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书香门第】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版权归原文作者! =============================================================═ ☆〆 书名:木樨花开秋来晚 作者:烟秾 文案: 父亲位极人臣,权倾天下,自己是嫡出长女,又生得一副好皮囊,乖巧温柔,父母喜爱,万千娇宠在一身,慕瑛的一生,本应是步步锦绣,富贵天成。 慕瑛容色淡淡,那都是你们的想象而已。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 相爱相杀 恩怨情仇 虐恋情深 主角:慕瑛 ┃ 配角:赫连铖,高启,赫连毓等等 金牌推荐: 作为当朝大司马的长女,生得美貌如花,慕瑛本来以为她要开启富贵人生模式,可是在被选入宫给公主做了伴读后,她的人生马上逆转到了地狱模式,在宫中生活得步步惊心。等她及笄,面对两份感情,她无所适从,虐恋情深相爱相杀,到最后,蓦然回首,原来那人还是你。本文细腻婉约,情节曲折,全文波澜起伏,大背景下有小细节,引人入胜,适合在茶余饭后细细品读。 =============== ☆、第 1 章 秋色凉如水(一)   秋天的日头照在树叶上,绿油油的叶子仿佛跳跃着万点金光,不住的闪着人的眼睛,树叶间有一球球极淡的新绿,又带着一丝丝嫩黄,仿佛吹口气就能化掉。   “今年的木樨花仿佛开得要晚些。”树下的慕夫人悠悠的叹了一口气:“往年这时候,早就是一院木樨香了。”   “母亲,木樨花有什么好看的,不过是气味香一些罢了,瑛儿瞧着也不过如此罢了,不比那牡丹,国色天香。”慕夫人身边站着她的长女慕瑛,穿了一套正红色的秋裳,高腰襦裙,金丝银线绣出缠枝牡丹,将她映衬得唇红齿白,一双眼睛又大又黑,宛若点墨。   “瑛儿,每种花都有它自己的妙处,你长大以后自然就明白了。”慕夫人柔柔一笑,伸手摸了摸慕瑛的头发:“瑛儿快些去娘子那里罢,她在等着教你弹琴。”   “是。”慕瑛恭恭敬敬朝慕夫人行了一礼,由奶娘引领着朝湖边的听雨轩走了去,慕夫人看着女儿的背影,摸了摸隆起的肚子,嘴角浮现出一丝笑容:“流光容易把人抛,一转眼瑛儿就已经快七岁了呢。”   “大小姐聪明伶俐,又生得美貌,再过几年,肯定就会是京城里数一数二的美人。”手里抱着慕家二公子慕坤的妈妈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龙生龙凤生凤,老爷夫人生出的孩子,个个是人中龙凤!”   慕家是大虞有名的世家,慕家高祖慕熙乃是彼时当朝皇后的胞弟,当年大虞内乱,是慕熙尽忠竭力才扶持皇上登基,稳定政局,又一力辅佐大虞三代帝王,皇家感念慕熙,对慕家多有照顾,鲜花着锦烈火烹油,荣华富贵不可逼视。   慕家此时家主乃是慕华寅,今年才三十岁,可却已经在军中有十六年的历练。十四岁那年,他的父亲就把他放到军中,慕华寅骁勇善战,立下不少军功,年方十八便成了大虞最年轻的威武将军。   五年前,大虞皇上意欲灭南燕,慕华寅的兄长带兵出征战,却不料中途遇到瘴气,染病身亡。先皇旋即便将慕华寅任命为大司马,经过五年苦心经营,慕华寅已经在朝堂里立稳脚跟,权倾朝野。   慕氏子孙,男俊女美,少年慕华寅曾外出行猎,裘帽微斜,容颜如玉,路上行人纷纷侧目,第二日京城之人多侧带帽子,皆为效仿慕华寅之故。慕夫人出身清河崔家,还未及笄已经是闻名大虞的美人,十二岁时便已经有求亲的人登门,几乎将崔家门槛踏破。      慕华寅与崔氏生了三个儿女,长女慕瑛,长子慕乾,次子慕坤,现儿慕夫人已有身孕,时常说若是能生个女儿便好,刚刚凑满两个好字。   “夫人,老爷回来了。”   绿树从中,一袭白衣闪过,俊眉星目,依旧还有年少时的翩翩风采。   “夫君。”慕夫人惊喜的迎上前去:“今日怎么回来得这般早?”   慕华寅眉头微皱:“皇上有旨,明日带瑛儿与乾儿进宫。   “进宫?所为何事?”慕夫人吃了一惊,好端端的,为何会传她一双儿女进宫觐见?   “哼,名义上是要为皇上与灵慧公主选伴读,可还不是想……”慕华寅脸上露出了气愤之色:“我慕家世代忠良,哪有那不贰之心?可皇上却不知为何总有此执念,实在令人费解。”   “那……”慕夫人脸上有一丝慌乱,一次送两个儿女进宫,她又如何舍得?皇宫乃虎狼之地,一不留神就会丢了性命,她的儿女才这么一点点大,谁又知道他们能不能平平安安的长大?   “夫君,能不能不去?咱们找个借口便是。”慕夫人心乱如麻,一双手摸着肚子,望着慕华寅,眼中流露出乞求之色:“瑛儿乾儿他们还这么小,夫君!”   慕华寅叹气:“夫人,此次推托,下次还会找别的机会,躲了初一躲不过十五。这样罢,乾儿就留在府里,明日你带着瑛儿进宫。”   “夫君!”慕夫人惊呼出声。   “皇上不会放过慕家,咱们总要送一个过去。”慕华寅将手背在身后,眼神惆怅:“我何尝不想将瑛儿留住?可她身为慕家女儿,势必总要为这个家族做些事情,如何能袖手旁观?这就是她的命,让她去罢。”   湖边传来一丝清越的琴音,如丝如缕,袅袅余音,仿佛落下了数滴清露,湖面上泛起圈圈涟漪,不住的朝岸边扩散了过去,岸边的青草随着那涟漪浮浮沉沉,忽而落下,忽而又见到了细嫩的芽叶。   天空明澈,秋高气爽,站在御花园里抬头往上看,只见到一方狭小的天空,阔大的梧桐叶飞落,青石地面上堆起了一层深黄深绿,厚如毡毯。   踩着落叶往前走,慕瑛跟在慕夫人身边,目不斜视,走得规规矩矩,皇宫的路实在太长,她觉得那条路好像没有止境,那红色的抄手游廊延绵不绝,总在前边引领着她。   “慈宁宫到了。”内侍尖细的声音传了过来,慕瑛一抬头,就看到了一扇朱红的宫门,两边悬挂着大红宫灯,此时天已大亮,可宫灯里却依旧点着明烛,茜纱里头透出微微的淡黄,有些暖心,又有些微凉。      太后娘娘姓高,年纪跟慕夫人差不多,生得慈眉善目,见着慕瑛,很是欢喜,朝她招手:“慕大家那小姑娘,快过来让哀家瞧瞧。”   慕瑛半低着头走了过去,行到前边,跪倒在地:“臣女慕瑛,恭祝太后娘娘福寿安康,长乐无极。”   “哟哟,瞧这小嘴甜的。”高太后笑着看了看慕瑛:“都说大虞慕家男俊女美,哀家今儿瞧着,果然是个不错的,灵慧,可将你比下去了。”   右首那边坐着一个穿浅紫色衣裳的小姑娘,年纪约莫六七岁,正是高太后的女儿赫连灵慧,听到高太后这般说,她从椅子上溜了下来,跑到了慕瑛面前,伸手一推:“哼,母后竟然说你生得比我好看!”   慕瑛猝不及防,歪倒在地,她不敢出声,只能低着头压着声音道:“不过是太后娘娘谬赞罢了,慕瑛如何能比得上灵慧公主,就是连公主的一根头发丝都比不上呢。”   “你倒是有自知之明。”灵慧公主笑了起来,伸手扯起了她:“这句话说得中听,我心里头高兴,你就起来罢。”   慕夫人微垂着头,咬了一半嘴唇,只觉得自己有些站不稳,瑛儿现在就被灵慧公主如此欺辱,以后若是进了宫,吃苦的日子还会更多。   “慕夫人,你那儿子怎么没来?”高太后望了一眼慕瑛,嘴角浮现出一丝笑容:“皇上昨日下旨,可是说要你带长子长女进宫的。”   “小儿这几日病得厉害,本想着不管如何也带着进宫,可却未曾想今日出门时他被马惊厥,哭闹不休,闭过气去,无奈只能将他留在府中,还请皇上与太后娘娘恕罪。”   “哦,竟然有这么巧的事情!”高太后一挑眉,凤目拉出了一条长长的尾线,嘴角浮现出一丝笑容来:“那真是遗憾,哀家还想看看慕大司马的一儿一女,现儿却只能见着一个了。”   “太后娘娘如此青眼相加,慕家诚惶诚恐。”慕夫人不敢抬头,生怕见着高太后那凌厉的目光。   不管怎么样,慕家要将损失控制到最小,慕瑛是最佳选择。   高太后似乎不打算穷追不舍,她微微一笑:“灵慧,你带大家出去玩玩。”   灵慧公主一伸手将慕瑛拉住:“你跟我走。”   今日慈宁宫里甚是热闹,皇上下旨召了不少世家子弟入宫,有男有女,年纪相差不大,差不多都是六七岁左右,走到主殿外边,一色青碧的草地上,有不少宫女们跟着公子小姐们走来走去,触目所及,皆是红红绿绿的衣裳,热闹得紧。   灵慧公主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扫了过去,忽然欢呼了一声,飞奔着朝前边跑了过去,没有再理会身边的慕瑛,旁边的宫女笑了起来:“高家小公子进宫来了。”   慕瑛松了一口气,灵慧公主不在身边,她觉得轻松了许多,眼睛朝宫墙那边看了过去,就见那边有一排深绿色的树木,郁郁葱葱。   “那可是木樨?”慕瑛惊喜的指着那花树问身边陪伴的宫女,母亲最喜木樨,自小她就对这种花树深有了解。   “是。”宫女好奇:“慕大小姐也喜欢木樨?”   慕瑛点了点头:“木樨花很香,每次到了八月,满园花香,心中就特别舒服。”   “太后娘娘也很喜欢木樨,故此慈宁宫里种了不少名品,慕大小姐要不要去瞧瞧?”宫女很是热心,牵了慕瑛的手往前走:“今年木樨花期似乎有些迟,昨日去瞧还才冒出花苞。”   慕瑛点了点头:“我们府里头的木樨今年也会开得迟。”   宫女牵着慕瑛的手往前头走,一边指指点点:“这是金桂树,那是银桂树,这边是今年才栽下的四季桂。”   微微秋风吹拂,绿叶里露出了一点点极浅的米黄色,慕瑛用力吸了一口气,空中已有甜甜的香味:“真好,这些花大约还两日就能开了。”   “你也喜欢这木樨花?”忽然,有人在身后说话。      慕瑛吃了一惊,转过脸去,就见到一个小男孩站在那里,纯金九龙冠,明黄色衣裳,腰间大带腰封,瞧着威风凛凛。    ☆、第 2 章 秋色凉如水(二)   “皇上!”   宫女跪倒在地,慕瑛也赶着跪了下来,纯金九龙冠、明黄色的衣裳,宫中只有皇上才能用,面前站着的这个小男孩,肯定就是皇上赫连铖了。   “平身。”赫连铖好奇的看了一眼慕瑛,面前的小女孩年纪虽小,却是明眸皓齿姿容娟秀,已经有了美人风韵,由不得让人心生好感:“你是谁家的小姐?”   慕瑛双手交叠,轻言细语:“臣女父亲乃是大司马慕华寅。”   赫连铖闻之色变,退了一步,再打量了一眼慕瑛,眼中那喜爱之色已经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丝冰冷。   太皇太后与太后娘娘一直在他耳边说,慕华寅这些年在朝堂里结党营私,势力逐渐扩张,恐有野心。今日传召世家子弟入宫,遴选伴读,其实早就已有定论,将慕华寅的一双儿女控制住,投鼠忌器,他自然也会收敛些。   其实,即便两位长辈不这般谆谆叮嘱,赫连铖心里也已经很不喜欢慕华寅,每次朝会上慕华寅总会对政事提出自己的看法,他一开口,群臣都纷纷应和,完全没他说话的份。有时候慕华寅还越俎代庖的替他处理一些事情,压根不顾金龙宝座上坐着他这个皇上,也不理会坐在一旁的太后娘娘,态度实在嚣张。   慕华寅的口头禅是:“皇上,现在你年纪还小,微臣自然要多替你操心些,等到皇上长大,有自己的判断了,微臣也就可以功成身退了。”   什么功成身退,大权在握,他又怎么会舍得退隐?慕家操控大司马一职近八十年,在大虞大司马竟成了个世袭罔替的爵位一般!   赫连铖的手藏在衣袖里,握得紧紧,皱着眉头看了看站在眼前的慕瑛,若早知道她是慕华寅的女儿,他才不会让她站起身来,他要她一直跪在自己脚下,奴颜婢膝,等着她的双腿跪得发麻,哭哭啼啼向他告饶。   谁叫她投错了胎,成了慕家的大小姐,她就该替她父亲受罪!赫连铖站在那里,盯住木樨花树下的慕瑛,心里琢磨着,自己要想个什么主意让她吃些苦头,可是看到点墨一般的眼眸,他忽然又没了主张——这慕华寅的女儿,为何要生得这般可爱活泼,粉白的一张脸,就如雪花团子一般,让他竟又不忍心下手的念头。   慕瑛被赫连铖盯得好一阵不自在,赶紧低头,如何再敢看面前那个高傲尊贵之人?他眼中的冷峻之色寒如冰霜。   脚边有米粒大的桂花花苞,浅浅的嫩黄绿在翡翠般的草地上,星星点点,如冷漠的眼。   “皇兄,皇兄!”一阵清脆的喊叫声传了过来,灵慧公主如浅紫色的蝴蝶,翩翩而至:“皇兄,你怎么不先去见母后,反倒来这里了?”她瞄了一眼慕瑛,脸上露出了笑容:“皇兄,你还不认识她吧?这是慕大司马家的女儿,叫慕瑛。”   赫连铖正在想着怎么惩罚慕瑛,思路被灵慧公主打断,他淡淡的“唔”了一声:“高启进宫来了?”   灵慧公主笑容甜甜:“来了来了,就在那边呢,他们家两兄弟都进宫了。”   “走,瞧瞧去。”赫连铖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显得像个孩子:“朕好久未曾见到他们,甚是想念。”   “慕瑛,咱们一起去。”灵慧公主招呼了一句:“我表哥进宫来了,你要不要认识他?”   “我们走。”赫连铖一甩衣袖,大步朝草坪那边走了过去,灵慧公主望了他一眼,又看了看慕瑛:“怎么了?你方才得罪皇上了?”   慕瑛摇了摇头:“我什么也没有做。”   灵慧公主一把拉住她:“我皇兄有时候挺怪的,你别想这么多,跟我走。”   高启是高太后娘家侄儿,今年十岁,比赫连铖、灵慧公主与慕瑛长三岁,就是这两三岁的区别,让他显得老成了许多。   “高启,高启!”灵慧公主拖着慕瑛过来,兴致勃勃道:“这是我将来的手帕交,慕大司马家的小姐,名叫慕瑛。”   “慕大小姐。”高启的笑容很温和,就如三月的春阳,照得人心中暖暖。   刚刚才受了赫连铖的冷脸,忽然见着这么温柔的神情,慕瑛心中那种不快慢慢消弭,她柔柔一笑:“高公子。”   “阿启,跟朕到那边去。”赫连铖有些不愉快,高启怎么能对慕瑛笑得这样温和?慕华寅的女儿,到了宫里来就是要受尽白眼与冷遇的,她配不上任何人的宽厚。   高启一愣,还是很顺从的跟着赫连铖朝一旁走了过去,灵慧公主盯着两人的背影看了看,又望了望慕瑛,有些奇怪:“慕瑛,我皇兄好像对你有些意见。”   慕瑛低下了头,心里有些难过:“我也不知道怎么了,皇上似乎不大喜欢我。”   灵慧公主想了想,脸上浮现出甜甜的微笑:“或许是朝堂里有事情,皇兄心里搁着事呢,慕瑛,你别想这么多啦,咱们一道跟过去。”   “不,公主,你去罢。”很明显自己不受欢迎,何必凑过去讨没趣?   “那……”灵慧公主迟疑了一下:“那我先过去了。”   宛若蝴蝶一般,她紫色的衣裙就是秋日里最亮丽的风景,慕瑛贪馋的看着她的背影,心里有说不出的渴慕。赫连铖、高启与灵慧公主凑在一处,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嘻嘻哈哈笑得很开心,旁边几个贵家公子小姐也慢慢的凑了过去。   只有她一个人,孤零零的站在草坪中央,没有谁来理睬她。   被皇上嫌弃的人,谁又会这样没眼色的凑过来呢?慕瑛往正殿方向瞧了瞧,里边却有些黑,从草坪这边看过去,黑漆漆的一片,只能偶尔见着一点闪亮的寒光,或许那是太后娘娘头上的簪子,被阳光照着,珠光宝气。   真恨不能冲到正殿里去拉了母亲回府,可是慕瑛知道,她不能这样做。   “你是慕大司马家的小姐?”一个稚嫩的声音忽然在耳边响起,慕瑛有些张皇失措,转过身去,就看到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由一个宫女牵着,正站在自己面前。   “是。”慕瑛有些惊奇,这小男孩皮肤雪白,一双眼睛水汪汪的,要不是他穿着男装,她保准把他当成一个女孩儿:“你又是谁?”   “不得无礼,这是太原王。”站在小男孩身边的掌事姑姑叱呵了一声:“慕大小姐焉能用你我相称?”   太原王?慕瑛一怔,顷刻便明白了面前这小男孩的身份。   当今太后只生了一双儿女,女儿赫连慧被封为灵慧公主,儿子赫连毓被封为太原王。   昔时先皇病重,群臣纷纷进言要先皇立太子,先皇考量良久,想着赫连毓聪敏温良,有立他之心,当即让人传赫连毓侍疾御塌之前。等及赫连毓进来,先皇拉住他的手问话,话里话外已有要立他为太子的弦外之音,彼时赫连毓才三岁,听出了先皇的意思,赶紧跪拜塌前:“父皇,毓儿不愿见母亲因此而受累,请父皇另选旁人。”   大虞旧制,为了确保外戚不干预朝政,皇子若得了入主东宫的敕封诏书,其生母即刻赐死。赫连毓这般推辞,全是一片拳拳孝心,在场之人听了皆是惊叹,只说三皇子真是世间纯孝之人,年纪小小就知要保得母亲周全。   后来大皇子赫连铖被立为太子,他的生母是一个低等的妃嫔,生下了长子也才封了个中式,直到赫连铖登基以后才得了荣华富贵,被封为生母皇太后,躺在那冰冷的棺材里,享受着她其实并没有真正享受到的香火。   因着赫连毓谦让,赫连铖才得了东宫之位,才能登基为帝,对这个弟弟,赫连铖心存感激,更何况赫连铖的生母高太后现在被尊为圣母皇太后,一力辅佐着他,由不得让赫连铖不对这位小皇弟多看一眼。   他给了赫连毓大虞最高的封号,太原王,还赐下了最富庶的食邑:青州,赫连毓的吃穿用度都是比照最好的标准来,唯恐有任何闪失。在大虞,这位太原王是家喻户晓的人物,不仅仅是他的高贵,更因为他的那纯孝之心。   今日一进宫,就见到这大名鼎鼎的太原王,慕瑛端详了赫连毓一番,就见他生得唇红齿白,一副聪明灵秀的模样,果然是名不虚传。   “太原王安好。”慕瑛弯腰行了一礼,低头看到了一双镶嵌着夜明珠的鞋子,这皇室中人的泼天富贵,果然不假。   “慕大小姐何必多礼。”赫连毓年纪虽小,可说话却十分老成:“咱们直呼本名就是,你比我年纪大,我喊你瑛姐姐,你喊我毓弟即可。”   慕瑛闻之色变:“太原王,这如何使得?”   “我说使得便使得。”赫连毓的话里有一丝孩子气的执拗:“人人见我都喊太原王,实在腻味,你我年纪差不了太多,也要这般循规蹈矩,实在可厌,咱们姐弟相称便是。”   慕瑛正在踌躇,就听一个熟悉的声音:“既然太原王这般客气,瑛儿你便不必再推辞了。”   转过头来,慕瑛见到了穿着常服的父亲,虽然衣裳的红色很俗气,可穿在父亲身上却颇为不俗,他站在那里,身姿挺拔,就像一株青松般。   “父亲!”这两个字才出口,慕瑛陡然觉得鼻子一酸,眼眶里已有泪水晶莹,不住的滚动,几乎要掉落下来。    ☆、第 3 章 秋色凉如水(三)   走进正殿,慕瑛才觉得其实里边一点也不黑。   屋顶上有盖着明当瓦的天窗,阳光从天窗上漏了下来,正好照在高太后的嘴角边,落下几道细细的阴影,似乎平白给她添上了几根胡须,而且还在不时在颤动,就像自家的猫儿去逗弄绣球团子时,总喜欢将胡须撩上一撩。   慕夫人坐在那里,见自己夫君走进来,一颗心才稳稳的搁到了肚子里头,在她眼里,慕华寅就是如神祗一般的存在,有他在,自己就不用操心了。   “慕大人,这般离不得夫人。”高太后瞟了慕华寅一眼,笑容淡淡:“我们正在猜尊夫人肚子里头是个男孩还是个女孩呢。”   “太后娘娘言重了,慕某人不是离不得内子,只是她身子沉重,大夫说也就是下个月里头的事情,不免要多关注些。”慕华寅朝高太后拱了拱手:“还请太后娘娘体谅。”   “哟,哀家还想留着慕夫人多说说话呢,看起来是没这个机会了。”高太后缓缓点头,朝着慕夫人和蔼的笑了笑:“今日累着慕夫人了。”   慕夫人扶着椅背款款的站了起来,微微朝高太后弯了弯身子,慕瑛赶紧走到她身边伸手抱住了慕夫人的腿:“母亲,当心。”   “唉,慕夫人真是有福气,这般孝顺的女儿,又生得如此美貌。”高太后端起茶盏来慢慢悠悠的喝了一口,那点翠的指甲套子闪着冷冷的光:“哀家一直在想要找个和灵慧公主年纪差不多大的大家小姐进宫陪她,现儿瞧着慕大小姐着实乖巧可爱,给我灵慧做伴是再好也不过了,明日在家收拾收拾,后日一早便将慕大小姐送进宫来罢。”   慕夫人身子一僵,心中悲苦,想要说“不”,可那个字怎么也说不出口来,慕瑛的手紧紧抱住慕夫人的双腿,脸贴在她的裙子上,眼泪无声滚落。   她要离开父母在这深宫里生活吗?可是她一点也不喜欢这里,今日上午经历的一切,让她对这深宫有了长足的敬畏,这里没有父母的亲情,没有姐弟的嬉闹,有的只是冰冷的等阶,她见了谁都要行礼问安,要小心翼翼,生怕行差踏错半步。   父亲,母亲,应该会替她回绝了太后娘娘罢?慕瑛心中有一点小小的期望,府中的下人们说到父亲,都带着敬畏的口吻:“咱们老爷可真是炙手可热,跺跺脚京城的地都会摇三摇!”   像父亲这般重要的人物,太后娘娘不会不顾及他的想法,慕瑛将脸在慕夫人裙裳上擦了擦,泪痕一干,她转过身来,希冀的看着站在正殿中央的慕华寅。   “太后娘娘抬爱,这可是慕家的殊荣,慕某怎能推辞?”慕华寅目光犀利,嘴角却是淡淡的一丝笑容:“慕某听闻太后娘娘有意替皇上选伴读,本欲让内子带小儿进宫,只是他年纪尚幼,又体弱多病,是没法子来伴皇上读书了,可万万没想到慕家依旧还有为皇家效力的机会,实在惊喜不已。”   高太后拿着茶盏盖子的手停住了,指甲套子尖尖划过茶盏光滑的面,微微有擦刮之声,清冷而细碎。   慕华寅真是一只狡猾的狐狸!   自己正准备提出后日进宫时,一道将他的长子送过来,没想到他竟然先下手为强,抢在自己开口之前已经将这话题给挑破了,慕华寅回绝的理由十分到位,合情合理,让她都找不到什么话来反驳。   “慕大人真是一心想着皇上,哀家心里实在高兴。”在慕华寅的灼灼注视之下,高太后只能咬着牙说了一句台面上的话:“等着以后你那长子年纪大了些,身子也安好了,就让他多来宫里走动走动,一来可与皇上亲近,再者可用探望长姐。”   “多谢太后娘娘美意,慕某不胜感激。”抬起头来,慕华寅嘴角的笑意更深,太后娘娘毕竟还是忌惮他,知道不必惹怒自己,先退后一步,来日方长。   到了以后又会有不同的理由来推拒,不管怎么说,慕家牺牲一个长女已经是最大的让步,自己不可能将长子长女都送进宫来受制于人。   慕瑛呆呆的站在那里,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直到慕夫人的手抓住了她的,这才挪开了步子。   慕夫人的手很凉,恍如寒冰,慕瑛忍不住哭出声来:“父亲,母亲有些不好。”   慕华寅脸色一变,走过身去一把扶住了慕夫人:“婉恬,我们走。”   一家三口慢慢退出了慈宁殿,高太后白着一张脸,一动也不动的坐在那里,就如庙堂里僵硬的石像。周围坐着的几位贵夫人,个个都倒吸了一口凉气,慕大司马可真是张狂,都不等太后娘娘开口让他们退下,就径自扶着自己夫人走了。   可从另一方面来说,几位夫人又个个钦羡不已,像慕大司马这般爱惜妻子的,大虞真找不出几个来,更何况慕大司马虽然俊逸不凡,但却连个偏房都没有,慕家子女,皆是慕夫人亲生,这等福气,真是修三辈子都修不来。   “夫君。”车马辘辘,单调延绵,慕夫人吃力的抓住慕华寅的手,脸色发白:“一想到要将瑛儿送进宫,我心里就难受。”   慕瑛爬到慕夫人身边,含着泪道:“母亲,瑛儿不要离开你。”   慕华寅跪襟正坐,一言不发,似在沉思,又似已昏昏睡去,慕瑛抬头望着他,一颗心犹如沉入了冰窟。   方才在慈宁宫,父亲回答太后娘娘的话,那意思没有半分拒绝,反而似乎带着一丝欢喜,父亲是已经做出了打算,要把她送进宫去了?她哽咽了一声,只觉得喉咙口子那里堵着一块什么东西,再也说不出话来。   马车里气氛沉闷,慕华寅一路上没有说一个字,只在下车时分才说了几句话:“瑛儿,太后娘娘的一双儿女,你都必须尽力攀上,特别是太原王,他生性仁厚,定然能帮衬你一些。”   慕瑛呆呆的站在那里,看着那一袭深红色常服渐渐远去,在略带灰黄的秋色里,那红色的衣裳渐渐化成了模糊的一团,仿佛山水画上泼了猩红色的画墨,在那一线秋色里,绘出鲜血淋漓的凄美。   “夫人和大小姐回来了。”迎面走来慕瑛的奶娘王氏,年岁不大,不过二十多岁年纪,可看上去却比慕夫人要老,肌肤有些粗糙,眼角已经有了细纹。   “你带小姐下去歇息。”慕夫人有些疲倦,虽有两个丫鬟搀扶,可犹自有些摇摇欲坠。   “母亲……”慕瑛难过得快说不出话来,可还是很乖巧的被王氏牵着慢慢的走去了自己的院子。   “奶娘,我一直以为父亲母亲都喜欢我,可是今日才知道,全然不是这么一回事。”慕瑛靠在朱红的抄手游廊边,愣愣的看着庭前栽着的一排木樨树,虽未花满枝头,可却已经有了阵阵清香。   王氏有些紧张,将慕微搂在怀里,伸手轻轻拍着她的脊背:“大小姐怎么能这般想,老爷夫人不喜欢你,还能喜欢谁?”   “可是……”慕瑛的眼泪珠子吧嗒吧嗒的落了下来:“父亲与母亲根本就不管我的死活,看着我要去宫里那虎狼之地,却没有一个替我说话的,对于弟弟……”慕瑛的语气渐渐低了下来,母亲说慕乾被马惊了,不能进宫,父亲在太后娘娘还没开口前就把这个话头给堵住,在他们两人心里,慕乾才是最重要的罢?   “大小姐,”王氏将慕瑛搂紧了几分,难过得快说不出话来:“大少爷是男孩子。”   不管是高门望族还是贫寒门户,一个家族里掌管重权的,差不多都是男儿,身为女儿家,不得不面临着这种重男轻女的现实。弃卒保帅,女儿家永远只是一枚棋子,家长把她放在哪里,她就要呆在哪里。   一只手抚摸过慕瑛的发丝,王氏的声音越来越轻柔:“大小姐,你别再想得太多,老爷夫人肯定是疼爱你的,只是现在有些事情不得不委屈你。进宫便进宫,指不定还有更好的前程在等着你呢。”   大小姐生得这般美,就像画里头的人一样,谁不爱惜她?自幼与皇上一道长大,肯定情分不一般,指不定还能坐上那母仪天下的凤位。   “阿娘。”从院子外边冲进来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姑娘,手里举着一球淡黄色的花朵:“我刚刚去西边玩耍,找到了一枝开了的木樨花,好香。”   慕瑛从王氏怀里抬起头来,愣愣的看了看那淡淡的黄色,鼻尖下已经有了袅袅芬芳。淡黄颜色的花朵在她面前不断晃动着,恍惚间,慢慢变成了一件明黄色的衣裳。   “你也喜欢木樨花?”他的声音,清脆响亮,仿佛就在耳边。    ☆、第 4 章 秋色凉如水(四)   八月的秋夜,乌蓝的天空里有一轮明月,皓白如霜,清亮亮的团在暗色的流云间,投下如水般的月华。浅碧色的窗纱上,有树影摇曳,淡淡的清香从园子里飘了进来,萦绕在鼻尖下,甜到了心里去。   慕瑛守在慕夫人身边,紧紧的抓住了她的手,明日她就要进宫,今晚是她在家里的最后一晚。她担心,她害怕,只希望能就这样靠在母亲身边,一觉醒过来,就已经到了及笄时分。   “母亲,瑛儿不想离开慕府,不想离开母亲。”慕瑛的声音甚是慌乱悲苦,哽咽得好半日才说出一句话来:“母亲,瑛儿还没满七岁,就要去宫里仰人鼻息不成?”   慕夫人的脸色雪白,精致的容颜也黯淡了几分,她皱着眉头,痛苦的闭上了眼睛——慕瑛是她身上掉下的肉,是她亲手将她养大的,是她的心肝,她又如何舍得弃了自己的长女?   可是,太后娘娘已经下了懿旨,慕家如何能拒绝?慕夫人心中难过,面对女儿的质问,更是觉得惭愧,怎么也开不了口。   慕瑛见着慕夫人那般模样,不由得有几分惶恐,将头伏在慕夫人的膝盖间,嘤嘤哭泣:“母亲,父亲这般狠心,你也这般狠心不成?母亲就舍得再也见不着瑛儿?”   “瑛儿,你别这般说你父亲。”听粗慕瑛言语里的怨怼,慕夫人慌忙安慰她:“你父亲他也有他的难处,现儿你年纪小,还体会不到,等着你年纪大了便知道了。作为慕家的女儿,你该为咱们家族来做些事情,送你进宫,这也是为了咱们慕氏的安稳着想,你便别再想多了,明儿一早便安安心心的进宫去罢。”   慕瑛静静的跪在慕夫人面前,一颗心如在冰窟。   她再怎么哭闹,父母都是不会改变主意的了,她这一辈子,大概就要被困在那皇宫——她的一辈子有多长,全凭那些高贵的皇族中人的施舍,他们让她活,她就能见到第二日的朝霞,若是不高兴了让她死,她便再也见不到一丝亮光。   她恨父亲恨母亲,恨他们为了保全弟弟却将她送进了龙潭虎穴。慕瑛捏紧了拳头,一张脸孔歪曲得不成形状,早就没了那粉雕玉琢的雪花团子模样:“母亲,都说宫里是虎狼之地,你却坐在这里眼睁睁的望着我要往那虎狼之地里去,没有半分想要替我开口求情,只是劝着我去!你喜欢弟弟们,唯独便不喜欢我,现在有了他,你更是不会管我的生死了。”   慕夫人吃了一惊,眼睁睁的看着慕瑛的小拳头打在了自己的肚子上头,她眉头皱起,痛苦的呻吟了一声:“瑛儿,你这又是为何?”   一阵剧痛从肚子那里传了过来,慕夫人痛苦的弯下身子,额头上瞬间便是汗津津的一片,看得慕瑛也是一阵心惊胆颤:“母亲,瑛儿不是故意的,瑛儿只是想欺负肚子里头那个宝宝一下,以后瑛儿进宫便欺负不到他了。”   慕夫人没有回答她,只是咬着牙呻吟,对身边的丫鬟道:“快去喊稳婆过来瞧瞧,千万别惊动老爷。”她的两只手不住的颤抖了起来,只觉得肚子那里阵阵绞痛,好像那小小婴儿在她腹中拳打脚踢一般。   见母亲这般痛苦,慕瑛也吃了一惊,她咬着牙齿站在角落,惊慌失措,她真的只是想发泄一下心中的愤愤不平而已,可是却让母亲遭了这般罪过。   “瑛儿,你先回去歇息,母亲还撑得住。”慕夫人好半日才缓过神来,冲着王氏怒喝了一声:“还不带着大小姐下去?”   万一她要生孩子了,被瑛儿见着这难堪事儿如何是好?   王氏慌慌张张应了一句,牵了慕瑛的手便往外走,慕瑛挣扎了几下,最后还是很顺从的跟着王氏走了出去。   站在门口,看着屋子里边人来人往,慕瑛有些担心,仰脸望了望王氏,她瘪了瘪嘴:“奶娘,我闯祸了是不是?”   王氏叹了一口气,低下头用帕子擦了擦慕瑛的眼睛:“大小姐,咱们回去罢,夫人是有福之人,不会有事的。”   牵着慕瑛的手,两人慢慢的走在抄手游廊里边,朱红的廊柱,浅碧色的窗纱,此时在夜色深深时已经看得不是很分明。王氏望了望那天空中一轮明月,朦胧如水一般,旁边几颗星子却是亮堂得格外耀眼。   猛然,天空里那几颗星子动了起来,摇摇欲坠,中间那颗极大极明亮的星星更是似乎要砸到人的头顶上来一般,王氏带着慕瑛站在走廊的拐角处,惊得一动也不能动,呆呆的望着一线微紫的星光笼住了院子,直扑扑的朝慕瑛所站的地方扑了过来。   “老爷,老爷!”急促的声音从屋子外边传了过来,一个小厮急急忙忙的奔到了门口,扶着门槛喘着气道:“夫人身子有些不适!”   “什么?”慕华寅将手中的案牍放下站了起来:“我这就去瞧瞧!”   刚刚赶及走到内院的月亮门,还没有跨过那道门槛,就见有处院子的屋顶上升起了一道氤氲的紫色,愈来愈浓一般,他抬头望天空一看,便见着了那摇摇欲坠的星子。   “紫微星!”慕华寅心中一惊,瞧着紫微星动,正是对着长女慕瑛居住的院落。   紫微乃是帝王之星,若是男子命宿紫微,便能称王称帝,若是女命紫破,日后容颜定然甚美,且命宫紫微坐守,夫君非富则贵,瞧着这架势,分明是有来历的,指不定到时候能入主中宫,母仪天下。   女子称帝,机会微乎其微,可女子为后,特别是对于慕瑛来说,更是大有机会。慕华寅背着手站在门槛上,看着女儿院子那边一团氤氲的紫气,有些出神。瑛儿现在瞧着就是一个美人坯子,与皇上青梅竹马,说不定还真能生出些情分来。   若是女儿能嫁了皇上,那慕家或许又会地位稳固些,慕华寅定了定心神,快步朝慕夫人屋子走了过去,目前他最最担心的是她的身子,都说女人生孩子是一只脚跨进了鬼门关,但愿她平安无事。   紫微星动只持续了短暂的一阵子,不多时天空便恢复了宁静,依旧是皓月当空,群星拱璧,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明亮的月色照在后宫的琉璃瓦上,闪着淡淡的清冷光芒,桌子上两樽金瓯,里边清冽的美酒正在微微晃动。   “娘娘,原来是紫微星动了,东南方向,也不知道哪家要出贵人了。”一位掌事姑姑走了进来回禀:“今晚这紫微星实在太亮,眼前晃晃的一片。”   “东南方向?”高太后皱了皱眉头,沉吟不与,旁边太皇太后却惊恐了起来:“大司马府,大司马府不是在东南方向?明日他那女儿要进宫,今晚就有异象,莫非是落在她的身上?”   “紫薇,帝后之星。”高太后喃喃自语:“难道慕家要出皇后了?”   “母后,皇祖母。”坐在一侧的赫连铖眉头皱得紧紧:“朕害怕。”   高太后望着一脸惊惧的赫连铖,微微叹了一口气,毕竟还只是个孩子,看到天有异象便这般不安起来。她朝赫连铖招了招手:“皇上,你过来,别害怕,有哀家在呢,你只管放心便是了。”   赫连铖怯怯的走到高太后身边,靠着她那金丝银线织就的衣裳,一脸惊慌:“母后,朕以后一定要娶那慕大小姐为妻?朕讨厌慕家,朕讨厌那个慕华寅,他就会在朕面前趾高气扬,可朕却还得要听他说话!”   太皇太后吃了一惊,巍巍颤颤的爬了过来捂住了赫连铖的嘴:“皇上,你可别乱说,小心被人听见了去告诉大司马,那咱们可不会有好日子过了。”   赫连铖被捂着嘴说不出话来,一双脚不住的乱踢,只是呜呜哇哇的喊叫着,高太后朝太皇太后行了一礼:“母后,我来劝劝皇上。”   她伸出手将太皇太后的手给掰开,将赫连铖搂在怀里,轻轻的拍打着他的背道:“皇上,以后咱们再想想办法,虽说天意不可违,只要咱们心诚,多在佛祖面前上香,将诚意闻达上天,总会有一日能改掉此番命数。”   赫连铖呼的一声站了起来,眼中有着愤恨不平的光芒:“慕华寅敢将他女儿送进宫来,朕便要让他女儿替他还债!”他的双手紧紧的握成了拳头,恶狠狠的朝空中挥舞了两下,仿佛慕华寅便站在眼前一般:“你等着瞧,等着瞧!”   没有人回答他,只有屋子外边清风渐起,吹得树叶沙沙作响,仿佛有人在不住叹息。赫连铖直起身子,大步朝外边走了去。   “皇上,皇上!”宫女们慌慌张张的跟在他身后,谁也不敢大意。   木樨树那边一阵清香,赫连铖奔到那里,停住了脚步。   一张雪白的脸孔慢慢浮现在眼前,点墨般的一双眼睛,楚楚可怜。   是她,就是在这树下遇到了她。   赫连铖一脚踏住地上的一片落叶,脚尖慢慢用力,叶片慢慢的被搓揉成一团,再也没法平平整整的展开。 ☆、第 5 章 木樨花开迟(一)   浮光流动,阳光如碎金一般,在青翠的树叶中起起落落,那闪烁的光彩时而在树顶,时而又落在了草地上,就如慕瑛此刻那起伏不定的思绪。   奶娘王氏与她的女儿小筝每人提了个包袱走在慕瑛身后,显得有些畏畏缩缩,第一次进宫,对于她们来说,是一件极为重大的事情,几乎有些无所适从,两人死命的盯着自己的脚尖,生怕踏错了一步。   唉,大小姐……王氏悄悄抬头看了看前边走着的慕瑛,心中暗自叹气,大小姐此刻虽然高高的昂着头,脊背挺得笔直,可心里肯定有些不稳妥罢。   “慕大小姐觐见。”守在慈宁宫正殿的小内侍拉长了声音,尖尖细细,就如薄薄的匕首要插到人心里头去,慕瑛身子一颤,眼睛望了过去,就见正殿那阔大的扶手椅上并排坐了两个人,高太后在左侧,中央那个穿明黄色衣裳的,正是赫连铖。   “臣女慕瑛见过皇上、太后娘娘。”   匍匐在地,一双手规规矩矩的放在两侧,慕瑛的眼睛盯住了自己的手背,从今天开始她就要过这种低声下气的生活了,她不再是奔跑在慕家园地里的大小姐,不再有父母宠爱,下人关照,她现在的身份,只是皇宫里一个不入品阶的宫女,陪着灵慧公主玩耍的伴读。   虽然太后娘娘准许她带两个下人入宫,可相对于高高在上的皇族们来说,她跟她的下人们没有什么两样,都只不过是为皇族效忠而已。   鲜红色的衣裳拖曳在地上,整整的铺出了一幅孔雀的尾翎,裙袂上绣着缠枝的木樨,再也不是她所喜爱的牡丹。   这衣裳是慕夫人精心为她挑选的,从流光熠熠的绫罗绸缎中,慕夫人颤着双手选出了这一件来:“瑛儿,到了皇宫,需得韬光养晦,一切不可张扬,有灵慧公主在,你便不能再用牡丹,不如就穿这件木樨图案的罢。”   慕瑛咬着牙接了过来,一言不发。   慕夫人靠到了椅子上,一脸疲倦,心跟被撕裂一般,痛得几乎不能呼吸。   她心爱的女儿就要离开,要去那暗流激涌的皇宫,以后再也听不到她软绵绵喊‘“母亲”的声音,再也不能日复一日见到那花朵般的脸蛋。   昨晚她被慕瑛捶了下肚子,痛了大半夜,养在府中的稳婆过来检查,叮嘱务必静养,不可再操劳,可今日是慕瑛进宫,母女分别,如何不能过来看她?   然而……慕夫人痛得揪心,女儿却是与自己生分了。   看着慕瑛那冷淡的神色,慕夫人深深知道,自己与女儿的情分,或许从昨晚就已经断了。   “瑛儿,母亲来给你梳头发。”慕夫人颤抖着伸出手来,将慕瑛拉到身边,慕瑛一动也不动的站在那里,僵硬笔直,任凭着她的手指抚摸过自己的头发。   曾经,母亲的抚摸是那般温柔,她总喜欢依偎在她的身边,享受着母亲那脉脉的温情,闻着她身上传来的淡淡清香。可是从今日起,慕瑛决定,她不再有父有母,她只是孤孤单单的一个人,去面对将来不可知的一切。   赫连铖从座椅上站了起来,慢慢的走到了慕瑛面前。   乌黑的头发梳成两个抓髻,每个发髻上都簪着一支琉璃发簪,流苏尽头有细如米粒大小的宝石,长长短短的垂到了耳朵边上,被殿外钻进的风吹得微微作响。   她低着头,看不清眉眼,唯见身上穿的衣裳,红色的一团鲜艳似火,仿佛要燃烧起来,将整个慈宁宫照亮。   赫连铖伸出脚,慕瑛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要作甚?难道要将她踢翻吗?   鼻尖快要贴到地面,慕瑛死死盯着那双黑色的羊皮靴子,看着上边金丝绣成的水纹一波一波朝她推了过来。   一阵剧痛。   赫连铖踩住了她的手指。   他只踩了她几根手指,这样给她的疼痛便更深了些。羊皮靴子用力从她雪白如葱管的手指尖上碾压过去,慕微痛得快要叫喊出来。   “皇兄!”一个稚嫩的声音响起:“你会踩痛瑛姐姐的!”   顷刻间,踩在她手背上的脚提了起来,黑色羊皮靴子离她几寸之远。慕瑛只觉全身猛的一松,几乎要瘫软在地。   脚步声又急又快,由远及近的传了过来,慕瑛略微抬头,就见穿着紫色衣裳的赫连毓站在赫连铖身边,矮了半个头,可气势依然有,一眼望过去,就觉得俊逸非凡。   “皇兄,你离瑛姐姐太近了。”赫连毓伸手拉住了赫连铖:“咱们先让瑛姐姐站起身来再说话,如何?”   赫连铖转头看了赫连毓一眼,见他一双眼睛就如清泉,没有半分杂质,极为认真的看着自己,不由得笑了起来:“好,就听你的。”   对于这个幼弟,赫连铖心里还是十分有好感的,不仅仅因为他的谦让自己才能坐上龙椅,最主要的是赫连毓为人谦和有礼,又纯真如璞玉,让人见了不由得就心里生了几分喜欢。   “慕大小姐,哀家选了你进宫来给灵慧公主做伴读,你千万别有什么旁的想法,你出身高贵,不是来做宫女或者女官的。”高太后笑微微的看着慕微,话里话外透露着亲昵:“哀家觉得灵慧实在有些顽劣,真想有个像慕大小姐这般温柔沉静的女儿,以后你就跟灵慧一道住到慈宁宫,陪伴哀家左右罢。”   刚刚面临着绝望与惊惧,忽然得了这几句贴心贴意的话,慕瑛只觉得心头一热,眼泪珠子滚滚而出:“多谢太后娘娘。”   “传哀家懿旨,以后宫里见了慕大小姐皆称瑛小姐,以公主礼待之,不得有半分轻慢。”高太后朝慕瑛招了招手:“你且到哀家身边来。”   灵慧欢欢喜喜的跑到慕瑛面前,抓住了她的手:“慕瑛,你快跟我去母后那边。”   她的手正好抓住了慕瑛被踩踏到的那两根手指,慕瑛吸了一口凉气,只是忍着没有呼喊出声,一步步的挨着走了过去。   “瞧瞧,这小脸蛋可真是招人爱。”高太后端详着慕瑛,慈眉善目。慕瑛被她盯得不好意思,害羞的低下了头:“全是太后娘娘说得好听,慕瑛哪里及得上灵慧公主。”   “你们各有各的好看之处。”高太后笑着拍了拍慕瑛的手背:“以后便在慈宁宫里长住了,有什么缺了少了的,派你那奶娘跟掌事姑姑说,不要闷着,就把这里当成大司马府,咱们就是一家人。”   慕瑛哽咽了一声,应了下来,灵慧公主笑嘻嘻道:“慕瑛,听说你喜欢木樨花?围墙那边有几棵木樨树今日一早就开花了呢,我带你过去瞧瞧。”   赫连毓也在一旁笑着道:“咱们可以去打些木樨花下来,让御厨拿了去做蒸糕儿吃。”   “对对对!”灵慧公主跳了起来,朝那边站着的一个宫女喊了一句:“香玉,快些去拿竹竿来,我要去打木樨花!”   三个人在宫女内侍们的拥簇下飞快的走了出去,慈宁宫的正殿里只剩下高太后与赫连铖。   “皇上,你这又是为何?”高太后端起镶着金边的琉璃茶盏,轻轻吹了一口热气腾腾的茶水,上边浮着的一片茶叶慢慢的沉了下去:“你又何必如此对那慕大小姐?她是娇生惯养的大小姐,何尝受过这样的苦?”   赫连铖沉着脸,好半日才开口道:“谁让她有那样一个父亲!”   “慕华寅是慕华寅,咱们将他的女儿召进宫来,只是想做一枚握在手心的棋子,不是要你去虐待她。她只是个孩子,她还那般可爱,皇上又如何忍心去伤害她?”高太后轻轻的啜了一口茶汤,闭上眼睛,长长的舒了一口气:“皇上,你那里好像有南燕进贡来的黑玉断续膏?拿了过去给她搽上罢。”   “她那一点点伤口,如何就要用黑玉断续膏了?”赫连铖一扭头:“母后也太好心了。”   “哀家方才仔细看过了,慕大小姐的手指尖黑了一块,也不知道是不是皇上用的力气大了几分,哀家听说慕大小姐年纪虽小,可却已经开始学习弹琴绘画,想来这手指是万分要紧的,千万不能留下什么伤痛。”高太后抬起眼皮看了赫连铖一眼:“皇上,你不会这般忍心罢?”   赫连铖站在大殿中央好一阵子,目光有些迷茫,根本不知道落在哪个方向,侍立在一侧的贴身内侍江六弯着腰偷眼看了看赫连铖,小心翼翼道:“老奴去给皇上取过来?”   “要你多嘴!”赫连铖愤恨的骂了他一句,可却没说究竟是要江六去取还是不要他去取。江六有些困惑,转头看了看高太后,见她容色平和,脸上微有笑意,当下打定了主意,拔腿就往外边走了去。   “这江六真是越来越自作主张了,朕还没说让他去取呢,竟然走得比风还快。”赫连铖很不满意的嘀咕了一句,可也没有出声喊住江六,任凭他飞快的穿过慈宁宫那片大草坪,朝朱红的大门那里走了过去。   大门的一侧,栽着一排木樨,从慈宁宫正殿门口看过去,只能见着一片青翠的叶子,可树下的那几个人拿着竹竿敲着树干,似乎空中落下了一阵浅浅的雨雾,淡淡的黄色,带着馥郁的芬芳,飘飘洒洒的将天地万物笼罩住。 ☆、第 6 章 木樨花开迟(二)   青翠的草地上铺着一张很大的水竹席,这是从越州进贡过来的,最细密的水竹经过最精巧的双手编织而成,细密得似乎没有一丝缝隙。水竹被染成不同颜色,几种颜色交错到一处,织出了一幅泼墨山水画。   这般精美的竹席,此刻上边却是落满了木樨花,小小的花朵仿如碧天里的星星,密密匝匝的一层,随着秋风不住微微起落,就如春日里的细雨滴在花瓣上,溅掉了数根花蕊。   灵慧公主匍匐在竹席边上,完全没有一位皇家公主应有的气质,一双手不住的把那落下的桂花扒拉到自己面前,眉开眼笑:“慕瑛,慕瑛,你看,这些花真新鲜,快来捡。”   跟着灵慧公主一道爬在竹席上的,是她的贴身大宫女香玉:“公主,这木樨要早上来打才是最新鲜的,此时已经都快到中午时分,被太阳晒得没了晨露的滋润。”   小筝有些眼馋,看了看慕瑛:“大小姐,我能不能去捡木樨花?”   慕瑛点了点头:“你去罢。”   小筝虽然比她长了三岁,可依旧还是小孩子心性,见着灵慧公主她们捡木樨花捡得正欢,早已按捺不住,听得慕瑛准许,直接扑到了水竹凉席上,开始用手捡起那细小的花朵来:“要做蒸糕吃,将开未开的花朵才是顶顶好的,蜜汁都还在里头呢,花瓣却比花苞要饱满。”   慕瑛凝视着那一席浅黄,轻轻叹气,从今日起她便要开始喜欢木樨花,没有别的理由,只是因为灵慧公主也喜欢牡丹。   灵慧公主今日穿的是高腰襦裙,交领,襦裙从胸口开始一直往下拖曳,没过脚尖,水碧色的裙裳上绣着的是团花牡丹,刺绣精美,花瓣上的露水都能看得清清楚楚,花蕊上边还缀着金珠,不住的晃着人的眼睛。   她是大虞最尊贵的公主,金尊玉贵,而自己,虽然太后娘娘命大家都喊她瑛小姐,以公主之礼待之,可她毕竟不是真公主,她必须学得收敛,不要去与灵慧公主争抢,这样才能保得自己周全。   “瑛姐姐。”赫连毓的声音在身边响起:“你的手指是不是受伤了?”   慕瑛转过脸去,就见赫连毓关切的看着自己的衣袖,眼中有些焦急:“我皇兄……”他有些为难,可还是继续说了下去:“我皇兄有些暴躁,可是瑛姐姐你也不要怪他,他心里头其实很苦。”   “他有什么苦?”慕瑛的声音清冷了几分,那高高在上的赫连铖,不就是仗着自己的身份作威作福吗?偏生自己却不能反抗,只能随他虐待自己。   “我皇兄……”赫连毓幽幽的叹了一口气:“他们、他们都说皇兄是看着他的母亲自缢身亡以后,心里难过才变成这样子的,”   慕瑛睁大了眼睛,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亲眼看着自己母亲自缢?”   “是。”赫连毓声音低沉了几分:“你知不知道这宫里的规矩?皇兄被立为太子,他母亲就活不成了,太皇太后让皇兄去跟他母亲去告别,可没想到皇兄的母亲已经自尽,皇兄推开门却只见到他母亲吊在横梁上……”   “啊,原来如此!”慕瑛惊得立在那里,一动也不动,难怪赫连铖会如此心硬,换作旁人,亲眼目睹母亲自缢离世,只怕是会一辈子都记得这桩事情,心里头都会存着怨气。   “瑛姐姐,让我看看你的手。”赫连毓的声音软软:“我让人去给你取搽伤的药过来。”   “不用了。”慕瑛将手藏在衣袖里,不想让赫连毓看到,虽然那几根手指头依旧有隐隐约约的疼痛,可她却不想将这事情闹大,免得让人觉得她十分娇气。   “瑛姐姐,搽点药比较好。”没想到赫连毓很是固执:“春晴,你去取些治伤药膏过来。”   “不用了不用了。”尖细的声音传了过来:“皇上已经命奴才取来了黑玉断续膏。”   “黑玉断续膏?”赫连毓吃了一惊,转过身去:“江六,还用不上这个罢?”   “皇上说,瑛小姐当得用最好的药膏。”江六恭恭敬敬的将一个小小的玉白色瓷瓶捧到慕瑛面前:“瑛小姐,请收下罢,此乃皇上的赏赐。”   慕瑛一言不发,将瓷瓶接了过来,心中却颇不能平静。   她觉得赫连铖很怪,分明是他踩伤了自己,又假惺惺的拿上好的疗伤药膏过来,他究竟准备做什么!眼角微微扬起,她看到离木樨花不远处有一个人站在那里,明黄色的衣裳很是显眼。   她的心动了一动,这样子的赫连铖,看上去很孤单,脸上虽然没有半分神色,可她却依旧能体会到那索然的心情。   打开黑玉断续膏的瓶盖,一阵清香扑鼻。   这香味跟木樨花的香味全然不同,带着药香。慕瑛将瓷瓶托在手心里,不住的打量着里边黑色的药膏,有些犹豫,自己到底是用还是不用?   王氏已经伸出了手:“大小姐,我给你搽药。”   慕瑛很顺从的将手露了出来,赫连毓倒吸了一口凉气:“瑛姐姐,怎么会变成这样了!”   分明是欺霜赛雪的手,此时那葱管的手指却已经肿了起来,带着几道紫色的瘢痕,与雪白的肌肤相映衬,看上去有些狰狞。   王氏看着心疼,可哪里敢抱怨皇上,只能用手挖了一团药膏,轻轻的抹在慕瑛的手指上:“大小姐,忍着些。”   “奶娘,没事。”慕瑛强装笑颜,那钻心的疼痛早就过去,现儿只是一阵余痛罢了,黑玉断续膏不愧是宫中疗伤上品,刚刚搽到肌肤上便觉得凉津津的一片,疼痛感少了许多。   “瑛姐姐。”赫连毓有些难过的碰了碰慕瑛的手指,在他心目中,皇兄赫连铖不是这样残暴的人,为何独独会对慕瑛有这样的成见呢?眨巴眨巴两下眼睛,赫连毓飞快的朝站在一旁的赫连铖跑了过去:“皇兄,皇兄!”   “怎么了?”赫连铖极力装出风轻云淡的模样来,可却还是有些发慌,难道自己踩得太重,慕瑛的手指受伤太严重?他只觉得莫名其妙的心头一紧,好像有谁扼住了他的喉咙,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皇兄,瑛姐姐的手指全肿了。”赫连毓眼神里带着些许不满:“你方才踩得太重了些。”   “是吗?”赫连铖好不容易挤出了两个字,两条腿却已经大步朝慕瑛迈了过去:“我去瞧瞧。”   明黄色的身影越来越近,慕瑛逐渐有些慌乱,她赶忙将衣袖垂了下来,把自己的手臂遮盖住,不让赫连铖看到她受伤的几根手指。   “朕看看你的伤势。”赫连铖昂着头,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一颗心却跟擂鼓似的砰砰作响,他的眼睛盯住了慕瑛,一张脸孔跟白玉般温润,鲜红的衣裳上淡黄色的木樨花不住的飘落。   “皇上,没什么大事。”慕瑛被赫连铖盯得有些不自在,连忙低下头去:“多谢皇上赠药。”   分明是他踩伤了自己,可自己还得委委屈屈谢过他的药,这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慕瑛垂手而立,心中有些许悲伤,这样的日子不知道还要过多久,她受的折磨什么时候才是尽头?   一只手伸了过来,慕瑛吃了一惊,刚刚想退缩,可那只手却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袖。   “伸出手来。”声音清冷,而且带着绝对的控制。   慕瑛眼眸低垂,默默的伸出了自己的左手。   一阵清凉从指尖传到了心里,慕瑛有些惊诧,抬头一看,赫连铖正拿着那黑玉断续膏在往她手指上涂抹,一张脸依旧是绷得紧紧的,看不出半分别的神色。   木樨树下的人都呆住了,灵慧公主抬起头来,有些纳闷的看着赫连铖,怎么皇兄会亲自给慕微搽药呢?这完全是不可能的呀!以他九五之尊的身份,如何能给这甫才进宫的慕大小姐上药?   慕大小姐自己带着奶娘与贴身丫鬟,上药是她们的事情,什么时候轮到赫连铖来做了?   “皇兄!”灵慧公主跳了起来,自己务必要阻止他,皇上的尊严可不能丢!   赫连铖头都没抬,只是继续在细心的给慕瑛上药,恍若未闻。木樨树上飘下了一朵木樨花,落在慕瑛的手指上,他轻轻一按,将那淡黄的花朵抹在了药膏里:“你喜欢木樨花,就让这花留在你手指上。”   他的话语忽然间温和得令人不敢相信,慕瑛呆呆的看着那朵淡黄色的花朵染上了灰黑的颜色——大殿里疾言厉色的赫连铖,怎么就变成了温言款语的谦谦君子?她努力的眨了眨眼睛,眼前确实是赫连铖,穿着明黄色衣裳,眉毛微微皱起,有一种淡淡的忧郁。   “皇兄,以后这事情,都交给那些奴婢们来做便好。”灵慧公主奔到赫连铖身边,一把将他手中的瓷瓶拿了过来,交到王氏手中,声音里夹杂着一丝不悦:“你怎么就跟木头一样杵在那里?还不知道给你家小姐搽药?难道还真想让皇上全部搽完?”   王氏慌乱的将那瓷瓶接了过来,红着一张脸,不知道该怎么回话。慕瑛冲灵慧公主笑了笑:“公主,我奶娘已经替我搽过药了。”   再怎么样,自己也该护住忠心于自己的下人,慕瑛咬了咬牙,在这深宫,她也就王氏与小筝两个忠心的人了。    ☆、第 7 章 木樨花开迟(三)   文英殿。   慕瑛抬头一看,黑色的牌匾上三个烫金的大字,她暂时看不出来是什么体,只觉得那三个字龙飞凤舞,很有气势。   灵慧公主拉了拉她的手:“别看了,咱们快些进去。”   这文英殿是皇上批阅奏折之处,后边院子隔了出来,供皇子公主们念书。大虞先祖乃是胡族,对于这念书之事并不很重视,故此对于皇子们读书的选址也没很上心,随意在文英殿里划了一块地位,敷衍了事,倒是另外建了一座射苍宫专门用作教皇子公主们习武之用,比文英殿气派了不知道多少。   灵慧公主拉着慕瑛的手飞快的踏上了汉白玉的台阶,三步奔做两步的跳了过去,惊得香玉在后边连声喊着:“公主殿下,小心!”   “我还用你提醒?”灵慧公主转过身来,朝香玉吐了下舌头:“你就慢慢走罢,我要快快进去了!”   她引着慕瑛从偏门走了进去,步子又急又快,脚底生风一般,那银紫色的裙袂被风微微掀起,露出了一小截羊皮靴子,做成深紫颜色,上边镶着一块硕大的美玉。   慕瑛默默的跟着灵慧公主朝前边走了去,心中有些微微的不是滋味,本来她穿紫色也是很合适的,但是今日灵慧公主穿的是紫色,她势必不能去抢公主的风头。一大早王氏就悄悄的去打听过了,听说公主殿下准备穿银紫的衣裳,就赶紧将一套淡蓝色的裙子找了出来:“大小姐,你穿这套。”   “大小姐穿什么衣裳都好看。”小筝在一旁安慰她。   “是啊,我穿什么都好看。”慕瑛故作轻松,平举了一双手臂:“给我穿上罢。”   虽然大家都说她生得美,可是毕竟人靠衣装,总有更适合自己穿的颜色。慕瑛拉了拉衣襟的下摆,那抹淡淡的蓝色几乎要浅得显不出来,站在灵慧公主身边,完全被夺目的淡紫压了下去。   太傅大人还未到,书房里稀稀拉拉的坐着几个人,见着灵慧公主走进来,脸上都露出了惊讶神色。   先皇英年早逝,只留下五位皇子与四位公主,虽说大虞不将男女大防看得很重,也并未将女子束缚在闺阁之中,可灵慧公主竟然主动跑来文英殿念书,却真是一桩奇事。灵慧公主生性活泼,喜习武,厌读书,每次一翻开书,即刻便昏昏欲睡。   “灵慧,你今日怎么来了?”二皇子赫连荃睁大了眼睛,不敢置信。   “怎么了?我如何就不能来?”灵慧公主拉着慕瑛走了进去,朝众人扫了一眼:“这是慕大司马家的大小姐,以后你们叫她阿瑛便是了。”   众人的目光都朝慕瑛看了过来,赫连荃站起身,笑着伸手指了指身边那张座位:“阿瑛,你坐到这里罢。”   灵慧公主一昂下巴:“慕瑛自然是要跟我坐一处。”   她雄赳赳的拉着慕瑛的手朝房间一角走了过去,走到最右边,指了下桌子:“香玉,先把这桌椅擦干净。”   坐在一旁的小公子笑了起来:“灵慧,你可真是气势足足。”   “表哥!”灵慧公主噘了噘嘴:“哼,你看到我进来却不与我说话。”   慕瑛看了那人一眼,认出是前几日在慈宁宫见过的高启,今日他穿着一身淡青色的衣裳,看起来颇有读书人的气质,一张脸孔显得成熟了许多,完全不像是才九岁,看着仿佛是十多岁的少年,沉稳安静。   “有这么多人与你说话,还需我这多余的一两句?”高启温和的朝灵慧公主笑了笑:“灵慧,你也太贪心了些。”   灵慧公主撇了撇嘴:“他们跟我,与你同我的关系不一般,有个亲疏远近。”   高启笑着摇头:“灵慧,你这话切勿乱说,若是传到太皇太后耳朵里,她肯定会以为你是太后娘娘素日里故意教偏了你。”   二皇子他们与灵慧公主虽然不是同一个生母,可毕竟共一个父亲,而高启却只是高太后娘家的侄儿,论起亲疏远近,肯定要比二皇子他们远得多,可偏偏灵慧公主却只将他认作是最亲近的人。   香玉将桌子擦干净,灵慧公主挨着高启那个方向坐了下来,小筝将书袋里的东西放到桌子上边:“大小姐,你坐这里。”   小筝选的位置是房间里最偏僻的地方,慕瑛十分满意,她不希望引起旁人的注视,一个人悄悄的坐在角落就好。   刚刚坐下,赫连毓便来了,一边走一边还揉着眼睛。   “皇姐,你们走的时候怎么也不喊我。”赫连毓走到灵慧公主身边,有些嗔怨的语气:“幸好太傅大人还没到,否则他肯定以为我偷懒不用心了。”   灵慧公主瞅着赫连毓嘻嘻的笑:“皇姐是想要你多睡一阵子哪,居然不领情。”   赫连毓瞥了她一眼,径直走到了慕瑛身边:“皇姐没听说过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男儿读书时?我昨晚戌时就睡下了,哪里要睡这么久?哼,皇姐是故意的!我不理你啦,我要跟瑛姐姐坐一块。”   慕瑛朝里边挪了挪身子,站了起来:“太原王安好。”   赫连毓一把抓住她的衣袖:“瑛姐姐,何必拘这些俗礼?”   两人正在说话,忽然屋子外头传来蹬蹬蹬的脚步声,听得出来那人心里头存着事情,这才会如此匆忙。   众人抬头朝门边看了过去,就见穿着龙袍的赫连铖站在门口,脸色铁青,眉头拧得紧紧。   “皇上安好!”众人都站起身来,低头行礼,赫连铖没有应答,大步朝角落里站着的慕瑛走了过来。   慕瑛还没来得及弄明白怎么一回事,就被飞过来的一脚踹到了地上,赫连毓吃了一惊,赶忙上前拉住了赫连铖的手:“皇兄,这是怎么了?”   赫连铖怒气未消,赶着追了上去,朝慕瑛小小的身子连续踢了几脚,每一下都用了十分的力气,慕瑛痛苦得蜷缩在一起,就如一只小小虾米。   被惊住的小筝总算是反应了过来,扑到了慕瑛身上,用自己的身子挡住了她,赫连铖更是怒不可遏,用足了力气,兜头兜脑的朝小筝踢了过来:“滚开,谁叫你护着她的?再敢挡在前边,朕非叫你死不可!”   “皇上,我们家大小姐到底犯了什么错,你要这样惩罚她?”小筝咬着牙,心有不甘的喊了出来,自从慕瑛出生,她便由阿娘带着一起照看慕瑛,两人的情分实在不浅,在小筝心里,慕瑛不仅是她的主子,还是她的亲妹妹一般,看着她受苦,自己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袖手旁观的。   “小筝,你走开。”听赫连铖说要小筝死,慕瑛吃了一惊,伸手用力去推小筝:“皇上动怒,肯定是我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好,你别替我挡着,这是我该受的。”   赫连铖愣愣的看着慕瑛,抬起的脚慢慢放了下来。   “皇上!”门口有人威严的喊了一声,赫连毓赶紧飞奔着过去:“太傅大人,你快来劝劝我皇兄,他不该对瑛姐姐下这般狠手。”   当朝的太傅大人复姓上官,也算得上是三朝元老,今年已经六十余岁,须发皆白。他看了看怒气冲冲的赫连铖,暗地里叹了一口气,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慕大小姐可真是受了一场无妄之灾。   今日早朝,户部上奏,黄河汛期已至,为了不让民众遭殃,请皇上特派一名得力得官员前去监管,以免黄河秋洪泛滥,决堤伤人伤庄稼。   赫连铖第一个想到的人选便是自己的舅舅贺兰敏。   本来贺兰家族也算得上是大族,只是赫连铖的母亲却只是这大族里旁支里的最末一支,进宫十几年,她一直默默无闻,是先皇的司帐宫女。有一日先皇喝醉了酒回到盛乾宫,贺兰氏赶紧铺床叠被,却被醉醺醺的先皇压倒临幸了一番。   也不知这是她的幸运还是不幸,一夕之欢竟然怀上了龙种,可先皇却似乎遗忘了这位被他临幸过的女子,还是太皇太后得知了这件事情以后,才将贺兰氏接到自己宫里来,嘱咐宫人好生照顾。   那时候先皇只有两个公主,还未有皇子,太皇太后自然是关心先皇子嗣,将贺兰氏照顾得无微不至,怀胎十月以后,终于生下了赫连铖,太皇太后大喜,好好嘉奖了贺兰氏一番,亲自替她去讨封赏,可是没想到竟然连个昭仪都没挣上,先皇只是淡淡的应了一句,第二日下了一道册封诏书,封贺兰氏为中式。   中式是嫔妃里位置比较低的了,美人、中式、椒房、昭仪、皇后,大虞后宫妃嫔的等级倒也不复杂,可生了个皇长子却还只被封为中式,足以说明贺兰氏的不被重视。   因着贺兰氏不被重视,赫连铖也连带不被重视,在先皇面前,他一句多话都不敢说,更没想到过自己会被立为东宫太子。虽然说这里头有赫连毓谦让的因素,可毕竟先皇有五位皇子,怎么会落到他身上,他也有些说不清原因。   或许是太皇太后坚持?作为皇长孙,太皇太后对他疼爱有加,可是无论太皇太后对他有多么疼爱,可却没法弥补赫连铖内心的自卑。   他的母亲贺兰氏出身寒微。   要是贺兰氏出身高门,生了皇长子,不说被立为皇后,至少能挣到昭仪的分位,但她到死都只是一个中式。   赫连铖不喜旁人提及自己的母亲,也不喜旁人说起自己的母系亲戚,可心底里却还是在琢磨着要将自己舅父一系好好的提拔提拔。   这次便是个好机会。 ☆、第 8 章 木樨花开迟(四)   “皇上,微臣认为这般安排不妥。”   赫连铖才一开口,马上就有人出列,手捧玉笏,态度谦卑,可说出的话里却有一种不容否定的决断:“贺兰敏这人才疏学浅,且对泄洪疏堵之事一窍不通,如何能担此大任?黄河决堤乃是大事,必须由吏部选拔一位精于水利的官员前往,才能保百姓平安,庄稼收成,定然不能让外行去坐镇指挥。”   深红色的常服,腰间一条玉带,剑眉星目依旧,不是那慕华寅又是谁?   赫连铖暗暗咬牙,慕华寅竟然这般看不起他的舅父!   贺兰敏起先只是一个八品小吏,赫连铖登基以后,直接提拔他越了数级,直至正四品太常寺卿,总算也让母亲的兄长不至被人看轻。   太常寺卿乃是一个闲职,主管礼乐,赫连铖原本是想封贺兰敏六部侍郎,可就连疼爱他的太皇太后也反对了:“皇上,贺兰敏从八品到正四品,越级无数,此事定然会被朝野诟病,若再给他实职,只恐群臣不服,便是那太史令都会来力谏了。”   这刀笔吏,笔下春秋,历代帝王都还是要给几分面子,若是在史书上留下污点,心中自然会不安。赫连铖听着太皇太后于是说,也有些犹豫:“皇祖母,那我该给贺兰敏什么官职?”   “你先给他一个闲职,这样也不会有人太过注意,等过渡一段时间,朝野没有议论,找个合适的机会再授实职便是。”太皇太后出身名门,在皇宫里又看过不少争斗之事,自然还是有几分见地。   赫连铖下旨提拔贺兰敏为太常寺卿,朝堂上没有一个提出反对意见的,这官职根本没有人会想着去争,皇上有意提拔下自己的舅父,就让他高兴便是,何必自己去强出头顶撞皇上,让他心里不痛快。   可今日这任命委实关系重大,慕华寅觉得自己必须要挺身而出。   他对贺兰敏没有什么成见,皇上有意想提拔自己母系亲戚也与他无关,但黄河决堤不是小事,皇上如何能这般儿戏?   每年到秋洪之际,没有哪条河能比得上黄河让人更关注了,若是派去一个酒囊饭袋,无所作为甚至是胡乱指挥,那后果将无法设想。   “皇上,大司马所言极是。”吏部尚书也手捧玉笏出列:“黄河决堤不是小事,贺兰大人这些年主管礼乐,并不熟悉水利,自然不是合适人选。”   有人微微哂笑,脸上露出了一丝轻蔑的笑容,难道贺兰敏带着编钟鼓乐去黄河边演奏韶乐,这河水就会闻乐受到感化,平静退去?   赫连铖坐在龙椅上,看到众臣脸上的表情,如坐针毡,谁说皇上金口玉言?他想任命自己的舅父都不能自由自在,还说什么金口玉言?   左侧的高太后微微倾斜了身子,低声道:“皇上,还请三思。”   就连太后娘娘都不同意?赫连铖吃惊的瞪大了眼睛,高太后虽不是他的生母,可自从先皇驾崩以来,这两年他一直陪同自己上殿听政临朝称制,不少事情上都给予了自己大力的支持,可今日也出言反对了。   “皇上,微臣确实才疏学浅,不堪重任,还请皇上收回成命。”   贺兰敏出列,捧着朝笏的一双手直哆嗦,他也盼望着能飞黄腾达,可大司马的意思很明白,这事情轮不到他来做,自己也不必肖想。得罪了大司马还能有什么好下场?这朝中多数官员都与他勾结,自己若是要逆风而行,定然会折戟而归。   赫连铖盯住半弯着腰一脸惶恐的贺兰敏,心中的怒火渐渐的蔓延开来,怎么也压制不住。   慕华寅,实在是太狠了!   他都不用朝舅父投以威逼的目光,舅父就心甘情愿自己出列推掉了自己的一片苦心!   赫连铖认为,这次是贺兰敏升职的大好时机,就算如那慕华寅所说,舅父不熟悉水利,自己完全可以派一个得力助手去帮他,又不是让舅父一人去面对滔滔黄河,为何大家都如此反对?想来都只是看不起他生母皇太后的出身罢了。   “准。”赫连铖咬着牙齿挤出了一个字,猛的站起身来,怒气冲冲的朝后宫跑了过去。   “皇上!”高太后惊呼了一声,忧愁的看了看那张空荡荡的龙椅:“上官太傅,还请你去劝劝皇上。”   一路上跑得又急又快,赫连铖中间都没歇息一下,怒气将他的眼睛都烧红了,扑哧扑哧的喘着粗气。   总有一天,他要将慕华寅踩在脚下,让他向自己求饶!   当然,这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先祖赐了慕家世代相传的免死金牌,先皇又任命慕华寅为顾命大臣,现儿自己拿他可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即便受了气,也无计可施。   “皇上,皇上,你要去哪里?等等老奴!”江六气喘吁吁的在后边追着喊,看到赫连铖跑得跟兔子一样快,实在担心,皇上跑这般快,倘若一不留神在哪里磕着碰着了,自己这层皮可要被太皇太后给揭了。   赫连铖根本没顾得上江六的呼喊,只是飞快的朝文英殿跑,他拿慕华寅没辙,可他却能将气撒在慕华寅的长女身上——父债子还,女儿来偿还也是一样的。   当慕瑛小小的身子被他踢得像一只球,团团的抱在一起,赫连铖瞬间有一种解气的感觉,因着慕瑛长得既像慕华寅又像慕夫人,那双眼睛跟慕华寅尤其相像,又大又亮,赫连铖提脚之际,恍然有一种感觉,就好像他正在教训慕华寅一般。   “皇上,你要做明君,便该有容人之量。”上官太傅走上前来,苦口婆心的劝说着赫连铖,皇上的心事他能猜出几分,可今日慕大司马并没说错,那贺兰敏不是个适合人选,何必勉强?   “容人之量?”赫连铖转过身来,看着须发皆白的上官太傅,嘿然一笑:“我还只有七岁,他们都已成年,为何他们没有容人之量,却要我去容人?”   这真是可笑,为何总是要他来让步!   眼前仿佛出现了一个人,穿着浅绿色衣裳,高高悬挂在横梁上。   那是他的母亲贺兰氏。   当他得知自己被立为太子,欣喜得不知所措的时候,太皇太后怜悯的叹了一口气:“铖儿,你去看看你母亲罢,和她好好说几句话,让她安心的去。”   安心的去?这句话有如五雷轰顶,让赫连铖从巅峰掉到了低谷。   他忽然记起了大虞旧制,皇子一旦被立为太子,生母必亡,三弟赫连毓就是不忍心看着自己母亲为自己牺牲性命,这才极力推拒了那太子之位。   母亲,他飞快的奔了出去。   到了母亲房间的时候,却还是晚了一步,他亲眼看着带了父皇圣旨过来的内侍们用三尺白绫将母亲缢死——在他推开门的那一刹那,母亲还在挣扎,那手指还在用力抠着系在脖子上的白绫,那情形,至今还未消弭,在午夜梦回的时候,一次又一次在他眼前浮现。   “母亲!”他声嘶力竭的喊,可却唤不来母亲的回应,他眼睁睁的看着母亲的脚踢了几下,最终魅力动静。   淡绿色的衣裳在面前不断晃动,一条素白的丝绢帕子落在他的脚边,内侍尖细的声音格外刺耳:“贺兰中式忠于大虞皇室,已自缢身亡。”   不不不,母亲分明就不是自缢的,她哪里舍得扔下自己才五岁的儿子!赫连铖抱着母亲的尸身哭得死去活来,可再也听不到她温柔的声音。   母亲的眼睛睁得很大,她死不瞑目!   上官太傅让他容人,可谁来容他,容他温柔善良的母亲!   这一刻,赫连铖有些恍恍惚惚,淡绿色的那个身影在眼前不住的摇晃着,指引着他朝前边走了过去,慕瑛抬头望着赫连铖面无表情的脸,不由得有些萧瑟,朝角落里边缩了缩。小筝不顾一切拦在了她的前边:“大小姐,你别害怕,奴婢就是舍了这条命,也要护住你。”   “小筝……”慕瑛颤着声音道:“你护不住的,若是皇上真是要打要杀,只求你别走得太远,去黄泉的路上等等我,来生咱们还在一处。”   慕瑛的声音虽低,可小筝却听得清清楚楚,心中一酸,用力点头:“大小姐,奴婢一定等着你。”   两人说到伤心处,泪水就跟断了线的珠子一般,簌簌而下。   “哼,谁叫你是慕华寅的女儿,你进宫,就是为你父亲赎罪的!”赫连铖逼近了几步,高高的抬起脚来:“就连太傅大人都劝朕,要朕容下你父亲,可朕却不想容他!既然他将你送进宫来,就是让你给他来还债的,以后他敢顶撞我一次,我便来责罚你一次!”   原来如此,自己是因着父亲受了连累。   这就是她的命罢?她就像一只被剪去羽翼的鸟儿,无力反抗,只能任由赫连铖宰割,慕瑛闭上了眼睛,心冷到了极点。      “皇上,阿启有话要说。”一个温和的声音响起。   慕瑛猛的睁开了眼睛,就看到一双关切的眼眸牢牢的盯着自己。 ☆、第 9 章 莲子心中苦(一)   屋子里静悄悄的一片,滴水漏刻里的水珠慢慢滴落的声音都听得清清楚楚,甚至是细细的呼吸声都能分辩出来,那呼吸急促的,是皇上赫连铖,那气息均匀的,是站在旁边的赫连毓,那微带紧张的,便是冲上前来的高启。   众人的目光落在了高启身上,颇觉惊诧。   高启竟然在皇上盛怒之际挺身而出,这真让人匪夷所思,就连上官太傅劝阻皇上都不听,如何能听他这九岁孩童的话?   可是赫连铖竟然真的停住了脚。   “阿启,”赫连铖双脚站得微微分开,一双手傲慢的背在身后:“朕做错了?”   “皇上,你说负债子还,可慕大小姐是女儿,不是儿子,自然不当为她父亲还还债,更何况慕大司马是慕大司马,慕大小姐是慕大小姐,他们又不是一个人,皇上即便再惩罚慕大小姐,慕华寅也不会觉得痛,那又何苦?”高启并没有直接回答赫连铖的问题,只是从侧面迂回的劝说,上官太傅在后边听着,连连点头。   高家这位小公子真是不错,看来在家已经学了三十六计,策略很是得当。   赫连铖一时间无言以对,就在这刹那沉默间,高启把握住时机,朝前走了一步,朝慕瑛微微颌首:“慕大小姐,快谢过皇上不再责罚之恩。”   慕瑛只能朝赫连铖磕了一个头:“多谢皇上。”   她的声音里含着一种无可奈何的忍隐,就如一只手指拨动了赫连铖的心弦,发出了一阵嗡嗡的响声,让他纤细的那根弦颤动了起来。   他与她,其实在某种层面来说是一样的。   她是被家族遗弃的人,慕华寅把她送进宫里,自然已经不想再管她的死活,要生要死都跟他没了关系,可要是自己真弄死了慕瑛,慕家势必又会拿这事大做文章,以后自己的处境就更为难更被动了。   凝视慕瑛良久,赫连铖这才点了点头:“起来罢。”   慕瑛爬了起来,靠着墙站稳了身子,忽然觉得自己全身疲软,额头上大汗淋漓。她有种感觉,自己好像在鬼门关前打了一转,吊着一口气回来了,可却依旧还很虚弱,虚弱得不能支撑自己的身子。   小筝拿了帕子给慕瑛擦去汗珠,心里难过得想要哭。   大小姐什么时候受过这样的气?在大司马府的时候,人人见着大小姐都是笑,尽力讨她欢喜,可到了这皇宫,大小姐便即刻坠入到尘埃里,就如一团面粉,任由旁人搓圆打扁。   “大小姐。”小筝紧紧的握住了慕瑛的手,只希望自己一点点微薄力量能让慕瑛坚强起来。   苍白的脸色,惊惧的眼神,赫连铖盯着慕瑛看得久了,却又内疚起来。他也弄不清自己为何会有这样的感觉,就如昨日他忽然想要亲手给慕瑛搽药一般——或许慕瑛的那神色让他想起了自己早逝的母亲,她也是这般无奈,在宫廷里战战兢兢的生活着,没有哪一刻能自由自在的表达出自己内心的真实感情。   “都坐好听太傅大人上课罢。”赫连铖生硬的挤出了一句话,背着手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边,周围的人纷纷散开,屋子里很快就恢复了平静。   赫连毓与慕瑛并排坐着,他用书遮了脸孔,用低低的声音道:“瑛姐姐,我皇兄真不是一个暴虐的人,你别记恨他。”   慕瑛惨然一笑,这个才五岁的少年,心地纯净得如透明水晶,在他眼里,这世上没有一个坏人,自己也不必去反驳他,只要心里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便好。   她是慕华寅的女儿,而赫连铖最痛恨的人便是慕华寅,她可以预见到自己以后的日子会有多么艰难。她与赫连铖之间有一道深深的鸿沟,根本没法跨越过去,他们两人犹如隔岸生长的两棵树,无法挪动,那距离始终会横亘在两人之间。   以后只能小心翼翼,尽量不在赫连铖面前晃荡,这样方才能保全自己。慕瑛抓起笔,颤颤抖抖的写下了一个字:慕,最后那一点,她用了十足的力气,上好的松墨仿佛浸透纸背,那浓浓的一滴,就如她沉甸甸的心情。   上官太傅并没有教授太多,毕竟这书房里念书的都只是一群孩子,最大的是高启,也才九岁,他只是简单的教了《孟子》里的一段话,齐宣王问齐桓、晋文之事,可能他只侧重赫连铖一个学生,故此先将跟君王治国有关的那些东西提了出来。   齐宣王问孟子德政,看自己是否做到仁君应该做的事情,孟子以举例用来证明齐宣王心地仁善。有一次祭祀时需要杀牛取血来祭钟,齐宣王见那牛觳觫不已,心生怜悯,于是命人将牛放掉,换用羊血来祭之。   “太傅,朕觉得这以羊易牛实在有些荒谬。”赫连铖摇了摇头,话语里充满了鄙夷之情:“本来就是做祭祀用的东西,何来网开一面?那牛本来就是这般命数,岂能逆天而行?这分明是在假装仁心而已。”   上官太傅一怔,看着赫连铖那冰冷的眼眸,心中暗道,皇上的心有些硬。   高启站了起来,朝上官太傅一拱手:“太傅大人,高启却不这般觉得。”   “你说。”上官太傅将身子倚靠到座椅上,眯了眯眼睛,看起来高太后这侄子,胆子还真不小,能跟皇上唱对台戏。   “孟子在最后一段就点明了最终要旨,齐宣王看到牛觳觫便不忍心,这正是仁心的表现,他为何用羊代替牛,是因着他并未见到羊觳觫,我觉得他若是见到了那用于祭祀的羊,也断然不会再用羊代替的,或许还能刺破自己的手指,用自己的血来涂钟祭祀。”高启站在那里,侃侃而谈:“高启以为,仁君能做到看见值得怜悯之人便生同情之心,那也已经足够。”   “不错,不错。”上官太傅嘉许的点了点头:“故此君子远庖厨,正是仁心之故,不想听到飞禽走兽的哀哀鸣叫。”   赫连毓小声对慕瑛道:“唉,我觉得那些小动物们都很可怜,是不是我们都不该吃他们?”   慕瑛轻轻叹了一口气:“你准备吃素?”   “吃素也不是不可,那些寺庙里的和尚每天都在吃素。”赫连毓极为认真的点了点头:“我要与母后去说,以后我要改吃素。”   没想到齐宣王问孟子仁政,竟然带来了这般后果,慕瑛有些瞠目结舌,想来高太后肯定是不会赞同赫连毓吃素的,还不知道要费多少唇舌去劝赫连毓呢。   皆说太原王仁善,看起来不假,这小小孩童的心,似乎没有一丝杂质。   上官太傅叮嘱各人写一篇关于齐宣王问齐桓、晋文事的小小文章,明日交了给他来过目,今日这堂课就算完了。慕瑛本以为上官太傅该是赶紧回府去歇息,没想到他站起身来,径直走到了自己面前,带着微笑看了看她:“慕瑛,你在家念了哪些书?可能写出短短小文出来阐述你的观点?”   慕瑛一怔,低声道:“只跟着母亲识得几个字,书却是没念几本,这短文一事,慕瑛当尽力为之。”   慕夫人自小便教她诗书,只是侧重点不同,慕夫人教慕瑛学习的第一本书是《诗经》,她觉得那些诗歌学起来要简单,朗朗上口,最适合来教导慕瑛。慕瑛也很聪明,只花了一年不到的时间便学完了诗三百,接下来又跟着慕夫人学了些《周易》《礼记》,只是这些比《诗经》学起来要难,慕瑛学得有些吃力,到现在还只学了些皮毛。   上官太傅教授的则偏重政事,他并不用高深偏僻的词来解释,慕瑛听起来觉得并不吃力,现在见着上官太傅如此关心自己,心头一热,眼泪几乎要夺眶而出。   她没见过祖父长什么模样,现在想着或许跟上官太傅会差不多,慈眉善目,说话温和,倘若祖父再世,或许会劝阻父亲送她进宫。      “那便极好。”上官太傅朝慕瑛点了点头,说得极为缓慢:“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只要你努力,总能做到。”他转过头去瞟了一眼赫连铖,见他似乎没有注意到自己,这才用极低的声音道:“慕大小姐,你冰雪聪明又纯真可爱,人心都是肉长的,皇上以后总会慢慢转变对你的看法。”   “谢过太傅大人。”慕瑛抬手擦了擦眼角,声音里有着几丝颤抖:“慕瑛不敢对皇上有半分怨恨,这就是慕瑛的命。”   诚如赫连铖所说,那只被用于祭祀的牛觳觫又有何用处?那就是它的命,而自己的命早就注定,她是慕华寅的女儿,哪怕父亲位极人臣,家中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她也没有哪条好命去享受。   她必然如一朵花,慢慢的在深宫里凋谢,哪怕是她亲眼看着自己的花瓣一片片萎缩,可她却无能为力。   当花朵被狂风从枝头吹落,坠入尘土中,她终于可以不再担心,她最终寻到了自己的归宿。    ☆、第 10 章 莲子心中苦(二)   秋风吹得树枝簌簌乱舞,院墙边的木樨树下一层浅浅的黄色,才迈进慈宁宫的大门,鼻尖下已有甜甜的芳香。   慕瑛站在门口,留神看了看那边的木樨花,忽然想到那日慕夫人与她游园时说的话,才半个月不到的光景,她的处境就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她从一个不谙世事的名门娇女变成了身险牢笼的棋子。   虽然并没有被真正关进牢笼,可慕瑛却总是有一种时时刻刻被人监视的感觉,她不能放声大笑,也不能把自己想说的话都说出来,她只能谨小细微的面对一切,尤其是当看到赫连铖的时候,她更是连大气都不敢出,尽量将自己的身子蜷缩起来,让他看不到自己。   到皇宫已经十多日了,赫连铖陆陆续续找过她三次碴,每次都是简单粗暴的打她一顿,然后在众人的劝阻声里又一言不发的走掉。   她根本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挨打,每次被虐都是突如其来,让她根本来不及做好防备。   赫连毓实在好心,偷偷的去问过赫连铖的贴身内侍总管江六:“我皇兄为什么会忽然想要打瑛姐姐?她根本没有做错什么事情。”   “唉……”江六悄悄的看了一眼寝殿的大门,压低了嗓音道:“只要慕大司马在朝堂上得罪了皇上,慕大小姐就会要遭殃。”   她受的苦,全是在还父亲欠下的债。   身体上的伤痛根本比不上心伤,慕瑛觉得自己的一颗心早已是鲜血淋漓。   若是父亲疼爱她,那自己替他还债也是心甘情愿,可他竟然这般狠心,根本就不顾及她的感受,如弃敝履般将她送进皇宫,这才是让慕瑛觉得最最难受的。   她恨父亲,也恨母亲,她多么希望自己不是慕家的大小姐,跟他们毫无关系,可事与愿违,无论她心底里是多么希望,可在赫连铖眼里,她却依旧是慕华寅的长女,要替他受过。   “慕大小姐,太后娘娘宣你进去,大司马府来人了。”一个宫女轻盈的朝慕瑛走了过来,有些怜悯的看了看她,慕大小姐外边看着光鲜,可实际上还比不上自己,自己至少不会被皇上这般嫌弃。   府中来人了?慕瑛一惊,难道是父亲来看望她了?   不对,若是父亲来了,那宫女定然会说慕大司马来了,裙裾拖过汉白玉的台阶,慕瑛不紧不慢的朝前边走着,小小的脸蛋上看不出半分悲喜的神色,谁来了与她有何干系?任凭是谁来,她都不会感受到半分亲情。   甫才踏进慈宁宫的正殿,慕瑛一眼就见到了自己的弟弟慕乾,小小的身子坐在宽敞的大靠椅上,后边还放着一个大迎枕,看起来有些不相协调。   “阿姐,阿姐!”慕乾见到慕瑛,扭动着身子想要跳下来,侍立在一旁的的奶娘赶紧一把将他抱住:“大公子仔细些,千万别磕着碰着。”   慕乾挣脱了奶娘,直奔慕瑛这边过来:“阿姐,你在宫里住了这么久,怎么还不回家来?阿乾好想你,好想你!”一双小小的手抓紧了慕瑛的手,黑亮亮的大眼睛盯住慕瑛不放,慕乾显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阿姐,阿娘今日生了个妹妹,你回去看看她,好不好?”   母亲生了?慕瑛一喜,可才欢喜一下,慢慢的又心冷下来。   家里都对她不管不问了,她何必还如此记挂他们!母亲生了妹妹又如何,他们又不会将这个刚刚出生的妹妹送到宫里来让她替自己受苦。   心里被什么咬了一块似的,生生的疼了起来,这个新生的妹妹将要取代她,在慕府受尽宠爱,慕瑛的嘴角露出一丝冷冷的笑容。   是,她嫉妒,她一点也不想再听慕家的事情,一点也不想去看这新生的妹妹,她心里已经够苦的了,为何要让自己去看着他们的欢喜让自己更加痛苦?   “乾弟,我现儿是灵慧公主的伴读,怎么能轻易出宫?你回去禀报父亲母亲,就说我不会辜负他们的期望,会在宫里一心一意的陪伴着太后娘娘与公主殿下,自古忠孝不能两全,还请父亲母亲大人体谅慕瑛的辛苦。”   既然慕华寅可以不要自己这个女儿,自己也可以不要他,慕瑛站在那里,脸色白得就如殿外的汉白玉阶梯,木然,看不出半分别的神色。      “阿姐!”慕乾惊住了,他瞪眼望着慕瑛,忽然觉得姐姐变得好陌生,根本不是以前那个姐姐了,她全身散发着一种冰冷的气息,似乎拒人千里之外,让人无法靠近。   “乾弟。”慕瑛伸出手来摩挲了慕乾的头顶,心情十分复杂。   慕乾才五岁不到,如何能体会到她此刻的心情?她也不能将心中的苦闷全部诉说给他听——慕乾不会懂她的苦,他是被家中捧在手心里的珍珠,如何能理解一颗弃子的痛?   “阿姐,你怎么不想回家了?阿娘今日生的小妹可美了,刚刚出生就会对我笑呢,难道你不想去看看她?”虽然感觉到了慕瑛眼里的疏离,可慕乾还是靠近了慕瑛,想要劝服她跟自己回府去:“母亲很想念阿姐,这些日子里她一直闷闷不乐,有一次我溜进她的屋子时还看到她在哭呢。阿姐,难道你就一点都不挂念母亲?”   母亲?慕瑛有些恍恍惚惚,那个晚上她伏在慕夫人膝盖上的情景历历在目,她挂念母亲又能如何,母亲一点都不挂念她,相反的推着她往宫里去!   “你父亲他也有他的难处,现儿你年纪小,还体会不到,等着你年纪大了便知道了。作为慕家的女儿,你该为咱们家族来做些事情,送你进宫,这也是为了咱们慕氏的安稳着想,你便别再想多了,明儿一早便安安心心的进宫去罢。”   慕夫人的话一直在耳边萦绕,如同一把尖刀刺入她的胸膛。她只是一个还未满七岁的孩子,为何就要让她负起慕氏的安危?像她这般年纪,不该是依偎在父母身边,承欢膝下,可她却偏偏被送进宫来,替父受过,无穷无尽的苦难折磨落在她幼小的身躯上。   “不了,乾弟,我不回去了,父亲母亲这般希望我进宫,我自然要照他们的吩咐,好好陪伴着灵慧公主,回府探望之事,再也不敢多想。”   护送慕乾进宫的管事目瞪口呆:“大小姐!”   慕瑛神色坚定:“李管事,烦请你回府转告我父亲,慕瑛会如他之愿,好好在宫里呆着,不敢再挂念慕府。”   “阿姐!”慕乾嚎啕大哭起来:“阿姐,你不要父亲母亲,不要阿乾吗?”   似乎有谁揪住她的肠子不断的在晃动,慕瑛只觉得自己的身子痛得不由自主的颤抖了起来,她咬着牙尽力抑制住自己想哭的冲动,可眼中的泪水却依旧还是忍不住掉了下来:“乾弟,你回去好好侍奉父亲母亲大人,就当他们没了我这个女儿。”   她弯腰抱住慕乾,紧紧的搂了他一下,猛然放开手,依依不舍看了他一眼,这才飞奔着朝正殿的偏门跑了过去。   正殿里的人都吃了一惊,众人的目光追逐着慕瑛纤细的身子,就见那淡淡蓝色的衣裳就如一道风般闪过,朱红色的木门晃动,顷刻间人影已然不见。   “大公子,你回府别跟老爷夫人这般说,只说大小姐身子不适,不能回府。”王氏叹了一口气,蹲下了身子抱住慕乾:“大小姐现儿心情不好,你要体谅她。”   慕乾眨巴眨巴了眼睛:“王妈妈,我知道了。”   暮色迷离,氤氲的暮霭将慕府团团笼住,那繁枝茂叶随着秋风不住摇摆,不住的有残枝落下打在窗纱上,“扑扑”作响,好像有人在叩击窗棂一般。   “妈妈,快去看看,是不是大小姐回来了?”   慕夫人半靠在床上,脸色苍白,一双眼睛里全是期盼,盯住门,没有半分放松。   “夫人,”那妈妈转身回来,脸上全是失望:“不是,是树枝打到窗棂上头响,外边已经起了西北风,树枝树叶落了一地。”   “哦。”慕夫人有气没力应了一句,怏怏闭上了眼睛。   她今日卯时生下了女儿,迷迷糊糊睡了好几个时辰,到午时才醒过来,奶娘抱着小女儿到她面前来看,笑得两眼都眯成了一条缝:“夫人,看这肌肤,真真跟粉团子一样,长大了定然又是一位千娇百媚的美人儿。”   慕夫人淡然一笑,心中虽然欢喜,可却还是有些惆怅,这是她的次女,她的长女呢?她摸了摸盖在身上的红绫薄被,一种说不出的酸楚从心底浮起,渐渐往上升着,一直到了喉咙口,忽然的一阵甜,张开口,一朵殷红从朱唇里喷出,落在地面上,恰似一朵娇艳的梅花。   “夫人!”旁边的丫鬟婆子大惊失色,纷纷涌了过来:“夫人,你怎么了?”   “去,让人去宫里送信,让大小姐回府一趟,我想让她见见新添的妹妹。”慕夫人捂着胸口,只觉得阵阵绞痛,无论如何,自己也得要找借口让瑛儿回府一趟,这么多日未见她,实在是日子难熬。   慕华寅知道慕夫人心中挂念慕瑛,沉吟一声,决定让管事带着慕乾进宫一趟,赫连铖的伴读一句选定,乃是高太后娘家侄子高启,慕乾进宫的危机暂时已经解决,今日便让慕乾进宫去喊慕瑛回府,一来可以安抚慕夫人的心绪,再来也能看看皇上与高太后的反应。   “乾儿怎么还不回来?”慕夫人喃喃了一声,睁开眼睛,失神的看着隔在床前的一扇屏风,上边用浅碧色的纱绷紧,绣着四时行乐图,透过那薄如蝉翼的绿纱,能看到外边走动的人影。   “母亲,母亲!”   “乾儿!”慕夫人来了精神,眼睛发亮:“乾儿你回来了吗?” ☆、第 11 章 莲子心中苦(三)   靠着墙有一扇落地的多宝格,上边陈列着古籍书卷,精巧的古玩,最中央陈列着一把宝刀,黄金刀鞘,把手上镶嵌着数颗红色宝石,熠熠生辉。   慕华寅负手而立,一张脸正对着多宝格,眼睛一动也不动,彷如死物。   “老爷,看起来大小姐颇有怨怼之意。”李管事弯腰回话,脸上有惶恐之色。   “你去罢,我知道了。”   声音平淡,听不出什么异样,李管事松了一口气,半弯着腰慢慢的退了下去。   “孽女!”书房的门才轻轻关上,慕华寅就一拳打在了多宝格上,陈列着的各种宝物随着这一拳摇晃起来,有几个盒子沿着木板朝下滚落,掉到了慕华寅脚边。   送她进宫,是希望她为慕家添上自己的一份力气,身为他慕华寅的长女,即便是为了慕家而丢了自己的性命,也是她的荣光,为何她却这般排拒?   进宫也不是一件坏事,若是能应了那紫微星动的征兆,将来她可做到一国之后,这是多少人想要而不得的,慕华寅怔怔的望着多宝格上那把黄金刀,伸手取了下来,猛的将刀子抽出,寒光一闪,刀锋如雪。   她是不会理解自己的苦心了,自己还不是为了整个慕氏一族?还不是为了她的荣华富贵?只可惜她一点都不领情,枉费了自己以前的一片父爱。   只是……慕华寅皱了皱眉头,婉恬还在等着慕瑛回府,这是一桩麻烦事。   慕华寅拿着黄金宝刀虚空一劈,凌厉的寒风飒飒,在耳边一声脆响,他翻腕一扬,宝刀出手,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稳稳落入刀鞘之中。   “这局势,全由我掌控,就如此刀!”慕华寅得意一笑,将黄金宝刀放回多宝格上,挺直了脊背,大步踏出。他走路的姿势很利落,虎虎生风,没有一点拖泥带水的痕迹,毕竟,自小就跟着父亲习武,已经三十多年,这步子不可能绵软无力。   天色已经沉沉,慕府到处都点上了灯,红色的薄纱笼着灯火,延延绵绵,好似一条长龙一般,绕着院墙,勾勒出层层叠叠的影子。明亮的走马灯在不住的转动,照出了慕华寅那张犹豫的脸,他站在走廊上边,看了看窗纱上照出的黑影,彷徨片刻,还是身手推开了房门。   “老爷安好。”丫鬟急急忙忙朝内室走了过去:“夫人,老爷过来了。”   慕夫人一只手揽住慕乾的肩膀,眼圈子红红,听着丫鬟的声音,赶紧拿着帕子擦了擦眼睛,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乾儿,在你父亲面前别多言,知道否?”   “为什么?”慕乾睁大了眼睛,嘴里嘟嘟囔囔:“母亲,我想问问父亲,什么时候将阿姐接回来,今日她那模样一点也不开心。”   “别说了,别说了。”慕夫人只觉得心如刀割,手心手背都是肉,慕瑛是她辛辛苦苦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又精心呵护照顾着带到这么大,如何舍得见她受苦?此刻她心中也有些埋怨慕华寅,夫君难道就想不出别的推拒的法子,非得让瑛儿进宫?   “婉恬。”慕华寅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快步走过来,看了看慕夫人的脸色:“怎么了?为何有不悦之色?”   尽管慕夫人擦了眼睛,可那红红的眼圈却不是这简单的一擦便能抹掉,她抬眼怔怔的望着慕华寅,声音凄婉:“瑛儿,没有回府。”   “父亲,你去求太后娘娘,将阿姐接回来吧。”慕乾可怜兮兮的靠着那张床,不敢上前抱住慕华寅,但眼睛里全是希冀。   “她刚刚进宫十多日,是不方便回府。”慕华寅没有理睬慕乾,只是弯腰握住慕夫人的手,轻声道:“你放心,过些日子她自然会想通回来的。”   “夫君,十月初十便是瑛儿的生辰。”慕夫人眼眶里沉沉的坠着眼泪,在微黄的灯影中闪闪如冰晶,看得慕华寅也忍不住动了动怜悯之心,方才一直坚硬如铁的新肠渐渐的软了下来:“到了那一日再说,若是灵慧公主不肯放她回来,咱们就去宫里看她。”   慕夫人点了点头:“好。”   再怎么样,慕瑛也是她的孩子,在出阁前每一个生辰,她都要与自己的孩子在一起,看着她舒展的眉目,听着她银铃般的笑声,感受着她一日日的长大。   流年似水,仿佛是眨眨眼的功夫,慈宁宫里的木樨花便过了花期,树下不再有轻浅的黄色,放眼望过去,淡黄色的衰草绵延,正应了深秋的景致,唯有树上的叶子依旧还是碧青如洗,片片新鲜得似盛夏时的繁华,与另一侧红叶如火相互映衬。      一大清早慈宁宫里便呈现出一派忙忙碌碌的景象,宫人们托着盘子来来往往,内侍们弯腰铺设大红的羊毛毡毯,大食国进贡来的珍品,猩猩红的毡毯上编织出古波斯国的故事,灰褐色的山脉延绵,风沙漫漫,骆驼商队踽踽而行。   “大小姐,今日也是灵慧公主的生辰。”小筝趴在窗户上看着外边,惆怅的叹了一口气:“也不知道老爷夫人会不会接大小姐回去过生呢。”   “我不回去。”慕瑛靠在大迎枕上,一双脚悄悄的擦了擦靠椅的背,心里似乎有千万只蚂蚁爬过,今日是十月初十,是她的生辰,可慕府还会记得吗?上回自己说得坚决,只怕父亲母亲更不会喜欢她。   “大小姐。”王氏将绣花针在头皮上刮了刮,低声劝慰:“一个女儿家总是要靠着娘家的,大小姐不会在宫里住一辈子,等着长大了些总是要回大司马府去的,何必这般执拗,让老爷夫人心里头不欢喜?”   “奶娘,以前我有多少快活,现儿我就觉得有多少痛恨。”慕瑛一只手抱住方方的靠枕,双眼无神的望着黑色的檀木桌子,轻轻的叹了一口气:“人不能总是活在梦里,我那时候浑浑噩噩的,根本不知道什么是苦,直到进了宫,这才明白。”   王氏的手抖了抖,佯装平静,继续将绣花针刺进了柔软的布料中。她看着慕瑛在宫里吃了这么多苦,心里也后很难受,可她只是一个奴婢,什么都不能做,只能劝慰着慕瑛,只希望府里快些来人将大小姐接了回去。   可是看起来大小姐心中已有郁结,看起来一时半刻是解不开的了。   “瑛姐姐!”门口传来赫连毓欢欢喜喜的声音:“你今儿睡懒觉了么?怎么还不见你出来?”   慕瑛应了一声:“小筝,快去给太原王开门。”   这偌大的皇宫,真心对她的实在不多,赫连毓便是其中的一个。   赫连毓真是天生的仁善,他对任何一个人都是那般好,哪怕是对自己的内侍宫人,他也没有丝毫的骄气,个个赞他谦和体贴。他对于慕瑛,并非是特殊的热情,而是出于一种纯真的本性,因着他天生就是会对人好。   “瑛姐姐,原来你已经起来了。”赫连毓踏着轻快的步子走了进来,直接奔到了慕瑛身边:“瑛姐姐,今日是我阿姐生辰,你准备好礼物给她吗?”   慕瑛点了点头:“早就准备好了,肯定少不了。”   小筝从窗户边扭过头来,似笑非笑的看着赫连毓:“太原王,我们家大小姐也是今日生辰了,你可准备好东西了?”   “什么?”赫连毓嘴巴张得大大:“瑛姐姐,你也是今日生辰?”   慕瑛无奈得看了小筝一眼,只能点头:“是,今日也是我的生辰。”   “哦,我要去告诉母后与阿姐!”赫连毓兴奋得脸上发红,一转身就往外边跑,慕瑛赶紧跳下座椅去追,可赫连毓已经一溜烟的跑走了。   “小筝,何必将这事情说出去。”慕瑛责备的看了小筝一眼:“今日是灵慧公主的生辰,我怎么能跟她抢着过?”   灵慧公主这人不坏,虽说有时爱发点小脾气,可也不会太久,过了一阵子就会巴巴的跑来找她。可慕瑛却总是谨小慎微,生怕做错事情说错话,灵慧公主是小孩子心性,可她的母亲高太后绝不会也跟她一样简单糊涂,自己一切小心,好好奉承着灵慧公主才是正经事儿。   “什么抢着过呀,大小姐你也太仔细了。”小筝“砰”的一声将窗户门关上,把欢声笑语都关在了外边,挪着脚走了过来:“大小姐,这生辰是老天爷定的,又不是大小姐能掌握的,跟灵慧公主同一日过生又如何?谁还能来说大小姐的不是?”   “瑛小姐,太后娘娘传你去前殿。”门口站着一个穿着浅红色宫装的小宫女,眉间点着梅花,小小圆脸盘子,细眉丹凤眼,十分耐看。   她是最近才进宫来的,听说是光禄大夫家的孙女,姓樊,名沉樱,年方十岁,是进宫来服侍高太后的。只不过有一日慕瑛坐在窗边,无意听到了那些宫女们的闲谈,仿佛说沉樱是高太后特地接进来,是有大用处的。   慕瑛站了起来,朝沉樱盈盈一笑:“多谢沉樱姐姐告知。”   沉樱挑眉看了她一眼,脸上带着笑容:“瑛小姐,太后娘娘知道今日亦是你的生辰,特地为你准备了一份大礼呢。”    ☆、第 12 章 莲子心中苦(四)   巍巍华堂,处处流苏,硕大的珍珠为链,挽起了垂地的软绸,立在屋子一角的花瓶里,插着几支花,牡丹花开如盆,在绿叶的衬托下朵朵娇艳,粉白浅紫,粉红绛绯,秾丽非常,而且芳香扑鼻,引得几只蝴蝶从窗外飞了进来,绕着花朵翩翩起舞。   这十月初竟然还有盛开的牡丹?慕瑛走进正殿,见着那团花牡丹千娇百媚,不由得多看了几眼,仔细打量,方才发现那花多全是轻纱堆制而成,并且洒了香露,招蜂引蝶,远远瞧着真是栩栩如生。   灵慧公主喜欢牡丹,她生日之际如何能少了牡丹?这也可见高太后对女儿一片拳拳心意,慕瑛瞧在眼里,羡慕在心里。   “慕瑛,今日也是你生辰,为何不早些告诉哀家?”高太后圆圆的脸盘儿上堆着和蔼的笑容,亲热的望着慕瑛:“哀家匆匆忙忙给你准备了一份生辰贺礼,若是不合你心意,可千万别介意。”   “太后娘娘赏赐,慕瑛感激不尽,如何会有介意之心?”慕瑛诚惶诚恐,弯腰下拜,谢过高太后,站起身来,面前站着高太后身边的掌事姑姑墨玉,手中托着一个盘子,上边放着一只小小的匣子。   慕瑛心里明白,那便是高太后给她准备的生辰贺礼了,连忙双手接过。   “慕瑛,你竟然跟我同日生辰!”灵慧公主蹬蹬蹬的从外边跑了进来,脸上容光焕发:“好极了,咱们真是有缘,同年同月同日生。”   高太后含笑点头:“可不是,那真是比姐妹还亲了,灵慧,以后你要将慕大小姐当成亲姐妹一般对待,可不能欺负了她。”   听着这话,虽知是场面上的客气话,可慕瑛的心里却是暖暖一片,此刻瞧着高太后,真是慈祥和气,比自己的母亲更能让人亲近。   “太后娘娘,慕大司马求见。”   父亲来了?慕瑛站在那里,身子僵了僵,父亲是为了她的生辰过来的罢?忽然间她的眼中有泪意,似乎马上就要落下来。   不能,不能让他看到自己的那种委屈神色,慕瑛转过头去,拼命的睁大了眼睛望着那一丛牡丹,她已经立意要与父母疏离,怎么能为着这一件小事便受感动?父亲来宫里看她,只不过是做做样子罢了,哪里是什么真心真意。   慕华寅大步跨了进来,朝高太后一拱手:“太后娘娘安好。”   高太后咬牙,这慕华寅态度嚣张,竟然连弯腰的半礼都不愿意行,只是随意拱手,仿若平辈间的闲谈。她压着心中不快,朝慕华寅点点头:“大司马可是为慕大小姐生辰而来?”   “太后娘娘如何得知今日乃是小女生辰?”慕华寅一脸严肃的望向慕瑛,女儿家的生辰八字怎么能随意说粗去?   紫微星动后的那日,他亲自去了一趟清凉寺,请那里的玄慈方丈算了一命,果然是说命中带紫,有滔天富贵:“这八字若是女命,则极富极贵,岁幼年会有波折,但却有母仪天下之命格。”   这可是凤凰命,多少人都求不来的,可万一被那有心的人知道了生辰八字,花了重金去改命,那还不知道会是什么结果,或许会一生贫贱,永无出头之日。   慕华寅目光灼灼,冷冽如刀,刚刚转过头来的慕瑛见着,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她做错了什么?为何父亲见她会是这般面容?莫非是看到太后娘娘赐了自己礼物,父亲就不高兴了?她捧着黑色小匣子在胸口,心中愤恨不已,虽说高太后与她还并没亲昵到可以与自己父母相提并论的份上,可她就是受不了父亲这黑沉沉的脸色。   “慕大小姐与我那女儿刚刚好是同日出生,还真准备问慕大小姐的时辰,也好替她们分出大小来。”高太后微微一笑:“慕大司马可来得真是巧。”   慕华寅这才些许放了心,哈哈一笑:“那我家瑛儿该是妹妹,她是亥时末刻出生的。”   慕瑛出生的那一日已经被人知道,时辰便绝不能再透露,幸好这个蠢女儿还不知道自己出生的那个时辰,否则方才该张张嘴便说出来了。   “哦,那我家灵慧要稍长了。”高太后笑得春风满面:“灵慧,以后你便唤慕大小姐为瑛妹便是,这样显得亲热些。”   “太后娘娘,我想带慕瑛回府一趟,今日是她生辰,内子已经安排好筵席,想替她过这七岁生辰。”慕华寅朝高太后点了点头:“明日我再安排人送小女进宫。”   “不不不,瑛妹是要与我一起过生的。”灵慧公主跳到了慕瑛身边,一把抓住了她的手,那黑色小匣子晃了晃,差点掉到地上:“好不容易来了个跟我同年同月同日生的,我们肯定要在一起,哪里能分开!”   “公主殿下,这样不好罢?”慕华寅朝前走了一步,踏到慕瑛面前:“瑛儿,走,跟为父回府去,你母亲正在盼着你回去。”   慕瑛下意识朝后边退了一步,摇了摇头:“父亲,既然公主殿下垂爱,瑛儿自然是要与公主殿下在一处过生辰的。”   “你!”慕华寅怒目而视,灵慧公主却高兴得欢呼了起来:“瑛妹,你真好,真好,有你陪我一道过生辰,真是太好了!”   “请父亲回府转告母亲,瑛儿一切皆好,还请母亲千勿挂念。”慕瑛抬头,语调平平板板,脸色冷漠淡定。   慕华寅吃了一惊,才进宫不到两个月,为何他的长女便变成了这般模样?她心里是在怨恨自己罢?可是他也是出于无奈,并非是没有考虑。   这些年来,他一步步巩固了自己的权力,在大虞朝堂确实算得上是数得着的人物,可他也还是要有所顾忌,总不能不将皇家威权放在眼里。高太后与皇上存了心要将慕家一个子女抓在手里当棋子,他总不能断然拒绝,慕瑛作为他的长女,进宫是自然的事情——她便不知道要保护自己的弟弟?   “慕大司马,你听到否?你那长女不愿意回府,你还是回去罢。”门口传来赫连铖的声音,听得出来,里边有几分幸灾乐祸,慕华寅转过头去,看着昂着头站在那里的小皇上,心里十分愤怒可又不能冒犯:“既然皇上也留小女在宫里,那微臣便先回去了。”      慕华寅的步子走得又急又快,赫连铖站在门口瞧着他得背影,心中十分得意,直到看不见那深红色的常服,赫连铖才转身走了进来,先向高太后请安,然后一步步踏到了慕瑛面前。   慕瑛忍不住打了个哆嗦,今日是她的生辰,难道她还要挨打不成?   “慕瑛,没想到你与灵慧是同日生辰。”赫连铖的声音很平和,甚至还带着一丝意想不到的温情,慕瑛心中讶异,抬起头来,便看到一双黑亮亮的眸子,恰如深潭,里边有汪汪的水波在不断荡漾。   从未见过赫连铖有这般神色,慕瑛怔怔的站在那里,几乎要失态。   灵慧公主在一旁嘻嘻一笑:“皇兄,你惊住瑛妹了。”   赫连铖见着慕瑛那神色,一颗心颤了颤,是他素日里对慕瑛太凶了,让她竟然对自己如此惧怕。瞧着她小鹿般惊慌失措的眼睛,忽然有了点懊悔之意,她不过还是个孩子,只跟自己差不到半岁,自己又何苦拿她出气?   即便她是那慕华寅的女儿,可她终究不是慕华寅。   “朕想想,该送一件什么生辰贺礼给你才好。”赫连铖本来想开口说声对不住,可皇上应有的尊贵让他还是抑制住了自己这个念头,改成开口承诺要送她一样贺礼。   慕瑛依旧还没从震惊里反应过来,灵慧公主挽住她的胳膊摇晃了下,高太后送的那个小匣子从她手里跌落,掉到了地上的毡毯上。   小筝赶紧弯腰将小匣子捡了起来,拍了拍上边的灰,朝赫连铖看了一眼,长长的吁了一口气,皇上似乎开窍了些,以后自家小姐就不要受这么多罪了。   “瑛儿不愿回府?”慕夫人紧紧抓住了手中的帕子,扭成了一团,一颗心也慌慌得团在了一处,流苏坠子在耳朵上垂下来,彷如打秋千一般晃来晃去。   “是,她不愿意回府。”慕华寅恨恨的啐了一口:“孽女!全然不顾父母的一片心意!”   慕夫人伸手抓住了慕华寅的手,泪水滚落下来:“夫君,无论如何你也要好好照看着她,瑛儿是咱们的女儿,不管她现在如何怨恨咱们,咱们也不能将她扔开,夫君!”   热泪落在慕华寅的手背上,热得烫手,他伸手轻轻将慕夫人的眼泪拭去:“婉恬,以后我会暗地里在宫中安插人手,好好看护着她的。”   “夫君,我想去宫中陪瑛儿过生。”慕夫人声音凄婉:“我要看看我的女儿。”   “你月子刚过,如何能随意乱动?”慕华寅一只手按在慕夫人的肩膀上:“婉恬,以后有的是机会,何必着急在这一刻。”   慕夫人忧郁的看了看桌子上边,那里有她精心给慕瑛准备的各色糕点,样式精巧味道极佳,可她的女儿却不愿意回府来尝她的手艺了,慕夫人一双手抓住胸口,有着幽幽的疼痛。   一步错,步步错,慕瑛不复再是以前她那个乖巧可爱的女儿。    ☆、第 13 章 九曲回肠意(一)   草坪里铺着毡毯,远远望过去,就像天空的白云落在了青翠的草地里一般。草坪里有数杆灯柱,一串串的红纱宫灯悬挂着,里边有暖黄的灯光透了出来,照在那如白雪的毡毯上,让毡毯也染上了淡淡的黄色。   嬉笑打闹的声音传了过来,听在耳朵里,真是热热闹闹的一片,可在慕瑛看来,却只是如一把把尖刀刺在她的心里。   今日灵慧公主生辰,高太后娘家的几个孩子都由母亲带着进宫来给灵慧公主贺寿了,再加上几位皇子公主他们的太妃,这慈宁宫里瞬间就人多得能将这宫殿翻个底朝天一般。   慕瑛站在那排木樨树下,远远的看着那边灯火通明之处,仿佛在看戏,与自己没有半点干系,虽然晚宴上大家都给自己敬酒贺生,可只是依附着灵慧公主得了个彩头而已。等着场面上的话都说过,剩下的只有无尽的冷落。   “大小姐,咱们过去那边罢,灵慧公主会不会找你?”小筝看了看慕瑛,见她一脸郁郁寡欢的神色,心中暗自叹气,老爷夫人做得也是有些过,虽则大小姐口里说不回府过生,可心里却还是盼望着老爷夫人的疼爱,可他们竟然就真的对她不理不问,就连件生辰贺礼都没送进宫来,难怪大小姐如此落寞。   “有这么多人陪公主,她哪里还会记得我。”慕瑛一只手扶住木樨树,心里堵得慌。   父亲不管自己,她还没觉得太多失望,可母亲也不管自己了,这才让慕瑛觉得各位难受。母亲原来曾是那般的疼爱自己,简直将自己当眼珠子一样看待,可为何现在却也不管她的死活了?   一个人影朝木樨树这边走了过来,小筝吃了一惊,喝问道:“是谁?”   “朕有话跟慕大小姐说,你且退到一旁。”   小筝惊惧的望了赫连铖一眼,夜色迷离里,她看不清赫连铖脸上的神色,不知道此刻他是欢喜还是暴怒。   “皇上,奴婢是伺候我们家大小姐的,自然要紧跟着小姐。”小筝犹豫了一下,觉得自己还是不能离开,万一皇上心情不好,又拿大小姐出气,自己都来不及跑过来护住她。   “走开。”赫连铖的声音里有些不耐烦:“朕只是想跟慕瑛说几句话,用不着你到旁边杵着。”   “小筝,你且避开。”慕瑛轻柔的说了一句,赫连铖的脾气暴躁,小筝再说下去,只怕是会吃不到什么好果子。   赫连铖走到了慕瑛身边,一眨也不眨的盯着她,初十的夜晚还只是半月,光线不很明亮,可他依旧能见着她那柔和的脸庞,一丝丝头发被晚风吹得在她脸庞边飘来荡去。   “这是朕送给你的贺礼。”窸窸窣窣一阵响,赫连铖拿出了一对簪子来:“朕今日才下旨让司珍局赶制,这贺礼有些晚了。”他忽然咧嘴笑了笑:“不过,这簪子上边是你喜欢的木樨花,做得也精美。”   慕瑛呆呆的看着赫连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赫连铖怎么会忽然间变得这般好?还特地让司珍局给她打一对簪子出来,这简直让她的脑袋快转不过弯来:“皇上,慕瑛生辰还未过去,一点都不晚。”   一对簪子塞进了她的手心,有些凉,有些暖。   暖的那地方,该是被赫连铖一直攥着,故此会有微微的热,而露在手掌之外的那部分,自然就凉了。   慕瑛握着那两支簪子,本来凉凉的那一端被她捏得热了起来。   “你梳两个抓髻很好看,别跟着她们学着盘那包子头,很难看。”赫连铖说话的语气虽然有些硬梆梆的,可听着并不觉得不舒服。   “我又没经常梳包子头。”慕瑛放轻松了些,看起来赫连铖真不是来找碴的。   “还敢反驳朕。”赫连铖一伸手拍了拍她的脑袋:“你瞧瞧,今日你梳的就是包子头。”   小筝站在不远处,一见着赫连铖伸手,尖叫一声,赶紧冲了过来,用力将慕瑛挤到一旁:“皇上,今日是我们家大小姐的生辰,请你放过她!”   赫连铖一愣,伸出脚来将小筝踢到一旁:“朕又没对你家小姐怎么样,谁叫你凑过来的。”   小筝有些不解,揉着腿眨巴着眼睛望了望慕瑛,见她好端端的站在那里才放了心。   “反正,要记得朕跟你说过的话,以后不许梳包子头,只许你梳两个抓髻,还要记得戴着朕送你的簪子。”小筝走了过来,赫连铖忽然觉得不自在,匆匆忙忙说了一句,转身大步走开,连头都没有回。   “大小姐。”小筝从地上爬了起来,一拐一拐的走到慕瑛身边,皇上的脚力越发大了,看似随随便便的踢了她一脚,却让她这般难受。   “怎么了?”慕瑛握着那两只簪子在手里,忽然有些慌乱,怔怔的看着赫连铖的背影,实在想不出他为何忽然会有这般亲昵的举动。   方才他伸手拍她的脑袋,一点也不重,还带着些温柔的意味,一直被赫连铖暴力对待的慕瑛,根本想象不到赫连铖竟然会这样对待自己。还有他走开的时候丢下的那句话,更是让她有些无所适从,只许她梳抓髻,是为了戴他送的簪子?   “大小姐,皇上是不是认识到他对你太粗暴了,怎么今日还想着要给你送生辰贺礼?”小筝靠近了慕瑛几分:“皇上送了什么给你?”   慕瑛摊开手掌,金子与宝石被微冷的月光一照,在手心里留下了星星点点的亮痕。   “是黄晶罢?”小筝兴致勃勃的拿起一支簪子看了看:“打的该是木樨花样。”   他还真以为自己喜欢木樨花?慕瑛无奈的笑了笑,她原本喜欢的是牡丹,可不得已才换成了木樨,赫连铖把这木樨花的簪子送给了她,看来以后她的喜好便不能再改。   “帮我去收好罢,小筝。”慕瑛将另外一支也交给了她:“别弄坏了,仔细又惹皇上生气。”   “是。”小筝应了一声,活泼得如一只黄鹂鸟。   忽然间,那淡淡的惆怅竟然不翼而飞,慕瑛不再关心父母没有陪她来过生、甚至是没送一件生辰贺礼的事情。她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步履轻快的朝草坪那边走了过去。   还没走到毡毯前边,高启将她截住:“阿瑛。”   晚风吹得大红宫灯不断的团团乱转,暖黄的灯影在他脸上晃来晃去,但那双温和如水的眸子却依然没有被灯影湮没,奕奕有神。   “高大公子。”慕瑛有些尴尬,高启跟着灵慧公主叫她阿瑛,她听着总是觉得有些怪怪的,好像哪里有些不对。   “阿瑛,你为何不跟着灵慧叫我启哥哥?你总是叫我高大公子,这也太生疏了些。”高启眼色一变,灼灼的目光黯淡了下来:“咱们在一起念书都快两个月了,还是陌生人吗?”   “可是……”慕瑛低语:“你确实是公主的表哥,而我并非你的表妹。”   “那你叫我阿启也行,这样如何?”高启有些关注的看着慕瑛,那眼神温柔如春江之水,铺天盖地而来,几乎要将她湮没。   “我……”慕瑛十分为难,说实在话,“阿启”这个称呼实在是让她为难,总感觉过于亲昵,自己开不了口,只有喊高大公子才是最最妥当的。   “咱们就这样说定了,我叫你阿瑛,你喊我阿启。”高启兴致勃勃的打断了慕瑛的话,一脸的不容否认。他笑着看了看慕瑛,伸出了一只手来:“阿瑛,这是我送给你的生辰贺礼,准备得太仓促,你千万别嫌弃。”   慕瑛一低头,就见高启手中有一只小盒子,也不知道里边装的是什么。   高启将盒盖一开,一道亮闪闪的光从她眼前划过,盒子里装的是一支步摇,不是寻常的金子打造,瞧着该是整块羊脂玉雕琢而成,步摇上头垂下细碎的流苏,点点微黄,恰似那花满枝头的木樨。   他送的也是木樨,慕瑛不由得呆了呆,难道高启也让她从明日开始就戴着步摇不成?   “我希望能在你及笄那时候看到这步摇簪在你的发间,肯定会很美。”高启的声音温柔似水,就如晚风抚摸过她的脸庞,让慕瑛由不得微微一颤。   及笄,这真是一个遥远的日期,谁知道她及笄的时候会在哪里,还能不能看到高启呢。   慕瑛微微一笑,伸手将那盒子接了过来:“多谢高大公子。”   高启怔怔的望着慕瑛,一张脸上有着些许不解与难受,慕瑛朝他行了个半礼,带着小筝从他身边走过。   夜色越来越沉,浓得似乎将那半月遮住,慈宁宫里灯影绰绰,忽明忽暗,将那灯下的小小少年照得形单影只,无限孤寂。    ☆、第 14 章 九曲回肠意(二)   盛乾宫的门口垂着两盏气死风灯,里边的烛火不甚明亮,暗暗的灯影模模糊糊一团,站在门口的两个人,脸上的神色都看不大清楚。   “皇上,进去罢,都戌时了,该歇息了,明日还得早起上朝呢。”江六佝偻着背,似乎比赫连铖还要矮。   赫连铖的眼睛望了望慈宁宫方向,虽然已经看不到那明亮的灯串,可他耳边依旧有欢笑的声音,眼前仍然有娇嫩的面容。   明日她会梳抓髻,戴他送的簪子罢?赫连铖得意的笑了笑,他说的话便是金口玉言,以后这一对木樨簪,她要一直簪在发髻里。   心头热热的一片,赫连铖跨步走进了盛乾宫,忽然想到了一个问题:“江六,大司马府送过来的东西都拦下了罢?”   “拦下了拦下了。”江六的声音尖细,带着一丝讨好的意味:“老奴已经和后宫门口的内侍还有慈宁宫看门的宫女说过了,务必将大司马府送过来的东西拦截,转交到盛乾宫来。”   “你做得很好。”赫连铖笑了起来,脸上露出了一丝孩子气:“朕就是要让那慕华寅一片心意落空,让他的女儿痛恨上他,让他尝尝被亲生骨肉嫌弃的滋味!快走快走,朕要去看看,大司马府送了什么生辰贺礼过来了?”   江六应了一声,小跑着跟上了赫连铖,皇上别看年纪小,跑得可真快——心思也缜密得很,那肚子里头的弯弯道道,不会比大人少。   今日皇上特地给慕大小姐送生辰贺礼,焉知不是他布下的一个局?让慕大小姐误以为皇上放过了她,愿意跟她亲近,到了最后时分,又撂手将她重重摔下,这样才会让慕大小姐更痛苦。   毕竟慕大小姐是慕大司马的长女,皇上对慕大司马的恨意,可不是一时半刻能说清楚的,就连慕大司马送给慕大小姐的生辰贺礼他都不肯放过,更何况是慕大小姐呢。   盛乾宫的正殿已经关门,赫连铖不耐烦的用手拍了拍门,在偏殿里上夜的内侍福来赶忙奔了出来,打开门见到赫连铖站在门口,唬得赶紧掌灯:“皇上这般晚了还没歇息?”   “今晚有没有人送东西过来?”赫连铖的眼睛转了转,就见桌子那边搁着一口箱子,也不等福来回答,快步走了过去。   “皇上,这是宫门看守的王公公送过来的。”福来手中端着灯跟了过去,亮晃晃的一团烛火,照得地上人影晃动。   江六弯腰将箱子搬了上来:“皇上,挺沉的。”   “打开瞧瞧,看看里边都装了些什么。”赫连铖来了兴致:“看起来大司马府对这个长女还是很宠爱的嘛,竟然送了这么多东西来。”   箱子盖一揭开,就见里边大盒子小盒子堆着,看得人眼花缭。赫连铖捡起一个盒子打开看了看,是一套石榴红的首饰,有簪子有璎珞有手钏,再选了一个小盒子,里头却是一沓绣花帕子,帕子上各色花卉栩栩如生,每一条帕子角上上还绣了一个瑛字。   “这帕子恐怕是慕夫人自己绣的。”江六瞧着那一盒帕子,凝神细思:“慕夫人未出阁之前就已有贤淑盛名,不仅琴棋书画是屈指可数的,就连女红也是分外精妙,听闻慕大司马的贴身衣物汗巾,都是出于慕夫人之手,从未假手于人。”   赫连铖瞪着那一盒帕子,一颗心好像被什么撞了下,又酸又痛。   他记起了自己的母亲。   当年母亲在时也是亲手给他做帕子做衣裳,哪怕是晚上,灯光微弱,她都依旧一针一线的忙个不停。他还清楚的记得母亲的脸,虽然她生得不甚美,可眉眼间慈祥温柔,被那暖暖的灯影衬着,却也有自己的风韵。   服侍母亲的宫女玉春告诉他,母亲被赐死之前还在给他绣擦汗的帕子,皇上派来的几个内侍将白绫绕上她的颈,她挣扎着喊:“让我将这帕子绣完,就差几针便好。”   可那些如狼似虎的内侍根本不听她的请求,他们只会按照圣旨行事,他们架起她踩到椅子上,几只手一用劲,母亲手中的帕子便落了下来,飘飘的落到了地上。   当他赶过去,只来得及将母亲遗落的帕子捡起,那上边的“铖”字只绣了一大半,碧青色的丝线有些湿润,玉春说那是母亲落下的泪水。   父皇,残忍至此,连让他们母子见最后一面的机会都不给。   据说——大家私底下都这般说,父皇觉得醉酒后临幸了母亲是他的污点,说明他心性不够坚定,居然酒后乱性——况且母亲实在出身寒微,父皇一直觉得自己根本不该去临幸这样一个女子。   赫连铖捏紧了那一沓手帕,猛的一松手,帕子纷纷扬扬的落到了地上,他红着眼睛踏上了一只脚,用力的踩着,似乎想要将帕子一条条的碾碎。   “皇上!”江六吃了一惊,看到皇上这模样,肯定又是心病犯了,他“扑通”一声跪了下来:“皇上,保重龙体!”   赫连铖捂着胸口喘了几口粗气:“去,把这些帕子全烧了!”   他再也得不到母亲为自己亲手绣的帕子,慕瑛也不能得到!凭什么那慕华寅的女儿要享受这般宠爱,凭什么她的母亲要绣这么多帕子给她用!   “是,老奴这就去办。”江六慌手慌脚的扒拉着地上的帕子,把它们拢在一处,双手捧起那一堆帕子,颤颤巍巍的爬了起来:“皇上,你歇歇气,福来,还不快些去给皇上沏盏茶过来,杵在那里作甚!”   就在江六要跨出正殿的时候,赫连铖追了上来,一把揪住了江六,从他手里抽走了一块帕子:“留一块。”   “是。”江六也不敢说多话,皇上喜怒无常,自己小心伺候就好。   “以后慕家送东西进宫,一律不许交到那慕瑛手中。”赫连铖站在正殿门口,脸上露出了一丝冷冷的笑:“若是有一点东西让她得了,仔细你们的脑袋。”   江六打了个哆嗦:“是,老奴会去叮嘱好守宫门的那群人。”   赫连铖扯了扯手中的帕子,淡淡的粉色,上边绣着一枝木樨花,娇黄的花瓣被淡粉的底色衬着,有说不出的鲜活可爱。他怔怔的看了一阵子,将那绣花帕子团成一个球捏在手里,可才拿了一阵子,又忍不住将帕子抖了抖展开。   伸手摸过那个“瑛”字,似乎有什么触及了他的心,柔软的一片。   吸了一口气,赫连铖将手探进自己的中衣里,从贴着胸口的袋子里拿出了一方帕子。那方淡绿色的丝帕上边绣着一丛竹子,一个角上的“铖”字尚未完工,残缺一点一撇。   赫连铖盯着帕子看了一阵,慢慢的将慕夫人送进宫的那条帕子与他母亲绣的那条帕子重叠起来,慢慢的折好,成了四四方方的一小块。他把帕子塞回了衣裳里边,忽然觉得全身都没了力气,软绵绵的再也提不起脚。   好像他做了宵小之事,入室盗走了旁人的东西,有些心虚。   “这天下都是朕的,拿她一块帕子又如何!”赫连铖喃喃自语了一句,就好像给自己在壮胆,他探头看了看外边,黑暗的前坪此刻燃起了一堆火,火光闪闪,照出了江六枯瘦的一张脸,面无表情。   “大小姐,今日真的要梳抓髻?”小筝拿着玳瑁梳子站在慕瑛身边,看了看梳妆匣上放着的那一对木樨花簪子,细碎的黄晶镶嵌在镂空的金管上,格外精巧。   “既然皇上这般说了,我还能怎么办?”慕瑛咬了咬嘴唇,拿起了一支簪子转了转:“司珍局做出来的东西乃是珍品,给我簪上罢。”   “是。”小筝拿起梳子开始给慕瑛梳头发,乌溜溜的头发披在双肩,跟丝绢一样:“大小姐的头发真好,摸到手里,软布溜手,又黑又亮。”   慕瑛淡淡一笑,她跟母亲慕夫人一样都有一头极好的青丝,昔时在府中,慕夫人没少用心给她打理,派了丫鬟们去采最新鲜的花来做头油,掺和在皂荚汁液里给她洗头发。慕瑛记得母亲最喜欢用的还是木樨做的头油,每次她走进屋子来时,那种淡淡的木樨清香就会随着她一道进来,让人觉得全身舒畅。   “母亲。”慕瑛低低的喊了一声,眼中忽然有泪意。   昨晚咬牙切齿的想过,以后不要与慕府再有牵连,可才过一晚上,清晨起来便又这般思念母亲。她想念母亲温柔的微笑,想念她关切的眼神,想念她将自己抱在怀里轻轻抚摸的那种慈爱。   “大小姐!”小筝吃了一惊,赶紧停下手,拿出帕子来给慕微拭泪:“大小姐你这是怎么了?”   “小筝。”慕瑛睁大了眼睛望着她,眼神楚楚可怜:“你说,为何我母亲会这般狠心,竟是对我不闻不问,昨日连一件生辰贺礼都没有!”   小筝心中难过,大小姐毕竟还是个七岁的孩子,素日里看着她各种坚强,其实都只是装出来的罢了。她叹了一口气,握住慕瑛的手:“大小姐,夫人肯定是想你的,她刚刚生了孩子没多久,可能是身子没有恢复,否则她肯定会来宫中看你。”   “是,你说得没错。”慕瑛点了点头,热泪滚滚,从白玉般的脸颊上流过。    ☆、第 15 章 九曲回肠意(三)   天气渐渐的凉了,大虞京城坐落在偏北之处,这十一月才过,北风就开始刮了起来,京城街道上全是枯黄的落叶,被风一吹,纷纷扬扬的就如蛱蝶一般上下飞舞,直直扑到人们的脸上来。   “瑛妹,快来快来。”灵慧公主快快活活的奔了过来:“咱们去射苍宫那边学着骑马射箭,别老是呆在这屋子里听太傅大人念经。”   灵慧公主不喜念书,只要摸着书本就想打瞌睡,亏得她身份特殊,上官太傅也不好怎么说她,只能由着她去。有时候上官太傅布置下来时疏策论,灵慧公主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入手,总是一瞪眼睛:“启哥哥,快帮我来写。”   即便高启帮灵慧公主捉刀是用了左手,上官太傅也能一眼看出那不是灵慧公主的字,可是他又能有什么办法,公主不爱读书他也不能强求——毕竟人家是金枝玉叶,便是大字不识一样能嫁个好人家。   灵慧公主也不是对学习一点兴致全无,她最最喜欢的是去演武场学习骑射,虽然她年方七岁,可已经能独自骑着小马在演武场里兜好几个圈子了。知道灵慧公主喜欢骑射,高太后还着人给她打了一把特殊的弓,刚刚合适她拉。   慕瑛正在写字,却被灵慧公主一把将笔抽走:“你的字写得这般好了还写作甚,快些陪我去射箭玩。”   看了一眼坐在前边的上官太傅,慕瑛有些无奈,灵慧公主这般大声喧哗,书房里的宁静瞬间被打破,上官太傅心中肯定不快。   走到前边,慕瑛朝上官太傅行了一礼:“太傅大人,慕瑛暂且告退。”   上官太傅白色的眉毛胡子抖了抖,叹了一口气:“你去罢。”   这慕大小姐是个极有灵性的,一点就通,文章也写得很好,只可惜总是被这位骄横的公主大人带着翘课,学得断断续续的,这学业便没连贯性了。   靠着墙,一袭青衫,高启怔怔的看着那两个手牵手奔出去的身影,摇了摇头,低低叹息一声,低下头去继续开始写字。   公主也太恣意了,太傅大人都还没上完课呢,她就拉着慕瑛跑了,高启想了想,朝侍立在身边的小厮青銘道:“去,将慕大小姐的书拿过来。”   青銘悄悄挪了身子走到角落那边,拖过慕瑛的书,又悄悄的走了回来:“公子。”   高启将书拖了过来,瞟了一眼坐在前边的上官太傅,见他低头认真的在看书,没有朝他这边望过来,赶紧提笔开始在慕瑛的书上写字作注释。刚刚太傅大人解说了一章,灵慧公主总是找慕瑛说话,慕瑛没来得及写注释,书页上干干净净的,一个字都没有,自己得替她补上。   高启提笔写得飞快,笔落在纸上,就如正在吃桑叶的蚕虫,发出了沙沙作响的声音,青銘小心翼翼的看着前边,见赫连铖已经站起身来,赶忙拉了拉高启的衣袖:“公子,皇上,皇上起身了。”   上官太傅听到桌椅响动,抬头就见着赫连铖站在面前,笑着问了一句:“皇上,可是有哪里不明意义?”   赫连铖朝上官太傅点了点头:“今日便到此罢,朕有些倦了。”   闷在书房里,赫连铖觉得自己都快要被闷坏了,还不如到后边演武场去溜达溜达。   “皇上,今日放才学了半个时辰。”上官太傅指了指屋子一角的漏壶:“这也太短了些,再学半个时辰罢。”   灵慧公主可以随意走动,可皇上怎么能行!皇上是一国之君,要学了这治国之术去掌管天下的,怎么能任性贪玩?上官太傅心急如焚忧心忡忡,他教了赫连铖有两年多了,可这位小皇上一点也不勤奋好学,虽说不上顽劣,可心神全然没在书本之上,真是令人堪忧,若皇上一直这般下去,本来已有些败迹的大虞,只怕会更是摇摇欲坠了。   大虞建国已经有一百多年,昔日tai祖趁着中原内乱,带兵从阴山那边一路打了过来,也是生正逢时,那十来个小国互相征战,已经是筋疲力尽,被tai祖分开击破,一个个的将它们合并入自己的版图。   等及到了文帝武帝,最是鼎盛,大虞还曾有挑战南燕的实力,只不过南燕凭借长江天险支撑了一段时间,武帝采纳了慕昭仪的妙计,这才打过了长江,逼迫南燕俯首称臣,年年纳贡方班师回朝。   这掌天下的运势,从来不是一帆风顺的,总有兴盛,也总有衰亡,最近这几十年,宫中多变,连续几任皇帝都未活过四十岁,特别是先皇,年方二十六便已撒手黄泉,扔下年纪轻轻的太后娘娘和一群年幼的皇子公主。   若是皇上不努力向学,只知玩耍,这大虞国势恐怕就会岌岌可危,上官太傅瞧着赫连铖一脸不以为然,心中甚是焦急:“皇上,再学半个时辰,如何?”   赫连铖很不高兴的一甩衣袖:“朕学了半个时辰已经差不多了,上官太傅,你且自己回府去罢,朕要去演武场那边骑马散心。”   上官太傅呆呆站在那里,看着赫连铖扬长而去的背影,心里头难受,只盼皇上哪日忽然醒悟过来,能好好学学这治国之策才是。   “高启。”上官太傅扬声喊了一句,高启手一抖,笔上的墨汁落在书上,迅速润染开来,一个乌黑的墨点落在了慕瑛的书本上。   “你是皇上的伴读,要好好劝着皇上多念些书才是。”上官太傅走到高启桌子前边,看到桌子上摊开的两本书,嘉许的点了点头:“若是皇上有你这般好学,唉……”   这位高国公府家的长公子,竟然准备了两本书在做注疏,真是精神可嘉,若是皇上能及他的一半便好了,何愁他学问不好,治国有方?   高启脸上发烫,不敢抬头看上官太傅,压低了声音道:“启自当劝说皇上。”   “好好好。”上官太傅这才松了一口气,见着高启一副温柔敦厚的样子,心里头大为高兴,高国公府的这位长公子以后必然是大虞的栋梁之才:“高启,这大虞兴亡,可是跟你息息相关。”   寒风呼啸,演武场里有一匹枣红小马正在奔跑,灵慧公主坐在马上,用鞭子不住的抽打着它:“快,快,快,再快一些!”   慕瑛站在那里看着,有些担心,扯着嗓子喊了一句:“公主,你别老是打它,仔细它发横将你颠下来!”   灵慧公主骄傲的一抬头,冲慕瑛嘻嘻一笑:“它敢颠我,我便叫人将它的皮剥下来!”   小筝打了个寒颤,今日越发的冷起来了,自己穿了夹棉袄子都觉得格外的冷,或许是演武场比较开阔,挡不住北风的缘故。   “阿瑛。”   慕瑛转过头去,就见赫连铖朝这边走了过来,后面跟着亦步亦趋的江六。   “皇上。”慕瑛微微弯腰,眼睛望着自己的脚尖,不敢再说话。   最近赫连铖虽说没有再找她碴子,可她对他依旧是有些畏惧,她不时提醒自己,千勿以为赫连铖已经放过了自己,倘若不小心,拂了他的逆鳞,自己又没好果子吃。   赫连铖的眼睛里微光一闪,一直脚踏上前来,伸手往慕瑛头上抓了过来。   慕瑛吃了一惊,但并没有躲闪,赫连铖要动手,她怎么样也躲不过。   “朕已经交代过,要你每日都戴着那木樨花簪子,你怎么敢抗旨?”赫连铖用力揪住了慕瑛头上两朵鲜艳的宫花,用里一拉,抓髻散开了些,托住宫花的簪子勾着几丝头发被拉扯了出来,扯得她头皮一阵发痛。   “皇上!”小筝白着一张脸,在旁边抖抖索索道:“我们家大小姐,戴了那木樨簪子。”   “咣当”一声,一支小簪子应声而落,上边镶嵌的几粒黄晶滚落在地上,细碎的亮光冷得如雪地里反射出来得光芒。   赫连铖一愣,低头看着那支簪子,默默无言。   “太后娘娘今晨赐了我一盒宫花。”慕瑛咬着嘴唇,一个字一个字的说了出来。   今日清晨,沉樱带着一盒宫花到了她的房间:“这是宫里最新出的宫花样子,太后娘娘赐给慕大小姐的。”   慕瑛惊喜交加,高太后实在对她照顾有加,什么东西都比着灵慧公主来,昨日下午她见到灵慧公主鬓边别着一朵宫花,淡淡的粉色异样娇嫩,里边圆润的东珠大如拇指,一看就是价格不菲。当时她还在感叹这宫花精致,没想到高太后也给自己备了一份。      沉樱笑着将两朵宫花插ru慕瑛的发髻:“小筝,看看你们家大小姐,是不是人比花娇?”   万万没想到,这两朵宫花也成了祸端。   “皇上,”江六走了过来,俯身将簪子捡了起来,惋惜着道:“这簪子摔坏了。”   “送去司珍局,务必修复得跟原来一模一样。”赫连铖简洁的说了一句,眼睛往慕瑛身上溜,想说几句宽慰的话,却又觉得说不出口。   她头发散乱,一副委委屈屈的模样,他既有些心疼,又觉得有些隐隐的快活——他也弄不懂自己究竟会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   慕瑛咬了咬嘴唇,这世上的东西,摔坏了便是摔坏了,即便能修得一模一样,也不是原来那支簪子,就如赫连铖与她的关系,无论再怎么修复,永远也不会变得融洽和睦。    ☆、第 16 章 九曲回肠意(四)   甫才走进慈宁宫,慕瑛就闻着淡淡的香气扑鼻,抬头一望便见到了沉樱那袭淡淡粉色的衣裳,裙袂翩跹起舞。   这萧瑟的冬色里,有一抹粉色,不由得让人眼前陡然一亮。   “沉樱姐姐。”慕瑛含笑朝她看了一眼,伸手抹了抹散乱的发丝。   “瑛小姐,你这是怎么了?”沉樱满脸惊诧,迎上前来,亲亲热热挽着慕瑛的手:“好端端的头发,怎么变成这般模样了?”她伸手掸了掸宫花:“上头还沾了灰呢,怎么了,掉到地上去啦?”   慕瑛苦笑了一声,没有说话,小筝抢着开口:“还不是皇上!”   “啊?皇上怎么了?”沉樱关切的看着慕瑛,一脸殷殷之色:“瑛小姐,你怎么又将皇上惹恼了?”   “沉樱姐姐,你怎么能这样说?我们家大小姐哪有那个胆子去惹皇上,只要皇上不来找碴子就谢天谢地了!”小筝愤愤不平,怎么沉樱竟然用个“又”字,仿佛素日里自家大小姐受的罪都是自找的一般。   “对不住,我说错话了。”沉樱脸上有几分尴尬,行走的脚步也慢了下来:“我知道瑛小姐不是个惹是生非的。”   慕瑛望了沉樱一眼,面容恬淡,带着些许歉意:“没事没事,沉樱姐姐,你别往心里头去,小筝心直口快,想说什么就说了,也没什么恶意。”   “我知道。”沉樱浅浅一笑,挽着慕瑛朝前边走了过去:“咱们陪太后娘娘说话去。”   “我要先回房重新梳下头发,公主殿下还在射苍宫等我陪着她去骑马呢。”慕瑛将手从沉樱手掌心里抽了出来,朝她微微颌首:“沉樱姐姐,就有劳你多去陪陪太后娘娘了。”   “哦……那好。”沉樱停住了脚步,若有所思的看了看慕瑛,脸上依旧是笑容浅浅:“瑛小姐要劝公主早些回慈宁宫才是,以免太后娘娘提心吊胆,生怕她会从马上摔下来。”   “好。”慕瑛回眸,深深看了沉樱一眼,带着小筝急急忙忙的回了房间。   王氏见着慕瑛头发散乱,也是吃了一惊,赶忙将手中的针线放了下来:“大小姐,你这是怎么了?”   慕瑛在梳妆台前边坐了下来,镜子里照出了一张小美人的脸,虽说那鬓发散乱,可依旧不影响她面若芙蓉眉似远山。   “奶娘,小筝,以后多提防沉樱。”   淡粉色的身影仿若在眼前晃动,一张小小的圆脸盘子,细眉细眼。   宫花是昨日就到了太后娘娘那边,灵慧公主昨日下午就戴在头上了,为何今日清晨沉樱才捧着花过来说太后娘娘赐了这盒宫花给她?又为何她要亲手将一对宫花簪到自己的发髻上,而且是刚刚好挡住了那对簪子?   这是巧合还是有意为之?慕瑛皱了皱眉头,她想不通为何沉樱要针对她,难道自己惹恼了赫连铖,她就会觉得开心?   “大小姐,沉樱姐姐怎么了?”小筝站在慕瑛身后给她梳头发,有些不明白:“我看沉樱姐姐很热心,对你也甚好,为何要提防她?”   “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她有心要针对我。”   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慕瑛自己也说不上来,只是心中有一种隐隐的忧虑。   在这深宫里,她想要好好的活下去,不仅仅是要交到可以帮助她的朋友,也要防备暗地里射出的冷箭,恨一个人有时候似乎不需要什么特别的理由,在你还根本不知道原因时,你说不定就被人已经记恨上了。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大小姐既然已经有了这种担心,咱们就仔细些便是了。”王氏慈爱的看了慕瑛一眼,自家大小姐进宫才几个月,下巴已经尖了出来,不用说,她心里头存的事情太多。   小筝“哦”了一声,继续给慕瑛梳头发,心里却还是有些不以为然,沉樱怎么会针对自家大小姐,两人无冤无仇的,有什么值得针锋相对的?   重新将发髻梳好,慕瑛又去了射苍宫,灵慧公主已经下马歇息,正在逗弄着赫连毓:“毓弟,你去试试?”   赫连毓摇了摇头:“阿姐,母后叮嘱过我千万不要偷偷学骑马,等我六岁了,她会亲自教我骑的。”   “胆小鬼。”灵慧公主用手指头刮了刮他的脸:“你还两个月就六岁啦!怎么不去试试?咱们皇兄可是刚满五岁就开始学着骑马了!”   慕瑛的目光落到了演武场上,那里有两匹马正一前一后跑着,还有一群人,紧紧跟着马儿在奔跑,唯恐落后半分。   跑在前边的是赫连铖,他明黄色的衣裳被风吹得飞扬起来,就如冬日里温暖的阳光,金灿灿的一片,从犹如破棉絮一般的云层中射了下来,照进人的心底。   慕瑛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发髻,那上边不再有宫花,只有一只木樨簪子,硬硬的几点细碎如米粒大的花朵,似乎也被阳光照到,有着丝丝温暖。   跟在赫连铖马后的是高启,他年近十岁,骑在马上气势足足,昂首挺胸,两只手抓着马缰,身子微微前倾,好似要发力往前冲,可终究不敢越过赫连铖,只能紧紧跟在他身后。   “太后娘娘驾到!”   太后娘娘怎么会来射苍宫?慕瑛一愣,转过身去,一群宫女和姑姑们拥簇着高太后走了过来,深灰暗黄的衣裳中有一点粉色很是亮眼。   巧笑嫣然,那不是沉樱又是谁?   “母后,你怎么来了?”灵慧公主与赫连毓赶忙迎上前去:“也不派人跟我们说一声。”   高太后端详了灵慧公主一眼,笑着点了点头:“还好还好,没有一身大汗。”   灵慧公主伸手抹了抹额头,嘻嘻一笑:“母后,灵慧早就将汗给收了,要不是刚刚好被你逮个正着!”   “就你顽皮!”高太后眼里满满全是慈爱,低下头去望了一眼赫连毓,声音软了几分:“毓儿,你没有去骑马罢?”   赫连毓骄傲的一挺胸:“毓儿听母后的话,等毓儿到了六岁,再让母后教毓儿学骑马。”   “好好好。”高太后满意的笑了起来:“毓儿实在是乖巧懂事,哀家这就放心了。”   沉樱站在旁边赶着捧了赫连毓一把:“太原王可真是少见的纯孝之人,沉樱在宫外的时候就听说了,等及进宫,亲眼看到太原王殿下,这才发现比传闻里的更孝顺,太后娘娘说什么,太原王殿下就做什么,天下还有比殿下更孝顺的人吗?”   高太后大悦:“沉樱,你这张嘴,可是越来越甜了。”   慕瑛低头站在一旁,心里头很不是滋味,不是因为高太后赞扬沉樱,而是她总觉得高太后忽然现身射苍宫,是沉樱引着过来的。   是自己小心眼了吗?慕瑛看了沉樱一眼,见她也对自己回看了一眼,笑得甜甜蜜蜜,根本没有半分心虚的表情,不由得又有些疑惑,一层心事压着另外一层,层层的压了下来,让她有些焦虑不安。   若是在自己府中,又何必如此纠结?慕瑛微微的叹了一口气,忽然又想起了自己的父亲母亲来。尽管她恨他们,可经常的她还是会想念他们,想着府中那舒适自在的生活,想着母亲那温柔可亲的笑容。   “慕瑛,你这是怎么了?”叹息声很轻,可高太后还是听到了,看了一眼慕瑛,十分关心的询问:“可是有什么不舒服?”   “太后娘娘,”慕瑛忽然鼻子一酸:“慕瑛……有些想家。”   要说这皇宫里对自己最好的人,首先是赫连毓,其次便是高太后,她虽然身份尊贵,可是对她却没有一丝架子,温和得跟自己的母亲一般,或许赫连毓正是传承了她这温柔善良的性格,才会如此纯真无暇。   无法抵挡高太后那温柔的话语,慕瑛冲口说出了埋藏在自己心底的话,说出口以后忽然又有些后悔,赶紧低下头去,眼睛盯住地上的枯草,静静的看着一片枯萎的草叶随着北风摇摆不定。   “唉……”良久,高太后才深深的叹了一口气:“哀家明白你心中的苦,不如这样,你今日回去小住一日,明日一早再进宫来,如何?”   慕瑛的眼睛一亮,抬起头来:“太后娘娘,可以这样吗?”   “有何不可?”高太后一脸笑容,慈祥和蔼:“你现儿就可以走。”   灵慧公主兴致勃勃,一把抓住了慕瑛的手:“瑛妹,我跟你一块儿回府去。”   赫连毓抬头看着慕瑛,小声的问了一句:“瑛姐姐,那我可不可以跟了去?”   “这……”慕瑛有几分为难,看了一眼高太后,这不是她能做主的事情。   “母后!”灵慧公主撒娇似的拉着高太后的胳膊晃了晃:“母后,我每日都被关在这皇宫里头,好歹也让我到外边去透透气儿!”   赫连毓一双乌溜溜的眼睛望着高太后,虽然一言不发,可那眼神却已经透露出他的意思。   “好罢,你们姐弟两人跟着出去玩玩,只不过下午申时就必须回宫。”高太后转头吩咐身边的掌事姑姑:“墨玉,你带人跟了过去,千万不能有半点闪失。”   “老奴谨遵太后娘娘懿旨。”墨玉姑姑站了出来,恭恭敬敬行了一礼。   慕瑛忽然觉得心里轻松了不少,那原本黯淡的天色忽然间亮了起来——原来她依旧还是想着自己的家,想着亲人,即便她发誓不再把他们记在心里,可还是忍不住会想念。    ☆、第 17 章 枝枝相交缠(一)   “夫人,夫人!”一个管事婆子跌跌撞撞的跑了过来,打门帘的丫鬟还没来得及伸手,那婆子便一把将门帘给擎起闯了进去。   “夫人正在歇息呢!”慕夫人身边的娇红从里边走了出来,一把拦住了那婆子:“周妈妈,你也是府中的老人了,进夫人房间怎么能大呼小叫,难道这规矩都不用守了吗?”   “娇红,你赶紧去将夫人唤醒,大小姐回府来了,还有……”周妈妈喘了口气,一只手压着起伏不定的胸膛,老脸涨得通红:“还有太原王和灵慧公主也跟着来咱们府上了!”   “啊?”娇红吃了一惊,赶忙转身走进了内室,伸手轻轻推了推慕夫人:“夫人,夫人,大小姐回来了。”   “什么?”床上的慕夫人猛的睁开眼睛:“你说什么?大小姐回来了?”   “是是是,周妈妈还在外头等着回话呢。”娇红笑着将慕夫人扶了起来:“听说还有太原王与灵慧公主也跟着来咱们府上了。”   这可是一个大惊吓,慕夫人脸色苍白:“软绿,快快快,快给我穿好衣裳,娇红,你去告诉周妈妈,赶紧打开中门迎了太原王与灵慧公主进来,千万要记得派人给老爷去送个信儿。”   “是。”娇红应了一声,转身往外走,软绿捧了慕夫人的衣裳走了过来:“夫人,还套件大氅到外头罢,现儿天气冷得很,您这身子又不爽利……”   慕夫人咳嗽了两声,拿着帕子捂住嘴:“去寻了我那件云锦镶金丝的斗篷出来。”   等及软绿走开,摊开手帕子,上边有一点淡淡的红色。慕夫人披着衣裳下了床,将那帕子揉成一团,扔到了前边的火炉里,微微发蓝的火苗舔着雪白的丝帕,不一会儿便蹿出了一道黄红色的明火,屋子里头有些烧焦东西的气味。   “夫人。”软绿捧着一件素青色水纹牙边的斗篷进来,闻到那味道有些惊慌:“夫人,什么东西烧糊了?”   慕夫人站在那里,静静的望着软绿,脸上没有半分异样的神色:“无碍,刚刚不小心将帕子掉进火盆里了。”   等及穿好衣裳梳妆打扮妥当,慕夫人只有脸色苍白了些,并看不出有什么生病的痕迹来,娇红与软绿搀扶着她走了出去,沿着青石小径朝前边走着,曲曲折折,也不知道走了多久才到了垂花门边。   “瑛儿!”对面拥拥挤挤的来了一群人,慕夫人一眼便看到了慕瑛,脸颊上出现了微微的红色,一双眼睛睁大了三分:“瑛儿,你总算是回来了!”   母亲,那是自己一直在暗暗想念着得母亲!慕瑛站在那里,身子激动得微微发抖,她想迈步奔过去,可又觉得有些生疏,仿佛有一条看不见的鸿沟在她与慕夫人面前隔开,怎么也跨不过去。   “慕夫人。”赫连毓很是乖巧,率先跨出了一步,朝慕夫人微微弯腰:“今日来慕府叨扰了,没有事先派人来说,还请慕夫人不要见怪。”   “太原王言重了。”慕夫人赶紧回礼,太原王尊贵如斯,自己岂能受他的礼?哪怕是半礼自己也受不起。低头抬头之间,依旧不见慕瑛挪动脚步,慕夫人心中酸涩:“瑛儿!”   她的瑛儿,竟然与自己这般生分了?这才进宫几个月,她便一副不认识自己的神色,只是漠然的站在那里,好像是个陌生人,昔日母女间的亲昵已经不再。   “瑛儿……”慕夫人颤抖着喊了一声,伴着一声咳嗽,喉间腥甜,一朵红色的梅花开落在地上,殷红的几点印记。   “母亲!”慕瑛飞奔着跑了过来,一把抱住了慕夫人,眼泪珠子跟断了线似的落下:“母亲,你如何会这般模样?”   娇红声音哽咽:“自从大小姐进宫以后,夫人便日日夜夜的思念,生了二小姐以后身子便越发的不好了,一直缠绵病榻,大夫诊脉只说是忧思成疾,让夫人少想写事儿,可夫人如何能少想,只要闭上眼睛就想到了大小姐……”   “母亲,母亲!”慕瑛紧紧的抓住了慕夫人的裙裳,心中懊悔不已,难怪母亲没来看过自己,也没送东西进宫,原来是她得了重病。自己分明知道母亲疼爱自己,不可能会如父亲一般绝情,难道自己就不知道写封信给母亲不成?   “瑛儿,你能出宫看母亲,母亲很高兴。”慕夫人伸手抚摸着慕瑛的头发,满足的叹了一口气,脸上全是笑容:“我给你做的那件衣裳,你穿了可合适?好久没见过我的瑛儿,也没机会给你量身,只能估摸着做了,有不合适的地方,让你奶娘改改便好。”   “衣裳?”慕瑛费解的看了慕夫人一眼,母亲在说什么?那里来的什么衣裳?   “瑛儿,你没有收到母亲给你做的衣裳?”慕夫人一脸惊骇:“去,将李管事喊过来!”   李管事来了以后大声叫冤:“夫人,我可是回回都送到了后宫门口,还给了那公公打点的银子,让他千万送进慈宁宫去呢。”   灵慧公主好奇的看了李管事一眼:“难道不是你这个奴才见东西好,偷着据为己有了?”   “公主殿下!”李管事唬得跪在地上,全身觳觫:“老奴怎么敢将夫人托付我送给大小姐的东西贪了呢?老奴是家生子,为慕家做事已经有四十多年了,就连一分银子都未贪墨过,如何会去昧下夫人送给大小姐的东西!”   天地良心,他要大小姐的衣裳作甚?他家里就三个孙儿,即便有孙女,他也不敢拿啊!   慕夫人看了李管事一眼,轻声叹了一口气:“李管事,你且起来,你说你把东西送进后宫了,是哪位公公收下的,你可记得他的模样?”   “记得记得。”李管事连连点头:“那位公公姓王,个子矮小,左脸颊上生着一个痦子。”   跟在赫连毓身边的墨玉姑姑点了点头:“不错,确实是有这样一位王公公。”   “待我们申时回宫,将那王公公拿下,好好审问一番。”赫连毓蹙眉:“竟然敢贪墨大司马府送给瑛姐姐的东西,真是罪该万死!”   李管事暗暗的松了一口气,总算没把事情赖在他头上了。   慕夫人拉着慕瑛的手往园子里头走,一边招呼着灵慧公主与赫连毓:“太原王。灵慧公主,府里简陋,没什么好看的好玩的,定然会招待不周,万望体谅包涵。”   赫连毓兴致勃勃的朝前边走着,一边问慕夫人:“慕大公子可在府中?上回在慈宁宫见了他一次,只觉甚是投契,今日特地来寻他玩耍。”   慕夫人吩咐婆子:“去,将大公子喊过来。”   慕乾三岁开始,已经跟着慕华寅修习武艺,从最基本的扎马步练起,到了现在已经小有根基。慕华寅对他要求甚是严格,早晨卯正时分必须起床,习武一个半时辰,然后跟着夫子念书,下午还要习武一个半时辰。到了晚上还得练习一个时辰。   慕夫人心疼儿子,可慕华寅却寸步不让:“冬练三九,夏练三伏,我那时候便是这般过来的,也没看见有什么不妥当,现儿乾儿还不算练得多,等着他到了七岁,我便要给他多加一个时辰,这样方才能练出真本领来。”   好在慕乾受教,倒也不觉得累,慕夫人见他没有什么怨言,也不再抱怨,只是心中还是疼惜儿子,打定主意不让二儿子慕坤再受这般苦楚。   慕乾被叫了过来,见到慕瑛回府,高兴得冲了上来抱住了她:“阿姐阿姐,你终于肯回府来看我们了!我带你去看妹妹,她有两个多月了,好可爱!”   赫连毓睁大了眼睛:“你有妹妹?唉,真是好,我就没妹妹。”   先皇有四个女儿,灵慧公主是最小的,赫连毓想要个妹妹,也只能是想想罢了。   慕乾洋洋得意:“你跟我走,我带你去看我妹妹。”   慕瑛对于这个新出生的妹妹,并没有慕乾那般热忱,她只是想多与慕夫人呆在一处,享受那许久没有享受到的温馨。   “母亲,瑛儿好想你。”   