知道他动了怒,勾住他手指摇了摇:“是我要过来的,他们不敢拦我,你别怪他们。”   “兵荒马乱的,过来危险。”   楚怀婵踮脚,将食指放在他唇上,见他噤声,才轻声道:“听到钟声,知清远门告急,便想过来看看。你不在,我虽帮不上忙,但总归该替你看着的。”   她笑起来,锦葵之红映上脸颊,在雪地里也漾出几分暖意:“我其实也没有怕,你不会让宣府涉险的,必然会尽快赶回来。四天四夜,兵贵神速,恭喜将军旗开得胜。”   “我来,”她指了指一身锦葵红,“本也是来迎将军大胜归来的。”   孟璟摸了摸她脑袋,想说句什么,但好像也什么都说不出口,只轻轻笑了笑。   楚怀婵也没再继续说下去,只是将手炉塞进他手里,道:“暖暖。”   方才战场厮杀并不觉冷,甚至还发了会儿汗,这会子停下来后,热气缓缓褪去,倒还真生出了几分寒意,但她身子不及他,离不得这玩意儿,他欲要推拒,楚怀婵却不由分说地重新将手炉塞回了他手中。   孟璟这次没再推却,乖乖捂好暖手,她这才满意了,取出锦帕接了会子雪,又将手帕放在手炉附近沾了会儿暖意,孟璟低头看她这动作,颇为不解,却见她拿了手帕触上他的脸,细心地替他一点点擦去方才沾染上的鲜血。   雪水触感温热,甘松味随之蹿入鼻尖,掩掉了近在咫尺的铺天盖地的血腥味。   他迟疑了下,手缓缓抚上她脸颊,有些不忍地道:“我还得北上一趟,这次可能去得比较久。”   楚怀婵抬头看他一眼,面带疑惑,却什么都没有问,只是重重地点了下头,道:“今年开春得早,正月下旬便能陆续开始春耕了,粮食的事,就交给我哥和薛大人吧,你就别操心了,安心忙你的事。”   一提薛敬仪,孟璟老毛病再次发作,没好气地道:“薛敬仪那碍事玩意儿,想得倒挺美,哪有这么轻松的事给他,自有有别的苦差叫他做。”   他说着便转头吩咐人去把薛敬仪提过来,楚怀婵无奈地摇头:“你这德性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改改?”   “不改了,我乐意。”   楚怀婵无言,只好道:“那总归交给我哥,他虽然不正经,大事上也不敢含糊的,我帮你盯着,就更不需要担心这边了,忙你的事即可。”   “好。”他举起她左手,缓缓将她腕上的籽玉镯转了一圈,尔后轻轻吻了下镯面,“先回去,安生等我回来。”   楚怀婵垂眸看了眼他方才吻过的镯子,唇瓣不经意间触及手腕时留下的温热尚未消散,她微微失了会儿神,才点头应下。   孟璟派人将她送走,这才回了都司衙门,薛敬仪早已被带了过来候着,他这几日被人守着家门盯着半点不得自由,这下见到正主,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骂:“孟将军你真是威风啊,别以为打了场胜仗我就不参你了,我既然来了宣府,笔杆子就是专为你一人备的,你知不知道这几天下来我给你罗列了多少条罪名,其一,私自募兵抄家灭族,其二……”   “闭嘴。”孟璟冷冷甩出两个字。   薛敬仪一哽:“你还要继续耍威风?”   “我没空听你啰嗦。”   孟璟摊开舆图,招手召他过来,他便也真乖乖摁下怒气,凑上来听吩咐:“周懋青支援居庸关去了,战俘的事等他回来他知道安排,不用操心。剩余的,转告楚家那位傻大个一声,粮食这次我可给他节约了不少,我算是尽力了,剩下的部分该他负责了,让他自个儿琢磨个法子出来,去年冬被销掉军籍的军户,三年之内口粮照发,等开春得闲,垦荒和从豪绅手里低价买回军户屯田的事也可以重新提起来了。”   薛敬仪怔了一下,这作风其实不大像惯常雷厉风行的他,毕竟毁掉敌军粮草之后,如果设计围困,虽有被南下援军合围之险,但如果想法子成功拦截援军,当是胜得最轻易的法子。眼下这般血战,虽他来时听得战报,说是最大的三次对战都由孟璟亲自坐镇,伤亡人数已经控制在最小,但总归也有运气成分,若非珲台吉轻敌,兴许便会变成战况激烈的恶战。   可仔细想想,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西平侯当年败在珲台吉手里,孟璟这些年怕是早将此人的性格和战术琢磨了个透,不然也不至于敢冒险使这个打法。如今看来,选择这等法子竟然还有因为想给军户多发些粮的原因。再说伤亡,行军打仗哪有不伤亡的,若当着鞑靼援军南下,倒还真说不清楚这般血战速战速决和围困迎战援军到底哪种法子代价更大。   他想得远,近乎有些失神,孟璟却浑然不觉他的异样,继续道:“长城塞我炸掉了……”   “什么?”薛敬仪顿时恢复了神志,却又瞬间失态,“我盯了大半个月才重新修好,不等那帮蛮子动手,你自己给炸了???”   孟璟很平静地应了一个“嗯”字。   薛敬仪一拳打在棉花上,差点被自个儿喷涌而出的怒火烧成个哑巴,好一阵子才吐出两个字“疯子”,他怒气汹汹地质问:“又炸了多少段?”   “居庸关以西百里至云中以东百里,全段。”   薛敬仪一口气哽在喉咙里,差点被当场噎死,好半天没能接上话。   孟璟也懒得管他,径直道:“监军大人,我还要重新回趟武定河谷,若鞑靼大军再来,我会迅速赶回来安排备战,不用操心。但募役修塞的事便交给你了,今年开春早,抓紧时间别影响春耕,银粮找你日后的妹夫要,不够就让他自个儿想办法去。”   “又交给我???谁要替你这个疯子担苦差了,修这么长得花多长时间。”薛敬仪气哼哼地坐回去,却又猛地反应过来最后一句似乎更不对劲,脱口骂道,“谁说我同意那不正经的娶我妹子了。”   孟璟懒得搭理他,径直往外走,压根儿没管他效力为零的反对,只是走到门口时,淡淡说了句:“等塞修完,我会修书让右都御史想法子调你回京。”   薛敬仪猛地抬头看过去,却只看到一个清瘦的背影消失在转角。   都司衙门里自然少不了战俘关押地,孟璟到时,珲台吉已因失血过多晕了过去,他也懒得再去叫军医,径直唤了扶舟过来止血,只是冷冷补了句:“我赶着出发,若人又晕过去了,你自个儿知道后果。”   扶舟被恐吓到,默默蹲身下去,边瘪嘴边把新研的安神药塞了回去。   人被关进来的时候便已被扒掉了战甲,眼下此人只着单薄的一层中衣,冰天雪地的,扶舟掀起衣袍,见着肌肤上那一层细密的疙瘩,下意识地哆嗦了下,觉着连自个儿周身都起了层寒气,手脚僵硬地替他止完血,起身之前,将银针猛地刺入人中,见人悠悠醒转,这才握着他的安眠神药,心不甘情不愿地起身告退。   珲台吉一醒来便见孟璟站在他跟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冷笑了声:“打完了?那是死完了还是降了?”   “降了三四成。”   珲台吉啐了口:“一帮没骨头的王八羔子!”   孟璟淡淡道:“你倒是有骨头,只怕接下来的日子不大好过。”   “想逼供?”珲台吉兀自笑起来,竟有几分癫狂之意,“方才你不同我谈交易,眼下却想从我嘴里探情报?小子,你爹教得你这般没礼数,连礼尚往来都不懂?”   “你同我谈礼数?”孟璟猛地一脚踹在他腹部,刚止住血的伤口瞬间开裂,再度涌出阵阵鲜血来。   珲台吉咳嗽起来,伸手去拔插在人中上的那支银针,嘟囔道:“哪个混蛋施的针,连针都忘了拔,要叫你爹起床也不是这么个叫法!”   他话说得糙,人因重伤失血过多也行动迟缓,孟璟懒得同他计较,但他在拔.出银针之后,动作却猛地快起来,迅疾照着脖颈上的经脉使劲一刺,眼见着即将脱离苦海,一枚玉佩破空而来,击落了这根银针。   珲台吉吃痛,下意识地缩回手,孟璟趁着这空档,忽然蹲身,执匕首猛地刺下,将他整只右掌贯穿,尔后死死钉在了地上。   皮肉翻卷,珲台吉吃疼,猛地挣扎了下,匕首纹丝不动,反倒是将他掌心的伤口再度撕开了一道大口,他总算忍不住哀嚎出声,然而左臂重伤,右手被死死钉住,却是连半分求死的力都没有了。   孟璟握住匕首,缓缓转了个圈,鲜血再度飞溅上他的脸颊,他却浑然不觉,只是微微抿开一个笑:“不说便算了。毕竟是出了名的悍将,我没把握能撬开你的嘴,但想死,也没那么容易。”   他把玩着匕首,看向其上刻的那个小字“璟”。这还是当年初习武时,父亲为他请名师铸的防身匕首,削铁如泥,其上小字则是父亲亲手一笔一划篆刻上去的,自此从不离身。   他淡淡出声:“整整五年过去了,知道我为何今日才想着取你性命么?”   珲台吉嗤笑了声:“你自个儿都瘫了好几年,能把我怎么样?”   孟璟垂眸看了眼珲台吉因痛苦而扭曲成一团的脸,缓缓问道:“我那批精兵,你这几日三次照面打下来,应该多少看出了些端倪。即便我不出手,光派上一百人夜潜,整整五年,不会没有机会杀你吧?”   珲台吉咬唇忍过一阵掌心剧痛,才应道:“确实。那怕不光是精兵吧,你花了五年练出来的死士?从前和你打交道时,还没见过这帮人。”   孟璟颔首,垂眸看着匕首上那个遒劲有力的小字,平静道:“等到今日,无非是因为,我必要亲手取你首级,方算替父报仇。” 第76章   天光已黯, 室内尚未掌灯, 珲台吉借着雪光看了一眼孟璟。   这张脸他实在是太过熟悉, 这小子当年擒他主将时, 他头一次近距离地看清这张脸, 自此难忘。   如今七年未见, 五官棱角更为分明,线条凌厉, 添了几分深沉稳重, 更多了几分从前少见的不怒自威的气势。   他复又咳嗽起来, 边咳边断续地笑起来, 好在扶舟方才替他简单治了下伤,倒不至于像之前一般一笑便牵动肺腑导致咳血,勉强还能续命,他断断续续地道:“小子, 我第一次见你是在九年前,那会儿才你多大点啊, 我隔着远远见过战阵中的你一眼, 便断言孟家五代人,除了你, 应当没人能同你们那位镇国公比上一比, 包括你爹。”   他艰难侧头看了一眼被彻底贯穿的右掌, 笑声如锐器刮上锈铁,令人耳膜几乎都生出了几分被生生刮破之感:“你小子虽也不是个什么善人,但道行还差得远呐。如果今天输的是你, 你落到我手里,待遇必然比我现在惨上数十倍。熬鹰劝降听过么?真是……想想就很刺激。”   孟璟淡淡出声:“若非被迫迎战,我从不打没把握的仗。你在武定河谷见到我的时候,就该果断率军北撤。”   “你不如给我个痛快,否则等我军后方主力南下,我说不定还真有机会看到你被活活逼降的那一天。到那时,我可非得将你脸踩在脚下,才能……”   孟璟手握上匕首,缓缓转了一圈,利刃变为钝器,将血肉绞碎,他在在眼前人痛苦的哼唧声中平静开口:“我是从没想过要招降你,你的命我必然不会留,但我也不会让你死得这般便宜。好生享受这段日子,等我归来之日,便是你命丧宣府之时。”   他说完便走,从未离身的匕首头一回离开主人,映雪发寒。   简单休整过后,孟璟吩咐接下来的时日里,万全卫和宣府卫负责城门戒备,同时调了宣府三卫的精锐辎重部队运粮草先行北上。   此前孟璟本意便是奇袭致胜,粮草需求不大,更因不断引敌南下,粮草供给地离宣府越来越近,运输颇为便利,各卫自行安排即可,今日大战结束过后反而这般调粮实在是有些奇怪 ,宣府左卫指挥使迟疑了下,试探问:“将军,这是鞑靼还要挥师南下的意思?”   “应当不会,今年开春早,鞑靼损失又不小,不整顿好士气再来,他们也讨不到便宜。但巡防不能放松,务必盯着点。”   见孟璟不肯回答话外之意,他也不好再问,领命告退。   孟璟倒也不担心居庸关那边的情况,不说周懋青率军亲至问题并不大,便是有问题,若居庸关当真告急,京师岌岌可危,皇帝自然坐卧难安,必然出动京卫驰援。就算遇上最差的情况,处在战圈中心的鞑靼敌军发现西段关塞被炸,意图撤退转从西段突围,眼下其余地区并无大战事,周遭三大都司必然也要出动,鞑靼剩下的那点人马倒不算什么大威胁,眼下趁鞑靼前线大军被灭,趁北境无人及时北上才是要紧之事。   他简单泡了个澡,缓缓摁了摁额角,迫自个儿舒缓了下紧绷了四昼夜的神经,又耐着性子等此前存活下来的八百余名亲兵休整了三个时辰,天还未明,便率轻骑北上,重返武定河谷,并在此扎营驻下。   宣府战事刚过,城中便无将,况长城塞万全段几近全数被毁,若此后再遇偷袭,宣府镇便岌岌可危,这消息薛敬仪自然不敢瞒,如实禀到了京师。   对方毕竟是孟璟,皇帝本也不大放心宣府这边的情况,这消息便毫无疑问地被径直送上了奉天殿。   皇帝先是惊喜于大获全胜的战报,后又被孟璟这直接炸了万全境内整段长城塞的疯子给行径给气了个半死,忍了好几日才说服自个儿功过相抵,强行将怒气压了回去,哪知还没过几日,便又来了一封奏报,说是孟璟紧接着便重新率军北上,除了知道临时驻在武定河谷外,别的一概不知,近乎音讯全无,登时怒火重燃,奉天殿一道铁令递出,急命孟璟立刻率军回营。   钦差亲自出塞将急令送抵武定河谷,东流见着远道而来的钦差,却只是冷不丁地回了一句:“我们将军不在,在往西两百里地的径山冈呢,前线巡防要紧,士兵们都走不开,劳钦差大人自个儿去找找。”   钦差被噎得说不出话,就差没指着鼻子骂这等不知好歹的小兵,但在人家的地盘上,一时之间也无计可施,只得亲去径山寻孟璟,他祈祷了一路,总算好运没遇上鞑靼散兵,但如今正月过半,从宣府出城时瞧见南边已在预备春耕了,但武定河谷则因地处北境,如今冬雪未停,地面湿滑难行。   他脚程实在是不快,等他到时,已经快至入夜时分,他被人领到北坡去见孟璟,等绕过北坡走上一块小土坡,见着孟璟正蹲身拿铁锹刨土,登时惊得说不出话来。   堂堂镇宣府总兵官,闲着没事率军跑到荒郊野岭刨土……   这画面实在是,不太敢看。   他忍了好一阵,还是没能从这场景带给他的巨大冲击中回过神来,孟璟已经先不耐烦了,铁锹一扬,上面沾着的冻土径直砸向他面门,钦差甩头避开,隐隐动了怒,立即便明白了为何皇帝一提此人便气得牙痒痒,下令召人率军回营时更是气得差点拧断了龙椅上的金龙脖子。   此等臭脾气,连他都受不了,别说九五之尊了。   荒郊野外,也顾不得诸多礼节,他强忍着怒火,径直宣了口谕:“战事已毕,皇上令镇朔将军迅速率军回城,将官兵交还各卫所。”   孟璟执铁锹的手一顿,钦差以为他是听清准备领旨了,清了清嗓子准备仗钦差身份教训这不知礼数的人两句,哪知孟璟却只是唤了旁边的小兵一声:“锄头给我。”   钦差一口气哽在喉咙里,当场被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尔后便眼睁睁地看着这一代封疆大吏扛起锄头挖起了冻土,再次惊得合不拢嘴,一时之间竟将已经到嘴边的斥责生生噎了回去。   孟璟边拿锄头剔脚下顽固的枯树残根,边回道:“烦请转告皇上,眼下战事吃紧,前线缺不得人,恕难从命。但万全安危与京师后门我自然会护,不劳皇上操心。也请皇上放心,四月之前我自然会率军回营,将官兵还归宣府卫。”   眼下前方哪里有战事?更何况要到四月之前才回营?   钦差愣了下,道:“孟大人这是公然抗命?”   “抗命?”孟璟侧头盯他一眼,“我没记错的话,是皇上自个儿把万全都司印信和镇朔将军印一并交到我手里的,战毕官兵交还卫所而将领回朝的规矩在我这里似乎不适用?那我非战时调遣一下卫所军队,又违了哪条国法抗了哪条圣谕?”   钦差再度被噎住,好半晌才接道:“如今皇上口谕命孟大人立即回城,大人若不速速还营,自然违了圣谕。”   孟璟左手从锄头上掰下一块快要朽烂的枯木,拿在手里掂了会儿,尔后笑起来,将这块朽木抛扔给他:“送给大人了。将在外,君令么……”   他没说完后半截,钦差拿着这块朽木看了半天,总算明白过来这孙子在骂他,顿时气得转身就走:“不知好歹,胆敢违抗圣令,我今日斩不得你,日后自有人来收拾你。”   等钦差气冲冲地率随从走了,孟璟又刨了小半个时辰的土,总算从那块枯木根的缝隙里取出来一块头骨,鞑靼生性魁梧,骨架也比常人大出许多,待辨认清楚这是块久经塞外风刀雪剑腐蚀的同胞头骨,他招手召一旁的士兵上来,轻手轻脚地将头骨放入其捧着的匣子之中,尔后借着漫天雪光与微弱的火把光,看了眼这块被无数双战士之手挖掘得满目疮痍的北坡,轻轻叹了口气。   倒也不是他不愿意和皇帝好好解释,只是这等耗费兵力又于胜负无意义的事,任谁坐在奉天殿那把龙椅上,也不可能同意。   但人啊,总有些贪妄,落不到实处。   所以,总还是妄图试一试,从前不敢想的事。   这之后的三个多月里,他除了率亲兵和宣府卫七次成功拦截下鞑靼意图南下的散兵外,还辗转武定河谷与其余五处当年塞外的主战场,寻回了上万具同胞尸骨,同时也陆陆续续接到了十二道铁令,最后一道圣令到时,甚至还附上了赵氏的一封家书。   字迹潦草,看得出来是被逼迫写下的。   孟璟没拆开看,当着钦差的面就着信封一并撕碎,手一扬,漫天纸屑飞舞。   三月底,塞外仍旧春寒料峭,春风带着南边的暖意与水汽北上,到北地时已寒凉割面,漫天纸屑被寒风一卷,纸刀劈头盖脸地往钦差脸上砸,灌了寒风力道的薄纸片竟还真将他脸上割出了几道口子,缓缓渗出些血珠子来。   钦差抬手往脸上一抹,见见了血,也不复初时的客气,径直道:“孟大人,皇上的意思是,如果今日这道圣令到时,您还不肯率军回营,请您就地交还双印,也委屈您随我等进京论罪。”   孟璟淡淡觑他一眼,两相对峙了好一阵子,他抬手召东流将都司印信同镇朔将军印一并取了过来,径直抛给他,半点留恋都无。   钦差愣了下,一时之间竟然不知该不该将人拿下槛送进京。   正迟疑间,下头有人过来禀报说此地已经清点完毕,孟璟也懒得再搭理他,径直点兵回程,军队训练有素,大军回程快,很快将这一行人甩在了身后。   昼夜行军,途径长城塞时已是三日后的申时,孟璟将战马吁停,看了眼重新耸立的关塞,踟蹰不前。   当日为赶着驰援清远门,他为抢时间弃恶战而将万全关塞全段炸毁,导致重建工程量巨大。   虽然他说叫抓紧点不要影响春耕,无非是想给薛敬仪这没事儿便要给他找点麻烦的烦人又执拗的古板玩意儿施加点压力。可纵然这人还算有几分真才实学,见识胜过旁人,再加一个不正经但脑子灵活的楚去尘,以及那俩偶尔也能帮着出谋划策的小姑娘,点子总要比旁人多些,但也架不住如此工程量。他当日说这话时,其实压根儿没指望过当真能在短短几个月就将关塞修好。   但如今才刚到播种插秧的季节,长城塞便已重新横亘东西,再次以巍然屹立之姿将怀有异心的非我族类阻挡在了塞外,不得南下一步。   他极轻地笑了下。   周懋青正拖着病体例行巡视关塞,当日支援居庸关,那帮被困在恶战之中的蛮子不知从哪儿得知孟璟炸了关塞,意图转向西边突围,但关塞已毁,这消息若传出去,后果不堪设想,他果断下令不得放走任何一个敌军,居庸关血战三日夜,将两万鞑靼大军困死居庸关外,竟然果真没放走任何一条漏网之鱼。   只是这等鏖战,伤亡难免,他当日被伤到腹部,差点被人将内脏一并搅碎,虽被部下及时救下,尔后得扶舟寸步不离地救治,侥幸捡回了一条命,却短时间内怕是再难上战场一步,如今也不过是因为孟璟尚未归来,他不敢卸职,这才刚能下地,便又披甲来巡视刚修整完毕诸事未定的关塞。   他立在砖墙后,挥拳击向这宽厚的墙壁,见纹丝不动,这才朗笑出声,夸了薛敬仪一通,尔后便又只剩一阵寂寥,只好看了眼塞外苍山。   这一眼,便看见了塞脚不远处的孟璟。   他急急将人迎过来,等看清孟璟身后的卫队拉着数只巨大的箱子时,微微迟疑了下,东流同他交代说是当年流落塞外永世不得还归故乡的同胞尸骨时,他顿时捂着伤口跪了下去,叹出一口灼热而粗重的气:“亡父当年……亦在武定河谷……谢将军……”   他这话说得断断续续,甚至不成句,领兵叱咤疆场多年的都司大员,眼下却在成堆的故人白骨前痛哭流涕。   孟璟也没安慰人,只是看了眼他的伤势,问:“要紧么?”   他摇头,含泪道:“不打紧,无非是可能自此便不中用了,但若还用得上我,自然把命奉陪。”   “不必。好生养伤,能养好最好。若不能,解甲归田,回去好生陪陪儿女享天伦之乐也无不可。”   孟璟摇头,率军回城。   他这才回过神来,好在白骨沉重,行军比之平时要慢,他赶紧派人抢在大军前回城报讯。   等孟璟率军经过垦荒得来的成片新田回到清远门下时,城门两侧乌泱泱跪满了人,跪死于非命的尊长兄弟,跪以命死战的至亲族人。   他犹豫了下,语带歉意:“战事已久,身份难辨,尸骨只能合葬,但总算把大部分人带回了家门口,日后也会核对当年战士名单,建陵园一一立碑,好让诸位祭奠至亲也能有个去处。”   楚去尘不知从哪儿冒出来,指了指一旁的汉白玉碑。众人跟着孟璟看过去,这才算会过意来,此前碑上未题字,众人来往经过也不知其意,如今总算明白过来缘由。   孟璟微怔,听他解释道:“月儿强行让立的,陵园也建得差不多了,在安定门附近,待会儿领你去看看。你同她提过?”   孟璟摇头,但也没多问什么,吩咐亲兵径直去往安定门。   忽有风从塞外吹来,扬尘沙黄土击面。   狐死首丘,代马依风。   英烈入故土,后人立碑于其生前浴血守卫过的清远门下,以鲜血代笔,只题“宣府英烈”四字。   孟璟立在碑下,越过傲然挺立的清远门,目光落在塞外的巍峨青山上。   苍山负雪,明烛天南。 第77章   楚去尘等孟璟简单休整了下, 便带他去了一趟陵园, 絮絮说着楚怀婵已经叫人将当年遇难的将士名单核对出来了, 目前陵园工期已到尾声, 等全部竣工之后便可统一立碑刻字。   孟璟沿着台阶缓缓走上去, 等走近后边预留给碑群的位置, 一眼便看见了最先一排立着的孟家几位先祖的碑。   他愣了下,缓缓从先祖镇国公看到自个儿太爷的名字, 道:“不必, 宗祠里有供奉。”   楚去尘摇头:“不是月儿的意思, 她不会违你心意。但长城塞和陵园各大卫所都出了不少力, 这是将士们请的命。”   孟璟还是摇头,立刻要叫人拆掉,楚去尘只好再拦:“本来人特意交代了让不要告诉你,但你这样……还是老实说吧, 布政司哪能拨出来这般多的银粮,我本来焦头烂额得不行, 但长城塞的饷皇上亲自拨下来了, 没经内阁走预算,直接掏了国库两三成, 钦差出塞给你递急令时顺路亲自运过来的, 钦差送饷这种事大抵也是头一遭。陵园则是……推官老爷送来的银两, 只说若你非要刨根究底,便说他无颜再做孟氏子孙,叫你放心, 他不会来此地污列位先祖的眼,但他这辈子总归对不住自个儿兄长,多少该尽点心。”   孟璟嗤笑了声,他还说他这个样样不成器的二叔怎么可能一到赌桌上便如此能耐,万贯家财短短一二十年便能散得一干二净。毕竟不说先祖基业,光是从国公爷开始至太爷辈,每一位嫁入孟家的主母都是高门贵女,光是嫁妆并内务府贺礼累计起来,也够他挥霍一辈子了。原是一早便留了小心眼,在未出事前,便开始想着掏空整个国公府了。   他隔着远远望了一眼安定门,东环护城河,阳河水轻淌,雨露泽被,静谧安宁。   自此长眠,永享安定。   他极轻地笑了声,却忽地有些心疼起那呆子来。   明明是至亲兄妹,一望去尘,不染尘垢,永葆少年心性;一却望怀婵,心怀婵娟,为旁人倾尽一颗七窍玲珑心。   这两兄妹如今的性子,大抵在许多年以前,还是呱呱坠地的初生儿之时,便已被强行命定了。   就算当日入京时,楚见濡兴许出于心底对当年之事的隐隐愧疚,肯为保全她而尽心尽力乃至尽弃文人尊严,但毕竟这么多年下来,心底隐隐的裂痕已经越积越深,到如今哪能这般轻易缝合。所幸这位兄长待她还算珍重,她也还有一位真正视她如明珠的外祖,而她又惯常知足,向来只看得到旁人好的那一面,否则,他几乎有些不敢想象,这呆子如今到底会长成一个怎么样的人。   他看了眼身旁这个莫名捡来的便宜大舅子一眼,怎么看都觉得此人实在是不大正经,也怎么看都实在是不大顺眼,颇为无奈地轻叹了口气,最终却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问起别的事:“薛敬仪呢?”   “怎么?要赏我们的大功臣?”楚去尘乐了起来,“那是不是也该给我点赏?好歹我靠招摇撞骗得来的口粮,除了修长城塞和陵园之外,还能再支撑两三个月。”   孟璟看他这洋洋自得急于邀功的样子,没忍住笑了声:“你从前到底是怎么在那群老翰林眼皮底下活下来的?靠你爹每天去帮你求情?”   楚去尘哽了下:“不赏便不赏,能不能好好说话?我说真的,也就月儿能忍你这张臭嘴,要换了我,早晚得被你气得半身不遂。”   “你半身不遂与我何干?”   楚去尘“呵呵”了两声:“监军大人在大新门外看新垦出来的田地呢,月儿也在。”   孟璟脸色一变。   他乐呵呵笑出声:“要我说,我们月儿这样的姑娘合该配书香门第的翩翩佳公子,举案齐眉,琴瑟和鸣,方不枉此生。哪知倒了八辈子霉……”   他话还没说完,便见孟璟已经往外走了,赶紧大声补道:“好在月儿也不瞎,几月不见的枕边人回城都不来接,反倒是和……”   见人已经走远了,他自个儿把后半截话咽了回去,“嘁”了声,自言自语道:“敢损我?你大舅子我十岁就能在市井街坊舌战骗子,叫人把骗了月儿的银子乖乖翻倍奉还。就凭你?”   -   孟璟风风火火赶到大新门外时,天色将黯,周遭农田皆不见人,这呆子身在此地实在是有些突兀,便着实令他目瞪口呆了一番。   他远远见着好好一清丽婉约的姑娘,生生打扮成了位乡野村妇,粗布麻衣往田垄边上一站,若不是这身段实在是别致,他兴许还真不能一眼把人认出来。   她和薛敬仪隔着两尺远的距离,时不时说上几句话,令仪则在一旁笑着,细心地替她挽袖,他隔着远远见着这背影,只能看到露出来的半截皓腕上沾了些泥点,她这人惯爱玉兰,纤尘不染,眼下在田间地头这般,他眼角没忍住抽了抽。   等他走近,便不只是眼角了,他只觉得连心都要跳出来了,不是激动,是被吓的。   还说哪来的泥点能溅这么高,原来这呆子正捧着一把秧苗,自个儿真成了春耕妇人。   前有镇朔将军扛锄刨土,后有将军夫人下田插秧……   孟璟只觉眼前一黑,生出了把一旁的薛敬仪一脚踹进田里的冲动。   兴许是这念头里饱含的怨气太盛,薛敬仪惊觉危险逼近,猛地回头一看,见是这煞神回来了,面色还铁青得不行,略一思忖,决定先跑为敬:“我先回去了。”   他说完不由分说地拽着令仪绕远道,从另一边田垄上绕回城去了。   孟璟就这么看着眼前着这个满身泥点脏污的人,浑身不自在,好半天才挤出一句:“管家婆,家里揭不开锅了?”   楚怀婵气笑,随手抓过一把秧苗就往他身上砸,他下意识地飞速避过,但其上沾着的泥点还是甩了些到他身上,他脸色愈发不好看起来。   楚怀婵知闯了祸,嘴巴微微翕开一条缝,想给自个儿说两句好话讨饶,但见他这神情,估摸着今日是难逃一劫了,想了想,干脆放弃抵抗,又重新蹲下身去,窝在田垄上往田里插秧。   孟璟连眼皮都一并跳了跳,走过去不由分说地把人逮住准备拎起来,哪知楚怀婵灵活地往边上一躲,认真道:“别闹。”   他闹???   孟璟一口气哽在心头。   “接下来几日多半要下雨,得赶紧把活忙完。”她一个连绣活都不怎么做的闺秀,如今田头插秧这种事做起来竟然都还算熟稔,边忙活边道,“这块田原本是划给靖安千户所的,我死皮赖脸去要来说借用一下的……”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接道:“离水渠近,不用引水。宣府毕竟靠北了,稻谷怎么都不如南边产量高,颗粒也不及南边饱满。现下还有好些卫所的田地没安排插秧呢,我和薛大人想着试试,有没有法子能让稻谷长势好点。”   孟璟往这块田里看了一眼,有径直抛栽的,有她这样细心插种的,分门别类划了好些小块,想是要看下长势区别。   她接道:“我想着,有你在,今年清远门外的庄稼应该不会再被敌军践踏了吧,叫强行再恳多了些田出来……”   她话还没说完,见孟璟脸色越来越难看,赶紧解释道:“炸山开渠时我亲自去守着的,而且炸的地方我都亲自去看过,和我哥琢磨了许久,确定不会影响整座山的才叫埋的火.药,你放心,肯定不会出问题的。”   孟璟舌尖抵上后槽牙,几乎想就地骂她一顿。   她赶紧补道:“真不会的,出了问题……要出了问题,我自个儿去给卫所赔罪,不给你丢面儿的。”   孟璟气笑:“我说呆子,你这几个月就忙这些了?”   “啊?”她认真回想了下,老实答道,“也没吧,好好陪祖母过完上元才开始忙活的。我哥对水利不大感兴趣,我刚好懂一些,多少能帮点忙。”   她说完这话,不知为何突然想起了去年万寿前,父亲书房里那本被她翻到边角都有些磨损的《江浦水利》,到如今,才不到一年的功夫,却好像世事境遇都全然不同了,她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上元是她生辰啊。   孟璟凝神细看了她一眼,见她确实比此前晒黑了些许,忽觉心底不是滋味,迟疑了下,在她身旁蹲下身来,不大痛快地道:“这些事合该那俩大男人来忙活,你来凑什么热闹。再说了,你不知道带点下人出门么?”   “上山下田带下人像什么话,人官兵都累着呢。再说了,田都给人要了过来,总不好腆着脸再叫人千户所帮我们干活吧,今年事多,长城塞陵园春耕操练,一项都落下不得,各卫所都忙到脚不沾地。反正就这么一小块田,我们几个虽然都没下过地,但凑活凑活多少总能种活几株秧苗的吧。”