水榭的门关得严严实实,四周透不进一丝风,慕瑛坐在慕夫人腿上,伸手抱住她的脖子,贪婪的闻着她身上传来的淡淡幽香:“一直盼着母亲能进宫来看瑛儿,可一直没有等到,瑛儿以为母亲不再喜欢瑛儿,只喜欢那刚刚出生的妹妹了。”   “傻孩子,怎么能这样想。”慕夫人搂紧了慕瑛几分,仿佛怀里是一块失而复得的瑰宝:“瑛儿,是母亲不好,母亲应该要进宫去的……”   “不,母亲抱恙在身,如何还能去宫里看慕瑛?”慕瑛声音娇软,这一刻她无比满足,曾经伤心失望,曾经流泪埋怨,此刻都已经被抛到九霄云外,再也找不到半点影子。   小筝侍立在一侧,眼圈子红了红,若是大小姐每日都能这般快活,那又该多好呢。    ☆、第 18 章 枝枝相交缠(二)   一个穿着深绿色衣裳的内侍匍匐跪在地上,身子不住的发抖,连说话都不利落了:“太、太、太后娘娘……奴才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做这样的事情!”   “不敢做这样的事?”灵慧公主气呼呼的站了起来冲到他面前,一脚踹了过去:“身形瘦小,脸颊上生着痦子,那可不就是你?人家还能冤枉了你去?”   灵慧公主年纪虽小,可那一脚踢下去,却是又快又狠,那内侍咬牙受着,根本就不敢喊痛,只是口里分辩:“公主殿下,奴才可真不敢私自昧下大司马府送进来的东西,是皇上的旨意,那些东西全送到盛乾宫去了。”      “皇上的旨意?”高太后大惊,这事情怎么就扯到皇上那边去了?   “太后娘娘,真是皇上的旨意,奴才只是奉旨行事。”那内侍抬起头来,一脸的委屈:“太后娘娘您想想,若不是皇上授意,就是借奴才一百个胆子,奴才也不敢这样做啊。慕大司马何许人也,奴才敢将他府里的东西昧下?”   “唔……”高太后微微点头,端起桌子上的茶盏:“杖责三十,调去冷宫,掌管冷宫那边的门禁。”   那内侍惊慌失措,高声喊冤:“太后娘娘,太后娘娘,奴才可是遵了皇上的圣旨!奴才罪不至此!还请太后娘娘宽恕!”   守宫门可是个肥缺,谁想捎些东西进去,谁想传话,都得乖乖的塞银子给他,去冷宫那边能捞到什么?先皇已经过世,皇上还年幼,冷宫里边空荡荡的,连阿猫阿狗都没关一只,谁来孝敬他?   “皇上驾到!”慈宁殿外小内侍的声音又尖又细,格外卖力,跪在地上的内侍眼睛一亮,双手撑地,脑袋拧到了后边,眼巴巴的望着那大步走过来的赫连铖。   “皇上,皇上!”内侍手脚并用爬到了赫连铖面前:“奴才照皇上吩咐将大司马府送来的东西送去了盛乾宫,太后娘娘知晓以后十分震怒,要杖责奴才,发配去看守冷宫。”   赫连铖看都没看他一眼,声音冷冷:“朕何时让你截留大司马府送进宫的东西了?满嘴胡言乱语,真真荒唐!来人,将这欺上瞒下的奴才杖责一百,以儆效尤。”   他一点也不想让这事情被旁人知道,才让江六去传的口谕,没想到这王公公一点骨气都没有,不知道替自己遮盖一二,反而将自己给供了出来?赫连铖只觉得自己颜面尽失,慈宁殿里众人看他的目光都是带着不屑,仿若往昔,自己受尽旁人白眼一般。   虽然他贵为皇长子,可却没有受先皇一点恩宠,先皇没有伸手抱过他,甚至没有正眼看过他几次,就连他的母亲贺兰氏,本该母凭子贵,但也还只是被封了一个中式,连昭仪的分位都没挣上。   这宫中住着的都是人精,捧高踩低的事情人人会做,他身边服侍的人都有些瞧不起他这个主子,有时候要盏热茶,都能推三阻四的要过大半个时辰才端上来。还是太皇太后心疼长孙,将自己身边得力的江六赐了给他,这才有所改观。   现在他是皇上了,再也不用瞧人眼色,看到不顺眼的奴婢,一律打死便是。   杖责一百,这可是要人命的,高太后眉头一皱,看了看瘫软在地上如一堆烂泥的内侍,心中起了怜悯之心:“皇上,他昧下大司马府的东西,这罪过不轻,可却也罪不至死,还是留他一条生路罢。”   赫连铖不以为然:“母后,这人随口攀诬朕,这还不是死罪?江六,还愣着作甚,快些喊人将他拖了出去!”   高太后幽幽的叹了一口气:“皇上,扫地恐伤蝼蚁命,爱惜飞蛾纱罩灯,对人应当宽恕些,不必太苛刻。况且太皇太后现儿病体沉重,这宫中不宜打打杀杀,以免折了她的福寿,你说呢?”   跟着赫连铖过来的高启也在一旁规劝:“皇上,太皇太后此刻需要祈福,后宫里头打打杀杀,她老人家若是知道了也会心中难受的。”   “皇兄!”赫连毓也奔了过来,拉住了赫连铖的手:“他好可怜,你就饶过他吧!”   赫连铖低下头去,瞥了那已经晕死过去的内侍,轻蔑的踢了他一脚:“没用的东西,看在太后娘娘的面子上,留你一条贱命。“   见赫连铖松口,高太后十分欢喜:“墨玉,让人将这没用的奴才拖下去,杖责三十,发配去守冷宫大门。”   “灵慧,慕瑛呢?”赫连铖环视四顾,没用见到慕瑛,有些奇怪:“她人去哪里了?”   “慕瑛甚是思家,哀家准她回府住一个晚上。”高太后微微叹了一口气:“慕大小姐不过七岁人,正是承欢膝下的年纪,想家也是难免的。”   “她……回府了?”赫连铖咬牙切齿,自己千般算计,不想让她与大司马府亲近,怎么反而事与愿违?   “是。”黏在赫连铖身边的赫连毓点了点头:“是我跟阿姐送她回去的,她母亲前不久刚刚给她生了个妹妹,长得跟雪花团子一般,见人就笑,真是可爱。”   “她对毓弟笑得最多。”灵慧公主嘴巴鼓鼓:“我逗弄她,她不肯笑,毓弟才一摇手,她就笑得嘴巴都咧开了,一颗牙齿都没有,真难看。”   “才不,她很好看。”赫连毓急急忙忙与灵慧公主争辩。   “江六,去,派人去大司马府传旨,明日辰正时分,慕大小姐必须回宫。”赫连铖面沉如水,双眉紧皱,一层隐隐的黑气在他眉梢浮现。   “皇上,哀家已经叮嘱她上午回宫了,没有必要规定到什么时辰罢?”高太后端在手里的茶盏晃了晃,皇上为何一定要这般苛待慕大小姐,即便她的父亲再有什么不对,可她却是无辜的,不该将这分气撒在她头上。   “母后,不必多说,她进宫就是替她父亲受过的,朕怎么能让她过得如此逍遥自在?”赫连铖转身就走,心中带着微微的惆怅——过慈宁宫这边来便是想看她在做什么,结果竟然扑了一个空。   江六赶紧跟上了赫连铖,一步也不敢落下,皇上这心思可真难猜,瞧着他对慕大小姐的所作所为,仿佛是讨厌她的,可他怎么就觉得皇上去慈宁宫就是想见慕大小姐呢?   以往,皇上去慈宁宫可没这般勤密,隔两三日不去也是寻常的事情,可自从慕大小姐进宫,皇上几乎每日都要去慈宁宫一转,有时甚至还要去两次。   “阿启,”高太后看了看站在殿中的高启,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听灵慧说,上官太傅对你夸奖有加?”   “那是太傅大人谬赞了。”高启恭恭敬敬道:“学海无涯,启不能停手中舟楫。”   “好好好。”高太后笑得合不拢嘴,娘家这个侄子可真是人中龙凤,年纪虽小,可那天生的气质却在,站在那里英姿挺拔,就如一棵青松:“阿启,我记得你是正月满十岁?再过一个月,你可是添了一根轴了呢。”   “母后,启哥哥肯定能有十根轴!”灵慧公主欢颜笑语,望着高启,脸上犹如有春花绽放,盈盈烂漫。   “十根轴……”高启摇了摇头:“我想那时候我的子子孙孙们都会喊我老乌龟了。”   “噗嗤”一声,侍立一侧的沉樱忍不住笑了起来:“高大公子实在有趣,你的后辈如何敢称呼你为老乌龟?”   “只是启妄自推测而已。”高启说得极为认真。大虞习俗,以轴来指十年,胡族长寿者不多,能到七根已被称为高寿,灵慧公主说十根轴,那便是一百岁,若按照胡族不少人十二三岁便生了孩子,只怕是曾孙都已经做了爷爷。   高太后听着这孩子气的话,忍俊不禁,将茶盏放回到桌子上边:“阿启,我愿以为你是个稳重的,可没想到你也还是会冒出几句小孩子的话来。皇上已经走远了,阿启,你还不快些去追?你可要记得你的身份。”   高启现在的身份,是赫连铖的伴读。   “是。”高启赶紧低头行礼,飞快的退了出去。   “母后,启哥哥以后肯定会有出息,是不是?”灵慧公主贪馋的看着高启的背影,一脸赞赏:“上官太傅总是夸启哥哥,说他聪敏勤奋,还赞他的字写得好看,说他以后会是咱们大虞难得的俊才呢。”   高太后瞥了灵慧公主一眼,女儿是个直性子,什么话都藏不住。   殿外北风呼啸,树木被刮得不住得摇晃着身子,不断有枯枝簌簌的掉落到地上,青石小径上细细的枯枝纵横交错,几个宫女正在低头打扫。   “请问姐姐,墨玉姑姑押着那个人去了哪里?”高启拦住了一个宫女,轻声软语。   宫女抬起头来,见着是高国公府的长公子,莞尔一笑,伸手指了指后院那个方向:“你是说那个守门的王公公?墨玉姑姑拖着他去后院了,做错了事的奴婢,都是在那里受罚的、”   “多谢多谢。”高启撩起云锦袍子的下摆,飞快的朝后院跑了过去。    ☆、第 19 章 枝枝相交缠(三)   一夜北风紧,耳畔仿佛有什么人在哭泣,哭声断断续续,从未停歇。树枝被风吹得东摇西晃,扫着琉璃瓦,一点点擦刮作响,不断的将人从梦中惊醒。   赫连铖猛的掀开被子坐了起来,用力的喘了两口粗气,睡在龙床踏板上的小内侍睡得很机警,听到床上的响动,已经翻身站起:“皇上,可是要喝水?”   “不,朕不渴。”赫连铖一只手撑着额头,重重的又喘了两口气。   方才他做了一个梦,噩梦。   慕瑛拿了一把刀子朝他冲了过来:“就是你,就是你把我母亲送过来的东西都拿走了!我记恨上了我的母亲,她也不再喜欢我!”   他惊慌失措,想退后,可却没有挪动步子,眼睁睁的看着那把刀子刺进了自己的胸膛。   流血了,真的很痛,可让他更觉得痛的,是慕瑛那愤怒的眼神。   是他将她与慕家的联系斩断的,他不希望看着她与慕华寅亲近,她要完完全全脱离慕家,成为这皇宫里的一个人,能一直生活在他的身边。   可现在,慕瑛的眼神比那刀子还冷,就像无形的刀子扎进了他的心,一刀又一刀,他似乎听到了什么东西在碎裂,哗哗作响,身子感到一阵阵的疼痛,最后他痛醒过来。   “皇上?皇上?”见着赫连铖没有开口说话,只是捂着胸口喘气,小内侍有些惶恐:“奴才这就去喊江公公。”   “不用。”赫连铖摆了摆手:“朕没事,去给朕沏壶热茶。”   “是。”小内侍轻手轻脚,弓着身子走了出去。   赫连铖看了看他的背影,伸出手在枕头下摸索了一阵,抽出了一件衣裳。   上好的流光锦,在高高立着的宫灯照映下,不断变幻着色彩,衣裳的领口点缀着一串精心绣制的木樨花,淡淡的黄色,似乎芬芳依旧,每一朵木樨花里,竟然还缀着米粒大的黄晶石,闪闪的耀着人的眼。   这肯定又是慕夫人亲手做的,一针一线,就如他的母亲那时候给自己做衣裳帕子一样。   赫连铖紧紧的抓住了这件衣裳,仿佛间摸到了母亲温热的手心,他吸了吸鼻子,将那泪意忍了下去。   母亲亡故了,他不能再享受到母亲的爱,慕瑛也不能。   她必须陪同他一起受苦,一起受折磨,她不能讲自己抛到一旁!赫连铖抓紧了手中那团衣裳,用力撕扯了两下,流光锦织得很结实,慕夫人的手工精细,衣裳没有半分损坏,依旧完整无缺。   “皇上!”   那个小内侍还是将江六喊醒了,赫连铖赶紧将那一团揉得发皱的衣裳塞到了被子里头:“江六,你来作甚?”   “老奴听说皇上做了恶梦,过来瞧瞧。”江六佝偻着背走到了赫连铖身边,仔细打量了下他的脸:“皇上,你做了什么恶梦?满头都是汗。”   “也没什么,朕看到了一只老虎,正在朝朕扑过来。”赫连铖一把握住了江六的手:“江六,帕子给朕,朕自己来擦。”   从今年夏天开始,赫连铖便不喜欢内侍们贴身伺候,就连从小开始便伺候他的江六,他也不大喜欢他近身,总觉得那阉人的手摸到自己身上时,心里就有一种不舒服的感觉,黏糊糊的,就像一块烂泥,甩也甩不掉。   “皇上,老奴又忘了。”江六将帕子交给赫连铖,垂手立在床榻前:“皇上,你这是心结,你过于畏惧慕大司马了,老奴觉得慕大司马……”   “你觉得他怎么样?”赫连铖的手停住,帕子贴在额角,半天没有动弹。   江六暗暗叹了一口气,太皇太后与高太后都惧怕慕大司马,她们总是跟皇上说,一定要提防慕华寅,不能让他再扩张势力,可自己瞧着,慕大司马好像也没什么野心——讲真,大虞皇朝已经不如文帝武帝时期强盛,这五十年里已经交替换了七八任皇上,若是慕氏一族真有异心,凭借他们的实力,要谋逆篡位,并非是一件难事。   当年慕家先祖慕熙辅佐幼帝登基,宫中混乱,全凭他一力维持皇室安宁,彼时幼帝有心禅让,慕熙坚决推辞:“慕氏世世代代效忠皇室,匡扶皇上登基治国乃是慕某之己任,怎会有那狼子野心?皇上还是莫要再提。”   皇上感念慕氏忠心,后来授了慕熙三道免死金牌,且可传慕家家主,世袭罔替:见天不死,见地不死,见兵不死。   慕华寅虽说权倾朝野,可江六觉得除了他为人狂妄了些,可不见得就如太皇太后与太后娘娘所忧虑的,有取而代之的野心。这深宫妇人,毕竟亲历过宫中的倾轧,自然还是会小心谨慎些。   “老奴觉得慕大司马虽然厉害,可也未必是那不认皇上的狂徒。”江六小心翼翼的察看赫连铖的脸色,准备见着有什么不好的苗头就马上住口:“只不过,太皇太后说的是,小心驶得万年船,皇上多多留心也是应该的。”   这话说了跟没说一样,赫连铖很不满意的看了江六一眼,江六一直都是这样,或许正是因为这般谨慎,故此他在宫中才能稳稳当当的过了这么多年。   “江六,你说……”赫连铖低头看了看大红绫罗的被面,伸出手指挠了挠上边绣着的那条飞龙:“慕瑛明日会不会准在辰正时分进宫?”   “皇上已经下了旨,慕大小姐定然会是那根时候进宫来的。”江六心中一咯噔,偷眼看了看赫连铖,见他脸上有一种迷茫的神色,一双眼睛里透着焦急不安——难道皇上小小年纪,就已经意动?   慕大小姐真是个美人坯子,可皇上这心思也动得太早了些。   “哦。”赫连铖应了一声,接过小内侍递过来的茶喝了一口,清香甘甜,一种说不出的舒服顺着那茶汤一直流了下去:“江六,你下去罢,朕这里没事了。”   赫连铖睡下,拉了拉被子,心里头热烘烘的一片。   明日他一定要去宫门口守着,若是她迟到了片刻,自己可就会对她不客气。赫连铖翻了个身,眼前一张芙蓉粉面,黑幽幽的眸子晶莹透亮如黑色葡萄。   “慕瑛,你可千万别迟到。”赫连铖喃喃说了一声:“你不能晚过朕要你回宫的时辰。”   清晨的阳光将慕府染成了一片微微的金色,慕瑛睁开眼睛,就见着浅碧色的窗纱上有着纷纷的金黄。她欢欢喜喜的一翻身,伸手推了推旁边的慕夫人:“母亲,外边日头出来了。”   慕夫人缓缓睁开了眼睛,消瘦的脸上有鲜红的两片,就如艳丽的胭脂,夹出了一管笔挺的鼻子:“瑛儿,怎么就醒了?”   昨晚上慕瑛与慕夫人睡在一处,将慕华寅挤去了外院,母女俩絮絮叨叨的说了一个晚上的话,直至子时才停。慕瑛年纪小嗜睡,脑袋才挨到枕头边上就闭了眼睛睡得香甜,慕夫人此时却无法入睡,看着女儿可爱的脸,感概万千。   “娇红,取了那件没做完的斗篷过来,我要熬夜赶出来。”明日慕瑛就要回宫,自己得在天明前将那件斗篷给赶出来。   “夫人,你还有病在身,如何能这般操劳?”娇红站在那里,有些犹豫,看了看床上睡得沉沉的慕瑛,细声劝慰:“夫人,等着过些日子你身子好了再做罢。”   “再过些日子便该下雪了。”慕夫人摇了摇头,神色坚决:“我得要抓紧时间将这斗篷赶出来,焉知以后让人去送,这斗篷究竟能不能到瑛儿手中?”   娇红无奈,转身去了隔壁房间,将那件小斗篷拿了过来。   石青色的蜀锦,颜色显得有些不合慕瑛的年纪,只不过衣领口一圈纯白的狐狸毛让颜色显得又浅了些,斗篷下边绣着的缠枝木樨花,淡淡的娇黄更显得柔嫩。   慕夫人用绣绷将下端那没完成的一块绷好,戴上顶针,吩咐软绿给绣花针穿上一根鹅黄色的细线,开始继续绣起那木樨花来。她神色专注,心中似乎不能再容下第二件事情,只是一心一意的绣着花,直到星星点点的木樨在她针下朵朵绽放。   娇红默默蹲下身子,给炭火盆子添上几块银霜炭,火苗大了些,屋子里边也比原先要暖和,软绿从旁边屋子拿来两盏烛台,将灯点亮,内室里瞬间明亮了许多。   “拿走。”慕夫人停下针线,摆了摆手:“莫要太亮,瑛儿睡着了,别刺着她眼睛。”   软绿蹑手蹑脚走到碧纱橱那边看了看,回到慕夫人身边低声道:“大小姐睡得很好。”   “拿走一盏罢,屋子里不能太亮。”慕夫人点了点头:“你们也去歇息,别管我。”   “不,夫人,奴婢们自然是要伺候着你的。”   这一伺候,便到了寅时,慕夫人忙了差不多三个时辰,才将慕瑛的斗篷完工。抖了抖那石青色的一幅衣料,她脸上露出了笑容:“可算是赶出来了。”   “夫人,快些歇息去吧。”娇红软绿心疼得眼圈子都红了,夫人实在太不爱惜自己得身子。   “好。”慕夫人点了点头,站起身来,忽然觉得眼前一阵发黑,天旋地转。她赶忙挨着椅子坐了下来,用手压着胸口,轻轻的呼了一口气咳嗽了几声。   “夫人。”娇红的眼泪落了下来。   慕夫人嘴角有一点殷红的血渍。    ☆、第 20 章 枝枝相交缠(四)   慕瑛伸出手去,摸了摸慕夫人的脸,吃了一惊:“母亲,你的脸怎么这般发烫!”她从被窝里钻出小小的身子,朝外边喊了两句:“娇红,软绿!”   慕夫人吃力的捉住慕瑛的手将她拖了回来:“天气冷,仔细冻坏了身子。”   “母亲!”慕瑛抱住了慕夫人,将脸贴在她额头,有些依依不舍:“瑛儿不想离开母亲。”   “母亲也不想让瑛儿走。”慕夫人睁大了眼睛,贪馋的看着慕瑛,她的女儿,从一个尺把长的婴儿长到现在这模样,粉雕玉琢一般,她又怎么舍得放手!可是……想到皇上昨儿追着来的圣旨,慕夫人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君命难违。   娇红与软绿进来的时候,母女两人正相拥在一处,一副难舍难分的模样。   “大小姐,快到辰时了。”   离辰正时分只有半个多时辰,大小姐已经不能再窝在夫人怀里撒娇,娇红手中抱着一堆衣裳,看着慕瑛那可怜巴巴的眼神,实在为难。   “母亲,你就别起床了,瑛儿带着小筝回宫便是。娇红,快些给我穿衣。”慕瑛吸了一口气,跳下床来,若是回宫晚了,赫连铖不会放过她的。   慕夫人的眼睛贪婪的盯住慕瑛小小的身子,月白色的中衣上,有桃红的镶边,配得十分靓丽,只是衣裳略微显得短了些。   这衣裳还是慕瑛进宫前她亲手做的,才几个月,穿在慕瑛身上便短了,这时光真真如流水,莫名其妙的就消失不见,日子完全不是度过的,好像有人用把剪刀,轻轻一声,中间就多了一片空白。   娇红与软绿忙碌一阵,慕瑛终于梳洗打扮停当,她扑到了床上,抱住慕夫人的脖子轻声道:“母亲,瑛儿过年时候回来看你。”   慕夫人点了点头:“是,过年肯定是要回来的。”   现儿已经是十一月,挨着再过一个月,也用不了多久。   “大小姐,咱们该回宫了。”小筝在内室门口晃了晃,慕瑛瞥了一眼屋角的那个漏壶,朝慕夫人行了一个大礼:“母亲,女儿要回宫去了,母亲大人保重身体。”   慕夫人点了点头:“瑛儿,你去罢。”   她一只手支起头,看着慕瑛一步步的朝碧纱橱外走了过去,心里头像堵了一块大石头,压着沉沉的一片,小小的身子转过了蒙着碧纱的雕花格子门,再也看不见她的影子,慕夫人鼻子一酸,捂着眼睛无声的哭了起来。   这种离别的滋味真是揪心,她的女儿在暗无天日的皇宫里究竟要过多久?热泪就如火一般烫手,滚在她的手背上,一滴滴的掉了下来。   “咳咳咳……”慕夫人只觉胸闷,大声咳嗽起来,娇红捧着痰盂赶忙进来:“夫人,夫人!”   慕夫人从床榻上探出头来,张开嘴,一口鲜血吐在了瓷白的钵盂里。   “夫人!”娇红跪了下来:“你且歇息着,奴婢去请大夫。”   慕夫人摆了摆手,眼睛半闭:“等一阵子,等大小姐安安心心走了再说,别惊扰了她。”   “夫人!”娇红的眼泪纷纷的落了下来:“奴婢等着大小姐出府以后再去。”   慕府外边停着一辆马车,翠羽华盖,四角悬挂着金色的铃铛,云锦为壁,撒花绫罗的帘幕,气派非凡,引得过路的人都在侧目张望:“慕大司马要上朝去了?”   “慕大司马是自己骑马上朝的,这马车该是给府中女眷准备的。”   闲谈之间,就见慕府大门里走出了几个人,一群丫鬟拥簇着正中间那位小小姐,欺霜赛雪般的肌肤找不出一丝瑕疵,水汪汪的大眼睛灵活得仿佛会说话。   “那位就是慕大小姐罢?不是说进宫给灵慧公主做伴读,如何会这个时候从慕府走出来?”路人疑惑的看着慕瑛走到马车前,两个丫鬟走过来,将她抱上马车:“慕大小姐可真是小美人,长大以后还不知道会倾倒多少才俊。”   小筝放下绫罗帘幕,车夫一甩马鞭,车子辘辘前行,就听着车轮轧着青砖路面,发出“吱呀吱呀”的响声,单调的重复着。   慕瑛趴在小窗边,伸手撩起软帘,看着慕府朱红的大门渐行渐远,一丝离愁也愈来愈浓:“小筝,太后娘娘该会准我回府过年罢?”   “那是当然了。”小筝点了点头:“太后娘娘宅心仁厚。”   北风卷着落叶,堪堪要扑到软帘上头过来,吹得慕瑛刘海有些散乱,小筝将软帘放下,拉住慕瑛的手道:“大小姐,现儿皇上对你也没那般糟糕,还有太原王、灵慧公主、高家大公子伴着你,在宫里倒也不觉得乏味,你就安安心心住了下去罢。”   “不安心还能如何?”慕瑛苦笑一声:“随遇而安罢了。”   “大小姐,后宫门口到了。”外边传来马车夫的声音,小筝撩开绫罗帘幕,见着一线朱红色的宫墙:“果然是到……”   她的声音蓦然停顿下来,似乎被什么惊吓到一般,慕瑛有些奇怪:“小筝,怎么了?”   “皇、皇上!”小筝磕磕巴巴道:“皇上正坐在后宫门口!”   “什么?”慕瑛大吃了一惊,爬着过来将帘幕掀开,朱红色的宫门上有黄铜梅花钉,迎着初升的日头闪闪发亮,红色的宫门旁边有一个人端端正正的坐在步辇上,明黄色的衣裳十分扎眼。   真是赫连铖。   “大小姐,咱们该没过辰正时分罢?”小筝有些着急,皇上是来找大小姐碴子的吗?   慕瑛脑袋里浑浑噩噩的一片,她万万没有想到赫连铖会在这里——辰正时分,不该是上朝的时候了?他怎么会在这里?难道真是觉得有短时间没责罚过她,想来逮她的错处?   “皇上。”慕瑛走了过去,吸气低头,行了一个大礼。   赫连铖望着匍匐在脚下的慕瑛,一颗心这才落了下来,忽然觉得很踏实。   他一个晚上都没睡好,天还没亮便睁开眼睛,在床上翻来覆去好一阵子,就巴望着天快些亮,眼睛盯着那屋角的漏壶,只觉得那水滴得实在太慢,真恨不能跑过去压着那手柄将水一口气全压出来。   她会不会按时回来?她会不会乖乖的听自己的话?赫连铖躺在床上想了又想,伸手摸过那件流光锦衣裳,就好像抓住了慕瑛窄窄的肩膀一般,她一定会准时回宫的,一定会。   好不容易熬到卯时,江六领着一干内侍进来给他梳洗,见着赫连铖眼睛下头两个黑黑的眼圈,唬了一跳:“皇上,你这是怎么了?昨晚没睡好?”   赫连铖有种被人看破心事的尴尬,极力装出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来:“没事,昨晚朕做了些噩梦,没睡得好。”   “快些帮皇上去煮几个鸡蛋过来滚滚眼圈去青。”江六吩咐了他干儿子江小春一句:“煮得稍微久一些,要成了形才端过来。”   江六有些忙手忙脚,还要替皇上去眼圈儿,今日这时间看起来要赶一些了。   赫连铖端坐在椅子上,周围的人忙忙碌碌的走来走去,似乎跟他没有半分关系,他心里头想的只有一件事情,慕瑛究竟会不会按时回来。   “皇上,你闭眼。”江六拿起一只剥去壳的鸡蛋,热腾腾的在手心里来回滚了几下,这才小心翼翼的放在赫连铖的眼睑底下滚了一圈。   眼睛那里有热气,赫连铖感觉有什么软乎乎的东西在他脸上爬来爬去,好像有人用手指轻轻的戳着他的肌肤,有些微微的痒,又很舒服。如果……赫连铖闭着眼睛胡思乱想,如果那是慕瑛的手多好,肯定又软又香。   江六给赫连铖收拾完,已经是辰时初刻:“皇上,得赶着去上朝了。”   赫连铖站起身来走到盛乾宫,宫墙那里停着一台步辇,八个小内侍正侍立在步辇一侧恭候着赫连铖:“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整齐的呼喊里带着些许敬畏,赫连铖踩着江小春的背踏上步辇,他看了看长长的青石路,吸了一口气:“去后宫门口。”   “什么?”江六掏了掏耳朵:“皇上,你要去哪里?”   “后宫门口,朕难道没交代清楚吗?”赫连铖沉下脸来:“江六,你年纪也不算太大,怎么耳朵就背了?”   江六“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皇上,已经到了上朝的时候了。”   辰正时分,百官来朝共商大事,皇上怎么能不去朝堂却去了后宫门口?   是为了那位慕大小姐罢?江六的眼睑盯住青石缝隙里长出来的小草,心中叹息不已,这可真是前世的孽缘,皇上本是准备将她当仇人看,可现儿看起来好像根本不是这么一回事。   “让他们等等朕又如何?再说不还有太后娘娘在吗?”赫连铖很不满意,怒喝了一声:“没用的奴才,还不快些抬朕去后宫门口?”   八个小内侍哆嗦了下,应了一声“是”,步辇被抬到肩上,平平稳稳的朝前方走了过去。   天色越来越亮,晨雾渐渐退去,已经见到了朱红的宫墙和明黄色的琉璃瓦,延绵如一条长龙,在绿树掩映中时隐时现。 ☆、第 21 章 何处不可怜(一)   日头已经高过了树梢,千丝万缕淡淡的日色如金箭般从枝叶里射了下来,落在地上,照着人的身影淡淡,摇晃不定。   慕瑛匍匐在那里,静静的等着赫连铖吩咐她起来,可是头顶处没有一丝声息。   江六侍立在步辇一侧,百思不得其解,皇上来后宫门口,不就是想看看慕大小姐是否准时回宫了?为何见到了她又不肯说话?他望了望宫门外的铜漏壶,有些着急,辰正时分已经过了,皇上还在这里墨迹,还不知道朝堂上的大臣们会如何议论呢。   “皇上,该去上朝了。”江六硬气头皮劝了一声。   赫连铖这才如梦方醒,他瞥了一眼漏壶,清了清嗓子道:“慕瑛,你怎么回来迟了?”   慕瑛没有抬头,低声回复了一句:“皇上,慕瑛回来时,刚刚好是辰正时分。”   “还敢狡辩!”赫连铖呵斥了一句,紧紧的盯着她的头顶,竟然敢不抬头看他,让他只能看到她的一条发缝,真是岂有此理!   “你分明就晚了那么一点点,还要与朕争辩不成?罚你今日午后去打扫盛乾宫的落叶,要扫得一片树叶都看不见,知道否?”她此时不肯抬头看他,自己却偏偏要看个够,赫连铖得意的朝江六一晃手:“起驾,去大殿。”   江六缓缓松了口气,赶紧吆喝着小内侍抬起步辇:“走快些走快些。”   还不知道大殿那边会不会乱,太后娘娘毕竟是女流,也不知道能不能有震慑力,好在高国公在朝堂里还是有一定人脉,大家总得给几分面子。   步辇走得飞快,半路上遇到了匆匆奔了过来的墨玉姑姑,见着赫连铖坐在步辇上边才松了一口气:“皇上今儿可是起得晚了些?”   赫连铖淡淡道:“朕晚点上朝又有何干系,等着便是了,还要出来寻我不成?”   墨玉姑姑垂手立在路边,恭恭敬敬的回答:“皇上,是慕大司马让奴婢来盛乾宫看皇上是否起床了的。”   又是他,又是慕大司马!赫连铖握紧了双拳,只觉得胸口堵得慌。   为何他无时不刻要以各种各样的方式在自己面前出现?自己晚些上朝又有什么干系,为何一定要打发人来寻他?若是自己得了病,他也要逼着自己上朝去不成?   “停住!”赫连铖大喝一声:“朕不去上朝了!”   自己偏偏就要跟他对着干,不上朝,他能拿自己怎么样?赫连铖紧紧的皱着眉,刚刚才有的一点好心情,已然被破坏得干干净净。   “皇上。”江六唬得打了个哆嗦,赶紧趴到了地上:“请皇上三思!”   墨玉姑姑与周围的人都跟着跪了下来:“皇上,你该为太后娘娘着想,她还在大殿上呢。”   太后娘娘……赫连铖长长的呼出了一口气,自己与慕华寅不对付是一回事,可总不能对不住高太后:“起驾。”   江六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战战兢兢的站起身来,朝几个还趴在地上的小内侍瞪了一眼:“还不快些抬着皇上过去?”   树枝擦着步辇的顶端,簌簌作响,小内侍们尽力朝前飞奔着,步辇有些微微的摇晃,不似原先那般平稳,江六一边呵斥着几人,一边用手扶住了步辇的边缘,气喘吁吁的朝前边走了过去,皇上现在年纪还小,有些任性,可好在还能容忍,或许是小时候被人轻视,故此心中有些自卑。   一路奔到大殿,文武百官见着赫连铖进来,本来正在议论纷纷,此时却也都停了下来,手捧玉笏三呼万岁。赫连铖匀了口气,渐渐的将那烦躁不安的心压制住:“各位爱卿有什么要上奏否?若是没事,朝会便散了罢。”   “皇上。”慕华寅走出一步,低头行礼:“方才皇上没来的时候,我们正在商议一件大事。”   “大事?现儿国泰民安,黄河决堤之事也已经解决了,还有什么大事好商议的?”赫连铖冷冷的瞅了慕华寅一眼,慕瑛的眉眼分明就是从他那里得来的,实打实的相似,可为何自己却一点也不讨厌慕瑛,对慕华寅却痛恨到了骨子里?   “皇上,生母皇太后的棺椁停在普照庵里已经快两年了,皇上难道不想着要将她与先皇合葬不成?”慕华寅沉着声音,明显听得出来很不赞同:“昔时皇上着普照庵的师太为生母皇太后念往生经,没想这一念便念了两年,想来生母皇太后早就荣登极乐了,但她的肉身却还未安入皇陵,实在不妥当,还请皇上尽快将这事情给办了。”   赫连铖咬着牙坐在龙椅上,只觉得屁股下边有无数根小针,扎得他生疼生疼。   他一点也不想将母亲与先皇安葬,一点也不想。   先皇看不上他们母子两人,每次他来太皇太后这边来请安,太皇太后都会喊母亲带着他出来,可先皇总是神色冷峻,正眼也不往他们这边瞧。等着先皇走了,母亲带着他回到房间,就会抱着他哀哀哭泣。   他也曾问过母亲为何要流泪,母亲叹着气在他耳边轻声道:“我一点也不想见你的父皇,每次见到他我就觉得难受。”   他知道母亲的心,母亲肯定是不愿意与先皇在一起的,故此他登基以后,下旨将母亲的棺椁停放在普照庵,借口替母亲念往生经,不让他们将母亲的棺椁迁入皇陵。可他们,以慕华寅为首的那群人,却总是不肯放过母亲,非要强迫着他下旨将母亲送到先皇身边!   倘若母亲泉下有知,肯定是不会愿意的,她一定会晚上入梦来责备自己。赫连铖暗自下定了决心,无论如何,自己也不能违背母亲的心愿,哪怕是将母亲的棺椁一直停放在普照庵,自己也不能做半分让步。   “皇上!”群臣跟在慕华寅身后,齐声呼喊:“请皇上让生母皇太后入土为安!”   赫连铖紧紧的捏住了龙椅的一角,先皇的陵墓旁有两个墓穴,一个是生母皇太后的,一个是圣母皇太后的,大虞各位皇上的陵墓都是这般布置,母亲的棺椁要入土,定然是葬在皇陵,先皇墓穴的右侧。   入土为安?只怕母亲以后便再也不得安宁了。   “事关重大,需从长计议。”赫连铖这句话,等于是回绝了慕华寅的提议。   皇家的事情,何需他来插手?宗人府那边的宗正都没有提呢,怎么就轮上他来说话了?赫连铖瞟了一眼宗正,他的皇叔南安王,见他也恭恭敬敬捧着朝笏弯腰站在那里,心里的怒气更是不打一处来,就连大虞的亲贵都对这慕华寅如此敬畏,这大虞的江山还不如直接送给慕华寅便好!   “皇上,稍安勿躁。”高太后已经感觉到了赫连铖的怒气,用眼神抚慰着他:“生母皇太后的棺椁迟早是要下葬的,即便今年不葬,明年也该安排了,哪能在庵堂里停这么久的?将棺椁停到庵堂的,大部分都是无亲无故之人,生母皇太后有皇上这般孝顺的儿子,肯定是不会长久停放在庵堂的,是不是?”   高太后说得委婉,可意思却很清楚,若是赫连铖再不把贺兰氏下葬,天下之人都会说他是个不孝之子。   赫连铖脸色铁青,高太后平常对他千依百顺,可只要是慕华寅提出来的事情,她便不再支持自己,看起来还是这慕华寅势力太大,就连高太后都畏惧他。   “这事朕会仔细考虑,众位爱卿便不必多说了。”就连高太后都忍气吞声,赫连铖觉得自己也只能忍着了——他还有什么办法?看着站满朝堂的文武百官,他心中忽然好一阵凄凉,他只是一个坐在龙椅上的傀儡,真正把持大虞的,是那穿着深红常服的慕华寅。   吏部尚书与户部尚书出列,照章上奏。每年到了年关时分,吏部要进行人员调整,户部要将国库开支进行汇总上报,赫连铖索然无味的挥了挥手:“将具体的东西写份奏折递过来,朕会亲自批复。”   朝堂里的官员他都认不全,更别说是大虞各地的官吏了,还不是吏部上报,自己批复:准奏“二字盖上大印即可?那名单里边,还不知道有多少人是慕华寅安插进来的呢,赫连铖抬眼瞄了下慕华寅,见他站得笔直,跟一棵梧桐树般,心中不免嫉妒,这慕华寅为何这般好运道?家世好,生得俊,一身好武艺,还能把持朝堂,让他这个龙椅上的皇上形同虚设。   “退朝。”赫连铖站了起来,心里满不是滋味,什么时候自己才能真正让朝臣们敬畏,就如敬畏那慕华寅一般?   殿外北风呼啸,将他的龙袍刮得猎猎作响,赫连铖站在大殿后边,举目看了看不远处的文英殿,心里有一丝丝异样的感觉。   愤怒与渴望交织在一处,苦与甜,让他几乎摸不清自己此刻的感觉。   他想见到她,可见到她,又会让他想起她那个令人生厌的父亲。 ☆、第 22 章 何处不可怜(二)   “夫人的手艺真是精妙。”王氏抖了抖那石青色的斗篷,铺在床上,用手细细抚摸过上边的刺绣,啧啧惊叹:“我怎么学都得不了夫人这神韵。”   慕瑛默默的坐在床边,看着那石青色的斗篷,狐狸毛一根跟竖起,毛绒绒的一片白,将手摸到上边,能感受到柔软的温暖,就如母亲抱住她时,那柔如春风的气息扑面而来。   “阿娘,夫人给大小姐做了不少东西,可都被宫门口那个公公给昧下了。”小筝气呼呼的告诉王氏,眼中有着愤恨不平的神色:“那个死阉人,没儿没女的,昧了大小姐的衣裳帕子要作甚?”   王氏轻轻“啊”了一声,想到了一件事情:“昨儿下午灵慧公主与太原王回宫,让人去拘了一个内侍来慈宁宫,后来听说了杖责三十,是不是这人?”   “肯定是!”小筝点了点头:“太原王与灵慧公主答应说要帮大小姐去查看此事的。”   “小筝,你去外头打听打听,看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慕瑛忽然间觉得有些心浮气躁,正如小筝所说,母亲送进来的不过是一些衣裳帕子,那内侍拿着有何用处?即便是拿了去卖钱,谁会出钱买?这宫里头自有司珍局管着衣裳帕子的事情,穿的衣裳也都有等级约束,更何况她的衣裳也没人能穿——若这公公是个傻子,又如何能被提升到后宫去守门传话?   这深宫里,是有谁要故意针对她不成?可这个针对的人又会是谁?慕瑛抓起斗篷捧在手里,那人实在可恶,母亲亲手给自己做的东西都要拿走,让她误会母亲再也不关心她,若不是这次回去,母亲还在被自己记恨着呢。   “姑娘,我问了几位宫女姐姐,她们都摇头说不知道。”小筝风风火火的走了回来,鼻子尖上头有细细的汗珠:“这也真是奇怪了。”   “不知道?”奶娘昨日分明听说了这事儿,可现在却忽然变成不知道了,慕瑛冷冷一笑,还不是那个人权大势大?   “大小姐,你猜到是谁了?”见着慕瑛唇边的笑容,小筝轻轻“啊”了一声:“莫非……是皇上?”   “除了他,还会有谁?”慕瑛“腾”的一声站了起来:“他不是今日午后要我去盛亁宫扫落叶?我要借这个机会去找找看,能不能找到我母亲送进宫的东西。”   王氏一把抓住了慕瑛的衣袖:“大小姐,算了算了,若真是皇上拿去了,你还能如何?这天下都是他的,你总不能为了几件衣裳几块帕子跟皇上去争执。”王氏的嘴唇皮儿抖抖索索个不停,想到赫连铖这般肆虐自家大小姐,心里就发痛。   “天下是他的不假,可我母亲给我的东西却是我的。”慕瑛忽然固执了起来,那些东西虽然不金贵,可却母亲的一片心意,怎能落到旁人手里?   十一月末的天气十分寒凉,慕瑛出发的时候,王氏追着给她穿上了厚厚的夹棉小袄,外头披上幕夫人亲手做的这件斗篷。   棉袄是娇艳的桃红色,被石青的斗篷罩着,只能见到一点点桃红的影子,但却是恰到好处,素雅里透出一份热烈,站在就如那亭亭玉立的青莲,如玉盘般的翠绿底子里托出了一支艳丽的菡萏。   毛绒绒的白色狐狸毛衣领衬得她唇红齿白,小小的手握着笤帚低着头在树下打扫,那样子瞧着甚是可怜。   赫连铖已经下旨,谁都不许去帮她,只能任由她带着侍女扫了这一坪落叶,故此盛乾宫的草坪里,宫女们都站在一侧,看着慕瑛跟小筝两个人拿着笤帚追着落叶跑来跑去,满脸都是同情。   “慕大小姐真是可怜。”   “可不是?皇上……”有人叹着气,谁都知道皇上的心结,可谁又敢说出口?慕大小姐若是生在别的高门大户,断然不会受这般惩罚。   父亲权势滔天,她又生得貌美如花,还是家中嫡长女,本该是步步锦绣的路,没成想偏偏是一地荆棘,走在上头刺扎进脚底,鲜血淋漓。   “大小姐,这盛乾宫院子好大,咱们哪里能扫完。”小筝愁眉苦脸看着头顶上不断飘零的树叶,喘了一口气:“刚刚扫了又落了!”   慕瑛咬了咬牙没有出声,赫连铖要这般刁难她,她却束手无策,看着身边装了小半篓的树叶,心里焦躁异常。她还想去盛乾宫里瞧瞧,看看能不能找到母亲留给她的东西,可这树叶怎么样也扫不完,她如何才能溜进盛乾宫的大殿里去?   “阿瑛。”温和的一声呼喊让慕瑛转过身来,高启带着他的长随站在树下,满脸关切的看着她:“我刚刚才听说皇上罚你扫地这件事,你别着急,我来帮你。”   他的手里握着一把笤帚,跟他云锦衣裳很不相称。   “皇上不是吩咐过你们,不要你们帮忙吗?”慕瑛喉咙那里像堵着一团什么,好半日才挤出了这一句话来:“你敢抗旨?”   “皇上吩咐的,是盛乾宫的宫女内侍,我又不是盛乾宫的奴仆。”高启朝后边跟着的两个长随吩咐了一句:“快,帮着慕大小姐将树叶都给扫了,遇着有枯枝的树,拿棍子把叶片全打下来,免得过一会儿又掉了。”   “是。”两个长随利落的应了一声,拿起笤帚开始大扫起来,他们两人都已成年,身强力壮,扫地对他们来说不要太轻松,才一阵子,前坪就被收拾了一半。   高启拿着笤帚默默低头打扫着,慕瑛看着他略略弯下的腰,心中一阵感激:“高……”她一直喊他高大公子,可今日这“大公子”三个字卡在那里,再也说不出来。   “阿瑛,你私底下都肯喊太原王为毓弟,为何却不愿喊我一声阿启?”高启没有抬头看她,但声音却是清清楚楚的传了过来:“我们的身份一致,本来要比跟他们跟亲厚些,而你却总将我排斥在一旁。”   写满注疏的书本,偷偷塞过来的黑玉断续膏,生辰时送的贺礼,仿佛间忽然全部跳了出来,在眼前不断的晃动,慕瑛只觉得脸上发烫,红红的一片。她迟疑着,喊出了一声:“阿……启。”   高启飞快的抬起头来,眼睛发亮:“阿瑛,你的声音真好听。”   慕瑛有几分局促,将脸转到了一旁,心里有些不自在,自己喊出这两个字来,好像有种很怪的感觉,一点也不轻松。   或许是因着还很生疏的缘故,喊多了也就好了,她只能这般安慰自己。   “阿瑛,昨日守宫门的那个王公公被唤进了慈宁宫。”高启压低了声音:“是太原王与灵慧公主……”   慕瑛吃了一惊,身子猛的转了过来,眼睛睁得大大:“你知道些什么?”   “那王公公……”高启正准备开口,盛乾宫门口那边飞快的跑来了一群人,为首的正是灵慧公主与太原王。   “瑛妹!”“瑛姐姐!”   姐弟两人气喘吁吁的跑了过来:“我们帮你来打扫盛乾宫了!”   “公主,太原王,万万不可!”慕瑛慌忙摆了摆手:“哪里能劳累了你们!”   灵慧公主与太原王可是金枝玉叶,怎么能做打扫庭院这样的事情呢?若是被太后娘娘知道了,心里还不知道会如何埋怨自己呢。   “启哥哥能做,我就也能做!”灵慧公主笑嘻嘻的望着高启,一双眼睛亮晶晶的:“启哥哥,你可真不够意思,说好要去射箭的,为何却偷偷的溜来帮瑛妹打扫庭院了?哼,也不跟我们说,害得我与毓弟一直在等着你!”   高启温和的笑了笑:“这种事情,哪里是公主殿下能做的。”   “启哥哥,我们当然能做。”拿着笤帚站在一旁的赫连毓说得清清脆脆:“太傅大人不是教过我们那个故事?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这屋子跟庭院有什么区别否?庭院不扫,何以扫天下?”   太原王说话时,神情极为认真,念到那句话时,还摇头晃脑,他年纪太小,个子还刚刚及得上笤帚高,脑袋一晃,就蹭到了笤帚的顶端,看得慕瑛实在想笑。   “太原王,你便歇着罢。”小筝走了过来,将太原王手里的笤帚拿走:“等着太原王到了六七岁的时候,也就可以扫屋子扫天下了。”   “瑛姐姐……”太原王有些着急:“我要帮你打扫庭院!”   “不用了,快扫完了呢。”慕瑛朝赫连毓温柔的笑着:“毓弟,等你到了我们这个年纪,也可以替太后娘娘打扫慈宁宫呢。”   赫连毓这才高兴起来:“好好好,瑛姐姐,那时候咱们一起打扫,好不好?”他抬起脸来,一双眸子里全是渴盼:“瑛姐姐,咱们就这样说好了,你可要记得!”   慕瑛含笑点头。   “你们在这里作甚?”   众人回头,就看见赫连铖皱着眉头站在盛乾宫门口,满脸不悦。   赫连毓欢欢喜喜的跑了过去:“我们帮皇兄来打扫庭院。”   赫连铖无言以对,赫连毓很聪明,他没说是来帮慕瑛的,只是说帮他来扫院子,他还能说什么?他不满的看了慕瑛一眼,大步走了过来:“朕不是叫你带着侍女过来打扫?你倒是好,竟然弄出这么多人来了。”   “皇兄,你又没说不让我们来呀。”灵慧公主笑吟吟的望着赫连铖,一脸无辜。 ☆、第 23 章 何处不可怜(三)   夜色深深,一线弯弯的下弦月淡淡,周围稀稀拉拉几点星子,眨着眼,发出微弱的光。   门口的宫灯透过红纱的罩子,暖暖红黄色一团,守宫门的两个宫女望了望朝门边走来的两个小小身影,有些奇怪:“咦,这么晚了,瑛小姐还要出去?”   小筝走在慕瑛身边,挑着一盏小小的灯笼,淡淡的灯影将主仆两人的身影拉得很长,单瘦得就像两根竹竿。走到宫门边上,小筝笑着对两位宫女道:“我们家大小姐想去烟波台那边瞧瞧。”   “这时辰去烟波台?”一个宫女看了看慕瑛:“瑛小姐,还是白天再去罢,现儿都快戌时了,外头风又大,仔细着凉。”   “两位姐姐,我们家大小姐去去就来。”小筝从荷包里掏出了两块碎银子塞到了两人手里:“行个方便,真的马上就回来。”   两人相互看了一眼,很有默契的点了点头:“瑛小姐快去快回。”   慕瑛拢了拢斗篷,轻手轻脚的走了出去,没有半点声息。   “大小姐,真的要去冷宫吗?”小筝拎着灯笼往前边走,一点点亮光隐隐没没在暗夜里,忽明忽暗。   “去。”慕瑛很坚决的点了点头。   守宫门的王公公昨日慈宁宫受罚,究竟是什么原因,周围的人都讳莫如深,没有一个愿意提起,只有高启告诉了她。   在赫连铖虎视眈眈下,他并不敢开口说话,只有在最后,她要出盛乾宫的时候,高启拿着笤帚过来交到她手中,就在这刹那间,用极低极低的声音道:“王公公已经被发配去看守冷宫,你可晚上过去找他一问。”   慕瑛一抬头,高启已经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走开,白色的云锦衣裳就如天上白色的流云一般,飘得很快,不一会便到了很远的地方。   冷宫有什么好怕的?只有那些心里有鬼的人才会怕。   听说,她也只是听说,冷宫到了晚上就会有女人在那里呜呜咽咽的哭,大家都说是含冤而死的女鬼——毕竟冷宫里死人不是什么稀奇事儿,被关进冷宫的,都是失宠的嫔妃,死了就死了,皇上也不会管这事。   冤有头债有主,女鬼要找也是找那些害她的人,肯定跟自己没啥关系,慕瑛一只手按着胸口不断安慰自己,可还是觉得有些怕,一颗心扑通扑通的乱跳个不停。   这大虞皇宫并不大,到冷宫的路也不算太长,走了约莫半刻钟的功夫,再拐个弯便到可看到冷宫的院墙。小筝一只手拎着灯笼,一只手抓住了慕瑛,声音有些发抖:“大小姐,咱们快到了。”   “可不是?”慕瑛佯装镇定,迈开步子就往拐角处走,忽然一个灯笼照着一条黑影从那边闪了出来,小筝吓得将灯笼一丢,“哇哇哇”的叫喊了起来:“大小姐,大小姐,有鬼,有鬼,有鬼啊!”   “别怕,是我!”   慕瑛站在那里,脚下生了根似的,已经被惊骇得一动也不能动,听到这句话,这才缓过神来,站在那里的,是高启。   被小筝丢在地上的灯笼已经烧了起来,哔哔啵啵的响着,火苗蹿得老高,照亮了高启的脸,他的眼睛焦急的盯住了慕瑛:“阿瑛,你没事罢?”   “我没事!”慕瑛努力说出三个字来,可声音里也有了几分哭腔。   高启伸出手来,轻轻覆上了慕瑛的额头,用力朝上边抹了三下:“天灵灵地灵灵,快帮阿瑛收收魂。”   他的手掌温热一片,盖在她的额头,暖烘烘的,慕瑛慢慢的镇定了下来,一只手将高启的手腕拿住,墨玉一般的眼珠子转了转:“我什么时候丢魂了?”   见着慕瑛说话利索了,高启这才放心,将手放了下来:“阿瑛,我在冷宫这边等了许久不见你来,就想到路上去等你,没想吓到你了,是我不好,该一直在那边等你的。”   小筝抚了抚胸口,责备的看了高启一眼,她带出来的灯笼都快烧完了,等会得摸黑回慈宁宫了:“高大公子,你好歹也该吱一声,你瞧瞧,我这灯笼都给毁了。”   “我等会送你们回去。”高启的声音十分温和,就如三月的春风,听着他的声音,就觉得心里一片温暖:“咱们快些去找王公公,再晚些时候,恐怕他就要睡了。”   “好。”慕瑛也有些着急,她过冷宫来,不就是为了找那王公公求证么。   冷宫的门口挂着两盏气死风灯,被北风吹得不停的晃来晃去,里边的油灯却没受影响,还是明亮亮的暖黄,照在宫门前的地面上,两团黄色的影子。   高启走上前去,举手敲门,小筝紧紧的抓住慕瑛的手,眼睛盯着宫门,有些害怕,唯恐里边会蹿出什么异样的东西出来。   “吱呀”一声,门慢慢的开了,一个人影出现在门口,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你们是谁?”   “我们找新来的王公公。”高启早有准备,从荷包里摸出了一块碎银子来,塞到了那人手中:“至于我们是谁,你还管不着。”   那人眯着眼睛看了看高启,见他年纪虽小,可办事老成,头上束着白玉簪,身上穿的是云锦长袍,腰间一条玉带,一看就是富贵人家的子弟——这么晚了,能在宫中行走,定然是有些来历的,他拿着银子掂量了下,朝高启点了点头:“你们且跟我来。”   王公公此时还未安歇,正躺在床上正摸着屁股“哎呀哎呀”的叫唤,见着高启慕瑛,吃了一惊,支撑着爬了起来:“高大公子。”   高启以前经常进宫玩耍,王公公是见过多次,自然熟悉,他瞟了一眼慕瑛,忽然也想了起来,这该是灵慧公主的伴读慕大小姐罢?今年秋日慕夫人带慕大小姐进宫的那次,他正好在后宫门那边,只不过隔得远,没仔细看清,只不过从这高矮年纪来看,该就是面前站着的这位小姐。   “王公公,你有伤在身,不必多礼。”高启摆了摆手,示意王公公继续躺着:“今晚我们来找你,是慕大小姐有话要问你。”   果然就是她了,王公公伸手摸了摸屁股,满脸愁容。   肯定是为了这慕大司马府送东西进来的事情——他是将真相说出去来还是隐瞒着?   皇上也太不仁义了,分明是他要自己将慕家送进来的东西截留,可没想到东窗事发就全推到自己身上了,幸得太后娘娘仁义,否则现儿自己这条老命早就不保了。   王公公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声音凄凉:“慕大小姐,我知道你想问什么。”   “东西呢,我们家夫人送进来的东西都去哪里了?”小筝紧追不舍:“你拿着我们家大小姐的东西有什么用?还不快快拿出来!”   “你自己都说我拿着没用了,我还拿着,这不是傻吗?”王公公眼泪都要掉下来了,就是这些没用的东西,让他丢了一个肥缺,现在想来都是恨、恨啊!   “王公公,我就想知道,我们家送进宫的东西都去了哪里?你能告诉我吗?”慕瑛静静的盯着王公公,眼里流露出乞求的神色:“王公公,这些东西对我来说,十分珍贵,还希望你能告诉我。”   这眼神明亮清澈,仿若山泉,静静流淌,没有一丝杂质,全是一个小女孩对父母关爱的热切盼望。王公公看得有些羞愧,脸慢慢的红了,好一阵子才低声道:“全送去盛乾宫了。”   果然是他。   慕瑛的心一沉,今日下午还想着要去盛乾宫里边找找,可没想到赫连铖回来得那样快,她没得到机会,现儿听着王公公这般说,完全可以确定,自己的东西就在赫连铖那里。   她该怎么才能将母亲做的东西拿回来呢?   “阿瑛,我们走罢,别打扰王公公歇息。”高启扔了一块银子到王公公床上:“王公公,你且拿着好好养伤。”   “多谢高大公子,高大公子真是仁义。”王公公感激得痛哭流涕。   高启没有再搭理他,只是护着慕瑛往外边走,心里头跟压了块大石头一般,他知道皇上讨厌慕华寅,可万万没想到他竟然是连他的女儿都给恨上了,而且是恨到了这种地步:“阿瑛,我尽量帮你到盛乾宫找找,有可能找得到,也有可能一无所获。”   “阿启。”慕瑛感激的看了他一眼,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你放心,我会尽力。”高启伸出手来牵住慕瑛朝前走,轻声细语:“那是你家里的一片心意,对你来说意义非凡,我知道你的感受。”   慕瑛低头,默默无言,看着自己的影子与高启的影子重叠,两人一高一矮,影子也是一长一短,有时似乎连在一处,有时又分开,可他们的手却依然还是牵在一起。   高欢怜惜的握着慕瑛的手往前走,没多久便遥遥望到慈宁宫的宫墙,心中惆怅。   这人世间,又有多少次能如这般的牵手行走,等他们年纪稍长,或许便是一个相望的眼神都不能够。 ☆、第 24 章 何处不可怜(四)   “皇上,今日已是十二月十八。”   南安王弯腰站在文英殿中,一脸的无奈神色。   生母皇太后停在普照庵已经两年了,再不迁入皇陵,还不知道有多少人会说他这个宗正失职!皇上是小孩子心性,可满朝文武谁又会因着皇上年纪小就会不计较这事?天下百姓又会如何看待皇上呢?   这是不孝,大大的不孝啊!   大虞虽是胡族,但入主中原也有一百多年,朝堂里逐渐有不少汉人为官,慢慢的,大家也开始对于汉人的那习俗礼仪礼节有所接纳,现儿人家都讲究入土为安,早就不是胡族以前那种观念了,皇上又如何能让生母皇太后孤零零躺在普照庵,而不安排她的下葬之事呢!   “十八又如何?”赫连铖半靠在椅子里,瞟了一眼桌子上放得满满登登得奏折,嘴角浮现起一丝笑容:“宗正是来催朕将这些折子全扔到炭火盆子里去吗?”   南安王弯了弯腰:“非也,老臣只是来提醒皇上,请皇上让生母皇太后早些入了皇陵。”   赫连铖猛的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几步跑到了南安王面前,怒气冲冲的瞪着他:“你说,你说,是谁让你来的!”   肯定是那慕华寅!只要是他想要做的事情,他就一定会要做成,就连自己母亲下葬的事情,他也想插一手!   南安王战战兢兢回了一句:“皇上,没有谁让老臣来,确实是老臣自己要来的,现在朝野里已经有议论了,皇上难道没有听闻?”   赫连铖年纪尚小,字还认不全,他看奏折,都是江六给他念,最近不少奏折都或明或暗的提到了生母皇太后下葬之事,不消说,肯定又是慕华寅那厮弄出来的阵仗,也只有他才又这般能耐。   “朕就是不想办这事,你们为何个个度要逼朕去做!”赫连铖冲南安王吼出了一句话,眼睛里头都红了,甚是可怕,江六赶紧捧着茶上前来:“皇上消消气,且喝口茶暖暖身子,这事情还得从长计议……”   “从长计议,有什么好从长计议的!”赫连铖一扬手,茶盏便飞了起来,落到了地上,摔得粉碎,茶汤溅了出来,一地湿漉漉的痕迹,几片茶叶粘在水墨青砖上,歪七竖八,不成形状。   “皇上!”江六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您可别气坏了身子!”   赫连铖没有出声,盯着南安王看了一阵子,转身蹬蹬蹬的跑了出去。   “南安王,生母皇太后是该下葬了,可你们这么跟皇上提甚是不妥。”江六爬了起来,出了个主意:“你们得去找太皇太后,皇上是她老人家一力扶上来的,她说的话,皇上会听的。”   南安王连连点头:“江公公说得对,一语惊醒梦中人。”   “哎呀呀,你就快去找太皇太后罢,我得去伺候皇上了。”江六匆匆说了一句,提起常服下摆系在腰间,拔腿跑了出去:“皇上,皇上,你等等老奴!”   赫连铖去了射苍宫。   他知道她应该会在这里。   这些日子灵慧公主迷上了射箭,每日未时都会过来练习一阵,作为灵慧公主的伴读,她自然是要跟着过来的。   演武场上竖起了几个稻草人,身上挂着木板,中间划了个圈,意为靶心,因着灵慧公主年纪小,臂力不够,那个圈划了挺大,好让灵慧公主能一箭中的。   灵慧公主一身骑装,英姿勃勃,身边的慕瑛穿的依旧是一件掐腰小袄,下边是弹墨撒花裙子,外边披了一件玉黄色羽纱斗篷,兜帽上镶了一圈白色的绒毛,衬得肌肤水嫩,就如刚刚洗干净的红桃。   除了灵慧公主与慕微,高启与赫连毓也在,见着赫连铖过来,赫连毓蹦蹦跳跳的迎上前来:“皇兄,你的奏折就批完了?”   赫连铖一言不发,紧紧的绷着脸走到了灵慧公主面前,一伸手将她的弓拿了过来:“怎么才用这么轻巧的弓。”   高启笑着道:“公主年纪尚小,你要她拉三石弓怎么可能?我现儿都只拉三石弓呢。”   赫连铖瞥了灵慧公主旁边的慕瑛一眼,见她面容娇媚,实在是好看,心中那种说不出的情绪上下翻腾了起来。纵然她生得好看,可她却是慕华寅的女儿,她如何能打扮得这般光光鲜鲜站在自己面前,一副开心快乐的神色!   她必须惊恐万分,哀哀求饶,这方才能让他快活起来,见着她难过,就等于见着她父亲慕华寅被自己折磨一般——自己年纪小,现儿只能虐虐慕华寅老贼的女儿,等他长大了,就能虐慕华寅了!   “灵慧,你射这不动的靶子有什么意思?”赫连铖从香兰捧着的箭壶里抽出了一支白羽箭,“嗖”的一声射了出去,正中圆圈:“这样太容易了罢?”   灵慧公主撅了撅嘴:“皇兄,人家才学着射箭没几日,你就到我面前露脸了,那你说我该射什么才好?难道射那天上飞的鸟?”她抬头看了看,天空灰蒙蒙的一片,别说鸟儿,就是一片羽毛都没看见。   “不射鸟,那就射人。”赫连铖冷冷说了一声,伸手指了指慕瑛:“你,站到那边去。”   “皇上!”高启大吃了一惊,冲口而出:“万万不可!”   赫连毓吓得脸都白了,拉住赫连铖的胳膊连声喊着:“不要,皇兄,你不要这样!瑛姐姐没做错事情,你为何要如此惩罚她?”   灵慧公主攥住慕瑛的手,有些发抖:“阿瑛,你别去,别去。”   一群人都在死命护住慕瑛,这让赫连铖更是不爽,他的两道眉毛皱成了一个“川”字,脸色沉沉:“朕又不一定能射中她,你们这般着急作甚?慕瑛,朕给你机会,你快些跑,能躲掉朕的箭,那就是你的福气。”   江六两条腿都在发抖,皇上这是怎么了?要是将慕大小姐射死了,慕大司马那边该如何交代?这可不是死一个宫女这般简单,随便捏造个理由便能掩饰过去,那些宫女都是被爹娘卖进宫来,跟家里早就没了关系,谁会为了她来找皇宫讨个说法?可慕大小姐的身份摆在那里,她不是一般人!   “皇兄!”赫连毓见着赫连铖那满脸戾气,心中害怕,眼泪珠子掉了下来:“你别这样,别这样,我的皇兄是个好人,不是狠心的!”见赫连铖面色漠然,赫连毓大为着急,推着身边的内侍道:“快,你们快去报给太后娘娘听,要她速来射苍宫劝阻我皇兄。”   一群人慌成一团,可慕瑛却十分冷静,她毫不畏惧的注视着赫连铖,没有一丝退缩。   她觉得赫连铖不过是想吓唬她而已,他在等着自己哭哭啼啼求饶——纵使他是皇上又如何?这世道还是讲理的,他怎么敢随意杀人?   “怎么了,你怎么这般看着我?还不过那边去站好?”赫连铖更是不悦,慕瑛没有他想象中的软弱,莫说是哭哭啼啼的求情,就是连一丝慌乱的神色都没有!她这是故意要跟自己作对不成?只要她露出胆怯的意思,自己就能饶过她,可她偏偏不!   慕瑛挣脱了灵慧公主的手,默默朝赫连铖指的地方走了过去,小筝奔了过去声嘶力竭的喊了一声:“大小姐!”   “小筝,你别来。”慕瑛被小筝抱在怀里挣脱不得,她伸出手拍了拍小筝的后背,低声道:“小筝,皇上只是吓唬我的,他哪里会轻易动手,我爹可是慕大司马啊。”   慕大司马的女儿,不是一般人家的女儿,可如果她能选择,她宁愿自己不是那慕大小姐。   小筝怔了怔,慕瑛挣开她的手,淡定从容的朝稻草人的方向走了过去,等她到了那里,转过身来,淡定从容的望着赫连铖,朗声道:“皇上,我已经站好了。”   她的兜帽被北风吹掉,露出了两个抓髻,头发有些散乱,乌鸦鸦的青丝里,还能见着偶尔有几点黄晶闪亮。   赫连铖拧紧了眉头,她竟然宁可去死也不向自己开口求饶?   那淡定的神色,黑幽幽的眸子不断在他眼前晃动,虽然他已经看不到她脸上的表情,可依旧能想出她嘴角带着嘲讽的笑容。   他猛的从箭壶里摸出一支箭,不假思索搭在弦上,朝着慕瑛大喊了一声:“朕数到三,你就快些跑,若是跑慢了,就莫要怪朕的弓箭无情!”   “瑛姐姐,你快跑,快跑!”赫连毓级得直跺脚,眼泪珠子纷纷乱溅:“皇兄,你一定是吓人的,是不是?”   赫连铖漠然的将弓拉满,根本不理会赫连毓的哭叫声,嘴里冷冷的喊出了“一、二、三……”   随着那个“三”字刚刚落音,弓如满月,箭似流星,一尾白羽带着寒风阵阵飞了出去,发出了细微的“嗤嗤”之声。   “皇兄!”灵慧公主与赫连毓大喊了一声扑了过来,每人钳住赫连铖一只胳膊。   可是,为之已晚。   一个人影倒了下来,扑在了地上。 ☆、第 25 章 何处不可怜(五)   北风带着呜呜的吼叫声肆虐着大地,演武场周围的老树枯枝不断的簌簌摇骆掉在了地上,有些甚至飞落到了场子的中央,正落在地上躺着的那个人的旁边。   “启哥哥,启哥哥!”灵慧公主大叫了一声,拔脚朝演武场中央奔了过去。   高启躺在地上,胳膊上中了一箭,鲜血从伤口那里慢慢浸出,濡湿了他白色的蜀锦袍子。   “启哥哥,你怎么样?”灵慧公主蹲了下来,慌手慌脚的想要去扶他起来,可高启毕竟比她大三岁,她又如何扶得起来?她的贴身宫女香玉丢了箭壶,也紧跟着奔了过来,脸色发白,高启是太后娘娘的侄儿,进宫给皇上做伴读,没想却被皇上射伤,如何能跟高国公府交代呢?   “快,快些去请太医过来!”江六跺着脚吩咐自己的干儿子江小春:“还愣着作甚,片刻都不能停留!”   赫连铖站在那里目瞪口呆,那只弓倒提在手中,不住的在摇晃。   他只想吓唬一下慕瑛,根本没往她那个方向射,可灵慧公主与赫连毓拉着他的手,偏了他想射的位置,这边高启又冲了出来,正好射中了他的胳膊。   高启冲出来的时候可真是太巧了,赫连铖猝不及防,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那支箭就这样扎了进去——开弓没有回头箭,这是谁教他的话?赫连铖有几分懊恼,望了望站在不远处的慕瑛,她依旧一动不动的站在那里,斗篷被北风吹得飞舞起来,露出里边宝蓝色的撒花绸缎长裙泛光的面。   “你!”赫连铖将弓一扔,大步朝慕瑛走了过去:“你为何不下跪求饶,为何一定要跟朕硬扛着?现在阿启为你受了伤,你满意了吧?”   慕瑛昂着头,墨玉般的眸子盯住赫连铖,灿灿有光,没有一点妥协之意:“皇上,你不就是想要折磨死我吗?那就来点爽快的便是,我又何必躲闪?一箭过来,一了百了,什么都不用管,总比让皇上零零碎碎折磨着要强。”   “谁说朕要折磨死你了?”赫连铖心中一紧,他可不希望慕瑛死,一点也不希望!他走了过去,猛的抓住了慕瑛的手:“你向朕求饶,朕便可饶了你。”   慕瑛傲然的看了赫连铖一眼:“皇上,要打你便打,要杀你便杀,慕家的女儿,不会轻易说出求饶二字,更何况我根本就没做错什么事情,何来求饶一说?”她用力一甩手:“皇上,你放手!”   赫连铖没有想到慕瑛竟然会如此大力气反抗他,略略一呆,慕瑛一用力,已从他的掌控里脱身,飞奔着朝高启跑了过去:“阿启,阿启!”   高启已经被香玉抱住,灵慧公主咬着牙红着眼圈用手帕子正在给他扎胳膊:“启哥哥,太医马上就到,你且支撑着。”   “放心,我死不了。”高启朝她微微一笑,眼睛转了过来,看着慢慢蹲下身子的慕瑛,嘴角露出了一丝笑容:“还好你没事。”   “阿启。”慕瑛眨了眨眼睛,蝶翼一般的睫毛上盈盈有细碎的泪光:“阿启,你这又是何必,皇上他不会真的射杀我的,你……”她的心里很难过,再也说不出话来,高启是为了她受伤的,这分情意,自己又该如何去还呢。   当高太后赶到射苍宫的时候,太医已经帮高启将箭拔了出来,顺带盛赞了他一番:“高大公子可真是人中俊杰,年纪小小就英雄如斯!方才下官替他拔箭时,他竟是一声都没有吭,瞪着眼睛看着下官将带血的箭镞拔了出来!”   高太后此时无心听这些奉承话,只是急着追问:“怎么样?阿启的伤势如何?”   太医拱手回话:“回太后娘娘话,高大公子伤势无碍,只需静卧休息一段时间,用宫中最好的金疮圣药涂抹,配上几副中草药,每日熬制两回,口服,即可。”   皇上力气还小,射出的箭没太大力度,那箭镞入肉也不深,还未伤及内里,等于只是一些皮外伤罢了,太医对于高启伤势的治疗还是很有把握的。   “还不快些去开方子!”高太后这才放了心,转脸看了高启一眼,见太医虽然说得轻巧,可高启依旧是满头大汗,胳膊上扎着的布条上渗出了血,也很是担心:“阿启,这可怎么办才好呢,今日都十八了,转眼你就等回府过年了,你父母问起,这该怎么说呢?”   “回太后娘娘话,阿启自然是说不小心摔倒,扎到铁钉里去了。”高启吃力的伸出手来:“这伤势也不深,指不定到过小年的时候就会好了呢。”   高太后微微颌首,自己兄长的这个儿子可真是聪明,闻弦歌而知雅意,自己才一开口,他便揣摩透了意思,好好培养,将来定能承担重任。   “既然无事,那就都散了罢,阿启这些日子在盛乾宫安心养伤,不必出去了。灵慧,阿瑛,你们两人跟哀家回慈宁宫去。”   “母后,灵慧想送启哥哥去盛乾宫。”灵慧公主有些依依不舍,站在高启身边,小心翼翼的看着他的胳膊:“母后,启哥哥有伤在身!”   “不过是皮肉伤罢了,算不得什么。”高太后很严肃的看了灵慧公主一眼:“快些跟哀家回慈宁宫去!”   高太后变了脸色,灵慧公主也不敢争执,只能低着头走到高太后身边,虽然心有不甘,却还只能扶住高太后的胳膊:“母后,咱们走。”   慕瑛走到了高太后的另一侧,正准备如灵慧公主一般伸手去扶她,斜里伸出来一只手,将她挤到了一旁。   纤纤素手上一对鲜红的珊瑚手串,颗颗晶莹剔透。   前不久高太后赐了一对南海国进贡来的珊瑚手串给沉樱,自此之后,这一对手串便没有离过沉樱的手腕。   慕瑛抬头看了沉樱一眼,见她脸上有一种似笑非笑的表情,仿佛在说,这里才是我的位置,你是想要跟我争么?她默默无语走到了一旁,没有再上前去,沉樱这意思,分明是要排斥她了——自己与她无冤无仇,为何她总是有些隐隐针对自己的意思?   赫连铖站在那里,看着慕瑛伴着高太后慢慢朝外边走了去,心里忽然空落落的一片。   为何会是这样?他本意是要让慕瑛受点惊吓的,可没想到最后受惊吓的人不是她,反而变成了自己。   看到高启倒地的那一刹那,赫连铖的心忽然就悬了起来,他马上想到了高国公府——即便是高国公府他都需要思量一二,更别说是大司马府了,若是慕瑛真受了伤,他可要怎样应对慕府才是?   他倒不是怕慕华寅来责问他,他就怕慕家会趁机提出要求要将慕瑛接回府去。   他已经习惯了有她陪伴的日子,没见到她,他就会觉得少了些什么,心里空落落的一片。   上次慕瑛回府小住一日,他整个晚上翻来覆去没有睡着,梦里看到了她,醒来以后眼前全是她小小的身影在不住的晃动,直到起床以后都不得安心,宁可推迟上朝也要去后宫门口等着她回宫。   她有什么好,为什么自己会如此惦记她?   赫连铖捏了捏拳头,这慕华寅的女儿怎么跟她父亲一样可恶,竟然悄无声息的就融入了他的生活,让自己无法摆脱她的影子?   “皇上,回宫去罢。”江六佝偻着背站在一旁,声音压得低低:“这演武场已经没有人了。”   赫连铖一扭头:“你去让人将朕的坐骑牵出来,朕不回去,朕要骑马跑几圈!”   “皇上……”江六抬头看了看天空,灰蒙蒙的一片,寒风呼啸,像是要下雪的样子:“这天色晚了,寒风刺骨……”   “少说废话!”赫连铖怒吼了一声:“快去。快将马给朕牵出来!”      黑色的小马奔驰在演武场上,赫连铖的衣袍被北风吹得鼓了起来,高高飘扬,就如春日里放的纸鸢,长长的尾饰在空中划出长长的弧线。他高高的昂着头,手里拿着皮鞭不断的抽打着小马驹:“快,快,再快些!”   江小春带着几个马夫跟着马狂奔:“皇上,您得骑慢些,慢些!”   赫连铖听而不闻,继续策马狂奔,众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上边,若是皇上万一有个闪失,他们就是十条命也不够赔的!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赫连铖的嘴里有些发苦,为什么会是这样?分明是自己在惩罚她,可到了最后自己不仅没有感受到那份快意,反而心里难受?   “皇上,皇上!”演武场外跌跌撞撞的跑进来了一个人,江六赶忙上前一把拦住:“什么事儿这般咋咋呼呼的?没见皇上正在骑马?万一惊了马,你够脑袋砍吗?”   那小内侍喘了口气,急急忙忙道:“江公公,奴才是来报信的,慕大小姐……出宫去了!” ☆、第 26 章   慕瑛出宫的时候,天上已经开始下起了零零星星的雪,等及到了慕大司马府,这雪便大了,墨玉姑姑撩开马车帘子,就见一片片的雪片如鹅毛般飞着扑了进来,落在慕瑛玉黄色的斗篷上,倏忽不见了影子。   “母亲!”慕瑛慌慌张张的沿着青石小径往前走着,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后头王氏与小筝小跑着跟了上去,替她戴好了兜帽:“大小姐你别慌,夫人吉人天相,肯定没什么事。”   慕瑛没有回答她们,只是哽咽着往前走,眼泪珠子滚滚的落了下来。   刚刚回到慈宁宫,就有人捎信过来,说慕夫人病重,希望能让慕瑛回府侍奉几日,高太后听着叹气:“阿瑛,既然你母亲重病在身,哀家自然不能留你,你且快些回慕府去侍疾,等你母亲身子大安了再回宫不迟。”   今日已经十八,二十四便是过小年,那时候慕瑛也要出宫去的,这次只不过是早出去几日罢了。高太后吩咐墨玉姑姑:“你将瑛小姐送回慕府,顺便将哀家的赏赐也一并带去,顺便替哀家看望下慕夫人,嘱她好好保重身体。”   等到慕瑛奔到慕夫人床榻前,这才发现,慕夫人此刻已经不能用“病重”二字来形容,昔日乌鸦鸦的一头青丝光滑如丝绸,此时却枯燥无光,恍如一堆茅草,两只眼睛陷了下去,恰似两潭枯井,黯淡无神。   慕夫人瘦了很多,她消瘦得几乎让人看不出她曾经丰腴过,脸颊上没有一丝肉,就一张皮贴在上头,她吃力的想抬手,可却没有一点力气抬起来,手腕就如枯枝。   “母亲,你这是怎么了怎么了?”慕瑛扑到了床边,嚎啕大哭起来,那个眉目如画声音婉如黄鹂的母亲去了哪里?为何床上躺着的母亲仿若陌生人,完全是不同的两张脸?   墨玉姑姑探头看了过来,也是一惊:“慕夫人这是得了什么病?”   站在桌子边吹着汤药的娇红眼圈子红红:“大夫说是郁积于心,血脉逆行,上回大小姐回府那晚,又感了伤寒,拖到今日……”   这伤寒说轻则轻,吃上几副药就能好,说重却能要人命,有些是由伤寒引发了另外的症状,药石罔效。墨玉姑姑叹了一口气,真没想到慕夫人竟然会一病如山倒,才这么几个月不见,就成了这般模样。   上回见她,是在八月十八,她带着慕瑛来慈宁宫觐见,那般风姿绰约,便是太后娘娘看了也是称赞:“慕夫人可真是难得一见的美人儿,难怪慕大司马没有侍妾,谁能比得过慕夫人?”   这样绝色的美人,短短几个月里,竟然就变成这般模样,真是可惜。墨玉姑姑盯着慕夫人看了半日,这才伸出手去摸她的脉门,心中一惊,看起来是挨不过多久了。   “瑛儿……”慕夫人似乎感觉到有谁在握她的手,手指动了动:“瑛儿……是……你……回来了吗?”   慕瑛扑到了慕夫人身上,嚎啕大哭了起来:“母亲,母亲,瑛儿回来了,回来了。”   慕夫人吃力的睁大眼睛看着她,嘴角露出了一丝笑容,气息奄奄:“瑛儿,回来就好。”   慕瑛心碎欲裂,将脸贴在慕夫人的脸上,哀哀哭泣起来。   “大小姐,你快别哭了,夫人心里听着也难受。”软绿走了过来,拿了帕子给慕瑛拭泪:“你且到床边陪着夫人便是,夫人见大小姐回来了,心里肯定很快活,这病也就能好得快了。”   墨玉姑姑暗暗摇头,慕夫人这样子,怕是去不了几日了呢。她将太后娘娘赐下的礼物放到桌子上边,又弯腰跟慕夫人说了几句话,这才慢慢的退了出来,小丫头子将夹棉的门帘子一掀,外边白灿灿的一片。   才这么一阵子光景,雪就堆了这般厚,墨玉姑姑失神的看着朱红长廊前数竿翠竹,被大雪压得有些弯了腰,白色下边露出些绿色的底子来。回头再看了看那浅碧色的窗纱,虽则见不到人影,可依旧能回想起内室里的情景:“唉,我得去回禀了太后娘娘,或许慕大小姐有一年半载不能再进宫了。”   回到慈宁宫,高太后刚刚用过晚膳,正在厢房佛龛前做晚课,念完一卷经书站起来,问了下慕府情况,听着墨玉姑姑说慕夫人病体沉疴,也是发呆:“真是没想到,这般大好芳华,如何就要撒手去了呢。”   “这人的福寿,自有老天爷给管着,这时辰到了,也就得走。”墨玉姑姑微微叹气:“只可惜了慕大小姐,才七岁年纪,怎禁得住这丧母之痛。”   高太后沉默了下,手指转着翠玉圈子不住的拨动,好半日才说了一句:“这是她的命。”   墨玉姑姑垂手而立,也不再言语。   “哀家要去太皇太后那边瞧瞧。”高太后指了指经书:“收好。”   墨玉姑姑上前去,仔细将经书整理了一番,这是清凉寺的玄慈方丈所赐,当时高太后进宫,特地请求高国公府将这卷经书赐给她,当时太皇太后还是皇后,听闻此事,盛赞了高太后一番:“进宫都不忘修行,真乃纯善之心。”   主仆两人从厢房出来,站在走廊里的沉樱上前,莞尔一笑:“太后娘娘,要去哪里?”   “你且自去歇息。”高太后满意的看了沉樱一眼:“哀家这边有人服侍。”   “是。”沉樱恭恭敬敬应了一声,转身离去,梅红色的衣裳被晶莹的雪景映衬,格外娇艳,就如枝头开放的梅花。   “这孩子,也是乖巧。”高太后眉眼带笑:“看着她,哀家仿佛见着了十多年前的自己。”   “她如何能跟娘娘相比?”墨玉嗤嗤一笑:“不过是光禄大夫家的小姐罢了。”   高太后一挑眉,朝墨玉深深看了一眼:“也罢也罢,咱们不提这些事了,先去看太皇太后要紧。”   太皇太后今年才四十余岁,可经历了太多风浪,瞧着已是五十来岁的模样,憔悴无比,眼角处皱纹深深,沟壑纵横。   太皇太后没有生儿子,只生了一位公主,被先皇远嫁去了北狄,这么多年还没回过大虞,她将别人的儿子抚养长大,享受着这太皇太后的尊称,可真正属于她自己的幸福,却是少之又少。   在这深宫里太皇太后与高太后关系很好,因着她们两人走的路都是一样的,心有戚戚,她对赫连铖也是真心的疼爱——当年贺兰氏不得皇上欢心,被送去冷宫,怀着身孕都无人照看,是太皇太后生了恻隐之心才将贺兰氏接到万寿宫里来的。后来贺兰氏生了孩子,封了中式,有了自己的住所,可赫连铖却依旧没得先皇多看一眼,太皇太后怕赫连铖被那些捧高踩低的奴才欺负,便将赫连铖带在身边——她自己没儿子,便将赫连铖当成自己的长孙一般抚养。   “皇祖母,您且歇着,现在宫里没什么大事,朝堂也很安静,您就不用管了。”赫连铖坐在床榻上,一只手拉着太皇太后,一边低声抚慰着她。   赫连铖的心目里,太皇太后是他最亲近的人,就连高太后都得靠边站,若不是太皇太后,别说这皇上的宝座,就是他活得顺不顺畅还是个问题。这深宫里鲜少有真情,但他却从太皇太后身上感受到了这难得的情意。   “朝堂里没事?”太皇太后喘了口气:“今日南安王来过。”   赫连铖一蹙眉,勃然大怒:“皇叔到底是想作甚!”   这群人,竟然从太皇太后这里下手来逼迫他了!赫连铖脸色沉沉坐在那里,心里头十分不愉快,他就是不想将母亲安葬入皇陵,用得着那些大臣指手划脚?   “皇上,你要想想,你母亲若是不入皇陵,旁人会指皇上不孝。”太皇太后微微摇头,眼中有些不赞同的神色:“再说了,日后皇上难道就不想与你母亲隔得近些?你就忍心百年后母子分离?”   她如何不知道赫连铖的想法,可这毕竟只是赫连铖一厢情愿的想法,他又如何知道贺兰氏不想入皇陵呢?   若是自己有儿子,要自己为了儿子的前途去死,太皇太后心里头想,自己是愿意的,只要儿子能得到他想要得到的东西。贺兰氏肯定也一样,她绝不会带着对先皇的怨恨去死,她死前一定是心甘情愿,含笑而终的。   “这……”赫连铖语塞,无言以对。   “皇上,你母亲已经在外漂泊两年了,就让她快些去她该去的地方罢。”太皇太后捏了下赫连铖的手:“别让你母亲无家可归。”   提到“家”字,赫连铖顷刻间泪如雨下,他还有家吗?他现在只有一个皇祖母了,若说皇宫便是他的家,那他的家就是一个冷冰冰的坟墓,除了能从皇祖母这里得到慰藉,还有……他的眼前闪过了一个小小的身影。   “母后。”高太后跨步进来:“咦,皇上也在?母后身体可好些了。”   太皇太后朝高太后点了点头:“敏仪你来了,坐。”   宫女赶紧端了个绣墩让高太后坐了下来,高太后端详了太皇太后一番,笑着道:“母后气色好多了。”   婆媳两人慢慢的说了些闲话,高太后不免提到了慕夫人:“唉,没想到这世事难料,这样一个精致的美人,却眼见着是要撒手尘寰了。”   坐在床榻边的赫连铖惊跳了起来:“什么?慕夫人要……”   “是呢,据说熬不了几日了。”高太后满脸惋惜:“别看世人都说慕大司马与慕夫人乃是神仙眷属,可这人走了以后的事情谁说得清楚?只怕慕大司马家的门槛就要被媒婆踏平了。”   第二十七章   寝殿内忽然就静默了,太皇太后半垂着眼皮儿,一句话都不说,赫连铖坐在她的身边,咬着嘴唇望着那床翠绿色被子的缎面,脑子里空白一片。   高太后觉得自己有些失言,尴尬的笑了笑:“慕大司马过得一年半载总是要续弦的。”   目前太皇太后最担心的人就是慕华寅,自己怎么就没有考虑到这件事情呢,高太后瞄了一眼太皇太后的脸色,见着她尚且平静,倒也放下心来,   “这个该走的总要走的。”太皇太后好半日才长长的吁了一口气:“该来的自然要来的。”   “皇祖母,若是……”赫连铖抬起头来,犹豫了一下:“慕大小姐会要在家中呆多久?”   太皇太后瞥了他一眼:“少说也得一年罢。这汉人说守孝要三年,咱们虽不必那般恪守规矩,可怎么着也得给她一年让她尽孝。”   “一年?”赫连铖从床榻上跳了下来:“不成不成,过了上元节她便要进宫!”   “皇上!”太皇太后伸出手来拉住赫连铖,摇了摇头:“我知道你想要将她弄进宫来替她父亲受过……”听说这位慕大小姐在宫里日子很不好过,皇上动不动就找她的碴子,虽说自己也不喜欢慕华寅,可毕竟慕大小姐是无辜的,皇上也不该总是去欺负这小姑娘。   赫连铖有些尴尬的站在那里,心里头默默想着,其实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他只是想让她在宫里头呆着,至于欺负她,目前他还没这想法。   “皇上,若慕夫人真不幸亡故,你就让慕大小姐替她母亲守孝一年再说罢。”太皇太后摆了摆手:“这人最重紧的是讲孝道,我知皇上孝顺母亲,也该能理解慕大小姐的心情。”   “皇祖母说得对。”赫连铖点了点头,心里却是空荡荡的一片。   那黑如葡萄般濡湿的眼眸,被兜帽上的白色狐狸毛衬得水滢滢的一片,桃红的嘴唇娇艳欲滴,她生气将自己的手打开,那微微皱眉的神色……赫连铖闭了闭眼睛,这一年,必然会很难熬。   过小年的这日,天降大雪,纷纷扬扬的大雪犹如柳絮,如鹅毛,铺天盖地的落了下来,整个慕府就如水晶琉璃雕成的一般,偶尔能见着飞檐一角从白色的雪里露出,蹲在上边的小兽,依旧是以昂头之势仰望苍穹,威风凛凛。   园子里不时有人走来走起,但脚步声极轻,踩在雪地上,似乎没有一丝声响。丫鬟们托着盘子走到厢房门边,望着那扇低垂的门帘,不由得默默叹气,门帘上金丝银线绣的牡丹花依旧,只是里边那如牡丹花娇艳的人,此时却已是油枯灯尽。   慕华寅坐在床头,一只手紧紧的抓住了慕夫人枯枝般的手腕,他脸色沉沉,俊眉朗目此时已经皱在了一处,少年夫妻,绝别之时自然有一种从心底而出的凄凉难受,任凭他再想装得坚强也毫无办法,眼泪慢慢在他眼眶里积聚,一点点的落了下来。   慕瑛带着慕乾慕坤跪在床榻前,三个人都已经哭得声嘶力竭,就连被奶娘抱着的慕微,虽则才三个多月大,似乎也能感受到这离别愁苦,哇哇大哭。   房间里一团糟,慕夫人躺在床上,只有出气没得进气,喉咙那里滚动两下,似乎要说话,可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婉恬,你要说甚?”慕华寅端起放在桌子上的参汤,用小匙舀出一点,喂到慕夫人口中去,只有几滴流进她的口里,其余都顺着嘴角流了出来,慕华寅手忙脚乱的拿了帕子给她擦拭着,一把抱住了她:“婉恬,婉恬!”   声音凄凉,哪里有当朝大司马半点豪气?此刻的慕华寅,只是一个即将丧偶的男人,心力交瘁。   “好好……待……孩子们……”这长白山的百年老参熬成的汤真是有提神吊气的药效,慕夫人竟然缓缓张开了眼睛,蠕动嘴唇,费劲的说出了几句话来:“乾儿……顽皮……你……切勿打骂……坤儿……不喜学武……你莫要逼他,瑛儿、瑛儿……”慕夫人干枯的眼里此时有了豆大的眼泪:“瑛儿……”   这句话还没说完,慕夫人的气息就渐渐微弱,慕瑛跳了起来,端着参汤往前边凑:“母亲,你喝参汤!喝了参汤身子就会好了!你喝,你喝!”   慕华寅夺过她手中的碗,巍巍颤颤的凑到了慕夫人唇边:“婉恬,你别急着说那么多话,喝点参汤,好好歇息!”   参汤从慕夫人的嘴角慢慢流了出来,脸上一道灰褐色的痕迹,一直滴到枯草般的头发里边去,慕夫人的眸子慢慢无神,手渐渐的垂了下去,脑袋一偏,再无声息。   “婉恬,婉恬!”慕华寅大喊一声,将那盛参汤的碗扔到了床上,自己将慕夫人抱了起来:“婉恬,你再说句话,说句话!”   慕夫人没有半点回应,枯黄的一张脸就如木偶。   “母亲,母亲!”慕瑛抓住慕夫人的手大哭了起来,疼爱她的母亲就这样走了吗?早两日她还能打起精神跟自己说一年句话,可现在她却半句话都不肯再说。   “老爷,夫人已经走了。”一个管事婆子擦着眼泪走上前来:“让奴婢们替夫人换件衣裳,好好梳妆打扮下再让她上路罢?”   “滚!”慕华寅红了眼睛,猛的转身:“你们都给我滚!”   慕坤胆子小,抓住慕瑛的衣袖,哭哭啼啼道:“阿姐,我害怕。”   慕瑛伸手摸了摸他的头顶,抹着眼泪道:“坤弟莫怕,我们都留在这里陪母亲。”   “谁要你们留的?还不快些给我滚!”慕华寅目呲尽裂,一只手猛的拍了下桌子,一只角被他拍掉,一地的木屑:“屋子里谁都不许留,就只有我与婉恬!”   慕乾跳了起来,双手叉腰:“我不走,我要陪着母亲!”   慕瑛抬头,神色坚定:“我也不走,我要在这里,与母亲呆在一处!”   慕坤哭哭啼啼,软绵绵的说着话儿:“我、我也要跟阿姐阿哥一起……”   丫鬟婆子们见着这场景都呆住了,娇红看了软绿一眼,低声道:“快些去请老夫人过来,要不是谁也拗不过老爷了。”   慕老夫人自从慕老太爷死后便搬去了慕府的听松苑,不再管府中任何事情,每日就是在听松苑里吃斋念佛,好像这世间万事都与她无关。慕华寅对自己的母亲很是孝顺,只要有空都会去请安,母子俩感情甚好。   此时只有慕老夫人出面,才好开始料理慕夫人的后事。   慕老夫人被请了过来,一切就好办了,在她的劝说下,慕华寅终于放开了手,让丫鬟婆子们上前给慕夫人整理仪容。   慕瑛带着两个弟弟跪在床榻前哭个不歇,慕老夫人低头看了看他们,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婉恬走得这般早,几个孩子也是怪可怜的。”她不满意得看了慕华寅一眼:“我早就说过,让你备下一个人,你就是不听,现儿瞧着一团糟,又只能是我来打理了。”   慕华寅低头看着自己的长袍,小声赔了个不是:“有劳母亲了。”   “倒不是什么劳不劳的,我只是想着这府中不能没有主母,毕竟我年纪大了,哪有这么多精力来管?赶着在百日里头借孝,续了弦,也就放心了。”   慕华寅脸色一变:“母亲,这事情且放放再说,我与婉恬两人情意甚笃,她尸骨未寒我便续弦,岂不是太薄情寡义?还望母亲体恤儿子一二!”   “这事情……”慕老夫人脸色微微一变:“莫非你还要我这般年纪来打理中馈不成?”   慕瑛正哭得昏头昏脑,就听着祖母说出这样的话来,心中愤愤,母亲的生魂恐怕还没走远呢,祖母竟然就谋划着要给父亲娶新人了!她咬着牙抹了一把眼泪站了起来,朝慕老夫人弯腰行了一礼:“祖母,慕瑛虽然年纪小,可也愿为府中出力,愿从母亲丧事开始,跟着祖母学习打理中馈,以后尽量不让祖母操劳。”   慕老夫人惊讶的望了慕瑛一眼,见她眼皮浮肿,一双眼睛红得如兔子,站在那里单单瘦瘦,甚是可怜,不由得也起了几分怜惜之心:“既然瑛儿有这般志气,那就跟着我来管几天事情罢。”   慕大司马失了夫人,乃是京城的一件大事,这边慕家才开始布置灵堂,门口就已经被闻讯而来的宾客堵得满满,整条街只留了一条可共马车通过的路出来,其余地方都已经再无立足之地。   慕瑛全身缟素带着慕乾慕坤两兄弟跪棺椁前边,一边大声哭泣一边撕了纸钱往火盆里丢,明晃晃的火苗不断的往上蹿着,照出了姐弟悲伤欲绝的几张脸。   “太原王到,灵慧公主到!”外边有人大声吆喝着跑了进来,灵堂里的人皆是一惊,回头往门口看了过去,就见一群人拥拥簇簇,穿着淡雅衣裳的赫连慧与赫连毓姐弟两人大步走了进来。   “怎敢惊扰了太原王与灵慧公主!”慕华寅快步上前迎接,两人却没有理睬他,只是奔到了慕瑛面前:“瑛妹!”“瑛姐姐!”   慕瑛抬起头,就见着了两人神情焦急的站在自己面前,赶忙起身行礼,垂泪哽咽:“太原王,公主殿下。”   “瑛妹,你……”灵慧公主眼圈子红光:“节哀顺变。”   第二十八章   不得不说慕家真是有钱有权,慕夫人的法事,竟然请到了清凉寺的玄慈方丈领着一干高僧来做,这消息传出去,京城人人振奋:“这慕家的法事肯定堪比水陆道场,到时候一定要去听玄慈方丈宣讲。”   慕老夫人皱着眉头拨了拨算盘珠子:“这开销也太大了些。”   慕华寅眼睛都不眨,一万两黄金捐了给清凉寺做香油钱,投桃报李,玄慈方丈如何不会率众前来捧场?不仅要念七日七夜往生经,还有众位大师宣讲。   一万金的香油钱……也实在太多了些。   慕瑛站在一边,不动声色,只是由管是妈妈指点给她看账簿子,一本是支出,一本是进账,每一项用途每一笔礼金都写得清清楚楚。   进账里大部分都是送金银,唯独皇室送来的东西新巧些,太原王与灵慧公主受太皇太后与太后娘娘之命,带来了几片贝叶佛经,甚是珍贵,还赐下十多匹素丝的绢帛。   太皇太后与太后娘娘都是好心人,慕瑛轻轻叹息了一声,只是自己命苦,遇到一个见自己万般不顺眼的皇上,从此便没有好日子过。   “皇上,皇上来了!”有人惊骇得几乎是连爬带滚的跑了进来:“老爷,老夫人,皇上已经到了门口!”   慕老夫人一惊,朝慕瑛看了一眼:“快快跟我出去。”   外边灵堂里顷刻间乱糟糟的一团,慕华寅看了众人一眼,喝了一声:“着急什么,跟我走便是。”   赫连铖从马车上踩着江小春的背下来,傲然看了跪拜在门口的众人一眼,心中才有些舒爽,这时候,慕华寅见了他还是得跪拜,再也没了那趾高气扬的模样。他的眼睛朝人群里扫了过去,想要看到那个数日未见的人,可是门口一片白,众人都低着头,根本看不清她在哪个角落里。   “平身。”赫连铖皱了皱眉,本来还想有意让慕华寅多跪些时候,可他着急想见慕瑛,不得不让他快快站起了。   只有站起来以后,赫连铖才见到了慕瑛。   她站在慕老夫人身边,小小的身子被一幅白色的孝布包裹着,看上去格外可怜。   她瘦了,赫连铖心里头想着,下巴尖了许多,眼睛显得更大了些。   举步走上台阶,众人低头,迎着他踏进大司马府,赫连铖经过慕瑛身边时瞥了她一眼,见她亦是低头,也不知道在看哪里,心中不免惆怅。   他可是为了她才过来的,没想到就连一句话也不能说。   这几日在皇宫里坐立不安,听着赫连毓与灵慧公主在议论去慕大司马家的所见所闻:“瑛姐姐瘦了,脸小了一圈,眼睛红得像兔子。”   “她母亲走了,以后再也不能相见,想想都觉得难过。”灵慧公主叹着气,声音里有装出来的老成:“他们都在议论慕大司马肯定过不了一年就会娶续弦,那瑛妹的日子难过了,香玉说有后娘就有后爹的。”   赫连铖听了这话,一晚上没合眼,做了不少稀里糊涂的梦,他看到慕瑛被一个肥壮如猪的女人追着打,还看到慕瑛被人扯着上了一顶轿子,被抬着飞快的跑开,他怎么追都追不上。   一觉醒来,烛光摇曳,照着一头的汗珠子亮晶晶的一片,踏板上弓着身子睡得正香的小内侍都被惊醒了,爬着起来揉着眼睛:“皇上,你做恶梦了?怎么说了不少奇奇怪怪的话,奴才一个字也没听清楚。”   “去,给朕端茶过来。”赫连铖定了定心神,谁都不能欺负慕瑛,除了他!   他一定要亲眼去看看慕瑛,看看她怎么样了。喝了一口热茶,赫连铖镇定了几分,心里打定了主意,无论如何,明日他也要去慕府。   现儿慕瑛就站在他面前,赫连铖忽然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走进灵堂,拿了一柱香到慕夫人棺椁前半弯腰行了一礼,看着那黑色的棺木,忽然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两年前,他给自己母亲守灵时,也是这般场景,站在棺椁面前,失魂落魄,好像丢了什么珍贵的东西一般,心里很痛,几乎不能呼吸,一双眼睛牢牢的盯住棺椁,带着一丝期盼,希望母亲能从棺椁里爬出来,依旧能如往昔那样温柔的喊着他的名字。   现在他又重新经历了一回,只不过是代替慕瑛经历过而已,他能想象到慕瑛此刻的心情,定然也是与他那次一般,痛彻心扉。   众人默不作声,跟着赫连铖朝慕夫人的棺椁拜了几拜,个个眼巴巴的望着赫连铖,看他有何旨意——皇上亲自到了慕府,该是有他的目的,否则打发个内侍来上柱香,做些表面功夫也就是了,何必亲自来跑一趟呢?   “慕大司马,你准备让你那长女守孝多长时间?”赫连铖没沉住气,毕竟是个孩子,还不善于做表面功夫。   慕华寅一愣,还没来得及回答,慕瑛已经昂起头来,清清脆脆道:“三年。”   母亲的养育之恩,她当然要尽力去报答,别说是守孝三年,便是守孝一辈子她也愿意,更何况赫连铖的意思是让她早些回宫。   回宫作甚?继续去代父受罪?慕瑛的嘴角拉了拉,赫连铖也真是欺人太甚,竟然跑到大司马府来要人了。   “我们又不是汉人,何必守那些死规矩?”赫连铖大为不悦,一双眼睛盯住了慕瑛,有愤愤之色:“慕大小姐,你可别忘了你是灵慧公主的伴读。”   慕华寅看了看赫连铖,又看了看慕瑛,心中忽然若有所悟。   莫非小皇上对自己长女有些好感?   他马上想到了那日紫微星动的异象,慕瑛进宫前一个晚上,那紫色的星辉摇摇,正照在她的院落,难道这一切早有天定?   “瑛儿,皇上说得对,咱们不必太拘礼。”   既然皇上已经有些小小苗头,那自己当然要推波助澜,他日长女贵为皇后,慕家的地位便会更稳固了,皇上也会没有这般敌意。   “父亲,咱们慕家可是汉人血统。”慕瑛昂头扬声道:“皇上是胡族,他可不尊汉礼,可我们却是地地道道的汉人,岂能不守祖宗规矩?百事孝为先,莫说是给母亲守孝三年,便是守一辈子孝,慕瑛也心甘情愿。”   慕家先祖曾是南唐皇族,大虞灭南唐,慕家一位女儿被掳进宫,因姿色出众又精通音律歌舞,颇受皇上宠爱,被封为昭仪,后来这位慕昭仪的侄女又进宫侍奉太子,聪明异常甚得太子欢心,待太子登基后从中式一路爬上皇后宝座,自此慕家便开始在大虞显贵起来。   可慕家骨子里汉人的血统依旧无法改变,哪怕是掌控大虞朝大司马一职八十年,慕氏子弟依然是汉人。   “你!”慕华寅横眉怒目,这个女儿越来越不听话了,总是要跟他对着干,自己可是为她好,怎么她便一点也不知晓!   “父亲,瑛儿说得难道不对?”慕瑛冷笑一声,朝赫连铖行了一个大礼:“都说皇上是明君,还请准了慕瑛的要求,否则……”她抬头扬声:“慕瑛哪怕是跟着母亲去了,也不会提前进宫!”   她的脸上有一种说不出的冷峻,似有寒霜覆面,看得赫连铖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那份坚决,忽然让他有些折服,他从来没在同龄人脸上见过这种神色,灵慧、赫连毓,他的另外几位弟弟们,没有一个曾经流露出这般神色过。   “瑛儿!”慕老夫人见着赫连铖不言不语,有些着急:“你如何能这般与皇上说话?”   慕瑛没有说话,小脸绷得紧紧站在那里,眼睛盯住赫连铖,没有半分退缩。赫连铖是皇上又如何?她有理有据,才不会向他低头!她要为母亲尽自己一份孝心,谁也不能剥夺她给母亲守孝的权力!   “朕准了,三年便三年。”赫连铖只觉得慕瑛的眼神带着些轻蔑,心中不免有些愤怒,不就是三年不能见她?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自己又不是非见到她不可!   “起驾回宫!“江六拉长了嗓子喊了一句,总算是松了一口气,皇上怎么忽然就想通了?自己还以为他会坚持要慕大小姐一年以后就进宫呢。   “皇上……就这样走了。”慕老夫人目瞪口呆的看着那群人越走越远,拉了慕华寅一把:“我儿,你且过这边来说话。”   影壁后边有个小小的天井,一树寒梅上缀满了小小的芽苞,还未开放,只是那枝条纵横交错,已经能见到将来花期正盛的模样。   “皇上有些古怪。”慕老夫人压低了声音:“瑛儿这般顶撞他,他都没有生气,还准了瑛儿的要求。”   “母亲,今年八月十九晚上,紫微星动,您可还记得?”慕华寅凝神看着梅树上的几点米粒大的芽苞,长长的吐了一口气:“当时紫气正对瑛儿院落,我想她该是有些来历的。”   “紫微星?”慕老夫人皱了皱眉:“紫微乃帝星,主富贵,莫非瑛儿……”   “或许,将来的事情谁又说得清?”慕华寅将手背在身后,沉吟了一声:“若当真能应验,对咱们慕家来说却是有大有裨益。”   “那是自然。”慕老夫人点头,嘴角浮现出一丝笑容:“那我倒是要好好教导她才是。” ☆、第 27 章   湖水波光粼粼,天空一轮明月倒映在湖面,犹如揉碎了一湖亮银,泛泛的发出光来。湖边的水榭里打开了一扇雕花格子窗,有两人正站在窗户边上,静静的看着那一泓清波,滟滟生辉,晃着他们的眼睛。   “唉……”慕乾长长的叹了一口气:“阿姐,过几日父亲便要做新郎了。”   慕瑛望了一眼湖心,那波光已经渐渐的平静下来,明月依旧,皎洁若玉盘。她看了慕乾一眼,见他鼓着嘴巴站在那里,皱着双眉,一副愤愤不平的样子,伸手压在他的肩膀上:“乾弟,母亲过世快三年了,父亲一直未娶,也算是难得的了。”   听闻左司空死了妻,才百日不到,便已经将续弦娶了回来,相比之下,父亲已经算是对母亲情深意重。   这三年慕瑛跟着慕老夫人走得比较亲近,知道祖母一心想要父亲早些娶妻,她总是说慕氏一族现儿越发单薄,需得多多开枝散叶才是。慕瑛听了祖母的话心里发凉,可老人家都是这般观点,多子多福,更何况慕氏为了大虞皇室南征北战,死在阵前的不少,剩下来的子弟确实不多。   慕老夫人带慕瑛管了半年中馈,见她机灵聪敏,上了手以后便将慕府这个大摊子扔给了慕瑛,自己继续每日在听松苑里吃斋念佛,只是过不久就会出来一趟,与慕华寅说说这续弦之事。   最开始慕华寅还拒绝得坚决,过了两年以后也就慢慢松口,慕老夫人见着儿子意动,眉开眼笑,开始给他选起妻室来。   慕大司马想要续弦,这话才放出去,京城里的胭脂水粉、首饰衣裳都立即涨了价,大家闺秀们都想着将自己好好打扮打扮,能入得了慕大司马的眼。   虽说慕华寅已经三十多岁了,还有四个孩子,可在京城贵女们眼里,这一切都算不了什么,三十多岁的慕大司马不仅依旧俊秀,而且还有一种说不出的成熟稳定,远非那些青涩少年能相比的。至于他有四个儿女,这又如何?慕家家大业大,还怕四个人分了家产去?只要自己生了孩子,这地位便稳稳当当了。   慕老夫人还是在今年春日便筹划给慕华寅订亲,在大司马府里办了一场桃花宴,亲自出马协助慕瑛将这筵席布置得妥妥当当。可万万没想到,还没等京城贵女展露自己的才艺,太皇太后一道懿旨下来,为慕大司马赐婚。   先皇的女儿明华公主去年新寡,与慕大司马正是天生一对。   这懿旨还没念完,不少贵女当场便晕倒过去,她们都是怀着最美妙的憧憬来慕府的,还才坐下来喝了口茶,没想到美梦就破灭了。   慕老夫人也差点一口气没提上来,她可一点也不希望自己的儿子娶公主——尚公主其实并不是一件什么好事,那些公主大部分骄横无礼,根本不会遵守所谓的孝道,自己这个婆婆在她眼里肯定是不值一提,更别说还想着媳妇每日来晨昏定省了。   听说明华公主昔日做女儿时便骄横跋扈,嫁人以后那位驸马更是被她欺凌,自己儿子虽不至于像那前驸马般软弱,可想来面对公主还是要多些容忍的。慕老夫人一想着以后儿子要对媳妇低头,心里就堵了一块大石头般,压得沉沉,可懿旨都下了,她还能有什么法子?只能是张罗着准备置办亲事。   成亲的日期选在八月十八,是钦天监算出来的大好吉日,刚刚好半年备嫁,时间倒是充裕,只是因着慕府的主子都有些排斥这件亲事,故此拖拖拉拉,直到上个月才将聘礼送过去。      明华公主当即便摔了单子,呵斥了那官媒几句:“我乃天子之女,岂能如此怠慢,他大司马又如何,又能高过皇室?你回去跟慕家说,要知尊卑!”   慕老夫人听了媒人回话,气得脸色发青,却还是将这事情压了下来,叮嘱媒人切勿泄露出去:“那明华公主是出了名的不好惹,就这般将就着,莫要让大司马知道了,免得生了纷争。”   媒人点头:“可不是,这还没成亲呢,闹僵了这亲都结不成了。”一边赞了慕老夫人一句:“还是老夫人心宽,能容人,否则这样的媳妇,唉……”   “若她不是公主,谁会容她?”慕老夫人叹了一口气,摆了摆手:“我本意也不欲与旁人去争什么,等她过了门,我回我的听松苑念佛便是。”   就这般磕磕碰碰的过了几礼,今儿是八月十五,一家人在偏厅里团团坐着吃螃蟹,一边说着闲话一边赏月。慕老夫人想着几日以后新媳妇要进门,不免有些郁闷,早早便回了听松苑,她一走这筵席也就散了,慕瑛正准备回自己院子,却被慕乾拉住了衣袖:“阿姐,陪我去湖边走走。”   两人沿着湖边走了一圈,木樨花香扑鼻,衣裳上落满轻黄浅黄,慕瑛握了一把细碎的花朵在手心,幽幽叹气:“乾弟,你又有什么不开心呢?”   “阿姐,我不想让那个什么公主做我们的母亲。”慕乾一脸不快:“我宁愿父亲让我每日多练两个时辰武艺,也不想他娶新妇。”   “乾弟,这是没法子的事情,你不必再想。”慕瑛望了一眼湖水,那般静美的月色,不会因着有人的不快而变了颜色,不管旁人是什么感觉,它依旧是圆圆的一轮,光华灿灿,空中流霜如素练,清华逼人。   父亲与那明华公主的事,也一样是不可改变的,不管他们如何抵触,那位骄横的公主总会跨进慕府的大门。   本来明华公主有她的公主府,可是也不知道为何,她却执意要来慕府居住:“我是慕家主母,自然是要帮夫君来打理中馈的。”   这又让慕老夫人内伤到几乎要吐血,原以为她只是新婚三日做做样子,万万没想到她还打定主意要到慕府长住,会不会是想针对她的孙子孙女?慕老夫人就如一只刺猬,全身的刺都竖了起来,很想将几个孙子孙女护在怀里,不让明华公主伤害到他们。   “阿姐,我好想咱们母亲。”慕乾喃喃的说了一句,心头有些发烫:“你还记得吗,母亲总是亲手给咱们做衣裳,每次她喊我们的时候,声音是那样柔和,可是……可是……”他的声音凄婉:“我已经快三年没听到过母亲的声音了。”   “别说了,乾弟。”慕瑛捏紧了他的手,眼泪在眼睛里打着圈,几乎就要落下来。   这两年多来她一直打理慕府中馈,府中上下已经将她看做了一个大人,她也觉得自己慢慢的坚强了起来,不再是原来那个弱小的小姑娘,可是到此时她才发现,自己却依旧还是那般脆弱,听到说起母亲,心还是会颤抖,泪还是会流。   “阿姐!”慕乾也落下泪来:“你画一幅母亲的画像给我,我要挂在屋子里,每日都能见到母亲,好不好?”   “好。”慕瑛吸了吸鼻子:“以后你要学乖些,在明华公主面前千万别用强,咱们别让她捉住短处,给她惩罚咱们的借口。”   “好。”慕乾点了点头:“我明白。”他一扬手,朝湖心里投掷了一个东西,就听“扑通”一声,湖面上的静谧被打破,那轮圆月又分成了无数小小的碎片,不断摇晃:“阿姐,若是她一味胡搅蛮缠,我也不会怕她!”   慕瑛沉默着,没有说话,静静的看着湖面水纹晃动,一颗心也不断的摇曳起来。   将来,究竟会是什么模样?   第二日起来,天色甚好,秋高气爽,院子里一片木樨花香,银杏树的叶子开始发黄,有如小小扇子,铺了一地,慕瑛放下笔,望着偏厅前边一地柔软的落叶,摇着手腕晃动了几下:“事情总算都理顺了。”   “瑛儿,劳累了你。”慕老夫人打量了慕瑛一眼,这个长孙女真是不错,还没十岁,简直就是大人一般,什么事情都能想到,做得妥当不过。   方才慕老夫人与慕瑛协商着将迎亲队伍的人员安排妥当,又将府中各人管什么事也分配了下去,祖孙两人为这事已经忙了差不多十来日,到今日总算是定了下来,两人这才放了心。   “祖母,您这是说什么话呢,这不该是孙女该做的事情吗?”慕瑛朝慕老夫人微微一笑:“祖母且放心,这府中的事情,我自会打理好的。”   这份沉稳,哪里是一个十岁的孩子能有的?慕老夫人有几分困惑,或许是府中的事情过早交给了她,让慕瑛的孩子气被日常琐事消磨殆尽。有时候看着让人欣慰,可有时候却觉得满不是滋味。   别人府上的姑娘,这般年纪,还是攀着母亲祖母的胳膊撒娇的时候,偏偏她却出落得跟个大人似的,再也不复有儿时那娇憨的模样。   “老夫人,大小姐,外边来了贵客!”一个管事妈妈气喘吁吁的跑了进来:“是来送贺礼的。”    ☆、第 28 章   大司马府的前堂布置得十分雅致,家具都是用金丝楠木精制而成,屋子一角有鎏金铜质奇兽壶,兽嘴里正吐着袅袅的白色烟雾,让整间大堂里满是淡淡的甜香。一扇屏风延绵数面,上边绣着一幅春日行乐图,青山绿水,繁花似锦,树下的美人,莫不绣得栩栩如生,若没有那屏风架子,远远看过去,好像有人站在那里一般。   慕老夫人带着慕瑛从屏风架子后边绕了出来,见着来人,略微愣了愣:“高国公夫人。”   高国公府乃是太后娘娘的娘家,与皇室走得颇近,素日跟大司马府却是没有什么太多往来,原以为出于客气,高国公府打发一个管事送了贺礼来也就是了,可没想到这次竟然是国公夫人亲自前来道贺,而且还带着长孙高启。   高国公夫人笑得格外亲热:“慕府就要办大喜事了,理当早些登门祝贺,只是府中事情比较多耽搁了,挨到十六才过来,还请慕老夫人千万不要往心里头去。”   这话说得实在有些客气,慕老夫人也只能笑着回答:“高国公夫人真是太看得起了,今日莅临,慕府真是蓬荜生辉。”   两人你来我往的说了些客套话,高国公夫人这才转脸吩咐高启:“阿启,快些将咱们府里的贺礼送呈给慕老夫人。”   高启应了一声,站起身来,十三岁的他此刻已经长高了不少,差不多比慕瑛要高了一个脑袋,他依旧还是喜欢穿白色,身上一件白色的长袍,头上白玉簪,眉眼已经长开不少,两道剑眉已经挺拔的显出了形状来,似乎要直入鬓发。   慕老夫人接过礼单,打量了下高启,赞了一声:“高国公夫人,你这长孙,瞧上去器宇不凡,真是人中龙凤。”   高国公夫人面有得色,看了看自己的长孙,又看了看站在慕老夫人身边的慕瑛,回着赞了一句:“慕大小姐亦是名满京城呢,我听得她志气颇高,竞能为亡母守孝三年,不出慕府半步,年纪虽小,就已经主持府中中馈,这般贤淑的姑娘实在难得,可今日一见着,方才知道原来慕大小姐姿容竟也这般绝美。”   “呵呵,高国公夫人谬赞了。”慕老夫人得意的瞅了慕瑛一眼:“你与高大公子原先在宫里便识得罢?”   慕瑛点头:“是。”   “今日为何高大公子不要进宫?”慕老夫人又看了看面前白衣少年,不禁暗暗赞叹了一番,这高国公府的长公子,真还禁得起自己的赞誉。   “昨日八月十五,启回府陪祖父祖母过节,今日就要进宫去了。”高启恭恭敬敬朝慕老夫人行了一礼:“闻说慕府有不少金贵的木樨花,此刻正当季,想来园子里定然是香气袭人,不知启可否由此福气一游?”   慕老夫人瞥了高启一眼,见他神色朗朗,含笑对慕瑛道:“瑛儿,你且带高大公子去看看湖边栽着的木樨花。”   大虞本是从北入关的胡族,没有太多的男女大防的讲究,慕家虽是汉人,可也毕竟还是得随这大流规矩。高启提出要看木樨花,也不是一件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没有必要拒绝,不如就让慕瑛带他前去。   ——年纪尚小,身边还跟着丫鬟婆子,有什么好担心的!   “阿瑛,你比三年前高了不少。”   慕瑛长得很快,年方十岁便跟十三岁的小筝身量差不多,两人站在一处,根本看不出年龄差别有三岁,特别是慕瑛这面容瞧着已不似孩童,眉眼间自有一股娴静沉着,不免让人看大她几岁。   “你也高了不少。”慕瑛本想喊一句“阿启”,可发现时隔三年,竟然无法开口,心里头有一种浓浓的羞涩。   “今日我本来一早要进宫,听着祖母说要到慕府来,我便跟着过来了。”高启走到一棵大树下站定了身子,看了看明镜一般的湖面,感概着道:“你们家这湖的景致可真美,难怪京城里不少高门贵户仿着慕府也凿了湖。”   “那还是先祖修的。”慕瑛扫了一眼那个湖泊,她每日里都会从湖边经过,并不觉得这湖有什么格外的妙处,对于她来说,只有在夏日的午后,若有细雨洒落,看着湖中菡萏竞放,烟柳随波,曲廊在水面上迂回萦绕,那才是美景。   高启尴尬的笑了笑,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才好。   这几年里,他想过很多次要来慕府找她,却始终没得机会,今日总算遂了心愿,见面以后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太傅大人素日都夸他机灵聪敏,可高启觉得自己实在是笨,终于见到了想见的人,可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两人之间一片沉默,站在慕瑛身边的小筝想了想,笑着开口问:“高大公子,你胳膊上的伤好了罢?没有什么大碍罢?”   慕瑛忽然想起那日赫连铖挽弓要射她的一幕来,是高启挺身而出挡住了那支箭。   “怎么样?应该无事了?”她朝高启的胳膊上扫了一眼,有隐约的细纹的白色云锦衣裳,将他的手臂遮得严严实实,看不出什么异样。   “还能有什么事?”高启笑了笑,将手平举起来:“现在我都快能拉满五石弓了。”   “五石弓!”慕瑛惊呼了一声,敬佩的看了高启一眼:“高大公子,你真是天生神力。”   “阿瑛,你怎么又喊我高大公子了?这般称呼实在生疏,”高启低头看他,眼神复杂:“你那时候已经喊我阿启。”   “阿……启。”慕瑛喃喃喊出,只觉得脸孔忽然便热了几分。   高启剑眉一样,嘴角露出了笑容:“阿瑛,你这般喊我,真好听。”   小筝在一旁嗤嗤笑出声来:“不过是个称呼罢了,高大公子也实在太纠结了些。”   “非也非也。”高启正色解释:“任何人都能喊我高大公子,而喊我阿启的,却只能是亲人或者朋友。”他深深的看了慕瑛一眼,见她脸颊粉嫩,眉目如画,心中一动,伸手从荷包里摸出了一块玉珏来:“阿瑛,这是我送你的十岁生辰贺礼。”   这块玉珏差不多有高启半个手掌大小,玉质相当好,虽然乳白颜色显得很沉稳,可却不失晶莹,上边隐隐的透出粉紫的颜色来,一看便知道不是俗物。   “我们家大小姐还得将近两个月才能过生呢,高大公子,你这也送得太早些了罢。”小筝瞧着那玉珏,惊奇的瞪大了眼睛:“是不是你记错了我们家大小姐的生辰?”   高启摇了摇头,微微一笑:“阿瑛,你的生辰是十月初十,是不是?”   慕瑛点了点头:“不错。”   “十月初十也是灵慧公主的生辰,我唯恐不能出宫替你贺生,提前将这贺礼送给你。”高启将玉珏放在慕瑛手中:“这块玉珏是由清凉寺玄慈方丈开光,戴了能驱邪避恶,你随身戴着,便能事事如意。”   他的眼神关注,言语温和,态度从容,就如手中那块玉珏,温润暖心,真应了那句话“言念君子,温其如玉”。   慕瑛从高启手中接过那块玉珏,头顶上有木樨花坠落,掉在他俩的手心,米粒大的花朵在手掌里不住的摇曳,似乎要随风飞去,可又像眷恋着手心里的温热,依旧还在挣扎。高启举起手来放到鼻子下闻了闻,笑着道:“难怪你喜欢木樨花,这香味实在好闻。”   小筝撇了撇嘴,自从大小姐从宫中回来,很多衣裳上绣的花又变成了牡丹,他们都以为大小姐喜欢木樨,可谁又知道大小姐心里究竟喜欢的是什么呢。   慕瑛莞尔一笑,没有更正高启的话:“每种花都自有它的妙处。”   这句话甫才出口,她身子一怔,忽然想起了昔时慕夫人与她说话的情景来,也是这样的秋日,亦是在这湖畔的木樨花下。   那年的木樨花开得很迟,仿佛有什么预兆一般。   她现在想清楚了,那是母亲离世的先兆。母亲最爱木樨,而她最爱的花在那一年却推迟开放,肯定是预知了母亲的命运,为她伤心。   再过两日,她便会有一位新母亲,这位新母亲,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像自己的生母一般关心爱护自己了。   “阿瑛,怎么了?”高启见着慕瑛呆呆站在那里,伸手牵住玉珏上系着的红线,声音温和:“我帮你系上?”   “不不不。”慕瑛有几分慌乱,赶忙将玉珏攥在手心:“小筝帮我系就行了。”   她与高启虽是朋友,可还没到那般亲昵的地步,她朝旁边挪开一步,将玉珏交到小筝手中:“小筝,帮我系上罢。”   高启的脸色微微发红,有些窘迫不安,现儿慕瑛早不是当年七岁的光景,她已经快十岁,自己是该避嫌了。方才他这般说是有些唐突,他哪里能提出这样的要求来?除非他是她的兄长,或者是——未婚夫婿。   秋风渐起,木樨树下的落花被风吹得飞扬了起来,迷迷茫茫的一片轻雾,她站在那里,就如一尊玉像,身姿窈窕,容颜娇媚,被那飞舞的轻雾笼罩着,高启迷惑的眨了眨眼,仿佛间慕瑛已经隔了他很远,似乎伸出手去都无法触及。   烟非烟,雾非雾,她就在那花雾一端,莞尔微笑。    ☆、第 29 章   “大小姐,大小姐!”   慕瑛睁开了眼睛,金色的阳光已经从浅碧的窗纱透了过来,金粉里带着些许雅致的淡绿色,雕花窗上那朵牡丹花被阳光照着,地上一团黑色的影子。   小筝端着洗脸盆走了进来,冲着慕瑛嘻嘻的笑:“大小姐你还不快些起来,该到去拜见新夫人的时辰了呢。”   慕瑛掀开被子跳了起来,小筝将盆子搁下,慌忙跑到床榻前边来:“大小姐,你别慌,别慌,还早着呢,我来服侍你穿衣裳。”   米白色的中衣,米黄色的立领,上头绣着一朵小小的牡丹花,王氏的手艺虽不及慕夫人精巧,可这些年绣下来,还是有了长足的进益,那朵牡丹花绣得栩栩如生。   小筝寻出了一套艳红色的衣裳给慕瑛换上,得意的看了看慕瑛:“大小姐还是穿红色好看,显得这肌肤跟雪一般白,这玉珏若不是有些紫气,挂在脖子上都看不出颜色来了。”   慕瑛低头看了一眼,玉珏已经藏在了衣裳里头,早就看不见,噗嗤一笑:“你也会睁着眼睛说瞎话了。”   “我可没瞎说。”小筝招呼屋子里站着的两个丫头:“小金小银,快些给大小姐净面,也不看看时辰。”   两个小丫头子这才赶着上来捧水给慕瑛,先用青盐擦了擦牙,再拿水过掉,漱了口净面,有条不紊,等着小筝将头发梳好,屋子一角的漏壶刚刚好滴到辰时初刻的线上。   慕瑛将梳妆匣子打开,第一层上头装的是一对牡丹富贵簪,她将簪子拿了出来到头上比了一比,白玉雕琢的牡丹花旁边衬着翡翠的绿叶,玲珑剔透,很是好看。   “大小姐,就用这一对。”小筝接过簪子,眉飞色舞的替慕瑛簪上:“也只有我们家大小姐配用这牡丹簪子了呢。”   慕瑛的眼角扫过梳妆匣,最底下那一层拉开了一线,能看得到里边有黄晶一闪,她用手指将那一层轻轻推上,谁又将这一层拉开了些呢?那里边尘封着的不仅仅是一对簪子,还是她三年前的记忆。   “以后你都只能梳抓髻,每日必须戴着这木樨花的簪子。”   那是谁用这般命令式的口吻与她说话?慕瑛皱了皱眉,那是一段不快的记忆,可随着三年之期逐渐逼近,这段不快的记忆又时常浮现在心头,让她有些不安。   这对簪子已经将近三年没有簪在头发上了,不知道再次进宫,赫连铖还能不能记起他曾经送过这对簪子给她。最好他能忘记,放任她安安静静的陪伴着灵慧公主,直到她被允许回府的那一日。   “大小姐?”小筝愣了下,慕瑛脸上有一种怅惘的表情,这是以前她从未看到过的,也不知道这一刻她忽然想起了什么。   “没事,我们走罢。”慕瑛站起身来,飞快的走了出去。   昨日慕华寅大婚,今日照惯例是新妇敬茶认亲,慕瑛昨日忙了一整天,熬到晚上亥时才得歇息,故此今日稍微晚了些,走到大堂那边时,慕老夫人已经端坐在那里了,旁边坐着多年不见的大伯娘。   “瑛儿来了。”慕大夫人笑着朝慕瑛点了点头,自从她那夫君战死沙场以后,她便去跟小儿子住在一处,这次慕华寅大婚,她这才特地赶回京城喝喜酒。人隔得远,这感情便要生疏些,见着几个侄儿侄女,慕大夫人只是保持着应有的热络,反正她过几日就要走,犯不着太过亲密。   慕瑛上前给慕老夫人与慕大夫人请安,随后走到慕乾身边坐了下来,慕乾自小便被慕华寅敦促练武,两年前起床的时辰便已经提到了寅正时分,故此他今日来得比慕瑛要早些。   “阿姐。”慕乾凑近了慕瑛的耳朵,神秘兮兮道:“我听下人说,昨晚好像父亲与新娶的母亲吵嘴了。”   慕瑛一惊:“谁告诉你的?”   慕乾挤眉弄眼:“总有那些闲人。”   才嫁入府中第一晚就争吵?慕瑛略带忧愁的看了慕老夫人一眼,见她神色如常,这才放了心,定然是一些不省心的奴婢舌根子发痒在胡说八道。   绣着喜鹊登梅的门帘一挑,两个人一前一后的走了进来。   走在前边的是慕华寅,穿着宝蓝色的长袍,昂首挺胸,衣角飘飘,风姿犹在。跟在她后边走着的是一位三十余岁的丽人,打扮得格外豪奢,全身上下亮晶晶的一片,耀得人的眼睛一片发花。   头上戴着七尾凤钗,凤头高高昂起,嘴巴里吐出一串长长的东珠垂到耳畔,最下边是几颗红宝石坠子,她每走一步,那珍珠相互撞击,发出清脆的响声。凤钗之侧是几朵最时新的宫花,做得栩栩如生,里边镶嵌着各色宝石,巧夺天工。   两条眉毛修得又细又长,眉心上点着梅花妆,眼睛浓墨重彩的画过,黑濡濡一片,将那双眼睛平白撑大了几分。鼻子略微嫌塌了些,下边的嘴唇口脂用得太多,跟搽得雪白的脸完全搭不起来。   慕瑛看了一眼便低下头去,这位明华公主,不及自己母亲的一半美。   明华公主身后跟着一群侍女,走在前边两个将她长长的尾披托在手中,那鲜红色的一握,就如日出东方的灿灿光华,上边绣着金色的凤凰,闪闪发亮。   慕老夫人坐在那里,看着明华公主姗姗前来,心里头琢磨着该如何来称呼这位新过门的媳妇。孰料明华公主身后走出一人,扬着声音道:“公主殿下向慕老夫人敬茶。”   ——难道不该是称自己为婆母?慕老夫人一只手压着胸口,不满的看了慕华寅一眼,儿子怎么就没跟媳妇说清楚呢?大家都说明华公主骄横,可再怎么样,这里是大司马府,自己也是她的婆婆,她总得尊着自己,怎么就连她的下人都这般不将规矩放在眼里!   “嬷嬷,错了,错了。”明华公主忽然开口,声音虽不甜美,却也还算过得去:“现在慕老夫人是我的婆母了。”   那嬷嬷肥胖的脸上一丝肉抖了抖:“公主,我却是喊习惯了,一时没改过来。”   明华公主笑了笑:“嬷嬷年纪大了,记性不好,以后记着便是。”   这分明是借下人的嘴来损自己哪,慕老夫人的手抖了抖,早就料到娶了个公主做儿媳妇不是件什么好事,可万万没想到第一日就给自己添堵。   “婆婆,明华给你敬茶了。”明华公主接过那嬷嬷递上来的茶盏,捧到了慕老夫人面前,一脸笑容,对慕老夫人脚边放着的那个蒲团视而不见。   慕华寅伸手拦住了她:“公主,好像还欠些礼仪。”   明华公主瞥了那蒲团一眼,声音高了些:“我天家贵女,下嫁到你慕家,难道还要我下跪不成?”   慕华寅脸若玄冰:“我不管你以前是什么身份,既然嫁给我慕华寅,便须得向我母亲行这下跪拜见之礼。”他一伸手,按住明华公主的肩头,用力将她往那蒲团上按了下去,明华公主尖叫了一声,手中茶盏摔到了地上,顷刻间大堂里立刻骚动了起来。   “慕华寅,你这个武夫,你敢对我用粗?”明华公主尖叫了起来,脸孔扭曲得可怕,旁边一干嬷嬷侍女赶着上前搀扶她:“驸马,你可不能这样对公主!”   “叫我大司马!”慕华寅伸出一只手就将几个嬷嬷甩到一旁,指着明华公主道:“你既然嫁了我,就是我慕华寅的妻,我慕华寅的母亲就是你的母亲,你应当好好侍奉她,而不是在她面前端公主架子,告诉你,我大司马府只有慕夫人,没有明华公主!”   慕瑛目瞪口呆的望着眼前这混乱的一幕,实在不知道自己该要做什么,她只能静静的坐在那里,看着父亲大声呵斥这位继母大人。   父亲究竟在做甚?慕瑛脑袋里乱糟糟的一片,毕竟明华公主出身皇室,是当今皇上的亲姑母,父亲这般不将她放在眼里,要是她回宫去告状,那该怎么办才好呢?   慕老夫人也在思考这个问题,树大招风,功高震主,位极人臣反而会招致杀身之祸,一切还是不要太张扬,她朝慕华寅严厉的看了一眼,笑着弯腰将明华公主搀扶了起来:“公主,咱们现儿是一家人,以后不必如此多礼。”   明华公主抬头看了慕老夫人一眼,知道她是在给自己找台阶下,赶忙答应了一声站了起来,裙袂那里湿嗒嗒的一片。   慕华寅看了明华公主一眼,口气也软了下来:“今后这慕府的中馈就交给你打理了,好好侍奉母亲,照顾孩儿,旁的事情,不劳你操心。”   明华公主学了乖,摆出一副僵硬的笑容来应了一声,眼睛朝坐在那边的几个孩子看了过去:“我在公主府的时候就听说慕家大小姐心思灵敏,年纪小小便能打理中馈,一直好奇是什么样的孩子才能做得这般好,今日可要好好见识一番。”   慕瑛听到这话,赶忙站了起来,走到了明华公主面前,低头行礼:“见过母亲。”   明华公主那番话,明着听是在赞扬她,可慕瑛总琢磨出有一丝不大对劲,她没有心思细想,只能先向这位继母大人请安问好。 ☆、第 30 章   红艳艳的织锦抱枕散乱的放在床上,一头乌鸦鸦的青丝从大红被面里露了出来,玉枕上有柔软的绫罗枕面,一半滑落,露出了一角翠绿。   “公主,公主。”宋嬷嬷走上前去,轻声呼唤了一句:“该起床啦,今儿是二十了。”   明华公主睁开眼,懒洋洋的应了一句,从被窝里伸出了两只手来,娇慵无比:“嬷嬷,这秋天甚是好睡,都不让我再歇息一阵子。”   “皇上辰正时分上朝,现儿公主梳洗打扮了去皇宫,刚刚好赶上下早朝呢。”宋嬷嬷走上一步,将一件衣裳盖住明华公主的胳膊:“公主,这秋日容易感寒气,切莫将手露到外头。”   明华公主这才叹了一口气,爬了起来,嘟嘟囔囔:“皇上也真是多管闲事。”   按着俗礼,大婚第三日本该是回门,可慕华寅与明华公主都不是头婚,明华公主的父母都已经亡故,本也不必拘着这回门之礼,只是赫连铖在明华公主出阁前,特地叮嘱她要她在二十那日回宫一转。   对于这桩亲事,明华公主颇为不满。   最开始太皇太后赐婚,她还惊喜了一把,认为自己是赚到了,都说慕华寅潇洒俊逸,没想到自己死了丈夫还能嫁个更好的。可万万没想到慕华寅竟然一点也不把她这皇室公主放在眼中,新婚之夜便吵了一场,第二日敬茶,当众压着她肩膀跪了下去,现儿想想都还有些怄气。第二日她推着说身子不舒服,让慕华寅自己独宿,想要看他如何回答,没想到他拂袖而去,没有说半句讨她欢喜的话。   中看不中用,这样的男人要来何用!   明华公主素来喜男色,先头驸马在时,她还养着几个男宠,本想嫁了慕华寅以后依旧住在公主府里,没想到太皇太后叮嘱她一定要到大司马府住着:“那慕华寅有些什么举动,你也好暗地里查看着,回宫来报。”   这不是要自己做皇室的密探?明华公主愤愤不平,只不过看在慕华寅风流俊美的份上,点头答应了下来,可万万没想到……慕华寅是这样不识风雅之人!   武夫果然就是武夫,一点儿体贴温柔都没有,明华公主坐在明镜前皱着眉头,任凭几个侍女给自己梳头,越看自己这张脸越觉得可惜,早知道自己还不如就嫁了那萧国公府的三公子,虽无权势,可也生得一副好皮囊,还知冷知热。   今日回宫,昨晚便已经与慕华寅说过,他站在那里,眼中没有一丝波动的神色:“你独自去罢,我事情忙,就不跟你一道进宫了。”   分分明明就是拒绝。   明华公主恨得直咬牙,却又无计可施,总不能用绳子绑着他去。   梳洗过后,一群人拥簇着明华公主往外走,此时天色已经大亮,阳光万点浮现在木樨花间,有如碎金摇曳,熠熠生辉。小径上自有那木樨飘落,星星点点,芬芳馥郁,直冲肺腑。   小径深处,树影摇曳,从那里分花拂柳的走来了几个人,见着明华公主,众人停住脚步,弯腰行礼:“公主殿下安好。”   明华公主瞅了一眼,唇边浮现出一丝笑容:“瑛儿,你就将这府中今日之事打理完毕了?”   “你嫁去幕府,一定要善待慕大司马几个儿女,尤其是他的长女,知道否?”   赫连铖的话在明华公主耳边回响,这让她不由得又上上下下打量了慕瑛一番,面前站着的这个继长女,穿着樱桃红的高腰襦裙,姿容娟秀,气质非凡,更兼兰质蕙心,小小年纪就能一手操持府中内务,实在难得。   皇上特地叮嘱她善待慕瑛……明华公主饶有兴趣的想着,三年前慕瑛进宫做灵慧公主的伴读,与皇上也相处过一段时间,莫非皇上对她有特别的意思?   只不过那也太早了些,那时候不过七岁年纪而已,明华公主笑吟吟的瞟了一眼那樱桃红的襦裙,忽然想到自己七岁那时候。那时候表兄进宫,她也喜欢追着他跑——那时候或许她就是喜欢上一个人了。   “回母亲话,今日事情已经打理完毕,瑛儿已经将这几年的账簿整理出来,等着母亲来接管这府中中馈,不管什么时候,母亲吩咐一声便是。”慕瑛微微低头,敛眉垂手,态度十分恭敬。   “你且放着罢,过得几日,我自会派得力的嬷嬷前来交割。”明华公主微微一笑,举步朝前走了过去,留下轻飘飘的一句话:“我现儿进宫,不在府中用午膳。”   “是。”慕瑛应了一声,抬起头来,看着那红色金色相织的衣裳慢慢远去,那裙裾从她的裙衫上爬了过去,把她淡紫色的群袂卷起,露出了浅黄色的一双鞋。   “大小姐,明华公主仿佛也不是传闻里的那般刁钻,见着你还有笑影儿。”小筝攀下一枝木樨给慕瑛看:“大小姐,今日绘画就用这木樨如何?”   慕瑛点了点头:“秋色正浓,木樨刚刚好入画。”   她答应了慕乾给他一幅母亲的画像,这木樨花正好做背景。   一想到母亲,慕瑛的心又纠结了起来,没有什么时候比现在她更希望母亲在身边。若是母亲还在,她还是那承欢膝下的娇女,与弟弟妹妹们分享着她的爱护。可现在一切都不是想象中那样,她要起早贪黑为慕家操持,要留心府中的一草一木,要好好打理中馈。   她早就厌倦了这样的生活,尤其是她对父亲慕华寅还有解不开的心结。他分明知道自己不想进宫,却一点也不为自己拒绝,在母亲的棺椁面前,当她为自己的孝期据理力争的时候,他与祖母都是想要将自己尽早推到那冰冷的皇宫里去。   若不是为了母亲的心愿要照顾弟弟妹妹,慕瑛早就想撂手——慕家管她什么事,那么多大人不管,还轮得上她来管不成?   “大小姐,大小姐!”小筝轻轻喊了慕瑛一句:“咱们该去听雨阁了。”   慕瑛如梦初醒:“走罢。”   盛亁宫里帘幕低垂,一道明黄色的身影在不断的走来走去,他脸上有着几分说不出的焦急,一只手抓着衣裳,不断的抬起手来擦着额头上的汗珠。   “皇上,皇上。”江六端着茶尾随赫连铖,也不断的走来走去:“皇上,您歇歇,且歇歇。”   “去去去,派人到后宫门口去瞧瞧,看明华公主到了没有。”赫连铖终于坐了下来,端着茶喝了一口:“都这个时辰了,怎么还不见她。”   江六“哎哎哎”的应了一声,朝旁边江小春使了个眼色,江小春赶忙一溜烟的跑了出去,转眼便没见了身影。   皇上……江六垂手弯腰立在一侧,暗暗的想着,怎么都三年了,还是这般惦记着慕大小姐哪,他用脚趾头想想都该断了念想了呢。   慕大小姐家里送过来的东西,皇上依旧收藏着,没有丢弃。上回司帐的宫女折被子的时候,见着枕头套子里露出一角锦缎,拖了出来一看,却是一件小小的衣裳,十色流光锦。宫女有些奇怪,拿了给江小春:“小江公公,这衣裳是谁的?要不要丢掉?”   江小春心里头想着,皇上枕头套子里装着的东西,自然要仔细些,慌忙拿了衣裳来找江六:“干爹,这是皇上枕头里边找到的,究竟是何人放进去的?要不要彻查一下?竟然敢偷偷放东西到皇上枕头里!”   江六拿过小衣裳一看,脸色都变了。   这不是当年幕夫人送进宫来的东西吗?他呵斥了一声:“还不快些去放好,这些东西,岂是你们能乱动的?赶紧去交代映秋,千万不可说出去,万一说漏了嘴,丢了性命可别怪我没有提醒她。”   慕大小姐的衣裳,皇上依旧还留着,就放在枕头下边,这……江六斜着眼睛看了赫连铖一眼,皇上这也算是长情的了。   赫连铖喝了两口热茶,心里头才舒服了几分,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袍,有些百无聊赖。   这么多年没有见她,她可还是原来的模样?他好多次想着要下旨将她召进宫来,可又担心坏了她的守孝。听说汉人最注重礼节,父母过世以后要守孝三年,不能出去喝酒看戏,便是走亲戚都不成。   为何守孝的不是慕华寅,却是她,这是赫连铖最深以为憾的事情。为什么慕华寅就不用给妻子守孝呢?他只请了一个月的假期,据说闭门不出,一个月以后又站到朝堂上了。   而且,即便慕华寅不在朝堂,好多事情依旧在他掌控之中,他有不少党羽替他办事,比方说自己母亲贺兰氏下葬,仪仗规格什么的,都是礼部与内务司一道拟定的,他想提出些修改,他们便去找太皇太后,最后还是按着奏折上写的办。   其实这还不是慕华寅的意思?赫连铖对于慕华寅越发的痛恨了,故此想来想去,借着慕华寅续弦的时候摆了他一道。   明华公主嫁给慕华寅,就是他的主意。   太皇太后听了他的提议,连连点头:“甚好甚好。”   明华公主不是她的亲生女儿,她的亲生女儿在北狄贵为王后,她才不必管明华公主婚后的日子过不过得称心如意。   皇室将自己的女儿嫁给慕华寅,这是天大的恩赐,慕华寅合该欢欢喜喜谢主隆恩。   最重要的是,以后慕府里便扎了一根钉子。    ☆、第 31 章   “见过皇上。”明华公主不紧不慢的走了进来,脑袋抬得恰如其分,刚刚好是皇室公主向皇上行礼的那种分寸,只是略略抬得高了些。   她与先皇是同胞姐弟,故此自己觉得与赫连铖要更亲近些,旁的公主与先皇毕竟不是一母同胞,这关系自然比不得她。   “给皇姑赐座。”赫连铖淡淡的点了点头,旁边江小春赶紧张罗着搬过来一张檀木座椅,两个小内侍抬着一张云母石的条几摆到一旁,香茶奉上,碟子里几个黄澄澄的柚子,紫晶一般的葡萄,还有拳头大的石榴,裂开了嘴,露出里边晶莹的石榴籽儿,带着些许微微的红色。   “皇姑在慕府可还过得惯?”赫连铖装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心里却是砰砰乱跳:“慕大司马有四个儿女,也难为皇姑去照顾了。”   “皇上。”听着赫连铖这暖暖贴心的话语,明华公主有几分感概,不愧是自己的亲侄子,还替自己惦记上了这些事情,比起太皇太后可又要暖心了几分:“皇上,明华在慕府还算顺意,慕华寅几个儿女听话得紧,也不必操心。”   “哦。”赫连铖有几分惆怅,心里空落落的一片,明华公主怎么不分别提提他们呢,他多想知道慕瑛此时的情况。   “我那继长女慕瑛,可真是能干。”明华公主瞥了赫连铖一眼,少年郎脸上虽然不露半分异样的神色,可那声音一听便知带着些期盼,她微微一笑,总得让自己这侄儿如愿以偿不是?   “能干?”赫连铖喃喃了一句:“她年方十岁,还能能干到哪里去?”   “皇上,你莫要看她年纪小,可她已经掌管府中中馈近三年。”明华公主拈起一颗葡萄,旁边有侍女赶上给她剥皮,将那晶莹剔透的肉盛在盘子里,托着给她。   明华公主用小匙舀起葡萄,慢慢的咀嚼起来,一边偷眼看着赫连铖,心中只觉好笑。   自己才有意拖了拖,皇上便按捺不住了,两道眉毛微微皱起,似乎有些不耐烦,看起来他对于慕府这位大小姐,还真是别有一番心意。   “除了能干,我那继长女,生得实在美貌,我还没见过像她这般好看的姑娘,一双眼睛又亮又黑,就如那春水一般,波光荡漾。”明华公主朝赫连铖笑了笑:“皇上,我却是忘了,你原来便识得慕家这位大小姐的。”   赫连铖坐直了身子,长长的吁了一口气:“朕是识得慕大小姐,只不过时隔三年,她长什么模样,早已经忘记。”   他经常在梦里见到她,慕瑛的脸孔,有时清晰,有时模糊,他有时能见着那濡黑的一双眼睛,可有时却是朦朦胧胧如烟如雾,只能见着几根修长如葱管般的手指。   好几次,他梦到将她踩在脚下,她痛苦的挣扎呼喊,让他的心也不住的发痛,松开脚弯下腰去将她抱住,见着她睫毛上挂着的泪珠,懊悔得无以复加,可看着她那冰冷的眼神,又渐渐的心硬了起来。   “我那继长女替她母亲守孝三年,孝期满了还是会进宫做伴读,皇上那阵子就能见到她长什么样儿了。”明华公主身子朝座椅里靠了靠,椅子上的大迎枕软乎乎的,有说不出的舒服,她看着赫连铖那紧张的神色,心中暗自觉得好笑,皇上毕竟年纪小,有些事本该压在心底,可不经意的就流露出来了。   这小儿女之间的感情,还不知道将来会如何,只是慕瑛若进宫,青梅竹马,到时候挣个昭仪的名分也会不难。明华公主眼前闪过了慕瑛的那张脸,这样颜色的人儿,本当可做皇后,只是皇上忌惮慕华寅,到时候肯定只能委屈了她。   “皇姑,十月初十是慕大小姐十岁的生辰,今年是她第一根轴,你务必将她的生辰礼办得隆重些。”赫连铖想了想,吩咐江六取出一个盒子来:“这是朕的贺礼,你且拿了回去,等那日再转交给她。”   “是。”明华公主应了一声,将盒子收下。   不过一晃眼的功夫,便到了十月初十,慈宁宫里一片热闹,灵慧公主今年是整整的十岁,照着胡族的规矩,该是要大肆操办的,因着十年一贺,这是她此生的第一个整生。   一大早,慈宁宫的院墙便开始有宫女内侍们在挂灯笼,一串串的红色的小灯笼垂了下来,就像万千的星星,在朱红的院墙上不住的闪动,门口有两盏很大的走马灯,上边绘着各色人物风景,仔细一看却发现是画的紫萧仙子事。   灵慧公主今日打扮得格外娇艳,银紫色的衣裳衬得她肌肤赛雪,头发上有紫晶雕琢出的一朵硕大牡丹花簪子,簪子上头有银白色的流苏垂下,与那银紫的衣裳相互映衬。她挽着淡紫色的披帛,披帛上绣着十色蝴蝶,蝴蝶翅膀似乎从披帛上竖起,不断随风摆动,精巧异常。   “启哥哥,启哥哥。”灵慧公主笑着奔向了跨步进来的高启:“你今日送我什么?”   高启朝她笑了笑,将手里拿着的盒子捧着送了过去:“祝公主芳龄永继。”   灵慧公主横了他一眼:“哼,启哥哥,你又喊我公主了!原先不都喊我灵慧的么?怎么这些日子却生疏起来?”   “这次中秋回府,祖父祖母,父亲母亲都有教导,在宫中需得知道礼仪,启不敢不从教诲。”高启笑得十分温和:“还请公主谅解。”   “不,我才不谅解呢。”灵慧公主愤愤然说了一声,将盒子交给占在身边的香玉,一把抓住了高启的衣袖:“启哥哥,咱们到旁边来说清楚。”   高启有些尴尬,脸上一红,挣扎了下:“公主,你且放手。”   他都已经十三了,怎么还能像小时候那样拉拉扯扯?   上回中秋,母亲就在问要不要给他安排一个屋里人候着——胡族知晓男女之事相对要比汉族早,高门大户里,男子到十二时便会安排屋里人教他行那床笫之事。当时高启听了这话,震惊得口吃起来:“不、不、不……需要。”   好在母亲开明,倒也没逼迫他,旁边父亲也点头称是:“这事情以后总会知道,我们家阿启又不是个傻子,现儿他正得皇上眷顾,先做好自己的事情再说,不要年纪小小便沉溺于这男女之事,好男儿先国后家。”   从父母开始与他议论放屋里人的时候,高启猛然发现自己在旁人眼里已经是大人,都已经到了要懂男女之事的时候了。再过几年,母亲就改啊帮自己张罗着看媳妇了罢?高启的脸忽然热了热,他一点也不想要这般早,怎么着也得等到五年之后再说。   他十八,她刚刚好及笄了。   “启哥哥!”灵慧公主娇嗔的跺着脚,一脸的不高兴:“你这是怎么了?我便不相信你父亲母亲要你与我生分,见我就喊公主公主的!我让我母后传他们进宫,要他们当着面说清楚,如何?”   高启有些尴尬,脸上微微浮现出红色来:“公主,这又何必?”   “一定要说清楚,我就是不喜欢启哥哥跟我这般生疏!”灵慧公主紧紧的盯住高启的脸不放,见着他脸上的红润,心中得意,踮起脚尖来,猛的跳了起来,就如一只猫伸出爪子来一般搭上了高启的肩膀,趁着他还没反应过来,嘴唇凑了上去,在高启的脸颊上一点:“启哥哥,我喜欢你,你可别跟我生分了。”   “公主!”高启震惊得几乎要说不出话来。   灵慧公主放开手,朝他嘻嘻一笑,这才心满意足得转身离开,浅紫色的披帛从黄绿色的草地上缓缓拖着过去,上边的蝴蝶翅膀不住的微微发颤,彷如要振翅高飞一般。   高启站在院墙边,心里有些惊慌,这个公主表妹做事素来毫无顾忌,可他万万没想到他竟然会如此大胆。方才她亲在自己脸上,也不知道被人看见了没有。伸手摸了摸脸颊,仿佛那娇软的嘴唇依旧在,热呼呼的气息还在耳边。   灵慧公主方才的动作太快了,猝不及防,高启有一种想流泪的感觉。   他自从见到她的那一眼,心里便喜欢上了她,只想陪着她一起慢慢长大,一起念书,一起骑射,每日里能看到她花朵一般的脸蛋。他还想过等她长大以后,他要家里前去提亲,要把自己最深厚的感情都奉送到她面前,要宠溺着她直到两人白发苍苍一起老去的时候。   可是,这个美梦,却被灵慧公主方才这粗鲁的动作给打破了。高启忽然间觉得自己的那份真情好像沾了一个小黑点,怎么也擦不掉。他难过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抬眼看了看天色,虽然漫天光华,可他却只觉得阴霾一片。   宿昔不梳头,丝发披两肩,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   他早些日子读到子夜歌,见到这几句,心中极其喜欢,眼前仿佛间有她丝发披肩楚楚可怜的情景。她依偎在他身边,一双眼睛如小鹿般盈盈明澈,白里透红的脸孔就如春日里最娇艳的蔷薇。   她就如翡翠雕琢的人一样晶莹剔透,而他对她的这一份情,也如那翡翠一般没有半分瑕疵,可是灵慧公主方才这唐突的举动,将这一切都破坏了。   他懊恼的抓住了院墙上爬着的一根藤蔓,心中暗暗发誓,以后与灵慧公主要保持距离,见着她能躲多远便是多远。 ☆、第 32 章   慈宁宫的主殿里坐满了不少贵夫人,就连太皇太后都过来了。   灵慧公主乃是高太后的掌上明珠,今日她的千秋,宫内的人谁不来捧个场?另外高太后娘家高国公府这边,来的人也不少,就这样,热热闹闹的坐了一屋子人。   太皇太后几年前生了一场大病,现儿身子大不如前,也不经常出来走动,只是灵慧公主十岁整生,她还是要给点面子,故此也坚持着来了慈宁宫,坐在正中央的位置上头,精神头儿不是很好,腰杆儿挺不直了,一个人歪歪的坐在宽大的座椅里头,才十月的天,膝盖上已经铺了块小毯子。   灵慧公主跨进大殿,见着太皇太后在,赶忙行礼,挨着她坐了下来:“皇祖母,今日气色可比早些日子好多了。”   太皇太后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发:“今日灵慧生辰,皇祖母心里头高兴。一转眼灵慧就是十岁的姑娘了,再过几年就要谈婚论嫁了呢。”   “母后,灵慧出阁还早着呢,若是汉人的规矩,十五岁及笄以后才能议亲的。”高太后坐在左侧,很骄傲的看着自己的女儿,满心欢喜。在她眼中,灵慧是世上最美的女子,需得最好的男子才能配得上,无论如何也要将她多留几年,好好帮她选个夫婿。   “虽说大虞渐渐引进了汉人的礼仪规矩,可也不必太拘泥,若是灵慧有了喜欢的人,早一年晚一年议亲,那有什么区别?”太皇太后乃是纯正胡族血统,故此对于高太后提起汉人礼仪有些不屑:“灵慧,你切莫学了那汉人女子的扭捏,喜欢谁便说出来,好让你母后帮着参详一二。”   灵慧公主挽着太皇太后的胳膊,说得软绵绵的:“皇祖母,你比我母后更好说话呢。”   高太后见着她那小模样,又好笑又好气:“快莫要压着你皇祖母,给她去剥几颗葡萄。”   灵慧公主应了一声站起身来,奔到条几前边拿起一串紫晶葡萄,低着头专心剥了起来,旁边高国公府的大夫人笑着赞了一声:“公主可真是贤良温柔。”   高太后听得心中高兴,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太后娘娘,大司马府慕大小姐送了贺礼进宫。”外边走进来两个宫女,手里捧着托盘,上头放着几个盒子。   灵慧公主将剥了一半的葡萄放下,飞奔到宫女面前,喜滋滋的就要去揭盖子,旁边几个宫女赶紧捧着水盆过来:“公主先洗手。”   “慕大小姐可真是有心,年年记得给你送生辰贺礼。”高太后看了灵慧公主一眼:“你倒好,总是要等着她送了贺礼过来才去回礼。”   “母后,她比我细心嘛。”灵慧公主洗过手,打开一个盒子,从里头捡出一个荷包,啧啧惊叹:“母后,你瞧,这可是阿瑛亲手绣的,比司珍局做的荷包不会差。”   紫色的面料上边绣着一朵白色的玉版牡丹,花瓣洁白娇嫩,上头的露珠似乎正在慢慢滚动,娇黄的花蕊也在不断摇曳。荷包底端有五彩丝线打成的梅花络子,长长的坠了下来,上头有几颗珍珠缀在上头,明晃晃的发亮。   高太后拿了荷包在手中看了看,也是赞叹了一番:“小小年纪,就这般手艺精巧,真是跟将她母亲学了个十成。”   “母后,今日也是瑛姐姐十岁生辰。”安静的坐在一旁的赫连毓开了口:“我想去替阿姐给她贺生。”   灵慧公主撅了撅嘴:“你就不跟我一起过生了?”   “阿姐,我只不过是去慕府一趟,等会就回来了。”赫连毓朝灵慧公主笑了笑,露出了一口洁白的牙齿:“我每日都跟你相见呢,跟瑛姐姐,一年见不过几次,你还偏偏要与她争。”   “好罢,你去你去。”灵慧公主点了点头:“替我送份贺礼过去。”   高启站在慈宁宫的玉阶下,看着里边人影绰绰,听着欢声笑语,有些犹豫,不知道该不该进去。他母亲高大夫人来了,按理来说,自然要赶着前去陪着母亲,可他现在心里头实在别扭,一点也不想见到灵慧公主。   一只手捏着阑干上头的石狮子,高启只觉得自己脑袋昏沉沉的,胸口压着一块大石头一般,气息艰难。   “启哥哥?”赫连毓带着几个内侍跨出大殿,见着玉阶下边站着一个人,仔细打量了一眼,不由得有几分奇怪:“你为何站在这里?快些进去罢,你母亲过来了呢。”   高启艰难的点了点头:“我知道。”瞅了一眼赫连毓,见他一脸兴高采烈,随口问了一声:“毓弟你去哪里?”   “我去慕大司马府给瑛姐姐贺生。”赫连毓笑得格外开心:“顺便去找慕乾玩。”   赫连毓与慕乾年岁差不多,两人兴趣相投,慕瑛回府为母守孝这三年里,赫连毓经常去慕府探望她,顺便与同龄的慕乾聊天,切磋骑射武艺。   慕乾自小练武,慕华寅又督促得紧,身手远比赫连毓要好,赫连毓对他十分佩服,自然起了仰慕结交之意,两人关系越来越好,即便慕乾没有进宫作伴读,可赫连毓已经将他视为自己最好的朋友。   “去慕府?”高启眼睛一亮,大步朝赫连毓走了过去:“毓弟,我跟你一起去。”   “可是……”赫连毓回头看了一眼正殿:“你难道不去陪你母亲?”   “你又不会到慕府呆一整日。”高启此时心情轻松得很,脚步轻快:“咱们去去就来。”   抬头望了望慈宁殿,里边看得不甚分明,也不知道母亲坐在哪里,高启摇了摇头,毅然转身跟着赫连毓往慈宁宫外走了去,现儿他还不能平静的面对灵慧公主,等着先去了慕府,心情平静了以后再过来罢。   慕府的一间内室里阳光明媚,金色的阳光从明当瓦里漏了下来,照着屋子里两个人,光华灿灿,瞧着就如七宝莲花上融金的花蕊一般。   “倒是没想到,她竟然对你这般上心。”慕老夫人半闭着眼睛,手里捻着一串佛珠不住的轮着那些檀木珠子:“这倒也是件好事,免得我来操心。”   慕瑛低头站在慕老夫人面前,应了一声“是”,心中疑惑,为何这位公主继母忽然便将她的生辰看得如此之重?   今日是她十岁生辰,还在早几日,明华公主就已经筹划着要请京城贵女贵公子们来给她贺生。明华公主笑得甜甜蜜蜜:“瑛儿,这十岁可是人生大事,需得好好热闹一下,母亲替你下帖子邀请京城正三品以上的人家来参加你的生辰宴,可好?”   慕瑛大惊,这正三品的官员,京城用笤帚一扫,只怕是能扫除一箩筐来呢,要这么多人来凑热闹有什么好的?好好的一个生辰,被一院子杂七杂八的人弄得乌烟瘴气,她实在不愿意自己得十岁生辰就这样过了。   她宁可安安静静的,一个人过了这十岁的生辰。   每大一岁,她的快乐就会减轻一分,将来会是什么样子,慕瑛心中有些忐忑害怕。   明华公主曾找她来闲话,有意无意提到了皇宫,提到了皇上赫连铖:“皇上似乎对你十分看重,我觉得你以后必然是个有造化的。”   这话里有话,听得慕瑛不寒而栗,眼前闪过那个明黄色衣裳的身影,身子抖了抖。   那是一个蛮不讲理的人,那是一个讨厌的人,那是一个让她痛恨得咬牙切齿的人。他从来就不知道尊重这两个字怎么写,也不知道什么叫温柔,而且他还带着一种掠夺的本性,就连母亲送进宫的东西他都要克扣下来。   三年了,慕瑛始终都没有忘记赫连铖对她的伤害,可是明华公主说得那般言笑晏晏,仿佛赫连铖对她有多么好一般,听得慕瑛实在想开口反驳。   “皇上还在八月就将你的生辰贺礼准备下来了呢,瞧他多上心。”明华公主笑着吩咐宋嬷嬷将那只盒子取了过来:“这可真是皇恩浩荡哪。”   慕瑛没有出声,小筝将盒子接了下来,主仆两人回到屋子里头,小筝将盒子放下,一脸好奇:“大小姐,皇上送的是什么?这盒子不是很沉。”   “你管他送了什么。”慕瑛兴致缺缺,无论赫连铖送了什么,她也不会觉得高兴。   小筝瞥了慕瑛一眼,小心翼翼的将那盒子揭开了一点点盖子,一种幽幽的香味从里边飘了出来,很快弥漫了整个屋子:“大小姐,里边装的,全是木樨花!”   慕瑛站了起来,猛的将盒子盖打开,盒子里装满了小小的米粒大的花朵,看得出来经过暴晒或者是烘烤过的,花瓣失去了娇黄,透明的褐色,带着一点点黄,在干枯的木樨花朵之间,有一个小盒子,将盒子打开,是一个璎珞,璎珞的坠子是黄金打成的一把锁,上头镶嵌着一块美玉。   他送她一把锁,这是什么意思?慕瑛看着那个璎珞,一颗心忽然悬了起来。    ☆、第 33 章   一线阳光从窗纱外透了进来,照在慕老夫人的脸上,让她的皱纹褶皱显得更深了些,她枯瘦的手已经慢慢的将那檀木珠子轮过一圈,眼睛微微睁开了些。   慕瑛的思绪从那把锁上又回转过来,看着慕老夫人这神色,估摸着是有要紧话要与她说。   “瑛儿,你现在也十岁了,也该懂事了些。”慕老夫人伸出手来,旁边的贴身丫鬟冬梅赶紧将茶盏送到她的手中。慕老夫人揭开茶盏盖子慢慢喝了一口,也不着急接着说,只是拿眼睛瞟着慕瑛,似乎想要她自己先好好想想。   跟着慕瑛一道低头站着的小筝有些不忿,大小姐这些年为慕府打理中馈,小小年纪就一力承担了不少事情,难道还不算懂事?老夫人究竟准备要说些什么?   小筝的脚微微动了一下,慕瑛偷眼盯住了她,示意她不要乱说话,小筝愤愤的咳嗽了声,只觉得自己喉咙痒痒,一口闷气搁在那处,怎么也出不来。   慕老夫人很满意的将茶盏放在桌子上,看起来这个长孙女还是可造之材,沉得住气。   “瑛儿,你为何对你父亲不是很亲近?”慕老夫人谆谆教诲她:“一个女儿家,千万要牢牢记住,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无论你父亲做了什么不对的事情,你总得要尊敬他,切莫生轻慢之心。”   慕瑛没有出声,可心里却一阵翻腾,要她再去亲近父亲,这可是万万不能了,自从父亲将自己送进宫的那一刻,她与父亲,已经生分。   “你父亲所作所为,还不是为咱们慕家着想?你年纪还小,不明白他的一番苦心,等着长大以后也就知道了。”慕老夫人叹了一口气,只觉得自己说得推心置腹苦口婆心:“瑛儿,以后你年纪大了便得议亲,出阁以后还不是得靠着娘家?若是执意与你父亲疏远,没有娘家这个助力,以后你又如何能在婆家立足?”   这孙女儿明年过了上元节就得进宫了,虽然听儿子说有紫微星动的预兆,可这世事谁又知晓?还没有发生的事就不能先往碗里划拉,慕老夫人觉得先得跟慕瑛交代,免得她在宫中做出不利慕家的举动来。   这些年她虽说隐居听松苑,可还是没有什么都不管,有什么动静府中的老人都会跑过来与她说,众人夸赞慕瑛之余,总会提起她不大亲近老爷:“大小姐什么都好,只是遇见老爷的时候脸上没有一丝笑容。”   “对弟弟妹妹们都好,唯独不愿亲近老爷,老奴看在眼里,只觉得这父女情分十分浅。”   慕老夫人开始听得一个两个说,还不在意,听得多了,也就留了神,家宴的时候暗地里观察着,慕瑛对着弟弟妹妹,笑得十分勤快,唯独转过脸来见着父亲,却瞬间收敛了笑容。   自己非得好好敲打敲打她才行,好料子可不能走了歪路。   “瑛儿,好鼓不用重锤,你是个聪明孩子,自己且仔细想想,究竟该怎么做才好,今日是你十岁生辰,祖母将那檀香木的佛珠送给你,只望佛祖能保佑你事事平安。”慕老夫人将手中的檀香佛珠递了过去:“拿着罢。”   慕瑛无奈,将那棕褐色的佛珠接了过来,道了一声谢,这才低头从慕老夫人内室里退了出来。才出得门,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心里头空爽了许多,仿佛那些浊气都已经被吐了出来。   “大小姐,老夫人这话是什么意思?”小筝跟着她往前边走,口中愤愤不平:“好像在责备大小姐不该与老爷生分了?”   “生分了就生分了,原本也没什么好说的。”慕瑛神色淡淡:“由她说去罢。”   祖母有祖母的说辞,自己有自己的主张,父亲究竟是怎么样一个人,她心中自有论断。   “大小姐,公主让老奴来寻你。”走了没多远,就见到了宋嬷嬷那肥胖的身子,一摇一晃的从旁边小径拐了过来:“来了不少宾客呢。”   慕瑛浅浅一笑:“母亲也是太操心了。”   上回与明华公主商议了一番,最后定下只请正二品以上的官员,总算将宾客的人数缩小了一大半,只不过明华公主送出去的帖子也有四五十份,慕瑛想想都有些头疼。   慕华寅今日依旧照常上朝,似乎女儿十岁的生辰与他一点关系都没有,慕瑛本也没想着他会为此不去府衙,一点也不觉失落。他是个将权势看得比父女情分更重的人,又何必奢望他的亲近?   跨步走进院子,迎面跌跌撞撞的跑过来一个人,欢快的张开了小胳膊,冲她笑嘻嘻的喊了一声:“阿姐!”   那是她的妹妹慕微。   刚刚回慕府的时候,慕瑛很不喜欢这个妹妹,她总觉得母亲是因着生了慕微才会得那重病,每次见着慕微,她就有一种嫌恶的感觉。   可慕微实在是生得讨喜,尤其是那双水汪汪的眼睛生得跟慕夫人简直是一模一样,慢慢的慕瑛发现自己竟然没办法讨厌她。每当慕微奶声奶气喊着“阿姐”的时候,慕瑛再想装冷漠也装不下去,只能伸手去揉她的脸。   “阿姐,来了很多很多的人!”慕微一头扎进了慕瑛怀中,咯咯的笑了起来:“毓哥哥也来了!”   毓哥哥?慕瑛吃了一惊,太原王怎么出宫了呢?今日不是灵慧公主的生辰吗?他不陪他姐姐,却来慕府了?   慕微拉着慕瑛就往花厅里边走:“阿姐,快些走啦,毓哥哥在等你呢。”   走进花厅,里边已经坐了不少人,明华公主妆容艳丽,端端正正的坐在主座上头,见着慕瑛进来,笑着说了一句:“瑛儿来了。”   众人的目光都落在了慕瑛身上,好几位贵夫人都仔仔细细在打量着慕瑛,这位大司马府家的大小姐早就名满京城,只是因着在家守孝,一直未曾出席过京城里的宴会,今日一见,觉得实在是姿容出众,小小年纪就出落得这般气质,再过几年,只怕是会颠倒不少少年郎。   慕家出俊男美女,大虞众所周知,也没什么好惊奇的,夫人们看了几眼,将慕瑛与自己的女儿放在心里头默默比较一番,最后都只是暗暗叹气,谁让人家父亲母亲都生得好呢,若是自己嫁的那个人也能如慕大司马这般俊秀,自己女儿也不会比慕瑛要差。   “见过母亲。”慕瑛走到明华公主面前行了一礼,踏步走到她旁边的座位坐了下来,今日是她生辰,她自然要坐到上首。   “瑛姐姐。”赫连毓欢快的朝慕瑛招呼了一声:“今日你过整寿,我特地出宫来给你道贺。”   慕瑛转脸一笑:“太原王安好。”   一道目光紧紧的盯着她不放,慕瑛一愣,看到了坐在赫连毓身边的高启。   赫连毓与高启并排坐在左边,大虞以左为贵,因着太原王这身份实在显赫,故此高启也跟着他坐在一处,他今日依旧是白玉簪,白色衣裳,只是腰带上系了一块碧绿的玉珏,瞧着十分俊逸。   “阿瑛。”高启微微颌首,脸上笑容和煦,似窗外那暖暖秋阳。   “高大公子。”慕瑛更是惊奇,为何高启也跟着出宫了?难道灵慧公主没有喊他去慈宁宫?   自她认识灵慧公主的第一日起,慕瑛就亲眼目睹灵慧公主黏着高启的情形,依照她对灵慧公主的了解,无论如何她也不会让高启缺席她的生辰宴。   高启有几分失望,只是想到慕瑛喊赫连毓为“太原王”,又有几分释然,毕竟现儿人多,总不比私底下的称呼,方才自己喊她阿瑛,确实是有几分唐突,也不知道被人听见了没有。   明华公主看了看一眼花厅里的宾客,笑着提议:“秋色大好,咱们出去走走,也不辜负这番秋景,如何?”   “还是公主风雅,早就听说大司马府内院风光宜人,今日借了慕大小姐生辰之喜,也能来慕府游玩,真乃幸事。”众人赶忙附和,明华公主喜风雅,这是京城里人人皆知的事情,得了这个机会,自然要大力吹捧。   果然,明华公主眼角眉梢全是笑意,高高的昂着头,大红的织锦衣裙从地面上曳曳而过,慢慢的拖过那青石地面,又从汉白玉的石阶一层层的扫了下去。   “慕乾!”赫连毓跳了起来,奔向那边站着的慕乾,眉开眼笑,慕微奋力的挥着小胳膊:“毓哥哥,毓哥哥!”   “阿瑛,你那小妹十分粘太原王呢。”高启站在花厅门口,见着赫连毓一手牵着慕微,一边与慕乾说话,惊叹了一声:“亏得太原王也有耐性,还肯与她一道玩耍。”   慕瑛笑了笑:“太原王素来仁义,心肠是极好的,这世上,像他出身高贵但却为人谦和的人,实在不多。”   “阿瑛。”高启忽然觉得喉间有些干涩,略微停了停,这才迟迟疑疑的问道:“那你觉得我……如何?”   慕瑛看了高启一眼,没有说话,阳光从庭前的树叶间漏了下来,照着她的脸庞,光洁如玉,神色安详。   “阿瑛,你只管说,我……”高启顿了顿:“若是我有什么不好之处,你一定要告诉我。”   慕瑛轻轻叹了一口气,微微摇头:“不,你很好,真的。” ☆、第 34 章   暖暖的秋阳在慕瑛鼻尖上跳跃,一点淡淡的白,似乎莹莹有光,她的眼眸如墨玉,沉静温润,眼神里好像有一种让人捉摸不透的东西。   她的目光落在了远处的几株金花茶上,正是当季,绿叶间有金灿灿的花朵娇艳无比。   高启知道慕瑛并没有看自己,可他依旧觉得全身都热了起来,能与她这般并肩站在一起赏着秋景,即便是什么话都不说,他也觉得很踏实。   曲廊朱户,绮户流年,红色的廊柱旁站着一对少年男女,身后浅碧色的窗纱烘托出两人的身影,是那般和谐。廊前有一地金黄的银杏叶,一把把小扇子一般,柔软而娇嫩,美得让人心颤。   高启心底某分柔软被眼前这美景挑了起来,他吸了一口气,小声喊了一句:“阿瑛。”   慕瑛转过头来,眸子灿灿有光:“怎么了?”   “我……”高启顿了顿,忽然间一句话便从口中溜了出来:“待你及笄,我要娶你。”   慕瑛的脸微微一红,扭过头去,身子站得笔直。   一种奇怪的气氛在他们两人之间蔓延开来,谁也没有说话,只能听到彼此细微的呼吸。   “大小姐!”站在玉阶下的小筝喊了起来:“咱们快些去外边罢,只怕是不少人都会寻你这个正主儿呢。”   “阿启,我先出去了。”   没有看高启,慕瑛迈着细碎的步子走下了玉阶,浅黄色的衣裳从银杏叶里拖曳而过,很快与那些落叶融成了一种颜色。   高启怔怔的站在抄手游廊里,看着那纤细窈窕的背影,一种浓浓的惆怅从心底升起,他不相信慕瑛不会知道他这句话的意思,为何却不给他一点回应?方才她说过他很好,为何自己鼓起勇气说出这句话以后,她却忽然不出声了?   那绝不是害羞,高启知道得很清楚,慕瑛脸上的神色明明白白的告诉了他,她对他的这句话并不感兴趣。   这算是被拒绝了罢?高启垂头丧气的走下了台阶,银杏树叶被秋风吹起,在他的脚边翩跹起舞,如那一只只小小的蝴蝶,凄美异常,可他却没有半分欣赏的心思,只是默默的朝前边走了过去。   湖畔那边围着一群人,湖边停了几条小船,似乎是想要撑船去湖心游玩。   大虞人一般不习水性,大户人家里放着船,也只是做个摆设而已,现在见着船上竟然站着人,个个都觉得新奇,跃跃欲试。   明华公主笑着道:“这些都是我从公主府带过来的,船夫皆是江南人氏,熟谙水性,众位若是有大胆的,尽可以上去试试,荡桨碧波之间,也是一种别样的风情。”   赫连毓听了这话,眼睛放光:“慕乾,咱们一起去坐船玩?”   慕乾笑道:“我都坐过好几次了,你若是想坐,那我陪你便是。”   旁边慕微一双小脚跳得欢:“大哥,我也要去,要去。”   “不行,阿妹你还小,等着长大了再去坐。”慕乾慌忙让奶娘将慕微抱住,她才三岁,且不说这坐船有风险,就是去湖心吹了寒风,冻着了身子,那又该如何是好?   “大哥,我要去……”慕微在奶娘怀里扭着小小的身子,哭哭啼啼,小手抹着眼睛,眼泪珠子不断往下落。   慕瑛赶上前去,用帕子给慕微擦了擦眼睛:“微儿你别哭了,哭了就不好看啦。”   慕微听着这话,赶紧止住了哭声,眼睛朝慕瑛瞟了过去:“真的吗?”   “真的。”慕瑛用手点了点慕微柔嫩的脸蛋:“微儿笑起来最美!”   慕微慌忙露出了一点笑容,可转念想到自己不能跟慕乾赫连毓一道乘船去湖心,又皱起了眉毛,见着那叶小舟离岸,她再也忍不住,抽抽嗒嗒的哭了起来:“大哥,毓哥哥,等等微儿……”   忽然间,一个高大的身影从后边闪了过来,一把将慕微从奶娘那边抱了过去。众人还没来得及看清楚怎么一回事,那人便已经抱着慕微跳上了栓在湖边的一条船上。   “开船!”他沉声喝了一句,船上的下人一抬头,唬得打了个哆嗦:“老爷!”   船上站着的是慕华寅,深红色的常服还没来得及脱去,白净的面容上有一丝高傲,只是当他看着慕微的时候,脸上才露出了一丝罕见的温柔:“微儿不哭,阿爹这就带你去追他们。”   声音不再是威严沉浑,却带着宠溺,让人听着只觉吃惊,那个人哪里是朝堂上叱咤风云的慕大司马?分明只是一个宠爱女儿的慈父。   慕瑛站在岸边,望着那叶小舟慢慢的朝湖心荡了过去,心中一酸,她原先以为自己曾被父亲疼爱过,可现儿跟慕微一比,那真只是以为,慕微受到的宠爱,与她幼时相比,何啻百倍?   这人偏心,是没什么好说的,可慕华寅对她这般凉薄,却让慕瑛几乎没办法将他当成父亲来敬重。今日慕老夫人还特地嘱咐她,务必要尊重父亲,不要对父亲有怨言,可她总要找到能尊敬他的理由。   ——明年上元节以后她便要进宫,想必父亲根本不会挽留罢?慕瑛看着那悠悠湖面,上边几叶扁舟,嘴角浮现出一丝冷笑。   抬头看了看头顶,碧空如洗,瓦蓝的天上没有一丝白云,日头已经快到中天。   “你们还不要回宫?”慕微看了看跟了过来的高启,伸手指了指湖面:“你得喊太原王快些回去,否则灵慧公主怕是会不高兴。”   高启看了一眼湖面,赫连毓与慕乾每人拿着一叶桨正在划水,玩得兴高采烈,微微一笑:“让他玩一阵子,宫里难得有如慕乾陪着他玩。”   桨叶溅起水珠点点,湖面的平静被木桨划破,一圈圈的涟漪相互交错,摇曳之间混成了一片。赫连毓站在船头,旁边有内侍扶着他,从那弯腰拱背的样子来看,着实吓得不轻。   赫连毓本来是说到慕府坐坐就走,因着这小船来了兴致,结果一直熬到吃过午饭才与高启一道回宫,走的时候慕微牵着他的手依依不舍:“毓哥哥什么时候再来?”   赫连毓笑得温和:“过年,我给你送昭阳宫的梅花来,最最好看。”   回宫的路上,高启一路无言,赫连毓有几分奇怪:“启哥哥,你这是怎么了?今日你出宫的时候还欢欢喜喜,如何回宫就这般模样?”他想了想,忽然觉得很歉意:“是不是我跟慕乾划船玩,耽搁了你回宫的时间?”   毕竟高国公府的大夫人过来了,启表哥难得与母亲见上一面,却被自己拖着在慕府熬了这么长时间,自己可真是太自私了。赫连毓面有愧色:“启哥哥,下回我一定不由着自己性子行事了,都忘记你还在等我。”   高启慌忙摇头:“毓弟,不关你的事。”   自己的心事,赫连毓是怎么也不会懂的,等他长大了些,就会知道了。   两人回到慈宁宫,已经是午时末刻,才到宫门,便见着沉樱站在那里,左顾右盼。   “哎呀呀,太原王,高大公子,你们总算是回来了。”沉樱松了一口气:“公主殿下生气了,说你们一点也不重视她的生辰,到这时候还不知道回来。”   赫连毓急急忙忙往里边走,嘴里小声道:“我也就去了两个时辰,不还有这么久么。”   高启的步子走得有些慢,他觉得自己还不能正视灵慧公主——那出其不意的一个亲吻,让他尴尬得不知如何是好,即便刚刚在慕府见到了慕瑛,他依旧不能对于灵慧公主那唐突的举动释怀。   “哼,毓弟,启哥哥,你们两人总算知道要回来了。”   教刚刚踏进慈宁宫的正殿,灵慧公主便如一阵风般卷着过来了,银紫色的衣裳格外亮眼。她气嘟嘟的看着高启,放过了赫连毓:“启哥哥,你竟不说一声就悄悄的溜走了,若不是问了看宫门的内侍,我们都会要将慈宁宫翻个底朝天呢!”   今日灵慧公主兴致好,一时兴起,踮着脚尖亲了高启,她表面上大大咧咧,满不在乎,心中却跟打鼓一般,飞奔着回了正殿,心情久久不能平静。   这样做,好像给表兄打了个印记,灵慧公主心里头美滋滋的,以后高启就该是她的了,谁也夺不走。她坐在正殿里,一直巴望着高启快些进来,她想看看他脸上的表情,是欢喜还是羞涩?   没想到等了许久,却没见着高启的影子,到吃饭的时候都没有见着,灵慧公主心里头有些发慌,莫非启哥哥被自己吓跑了?高大夫人没见着儿子,也是焦急,高太后赶紧打发宫女去找高启,结果得了回禀是跟太原王出宫去了。   “他与毓儿关系甚好,两人肯定是在路上遇着了,一道出去了。”高太后笑了笑,长长的凤目里有一丝欢喜神色:“毕竟是表兄弟,自然要亲近些。”   高大夫人慌忙点头:“可不是,启儿在宫中,承蒙太后娘娘关照,还有太原王,灵慧公主作伴,自然不会寂寞。”   灵慧公主在旁听着她们说些场面上的话,实在气闷,眼睛不住的往宫门外边瞟,高启这时候跟着毓弟出宫,究竟是何用意,难道他不知道今日是自己生辰?为何还不快些过来陪着自己?哪怕是他不说话,就坐在自己身边,那也是一份心意到场。   没想到,真没想到,灵慧公主一双眼睛愤愤的盯着站在门口的高启,心里有说不出的不快活——他竟然去了慕府这么长时间! ☆、第 35 章   “阿启,快些进来。”高太后的声音从大殿传了过来:“灵慧,别挡着路,赶紧让阿启进来坐着,他跟着你毓弟出去了这么一阵子,肯定也累了,让他歇息歇息。”   高太后明显在给自己找台阶下,高启心存感激,连忙跨步进来,可灵慧公主却不依不饶的在他前边晃来晃去:“不行不行,启哥哥你要说清粗,为什么你这么长时间才回来?”   赫连毓赶忙上前拉着高启往里边走:“阿姐,是毓儿贪玩,跟慕乾一道去湖里划船了。”   高太后唬得脸色煞白:“怎么去划船了?下回可得仔细,落水不是件好玩的事!”   “母后,那些船夫都是皇姑从江南找来的,很熟水性,你便不用担心了,在湖上划船可真是好玩,我已经与慕乾约好明年夏日一道划船去采莲子呢。”赫连毓兴致勃勃的向高太后说着慕府的见闻:“划船跟骑马一样好玩。”   灵慧公主听着将信将疑,渐渐的也停住了脚:“真的好玩么?”   “是真的。”赫连毓极为认真的点了点头:“慕乾说一到夏日,他们府中的湖里满满都是莲花,开得密密匝匝的,走在湖畔还能闻到莲花香,对了,还有菱角,听说味道很鲜美,一串串的捞上来,剥了壳可生吃,也能打成粉蒸糖糕吃。”   “看你说的。”高太后慈爱的笑了笑:“真想玩,明年让人去寻些好水性的,到烟波阁那边放几条船,你们爱采莲蓬爱捞菱角,都随你们的便。”   “母后这主意甚好。”灵慧公主心思全部被吸引过去,将高启去慕府很长时间这事情丢在了一旁:“毓弟,以后你也用不着去慕府采莲了。”   “不行,我都给慕乾约好了,如何能言而无信?”赫连毓摇了摇头:“我必然会要守信前往的。”   高太后见着儿子坚持,也不多说话,只是微微一笑,旁边高大夫人赶紧赞了一句:“大家都说太原王自小便是宅心仁厚,果然如此。小小年纪便知道要诚信为人,大了必然是一位谦谦君子。”   灵慧公主瞥眼看了过来,见着高启挨着高大夫人坐着,余怒未消,拉长了脸借着高大夫人的话说了下去:“可不是,总比有些人要好,分明是在陪着我过生辰,不声不响就跑到别人府里去,挨了这么久都不回宫。”   高太后皱了皱眉头,灵慧今日火气甚大。   高启不过是与赫连毓出宫去慕府给那慕瑛庆生,她为何便这般模样?瞧着灵慧那神色,竟然是拈酸吃醋的那般情状,她心中微微一疙瘩,疑云重重叠叠的涌了上来。   “启哥哥,罚你明日替我来搬东西。”灵慧公主最终还是放过了高启,一本正经道:“这且当将功赎罪。”   宫中规矩,公主皇子到了十岁,便会从自己母妃宫中搬出去,灵慧公主给自己选了与盛乾宫离得比较近的映月宫,那宫殿原本是先皇一位宠妃住的,先皇过世,她自己提出要去守皇陵,每日替先皇念经,高太后准了,她便带着几个宫女内侍搬去了盛京皇陵,这映月宫便空置下来。   早几个月就已经开始,映月宫就开始重新修缮,到了灵慧公主生辰这日,早已修整完毕,就等着灵慧公主入住了。   高启还未来得及回答,高大夫人已经开口:“公主殿下乔迁,启儿当然要帮忙才是。”   灵慧公主瞅着高大夫人,嘴角的笑意深深:“启哥哥,你听到没有?”   高启无奈,点头应诺下来。   这生辰寿宴直到晚上戌时才散,慈宁宫里大红灯笼挂了一墙,亮闪闪的一片,就如夏日天空里的繁星,宾客们带着自己的儿女,酒足饭饱的向高太后与灵慧公主告别:“多谢太后娘娘,公主殿下款待,祝愿太后娘娘万福金安,公主殿下芳龄永继,年年今日岁岁今朝。”   高大夫人走时,拉着高启在一旁说了好一阵子话:“母亲听你父亲说,太傅大人时常夸赞你,知你进益甚大,心中高兴,只是……”她瞥了站在不远处的灵慧公主一眼,压低了声音:“你做事得先顾及着公主些。”   高启没有出声,若是将灵慧公主今日所做之事告诉母亲,不知道她会是什么反应,若是有心巴结皇家,只怕她过些年就赶着跟太后娘娘提起小儿女之事,装着开玩笑说议亲;倘若母亲不想让他尚公主,也不宜让她知道了灵慧公主的举止,免得她觉得公主轻浮。思前想后,还不如不出声的好。   高大夫人见高启默然无声,以为他领会到了自己的意思,一脸微笑去向高太后辞行,灵慧公主笑得眉眼弯弯,伸手挽住了高大夫人的手:“多谢舅母给我来贺生,生辰礼很好,灵慧十分喜欢。”   “公主喜欢就好。”高大夫人心中一愣,以往灵慧公主可没这般热情,也鲜以舅母称呼自己,今日……她心中颤了颤,莫非……   夜色沉沉,慈宁宫里人声渐息,天空里的月亮只露出一半的脸,若隐若现。   “灵慧。”高太后由灵慧公主扶着到了寝殿,笑着伸手拂了拂她鬓边碎发:“一晃这么大了,明日就要搬出去了,母后还真是有些舍不得。”   灵慧公主扭了扭身子,笑生双靥:“母后,这映月宫与慈宁宫相距不远,灵慧会每日过来陪伴母亲的。”   沉樱端着一盏茶走过来,双手奉上,眉眼弯弯:“太后娘娘,这儿女总要大的,沉樱也是十岁离开光禄府,这么些年只回府数次,我母亲说她开始很不习惯,到了后边反而觉得没我在身边耳根清净。”   “沉樱姐姐这意思,是说我很吵闹了?”灵慧公主装出一副嗔怪的模样来,笑嘻嘻冲高太后道:“母后,我瞧着你疼爱沉樱姐姐胜过我,她都敢在您面前这般说道我了!”   “我不是这意思……”沉樱瞠目结舌,没想到自己这话弄巧成拙:“我……”   “沉樱,你下去罢,这里有灵慧和墨玉在,不必你守着了。”高太后接过茶盏,身子朝座椅的迎枕上靠了靠,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灵慧公主:“灵慧,今日陪母后同塌聊天,咱们母女俩说说心里话。”   “灵慧谨遵母后吩咐。”灵慧公主点头应允,扑到高太后身边,挽住她的胳膊撒娇道:“母后,灵慧也想与你说说心里话呢。”   宫灯沉沉,一点暖黄的影子照得九华帐里一片朦胧,高太后坐在床上,靠着床板,一头青丝垂下,在红绫被面上边散开,有如一幅丝绢。灵慧公主将外衣褪下,只留了粉色中衣,跳着到了床上,钻进了另外一床被子:“母后,你要跟灵慧说什么?”   高太后转过脸,看了灵慧公主一眼,这才沉声问道:“灵慧,今日你为何对高启这般模样?我那时候瞧着都替你觉得害臊。”   灵慧公主的心跳了跳,低下头去,过了一阵子才抬头,眼睛里丝丝飞出一抹害羞:“母后,我自觉对启哥哥没有什么不妥当。”   “你拦着他在正殿门口不让他进来,这又是何道理?还追着他问为何出去了这么久,这是你作为大虞公主应该做的事情?”高太后声音渐渐高了几分,似乎有怒气,只是极力压制:“灵慧,母亲宠爱你,可那也得有个度,今日你做的事情实在不合礼仪,你可知错?”   “知错?”灵慧公主张大了嘴,不解的望着高太后:“母后,灵慧实在不知道哪里错了,启哥哥是我表兄,乃是灵慧在宫里亲近之人,说实在话,虽说皇上跟我同父,可我觉得他远不及启哥哥好相处。启哥哥乃是母后娘家的侄儿,灵慧与他关系融洽了些,这有为何不可?”   “你们表兄妹关系融洽是好事,母后瞧着心里头也高兴,可你今日这样儿,十足在拈酸吃醋,让旁人看了不免笑话,还以为你对高启会有什么想法。”高太后平静的看了灵慧公主一眼:“灵慧,切莫做得出格。”   “母后,灵慧就是喜欢启哥哥,长大以后灵慧要嫁给他。”灵慧公主的脸颊涨得通红,有些生气,她坐正了身子,一本正经道:“母后,咱们胡人不比那汉人,喜欢谁一定要放到心里头不能说出来,咱们可是有什么说什么,为何要遮遮掩掩?”   高太后由几分无力,一把捉住了灵慧公主的手:“灵慧,你休得胡来,这喜欢不喜欢,千勿挂到嘴头上,你是公主,你的亲事可不是你说了算的,快些将这心思收一收,莫要让人看了笑话去。”   “母后!”灵慧公主大惊失色:“为何我的亲事不能自己说了算?”   “你是大虞的公主,你的亲事岂能随心所欲?”高太后伸手摸了摸灵慧公主的脑袋,带着几分怜爱:“灵慧,你放心,我会让你嫁得很好的。”   “不,我就要嫁启哥哥。”灵慧公主一偏头,将被子拉到下巴底下溜着身子躺了下去,瞪大了眼睛望着帐顶。九华帐四角挂着香囊,淡淡的鹅梨香在帐中盘旋,带着微微的清甜,可却无法让她平心静气。   “灵慧。”高太后脸色一沉,声音变得有些严厉,灵慧公主索性翻身睡了过去,只留给她一个背影。 ☆、第 36 章   立在墙角的宫灯有微黄的灯光,透过细纱罩子照到屋子里,屋子门半开,有秋风入室,灯光不住摇曳,似那渴睡的人眼,一眨一眨,忽然睁开,忽然又闭上。   赫连铖坐在桌子旁边,一只手捏着扶手座椅,一双眼睛望着桌子上摊着的一块手帕,不言不语,似乎陷入了沉思,又像是在打盹,江六小心翼翼的向前一步,轻声道:“皇上,这天色也不早了……”   “朕知道。”赫连铖抬起头来,朝江六瞄了一眼,见他并未走得太近,这才长长的吁了一口气,一把将那帕子捏成一团,一边吩咐江六:“去催催阿启,怎么还不回来。”   “今日灵慧公主寿辰,高大公子肯定得多陪陪她,想来也快回来了,皇上,高大公子不用上朝,明日晚些起来也无事,皇上你便别担心他了。”江六朝门外张望了一下,脸上露出惊喜神色:“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   赫连铖站了起来,大步走到门边:“阿启。”   高启一愣:“皇上还没歇息?”   “等你。”赫连铖言简意赅:“听说今日你跟毓弟去了大司马府?”   “不错。”高启点头:“今日也是慕大小姐生辰。”   “她现在过得如何?气色可还好?朕那皇姑没有亏待她罢?”赫连铖一连串的问了出来,眼中灼灼有神。   “慕大小姐挺好的。”高启有些奇怪:“皇上你不是讨厌她么?如何又想到要问起她来了?”   “朕只是想早些将她召进宫来好好教训一番,若她身子病歪歪的,那也没什么意思。”赫连铖脸上浮现出笑容:“既然她在家过了几年舒服日子,那也该到进宫的时候了。”   “皇上!”高启愕然,赫连铖已经转身,步子轻快的走了出去。   皇上究竟准备如何来折磨阿瑛?高启摸了摸自己的胳膊,那年自己窜出来为阿瑛挡箭,胳膊上的伤口虽然已经好了,可还是留了一点小小的疤痕。皇上难道还要继续对付阿瑛?高启打了个寒颤,虽然慕大司马是强势了些,可阿瑛却是无辜的。   三年,阿瑛守孝的三年就要满了,难道她的苦难又要开始了?   高启闭上了眼睛,他希望能每日都见到慕瑛,可他却不忍心看她被赫连铖折磨,每次她受苦,他心里都很难受,恨不能一把将赫连铖推到一边去。   可他却不能这般做,赫连铖是皇上,自己只是他的伴读,他只能尽力规劝,让阿瑛少受些苦。高启的手紧紧的握了一个拳,他有些迷茫,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阿瑛再次进宫,若是赫连铖还这般对待她,他该怎么办?   尽量控制自己的情绪,将阿瑛受到的折磨降低到最小?或者是冲上去跟赫连铖打一架,最后接一张赐死的圣旨?   站在门口,他纠结不已,抬头看看乌蓝的天空,冷月无声。   十月一过,日子仿佛就快了几分,十一月到年关,快得像弹弹手指头,才将上边沾着的灰弹掉,这除夕春节就接踵而来。   今年的冬天十分寒冷,才十一月便开始下雪,一直下了两个多月还没有停歇过,正月十五的早上起来,推开窗户,外头依旧是白茫茫的一片,就如水精琉璃界一般,到处都是雪,将这世间盖得严严实实,园子里有不少婆子带着小丫头子,拿着铁锹正在铲雪,青石小径上已经铲干净了一半。   “大小姐,今日上元节呢。”小筝趴在窗户往外边看了看,一脸惆怅:“下这么大的雪,也不知道还有没有上元花灯会。”   走廊底下逗鸟儿玩的小金笑盈盈道:“每年都有,下雪也不会停的。”   “那真是太好了。”小筝将窗户门关上,转身走了回来:“大小姐,今日你去不去逛那花灯会?这几年你一直在府中寸步不出,明日又得进宫,不如到街上去散散心。”   慕瑛将手中的书放下,每天蹙起,微微叹了一口气:“到外边玩耍一场又能如何?反而平添烦恼,不如就呆在府中。”   “大小姐,话可不能这般说。”小筝伸手挽住慕瑛的胳膊,开始劝说她:“我早些日子还听大小姐念诗说什么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既然这一辈子就跟露水那么短暂,如何不找些让自己快活的事情做?过一日得一日的欢喜,也不枉来世间一趟。”   “你现儿说话倒是一套一套的了。”慕瑛抬眼望了望小筝,抿嘴笑了笑:“还不是你想出去了,就一个劲的劝我出去。”   “哎呀呀,大小姐,明日进宫,还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出来呢,你都这么多年没去街上逛了,到外头去走走罢。”小筝晃了晃慕瑛的胳膊:“大小姐,你就不想到外头去看看热闹?”   慕瑛想了想,站起身来:“好,先去与母亲说说。”   到主院的时候,明华公主刚刚起来不久,听着慕瑛说要出去逛花灯会,笑着点头:“我本还想喊你一块儿出去呢,没想到咱们想到一块儿去了,吃过晚饭,咱们一道出去罢。”   明华公主是个极其爱热闹的人,京城里高门大户里的游宴,只要是她有空都会赏脸过去,丝毫不会端公主架子。可自从嫁给慕华寅,明华公主稍微约束了下自己,游宴去得少了,四个月里才出去了五六回。   明华公主去游宴主要的目的,主要想寻年轻俊美的少年郎,以前她的驸马实在太弱,由她搓圆打扁,对她的事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慕华寅却非比寻常人,明华公主觉得自己多多少少要顾忌他一些,免得惹出不必要的麻烦来。   今日慕瑛说要去逛花灯会,正合她意,明华公主笑吟吟的让梳洗的丫鬟给她的发髻里又添了几支簪子。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零落,星如雨。   这上元夜是极其热闹的,走在街道上,就见一盏一盏的花灯相连,延绵数里,京城里火树银花,熠熠生辉,就如银河坠落人间。虽然已经是夜色朦胧,可在这连绵不绝的花灯照耀下,犹如白昼。   大司马府的马车刚刚出府门不远,就有人拦住了去路:“请问是明华公主座驾否?”   明华公主听着外边有少年郎的声音,赶忙吩咐宋嬷嬷掀开帘幕:“来者何人?”   “高国公府高启是也。”   一张过于年轻的脸出现在眼前,明华公主有些兴味索然:“原来是高大公子,不知有何贵干?”   高启恭恭敬敬朝明华公主行了一礼:“启冒昧打扰,想陪同公主一道看灯。”   明华公主一愣,迷惑的看了高启一眼,这高大公子年纪轻轻,怎么会来邀请自己前去看灯?她朝高启打量了一番,见他目光殷殷,却是落在了自己身边的慕瑛身上,不由得哑然一笑,这高大公子实在是个滑头,说什么陪自己看灯?还不是句托词罢了。   “高大公子厚爱,我自然不能拒绝。”明华公主笑着朝高启点了点头:“还劳高大公子伴在左右了。”   高启的脸上涌起一点点红润,朝明华公主拱了拱手,策马走在了马车右边,慕瑛正靠窗坐着,小窗垂下透明的纱帘,能见着她的耳裆偶尔闪亮。   马车缓缓前行,高启骑马相伴,不时偷眼看着车里的那个身影,心里有说不出的满足,即便两人没有手牵手站在一起赏灯,可他依旧能感觉到她的存在,仿佛她就与自己并肩而立,四目相望。   “瑛儿,咱们在这里下车,四处走走罢,这花灯就该好好的赏玩,坐在马车上隔着帘子看灯,那就如走马观花。”明华公主吩咐马车夫将车子停下,由宋嬷嬷扶着从马上上跳了下来:“高大公子,能不能请你陪着我家瑛儿赏灯?我年纪大了,跟你们年轻人看不到一处去,不如分开赏玩,到时候再一块回去。”   高启大喜,看起来明华公主是有意成全他与慕瑛,这般说来,明华公主肯定很满意自己,以后高府若是登门求亲,明华公主肯定不会拒绝。   “母亲。”慕瑛有些拘束,自从上回高启对她说过以后要娶她这句话,她心里头就有些疙疙瘩瘩的,总觉得哪地方不对,有些别扭。   “瑛儿,有高大公子陪着你,还有几个护院跟着,没事的。”明华公主漫不经心的将慕瑛的话给堵住,朝她摆摆手:“逛一个时辰,再到街口这边来碰面便是。”   慕瑛无奈,眼睁睁的看着明华公主由一群人拥簇着往前边走了过去,一抬头,高启正一脸笑容的看着她:“阿瑛,咱们先从哪边看起?”   “随便。”慕瑛有些心神不宁,明华公主实在是有些放肆不羁,竟然就这样将她扔给高启了,或许她觉得这并没什么了不起,可对于慕瑛来说,却是一件极其尴尬的事情。   她的母亲生前经常跟她说,女儿家要注意自己的言行,一定要学会避嫌:“瑛儿,虽说大虞并不看重这男女大防,可你还是要有女儿家的矜持,不可有轻浮之举,比方说,随意与男子调笑,一道结伴游玩。”   即使高启与她相熟,在宫中还为她挡过箭,可她却还是不能轻易答应他的陪伴,毕竟没有长辈在场,毕竟他们不再是当年垂髫抓髻的时候。   继母不在,自己与他一道赏灯便是不合规矩,纵使眼前白衣少年郎温润如玉,笑意融融,她也不能就这样放下矜持与他一道同游。   “阿启。”慕瑛看了高启一眼,低声道:“我想回家。” ☆、第 37 章   宛如白昼的月夜似乎消褪了颜色,高启的眼神从明亮慢慢转为灰暗。   站在慕瑛身边,他脸上的神色有几分尴尬。   如何不知道这是慕瑛在委婉的拒绝自己?本想与她为伴,游览花灯会的盛景,没想到却被她婉言谢绝。   我想回家,这几个字底的意思便是,我想一个人游玩。   为了不伤损他的面子,她才用了这隐晦的言语。   高启有些难受,只是却不便表露出来,他佯装轻松,朝慕瑛微微一笑:“阿瑛,怎么你也要回家?我方才忽然想起有些事情要做,不能陪你逛这花灯会了。”   慕瑛怔了怔,高启已经转身离开,白色的长袍融入了那一片黄色与银色交织的灯影里。   “大小姐,既然高大公子已经走了,咱们自己去转转。”小筝挽起慕瑛的手,兴致不减:“在那么去买几盏好玩的灯带回去给大公子二公子二小姐。”   “也好。”慕瑛点了点头,出来总要有些收获才行,去买几盏灯笼回去哄着他们玩——长姐又要进宫去了,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面,这也算是个念想罢。   “走走走。”小筝十分开心,转身朝后边几个护院喊了一句:“跟上跟上,别跟丢了。”   街道一旁的屋檐下,一个穿着白色长袍的少年公子负手而立,脸上有些忧郁的神色,身边两个长随低声劝着:“公子,咱们回府去?”   高启盯着那群渐渐远去的人,声音里有些不甘:“不,不回府。”   “那四处去逛逛?”   默默无语,高启从屋檐下走出,形容寂寞,慢慢尾随着前边那几个人,不敢太靠前,也不敢太落后,保持着距离,却不愿让那个纤细的身影从自己视野里消失。   京城的花灯会委实热闹,到处都是各色各样的花灯,有随着风不住的变幻着画面的走马灯,有长长一串垂下来的绣球灯,有眼睛圆圆长着一双翅膀的蜻蜓灯,更有那粉红一盏的宝莲灯,有大有小,提在那卖灯人的手中,上上下下的洒落着暖黄的灯光。   京城有习俗,上元月夜,青年男女,携宝莲灯至金明河畔,将心愿写到灯里,把灯放入河中。这金明河的源头据说在清明寺后山,是一股菩萨指引的圣水,若是在河边诚心祈祷,便能心愿成真,故此每年上元夜,都会有人在金明河畔放灯,为的是希望得到菩萨庇佑。   靠着金明池畔有好些卖宝莲灯的人,有些背着一根大草垛子,上边插满了各色各样的宝莲灯,慕瑛停了下来,看着不少人在抢着买灯,她忽然便想起了自己过世的母亲。   “小筝,去买一盏宝莲灯来。”   她想要这宝莲灯带着自己的心愿流到慕夫人身边去,想要母亲知晓自己的思念,希望母亲在那边过得如意。慕瑛紧紧的抓住自己斗篷的一角,眼中盈盈有泪,心里好一阵发颤,只觉得有什么在慢慢吞噬着她,痛到了骨头里边去。   三年了,母亲过世一已经三年了,流光太匆匆。   “大小姐。”小筝提着一盏宝莲灯,气喘吁吁的从人群里挤了出来:“我选了这盏,大小姐要不要去旁边那摊位写几个字?”   “好。”慕瑛微微颌首,这么多灯,自己不写字,母亲怎么才能知道哪一盏灯是自己放下去的呢。她走到旁边摊位,给了那摊主一个银角子,自己拿起笔来,蘸了些墨汁,郑重的一笔一划写下了几行字,宝莲灯的花瓣上忽然多了隐隐约约的黑色印记,灯光将那字迹投在地面上,模模糊糊的一片,看不出来写了什么。   金明河畔有不少人,大部分都是年轻男女,像慕瑛这般年纪的也有,都是跟着兄长姐姐一块来放灯的。几个护院开路,拥簇着慕瑛到了河边:“大小姐,这地方有石块,地势平整,你就站到这里放灯便是。”   慕瑛由小筝扶着站到了大石块上,看了看河面,水已经看不出清澈与否,黑沉沉的一片,只是河流上点点烛光,不少宝莲灯顺着河水慢慢往下边流了过去,宛若有人在上游洒下一片碎金,随波而下。   手里抱着宝莲灯,慕瑛口里低低念了几句,眼泪珠子不住的淌了下来,落在了灯罩子上,粉红色的纱湿了一块,但被烛火炙烤着,很快又没了那模糊的印记,只有空中还余有淡淡的咸涩气息。   “大小姐。”见着慕瑛捧着灯,哀哀哭泣,小筝也难受得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她拉了拉慕瑛的衣袖轻声劝慰道:“大小姐,夫人在极乐世界一定过得很好,你别太伤心,仔细哭坏了身子。”   慕瑛擦了擦眼泪,弯下身子将那盏宝莲灯放到水中,水波拍了两下,那盏灯侧了侧,慕瑛有些紧张,生怕它会被风浪打翻,她盯着那盏灯看,眼睛一眨也不眨,就见着那灯晃了两下,最后还是立稳了身子,就如一朵盛开在水面上的莲花,素华皎皎,慢慢的顺着金明河往下而去。   宝莲灯越飘越远,慢慢的与好几盏灯聚集在一起,成了交汇的灯带,梦幻般迷离的灯光跳跃在眼底,慢慢的模糊了她的眼睛。   “快快快,又来了几盏灯,快些将它们捞上来。”河水拐过一个弯,隐没在一片柳树林之间,这里静悄悄的一片,只有两个人拿了绑着大网兜的竹竿伸到了河里,正在七手八脚的打捞着从上边飘下的宝莲灯,他们身边蹲着一个白衣少年,正拿着捞上来的宝莲灯一一甄别。   “唉,还不是。”高启将打捞上来的宝莲灯放到了河里,顷刻间河面上浮现起数点烛光,忽然就亮了起来。      “大公子,这样打捞,无异于大海捞针,我们又不能确定慕大小姐什么时候放了灯。”一个长随奋力将几盏宝莲灯网了过来,交给高启:“要是慕大小姐一个晚上不放灯,咱们还要在这里捞一个晚上?”   “明华公主不是说过只游玩一个时辰?”高启皱了皱眉:“继续打捞。”   看着高启面色沉沉,长随不再说话,尽力拿着网兜,将那些顺流而下的宝莲灯捞了上来,一盏一盏放在河边的草地上。   大公子也真是奇怪,捞了慕大小姐的宝莲灯上来作甚?两个长随十分不解,互相看了看对方,大公子年纪大了,做事愈发的让人看不懂了,有时候他们都猜不透大公子心里究竟想的是什么。   “不用捞了。”高启托着一盏宝莲灯站起身来,满脸带笑:“就在这里。”   一盏粉色的宝莲灯托在他的手上,虽然被网兜捞着上来,可奇怪的是灯光没有灭,依旧摇摇晃晃的在闪烁,照着那花瓣上的几行字,看得清清楚楚。   母氏圣善,我无令人。爰有寒泉?在浚之下。慕氏阿瑛泣拜寄亡母。   “阿瑛。”高启的眼泪翛然而下,再也无法忍住自己的伤悲。   这是摘自《诗经》里的几句话,乃是悼念亡母而做,意指母亲品德无比良善,而她却还不能报答,此时即算是想报答,可母亲已经不在人世,唯有寒泉凛凛,坟头草长。   “大公子。”见高启落泪,两个长随大为惊慌:“怎么了?”   “没怎么。”高启想了想,将宝莲灯吹灭了烛火,笼在衣袖里:“将那几盏放回河里头去。”   这盏灯,是阿瑛写给亡母慕夫人的,她希望慕夫人能看到她的话,那他便让她梦想成真。高启的手指轻轻摸过宝莲灯的纱面,心里下定了决心,他一定要尽理来保护她的周全,不让她再如今晚这般悲伤。   她年纪还小,再过一些年,她应当能明白自己的一片苦心。   冷风寂寂,金明河上不断有宝莲灯飘过,点点烛光,宛若夜空里闪烁的寒星,带着放灯人的心愿,朝着未知的前方漂流而去。   慕瑛回到街口时,明华公主还没回来,她坐上马车等了一阵子,蓦然听到外边有嬉笑之声,掀开软帘一看,就见明华公主与几个穿着长袍的男子朝这边走了过来。   “各位,等那桃花开了,我在公主府开桃花宴,到时候会有请柬。”明华公主兴致很高,脸上的胭脂红彤彤的一片,被灯光映得泛出明艳的颜色,金流苏在耳边不住的晃动,就如在打着秋千。   “公主殿下的游宴,在下肯定是要去的。”几个人弯腰行礼,个个受宠若惊。   慕瑛这才看清楚,这几个人已经不是很年轻,约莫三十左右,但个个都生得不错,白白净净,容貌清俊,颇有几分风雅。   “大小姐。”小筝趴在慕瑛的肩膀低声道:“听说公主殿下……”   “小筝,不该说的事情千万别多嘴。”慕瑛摆了摆手:“明日你要跟我进宫去了,若再是这般管不住自己的嘴,只怕是会将性命丢在宫里。”   “大小姐!”小筝惊讶的瞪大了眼睛。   “宫里不比慕府。”慕瑛淡淡道:“上次我便已经提醒过你要留心旁人,你似乎仔细了些,可这三年在慕府,又开始松弛了戒备。”   小筝低头不语,脸上掠过一丝恐惧的神色。   “砰”的一声,天空中忽然闪过一道亮光,紧接着那光亮变成了一朵牡丹,层层花瓣在乌蓝的夜幕展开,流光溢彩。 ☆、第 38 章   五凤城楼上站着几个人,黑漆漆的几条身影看上去甚是诡异。   “皇上。”   江六愁眉苦脸的看着站在城墙垛子那里的赫连铖,虽然他身上穿得厚实,可这城墙实在有些高,上头比下边似乎要冷了好几分,他生怕赫连铖身子弱禁不住,一心想让赫连铖快些回盛乾宫去。   大虞旧俗,每年除夕与上元夜,五凤城楼这边就会燃放烟火,大部分都是南燕那边进贡而来,也有些是大虞工匠所做。因着烟火实在美妙,一到戌时,百姓们就会聚集在城楼之下观赏烟火,皇上也会带着宫妃们在这两个晚上登上城楼,与民同乐。   今年元夜,赫连铖又一次独自登上了五凤城楼,由江六等人伺候着看了将近半个时辰的烟火。烟火燃放的时候,夜空五彩缤纷,银色与金色交织,中间还掺杂了各色亮丽的颜色,有如流水微澜,又有似千朵万朵梨花开,光华灿灿,不可逼视。   赫连铖扶着城墙垛子站着,眼睛并没有往天上看,相反他紧紧的盯住了不远处那黑压压的人群。她会在里边吗?手指紧紧握住了大氅,心里有一丝丝激动。   天上一轮才捧出,人间万户仰头看。   不仅是赏月,就是赏烟花也是一样,因着他们都在同一方天空之下。   明日她就要进宫了,今晚自己能不能提前看到她?赫连铖探头看了看那密密匝匝的地方,黑乎乎的一团,听得到有惊呼之声,可却没有他记忆里那温柔的声音。   他看不到她,没有看到她。   烟火再璀璨,没有见到想见的人,心情依旧还是失落。   烟火的颜色慢慢褪去,人群也随之慢慢的散了,已到亥时,可是他却一点也不想离去。   “皇上,亥时了。”江六佝偻着背走到赫连铖身边,小声的提醒着:“明日就该要上早朝了呢,皇上。”   春节休假到上元这日,从正月十六开始,又得照常早朝,皇上已经有半个月没有寅时起过了,江六抬头看了赫连铖一眼,见他似乎睡意全无,不由得有几分着急,明日上朝可不能晚,毕竟是出节的第一次早朝。   “江六,好像说大司马府在东南方向?你看得出来否?”赫连铖的手随意指了指:“是不是那宅子?”   江六眯着眼睛看了看,夜色已深,他连那屋顶的形状都看不清,又哪里能分辩出赫连铖指的那宅子是不是慕府,他只能躬身笑道:“或许是,大司马府在御前街,跟皇宫也不远哪。”   “哦。”赫连铖应了一句,一颗心跳得很快,那宅子看上去还灯火通明,她也没有歇息?是不是想着要进宫了彻夜难眠?   一只手摸进衣裳里边,贴着胸口的中衣口袋装着两块手帕,让他只觉得暖乎乎的一片。   其中有一块上头绣着个“瑛”字,每次他的手指抚摸过这个字的时候,就会感觉得格外甜,好像刚刚喝了蜂蜜水,那甜丝丝的味道从舌尖一直延伸下去,直到他每一根毛发都浸润着这种甘美。   明日就能见到她了,赫连铖身子朝前倾了倾,探身往那灯火通明的宅子望了过去,江六大为惊骇,一把拖住了赫连铖:“皇上,当心些!”   赫连铖瞥了他一眼,哈哈大笑起来:“江六,你以为朕会掉下去不成?”   “皇上,务必当心,老奴年纪大了,禁不得皇上这般惊吓!”江六举着衣袖抹着汗:“皇上,你就放过老奴罢!”   “胆小的东西!”赫连铖一甩衣袖,大步朝五凤城楼下走了过去:“起驾回宫。”   江六长长的吁了一口气,赶着让江小春下去传旨,让那些抬步辇的内侍们快做准备。   皇上今日实在有些反常,江六半弯着腰陪着赫连铖往前边走着,心里头默默的想,往日皇上到了戌时就上床歇息了,今日都亥时了,可还是睡意全无。   眼前不住的浮现出一个娇小的身影,赫连铖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摸了摸贴胸放着的那块帕子,又摸了摸枕头里塞着的衣裳,他感觉到特别清醒,心底有一种欢呼雀跃的兴奋,好像特别想从床上跳起来,和某人好好的说上一阵子话。   “皇上。”躺在床踏板上的小内侍爬了起来:“皇上可是要口渴?”   赫连铖一翻身坐了起来:“将灯全部灭了,这灯亮着朕就睡不着。”   小内侍应了一句,取了凳子爬上去,将那盏立在床边的宫灯吹灭,又跑到屋子另外一角,把那盏灯也给熄了。   屋子顷刻间黑沉沉的一片,没有一丝光亮,甚至看不到摸黑走回床榻边的小内侍。   赫连铖闭上眼睛,极力压抑着自己焦躁不安的心情,他必须要睡了,否则明日便起不了身——可是他闭眼睛也没用,一张盈盈粉面总是清清楚楚浮现在眼前,一双黑幽幽的眼睛里带着深深笑意望向他。   她看旁人都是这般眼神,温情脉脉,带着说不出的可爱与娇媚,可每次见了他,却换成了冷漠,就如寒冰一般抗拒着他,让他失望到了极点,心情也跟着低落下来。   或许是自己对她太苛刻了些,可那不是他的错,谁叫她是那慕华寅的女儿呢?他并不恨她,他只恨她的父亲,若没有她那个父亲,他与她,肯定不是这种关系,她也不会用这种眼神来看他。   赫连铖翻了个身,蹬了蹬被子,心里头似乎有团火,烧得慌,身上汗津津的一片。   “皇上……”小内侍又轻轻喊了一声。   “闭嘴。”赫连铖有些暴躁,他正在想念一个人的时候,思路总会被旁人打扰,这上夜的内侍是谁,明日一定让江六把他撤了,他难道就不能闭嘴,安安静静的睡自己的觉?   淅淅沥沥的声响似乎一夜都没有停歇,早上起来,推开门,屋檐下挂着一幅帘子般,水珠一滴接一滴,走得又快又急。   “大小姐,外边下雨了呢。”小筝擎着门帘站在门口,一根朱红的廊柱从门帘下边跃入眼帘,旁边的翠竹幽幽,叶子被雨水洗得发亮。   慕瑛站起身来走到门边,抬头看了看天色:“这可是第一场春雨,难怪下得这般急。”   王氏在屋子里忙忙碌碌的收拾东西,头也不抬:“春雨来得这般早,今年只怕是会有好收成。大小姐,今日天色不好,指不定宫里也不会来车接你呢。”   “早一日,晚一日,又有什么区别?”慕瑛苦笑了一声。   昨晚跟着明华公主回府,父亲命人将她叫去了书房。   “瑛儿,你那阵子年纪小,还不能体会到为父的一片苦心,此刻你年岁渐长,应该明白我不是苛待于你,而是形势所迫。”灯光下,慕华寅面色缓和,一副谆谆教诲的口吻。   “我们慕家在大虞也算得上是权大势大,功高震主,自然要韬光养晦,皇家要召你进宫,我肯定不能公然反对。”慕华寅朝着慕瑛慈爱的笑了笑:“你要知道,皇上也不敢对你怎么样,毕竟你是我慕华寅的长女。”   慕瑛沉默无言,她深深的记得第一次进宫的种种,为了慕乾父亲敢于与高太后呛声,可自己却被他轻而易举的送进了皇宫,这算是以退为进,弃卒保帅。   在他的心里,女儿什么都不是,就只是一枚棋子,该要心甘情愿为慕家做奉献。慕瑛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裙袂,上边一圈缠枝牡丹格外刺眼——明日起她又不能再用牡丹做自己衣裳钗环的装饰了。   这些年在府中虽未出去,可却也从丫鬟婆子口里听了不少闲话,某家的小姐,年纪轻轻不过十六岁,却嫁了一个四十岁的鳏夫做填房;又有谁家的小姐,生得模样俊俏,前来求亲的人几乎要将门槛踏破,没想到却嫁了某位尚书瘸腿的儿子。   如此种种,听得实在是多,总括起来一句话,便是女儿不如男子值钱,更可悲的是那世家大族的女儿,根本就没有自己作主的权力。在旁人眼里,她们享尽了家里的荣华富贵,自然便要为家族做出奉献,要她们做什么都不必反抗,反而要觉得无限光荣,要心甘情愿去做。   就如今晚父亲这番话,虽然好像在安慰她,实则却是告诉她,你必须去,你是慕家的长女,就该为慕家去承担进宫做棋子的风险。   除了服从,她别无选择。   而且皇宫与慕府,根本没什么区别,都是一个牢笼,将她囚禁在里边,没有一分自由。   “父亲无须多说,瑛儿明白。”慕瑛抬起头来,唇边带着微笑:“瑛儿不会耽搁了明日进宫之事。”   “甚好。”慕华寅摸着下颌的胡须笑了起来:“我知道我的瑛儿定然能体会为父的一片心。”   花。 ☆、第 39 章   春雨连绵不断,点点滴滴敲打着屋顶,叮叮咚咚的一片,仿佛有人在奏乐,声音时高时低,错落有致,空气里一片生机盎然的清新。   伴着雨滴落地,一串轻浅的脚步声从西头那边传了过来:“阿姐,阿姐!”   慕瑛转头,就看到了慕微推着一只大灯笼朝她飞奔了过来,小小的身子摇摇晃晃,脸上全是笑:“阿姐,这只鸟怎么不会飞呀。”   昨晚慕瑛给弟弟妹妹们每人买了一盏花灯,慕微的是一只带轮子的飞鸟灯,拉着杆子一推,那两只翅膀就不住的扑扇起来,一上一下,煞是好看。慕微得了花灯十分开心,一个晚上抱着不肯撒手,今天一睁眼就叫着要丫鬟们将花灯放到桌子上边:“我要推了和阿姐去玩。”   慕瑛笑着从屋子里走出来:“这不是真的鸟儿,当然不能飞。”   慕微将杆子拉了起来,朝慕瑛得意的笑:“阿姐,你看,这杆子在我手里呢,它怎么飞都逃不掉。”   随着拉杆被提起,小鸟也提了起来,翅膀上下扇动,可却是徒劳。   “微儿真聪明。”慕瑛摸了摸慕微的头发夸赞她:“可不是这样,你都提着杆子了,它怎么能飞走?”   那只飞鸟做得很逼真,乌溜溜的两只眼睛如黑豆,通体翠绿,翅膀的顶端还有一线宝蓝色的光芒。慕瑛失神的看着那只鸟,忽然有些伤感,自己不跟这鸟儿差不多?哪怕是有一双翅膀,可自己的未来还是控制在旁人手中。   “大小姐。”一个婆子打着油纸伞走了过来,微微发黄的伞面上绘着几朵洁白的玉簪花,雨珠从花瓣上滚落下来,摔在青石板子上,顷刻间成了那小水洼里的一点。   “周妈妈,怎么了?”小筝攀着廊柱站着,心中有几分发紧,周妈妈是外院管着通传的婆子,她走到内院来,莫非是皇宫来人要接大小姐进宫?   “宫里的马车来了。”周妈妈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礼:“还请大小姐收拾收拾便动身。”   “阿姐,你要去皇宫?”慕微惊喜的大叫了一声:“带着微儿去好不好?”   “微儿,”慕瑛蹲下身子抱住了慕微,心中悲伤不已:“微儿,皇宫其实不是个什么好地方,要是能不去,阿姐宁愿不去,阿姐宁愿在府中呆着,每日都能陪着微儿玩耍。”   “阿姐。”慕微在慕瑛怀里扭了扭身子,很认真的说:“阿姐你若是不喜欢皇宫,就别去了,微儿跟宫里那些人去说一句,让他们自己回去便是。”   “微儿,不行,不行的。”慕瑛摇了摇头,一只手抚摸过慕微的脸庞:“阿姐不能不去。”   “那阿姐你要去多久?”慕微睁大了水灵灵的眼睛,好奇的问她:“你去住几日回?告诉微儿日期,微儿好去府门口接阿姐。”   慕瑛将头伏在慕微的肩膀上,贪婪的呼吸着她头发间传来的清香,静静的闻了几下,她才毅然抬起脸来:“微儿,阿姐要去好几年,你在府中一定要听大哥的话,不要惹父亲母亲生气,做个乖乖的微儿。”   “我知道了。”慕微双手抱住了慕瑛的脖子:“微儿会等着阿姐回来的。”   慕瑛吸了一口气,站起身来:“小筝,去看看东西都收拾好了没有。”   “是。”小筝转身走进内室,王氏已经将要带去的东西都打了个包,正愣愣的坐在床边,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阿娘。”小筝跨步走了进去,抱起了慕瑛的梳妆匣:“东西都收好了?”   王氏点了点头,叹了一口气站起来,提起那个锦缎包袱:“走罢,这一去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府了。唉,但愿皇上年纪大了些,懂事了,就不会这样横蛮不讲理了。”   明华公主陪着宫里来的姑姑正在说话,见着双层夹棉的弹墨门帘儿一掀,底下露出一张粉嫩的小脸,她欢快的笑了起来:“瑛儿,你来了。”   “见过母亲。”慕瑛半低着头走了过去,坐在左首那个姑姑她认识,乃是慈宁宫里的一位大宫女,名叫宁秋,时隔三年,就从大宫女升到了姑姑的分位,也算是爬得快。   “瑛儿,这是映月宫的掌事姑姑宁秋,特地替灵慧公主来接你进宫的。”明华公主矜持的坐直了身子,七尾凤钗闪闪的发着亮:“宁秋姑姑,我这继长女聪明乖巧,你可得多帮我照看她一二。”   宁秋姑姑笑着点头:“那是自然。瑛小姐原先住在慈宁宫的时候,太后娘娘是最疼惜她的,吃的穿的都不会比灵慧公主差。”   “我那皇嫂素来是个仁心的,只是现儿灵慧住出来了,她素来有些娇气,我怕有时候心情不痛快,瑛儿便要受点小委屈。”明华公主的手指轻轻的敲了敲桌面:“姑姑你现在是一宫掌事,我也只能托付你多多照看瑛儿了。”   “这无须公主吩咐,宁秋自然知道。”宁秋姑姑侧耳听了听明当瓦上的雨滴声,朝慕瑛笑了笑:“瑛小姐,咱们动身罢?”   慕瑛向明华公主又行了一礼:“府中庶务繁忙,弟弟妹妹们顽劣,还请母亲多操心了。”   明华公主含笑道:“瑛儿,你只管放心,我自然有分寸。”   这继长女实在是个操心人,自己进宫还惦记着府中的弟弟妹妹们。明华公主看着慕瑛纤细的身影,朝宋嬷嬷叹了一口气:“我还会跟小孩子计较不成。”   宋嬷嬷陪着笑脸:“大小姐想得太多。”   无论如何自家主子可是从宫里出来的,没那么些小肚鸡肠,算计继子继女的事情她还犯不着去做,慕大小姐生得虽美貌,可那面相瞧着就不是个走顺风路的,略嫌孤寡。方才她对公主说的那些话,完全是多虑了,难怪她这般瘦弱,还是心中存的事情太多。   宫里的马车停在府门外边,慕瑛穿着木屐从高高的门槛跨过,木屐的后齿敲着木头嗒嗒作响,漏下几滴水珠。小筝与王氏一左一右扶着慕瑛,慢慢走下几层台阶,一个宫女撑着油纸伞跟在后边,雨水打湿了她的衣裳。   “本来也不该这时候来接瑛小姐的。”上了车以后宁秋姑姑就开始絮絮叨叨的诉苦:“只不过是皇上一大早便让那江小春来催,说务必快些将瑛小姐接进宫来。”   皇上对瑛小姐的刁难,宫里的人都知道,宁秋姑姑同情的瞟了慕瑛一眼,只是悲叹红颜薄命,这么美的一个小小姐,怎么自小就遭了如此磨难?父亲位极人臣没给她带来一丝好处,反而成了她受罪的根源。   慕瑛听着宁秋姑姑的话,挺直了背,赫连铖果然没打算放过她,这次接她进宫,又准备怎么样对付她呢?她的双手安安静静放在膝盖上,阔大的衣袖将手指遮盖住,衣袖下边,十指交握,紧得骨节发白。   车子不徐不疾的往前边敢,不多时便到了后宫门口,宁秋姑姑先下了车,让宫女们提着慕瑛的包袱往门里边走,自己撑伞站在马车边上,伸出一只手来搀扶慕瑛:“瑛小姐,天雨路滑,仔细些。”   慕瑛眼角扫过后宫门口,赫连铖没有在那里,不由得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她还记得那回赫连铖脸色沉沉坐在后宫门口,她分明是卯正时分到了后宫门口,可他却一口咬定他来晚了,伐她去扫盛乾宫的落叶。那时候是深秋,叶子扫了落,落了扫,若不是高启带人来帮她,可能扫到晚上都扫不完。   这次……慕瑛拎着裙子小心翼翼的下了马车,由小筝扶着一步一步往前走,红色的宫墙离她越近,她就越有一种心慌意乱的感觉。   她,又回来了。   灵慧公主比三年前高了许多,站在慕瑛面前,她嘻嘻的笑着:“我可真是你姐姐了,瞧你这小身板——才到我眉毛这里!”   慕瑛笑了笑:“太后娘娘那么高,慧姐姐自然也会很高。”   灵慧公主欢欢喜喜的拉着慕瑛的手道:“走走走,我带你去你屋子看看。我现儿有自己的宫殿了,咱们不用挤在慈宁宫,母后也管不到我!”她步履轻快的往前飞奔着去,淡紫色的华裳微微掀起,银白色的狐狸毛镶边,露出了里边一双小小的羊皮靴子,最上边一圈红宝石格外显眼。   “瑛妹,你看,这就是你的院子。”   一丛修竹幽幽后边露出了一进屋子,红色的廊柱配着白色的汉白玉台阶,屋檐下挂着几盏大红的宫灯,里边的烛火还未熄灭,一点点淡淡的金色从红纱里透了出来,上上下下的浮动着,仿佛带着新春的芬芳。   “喜欢吗?”灵慧公主兴致勃勃的拉着慕瑛就往屋子那边走,这时候就听着有人在后边尖声叫喊:“皇上驾到!”   两人停住了脚,转过身来。   一袭明黄色的长袍,那个人影由远及近,从绿竹幽幽后转了出来。   慕瑛半垂着头,但依旧能感觉到那灼灼目光。 ☆、第 40 章   她站在朱红的廊柱之侧,亭亭玉立,就如一枝出水的青莲,淡雅无比。淡蓝色撒花斗篷,兜帽上白色的绒毛将脸遮了一大圈,只露出两只大眼睛与笔挺的鼻梁,因着她的头半垂着,看不到她尖尖的下巴。   赫连铖一眨也不眨的看着慕瑛,想要从她眼睛里看出点什么来,只可惜慕瑛的眼睛沉静就如一泓清泉,看不到半分异样。   她好像跟以前有些不一样了。   三年前她见到自己,她虽也是这般半垂着头站着,但他能感觉到她对自己的畏惧,而现在,他怎么就没觉察出来她身上有一种畏惧的气息。   “皇兄。”灵慧公主从走廊上绕了过来,木屐踩着青石沙沙作响:“皇兄,你今日来映月宫可是来看瑛妹的?”她脸上挂着甜甜的笑容:“三年不见,瑛妹可比原先变了不少,我都在想要不要带她去母后那边,母后见了她肯定会赞她生得比我还美貌,我会心里头难受的!”   赫连铖“唔”了一声,淡淡道:“先安顿下来,再去慈宁宫给母后请安罢。”   他的声音听起来没有以前那般暴戾,语调平和,慕瑛有些惊诧,难道这些年里赫连铖竟然转了性子?   她站在走廊上,心中一直在忐忑,不知道赫连铖会如何对她。   依旧记得三年前进宫,他的脚踩过她的手背,十分用力,好像要将她的手指踩断一般,今日怎么他如此平静,似乎没有想要惩罚她的意思。   “皇兄,咱们一道去慈宁宫给母后请安罢,难得你今日下朝这般早。”灵慧公主朝慕瑛一扬头:“瑛妹,咱们去慈宁宫?”   自己还能说什么?慕瑛点了点头:“好。”   赫连铖的目光追逐着她,她此时已经抬头,一双墨玉般的眼睛幽似深潭,小筝替她撑着油纸伞,暗红的伞面上一枝木樨似乎悠然飘香。   接触到她的目光,赫连铖觉得自己的心仿佛被什么撞了一下,似乎有人用手指点进了那柔软的部分,酸痛里带着一丝欢喜。江六在旁边低声提醒了一句:“皇上,不是说要去慈宁宫给太后娘娘请安?”   赫连铖猛的转过身来:“朕又不是不知道,还要你来说?”   他有些负气一般,背着手在身后,飞快的朝前边走了过去,江六推了推江小春:“还不赶紧给皇上撑着伞去?”   尖细的声音带着丝丝上扬的话尾,听起来似乎十分高兴,香玉嗤嗤笑道:“江公公今日好像有什么喜事,这句话都给说出特别的味道来了。”   “还能有什么喜事?”江六蹒跚着朝前边一路小跑追了过去:“咱家不过是穷开心罢了。”   皇上见着慕大小姐,竟然没有挑她的岔子,这是江六觉得最开心的事情。   慕大小姐实在可怜,皇上……江六踌躇着,他实在拿不定皇上究竟是喜欢她还是讨厌她,作为一个自小便净身进宫的内侍,他有些想不出来这男女之间的喜欢究竟是如何表达的——在宫里呆了这么多年,他还真没见过那种特别的喜欢。   先先皇、先皇,都没有什么特别宠爱的妃子,几宫妃嫔都能雨露均沾,没有谁特别受冷落的,也没有谁被捧在手心里宠着,这后宫看起来一片平静,冷宫里很久都没有关过人了。   在江六看来,皇上好像是喜欢慕大小姐的,可有时候赫连铖对慕瑛下狠手,又让他觉得完全不是那么一件事情。   灵慧公主与慕瑛并肩走着,笑着伸手指了指江六:“这人圆滑得很,休想要从他嘴里得一句漏口风的话。”   慕瑛微微一笑,宫里暗流汹涌,若是能轻易透露出口风来,那还能保住性命?她望了望前边那个穿着明黄色袍子的人,心中依旧有些疑惑,今日赫连铖怎么会如此轻而易举就放过了她?原本还以为他又会对自己施以惩戒。   或许人长大了,就会改变一些吧,慕瑛长长的舒了一口气,指不定这次进宫也不会是想象里的那般坏,只要自己小心行事,还能落个平平安安。   高太后比起三年前瞧着,好像显得要老了些。虽然她才三十多岁,可眼角处已经有些了细细的纹路,她笑起来的时候,凤目拉长,就能见到那若隐若现的纹路,带着韶华不再的沧桑。   去年二月,赫连铖十岁生辰一过,高太后在朝堂上自己主动提出,皇上已经十岁,能独自上朝,她便不再跟着来了,大臣们个个赞扬太后娘娘真是一片丹心,可真是想得周全。   若高太后不提出退隐,自然会有臣子们联名上书请求太后娘娘到后宫安歇,虽然大虞临朝称制的太后已有两位,而且也都在殚心竭虑的治国安邦,可毕竟这临朝称制并不是一件值得褒奖的事情。   大虞的女子地位不低,昔日孝明皇太后曾经临朝称制二十余年,辅佐两代君王,大虞人也没说什么,觉得这事情再正常不过了,但在大虞入主中原后,一些汉人在朝为官,将汉人的那套规矩搬了过来,不少人都在在明里暗里说牝鸡岂能司晨?不管太后娘娘做得怎么好,总还是深宫妇人,一干堂堂男儿,如何能听命于一个妇人?   高太后对于朝臣们私底下的议论,心中有数,故此主动提出,以免众人联名上奏折,到时候彼此脸上都有些不好看。   “皇上,今日上朝可没晚罢?”高太后微笑着端起茶盏,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哀家可真是习惯了卯时再起床,现儿再要提前一个时辰起来,却是不能了。”   赫连铖恭恭敬敬道:“多谢母后牵挂,江六一到寅时末刻就将朕喊醒了,生怕朕会迟了一般,其实哪里会晚,全是他自己想得太多!”   “江六仔细。”高太后瞟了那站在赫连铖身边的内侍,脸上有一丝笑意:“皇上,需得这样细心的人才好呢,宁可早些起床,先看看批复的奏折,再去上朝,这样心中也有底气,知道该要商议什么。”   赫连铖嘴角动了动,没有说话,眼睛朝门口看了过去,有几道身影正从雕花汉白玉板上踏着水珠走了过来,一个穿着紫色的衣裳,熠熠生辉光华夺目,另外一个淡淡的蓝色,看上去素雅可人。   高太后顺着赫连铖的目光看了过去,捧着茶盏坐正了身子:“哟,阿瑛进宫了。”   慕瑛跟着灵慧公主走上前来,朝高太后行了一礼:“太后娘娘安好。”   “阿瑛,三年不见,你就出落成一个小美人了。”高太后着力赞扬了慕瑛几句:“瞧着这肌肤,真真跟玉一样呢,也不知道大司马府是用什么东西养人的,怎么着就给养出了这般水灵的姑娘出来了”   “太后娘娘谬赞了,慕瑛哪有太后娘娘说的这般好,”慕瑛落落大方,笑着回道:“若是跟公主比起来,我不过是皓月之下的流萤罢了。”   高太后微微一怔,这位慕大小姐三年不见,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对了。   那眉宇间的神色,那份从容的态度,高太后暗暗点头,今日的慕大小姐,不再是往日的那个阿瑛,以前看着有些胆小怕事,现儿看上去却没有那种感觉。   “我就知道母后会这般说,”灵慧公主笑嘻嘻的走到高太后身边,挨着她坐了下来:“我一看到瑛妹就说,母后一定会夸赞你,说你比我生得还要美。”   “哀家可没说你比不上阿瑛。”高太后宠溺的看了灵慧公主一眼:“你在母后心里,自然美得很。”   慕瑛站在那里,看着高太后与灵慧公主之间的那亲昵举动,有些微微的惆怅,她想到了自己的母亲,三年多以前,自己也是这般依偎在她的身边,与她轻言款语,享受着母亲温柔话语里的温情。   她极力压制住自己的心情,将头扭了过去,极力不去看高太后与灵慧公主,没想到却与赫连铖的眼神撞了个正着。   他的眼神,有些落寞,有些萧索。   慕瑛心中一动,忽然想起了赫连铖的身世。   说起来他比自己更可怜,才五岁的时候母亲就死了,而且是他亲眼看到内侍们奉旨用白绫将他的母亲杀死——对于一个年幼的孩子来说,这肯定会是一个致命的打击,毕生都难以忘却的噩梦。   自己看着母亲撒手而去的那一刻,心中一直有个疙瘩,久久不能释怀,更何况他那样的情况呢。   “阿瑛,你且坐下,别站着。”高太后一只手揽着灵慧公主的肩膀,一边朝身边站着的宫女吩咐了一声:“快些引着慕大小姐落座,上香茶。”   “太后娘娘,让我来罢,好些年未见慕大小姐了,想与她多多亲近。”从高太后身边走出了一个人,笑吟吟的朝慕瑛看了过来:“慕大小姐,快些请坐。”   这声音甚是熟悉。   慕瑛抬起头来仔细打量了那人一番,这才忽然惊觉,原来她是沉樱。   身上穿着的是宫中女官的衣裳,并非是宫女穿着的浅红色宫装,头上梳着如意髻,一支簪子斜斜插在鬓边,随着她的脚步,流苏坠子轻轻的在耳边摇晃。   沉樱变了,不再是昔时那细眉细眼的沉樱,她的眉毛似乎宽了些,眼睛也变大了,看上去整个人容光焕发,长相甜美。 ☆、第 41 章   沉樱是光禄大夫家的小姐,十岁那年进宫,今年已经十三。   慕瑛看着沉樱捧着一盏茶过来,心中有些纳闷,怎么沉樱今日便这般对自己热络起来了?三年前她在宫中的时候,沉樱对她并没有这般亲昵,见面都只是淡淡的打个招呼——当然,高太后在场的时候,她却是极其热情的,亲热得好像慕瑛是她的亲妹妹一般。   从送宫花那件事情开始,慕瑛便开始防备着沉樱,她总觉得沉樱的笑容很假,没有一丝真心,究竟她想怎么做,到现在慕瑛还没有摸清楚。   沉樱将香茶放到了桌子上边,朝着慕瑛小的甜蜜:“慕大小姐,多年未见。”   “可不是?沉樱姐姐变化真大,我差点都没认出来呢。”慕瑛抬头,浅浅一笑。   沉樱愣了愣,慕瑛的笑容恬淡,带着一丝矜持,正好介于亲近与疏离之间,把握得恰到好处,多一分嫌浓,减一分嫌淡。   “慕大小姐真是会开玩笑,昔时我们在一处玩耍,情同姐妹,如何才隔了这几年便认不出来了?”沉樱眼里全是笑:“我可一眼便认出慕大小姐来了。”   慕瑛只是淡淡一笑,没有回她的话,优雅的用手端起茶盏来,一只手抓着茶盏盖子的上端,轻轻碰了碰细白的杯口,一缕白色的雾气袅袅升起,遮住了她的脸孔,再也看不到她唇边的那缕微笑。   沉樱站了一阵子,没见慕瑛回应,讪讪的退到了高太后身后,眼睛望着慕瑛,一派狐疑模样,今日的慕瑛,不仅容颜变化,就连那内里也好像已经换了个芯子。   高太后兴致勃勃的与慕瑛说了些闲话,问了问明华公主在慕府的情况,一边笑着叹气摇头:“她自然是不愿意去打理中馈的,哀家是知道她那脾气的,如何能被庶务所缚,想来也是她贴身的嬷嬷去操办了。”   慕瑛含笑答道:“太后娘娘明察秋毫。”   明华公主嫁进慕府以后三日,她便派了宋嬷嬷过来将府中内务接管了过去,慕瑛乐得轻松,早早撂了摊子也好,慕老夫人喊她过去训斥了几句,意思是不该这般轻易放手,怎么着也该与明华公主一同掌管中馈。   高门大户里头,不少夫人们为争这中馈之权明争暗斗,可对于慕瑛来说,丝毫没有吸引力,她既没想着要通过这中馈为自己攒嫁妆,也没想着要因着这事情让府中下人们对她产生敬畏之心。掌管中馈,只不过是想要替过世的母亲承担起这职责,现儿有人要接手,她可是巴不得能早早的扔了这挑子。   明华公主自己是不懂中馈之事的,好在她有几位心腹嬷嬷,慕瑛仔细观察了几日,宋嬷嬷与另外几位得力的老嬷嬷将这中馈一事承担起来,府中事务处理得井井有条,一丝不乱,府里的下人们对她们几人也是心服口服。   毕竟原来就在打理公主府,现在只不过是换了个地方打理而已,也不是什么难事。明华公主有这几位左膀右臂,自己活得轻松自在,快活得不亦乐乎。   “你那母亲与先皇是同胞兄妹,自然是要娇贵些。”高太后瞟了慕瑛一眼,脸上露出同情神色来:“她没找你岔子罢?”   “回太后娘娘话,母亲对我极好。”慕瑛含笑答道:“其实她并不是一个难以相处的人。”   “哦?”高太后一抬眉:“融洽就好,家和万事兴。”   “太后娘娘,高家大公子来了。”门口探了个头进来,是站在门边的小内侍。   “启哥哥来了?”灵慧公主猛的站了起来,飞快的朝慈宁殿外跑了去。   “灵慧!”高太后脸色一变,厉声喝止,可灵慧公主哪里肯听她的话,一阵风般刮着跑了出去,那紫色的身影瞬间就从朱红的大门边冲了过去。   自从母女俩晚上谈过心以后,高太后就对灵慧公主这缕情丝有所警觉,总希望她只是因着青梅竹马,故此才会有这般感觉,等着长大以后就会慢慢淡忘。   且不说这表兄妹通婚之事,高太后觉得灵慧公主嫁的人该是一国之君,比方说太皇太后生的那位公主,嫁到北狄为一国之后,风光无限。听说南汉的太子皇甫煜天生聪明,生得俊秀无比,年纪只比灵慧公主大四岁,正是良配,高太后已经琢磨了很长一段时间,准备等着那皇甫煜年满十六便让使臣去那边提结亲之事。   大虞控制了中原,与它能对抗的只有长江以南的南燕,南汉偏安于汉中一侧,若是大虞愿意联姻,高太后认为南汉是不会不识时务的。   问题是,首先得让灵慧公主对高启死心。   自从那日以后,高太后便叮嘱映月宫的宁秋姑姑,务必要派人跟着公主,不能让她与高家大公子经常见面,如有什么不同寻常的举动,速速派人来慈宁宫回禀。   这两个月,宁秋姑姑留心跟了两个月,发现高启根本就没来映月宫找过灵慧公主,倒是灵慧公主不时的跑去盛乾宫找高启。   “唉……”高太后幽幽叹了一口气:“灵慧真是不让哀家省心。”   宁秋姑姑小心翼翼进言:“不如打发高大公子出宫罢。”   高家大公子生得面如冠玉,又谦和有礼,宫里识得他的人都赞他是高家璞玉,莫怪公主殿下愿意接近这位表兄呢。年纪还小,也没有那么多规矩讲究,可随着年岁渐长,是该要避嫌才是。   毕竟高家大公子今年正月便已有十四岁。   高太后想了想,这事情需得慢慢来,若是猛的就将高启送出宫去,只怕是灵慧公主回跟她怄气。故此她暗地里开始做安排,请上官太傅举荐高启在平章政事府里挂了个九品小吏的闲职,每日里都要跟着平章政事府的大人们务公。   虽说这九品小吏一般都只做誊写抄录的杂事,可高启与太后娘娘的关系谁人不知?那些人自然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高太后这是在提携自己娘家侄儿呢,谁敢怠慢?故此高启每日也能参与到政事的商议里去,他也懂事,知道闭嘴不语,就听着那些大人们发言,除非让他开口说话,他绝不多说半个字。   平章政事府的大人们对高启称赞有加——赞旁人几句不要钱,更何况高启本来便不差。   高启去了平章政事府,在宫里呆的时间便短了,灵慧公主白天去找高启,总是扑了空,开始她还有想不开心,只是听着说大家都赞高大公子在平章政事府里做得好,她又没了火气,巴望着高启能做得更好,能出人头地才好。   灵慧公主虽然娇蛮,但也还是守着大体的规矩,晚上她鲜少出映月宫,故此与高启见面也慢慢的少了。高太后看在眼中,,心里清楚,少不得要让高启搬出盛乾宫才好,只是这事情也不能做得太明显,总得要慢慢来,等着高启到了十五岁,自然就可以让他离宫,正式入朝授职了。   一个身穿白色云锦衣裳的少年跨步走了进来,向赫连铖与高太后行了一礼,这才施施然走到了慕瑛身边坐了下来:“阿瑛。”   他的声音温和,就如一阵春风,带着让人心暖的味道。   慕瑛赶紧低眉回了一句:“高大公子。”   她的回答客气而疏离,灵慧公主听了十分满意,两道眉毛弯如新月:“瑛妹,如何就这般客气起来了?我听着好像你在称呼陌生人一般,启哥哥你又不是不认识,何必如此称呼?”   慕瑛抬眼笑道:“慧姐姐,现儿我们都长大了,如何还能以儿时的戏称?高大公子与你乃是亲表兄妹,你自然可以兄长呼之,而慕瑛却还是要守着规矩些。”   “你说得不错。”灵慧公主想了想,脸上露出了笑容来:“果然如此。”   高太后点了点头:“果然还是阿瑛想得周到,确实如此,长大了便该知些礼节,再不可如孩子一般,不管不顾的,让旁人看了觉得不懂规矩。”   这话表明上赞了慕瑛,实则却是在敲打灵慧公主,让她不要对高启流露粗太明显的喜欢,毕竟她去年秋天就满了十岁,不再是无知幼儿,也要学会避嫌。   灵慧公主罔若未闻,只是让人端了椅子坐到了高启身边,拉着高启说话,眉飞色舞:“我听他们说,平章政事府里边有好几十个人,你都认识了吗?”   高启无奈转过头来答话,慕瑛暗暗松了一口气,方才高启看她的目光实在是有些让她觉得心里沉沉,他那目光有一丝尴尬,有一丝伤心,还有一丝不解,复杂得让慕瑛觉得自己的心都纠结了起来。   有些事情,根本不是自己能做主的。   慕瑛转过脸去,不敢再看高启的脸,一抬头,却对上了一双眼睛。   赫连铖坐在对面,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好像这慈宁殿里的一切事情都与他无关似的,只是慕瑛却依旧能感受得到,赫连铖的目光灼灼,让她有些不安。 ☆、第 42 章   一个晚上,滴滴答答的声响似乎没有停歇过,清早起来推开窗户,就见着一串串的水珠走得又急又快,小筝“哟”了一声:“大小姐,原来没下雨,只是融雪了呢。”   慕瑛托腮坐在桌子前边,瞥了一眼窗外,就见一幅珠帘挂在那里一般,前边的那丛幽竹都看得不甚清楚,只能见着一团模糊的绿影。   今年春日似乎来得特别早,映月宫里的树上已经有了点点鹅黄,似乎只要春风一起,就能绽放出片片新叶,靠着宫墙的藤蔓,眼见着从灰褐色慢慢转成了褐红,好像有人给它们涂上了一层颜色。   “大小姐,今日二月初二。”小筝趴在窗户上朝外头看,映月宫的小径上此时还没什么人走动,安安静静的一片:“皇上今日生辰也不知道该怎么过。”   听到这话,慕瑛忽然便有些烦躁。   进宫大半个月了,赫连铖倒是没像原来那般处处找自己的岔子,可慕瑛却总有一丝不舒服的感觉,她觉得赫连铖的眼神里,充满着一种说不出的危险,仿佛是一头蛰伏在丛林里的老虎,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跳出来,张开血盆大口将她吞噬。   宫人们闲坐着时总会私底下议论主子,只是说得十分隐晦,小筝没事就与映月宫里的宫女们一道玩耍,有时也能听回几句关于赫连铖的话回来。   “都说皇上这几年似乎变化不少。”小筝兴致勃勃的告诉慕瑛:“大家都说或许是年纪大了便知事些,皇上已经不像过去那样喜怒无常了。”   皇上懂事了,就不会针对自家大小姐,小筝是真心实意的高兴。   慕瑛听着勉强笑了笑,宫人们说的“年纪大了便知事些”,这个“些”字其实还包括了许多别的意思,只不过她也希望赫连铖真如小筝所想的那般,已经懂事。   进宫大半个月了,赫连铖并没有来找过她的麻烦,只是有时候会去射苍宫走一走,与灵慧公主较量一下骑射之术。慕瑛站在旁边瞧着兄妹两人骑着马你追我赶,眼前却总浮现起那一日赫连铖要拿箭来射她的情形。   仅仅是因为她是慕华寅的女儿,他就能这样对她,实在是暴戾得很,慕瑛有些疑惑那些宫人们说的“知事”究竟是到了什么程度。   若是赫连铖真的知事了,慕瑛觉得,她该要去问他追回当年母亲送进宫的东西。   那是母亲的一片心意,她绝不能让这些东西流落在他人手中。   每一针每一线都是母亲的心血,是母亲对自己的关心爱护,慕瑛一想到那些东西就觉得心中发酸,那不仅仅是一件衣物或者是一块帕子,那是母亲的遗物,她能从那些东西上感受到母亲的温情。   回忆就如晒在阳光里的被褥,带着淡淡的香味,提醒着她过往的一切。   “大小姐,不知道那位黎娘子什么时候进宫?”小筝忽然又想起了另外一件事情来:“她好像说二月初就来,庐州到京城,也不知道要走多久?”   慕瑛朝小筝笑了笑:“想那么多作甚,来了便来了。”   小筝骄傲的一仰头,脸上带着得意的神色:“黎娘子来了肯定会夸赞大小姐的琴艺与画技,哼,公主殿下就不会总是小瞧大小姐了。”   “不管怎么样,公主就是公主,哪怕她弹琴一窍不通,她也是公主,总会要比我娇贵,为何如此计较?”慕瑛懒懒的提起笔来,在宣纸上写下了一个字,搁下笔来左看右看,微微叹气:“这字架子还是没搭得好。”   小筝撇撇嘴,没有出声,只是眼中却有些不赞成的神色,慕瑛叹了一口气:“小筝,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跟何况公主本来就精于骑射,她小瞧我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这些年灵慧公主的性子依旧没有变,她出宫的时候是什么样子,进宫来还是这脾气。她是个直性子,不爱跟着上官太傅念书,却最喜骑射,十岁一过,她便向高太后提出不再去文英殿后院,只去射苍宫玩耍。   “他们汉人不都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吗?我念这么多书作甚?”灵慧公主背着弓箭,一身骑服,英姿勃勃:“再说了,我们胡族不是最注重骑射,我觉得念那么多书也没有用,若是有人敢造反,那我们就用弓箭对付他们!”   高太后无奈,只能由着灵慧公主去,只不过却托付了高国公,请他去访一位德才兼备的娘子,送进宫来教灵慧公主学学《女四书》这些典籍,至少也得让她知道容言德工的重要。   高国公得了这桩托付,赶紧四处寻访,终于在庐州找到了一位姓黎的娘子,本出身世家大族,只是因着家道没落,故此流落到开馆收徒,专门教授那些高门贵女,她多才多艺,除了教人念书,还能教琴棋书画,实在是全面。   高太后得了回话十分欢喜,赶紧派人去庐州去请黎娘子,黎娘子听说太后娘娘有请,哪里敢推辞,一力应承了下来,答应二月便动身进宫。   灵慧公主十分苦恼,慕瑛才进宫,她便已经与她诉苦:“母后说以后那个黎娘子来了,我只能下午去骑马射箭,上午非得要跟着她念书学什么琴棋书画!”灵慧公主的眼睛睁得又圆又大:“瑛妹,你知道吗,她会住在映月宫,指不定晚上还会教我学东西呢!”   慕瑛只能安慰她:“慧姐姐,黎娘子肯定不会这般逼迫你的。”   灵慧公主眼睛一亮,拉住慕瑛的胳膊摇了摇:“以后让她教你一个人便是!”   “慧姐姐,太后娘娘肯定会知道的。”慕瑛只觉好笑,灵慧公主好像永远长不大一般,十岁了依旧还是一颗童心。   “唔……”灵慧公主撅了撅嘴:“那我只能打瞌睡陪着你了。”   黎娘子对于灵慧公主来说,是一个很可怕的妇人,死板古怪,对于慕瑛来说,却是一种期待,昔日在府中,母亲也给她请过教习娘子,从小便学着弹琴绘画,守孝这几年她虽未曾再学,可也还是自己在买来琴谱会临摹本练习,正在愁着无高人指点,没想到这次进宫却得了个好机会。   “瑛妹,瑛妹!”青石小径上急急忙忙的跑来了一个人,后边跟了几个宫女,跌跌撞撞的追着喊:“公主殿下,仔细脚下!”   灵慧公主猛的从走廊下冲了上来,头上沾了几点屋檐上滴下来的水珠,她站在走廊上晃了晃脑袋,就如落水的鸭子甩甩身子那般,然后快步走到了窗户前边,隔着窗户看了看慕瑛:“瑛妹,咱们去射苍宫!”   慕瑛站起身来走到窗户边上,攀着窗棂探出了半个身子看了看,眼前的灵慧公主穿了一身骑装,脸蛋红扑扑的一片,跟搽了胭脂一般。   “今日不是皇上生辰?你还去射苍宫?”   “我皇兄生辰,与我去射苍宫并不冲突。”灵慧公主兴致勃勃的看了慕瑛一眼:“哎,你想好送什么生辰贺礼给我皇兄没有?”   慕瑛愣住了,生辰贺礼?她下意识摸了摸发髻间的那一对木樨花簪子。   她根本就没去想这回事,赫连铖的生辰,跟她似乎没有太大关系,可灵慧公主一说,慕瑛忽然觉得自己或许是该替他准备一份生辰贺礼,毕竟自己也曾经收过他的礼物。   “我就知道你没有想到。”灵慧公主得意洋洋:“我已经让启哥哥替我到宫外去搜罗些好东西了,你快些想想该送什么东西才好,免得万一皇兄不见你的贺礼生气。”   慕瑛心中一惊,朝灵慧公主点了点头:“多谢慧姐姐提醒。”   赫连铖会因着自己没送生辰贺礼就生气么?慕瑛并不觉得他会看重自己送没送贺礼,只是所谓礼尚往来,当年她收过他送的东西,自己也该送一件作为回礼。   “哎呀呀,别想这么多,还有这么长的时间呢,足够你想该送什么了。”灵慧公主隔窗抓住了慕瑛的手,笑嘻嘻道:“你再不出来,我便要将你从这里拖出来啦!”   慕瑛微微的笑着,挣脱了她的手,走到隔间换了一件骑装:“走,我陪慧姐姐骑马去。”   慕瑛虽不很喜欢骑射,可她毕竟是慕家的女儿,天生便得了些这方面的传承,她虽没刻意去修习这些东西,可并不代表她不会。灵慧公主跟着骑射师父学了好几年,骑术也算不错了,可慕瑛与她一道骑马,也不会太落后。   两人到了射苍宫,骑射师父都不在,灵慧公主吩咐马夫牵出两匹马,与慕瑛一起在跑马场上溜了几圈,两人你追我赶正玩得颇为尽兴,就听着马蹄声嘚嘚而至,从跑马场入口跑过来一匹马,马上那人欢声叫喊:“阿姐,瑛姐姐,你们来射苍宫都不喊我!”   慕瑛将马勒住,看着那马越来越近,马上的少年眉目渐渐清晰,一声紫色衣裳,瞧上去精神奕奕,那不是赫连毓又是谁?慕瑛笑着朝他喊了一句:“毓弟,你不是该在文英殿后院跟着太傅大人念书的?”   赫连毓策马追上了慕瑛,脸上带着纯真的笑颜:“今日不是皇兄生辰?中午皇兄会在畅春园宴请百官,太傅大人哪里还有时间来给我们授课?我今日一早就跟着启哥哥出宫去采买了些东西,到时候瑛姐姐你挑一件做生辰贺礼送给皇兄罢。”   慕瑛心中一暖,含笑点头,转过脸去,却看到了跑马场入口那里还有一匹马。   马上端着的那个少年,白衣翩翩,容颜似玉。 ☆、第 43 章   二月二,龙抬头,这句俗话意味着大地回春,马上就要天气变暖。   对于在二月二日出生的赫连铖来说,可能也是沾了这句话的福气,太皇太后固执的认为,出生在这一天的皇长孙,就是上天注定的真命天子,谁叫他的生辰都带了个龙字呢。   畅春园里门口栽着两株大香樟树,尽管还是二月天,可却一点也不影响它的枝繁叶茂,翠绿一片,亭亭如盖。树下的小径上,宫女内侍们走得又急又快,畅春殿里设宴二十桌,坐得满满登登,皇亲国戚文武百官们都来给赫连铖庆生,大家坐在桌子旁边,说说笑笑,十分热闹,   赫连铖穿戴一新,看上去仿佛忽然就长大了不少,有了少年人的风范。   江六侍立在一旁,心里十分高兴,赫连铖可是他看着长大的,一年添一岁,岁岁皆不同。今日戴上新的冠冕,穿上新的衣袍,那可是神采翩翩。   还是太后娘娘细心,早在两个月之前便已经下懿旨让司珍局精心准备皇上生辰宴上的衣冠,今日穿了出来果然是龙首凤姿,不同常人。   赫连铖独自坐在上首,身边无人作陪,真正应了寡人二字,他的目光淡淡扫过几级玉阶下的那一群人,嘴角露出了一丝笑容。   方才群臣朝贺的景象依然还在眼前。   那一群跪拜的人里,有一个穿着深红衣裳的人,与上官太傅一道跪在最前边,恭恭敬敬的低下了头。   那不是威风八面的慕大司马吗?赫连铖忽然觉得自己变得高大了许多,心中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爽快。   慕华寅,他再威风八面,也得向自己跪拜,三呼万岁。   他紧紧的捏住了座椅的扶手,目光不住在慕华寅脸上扫来扫去,总有一日,他要将慕华寅踩到脚底,让他知道,自己并不是他能控制的对象。   高太后在即将开席的时候最终姗姗而来,赫连铖见着只有她一个人,目光有些期盼:“母后,皇祖母呢?”   “唉。”高太后微微叹气:“方才我去万寿宫请她老人家,可……”   太皇太后最近几年一直身子不好,每日都有太医去万寿宫替太皇太后请平安脉。虽然说名字好听,平安脉,可实则却已经不平安。昔时太医院的院首王太医悄悄与高太后说过,太皇太后只恐过不了上元节,高太后听着十分忧心,叮嘱王院首千万别与皇上说起这事,顺其自然。   没想到太皇太后竟然熬了过来,而且眨眨眼就熬到了二月。   昨日赫连铖去看望太皇太后,她精神还算好,断断续续的说要去畅春园给赫连铖庆生,赫连铖见着她脸上有红光,枯瘦冰凉的手有几分温热,心里头欢喜,还以为太皇太后身子要好了,高高兴兴道:“皇祖母,朕等你来。”   太皇太后努力睁大眼睛望着赫连铖,嘴角微微扯了扯:“皇上越发英武了,这真是年看年都不同哪!明日哀家一定会去畅春园的。”   得了这句话,赫连铖快活了一整日,踏进畅春园的时候,便想起太皇太后说要来赴宴的事情,一直心心念念的在想着,可没想到高太后走进来,却不见太皇太后,赫连铖的心沉甸甸的一片,慢慢的往下坠了去:“母后,皇祖母怎么了?”   “皇上,你用过饭以后去万寿宫瞧瞧罢。”高太后的声音里充满伤感:“看样子,她老人家有些不好。”   赫连铖猛的跳了起来:“朕现儿就去。”   文武百官们正说得热闹,忽然见着赫连铖站起身来就往外边走,都有些奇怪,上官太傅赶紧上前一步:“皇上,可有什么急事?”   慕华寅也站了起来,紧紧跟随:“皇上,快到午时,寿宴就要开始,你去哪里?”   赫连铖猛的一甩衣袖:“朕的事不用你管!”   衣裳是蜀锦精制而成,有些硬,衣袖扬得有些高,正好甩在慕华寅的脸上,硬硬的衣袖从脸上刮过,竟然如刀子一般锋利。慕华寅笔直的站在那里,脸上热辣辣的发烫,看着赫连铖走得飞快的身影,微微发出了一声闷哼。   皇上年纪大了些,就越发不将自己放在眼里了。   自己可是一片好意,想要问问皇上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却对自己不理不睬——不理不睬也就罢了,为何只对他这般不客气甩袖子,方才上官太傅不也上去询问了吗?皇上可没对他甩脸色。   “慕大司马。”上官太傅蹒跚朝他走了过来:“皇上也是太心急了些,我问了太后娘娘,说是太皇太后不好了呢。你也知道皇上与太皇太后的那份祖孙情意,就不必太将皇上的举动放到心里头去。再说了,咱们做臣子的,还能对皇上有什么怨怼不成?皇上哪怕是做错了,咱们也不能放在心上。”   慕华寅脸上露出笑容来:“上官大人说什么话呢,我只是在担忧皇上而已,不知道他这般急急忙忙要去作甚,就怕他有急事。”   两人相视一笑,哈哈两声,这桩事情就算轻轻放下。   万寿宫的寝殿里一片沉寂,太皇太后躺在床上,身上盖着一床红绫被子,被面是丹凤朝阳,尾翎全是金线绣制而成,被昏黄的宫灯照着,亮闪闪的一片。   大白天本来该开窗户透气,让阳光照进来,可太皇太后身子不好,只能将门户紧闭,故此寝殿四角还点着宫灯,炭火盆子里的银霜炭烧得正旺,哔哔啵啵的响着,不时有红色的红星从盆口跳了出来,瞬间落下,灰白一片。   赫连铖风风火火的走了进来,扑到太皇太后面前:“皇祖母,皇祖母!”   床上的太皇太后缓缓的睁开眼睛,吃力的笑了笑:“皇上,你怎么来了?”   “皇祖母,您昨日不还说要去畅春园吗?”赫连铖见着太皇太后那灰败的脸色,一颗心好像被人揪了起来,他慢慢的跪倒在床边的踏板上,眼泪珠子大颗大颗的滚落下来:“皇祖母,你、你……”他哽咽了一声:“你可不能骗朕,你要快些好起来,与朕一起喝酒吃菜,一起看歌舞……”   话说到后边,声音慢慢的低沉了下去,赫连铖哽咽着,泣不成声。   “皇上……”太皇太后用力挤出了几个字:“哀家……也想……”   王院首急急忙忙赶上来,端着一碗药汤:“皇上,先让太皇太后娘娘服药。”   赫连铖一把将药碗夺了过来,朝王院首横了一眼:“朕来伺候皇祖母服药。”   “皇上!”一个宫女趋步上前:“还是奴婢来罢。”   “滚!”赫连铖恶狠狠的喊了一声,站起身来,一脚踢在那宫女的腿上,将她踢倒在了床前的踏板上:“谁再来碍手碍脚,杀无赦!”   他的眼睛红通通的,全是血丝,呼哧呼哧的喘着气,屋子里的宫女内侍见着赫连铖这般模样,谁也不敢再走上前去讨好卖乖。端了药碗坐到床边,赫连铖一只手去扶太皇太后,一只手端着药碗往她嘴边凑:“皇祖母,你快些喝药,喝了药身子就会大安了,朕……”他抽泣了一声:“铖儿要皇祖母陪着过生。”   赫连铖毕竟年纪小,一只手哪里能扶得起太皇太后,扶人的手用了十足的力气,端药碗的那只手就拿不稳那只碗,摇摇晃晃,泼出了一半的药,倒在红绫被面上,凤凰的翅膀上顷刻间就成了一滩灰褐色。   王院首瞧着这样子,于心不忍,冲了上去,将赫连铖手中的药碗接了过来:“皇上,你先扶起太皇太后娘娘。”   赫连铖不再发横,用两只手抄着太皇太后的脖子,将她慢慢的拖着扶了起来:“皇祖母,你忍着点,喝了药就好了。”   太皇太后的口里发出了一丝微弱的声音:“皇上,哀家……不中用了……”   “不、不、不!”赫连铖狂叫了起来:“皇祖母,不会的,你会很快就好的!”他急急忙忙的转过身来:“药、快、快给我药!”   王院首赶紧将药碗递了过去,赫连铖抓紧了药碗,端着往太皇太后嘴边凑了过去:“皇祖母,你喝药,喝药……”   太皇太后费劲的睁开了眼睛,盯着赫连铖不放:“皇上,你要守好大虞江山!”   赫连铖鼻子一酸,眼泪又滚了下来:“皇祖母,铖儿知道!”   “遇事切莫暴躁……”太皇太后咂了咂嘴,添了一点点药汤,却未咽下,灰褐色的汤汁从嘴角溢出,慢慢的从她的下巴上滴落。   红着眼睛的宫女将帕子送了过去,将药汤给擦尽,猛的跪下身子:“皇上,让太皇太后娘娘好好躺着吧!”   赫连铖一言不发,端着药碗往太皇太后嘴里灌,药汁一滴又一滴,悉数滴落到了被面上,金丝绣成的凤凰很快失去了它鲜艳的色彩,灰蒙蒙的一片。   “皇祖母!”   药碗从手中滚落,赫连铖失神的坐在床头,看着太皇太后干枯的一张脸。 ☆、第 44 章   “瑛小姐!”隔窗传来一阵焦急的脚步声。   小筝将门推开,就见赫连铖宫里那个叫江小春的内侍急急忙忙朝这边奔了过来:“皇上传瑛小姐去万寿宫。”   “万寿宫?”小筝趴在窗户上边,惊讶得瞪大了眼睛:“皇上不是在畅春园宴请群臣?怎么就去万寿宫了?”   江小春在门口站定了身子,微微弯了弯腰:“瑛小姐,你赶紧跟奴才过万寿宫去罢,皇上此刻心情不好,还请瑛小姐不要耽搁。”   小筝心里一颤,即刻便想到以前赫连铖对付慕瑛的事情来,赶紧关了窗户,急急忙忙走到慕瑛面前:“大小姐,咱们赶紧走罢。”   慕瑛掠了掠头发:“好。”   想了想,慕瑛转过身,从梳妆匣旁边拿起一个盒子交给小筝,那是高启与赫连毓替她给赫连铖准备的生辰贺礼。虽说现在赫连铖可能无心问及这个,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现儿他心情不好,万一触了他的逆鳞,自己可就吃不了兜着走。   青石小径似乎到不了尽头一般,慕瑛提着一颗心跟江小春往万寿宫走,总想要知道赫连铖要她去万寿宫究竟作甚,旁敲侧击的问了江小春几句,他频频摇头道:“瑛小姐,我也不知道哇。”   小筝赶着走过去,从荷包里拿了一块碎银子出来:“小江公公,这个你拿了去买点零碎东西。”   江小春做了个退挡的动作,可还是一把攥住了那块碎银子塞到了自己手心,他朝小筝咧嘴笑了笑:“小筝姑娘太客气了,说实在话,我可真不知道皇上究竟是什么意思,只不过……”江小春压低了声音:“我听着万寿宫里的内侍们说,太皇太后快要熬不过去了。”   “什么?”小筝唬了一大跳:“怎么会这样?不是说太皇太后今日还要去畅春园给皇上庆生的吗?”她瞄了一眼端端正正走在一旁的慕瑛,有些忐忑:“皇上不该是想叫我家大小姐去服侍太皇太后吧?”   “就算是,难道瑛小姐还能不去?”江小春皱着眉头道:“皇上的旨意,谁还敢违抗不成?”   “小筝,皇上叫我去万寿宫,我去便是了,问那么多作甚?”慕瑛的步子走得稳稳当当,没有丝毫停滞,不管怎么样,总比惹怒赫连铖要强。   太皇太后与赫连铖的那份祖孙情,慕瑛知道得很清楚,太皇太后要真是大限已至,赫连铖肯定会分外伤心,自己若傻里傻气的抗旨不去万寿宫,那可是自己找死。   管他要自己去做什么,先去了再说。   万寿宫里此刻已经有不少人,高太后在畅春园那边匆匆扒了两口饭,便赶着宫女内侍们将饭菜送到万寿宫这边来了。赫连铖顽固的坐在太皇太后床边,片刻都不想离开,高太后无论怎么样劝他,他也坚持着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皇上,这人总是要吃点东西才会有力气,不如沉樱将饭菜端进寝殿,皇上将就着吃点儿罢。”扶着高太后赶过来的沉樱见着赫连铖不肯挪动,眼珠子一转,心生一计。高太后听了连连点头:“沉樱,你去拣几样皇上喜欢吃的菜端进来。”   “是。”沉樱应了一声,转身走了出去,淡淡的粉色衣裙没有一丝縠皱。   慕瑛跨进门时,正见着沉樱在让人将饭菜放到一个盘子上:“把皇上最喜欢的那几样菜挑出来,快些,千万莫要凉了。”   几个内侍赶着将镶金边的打瓷碗放到托盘上,又摆上游龙戏水的各色汤匙:“沉樱姑娘,是我们端进去还是你断进去?”   沉樱头也不抬的回答:“自然是你们端到门边再由我端进去。”   “沉樱姐姐倒是好会打算。”小筝嗤嗤一笑:“为何不直接让内侍们端了进去,何必多此一举?”   “太后娘娘吩咐我将皇上最喜欢吃的菜挑几样出来,可没说要我端菜。”沉樱一抬头,见着慕瑛带着小筝站在门口,脸上有些挂不住,一丝丝尴尬,只是很快又变成浅浅的笑颜:“小筝,你又不是不知道这几碗菜放到托盘上有多重。”   小筝嘻嘻一笑:“我知道沉樱姐姐端不动,这才让那些内侍们端的,万一沉樱姐姐托不住盘子,菜洒了可怎么办才好呢。”   沉樱脸色一白,瞪了一眼小筝,转身就朝屋子里边走了去。慕瑛看了一眼小筝,无奈的摇了摇头:“小筝,你又怎么了?好不容易见着你这半个月里谨小慎微,如何又这般沉不住气了?她爱让谁端盘子可不是她的事?何必说这些损人不利己的话。”   “大小姐,我就是觉得不舒服,她真的好假,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都像是在演戏,哪有半分真心?”小筝一撅嘴:“方才她说要内侍端到门口她再端进去,还不是想到皇上和太后娘娘面前邀功?”   “她邀她的功,管咱们什么事?”慕瑛责备的看了小筝一眼:“以后切勿意气用事。”   “是。”小筝应了一句,低头跟着慕瑛往里边走了去。   还未到门口,就听着里边一声吼叫:“滚开,朕不要吃饭!”   伴随着这声吼叫,有碗盏落地的声音。   小筝有几分兴奋,急急忙忙踏上前一步,探出小半个脑袋往里边瞅了瞅,就看见沉樱跪在地上,她的前边有一只打破了的碗盏,地上湿漉漉的一块印子,还有淡淡的白色烟雾腾腾的升起。   “大小姐,皇上震怒。”小筝缩回了脑袋,压低了声音,带着些幸灾乐祸:“皇上将沉樱送过去的饭菜砸了呢。”   慕瑛没有说话,赫连铖现在处于一种暴怒的状态,这让她十分担心,自己可能又要受罪了。站在门边,她有些犹豫,不知道是该进寝殿还是不该进去。   “瑛小姐,你就进去罢。”江小春看出了慕瑛的犹豫,在一旁低声劝说:“是皇上让我去传你过万寿宫这边来的,你不进去他会更生气的。”   慕瑛吸了一口气,挺直了背,向前迈出了一步,见到了寝殿里昏黄的宫灯。   寝殿里人并不多,只有高太后带着几个贴身姑姑在里边,伺候太皇太后的宫女与王院首面带忧愁的站在高太后身后,众人的眼睛都在看向坐在床边的赫连铖。   太皇太后看起来是快要撒手去了,可皇上这样子怎么能行?午时都快要过了,皇上还未进一粒米呢。   高太后皱了皱眉头:“皇上。”   赫连铖转过头来,平静的看了一眼高太后:“母后,你且先回慈宁宫歇息罢,朕要守在皇祖母身边,不会离她半步。”   “可是……”高太后叹了一口气:“这人总不能不吃饭。”   赫连铖无精打采的瞟了一眼桌子上放着的几只瓷碗,摇了摇头:“朕不饿。”   此时他脑袋混昏沉沉的一片,心中被悲伤占据,几乎没有说话的力气,他看任何一个人都是灰色的一片,就连沉樱那淡淡的粉色衣裳在他眼中,也跟擦桌子的抹布一般陈旧不堪。   他的眼睛从那些人的脸孔上扫了过去,最后停在了一个人的身上。   那个人静静的站在门口,穿着石青色的衣裳,外边罩了一件淡黄色的斗篷,这是他忽然见到的一丝亮色。他揉了揉眼睛,没错,那是一抹极淡的亮色,就如秋日晨曦里的暖阳,照在心头,有些微暖。   她的眼睛仿若墨玉,天上最亮的星子也比不上她眼波里的灿灿光华,赫连铖忍不住朝她喊了一句:“慕瑛,你且上前来。”   高太后转过头去,慈祥的看了慕瑛一眼:“阿瑛,你过来了。”她站起身来,微微带笑走到慕瑛面前:“你要多劝着皇上些,怎么样也得让他吃几口饭。”   慕瑛点了点头:“回太后娘娘话,慕瑛知道了。”   “皇上,那哀家先回慈宁宫去歇息一阵子,等着晚上再过来看望太皇太后她老人家。”高太后朝赫连铖不放心的看了一眼,又加着叮嘱了一句:“皇上务必要为了大虞的江山社稷保重身子。”   一行人尾随着高太后慢慢的走出了寝殿,一个粉色的身影从慕瑛身边走过时,杏眼里飞出一丝冷冷的目光,就如冬日里的寒雪。   慕瑛昂首站在那里,目不斜视,只是静静的望着前方,似乎身边的一切事情都与她没有半点关系。   “慕瑛,你到前边来。”   “是。”慕瑛很顺从的朝前边走了过去,心里没有一丝畏惧。   她从赫连铖眼睛里看到了无助与脆弱,就如那时候她眼睁睁的看着慕夫人撒手而去却无能为力。只有在这一刻,她才忽然间发现他与她,其实有些地方还是能感同身受。   “慕瑛,你跟朕说说,当年……”赫连铖犹豫了一下,继续缓缓说了下去:“当年你是怎么与你母亲作别的?”   “皇上,你难道不觉得这般揭人伤疤很不道义?”慕瑛的心顷刻间就痛了起来,她紧紧的盯着那张阔大的床铺,红色的锦缎被子艳艳的发出光来,而锦被之下,太皇太后的脸是那般黯淡无光,看上去灰败不已,恍恍惚惚间,那张脸仿佛变成了母亲的脸,那日悲伤的记忆如潮水一般,呼啸着席卷而来,几乎要将她吞没。 ☆、第 45 章   屋子里静悄悄的一片,昏黄的灯光照着站在中央的那个人,细长的影子倒映在地上,一动也不动,她脸上的表情却让人明明白白的知道,此刻的她,痛苦不堪。   赫连铖紧紧的盯着慕瑛,见着她的脸色慢慢转成黯淡,心中也是后悔不已,好半天才低声挤出一句话:“朕……不是故意的。”   她脸上的那种悲伤神色,不知为何,竟然如此触动着他的心,他一眨也不眨的盯着她,只希望她能走上前来,和他坐在一处,听着他诉说心中的各种苦恼忧愁——然而她并没有上前的意思,只是静静的站在那里,一双眸子恍然间没了灵动的气息。   “慕瑛,你且上前来。”赫连铖将自己的声音尽力放柔和几分,热切的望向了慕瑛,此时的他,实在需要一个人陪在身边,让他不觉得那样绝望。   此刻她是最能够理解他感情的人,他见到过当年的她,站在慕夫人的棺椁面前,神色凄怆,眼中虽有雷影,可脸上泪痕已干。   “瑛小姐。”江六哑声在旁边催促了一句:“皇上在喊你呢。”   赫连铖此刻显得如此软弱,再不是像平素那般飞扬跋扈,他的目光里有一种乞求,似乎是想要得到她的慰藉,可却又坚持着不想说出口。那种眼神,就如林间的小鹿,跪伏在它受伤的母亲身边,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显得那样孤独无助。   慕瑛挪动步子慢慢走上前去,低声道:“皇上,请节哀顺变。”   赫连铖的呼吸急促了起来,慕瑛的话顷刻间提醒了他,他最亲近的人,此刻已经奄奄一息。他的眼睛一横,愤怒的看向了慕瑛:“朕有什么哀要节的?休得胡言乱语!”   “皇上,我母亲过世的时候,清凉寺的玄慈方丈来给她念了七日七夜的往生经,我听着那经文里的意思,每一个人都有生有死,万事万物都有起有灭,到了尘缘已尽的时候,那她就要往她该去的地方了。”慕瑛垂眸轻声道:“玄慈方丈说,那地方名叫极乐世界。”      “极乐世界?”赫连铖喃喃自语了一句:“那是什么地方?”   “玄慈方丈说,极乐世界乃是仙境,去了那里的人自此长乐无极,再无忧愁。”慕瑛长长的叹了一口气:“想来我母亲此时肯定也正在极乐仙境,清泉濯足,踏歌而行,逍遥自在,了无牵挂。”   泪珠晶莹,从脸颊上滚落,慕瑛觉得自己鼻子忽然发酸,母亲,她真会了无牵挂吗?她会将自己也给忘记吗?   “你……”赫连铖伸出手来,有些犹豫,但还是触及到了慕瑛的脸颊:“你……别太难过了,慕夫人……”他的声音渐渐低沉了下去,不知道该说什么话来安慰她。   慕瑛身子僵了僵,这是第一次,赫连铖用这样温柔的声音跟她说话,他的手指颤抖着在她的肌肤上擦了擦,似乎想要将她脸上的泪水擦掉,可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慕瑛,你别哭,别哭。”赫连铖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慕瑛的眼泪珠子越来越多,是不是他弄痛了她?他的眼睛盯住了慕瑛的脸孔,洁白无瑕,似乎跟白玉一般,是不是他的手指太粗糙,划破了她娇嫩的肌肤?   他的手指就在她的脸颊上停留着,有些僵硬,嘴唇嗫嚅,可再也找不出第二句话。   似乎一根绷得紧紧的弦蓦然间就断掉,慕瑛只觉得自己全身都放松了下来,她已经顾不上什么礼仪规矩,身子朝前一扑,倒在了太皇太后的床榻之侧,开始哀哀哭泣。   太皇太后躺在床上,就如那日母亲躺在床上一般,面容灰白,嘴唇干涸,她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母亲的气息渐渐微弱,最终连那游丝一般的呼吸都听不见。   她趴在床榻上,枕着黑色的檀木,泪流如河,小筝轻轻走过来,送上了一块帕子:“大小姐,你别伤心了。”一边说,她的眼泪也溅了出来,心里头酸溜溜的一片。   “出去,你们都出去。”赫连铖猛的站了起来,从小筝手中夺过那块帕子,朝站在屋子里的人大吼了起来:“全部都到屋子外头去!”   小筝本来想开口请求留下,当她看到赫连铖血红的一双眼睛,心里有些害怕,站在那里踌躇了一番,不知道是该走还是该留。江六走了过来,拉了拉小筝的衣袖:“走罢走罢,有瑛小姐陪着皇上在屋子里头就足够。”   她就是不放心大小姐留在屋子里头呢,小筝挣扎了一下,可还是被江六带着走了出去。   屋子里有伤心的哭泣声,慕瑛趴在那里,肩头耸动,已经将床上的太皇太后看做了当年撒手尘寰的慕夫人。母亲,也是这般,静静的躺在那里,慢慢的失去了她的力气,只能等着最后一刻的到来。   “慕瑛,你在哭什么?”耳畔传来轻声的问话:“你难道也在替朕难过吗?”   慕瑛猛的一惊,抬起头来,这才发现身边趴着一个人,跟她的姿势一样,侧坐在踏板上,脑袋枕着黑色檀木的床沿。   “皇上,慕瑛只是有些伤感。”   真是奇怪,今日与赫连铖说话,竟然没有昔日的那种畏惧与不安,而且她甚至还觉得红着一双眼睛趴在床榻之侧的赫连铖有些可怜。   “太皇太后是朕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赫连铖吃力的说出了一句话来,泪珠从眼角滑落,慢慢爬过他的脸颊,滚进了他的嘴唇。他伸出舌头舔了舔嘴角,咸涩的一片。   “皇上……”慕瑛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才好,呆呆的坐在赫连铖身边,望着他那失魂落魄的脸孔。   “你知道吗?要不是皇祖母,就没有朕。”赫连铖紧紧的抓住了手中那块帕子,用了很大的力气,几乎要将它撕烂。他想到了母亲生前与他说过的事情,父皇痛恨那一昔欢愉,将母亲逐出盛乾宫,让她去冷宫做苦役。   没有皇上宠爱的妃子是无法过上优渥的生活,更何况发配去冷宫的一个司帐宫女,贺兰氏在冷宫里饱受冷遇,有时候就连饭都吃不饱,饿得前胸贴后背。   后来……因着贺兰氏的肚子越来越大,太皇太后知道以后查过彤史,推断时间以后证实是龙种,这才将贺兰氏接去万寿宫里住着,若不是太皇太后的一片仁心,只怕贺兰氏早就死在那阴晦的冷宫里了。   慕瑛止住了哭泣,吃惊的看着赫连铖,她简直不敢相信还有这样的事情:“先皇……把生母皇太后赶去冷宫?”   再怎么样,那也是伺候过先皇的女人,难道不该恩宠有加的吗?慕瑛打了个寒颤,望了望躺在床上气息奄奄的太皇太后,又看了看赫连铖,没想到这个张扬跋扈的皇上,竟然还有这般不堪的身世。   “你不相信?”赫连铖冷笑了一笑,眼中的泪痕已干:“朕那父皇是个铁石心肠的人,朕五岁那时候被立为太子,皇祖母要朕赶着去看望我母亲,那时候朕还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意思,跑到母亲房间的时候,她、她……”   眼中又有泪意,仿佛这辈子还未曾如今日这般心酸难受。昔日亲眼看着母亲被带着圣旨过来的内侍们勒死,他惊慌失措,捡了那块帕子在手里痛哭流涕,可那只是悲恸,却没有这般心酸,今日回忆起过去,一颗心好像被泡在酸水里,缩成一片,怎么也展不开来,想要抚平,却无能为力。   “皇上,别再想那些了,毕竟不管怎么样,你还有臣民,还有天下,一定要保重自己的身体,千万不要因着过于悲痛而伤损了身子。”慕瑛忽然想起了听旁人说过赫连铖亲眼目睹他的母亲被白绫勒死的事情,心中蓦然有一丝凄凉,其实赫连铖跟她一样,都是这世间最苦命之人。   “臣民?天下?”赫连铖抬头看了她一眼,眉眼呆滞:“如果可以,朕宁可不要,拿了这些身外之物换朕皇祖母的福泰安康!”   “皇上!”慕瑛惊呼了一声:“你切勿说这样的话,这天下社稷,当是……”   她的话还没说完,赫连铖忽然间就扑了过来,慕瑛有些惊慌,赶忙朝旁边一退,想要避开他的猛扑,没想到因着跪在踏板上太久,身子往旁边一歪,整个人倒在了踏板上。   一个身子压了下来,正好将她压住,半分也动弹不得。   慕瑛睫毛微颤,抬眼望去,就看到了赫连铖一双红肿的眼睛:“慕瑛,朕为了自己亲近的人,可以不要这天下!皇祖母是我唯一的亲人了,我不能让她走!”   “你还有太后娘娘,还有太原王、灵慧公主他们几个兄弟姐妹……”慕瑛挣扎了下,用力推了推赫连铖:“皇上,你坐起来!”   “太后娘娘?”赫连铖的嘴角露出了一丝冷笑:“她是朕的亲人?”   “皇上,太后娘娘这些年一直尽力辅佐你,大虞现儿百姓安居乐业,太后娘娘功不可没。”慕瑛尽力朝外边挪动着身子,不住的躲避着赫连铖的目光:“皇上,你不要讲一切想得太糟糕,这世上还是有很多关心你的人!”   “你呢?那你关心朕吗?”赫连铖一双手抓紧了慕瑛的肩膀,不让她躲闪,眼睛逼视过来,越来越近。 ☆、第 46 章   寝殿里有细细的喘息之声,立在床边的宫灯投下了一团暖黄,两个人影在那黄色里扭动着,推来挡去。   慕瑛紧张得快要晕了过去,她用力咬了一口嘴唇,让自己清醒过来,一边用手拦住了赫连铖的脸:“皇上,请你走开。”   “朕要听你的回答。”赫连铖的眼睛一眨也不眨的盯着她,扑哧扑哧喘了两口粗气:“你说,你快说!”   “皇上,你有那么多人关心,为什么一定要强求慕瑛来关心你?”慕瑛实在不愿意违背自己的本性来逢迎赫连铖——关心他?凭什么?他曾经那般对待过她,将她看做脚底的尘埃,肆意的践踏,却还想要自己的关心?慕瑛闭了闭眼睛,现在的她,对赫连铖只有戒备,只有疏离,没有半分想要关心他的想法。   “你……”赫连铖恨恨的盯住慕瑛,忽然间猛的倒了下来,慕瑛惊呼了一声“啊”,嘴唇被堵住,柔软的一片压在了她的上边,温热的气息在她的鼻翼底下一阵又一阵,一波又一波袭了过来。   慕瑛又惊又气,也顾不得压在自己身上的人是什么身份,双手用力一推,就将赫连铖掀翻到一侧,抓住床板爬了起来:“皇上,请自重!”她站在床边,警惕的看着床板上躺着的赫连铖,心里头打算着,若是赫连铖再要动手动脚,那她就要开口喊人进来了。   若是喊“来人啊,皇上欺负我了”,外边守着的江六江小春肯定会无动于衷,甚至小筝想冲进来,他们都会阻挡,不如自己高呼“快来人,皇上哭晕过去了”,肯定会有一群人冲进来救驾的。   她的目光朝床边上边看了过去,赫连铖躺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赫连铖怎么了?   难道不该是生气的爬起来,对她拳打脚踢一番?慕瑛的手揪住九华帐,心中有些疑惑,慢慢的转为害怕——莫非自己推得太突然太用力,让他的脑袋撞到了床边,撞晕过去了?   慕瑛站了一阵子,仔细盯住赫连铖不放,他依然躺在踏板上,衣裳上连褶皱都没起一个。   “皇上!”慕瑛小声喊了一句,赫连铖没有应声,这让她的心悬了起来,慢慢朝前边探出一步,再走了一步,慢慢的挨着到了赫连铖的身边。   他的眼睛闭着,脸上看不出什么异样的神色,只是从紧闭的眼角那里,却能明显的看到有两道泪痕,一直滑到耳朵那处。   “皇上?”慕瑛看着那两道泪痕,有些难受,她轻轻蹲了下来,伸手推了推赫连铖:“皇上,你起来,别这么躺着。”   “你走。”赫连铖转过脸,粗声粗气道:“你不是不关心朕?那还到这里呆着作甚?反正这深宫里头没有一个真心对朕的人,朕还不如就这样跟着太皇太后走了的好,还能早些见到朕的母后。”   “皇上,你既然一定要这样想,慕瑛也无能为力,你还是起来照顾太皇太后娘娘罢,她看起来不大好的样子。”慕瑛瞥了一眼躺在那里的赫连铖,觉得他还真是有些可怜,生在深宫,自幼失去祜持,对一切都疑心很重,哪怕是对他好的人,他都有疑心——比方说高太后那般亲近的人,他竟然心底里都是有疑心,不愿相信她的。   听着她提起太皇太后,赫连铖似乎忽然又清醒了,一骨碌爬了起来,朝床边扑了过去,慕瑛看着他趴在床上的后背,微微摇了摇头,走到桌子旁边,看了看那已经冷得差不多的饭菜,轻轻端起托盘,朝门边走了去。   “你要走?”赫连铖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一丝哭腔:“留下来,陪着朕。”   “我去让人将饭菜热一热。”慕瑛的心忽然莫名就变得软了几分,在这一瞬间,她竟然没有办法拒绝赫连铖的请求。   “瑛小姐。”江六见慕瑛托着盘子出来,吃惊的睁大了眼睛:“皇上愿意吃饭了?”   慕瑛将盘子交到江小春手上:“去给皇上弄些热饭热菜,然后请太医过来给太皇太后娘娘把脉,总不能由着皇上这般胡来。”   “可不是。”江六脸上露出了感激的神色:“还是瑛小姐行事周到。”   “大小姐,皇上他……”小筝犹犹豫豫的看着慕瑛,方才她站在门口提心吊胆,听着里边有哭泣与各种响动,只怕是赫连铖又在打骂慕瑛出气,实在想往里边冲,无奈江六与江小春一直阻拦,根本没法子靠近房门,现儿见着慕瑛,并无伤痕,总算是放了心。   “皇上此时很伤心。”慕瑛幽幽的叹了一口气:“毕竟他与太皇太后的情分不同一般。”   “可不是。”江六连连点头,皇上的小命还是太皇太后给保下来的,若不是太皇太后将生母皇太后接到万寿宫,指不定生母皇太后那时候便已经死在冷宫,一尸两命了。   “瑛姐姐!”   树影晃动,踩着步步生莲的石径,一袭紫色锦衣出现在玉阶之下,赫连毓满脸焦急神色,快走了几步,奔到了慕瑛面前:“瑛姐姐,我皇兄他没有……”   他的额头上有细细的汗珠,气息也颇不均匀,看起来是小跑着来万寿宫的。慕瑛心头一热,笑着对赫连毓摇了摇头:“毓弟,无事。”   “那就好。”赫连毓抚胸,神色稍稍舒缓:“瑛姐姐,我皇祖母怎么样了?”   慕瑛垂下眼帘,低声道:“看情形不太好。”   “啊!”赫连毓低低惊呼了一声,举步便往寝殿里边走,慕瑛一把拦住他:“先等等,御膳房送了膳食过来,我们再一道进去。”   直到今日,她方才明白,虽然赫连铖表面上恭敬高太后,可心底里却还是有些猜忌,附带连高太后的儿子,这位温柔敦厚的太原王,他也是不放心的。   自古薄情帝王家,这也不能怨赫连铖有这分小心,赫连毓虽然瞧着是个纯善之人,可谁又知以后会有怎么样的事情发生?天地万物,白云苍狗,皆有它的定数,赫连毓乃是高太后的儿子,先皇曾想将她立为太子,只怕赫连铖心中还有这个心结。   “瑛姐姐,我皇兄没问你要生辰贺礼罢?”赫连毓眼神清澈,看得慕瑛有些羞赧,自己如何能那样猜测,再怎么样,以赫连毓的本性,是绝不会有那谋逆之心的。   “此时皇上心情极差,哪里会问起这些。”慕瑛微微叹气:“我倒是带过来了,可他似乎此时没有什么关心的了,除了太皇太后。”   小筝一扬手,一个荷包荡来荡去:“太原王,你瞧,生辰贺礼在这里呢。”   赫连毓惊呼:“小筝,你这荷包也真是大,竟然能装下那么大一个盒子。”   慕瑛在那堆礼物里挑了一个纸镇,一尊威武的狮子,鸡血石雕琢而成,狮子的鬃毛出染着胭脂般的颜色,殷殷如血。   “这荷包是我特地做的,跟我们家大小姐出去,也能多带些东西。”小筝踮了踮脚尖,望了下那边走过来的几条身影:“哟,御膳房来人了,这手脚可真快。”   江小春掀着衣裳下摆飞快的往这边走了过来,身后跟着几个小内侍,托着盘子走得匆匆忙忙,再往后边,却是一件浅粉色的衣裳,步履轻轻,走得有些迟疑。   小筝撇了撇嘴,没有说话。   “沉樱,你怎么过来了?我母后呢?”赫连毓似乎不知道万寿宫之前发生的事情,朝她招了招手:“快些到走廊下来,园子里风大。”   “瑛小姐,你……”江小春已经踏上了走廊:“你端了进去?”   “大小姐!”小筝的目光从沉樱身上转了回来,有几分紧张:“别别别,要太原王端进去罢,肯定皇上不会怪罪他。”   慕瑛摇了摇头:“没事,我端着进去。”   赫连毓很热心道:“瑛姐姐,我陪你。”   “好。”慕瑛朝他浅浅一笑:“那就劳烦毓弟了。”   两人接过内侍手里的盘子,一前一后的端着走了进去,赫连铖此刻已经让开了床头那一边,王院首正坐在那里给太皇太后把脉,几个宫女端着药碗站在一旁,脸色发白,手都在不停的颤动。   “皇上,吃点东西罢。”慕瑛将盘子放在桌子上,慢慢朝床边挪了几步。   赫连铖的目光转了过来,茫然的看了她与赫连铖一眼,并没有像开始那般震怒,只是轻轻摇头:“朕不饿。”   “皇兄,你多多少少得吃点东西。”赫连铖掀开一个汤盅的盖碗,用汤匙舀出一些热汤到小婉里,双手捧着走了过去:“皇兄,你喝点热汤暖暖身子。”   赫连铖疲惫的看了赫连毓一眼,伸出手来将那碗汤接了过来,凑到嘴边喝了一口,目光朝慕瑛扫了过来:“给我盛些饭过来。”   慕瑛慌忙添了小半碗饭,拿着玉箸走上前去:“皇上请用膳。”   细白的瓷碗拿在手中,好像拿不稳一般,晃晃的在摇动,慕瑛叹了一口气,将碗从赫连铖手里接过来:“皇上,我来捧着,你用汤匙舀饭吃。”   此时的赫连铖忽然变得很温顺,他拿起汤匙舀了些米饭送到嘴里,慢慢咀嚼了几下,越嚼越甜,里边还杂着些咸涩的味道,一种奇怪的感觉恍恍惚惚从心间升起,眼前也越来越模糊,看慕瑛的模样都是朦朦胧胧的一团。   “皇兄,你别哭了,皇祖母肯定会好起来的。”赫连毓拿出帕子凑到赫连铖面前:“有王院首在哪,皇祖母没事的。”   赫连铖将汤匙扔到了一旁,夺过赫连毓手中的帕子,不可抑制的放声大哭起来。 ☆、第 47 章   二月初二的晚上,天空没有月亮,四周黑漆漆的一片,一团微黄的灯影在小径上慢慢移动着,细碎的脚步声在这宁静的夜里,听起来格外响亮。   “大小姐,太皇太后是熬不过去了,对不对?”小筝一只手提着灯笼,一只手扶着慕瑛,主仆两人慢慢的朝前边走着,小径两旁种着高大的树木,黑黝黝的一大团,看着有些像嶙峋的怪石一般。   “唉……”慕瑛低声叹息了一句,眼前晃过了赫连铖那绝望痛苦的眼神。   这是第一次她明白了赫连铖的心事,那个看上去骄横不可一世的人,竟然也有这般无助与痛苦的时候。当她与他两人并排坐在太皇太后床榻前的踏板上哭泣时,他们好像是处境相似的人,都是那样孤单而绝望。   母亲抛开她走了,父亲与祖母根本不会管她的死活,只想让她多为慕家做出牺牲,而弟弟妹妹们也体会不到她这个长姐的苦处,他们以为自己进宫是来享福的,根本不知道她在宫里过着什么样的日子。   她在宫里举目无亲,宫外的那些亲人,对于她来说,根本算不上什么亲人。   而他,处境比自己更可怜,太皇太后一死,他就更孤单了——他如何去相信高太后?娘家是权势赫赫的高国公府,自己还有一个被大虞举国交口称赞的好儿子。   皇宫是一个暗流激涌的地方,此时看着平静,焉知以后会不会有惊涛骇浪?生活在这步步惊心的地方,需得自己小心留意,还要有可以信赖的人。此时的赫连铖没有旁人可以依靠,他对一切都没有办法去相信,故此他才会容易震怒、暴躁,才会时常用惩罚别人来掩盖自己心中的胆怯与不安。   从万寿宫里走出来,是一条青石小径,走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便看到了一条长长的抄手游廊,上头挂着一排红色的宫灯,延绵过去,就如一条巨龙,在这宫中蛰伏着,仿佛在等待着要一飞冲天的那一刻。   长廊的尽头那处有个人站在那里,白色的衣裳在这黑色的夜里特别显眼,宫灯照着那张脸,红色的一团影子将他的五官全部模糊成了一片,看得不甚分明。   可慕瑛依然识得他。   “阿启。”她低声喊了一句。   “高大公子,你怎么会在这里?”小筝欣喜的叫了起来:“太好了,我还在担心这夜路不好走呢,到处都是黑乎乎的,尽管提了一盏灯,可心里头还是害怕。”   高启一双眼睛只是盯着慕瑛,他不愿告诉她,其实他一直守在万寿宫外边,因为那一段路比较黑,他怕自己忽然走出来吓坏她,就如上回去冷宫那般,故此一直藏在树后,等着她与小筝往前边走了一段,才慢慢跟在身后,等着快到长廊这边,抄了近路守在这里等她。   “阿瑛,我送你回映月宫。”他并没有多说话,只是走上前来,伸手将灯笼接了过来,嘱咐小筝:“仔细扶着你家大小姐些。”   “阿启,多谢你。”慕瑛觉得自己的这声道谢实在有些乏味,可她怎么样也找不出第二句话来表示自己的谢意。在这深宫里,还有那么一个人,在默默的关心着她,这让慕瑛觉得自己的心灵忽然暖了起来。   “今日皇上……”高启犹豫了一下,还是继续说了下去:“没有为难你罢?”   “没有。”慕瑛轻轻摇头:“皇上心情很差,一直守在太皇太后身边。”   “哦。”高启闷闷的应了一句,心中却在翻江倒海,似乎一个巨浪接着一个,一浪比一浪还要高,浪潮打了过来,他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今日听着宫里传言,太皇太后病重,皇上心情大坏,就连畅春园的庆生寿宴都没有用,直接去了万寿宫守着,不吃不喝,就连太后娘娘劝说都没有用处。   后来皇上传了慕大小姐过去,结果……一切都变了。   似乎有一条小虫子正在吞噬着他的心,一点点的蚕食着,那种钻心的疼痛让他坐立不安,跑到万寿宫门口却停住了脚步——太皇太后病重,不需通传,看守宫门的宫女肯定会放他进去,可他却没有勇气迈开那一步。   他没法子能亲眼目睹她与赫连铖两人共处一室融融泄泄的情形,还不如站在门口想象慕瑛横眉冷对赫连铖的模样。他提着灯笼往前走,心里很想知道当时的情况,可又没有勇气开口去问,那简单的一句话如鲠在喉,怎么也说不出口。   三个人默默前行,脚步声沙沙,就如春雨落下的声响,潮湿了青石地面,也润湿了那一份纠结而不能说出的感情,沉甸甸的坠在那里,越来越沉,一颗心就如那金丝银线结成的网子,千千心结,怎么也拆不开。   映月宫的院墙就在眼前,高启停下了脚步:“阿瑛,我送你到这里。”   不能再往前边过去,若是映月宫上夜的宫女瞧见他送了慕瑛回来,只恐又会暗地里说闲话,这些宫人们每日里头百无聊赖,有一点点小事就能被她们唾沫横飞的夸张得失去了原来的形状。   自己怎么样也该为慕瑛的闺誉着想,喜欢她是一回事,可被人捕风捉影的说又是一回事。   小筝接过灯笼,朝高启行了一礼:“多谢高大公子。”   “谢什么,不过是我想去万寿宫找皇上,正巧路过那里而已。”高启容色淡淡:“阿瑛,夜已深,你快些进去歇息罢。”   最终,自己想问的那句话还是没有问出口。   高启负手而立,站在路口,看着那灯影微微的朝前边走去,心里有说不出的惆怅。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有这种感觉,看着慕瑛的背影溶入茫茫月色,他自然的就觉得心空了一大片,空得仿佛肠子都结在一处,怎么也解不开。   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寒露渐起,擦在草地上的长袍下摆慢慢的湿了,一抬头,脸上还沾了点点细碎的微潮——原来却是下雨了。   春雨来得很快,顷刻天地间犹如起了一片水雾,迷迷茫茫的一片,高启摇了摇脑袋,飞快的朝盛乾宫跑了过去,失意与惆怅,此时已经沉在了心底,不再去想。   晨曦初现,外边就有了响动,慕瑛睁开眼睛,就听到了灵慧公主的声音。   “瑛妹,瑛妹!”门板被拍得砰砰响,小筝揉了揉眼睛,前去应门:“公主,你等等,你等等,我们家大小姐还没起来呢。”   “瑛妹,你可真是懒。”灵慧公主毫不客气,快步冲了进来:“哎哎哎,听说昨日沉樱去讨好我皇兄,结果被我皇兄给落了脸?”   慕瑛从床上支起了身子笑了笑:“慧姐姐你可真是的,就为这件事儿要将我喊起来么?”   小筝系着腰带,抿嘴笑道:“大小姐,你先和公主殿下说说话儿,我这就去给你打洗脸水。”   灵慧公主扑到才床边坐着,一把抓住慕瑛的手:“哼,我瞧着那沉樱就觉得有些不顺眼,听到说我皇兄落了她的脸,心里头自然就高兴,昨日就想找你问问,没想到你那么晚才回宫,今日自然要找你问个清楚。”   “慧姐姐,也没什么落不落脸的,皇上心情不好,不想用膳,可沉樱偏偏触了这个霉头,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哼,”灵慧公主撇撇嘴,一脸不屑:“我瞧着她这般巴结讨好的样子,是一心想做我皇兄的绵福呢。”   “绵福?”慕瑛听着这个词实在新鲜,不由得睁大了眼睛:“那是什么?”   “你连绵福是什么都不知道?”灵慧公主惊讶的喊出了声,瞅着慕瑛嘻嘻一笑:“你真想知道?”   瞧着灵慧公主那眼神,慕瑛脸上微微一红,心里知道肯定是那男女之事了,一只手赶忙缩回了被子:“算了,慧姐姐,你别说了。”   “哼,我偏要说给你听。”灵慧公主见着慕瑛这般模样,故意捉弄她:“所谓绵福,乃是太子所纳的第一个女子。“   “啊。“慕瑛轻呼出声,原来是这样。   大虞宫中旧制,太子满十二时,就会安排一名比他年长三岁的女子去与他欢好,这也就相当于大户人家里放屋里人那种意思。这位女子以后就会住进东宫,照顾他的饮食起居,授以“绵福”之封号,意味绵延福祉。   “所谓绵福,乃是因着送去东宫的女子那时已经年满十五,癸水已至,完全有可能诞下皇嗣,为大虞皇室开枝散叶,这福祉便能得延绵。”灵慧公主用手点了点慕瑛的脸孔,得意之色溢于言表:“我这个说话的都没红脸,怎么你这个听话的倒是面红耳赤了?”她拉了拉慕瑛,将嘴巴凑了过来与她咬耳朵:“沉樱很有心机,我觉得我皇兄肯定不会喜欢她。”   慕瑛有几分窘迫:“你怎么就会说这些。”   “说这些有什么大不了的。”灵慧公主掩嘴哈哈大笑:“咱们都十岁了,一眨眼就要及笄了呢,先多看看,到时候就知道该选什么样的人了。”她转了转眼珠子,轻轻叹了一口气:“唉,我倒是有个喜欢的人,可惜母后不喜欢他。”   那人定然是高启,慕瑛即刻便猜到了她的心思。   灵慧公主对高启的那分心意,凡属是长了眼睛的人都能看得出来。从小时候开始,灵慧公主便喜欢黏着高启,慕瑛至今还记得她第一次进宫,灵慧公主说起她表哥时,一脸灿烂的笑容。   阿启,慕瑛心中轻轻念了下这个名字,眼前晃过了上元节火树银花里的一抹白色身影。   这世间的事情真是奇妙,高启之于她,大抵就是沉樱之于赫连铖,只是她并不讨厌高启,可又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他的一份深情。 ☆、第 48 章   幽竹旁边闪过一个人影,瞧着那深绿色的常服,佝偻着的身影,便知道是江六。   小筝拿了一把米站在走廊下喂鸟儿玩,见着江六赶紧迎了过去:“江公公,怎么又来映月宫了?是找我们家大小姐?”   江六脸上的皱纹愈发的深了,他愁眉苦脸的看了小筝一眼:“瑛小姐在不在?”   “在,在书房里边画画儿呢。”小筝快步走到了一间屋子面前,伸手擎起门帘:“大小姐,江公公过来了。”   慕瑛停下手中的画笔,瞅了一眼门口,门帘被小筝握在手中,锦缎上边绣着一丛兰草,叶子还在小筝手下微微的晃动。   今日她用过午膳,见着天边一抹阴云,宫墙那处烟树隐隐,不由得手痒,吩咐小筝帮她收拾好桌子,她要好好的画一幅早春图,没想到才画了几笔,江六就过来了。   “瑛小姐,皇上又不肯用膳了。”江六愁眉苦脸。   太皇太后越发衰弱,赫连铖索性是连上朝都不管,就守在她的床边,早膳没有用,午膳端上去依旧是看都不看一眼,江六着急得额头冒汗,想来想去,赶着到了映月宫来请慕瑛,看来只有慕大小姐能劝得动皇上了。   “唉……”慕瑛将毛笔搁在架子上,看了江六一眼,赫连铖不吃饭便过来找她,这是什么道理,难道说昨日碰巧劝动了赫连铖用了午膳,以后他的膳食都得要自己包了不成?   “瑛小姐。”江六的背更弯了几分:“皇上……此时极为悲痛,太皇太后……似乎身子越发的弱了。”   慕瑛咬着嘴唇想了想,微微叹气:“好罢,我去一趟万寿宫。”   赫连铖此刻需要的,只是一个和他有差不多身世之感的人陪在身边而已,并不是她能舌灿莲花将他劝动。慕瑛跟着江六往前边走着,心里苦笑了两声,江六竟然还真以为自己有那本事,能劝得动赫连铖用饭。   昨日陪着赫连铖守在映月宫,提心吊胆了大半日,生怕他会又如开始那般,有那种莫名其妙的举动。赫连铖的嘴唇撞到她的,刹那间她脑子里空白一片,可却没有反感,只是醒悟过来以后才有片刻的慌张。   她本来不该是羞愧恼怒的么?为何在将赫连铖掀倒以后就恢复了镇定,而且也没有觉得很耻辱?好像那件事情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很自然的就要发生的一般,这让慕瑛自己都有些吃惊。   今日要再一次见他,也不知道会是什么情状,慕瑛一边朝前走,一边有些精神恍惚。   寝殿外边的那间屋子里,高太后正满脸愁容的坐在那里,身边站着一堆人,慕瑛飞快的扫了一眼,墨玉姑姑旁边,有一个穿着宝蓝色衣裳的身影。   今日她竟然没穿最喜欢的粉色了,只怕是看着万寿宫这边气氛不对。慕瑛将目光收了回来,上前向高太后行了一礼:“太后娘娘安好。”   “阿瑛,你好好劝劝皇上,让他保重龙体。”高太后重重的叹了一口气:“没想到皇上这般固执,竟然不肯用膳,既然你昨日劝动了皇上,今日还请你继续劝说皇上了。”   “是。”慕瑛低头应了一声,抬头的一刹那,触及到一道飞快转过去的视线。   沉樱将头偏在一旁,仿佛没有朝这边看,但慕瑛能感受到那妒恨的目光。   早在三年之前,慕瑛就感觉到了沉樱对她隐隐有敌意,只是不明白这分敌意的由来,今日早上灵慧公主与她说起沉樱想做赫连铖绵福的事情,她才恍然大悟。   三年之前她就听着宫女们议论,高太后将沉樱接到宫中是有大用处的,这个大用处究竟是什么,为何一般宫女都明白了这用处,慕瑛那时候并未深究——不管自己的事情,自己又何必多去关注?   现儿她终于明白了,原来是这桩用处。   高太后也真是用心,那时候就开始替赫连铖物色绵福人选,真可谓将他照顾得无微不至,可到头来却换不到赫连铖的一片真心,他的脑海里,依旧是将高太后排斥在信得过的人之外,即便表面上对她恭敬,可暗地里还是有防备之心。   “瑛小姐,你且跟老奴过来。”江六带着慕瑛悄悄的走进了寝殿的内室,帘幕低垂,一重一重的走了过去,慕瑛见到了一个背对着她的身影,虽然旁边有数人围绕着他站在那里,可那单瘦的背影还是显得孤孤单单,在众人间格外扎眼。   是因着她已经了解了他真实的内心么?慕瑛站在人群之外,看着那一团明黄颜色,一颗心也逐渐的沉了下去。   太皇太后现儿的情形愈发不好,王院首向高太后禀报过,最多也就一日光景,赫连铖便是连那张床都舍不得离开半步,不管众人如何劝他,他依旧执拗的守在那里,一口饭一口水都不用。   如何劝他?慕瑛皱了皱眉,轻手轻脚的走了过去,众人见着她来,纷纷闪开,给她让了一条路。   “皇上。”慕瑛垂首,低声喊了一句。   “你来了。”赫连铖重重的喘息了一声,回过头来,一把抓住了慕瑛的手,微微有些颤抖:“你来了,你终于来了。”   “皇上!”慕瑛惊呼了一声,挣扎着想要将手从他的掌控中脱离,可赫连铖用的力气越发大了,五指就如铁爪一般:“慕瑛,不要走,陪着朕。”   身后的人群忍不住都交换了一个惊疑的眼神。   皇上对于慕大小姐的憎恨,宫里人尽皆知,为何此时此刻,皇上竟然说出这样的话来?数道目光不住的打量着慕瑛与赫连铖,可却没有找到半丝可疑之处。   “皇上,你这样怎么可以?”挣扎两下没能够挣脱掉,慕瑛索性停止了挣扎,声音平缓:“你总得吃些东西喝点水,你这般不顾身子,太皇太后心里肯定也很难过,你难道忍心看着她老人家还在为你操心?”   慕瑛的声音不大,可那话却清清楚楚的传进了赫连铖的耳朵,他猛然睁眼往床上看了过去,太皇太后张开了嘴巴,似乎要说些什么,可却没有发出声音,只能听到极为低沉的气息在缓缓的吐出。   “皇祖母,皇祖母!”赫连铖撒手,扑向了太皇太后:“你还在担心朕?你别着急,朕这就用膳!”   热饭热菜端了过来,慕瑛先给赫连铖盛了一碗汤让他暖暖肠胃,接下来又嘱咐宫女拨了半碗米饭,挑了几样容易嚼烂的菜送了过来:“皇上,你多吃些,太皇太后知道你食量好她才会开心。”   赫连铖没有拒绝,接过饭碗开始用膳。   周围的人个个心中赞了一句,用太皇太后来劝皇上,这位慕大小姐也算是机灵。只不过也就她有这般勇气,现在这个时候,谁还敢拿太皇太后说事?若是皇上心情不好,掉脑袋都有可能。   高太后听着里边的人出来禀报说皇上用膳了,微微一怔,旋即脸上露出了笑容:“没想到阿瑛还真有一手,皇上竟然听她的话。”   站在一旁的沉樱身子僵硬,心中酸溜溜的一片。   昨日她想在赫连铖面前表现自己温柔的一面,却没想到被他当众扫了脸,幸得高太后替她圆了个场,带着她回了慈宁宫。   回宫以后,沉樱一直疑心着那些宫女内侍会将这事情当笑谈,将自己关在屋子里边,不敢再出来走动,晚膳时分,有小宫女敲门喊她,她推着说生病了,胃口不太好没有出门。过了一阵子听有人在外头窃窃私语,她虽然听得不很分明,可感觉就是那些长舌头的在说今日皇上砸了她送去的饭菜那件事。   扯着被子蒙了头,沉樱踢了踢脚,一张脸臊得通红,心里又急又气。   为何慕瑛送东西过去皇上就吃了?若是皇上将她送去的东西也砸了,她就没这么觉得不舒服了,有一个作伴的,总比一个人被耻笑的好。   可是……皇上却并没有这样做。   今儿又是这样,众人都劝不动皇上,那慕瑛才进了寝殿,就有人传话说皇上要用膳。   为何皇上会对慕瑛的话言听计从?皇上不是最讨厌慕瑛的吗?怎么这次慕瑛进宫,皇上就对她完全变了一张脸?沉樱低着头,手指不住绞动,心中的嫉妒让她的脸扭曲着变了模样,不再是那妩媚娇艳,有些狰狞。   她,不甘心自己成了陪衬,成了众人口中的笑柄,这一切,都是那讨厌的慕瑛造成的。   手,紧紧的抓住了自己的衣袖,一颗心已经扭得像团麻花,怎么样也展不开来。   太皇太后终于没有捱过去。   二月初三的晚上,皇宫里一片宁静,一线极其单薄的月亮清冷的挂在乌蓝的天空,旁边连一个星子都没有看见。因着太皇太后病重,赫连铖颁布圣旨,过了酉时便不许再随意走动,大声喧哗,故此宫中比以前要显得寂寞了许多。   然而这沉寂很快被打破,忽然间,就听一片恸哭之声响起,就如山洪顷刻间勃发,呼啸着席卷了万寿宫。   宫中的云板沉重的敲了三下,众人从梦中惊醒,慌慌张张的穿上了衣裳,脸上皆变了颜色:“云板响了三声!”   后宫之内,昭仪及以上级别的妃嫔死去,云板三声,以示闻丧之意,今晚这三声云板,不消说是为了太皇太后敲响的。   “大小姐,大小姐!”小筝一骨碌爬了起来,外边人声说不上鼎沸,可也是有了动静,脚步声与交谈声细细,随着风送了过来,从茜纱窗的缝隙里钻进房间:“太皇太后薨了!”   慕瑛睁开双眼望着屋顶,没精打采的应了一声:“肯定是。”   她的眼前忽然闪过一道明黄色的身影,落寞孤寂,那悲伤欲绝的眼神仿佛离她越来越近:“朕以后再也没有亲人了。”   似乎有针扎着她的心,慕瑛忽然觉得有一点点细微的疼痛,蔓延到了四肢五骸。 ☆、第 49 章   太皇太后薨了,举国哀恸。   万寿宫里搭起了灵堂,一具金丝楠木的棺椁停放在招魂幡之后,黑色里边闪着一点深紫色的光,赫连铖呆呆的坐在太皇太后的灵柩之前,手里撕着纸钱,一张一张的扔了进去。   铜盆里火光熊熊,照亮了赫连铖的脸。   神色木然,没有半分表情,眼泪已经流干,脸上再无泪痕。   “皇上……”上官太傅为难的站在赫连铖身后,欲言又止,最后什么都没有说出来,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江六佝偻着背,愁容满脸的看着上官太傅:“皇上每日都只用了一次膳食。”   皇上这些日子,眼见着就瘦了,原先脸颊上还有肉,此刻那脸庞迅速的塌陷了下去。江六从八年前就由太皇太后指派着去伺候赫连铖,这么多年下来,对他已经是感情甚深,瞧着赫连铖这般模样,心中难过得不行。   这才过五日呢,这法事要办十四日,若皇上一直是这般,这身子如何能撑得住!   上官太傅也是担心难过,当然他与江六考虑的重点不同,自太皇太后薨逝以后,朝会便停歇了,赫连铖只呆在这万寿宫中,完全不管政事,文英殿里的案桌上,奏折堆积得像小山一样。   再怎么样,皇上要要腾出些时间将那些奏折给批阅了,否则这大虞朝政便乱了。上官太傅想了想,觉得自己该要尽忠直言,向前迈进一步,跪到了赫连铖身边,压低声音道:“皇上,节哀顺变。”   赫连铖没有出声,只是继续撕扯着那一叠纸钱,不断的往炭火盆子里头扔。   “皇上,你什么时候抽空去文英殿那里坐坐。”上官太傅只能硬着头皮往下说:“下边送上来的奏折,已经堆了不少呢。”   “堆了便堆了,与朕何干。”赫连铖猛的甩出了一句话,说出之后,颓然的趴在那里,再也说不出话来,他现在就想陪着皇祖母,哪还有心思去处理政事。   “皇上!”上官太傅有些焦急,毕竟他是帝师,也算是看着赫连铖长大的,他现在成了这般模样,上官太傅瞧着心里也是不忍:“皇上,太皇太后娘娘薨了,你也不能这样哇!国不可一日无君,这江山社稷还得要皇上去坐镇呢。”   “有朕没朕,难道会有什么不同?”赫连铖漠然的望着那大铜盆,火苗从里边蹿了上来,红艳艳的一片,就像蛇吐着信子,想要吞噬它面前的人。   这江山,有他没他,真没什么不同,反正那个慕华寅能一手掌控。大臣们在朝堂上,眼睛都是朝他那边看,他说东,就没有朝西走,他哼一句,朝堂上有一半的人脑袋就不敢抬,捧着玉笏站在那里,就像是一根木头。   都这局面了,他上朝与不上朝,有什么差别?只不过是慕华寅还不能堂而皇之坐在文英殿那张桌子后边批阅奏折罢了。赫连铖抓紧了自己的衣袖,心里头苦涩一片,喉咙口咸腥味的一片,似乎有一团血,马上就要喷出来。   上官太傅想了一阵,叹气道:“皇上,若是你相信老臣,那老臣便让人将奏折搬去平章政事府,与各位大人一起商议后再将批复结果告诉皇上,请皇上定夺,可否?”   赫连铖乏力的点了点头:“有劳太傅了。”   “皇上不必客气,为皇上分忧解难,这是微臣的份内事。”上官太傅一只手撑着地,费力的爬了起来,江六赶紧上前搀扶了一把,他才站稳了身子:“多谢江公公。”   看着上官太傅蹒跚而去的背影,江六心中感叹,上官太傅老了,以后还不知道能在皇上身边呆多久,他是皇上的左膀右臂,可千万要长寿才好。   上官太傅出了万寿宫,与候在后宫门口的平章政事府几位大人一道去了文英殿,指挥着几个内侍将那些奏折搬了出来,一伙人抬着捧着那些折子到了文华门,却见到了穿着一身浅灰色衣裳的慕华寅。   太皇太后做法事这段时间,大虞行国丧之礼,不得穿红色的衣裳,一品大员们那深红色的常服自然就得收起,上官太傅今日穿的就是白色长袍,此刻见着慕华寅穿了那淡灰色的锦服,不由得也暗自赞叹了一句,慕大司马果然是风采翩翩,无论穿着什么,都显得丰神伟仪,英俊倜傥。   “上官大人,你抱着这些奏折要去哪里?”慕华寅瞄了一眼上官太傅与后边几位大人手里抱着的折子,嘴角露出一丝淡淡的笑容。   “太皇太后薨逝,皇上无心朝政,压了不少奏折,今日我特地去请示了皇上,将这些奏折挪至平章政事府,我们先行商议过,将结果报与皇上挺,再由皇上来做定夺。”上官太傅是个老实人,况且此时他实在找不出别的什么借口来搪塞慕华寅,不如实话实说——慕华寅后宫那边只怕是也安插了人手,这事情就算现在掩饰过去了,以后他自然也会知道。   慕华寅点了点头:“上官太傅真是心系大虞,我也正准备去万寿宫找皇上说这事,没想到上官太傅先了一步。”他伸手捋了捋胡须:“如此,那咱们便一道去平章政事府。”   这话说得风轻云淡,上官太傅也确实也找不到回绝的理由,慕华寅位列三公,他提出要来参与商议朝堂要事,这要求甚是合理。   “还正想派人去请慕大司马,没想到这事情如此巧。”上官太傅笑着抬眼道:“一起去罢。”   慕华寅点了点头:“太傅大人年岁大了,抱着奏折吃力,让我的手下来。”   他的身后走出了一列穿着盔甲的将士,很快将大人们手中的奏折接了过去,慕华寅负手而行,大摇大摆走在最前边,这局势陡然就发生了变化,仿佛他成了主持批阅奏折的人,而上官太傅等官员只是他的下属。   众人面面相觑,心中惊骇,不知道慕华寅要将这些奏折带到哪里去,可一看到那些将士们的寒铁盔甲和腰间挂着的大刀宝剑,谁也不敢多说一句话。   奏折被送进了大司马的官邸。   慕华寅腾出了最外边那间务公的大厅,笑着让上官太傅坐了下来:“太傅大人,我觉得这些奏折涉及到的方面比较多,我们这几个人来商议也不大妥当,不如这样,先将奏折归类为六部,每个时辰商议哪一部的折子,在这个时辰里那一部的官员便来我这里与大人们一道商议,太傅大人觉得如何?”   上官太傅皱了皱眉头,虽说慕华寅提出来的建议十分合理,这样既能节约时间,也能更有效的处理政事,可他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大司马与他这个太傅的职位一样,权力很大,什么都能管,慕华寅是带着军功凭借祖荫上来的,故此更加侧重于军队的掌握,大虞的各部兵马,要职基本全是他的心腹担任。素日里慕华寅对于朝堂上的事情,基本上都会说上几句,可却也并不是很热衷,那些琐碎的小事他根本不屑开口,可今日他这样子,好像是准备把所有的朝政之事都管了起来。   上官太傅抬眼看了下慕华寅,见他端坐在那里,威风凛凛,眉眼间带着一种不可辩驳的威仪,心中一惊,难道慕华寅真有那份野心,想趁机一揽政事不成?   “上官大人,莫非觉得慕某这提议不妥?”慕华寅抬了抬眉毛,声音重了几分:“慕某可是在为皇上着想,没有半分别的意思。”   “慕大司马,老夫只不过是在想要不要将六部尚书也请过来。”上官太傅有一种新式被窥破的感觉,他勉强的笑了笑:“慕大司马切勿多心。”   “上官大人真是设想周到。”慕华寅立即顺水推舟,拍了几下手掌:“去,将六部尚书请过来。”   几个带着刀的侍卫从旁边走出,朝慕华寅拱手,领命而去,不多久,六部的尚书便鱼贯而入,先与慕华寅打过招呼,再与众人寒暄:“我们在偏厅里等太傅大人好一阵子了,怎么才过来。”   这——分明是早有准备。   慕华寅瞄了众人一眼,脸上露出了笑容:“各位大人,这些日子咱们要群策群力将这些奏折处理好,若是政事积压,你们也知道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是。”众人齐声应和。   只有上官太傅心中犹有疑惑,慕华寅分毫没提到位皇上分忧解难这一点,仿佛这大司马的官邸此刻已经成了议事的朝堂,只是文武百官没有来这么多人罢了。他手里拿着一份奏折,眼角悄悄扫了慕华寅一眼,就见他坐得腰杆笔直,一副意气风发的模样。   这慕华寅,不是大忠就是大奸,上官太傅捏紧了那一页纸,眉毛蹙在了一处,胡须微微的抖动起来。   “上官大人,可是有哪里不妥当?”慕华寅的声音似乎是从很远的地方飘了过来,有些不大清楚,忽而有,忽而无,断断续续。   上官太傅伸手压住自己的胸口:“慕大人,老朽有些不舒服。”   “唉,上官大人这把年纪,为了大虞还在苦苦支撑,实在是难得。”慕华寅的声音里充满着敬佩之意:“快些扶了上官大人到一旁歇息,赶紧请太医过来给他诊脉。”    ☆、第 50 章   到处都是一片白,即便春风已经吹过京城,万寿宫里的树上点缀了新绿,可也压不住这片白色。   白色的招魂幡随着春风在不住的摇晃着身子,好像在召唤那并未走远的游魂,而清凉寺高僧们敲着木鱼念着经文,竟似那亲人的殷殷期盼,让人听了心中酸涩难受。   赫连铖木然的坐在那里,身后跪着一片穿着缟素的人,众人匍匐在那里,谁也不敢大声说话,唯恐让赫连铖心中烦乱。   