她面色苦恼得很,似乎自个儿都不相信这话。   “再说了,我都不敢下田的,田中间都是薛大人亲自下田栽种的。你不知道吧,薛大人其实也算望族之后,来了宣府以后,长城塞外天寒地冻风吹雨淋,一待就是好几月不说,好不容易回城,又来忙活起这些事,反倒是监军的正经事都不大操心了,总不能让人一个人忙前忙后的……”   她话没说完,孟璟斜斜盯她一眼,他哪是光在说这块破田的事,她这从京师到宣府坐几天轿都腰酸背痛到不行的身板儿,如今垦荒炸山这等事,少不得要亲自挨个走上几遍,但车轿无法上山,她竟然还亲自操持起了这事。   她以为是这人的老毛病又犯了,看在多月不见的份上,尝试同他撒个娇,温声道:“别气了,我不是故意不去接你的,就是怕天下雨,打算把这点忙完再去见你,直接接你回家。晚上我下厨,给你做些好吃的行么?塞外那么苦,我也心疼的。”   孟璟在心里骂了句脏话,理了理袖子,乖乖去接她手里的秧苗,打算帮她早点弄完。   这呆子却死活不肯让他碰,赶紧往边上一躲:“脏,你别碰了。”   他再度伸过手去,楚怀婵冲他把头摇成拨浪鼓:“等我一会儿就行,真别碰了。”   他懒得再和这呆子废话,探手过去夺,眼见着他手要碰上脏泥了,她猛地往边上一躲,猝不及防之下,踩空了一脚,整个人径直往外边的水田里跌去,孟璟赶紧起身把人捞了回来,不由分说地将她手里的秧苗夺了过来,自个儿蹲身去插种。   他动作比她明显要快上很多,她此番差点闯祸,乖乖噤声站在他身后候着,只是没站一会儿,她便没忍住拿脏手捂了捂额角,声音也弱了下去:“孟璟……我怎么觉得蹲久了头有点晕啊……”   她话音刚落,整个人再度往外跌去,孟璟正蹲身朝内忙活着手里的活计,反应过来想拉她一把的时候,这呆子为免下水田泡个透之苦,径直伸手拽住了他的袍子。他起身刚起到一半,身形正不稳,被一股大力一拽,结果毫无疑问……两人齐齐摔进了外头的水田,顺带压坏了外头千户所刚种下的一田新苗。   孟璟先一步站起身来,看了眼满身的湿泥,整张脸黑成一块炭。   楚怀婵缩在他脚边,身子微微发颤,半点不敢看他,委屈巴巴地道:“我不是故意的。”   “……不是你拽我下来的?”   她彻底不敢说话了。   孟璟气得七窍生烟,直接把人给拎了起来,托着她腰将她送上了田垄,反正也不能更脏了,径直扔她在田垄上坐了下来,他则憋着满身火气强行征用了她的秧苗,也顾不得她的小半块破田了,先把人家千户所的秧苗给补齐了再说。   楚怀婵先是被他脸色吓得半点不敢动弹,后又被自个儿的满身狼狈折腾到无颜见人,到后来,她为掩尴尬,只好百无聊赖地四下探看,这才觉得穿着皂靴长袍下田这事有多么滑稽,没忍住笑出声来。   孟璟愠怒地回头盯她一眼,她赶紧噤了声,边冲他握了下拳,边晃动垂在田垄外的双腿替他鼓劲。   等孟璟重新回到田垄之上的时候,她知真正的厄运时刻降临了,毕竟来的时候有令仪在,他们也没避嫌,乘一辆马车过来的,眼下薛敬仪把人和马车一并诳走了。孟璟这人这么要面子,他俩要这么骑马招摇过市,她大概会被直接捏死……她迟疑了下,试探问:“等我先回去给你叫辆车过来?”   孟璟已经是完全不想搭理她了,一个字都不想说,径直把人打横抱起来,往大新门走去。   靴子进水,每走一步都在嘎吱嘎吱地响,况且新田的水还不大干净,他边咬牙往前走,边闷闷地想,他到底上辈子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才能走哪都能遇上话唠不说,还偏生遇上了这么一个一打照面就要找他不痛快让他难堪出糗的呆子。   好在走到大道上时,扶舟已经候着了,瞧见他俩,远远说是薛敬仪回去之后叫他过来接人的,此前大战过后,军医不大够用,孟璟将他一并扔去帮忙,他便几个月没能见着孟璟,眼下见着他,原本还挺乐呵,结果等两人走近,见到两人这副尊容,笑意缓缓凝滞,好半晌才问:“主子,您这是骑着耕牛过来的?”   孟璟侧脚踢了他一脸黄土。   楚怀婵这会儿尴尬劲儿倒已经缓过去了,半死不活地道:“你主子下田插秧去了。”   扶舟“嘁”了声,边抹脸边嫌弃道:“怎么可能?主子他哪会插秧?”   已经上了马车的孟璟:“没做过还没见过吗?”   “……还真插秧去了?”   扶舟顶着一脸不可置信的表情将马车驾得飞快,毕竟春日水寒,他们这位少夫人的身子又不见得有多好,但毕竟城外是泥路,虽未下雨不算泥泞,但毕竟不算特别平整,楚怀婵便在这马车里偏来倒去,孟璟实在是不想理她,一直冷眼瞧着,直到见着她快要被撞得头上起包,这才气鼓鼓地将人捞进了怀里。   等马车都已经进城好一阵子了,他怒气才稍微退了点,忍着余怒问:“你怎么知道的?”   “啊?”楚怀婵懵了下,后又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今日犯错在先,她乖顺得出奇,老实道,“你让我哥照发原本军户的口粮,布告出来之日,有人跑到国公府门前……”   他眼角又抽了下,直觉没好事。   “一对婆媳,说前不久去长城塞前祭奠亲人时还说小孟将军冷血无情,哪知错怪了人,必要来表一下歉意心里才过得去,你那日那个反应……我猜你是听进去了啊,又去了这么久,能猜到也不稀奇吧。”   后花园离大新门近,孟璟得知答案后便懒得再同她继续纠缠,叫扶舟就停在东北角门,二话不说地径直将人抱下马车往阅微堂去,扶舟知他好面子怕出糗,赶紧先一步去叫人传水,顺带再把人都清走,只是他刚进垂花门,步子便定在了原地,一步也挪不动了。   孟璟带着人都回来了,见他还立在门口,不悦地斥道:“断气儿了?”   “没呢。”扶舟欲哭无泪,“主子,我也几个月没回来过了……这事,您可无论如何都不能算在我头上啊。”   孟璟看向这神经兮兮的废物,问:“什么事?”   他话音刚落,一只无比壮硕的母鸡猛地从门内飞了出来,灵活地从扶舟头顶跃过,紧跟着猫爷便蹿了出来,继续将这只肥鸡往死里撵。   一时之间,鸡飞猫跳,鸡毛乱舞。   楚怀婵声音弱到像在喉咙里打转:“那对婆媳送来的,说是家里最后一只鸡了,腿脚灵活四处惹事的本事大得很,又说吃哪补哪……盛情难却,我又寻思着好像确实是这个理,就让敛秋打赏了点银子收下了。你不在,这边也怪冷清的,我就把鸡养你这儿来给猫爷作伴了。”   她话音刚落,一片鸡毛晃晃悠悠地飞下,不偏不倚地落在了孟璟头顶…… 第78章   春日正好, 院中碧桐已经抽了新芽。   凉风拂过, 嫩芽在风中吐绿, 这座上了些年头的院落里的一切都宁和静谧得不像话。   如果忽略一旁边扑腾边“咯咯”个不停的壮硕母鸡的话。   猫爷已将这个快半年没怎么见过的主人忘了个一干二净, 这会子连看都没看他一眼, 只是缩在他脚边, 脊背弓出一道可怕的弧度,瞪大眼睛向前边突然横插一脚进来霸占它宝地的死敌施压。   扶舟先是看了眼这猫毛倒竖的小崽子, 后又微微觑了眼孟璟头上那根鸡毛, 迟疑了下, 先溜为上:“我去叫人传水。”   唯一的救命稻草消失不见, 楚怀婵踌躇了下才敢拿手去将那根鸡毛取了下来,她还没出声讨饶,便听那人咬牙切齿地唤她:“楚怀婵!”   自从他不知从何时喜欢上唤她呆子开始,从此便再没唤过她一次名字, 楚怀婵身子不受克制地颤了颤。   “这会儿知道怕了?”他连气音里都烧着火。   “嗯。”楚怀婵强装镇定,轻声哄他, “别气了成么?”   他一个字都不肯再同她说, 径直抱她进浴房,好在路上没踩到什么肮脏玩意儿, 但方才累积下来的怒火已足够灼得他五脏六腑都疼了。他半点没怜香惜玉, 野蛮地将她身上这身碍眼的粗布麻衣扒下来扔开老远, 半点不容抗拒地将她身上的泥简单冲洗了下,便将她粗暴地扔进浴桶泡着,甚至还非常贴心地自个儿提桶再往里灌了些热水。   几乎被烫掉一层细嫩皮肉的楚怀婵瞬间弹起来, 被他毫不客气地在臀上一掐,又被他掐着脖子塞了回去。   头次反抗失败,她只好蔫蔫服软。   孟璟一气呵成地做完这一系列动作,一脚将她那身破烂衣裳踹到了屏风后,楚怀婵隔着远远听到无比冷漠的“扔了”二字,随后便听到他摔帘而去的声音,门紧跟着被阖上,她探出头去看这小气鬼,连个背影都没能见着。   他这人要面子到了极致,哪怕被下人看到的不是他的狼狈样,而是是她这副尊容,也毫无疑问会觉得颜面无存,是以扶舟一早便将伺候的人全数清退,眼下室内空空荡荡,地屏前后俱无人在侧。   她一时之间无计可施,只好把探出去的脑袋缩了回来,自个儿缩着脖子泡了好一阵,等想起身出去时濯发时,这才想起来,她哪有衣裳在这破地儿啊,她顿生绝望,四下环顾了一遍,只有一件为孟璟备的中衣。   她眼巴巴地看了眼外头全黯的天光,又缩回桶里泡了一阵,尔后总算听到了似乎有救星的脚步声,哪知一回头,还是孟璟这个暴脾气。   他刚洗净一身脏污,着湖色江绸直裰,其上暗绣灵鹤望月纹,因发尚且湿着,只以发带将两鬓易垂散的头发松松垮垮地束在脑后。   明明瞧着满脸怒意,但兴许因为刚从汤泉池子里出来,身上还散发着些许尚未褪尽的暖意,竟无端地透出股慵懒的意味来。   他这人大部分时候都严肃得紧,说起来,她还是头一回见这样的他。   她眼睫轻轻地颤了下。   孟璟却只是居高临下地垂眸瞧着她,嘴角甚至还扯出了一丝不大友善的弧度。   她闷闷地转回头,不敢再去看他,就怕又惹恼他,他也确实还是不肯理她,一个字都没说,径直将刚拎过来的汤池滚水往下一浇,楚怀婵身子瞬间又被烫红了一片,默默抿唇不言,就等着看他还能不能翻出点折磨人好泄愤的新花样来。   她听到背后传来几声窸窣声响,随即传来一阵椅子腿刮地的刺耳声音,尔后那人的气息便停在了她脖颈后方,她身子顿时一僵,他却只是探手过来替她拆满是泥污的发髻,她迟疑了下,侧头去看他,被他毫不犹豫地一掌拍在脖子上,受疼之下只好乖乖屈服,重新转回头去,一点动作也不敢再做了。   “你是死人吗?”   他带着怒意的嗓音响起时,楚怀婵发蒙了一瞬,也没敢再闹出什么动静来惹怒他,只好问:“怎么了?”   “头往后仰点。”   他这话依旧说得冷淡,但说话时却一直用手托着她的脏发,半点没让她虽晒黑了些但仍旧算得上莹白如玉的脖子沾上半点脏污。   楚怀婵闷闷地应了声“哦”,将身子往下缩了缩,尔后将头往后微仰,头皮便触到了铜盆的边缘,她微微怔了怔,下意识地阻道:“不用,我自己来。”   “闭嘴。”   依旧是冷冰冰的呵斥,她不敢再阻,乖乖仰头受死。   不多时,她便感受到头发被汤池泉水浸润,泥土尘沙尽数往下褪。   她听着耳边水声,知他已换了三四次水,兴许总算是将她发上的泥沙洗净了,微微停了一小会儿,放松了下一直曲着的脖子,又理了下垂落下来的广袖,润手搓好胰子,替她净发。   汤泉里泡出来的热意未褪,他指间的温度隔着头皮传了过来,令她头皮微微发麻。   他方才一连串动作都粗鲁至极,头皮脆弱,她已做好被撕扯掉一半秀发的准备,哪知他触在她头皮上的手指却忽地收敛了力道,轻柔地按了一阵子,后又换水替她濯了几遍,等总算大功告成,他刚换上的直裰又被染湿了些许,他气得直摇头,将铜盆器具一并往旁一搁,怒火中烧地往外去了。   楚怀婵呆呆等了好一阵子,这才确定这小气鬼是真将她搁在这儿不会去而复返了,这才出了浴桶。   等离开温水,她才发觉已经历了这么长的一段时间,水仍旧温着,半点不显凉。   她微怔了一小会儿,还没来得及辨清心中是何滋味,便突然想起来,这混账还是没唤人给她取衣服啊!   也不知是忘了还是故意的。   她从没在阅微堂住过一日,这里自然无她的用品,这问题太过棘手,她一时之间也顾不得什么遐思了,急得在房里转了几圈。   直到水汽凝结,身子发寒,肌肤上都起了一层细密疙瘩,她这才心如死灰地换上了一旁木施上挂着的孟璟的中衣,可她的身躯和孟璟那身量一比,简直自取其辱,她甚至觉得她只用穿裤子便可将自个儿都罩进去了,她等了好一阵子,也没见这小气鬼来救她,只好气鼓鼓地在房内一通搜罗妄图拯救自个儿,可偏偏什么都没找到。   她泄气地将窗棂斜支起一角,发觉被扶舟撵出去的人到目前为止仍未被放进来,只好瞎鼓捣了好一阵,将宽大的裤腿打了个结,总算不至于拖在地上了,这才去寻了一双孟璟的翘头履趿拉着往外走。   这副尊容简直比方才还见不得人,她将门翕开一条缝,探出脑袋去四下探看了阵,见中庭里果然因孟璟的怒火而仍旧无人在侧,这才放心地踏出了门,但她下一瞬,又生生止住了脚步,就这样回去么……   她纠结了半晌,最终只得乖乖踱进了明间。   孟璟正坐在上首等着训斥她,哪知却一眼看见她这副狼狈样,瞬间破功,没忍住嗤笑出声,绷了一两个时辰的脸总算松了些。哪知这呆子不知把握机会,恼羞成怒之下看也不看,径直抓过一旁的物什冲他兜头砸过来,他下意识地接住之后,忽地发觉手上已染了一层香灰,再借着灯光看清手中之物是香薰炉后,好不容易才见着的那点笑意一点点地凝滞下去。   几次三番被人挑战耐性,他现在的面色比之前刚从水田里爬起来时还要难看上几分。   他将铜鎏金狮子香炉往案上一搁,起身用一旁常备着的清水净手,水声起落,楚怀婵心不自觉地猛跳起来,便听他道:“让你半刻钟,逃命去吧。”   他漫不经心地侧头盯她一眼,眼神里却满是警告与怒意。   楚怀婵转身就往外走,边走边骂这莽夫:“会武功有什么了不起的,你怎么不在外头再多待几个月呢,一回来就逞威风。”   她也不知为何自个儿突然怒气冲顶,边走边拿话激他:“你这破德性就不能改改?学学人家薛大人不行么,礼数周全,待人客气……”   她话音未落,已被人掐住了腰。   孟璟下手半点没留情,径直掐住她腰将她拎回了屋,连她脚上的鞋掉了也全然不管。她没有亵裤可穿,倒给他省事,他不费吹灰之力便将她剥了个干净。   楚怀婵突然被他剥光,又不是在床笫之事上,手足无措地低头看向踩在精致地毯上的赤脚,两相对比,越觉羞赧,登时噤声不言,只鼓着腮帮子以示不满。   她就这么光溜溜地站在他跟前,孟璟上下打量了她一眼,见她低头不敢看他,更别说争嘴上输赢了,没忍住笑出声:“不是嘴上功夫挺能的?怎么不说了?”   毕竟夫妻间,更过分的事早领教过了,眼下楚怀婵对他这行径其实也不生气,但就是今日怎么看他都不大顺眼,便还真和他顶上了,闻他问话也一言不发。   孟璟气笑,径直将人扔上床:“别忍着,我想听听声儿。”   他本只是解开了袍子,可这呆子非要气他,任他怎么折腾,都死活咬紧牙关半点不肯吭声,甚至连眼神都不肯施舍给他一个。他有些颓丧地停下动作,倒也并未退出来,只是这般居高临地看了会儿她,这股颓丧便自行消退,尔后直裰便被径直扔出了帐。   帐上瑞兽虎虎生威,帐外直裰之上,灵鹤却孤零零地探首望月。   他向来体谅她身子,在这事上不会无节制,也念她年纪的缘故,一般不会太过分,今夜却一反常态地连要了她好几次,楚怀婵本存了今日不气死他绝不罢休的心思,一开始还能死命忍住,等到后来却是全无招架之力了,半点不受克制地嘤咛出声。   孟璟这才痛快起来,愈发卖力。   等楚怀婵终于感受到一股热意在体内弥散开来的时候,她脑子“嗡”地一声炸开,许久没能平复下来。   孟璟餍足完,怒气总算全数消退,传了次热巾,细心替她收拾了一遍,便又披上中衣,将直裰在她身上裹了一圈,径直抱着她重回温泉池子,自个儿利落地捯饬完毕后便上了岸,搬了把椅子过来坐下,直楞楞地看她。   汤池散着氤氲水汽,孟璟便在这四散的热气中凝神看她。   她露在外头的半截香肩上不规整地红了一片,披散的长发重新浸湿,在青丝掩映下,眉目倒也重新显出了几分温顺。   她泡了一刻钟,纤纤玉足踏上岸,双腿仍旧轻微颤着,站不大稳。   腕间籽玉镯已被微微推高卡住,腕骨处则留着一道不算浅的勒痕,手腕内侧印着的蟠螭纹尚未消散,同他革带上的如出一辙。   他不肯走,她拿这莽夫没辙,羞赧也无益,自个儿在他跟前乖乖擦干身子,再次犯了难。   孟璟明知其意,却故意看她笑话,纹丝不动。   她只好再度翻箱倒柜,总算翻出来一把剪刀,等再回头时,孟璟人已经不见了,她赶紧将宽大的裤子套上,尔后毫不客气地霸占了他的椅子,忿忿地拿剪刀将他的衣袖裤腿剪短。   她似是为了泄愤,并不一刀剪到尾,只剪一道小口,尔后扬手大力一撕,惊起一声裂帛声。   孟璟刚吩咐完丫鬟去替她取衣服回来,便恰好听她撕下一截衣袖,“嘶拉”一声,令他牙都有些泛酸。   他也不知是气还是乐,总归是笑出了声,她动作便一顿,身子僵硬地回头看他,他却只是将她脑袋轻轻扳了回去,拿了张厚毛巾,替她擦起了重新滴水的发。   他眼下动作轻柔,楚怀婵方才只想同他置气,故意同他作对,眼下却不知为何当真越想越气,忿忿地再度撕下一截,虎口都被勒红了一片也不罢手,边撕边问:“鸡呢?”   “……叫人宰了。”   意料之中的结果,她没出声。   “一会儿多吃点,腿颤得站都站不稳,也不知谁更该补补。”   她于是气得更加厉害。   他却还好意思怪她:“盛情难却要留便留,哪怕是要留到我回来,下面人也知道处置,你干嘛非得扔我这儿来故意气我,方才受的苦都是你自找的。”   楚怀婵抿唇,撕下一截裤腿,怏怏不乐地道:“谁叫你不像话的,”   “???”   “你这些年习惯自己扛事,不愿同人商量交代便罢了,我能接受,也能理解。”   她转头瞪他一眼,满脸愠怒,眼眶却不自觉地泛了红:“但你出塞几个月,连封书信都不知道往回送,谁知道你死了还是活着,你以为我和你一样没心没肝半点不担心吗?我不气你气谁去?” 第79章   她话还没说完, 眼泪珠子便成串往下落。   孟璟执帕的手顿住, 无意间扯疼了她, 惹得她轻轻“嘶”了声, 只好赶紧松手。   青丝脱离桎梏, 楚怀婵也终于撕掉了最后一截裤腿, 起身往外走去,半路恰好撞上前来送衣服的丫鬟, 她正在气头上, 没多看一眼这能让她复归体面的华衣适履, 径直往外走, 重新回了北屋。   孟璟这儿规矩惯常多且严,方才尽欢所留下的凌乱痕迹已被迅速清理干净,新铺好的床单被子散着淡淡的香薰味,她重新窝回床上, 把自个儿缩进角落,将被子提高绕周身裹了一圈, 这才微微舒缓了些, 拿手背抹了抹最后一点没能忍住的眼泪。   她这一走,孟璟拿着帕子在汤池旁站了好一阵子, 这才将毛巾一扔, 重新取了干净毛巾, 拿上她的衣物跟了过去。   见他掀帘进来,她将头埋得愈发低,并不出声。   孟璟默默看了她好一阵, 最终什么也没有说,轻轻将她衣物放在床角,又转身出了门。   他这一走,膳桌便被径直呈进了暖阁,时夏亲自进来伺候,劝她起来进些食。她今日在外头奔波一整日,原本累得饥肠辘辘,但后来被孟璟折腾久了,不仅没了食欲,眼下一见满桌佳肴,甚至还有些隐隐的反胃,如何劝也不肯动。   时夏迟疑了下,劝道:“小姐还是给姑爷点面子吧,方才扶舟亲自去叫奴婢过来的,来时听外头大丫头说,姑爷这人讲究,自能下地,膳食决不允许进北屋,这一年多了,还是头一次破例。”   楚怀婵虽早已没了泪意,但仍旧没动。   “姑爷发了话的,说您不开口,他就不进来惹您生气了,让您放心用膳,只当他没回来就是了。”   时夏说这话时的神情颇似见了鬼,说完还咋咋呼呼地问:“姑爷这是怎么惹您生气了?人都说夫妻没有隔夜仇,床头吵架床尾和,小姐若当真有什么不满,不妨好生同姑爷谈谈,您若拉不下面子的话,奴婢去帮您传个话?”   楚怀婵摇头,反应无比平静。   她这才放下心来,毕竟楚怀婵的性子在那儿,若当真受了天大的委屈,就是从前在家里,不说非要逼得老爷夫人让步扭转乾坤,但无论如何也必是要争个理的,眼下这般安静受着,想来也不是这位姑爷当真干了什么天理不容对不起自家小姐的事,只是自个儿心里觉得委屈罢了。   她继续劝道:“若非当真不满,您也别同姑爷置气了。姑爷这人吧……再怎么说,肯这般低声下气……”   “时夏你怎么也同我哥一样,胳膊肘往外拐得这么厉害呢?”   楚怀婵摆手示意她闭嘴,但总算是起了身,坐到桌前胡乱扒了几口饭,兴许是为着泄愤,还真多吃了几块略肥的母鸡肉,这才命人将膳桌撤了下去。   时夏蹲身告退,但被她叫住,叫将窗棂支开一点。夜风吹过,南北贯通,那股饭菜的香味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时间短,便也没让屋内物什沾染上一点。   屋内重新归于安静,腕骨隐隐作疼,她低头看下去,手腕内侧的勒痕泛红,方才她总算忍不住疼出了声后,非要和他斗气的计划失败,报复似的故意将他肩背抓得满是伤口,他为图省事径直束了她手。方才他还在气头上,下手没留情,今日又连要了好几回,耽误的时间长,血脉凝滞,留下的痕迹自然很深,怕是要好些时日才能消退。   她发了好一阵子怔,猛地回过神来后,转头看向案上的漏壶,惊觉几次三番的折腾下来,眼下竟然已过亥时三刻了。   春夜发寒,况夜已深,毕竟旧伤严重,他如今若受寒,膝盖还是会疼上好些时日。   她不大放心,到床边换了他方才唤人送来的布履,又取了件风衣穿好,这才起身去寻他。   书房尚且掌着灯,她悄悄走过去,立在门口看了一眼。   万全毕竟是个烂摊子,又处在京师背部,正可为有力屏翰,反则可为致命威胁,身在此位,又有双印同时在手的破格任命,自然随时随地都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他。眼下他才刚从塞外回来,便又开始挑灯夜战,清点这几月他不在时三大衙门悬而未决的烂摊子。   楚怀婵微微闭了眼,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孟璟应声从书卷里抬头,往外盯了一眼,得知来人是她,又重新埋首书卷,装作未曾发觉。   楚怀婵重回北屋,却也不肯再上床了,只是寻了把黄花梨木躺椅拉到南窗下,随意往上一躺,将湿发拨到椅背后垂着,任窗户缝隙里吹进来的凉风将它徐徐吹干。   她微微侧头望着南边,看着书房明亮的灯光,微微失了神。   书房灯盏终究没能熄灭,孟璟是亮着灯推开门的,缘由不过是因为暖阁里的灯一直未灭,他便想着过来转一趟,看看这呆子是不是被气出毛病来了,竟然整夜难眠。   毕竟白日夜里都受了好一通折腾,体力不支,他过来时,楚怀婵已经浅浅眠过去了。他绕过地屏,微微觑了眼屋内情况,春夜仍旧算得上冷,这呆子却在凉风习习的窗下眠过去了,他走过去打算将人抱回床上,手却无意中触及到了她的尚未干尽的发。   他迟疑了下,暮春时节,仍旧唤人烧了盆炭进来,远远放在一侧,室内温度立刻高了许多,他自个儿则取了毛巾过来,立在她身后轻轻替她擦拭。   他下手极轻,楚怀婵好一阵才醒了过来,手撑着额角转头看他,迷糊间发问:“生气了?”   “我生什么气?”   “没人敢同你这么发脾气吧?还敢故意要你难堪。”   他不大自在地“嗯”了声,也不接话了。   楚怀婵低低笑起来:“不是说我不发话便不敢进来?”   孟璟手顿住,道:“那我出去。”   “别折腾了。”楚怀婵拦住他,“这是你的地儿,况且我也没生气。”   他疑惑地看向她,她却接道:“我若真生气了,方才便直接回去了,哪会留下。”   “怕你误会,不敢走啊。”她颊边梨涡浅浅浮现。   孟璟怔了一小会儿,手中的动作又继续起来,一点点为她擦干长发,解释道:“我同你说让你安生等我回来,那我自然会回来,不必担心的。”   “真是个没心肝的。”楚怀婵盯他一眼,“塞外毕竟是人家的地盘,敌军那个主将前几年不也威风得很,一旦到了咱们这边,不还是毫无招架之力任你宰割,万一你出点什么事,你叫我怎么办?”   “不会的。”他也不知回什么好,到底只说了这三字。   算了,这傻子虽然仍不肯拉下脸道歉,但能耐着性子哄上她几分已够给她面子了,她见好就收,将要说的话全数咽了回去。   屋内静默,楚怀婵摸了摸头发,见已干得差不多了,冲他伸开双臂,他会意将她抱起来,重新带回床上。   她乖乖往角落里一缩,孟璟再自觉不过地去替她关窗熄灯,尔后便往外走。   楚怀婵气笑,唤住他:“上来。”   室内一片黑暗,他看不清她说这话时的神情,但还是从善如流地回了榻上。   她身上还裹着风衣,他探手去解她胸前的玉花扣,她今夜确实被折腾得厉害了,眼下杯弓蛇影,一见他这动作,立刻往后弹开,他把人拉回来,不大灵活地解开那枚繁复的玉花扣,又径直将人翻了个转儿,强行迫她将风衣脱了下来。   “穿这么厚睡觉,不难受么?”   “难受啊。”她轻轻笑起来,“但怕几月未见,某人饥渴难耐,夜里又不安分。”   孟璟哽了下,没出言奚落她,反倒是老老实实答:“不会,好生睡吧。”   见她不出声,他又补道:“放心。”   看来这傻子还是以为她真生气了,今夜半点不敢再惹她,她越想越乐,决定好生利用这大好时机报仇,于是伸出手指虚虚在他肩上点了点:“你转过去,朝外边。”   他惯常喜欢平躺,现下却老实照做,她便伸手在床角一阵摸索,取下裙上的绶带,这才缩回被窝,道:“衣服脱掉。”   这听起来倒像是她自个儿尝过神仙滋味便回味无穷似的,孟璟发懵,但还是老老实实地将上衣褪下,她接过往床尾一扔,继续发号施令:“双手背过来。”   孟璟仍旧没意识到她要做什么,只想着这呆子其实脾气不错,除了喜欢故意捉弄他要他难堪的时刻,其余大部分时候都算得上温柔,上次这么生气大抵还是因为敛秋那事想泼他一脸茶的时候。   她难得这么生气一次,让她一次也行。   他这般想着,便也老实照做,尔后便感到这呆子拿绶带缚住了他的手,他下意识地躲开,手都快拿至身前了,听她在背后悠悠地叹了口气:“就你方才那架势,我哪能放心?都不敢睡了。”   这话还刻意带了点嗲意,叫人没法子反驳。   他在心里骂了句浑话,乖乖将手放回身后,她果真以牙还牙,将他两手手腕交叠,拿绶带束缚住,为报方才的仇,半点没留情,将绶带死死勒进他皮肉,竟像当真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现下要不将他碎尸万段就浑身难受一样。   她拿食指戳了戳他脊骨:“转过来。”   他乖乖翻身,将宽阔的胸膛露给她,她自个儿凑上来,食指在上边转起了圈儿,力道轻柔,带起一阵又一阵的酥痒,令他再度心痒难耐。   除非当日陈景元那种捆法,在他毫不抵抗的境况下将他彻底锁死,别的法子都难困住他,这绶带更是根本绑不住他,眼下这呆子在他身前做着撩拨之事,他几乎生出了徒手将绶带撕碎的冲动,他生生忍了好一阵子,才将这以暴制暴的想法弃之脑后,试图强行同这还在气头上的人讲点道理,可惜还没来得及出声,她便将食指放在了他唇上。   见他噤声,她才满意了,又往下缩了缩,凑近拿发梢在他腹部扫过。   如万千触手同时束住了他,毕竟年轻气盛,他身下立刻有了反应。   楚怀婵笑起来:“还让我放心,就你这样,可真够大言不惭的啊。”   事实摆在眼前,他不好再狡辩,毕竟此前她生生被他从睡梦里弄醒的事也不是没有过。   她将整个人又往下缩了点,被子也被她这动作往下带了带,他上半截身子便露了一大半在外头。炭火已尽,室内重新冷下去,上半截身子冻着,下半身却燥热得厉害,冷热相交,这滋味实在是不大好受。   她却对他的难堪境地浑然不觉,只是将脑袋缩到他胸前,三千青丝轻轻拂过,他几乎瞬间便想投降,等好不容易忍住,这呆子却得寸进尺地道:“老实答话啊,不然你今晚就这么睡。”   他哽了下,道:“你问吧。”   “在外头遇见鞑靼大军了吗?我听钦差说有战报,但城里反而没怎么听到消息。”   “遇见过,但不足挂齿。”   这不当回事的态度令她愈发难受,她微微动怒,拿手指一口气往他小腹上戳了几十下:“几次?”   她力道未控制好,每一下力道各有轻重,小腹位置又太过敏感,他受了刺激,身下愈发挺立,着实坐卧难安,只好老实交代:“七次,不过都是不成气候的散兵,小事。”   “受伤了吗?”   他先是说“没”,后想了想,又改道:“有一场受了点小伤,带的人少,他们人多,关塞又未修好,不敢放人南下,只得死战。”   “伤哪儿了?”   “手臂,小伤。”   他浑不在意,她却难掩担心,蹭起来将脑袋探到他身后去看伤势,但夜里太暗,她没能如愿,只好起身去掌灯。   她掌好灯回到榻前,冷冷吩咐道:“趴好。”   孟璟被她这颐指气使的态度气笑,但眼下还算冷,他怕她冻着,不愿继续耽误时间,老实照做。   她将他两只手臂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确实见着不少伤痕,但都已好全了,这才微微放下心来,重新回到榻上。   她左脚刚踩上床面,又觉不对劲,径直坐上了他小腿,屈身上来看他腕上的绶带,见这人竟然没能挣开这布条,只是微微挣松了些,点了点头,将其又缚紧了些,这才算满意。   可借着灯光,她自然也无可避免地看到了他背上大大小小的旧日伤痕,忽地就止不住地心疼起来,眼泪不争气地往下掉。   温热泪滴打上他光着的背,孟璟发蒙,刚才不还一副要将他手腕活活勒断才肯罢休的态度,怎突然就哭起来了?