太皇太后的头七已过,本来按着规矩,该扶柩往皇陵去了,可赫连铖却将这法事又延长了七日,只是让清凉寺的高僧们继续念往生咒,从早到晚都不能停。   此刻赫连铖心烦的原因,是上官太傅与宗正南安王一起过来请示国丧之期。   他想学汉人礼仪,让大虞举国服丧三年,上官太傅脸色一变,与宗正南安王对视一样,两人即刻阻止:“皇上,这大虞的规矩,就连皇上驾崩,也只是国丧七七四十九日,太皇太后如何能用这三年国丧之制?”   赫连铖很平静的看着上官太傅,没有说话,宗正南安王跪伏于地:“皇上,万万不可。”   “朕看在上官太傅乃是朕的帝师才不与他计较,南安王,你难道准备倚仗皇叔这身份来支使朕不成?”赫连铖声音冰冷:“规矩都是人定的,朕想破了这规矩又如何?不是说朕是天子,金口玉言吗?为何朕说的话,你们却总是要反对?”   “皇上,不是这规矩不规矩的问题。”上官太傅十分为难,对于天下百姓服国丧三年这桩事,他也是不赞成的,这里头牵扯到的利益关系实在太大了,绝不是因着慕华寅提起他便要附和。   天下服国丧三年,且不说百姓们不能听戏玩耍,不能嫁娶,就是连那夫妻之事都不能行,若是在这国丧期间生了孩子的,疑虑要捉入监牢治罪,官员被捋去官职,百姓要服苦役。   三年之内没有繁衍子民,这对大虞还是会有些不利,断了三年的子民,劳动力减少,对于大虞的休养生息会大有影响,尤其是位处长江以南的南燕,最近又悄悄有抬头之势,若是两国交战,死伤定然甚重,如何去补上这么多青壮年劳力,这还是一个问题。   国丧三年,这是绝对不可以的,上官太傅摸了摸胸口,那里有隐隐的痛——哪怕是拼了老命,自己也要阻止皇上做出的决定。   “皇上,老臣知道你对太皇太后的一片孝心,可三年国丧实在是不可为!”上官太傅匍匐在地,眼睛不敢望赫连铖:“皇上还记得老臣曾教授的《孟子。公孙丑下》吗?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得道多助失道寡助,若是皇上要一意孤行,只怕会民生怨言,民生怨言,只怕这大虞江山根基不稳。”   灵堂里一片沉静,狂风吹得招魂幡呼啦啦的响,好像要将什么刮到天边一般,凄厉的狂叫声与那诵经之声相互呼应,似乎有阵阵回音。   上官太傅趴在那里,没有听到赫连铖的回答,小心翼翼抬起头来,却见赫连铖正在用手撕着纸钱,仿佛他只对这一桩事情感兴趣,世上其余的事情,他都没有心思。   “皇上……”上官太傅几乎要哭了出来,皇上怎么能这样呢,太皇太后大限到了,撒手去了,这也是她的命,总不能让大虞臣民为了她,三年不得嫁娶不得繁衍子息。   “上官大人,南安王,你们且先回去罢。”赫连毓轻手轻脚的爬了过来,朝两人眨了下眼睛,压低了声音道:“母后会劝皇兄的。”   “那……”上官太傅看了赫连毓一阵子,无奈的叹息了一声:“还请太原王与太后娘娘多上些心了。”   先皇曾经想立太原王为太子,现儿瞧起来,先皇最初的选择似乎并没有错,上官太傅从地上爬了起来,一边回想着他这些年来教授几位皇子念书的情景,看来看去还只有太原王聪明伶俐又有仁义之心。   皇上……或许跟他幼年的遭遇有关,生性有些暴戾,有些横蛮不讲理,也几乎听不进人的劝告,若是他占理倒也罢了,可多数时候他却是不占理的,少不得他来费尽唇舌劝着他听从众人的提议。   就如眼下这件事情,怎么说也不能让臣民们服三年国丧,上官太傅一边走着,一边忧心忡忡的看了南安王一眼:“南安王,这些日子只能拜托你多来与皇上协商。”   “我能怎样?”南安王愁眉苦脸:“他连上官大人的话都不听,又岂会听我这皇叔的话?”   两人走回大司马官邸,坐在大厅里的人悉数聚集拢来:“如何?皇上定了几日国丧?”   “几日?”南安王苦笑一声:“三年。”   “三年?”众人惊呼出声,皆是瞪大了眼睛,真是万万没有想到,皇上竟然要大虞臣民服丧三年!   有些人当即就在打小九九,自己家里的孙女还没嫁呢,是不是赶紧与亲家商议着,借孝办了亲事。可是转念想到这国丧三年,夫妻之事都不能做,那成亲与不成亲,完全没有什么两样——反正不能生孩子。   “咱们别着急,等大司马来了再说。”有人稳了稳心神,想到了慕华寅,皇上有些惧怕于他,现儿他又是商议政事的主心骨,等着他来了,一切就好办了。   慕华寅今日来得稍迟,到了官邸,坐立不安的一干人等都围拢过来:“大司马,这事儿非得你来拿主意才是。”   听着众人七嘴八舌将这事情说完,慕华寅笑了笑,有些人暗地里对自己颇有不忿,这时候他们就会推着自己去做出头鸟了?只不过既然大家都来找他拿主意,那说明自己在群臣心中还是有威望的。   “国丧三年,万万不可。”慕华寅点了点头。   三年断了子息后代,军队里可能都会招募不到新兵,皇上怎么能想出这般荒谬的主意。慕华寅皱起眉头,看了一眼上官太傅:“太傅大人,依你之见,多少日国丧合适?”   “我觉得十四日也就足够了,只是太皇太后与皇上的情分非比寻常,只怕十四日又短了些。”上官太傅忧心忡忡:“慕大人,此时已经不是你我说多少日的时候,而是劝说皇上答应多少日才好。”   慕华寅沉吟了一声:“上官大人,这事情只能交给你了。”   “我……”上官太傅有些为难:“方才我与南安王已经劝说过了,皇上只是不肯答应,唉,真真让人着急!”   片刻沉默,群臣里有人开口:“上官大人,不如我们让那中常侍拟旨,拿去文英殿盖了玉玺,昭告天下,这便足矣。”   “什么?”上官太傅一只手托住了下巴:“王大人,这可是矫沼!”   王大人乃是兵部尚书,武夫出身,做事十分没头脑,可他说出这话来,还是让上官太傅大吃一惊,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即便再是担心这兵源,也不至于想出这主意来。王大人与慕家交好,还是从慕华寅的父亲手中便开始栽培,三十多年下来才爬到这个位置,他是不是在替慕华寅开口呢?上官太傅的目光朝慕华寅看了过去:“慕大人,你觉得呢?”   慕华寅微微点头:“上官大人,王大人这提议也没什么不对,国丧之期不可不定,皇上只不过是因着此刻伤心过度,故此才有让天下为太皇太后服丧三年的想法,你此刻进宫去劝他,只怕他根本听不进去,不会改变主意,不如依着王大人之计,我们先将这诏书颁发出去,等着皇上精神恢复过来,再与他细说期间的利害关系,我想皇上应该能理解咱们的一片苦心。”   上官太傅尚且有些犹豫,群臣里已经有人点头:“大司马说得对,这事可行。”   定夺国丧的日期不过是桩小事,又不是那些边关急报军国大事,就算替皇上作主了,又有什么要紧?皇上才十一岁,有些事情欠缺考虑,若是他执意如此,只怕这国丧三年就得定下来了,既然现在有大司马与太傅大人扛着这事,如何不好?   “慕大人,咱们还是得从长计议,且听太后娘娘那边的准信罢。”上官太傅摇了摇头:“再缓一日。”   慕华寅嘴角一勾:“等几日都可,与我并无关系。”   方才不是他们叫着让自己拿主意?慕华寅扫了一眼周围的人,脸上神色一凛:“方才可是诸位让我拿个主意,慕某赞成王大人的提议,也不过是想解当前燃眉之急,若是谁有心将这事情泄露出去,可别怪慕某心里生了嫌隙。”   大厅里人不多,上官太傅、南安王、平章政事府几位大人还有六部尚书,众人见着慕华寅冷冽的眼神扫过,不由得打了个哆嗦:“慕大人放心,今日之事,我们绝不会对旁人提起半句。”   慕华寅傲然背着手一步步的走到了中央那张案桌,靠着椅子坐了下来,随手拿起一本奏折看了起来,那神情态度,十分安然,瞧着好像他已经做惯了这件事情一般。   上官太傅在大厅中央站了一阵子,这才慢慢坐回到自己的桌子后边去。他的心好像被人捏着悬起在空中,怎么也放不下来,总有一种忐忑不安的感觉。   经过今日这事情,慕华寅这厮,他现在愈发的看不透了。 ☆、第 51 章   二月依旧天黑得早,这还只是酉时,皇宫里到处都已经掌灯,慈宁宫的正殿里也不例外,灯光昏黄,细羊皮灯罩上绘着几株兰草,被内里的灯光照着,青石地面上一丛黑影,细长的的枝叶被拉得很长,有几根正印在高太后的脸上。   “几日是第几日了?”高太后端着茶盏,慢慢的喝了一口,不慌不忙,只是脸上似有疲惫之色、   “第十三日了。”墨玉姑姑倾下身子低声道:“难道娘娘心中就没数?”   高太后掀起眼角,长长的凤目拉出了一条柔和的弧线,她的唇边露出了一丝笑容:“墨玉,你现儿是胆子大了么?”   “娘娘,不是奴婢胆子大,是娘娘这也装得太不像了。”墨玉姑姑掩嘴道:“明日太皇太后的棺椁便要送去皇陵了呢。”   高太后低下头,抿了抿嘴:“去叫人将毓儿传过来。”   “是。”墨玉姑姑弯了弯膝盖,甩着帕子朝外边走了出去,她看起来没用几分力气,可却走得十分之快,才一眨眼便已经出了慈宁殿的大门,真跟刮了一阵风似的。   高太后朝椅子上靠了靠,闭上了眼睛,椅子上的大迎枕软绵绵的,她丝毫没有感觉到檀木的坚硬,仿佛靠在云彩丛中一般。她的手指轻轻敲了敲桌面,一阵细微的响声擦刮,断断续续,似乎有些犹豫不决。   偌大的正殿里只有高太后一个人,显得有些冷清,她的目光盯着大门,直到看见墨玉姑姑的青色衣裳在门口一晃,她这才放松下来:“墨玉,你还要去替哀家找个人来。”   墨玉姑姑走近了几步:“娘娘,墨玉知道你要找谁,已经替娘娘传她了。”   “你又知道我要找谁?”高太后坐直了身子,瞟了一眼墨玉姑姑:“你还真当是哀家肚子里的蛔虫?”   “娘娘,到时候来了便知墨玉是不是了。”墨玉姑姑垂手站在一旁,眼中露出得意的神色:“墨玉跟了娘娘这么多年,定然不会弄错。”   不多时,赫连毓匆匆忙忙从外边赶着进来:“母后,找我何事?”   “明日你皇祖母就要送去皇陵安葬了,”高太后将赫连毓拉到手边,轻轻拍了拍他的手:“可你皇兄到现在却还没有想通呢。”   赫连毓长长的叹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了一丝担忧的神色,今年他就要满九岁,可那眼神却依旧纯真如孩童,脸上带着一丝未尽的稚气:“母后,毓儿也想过要与皇兄说国丧之事,可皇兄现儿精神恍惚,却是不会听得进旁人的话。”   “不,有一个人的话,他或许会听。”高太后略略停了一下:“你今晚便带着她去万寿宫,好好劝下你皇兄,总得让他改了心意才是。”   “母后,你是说瑛姐姐?”赫连毓想了想,脸上有一种欢喜的神色:“是是是,瑛姐姐去劝皇兄,指不定他会听。”   “我已经让人传了阿瑛过来,你带着她过去,让她去劝你皇兄,你在一旁候着便是,出了万寿宫,须得对旁人说,皇上是被你劝服的。”高太后眼睛盯住赫连毓,语重心长:“否则天下之人若是知道你皇兄对一个女子言听计从,肯定会有微词。”   “我知道了。”赫连毓点了点头:“我听母后的。”   “太后娘娘,瑛小姐过来了。”   高太后一抬头,就看见站在门口的慕瑛,她穿着一件素白的衣裳,只是在衣领与裙袂处绣着几枝木樨,肥大的绿色叶片之间有点点金黄,虽然花朵小,可瞧着却是娇艳无比。   “慕瑛见过娘娘。”慕瑛走到高太后前边,行了一礼:“不知太后娘娘找慕瑛何事?”   “你可知道国丧一事?”高太后端着茶盏,眼睛一眨也不眨的盯住慕瑛:“你如何看待?”   “太后娘娘,这不是慕瑛能置喙之事。”慕瑛低头,脸上没有半分异样神色。   她早就听了灵慧公主提起这三年国丧之事:“瑛妹,你知道否?太傅大人每日都来找皇兄,希望他回心转意,可皇兄就是充耳不闻,我瞧着太傅大人这些天跟老了十岁一样。”灵慧公主脸上有着不赞同的神色:“要是三年国丧,还不知道有多少人要变成老姑娘哪。”   慕瑛没有出声,赫连铖让大虞百姓给太皇太后服丧三年,跟她有什么关系?反正这大虞天下是赫连铖的,他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灵慧公主见她不说话,抱怨了两声:“瑛妹,你也太不问世事了。”   “慧姐姐,我们着急有什么用?反正这事儿是皇上做决定。”慕瑛拉着灵慧公主的手往一旁走:“来,我教你画牡丹。”   慕瑛知道灵慧公主可能有些想要她去劝赫连铖的意思,好不容易用旁的法子打发掉了,可今晚还是没有躲得过去,太后娘娘亲自来找自己了。   她只不过是那次劝着赫连铖用了膳食而已,为何大家就全将她看成能影响赫连铖决定之人?赫连铖下令举国服丧三年,那是出于他对太皇太后的孝心,若是自己劝他改了这诏令,只怕他震怒之下会对自己严加惩罚。   已经有几年没有被赫连铖责罚过,她一点也不想去触这个霉头。   可是太后娘娘开了口,慕瑛觉得自己可能无法拒绝。   “瑛姐姐,咱们一道去劝劝皇兄罢。”赫连毓在一旁急急忙忙的说,满脸热切:“一起一起去,好不好?”   “阿瑛,这国丧三年绝非小事,这造成的后果你应该也知晓,这样下去,百姓肯定会不满皇上,朝野多有议论,对于皇上不是一件好事。”高太后和蔼的看着慕瑛,一副谆谆善诱的口气:“阿瑛,为了这天下苍生,你也该去进言才是。”   “这……”慕瑛为难的看了高太后一眼,国丧三年,会有什么后果,她如何不知!可她却一点也不想去面对赫连铖那悲伤的脸,每次看到他失魂落魄的模样,她就会想起自己母亲过世的情景来,忍不住会要心痛好些时候。   “阿瑛,别想这么多了,你去罢,我已经叮嘱毓儿,在外边让他担了这个说客的名声,万寿宫那边,我已经让江六都打点妥当,宫内不会有人议论到你的。”   慕瑛觉得自己已经无话可说,被逼到了一个路口,尽管她不想走那条路,可还是得一步一步被赶着走下去。   赫连毓是真心实意欢喜的,他伴着慕瑛朝万寿宫走,一边不住的感谢她:“瑛姐姐,要是咱们能劝得动皇兄,那可是为天下黎民做了一件大好事。”   他的眼睛黑白分明,奕奕有神,就如那被打磨得分外圆润的宝石,在这暗黑的夜色里,被长廊下垂下的宫灯照着,依旧那般明亮。   慕瑛轻轻喟叹了一声,在这深宫里,能保持这么一份纯真的赤子之心,也真真难得,也不知道十年之后,太原王会是怎么一番模样?还会不会如现在一般纯善?   天空中有一轮圆月,今日十六,月亮似乎比昨日还圆,可那颜色却有些惨淡,瞧上去有些不胜萧瑟之感,月亮里有一团黑影,据说那是嫦娥抱着兔子在朝人间张望,也不知道她究竟可看到了被她抛在人间的夫君。   万寿宫外边两盏白皮灯笼,里边的明烛烧得很亮,门边露出了江小春半张脸孔。   “太原王,瑛小姐,你们跟我从这边来。”江小春压低了声音,领着赫连毓与慕瑛沿着墙往右边走,慕瑛朝草坪那边看了看,灵堂远远望去一片骇人的白色,烟雾不住的朝夜空上升腾,一阵念诵经文的声音慢慢的传了过来,夹杂着梵唱声声,有一种让人全身放松的感觉。   江小春领着他们两人走到了后边一进屋子,江六正站在走廊下张望,见着赫连毓与慕瑛走过来,慌忙快走了几步:“太原王,瑛小姐。”   “我皇兄呢?”赫连毓看了看,有一间屋子透出些微黄的光。   “皇上哭累了,在里头歇息。”江六引着两人朝那边走:“太原王与瑛小姐好好劝劝皇上罢,唉,太傅大人都快急出病来了。”   门轻轻被推开了一条缝,慕瑛听到里边传来赫连铖的声音:“江六,谁过来了?”   江六尖着声音道:“回皇上话,太原王与瑛小姐在外头呢。”   “让慕瑛进来。”   慕瑛的心跳得很快,她看了看赫连铖,又看了看江六,两个人都眼巴巴的望着她。   “瑛姐姐。”赫连毓可怜巴巴道:“皇兄不要我进去,我在门口等你,若是我皇兄有什么不对,你喊毓弟便是。”   “瑛小姐,进去罢。”江六在一旁低声道:“皇上……已经有好几晚没合过眼了,还请你好好劝劝他。”   慕瑛心中略略挣扎了下,伸出手推开门,慢慢的走了进去。   屋子里很整洁,赫连铖坐在桌子旁边,头低低的垂着,似乎已经入睡,但从那紊乱的呼吸能看得出来,他此时很清醒。   “皇上。”慕瑛低声喊了一句,刚刚准备行礼,没想到忽然赫连铖站起身来,大步走到她面前,一把捉住了她的手:“慕瑛,来陪陪朕。”   慕瑛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落入了一个怀抱,她用手用力推挡,可却架不住赫连铖用上了全身力气。就在她准备叫喊的时候,耳畔传来一个带着苦涩的声音:“慕瑛,别这样,朕知是想要你陪在身边,就那么一阵子。”   她抬起头来,望见了一双眼睛,里边布满了血丝。 ☆、第 52 章   温暖的气息一波一波的袭了过来,如大海里阵阵波浪,她正在那波浪的中央,四处望不到陆地的边缘。不知从哪里飘来一块木板,她猛的抓住,抱着那块木板,任凭它带着自己在巨浪中行进,不再去想别的事情。   “慕瑛,皇祖母明日就要走了,朕好舍不得她。”赫连铖紧紧的将她搂在怀里,下巴擦着她的额头,似乎要从她身上得到慰藉一般:“你知道吗,皇祖母走了以后后,有些话我要跟谁说才好?”   心中一颤,慕瑛无言以对,没想到赫连铖对于这个寂寞的深宫竟然如此害怕,可他还要在这里生活一辈子呢,这种外表看不出来的恐惧会在他心中深深扎根,一遇到什么诱发他的事情,就会猛然爆发出来。   就如三年前他对自己的各种惩戒。   那并不是自己得罪了他,而是他对于父亲的畏惧转嫁到了自己身上。   慕瑛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想起了这次回宫的种种,一个月了,赫连铖还没有来找过自己的麻烦,相反的,他仿佛对自己态度友好了许多,甚至愿意听从自己的劝告,将内心深处最脆弱的一面表露给自己。   他是想要在深宫里寻找一个像他一样孤独的人罢,慕瑛忽然有一种深深的同情,他与自己,何尝不是同一类人呢。   抬头看了看赫连铖,短短的十来天他已经消瘦了不少,眼睛干涩无神,里边省满着绝望与悲哀。慕瑛轻轻抬手,用衣袖擦了擦赫连铖的脸:“皇上,太皇太后虽然已经去了,可她肯定会不时来看你的,只是你不知道而已,若是你活得不开心不快活,只怕太皇太后心中也会难过呢。”   “皇祖母……她会回来看我?”赫连铖喃喃的问了一句,有些不敢相信。   “是。”慕瑛用力点了点头:“清凉寺的玄慈方丈告诉过我,每个死去的人心里都会有所牵挂,他们会在极乐世界里默默的关注着她牵挂着的人,他们还会钻进我们的梦里来与我们相会。”   赫连铖的眼睛慢慢亮了起来:“我这些晚上都梦到了皇祖母!”   “是啊!那是太皇太后舍不得你,特地过来看你。”慕瑛轻轻的叹息了一声:“我有时还会梦见我的母亲呢。”   三年之前,慕瑛经常梦到慕夫人,可是慢慢的,她梦见母亲的次数越来越少,这让她有些惶恐,生怕慕夫人是不是已经忘记了她。今日提起这事,心底里一阵酸痛,喉咙似乎被人卡住,说不出话来。   赫连铖低头看见她泪眼朦胧,吃了一惊:“慕瑛,你怎么哭了?”他举起手来摸到了自己的中衣里边掏出了一块帕子:“朕给你来擦擦。”   他笨拙的擦着慕瑛的眼泪,帕子在她面前晃来晃去,慕瑛瞥见了帕子上绣着的一个“瑛”字,即刻身子僵硬,绷得笔直:“皇上!”   她的声音有几分冷,有几分硬,赫连铖唬了一跳,低头看了看手中的帕子,当下便明白了什么缘由,他呐呐道:“这帕子……是你母亲送进宫来的。”   “皇上,请将我母亲送给我的东西还给我。”慕瑛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皇上应该能明白慕瑛的心情,慕瑛想念亡母之时,她给我的每一样东西都显得宝贵。”   赫连铖低下头,满脸羞愧:“过几日以后朕让人把东西送到映月宫来,只是……”他犹豫了一下,试探着问:“能不能将这块帕子留给朕?”   他要这帕子作甚?慕瑛皱了皱眉头,就见赫连铖从怀里又摸出了一块帕子,淡淡的绿色,一角绣着一个没有完成的“铖”字:“这是朕的母亲……”赫连铖说得十分吃力,几乎是一字一句:“临终前给我绣的帕子。”   “啊!”慕瑛微微一颤,再也说不出话来。   “她哭着要内侍们给她一点时间,让她把这个铖字绣完,可他们不同意,说那是皇上的圣旨,她不能抗旨不尊,他们用白绫将她吊到了横梁上,朕赶到那里的时候,母亲刚刚好落气,她脚下的地面上落着这块帕子,上边还吊着一根绣花针……”   “皇上,求求你,别说了,别说了!”慕瑛的眼泪忍不住落了下来,这深宫里的感情是如此淡薄,竟然会让一个五岁小儿亲眼目睹这残忍的事情,为什么不多给一点时间,让生母皇太后将那个字绣完,这样说不定她与赫连铖也能见上最后一面。   “朕看到你母亲送进宫来的帕子,心里头生了嫉妒,可又充满渴望,若是朕也能有一块这样的帕子,由母亲亲手绣完整的帕子,那该多好。”赫连铖一双眼睛直直的盯住了慕瑛:“你能答应朕的请求吗?”   “皇上,那你也要答应慕瑛一个请求。”   “你说,朕答应便是。”赫连铖毫不犹豫点了点头:“不管你说什么样的要求,朕都答应。”   “还请皇上将国丧改为七七四十九日。”慕瑛稳了稳心神,将那几句盘旋在心头一直不敢说出的话说了出来:“皇上,这国丧三年会有什么样的后果,你应该知道,诚然服丧三年体现了皇上对太皇太后的一片孝心,可国丧三年非同小可,大虞的生产会倒退好几年,百姓怨声载道,这样对皇上治国不利,若是太皇太后在世,她定然也不会赞成你这般做。”   赫连铖默然无声,盯着慕瑛看了好一阵子,这才缓缓开口:“准。”   一个字说出口,他全身都轻松了。   他不是不知道国丧三年的害处,上官太傅已经在他耳朵边上翻来覆去的说了好多遍,可他就是不想改——朕的话就是金口玉言,谁都别想让朕屈服,大虞的百姓必须跟着朕一道为太皇太后服丧!   坚持了这么十来日,赫连铖的心又慢慢发生了动摇,他擦掉眼泪的那一刻,忽然又想到了自己的另一重身份,他不仅是太皇太后的孙子,他还是大虞的皇上,他不可能不考虑到上官太傅的进谏。   可是没人给他台阶下,上官太傅或许是觉得绝望了,不再来劝他,高太后、太原王、灵慧公主没有一个与他再提起这国丧三年的事情,就算他想改,也要得有个来进言的人。   就在这时候,慕瑛来了。   她不仅说了充足的理由,更让他能保留住绣着她名字的帕子,倒也算是心满意足。望着慕瑛那弯弯的眉眼,赫连铖长长的叹了一口气:“慕瑛,朕不是个糊涂人。”   慕瑛的脸上露出了笑容,她朝赫连铖弯了弯膝盖:“皇上,那咱们就这样说好了。”   “咱们”,这两个字从她口里说出来,真是美妙,赫连铖心中一暖,只觉得自己全身都有了力量,忽然间没有那样悲伤。   此行的目的终于达到,总算是没有辜负高太后的嘱托,慕瑛站直了身子,看了赫连铖一眼,心中暗自思量,只不过,高太后此举,颇有些奇怪。   为何要对外说是太原王劝服的?她真是为了自己的名声?若真是为了自己着想,她便不会催促自己过来,肯定能想出别的法子。要说是为了不让赫连铖的名声有亏,那便该在赫连铖宣布国丧三年的头几日便想法子来说服他,而不是一定要到最后一晚才派自己过来,并且还要将这个劝服功劳归到赫连毓头上,不能让她不觉得怀疑。   若是这事情传出去,朝野上下肯定都会赞太原王仁义,为了天下苍生,不顾触怒皇上奋起进言罢?慕瑛推开门望了一眼外边站着的赫连毓,脸上有一种复杂的神色:“毓弟,你可以去与上官太傅说,皇上已经改了主意,国丧七七四十九日之期。”   赫连毓高兴得眉毛都要飞了起来,他朝慕瑛深深的行了一礼:“毓弟代大虞臣民多谢瑛姐姐。”   江六长长的舒了一口气,没有瑛小姐,还不知道皇上会要坚持到什么时候呢。   “瑛姐姐,咱们回慈宁宫向母后复旨去。”赫连毓步履轻快,一声素白的锦衣在这夜色里显得分外的白,衣袂飘飘,很快就从那树影间穿了过去。   慕瑛走在赫连毓身边,回想到赫连铖那悲苦的神色,恍然惊觉赫连毓与赫连铖相比,实在要幸运得多。   赫连毓出生便享受父母之爱,直到现在还有母亲在一力为他谋划,而赫连铖深宫里只有一个太皇太后可以依靠——现在,他可以依靠的这个人也已经走了,真如他所说,从今以后他便是孤孤单单的了。   不知为何,她的心微微发痛,或许是为了赫连铖,也或许是为了自己。   “瑛姐姐,你怎么有些不高兴?是皇兄责骂了你吗?”赫连毓软软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真是过意不去,让你受委屈了。”   “啊,不,不,我是忽然想起我过世的母亲来了。”慕瑛低声道:“每次见到白色的招魂幡,我都会想到她。”   赫连毓一脸歉然:“瑛姐姐,是我和母后考虑不周,就此一次,以后再也不会了。”   慕瑛没有说话,心里只是在琢磨着赫连毓的话——是我和母后考虑不周——难道这是他与高太后一起商议以后才做出的决定? ☆、第 53 章   天空碧蓝,就如水洗过了一般,不时飘过缕缕白云,一群鸽子从天际划过,伴着那响亮的鸽哨,呼啦啦的扑扇着翅膀,几片白色的羽毛从空中飘飘然落下,慢慢落在了碧绿的草地上,似乎开出了一朵洁白的花。   映月宫墙边的桃花树上已经点缀了些小小的花苞,鼓鼓的尖出了一个个蓓蕾,好像美人噘着嘴在生气,又仿佛要等待着天上落下甘霖,琼浆玉露的浇灌能让这些花朵瞬间就开放。   皇宫里一片宁静,鸟儿在枝头的啁啾之声格外清脆,小筝立在树下,拿着一根玉如意不住的朝树枝上晃:“讨厌,快些走,别打扰我们家大小姐画画。”   二月十七,太皇太后的灵柩从皇宫东胜门运出,皇上赫连铖亲自率领皇亲国戚,文武百官跟着灵柩前往盛京皇陵,皇宫里剩下的人实在不多。灵慧公主作为太皇太后的孙女,自然也是要跟着前去盛京,顺便在那边祭祖,映月宫里就只有慕瑛一个主子。   今日春光晴好,慕瑛看着枝头小桃露出一点点绯色,有些想作画的兴致,让小筝带宫女搬出桌子画纸,就在桃树旁边临摹,眼见着已经将树枝给画出来,开始要话花苞,没想到一只鸟儿从空中飞过,额外奉送了些好东西,雪白的宣纸上一团黄绿,气得小筝拿了玉如意追着那只鸟儿打。   “小筝,你这样不行,你的玉如意太短,够不着,看我的。”熟悉温和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慕瑛一愣,抬头看了过去,就见高启笑着走了过来,从腰间解下软鞭:“我用鞭子把它抽走。”   “别别别。”慕瑛放下笔,慌忙制止他:“阿启,随它去罢,我才画了几笔呢,不碍事。”   这鸟儿也管不住自己要做什么,高启跟着小筝这般孩子气,看着仿佛又不像那个温润如玉的贵家公子了。   高启走了过来,看着那宣纸上已经有了树枝的轮廓,不由得叹气:“哪里才几笔,都已经快成了雏形。”   那团黄绿的东西正好在宣纸的中央,实在有碍瞻观,小筝走了过来,将那张宣纸卷起扔到了旁边的小篓子里头:“成了雏形也没法子,只能当废纸扔了,该死的鸟儿,哪里不好飞,要从我们家大小姐的画纸上过呢。”   “阿瑛,我发现了宫里有一个地方的桃花已经开了,不如去那边作画?”高启含笑望着慕瑛,才过了一个月,慕瑛好像就高了几分,眉眼已经长开了些,渐渐有了少女的风情。   “什么?桃花就开了?”小筝睁大了眼睛,有些不可置信:“哪里哪里?”   “宸寰殿。”   慕瑛轻轻“噫”了一声,宸寰殿,那不是赫连铖的母亲贺兰氏,生母皇太后曾经住过的地方吗?最开始她是先皇的司帐,后来被送去冷宫,然后被太皇太后接去万寿宫,等生了孩子被封中式,她就迁到了宸寰殿,而赫连铖则依旧跟着太皇太后生活。   宸寰殿,是生母皇太后落气的地方,很多人都不敢往那边去,直到赫连铖登基以后,重修宸寰殿,那边才渐渐有人走动。因着生母皇太后生前最喜欢种花,故此赫连铖特地拨了几个花匠去了那里打理园中花木,那边桃花开得早,或许也是与花匠们打理得好有关系。   “阿瑛,去不去?”高启站在那里,眼中有殷殷之意。   “去。”慕瑛点了点头,她忽然想去看看那里,想看看生母皇太后与赫连铖绝别的地方,那里应该曾经有不少的眼泪,深深的渗透在青砖里边,虽然泪痕已干,可站到那里,应该依稀能闻到昔时悲伤的哭泣。   高启陪着慕瑛朝外边走了去,小筝带着几个宫女提着桶子笔架,小内侍们扛着桌子,浩浩荡荡的朝宸寰殿出发。亏得此时宫中没有什么人走动,否则这一路下来,定然会有不少人问这是要去作甚。   宸寰殿离映月宫有些远,约莫走了半刻钟才到。抬头看了看那块牌匾,暗蓝的底色上头写着三个烫金大字:宸寰殿,慕瑛不禁有一丝丝伤感,赫连铖的母亲过世已经快七年了,昔日红颜不再,可宫内花开花落,依旧繁华。   门口有两个内侍,见着高启与慕瑛过来赶紧弯腰:“高大公子。”   宫中的人或许不认识慕瑛,却一定会认识高启,他在宫中已经呆了快四年,赫连铖也曾经带着他到这宸寰殿来过多次,看门的内侍自然不会陌生。   高启朝两人点了点头,身后的长随塞了一块碎银子:“我们家大公子与慕大小姐要进来赏花作画。”   内侍脸上露出欢喜的颜色:“昨儿桃花已经开了,白桃红桃都有,今年开得更盛了。”      慕瑛听了心里欢喜,赶紧跟着高启走了进去,这宸寰宫是彷着江南的建筑风格,进门就是一块照壁,过了照壁,里头跟别有洞天一般,视野极其开阔。一幢宫殿旁边,有一片粉白嫩红,正是那盛开的桃花。   小筝惊呼了一声,扑着朝前边跑了过去:“桃花真的开了哎!”   慕瑛微笑着摇了摇头,小筝进宫以后虽然收敛了些,可性子还是这般急躁,丝毫沉不住气,看见点新鲜东西就会惊呼出声。   宫人们抬着桌子过去,七手八脚将东西放好,个个抬起头来观赏桃花,啧啧惊叹:“宸寰宫这边的桃花可真是开得好看,比映月宫的品种多了不少,而且显得格外水灵。”   高启陪着慕瑛慢慢走了过去,春风十里,桃花朵朵,蛱蝶绕着花枝翩翩起舞,好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   “阿瑛,这桃花美不美?”高启攀住一枝桃花,朝慕瑛晃了晃:“你看,这桃花跟别的桃花不一样,一根树枝上攒了好多朵,密密匝匝,花瓣大,而且也格外香。”   “唔,我倒是更喜欢那边的桃花。”虽然高启手中的桃花确实花多朵大,热热闹闹,显得春意盎然,可她却更喜欢那边比较清冷的一种,淡淡的粉白,一枝上不过七八朵,稀稀疏疏,给人一种楚楚可怜的感觉。      “咦,你怎么会喜欢这种呢?”高启有些奇怪,手指弹了弹树枝,几片殷红的花瓣飘飘然的落了下来,坠入脚边的青草地里,残红数点。   “我也不知道。”慕瑛微微一笑:“我就爱看这种。”   “阿瑛,你还记得诗经里那首诗吗?”高启将手一松,树枝瞬间弹了回去,枝条簌簌,他的肩膀上落下了几点殷红,给白色的衣裳增添了些鲜艳。   “哪一首?”高启的目光暖如春阳,灼灼的望着她,让慕瑛有些不好意思,悄悄转过了半张脸,假装正在欣赏桃花。   “就是那首描写桃花的。”高启没有让她闪避,转身走到她的面前:“桃夭,还记得否?”   慕瑛静静的看了他一眼,点头:“自然记得。”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这是一首庆贺新婚的歌曲,主要是咏唱新娘就如桃花一般美丽,嫁去夫家能宜家宜室,高启提起这首诗,是何用意?难道他还在执着着上次他曾经提到过的话?   “阿瑛,以后我要娶你。”   这句话已经被她封在心底深处,而此时,借着《桃夭》这首诗,它又慢慢的从记忆的匣子里钻了出来,就如春天里的藤蔓,迅速的攀爬了上来。   “阿瑛,我为什么提到《桃夭》,就是希望有一日,我能骑马过来娶你,而鼓乐奏的就是这首歌。”高启的笑容依旧是那般温和从容,仿佛他提到的事情就必然一定会发生:“阿瑛,太后娘娘说我今年十四,不适合再在宫里住着了,我过些日子就要出宫了。”   “恭喜你。”慕瑛这句话是真心实意的,在宫里住着并不是一件好事,她内心深处渴望的是宫外的自由自在——虽说慕府也不见得是个什么好地方,可总要比宫里强。   高启的脸色有些沮丧的神色:“可是以后我就要看不到你了。”   慕瑛心里微微一动,有些窘迫,高启说得这般自然,让她有些心慌意乱。   “阿瑛,你要等着我,等着我去大司马府求亲。”高启走上前一步,盯住了她的脸孔不愿移开目光:“我心悦于你,从见到你的那一刻起。”   “阿启!”慕瑛只觉得耳朵发烧,第一次听到这种大胆直白的话,让她几乎快要停止了呼吸。她想挪开步子,可半分也动弹不得,只能倚靠着桌子站定了身子:“阿启,你快别这般说,被人听见了该会如何呢。”   “阿瑛,你别躲避。”高启一把捉住了她的手:“相信我,这一辈子我都会真心对你,绝不会有半分虚假,我会为了你快乐而去做任何我能做的事情。只要有我在,就会尽全力来保护你,不让你受到伤害。”   恍恍惚惚间,慕瑛见到了一个身影倒在她面前,胳膊上还插着一支白羽箭。   那便是高启,从小的时候他就已经开始在保护着她,他的关注无处不在,柔情就如洪水将她吞噬,让她几乎要淹没在这春水之中。   “怎么样,好不好?”高启的声音是那般温柔,就如阳光照射进了她的心房。   说个“好”字仿佛很容易,可那个字却始终说不出口,慕瑛猛然抬头,正对上了高启柔情脉脉的眼睛:“阿启,这些事情不是我能答应的,求你不要再提。” ☆、第 54 章   宫里寂静了差不多半个月,忽然有一日喧哗了起来,就如一锅平静的水,忽然咕嘟咕嘟的冒着泡儿,锅底柴火旺旺,国内热气腾腾。   不关心的人,吵闹得再厉害也不会去管,而自有喜欢看热闹的宫女会来通风报信。   “皇上回来了!”映月宫里很快得了消息。   慕瑛正与小筝在廊下逗着一只鹦哥说话,听到外边有人嚷嚷,小筝从朱红上的扶栏那边探出身子:“兰心姐姐,皇上回来了,公主殿下怎么还没到呢?”   兰心从绿树那边绕了过来,一脸紧张:“只有皇上回来了,而且……”她的眉头微微蹙起,有些担忧:“皇上是被抬着进了盛乾宫的,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听者惊心,慕瑛手中的粟米洒了一地。   “大小姐!”小筝看了慕瑛一眼:“我这就去盛乾宫那边探听消息。”   “快去,快去。”慕瑛伸手推了推她:“快些去打探打探。”   王氏从窗纱后边探出了头,手里拈着一根绣花针,看着慕瑛俏生生站在廊下的背影,心中有些忐忑,这次进宫,大小姐与皇上的关系,仿佛忽然间发生了变化,变得实在太快,让她几乎都看不透了。   照理来说,皇上怎么样了,跟大小姐有何干系,为何这般急巴巴的派小筝过去打听?莫非……她忧心忡忡的将绣花针在自己的头发上刮了两下,以后会成什么样子,现在谁也没办法说出个八九不离十出来。   盛乾宫里也是一片动荡不安,留守宫中的江小春见着赫连铖被抬了进来,大惊失色:“干爹,这是怎么了?”   江六摆了摆手:“噤声。”   赫连铖生病了,病得还不轻,这得病的原因,却是跟盛京的气候有关。   盛京地处北边,极为寒凉,虽然此时已经是二月,但却依旧是春风不度。下葬那一日,赫连铖伏棺哭泣,不让他们将太皇太后的棺椁放到已经挖好的坑中,四五个内侍都没有能将他拉下,最后还是上官太傅与南安王好说歹说,这才将他劝走。   和内侍们拉扯之间,赫连铖的衣裳前襟被扯开,他并未在意,失魂落魄的跪在那个大坑前边,眼睁睁的看着棺椁慢慢的放下去,失声痛哭,这安葬前后约莫有一个时辰光景,等他起身想站起来的时候,天旋地转,眼前一片发黑,唬得高太后连声喊着召太医。   王院首匆匆过来诊脉,说赫连铖感了风寒。   这风寒之症,可轻可重,若是不仔细调理,要人命都有可能,高太后很是紧张,当即下了懿旨护送赫连铖回京。   本想有王院首打理着,也不会有太大问题,可这一路颠簸下来,赫连铖的病眼见着愈发的重了几分,急得王院首额头上的汗珠子都没停过,要是皇上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他这条老命陪上都还嫌少。   若是什么重症,那倒也罢了,只不过区区一个风寒……王院首实在有些不敢相信会是这般情状,他行医这么多年,还没见着这种情况的,有这么多人精心照顾,赫连铖的病情反而重了。   仔细想来想去,王院首觉得这问题应该是出在人多手杂上边。   “江公公。”王院首拉着江六往一旁走,压低声音道:“皇上这病,有些蹊跷。”   “蹊跷?”江六脸色一白,两条腿直打颤:“王院首,请直言。”   “不过是区区一个风寒,在下想着应是手到擒来,皇上喝上几日汤药便好,如何会反反复复?只怕是有哪里出了问题。”王院首神色严肃:“江公公,务必留心,这几日只能劳烦公公你寸步不离的守着皇上,千万别假手他人。”   江六点头应承了下来,钻进了赫连铖的车舆,不敢离开半步,王院首则盯紧了熬药的宫女,谨防她们在药上做手脚。   他们两人严防死守了几日,没发现半点端倪,只不过赫连铖的病也渐渐的开始有了起色,看到那红色的宫墙,江六与王院首两人松了一口气:“总算是到了。”   “江公公,虽说皇上有所好转,可这事情却不能放松。”王院首皱着眉头道:“原先皇上的病越来越重,就在我们两人商议以后就慢慢转好了,这便越发蹊跷了。”   江六点了点头:“可不是?”   江小春在一旁听着脸都涨红了:“干爹,我去叫人将那些随行的宫女内侍都抓过来,好好拷问一番!就不相信重刑之下没有人招供!”   “稍安勿躁。”江六压低了声音:“若是你现儿就怒气冲冲的跑出去,那些有心的人只怕就已经自己寻了短路了呢,咱们先别打草惊蛇,装作什么都没发现,等着明日再动手,将那些人全部抓获。”   “我听干爹的。”江小春点了点头:“且让他们再多过一天快活日子。”   江六几人商量妥当,迈着步子出来,就看到有个穿着红色衣裳的姑娘朝这边走了过来,江小春“咦”了一声:“是瑛小姐身边的小筝。”   “她是来打听皇上病情的罢?”江六脸上露出了笑容:“看起来瑛小姐对皇上也颇为关心哪。”   江小春眉毛一抬:“干爹,要是让瑛小姐来照顾皇上,皇上的病会好得更快。”   王院首点了点头:“那自然是,若是这人精神好,那病就去得快了。”   “江公公,皇上……”小筝走到了江六面前,一脸关切:“皇上怎么就病倒了?”   “唉……”江六皱了皱眉,满脸的褶子都挤到了一处:“皇上这病重得很呢,他方才还说想见见瑛小姐,不知道瑛小姐有空过来没有。”   小筝犹豫了一下:“我回去问问我们家大小姐。”   对于皇上怎么就莫名其妙的缠上了自家大小姐这回事,小筝到现在都没有想通,她觉得与其让皇上缠上,还不如让那高大公子缠上呢。   高大公子个性好,与他说话,真是如坐春风,而且他特别体贴人,比起皇上这个暴戾性子,不知道好了多少。小筝今年已经十四,已经知晓了这男女情分之事,从高启的眼中,她分分明明看到了一种眷恋与爱慕,她暗自想着,若是大小姐及笄以后能与高大公子定下亲事,这一辈子就不用发愁了,肯定会过得万分如意。   可没想到事情总是在不断变化,这次回宫以后,皇上好像对大小姐也有些兴趣了,这让小筝有些惶恐不安,别看皇上现儿可能对大小姐好了些,可谁知道将来呢?大小姐的父亲可是皇上的心病呀。   “小筝姑娘,你快回去问问罢。”江小春有些着急,想了想,朝前边走了一步:“我陪你一道去映月宫。”   小筝被缠得没有法子,点了点头:“好罢,你且跟我来。”   两个人一前一后回了映月宫,江小春一见慕瑛站在走廊下边,直接扑了过去跪倒在地:“瑛小姐,求你去看看皇上罢。”   慕瑛唬了一跳:“小江公公,你这又是为何?”   “皇上病得厉害,方才嘴里一直念叨着要见瑛小姐呢。”江小春抬起头来,眼中尽是哀求:“瑛小姐,你便过去瞧瞧罢。”   他可没有说谎,干爹说在回来的路上,亲耳听到皇上喊了瑛小姐的名字,他只是将这时间推后了些罢了。江小春仰面望着慕瑛,抹了一把眼睛:“皇上病得可真重,我这个做奴才的只能在一旁看着,唉……”   慕瑛站在长廊边,垂着头想了好一阵子,最后才抬起头来道:“我跟你过去瞧瞧。”   “瑛小姐,你真是太好了,简直是救苦救难的菩萨。”江小春马上换了一副笑脸,从地上爬了起来,慕瑛觉得自己有种上当受骗的感觉,方才江小春那模样指不定是装出来的呢。   慕瑛跟着江小春慢慢朝前走,微微有几分紧张,这是她第二次来到盛乾宫。   第一次,赫连铖罚她来打扫落叶,不许旁人帮忙,结果高启、赫连毓与灵慧公主都过来了,她还记得就站在宫墙边上,几个人欢声笑语,十分快活。   绕过青石铺成的小径,一直到了最后边的寝殿,屋门半开,有个内侍站在那里,垂手而立,见着江小春领着慕瑛过来,挪开了些身子让他们进去。   江六转过头来,又惊又喜的迎上前:“瑛小姐,你总算是来了。”   慕瑛微微一笑,朝床边走了过去。   床上躺着一个人,脸如金纸。   “皇上怎么会成了这副模样?”慕瑛见着心中也是一惊,赫连铖出京之前,虽然脸色不好,可也不至于这般情状,现儿瞧着他,简直是气息奄奄一般。   “嗐,瑛小姐,你是不知道了,病来如山倒,皇上在途中还更吓人呢,我们都捏着一把汗,生怕他会熬不过去。”   慕瑛低头瞧了瞧赫连铖,见他双目紧闭,有些奇怪:“小江公公不是说皇上想要见我?可现儿瞧着这个样子,却像是还未醒过来。”   江六有几分尴尬,谎言被人看破,自然还是会有些不好意思,他低头不敢看慕瑛,支支吾吾道:“皇上开始还醒着,这阵子又睡了。”   “江六……”床上的赫连铖发出了微弱的声音。 ☆、第 55 章   “皇上!”   江六又惊又喜,皇上回来的时候还是闭着眼睛,可才听到慕大小姐的声音,即刻便醒来了,慕大小姐真是比任何药都要好,若是由她呆在皇上身边,只消几日,皇上肯定就痊愈了。   慕瑛本来刚刚想走,床上的赫连铖有了声响,她停下了步子。   本是来盛乾宫探望赫连铖的,哪有他醒了反倒就走的道理?她转过身来,朝床榻那边看了过去,就见床上的那个人已经从被子里伸出手来:“江六……扶朕起来。”   江六与江小春两人奔到了龙床前,合力将赫连铖扶了起来,江六塞了个靠枕在赫连铖的后背,一边替赫连铖擦汗珠子:“皇上,现儿觉得怎么样?”   “慕大小姐……来过了?”赫连铖看着自己面前出现的一张满是皱纹的老脸,心里有些烦躁,方才他分明听到了慕瑛的声音,怎么睁开眼睛却没看见她?   江六脸上全是笑:“皇上,瑛小姐来了,来了,就在这里呢。”   慕瑛无奈,缓缓朝床边走了过去,向赫连铖行了一礼:“皇上万福金安。”   这声音就如空谷鸟鸣,清脆脆的响起,赫连铖眼睛一亮,见着一个淡蓝色的身影出现在眼前,如意髻,耳边垂下两束头发,用彩色的细线编成了辫子,满满全是春日的气息。   “慕瑛。”赫连铖咧了咧嘴,忽然间,心中好一阵甜,她是关心自己吗?听到自己生病了就赶过来了?原来……他悄悄的掰了下手指,原来她还是在意自己。   世间没有什么比见到自己想见到的人更快活的事情,赫连铖只觉自己沉沉的病体轻松了起来,只是那喉间却依旧还痒痒的一团堵着,探出半边身子,用力咳嗽了几下。   “皇上,你快些躺下好好歇息,早点好起来。”慕瑛不知道该怎么去安慰病榻上的赫连铖,心里头想着,将他打发睡了,自己也好快些回映月宫去。   “瑛小姐,你就到盛乾宫帮忙照看皇上几日罢。”江六弯着腰,一脸期盼:“你看,皇上见你来了,精神都好多了。”   慕瑛的脸上一阵热辣辣的,仿佛有什么东西从脸上爬过去一般,这话从江六口里说出来,还真是有些奇怪,或许他只是有口无心?一个阉人,又怎么能会想着男女之事呢,该是自己多心了。   “不,慕瑛你回去。”赫连铖挣扎着说出了一句话,胸口似乎压着大石头,喘不过气来,他吃力的咳了一声,江小春慌忙从旁边捧起了痰盂,凑了过去:“皇上,快将痰块给吐了,将喉咙口子清干净,呼吸就顺畅来了。”   赫连铖向前倾着身子咳了几声,终于停了下来,抬起头,一张脸涨得通红,额头上全是汗珠子。他接过江六递上来的帕子擦了擦嘴,气息果然通畅了不少:“慕瑛,你回去,别呆在盛乾宫,当心过了朕的病气。”   慕瑛呆了呆,没想到从赫连铖嘴里竟然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听着有一分心暖。   “皇上,你这个病不会传人的。”江六试图着想让赫连铖改变主意——看着皇上那眼神,分明就是想见着慕大小姐的,怎么就这样将她推出去了呢?   “你又如何知道不会传人?你又不是王院首!”赫连铖拉长了脸,有几分不快:“即便是王院首,他说的话也不见得都是对的,万一过了病气,那该怎么办?”   江六低下头,唯唯诺诺,不敢再劝。   慕瑛深深望了赫连铖一眼,从他寝殿慢慢退出。   小筝惊喜的迎了上来:“大小姐,皇上没对你怎么样罢?”   “没有。”慕瑛摇了摇头,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回头再看那寝殿,帷幕低垂,已经看不到那张宽大的床榻,更见不到赫连铖的脸,从外边看过去,里头昏黄黯淡。   而转过头来,眼前却是一片明亮,虽然已经是申时,日头却还是挂在树梢,并未如前些日子那般要沉到青岚色的山峦之后。盛乾宫的桃花此时也已经开了,小径上飘着数点粉白的花瓣,零落如雨。   “阿瑛!”一身白色的锦衣,高启已经翩翩而至,有些紧张的打量了她一眼,低声问道:“皇上没有寻你的祸事罢?”   “阿启,你过于担心了。”慕瑛回了他一句,踩着青石小径往前边走了过去,淡蓝色的衣裳从那灰白的石头上拖曳着过去,就如一片湖水的波纹细细,不住的上下起伏,觳绉横波,带着春日里堆积的那分温柔。   高启愣愣的看着慕瑛远去,脸上有些不自在的神色。他听说皇上回宫,赶着从平章政事府里出来,刚刚到盛乾宫门口,就听着宫女说慕大小姐被皇上传了过去,心中一急,赶忙跑了过来,却不料见到慕瑛以后,她竟说自己过于担心。   能不担心吗?还是从她很小的时候,他便已经不能放手,他希望能每日见着她笑生双靥,生怕见着她被赫连铖欺负,日子一天天过去,他对她的眷恋越来越深,想让她平安喜乐仿佛成了一种执念,不管她对他如何,他都会一如既往。   “阿瑛,总有一日,你会知道,你会懂我。”高启咬了咬牙,转身走进了寝殿。   “阿启,最近这些日子朝堂里可安静?”赫连铖刚刚喝过药,见着高启进来,脸上全是笑容,高启是他跟他一块儿长大的,他已将高启看做自己的心腹。高太后的侄子又如何,毕竟他是皇上,高国公府还不是要向他低头?再说他很熟悉高启这人,忠厚本分,不是那奸恶之徒,值得信赖。   这些日子他去盛京皇陵,出发前叮嘱了高启,让他留心着朝堂里的一举一动,等他回来便一五一十告诉他。高启这次进宫,定然是来向他回禀朝堂情况的。   “皇上,上官太傅跟着去了盛京,朝堂里慕大司马一人独大。”高启眼前晃过了一张俏丽的脸孔,心中暗自叹息一声,可本性驱使,他还是老老实实将慕华寅最近做的事情都说了一遍,末了补上一句:“慕大司马虽然跋扈,可眼光独到,他处理政事很到位,文武百官没有不拜服的。”   “拜服?”赫连铖冷笑了一声,抓住那只药碗狠狠的掼在了地上:“能不拜服吗?若是慕华寅想称帝,只怕他们也会一样拜服呢!”   药碗在地上被砸得粉碎,灰褐色的药汁溅在水磨青砖上,一块深深的瘢痕。   高启有些惊骇,没想到赫连铖竟然会想得这么多。他原本的意思绝不是想说赫连铖有称帝的野心,怎么赫连铖就拐到那上头去了呢?   “皇上,我觉得慕大司马并没这个意思。”高启等着赫连铖平静了一些才缓缓开口:“皇上不必这般震怒,慕大司马若是想谋逆,早些年便可动手,何需等到今日?他只不过是为人强横些罢了。”   早些年,先皇病重的时候,大虞也曾小小内乱了一番,先皇的弟弟临西王有觊觎皇位之野心,在封地举兵谋逆,慕华寅亲自领兵将他捉拿回京,若是慕华寅真有那野心,定会借了那机会,先坐山观虎斗,等两败俱伤之际再出来渔翁得利。   可是慕华寅并没有这般做,他将临西王捉住,回京以后向兵部上交了虎符,安安分分,继续做他的大司马,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般。   “阿启,你还是太仁善了。”赫连铖摇了摇头,此一时彼一时,那时候的慕华寅没有称帝的野心,焉知他现在就没有?人总是在不断变化的,在他看来,慕华寅的野心是一日比一日大了,全然不将他这个皇上看在眼里。   高启垂首:“皇上,这只是启的愚见而已。”   他这般说的目的是不想让赫连铖因着慕华寅迁怒于慕瑛,毕竟慕瑛是慕大司马的女儿,皇上讨厌慕大司马,心情不好自然就会针对慕瑛,高启希望赫连铖能将自己的话听进耳去,可没想到他竟然是那般坚持。   赫连铖的手垂了下来,抓住被角按了按,眼睛盯住那一张锦缎被面,思索良久,才长长的叹了一口气:“或许是朕多心了,只不过却是一刻也不能放松。”   “是,启必然会留意。”高启的一颗心,总算是放了下来。   “皇上,明华公主进宫侍疾来了。”外边有小内侍匆匆忙忙跑了进来:“皇上是见还是不见?”   赫连铖半闭着眼睛点了点头:“见。”   高启很识趣,跟着那来通传的小内侍走出了寝殿,出了房门便见着站在玉阶下的明华公主,依旧是打扮得分外艳丽妖娆,身上穿着大红色的衣裳,戴了一头珠宝首饰,就跟那五光十色的宝塔一般。   “高大公子。”明华公主最喜欢的就是俊秀的少年郎,此刻见着年方十四的高启,一张脸上早就乐得开了花,全然不顾自己比高启长了一辈,年纪也长了一倍有余,笑得春风拂面,伸手来拉扯高启的衣裳:“上元节见过一次以后就没见过高大公子,现儿瞧着仿佛身量又高了些,站过来让我瞧瞧。”   高启尴尬得脸都红了一大片,用力将自己的衣袖夺了回来,朝旁边避开一步:“公主殿下,皇上在里边等着你呢。”   明华公主眼波流转,咯咯的笑了起来:“这小孩子家家的就是脸皮薄,你走罢,我就不吓唬你了。”   那大红的衣裳在青砖地面上拖了过去,似乎燃烧着一团火,高启避在路边,心中也似燃着一团火,满腔愤怒,怎么也压不下去。 ☆、第 56 章   明华公主走进寝殿时,满身的香味刺鼻,江六与江小春连接不断的打了几个喷嚏。   “公主殿下,你这脂粉用得也太浓了些。”江小春掩着鼻子皱了眉:“你还是隔皇上远些罢,千万别弄得皇上不舒服。”   明华公主笑吟吟的看了江小春一眼,嗤之以鼻:“你这阉人,又知道些什么,我这脂粉让你们打喷嚏,说明有通气之效,皇上现儿是郁积于心,就是要通气才好,打几个喷嚏,人爽快了,病就好得快。”   然而赫连铖并没有打喷嚏,明华公主坐在离床榻不远之处,他却一点香味都闻不到。   “皇姑,你今日怎么进宫来了?”赫连铖看着明华公主宝树琉璃一般的发饰,有些头晕目眩:“是来看你那继长女的么?”   “哎呀呀,皇上,我可是来看你的哪。今日坐在府中听着管事说皇上回来了,只是病体沉疴,心里便有些慌乱,特地进宫来看看。”明华公主担忧的看了赫连铖一眼,拿着帕子擦了擦眼睛:“皇上,皇姑可要指望着你来撑腰哪,你可千万要长命百岁啊。”   江六脸上有些不虞,昔时明华公主在宫里头时就是典型的不会说话最容易得罪人的主,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没有改了这毛病,看她都说的什么话,好像皇上就要怎么样了一般。   赫连铖倒是没有介意这么多,他瞥了明华公主一眼,觉得她来宫里该是有什么目的:“皇姑,谁敢欺负你不成?怎么就还要朕来给你撑腰?”   “皇上,你也知道皇姑最喜风雅,这不,本来打算在二月底办个桃花宴,可是那该死的慕华寅就是不同意,说什么会将他的大司马府弄得乱七八糟,我说回公主府去办,他和他那老娘都不同意,说什么我已为人妇便该恪守妇道,不该抛头露面招摇过市。”明华公主越说越气,一张脸红扑扑的,这时候便让人觉得胭脂搽得有些多:“皇上,我可是天家贵女,我想办一次游宴又如何?怎么他就这般死板呢?”   赫连铖皱了皱眉头,这位皇姑还以为自己真的很闲,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都拿到他面前来说了。只不过想到她是自己安排着嫁给慕华寅的,也不好对她置之不理,更何况他还想让这位皇姑替自己探听慕华寅的消息,总也要安抚一二。   “皇姑,那你想要朕如何办?”   明华公主的眼睛一亮,将手中的帕子绞成了麻花:“皇上,我希望你下一道圣旨,让慕华寅那厮不得干涉我办游宴之事。”   ……这……江六与江小春两人面面相觑,这也太扯了罢,难道明华公主当圣旨是破布?随意一写就是一张?   可让他们眼珠子都要掉下来的是,赫连铖竟然答应了:“好,皇姑,朕便下一道圣旨给慕华寅,让他不得过于干涉你,只不过皇姑你自己也需有节制,不要做得太过。”   他也曾听到过这位皇姑的风言风语,只不过他没亲眼看到过,也不打算相信,而且她即便真有那些事儿,也是给慕华寅戴绿帽,他还乐见其成呢——他为何这般叮嘱明华公主,自然不是为慕华寅的脸面着想,他可是有自己的计划。   好不容易在慕府里布下了一根钉子,千万不能让慕华寅轻而易举就给拔了出来,赫连铖朝明华公主笑了笑:“皇姑,朕以前交代过你的话,你可记得?”   明华公主抬起头来想了想,恍然大悟一般的点了点头:“皇上,你自然是放在心上的,这些日子没见那慕华寅有什么特别的举动,我已经开始谋划要在外院布下眼线,到时候就能掌握更多些情况了。”   “如此甚好。”赫连铖苍白的脸孔上出现了一丝红润,眼中露出了兴奋的神色:“皇姑一定要给朕留言。”   在这场与慕华寅的较量里,他不能输,他必须要笑到最后。   明华公主抖了抖衣裳站起身来:“皇上,你安心养病,记得早些让内侍去大司马府中传旨。”   她达到了自己的目的,心满意足,不再问赫连铖的病情,由宋嬷嬷等心腹拥簇着,一群人走出了盛乾宫,江六扶着赫连铖躺下,轻声道:“皇上,你又何必插手这事,慕大司马心中肯定会更怨恨皇上了。”   “朕自有主张。”赫连铖闭着眼睛想了想,江六说得对,自己可不能引着祸水往自己身上来,方才答应明华公主太快了些,只能想个补救的法子才行。   想来想去,这旨意也只能是高太后去下了。   自己离开盛京皇陵的时候,皇祖母已经下葬,只需在皇陵里做一日法事,高太后也会率众回京,最多不过明后日便能到皇宫。等她回来,自己便央求她下一道懿旨去大司马府,这样便两全其美了,既能让皇姑得偿心愿,又能不让慕华寅记恨自己。   把事情想通顺了,赫连铖翻了个身,一只手搂着枕头阖上了眼睛。   枕头里有一件流光锦的衣裳,这时候她肯定再也穿不上,他摸了摸枕头,十分安心,这些年来,这件衣裳一直伴着他,每当他辗转反侧无法成眠的时候,他就喜欢揪着枕头睡觉,好像这样就抓住了她在手心里一般。   今日他格外兴奋,闭着眼睛,却没办法入睡。   她竟然来盛乾宫看自己!这么多年来,她从未主动踏入过盛乾宫一步,今日她竟然就这样来了,让他没有半分准备。   她就如一抹淡淡的云彩在他眼前飘过,他想伸手抓住她,却捞不住她一片衣角。本想留她下来陪在自己身旁,又害怕自己的病让她也会不舒服,只能放手让她离开——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赫连铖嘴角撇了撇,笑得十分开心。   “大小姐。”小筝慌慌张张的跑了过阿来,站定了身子,喘了喘气,脸色发白。   “怎么了?”慕瑛的视线从书本移开,瞥了她一眼:“什么事情这般慌张?”   “听说……”小筝凑了过来:“盛乾宫那边出事了!”   “皇上?”慕瑛一惊,手中的书本跌到了地上。   “不是不是!”小筝晃了晃手:“不是皇上出事了,是盛乾宫一个宫女出事了!”   “盛乾宫的宫女?出事了?出了什么事?”   “不知道怎么了,她竟然死在金水湖里了,她的同伴说昨晚上还好好的,有说有笑的一道去歇息,今儿早上起来没见她,开始还没在意,可过了两个时辰没见着,这才着急去报了江公公,江公公派人去找,却在金水湖发现了她的尸身。”小筝叹息了一声,脸上惊悚的表情依然:“大小姐,就是那个叫秀容的,昨日我们过去的时候,她正在外头走廊下熬药。”   “我对盛乾宫的人不熟悉。”慕瑛淡淡的答了一句,弯腰将书捡了起来,眼睛落到廊前的那丛幽竹上,清风吹拂,竹叶沙沙作响,仿佛在浅吟低唱:“是……与皇上生病的事有关?”   她曾听说过后宫的可怕,四年前进宫,只呆了四个月不到,除了赫连铖对她的苛待,她还没体会到深宫里的险恶,在那段时间,宫里宁静得很,恰如死水,没有半点波澜,这让她恍恍惚惚的觉得,其实后宫也并不是那般可怕。   可是今日小筝带回来的这个消息,却让她对自己的判断产生了怀疑,熬药的宫女,投水身亡,很显然这里边有些什么不寻常。   是有人要算计赫连铖吗?是买通了那个秀容想要将赫连铖弄死?慕瑛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若真是这样,那就太可怕了、   究竟是谁要对赫连铖下手?慕瑛捧着书呆呆的坐在长廊上,脑子里闪过了高太后的一张脸,好像除了她,旁人再也没有动机。可是就算是高太后将赫连铖给害了,赫连毓能如愿以偿承继皇位,她也得死——难道她就甘愿撒手尘寰?更何况这事情若是败露,还会连累到高国公府,她怎么会这般不谨慎?   不,不,不是她,慕瑛咬着嘴唇想,若自己是高太后,要将赫连铖谋害了扶自己的儿子上去,肯定要做得不露痕迹,哪里会留下这么多疑点,特别的那个叫秀容的宫女投水,简直是蠢得不能再蠢。   一个熬药的宫女,好端端的投水死了,任凭是谁都会将这事与赫连铖的病联系起来,再往下边想着,大抵都会猜测到高太后身上,这分明是一个圈套!慕瑛揉了揉眼睛,心里忽然有一个大胆的猜测,莫非……   若是他用想自损八百伤敌一千的法子来栽赃高太后,除掉自己心腹之患,好像也不大对,毕竟秀容已经死了,这事情查到这里便断了链子,肯定不能坐实了高太后的罪名,这般大力气设个圈套,结果什么都套不到。   在这宫里活着,可真是累。   慕瑛将书一合,站了起来:“小筝,咱们出去走走。”   “大小姐,你想去哪里?”小筝跟在慕瑛身后走着,一边嘟嘟囔囔:“你不会是想去盛乾宫看皇上罢?”    ☆、第 57 章   离盛乾宫不远的地方有一块开阔的草坪,草坪后边栽着一片杏花林,此时离花期还早,树上见不到一点粉红粉白,唯有一片绿叶葱茏,正在不住的摇曳。   丛刻的草坪上头站着一群人,围成一堆,正在议论纷纷,脸上有惊怖的神色:“这死得也太惨了。”   “秀容好端端的怎么会投湖自尽?分明是被人打死再扔到湖里去的,我看着脖子上还有手指印儿哪!”一个宫女眼圈子红红,不住的拿着帕子擦眼睛:“我与秀容是老乡,一道进的宫,我们早些日子还在说等着做满二十年,我们就拿着积攒下来的银子回乡去,到时候嫁个老实人也好,自己开个小铺子做买卖也好,定然能快活自在,没想到……”说到此处,她已经泣不成声。   慕瑛站在不远处,听着那呜呜咽咽的哭泣声,心中十分沉重。   若真按照那宫女说的,秀容之死,实在是太可疑了,脖子上还有指痕?一个人想去投水自尽,还会先把自己掐得半死再去投水?这岂不是多此一举?   高太后此刻还在回宫途中,秀容在这时候死,实在蹊跷,慕瑛用脚尖划了一个圈,草叶倒了一片。   赫连铖病发突然,高太后想要下手,只怕一切都还没来得及准备,更何况赫连铖病倒以后,高太后就一直待在太皇太后的陵墓之前,忙得连喘气的机会都没有,如何来安排一个盛乾宫的宫女谋害赫连铖?   她的手心微微冒汗,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一切的一切,在她看来,都指向了盛乾宫里那个受害者赫连铖,难道真是他做下的事情?   “大小姐,那个秀容好可怜,是不是?”小筝站在旁边,脸色发白:“打捞尸身的时候,我正好在金水湖边,亲眼目睹。”   慕瑛心中一动,抓住了小筝的手:“那她脖子上到底有没有指痕?”   小筝摇了摇头:“我哪里敢走近看,她老乡,方才在哭的那个,倒是扑着过去了,可没一阵子被那些内侍扯开,不让她碰秀容的尸身,说是要等内务府派人来验尸。”   “哦,如此。”慕瑛轻轻叹息了一声:“不管是自尽还是被人谋害,都怪可怜的,这么年轻就走了,或许她那爹娘还在家中等她做满二十年出宫呢。”   “可不是。”小筝眼中也是一片茫然。   “回去罢。”慕瑛看了看金水湖边的那一排金丝柳,此时柳条上已经点缀着新绿,阳光将一片绒绒的淡金色涂在了叶片上,绿意盎然中跳跃着点点金光。   到了下午,就听说盛乾宫里捉了几个宫女内侍,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转瞬间人人自危,大家见了面都不敢说多话,只敢用眼神交流一下就闪人。映月宫与盛乾宫隔得不远,两宫的内侍宫女们经常走动,故此得消息要比别的宫里快些。   “听说好像秀容在皇上的药里加了些别的东西。”小筝跑着回来禀报听到的传言。   “她为什么要加?把皇上害了对她有什么好处?”慕瑛一只手扶住了廊柱,一边摇了摇头:“小筝,可不能人云亦云,秀容是绝不会想害皇上的。”   “可是……”小筝嗫嚅着:“若是有人指使呢?”   “指使?谁能指使?”慕瑛看着小筝满脸的不相信,微微一笑:“听说秀容十岁就进宫,一直呆在盛乾宫,从最低等的宫女做起,直到爬上了这司膳的大宫女,足足做了差不多有十二年,她怎么会轻易就被人收买了呢?”   小筝听着慕瑛这般分析,也犹豫起来:“大小姐说的是。”   “这宫中的话,左耳听进去,右耳钻出来,切勿当真,即便是自己亲眼看见了的事情,指不定后边还有隐情。”慕瑛正色望着小筝:“那时候我让你好好管住自己的嘴,切勿冲动用事,你似乎还有些不服气,今儿可算是瞧着这宫里的风谲云诡了。”   小筝点了点头:“大小姐,我明白了。”   第二日上午,慕瑛正在园中与小筝一道荡秋千,忽然就听着外头人声鼎沸,她站在秋千架子上,手里握着绳索,伸长脖子看了看,高高宫墙,葱葱绿树,怎么也望不到墙外头去,只是不多久,便见着一群人从映月宫门口用这过来——灵慧公主回来了。   “瑛妹!”灵慧公主飞奔着跑了过来,脸上笑意盈盈:“你倒是好玩,悠悠闲闲的在这里荡秋千!”她扯了扯自己素白的衣裳,噘着嘴道:“真不想再穿这颜色了,启哥哥穿白色很好看,我穿白色太糟心。”   小筝和一个宫女将秋千停住,慕瑛笑着从秋千架子上走下来,拉住灵慧公主的手:“白色穿在你身上很好看呀,为何要嫌弃这颜色,再说了,你穿这颜色的衣裳若是与阿启站到一处,岂不是……”慕瑛停住了话头,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失言,不再往下说。      灵慧公主倒是被提起了兴趣:“咦,对呀,我怎么没想到呢。”她一把抱住了慕瑛:“阿瑛,你太好了,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   慕瑛被灵慧公主抱着,喘不过气来:“慧姐姐,快放手!”   两人正在闹,一个宫女跑了过来:“公主,高大公子来了。”   灵慧公主立即松了手,飞奔着朝门口走了过去,小筝嘴巴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可最后还是管住了自己。慕瑛朝她笑了笑:“咱们回屋子去。”   “大小姐。”小筝陪着慕瑛走在小路上,最终没有忍住,低声在慕瑛耳边道:“灵慧公主喜欢高大公子。”   慕瑛笑了笑:“你难道是第一日才知道?”   “可是……”   “可是什么?”慕瑛板起了脸:“没有可是,快些回去跟你娘学着绣花去。”   小筝低头应了一声,眼睛望着脚尖,走得慢腾腾的。   她真是替自家大小姐觉得惋惜,高大公子可是个不错的人选,怎么能因着灵慧公主喜欢他便主动放弃了?高大公子喜欢的人分明就是大小姐呀!她看着慕瑛走得不紧不慢的身影,一颗心越来越沉,那哪一日非得好好劝劝大小姐才是。   回到房间关上门,慕瑛只觉得自己的头昏昏沉沉的,靠着窗户坐下伸直了腿,有说不出的疲惫。闭上眼睛,眼前似乎出现了那日高启在宸寰宫里说过的话,那般温柔又那般热烈,似暮春的暖阳炙烤着人的后背,瞧着太阳不大,可却沁出了细细的汗珠。   小筝想说什么,她心里清楚得很,可她明白,现在说这些,一切还为期过早,谁知道这几年里会有什么样的变化?现在看起来国公府家的长公子与大司马府的长女,门当户对,但里边杂着灵慧公主,杂着一个时时刻刻想要将自己父亲弄垮的赫连铖,将来会是什么样子她根本没法预测。   不能平白的就丢了一片心,丢了的心要找回来就难了,还不如安安静静的放在自己心窝子里头,不管谁都偸不走。慕瑛推开窗户,一阵清风拂面,她揉了揉眼睛,就见着小径那头有一群人走了过来。   “阿瑛,阿瑛!”灵慧公主的脸庞红彤彤的,一只手拉着高启,走得又急又快:“启哥哥要搬出皇宫回国公府去住了!”   慕瑛看了看高启,他的脸上有几分无奈,当他接触到慕瑛的目光,他有些胆怯一般,将头扭到了一旁,不敢看慕瑛的脸。   不愿意让她看到灵慧公主对自己的纠结,然而却终没能避免。   “慧姐姐,他有自己的家,皇宫总不能住一辈子。”慕瑛看着灵慧公主那模样,也觉得有些无奈,这事情毕竟不是她,也不是高启能做主的,高太后让高启住回去,谁还能说多话?更何况这确实也是宫中的规矩,就连皇子们年满十四都要离开皇宫去京城的王府或者是自己的封地上去,更别说高启只是国公府的长公子了。   “哼,我就是要让他住一辈子。”灵慧公主恨恨的说了一句,忽然又觉得不妥当,赶紧改了口:“启哥哥,你怎么着也得再住几年才出去。”   “公主,我已经说过,这是太后娘娘的意思。”高启用力甩开了灵慧公主的手,被慕瑛瞧着这情景,他有些难受,既窘迫又焦急,一张脸红得像煮熟的虾子。   “启哥哥。”灵慧公主的脸一沉,猛的跳了上去从背后抱住了高启,一点也不肯放松:“你干嘛甩开我的手?灵慧心中正在难受,你一点都不安慰我!”   慕瑛看到两人在竹林旁纠结的情形,有些心惊肉跳,灵慧公主的大胆程度,远远超出了她的想象。她有些慌乱,赶紧将身子缩回屋子,把窗户关得紧紧。茜纱的窗户有些透明,早春的阳光照了进来,眼前一片金光闪烁,缭乱不已。   窗外争执的声音依稀还在,慕瑛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将心情慢慢平静了下来。   高启,不管他怎么好,他终将会与自己陌路。 ☆、第 58 章   这些日子宫里有些动荡不安。   高太后回来以后,慎刑司的人便赶着过去向她报告最近几日宫里发生的事:“盛乾宫的一个宫女叫秀容的,投水自尽了。”   高太后一挑眉,长长的凤目里透出了丝丝寒意:“为何要投水?”   “现儿还不能确定,只是据盛乾宫的江小春说,似乎她有意向皇上的药罐里加料。”慎刑司的人将一包药粉拿了出来:“这是在秀容的柜子里找到的。”   “彻查到底!”高太后用力拍了一掌,桌子上的茶盏似乎都要跳了起来:“竟然敢想打皇上的主意,她这是活得不耐烦了?”说完这话,高太后猛然的止住了话头,秀容不就是死了吗?还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慎刑司的两个内侍低着头,一声不吭。   这两日宫里已有传言,说秀容暗地里跟太后娘娘搭上了线,有些人还说得有鼻子有眼,说亲眼目睹秀容曾从慈宁宫的后门出来——这种种迹象,不都是在暗示那幕后之人就是太后娘娘?   但太后娘娘不是那种心狠手辣的人,也不知道那些人是怎么想到太后娘娘身上去的,实在有些可笑。太后娘娘生性仁善,每日都要在佛龛前边做早课和晚课,而且从她素日行事来看,十分仁慈,那时候皇上年纪小,动不动就喊打喊杀,都是被太后娘娘一力劝阻的。   像太后娘娘这样仁心的,怎么竟成了旁人嘴里的幕后元凶?慎刑司的两个内侍觉得,他们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的,这些流言,骗骗那些无知妇孺还差不多,这么几十年来,他们差办了宫内无数的案子,一眼就能看到问题的关键所在。   这谋害皇上可不是小事,这是要灭九族的大事,太后娘娘即便真的存了这心思,也不可能将这重任交给一个小宫女去办,高国公府钟鸣鼎食这么多年,阖府荣华富贵,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太后娘娘怎么会这般草率,竟然只派一个小小的宫女出手?   高家百年基业,不可能就这样轻易被毁掉,太后娘娘是一个有头脑的女人,早些年带着临朝称制,所作所为莫不让天下百姓赞誉,她处理政事的能力也丝毫不逊男人,这种没头脑的事情定然不会是她做的。   “从秀容的柜子里查出药包,这是一条线索,可以循着这药包慢慢查访下去,京城里的药堂都有自己包药的纸,慢慢访下去,也能缩小范围。”高太后的心气渐渐平静,端着杯子慢慢喝了一口:“只是哀家也想提醒两位,若是有人想要栽赃陷害,只怕是极容易的,秀容投水自尽,死前与谁接触过,这几日又有谁进过她的屋子?要一一查实,切不可让真凶逍遥法外,置皇上的生死于险境。”   两个内侍弯腰,恭恭敬敬应了一句:“谨遵太后娘娘懿旨。”   高太后这话说得实在清楚,她的态度也表明了,这桩无头公案一定要查,要把那背后泼污水的人揪出来。两人抬头,相互望了一眼,手拢在衣袖里,匆匆忙忙的离开了慈宁殿。   “太后娘娘,这件事情真是蹊跷。”站在一旁的沉樱咬牙切齿,脸上有愤怒之色:“那秀容是吃了豹子胆不成,竟然敢去谋害皇上,到底是谁授意于她?”   高太后看了她一眼,神色淡淡:“慎刑司到时候自然会有分晓。”   “这盛乾宫看上去实在不安宁,要不要彻查一番?”沉樱半俯下身子,两道眉毛微微蹙在一处,焦急之情溢于言表:“沉樱觉得,秀容肯定有同伙,一定要把那个藏在暗处的人找出来,否则皇上的安危如何能保证?”   “沉樱,这事情不是你能非议的。”墨玉姑姑声音有些严厉:“莫非你还想替慎刑司查案不成?究竟秀容有没有谋害皇上之心,现儿也不能就凭她柜子里搜出一个药包来定罪,你不必在太后娘娘面前卖弄你的聪明。”   沉樱脸色唰的一声变白了,她站直了身子,面色有些不虞。   “你们都退下罢,哀家从盛京皇陵回来,身子也乏了,先去歇歇再说。”高太后伸出手来,墨玉姑姑一把扶住,主仆两人一道朝寝殿那边走了过去。   沉樱怔怔的站在那里,看着高太后的身影,眼中有水雾蒙蒙,一双明眸滚了滚,泪珠子簌簌的落了下来。她进宫陪伴太后娘娘也有好几年了,可总比不上墨玉姑姑得宠,有时候墨玉姑姑对她说话毫不客气,还不及太后娘娘温柔。   “沉樱,你就别多想了,墨玉姑姑不过是心直口快。”原先侍立在两侧的宫女走了过来,拉住沉樱的胳膊就往外边走:“她这般说你,不过是为你好罢了,在这宫里头,有些话该说,有些话就不该说。”   正殿里还留了两个宫女,看着沉樱的背影,两人撇了撇嘴:“不过是想表露下自己对皇上的关注而已,没想到却被墨玉姑姑扫了一鼻子灰。”   “娘娘,这事情着实蹊跷。”墨玉姑姑扶着高太后进了寝殿,声音压得极为低沉:“从表面上来看,这人行的是祸水东引之策。”   高太后靠着梳妆台坐了下来,拿着镜子照了照自己的脸,微微一笑:“真是雕虫小技。”   墨玉姑姑垂手立在那里,小声道:“娘娘,不可不防。”   “没想到,皇上的心思这般缜密起来,我还以为他当真是对我敬重呢,只不过,毕竟年纪还小,沉不住气,这是在试探我呢,还是准备下手?”高太后的手指抚过自己高高的眉骨,忽然惊呼了一声:“墨玉,我这里好像长了几根杂眉出来,快来帮我拔掉。”   墨玉姑姑凑近过去:“娘娘忍着点。”   电石火光之间,几根细细的眉毛已经落在了手心:“娘娘,好了。”   “墨玉,你的手法愈来愈精进了。”高太后赞了她一句,看了看那几缘黑色的细毛,用手轻轻一拂,几根细毛飞落到了地上。   “有些有碍瞻观的东西,是该去掉才行。”高太后拿着镜子照了照,脸上露出了笑容:“拔掉这几根,这眉形就好看多了。”   “母后,母后!”焦急的呼唤声传了过来,高太后转过头去倾耳听了听:“灵慧来了?”   说话间,灵慧公主已经到了寝殿门口,她穿着一套白色的衣裳,上边用红色的锦缎滚着三寸香草边,脖子上挂着一个璎珞,金光灿灿,垂下来一朵硕大的珠花,中间以红宝石为蕊,巍巍颤颤,华美异常。   “慧儿,怎么了?如何这般匆忙?”高太后笑着看了灵慧公主一眼,自己的女儿真是长大了,这眉眼长开,就是一个小美人儿了,无论穿着什么样的衣裳,看上去都是那样美。   “母后!”灵慧公主扑到了高太后面前,嘟着嘴,两条眉毛凑到了一处:“启哥哥昨日过来跟我道别,说要搬出皇宫了!”   高太后点了点头:“没错,是这样。”   灵慧公主跳了起来,脸色瞬间涨得通红:“母后,你为何一定要赶他走!”   “灵慧!”高太后叱喝了一声:“你怎么能如此跟母后说话!这规矩礼仪都到哪里去了?”   被高太后的语气吓住,灵慧公主不敢再有那种刁蛮的口气,顷刻间软了下来,老老实实的站在高太后身边,只是话里头依旧有些不依不饶,声音带着一丝哭腔:“母后,我想要启哥哥住在宫里,你就不能宽容些吗,启哥哥他是你的侄儿,侄儿住到姑母家里不行吗?”   “灵慧,你怎么就这样糊涂!”高太后叹了一口气,拉住灵慧公主的手轻轻拍了拍:“就连你的皇兄们,到了十四岁也得要搬出宫去呢,更别说高启了。她是哀家的侄儿又能如何,这皇宫,难道就是哀家的家?灵慧,你已经满十岁了,现儿吃的是十一岁的饭,难道就不能用脑筋多想些事情?以前你小的时候不懂事,哀家可以由着你胡来,把你捧在手心里,随便你要什么都会答应,可现儿你长大了,不能再像以前那般了,灵慧,你要学会约束好自己,你是大虞的公主,不是平民百姓,你的举动都会被人看在眼里,你难道要落得被天下人嘲笑吗?”   “嘲笑便嘲笑,反正我想要启哥哥住在皇宫里。”灵慧公主扭了扭身子,眼中带泪,几乎要落了下来:“再住一年,不行吗?”   “不行。”高太后毫不犹豫拒绝了她:“灵慧,这事情哀家是不会改变主意的,你还是快些回映月宫去罢。”   “母后,你不疼爱灵慧了。”灵慧公主跺了跺脚,吸了下下鼻子,两行清泪落了下来。   高太后沉着脸,一言不发,灵慧公主看着自己撒娇流泪不管用,更是难受,一转身就奔了出去,那白色的衣裳翩跹,就如春日里的一只白色蝴蝶。   “太后娘娘……”墨玉姑姑有些于心不忍。   “墨玉,闭嘴。”高太后咬着牙齿道:“她总要学会长大。” ☆、第 59 章   寝殿里一片沉静,阳光从浅碧色的窗纱漏了进来,绿色里夹着金粉的颜色,格外温暖而柔和。窗格四角雕粗莲花形状,托出圆圆的一个拱形,中间有个很大的“卍”字,阳光将这字投在地上,一块黑黑的阴影。   高太后伸出脚去,轻轻在那个卍字上头踏住,嘴角泛起一丝苦涩:“莫说是生在皇家身不由己,便是生在高门贵户,也是没得自由,她难道没看到慕瑛的例子?”   “太后娘娘,公主殿下喜欢高大公子,为何不就遂了她的心愿?娘娘难道不希望公主过得称心如意吗?高大公子与公主乃是表兄妹,若是两人能结为连理,那便是亲上加亲,公主殿下嫁了高大公子,高大夫人乃是她的亲舅母,这婆媳关系会好成什么样子便不用说了。”墨玉姑姑小心翼翼的看了高太后一眼:“这样一门亲事,娘娘如何倒不愿意了?”   “墨玉,很多事情都不能只看表面。”高太后长长叹息一声,脸上也露出了一丝愁苦:“你道哀家不明白灵慧的心意?可那高大公子心里究竟有没有她?几年之前在射苍宫,是谁奋不顾身替慕瑛去挡箭的,你莫非不知道?”   “那不过是小时候的事情罢了,高大公子为人仁义,见着慕大小姐有难,出手相救,这不过是尽了他的本分而已。”墨玉姑姑轻声细语的解释着,可她自己都有些不相信自己。   高太后嘿然一笑:“墨玉,你做不到舌如巧簧,还是别说了罢。”她站起身来,退开窗户看了看外边,阳光晴好,满园春色,吸一口气,心里都是香甜的:“那位黎娘子,应该已经到了高国公府罢?墨玉,你明日去高国公府一趟,将那黎娘子带回宫里来,灵慧不能不学些规矩礼仪了。”   “是。”墨玉弯腰行礼,沉默不语。   “你也莫要腹诽我狠心,哀家做这些可是为灵慧好,再说哀家还准备拿高启做大用处的,焉能让他被灵慧缠上?”高太后嘴角露出了一丝笑容来,整个人的脸都亮了几分。   “娘娘的意思,是准备做大媒么……”墨玉姑姑迟疑的问了一句,轻轻叹息了一句:“瑛小姐可真是命好,还能得太后娘娘亲自保媒。”   “墨玉,你想到哪里去了。”高太后转过身来,神色愉悦:“他们才多大年纪?此时谈这小儿女的事情还为期过早,哀家是想重用高启,只盼他不要辜负了哀家的嘱托。”   “高大公子乃是知情重义之人,太后娘娘如此提点他,定然不会辜负娘娘的重托。”墨玉姑姑见着高太后高兴,心中也跟着高兴起来,她自小便被娘亲教育,一定要全心全意效忠于自己的主子,她服侍高太后有三十年,一门心思全用在了高太后身上。   “但愿如此。”高太后垂眸,眼睛落在了窗棂上,那里有一只小虫子,掉在窗栓的洞里,正在不住的盘旋,似乎走不出来。高太后朝玉阶下站着的两个宫女喊了一句:“去折一根柔软些的柳条来给哀家。”   一根宫女飞快的跑到看寝殿一侧,折了一枝嫩柳过来,高太后将柳枝垂入那个洞里,小虫子沿着柳枝爬了出来,停歇了一阵子,振了振翅膀,在高太后头顶上绕了一圈,这才慢慢的飞走。   折柳枝的宫女惊喜的睁大了眼睛:“太后娘娘,那小虫子好像知道是您救了它,特地绕着您飞了一圈感谢您呢。”   高太后微微一笑:“扫地恐伤蝼蚁命,爱惜飞蛾纱罩灯。”   “太后娘娘真是仁善。”宫女的脸色露出了敬佩的神色,弯腰慢慢退下。   高太后站在窗户那边,一脸慈祥。   第二日墨玉姑姑出宫一趟,带回了一位年近四十的娘子。   “你便是那庐州的黎娘子?”高太后低头看了下匍匐在地上行跪拜大礼的中年女子,一件淡青色的衣裳,没有什么特别的装饰,仅仅是在领口那处有一圈绣着银线的樱花,发髻挽得中规中矩,一根碧青色的玉簪与她身上的衣裳十分搭配。   “是,民妇恭祝太后娘娘凤体安康。”黎娘子抬起头来,脸孔很白皙,一双眉毛分得有些开,眼睛奕奕有神,看上去还很年轻,而且全身都充满了书卷味。   “起来罢。”高太后看着,心中颇为满意,看起来找对了人,将灵慧公主交给她来教导着,少跟那些弓箭骏马接触,只怕是会有不少的变化。   黎娘子站了起来,她身量颇高,跟墨玉姑姑站在一处,只矮了那么一点点。高太后冲墨玉姑姑笑了笑:“墨玉,总算是找到和你个子差不多的了。”   墨玉姑姑也笑着回答:“可不是,老奴以前无论是走到哪里,旁人都会侧目注视老奴,今儿总算来了个差不多的了。”   “你带着黎娘子去映月宫,跟灵慧与阿瑛见下面,安排好黎娘子的住处,你要特别替哀家叮嘱灵慧,以后要少去射苍宫,专心跟着黎娘子学些东西。”高太后朝黎娘子微微颔首:“一切有劳娘子了。”   “太后娘娘,民妇当尽心尽责教好公主。”黎娘子诚惶诚恐,在庐州的时候就听过传言说本朝的太后娘娘和蔼可亲平易近人,今日一见,果然不假,只是高太后的态度越谦和,她便觉得越有些不自在。   墨玉姑姑领着黎娘子往映月宫那边走了过去,一边与她细细交谈:“公主有些骄纵,你需得好言相劝。”   黎娘子点头:“我知道了,两位公主里只有一位性子急躁些,是不是?”   “两位公主?”墨玉姑姑有几分惊诧:“谁向娘子提及有两位公主的?”   黎娘子一惊:“方才太后娘娘不是吩咐我去映月宫教灵慧公主与阿瑛公主?”   “哦,如此。”墨玉姑姑笑了笑:“灵慧公主乃是太后娘娘亲出,那位太后娘娘唤作阿瑛的,却是慕大司马的长女,给灵慧公主做伴读的。”   “原来如此,我方才听着太后娘娘说这名字,也正疑心不似公主封号,姑姑这一说,总算是明白了。”民间传言慕大司马权倾朝野,这位慕大小姐进宫来给公主做伴读,只怕是皇家有意为之,黎娘子快走两步,对这尚未谋面的慕大小姐不禁有了几分同情。   到了映月宫,却只见着慕瑛一个人,听说太后娘娘请来的娘子到了,慕瑛赶紧朝她行了一礼:“学生见过娘子。”   黎娘子打量了慕瑛一番,见她巴掌大小的脸上一双黑黝黝的眼睛,高鼻樱唇,生得十分耐看,心中不由得暗暗赞了一声:“慕大小姐不必多礼,咱们且等着公主来再一并交代注意事宜。”   慕瑛赶紧打发人去射苍宫唤灵慧公主回来:“公主好骑射,每日都要去射苍宫,她刚刚去了不多久,只怕心里头会不高兴,说话可能有些唐突,还请娘子多多体谅。”   黎娘子点头:“我知晓了,无妨。”   这慕大小姐实在是谦恭有礼,年纪小小,这般会说话,看起来世家大族的教养果然是错不了的。这些日子黎娘子暂时住在高国公府,与高家几位小姐相处了几日,只觉得个个都是知书达理,不比一般人家的小姐,果然是龙生龙凤生凤,这世家大族的血脉传承就是这般一代代的下去。   灵慧公主果然是很不高兴,走进映月宫来,嘴里头嘟嘟囔囔个不歇:“我才不要学什么诗书礼仪,咱们大虞不都是马上得来的天下?如何要来学那些汉人的东西!”   墨玉姑姑在一旁轻轻咳嗽了一声:“公主殿下,太后娘娘嘱你要听黎娘子的话,勤勉学习,射苍宫每隔五日去一次,其余都要呆在映月宫中。”   “母后怎么能这样待我?”灵慧公主跳了起来就往外边冲,却被墨玉姑姑一把抓住了手腕,丝毫动弹不得:“公主,这是太后娘娘的口谕,你去问娘娘也是这般结果,不如好好顺从娘娘懿旨,认真跟着黎娘子修习。”   墨玉姑姑的手很有力气,牢牢的抓住灵慧公主的手腕,她竟是半分也动弹不得,扭了好一阵子,灵慧公主才嘟嘟囔囔道:“那我要学自己喜欢的,不喜欢学的我可不会学。”   见灵慧公主松了口,墨玉姑姑这才将手放开:“公主殿下实在是孝顺,知道不去打扰太后娘娘。黎娘子,你打算教公主与瑛小姐些什么?不如先写到纸上,让她们两人选择,这样也能知道她们的兴趣所在。”   黎娘子含笑点头:“那是自然。”   小筝赶忙递上了纸笔:“娘子请写。”   黎娘子提起笔来,在砚台里蘸了点墨汁,开始落笔成字,慕瑛站在旁边看着她龙飞凤舞的写下去,惊讶的睁大了眼睛:“娘子这簪花小楷真是好看,慕瑛一定要跟着娘子修习练字。”   “嗐,这字有什么好练的。”灵慧公主毕竟好奇心重,将脸色抹开了些,凑着走了过来,看了看黎娘子上边列着的一些修习项目,点着“围棋”两个字道:“我要学下棋,瑛妹,你跟我一块学,以后咱们也好打发时间。”   慕瑛笑着点了点头,黎娘子写了十来样,她样样都想学。 ☆、第 60 章   几片竹叶落在青石小径上,被春风吹得不住的上下飘荡,慢慢的卷着身子朝那朱红色的抄手游廊飞了过去,在宽阔的的过道上,摆着一个小绣墩,上边放着一块方方的木板,有两位姑娘面对面的坐着,旁边阑干上坐了一位穿着淡青色衣裳的妇人,正在指指点点。   “慧姐姐,你比我心细,这棋瞧着要死了,却被你几招又做活。”慕瑛转脸看了一眼黎娘子,脸上有着几分沮丧:“看起来我不是学棋的料子。”   黎娘子微微一笑:“这才开始呢,我不过是教了你们些基本手法,如何就说放弃了?”   慕瑛的眼睛乌溜溜的闪着亮光:“黎娘子,尺有所长寸有所短,慕瑛肯定不是多面手,单单就下棋来说,是万万不及公主了。”   灵慧公主脸上浮现出快活的笑容:“瑛妹,你只有画画弹琴能胜过我呢。”   “阿姐,瑛姐姐!”一个紫色身影从小径那边急急忙忙的奔过出来:“听宫人说母后给你们请了个教习娘子,也不喊我!”   灵慧公主“噗嗤”一笑:“我们学的这些,你也想学?”   赫连毓三步奔做两步上了台阶,探头看了看棋盘,欢喜得脸上放光:“我也想学下棋。”   慕瑛站起身来腾出了个位置:“毓弟,刚刚好你来,我不是慧姐姐的对手,总是被她打败,只觉乏味,你赶紧陪着她来下棋罢。”   赫连毓兴致勃勃的坐了下来,执子看了一眼灵慧公主,得意洋洋道:“阿姐,我跟你下。”   灵慧公主哈哈一笑,一脸小瞧于他的神色:“毓弟,你要跟我下?你知道怎么走棋么?”   “不试试怎么知道?”赫连毓将手中的棋子搅得哗啦啦的响:“我先走还是你先走?”   “你比我小,我自然得要让着你。”灵慧公主轻轻哼了一声:“你开始罢。”   赫连毓执黑先行,才放到棋盘上边,黎娘子身子前倾,“咦”了一声,慕瑛跟着探头看了一下,心中也是一愣,赫连毓的棋子刚刚好摆在棋盘的正中心那个黑点上头。   “请问皇子殿下,为何要下到那里?”黎娘子有些迷惑,一般人执黑先行会下在右角,却没想到赫连毓竟然开始就占住了中间地带。   “娘子,这个位置是天元,我觉得它极其重要。”赫连毓有几分得意,指了指那个黑点道:“就如我们大虞,占住了中原,便可以朝四周扩展一般。”   黎娘子愣住了,慕瑛也愣住了,没想到赫连毓竟然能联想到疆土上边来。   “皇子殿下,其实这个点也只是一个称呼,并无特别含义。当然,也可以从此处开始落手走子,皇子殿下随意罢。”黎娘子惊奇的打量了赫连毓一番,见他模样生得十分俊秀,一双大眼睛看上去格外机灵,心中便有了几分喜欢,开始在旁边指点赫连毓与灵慧公主下棋。   “毓弟,你应该在哪里学过罢?”灵慧公主被赫连毓逼得眼见着就要全军覆没,不由得有些羞恼:“要不是你怎么可能那样厉害?”   赫连毓哈哈一笑:“我去慕府找慕乾玩的时候跟他一起学了些。”   “难怪。”灵慧公主将棋子一扔:“你比我先学这么久,这不是欺负人?”   “毓弟,你什么时候又去我家了?”被赫连毓的这句话,慕瑛勾起了些对弟弟妹妹们的思念:“慕乾慕坤慕微他们都还好罢?”   “挺好的,你妹妹一直缠着我,要我带她进宫来看你呢。”赫连毓提起慕微便眉飞色舞:“下回我将她藏到马车里带进来,保准没人发现。”   “毓弟!”慕瑛惊呼一声,慌忙摇手:“下回我向太后娘娘请示,回宫去看她便是。”   慕府已经有她在宫里就足够了,何必再让慕微也被关进这个金丝笼子里边来,外人看着皇宫金碧辉煌,只有进来了才明白里边的水有多么浑浊。   秀容那件事情,到现在还没有完,慎刑司正在全力调查,盛乾宫里不少内侍宫女被带到了慎刑司,听说从那边经过,隔着院墙都能听到一阵阵的惨叫声。   这件事情实际上是赫连铖与高太后之间的第一场博弈,慕瑛心里明白得很,她只能闭紧了嘴巴不说话,静观其变。   赫连毓瞧着慕瑛脸上分分明明写着不赞同,也不再坚持,只是用软软的声音道:“瑛姐姐,下回我陪你回府。”   “我也要去。”灵慧公主兴奋起来:“带上我。”   慕瑛笑了笑:“还不知道太后娘娘会不会准呢,到时候再说罢。”   几个人凑到一处,拿着黎娘子给他们的入门棋谱开始琢磨,声音时大时小,欢声笑语不断,黎娘子坐在一旁看着三个人融融泄泄的模样,也微微的笑了起来。她在宫外听说皇宫里边生活不易,处处陷阱,务必仔细,来不得半分马虎,这时候却蓦然发现,其实皇宫里还是有真情的,就如眼前的这几个半大不小的孩子。   不知不觉过去了一个时辰,灵慧公主打了个呵欠,伸手揉了揉脑袋:“有些累。”   “阿姐,去不去母后那边?也让她知道你今日学了些什么。”赫连毓站了起来,拉住灵慧公主的衣袖:“你得多去陪陪母后呢,以后等你出嫁了,回宫的机会都少了,若是如我们那位明玉皇姑嫁去北狄做王后,好些年没回过宫了呢。”   灵慧公主听着这话,脸上一红,轻轻啐了一口:“都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阿姐,走罢走罢。”赫连毓拉着灵慧公主就走,一边问慕瑛:“瑛姐姐,你去不去?”   “你们去罢,我还要练字呢。”慕瑛手里提笔,头也不抬,照着黎娘子写在宣纸前边的那一行开始练习,一笔一划,尽量模仿,不愿出半分差错。   “好罢,那我跟阿姐去慈宁宫了。”赫连毓没有勉强她,与灵慧公主并肩走下台阶,不一会儿,两人便没见了身影。   “瑛小姐,你何必故意输棋?”黎娘子等着慕瑛停笔休息的时候,笑吟吟的望着她:“期间有一着棋,明显看得出来你是在让她,为何要这般?”   “公主好不容易有一桩喜欢做的事情,若是不能从中得到乐趣,指不定她就会放弃,不如我让着她些,让她觉得这下棋是她的强项,就会更想跟着娘子学了。”慕瑛有些窘迫,没想到自己故意让子被黎娘子看出来了,说明自己做得还不够自然。   “你这般能为旁人着想,实在是善解人意。”黎娘子鼓励了慕瑛一句,心中却也是有淡淡的忧伤,慕大小姐若是在自己家中与兄弟姐妹们下棋,哪里又会如此小心翼翼呢,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年纪小小的姑娘,竟然这般心思缜密。   夕阳慢慢的沉了下去,残红如血,一抹金边镶嵌在云彩的旁边,恰是应了落日熔金那句话,灿灿的光亮将园内的花草照得一片红黄交错,让人看得有些晕眩。   小径那边走来了几个人,前边那个穿的是深绿色的常服,后边几个是深褐色的衣裳,他们手里捧着托盘,上边放着一个个的盒子,也不知道里边装的是什么。   “江公公。”等及走近,慕瑛方才看出原来是江六。   “瑛小姐,皇上叫我给你送了这些东西过来。”江六的脸上皱纹更深了些,一双眼睛看上去有些枯涩,就如死鱼眼睛一般,半天都没转动一下。   “这些是什么?”慕瑛看了看那些盘子里放着的东西,有些好奇:“皇上好了些么?”   “瑛小姐,幸得上天庇佑,皇上的病总算是好了。”江六恭恭敬敬的回了一句,伸手指了指那些盒子:“皇上说,这是原先许诺要还给瑛小姐的东西。”   慕瑛的心砰砰的跳了起来,这是那年母亲送给她的生辰贺礼!   “小筝,快些带着江公公他们进去,让你娘一件件清点过帮我收好。”慕瑛长长的吐了一口气,赫连铖倒也算是言而有信,终于将那些本来属于她的东西还了回来。   黎娘子在旁边瞧着,有些不明就里,她知自己不便多问,只是默默的望着慕瑛,自己这个学生一副灵秀的模样,处理事情来有条不紊,早不需要她指点。   江六不多时从屋子里退了出来,朝慕瑛笑了笑:“皇上说想请瑛小姐去烟波阁坐坐。”   “烟波阁?”慕瑛好一阵不舒服,秀容刚刚才投金水湖自尽,她完全没有那种闲情逸致去湖边晃悠。再说这时候都快要用晚膳了,春日的晚上来得早,现在瞧着太阳还挂在树梢,转眼就会城到山岚后边去了。   “是。”江六半低着头,不敢看慕瑛的眼睛:“瑛小姐,你跟咱家过去罢。”   “我能不去吗?”踌躇了一番,慕瑛还是决定拒绝。   “啊?”江六抬起脸来,惊愕的望着慕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瑛小姐,你不去?”   “是,我不会去那边。”慕瑛脸色平和,声音缓缓:“现儿正是春寒,皇上身子才好,如何能去水边吹风?若是再伤了风又该如何?更何况才有人投湖自尽,难道皇上就不怕被那湖面的冤魂缠上?”   江六脸色一变,匆匆忙忙的朝台阶下边走了过去。 ☆、第 61 章   料峭春寒,烟波阁边的杨柳随着春风不住的舞动,有些长枝缀入水中,湖面上点点涟漪,一圈圈的荡漾开去。烟波阁上有一个人靠着阑干站着,脸上似乎依旧有病容,消瘦不堪,一只手抓着阑干,抓得很紧,似乎要用尽全力将阑干折断。   “皇上。”江六匆匆忙忙的一路小跑奔了过来。   赫连铖的眼睛一亮,看了看江六身后,眼神又黯淡了下来:“她没有来?”   江六看了站在赫连铖身边的两个小内侍一眼,两人很识趣的退后了几分,他半弯着腰走到赫连铖面前,低声道:“瑛小姐说皇上身子才大安,要保息自己,不该到湖边来吹风,而且……”他犹豫了下,不敢往下边说。   “而且什么?”心中仿佛有一团火蹿了上来,赫连铖的脸色大变:“她到底还说了什么?”   “瑛小姐……”江六眼珠子转了转,哎,还是实话实说罢:“瑛小姐说,要皇上当心这湖里的冤魂,还是莫要到湖边耽搁。”   “她竟敢这般说!”赫连铖的脸颊忽然红了起来,仿佛是刚刚发病时的那种症状,猩红一片,艳艳的烧着两片脸颊,托出一管高高的鼻梁。   “皇上,瑛小姐说的也有几分道理。”江六微微叹气:“皇上不妨自己掂量着。”   回答他的,是又急又快的脚步声,转瞬间,那个披着大氅的人已经走下了台阶,身子隐没在桃花丛中,粉白的花瓣在将暮未暮的天色里,透出一点点淡淡的黄。   “哎哎哎!”江六看了垂手站在后边的两个小内侍一眼,跺了跺脚:“两个呆孩子,都不长眼的?还不快些追过去,皇上身子还未大安,脚下步子不稳,千万要仔细,就怕皇上在哪里磕着碰着了!”   两个小内侍被江六一吼,急急忙忙的朝前边奔了过去,气喘吁吁的喊道:“皇上,皇上!”   赫连铖充耳未闻,心里像烧着一团火,凭什么她要觉得自己知晓了一切?还让江六这般来正告自己,她是活得不耐烦了?他要……赫连铖咬了咬牙,他要将她抓住,好好的训斥一番,免得她恃宠而骄,觉得这次回宫自己对她有几分好脸色,便蹬鼻子上脸。   赶到映月宫门口时,已经是暮色沉沉,最后的一线日光照在门口,金红颜色昏昏沉沉。   门口站着两个宫女,正在掌灯,听到脚步声,两人转过身来,见到是赫连铖匆匆朝这边走过来,赶忙弯腰行礼:“皇上万福金安。”   赫连铖顾不上看她们两人,腾腾几步从门口跨了过去,他走得飞快,似乎脚底生风,大氅微微飘拂,露出里边明黄色的长袍。   “大小姐。”小筝挑着一盏灯笼挂在了廊柱下边,伸手指了指淡蓝色的天幕:“月亮快要出来了!”   慕瑛嗤嗤一笑:“今儿才三月初二,怎么会有月亮,实在是想太多。”   小筝仔细看了看天幕,恍然大悟:“我倒是忘记了时间,可不是初二?看着那边的云彩,白色的一线,还以为是月亮要出来了。咦,明日便是初三了,我要我娘给大小姐做个纸鸢,明日我们去御花园那边放纸鸢玩。”   三月初三乃是踏春之日,大虞旧俗,家家户户在这日里洒扫庭院以后,携妻带子到郊外踏青,享美食、放纸鸢、做投壶之戏,更有那青年男女,成双成对的在湖畔草地边嬉戏,有些甚至就在这日里海誓山盟私定终身。   以前的三月三,慕夫人都会带着他们去金水河畔游玩,而今年,这般情景不会再来。慕瑛靠着廊柱坐在阑干上,望了望越来越深的天色,有一种惆怅与凄凉交织在一处,沉甸甸的压在她的心头,几乎要落下泪来。   “慕瑛!”怒气冲冲的呼喊声在不远处响起,慕瑛一抬头,就见着似有一只大鸟展开翅膀朝这边飞扑过来,仔细一看,原来是赫连铖,黑色的大氅被风吹得猎猎作响,鼓鼓的胀了起来,远远的看着,恰似一双翅膀。   “皇上!”慕瑛慌忙站了起来,走下玉阶,半弯了腰,低头行礼。   她看上去十分娇弱,就如枝头绽放的春花,赫连铖在慕瑛面前站定了身子,方才满腔的怒气不知不觉消弭了不少,他看了看慕瑛,黑鸦鸦的青丝下露出了一段洁白细腻的脖颈,就如凝脂一般,淡蓝色的衣领上绣着几朵淡黄的木樨,格外鲜明,仿若还有淡淡的甜香。   “你,怎敢不听朕的吩咐!”赫连铖皱了皱眉头,压下心中火气,可言语间依旧有几分不虞。   “皇上,慕瑛觉得皇上此时该要好好保息自己的身子,而不是到处闲逛。”慕瑛直起身子朝赫连毓微微一笑:“皇上,大病初愈,不该到处走动,此时的天气变幻无常,更加要仔细一些才好。”   她的声音娇软无比,似有羽毛在心头不住的拂过,赫连铖蓦然觉得一颗心腾腾的热了起来,方才那分气恼已经不翼而飞。原来她只是在关心自己,赫连铖的眼睛里都带上了一丝笑意,瞅着慕瑛,嘴角不由自主的勾了起来。   “皇上!”见着赫连铖这般模样,慕瑛不由得有几分心慌意乱,看着赫连铖那样子,不知道他此刻心中在想些什么。   “慕瑛,你的心意,朕知道。”赫连铖点了点头:“朕这些日子不随意出来走动便是。”   这句话就如清晨的竹露,从青翠的叶片上滴落下来,坠在青石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响声。慕瑛不由得一颤,只觉得赫连铖这话说得实在有几分古怪,自己的心意?自己有什么心意?只不过是想让他好好呆在盛乾宫,不要出来找她的麻烦而已。   赫连铖看着慕瑛脸上渐渐的泛起一片粉色,心中得意,真恨不能走上一步牵了她的手到园中走上一走,只不过眼角扫过慕瑛身后的小筝,不远处的长廊上似乎还有宫女的身影,最终放弃了这个打算。   “皇上,若是无事,还请快快回宫歇息。”慕瑛被赫连铖看得有些窘迫,心里头琢磨着,无论怎么样也要快些将他送走才好。   “朕的身体好得很,就用不着你担心了。”赫连铖满脸带笑,忽然间想起一件事情来:“对了,你让江六对朕说,仔细金水湖里的冤魂,究竟是什么意思?”   他心里头搁着一件事情,此时想到,忽然又心里头不舒服起来,慕瑛那句话,刚刚好像点中了他的心事,让他有些不安。   方才还是一张微微带笑的脸,此刻间又忽然的沉沉坠了下去,慕瑛暗自摇头,皇上的脸可真是比六月的天还变得快,怎么忽然间又这般不好看了。她说的金水湖的冤魂,自然说的是秀容,赫连铖自己心中该明白得很,何必又装出这般模样来?   “皇上,秀容究竟是怎么死的,我想皇上该清楚得很。”慕瑛抬起头来,亮晶晶的眼睛一眨也不眨的盯住了赫连铖的脸:“皇上,这事情做得不妥当,现儿你已经是骑虎难下,不如找个台阶赶紧下了便是。”   慕瑛心中,已经认定秀容的死乃是赫连铖指使,为的是栽赃陷害高太后,即便不能真正赖到高太后身上,也至少能让大家心中对高太后有所怀疑,让她的好名声受到一些影响。   可是赫连铖却低估了高太后的实力。   不管高太后有没有想要扶持自己儿子的想法,现儿赫连铖想要与高太后对着干,是不明智的,他只有身边几个亲近的内侍,朝堂里大部分官员未必就见得会跟着他去打压高太后——毕竟高太后这些年做的事情可圈可点,大虞臣民交口称赞,赫连铖就是抓着这事去挤兑高太后,只怕是没几个会相信的。   江小春昨儿晚上被抓去了慎刑司,从这事上就能看出,赫连铖的计划根本就行不通。   以卵击石,大概就是来形容现在这局面。   要想去扳倒一个人,必须要先积蓄好力量,要能做到一击中的,若是不能做到,那还不如忍辱负重,慢慢暗自积蓄力量,等着反扑的那一日,赫连铖实在太性急了些。   “不妥当?什么事情不妥当?你难道知道了朕要灭秀容家五族之事?”赫连铖有几分烦躁,这些日子慎刑司一直在查秀容之死,据盛乾宫的内侍告诉他,秀容妄图在他的药汤里加料,气得赫连铖拍桌打椅:“贱婢,该死!去,查她祖籍,将她家人悉数捉拿,秋后问斩!”   江六在一旁苦苦劝告:“皇上,这事儿还没有弄个水落石出,千万不能就给秀容定罪。”   “不是说从她的柜子里搜出了药包?还有什么好狡辩的?”赫连铖愤愤不平:“这贱婢就该死,她的家人也要跟着她死!”   “皇上!”江六伏在地上苦苦哀求,没想到这事情变得太快,太后娘娘真真是厉害,都不用她出手,局面已经转变。   赫连铖见着江六那样子,以为他是为了自己的名声好听才这般力谏,压了压火气:“就等慎刑司的结果出来再说。”   可是,万万没想到,慕瑛也在说他做得不妥当,赫连铖心中的火气越来越大,眼珠子盯着慕瑛,脸色慢慢的又红了起来。 ☆、第 62 章   春风起,桃花落,夕阳已是残红如血,一群飞鸟带着暮色扑扇着翅膀飞回了自己的窠臼,微微的一片响声,夹杂着婉转啼鸣。   慕瑛没有回避,抬眼望着自己面前的那个人,他的眼眸里跳跃着两簇怒火,嘴巴紧紧的闭着,好似十分生气。   他还是这般,抑制不住自己的感情,这般直接的将喜怒哀乐都写在脸上,如何是高太后的对手?慕瑛回想了下,从见到高太后的第一面,她便是一脸笑,仿佛从来不知道什么是生气一般,跟人说话时虽然全身的贵气不减,可声音轻柔,听上去分外舒服。   这样一个人,若是她真有野心,赫连铖怎么样也不是她的对手,除非以后他能韬光养晦,以不变应万变。   “皇上,我知道你的心情,是想试探太后娘娘。”慕瑛朝赫连铖走近了一步,压低了声音:“可是现儿却还不是时候,又何必如此匆忙下手?更何况,慕瑛觉得,高太后或许根本就没有皇上想的那份心思,这般试探,势必会伤了母子和气。”   “你这是什么意思?”赫连铖带着几分惊疑的望向慕瑛,怎么她说的话自己都听不懂?   慕瑛嘴角撇了撇,赫连铖想要强撑着,这也是死要面子而已。她退后一步,低声道:“皇上,这些话慕瑛本不该多嘴,以皇上的聪明,自然能看透,不必旁人来提醒。俗语云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慕瑛觉得,皇上置身棋局,或许也有看不清的时候,故此斗胆有此一说,还望皇上见谅。”   赫连铖深深的看着慕瑛,一阵冷风吹了过来,他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忽然之间便醒悟了过来,琢磨出慕瑛话里头的意思,他踏上前一步,抓住了她的手腕:“你是说朕在栽赃太后娘娘?”   “难道不是?”慕瑛只觉得自己的手腕被扼得紧紧,心中一阵慌乱:“皇上,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   “哼!”赫连铖伸出一只手来,将慕瑛的下巴抬高了几分:“自以为是!”   看着慕瑛惊慌失措的眼神,赫连铖心里觉得痛快极了,他伸出手指轻轻在她下巴上蹭了蹭:“明儿三月三,等着朕一道与你来放纸鸢。”   慕瑛呆呆的望着赫连铖,脑子里暂时一片空白,赫连铖这话是什么意思?等着他一道去放纸鸢?这……是他在邀请自己不成?望着那穿着黑色大氅的人越走越远,慕瑛的心也越来越慌乱。   “大小姐。”小筝快走几步赶了过来,拉住了慕瑛的手:“皇上……说什么?”   “他……”慕瑛的脸上一片绯色,再也说不出口半个字。   大小姐什么时候忽然变得这样扭扭捏捏了?方才皇上到底说了什么?小筝有些奇怪,抬眼看了看小径尽头,黑色大氅已经不在,扶疏的花木此时已经与暮色融在一处,分不清哪里是花哪里是叶。   赫连铖步履轻快,江六碎步小跑跟着都没追上,只能在后边喊:“皇上,你慢些走,等等老奴哇!”   黑色的大氅飘飘,前边那人似若未闻,只是大步朝前边走,丝毫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江六心中疑惑,平素皇上听他叫喊还能略停一二,今日这是怎么了?看起来皇上有些愠怒的意思呢。   “江六!”赫连铖一脚踢开了盛乾宫正殿的大门,两个站在门边的小内侍都唬了一跳,赶紧跪倒在地,大气都不敢出。   江六战战兢兢的跟了上去,佝偻着背应了一句:“皇上,老奴在。”   “你说!”赫连铖一伸手指向了他的鼻子:“你究竟弄了些什么鬼?秀容这事情,究竟有什么蹊跷?”   江六膝盖一弯,跪倒在地:“皇上,老奴……”他看了看四周,赫连铖朝站在身后不远处的小内侍呶呶嘴:“出去。”   等着脚步声渐行渐远,江六这才趴在地上,眼泪珠子滚落了下来:“是老奴弄巧成拙了!”   “你究竟做了些什么?”赫连铖十分不解:“秀容究竟有没有打算在朕的药里放东西?这跟太后娘娘又有什么关系?快快说来!”   江六抬起头,脸上都是懊悔:“皇上,老奴若知道是这样一个结果,生死都不会让小春动手了,小春,我可怜的孩子,此刻还在慎刑司受苦呢……”   赫连铖恍然大悟:“原来是你做下的手脚?”   “是,是老奴做下的事情。”江六抹了一把眼泪,带着哭腔把事情说了一遍,从王院首怀疑有人在赫连铖的药里做手脚开始说起:“那个时候,皇上病体沉疴,王院首百思不得其解,他说自己开的药绝无问题,而且这风寒吃了两日药也该有所好转,故此觉得该是有人在这药里做了手脚。老奴与王院首严防死守两日,皇上的病果然就轻了不少,瞧着这般情状,老奴也觉得肯定是有人动了手脚。”   “那秀容便不是被冤枉的了?”赫连铖“唔”了一声:“她死有余辜!”   “皇上,老奴并未查出是不是有人下药,只是觉得这事情总得要找个人来定罪,即便没有人做手脚,只是皇上的病情碰巧有反复,揪个人出来敲山震虎也是好的。”江六一脸沮丧的望着自己的皂靴,摇了摇头:“我选中秀容,本是看着她与慈宁宫一个叫香凝的是同乡,偶尔也去慈宁宫那边找香凝说话……”   赫连铖到此时才明白了慕瑛的意见,原来竟然是这样!个中曲曲折折,他自己都还没弄清楚,没想到慕瑛却比他更早看穿其中究竟。   “你们想用秀容去攀诬太后娘娘?”赫连铖有一点点兴奋,这么些年来,他与高太后的关系在旁人眼里看起来是一幅母慈子孝的行乐图,可期间有些什么微妙只有他自己才知道。若是江六他们的计谋成了,高太后便会落到千人所指的地步,以后她就不会再在自己前边挡着碍手碍脚了。   “彼时我们只是想让秀容来出首高太后,没想到这丫头倔强,怎么也不肯开口答应,小春怕她将我们的计谋泄露出去,这才出手将她结果了,让人将她扔进了金水湖。这事说来也怪……”江六深思般眯着眼睛想了想,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原本是在她身上缚了块大石头,这样尸身就不会浮出水面,可万万没想到第二日她便浮了起来,而且身上的绳子石头全不见影子,莫非是菩萨……”说到此处,江六激灵灵打了个寒颤:“皇上,慎刑司来差秀容死因,老奴也没了法子,只能赶紧让小春在秀容柜子里头做下手脚,没想到太后娘娘委实是厉害,也不知道她用了什么法子,不动声色就将这局给破了,慎刑司的人竟然把小春给捉了去,唉,我苦命的孩子,全是我害了他!”   内侍们没有子息,生怕自己亡故后没有人给自己烧纸钱香火,故此年纪大些总会带个干儿子,只望百年之后还有人祭奠。早十年之前,江六便仔细筛选了几个内侍,见着江小春伶俐勤快又嘴巴甜,况且还跟他一个姓,就把他收了做干儿子,这么些年下来,真真是情同父子一般,现在江小春被抓进了慎刑司,江六一个晚上都没睡好,合眼就见着江小春被慎刑司的人毒打,心惊肉跳。   “原来竟是这样。”赫连铖想了想,踢了江六一脚:“快起来,去传朕的圣旨,把小春放出来便是。”   “皇上!”江六爬到了赫连铖脚边,一把抱住了他的腿,泪如雨下:“皇上你真真是太好了,老奴无以为报,唯有这一条贱命而已!”   “说这些话作甚?”赫连铖皱了皱眉,一把揪住了江六的衣裳:“你跟慎刑司的人去说,不要再查此事,秀容的死因,随便捏一个,不要再用什么她想毒杀朕的缘由,你们也是太着急了,这个时候就闹开,彼此脸上都不好看!”   慕瑛说得对,他现在势单力孤,若是高太后真有野心,自己如何能对付她?先且将那分怀疑藏得深一些,继续母慈子孝,维持表面上的和睦,总比对立起来要好。   以前还有皇祖母帮自己筹划着,现儿一切都只能靠自己了,赫连铖望着江六的背影,微微的舒了一口气,从这件事情,他得到了一个教训,现在急需培养的便是自己的心腹势力,上官太傅是可以依靠的,只是他年纪大了,也不知道还能支撑多久,这次他跟着去了皇陵送太皇太后下葬,自己瞧着他也是步履维艰的样子,心中还在惶惑,也不知道上官太傅什么时候上辞呈。   约莫小半个时辰以后,就听着外边有脚步声。   江六领着几个人走了进来,江小春躺在木板上,由几个个内侍抬着。   “皇上,小春这孩子……”江六忍着心中的难受上前行礼:“小春这孩子总算是回来了。”   “奴才小春见过皇上!”木板上的江小春扭动了两下身子,似乎想要坐起来,可却半分也动弹不得。   “小春,你都这样了,行礼便免了罢。”赫连铖望了他一眼,见着江小春被打得皮开肉绽,也颇是怜惜他:“快抬着他去歇息,拿上好的药膏给他去搽了。”   江六感动得老泪纵横:“皇上,老奴代小春谢主隆恩!” ☆、第 63 章   一早起来,天空里一碧如洗,可真是个好天气,晨曦渐渐散去,日头冉冉升起在空中,金色的暖阳洒在大地,草尖上跳跃着斑驳的日影,一片金翠色,看上去温暖而有着活力。   三月三日天气新,金水湖畔晃晃的能见着几个人影,手中擎着纸鸢,笑嘻嘻的在四处奔跑,碧蓝的天空里有几只纸鸢在游弋,大眼睛的蜻蜓,扇着翅膀的蝴蝶,还有那张牙舞爪的蜈蚣,仰头看着,好像在互相打斗一般。   御花园的一角有个凉亭,亭子里影影绰绰的有几个人,等及走到面前细看,见着那九尾凤钗垂下来的流苏摇摇晃晃,便知晓那是高太后。   “今日怎么灵慧还没出来。”高太后看着在草坪里擎着纸鸢跑动的赫连毓,脸上全是笑容:“去,到映月宫将公主喊过来。”   “是。”身边站着的一个大宫女应了一声,踩着台阶下去,红色的宫装走在青翠的草地上,颜色分分明明。   “沉樱,你也去那边跟他们玩罢。”高太后看了沉樱一眼,微微一笑:“今日天气这般好,你也该去散散心了。”   一双明眸转了转,笑靥如花:“娘娘,沉樱今年都十四了,哪里还会跟小孩子一般,还是在这亭中伺候娘娘便是。”   高太后伸手将石桌上的茶端了过来,缓缓的啜了一口,抬起头来,依旧是神色柔和:“哀家这里有墨玉在,你去走走罢。”   沉樱双手交叠,弯腰行礼,提了淡粉色的裙子,从台阶上不紧不慢的走了下去。高太后凝望着她的背影,似在沉思“墨玉,你觉得沉樱如何?是否能当此重任?”   墨玉姑姑嘴角露出一丝笑容:“娘娘心中自然有数,否则为何要将她养在身边?”   “以前觉得这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左右不过是给皇上挑个绵福罢了,可现儿瞧着,哀家这心里又有些不稳当起来。”高太后扫了一眼那个渐渐远去的身影,眼神里充满了探究之色:“这造化弄人,谁知道以后的事情呢。”   “娘娘,皇上昨晚已经让江六去了慎刑司。”墨玉姑姑压低了声音:“江小春已经被放出来了。”   “那秀容的死,究竟是怎么个说辞?”高太后的眼睛里带着笑:“皇上怎么就歇手了?”   今儿一早,慎刑司那边就有消息传了过来,说秀容是因着与盛乾宫里的秀玉不合,两人扭打争吵了几句,秀容一时没有想得通,这才去跳了金水湖。至于那包药粉,乃是秀容自己有些风寒,她准备在给皇上熬药以后再给自己熬上的,太医院那边的册子上确实有记载,是秀容自己去找了周医女抓了些药,周医女记得清清楚楚:“秀容?我记不清名字,要查查册子才知道。”   等及翻到册子,里边果然有歪歪斜斜的一行记载,虽然那字写得很小,跟蚂蚁差不多大,可依旧能辨明那抓药之人确实是盛乾宫的秀容。   慎刑司赶紧将药包送了过去,太医院里的人验看过以后,都道里头的药粉乃是治风寒之用,药性纯和,并无什么凶险的猛药,并不存在秀容想要毒害皇上一说。   这般抽丝剥茧的查了下来,起因竟然只是两个宫女斗嘴之事引起,慎刑司将那秀玉喊了过去,将案给结了,让她签字画押,重责二十杖以示告诫。   “就这样结案了?”高太后挑了挑眉,唇边露出了一丝笑容:“慎刑司这次却是办得快。”   “要不是还能怎么样?”墨玉姑姑微微撇嘴:“皇上这般做,不是明摆着向太后娘娘低了头?娘娘,皇上究竟还是忌惮您的吶。”   “他低不低头跟哀家可没干系。”高太后的凤目稍稍弯成了一线,看上去心情很好:“哀家是他的母亲,母子之间有什么忌惮不忌惮的?不都该是母子同心,其乐融融?”   墨玉姑姑一怔,也笑了起来:“可不是,太后娘娘与皇上,那可是胜过了亲母子呢。”   两人相互看了一眼,会意的笑了起来。   御花园那边的小径上走来了一群人,高太后瞧着走在最前边那个,脸上的笑容慢慢浮了起来:“灵慧今日穿这衣裳,显得肌肤更白了些。”   灵慧公主身穿银紫色的衣裳,将那通身的肌肤衬得跟凝脂一般,她昂首走在最前边,身后跟了几个宫女,手里拿了一朵硕大的牡丹花的纸鸢,红色的薄纸堆出的花卉看上去鲜艳无比,与在空中游弋的那几只纸鸢比,别有一番风情。   “母后,看我的牡丹花!”灵慧公主高高兴兴的跑了过来,指了指那个大纸鸢:“香玉带着宫女们做了好长一段时间才弄好。”   高太后看着女儿笑得眉眼弯弯,心中也是高兴:“不错,好看,真是好看。”   墨玉姑姑在旁边笑着奉承了一句:“也就是公主才配用这牡丹花呢。”   灵慧公主得了赞扬,脸一扬,笑着朝草地那边跑了过去:“毓弟,我们来比比看,谁的纸鸢飞得更高!”   “牡丹乃是花中之王,艳冠群芳。”高太后望着灵慧公主的背影,若有所悟的点了点头:“灵慧配得上这种花。”   “太后娘娘,南燕那太子……已经年有十四,比公主大四岁。”墨玉姑姑犹豫了下,轻声提醒:“最多不过两三年,南燕那边就该为太子殿下选妃了,而公主却还只得十二三岁年纪,好像有些不配。”   “这有什么配不配的?南燕国力日渐式微,如何敢跟大虞来对抗?他们也不过是凭借长江天险罢了。我们大虞的公主嫁南燕的太子,算是俯就,只要我肯派使臣过去,南燕定然是会欢天喜地接受联姻。”高太后凤目微扬,嘴角噙笑:“我的灵慧,无论如何也不能比明玉公主嫁得差,北狄总比不上南燕的。”   墨玉站在一边,心中有些担忧,公主殿下喜欢的明显是高大公子,太后娘娘这样做,似乎太一厢情愿了。只不过太后娘娘这般做自然有她的道理,这时候公主殿下年纪还小,分不清到底这人生需要的是什么,等她长大以后自然能明白太后娘娘的苦心。   凉亭下边侍立的小宫女轻轻“噫”了一声,尽管声音很细微,可却还是清清楚楚的传到了高太后的耳中,她抬头望了一眼,就见一个穿着淡黄色衣裳的少女从一树梨花旁走了出来,淡淡的衣裳颜色与春光融在一处,仿佛她天生就是春景图里的一角。   “阿瑛穿淡黄的衣裳也很好看。”高太后赞许了一声:“慕家出俊男美女,果然名不虚传,她是越来越好看了。”   慕瑛穿着淡淡黄色的春裳,眉黛若画,笔挺的鼻梁下边一张盈盈带笑的嘴唇,看着她了纸鸢慢慢从花丛里走过,只觉得全身都轻快了起来,好像心情即刻好了不少。   赫连毓见着慕瑛走过来,十分欢喜,将手中的线锤交到内侍手中:“快些牵着,若是纸鸢要落下来了,你便赶紧跑,再把它放上去。”   他撒腿跑到了慕瑛身边,嘻嘻一笑:“瑛姐姐,瞧瞧你的纸鸢。”   慕瑛将手中的纸鸢递给了他:“没你的好看。”   那是一张细的羊皮纸,上边绘着一丛木樨花,淡淡的黄色有些不显眼,只是与她的衣裳很协调,都是素雅洁净。   灵慧公主走拢过来,蹙了蹙眉:“瑛妹,你这纸鸢也太小了些,放上天空不显眼呢。”   慕瑛抿嘴笑了笑:“慧姐姐,我只想着能将纸鸢放上去便行,哪里还想到要做得大些。”   “你瞧我的!”灵慧公主沾沾自喜的指了指天上那朵牡丹花,眉宇间露出了骄傲的神色:“我让香玉替我做得大些,她们用了上好的金丝竹,虽然蔑片很宽,但分量却轻,这样才能让纸鸢飞得更高。”   “阿姐,不管是大是小,最主要的是能放到天上去!瑛姐姐,我教你放纸鸢!”赫连毓欢欢喜喜的攀住慕瑛的手:“我带你一起跑好不好?”没等慕瑛表态,他招呼小筝过来:“你先拿着站到那边的大石头上,我们牵着线跑!”   小筝闻言走过来拿起纸鸢往后退,没提防撞到了一个人的身上。   回头一看,小筝唬了一跳,赶紧放下纸鸢跪倒在地:“皇上!”   赫连铖紧绷着脸站在那里,一双眼睛似乎能冒出火来。   他死死的望着赫连毓的手——赫连毓,他亲爱的弟弟,怎么能够这样!   那只手,正拉着慕瑛欺霜赛雪的手,一根长长的线从两只手里牵了出来,一直延绵到了小筝手上的纸鸢上。两个人面对面的站着,不知道在说些什么,但是看得出来他们很高兴,慕瑛笑意盈盈,比那春花更娇艳。   她从来没有这样跟自己亲近过,也从来没有这样对自己微笑!赫连铖觉得心头的那把火越烧越旺,简直无法遏制自己。   她,怎么能对赫连毓笑得这样甜美?她的笑,只能对他一个人绽放!   “皇上!”望着赫连铖脸上变幻莫测的神色,小筝战战兢兢的喊了一声,难道在这个风和日丽的三月三,皇上又要故态萌发了吗?   赫连铖压根就没有瞧她一眼,大步朝前边走了过去。    ☆、第 64 章   脚步声似乎踏在心坎上,一步,一步,又一步。   那个人个子比她高了许多,年纪虽小,可久在那把龙椅上坐着,自有一种威严气势,他的一怒便能让人觉得惶恐。   慕瑛望着朝这边走过来的赫连铖,一种航扑面而来压抑的气息让她有些快要喘不过气来,赫连铖的一双眼睛里似乎含着千年寒冰,能将人冻成一根冰条,再也无法融化。   “皇兄!”赫连毓丝毫没感受到什么异样,依旧是一脸灿烂的笑容:“皇兄,咱们一道来放纸鸢罢?你准备了没有?我让司珍局替我做了两只,分一只给你!”      他伸手指了指天空里的一只蜈蚣与一只蜻蜓:“皇兄,这两只都是我的,你要哪一只?”   面对着这样纯真的笑容,赫连铖满腔的怒火,此时却慢慢的又平息了下来,他用力压了压自己的冲动,沉着脸道:“毓弟,你今年多少岁了?”   “皇兄,我今年要满八岁啦。”赫连毓眼眸亮晶晶的,不解的看着他:“怎么皇兄忽然便想要问我的年龄了?”   “汉人的礼仪,男女七岁不同席,你都八岁了,怎么都不知道避嫌?”赫连铖伸出手搭上了赫连毓的手腕,用力一掰:“毓弟,松手!”   赫连毓猝不及防,只觉一股大力传了过来,赶紧将手给松开,委委屈屈的望着赫连铖道:“皇兄,瑛姐姐不是别人,我便不能拉她的手吗?”   “什么不是别人,她是慕华寅的女儿,跟你有什么关系?不要以为你喊她瑛姐姐,她就当真是你的姐姐了!”赫连铖气呼呼的冲赫连毓吼了起来:“毓弟,你也八岁了,怎么就不知道这规矩?”   灵慧公主从旁边插身过来,一把拉住了赫连毓的手:“毓弟,皇兄教训得是,我才是你的姐姐,阿瑛跟你,还是隔了一层,走,咱们且到旁边玩去。”她朝赫连毓挤了挤眼睛:“阿姐有件很好玩的事情要单独对你说!”   “啊?”赫连毓愣愣朝慕瑛看了一眼,又看了看赫连铖:“皇兄,你可千万别再欺负瑛姐姐了,她没做错什么,你不能罚她!”   “走罢走罢!”灵慧公主拖着赫连毓就往凉亭那边走,脸上笑容深深:“咱们去跟母后说话儿去!”   高太后早就在凉亭里见着了外边那一幕,她隔得远,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是在赫连铖抓住赫连毓的手时才紧张的站了起来:“墨玉,快去瞧瞧,那边怎么了?”   墨玉姑姑赶忙扶住她:“太后娘娘,没事没事,你瞧这不就分开了?”   高太后咬了咬牙齿,恨恨道:“幸得灵慧将毓儿带走了,那沉樱站在一旁也不知道上去说句话儿,呆头鹅一般,哀家真是看走眼了,压根儿就不是一个机灵丫头!”   “娘娘息怒,这不是没事了?公主殿下与五皇子已经过来了。”墨玉姑姑笑着安慰高太后:“您可是太操心了,怎么现儿就沉不住气了呢。”   “不是哀家沉不沉得住气,关心则乱。”高太后长长的吁了一口气,看着一双慢慢走近的儿女,脸上堆出了笑容来:“灵慧不愧是姐姐,知道护着弟弟,以后若是有什么事情,想必她也能为弟弟着想。”   “太后娘娘的儿女,自然都是明白事理的,公主殿下虽然有时候看着娇蛮,但骨子里却是一片好心肠。”墨玉跟了高太后这么多年,说起话来不比一般的宫婢,不少时候都是直话直说,高太后也并不生气,还夸赞墨玉敢说。   “哀家的灵慧肯定是明白事理的。”高太后朝前边倾了倾身子:“灵慧,快些过来到母后这边,方才你们那边怎么了?一群人围在一处说话,怎么就不放纸鸢了?”   “母后,母后!”灵慧公主飞扑着跑了过来,朝高太后眨了眨眼睛:“我发现了皇兄的一个秘密!”   “秘密?”高太后有几分讶异:“你发现了什么?”   “皇兄喜欢阿瑛!”灵慧公主兴致勃勃的凑近了高太后,一把抱住了她的脖子:“我从皇兄的眼睛里就能看出来,他喜欢阿瑛!”   “这是什么秘密?”赫连毓在一旁很不赞成:“瑛姐姐这样好,别人当然会喜欢她,我也很喜欢瑛姐姐,她说话细声细气,笑起来甜甜的,才不像阿姐,总是对我凶巴巴的。”   “哼,你懂什么?”灵慧公主一昂头,瞟了赫连毓一眼:“你才不懂我话里的意思。”   “灵慧,你可别乱说。”高太后伸手点了点她的脸颊:“你皇兄怎么会喜欢阿瑛?哀家瞧他对她脸色很不好,虽说因着太皇太后过世,阿瑛跟他关系好了几分,可要说你皇兄喜欢她,哀家还真是看不出来。”   高太后瞥了园子那边一眼,赫连铖与慕瑛不知道走去了哪里,已经看不到身影,只有沉樱孤孤单单的站在梨花树下,洁白的花瓣落在她淡粉色的裙子上。   她何尝看不出来赫连铖那一点小小的心思?只是不愿意说破而已,没想到却被女儿嚷了出来,高太后搂着灵慧公主晃了晃:“别乱说,对阿瑛闺誉不利!”   “哦,我倒是忘了这事了。”灵慧公主声音放低了几分,朝高太后笑得格外娇媚:“瑛妹做我的嫂子也很好哇,我喜欢她。”   赫连毓赶忙点头:“我也喜欢。”   灵慧公主看了他一眼,脸上露出了一种早熟的风情:“毓弟,你以后跟阿瑛不要太接近,免得皇兄心里头会不高兴,你没看到方才皇兄对你那副凶巴巴的模样?以前他什么时候甩过这脸色?你自己想想便知道了。”   “甩脸色?”高太后心中不快:“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   “母后,是毓弟抓了阿瑛的手说要与她一道去放纸鸢,皇兄跑过来将他俩的手给掰开了,脸色沉沉,实在不好看。”灵慧公主伸手拍了拍赫连毓的脑袋:“这也怪不得皇兄,谁让毓弟没想这么多。”   “一道放纸鸢?”高太后喃喃了一句,抬头往天上看了过去,天空飘着的纸鸢更多了,有蜻蜓蜈蚣,有蝴蝶蜜蜂,灵慧公主那只牡丹纸鸢最鲜明醒目,在牡丹花的旁边,有一朵淡淡的木樨,又小又不显眼,跟牡丹一比,黯然失色。   “阿瑛的木樨花放上去了!”灵慧公主指着那木樨喊了起来:“瞧,就在我旁边。”   青翠的草地上,有人牵着纸鸢在悠悠闲闲的走动,有人正七手八脚的将两只撞到一处的纸鸢扯开,江六穿着深绿色常服,弯着腰吆喝着,让小内侍们卖力的奔跑,旁边却没见了赫连铖与慕瑛的身影。   “你怎么能这样轻浮!”赫连铖紧紧的抓住慕瑛的手,横眉怒目。   “皇上,轻浮这两个字,慕瑛还承受不起!”慕瑛站直了身子,脸蛋绷得紧紧,眼中有泪意,可她强迫自己不要哭出来,倔强的望着赫连铖。   即使他是皇上,也不能这般污蔑自己,自己哪里举止轻浮了?就因着赫连毓过来拉自己的手就被扣上这样一项罪名?慕瑛心里憋着一股子气,压抑着,几乎就要冲出胸膛:“皇上,请你不要这样拉着慕瑛的手,慕瑛不是那轻浮之人!”   她用力的甩了两下,可赫连铖的手却抓得更紧了:“毓弟能牵你的手,朕就不能够?”   慕瑛的脸涨得通红,赫连铖这胡搅蛮缠让她简直无话可说,好不容易才对赫连铖有一些改观,此时又重新回到了先前的看法。他是一个蛮不讲理的人,从前是,现在是,将来肯定还会是。   她不再挣扎,只是冷冷的看着赫连铖,一言不发,这忽然的转变让赫连铖愣住了。   他将手松开了几分,觑着慕瑛的脸色,声音低低:“怎么了?朕弄痛你了?”   这句话,宛若是一根细细的手指拨动了琴弦,心尖猛然一颤,那根绷紧的弦好似已经断裂,发出了“嗡嗡”的响声,本来想强忍住的泪水,此刻却由不得她的控制,从眼角滚落,睫毛上边有晶莹的碎露,闪闪发亮。   “慕瑛!”看到她的眼泪,赫连铖有些措手不及,他笨拙的从怀里掏出了手帕子:“你怎么了?朕已经松手了,应该没有弄痛你罢?”   慕瑛看了赫连铖一眼,将手甩开:“你走,此时我不想见到你。”   不管他是谁,不管他的身份有多么高贵,他不能这样污蔑自己,哪怕是因为顶撞他而受到惩罚,慕瑛觉得在所不惜,她不能任由着旁人来侮辱她,她有她的骄傲,她不是赫连铖脚底的一块泥,由他来践踏。   赫连铖吃惊的望着慕瑛转过去的身影,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竟然命令自己走?她竟然用这样的语气跟自己说话?赫连铖怔怔的望着那个纤细的身影,她的脊背挺得笔直,有一种说不出的高傲与贵气,发髻边垂下来的流苏,簌簌的在晃动,映着日影,发出一点点璀璨的光芒。   响亮的鸽哨声似乎要给天空增加些热闹,一群白色的格子扇着翅膀从空中飞过,划出了一道道白色的弧线,随着数道白色弧线过后,天空里冉冉的又升起了一只纸鸢。   金黄色的木樨花,一球一球垂了下来,随风飘舞,仿佛还带着淡淡的甜香,扑鼻而至。 ☆、第 65 章   “大少爷,不能往前边跑了,前边跟御花园就只隔一道院墙了。”安福拉着绳子小跑了一圈回到了大树下边,纸鸢已经放了上去,正在天空飘摇,与御花园上空的那几只纸鸢距离很近,似乎再往前边去一些,就会与那些纸鸢交织到一处,缠到一起再也分不开。   高启负手站在大树下,眼睛望着天空上飘着的纸鸢,一双眉毛皱在了一处。   三月三日,正是青年男女出门踏青的好时节,而他与她,却被这一道宫墙阻隔,不能见面,只能通过一只纸鸢送上对她的思念。   高启知道,那扇宫门,自己是不能轻易踏进去了。   重门深锁,繁花似锦,墙里佳人,墙外郎君,他与她,只隔了一道宫墙,分明能听到她的欢声笑语,却看不到那白玉一般的脸庞。   “木樨花的纸鸢?”赫连铖抬头看着那金灿灿的一簇花团,很不高兴:“究竟是谁在放这纸鸢的?怎么与慕大小姐的一样?快去查查看!”   他有丝丝嫉妒,究竟是谁呢,怎么和慕瑛想到一块去了,也将那纸鸢做成木樨花的形状?刚刚下朝以后,他让人去司珍局,着他们赶紧做一只木樨花的纸鸢,自己还没来得及将纸鸢放上去呢,怎么就被人给抢了先?   江六应了一声:“皇上,老奴去瞧瞧。”   赫连铖点头:“你让他快些走开,休得再在宫墙旁边放纸鸢!”   在宫墙旁边放纸鸢其实并不要紧,要紧的是不能放木樨花的纸鸢,若是蜻蜓粉蝶的形状,与他何干?   不能是木樨花,不能是木樨花,不能是木樨花!   赫连铖恨恨的盯着天空中那两只纸鸢,一只大,一只小,一只金粉闪闪,一只淡淡娇黄,虽然形状不同,但看上去却十分和谐,两只纸鸢紧紧挨在一处,时而上升,时而又随着大风刮到了一旁。   小筝牵着绳子跑了过来:“大小姐,你瞧那只纸鸢!”   慕瑛抬头看了看,那只纸鸢始终贴着自己的,自己的纸鸢飞到哪里,那一只也就跟到了哪里,不离不弃一般,心里忽然一动。   莫非……她心中隐约闪过一个人的身影。   白色的衣裳,温和的笑容,春风如诗,公子如玉。   “皇上,司珍局送了纸鸢过来!”两个小内侍气喘吁吁的跑了过来,手里捧着一只大纸鸢,淡黄色的纸上贴着金箔,深深浅浅的黄色上有着阴影,似乎是中秋的月明在花瓣上留下的如水痕迹。将那木樨花捧了过来,能闻到香气朝鼻子里钻了进来,一点点的甜香,跟那桂花蒸糕的味道一模一样。   “好好好,赶紧将这纸鸢放上去!”赫连铖看了心中欢喜,这纸鸢比那只又要大多了,这才能显出他的威风来,也好让宫墙外头那个人知难而退。   两个小内侍赶紧一个捧着纸鸢,一个牵着线飞快的奔跑了起来,不多时那只大纸鸢便呼扇着翅膀飞上了天空,摇摇晃晃的朝慕瑛那只纸鸢飞了过去。   “把线锤给我。”慕瑛见到赫连铖从内侍手里接过线锤,笑容满脸的将那只纸鸢拽着朝她的纸鸢飞了过来,心中有气,朝小筝伸出了手:“我才不要跟皇上的呆在一处。”   小筝默默将绳子递了过去,慕瑛用力一扯,那纸鸢便摇晃着身子朝一旁飞了过去,不紧不慢,似乎十分悠闲。   “谁在这里放纸鸢哪?宫墙这边哪里是你们能玩耍的?”江六气喘吁吁的从后宫门口绕了出去,没走太远,就看见几个人站在宫墙边,其中一个拉着绳子在不住的摇晃,木樨花的纸鸢跟着他的手不住的晃着,一忽儿在动,一忽儿在西。   “还不快些收起来,去旁的地方耍去子!”江六一只手撑着腰,一边吃力的喊了一句,眯着眼睛看了看,那个放纸鸢的人似乎有些眼熟。   他朝前边走了几步,揉了揉眼睛,这不就是高大公子吗?自从上次太后娘娘说高大公子年满十四,不适合再在宫中居住,他便没有再见到过他,今儿没想是这般情况下见了面。   对于一般百姓,江六自然能神气的吆喝着他们走开,可现在宫墙旁边站着的是高启,他无论如何也不能耍威风。走近了几分,江六低声下气道:“高大公子,还请回府去罢,皇上有些不欢喜。”   高启没有出声,只是手里牵着纸鸢的线,不住的追逐着慕瑛那朵小小的木樨花,旁边飞起了一只大纸鸢,金光灿灿,迅猛无比的朝他的飞了过来,好像要把他的纸鸢撞开一般,高启咬着牙,拽了线朝旁边避了避,紧走两步,继续飞在慕瑛的纸鸢旁边。   江六愁眉苦脸,亦步亦趋的跟着高启:“高大公子,你便将这纸鸢收了罢,刚刚放上去那只,是皇上的。”   “我先放的木樨花纸鸢。”高启淡淡的应了一句,心中焦躁,拿着绳子扯了扯:“难道就连纸鸢都不让我放了?”   皇上哪里是不让放纸鸢呢?不过是不想有人跟他抢着放那木樨花的纸鸢罢了,江六躬身跟在高启旁边,真想伸手将他的胳膊拽住,把那纸鸢收了回来,只是他知道高大公子武功好,自己若是强行去拉扯,只怕是吃力不讨好。江六踮着脚尖跳了跳,跟高启比了比高矮,默默的又将背弯了下来。   那只大纸鸢追着朝这边扑了过来,高启咬着牙,用力晃了晃绳子,纸鸢朝慕瑛拉着的纸鸢飞了过去,想要将大纸鸢给甩掉,没想到那大纸鸢穷追不舍,高启拽着绳子跑开了些,蓦然发现自己的纸鸢与慕瑛那只撞到了一处。   恰有春风来,两只纸鸢被吹得不住的晃动,很快纠缠在了一处,在绳子的末端,两只牵扯在一起,那只大纸鸢此时也奔了过来,即刻间三只便缠在了一起,在空中拉拉扯扯没个停歇。   御花园里的人都惊讶的抬头望着天空,嘴巴张得大大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高太后眯了眯眼睛:“墨玉,你去瞧瞧外边那放纸鸢的人究竟是谁。”   天空里这般纠结,也算是一场好戏了,三只纸鸢仿佛在斗来斗去一般,谁也不让谁,开始那两只大的纸鸢都想要朝慕瑛手中的纸鸢那边靠近,而现儿却缠成了一团,慕瑛那只纸鸢被两只大的纸鸢盖住,再也脱不了身。   墨玉姑姑一路小跑朝宫墙那边过去,身形快得不似常人,幸亏此时御花园中众人都在看着空中三只纸鸢缠斗,谁也没有顾及到她。   宫墙边一排大树郁郁葱葱,粗壮的树枝托起一盖翠叶,清风轻抚,叶影摇曳,漏了一地细碎的金光。墨玉姑姑站在树下,眼中精光四射,恰似利刃划过,见周围宁静安然,纵身一跃,人已经没入树冠,再也不见她穿着棕色衣裳的身影。   宫墙外,江六苦着脸,声声哀求:“高大公子,这下可糟糕了!你还是快些撒手罢!”   纸鸢缠到了一处,皇上放纸鸢的心情肯定大受影响,这可怎么办才好呢?   三月三日天气新,正是好踏春的时候,皇上见着空中的木樨花纸鸢,这次才让司珍局去做了这只大纸鸢过来,还不是想跟瑛小姐一起放纸鸢玩儿,这下又加了一只进来,这又算什么事儿呢?   高启沉着脸道:“江公公,你自己也见着了,是我先放的纸鸢,皇上是后面才来放这木樨花纸鸢的,缠到一处也怨不得我,现儿这绳子已经缠到一处,怎么也分不开了,唯一之计是将绳索拉断。”   江六张大了嘴巴望着高启,这……皇上本来是兴致勃勃的想跟瑛小姐一道放纸鸢的,若是绳索拉断,三只纸鸢飘着走了,皇上不知道会如何生气呢?   “江公公,你可会向皇上去出首启?”高启手里拉着纸鸢的绳索,脸上有着淡淡的笑容,似乎十分悠闲,而他手中的绳索却绷得紧紧的,似乎一拉就会断。   “高大公子……”江六额头上渗出了点点汗珠子:“咱家……”   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   御花园中,慕瑛与赫连铖各自站在一个角落,手里拉着纸鸢的细线,谁也不肯放手,好像在斗气一般,三只纸鸢被拉扯得时而飘到东,时而又到了西边。   “瑛小姐!”一个内侍跑了过来,指着那纸鸢道:“你快些松手,皇上的纸鸢被你的缠住啦!”   慕瑛脸上如有寒霜,头也没回:“是他自己缠上来的,与我何干?”   为什么,为什么她要容忍赫连铖的胡搅蛮缠?慕瑛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愤怒,她咬着牙用力拉了拉绳索,而此时纸鸢上似乎有一股大力传了过来,简直让她无法控制。她惊呼了一声,就听细微的一声响,棉线已断。   赫连铖见着慕瑛手中的绳索断了,从腰间摸出了一把匕首,一扬手,很利索的将自己纸鸢上的绳索割断,而此刻,宫墙外边的那只纸鸢也断了线,三只纸鸢被春风一吹,互相纠缠着朝东边飘了过去。   “江六,江六怎么还没回来?”赫连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焦躁,一双眼睛朝旁边的内侍扫了过去:“快,去寻了江六回来!朕倒要看看,这宫墙之外的人究竟是谁!” ☆、第 66 章   郁郁青青的园地里,穿着深绿色常服的身影并不那么显眼,只是他弯腰驼背的模样,却让人一见便知道那是谁,宫中的内侍们年纪大了,这腰背自然便没得力气,要比寻常人弯了几分,但像江六这般,弯得恰到好处的,还真找不出来几个。   内侍们为什么会佝偻了身躯,除了因着总是要对主子逢迎,还有他内在的一种自卑,内侍们被去了势,心中不免自惭,总觉得不是正常人,不自然都会要将身子弯了几分,将那种自卑深深的藏起来。   而江六虽然也佝偻着背,但他却步履轻快,没有那种因着自卑而拖沓的感觉,在他这般年纪的内侍里,他算是个走得快的。   “江六,外边究竟是谁在放纸鸢?”赫连铖气呼呼的看了一眼天空,那三只纸鸢已经纠缠着不见了身影,也不知道落到了何处。   “回皇上的话,老奴见到了几个顽童。”江六弯了腰,声音恭敬:“也不知道是谁家的孩子,穿得还算光鲜,老奴走过喝止他们,让他们快些走开,他们慌了手脚,不留神便将纸鸢撞上了慕大小姐的。”   “什么?”赫连铖惊诧的看了江六一眼:“你说的可是真话?”   那只木樨纸鸢在空中不住摇摆,看着好似有意朝慕瑛那只木樨花纸鸢飞了过去,竟然只是几个孩童在放纸鸢?他有几分狐疑,可江六对他忠心耿耿,该不会撒谎。   “皇上,这事情可真是赶巧儿了。”江六不敢抬头,一双眼睛望着自己的脚尖,低着声音道:“老奴喝止他们的时候,有个小孩还吓哭了哪,见着纸鸢缠在一处,他们赶紧撒手飞奔着跑走了,老奴追了几步,可哪里跑得过这几个小兔崽子,就让他们给逃了。”   赫连铖笑了起来:“江六,你老了,如何能追得上他们,只是……”他恨恨的哼了一声:“竟敢搅了朕的兴致,朕非得好好惩治他们不可!传我的命令,去仔细寻访,将今日放纸鸢的那几个小子给抓过来,好好的打几十板子,也让他们明白,这皇宫旁边,可不是他们撒野的地方!”   江六的脸色白了白,不敢说话,此时站在一旁的赫连毓已然开口:“皇兄,原来只是几个无聊的孩子,你也没必要再去追究,这三月三日本来是个踏青的好日子,许是那些孩子沿着金水河走到皇宫附近,见着我们这边竟然有木樨花的纸鸢,一时兴起,也将手中纸鸢放了起来。若皇兄一定要深究此事,恐怕民众对皇兄会有些看法。”   灵慧公主连连点头:“皇兄,毓弟所言甚是,你心好,不如便放过他们罢。”   赫连铖瞄了一眼站在不远处的慕瑛,见她一身淡淡颜色的衣裳,衬得容颜格外娇媚,可那眉眼处却有一丝说不出的冷清,仿佛在对他的所作所为十分不屑。   “罢了罢了,放过他们。”赫连铖心中有几分焦躁,慕瑛那样子,似乎根本不在意他,他有何必如此纠结要与她一道放纸鸢?线断了就断了,纸鸢飞了就飞了,他还要为了这只纸鸢斤斤计较,让天下百姓暗地里说三道四不成?   “皇兄,你真是好心。”赫连毓笑了起来,脸颊上露出两个小酒窝:“那几个孩子算是运气好呢。”   灵慧公主赶紧附和:“可不是,若不是皇兄放过他们,他们可得倒霉了。”   赫连铖强装笑颜:“太傅大人总是说要我实施仁政,总不能为了这点些须小事便兴师动众,弄得满城风雨。”没有博得她的赞扬,总算还有弟弟妹妹们赞了自己几句,赫连铖只能暗自开解自己,总比没人理睬自己要好。   “皇上,要不要老奴去司珍局说一声,再做一只纸鸢过来?”江六见着这事情已然揭过,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将背挺直了几分:“司珍局紧赶慢赶的做,也不过一刻钟便好。”   “不用了,朕去文英殿批阅奏折。”赫连铖蹙紧了眉头,一甩衣袖,转身便往回走,扭头的时候,眼珠子偏着往慕瑛那边看了过去,见她依旧是不苟言笑的站在树下,脸上神色淡淡,心中有气,脚下的步子迈得很快,一眨眼便没见了身影。   “瑛姐姐!”赫连毓奔到了慕瑛面前,冲她嘻嘻一笑:“我皇兄已经走了。”   慕瑛的身子挪了挪,忽然有一阵苦涩,慢慢的从心底升了起来,就如吃了一颗莲子心,开始还没觉出那味道,等及慢慢咀嚼,满口都是苦味,苦得似乎要吐出一股子酸水。   望着赫连毓那兴高采烈的脸孔,她强颜欢笑:“毓弟,方才可吓坏我了。”   “瑛姐姐,我皇兄比前些年能容人多了,你别太紧张。”赫连毓不遗余力的安慰着她,招手喊着那几个内侍牵了纸鸢过来:“瑛姐姐,这些都是我的纸鸢,你挑一个放着玩儿。”   慕瑛摇了摇头:“算了,我方才跑了一圈也觉得乏了,毓弟你自己去放着玩,我就到旁边瞧着热闹便是。”   赫连毓点了点头,伸手指了指:“瑛姐姐,那你去亭子那边陪我母后罢,她在那里歇息呢。”   顺着他的手指望了过去,一片繁花似锦里,露出一角飞檐。圆圆的顶,朱红的廊柱与琉璃色的浮雕映衬着,十分抢眼,亭子里放下几幅夹棉的弹墨帘子挡风,中间那一扇却卷了起来,慕瑛能看到高太后一身华服坐在凉亭之内,旁边站着墨玉姑姑,主仆两人正在交头接耳,也并不知道说些什么。   “你可看清楚了?”高太后的脸色如常,声音里却有一丝丝紧张:“真是阿启?”   “太后娘娘,奴婢的眼力你是知道的。”墨玉姑姑垂手而立,长长的叹了一口气:“没想到高大公子竟然会赶趟儿一般来凑热闹。”   “阿启……”高太后皱了皱眉头,沉吟了一声:“今日你拿哀家的手谕出宫去高国公府一趟。”   “是。”墨玉姑姑低低应了一声,笑着朝亭子外边走了过去:“瑛小姐是来陪太后娘娘说话解闷的?”   慕瑛浅浅一笑,唇边犹如有春花绽放,看得墨玉姑姑略略一愣,心中暗自赞叹,女大十八变,这慕大小姐都还没到及笄年纪呢,就出落得这般明艳照人,将来定然会是倾城倾国的大美人儿。   “我见公主殿下忙着和太原王一道放纸鸢,脱不了身,替她来陪陪太后娘娘。”慕瑛朝坐在亭子里边的高太后望了一眼,扬声道:“不知太后娘娘可要慕瑛相陪?”   高太后笑着招了招手:“阿瑛,你怎么这般生疏了?好孩子,快些过来,灵慧那丫头一遇到好玩的事便疯疯癫癫的,全然将哀家这做母亲的扔到脑后了,还是阿瑛好,记得要来陪着哀家,哀家可得要好好赏赐你才是。”   慕瑛提着裙子轻移莲步走进凉亭内,朝高太后行了一礼:“还不是太后娘娘心慈,素日里娇纵着慧姐姐,她拿捏住了太后娘娘不会责怪她,才会这般放肆呢。”   “阿瑛这嘴甜得,越来越会说话了。”高太后含笑看了慕瑛一眼:“快些坐下,陪着哀家说说闲话。”   站在自己面前的慕瑛,出落得跟花朵一般,谁见着都会惊叹,这般娇艳的人儿,难怪自己的侄子也会喜欢上了她。一想到灵慧公主对她说过的话,高太后又有些心酸,自己不想将灵慧许配给高启是一回事,高启看不上灵慧又是另外一回事。   只是这情之一字,本无缘由,就如那风起青苹之末,谁又知道它是怎么起来的?自己的灵慧,活泼又美貌,身份高贵,阿启为何却会喜欢上慕瑛,这事情谁又说得清楚?高太后端了茶盏,凤目轻扬,看到了慕瑛的一角淡黄色的衣裳,心中暗暗拿定了主意,自己不可不去管这小儿女之间的情事,以后各人有各人的造化,自己何必多事。   天空中纸鸢飞来飞去,园中一片欢声笑语,方才的事情仿佛根本没有发生过,慕瑛与高太后坐在一处,一边望着园中的热闹景象,一边细声说着话儿,那场面也格外温馨。   “我刚刚见着沉樱姐姐在那边梨树下站着,唇红齿白的,委实好看,还是太后娘娘会养人,沉樱姐姐几年不见,跟原先相比,简直是变了一个人似的。”慕瑛接过小筝捧过来的茶盏,揭开盖子,热腾腾的水雾蔓延开来,氤氲了她的眼。   “沉樱?”高太后瞥眼看了看那树梨花,下边站着的女子宛若画中之人,一动不动。   若是单单只看沉樱,倒也算得上是个美人,可这宫中美人甚多,站在一处,沉樱便不甚出彩,尤其若是跟慕瑛并排而立,容光滟滟下,她顷刻间便没了颜色。   “她倒也算是出落得不错了,毕竟都快十五了,再不长开眉眼,以后也就不会有什么变化了。”高太后端着茶盏笑吟吟的看着慕瑛:“谁又能像阿瑛这般,小小年纪已经让人惊艳,到时候肯定会是风华绝代呢。” ☆、第 67 章   阳光慢慢的冷了下去,这阳春三月的暮色来得还是有些早,刚刚还是一片金灿灿的暖阳,眨眼之间便成了一片灰红颜色,微冷的春风吹了过来,小径上残红数点,远远望着,竟然有些萧索之意。   白色的衣袍从绿树繁花之间转了出来,安福与安庆追在后边低声道:“大公子,不是该先去老爷那边回话?”   高启停住脚,猛然转过身来:“你们两人若再是如此啰嗦,仔细我回了老夫人,让她替我再挑两个合用的长随过来。”   安福与安庆两人即刻不言不语,两人可怜巴巴的站在那里,两双眼珠子都盯住了高启。   “唉……”高启见两人这副模样,心中的不快又慢慢的压了下来:“你们两人是跟了我多年的,自然知道我的性子,你们只要不太啰嗦,我也不会厌弃你们。今儿我心情有些烦躁,你们非但不安慰我,反而各种阻挠,怨不得我要如此说话。”   