况且天下男儿有几个不好面子的,他都看在私下里无人得见的份上,这么将面子放到她脚底任她踩着了,还任她折腾了这般久,怎么这呆子还能气到哭?   他实在是摸不透女人心,半点没辙,她正坐在他身上,他也不敢妄动,只得生生保持着这个姿势,可身下又实在是硬挺得难受,他几乎觉得若他再不反抗,这呆子今晚还真有可能将他折腾得没个人样。他微微迟疑了下,手便不自觉地动了动,想要径直绷开绶带。   他正要动作,这呆子却暂时放过了他,从他身上下来,重新缩回角落里,他动作便因此而顿了下,就听她继续吩咐:“朝这边。”   他今夜不知道第多少次如提线木偶一般被人操纵,乖乖转过身来。   灯火通明,他一眼看见自个儿光着的上半身和下身的反应,这呆子也不盖被子,只是探手往下,握住了那物。   他脑子短暂地空白了一瞬,听她问道:“有想过我吗?”   他好一阵没答话。   “果然没。”   “孟璟,你这人真的挺没良心。”   她原本已探手钻了进去,盛年儿郎能有几个受得住这般煎熬,他手不方便,她见他实在是难受,便好心帮起了他的忙,眼下见他不答,手停下动作,这到一半的滋味比之方才还要难熬,但他犹豫了下,还是没说什么。   楚怀婵气得冷哼了声,径直缩手背过身去,不肯搭理他了。   这是越哄越气得厉害了?   他越发怀疑自个儿是不是不该纵容这呆子胡闹,兴许还是直接暴力镇压更好些。   但他迟疑了下,放弃了这个想法,好声好气地哄她:“从京师回来便一直没怎么得过闲,日后多陪陪你。”   “诳我呢,大老爷。”   “没。”他认真道,“无官一身轻,双印都交了。”   楚怀婵赶紧转身看他,见他神情认真,知没开玩笑,愣了一瞬。   钦差接连出塞数次,十二道圣谕勒令回营,怀疑之意如此明显,他能忍着没翻脸,大概一是因为官兵在外不能弃之不顾,二则是因为父母亲和孟珣。   他以命尽忠,才刚大获全胜,皇帝却要收回双印。   她直楞楞地盯了他好一阵子,眼里蕴满心疼。   他倒没想这么多,只是实在不大招架得住这般眼神,总觉得下一瞬便又能见到金豆子成串往下落了。   “会有事么?”   “看皇上如何吧。”   他笑出声来,以笑声打消了她大半疑虑:“总归圣谕到前,我又能变回闲人,像你刚来那会子,可以从早到晚陪你一整日,看看晨光也可,想观落日云霞也行。”   她说不好有没有那么一刻,切实心动了一下。   如果有,大抵便是此刻。   她迟疑了下,右手重新往下,替他舒缓起来,左手则虚虚点在他小腹上,声音轻到如拿羽毛在他身上搔痒:“你要是每天都像现在这么乖,该多好。”   等他终于痛快了,她取了方才勒令他脱下来的中衣净手,语气却恢复了一开始的冷冰冰:“转过去。”   “就这么睡,别不老实。”   他再度气笑,却仍然言听计从地转身朝外。   这对旁人而言实在是难受的姿势想来难为不到他,他难得这么听话一次,说东便绝不往西,她不大想放过这报仇的好机会。但这样紧勒一夜,她多少还是不放心,躬身替他将绶带微微松了松。   下身舒坦了,整个人就都松快了,况这玩意儿对他而言也就是他愿不愿意忍的事,根本半点威胁也无,孟璟便也没反抗,由着她高兴,乐意怎么折腾怎么折腾。   兴许是累了,毕竟接连昼夜行军几日,回来又被这呆子好一通瞎折腾,后又清算了下这几月遗留下来的烂账,这不大舒服的姿势下,他竟然仍生出了困意,不多时便眠了过去。   她总算大发善心地替他盖上了被子,遮去春夜寒凉。   她凑上来吹灯时,唇无意间触了下他的耳廓。   迷迷糊糊间,他听到她说:“你要是每日都像现在这么乖,我大概会……”   “更喜欢你一些的。” 第80章   翌日楚怀婵醒来时, 迷迷糊糊间先听到窗外雨声淅沥, 昨日一语成谶, 还真下起了雨, 她想起那块小破田里还没栽种完的秧苗, 丧气地噘了下嘴, 后又想起孟璟给人千户所补的那些秧苗,也不知道能不能活。   她忽然觉得还真够对不住人千户所官兵的, 细细思索了好一阵子, 想着若是孟璟种的那些当真没能存活, 日后见着人家补种, 还是要去赔个罪才好。   只是吧……要是叫他们知道,之前的秧苗是被孟璟摔下去生生砸死的,不知会是何反应。   她没忍住笑出声,笑了好一阵子才睁开眼, 这一睁眼,便见着孟璟露在被窝外头的肩背。   她下意识地看向高足几上的漏壶, 见已巳正过了两刻, 微微怔了下,他惯常早起, 早些卯时便起, 晚些也不过辰时, 这一觉快到大中午的情形,她还真没见过。况且这人眼下都还无半点动静,她毫不客气地抬脚往他屁股上一踹:“还没醒?”   孟璟莫名遭受无妄之灾, 扭头看她一眼,道:“早醒了,以为谁都同你一样能睡。”   她哪是能睡,明明是昨夜被折腾狠了,这才一反常态地眠了这般久罢了。   只是他这姿势怪怪的,她将被子挪开一点,这才看清他被缚在身后的双手,迷迷糊糊间总算想起自个儿昨夜胆大包天地做了些什么,登时毛骨悚然,她居然敢这么对这莽夫,而且她本想等他安分睡熟了就替他解开的,哪知连自个儿什么时候睡过去了都不知,她心跳快了几分,赶紧凑上去给他解开,顺带祈祷这煞神的怒火不要径直烧到京师去才好,若波及旁人,她可就罪恶滔天了。   孟璟感受到她手指触上了他腕骨,心内总算是舒坦了几分,他昨夜想着纵这呆子撒气,当真言听计从,她想怎么作弄他他都认了,当时只觉颜面无存有些难堪,但因私底下无旁人得见,也勉强还算能接受,倒也不算生气。   哪知这呆子竟然骗他,此前说老实答话便作罢,他一句都没撒谎,最终却还是得这么别扭地睡了一夜。半夜醒来时,他又动过一回徒手撕裂绶带的心思,但到底还是忍住了,可这呆子居然一觉睡到这个时辰,纵他会武,被压着的左臂也早已麻木透了。   他卯时醒来,就一直这么听着雨声等她醒,越等心里那股怒火便越烧越旺,昨夜被捉弄时还没生气,现下却隐隐动了怒,只不过是觉得都纵了这么久了,决定纵到底,等完事再一并算账罢了。   他想着这次定要好好教训下这呆子,让她日后不得再不知进退得寸进尺,可触在他腕骨上的手指却忽地停下了动作。   楚怀婵一觉醒来,睡得发蒙还未完全清醒,只想着赶紧放恶人出生天,这会儿动作都到一半了,却忽地反应过来,他居然乖乖被绑了五六个时辰?若是紧缚这般久,常人怕是连手都早废了,她虽然临睡前替他松了些许,不至于造成这般结果,自然也不会太过难受,但他居然肯老老实实这般,他不会……真的连根破布条都挣不开吧?   她迟疑了下,细细打量了他一眼,他并未完全侧躺,好让左臂能放松一点,左腿则更是屈着,好让身体不至于因不平衡而向下趴着。   原来会武功的人居然也这么没本事啊,她乐不可支,趁他还没反应过来,迅疾将已经解到一半的绶带使劲儿勒了回去,甚至因为睡了一觉体力恢复了不少,比昨夜一开始还要紧上几分。   正安心等着双手重获自由好一并算账的孟璟:“……???”   她凑上去看他的表情,见果然十分精彩,却依旧没挣开身后的桎梏,这才放心地躺了回去。   反正都已经得罪这莽夫了,还怕再得罪点不成,总归就是受些皮肉之苦,夸张点也不过是在那事上令她下不了地而已,但眼下他没法子脱身,见这惯常高高在上无人敢逆的莽夫这般狼狈,她实在是太过开心,将之后可能遭受的那点报复完全抛之脑后忽略不计了。   孟璟再等了一会儿,见她果然没有进一步动作的意思了,咬了咬唇,决定给她最后一次悔过的机会,冷声问:“楚怀婵,你想好了?”   她很肯定地点了点头。   半晌没听到她应声,孟璟正准备动作,她忽地又踹了他屁股一脚:“大老爷,今日真不去衙门了?”   这一脚令他刚蓄好的力全数消散,他实在是不明白这呆子为何天天骂他小气自个儿却才是真睚眦必报,自他当日在马车上给过她一掌,她自此寻着机会便要踹上他一脚。   但她此刻尾音竟然轻轻上扬,她很少这般说话,想来是真心高兴。   他迟疑了下,决定最后纵她一次,算账的事容后再提,于是默默放弃了动作,老实答道:“不去,说过陪你的。”   难怪肯陪她在床上赖到这般久,楚怀婵先是小小地感动了一下,后又发觉什么狗屁陪她,分明就是这模样没法子起身更衣见人罢了。   居然又拿违心话诳她,她微微抿唇,食指触上他脊背,琢磨着下一步该怎么办才好。   她久不动作,指间温热便这么传了过来,令浸在寒凉里大半日的他没忍住微微颤了颤。   他手腕被被子罩着倒不凉,她方才并未发觉异样,这会子见他这反应,才发觉他身子竟然冷成这样,一时之间也顾不得别的了,赶紧将被子替他盖上,恼怒地质问道:“冷成这样不知道盖被子么?”   孟璟动了动依旧被缚在身后的手,懒得吭声。   她好像反应过来自个儿理亏,有些尴尬,但还是不肯认错,强行骂他:“昨晚没替你掖被子么?都多大人了,睡觉还这么不老实,丢不丢人?”   他离床边的距离似乎一直没变过,孟璟就这么听着她强词夺理,在心里呵呵了两声,也不知道谁丢人。   没等到他反驳,她倒不好意思起来。   下着雨的春日清晨仍旧发着寒,况且他已不知被她晾了多久了,唯一能避寒的中衣还被她强行勒令脱掉了,后甚至还被她拿来擦了手上脏污,现下还静静横陈在地毯上,无声地诉说着昨夜的悲惨遭遇。   她总算觉出自个儿过分,凑上来从后面揽住他,将他拥入怀里,将自个儿的体温渡给他。   她右手搭在他肩上,绕到身前,放在他心房位置,好一阵子,才轻声问:“今日真陪我么?”   “嗯。”他淡淡应声。   她伸出左手食指勾了勾绶带,右手则缓缓向下,点在了他小腹之上。   他身子瞬间僵硬。   小腹位置本就敏感,他则比旁人更甚。她如今若想对付他,已不用像刚嫁过来时那般费尽心思耍小心眼了,只需轻轻点上几下,大多数时候便能让他乖乖缴械投降。   她下手很轻,拿食指在他小腹上画着圈。   盛年儿郎大多禁不得撩拨,这法子奏效快得出奇,一圈又一圈下来,毫无疑问,他哪里还会冷,顿时又热了起来。   “也不知阅微堂里上上下下上百号人,知不知道他们主子这么不争气。”   她笑起来,语带嘲讽:“小侯爷要起身了么?我叫人进来伺候更衣?”   孟璟哽了下,出声警告她:“别得寸进尺。”   她于是更过分地将食指停在了他肚脐眼上,一点点地绕着边缘转圈,此点敏感之至,他顿时连躺都躺不住。   她轻轻笑了下。   “楚怀婵,我怎么觉得你变了?”   他至今都记得,这呆子刚嫁过来那一夜,怕得缩作一团将自个儿裹成厚茧,生怕被他染指,如今不过在这事上尝到了点甜头,就能变成这样?况且,就连在这事上,她似乎都这么喜欢看他出糗难堪?   这到底是什么心态?   他总算忍不住想要转身看她,但她哪里肯让他动,抬脚又踹了他一下,让他安分了。   他只好保持身子不动,艰难地在她玉臂的环绕下扭头看她,她正委屈巴巴地等他看过来,满脸无辜,冲他轻轻眨了下眼,可怜兮兮地道:“不是你之前说我没悟性,叫学着点儿么?”   “……”   还记着仇呢。   当日这呆子犯懒,如何也不肯动一下,他气不过才口不择言,眼下她旧事重提,他才知道这人竟然当真记到了这么久。   他差点被气出内伤,默默扭过头去,不接话了。   她却还不肯罢休,手指不安分地点了几圈,等他愈发难受了,这才停了动作,戏谑道:“况且,我没记错的话,你以前好像也不是这样的吧?”   见他心虚不答,她继续欠扁地问:“几月不见,人之常情,也不丢人,要帮忙么?”   “……你可以选择给我解开。”   “这会儿给你解开,我像是会蠢得自讨苦吃的人么?”   “你不觉得你一直在犯蠢?”   楚怀婵学着他惯常目中无人的样子嗤笑了声,径直起了身,将被子胡乱往他头上一盖,他迫不得已挣了下,这才将脑袋露了出来,便见她站在床边等着看他这狼狈样。   他左腿被压着,右腿并使不上太大力,一时之间竟然拿她没辙,只好盯着她,冷声吐出两个字:“解开。”   楚怀婵盯他一眼,语气比他还冷上几分:“老实点。”   她连衣也没更,将帷幔拉严实后便径直往明间去,由着时夏伺候洗漱完后,压根儿不管他的破规矩,径直传了膳。   好在昨夜孟璟亲自开口破过例,也没人过来请他的意思便将膳桌呈了进来。   等人都退下后,楚怀婵束起帷幔,见他这般难受也当真没妄动,愈发断定此前的判断。这人平素动不动就恐吓要拧断她脖子,实际上一旦自个儿被困,连根破布条都没辙,心里对他的嘲讽又添了一成,只是到底狠不下心,还是看破不揭破,看在几月不见可以理解的份上,乖乖坐到床边帮了他的忙。   事后,她亲自去捧了铜盆并漱盂回来伺候他盥洗。   孟璟很给面子地由着她伺候着捯饬完毕,真老爷似的坐到了膳桌前,下巴微微抬了抬:“伺候用膳。”   楚怀婵气笑,绕到他身后去寻绳头:“你倒舒服。”   孟璟非但不肯配合,还将身子一侧,板着脸道:“方才叫你你不肯,这会儿我倒不乐意了。”   “孟璟,你适可而止。”   “你光说给不给喂吧?”   楚怀婵气得鼻子嘴巴都皱成了一团,将碗重重往几上一搁,头一次真骂了他:“混账东西!”   他坦然受了这声骂,反正拿她寻开心的时候,他也没打算当人,随她骂吧。   “不就算了,你就这么待上一天吧。”   她越想越气,总归都这个时辰了,厨房早午餐一并备的,各呈了一些,他胃不大好,她本替他盛了些热粥,准备暖暖胃再换午间的大菜,这下子被他气到,换了碗替她备的素粥。   清汤寡水,上头只飘着两段小葱。   孟璟嫌弃地避开,她却不依不挠,径直拿勺往他嘴里喂去:“不是要我喂么,多大人了,世子爷您害不害臊啊?”   “不害臊。”他探头衔住了勺。   等确认她气已消之后,这人又变得没脸没皮起来,楚怀婵拿他没辙,气得只肯喂他一碗素粥,边喂边数落他的罪行:“出塞三个月,音讯全无,要不是钦差还在不断往返,我可能真以为你死了。你要真死了,我定会要我爹去求求皇上做主,让皇上令我改嫁的,皇命不可违,总没人敢说闲话。”   孟璟哽了下,差点被一碗米粥噎死。   她却浑然不觉,径直将粥往他嘴里塞,边忿忿道:“死在外头都没个信儿就算了,一回来就能耐了,我就气气你怎么了,只允许你动怒,还不允许我不高兴啊?我就放了只鸡气你而已,又没将你这破地儿变成养鸡场,你居然就发这么大的火,你怎么没将自个儿头发一并点了烧成个秃驴好六根清净呢?”   她“呵呵”了两声:“不过就你这样,变成秃驴怕也六根清净不了。”   孟璟觉得这粥他实在是不大咽得下了,有点后悔方才为何要给自个儿寻不痛快了。   他侧头避开再一次强塞过来的勺,选择自己动手丰衣足食:“解开。”   “美得你,什么便宜都叫你占完了。”   她见他死活不肯再吃了,自个儿就着剩的小半碗吃完,还是被这没脸没皮的人给气得消不下火,将碗重重一搁:“不吃算了,躺着去。”   风餐露宿了好几月正等着大快朵颐的孟璟:“……认真的?”   “认真的,这顿饭就当给我赔罪了。”她语气不自觉地缓和了点,“你明日还肯陪我的话,晚上再发善心给你做点好的。”   孟璟默了一瞬,老实道:“明日要启程去趟靖远。”   “你又骗我?!”   楚怀婵不敢置信地看向他:“你不说无官一身轻,要好好陪陪我?”   他还没来得及应声,她猛地起身一脚踹向他凳脚:“滚去躺着。”   孟璟不肯动,她径直唤了人进来撤桌,这模样没法见人,他闻言溜得飞快,半点气节也无地服软躺了回去。   楚怀婵将帷幔放下,反手一通乱寻,薅出革带去束他脚:“孟璟你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大混蛋,今日哪儿也别想去了,就给我在这儿好生待着!”   她这声不算小,鱼贯而入的丫鬟们不约而同地顿住了脚,纷纷往这边看过来。   孟璟本打算就纵到这儿为止了,但这会子动手必然阵仗不会小,他又死好面子,帐外的轻微声响令他不敢弄出动静,只得暂且由着她将脚一并束了。   她搡了他一把:“滚进去趴好,别挨着我。”   外头丫鬟们的目光便再也挪不开了,大丫头甚至还因这情况听起来似乎实在是不大对,试探着问了声:“世子有吩咐么?”   正不大灵活地乖乖往里滚的孟璟:“……赶紧撤走。”   “哦,好,是。”大丫头惊觉可能撞破了人家的闺房之乐,语无伦次地答完话,心虚地赶紧叫人速度快些,迅速将除了碗素粥别的一概没动的一桌佳肴给撤了下去。   等人都退下了,楚怀婵上来,再度收紧了下绶带。   方才有下人在,她言语间居然还是半点不肯给他留面子,孟璟这下彻底动了怒,出声警告她最后一次:“适可而止。”   她没管他怒意明显的语气,将他环进怀里,微微往上蹭了蹭,将头轻轻枕了过来。   “我就不适可而止怎么着?”她忽地就带了呜咽之声,“就准你欺负我,我就想欺负你这么一次都不行?你让让我会死么,男子汉大丈夫这般小气。”   孟璟头皮开始发麻,迟疑了下,颇有些委屈地道:“我不也没真怎么你么?”   他顿了下,不大自在地接道:“再说了,你这不正欺负着呢么?”   “闭嘴。”她再踹了他一脚。   “你不说要好好陪我么?回来才待一日就又要走?靖远可不比塞外近,你又要去多久?等你回来,我是不是就该直接给你过下次生辰了?”   是她叫闭嘴的,他不大想吭声。   “你又这么不争气,若在外头有了别的女人,叫我怎么办?”她说着玩笑话,却不自觉地落了泪,“你没心没肺,但我不舍得啊。”   她见他不搭理自个儿,愈发难过,轻声啜泣起来:“孟璟,你这人怎这般没良心?”   温热的泪打在他脖颈上,他将已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即便他大多数时候都分不清她到底是在故意诳他还是真伤心,但依旧不妨碍这呆子的眼泪成为降服他的第一利器。自当日在阅微堂外院,他第一次因她的眼泪而心软开始,他已不知默默服软了多少次。   一路不断妥协让步,他在此刻终于还是选择彻底放弃抵抗,决定当真纵到底。   等她哭够了,他轻声说:“别哭了,没说不陪你,我带你一起去。”   “亲自看着,总该放心了?” 第81章   他这一服软, 楚怀婵瞬间怒气全消, 心软下来, 总算是觉得自个儿确实是胡搅蛮缠了, 赶紧凑上去替他松开, 但拉不下脸, 嗫嚅了半晌,终究也没出言道歉, 只好别扭地离他远了些, 一声不吭地朝外躺着, 静静看着漏壶里的沙砾窸窸窣窣地落下, 感受着时光一点点地消逝。   如今脱离了桎梏,孟璟却也没起身,她同自个儿生着闷气,半天都不肯动一下, 他便也安安静静地躺着,默默践行着说要好好陪陪她的诺言。   到晌午时, 楚怀婵忽地轻轻抽了下鼻子, 将被子兜头一罩,声音从被子里瓮声瓮气地传出来:“对不住啊, 我今日气过头了, 现在回想起来, 连自个儿都不知道之前为何会做出那种事,实在是太过分了,简直不是个东西。”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 且将自个儿骂得如此难听。   她心里头难过得紧,明知他生来高贵,将体面看得再重不过,昨夜肯那般纵容她已是极致了,今日却还非要故意将他的颜面尊严尽数践踏到脚底,甚至用那样的难听话骂他,还因在气头上克制不住自个儿的小性子,连累他在下人面前都遭受了难堪。   她这样子,和当日在京师时皇帝的所作所为有何不同。   而相同之处更在于,他这样高傲的性子,往日与今时,却都肯为了她而生生忍下这份羞辱,免她永堕深渊之苦,护她平日欢欣之喜。   而她呢,塞外苦寒,行军在外多有不便,他怕是连一日安稳觉都没睡过,时刻都在盘算着如何才能节省时间好早日回家,她居然还要和他斤斤计较家书这等小事,她忽觉没心没肺的那个人其实是自个儿,忍不住轻声啜泣起来。   又哭上了。   说完全不介意那是强装大度,他本来不想出声,但实在是怕了这无比能哭的呆子,怕不赶紧劝住,一会子又要水漫阅微堂,只好应道:“没事。”   楚怀婵好一阵子没继续说话,他微微阖了眼,昨晚实在是没大睡好,现下她想赖床,他趁机补个觉也好,但没一会子,被子便微微颤动起来,他哽了下,睁眼看过去,她还是缩在里头,但微微露出来的半截点香肩果然正微微耸动,嗡嗡地道:“我其实也不是真生气……我就是担心,半点音信都没有,人说将军定太平,身为将门妇,我该有母亲那样的心胸,可我道行太浅,做不到母亲那样,也不愿像母亲那样……我毕竟也是个女人,怕夫君一去不返,也想,将军能享太平。”   孟璟盯着她露出来的肩颈微微失了神。   她语气里满是丧气:“总归是我错了,你要罚我也好,要骂我也罢,我都认了,但能不能……罚完骂完,就不生我气了好不好?”   话到最后已有了几分小心翼翼的讨好意味,他还是没应声。   她也静默了好一瞬,终究是从被窝里钻出来,拿正脸朝向他,手指则轻轻勾住了他小指,带了些撒娇的意味:“别气了?”   “气消了?”他反问她。   她讷讷不敢答,她这会子哪还敢生气,满脑子只想着该怎么让他消气了。   她眼神躲闪,不大敢看他,颇为好笑,他看了好一会儿,淡淡问:“错哪儿了?”   他总算给台阶下,她欣喜若狂,赶紧掰着手指数落自己,半点没给自己留情面:“其一,昨日你回城不去接你,但这个真的不是因为我在生气,真是因为怕下雨,害你跌下田也绝不是故意的,是真蹲久了有点晕,这个真的是意外。做得不对的事我都认,但不接受乱往我头上扣帽子。”   他应了个“嗯”字,示意姑且信了她这说辞。   她继续道:“其二,不该故意放那玩意儿来祸害你这宝地的,我当时想着你这人挑剔得很,这件小事多半都能将你气得七窍生烟了,你不肯惦记我,我也不能叫你好过,不知怎地就吃了豹子胆,还真做了。”   嗬,还挺有自知之明。   他没忍住短促地笑了声。   听闻他总算笑了,她眼睛亮了下:“方才的事就更是过分了,我都不知道我脸皮是不是比城墙还厚,才能说得出让你不要再生气原谅我的话……”   她想了想,弱弱道:“要不你还是别带我去了吧,给我点苦头尝尝。你老纵着我,都将我纵得越来越无法无天了,不然也不会有今日这事。我以前同你说话都不敢太过分吧,更别说这么无理取闹了。”   她说完这话,又没忍住抬眼看他,轻轻眨了下眼。   孟璟气笑,这是他今日遭的捉弄都是他自个儿惯出来的意思?那岂不是说他自作自受了?   “孟璟,”她拖长了声音委屈巴巴地唤他,“错了就是错了,该认错便认错,我也没强行不认。但毕竟错事也都做下了,你总不能气我一辈子。”   她噘嘴:“我是错了,但你到底要怎么才肯原谅我啊?”   他没忍住笑了声,尔后敛了笑意,板着脸道:“把你这句话重复百遍就行。”   “啊?”她神色苦恼,迟疑了会儿,乖乖照做,“算了,有错该认,我当时也不知道是真气过头了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居然能说出那种难听话,更做了这么过分的事,确实是我错了,我错了……”   她真老老实实地掰着手指数数,孟璟看得发笑,等她当真又委屈又难堪却还是乖顺地念完了百遍,他将人搂进了怀里,轻声道:“我真没那么小气,否则一早便翻脸了。是你自己说的,你我又不是圣贤,并非不会犯错,肯拉下面子认错已经很好了。知错认错这种事,说起来简单,却没几个人能真正做到。”   她不吭声,眼里又蓄了水光,她本以为要被狠狠地责罚一顿,到头来,反倒是他在开解她。   孟璟一见这眼神,委实又不大想搭理她了,但见她消沉得很,又接道:“我既然肯受着,那自然尚在我接受范围之内,无论你这会儿觉得自个儿方才有多过分,在我这儿,却都是我默许了的。”   她愣了下,听他继续接道:“要说半点不介意那肯定是假话,但我真没怎么生气,不然方才也不会反过来拿你寻开心。”   这说的是故意要她喂饭的事,现下想来,他当时其实就在给她台阶下了,她却非但不肯领情,还变本加厉起来。   她艰难地从他怀里抬起头,仔细看了他好一阵子。   “小姑娘有点小性子再正常不过,偶尔发作也是人之常情,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谁还能怪你不成?”   “呆子,别想了,嗯?”   “嗯。”她很轻地应了声,又将头埋进他胸前。   他顺势将下颌靠在了她头顶,微微闭了眼,道:“你生我气也不是不可以,我没那么专横。我方才说过了,我又不是不会做错事,但我有时候是真的不明白你在想什么,你大可直接告诉我你生气了,又为什么生气,而不必……”   在他动怒的时候,仅仅因为不想坏他兴致就非顶着坏心情生生捱着,事后却又觉得自个儿受了天大的委屈,非要用这种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法子来泄愤。   “听明白了么?”   她重重地点了下头。   他这才恢复了他惯常冷冰冰的语气:“你现在能耐了,我再说拧断你脖子你大概也不怕了,但再有下次,叫人扔你进东池喂鱼还真不是什么大事。”   她脸色“刷”地变白,赶紧道:“不敢了,也绝对不会了。”   她乖乖再认了次错,敛了一身懒散,起身更好衣亲自下了厨房,替他重新备了一桌佳肴,又鞍前马后地替他盛饭布菜,忙前忙后不得消停,试图将他方才被毁掉的好食欲与兴致尽数补上,中途他亲自替她盛了次饭,她也不肯落座,总归将她这辈子学到的所有谄媚功夫都用上了,活像一个见着大主顾的势利小贩。   孟璟知她必有所图,她又还真从来不是个什么规矩的大家闺秀,以至于方才她骂他骂得那般难听他都半点不觉诧异,眼下见她这般,更是看得隐隐发笑,但也不揭破,就这么看着她巴巴地献殷勤。   等到他放筷,她才弱弱道:“我没说我没错,但是……那个,能不能,以后都不要提这事了?”   她不安地把玩着手指,心虚地道:“以后我若再犯错,可不可以就事论事,不要再翻这次的旧账了?”   “做错了事便不要人提,楚怀婵,你可够厉害的啊。”   她登时面色讪讪,踌躇了下,自个儿收拾起了饭桌以赔罪,但情绪还是止不住地失落下去。   她收拾好碗筷准备出门时,忽听他淡淡道:“允了。”   她将碗筷往外间丫鬟手里一搁,赶紧噔噔噔地跑回来,在他颊上亲了口,孟璟失笑:“我什么时候同你翻过旧账?”   她这才总算是开心起来,凑到他跟前问东问西,最后还屁颠屁颠儿地跟着他一并去书房,认真帮他算了下布政司的烂账。   这事费脑,晚间她又再次亲自下厨,夜里早早生了困意,孟璟耐着性子将她哄睡着了,这才迎着夜雨出了门。   春雨一日未曾停歇,他踩着满地湿冷去了趟都司衙门,亲取珲台吉首级,到安定门下,于夜雨中捧上黄酒一坛,祭了孟家先祖,也祭了魂归故土的数万英烈。   他没有试图逼问珲台吉当年真相,毕竟是悍将,就算是敌非友,但总归能赞上一句铁骨铮铮,哪怕陈景元亲至,也必然撬不开此人的嘴。他当日既然决定为求胜而放弃唯一可以探知当年真相的途径,便没有再想过能从此人嘴里得知一个字。   夜雨寒凉,他立在碑林前,手抚上匕首上的纂刻小字,微微闭眼,仰头感受着夜雨一点点地覆盖住面庞,雨水顺下颌线汇聚成流,一点点地坠入脚下大地。   他借着微黯的天光,垂眸看了眼腕上的痕迹,那呆子虽然使了全力试图将他锁死,但毕竟力气太小,又完全不懂这种事里的门道,看起来像是过分了,但其实对他没什么伤害,否则他也不会容忍她如此久,后来好歹又知错认错,赶紧替他松开了,但毕竟时间长,还是不可避免地留了道印子。   她这性子,威逼利诱都没什么用,只有让她自觉理亏,才能奏效。   果然,他退让得很了,她就能立刻乖乖认错,再无半分之前胡搅蛮缠的模样,恢复大多数时刻惯有的温柔体贴,令他今日过得很是舒坦,半点没将此前的事放在心上。   他想着这呆子最后自觉理亏而殷勤谄媚的怂样,没忍住低笑了声,这才抬脚往回走。   他从陵园出来,便见着了薛敬仪。   薛敬仪袍上绣的依旧是海水江崖纹,在微雨之夜,衬出一番别样的沉静来。   孟璟顿住脚步,停在阶前,淡淡看他一眼,重新抬脚往前走去。   薛敬仪拦住他:“我有事同你说。”   “不必了。”他淡淡道,“说话算话,关塞修好,让你回京。右都御史的信函已在途中,后日多半能到。我很少求我这位亲舅舅什么事,他自然会应,薛大人大可先行收拾行头,避免来日回京匆忙。”   薛敬仪将他从上到下打量了个遍,道:“我只是来给你递个消息,十日前,华盖殿直传,楚阁老亲去奉天门下接出了一道圣谕,广召民间名医入太医院供职。”   “与我何干?”孟璟淡淡问。   “明知故问。”薛敬仪理了理袍袖,不疾不徐地道,“十二道铁令连下,今日最后一位钦差也从昌平门出城回京师去了,都未治你一个抗旨之罪。薛某身在都察院,职责在身,不得不提醒孟世子一句,皇上仁厚,世子勿再入歧途才是。”   “再?”   薛敬仪淡淡笑了声:“暗会曾缙,滥杀孙俞,清点旧账,私练亲兵……这些都是世子自个儿捅到明面上来的,那暗地里呢,孟世子敢说自个儿此前清清白白吗?我用‘再’字,没用错吧?”   “薛大人倒也没再上一道奏本置我于死地。”   “曾经犯错无妨,但再入歧途,神仙难救。”薛敬仪盯他一眼,“双印交还,世子如今闲着,想必又要不大安分了,薛某一日尚未调离宣府任上,便少不得要啰嗦提点世子几句,世子务必考虑好后路。”   “再入歧途?薛大人,若生父蒙冤,汝可置之不理?”   “不可。”薛敬仪轻叹了口气,“生养之恩在,永世不得弃。”   “但孟世子身上系着数条性命,九五之尊今日姑且信你,不代表来日不会被你触到逆鳞。况且……尊夫人如今有楚阁老勉力护着,便是整个西平侯府有难,她也不会有事。但有朝一日,若你当真过分,兴许连楚阁老都会被你连累。孟世子,我虽不知你接下来要做什么,但也知你必然不肯安分,所以来劝上一句,务必三思而后行。”   “皇上原本走怀柔路线,架空五军都督府之事进展缓慢,如今却因孙俞二人之事,迅速将其他三大都司交由兵部接管,整个后军都督府就只剩一个万全了,但仅靠一个万全,纵世子本事通天,在皇上眼皮底下,也难掀风浪,还请世子务必慎重。”   孟璟低笑:“薛大人,家中缺侍妾吗?”   “???我在同你谈正事。”   一想起那日在医馆,这人模狗样的监察官见着女人堆就抱头鼠窜的模样,孟璟没忍住笑出声:“我说的也是正事,若缺我便让碧宁居送几个过去,好在薛大人回京前,多尽尽地主之谊。”   薛敬仪:“……”   和这种狂妄小子实在是没法好生说话了。   他本想拂袖而去,走出去两步又觉得太没面子,只好以牙还牙,道:“世子急着赶我回京,是因尊夫人……”   “闭嘴。”孟璟咬牙切齿地挤出两个字。   薛敬仪小伎俩得逞,正乐呵着,孟璟已从他身旁走过,走出去两三尺远,声音远远传过来:“薛大人这样的人,合该在京师出类拔萃大放异彩。”   “小小一方宣府镇,屈才了啊。” 第82章   孟璟说一不二, 翌日便携了楚怀婵前往靖远, 只是本来快马加鞭昼夜兼程能缩短不少的脚程, 因了这把弱骨头突然掺和进来, 活生生变成了一出游览北境风光之行。   前半段还好, 等进到陕西境内, 这呆子便死活不肯再从早到晚坐马车了,说是再这样得连胃一并吐出来, 这简直是在舍命陪他走一段远行路。孟璟被她气到, 还嘴说还不是因为某人和块牛皮糖似的黏人到甩不掉, 被她一脚踹了回来, 只好将话都咽回了肚子里,乖乖吩咐将脚程放慢,每日带着她走半日游半日,磨蹭了两月多才到了靖远。   这一通折腾下来, 华盖殿里那位在宣府城内寻不到人,问人只说带楚怀婵散心去了, 没交代过要去何地。孟璟又使了些小手段, 一路关卡也查不到人,皇帝发了几次火, 但又拿人没辙, 毕竟确实是他自个儿犯蠢, 收回了双印却又没将人押下,才造成了如今这般局面。人家如今闲人一个,想带娇妻游山玩水也不违律法, 皇帝一时之间居然拿他没辙,只得严令各处关卡严加盘查,见着人便直接扣下押进京师。   严查之下神魔鬼怪皆无所遁形,孟璟的车马不久之后果然被靖虏卫扣下,恰遇靖远骚乱,虽有巡抚经略军务,但行都司的大事小情却还是五军都督府在负责,这烫手山芋便毫无疑问地交到了行都司指挥使张钦手里。   虽然皇帝此前对孟璟不大客气的事传遍了整个五军都督府,被各大卫所视为皇帝总算要采取强硬态度的开始,但此人后来却又掌了万全都司且率军一举大获全胜,孟家重回五军都督府视野,眼下皇帝只说将人扣下押入京师,但态度却未完全表明,张钦不敢得罪人,在城中辟了处小院落,好吃好喝地将人供着,得闲还准备亲自去见人一面,准备问问孟璟愿不愿意主动跟他进京,若不愿的话,则再说强制的话。   孟璟这次出门因为带了楚怀婵这个拖油瓶,脚程实在太慢,为不至于半路就被人截下,一开始便选择轻车简从以避人耳目,除了扶舟,随行只带了另外两人照顾起居,眼下张钦辟的这方院落虽规模不大,但招待起两人来,倒也不显寒碜,且胜在布置雅致,倒很得楚怀婵欢心。   孟璟如今的脾气是出了名的不大好,扰了人小夫妻游山玩水的兴致,张钦自然没讨到好果子吃,连吃了四五次闭门羹还没见到正主。   等到第三日,孟璟在他这儿的消息再也瞒不下去时,他总算是坐不住,管他什么客气不客气的,径直叫人撞开了门,将孟璟强行请到了客厅。   孟璟来倒是来了,可惜还是和个大爷一样,话不投机半句多,寒暄没两句便又下了逐客令,张钦气得吹胡子瞪眼,立刻便准备不客气了,扶舟往门口一站,面无表情地将人往外请,他半点没辙,最后只好道:“皇命难违,还请孟世子勿要为难我。”   “不是我想为难你,只不过内人连日舟车劳顿,身子抱恙,入京路远,还望大人通融通融,允内人再多休息几日。”   什么叫他通不通融,延误皇命这不找死吗,张钦被他噎住,犹豫了下,试探问:“那我安排些大夫来为尊夫人诊治一下?”   扶舟赶紧跳出来阻道:“不必了,我便是大夫,谢大人好意。”   主子还没发话,下面人便这么不守规矩的,实在是不大多见,况孟璟的臭脾气他已见识过好几次,张钦没搭理扶舟,向孟璟解释道:“靖远城中也有几位颇负盛名的大夫,世子身边的大夫自然厉害,但集思广益兴许能多些法子也说不定。世子您看,需不需要……”   孟璟状似不在意地打量了他一眼,四十来岁的年纪便能坐上封疆大吏的位置,虽不算最拔尖的那一批,但也绝不是庸碌之辈。   这段日子以来,因带着楚怀婵脚程慢的缘故,倒令他多了些将从前之事从头到尾细细捋上一遍的时间,也正因如此,离靖远越近,他也越来越频繁地回想起当日孙南义那句“段阔这人,当初负责死守宣府镇,敌军于清远门下围困天子,按律必得出城迎战护驾,但当日他所率领的开平卫,损伤不过三百余人”。   他静静看了此人好一阵,故人面容半分不见,说话更带着正宗的当地口音,对他的态度更看不出什么异样。   他长时间的沉默令张钦颇为不安,未等他回答便继续出言劝道:“圣命难违,还请世子见谅。”   这态度比方才强硬得多,孟璟轻嗤了声:“这是我乐意也得同意,不乐意也得同意的意思?”   “是。”张钦态度恭敬,神色却肃穆得紧,“请世子并夫人配合,我来安排大夫问诊,后日准时启程入京。”   孟璟没忍住笑了声:“大人都这么说了,我还能拒绝不成,恭敬不如从命。”   孟璟倒还真不是忽悠他,连着在路上奔波了两月,就楚怀婵那身子,不折腾出病来才叫不正常,每日腰酸背痛兼吐得要死不活,他都怀疑这呆子会不会真把命交代在这一趟里,每日连碰都不敢碰她一点,就怕将一把脆骨碰碎了。这几日来,她愈发不舒服,扶舟使出浑身解数都徒劳无功,令他瞧着都胆战心惊,就怕万一真出点什么毛病,当日他答应带她一起过来岂不是当真罪过,这才想着答应张钦叫其他大夫过来看看,兴许误打误撞有奇效也是幸事。   张钦办事效率颇高,晌午过后便请了几位大夫过来替楚怀婵诊治。   帷幔厚实,衬得楚怀婵斜伸出来的那只手肤色愈发苍白,孟璟在一旁看着,时不时盯扶舟一眼,大意是这些人都比你有本事,你就等着自个儿走回宣府去吧。上次东流的教训还在眼前,如今东流回了卫所常驻大营,替他挡刀的人没了,孟璟这些时日又被楚怀婵这脆弱身子惹得越发暴躁,惯常被教训的人自然变成了他,他现下风声鹤唳,一见着这不大和善的眼神,顿时躲到了孟璟身后,强行将这要吃人的目光避了开去。   孟璟就这么看着每一个前来问诊的大夫,颇有几分若不靠谱就要把人生吞活剥了的架势,边看边摇头,惹得大夫们各个心惊胆战,可惜说来说去终究也只有那么一句,身子底子原本就不大好,连日舟车劳顿,太过疲惫以至于抱恙。   后边进来一名约莫十六七岁的少年,孟璟眼角没来由地抽了下,年纪轻点的大夫少见靠谱之人,况前有扶舟这种典型废物,他实在是不大相信眼前这人,可当这人挽袖搭手诊脉的时候,他身后的扶舟忽地紧张起来,连气息都明显变重了几分,他微微侧头往后看了一眼,又默默转回头来,凝神看向眼前这人。   少年面容,却有一分少年人少见的沉稳,同他当年年轻气盛时截然不同的一番景象。   少年客客气气地同他见礼:“孟世子不必忧心,夫人之病症并不严重,开剂药服上两日即可恢复七八成。”   “你倒很是自信。”   少年也并不解释,只是冲他微微抿出一个笑,恭谨道礼:“事实如此,在下并未胡乱承诺。”   他利落写好方子交给下面人,扶舟伸手将人拦下,将方子接过细细阅过两三遍,这才叫人去抓药。   大户人家规矩多再正常不过,不放心外人更没什么大不了的,少年没怎么在意,孟璟看着扶舟这动作,眉头却微微蹙起,思忖了好一阵,忽地屈指一弹,几上瓜果盘里的一颗脆李破空而去,少年没能避开,这枚鲜果暗器重重击在他膝上,他却生生忍下,淡淡朝孟璟回了个礼:“谢世子考验。”   他只用了两三层力道,但这人不是装的,的确不会功夫,孟璟冲他微微颔首:“气度不错。”   扶舟再度看过来,就孟璟这嘴,他跟在身侧这么多年,几乎很少听到他说谁一句好话。   孟璟笑了声:“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少年没说恭维话,施然行礼退下,毕恭毕敬,却又无半分谄媚自轻之态。   孟璟这才向张钦道谢:“谢同知大人挂心。”   “世子可别折煞我了,按理说,世子既然对靖远风光有几分兴致,携夫人远道而来,我自然当尽地主之谊好生招待,但皇命难违,时间紧急,不得不催世子启程,还请世子见谅。”   孟璟颔首:“后日启程。”   得他首肯,张钦心里的石头总算落了地,恭谨道:“委屈世子在此歇息两日,后日我派卫队护送世子启程入京。”   他说完这话,不待孟璟应声便径直告退,孟璟一直目送着他走到门口,才淡淡出声:“张钦大人,我可不是来游山玩水的。”   张钦怔了一下,看向帷幔,似乎能看到其后的病弱美人似的,半晌没应声。   孟璟也不继续点破,室内陷入沉默。   良久过后,张钦总算开口:“敢问世子为何而来,若有我出得上力的,还请世子明示。”   孟璟觑了眼窗棂之外的晃眼日光,再看了眼窗外掩映住了大半日光的榆树枝叶,吩咐将帘子放下,又叫人去取些冰进来。   一旁的丫鬟下去取冰,室内只剩四人,孟璟这才抬眸看向他,极缓慢地问道:“我为什么而来,张钦大人心里不清楚么?”   他重音咬在“张钦”二字上,张钦闻名,心里“咯噔”了下,半晌没出声,最后赔笑道:“世子说笑了,您从宣府远道而来,连皇上都被惊动,连下几道圣谕命您迅速入京。在此风口浪尖上,世子此等举动,我长年身在边地,不知朝中动向,如何能得知其中要义。”   孟璟只是看着他,并不出声。   他心里莫名浮起一阵恐慌,赶紧行礼告退:“世子若无其他事,我便先告退了。”   “稍待。”   孟璟见他回头,漫不经心地问道:“方才那位大夫是你什么人?”   “能治病的便是好大夫,从前倒未听闻世子是这般斤斤计较的人。”   孟璟目光落在窗外的那片树影里,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在扶手上,好一阵子,终于轻轻地笑了下:“我是怎样的人,大人不清楚么?”   张钦注视了他许久,终是道:“犬子技拙,既入不了世子的眼,倒也不强求。”   冰盘呈进来,室内温度陡然降下去,楚怀婵心底的那股子烦闷顿时消下去不少,安安分分地往里躺了些,孟璟隔着帷幔隐隐辨出她的动作,心中烦躁总算消了几分,这才仔细打量了张钦一眼,淡淡道:“从前竟不知道你有个这么厉害的儿子。”   他笑笑,接道:“今日一见,倒和某位故人之子颇有几分相像。”   作者有话要说:  张钦指路37章,应该都忘得差不多了,随缘叭。   顺带说一下,最近确实非常忙,完结阶段又惯例卡文,之前几天实在抱歉,追过连载的朋友应该知道我之前更新频率还是可以的,确实是三次元换了新环境所致,不是无故这样,非常抱歉。当初说月中完结,会说到做到趁这个中秋假期彻底完结的,放心。可以养到下周一来看结局,如果还没完结,留言全退订阅。 第83章   一股寒意顺着脊柱往上, 张钦身子短暂地僵硬了下, 随即笑笑, 神色自若地道:“世子说笑, 我与孟世子此前并不认识, 何来共同故旧之说。”   孟璟但笑不言。   张钦不欲多费口舌, 再次拱手道礼告退,孟璟这次并未阻止, 只是在他出门的瞬间, 补问道:“他叫什么名字?”   “单名览字。”   他答完话便疾步离去, 留下孟璟看着这个陌生背影发了好一会子怔。   扶舟候在一旁, 同样半天没出声,没阻止他失神。   良久,孟璟终于回过神来,侧头看他一眼, 问:“怎么?终于不敢狂妄自大说自个儿医术无人可比肩了?”   扶舟凝神思忖了好一会子,却没理这句挤兑, 反而恭谨请命道:“这人奇怪得很, 主子,我想去跟跟。”   孟璟没问缘由, 颔首同意。   等人都退下了, 孟璟回到榻前, 揭开帷幔往床沿一坐,探手摸了摸她脑门,轻声问:“还难受得厉害么?”   楚怀婵看着他, 轻轻笑起来,边笑边摇头。   孟璟失笑:“就这么喜欢赖着我?撑不住也非要跟着,才到怀仁便说要送你回去,怎么劝都不肯,一早答应便不是没这些事了。”   “某些人话里话外嫌弃得很,实际上心里不知多得意呢。”楚怀婵打下他手。   孟璟呛住,没接话。   她眸中神色忽地黯了一瞬:“总怕你一走就会扔下我,不放心。”   “不会。”   “孟璟。”她拖长了声音唤他。   “怎么?”   她却又并不说话了。   他凑上去在她颊上亲了亲,低声道:“这次回去好生歇上一段,等身子养好了,带你回趟应天府探亲。”   她眼睛亮了下,重重地点了下头,却无比懂事地道:“先等你事情忙完。”   毕竟此前孙俞二人之事后,他便提过一次要来靖远,偏被薛敬仪从中作梗只得作罢,后来更为了她而进京,此后一连串事情下来,愈发耽误了这些时日,如今旧事重提,这事的重要性不言而喻,自然还是他的大事更为重要。   “也行。”他边说边接过丫鬟奉上来的药碗,见还微烫,自个儿先尝了一口,没见有什么问题,这才低头缓缓搅拌均匀,等微凉后,单手将人扶起来坐好,楚怀婵伸手来接药碗,他微微侧身避开,再自然不过地喂到她嘴边,“别瞎折腾。”   她迟疑了下,总算是探头凑上去,乖乖咽下了这口适温的汤药。   他喂完这碗汤药,将药碗往旁一放,又探手试了试她的体温,见还烫着,赶紧催她躺下,她却不肯,左手握住他衣袂摇了摇,右手则指了指外间尚未被帘子遮完全的摇曳树影,冲他撒娇:“想吹吹风。”   他眉头蹙起,最终还是将人抱起,搬了把椅子到门口,自个儿先一步坐下,将人横放在膝上,单手撑着她,帮她半固定了身形,尔后垂眸静静看着她。   她整个人都安安分分地蜷在他怀里,长长的眼睫微微垂下,显出一种格外宁静的柔和气质来。   他将她鬓边垂散的青丝握住一绺,在指间一圈又一圈地绕着玩。   “孟璟。”   她如今喜欢拖长调子唤他,听多了便能听出几分依赖性过重的撒娇意味来。   “嗯。”他淡淡应声。   她声音压得低:“我来拖你后腿了?”   他将手举至鼻尖,轻轻闻了闻她发间芬芳,轻声道:“没有。是我说要带你来的,你也没求过我。”   “那这位张大人……对你来说很重要么?”   “呆子,”他没忍住笑了声,“你再这么聪明,我以后可不好再这么唤你了。”   他很好耐性地陪着她在门口坐了好一阵子,这姑娘瞧着瘦弱得不行,但坐了这般久下来,他腿还是有些发麻,他在她腰上虚虚掐了把,笑着问:“还舍得下来吗?”   楚怀婵瞪他一眼,自个儿缓缓蹭下来,回了榻上躺着,好在张览这剂药服下去,她心底那股时不时犯的恶心感还真消了下去,到第二日晨起已经可以下地,晌午过后更是已经可以和往常一样同孟璟打闹,孟璟连着阴了十来日的脸色总算舒缓了些许,惹得同行的两名随从对这个头次谋面的再世华佗感恩戴德。   但好景不长,傍晚时分,孟璟正传了膳,准备陪好些时日没怎么认真进食的楚怀婵好好用上一顿饭,哪知饭菜刚呈上,立时有人进来回禀说扶舟传话事情有变,请孟璟立刻去一趟。   孟璟看了眼刚执起的筷子,还在犹豫,楚怀婵已经夺了他筷子,搡了他一把,笑道:“怎么跟个小孩似的,见着美味佳肴便挪不动步子了。快去快回,我等你回来再用。”   她说到做到,既然都这般说了,自然会等他,他起身出门,只带了五六人一并出发,将暗中护卫的三十余人一并留下,吩咐领头的人:“若事情有变,别的一概可以不管,但必须把人给我护好了。”   见人领命,他这才率人往城外去,同扶舟会合,扶舟见他过来,也顾不得许多,径直道:“张钦使诈,慌忙将他儿子送走,恐心内有鬼。”   孟璟神色一凛,立即率人追了上去,扶舟赶紧跟上去,道:“他们人太多,主子,我们这点人怕拦不下,要不还是回去再带点人再过来?”   “等过了临山,纵有千军万马也难找到人。”   孟璟半点不容置疑地继续往前追,等行至五禽峡时,峡谷前端埋伏忽显,几百人杀至,将他们几人的前路截断,扶舟远远望着护送张览离开的车队激起的尘烟,试探问:“张钦今日不是去靖虏卫练兵了?原是障眼法,主子,咱们撤吗?”   “撤得动么?”   扶舟闻言回头看了一眼,果然后有追兵,啐了口:“张钦个老狐狸,果然没安好心!”   他话音刚落,前方之人已经动了手,势力悬殊,要突破重围,必得恶战一场。   兴许是当真惦记得紧,楚怀婵原本在躺椅上眠过去了,但那边混战起来的时候,她忽然一阵揪心,迷迷糊糊间从睡梦中醒了过来,看了眼漏壶,见这个时辰了人还没回来,心下不安,到后门往外探看了下。院落太小并不起眼,暗卫也并未拦她,由着她在门口立了好一会儿。   只是,她这一眼,便看见一个一闪而过的身影,她心顿时跳快了几分。别的她一概没看清,但那人腰间的佩刀,她见过的次数实在是不少,正是绣春刀。   她赶紧往回退,迅疾将门往外一阖,只剩一条门缝未关严实时,她又见着了一个步履蹒跚的背影,她迟疑不过一瞬,出声唤住了那人:“进来。”   那人应声回头,正是张览。   他迟疑了下,捂着右肩进来,恭谨地行了个礼:“叨扰夫人。”   楚怀婵让他先进,随即将后门掩上,命人将门堵死,这才引他入内。他急着要走,她本犹豫要不要拦,但一见到他右脚踝上的伤,抿了抿唇,弃了这想法,不容置疑地道:“先治伤。”   “叨扰夫人多有不便,我还是先行离开更为合适。”   “等等。”楚怀婵拦住他,“我不是帮你,也不会放你走。”   张览微怔。   她很平静地接道:“他去找你了。”   他微微颔首:“总归还是要多谢夫人相助之恩。”   孟璟这次带的人不多,她使唤起来也不大顺手,只好叫了两人看着张览,毕竟虽然张览此前也算对她微有恩惠,但到底是敌是友目前并说不清,况孟璟一听他的消息便如此在意,想来此人也是关键所在,自然不能轻易放走。此外,再派了五六人出去探看周遭情况,剩下的十余人则在院中警戒。   张览自个儿便是大夫,又未伤在医者难自医的位置,恰因扶舟随行的缘故,此地医药还算多,楚怀婵派人去取了过来,他则迅疾替自个儿治了下脚上的伤。   楚怀婵就在一旁看着,并不回避,他倒也坦荡,微微屈身去替自个儿包扎脚踝上的伤口,顺带再道了遍谢:“多谢夫人相助。”   “我又不是菩萨,无事不施惠。”楚怀婵看向他,淡淡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他迟疑了下,答道:“家父遣我到白城子千户所帮忙,出城时突然遇袭,仓促中逃到了夫人这里。”   “为何遇袭?”   “不知。”   “不知?”   他自然不会知道她已经看到了追杀他的人是锦衣卫,所以随口乱答,楚怀婵再看向他的眼神里已带了怀疑之色,同他玩起了拐弯抹角的无聊游戏:“多少人?”   “不大多,三四人。”他答得简短,一抬头见她这神情,补道,“不过武艺高强,父亲派给我的十来人都遇难了,我侥幸逃了出来。”   楚怀婵微微怔愣了下,张钦好歹为一大行都司的掌印大员,派给儿子的护卫队自然不会差,能这般轻易解决掉十来位亲兵的,怕是锦衣卫精锐无疑,那……她几乎是瞬间想到了那个名字,心下微寒。   陈景元。   她沉吟了会儿,张览见她多有怀疑,先一步道:“连累夫人于情于理皆不合适,我还是先告退。”   下面人上前,凑在楚怀婵耳边回禀了句什么,楚怀婵神色变了变。   “这儿离衙门和大营可都不近,你爹现下也保不了你。”她直视他,神色肃穆,“想活命么?”   张览微微抿唇,最后坦然颔首。   楚怀婵这才看向暗卫,暗卫警惕非常,纵在回话仍随时关注着周遭情况,出声提醒道:“少夫人小心,陈景元怕是不怀好意,从巷口一路搜查过来,但凡有可疑者,并不细查盘问,”他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接道,“直接全数……”   “冲谁来的?”   她尚且有些发蒙,陈景元向来是皇帝最忠心的狗,但皇帝一边光明正大地让人将孟璟送进京,暗地里却要来阴的下杀手?况且,孟璟不是个习惯事事和人交代商量的性子,她暂且还不能得知突然横插.进来的张钦父子又是个什么样的存在。只是,这么多人突然搅在一块儿,没来由地全数聚集在了靖远这地儿,实在是扑朔迷离。   但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孟璟亲口对她承认过张钦对他来说很重要,那张览必然要保。   如果陈景元是冲孟璟来的,她自然难逃一劫,不能连累张览,可张览却一早便受了伤,这则说明,陈景元也有可能是直接冲张览来的,那……她也得想想法子保下他。   她还尚在思虑破解之法,暗卫已来报了第二次信:“少夫人,陈景元这次率了三百人众过来,堵住了两侧巷口,正挨家挨户地盘查。”   她心里“咯噔”了下,千里迢迢从京师率众来此,连孟璟此前都不知张览的存在,皇帝想必也难知道,那必然是冲孟璟来的,那人既然已经逼近,况势力悬殊,她自然难逃一劫。   她神色一凛,迅疾吩咐将张览带下去藏好,循着时机好将人送走,又派了另一队人带上伪装成她的丫鬟出了门,不多时,暗卫果然前来回禀说马车被陈景元截停,探看之后没找到要寻的人,竟然格杀勿论。   她心凉得更彻底,孟璟这次因路远不大方便,带的人少,但各个都是精锐中的精锐,如果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将五六人全数歼灭,那陈景元这次率的人,怕是一个也不能小瞧。   若皇帝当真表面一套背地一套,要置孟璟于死地,那公婆同孟珣如今是什么情况……她几乎不敢想象。   暗卫劝道:“陈景元正在挨家挨户搜查,此地不能久留,还请少夫人随我等转移。”   楚怀婵微一沉吟,问道:“咱们的人有抵抗之力么?”   那人颇为为难,踌躇了下才道:“说实话,无胜望。”   她抿唇,好一阵子,点了下头,道:“去把人引过来。”   此人为难,下意识地阻道:“少夫人,这不可。”   她却只是笑了笑:“没事,见到世子之前,他不会取我性命,但张览不能出事。”   暗卫不从:“世子交代过,护您是首要任务,其余都可弃之不顾。”   她轻轻笑了下,尔后敛了神色,不容置疑地吩咐道:“去把人引过来,看准时机迅速带张览撤退,务必把人扣下,时机合适时知会世子。”   那人还要再劝,她语气又变冷了几分:“世子带的人不多,每一个都很重要,以卵击石实属浪费。况且,我也不大想亲眼看着你们活生生地为我去送死。”   见他并不回话,她一字一顿地问道:“我使唤不得你们?”   那人赶紧单膝跪地领命,只是退到门口时,略一迟疑,又回头道:“少夫人,您保重。”   她挥手示意人快去,见人走远,亲自踩着高脚凳上了檐下的灯,心里那股慌乱倒倏然消散,整个人都平静了下来,静静躺在院中那株榆树的树荫下,看着灯光从枝叶缝隙里落下,树影落在墙上,光线轻柔下来,整座院落似乎都溶进了夏日暖意里。   她同孟璟只在此地住了几日,但在这里,她总算见过这个任谁提起都少不得要夸上一句铁骨铮铮的男人最为柔情的一面。   她静静看着北面的小轩窗,见着一只不管不顾非要追逐屋内光亮的蛾子。她喜欢透气,夜间窗户向来不会关严实,蛾子扑腾了好一阵,总算寻到一丝缝隙,径直钻入室内,扑进了灯火暖意中,尔后殒命于心向往之的光热。   人要汲光热啊。   连蛾子都不例外。   她无声地笑了笑,尔后以团扇遮面,等着陈景元这位不速之客的到来。   果然,不到一刻钟,前后院门被同时毫不客气地撞开,便装锦衣卫迅速包抄整个院子,将她环在中间。   她似是被这动静惊醒,缓缓取下团扇,睡眼惺忪地看向他。   陈景元立在灯影里,周身凛冽将轻柔灯光都遮了去,他向她道礼问安:“楚小姐,暌违许久,别来无恙?” 第84章   一缕灯光斜斜打在他脚下, 陈景元垂眸看向这束光线, 忽地笑起来:“说起来, 到如今也还是更喜欢唤您一声楚小姐。”   “请便。”她淡淡道。   她不再说话, 陈景元也只站在她身前一尺远, 看着手下人马进进出出翻箱倒柜, 意料之中地没能找到要寻的人,这才重新看向她, 淡淡笑出声:“楚小姐瞧着弱柳扶风, 但我居然也栽在楚小姐手里两次了。”   楚怀婵微微坐正身子, 并不接话。   “孟世子呢?”   原来果真是为孟璟来的, 那张览,多半也是因为受了孟璟的连累了,她平静回道:“恰巧有事出去了。”   陈景元没忍住嗤笑了声:“恰巧?恰巧跑到靖远来,恰巧被张钦扣下?孟世子可真恰巧得好啊, 皇上说不得私下会见任何大将,孟世子便能唱这一出碰巧被行都司掌印大员扣下的戏码, 这般恰到好处实在是令我大开眼界, 叹为观止。”   “张大人说皇上命沿路关卡设防,那小侯爷在哪里被扣下都再正常不过, 陈佥事何必强词夺理咄咄逼人?”   陈景元喉咙里发出一声轻笑, 嘲讽她鬼话连篇。   下面人上来回禀说一无所获, 陈景元又重新打量了他一眼,神色逐渐森然起来,连方才的假笑也一并不愿再施舍给她半分了, 只冷冷道:“委屈楚小姐移步。”   屋内下人被撵作一团,见着这一帮凶神恶煞的大老爷们,顿时戚戚然,陈景元亲自点过一遍,见都是寻常仆役丫鬟,居然并未大开杀戒,反而只是道:“等孟世子有了音信,记得告诉他,楚小姐的命,可握在他手里。”   他说完一招手,立即有人过来请楚怀婵移步,反抗无益,况且方才派出去引陈景元过来的人想必使了些心计带他绕了不少弯子,拖了这般久,时间大概也足够他们带张览暂时撤出包围圈了,她此刻若乖乖任他发落,他一时之间大半心思应该都在她身上,不会亲自去追张览,暗卫也许还有机会能保张览平安,于是顺从地先一步起身往车上去。   车门从外间落了锁,陈景元果然只派了一队人马出去追,自个儿则亲自押了她去别处。   她淡淡笑了笑,从小窗往外看去,榆树苍翠,灯火正暖。   到地方,没了避人耳目的需要,陈景元半点没再客气,径直把人拖进了一间暗室,扔在了一张椅子上。   室内潮湿,气味呛鼻,楚怀婵一进来便被呛得不住咳嗽,捂着心口咳了好一阵还没消停,陈景元没耐心等,微微抬手,立时有人缚住她手,顺带在她两边中指指腹上各划了长长的一道细口。凳脚放着一个铜盆,楚怀婵这一咳嗽,鲜血喷涌而出,点滴坠入铜盆之中,惊起滴答声响。   室内昏暗,她看不清陈景元身在何处,只听得到血滴一点点地坠地的声响,痛感伴着缓缓爬升的的恐惧一并令人绝望,她微微闭眼,却发觉这样,血流一点点离开身体的声音愈加清晰可闻,她不由自主地挣扎了下,却又重新被空气中的浓厚粉尘与腥味刺激到,再度猛烈咳嗽起来。   她咳了约莫有盏茶功夫才缓缓消停下来,却因失血而身子虚乏,连视线都模糊了几分,愈发看不清黑暗中的室内情形。   眼前烛火忽地一晃,一盏微弱的灯火顿时燃了起来,她不由自主地看过去,总算是见着了一个虚影。   这虚影先笑了声,才缓缓开了口:“说来因缘际会,当日翠微观一见,被楚小姐一通瞎搅和,让孟世子多苟活了这些时日,后来更阴差阳错地结了这等孽缘。可如今,孟世子行事越来越过分,一步步越雷池而不知回头,您少不得也要因此受些牵连了。”   “皇上果真要、杀他?”   十指连心,指上伤口忽地一阵钻心的疼,令她话语间不可遏制地产生了很长的一段停顿。   陈景元笑起来:“锦衣卫为天子近卫,楚小姐以为呢?”   “那……”   “西平侯三人?”陈景元笑出声,“总归楚小姐是此生无缘再见了。”   她心一点点地沉下去,半晌没出声。   陈景元接道:“皇上原话,若楚小姐配合,不累娘家人,日后还归娘家,您仍做您身份尊贵的相府三小姐。身为当朝次辅唯一的嫡女,对朝纲社稷有功,年纪又轻,皇上自然不会委屈您,当为您另择佳婿。”   “楚小姐聪慧,当日翠微观一面之缘而已,便让我领教了京中盛传的‘蕙质兰心’并非阿谀之言,而是名副其实。”他讽刺地笑出声,“楚小姐可务必好生考虑,伴君如伴虎,楚阁老今日离首辅之位不过咫尺之距,但若被您牵连,旋即便会身处阿鼻地狱,半点无回转余地。”   楚怀婵微微垂下眼睫,淡淡出声:“陈佥事想知道什么,问吧。”   见这威逼利诱这般轻易奏效,他微微怔了下,难道传言中这夫妻二人感情甚笃居然是虚言,可也不过瞬间,他便继续问道:“张钦那儿子何在?”   他居然先问张览,她迟疑了好一阵才抬眼看向他,缓缓摇头:“不知。”   陈景元微抬下巴,立时有人上前用刑,血本已源源不断流了好一阵了,夹板一上,更是噼里啪啦地坠了好一阵子,在铜盆底上惊起噼啪声响。渐渐地,她似乎能感受到铜盆底部已经铺满了一层,没了方才那种打上盆底的刺耳声,反而是坠入了水声之中,惊起一阵嗡嗡的发闷声响。   “你方才故意引我去你居所,为的可不就是保他么,你现在同我说不知?”   “不知便是不知。”   “楚小姐以为我先问张家那小子便是为着他来的?”他笑出声来,“只要孟世子没命,很多事情都迎刃而解了,而别的我一概不知,却听闻孟世子对夫人很是珍重。人嘛,若有珍重之物,自然会有软肋。”   指上钻心的疼令她无暇他顾,她闭上眼,虚弱地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更不在乎身外之物。你若想拿我威胁他,多半要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你说了不算,得看孟世子作何选择。”   陈景元忽地笑起来,亲自在她身旁蹲下来,往她中指指腹上添了一枚近乎和指腹一样厚的银钉,一时之间鲜血喷涌,而他在这滴滴答答的血声中,声如鬼魅般地轻飘飘开口:“楚小姐,我方才便同你说过了,若您配合,令尊登内阁首揆之位指日可待。可若您还是像现在一样固执,这笔账,皇上可未必不会记在您父兄头上,毕竟,您兄长也在孟世子手下当了这般久的差,若说要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也不会没人信。”   “是么?”楚怀婵半睁眼看向他,缓缓问道,“你想拿我换他?”   “不止。”   那便还有张览。   这张览到底是何身份?   昨日孟璟说故人之子,可他的故人,她当时并不想过问,眼下要追溯起来却委实不易。   她迟疑了下,想尽力回想下,凭借这一年来对他的了解,再探询下此事缘起,可失血过多,令她脑袋昏昏沉沉,竟然匀不出半分心思来做这事。   陈景元见她这般难受,没忍住笑出声:“对付楚小姐这样的人,诏狱酷刑一概用不上,您这身板,风吹一吹,兴许人便被刮走了。您连这点都捱不过去的话,晚点那些不大体面的……可务必受着点。”   楚怀婵没应声,唇色苍白得紧。   他笑道:“楚小姐此刻怕不是在后悔,为何没留在宣府,反而要跟到靖远来趟这趟浑水?”   她眼睫微垂,并不肯浪费体力同他说这些无用的话。   “大可不必。我既然铁了心要取孟世子性命,楚小姐无论身在何处,都必然会有今日这一劫,大可不必自责。还不如想想,您夫君……到底肯不肯为了您,放弃心里的执念。”   陈景元说完这话,将她扔在室内,出门继续盘查方才之地的线索,方才留下暗地查探的缇骑回来禀告说一无所获,他气得一刀劈了院里的一根横木,上头挂着的玉米苞顿时哗啦啦滚落一地,这声响令他愈发心烦,抬脚将一个玉米苞踢出去老远,才咬牙道:“这女人居然舍得将自个儿扔入狼窟,就是为着保下这小子,看来这小子的身份果然有问题。”   “找,把靖远掘地三尺也得给我把这小子找出来,就地格杀。”   见人领命去了,一旁候着的人上来问他孟璟那边该如何,他道:“不急。只需等他回去得知这消息,便会变成他掘地三尺来寻我。按兵不发,隐匿踪迹,让他自个儿找过来。”   他想了想,又道:“这女人心思也不简单,怕未必只是单纯想保下张览,张览很大可能就被扣在孟璟手里,如果是这样……”他朗声笑起来,“倒好办了。”   那人领命,又继续问:“里头那人暂且不管了么?”   “管自然是要管的,能在孟璟之前找到张览这小子自然最好,以防到时候孟璟使诈。”他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容,“但依我看,她兴许连这一遭都熬不过去,拷问什么的,多半派不上用场,倒省事了。”   他这一走,室内阒无人声,这些时日以来累积下来的疲惫忽地铺天盖地席卷而来,将她包裹其中,一点一滴地吞噬。   她艰难地动了动双手,周遭静谧,滴血之声愈发清晰可闻。   她甚至能感受到自个儿身子里的血被一点点地抽干,逐渐皮肤发皱,兴许不多时便会变成一具容颜无法直视的干尸。   她有些庆幸地想,陈景元待她还算客气了,还知道和她打心理战,想将她逼得心理防线先一步崩溃主动交代,而不是一来便让她受些女人无法承受的侮辱。若当真如此,她还不知之后见着孟璟,她该怎么打消那傻子的自责。   她有些艰难地低头看了眼小腹,唇近乎要抿成一条直线,才生生将这阵剧烈的痛楚忍了过去,尔后抬眼看了眼这盏昏暗烛火,极轻地笑了下。 第85章   这盏烛火燃尽的时候, 孟璟总算回了居所, 得知原本张钦在外围布下好看着他的人马一早便被陈景元全数解决了, 后楚怀婵也被带走, 他猛地咬到唇, 尝到了一丝腥咸味道, 好半晌才问下面人:“留了什么话?”   “没留,只说叫将这消息传给您。”   他半天没能从这消息的巨大冲击里回过神, 毕竟距他演这出被张钦扣下的好戏才三日, 纵是插了翅膀, 陈景元也没办法这般火速率众赶到, 这中间,应该还发生了什么被他遗漏了的事。   他自诩算无遗漏,连当日他二叔那道奏本都在他意料之中,眼下却出了这么大的纰漏。他摁了摁眉心, 好半晌,总算吩咐道:“找。去把张钦给我叫过来, 我要用他的兵找人。”   “动用卫所官兵找人, 阵仗会不会太大?”扶舟试探问,“况且今日设伏之事多半与张钦有关, 此人怕是敌才对。”   “但他不可能和陈景元是友。”孟璟摇头, “再说陈景元不愿直接和我谈条件, 不就是想看我心急如焚自乱阵脚么,顺他意就是。”   扶舟尚在思虑,下面有人引了一名身负重伤的暗卫进来, 暗卫见着孟璟,赶紧跪地认罪:“属下办事不力,累少夫人受罪,还请世子责罚。”   孟璟声儿不大,却比平日添了几分慑人之意:“我走前同你交代的什么?你现在可还活着。”   那人抿唇,艰难回道:“少夫人以身作饵拖住陈景元,这才保下了张览,现下人被我等扣着关在别处。少夫人有先见之明,交代说等时机合适再来向您回禀即可,但属下觉得此事恐耽误不得,故自作主张重返此地,途中果又遇见了陈景元的伏兵,差点没能将此消息带给您。”   他双手平举过头顶,奉上一枚信物,是张览的佩玉。   孟璟接过来,仔细端详了会儿,淡淡道:“我知道了。”   他不明就里地应了一个“是”字,扶舟赶紧伸手去拦,却只拦住了一手鲜血。那人已经手起刀落,结果了自个儿性命。   因随行带的人少,周遭都是当时张钦派过来的仆役,少见这种阵势,且孟璟看起来无动于衷,心下惶惶然,又因认出此玉主人是自家主人,只得大着胆子出言:“孟世子这是将我家公子如何了?”   孟璟将玉抛扔给他:“转告张钦,人在我手里。”   那人握着这块烫手之玉,嘴张了半晌,却一个音节也发不出来,孟璟睨他一眼,忽地提脚往外走:“罢了,我自个儿找他去。”   他难得有这般沉不住气的时刻,扶舟怔了下,赶紧一把夺过玉佩,紧跟着追了过去。   孟璟是报的名帖进的行都司衙门,无人敢拦,他等了个把时辰,才见张钦风风火火地赶回来,没忍住嘲讽道:“张大人练兵要练到这个时辰?”   “边境不大太平,世子身在宣府,当比我更清楚才是。”   “到底做什么去了,张大人自个儿心里有数。”扶舟将那块玉佩抛扔给他,不屑地道。   张钦下意识地接过,这才垂眸打量了此物一眼,脸色顿时难看起来,抬头看向孟璟,语气愈发不客气起来:“孟世子,勿行小人之事。”   “小人之事?”孟璟抿出一个笑来,“那我也得劝张大人一句,别做亏心事,否则会遭天谴。”   张钦站在他跟前许久,沉默良久,将他从上到下打量了个遍,他着江绸,缎料铺开在他身上,衬得人周身沉静,却又显出一分不容忽视的杀气来。   “张大人,为急着赶我出靖远,不惜冒险把令公子推出来问诊,却又被我看出了几分端倪,所以派人假冒令公子出城引我去追,见我果真打其主意,设伏将我困了好几个时辰,好让人趁机当真将令公子送出城。”他甚至还轻笑了下,“张大人,你犯了三大错误。”   张钦抬头看向他,听他淡淡道:“其一,昨日不该抱侥幸心理,叫令公子出来问诊。你不会不知我到底为何而来,居然还敢存侥幸心思,我都不知你胆子是不是太大了。”   张钦没出声。   “其二,今日不该心软,你该将我斩杀在五禽峡,而不是单纯困住不肯痛下杀手,让我越发确认心内猜想。”他垂眸看向从张钦紧握的手中垂下的玉穗,“若是大人心狠手辣些,不会有此刻受人威胁之事。”   张钦嘴唇微微动了动,终究还是没出声。   他也浑不在意,继续道:“其三,我也犯了同样的错误,算漏了陈景元。”   张钦怔住,他没想过要取孟璟性命,今日之局自然要设出非他所为的假象,是以一早便去了靖虏卫大营练兵,且派出的伏兵也非靖虏卫精锐,原本以为捱到这个时辰回来,便能同时听到孟璟脱困与张览平安出城的消息,哪知却收到了张览被孟璟扣下的噩耗。更重要的是,中间还横插.进来一个陈景元。   “张大人,陈景元都寻到靖远来了,你确定还要和我继续玩心计么?”   他余光瞥到腕上念珠,青金石在灯光之下晃得人微微眩晕,那呆子如今胆子越来越大,一开始连同他大声说话都不敢,后来也敢迫他将这念珠取下来给她当小玩意儿绕着玩打发时间,其中尤爱这颗作装饰用的青金石。   他几乎还可以想起,她抚在这颗青金石上的手指肌肤有多细嫩,他一把便可捏断的弱骨头,如今落到陈景元这等酷吏手里,他几乎不敢往下想。   他反客为主,走至冰盘前,将手放进冰盘浸凉,借着这股外力,才总算将心里那股隐隐烧着的火摁灭了。   张钦沉默不言,良久,总算道:“陈景元既然寻到了靖远,必然不会留我父子性命,既然如此……我任世子差遣,但求世子饶犬子一命。”   “你是该求我留你儿子一命,若非为保他,”孟璟探手折过桌上的一枝冬青,生生将枝叶一并碾碎,“内人也不会落到陈景元手里。”   张钦怔住,他方才听孟璟说扣下了人,顿时急火攻心,眼下倒是慢慢平复了下来,孟璟此次千里迢迢来靖远找他,想来没安好心,多半是窥出了什么端倪,既然如此,人在孟璟手里反而不会有事,只是没想到,和张览迎上的人竟然是陈景元,而保下张览的,居然是孟璟这个柔柔弱弱的妻子。   他抬眼看向孟璟,孟璟却只是浑不在意地笑笑:“若叫陈景元寻到机会,想必连你的性命都不会留。皇上既然不愿声张想暗中料理这事,自然不会卸你兵权,你身为行都司掌印,手下精兵不会少,陈景元得手的机会虽然不大,但也不是没有,张大人最近出门,可务必多带些精兵。”   张钦抬眸看向他,他却已经不愿继续东一榔头西一棒地闲扯了,冷声道:“立刻派兵找人,一命换一命,人若找不回来,我要你儿子替他救命恩人陪葬。”   “当然,你也可以派人顺便找找你儿子,这在你的地盘上,你总归比我有本事些。”   张钦迟疑了下,道了声“不敢”便行礼告退,半点不敢耽误,立刻召靖虏卫出发,挨家挨户盘查。   见人走远,孟璟这才缓缓落了座,手抚上黄花梨木扶手椅,生生将扶手攥出了一道凹陷来。   -   烛火燃尽后,没有人进来添过灯,楚怀婵便这么一直在这可怖的黑暗里,听着自个儿血一滴滴流干的声音。   静寂环境愈发放大轻微声响,到最后,她几乎已经接受了,顶多天明时分,她便会命陨此地。只是,她到底从没想过,会死得这般难堪,这比当年葬身大江被江鱼啃食,还要更让人难堪些。   漫长的黑暗与静寂中,她做了一个诡异的梦。   八岁那年,她随父亲入蜀赴任,途经饶安,遇流寇作乱被俘,兄长舍命带她离开魔窟,中涉大江,周有江鱼环伺,于晨光熹微中,涉水而来,冲她伸手的那位将领,变成了孟璟。   少年面容,清隽朝气,豪气干云。   她试探着伸过手去,将要触及到他手掌时,江鱼伺机而动,将她往下拽,整个身子便不受控制地向江底坠去,被无边黑水所包围吞噬。   她猛地惊醒过来。   烛火重新亮起,她微微闭眼适应了会儿,闻着冲天的血腥味儿重新睁开双眼,还未看清身前之人,便被陈景元一觉踹在椅子脚上,她整个人随椅子一起往后仰倒,撞翻铜盆,鲜血淋漓一地,她手被压在椅下,被迫感知了这粘稠,尔后便感受到已经结痂的伤口因重压再度开裂,鲜血随即汨汨而下。   陈景元抬手示意,有人将椅子扶正,给了她最后一分体面,但她一身衣衫终归已经沾上了血污,令人作呕。   他沉声开口:“楚小姐,我再问你一遍,张览在哪儿。”   楚怀婵嘲讽地笑出声:“陈佥事不是觉得拿我就可以逼他就范么?那张览在他手里,再附带一个人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你现在这么着急,是因为你也没有十足把握,一定能在他手下讨到便宜吧?”   他忽地蹲身,新的一颗银钉便刺入了她右手食指。   这次力道重上许多,她几乎可以清晰听到锐器刺穿皮肉的声音,痛呼声都已到嘴边了,又生生咬住下唇,将所有声响一并咽了回去。   陈景元手下加了几分力道,将钉帽往下按,她整个食指都快被贯穿,额上冷汗涔涔,面色煞白得愈发可怕。   陈景元用力摊开她因受疼而本能蜷曲成一团的五指,一一将尖钉钉入她十指,缓缓道:“楚小姐说得对,这世间能有几个人敢大言不惭说在孟世子跟前不会吃亏,有能不冒险的法子,我自然也会趋利避害。再提醒你一句,我的耐心可不比你那位脾气不大好的夫君好多少,况你爹一直和我不大对付,有些下三滥的法子,若逼急了,我也不介意对你使使。”   舟车劳顿两月多下来,楚怀婵身子本就虚乏得很,昨日服了张览的药,刚见了好转,便被陈景元强押到了此地,久未进食,又受了些皮肉之苦,眼下整个人都虚弱得不行,闻得他这句威胁,也没什么力气说话,只是淡淡笑了声,艰难接道:“陈佥事请便,我是真不知。”   “愚不可及!”陈景元猛地踹在凳脚上,径直唤人进来,“衣服扒了。”   椅子侧翻,她整个人再度倒地,脸色不可遏制地再白了一成,不敢置信地抬眼看向他:“陈佥事,纵然皇上容不得他,但家父好歹暂掌内阁,别的便罢了,这……哪怕是死后的体面,你也得给我吧。”   陈景元颔首:“楚小姐说得对,死后再给体面也无不可。”   他正要再唤人动作,忽有人急急进来寻他,附在他耳边说了几句,他顿时笑起来:“楚小姐,世子果然很在意你啊,这么快便寻到了此处,可比我想象中快多了。”   她怔了下,陈景元手起刀落,将缚住她的绳子割断,她身子便如一滩烂泥般从椅上滑落,彻底瘫在了地上,连抬手看下伤势的力气都没有。   陈景元出得门来,午间日头正好,这方农家小院落处在空旷地带,周遭无法设伏,但他仍是环视了四周一遍,这才看向来人。   孟璟立在稻草搭成的院门下,眉目间都染了几分煞气。   他实在是没忍住笑出声:“小侯爷好本事,靖远可不小,哪怕调动整个靖虏卫,但能这般快便寻到此处来,这速度旁人也难以企及。”   孟璟盯他一眼,开门见山地问道:“人呢?”   陈景元朗笑出声:“要见人,张钦父子的脑袋先交过来。”   包围着院落的靖虏卫纷纷将目光投过来,孟璟垂眸看向地面,淡淡道:“我既然能寻过来,你有几成把握能活着走出靖远?”   “我从未想过,这趟过来,还能活着走出靖远。”   陈景元抬头直视他,几近一字一句地说到。   孟璟微微怔住,指尖轻颤了下。   “两颗脑袋换一个美人,世子不亏。”   “想必不只两颗脑袋吧,我脖子上的你不要?”   陈景元笑起来:“和聪明人说话就是爽快,要,当然要。但问题是,小侯爷怎么选。”   孟璟好一阵子没出声,最后道:“我要见人再说。”   陈景元没动,他冷声接道:“你知道我也是说一不二的性子。”   陈景元微微抬手,不多时,有人架了楚怀婵出来,她失血过多,身子早已疲软到立不住,被人生生架着出了门,连视线都有些模糊,但仍是一眼看见了众人警戒圈后的孟璟,唇不自觉地弯了下。   六月日光晃眼,他却仍可以看清她已经轻微干裂的唇。这双嘴唇的滋味他实在是太过熟悉,她很少点染艳丽口脂,但活得精致,虽能屈尊山上田里地跑,但到底不能容忍自己这般失了体面。   他握住了袍袖下的那颗青金石念珠。   这动作几乎微不可察,但陈景元还是立时便出了声:“你大可试试。”   尖刀抵在楚怀婵后腰上,她被强行押停在门口处,就算周遭虎视眈眈的靖虏卫精兵反应迅速,锦衣卫也能迅速撤进屋,何况缇骑更不是吃素的,靖虏卫同其对上,到底谁能占到上风几乎毫无疑问。   孟璟缓缓松开手,陈景元看向他:“世子考虑好了么?”   “我手下人不多,正大光明行事毫无胜算。今日来的可都是张钦手下,我若此刻答应你,他们必然不答应,我还得同他们恶战一场。”孟璟看向楚怀婵仍在滴血的指尖,心揪了下,低声道,“我来换。”   陈景元摇头:“我不傻,除非小侯爷以命相抵。”   “我若死了,我不知你会不会放过她,我不放心。”他淡淡笑出声,“再者,我若当真死了,你这辈子怕是都别想找到张览在哪儿。”   夏日午间,熏风拂过,不远处山包上的榕树枝叶微微摇曳,惊起窸窣声响。   楚怀婵鬓边凌乱的碎发亦被风拂起,他微微看愣了神,垂在身侧的手再度缓缓蜷握成拳。   陈景元思虑许久,总算同意了他这提议。   孟璟拍了拍直裰,示意未带兵器,见陈景元仍旧盯着他腕间看,他无奈取下那串念珠交给扶舟,淡淡道:“行了么?”   “自封经脉。”   楚怀婵原本已经虚弱到快要晕厥过去,此刻却强撑着提高了声音喝他:“不行,他不会放过你。”   陈景元闻声反手往后一扬,一记耳光响彻当场,她身子微微晃了晃,未能及时完全避开的尖刀便在她后腰上割出了一道口,鲜血顿时往下,她脸色也变成了彻底的惨白,映着天际红彤彤的烈日,两相对比,愈发可怖。   孟璟看向她脸上浮现出来的红印,舌尖抵上后槽牙:“别太过分。”   “我就是过分了,小侯爷似乎拿我也没什么办法。”陈景元完全不管他的威胁,步步紧逼,“叫张钦的人全部撤走,退到二十里外。”   他摆手示意照做,扶舟下意识地想拦,被他递了一记眼刀,只好讪讪闭嘴。   靖虏卫全都撤走以后,缇骑迅速将孟璟环在中间,远远将孟璟带的零星的二十来人隔在外圈,人数悬殊的两方对峙着,久不见动作。   楚怀婵越发痛得说不出话,却直直看着他,一直摇头。   孟璟冲她轻轻笑了笑。   陈景元仍是不放心,重复了一遍方才的命令:“自封经脉。小侯爷,可别让我再提醒你第三次。”   孟璟再看了楚怀婵一眼,利落动手照做。   “你,过来。”   陈景元指了指他,尽管此处视野开阔无法设伏,仍是反手抓过楚怀婵挡在身前,将所有弓箭手可能瞄准的角度一并堵死,迅速往后撤进屋内。   “言而无信。”孟璟怒视他,却也没有办法,乖乖跟着他往屋里走。   经脉被封,登时气息凝滞,他腿上的旧疾表现得明显起来,人走得慢,陈景元倒也耐性好,等着他轻一脚重一脚地缓缓走进包围圈,屋内昏暗,任是最佳的弓箭手也难瞄准目标了,微微抬手,他脖子上立刻多出了十几柄绣春刀,缇骑上来检查过他经脉,对陈景元颔首示意,陈景元这才将楚怀婵反手往外一推,她不受克制地向前飞扑出门外,好在扶舟迅疾将她扶住,这才不至于因摔跤而再添伤势。   扶舟满脸担忧地看向孟璟,孟璟微微抬眼示意他注意屋脊后方的埋伏,随即摆手让赶紧退走,将人先带回去。   楚怀婵伤势重,扶舟迟疑了下,顾不得主仆尊卑之别,甚至一时之间连男女大防都顾不上,说了声“得罪”,迅疾将她扶过,满脸谨慎地盯着陈景元往后退。   陈景元见他这警惕模样,没忍住笑出声:“世子谨慎,连下人都能得真传,但其实不必这般,我要的,无非是孟世子这条命而已。一个女人而已,我不屑为难。”   楚怀婵闻声看过来,落入眼中的却不是这位天下闻名的酷吏,而是一旁与之相比有些过于瘦削的孟璟。   纵然这般看去,他仍是清清冷冷不大近人情的,但他视线却始终凝在她身上,务必要确保她平安离开才能安心。   她挪不动步子,扶舟只好生生拽着她往后退。   陈景元戏谑道:“真不必,虽然楚阁老同我不对付,但楚小姐与我也算无冤无仇,我也没有无耻到非要为难一个女人。”   他话音刚落,成千上百暗箭齐发,从屋脊后方疾射过来,径直射向正中的楚怀婵。 第86章   这一遭牵一发而动全身, 场中局势顿时大乱, 好在方才孟璟已经提醒过他有埋伏, 扶舟反应还算快, 猛地将楚怀婵拽倒, 强行护她避过这一阵箭雨, 身上已挂了数处彩,更有一支短箭生生钉入了他右肩胛骨中。   横在孟璟脖子上的绣春刀同时出动, 立即便要将他绞杀当场, 第二道箭雨也如影随形, 扶舟不得不换了只手握刀, 小心翼翼地将楚怀婵护在身后。   陈景元讽刺道:“信你?孟璟,你还是太小看我了。张钦那儿子我可以慢慢找,但只要你还活着一日,我便一日不能安心。”   孟璟斜斜觑他一眼, 忽地屈指一弹,朝向陈景元方向的两名缇骑立时向前倒去, 陈景元迫不得已往后退了一步, 等站定身形定睛一看,这才看清他是径直凝气为暗器, 打在了那两人的膝上。   强行突破的境况下, 孟璟便也就这么生生受了其余三侧横砍过来的尖刀, 好在避开及时,脖颈上只多了几道血痕,并未重伤, 同时也总算夺过了一把绣春刀。   “又同我使诈?!”陈景元栽在他手上两次,怒气上涌,爆喝一声,绣春刀欺身而上,两柄大刀迎上,顿时战作一团。   而屋外空旷的院落里,扶舟身负重伤,被紧接而至的箭雨逼得寸步难行,又带着一个完全不会功夫的楚怀婵,纵有同行的其余死士护着,也力不从心,一时之间竟然看不到半点可以突破的希望。   孟璟扫了一眼院中战况,决定速战速决,走了险棋,将自个儿背后空门一并暴露给陈景元,引得他急追而上,迅疾追至了院中心,有陈景元在此,弓箭手不敢放肆,院中紧急战况短暂地停歇了一瞬,扶舟得这契机,迅疾将楚怀婵带出了战圈,孟璟这下总算没了顾忌,施展开手脚,和陈景元彻底正面迎上。与此同时,方才退远的靖虏卫忽地杀了回来,外围缇骑不得不赶紧迎战,内圈里孟璟那点可怜人手的压力顿时小了许多,原本被全歼毫无转圜之地的必败境地瞬间被改变。   陈景元接连几次被他糊弄,眼下见原本完胜的局面忽地被破坏,正怒不可遏,又见此人竟敢如此狂妄,愈发决定要将人折在这里,一时之间院中两人皆使出了浑身解数,旁人定睛看去,只能看到两道飞速移动的虚影。   孟璟多年未使刀,用着并不太顺手,干脆以刀为剑,剑气顿时凝聚,剑芒汇聚,直向陈景元膝上击去,陈景元没能避开这出乎意料的招数,闷哼了声,手里的大刀去势一顿,孟璟一击得手,也迅疾退开,陈景元原本就要砍上他腰部的刀便只伤到了小腿。   孟璟没管伤势,大刀再次作剑刺至,在他臂上留下了几道极深的伤口。   陈景元退出老远,这才笑出声来:“孟世子果真记仇,膝上一刀并臂上几道痕迹而已,竟让您这等贵人记到了现在,我……荣幸之至。”   孟璟正要运刀追至,才刚拔脚,气息忽地一滞,小腿上一股麻木感缓缓蔓延而上包裹全身,不得不顿住了脚步。   陈景元见他这异样,登时重新跃入战圈,再次同他酣战起来,孟璟举刀御敌,可惜这次怎么都凝聚不起气息,连自保都难,更别提在陈景元这如疾风骤雨的攻势中求胜,不多时便落了下风,陈景元的大刀顿时便架在了他脖子上。   “弃刀。”陈景元冷冷吩咐道。   孟璟迟疑了下,扶舟也跟着看过来,因分神没能护住楚怀婵,楚怀婵便瞬间被波及,好在未受伤,只是广袖被大刀带起的劲风割掉了大半,露出一截皓腕来。   “你再不配合,我一会子将这节骨头砍下来炖汤。”   孟璟抿唇,默默将手中已多出了数道豁口的绣春刀递给他。   陈景元左手接过,刀身在他膝盖弯上拍了拍,孟璟吃痛不语,他也只是笑:“孟世子的身手,我见识过不止一次,确比我强,可惜世道多奸诈,您生来高贵,这辈子是没机会明白了,来世务必早些懂得这等浅显道理才是。”   他垂眸看向自个儿刀刃上已经变得暗黑的血迹,淡淡出声:“中毒还要强行动武负隅顽抗的滋味如何?”   孟璟不答。   他自行接道:“都这样了,还能顽抗两刻钟,孟世子当真厉害。”   他刀刃压得紧,孟璟脖子上立时添了一道血线,扶舟动作一停,剩余的人更是不敢动,连外围的靖虏卫也住了手,两方人马对峙许久,孟璟总算出声:“给他们留条生路。跟我还是跟你,对他们而言,并无区别。”   陈景元睨他一眼,轻蔑道:“这会子还有心情发善心。”   他话音落下,绣春刀径直向孟璟脖子挥下,半点没留余地,外围缇骑趁着孟璟被挟制对方不敢妄动的时机也迅疾手起刀落,生生将此地变成修罗场。   眼见着局势将定,一颗石子忽地从天而降,将陈景元大刀击偏了一分,孟璟趁着这空隙径直往后退,路过扶舟身侧时,将楚怀婵拽过来,护在怀里往后退去,等退出院门,双脚踏上实地,他才刚微微松了口气,陈景元大刀再次挥至,他无兵器在手,又有人要护,自然无法冒险空手接白刃,只得护着楚怀婵继续撤退,陈景元哪里肯让人逃,立刻趁胜追击,等退出十来尺地,孟璟总算无法克制体内乱窜的毒气,不得不止住了退势,将楚怀婵护在身后,同陈景元正面迎上。   她紧张到手都在颤,他迟疑了下,哪怕形势紧急,仍然侧头轻声对她道:“别怕,很快就没事了。”   陈景元紧跟着杀至,听闻这句话,总算是笑了:“确实很快就没事了。”   大刀从天而降,从头顶劈下,径直砍向孟璟面门,孟璟此番已无力再退,眼见着这刀要径直将两人劈成两半,一支穿云利箭携风卷云乱之势而来,径直洞穿了陈景元头骨,将整个人钉死在了地上,他倒地时,手中大刀重重砸下,离孟璟脚尖不过一分的距离。   孟璟侧头忘了一眼对面的小山包,其上榕树枝叶摇曳,树冠之上,一张在苍翠山林中颇为扎眼的红弓举起,冲他摇了摇。   行都司辖下的三大卫所官兵立即涌入,将锦衣卫困在其中,恶战至屠杀,张钦赶至,孟璟侧头看了眼已经退至后方治伤的扶舟,没再说什么,由着张钦率军收拾残局,自个儿则利落解下外袍往楚怀婵身上一裹,夺了张钦的马,将楚怀婵往回带。   张钦看了眼他发紫的唇色,犹豫了下,劝道:“世子稍待,我派人护送您回去。”   他话音未落,孟璟已单骑走远,只留下一阵尘烟。   孟璟带楚怀婵回城,体内毒气乱窜,他不得已,这次当真自封了经脉,但仍旧紧紧将楚怀婵护在怀里,不肯卸掉半分力道。   马蹄惊起烟尘滚滚,楚怀婵半醒半梦间唤了他一声:“孟璟。”   是她如今惯常的那种拖长了音调的唤法,短短两个字竟也能叫她念出好几道转音,平白叫人听出几分缱绻旖.旎的意味来。   他垂眸看她,见着她微阖的眼帘,平生难得慌乱一次,赶紧应道:“我在。”   她低低“嗯”了声,嘴角竟不自觉地弯了下,纵然话说得艰难,仍是很开心地道:“你来了。”   她说完这话,终是没忍住完全阖上了眼,孟璟半点不敢再耽误,径直按下属报的位置杀进了外城一间毫不起眼的小院落,下面人迅疾将门关上,他抱着人大步往后院走,边走边吩咐道:“把人押过来。”   张览到时,孟璟正坐在榻边,楚怀婵已经痛得缩在孟璟怀里,躺都躺不下去,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唇色苍白到可怕,和一旁孟璟发紫的唇色一对比,着实将张览吓了一跳。   孟璟冷眼看着下属将药箱提过来往案上一放,只扔下一句话:“治不好便别想再走出这道门。”   张览没辩驳,看了眼楚怀婵微微垂下的手,指了指一旁的躺椅:“劳世子移步。”   孟璟审视了他一眼,顺从地抱着楚怀婵坐过去,将人平放在膝上,这一下低了许多,张览提了药箱过来,在他跟前跪坐下来,没忍住又看了孟璟一眼,试探问:“世子要紧么?毒入肺腑可神仙难救,要不还是先看看您的情况?”   “别废话。”   张览只好重新低头,拿了锦帕垫手,去捉了楚怀婵的手,将手掌平摊开来,这才算完全看清伤势,顿时倒吸了口凉气,深深吸了口气平复了下心情,才道:“火。”   下人照办,他取出镊子上火炙烤过后,下手取楚怀婵右手中指上那枚钉得最深的银钉,已经结痂的血肉因外力的冲击而再次破开,楚怀婵手一颤,立刻便下意识地想缩回手,孟璟反应神速,迅疾握住她手腕,强行将她手固定在了原位。   张览迟疑了下,取出一方锦帕递给孟璟,有些为难地道:“咬着吧,很痛。”   孟璟迟疑了下,没动。   他只好劝道:“下手之人有点道行,是真痛。夸张些的,咬断舌头也不是不可能。”   “麻沸散呢?”孟璟盯着他,语带疑惑,“为何不用?”   张览下意识地看向楚怀婵小腹,迟疑了下,探手诊脉,尔后微微摇头:“夫人身子太弱,用不得。”   孟璟踌躇了下,总算接过,埋头低声哄道:“呆子,张嘴。”   楚怀婵已经痛到意识模糊,脑子早已不具备思考能力,但一听他出声,仍是下意识地乖乖张开嘴,他轻柔地将锦帕往她齿间塞,边低声劝道:“忍忍,很快就过了,别怕。”   她半点没反抗,可这东西入嘴实在是难捱,分明离咽喉很远,她却已经忍不住地干呕起来,孟璟动作一顿,终是将这东西扔掉,对张览点头示意,张览只好重新动手,镊子夹住银钉,一点点地从血肉里将这枚快要顶掉指甲盖的银钉拔.出,伤口深,他生怕造成别的伤害,下手极轻,速度自然也慢,楚怀婵疼得泛了眼泪花,但外男在场,她虽非循规蹈矩的大家闺秀,但最基本的体面总要保,只得使劲浑身解数,生生逼得自己没有痛呼出声。   钝器割裂血肉之声响起在静寂的室内,孟璟不敢低头看她,只看着屋外的树影一寸寸移动,握住她手腕的手亦在微微发颤。   张览微微抬眼瞟向他,又默不作声地低下头,手下陡然用力,将这枚银钉猛地彻底拔.出,鲜血飞溅上孟璟脸颊,他怔愣了会子,将她身子微微搂高,将肩膀递了过去。