安福与安庆两人面面相觑,大公子今日这事情做得实在凶险,若皇上不是打发江公公出来,还不知道会有什么结局。   江公公是个识趣的,也卖国公府面子,换了旁人,有些愣头青指不定就直接去回了皇上,依着皇上那性子,定然暴躁如雷,即便大公子是太后娘娘的娘家人,指不定也要吃些苦头吶。他们两人是做下人的,主子吃了亏,回了国公府,肯定会要受惩罚,还不如现儿就劝着大公子做事要稳妥些。   “大公子……”安庆犹犹豫豫的开了口:“你又何必要与皇上去较劲?以后切莫再这般做了,今日小的都替你捏着一把汗呢。”   大公子喜欢那慕大小姐,这是毋庸置疑的事情,可好像皇上也喜欢她——大公子还能争得过皇上?又何必去以卵击石?天下美貌的女子多得是,京城贵女圈里随便挑一个出来,也不见得会比慕大小姐差得远。   虽说慕大小姐生得美,可不还是一双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这美人看得多了,也就不再觉得有什么特别之处了,在安庆心里,娶老婆反正是生孩子照顾家庭的,长得美貌没什么用处,能生娃,能干才是最最要紧的。   高启站在一株扶桑树侧,默默无语,今日之事,他确实是冲动了些,可是当时他心中一股子热情驱使,让他根本没有想收手的意思。等及离开宫墙,再来思量此时,自己也是吃了一惊,如何他竟然会不惧赫连铖了。   虽说赫连铖自幼便与他交好,可毕竟他的身份是皇上,自己再放肆,也不该与他较劲——赫连铖一句话,不仅是他,就是连高国公府或许都会遭罪。   “我不甘心,不甘心!”默默的念了几句,高启快步朝前边走了过去,安庆与安福相互看了一眼,也默默的跟了上去——但愿大公子能快些想通,为了一个女子跟皇上作对,绝对是没好果子吃的。   高国公府的一个院子门口,一个丫鬟正在不住的往外边张望,见着高启走过来,惊喜的迎了过去:“大公子,你可算回来了,夫人正打发奴婢出来寻你呢。”   “夫人寻我?”高启微微皱眉,母亲有什么事情要找他呢?   “是的是的。”那丫鬟是高启院子里的头等丫头,名叫白芷,她是扬州人氏,口齿伶俐,一忽儿便说了一大串话。来大虞有些年头了,可毕竟乡音难改,还带着些吴地的口音,说起话来软软糯糯:“今日老爷回来很早,一脸不高兴,走到主院与夫人吵了几句,只说是夫人将大公子惯坏了呢,也不知道是么子事情,半夏得了夫人的命令来找奴婢,要奴婢来寻大公子,半夏顺道将这事情说了一遍,奴婢听了心惊胆颤的,大公子,现儿老爷就在前堂,你可要仔细些!”   安庆与安福两人脸上变色,心中暗道,不消说肯定是大公子去皇宫那边放纸鸢的事情已经败露,宫里来人与老爷说了。   高启此时倒是镇静,也不说多话,大踏步跨过了院门,白芷走到安庆面前,小声打听:“究竟是么子事?”   安庆摇了摇头:“我们也不知道。”   即便是老爷已经知道,嘴巴闭紧些总是好的。   白芷的脸上露出了些许担心:“我瞧着老爷的脸色十分不好,似乎很是生气,也不晓得大公子今日犯了么子错,让他这般动怒。”   安福叹气:“金无足赤,人无完人,大公子素日里是个明白的,可也有犯错的时候。”   三人站在院子门口看了看,一线夕阳的微光已然消弭,暮色沉沉,再也不见光亮,主院门口垂挂着的两盏灯笼里暖黄的灯影晃晃,照得人的影子也不住的摇曳起来。白芷揪着帕子转了转:“还是赶紧进去罢,看看老爷说什么。”   转到前堂那边,就见丫鬟们站在石阶下边,前堂的门帘低垂,没有半丝动静,上边绣着的秋色芙蓉花被廊下的灯光映成了黄红色,门帘前边站着高大老爷的长随,一左一右,似乎是在阻拦旁人上前。   “这是?”白芷有些疑惑,走到一个丫鬟面前,拉了拉她:“半夏姐姐,这是怎么了?”   那个叫半夏的丫鬟摇了摇脑袋:“我也不知道,只不过看得出来,老爷或许是想要打大公子一顿,这才将我们这些做下人的支开,免得丢了大公子的脸。”   “打大公子一顿?”白芷的脸瞬间变色,一只手拿着帕子簌簌发抖:“到底是为什么?”   半夏叹气:“我也不清楚,大公子也就是小时候挨过打,这些年来老爷再没动过他一指头,今日我听老爷与夫人争吵,也是隔着窗户听到的,反正老爷总是在责怪夫人管束不力,夫人气得高声,说老爷不该将大公子送进宫去,事情到了这地步,与她没有关系。”   白芷仔细的听着,可听到最后,也不明白究竟为了什么,只能拿着帕子揉来捏去,一颗心高高提起在空中,不住的唉声叹气。半夏捏了她圆圆的脸蛋一把:“你干嘛这般着急,反正不是打你,你又不会觉得痛。”   “这可比打在她身上还痛。”旁边有小丫头子嘻嘻一笑:“我知道白芷姐姐是很为大公子考虑的,大公子挨打,她心里难受。”   站在不远处的安福听了,默默低下头,安庆扯了他一下:“干啥呢,挺直背站着。”   白芷娇柔的声音钻进了安福的耳朵:“我们做奴婢的,难道不该替主子担心么?含珠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老爷责备夫人,你就不为夫人觉得不自在?”   “别吵了别吵了。”半夏拉了一把那小丫头子:“含珠,你不说话没人将你当哑巴!”   含珠瞥了一眼白芷,脸上露出了一丝不忿的笑容,究竟还是顾忌着半夏,不再说话。   前堂外边静了下来,前堂里边却有了动静。“真真是岂有此理!”高大老爷拍着桌子怒吼了一声:“阿启,你真是让我失望!”   高大老爷坐得笔直端正,一边拍桌,胸膛不住的上下起伏,看得出来委实有些生气,旁边坐着高大夫人的苦着一张脸,半声不吭。   “父亲,不知孩儿究竟犯了什么错,让父亲大人这般恼怒,还请父亲大人明示。”高启一点也不惊慌,只是静静的看着高大老爷,站在那里,就如青松一般。   “你不知道你犯了什么错?你可知道你的胆大妄为可能会让我们高家有灭门之灾?”高大老爷又狠狠的拍了一巴掌,檀木桌子上两盏茶都让他拍得跳了起来,有几滴茶水溅了出来,桌子上湿了一大块。   “老爷,仔细些,莫要把桌子给拍坏了。上回大夫说过,你肝火过旺可不是件好事,须得静心休养。”高大夫人这时候凉凉的开了口,高大老爷责骂自己也就算了,如何能这般来责骂儿子,高启一直是她的骄傲,怎么就要被夫君骂得这般不屑。   “我如何能心平气和!”高大老爷横了高大夫人一眼:“阿启都是被你惯出来的!”   “父亲,若是说放纸鸢那事情,启并不觉得有什么错。”高启见父亲责备母亲,连忙扬声回话:“没有谁说宫墙旁边不能放纸鸢。”      “你还这般执迷不悔!宫墙旁边可以放纸鸢,可你为何与皇上的纸鸢去缠斗?若不是江公公替你掩饰了过去,只怕皇上心中存了个想法,以为你有心与他较量,以后还不是会明里暗里找我们高国公府的岔子?太后娘娘今日派人来国公府了,你爷爷将我喊过去训斥了一顿,让我严加管束你一些,你自己可要明白事理!”   “阿启……”高大夫人也很吃惊:“你怎么去与皇上缠斗了?”   高启默默的站在那里,不想做出任何解释,他现儿只觉得心累,若是将今日放纸鸢的事情一说,只怕母亲也会帮着父亲来说道自己,那便更心累了。   “幸得皇上并未深究,否则还真不知道会有什么后果。”高大老爷声音渐渐缓和了些:“阿启,你今年也十四了,不要再如小孩子一般胡作为非。我看你是在平章政事府里得了人家的奉承就有些飘飘然了,太后娘娘说了,要将你放去京城之外历练一番。我明日便替你去向皇上请辞平章政事府的职务,就说你身子不大好,需要在府中修心养性,你等一段时间,到时候太后娘娘自然会有安排。”   莫非……高启无力的闭上了眼睛,心中有几分悲凉,太后娘娘已经发觉了他的心思,要将他赶出京城去不成? ☆、第 68 章   重重帘幕低垂,从外边探头往里边看,只见着一线阴沉沉的昏暗,虽有烛光摇曳,一团暖黄,可依旧看不清寝殿里坐着的那个人脸上的神色。   两个小内侍将脖子缩了回来,互相看了一眼,其中一个低声问:“福来,看起来皇上今日心情不好。”   福来微微叹气:“可不是呢,瞧着这模样,心事重重,就连江公公亲自伺候他都有些不如意哪——刚刚怎么就摔了茶盏?听进去打扫的秀珠说,砸的是皇上平常最喜欢的翡翠九龙夜光杯哪!”   “哟哟哟!”旁边那个内侍的眉头皱到了一处,心疼得似乎牙齿都要掉下来:“翡翠九龙夜光杯!那可是值钱的东西!”   “再值钱又能如何?遇到皇上心情不好的时候,砸了也就砸了。”福来唉声叹气,想想也是肉痛,内侍们无子无女,又心中藏着自卑,不免要找一样可以寄托的东西,有内侍觅宫女接为对食,更多的却是将钱财看得特别之紧,眼中只有那金银珠宝。   “皇上。”江六垂手站在赫连铖面前,心里直犯愁,今儿皇上心情糟糕,做什么事情都嫌自己碍手碍脚,别扭了一整日,到这个时候还不肯歇息,只是坐在桌子边上呆呆的发愣,脸上一副不爽的神色。   这事儿的根子,还是出在那只木樨纸鸢身上。   江六低着脑袋想了又想,自己要不要将高大公子供出来?他眼前闪过了高启的身影,白色云锦长袍,面色白净如一块美玉,笑得温和。这般翩翩公子,怎么就非得跟皇上对着干?瑛小姐生得再美,也不至于要这般放肆。   若是自己将高大公子供出来,皇上龙颜一怒要整治高大公子,连累到高国公府,不仅扫了太后娘娘的面子,而且只恐这宫中便会不安宁。江六掂量再三,觉得自己还是最好将这事情压下来:“皇上,这夜已深,还是早些安歇罢。”   赫连铖摆了摆手:“朕还不想歇息,江六,你去睡罢,自有旁人会服侍朕。”   “哎呀呀,”江六耷拉下两条眉毛,苦哈哈的一张脸:“皇上不去歇息,老奴怎敢先睡下?皇上,明日还得上早朝,不可熬夜。”   赫连铖望了一眼屋子一角的漏壶,上边的刻度已经到了子时初刻。他怅怅然的叹了一口气:“怎么就这样晚了?”   “皇上,今日你批奏折太多,故此时辰晚了些。”江六小心翼翼的看了赫连铖一眼:“要不要福来送水进寝殿?”   “送罢。”赫连铖点了点头,站起身来:“朕也有些乏了。”   江六这才放下心来,笑容满面冲着外头喊了一声:“福来,快些来伺候皇上洗漱。”   皇上准备要安寝,这下可是放了心。   夜色深深如墨,天空中冷月无声,寝殿里一片沉静,赫连铖躺在床上,听着踏板上小内侍细细平稳的呼吸声,心里头搁着事情,怎么也没法子安寝。   伸出手摸了摸枕头,锦缎枕囊里有硬硬的一块,用手指夹着擦了擦,窸窸窣窣的一阵响声在这静夜里很是响亮,踏板上的小内侍警觉的醒了过来:“皇上,可是要登东?”   赫连铖翻了个身:“怎么一个个将自己看做江六了?朕要登东自然会喊你,用不着你在这里献殷勤。”   小内侍唬了一大跳,赶忙闭嘴,看起来皇上的心情到现在还没好呢。   继续捻着枕头里那件流光锦的衣裳,赫连铖的一颗心也如这件衣裳一般,拧成了个麻花,怎么抖也抖不通顺,一想到今日白天里发生的事情,眉头便打了一个结,怎么也抖不开。   眼前闪过的,是慕瑛那冷清的脸色,她站在树下,眼睛只是望着前方的花树茵茵,好像根本看不到他。   是因为他把她的木樨纸鸢给刮走了吗?赫连铖紧紧的抠住枕头的一角,心里头酸溜溜的一片——他还不是看不过眼有只纸鸢想要接近慕瑛的?要怪就该怪那几个不懂事的孩子,莫名其妙就将他与慕瑛亲近的机会给毁了。   三只纸鸢交缠的样子似乎在眼前起起落落,赫连铖闭上了眼,可那一团金黄浅黄依然还在,即便他沉沉入梦,那三只纸鸢也跟着闯入了他的梦乡。   他牵着纸鸢站在御花园里,慕瑛手中拿着绕线的纺锤正在不住的将线放出来,好让纸鸢飞得更高一些。他讨好的凑了过去,将自己手中的纸鸢递了过去:“阿瑛,你拿朕的去放,你这纸鸢线太短。”   慕瑛一只手反拨过来,力道很大,他的纸鸢刹那间从手中滑落,还没来得及送上青云却已经跌落在尘埃中。淡淡的尘埃飘起如细雾,金黄色的木樨花上沾满了灰尘,即刻间便成了灰败模样。   “阿瑛!”他眼巴巴的望向慕瑛,心中难受,此时的他,已经不再是大虞的君王,而只是一个祈求得到美人一丝温情的可怜之人。   “赫连铖,你以前欺负我,动不动就打我骂我侮辱我,现儿却梦想着要我对你好?休息!”樱唇微启,细白的牙齿犹如丁香颗粒,粒粒晶莹,而吐出来的话却是让人心寒,一双眼睛更是如寒星一般,宝珠盈盈一转,说不出的冷漠。   “我……”赫连铖一时语塞,再也答不上话。   慕瑛奔到他的面前,弯腰将那木樨花的纸鸢捡了起来,用力一撕,细细的羊皮纸发出轻微的“呲啦”之声,他还来不及开口,那一球木樨花已经被撕成了两半:“赫连铖,昔时你将我母亲送的东西扣押在盛乾宫中,可感受到了我的心碎?今日我撕掉你的纸鸢,也算是一报还一报。”   细细的羊皮纸慢慢的在她手下飞了出去,金黄色的木樨顷刻间不复原来的模样,赫连铖心痛不已,一把攥住了慕瑛的手:“阿瑛,你不是最喜欢木樨花?为何这般忍心下手?”   “我喜欢木樨花?”慕瑛的嘴角浮现出了冷笑:“我有说过我最喜欢木樨花吗?你们这群人,自以为是!”   “你……”赫连铖惊讶的张大了嘴:“原来,你竟然不喜欢木樨。”   慕瑛的眼白扫了过来,眼波横斜,一副不屑的样子,挣脱出他的手掌,转身朝那宫墙之外走了过去。   “阿瑛,阿瑛!”赫连铖失声痛呼,他想拔足追过去,可一双脚却像盯在地上一把,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慕瑛的身子从宫墙里穿过,她淡黄色的衣裳印在朱红色宫墙之上,就如一个剪影,薄如纸片。   “皇上,皇上,你怎么了?”睡在踏板上的小内侍听着赫连铖在梦中高呼出声,赶紧翻身起来,搭了凳子爬上去,将墙角的宫灯拨亮了些,又将桌子上的宫灯点亮,端着朝床边走了过来。   暖黄的灯光照在赫连铖的脸上,额角处能见着汗珠点点,小内侍赶忙将宫灯放在床边的小桌子上,从袖袋里摸出一块帕子,轻轻的按到了赫连铖的头上,口中轻轻呼唤:“皇上,皇上!”   赫连铖从被窝里伸出一只手,一把攥住了他:“阿瑛,阿瑛你别走!”   他的话说得又急又快,小内侍只听到了“别走”两个字,他大吃了一惊,怔怔的站在床榻之前,心中疑惑,难道皇上竟然有断袖之癖不成?扯着他的手让他别走?他全身一激灵,几乎要哭出声来,用力将手往外边扯:“皇上,请放手,放手!”   小内侍手上用劲,赫连铖自然能觉察出来,他猛的一睁眼,醒了。   他茫然的看了一眼站在床边的小内侍,待看清楚了他的脸,脸色一沉,将手一甩:“你怎么会在这里?”   方才他分明是追着慕瑛出去,见着她窈窕的身影就在前方,心中一急,伸手去拉扯她,好不容易拉住了,却被人喊了醒来,惆怅还未走远,却见到前边站着的不是红颜美人,而是一个穿着深灰色常服的内侍,实在是大煞风景。   “皇上,奴才方才听着皇上在梦里说话……”小内侍战战兢兢的答了一句,忐忑不安,原来皇上不是喊他,那又会是喊水?   “你听到了什么?”赫连铖脸色不虞,看着站在面前的小内侍,火气越来越大,若是自己的心事被这奴才知道了,以后私下里拿了当笑话说了出去,他九五之尊到颜面何在?   “奴才、奴才……”小内侍见着赫连铖那黑得如锅底一般的脸色,唬得全身颤栗不已:“奴才什么都没听到,皇上说的话实在太快了,根本听不清。”   “当真?”赫连铖将信将疑望了他一眼:“你什么也没听清?”   小内侍“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皇上,千真万确,奴才真的什么也没听清楚!”   这时候,他分明已经听到的“别走”两个字,早就长着翅膀一般从脑海里飞着飘走,哪里还记得听到了什么。   赫连铖长长的舒了一口气,脸色稍霁:“你睡罢。”   小内侍重重的磕了几个头,赶紧瘫倒在踏板上。 ☆、第 69 章   推开文英殿的门,阳光洒落了进来,带着淡淡的青草香味。   赫连铖皱眉看了看摆在中间的桌子,忽然有些厌倦之感——每日他都要在这里批阅奏折,一日复一日,这样的日子实在乏味,更让他觉得乏味的是,好像他根本不需要额外去想如何批复奏折,里边早就说得清清楚楚,大部分奏折只需他朱笔一勾,写上自己的名字即可。   本来他该要感谢大臣们得力,可这时候他却丝毫没有这般感觉,只有一种说不出的惆怅。或许是这样重复的事情做多了,人难免会有些倦怠,赫连铖慢慢走到桌子旁边,手压了压那堆奏折的封面,一种浓浓的忧郁从心底涌了出来。   忽然间,他有一个念头,皇上有什么好当的?皇宫又有什么值得留恋的?不如脱了这身衣裳,偷偷摸摸走出宫去,天下之大,总有容他之处,总能有地方让他过得快活。   江六觑着赫连铖呆呆的站在桌子旁边,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朝站在身边的小内侍呶呶嘴:“快些去将茶水沏过来。”   沏茶,也就是意味着赫连铖要开始批阅奏折,这是赫连铖每次来文英殿都会做的事情。   小内侍飞快的穿过侧门,眨眼就不见了踪影,江六细声细气道:“皇上,热茶就要来了。”   赫连铖按着奏折的手微微的有些发抖,江六恭敬的声音实则在催促他该开始干活——他心中越来越焦躁,面对着奏折,仿佛有一种面对着上官太傅不知道怎么交出自己的策论出来一般。   上官太傅教他治国之策实在已经尽力,可赫连铖就是觉得自己很难融到他所说的天下一统,大同世界,民众其乐融融的境界中去。在他看来,自己是个命苦之人,天下的人便该陪着他一道受苦,也要让他们体会到自己曾经受过的苦难,即便上官太傅极力在扭转他这种思想,不断正告他不要将自己的想法带入治国之中:“皇上,相比之下,天下有不少无父无母,出生就被抛弃的孩子,他们渴望着皇上的仁政,能让他们有饭可吃有衣可穿,皇上难道不该为黎民百姓着想?”   赫连铖当时是听了进去,可过了些日子,他脑子里总有些疯狂的想法出现,根本无法控制,他自己也不知道究竟为什么会如此,那些不好的念头似乎在他心中扎下了根,只要有诱因,就会慢慢的破土而出。   就如今日,他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冲动,想要逃离出皇宫的念头不住的闪过,他站在案几旁边,迟迟不肯落座——若不是宫中还有她在,赫连铖咬了咬牙,自己真想脱掉这件衣裳,飞奔着跑出宫门。   眼前闪过那双如寒星般的眼睛,赫连铖的心渐渐平静了下来,他慢慢的坐到了宽大的椅子中,摸起了一本奏折,翻开才看了一眼,脸上便有了愤怒之色。   慕华寅的奏折。   看着那熟悉的字体,赫连铖有说不出的厌弃之感。   并不是慕华寅的所作所为有哪些不对让他厌弃,而是他从心底里就厌弃他。最可恨的是慕华寅做出的事情往往无可指摘,让他挑不到一丝错处,他便更厌弃这位大虞的大司马。   在他面前,赫连铖觉得自己好像永远是个长不大的孩子,学不会正确考虑问题,也不会为民生大计着想,每一次出了什么事,慕华寅所想到的,总是比他要看得更远,想得更多,群臣们也都附议他的说法,有时连上官太傅都劝他要好好揣摩大司马说的话,只赞他做事考虑周到,滴水不漏。   见到慕华寅的折子,赫连铖很厌烦,不管他在奏折里说了什么,他都想批上“驳回重议”,可是批这句话有什么意义呢?等着奏折驳回以后,慕华寅自然会在朝堂上提出来,文武百官“重议”以后,还是会通过慕华寅的建议。   赫连铖用力将奏折一合,恨恨的站了起来:“慕华寅,你不要太嚣张!”   为何他总是能打着为国为民好的幌子来指手划脚?自己再看不惯他也没法子捉住他的错处将他往死里整,除非……赫连铖想了又想,除非让慕华寅带兵去打仗,让他跟他父亲兄长一般,战死沙场,这样才能不露痕迹的将他给除了。   只是现在北狄与大虞交好,明玉公主嫁过去做了王后,政局稳定,长江那边的南燕不够强大,暂时还没有起兵的迹象,西南边境有小打小闹,只是来势并不汹汹,还不至于让慕华寅这大司马亲自帅兵出征,这也是一件难事。   江六捧着茶盏走了过来:“皇上,稍安勿躁,先喝口热茶。”   赫连铖接过杯子放在桌子上,眼睛朝门外望了过去,金色的阳光照在玉阶上,明晃晃的一片,有个穿着赤红色常服的人正在内侍的引领下走了过来。   是高国公府的大老爷,高太后的亲哥哥高君培。   “见过皇上。”高大老爷走进文英殿,先行了个大礼,这才缓缓说出来意:“长子高启忽患怪症,昨日请了京城的名医看过,都不知如何下手开药方,今日微臣特地过来替他辞去平章政事府的职务,让他好生在府中休息,顺便去寻访天下名医治病,还请皇上恩准。”   “阿启生病了?”赫连铖吃了一惊:“什么病?”   高大老爷皱着眉,一副难过的神色:“不发病的时候人好好的,发病的时候似若癫狂,什么人都不认识,就连我……”说到此处,眼中似乎有泪。   “才几日没见阿启,竟然会变成这般模样!”赫连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江六,你赶紧去高国公府一趟,替朕看看阿启,嘱他好好养病,先不用挂念朝堂之事,等他好了朕自然会重用他。”   “是。”江六应了一声,朝高大老爷笑了笑:“高大人,一道走罢?”   高大公子忽然得了急症,江六心中有疑,该是昨日之事所致?或许是高大公子回府以后想了又想,发现自己这般做不妥当,又怕自己将放纸鸢这事泄露出来,故此忧思成疾,最后想出这个法子来,索性避免与皇上见面。   这倒也是一件好事,高大公子也算是个明白人,江六心中舒坦,看起来自己替他掩饰还是做对了,没必要平白无故给皇上添堵。   高大老爷小心翼翼的陪着江六走进了高启的院子,门口有两个小丫头子正在丢沙包玩,见到两人走进来,赶紧扔了沙包行礼,一个小丫头子飞奔着朝里边跑了去:“白芷姐姐,大老爷带着客人来了!”   白芷正站在阑干前边和几个丫头说话,听着守院门的小丫头子嚷嚷,赶紧跑上玉阶将帘子掀开:“大公子,大老爷带客人来了。”   高启正懒散的靠着椅子在看书,身形一晃,人已经穿过侧门进了内室,只有那青灰色的夹棉门帘在微微的晃动。白芷怔怔的看着高启的背影,喃喃自语:“公子的身手越来越好了。”   江六踏进房间时,高启已经在床上,盖着一床被子,容颜似乎有些憔悴,床边的桌子上放着一个药碗,里边盛着微黑的药汁。   “高大公子,皇上要咱家替他看看你,这是有哪些地方不对?”江六快步走到床边,看了看高启的脸色,又看了看药碗,心中倒是拿不定主意,看起来高启还真生病了?   或许只是心病罢?江六凑过去敲了瞧,见着了一片焦黄的肌肤,没有昨日见着的那般唇红齿白,面如冠玉。   “多谢皇上关心。”高启一只手撑着床,似乎想要坐起来,可却又没有半分力气,江六赶紧上前压住他:“高大公子,不必起来了,你且躺着。皇上嘱你好生养病,好了以后再来为国效力,你也不必太难过。”   “皇上实在是太好了,只怪启力不从心……”高启躺了下去,眼神黯淡。   昨晚父亲说,太后娘娘要将他派出京城,那就是说,自己以后想借故进宫看她的机会都没有了,这对于他来说,实在是一件难以接受的事情。   最是多情少年郎,此刻的高启,一颗心热烘烘的时候,忽然被浇了一盆冷水,让他顷刻间伤了心,就如被人打败,好半日爬不起来。   从太皇太后过世的那日开始,高启便发现了赫连铖对于慕瑛,其实根本不是他们原来想象的那种愤怒生疏,从心底里,赫连铖对慕瑛是有几分喜欢,仰或他的喜欢不会比自己的要少,高启蓦然间有了一种无形的压力。   现儿太后娘娘将他差遣出了京城,一年难得见上慕瑛几面,而赫连铖却能日日见到她,不知道等他回来的那时候是不是慕瑛已经将一颗心托付给了赫连铖。   只要一想到这事情,高启便觉得全身都不舒服,似乎有谁拿了针在扎他一般,高大老爷替他去宫里辞职,他极力抗拒,但却无可奈何,他的祖父高国公闻讯过来,二话不说上了家法,将他狠狠的抽打了一顿:“太后娘娘自然有她的布置,竖子岂能顶撞?”   被打了一顿,而且也无法改变出京的命运,高启真的病了,一种绝望的悲哀充斥在心里久久不去,他感觉自己就如小舟,正在飞速朝茫茫黑暗里驶去。   动了动手指,他摸到了一个软软的东西。   那是上元夜里从金水河里捞起的灯笼,虽然没有点亮烛光,可高启总觉得掌心里有一团火,正在旺旺的烧着,炙热了少年郎伤感的心。 ☆、第 70 章   和风暖暖,吹到脸上,已经没有那种冷冽的感觉,吹面不寒,正是盛春景象。   推开窗户,就见着小径旁边翠竹潇潇,被轻风吹得簌簌作响,一片绿意扑面而来,有说不出的清爽。慕瑛笑着朝阑干旁边跟着王氏学刺绣的小筝招了招手:“小筝,快些去折几枝竹子过来,今日我要请黎娘子教我画竹子。”   黎娘子确实是个好老师,尽心尽责,而且也真是多才多艺,慕瑛跟着她学了不少东西,原先她以为自己的画还算不错,颇有基础,可经过黎娘子一指点,方才明白原先自己的画图有其形,未得其神。   “这画技最最难得的便是神似,若只单单想要做到形似,天下之人只需苦练,也能画出个七八分,但要想得其形,须得仔细揣摩才是。”黎娘子用手点了点慕瑛的画:“比方说你这木樨花,便空有其形而已。”   自小慕夫人便教过慕瑛画木樨,她总觉得母亲笔下的木樨要比自己的好看,无论自己花了多少工夫,可母亲的画作看上去便鲜活了许多,那些米粒大的花朵仿佛都要跳着从画纸里扑到眼前来一般,仿佛伸伸手就能摸到柔嫩的花瓣,收回手,指尖上还带着淡淡的甜香。   一直不明白自己与母亲的差距在哪里,黎娘子这一说,她才恍然大悟,原来是她的木樨缺了几分神韵。   “如何得其神?”慕瑛认真请教。   “若想得其神,于未下笔时便要心中有画。”黎娘子微微一笑:“瑛小姐,你需得对于所画之物格外熟悉,熟悉到一闭眼,仿佛就能清清楚楚看到你想画的东西。比如这木樨,笔未动墨未研,鼻尖已有芬芳。”   “原来如此。”慕瑛点了点头:“弟子明白了。”   她本来就不喜欢木樨,如何能对木樨如此了解?黎娘子所说的画具神韵,自然是指心中要有对此物的一种热忱。最开始她只是跟着母亲看看木樨,后来进了宫,人人都说她喜欢木樨,就是她穿的衣裳上边绣的也是木樨花,她的心中对于木樨却更加抵制,那种不喜欢沉沉的压在了心底,让她对于木樨更加厌恶起来。   要她画木樨,不若画眼前的翠竹。   看着小筝走到那丛幽竹前边,左挑右选,红色的衣裳与绿色的竹叶相映衬,有说不出来的鲜明,慕瑛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近日宫中安宁,这般日子,倒也是好过。   “瑛姐姐,瑛姐姐!”就在小筝踮着脚尖去攀一支嫩竹时,赫连毓从那边奔了过来,紫色的衣裳被风吹得不住的摇晃,就如三月三那日他放的纸鸢:“瑛姐姐,启哥哥要出京了!”   “出京?”慕瑛吃了一惊:“他不是在平章政事府做得好好的?如何要出京去?”   “哎呀呀,你还不知道启哥哥生病了吗?”赫连毓急急忙忙奔了过来,鼻尖上有着细细的汗珠:“启哥哥得了怪病,京城的大夫束手无策,皇上派了王院首过去帮启哥哥把了脉,只说脉象有些紊乱,可他也瞧不出什么蹊跷,无功而返。现儿高国公府派了人护着他去外头寻访名医呢。”   “京城外边难道还有比王院首更好的大夫?”慕瑛有些不敢置信:“王院首在太医院多年,因着医技过人,这才被擢升为院首的,若是他都不能治,那恐怕天下无人能治了。”   “瑛姐姐,你想错了。”赫连毓连连摇头,声音急切:“都说高手在民间,指不定就有专攻启哥哥这病症的名医呢,况且启哥哥说了,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此次出京,游览名山大川,也是一桩妙事。”   赫连毓与高启交好,自然不希望他身子有什么问题,听说他要外出寻访名医,都恨不能跟着他走才好,只是赫连铖却不许他出京,只能乖乖呆在皇宫。可他心里究竟难过,抓着高启的手不肯放:“启哥哥,你一定能治好这病的,阿毓等你回来。”   高启笑了笑:“毓弟,我也不知道这病能不能好,临行前我有一个愿望,不知道你能不能替我办到。”   此时的赫连毓心里着急,就是高启说要他去摘天上的月亮,他也愿意,更何况高启肯定不会让他去做这样的事情。他连连点头:“启哥哥,你说,我一定去做。”   “我想见阿瑛一面。”高启的声音有些低沉,带着些许伤感:“她人在深宫,还不知道太后娘娘会不会让她出宫。”   “你想见瑛姐姐?”赫连毓有几分吃惊:“为什么一定要见她?”   望着赫连毓那一双清澄明亮的眼睛,高启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赫连毓此时才八岁,自然不能理解他的心事,可他也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解释才好,正在犹豫间,赫连毓已经笑了起来:“我知道,启哥哥跟瑛姐姐是好朋友,走的时候总要希望有朋友来送别,启哥哥,我说的对不对?”   高启点了点头:“正是如此。”   “那我先与母后去说说看,若是她准瑛姐姐出宫,我便带了她来见你。”赫连毓兴高采烈的加了一句:“对了,还有我阿姐吶。”   高启听着前边的话,心里颇为高兴,听到后边加的这一句,忽然就沉了沉:“毓弟……那还是算了,不打扰她们了。”万一灵慧公主知道自己想要慕瑛来送行,心里还不知道会怎么想,以后会不会在宫里找慕瑛的岔子呢。想到此处,高启懊悔得几乎要咬自己的舌头,为何自己如此控制不住,竟然与赫连毓提出这样的要求来。   “你不想我阿姐出宫来送你?”赫连毓很聪明,即刻反应了过来:“启哥哥,你是不是与我阿姐闹别扭了?有几次我见着阿姐拉着你的衣袖,你满脸不高兴。”   “毓弟,算了,这些事情就别说了,你也莫要有你阿姐去提我今日托付你的事情,万一你阿姐觉得我与阿瑛更亲近些,她指不定会去寻阿瑛的麻烦。”高启望了赫连毓一眼,心中捏了一把汗,只希望赫连毓能听从他的话,将这事情给抹去,不再想起。   “启哥哥,你放心,我不与我阿姐说,只不过我会去求我母后,让她准瑛姐姐跟着我出宫来送你。”赫连毓拍着胸脯,一副小大人模样:“我做事,你放心!”   从高国公府出来,赫连毓直奔慈宁宫,高太后那时候刚刚准备要去做晚课,见着儿子蹦蹦跳跳的过来,脸上露出了笑容:“毓儿,什么事情这般风风火火?”   “母后,母后。”赫连毓一把抓住了高太后的衣袖:“毓儿有个请求,希望母后能答应。”   高太后一扬眉:“毓儿你说说看,母后总不能不管什么都答应你。”   “母后,你怎么也这般斤斤计较起来了?毓儿以前从来没有要求过什么,今日才这般一说,母后便还要听是什么事。”赫连毓心中有几分忐忑,也不知道母后能不能准了慕瑛出宫,他可是在高启面前拍了胸脯说了大话的。   “若是你说要母后上天去摘了月亮给你,母后又如何能做到?”高太后脸上露出了慈祥之色:“母后不是不通情达理之人,你说的请求若是在可以答应之列,母后自然会答应你。”      “我……”赫连毓犹豫了一番,还是说了出来:“明日一早启哥哥就要离京了,我想要母后准许瑛姐姐跟我一道出宫去送他。”   “你们要去送阿启?”高太后颇有些意外:“怎么会想到这事情上边去的?”   “母后,你就别管我们怎么想的了,你就说准不准。”赫连毓抱住了高太后的胳膊一通乱摇:“毓儿知道母后心地最慈,肯定会准许,对不对?”   高太后沉吟了一声:“这……”   “母后!”赫连毓可怜巴巴的望着高太后,声音里带着些哀求:“我可是答应了启哥哥的,你别让毓儿做个言而无信之人。”   这哪里是毓儿想要跟慕瑛一道去送别高启?分明是高启哀求毓儿替他完成心愿,高太后心中默默一轮,自然知道了期间的经过,看起来高启对慕瑛可真是情深意重,还想着离京前见她一面。自己派高启出去,自然也得给他些甜头尝尝才是,更何况她还要利用高启对慕瑛这份心思,好让灵慧死心呢。   “就这样罢。”高太后微微一笑:“看在毓儿的份上,母后便准了。”   “母后真好!”赫连毓高兴得跳了起来,一双脚方才落地,便又想起一桩事情来:“母后,你千万别跟阿姐说,要是她知道我和瑛姐姐去送了启哥哥没喊上她,她肯定会生气的。”   “母后自然不会说。”高太后点了点头,心中直赞儿子想得周到,她本也没想着要灵慧去送高启——分明知道灵慧的心意,还要让她与高启去沾边,这岂不是火上浇油?含笑看了赫连毓一眼,高太后柔声道:“毓儿,明日母后做了早课便将你阿姐喊到慈宁宫,你再去映月宫带了阿瑛出去便是。”   赫连毓大喜,朝高太后行了一礼,兴致勃勃的飞奔了出去。   “墨玉,你瞧瞧他,怎么就高兴成了这样子?”高太后看着那小小身影飞快的跨过慈宁殿的门槛,穿过汉白玉的小径,转瞬间便没了踪影,不住感叹:“毓儿大了,想事情也周全了些。”   “可不是。”墨玉姑姑笑着附和:“听上官太傅说,他教过不少学生,太原王是最聪明的,还赞他纯孝又仁义,这般品质,实在是难得呢。” ☆、第 71 章   四月中旬,路边红杏,壁上蔷薇,绿叶重重之间,托出一团团红白相间的花朵,似乎想要留住即将离去的春色,蜜蜂蝴蝶依旧在郁青葱茏间嗡嗡吵闹,一派繁华,只是长亭边垂柳丛丛,随着春风舞动,枝条长长短短,参差不齐,瞧着有几分萧索之意。   长亭自古便是送别之处,路边栽种杨柳正是应景,从此别过,长亭更短亭,欲忆少年事,犹恐在梦中。   绿柳之下,停着一辆马车,马车侧面软帘掀起,露出了一张脸孔。   面白如玉,剑眉星目,任凭谁从马车旁边经过,都会暗暗赞叹一声,好个翩翩少年郎!只是这少年的眉宇间却露出一丝忧愁之色,瞧上去心事重重。   “大公子,咱们走罢?”安庆策马赶到马车旁边,低声问了一句,自从辰时初刻,自家公子便被大老爷赶着出了门,在这长亭都等了大半个时辰,也不见大公子说要赶路,安庆与安福不免暗暗焦急,心中明白,定然是在等太原王带着慕大小姐过来。   太原王昨日虽拍着胸脯做了保证,可谁又知道他究竟能不能办到?慕大小姐也不一定会跟着太原王出宫……两人相互看了一眼,不约而同想起了今年上元夜的事情。   别看着慕大小姐一脸笑容淡淡,仿佛十分温和,可做事却颇有主见,自家大公子,只怕会平白抛了一片心,却得不到半点回应。   “再等等。”高启盯住那条官道,心中有些焦躁,一只手抓住了垂在侧窗的软帘,捏得紧紧,一颗心似乎也吊在这软帘之上,不住随风摇晃。   官道修得颇宽,能并排过四五辆马车,今日天气晴好,路上有不少行人车马,一副热闹景象。在一片黑压压的人影里,忽然间出现了一辆显眼的马车,瞬间将高启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   “是宫中的马车!”安庆与安福也认出了那马车上的表记,他们跟着高启在宫中住了几年,还是比常人多见识了些宫中物事,一看便知那马车的来处。   高启的脸孔忽然间亮了起来,紧蹙的双眉已然扬开,一双眼眸光华灿灿,如黑夜里亮起了两盏灯光,明亮了许多:“毓弟!”   马车帘幕掀开,从上头跳下一个紫衣年少,果然是赫连毓,见高启目光焦急的往马车望了过去,他嘻嘻一笑:“启哥哥,阿毓不辱使命,将瑛姐姐带出宫来了。”   他一转身,将紫色的蜀锦帘幕一把擎起,朝里边坐着的两个人笑了笑:“瑛姐姐,小筝,你们出来罢。”   慕瑛有些踌躇,看了赫连毓那笑得天真的脸孔,一颗心这才安定下来,不再胡思乱想,朝他笑了笑:“毓弟,你先去跟高启辞行,我这就下车。”   赫连毓点了点头:“小筝,你仔细扶着瑛姐姐些。”   小筝掩嘴笑了起来,耳朵上的坠子不住晃动,宛若在打着秋千:“太原王,你年纪可比我们要小得多都能上下马车,却还在担心着我们,实在是想得太多。”她弓起身子挨着马车壁下来,伸出一只手:“大小姐,我扶你下车。”   慕瑛扶着车厢走到门口,才一探头,便见着马车边上站着的高启,目光灼灼,不肯放松半分一般,心里不由得一阵慌乱。   今日赫连毓找她,要她出宫给高启送行,慕瑛本是不答应的,可是赫连毓抓住她软磨硬缠,就是不肯撒手:“瑛姐姐,昔日启哥哥在宫中,也就几个朋友,今日他离京去寻访名医治病,难道咱们就不该去送别他?他昨日与我说,会在长亭等咱们,若是咱们不去,他定然会伤心难过,瑛姐姐不是狠心的人,肯定不会舍得让启哥哥在那边一直等,对不对?”   慕瑛哑然失笑,赫连毓这话虽有些孩子气,可却也是有理有据,自己要是不跟着他出宫去送行,便是那狠心之人了。   “瑛姐姐,你别只是笑,跟我一起出宫去罢,我已经与母后说过了,她应允下来,还给了我出宫的手谕呢。”赫连毓从腰间配着的锦囊里摸出了一张条子来:“你瞧,我都已经准备好了!”   慕瑛听着赫连毓这般苦苦哀求,心里有些动摇,赫连毓还从来没有求她什么事情过,今日才一开口,自己便拒绝了他,这面子上也说不过去。况且她听着说高启得了重病,心里也有些不安,也想要亲眼看看他此时的模样,被赫连毓劝了几句,最终答应了下来,稍微整理了下妆容,便跟着赫连毓出了皇宫。   宫外的天地比宫墙之内不知要宽阔了多少,马车辘辘之间,那到朱红宫墙与浅碧色的琉璃瓦已经被抛在身后很远。慕瑛掀开软帘,从那小小一角窥探着京城繁华,不由得赞叹了几句:“外边可比里边热闹得紧。”   赫连毓洋洋得意:“瑛姐姐,不说送启哥哥,就当到外边散心也是难得的机会。”   慕瑛一路贪看这暮春风景,渐渐的将为高启送行这事情抛到了脑后,然而下车的瞬间,见着那白衣胜雪的高启,神色专注,忽然又觉得有几分尴尬。   “阿瑛。”高启极力压住心中激动,可声音还是有些微微的发颤。   “阿启,听说你得了重病?”慕瑛暗暗吸了一口气,这才抬头看向高启,自他出宫,已经是两个多月未见,此时的高启比昔日确实是清减了些,脸颊上的肉少了不少,就连那束腰的玉带似乎也进去了一格——难道他真的是生了重病不成?   “我……”高启踌躇了下,只能顺着慕瑛的话往下说,他点了点头:“是,得了重病,京城名医束手无策,只能出京到处寻访,看能不能遇着精于此症的大夫。”   慕瑛的心中忽然便有些惆怅,虽说她不欲与高启有过多接触,可毕竟两人在宫中一道生活了这么久,朋友的情分还在,听着高启自证得了重病,情不自禁还是为他感到难过起来:“阿启,吉人自有天相,不要太担心,你一定会好起来的。”   见着她神色黯然,高启忽然间便高兴了起来,慕瑛是在为自己担心吗?没想到祖父打自己一顿也算是因祸得福,见着她那略带忧愁的脸,高启觉得就是挨十次打也没关系了,莫名有一种无言的愉悦。   “阿瑛,”高启轻轻喊了一声,口中似乎有芬芳馥郁,这名字实在美妙,在舌尖打着颤,一个字一个字的滚了出来:“多谢你来送我。”   “启哥哥,何必这般客气,我跟你是兄弟,瑛姐姐跟你是朋友。”赫连毓很煞风景插上了一句嘴,一只手挽住了高启:“启哥哥,你可别这般见外,瑛姐姐肯定也不希望你说如此生疏的话。”   小筝站在高启身边,看着他一脸愁容,知道他心中所想,笑着朝赫连毓说了一声:“太原王,我们去那边折些垂柳过来,也算是全了这送别之礼。”   长亭送别,杨柳折枝是不可避免的,这杨柳代表送别人的心意,犹如杨柳,缠缠绵绵到天涯。赫连毓听着小筝一说,忽然想起这事来,连忙点头:“小筝,还是你细心,快,陪本王过去折柳枝。”   赫连毓的几个侍从也赶忙跟上,这马车之侧就只剩下高启与慕瑛,气氛即刻间微妙了起来,两人并肩站在一处,望着杨柳树下几个人,说也没有开口说话。   “阿瑛……”高启想了想,最终打破了沉默:“三月三日宫墙外边放纸鸢的人,是我。”   这次离京,或许几年不能与她相见,埋在心中的话,不可不说,望着她站在自己身边,眉目如画,高启有一种冲动,想握住她的手,与她细细诉说离愁,可他却不害怕会唐突了她,只能站在她的身边,闻着她发间的幽香,看着她娇美的容颜。   “我知道。”慕瑛点了点头:“看到那木樨花,我便知那人是你。”   他们都以为自己喜欢木樨,都抢着做那木樨花的纸鸢来讨自己的欢喜,可谁又知道她的心事?埋在那旧纸书中,带着淡黄的回忆。   “你知道是我?”高启又惊又喜,脸上露出了快活的神色:“阿瑛,我害怕你会想不到那人是我。”江六说他自会找借口去回了赫连铖,他还担心自己的一番心血已经白费,没想到慕瑛竟然知道是他,这莫非就是心有灵犀?   慕瑛微微一笑,点了点头,心中暗自喟叹,知道是他又如何,又会有什么关系?温润如他,以后会不会是自己的伴侣,还很难说清楚,何必现在就急急忙忙的抛出了一片心?   “启哥哥,这柳枝是我送给你的。”耳畔传来了赫连毓欢欢喜喜的声音,一枝点着金边的柳条伸到了面前:“瑛姐姐,这一枝是我替你折的,你瞧瞧,这叶子多好看。”   慕瑛拿了柳枝在手中,轻轻一转,翠绿的柳枝在金色的阳光中洒落了点点绿光,那是一枝充满春意的柳枝,也是一枝带着离愁感伤的柳枝,她将柳枝擎在手中,朝高启微微一笑:“阿启,一路顺风。”   长亭处找不到可以相送的花,折杨柳,歌声一起,便当作别。   今日长亭外,明日天涯边,何日是归程,长亭更短亭。 ☆、第 72 章   “瑛姐姐,你说启哥哥的病,能不能治好?”赫连毓手支着脑袋,靠在窗边,望着京城繁华的街头,长长的叹了一口气:“见着启哥哥这般模样,我心中实在难过,孤孤单单的一个人,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碰巧寻到那名医,更让人担心的是,他的病不能根治,心中定然很是痛苦,也没有人能替他分担。”   慕瑛无精打采附和了一句:“可不是,但愿他能尽快找到名医。”   眼前闪过高启的脸,总是带着笑容,说话温和,声音不高也不低,这样一个世家公子,芝兰玉树一般,如何就会染上怪病呢,这老天爷也实在是太不公平了。   赫连毓想了想,很认真的点了点头:“我要每日跟着母后去念经,在佛祖面前替启哥哥祈福,但愿他能早日康复。”   小筝坐在一旁赞了一句:“太原王真是宅心仁厚,这般为人着想。”   慕瑛瞥了一眼赫连毓,心中也是赞成,像赫连毓这般,身份高贵,可却没有一丝恶习,着实难得,赫连铖与他相比,虽说贵为九五之尊,可许多方面都是万万不及。   宫车辘辘朝前行进,穿过京城繁华的街道,从御道街那边经过,赫连毓攀着窗户往外边看了看:“瑛姐姐,快到你府上了,要不要回去瞧瞧?”   御道街的门口,人来人往,青石砖块堆砌的墙面整齐光滑,慕瑛望了望天空,日头还未到中天,时辰还早。   “若是毓弟不着急回宫,那我回府一趟也好。”慕华寅要晚上才回府,这时候回去自然是遇不到他。哪怕是看到明华公主,都会比看到他要心里头轻快,更何况还有许久未见的弟弟妹妹在府中,一想到慕乾慕坤与慕微,慕瑛的心便软了几分:“也不知道微儿长高了多少,想来年前给她做的衣裳不能穿了。”   赫连毓睁大了眼睛,连连点头:“可不是,小孩子长得快。”   小筝哈哈大笑了起来:“太原王这般说话,就好像他是大人了一般。”   赫连毓鼓鼓嘴巴:“怎么不是大人,我比慕坤与慕微都大!只比慕乾小一个月!”   慕瑛瞧着赫连毓这模样,忍不住也笑了起来。   “公主,大小姐回府了。”一个管事婆子气喘吁吁的跑了进来:“是太原王陪着回来的。”   “太原王?”明华公主从美人塌上坐直了身子,脸上露出了惊奇神色:“太原王陪着慕瑛回来了?唔……”一丝笑容从唇边溢出:“这倒是有些意思。”   “走,跟我去前堂瞧瞧。”红色的锦缎从塌上软软的溜了下来,最时新的银色绣花香云纱盖在红色的锦缎上,配着满头珠翠,显得分外奢华。   衣裳窸窸窣窣作响,拖拖曳曳的进来,慕瑛赶紧行礼:“母亲安好。”   明华公主瞥了慕瑛一眼,满脸笑容:“太后娘娘可真是会养人,阿瑛在宫中越发的被养得美貌了,这唇红齿白的,瞧着就让人有几分动心呢。”   这话说得实在是轻佻,慕瑛听了不免有些不舒服,哪有一个长辈这般说自己的呢,她勉强笑了笑:“母亲如何能这般说,仔细旁人听了笑话去。”   “我这哪里是笑话?”明华公主一挑眉,看了看身着紫衣的赫连毓:“太原王,我这话难道说错了不成?”      “皇姑并未说错,瑛姐姐生得极美。”赫连毓嘻嘻一笑:“我觉得便是御花园里头的鲜花,见着瑛姐姐都会觉得自惭形秽呢。”   “阿瑛,你听听太原王说的,我乃是实话实说。”明华公主笑吟吟的坐了下来:“如何今日想着要回府一趟?太后娘娘可准了?”   “有些日子没见到过亲人,心中甚是想念,今日特地与太后娘娘告假,由太原王陪着回府一趟。”慕瑛勉强答了一句,心心念念却在弟妹身上:“母亲,瑛儿想与弟弟妹妹们一道在府中走走。”   “这个自然是要准的,好不容易回府一趟,如何能不见慕乾他们几个?”明华公主一转脸:“翠玉,快些去将大公子二公子还有二小姐找过来,就说他们的长姐回宫了。”   明华公主其实人还算不错,至少不会刁难自己,慕瑛看了看坐在主座上的华裳妇人,心中默默赞了一句,果然是皇家出来的,气度自然要大些。只不过这一瞥,却让她见着明华公主的左边脸颊有一条浅浅的划痕,若不仔细却也看不出来。   难怪她将这凤钗戴到了左边,平素都是在右边的,可能是想用流苏来遮挡这道划痕罢。慕瑛有些奇怪,明华公主是极其爱惜自己容颜的,为何脸颊边会有划痕?若是说簪子钗子划到,未免也太不小心了。   “阿姐,阿姐!”欢快的声音响起,慕瑛一转脸,就看见慕乾飞奔着朝这边跑了过来,将身后的慕坤甩了很长一段距离。慕乾一口气扑倒了慕瑛面前,一把抓住了她的手,上上下下打量了她几眼:“阿姐,最近过得还好罢?我还想着你要过年才会回府了,没想到今日就能见到你!”   “太后娘娘宽厚,今日准了我回府探亲。”慕瑛含笑看了一眼慕乾,才几个月不见他又长高了不少,慕家的孩子比一般人家的都要高,慕乾站在那里已经有些少年郎的身形。   “阿姐!”慕坤也气喘吁吁的赶了过来:“坤儿现在已经学了《四书》啦!”   慕乾伸手敲了下他的脑袋:“怎么一见面就说这话,你便没别的事情说了不成?”   慕坤嘿嘿的笑着,一脸天真:“阿姐,你肯定想要知道我最近的学习,是不是?”   看着站在面前的两兄弟,慕瑛鼻子一酸,眼泪珠子都快要落了下来,这么久没见弟弟们,心中的亲情已经被勾了起来,满满都是温情。她一只手拉着一个弟弟,三个人说了几句话以后,对面赫连毓这才插嘴进来:“阿乾,你都不理睬我。”   慕乾这才转过脸来看到赫连毓,哈哈一笑:“谁叫你没声没息的坐在那里,若是早出声,我自然就早见到你了!”   明华公主见着一群孩子说说笑笑,自己好半日插不上话,不免有些觉得受冷落,朝慕瑛看了一眼道:“阿瑛,你们一道去花园走走,外边阳光正好,比坐在前堂说话要舒服些。”   得了这话,如同得了块放行的牌子,慕瑛站起身来,朝明华公主行了一礼:“多谢母亲大人体恤,那瑛儿便带着弟弟们到外头去走走。”   几个人刚刚出了前堂,慕乾便凑了过来,一把拉住慕瑛的手,压低了声音:“阿姐,父亲跟她……”他呶呶嘴,斜着嘴角朝前堂那边抖了抖:“吵了一架。”   慕瑛猛然想到了那条浅浅的划痕,心中噗噗一跳:“为何吵架?”   “上回她要开桃花宴,祖母与父亲都不肯,后来她进宫也不知道求了谁,太后娘娘下了张懿旨,说什么京城风雅不能消弭,大司马府也不能落后,下旨命她开桃花宴,邀请城中贵人一道来赏花。”慕乾脸上露出了气愤之色来:“父亲说我们慕家素来就是马上杀敌,为君王守护天下,根本不需要这些所谓的风雅,只是却拗不过太后娘娘的懿旨,只能随她去了……”   “大哥,其实办桃花宴也不是件坏事。”慕坤摇了摇头,脸上有不赞同的神色:“大虞尚武,可这风雅也不能扔,那日桃花宴,我见了不少人作的诗都很精妙,尤其是那位萧国公府家的三公子,他那首咏桃花的诗真真是好!”   慕乾白了慕坤一眼,拉着慕瑛往一旁走,压低了声音道:“听说那位萧国公府家的三公主,跟她有些首尾。”   首尾两个字从慕乾口里说出来,有说不出的怪异,慕瑛赶紧捏了他一把,回头看了看,明华公主带来的人并没有跟过来,这才放心:“乾弟,休得胡言乱语。”   “我可没胡说,我偷听到了父亲与她争吵,就提到了萧国公府家的三公子。”慕乾哼了一声,有些愤愤不平:“下人们都说她未嫁进慕府时,就和那萧三公子……”慕乾的脸涨得通红,下边的话再也说不出来。   “你也知道那是她嫁父亲之前,”慕瑛叹息了一声,眼前晃过几个身影,上元夜的晚上,东风夜放花千树,满街灯影照得如白昼一般,有几个人与明华公主言谈甚欢,就不知道里边有没有那萧三公子。   可她不能说,万一说了出来,慕乾看不惯明华公主,到时候被她知道了,逮着机会整治他怎么办?慕瑛拉住慕乾的手,谆谆叮嘱:“那些下人,都是没事嚼舌根子,你又何必听这么多,现儿她嫁进慕家,也没做错什么,至于这办桃花宴,既然太后娘娘都下了懿旨,那也没什么好说的,春日里办场游宴,也不是件大事。乾弟,你切记不要人云亦云,凡事要有自己的判断,切勿伤了和气。”   慕乾眨巴眨巴眼睛:“阿姐,你是在宫中过久了,小心谨慎过了头。” ☆、第 73 章   回到宫中,已经是午时。   日头正在中天,阳光和煦而温暖,走在小径上,繁花夹道,清风微微,有说不出的舒畅。   赫连毓伴在慕瑛身边,不时与她说话:“瑛姐姐,我觉得微儿真是可爱,她的声音好甜好脆,说出话来让人听了就觉得舒服,跟铃铛儿似的。”   今日慕微见着赫连毓便粘上了他,拉着他的手不肯放,“毓哥哥”长“毓哥哥”短的喊了一路,对于没有弟弟妹妹的赫连毓来说,这极大的弥补了他的缺失感,眉开眼笑的带着慕微在花园里走了一圈,仿佛真成了她的亲兄长。   “微儿是很聪明。”慕瑛附和了一句,心中却有丝丝惆怅,她忽然想起自己十岁生辰那日,父亲抱着慕微去追慕乾赫连毓的船只,眼中那流露出来的关切神情,让她看了都有几分嫉妒。为何慕微能这般得父亲宠爱,而她却如路边草芥,被父亲随意抛了出来,打着为了慕家好的幌子,将她好好教育一番,然后便塞进了皇宫?   慕瑛曾想过这问题好多次,想来想去,只得了一个原因,或许是慕微长得像母亲,那眉眼嘴唇,活脱脱就是母亲精致的五官,任何一个人见着慕微,都会惊叹一声:“这真是揭了慕夫人一张皮下来呢。”   父亲与母亲伉俪情深,母亲撒手去得早,父亲心中时时记挂,见着肖母的慕微,心中自然更多了一分怜爱。   这人各有命,慕微得到父亲的宠爱,自己再嫉妒,也是盼不来的,不如就好好的在宫中住着,等到及笄以后,家里总要给她找一个门当户对的人,成了亲,生了孩子,养大孩子……慕瑛嘴角微微翕动,一辈子竟然这般短,几句话就已经说完。   走到映月宫们口,才跨步进去,就有小宫女上前行礼:“太原王,瑛小姐,皇上和公主正在主殿等你们呢。”   赫连毓兴致勃勃,大步向前:“我阿姐怎么就回来了?”   慕瑛听着赫连铖过来了,心中一惊。   好端端的,他怎么跑到映月宫来了?   自从三月三日那天起,她便没见过赫连铖,见不到他,全身似乎轻松了许多,可又有一丝丝说不出的惆怅。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有这种感觉——对于赫连铖,她难道不敢是敬而远之?为何没见到他,心中又有些别样的感觉?   一个多月了没见到过他,小筝不时从外边打听了些消息过来:“都说皇上最近好像变了个人似的,每日都在文英殿里批阅奏折,还不时将上官太傅请进宫来商量国家大事,听着她们说,仿佛皇上准备……”小筝翻着眼睛想了好半日,才憋出来一个词:“励精图治,好像是这个词儿,我应该没记错。”   励精图治?慕瑛哑然失笑,看起来赫连铖是发现自己在宫中势单力孤,准备开始培养自己的人手了。他专注于政事也好,就没什么空来找自己麻烦了。   没想到,今日他又来了映月宫。   灵慧公主半侧着身子坐在椅子上头,见赫连毓与慕瑛进来,猛然站了起来,奔过去抓住了慕瑛的手:“瑛妹,你出宫去怎么也不叫上我。”   慕瑛一愣,这事情太后娘娘该不会告诉灵慧公主,如何她却知道了?   “慧姐姐,我有些想家,故此向太后娘娘求了手谕回府一趟,毓弟自告奋勇,陪着我一道回去。”慕瑛心中暗呼侥幸,若不是赫连毓提议回慕府,情急之下,她恐怕也想不到这个理由。   赫连毓十分聪敏,听着慕瑛这般说,赶紧点头:“阿姐,我陪着瑛姐姐回府去了,那阵子你被母后喊去说话,我们怕耽搁了行程,就直接出宫去了,若是你在映月宫,肯定会喊了你一道回去。”   灵慧公主哼了一声,怏怏不乐的坐回到椅子上,脸上有不豫之色:“即便我在母后那边,你们也不是不能去慈宁宫喊我,分明就是没想带我一道出去。瑛妹,亏得我一直将你当成最知心的朋友,没想到你有什么好事就将我给抛下了。”   “慧姐姐……”慕瑛讪讪的喊了一声,实在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她总不能将自己去送高启的事情说出来,若是灵慧公主知道她与赫连毓出宫主要是为高启送行,只怕气性还会更大,脸色会沉沉如锅底,以后她便别想得到半分安宁。   “阿姐,是我们不好,下回咱们一道陪着瑛姐姐回府去,行不行?”赫连毓赶紧凑着上前,挽住了灵慧公主的胳膊:“你别生气了,阿毓向你赔罪。”说罢,恭恭敬敬的行了一个躬礼,小大人一般,看得灵慧公主“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毓弟,你快给我直起身子来,若是被母后知道了,定然会责怪于我。”   听到灵慧公主的笑声,慕瑛暗暗舒了一口气,灵慧公主是个直爽性子,她的脾气来得快去得快,她笑了起来,意味着她已经不计较这事了,以后也不会记挂在心里。倒是坐在正座上的赫连铖,她有些摸不透此行的来意,见他面沉如水,一句话也没有说,更让她惴惴不安。   “皇兄,今日你怎么来映月宫了?”赫连毓将灵慧公主给摆平,这才走到赫连铖面前行了一礼:“闻说皇兄最近都忙于政事,没想到今日也有闲暇时候。”   赫连铖看了他一眼,神色古怪:“朕也该有个放松的时候。”   “那是当然。”赫连毓点了点头:“皇兄你要注意龙体,可千万别太累着自己。”   听到这话,赫连铖忽然无话可说。   今日他在文英殿里批阅奏折,忽然急急忙忙跑来了个小内侍:“皇上,太原王与瑛小姐两人出宫去了。”   “什么?”赫连铖扔了奏折,“呼”的一声从龙椅上站了起来:“出宫?去了哪里?”   “奴才也不知道,就听那守后宫门的卫士说,他们有太后娘娘的手谕。”小内侍跪在地上,战战兢兢,皇上勃然大怒,让他有一种大事不妙的感觉。   这个小内侍名叫千喜,是赫连铖授意江六,让他从内务府那边拨了去映月宫当差,若是慕瑛有什么不寻常的举动,他都必须来回禀。但内侍毕竟不如宫女方便,梅梅当他知道慕瑛的事情,已经是过了许久了。   就如今日,当他从宫女们口中听说太原王来找瑛小姐,两人出了映月宫,他问了下时辰,还是卯时的事情,赶着到处打听,走到宫门口方才问到原来两人出宫去了,他赶紧跑回来报信,这时候已经是快到午时。   赫连铖听者说两人卯时就已经出宫,脸色一沉,眼前仿佛浮现出赫连毓拉着慕瑛前行的画面,上回三月三,他亲眼见着他与慕瑛手拉手,今日两人又一道出宫!一股闷气从心底慢慢升了上来,似乎要冲破胸膛,劈裂一切。   压着胸口匀了匀气息,赫连铖将椅子一推,大步朝文英殿外头走了去,趴在地上的千喜抬起头来,满脸惊愕。   江六走到他面前,微微叹气:“以后,有关瑛小姐的事情,你可以来报,但不要将太原王扯进去,知道否?”   皇上心中已经存着对太后娘娘的忌讳,再将太原王卷进来,只怕更是会乱成一锅粥。皇上心中肯定是喜欢瑛小姐的,可他也看得出来太原王对于瑛小姐,此时并无男女情分,只是单纯的姐弟之情,可皇上却不一定会这样想。   人若是生了情分,自然就会糊涂些,如同皇上此刻,正是这般模样。江六撩起常服急急忙忙的赶了过去:“皇上,你等等老奴,等等。”   “江六,你说他们出宫是去作甚?”赫连铖满脸的不高兴,心中似乎有条小虫子,在不住的咬着他,又酸又痛。   “皇上,竟然有太后娘娘的手谕,肯定是有什么正经事儿去做了。”江六总算是赶上了赫连铖,半弯着腰,低声回答。   自己总不能说是太原王带着瑛小姐出宫游山玩水去了——若是这般说,皇上还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情来呢。都说红颜祸水,这瑛小姐才这般年纪,怎么就挑得这后宫不安宁了?要是为了个女子,兄弟阋墙,这可不是大虞之福啊。   赫连铖慢慢往前走着,一边想着江六说的话,心情才慢慢缓和了些,赫连毓……他想染指慕瑛不成?他的眼前闪过赫连毓那天真淳朴的脸孔,忽然又稳当了几分,毓弟才八岁,怎么就会有这样的心思?再说他也不是这样的人。   这般劝说着自己,好不容易才将心情平缓了些,到了映月宫,没见着慕瑛,一颗心忽然空了一片,站在主殿里,有些凄凉,胸口那里仿佛有个大洞,需要用一些东西才能将它塞满,他极力的想去找些东西来,可一切都是徒劳,无论他做什么:喝茶、欣赏字画、与灵慧公主对弈,心口那里,还是空了一大块。   唯有她走进来的一瞬间,马上就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满足感,他不再孤独空寂,看着她弯弯的眉眼,心中即刻间便踏实了许多。 ☆、第 74 章   “毓弟,以后出宫,需得多带些人,万一有什么事情又如何是好?”面对着赫连毓笑嘻嘻的脸,赫连铖也忍不下心来责骂他,虽说还是对他带了慕瑛出宫之事耿耿于怀,可知道只是陪了慕瑛回府,心中那股怒气也就平歇了。   慕瑛想家这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就如平素他经常会想到太皇太后和生母皇太后——他的母亲贺兰氏。   若是皇祖母和母亲还在世,他肯定也会经常去万寿宫与宸寰宫,他会伴在皇祖母与母亲膝下,听着她们温柔的话语,看着她们慈祥的面容。   可他再也没有了这些机会。   要想见到她们,除非在梦里。   慕瑛虽然失去了母亲,可她还有自己的祖母和弟弟妹妹,她当然想回慕府去看他们。赫连铖对于慕瑛回府是极其赞同的——只要她不去看那该死的慕华寅,她回慕府不是一件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赫连毓见着赫连铖容色稍霁,心中欢喜,双手一拱,长长的衣袖垂地:“多谢皇兄不计较,下回毓弟便知道了,一定多带些人手跟了瑛姐姐回慕府去。”   下回?赫连铖忍不住哼了一声,毓弟可想得真美,还有下回不成?陪慕瑛回府的人可不该是他?可是……他不想见那慕华寅!赫连铖心中大恨,一双眼睛转着朝站在门口的慕瑛看了过去。   暮春的阳光从大门口照了进来,一地金灿灿的颜色,慕瑛的身影在那金色里被拉长了几分,显得更是窈窕无双。门外飞进来一双蛱蝶,翩翩起舞以后,落在了慕瑛的头发上,微微的扇动着翅膀,仿佛是慕瑛小时候曾经戴过的琉璃蝴蝶簪子上的点缀,灵巧精致。   “瑛妹,有蝴蝶停在你的发髻上边呢。”灵慧公主此时已经消气,笑吟吟的走了过来,伸手就去抓那两只蝴蝶,感觉到风声,蝴蝶扇着翅膀飞了起来,在空中旋了两个弯,又翩翩的飞了出去。   灵慧公主的手扫过了慕瑛的脸颊,正巧撞到了她的鼻子,慕瑛忍不住“哎呀”了一声,只觉得鼻管那里有一股热流,似乎要喷涌而出。   “哎呀呀,大小姐出鼻血了!”小筝惊慌的喊了一句,赶紧摸出了手帕子:“大小姐,奴婢给你擦擦!”   手还没有挨过去,帕子已经被人夺了过去,小筝张大了嘴,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方才还坐在正座上的赫连铖,此刻已经如风一般刮着到了她面前,劈手夺过帕子,猛的捂在了慕瑛的鼻子上边,高声喊了一句:“快,去请王院首过来!”   灵慧公主赶忙推了香玉去太医院:“没听到皇上吩咐?赶紧去太医院找王院首过来。”   慕瑛鼻子流血,事出有因,是她的手肘撞到了慕瑛的鼻子,灵慧公主有些惊慌,自己怎么便用了这么大的力气呢,她也只是想去捉慕瑛头上的蝴蝶罢了。   赫连铖焦急的看着慕瑛,她长长的睫毛微微的在颤动,就如方才那蝴蝶扇着翅膀一般,看得他心中好一阵难受,慕瑛此刻肯定很难受罢?瞧着她那表情,似乎是有些不舒服。他看了看手中的帕子,已经染红了一大块,心中更是惊慌不已:“快,快拿一叠帕子过来!”   “大小姐,你别着急,我这就去喊我家阿娘来!”小筝慌手慌脚的跑了出去,声音里带着一丝哭腔,公主如何这般粗鲁呢,是不是她其实已经知道大小姐是出宫去送高大公子,心中嫉妒,这才故意用了这么大的力气?要不是好端端的,大小姐的鼻子怎么会流血不止呢?   王氏听说慕瑛鼻子流血,心中着急,手都抖了起来,膝盖上放着的小笸箩打翻在地,针线洒了一地。她顾不上去捡,赶紧抓起一叠帕子,跟着小筝奔了出去:“大小姐,大小姐!”   夫人可是将大小姐托付给了自己,若是有个什么不好,自己如何有颜面去见九泉下的夫人!王氏心里着急,一双大脚在铺着木板的走廊踩着,砰砰作响。黎娘子正拿了书卷在窗边诵读,听着声音抬起头来,见着王氏神色惊慌,赶着问了一句:“王家嫂子,什么事情这般慌张?”   “我们家大小姐鼻子流血了。”小筝抹着额头上的汗,急急忙忙回了一句,头也不回的就往前边跑了去。   听说慕瑛有事,黎娘子也吃了一惊,赶紧将手中的书放了下来,大步朝正殿那边走了去。对于慕瑛这个女弟子,她极其疼爱。虽说慕瑛出身高门,可没有一丝娇气,不仅生得貌美如花,那神情气度也是一等一的好,更难得的是她思想缜密考虑周到,进退得宜。   黎娘子知道慕夫人早逝,也听着王氏与小筝说过几句慕府的闲话,知道慕华寅并不看重这个长女,心中不免怜惜,只将慕瑛当成了自己的亲生女儿看,现儿听着说慕瑛有事,心中也是格外着急,赶着去了正殿那边。   慕瑛身子僵硬的站在那里,她万万没想到赫连铖会扑过来拿帕子给自己止血,而且隔她那么近!她闭着眼睛,可依旧能感觉到赫连铖的手指就按在她的鼻子上头,也仿佛能感觉到他灼灼的目光,盯紧了自己不放。   “皇上,不是这样止血的!”王氏冲进正殿,看到赫连铖手上的帕子红了一块,心中大为着急:“这样止不住血。”   黎娘子奔到了慕瑛面前,低声道:“瑛小姐,将头仰高些,务必将鼻子抬得高些。”   慕瑛听着这话,将头抬了起来,一段洁白的脖颈顷刻间如柔软的蔓草,伸展开来。   真真是肤如凝脂,领如蝤蛴,赫连铖忽然想起了《诗经.硕人》里的句子,刹那间,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涌上心头,全身都焦躁了起来。   那一段玉雪般的柔软一直延伸了下去,到了交领的之处,慢慢的没了一段白,可前胸那里有微微的隆起,他还能见着一抹淡黄色的抹胸,若有若无,根本压不住那那雪白的肌肤,透出了些许凝脂。   赫连铖用力的咽了一口唾沫,口干舌燥的感觉非但没有消失,反而愈发的猛烈了,就如丢下了一颗火种,它即刻就蔓延起来,将全身都燃烧了起来,让他全身都有些发烫。   “皇上!”江六的一声惊呼让赫连铖从迷迷糊糊里清醒过来:“怎么了?”   “啊,皇兄!”赫连毓飞奔着过来,一把捂住了赫连铖的鼻子:“皇兄,你怎么也流鼻血了?”   正殿里顷刻间多了两个流鼻血的,特别是后来那个还是皇上,顷刻间正殿里乱成一团,大家七手八脚的找了帕子过来,让赫连毓将赫连铖的鼻子给掩住:“皇上,你也学着瑛小姐的样子,将脑袋抬起来些。”   赫连铖一仰头,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转眼看了看慕瑛,却正好撞到了她的眼神,里边似乎有些许关心,他心中一甜,忽然觉得身子轻松了许多,仿佛间要朝上边飘了去,越飘越高,仿佛要飘到了云彩里。   慕瑛见着赫连铖盯着自己看,脸上一热,赶紧转过脸去,她听着赫连毓说赫连铖流鼻血了,睁眼去看他,没想到正好与他的视线撞了个正着,眼神灼灼,让她几乎要透不过气来。   赫连铖追着慕瑛的脸看了过去,小巧的耳垂上有一颗亮闪闪的耳裆,微微的在不住摇晃,就如有人在打秋千一般,忽上忽下,悠得他一颗心也跟着起起落落,没个停歇的时候。正在心猿意马的时候,忽然就听着耳边传来苍老的声音:“皇上,让微臣给你瞧瞧。”   转过头,见着王院首一张满是皱纹的脸孔,跟原来那如花的美人脸大相径庭,赫连铖只觉败兴,伸手指了指慕瑛:“你先去给慕大小姐瞧瞧。”   王院首微微一愣,也不敢反驳赫连铖,蹒跚着步子朝挪一旁过去:“慕大小姐,老朽给你把脉瞧瞧。”   “不必了。”黎娘子笑着摆手:“不过是被手肘撞了一下而已。”   只是被手肘撞了一下?那有何必如此紧张?王院首耷拉了两条八字眉,实在觉得匪夷所思,皇上莫非觉得他很闲,故此才喊他过来?王院首看了看慕瑛,只觉得她肤色红润,双眸有神,不像是生了病的样子,倒是赫连铖,双颊带赤,有些不大好的模样。   “皇上,慕大小姐没什么事,微臣给您来把下脉。”王院首伸出手来搭住了赫连铖的脉门,双眉皱起,又换了一只手试了试,脸色郑重:“皇上,你这火气有些旺啊,该要稍作调理方可,否则入了夏,这人可要遭罪。”   江六听着王院首说得严重,脸上变色:“王院首,赶紧开张方子罢。”   赫连铖有些哭笑不得,王院首说他的火气有些旺,确实不假,可这是心病,哪里是吃药能调理得好的?   他偷眼转过去看了看慕瑛,耳坠依旧在不住的晃动,也不知道是不是方才她转过了头来。 ☆、第 75 章   “大小姐,你瞧,御花园的牡丹开了!”   慕瑛从走廊那边探头一望,小筝兴致勃勃的从竹林那边绕了过来,手里拿着两枝牡丹,花朵大如碗盏,一朵玉雪可爱,一朵艳红娇妍,一红一白两枝花拿在手中,对比鲜明,煞是明艳。   “你怎么将牡丹给折枝了?”慕瑛嗔怪的看了小筝一眼:“这花长在枝头不好?”   “是御花园的花匠剪了给我的,还给了些花肥,让我拿着回来养这牡丹呢。大小姐,你又不是不知道,牡丹能去好长一段时间。”小筝捧着两枝花走上了台阶,笑语盈盈:“我去找只花瓶来养着。”   坐在一旁的黎娘子抬头看了看天色,微微一笑:“瑛小姐,今日天气这般好,小筝说牡丹花开得正盛,不如咱们去园中画牡丹。”   慕瑛心中一阵惊喜,脸上露出了笑容:“谨遵娘子安排。”   多久没有画过牡丹了?自从进宫,好像就没有提笔画过,木樨、丁香、梨花,这些都是她笔下常出现的花卉,都是那种小小花朵,看上去并不让人惊艳的花树。今日听着说要画牡丹,慕瑛不由得一热,只觉全身的血都热了起来。   灵慧公主用过早膳便带着香玉去了射苍宫,黎娘子进宫来,只是最开始能约束她,后来灵慧公主摸清了黎娘子的性格,发现她虽然外表高大瞧着严格,可心却十分之软,只要哼哼唧唧求上一求,黎娘子就能放她去骑马射箭。   自从把住了黎娘子的脉,灵慧公主便越来越放纵自己,每日只得一两个时辰跟着黎娘子做做样儿,没事的时候便奔了去射苍宫,还吩咐宁秋姑姑不能去慈宁宫报信:“宁秋,我知道你是我母后派过来监管着我的,可毕竟我是主子,你要忠心于我。我每日里头也跟着黎娘子学了些东西,你若还要到我母后那边去搬弄是非,我这马鞭子可是不认人的。”   被灵慧公主一吓唬,宁秋姑姑两条腿已经哆嗦起来,哪里还敢朝慈宁宫那边去?可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高太后隔了大半个月也便知道了灵慧公主依旧是在射苍宫里骑马射箭撒欢儿乱跑。沉默了一下,她叹了口气:“随她去罢,好在每日还学了那么一两个时辰。”   对于灵慧公主,高太后心中有些愧疚,女儿喜欢高启,可自己却不能如她所愿,只能变着法子弥补一二了。   “娘娘,咱们胡人重骑射,公主殿下学着骑马射箭也是应当的。”墨玉姑姑在旁边劝着高太后,技多不压身,学好了骑射不是一件坏事。   “墨玉,若是她能像你这般身手,那哀家也就满意了,就怕她学个半吊子,结果走路的姿势不好看了,英姿飒爽没学到,反而失却了女儿家应有的妩媚。”高太后摇了摇头,唇边露出一丝苦笑:“怎么就不像哀家呢。”   灵慧公主见高太后并不深究,心中也明白,只要自己不做得太出格,母后定然不会怪罪,一颗心放了下来,每日里除了跟着黎娘子装模作样学点东西之外,射苍宫便是她最爱去的地方。今日一早,见着天色晴好,她便带着宫女们往那边去了,临行之前还喊了慕瑛,见她兴致缺缺,也没有强求。   黎娘子与慕瑛商量妥当,吩咐宫女们捧着画具先去了牡丹花苑那边,两人再慢慢的一边欣赏园中美景,一边朝最深处走了过去。   此时已经是四月末,暮春已尽,初夏将至,牡丹许是这暮春里最后一点亮色。还未走到牡丹花苑前,就已经见着蜜蜂蝴蝶嗡嗡嗡的一片,在空中不住飞上飞下,好不热闹。   慕瑛脸上露出了欢喜神色:“这些蜜蜂蝴蝶,也明白该往哪边去。”   黎娘子忍俊不禁:“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这蜜蜂蝴蝶自然是往最香的地方去了。”   走到花苑那边,宫女们早已将桌椅布置妥当,设在一片绿荫之下,面对着一大丛牡丹花。有几个花匠正在忙着给牡丹花浇水,见着慕瑛过来,赶紧停了手:“瑛小姐。”   慕瑛浅浅一笑:“你们忙你们的罢。”   小筝站在一旁研墨,画粉盘子里藤黄朱砂三青石青赭石数种颜色已经添上,看着五颜六色,犹如杂色的花布。慕瑛提起笔来,蘸了点黑色开始画那牡丹的枝条,黎娘子在旁边负手而立,仔细的察看着她用笔。   “中锋与侧缝用得极佳。”黎娘子脸上露出了笑容:“瑛小姐,没想到你画牡丹时,这把握的分寸极好。”   慕瑛抬起头来看了看眼前的牡丹,嘴角带笑:“还不是娘子交代了我,要我在画画之前,心中便有画?我方才仔细看过许久,见其形其色,脑中已有这牡丹的翩然风姿,画起来自然也就流畅了。”   黎娘子赞许道:“瑛小姐果然有慧根。”   慕瑛被她夸得有些不好意思,低下头去继续作画,黎娘子也开始提笔,师徒两人站在树荫之下,慢慢的琢磨,雪白的宣纸上,开始渐渐有了花枝的形状浓墨之间,蓦然有玉盘般大小的花朵,姿态嫣然,花瓣水灵,似乎能隔着纸闻到芬芳。   “皇上。”江六跟在赫连铖身后,气喘吁吁,有些力不从心:“皇上你跑得太快了,老奴都追不上了。”   看起来以后只能让小春跟着皇上走了,皇上年纪大了,精力越发旺盛,走路也快了许多,自己一路小跑都跟不上,长久下去,这把老骨头可真是吃不消。   赫连铖没有搭理他,只是快步朝御花园走了去,连奔带跑,没多长时间就将江六甩得没了身影。牡丹花苑那边站了一个小内侍,见着赫连铖过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皇上!”   “休得高声!”赫连铖摇了摇手制止了他:“瑛小姐她们在哪边作画?”   小内侍站起身来,一脸讨好的笑:“皇上,奴才领你过去。”   赫连铖略一沉思:“走后边过去,别惊动她们,朕只是想悄悄的看两眼就走。”   方才在文英殿,千喜跑过来说黎娘子带着瑛小姐去了牡丹花苑,千喜一脸讨好的笑:“皇上,此时牡丹开得正好,您难道就不想过去瞧瞧?”   千喜是个机灵的,赫连铖授意他盯紧了慕瑛,开始还以为是想防慕家有什么举动,可看来看去,千喜也看不出这跟慕大司马有什么关系,看起来该只是皇上想要关注慕瑛罢了。千喜实在机灵,在皇上里呆了好几年,该知道的自然知道,不该明白的,他也无师自通的明白了几分,虽然他是个阉人,但也慢慢的揣摩出了赫连铖的心事——总归是对那瑛小姐有几分格外的情分。   对于主子,自然是要投其所好,千喜觉得,建议皇上与瑛小姐一道去赏花,这是再秒不过的主意。   “江六,赏他一个银锭子。”   果不其然,自己还是猜对了皇上的心是,千喜捧着那个银锭子,咧嘴笑个不停,直起身来,赫连铖早就已经出了文英殿。   随着花间小径,脚步轻轻的跟着那小内侍朝前边走了过去,远远的望见那边有几棵高大的香樟树,香樟长得很好,翠叶亭亭如盖,大伞一样遮住了空中刺眼的阳光,留下一地荫凉。香樟树下有两张桌子,有两个人正在低头作画,旁边站着几个宫女,正在仔细观看着,不停的交头接耳,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赫连铖蹑手蹑脚从那边绕了过去,香樟树后边是一片绿色的灌木,他猫腰站在灌木丛后边,从树枝的间隙里,能见到慕瑛浅绿色的裙裳,心中有如踹了一只耗子,正在不停的跑来跑去,没有个停歇的时候。   “瑛小姐,我看你画画,有一种感觉。”黎娘子的声音从那边传了过来:“你很喜欢牡丹。”   慕瑛有几分惊愕,只不过很快便恢复了镇静:“娘子,只要是好看的,我都喜欢。”   “错。”黎娘子深深瞥了她一眼:“大家都说瑛小姐最喜欢木樨,可我见你画木樨时,目光根本没有现在专注,而且眼中并无热情。我方才仔细看过你,画牡丹时,你是全心全意,似乎想要极力将牡丹的灵气从笔锋体现出来,而你画木樨时,却只是一种单纯的临摹,并未将你的心放进去。”   “黎娘子,你真是目光如炬!”小筝在旁边笑着赞了一声:“我们家大小姐,以前是最喜欢牡丹花的。”   “不,你错了,她不仅仅是以前最喜欢,现在也是最喜欢。”黎娘子的话里有一种不容否认的坚决,她的脸孔露出了些许微笑:“瑛小姐,你何必要将自己的喜好掩盖起来?难道仅仅只是因为公主殿下也喜欢牡丹花?”   慕瑛手中抓住那支笔管,愣愣的看着黎娘子的脸,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喜欢牡丹花,确实不是过去不过去的事情,她的心底,总是有一株牡丹花正在盛盛的绽放着花瓣。   依然记得那时候跟母亲说过的话:“牡丹,国色天香,岂是别的花能比的?”   木樨,怎么能与牡丹相提并论,充其量不过是中秋时分,少见花卉盛开,恰巧这花又有甜香扑鼻而已。 ☆、第 76 章   带着一丝微热的风从树梢间拂过,让人也莫名觉得燥热了起来,香樟树簌簌的落下几片树叶,有些掉到了赫连铖的肩膀上,又慢慢的落到了地上,在他的脚边不住的翻滚着身子,深绿浅绿交织,忽然模糊成了一片。   原来她并不喜欢木樨,这是真的吗?舌尖忽然有些苦,一直透到心里头去。他想起了自己让司珍局制的木樨花簪子、木樨花金锁、和木樨花纸鸢,想起了那一年秋天,自己傻瓜一般在木樨树下捡落下来的花,每天清晨,就在木樨刚刚开放的那个时候,选着开得最饱满的那一枝,细细选过盛放的花朵。   “皇上,这么早的时候,全开的木樨花还真没几朵呢。”江六站在树下,拿着棍子不住的敲打着木樨的花枝,伴着簌簌之声,一阵细黄的雨雾腾腾的升起,上好的益州水竹席上落满了一层花朵。他不欲假手于人,心里头想着每一朵都要是自己选出来的才好,坐在水竹席上挑挑拣拣,眼前浮现出的是那双乌黑发亮的大眼睛。   用心良苦,没想到,一切都是假象。   赫连铖闭上了眼睛,原来自己始终没有明白她喜欢的是什么。   香樟树下,声息渐悄,看起来两人正在静心绘制牡丹,赫连铖扒开树枝看了看,只能望到慕瑛的背影,纤细的双肩似乎不能承受太多的重量,细瘦的手腕让人看了不免生出怜惜之心。铺在桌子上的宣纸已经有了各种颜色,可他却看得不是很分明,只是从旁边宫女们惊讶的神色看来,定然是画得极好。   呆呆的看了好半日,赫连铖这才恋恋不舍的将手放开,慢慢的从灌木丛后退了出去。走回小径,江六正弯腰在那里等着,见了赫连铖过来,笑着迎了上去:“皇上可要去瑛小姐那边瞧瞧?”   “不了。”赫连铖摇了摇头,怅然若失。   江六有些莫名其妙,赫连铖兴致勃勃的跑了过来,怎么这阵子却一脸惆怅,不再想往前边凑?早知道皇上到这里打一转就要回文英殿,自己好好劝说着皇上,让他继续在文英殿批阅奏折便是,哪里要这般跑得匆匆忙忙,弄得上气不接下气?   牡丹花苑里到处都是牡丹,颜色各异,但每一朵花都是那般秾丽,硕大如盘,恰似那国色天香的美人,于翠叶间亭亭玉立,毫不避讳的向人展示着自己的娇媚。赫连铖一边走一边观赏着,忽然觉得这牡丹花确实是比木樨花要好看得多。   是谁最爱木樨花?赫连铖想了想,慈宁宫宫墙那边的木樨忽然就在眼前飘忽了起来。   他五岁那时,刚刚立为太子,太皇太后身子有恙,先皇下旨,让他从万寿宫里迁出,住到东宫,平素一切事情,都由高太后来照管。于是,每日里除了在东宫睡觉,基本上他都呆在慈宁宫。   那年秋天的一个早晨,他刚刚迈进慈宁宫就闻到了一阵甜香,他四处张望,见到了高太后站在宫墙那边,树下铺着一张竹席,上头落满了小小的花朵。   “母后,这是什么花?”赫连铖好奇的走了过去,万寿宫和东宫那边都未栽种这种花树,第一次见着这花,实在有些好奇。   高太后笑容浅淡:“铖儿,这是木樨,俗称桂花。”   “木樨?”赫连铖抬头看了看,就见肥大的绿叶里有一簇簇的小小花朵,米粒大小,淡淡的黄色与浅浅的白色,若是不仔细看,根本不会注意到树枝上还有花。   “母后,这花也太小了,都看不清。”赫连铖不解的看了高太后一眼:“母后怎么会喜欢这种花呢?”   “铖儿,这木樨花虽然不大,可却胜在它能耐风霜,而且遍体生香。”高太后命宫女折下一枝木樨花下来,拿在手里给赫连铖看:“今日木樨初开,自然没几朵花,等过几日花便多了,也能看得出形状来了。铖儿,你别看木樨花小,可是用途却多,这也是母后喜欢木樨花的缘由。”   经过高太后的解说,赫连铖明白了,原来木樨是一种极其有用的花卉,它不仅花香袭人,而且能拿了做桂花糖,蒸桂花糕,还能入药,它的树皮还是一种调料,与羊肉合煮能去腥臊,还能让菜肴闻起来更香一些。   高太后喜欢木樨,并不能影响他的喜好,可后来慕瑛进宫,一切都慢慢的发生了改变。   听闻她最喜木樨花,他跟着她改了心境,慢慢的也喜欢上了这种朴实无华的小小花朵,可万万没有想到,一切都只是假象,慕瑛心中最喜欢的,却是牡丹。   “皇上。”江六苦着脸看了赫连铖一眼,皇上坐在椅子上这么久了,手里提着笔,可就没有落下去写一个字,也不知道他究竟在想些什么,这牡丹花苑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何皇上心情大坏?   “江六,你着人去司珍局传朕旨意,让他们做一套牡丹花的首饰,务必精美。”赫连铖终于缓过神来,提笔在奏折上写了四个字,国色天香。   她喜欢牡丹却不开口说,是因着灵慧也喜欢,既然她不敢说出自己的真正喜欢,那自己就替她说。   “牡丹花的首饰?”江六有些疑惑:“皇上,现儿灵慧公主的生辰还早呢。”   “我说要你去,你便去,啰嗦什么。”赫连铖有些不高兴,瞥了江六一眼:“快些去便是,叮嘱他们,务必精巧,太俗气了的别拿过来,免得受罚!”   “是。”江六低声应了一句,弓着身子朝殿外走了去,喊了个小内侍交代了一番,转身过来,却见赫连铖抓起一本奏折,手下用力,将它一分为二。   “皇上,皇上……”江六有些惶恐,这又是谁上的奏折,让皇上这般动气?   “朕批错了。”赫连铖很平静的将奏折交给江六:“去,重新抄一份过来。”   江六接了折子过来,瞟了一眼,折子是户部尚书递来的,请示赫连铖,大虞境内不少地方干旱,还请皇上派专人负责督促耕作,否则大虞今秋只恐收成难保。   奏折左下边,写了四个字:国色天香。   江六摸了摸脑袋,怎么皇上会批复这样一句话到上边呢?这可真是蹊跷,国色天香跟干旱有什么相干?国色天香,该是指牡丹,今日皇上去了牡丹花苑……江六转了转眼珠子,大抵还是跟瑛小姐脱不了干系。   司珍局里聚集了大虞的能工巧匠,做出来的东西自然是新颖别致,接到赫连铖的圣旨,众人不敢怠慢,忙忙碌碌的着手做了起来。   “皇上说要有新意,咱们总得想点新鲜主意出来。”司珍局的司正摸了摸脑袋:“你们有什么好主意,快快说来。”   “司正大人,这牡丹花型大,一把是做押发用,咱们不妨反其道而行之,做成小一点的,比方说簪子上并无牡丹,但流苏上头却是牡丹坠子,这样如何?”精于做簪子的黄师傅用手点了点他画出的图纸:“这簪子取巧就在流苏上头。”   众人凑过去一看,就见那图样上边,用琉璃水晶做流苏,每隔一小段,就有极小的牡丹花点缀着,那流苏尽头,又有稍微大一些的牡丹做坠子,这簪子若是打出来,定然是光华灿灿,夺人眼目。   “好好好,簪子就这样打造罢。”众人大喜,接着有商议了耳裆手钏和手镯,经过数位能工巧匠的讨论,一套首饰终于定了下来。   “皇上真真是喜好无常,”一个师傅拉着风箱融了金子,一边嘀嘀咕咕:“以前皇上不是喜欢木樨花的?”   木樨花的簪子,木樨花的金锁,还有木樨花的纸鸢,司珍局里的人个个记得清楚,没想到今日皇上却又转了兴致——这次是要送给谁?匠人们相互看了两眼,个个露出了会意的笑容,皇上肯定不会只喜欢一个人,这次不知道又是哪位小姐了。   没过几日,整套牡丹花的首饰就做好了,司珍局的司正带着两个师傅捧着首饰盒子亲自送到了文英殿这边来。本来是想得赫连铖两句夸奖,没想到站在殿外的江小春毫不客气的将他们打发了回去:“若是做得好,皇上心里头高兴,自然会打赏的,用不着你们在这里杵着邀功。”   司正尴尬的笑了笑,让身后两个师傅将那几个首饰盒子送了过去:“还请小江公公多说几句好话,我们哪里是想着邀功呢,但求无过便好。”   江小春白了他一眼:“想蒙我呢。”可依旧吩咐身边的小内侍塞给司正一块碎银子:“辛苦你来跑一趟,且回司珍局,等着皇上的赏赐罢。”   东西送了进去,赫连铖抓起一个锦盒打开,就见光华熠熠,不可逼视。   这套牡丹花首饰做得实在精巧,他素日里看着那些宫女们戴着的牡丹宫花,硕大一朵簪在头发上,大得抢眼,可这些牡丹花完全没走那种风格,精巧得让人心动。赫连铖摸了摸牡丹花的手钏,脸上露出了笑容。   他要亲自替慕瑛戴上这些首饰,好让别人知道,慕瑛喜欢牡丹,是因着他的赏赐,君命不可违,而不是她的本意。   这样一来,灵慧也不会觉得慕瑛在抢风头了。 ☆、第 77 章   夕阳沉沉的挂在树梢,暗暗的一片金红,将暮的风吹了过来,御花园中绿叶微微纷飞,一片绿色的浪潮一般,一浪接着一浪,露出了几朵硕大的牡丹花。   若是站着不动,看那牡丹,却是不住的朝前边走着,等到过了一阵子,黑鸦鸦的头发从绿树那边露了出来,方才发现,那些牡丹不是真的,是宫女们头上簪着的宫花。   要想看真的牡丹,自然是要去牡丹花苑那边,而此刻的牡丹花苑,却有比牡丹更美的东西。一群内侍正在忙忙碌碌的搭棚子,粗木桩被牢牢的钉进了泥土中,细密的竹片弓了起来,再盖上从蜀中运过来的蜀锦,锦缎织得很紧,板儿厚,上边的花纹更是艳丽无比,就连园中的牡丹似乎都不能夺去它的风采。   棚子开了一个门,门上坠着各色络子,最中间那个,是大虞人最喜欢的八宝莲花,硕大的一朵,由五色丝绦织成,嵌以金珠,富贵无比。   “皇上怎么忽然就有雅兴了,要在宫中办牡丹会。”一个内侍拿着锤子不住的敲打着木桩,一边满怀疑惑的询问伙伴:“都说皇上最不喜欢弄这些风雅之事,怎么这次竟然还提出要赛诗,听说获胜者还能得重奖呢。”      “皇上的心思你不用去猜,谁知道他怎么想的呢,我们好好做事便够了。”旁边那个伙计扶着木桩,比对着两边的高度:“到时候咱们看看热闹也是好的,这皇宫里,多久没这般热闹过了,好像太后娘娘还要邀请京城贵女们进宫来赏牡丹呢。”   “皇上明年……十二了。”有人意味深长的笑了笑,嗤嗤出声。   “不是已经备下了一个?四年前就进宫侍奉太后娘娘了,听说是光禄大夫家的孙女儿。”   “谁知道呢?指不定是她不合意太后娘娘心意呢?”一个穿着深灰色常服的内侍,这群人中的头头,摇了摇头:“快莫要猜测了,赶紧干活,明日便是牡丹花会了,这棚子再没搭好,仔细小江公公过来揭了你们的皮!”   听到这话,众人噤声,小江公公是皇上身边的得力人,哪里是他们能得罪得起的?一个个赶紧手下加快了几分,太阳就要落山了,还熬着做不好,那就得等着晚上打了火把开工,连夜将这几十顶棚子搭起来。   慈宁宫的草地上,有一个身影彳亍前行,青翠的草地上,她淡红色的衣裳格外显眼。望了望主殿那边通明的烛火,她犹犹豫豫的朝青石板上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   “沉樱姐姐,你为何在此处?”一个宫女端着盘子走了过来,朝着她清清脆脆的喊了一声:“都快天黑了,怎么还不准备去用晚膳?”   沉樱猛然醒悟过来一般,神色有些慌乱:“我这就去。”   心口似乎压着一块石头,她只觉得自己快要喘不过气来,看着那小宫女的背影,她微微的叹了一口气,伸手捻了捻自己的衣角,窸窸窣窣一阵轻响,似乎有谁在撩拨着她满腔的愁思,一颗心都要碎成一片一片。   进宫有四年了,尽心的侍奉太后娘娘已有四年,本来以为太后娘娘对自己十分满意,可没想到听闻了这个消息,让沉樱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她被选进宫,乃是机缘巧合,当年她少有才名,十岁生辰宴那日作了一首诗,得了京城博学鸿儒的夸奖,就连身在深宫的太后娘娘都知晓了此事,过几日便下了一道懿旨到光禄大夫府,说身边需要一个像她这样的伶俐孩子,要接了她进宫来作伴。   要走的那日晚上,母亲到了她的房间,伸出一只手拉着她不放,抖抖索索道:“樱儿,你刚出生不久,我们就拿了你的八字去算了下,说是你以后有大富大贵,今日瞧着可是开始应验了。”   “不过是去宫中陪伴太后娘娘而已,还能有多大的富贵?”沉樱望着母亲那兴奋却又带着些许哀伤的脸色,心中忽然有所感悟,莫非家里是想要她利用在宫中的机会,去接近那九五之尊的皇上?她的脸红了红,但很快想到,自己可比皇上要大三岁,如何能与他搅到一处?   “樱儿,这宫中有个规矩……”樊夫人开始慢慢的向沉樱解释这绵福的身份:“我觉得,太后娘娘召你进宫,那可是有深意的,你不是刚刚好比皇上大三岁?”   “原来是这样。”沉樱脸孔酡红一片,没想到竟然还有这样的规矩,母亲说的颇有几分道理,看起来或许太后娘娘真是有这个意思。   她就这样进宫了,抱着对那绵福之位美好的向往,一心一意服侍高太后,满心充满对赫连铖的一种爱慕。她知道,总有一日,她会变成他的女人,为他生儿育女,陪在他身边享受着荣华富贵。   可忽然间,就如平地里一声春雷,将她震得几乎找不着南北。   皇上要办牡丹花会,太后娘娘发了十多张帖子给京城的一些达官贵人,邀请他们的夫人带着女儿们进宫赏牡丹。   若就是简简单单的邀请也就罢了,可沉樱心细,暗地里琢磨了一番,猛然惊觉,太后娘娘请的那些小姐,全是跟她一般年纪,这不由得让她有些多想。   都是十四岁,都是比皇上大三岁,太后娘娘此举颇有深意。   沉樱闭了闭眼睛,心里沉沉的发慌,她在宫中苦心经营了四年,难道就全是白费功夫?太后娘娘究竟有什么地方不满意,竟然在这个时候想着去另选他人?站在玉阶之下,抬眼望着主殿门边漏出来的灯火,沉樱抓紧了冰凉的石头狮子,全身慢慢发冷。   “娘娘,沉樱在外边站着,好像想进来。”墨玉姑姑从门边转了过来,走到高太后身边弯下身来窃窃私语:“娘娘,沉樱是个通透的,肯定已经知道了娘娘的用意。”   “哀家喊人来赏花都不行了?”高太后瞥了墨玉姑姑一眼,嘴角带笑:“沉樱这小性子也忒大了些。”   “娘娘,不是娘娘不能喊人来赏牡丹花,主要是看娘娘喊的是哪些人。”墨玉姑姑叹息了一声:“娘娘你这不分明是故意的?就算墨玉不是个心细的,看着娘娘派出去的帖子,也会疑心几分哪。”   高太后凤目轻扬,眼中闪过得意之色:“哀家就是要让她心急,捉摸不透,以后才能尽心尽力为哀家做事,若是此刻便轻而易举的让她如愿以偿,那以后她也不会记着哀家的这份提携的心意。”   墨玉姑姑怔了怔,忽然笑了起来:“也就是娘娘才会这般心思缜密。”   “世上的东西,唯有几经曲折拿到手的,才是好东西,若是太容易得到,反而便觉得轻贱了几分。哀家瞧着沉樱这些日子,慢慢的有些心不在焉,眼睛只是往皇上身上瞟,故此才借着这机会敲打敲打她,不要一心以为皇上是她的终身依靠,没有哀家帮她,她是无论如何走不到皇上身边去的。”高太后慢慢悠悠的端着茶盏喝了一口茶,双眉一扬,朝着墨玉笑了笑:“墨玉,论身手功夫,哀家连你一根头发丝都不比上,可若是按着这谋篇布局,那你要学的地方可多着。”   “娘娘说的是。”墨玉姑姑连连点头,眼睛一转,看到了一条人影渐渐的从殿外挪了过来,到门口,又站定了身子:“沉樱,你怎么不进来?站到外头作甚?”   被墨玉姑姑喝破行藏,沉樱也顾不得再去多想,一脚踏进主殿,奔着朝高太后这边过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太后娘娘,沉樱有一事不明,还请太后娘娘指点迷津。”   高太后弯腰,伸手将沉樱搀扶了起来:“沉樱,起来说话,何必跪在地上?”   沉樱站起身来,擦了擦眼睛,声音里有一丝颤抖:“太后娘娘,沉樱想问的是,最近沉樱可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如太后娘娘的意?”   高太后惊愕的看了她一眼:“沉樱,你素来心细如发,没有做什么不对之事。”   “那、那……”话停在舌尖那里打颤,就是说不出口,过了许久,沉樱方才鼓足勇气问道:“太后娘娘这两日发了些帖子出去,邀请京城贵女进宫赏花……”   “怎么了?哀家请人进宫赏花,不行吗?”高太后眉头微蹙,看上去有些生气,唬得沉樱又“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惊慌失措:“太后娘娘,沉樱只是觉得太后娘娘不喜欢沉樱了,又要从外边挑些人进宫来服侍太后娘娘,沉樱心里好慌张……”   高太后伸手摸了摸沉樱的头发,嘴角露出了一丝微笑:“沉樱你这傻孩子,哀家只不过是喊些人进宫热闹热闹,你怎么就会有这种想法?”   “可、可那些小姐,都跟沉樱一般大小,是不是……”沉樱低着头,声音也愈来愈低:“我怕太后娘娘已经换了主意,沉樱不愿意离开太后娘娘,沉樱也喜欢皇上,请太后娘娘成全!”   “你这丫头!”高太后惊讶的喊了一声,忽然停住,再无声息。   沉樱心中忐忑,微微抬头,就见高太后一脸沉思,眼睛盯住了主殿墙角的花瓶,里边插着两枝牡丹花,花朵硕硕,如有流光,在烛影之下,熠熠生辉。 ☆、第 78 章   “沉樱,你实在是想得有些多。”高太后吩咐了墨玉姑姑一句:“墨玉,你将沉樱拉起来,这丫头铁了心要在哀家面前跪着,哀家还真没力气弄了她起来。”   墨玉姑姑应了一句,走上前来,弯腰伸手,沉樱只觉得自己膝盖那处酸麻,整个人不由自主随着墨玉姑姑的手劲站了起来。她愁容满脸的望着高太后,心里头上上下下没个歇气的时候,也不知道高太后究竟是怎么打算。   “沉樱,哀家明白了你的意思,可你也要体会哀家的难处。”高太后轻轻叹息了一声:“皇上不是哀家亲生的,故此哀家考虑得要多一些。”   “太后娘娘,皇上对您这般敬重,只要您一句话,他自然会听……”沉樱眨巴眨巴眼睛,一脸可怜:“沉樱真是想一辈子呆在这皇宫,侍奉太后娘娘与皇上。”   “皇上若是哀家亲生,哀家说一句是一句,可这情况你也知道,哀家总不能去勉强皇上不是?”高太后无奈的望了沉樱一眼:“哀家之所以请了京城贵女进宫赏花,一来是让大家都知道,哀家是真心为皇上着想,并不肆意为他做主,二来,也是给你个出头的机会。”   一双眼睛水雾蒙蒙,此时的沉樱看上去,端的是无比楚楚可怜。她吸了一口气,疑惑的望着高太后,有些捉摸不透她话中的意思:“太后娘娘,机会?什么机会?”   “皇上说了,这牡丹花会里有赛诗会,以你的才气,肯定要稳稳夺魁,且不说皇上给的彩头,就是你这名声传了出去,朝野上下皆知这大虞后宫有这样一位才貌双全的美人,到了明年,哀家指了你去做皇上的绵福,也是顺理成章的事儿了。”高太后含笑看了一眼沉樱,见她吊呆的望着自己,不由得心里头快活,沉樱此时还嫩,正好摆布:“沉樱,你觉得哀家这打算如何?”   “原来太后娘娘为了沉樱,竟是费尽苦心,只是沉樱蠢笨,不识太后娘娘这片心意,我……”沉樱的眼泪珠子簌簌的落了下来:“还请太后娘娘宽恕沉樱的鲁莽!”   高太后和蔼的朝沉樱笑了笑:“傻丫头,这有什么?你服侍哀家四年了,哀家已经将你看作自己的亲生女儿一般,自然要替你多多打算几分。哀家让司珍局替你做了一套新的衣裳首饰,此时已经送到你房中,明日好好穿戴起来,一定要在众人面前露脸。”   沉樱呜咽一声,慢慢蹲了下来,趴在高太后的膝盖上,眼泪哗啦啦的流:“太后娘娘,沉樱无以为报,今生今世一定将娘娘当成自己的母亲,好好孝敬,不敢有半点违背。”   高太后弯腰,亲自伸手扶了她起来:“好孩子,快别哭了,回房间看看你的衣裳首饰去。”   两人言笑晏晏,亲热无比,瞧着便是一副母慈女孝的行乐图一般。   脚步声慢慢的远去,越来越轻,墨玉姑姑转头看了看偏门,此时已经不见那淡红色的身影:“娘娘,您可真是厉害,现儿这沉樱,已经心甘情愿供您驱使。”   “墨玉,你错了,此一时彼一时,人与人之间,最重要的是利害关系,此时她要靠我才能慢慢往上爬,焉知以后会是怎样情状?”高太后身子靠到了椅背上,微微阖眼,神色有些疲惫,口中喃喃:“还是在国公府做女儿那时候过得舒心,自从进了这皇宫,便没过一日安心日子,总觉得每日里头都在唱戏一般,有时候假得自己都看不下去。”   “娘娘,你累了。”墨玉姑姑同情的看着高太后,伸手去搀扶她:“老奴扶你去寝殿,好好睡上一觉,明日便会心情好了。”   高太后站起身来,疲惫之色没有半分减退,一边跟着墨玉姑姑往寝殿走,一边低声道:“哀家要想睡安心觉,总跑要等到毓儿大了才能,否则的话,日日不能放心。皇上疑心颇重,从那秀容之事便能看出,他对哀家其实是心存戒备的,现儿瞧着他对哀家一片孝心,可谁知道以后会是什么样子?会不会对哀家的毓儿下手?”高太后声音渐渐的高了几分,冷冷一笑:“墨玉,以后的事,谁都说不定,哀家可不能有半分松弛。”   “娘娘说得极是。”墨玉姑姑搀扶着高太后走进了寝殿:“一切务必要小心谨慎。”   夜色慢慢的沉了下来,暮色最后一点光亮都消失不见,带着残阳的暮鸦,此时扑扇的翅膀上已经不见日影,身形跟夜色融在了一处,再也分不出彼此来,四周黑压压的一片,宁静无声无息的笼罩了整个皇宫。   “大小姐,明日可就热闹了。”小筝托腮看着王氏飞针走线:“好久不见皇宫里有这么多人了呢,不知道能见着哪些旧识。”   慕瑛靠在窗边,手里拿着一卷书,眼睛却并没有在书卷上流连,她微微一笑:“小筝,用不着这般激动,即便来了旧识又如何?也不过是一起把臂同游半日,然后便要各奔东西,这离别惆怅的滋味,到时候更是难受。”   小筝偏着头想了想,脸上也露出了一丝遗憾之色:“大小姐你说得对,相见不如不见,见了又如何,徒增思念。”   王氏抬头,有些惊讶:“小筝,你跟着大小姐念书,也学了些,这两句诗说得挺顺溜。”   望着自己的女儿,王氏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原先还是个野丫头,跟着大小姐久了,慢慢的也就转了性子,现儿一张口还能说几句像模像样的话来了呢。   “诗?”小筝哈哈大笑起来:“不过是念着顺耳罢了,阿娘你怎么说我在作诗?”她的眼睛一亮:“对了对了,大小姐,明日还有赛诗会,听说皇上有彩头,胜者都有东西奖赏呢。”   慕瑛将书卷放到了窗户边的桌子上,心里头暗道,这赛诗会还不早就内定好了?总不能让灵慧公主落了脸,明日的头筹肯定会是她的,至于自己,也不会让她没了名字,毕竟她父亲是大司马,她又在宫中这么久,多多少少是要给几分面子的。   “早些歇息罢,奶娘,你也别再赶工了,明日我随便穿一件什么衣裳出去便好,不一定要穿新衣。”慕瑛望了王氏一眼,心里头发酸,王氏为了她可真是攒着劲头来,才听着说有牡丹花会,便开始动手给她做衣裳,生怕她会被那些来参加牡丹花会的贵女比下去。   比下去便比下去,这有什么了不起的呢,慕瑛走到王氏身边,一手将绣花针捏住:“奶娘,你千万要爱惜身子,这皇宫里,慕瑛就你跟小筝两个可以信赖的人了。”   王氏一怔,停下了手,呆呆的望了慕瑛许久,好半日才低声道:“大小姐,我明白。你先去歇息,我这也就一个时辰的事情,你放心,我不会熬夜的。”   夫人病体沉重,还熬夜给大小姐赶制衣裳,雪上加霜,没有撑过去,自己跟夫人可不一样,怎么能拿这个当懈怠的借口?王氏轻轻将绣花针从慕瑛手中抽了出来,朝她笑了笑:“大小姐,你快些去歇着,你正是长身子的时候,可不能熬夜。”   慕瑛点了点头,站起身来:“奶娘,那我与小筝回房了,你也早些歇息。”   王氏停了针,望着慕瑛亭亭玉立的身影,无限唏嘘,转眼间大小姐就长成大姑娘了,这般水灵的模样,若是夫人在世,见了还不知道有多么高兴呢。   一夜南风,早晨起来,地上有着数片竹叶,在青石小径上飘来荡去,就如江河之上的一叶叶小舟。   小筝推开门看了看外头,笑眯眯的转过了身:“大小姐,是个赏花的好天气。”   昨晚睡在床上,听着外边风声呜咽,还以为会变了天气,可没想到起床一看,竟然还是晴空万里,没有一丝要下雨的迹象。   王氏从旁边屋子走了出来,揉着眼睛打着呵欠,手里头捧着一件淡黄色的衣裳:“小筝,赶紧拿了去给大小姐试试,若有什么地方不对,我好赶紧改。”   自从进宫,慕瑛没有再穿她喜欢的紫色衣裳,幸得她肌肤胜雪,穿什么颜色都好看,特别是这淡黄颜色,更是衬得她肌肤娇嫩,水灵灵的,似乎伸手一掐,就有晶莹透明的水珠子从肌肤里滚落出来一般。   王氏站在门边等了一阵子,就听小筝在里头叫:“阿娘阿娘,你快来看,大小姐穿这衣裳实在是美,太美了!”   心头一喜,努力得到了回报,王氏脚步都轻快了几分,赶着走了进去,就见慕瑛站在屋子中央,黑鸦鸦的青丝披在肩头,托出一张玲珑精致的脸孔。淡淡黄色的衣裳,娇嫩得似乎不能再深一分,穿在她身上,就如天上的云彩一般柔软合身。   “大小姐……”王氏喃喃一声,疲倦的面容忽然便亮了起来:“谁能比得上我们家大小姐的美貌?” ☆、第 79 章   皇宫里今日十分热闹,辰正时分,一辆辆的马车停在了后宫门口,纤纤素手掀开门帘,从马车上走下来的除了一些中年华服贵夫人,身后还跟着一些豆蔻芳华的小姐。   看得出来,众位小姐在穿着打扮上都颇下了功夫,一个个穿戴得跟花朵儿似的,站在那里摇曳生姿,不由得闪了人的眼睛。   后宫守门的羽林子看着美人儿的背影,有人情不自禁吐了口唾沫:“娘的,这么多美貌小姐,皇宫今日是要选妃不成?”   守宫门的内侍笑了起来:“虽不是选妃,可也差得不远。”   内侍比起羽林子来,更谙熟宫中规矩,皇上十二便要纳绵福,看起来太后娘娘是在未雨绸缪,先给皇上精挑细选呢。   “咱们太后娘娘,为了皇上,也算是操尽了心,否则,随便指一个给皇上去不就行了?”老内侍叹着气儿道:“娘娘这些年可真是辛苦了,要熬到皇上大婚以后,立了皇后,将这后宫之事交到将来的皇后娘娘手中,这才算可以歇口气。”   守门将士不明就里,不过听着他赞太后娘娘,也连连点头:“可不是?太后娘娘辅佐皇上,那可是操碎了心,为了先皇遗命尽心尽力,真真难得。”   宫门口之人还在谈笑,那群丽人已经被内侍领着去了慈宁宫。   高太后见着花朵儿一般的小姐们,笑得凤目弯弯:“这宫里多少年没这般热闹了,以后你们可要多进宫来陪陪哀家才是。”   吏部尚书左夫人笑着应声:“我们也怕打扰了太后娘娘的清修呢,今日总算是借着牡丹花这个由头进宫来一趟,都说御花园里的牡丹开得好,可得好好观赏一番。”   高太后抬眼看了看左夫人身边的左家小姐,脸上漾漾的荡起了笑容:“左夫人,你这丫头生得着实好看,怎么就这般福相,跟个粉团子似的,让人看了移不开眼睛。”   左夫人笑得十分开心,用劲掐了身边的女儿一把,左三小姐这才恍然大悟般从她身边走了出来,挪着身子朝高太后行了一礼:“臣女谢过太后娘娘夸奖。”   沉樱站在高太后身边,撇了撇嘴,早知道今日来的是这等货色,她昨晚也不要白白担心了,这左三小姐被太后娘娘赞为粉团子,实则是她生得太胖,在沉樱眼中,用猪头猪脑来形容她再恰到不过,只不过太后娘娘仁慈,不欲打击她罢了。   这时听着外边有内侍尖声喊:“宇文大人家夫人小姐觐见。”   听到“宇文”两个字,沉樱心中忽然跳了两下,一双眼睛紧紧的盯着门口,屏住了呼吸。   宇文大人乃是当朝大司农,正一品的官,虽然实权不及大司马与太傅,可也算得上是权势赫赫。现儿来的宇文夫人与小姐,应该是宇文大人的儿媳与孙女,沉樱小时候便识得宇文家的四小姐,跟她年纪差不多,而且十分貌美。   只盼她女大十八变,越变越丑就好,沉樱默默的念叨着,直到她见到了宇文如月的脸孔,这才恍然惊觉自己的愿望落了空。   宇文如月生得实在是美,她姗姗走进正殿,就如一轮明月从海上升起一般,光华熠熠,让人不由自主的朝她脸上看了过去。   走在前边的宇文大夫人心里头得意,目不斜视、端端正正的朝高太后这边走了过来,行了跪拜礼:“臣妇携小女恭祝太后娘娘长乐无极。”   高太后赶紧让她们站起来,眼睛盯着宇文如月看了好半日,这才叹息着道:“真是代代都有新人出,哀家做闺女的那个时候,京城里最美貌的,首推慕大司马家的大小姐,总以为这世上再无胜过她容颜之人。现儿看着宇文家的小姐这般美貌,这才惊觉这美人原来都是被藏起来了,若不是今日的牡丹花会,哀家还不曾得见这般美貌的小姐呢。”   沉樱在旁边听着高太后这般不遗余力的夸奖,心里更是难过,鼻子酸酸,忽然有些不稳妥起来,昨晚高太后说过的话在耳边飘飘忽忽,感觉一点也不实在,仿佛只是梦幻里出现的一幕,现实里从来不曾有过。   “母后,母后,你们怎么还不去御花园那边呀。”嘻嘻哈哈的声音肆无忌惮的响起,正殿里众人都往门口望了过去,就见一袭紫衣翩然而至,裙袂翩跹,露出里边紫色羊皮小靴,没有绣花,只镶嵌了一块美玉,简单大方却又不失华美。   灵慧公主拉着慕瑛往高太后这边走,笑得一脸灿烂:“母后,你看瑛妹这身打扮,真是合身又雅致。”   “你也会用雅致这词儿了。”高太后笑着看了一眼灵慧公主,十分得意,看来自己请黎娘子是个正确决定,无论如何,慧儿比以前可好了不知道多少。   “哼,母后小看我,现儿我知道得可多着呢,黎娘子总是夸奖我肯学,有进步。”灵慧公主晃了晃慕瑛的手:“不过呢,我看得出来,娘子很喜欢瑛妹,总说她有灵气,一点就通,一学就会,不比我,要教许久才能领会些意思。”   “阿瑛是比你聪明。”高太后顺着灵慧公主的话赞了慕瑛一句,眼睛落在了她的身上,却怎么也移不开。   方才还在赞宇文家四小姐美貌,可现在瞧见了慕瑛,却发现自己那些词用得太早。   宇文如月的美,是一种精雕细琢以后的美,去掉华美的衣裳首饰,她的光华就要去了一半,而慕瑛的美却是天然的,哪怕她穿着破布衣裳站在那里,也依旧会让人眼前一亮,再也舍不得去看旁的地方。   宇文大夫人惊艳以后忽然心里有一丝丝嫉妒,这京城慕家,男俊女美,真是名不虚传。   “这位就是慕大小姐罢?还是太后娘娘会养人,慕大小姐在宫里这么些年,都城倾国倾城的美人儿了。”宇文大夫人不甘心自己的女儿就这般落败,只能捧了高太后,希望能挽回点不利局面。   “唔,说到哀家养人嘛,也不假,吃的用的肯定会是最好的,可更重要的是要底子好。”高太后仔细打量了慕瑛两眼,感叹着道:“阿瑛的姑姑,那时候哀家与她交好,后来远嫁汝南王,便再无音信。阿瑛跟她姑姑,确实有几分相像,那眉眼瞧着是一样样儿的,只是生得比她姑姑更耐看。”   “母亲,别说这么多了,咱们去御花园那边罢,皇兄这阵子也该下朝了。”灵慧公主最不喜欢的就是这些场面话,她毫不客气的抱住了高太后的胳膊,拉着她站了起来:“我怕皇兄在御花园等了好半日,咱们这边一点动静都没有。”   听到灵慧公主提起赫连铖,夫人小姐们个个精神抖擞了起来。   京城贵人圈也就这么点儿大,接到高太后的帖子,互相打听了下,不是按官阶品位来下帖子,却是按着这小姐的年纪来请,这里头有什么蹊跷,自然是不言而喻。得了帖子的人家个个心里头激动,纷纷赶着请最好的绣娘过来赶制衣裳,夫人们带着自己的女儿去首饰坊那边添置新的行头,就想能入了皇上的眼。   绵福是皇上的第一个女人,不管以后能不能做到皇后的分位,无论如何皇上都会念那第一夜的情分,椒房或者昭仪这些名分总是能挣到的。若是能在宫里站稳脚跟,对娘家来说也会是一种助力,有些话不好直接找皇上说,让娘娘的母亲进宫觐见时搭上几句,为难的事情还不是迎刃而解?   来皇宫里赏牡丹,醉翁之意不在酒,可是谁都揣着明白装糊涂,陪着高太后说着话,心里头记挂的却是那还未露面的皇上——虽然宇文家的四小姐生得美,可指不定皇上就喜欢自家女儿这模样的,肥环燕瘦,皇上年纪还小,谁又摸得透他心里想的是什么?   高太后见着慈宁殿里众人的神色,心知肚明,笑着瞥了灵慧公主一眼:“你就这般担心,你皇兄什么时候这么早下朝过?只不过现在这天色,刚刚好赏花,到午时日头就大了,不如咱们现在出去罢。”   沉樱赶上前一步,搀住了高太后另外一只胳膊,讨好卖乖:“太后娘娘,沉樱早些日子已经去过牡丹花苑了,今日刚刚好可以给娘娘说解说解。”   眼光流转,高太后望见了沉樱那略带紧张的脸,轻轻朝她点了点头:“沉樱,你已经赏过牡丹?哀家这些日子只顾忙着抄写佛经,也没往园中去,倒没想到这宫中拔得头筹去赏花之人,竟然是你呢。”   这话中有话,沉樱听了,一颗心才慢慢的放了下来,搀着高太后的手也没有那么抖得厉害了,脸上露出了一丝甜蜜蜜的笑容。 ☆、第 80 章   几十顶帐篷散落在牡丹花苑的外边,就如大虞祖先在关外那时,以穹帐为居,现儿虽然不比以前,可见着这穹顶,夫人小姐们并不显得惊诧。   这些帐篷颜色各异,就如天上的彩云飘落在人间一般,格外好看,中间那顶大帐篷里走出了几个人,夫人小姐们的目光瞬间便已到了一个人身上,一眨也不眨。   明黄色的长袍,在这皇宫里,该没有第二个人敢穿这样颜色的衣裳。   小姐们个个害羞了起来,有的拿了团扇挡面,可一双眼睛依旧从团扇下努力的往那边瞟,脉脉的秋波几乎能将这片花苑淹没。   皇上年纪虽小,可身量看上去却像个十四五岁的少年郎,眉毛有些浓,可并不妨碍他在她们眼中英俊潇洒,着实令人惊喜。   赫连铖皱了皱眉,他已经感觉到有数道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   素日在朝堂上,大臣们除了有事禀报,谁也不敢抬头看他,在皇宫里,内侍宫女们见了他也只是低头,唯有今日,他忽然受到了这么多的灼灼目光,这让他忽然有些不自在起来。   “皇兄!”灵慧公主快快活活的跑上前来:“听说你为今日的花会准备了彩头?是什么东西?灵慧可一定要一份。”   赫连铖心里头一咯噔,他就只准备了那套牡丹花的首饰,准备接这个名义送给慕瑛,可万万没想到灵慧公主竟然会公开来讨要彩头,这让他不免有些为难。   灵慧公主是高太后的亲生女儿,是这一代里最尊贵的公主,高太后自小承了父皇遗命抚养他长大,又不遗余力的辅佐他处理政事,不管她心里有没有别的想法,至少面子上还是做足了功夫,大虞臣民个个夸奖。   怎么样他也不能拂了高太后的面子,灵慧公主总得要给一份彩头。   “灵慧,皇兄自然记得,只不过你也要写一首像样的诗出来才行。”赫连铖冲她笑了笑:“你可不要随便写几个字来凑数。”   “哼,皇兄,你不要小看我。”灵慧公主骄傲的一扬头:“我跟着黎娘子也学了一个多月了哪,作诗我也会那么一点点!”   “太后娘娘,皇上可真是个孝顺的,您看他对公主殿下,可真是千依百顺,还不是承了太后娘娘的恩情?”有夫人点着头赞叹:“只不过呢,这子孝还得母慈,自然是太后娘娘对皇上好,皇上才会孝顺。”   “可不是这样?”众人赶紧附议:“太后娘娘的睿智慈爱,人人皆知,唯有娘娘仁义,皇上才知感恩。”   高太后微微一笑:“哀家只不过做了想要做的事情而已。”   跟在高太后身后的诸位小姐见着灵慧公主与赫连铖说话之间,态度亲密,个个羡慕不已,心里头想着,皇上真是平易近人,以后若是能做他的绵福,定然也会过上快活日子。   “皇上,评诗的大人们都来了。”   门口走进来几位穿着常服的大人,头上戴着小翅乌沙,腰间系着黑色腰带,挂了一个白色的玉带钩,这是文英阁学士的表记。   赫连铖请了五位学士,再加上映月宫的黎娘子,凑足了六人之数。   灵慧公主瞅了瞅那几个大学士,脸上露出笑容来,不管怎么样,皇兄说过了彩头是她的,那自己肯定会独占鳌头,不管旁人写得如何,最大的那一份彩头总要归她。   高高兴兴转过身去,跑到了慕瑛的身边,灵慧公主小声跟她咬着耳朵:“瑛妹,我看今日皇兄准备的彩头不少呢,你可要好好的露一手,也好得那大彩头。”   慕瑛嗤嗤一笑:“最大的彩头还不是给你预留着的?我去争什么。”   沉樱站在她们身后,将两人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她撇了撇嘴:“瑛小姐,你只不过是口里说得轻巧罢了,谁不知道黎娘子总是夸你有才气?若论骑马射箭,你肯定不及公主殿下,可今日偏偏不是比骑马射箭,究竟谁更胜一筹,那却不得而知了。”   灵慧公主听了,连连点头:“是,论及作诗,我便不如瑛妹了。”   “不如这样,瑛小姐与公主殿下到时候将你们的诗作互相交换下,写对方的名字送去给大学士们评改……”沉樱笑着看了灵慧公主一眼:“这样一来,头奖自然是公主殿下的了,就是不知道瑛小姐愿意不愿意?”   “还可以这样?”灵慧公主瞟了慕瑛一眼:“瑛妹,你看?”   慕瑛本来就对这牡丹花会兴趣缺缺,头奖二奖的,跟她没什么关系,见着灵慧公主那热切的神色,她轻轻点头:“慧姐姐看得上我的粗鄙之词,那是慕瑛的荣幸。”   这世间,人人追名逐利,可是到头来还不是一场空?就如她的母亲,在世的时候人人夸她福气好,每次跟着母亲回外祖家,那边的舅舅姨妈个个都对母亲嫁得好表示了极大的羡慕,可到头来母亲撒手走了,外祖那边的人来奔丧时,个个只说她命薄,可怜。      嫁得好又如何,有名有利又如何,其实到头来也都只是一场空,世间万物,皆为齑粉,沉沉浮浮一辈子,到时候皆是梦幻泡影。   莫说是一首诗,便是灵慧公主开口要她的衣裳首饰,她自然也是愿意给的,不过是身外的俗物,慕瑛并不觉得有什么可惜的,眉眼弯弯,笑容浅浅:“慧姐姐,到时候你写好便拿了来找我。”   灵慧公主扑了过去,拢住了慕瑛的肩膀:“我就知道瑛妹人好。”   沉樱站在一旁,见着两人一副亲亲热热好姐妹的模样,眼中露出了一丝不屑之色,看来慕瑛还是好糊弄,随随便便设个套,她就上了勾。   慕瑛将自己写的诗给了灵慧公主,公主得了头等的彩头,那慕瑛的光彩便被公主盖住,才女的名头便落不到她身上去,而灵慧公主若是没得那头等彩头,自然便是慕瑛存心不想让灵慧公主出彩,故意写了一首不好的诗给公主殿下了。   到时候……沉樱勾了勾嘴角,也不知道现儿看起来像亲姐妹一般的两个人,会不会因此翻脸呢?沉樱心中好一阵说不出的畅快,几个月前的羞辱一直烙在她心头,今日总算是得了个报仇的机会。   转过头去,沉樱触到了高太后探寻的目光,她微微有些慌乱,掩饰的一笑,走到高太后身边,扶住了她的手:“太后娘娘,容沉樱带路前去赏花。”   高太后深深望了她一眼,微微颔首:“走罢。”   众位夫人小姐听着这两个字,犹如得了一块往前走的牌子,跟着高太后朝前边走了过去,从赫连铖身边走过时,好几位小姐含羞低头,可究竟按捺不住那颗小鹿乱跳的心,飞快的抬起头来,瞟一眼赫连铖,又飞快的转过脸去。   “江六,她们怎么都一个个的这般奇怪?”赫连铖被人盯得不自在,十分不解,今日这些人都是怎么了?好像一个个约好来看他似的——今日不是牡丹花会?她们应该往牡丹花那边看,而不是追着自己看个不歇。   红的绿的,黄的蓝的,一身身精致的衣裳从前边飘了过去,赫连铖只觉得眼前一片缭乱,瞬间只觉得对于这些艳丽的色彩十分无感。   蓦然,一片淡淡的黄飘着朝这边过来,清爽似乎将他的眼睛洗得干干净净。   灵慧公主挽着慕瑛走了过来,狡黠一笑:“皇兄,你干嘛这副模样看着我们?”   赫连铖有些慌乱,但旋即便镇定下来,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装出满不在乎的口吻:“灵慧,朕不过是见你今日这穿戴似乎有些不同。”   “哪有什么不同?”灵慧公主看了看自己一袭浅紫衣裳,有些奇怪:“皇兄,我穿的不还是紫色衣裳?戴的首饰也是母后给的红石榴手钏,鞋子……”她低首抬脚:“这鞋子也是一样样的……”   “公主,皇上已经走了。”香玉站在灵慧公主身后,轻声提醒,灵慧公主抬头一看,果然,赫连铖明黄色的袍子已经飘忽着走去了前边,气得她呲了呲牙:“皇兄,你是成心戏耍我不成?”   跟在身后的宫女们都笑了起来,没想到皇上素日瞧着不苟言笑,可今日却十分风趣了呢。   听到身后的笑声,赫连铖有些焦躁,方才见着慕瑛,他便有些心慌意乱,被灵慧公主一打岔,更是有些发慌。想看她,又不敢正眼看,只能借着看灵慧公主的衣裳,飘忽的瞟了她几眼。   她今日的衣裳真好看。   不,分明是她的人好看,才会让那衣裳好看的。   只是她身上好像缺了些什么?赫连铖捏了捏自己的手,嘴角露出了笑容,她打扮得太素雅了,自己要给她弄些好东西才是,那牡丹花的首饰再合适也不过了。   “皇上。”几位文英阁大学士朝赫连铖走了过来,团团围在他的身边:“不知今日的诗会,皇上准备了几等的彩头?” ☆、第 81 章   一轮红日冉冉升到了空中,金灿灿的阳光照着花苑,盛开的牡丹团团如盖,亭亭立于枝头,微风轻拂,绿叶纷飞,花蕊带着残香落在小径上,细碎如雨。   牡丹颜色各异,各种各样的花瓣如玉,粉嫩嫩的颜色,压得众芳黯然,这四月暮五月初的时节,也就只有牡丹花开得最惹眼。   虽然这时节,有爬满花架的蔷薇,有含苞欲放的石榴,有开得快残的杏花,也算是繁花似锦,可在这一片暮春的景象里,最令人惊叹的,却依旧还只是这牡丹。这花苑之中,铺天盖地全是,双目所及,全是那大朵的花,毫无羞涩之感,极力绽开了自己的花瓣,绿油油的叶片间,托出水嫩嫩的花,娇黄色的花蕊,正在花瓣间微微颤动着,吐露出阵阵芬芳,惹得蛱蝶翩翩,蜜蜂绕着它嗡嗡的扇动翅膀。   “这牡丹,实在是大气。”高太后一边看一边笑着与众位夫人小姐说着闲话:“虽说杏花疏影,瞧着清爽,可毕竟没有牡丹这般风姿。”   牡丹花苑的院墙外边,栽种着一排杏花,花枝伸进墙内,满树花朵重重叠叠,有白色有粉色有艳红,微风一过,不住有花瓣飘零,就如春雨落地时腾起的细雾。   “杏花不过尔尔,如何能比这牡丹。”夫人们心领神会,高太后不是用牡丹来比自己,牡丹国色天香,除了本朝皇后皇太后,谁敢来用这艳冠群芳的花会比喻自己?   沉樱在一旁讨好的指着前边一株淡绿色的牡丹道:“太后娘娘,这是今年新得的,名唤国色,沉樱去替娘娘折一枝过来?”   牡丹一般以粉、红、白、黄、紫几色居多,像这种淡绿色花朵还真是少见,那花株立在众花之间,单单那颜色看上去就让人眼前一亮,别有一种妩媚的风情。   高太后颔首:“沉樱,你去折几枝,今日的诗会就以这国色为题罢。”   众位小姐眼波流转,一个个记在了心里,开始琢磨起腹稿来,只想等着到时候作出惊人之作,也好让自己的才华被人知晓。慢慢的,这陪着高太后赏花的人就开始分散,有人索性站在那名唤“国色”的牡丹前,不住的打量着它,想要得些诗意。   灵慧公主挽着慕瑛走到那几株淡绿色牡丹之前,瞥了一眼,有些不以为然:“不过是颜色有些新奇罢了,我可却更爱那淡紫色的牡丹。”   许是物以稀为贵,慕瑛觉得这国色与别的牡丹也没什么太大区别,胜在颜色而已,灵慧公主性子耿直,已经明显的表示了她的喜好,可自己却没法子像她这般心直口快,她只是浅浅一笑:“公主殿下自然更喜欢紫色。”   “你好好琢磨琢磨,我去那边瞧瞧。”灵慧公主看了几眼国色,始终没见着好看在哪里,撇下慕瑛,急急忙忙往前边走过去,听着花匠说,紫色的牡丹栽种在西南角,有浅紫粉紫与深紫数种,心里已是大为向往,只想去看看那深紫色的牡丹。   小筝在慕瑛身边探头看了看那淡淡绿色,“噫”了一声:“这颜色怎么得来的,倒也是巧。”   “这世间总有心灵手巧的人。”慕瑛朝前边看了看,她记得在花苑一处,有名为玉版的牡丹,洁白芬芳,甚是好看。   众人看牡丹,皆喜那艳丽的花色,而慕瑛却独独喜欢那不着一丝尘埃的白,见着枝头一片纯白,心里头有一种说不出的宁静。   “你喜欢白牡丹?”耳畔传来了熟悉的声音,慕瑛转过身去,就见着那明黄色的长袍正在自己面前,一双眼睛正探询般望向她,似乎想要看到她的心底去。   “皇上。”慕瑛心里有些不自在,低了头正准备行礼,却被赫连铖一把抓住了手:“你与朕日日在宫中相见,实在无须如此多礼。”   他的手心有些发烫,那一片炙热从掌心传了过来,将她的手也炙得发热,慕瑛只觉得分外尴尬,微微抬头,看了看四周,生怕有人从此处经过。这情形,实在就有些暧昧,别人看了不知道会如何说。   “你不必担心,朕已经命江六守在那边。”赫连铖见着慕瑛神色仓促,心中起了怜惜之心,她在这宫中的日子过得谨小慎微,做什么事情都是那样小心翼翼,实在也是辛苦:“阿瑛……”   慕瑛身子一颤:“皇上,请唤我慕瑛。”   “他们都叫你阿瑛,为何朕却不能?”赫连铖有些恼怒,脸色绯红,鼻尖子上亮亮的一片,似有汗珠渗出:“朕就爱叫你阿瑛。”他想了想,摇了摇头,鼻子里重重的哼了一声:“不不不,朕不能和他们一样称呼你,朕要称你为小瑛?抑或用瑛瑛?或许,简单一些,就一个字,瑛,如何?”   慕瑛心头一阵发紧,赫连铖这些称呼,她一个也不能接受,听着他喊出来,这四月末的天气陡然变凉了一般,一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层层叠叠的,用手轻轻一搓,就能落了一地。   小筝在旁边听了两句,嗤嗤笑了起来:“皇上,这都是些什么称呼,一个都不好听,你倒不如直接喊我们家大小姐的名字呢。”   赫连铖的脸更加红了起来,他朝小筝看了一眼:“去那边路口守着。”   他的脸色有些窘迫,小筝不敢再笑,慌忙朝前边走了过去,牡丹花畔,就留下了两个人。   “你自己选一个称呼。”赫连铖似乎有些赌气,将她的手抓得更紧:“朕不爱喊你慕大小姐,瑛小姐,这些称呼都好难听。”   “皇上,你若是不这样喊,慕瑛会更被人非议的。”慕瑛有些慌张,赫连铖的眼神是这般热辣,就如天空中当顶的太阳,让她不能抬眼直视,他的手心也越发用力,她想甩开都有些为难,不住挣扎,都没办法从他的掌控中脱离。   “他们非议便非议,朕可不怕。”赫连铖轻轻哼了一声,他是皇上,是九五之尊,难道这点权力都没有?那他做什么皇上呢,不如去大户人家做个低三下四的小厮,更加符合他这种受人控制的境地。   “皇上是不怕,可皇上想到了慕瑛没有?”慕瑛稳了稳心神,用力一甩,终于将自己从赫连铖的手掌心里解脱了出来,她退后一步,靠着那一枝牡丹,脸孔绯红:“皇上,你可考虑过慕瑛的闺誉?”   赫连铖一怔,本来欲往前行的脚步停住:“朕……”   她靠着牡丹,迎风而立,淡黄色的衣裳被那白色的牡丹烘托出一点娇嫩,她的一双眼眸,灿灿如夜空中的星辰,闪着一种让他心动的光彩。   从来没有一个人,能让他这般关注过,见着她那含羞带怒的脸,赫连铖忽然间有些手足无措,似乎心底珍藏的那张古琴,忽然被人拨动了琴弦,发出了袅袅的颤音。   “慕瑛,朕不是故意想要这般。”赫连铖喃喃说了一句,可蓦然又有些愤怒:“慕瑛,那你说说看,朕该究竟怎么喊你?朕就想有一个与众不同的称呼,这都不行?”   “皇上,你的每一句话都要斟酌,如何能肆意而行?”慕瑛昂首,没有丝毫退缩:“慕瑛宁愿皇上喊我慕大小姐。”   “慕大小姐!哼!”赫连铖有些愤怒,为何一定要加个慕字!她难道不知道自己痛恨她的父亲,不愿意再让她也冠以这个姓氏吗?她怒气冲冲走上前一脚,猛然扑到了慕瑛面前,一把抓住了她的肩膀:“慕大小姐?朕偏不这样喊你!”   慕瑛吃了一惊:“皇上,请放手!”   “朕就是不放手!”发间传来的幽幽清香让赫连铖一颗心不住的乱跳,他也不明白此时自己为何全身就像着火了一样,热得似乎有人架了干柴在烤着他。一双手紧紧抓住慕瑛的肩膀,他不肯放松半分,眼睛直勾勾的望着慕瑛,嘴角露出了一丝笑容:“瑛瑛,朕就喊你瑛瑛如何?这名字是不是很好听?”   好听?慕瑛只觉得寒气刺骨,半天都没从这巨大的惊骇中抽身出来。   “你放心,有旁人在场,朕不会这般喊你。”赫连铖的声音越来越温和,让慕瑛有一种幻觉,好像是高启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一般:“朕知道,要顾及你的闺誉,有人在场,朕自然唤你瑛小姐。”   他一点也不喜欢那个慕字,什么时候能将那个字抠去,心里边才会平静些。   慕瑛低下头,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赫连铖,睫毛就如蝶翼,盖住了她一双黑亮亮的眼眸,那蝶翼还在微微的颤动,似乎受到了惊吓,久久不能平静。   “瑛瑛。”赫连铖情不自禁开口喊了一句,心中似乎得到了极大的满足,有如风帆被大风吹得鼓鼓胀胀,木舟划开水面在急速前行,有说不出的得意。   “皇上,求你别这样喊我。”慕瑛简直不忍卒听从他口里蹦出来的这两个字。      “朕偏要喊。”见她那般含羞带怯,赫连铖得意无比。连声又喊了几声:“瑛瑛,瑛瑛……”    ☆、第 82 章   轻风一过,牡丹花丛里绿叶翻动,露出了两个人的身影,似乎正在对峙,面对面的站在那里,谁也不肯退后一步。   “皇上,你撒手。”慕瑛咬了咬牙:“我要去找公主。”   “那你要答应朕,以后朕就这般喊你。”赫连铖舍不得撤开自己的一双手,慕瑛此时就在他的掌控之间,香肩窄窄,握在手中的感觉,不要太好。   “皇上……”慕瑛叹息了一声,抬头看着赫连铖,见他神色坚定,似乎是不会改变主意,只能无奈的说了一句:“还请皇上千万不要当众提起。”   “那你便是同意了?”赫连铖听了大喜,将手松开,得意的又喊了一句:“瑛瑛,嗯,这名字可真好听。”   慕瑛不敢再出声,赶紧转身,飞快的朝前边走了过去,却又被赫连铖抓住了胳膊:“对了,朕还有一件事情一直想要问你。”   “皇上,有事只管问。”慕瑛不敢回头看赫连铖,只能这般站着,任凭被他拽住了一只衣袖,一动也不能动。   “朕的生辰贺礼在哪里?”   “生辰贺礼?”慕瑛有些反应不过来,赫连铖的生辰都过去这么久了,那只狮子纸镇都不知道被她塞到什么地方去了,她原以为赫连铖不会再来计较生辰贺礼的事情,没想到今日又被他旧事重提。   “你去年过生辰,朕还托皇姑给你带了贺礼过去,怎么你却不记得要给朕备下生辰贺礼?”赫连铖的声音听起来有一丝伤感:“不都说礼尚往来吗?”   “皇上,你的生辰贺礼我有备下,可那日事发突然,故此就耽搁了,若是皇上还想要,那慕瑛今日回映月宫找找,让人给皇上送过来。”慕瑛想了想,那只狮子纸镇只怕还在,她那日从万寿宫回来,就让小筝将它收好了,翻一翻好是能找到的。   赫连铖的一双眉毛扬起,心中得意,原来慕瑛已经给他备下了贺礼,只是没机会给他。这些天的郁闷忽然间就不翼而飞了,对于那日慕瑛与赫连毓一道出宫回府之事也没那般计较,他笑着摇头:“不,朕要你亲自把那生辰贺礼送到盛乾宫来。”   “好。”慕瑛慌乱的点了点头:“皇上,慕瑛要去寻公主殿下了。”   “今日晚膳时分,你一定要送过来,知道否?”赫连铖佯装恐吓:“若是你没按时送过来,可别怪朕不客气!”   “知道了。”慕瑛挣脱了赫连铖的手,匆匆朝前边走了过去。   赫连铖望着那窈窕的身影就如惊弓之鸟一般离开,得意的笑了起来。   这些日子他一直心情不好,晚上做梦的时候,总是见着赫连毓与慕瑛在草地上追逐,两人嘻嘻哈哈玩得十分高兴,他只能站在一边,满心愤怒,又无可奈何。   翻来覆去的想,又翻来覆去的念,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才能将这两个人的身影从脑海里抹去——不,他要抹去的只有赫连毓,慕瑛必须留下来,留在他的梦里,与他一道携手共看花开花落,一起拉着纸鸢放上天空。   直到此刻,赫连铖的心情这才有所好转。   原来她的心里有他,还记着他,还为他准备了生辰贺礼,只是没有合适的机会送给他。   “瑛瑛。”赫连铖握了握拳,脸上浮现出一丝笑容,低声喊着这个名字,满口余香。   “大小姐,皇上没有为难你罢?”小筝见着慕瑛朝这边匆匆走来,满脸绯色,有些担心,皇上以前不是打就是骂,变着法子折磨自家大小姐,这番进宫来,虽然不见他再有此虐行,可感觉有些不对劲,他对自家大小姐,好像别有用心。   小筝年岁渐长,慢慢也知了事,瞧着高启对大小姐的神色,她明白那是高启有份特别的情意,可皇上今年才十一,难道也有了那份心思?不对不对,可能是皇上要借着这事来羞辱自家大小姐呢,可千万要留心,不要被他得了手去。   慕瑛见着小筝那异样的眼神,脸上红色更深,她无奈的摇了摇头:“没事,皇上只不过是想给我一个别样的称呼罢了,你不用管这事。”想了想,慕瑛问了一声:“对了,小筝,上回那个狮子纸镇放到哪里去了?”   “我得找找,不会丢,我还想着明年皇上生辰,大小姐可以拿了当贺礼。”小筝笑着看了慕瑛一眼:“怎么了?忽然就问起这个东西来了?”   “皇上命我晚膳的时候送过去。”慕瑛有几分无奈:“也不知道他怎么就记起这事情来了。”   “没事没事,还在呢。”小筝挽起慕瑛的手:“大小姐别担心,东西交给我收起来,稳稳当当,不会丢的。”   主仆两人一边说着话一边往前面走了过去,绕着花苑找了一圈,终于找到了灵慧公主。   她跟在高太后身边,头顶上簪了一朵牡丹花,花有碗口大小,粉紫颜色,与她身上的衣裳正好相配,看上去人跟花儿一般娇艳。   见着慕瑛走过来,灵慧公主朝她招手:“瑛妹,我让香玉给你去剪了一支牡丹,你瞧瞧,这花是不是与你相配?”   香玉捧着一朵花走上前来,那花朵鹅黄颜色,与慕瑛的衣裳颜色差不了多少。   高太后赞许的点了点头:“阿瑛若是戴上这花,就跟那牡丹仙子一般了。”   说话之间,她忽然意识到,慕瑛的发间并没有簪太多首饰,只是简简单单的戴了一支珠钗,圆润的东珠从发髻间垂下,微微颤动。   没有戴首饰方好簪牡丹,否则满头珠翠里再添上一朵牡丹,真真是俗不可耐。高太后心里暗自沉吟,慕瑛为何会穿得这般简陋,莫非是顾忌着自己的灵慧?这孩子,也实在太过小心了些。   慕瑛接过牡丹花枝,轻轻扯掉几片花瓣,合着放在手中:“这牡丹花型太大,我这脸盘子,却是配不上的。”   香玉瞧着那花瞬间小了一圈,只不过慕瑛这话倒也是有道理,小筝将花给慕瑛簪上时,那花朵形状与慕瑛巴掌大的小脸刚刚好配得恰到好处:“还是瑛小姐心细,像我们就只顾着剪了花枝簪上去,如何还会想到花型大小。”   高太后微微一笑:“阿瑛聪明伶俐,哪里是你们能比得上的。”   沉樱站在旁边听着这话,似乎有人拿刀子戳着她的心一般,十分难受。   昔日在光禄大夫府,谁都夸奖她聪慧美貌,可是到了皇宫,这些话似乎与她无缘,皇宫里有活泼大方的灵慧公主,有貌美如花的慕瑛,她无论从身份从相貌从才学来说,以前那点引以为傲的东西早就被掩盖到了最底层,再也没人提起。   被人压着好几年没听到过夸奖,本来也该心静如水了,可现儿听着高太后赞慕瑛,心中依然是酸溜溜的,有些难受。   她恨恨的看了慕瑛一眼,见她与灵慧公主站在一处说话,两人头上都簪着牡丹花,言笑晏晏,真真如亲姐妹一般,冷笑了一声,诗会以后,她便要看慕瑛的不自在。   淡绿色的花朵犹如翡翠雕琢出来一般,供养在白色的玉瓶之中,在黑色的檀木桌面上投下了一道剪影,真是有如玉雕。   几位文英阁大学士已经诗兴大发,挥毫作诗,大有珠玉在前,要压住高太后请来的那般贵女们的风头。   就在方才,众人已经在议论,这般十四五岁的女子,又能写出什么好诗?不过看着她们家父辈祖辈的面子,多多少少夸赞几句便是:“刘兄,咱们自己先写写,也好互相讨教。”   众人挽了袖子作思考之状,根本没有理会在一旁的黎娘子,个个有些不屑,皇上怎么请了个女子来与他们一道评诗,实在是有些不妥。   高太后与赫连铖端坐到了中间那顶帐篷,吩咐墨玉姑姑去燃三支香:“以香为期,香燃尽,便是交诗之时。”   诸位小姐赶紧走到桌子面前,提笔在手,有些已经挥毫,还有些却在冥思苦想。   来参加牡丹花会的人家,早就已经做了准备,生怕太后娘娘要考较才学,花重金打点那些学堂里的读书郎,一般是百两一首,从那些擅长写诗的学子那里买了过来,嘱咐自家女儿好好背下,不得遗忘。   故此,今日来的小姐们,都已有准备。   赫连铖坐在帐篷之中,看了看桌子旁边站着的慕瑛,嘴角浮现出了笑容,不管她写了些什么,今日的头等彩头肯定要给她。一想到她的发间簪着精巧的牡丹花簪子,赫连铖就觉得格外快活,牡丹国色天香,也只有她才配。   “香已尽。”墨玉姑姑看了看那三支香,袅袅青烟已经熄灭,上头灰白的一点香灰簌簌的落了下来,宏亮的吆喝了一声,众位小姐都停下了笔。   灵慧公主探头看了看慕瑛面前的宣纸,见那簪花小楷写得十分秀美,下边的落款正是她的名字,顿时笑了起来:“瑛妹,你真好。”   小筝走到灵慧公主面前,接过了她的宣纸:“我同香玉姐姐送过去。”   香玉伸手点了点小筝的额头:“机灵鬼。”   两人分别拿了对方主子的诗作,并排朝那边的棚子里走了过去。 ☆、第 83 章   宣纸一张张的呈了上来,几张桌子上边摆得满满登登,白色的纸上一行行黑色的字,远远望过去倒还是整齐,等走近一看,就会发现上边的字写得良莠不齐。有些写得好看又工整,而有些却是十分潦草,看起来就如七八岁的儿童在启蒙。   大虞先祖原来乃是游牧于草原,根本不注重子女诗书这些东西,入主中原以后与汉人混居,逐渐才开始学着弄那一套。只是有些高门大族依旧不以汉人这一套来衡量自己子女,任性而行,故此那些贵家小姐们,有些自小便开始修习文字,而有些人家,却是放任自流,提起笔来只知道写些简单的字,而且歪歪扭扭,不成形状。   几位文英阁大学士一一看了过去,嘴角不屑之意越发的深,一看便知这些诗都是有人捉刀,明明白白是男子笔力,闺阁幼女如何能写得出来?定然是从旁处买来,今日来充充门面罢了。   黎娘子的目光停在了一张宣纸上,眉头微微皱起。   那字,分明是慕瑛写的,诗也极具神韵,可是落款却写的是灵慧公主的名字。再看看旁边那一张,字迹虽说端正,可却远远不及这一张,而且那诗写得实在平淡无味,就连韵脚都没有押整齐,只能说勉强凑出几句话来而已。   黎娘子心情有些复杂,举目朝闺女群里看了过去,慕瑛与灵慧公主并肩站着,头发上都簪着牡丹,一朵浅紫,花型硕大如盘,一朵淡黄,花朵差不多小了一半。   她真是小心谨慎,在这宫里,竟然这般举步维艰,黎娘子心中一热,拿起笔来,在灵慧公主写的那首诗上用朱笔勾了一点。   “娘子挑了哪一张?”一个文英阁大学士走了过来,瞥了灵慧公主写的那首诗一眼,不由得笑了起来:“这种诗,不过尔尔,如何也入了娘子的眼?”   黎娘子淡淡道:“虽然朴实,却还是有诗韵。”   那位大学士拿起慕瑛写的那首诗看了看,脸上露出惊喜的神色来:“诸位,请过来看看这首诗,不错呀,实在不错。”   听着他发出赞叹之声,旁边几人走了过来,脑袋凑在一处,捧着那诗一起品鉴了起来。   “好诗,好诗,女子能作出这样的诗,已属不易。”有人赞叹了一句,看了下边的落款,惊讶出声:“这不是灵慧公主的诗作吗?”   众人往那宣纸末端看了过去,就见上边有簪花小字写着三个字,赫连慧。   “公主殿下真是兰质蕙心,今日这头奖就非她莫属了。”大学士们纷纷点头,脸上露出了笑容,这艳冠群芳的人,不是公主殿下,还能是谁?   “这位娘子,你莫非是没有看到公主殿下的诗?写得实在是好,比你手中那张强上十倍。”一个年近五十的大学士抬头看了看黎娘子手中的那张宣纸,嘴角露出了讥讽的笑容,都说那庐州黎娘子文采翩翩,棋琴书画出众,看来不过是欺世盗名而已,从她品诗的水平便可窥见一斑。   黎娘子苦笑一声,将那张宣纸放到了桌子上,慕瑛心甘情愿将自己的诗作署上灵慧公主的大名,自己无力阻止,今日的诗魁,无疑便是灵慧公主。   “不如这样,我们先拟个名单,报请皇上批准?”一个年长的大学士看了看黎娘子放在桌上的那张纸,心里有些惊诧,这样一首诗,不至于被黎娘子特地挑出来,仔细看了下名字,心中释然,慕瑛,那不是慕大司马家的大小姐?   听说那慕大司马家的大小姐生得美貌又有才学,还只六岁时候便被召进宫来给公主殿下做伴读,可现在瞧着,这美貌倒是不假,才学实在有待商榷,便是那位沉樱小姐写的,都比她的要好。   “桑公所言极是,咱们先一起拟定名单,还是请皇上来定夺罢。”众人纷纷附议,一人走到桌子旁边,提笔开始写名字。   赫连铖设了三个等级,共六人,众人凑到一处商议了一阵,灵慧公主的名字被写到了首位,接下来便是樊沉樱。   “诸位大人已经将名单拟好了?”江六从那边踽踽而来,探头看了一下,见那宣纸上边,慕瑛的名字列在最后一位,不免心中暗自叹气,这几位大人,看起来以后这官运也算是到头了——怎么就没揣摩到皇上的心意呢。   “慕大小姐为何只在第六?”江六于心不忍,决定开口提点下,即便几位大人想要将灵慧公主推为第一,可不至于让瑛小姐弄到第六去。   “慕大小姐的诗实在不怎么样,我们还是看在大司马的面子上,才将她添到上边。”有人自命耿直,心中对江六鄙夷不已,阉人就是阉人,没一点骨气,慕大司马权势滔天又如何,他的女儿水平有限,自己也不能昧着良心把她的诗定位优等。   “江公公,你自己瞧瞧。”那人走到黎娘子身边,将灵慧公主写的那幅字抓着拍到了桌子上边:“江公公,你应该识字罢?”   旁边众人努力忍住了想笑的冲动,装出一副一本正经的模样来。   江六是赫连铖身边信得过的人,大臣们对他颇有微词,在他们眼中,阉人根本算不得是正常的人,有这些阉人陪在皇上身边,必然会乱政干政。现在见着那人出言讥讽江六,心中自然是觉得畅快的,只是脸上不能表露出来而已。   “些许几个字,咱家还是识得。”江六极力忍住心中的不快,拿起那张纸扫了一眼,不由得大吃了一惊,这字分明不是瑛小姐的字,怎么写着她的名字?   慕瑛的字,江六见过,那时他奉命去送还慕夫人的东西,见到了书桌上慕瑛的习作,那时候黎娘子刚刚过来,还没有开始指点慕瑛练字,但慕瑛的字已经远远比现在这纸上的字要耐看多了。   “娘子?”江六疑惑的看了黎娘子一眼:“这是瑛小姐的诗?”   黎娘子苦笑了一声,没有说话。   江六忽然就明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他拿起那张名单,朝众人行了一礼:“咱家这就拿去给皇上过目。”   众人瞧着江六那佝偻的身影慢慢远去,脸上浮现出一丝笑容:“这阉人,还来质疑咱们拟定的名单,真真可笑。”   “皇上,大人们已经将奖项评出来了。”江六捧着单子恭恭敬敬的呈现到了赫连铖面前:“皇上,您自己瞧瞧。”   赫连铖的目光扫过名单,一眼便见着慕瑛的名字在最后,不由得勃然大怒:“这是怎么一回事?为何她的名字列在第六?”   他还想借机将牡丹花首饰送出去,排到第六,让他怎么好送?   他怒气冲冲的站了起来,一只手抓住那张纸,大步朝那边走了过去。   几位文英阁大学士见着赫连铖一双眉毛紧紧皱起,不由得有几分吃惊,心里暗暗的想,是不是江六这厮故意陷害了他们,让赫连铖这般恼怒。   “桑大人,这是怎么一回事?”赫连铖将那张宣纸拍到了桌子上,一只手点住了慕瑛的名字:“为何她到了第六?”   原来皇上心中究竟还是惧怕慕大司马,不敢得罪了他,就连大司马的女儿,他也不想得罪。众人相互看了一眼,自以为得了赫连铖心中所想,有人赶紧接话:“我们看着慕大小姐的诗作实在水平一般,将她列在第六已是勉力而为之,只是皇上若想将她的位置还升一升,不如就擢到第二便是。”   “第二?”赫连铖哼了一声,第二第三属于二等,他准备的彩头是黄金一百两,慕瑛如何能做第二?必须要是第一才行。   “皇上?”见赫连铖满脸不豫之色,众人有几分不解,即算皇上再畏惧大司马,可太后娘娘的面子总要卖,更何况那大司马还会为着女儿在牡丹诗会上没有夺魁这件小事来跟皇上计较不成?   赫连铖用手指了指最上边:“第一,以她的诗才,必须是第一才。”   “诗才?”大家莫名其妙的相互看了一眼,那位自认耿直的大学士忍耐不住,将灵慧公主写的那首诗捧到了赫连铖面前:“皇上,请过目。”   只是匆匆扫了一眼,赫连铖便知道,那肯定不是她写的东西,单单看那些字,他便已经知道猜到,慕瑛肯定是与灵慧交换了诗作。   她……赫连铖咬着牙,心中满是愤怒,她难道对自己设下的彩头一点也不关注?就这样轻易把自己的心血让给别人?   她越是不关注,自己便越要让她得到!   赫连铖怒不可遏的将那张名单抓了过来,用力一勾,便将灵慧公主的名字划去,换上了慕瑛的名字:“公主是第二,二等只设一人,三等四人。”   慕大小姐的诗,难道真有这般好?可皇上已经开了口,他们自然不能置喙,几位大学士唯唯喏喏,赶紧拿了另外一张纸,按着赫连铖的吩咐,一一将那些名字写了上去。 ☆、第 84 章   牡丹花苑的入口有一堵墙,上边贴着今日来赏花的十六位小姐所作的诗,远远看着就如白色雪地里留着数行脚印一般。   一群人聚集在那处,聚精会神的看着上边贴出来的诗词,拥拥挤挤之间香鬟雾鬓微微,簪环首饰点点,鼻间唯有余香袅袅,眼中所见金光片片。   沉樱站在众人之外,嘴角浮现出了一丝笑容,慕瑛真的跟灵慧公主换了诗作,现儿她很想知道,究竟那些文英阁大学士会将她的诗作评为第几。   对于自己的诗,沉樱还是有些把握,虽说那些小姐们是花钱买了诗作,可她却觉得自己的也不会比她们的差,更何况不少人因为连夜突击,进宫以后心情紧张,忘了不少词,明显看得出来是硬塞了几个字进去,诗韵大减。   自己的诗,怎么说也是婉约玲珑,十分别致,沉樱嘴角上翘,心里得意,总算是能压下慕瑛一头了。   她的目光落在了署名赫连慧的那首诗上,簪花小楷写得格外秀丽,让她不由得嫉妒了起来,慕瑛这字,实在是好看,即便她比慕瑛虚长三岁半,可这笔字犹自不及。   再仔细浏览看过那诗,沉樱心中不由一惊,这诗作的意境实在是好,不仅是写了牡丹之国色天香,还附带有自己的感叹,从字里行间可以看得出来,她分外欣赏牡丹花。   难道她喜欢的不是木樨?沉樱瞥了那边的慕瑛一眼,见她正娴静的站在那里,脸上容色淡淡,看上去格外妩媚。   高太后一只手端着茶盏,一边听着墨玉姑姑低声在耳边说话,脸上有微微的笑容:“果真如此?”   “千真万确。”墨玉姑姑压低了嗓音:“老奴认得出公主殿下与瑛小姐的字。”   “那倒也是难得,没想到阿瑛竟然有如此胸襟。”高太后拿着盖子轻轻的碰了碰茶盏口子,一滴茶水从盖子上滚落下来,掉在了小托盘里,摇晃了下,圆滚滚的珠子顷刻间化成了一滩水:“就冲着她对灵慧这片真心,我也不会为难她。”   “瑛小姐,可真是惹人怜爱哪。”墨玉姑姑赞了一句,看着沉樱朝这边走了过来,抬头微笑:“沉樱,你可看到了比你写得好的诗?”   沉樱脸孔一红,低声道:“这山外有山天外有天,公主殿下的诗作真是精妙,沉樱便是再努力学几年也赶不上,可见这天分乃是强求不来的,老天爷赏脸,我们也只有羡慕的份儿。”   高太后抬眼:“沉樱,你这小嘴可真是越来越甜了。”   “江六出来了。”墨玉姑姑瞅着前边走来的一个身影,点了点头:“是时候出结果了。”   沉樱有几分紧张,灵慧公主胜过她并不要紧,要紧的是不要有别家的贵女胜过了她,那肯定会对自己不利。   江六手里拿着一张黄绫走了过来,对着高太后行了一礼:“大学士们已经将此次诗会里的前六拟了出来,皇上让老奴过来宣布。”   高太后点了点头:“那便开始罢。”   各府夫人小姐们都围了拢来,眼攀攀的看着江六手中的那张黄绫,有几位小姐不由自主将手按住了胸口,一张脸转成雪白。   慕瑛站在人群之外,似乎这一切都与她并无关系,谁得了第一,拿了什么样的彩头,与她有什么关系?她只不过是一个看客,瞧瞧热闹罢了。   江六拉长了声音:“此次诗会,众位大学士一道评选,共计六篇得了皇上的彩头,第三等四人,乃是吏部尚书家左三小姐,大司农家宇文四小姐,大理寺刘大人家大小姐,并光禄大夫家大小姐。”   沉樱愣住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如何自己与那一干庸才并列,取了个末等?她就连第二等都没有混上!沉樱瞬间觉得自己全身都失去了力气,一双腿发软,几乎要支撑不住自己的身子。   “第二等,乃是我大虞朝灵慧公主殿下。”江六笑容可掬的看了一眼灵慧公主:“公主的诗作实在精妙,皇上看过了都说好哪!”   灵慧公主愣了愣:“江六,怎么我才得第二?那第一又是谁?”   还有谁的诗会比阿瑛的做得更好?灵慧公主简直不敢相信,瞧着那群进宫来的贵女,完全都是一群没有什么学识的模样,看起来以后真不能以貌取人。   “第一等,乃是慕大司马家的大小姐。”江六念出这个名字来,顿时觉得全身轻松,将黄绫一卷,朝众人看了一眼:“还请各位小姐去那边高台,皇上会亲自将彩头送到你们手中。”   慕瑛站在人群之外,本来是毫不在意,忽然间听到江六喊到自己名字,不由得也是错愕不已,自己分明将诗作与灵慧公主更换了,为何还会是这样的结局?   灵慧公主追上了江六,扯住他的衣袖:“江六,定然是你老眼昏花,看错了,我来瞧瞧这黄绫上写着的字。”   江六有些无奈,只不过也只能听从灵慧公主的吩咐,将黄绫抖开:“公主殿下自己看罢,咱家肯定是不会念错的,咱家若是念错了,这几十板子就上身了。”   灵慧公主没闲工夫听他唠叨,一把抢过了那张黄绫,仔细的看了下来,一点都没错,正是江六所念的顺序和名次,第一是慕瑛,第二是她。   “怎么可能?”灵慧公主站在那里,喃喃自语,自己不是与慕瑛交换了吗?为何怎么慕瑛是第一,她是第二?   站在旁边的香玉讨好卖乖:“公主,是不是你本来就写得比瑛小姐好?”   “哎呀!”灵慧公主一顿足,气哼哼的转过脸去,看了看站在高太后身边的沉樱,一脸愤怒的跑了过去:“沉樱!”   “啊?”沉樱此刻正是心情郁闷,忽然间见着灵慧公主横眉怒目朝她跑了过来,不免有些紧张:“公主殿下,可有事?”   “都是你,都是你出的这馊主意!”灵慧公主跺着脚,一张脸涨得通红,头顶上的牡丹花晃了两下,差点要掉了下来:“你你你!本来我的诗就写得好,你偏偏要说阿瑛的写得比我好,让我跟她去调换,结果,哼,你瞧!”   沉樱有些狼狈,自己设下这局,原本是想着若是灵慧公主没拿第一,便会以为慕瑛故意将写得不好的诗给了她,以至于让她与魁首擦肩。可万万没想到,灵慧公主根本就不按她的思路想,一心以为自己的诗写得很好,跑了过来找麻烦。   “有时候,这人不要自作聪明。”香玉跟着灵慧公主的话头往下说:“你总是说瑛小姐的诗写得特别好,害得我们家公主都没信心了,结果呢,原本是我们公主的第一!”   “是啊,是啊!”灵慧公主气呼呼的盯住了沉樱:“若不是你出这样的主意,此刻得头彩的便是我!我、我、我……”她到腰间摸了摸,发现自己今日是打扮出来参加花会,并未带软鞭之类的东西,咬了咬牙:“算你运气好,若是我手里有鞭子,肯定要狠狠的抽你一顿。”   “灵慧,你这是怎么了?为何要这般粗鲁?大虞的公主,就不能有一点娴静模样?”高太后在旁边听着,已经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伸手抓住了灵慧公主的胳膊:“沉樱也是一片好意,谁叫你自己没有信心?”   “母后,我……”灵慧公主没了话好说,只能恨恨的盯住了沉樱:“若不是她,今日头彩就是我的!母后,你去替我跟皇兄说说,将这个评选结果改一下,我第一,阿瑛第二,好不好?”见高太后脸上的神色渐渐变得严厉,灵慧公主低下了头,口里小声说:“母后,阿瑛不会计较的。”   “灵慧,你怎么还是这般不体谅他人?你皇兄乃是金口玉言,他的话一说出来,便无法更改,更何况江六已经当真众人将这评选结果宣读?你现儿让母后去跟你皇兄说,这不是让他难做人?”   灵慧公主抬起头来,怔怔的望着高太后,脸有惭色:“母后,灵慧明白了。”   “另外,母后还要提醒你一句,这世上的事情,不是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的,即便是你贵为公主,也有你得不到的东西。”高太后伸手拍了拍灵慧公主的手背,语重心长:“须知命中注定这四个字,不必强求。”   “命中注定?”灵慧公主喃喃回味着这四个字,一颗心忽然提了起来,母后为何平白无故说起这些来了?莫非是有所暗示?   眼前浮现出一张白玉般的脸孔,温和的一双眼眸,微微的笑容。   母后……是在说高启吗?灵慧公主胸口一阵发紧,想开口询问,可又有些迟疑,此时高太后的话似乎从远处飘了过来:“灵慧,你还不明白?比如今日,你尽了力想要去拿头彩,可结果如何?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是你的就会是你的,谁也抢不走,不是你的,无论你如何费尽心机,依旧得不到。 ☆、第 85 章   慕瑛缓缓从人群中走出,淡黄色的裙袂曳地,扫过青石板,上边雕琢着玉样的莲花,她踏在上边,走得轻巧,似乎脚底踩到了莲花的花蕊,一步步开出了花来,清涟濯濯,出水不妖。   夫人小姐们眼睛齐齐盯住了慕瑛,只觉得她姿容绝艳,让人无法逼视,用再多的言语来描述她的美都不能够,这种灿灿光华,非笔力所能逮。   赫连铖站在高台上,看着慕瑛一步步走近,一颗心忽然就跳得厉害。   为何会这般,他自己也不知道,只是在看着她与自己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便越是心慌意乱。   一只手放在了锦盒上,手指无意识的拨弄着锦盒上的锁,耳边传来江六的声音:“皇上,瑛小姐已经上台。”   他何尝不知道她已经上来?她就站在自己面前,眉目如画,容颜似玉。   “恭喜瑛小姐喜获魁首。”江六尖声细气赞了一句,将慕瑛引到了赫连铖这边:“皇上,还请将彩头颁与瑛小姐。”   皇上这是怎么了?手托着锦盒,就是不肯送出来,江六在旁边看了都有几分着急。   赫连铖吸了一口气,总算是将自己的心神稳了稳:“慕大小姐,今日你的牡丹诗极好,力压全场,夺了魁首,朕赐了这彩头与你,以资褒奖。”   锦盒托在手中,暗灰色的格子花纹隐隐的生出几分光彩来,江六见着赫连铖的眼神示意,笑着说道:“瑛小姐,请打开锦盒,让大家也一道来感受下天子恩泽。”   慕瑛觉得有些蹊跷,但见着赫连铖那热切的眼神,她无可回避,只能将盒子打开,从里边捡出了一支簪子。   顷刻间,似有光华流泻,略微阴暗的高台此刻熠熠生辉。   簪子那上边是翡翠雕琢出来的绿叶,一片翠绿间有淡淡的黄色若隐若现,花瓣不算肥硕,但上边的脉络十分清晰。从簪子的尽头,有流苏垂下,琉璃与金银的细珠细条交错,中间镶嵌着一朵朵牡丹花,不过指甲盖子大小,可那流苏实在耀眼,牡丹也雕得栩栩如生,被风一吹,花枝花叶交互辉映,点点晶光,莹莹夺目。   台下的人惊呼出声,这簪子做得真是精巧,不落俗套。   一般来说,这牡丹花簪,肯定要将那簪身上的牡丹突出来,选最好的用料,雕最大的花,方才能凸显这牡丹的国色天香。可万万没想到,这般雕琢出来的牡丹,竟然也是如此娇艳动人,小也有小的好处。   赫连铖缓步上前,伸出了手掠到她的鬓边。   慕瑛有略微惊诧,本能的想转身,就听赫连铖低声道:“别动,朕替你戴上这牡丹花簪子。”   一只手小心翼翼的触到了她的头发,赫连铖将她发髻间那朵淡黄色牡丹抽了出来,从慕瑛手里拿过那支花簪,轻轻的推到了她的头发上边去。   台上台下一片静默,谁也没有出声,只是静静的看着赫连铖与慕瑛。   赫连铖的眼神专注,一只手托了慕瑛的发髻,一只手拿着簪子,动作轻柔而细致,慕瑛却是神色僵硬,一双眼睛定定的看着前方某一处,也不知道她究竟在想什么。   牡丹花簪子终于稳稳的簪好,流苏在黑鸦鸦的青丝之侧,不住的闪烁,与慕瑛黑幽幽的眼眸映衬,显得格外灵动。   “阿瑛戴这簪子真是极为合适。”高太后终于从震惊里缓过神来,微微颔首:“也只有这般美人,方能配得上这簪子。”   她早就感觉到赫连铖对于慕瑛有几分不同,今日的牡丹花会却是证实了她的猜测,虽说赫连铖痛恨慕华寅,可对她,却是倾注了一份情。方才赫连铖替慕瑛簪发时,那专注的眼神,那轻柔的动作,都泄露了他心底的秘密,让旁人能感受到他的那种悉心呵护。   听了高太后的话,赫连铖心中十分得意,连连点头:“母后说得是,这支牡丹花簪子,除了慕大小姐,也无人能配得上了。”他转身面向慕瑛,一双眼睛牢牢的盯住了她:“你听,就连太后娘娘都说你最配牡丹,以后你便喜欢牡丹罢,木樨有什么好的,根本就体现不出你的气质来。”   慕瑛惊讶的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   赫连铖将锦盒关上,一把塞到她的手中:“这些你都拿着,是朕赐你的彩头。”   “谢过皇上。”慕瑛低头行礼,心中有一丝慌乱,赫连铖什么时候发现了自己并不喜欢木樨这个秘密?今日的牡丹花会,其实是他早就布置好了,所谓的游园赏花,一切都只是幌子,其实是他想要送这套牡丹花的首饰给自己而已。   “大小姐。”小筝笑着望向慕瑛:“皇上赐下的这彩头可真好看,小筝还从未见过这般精致的簪子呢。”   慕瑛站在那里,微风轻拂,流苏不住簌簌,地上便有碎金万点,不住变幻着光彩。      若这如小筝所说,只是简简单单的一个彩头便好,只是里边特殊的含义是她无法承载的,慕瑛手中拿着锦盒,心里苦涩不已,她还没满十二岁,在这皇宫还要住几年,赫连铖这般做,等于是将她推向了风口浪尖,还不知道有多少要忌恨她——例如,站在身边的这群夫人小姐,看她的目光,现在都已经不同。   当彩头都赏赐完毕,日头渐渐到了中天,身上忽忽的热了起来,墨玉姑姑奉太后娘娘之命引着贵夫人与小姐们去畅春园:“太后娘娘略备薄酒,请各位跟我走罢。”   得了赏赐的几家兴致勃勃,没有得的一个个垂头丧气,一群人跟在墨玉姑姑身后,脸上神色各异。这花会,其实就是将来后宫之争的一个开始,此时各家夫人小姐的心情,真应了那句话,几家欢乐几家愁。   灵慧公主与慕瑛一道并肩走在最后,她看着慕瑛鬓边垂下来的流苏,伸手去摸了摸,啧啧惊叹:“这簪子可真好看,也不知道是谁做的,这般精巧。”   慕瑛笑着看了她一眼:“若是慧姐姐喜欢,慕瑛将它转赠于你。”   灵慧公主眼中露出了欢快的神色,可转念想到高太后教她的那些话,不免又扫了兴致:“唉,瑛妹,你自己留着罢,皇兄赐你的彩头,怎么能乱送?”   “不要紧,我这里不是还有别的东西吗?”慕瑛笑着打开了锦盒让她看:“你瞧,璎珞、手钏、手链这些,刚刚好一套呢。”   几样东西躺在黑色丝绒的面上,分外显眼,被中天上的日头照着,晶莹可爱。灵慧公主眼睛亮了亮,但还是将那讨要的念头压了下来。她恋恋不舍的看了一眼,见那些东西都有雕琢好的牡丹花,不由得噘嘴:“皇兄分明知道我喜欢牡丹花,为何又要将头奖给你。”   慕瑛心中不免有些慌乱,她支支吾吾随便找了个借口:“可能是那些大学士们没有领会到皇上的心思罢。”   灵慧公主伸手拢住了慕瑛的肩膀,低声道:“瑛妹,那些大学士真是欺世盗名,分明你的诗比我作得更好,偏偏评上了我的。唉,要早知道他们竟然更喜欢我这种,那我们就不用换名字了,都怪沉樱,竟然想出这样的法子来了。”   她回过头去,看了一眼身后,沉樱正扶着高太后走在小径上,半低着头,看不到她脸上的神色。   “哼,沉樱总以为自己的诗写得好,听说她入宫之前就已有才名,却也只位列三等。”灵慧公主重重的哼了一声,心里的郁闷之气犹未消除:“她的诗竟然还被选上了,真真可恶,她名落孙山才好呢。”   沉樱定然是想讨好灵慧公主,才出了这样的主意,却没想到弄巧成拙,慕瑛微微摇头,都说人算不如天算,果然如此。   进了畅春园,桌子已经摆好,中间主座自然是赫连铖的,大虞以左为贵,高太后与灵慧公主的座位就安排在左边,慕瑛没等赫连铖的目光落到自己身上,赶紧走到了黎娘子身边,挽住了她的胳膊:“我跟娘子一块坐。”   黎娘子微微一笑:“好。”   赫连铖扫了一眼,见慕瑛紧紧贴着黎娘子,知道她不欲上前,指了指那几位文英阁大学士:“坐这边罢。”   几位大学士没想到还能与皇上坐得这般近,受宠若惊,赶忙上前,接下来江小春又引了黎娘子与慕瑛过去:“娘子今日辛苦了,瑛小姐也过来罢。”   江小春引着慕瑛坐的位置,刚刚好在左边第二,高太后与灵慧公主之侧,一抬头,她便能看到赫连铖的脸。慕瑛端坐在那里,总觉得有两道灼灼的目光刺着她,让她忽然间局促了起来,有些坐立不安。   “阿瑛,你为何要与公主殿下交换诗作?”黎娘子的话轻飘飘的过来:“其实你们换不换,结果都会是一样。”   有一种心事被人看破的狼狈,慕瑛不敢抬头看黎娘子的目光,她只是尴尬的坐在那里,微微低首:“娘子,今日之事,大出人意料。”      “确实。”黎娘子轻轻喟叹一声:“我真真没有想到,皇上竟然会这般无所顾忌。”   慕瑛沉默着坐在那里,心中有些忐忑,赫连铖的无所顾忌,难道是在向高太后宣示他的主宰大权?否则,无论如何,这个头奖也是该给灵慧公主的。   一颗心,忽然间沉重了起来,她微微的有些担心。 ☆、第 86 章   日暮时分,倦鸟归巢,热闹了一日的皇宫,此时也渐渐沉静了下来。西边的天空金红一片,落日渐渐的没入在那火红的朝阳之中,金灿灿的颜色与漫天艳红交织在一处,照亮了盛乾宫前的两个人影。   “皇上,瑛小姐来了。”江小春一溜小跑跨进正殿:“手里还抱着一个盒子呢。”   赫连铖站起身来,脸上露出欢喜神色:“快,传晚膳。”   “是。”江小春笑得阴柔,声音尖细,身子微微前倾,弯腰的角度恰到好处,头刚刚到赫连铖的胳膊肘处,跟他干爹江六的那个弯腰位置一模一样。   等着江小春才跨出偏门,赫连铖大步走向了门口,看到青石小径上走得越来越近的一袭浅黄色衣裳,忽然间有些喘不过气来,他朝旁边挪了一步,走到门边,将身子藏在后边,可究竟又忍不住,探出脑袋看了看,见着慕瑛走得越发的近,心跳如擂鼓,在门后略略站了一阵子,又快步跑回桌子后边,一屁股坐到了椅子上。   慕瑛的脚跨进正殿时,赫连铖刚刚好坐了下来,碰撞到椅子的响声有些大,让慕瑛吃了一惊,挑眉朝案几后看了过去。   赫连铖的脸红了红:“你来了。”   “不是皇上要我来送东西的吗?”慕瑛带着小筝朝前迈了一步:“皇上,这是我给你准备好的生辰贺礼,迟了些日子,还请皇上不要介意。”   一只灰黑色的锦盒捧在纤纤玉手之间,看得赫连铖有些心痒,他扫了一眼小筝:“你到殿外等候。”   “皇上,我要伺候我们家大小姐。”小筝有几分紧张,皇上将她支开,是准备作甚?会不会对自家大小姐不利?   “朕的话,你敢不从?”赫连铖心中焦躁,眼睛横着望了过来。   “小筝,你且到殿外守候。”见着赫连铖脸色不虞,慕瑛赶紧喝住小筝,就她都无法与赫连铖说道理,小筝只是一个奴婢,自然更不能去顶撞他了。进宫已经有三个月了,赫连铖对自己并没有像以前那般肆虐,看起来还是年纪大了些,正如那些宫女们所说,知事了。   不管怎么样,她的身份在那里摆着,她是大司马家的长女,真出了什么事,即便他是皇上,也不好交差。当年的赫连铖不过七岁,用箭射她之时也知道顾忌,现在的赫连铖不再是那般年幼无知,自然不会再做荒唐之事。   正殿两扇朱红色的大门被掩上,幽幽的两声响,让慕瑛吃了一惊。   小内侍端了一个锦缎的绣墩爬到了立着的美人宫灯旁边,用火折子将里边的明烛点亮,顷刻间暖黄色的光芒将主殿照得亮堂堂的一片,赫连铖的脸孔在这篇温暖的烛光里,显出一种异常的柔和,与他的年纪仿佛有些不相称。   江小春指挥着几个宫女将膳食端了过来,放在宫灯旁的桌子上,白得透明的瓷盅口子上有一道金边,揭开盖子,白色的雾气袅袅,模糊了墙角插着的牡丹花。   “既然皇上要用晚膳了,那慕瑛便告辞了。”   慕瑛心里舒了一口气,将那个锦盒放在桌子上,转过身去就想走,却被赫连铖拉住了衣袖:“瑛瑛,留下来陪朕用膳。”   这两个字叫出来,赫连铖只觉得心里好一阵美,可在慕瑛听来,实在是有些发腻,忍不住打了个冷颤:“皇上,不如直呼慕瑛之名。”   “不,朕就是要这般喊你。”赫连铖拉住慕瑛的衣袖带着她走到桌子旁边,指了指黑檀木椅子:“瑛瑛,你坐。”   慕瑛实在无奈,只能坐了下来,赫连铖坐到了她的对面,一双眼睛笑眯眯的盯住了她:“瑛瑛,你戴这牡丹花簪子真是好看。”   自从想出了用“瑛瑛”来称呼她,赫连铖只觉得心情大好,好想每一句话都添上这两个字,每一次念出这两个字,嘴里都有一分说不出的甘美。   大宫女绣锦端来了两只琉璃盏:“皇上,这是皇上要的水晶枸杞酥酪冻。”   碧绿的琉璃盏立,盛着晶莹的几个球,里边能见着红色的枸杞,还有深红的山楂,看上去一个个玲珑剔透,煞是可爱。   “你们下去罢。”赫连铖此刻,只想与慕瑛单独相处,任何一个人站在身边,都觉得碍手碍脚,他抬头看了一眼绣锦,脸色一沉:“怎么了?还杵在这里作甚?”   绣锦慌慌张张应了一句,弯腰行礼,带着几个小宫女退了下去,走到偏门那边,回头看了看正殿一角,那里灯光温柔,照着灯下的一对少年男女,两人相向而坐,场景甚是温馨。   “皇上……”小宫女秀秋掩嘴笑了笑:“怎么就忽然对瑛小姐这般好了起来。”   “可不是,今日还特地赐了瑛小姐一套牡丹花的首饰,没瞧见现儿瑛小姐头上戴的簪子?就是皇上赐的呢。”旁边一个小宫女羡慕的望着那闪闪发亮的流苏,长长的叹了一口气:“究竟瑛小姐出身名门,冲着她的父亲,皇上也只能讨好她。”   “闭嘴。”绣锦呵斥了一声:“快些走罢。”   偌大的正殿里顷刻间便没了人,即刻间便静默了下来,没有人在身边走来走去,一抬头就对上赫连铖的脸,慕瑛只觉得好一阵尴尬,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做才好。为了躲避赫连铖的目光,她微微低头,眼睛盯住自己面前的那个琉璃盏,看着几个晶莹的小球盛在碧绿的碗盏里,茫然的猜测着里头究竟放了几颗枸杞和山楂。   “瑛瑛。”赫连铖看着慕瑛低头不语,心中欢喜,他最喜欢看的,正是慕瑛这含羞低头的模样:“瑛瑛,你是不是还在生朕的气?”   “皇上,慕瑛哪里敢生你的气。”慕瑛心中惊诧,赫连铖这是在说什么?   “三月三那日,朕将你的风筝给拽跑了。”赫连铖想到了那日的情景,犹自愤愤不平:“哼,就怪那几个不识相的孩子,竟然要来凑热闹,若是朕知道究竟是谁,一定要好好将他们抓起来教训一番。”   “皇上,事情都过去了,何必再追究。”   原来是这件事情,她都已经忘了,为何赫连铖还在想着?慕瑛抬头看了一眼赫连铖,见他一双眼睛落在她的身上,神色专注,心里有些慌张。   赫连铖这是怎么了?第一次进宫,他对自己百般羞辱,非打即骂,这次进宫,完全换了一副脸孔,变着法子跟她亲近,这让慕瑛完全不能接受这样的转变。上次是因着太皇太后故去,她去安慰赫连铖,或许是他们有相同的身世之感,故此两人之间的关系已经成破冰之状,可慕瑛万万没想到,破冰以后,这冰块会消融得这般快。   此时的感受,就如原来还是千里冰封,一睁眼醒过来,自己已经置身在繁花似锦的园子里,春光明媚。   从心底里说,慕瑛一点也不希望关系会转变得这般快,她宁愿被赫连铖忽略,随她躲藏在某个角落,安安稳稳的在宫里过了这几年。可现在,慕瑛觉得自己已经不可能再过安静日子,今日的牡丹花会,她大概是会被人惦记上了。   “瑛瑛,你怎么了?”赫连铖看着慕瑛只坐在那里,不说话,也不动手拿玉箸,有些奇怪:“瑛瑛,正是用膳的时候,咱们一边吃一边说话。”   “皇上,我不饿。”慕瑛无奈的看了赫连铖一眼:“皇上自己用罢。”   “不行,你就得陪着朕用单。”赫连铖很不高兴,将一双玉箸拿了起来,从琉璃盏里夹起一个水晶酥酪丸子:“张嘴。”   慕瑛呆住了,一个晶莹剔透的丸子已经到了她的嘴边。   “瑛瑛,张开嘴。”赫连铖的声音软了下来:“朕方才不该对你高声,你且张开嘴,如何?”   这态度转得太快,慕瑛几乎无所适从,水晶酥酪丸子在她嘴角滚来滚去,擦着她的肌肤,凉凉的一片。她忍不住张开了一点点嘴唇,一个带着些凉意的东西从唇间滚了进来,落到了她的嘴里。   淡淡的酸甜味道从舌尖蔓延开来,慕瑛无意识的咀嚼了两口,清凉甘甜里透着酸,十分爽口,这是她素日里很爱吃的开胃糕点,赫连铖又如何知道?   “瑛瑛,再来吃一个,朕知道你喜欢吃。”又一个枸杞水晶酥酪冻送了过来,这一次慕瑛没有再坚持,张口咬住了那酥酪冻,只是没有咬得闻,有一小半从她唇边掉了出来。   赫连铖伸出手来,从桌子上捡起那一点点酥酪冻,塞到了自己的嘴里:“唔,好吃,真好吃,难怪瑛瑛你喜欢吃这个。”   慕瑛惊讶的瞪大了眼睛,赫连铖做出这样的事情,真是不可思议,今晚实在太古怪了,这一切就如一个梦,只有在梦里,才能见到平日里根本不可能发生的事。   当她还在震惊之时,一只手指到了她的唇边,轻轻扫过她的脸颊:“这里,还有一些碎的酥酪冻呢。”   “皇上!”慕瑛惊呼了一声,眼睁睁的看着赫连铖将那只手指放上了他的嘴唇。 ☆、第 87 章   茜纱窗户上透出微黄的灯影,靠着窗,坐着高太后,发髻已经解开,一头青丝披在两肩,衬得脸孔似乎白净了几分。   她静静的坐在那里,眼睛望着桌上的烛台,似乎有些疲倦,一双凤目低垂,眼线拉得极长,从额前飘拂而下的几缕青丝将她眼角细纹掩盖住,此刻的她,仿佛比白天看起来要年轻了好几岁一般。   门口传来轻微的脚步声,高太后坐直了身子,不再似方才那般无精打采,眼中又有精光。   “娘娘。”墨玉姑姑轻轻的走了进来,一只手将门掩上:“今日黄昏瑛小姐去了盛乾宫。”   高太后挑眉:“去了盛乾宫?”   “是。”墨玉姑姑点了点头:“皇上留她在正殿用了晚膳,而且……”她犹豫了一下,俯下身来低声道:“是两人单独用膳,旁边没有宫女内侍伺候。”   “竟有此事?”高太后唇边漾起了一丝玩味的笑容:“这可真是有意思。”   “太后娘娘,皇上最近的举动,越来越让人看不透了。”墨玉姑姑思索着,脸上露出了疑惑的神色:“就拿今日的牡丹花会来说,皇上执意将头等的彩头给瑛小姐,还说以后不要她再喜欢木樨花,这实在是奇怪。”   “有什么好奇怪的?有些人情窦开得早,而阿瑛又是那般美貌,也怨不得皇上。”高太后笑吟吟的站了起来,伸手将青丝拨到耳后,回眸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想当年,哀家年轻的时候,也看到过先皇眼中那惊艳之色,只是现儿,早已是物是人非。”   “娘娘,您还是跟先前那般美貌,哪有什么变化?”墨玉姑姑看了看高太后,眼中满是欣赏,对于一个忠心于主子的奴仆来说,高太后在她心中,永远是刚刚进宫的那般年纪,豆蔻初开,婷婷袅袅。   “墨玉,每次你说话都这般中听,哄得哀家心里头高兴。”高太后将一缕青丝绕在手指上,低头看了看,唇边露出了一丝笑容:“今日,哀家万万没有想到,沉樱那丫头,竟然也有这般心机。”   眼前闪过灵慧冲到自己面前斥责沉樱的那一幕,高太后若有所悟的点了点头,开始她并未听清沉樱与灵慧说了什么,只是到灵慧前来哭诉时,才明白原来沉樱玩了一个小小的花招。   她出了这个主意,可谓是一箭双雕,站在常人的角度来看,任何一种结果都会让慕瑛吃亏,可她却疏忽了一点,自己的灵慧,并不是常人。   灵慧的头脑实在有些简单,从来不将人朝坏处想,高太后微微叹息了一声:“墨玉,是哀家将灵慧养残了么?”   墨玉姑姑大惊失色:“娘娘,如何这般说?”   “哀家的灵慧,虽然已经要满十一,可那心性却不过是六七岁稚子,再过几年她就要出阁,去一个陌生的地方,要面对一群陌生的人,谁又会如大虞皇宫里的人,个个尊她敬她,凡事都让着她?哀家一想起这事,便心里慌乱,生怕将来灵慧会吃了亏去。”   “娘娘,公主殿下乃是金枝玉叶,大富大贵之命,谁人又敢欺负她?娘娘不必多虑。”墨玉姑姑伸手扶住高太后的胳膊:“这时辰也不早了,娘娘早些安歇罢。”   高太后被扶着坐到床边,身子半靠着床栏,眼睛望了望已经看不出红色来的茜纱窗户,一只手抓住了衣裳:“墨玉,这宫里哪里又能真正安歇呢?只有等着灵慧与毓儿都大了,我才能有歇气的机会。”   “娘娘……”墨玉姑姑面露不忍之色:“娘娘,你想得太多,故此现儿身子越发消瘦了。”   “不想怎么办?哀家怎么着也得为他们打算好。”高太后朝墨玉姑姑勾了勾手示意她附耳过来:“墨玉,你明日去高国公府一趟,问问阿启现在的情况,顺便把哀家的信让高国公府送到阿启手中去。”   “是。”墨玉姑姑应了一声,慢慢退出了屋子,朝守在寝殿之外的两个宫女吩咐了一声:“快些打水过来,伺候太后娘娘梳洗。”   回头看了一眼靠在床边的高太后,只觉得她身形瘦小,看起来十分孤单,墨玉姑姑心中一酸,快步朝前边走了过去。此时慈宁宫一片宁静,微风吹得挂在走廊下的灯笼转动了起来,一点点的光影打在玉阶之上,忽明忽暗。   四月末的天空,没有月亮,唯有几点星子,不时的闪着微光,墨玉姑姑站在长廊上看了看黑茫茫的夜空,眼神有些迷离,她仿佛陷入了沉思,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几个宫女捧着盥洗的盆子帕子从寝殿里退了出来,见着墨玉姑姑站在前廊,有几分惊奇:“姑姑,你怎么还不去安歇?”   “娘娘睡下了?”   “是。”几位宫女恭恭敬敬的回复,墨玉姑姑乃是高太后的心腹,这慈宁宫里的任何事情都要向墨玉姑姑呈报再让高太后知晓。墨玉姑姑虽然在慈宁宫里地位高,但对宫女内侍却十分好,他们有什么为难的事情,找墨玉姑姑一说,她都会尽力相助,故此大家对墨玉姑姑很是尊敬,个个都说,不愧是高太后身边的人,跟着太后娘娘久了,自然也会仁心仗义。   “好好照顾着娘娘。”墨玉姑姑的目光落在那已经掩上的寝殿大门,忽然有说不出的难受。   娘娘十七岁进宫,在这深宫里,已经摸爬滚打,小心翼翼的生活了将近二十年,一个女子大好的青春年华,就被葬送在这暗无天日的皇宫里。她一步步的走过来,委实不容易,能坐上皇后的宝座,她失去了太多。   官道上奔跑着几匹骏马,马上端坐着几个黑衣人,他们手执缰绳,策马前行,眼睛盯住前边的一线城墙,脸上惧无一分一毫多余的表情。   灰色的城墙上有白底的一块石匾,金钩铁划一般刻着两个字:青州。   “总算是到了。”领头的那人看着城墙上的两个字,轻轻吁了一口气:“走,咱们快些去见大公子。”   几人骑着马,缓缓而入,就见街头人来人往,男女老沙,摩肩接踵,青石路面虽然宽阔,可因着人多,两辆马车并排行走时,中间空隙已无太多。从城门进去没多久,就见整条街的门口都挑着布做的帘子,上头写着某某商肆的字样,骑马走过去,门口站着小伙计,肩头搭着白毛巾,卖力的朝过往行人招呼着,吆喝之声不绝于耳。   “这青州,看起来甚是繁华,这商肆,不会比京城差。”为首的黑衣人看了看两遍店铺,颇有些惊讶:“这铺面宽阔,不似那小门小户的做生意,从外边瞧着,里头东西齐全,真真难得。”   “最难得的是这几条街,家家商肆相似,都是这般大排场。”身后一个人接了口:“早就听说青州繁华,却没想到会如此热闹。”   青州,乃是大虞最富庶的一片土地,它地处长江之畔,水运发达,南来北往的客商云集于此,南燕的商人想要贩卖货物去大虞或者北狄以及南诏,都要从此周转,而且青州城地处大虞最南端,气候温和宜人,土地肥沃,粮食产出甚多,堪称鱼米之乡。   有粮有银,青州自然富庶,与京城相比,也不会差得太远。   这青州城,正是大虞最尊贵的王爷,太原王赫连毓的封地,大虞旧制,王爷们十二岁以后便可以来自己封地居住,但赫连毓现在年纪还小,故此依旧住在宫中,要等着到了年纪方才出宫。   “也不知道皇上到时候会不会放太原王来青州。”几个黑衣人一边策马从人群中缓行,一边低声交谈:“到时候只怕会留着太原王在京城呢。”   “一句兄弟情深,不忍分离就能做到。”有人摇了摇头:“以前又不是没有这样的事情过。更何况咱们家太后娘娘还在深宫,用这个孝字给压着,太原王是怎么也没法子出京城的。”   几个人皆重重的叹气。   王爷在自己的封地自然是要快活得多,关起门来做土皇帝,这青州就是他的天下,可若是在京城,自然要受皇帝管制,万一有个什么不对,还要被猜忌,有些甚至莫名其妙就被圈养起来,哪里都不能去。   先皇就曾经圈养过他的两个兄弟,那两位王爷都是曾经极受宠爱的,可没过几年,那两位王爷先后重病而亡,期间究竟有些曲折,旁人不得而知,但民间却已经有微词,说是先皇派人下的毒手,否则怎么两位王爷就这样暴毙了呢。   “咱们赶紧去找大公子,这些话莫要再谈,当今圣上与先皇,似乎还是有些不同。”为首的黑衣人摆了摆手:“再说太后娘娘一手将皇上拉扯大,无论如何皇上也该记着这恩情,定然是不会向太原王出手的。”   众人应了一声,不再说话,骑马前行,穿过几条街道,最终到了城南一处宅子面前。   宅子前边栽着即可大香樟树,绿油油的叶子擦着沙沙作响,宅子的外墙是青州城里常见的那种山墙,粉白墙壁,上边盖着涡形的黑色瓦片,每隔一段距离,就有雕花小窗,飞禽走兽奇花异草,窗户上雕出各种各样的花纹,精致得紧。   “到了。”为首那人翻身下马,朝那紧闭的大门走了过去。 ☆、第 88 章   白衣胜雪,俊眉星目,长身玉立,站在翠竹只旁,风姿绰约。   这样的少年郎,无论是从穿着打扮,还是他的神情气度,皆是与众不同,就如那芝兰玉树一般,让人一见便由衷的发出惊叹:“这时间竟有如此清俊之人!”   “大公子安好。”几个黑衣人抱拳行礼。   “高盛,府中一切可好?”高启微微扬眉,将近一个月未见家人,心中甚是牵挂。   “回大公子话,京中一切安好。”高盛从怀里拿出了两封书信:“这是太后娘娘与老太爷让我送过来的信。”   高启伸手接了过来,封皮上熟悉的字迹让他有一种莫名的兴奋,他将高太后的信抽了出来,贪馋的看着上边的每一个字,眼睛渐渐的泛出了一点点焦急的神色来。   “大公子。”高盛有些担忧的看着高启,怎么看了太后娘娘的信,大公子脸色就有些不好了呢?莫非里边说了什么难办的事?   “无事。”高启抬头,冲着高盛展颜一笑:“我这就写信,你们带回京城去。”   “大公子,奴婢给你去准备笔墨。”端着茶出来的白芷赶紧放下茶盘,朝几个黑衣人招呼了一句:“高盛大叔,你们自己拿茶喝啊,这是南燕那边过来的茶叶,比咱们大虞的要细嫩些,有一股清香。”   “白芷这丫头,还是嘴甜勤快。”高盛笑着赞了她一句,伸手端起茶盏来:“这茶汤真是清澈,闻着就觉得香了。”   院墙之上有藤蔓爬过,绿色的叶间朵朵粉白的蔷薇绽放,小径上边,花瓣飘零,不住的扑到了白色的长衫之上,似乎贴了一点点离人泪。   “大公子。”白芷站在不远处,有些担心的看着高启,不知道他为何心情忽然就变得糟糕了:“可是京城那边出了什么事?”   “白芷,不该你问的事,便不用开口。”高启脸色一沉,转过身来:“你自去做你要做的事情,我这里有安福安庆伺候着,暂时不用你来帮忙。”   “是。”白芷脸色一变,朝高启行了一礼,匆匆忙忙朝屋子那边走了过去,走到长廊之侧,回头担心的看了高启一眼,见那白衣年少,正负手立在蔷薇花畔,身影显得格外寥落孤寂,看得她心中一紧,只觉得自家大公子那模样,就如天边一只孤雁。   高启长长的叹了一口气,伸手抓住了一朵蔷薇花,用力一拽,那花朵便从藤蔓上被扯了下来,花瓣与花蕊落在了他的掌心,发出一点点幽幽清香。   皇上……他是在向阿瑛表达什么?   牡丹花会点她夺魁,赐她牡丹花首饰,还强行让阿瑛陪他用膳!   高启要紧了嘴唇,心中的愤怒一点点的涨了起来,怎么也按捺不下去,期间还夹杂着一种酸,酸德让他的心都碎了一半。   阿瑛是被迫的,阿瑛不会喜欢跟他在一起,可他却还是逼迫阿瑛这般做!高启将手握成拳头,那几片花瓣与花蕊牢牢的在他的掌心,似乎渗出了水珠,掌心湿乎乎的一片。   他一直就是这般肆意妄为,只因为他是皇上,他从来不会顾旁人的感受,只会让人去服从他,将别人的尊严践踏在脚下。高启咬着牙,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胳膊,那里早就已经没有伤疤,可那件事情却始终烙在他心里,从来也不曾消褪。   太后娘娘所言非虚,皇上生性暴虐,不是一个仁君,现在他年纪还小,没有掌控实权,等他长大了,到时候还不知道他会如何对待太后娘娘和阿毓……还有……阿瑛。   无论如何,也要为高国公府留条后路。   高启心中一颤,想到了太后娘娘在信里写的话,那可真是情真意切:“哀家出身国公府,一举一动都要为国公府考虑。只可惜皇上却不是一个能让哀家放心之人,就拿秀容之死那件事情,便可见端倪。”   秀容之死,高启知道,那时候他还在京城,正在皇宫,对这件事情,也略知一二。当时宫里风言风语都指向太后娘娘,意思是她指使人下手去害皇上,但是后来查清,根本与太后娘娘没有一丝关系,虽然慎刑司给了一个理由,可那理由却实在无法服众。   高启知道,江小春曾因这事被慎刑司抓了去,江小春乃是江六的干儿子,而江六又是皇上身边最得力的人,中间有什么是非曲折,高启心里头早就有定论,当然是跟皇上脱不了干系,若不是皇上在背后给他们撑腰,如何会这般胆大妄为?   皇上还是这般年纪便猜忌上了太后娘娘,到了他年岁渐长的时候,还不知道会如何行事呢。只不过,与其说皇上猜忌太后娘娘吗,不如说他是在猜忌他的弟弟赫连毓,昔时先皇想要立赫连毓为太子,皇上心里肯定有个坎没有迈过去。   太后娘娘这次送他出京,就是要他在青州暗地里训练一支队伍,以防不测,他到了青州之后,一直犹豫彷徨,有些下不了决心——毕竟这暗中招募兵马,便是准备要对付赫连铖,这可是带了些谋逆的意味,万一被发现了,可是灭九族的大罪。   只不过,太后娘娘布置得非常妥当,给他指点迷津:“哀家听闻江南那边的富有人家,一般都自己修筑曲坞,招募家丁来防守,以免被强人所抢掠,你可以效仿此般行事,哀家先赐你一个庄子,也仿效江南那边的风尚修曲坞,募人来看守,用此举为幌子,暗地里进行操练。一个庄子完成以后,便可以再慢慢推行这方法,在青州以及附近几个州郡都这般行事,这便是神不知鬼不觉。”   高启仔细将高太后的法子想了想,确实可行,他来青州已有半个月有余,先四处转了转,发现这边的风土人情跟京城迥异,更有些接近长江以南的南燕。大庄子是有的,而且庄子里有自己的家丁。他曾经去拜访过一个大地主,此人乃是祖父的旧部,隐居青州已久,成了一方豪富,他那庄子里就有一千五百家丁。   若是能建上十来个这样的庄子……高启渐渐兴奋了起来,一股热血腾腾的往上升,这样一来,太后娘娘交代的事情就能落实,高国公府也有了保障。   “安庆,安福。”高启扬声喊了一句,两条人影从不远的树下飞奔到了他的面前:“大公子,何事?”   “备马,我要去袁家庄。”   袁家庄,就是他曾经去过的那个庄子,庄主袁九黎,十多年前就从京城迁至青州,他用毕生积攒买下了这个庄子,经过十多年的苦心经营,已经坐拥良田几千亩的大庄主。   策马前行,差不多去了二十多里,这才来到袁家庄前,高高的院墙与青州的矮山墙迥然不同,足足有三人高,高启抬头看了看,即便是他夜间至此,想要翻过墙头,也还需掂量一二,选个稍微矮一点的地势才能进去。   来到庄子门口,外边有几个门房,高启仔细打量了下,发现这几人目中隐隐有精光。上次来他没仔细看,只以为是普通的家仆,得了太后娘娘的信,不免多了几分细心,此次一看,心中拜服,太后娘娘虽然人在深宫,可对外头的事情,却是了如指掌。   安福走上前,将名剌递了进去:“我家大公子来拜会袁庄主,还请通传。”   接了帖子的门房斜着眼睛看了高启一下:“稍等。”   过了不久,就听到一阵爽朗的笑声传了过来:“高大公子,今日怎么来了?也不早些派人给个信,也好让袁某早做准备!”   一个年约五十的人踏着大步走到了门口,四四方方的紫棠脸,两道扫把一般粗的眉毛,大鼻子底下一把络腮胡子,耳朵上还挂着两个银质的大耳环。   这袁九黎是纯正的胡族,原来他家并不姓袁,只是当时高宗皇帝要推行汉化,亲自为一部分官员赐了汉姓,这才改了姓氏。虽然姓氏改了,可那胡族的穿着打扮却未改,两只耳环挂着,不住的晃荡。   “袁庄主,早就想再来登门拜府,又恐袁庄主庶务繁多,不敢来叨扰,今日见着春光晴好,心里头想着来袁庄主这边踏春,顺便请教一二。”高启笑着看了袁九黎一眼:“袁庄主,庄上的田已经下了秧罢?”   袁九黎两条扫帚眉毛一上一下的动了动:“怎么,高大公子也有心要做田舍翁不成?”   高启双手一拱,说得情真意切:“袁庄主,启身患重病,四处寻访名医,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遇着自己的机缘。这病也委实奇怪,不生病之时,便与常人无异,启觉得与其坐着等那时机,不如先找些别的事情做做。”   “高大公子所言极是。”袁九黎哈哈大笑:“只要高大公子有这般心思,袁某自当倾力指点。” ☆、第 89 章   这冬去春来,流光冉冉,只在弹指间,韶华便已飞逝,仿佛就那么眨了眨眼睛,鞭炮声声,千家万户将那桃符一换,眼见着又过去了一年。   大司马府今年比往年更热闹了几分,因着汝南王妃回府省亲来了。   去年十一月,皇上派传旨使出京,颁发圣旨给各位在封地上居住的王爷,说那些住得远的宗亲久未相见,失了亲近,特地召集他们回京,共庆新春。   汝南王本是地处西南,差不多与蜀地相交,来一趟京城,可真是千里迢迢,但皇上圣旨一下,谁敢违抗?接了圣旨以后,便带着王妃启程,走了足足差不多有一个月才赶到京城,刚刚好赶上除夕夜宴。   汝南王妃乃是大司马慕华寅的姐姐,自然借着这个机会回府探亲,大司马府还是在十一月便开始修缮王妃曾经住过的园子,就等着王妃回府居住。   王爷们回京,赫连铖让宗正将他们安置在国宾馆,对于汝南王妃却网开一面,准她回大司马府居住。众人听着圣旨,心中惊疑,看了看汝南王妃,想到了她娘家的姓氏,也只有叹气的份儿:“谁叫人家娘家权大势大,这王爷当得真是没意思,还不如一个炙手可热的权臣。”   汝南王妃荣归的时候,慕瑛也已经回府,正好见到了从未见面的姑姑。   慕瑛只从旁人嘴里听说过自己这位姑姑的事情,却未亲眼见到她,听人说当年姑姑名满京城,被推为贵女圈里的第一位美人,风华绝代,就连先皇,都曾经有想纳她进宫的心思,只不过祖父婉拒了先皇好意,只不过最终美人还是落入了皇家,她嫁了先皇最年幼的弟弟汝南王,成亲以后便留在了汝南封地,再也没有回过京城。   “阿瑛,你跟你姑姑,长得颇有几分相像,只不过她比你生得更艳丽些。”明华公主看了慕瑛几眼,脸上浮现出了一丝惆怅:“我还记得你姑姑那时候喜欢穿一袭红衣,站在那人群之间,肌肤光洁如玉,旁人皆是黯然失色。”   明华公主很少去夸奖一个人,她这般说,自己的姑姑肯定确实是有过人之处,慕瑛低着头,抱着手笼,出神的看着那白绒绒的茸毛,眼前恍惚出现了一抹艳红。   “阿姐,”慕微坐在椅子上,两条腿不住的悬空晃荡着,她现儿已经四岁半,身量比一年前要长了许多,小小的脸孔晶莹透亮,雪花团子一样:“我想早些见到姑姑,大家都说姑姑好美,我要看看她是不是真这般美。”   “见到自然就知道了。”慕瑛笑了笑,抱着手笼看了慕微一眼,慕微年纪虽小,可却看得出来已经是个美人坯子,那眉毛眼睛跟故去的母亲慕夫人生得一模一样,高高的鼻梁虽然承继了慕家的特征,可鼻头小巧,一点也不嫌粗糙。   “阿姐,这次你能在府中住多久?”慕微从椅子上溜了下来,走到了慕瑛面前,将头埋在她的膝盖里:“微儿不想让你走,以后你住回府,跟微儿一起玩耍,好不好?”   慕瑛摸了摸慕微的头,低声道:“阿姐也想要这样就好呢。”   在宫里住了一年,虽然赫连铖已经不像小时候那般疟她,可他的举动实在奇怪,让慕瑛提着一颗心,怎么也放不下来。   那次与他一道用了晚膳以后,慕瑛便尽量躲避着赫连铖,能不与他见面就不见,即便是赫连铖派江六或者江小春过来传话,慕瑛也坚决不肯再过盛乾宫去:“皇上日理万机,哪还有闲工夫来做旁的事情?还请皇上以国事为重,若皇上真有空余时间,那也该为了臣民保重自己的龙体,早些安歇才是。”   赫连铖得了慕瑛的回答,怒气冲冲跑过来找她:“瑛瑛,你竟敢抗旨!”   慕瑛很平静的看了他一眼:“皇上,请设身处地为慕瑛着想,莫非是要将慕瑛的闺誉败坏殆尽,皇上这才高兴?若皇上一定勉强慕瑛,那慕瑛还不如直接死在皇上面前,免得受人嘲弄侮辱。”   赫连铖大吃了一惊,退后一步:“瑛瑛,你这是何意!”   “皇上,礼记有云,男女七岁不同席,虽然大虞先祖乃是胡族,可也不至于一点礼仪都不要遵循,你我现儿年岁已大,再是若幼时那般无所顾忌,定会遭人诟病。当然,没有人敢说皇上,可慕瑛肯定是要被千夫所指。”   “他们怎敢?谁敢非议瑛瑛,杀无赦!”赫连铖的脸色一沉,恼怒不已,竟然有人敢在背后说慕瑛的不是?这是活得不耐烦了吗?   “皇上,防民之口甚于防川,难道太傅大人教的这些,你都忘记了吗?”   对于赫连铖,慕瑛心底深处有一种恐惧,以前经历过的一切,她从来不曾忘记,哪怕赫连铖忽然间莫名其妙对她好了起来,她犹自有一丝丝防备。她觉得赫连铖天生就有一种残暴的本性,不管他现在是不是已经对她转变,很有可能他会在忽然之间又转身成了原来那样一个人。   赫连铖深深的望了慕瑛一眼,心里百味陈杂,为何她总是不愿意让自己亲近呢?难道自己现在做出的努力,都不足以消弭以前对她的伤害?   “瑛瑛,如你所愿,朕不会强求你。”赫连铖拂袖而去,这让慕瑛大大的松了一口气,她跌坐在椅子里,额头上有了细密的汗珠。   她的心里,还是在惧怕着他。   赫连铖遵守了诺言,接下来的日子,渐渐平静,直到年关,她去慈宁宫向高太后提出辞行:“一年一度除夕祭祖,阿瑛自然要回府去,不能再在宫中。”   高太后一口应承下来:“这是自然,收拾下东西,明日哀家派人送你回府。”   慕瑛心中高兴,很久未见弟弟妹妹,终于得了重逢的机会,最要紧的是,能在府中过几日轻松日子,不用再提心吊胆赫连铖会不会来映月宫打扰她。   寒冬时分,天气冷落,傍晚时分小筝就已经将门关上,把炭火盆子里的银霜炭拨得旺旺,看着红色的火星子哔哔啵啵的跳了出来,笑靥如花:“大小姐,瞧这星子跳了多高,好像知道有喜事似的。”   明日能出宫回府,对于慕瑛,对于她,都是一桩大喜事,小筝忙忙碌碌的收拾着要带回去的东西,心情轻快。   “当当当”,有人敲门。   “谁呀?”小筝快快活活走过去将门拉开,见着门外披着大氅的那个人,惊呼了一声:“皇上!”   赫连铖没有管她,一步跨了进来,站到了慕瑛的面前,一言不发。   “皇上,这么晚了,你过来可有什么事情?”慕瑛有些慌乱,不由自主后退了一步,身子靠到了墙。   “他不喜欢你,嫌弃你,这么轻而易举就将你丢进宫里,你为何还要认他做爹?为何还是心心念念的想要回去?”赫连铖盯着慕瑛的脸,口里挤出了几句话,说得咬牙切齿:“瑛瑛,你和朕一样,都是被抛弃的人,可为何你却这般无视朕,要赶着往那抛弃你的人身边去!”   慕瑛的心一揪,赫连铖说的话,似乎句句戳到了她心坎上,让她无法辩驳,赫连铖的眼睛就在她的面前,黑亮亮的,里边似乎冒着两簇火花,带着一丝凌厉的气息。   或许他是上天注定要成为坐在那个位置的人,即便他幼年时曾受过轻视,可他现在的一举一动都充满了一种掌控的专横,他的言行,有一种让人不自觉便想臣服的畏惧。      可她必须坚持,哪怕是心底里再有畏惧,她也须得回府。   她一点也不想呆在这皇宫,这里暗流激涌风谲云诡,让她活得太累。她需要一段放松的时间来修整自己,慕府现在是她唯一的选择,哪怕那里有并不关爱自己的父亲,可至少还有几个可爱的弟妹。   “皇上,这每年除夕都要祭祖,难道皇上这点都不能体谅?”慕瑛睁大了眼睛,挺直了脊背,尽量将自己的那点畏惧之感藏了起来,她不能让赫连铖发现,其实她是害怕他的。   “祭祖?女子何需跟着去祭祖?”赫连铖满不在乎:“瑛瑛,留下来陪着朕,一到除夕,朕便觉得心里发凉,以前是想着故去的母后,今年还要加上皇祖母了。”   慕瑛垂眸,声音颤抖:“皇上想着自己的母亲祖母,难道慕瑛就不想自己的母亲了?虽说女子可以不去祭祖,可慕瑛还是要亲手为母亲灵位前上一柱香,聊以表达自己对她的一片思念之情。”   屋子里静悄悄的一片,好半日,慕瑛听到自己头顶上方传来幽幽的一声叹息:“好罢,你回府去罢,记得早些回来。”   抬头看时,那华丽的孔雀翎大氅已经远去,踽踽而行,被昏黄的灯光映着,那人身影孤单,就如一株长在悬崖边的树,独自对抗着寒风。 ☆、第 90 章   她终于回到了府中,回到了她熟悉的家。   彼才回府,第一件事情自然是去拜见慕老夫人,府中辈分最大的长辈,从规矩礼仪上来说,一刻也不能耽搁。   慕老夫人依旧还是戴着她常7用的抹额,上头一块硕大的红色宝石,旁边几颗小小的黄晶作陪衬,她穿着一件紫貂皮的褂子,露出两只蜀锦绣卍字花纹的袖子,秋香色,花纹有暗红有深紫还有浅白,瞧上去一团富贵气息。   “瑛丫头回来了。”慕老夫人抬眼看了看她:“太后娘娘可真会养人,瞧着比一年前更好看了些。”   慕瑛含笑站在那里,听着慕老夫人说些场面上的话,心里头却是有些悲哀,祖孙两人见面,没有半分亲人间推心置腹的交谈,一张口就是太后娘娘如何,这也实在市侩了些。这世间之人,如何就将那名利看得这般重,却将那份亲情放到了最底下,慢慢的越发疏远。   “你姑母这些日子就快要到京城了,你在皇宫生活了这么久,该对那些规矩知道得很清楚,你姑母回府会住在她以前那宁远园,到时候你陪着她住在那里,也好有个说话之人。”慕老夫人慈祥的朝慕瑛笑了笑:“你姑母当年可甚是风光,你好些陪着她,让她也教教你如何才能更显出众些。”   当年风光,该指的是先皇欲纳姑母为妃之事?慕瑛抬头,瞥了慕老夫人一眼,见她脸上似乎有惋惜之色,眼神有些空洞迷惘,暗自寻思,未必进宫便是一件好事,成为先皇宠妃,生下儿子若也得宠,立为太子,那她就得死。   难道在祖母心中,姑母的生死并不重要,要紧的是慕家有个做皇上的外孙?慕瑛有些难过,咬着嘴唇轻声道:“谨遵祖母安排。”   汝南王妃是在腊月二十八进的京城,自有宗人府的安排了她与汝南王去国宾馆,亲手替汝南王打点了下住的地方,汝南王妃仔细叮嘱几个随从:“务必照顾好王爷,千万细心,别出什么事情。”   皇上忽然招了各方宗亲进京,不知道打着什么主意,汝南王妃一想到这事,心里头就有些发慌。早就听说过皇上年纪虽小,可性子却是倔强,而且还有些暴戾,民间传闻,他的执政,可不像是个明君所为。   “王妃,你放心回娘家去罢。”汝南王一把握住了她的手,细细叮嘱:“既然都已经进京了,还想这么多作甚。古语有云,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冥冥之中上头自有安排,咱们再担心也没有用,不如洒脱些,听凭事情发展。”   汝南王妃含泪点头:“王爷,万事当心好。”   汝南王叹息一声:“我自然会当心,王妃你也别太惦记,明晚咱们一道进宫参加夜宴,我在这里等你。”   两人依依不舍相互作别,汝南王妃一步三回头,见着夫君站在国宾馆门口,扶着门怅惘相望,眼泪几乎都要掉了下来。   她嫁给汝南王已经有二十年,两人感情很好,自大婚后还从未有过分别之日,今日忽然的没有在一起,心中自然惆怅。而且,最最要紧的是被皇上的圣旨征召回京,究竟会发生什么事情,谁都不知道。两人进京途中,想到历史上那些皇室手足相残之事,便有些不寒而栗,晚上睡觉时眼睛都合不上。   “皇上应该不会这样的,毕竟我是他的叔父,对他的皇位也没有太大影响,他要对付的,该是他的亲兄弟。”汝南王尽量安慰她:“你别想太多,或许真是宗亲团聚而已。”   若是能抗旨不来,汝南王肯定会抗旨,可传旨使带着一队羽林子,约莫有三千人,自己若是说个“不”字,只怕会当场就被砍了脑袋。汝南王无奈,只能遵旨前行,幸好传旨使并未强求他将自己的三个儿子给带着一道回京,这让他与汝南王妃都松了一口气。   自己死了也就死了,但求孩子们还能长命百岁。都说覆巢之下无完卵,皇上并未将他几个儿子一并抓着进京,汝南王觉得这事情或许并没那么糟糕。   抱着这个希望,两人总算是勉勉强强安了心,汝南王妃坐着马车穿过京城繁华的街道,来到了大司马府,门房赶紧进去通传,一时间慕府便热闹了起来。   一群婆子丫鬟从里边涌了出来,在门口铺上红色毡毯,慕老夫人身边得力的袁妈妈走到马车边上行了一礼:“老夫人闻得王妃回府归宁,甚是高兴,还请王妃快去松柏园一见。”   马车里跳下两个大丫鬟,紧接着一只纤纤素手掀开帘幕,珠翠满头,环佩叮当,一袭衣角已经从马车里飘出,杏黄的一抹,点缀着拇指大的东珠,看着格外华贵。   “王妃风采依旧。”袁妈妈笑着行礼:“二十年过去,可王妃好像还是昔时十八岁的容颜。”   “妈妈这话说得实在有些夸张。”汝南王妃瞥了袁妈妈一眼,这女人还跟原来一样,嘴巴抹了蜜,见人都能说个好字,也不知她心里头的弯弯道道。   二十多年前,母亲曾逼着她进宫为妃,也不知道这奴婢在里边说过些什么话呢,总是贴在母亲身边,总有那么些话能被母亲听进耳去。   由丫鬟们扶着到了松柏园,慕老夫人已经在前堂端坐,旁边坐着明华公主,慕瑛慕乾他们几个小辈则分别坐在两边,眼珠子只是朝这位素未谋面的姑母看了个不歇。   “华裳见过母亲大人,多年未见,母亲大人还是这般康健,实在是可喜可贺,愿母亲大人年年这般身子健旺,福寿延绵。”汝南王妃款款走到慕老夫人面前,并未低头行礼,只是端着那王妃架子,朝慕老夫人点了点头,口中问了一句安。   “裳儿,你快些坐。”慕老夫人指了指左首边的椅子:“这么多年没见到你了,今日总算是见上面了,多谢皇上体恤。”   这倒成了天家的恩典了?汝南王妃心中有几分苦涩,自己与王爷还在提心吊胆,母亲却迫不及待的为皇上歌功颂德了起来。   “华裳,这么多年没见,你还是这般美貌。”明华公主打量了汝南王妃几眼,脸上露出了羡艳的神色:“说来你还比我大了三岁呢,可瞧上去竟然跟三十不到的人一般,让我看了甚是嫉妒,快说快说,有什么好保养的法子快教教我,怎么才能驻颜有术?”   汝南王妃抬眼看了看明华公主,唇边露出了笑容:“公主,可真真没想到你竟然成了我的嫂子,咱们也算是老相识了,那时候可万万没敢去想这事情。”   对于汝南王妃来说,明华公主确实算是旧识,那时候她总爱出宫参加京城里的游宴,又喜欢追着那些美少年看个不歇,在京城贵圈里可颇有名声。太皇太后不是她的生母,不大好来管束,更兼着过世的太皇太后心慈,觉着生母皇太后死得早,心疼明华公主自幼丧母,也不欲过分约束她,最终成了这般模样。   那时候慕华寅已经被穆老太爷弄去西北历练,若那时候他在京中,肯定也是被明华公主追逐的对象。汝南王妃昔日曾感叹过弟弟在军营中,躲过了一劫,可没想到风水轮流转,最终明华公主还是嫁进了慕府。   “这也就是造化弄人了。”明华公主朝她笑了笑,心里头却颇不是滋味,早知道慕华寅这厮如此不解风情,她肯定不会嫁到这鬼地方来,做什么事情都捉襟见肘,步步受制,哪里还有以前那般爽快日子?这婆母瞧着好像不管事,可没有一件事情不是暗地里插手的,有几个管事妈妈皆是她的耳报神,这边才有露了个端倪,那边松柏园就知道了动静,再过不久,慕华寅便赶着过来了。   这一年里,她已经弄走了两个,捉着错处罚着不许再进偏厅议事,还剩几个,她准备今年不动声色的解决掉,这内宅里总不能有两个掌管庶务的,实在有些不称手。   “姑母。”见汝南王妃的眼神扫了过来,慕瑛赶忙站了起来,带着弟弟妹妹们行礼:“慕瑛祝姑母身子安康,长乐无极。”   “这是二弟的孩子?”汝南王妃仔细打量了几个侄儿侄女,瞧着个个都是聪慧模样,脸上露出了笑容来:“看着都是聪明样儿,二弟好福气,两男两女,整整的凑了两个好字。”   她再仔细看了看慕瑛,略略有几分惊奇:“母亲,这大侄女怎么见着有些面熟?”   慕老夫人笑了起来:“裳儿,慕府旧仆个个说瑛丫头跟你长得像呢。”   “果然如此。”汝南王妃又看了慕瑛一眼,点了点头:“我自己瞧着,也有些像。”   慕瑛朝汝南王妃笑了笑:“姑母,这几日就由瑛儿陪着你住在宁远园,瑛儿愿多跟姑母亲近,聆听姑母教诲。”   “好个机灵孩子。”汝南王妃微微一笑:“我自当好好教导你。” ☆、第 91 章   宁远园的院墙之侧种着松柏,即便是在寒冬,树叶也是青青翠翠,被白雪映衬着,显得更加绿意盎然。   树的一侧站着两个人,身上披着斗篷,头上戴着昭君套,茸茸的白色狐狸毛里,露出了粉白的脸孔和黑如宝石的眼睛。   “瑛儿,听说你一直在宫里住着,对皇上可熟悉?”汝南王妃压制着心中的焦虑,轻描淡写的问了一句,她想知道,皇上到底是不是像传闻里那般残暴,若真如此,那她得提醒夫君格外提防些。   听着汝南王妃这般发问,慕瑛忽然愣住了,姑母怎么想到问这个?   “皇上……”慕瑛嘴边呼出丝丝白色雾气,她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我并无它意,只是好奇,瑛儿若是觉得不方便,也可不说。”汝南王妃浅浅一笑,伸手将石青色的斗篷拉了拉,上边绣着的梅花图样若隐若现,浅白浅黄,几乎看不清楚,可还是能在不经意间注意到。   “姑母,虽说在背后议论皇上是不大好,可这里只有我有我们两人,瑛儿觉得,这里说的话应该不会被传出去。”慕瑛抬头,一双眸子如深潭,灼灼有神的看着汝南王妃。这两年她身量渐高,站在汝南王妃身边,也矮不了多少,已经到她鼻子那处,要盯着她的眼睛看,并不是一件难事。   汝南王妃不由得心中赞了一句,这侄女儿,虽然才这般年纪,却如此谨慎,说起话来跟人精了一般,果然是在宫中住过的,否则哪会考虑得这般周到。她这话实则是在与自己谈交易,要自己保证不外传,她才肯说。   “瑛儿,咱们说的是那宫里的事情,姑母如何还能传给旁人去?你便只管放心罢。”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声,黑色狐狸毛的手笼歪了歪,从里边挣出了一只手来,汝南王妃拍了拍慕瑛的肩膀,嘴角含笑:“瑛儿,你且放心。”   “姑母,从皇上的所作所为来看,他确实有些不懂体恤民心,但瑛儿觉得,这并不是他的本意,他只是不知道如何表达,其实他心底里却还算是有几分宽厚。”慕瑛努力回忆着这一年来宫里发生的事情,长长的叹了一口气:“若是上官大人能一直辅佐着他,皇上或许会成为一代名君。”   “或许?”汝南王妃心中忽然有些没底,慕瑛用了或许两个字,期间内涵颇深。   “姑母,慕瑛当然只能说或许,谁又能说清楚以后的事情?”慕瑛真诚的看了汝南王妃一眼,心中忽然有几分惆怅。   被汝南王妃这般一提,她忽然想到了赫连铖。   汝南王妃的话,就像一管铜钥,将一个盒子打开,里边收藏着的东西,就如粉末般飘飘洒洒的飞扬了出来,在阳光里晒着透明的记忆,带着些清苦的味道,有甜,也有酸。   赫连铖,其实在慕瑛看来,他根本成为不了一个明君,用或许二字,只是不欲向旁人说他的不是而已。   自小一道跟着上官太傅修习,慕瑛便知道他根本无心向学,看问题远远没有高启和赫连毓到位,而且他的生性里有一种冷酷,总会在不经意间流露出来。   上回没经调查,他便准备灭秀容家五族,这种话,作为一个君王,实在不该随意说出,即便他气愤,也该是调查清楚以后,事实确凿,才能开口,如何在审理案件之间便说出口来?幸得慎刑司查清,将秀容的冤枉给洗脱了,否则顷刻间又不知道又会增添多少无辜的冤魂。   可若是说他冷酷,有时候他却能体现出温和的一面,三月三日放纸鸢,江六替高启掩饰,只说是一群农家孩子,他虽然气愤,可最终没有追查下去。倘若真是暴虐成性,执意要一查到底,即便江六守口如瓶不说,肯定也会有替罪羊遭殃。   此时此刻,慕瑛根本没法子来说清赫连铖这个人,她觉得他实在太复杂,用一句话根本不能将他描述清楚,但是在她心底深处,却还是相信,赫连铖性本善,他的一切看似暴虐的行为都只是出于他从小被人轻视,没有得到很好引导,再加上皇宫里的那种冷漠与步步惊心,才造就了今日的赫连铖。   汝南王妃见着慕瑛眼神忽然间迷离了起来,也不去打扰她,只是静静的站在一边打量这个侄女。   她站在那里,亭亭玉立,身上淡紫色的斗篷将她的肌肤衬得欺霜赛雪,就如细致的瓷器,里头隐隐的透出些浅红色的底子来,一双眼睛明亮得就像天上的星辰。   众人都说慕瑛像自己小时候,可她瞧着,这个大侄女其实只是有几分形似,神态却没有半点不相同。汝南王妃想到了自己十一二岁时候,天真得几乎不懂一点世事,每日里除了跟着娘子学习之外就是在园中玩耍,直到及笄以后,她才发现,一切好像都不那么简单起来。   可现在这个侄女儿,眼神虽然清澈,可考虑问题比她那时周到了不知多少倍,一言一行都是那般谨慎,不会行差踏错半步。汝南王妃暗自揣测,看起来这侄女,等及年长,肯定自然会有主见,不比自己当年,凡事都被人牵着走,若不是为着那情之一字而坚持,此时说不定早就已经坟头长草,或者是被锁在深宫,日日难熬,满目所及,唯有宫花寂寞红。   第二日便是除夕,上午慕家祭祖。   除夕祭祖,按着汉人的规矩,却是没女子什么事,只不过大虞这边却没这讲究,只要自己愿意便能跟着过去,慕家虽是汉人出身,可也没拘泥这些规矩,慕瑛一早起来便收拾得当,带了慕微一道过来前堂。   慕华寅正站在院子里,见着慕瑛慕微姐妹俩进来,脸上露出了些许笑容。   慕瑛很敏锐的发现,慕华寅那双眼睛,只是盯住了妹妹慕微。   他还是那般不在意自己,即便自己受尽委屈,为了保证慕府的安危,她不得已住在那深宫之中,可依旧换不来父亲的一丝赞许。   慕华寅伸手,将慕微抱住,父女两人脸贴着脸说了几句话,慕瑛没听清楚他们说了些什么,只见到慕华寅笑得十分开心,将慕微举得高高,又猛的松手,让她发出欢快的呼喊声:“阿爹,还要来一回!”   只有慕微才这般称呼他,自己、慕乾,还要慕坤,都是喊他父亲。慕瑛快步走上台阶,回头瞧了瞧那对正在嬉戏的父女,心里头有些酸。   门口打帘子的小丫头子笑着喊了一声:“大小姐,要不要等着二小姐一道进去?”   慕瑛没有再往那边看,从门槛上迈了过去。   进到前堂,就觉得一屋子暖黄,屋子四角的明烛全部点着,将前堂照得如夏日里的白昼一般,慕老夫人正与汝南王妃说着话,眉目间看不出曾经有过什么龉龌,就如一对久别重逢的母女,有说不完的话儿。   “瑛丫头来了。”慕老夫人笑着看了慕瑛一眼:“你姑母方才还在跟我在赞你,说你是我们慕家的一颗明珠呢。”   “姑母谬赞了,慕瑛充其量不过是一颗鱼眼珠罢了,哪里是什么明珠。”慕瑛上前行礼,找了一张座椅坐了下来:“祖母,瑛儿想跟着去祭祖。”   慕老夫人沉吟了一下,点了点头:“好罢,你一道去。”   长孙女自然是想去看望她的母亲,平日她在宫中,哪里能得这祭奠母亲的机会,今日回府了,肯定要去母亲灵位前哭上一哭的。   一阵风从门帘底下钻了进来,一袭红衣飞快的从门口朝前边移动,眨眼功夫便走到了慕老夫人面前,微微朝慕老夫人点了点头,端着一张脸,在桌子旁边坐了下来,那两道眉毛聚到了一处,一看就知道正在不快活的时候。   “公主,这是怎么了?”汝南王妃有些惊讶,昨日见着明华公主时,她还是笑嘻嘻的,至少维持着表面上的客气,可现儿瞧着她,似乎一点也不打算再装下去,心事全部写在脸上,怎么都掩饰不住。   “我今日身子不好,不想去家祠那边了。”明华公主靠了靠迎枕,软绵绵的搁着腰,总算是舒服了几分。   去年除夕祭祖,慕华寅让她在慕夫人的牌位前边低头行礼,她心中不情愿,可却被慕华寅一掌压着,没有办法,只能弯腰屈膝。回来以后,心里头不高兴了有好几日,心里怄着一股子气。自己是堂堂的公主,竟然被逼着向一张牌位行礼!虽说慕夫人出身清河崔家,可身份如何能跟自己相比?   今年她无论如何也不会再去低头,慕华寅去祭他的祖宗他的前妻,跟自己有什么关系!明华公主看了看慕老夫人,嘴角一撇,心里想着,若是这婆母不懂眼色,执意要自己跟着前去,那自己过了年以后便回公主府去算了,反正慕华寅对她不冷不热,一个月来她屋子不过两三回——不来就不来,自己难道还要求着他来不成?   “既然明华你不舒服,那便留到府中罢。”慕老夫人瞧着明华公主那脸色,知道她只是不想去那边行礼罢了,也不点破,还假意关心的说了一句:“自己要好生照顾好自己,这寒冬天气冷,可别冻着了。”   明华公主笑了起来:“婆婆自己照顾好自己才是最最要紧的,毕竟岁月不饶人,年纪来了,身子骨肯定不及年轻时硬朗了。”   慕老夫人心里恨得咬牙,可脸上却是一脸笑,而且笑得不露一点牵强痕迹,仿佛是出自真心一般。   前堂温暖如春,婆母慈祥,媳妇孝顺,一副融融泄泄的景象。 ☆、第 92 章   供桌前边有个大香炉,里边烧着香烛,青烟袅袅,夹杂着檀木的香味,供桌上边黑压压数块牌位分行列着,长长的似乎看不到头,慕瑛的眼睛不住的朝那些牌位看了过去,可却没有找到慕夫人的灵位。   慕老夫人与慕华寅率众走在最前边,两人手里拿着香烛先低声祷告了一番,然后开始上香,牌位前放着一桌菜肴,一碗倒扣的米饭成了一个拱形,慕华寅将三炷香插到米饭上边,恭恭敬敬的念了一段祭祀的话语,先请祖宗来赏脸吃饭,最后请祖宗保佑慕氏一族繁荣昌盛,福祉绵延。   慕瑛跟着行礼,等着主屋的祭祀完了,众人纷纷散开,她这才推了推慕乾:“母亲的牌位呢?去了哪里?”   慕乾跑到桌子旁边,绕了一圈走回来:“阿姐,没见到。”   母亲的牌位不见了?慕瑛心中疑惑,父亲应该不会把母亲的牌位给撤掉罢?他们生前这般恩爱,难道明华公主嫁了过来,母亲的牌位都要从家祠撤出了不成?   姐弟三人站在供桌前边,怅然若失。   忽然间,就听着脚步声沙沙作响,转头一看,就见慕微笑着从偏门奔了过来,睁着一双乌黑发亮的大眼睛道:“阿姐,大哥二哥,你们跟微儿过来。”   “微儿,怎么了?”慕瑛走上前去牵住她的手:“你要我们去哪里?”   “阿姐,父亲把母亲的牌位放到那边屋子去了。”慕微笑着指了指偏门方向:“我知道阿姐想要祭拜母亲,咱们一道去那边。”   难怪他们没有找到母亲的牌位,慕瑛感激的看了慕微一眼:“还是微儿厉害,阿姐与你大哥找了一圈都没有找到呢。”   从偏门过去,是一个小小的院落,四四方方,中间栽着一株极大的木樨花,用砖石将它围了起来,旁边栽的也是木樨,慕瑛知道,那是慕夫人过世以后重新修缮家祠的时候种下的,迄今已有四年,当时小小的花木,此时已经粗壮了不少,白雪覆盖着树冠,露出些许绿油油的叶子来。   慕瑛蹑手蹑脚的走到了一间屋子前边,就听着里边传来了说话的声音,慕微刚刚想伸手去推门,被慕乾一把抱住:“微儿,咱们先到外边等等,父亲在和母亲说话呢。”   慕华寅的声音从屋子里传了过来,此刻他没有再念那种长篇大论的祭祀文章,而是在平缓的说话,就好像慕夫人还活着,他与她在聊天一般:“乾儿的功夫越发有进益了,我打算明年便送他去边关的军营历练……”   慕瑛惊住了,慕乾今年五月才满九岁呢,明年也不过十岁,就要送去军营了?父亲这也太严格了些罢?十岁的孩子就去边关那边摸爬滚打,父亲就一点都不怜惜他?   转头一看,慕乾的脸上红通通的,看起来十分兴奋,仿佛他很向往去那些寒苦之地。   慕家的子弟,自从先祖慕熙开始,便代代是从军营里混的出身,好像这已经成了一种传统,可是像十岁便去边关的,只怕还只有慕乾了。慕瑛心里头有些难受,父亲为何要这般严苛,难道他们一定要过得这般辛苦?   “微儿长得越来越像你了,每次我抱着她,就觉得你又在我身边一样,她十分机灵,又很可爱,个个看了都说是个美人坯子。那是肯定的,她的母亲那么美,她能不美吗?婉恬,要是你还在该多好,你就能亲眼看到微儿有多么聪慧伶俐了。”慕华寅的声音低沉,里头满满都是伤感,站在窗外的几个孩子,全在发呆,他们的心里,父亲总是不苟言笑,哪里有这般真性情流露的时候?原来权势再大,外表再坚强的人,也会有脆弱的一面。   四个人在长廊下静静的站着,听里边慕华寅说话,他一直在絮絮叨叨的说着,说的全是日常生活里的事情,没有半点跟朝堂里的事情相关,这时候的慕华寅,已经成了一个普通的男人,不是那朝中叱咤风云的大司马,再也没有那种锋芒毕露。   “大少爷二少爷,大小姐二小姐。”袁妈妈匆匆忙忙走了过来:“你们怎么站在这里呢?这穿堂风可大着呢,还不快些到旁边屋子里去烤火,暖暖手脚。”   慕瑛摇了摇头:“我们要拜祭母亲。”   “你们进来罢。”   袁妈妈的声音惊扰了屋子里的慕华寅,他走到了门口,见着四个儿女站在门口,面无表情的点了点头:“来,到你们母亲灵位前上一柱香。”   慕瑛领着弟弟妹妹们朝里边走了去,慕华寅的眼睛盯住慕瑛,声音沙哑:“瑛儿,你需多上些香火向你母亲赔罪。”   赔罪?慕瑛有些不解,脑子里迷迷糊糊,她做错了什么?为何父亲让她向母亲赔罪?只不过她也没有与慕华寅争辩,拈起香来朝慕夫人灵位拜了两拜,跪在蒲团前,低着头念了几句挽歌,忽然间心里头酸成一片,眼泪珠子不住的滴落下来。   慕夫人的音容笑貌仿佛在眼前又一次出现,她温柔的话语,她柔和的神色,她一针一线的给自己做着衣裳……脑子里灵光一现,慕瑛忽然想到了慕夫人的病因。   生了慕微以后她身子一直不好,主要是记挂着她这个身处深宫的长女,后悔与心痛折磨着她,让她夜不成寐,后来她为了给她做衣裳熬夜,病情愈发的沉重,到最后药石罔效。   难道父亲竟将母亲的过世归咎到了自己头上?难道不是他将自己送进宫去才引发了后边的事情吗?有因必有果,可他却将最主要的原因给抹杀了,生生怪罪到了自己的头上。慕瑛的手里拿着香,身子微微发抖,难怪父亲对自己这般冷硬,完全没有对慕微的一半好。   方才在窗外听着父亲说话,慕家的人,从慕乾到慕华寅的侄子侄女,差不多个个说到,唯独没有提及她的名字,原以为是她没在府中,父亲不熟悉,没什么好提的,现在想来却是有这个原因。   慕瑛拿着香流着泪,口中念念有词,她忽然发现,慕府快要容不下她。   母亲过世了,父亲从心底里痛恨自己,祖母只不过是想要自己做一枚棋子,慕乾要被送去边关历练,慕坤大概也会去京师学堂里念书,会到慕府,能与自己说说话的只剩下一个受尽宠爱,跟自己年岁差别有些大,一团孩子气的慕微。   从蒲团上站了起来,慕瑛将那柱香插到了灵位前边的小香炉里,看着牌位上几个烫金的字,她的眼泪珠子滴滴的落了下来,或许以后,她就只能是一个人前行,没有人会在旁边助她一臂之力。   除夕夜宴,明华公主与汝南王妃去了宫里,慕府在花厅里摆了团圆席,一张屏风隔开,主子在里边一桌,仆人们在外边,但依旧听得到此起彼伏的吆喝声,十分热闹。   按理来说,慕华寅是要跟着去皇宫的,只不过他是慕府家主,又因着关系特别,故此赫连铖并未强迫他陪着明华公主前往——他看着赫连铖就有几分不舒服,接到赫连铖告假的奏折,当即便准许了。   用过团年饭,围着火炉说了些闲话,慕老夫人与慕华寅都派了荷包给几个孩子,慕瑛也得了两个,只不过才出了饭厅,她就将荷包塞给了慕微:“微儿,阿姐的都给你。”   “阿姐真好!”慕微紧紧的攥着几根红色的丝绦,眼睛弯弯就如天边新月:“微儿有四个荷包啦!”   慕瑛看着她笑得开心,心情也好了起来,这真是各得其所。   她一点都不想要慕老夫人与慕华寅的东西,真的是一点都不想要。   忽然间,乌蓝的夜幕上猛然璀璨了起来,随着砰砰巨响,一朵朵硕大的牡丹花绽放在丝绒般的天幕上,或白或红,争奇斗艳。   “皇宫放烟火了!”有人指着那形态各异的牡丹,眼中俱是兴奋:“真好看!”   大司马府就在御道街,跟皇宫并没有多远,近水楼台先得月,故此看得甚是清楚,天空中一片明媚,各种各样的牡丹花摇曳生姿,慢慢绽放,又慢慢湮没。   “今年可真是奇怪,怎么都只有牡丹花?往年什么花的形状都有,好像还有木樨花。”抬着头仰视天空好一阵子,有仆人忽然觉得有几分惊奇:“现儿都有一盏茶功夫了,还是漫天的牡丹。”   慕瑛的心忽然紧了紧,全是牡丹?她蓦然想到了那一次,牡丹花会,赫连铖将那套牡丹花的首饰作为彩头赐给她的事情:“以后你便喜欢牡丹罢,木樨有什么好的,根本就体现不出你的气质来。”   当时他是这般说的,以一种命令的口气。   难道他知道了自己内心深处的喜好?慕瑛呆呆的看着那娇艳绽放的牡丹,半句话也说不出来,有一丝丝温暖,从心底深处缓缓的升起,蔓延到了她的四肢五骸,让她全身都暖和了起来。 ☆、第 93 章   慕瑛被一阵响彻天际的鞭炮声吵了醒来。   睡在对面塌上的小筝揉了揉眼睛,从热烘烘的被窝里钻了出来,披了衣裳坐起,看看屋子一角的漏壶,笑着说了一声:“嗳,竟然这般晚了,昨晚睡得倒是好。”   窗纱里透出了白色的光,该是映着园子里的白雪,红色的底子上氤氲着一圈浅浅的白,窗户上的雕花颜色都跟着浅了起来。小筝推开一点点窗户,就见外边依旧是一片雪白,银装素裹,一轮红日已经升上树梢,金色的日影将白雪地镀上了一层金。   慕瑛拉了拉被子:“关窗,有些冷。”   暖盆里的炭火在睡觉之前已经熄灭,一个晚上冷盆冷火,北风从窗户缝隙里钻了进来,不免觉得似乎格外冷些。小筝赶紧将窗户关紧,从床上趿拉着鞋子走到慕瑛床边,伸手将她要穿的衣裳整理好,笑着瞧了一眼慕瑛:“大小姐,你也该起来了。”   昨晚虽说睡得晚,等着看了烟火已经是子时末刻,可现儿都是辰时了,也算睡得久,可小筝看着慕瑛似乎依旧是一副没睡醒的样子,不免惊讶:“大小姐昨晚没睡好?怎么还这般想睡呢?”   慕瑛从锦被里伸出了两只手,浅红色的中衣衬着雪白的手腕格外的白,她瞥了一眼小筝,娇嗔道:“给我穿衣裳罢,现儿你越来越跟你娘亲像了,喜欢管着人,喜欢唠叨。”   今日早上不想起来,全是昨晚没睡好,看过烟火,脑子里全是牡丹花,睡在床上,想着的都是去年在皇宫里的事情,一点一滴,记忆清晰,在脑海里不停的兜兜转转,犹如那走马灯一般转来转去,也不知道晃到什么时辰才迷迷糊糊睡着,早上自然便有些起不来了。   “大小姐,你昨晚做了美梦不成?”小筝偏头看了慕瑛一眼,在她心目里,慕瑛跟个大人似的,鲜少有这般跟她撒娇的时候,这让她不由得在揣测昨晚慕瑛睡梦里遇着了顺心的事儿,心情舒畅。   “没有,美梦恶梦都没做,阖了眼就睡到了现在。”慕瑛从床上坐起,伸出手来,让小筝给自己穿上衣裳:“汝南王妃回来没有?”   昨晚汝南王妃进宫参加皇室夜宴,不知道那夜宴什么时候散的场,也不知道她是去国宾馆还是回慕府安歇。   “刚刚看了一眼外边,没见汝南王妃的大丫鬟琴心和琴音在外头,该是去国宾馆了。”小筝一伸手,将锦被掀到一边,慕瑛打了个寒颤:“快快快,裤子给我。”   弄了好一阵子,这才穿戴整齐,小筝开门喊了一句:“大小姐起身了,快些送热汤过来。”   门口候着的小丫头子早就听到了屋子里边的动静,一句准备好了洗漱的东西,看着房门打开,赶紧捧着盆儿帕子走了进来,小筝一边给慕瑛梳头发,一边问她们:“王妃昨晚可曾回府?”   一个小丫头子摇着头:“未曾见王妃屋子有动静。”   “听说今日王妃要跟着王爷进宫给太后娘娘拜年,明日汝南王会来咱们府里呢。”另一个小丫头子兴奋的睁大了眼睛:“听王妃那边的婆子说,王爷准备了不少贺礼,就连府中的下人,都有小荷包哪。”   大虞旧俗,初二那日女婿上门给岳父岳母拜年,恭贺新春,汝南王妃出阁二十年,汝南王还未曾来过慕府拜年,这次进京,自然要出手阔绰些,也算是弥补这般多年未陪王妃归宁的遗憾。   只不过,府中奴仆都有打赏,这也算是难得的,慕瑛一边听着小丫头子们叽叽喳喳的说着话,一边心中默默的想着,若非是对姑母心存爱惜,再出手阔绰,也绝不会体贴的想到这慕府的下人。汝南王这是在给姑母长脸呢,看起来他们两人定然是分外恩爱。   易得无价宝,难得有情郎,看起来姑母确实是嫁了个好人。   慕瑛端坐在梳妆台前,看着明镜里自己的脸,旁人都说她生得美貌,可自己看多了,也就没有半分感觉。不就是眉毛眼睛鼻子嘴巴?根本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实在是普普通通。慕瑛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孔,手心里凉冰冰的一片。   就如小丫头子们说的那样,大年初二,汝南王果然与王妃一道来了慕府。   慕老夫人十分得意,端端正正坐在主座,穿上了她最好的衣裳,把最华贵的首饰都戴上,头发上,手腕间,到处都是亮光闪闪,一看就是珠玉锦绣,通身荣华富贵的派头。   慕瑛并未做刻意的打扮,妆容淡淡,穿着娇黄的衣裳,外边披了件浅紫色的羽纱斗篷,镶着白色毛边儿,瞧上去粉嫩嫩的一张脸。她与几个弟弟妹妹坐在右首的座椅上,看着慕老夫人那可以的打扮,心中暗自叹息了一声,祖母到现在还未看破这富贵局,迷魂阵,穿戴成这般模样又能说明什么?汝南王难道没见过满头珠翠的贵夫人?本是想打扮着好不让女婿看轻了自己,可这般虚张声势,倒不免让人看了笑话。   大虞慕家,还用得着那些身外之物来添名声不成?慕瑛低头看着自己身上的衣裳,王氏才给她做的,依旧是用了宫里那种风格,分寸把握得恰到好处,既不张扬,可却一点都不寒酸,稳重而含蓄。   双面云锦门帘的喜鹊登梅图案十分应景,随着那北风刮过来,门帘不断微微晃动,上边的喜鹊似乎也在不断的跳跃,上上下下,好像在报着喜讯一般。   “来了来了。”一股冷风刮着进来,打门帘的小丫头子挑开了帘子,欣喜的朝里边高声喊了一句:“汝南王,汝南王妃到。”   前堂里的人都朝门口看了过去,就见一群人鱼贯而入,走在最前边的额是汝南王妃,她的身边并排走着一个穿着淡青色长袍的中年男子。   慕瑛打量了一眼,就见那汝南王气质清俊,与一般的富贵王爷大相径庭,没有圆滚滚的身子,也没有满脸的俗气,若不是亲眼见着他走在姑母身边,或许根本没有人会将他与王爷这个身份联系起来。   汝南王头戴紫金冠,身上穿的长袍是蜀锦的,只是在领口出有绣花,其余再无别的刺绣,一条翠绿的玉带,上边系着一条鹅黄色的丝绦,挂着羊脂玉的玉珏。这种打扮,京城里稍微有些钱的富贵人家的公子哥儿都会这般穿戴,实在是普通。   “小婿给岳母大人拜年了。”陪着汝南王妃走到慕老夫人面前,汝南王深深行了一礼:“庶务繁忙,这么多年未曾登门拜府,还请岳母大人宽宥几分。”   慕老夫人赶紧伸手搀扶:“汝南王不必多礼,你每年都有打发人送来节礼,心意是到场了。”   袁妈妈赶紧引着两人在左首坐下,刚刚好挨着慕华寅与明华公主的座椅,汝南王又与慕华寅寒暄了一番:“多年未见兄长,甚是想念,原本以为在宫中夜宴能见到,不想兄长却未能到场,实在遗憾。”   慕华寅笑了笑:“今日见了,也是一样的。”   汝南王点头:“幸甚至哉。”   慕微的小脑袋凑了过来,攀着慕瑛的胳膊,低声问:“姐姐,父亲与姑父在说什么?怎么微儿一点也听不懂。”   慕瑛笑了笑,都是些场面上的话罢了:“微儿现在还小,等再过几年自然就知道了。”   这边姐妹两人窃窃私语,那边慕华寅与汝南王已经高声说到了时政:“虽然我没去夜宴,却也得知了些事情,听说皇上要实行推恩令,可真有此事?”   汝南王脸上露出了欢喜神色来:“是,可真是让人放了心。”   这次来京城,汝南王本以为皇上会有什么举动,纵观历史,各种事变兵变,并不是没有前车之鉴。本来已经做好了有去无回的主意,可万万没想到,他想的,和皇上所做的,完全是两回事。   除夕夜宴上,赫连铖抛出了一句话:“各位府中是不是有世子之争?”   众位王爷听了他说这样的话,心中惴惴不安,这世子之争跟太子之争只差了一个字,难道皇上是准备拿这话做个开头,然后来一篇大文章?有胆子小的,脸色发白,差点就要端着酒盏出去跪倒在玉阶之前,痛哭流涕向赫连铖表忠心。   “俗话说手心手背都是肉,与其让后院争得不可开交,不如以旁的法子安抚之。”赫连铖看着众位叔伯的脸色,心中只觉痛快,虽然他是晚辈,可威慑力一点也不减。   “敢问皇上,究竟是什么法子?”有大胆些的,端着酒盏朝赫连铖晃了晃,心里琢磨着,莫非皇上要将自己的儿子都拘到京城来不成?   “皇上百忙之中还为我们着想,我们实在是感激不尽。”   “推恩令。”赫连铖的嘴唇边露出了一丝笑容,扫了一眼大殿众人,见个个睁大了眼睛望着自己,脸上带着一种敬重畏惧的神色,第一次感受到了帝王的威权,心中无比痛快。 ☆、第 94 章   说起推恩令,古已有之。   西汉初期诸侯国太强大,以至于威胁到了皇上的权力,更有那七国之乱,打着清君侧的幌子,实则想将龙椅上的汉景帝推下宝座。到了武帝之时,为了改变这种局面,便实行了推恩之令。   原本这王位继承,只有长子,等着老王爷过世,长子继承王位,次子、三子、四子之流皆只能分到府邸金银,自行离开王府生活。而推恩令一下,令诸侯王各分为若干国﹐使诸侯王的子孙依次分享封土,地尽为止,经过几代分封,再也无实力强大的王爷,众人只盯着自己家中这一亩三分地,哪里还有闲工夫去想着跟朝堂抗衡。   大虞乃是胡族,沿用封王封地长子承继的旧制,昔日入主中原时,太祖蓦然得了这么大一片土地,觉得用汉人管理不放心,故此大肆将土地分赐给自己的儿子,这样一来便栽下了不利的根。   大虞国内,受到分封的王爷累朝累代算起来,已经有十余人之多,有些封地面积极大,虽说不如西汉的吴楚强盛,可对于皇上来说,也是一个威胁。赫连铖每次想到这些皇叔们,心里就疙疙瘩瘩——封地里税收全是交给王府,只是从中抽三分之数上缴皇室,这么算下来,每年国库里便少了一大笔银子,更重要的是,若听凭他们强盛了,焉知会不会养虎为患,又来一次七国之乱?   就在他担心焦虑的时候,有一天,大司农宇文智求见。   宇文一族也是大虞的高门,宇文智的祖父曾是大虞的太傅,他的父亲只做到正二品便到了头,他比他父亲要好,总算在五十岁的时候爬上了正一品,只是他觉得这大司农空有品级,却五实权,虽然位列三公,却远远不及太傅与大司马位高权重。   宇文智这一生,汲汲营营就想往上边爬,心中对于权力的渴望十分强烈。只可惜他生不逢时,有慕华寅这般干练年轻的大司马,又有上官太傅这般忠心耿耿的老臣,总没有他出头的机会,想来想去,只能从赫连铖身上下手。   上回牡丹花会,上官如月进宫,也得了一份彩头回府,上官大夫人说得眉飞色舞:“咱们月儿一踏进慈宁宫,众人的眼珠子都错不开了呢。”   虽说慕瑛似乎更胜一筹,可在宇文大夫人心中,自己的女儿自然是最美的。   “只可惜她只拿了三等的彩头。”宇文老夫人叹息了一声:“若是能拿到头等,那便好了。”   “母亲,女子无才便是德,只要生得美貌,这才学略微差点有什么关系?更何况那个拿头等的是大司马家的小姐,该是那几位大学士早就得了打点。”宇文大夫人一点也不觉得自己的女儿会比慕瑛差,只说得唾沫横飞:“再说了,绵福不是要比皇上大三岁吗?那慕家的小姐还差了好远呢,怎么样也轮不上她。”      宇文智在旁边只是听着,没有说话,心里头琢磨了下,可得好好培养着四丫头,等着她进了宫,得了宠,自己府中自然总会跟着沾点光。   可是四丫头要进宫,先得铺好路,自己得让皇上记着这回事才行。想来想去,宇文智决定要进宫去替皇上出个主意,让皇上欠下他这份人情,到时候少不得凡事都要考虑考虑他。   赫连铖开始并不想见宇文智,因着上官太傅对他的风评并不好,总是说宇文智是一个利欲熏心的小人。但是经不住宇文智再三递折子进来,说是有大事与皇上商议,这才点了头:“放他进来罢,跟他说清楚,废话少说,朕只给他半盏茶的功夫。”   每日踏进文英殿便觉得气闷,只巴望着快些将奏折看完就回后宫,现在还来了人在耳边啰啰嗦嗦,赫连铖十分不爽。   可是万万没想到,宇文智这次来说的事情,正是他所忧虑的,倒也算是合了他的胃口。   “皇上,这大虞国土分封,乃是先祖定下来的规矩,可推行至今,弊端甚多,臣以为,应该想出对策来将这些分疆裂土的王爷给慢慢收拾了。”宇文智看着赫连铖的神色渐渐开朗,知道自己已经抓住了赫连铖的注意力,十分得意:“虽说现儿这些王爷们好像没什么不貮之心,可焉知数年后会如何?皇上可不能掉以轻心。”   “宇文爱卿应该已经想出了对策。”赫连铖一双眼睛盯住了他:“可有什么妙计?”   “皇上,微臣愚钝,也没什么好办法,只是觉得可以效仿古法行之。”宇文智弯腰下去,手捧玉笏,视线从白色的玉笏上端投了过来,脸上皆是谄媚:“昔时汉武帝,一代明君,就是用了这方法,才将那些诸侯国一一剪灭,皇上不如参照汉武帝旧事。”   “汉武帝?”赫连铖点了点头:“朕知道了,你下去罢。”   宇文智深深行了一礼:“吾皇圣明,臣只说了个开头,皇上便已有了打算。”   弯腰退了出去,出了门才直起身子,心里头揣摩着赫连铖会不会因为这事对他另眼相看,江小春将他送到宫门口:“大司农好走。”   “小江公公,劳烦你日后多在皇上面前美言几句。”宇文智从袖袋里摸出一锭金子,塞到了江小春手中:“有劳公公了。”   江小春将金子接了过来,用手指摸了摸大小,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宇文大人尽心为国效力,着实精神可嘉,咱家自然会在适当的时候跟皇上提及的。”   宇文智十分满意,这小江公公就是机灵,比他干爹江六会看人眼风,最主要的是他还肯收金银,江六可是块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看人下菜,不该收的东西,哪怕是再贵重他也不会收。这江小春却是好,跟他也打过几次交道了,每次拿钱都很爽快,好像也能信守承诺,该做的都能做到。   赫连铖坐在文英殿里想了好一阵子,宇文智说的正是他在考虑的,汉武帝是怎么将诸侯国给削弱了的,那时候上官太傅好像跟他说过,可日子久远了,有些不大记得,他只见得西汉曾有七国之乱,当时的皇帝费了很大的劲才将动乱平息。   “快,去请上官太傅进宫议事。”   不论什么事情,与上官太傅说上一说,心里头才有底气,这等大事,赫连铖肯定是要与他一起商议的。   上官太傅急急忙忙赶进宫来,听着赫连铖将推恩令之事一说,沉思良久:“皇上,微臣以为这般做并不合适。”   “不合适?”赫连铖睁大眼睛望着上官太傅,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太傅大人竟然没看出来这分封的弊端不成?   “皇上,分封自大虞建国号便已有之,自太祖入主中原,至今已历百五十年,并未见藩王之乱,究其原因,主要是大虞与西汉旧制不同。西汉诸王受封的土地多,当初被允诺自己铸钱流通,还有盐铁也不归朝堂管制,王爷们个个肥得流油,在封地作威作福久了,手里又握着大把的钱财,自然也想与当朝的皇上相抗衡。而现在大虞的诸王,封地不多,盐铁之权都在国家手中,诸王并无大权,每年上交了三成银子入国库,且个个安分守己,皇上还能要求他们怎么样呢?”   上官太傅觉得现在去拿诸王开刀,无异于平添事端,本来是风平浪静,何必平添事端?这些王爷们,最尊贵的是太原王,领有青州等十个州郡,可这十个州郡,如何能与大虞广袤的国土相提并论?更何况太原王现在才几岁?皇上也防得太早了些。   望了一眼坐在椅子上的赫连铖,一脸倔强,上官太傅暗自叹气,皇上这是没底气哪,自小从宫中这般长大的,心里总是有个疙瘩,对于防备甚深,即便是仁善的太后娘娘,他也不相信。   这分明是在借削弱诸王来给太原王一个警示……上官太傅的额头上忽然渗出了汗珠子来,这般做,也不知道后果会如何:“皇上,这推恩令一下,只怕会引起歌王府内乱,需得小心谨慎才是。”   武帝推恩,诸王有长子、次子、三子可享受分封,而诸王若是有四个儿子及以上,定然会为争夺封地而暗中谋算,各位王爷的内院也不得安宁了。   “他们乱他们的,与朕何干。”赫连铖听了上官太傅这般提醒,不以为忧,反而露出高兴的神色来:“谁叫他们自己不管束好子女呢。”   “皇上……”上官太傅无奈的喊了一声,看来皇上铁了心要行这推恩之令,自己只能委婉的提出些建议来,将这推恩令稍作修改:“皇上,若是怜惜这皇室宗亲一脉相传,还请将推恩令稍作改动,只要是嫡子便能分封,就看王爷们自己如何裁定。”   这样就把范围限定下来,庶子们自知身份,怎么样也不会有那奢望之心,至于分多分少,那是他们自家的事情了。当然,不排除有想成为王妃的姬妾,可不管怎么样,她在爬上那位置之前生下的儿子,还得算庶子。   更何况,王府的姬妾想要爬上王妃的位置,无异于登天,大虞制度再松,也容不得那些出身不好的女子混入皇室宗亲里头,宗人府的玉牒上,可不是阿猫阿狗都能留名字的。 ☆、第 95 章   对于推恩令,每个王爷都有自己的想法,可皇上都这么说了,他们还能怎么办?这可是皇上给的恩典,难道还能说个“不”字?   汝南王与汝南王妃都很高兴,他们想象里的宫廷内斗之事并未发生,皇上客客气气请他们喝美酒食佳肴,还去挑剔什么?两人心情轻松,回到国宾馆,相拥而卧,说了一个晚上的话,无外乎是到时候该怎么分家产。   汝南共有五个州郡,现在汝南王膝下三子,全是王妃亲出,这事情实在珍稀,别说在皇室,哪怕就在一般的大户人家,也难得有这般情况。   汝南王没有侧妃,没有姬妾,就连一个通房丫头都没有,这在皇室宗亲里,是一件不可思议之事,早些年宗亲间互相走动之时,个个都取笑汝南王惧内,可汝南王却丝毫没有羞惭之色,反而理直气壮:“吾非惧内,只是敬重内子而已。”   兄弟间好开玩笑,有王爷为了捉弄汝南王,故意送美女去汝南王府,没想到汝南王却原封不动的将几个美人退了回来,还添了几个:“想来兄长是以己推人,弟自当要迎合兄长的喜好,故添几位美人,一并奉还。”   出了这样一件事,王爷们再也不跟汝南王开玩笑,知他夫妻恩爱,再也容不得旁人,一个个感叹着:“谁叫那汝南王妃是京城第一美人呢,咱们等着看,过了十几二十年,人老珠黄,红颜不再,汝南王是否依旧还是这般将她捧在手中。”   这一转眼便过了二十年,汝南王府依旧没有侍妾,久而久之,大家对于汝南王惧内便不再提起,反正这两人瞧着是异类,跟一般人不一样,自己也不必再去逮着这事情不放。   从除夕夜宴回来,夫妻两人放下了一桩心事,躺在床上说着心里话:“华裳,再给我生两个儿子。”   “你已经有三个了,还不够?”汝南王妃白了夫君一眼:“咱们还两个女儿呢,你怕分配不公,那便每个女儿也打发一个州做陪嫁便是。”   “妙哉!华裳,你可真是安排妥当!”汝南王一把抱住了她:“只是不知道皇上会不会同意这事,毕竟推恩令上没说到女儿。”   “皇上怎么会不同意?他发推恩令,不就是防备咱们势力渐大威胁到他?如果把州郡给了女儿做陪嫁,这大概是皇上最高兴见到的事情。”汝南王妃柔媚一笑,眼睛弯弯,就如天边新月:“你看咱们大虞的公主,凡是得宠些的,都有自己的食邑,这样推下来,郡主难道就不能分个州郡出阁?”   “对对对。”汝南王堵住她的嘴:“咱们别想那么多事情了,咱们来做咱们应当做的事情。”   汝南王这是放了心,第二天陪着王妃一道去觐见了高太后。   汝南王妃昔时未出阁之时与高太后交好,两人算得上是闺中密友,好不容易回一趟京城,自然要去见见她,首先她是汝南王的皇嫂,自然要敬重些,另外便是出于昔日的情分,自然也该去看看。   慈宁宫里热热闹闹,高国公府一大早便打发了高大夫人过来给高太后拜年,带着高太后几个侄儿侄女,有两个与灵慧公主年纪相似,还有几个小的,正在慈宁宫那小湖边捉麻雀堆雪人玩,汝南王妃才跨进慈宁宫的大门,就能听到一阵欢笑之声,心情无端舒畅了几分。   “华裳,咱们又有好几年未见了。”高太后笑着看了看汝南王妃:“上次还是先皇过世之时,你跟着谦弟进京奔丧,当时你来去匆忙,哀家也没跟你说上几句话,今日总算又见了面,可得好好亲近才是。”   汝南王妃自从嫁给汝南王以后,二十年间也就是先皇过世来了一次京城,汝南路远,到了京城只来得及赶着送先皇灵柩去盛京皇陵,然后直接从盛京回了汝南,行程仓促,莫说是跟高太后好好亲近,便是连大司马府,汝南王妃都没有回。   “有劳太后娘娘惦记。”汝南王妃笑容浅浅:“多年未见,娘娘还跟当年一般模样,竟不见半分不同。”   “华裳,你这是在哄哀家呢。”高太后伤感的看了汝南王妃一眼:“哀家见着你依旧这般年轻貌美,正在羡慕得紧,没想到你却恭维起哀家来了。”   高太后跟汝南王妃年纪差不多,可此刻两人从外貌来看却已有差距。   汝南王妃真真是跟高太后所说一样,貌美如花,丝毫不见半分老态,隔远些看,只觉得不过二十许,绝不会超过三十,而高太后虽然这五官还是精致,可眼角却已经有了细纹,容颜早就不复当年风华。   这宫里的生活,自是风刀霜剑,件件逼人。   两人难得相见,言谈甚欢,汝南王只是在旁边微笑着听她们说话,插不上嘴,高太后怕他觉得无趣,赶忙让人传了赫连毓过来:“谦弟,这便是你的小侄子,毓儿,还不快些与叔父见礼。”   赫连毓今日穿着一身深紫色的锦服,紫云冠上一颗硕大的明珠,真是通身的富贵。他这一年长高了不少,脸盘子也没那么圆,看上去清俊了不少,站在那里就如一棵小小青松,挺拔端正,气质高雅。   “皇叔!”赫连毓朝汝南王行了一个大礼:“毓儿早就听说过皇叔的事情了!”   汝南王笑了起来:“不知毓侄儿听说了什么?”   赫连毓扑到了他面前,一只手抓住他的衣袖:“皇叔,咱们去外边说话,园中风光甚好,侄儿陪你逛逛。”   汝南王吃了一惊,这个侄子,不过九岁年纪,便这般知事。高太后还没开口,他便已知自己该做何事。他仔细打量了一眼赫连毓,见他气质出众,真是白玉无瑕一般,不由得赞美了一句:“太后娘娘,太原王实在真是一表人才,人中龙凤。”   “谦弟过誉了,他也不过是披了这张皮能哄哄人罢了。”高太后含笑看着赫连毓一眼,心中甚是得意,赫连毓是她这辈子的寄托,她所做的一切,都是在为他打算,若是没这个儿子,她都不知道自己还要活着作甚。   只不过人家夸奖,自己当然是要谦让的,高太后口里说着的是这番话,可心里头其实是高兴得紧,得意的神色溢于言表。   汝南王焉能不知她的心思,笑着又加了几句赞美的话,只夸得赫连毓脸都红了这才站了起来:“还请毓侄儿带我去转转,多年未来皇宫,也觉生疏了。”   “毓儿,好生带着你叔父走走。”高太后挑眉:“以后你去汝南,就让你叔父做东,让他带着你到处看看。”   “是。”赫连毓笑生双颊,向高太后行了一礼,这才带着汝南王朝外边走了去。   “太原王这言谈举止,真真不像一个九岁的孩子。”坐在陪客位置上的高大夫人唉声叹气了一番:“我那老三,也是这般年纪,可每日里就只知道斗鸡遛狗,没有一丝一毫像太原王这般稳重。”   高太后脸色一沉:“不是叫他跟阿启学着些?你这个做母亲的如何不管着他些?只知道斗鸡遛狗,日后必成纨绔,为了高府名声着想,怎么也不能这样!你别因着他是幺儿就这般宠他,到时候还不知道会捅什么娄子!哀家可先将丑话说在前头,若是他犯了律法,哀家可不会对他网开一面!”   高大夫人战战兢兢应了一声“是”,惶恐不安,自己只不过是想拍马屁,用老三来比衬着太原王,却没想被太后娘娘骂了一顿,心里头只觉委屈。   尽管府中有个在宫中做太后娘娘的,高国公府这些年也没得什么好处,太后娘娘总是说为了不让人说闲话,绝不为家里多谋好处,要往上头爬,主要看能力,若是考绩好,自然就会升,考绩不好,该干啥便干啥。   这么些年来,只有过年过节的时候,宫中的赏赐丰厚——可高国公府自己不是没有金银,这么多赏赐还不如多提几个人做官。高大夫人对高太后的所作所为,其实心中是颇有微词的,原先将高启送进宫来做皇上的伴读,原以为能得些好处,可万万没想到阿启竟然得了重病,此刻已经被送出京城去寻访名医了。   一想到自己的儿子此时还不知身在何处,高大夫人心里便难受,这大过年的,阿启一个人在外头飘,叫她这个做母亲的如何能放心!   见着高大夫人脸上忽然就黯淡了下来,高太后放缓和了口气:“咱们高家不是出那歪竹劣笋的人家,你好生管束着便是了。”   “是。”高大夫人没精打采应了一声,就听高太后的声音从头顶上飘了过来:“阿启有没有写信给你?此刻他人在何处?” ☆、第 96 章   高启究竟在哪里,高太后心知肚明,可她却想试探试探,高国公是否将这个秘密牢牢的守住。   她布下的这张网,就只有她的父亲高国公,与她的三个兄弟知晓,期间要添加些什么棋子进去,皆是仔细小心,来不得半点马虎,就是连自己的嫂子弟媳,都一干蒙在鼓里。   高启与家人不得频繁通信,与高大夫人更是不能提半点她的安排,有什么万不得已的情况,自然有暗中派出的人前去接头,在高国公府与世人的眼里,高大公子真在云游天下去寻访名医了。   “太后娘娘……”高大夫人脸上露出了悲伤的神色来:“阿启先前三个月在涠洲,曾接到过他一封信,可是……过年他都没赶回来。”   高太后长长的叹了一口气:“阿启这孩子,也是命苦,怎么就得了那样的病呢。”   “我三个儿子,就阿启最聪明伶俐,大家都赞他允文允武,到时候定能承起高国公府的大梁,可万万没有想到……”高大夫人强忍住悲伤,今儿可是大年初一,怎么能在慈宁宫里流泪?这可是大不敬。   高启忽然发病,谁都没有想到,那日她在前堂坐着和管事婆子们议事,忽然见着白芷慌慌张张来报,说大公子得了怪病,谁都不认识,还不住撕扯自己的衣裳,忽忽欲狂。高大夫人吃了一惊,跟着白芷走到高启院子,就见他拿着棍子不住的在敲打着大树和墙面,一双眼睛赤红,见了她进来,没有停手,反而是拎着棍子朝她冲了过来。   丫鬟婆子们吓得尖叫出声,高启的棍子高高举起,眼见着要打了下来,忽然间又住了手,咧嘴笑了笑,指着高大夫人道:“你是谁,怎么跑到我眼前来了?还不快快出去?要是再在这里杵着,我就要不客气了。”   见儿子得了失心疯,高大夫人唬得赶紧让丫鬟去请京城的名医过来,可是药石罔效,高启服了药好那么一两日,在高大夫人心中窃喜的时候,忽然又发作了,反反复复,没个安静的时候,最终高大老爷决定将他打发出府,派出十几个忠仆跟着:“带了大公子去外边寻访名医,治好了再回来。”   高大夫人如何舍得?可高国公府被高启这一闹腾,已经是乌烟瘴气,众人都是忧心忡忡,她更害怕高启的病若是不好,只怕到时候国公府的继承就会落到二房去,想来想去,只能由着高大老爷的法子,让高启到外头去寻访名医,但愿他能早日康复。   高启离开京城已经有八个月了,高大夫人只收到过他两封信,平常没人提起这事日子倒也就这样过了,可只要有人提到了一点点能跟高启相联的,高大夫人就忍不住鼻子酸,今日里高太后劈头劈脑一句话,直接将高启提溜了出来,高大夫人这心中那份记挂,已经再也没法子止得住。   看着高大夫人那红红的眼圈子,高太后同情的叹息了一声:“唉,阿启这孩子,真是让人记挂,只不过吉人自有天相,阿启肯定会治好病会京城的,你也不必多想了。”   “是。”高大夫人应了一声,勉强露出了一个笑脸来:“等阿启回来,也该是要准备议亲的时候了,到时候还得请太后娘娘好好替他留意一门亲事。”   看得出来,灵慧公主很中意阿启,若是能尚了公主也是一件好事,灵慧公主极受皇上太后的宠爱,高启自然也会跟着沾光。虽说以高国公府的家世,也未必一定要去尚公主,可毕竟灵慧公主与旁的公主是不同的,能娶她回来做媳妇,那便是锦上添花。   高太后深深看了高大夫人一眼,笑着点了点头:“那是自然,哀家肯定要替他留心,你只管将心放回到肚子里头便是。”   汝南王妃在旁边听着姑嫂两人拉起了家常,半懂半不懂,也不知高太后与高大夫人说的阿启究竟得了什么病,只是挂着浅浅的笑容听着,到了后边,才附和着对高大夫人说:“高大夫人,令郎肯定会安然无恙,若是要说名医,我们汝南那边真有一个,不管是什么病,到了她手里,便是药到病除,而且这人也是奇怪,她治病的法子跟一般的大夫不一样,每次有人去寻医问药,必先要说明,是否能接受她的法子,若是不信,那她绝不出手。”   高大夫人听得汝南王妃这般说,惊喜交加:“果然有这神医?王妃可有他的联系方式?能不能请了来高国公府给我阿启治病?”   汝南王妃摇了摇头:“这位大夫十分古怪,很少出府给人看病,主要是她身为女子,也不大方便,若是夫人有空,写信告知令郎,让他去汝南寻访便是。”   听着汝南王妃这般说,高大夫人怅然若失,这半年,她只收了高启报平安的书信,写去的回信却如泥牛入海,没有回音,想来儿子是四处行走,故此没有收到她的回信,自己也没法子告知他汝南有名医之事。   高太后笑着端起茶盏:“有名医便是好事,阿启总是要回京城的,万一他没寻到名医,到时候再去汝南请了过来,或者是亲自去汝南,这也不是什么难事,何必如此忧心忡忡,将这新春的喜气都坏了。”   高大夫人与汝南王妃赶紧点头称是,这话头就此搁置下来。   出了宫,分道扬镳之际,高大夫人拉着汝南王妃的手,谆谆拜托:“回汝南以后,还请王妃替我寻着那位名医……”她犹豫了下,想到汝南王妃提及是位女子,又有些不安:“那名医,果真妙手回春?”   汝南王妃含笑点头:“是,医术如,我原本想聘她来王府,可她脾气古怪,只说医者父母心,怎么能为了攀附权贵而不为百姓治病,断然拒绝了。”   “倒是个有性格的。”高大夫人喃喃一句,持才自傲的人多半是有真本领的。   “夫人请放心,若是需要帮忙的,华裳一定尽心。”汝南王妃伸手将马车帘幕擎起,在丫鬟的搀扶下上了马车,一双皓腕胜雪,青色云锦的帘子都压不住那分白。   回到国宾馆,汝南王妃派人去打听了下这位高国公府公子的情况,丫鬟琴音回来,不住摇头叹息:“问了国宾馆几个接送使者,都说那高国公府的大公子真真可惜,本来是人间美玉般的一个人,小时候就有才名,进宫给皇上做伴读的时候,上官太傅多有夸赞,十四岁还不到就在平章政事府挂了职位跟着各位大人历练,众人都交口称赞他小小年纪便老成稳重,真乃是高国公府的芝兰玉树,难得的人才!只可惜……唉,莫名其妙就得了怪病,不得已出京寻访名医了。”   “原来如此。”汝南王妃长叹一声:“这世间多有意料不到的事情,或许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总要给他些磨练。”   她眼睛闭了闭了,忽然想到了自己的大侄女慕瑛。   这般姿容娟秀,又是这般心思缜密,小小年纪便已是风华胜人,这般红颜,焉知老天爷会给她怎么样一个结局?但愿她也能如自己一般,寻到好的良人相伴一生,也不辜负她那般如花美貌。   慕瑛……不也在宫中做伴读?这般说来,她定然认识那高大公子,也不知道两人是否有深交,若是朋友,定然会为他的不幸而感到伤心罢?   “华裳,你在想什么?”汝南王的声音从门口传了过来,汝南王妃一抬头,就看到汝南王跨步进来:“咱们去看看明日的贺礼可够,千万不要漏下什么。”   汝南王妃站了起来,心中暗自叹气,王爷对自己可真是好,只不过她的心里,其实并没有像他想象的那样,特别想要回娘家。   二十年前她便明白,自己只不过是慕府的一枚棋子,她的父亲慕老太爷对她,还算是有一丝怜惜,最后替她去奋争了下,才没有让她进宫,而她的母亲慕老夫人,却只是一心一意想要将她推进宫里去的。   “你生得这般美貌,皇上又青眼有加,进宫自然就会受宠,莫说是贵妃,便是皇后都不是一桩难事。”慕老夫人的话语似乎还在耳边回荡:“你又何必这般想不开,只想嫁一个小小王爷。”   “母亲,我……”   她只想一生一世一双人,进宫为妃,皇上不会为了她弃了那三宫六院,而汝南王却早就已经对天发誓,今生今世只会有她一个女人。   “你是痴心妄想不成?”慕老夫人嘴唇边泛起冷笑:“一生一世一双人,怎么可能做到?你看看你父亲,虽说没有明明白白纳什么妾,可府中的歌姬和通房也不是没有的,我可有说过半句?也不知道你怎么会想到这事。”   “母亲,我相信他。”当年的自己说得斩钉截铁,见着母亲的冷笑,全身都热了起来,滚烫一片。   二十年过去了,汝南王说到做到,汝南王妃觉得自己没有嫁错人。 ☆、第 97 章   大年初二的晚上,天上没有月亮,黑沉沉的一片,偶尔有一朵烟火蹿上天空,“嗤啦”一声,点点银色照亮了大地,将地面上站着的人照出一条萧瑟的影子来。   地面上积雪未融,青石小径横亘在白雪之间,显得格外的黑了些,就如一条黑色的蛇,延伸着往前边弯弯曲曲,直到花园的尽头。   一盏暖黄的灯笼慢慢的移了过来,在这寂寞的黑夜里,显得格外孤单,灯影后边是两个人,沿着那小径,正慢慢往前边走着,不时的还偶尔的说上几句话。   “大小姐,汝南王可对王妃真是好。”小筝一只手拎了灯笼,一只手搀扶了慕瑛的胳膊,木屐声细细,就如春夜里的雨点敲打着那屋顶的盖瓦,不住的滴答作响。   “是啊。”慕瑛感叹了一句,今日汝南王陪着王妃归宁,她这才见识到传说里那个妻奴究竟是怎般模样。   天下人皆说汝南王惧内,是妻奴,可在慕瑛看起来,他分明是爱她敬她,根本不存在畏惧之意,夫妻两人心意相通,每一分眼色,每一个微笑,好像都是那般自然,丝毫不作伪却又显得那般甜。   慕瑛从未看到过这样恩恩爱爱一对人,哪怕是父亲对自己母亲,也没有那种从心底里发出的爱意,父亲在母亲面前,有时候还有一种说不出的威严,似乎要压迫着母亲去服从一般,慕瑛并不觉得那是真正的喜欢一个人。   唯独见到汝南王与汝南王妃,慕瑛才惊觉,天下夫妻间至善至美的境界,莫过于此。   这一辈子,若是能得这样一份感情,那可是不枉此生。慕瑛心旌摇摇,伸手摸了摸脸,只觉得有些发烫,或许是自己想得太多。   忽然间,就听着前边一声响,抬起头来,就见着一团什么东西从树上掉了下来,摔在地上成为粉末。小筝“哎呀”了一声:“大小姐,树上的雪掉下来了。”   慕瑛站定了身子看了看前边:“刚刚又没起风,怎么会将这积雪刮下来呢。”   话音刚落,“嗤嗤”一声,一块石头落在了脚边,慕瑛心中一惊,若是说积雪是自己掉下来的,可这石块绝不是!她站在那里,方才滚烫的脸瞬间冷了下来,睁大了双眼,低喝了一声:“是谁?”   “阿瑛,是我。”   身边传来极细的声音,慕瑛悬着的心这才放了下来,反问了一句:“阿启,是你吗?”   一条黑影从前边的大树上飘然而下,疾走几步,飘到了慕瑛面前,一双墨玉般的眸子紧紧盯住了她:“阿瑛。”   “我们去那边说话。”慕瑛回头看了看,小径上并没有人,可这是通往宁远园的唯一通道,保不定汝南王妃什么时候就回来了,被她看到自己跟一个年轻男子站在这小径上说话,肯定是不大好的事情。   高启没有说话,默默的跟着慕瑛朝旁边走了过去,小筝知道慕瑛的意思,拎着灯笼在前边领路,三个人绕着走到湖边的水榭,小筝推开门,将灯笼挂在门上:“大小姐,我站在这阶梯上等着,高大公子,你长话短说罢。”   她笼着手走到了水榭外边等着,没有掩门,即便是她觉得高启为人不错,可也还是要留一分心眼,免得自家大小姐吃亏。   “阿启,你的病好了吗?”借着灯笼的微光,慕瑛上上下下打量了下高启,见他脸色如常,身量又长高了些,没有一脸病容,心中宽慰:“你病好了,是不是?”   高启看到她嘴角便的微笑,一颗心忽然也轻松了起来,慕瑛是在牵挂他吗?在她的心里自己还是有一个位置罢?   “阿瑛,我的病并没有好。”高启低头,觉得自己撒谎有些不对,可想到高太后的计划与叮嘱,只能忍了下来——太后娘娘说了,以后定然会替他保媒,将慕瑛嫁给他,自己只要好好的完成太后娘娘交代的任务,她必然不会亏待于他。   “没好?”慕瑛担忧的看了高启一眼:“那你怎么回来了?是回府过年的吗?”   高启愣住了,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尽管高太后叮嘱他不要轻举妄动,在军队没训练好之前不得归京,可高启却怎么样也忍耐不住这心中的煎熬,他在青州反反复复的考虑了三四日,最后从床上跃起,只跟安福安庆交代了一句:“我过几日便回来,你们帮我打理着这边的事情。”   没有带仆从,一人一马,日夜兼程赶回了京城,因着动身晚了,除夕那晚他独自在一间小破庙与庙祝一起过的。   庙祝生了一堆火,又从外边弄了些酒肉过来:“这位小哥,咱们也算是有缘分在一起过年,我炒了几个菜,咱们且先喝些酒暖暖肚子。”   高启对酒菜完全没什么胃口,只是庙祝的热情又没法子拒绝,和他一起喝了几杯,吃了些菜,庙祝话多,几杯酒下了肚子,就开始一串一串的往外头倒话出来,一边说一边呜呜咽咽起来:“我这般年纪,没有老婆孩子,只能寄在这庙里找个遮身的地方,还不知道过世以后会怎么样呢。”   “大叔,你不必这般伤心……”高启也不知道他究竟是什么情况,刚刚想好生安慰几句,却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怎么开口。   那庙祝开始絮絮叨叨的说起以前的事情:“曾经也有过喜欢的人,只可惜一直没有勇气开口说,后来她就定了人家,我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她出阁,后来她被男人毒打,快要死了就扔回了娘家,我去看她,她那时候瘦得只有一把骨头,见着我过去,抓着我的手说要是那时候嫁给我,就不会是这样了……”   说到此处,庙祝的眼泪哗啦啦的落了下来:“每年我都会去给她坟头烧纸,可有什么办法呢,死了的人不会再活过来,那时候的日子不会再来一次。”   “大叔,”高启心中难过,不知道该说什么话来安慰他才好,看着那张老泪纵横的脸,他也情不自禁莫名悲伤起来,他心悦于慕瑛,可焉知将来会不会眼睁睁的看着她出阁嫁与他人,眼睁睁看着她受苦?到时候他会不会也如这庙祝一般,后悔不已,伤心落泪?   “小哥,你怎么也哭了?”庙祝擦干眼泪,抬起头来,见着高启脸上也有清泪粮行,不由得大为奇怪:“你别管我老头子,我只不过是在回忆过去,有些伤感而已。”   “大叔,我听了你的话,想到了自己。”高启抹了一把眼泪:“我也跟当年的大叔一般,喜欢着一个人。”   “快,你快去提亲!”庙祝吸了吸鼻子:“莫要像我一样,总想着配不上她,不敢开口去说,到时候可就晚了。”   “我知道。”高启点了点头:“我此次就是回去见她。”   庙祝咧嘴笑了笑:“什么事情,都要说出来才好,闷到心里谁又知道?不管她怎么想,你总要试一试,不试就不是男人!”   高启没有出声,他不是不想去试,他已经试过,可慕瑛究竟是什么样的想法,他到现在还不知道。篝火熊熊,上头挂着的一只鸡已经烤熟,发出了阵阵香味,可他却没有半分食欲,心里只是在想着如何去见她,见了她又该如何说。   太后娘娘不允许他回京,这次回来不能让任何人发现,当然不能再如那年一般,由祖母带着去慕府拜年,他只能是偷偷的翻墙过来——虽说这举动非君子所为,可要见慕瑛,这是唯一的方法。   此刻,他终于见到了她。   可见到了她以后,他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望着她俏生生立在门口的身影,高启觉得千言万语都卡在喉咙口那处,蠢蠢欲动,你挤着我,我挤着你,可就是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高启鼓足勇气看了慕瑛一眼:“阿瑛,我是回来看你的。”   这句话一出口,似乎耗去了他全身的力气,几个字轻飘飘的从口里飘出来,高启只觉得全身都软了,一口粗气跟着从口里喷了出来,热乎乎的在他嘴唇边飘忽着,他似乎觉得脸颊被火烧了一般发烫。   慕瑛有些没转过弯来,回来看她?难道不是回京城过年,顺便来看她?   “你该陪着你的长辈在家过年的。”   慕瑛的声音很低,可高启还是听得清清楚楚,他那颗热腾腾的心,蓦然间凉了下来,慕瑛还是这般排斥自己,是因着要守规矩礼仪,还是因着她心里真的没有他?   “阿瑛,我没有回府。”高启急切的看着她,眼中有两簇小小火焰一般跳跃:“我的病没好,我怕惊扰了府里的人,我只是偷偷溜回来看你一眼而已。”   “你的病没好?”慕瑛惊呼了一声,慌慌张张往高启脸上看了过去:“阿启,那你怎么能这样肆意到外边游荡?还不赶快回去歇着,让仆人好生照顾你。”   原来她是在乎自己的,高启忽然全身轻松下来,嘴角露出了笑容。 ☆、第 98 章   灯笼被北风吹得滴溜溜的转,里边的烛火透过轻纱的灯笼皮儿,暖黄的一片,晃着人的眼睛,有些朦朦胧胧的亮意,让人心里头不由得暖了几分。   两个人就这样面对面的站着,一句话也不说,彼此能感受到对方细细的呼吸。   过了好一阵子,就听着站在门外的小筝慌慌张张道:“大小姐,我瞧着湖那边有几盏灯笼过去了,该是王妃回宁远园了呢。”   “阿启,我要回去了,府中让我这些日子在宁远园陪着姑母。”慕瑛有几分慌神,不是因着汝南王妃回园,主要是不想面对高启那炙热的目光。   现儿天气很冷,可高启的眼神灼灼,就如那炭火盆子一般灼烧着她,让她有些猝不及防的惊恐。她没想到会在大年初二的夜晚里见到高启,听到他说专程回来看她的话,如果可以,她宁愿不要见他,不要听他,就这般简简单单的做个普通的朋友,不要有这般暧昧而且纠缠不清的感情。   “阿瑛,就要走了吗?”高启有几分恋恋不舍,他不远千里赶回京城,却只与慕瑛有这般短暂的相逢,让他实在心有不甘,可他又不能阻碍她回园,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慕瑛迈开步子,从自己身边擦肩而过。   水榭的大门只有一步之遥,慕瑛才提脚,便已经踩到门槛,忽然后边伸出一只手把她拉住:“阿瑛,你还挺我说一句话。”   慕瑛身子一僵,只觉得握着自己手掌的那只手热得惊人,那温度渐渐的渗透进自己的肌肤,似乎也要将自己燃烧起来一般,让她觉得全身颤栗不已。   “阿启……”慕瑛想要大声呵斥他,可又说不出口,只能低声喊了一句,甩了甩手,却没能将高启的手甩掉。   “阿瑛,你还记得否?当时我们去冷宫找那王公公,我也是这般牵着你的手,那时候你心中害怕,还往我这边靠。”高启长长的叹息了一声,想到了当年那个月夜,清冷的深秋,乌蓝的天幕上有数点寒星,月色惨淡,照着地上两条人影,并肩行走着,那影子不时还交叠到了一处。那时候他与她,是多么单纯,没有半分杂念,可现在这一双手交握,意思就完全不同了:“转眼之间就是这么多年过去,你我再不是以前那小孩子的模样,也要讲究规矩礼仪了。”   “是。”慕瑛点了点头:“阿启,既然你知道要守规矩,还请放手罢。”   “阿瑛,我知道你要守着那份规矩,我也不会让你为难,我拉着你说话只是心里着急想让你知道,我心里头只放着你一个人,虽然韶光冉冉时光易逝,你在我心中,永远是那副最美最好的模样。”   “阿启!”慕瑛惊呼一声,转过脸来,正巧对上了高启那一双黑黝黝的眼睛:“你……”   “阿瑛,我心悦于你,第一次见到你便已经心悦于你了,即使那时候你还只是个快满七岁的孩子。”高启微笑的看着她,眼神愈来愈炙热:“阿瑛,我希望等你及笄以后便能来迎娶你,我会将自己一颗真心做聘礼,或许在旁人眼里,它一文不值,可对于启来说,已经是世上难得的瑰宝。”   真心做聘礼?慕瑛只觉得自己唇干舌燥,一双腿发软,几乎要溺毙在高启那柔情脉脉的眼神里,完全不知道怎么抽身才好。   他的话让她的呼吸都急促起来,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她从来没听到过这般动人的情话,而且高启的眼神又是那样真诚,让她几乎不能抗拒的认为那是他的真心实意,没有半句虚假之词。   “阿瑛,我不能让你成为大虞最尊贵的女子,可我却能让你成为大虞最幸福的人,我会用尽自己所有让你快快活活的过每一日。阿瑛,我现在就可以对天发誓,这一辈子,启绝不会再有另外一个女人,不管怎么样,启的这颗心,只会呈献在阿瑛面前,启的目光,也不会为第二个女子而停留。”   激情就如澎湃的潮水一般涌了过来,几乎要将慕瑛的心防给冲垮,她就如一个人站在摇摇欲坠的堤岸上,望着拍打着堤岸的河水,犹豫着是不是要坠入水中随波逐流。   高启的话,几乎让她失去了抵抗力,他的眼睛在她的面前越来越大,他方才说的话在她耳边不断的萦回着,一遍一遍又一遍,让她几乎没办法再去面对满脸真诚的高启。而且她能感觉到自己的呼吸越来越急促,一颗心扑通扑通跳得厉害,似乎要从喉咙口跳了出来,滚落到地上,随便踩上一脚,顷刻间就能碎裂。   “阿启,我真的要回去了。”慕瑛这话一出口,就觉得有些后悔,她的声音在颤抖,仿佛是风中的蜡烛,随随便便就能被吹熄。   高启深深的望着慕瑛,眼中俱是不舍:“阿瑛,你且去,我会一直等下去的,直到你终于肯解开心防与我并肩站在一处。”   他已经明显的感觉到慕瑛情感上的那种变化——事情会慢慢好转的,他愿意等,等到慕瑛点头答应他的那一日。   那一日,他会骑着高头大马来迎娶她,她会穿着大红嫁衣,在喜娘们的搀扶下缓缓朝自己走近,他会背着她跨过火盆,那象征着幸福快乐的一盆火炭,旺旺的烧着,他与她大红的吉服跟盆子里的炭火一样热烈旺盛。   窈窕的身影已经渐渐远去,他站在水榭门口,只能见着一团模糊的黑影,北风呼啸,夹杂着雪片纷飞,纷纷扬扬的飘落了下来,可他一点都不觉得冷,只是呆呆的站在门边,看着那身影慢慢消失在黑暗着,耳畔似乎还有窸窸窣窣的响声,那是她的羽纱斗篷触着雪地发出的声响,就如飞檐上挂着的铃铛,清脆悦耳。   慕瑛回到宁远园的时候,汝南王妃正站在走廊下边看着她,一双眼睛晶莹如玉,仿佛能渗出暖洋洋的一泉春水,嘴角泛起微微的笑容:“怎么才回来?去园子里逛了不成?”   “是。”慕瑛有些不敢直视她的眼眸,福了下身子:“慕瑛只比姑母早回来几日,在宫中住得久了,府里的景致却也生疏了,今晚静好,就带着小筝到园子里走了一圈。”   汝南王妃含笑看着她缓缓走上阶梯,伸出手来握住了慕瑛的手:“哟,这手还挺暖和,年纪轻就是好,到外头走这么久,身上还是热烘烘的。”   慕瑛垂眸,心中暗道侥幸,这手分明是被高启握得发热,她方才心慌意乱,到现在还没平静下来,听得汝南王妃这般说,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只能低下头去,暗自酝酿了一番,这才抬头笑道:“姑母跟慕瑛看起来并无差别,若是换上少女装扮,别人保准会以为我们是姐妹。”   “阿瑛真是会说话。”汝南王妃笑了起来,一手将慕瑛牵到了身边:“阿瑛,我一见你便欢喜,只觉得见着自己的亲生女儿一般,你以后若是去汝南玩,可要好好的跟你两个表姐妹亲近亲近。”   “如有机会,慕瑛肯定会去汝南看我姑父姑母的,到时候自然也要跟姐妹们亲近一二。”慕瑛看着汝南王妃那精致的脸孔,灯影照着她的脸,无比柔和,心中升起了亲近之感。   这般年纪了,还是这样年轻,看来她生活十分如意,想到汝南王对她的那般敬爱,慕瑛更是有一种蠢蠢欲动,只想好好询问她一番,看如何才能将日子过得这般滋润。汝南王妃见着慕瑛那神色,欲言又止一般,朝她笑了笑:“阿瑛,怎么了?你好像想说什么?”   慕瑛点了点头:“姑母,我就在想问,你与姑父为何能这般恩爱,看了让旁人真是羡慕。”   汝南王妃一愣,看了慕瑛一眼,忽然笑了起来:“阿瑛,你年纪小小,怎么就关心起这些事情来了。”   慕瑛只觉得脸上发烧,汝南王妃这句话,又勾起了方才在园中所发生的事情,高启与她说过的话仿佛又在耳边响起,他的那种眼神,他的温柔细致,都让慕瑛心中一阵阵发颤,几乎不能呼吸。   “阿瑛,我的生活并不是像你现在所看到的这般一帆风顺,只不过我庆幸自己嫁对了人。”汝南王妃幽幽长叹了一声:“女儿家最要紧的事情是嫁对人,若是没遇上好的良人,这一辈子便完了。”   “姑父真的对你很好。”慕瑛羡慕的叹了一口气:“我听他们说,曾经姑母有更好的选择。”   “更好的选择?”汝南王妃愣了一下,眼神渐渐冷峻:“阿瑛,你是听谁说的?那所谓更好的选择又是什么?”   难道母亲还在拿着自己的往事来跟这个大侄女说道?汝南王妃看了慕瑛一眼,见她姿容娟秀,一件羽纱斗篷包着纤细的身子,显得身材高挑。   她不满七岁就进宫了。   汝南王妃的眉头皱了起来,母亲难道还没有歇下这份攀高枝的心思? ☆、第 99 章   “阿瑛,若你说的那个更好的选择是指先皇,那我告诉你,大错特错。”   一双眼睛里有着沉思,仿佛陷入了当年在府中的那份纠结,她坐在桌子前,脑子里纷纷乱乱的,全是进宫与进府之间的徘徊。   汝南王妃觉得,自己有必要点醒一下这涉世不深的大侄女,不能任凭着母亲的教唆,便一门心思往那危险之处去。   不少人觉得皇宫乃是天下最荣华富贵的地方,可在汝南王妃看来,那只不过是一座死气沉沉的坟墓,活着的人送了进去,用不着几年就变成了行尸走肉,毫无生气,哪怕是那御花园里再春光明媚,阳光下行走着的,只是几个没有生气的人。   更何况那皇上三宫六院,如何会安心安意首在你身边?宫里多的是红粉佳人,今日这个受宠,明日那个又被临幸,若是生性高傲的,陷入宫中只怕会郁郁不得志,每日里长吁短叹,最后落得人消瘦,红颜憔悴,宫中日日有新欢,那个人才不会再关心你的死活。   “姑母,他们都说当年先皇想要纳你为妃,心悦于你……”慕瑛觑着汝南王妃的神色,心里有些拿不定主意,难道她们姑侄两人都是一般命运不成?   “阿瑛,最是无情帝王家,你以为一个君王的宠爱能有多长久?”汝南王妃的眼睛转向了黑黝黝的天幕,长长的叹了一口气:“或许他会为了你暂时放弃别的妃嫔,可等着你年纪渐长,宫中又添了新人,你又如何能再奢望他多看你一眼?”   慕瑛忽然觉得似有一阵冷风刮过,她拉了拉斗篷,低声道:“姑母,说不定先皇会为了你而放弃后宫,就如姑父一样……”   “阿瑛,你快莫要有这样的想法。”汝南王妃摇了摇头:“你姑父敬重我,这么多年没立侧妃,后院没姬妾,他的那些兄弟拿了这事情取笑他,还有些无聊的送了美人过来请他收入后院,幸得你姑父心意坚定,对得起昔日给我的诺言。而如果他是皇上,那我也不能保证会不会是这样,后宫只有一人,群臣都会上奏疏,天下之人也会个个辱骂皇后善妒,非大虞之福,皇上该广选嫔妃,让她们给大虞皇室开枝散叶,到了那个时候,人已经是身不由己。”   慕瑛点了点头:“姑母所说不错。”   “阿瑛,你是个聪明人,你觉得姑母是该进宫与那群妃嫔侍奉一个人,每日里枯坐宫中等他来宠幸,而且必须与旁的女人勾心斗角来争宠,还是嫁一个全心全意待我的人好呢?”汝南王妃的手抓紧了慕瑛几分:“我想你该已经有了选择。”   “姑母,阿瑛觉得……”慕瑛的声音细不可闻:“姑母现在过的日子,便是天上的神仙也会羡慕呢。”   汝南王妃笑了笑:“阿瑛,你真是兰质蕙心,一点就透。”   姑侄两人站在走廊下,絮絮叨叨,说了些别的话,直到那边琴心过来,朝汝南王妃嘻嘻一笑:“王妃,现儿已经晚了,该回房安歇了。”   汝南王妃看了慕瑛一眼:“阿瑛,你也早些去歇息罢,时辰确实不早了。”   慕瑛应了一声,带着小筝往自己屋子里走了过去,王氏听着外边的响动,已经命小丫头子准备好了热汤,慕瑛一回房间,自有人侍奉着她洗漱更衣。   等着小丫头子们都退了下去,小筝走到床边,伸手替慕瑛掖了掖被窝,朝她眨了眨眼睛:“大小姐,今晚总算是可用好好睡一觉了。”   高大公子竟然不回府,只来京城看自家大小姐,可见他的心诚。小筝真心替慕瑛感到高兴,这一辈子竟然有这般珍惜她的人。   汝南王妃所说的话,小筝句句听在耳中,她躺在对面小塌上想来想去,真没有比这个更真的肺腑之言了,进宫有什么好?且不说皇上先前对大小姐不好,就是现在对大小姐好了,谁又知道以后的事情?   躺在床上的慕瑛,翻了个身,发出沙沙的响声,闭着眼睛想瞌睡,汝南王妃的话却在耳边不住的回响。她皱了皱眉,伸出手来贴上了自己冰凉的脸,为什么就是没办法入睡?为什么心里还在记挂着方才的事情?   赫连铖伸手在自己嘴唇边刮过,那一幕仿佛又浮现在眼前,慕瑛仿佛是一个局外人,看着自己与赫连铖的一举一动。   他的动作很温柔,手指抚摸过她的脸,感受不到一丝力气,让她的心也软了起来,无法抗拒他这般如水的柔情。曾经的他,对她暴虐过,她也曾经深深的痛恨过他,可为什么随着韶光荏苒,事情就发生了这般变化?她已经放下了对他的恨意,只记得他对自己好的时候。   当他的胳膊环抱着她,当他的指尖擦过她的脸庞,她心里知道,他对自己有一份特殊的情意,就如高启将一颗真心捧了出来那般。   他与他,究竟谁才是更适合自己?慕瑛微微闭上了眼睛,为什么世事如此折磨人,让她在这般年纪就感受到两份如春水一般的柔情?她今年才十二岁,离及笄还有三年,如何就要提早去想这些事情?   可是哪怕他不想,那些事情也会自己找上来,让她不能不想,两张脸孔在她面前不断交叠着,让她忽然慌乱了起来。   不管现在自己要不要做出选择,过了两三年,自然也会要选的。大虞这边,虽说一般要十七八岁才成亲,可也有不少十三四岁就嫁了人,女子十二三岁就开始谈婚论嫁的不在少数,像自己的祖母,话里话外就透着可惜,自己比赫连铖年纪要小,否则也可以去做他的绵福。   再过一个月,赫连铖就满十二了,在这一日,太后娘娘会替他安排一个合适的人去侍奉他,从此以后,盛乾宫里就会多了一个女主人,替他操心打理着生活上的一切,到了晚上她会服侍他上床歇息。   眼前出现的是沉樱的脸,整个皇宫里的人都知道,她将会是赫连铖的第一个女人。   心忽然像被什么扎了一针,慕瑛没由得痛了起来,渐渐的坠入了一片慌乱。哪怕他现在是这般柔情蜜意的对待自己,可是将来……姑母说得很对,他的身份是皇上,以后他不会只守着自己一个人,他的后宫千娇百媚的美人多得很,自己又何必要去分这一杯羹?   “阿启、”慕瑛心中默默的念了一下这个名字,似乎有微微的春风拂过,心头的疼痛稍稍减轻,伸手压住自己的胸口,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这事情说远则远,说近则近,有时候自己再想也没有益处,不如现在好好歇息,到时候该是怎么样就是怎样。   有些事情,真不是自己想怎么样就怎么样的,比如说,正月初五那日,皇上身边得力的内侍姓江名小春者到了大司马府。   “小江公公,难道我不该是在上元节以后再进宫吗?”慕瑛十分惊诧,她回宫才住了几日?怎么就急急忙忙的催着她进宫去呢?   江小春一脸尴尬:“这个咱家也不知道了,只不过既然皇上谴咱家来请瑛小姐进宫,那还请瑛小姐遵旨罢。”   慕老夫人笑着应和:“瑛丫头,你去罢,圣上的命令,怎么能违背?快些去罢,家中也没什么要你操心的,不是有你母亲在主持中馈?一切都好,你在府中也帮不了什么。”   江小春欢欢喜喜接口:“老夫所言极是。”   慕瑛无奈,站起身来:“小筝,让你娘给我去收拾东西。”   “阿姐,那你上元节还回府来吗?你不是答应了微儿,要带着微儿去看花灯呢?”旁边伸出了一只手来,一把抓住了她,慕微从椅子上溜了下来,绕到了慕瑛面前:“阿姐,你不能说话不算话。”   “微丫头,快松手。”慕老夫人面色不虞:“你阿姐是要进宫去,这大事怎么能耽搁?快些撒手,让你阿姐跟着小江公公进宫去。”   慕微瘪了瘪嘴,似乎要哭出来,最终还是没有流泪,咬着牙齿忍着——都说大过年的掉眼泪不吉利,慕老夫人最最讲究这些,怎么样也不能在这前堂落泪。   “微儿,若是阿姐有空,定然会回来带你去看花灯。”慕瑛蹲下身子,抱着慕微贴了贴她的脸孔:“你且好生在府里等着阿姐的消息。”   “真的?”慕微惊喜的睁大了眼睛:“阿姐,那你可要记得微儿在等着你噢。”   “好。”慕瑛点了点头,站起身来,不管怎么样,自己跟太后娘娘请求一番,总是能出宫的罢?就算赫连铖不肯放自己走,太后娘娘一定会的。   “瑛小姐,快些走罢。”江小春半弯着身子,十分殷勤。   瑛小姐没在宫里的这些日子,皇上好像跟丢了魂儿一般,每日里总是一张不开心的脸,就连除夕的烟火都没看完就回盛乾宫了。这几日,大年初一祭天,大年初二去了地坛,请求庇佑今年风调雨顺,大年初四宴请百官,大年初五……却是再也坐不住了。   “去慕府,将瑛小姐接了回宫。”   他觉得皇上做得有些过,瑛小姐回府过年才六七日便又要催着她回宫,实在有些不地道,可他又有什么法子?只能带着几个内侍,赶了马车往慕府这边来。 ☆、第 100 章   皇宫里也是白茫茫的一片,水晶琉璃界一般,北风肆虐,将树上的积雪纷纷扬扬的吹了下来,碎成粉末,洒在空中,就如杨花飞舞,恍恍惚惚间似乎已经到三月阳春之际一般。   慕瑛拉了拉羽纱斗篷,一步步的朝前边走了过去,青石小径已经打扫得干干净净,上边雕刻的莲花也朵朵清晰可见,就链花瓣上的脉络都看得清楚。   “瑛小姐,咱们走长廊上罢,这石板虽被清扫过,可终究还是不大好行走。”江小春半弯着腰走在前边,领着慕瑛往那朱红的抄手游廊走了过去:“那边……确是极干净的。”   慕瑛点头:“好。”   江小春的话,听着有几分道理,可深究起来却经不得推敲,这抄手游廊歪歪曲曲的朝前边延展,与映月宫和慈宁宫越来越远,倒是能一直通到盛乾宫,难道这江小春是想领着她去盛乾宫不成?   只不过她也不想揭穿他,且看他准备怎么做。   曲廊从一堵墙里穿过,有个弯弯的月亮门,那边露出了一角明黄色的衣裳,江小春停住了脚,偷偷抬眼看了看慕瑛,见她似乎没有在意,只是跟着他往前边走,心里才踏实下来,故意将脚步放慢了几分:“瑛小姐,这有个门槛,你且留意着,莫要绊着脚摔倒了。”   他的声音忽然抬高了几分,慕瑛瞥见那明黄色的衣角,心中恍然大悟,赫连铖定然是在月亮门后边等着她。   一颗心忽然就跳得厉害,步子仿佛挪不开,慕瑛站在那月亮门边,犹豫着,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迈出那一步去。   门后伸出一只手,伴着愠怒的声音:“怎么,难道不想见朕么?”   一股大力传了过来,慕瑛被拉得跌跌撞撞,朝前边一扑,脚勾住了门槛差点要跌倒,小筝惊呼了一声:“大小姐!”赶忙冲上前去想要拉住慕瑛,却被江小春捉住了一双手:“小筝姑娘,你且放心,皇上自然不会让瑛小姐跌倒的。”   一双手将她环腰抱住,慕瑛觉得自己轻飘飘的从月亮门里飞了过去一般,双脚稳稳的落在了地上,抬起头来,撞上了一道微怒的眼神:“你在府中过得很快活罢?乐不思蜀了?”   这句话才出口,赫连铖便觉不妥当,可他又没法子来掩盖自己对她的这份渴慕与想念,越是说得恶狠狠的,便越觉得想要爱惜她,对于站在面前的慕瑛,自己究竟是什么样的感情,赫连铖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   “皇上,我回府该是能住上半个月的。”慕瑛站直了身子,想要挪开几分,却被赫连铖箍得紧紧:“皇上,你放手,我已经站稳当了。”   赫连铖叹了一口气,低声道:“瑛瑛,你就是这般讨厌我不成?让我多亲近你一阵子,这又有什么关系?”   慕瑛的脸颊忽然火辣辣的一片,她知道自己的脸肯定已经红了。   瞧着她含羞带怯的模样,赫连铖忽然便轻松了几分,他笑着松开了手:“好好好,朕不逗你了,瑛瑛。”   “皇上,你怎么能出尔反尔,今日便召我进宫了?”慕瑛退后了一步,总算是从赫连铖的鼻尖下逃了出来,靠着廊柱看了看面对面站着的赫连铖:“总要等我过了上元节再说罢?”   “朕在宫里……很寂寞。”赫连铖心虚的看了慕瑛一眼,低声出了一句话。   “寂寞?”慕瑛嗤嗤一笑:“皇上怎么会寂寞?宫里有这么多人,皇上又每日里有那么多事情要做,如何会跟寂寞两个字靠上边的?这话只能去骗骗那些无知稚子罢了,慕瑛是绝不会相信的。”   “瑛瑛,是真的,朕真的很寂寞。”赫连铖眼神忽然黯淡了下来,心里充满了一种失落。   虽然盛乾宫里宫女内侍不少,虽然他好像每日都有事情要做,可没有她在身边,他便觉得有一种深深的失落,每次想起她的时候,他就会觉得很寂寞。   晚上躺在床上,伸手将那件小小的衣裳拖了出来,抱在怀里,仿佛在抱着她一般,心里稍微才觉得踏实些,可是等着窗外一片灰白,江小春领着内侍们在床边服侍他起床洗漱时,他才蓦然发现,整晚上抱着的只是一件衣裳,并不是她。   不是因着寂寞才会去想念一个人,只是因着想念一个人方才会如此寂寞,这些日子里头赫连铖总算是尝到了什么是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思之思之,辗转反侧。   站在月亮门后,见着那浅紫色的身影出现在眼前的刹那,一颗心终于安定下来,忽然觉得日子不那么空虚,抬头望望灰蒙蒙的天空,都觉得有金光万丈,大地回春。她每向前走一步,他便感受到一分说不出的快活,真恨不能她快些走到自己身边,在他的注视中绽放那至纯至美的容颜。   “皇上,你如何会觉得寂寞?”慕瑛摇了摇头,一双明眸里露出了不相信的神色:“宫中有太后娘娘,有慧姐姐,有毓弟,还有那么多内侍宫女,应当是很热闹才是。”   “不,完全不是你想的那样。”赫连铖一双眼睛灼灼的盯住了她:“瑛瑛,没有你,这皇宫就如一潭死水,毫无生气,朕的心里没有半分踏实的时候,今日一见到你,心中便很欢喜,这天色都开朗起来。”   这几句话简直是露骨,慕瑛听得心中惶恐,将脸转到了一边:“皇上,你让你食言了,我与小妹说好,上元节要去看花灯会。”   “这有何难,朕陪你一道出宫去看那花灯会,顺便捎上她便是。”赫连铖毫不在意:“朕从出生到现在还只是送皇祖母去盛京皇陵才出过皇宫呢,也想出去转转,每日关在这宫里,真是气闷得慌,抬头看看就那么一方小小天地,哪有那种天高任鸟飞的感觉。”   “皇上!”慕瑛大惊失色,皇上出宫可不是一件小事,至少要出动大批羽林子跟随保护才行,可他现在说得轻巧,就如在喝汤吃饭一般简单,听得她是心神不宁。   “你不用担心,朕意已决。”赫连铖朝她笑了笑,表示安慰:“走,朕带你去一个好地方。”   慕瑛抬眼,疑惑的看了看赫连铖,没有问他究竟是什么地方,这皇宫里也没什么地方好去玩耍的,看他这般兴致勃勃,她不忍心打扰了他的兴致。   宸寰宫。   原来是这里,慕瑛站在门口,忽然有些心虚,去年春日她曾经来这里画过桃花,伴在身边的,是那白衣年少,翩翩公子。   守在宫门口的内侍见皇上过来,赶紧作揖打拱的将两人迎了进去:“皇上,今日来这里可是要来拜祭生母皇太后?”   赫连铖点了点头:“是,你去摆香案。”   慕瑛站在一旁,沉默不语,一颗心忽然就飘忽了起来。   她见过赫连铖为太皇太后伤心的模样,还没见过他拜祭自己的母亲,想来肯定会很难过罢?不管怎么样,亲眼目睹了自己的母亲被内侍勒死却无能为力,而且还是父皇亲自下的旨意,让他如何能接受。   香案很快摆好,灵位牌子闪着黑漆漆的光,看得出来是有专人妥善保管的,上头没有落下一点灰尘。一个老内侍蹒跚着将一柱点燃的香交到了赫连铖手中:“皇上,请上香。”   赫连铖手捧线香跪倒在灵位前,口中喃喃自语,慕瑛站在那里有些不知所措,那个老内侍捧了个蒲团过来放到她的面前,她瞧着他那神色,似乎是要她也跟着跪下去,有些莫名其妙,可赫连铖都跪了,她哪里又能不跪?只能赶紧跟着跪了下来。   屋子里的人都跪着,大家都没有出声,一片静默,唯有赫连铖嘴里在念叨着什么,声音很低,听不出来他在说什么。   一个人对着灵位自言自语了好一阵子,赫连铖这才恭恭敬敬的又磕了几个头,站起身来,将那柱香插进了香炉中,转脸对慕瑛笑了笑:“朕带着你去宸寰宫里转转。”   方才他在母亲牌位前跪拜的时候,悄悄告诉了母亲的在天之灵,身后的慕大小姐,就是他将来要娶的皇后,请母亲保佑,要一切顺意。   见了将来的媳妇,母亲肯定会很高兴罢?赫连铖瞥了一眼走在身边的慕瑛,心中美滋滋的一片。她站在自己身边,娴静温柔,跟着他默默往前走着,羽纱斗篷擦出了细微的声音,仿佛还扬起了淡淡的香氛,让他闻了只觉陶醉。   “瑛瑛,你用了什么胭脂,这般的香?”赫连铖一双眼睛灼灼,盯住慕瑛不放,瞧着她那光洁如玉的脸庞,陶醉不已。   原来,有她在身边的感觉是这般好。   慕瑛有几分尴尬,旁边小筝替她回答:“我们家大小姐鲜少用胭脂,皇上该是弄错了。”   “朕弄错了?”赫连铖有些不相信:“为何有这般清香悠悠?”   小筝伸手指了指前边,一片醒目的红色:“皇上,许是那边的梅花开了。”   果然,梅花已经开了,白雪也没法子遮挡它的风姿,满园水晶剔透间,露出了火红的花朵,在树上堆出了层层叠叠的锦缎。   北风一吹,积雪纷纷抖落,雪末里夹杂着艳红的花瓣,零落如雨,扑面而来。 ☆、第 101 章   慈宁宫里一片宁静,白皑皑的雪地上,有几只小麻雀,跳来跳去的啄食着草地里残存的草籽,就如一幅山水画,上头有黑色的小墨点泼溅在上边。   雪地里,有一行浅浅的脚印,留下的痕迹很轻,似乎一个两三岁的幼儿,在雪地上奔跑嬉戏的时候留下的踪迹。脚印一路延伸,直到慈宁殿的玉阶之下再不见了影子,汉白玉的阶梯上,一层交错的水迹,上边再无木屐的印痕。   “回宫了?”高太后捧着手笼端坐在那里,旁边有宫女正在剥橘子,一瓣一瓣的瓤就如弯弯的月亮在玉盘中,一片养眼的金黄。   “是。”墨玉姑姑点头:“方才有人亲眼见着瑛小姐从宫门进来了。”   高太后微微一笑:“难道是进宫来给哀家拜年的不成?”   墨玉姑姑笑了笑:“那娘娘准备多少吉利钱来给瑛小姐呢?”   “当然得要给个大荷包才行,”高太后嘴角笑意深深:“瑛小姐乖巧听话,经常跟灵慧来侍奉哀家,哀家可是真心喜欢她。”   旁边剥橘子的宫女将玉盘托着捧到了高太后面前,讨好的说了一句:“太后娘娘对瑛小姐可真好,奴婢们瞧着都眼热呢,分明不是自己的女儿,可看得跟公主一般要紧,这瑛小姐可是前世修来的福气。”   高太后从手笼里伸出了一只手,拈起一块橘子放到嘴中嚼了下,又看了看那托盘子的宫女,一双眼睛弯了起来:“宁春,哀家对你们不好么?”   “太后娘娘菩萨心肠,若是对奴婢们不好,奴婢此时哪里敢这般与太后娘娘说话。”宁春垂着头,脸上全是敬重与信服:“这宫中能像太后娘娘这般体恤下人的主子,再无第二人。”   高太后轻轻啐了一口:“快些忙你的去,哄哀家开心呢。”   宁春将玉盘放在桌子上,笑着弯了弯膝盖:“是。”   等着她的身影一消失,高太后看了墨玉姑姑一眼:“说,阿瑛进宫以后去了哪里?”   “回娘娘话,瑛小姐刚刚进宫没多久,皇上便亲自去接她了,现儿两人去了宸寰宫。”墨玉姑姑压低了声音:“老奴觉得,皇上这也表露得太明显了。”   “哀家还当皇上有了些进益,开始琢磨起朝堂之事来了,可没想到,才歇了口气,心思又转到这上头来了呢。”高太后敲了敲桌子,细细的撞击之声在这清冷的宫殿里发出了清脆的回响:“哀家可得要给皇上备好下个月的人选才是。”   “娘娘,只怕皇上不愿意。”墨玉姑姑有些担忧:“您也看得出来,这大半年来皇上都做了些什么,他的心思完全落在了瑛小姐的身上,如何肯纳沉樱做绵福?”   “这正是哀家想知道的。”高太后笑了笑,又拈起一瓣橘子瓤:“哀家就想知道,皇上究竟会不会顺从哀家的安排,这也能看出来素日里皇上对哀家的恭敬是装出来的,还是有那么一两分真正的情分在里头。”   墨玉姑姑舒了一口气:“皇上素日里都将这喜怒哀乐写在脸上,没有半分遮掩,娘娘这般试探倒也好,瞬间便知皇上心中所想。”   高太后眯了眯眼睛,似乎在沉思什么,好半天,她才轻声问:“墨玉,你觉得沉樱可担重任否?”   “沉樱乃是太后娘娘从小便收拢的,没有娘娘的提携,她也不可能爬上那个位置,若娘娘真的将她指为绵福,她定然会死心塌地为娘娘做事。”墨玉姑姑看了看高太后,有些奇怪:“娘娘,您在犹豫什么?将沉樱弄进宫来,您不就是打的这主意?”   “哀家原先确实是这般想的,可上回牡丹花会以后,哀家却有些觉得不稳当,沉樱这人,却是超出了哀家的想象,她竟然也会玩起小计谋来了。”高太后皱了皱眉:“哀家的计划里不能出现一丝疏漏,往往是这百密一疏,便会导致全盘皆输。”   “娘娘,那般年纪的小姑娘,想要争宠露脸,玩点小计谋也是常理,更何况沉樱玩的那一手,娘娘一眼便能看穿,何必担心她会坏了大事?更何况想要控制沉樱,娘娘又不是没有法子,难道还怕她弄出些什么别的幺蛾子来?”墨玉姑姑将嘴凑近了高太后的耳朵边,咬着牙道:“万一她不识抬举,神不知鬼不觉的将她做掉,也就是掐死一只蚂蚁那般简单。”   高太后眼角微扬:“墨玉,扫地恐伤蝼蚁命,爱惜飞蛾纱罩灯。”   “娘娘,这是您慈悲心肠,可老奴却只知道,不忠于娘娘的人,胆敢背叛娘娘的人,都该死。”墨玉姑姑脸上的神色冷峻:“娘娘,您想想,若不用沉樱,临时用一个根本不熟悉的京城贵女,比方说,大司农家的四小姐,她会不会听从娘娘的话,这还不知道呢。”   沉樱十岁进宫,经过高太后五年栽培,这感情颇深,而且高太后也摸得透她的性格,而若忽然换了一个人,只怕是更不好掌握局面。那宇文家的四小姐,眼高于顶,心高气傲,即便太后娘娘把她指了做绵福,总怕还会以为是自己的美貌有才,根本不会承太后娘娘半分人情,皇上那边等于就又少了一枚棋子。   “墨玉。”高太后想了很久,最终下了决心:“你去准备些东西带了去光禄大夫府,赐与沉樱,让樊夫人多教教她侍奉夫君之道。”   “是。”墨玉姑姑答应了一声,赶忙去了库房那边,挑了几样首饰过来给高太后过目,然后带了她的懿旨出宫前往光禄大夫府。   光禄大夫府见了慈宁宫里的姑姑带了太后娘娘的懿旨过来,赶忙开中门迎接,墨玉姑姑将高太后的懿旨宣读完毕,让宁春将托盘交给沉樱:“沉樱,大喜事呀。”   虽然从沉樱进宫的第一日,大家便在猜测,太后娘娘有意让她做皇上的绵福,可在没有宣布之前,一切都还是未知之数,毕竟人世间变化猪种,谁又能说此事已是尘埃落定?但是今日太后娘娘赐下东西,又嘱咐樊夫人教沉樱侍奉之道,自然是将这事情定下来了——皇上下个月初二就是十二了,时间隔得太近,明眼人一看便知是怎么一回事。   沉樱颤抖着双手接过托盘,眼泪珠子都快要落了下来,眼圈子红了红,朝墨玉姑姑行了一礼:“多谢姑姑费心。”   墨玉姑姑笑得和颜悦色:“沉樱,你需知这可是太后娘娘有意栽培于你,你也知道,大司农府上的四小姐生得可是沉鱼落雁。”   沉樱心中一紧,连连点头:“我会将太后娘娘这番恩情铭记于心。”   “那不是应当的?咱们是受了太后娘娘恩情的人,可得要记得,太后娘娘常说做善事不求回报,可我却觉得知恩图报是最基本要做到的事情。”墨玉姑姑一双眼睛紧紧的盯住了沉樱,嘴角露出一丝笑容:“沉樱,你觉得呢?”   “那是当然。”沉樱嘴角带笑:“姑姑你且放心。”   墨玉姑姑满意的笑了:“我就知道沉樱你是个知情达理的。”   樊大夫人与沉樱将墨玉姑姑与宫里来的内侍宫女们一道送出府门,转身抓住了沉樱的手,脸上全是笑:“樱儿,这下总算是放心了。”   沉樱长长的舒了一口气:“母亲,你又在担心什么,太后娘娘不早就有这打算吗?”   口里说得轻巧,心里头却还有些惴惴不安,墨玉姑姑提到宇文府的四小姐,确实让她有些忐忑,另外还有那映月宫里的慕瑛,更是让她觉得是个极大的威胁,若不是她年纪不够,只怕绵福这个身份就会安在她身上。   “樱儿,看你脸色不是太好,似乎在担心什么?”樊大夫人留心看了看女儿的脸,觉得有些不安:“你成了绵福,这是大喜事,怎么就一脸忧虑呢?”   沉樱的长兄凑了过来,拍了拍沉樱的肩膀:“好妹妹,以后你到皇上耳朵边上多帮兄长说几句好话,也好往上挪一挪。”   樊大夫人笑着替沉樱应承下来:“肯定会要帮你提一提的,你便放心罢。”   沉樱觉得脑子里一片浑浑噩噩,自己还在担心着将来在盛乾宫里的地位不保,府中的人就会算计着她,要她在皇上面前说好话——他们一点都不知道宫里的情形,还以为皇上是个好相与的,也不知道自己在宫里过得有多么辛苦。   “樱儿,咱们进房说话,外边天气冷,可别冻坏了。”樊大夫人笑眯眯的抓住了沉樱的手:“娘也该跟你说说如何侍奉皇上了。”   听了这句话,沉樱的脸忽然热热的一片,她羞涩的低下头去,好半天不敢抬起来,就听樊大夫人在耳边继续说着话:“我还得将你叔父那个得宠的姬妾喊过来,让她教教你怎么样笼住男人的心,你可要好好听着,以后也好用得上。”   “母亲!”沉樱的脸红得像要滴出血来一般。 ☆、第 102 章 宿昔不梳头(一)   雪色从窗户里透了过来,照在书桌上边,雪亮亮的一片,上头的几竿墨竹叶片飒飒,看起来精神抖擞,能耐风霜。   黎娘子站在书桌旁边,看着慕瑛画竹子,点头微笑:“瑛小姐果然聪明,一点就通,这竹子画得这般遒劲,看不出来是闺阁女子所画,若是能长久临摹,再加以自己的浸淫,必然能小有成就。”   慕瑛停了笔,透过窗户看了看长廊前边的那丛修竹,浅浅一笑:“娘子谬赞了,慕瑛不过是画着玩玩,打发下时间,如何说到成就上去了。”   她的眼神停在了青石小径上,那里走过来一个穿着紫色斗篷的女子,身后跟了一群宫女。   “大小姐。”站在门口的小筝回过头喊了一句:“灵慧公主来了。”   都说女大十八变,十多岁的年纪,仿佛每天都是一个模样,灵慧公主个子高了许多,那张脸也变化不少,一双眼睛长开了许多,眼睛多了一层眼皮,饱满了许多,原先笑起来眼睛弯弯,跟高太后的丹凤眼有些相像,现在却又与慕瑛的有几分相似,又大又圆,众人都开玩笑说是与瑛小姐住在一起久了,就随着她长了。   “阿瑛生得这般美貌,跟着她长倒是好,难怪哀家觉得灵慧越看越美貌了。”高太后听了宫里的玩笑话儿一点都不生气,反而笑得开心,众人更是拜服,只说太后娘娘这心肠宽得能撑船。   “瑛妹。”灵慧公主笑吟吟的走了进来,将斗篷一撩,露出了里边簇新的骑装,英气勃勃:“瞧瞧,我的新骑装美吗?”   慕瑛打量了她一番,笑着点了点头:“美,不过人更美。”   灵慧公主哈哈一笑:“我更喜欢听后边这句话。”她朝黎娘子望了过去:“娘子,你肯定又要教我,如何守规矩了,是不是?”   “并无此打算。”黎娘子看着灵慧公主兴致勃勃的模样,笑着摇头,太后娘娘请她进宫是来教公主殿下规矩礼仪的,教了快一年,公主殿下表面上还是有所变化,可黎娘子却深深的知道,灵慧公主骨子里依旧是那个活泼女子,一点变化也没有。   就如现在,这般其乐融融的场面,自己又何必来煞风景?   “娘子,我知道你最好了。”灵慧公主走过去伸手抱了抱她:“我真庆幸母后是将你请过来教我与阿瑛。”   “公主,今日你是去打猎了吗?”小筝看了看后边跟着的几个宫女,手里还替她提着弓箭,有些好奇:“可猎到什么没有?”   提起打猎,灵慧公主眉飞色舞:“昨日我与毓弟去了上林苑……”   “上林苑!”慕瑛惊呼一声,上林苑是京城西郊的一处园林,乃是皇家休养之所,那里蓄养着不少珍禽异兽,同时也养了一些常见的动物,等着宫里的皇子公主们过来,便将它们放出来,让他们猎杀取乐。   “是,上林苑。”灵慧公主很是得意,笑眯眯的瞅着慕瑛:“要知道你今日便回宫了,我们等着你一起去就好了。瑛妹,你知道我们打到了什么东西?”   见着灵慧公主那夸张的表情,慕瑛知道肯定猎到了不同寻常的,只是她故意逗着灵慧公主:“山鸡?獐子?野狼?”   她每问一样东西,灵慧公主便摇一下头,慕瑛一口气说了七八样,灵慧公主总是摇头,脸上笑容却越来越深。小筝在旁边按捺不住,大声道:“公主,是不是打到了黑熊这些?奴婢可有些不相信!”   “哈哈,真是黑熊!”灵慧公主得意的笑了起来,脑袋一扬,有说不出的骄傲:“瑛妹,你猜不中罢?昨日我与毓弟在上林苑行猎,忽然山风大动,见着小的野兽纷纷逃窜,我们还在想着不知道出了什么大的东西,没多久就见着一头黑熊摇摇摆摆的从前边爬了出来。”   “啊!”慕瑛惊呼了一声,即便灵慧公主此时安然无恙的站在她面前,她也忍不住担心:“竟然有黑熊出没,这上林苑也太危险了!”   “阿瑛,行猎就得打大的,小的猎起来有什么意思?一支箭撂倒一只,太简单了!”灵慧公主说得眉飞色舞,一只手从宫女那里拿了弓过来:“你瞧瞧,我现儿都用三石弓了,还只想着打野鸡兔子,也太浪费我这弓了。”   “然后呢?看到黑熊以后呢?你们怎么捕杀它的?”小筝听得十分入神:“公主,听说那熊不吃死人,是不是?”   “怎么了,小筝,你还想装死躲过不成?”灵慧公主十分得意的看了小筝一眼:“我当然是拈弓搭箭啦!一箭过去,本以为能射中它,可万万没想到那黑熊一伸手就把我的白羽箭给拍飞了!”   “拍飞了?”慕瑛吃惊的看着灵慧公主,呐呐不能成语:“那黑熊竟然这般厉害?”   灵慧公主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尴尬:“当然厉害,要不怎么能将我的白羽箭拍飞?”   “那后来呢?”慕瑛有些担心的看了看灵慧公主,虽然见站在自己面前的她毫发未损,可还是替她害怕:“这样会激怒那黑熊吧?”   “可不是?”门边传来赫连毓的声音:“阿姐那一箭把黑熊激怒了,幸得有我在……”   灵慧公主转过脸去,冲着赫连毓凶巴巴道:“什么叫有你在?还不是师父和你,还有那些侍卫们一起射的箭?要不是你一个人能将那黑熊射死?”   赫连毓大步走进屋子里边来,脸上俱是笑容:“瑛姐姐,师父说是我的白羽箭正好射在黑熊的心附近,这才是最致命的。”   灵慧公主一偏头,轻轻哼了一声:“他乱说的,大家的都差不多,怎么能认出你的白羽箭来?也就是你把他的话当一回事。”   慕瑛听了姐弟两人拌嘴,只觉好笑,那骑射师父肯定是想着要讨好赫连毓无疑了,否则如何能在数支白羽箭里认出赫连毓那一支来?只不过,她心里隐隐有些不安,这上林苑里虽然有各种珍禽异兽,可皇子公主去行猎,肯定是带往比较安全的地方,不会往猛兽出没的地方去,又怎么会出现黑熊?   曾经听府里的老人们说过,黑熊冬日不常见,一般是在自己洞中歇息,难道是说这只黑熊肚子饿了,跑出来觅食?   “阿姐,瑛姐姐,我刚刚从慈宁宫出来的时候,看到墨玉!”赫连铖忽然想起什么事情来似的,满脸神秘:“有一桩了不得的事情呢……”   “墨玉不是掌管慈宁宫的姑姑?你在宫中见到她,有什么了不得的?”灵慧公主伸手拧了下赫连毓的脸:“快说快说,少卖关子,阿姐可没这个耐心。”   赫连铖伸手将灵慧公主的手掰开:“阿姐,你弄痛了我!”他瞅了一眼慕瑛,然后小心翼翼道:“听宁春说,她们是奉了母后的命令去光禄大夫府,给沉樱送东西去的。”   “沉樱侍奉母后,甚得她心,赐下一两件东西,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偏偏你还拿出来巴巴儿的说,我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呢。”灵慧公主将手收了回来,满脸的不以为然:“不就是一两件东西,你还心疼不成?”   “不是不是,阿姐,我听宁春说,母后准备指了沉樱给皇兄做绵福,下个月初二,沉樱就要搬去盛乾宫侍奉皇兄了。”赫连毓偷偷看了慕瑛一眼,见她脸色如常,这才放下了一颗心——他刚刚得了那个消息,便十分为慕瑛担心,生怕她会难过,此刻见着她神色淡然,方才觉得自己的担心完全是多余的。   “啊?皇兄就要纳绵福了?”灵慧公主大吃了一惊:“能不能晚一些?”   “听说是咱们大虞的规矩,皇子十二就当纳绵福。”赫连毓摇了摇头,他眼珠子转了转,十分惊恐:“阿姐,那三年以后我也要跟一个陌生女子住到一个宫里不成?不,我不要,我要与母后去说说清楚……”   “咱们一道去!”灵慧公主抓住了赫连毓的手就往外走:“皇兄怎么能纳沉樱为绵福呢?”   她看得分分明明,皇兄是喜欢慕瑛的,为何要逼着他去跟沉樱生活在一起?慕瑛心中肯定也很难过罢?灵慧公主跨出房间之时,转头看了看慕瑛,见她站在那里,不言不语,面沉如水,心中自是难过,唉,瑛妹听到这消息,竟然难过得都说不出话来了。   “瑛小姐,你要不要将这墨竹画完?”黎娘子冲慕瑛一笑:“这画画就该一鼓作气,搁着第二日再来画,就没当时的感觉了。”   慕瑛点了点头:“可不是?”   她提起笔来,开始专心专意的画起了竹子,不多久,一丛墨竹跃然纸上,通身傲骨,铁枝铜叶,笑对寒风。   赫连铖纳绵福,跟她有什么关系?姑母那晚已经与自己说得很明白,最是无情帝王家,一个做皇上的人,如何会为了你放弃三宫六院?慕瑛扫了一眼自己画的墨竹,心中忽然有些苦。 ☆、第 103 章 宿昔不梳头(二)   天色已经暗了,慕瑛站在走廊里,看着掌灯的宫女将挂在长廊下的宫灯点亮,几个人才将宫灯撑了上去,走廊这处已经是一片暖黄,照着慕瑛亭亭玉立的身影,格外窈窕。就在那抬眼之间,映月宫里已经是亮堂堂的一片,到处都是宫灯暖暖,勾勒出画宇雕栏,飞檐勾角,在这沉沉的夜色里,显得那样宏伟。   “大小姐。”小筝陪着慕瑛站在那里,见着她一脸萧索的神色,心里有些难过。   陪着慕瑛这么多年,小筝完全明白她此刻在想什么。说来说去,该是太原王带回来的那个消息让大小姐心神不宁,虽然说下午那阵子大小姐好像没什么事情,安然若素,还一气呵成的把墨竹画完了,可究竟她心中压着事情,总要有表露出来的时候。   就如现在,她一言不发站在这里,好像是在看着长廊前的幽竹,但小筝却明白,她的眼神其实根本没有落在那丛竹子上。   其实……小筝心里头有些不解,皇上纳绵福就纳绵福罢,跟大小姐有什么关系呢?尽管皇上看起来很喜欢大小姐,可毕竟大小姐不一定要嫁给皇上呀。   “小筝,怎么了?”慕瑛转过脸来,朝小筝笑了笑:“你要说什么?”   “大小姐,我觉得高大公子很好。”小筝看了慕瑛一眼,见她脸色如常,这才鼓起勇气说了一句,无论如何,也该劝着大小姐些,嫁给高大公子总比嫁给皇上要好,高大公子肯定不会像皇上一样,肯定会一心一意的对自家大小姐的。   “我又没有说他不好。”慕瑛微微一笑:“你这是在想些什么呢?”   “大小姐,你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的心事,其实我知道你的想法。”小筝一只手搀扶住了慕瑛的胳膊,稍微用了几分力气捏了她一下:“大小姐是听到皇上要纳绵福了才会这般难受,是不是?”   “皇上纳绵福,跟我有什么关系?”慕瑛瞥了小筝一眼,笑容浅浅:“小筝,你这是疯魔了不成,如何忽然提到这事了?”   “哼,大小姐,小筝可是怕你伤心哪。”小筝扶着慕瑛朝前边走了几步:“既然大小姐说没事,那便是小筝多嘴了,你可千万别往心里头去。”   慕瑛没有吱声,只是挪着步子走下了汉白玉的台阶,青石地面上有着点点水渍,幸亏她穿上了高高的木屐,这才没有将裙子弄湿,木屐的齿轻轻叩着石板,发出了清脆的响声,一点又一点,犹如那晨钟暮鼓一般敲打在她的心上。   有些事情,她无法改变,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发生——不用一个月,沉樱就要住进盛乾宫了,由她来伺候着赫连铖的饮食起居,她也会成为赫连铖最亲密的女人,第一个与赫连铖睡在同一张床上,做夫妻才能做的事情。   乍闻这消息,慕瑛确实有些吃惊,好像平静的湖面被投入了一块大石头,一圈又一圈的涟漪不停荡漾,可是隔得久了,这涟漪也就静了,风过水无痕,只有喉咙口还有一种苦涩之味,犹如二月初生的蔓草,用水煮了,那汁液带着青涩的苦,怎么也压不下去。   赫连铖的身份注定,他不可能只有一个女人陪在身边,自己根本不要痴心妄想他能像他的皇叔汝南王那样,能够怜惜疼爱她,为了她后宫空寂。   自己何必为这事再感伤?慕瑛扯了扯嘴角,不管怎么样,自己绝不甘心与别人来分享一个人的心,她要的是一份完完整整的感情,就如小筝说的,高大公子很好,若是他能信守承若,及笄以后,自己与他缔结婚约,就如姑父姑母那般,这生携手而过,也算是无怨无悔。   下定了决心以后,全身轻快了不少,将那个人影抛在了脑后,笑着迎风而立,看着流光从竹叶尖上飞逝而过,不知不觉恍恍然便到了正月十五上元节。   早上起来,慕瑛便有些心神不宁,想到了进宫那日赫连铖与她说过要陪她逛花灯会,心中便有些忐忑不安。赫连铖出宫,可不比赫连毓与灵慧公主,即便他们身份尊贵,可还是不及赫连铖,若是出了一星半点差错,她万死不能推其咎。   想来想去,也只能向高太后请示了。   她不能欺骗慕微,可亦不想让赫连铖跟着出宫,想来想去,也只有这一招了。   高太后刚刚礼佛完毕,听着说瑛小姐求见,兴致很高:“快些,将她请进来。”   “太后娘娘,今日是上元节,阿瑛亲手做了一盏花灯想送给娘娘,还请娘娘不要嫌弃。”慕瑛含笑朝小筝使了个眼色:“快些将那灯呈上去。”   小筝手里捧着一盏花灯,笑盈盈的走上前去朝高太后行了一礼:“太后娘娘,您瞧瞧我们家大小姐的手艺如何?”   墨玉姑姑伸手将那花灯接了过来,才打量了一眼,便惊叹了一声:“哟,这手可真是巧。”   慕瑛做的是一盏四面格的小灯,以浅绿色的细纱蒙着架子,上头画着一球球木樨花,深深浅浅,在枝头摇曳,仿佛还能闻着点点芬芳。   “阿瑛本来准备画梅兰竹菊四种,可想着太后娘娘素来喜欢木樨,故此四面都绘上了木樨花,也不知道是不是投了娘娘的喜好。”慕瑛双眼直视高太后,笑得格外温柔:“阿瑛送花灯,主要是因着娘娘宽厚,待阿瑛细致周到,另外……”她略微停了停:“也是想讨个巧,若是娘娘心里欢喜的时候,定然能答应阿瑛的请求。”   高太后接过花灯,提在手中转了转,眉眼间全是欢喜:“阿瑛,你想求什么?说来听听。”   慕大小姐真是越发机灵了,索性什么都不掖着藏着,用花灯做了个契机,直接来提要求,既显得落落大方,也让自己没法子拒绝。   “娘娘,阿瑛在除夕之时已经答应了家中小妹要在上元节陪她看花灯会,可没想到皇上却在初五就将阿瑛召进宫来,眼见着便要毁约。阿瑛觉得,承诺了人便该要说到做到,不能食言而肥,娘娘觉得呢?”慕瑛朝高太后弯了弯膝盖:“阿瑛想着,以娘娘的仁心体贴,定然会放阿瑛出宫的。”   “昔日有曾子杀彘,有先贤珠玉在前,哀家如何能不效仿?墨玉,去取腰牌过来,让后宫门口的羽林子放阿瑛与她的侍女小筝出宫。”高太后拨了拨那盏花灯,眉开眼笑:“阿瑛,你不用这般来讨好哀家,即便是没有这盏花灯,哀家也会放行的。”   “那是当然,谁不知道我们大虞的太后娘娘是最体恤人的?”慕瑛心中欢喜,站直了身子:“阿瑛送这花灯给娘娘,不过也是想表达下敬意罢了。”   看着那轻盈的身子飘然远去,高太后将木樨花灯搁在桌子,朝墨玉姑姑使了个眼色。   几十年主仆,墨玉姑姑如何能不知道高太后的意思?她点了点头,大步从偏门走了出去,飞快的消失在门后。   “江六,江六!”赫连铖甩着袖子高声喊了几句,江六飞快的迈着碎步从外边走了进来:“皇上,可有什么事情要老奴去做?”   赫连铖点了点头:“你派个人去映月宫,看看瑛小姐起来了没有。”   “是。”江六躬身应了一句,偷眼看了看赫连铖,皇上今日瞧着心情不错。   赫连铖脸上挂着笑,今日一早起来他便觉得神清气爽,只要想到跟慕瑛定下的花灯会之约,心中便有些雀跃。他还从未像个普通人一般逛过这京城的花灯会,这么些年来,他都是在深宫里,看着草坪里搭起架子,由司珍局送进成千占花灯,将盛乾宫打扮得光华灿灿。   不用出宫门,就能看到各种各样新巧的花灯,可他却觉得索然无味,从来没有体会过普通人的那种快乐,赫连铖心中有些遗憾,今日非得好好弥补一番不可。   “江六,你去高启住过的屋子找找看,是否留了长袍在?若是没有,让司珍局送一件进来,不要朕身上穿的这种明黄颜色,就一般富贵人家那些公子穿的云锦长袍就行。”赫连铖左看右看,只觉得自己身上的衣裳有些不大合适外出,既然想像普通人一样快快活活的看花灯,自然要置办行头。   “皇上,你要出宫?”江六心里发愁,用脚趾头想想都知道,皇上是打算跟瑛小姐一起去逛花灯会,可这合适吗?万一遇到危险该如何应对?   “朕今日要与民同乐。”赫连铖脸上笑意浓浓:“快让人去整件衣裳出来。”   “是。”江六心里叹气,没有法子,皇上的话就是圣旨,哪里能不听呢?   走出寝宫,就见外头江小春正在指挥着小内侍们搭竿子,江六朝他招了招手:“小春,你快些过来。”   江小春赶忙放下手中的活计跑到了江六面前:“干爹,要小春去做什么事情?”   “你去司珍局说一句,让他们赶紧做一套云锦衣裳,不用明黄色。”江六眯着眼睛想了想:“就用白色的云锦罢,做普通富家公子穿的长袍。”   “皇上……要出宫?”江小春惊讶的睁大了眼睛。   “噤声!”江六朝他使了个眼色:“千万莫要让旁人知道了,你去司珍局就说是旁人想要穿司珍局的精品,特地托你要司珍局赶制的,多给些银子便是了。” ☆、第 104 章 宿昔不梳头(三)   “江公公!”一个小内侍飞奔着跑了过来,气喘吁吁:“瑛小姐已经出宫回府了!”   “什么?”江六大吃了一惊:“瑛小姐回府了?”   “千真万确,瑛小姐一早去了慈宁宫,向太后娘娘讨了块出宫的腰牌,此刻应该已经回了慕府。”那小内侍额头上全是汗,抬手用衣袖擦了擦:“江公公,皇上是准备让瑛小姐来盛乾宫看花灯,对不对?”   江六有些郁闷,他横了小内侍一眼:“用不着你管这么多,做你的事情去。”   小内侍讪讪的缩了缩脖子,拖着步子朝前坪走了过去。   江六吸了一口气,望了一眼正殿,都不知道该怎么去向赫连铖回话。皇上兴致勃勃的准备着出宫的行头,却万万没想到慕瑛根本没有想与他一起同看花灯会的打算,竟然自己先自回府了,这也真是热身子遇着了冷炕头,完全凑不到一块儿去。   赫连铖瞥见正殿门口那个踽踽而行的身影,喊了一声:“江六,怎么不进来?”   似有冷风扑面,江六打了个寒颤,只是没得法子,他抬腿跨进了正殿,那背更弯得佝偻了些:“皇上,瑛小姐……已经出宫了。”   “什么?”好像有人蔸头泼了一盆冷水,赫连铖的心冷了一截:“她出宫了?”   “是,听说是问太后娘娘讨了出宫的腰牌。”江六愁眉苦脸的望了一眼赫连铖,也不知道皇上此刻心里是什么滋味,他可真担心皇上会暴躁得做出一些出人意料的事情来。   “母后怎么能放她出宫去?”赫连铖皱着眉头,十分生气:“她不该将瑛瑛留在宫里过上元节吗?”   这怎么能怪太后娘娘呢?瑛小姐自己提出要回府过上元节,太后娘娘还能强迫着她留在宫里?更何况太后娘娘如何得知皇上的心思?皇上又没有去跟她挑明!江六压低了声音道:“皇上,这也怪不了太后娘娘,主要是瑛小姐自己去提出宫的事。”   “哼,竟然私自出宫,也不跟朕知会一声!”赫连铖愤愤的拍了一掌:“这般没将朕放在眼里不成?”   枉费他一早就起来就这样开心期待着今晚逛花灯会!赫连铖闭紧了嘴,两条眉毛打了个结头一般,怎么样也抹不开——她这是故意的不成?自己分明已经告诉她,会陪她一起出宫去,可她却对自己捧在她面前的一片情意不理不睬!   “皇上!”江六心里头其实还是有些高兴,瑛小姐肯定是不想让皇上跟着出宫才自己先行出去,实在还是算知大体的:“今晚宫中还要办烟火会呢,皇上不在,这烟火会也没什么意思了。”   “朕不在,盛乾宫里还有这么多人,难道少了朕,这烟火会便办不成了?让江小春管着这事,调司珍局一个掌事和几名工匠过来协助他便是!”赫连铖气呼呼的站了起来:“江六,今晚你随朕出宫!”   无论如何也要出宫去找她,他特地吩咐准备了各色各样的牡丹烟火,就是想今晚陪着她一道看空中绚丽的牡丹花会,没有她在身边,这一切不都白费了?她想要从自己身边逃开,自己偏偏就不给她机会,一定要将她的手牢牢握在掌心。   夜色在躁动不安之间慢慢的降临,青莲色的暮霭渐渐的在深蓝的夜幕里失去了颜色,空中一轮玉盘似的明月照着大地,月华如水,冰清玉洁,皎皎的一片雪白。   宫中此时到处都是花灯,尤以盛乾宫与慈宁宫为最。   在灵慧公主的要求下,慈宁宫今晚办了花灯会,花灯上写着灯谜,猜中的人不管是什么身份都能将花灯提走,一时间慈宁宫的前坪里人潮如涌,宫女内侍们站在花灯之侧,对着花灯上的谜面指指点点,三个一群两个一伙在窃窃私语。   高太后由墨玉姑姑扶着,站在正殿的玉阶之侧,瞧着一派热闹景象,脸上笑容深深:“许久不见这般热闹了,看着今晚这场景,不由得想起当年宫外逛花灯会的一些事情来了。”   墨玉姑姑看着前坪彩灯流转,光影交错,也是点头一笑:“可不是,昔时老奴陪着娘娘去看花灯会的时候,人来人往,熙熙攘攘,火树银花,仿佛跟白昼一般。”   “京城今晚肯定人也很多,比往年要更热闹呢。”高太后意味深长的看了墨玉姑姑一眼:“盛乾宫那边有动静否?”   “娘娘,您放心,”墨玉姑姑俯下身子,在高太后耳边低声道:“国公府养的暗卫已经在京城各条街道上分布好了。”   “你叮嘱过没有?若是人多,不可轻举妄动,切莫要打草惊蛇,若是人少,那边可按计划而行之。”高太后的声音声若蚊蚋,几不可闻:“一切都得看局势而为之,切莫掉以轻心,时机不对,宁可按兵不动,哀家早就做好细水长流的打算,也不急在一时。若是鲁莽行事,不能一击得中,反而会坏了全盘计划。”   “老奴已经叮嘱过了,国公爷说他自然明白。”墨玉姑姑脸上有一种沉着稳重:“国公爷也是带过兵打过仗的人,如何不明白这些道理?”   高太后伸手摸了摸胸口,低声道:“哀家还是有些心上心下,恨不能闭着眼睛睡一觉,第二日醒来便已知分晓。”   墨玉姑姑笑了笑:“娘娘素日里沉得住气,今晚怎么又这般彷徨起来了?不如去到前边看看花灯,公主和太原王殿下此刻该猜中了不少灯谜了,老奴瞧着宁秋她们手中都提了好几盏花灯了。”   “自请了黎娘子过来,慧儿便长进了不少。”高太后脸上露出了笑容:“走,扶着哀家过去瞧瞧看,哀家也去凑个热闹。”   宫里灯火通明,京城的街头也是灯火通明,大街小巷到处都挂着花灯,将这夜晚照亮如白昼一般。街道上行人摩肩接踵,还有不少孩子们聚集在空地上点亮小小的焰火,拿在手中挥舞,划出了一个个亮晃晃的圈。   御道街这边是达官贵人们的住所,大司马府就在御道街的第一家,府外是一个路口,视野宽阔,站在街口那棵紫槐树下,能清清楚楚看到府门口的动静。   紫槐树上也挂着不少花灯,有一群人正围着那棵树抬头看花灯上的灯谜,人群里有一个穿着雪白云锦衣裳的富家公子,眼睛全然没往花灯上看,只是死死的盯着大司马府的大门。   大门上挂了两盏大红的灯笼,里边暖黄的光影从薄纱里透了出来,仿佛间射出数支金箭一般将人的眼睛都要耀花,廊柱之侧垂下数条小灯笼,一个个不住的随着北风飘摇,恰似一条条飘荡的光带,恍惚间已成灯海。   “皇上,咱们回宫去罢。”江六穿着一件长随的衣裳,可背却还是改不了的半弯着,显得比赫连铖要矮了大半个身子一般:“瑛小姐或许早就出府去看花灯了。”   “不可能,她总要先用晚膳才会出门。”赫连铖白了江六一眼:“怎么称呼朕的?不是告诉你要称朕贺兰公子?”   江六有些尴尬,皇上自己都在称朕呢,若不是旁边人多声音嘈杂,否则他们的话肯定已经被人听得清清楚楚。   赫连铖忽然也意识到自己说漏嘴,恨恨的盯了江六一眼:“都是你,朕……我都被你带着忘记改了,快,喊我一声贺兰公子。”   “皇上,贺兰公子是旁人对你的称呼,江公公现在身份是你的长随,当然不能喊你贺兰公子。”赫连铖身后跟了几个羽林子,尖着耳朵听了这几句话,个个想要发笑,皇上想要掩饰身份,可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瞧瞧你们都在说些什么,皇上、公公这些字挂在嘴边,旁人一听就露馅了!”赫连铖有些气愤,转脸看了身后跟着的十几个人一眼:“从此刻起,都管好自己的嘴!”   “是,谨遵公子吩咐!”   羽林子们倒是改口快,可对于江六来说,这真是一件为难的事情,他做了这么多年的内侍,称呼早已习惯,要他改口喊公子,实在是不自在。   “皇……公子,老奴……”江六忽然停住了嘴,眼睛眯了起来。   赫连铖也顾不上与他说话,一双眼睛只是朝慕府的大门看了过去。   从旁边小道上缓缓驶过两辆马车,停在了慕府的门口,那马车一看便知是富贵人家里养着的,帷幕是上好的锦缎,四角上还挂着金色的铃铛,正随风不住的转动。   马车停稳不久,有一匹雪白的骏马嗒嗒的赶到了门口,马上坐了一个少年,约莫十来岁年纪,穿着宝蓝色的衣裳,剑眉星目,飒爽英姿。   “那人是谁?”赫连铖皱起了眉毛,对于这个忽然出现的少年,心里有说不出的戒备,总觉得他与慕瑛有莫大的关系。   “公子,老奴也不知道。”江六仔细打量了马上的少年几眼,只觉得真真是面如冠玉,神采飞扬,这般年纪便已经有了那芝兰玉树般的神韵,也不知道究竟是谁家儿郎。 ☆、第 105 章 宿昔不梳头(四)   赫连铖的脊背挺直,眼睛牢牢的盯住了从慕府大门里走出的那几个人,心里满不是滋味。   他终于见到消失一天的她。   她牵着一个小姑娘的手,约莫四五岁年纪,想来就是她说的妹妹慕微,另外一侧站着一个小男孩,穿着玉色锦服,该是她的弟弟。   看起来姐姐准备带着弟弟妹妹出去看花灯了,难道慕府这么放心,就让他们几个人这样大摇大摆的上街去,不用带护院随从?赫连铖皱了皱眉,这慕华寅也太心大了,不是说上元节里京城最是热闹,也最危险,且不说踩踏走水,便是那拐子也甚是猖獗,这般容颜的公子小姐,只怕是很容易就会被盯上。   正在寻思之间,慕府的大门里又走出了一个人,赫连铖这才略略放下心来,他的皇姑,明华公主带着一大群人从府里走了出来,走到慕瑛身边,与她说了几句话,众人便开始拥簇着朝马车旁走了过去。   慕瑛越走越近,赫连铖几乎能很清楚的看到她的脸孔,洁白得像那羊脂玉一般。她披着一件淡紫色的斗篷,里边露出淡黄色的下摆,头上梳着如意髻,鬓间插着牡丹簪子,流苏在耳边不住的晃动着,看得赫连铖心中一甜,看起来慕瑛还是记着他的,至少回府都还戴着他送的牡丹花簪子。   慕乾催马迎了上去:“阿姐,咱们走。”   慕瑛朝他微微一笑:“乾弟,你还是准备骑马么?为何不跟我们一块坐马车?”   “我才不喜欢在里边摇摇晃晃,我宁可在马背上呆着,哪怕是慢慢的走也比坐马车强。”慕乾俯下身子,看了看慕瑛的脸:“阿姐,你头发上落了一片树叶。”   他伸出手去,将一片枯叶从慕瑛发髻上摘了下来,在她面前晃了晃:“阿姐,你瞧,这就是我骑马的好处,一眼就能看得到。”   慕瑛仰着脸,朝他点了点头:“乾弟,你说得倒是有几分道理。”   两人在这里说说笑笑,紫槐树下站着的赫连铖却是眼睛里似乎能冒出火来,一眨也不眨的盯住了慕乾,这人究竟是谁家年少,竟然如此放肆,用手去摸她的头发,还那般与她说笑,好像旁若无人!   “公子!”见赫连铖面沉如水,江六有些担心,轻轻喊了一句:“瑛小姐上了马车,似乎要走了。”   “跟上!”赫连铖喊了一声,江六掀开马车的帘幕,赫连铖迅速钻了进去。   这上元夜京城实在热闹,车如流水马如龙,街道上熙熙攘攘都是人,故此赫连铖的马车能一直跟上慕瑛的,总在那车后边三四步之处,掀开车窗上的侧帘,就能见着前边那穿着宝蓝色的少年,骑在马上,半弯着腰,与马车里的人交谈。   车轮辘辘,不紧不慢的滚动着,可赫连铖的心却实在焦急,他从帘幕的缝隙里紧紧的盯住了慕乾,心里那把火怎么也压不下来,难怪慕瑛要甩掉他独自回府,原来是已经和人约好要一起花灯会——她哪里是要带她妹妹出来,分明只是一个幌子。   他的身子靠住马车的厢壁,不由自主的颤抖了起来,江六有些担心的看了看赫连铖,皇上这脸色实在难看,也不知道后边会发生什么事情。哎,瑛小姐也真真是大胆,竟然这般轻佻,肆无忌惮,不由得皇上生气。   马车缓缓驶入了东城,那是京城最繁华的地区,在街口有专门开出来的一块地方供人停放马车软轿,慕家的马车在街口那处停了下来。   赫连铖坐在马车上,掀起软帘一角,偷窥着那两辆马车的动向。   明华公主从马车上下来,笑容满脸的看了看四个继子继女:“你们是想跟着母亲一道去看花灯还是自行玩耍?”   还是在春节里就已经约好几个熟人同赏花灯,虽说并不是什么出格的事情,可带着慕华寅几个儿女一道,总是有些不方便,特别是慕乾,仿佛格外早慧,又继承了慕华寅身上的那种冷峻,明华公主实在不愿意让他见着自己与那些文人雅士调笑,免得回去一说又无端起了风波。   慕乾听闻明华公主这般说,冷冷看了她一眼:“母亲心中早有打算,何必再来问我们。”   明华公主不料他这般直白,脸色忽忽的微微发红,慕瑛见着她的窘态,赶紧捏了下慕乾的手:“母亲,我们自有自己喜欢的东西,就不劳母亲作陪了。”   “好罢,既然你们都想自行玩耍,那咱们便在此处分开。”明华公主将那几个护院喊了过来:“好生照看着公子小姐,若是掉了一根头发,回府以后我必不会放过你们。”   几个护院慌忙应承了下来,心中想道,大公子身手了得,二公子温文尔雅不是惹是生非的主儿,两位小姐更是进退有度,根本不会与旁人争执,只要紧紧跟着他们走便是了,哪里会有什么旁的事情?   慕乾从马上翻身而下,见着那渐渐远去的红色身影,不满的看了慕瑛一眼:“阿姐,你也太软了些,像她那样的人,你为何就不将她的假面给撕下来?我瞧着她分明是打着鬼主意要去会情郎的,咱们要不要跟着过去,将她与那个男人抓住?”   “乾弟!”慕瑛吃了一惊,一把抓住了慕乾的手:“不可肆意为之!”   “阿姐,你这又是为何?”慕乾涨红了脸,看了看前边,那红色的身影已经看不见了,倒是宋嬷嬷那青灰色的衣裳还能见着一点点衣角:“你分明知道她的心全然不在父亲身上,为何不……”   “乾弟,做事都要多想想,不能意气用事。”慕瑛抓紧了慕乾的手,极力不让他挣脱开:“明华公主做了我们的继母以来,有没有苛待过我们?”   “苛待……这倒是未曾有过。”慕乾摇了摇头:“素日她对我们还甚是关心,吃穿用度打点妥当,该有的从没少过,添置的东西也件件精致。”   “你也承认她待人还算宽厚,这说明她并不刻薄。”慕瑛点了点头:“乾弟,我们的父亲和祖母并不喜欢她,这件事情你知道得很清楚,在不受人喜欢的情况下,还能为这阖府的人操心打点,也算她做到了仁至义尽,至于其余的小瑕疵,咱们也不必深究,你若是一定要揭发出某些事情将她赶出慕府,以后肯定还是会来第二个继母的,那一个有没有这个宽厚,谁也不得而知了。”   慕瑛心中明白,慕乾是气不过明华公主的风流放诞,想要 变着法子将她赶出慕府去,故此今晚才说要跟着来看花灯会,可是将明华公主在这大庭广众之下,最多也是跟几个风流文士说上几句隐晦的话罢了,还能让慕乾抓住什么把柄不成?再说,即算是将她赶出慕府,焉知第二个继母不会是小肚鸡肠,暗中向几个弟弟妹妹下手?   想一想明华公主,其实觉得她实在可怜,第一个丈夫是个懦弱无能的,没有才华,又是个短命鬼,听人说是被派去南诏做使者的时候染上了重病,回京城没多久就病逝了。嫁进慕府,她也没过几日舒心日子,得不到夫君的宠爱,婆婆也不喜欢,还要操心这一大家子的事情,就是自己喜欢做的事情,也被打压得必须向太后娘娘请了懿旨才能做,这样的生活实在乏味,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让她坚持在慕府住了下来。   慕瑛这一番话说出口,慕乾哑口无言,旁边慕坤点着头表示赞同:“我觉得公主殿下还算不错,大哥,你就别再挑剔了。”   “她不过是与你讨论过诗词罢了,你就这般为她说话,这般容易被收买。”慕乾扫了慕坤一眼:“真是个小书呆子。”   慕微仰起脸,甜甜的笑着:“公主还给我做了好多新衣裳呢。”   “好好好,你们都觉得她好,那我也就不说多话了,咱们先去人少的那边瞧瞧。”慕乾四处张望了一番,只觉得到处都是人,根本找不到人少之处,几个护院站在一旁道:“大公子,大小姐,咱们去崇文庙那边,肯定人少。”   崇文庙乃是大虞选拔贤士的地方,各方推荐的贤能皆在这里供吏部考察,在门口行走的都是读书人,每年花灯会,皆以这边的灯谜最难猜。一般百姓只些须认得几个字,谁还能猜出高深的灯谜来?故此往那边去的人便少了许多,在这花灯盛会里,算是个人少的地方。   “好好好,咱们去崇文庙。”慕坤的眼睛放出光来,他只听说过崇文庙花灯会的大名,还没能亲眼见过,今日可算能去开开眼界了:“阿姐,我一定能猜出不少灯谜来。”   “好啊,阿姐就等你猜出灯谜去提花灯了。”慕瑛朝慕坤笑了笑:“坤弟,全靠你了。”   “二哥,微儿也要花灯,要兔子的。”慕微拉住慕坤的手不住的摇晃,声音软软糯糯,似那黄莺鸟儿在啼鸣一般。   “好,包在我身上。”慕坤拍了拍胸脯,一副手到擒来的模样。   “那咱们赶紧走。”慕乾将马缰扔给了一个护院,一只手拉着慕瑛,一只手拉着慕微就往前边走:“阿姐,去晚了就没有微儿要的兔子灯了。”   “瑛瑛,他是谁?”耳边传来一声怒喝,慕瑛冷冷的打了个寒颤,不用回头,她也知道身后那个人是谁。   他怎么出宫了? ☆、第 106 章 宿昔不梳头(五)   双手交握,态度亲昵,看得赫连铖满心的嫉妒,眼睛都红了。   那个少年跟慕瑛站在一块,就如金童玉女一般,男的俊女的美,穿着打扮格外精致,看上去十分相配,这让赫连铖不由得心里头一阵阵的泛着酸。   “你又是谁?”慕乾横了赫连铖一眼,有些不满意:“你怎么能叫我阿姐瑛瑛?”   “阿姐?”赫连铖恍然大悟,慕华寅不是有四个儿女吗?看来这个应该是他的长子慕乾。刹那间,他那满腔怒火不翼而飞,脸上笑意浓浓:“原来是慕大公子。”   “阿姐,这人是谁?”慕乾有些奇怪,面前这个少年郎真是奇怪,方才脸黑黑,可转瞬间又换了一张脸,快得跟翻书似的,让人捉摸不透他的心思。   “鄙人复姓贺兰。”赫连铖朝慕乾抱了抱拳:“乃是慕大小姐的朋友。”   “贺兰?”慕乾转了转眼睛,仔细打量了一下赫连铖:“我没听我阿姐说过有这样一个朋友,你父亲是哪位大人?”   赫连铖被慕乾问得无话可说,呆站在那里,不知该如何回答。难道自己要将舅舅给抬出来?不行,舅舅那官职实在不起眼,说出来也不会让慕乾对自己刮目相看,可这朝堂之中,真找不出一个姓贺兰的显贵来了。   “乾弟,他确实是阿姐的朋友,至于身世,你又何必追问?英雄不论出处,难道这个道理你都不懂?”慕瑛见着赫连铖为难,赶紧替他圆了过去:“贺兰公子也是来看花灯的罢?不如咱们一道往崇文庙那边过去。”   她能感受到赫连铖满身的怨气,自己没有知会他,向太后娘娘讨了块腰牌就出宫了,想必他肯定恼怒不已,自己总得要投其所好,讨好他一番才行,否则万一惹毛了他,还不知道他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情来。   赫连铖本来心中有气,可是见着慕瑛对他笑容淡淡,心里头忽然便高兴起来,那种不快的情绪不翼而飞:“好,一道去崇文庙。”   “大哥,我要面具!”才走了几步,慕微见着迎面走过来一个带着面具的男子,不由得欢快的叫了起来:“阿姐,你瞧那面具是不是很好看?”   慕瑛看了看,那张面具是一个狼头,呲牙咧嘴的,实在说不出好看在哪里,只是不想让慕微心里头不高兴,她笑着点头:“好好好,阿姐让人去问问他,是哪里买的。”   护院听着二小姐想要面具,慌忙拦住了那人,向他询问,那人伸手指了指前边不远的摊位,一双眼睛从面具后边朝慕瑛这边瞟了过来。   就是这一转眼之间,慕瑛忽然觉得站在不远处的那个男子有几分熟悉。   虽然脸孔被遮住了,可那眼神却让她想起了一个人来。   那个晚上,有人盯紧了她,眼神缱绻,言语温柔:“阿瑛,我不能让你成为大虞最尊贵的女子,可我却能让你成为大虞最幸福的人,我会用尽自己所有让你快快活活的过每一日。阿瑛,我现在就可以对天发誓,这一辈子,启绝不会再有另外一个女人,不管怎么样,启的这颗心,只会呈献在阿瑛面前,启的目光,也不会为第二个女子而停留。”   这话恍恍然在耳畔萦绕着,让她几乎不能呼吸,她的心猛的颤动了起来,忽然间看穿了面具后边那个人。   他是高启,一定是他。   他还在京城吗?没有回高国公府?慕瑛站在那里,心里好一阵慌乱,瞟了高启两眼,见他身边再无旁人,看来他并未回高府,否则不可能没带长随上街。   心中好一阵酸,高启为何要这般,放弃家中的温暖,独自在街头游荡?慕瑛只觉得自己眼睫毛眨了眨,几乎要落下泪来。   回忆起以前的点点滴滴,她的心里便越发难过,她真希望高启能快快寻到名医,将病治好,能够回到京城与家人团聚。至于大年初二那晚上说过的话,她只将他当成玩笑,并不去做多想,这姻缘之事,谁又能说得定?   护院得了指点,大步朝那个卖面具的摊位走了过去,赫连铖朝身后的一个羽林子使了个眼色:“去,多买几个回来,我也要一个。”   虽然京城的百姓都不认识他,可赫连铖却害怕遇到自己的大臣们,若是让他们瞧见了,保准又会上一堆奏折,声情并茂的奏请皇上不要任性而行,岂能随意出宫?不如将脸孔遮住了,这样便不会有人知道了。   羽林子赶紧跟了护院过去,不多时两人便拿了一堆面具回来,慕微抢着挑了一个蝴蝶儿脸孔,戴在头上,朝慕瑛嘻嘻一笑:“阿姐,你瞧瞧我,成蝴蝶仙子了。”   “微儿戴着真好看。”慕瑛由衷的赞了一句,这蝴蝶面具做得甚是精致,色彩秾丽,彩色的纱上粘着金箔,闪闪的发亮。   赫连铖选了一个虎头面具戴上,额头上的“王”字很显眼,瞧着倒也是威风凛凛,慕坤拿了一只蜜蜂的,慕乾瞧着好玩,也选了一个青面獠牙的鬼差面具戴上,一眨眼的功夫,慕瑛身边全是戴着面具的人,她忍俊不禁,“扑哧”一笑:“怎么一个个的全改头换面了?”   一个描绘着牡丹花的面具滴了过来:“瑛瑛,这个给你最合适。”   慕瑛接了过来,将面具戴好,慕微欢快的喊了起来:“阿姐戴着这牡丹花面具,头发上也有牡丹花簪子,刚刚好是一套儿呢。”   “可不是这样?”慕乾看了看,点了点头:“还是牡丹最适合阿姐。”   赫连铖出神的看着那朵盈盈绽放的牡丹花,心里一波又一波的话仿佛要涌出来,可又不知道如何开口,看着众人嬉笑了一番,他的心情也愉悦了起来,跟着大家朝崇文庙那边走了过去,很快便消失在看花灯的人群里。   等着慕家与赫连铖这拨人走开,街道空了一小块出来,那个带着狼头面具的男人将面具缓缓的朝上边撩起了几分,露出了一双黯然伤神的眼眸。   他竟然出宫来了。   只是为了陪她看花灯会吗?   心中一阵又一阵的难过,让他几乎没法子呼吸,心里堵得严严实实,好像站在一个幽闭的屋子里,四面都是墙,找不到出去的道路。   身边人来人往,就如大海的波浪,一波才伏下,一波又起,从他身边经过的人脸上全是笑容,或是成双成对,或是几个人一起,行走十分欢快,只有他,形单影只,孑然独立。   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   他看了看那群人消失的方向,良久才下定决心般迈开了步子。   崇文庙那边确实不及京城其余街道热闹,苗前边拉着绳索,上边挂着的花灯并未摘去很多,被风一吹,花灯不住的转动,团团的生出温暖的黄色光影。   “二哥,你快去猜灯谜。”慕微眼尖,一眼便见着了一盏兔子灯笼,两只耳朵竖得老高,眼睛红通通的,身上还绘着一朵朵的小花,煞是可爱。   “微儿,别着急,我这就过去瞧瞧。”慕坤朝那花灯疾走几步,站在下边抬头看了看上边的几行字,仰脸沉思了起来。   “二哥,你猜出来没有?”慕微有几分焦急,站在旁边不停的催促着。   慕瑛笑了下,既然这边看灯的人少,说明灯谜难猜,若是慕坤看一眼便知道谜底,那岂不是太容易了些?她拉了拉慕微的手:“微儿,你别出声,让你二哥仔细想想,这可不是你叫几句就能猜得出来的。”   “哦。”慕微应了一句,有些怏怏不乐,她转过身来看了看赫连铖,忽然像想到了什么似的,声音清脆:“这位贺兰大哥哥,你可念过书?能不能帮我二哥去猜猜灯谜?”   赫连铖一窘,看了看慕瑛,见面具后的那双眼睛弯弯,似乎带着笑意,心中忽然便有些不服气,瑛瑛是在笑自己学艺不精么?不过是猜个灯谜罢了,有什么为难的?他踏上前一步,准备往兔子灯那边走过去,江六赶紧跟上,低声喊了一句:“公子,还是别去了罢。”   皇上肚子里的货只怕不会比慕二公子,若是猜不出,那岂不是出洋相?再说了,皇上最好还是站在人多的地方比较合适,人少之处,谁知道会不会出意外?   “不过是猜个灯谜罢了,也就是你才会唠叨。”赫连铖白了江六一眼,甩了甩衣袖:“江六,你是年纪大了,嘴碎。”   “是是是。”江六躬身跟着赫连铖,心上心下,万一皇上猜不出,那可是在瑛小姐面前出乖露丑啦,自己可是一片好意,皇上却不领情,唉,都说少年情怀,果然如此,皇上见着瑛小姐,便失了分寸。   赫连铖走到兔子灯笼那边,抬头看了看上边写的几句诗,只觉得诗词古奥,有些难懂,不由得也惊诧了几分,真没想到还有这般高深的灯谜,难怪慕二公子一直仰着头在看,脸上全是思索的表情。   就在他思索之间,一阵狂风大作,崇文庙前的灯笼被吹得呼呼乱转起来,灯笼里的暖光交错闪动,周围的人都看得不是很清楚,只见人影在面前晃来晃去,憧憧如鬼影。   “嗤嗤”之声响起,一支白羽箭带着风声朝兔子灯这边射了过来,眼见着越来越近,堪堪就要射中兔子灯下站着的人。 ☆、第 107 章 丝发披两肩(一)   “不好!”江六脸色大变,拖了赫连铖就往一边躲避,那支白羽箭失了目标,正射在挂灯笼的竿子上,直接将那竿子射了个对穿。   赫连铖吃了一惊,能一箭将木竿射穿,此人臂力非同一般!   白羽箭的尾翎还在微微的颤动,似乎在发出危险的信号,赫连铖朝慕瑛那边看了一眼,就见几个戴着面具的人正朝这边冲了过来。   “瑛瑛,快躲开!”赫连铖大叫了一声,朝慕瑛冲了过去,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跟我走!”   慕乾从腰间解下软鞭,手上用力,那鞭子便如一条蛇吐着信子朝外边飞了过去,本来是软软的缠在腰间,被慕乾这一甩,竟如钢鞭一般笔直,瞧着便有几分力道。   赫连铖身边的羽林子赶紧拔出刀剑朝那伙人迎了过去,混战到了一团。   灯笼被刀剑砍得四处飞舞,有些灯笼跌落到地上,里边的蜡烛被甩了出来,点燃了灯笼皮,很快便烧了起来,北风一起,火苗带着灯笼罩子飞到了旁边的树枝上屋顶上,眼见着那火势便越来越大。   “皇、皇、皇上!”江六这时候已经挺直了身子,护住了赫连铖,只不过声音里还在打着哆嗦:“怎么、怎么办才好?”   慕瑛此时已经清醒过来,她大喝了一声:“乾弟,你带着坤弟去找五城兵马司的人,速速过来护驾!”   这上元夜不比寻常晚上,京城的守护增强了不少,五城兵马司派出多人巡城,便是为了守护这京城安宁。崇文庙虽然人少,可也算是在东城的中心地段,应该不远处便会有五城兵马司的人在巡视。   慕乾看了看,这批戴着面具的人约莫有二三十人,而自己只带了五六个护院出来,加上那位贺兰公子带的人手,人数上来说刚刚也差不多打个平手,就怕那些人个个武艺高强,慕府的护院不是对手。   他弯下腰,抓住慕坤的手:“坤弟,踩着马镫上来!”   慕坤虽然不精通武艺,可他却也还是遇事不慌,一只手抓住慕乾的胳膊,一只手揪住马缰,用力一蹬,翻身上马,慕乾从腰间挂着的袋子里掏出一把弹珠,朝那群人甩了过去,几个朝这边追过来的人见着似乎有暗器逼近,赶紧朝旁边一跃,等他们回过神来之时,慕乾已经带着慕坤跑到了十步开外。   “他们骑马,追不上,咱们还是快些解决了这边的!”为首那人怪叫起来:“抓了这两个女的去卖钱,应该都是上等货色。”   赫连铖听了这话,心中大惊,没想到天子脚下竟然有这种无法无天之人!这已经不是拐人了,分明是强抢。是不是看着慕瑛美貌,他们便从东城街口跟踪了过来,见着他们买了面具,他们也跟着买了面具,这样便好强抢民女了?赫连铖越想越气,将慕瑛朝身后一带:“瑛瑛,带着你妹妹躲在我后边!”   慕瑛被赫连铖这手上一用劲,身子跌跌撞撞,正好碰到了赫连铖的脊背,她一只手紧紧抓住了慕微,一只手揪紧了赫连铖的手:“皇上,你快些回宫去罢,这里很不安全。”   “朕哪能放下你回宫?要么一起回去,要么死在一处!”赫连铖气咻咻的回头看了她一眼:“你且在这里站着,朕便不相信治不了他们!”   慕微张大了嘴巴,不可置信的望着赫连铖:“阿姐,他是皇上?”   “微儿,噤声!”慕瑛有几分紧张,弯下腰将慕微抱了起来,低声在她耳边道:“皇上出宫这事,不能被人知道,你懂吗?”   慕微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阿姐,我明白了。”   “微儿乖,咱们就到这里站着,不能乱动。”不管怎么样,赫连铖带来的那十来个羽林子和家中的护院应该也能抵挡一时罢?倘若自己带着慕微乱跑,指不定还就会被流矢射中,她不能辜负了赫连铖的一番好意,就安安静静的站在他身后罢。   赫连铖站在江六身后,仔细查看着前边的混战,眉头深深皱起,直觉告诉他,这一伙人很不简单!若是京城的拐子都有这般好身手,那他们大可以谋别的路子,根本不需要做拐子。   “皇上,你觉得这些人是不是来得蹊跷?”慕瑛站在那里看了一阵子,也觉得有些不对劲,按理来说,被挑选出来护驾的羽林子,身手一定不错,为何跟这些人厮杀了这么久,还没有将那伙人拿下?   站在赫连铖身边保护他周全的几个羽林子也纷纷点头:“皇上,这些人要么就是大户人家里头蓄养的护院,要么就是江湖上的好手,否则哪里能支撑这么久?”   崇文庙前火光熊熊,数条黑影你来我往的在纠缠厮杀,那伙人数量上约胜一筹,眼见着护院与羽林子们步步后退,看起来有些不支。   忽然间,一袭白衣出现,脚下若如乘风,轻飘飘的朝这边飞奔过来,几纵几跃,他便已经到了混战的人群中央。慕微伸手指了那人喊道:“阿姐,那不是狼头面具?”   慕瑛没有出声,心里却很明白,高启追过来了。   “也不知道他是来帮咱们的,还是那一伙人里的。”江六有些担心,眼睛盯住高启,嘴里唠唠叨叨:“他也戴着面具吶,是不是……”   话音未落,高启长剑已出鞘,青锋乍现,就如一条长龙,游吟有声,就见几个剑花抖落,长剑已经刺中一个戴面具的人,稍一用力,穿胸而过。   “阿姐,他是来救咱们的!”慕微很是开心,一只手指着高启,另外一只手抱住了慕瑛的脖子:“你瞧你瞧,他又去杀别的人去了。”   看得出来,高启这大半年武功进益很快,长剑上下翻飞,很快便连挑了三人,虽然没有剑剑致命,可却也让那些人有了畏惧之意,那群戴面具的人有些惧怕,都围拢到一处,手中长剑大刀护住自己的身子,却是不敢冲上前来。   一阵马蹄声响起,似乎有几十匹马正朝这边飞奔而来,那群戴面具的人相互望了一眼,打了一声唿哨,有一个人扔出了一个小小的东西,滚了两下,正好落在几个羽林子脚边,渐渐的冒出了缕缕青烟。   “快退!”高启大喊了一声,这东西他并不识得,但见着上头冒烟,肯定不会是什么好东西,躲避为妙。   羽林子们听着高启大喝之声,再看那落在地上的东西烟雾越发浓密,不敢小觑,赶紧护住赫连铖往一边飞跑,刚刚才躲到崇文庙的墙壁之下,就见那烟雾越来越浓,彷如一张大网,将崇文庙周围团团罩住,依稀只能见着几个人影在晃动。   “阿姐,我怕!”慕微睁大了眼睛,也不只能看到慕瑛的簪子,却看不清她的脸孔,不由得有些心慌,一双手抱住慕瑛的脖子,哇哇大哭了起来:“阿姐,微儿要回家。”   慕瑛心里也有些恐慌,但她必须要尽到一个做长姐的职责,她抱紧了慕微,轻轻拍了拍她的背:“不要紧,有阿姐在呢,微儿先闭着眼睛歇息歇息。”   到处都是青色的烟雾,朦朦胧胧,还夹杂着硝烟的气息,这让人有些提心吊胆,慕瑛抱着慕微站在那里,睁大了眼睛极力往青烟里望了过去,唯恐从旁边冲出那群戴面具的人将他们砍杀殆尽。   忽然间,有一双手从前边伸了出来,猛的将慕瑛抱在怀里:“瑛瑛,别怕,有朕在。”   他的嘴里呼出了温热的气息,在她的耳边炙烤着她的肌肤,让慕瑛觉得有些不自在,她怀里还抱着慕微呢,赫连铖怎么就这般放肆起来。   只不过,有了那双手在她腰间,头发触及到了一个温暖的肩膀,慕瑛的心里忽然踏实起来,原来身边始终有那么一个人在关注着你,尽他的力量来保护你——尽管赫连铖也就十二岁年纪,可是有一个共患难的人与你一起分担,总比独自面对那茫茫的烟雾要好得多。   “阿姐,微儿!”慕乾与慕坤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飘了过来,有些虚无,又带着几分焦急,慕瑛抬起头来倾耳听了听,脸上露出了笑容:“皇上,我弟弟他们带人回来了。”   赫连铖依旧紧紧的抱着她舍不得松手,素日里只能远远的站着看她,不敢这般放肆,今晚有这浓烟滚滚做掩护,他正好可以多与慕瑛接近。他的一双手放在她的腰上,虽然隔着好几件衣裳还有那厚厚的云锦斗篷,可他似乎仍然能感受到一份柔软,在他手下有着微微的颤抖。   “瑛瑛,别动,朕陪着你一直等这烟霾散尽。”赫连铖心中有无限的满足,即便在这危险的时刻,他却没有半分害怕,能与她在一起紧紧相偎,哪怕就这样死去,也不足为惧。   生有何惧,死亦何忧,伴卿身侧,生死已置之度外。 ☆、第 108 章 丝发披两肩(二)   当崇文庙的一角飞檐渐渐显露出来,青烟已经慢慢散去,火光滔天,红艳艳的一片,犹如春日山头开放着的杜鹃花,蔓延着烧热了半边天际,不少的民众呼喊着,抬了水桶朝那起火之处泼着水,一时间崇文庙前人来人往,呼来喝去,纷纷乱乱成了一团。   赫连铖与那些羽林子一点都不敢放松,眼前那群戴着面具的人已经不见了踪影,可焉知这些救火的人中有没有他们的同党?故此,当慕乾带着五城兵马司的人赶到的时候,只见赫连铖护着慕瑛姐妹两人站在墙边,羽林子与护院拿着刀剑拦在前边。   也是五城兵马司的指挥走运,慕乾前去搬救兵的时候,他恰恰就带着一队人马在崇文庙附近巡防,见着慕乾骑马冲过来,说那边有匪徒,开始还只想派几个人过来瞧瞧,听着慕乾亮出了身份,这才不敢怠慢,跟着他奔到崇文庙门口。   他万万没想到,竟然在那里见到了赫连铖。   “皇上!”那指挥使赶紧翻身下马,滚到了地上,恭恭敬敬行了个大礼:“皇上出宫这般重大之事,为何不让微臣派兵跟随?”   赫连铖很不高兴的看了他一眼,心中郁闷,本来是想乔装打扮,在外边享受一番平民百姓的乐趣,没成想遇着了一伙匪徒,刚刚摘下面具透气,便见到了自己的臣子,身份当即被识破。   “王指挥,你起来。”赫连铖压着声音说了一句:“朕出宫之事,不得向外泄露半分!”   慕乾张大了嘴望着赫连铖:“阿姐,他不是贺兰公子吗?怎么就变成了当今圣上?”   慕瑛无奈的点了点头:“这确实是皇上。”   慕乾呆了呆,赶紧弯腰深施一礼:“原来是皇上,慕乾言语间有些得罪,还望皇上不要见怪。”   赫连铖瞟了一眼慕乾,心中有几分不快,五城兵马司的指挥使都跪在地上呢,这慕乾却只弯腰行礼,态度十分倨傲。只不过看在慕瑛的份上,自己就暂且放过他,交代慕瑛跟他去说,下回需得知礼。   王指挥从地上爬了起来,带着手下勘察了下现场,崇文庙前边一片狼藉,地上到处都是被打落的灯笼,但是却没有见到一个被打翻在地的人。   “有个戴面具的人过来帮朕,刺死了一个,刺伤了两个,朕亲眼看到有人倒在地上,如何现儿都没见着尸身?”赫连铖有几分吃惊,身边的江六也觉得奇怪:“千真万确,不仅是皇上瞧见了,我们都见着了。”   一个将士从旁边跑了过来,递上了一张面具:“大人,四周搜遍,只找到一个遗落的面具。”   王指挥将面具接了过来看了看,这个面具是一个大头娃娃,画得娇憨可爱唇红齿白,眼睛那处挖出了两个黑洞,仿佛有谁从面具后边盯着他一般。   身子一颤,王指挥赶忙将面具放到一旁,朝赫连铖拱手道:“皇上,微臣这就派人去封了几处城门,仔细盘查过往行人,再知会京兆尹,让他来审案。”   “速速去办。”赫连铖点了点头,只不过心中却是有几分担忧,这伙人身手好,肯定也早有准备,指不定备着高头大马,就等他们得手以后撤离。方才他们放出这面具,目的就是想要在混乱里将同伙尸身抬走,不让人查到痕迹,这般行事,说明他们早就做了周密计划。五城兵马司来得迟,而且勘探也只怕现在早就已经出城去了,再派人去封城门,似乎也没了意义。   只不过,死马当做活马医,总要好好盘查才是,否则这种事情都放手不管,以后他这个做皇上的安全如何保证?   “查,彻查。”赫连铖牙齿缝里挤出了几个字:“抓到这行凶之人,做成人皮干尸悬挂城墙,曝尸十日,灭五族。”   不管是对他还是对慕瑛下手,都不会有好下场,那些人是觑着自己年纪小,故此便有些放肆,可年纪小并不代表无知,随便任人摆布。赫连铖站在城墙之侧,藏在衣袖里的手紧紧捏了个拳头,无论如何,自己也要给那些人颜色瞧瞧。   “砰”的一声,一颗微红的弹子夹带着簌簌的风响朝天空飞了过去,就听着细细的一声响,乌蓝的天空顷刻间出现了一朵硕大的牡丹花,艳红的花瓣不住的摇曳着,里边娇黄的花蕊都清晰可见。   “皇宫放烟火了!”刚刚将崇文庙前大火扑灭的民众们放下水桶,仰头看着天空,一个个惊叹不已:“这烟花怎么做得这般精致,跟真的一般!”   红色的牡丹在丝绒一般的天空绽放,约莫停留了小半盏茶的功夫都不到,那艳红颜色便慢慢消退,渐渐的变成了银灰色,如千万点星子,慢慢朝下边扑了过来,仿佛就要落到人的头顶上一般。   “阿姐,真好看。”慕微此时已经恢复了镇定,一双眼眸闪闪的发着亮:“天上开花啦!”   慕瑛点了点头:“可不是吗,开花了呢。”   牡丹花,是他为自己定制的吗?她顷刻间想到了除夕那晚的烟火,心中一荡,朝赫连铖看了过去,却正遇上了他专注的眼神。   他竟然这般肆无忌惮的看着自己,慕瑛脸上一红,将头转了过去,默默的望向了远处,天空里此刻间又有烟花盛放,照得大地跟白昼一般,她的脸庞,在这明亮的烟火之际,就如白玉一般温润娇媚,有着比烟火更美的颜色。   赫连铖出神的看着慕瑛,带着几分痴迷,这么多年来,这是他第一次站在她的身边与她一道欣赏漫天的烟火,站在身边的她,如何让他不动心?   虽然赫连铖严令不得将他出宫的事情泄露出去,可上官太傅还是得到了消息。第二日下了早朝,他就奔着朝文英殿过来了。   “关门。”赫连铖见着上官太傅眉宇间有一种深深的焦虑,吩咐江六将旁边侍立的小内侍们差遣了出去,将文英殿的大门关上:“太傅可是为了昨晚的事情过来?”   “正是。”上官太傅蹒跚着走到了赫连铖面前,压低了声音:“皇上昨晚出宫去了?”   “江六,快些给太傅搬条椅子过来。”   上官太傅身体一年不如一年,去年上朝,他尚且能站直身子,今年他腿脚不便,脊背眼见着弯了下去,看着跟江六相去无几。赫连铖怜惜自己的老师,给他特地设了一张座椅,每次上朝都不允许他站着,这让上官太傅感激涕零。   “皇上,京兆府的李大人昨晚就夤夜来了老臣府上,跟老臣协商了这事情。”上官太傅的眉头紧皱,心情怎么样也无法轻松下来:“皇上,昨晚的事情,实在蹊跷。”   “朕自然知道。”赫连铖点了点头。   如何不知?那伙戴面具的人,口里喊着要抓了慕瑛慕微,可是这绝对只是幌子。若只是抓她们两人,为何开始那白羽箭却是朝兔子灯的方向?那下边站着的是慕坤与他,目标必定是他们两人之间一个。   慕坤年幼,与旁人又无冲突,怎么想都知道,那伙人肯定不是冲着他去的,他们肯定是想射杀自己——但是因着慕家兄妹都在,让赫连铖很不情愿的将慕华寅排除在外,若是他派出的人手,该不会将慕坤也处在白羽箭射程范畴之内。   “皇上可猜到了是谁?”上官太傅沉声问了一句,心中却是焦虑不已,那伙歹人真是胆大包天,竟敢向皇上下手!这只有两种可能,第一种便是他们并不知道赫连铖的身份,真的只是想劫掠慕家姐妹而已,第二种,这是蓄意的谋逆,想杀了皇上夺了这龙椅。   “朕跟太傅一样,都只是猜测而已,却无半分证据。”赫连铖有些沮丧,回宫以后,他首先去慈宁宫会了会高太后,慈宁宫前坪的花灯会刚刚散,宫女内侍们三三两两的正在往自己宫里走了去,高太后见着他过来,脸上笑意浓浓:“皇上,五凤楼那边的烟火就放完了?今年时辰可是有些短。”   高太后一句话便将赫连铖堵住,他再也没问下去的机会。   每年大虞的上元节,都会由皇上在五凤楼上主持这烟火之夜,年年如此,高太后这般问,摆明了就是不知道他已经出宫,他再试探下去也无益,高太后一个推手又将这问题拨到了一旁,让他根本无从开口。   “李大人跟老臣说起这事,只说不知如何查起,五城兵马司虽随后封城,可却未见半点可疑,想来该是那伙人早已在封城之前便出了城门。拿着面具明察暗访了几个卖面具的人,都说上元夜买面具的人甚多,根本没注意到有什么异常。”上官太傅的眉头拧到了一处:“皇上,查来查去,这竟成死局。”   “死局?”赫连铖愤愤的拍了下桌子:“不可能,总会留下蛛丝马迹,继续查!”   “查肯定是要查的,可是老臣今日来却是提醒皇上一句,务必要将自己的心腹培养出来,否则皇上在朝堂上形只影单,出了事情也没几个贴心贴意的人去商量。”上官太傅长长的叹了一口气:“老臣倒是想着要一路辅佐着皇上,可是老臣空有这份心,身子骨却是不成啦,皇上宜早早留心人选,不是今年就是明年,老臣也该上致仕的折子了。”   “致仕?”赫连铖一阵心慌:“太傅,你不能这么早就致仕!” ☆、第 109 章 丝发披两肩(三)   文英殿里一片沉默,死一般的寂静。   过了许久,就听着幽幽的叹息声:“皇上,老臣有心无力,这身子骨,已经支持不住啦!今日借着上元月夜的事情来与皇上提起此事,也是希望皇上能早做准备,以免到时措手不及。”   上官太傅伸直了自己的一双手,呈现在赫连铖面前:“皇上你看,老臣这手指都有些弯曲了,最近便是拿笔都颇为费力,老臣觉得自己陪皇上的日子已经不多了,这致仕折子也该要奏上了。”   赫连铖瞪着上官太傅那一双手,心里压着一块大石头一般,有些透不过气来。   这么多年来,他一直依赖着上官太傅给自己出主意,以后若是没有他帮自己出谋划策,这国该怎么治?朝堂怎么样才能避免成为慕华寅一手掌控的囊中之物?   “太傅,”赫连铖说得十分艰难:“可有合适人选举荐?朕不想见着这太傅的位置又被慕华寅一党所操纵。”   太傅乃是朝堂最重要的职位,位列三公,没有些资历的人很难担此重任,若是选出的人不能服众,或者是没有才干,迟早会被慕华寅参奏下去。   大虞旧事,在没有合适人选时,三公之位能由一人兼任,慕华寅的先祖慕熙便曾一人任过三个要职,威风一时。只不过慕熙对于赫连皇室是忠心耿耿,故此即便他一人任了三公之职,仍然是谦谦有礼,一心为大虞皇室谋划,没有半分趾高气扬,史书曾载文帝多次赞扬慕熙,称其“赤胆忠心,乃国之良才是也”。   正因着慕熙一心辅佐赫连皇室,敬重尽责。故此才会有三块先祖御赐的免死令牌在慕府,见天不死,见地不死,见兵不死。   抬头是天,低头是地,这大司马主管大虞兵马,身上旁边如何会没有兵器?虽说三块免死令牌没有说赐永不得死,可这令牌上镌刻的三条标注,实则便是说无论慕家的家主如何胡作非为,都是不会受死刑了。   早几代慕家的家主,个个忠良,传至慕华寅手里,却与赫连铖有些关系紧张,自幼赫连铖便听着太皇太后与高太后忧心忡忡的提及慕华寅,心里便堆他有几分畏惧,从她们的对话里,他知道了慕华寅权势滔天,气焰逼人。   等及他自己登基为帝,亲眼见识了慕华寅在朝堂上咄咄逼人之态,更是添了戒备之心,这次上元节的刺杀,他首先便是对慕华寅起了疑心,若不是想着慕华寅应当不会拿自己的儿女做棋子,早就让羽林子去慕府搜查。   “皇上,老臣这些年暗中访查,试探再三,觉得这些人都是忠心于皇上的,皇上可以尽力提携。”上官太傅从衣裳里摸出了一张纸来:“皇上可以瞧瞧,自己心中先掂量下,在老臣提出致仕之前,可以外派出京,暗中考察,若是合了皇上心意,再将他们调回来,委以重任。”   赫连铖接过那张名单看了一眼,上边稀稀疏疏的写着十来个名字,不由得有几分伤感:“太傅,大虞就这些人忠心于朕么?”   “皇上,这只是老臣观察到的,更何况出了朝堂,外边肯定还有不少官员是终于皇上的,皇上还可以通过科考征辟等途径进行选拔贤才,这些人感念皇上之恩,自然会全心全意为皇上做事。”上官太傅说起这人才之事,脸上有光:“皇上,你就如那朝阳初升,日子还长着呢,慢慢选了下去,等到及冠之时,不愁朝堂里的官员们泰半为皇上驱使。”   赫连铖“唔”了一声,目光从那些名字上扫了过去,忽然间想起一个人来:“太傅,大司农宇文智这个人你怎么没有写上?”   上官太傅一怔:“皇上,莫非你觉得他是可用之才?”   宇文智上次给皇上出了个推恩令的主意,皇上当即便采用了他的建议,看起来还是颇为欣赏他的才干,只不过在上官太傅看来,宇文智这人,却是个吹嘘拍马之徒,根本不可信赖,虽有几分小聪明,但却不能担当大任。   宇文虽然为大虞世家,但上官太傅这人耿直,绝不会因为宇文智出身世家大族便高看一眼,在他心里,这种满口阿谀奉承的人就是祸害,这么些年来,他看着宇文智慢慢的爬到大司农的位置上,实在不屑,只不过瞧着大司农是闲职,倒也作罢,不去计较,可现在听着赫连铖这口气,竟有想要重用他的意思,不免有几分紧张:“皇上,此人千万要慎用。”   “何故?”赫连铖有几分不解,上回宇文智出谋划策,提出推恩令,除夕宫中夜宴将这法令颁布了,各位王爷都没有异议,有几位瞧着似乎还挺高兴,这让他总算是放下心来。这推恩令一下,各位王爷手中的权力便化整为零,他再也不用担心哪位皇叔会暗中扩张势力,威胁到他的安稳了。   从这事看起来,宇文智算是个有才干的,为何上官太傅却不喜欢她?   “皇上,此人极为圆猾,又喜溜须拍马,不是忠良之相,当不得重任!”上官太傅苦口婆心的劝说着:“皇上,老臣与他同朝为官二十多年,早就看穿了这人,还请皇上远离奸人多近贤臣才是!”   赫连铖心中有些不以为然,宇文智溜须拍马,只是想向上爬而已,这样刚刚好被他所用,只要他站在自己这一边,授予他高位又如何?正好立个能人与那慕华寅相对,这样就能控制下局面。   上官太傅见赫连铖没有出声,以为他采纳了自己的建议,心中高兴,继续启奏第二件事情:“皇上,除了选拔贤能之士,老臣以为,还有一条计策。”   “什么计策?”赫连铖稍微兴奋了一点点,想着自己能慢慢收复权力,掌控全局,心里就有说不出的快意,见着上官太傅脸上有犹豫之色,赶紧催促他:“太傅只管直说便是。”   “皇上今年您已有十二,正是要纳绵福的时候,皇上可多选几个绵福入宫,拉拢与那些世家大族的关系,等着过几年,皇上再给予她们妃嫔之封号,从中选出皇后。”见赫连铖的脸色渐渐的有些不好看,上官太傅心中悲叹,他在宫中行走得多,也听到了些风言风语,皆说皇上中意慕大司马家的大小姐,住在映月宫中的慕瑛,灵慧公主的伴读,现儿瞧着皇上那黑漆漆的脸色,果然不假。   可有些话却不得不说,这联姻之策乃是巩固皇权的一个法子,在盛世之时,皇上能掌控全局,这法子没必要用,皇上想宠谁便是谁,哪怕是乡野女子,皇上喜欢自然可以封中式椒房昭仪,可现儿皇权不稳,需得那些世家大族的支持,皇上也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来,需得慎重选择。   既然他如此忌惮慕大司马,又何必心里头记挂着他的女儿?美貌聪慧的女子多的是,又何必只盯着慕大小姐?   世家大族不仅仅只是一户人家,他们与朝堂的官吏们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有些大族里边不少人都在朝堂为官,纳了一家的女儿进宫,就等于多了好几十个帮手,这样比起那选拔贤能之士又更直接,因为不少人为官已久,颇有经验,不必从头培养起,这便省时省力了许多。   赫连铖本是兴冲冲的听着上官太傅说另外一个法子,没想到他竟然说出了这番话,简直是兜头被浇了一盆凉水:“太傅,朕一定要这般做?”   “皇上,这是最快捷的方法。”上官太傅低下头,不敢再看赫连铖的脸:“皇上若是想要早些巩固自己的皇权,这是当下最佳的选择。”   “最佳?”赫连铖牵了牵嘴角:“难道朕的威权,还要靠这裙带来巩固么?”   “皇上,史书上自有记载,一些帝王能屈能伸,终成大业,想那越王勾践,卧薪尝胆,被那夫差多方凌辱,他都承受下来,三千越甲终将强大的吴国踏平。眼下只是让皇上多纳几个绵福而已,这该不算什么。”上官太傅的眼睛望着自己的靴子尖,额头上有汗珠滚落:“皇上,即便您自己不想纳绵福,太后娘娘也会为你准备好的,毕竟这是祖宗留下来的规矩,不得不从。”   “太傅,你且回去罢,让朕好好想想。”赫连铖一只手捏紧了上官太傅呈上来的奏折,心里不住的翻腾,五味陈杂,没想到上官太傅竟然要他用这种法子来加强自己的权力!   他一点也不想这么做,身边有她陪伴,这就已经足够。   可是,上官太傅说的十分有理,他又不能不听,即便自己不纳绵福,太后娘娘也是会要给他准备好的——他不可能不接受太后娘娘的安排,可也不心甘情愿接受,势必要如上官太傅所说,纳一个能与太后娘娘送过来的女子相抗衡的绵福。   他的眉头拧紧,眼前仿佛出现了一种如白玉般的脸孔。   瑛瑛,为何你不是十五岁年纪?   若她现在是十五岁,他会毫不犹豫拒绝了高太后的提议,与自己最心爱的人相守在一起,一生一世只有她在身边,而现在……   他必须想个什么法子。 ☆、第 110 章 丝发披两肩(四)   今年的二月初二,皇宫里显得格外热闹,盛乾宫里更是人来人往,宫女内侍们托着盘子走得飞快,后殿侧面那一进屋子走廊下头站着绣锦,正指手划脚的让宫女们收拾房间。   “今晚绵福就要住进来了,快快将屋子收拾起来。”绣锦朝屋子里边瞧了瞧,里头已经打扫得干干净净,黑色檀木床摆放妥当,上头堆着七彩锦缎的被子,几个宫女正低着头在剪花纸,桌子上铺着剪好的吉祥如意四个字。   皇上十二岁上头纳的这个绵福,意义可不同一般,这是皇上的第一个女人,自然重要,大虞有不少皇后就是这第一位绵福爬上去的——所谓结发夫妻,不仅是女人珍惜自己的初夜,男人对于自己的初夜也是很重视的。   “绣锦姐姐,这位绵福,不出所料就该是那位樊大小姐。”一个小宫女拎着桶子从旁边走了过来,探头看了看,见里边一色黑檀木家具,闪闪的发着亮,不由得有几分羡慕:“她倒也算是熬到了头,伺候了太后娘娘五年整,换来这身份,也算是值得了。”   “休得胡言乱语,若不是樊大小姐家世与自身修为,哪里能被太后娘娘指着给皇上做绵福的?”绣锦冷笑了一句,不屑的看了那小宫女一眼:“你以为是个人,伺候太后娘五年就能做绵福的?”   那小宫女脸色绯红,讷讷不成声,心里头暗道,绣锦姐姐今日格外奇怪,素日里温言笑语,没想到此刻却是这般尖刻,就如一个刺头儿一般。   “还不快些进去将地给拖干净,到时候绵福来了,见着屋子里不整洁,想必会要责骂于你。”绣锦看了她一眼,转身就朝前边走了过去,那小宫女只好拎着桶子走了进去,嘴里嘟嘟囔囔:“这地是刚刚拖过的,怎么还要拖?”   一个宫女将手中的剪子放下,把喜鹊登梅的图样贴到了窗户上边,扭头嗤嗤一笑:“你难道就看不出来绣锦姐姐的心么?”   绣锦是太皇太后指着给赫连铖的,她比沉樱还要大半岁,她是两年前到盛乾宫来的,那时候宫女们私下里都在议论,这该是太皇太后给赫连铖备下的绵福人选。   大虞的旧制,这绵福只需比皇上或是太子长三岁,姿容端正即可,故此绣锦被派到盛乾宫来的时候,心里头还是存着这个念头的。她是太皇太后的人,太皇太后与皇上的关系亲密,比高太后更胜了一筹,指不定这绵福的分位,真能落到自己身上。   可万万没想到,太皇太后竟然撒手去了,她都还没来得及等到赫连铖十二的这一天,绣锦的心刹那如沉到了冰窟窿里,见着沉樱时,总觉得她嘴角带着一抹嘲讽的笑容,心里别扭不过。   今晚新绵福就要住进盛乾宫来了,从今晚开始,盛乾宫里的日常庶务,便要交由这位绵福来管,由她负责着皇上的饮食起居,还要侍奉皇上安寝……想到此处,绣锦便有说不出的怨恨。   她是太皇太后派下来的人,本来以为能够十拿九稳的坐定那绵福宝座,万万没想到太皇太后没熬得过,将她就这样扔在盛乾宫,不仅要小心翼翼的服侍皇上,现在还要受那沉樱的讥讽嘲弄。绣锦的手绞着帕子,心里头乱得跟麻花似的,低头走下阶梯,一个人闷闷不乐的朝外边走了过去。   “绣锦,你这是怎么了?干嘛拉长着脸?”迎面走来一个穿深蓝色常服的内侍,正好挡住了她的去路:“今日皇上生辰,你为何如此不开心?”   “小江公公!”绣锦有些惊慌,朝旁边歪了歪身子:“我哪有惊慌,只是怕没有布置妥当,到时候绵福会生气。”   江小春意味深长的瞄了他一眼:“你素来是个细心做事的人,还怕那新来的绵福挑刺?”   “小江公公,这话可说不准,有些人天生便忠厚,可也保不准有些人爱挑刺。”绣锦勉强的笑了笑:“小江公公,麻烦你让让,我去那边取样东西过来。”   “唉,绣锦,你就别装了,你那一点儿心事,还能不被看出来?”江小春摇着头叹息了一声:“咱家瞧着,你是个细心体贴的,若是你做了皇上的绵福,肯定能将皇上照顾周到。”   “小江公公!”绣锦惊慌失措的往旁边看了看,有些害怕,自己心里头想是一回事,被人喝破又是一回事,她倒退了一步,脸色红得似乎要滴出血来:“小江公公,快莫要乱说,绣锦不过是个粗人,身份低微,如何能担得起那番重用!”   “呵呵,这人怎么又说得定?有时候运气来了,挡都挡不住!”江小春的眉毛挑了挑,脸上露出一种阴柔的笑:“昔时汉武帝的卫皇后,可不是歌女出身?你还是清白人家的姑娘呢,如何就不能做绵福了?”   绣锦的头抬了起来,惊疑的看了看江小春:“小江公公,你的意思是……”   “咱家觉得你是最合适做皇上绵福之人,只是太后娘娘有了安排,你暂时只能继续做你的掌事宫女,若是以后有机会,咱家一定在皇上面前举荐你。”   “真的吗?”绣锦惊喜的睁大了眼睛:“小江公公,你真好!”   “快莫要说这些话啦,咱家跟你也一起为皇上做事这么多年了,情分在,再说你确实是个靠得住放得心的,咱家这才会想到你身上吶。”   绣锦羞红了脸,捏着帕子缓缓的从江小春身边擦肩过去,用极低的声音道:“若是真有那么一日,绣锦自当好好感谢小江公公。”   “好说,好说!”江小春望着绣锦窈窕的身影,两只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今日午膳依旧是在畅春园,赫连铖设宴,百官进贺,到了晚上却是家宴,就设在盛乾宫,请了高太后与他四个皇帝还有灵慧公主。   先皇五子四女,先前生了三位公主,然后再得了赫连铖这个皇长子,前边三位公主年纪都已经出阁,只剩下灵慧这一位公主还未谈及婚嫁之事,也只有她最得宠爱。故此高太后无论到哪里都带着她,别说是参加赫连铖的生日筵席,便是出宫去上林苑行猎,也是随她的意思,只要做得不出格,高太后始终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灵慧公主走进盛乾宫的偏殿时,身边还跟了一个人。   那便是赫连铖望眼欲穿的慕瑛。   今日他收到了她的生辰贺礼,是跟灵慧公主的一道进献,是她临帖抄写的《千秋贺》。赫连铖展开那幅字一看,只觉字迹秀美,看着清爽得很,心中得意:“快些将瑛小姐的字挂起来。”   江六捧着卷扶退了出去,交给了外边伺候的江小春:“快些去挂到寝殿里。”   江小春展开那幅字看了下,啧啧赞了一声:“瑛小姐的字越发好看了。”   “你知道什么好看不好看的,莫要啰嗦,快些去挂好,皇上今儿心情好呢。”江六笑眯眯的拍了江小春一巴掌,虽然今日是赫连铖的生辰,可在他心里,比自己过生辰还要快活,皇上这是又大了一岁,特别是今晚要纳绵福了呢,可算得上是成年人了。   赫连铖见着慕瑛进来,心里有些没底,抬眼看了她一下,就见她笑容浅浅,似乎并没有生气的模样,这才放下心来,他还生怕慕瑛对自己纳绵福一事有什么想法,看起来毕竟是大家闺秀,知情达理。   高太后早就端坐在左首之侧那个座位,含笑望了赫连铖一眼:“皇上,从今儿开始,你可是大人了。”   这话里的意思,谁都能听出来,赫连铖冲她笑了笑:“多捞母后费心。”   “皇上,这沉樱乃是哀家看着长大的,举止得体,又容颜秀美,刚刚好合着老祖宗传下的规矩,哀家就将她赐了给你做绵福罢。”高太后缓缓抬起手来,手腕上的羊脂玉镯子闪闪发亮:“皇上觉得呢?”   “母后安排的,自然是极为妥当的。”赫连铖没有拒绝,高太后的每一句话都是那么得体,每一步安排都不容反驳,就如现在提出让沉樱给他做绵福这桩事情,他根本没有拒绝的余地。   上元节那晚上的案件,到此时还没有完结,京兆府倾尽全力与五城兵马司一道追缉凶犯,却始终没有得到任何线索,那一群戴着面具之人,就如凭空消失掉一般,再也没有人发现。上官太傅一面叮嘱京兆府挨家挨户打听线索,一面报请赫连铖多加注意,千万不要再私自出宫,以免引来各种不测。   “朕出宫都不行?难道只能在这皇宫里呆一辈子,抬头只看到这方狭小的天空?”赫连铖愤愤不平,用力拍了下桌子:“查,彻查慈宁宫与高国公府!”   “皇上,你可有证据说就是太后娘娘指使的?人证物证何在?”上官太傅花白的眉毛皱到了一处,连声叹气:“皇上,总得要有人指控才行,否则无从下手。” ☆、第 111 章 丝发披两肩(五)   上元节的事情,已经压在赫连铖心头很久了,这半个月来,他一直心情不好,仿佛有一双眼睛,正在暗地里偷窥着他,让他无所适从。   究竟是意外还是蓄谋?若是蓄谋,谁是幕后主使者?   真是高太后吗?赫连铖虽然由此疑问,可内心深处,却是不愿意接受这样的事实,高太后与太皇太后一道抚养他长大,从小便对他格外温和,从未高声大气,不管他是一个无所依的皇长子还是成了太子做了皇上,她永远是那般和蔼可亲,而且事事为他设想周全。   对于高太后,大虞举国上下都是一片赞誉之声,都说太后娘娘宅心仁厚,善待先皇留下的子嗣。赫连铖仔细的想着,高太后不论是对他,还是对其余的皇弟,都是一样的温和,并无偏颇,若是说对谁严苛些,却是对她的亲生儿子赫连毓。      这样的人,到底是本性忠厚还是城府太深?赫连铖觉得自己有些迷惑,他很想相信高太后是真的温厚,可心底里却依旧还有一丝戒备之心。   这次上元节的意外,让他心中的担忧越发深了一层,回宫以后他喊了江小春过来询问,慈宁宫可有人来打听过他的动向,江小春一副懵然无知的样子:“并没有,奴才也提心吊胆,害怕太后娘娘知晓了皇上的去处,要拿奴才开刀呢,好在有惊无险,奴才与司珍局几位掌事一道去了五凤楼那边,并没有惊扰到太后娘娘,而且奴才打听过了,今晚慈宁宫那边办了花灯会,太后娘娘这才没精力来过问五凤楼这边的情况。”   慈宁宫办了花灯会?赫连铖皱了皱眉,真真是碰巧得很。   宫里头并不是年年都会办花灯会,可也不是不办,隔上一两年,主子兴致来了,就会举办花灯盛会,原来万寿宫里办得多,差不多三年里能办两次,可慈宁宫却没这般频繁,赫连铖记得的,也就两三次而已。   这次花灯会,莫非就是掩饰?赫连铖不住的揣摩着这事情,越想越蹊跷,可他又没有证据能说高太后办花灯会与他出宫遇险有什么联系。   “皇上?皇上!”高太后笑容可掬的看着赫连铖,带着一丝戏谑的神色:“皇上毕竟脸皮薄,听着哀家说给你纳绵福,连话都说不出了。”   偏殿里的人都哈哈大笑了起来,赫连铖的二弟的声音最是肆意:“皇兄,照着汉人的说法,今晚你可是要成人了!”   赫连铖脸色一红,急急忙忙朝他看了一眼,有些怨恨,瑛瑛还坐在灵慧旁边呢,听着这话,也不知道她心中会怎么想。   高太后赶紧给他打圆场:“快些莫要再提了,皇上脸皮薄,没见都红了?”   家宴融融泄泄,一片欢乐祥和,沉樱没有陪在高太后身边,想来是去梳妆打扮了,慕瑛有几分心神不宁,一只手拿了玉箸,迟迟不落下去。   “瑛妹,怎么了?菜不合口味?”灵慧公主笑嘻嘻的凑了过来,在她耳边低声道:“我知道你肯定是在想着沉樱,对不对?”   慕瑛有些窘迫,低头道:“我想她作甚?”   “哼,瑛妹,你不要以为我就是大大咧咧的看不出什么名堂来,我皇兄肯定是喜欢你的,你心里头也有他,是不是?”灵慧公主一只手攀住了她的肩膀:“瑛瑛,你可别生气,今儿我喝了些酒,说的是醉话,你别怪我!”   灵慧公主的眼眸流转,牢牢的盯住了她,脸孔上虽然有些微微的红,可其实并未如她所说一般喝醉,慕瑛无可奈何的望了她一眼,叹息了一声:“慧姐姐,你别闹了,沉樱做绵福这事,真与我没什么关系。”   随着赫连铖的生辰日渐逼近,慕瑛这些天也有些坐立不安,她不住的告诫自己,既然已经选定了姑母所指导的那条路,就要坚定信心,宁可得个一生一世一双人,也不愿意去填充赫连铖的后宫。   可是尽管她是这般叮嘱自己的,可还是有些心神不宁,有时候会莫名其妙的走神,就连黎娘子都看出她的魂不守舍。   “瑛小姐,最近为何这般模样?”黎娘子拿了慕瑛的字出来指指点点:“你自己瞧瞧,这一捺十分用力,太重了些,而这边一撇却用笔太轻浅。以前你不是这样的,临帖能全心全意,可这些日子却全然不像是你了。”   慕瑛讪讪然道:“是慕瑛没有用心。”   “究竟是什么事情让你这般心情不宁?”黎娘子将那张字放下,一双眼睛盯紧了慕瑛,她的身量很高,站在慕瑛面前有一种无形的压力,似乎自己不说真话都没办法逃避她泰山压顶一般的气势。   “娘子,也没什么,只不过是胡思乱想罢了。”慕瑛镇定下来,朝黎娘子笑了笑:“让娘子担心了。”   “瑛小姐,你不愿意说,我却能猜到个几分。”黎娘子将手掌放在她的肩膀上,说得语重心长:“瑛小姐,有些事情,需得沉下心来去想,千万莫要感情用事,此时你年纪还小,尚未体会到这人一辈子的艰辛,故此会有些心浮气躁,等着日子久了,你便能知道你真正需要的是什么。”   她的眼睛里有一种宁静安抚的神色,让慕瑛渐渐的平静下来,她忽然觉得有些惭愧,自己怎么就这般沉不住气了?不安的情绪都能让人轻易看出。她朝黎娘子深施一礼:“多谢娘子教导,慕瑛知道该怎么做了。”   虽则口里应承下来,平日里言行举止极力压制,可是晚上躺在床上,不免又会胡思乱想,梦中能见着两张脸孔不住交替,一张温润如玉谦和有礼,一张却是飞扬跋扈又带着丝丝爱怜。   慕瑛有些惊恐,自己分明说过不再想,为何他们还是悄悄潜入了她的梦境?她将喊叫声压在了舌尖下,握紧了双拳,不让自己喊出声来,默默的看着那两个人在自己面前交叠出现,又慢慢的消失在迷雾里。   今日一早醒来,慕瑛便有些不得劲,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有这种感觉,全身软绵绵的,一点力气也没有,小筝走过来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嗳哟”了一声:“大小姐,你该是着凉了,这额头有些烫!昨晚我听着你在床上翻身,起来看了几回,都没见掉被子,只是手露在外头,把你的轻轻放了回去,原以为没事,可还是着凉了!”   小筝有些着急:“我去找阿娘,将她给你熬姜汤。”   慕瑛的头有些晕,迷迷糊糊的点了点,想张口说话,却没有半分力气,这边小筝已经跑着出去找王氏了,她阖着眼睛窝在被子里,心中却有一点点酸,二月初二了呢,某个人的生辰就要来了。   灵慧公主这边很快得了信儿,她打发了宫女去太医院寻了太医过来给慕瑛把脉,太医瞧过以后说并无大碍,喝碗姜汤也就可以将寒气驱了,在王氏的坚持下,又开了张方子,让她熬一副药给慕瑛喝了。   这药果然是有效,到了下午慕瑛身子已经大好,灵慧公主这才拉着她去了盛乾宫:“我皇兄办家宴,你在皇宫里住了这么久,与我情同姐妹,自然是要去的。”   慕瑛没有挣脱得过,最后只能随着灵慧公主来了盛乾宫,等及坐下,她忽然又痛恨自己的软弱,本该爽爽快快的拒绝,免得自己此刻坐立不安。   沉樱……听着灵慧公主将这名字说了出来,慕瑛眼前恍惚间出现了一张小圆脸。   昨日她与灵慧公主去陪高太后说话,就见着了沉樱。   她梳着两个如意鬟,簪了一支琉璃滴露簪子,身上穿着一件银红色的衣裳,压着鹅黄绿的络子,上边挂着一枚白色的羊脂玉环,整个人看起来精神极好。   见着慕瑛走过来,她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浅浅的笑容,带着几分说不出的得意,那眼线长长的拉直,仿佛春水荡出了层层的波纹:“公主殿下,瑛小姐。”   灵慧公主正眼也没瞧她,只是迈步朝里边走了过去,慕瑛不得已与她点了点头,回了一个笑脸,沉樱双手交叠放在胸前,含笑盯着她,这感觉让她十分不好受。   当她与沉樱擦肩而过的时候,就听着一个细细的声音传了过来:“瑛小姐兴致真高。”   慕瑛微微一愣,朝沉樱看了过去,就见她脸颊上笑容浅浅,看不出什么别的意思来。小筝却是有些忍不住,大声反驳了一句:“我们家大小姐兴致高又如何?难道你希望瞧着我们大小姐每天闷闷不乐?你的心可真够狠的,莫非我们家大小姐跟你有什么过节不成?”   沉樱被小筝一句话呛着,哑口无言,讷讷不能出声,脸上有尴尬的神色,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看着慕瑛带了小筝缓缓朝正殿里走了过去。   嫉妒的神色慢慢的浮现在她的脸孔上,慢慢的歪曲着她那小圆脸盘,本来精致的眉眼仿佛换了个位置,眉毛一上一下,十分难看。 ☆、第 112 章 婉伸郎膝上(一)   夜色渐渐的沉了下来,有如一张深色的网正在往下坠落,无边无际,茫茫的盖了下来,树枝上的鸟雀忽然就熄了声响,四周一片沉寂,唯有那长廊下的宫灯,依旧是暖黄的几团,从红色的薄纱灯皮里透出来,不时的晃动一下,荡荡的漾出几缕跳跃的光芒。   “大小姐,天气还是有些冷,看一阵子书便早些安歇罢。”小筝替慕瑛解下斗篷,挂起在衣橱里,将柜子门合上,转身看了看慕瑛,见她身形单瘦立在那里,只觉得楚楚可怜,心里一阵发酸:“我替你去燃起鹅梨香。”   慕瑛叹息了一声:“我自然知道,你去取了香过来罢。”   门吱呀一声开了,小筝笼着手走了出去,慕瑛按着桌子坐了下来,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嘴角似乎有些僵硬,许是方才装出笑容来有些用力才至于此。   眼前恍恍惚惚又见着那一幕,穿着粉色新衣的沉樱被人搀扶出来,走到殿中朝赫连铖跪下,墨玉姑姑在高太后授意下端上了一盏酒,她双手捧着放到了头顶,声音就如那空谷黄莺般婉转:“沉樱恭祝皇上万福金安。”   喝下这盏酒,也就意味着赫连铖承认了她绵福的分位,慕瑛睁大眼睛,屏声静气的望着眼前的一切,手被垂下的宽大衣袖遮住,但却十指交握,紧得不能分开。   赫连铖一步步的走了过去,接了沉樱手中的酒盏,一口饮下,虽未再看她,可这举动却已经说明,他已经接受了沉樱。   心慢慢的沉了下去,眼前模模糊糊的一片,晃动着停不下来,此事耳边传来灵慧公主的话,带着劝慰的声音:“瑛妹,你着急什么,不过只是个绵福罢了,我敢肯定,以后大虞的皇后绝对会是你。”   她不明白自己的心,慕瑛勉强转顾脸,朝灵慧公主笑了笑,皇后这个位置有何用处?她要的只是一颗真心,一颗能只容下她一个人的心。   然而,今晚他有了另外一个人,以后他的后宫里会有更多的女子,她们争奇斗艳,就如百花齐放,在这大虞的后宫花枝招展。   慕瑛咬了咬牙,将手放了下来,以后她不要再有一丝痴心妄想,那扫过她嘴角的温柔手指,只不过是刹那间的假象,他的温柔或许不只对她,对旁人也是一样,只是自己在自以为是罢了。   暖黄的灯不住的摇晃着,照得她的身影也在摇摇晃晃,似乎没有稳定下来的意思,慕瑛坐在那里,看着自己的影子忽然偏到东,忽然又到了西边,有些惶惑不安,总觉得有些什么事情即将发生,超出了自己的掌控。   门轻轻的开了,慕瑛没有回头,只是没精打采的问了一声:“怎么拿鹅梨香去了这么久?没有存着的了?看脸今春又得好好的窖几小坛才行呢。”   “宫里竟然没有瑛瑛要的东西,这怎么了得?”   这声音宛如惊雷,震得慕瑛有些发晕,她的手紧紧的抓住了桌子边缘,不敢回过头来。   这分明是赫连铖的声音!   他怎么会在这里?他不该是与他的新绵福在寝殿里欢爱?为何会在映月宫?   “怎么,瑛瑛生气了?为何不转头看朕?”赫连铖站在门边,看着座椅里那个人,脊背挺得笔直,只是那对耳裆在微微的荡来荡去,说明此刻她身子正在觳觫。   “皇上。”慕瑛鼓足了勇气,转过头来,一双眸子闪闪儿的发亮:“皇上怎么到这里来了?难道此刻不该是在盛乾宫的寝殿与绵福共度春宵?”   “瑛瑛这是生气了?”赫连铖大步走了过来,站到了慕瑛面前,缓缓伸出了一只手。   慕瑛有几分惊恐,悄悄的往旁边挪了挪身子。   “瑛瑛,别动。”赫连铖一只手指勾住了她的下巴:“让朕好好看看你。”   手指在她如凝脂般的肌肤下,她十分紧张,同时也能感觉到他的紧张,有一阵微微的颤动从他的指尖传过来,不由自主的感染到了她。   “瑛瑛,朕有朕的苦衷,你能理解吗?”赫连铖的声音低低,可慕瑛听起来,却字字句句敲在她心里,有些发痛。   “皇上,你在说什么,慕瑛不懂。”被赫连铖灼灼目光逼视,慕瑛再也无法忍受,猛的将他的手一拨,站起身来:“皇上,虽说你贵为天子,可也不能这般无礼,慕瑛乃是良家女子,自要洁身自好,如何能被皇上这般轻慢侮辱?”   赫连铖一怔,看着站在那边的慕瑛,眼中那热烈的光渐渐的黯淡了下来,声音也愈发的低落:“瑛瑛,你究竟还是生气了。”   “皇上,慕瑛有什么资格生气?只不过是据实说话罢了,新的绵福还在盛乾宫等着皇上,还请皇上不要辜负这良辰美景。”慕瑛走到门边,将门用力一拉,冷风从外头呼呼的灌了进来,将她的裙裳吹起,高高飘扬。   “大小姐。”小筝站在门边,一副惊慌失措:“皇上不让我进来。”   “没事。”慕瑛朝她安抚的点了点头:“也不过就是来说几句话罢了。”   “瑛瑛,”赫连铖跟着走到了门边,一只手抓住门板,用力的朝门框合了过去,慕瑛咬牙,用手支撑着,两人似乎在角力,慢慢的,那门渐渐的要合拢,可慕瑛却不肯撒手,只是坚持的撑着,一双眼睛倔强的盯着赫连铖:“皇上,我是不会撤的。”   “瑛瑛,何必这般倔强。”赫连铖叹息一声,将手从门边离开,却又环上了慕瑛的腰:“你是想让朕这般来与你亲近不成?”   “皇上!”慕瑛既羞又愤,手一松,门“喀拉”一声合上,赫连铖将身子挤了过来,刚刚好把她压在了门上。   “大小姐,大小姐!”门外的小筝有几分惊慌,拍着门大喊了起来:“皇上,皇上,我们家大小姐身子还带着凉呢,禁不得你欺负,请皇上放过她!”   “小筝这丫鬟,还真是忠心于你,为了你,都不管这顶撞君王的大罪了。”赫连铖嘴角牵动,一张脸贴了过来,眼睛一眨也不眨的盯住了她:“我也听灵慧说你你着凉了,为什么不知道爱惜自己?”   他的双目灼灼,里头似乎有两团火焰在燃烧着,那分热情,似乎能将一切都焚烧殆尽,逼得慕瑛无奈的转过了脸,不敢再往赫连铖的眼睛看:“皇上若是爱惜慕瑛,还请放手。”   “瑛瑛,朕自然是爱惜你的,今晚朕到映月宫来,只是想请瑛瑛原谅。”赫连铖的双手就如一个铁箍,牢牢的钳制着她,让慕瑛没有半分反抗的余地,每一次她的颤抖,都让赫连铖无端兴奋起来:“瑛瑛,别动,别动!”   慕瑛不知就里,抬头往赫连铖看了过去:“皇上,怎么了?”   “朕今晚喝了一盏鹿血酒。”赫连铖有些懊恼,脸色通红。   江六端过来一盏酒,他想都没想就一饮而尽,那盏酒下肚以后,全身都热了起来,有一种说不出的躁动让他坐立不安。   “江六,方才给朕喝的是什么酒?”他压制住自己的心慌气躁,横了江六一眼:“怎么朕喝了下去就有些感觉异样?”   江六笑眯眯道:“皇上,这乃是宫里的规矩,在初次纳绵福那个晚上,要喝一盏鹿血酒暖暖身子。皇上你且放心,这鹿血酒乃是依据古法而制,取的是最纯净的鹿血,配以名贵药材,是大补之物。”   宫中旧制,初纳绵福,需得喝鹿血酒,这主要是担心有些帝王或是太子成长较慢,尚未知人事,故此进献鹿血酒,使之受到外力刺激,全身血脉加速,引发他想去做该做的事情。   赫连铖听闻鹿血酒三个字,更是心浮气躁,朝江六百了一眼:“江六,你以为朕是傻子不成?还需喝这鹿血酒?”   江六弯腰行礼,嘴角的笑意怎么也按捺不住:“皇上,老奴知道你的厉害,只不过是按着这旧制行之罢了。”   “以后不许自作主张。”江六也是一片好心,赫连铖不忍责怪于他,只是心中这一团热热的火却怎么也压不下来,可他此刻却不想进寝殿去,撑着桌子站了一阵,全身发烫,热潮一阵又一阵,脑子里有些迷迷糊糊,可是依旧还是能记起一个人的名字。   去找她。   今日夜宴,她虽然一直在微微的笑,可赫连铖觉得自己看到了她眼中的那分苦涩。   他要安抚她,要让她知道,自己不是真心想纳沉樱为绵福,只不过是想虚以委蛇,让高太后放松对他的警惕。   “皇上,你要去哪里?”江六碎步跟在赫连铖身边走着,有几分莫名其妙。   “朕想去哪里,就是哪里。”赫连铖摇摇晃晃的迈出了正殿,一股冷风吹了过来,他忍不住颤抖了两下,发烫的身子慢慢冷了下来,伸手摸了摸脸颊,哈出了一口气:“走,朕要去映月宫。”   “皇上!”江六惊呼了一声,可瞧着那个身影已经大步朝前边走了过去,也没得法子,只能碎步跟上。 ☆、第 113 章 婉伸郎膝上(二)   屋子里寂静无声,只有赫连铖粗重的喘息声格外清楚。   慕瑛低头,不敢再乱动,既窘迫,又尴尬。   鹿血酒的功效是什么,她并不知道,可听着赫连铖那语气,见着他脸上的酡红,模模糊糊猜到了几分。赫连铖的手很烫,隔着她的衣裳传了过来,就如烙铁,让慕瑛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为何这般寒冷的初春,他却热得如一团火炭?   “瑛瑛,你放心,朕不会欺负你。”赫连铖压制住自己心中的那一丝冲动,出口安慰她,可是他却其实没有半分底气,根本不知道自己接下来会做什么。   有一具温软的身子抱在怀中,阵阵甜香不住的往他鼻孔里冲了过来,仿佛面前摆着一道美味的菜肴,让人忍不住想要吃上两口。赫连铖的手慢慢从慕瑛的腰肢往上摸索了过去,本应是挺直僵硬的脊背,现在摸上去格外柔软,好像稍微用力,就能掐进去一般。   “皇上!”慕瑛这时才真正惊慌起来,尽管她与赫连铖不是没有身体上的接触,太皇太后过世那次,赫连铖就曾扑倒过她,可她那一次根本没有现在这般惊慌的感觉,面前的赫连铖,根本不是那次的赫连铖,他的眼睛里闪现的,是一种莫名暧昧的光芒,看得慕瑛心里头有些微微的发颤,不能直视。   “瑛瑛!”慕瑛的躲闪让赫连铖格外满足,他微微一笑:“为何要躲避朕?”   “皇上,你今晚有些不对。”慕瑛鼓足勇气,一双手抵住了赫连铖的前胸:“你走,你快些走!”   “别赶我走,瑛瑛,今生今世,朕都只想和你在一起。”赫连铖轻轻的叹息了一声,那声音让慕瑛忍不住一颤,就如有谁拨动了她的心弦一般,不由自主作出了回响。   “皇上,你走罢,你的绵福还在盛乾宫里等着你呢。”慕瑛咬了咬牙,自己绝不能因着他几句话就动摇了,她手下用劲,将赫连铖的身子推开了些:“皇上若是要这般用强,慕瑛便是死在皇上面前也不会屈服的。”   门外的小筝贴着耳朵在门上听着里边的动静,忽然间得了慕瑛的一个“死”字,心乱如麻,举起手中的那一团鹅梨香的砖块用力敲了敲门:“大小姐,快让奴婢进来!”   鹅梨香的碎屑簌簌的落了下来,发出轻微的响声,慕瑛听在耳里,全身忽然便有了力气,有小筝在,外边还有她忠心的丫鬟,她为什么要畏惧赫连铖?她猛的手上用力,赫连铖刚刚好还在迷迷糊糊之间,被慕瑛这一手下用劲,直接被推了出去,跌跌撞撞后退几步,用手扶住桌子才站稳。   小筝拍了拍门,冲了进来,大步挡在了慕瑛的身前:“皇上,你不能这样做,我们家大小姐的闺誉要紧!”   赫连铖盯着小筝,有些恼怒:“我与你主子说话,哪有你插嘴的份?”   小筝昂着头站在那里,半分也不肯退后:“皇上,你若定要用强,就是打死小筝,小筝也不会让开半步!”   她一边说,一边踏上前一步,扬起手中的鹅梨香,细屑朝赫连铖纷纷扬扬的飘了过去:“皇上,既然你喝醉酒了,就让奴婢给你醒醒酒!”   鹅梨香有安神镇定的作用,慕瑛心神不宁时,总喜欢燃一小炉鹅梨香,在那细细的甜腻味道里,她才会思绪慢慢平静下来,不再去东想西想。小筝这时候拿了鹅梨香去打赫连铖,实则是卯足了胆子,做好了必死无疑的打算,小筝比慕瑛大三岁,已经连猜带蒙的隐约知道了男女之间的那点事情,再说她亲耳听着赫连铖说喝了鹿血酒,知道那不是什么好东西,心中已经是大为焦急,豁出命来也要保住慕瑛的清白。   赫连铖本来靠着桌子站好,忽然间芬芳入鼻,他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这是什么东西?快些拿来给朕闻闻。”   小筝半信半疑的望着赫连铖,见他似乎没有方才那般恶意,小心的挪了几步过去,将鹅梨香递了上去:“皇上,您拿好。”   赫连铖捧起那块鹅梨香的砖,掰开一点放在鼻子下边,用力闻了下,只觉鼻管里通畅了不少,再用力吸了一口:“好香,好香!”抬起头来,他眼中已是清明,不再是方才那般浑浑噩噩,让慕瑛与小筝看了都放了心。   “皇上,夜色已深,你还是快些回去罢。”慕瑛的身子放松了下来,从门边挪开,将门打开了一半:“江公公,劳烦你护送着皇上回宫。”   江六一张老脸从门边探了进来:“皇上,回去罢,绵福那边,可还等着你。”   赫连铖深深看了慕瑛一眼,点了点头:“瑛瑛,朕明日再来找你。”   慕瑛低头不语,看着地上那道身影慢慢的朝外边去了,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小筝送着赫连铖与江六下了台阶,一溜小跑回了屋子,奔到慕瑛面前,东摸摸西看看,满脸惊慌:“大小姐,你没事吧?”   “没事。”慕瑛有些虚脱,挨着椅子坐了下来,赫连铖方才真是吓到了她,那呼哧呼哧扑到她脸上的热气,让她有一种莫名的惊慌。   “唉,大小姐,奴婢知道皇上心里有你,可是他毕竟是一国之君,有些事情也是没法子的。”小筝叹着气儿,一双手放在了慕瑛的肩膀上:“大小姐,依着奴婢看呢,要是从皇上与高大公子之间选一个人,当然是要选高大公子了。”   “小筝,你怎么想到这些事情去了,这哪里又是我能想的事情呢。”慕瑛将手撑住头,只觉得昏沉沉的一片,心里微微有些苦。   她不愿意去想这些事情,可还是情不自禁会觉得又酸又苦,究竟是什么原因,她也不知道,只知道自己看着江六搀扶着赫连铖远去时,眼里不由自主有了泪水。   抬头看了看屋角的漏壶,已经到了戌时,她疲倦的朝靠椅后一倒:“小筝,给我打水过来,我要歇息了。”   “是。”小筝垂手,默默退下,走到外边,却见着王氏拿着一件衣裳站在外头,脸上尽是忧戚之色:“大小姐怎么样了?”   “娘,没什么,大小姐说要歇息了。”小筝笑着朝王氏摇了摇头,示意她不用担心:“娘你也早些睡。”   “没事就好。”王氏拿着衣裳,怔怔的站在慕瑛门外,眼里全是焦急神色:“都说红颜命薄,我就怕大小姐的美貌给她带来噩运吶。”   “哪有的事情,娘,你想多了。”小筝推着王氏朝她屋子里头走:“你也早些睡罢,别老是熬夜做衣裳,大小姐的衣裳帕子都够多的,不着急穿。”   王氏应了一声,拿着衣裳一步一步的挪回了自己屋子,小筝呆呆的看了那个背影两眼,心里酸酸的一片,咬着牙齿朝厨房那边走了过去。   “皇上安寝。”   绣锦带着几个宫女守在门口,见着赫连铖大步从台阶走了过来,赶紧弯腰行礼,脑袋低低,谁也不敢抬头。   就见那一角明黄色的衣裳慢慢的朝门边晃了过去,绣锦的心也跟着晃了个不停,她实在希望赫连铖能说一句“给朕换间屋子”,可是她只听到脚步声慢慢远去,关门的声音让她的心猛的一沉,微微抬头,已是泪流满脸。   身后的小宫女不明就里:“咦,是下雨了么,地上怎么有些湿?”   绣锦抬手擦了下眼角,转脸轻声道:“或许是给绵福送洗漱的用水泼了些在这上头。”   小宫女赶忙附和:“或许是。”   几人正在交头接耳,就见那边有两个人走了过来,江六赶忙笑着迎了过去:“薛彤史,这么晚才过来,可是迟了哟。”   那女子笑了笑道:“江公公,你骗我呢?我一直在前边小厅候着,方才福来才告诉我皇上回来了,我急急忙忙便赶着过来了,哪里迟了?”   江六尖声细气的笑了笑:“薛彤史可真是掐着点儿来的。”   彤史乃是宫中记载皇上床笫之事的女官,每一次皇上临幸了谁,都由她亲笔记载。这用于记载的笔是红色彤管,故名彤史。   薛彤史轻手轻脚走到了寝殿面前,倾耳听了听,脸上露出了笑容来:“看起来皇上年纪虽小,可于这事情上,却也是无师自通。”   “那是当然,天家威猛,岂是寻常人等。”江六得意的笑了起来:“若是樊绵福运气好,指不定明年就能生出皇长子呢。”   “江公公想得真远。”薛彤史也微微的笑了起来,将耳朵贴在门上,屏声静气的听着里边的动静,就听着里头有女子尖细的叫喊声:“皇上,皇上,可以让沉樱歇一歇了吗?”   “不行,哪里就能歇下来的?母后指你做了我的绵福,不就是由朕来发落了?朕想要你作甚就作甚,还想推脱?今晚可是你在盛乾宫里过的第一夜,不好好听朕的吩咐,莫非还要朕将你退回慈宁宫去不成?”   “皇上……”里头传来沉樱断断续续的声音:“膝盖有些痛了,能不能换种法子……” ☆、第 114 章 婉伸郎膝上(三)   赫连铖走进寝殿的时候,一灯如豆,等下坐着一个美人,眉如点翠,眼若含波,朱唇似绛,似含了一点赤丹,分外娇艳。   “皇上。”沉樱站起身来,含羞带怯,一只手捻着自己衣裳前的飘带,半低着头,眼波却不安分的飘了出来,一点点的往赫连铖那边飞了过去。   自从高太后命人来光禄府传旨,她的母亲樊大夫人便开始奉旨教她如何服侍皇上,樊大夫人为了让自己的女儿能在宫中立足,还特地花重金从京城附近的益州请来了一位青楼花魁娘子,编造了个身份,潜入樊府,就专为教导沉樱媚术。   这后宫里美人众多,若是没有自己的本领,又如何能讨得皇上欢喜?樊大夫人将三人行必有我师焉理解得十分透彻,哪怕对方是青楼女子,她依旧还是以宾客之礼待之,那位花魁娘子还从未受到过一位贵夫人如此厚待,受宠若惊,将全身本领悉心传授。   只是她并不知道沉樱的身份,青楼里的妈妈并未跟她说清是哪家人请她去,进府的时候被蒙上了眼睛,她只在见到沉樱才明白,自己肯定是进了高门大户,这位小姐的穿着打扮不同一般,就连她身边的丫鬟都是穿着绸缎外裳的。   樊家开出的价格高又十分有礼,花魁娘子教得也尽力,短短半个月里,她就将自己通身的本领都传授给了沉樱:“小姐,你要是想得夫君欢心,必然要将自己那副架子给放下,别以为自己做了正妻就可以不用讨好夫君的那套法子。说真的,我们做这一行的,谁又想那般去做?只不过是为了招揽生意罢了。”   沉樱的脸一红,不敢抬头,就听花魁娘子继续往下头说:“这富贵人家的后院,就比如那青楼一般,小姐你也别不好意思,可不就是这样?想要夫君多在你这里呆着,不去那些狐媚子那边,你自然得拿出自己的本领来。”   这些高门贵女,并不是生得不美貌,有些府里头的姬妾,没有一个能比得上这些当家主母的,只不过是这些主母们自小受的便是贤良淑德的教育,见了自家夫君,规规矩矩,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样子,让她那夫君又有什么兴趣?   反观那些姬妾,为了能得到宠爱,谁不是用尽手腕笼络着?这也就莫怪为什么那些男人总爱往姬妾的屋子里头钻了。   沉樱听着花魁娘子教导,想了想自己的处境,日后进宫,这皇后之位可能比较遥远,自己不是跟大户人家里的姬妾没有什么两样?不管怎么样,先要抓住赫连铖的心,这才能慢慢一步步的往上爬。她点点头,低声道:“还请娘子指点。”   见沉樱虚心求教,花魁娘子更是得意,半个月里尽心尽力,沉樱领悟也高,学了不少招式,花魁娘子临走时还赠了些青楼里常用的秘方,各种交代叮嘱,这才依依不舍作别。   今日是她服侍赫连铖的第一日,沉樱觉得,自己不便将那些好东西拿出来,先试试花魁娘子教的风流举止有没有作用再说。见着赫连铖进来,便开始试探,粉面含春,眼波脉脉。   赫连铖一步步的走了过来,沉樱心中雀跃不已,站在那里微微颤抖,似乎有弱不胜衣之感。照着花魁娘子的说法,男人最喜欢的便是弱小女子,若是显得比他还要强,男人便会失去兴趣。沉樱心里头酝酿很久,这才努力的准备了泪水,想等着赫连铖伸手抓住她的胳膊或者是勾住她的下巴时再慢慢的一滴滴流出来,这才方能显得她对自己贞洁的重视,让赫连铖更加怜惜她。   没料到赫连铖走了过来,只是在她面前停了停,又擦着她的身子走了过去,就听一阵窸窸窣窣作响,他又转了回来。   “沉樱,你看好了,朕这盘子里是一百颗珍珠。”   赫连铖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沉樱不由得抬头张望,就见赫连铖拿了一个玉盘站在她面前,嘴角含着冷笑。   皇上是要赐了这盘珍珠给自己?沉樱心中忽然便雀跃了起来,没想到自己竟然这般得皇上欢心,能得到一斛珠的赏赐。   但是,她的高兴还没维持多久,就听哗啦啦的一声响,赫连铖的手一斜,那盘珍珠便散落动了地上圆溜溜的珠子到处乱滚,有些落到了脚边,有些却滚到了床底。   “皇上,这是?”沉樱抬头,莫名其妙的看着赫连铖,这珍珠不是要赐给她的吗?为何又将它们给洒了?   “你现在就跪着去将这一百颗珍珠捡起来。”赫连铖沉着脸看了她一眼:“记住,一颗也不能少,少一颗,打十板子,听到了吗?”   “啊?”沉樱低呼一声,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可是她与赫连铖的初夜,难道就要耗在这捡珍珠里?她的眼泪珠子蓄谋已久,此刻却不用再刺激,哗啦啦的掉了下来:“皇上,这夜已深,咱们先安歇,明日沉樱再让宫女们来捡,可好?”   “这是朕让你捡的,你竟敢让宫女来帮忙?”赫连铖一把揪住她胸前的系着的彩带,眼睛里露出骄横的光彩来:“你给我听清楚了,我要你捡,不捡完不许睡觉!”   沉樱睁大了眼睛望着赫连铖,见他脸色铁青,似乎笼了一层寒霜一般,这让她不由得激灵灵打了个寒颤:“是,皇上,沉樱这就去捡。”   她跪倒在地,趴在那里开始一颗一颗的捡着珍珠,赫连铖坐在窗户边上,贴着耳朵听外边的动静,用手推了推桌子,发出了很大的响声。   沉樱有些不解,抬头看了看赫连铖,见他翘着腿坐着,一只手抓住桌子边,推来褪去,十分悠闲自在,不由得鼓足了勇气乞求:“皇上,膝盖好痛,能不能换种姿势……”   “不行!”赫连铖粗暴的打断了她的话:“朕就喜欢你这么跪着被折磨!休要说话,受着便是了!”   沉樱绝望的看了赫连铖一眼,继续趴在地上捡着那些珍珠,膝盖又酸又麻,简直是苦不堪言。她将那些珍珠差不多捡了起来,气喘吁吁的端到了赫连铖面前:“皇、皇、皇上……这样好了么?”   “自己数数!”赫连铖还是一张冷脸。   沉樱不禁打了个寒颤,开始数数:“一、二、三……”   “大声些!”赫连铖用力吼了一句:“这般有气没力,是朕将你折磨坏了不成?”   “四、五、六……”沉樱被吓得声音有些发抖,提高了些声音,可气息不匀,却有些娇喘吁吁的味道,让门外用心听着的薛彤史十分满意,一脸笑容的看了看玉阶下侍立着的江六:“皇上可真是威风得很,弄得樊绵福气息都不稳了呢。”   江六听了也是笑容满脸,亏得他是个内侍,倒也没有什么心浮气躁,笑着朝薛彤史点了点头:“薛彤史,你就快些回去记载吧,皇上都已经临幸了樊绵福,你听了这么久也就够了,再听下去岂不是是在窥探皇上隐私?”   薛彤史笑着从门口转了过来,朝江六瞥了一眼:“我可没这嗜好!只是皇上初次临幸女子,自然要仔细些,万一皇上不明就里,不知道怎么人事,那可糟糕了,我这彤史也不能记得不清不白的。”   “那倒是。”江六附和了一句:“今晚薛彤史辛苦了。”   “江公公,咱们都是给皇上做事的人,不提什么辛苦不辛苦,我瞧着,就看皇上这勇猛劲头,只怕明年皇长子就要出生了呢。”薛彤史嘴角笑得绽开了一朵花瓣,朝那寝殿紧闭的大门呶呶嘴:“皇上那动作可真是大,连床都摇得响起来了,那樊绵福……啧啧,也不知道受不受得住。”   她这话音才落,就听寝殿那边传来沉樱尖锐高亢的叫声:“啊……”   “这下可完事了。”江六与薛彤史两人心照不宣的看了一眼,脸上都露出了笑容来。江六转身交代身边站着的几个小内侍:“虽然皇上已经纳了绵福,可你还得好生在外边伺候着,等会皇上会吩咐你送热汤进去擦洗,千万莫要怠慢。”   “是,公公你只管放心去歇息,我们都打着精神在这里守着呢。”为首的小内侍精神抖擞,白天他们几个睡了个饱饱,就是为了晚上上夜做的准备,得了江六吩咐,几个人赶紧走上走廊,坐到了离寝殿门不远的一张桌子旁边,见着江六走远,几个人拿出了几枚骰子来:“皇上还没喊咱们,先来玩几把。”   寝殿里,沉樱正跪在地上,赫连铖的一只脚踩在她的手指上,不住的碾压着,嘴角露出冷笑:“你自己数清楚了,还少两颗,怎么敢就说一百颗全找到了?继续去找!”   沉樱的眼泪从脸庞滚落:“皇上,真找不到。”   “寝殿只有这么大,为何找不到?快些去找!”赫连铖脚下用了几分力气:“你是想让朕将你的手指踩断不成?”   沉樱此时痛得连惊叫的力气都没有了,她只是委屈的摇了摇头,赫连铖将脚挪开:“滚,去床下边找找。” ☆、第 115 章 婉伸郎膝上(四)   樊绵福第二日便成了宫中议论的风头人物。   得了皇上初夜的女子,被宠爱了一个晚上,累得第二日都起不了床,皇上还赐了她一斛珠,整整一百颗珍珠,每一颗都有拇指大小,价值连城。   “哀家可真没想到,沉樱竟然会这般入了皇上的眼。”高太后有几分沮丧,低低叹息了一声:“真可谓人算不如天算,沉樱这枚棋子算是废了,她与皇上这般恩爱,哪里还会想着要替哀家来通风报信说说皇上的事情。”   墨玉姑姑也是一脸懊恼 :“老奴也没想到沉樱竟然会受宠,难道皇上不是喜欢瑛小姐的吗?咱们都看走眼了?”   “若是皇上心里有沉樱,却拿了阿瑛出来做挡箭牌,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性,皇上自小便对那慕华寅忌讳甚深,如何能对他的女儿却这般好?哀家到现在方才明白,皇上原来是在下一盘很大的棋。”高太后沉吟了一声,端起了桌上的茶盏,声音几不可闻:“皇上这般能忍,也算是个狠厉角色,哀家却要重新来布置一番了。”   “娘娘,咱们还是得再看看。”墨玉姑姑弯腰垂手:“老奴觉得皇上对瑛小姐那番情意,该不是故意装出来给娘娘看的。”   高太后抬眼看了她一下,嘴角浮现出笑容来:“墨玉,毕竟哀家是过来人,不会不懂这小儿女的情分。只是哀家从这事上看出来,皇上绝不是哀家原来想象的那样简单,以后一切都要比原来更仔细,来不得半点马虎。”   “是。”墨玉姑姑点头应承了下来,心里头却在琢磨着,皇上为何忽然之间会对沉樱这般宠爱,难道凡是男人都过不了美人关?特别是那个美人还没穿衣裳,与他大被同眠。   “京兆府那边可还在查上元夜的案件?”高太后闲闲的喝了一口茶,忽然想起了另外一件事情来:“也查到什么线索没有?”   “没有,京兆尹李大人现儿跟热锅上的蚂蚁一般,都不知道该怎么交差。”墨玉姑姑脸上露出了一丝嘲弄般的笑容:“他也就这点能耐了。”   “墨玉,你放鸽子传出话去,是时候让京兆尹李大人破案了。”高太后微微一笑,温婉无比:“李大人可是一个好官,十分有能耐,治理京畿颇有方法,我自然要保他坐稳了这京兆尹的位子才是。”   墨玉姑姑忍住笑,点了点头:“老奴谨遵娘娘吩咐。”   京兆府李大人可算得上是个没有什么才干的人,只是舍得花钱,做事还算勤勉,故此才保住了他京兆府尹的位置,高太后要的也是这种糊涂人,看着忠厚老实,一心一意在为赫连铖做事,实则是在帮倒忙。   “对了,你且派人下帖子,等到三月三那日,广邀京城名媛贵女进宫赏桃花,哀家独居慈宁宫久了,也想见见年轻脸孔。”高太后眼波流转,露出了一丝凌厉的光来:“一枚棋子废了,哀家须得再安排一枚棋子才是。”   “娘娘,老奴觉得,这般做并不妥当。”墨玉姑姑迟疑了一番,吞吞吐吐道:“未必所有的贵女都会听娘娘吩咐,老奴瞧着,上回来的那位大司农家四小姐,有些心高气傲,若是像她这般,便不好掌控。”   “越是心高气傲的,便越能被哀家利用。”高太后轻轻一笑:“哀家又何必一定要去提点她跟哀家站到一处?只需中间略施小计,便能让她落入哀家彀中。”   “娘娘真乃见识高远。”墨玉姑姑由衷的赞了一句,笑微微的转身离开:“老奴这就去写信,等晚上再将鸽子放出去。”   “去罢,万事仔细些。”高太后点了点头,闭上了眼睛,原以为赫连铖会不待见沉樱,这样沉樱便会觉得气愤不已,等着日子久了积怨深了,她便会不自觉的朝自己这边靠拢,只要自己稍微在里头下点什么眼药,沉樱稍微做点手脚,到时候……   可万事不由人算,高太后摇了摇头,只能耐心等候时机了。   这盛乾宫里的事情很快也传到了映月宫,几个宫女站在墙角边,掩嘴笑着说宫里的新鲜事,有一个刚刚从外头回来,将脑袋扬得高高,一副神气活现的样子:“我方才可是得了一桩新鲜事儿。”   “快说快说,别卖关子了。”有同伙催促她:“瞧你得瑟劲头,莫非还要我们挠你痒痒才肯说不成?”一边说着,一边伸出了两只手来,装模作样要去挠她。   那宫女生性怕痒,扭着身子往一旁躲,却被另外几个捉住不肯放:“快说,快说。”   “好罢好罢,我说。”那宫女这才松了口:“昨晚皇上临幸樊绵福,恩爱异常,今日樊绵福都起不了身,一直卧床歇息!皇上还说为了不劳累樊绵福,这盛乾宫里的庶务,还是由江六代为打理,只有重要的事情才拿了去报请皇上与绵福。”   “啊呀呀,竟然有这种事情!”一个宫女睁大了眼睛,踮起脚尖往后边那进屋子看了看,一面叹息:“真真是最难猜测君王心,原以为皇上是喜欢那位的。”   “说什么呢,快噤声,莫要毁了瑛小姐的闺誉。”有个宫女将她一把拖到旁边去:“怎么就说得这么大大咧咧的,即便是旁人心里头不往别处猜,就是让瑛小姐听见了心里头也是难受呢。”   众人站在墙角唏嘘一阵,说了一阵子别的话,这才慢慢的散开了去。   虽说这映月宫里的宫女内侍们念着慕瑛的好,不想让她听了伤心,可这世上却没有不透风的墙,那些闲言碎语,终究是入了慕瑛的耳朵。   这话却是灵慧公主传过来的。   一袭紫色衣裳如飓风般卷着冲了进来,她的脸上有气愤不已的神色。   “瑛妹,我错了,我皇兄他……”灵慧公主说得愤愤不平,一脸通红:“我还以为他不过是逢场作戏而已,万万没想到他却会这般待那沉樱……”   “慧姐姐,你在说什么?”慕瑛惊诧的从书本里抬起头来:“皇上与樊绵福,又关我什么事情了?他们是他们,我是我,慧姐姐怎么就将我们扯到一处去了呢?”   灵慧公主惊奇的看了看慕瑛的脸,想了一上午的那些安慰的话再也说不出口,她讪讪的止住话头,笑得尴尬:“原来瑛妹并不在意我皇兄,不在意便好,便好。”   “慧姐姐,我们女儿家,怎么能将在意不在意挂在嘴边?说出去以后没由得让人听了笑话去,以后快莫要再说这样的话了。”慕瑛施施然站了起来:“慧姐姐,咱们去找黎娘子,跟她说说昨日打的棋谱。”   “好,我们一道去,今日我肯定也能胜你。”灵慧公主见着慕瑛脸色如常,只当她真五芥蒂,心里欢喜挽住了慕瑛的手:“走走走。”   赫连铖走进映月宫的时候,见走廊上一扇帘子放了下来,将走廊的那一边遮得严严实实,帘子上头绣着娇艳的牡丹花,在绿叶里露出洁白的花瓣,远远望过去,栩栩如生,仿佛还能闻到它的芬芳。   “瑛妹,你还不往这边来,我可要占住这边一块了。”帘子后头,传来灵慧公主欢快的声音:“你看,我只要将你最后一个眼做死,你这边便没了气。”   “慧姐姐,你难道没有发现,你东边这块已经大势已去了?”慕瑛清脆的声音响起,撩拨得赫连铖的心痒痒的,他快走了两步上了台阶,才一探头,就见长廊里摆着一张小方桌,慕瑛与灵慧公主面对面坐着,两人专心致志看着棋盘,正中坐着黎娘子,也是低头看着那桌面,不住点头:“这番厮杀,也算得上激烈了,公主,你若是再不来这边顺气,只怕全部会被瑛小姐围死了。”   “灵慧,你们在下棋?”赫连铖大步走了过去,探头一望,见着棋盘里黑白对垒,局势相当清楚,黑棋占的优势比白棋要大。   “皇兄,这还用问吗?”灵慧公主懒洋洋的拈起一枚白棋,忽然没有想与赫连铖说话的劲头,自从经过昨晚沉樱变成受宠的樊绵福开始,她便觉得这个自幼关系好的皇兄没有原来以为的那般好,总觉得他有几分猥琐。   见灵慧公主有些冷淡,赫连铖不免有些讪讪然,再往慕瑛那边看了过去,就见她低着头,手里抓着一枚黑色棋子,似乎在思考什么,根本没有抬眼看自己,更是兴趣索然。这边黎娘子站了起来,半弯着腰:“皇上请坐。”   赫连铖坐了下来,一双眼睛盯住了慕瑛。   慕瑛正眼也没瞧他,只是连声催促灵慧公主:“慧姐姐,你快些落子。”   灵慧公主将手一伸,把棋盘上的子和到了一处,哈哈大笑起来:“今日我太轻敌故此输了,这还不行吗?”   “慧姐姐?”慕瑛一怔,抬头看过去,就见灵慧公主一脸狡狯的笑容:“瑛妹,咱们玩秋千去,下了两盘棋,我头都痛了。”   慕瑛即刻便明白,灵慧公主是想替她甩开赫连铖呢,她浅浅一笑,点了点头:“好,我正好也坐着有些乏了,咱们去秋千架子那边荡荡。”   灵慧公主从那边绕了过来,两人跟没有看见赫连铖一般,手携手的往前边走了过去。 ☆、第 116 章 婉伸郎膝上(五)   “瑛瑛,瑛瑛!”赫连铖气急败坏,本来承诺好私底下才喊的瑛瑛,此时已经顾不得旁边有人,脱口而出。   灵慧公主站定了身子,激灵灵打了个寒颤:“皇兄,你在喊谁?”   “灵慧,你到旁边去,朕要和瑛瑛说几句话。”赫连铖大步赶了上来,一把抓住慕瑛的手:“瑛瑛,你不要这副模样。”   慕瑛抬起脸来,嘴角笑意浅浅:“皇上,不要慕瑛笑,难道还要慕瑛哭不成?”   她的笑容这般迷人,仿若三月里的春花绽放,看得赫连铖一怔,那手指不由得渐渐松开,长长的舒了一口气:“瑛瑛,朕原本以为你心里会很难过。”   灵慧公主在旁边插嘴:“皇兄,瑛妹有什么事情需要难过?你就这般见不得她好?”   “你到旁边去。”赫连铖的脸色一沉,灵慧也太不会看眼色了,自己分明在与慕瑛说话,她偏偏要来掺和,而且死死赖在一旁不肯走,这都是怎么一回事?大抵是自己素日对她和颜悦色,她便愈发猖狂起来。   “皇上,我与慧姐姐一道去打秋千,无缘无故的,为何要她走开?我想我与皇上也并未到说话要避人的份上,还请皇上有什么话就直说,莫要耽搁了我们两人的事情。”慕瑛昂首而立,抓住了灵慧公主的手,忽然之间,她一点也不再畏惧赫连铖,直说正眼直视着他,嘴角浮现出一种不屑的微笑:“皇上,您日理万机,哪还有什么闲工夫到映月宫来呢?”   一番夹枪带棒的话说得赫连铖无言以对,他原本是准备来安慰慕瑛,想告诉他自己只是给了沉樱一个绵福的分位,却并未与她行那床笫之事,可没想到慕瑛这般神色轻慢,让他不由得恼怒起来。   他是大虞的国君,万万人之上,为何要对这小女子俯首帖耳的顺从?为何要在乎着她的举动与情绪?莫说他纳一个绵福,便是他纳十个百个绵福,也轮不到她这般神色!赫连铖瞪眼望着慕瑛,心中有一种愤懑,里边还夹杂着酸涩,他缓缓的点了点头:“慕大小姐,是朕没考虑妥当,你与灵慧玩耍去罢,这映月宫,朕是再也不会来了。”   慕瑛挺直了脊背站在那里,一言不发。   莫非他还想让自己向她低头认错,将沉樱赶出盛乾宫,退回到慈宁宫去不成?这虽则是自己想做的事情,可现在他必须装出这般假象出来,如何能肆意妄为?赫连铖深深看了她一眼,转过身大步朝映月宫外走了出去。   江六看看慕瑛,又看了看赫连铖,口里连声叹气:“唉唉唉……”他想说什么,可见着慕瑛那副倔强的模样,也不好再说什么,赶紧拔腿去追赫连铖。   “瑛妹。”灵慧公主感觉到慕瑛身子松弛了下来,赶紧伸手拢住了她的肩膀:“你别再为我皇兄生气了,以后他做什么事情,都跟咱们无关了。”   慕瑛轻轻点了点头,一丝苦涩从心底慢慢涌出。   她知道迟早会有生分的这一刻,却万万没想到会来得这般快这般早。   映月宫宫墙旁边栽着几株桃花,这料峭春寒的二月,虽然没见到太多绿色,可桃枝上官已经有一个小小的花蕾,淡淡的一点粉白点缀着灰褐色的枝子,看上去十分稚嫩。   寂寞春风,将那枝头乍现的那个花蕾吹得东倒西歪,最终没有抵挡得住狂风肆虐,巍巍颤颤从枝头坠了下来,掉在地上,一点浅浅的白很快被尘土淹没,再也看不到原来的颜色。   “大小姐。”小筝将宫灯拨亮了些,担忧的看着慕瑛:“皇上是不是生气了?”   “他生气,与我有什么干系?”慕瑛咬了咬牙,极力忍住那心中的一抹苦涩:“以后不用再提他,快些给我去端些热汤来洗漱,我要早些歇息。”   “是。”小筝点了点头,快步退了下去,心里隐约有些欢喜,若是皇上真能不来纠缠自家大小姐,大小姐也用不着摇摆不定的不知道如何选择。在她的眼里,这世上情深意重的男子莫过于高大公子,大小姐能放下皇上真是千好万好。   寂寞的夜色如残梦般惨淡,一线上弦月淡淡,星光微微,盛乾宫的寝殿门口站着几个小内侍,正翘首往庭院那边看着,不住小声嘀咕:“皇上怎么还不回来呢,都这般时分了,跟樊绵福出去逛御花园也不该逛这般久啊。”   “皇上宠爱樊绵福得紧,樊绵福真是好福气。”另外一个内侍接了口:“要不是皇上一个人孤孤单单的,现在来了个知他冷暖的,再好也不过了。”   几个人正说得热闹,就见着那边人影绰绰,赶紧收了话头:“皇上与樊绵福回来了。”   赫连铖与沉樱并肩走了过来,两人看上去十分相称,虽然赫连铖比沉樱要年轻三岁,可他早慧,个子也高,站在旁边丝毫看不出来只是个十二岁的少年。   “沉樱,今晚留下来侍寝。”赫连铖一脸深情款款,眼神专注,看得沉樱打了一个哆嗦:“皇上,臣妾……”她的牙齿都有些打颤:“臣妾……”   站在玉阶之畔,低着头等着伺候的几个小内侍心中羡慕,皇上与樊绵福真是恩爱,这般郎情妾意,樊绵福听着说要侍寝,害羞得说不出话来了呢。   “怎么了?”赫连铖挑了挑眉毛:“可是有些什么不便?”   “臣妾今日月信已至……”沉樱几乎要哭出来,赫连铖的侍寝是什么意思,只有她才知道,跪在地上捡了一个晚上的珍珠,好不容易捡了一百颗,赫连铖手一推,那盘子便翻了过来,珍珠溅落,七零八落。   “皇上!”沉樱惊呼:“沉樱已经将一百颗全捡齐整了。”   “朕觉得就是少了那么一两颗。”赫连铖朝她笑了笑:“你继续捡,要捡到第二日的寅时你才可以歇手。”   “皇上!”沉樱再也忍不住,眼泪珠子委委屈屈的掉了一地:“沉樱是太后娘娘派过来侍奉皇上的,有哪些地方沉樱做得不好,还请皇上告诉沉樱,否则太后娘娘知道沉樱不能将皇上侍奉好,定然会怪罪沉樱的。”   赫连铖嘴角浮现出一丝微笑,这沉樱是将高太后抬出来吓唬他了?   “若是朕将你退回慈宁宫去,你觉得如何?”赫连铖一把捉住沉樱的衣领,一张脸慢慢逼近:“我想母后肯定不希望看到你又回去伺候她,是不是?”   “皇上,不要!”沉樱慌乱了起来,不行,她怎么能回慈宁宫去,她所盼望的不就是能伺候在赫连铖左右,为妃,甚至是*为后吗?这只是最开始,肯定会有些艰难,但以后一切都会慢慢好起来的。   “既然你说不要朕将你送回去,那你便务必要听朕的话。”赫连铖将手一松,沉樱又软绵绵的落到了地上:“快去捡珍珠,到寅时你便可以歇息了。”赫连铖指了指龙床前边的踏板:“当然,你睡的地方就在那里。”   回想到昨晚的事情,沉樱不由得打了个寒颤,这样的侍寝,她真不愿意再继续,趴在地上捡珍珠,偶尔还要照着赫连铖的吩咐哼哼唧唧几句,好不容易熬着可以睡了,却躺在那冷硬的踏板上——谁愿意来这样服侍赫连铖,她绝对会赶紧把这机会让给她!   “那你要多久才能服侍朕呢?”赫连铖的脸孔逼近,一副亲昵模样,在旁人看来真是一副柔情蜜意,可那目光里的含义只有沉樱知道,她激灵灵的打了个寒颤,低头轻声道:“皇上,臣妾可能有那么几日不能侍奉左右了。”   “好罢,你且好好去你屋子歇息着,等身子好了再来侍寝。”赫连铖终于放过了她,这让沉樱几乎要感激涕零:“谢皇上!”   几个内侍听了这番对话,知道皇上今晚不用樊绵福侍寝了,赶紧忙碌了起来,一个去端热汤准备替赫连铖洗漱,一个小内侍跑得飞快,进了寝殿把隔间的门推开,又添着点上了一盏宫灯,然后弯腰站在门边,恭候着赫连铖进来。   一步踏进了寝殿内间,赫连铖扫视了一眼房间,忽然心里头有些空落落的。   昨晚这房间里有了另外一个人,一个他不喜欢的女人。   他喜欢的那个女子却在映月宫,冷面冷心,只将他的一份情意忽视,把他的一颗心放在地上践踏。   他去找她,不就是想解释清楚沉樱的事情?可是她那冷若冰霜的态度,拒人千里之外,让他根本没有机会开口。赫连铖拧着眉头站在那里,似乎站在冰窟里,遍体生凉。   “快,添几块银霜炭,屋子里这般冷没感觉到吗?”赫连铖横了一眼守在旁边的小内侍。   “皇上,已经烧了炕,要歇息的时候,照例是要将炭火盆子熄了的,否则管着门安寝时有些不稳当。”小内侍战战兢兢回了一句,看来皇上心情不是很好,许是樊绵福不能侍寝的缘故罢?   赫连铖一言不发走到龙床旁边,伸手朝枕头下边摸了过去。、   枕头的内胆里,有一件小小的衣裳。   这件衣裳,已经陪了他好些年。 ☆、第 117 章 何处不可怜(一)   今年的春天似乎来得很晚,三月三的这日,依旧还有些冷,御花园里的桃花开得零零落落,没有往年那般旺盛,只不过即便是这样,高太后的桃花宴还是照常举办了。   这一次,她邀请了许多京城贵女进宫赏桃花,只要是三品以上官员家的小姐,年满十五都能来进宫觐见,故此辰时才过,御花园里已经到处都是莺莺燕燕,不论走到何处,都听到婉转娇啼之声。   高太后坐在亭子里,看着桃花树边的一群少女,脸上露出了欢快的笑容:“今日来的人比去年牡丹花会多了不少。”   “娘娘,你已经放宽到了三品,又不论嫡庶,自然就人多了。”墨玉姑姑扫视了一眼桃花林那边的女子,嘴角泛起了笑容:“没想到今日来的里边,倒是有几位不错的。”   “长相次之,最主要是要看性格与心智,若是与本入主,哀家也没必要来培养她了。”高太后盯住了一个穿着绯红色衣裳的身影,抬手擦了擦眼睛:“墨玉,那是不是大司农府上的四小姐?”   墨玉姑姑点了点头:“娘娘好眼力。”   “哀家也是瞧着那神情态度觉得像她。”高太后又仔细打量了宇文四小姐几眼,长长的叹息了一声:“哀家想了很久,她这般高傲,或许不适合进宫。”   “娘娘,这各人有各人的命数,你又何必为她多想呢。”墨玉姑姑在旁边劝慰着她:“若是她摆不脱了进宫的命运,那也是无计可施。”   高太后微微垂眸,似乎在回想着什么:“当年哀家跟她一般,也是心高气傲,可万万没想到一道圣旨下来,那些小性子都收了起来,转眼间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这么多年在宫里挣扎,期间辛酸,只有哀家自己知道了。”   宇文如月根本不知道自己成了亭子里两个人议论的话题,她只是一个人孤独的站在树下,冷艳看着枝头稀稀落落的桃花。   又一次进宫来了。   上一回来参加宫里的牡丹花会,府里众人对她寄望很高,祖母还特别将她传了去叮嘱了几句,一定要讨太后娘娘的欢喜,便连鲜少见面的祖父都亲自来前堂,勉励了她几句:“我宇文家乃是大虞望族,你可不能丢了宇文家的脸面,非得好好露面不可。”   宇文如月自己觉得牡丹花会上她做得已经不错,美貌艳惊四座,诗会得了三等的彩头,可回去以后却还是被祖父祖母责怪了一番,都说她未尽全力:“你比那慕家的大小姐痴长三岁,如何连作诗都不能超过她?三等的彩头,哼,不过是一百金罢了,我们宇文府还少了这一百金不成?”   她觉得很委屈,慕瑛的诗写得很蹩脚,也不知道为何那些文英阁大学士们却将她的诗推做优等。当时大家的诗作都贴在墙壁上,她一个个的看了过去,觉得有几个写得还不错,可万万没想到她看不上眼的那首却得了头等彩头。   或许是家中势力不及大司马府的原因罢?只是祖父却不会想这些,只会一味的责怪她,宇文如月心中的懊恼简直没人去说。   这回宫里又下了帖子,祖父祖母又将她找了去,谆谆叮嘱:“此番进宫参加桃花会,务必要比上次用心!”   “如月定会尽力。”朝祖父祖母行了一礼,宇文如月淡淡一笑,家中的荣华富贵难道就要靠着她一个弱小女子不成?虽说她顶着宇文家四小姐的名头十五年,锦衣玉食,自然也该为宇文家做些事情,可她实在想不通祖父祖母为何一定要将光大门楣的事情落到她身上——不是有父兄吗?他们就不要担一点责任?   不管怎么样,桃花会迫在眉睫,府里替她做了新衣裳,定了最时新的首饰,请来了一位博学鸿儒临时恶补各种诗歌的起承转合,以防今日又有诗会,务必要让她作的诗力压群芳,让太后娘娘与皇上注意到她。   此番进宫,宇文如月敏感的发现了一件事情,那个大司马家的小姐慕瑛没有出现在慈宁宫,这一回她真是艳冠群芳。   那位瑛小姐去了哪里?为何今日不在?欣喜之余,宇文如月心中忽然有一分失落,没有对手其实也是一件悲哀的事情。瞥了一眼周围的各位小姐们,她的嘴角出现了一丝冷冷的笑容,那些姿色平庸之辈,此时已经自动拉帮结派,将她一个人冷落在一旁。   大抵是不想站到自己身边,被衬得黯然失色罢?宇文如月高傲的扬起了头,她也不需要这一群平庸的人来衬托自己。   风起‘花落,绯衣飘飘,真真一副落花美人图。   “皇上驾到!”   内侍尖细的声音从那边传了过来,桃花林里的小姐们精神一振,纷纷抬头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了过去,就见有一个老内侍穿着深绿色常服走在最前边,后边有八个小内侍抬着一顶步辇缓缓走来。   四面垂着厚实的锦缎帘幕,不能看到步辇里坐着的人,四角金色铃铛垂了下来发出叮咚的声响,众位小姐不敢怠慢,赶紧在宫女们的引领下行了大礼,刹那间,绿草如茵的地上,就如开出了数团花朵,各色各异,还伴随着簪子上流苏的窸窸窣窣作响,就如微风从叶片经过时的响声。   高太后瞪大了眼睛,看着步辇里缓缓走出的两个人。   沉樱,竟然跟赫连铖一道从步辇里走了出来!她真是这般受宠?赫连铖竟然让她跟自己合坐步辇?   看起来有些事情真超出了她的掌握,所谓养虎为患,大抵莫过于此。高太后一只手攥紧了帕子,眼睛死死的盯着沉樱那娇艳的脸孔。   她在笑,得意的微笑,是因为看到草坪上匍匐着的那一群人吗?高太后只觉得自己心塞气闷,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养了沉樱足足五年,花了五年的功夫,可这才将她送去盛乾宫,她便转了背装出不认识的模样来——都一个月过去了,还未见过她来慈宁宫请安问好,更不见她来泄露赫连铖一星半点的事情。   沉樱伴在赫连铖身旁,慢慢的朝亭子走了过去,心里既紧张又有些说不出的快活。   这一个月来,赫连铖让她捡了十来个晚上的珍珠,她晚上累了,白天便没有精神,一直要睡到午时过后才会醒来。赫连铖却还装出一副关心模样道:“绵福身子劳累,你们好生伺候着,莫要惊扰了她。”   她本来想醒来就去慈宁宫那边回话,可才出了自己的屋子门,便有宫女将她劝了回去:“绵福,还是好好将养着身子,皇上可是特别关照过的,绵福身子弱,此刻天气冷,千万别让她到园子里乱转,万一染着风寒便不好了。”   他可真是贴心,沉樱站在那里,心中失落,旁人听着肯定会以为赫连铖对她再好也不过,可谁又知道她此刻心中的苦处?   “绵福,皇上这般待你,真是万千宠爱呢,还是赶紧回屋子歇着罢。”一个姑姑从旁边走了过来,一把叉住沉樱往屋子里推:“千万莫要拂逆皇上的好意。”   那位姑姑名叫丽香,原先是在万寿宫服侍太皇太后的,在赫连铖登基以后,太皇太后将盛乾宫里的宫女内侍都轮了一遍,把她觉得不行的都调了出去,给赫连铖另外找了一帮她觉得是得力的心腹,丽香姑姑就是这样来的。   赫连铖指派她来看着沉樱,也是信得过她:“务必替朕看好绵福,她是慈宁宫长大的,有太后娘娘撑腰,只怕是会将咱们盛乾宫弄得乌烟瘴气,不要让她到处乱走,须得关她一两个月,让她没了气焰再说。”   丽香姑姑得了赫连铖的叮嘱,即刻便忠心耿耿的关注着沉樱,只要她一只脚踏出屋子,丽香姑姑便飞奔过来,一把掐着她的胳膊往屋子里推。   俗话说,三日不打,上房揭瓦,丽香姑姑心里对赫连铖的话十分赞成,这沉樱瞧着小巧玲珑,温顺不过,谁知道她究竟是什么底子?她可是在太湖娘娘身边长大的,十分得脸,只怕初来乍到,还不知道怎么收敛,必须先给她一个下马威才是。   沉樱无可奈何,在丽香姑姑严密的监视下,她被关在屋子里差不多一个月,直到今日方才被放出来。   赫连铖一脸微笑的看着她:“走,咱们去看桃花。”   这忽如其来的恩宠让沉樱有些晕头转向,赫连铖的笑脸在靠近间忽然便换成了另外一副模样:“还不快些走,要朕等你不成。”   眼中的寒冰提醒着她,方才的那抹温柔完全只是假象。   沉樱低头跟着赫连铖走了出去,盛乾宫门口有一架步辇。她怔怔的看着赫连铖上了步辇,正在想着自己该是跟着步辇走还是有软轿,忽然帘幕一挑,赫连铖的手从里边伸了出来:“快些上来,外边春寒料峭。”   她一头雾水,慢慢的踏着小内侍的背上了步辇,赫连铖端坐在椅子上,冷眼望着她:“你蹲下罢,这步辇上没有你的位置。”   一瞬间,沉樱明白了,自己只是赫连铖做戏的幌子。   可是下步辇的那一刻,见着这么多高门贵女都跪拜在草地上,她心里忽然又觉得有一丝丝快活,这不正是她所梦寐以求的场面吗? ☆、第 118 章 何处不可怜(二)   “母后,今日天气甚好,倒是没有扫你的兴致。”赫连铖缓缓步入凉亭,宫女们赶紧将座椅奉上,铺好座垫迎枕,恭恭敬敬迎着赫连铖坐了下来。   “哀家开始也担心,今年天气比往常寒冷,也不知道桃花能不能开,没想到也勉强开了些,倒也算是看得过眼。”高太后笑眯眯的看了看侍立在一旁的沉樱:“樊绵福比原先在慈宁宫的时候气色好多了,看起来在盛乾宫里日子过得甚是惬意。”   高太后这分明是话里有话,沉樱知道得很清楚,她是在责怪自己没有去慈宁宫请安问好呢,赶紧“扑通”一声跪下来:“太后娘娘,沉樱……”   “母后,沉樱初次侍奉朕,身子有些不适,朕着令她好生将养着,故此没有来慈宁宫给母后请安。”赫连铖嘴角浮现出一丝笑容:“再说了,绵福这般微末的等级,还不够格去给母后请安问好,除非是有什么大事要见母后才能报请掌事姑姑求见的。”   这是在护着沉樱了?高太后咬了咬牙:“樊绵福,你快些起来罢,春寒未去,地面寒冷,膝盖容易受寒。”   “谢太后娘娘恩典。”沉樱弯腰磕了个头,这才慢慢站起来,虽说她失礼,未及时去慈宁宫请安,可高太后似乎没有怪罪她的意思,沉樱心中感激,毕竟太后娘娘是个仁义人,并未计较这么多,还为她着想,怕她受寒。   “樊绵福,身子好好将养着,看看明年能不能给皇上添个皇长子。”高太后笑容和蔼:“到时候母凭子贵,你便有资格能带着哀家的孙子来慈宁宫给哀家请安了。”   “谨遵太后娘娘教诲。”沉樱微微低头,心里苦涩,皇长子?每晚上捡珍珠能捡出皇长子来么?可是这事儿必须是皇上配合才好,若是皇上不亲近她,她一个人也没法子变出一个孩子来。   “那边有人放纸鸢了!”守在亭子前边的几个宫女忽然惊呼了起来,几只手朝天空指了过去,亭子里众人听着喊,都抬起头来往上边看。      蔚蓝的天空澄净如洗,几缕白色的流云如被撕薄的棉絮,慢慢的朝未知的远方飘了过去,在悠悠的白云之侧,有几只纸鸢在空中游弋,两朵团花牡丹格外艳丽,一大一小,大的是浅紫色,一看便知道那是灵慧公主的最爱,而小的则是浅浅的粉白,虽然不及那浅紫牡丹花型大,可却看起来也是娇媚动人。   牡丹的旁边有一只大蜻蜓,长长的翅膀似乎跟蝉翼一般透明,把那一抹天空的蓝色全都筛了出来,一丝丝的透到了地面上,不住的闪着金光,宛如清晨露珠上那最美的第一抹颜色。   赫连铖坐在那里,脊背挺得笔直,他心中很肯定,这三只纸鸢是谁在放。   灵慧、赫连毓,还有她。   一想到她,心里忽然就疼了,好像有人拿着手指戳了戳,心便裂了个大口子,正在汩汩的往外头流着血,怎么也止不住。   自从那次负气说过不再来映月宫,他便再也没有见过她,可是每日晚上,一只手紧紧的抓住那件衣裳,仿佛她就在自己身边呆着,温暖的感觉从锦缎衣裳上传了过来,那原本有些发硬的衣料也软了起来,似她柔嫩的肌肤。   他想她,迫切的想见她,可始终没有机会。   就在这风和日丽的三月三,她都依旧不愿意露面,只是和灵慧与赫连毓躲到了旁处放纸鸢,逍遥快活。   高太后笑着看了墨玉姑姑一眼:“墨玉,快些将灵慧和毓儿喊过来,这都是怎么了,三月三不来给哀家请安,倒自己先去一旁玩耍了。”   “是。”墨玉姑姑笑着应了一句,大踏步从亭子里走了出去,到了阶梯处略微一回头,将赫连铖的脸色尽收眼底。   皇上好像没有别的异样表情,难道他看不出那纸鸢是谁放的不成?墨玉姑姑飞快的从几级阶梯上跑了下去,心中疑惑不已,没想到皇上这么短的时间就将瑛小姐忘记了,可真是变心比翻书还快,莫怪太后娘娘都上了他的当。   “瑛妹,你看你看,我的纸鸢飞得最高!”灵慧公主手中擎着一根线,洋洋得意的抬眼看着天空:“我这纸鸢虽然大,可却是轻软,不沉手,故此能飞得高。”   “阿姐,你的哪有比瑛姐姐的飞得高?”赫连毓有些不服气,伸手指了指天空:“分明是瑛姐姐的飞得高,那纸鸢瞧着比你的小了许多。”   “哼,她的原本就不大。”灵慧公主听着赫连毓这般说,偏头眯眼看了看,果然觉得慕瑛的要飞得高些,偷偷的放出了一段线来:“毓弟,你看错了,分明是我的纸鸢要飞得高些。”   慕瑛牵了纸鸢的线在草地上缓缓而行,春风将她的衣裳吹得轻舞飘扬,一点点淡淡的嫩黄颜色,就如宫墙上那灿烂的迎春一般,有着最生动的娇媚。听着灵慧公主与赫连毓争执这纸鸢的高低,她淡淡一笑:“毓弟,你看错了,自然是慧姐姐的飞得高,她的本来就比我的要大些,显得近了。”   “毓弟,你听到没有?”灵慧公主洋洋得意的一昂头:“哼,你还是我亲弟弟呢,怎么老是不帮我说话。”   赫连毓朝她嘻嘻一笑:“阿姐,我这是帮理不帮亲!”   正在嬉笑间,就听着一阵脚步声传了过来,众人抬头一看,从那边桃花林转过来一个高个子女人,像她那般体型的,宫里找不出几个来。   “墨玉姑姑过来了。”赫连毓拉了拉灵慧公主:“阿姐,咱们赶紧去给母后请安罢,我就说过接了纸鸢咱们去母后那边,你偏偏要先将纸鸢放上天去再说。”   “毓弟,你可真是个胆小鬼。”灵慧公主嘲弄的冲赫连毓笑了笑:“母后那边这么多高门贵女在陪着,还少了咱们去凑热闹?”   她早就知道高太后请了高门贵女们进宫赏桃花,乃是想替皇兄赫连铖再选几个侍奉的绵福,打心眼里对这次桃花会有说不出的厌恶,她害怕慕瑛会触景伤情,索性顾不上给高太后请安,直接扯了慕瑛到御花园这边来放纸鸢,希望能陪着她,让她忘掉负心的皇兄给她留下的伤害。   “太原王,公主,”墨玉姑姑很快便走到了他们几人面前:“太后娘娘在问怎么不见你们去请安呢。”她的眼睛扫了过去,落在慕瑛身上:“瑛小姐也一道过来罢,太后娘娘说好几日未见瑛小姐,也怪想念的。”   高太后遣她过来,最终目的便是想拿慕瑛来刺激下皇上,看他会不会有什么动静,怎么能不将她一道请过去?   慕瑛无奈,只能将纸鸢的绳子交到小筝手中:“你在此处等等。”   小筝接过线锤,点了点头:“大小姐,奴婢不会让纸鸢挂到树枝上去的。”   三个人随着墨玉姑姑一步步的朝桃花林那边走了过去,还未到跟前,就见着一群女子站在亭子旁边,肥环燕瘦,桃红柳绿,比那枝头的桃花更娇媚。   “哼。”灵慧公主气哼哼的瞥了她们几眼:“一群庸俗脂粉!”   慕瑛低头不语,她也深知这些女子的来意,可现在她已经不关心这些了,这与她实在没有半分关系,赫连铖要纳多少绵福,到时候会有多少中式椒房,又有几位昭仪,这些事情与她已经很遥远。   她绝不要做他泱泱后宫里的一个,绝不。   亭子不大,忽然间多了几个人便显得很拥挤,慕瑛站在灵慧公主后边,几乎能感受到有细细的呼吸夹杂着热气,腾腾的扑到了脸孔上来。   “灵慧,毓儿,怎么今日都没来给哀家请安?”高太后抬起眼,望着自己的一双儿女,脸上有止不住的笑意:“肯定是灵慧的主意,这般年纪了,还贪玩。”   “母后,是毓儿提议要去放纸鸢的,你可别怪阿姐。”到了高太后面前,赫连毓却挺身而出,将这责任都揽了下来:“毓儿好久未在外边走动,一时贪玩,让内侍去司珍局接了纸鸢过来便想与阿姐与慧姐姐去比试看谁的纸鸢飞得高,故此未先向母后请安,还请母后宽宥一二,今后晨昏定省,必不敢忘。”   慕瑛垂头在后边听着,赫连毓不过九岁年纪,竟就这般仁义,为了不让灵慧公主受太后娘娘责罚,把全部的事情往自己身上揽,与他那皇兄相比,实在不知道好到了哪里去。   “毓儿,看在你诚恳的份上,哀家也就不再追究了,只是下回可要长些记性,这规矩可不能忘记,再觉得想出去透气,也该做了要做的事情再说。”高太后焉能不知这主意乃是灵慧公主所出?只不过她也不深究,笑眯眯的望着赫连毓:“你们先且坐下,陪着哀家说说话。”   “母后,既然皇弟这般想到外边走动,那朕便赐他一座太原王府,让他搬出皇宫,住到京城里去。”赫连铖忽然接了话头:“毓弟,你想不想住到皇宫之外?”   高太后闻言一惊,慢慢转过脸来:“毓儿还未到十岁呢,皇上。” ☆、第 119 章 何处不可怜(三)   大虞旧制,皇子公主到了十岁,都要从自己母妃的宫里搬出去,封了王的皇子们会在京城有自己的府邸,而那些还够不上封王资格的,便会在宫里择一处地方住着,直到满了十六再出宫另外建府而居。   可是太原王今年才能满九岁,显然是够不上出宫建府独居的。   “母后,朕自然知道这个规矩,毓弟乃是朕最亲近的兄弟,朕自然要给他最好的,这太原王府可不能马虎了事,朕会给他圈一块最好的地建王府,另外还要给他修别院,这样下来怕也要一年多,等着毓弟十岁,便可以迁出皇宫了。”赫连铖朝高太后笑了笑:“母后,你觉得这样安排,如何?”   高太后点头:“原来皇上竟然这样帮哀家的毓儿着想,哀家心里实在是感激。”她凤目轻扬,朝赫连铖瞟了一眼,心中却有了几分警惕,赫连铖的意思,便不会让赫连毓去他的封地,是要将他囚于京城之内了?   太原王府,别院,都只是一个精致的鸟笼罢了,高太后心中冷笑,将脸上的笑容放缓了几分:“毓儿,你皇兄这般为你打算,还不快向他道谢。”   赫连毓朝赫连铖深深行了一礼:“多谢皇兄费心。”   “皇上,我听闻你方才说樊绵福的身子娇弱,侍寝以后好些日子起不了床,哀家心里想着你既然知了这人伦之事,自然也该多备几个绵福,以防不测。今日哀家请了这些京城贵女进宫赏花,就是想请皇上来看看,有没有合眼缘的。”   “母后费心了。”赫连铖几乎要咬牙切齿,高太后绝对是故意的,她这是在试探自己吗?想要看看自己对慕瑛究竟还有几分情意?他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朝亭子外边看了一眼,点了点头:“都挺不错的。”   “那皇上更属意谁呢?”高太后紧追不舍。   “大司农家的那位小姐生得很美。”赫连铖根本不认识宇文家的小姐是哪一位,只是他已经打定了主意要将宇文智笼络为自己驱使,故此决定要将他的孙女选入宫中,将宇文家绑到自己这条战船上来。   上官太傅说得对,想要巩固自己的权势,他就必须要笼络一批人,一批能忠心耿耿为自己做事的人,中下层的官员还只是弱势,要能笼络住世家大族,一次就能有一蔸,这样的买卖才最合算。   高太后笑了起来:“还是皇上眼睛如炬,墨玉,去将宇文家那位小姐传过来。”   灵慧公主伸出手,轻轻挽住了慕瑛的手,慕瑛朝她转过脸,微微一笑,灵慧公主见她眼中清澄,一片纯净,并无半分慌乱感觉,宽慰的笑了笑,这才将手松开。衣袖相擦,发出悉悉索索的声响,很快被渐渐而来的脚步声掩盖。   “臣女宇文如月恭祝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祝太后娘娘长乐无极。”宇文如月被带着来到了亭子里,心里有一丝掩饰不住的得意,方才她不屑与那些贵女们争着跑到前边,好让赫连铖看得更清楚,没想到赫连铖还是一眼看中了她。   可见自己是天生丽质难自弃,即便不刻意去追求那份瞩目,却总是会被人注意。宇文如月微微抬头,见着坐在那里的赫连铖,头上戴着珠冕,下边的脸孔端正,两道浓黑的眉毛斜斜上扬,显得格外有气势,不由得心中欢喜,在他的注视下慢慢低下头去。   “起来罢。”高太后见赫连铖没有开口,赶紧让宇文如月站了起来:“如月,比去年哀家见你的时候又美了几分,这可真是女大十八变,若是再过一年,站到哀家面前,哀家可能都认不出来了。”   听着高太后赞自己,宇文如月有几分得意,又有几分羞涩,规规矩矩的站在那里,低声道:“左右不过是太后娘娘说得好听罢了,臣女自己瞧着可是越长越丑了。”   “如月,这便是你不对了,你这般美貌都说自己丑,那让别人怎么办?”高太后笑微微的扫了亭子外边站着的那一群贵女们:“你莫是想让大家都对你生分了不成?”   