他体内毒未清,不敢连累她,往上边垫了块锦帕,才轻声道:“咬吧。”   楚怀婵一开始尚且不肯,后来痛到极致了,也顾不得许多,半本能半依赖地咬了上去。   快半个时辰下来,她牙齿泛酸,泪珠已将孟璟肩上衣衫打湿了一大片,纵他肩上垫了厚厚的锦帕,亦止不住疼入骨髓的痛感。   她脸色煞白一片,张览纠结了下,试探问道:“腰后的伤,世子您会吧?”   孟璟微微颔首,径直抱人往里间走,张览赶紧取出一瓶非常用的伤药递给丫鬟送进去。   孟璟将人平放下,轻轻翻了个转,小心翼翼地替她清洗伤口,尔后又再细致不过地上药包扎。她疼得太过厉害,眉头紧锁,唇上被咬出一连串大大小小的伤口来,孟璟包扎完后,径直到外间找张览:“开剂止疼药。”   张览摇头。   “安神药也行。”   张览还是摇头。   孟璟猛地飞起一脚,将人踹到了院中。   张览不肯开药,那个什么药里都要莫名其妙加些安神药的废物扶舟又还在盯着张钦收拾残局,他只好命人去请旁的大夫过来,自个儿则回了里间。   楚怀婵疼到意识模糊,竟然奇迹般地眠了过去。恍恍惚惚间,她又续上了方才那个梦,少年将军涉水而来,冲她伸手。   她伸出去的手还未搭上他掌心,腿上猛觉一阵黏腻,她惊慌出声:“孟璟,鱼!”   孟璟正在替她掖被子的手一顿,握住了她慌乱间四下乱抓的手,他并不敢碰她十指指尖,只得握住她掌心,将她手轻轻塞了回去,低声道:“在岸上呢。”   她好似安心许多,身子安分下来,但眉头仍然紧锁,他迟疑了下,俯身凑到她耳边,轻声哄道:“没事了,我们到岸了。”   他重音咬在“我们”二字上,楚怀婵闻言,眉心总算是舒缓不少,却不自觉地反握住了孟璟的手。   她心下松缓下去不少,重返梦境。   梦中晨光熹微,少年将军涉水而来,握住她手带她脱离险境,耐着性子轻声哄她:“月儿,别怕。”   “放心,以后都不会再有事了。” 第87章   屋内静谧, 孟璟坐在榻边, 长时间地保持着同一个姿势, 静静看着她因受疼仍旧微微锁着的眉头, 拿指腹轻轻替她抚平, 等感觉到她呼吸总算变平稳不少, 这才起了身。   他看向地上这一摊沾了脏污血迹的衣物,心口忽地止不住地泛疼, 连脚步都无意识地踉跄了下。   他将衣物悉心收起, 免她醒来时看到, 忆起此前的难堪境地, 又到外间吩咐丫鬟寻些檀香来熏上,这呆子闻不得檀香,一闻便头晕脑胀,如今倒或可以助眠, 令她睡个安稳些的觉。   张览闻言,赶紧重回外间, 看向孟璟, 问道:“世子放心让在下诊治么?”   孟璟抬眼看向他,向他伸出手, 张览没料到他这般谨慎的人竟如此爽快, 怔愣了下, 才赶紧上前诊脉,尔后又开了方药,叫人先煎了将毒性暂且压一压, 这才去看他小腿上的外伤,替他处理的伤口的同时,仔细辨了下毒源,等处理好他的外伤,敛衽道礼,起身退到一旁,着手研制解药。   孟璟换了个位置,坐到西侧,好能看清里间的动静,也能看清他落笔的姿势。   旁人看着写字,张览不大自在,取镇纸镇住方子,左手托袖,右手缓缓写着小字,并不像寻常大夫那般字迹潦草难辨,反而同他练惯了的那一手颜体有些相像,字迹遒劲,笔带豪气。   因简单喝了剂药,暂且震住了毒性,孟璟现下也能坐得住,甚至微微看怔,一直到张览停笔,习惯性地在句尾点了点,他才总算是回过神来。   张览缓缓将笔放回去,犹豫了许久,终是道:“有件事,不得不同世子商量。”   “你说。”   张览嘴角勾起一丝不大明显的弧度:“世子好像对我有种莫名的信任,在下连累夫人受罪,您却肯召我来治伤,我给您开的药,您似乎也没让其他大夫看过便敢喝。”   孟璟没反驳,只是问:“你当真不会武?”   “您不已经亲自试过了么?”   孟璟不知为何苦笑了下,微抬下巴,道:“说正事。”   因是临时辟来关押张览之所,物什多缺,丫鬟取了新买的檀香进来时,孟璟命人请的大夫也到了,张览直视他,道:“先叫人走,夫人的伤,我来治。”   孟璟迟疑了下,挥手让人退下。   张览垂眸,看向方才写废的方子,道:“有个消息得告诉您,是喜事,但也棘手。”   “别卖关子。”   “夫人有喜了,两月有余。”   孟璟怔住,路上这两个多月,一开始还好,但一个月前开始,楚怀婵身子便一直不大好,扶舟每日按时问诊,却从没同他提过一次这事。   “夫人月信久不来了吧?”张览道。   孟璟颔首,出门在外多有不便,若在府中,他未必能清楚这事,但这两月都在外头,他确实没见着,且赵氏身子素来康健,他对女人的这些事知之甚少,况有扶舟随行,想来不会有什么事,他也没太在意。   “昨日替夫人问诊,夫人特地做了些小动作叫我不要声张,因您在场,我猜是为了避免您知道。问诊多了,以为是寻常夫妻不睦故如此,女子多弱势,我以为您亦是那种人,自然便帮了夫人这个小忙。”   张览又看了一眼他的手,这双手虽看起来有些苍白,但弯弓拿刀尚且稳如磐石,方才握着楚怀婵手腕时,却一直在轻微发颤,他将这情形收入眼中,瞬间否定了昨日的猜想,他接道:“我虽不知夫人为何不肯同您说实话,但仍需向您解释一句,麻沸散和止疼药对胎儿的损害太大,我是大夫,自然不敢用。不过夫人伤势重,且方才受马背颠簸,胎气不稳,之后如不用伤药,恐难痊愈,但若用药,对胎儿多少会有影响。”   他后面的话还没出口,便被孟璟打断:“用问么?”   张览点头示意明白:“身为医者,胎儿月份不足,这问题并不需要选择,只是兹事体大,不得不将可能会造成的影响提前知会您一声。”   孟璟颔首。   “夫人因我受罪,我自会尽全力,也会尽量将对胎儿的影响降到最低,世子放心。”   他说罢便行礼告退,去替楚怀婵研制能用的新药。   屋内空空荡荡,孟璟一直枯坐着,直等到太阳西斜,日光透过窗棂洒进来,为地面轻轻铺上一层金辉。   这中间,他恍然忆起许多旧事,也捋明白了这次令他完全措手不及的怀孕的因果,他从前诸多顾忌,那事上一般多有注意,但那日从塞外回来,着实被那一通鸡飞猫跳给气过了头,大动肝火,一连要了她好几回不说,最后更是……   他枯坐到日暮时分,夕阳坠入屋脊之后,院门“吱呀”一声打开,扶舟身形踉跄地从后门进来,冲他点头示意诸事已毕。   他没出声,只是指了指院中那条碎石扑成的甬道。   扶舟会意,顾不得身上的数处重伤,在碎石上跪了下来。   孟璟惯常瞧不惯他和东流多嘴,时不时地给些教训是常有的事,但多半都无关痛痒,罚跪这种事,往前数十年也未有过。这般隐隐压着怒火并不发作的时刻,他更是从未见过。不用想也知,楚怀婵的事没能瞒住,他心虚地低下头,不敢再看屋内那樽近乎凝固的塑像。   良久,孟璟缓缓走出来,停在他跟前不远处。   他小心翼翼地探听胎儿的情况:“主子,有事么?”   孟璟猛地飞起一脚,径直踹在他右肩上:“你说有事没事。”   他被踹倒在地,但半句痛呼也不敢发出,赶紧重新跪好。   孟璟垂眸看向身前这个跟了他十多年的心腹,扶舟方才被锦衣卫暗箭所伤留下的伤口重新开裂,衣衫又被染深了几分,他运气忍下剧痛,艰难开口:“少夫人百般恳求不要告诉您,我……”   孟璟冷眼看着他,听他继续接道:“头一次诊出喜脉是在一个月以前,少夫人说,您性子如此,若知此事,初期胎象不稳,您必然会陪着就地休养安胎,前往靖远之事又要容后再提,甚至可能拖到生产之后。但这是您牵挂多年的大事,少夫人不愿耽误您,说是夜长梦多,此前便多有波折,若此番再一年左右都停滞不前,这中间保不准又要再生多少事端。”   他有些不忍,咬了下唇才道:“原本胎象将稳,若非突然杀出来一个陈景元,咱们带的人也完全足够护住少夫人了,少夫人此前身子也不算太弱,虽舟车劳顿,但脚程慢,不至于有大影响,况且彼时已至陕西境内,返程与到靖远所需花费的时日相差不了多少,所以……我自作主张,答应了少夫人。”   孟璟微微闭眼,没再说话,转身重回里屋,脱靴上榻,将人环进怀中,双手则在她身前,替她强行打开了因受痛而本能蜷曲的手指。   扶舟则仍旧跪在院中,直到入夜,孟璟也没传膳,他更是不敢起,在原地端端正正地跪着。直到三更,月上中天,忽有轻微的脚步声停在他右前方,他抬眼望去,见是张览,没忍住开口问道:“怎样?”   “世子的毒?”张览平静道,“虽因强行动武致中毒颇深,但毒常见,有法可解,不必担忧。”   扶舟往屋里看去,孟璟未掌灯,室内黑漆漆的一片,他不由得面露担忧之色。   楚怀婵此前虽被陈景元一连两次踹倒椅子,少不得受了些剧烈震荡,但因倒地时下意识地屈腿护住小腹,没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这问题的答案应该能令他稍微松快些,张览老实对他道:“受了些惊吓,胎象不大稳,但悉心调理,不会有大事。”   这算不幸中的大幸,扶舟心内微微松了口气,又听他接道:“但夫人受的伤不轻,剧痛难忍,且失血过多,身子太过虚弱,若用药,恐伤胎儿。”   他垂眸看向身前脊背笔挺的重伤之人,缓缓问道:“师兄……你有好的法子么?”   扶舟缓缓抬头看他,颇觉世事弄人,笑里带了些苍凉的意味:“还以为你不肯承认。老头呢,死哪儿去了?”   张览黯然道:“魂归故土,葬在北邙山,拥洛水,全师父生前游遍大好河山之愿。”   扶舟彻底怔住,不敢置信地看他:“怎么可能?死老头走的时候还活蹦乱跳,我死命追都追不上,这才多少年,他怎么可能就真没了?”   “当年为我治伤耗尽心血,后来强撑了两年,终于还是油尽灯枯。”   “两年。”扶舟仰头,状似浑不在意地笑笑,“你果然比我强得多。”   “滚去治伤。若治不好,世子留不留你命我不知道,我第一个清理师门。”   -   扶舟在院中跪了一夜,孟璟翌日辰时命人来传话叫他赶紧滚,他这才拖着重伤之躯去找了张览,张览帮他治伤之后,师兄弟凑在一块儿,使尽浑身解数,总算开出来一张方子,煎了药叫人送进去。   楚怀婵此前因身在魔窟神经紧绷尚且能勉强保持一丝神智,眼下因被孟璟接回,放下心来,竟然彻底睡了过去。这一睡便是整整七日,孟璟服了张览的解药,毒清之后便衣不解带地守在一旁,整整守了七日,药与流食亲手喂进,换药擦身悉数亲为,半点不肯经旁人的手。   第七日晚间,楚怀婵仍旧未醒,但气色看着总算比此前好上许多,孟璟喂完药,走至中庭里,仰头望了一眼天际那轮将近月满的上弦月。   六月十二。   他第一次同她相见,便是去年今日,翠微观啊。   扶舟候在一旁,借着月光打量了他一眼,从前整洁不见一丝褶皱的直裰已经皱得不成样,人则满脸倦色,添了一层胡茬不说,眼底的红血丝更是清晰可辨。短短七日,从前那个养尊处优处处挑剔的世家公子竟似变了个人似的,落魄百倍不止。   他迟疑了下,试探问:“主子,泡个澡休息会儿吧?”   孟璟没应声,他只好继续劝道:“若少夫人醒来见到您这副样子,想必也会心疼,更会自责。”   这招果然奏效,他点了下头。   热水冲走诸多思绪,他难得将脑袋完全放空,真正正正泡了一回澡。只是偶尔,水汽氤氲间,他也会想起些旧事,譬如当日翠微观初见,她心内明明有恐惧却还强撑着装作镇定自若的要强模样,又或者刚进门时,她将他推开到千里之外的冷清模样;再到后来,阅微堂里,她在他面前落下第一滴珍贵的泪,医馆后院,她仰面笑开,同他说“我想试试,在深渊前拽住你”。   水底捞月,别后欢愉,送他出征,因为一封家书而头一回同他闹脾气……   他从前喜欢泡澡,是因为这时候经络舒缓,既能缓他膝上的疼,又能梳理清楚很多事情,是以阅微堂里甚至还特地建了汤泉池子。但这一次,他不管怎么摒弃杂念,脑海内浮现的,都是楚怀婵的各式模样,或不卑不亢,或温婉大气,更多的,还是后来,她慢慢也肯在他跟前展现的一个小姑娘该有的娇羞模样,开心便笑,委屈便哭,有脾气便闹……   他极轻地笑了下。   他洗去一身疲倦,换了身灵鹤望月纹的江绸,微微润湿的发以发带松松散散地束在脑后,重新回了中庭,命人搬了桌椅,自个儿亲自添了一盏莲花灯,提笔入墨。   墨是乌玉玦墨,笔是彤管羊毫,纸是燕子笺,熏香是甘松,一切都是她的喜好。   他仰头望了一眼那轮瑶台月,尔后低首,执起这管他用起来并不算顺手的羊毫,在冷月清辉下静静落笔。   “吾妻怀婵:   向来别者,方书信作媒,以见字如晤。然吾作此书时,汝尚在吾之身侧,故非以文托思,而以笔诉衷肠矣。   去岁今日,浑河之侧,翠微雅舍,吾误闯汝客居之所,累汝入朝堂纷乱,此吾与汝缘分之始也。后于云台,姜酒一盏,汝之胆大妄为,吾毕生少见,故戏弄于汝,累汝受责,且受命于天,背父弃兄,远赴宣府。   新婚之夜,彼时吾尚不知汝为心上明珠,令良宵染血,实为毕生之憾。后汝蕙质,不计吾之声名,敬公婆,友幼弟,吾感念之,后得母相劝,允汝入吾独居之所,而今忆之,方知此乃吾一生欢喜之端也。   《后汉书》载,岷山之南,夫劳妇随,相敬如宾。阅微堂朝夕相伴数日,吾与汝梁孟相敬,后汝为吾之伤势积忧积劳,吾之一生,初尝此味,忆之有回甘。   汝忆否?汝向来妆容甚素,独一日用金饰,吾自幼聆先贤教诲,谓心无瑕,然吾心乱,自此始矣。   吾携汝会旧部,汝见吾之暴行,未退避三舍,反忧心忡忡,更对吾言,深渊止步。后及入京,吾困于刑部,得汝探望,见汝九回肠断,乃知吾亦为汝此生珍重也。   及至归宣府,吾幼习千家文,后学百家武,受父所诲,尝以为万世定太平为己任,久不归家,然汝宽宏,吾实感愧疚。   后逢战事,汝言吾出塞数月,音信杳无,实为无心之人。然吾生性不善言辞,非不念汝,吾尝于塞北见玉兰望春,每思及汝,取玉兰藏于汝所临吾之帖书,帖书满日,吾归之时。   今入靖远,汝蒿目时艰,为吾私心,弃己安危,吾思之恸之。恰逢此夜,吾与汝相识距今一岁矣,西望瑶台,思往日东池捞月之乐,遂书吾之心意于汝,望汝心知,吾非无心之人。   思及吾之一生,少时得父庇佑,自恃家世功名,表面谦和,实自命不凡,心内孤傲。后逢变故,家业破败,声名狼藉,更性狂妄自大,蒙汝不弃,实乃吾此生之大幸。   然汝所涉之风波不平,皆自吾开端,吾纵百死亦不足悔矣。   汝性聪慧,然吾不愿见汝心怀婵娟,为吾倾尽玲珑心。   百年身世,唯此情苦。   吾唯愿,汝如昔时恣意悲喜,得睹卿卿此容,吾心慰矣。   丙子六月十二夜四鼓,从璟手书。”   他停笔,静静仰头,怔怔看着冷月清辉,忆起当日他从塞外回来,她对他发的那一通莫名其妙的怒火,彼时不过以为她在意的当真只是一份家书,这七日里,他倒居然无师自通地突然明白过来,这等年纪的小姑娘,在意的其实是,他不愿为她做这事,令她觉得他未将她放在心上,半点不在乎她而已,难怪当日能气成那样,乃至于胆大包天地敢冒犯他。   可纵然气成这样,她也没过多久便认了错。   她这人呐。   夜风拂过,墨迹干尽,他小心翼翼地将信纸折好,命人取了那本夹了玉兰花瓣的帖书过来,一并装入信封,再次落笔提字——吾妻怀婵亲启。   他将信封拿进屋内,轻轻放在她枕下,和衣躺在她身旁。   瑶台月清辉斜洒进来些许,他探手取过她一绺青丝,同自个儿的发挽在一处,打了个同心结。   这是新婚当夜,他不会主动提起,而她也不敢奢望的——   结发为夫妻。 第88章   月光一寸寸东移, 终是洒在了床边。   孟璟借着这光亮, 目光落在她唇上。当日因忍痛而咬出的那一连串伤口, 都在这七日里渐渐结痂脱落, 只留下了许多细小的暗痕, 他探手过去, 轻轻抚过她这近乎满目疮痍的下唇,尔后在她颊边, 极轻柔地落下了一个吻。   瑶台西落之时, 楚怀婵指尖轻轻颤了下, 她在迷迷糊糊间睁眼, 忽地感受到头皮被微微牵扯,不得不停下了刚醒来时无意识的动作,侧头往痛感来源处看去。   尔后,她便看见了那个同心结。   她怔怔看了好一阵子, 探手过去想抚一抚,却发觉自个儿十指皆被缠了一圈又一圈, 颇似当日在医馆被这傻子所缠成的猪蹄。她无奈地收回手, 借着月光看了眼身侧之人,他面容实在是憔悴, 兴许是因为连日积忧积劳, 平素警惕如他, 这会子竟然没能被她这点动静惊醒。   她极轻地叹了口气,手不自觉地抚上小腹,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觉尚在, 唇总算是不自觉地弯了下。   就这么一小会儿,她眼皮又忍不住地耷拉下去,将要再度眠过去时,她忽觉枕下有物什硌得疼,又怕惊醒孟璟,只好小心翼翼地反手去拿,等艰难地将此物拿到身前,她目光定在“吾妻怀婵”四字上,再也挪不开分毫。   她眼里泛了水光,她当日心心念念的家书啊,甚至还为此胡搅蛮缠无理取闹以至于冒犯了他,可他不仅没计较,反倒是终于为她补上了这一封家书啊。   良久,她才再度动作,艰难地撕开信封,借着月光与微弱的莲花灯盏之光,一字一句地阅过,读至最后,眼泪已忍不住噼里啪啦地往下坠,将被面濡湿了一大片。   她余光瞥到被面纹样居然是合欢图,他从前最讨厌的图样,微怔了下,取过那本帖书,她当日一见他的字,登时自惭形秽,后因孙南义之事,惊觉自个儿对他竟然生出了几分别的奢望,恼羞成怒下弃了重习他字的想法,继续写她规规矩矩的簪花小楷。   可等到他回到万全都司,诸事繁忙,并无太多时间陪她,她那段时日常去阅微堂,见到他之前缠绵病榻之时用来静心的诸多字迹,因睹物思人,又重新捡起了这事,在和猫爷作伴的一日又一日的光景里,练废了阅微堂里备的诸多上好纸笺,后觉练字竟然颇有成效,腆着脸将之装订成册以备后阅,哪知什么时候被他一并收走带去了塞外也不知。   不问自取,这人可真是够厚颜无耻的。   她没忍住轻笑了下,取过那本帖书,才刚翻开一页,里头的一瓣玉兰便坠了下来,她赶紧将帖书摊平在被面上,一页一页翻过,在心里记着数,出塞三月,里边所夹花瓣竟多达百片。她眼泪没忍住又重新跃了出来,直至翻开最后一页,里边夹了一整朵风干玉兰,书页边缘的空隙里,他写下一行小字——拔营返程,近乡情怯,今日甚是想你。   她眼泪瞬如决堤江水,成串往下坠。   泪眼朦胧中,她恍惚间发现,书页正中她的字迹,与边缘他所留下的小字相比,虽达不到他练了十来年的功力深厚,尚缺风骨,但构造笔锋,皆如出一辙,如出自一人之手。   她目光微微左移,重新落回信纸之上,久久地停留在那一句“然汝所涉之风波不平,皆自吾开端,吾纵百死亦不足悔矣”上,她看了好一阵子,转头注视着他,忽地伸出食指在他鼻尖轻轻点了点,叹了声:“傻子啊。”   她小心翼翼地将信纸收起,和帖书一并重新塞回信封,又看了一眼其上的题字,轻轻将其重新塞回枕下。   她手指不大灵活,翻看了这么多的书页,耗费了太多时间,虚乏的身子早已支撑不住,没能等到孟璟醒来,便又眠了过去。   夏日天气翻脸如翻书,夜里尚且月朗星稀,天将明时,月影消失无踪,天阴沉了个把时辰之后,忽地“轰隆”一声,天际闷雷炸响,倾盆大雨随之瓢泼而下。孟璟本因太过心力交瘁而睡得沉,却下意识地将楚怀婵揽进怀里,在她耳边低声哄道:“月儿,别怕。”   楚怀婵被这动作惊醒,睡眼惺忪地睁眼看他,却见他仍在睡梦之中,迷迷糊糊间,轻声重复着:“打雷而已,月儿别怕。”   她鼻尖再度涌起一阵酸意,却没忍住轻轻笑了下:“月儿不怕。”   这一笑便带出了几滴眼泪,孟璟恍惚间睁开眼,看到的便是她又哭又笑梨花带雨的景象。他先是同往常一样,头皮下意识地开始发麻,后又欣喜过度,哭便哭吧,人醒了就好,纵她日后当真哭到水漫阅微堂也无碍,他也不会再嫌弃她分毫,只会倍加珍重。   他将人又搂紧了几分,连声音都有些颤:“还疼得厉害么?”   纵然指尖仍隐隐泛疼,她依然笑道:“不疼了。”   孟璟没出声,想是因为不相信她的话,她只好探手在他鼻尖点了点,用的还是伤得最重的中指,她脸上的泪未尽,笑容却灿烂:“真不疼了。”   她自个儿想着想着还乐呵了起来,问他:“感觉骨头都快断了,我这是睡了多久?”   孟璟老实告诉她答案,她竟然还探出双手到他身后,自个儿左右击了下掌,欢快道:“那我可得好好感谢这场觉了,帮我避过了多少难忍的疼痛呀。”   她说到最后,尾音又微微扬起,最后几个字甚至还带了点嗲意,像是当真经历了什么不得了的幸事合不拢嘴一般。   孟璟被她逗乐,总算展露了这段时日以来的第一次笑颜,没忍住开口奚落她:“你真是呆子吗?”   楚怀婵噘嘴,满不在意地道:“反正也不是第一日当呆子了。”   老是被他挤兑,她忿忿地指了指那个尚未解开的同心结,嘴角露出一丝不怀好意的笑容,问道:“你方才叫我什么?”   她此前有几次在半醒半梦间听闻他这样唤过她,醒来后以为不过是错觉,毕竟他当日兴许是因为觉得每日对她呼来喝去实在是太过生分问过一次她的小字,但结果可想而知,他觉这名肉麻,嫌弃得白眼都快翻上天。她自然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她竟然能从他嘴里听到这个名字。   可方才,她却切切实实地听到他这样唤她,声音低沉,语调却轻柔。   又来了。   这呆子果真也就睡着时能安分一阵子,一醒来便惯例要叫他难堪。   孟璟开始尴尬起来,手不大自在地往那个同心结上探去,想要悄悄解开。   她目光缓缓下移,嗔怒地盯他一眼:“手放下。”   他手一顿,老老实实地拿开手。   她这才满意了,过于臃肿的食指轻轻点上他唇,轻飘飘地道:“再唤一声,我想听听。”   她未拿开手指,孟璟试探着张了几次唇,都难以出口,毕竟他惯常要么就是颐指气使地唤她一声“呆子”,怒时叫她一声名儿,偶有几次这般唤她,还都是在她醉酒或昏睡后,这般清醒面对面时,他还真没这般肉麻地唤过她。   他一时之间实在难以出口,眼神不安分地转了几圈,见她仍殷殷期盼地看着他,似乎今日不达目的决不罢休似的,他犹豫了好一阵子,终是润了润干燥的唇舌,艰难开口:“月儿。”   她手指仍未拿开,虚虚靠在他唇边,这一声带出的温热气息便轻轻打在了她指腹上,一股暖意顺着手指往上,最终传进了心田,变成了一种沁人心脾的甜。   她很轻声地说:“孟璟,咱们要个孩子吧。”   她不用问也清楚,他自然早知道了这消息,但子息这个词,对于镇国公一脉而言,实在是一个隐秘不能提起的伤痛。人说多子多福,但国公府几代下来,多为单传,顶天便也就是兄弟二人,反倒是一早分出去的旁宗远支开枝散叶,百年下来,昭德街上热热闹闹,独国公府高门大户,府内却仍旧空旷冷清。偶尔也会让人禁不住想,市井街坊上所流传的那些传说,诸如杀孽太重以至于子嗣稀少难以存活之类,会不会冥冥之中竟然是真的。   孟璟好一阵子没说话,她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他,故技重施地拽了拽他长袍下摆,拖长了声音撒娇:“好不好嘛?”   孟璟失笑:“有都有了,你叫我怎么说不?”   “这不是还想着像原计划里一样,等事毕以后,由我亲口向你坦白吗?”   她这些时日太过虚乏,以至于脸颊又瘦了一圈,这般笑起来时,梨涡更加明显,孟璟微微看怔,无奈摇头:“你还知道你这叫坦白,之前瞒我的账怎么算?”   他将人重新搂进怀里,习惯性地将下颌靠在她头上,闻着她身上那股淡淡的甘松味,整个人都无端放松下来,慵懒道:“你知道张览的身份么,就敢以命换他。呆子,你这是不把你自个儿当回事,还是不把我当回事?”   她沉默了一小会儿,老实摇头:“不知道。但直觉如果是你,你也肯以命换他的。”   这话没错,她是真聪慧,他还没表露出来什么,她便能猜到这个地步。他无奈地笑笑,在她后腰上戳了戳,没见喊疼,知是当真好得差不多了,心里松下去了些,但还是不依不饶:“这些账,到底怎么算?嗯?”   楚怀婵腮帮子鼓了好一阵子,最后笑道:“还能怎么算?罚你赶紧将事情解决完,好好照顾好我咯。”   “你想得倒挺美。”   “就是想得美啊。”   你能拿我怎么着。   孟璟气笑,刻意冷着声道:“还有力气么?有的话,给我唱支曲儿,便勉强饶过你了。”   他那日在薛敬仪那里听过她醉酒之后随口哼上的几句调子,自此吴侬软语萦绕心头,念念不忘,但后来不管怎么威逼利诱,她却始终不肯再让他饱饱耳福,令他心心念念到了如今。   他原本以为她定然又要毫不犹豫地拒绝,然而她道:“唱支曲儿的力气还是有的,但你老实答话啊。”   这是有得条件可谈了,他低声道:“问吧。”   她正了色,很认真地问:“当日为我入京,其实是因为责任感么?既娶我为妻,便该免我永堕深渊之苦?”   他没关心她是怎么知道他当日改而入京的缘由的,只是问:“重要么?”   他说要试试,便会尽力试试,她肯这般待他,他这样重情重义,自然不忍见她父母族人皆被他牵连,因此弃暗投明。可彼时,令他毅然决然放弃多年筹谋转走一条前路莫测之道的,到底是情意还是责任,她其实,说不大好。   她从前觉得这问题的答案很重要,心里诸多猜想,却不敢问他,只能自个儿百转千回。可等到此刻,仗着伤势终于问出口,他仍如信中所言,一如既往不善言辞,只回她这三个字,她却没来由地轻笑了下,微微往上蹭了蹭,看清他眼底的血丝,缓缓摇头:“不重要。”   她轻声唤:“孟璟。”   他“嗯”了声。   “别这样贬低自己,你很好很好的,好到我时常……”她想起那封信里的字句,心再度揪起来,“不知自己,是否配得上你。”   孟璟缓缓看向她,她却不肯往下说了,只是问:“好像又瘦了很多,这几日合过眼么?”   这话不太难答,他老实道:“方才不还在睡么,你亲眼看见的。”   “除了那会儿呢?”   “哪有人能七日不睡觉的?”他浑不在意地答完话,她腿忽地一屈,踹在了他膝上,只好讪讪接道,“偶尔累极了撑不住,会趴在床沿上眯一会儿。”   楚怀婵望过去,窗外雷鸣电闪依旧骇人,床榻边上却只摆着一个小杌子,他这般养尊处优的人啊,她轻轻叹了口气,目光转回那个同心结上,挑了支古老的祝酒词唱起:“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   “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   软嚅嗓音轻轻绕在他耳边,她伸手环上他的背,反抱住了他:“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作者有话要说:  注:祝酒词为冯延巳的《长命女·春日宴》,目前有很多谱曲唱词的版本,推荐《天下3》的游戏原声,有兴趣可以搜来听听。 第89章   孟璟再陪了楚怀婵三日, 直到三日后, 拆下她手指上的纱布, 见伤口基本都愈合了, 这才算稍微放下了心, 这日午后, 将人哄着小憩了会儿,这才出了北屋, 叫人将张览带到客厅。   他此前对张览并不大客气, 又因连累了楚怀婵的缘故, 下面人自然还是将张览作阶下囚看, 半点不客气地将人押了过来,眼见着要径直将人押跪下了,孟璟眼角一抽,赶紧挥手叫人退下。   等人都退了, 他这才请了张览入座,态度比当日初携楚怀婵回来气势汹汹地要他治伤时要客气上许多, 甚至还特地召人为他奉了新茶。   张览被孟璟的人这等粗暴对待倒也没见生气, 反倒不卑不亢地落座,端起茶杯, 茶盖一揭, 纤秀似松针, 色绿披白毫,芽叶舒展似兰,叶底嫩匀成朵, 竟然是上好的贡茶——四明十二雷。   四明茶啊。   他执杯的手微微颤了下。   孟璟淡淡出声:“暌违多年,殿下如今可还好此茶?”   张览缄默了好一阵子,才笑道:“我本来不大想承认,但实在是好奇世子到底是如何看出来的,所以只好认了。”   “秣马临荒甸,登高览旧都。”孟璟垂眸,看向手中的杯盏,汤清色碧,白毫翻滚,绿雾结顶,敬亭绿雪,这是他从前和眼前之人聚在一块时惯饮的茶,“殿下从前好读陈拾遗,赞其诗风骨峥嵘。靖远多山,殿下登临山之巅,能眺望到京师所在么?”   “世子果然好眼力,可惜这不过是随意拈来的一个简单字罢了,过度解读了啊。”   孟璟并不辩驳,只是一条条地往下列:“你是大夫,那日替内人诊脉时,左手却不大稳,此乃医者大忌,不过寻常病人兴许看不大出来罢了。据当年战报,当年先皇便是因为殿下遇袭,自乱阵脚,因此被敌军侥幸得手。至于伤的是不是左臂,我不确定,猜的。但扶舟同我说,石老先生是因救你而积劳成疾乃至于仙逝的,当年的张钦已经是名千户,若他儿子不会武,自不会上战场,但若非如此,一名千户之子要如何才能伤到令一名神医油尽灯枯?”   “其三,那日我试探你,你虽不会武,但反应迅捷,不像完全不曾习武之人。结合曾负重伤的经历来看,应是因伤被废吧。”   张览没答话,他继续道:“其四,你写字,句尾喜欢点上一点。这么多年了,还是没改过来啊。”   “殿下如今样貌与少时大有不同,但本性难移,况……天家气度,旁人难学。”   “殿下,五年又七月有余了,别来无恙?”   张览饮了口久违的贡茶,他从前最好四明茶,后来一朝变故,此生再与此由贡茶院特贡进宫的清茶无缘,如今久别重逢,竟然从从前闻之清芬的茶里尝出了一股浓烈的涩味,他看了眼杯中白毫,缓缓放下茶盏,道:“多年不喝,如今喝不惯了。”   孟璟默然,良久,他忽然起身,敛衽对张览行了个大礼:“孟氏一族世代忠君卫国,然昔年旧事,家父之过,臣代父,向殿下赔罪。”   张览抬手叫起:“侯爷无过不说,如今……君君臣臣,世子只能对皇叔一人称臣,莫要逾矩才是。”   “殿下甘心只是一辈子在临山远眺京师么?”   张览看着他,嘴角浮起一丝玩味的笑:“皇叔如此待忠良之后,世子心里未必没有怨。我若说不甘心,璟兄……要帮我打回京师去么?”   这亦是一声暌违多年的称呼,能与当朝太子称兄道弟,这在当年,亦是京师里流传甚广的一段传奇,然而如今听来,却早已物是人非。   孟璟尚未起身,缓缓抬眼看向他,沉默良久,没有接话。   他自行续道:“父亲手里有一个陕西行都司,璟兄若肯,手里一个万全都司是最基本的,其余三大都司并二十二京卫,就算皇叔如今强行叫兵部接管了,但纵在陕西,诸事也多由父亲操持,兵部想要彻底取代五军都督府,大抵还需要好几年。如今的形势来看,璟兄未必当真号令不动旧部,皇叔手里却不过就是些京卫而已,五大都司加起来可比一个后军都督府还要厉害了,璟兄愿为我涉险么?”   “况且,你安插在京师的探子,怕是没有一个现今还活着,令尊令堂如今是否尚在人世,你怕也说不清吧。”   “就算各地藩王进京勤王,但谁知又是个什么结局呢,当年便见过一次了,勤王者登奉天殿。就算如今京师生乱,有自个儿这个前车之鉴在,皇叔怕也未必敢召藩王进京。”他低低笑出声,“璟兄,咱们的胜算大得很呐。”   孟璟抿唇不言,良久,再行了个大礼:“殿下所言,臣不敢苟同。当年局面如此,国不可一日无君,今上登极是理所应当,今上的龙椅,又非谋反得来。”   “那世子何必千辛万苦寻到靖远来?忠君不如敬父?”张览嗤笑出声。   见人不答,他笑道:“既然皇叔登极是理所应当,那还跪我作甚,起吧。我可早不是什么太子了,璟兄也早变了个人啊。”   “都非善类,又何必假惺惺?”   孟璟缓缓起身,同他一并坐到了东侧,未敢再坐主座,他端着这杯敬亭绿雪看了许久,终是道:“今上勤政,万民之福,除对昔年之事颇有执念之外,方方面面,并不比先帝差。”   他轻轻叹了口气:“当年唯一错的人其实是先帝。”   张览抬眼看向他,他却不着痕迹地避开了这眼神,淡淡道:“明明鞑靼这些年国力日渐强大,却好大喜功,想将其一举赶尽杀绝,命家父假意节节败退,后御驾亲征以示确到绝境,引得鞑靼大军全数南下,当年先帝……是想将宣府做成一个真正的瓮城,引鞑靼进城好瓮中捉鳖,这才假意败退回城,哪知到清远门下突然遇伏,鞑靼大军连让先帝进城捉鳖的机会也没给。先帝当年带上殿下北征,是想让殿下见证一下此等千秋伟业吧?否则,堂堂天子哪敢冒险带独子出征,况此前败得如此彻底。哪知,却成了如今这般结局。”   张览颔首承认:“世子果真厉害,令尊当年也不敢同你说这些事吧,毕竟圣令必须保密。而世子当年年轻气盛,哪能容得下节节败退这种奇耻大辱,少不得要多生事端,所以父皇才特地下旨将你困在了京师,命无令不得出。如今想来,这算是父皇当年犯的第二个大错,若当年世子在宣府,未必没有反败为胜的可能。”   他极轻地笑了下:“造化弄人,人说父皇待你孟家天恩浩荡,而皇叔则颇不近人情,非要将忠良之后逼上绝路赶尽杀绝。实则,父皇才是造成你孟家如今这般落魄局面的最大黑手,反而皇叔……因仍想用你保京师后门,对你一忍再忍,实算宽仁了。”   “但这些事,令尊当年不敢提,战报不会写,曾缙……皇叔派人盯得紧,你应该至今也没能见到人,到底怎么猜出来的?听说,此前万全那一仗,你照当年的事,做了一个一模一样的局。”   孟璟好一阵子没答话,在脑内又将当年之事细细梳理了一遍。   他沉默得久了,张览只好自行接道:“或者说,世子这些年苦心筹谋,都不敢冒险相信皇叔,为何……如今连自个儿至亲的性命都握在皇叔手里,现下还生死未卜,却突然站在了皇叔这边?”   孟璟啜了口茶,他本不爱饮茶,敬亭绿雪这种名品对他而言,其实也并无太大不同,只是今日这一口茶,尝起来,的确多了股涩味,等这股涩味被强行压了下去,他总算道:“我猜的。当年的战报我看了数千遍,始终不信家父会败成这样,故和珲台吉的那一仗,特地布了相同的局,想试验下是否当真可能败到如此地步,结果证明不会,况当年父亲率的还是精锐。更得了意外之喜,珲台吉亲口告诉我,这和家父当年的计策一模一样,是假意败退,他当年也看出了端倪,但为何看出来了还敢冒险南下追击,这问题我尚不知答案。”   “我此前不知当年之事是否有今上的手笔,自然不敢将身家性命都押在今上身上,只是后来因某些事,不得不冒险赌上一赌,故入了京。然而接管万全都司后,我依然不敢相信今上,况且至亲受制于人,所以也未必没留后手。可和珲台吉这一役后,倒让我觉出,当年之事,其实应该是个更大的局,可惜被人从中作梗破坏掉了。既然如此,今上对我孟家便只是单纯的不信任而已,而非定要灭族,未必不能冒险信上一信。”   “后来来这儿的路上,我思来想去,猜想这只有可能是先皇和家父共同的计谋,可惜下面人应该不知情,我本对张钦没报太大指望,毕竟他当年只是一个卫指挥使,而这等机密顶多后军都督府顶头的几位大将能知,而且看起来今上应该都不知当年隐情,那自然连曾叔都不知晓。既然如此,那甚至可能只有先帝与家父两人知情,却没想到此行居然得了意外之喜,殿下竟然尚存世间,能为我解惑一二。”   张览嗤笑出声:“敢情诈我?我以为你有确凿证据,才敢这般言辞凿凿,居然是猜测。人说小孟将军擅兵不厌诈之道,果然如此。”   “殿下年纪轻轻便深藏不露,想从您这样的人口中探点消息,不使诈不行。”他转头吩咐下人,“去请张钦大人过来。” 第90章   两人同时陷入沉默, 室内静谧, 两盏清茶的芬芳弥漫周遭。   不到一刻钟, 院墙外传来重军行进的声音, 尔后便能从这纷乱的杂声中, 听到士兵包围这方院落后□□点地的声音。   孟璟没忍住笑出声:“张钦对殿下, 也算是尽心了。”   院门开启,张钦见着院内警惕的暗卫, 将腰间佩刀解下抛扔过去, 大步流星地杀进客厅, 见到张览无虞, 心内总算松了口气,这才拱手对孟璟道礼:“犬子叨扰孟世子诸多时日,也该回家了,还望世子行个方便。”   孟璟看他一眼, 低笑出声:“段阔大人,敢称殿下一声‘犬子’, 你也不怕闪了舌头。”   张钦哽住, 听他接道:“从前军中百步穿杨者你若称第二,无人敢称第一, 这么多年了, 段大人还是爱使红弓啊。”   张钦神色讪讪地转头看向张览, 张览微微点头,示意孟璟确已知情,他一时无法, 只得在对面落了座,悠悠叹了声:“孟世子果然胆大,居然敢把关押之所设在我大营附近,我在城中挨家挨户盘查了诸多时日,哪知人原来就在我眼皮底下。”   “胆大方有活路,不然如何能在大人麾下的环伺下,暂且得几日安宁。”   “孟世子倒是好气度,只可惜,您半点不担心老侯爷如今如何?”   “如何了?”   张钦默然一瞬,道:“我上书回禀圣上,说世子夫人重病,暂且无法上路,皇上批复的急函今日方到,说知道人在何处便可,等夫人养好疾再行入京即可,只是勿要耽误太久。”   张览先一步笑出声:“要是皇叔知道你来见的是我,或者说是段阔大人,也不知还会不会有这样的好肚量。”   “皇上未必猜不出一二。”孟璟招手示意把人带下去。   暗卫依旧不客气,将张览双手反剪,大刀压上脖子强行押了下去,张钦气得直拍桌:“孟世子别太过分,以前便罢了,如今既知殿下身份还敢如此,此乃大不敬之罪,杀无赦。”   “你倒是治我一个大不敬试试看。”   张钦噎住,竟然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你若不兵围我这儿,我还准备好好和你谈谈,你既然如此,也怪不得我无礼了。”他淡淡接道,“老实招吧。不用骗我,家父目前无虞,日后则不好说。你若不老实交代,我便拿你儿子换人了,皇上想必很乐意接受这笔交易。”   “混账!”张钦咬牙,沉默良久,终于妥协,问道,“想知道什么?”   “当年的事,知道多少说多少,听高兴了就放人。”   “……都督到底是怎么养出你这么个狂妄玩意儿的!”张钦越想越气不过,口不择言起来,“你还真得好好感谢感谢你夫人,要是殿下因你掺和进来而当真出了什么事,你这辈子都别想从我嘴里撬出一个字!”   他不提这茬还好,一提这话,孟璟猛地将杯盖斜飞出去,径直打在他拍桌上的手上,这一下灌足了十层力道,他手背瞬间红肿一片,猛地再拍了下桌。   孟璟在瓷片的碎裂声中淡淡开口:“你再不说,我要叫他过来跪你了。”   “无知竖子!”   孟璟坦然受了这声骂,既然先太子还在,那段阔知道的事情,自然比他原本预计的要多,张览这人现下看起来不大好对付,但眼前人关心则乱,也算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了,此刻竟然愤怒到连半分涵养也无,则更对他的心思。   果然,张钦气归气,还是老老实实地道:“当年我负责守清远门,都督交代说只有他与先帝可下开城门之令,后都督护先帝回城,至清远门下,遇鞑靼大军突袭,左右翼又被半路截断,没能及时增援,战况惨烈,又因被鞑靼截断退路,先帝无法率军退回城内。后来形势紧急,我只得一面命人死守城门以寻合适时机护先帝退回城内,自个儿则率精兵吊索出城卫君,后来的事世子想必都清楚了,鞑靼来势汹汹,我们援军被截断,先帝战败身死沙场,都督为护先帝被珲台吉一刀斩下马,自此长睡不醒。两大主帅不敌,军心大乱,清远门外变成了活生生的修罗场,被屠杀的是我后军都督府辖下的数十万大军。”   “后来闻援军北上,鞑靼短暂率军退回武定河谷补给,将士们趁机将先帝护送回城,但战场形势混乱,都督所率后卫在此前的混乱之中被迫将其带离了清远门下,“他艰难抿了下唇,“时间紧急,没能及时回城,后来清远门闭,援军北上,鞑靼卷土重来,城外残存将士被弃,生生冻死饿死了不少幸存兄弟,都督也有家难回。”   孟璟默默听着,总算明白了为何当年段阔所率的开平卫损伤不过几百,原来他压根儿未曾开城迎战,可战报上没写这一条。   他屈指敲在几上,淡淡道:“还有呢?”   “就这些了。我当年就是个卫指挥使,我能知道的事情,当年同我官阶差不多的应该都知道,只不过我命大活了下来而已,而其他兄弟多半都没了命。”   孟璟招手召人:“把张览押过来。”   “……混账东西,你还想听什么?”   孟璟看着他,并不出言。   张览被带过来,暗卫的刀鞘毫不留情地抵在他膝盖弯上,迫得他膝盖前倾,若非被控住了双臂,想是一早便跪下了。   张钦眼见着长刀举起即将挥下,咬牙切齿地叹了声:“你也够狠。”   孟璟手指往外动了动,张览又如个提线木偶般被人操纵着消失在了门口,张钦还是气不过,恶言相向:“孟璟,你别太过分,忠君乃臣子本分,就算如今江山易主,但你连最起码的体面与尊严都不给殿下,日后有何颜面去见先帝,先帝当年可那般器重你。”   “死人重要还是活人重要?”他没为自己辩驳,只是淡淡问道。   张钦怔了许久,终是泄了气,缓缓开口:“援军北上之时,京师里边,楚阁老率先拥今上登极,今上登基后迅速派京卫北上,宣府城内俱是今上的人马。当年之事有没有先帝的手笔我至今也不知道,而我机缘巧合之下发现,殿下竟然还有口微弱的气,可江山已经易主,形势大改,我又猜不透今上的心思,不敢拿殿下冒险。情急之下,我也没有办法……”   饱经边塞风霜打磨的大将忽地面露悲恸之色:“毁子面容,杀子献尸。今上开恩,不计我战败之责,特允我假死销军籍,自此解甲归田。”   “节哀。”   “后我秘密携殿下西归故土,途经洛阳,偶遇回家探亲的石老先生,得其救治,勉强续命。”他顿了顿,接道,“石老先生说殿下尚有清醒可能,我当日尚且怀疑此事今上有份,为有朝一日兴许能帮殿下打回京师去,自此隐姓埋名,使了伎俩替了当年暴毙的千户张钦,潜进了右军都督府,后又一步步挣军功,爬到了今天这个位置。”   “隐姓埋名。”孟璟仔细打量了他一眼,“再好的易容法子也难不露馅,能让我如何也看不出端倪的,是削骨换皮之术吧?”   张钦颔首。   “削骨换皮,每逢阴雨天便会痛入骨髓,非到入土,此痛不消。”孟璟神色黯然,“段大人受苦了。”   张钦摇头:“天地君亲师,忠君乃臣子本分。况且……殿下这孩子,生性良善,知恩图报,如今也肯纡尊降贵唤我一声父亲,能得此子,毕生之幸。”   孟璟缄默了许久,终究也没出声。   张钦言辞切切地恳求他:“世子放殿下一条生路吧,勿让殿下再入纷争。殿下当年身负重伤,足足躺了大半年才清醒过来,一身经脉被废,得石老先生倾尽全力救治,也耗了一年有余才能勉强恢复到和常人一般,年纪轻轻遭此飞来横祸,却能以德报怨,同石老先生习医布诊,从未汲汲于权势。东览故都,也不过是缅怀生身父母罢了,世子勿要多想。”   “当年殿下可才十二岁啊,那么大点的孩子,遭了这样的苦。”张钦说着说着,忽地老泪纵横,侧过身去抹了把眼泪。   孟璟依旧沉默,半柱□□夫过去,他才道:“你也觉得陈景元这事蹊跷?”   张钦摇头:“不敢妄言。”   “否则你不会这般求我,若非此事蹊跷,皇上便早知道殿下的存在了,不必怕我将殿下带入皇上视野。”   良久,张钦点头:“确实。陈景元不像受皇命而来。”   孟璟颔首赞同:“皇上若真要杀我,哪用费这么大力气,挟家父家母,我自然乖乖进京受死。”   “但他寻到了靖远,且对殿下打起了主意……段大人,当年你假死之事,还有人知情么?”   张钦怔住:“只有今上。当年形势稳定后,今上亲往宣府收拾残局,我献尸……也是面圣献的。”   “不可能,必然有人知道,只是当日今上尚在宣府,除不得你,叫你脱了身,后又查探不到你去了哪儿。可去年你打的那一仗,可让不少人重新注意到了你。”孟璟垂下眼帘,看着广袖下的那颗青金石,淡淡道,“你既然守清远门,当年哪些人出塞探过敌情你当清楚,把名单列给我,不管官大官小,但凡在后军都督府排得上号的,一个也别放过。”   “世子这是怀疑当年之事有内鬼?”这事监军当有记录,但如今听他发问,想来是怀疑记载有误或是被人动了手脚,张钦迟疑了下,试探问,“且和如今指使陈景元前来刺杀世子的人,是同一位?”   孟璟颔首:“珲台吉亲口承认,他当年遇见过咱们的人。”   张钦神色凛然,凝神思索了许久,极缓慢地列出了一个又一个名字,到最后写满了三页纸。   孟璟接过来,执笔将名单上的已故之人一一划掉,到最后,还剩九人。   他将九人的名字挨个点过,再和当年监军所记载的名单对比了一遍,极轻地笑了下。   张钦问:“有数了?”   他不答反问:“最后一个问题,你既说殿下不汲汲于权势,当年殿下未醒,你如此行事尚可理解,如今……岂非再度假死金蝉脱壳更能护殿下平安?为何还要留在行都司,且战功不断,也不怕早晚有人盯上你么?”   张钦默然,好一阵子,终是道:“殿下的意思。说是你必然不会善罢甘休,我若就此隐遁,此事永无沉冤得雪之日,他还想再为孟家做这最后一件事,以感念侯爷当年忠心护主之情。殿下信你,私底下同我提起你,这么多年了仍称你一声兄长,若方才殿下没同你说实话,逼得你非要用这种法子令我开口,那想必是谨慎起见试探而已,或者单纯和你开个玩笑,你大可不必怀疑他。”   “但人心复杂,殿下信你,我却不放心卸下兵权去找你,兵权在手,再等你自个儿寻来,就算你如今变了,我也还有退路能护得住殿下。若不是要引你来,去年那一仗,倒根本用不着那么打,只是没想到你来得这般晚。”   孟璟淡淡笑了声,的确如此,当初不用俞信衡提醒,他便一早留意到了张钦此人,确实也是因为那一仗的缘故。至于为何要由着俞信衡多嘴,只是想看看此人能不能信,既然不能,又看穿了此事,自然只能除掉,这才有了后来那些事。   如今想来倒觉出了几分世事难料的意味来,当日他刚能下地,张钦便在靖远打了这么一场仗,可先入京贺寿,后莫名其妙被指了门亲,又忙着清算烂账,一拖再拖,最后再度入京,此事便彻底搁置了下来。   他接道:“但你来后,我又突然后悔了,总觉得你还是会将殿下推到风口浪尖上去,所以想迅速将你赶走,故设计引你出了城,好将殿下趁机送走,哪知突然来了个陈景元,又惹出了这么多事端。”   所有一切倒都说得通了,孟璟微微点头,示意到此为止。   张钦仍道:“事已至此,该交代的我也都交代完了,世子能否答应……”   “自然。”孟璟点头,叫人将张览带了过来,淡淡道,“明日我便启程进京了,段大人,山高水阔,日后归隐务必要选个好地方才是。咱们就此别过,此生便勿复相见了。”   尔后,他拱手屈身,对张览再行了个大礼:“此前多有得罪,还望殿下恕罪。”   “无妨。”   “殿下珍重。” 第91章   张览没再说什么, 跟在张钦身后离开, 等二人出得大门, 他起身立到垂花门下, 目送着二人缓缓走远。   扶舟静静立在他身后, 久久地注视着他这个身份尊贵的师弟, 直到这个背影消失不见,终于叹了口气:“主子, 我怎么觉着, 这一趟来靖远, 像做梦似的。”   “是啊。”孟璟亦长长地叹了口气。   他不知为何莫名想起去岁万寿, 他立在奉天殿下,看着龟鹤延年的塑像,还曾喟叹天在奉之下,连天也被压了一头, 哪知今日却终于得知,从前所奉之天, 毁父灭己, 还连累父亲背上一个难以洗刷的莫须有罪名,难以洗清。   他恍然看了眼屋脊后方的将倾之日, 又低首看了眼手中那张被捏到发皱的纸, 细细将其上的九个名字悉数再阅了一遍, 尔后将这张纸生生揉成了碎屑,扬手一洒,金辉之下, 漫天纸屑飞舞,犹如试图振翅起飞却颓然落地的蝶。   他淡淡出声:“陈景元的尸身呢?”   扶舟差点咬到舌头:“鞭鞭鞭尸?”   “不行?”   “行。”扶舟挠了挠脑袋,又道,“好像还真不行。”   “怎么?”   “我扔去喂狗了。”   “……去给我捡回来。”   “……”   “你自个儿去。”   “哦。”   于是日暮以后,扶舟便拖着还没好全的身子去了乱葬岗,提着一盏破碎的灯笼在周遭的阴森鬼气中翻拣尸身,偶和藏匿于乱岗之中瞪大绿眼的野猫野狗对叫两声,把自个儿吓得神神叨叨,总算是在天明时分找到了陈景元那具被啃食得只剩骨架的残破尸身,之所以这样还能认得出来,实在是因为张钦那一箭穿云破雷,径直射穿了头骨。   他把头骨砍下来,拿在手里端详了半天,看见骨头上细密的啮齿痕,“啧”了声后,又骂了声“活该”,这才在心里悠悠地感慨了句,还真是厉害,这支箭,哪怕是孟璟也射不出来,人外有人啊。   他想了想,又将头骨放在一侧,自个儿蹲下身去研究这人的骨架,他实在是好奇得很,这等天下闻名的酷吏到底和常人有何不同,将骨架东翻翻西翻翻,最后甚至还猫到地上,从下往上看了看这人的骨架构造,终究没发现什么,只好跳了起来,拍了拍膝上的土,又一脚将这骨架踹飞,颇觉晦气地道:“也没什么不一样的啊,这心到底是怎么黑成这样的。”   他一脸嫌弃地拎着头骨回去的时候,孟璟正扶着楚怀婵上马车,一转头看见这脑子有病的就这么大喇喇地拎着一个头骨就回来了,那支穿云长箭的尾巴上还猩红一片,不知是陈景元已经干涸的血迹,还是因为段阔本就惯用红弓红箭的缘故。   孟璟气得一脚踢了颗石子往他太阳穴上砸去,扶舟赶紧往后一蹦躲开,但到底还是没能完全避开,生生受了这一击的大半力道,尔后捂着痛处往后避开,满脸委屈。   楚怀婵没忍住笑出声,探手握过孟璟的手,将他拉上了马车,笑道:“你也别一天到晚欺负人家成不成,本来就喜欢往你药里加安神药了,再欺负还得了么?”   孟璟乐出声来。   她却又接道:“再欺负可不要往你药里加点什么痴傻药。”   “楚怀婵,”他脸瞬间黑下去,如今又不敢对她动粗,只好将她扔上柔软成棉花堆的榻,尔后忿忿地坐到侧面,拿没什么用的话恐吓她,“你再说一句试试。”   “加点也没什么吧,反正不加也挺傻的。”   “……”   他被噎住,自个儿生了会儿闷气,最后还是毫无气节地坐回榻沿,将她身子往上托了托,好让她靠得舒服些。   “能坐得住么?”   “能啊。”她将双手递给他,上面留着淡淡的瘢痕,但张览的药有奇效,这般短的时日竟然就能愈合到这等地步,她很欢快地道,“我觉着你最近快将我喂得满身都是肉了,这么大一堆肉,躺哪儿不都一样啊。”   孟璟失笑:“你都哪儿学的这么糙的话?”   “我以前陪外祖去乡下庄子暂住过一段时日。”她很开心地道,“外祖说要带我去看瀑布,所以带我去的。那里其实也很好玩的,佃农们下地种田,妇人们则忙完杂活便无事可做,只好圈在一处打牌便说些趣事打发时间。”   她笑眯眯地道:“我为了日后回家好赢几位表哥的钱,悄悄躲在后头看她们打牌,也听来了不少话呢。”   “还有更糙的,你要不要听听?”   她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唇也抿成了一条线,微微露出来的下唇边缘上口脂莹润,光让人看着……就很有食欲。   他趁她洋洋自得笑得正欢的时刻,拿过她放在一旁的手帕,用那朵玉兰将她唇上的口脂一一擦净。   楚怀婵茫然睁眼,笑容凝滞在脸上:“你干什么?很丑?”   他忽然吻了下来。   她极轻地眨了下眼,他便吻得深了一些。   “不丑,但我想尝尝,”他低声笑起来,“你本来的味道。”   -   为照顾重伤初愈的楚怀婵,这次比来时的脚程还要慢些,抵达京师时已经九月初。   马车停在浑河边上,孟璟束起帷幔,看了眼对岸的翠微观,观外的水杉树开始黄叶,令整个道观外缘披了一层金。   他怔怔看了好一阵,楚怀婵凑过来,将脸往小窗上一堆,噘了噘嘴,不大高兴地道:“怎么走了这么久啊?”   孟璟哽了下,也不知是为了照顾谁,孕中的女人脾气有多阴晴不定他这一路上算是见识了个彻底,一句奚落想要出口之前,已经想象到自个儿一会儿的悲惨遭遇了,为保命只好先一步咽了回去,转而问道:“怕吗呆子?”   “怕什么?”   “浑河这名儿起得好啊,京师可不就是一滩浑水,进了这道门,若皇上不留情,咱们可就出不来了。”   “没事的啊。”她凑过去揽住他腰,将脑袋枕在他背上,柔声道,“你之前能出来两次,这次也一定可以平安的。”   他转头去看她,她轻声笑起来:“我信你啊。”   他摸了摸她脑袋,想说句什么,还没来得及出口,扶舟忽然唤他,他只好探出身去,便见着了马车前头立着的张览。   他微微怔了下,下了马车,张览先一步同他道礼:“总该为侯爷尽份心,劳世子给我个机会。”   孟璟摇头:“这地方你不该来。”   “没有什么该不该来的,皇叔不缺手腕,但本性仁厚,未必会杀我不说。”他极轻地笑了下,“就算当真要杀我,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楚怀婵忽地从窗口探出脑袋来,轻声道:“我当日问你想不想活命,你可不是这么告诉我的。”   他同她见礼:“夫人说得是,当日是稀里糊涂丢命,自然不愿。但今日之事,人之一生,总该有些事,愿为之而粉身碎骨浑不怕。”   楚怀婵冲他微微笑了下,没再说什么,不再插手他们的事,将脖子缩了回去。   孟璟问:“你冒险入京,那张大人呢?”   “父亲比之侯爷如何?一生为国杀敌,赤胆忠心,当年便为我丢掉了一个开平卫指挥使的身份,如今还要他为我再丢掉一个行都指挥使的身份么?”他轻轻笑了下,“已和父亲开诚布公地谈过,父亲请我给世子带一句话,说之前多有不敬,然后军都督府辖下,皆不敢忘昔年侯爷之教诲,周懋青能幡然醒悟居庸关死战,他亦不会在此关头为保命而抽身而去。自此,北境全线,西段他守,东段火力更重的部分,则靠世子了。”   “还说什么了?”   张览神色间忽地浮起一阵怅惘,尔后道:“此生,卫国戍边之责,直至提不动刀方休。”   孟璟缄默了一阵,终是点了点头,道:“那走吧。”   再为他备辆马车就很扎眼了,张览倒也不计较,自个儿在马车前头落了座,和扶舟坐在了一块儿,马车经盘查入城门,缓缓往西平侯府驶去,他在马蹄达达声中发问:“师兄,上次走得匆忙,没来得及问你,你的安神药调好了吗?”   扶舟仰头望了下天,层霞尽染,色作金黄,和那死老头最爱吃的炸鸡腿颜色倒差不多,他忽地将马鞭一扬,凌空惊起一声鞭响,摆手道:“不调了,老头都没了,还帮他调什么安神药。”   张览默然,自古医者难自医,石远山当年收下扶舟的时候,身子虽然看起来还算健朗,实则却已隐隐有了颓症,常在服药,夜里又睡不大安稳,第二日时常头疼难忍,但安神药多和其他药物相冲,扶舟从多少通点药理之后便开始想着为他调一剂可以共服而不影响其他药效的安神药,哪知药还没调出来,师父却突然冥冥中觉得身子不大行了,怕他这位当年尚且年少的师兄接受不了,便说要去游览山河,说了些重话将人甩掉,自个儿隐居山林数年,好不容易调养得差不离了,这才回乡探亲,哪知又遇上了他这个累赘,耗尽心血,倾囊相授,尔后油尽灯枯。   他同扶舟一并仰头望上去,忽地轻轻叹了口气:“师父走时,手里抓着一把柏子仁。”   扶舟怔住,他当年为老头调的第一剂安神药便是柏子仁,他那时初通医理,这等药实在太过简单,根本不能入老头的眼,但老头还是边捋胡子边喝完了,还赞许有加。   “师父没有忘记你,更没有觉得你不成器。他走时抓着那把柏子仁,我连他手掌都没能打开,最后只得这样一并葬了。”张览声音渐渐低下去,“当年,他遇上重伤的我时,其实正是刚下山回家探完亲,听闻了侯爷的事情,要去宣府看你的。”   “别骗我了。”扶舟浑不在意地摆摆手,“老头之前便日日说我是块朽木,走时更是说这辈子都不想见到我了,我跟着他追了百里地他都不肯回头,哪有这么好心会回来看我?”   他说着说着,忽地侧头,将眼角在肩上蹭了蹭。   张览看过去,又装作没看到的样子,向前看去,淡淡道:“师兄,我之前受过伤,留了些顽症,这些年也总是睡不好,第二日便头疼得紧,你这些年的方子还有留存吗?能给我试试么?”   扶舟侧头看他,不满地道:“死老头走都走了,还给我留个累赘。”   张览失笑,没再说话。   等车马停在西平侯府角门前时,他忽地听到一旁传来一个志气高昂的声音:“交给我了,我肯定能调出来。连死老头都没辙的东西,我若成了,看他怎么再说我是朽木。”   他重重地点了下头:“有劳师兄。” 第92章   等楚怀婵由孟璟扶着从车上下来的时候, 赵氏已经候在了角门门口, 远远见着她的孕肚, 拿手帕掩面缓缓笑了起来。   孟珣更是直接奔了过来, 边跑边道:“嫂子你怎么长这么胖啊?都吃什么了, 也给我尝尝。”   楚怀婵眼角抽了下, 挤出个假笑,将孟璟手甩开, 冷冷道:“问你哥去。”   她是真生气, 孟璟这两个多月不知使了什么法子, 明明她胃口也不见变大, 还日日在路上舟车劳顿,居然还是不受控制地一点点长胖,到如今连腰身都快看不出来了,从前还可称上一句纤瘦, 如今却只能以圆润相称了。   他从前一把便可握住的纤腰如今已粗得她不忍直视,偏这混账偶尔夜间还故意使坏, 拿手去卡她的腰, 故作诧异地发问:“怎么越发握不住了?”   她被他气了好几次后,如今只要一提这事便怒气上头, 半点不肯给他面子, 眼下被一小孩径直戳穿, 更是气得半死不活,径直扔下他往里走去。赵氏立在门口,笑意盈盈地看着她, 等她近前,挽过她手一并往里走,笑道:“总算是等到这一天了。”   “劳母亲为我俩操心了。”   赵氏拍了拍她手背,边笑边道:“咱们怀婵丫头真是越看越好,那小子,”她摇头,“怎么看都还是配不上你。”   楚怀婵“唉”了声,痛心道:“人不说嫁狗随狗么,没办法的事,母亲别在意,我都认了。”   刚跟上来的孟璟脚步一顿,默默拽着孟珣往后退了几步,等听不清前面俩人的声音了,这才问了他几句功课,哪知孟珣半点摸不着头脑地看他:“哥你今日吃错药了?”   “……你再说一遍。”   “你以前从不问我功课的,你也跟着嫂子乱吃东西了?”   这小屁孩不打是不行了。   三欺一。   孟璟回到侯府的第一日,在全程黑脸中度过。   晚间,等楚怀婵睡下,他去西平侯那里转了一圈。   夜风四起,庭院里的老槐树枯叶翩翩飞舞,落到青石板地面上,惊起窸窸窣窣的声响。   他长久地立在榻前,静静注视着眼前这位已经多年未曾开口同他讲过一句话的严父,忽地想起些旧事来,譬如当年他第一日去先生那里听课,颇觉新鲜,晚间竟觉得有趣多摸了会儿书,父亲在膳桌上难得夸奖了他一句,后来习武,父亲日日下值,得闲便亲自教他各式刀法,他第一次以刀劈石的那一日,父亲将他搂过肩头,纵他骑了一回大马,那时母亲便站在那株槐树下,举起手帕遥遥冲他们示意,笑意盈盈。   这样的待遇,他这一生,只享受过这么一次,因稀为贵,一直记到了如今,连细节也不曾忘记分毫。譬如那时正是如今这般时节,槐树枯叶,地上铺了厚厚一层,譬如那日父亲腰间配的是一枚花草纹的祥瑞圆玉佩,他高兴过了头,一不小心将其摔了,父亲却没责骂他,反而赠了他一枚玉,说君子无故,玉不去身,男儿当佩玉。   他敛衽跪地,叩首行大礼,缓缓道:“儿子不孝,一拖五年,累您受辱,望父亲恕罪。今夜,一切终该结束了。”   他起身,缓缓抚过腰间那枚配了十来年的玉佩,左手习惯性地转着念珠,后停在那颗青金石上,不再继续。   他出得门来,独身一人往西去,扶舟已候了许久,见他动身,赶紧跟了上去。   走出去三四里地,忽有人拦住他的路,他按上腰间佩剑,那人却道:“世子稍安勿躁,小的不是来找死的,只是来为您引路。”   孟璟看向他,他道:“您现下想见谁,我便引您去见谁。”   他说完便转身往回走,丝毫不怕孟璟背后下杀手,孟璟迟疑了下,迅疾跟了上去,尔后便被引进了一处破败院落。   院落很深,主人并不在客厅会客,反引他向最里间去,等孟璟脚踏进月洞门后,引路之人忽地低低一笑:“孟世子胆大到这般便敢来,也不怕有埋伏么?”   扶舟登时拔剑出鞘,背朝孟璟,护住了他背后。   孟璟却没什么过激反应,只是将眼神凝在了北屋门口的那个背影上。   暌违多年,肩背尚且同样宽广,幞头未能完全罩住的发却已显了白。   他看着檐下灯笼柔和的光投在他身上,在窗纸上映下了一个过长的投影,淡淡唤了声:“曾叔。”   曾缙转头看他,目光落在他紧握在剑柄上的手上,一双过瘦且苍白的手,然后这双手可以爆发出的力道,他见识过多次了,他笑出声来:“多年不见,不用一见面就急着取我性命,我有话同你说。”   “过来。”他轻声开口,一如当年,生父严厉,这位异性叔父却宽厚。   孟璟迟疑了下,缓缓松开手,跟着他走进室内,室内掌了数十盏灯,明如白昼,他一眼望去,望到墙壁上那幅巨大的舆图,便再也挪不开眼。以京师为南端,北经宣府,及至嵘阳,中间标了几个点,曾缙缓缓开口:“你既然已经见过段阔和殿下,想必已经知道真相了。”   “先帝和都督撤至清远门下,原本该来增援的左右翼,诸如周懋青和我,被意外截断,致无法成合围之势,最终不敌,被全数出动的鞑靼大军当场屠杀。这事,是我做的。”他无奈地笑笑,“那日都督派我出去查探敌情,偶遇前来布防的珲台吉,同他做了笔交易,将左右翼日后可能的埋伏位置告诉了他。”   “他给了你什么好处?”   “告诉了我他们最后一击到底预备出动多少人马。”   “多少?”   “全数出动,七十万。”   这和当年战报记载无误,孟璟抬眼看向他,他接道:“我回到关塞,回禀都督的,是四十万。”   将尽少了半数,难怪实力如此悬殊,当年却未调增援便开了战,更难怪,珲台吉明知是假败却敢南下追击,原来当真有内鬼。   只是这内鬼……竟然是他从未怀疑过的人。   孟璟猛地握住剑柄,最后却又缓缓松开:“珲台吉凭什么信你?他不算蠢。”   “汲汲于权势之人,同类之间,不会辨错的,无第三人知道的交易,他怎么可能错过。”   “曾叔,家父可待你不薄。”   “可都督在一日,我便只有永远为副一日。”曾缙忽地双眼通红,可不过一瞬,这目光便又黯淡了下来,“你以为我不知都督待我不薄么,战事一旦开打我便后悔了,可我能怎么办,我本只想要都督大败被贬,可事情居然发展到了如此地步,败便是败了,连先帝都没了,更别说其他了,我只能趁乱将可能知情的兄弟一一灭口,然后装作侥幸存活,后来珲台吉按照约定卖了我一个立功的机会,我便这么替了都督的位置,一直到今日。”   “当年我主动请缨让都督派我出去做右翼,因按原计划假意配合被珲台吉截断,没能亲眼见到清远门下那场大屠杀,可我这些年没能睡过一个安稳觉,当年的兄弟们,一个二个地到我耳边哭我害死了他们,个个目眦欲裂,日夜嚎哭,永不停歇。”   孟璟讽刺地笑了声:“罪有应得。”   “的确是罪有应得,数十万兄弟的命啊。”曾缙叹了口气,“可孟家未被治罪满门抄斩是我率众求下的,当年后军都督府里不知情的幸存兄弟这些年能安然活到如今,是我拼了命保下的,甚至你能安然活到今日,功劳亦有我一份……”   孟璟冷冷打断了他:“如此便够悔过了么?”   “曾叔,如果那个人是你之外的任何人,都督都会派人再次出塞去求证,独独是你。”他无奈地笑了笑,“午门三日夜长跪,经了这么些事,我连自个儿二叔都不肯再相信分毫,却从没有怀疑过你一日。”   他极轻地叹了口气:“曾叔,为何是你啊?”   “大概,鬼迷心窍吧。”   “曾叔,趁乱杀掉所有知情兄弟,独独因为皇上的缘故,灭不了一个段阔的口,这是这件事里,你唯一的失策之处吧?”   曾缙颔首。   “当日俞信衡告诉我张钦就是段阔的消息,是你授意的?”   “是。宣府是你的地盘,我的人过去连半日都活不过,拿你半点办法都没有,若引你到靖远,机会自然大得多,否则我知道这事之后,不会冒险将张钦的命留到现在。”   “但你没想到先太子也还活着,当日张钦设计我,陈景元分明是因为张钦自乱阵脚才发现了殿下的存在,否则他一早便到了靖远,根本不需要等到我出现才对殿下下杀手。”   曾缙没否认,只是叹道:“确实没料到。我若早知道,自然将这消息报给皇上了,用不着我出马,皇上非无铁腕,断不会再给段阔和先太子一个开口的机会,你今日也找不到我头上来。”   孟璟没忍住轻笑了下:“曾叔说自个儿当年便后悔了,可悔过也只是在这把左都督交椅能坐稳的前提之下吧?没危及到你的时候,你肯率众求情保下一个再无醒来希望的家父,也肯保我,还肯这么多年都不揭穿我散布的障眼法,让皇上都以为家父确实偶尔还会醒来。可一旦危及到你了,你便立刻要杀我,甚至连一个女人都不肯放过。”   曾缙未辩驳,他继续问道:“陈景元是你什么人?”   见他不出声,他缓缓笑起来:“他当日对我说,他这趟到靖远,便没想过还能活着离开。”   曾缙长久地沉默下去,最后微微闭上了眼。   当日孟璟消失不见的事闹得人尽皆知,他立刻便怀疑是去了靖远,那日同陈景元说起后,陈景元便请命叫皇帝派他去了个远差,尔后半途改道去了靖远,等着孟璟到来好将其截杀在靖远,甚至因为如果张钦出事,孟璟必然会有所警觉,还特地将张钦的命留到之后一并取,哪知最后却落得这个结果。   对上孟璟,谁也不敢称有十成把握,那日他私下送陈景元走的时候,正是五月中。   城外驿站破败,孤灯一盏悬在头顶,陈景元便在这昏暗灯光之下,对他说:“我这一生,弑父杀母,掌管诏狱,上斩忠良,下除弱小,作恶多端,但此生……唯一不曾害过的,便是你,义兄。”   孟璟招手召了扶舟,将一路拎过来的匣子扔至桌上。   曾缙伸出去开盖的手都在颤,等盒子打开,一支穿云长箭先一步落入眼帘,尔后陈景元被完全贯穿的头骨便横在了眼前,十几盏灯光照耀下,其上密密麻麻的啮齿痕亦清晰可辨。   他猛地将盒子掩下,缓缓合下眼帘,脑海里挥之不去的,是幼年时的景象。   小镇破败,各家家长里短不是秘辛,说来可笑,陈景元出生时天降恶兆,自小被视作不祥之人,从小不被父母所喜,纵抢着干苦活绝无怨言,仍日日被责打苛待,没吃过一顿饱饭。后有一日,其父拿烧火棍将人往死里揍,其母在旁恶言相向,他忽地兽性爆发,提刀弑父,其母受惊,拔腿往街上逃命,当年尚小的陈景元提刀追至,连砍九刀,终于将人活活砍死。   事发时是夜里,宵禁后定时巡逻的官兵发现报官时,陈景元已经跑出去很远,途中遇到因家变而连夜押镖的他,他幼时家境尚可,父亲请过武师教他练武,他虽听过些关于这孩子的传闻,但到底没有放在心上,只是偶尔觉得他可怜时,施舍过他几顿好饭菜。   哪知仅因如此,陈景元却下意识地向他求助,他本不大想管闲事,但一见着那双惊慌失措的眼睛,不知怎地动了恻隐之心,又思及父母已亡,无人可累,大着胆子救下了他。自此两人相依为命,可惜天降大灾,后遇大水,两人失散。   再相见……已是二十年后,他因西平侯战败得晋后军左都督,而陈景元则因今上登极掌管诏狱入朝。   两人重逢的第一日,陈景元私底下来找他,对他交代了当年之事,说是大水之后也曾四处寻他,听闻当日某员外见着靠浮木续命的他,非但未救人,反将这事拿出来吹嘘,道这等卑贱之人,就该多死一些。他一气之下,怒杀员外全家二十七口人,后东躲西藏逃到了今上封地,今上因其狠厉,为他赐名,允他为近卫,后机缘巧合今上登极,才有了二人重逢的机会。   他交代完当年之事后,再无留恋,迅疾转身而去,此后五年半,同他不曾有任何往来。   直到那日孟璟失踪,他因心不在焉在大朝上出了岔子,被陈景元看出了端倪,当夜,他便夜潜而来,逼问出了真相,后便决定替他去料理这事。   那夜大雨滂沱,陈景元立在雨中,冠发尽湿,红着眼冲他道:“义兄,此事你出面不大方便,但你放心,小事一桩,单打独斗我虽敌不过那小子,但率精锐杀过去,他在靖远也是孤家寡人一个,不必担心。”   哪知,他去到靖远,对孟璟说的却是:“我今日既然来了,便没想过还能活着走出靖远。”   他将匣子打开,再度看了眼这连死后都没能得安宁的头骨,忽地悲从中来。   幼时相依为命七年,人说七年便是一个轮回,兜兜转转,他当年救他一命,如今,他终于把这条命还给了他。   曾缙缓缓阖上盖子,道:“自我截到张钦的奏报,说是你夫人抱恙暂且不得成行,便知他败了,那一刻……我好像总算明白了,我错得彻底。”   他醉心于权势的执念,不过是因为,若有权势,当年便能庇佑自个儿的义弟,不必东躲西藏,乃至于发大水时,人不在身侧,想护也不得护,久而久之,这事便成了他心底的一根刺,乃至于当日鬼迷心窍犯下滔天大错,此乃其一。   后遇贵人,得西平侯亲手提拔一路高升,却负伯乐信任,后得眼前之人亲近,又负其多年情分,最后,甚至还利用了幼时兄弟对他的情意,让他前往靖远替自个儿除掉一个明知不好解决的人,此乃其二。   他从怀中掏出一份捂得发烫的奏本递给孟璟:“等你入京的这两月,我翻来覆去地将这奏本的每一句措辞都精修过,总算是将当年之事解释清楚了,段阔和先太子的事则隐瞒不报。我这等不断利用他人真心的人,不值得你脏手,奏本天明时分便会直接递进华盖殿,我……自然也任皇上发落。”   孟璟淡淡觑他一眼,握在剑柄上的手终是放下,接过来一字一句地阅过,尔后淡淡道:“曾叔,我还肯这么唤你一声,是因为你从前酒后吐真言,说你一生不娶,我便是你唯一的晚辈,你将所有能拿得出手的宝贝都给了我。”   “可曾叔……你也毁了所有,我为之骄傲的东西。” 第93章 终章   夜里忽地淅淅沥沥下起雨, 秋雨带起一阵寒凉, 连灯盏也被从斜飞入窗的雨水浇灭了好几盏, 室内陡然暗下去不少。   曾缙沉默了许久, 终是道:“我这辈子, 少逢家变, 父母俱去,自此真心待我之人唯你们三个, 我却都一一辜负了。”   他手抚过那个孤零零的匣子, 笑里带几分苍凉的意味:“但他, 身负酷吏之名, 实则却最是重情重义。此前他其实对你尚有几分惺惺相惜之感,虽对你有几次不利,但也是皇命不得不从,最后这一次, 也是为了我。”   “谢你,还肯带他回来见我。”   孟璟没出声, 转身迈入夜雨, 屋内灯盏的光映得雨幕也生出了几分斑斓之色,将他的背影衬得越发瘦削。   整整五年又十月, 这双腿终究没能好完全, 纵然勉强运气强行护着右腿, 但下脚终归是轻一脚重一脚,溅起些许污水沾上长袍,惹得一身瓦松绿都变成了石青, 整个人显得更加黯淡,近乎要溶进暗夜里去。   曾缙对着这个背影,低低叹了口气。   都这般了,他还肯如此相待。   若论重情重义,他此生阅人无数,独眼前之人称第一。   孟璟回到府上,见楚怀婵裹着一身出炉银的披风立在廊下等他,微怔了下,赶紧将配剑解下扔给扶舟,这才走上前去。   他走到近前,忽地顿住了脚步。   前襟处的那朵暮色睡莲将阖未阖,檐外秋雨淅沥,而她望过来的眼神里,温柔万顷。   他试探问:“刚醒?”   “好一阵了。”   如此他便无法装作无事,又不知该如何解释,沉默了好一阵子。   她却也不追问,只是转问道:“都搞定了?”   他迟疑了好一阵子,才轻轻点了下头。   她握过他手往里走去,轻声道:“那便好,总算能见你真正睡个好觉了。”   夜雨嘀嗒,同衾而眠,他将手枕在她小腹上,不一会子便沉沉地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得极久,以至于他尚在睡梦中时,张览便进了宫。   皇帝勤政,五更即起,先是被曾缙这一道奏本给气了个郁结于胸,后又闻长公主求见,皱着眉头传了人觐见,等闻脚步声入内,他皱了皱眉头:“有事?来得这般早?”   无人应声,他这才微微抬眼看向下首,便看见了独自一人立在阶下的张览。   他怔了好一阵子,也没辨清眼前之人是谁,心中肝火隐隐烧着,正要问罪,张览忽地出声:“皇叔,一别数年,可还安泰?”   皇帝搭在曾缙那道奏本上的手不自觉地握紧,竟将一角生生捏碎。   两相对峙良久,张览缓缓敛衽跪了下去:“叩见皇上。”   能唤他一声“皇叔”的这个年纪的人实在是不多,皇帝抬手召了锦衣卫,堂上官身材魁梧,飞鱼服光彩纷呈,往一旁一站,气势却未能压住着一身素净道袍的张览。   皇帝未叫起,张览将整个身子伏低,缓缓道:“皇叔放心,我今日复归京师,无不轨之谋,否则不必先找长公主引见。我……是为西平侯的事情而来的。”   手中的奏本发烫,皇帝垂眸看了眼,总算平复了下来,冷声问道:“孟璟去靖远,是去见的你?”   “是。”他淡淡应下,“生父蒙冤,皇叔对他又并不全信,身在此境地,不行险棋,不为出格事,实在难以自处。世子年纪轻轻,却为国为朝立下不少汗马功劳,还望皇叔多多宽宥。”   “蒙冤?”皇帝咂摸着这个词,好半晌,终是道,“且说来听听。”   “曾缙既然招了,皇叔自然知道清远门外那场惨败非西平侯之责。”张览顿了下,艰难吐出下一句话,“然曾缙不知,此前的几场大败也不过是引敌南下的障眼法,并非西平侯不敌。而幕后元凶,实乃先帝。”   皇帝怔住,尔后沉默着看向他,他将昔年旧事一一吐露,等他说完,室内彻底安静,许久,皇帝道:“可有半分作假?”   “绝无虚言。”张览缓缓叩首,“劳皇叔为西平侯洗冤,我愿以身代父,向天下百姓谢罪。”   皇帝缄默许久,道:“孟璟他的性子,不大可能主动带你入京。你来,还别有所图?”   “世子的确不肯,但我如今有几分医术傍身,以为侯爷诊治为由,诳得他信了我。”   “医术?”皇帝将手中的奏本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道,“你本不必来。”   “洗冤不能只洗一半。”   “就算当真如你所说,西平侯也非无过。”   “西平侯未阻先帝此等谋划,乃是因为若非奸人从中作梗,此计可行。就算治罪,也无非是失察被小人蒙蔽之过,但绝非莫须有的通敌之名。孟氏世代忠良,皇上当有所断。”   皇帝静静看向下首恭谨伏地之人,许久,他道:“孟璟这些年,也绝非完全清白。”   张览没反驳。   好一阵子过后,皇帝道:“你既然还活着,张钦……”他顿了顿,道,“这几年也实在是战功赫赫。”   他递了个眼神给一旁的锦衣卫,锦衣卫蹲身为张览上镣,锁链哗啦声响中,张览再度叩首:“我乃陕西行都司指挥使张钦之子,此番入京,乃受皇上广召民间大夫入太医院供职之令而来。”   他垂眸看了眼腕上的锁链,淡淡道:“然方来便在诊治时冒犯了长公主,皇上责罚,理所应当,不敢有半句怨言。”   皇帝没忍住笑了声,顺着这个台阶下,道:“能让孟璟冒险带你回来,想来这些年本事不错,太医院好生待着,西平侯的伤,也可尽份力。”   张览叩首谢恩。   他接道:“张钦在边地也好,你在朕手里,两相掣肘,但凡一方有所异动,下场,你自己明白。”   “是。”   他应完这声,便被锦衣卫强行拖了下去,皇帝的声音从背后远远传来:“怨朕么?”   “我在此位,会比皇叔更狠。”锁链颇沉,他缓慢转身,道,“谢皇叔不杀之恩。”   人方被带了下去,孟璟已紧接着追了过来,皇帝摁了摁太阳穴,道:“让跪着。”   他自个儿摆驾到了云台,思量了许久,最后将这方与前朝三大殿相比实在不算宽敞的空间里里外外打量了个遍,忆起他在此处同孟璟的两次会面,头一次处处试探,后一回半分不留情面,如今忆起,恍如隔世。   午时过后,他召了楚见濡并太史令入宫,等将当年史书批注纠正完毕,这才召了孟璟觐见。   孟璟入殿,皇帝仍在翻看那本墨迹尚未全干的新史,见他进来,漫不经心地看他一眼,跪了大半日,除了腿上旧疾,倒也不见什么别的不适,于是笑道:“身子好了些?”   孟璟行完礼,不卑不亢地回道:“之前不过是劳皇上一杯毒酒所赐罢了。”   可够敢说的,皇帝自个儿乐了会儿,又凛了神色,道:“去靖远见的谁?”   “先太子,皇上想必已经见过了。”   “这次还算老实。”皇帝将手中书册扔给他,“这大半日的罚跪,就算是不把朕放在眼里处处出格的惩戒了。”   他接过来一一阅过,知是张览说尽了实话,一时之间说不出来心底是何滋味。   先帝一生英明,民间声望极高,当日战败身死,天下臣民自发缟素。当年之事,主责虽在曾缙,但若非先帝想建千秋伟业青史留名,也不至于到如此地步。如今他的儿子,却将这样难堪的事实,血淋淋地撕碎了摆在世人眼前。   扪心自问,若是他,他兴许真做不到。   他沉默得久了,皇帝嘴角浮起一丝玩味的笑:“上次在此地召见你,你尚为阶下囚,也有与朕谈条件的底气,要朕为西平侯洗冤。怎么,如今却不满意了?”   “倒也不是。”他心中仍不是滋味,只答了这么几个字。   答得比他问的都短,皇帝失笑:“通敌之名也就朝野里边暗传,天下百姓不过以为侯爷就是不敌战败罢了,你却也执念了这么多年,有必要吗?”   “朝中数千张嘴,终有一日会变成悠悠众口。”他顿了顿,道,“再说了,若不当真洗冤,皇上心底那根刺能当真拔掉吗?日后稍不注意,孟氏一族仍是飞灰湮灭之结局。”   “此事不会广发布告,毕竟皇兄昔年有过。你父亲当年也非完全无过,更不会为其多行他事,嘉奖则更是想都不要想。但这本‘旧史’,列入官吏考核晋升标准。”皇帝看向他,缓缓问道,“够了吗?”   孟璟缓缓叩首:“谢皇上恩典。”   “曾缙的职你没资格替,但朕可以答应,你在一日,万全都指挥使和战时总兵官的位置便一日是你的。”   孟璟没出声,一个万全打打鞑靼前线大军尚可,若遇当年之战,无异于送死。   但皇帝接道:“平时只给你一个万全,但朕允你接过你父亲的重任与特权,总兵官战时同掌镇朔将军印和王命旗牌,可号令后军都督府辖下所有卫所。胆敢不听号令者,任你处置,如朕亲临。”   孟璟微怔,顾不得礼数,抬眼看向他,皇帝讽刺地笑笑:“但令尊令堂,朕依旧不会放人,还是留在京师好好享乐为佳。”   “皇上三思。”   “民间有名医张览入太医院供职,或许可为侯爷伤势尽份心。”   孟璟沉默良久,终是叩首行大礼:“谢皇上宽宥。先帝泉下有知,想必会很欣慰,当年入主奉天殿的是皇上。”   皇帝嗤笑了声:“朕不需要他首肯。”   “滚。”   -   孟璟出宫回府时,见府外的金吾卫已全数撤走,一时之间竟觉恍然如梦,恍惚间进门,路过孟珣院子的时候,忽听里边有读书声,鬼使神差地抬脚迈了进去,便见到了一身绯红,楚见濡在书桌前为孟珣讲《大学章句》,等他耐心讲解完了,孟珣便摇头晃脑地念了句:“邦畿千里,维民所止。”   这专注样惹得他没忍住轻笑了下,楚见濡便这么看了过来。   孟珣噤声跟着看过来,心下紧张起来,就怕孟璟又发病问他功课,赶紧往外溜,刚跑到门口,便被孟璟揪着领子提了起来:“你倒舒服得很,得大儒授课还敢偷懒。”   “什么大儒?”孟珣挠了挠脑袋。   到底年纪小,他只知楚见濡如今在朝中权势颇大,但不知其满腹经纶德高望重,只知其经常在书院放课之后溜过来单独教他念书,却不知这段时间,对于这等重臣而言有多宝贵。   孺子不可教也,孟璟松开他,将人往地上一扔,孟珣无缘无故被摔了个狗吃屎,气得狠狠拽了他长袍一把就往外跑,惹得一旁的楚见濡没忍住朗笑出声。   但等人走了,他脸上的笑意便自然而然地消退了,许久,才解释道:“今日是来给月儿带好消息的,平素不敢踏进侯府大门做客。”   “旧史乃我新批,措辞还满意么?”   孟璟颔首,拱手道礼:“有劳岳丈大人。”   楚见濡怔愣了下,才摆手道:“从前多有得罪……”   “往事过便过了,妻父亦为父。”   他说完这话,行礼告退,出门时把生着闷气却又不敢当真跑掉的孟珣揪过往里边儿一扔:“读书去。”   孟珣“哦”了声,朝他做了个鬼脸,尔后哒哒地跑了进去,不多时,里边再度传来了读书声。   他这才往回走,等路过水榭旁时,远远闻得一阵笑声,赵氏和楚夫人两亲家正聚在一块儿说着闲话,两位命妇亲自操持着做起了绣活,全是为初生子备的贴身之物。   新生命总是能更轻易地令过往种种不快烟消云散,令人觉得世间总是充满希望。   楚怀婵则挺着还不算太明显的肚子立在一旁,看着两位长辈灵巧运针,尔后双手搭在楚夫人肩上,冲她耳语了句什么,楚夫人转头看她,面上的欣喜之色掩也掩不住。楚怀婵却好似不大好意思了,转身往外走,路过曲径旁时,探手折了一枝木槿。   金秋之日,有女颜如舜华。   她将木槿放在鼻尖闻了许久,又想起一事,于是转身回去同赵氏搭话:“有件事得求求母亲。”   赵氏侧头看她,面带疑惑:“一家人什么求不求的,说吧。”   “敛秋这丫头跟在府上这么多年,年纪也不小了,您看看?”   赵氏笑起来:“这丫头官家小姐出身,眼高于顶,能有看得上的人?”   “是有呢。”楚怀婵隔着远远指了指那身瓦松绿,道,“若没回来便叫他做主就罢了,这如今到了母亲跟前,毕竟是您的大丫头,总归要您开个口,她也才好放放心心地去做新娘子。”   “东流?”赵氏明白过来,“东流性子憨,这小子那阵儿脾气也不好动不动罚人,这丫头倒确实时常照顾着。”   她想了想,道:“东流又不是家奴,他俩若看得对眼,将那丫头放出去便是了。”   楚怀婵应下说好,她又接道:“这丫头也伺候我好些年了,处处尽心,记得替我多赠点嫁妆。”   “母亲不随我们回去?”   赵氏摇头,将手中绣活放下,唤人去取东西,自个儿则沿着小径走到了廊下,孟璟见人过来,恭谨地唤了声“母亲”,她则接过下人取回来的物什,将上面绕着的红绸一圈圈地解开,是一柄大刀。   孟璟怔住。   赵氏双手托刀往前一递,郑重道:“这是你父亲的佩刀,你当比任何人都熟悉。宝刀蒙尘多年,他想必也望你能让它重新开光。”   秋风拂过,一旁梧桐树枯叶簌簌往下落。   他在这金黄叶雨中,平举双手,接过了这把曾饮血无数荣耀至上的宝刀。   -   返程已是十日后,再回宣府时,薛敬仪调令已下,单骑返京,出城时偶见一抹鹅黄,太阳穴下意识地一跳,等望过去,果然是孟璇。   她仍旧如从前般笑得灿烂,只是身边却多了一个人,市井商贩模样,却并不显圆滑油腻。   她往这边望过来,尔后同身旁之人说了几句,便往这边走来,隔着远远冲他笑开:“薛大人要返京了?”   薛敬仪颔首。   她追问道:“调任何职?”   “吏部员外郎。”   她笑起来,声音清脆:“恭贺大人高升。”   薛敬仪沉默了会儿,缓缓道:“当日长城塞募役,谢过孟二姑娘送来的饷银。”   关塞被炸之后是国库拨的饷,被炸之前,却是眼前这个当时被他讥讽蠢毒的年轻女子送来的银,助孟璟打赢了那以少胜多的一仗。   “别叫我二哥知道,虽然其实也是他的银子。”她仰面笑开,“不过,薛大人如今该称我一声吴夫人了。”   薛敬仪微愣,她自行接道:“想明白了,从前觉得要怎样怎样好的人才配得上我,如今才知,我也就当配个普通人。”   “过谦了。”薛敬仪没多宽慰,拱手同她道别。   她却也不计较,兀自欢快道:“薛大人,后会无期。”   青衫走远,她却忽然失落下来,好一阵子才转身往回走,但一抬眼见到仍候在原地无半点不耐的夫君,登时又笑起来,碎步跑过去撞进了他怀里。   -   薛敬仪出得城来,楚去尘一早便携了令仪候在此处,见他过来,拣了颗石子朝他砸去,乐呵呵地道:“咱们同科里头,如今也就我俩最不争气了,你可得给我长脸啊。”   薛敬仪气笑:“什么叫给你长脸?”   令仪同他一样傻呵呵地接过话:“当大舅子的,不争点气怎么能对得住他?”   “还没嫁呢就胳膊肘外拐成这样,我可白养你这么多年。”   令仪只是笑,也不反驳,反倒是楚去尘忽地严肃起来,对他郑重道:“身负实干便好好做官,带令仪回乡的事,就交给我了。我同我爹说过了,得他相助,现下就可以南下赴任,回应天府担个闲差去。”   薛敬仪微微怔住,当日那一句“吾归处,烟雨空濛”的唱词,他久久没能忘怀,后来醉酒时同楚去尘提过一嘴,没想到他竟然真的上心了,更肯为这事放弃自个儿的仕途。毕竟当日他高中榜眼时,朝中还盛传,再过十来年,兴许能有父子宰相的奇景。   如今一旦南归,这种奇景,便永无指望了。   “什么时候走?”   “等月儿回来,同她交代一声就动身。”   “这么快?怎么早不告诉我?那一块走。”   “我爹今日信才到,我之前也不确定到底能不能成,毕竟之前是皇上亲自派我过来的。”他老实答完,又嫌弃道,“谁要跟你个孤家寡人一块走,你自己先走吧,我和令仪妹妹随后就来。”   薛敬仪先是哽住,后又沉默了一阵子,才叹道:“那楚阁老……可就无晚辈在膝下了。”   “他说他的抱负什么的,也算施展得差不多了,再隔几年,兴许就早些卸任了。”他满不在意地道,“没事去教孟珣那小子念念书也挺好的,反正年纪大了,这活轻松,又不至于不动筋骨。”   他拍了拍他肩:“再说了,不还有你么,逢年过节去帮我探探亲,妹夫的爹不能勉强叫声爹么?”   “好好干啊。”他抬手在马背上一拍,马儿受惊,一下蹿出去老远。   长亭相送,唯别而已。   等马儿走远,他一转头就见令仪在悄悄抹眼泪,抬手替她擦干后,陪着她在长亭里静静坐了小半个时辰,便见着远远而来的车队,眼珠子都惊得差点掉了下来:“月儿可够不客气的啊,这是把两家都一并搬空了吧,那我的聘礼怎么办?我这么穷,要我自个儿掏我可没有。”   他想了想,愁眉苦脸地从怀里摸出一支桃花簪,往她头上别去:“那我只能用这支簪子当聘礼了。”   桃花灼灼,娇妍而不媚俗。   他道:“令仪妹妹,我第一次见你,你便簪着一支桃花簪。”   令仪低低笑起来,尔后,平生头一回,凑上去在他颊边吻了吻。   她刚做完这动作,车队已至眼前,楚怀婵从车窗里探出头来看她,“啧啧”了两声,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令仪羞赧地别过头去,楚去尘得佳人一吻,口不过脑地凶自家妹子:“你和那混账东西亲热的时候怎也不见害臊,这会儿反倒奚落起别人来了。”   结果可想而知,不明物从车窗飞出重重击在他手上,孟璟慵懒的声音从车里传出来:“得了。赶紧滚吧,岳丈同我们交代过了,用不着道别了。”   “滚就滚。”楚去尘先是忿忿回道,尔后终于留意到了这个和从前一口一个无比生分的“楚阁老”相去甚远的称呼,微微怔了下,才郑重道,“珍重。”   “珍重。”孟璟忽地坐正身子,遥遥冲他抱拳。   -   送走众人,楚怀婵倒也未觉不适,孟璟如今仍旧公事繁忙,却不会像此前那般几日才抽空回来一次,每日定时下值回来陪她,她则闲时练字,忙时逗猫,好不自在。   孕肚一天天变大的同时,天也一天天变冷,等大地再度银装素裹之时,她清醒地意识到,战事又要开始了。   只是,她没料到,这次来得这么快。   冬月初,孟璟点兵出征,她亲去清远门送他。   城楼之下,壮士将出行,杀气腾腾。   城楼上,她的眼里依然泊着温柔万顷,轻声问:“怎么这么快又主动出击?”   “早打早完事,一仗将这帮混账赶回嵘阳以北去。”他在她颊上轻轻落下一吻,“好回来陪你过年,也好好过个生辰。”   去岁所亏欠的,今年定要加倍还上。   她轻轻笑了下,手习惯性地抚上小腹,笑道:“也好。要打到嵘阳的话,等你回来,也差不多能见到咱们宝贝儿子了。”   “儿子?”   她神色浮起一瞬的惘然,后又满是欢欣与期待,边替他理腰间宝刀,边很坚定地道:“我想看看,当年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是怎样的。”   他没再说什么,只是重重点了下头。   角声起,大军出征,旌旗猎猎。   马蹄卷起残雪万千,往前望,苍山覆雪,山河远阔。   身后,四座城门巍然屹立。   清远敌,迎大新,享安定,纳昌平。   /全文完   2019.09.17   作者有话要说:  完结了,惯例啰嗦一下,这篇文难产很多次,开文五天即停更重新梳理大纲,后遇晋江关站半月,最后又碰上我三次元换新环境,诸多不适,几次差点腰斩,但总算是好好完结了(当然,完结的时候又碰到了晋江关评论区qwq)。   今后应该只会再开一篇古言了,专栏有预收,有感兴趣的可以收一下,挑一篇预收高的写完以后可能就转现言啦,有缘再见。   好了啰嗦完了,全文完,没有番外,我好像写文都没番外。   感谢各位=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