宇文如月脸有得色,心中想着的是,谁叫她们生得不如我呢,只不过嘴上还得勉强谦让几句:“太后娘娘,如月可没这般想,只是真觉得自己生得普通,其貌不扬。”   沉樱站在赫连铖身边,听着高太后这般赞宇文如月,心中酸溜溜的一片,太后娘娘是见自己不给她请安,这才故意将宇文家的四小姐抬高么?可她真是冤枉的,赫连铖根本不让她踏出盛乾宫,她也没什么法子。   只不过沉樱现在最担心的不是高太后对她心存芥蒂,她目前最关注的便是宇文如月会不会进宫。   她心里知道得很清楚,赫连铖根本不喜欢自己,可无论如何盛乾宫只有她一个绵福,只要她舍得曲意奉承,都说铁杵磨成针,她便不相信感化不了赫连铖这颗心。可是现在若又要来个宇文如月,沉樱觉得自己多了一个强劲的对手。   沉樱嫉恨过慕瑛。   可慕瑛的年纪尚小,根本还达不到侍奉赫连铖的资格,故此沉樱觉得自己还有许多日子可以去俘获赫连铖的心,但宇文如月一来,局面便完全变了。   论家世,自己比不上宇文如月,光禄大夫只不过是从二品的官,大司农可是正一品,论容貌,宇文如月绝对比自己要生得美貌,自己唯一引以为傲的是才学,可上回牡丹花会里一比,沉樱发现自己并不占什么优势,不由得有些心慌。   “皇上,今日来的贵女里,你就属意于如月?可还有别家的小姐?”高太后试探的问了一句,她还想着多给赫连铖弄几个绵福进宫,有女人的地方就有明争暗斗——毕竟只有一个皇上,谁都想着要多与皇上亲近。   有明争暗斗就有她能插上手的机会,总要能在这几个女人里边选一个能被自己利用的,高太后已经暗暗拿定了主意,无论如何要抓住一切契机,在盛乾宫里广布眼线。   赫连铖嘴角浮现出一丝浅笑,目光不落痕迹的从慕瑛那个方向扫了过去:“母后,朕年纪尚小,还没到广选嫔妃的时候,这次就选了大司农家的小姐进宫罢。”   “也好。”高太后点了点头,朝宇文如月笑得温柔:“如月,你且回去准备准备,到时候选个黄道吉日,宫里会有车马去接你。”   宇文如月愣了愣,没想到这事定得这般仓促,她站在那里,身子僵硬的朝高太后与赫连铖行了一礼:“谢皇上,谢太后娘娘。”   慕瑛坐在那里,瞧着眼前这热热闹闹的一幕,虽然脸上没有半分异样神色,心中却还是有一份苦涩。嘴唇边,好像有一只手指温柔的拂过,将她唇上粘着的酥酪刮走,仿佛间看着他那执着的眼神望着自己:“瑛瑛,朕就这样喊你了。”   那些令人耳红心跳的话似乎还在回响,可他转眼间就有了两个绵福,看着他那怡然自得的表情,没有一丝勉强,完全是心甘情愿。   微微春风吹酒醒,曾经有过的梦境,也该醒了,为何见着他,还会那般难过?慕瑛嘴角上翘,挂着淡淡笑容,可心中却是翻江倒海般难受,似乎要将早晨吃下去的东西悉数全吐出来才会舒服。      出了亭子,慕瑛跟着灵慧公主朝放纸鸢的草坪才走了几步,便有些不适,灵慧公主抓住她的胳膊,低声道:“瑛妹,你怎么样也该要走到那边草坪上去再说,免得被人看了笑话去。”   慕瑛点了点头:“是,我知道。”   说话间,已有泪珠从眼角滑落,一滴又一滴,溅落在青翠的草地上,不住的在草叶上滚动,就如那晶莹的晨露。   “瑛妹,我就知道你心中还有皇兄。”灵慧公主叹息了一声,说得惆怅:“就如我,心中总有那个已经离开京城很久的人一样。”   慕瑛心中一惊,有些心虚的望向灵慧公主,那个晚上,高启站在水榭的门边与她说了一些让她心慌意乱的话——虽则她很想将这一幕忘记,可她却没有法子一把将那些过往擦去。   灵慧公主拿她当知心姐妹,自己这般欺骗于她,真是愧对她一片真心,可若是自己告诉她,只怕这姐妹也做不成了,思及此处,慕瑛脸色愈发的白了些,只觉得自己脚下无力,踩在棉花堆子里一般。   “大小姐,你是怎么了?”小筝正游着纸鸢的线不住的在晃动,看着一脸苍白的慕瑛走过来,吃了一惊:“方才还是好好的呢,如何这般模样?”   灵慧公主摇了摇头:“许是昨晚感了风寒?赶紧扶了你家大小姐回映月宫去,我这就让打发一个宫女去请太医。” ☆、第 120 章 何处不可怜(四)   “皇上。”·江六弯着腰走了进来,贴在赫连铖的耳边轻声说:“千喜来了,皇上见还是不见?”   若是放在早一个月前,江六肯定已经自作主张的将千喜带进来,可现在情况不一样了,皇上宠着樊绵福,自然不能轻易便将映月宫的内侍放进来。   “怎么不快些将他带过来?”赫连铖即刻间便有些坐立不安。   江六脸上浮现出疑惑的表情:“皇上……”   “江六,亏你素日总是为我筹划,难道这一点都没看出来?”赫连铖很是得意,为了能让这戏演得真一点,他便是连江六都瞒住了,这一个月来,从外表来看,他可真是心疼着那位樊绵福的。   “皇上的意思是?”江六佯装惊讶,其实心中却在嘀咕,皇上这点小把戏,自己焉能不知,从小看着皇上长大的,他对瑛小姐是什么样儿的,对樊绵福又是什么样儿的,自己可看得清清楚楚,可是皇上不开口说穿,自己当然也不能就一眼道破,要讨主子喜欢,这些小技巧都得用上。   “快些去将千喜给带进来。”赫连铖有几分沾沾自喜,江六是阉人,一辈子没成过亲,便是女人都没接近过,自然不知道这情为何物了,看来自己还得好好与他解释一番。   千喜被带了上来,见着赫连铖便跪倒在地:“皇上,瑛小姐生病了。”   “什么?生病了?”赫连铖听了心中一惊,猛的站了起来:“今日上午不还是好好的?”   “奴才也不知道,反正今日太医过来诊了脉,说是感了风寒,需静养几日,还让小筝姑娘给瑛小姐熬药呢。”千喜匍匐在地,说得十分诚恳:“奴才觉得,瑛小姐该是因着皇上宠了樊绵福,郁结于心所致。”   “你又知道什么郁结于心!”江六啐了一口:“皇上喜欢谁便是谁,还轮得上你拐弯抹角的替瑛小姐出头不成?”   “江六,给他一锭银子。”赫连铖摆了摆手:“你且偷偷退下,莫要让人瞧见了。”   “是。”千喜的袍袖遮住了那锭闪闪发亮的银子,嘴角有掩不住的笑,双手双脚爬了起来,慢慢的低头退了出去。   “江六,去将灵慧传到盛乾宫来。”赫连铖慢慢的扶着桌子坐了下来,惆怅若失,心里有说不出的焦急。   她生病了,感了风寒!   小筝做什么去了,怎么都照顾不好主子?熊熊怒火似乎一点就着,迅速的蔓延开来。   她现在肯定很难受罢?赫连铖去年自己感过风寒,知道那滋味,脑袋昏昏沉沉,全身一点力气都没有,躺在那里,喉咙口那里堵着一大团东西,想吐,又吐不出,别提有多难受了。   是因着自己宠着樊绵福的假象让她伤心,夜不能寐,故此才会感了风寒?赫连铖呆呆的坐在那里,心里头不住的想着该如何向慕瑛去解释他与沉樱之间的关系——他说过不再踏入映月宫,今儿该拿什么借口去接近她呢?   “皇兄,你找我?”灵慧公主从外边走了进来,看着赫连铖脸色不大好,嘴角浮现出嘲讽般的笑容:“皇兄,你今日才又定下一位绵福,如何这般垂头丧气?难道不是春风得意马蹄疾?”   “灵慧,朕问你,慕瑛怎么了?为何会感了风寒?现在她情况如何?”见着灵慧公主那淡紫色的衣裳闪进来,赫连铖便急急忙忙的问了一堆话:“你别这样瞧着朕,据实回答朕的问题!”   灵慧公主抬起下巴,瞟了赫连铖一眼:“皇兄,你还关心瑛妹?这般假惺惺的装给谁看?”   “你!”赫连铖有几分恼怒,猛的站了起来:“灵慧,你这是怎么与朕说话的?莫非是看到朕素日里惯着你不成?”   “皇兄,我可是实话实说,与你惯不惯我没什么关系。”灵慧公主见赫连铖的脸涨得通红,知道他真生气了,这才将语气放缓和了些:“皇兄,你自己说罢,既然你还在关心瑛瑛,那为何又要做出这样的事情让她伤心?你分明是知道她心底里的那一分情意,虽然没说出口,但我却还是能看出来的。”   “朕……”赫连铖本想冲口而出,可毕竟面前站着的灵慧是高太后的女儿,他如何能将秘密和盘托出?他颓然的摇了摇头:“灵慧,你不懂朕,朕最喜欢的,还是瑛瑛,只是朕也不能不遵守着宫中旧制纳了沉樱为绵福,唉……”   “皇兄,你当真最喜欢瑛妹?”灵慧公主眼睛一亮,嘴角露出了笑容来:“若是皇兄心里还有她,为何不与她去说清楚,以免彼此猜忌?”   “她是不会原谅朕了,上次朕甩了一句话便走,肯定伤透了她的心。”赫连铖站在那里,眼神有些朦胧空洞,一想到那日的决裂,心也生生的痛了起来。   “不如这样,皇兄你现在去探病,与瑛妹好好解释一番,想必她定然能原谅你。”灵慧公主忽然开心了起来,眼睛滴溜溜的转了一圈:“皇兄,我替你将我宫里的内侍宫女都打发了,你就不必忌讳着被人看见了,好不好?”   “这样极好。”赫连铖点了点头:“劳烦灵慧了。”   “别说什么劳烦不劳烦的话,只求皇兄好好对瑛妹,别再伤她的心。”灵慧公主微微叹息一声:“皇兄,你一定要记得你说过的话,你最喜欢的人是瑛妹,你这一辈子要好好的宠着她,不让她再受半点伤害。”   赫连铖凝视她片刻,郑重道:“朕乃是金口玉言,岂会出尔反尔?”   灵慧公主笑了笑:“好,皇兄,灵慧相信你。”   天渐渐的暗淡了下来,床边的桌子上放着一盏灯,朦胧微弱的淡淡黄色,照得小筝的脸孔一片柔和。她坐在那里,焦急的看着躺在被子里的慕瑛,不时伸手去摸她的额头,犹然是滚烫一片。   门“吱呀”一声响,王氏捧着碗盏从外边走了进来,腾腾的热气将她的脸模糊成一片,她走到床边,低头看了看慕瑛:“大小姐可曾好些了?”   小筝摇了摇头:“还是那般烫。”   王氏叹了一口气,将药碗放下:“还来给大小姐擦擦身子。”   母女两人一起动手,将盆子里的帕子拧干,开始小心翼翼的替慕瑛擦拭身体,两人神情关注,脸上都是忧戚之色,恨不能替慕瑛生了这场病才好。   “笃笃笃”的声响,在这静谧的夜里格外刺耳,小筝惊跳了起来:“是谁?”   “小筝,是我。”   “公主殿下!”小筝这才放下心来,赶着到门口将门打开:“公主殿下这么晚还过来了,真是……”她眼圈子红了红,谁说这宫中缺乏真情?灵慧公主对自家大小姐可不就是姐妹情深么?   灵慧公主跨步走了进来,身后跟了几个宫女内侍,其间有一个内侍的头低低的望着地,步子很轻,仿佛怕踩死蝼蚁。小筝瞄了他一眼,只觉得那身形有些不大像内侍,想仔细看清他的脸孔,灯光昏暗,他又没有抬头,分辩不太清楚。   “公主殿下,内侍还是别进来了罢。”小筝见着那内侍脚步又急又快的朝前边走,不由得更是心生疑窦,这人是新来的不成,怎么竟然这般放肆,抢着走到了灵慧公主前边。   “小筝,”灵慧公主捉住了她的手:“你且别出声。”   “公主殿下,他是……”小筝眼珠子盯着那个背影看了看,熟悉感让她忽然想到了一个人,不由得惊呼出声:“他是皇上!”   “噤声,莫要让人知道了!”灵慧公主即刻制止了她:“皇上有几句话想单独跟你们家大小姐说,咱们出去候着罢。”   “可是……”小筝有些不放心,踮起脚尖往床榻那边张望:“公主殿下,小筝要照顾我们家大小姐,还没给她擦完身子呢。”   “稍等,几句呼耽搁不了什么时间。”灵慧公主呶呶嘴,她身后几个宫女上前,将王氏也带出了内室,转身将门给虚掩上。   “公主殿下,你不能这样,我们家大小姐可跟你是情同姐妹,你明知她现在如此状况,为何还要将皇上带过来……”小筝低垂着头,虽然极力想压制自己心里慢慢升起的怒气,可却怎么也压制不住,尽量委婉的将那份不满表达了出来。   “唉,小筝,你也算是个忠心的丫鬟了,若是我身边能有几个你这样的奴婢,也算是我的福气呢。”灵慧公主喟叹了一声:“心病还需心药医,你分明知道你们家大小姐是因着什么生病的,为何现在有良药却不用?”   “公主殿下,这未必是良药。”小筝抬头,嘴角有一丝不屑的笑容:“皇上这份情意实在太浅,我们家大小姐是不需要这种虚情假意的。”   “小筝,皇上已经向我承诺过,他此生最喜欢的,便是你们家大小姐。”灵慧公主言语温和,没有半分被激怒的迹象:“否则,我怎么会带他来?”   “最喜欢?”小筝喃喃了一句:“那也就是说,皇上还会喜欢别人?”   “小筝,你要知道,皇上的后宫不可能只有一个女人。”灵慧公主不假思索说出了这句话,舌尖上却涌起了一点点苦涩。 ☆、第 121 章 何处不可怜(五)   慕瑛感觉到自己的身子轻飘飘的似一片羽毛,不住的浮起又落下,她想伸出手去抓住可以让自己停留的东西,可最终发现那只是徒劳,她的周围空荡荡的,找不到依靠。   直到忽然间她触到一只冰凉的手,这让她蓦然一惊,努力睁开了眼睛。   面前是一张熟悉的脸孔,眼睛灼灼如燃着火焰,正盯着她看。   “你是谁?”慕瑛哑声问了一句,这是在做梦罢?那个说再也不来映月宫的人,如何就出现在自己面前了呢?   “我是你想见的那个人。”赫连铖抓住了慕瑛的手,只觉得她的手掌一片滚烫,就如火炭一般炙着他的手心:“瑛瑛,朕来看你了。”   “你走。”慕瑛吸了一口气,心里那说不出的伤慢慢泛滥开来,她闭上了眼睛,不愿意再睁眼看他——这一个月里的事情在她眼前纷纷扰扰的闪过,让她几乎没办法直视自己的心。   她为何会这般在意他?难道自己真的有那么喜欢他?慕瑛想伸手掐自己的掌心,可全身的酸软让她半分也动弹不得,只能静静的躺在那里,感受着他温热的气息扑面而来。   “瑛瑛,朕只是名义上纳了个绵福而已,并未如你想象中那样与她……”赫连铖脸孔一红,有些说不下去。   慕瑛没有睁开眼睛,赫连铖的话就如从遥远的地方飘了过来一般,慢慢的钻进了她的耳朵,脑袋里似乎有千万只蜜蜂在飞舞,嗡嗡嗡的闹成一片,慕瑛没有力气去想赫连铖话里的意思是什么,只想闭着眼睛静静的休息,不要再被人干扰。   “瑛瑛。”见慕瑛不理睬他,赫连铖有些心慌意乱,他俯下身去,脸孔贴到了慕瑛的被褥之上,低低道:“瑛瑛,我知道你心中在怨恨朕,可朕不能不做出些样子来,朕向你保证,我与沉樱,没有做那种事情,以后朕也不会碰别的女人一根手指头,朕的心里,始终只有一个你。”   这番话就如冷冽的清泉,慢慢的流淌进了慕瑛的心窝,她那本如死水的心,忽然间又微波荡漾了起来。   他说的话是真的吗?能不能相信?慕瑛慢慢睁开眼睛,眼前有一张脸,脸上写满了焦急与紧张:“瑛瑛,你终于肯看朕一眼了。”   赫连铖欣喜的望着她,就如见着了失而复得的珍宝,他紧紧的捉住了慕瑛的手,低声在她耳边呢喃:“瑛瑛,在这世上,没有一个人能如朕一般与你有这般想通的心意,我们都是被抛弃的人,我们都站在那荒原之上,需要寻找一个心意相通的伙伴,彼此相携相守,哪怕只有一个眼神,便能知道对方心意。瑛瑛,你便是那个人,朕从你进宫以后不久便发现了,只有你最明白朕的心。”   慕瑛没有回答,只是低低的叹息了一声,那声音从干裂的嘴唇里慢慢呼出,有些断断续续,似乎气息不稳,如那将被搭建起来的楼阁亭台,因着实在建得太高又根基未稳,故此摇摇欲坠。   赫连铖捧住她的脸,嘴唇轻轻擦过慕瑛的脸孔,柔软得如那三月里的春风,他的声音在此刻显得格外诱人,低低如春燕呢喃:“瑛瑛,你不要拒绝朕,这世上只有朕最懂你,只有朕最爱惜你。”   他的嘴唇最终落在了她的唇上,虽然此刻她的嘴唇干裂,上边还有一层粗糙的硬皮,可他却觉得依旧如树枝上的桃花花瓣那般柔软香甜,他一寸寸的往里边探了过去,慢慢的挤入她蓓蕾一般的芬芳之中,最终寻到了甘美的源泉。   “瑛瑛。”他的声音含混不清,可还是能分辩出来是在喊她,慕瑛觉得自己的身子忽然就飘了起来,正在往未知的地方飘了过去,她心里有些恐慌,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只能紧紧的抓住他的手,任由他不断的吮吸着蜂蜜一般的甘甜。   “皇上,请你走开。”   好像有谁点着了一把火,她的身子越来越烫,呼吸也越来越沉重,他堵住了她的嘴,鼻子里温热的气息扑面而来,让她几乎不能出气,她用尽全力推开了他一些,挣扎着喊了一句“小筝”,就听外边有了些许动静。   “大小姐!”小筝的声音清脆可闻,赫连铖一惊,赶紧坐直了身子。   “小筝,奶娘!”慕瑛气喘吁吁喊了一句:“你们在哪里?”   顾不上灵慧公主阻拦的目光,小筝快步冲进了内室:“大小姐,奴婢在这里呢。”   “什么时候了?该吃药了罢?”慕瑛吃力的说了一句,不敢看坐在床边的赫连铖,方才的情景已经深深的烙在脑海里,虽然心底里有一丝丝甜,可还是让她觉得很羞惭,她只能闭着眼睛,假装什么都没看到。   “大小姐,奴婢刚刚也在想着要服侍大小姐喝药了。”小筝伸手摸了摸放在桌子上的药碗,不冷不热,刚刚好。   “朕来喂她。”赫连铖一把将药碗夺了过去:“你扶着你们家大小姐起来。”   小筝目瞪口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只是赫连铖既然发话,她也只能照做,弯下腰去,小筝将慕瑛搀扶了起来:“大小姐,起来服药罢。”   赫连铖一只手端着药碗,舀起一小汤匙药,先自己尝了一点点,觉得这温度刚刚好,不冷也不热,这才将那汤匙小心翼翼的往慕瑛嘴边送了过去。   药汁一滴滴的落入嘴里,慢慢的沿着喉咙口流了下去,慕瑛闭着眼睛,始终不愿意睁开看面前的赫连铖一眼,她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也不知道能不能相信方才他在自己耳边说的那一番话。   原来自己对于赫连铖,并不会太在乎,他纳绵福与自己根本没有任何关系,可是直到今日,慕瑛才惊觉自己的心中,原来赫连铖竟有这般分量。   她在乎他,在乎他有绵福,在乎他的盛乾宫里住进了别的女子可她却无能为力。   知道了前边是万丈深渊,也要不顾一切的走下去吗?慕瑛觉得自己就站在悬崖边上,脚下的深渊云雾弥漫,看不到一丝希望。   赫连铖一小匙一小匙的将药全部喂掉,细心将慕瑛嘴唇边的药汁擦去,朝她倾斜过身子:“瑛瑛,你要快快好起来,朕要见到你就如娇花一般开在这寂寞阴冷的后宫,只有你才能给朕带来一丝阳光与欢笑。”   这声音就如浪潮般拍打着她的心,慕瑛忍不住颤抖了起来,仿佛间,有泪珠从她的眼角滚落。一只手轻轻覆上了她的脸,指腹压在她的眼角那里,顷刻间,湿润的一片点染了她的肌肤。   “瑛瑛,莫要伤心,是朕不好,那日不该这般对你使气,你原宥朕,如何?”赫连铖的声音极为轻柔,让慕瑛再也忍不下心来不睁眼看他:“皇上,夜已深,请你快些回去罢,明日还要早起上朝。”   赫连铖欣喜若狂的看着慕瑛的脸,忽然间便快活了起来:“朕就知道瑛瑛在乎朕,还在惦记着让朕早些歇息。”他很顺从的站起身来,深深朝慕瑛看了一眼:“瑛瑛,有些事情,朕有不得已的苦衷,还请你多多谅解,只要你明白,在朕的心里,你始终是最好的那一个。”   脚步声慢慢远去,在这寂静的春夜里,孤单而落寞,渐行渐远,脚步声再也听不见,有如漫天飞雪落在地上,倏然没了痕迹。   “大小姐。”小筝很忧愁的看了慕瑛一眼:“你相信皇上说的话吗?”   慕瑛低头,不言不语。   “大小姐,皇上说你在他心里是最好的那一个,那不是说还有别的女子,他也会认为最好?”小筝十分焦急,大小姐可千万不要被皇上的话给迷惑了,毕竟没入后宫,与无数佳丽去争宠,不如嫁给一个爱惜自己的人,逍遥自在得好。   “我自然知道,不用你来提醒我。”慕瑛叹息了一声:“有些事情,不是我能做决定的,或许一切早就已有上天注定。”   小筝的意思是说高启在等着她,选择高启会更适合她。可是,且不说自己到底喜不喜欢赫连铖,灵慧公主喜欢的高启,自己如何能忍心去横刀夺爱?   每次提到高启,灵慧公主的眼里便熠熠的生出光来,慕瑛还记得第一次见到灵慧公主的时候,听说高启来了,灵慧公主便飞快的转身,轻盈得如一只小鸟般飞走:“启哥哥来了!”她的笑声如银铃般清脆,至今还在她的耳边回响。   也许还是从很小的时候开始,灵慧公主便喜欢上高启了罢?她对高启的情意,早就深深的扎根在她的心底,随着韶光流逝,已经开出了娇艳的花来。   灵慧公主对自己就如对亲妹妹一般,自己又怎么能插到她与高启之间?即便自己不将赫连铖放在心上,她也绝不能喜欢上高启。   不能因为一个男子,葬送了姐妹情谊,慕瑛抬起头来,嘴角边一丝苦笑。 ☆、第 122 章 始欲识郎时(一)   慕瑛这场病拖了不少时间,差不多半个月身子才大好,灵慧公主来看她的时候总是取笑她身子弱,禁不得风霜:“早就跟你说,要你多与我去骑马射箭,你瞧瞧我,一年到头都不见有什么病痛。”   “那是慧姐姐底子好。”慕瑛朝她笑了笑:“只不过我心里头想着,是该跟慧姐姐一道去将身子骨儿练练了。”   慕瑛心里头知道,自己的病为何拖了这么久,全是因着她不愿意快快好起来。   身子好了,就要被灵慧公主拉着到处走,免不了要听到有关于盛乾宫里那位樊绵福的闲话,慕瑛不知道自己听着那些闲言碎语,心里会是什么样的感觉。   不如就窝在这小小内室里,借着生病的名头不出去,没事的时候临摹字帖,跟着黎娘子练习画技,倒也不觉无聊。   黎娘子似乎有一双能看穿一切的慧眼,见着慕瑛,唇边有一丝颇藏深意的笑。   慕瑛不敢去看黎娘子的眼睛,因为她知道,在那如深潭的眼神里,她必然无处遁形,自己本以为包得严严实实的那份心思,会被黎娘子一眼看穿。   好在黎娘子并不提起这事情,慕瑛也不说,两人心照不宣,就当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般,只是讨论画技与字的骨架,每日里指指点点的论说一番,这日头就慢悠悠的从东边挪到了西边,眼见着月亮又慢慢的爬了上来。   拖了又拖,最终再也拖不下去了,隔三差五,盛乾宫都会有个小内侍偷偷摸摸的溜了过来:“皇上要奴才来问问瑛小姐的情况,若是还没好,他便要将太医院给拆了。”   来给慕瑛看病的太医也是一副愁容:“瑛小姐,你这脉象平稳,也无风寒之症,该是好了罢?”   再是不好,皇上肯定会有所惩罚,太医院该不会拆,给瑛小姐看病的太医只怕都要人人挨上几十板子不可。那太医偷偷觑了慕瑛一眼,心里头暗道,不是说皇上宠爱樊绵福得紧,为何还对这位瑛小姐如此关心备至?莫非这位将来会是后宫的宠妃?   看着太医那可怜的神色,慕瑛心中有些不好意思,她这病,第二日就好了。   灵慧公主见着慕瑛终于出了屋子,十分高兴:“瑛妹,咱们先去慈宁宫请安,然后去射苍宫骑马,可否?”   慕瑛被她的执拗弄得无计可施,只能点头:“好。”   灵慧公主总认为要多骑马射箭练习武艺,这身子才会安康,否则少不了三病两痛的,她这般兴致勃勃来带慕瑛去骑马,她自然不好推拒,灵慧公主见慕瑛答应,笑声双靥:“那好,咱们快些走。”      高太后刚刚礼佛完毕,听着说灵慧公主与慕瑛来给她请安,脸上露出了笑容:“哀家还在念叨着要去映月宫看看阿瑛,没想到她自己过来给哀家请安了。”   墨玉姑姑点头道:“这人年纪轻,身子骨儿好,没过几日就能活蹦乱跳的了呢。”   “那倒也是。”高太后点了点头:“毕竟还是有年纪管着。”   抬眼见着从外边走进来的灵慧公主与慕瑛,高太后眉眼都弯了起来:“看到花朵一般的人儿,心情真是好。”她仔细打量了慕瑛一番:“阿瑛好像长高了些?洒发髻梳得高些?瞧着要比灵慧高了一点点哪。”   “听着说小孩子每感一次风寒就会长高一些,可是不是这个理儿?”墨玉姑姑笑着看了看慕瑛:“瑛小姐还真是比公主殿下要高了一点儿,这一两年,她长得快”   “你又从哪里听说这样的事情,哀家生了两个孩子都还没听到过这说法。”高太后朝墨玉姑姑瞟了一眼:“听你说得老到,跟百晓生一般。”   慕瑛进来,见着高太后与墨玉姑姑正是言笑晏晏,笑着上前行了一礼:“太后娘娘安好,多日未见,气色比原先更好些了。”   “阿瑛这嘴越发的甜了。”高太后笑着端起了茶盏:“你说得哀家都要信以为真了。”      “母后本来就很年轻。”灵慧公主走上前去,挽起了高太后的胳膊撒着娇:“母后,今日我想同瑛妹一道去骑马射箭,可不可以?”   高太后的手一滞:“黎娘子布置下来的功课可完成了?”   “母后,那些吃过午饭再说。”灵慧公主嬉皮笑脸的晃了晃身子,就如抓住秋千绳索打着秋千一般:“现儿还是让灵慧先练练自己拿手的本事再说。”   “好罢,那你与阿瑛去射苍宫罢,只不过……”高太后横了她一眼:“早些回来,莫要玩野了心思!”   “我便知道母后最好了!”灵慧公主欢呼一声,奔到慕瑛身边拉起她的手:“走,咱们一道出去,母后已经答应了。”   看着那身影欢快的奔出了慈宁宫正殿的大门,高太后有几分发怔,一只手拿着茶盏盖子,好半日没有放下来。   眼角微挑,高太后凤目中闪过一丝不明的光芒,她低声,似乎自言自语:“去南燕那边打听情况的人回来了吗?”   “娘娘,才去半个月呢,怎么就会回来。”墨玉姑姑俯身,贴着高太后的耳边轻声道:“娘娘尽管放心,只要是南燕太子要选妃,以咱们大虞的气势,凭咱们公主的美貌聪慧,南燕绝不会不答应的。”   高太后将手捧紧了茶盏:“哀家其实舍不得灵慧远嫁,可是……”   她的儿女,个个要活得有滋有味,绝不能就庸庸碌碌一辈子。虽然高启人不错,但高太后却从来没想过要将灵慧许配给他。她的灵慧,应该是大虞的公主里嫁得最好的,怎么能比旁人嫁得差?先皇的妹妹明玉公主远嫁北狄,贵为王后,她的灵慧自然也不能就随便嫁一个贵家公子便作罢。   南燕的太子,名唤燕晋江,今年十六,正是好年纪,高太后早就托人去南燕打听过,只听说那燕晋江生得俊秀倜傥,允文允武,乃是南燕皇子中佼佼者,而且是中宫所出,正统嫡出。   高太后觉得放眼天下,也就是燕晋江能配得上自己的灵慧,不仅是年纪相合,才貌相配,更重要的是,等燕晋江继位为君,那她的灵慧也就能成为南燕的皇后了。   北狄地处寒苦,且疆域狭窄国力单薄,哪里能比得上南燕?坐拥长江之南大好江山,每年赋税收成不知凡几。最重要的是,南燕跟赫连毓的封地相隔不远,若是万一赫连铖要对自己兄弟出手,赫连毓也能连夜过江逃去南燕寻求庇护。   她这一手棋,乃是一举两得,既能给自己的女儿安排个好夫君,又能让自己的儿子有保障,这可远非高启能做到的。   高启?高太后脑海里闪过一张面如冠玉的脸孔,心中微微叹息,高启是个不错的,也在忠心耿耿的为自己做事情,为了能让他更卖力些,也为了能让他与赫连铖之间的间隙增大,慕瑛便是最重要的棋子。   无论如何,自己必须把握好分寸,拿了慕瑛做诱饵,引着高启一心一意在暗地里为赫连毓训练一支军队,而且到了最后,这诱饵还能决定大虞的将来。   她用力握紧了茶盏,指节发白:“墨玉,让高国公将高启最近的行踪报与哀家知晓。”   “是。”墨玉姑姑点了点头:“奴婢等到天黑便放信鸽。”   慕瑛与灵慧公主到了射苍宫的时候,没想到却遇到了熟人,一袭银红色的骑服,头上戴着麂皮帽子,露出了数根织好的辫子,打马飞奔的时候,那骑服便飘扬起来,露出了下边一双红色的羊皮靴子。   “哟,樊绵福好兴致。”灵慧公主的脸上露出了笑容:“没想到身子这么快就好了。”   沉樱被赫连铖关在盛乾宫里整整一个月,经过三月三日的桃花会,她算是解了足禁,只不过走出盛乾宫,身后总紧紧的跟着丽香姑姑与她一手带出来的几个宫女,只要她想往慈宁宫那个方向去,丽香姑姑就会在身边好意提醒:“绵福,怎么着你也该有了喜脉才好去向太后娘娘请安罢,否则这般低等的妃嫔,如何能往慈宁宫那边去?”   “我是在慈宁宫伺候太后娘娘长大的,与太后娘娘的情分不同一般,如何就不能去了?”沉樱的脸涨得通红,被丽香姑姑气得快说不出话来,可丽香姑姑却不肯放过她,一把抓住她的胳膊:“绵福,你还是听老奴的劝告罢,万一皇上回来,知道绵福不肯守礼,定然会不高兴的。”   沉樱猛然想到了那一盘子珍珠,不由得激灵灵打了个寒颤,没精打采:“那给我准备骑服,我去射苍宫骑马。”   “这就对了。”丽香姑姑笑容满脸:“快些,去给绵福寻了骑服出来。”   没想到事情这般巧,沉樱才连续骑了两日马,今日却遇上了灵慧公主与慕瑛。她的手紧紧的握住缰绳,眼睛直视跑马场旁边站着的几个人,心中的妒火猛的烧了起来。   赫连铖为何不愿与她行那床笫之事,肯定是心中有别的女人。   虽然说三月三日他点了宇文如月进宫,众人也都以为皇上看中了大司农府的四小姐,可凭着女人的直觉,沉樱知道,赫连铖心中的那个女人,就是慕瑛。 ☆、第 123 章 始欲识郎时(二)   几匹马飞快的在跑马场上奔跑,前边跑着的是灵慧公主,紫色的衣裳翩翩,就如划过天际的闪电,后边两匹是慕瑛与沉樱的,差不多的速度,有时候瞧着几乎就要挨拢到一处,看着十分让人惊心。   灵慧公主的贴身宫女香玉追着跑了几步,大声喊着:“公主,公主你们跑慢些!”   小筝捂着胸口,气喘吁吁:“还好我们家大小姐骑得不快。”   跟在她身边的是沉樱从府中带过来的丫鬟绿竹,她倒是不慌不忙,慢悠悠的跟在小筝后边:“担心也没用,反正都在马背上了,还能替主子去骑马不成?”   绿竹以前一直服侍沉樱,后来沉樱进了皇宫,她便被调去服侍樊家的二小姐,这次沉樱进宫做绵福,准许从府中带四个下人进宫,樊府觉得她机灵,便将她拨了过去服侍沉樱。   她们以前一直是主仆,可中间毕竟断了五年情分,绿竹对于沉樱并不是那般上心,初进宫时她以为赫连铖真的宠爱沉樱,倒还打起了十分的精神,一心想着到时候成为宠妃手下的头等大宫女,少不得能多些进项,可日子久了,她发现皇上对于沉樱,其实也并没有众人传的那般万千宠爱,这都快两个月了,除了二月初二晚上赏赐了一斛珠,还什么东西都没有赐下,就连盛乾宫里的掌事大权都未放下。   绿竹在府中慢慢争斗上来的,她留心观察了许久,最终咂摸出点门道,皇上与绵福,根本就不是外边说成的那样,这心便渐渐的冷了,即便是沉樱骑马飞奔,她也不觉得有什么好担心的,反正有丽香姑姑在这里,樊绵福出了问题也找不到自己头上来。   三匹马在跑马场里不住的追逐奔跑,慕瑛手握缰绳,慢慢将马儿的脚步放缓,虽然祖辈父辈都是马背上驱驰的人物,可她并不喜欢骑马追逐的感觉,她感觉自己或许是缺少了一点血性,太过柔弱了些,或许这就是父亲不喜欢自己的原因之一。   身后传来“嗒嗒”的马蹄声,慕瑛回头,就见一袭紫色的衣裳飞扬着从后边过来,灵慧公主明眸皓齿,笑逐颜开:“瑛妹,你怎么还不快些跑?我都比你快了一个圈啦!”      慕瑛笑着摇了摇头:“才不和你比,比不过。”   “那我可要超过你了。”灵慧公主打马扬鞭,飞快的从慕瑛身边冲了过去,在两人擦肩之际,还故意伸手拍了下她:“叫你不快些!”   慕瑛被拍的摇摇摆摆,灵慧公主却大笑着朝前边飞奔而去,她刚刚拉住缰绳坐直身子,忽然就听着后边传来恐慌的大叫:“大小姐,你快些避开!”   “瑛小姐,瑛小姐!”那是丽香姑姑和其它宫女们的声音,夹杂着一阵马蹄噔噔作响。   那些声音听起来很焦急,慕瑛回头一望,就见一道灰色的身影正朝自己这边扑了过来,马打着响鼻,热腾腾的冒着气,鬃毛似乎要扫到她脸上来。   “沉樱!”慕瑛赶紧拉着马往旁边避,可是一切都来不及了,两匹马撞到了一处,马上的两人都飞了起来,飘飘的往地上落。   “瑛姐姐!”身侧有人大喊了一声,慕瑛还没来得及去看是谁赶到自己面前,就觉得有一只手拉住了她,但是她下落的势头太快,那只手虽然用尽全力,可依旧没能拉住她下坠的身子,只见着慕瑛就如一张纸片般,轻飘飘的落在了地上。   “瑛妹!”灵慧公主此时已经策马回来,三步奔做两步的来到慕瑛身边:“刚刚这是怎么了?我从你身边过去那阵子,不还是好好的吗?”   慕瑛被摔得七荤八素,只不过她意识还是很清醒,睁开眼睛望了望周围的人,勉强的笑了笑:“我还好,你们别担心我。”   小筝咧嘴笑了笑,看起来大小姐没什么大事,她扶住慕瑛的身子道:“大小姐,你动动胳膊腿儿!”   慕瑛努力的朝前边伸手,可是惊骇的发现,自己一只手不听使唤,软绵绵的耷拉在身边,好像不能动弹,用力踢了下腿,两条腿都还能动。   “毓弟,可能是你拉着阿瑛的胳膊太用力,将她的胳膊拉脱臼了。毓弟,你怎么就来得这般巧?若是你不拉她这一下,阿瑛的胳膊还不会出来呢。”灵慧公主埋怨的看了赫连毓一眼:“你不在文英殿后边看书,跑到射苍宫来作甚?”   赫连毓一脸无辜:“阿姐,倘若我不拉住瑛姐姐,她会摔得更重,你没看到我方才给瑛姐姐做了个人肉垫子?她是挨着我身子滚下来的。”赫连毓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卷起袖子露出了一只胳膊来:“你瞧我手腕这里,都被地上的砂石擦伤了。”   “好罢,阿姐错怪你了,多亏了你,阿瑛才没摔更重。”灵慧公主朝赫连毓笑了笑,伸手一按慕瑛的胳膊肘儿那处,慕瑛倒吸了一口凉气:“痛!”   “快,快些去找太医过来!”赫连毓焦急的朝身边的内侍吩咐了一句,丽香姑姑凑拢过来:“早有人去太医院了。”   灵慧公主直起身子来,看了看不远处那个趴在地上的身子,嘴角浮现出一丝冷笑:“她这是故意的罢?竟然不顾自己摔伤,也要将瑛妹撞下马!”   “慧姐姐,我见她奔过来时脸色慌张,许是她自己也没预料到有这般事情发生,你就别再责怪她了。”慕瑛用能动的一只手撑着地,咬牙忍住阵痛,朝灵慧公主的背影喊了一句,可是一切都只是徒劳,灵慧公主已经提着鞭子,气势汹汹的朝慕瑛那边跑了过去。   “你竟然敢暗算阿瑛!”灵慧公主举起马鞭,兜头兜脑的朝沉樱抽了过去:“不管皇兄有多宠爱你,今日我非将你打死在射苍宫不可!”   几鞭子下去,沉樱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灵慧公主收了手,狐疑的看了看她:“怎么,你装死?”伸出脚踢了沉樱一下,她依旧还是趴在那里,没有动静。   丽香姑姑急急忙忙朝这边走了过来:“公主殿下,绵福可能是摔晕过去了!”   众人将沉樱翻转过来,就见她脸孔上灰扑扑的一片,脸颊上还有擦痕,有几条深的还渗出血来,一点点的血珠子从那灰黑的尘土沁了出来,就像黑色的地上开出了娇艳的花朵。      灵慧公主见到沉樱这般惨状,也是吃了一惊,手中的马鞭再也举不起来。   天下没有一个女子不爱惜自己的容颜,特别是对于刚刚得宠的沉樱来说,更是需要有一张娇花般的脸孔,她即便再想暗算慕瑛,也绝不会拿自己的脸开玩笑——宇文如月再过两个月就要进宫来了,她若是将一张脸孔摔得稀烂,又拿什么与她去争宠?   “公主殿下,您还是去照顾瑛小姐罢。”丽香姑姑心中也是吃惊,赶紧让宫女将沉樱放平躺在地上:“莫要动她,等太医过来再说。”   太医院听着说樊绵福与瑛小姐都从马上摔了下来,不敢怠慢,赶紧派了好几个太医带着医女朝这边赶了过来,经过太医仔细看过,慕瑛是左手脱臼,带些轻微的摔伤,而沉樱则摔得比较重,一条腿摔断,身上多处受伤。   正在文英殿批阅奏折的赫连铖得了禀报,吃了一惊,赶紧飞奔着去了映月宫,灵慧公主见着他走过来,耷拉下脑袋,深深自责:“皇兄,我不该邀着瑛妹去骑马的。”   赫连铖铁青着脸,一言不发朝床边走了过去,慕瑛坐在床上,精神不错,只是脖子上挂着一圈布条,把整个胳膊给吊了起来。   见着赫连铖过来,慕瑛赶紧示意小筝掀开被子:“扶我起来。”   赫连铖一个箭步上前,一把按住了她:“瑛瑛,你别起来,伤筋动骨一百日,怎么能乱动?”   慕瑛的脸瞬间发红,赫连铖的手按在她的手背上,一阵阵的温热从他的手背上传了过来,让她有一种心慌意乱的感觉。   小筝在旁边觑着慕瑛这尴尬神色,赶紧上前一步道:“皇上,我们家大小姐胳膊上戴着伤呢,正好联着手,禁不得压的。”   赫连铖闻言吃了一惊,赶紧松开:“瑛瑛,没事罢?朕有没有压痛你?”   慕瑛摇了摇头:“皇上,慕瑛没能给你行礼,实在是有失仪礼。”   “现在说这些话作甚?”赫连铖关切的看着她,见她精神尚好,这才放下心来:“瑛瑛,你安心将养,这一百日里别用手去拿什么东西,要做什么,喊小筝和那些服侍的宫人们便是了,千万别再伤着自己。”   “知道了。”慕瑛低头,心中有一丝丝的甜,慢慢的浮上了心头:“皇上,你自己去忙罢,这点小伤不敢劳累皇上特地过来探视。”   “小伤?这可不是小伤!”赫连铖脸色忽然便阴沉了下来,他一甩衣袖,怒气冲冲的朝门边走了过去,灵慧公主有些莫名其妙,一把拦住了他:“皇兄,你要去作甚?”   “我要去找那个罪魁祸首!”赫连铖咬牙切齿的回了一句,旋风一般冲了出去。 ☆、第 124 章 始欲识郎时(三)   沉樱眨了眨眼睛,看了下围在床边的几个人,想要抬起胳膊,可却觉得全身酸痛,稍微用点力都觉得那疼痛钻到骨头里去。   “绵福,您可别乱动,太医刚刚给您接上断骨呢。”绿竹一把按住了沉樱,心中有些懊悔,早知道绵福会摔成这样,自己怎么着也要跟着跑两圈,叮嘱她要骑得慢些。现在绵福摔断了腿,自己也是跟着受罪。   “我的骨头断了?”沉樱惊呼一声,可就是这么大的喊了一声,全身都扯着有些疼痛:“断了?还能不能好?”   “绵福,你这也想太多了。”丽香姑姑端着一个托盘走了进来,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沉樱,倒也多了一点点怜悯,虽然说她受了赫连铖的命令看好沉樱,但也没想到沉樱会落到现在这个样儿。瞧着她那张脸孔上东一道西一道的擦痕,也不知道以后会不会好,现在沉樱是还没照镜子,若是她看到自己这张脸,还不知道会是什么样的感觉。   “丽香,我很快就能好,是不是?”沉樱抬起头来,眼中满满都是希冀。   “当然会好,但很快那是不可能的。”丽香姑姑端着药碗走了过来,交给绿竹:“服侍绵福喝了罢。”   门猛的被推开,一股冷风从外边钻了进来,吹得帐幔不住的晃动,挂在架子上轻软的纱巾披帛飞舞了起来,如女人散乱的头发。   丽香姑姑回头一看,赶紧跪了下来:“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赫连铖铁青着脸站在那里,盯住床上的沉樱看了好一阵子,伸出手来一指:“拖出去,乱棍打死。”   “皇上!”丽香姑姑吃了一惊,赶忙朝前边爬了几步,一把抱住了赫连铖的腿:“皇上请三思!”   她知道赫连铖不喜欢沉樱,可万万没有想到他竟然对沉樱这般厌弃——乱棍打死?丽香姑姑激灵灵打了个寒颤,虽说绵福不该撞上了瑛小姐的马,可毕竟她也不是故意的,后来马夫们查看了一下绵福的马,发现马掌里扎了一颗铁蒺藜。   马场里长着的青草里有时会混入不同的种类,铁蒺藜偶尔也能见着,春天来了,万物生长得很快,御马监没有过细,落下了一根两根铁蒺藜也是有的,不巧扎上了绵福的马掌……这这或许真是一桩意外,毕竟有谁会拿自己去涉险呢。   “丽香,你要替她求情?”赫连铖的声音稍微放软了些,丽香姑姑是太皇太后的心腹,现在也是尽心尽责的为他做事,几分面子还是要给,声音自然就没那么咄咄逼人。   “皇上,今日惊马之事并非绵福有意。”丽香姑姑松开了手:“马场长了铁蒺藜,扎了绵福的马掌,故此马儿受惊,失去控制。”   “长了铁蒺藜?还有其余人在骑马,为何不扎她们的马,偏偏只扎到了她的坐骑?”赫连铖冷峻的望向床上的沉樱:“定然是她故意的。”   “皇上,沉樱……并非有意。”惊恐过后,沉樱终于缓过神来,皇上竟然要打死她?乱棍打死?她忽然觉得心里一阵彻骨的寒,泪眼朦胧望向赫连铖,昔日看上去风采翩翩的脸庞此刻格外狰狞,让她有丝丝绝望。   “哼,朕还不知道你心里所想?”赫连铖大声呵斥了一句:“左右你是与慕瑛不对盘,心生嫉妒才会如此!”   “皇上,沉樱真没有这般心思。”沉樱声嘶力竭的喊叫了一声,却说不出旁的话来,以前有的那一分富贵心,此时早就歇下,只是想着如何保住自己的命。   “皇兄,皇兄!”灵慧公主奔了进来:“皇兄,你要三思后行!”   灵慧公主打心眼里是不喜欢沉樱的,自沉樱进宫侍奉高太后以来便不喜欢她,灵慧公主觉得沉樱太假,虚伪得戴着一张面具般,可听说赫连铖要打杀了沉樱,她也有些心慌,毕竟这是一条人命,要看着一个活生生的人在棍棒下慢慢没有了呼吸,这是一件太残忍的事情。   “公主殿下,还请快去慈宁宫告诉太后娘娘。”见着灵慧公主进来,沉樱犹如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还请公主怜惜!”   灵慧公主朝身边的香玉使了个眼色,香玉飞快的转身朝外边走了出去,沉樱见着那背影,恐惧稍微减轻了几分,她自从十岁开始便伺候高太后,五年里她不敢有半分怠慢,高太后看在昔日的情分上该会出手救她。   “怎么?你想找太后娘娘来救你?”赫连铖踏上前一步,一把提起沉樱,看到了她脸上那纵横交错的擦痕,露出了嫌恶的神色:“你这模样,真是难看,跟鬼一样。”他松开了手,沉樱跌回了床铺,刚刚接好的手骨与腿骨出其不意搁在床板上,痛得她“啊”的一声大叫了起来:“皇上……”   赫连铖转过背去,声音冷冷:“你是觉得自己攀上了太后娘娘,朕便不敢动你?哼,你这如意算盘也是打得好。跟你说明白,若是瑛小姐全部康复没什么事,那朕也可以饶过你,倘若她落下了些什么病痛,你便等死罢。”   沉樱躺在那里,吃力的将头转了过来,眼泪珠子簌簌的落了下来,不仅身子疼痛,而且心也在痛,赫连铖的那些话,就如一把刀子,扎进了她的心,一刀又一刀在凌迟着她,让她生不如死。   灵慧公主走过来看了她一眼,撇了撇嘴:“沉樱,这次我相信你不是故意的,才来替你求情,若你真有这歹毒心思,那便万劫不复,不得好死!”   诅咒了两句,灵慧公主头也不回的转身走了。   “为何都这般对我?为何我这般倒霉?”沉樱喃喃说了一句,忽然想起赫连铖说的“你这模样真难看,跟鬼一样”,蓦然惊慌了起来:“绿竹,快些替我去拿镜子来。”   “绵福,你要镜子作甚?是你的手和腿受伤了。”绿竹同情的看了沉樱一眼,不想太过伤害于她,长相是每个女子都最珍惜的,要是她见自己成了这般模样,还不知道会多伤心难过。   “镜子,拿来。”沉樱咬牙,她必须要知道自己成了什么模样。   绿竹无奈,只能从桌子上拿起镜子走到沉樱面前:“绵福,你要仔细些,留心伤口又破裂。”   万一她见着自己那模样,大喊大叫还不打紧,伸手去抓了镜子过来砸,将刚刚包扎好的伤口又撕裂就不好了。绿竹犹豫着,将镜子捧到了沉樱面前,晃了一晃,就直接抽开,沉樱喝住她:“停着,我还没看到自己呢。”   她只来得及看到黑黝黝的一团,飞快的闪了过去,根本没看清自己的脸。   她的脸,白白净净,小圆脸盘细眉细眼,多么耐看,可刚刚晃过去的黑团子又是什么?沉樱蹙起了双眉,心生疑惑:“拿过来,让我看清楚。”   绿竹犹豫着,将镜子捧到了沉樱面前:“绵福……”   沉樱定睛往镜子里看了过去,就见一个肿得如猪头的脑袋出现在镜子里,脸颊大约是摔肿了,小圆脸盘变成了大盘子,眼睛一只肿了起来,眯成一条缝,更可怕的是脸颊上有几道纵横交错的擦痕,黑色紫色混杂在一处,昔日那白净的脸庞再也寻不出半分模样。   “啊……”沉樱大叫了一声,晕了过去。   “丽香姑姑!”绿竹惊慌失措:“绵福她……”   丽香姑姑赶了过来,伸手在沉樱的鼻子下探了探:“没事,绵福只是晕过去了。”   绿竹忧郁的望了一眼床上的沉樱,重重的叹了一口气:“唉,这可怎生是好?绵福成了这般模样,恐怕皇上的恩宠再也不会在了。”   昔日传言樊绵福在宫中得宠,她还存了颇高的志气,一心想旁着宠妃攒些打赏银子,到了年纪好出宫去开家小铺子,找个老实男人过小日子,万万没想到这事情急转直下,自己想攒银子的心愿是落空了,到了年纪放出宫,只怕还是口袋里布挨着布,没有一点积蓄。   “你先好好伺候着绵福才是正经事儿,那些有的没的,还不用你去操心。”丽香姑姑呵斥了一句:“快些去让人取了热汤过来,好好给绵福擦擦脸,再涂些祛除疤痕的药膏。”   “是。”绿竹怏怏不乐的应了一句,扶着门走了出去,心中一片茫然。   “什么?皇上要打杀樊绵福?究竟怎么一回事?”高太后惊愕的望着站在面前的香玉:“你说仔细些。”   “我们家公主喊了瑛小姐去骑马,没想到樊绵福也在,结果樊绵福的马踩到铁蒺藜受了惊吓,撞上了瑛小姐的马,将瑛小姐撞了下来,皇上知道了大发雷霆,要将樊绵福乱棍打死。”香玉简简单单将事情说了下,急急忙忙道:“太后娘娘,你去劝劝皇上罢,毕竟那也是一条人命吶!”   “阿弥陀佛。”高太后喃喃的念了一句佛:“赶紧的,给哀家备软轿,哀家去盛乾宫劝劝皇上。”高太后眼眸下垂,一只手捻着佛珠不住的转动:“皇上这也太粗暴了些,扫地勿伤蝼蚁命,爱惜飞蛾纱罩灯,更何况是活生生的人哪。”   香玉点着头应承:“太后娘娘真是慈心,樊绵福今日不是故意去害瑛小姐的,罪不至死呀。” ☆、第 125 章 始欲识郎时(四)   “绵福,绵福,你可算是醒了!”绿竹惊喜的喊了一句:“太后娘娘来看你了。”   沉樱吃力的睁开眼睛,就看见穿着深紫色锦服的高太后坐在床边,正在朝她微微而笑:“樊绵福,可感觉好些了?”   “太后娘娘!”沉樱心中感动,眼泪珠子落了下来:“沉樱,沉樱……”   “快莫要说话,你且好生躺着,别乱动。”高太后慈祥的看了她一眼,轻轻朝她摆了摆手:“你现在要静养一段时间才行,若是心情太过激荡,会将伤口崩裂。”   “太后娘娘,沉樱真的不是故意的。”   两行清泪从沉樱眼角滑落,泪眼朦胧里,高太后的脸孔越来越模糊,成了看不清的一团:“娘娘,你要相信沉樱,沉樱真的不是故意的。”   “好孩子,哀家知道你不是那狠毒之人,如何会去故意撞阿瑛?你快莫要自责了,她没有受伤太重,你且放心。”高太后声音柔和,不停的安慰她:“本宫给你带来了最好的黑玉断续膏,能帮助骨伤恢复,还能消除疤痕,每日用三次,能在一个月里就将疤痕除净。”   沉樱更是愧疚,抽抽嗒嗒道:“太后娘娘,沉樱不是说这个,沉樱是想说没有去慈宁宫请安问好,不是沉樱的本意,是因为,因为……”她的话还没说完,丽香姑姑已经从斜里走了过去,一只手扶住了沉樱:“绵福,太后娘娘刚刚才说你不宜过于激动,怎么又哭起来了呢?也不知道看在太后娘娘的面子上爱惜自己的身子。”   口里说得柔和,一只手却死死掐进了沉樱的肉里,提醒着她不要再多嘴。   “太后娘娘,沉樱知道自己身份不够,不能来给娘娘请安,心中愧疚,唯有每日里在这盛乾宫中对慈宁宫方向遥遥而拜罢了。”丽香姑姑这一掐,让沉樱醒悟过来,她不是在樊府,不是在慈宁宫,她是在赫连铖的地盘上,一切还得顺从着他来。   “没事没事,沉樱,哀家知道你是个知情意的孩子,哀家不会怪你。”高太后笑了笑,朝丽香姑姑看了一眼:“丽香,你都是宫里的老人了,也服侍过太皇太后,为何这宫中礼仪还没弄懂?虽则樊绵福分位低,可她毕竟是皇上第一个绵福,她与本宫的交情又不同一般,怎么能不让她来给哀家请安问好呢?这样罢,等着绵福身子好了以后,一旬可让她来给哀家请安一次。”   “是老奴设想不周,谨遵太后娘娘懿旨。”丽香姑姑赶紧唯唯诺诺的应了下来,她是太皇太后的心腹姑姑不假,可现儿这后宫暂且是高太后的天下,如何能再仗着过世的太皇太后来与高太后呛声?   高太后满意的点了点头:“丽香,你记下,千万要按时给绵福搽那黑玉断续膏,万万不可忘记,这般美貌的脸孔,如何能被几条疤痕给毁了呢?”   沉樱躺在床上,泣不成声,此刻对高太后有了更深的一份感情,只恨此刻的自己势力单薄,无以为报。   “墨玉,看来哀家和你都看走了眼。”高太后靠在梳妆台边,一支手撑着头,嘴角露出了一丝笑容来:“没想到皇上也会演戏了,这两个多月借着沉樱竟然将哀家也骗了过去。”   “娘娘,你还不是仍然对皇上有怀疑,哪里又骗过去了?”墨玉姑姑笑了下,将香茶奉了过来:“娘娘,沉樱这颗棋子又活了。”   高太后伸手接过茶盏:“活了?”   “娘娘心中早有定论,如何装出这副模样来。”墨玉姑姑垂手立在一边,似乎在自言自语:“皇上其实还是沉不住气,瑛小姐摔下惊马,他便要打杀了樊绵福,前边做出那么久的假象不就全毁了?俗话说一日夫妻百日恩,再怎么样心疼瑛小姐,也不该对樊绵福痛下杀手,这有悖常理。”   “对。”高太后点头:“不错,故此可以看出来,阿瑛依旧是皇上心尖尖上的人,而沉樱只不过是可有可无罢了。”   “若是皇上这么在乎瑛小姐,那么娘娘的筹划又会更顺当些了。”墨玉姑姑弯下腰来用极细的声音道:“到时候能用瑛小姐做饵……”   “墨玉,这些事情以后再说,现儿哀家只想看皇上的态度,若他对我们母子两人不苦苦相逼,那哀家也不会出手相逼。唉,只是哀家的毓儿心太软,也太真,会看不穿他皇兄心中的弯弯道道,万一哀家撒手去了,谁来护着他?”高太后长长的叹了一口气,眉头皱到一处:“墨玉,若真有那么一天,你定要替哀家好好的护着他!”   “娘娘,怎么就说到这上头去了?”墨玉姑姑赶忙安慰她:“娘娘一切筹划周密,万一有个不测,各种机关自然会齐齐发作,护得太原王周全。”   高太后一双手捧紧茶盏,眼睛盯着那袅袅升起的白雾,低低说了一句:“但愿一切平安。”   上元夜高国公府做了试探,可没想到中途杀出一个戴面具的人来救赫连铖,计划功亏一篑,幸得京兆尹是个无能的,全城搜索无果,还是高太后暗地里让人做了假象,把一伙拐卖妇人孩童的歹人端了出来,京兆尹找了这么久,终于找到了跟那件事情有关系的犯人,如何肯放过这伙人?威逼利诱屈打成招,这伙人中终于有人熬不住,按着京兆尹的授意写了供词:上元节里准备寻些美貌女子送去青楼,见着慕氏姐妹,觉得两人绝色,于是纠集了一伙人来抢劫。   因慕氏姐妹身边有不少护院,故此特地找了一群好手来,还携带了人皮面具,万一打不过,便能遮掩自己逃跑。京兆尹早将那晚的事情写成了供状,师爷绞尽脑汁将这桩案件写得周全,滴水不漏,只需那伙强人签字画押。   正是这样,才将上元夜的事情圆了过去,赫连铖勃然大怒,下令即刻将这伙强人剥皮施以剐刑,然后将人皮里塞上稻草,悬尸城头一个月,以示警戒。   大虞境内的拐子见着同伙遭此酷刑,个个颤栗,至此不复再有拐卖妇人孩童者。   若不是早就留了后手,这时候只怕还在心惊胆颤害怕赫连铖追查,高太后对于上元夜的偷袭有些懊恼,看起来此时还未到最佳时机,以后若不是能一击得中,就坚决不能动。   即便上元夜得手,群臣推举毓儿为帝,自己可以含笑九泉,那又如何?还有慕华寅,龙椅旁边卧着一头老虎,根本不知道什么时候它会忽然跃起,将坐在龙椅上的毓儿吞噬。   去母留子,自己并不是怕死,只是害怕毓儿那般纯良,根本不会提防到慕华寅——更何况他与慕华寅的长子慕乾交好,更是会舍不得下手对慕家斩尽杀绝。最好的法子,高太后咬紧了嘴唇,先要去掉这心腹大患,这才能睡得安心。   “娘娘,莫要想这么多,车到山前必有路。”墨玉姑姑伸出手来,将高太后的玉簪抽去,一头黑色的青丝披散下来,如一匹丝绢般,幽幽有光:“娘娘,你瞧,老奴找到了一根白发。”   她伸手捉住那根发丝,用力一拉,银发落入到她掌心:“娘娘,你太劳心劳力了。”   高太后端起镜子照了照,微微一笑:“银发、皱纹,这个年纪,都来了。”   她闭了闭眼,仿佛间看到自己初进宫时的脸孔,芳华正盛,穿着一件窄窄春衫,娇嫩得如豆蔻枝头的第一朵花。转眼间,韶光逝,红颜老,自己也只是在为自己的儿女活着,就如母鸡护雏一般,步步算计。   “青州那边可以消息过来?”高太后举着镜子照了许久,最终怏怏把明镜放下,将镜子里那张脸孔忽略:“上回听说已经购了两个庄子?”   “是。”墨玉姑姑脸上露出了笑容:“高大公子年纪虽小,可却颇有手腕,用娘娘拨去的银子购置了一个大庄子,才一年光景,也不知道他捣鼓了什么,又生出了银子购了一个,每个庄子里头还养了一两千人。”   “阿启真是能干。”高太后微微颌首,也才一年功夫,高启就弄出了三四千人,这样下去不出三年,这一两万人马便不在话下。   最起码得要有两万人,这也才能称作稍有基础,高太后站起身来,舒了一口气:“哀家累了,服侍哀家歇息。”   夜,静悄悄,寂寥无声。   映月宫的内室里,灯光摇曳,灵慧公主坐在床边与慕瑛说着闲话:“今日若不是我去劝阻皇兄,沉樱就没了命。”   慕瑛忧愁的望着她得意的眉眼,心中有一种透不过气来的感觉。   她不喜欢沉樱,可也不希望见着她死在赫连铖手下,特别听着灵慧公主说,赫连铖让人将沉樱拖出去乱棍打死。   那太暴虐了,慕瑛简直不敢想象那场面。   史书上记载的明君,没有一个是性子暴虐的,慕瑛觉得,赫连铖似乎根本没有做明君的资质,他有一种残暴的天性,现在他年纪还小,故此还没完全体现出来,等及他成年,还不知道会如何,天下百姓会不会因此遭殃? ☆、第 126 章 始欲识郎时(五)   赫连铖纳第二个绵福的时候一再推,挨到了八月时分,正是秋风乍起木樨花开的时候。   宫里传出一种说法,樊绵福骑马摔伤,皇上心疼她,不欲以纳宇文绵福的事情让她心里更不舒服,故此原定在六月的,现在却推到了八月。   、“皇上可真是宠爱樊绵福,脸这种事情都替她着想,真是难为了皇上的一片深情。”皇宫里不知就里的宫女们只是羡艳,眼睛里汪汪的能漾出水来:“若是我也能得皇上这一丝丝的宠爱,此生不枉。”   “为了我?”沉樱听着绿竹从外头带回来的传话,嘴角拉了拉:“皇上现在越发会演戏了。”   “绵福,你要想通些,至少皇上在外边还是装出一副宠爱你的样子来。”绿竹低声劝慰着沉樱,将沉樱手中的镜子拿走:“绵福,太后娘娘给的黑玉断续膏可真好用,搽了这三个多月下来,脸上一点疤痕都没留,瞧着比原来更白了些呢。”   沉樱咬了咬牙,脸色沉沉:“肌肤白净又有什么用?反正不能让他多看我一眼。”   绿竹看了看躺在床上的沉樱,伸手将镜子拿了过来:“绵福,你就这样躺在床上怨天尤人也没法子,皇上也听不到你的话,不如抖擞精神,想点法子,看如何能让皇上对你上点心。”   沉樱眼睛一亮:“绿竹,你可是有什么法子不成?”   “绵福,现儿皇上心中喜欢的人是谁,奴婢觉得绵福心中该有数。”绿竹站在一旁,低低耳语:“皇上自小与那瑛小姐一道念书,一道玩耍,肯定是有感情的,而那时候绵福却是一心一意的伺候着太后娘娘,自然是错过了青梅竹马的那段最好时光。”   “你说得对!”沉樱眼睛一亮,仿佛找到了赫连铖为何不喜欢自己的原因,一把抓住绿竹的手:“没想到你竟然有这般见地!可我那时候是被太后娘娘召着进宫服侍她,也没别的法子能去多多亲近皇上,已经是棋输一着,这下该怎么办才好?”   “绵福,这青梅竹马生出的感情固然比较真,可是时间一久,遇到的人多了,事情多了,总会有淡下来的那一日,特别是皇上的身份不同,到时候他那三宫六院的嫔妃多了,不同的美人有不同的风韵,哪里还会将一颗心全系在瑛小姐身上?故此宇文绵福进宫,对绵福你来说,并不是一件坏事。”   “宇文绵福进宫?”沉樱喃喃自语,伸手按住胸口,一阵阵的痛。   她虽然知道皇上会有许多嫔妃,可听到宇文如月要进宫来,还是会嫉妒,母亲曾谆谆叮嘱过她,进宫做了皇上的妃嫔,可不能有半点嫉妒心:“你可以争宠,但嫉妒便完全没必要,皇上身边美人肯定会不少,到时候你还能嫉妒得过来?你看看,你父亲好几个姬妾,我有嫉妒过她们吗?”   沉樱知道她说得对,可现在却还没调整好自己的心态,总觉得赫连铖的宠爱要能长久便好——可现在她是连个宠字都没沾边,如何能奢望赫连铖身边的绵福只有一个?   “绵福,你且放宽心,不管皇上如何宠爱旁人,你都不必做出不快活的样子,只管温良贤淑些,皇上看厌了那群莺莺燕燕,总有一日会念起你的好来,毕竟你可是皇上第一位临幸过的绵福。”绿竹并不知道沉樱的初夜是怎么过的,只是在一厢情愿的替沉樱出谋划策,沉樱的脸越来越黑,根本就不敢再去回首那不堪的初夜。   “绵福,你自己好好想想罢。”绿竹见着沉樱一副愁眉不展的模样,心中暗自叹了一口气,自家绵福可真真是没救了,长相比不过宇文家的四小姐,更不及瑛小姐,才学也不见得会高到哪里去,可偏偏还要拿乔做致的,让皇上怎么喜欢得起来呢。   她端了茶盘轻手轻脚的走出去,甫才推开门,一阵微微秋风夹杂着阵阵木樨的甜香冲了进来,扑鼻芬芳。   沉樱凝神望着绿竹的背影,有些失神,方才她说的话,不住在耳边回旋,一点点的钻进她的心里去。或许她真的该替自己好好打算下,先前一门心思想做赫连铖的绵福,可做了这绵福以后才惊觉,事情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样顺畅。   她已经的赫连铖的绵福了,断断乎不能再回到家中另嫁他人——即便她有这份心思,也没有人敢来求娶,她这一辈子,就会是在宫里耗着了。既然要在宫里呆着,自己也须得好好替自己盘算下,尽可能的挣得最好的结果。   轻轻一笑,那笑容比哭还难看,原先以为进宫做绵福是多么美满如意的一件事,可直到今日,方才明白,那都是自己的一厢情愿,有些事情不是表面看起来那般光鲜,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下边藏着的,是片片荆棘,走了过去,一路血迹斑斑。   映月宫里此时正是秋景宜人,园子里今春新移植过来的木樨开得正盛,枝头上繁花垂垂如结珠。米粒大的花朵被串在了一起,球球淡雅芬芳。   树下铺着一床毡毯,几个宫女正拿了竹竿在打木樨花,一阵阵黄色的细雾腾腾的升起,就听着簌簌作响,雪白的毡毯上落了一层清霜。   “选些新鲜的,那些开残了的别要。”小筝跪在毡毯之上,带着几个宫女正在捡着木樨花:“开残了的做出头油来便没那么香。”   “这木樨花正是宝贝,能做吃的,像木樨糖木樨蒸糕,还能做咱们用的口脂胭脂和头油,我觉得皇宫里可要多栽些这样的树才是。”一个宫女手里捧着一团淡黄,仔细的在挑选着:“难怪瑛小姐那般喜欢木樨呢。”   小筝笑了笑,没有说话,只是俯下身去扒拉着木樨花朵,一个小宫女低声道:“皇上对瑛小姐可真好,知道她喜欢木樨,今年移了这么多木樨花过来了。”   “某要说起这些事情,跟咱们没关系!仔细皇上忽然就来映月宫,你背后说他,可会被抓个正着!”另一个宫女喝止住了她,回头看了一眼,脸上变了颜色:“皇上!”   赫连铖明黄色的袍子从眼前一晃便过去了,对方才的议论之声,赫连铖似乎充耳未闻,只是自顾自的朝前边走了过去,小筝赶忙从毡毯上爬了起来,飞奔着跟上了赫连铖:“皇上,今日怎么来了?”   明日便是那宇文绵福进宫的好日子,皇上今日过来,难道是想来安抚自家大小姐?小筝低头走在赫连铖身边,疑惑的看了一眼江六,江六只是挂着惯常的笑脸,什么话也没说。、   “瑛瑛。”赫连铖一脚踏进了书房,完全无视黎娘子与灵慧公主的存在,亲亲热热的一声呼喊,几乎让书房里三个人都抖落了一地的鸡皮疙瘩。   “皇兄!”灵慧公主跑到了赫连铖面前,笑着朝他点了点头:“怎么你就只喊瑛妹,却看不到我?”   赫连铖瞟了她一眼:“你觉得朕第一眼会看到谁?”   灵慧公主撅撅嘴:“皇兄说得真直白。”   黎娘子看了看慕瑛,又看了看赫连铖,十分知趣的退出了房间,看起来皇上跟瑛小姐是有话要说呢。站在门口,一地灿烂的秋阳,黎娘子转脸看了过去,房间里显得有些阴暗,慕瑛站在那里,脸孔已经看得不大分明,但依旧能见着她窈窕的身姿。   “灵慧,你还不出去么?”赫连铖对这个没眼色的小妹有些无奈:“朕与瑛瑛有几句话要说,你在旁边不甚方便。”   “皇兄,有什么话是我不能听的?”灵慧公主笑着挽住了慕瑛的手:“瑛瑛,我想你不会介意我留下来,是不是?”   慕瑛将头点了点:“慧姐姐当然可以留下来。”   “皇兄,你听听,瑛妹说我能留下来。”灵慧公主瞪大了眼睛,表示自己很无辜:“皇兄,你有什么话便直说罢,若是有什么为难事情,我留在这里还能给你拿个主意。”   赫连铖一口血含在喉咙口,几乎要吐出来,灵慧公主在这里,有些话他便不好说了,可瞧着慕瑛那神色,看起来是不愿意让灵慧公主走了,他心中哀叹了一声,自己肯定是前世欠了灵慧公主许多,今生她才故意这样跟自己对着干的。   “瑛瑛,宇文绵福的事情,你不必介怀。”想了想,赫连铖还是将此行目的说出来:“瑛瑛,朕知道你不喜欢有别的女人进宫,可朕这也是没有法子,你别多心。”   听到这句话,慕瑛忽然有些想笑。   赫连铖与沉樱是怎么一回事,慕瑛到现在还不是很清楚,虽然赫连铖来向她保证过,与沉樱并未有肌肤之亲,只是这话的可信度究竟有多大,不得而知。沉樱还住在盛乾宫,现儿又要来个宇文如月,慕瑛忽然觉得这日子实在越来越难捱过去了。   究竟是如他说,拿了这些女子做幌子,还是真有那方面的事情,慕瑛觉得自己都不需要再去探究了,反正在赫连铖的心里,后宫有多少女人无所谓,他可以一个一个的接进宫里来。   “皇上,纳不纳绵福,纳多少绵福,这是你的事情,何必特地过来与慕瑛说?”慕瑛抬头望向赫连铖,声音平缓而冷淡:“我想皇上可能弄错了什么罢?” ☆、第 127 章 两心望如一(一)   书房里站着三个人,就如庙里的泥塑木雕一般,说也没有开口说话,阳光从茜纱窗户透了进来,给他们涂上了淡淡的金粉。   赫连铖走上前去,一把揪住了灵慧公主的手,面无表情的将她往书房门口:“灵慧,你出去。”   斩钉截铁的话语,如寒霜般的脸孔,让灵慧公主不敢再说多话,她担心的看了一眼站在那里的慕瑛,轻轻的踏出了书房的大门,到了外边,又探头进来,有些不安的看了看赫连铖:“皇兄,有话好好说。”   昔日赫连铖那苛待慕瑛的场景仿佛又浮现在眼前,赫连铖那拧起的眉头让她心中没有底,她担忧的看了看慕瑛,投去关心的一瞥,只希望她能不倔强,好好与赫连铖说清楚,不要将局面弄得太僵。   赫连铖面无表情的将大门关上,慢慢逼近了她:“瑛瑛,你那话是什么意思?”   见他咄咄逼人,慕瑛不由得笑了起来:“皇上,慕瑛倒是是问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今日朕过来只是想来与你说清楚纳宇文绵福之事。”赫连铖见着慕瑛站在那里,容颜淡淡,忽然一颗心就软了几分,他放低了声音:“瑛瑛,你需知道,除了你,旁的女子,朕一个也看不上”   “既然看不上,那为何又要纳入后宫?”慕瑛摇了摇头:“皇上,你可否想过,将一个女子囚禁在这宫里,而你又不能给予她相对的关爱,这难道不是一种折磨?”慕瑛眼前仿佛出现了宇文如月那美艳如花的脸孔,那样的一个美人,要眼睁睁的看她在深宫里残褪了她的青春年华,慕瑛有些物伤其类的感觉。   自己何尝不是这般,被困在深宫之内,半步也离开不得,抬头望一望只不过是那方狭小的天空,再也没了自由,若再是没有一颗相待的真心,如何能熬得过这种日子?   “瑛瑛,你要知道,宇文如月进宫,跟朕根本没关系,宇文家族想要在宫里放下一颗棋子,确保她们家族荣华富贵,而太后娘娘也乐见其成朕的后宫风云运营,朕为何不能成全他们?”赫连铖的脸上有一种阴冷之色:“既然他们都想要朕这样做,朕就成全他们。”   “皇上,可你想到过宇文家四小姐的感觉吗?你以为她会想要进宫吗?进宫以后,你不能待之以真心真情,她进宫有什么意义?不如让她去嫁旁人,还能有一份属于自己的生活,这样岂不是更好?”慕瑛看着赫连铖那张冷脸,心中越发颤栗,没想到赫连铖竟然是这般心冷残忍,难道一个女子的终身幸福,在他眼里,就那般不值一提?   “瑛瑛,你想那么多作甚?朕自然会给她家里好处,例如朕准备将她祖父擢升,父兄我也会适当考虑调整职位,这样已经是补偿了。”赫连铖那冰封的脸孔忽然变了一种神色,宠溺的看了下慕瑛,上前一步,捉住了她的手:“瑛瑛,你真是个善良的人,还在时时刻刻的想着别人。”   慕瑛不由自主朝后边退了下:“皇上,你提升她父兄有什么用?你对她呢,宇文家四小姐呢,你可有什么补偿?难道你不觉得你更愧对的是她吗?”   “宇文如月?”赫连铖一挑眉:“瑛瑛,你难道还要逼迫朕去临幸她不成?朕说过,这一辈子都只要你一个。”   “皇上,你没有弄懂我的意思。”慕瑛忽然醒悟过来,也许自己与赫连铖讨论感情这件事,完全不是一个恰当的选择,她将脖子扭到一边,目光落在刚刚写好的一幅字上,宁静而致远,淡泊以清心,忽然间觉得心慢慢平静了下来。   “那你的意思究竟是什么?”赫连铖抓紧了慕瑛的手:“瑛瑛你觉得你这宫里生存艰难,朕也一样!朕比你更艰难!朕现在面临着的是来自暗地里的一种威胁,朕不能不顾及到方方面面!宇文如月,不错,她只是朕的幌子,选了她那是万不得已,可谁叫她是宇文家的女儿?既然她们家有这份追逐富贵的心思,她便注定了要成为棋子的命运。”   “皇上,宇文如月实际上跟慕瑛是一样的人。”见着赫连铖激动不已的样子,慕瑛渐渐将自己的不忿慢慢抑制住,转念一想,若自己是赫连铖,处在这样的环境里,只怕也会是如他这般选择,自己又有何权力去指责于他?只不过可惜了宇文如月,一想着她,慕瑛便有物伤其类的感触:“皇上,请你不要伤害她,能有什么妥当的法子来安置她否?”   “瑛瑛,你实在太善良。”赫连铖的手掌松开,手指轻轻从她的肌肤上划过:“朕知在乎你一个,其余的女子都不值得朕去替她们打算,宇文如月进宫以后,朕会尽量让盛乾宫的姑姑安排好她的衣食住行,多赐下金银,让她不觉得受了委屈,但朕也只能做到这些,若她还想贪图别的,像沉樱那般有异样的心思,可别怪朕对她不客气。”   慕瑛呆呆的站在那里,赫连铖的话让她惊住,她感念赫连铖对她的一份情,也震惊于他的冷漠,她倒退了一步,轻轻的摇了摇头:“皇上,你这些话大可不必对慕瑛说。”   一滴泪水从她的眼角滑落,为了她,也为了宇文如月。   她们都是可怜的女子,为了家族的利益,牺牲了自己的一切,如花美眷,似水流年,都在这寂寞深宫里慢慢度过。   “瑛瑛,别哭,别哭,朕一看到你掉泪,心都要碎了。”赫连铖有些慌,伸出两只手将慕瑛揽在怀里,将脸贴在她的脸孔上,让她的泪水恣意在他的脸孔上粘连:“瑛瑛,你这是怎么了?朕纳绵福,你很难过?”   原来在瑛瑛的心里,他竟然是这般重要,赫连铖心里忽然莫名快活了起来。   慕瑛没有说话,只是默默的淌着泪水,他温热的呼吸在她的耳畔不住起伏,扰乱了她的思维,让她再也没有办法哀悼她与宇文如月即便面临的悲伤。   若是有一日,她能出宫……慕瑛抬头看了一眼,就见赫连铖的一双眼睛灼灼有神的望向了自己,心中又纠结了起来,若是有一日能出宫了,她或许会……十分想念他。   “好啦好啦,瑛瑛,你别哭了,朕知道你的心,朕对天发誓,若是朕辜负了瑛瑛,必定不得好死!”赫连铖举起一只手来发誓,眼神真挚:“瑛瑛,你要相信朕,相信朕,”   慕瑛轻轻点头,她已经无力再去分辩什么,混乱的心绪让她再也没办法去辨明自己的本性,在他那柔情款款的目光中,她已经迷失了自己的方向。   第二日的黄昏,慕瑛正与灵慧公主在御花园里散步,就见一抬软轿沿着曲廊往这边慢慢的过来,走在软轿前边的人,正是盛乾宫的江小春,软轿旁边还跟了四个女子,看穿着打扮,该不是宫中人。   “宇文绵福进宫来了。”灵慧公主一挑眉,眼中露出了不屑的光:“一个个巴巴儿的往皇宫里跑,还都以为自己能得君恩,瑛妹,你放心,我皇兄是不会喜欢这样庸脂俗粉的。”   慕瑛只是笑了笑,并没有说话,这世上的事情,谁又说得清楚?   她站在曲廊之畔,看着软轿晃到了面前,江小春弯腰行礼:“公主殿下、瑛小姐安好。”   灵慧公主明知故问:“软轿里坐的是谁呀?”   江小春觑了一眼慕瑛,低声道:“公主殿下,今日乃是皇上新纳绵福,软轿里坐的当然是宇文绵福了。”   “哦,原来是宇文家的四小姐啊。”灵慧公主一个箭步走到软轿旁边,伸手将那侧面窗户上挂着的小帘子掀起来,一张美人脸即刻跃入眼帘。   “宇文绵福?”灵慧公主看了看那精心装扮过的容颜,嗤嗤一笑:“先前是樊绵福得宠,现儿来了个宇文绵福,这皇宫真是慢慢的要热闹起来了,我倒要看看,究竟是谁更得宠些。”   江小春有些无奈,这位公主实在是太任性了,分明是想挑起宇文绵福与樊绵福的矛盾,让她们互相斗上一抖,这盛乾宫还有宁静日子过?唉,灵慧公主乃是高太后所出,身份高贵无比,他们这些做奴才哪能出言制止她说话?   “皇上宠爱樊绵福,便让她去得宠,跟我什么关系?”   软轿中传来宇文如月清冷的声音,她一双妙目往灵慧公主脸上一溜,嘴角微微的翘了起来:“公主殿下若是想看如月的笑话,只怕是会看不到了。”   她一伸手,将软帘给扯了过来放下,一声低叹若有若无的从软轿里传了出来,轻飘飘的,仿佛是从天外传来一般。   “公主殿下,若是没有什么旁的事情,还请高抬贵手放了我们家绵福的软轿过去。”软轿旁边站着的一个中年女子朝灵慧公主深深行了一礼:“改日我们家绵福再来谢过公主大恩。”   灵慧公主一愣,慕瑛伸手拉了拉她:“慧姐姐,咱们去那边看八月莲。”   抬软轿的几个小内侍瞧着灵慧公主挪了挪身子,赶忙抬脚往前边走了过去,慕瑛望着那顶软轿,眼中流露出一丝感伤。   又一个要被困陷在这深宫中的女子,徒劳的在挣扎。 ☆、第 128 章 两心望如一(二)   宇文绵福似乎比樊绵福的风头更盛,才进宫三四个月,宇文家便尝到不少甜头。   这年的十二月,上官太傅忽发急症,赫连铖派王院首过去替他看病,也没能让上官太傅的身子彻底康复。王院首回到宫中,还带回来上官太傅的一份奏折——赫连铖心里明白得很,肯定是上官太傅求致仕。   事到如今,自己也没法子再挽留他,赫连铖想了又想,提起朱笔批了个准字,赐了上官太傅良田千亩,黄金万两,府邸一处,让他去老家颐养天年。   上官太傅这一走,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盯住了太傅那空出来的职位,大家纷纷猜测皇上或许会用自己的舅舅贺兰敏,这些年来,经过赫连铖的不住擢升,贺兰敏已经升到了二品之职,离这正一品,也只差两级。贺兰敏是皇上的亲舅舅,虽然能力有限,可若是赫连铖有心,圣旨一下,这太傅之职还不就是他的?   只不过有些人却有异议,太傅之职,并非寻常人等能担任,贺兰敏虽然有亲密的关系,可他实在是才疏学浅,难当大任。   “或许会让大司马兼任?”有人低低提出自己的看法。   “怎么可能?皇上心中忌惮大司马得很,如何还能让他兼任?”旁人嗤嗤而笑:“这种让大司马集权的事情,皇上怎么可能会做?”   过了两日,结果出来,果然慕华寅并没有异动,可贺兰敏也没有如旁人所想的那般一跃成为太傅,让大家万万没想到的是,平常不言不语的大司农竟然被提升到了那个职位上,而贺兰敏则替补成了大司农。   “看来还是家中要有绝色的女儿。”   许多人觉得都找到了没有被提升的原因,原来只恨自家夫人不争气,没能生个闭月羞花的女儿,否则今日这太傅之职指不定也能有自己的份。   “哼,沉樱可真是没用!”樊大老爷回府以后便拉了樊大夫人细细说事:“你瞧瞧,人家宇文府的小姐怎么弄便这般争气!”   樊大夫人讷讷不能语,最终勉强替女儿分辩:“皇上不还赐下一斛珠给樱儿吗?”   “一斛珠,哪里能与太傅之职相提并论?妇人之见,果然短浅!”樊大老爷白了樊大夫人一眼,匆匆朝后院走了过去:“早知沉樱这般无用,不如送了韩姬的女儿进宫去,指不定还能多得几分宠。”   樊大夫人气得全身发抖,望着樊大老爷的背影,紧紧的咬着牙,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贱妾的女儿还想占了嫡女的名头进宫去?他究竟是有多糊涂才能说出这话来?旁边丫鬟低声劝道:“夫人,您又何必想得太多?只要绵福在宫里得宠,您也就该放心了,老爷说什么,用不着放在心上。”   樊大夫人轻轻叹息了一声:“你说得对,我又何必动怒。”   这事情,就算这般揭过,可在宫里,宫人们对两位的绵福评点又不同些:“宇文绵福是个冷美人,故此皇上对她要更上心些,只是大抵与樊绵福在一处会更快活……”   两人侍寝,第二日起床时,神色全然不一样。   宇文绵福气色好精神饱满,一副休息得很好的样子,而樊绵福总是顶着两只黑眼圈起床,伸胳膊伸腿总是喊全身酸痛。宫里一些姑姑们自诩是知道内中奥妙的,互相看了一眼只是笑:“看起来还是樊绵福在床上更得宠些,也难怪,宇文绵福那样子,一看就是对此道不感兴趣的,樊绵福……听说哼哼唧唧的声音有时都能被外边的宫人听到呢。”   这些话,就如长了翅膀一般,飞到了宫里的每个角落,自然,映月宫里的慕瑛也知道了,她托腮听着灵慧公主气愤愤的跟她转述那些宫人们的话,微微一笑:“慧姐姐,你生气作甚?皇上宠爱两位绵福,鸾凤和鸣,这是好事情呀。”   她真的不想再听赫连铖与他两位绵福之间的事情,可为什么大家都以为她会在意?慕瑛伸手拉住灵慧公主的衣袖:“我真不介意那些,慧姐姐你快莫要想那么多了。”   灵慧公主怔怔的看了慕瑛一眼,点了点头:“你也真能忍。”   “公主殿下,这也不是忍不忍的事情。”站在灵慧公主身边的香玉开了口:“若是公主以后嫁了国君,为一国之后,那国君的后宫里也不可能只有公主殿下一人,到时候还能怎么办?不是只能忍?”   “香玉,你在胡说些什么?”灵慧公主脸色一变,转过身来,一双眼睛盯住了她:“你又在哪里听到些什么话?”   香玉见灵慧公主这副声色俱厉的模样,慌忙跪了下来:“公主殿下,奴婢也只是听到宁秋姑姑说了几句……”她犹豫了一下,断断续续道:“宁秋姑姑与慈宁宫里的那些姑姑们交好,公主殿下也是知道的。”   “唔,这个我知道,怎么了?”灵慧公主心里有些慌,香玉这可是话里有话。   宁秋姑姑与香玉都是高太后拨给她用的,以前都是慈宁宫的人,宁秋姑姑那时候是大宫女,香玉也是高太后看得起的宫女,她们现在与慈宁宫那边来往密切,有些什么话,自己不知道,她们反倒是提前知道了。   “公主殿下,宁秋姑姑也只是听说而已,仿佛说南燕的太子今年已经十六,正准备选太子妃。”香玉看了灵慧公主一眼,顿住了话头。   灵慧公主喉咙发干,有些说不出话来:“你的意思是……”   母后想将她远嫁南燕?难道她不希望自己在她身边?灵慧公主的手慢慢捏紧,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是乱说的,对不对?”她的脸色一变,声音高亢:“香玉,枉费我素日你这般待你,你为何要欺骗我?”   香玉唬得“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慌慌张张道:“公主殿下,奴婢也只是听宁秋姑姑说起而已,并不知道内中实情。”   “我去问母后!”灵慧公主一甩衣袖,飞快的朝外边走了去,慕瑛赶紧去追她:“慧姐姐,慧姐姐!”   可是灵慧公主置若罔闻,就见她那紫色的衣裳晃了晃,瞬间便没见了踪影。   “瑛小姐,你跟我们家公主殿下交好,可千万要好好的劝劝她才是。”香玉有几分着急,从地上爬起来抓住了她的衣袖:“太后娘娘做出了决定,我们家公主殿下又如何能违背?听说那南燕太子允文允武,生得玉树临风,也算是配得上我们家公主了,只不过是离大虞远了些,以后要归宁有些不便。”   慕瑛叹息了一声:“我自然知道,你快去追你们家公主罢。”   放在旁人眼里,那南燕太子是个不错的选择,可对于灵慧公主来说——慕瑛深知她的心思究竟在谁身上,这情之一字无法解脱,绝非自己一两句话便能劝说得了的,只不过香玉既然已经提出要求来,自己也只能答应下来,灵慧公主对自己,可是真心好,完全将自己当亲妹妹一般看待,出于对她好,自己总要替她分担点忧愁才是。   慕瑛的眼前恍惚闪过一张脸,是谁,在她耳边轻声说,待她及笄之年,要以真心为聘来慕府提亲?自己想要劝说灵慧公主服从高太后的安排,难道是因着高启对自己格外的一份情意?   不,不,不是这般,慕瑛惊慌的伸手捂住了自己的胸口,忽然觉得有些呼吸不顺畅起来,她怎么能这么去想?难道自己对于高启,竟也是有不同的一番情分?忽然意识到的这个问题让慕瑛惊骇起来,猛的跌坐在长廊的阑干上。   “大小姐,怎么了?”小筝慌忙扶住她,有几分焦急:“你这是怎么了呢,莫要吓了小筝!”   “我没事。”慕瑛苍白着一张脸,深深的叹息一声:“只是想到了一些往事而已。”   小筝咬了咬嘴唇,低声道:“大小姐,若是太后娘娘要将公主殿下嫁去南燕,你也不必这般纠结了罢?”   这句话就如惊雷在慕瑛耳边响起,她蓦然抬头:“小筝,你在胡说什么?”   “大小姐,小筝看得清清楚,你心里头一直在犹豫,觉得自己对不住公主殿下,这才不敢对高大公子表露情意,可是这样?今儿太后娘娘对公主殿下的亲事有别的安排,大小姐你也不必这般瞻前顾后了。”   “小筝,你又知道什么。”慕瑛捂住了胸口,只觉得那呼吸越发的艰难。   “大小姐,小筝可都看在眼里呢。”小筝的声音飘飘渺渺,似乎很遥远,隔在云端一般:“皇上……现在都有两个绵福了,以后肯定还会有更多的妃嫔……大小姐,你可得自己好好想清楚才是。”   慕瑛没有说话,心里却忽然一阵阵的抽痛,脑子里纷纷乱乱的一片,几乎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小筝说的她自己心里也很清楚,可是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对赫连铖还有一份说不出的感情。   哪怕他在撒谎,她也会选择不看不听也不相信别人的话,昧着心去相信他。 ☆、第 129 章 两心望如一(三)   “母后!”灵慧公主气喘吁吁的奔进了慈宁宫,额头上全是汗珠子:“母后,我有一件事情要问你!”   高太后身穿一件宝蓝色的衣裳,长长米黄色的披帛拖曳于地,站在佛堂门口,高贵而优雅,她的身后站着的墨玉姑姑捧着一卷佛经,很明显,主仆两人刚刚从佛堂里诵经出来。   “灵慧,怎么了?”高太后从袖袋里摸出一块帕子:“快过来,让母后给你擦擦汗。”   “母后,灵慧是来问你一桩事的。”灵慧公主将头一偏,躲过了高太后的帕子,眉头拧得紧紧:“母后,灵慧就想知道,那件事情是不是真的?”   “什么事情?”高太后脸上有不解的神色:“你这般咋咋呼呼的,母后如何知道你究竟说的是哪一件事情?”   “就是……”灵慧公主顿了顿,咬了咬牙:“南燕太子选妃的那件事情。”   “南燕太子年纪有十六了,选妃也是正常的事情,你如何要这般惊诧?莫非你还不想让他选妃不成?”高太后慈爱的笑了笑,拿着帕子替灵慧公主钦了钦额头:“看你,虚岁都十四了,还是这般焦躁,一点都不沉稳。”   “可是我听说,母后派人去了南燕,是不是跟这事情有关系?”灵慧公主见着高太后笑容淡淡,心中升起了点希望,声音也渐渐的平稳下来:“母后,你是不会舍得让灵慧嫁那么远,是不是?”   “灵慧,你错了,母后舍得。”高太后的手停住,一双眼睛盯住了她的脸孔:“孩子大了总要离开哀家,母后心里早就做好这个准备了。”   “母后!”灵慧公主焦躁的喊了出来:“这件事情竟然是真的?”   “是真的。”高太后点了点头:“去年腊月,南燕那边便放出风声来,说要替太子选妃,哀家便赶着派了使者去了南燕,以大虞的国力,以我灵慧的美貌聪慧,南燕焉敢推辞?肯定会一口应承下来,相信不日便会有好消息传回来。”   “母后!”灵慧公主登时便涨红了脸:“可是灵慧不想嫁去南燕!”   “灵慧,母后可是仔细替你考虑过的。”高太后慈爱的拍了拍灵慧的肩膀:“母后早跟你说过,这世上的事情,不是你想要便能得到的,哪怕你贵为公主,可也有些事情由不得你随心所欲。”   “可是……”灵慧公主只觉得自己的喉咙口仿佛被堵了一团什么东西,要开口十分艰难:“母后,你应该明白灵慧的心。”   “哀家明白你的心?”高太后淡淡一笑:“灵慧,哀家给了你两年时光看你长大,可现在瞧着,你还是那般幼稚。”   “母后,难道高启不好?他是你的侄子,高国公府的长子,身份难道配不上我?而且他也是你看着长大的,他为人如何你又不是不知道,灵慧觉得他是最能配得上灵慧的人。”   “灵慧,你先回去罢。”高太后伸手拍了拍灵慧公主的肩头:“你的终身大事,母后会尽力替你想得周全的,你年纪还小,根本不会理解母后的苦心。”   “不,母后,是你不理解灵慧的一颗心。”灵慧公主挣扎着喊出了一句,往后退了一步,避开了高太后的手掌:“母后,原来你根本不疼爱灵慧,根本就不疼爱!”她愤愤的看了高太后一眼,嘴巴鼓鼓,转身跑开了去。   “娘娘,要不要老奴去追了公主回来?”墨玉姑姑有些不安:“公主殿下看起来有些生气。”   “不必,让她自己去罢,迟早有一日她会理解哀家为什么这样做,”高太后站在佛堂门口,看着灵慧公主身上穿的那紫色的衣裳越来越模糊,慢慢的成了一小团。   慕瑛在外边走了一圈,正准备带着小筝回房间,灵慧公主找到了她:“瑛妹,怎么办,母后的主意是要我嫁去南燕。”   “那你自己呢?你是怎么打算的?”慕瑛看着她那红彤彤的脸孔,心里十分担忧,她生怕灵慧公主为这件事情与高太后吵了起来,母女两人因这桩事情便生分了。   “阿瑛,你知道我的心,”灵慧公主垂头,低声叹息:“我喜欢启哥哥。”   慕瑛喉咙有些干涩,点了点头:“看得出来。”   “你说……”灵慧公主拉了拉慕瑛走到了一旁,看了下香玉:“你到那边与小筝玩耍,没有我的吩咐不能过来!”香玉有些疑惑,只不过还是很顺从的站到了那边,没有跟过来,灵慧公主这才压低了嗓音对慕瑛道:“阿瑛,若是我出宫去找启哥哥,陪着他去寻访名医,与他私定终身,母后是不是就没有法子让我嫁到南燕去了?”   “慧姐姐,这……不妥当。”慕瑛有几分惊骇,灵慧公主这也太大胆了些罢?聘者为妻,奔者为妾,这私奔,委实不是件能被人接受的事情。虽说大虞皇室乃是胡族,并不在意这汉人的规矩,可那些高门大户自然也还是在意风评,灵慧身为大虞皇室最尊贵的公主,更是万万不能做出这种事情来。   “不妥当?”灵慧公主撇了下嘴:“瑛妹,你是不是又要拿那套说辞出来了?奔者为妾?哼,我堂堂一个公主,谁敢让我做妾?我相信我舅舅舅母也不敢说这话。”   “可是,你要想想着民间的风评,百姓们会怎么说呢?”慕瑛摇了摇头:“慧姐姐,你千万不能这般做,若是你要在意高大公子,便写信给他,让他托高国公府向太后娘娘来提亲,这样才是名正言顺。”   “我若是知道启哥哥在哪里便好了。”灵慧公主愁眉不展,重重的叹了一口气:“今年初二舅母进宫觐见母后,我向她打听过,最近一封信是从滁州过来的,现儿已经二月了,也不知道他此刻身在何处。”   “慧姐姐……”慕瑛也跟着她叹气:“那可该怎么办才好呢?”   “哼,我才不管旁人怎么说,日子是我自己过的,旁人怎么说,还能伤损我什么?”灵慧公主垂头想了想,忽然又高声了起来:“我未必就要在别人的话里活一辈子?瑛妹,我跟你说,我其实很讨厌这宫里的生活,旁人眼里,我贵为公主,金枝玉叶,要什么有什么,可谁又知道这宫中生活的苦?”   慕瑛吃了一惊,没想到灵慧公主看似开朗活泼,心里却也存着没有说出来的苦楚,看起来这皇宫也并非是人人羡慕的好地方,或许也是宫里的人向往外头的生活,而宫外的人却又将这皇宫看做一座珍珠塔,光怪陆离,富贵迷人眼。   “我这十几年在宫里生活,外出的次数少之又少,每日里见着的,就是这些人,听到的,便都是这些事,没有一点儿新鲜,我多么希望能像启哥哥一般到处走,浪迹天涯,能看到不同的人听到不同的事情,这才是不白活了一世。”灵慧公主的眼神落在了不远处的那丛幽竹之上,声音也空落落起来:“瑛妹,我不愿意我后边几十年,也是在这狭小的地方度过,特别是你身边那个人对你没有一份真心,这样的日子该有多可怕,我不愿意,真不愿意。”   这些话,就如重锤,一句句敲在慕瑛的心里,几乎让她听了落泪。   身在深宫,没有真心相待的人,那日子便是度日如年,每天见着日头从东边升起,仿佛怎么也等不到它落山的时候。   赫连铖,有两个绵福了。   虽然他对自己发过誓他不会去碰沉樱与宇文如月,心里只有她一个,可焉知以后会是如何?此刻有此刻的心境,将来又有将来的计划,等着后宫住满了妃嫔的时候,他是否还能把握住当年的承诺?   “我知道你懂我的,瑛妹。”灵慧公主十分高兴,一把握住了她的手:“你可要替我保守这个秘密,万一那一日我出宫去了,你也坚决不能向任何人透露我的行踪。”   慕瑛点了点头:“慧姐姐,你放心罢,你相信我,我是不会出卖你的,只不过你再考虑下方式,尽量别用这样的法子。”   “我知道,你放心罢。”灵慧公主笑容满面的看了她一眼:“我觉得,好日子都是自己挣来的,有时候你不主动些,便只能看着那些缘分悄悄的溜走了。”   慕瑛没有说话,只是站在那里,静静的看着灵慧公主的背影,她明白,灵慧公主肯定是会要出宫去找高启的,以她这种不妥协的性格,绝不会放弃任何机会。可是,当她找到高启,万一高启向她坦白他的心事,那么……   一阵寒风吹了过来,慕瑛抖了抖身子,几乎快要说不出话来。   高启应该不会拿这个做借口,他会顾及到自己。 ☆、第 130 章 两心望如一(四)   今年春天似乎来得特别早,还只二月底,皇宫里的桃花就开了,粉白的花瓣飘落在青石小径上,微风一吹,随风飘扬,桃花坞那边,似乎到处都是粉雾,迷迷茫茫让人看得迷了眼。   灵慧公主穿着一身粉色的衣裳走在路上,步子又急又快,她很少穿这种粉嫩颜色的衣裳,让迎面而来的宫女们都略微有些一愣,擦了擦眼睛才发现原来是灵慧公主:“公主殿下安好。”   “母后!”灵慧公主没有搭理她们,大步走到桃花坞旁边的石阶,那里放了一把椅子,高太后正坐在那上边,身旁搁着一根钓鱼竿,长长的鱼线落在水中,湖面上点点圈圈的涟漪不断的在晃荡。   “灵慧,怎么了?这么急冲冲的过来。”高太后转头,瞥了她一眼:“有什么要紧的事儿跟母后说?”   “母后,我与毓弟商量着要去上林苑那边行猎!”灵慧公主在高太后身边蹲了下来,抓住了她的衣袖:“母后,你快些让人调派随从,我们准备即刻便出发!”   “就你们两人去?”高太后摇了摇头:“还记得去年否?你们去上林苑行猎,竟然遇到了一头黑熊,母后当时口里没说什么,可心里头想着还是有些后怕,你们还是呆在皇宫里比较好,免得出什么意外。”   “母后,大不了你多派些身手好的羽林子跟我们一块去便是!”灵慧公主有几分焦急,噘嘴望着高太后,眼中全是乞求:“毓弟都在收拾东西了!要是母后不准许,他肯定会失望到哭的!”   “你毓弟又不是个小孩子了,怎么会动不动就哭?分明是你自己想要出去得慌,就拉了你弟弟做幌子!”高太后板着脸孔,似乎有不赞同之意,听得灵慧公主心中大为慌神:“母后,你这是不同意么?”   “哀家不是不同意,只是对你妹去年的事情心有余悸。”高太后想了想,叹了一口气:“也罢,你们日日关在这宫里,也难得出去一趟,想出去便出去罢,只不过你们两人须得注意安全,无论去哪里,身边都要跟着足够多的人,否则母后还真不放心。”   灵慧公主听着高太后允许,欢喜得跳了起来,抱住高太后的脖子在她脸上贴了贴:“母后,你真好,真好!”   “阿瑛不跟你们去?”高太后伸手将灵慧公主的手掰开:“快莫要闹了,还跟小孩子一般。”   “瑛妹上回骑马受了惊吓,听着说要去行猎,她老早就摇头摆手,我也不去勉强她,到时候我给她带些山里的新鲜东西回来便是。”灵慧公主此刻已是兴致勃勃,说起这行猎之事,脸孔放光:“母后,那你赶紧让墨玉姑姑去调度,我这就回宫去收拾东西。”   “看你欢喜成这模样。”高太后那板起的脸孔慢慢缓和,见着女儿开心,她也没由得跟着高兴:“墨玉,你拿了哀家的懿旨,去那边轮值的屋子找邓校尉,让他安排两百人保护太原王与灵慧公主去上林苑。”   “是。”墨玉姑姑应了一声,匆匆离开。   “瑛妹,你真不跟我们一道去行猎?”灵慧公主笑吟吟的从外边闯了进来,一把挽住了慕瑛的胳膊:“一道去好不好?”   慕瑛笑着摇了摇头:“你知道我现儿一见到马就有些不舒服,慧姐姐还是放过我罢。”   行猎之事,昨日灵慧公主便与赫连毓嘀嘀咕咕的在商量,或许是赫连毓告诉了赫连铖,他当即便来找她,很横蛮道:“瑛瑛,你不要去。”   身为皇帝,自然不能随意离开皇宫,他的弟弟妹妹们出去打猎也就罢了,就连慕瑛也要跟着去,这皇宫里瞬间好像空荡荡的一片,让他的心没有半点踏实的感觉,这可不行!   谁出去行猎都可以,只有她不能跟着去!她当然是要留在宫中陪伴自己,这便叫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等着以后自己将一切都安顿下来,可以稍微撒手出去游玩,自己再带着她到处去看一看。   “皇上,若是慕瑛想要去呢?”慕瑛有些无奈,赫连铖有时候的霸道让她觉得不舒服,他有一种极为强烈的掌控欲,仿佛自己的一切都要掌握在他手中一般。   “瑛瑛,你难道就忍心将朕一个人扔在深宫吗?”赫连铖忽然就转了口气,可怜巴巴的挨了过来:“瑛瑛,你想想,你们玩得开心,朕却独自在这宫里受煎熬,你难道就不同情朕,不愿意留下来与朕一道分担这份孤单寂寞?”   慕瑛瞪着他那张脸,只觉诧异,赫连铖也不知道从哪里学了这一手,脸上表情的变化,比翻书还要快:“皇上,你不还有两位绵福在陪你?都说樊绵福热情大方,宇文绵福美艳冷清,每个绵福都有自己让人着迷之处呢。”   “瑛瑛,你这是故意在气朕不成?”赫连铖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脸色又翻回原来的那般模样:“不许去,就是不许去!你去年骑马摔了,到现在伤还没痊愈!”   “皇上……”模样有些无语:“你能不能放手?慕瑛答应你便是。”   得了这句话,赫连铖这才喜滋滋的将手放开,嘴里好好的赞了慕瑛几句:“朕知道朕的瑛瑛不会舍得将朕一个人扔在宫里,你去上林苑的时候,心里也肯定会一直在牵挂着朕,还不如不去,每日里头想什么时候见到朕,便能见着,是不是?”   慕瑛站在那里,哭笑不得,她可没有主动去找过赫连铖,每次都是他溜到映月宫里来找她,现在被他一说,仿佛自己总是赖着去找他一般。   她低垂着眼帘,脸孔粉嫩,光洁如玉,赫连铖盯着慕瑛看了两眼,只觉心旌摇摇,不能自己,趁着慕瑛没注意,一把抱住了她,嘴唇在她耳边擦了擦:“瑛瑛,留在朕的身边,不要离开朕。”   这两句低低的声音犹如一道符咒,瞬间将她的一颗心封了起来,她只觉得全身都软绵绵的,没有半分力气,已经不由自主沉醉在这句话的温柔里,似乎被一汪春水围绕,伸出手去拨着涟漪,不住的泛出点点波光。   “说一句好,朕想听你亲口应承一句。”赫连铖在她耳边催促,温热的气息不住扑面而来,让她几乎不能把握自己,只能气喘吁吁的回了一声:“皇上,松手,小筝就要送东西进来了。”   “你说一个是字,朕就撒手。”赫连铖软磨硬泡,不肯放松,他一直想要听到她的回答,可慕瑛似乎很吝啬这一个字,从来便没有松口过。   他温热的呼吸弄得慕瑛心慌意乱,可她却依旧还在坚守着自己的主意,有些话不能轻易说出口,承诺了以后要负担起责任,这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她根本无法把握自己今后的何去何从,又如何能轻易开口应承?   “皇上,请放手,慕瑛不做没有把握的事情,在慕瑛不能斩钉截铁说出是还是否的时候,皇上再怎么样做,慕瑛都不会给出你想要的答案。”慕瑛用手掰开了赫连铖的手掌:“皇上,有些事情不是简单的一句应承就可以的,你知道。”   赫连铖盯住了她,眼中有受伤的神情,慕瑛心中有些发软,可最终还是克制住了自己:“皇上,慕瑛答应你明日不与慧姐姐一道去上林苑,还请皇上以后莫要逼问慕瑛那些问题,慕瑛没有办法做出回答的时候,是不可能违心说出那个字的。”   “瑛瑛,朕会等,会等到你心甘情愿说出那个字的那一日。”赫连铖凝望良久,一甩披风,大踏步走了出去。   既然答应了赫连铖,自然便不能再答应灵慧公主,慕瑛拿了不想骑马的借口来推拒——实际上,她也真不想骑马,看见那些高头大马,那一日跌下马来的情形犹然历历在目,就不自觉有几分畏惧之心。   灵慧公主见慕瑛坚持不去,也不勉强她:“好罢,瑛妹,等着我替你带好东西回来!你想不想要那漂亮的野鸡尾翎?我一定替你活捉一只!”   慕瑛笑了笑:“相信慧姐姐定然能马到成功!”   “那还用说?”灵慧公主朝慕瑛看了一眼,嘴唇边露出了狡黠的笑容,她猛的扑了过来,抱住了慕瑛,脸孔在慕瑛耳边擦了擦:“瑛妹,有你陪着我真好。”   慕瑛忽忽的有些心慌意乱,灵慧公主这是怎么了?方才她那皇兄才这般抱着自己,现儿又轮到了妹妹这般做,真是让人莫名其妙。   “慧姐姐,有你在身边,慕瑛也觉得很开心。”   “我们是好姐妹,你会替我保守秘密的,是不是?”灵慧公主松开了手,一双眸子亮晶晶的望向了慕瑛。   似乎一道光亮透了过来,慕瑛忽然明白了那是怎么一回事情。   灵慧公主要借着这次上林苑行猎去找高启了,她要抛开皇宫到外边去享受一番自由自在的生活,就如一只小鸟,飞翔到蓝天,无拘无束,俯瞰大地。 ☆、第 131 章 两心望如一(五)   “墨玉,你送信出去叮嘱几个好手跟着灵慧。”高太后提了提钓鱼竿,上边勾着一尾银白色的鱼儿,尾巴甩了甩,泼喇喇的水响,伴着几颗珍珠般的水滴。   “太后娘娘,公主她……”墨玉姑姑有些疑惑:“公主殿下该不会想借着这次行猎出宫去找高大公子罢?”   高太后脸上浮现出一丝苦涩的笑容,灵慧公主这些日子以来晨昏定省没有一丝怠慢,而且还十分乖巧听话,对她所说的话都一一顺从,以高太后的眼光看来,这很不正常。   物极反常则为妖,女儿忽然跟转了性子一般,肯定是有什么企图,知女莫若母,高太后心中掂量了一番,总觉得女儿最近的变化下有一个很大的秘密,她只是想来迷惑自己,让自己觉得她变得温顺而已。   为何会有这般变化,想来想去,问题出在与南燕联姻的事情上,高太后即刻警觉起来。   “墨玉,你让人盯紧了她,若是她真的借着这机会溜了出去……”高太后摇了摇头,灵慧那点小心思,还真别想瞒过她:“若是路上遇到了什么麻烦,让他们不要出手,等她吃尽了苦头再说。”   “娘娘!”墨玉有些惊慌:“公主殿下素来是被娇养惯了,如何能吃苦?还请娘娘三思!”   “哀家就是要让她吃苦,否则她便是身在福中不知福,脑子发热,总觉得现儿的生活不能让她觉得满意。这人活在世上,本来就没有什么事事顺心的,若是能万事如意,那也不是人过的生活,那是快活似神仙!”高太后咬了咬牙:“先让人将她的荷包偷走,看她没有银子旁身能支撑几日!”   墨玉姑姑脸上有些不忍之色,只是见着高太后那坚定的神色,不敢再说话,只能默默的退到了一旁:“娘娘,老奴这就安排人去办。”   “去罢,只要保证公主的安全,让她适当吃点苦头也是好的。”高太后一双眼睛盯住那条被吊上来的鱼,淡淡一笑:“没有磨难,如何会长大?”   灵慧公主真的借着行猎之际逃走了。   最先发现灵慧公主不见了的,是她的贴身宫女香玉。   上林苑行猎,一般会要两三天左右,在第二日的黄昏,一群人正忙忙碌碌的生火造饭,篝火上烤着刚刚猎到的野鹿,扑鼻的香味在围场上空盘旋的时候,赫连毓打发人过来找灵慧公主:“太原王请公主殿下过去说话。”   香玉笑着点头:“我这就去请公主殿下,方才她说一个人到小溪那边去散散步,即刻便回。”   等她跑到溪边寻了一圈,不见灵慧公主的踪影,香玉吃了一惊,赶紧回来喊人一道去寻,可是依旧没有找到。赫连毓听说灵慧公主不见了,赶紧派了羽林子去搜山,也没寻到灵慧公主的行踪,顿时慌了手脚,匆匆忙忙扒了两口饭,派了一个人快马加鞭回皇宫报信,自己则带着羽林子漫山遍野,一寸地方都不放过的寻灵慧公主。   “太原王,公主殿下绝不会是如香玉所说,散步时迷路没回来。”一个羽林子跑了过来,脸色沮丧:“我们刚刚发现公主骑的马不见了。”   围场的守备被喊了过来,听说公主殿下不见了,唬得魂飞魄散:“围场……大门有重兵把守,没见到公主殿下出去。”   “这围场可全部围了起来?”赫连毓皱着眉头看了看那守备:“可有别处能出去?”   “有倒是有,只是那地方十分陡峭,人迹罕至,公主殿下怎么会从那地方攀爬出去?”守备回过神来,仔细想了想,指了指西南方向:“那个地方有个山口,可地势陡峭,修围墙的工人没能将砖石运上去砌墙,故此留了那个缺口。”   “速速去看看!”赫连毓赶紧打发羽林子过去察看,过了一个时辰,羽林子们回来报信:“山口那边看到了公主的坐骑,却没见着公主殿下的人,看来该是从那山口翻了出去。”   赫连毓大吃一惊,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阿姐逃出去了?她为什么要逃?”   羽林子们也是一脸莫名其妙,他们也想不通,这位金枝玉叶的公主,好端端的要逃跑作甚,皇宫里的生活难道不好?非得要下这般决心逃脱?他们方才去看过那山口,发现果然地势陡峭,想要从那山头翻过去,要十二分的仔细,还要有体力。   “你们留了人跟过去了?”赫连毓看了看面前站着的羽林子,发现少了几个人,这才略略放心了些:“走,快些跟我回皇宫!”   “皇上,皇上!”   静夜时分,这声音便显得格外刺耳,有人连滚带爬的奔了进来:“太后娘娘来了!”   赫连铖一愣,看了看墙角的漏壶,已经是亥时,这么晚了,为何高太后要来找他?   “赶紧开门迎接!”   尽管心中对高太后有一万个怀疑,可毕竟高太后是他的母后,曾经与太皇太后一道照顾他长大,自己不能连这表面功夫都不能做,至少要彼此做出一副和和睦睦的样子来。   “皇上!”宫灯下的高太后双眉紧蹙,显得格外焦急,一双凤目里,有着求助的柔弱神色,这是赫连铖第一次见到高太后露出这般脆弱的神情来,不免有些好奇:“母后,为何这么晚了还来盛乾宫找朕,有什么要紧事?”   “皇上,灵慧,灵慧她……”高太后才说了这一句,一滴眼泪便从眼角滑落,墨玉姑姑赶紧送上帕子:“娘娘莫要着急,皇上肯定会帮忙的。”   “灵慧她怎么了?”赫连铖心里一惊,昨日灵慧与赫连毓去上林苑行猎,莫非遇到了猛兽涉险?他看了一眼高太后,见她惊慌失措,完全没有往日的干练,不由得感叹,不管一个女子多么强势,遇到她子女的问题便还是显出这软弱本性来。   “灵慧在上林苑不见了!”高太后拿着帕子擦了擦眼睛,声音微微有几分沙哑:“听羽林子说并没有遇着野兽,多半是翻过山口逃去民间了。”   听到此处,赫连铖这才略略放下了心:“母后,既然没有遇到野兽,可能是灵慧觉得这皇宫里住久了有些闷,想多在外边多呆几日,又怕你不同意,故此她偷偷溜了出去,等她玩得厌倦了便会自己回来。”   “皇上,灵慧没有带一个贴身的侍女出去,她从未一个人生活过,让哀家如何能放心得下!”高太后的声音里有一丝凄婉:“皇上,灵慧上回跟哀家提过要出宫去玩耍,哀家没有同意,现儿哀家派人去寻她,她肯定也不会听哀家的话回来,哀家深夜来惊扰皇上,就是想恳请皇上派个得力的带了人去寻灵慧,她见了是皇上身边的人来传令,就不敢不回来了。”   赫连铖皱起了眉头:“母后,那你想要朕派谁去?”   “皇上最信得过的人便是江六了,若是能派他带人出去,哀家可是放了一万个心。”高太后瞥了一眼江六:“皇上,不知你的意思如何?”   江六佝偻着背走了过来,朝高太后行了一礼:“娘娘,去寻公主殿下回宫,老奴自然是义不容辞该去做,可皇上这边也离不得老奴,盛乾宫里的一些琐碎事情,还得老奴亲自处理,只怕是……”   高太后脸色一沉,叱喝道:“江六,你还真以为你是个什么人物了?竟然敢对哀家的吩咐推三阻四?盛乾宫里还有两位绵福呢,这宫中的庶务,哪里轮得上你来插手?”   江六“普通”一声跪倒在高太后面前,低声道:“老奴不敢!”   太皇太后可是将守护皇上的重任交给了自己,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能让旁人有可趁之机,要他离开皇上?那可是万万不能!江六跪在地上,姿态卑微,可心里却十分坚定,无论如何他也不会出宫半步。   “你不敢?哀家看你可是胆子大得很!”高太后冷笑一声:“你可是宫里的老人了,什么事情能做,什么事情不能做,你难道心里没有一笔账?莫非还要哀家来好好教你不成?”   “娘娘息怒,奴才愿意替我干爹出宫去迎了公主殿下回来。”从旁边闪过一个穿着深蓝衣裳的内侍,跪在了江六身边:“娘娘,我干爹他年纪大了,要这般奔波也着实为难他,奴才正是身强力壮的时候,正好合用。”   赫连铖点了点头:“母后,就让江小春带人去罢。”   高太后瞥了他一眼,点了点头:“好罢,江小春,你可要毫发无损的将哀家的灵慧带回来,若是她掉了一根头发丝儿,哀家都要拿你问罪,知道否?”   “是。”江小春将身子趴了下去,恭恭敬敬的磕了两个响头:“奴才定然不会让太后娘娘失望!” ☆、第 132 章 理丝入残机(一)   江小春带人找到灵慧公主的时候,她那模样十分狼狈。   灵慧公主甫才逃出了上林苑,在附近一个村子里找到借宿之处,第二日便摸着朝滁州方向奔了过去,可没想到才出了京城到了密县,就发现装满银票的荷包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熬着一日没有吃饭,得了旁人指点跑到当铺里将自己外边的镶狐狸毛边的斗篷给当了,得了五十两银子,心里想着也该也用上好一阵子了,再不济,自己还有手镯簪子可以继续当下去,应该能撑到赶到滁州的那一日。   她雇了一辆车,嘱咐车夫开着往那边赶——银子不成问题,她有,只要快一点就好。   赶路一日,几乎没有歇息,晚上到了一个小镇,找间客栈住了下来,灵慧公主坐了一日马车,只觉得全身散了架,梳洗以后便沉沉入梦,等第二日醒来时,她发现自己的手脚都被缚住,面前站着一个圆滚滚的胖子。   “你是谁?”灵慧公主有些恐慌,昨晚她怎么睡得这样死?房间里有人进来,自己被人捆住,她竟然没有发觉!低头看看自己的手腕,上头光秃秃的,芙蓉玉的手镯不翼而飞,雪白的手腕被捆得结结实实,勒出了紫色的印痕。   “你爹把你卖给我做小妾了。”圆胖男人色迷迷的看着她,脸上露出欣喜的神色:“我就最喜欢这样嫩的雏儿,啧啧啧,不仅年纪小,还生得美,这次可是赚到了。”   “我爹?”灵慧公主气得快说不出话来,她爹乃是九五之尊,现在正躺在盛京皇陵里,还能从棺椁里爬出来把她给卖了?   “是啊,你爹刚刚把你送过来的,这阵子可能还没走出我们家的大门呢。”胖子走上前来一步,伸手想要来摸灵慧公主的脸蛋:“我瞧着货色是上等,他说要一百两银子,我二话没说就给了。”   “你滚开!”眼见着那只手要摸到自己脸上,灵慧公主一偏脑袋,躲过了那只肥胖的猪蹄,用力朝那人啐了一口:“你竟然跟拐子做买卖,可知道是犯法的?”   “我花钱买东西,有什么犯不犯法的?”那胖子嘿嘿的笑了一声,斜眼瞟着灵慧公主,笑得十分猥琐:“瞧这小脸蛋嫩的,我可是越看越喜欢了。”   刚刚说到这里,就听着“砰”的一声,房门被踢开,刺眼的阳光射了进来,一个肥胖的婆子出现在门口,两只手叉着腰,十分凶悍:“听说你银子多得烧手?竟然连这没几两肉的货色也买进来了?”   男胖子见了女胖子,显然十分畏惧,涎着脸凑了过去:“夫人,我是觉得这小姑娘生得美貌,刚刚好可以配给咱们儿子,要不是我能花一百两银子买她吗?买个丫头,最多不过十几两银子顶天了,我又不糊涂。”   “原来你是给勇儿备下的?”那只母老虎迈着八字步挪了过来,歪着头打量了灵慧公主两眼:“嗯,这小模样还算生得俊俏,等着咱们勇儿病好一点,咱们就给他们两人把亲事给办了。”   灵慧公主见着这对胖子完全没把她当一回事,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开始计划要请多少客人,酒席要多少银子一桌,不由得慌张了起来:“啊喂,你们两人怎么也不问问我的意思?我可没有说要嫁给你们家儿子!”   “这哪有你说话的份儿?”母老虎朝她一瞪眼睛:“要不是勇儿得了重病,算命的说要找个年纪小一点的女子给他冲喜,我们才不会花那冤枉银子买了你哩!你爹既然已经把你卖了,你就乖乖的呆到我们家吧,好吃好喝穿金戴银,总比你跟着你爹受苦要好。”      见那母老虎似乎还不是那么凶,灵慧公主觉得可以跟她好好谈谈:“夫人,那卖我的不是我爹,我是雇了他的车准备要去滁州的,我们可是大户人家的小姐,绝不是那穷措大的贵女,若是不相信,你看看我身上穿的衣裳就知道了。”   母老虎赶紧将脑袋凑了过来,一只手扯了灵慧公主的衣裳看了看,脸上露出了惊讶的神色:“还真是的,这可是上好的云锦!”   “既然你识货,便该知道我的身份,还不快快将我放了,派人把我送到滁州去?”灵慧公主傲然朝那对胖子夫妇看了一眼,她便不相信这两个人还会执意要她给他们那个病死鬼儿子去冲喜。   母老虎拉着胖子走到一旁,两人嘀嘀咕咕商量了一番:“也不知道这小姑娘说的话是真是假?看她那神气,确实像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可为啥一个丫鬟都没带,单身雇车?”   “里边肯定有隐情。”母老虎拿出竹签子剔了剔牙:“我觉得这娃儿不是偷着跑出来的就是想去外边投亲,要是偷跑出来去会情郎,她家人也不见得会再想要这个不争气的女儿,要是前去滁州投亲……”   胖子眼睛一亮:“肯定是父母双亡,无依无靠,也就原先添置的几件衣裳还撑着场面!”   母老虎扭头看了看,见着灵慧公主身上一件值钱的首饰都没有,嘿嘿一笑:“老娘差点给她蒙了!你看看她通身可见到一点金子银子?定然是家中有了变故,前去滁州投亲的!咱们不管她这么多,先让她给勇儿成亲再说,万一她那些亲戚找上门来,已经是生米煮成熟饭,还能怎么样?要真是富贵亲戚,咱们勇儿也算是攀了门好亲事!”   胖子连连点头:“可不是这样,就这么办!”   两人商量好,回到了灵慧公主身边,相互看了看,脸上露出得意的小人:“你个小娃子,看上去不过十三四岁年纪,就想来骗我们俩个大人?你便老老实实呆着吧,等到三天以后就做我们家的儿媳妇!”   灵慧公主又惊又气,刚刚想说话,母老虎身后几个婆子扑了过来,一个麻利的用一团破布堵了她的嘴,另外几个把她一路拽着出去了:“给我们家夫人做儿媳妇有什么不好的?这可是前辈子修来的福气!”   几个婆子把她关在了柴房里头,只是到吃饭的时候才有人送饭菜过来,平常时候一个人也没有,灵慧公主觉得自己几乎要疯掉。等着那送饭菜的丫鬟过来,她大声朝外边吼叫:“我可是高国公府家的大小姐,若是你们敢乱来,我家里知道了,必然将你们碎尸万段!”   她没敢将自己真正身份说出来,堂堂一国公主,被这粗鄙之人抓住,受尽侮辱,这真不是一件什么好事,她只能借了高国公府的名头来吓吓这些乡野之人了。   岂料那母老虎听了丫鬟回报只是笑:“高国公府的大小姐早就出阁了,她成亲的时候我碰巧在京城,亲眼目睹了那十里红妆的气派,这一辈子怕都是忘不了呢,竟然冒充她,撒谎也要编个像样一点的!”   灵慧公主抓着门吼了两日,始终没见有人说要来放她,心里不免有些着急,第三日上头,听着外边人来人往,一片嘈杂之声,偶尔还夹杂着鞭炮响亮,鼓乐齐鸣,让她心里好一阵发慌,一只手抓着门闩,心中懊悔不已。   “少夫人,我们带喜娘给你来梳妆了。”门咣当一声被打开,几个丫鬟婆子跨了进来,身后跟着穿了暗红色衣裳的喜娘:“少夫人,大喜大喜!”   灵慧公主觑着一线光亮,眯了眯眼睛,等着那群丫鬟婆子走近,她忽然跳了起来,一头撞到最前边走着的那个婆子,身手敏捷的朝屋子外头蹿了出去。   门外站着几个家丁,见灵慧公主跑了出来,一把抓住了她:“少夫人,还没到吉时呢,用不着这般着急。”   几个婆子丫鬟都笑了起来:“少夫人,你也太心急了些!”   两个喜娘走上前来,拿着胭脂水粉就往灵慧公主脸上搽,一边啧啧赞叹:“少夫人真是个美人儿,这肌肤真是白里透红,不用胭脂也好看。”   旁边丫鬟婆子也跟着赞了几句,有婆子好心的劝说:“少夫人,你就别再倔强了,毕竟你是我们家老爷花银子买下来的,本来该是做姬妾的份儿,我们家夫人怜惜你,让你嫁了我们家少爷,这可不是攀上了高枝?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要不是我们家少爷体弱多病,奄奄一息,这少夫人还轮不到你做哪!”   灵慧公主愤愤的望向她:“你将这门亲事说得千好万好的,那你怎么不去嫁你们府里这个少爷?”   “哎呀呀,要是我老婆子还年轻四十岁,我也想嫁哇!”那婆子拍腿笑了起来:“少夫人,你便莫要寒碜老婆子了,这好事怎么轮得上我?”   喜娘将灵慧公主涂脂抹粉的打扮好,那个婆子拿了一块干净帕子堵住了灵慧公主的嘴巴:“少夫人,先委屈你一下,拜过堂送入洞房以后就会将帕子取了。”   等及黄昏,红烛高照,亲朋满座,就等着看两位新人拜堂,此刻就听着大堂门外有人说话:“恭喜贺喜,贵府的少爷娶了个美娇娘!”   这声音十分尖细,似男似女,雌雄莫辩,听着让人有些不舒服,众人将脸转过去望向门口,就见一个穿着深蓝色常服的男人从外边走了进来。 ☆、第 133 章 理丝入残机(二)   来的人是江小春,他身后跟着一群手执金枪的羽林子。   见着一群军士走了进来,来喝喜酒的宾客都有些紧张,大家胆怯的望向江小春,不知道他是什么来头。   江小春第一次带羽林子单独外出,瞬间觉得自己身子高大了不少,他挺直了脊背走了进去,一伸手指着坐在主座上的两个胖子:“把他们抓起来!”   宾客们纷纷离座,躲避一旁,不知就里的看着那群羽林子冲向两只圆球:“这是犯了什么罪哪?怎么官兵要来抓他们?”   小地方的人没见过内侍,看着江小春身上穿的常服,自然以为他是个当官的,即刻便起了敬畏之心。   母老虎被羽林子扭着,犹自不服气:“这位官爷,我们是犯了什么事啊?如何问都不问就抓人,这是不是太唐突了?”   江小春沉着脸:“犯了什么事?你自己心里清楚得很!人呢?”   胖子埋怨的看了母老虎一眼:“早就说要你将她给放了,可你就是自作主张!”   母老虎白了他一眼:“那时候你也不赞同的?这姑娘是咱们花银子买的,又不是去偷去抢,咱们可没犯事!”   喜娘扭着灵慧公主站在那里,全身筛糠一般的抖,慌慌张张松了手:“姑娘,姑娘在这里呢。”   江小春大步走过去,将红盖头一掀,就见着灵慧公主那张脸,慌忙跪了下来:“奴才叩见……”   灵慧公主伸出脚踢了江小春一下:“江小春,你快些给我起来,我们高国公府现在没什么事罢?出来游春,竟然被拐子给抓了走,想来父亲母亲大人十分着急。”   江小春眼珠子一转,便知道了灵慧公主的意思,心中叹气,公主殿下要栽赃也得选一家与皇室无关的,高国公府,那可是高太后的娘家!只不过事已至此,他也只能顺着她的话往下边说:“小姐,还好,还好。”   众人敬畏的看了看灵慧公主,万万没想到这位姑娘竟然是高国公府的小姐!母老虎与胖子面如死灰,一双眼睛可怜巴巴的望向了灵慧公主:“大小姐,是我们有眼不识泰山,还请你高抬贵手放了我们罢!”   灵慧公主伸手一指:“把他们都送到州衙里头去!”   江小春赶忙爬起来,让几个羽林子扭着两只圆球出去了,一边让人赶紧备马车,送灵慧公主回宫。   灵慧公主此刻的模样,实在狼狈,一张脸被人涂得红红白白,嘴上的口脂掉了一半,鬓发见插着一朵大红的绒花,此刻也是七零八落,掉了几片花瓣。   “公主殿下,你这又是何苦呢?”到了驿站,江小春命人去街上买了新衣裳过来给灵慧公主给换上,一边唉声叹气:“宫里的生活难道不好吗?公主殿下为何一定要逃出去?”   灵慧公主眼中光彩闪闪:“江小春,你能不能放我走?”   江小春摇头:“公主殿下,奴才奉了皇上的命令来迎公主殿下回宫的,如何能再将公主殿下放走?若是不能迎了公主殿下回宫,奴才回去就是一个死字!”   “是皇兄命你来的?我母后不知道这事情?”灵慧公主疑惑的看了看他:“我皇兄如何知道我要朝这个方向走?”   “公主殿下,该知道的肯定会知道。”江小春笑得阴柔:“不管皇上是怎么知道的,安全找到公主殿下就是大喜事!”   灵慧公主蹙眉,咬了咬牙,阵阵疑云不住的在脑海里盘旋。   她想要出宫之事,只告诉过一个人。   是慕瑛告诉了赫连铖吗?   灵慧公主扶着桌子怔怔的坐了下来,眼前闪过那日的场景:“我要出宫去找启哥哥,听说他在滁州,我就沿着那个方向找下去。”   那么信任她,将自己的心里话全告诉了她,可她竟然背叛了自己!   肯定是她向皇兄告了密,否则江小春怎么会知道朝这个方向追下来?才几日光景,他们便召到了她,她再也没有逃脱的机会。   灵慧公主瞥了一眼站在角落里的江小春,厉声喝问:“江小春,是瑛小姐告诉我皇兄的吗?你老实告诉我!”   江小春脸上露出一种尴尬的神色:“公主殿下,你就莫要再为难奴才了。”   是了,这般回答,实则是告诉自己,那告密的人就是她。灵慧公主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心中的那把怒火熊熊而起,慕瑛,枉费我待你一片真心,而你却竟然这般待我!那日你满口承诺要替我保守秘密,可转眼间又将我的行踪泄露!   一行人护着灵慧公主,浩浩荡荡的回了京城,没有给她任何逃避的机会。   高太后见着灵慧公主回来,焦急的脸色这才舒缓下来,一把抱住灵慧公主,眼泪珠子滴滴的落了下来:“灵慧,你是要吓坏母后不成?”   灵慧公主见着她紧张,心中也是愧疚,静静的由她拥着在怀里,不再挣扎。   等到高太后平静下来,母女两人手拉手坐在美人榻上,高太后幽怨的看了灵慧公主一眼:“灵慧,宫里有什么让你觉得不如意的,你竟然不要母后不要你的毓弟,一个人跑出宫去?”   “母后,我想嫁给启哥哥,灵慧不愿意嫁那南燕太子,为何母后就是不肯成全灵慧呢?”提到这件事情,灵慧公主心中还是颇有怨言,一双眼睛牢牢的盯住了高太后不放:“母后,你肯定知道灵慧的心思,为何一定要阻挠灵慧呢?”   高太后低低的叹息了一声:“灵慧,你以为母后不想让你如愿以偿?”   灵慧公主的双眸一亮:“母后,那你是大虞灵慧了吗?”   “即便母后答应你,阿启也不会答应你。”高太后摇了摇头:“灵慧,与其到时候被无情拒绝,自取其辱,不如嫁个配得上你的人。”   “什、什么?”灵慧公主瞠目结舌,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母后,你说什么?启哥哥不喜欢我?不会答应与灵慧的亲事?为什么?”   “阿启喜欢的是谁,哀家看得清清楚楚。”高太后伸手抚摸着灵慧公主的头发,轻声细语:“昔日你皇兄要用箭射阿瑛,是谁给她去挡箭的?是谁替阿瑛抄了那些讲义,你难道心里头不清楚?”   “母后,你的意思是……”灵慧公主身子僵硬,一动也不动:“那都只是小时候的事情了,启哥哥对灵慧也很好,母后难道没看到?”   “阿启是个善良的孩子,他对谁都好,但却没有任何人能如阿瑛一般,让他舍身去替她挡箭,单单冲着这一点,母后便看得出他的心。”   “不,不,母后,若是灵慧也要中箭,我相信启哥哥也会毫不犹豫替灵慧挡箭的!”灵慧公主喊叫了起来,一颗心就像要发狂一般,不可能,不可能,启哥哥怎么会喜欢阿瑛?怎么会?他肯定是心悦于自己的!   “好,你说阿启不替你挡箭只是没有一个机会,那母后问你,你十岁生辰那时,阿启本来在皇宫,又为何去了慕府?”高太后的脸上有一种冷漠,仿佛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情:“母后还记得十分清楚,那时候你拿这件事情盘问了他许久。”   灵慧公主的头渐渐的垂了下去,声音越来越小,她茫然的盯着自己的脚尖,脑海里空白一片。   “你这次的行踪怎么会走漏了风声,那个向皇上告密的人是谁,母后相信你已经知道得很清楚。”高太后的声音幽幽响起,带着一声叹息:“灵慧,与其要同旁人去争执本来不属于你的东西,何不另外找一个支撑自己的依靠?”   “是她,就是她!”灵慧公主的脸扭曲了几分,猛然跳了起来,提了裙子就往外边跑。   “公主殿下,公主殿下!”站在慈宁殿外的几个小宫女唬了一跳,慌慌忙忙追了上去,可他们哪里能追得上灵慧公主,不多时便已经被她甩到了后边。   他们一直瞒着她!他们两人一道在这里捉弄他!   灵慧公主心里头烧着一把熊熊的火,怎么也压制不下去,又羞又气,自己素日里将心事一五一十的告诉了慕瑛,她每次都是微微的笑,肯定心里却乐不可支,在看自己的笑话儿罢?灵慧公主伸手抹了一把脸孔,热辣辣的一片。   正是因为她与高启互相爱慕,故此她才想阻止自己去找高启,才会将她的行踪告诉赫连铖,让江小春带人去寻她……她!灵慧公主的眼睛瞪得又大又圆,她可真是一条毒蛇!自己养了她那么久,她反过来咬自己一口!   被最亲密的人背叛,这种滋味实在不好受,灵慧公主只觉得自己的心里头酸酸的一片,眼泪蓄在眼眶里,不住的打着转,几乎就要掉了下来。   她快步跑进了映月宫,守门的宫女见着她,赶忙行礼迎接,低头之际,就听着脚步声又急又快,那裙子就如盛放的花朵,被微风吹得裙袂翩翩,抬起头来,那紫色衣裳早已远去。   “公主殿下这是怎么了?”两人面面相觑,完全弄不懂状况。 ☆、第 134 章 理丝入残机(三)   慕瑛坐在长廊下边,正与黎娘子在谈论画技,两人拿了沈十一的画本,一边欣赏,一边指点他的用笔,两人说得很是投契,黎娘子感叹的点了点头:“瑛小姐,你这领悟力非同一般,假以时日,定能成大气候。”   “娘子过誉了,慕瑛也不过是画着玩罢了,从未想过要成什么大家。”慕瑛有些不好意思,脸色微微发红。   “慕瑛!”一声厉喝小径那边传了过来,慕瑛心中一惊,抬头看了过去,就见灵慧公主旋风一般卷着冲上了玉阶。   “慧姐姐?”慕瑛有些不解,试探性的喊了灵慧公主一声,还没等她的话尾落音,灵慧公主便已经伸手捉住了她的手,用了十分的力气:“慕瑛,你为什么要背叛我?”   “背叛?”慕瑛有些莫名其妙:“慧姐姐,你在说什么?慕瑛从来便不是这样的人。”   “呵呵,你装得真像,继续装下去罢,就当我是个傻瓜。”灵慧公主嘴角浮现出一丝冷冷的笑:“你以为你做下的事情没有人知道,是不是?可惜你错了,有太多的蛛丝马迹让人知道,你就是暗地里使绊子的那一个。”   “我……”慕瑛无力分辩:“慧姐姐,你到底在说什么,慕瑛全然不知。”   “你当然要装出不知情的样子来!”灵慧公主狠狠的将慕瑛的手一甩,想到了这么多年以来,她与高启两人将自己蒙在鼓里,联手欺骗了她这么多年,越想便越生气,忍不住嘤嘤的哭了起来:“你与启哥哥都是坏人!你们两个瞒了我这么久!我将你当成知心姐妹,将自己心底里的话告诉你,可你却转背就去向我皇兄告了密!”   “慧姐姐,我没有,真没有!”慕瑛只觉得自己百口莫辩:“慕瑛答应过你要保守秘密,如何还能去告诉别人听?慧姐姐,你要相信我!”   “相信你?再相信你我便是傻子!”灵慧公主一双眼睛瞪着慕瑛,仿佛要喷出火来一般:“你走,你快些走,我不再需要什么伴读,看见你在我面前晃,我心里更是心塞!”   “慧姐姐,我可以出宫回府,只是必须向你解释清楚,慕瑛不是那背信弃义的小人,慧姐姐的行踪,真不是慕瑛泄露的。”   她可以回府了?心里忽然间便轻松了几分。   只是她在走之前,一定要向灵慧公主解释清楚,并非是自己将她出卖。   可灵慧公主如何会听得进她的话?她只是挺直脊背站在那里,一双眼睛冷冷的望着慕瑛,眼角处却有一滴晶莹的泪珠。   情同姐妹,最后却反目成仇,这种滋味,当事的两个人才会体验到那种撕心裂肺的疼痛。   慕瑛盯着灵慧公主看了好一阵子,见她没有相信自己的意思,叹息了一声:“慧姐姐,不管你相不相信我,慕瑛真的没有背叛过你,从来未曾有过这样的事。”   小筝站在旁边,欲言又止,自家大小姐都没法子解释清楚,更别说自己这个做丫鬟的了。她默默转过身去,开始进屋收拾东西,王氏站在门口,有些担心的望着长廊那边:“公主殿下与大小姐……”   “阿娘,别问这么多了,咱们做奴婢的,掺和不到主子的事情里头去。”小筝摇了摇头:“回府也好,在宫里住着,怪不安心的。”   母女两人正说着话,就听着有人拉长了声音喊:“皇上驾到!”   一袭明黄色的衣袍飞扬,那个人来得飞快,脚步匆匆。   “灵慧!”赫连铖拧眉望向站在台阶之上的灵慧公主,言语之间有些不善:“你为何要来寻慕瑛的岔子?她有什么对不起你的地方?”   “哼,皇兄,你也被她骗了!”灵慧公主扬起了下巴:“你可知道她将你瞒得有多苦?”   本来想冲口而出将高启的事情说出来,可灵慧公主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决定将高启隐瞒下来,她不愿意见着高启牵涉到这事情里边来,慕瑛背叛她是一回事,可她情愿高启还是活得好好的,不要因着这件事情受到影响。   “瑛瑛骗朕?为什么?”赫连铖奇怪的看了灵慧公主一眼:“你在说什么?”   “皇兄,有些事情你不必知道。”灵慧公主把脸低了下来,不敢看赫连铖疑惑的眼神:“我与慕瑛已经没法子再做姐妹。她是我的伴读,现儿我已经不需要她,正准备打发她出宫。”   “不行!”赫连铖走上前来,拦住了慕瑛的去路:“朕不允许!”   “皇上,请让开!”慕瑛的眼睛没有再看赫连铖,只是面无表情的转身朝自己房间走过去:“慕瑛自己有家,皇宫再好,对于慕瑛来说,也不过是一个金丝做成的鸟笼而已。”   “瑛瑛!”赫连铖大为恼怒,一把抓住了慕瑛的胳膊:“瑛瑛,你竟敢如此对朕!”   “皇上,请撒手。”慕瑛的语气十分平静,一双妙目凝视着赫连铖不悲不喜:“皇上,莫要为难慕瑛。”   她是以灵慧公主的伴读进宫的,现在灵慧公主说不要她这个伴读了,她自然只能出宫,继续呆在宫里?她该用什么身份呆在宫里呢?   面对着这如静水一般的目光,赫连铖的手慢慢松开,脸上有一分痛苦之色:“瑛瑛,朕在为难你么?你就这样不愿意留在这皇宫么?”   灵慧公主冷冷一笑:“那是当然,她不愿意留在这里。”   “皇上,你要慕瑛以何等身份呆在这宫里?”慕瑛没有再看灵慧公主,或许她们的姐妹情谊,在今日就要彻底断了。她伤感的看了一眼赫连铖,低声而坚定道:“皇上,慕瑛不想成为你众多绵福里的一个,真心不愿意。”   赫连铖怔怔的看着她,一阵阵的伤感袭上心头:“瑛瑛,你还是不了解朕。”   “不是慕瑛不了解皇上,只是慕瑛不愿意成为皇上众多后宫女子中的一个。”慕瑛昂首站在那里,脸上全是不妥协的神色:“若是皇上真怜惜慕瑛,请放慕瑛出宫。”   赫连铖咬住嘴唇,眼神渐渐阴冷:“既然你这般不愿意留在朕的身边,那你走罢,想走便走,朕绝不拦你!”   慕瑛凝视了赫连铖一阵子,两人面对面的站着,谁也没有说话,阴冷的风从长廊之外灌了进来,将两人的衣裳吹得猎猎作响,他明黄色的衣角扑到了慕瑛的脚边,将她绯色的衣裳卷起,纠缠在一处,似乎再也分不开来。   他想出声让她留下来,可却没法子开口,现在他还给不了她想要的东西——为她清理后宫,只留下皇后的座位留给她,这是他想做的,可目前他力量不够大,还不能足以保护她,不能让她消弭对自己的误会,让她留在宫中也是徒增伤感而已。   就让自己一个人在宫里面对这一切,在无人相伴的那些夜晚,他可以握住她那件小小的衣裳入睡,就像有她陪伴在身边一样,她留给他的一切东西,他都会珍惜把玩,直到他们重逢的那日,他会将那些东西拿出来给她一一过目,这都是他们最难忘的记忆。   重逢的那时,他后宫清净,不会再有第二个女人,这寂寞的深宫里,有她相伴,就不会再觉得孤单。   暮色一点点的朝这世间飞扑了下来,远处那金色的落日慢慢的消褪了金灿灿的颜色,映月宫的长廊之下,有宫女挑着火油过来,准备将宫灯点亮。   青莲色的暮霭从长廊之外慢慢的涌了过来,赫连铖的脸孔在那暮霭里渐渐消褪那分阴冷,借着这茫茫的雾色,他将目光放柔和,恋恋不舍的看着慕瑛那如星辰般灿灿的眼眸,似乎要将她那容颜刻入脑海之中,再也无法忘记。   “瑛瑛,你走罢。”他长长的叹息了一声,转过身去,望了望映月宫外苍凉的暮色,心事重重,一步步的走进了那烟霭隐隐之中。   他的脚步是那般沉重,背影看上去是那般孤寂,慕瑛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的望着那个远去的声音,心里一点点的痛了起来,就如有千万只蚂蚁正在啮食着她的心。   “你这下可满意了?你伤害了两个人,我皇兄,还有高启。”灵慧公主冷冷的笑了起来:“你在他们两人之间摇摆不定,到头来,他们都为你心伤。”她用力捏住了自己的手指,简直不敢相信自己为何会变得如此尖酸——莫非是喜欢一个人太深,就会受伤太深?性子也会转变太快?   这不是自己,不是原来的自己,自己好讨厌现在这样的自己!灵慧公主望了望慕瑛,想说几句缓和的话,可她却发现自己怎么也说不出口,站在石阶旁一动也不动,直到宫女们将长廊下的宫灯点亮,她才惊觉慕瑛已经离开,长廊里空荡荡的一片。   夜色深深,冷风阵阵,灵慧公主望了一眼那间房屋,一点暖黄的灯光照出了黑影落在窗纱上。   她知道那是慕瑛,靠在窗户上,如斯孤寂。    ☆、第 135 章 理丝入残机(四)   春去秋来,这日子真真是光阴似箭日月如梭,眼见着湖畔的金丝柳绿了,黄了,又绿了,这一年又一年,周而复始,不变的是日出月落,变化的是镜里的朱颜。   这几年里,大虞发生了许多变化,小皇帝赫连铖慢慢长大了,逐渐培养出一批亲近自己的官员,他处事也颇有手腕,只是某些时候太情绪化,遇着他脾气不好的时候,有些官员不死都要被扒层皮,而且也完全不顾及他的子民,率性而为之。   京城有幼儿彻夜啼哭,父母只要说上一句“再哭,便将你送到皇宫里去”,那孩子必然停住哭泣,睁大了眼睛,惊慌失措,只有细细的抽泣声。   皇上年仅十五,可做下的事情却全然不像他那个年纪该做的。   他十二岁那年,抓了一伙拐子,全部剥皮抽筋,做成人皮干尸悬于京城城墙之上一个月示众;十三的时候大司农捉到一伙侵吞防汛专款的蛀虫,赫连铖命人将那几个官员押至菜市口,当街千刀万剐,然后将那骨架炮烙,当日被圣旨传唤去看剐刑的官员好几个都当场晕倒过去,有些回到府中大病一场,即刻上了辞呈。   十四岁这年,这位小皇上开始整顿吏治,本来此乃利国利民之事,只不过他用的手段格外残忍,而且他提拔上来的那些官员个个如狼似虎,不仅对待同僚铁石心肠,对待民众也是毫不留情如狼似虎。   南诏那边觑着大虞皇上年幼,蠢蠢欲动,已经有两年未纳岁贡,进表称臣,赫连铖大怒,当下便命大司马整顿军备,拟定明年出兵攻打西南各部,并且将民众的赋税提高了一成,平素是挣十两自己能留八两,现在却只能留七两,百姓多有怨言。   更值一提的是大虞这位小皇上的后宫。   小皇上保持着每年添一位绵福的势头,现在皇宫里已经有了四位绵福,在赫连铖十五岁那年,将这四位绵福迁出了盛乾宫,擢升了宇文绵福为中式。   当时百姓们议论纷纷,都说大抵是宇文绵福有了身孕,故此会得盛宠,否则为何四位绵福里唯有她升了份位?   而与大家想象的相反,现儿已经是八月时分,宇文绵福迁出盛乾宫已有半年,还不见她肚子里有任何动静,宫中始终没有喜讯传出,这不由得让那些闲汉们转而猜测,是不是因着宇文绵福的祖父乃是当朝太傅,对皇上忠心耿耿,颇有帮助,故此宇文绵福也由此得利,升到了中式。   “阿娘,亏得咱们家大小姐没有对皇上平白抛了一片心。”小筝懒洋洋靠在长廊柱子上,一只手捏了针在与王氏学刺绣,今年她已经十八,王氏觉得她再不学女红便有些晚:“以后嫁出去总要学着补衣裳不是?”   当下替小筝想慕瑛告了个假,让丫鬟馨儿勤快伺候着:“等你到了十七八岁,我也教你女红好打发你出阁。”   今日秋色正好,府中木樨花盛放,慕瑛带了妹妹慕微找了一处景致好的地方,亲手教她学画木樨花,王氏与小筝虽没有伺候在左右,可也还是跟在离那桌子不远的地方。两人见着慕瑛与慕微站在一处,笑意浓浓,心里头也快活:“幸得出宫来了,否则在宫里还不知道要遭什么样的罪?看着大小姐这脸上的笑容也越来越深了。”   小筝默不作声,对于王氏的话,她心底里是不赞成的。   慕瑛从宫里回到府中,慕老夫人很不高兴,原以为自己这孙女儿能被皇上看中,留在宫里不要回来,自己也能过一把皇亲国戚的瘾,可万万没想到慕瑛竟然被打发回来了,宇文家的小姐得了宠,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连带着她祖父都城了太傅。   虽然大司马府不靠慕瑛来升官,可锦上添花的事情还得有人做,所谓富贵逼人,不仅要富而且要贵,这个贵字,除了位高权重,还要能融入皇室,那才是功德圆满。   虽说先祖慕熙的姐姐贵为皇后,为太后,可这一百余年来,慕府的女子便再也没有进过宫,她的女儿慕华裳原本有机会,却被她自己毫不留情的摒弃了,现儿……慕老夫人对于慕瑛,心中不免有几分怨怼,难道不明白她该做什么?   竟然让皇上厌弃,给送回府了,慕老夫人觉得自己好像被热辣辣的扇了两个耳光,慕瑛回府后的第一年,别的府上发帖子请她携慕府女眷参加各种游宴,她一律托病不去,只让明华公主代着她前往,而且也特别叮嘱,不能带上慕瑛,免得成为别人的笑柄。   这吩咐倒是合了两人的心意,明华公主是个喜欢热闹的,而慕瑛却不愿去抛头露面,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故此从宫中回到慕府,这两年多里,她都没有怎么出去过,除非是带自己的弟弟妹妹去游玩。   慕老夫人每日在松柏园诵经,可这一颗心还是脱不了红尘羁绊,过几日便要将慕瑛喊过去训一次话,虽则口里说的是女戒女则,其实却是让慕瑛好好听从家中的安排,不要自作主张,要学会本分,切勿做出一些不符合长辈希望的事情来。   慕瑛每次去,只是听着,淡淡的笑,左耳进右耳出,她知道慕老夫人的意思,但她没有去向赫连铖低头的想法,生活在宫中,实在太累。   只是埋藏在心底里的一分惆怅,总会在风清月白的晚上慢慢滋生出来,就如丢下的那颗种子,被那晚风轻轻一吹,便迅速发芽长叶,就如窗前的藤蔓一般,慢慢的攀援上来,将她困在其中,那份思绪,密密匝匝的将她的心充满,有时候竟至于不能呼吸,唯有听到自己心里的泪滴落地之音。   她抬眼望窗外,什么也看不到,唯有圆白的月亮将那银霜般的月光送了进来,床前有一片银白色的月光,寂寞惆怅如她萧索的心。   她在乎他,可是却不愿意生活在皇宫中,眼睁睁的看着她身边娇花一般的女子朵朵盛放。她宁愿残缺寂寞的活在大司马府中,看着自己心中那朵曼珠沙华渐渐凋零,那血红的颜色渐渐变成灰黄,最终飘落在浅褐色的沙土里。   自始至终,小筝都陪伴在慕瑛的身边,自然明白她的心事,也能听到床榻上的慕瑛在睡梦里发出的低低叹息,只有她知道慕瑛心中究竟在乎什么。   如果可以,小筝宁愿她的大小姐从来没有遇到过皇上,若是只有高大公子,那该有多好呢。   一边刺绣,一边看着站在木樨花下的慕瑛,小筝无奈的叹息了一声,大小姐眼见着再过两个月便要及笄了,可高大公子除了会托太原王送来几封信,却是再也没回过京城,也不知道他的病治好了没有,若是没有治好,还在外头漂泊,到时候旁人登门拜府来求娶,指不定老夫人与老爷会应允了亲事呢。   大小姐越来越美了,偶尔跟着明华公主去参加游宴,不知道有多少公子哥儿跟在她身后走,只盼着能见到美人的回眸一笑,慕老夫人听闻此事,骄傲的一笑:“我们慕家的女儿,总要许一个配得上她的人才是。”   谁才会是那个配得上大小姐的人呢?小筝慢慢抽出一根线来,心里有些惆怅。   “大小姐二小姐,太原王来了!”从月亮门边探进一个头来,看门的小丫头子笑意盈盈:“还带了不少礼品过来呢!”   “毓哥哥来了!”慕微惊呼了一声,将笔放下,转身就朝月亮门边跑了过去,才到门口,便见着一个紫衣少年从外边走了进来。   “毓哥哥!”慕微冲他甜甜一笑:“都有一个月没来看过微儿了。”   “微儿,上次你不是说我那别院里的湖边没有水榭吗?我最近亲自监工,让他们仿照江南那边的风格,修缮了三个水榭,中间还修了长廊,下回你去我那别院,就能从曲廊上穿过湖泊,到了夏日菡萏盛放,你便是在水上行走一般,这样可好?”赫连毓宠溺的朝慕微笑了笑:“我就知道微儿会埋怨我,特地给你带了些好东西过来,免得你在我耳朵边上嘟嘟囔囔。”   慕微有些不好意思,冲他扮了个鬼脸:“毓哥哥,你分明知道微儿只要你常常过来陪微儿玩就好,微儿才不要什么礼品。”   慕瑛站在树下,木樨叶片的阴影投在她脸上,斑驳的点点黑色,中间露出一点点白玉般的肌肤来,她静静的看着慕微伴着赫连毓走了过来,心里忽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什么时候微儿长这么大了?与赫连毓站在一处,已经到了他的下巴那处,一张脸也不再是孩子气十足,眉眼渐渐张开。   今年慕微八岁了。   原来这流光如此容易将人抛,不知不觉间,那呱呱坠地的小妹,已经成了个小大人,不再是昔日那个粉团子,能任由她逗弄。   而且,慕瑛心中隐约有些担忧,看起来赫连毓似乎特别喜欢慕微,自从他十岁出宫在太原王府居住以后,就时不时要过慕府来看望慕微,有时还特地接了慕微过太原王府去玩耍。   慕老夫人对于这事,并不反对,她觉得儿时的玩伴里,或许能挑出将来的夫君,对于太原王的来访,她不但不反对,反而是乐见其成。   以后究竟会成怎样的局面?赫连毓会心悦于自己这个如水晶玻璃人般的妹妹么?慕瑛望着赫连毓越走越近,心里莫名有些担忧。    ☆、第 136 章 理丝入残机(五)   “瑛姐姐!”赫连毓走到了慕瑛面前,脸上全是欢喜神色:“启哥哥回京了!”   这六个字,就如惊雷一般,在慕瑛耳边炸裂开来,她身子一晃,几乎没有站得稳身形,赶忙用一只手撑住了桌子:“阿启,他回来了?”   “是,回来了!”赫连毓笑得十分欢快:“昨儿晚上到京城的,当即便送了信过来,说过两日要来我太原王府来玩呢,瑛姐姐,我想着不如这样,由我来做东,到我别院去游玩如何?”他转脸看了看慕微:“微儿,刚刚好你可以去瞧瞧那水榭修得怎么样。”   “好啊好啊!”慕微点了点头:“阿姐,我们一道去罢,我要看看毓哥哥那别院里的水榭可有咱们府里的好看。”   慕瑛勉强笑了笑:“好。”   高启回来了,她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在这八月中旬,木樨开得正盛的时候他回京城了。   他的病治好了吗?他是不是为了当年那句承诺回京城的?   “阿瑛,我希望等你及笄以后便能来迎娶你,我会将自己一颗真心做聘礼,或许在旁人眼里,它一文不值,可对于启来说,已经是世上难得的瑰宝。”   是谁,在那寒冷的夜里说出这般火热的话,一点点的炙热着她的心房,让她几乎忘记心底里还藏着一个人,正在躲在一个角落里,哀怨的望着她。   阿启,阿启,慕瑛实在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   她还记得那一年的初二,大雪已停,慕府的园子里一片洁白,如琉璃水晶界一般,天空里淅淅沥沥的下着雪珠子,打到伞面上砰砰作响,就如一曲欢歌。她披着浅紫色的斗篷走在路上,听到了一块石头坠地的声音。   他就藏在那树丛之间等着她,为了能来看她一眼,他没有回高国公府,而是躲在这寒冷的园子中,躲在她经过的路旁,只是为了与她说上一句话。   她还记得那年的上元夜,车如流水马如龙,他带着狼头面具从她身边擦肩而过,她能见着他那专注的眼神,能觉察到他那温暖的气息,可是最终她却只能陪伴在赫连铖的身边,缩在崇文庙的墙壁之侧,由他将自己拥在怀里。   姑母的话仿佛还在耳边,最是无情帝王家,哪个皇帝没有三宫六院?虽说富贵让人眼热羡慕,可一生一世一双人又是更逍遥快活,这人到世上只有一辈子,想怎么活,便看你如何选择。   “瑛姐姐,怎么了?启哥哥回来,你难道还不高兴?”赫连毓完全不知道就里,疑惑的看着慕瑛:“怎么瑛姐姐脸色有些不好呢?”   “秋日渐凉,我阿姐晚上没盖好被子,有些着凉。”慕微在旁边帮她解释——她其实根本不知道慕瑛是怎么一回事,可犹自希望赫连铖不要有这种疑惑,万一告诉高启听就不好了——慕微对高启记忆并不深刻,但他是赫连铖的表兄,她也自然将他看成是朋友。   听说高启那时候也在皇宫做伴读,肯定跟阿姐也是朋友,不能几年不见就生分了,慕微的脑袋瓜子转得飞快,在慕瑛还没回答之前,就已经替她找了个借口。   “原来是这样。”赫连毓抬眼仔细看了看慕瑛,有些歉意道:“瑛姐姐,是毓弟的错,那毓弟将这游园之期推迟些罢,等瑛姐姐身子大安再办。”   慕微仰脸,一双眼睛亮晶晶的:“毓哥哥,我想你办早了也没用,你那表兄才回京,肯定要先去拜见了各府的亲朋好友,他们高国公府比我们家要扯得远,亲戚朋友不知道有多少呢,若是一日拜访一家,只怕是一个月来轮不完。”   “微儿想得可真是周到。”赫连毓宠溺的伸手摸了摸慕微的头发:“一日拜访一户肯定不需要,只不过三五日还是要的。”   正如他们所料,高启此刻正在走亲访友途中。   头一日,高大夫人便带他去皇宫觐见。   慈宁宫还是如多年前一般的装饰,并没有做半点改动,只是在去年,高太后命人将整座宫都重新刷了一遍,踏入宫门,就见着那主殿的红色鲜艳无比,上边雕刻的花纹则是明年的鲜绿色与天蓝色,看起来格外显眼。   门口站的宫女已经换了一批,宫中大些的宫女有些已经离宫回乡,有些则升做了姑姑,守门的,永远都是那些年纪比较小的姑娘,头上簪子黄色红色的宫花,衬得粉嫩的脸孔越发娇艳。   时隔多年再进宫,守门的宫女已经不认识他,高启听着前边带路的小内侍与那两位宫女在低声交涉,不由得苦笑一声,这人生就如海上的波浪,一波又一波,有些波浪打在海滩上,瞬间便被卷走,再也没有留下痕迹。   “阿启回来了。”高太后看了一眼穿着白色织锦长袍的高启,着力夸奖:“这真是白驹过隙一般,阿启走的时候才十四,眉眼间还有稚气,可今日一看却是翩翩少年郎,站在那里芝兰玉树一般,真是高家的俊才啊。”   高大夫人听着高太后赞自己的儿子,不由得意,朝坐在身边的高启瞟了一眼,越看越觉得心中热乎,自己这个儿子实在是不错。   “太后娘娘过誉了。”高启微微一笑:“启如何有娘娘说的这般好?”   高太后手里捻着一串佛珠,上下打量着高启:“阿启,何必谦虚,哀家可真是这般觉得。你比以前在宫里越发显得英俊,瞧着真是面如冠玉一般……对了,你那病可治好了?”高太后眼角扫了过去,话里有话。   “劳太后娘娘惦记,已经治好了。”高启微微敛眉:“幸得遇到一位神医,启的病已经根治,这一年再也没有患过。”   “好好好,那哀家便放心了。”高太后的唇边露出一丝浅笑:“阿启,今年你有十八岁年纪了罢?”   高大夫人抢着点头:“娘娘记性真好,可不就是十八?”   “那国公府可替阿启开始寻访合适姻缘?”高太后深思的看了高大夫人一眼:“阿启可是将来要承继国公府的,他这媳妇,可不能乱挑。”   “那是当然,”高大夫人讨好的笑着:“到时候一定请太后娘娘来帮我们家阿启来参详一二,若是娘娘觉得不错的,高府自然就会前去求娶。”   “唔,哀家左右也不过是帮看看罢了,终究还得是阿启自己中意才行。”高太后垂下眼帘望了望手指间的佛珠:“这姻缘二字,全是来得巧,若是缘分未到,怎么样拉都是到不了一处的。”   “母后。”门口传来一声娇软的呼喊,高启抬眉看了过去,就见门口亭亭玉立站着一个穿着浅紫色衣裳的人,头上梳着如意髻,发间簪着大朵牡丹宫花,鬓边垂着水晶流苏串,微微的在耳边摇晃。   “灵慧来了。”高太后脸上有一丝笑容,朝灵慧公主招了招手:“母后本来还想派人去映月宫传你过来,没想到你自己来了,快看,今日是谁进宫了?”   灵慧公主莲步姗姗的走了过来,先向高大夫人问了一句安,挪着步子到了高启面前,一双眼睛牢牢的盯住了他,那双眸就如湖水,似有波光粼粼,不住的荡漾,高启忽然觉得有几分尴尬:“公主。”   “启哥哥,何必如此生分?你那时候不都喊我灵慧的?怎么多年未见,你却给我来了一句公主?实在生疏。”灵慧公主唇边露出浅浅的笑容:“还是喊我灵慧罢。”   高大夫人见着自己这个外甥女这般模样,心中只在叹气,若是公主能下嫁给阿启,倒也不失是一桩好姻缘,只可惜早在两年前,大虞就已经与南燕结下秦晋之好,南燕的太子妃定下了面前的外甥女,就等着她及笄以后再送去南燕大婚,自己儿子可没这福气了。   “公主,小时候是小时候的事情,现儿我们都已经长大了,如何还能这般肆意?”高启被灵慧公主盯得有些不自在,转过头去与高大夫人道:“母亲,启年纪尚小,此时还不着急谈论亲事。”   “小?也不小了。”高大夫人笑眯眯道:“再过两年,你都快及冠了,如何还说小?”   “启哥哥,灵慧带你到外头去走走,让我母后与舅母说说体己话儿,可好?”灵慧公主的眼睛牢牢的盯住了高启,似乎要让他无法回避,只是那眼神里又流露出一丝乞求来。   “阿启,你就陪公主殿下到慈宁宫里走走罢。”高大夫人见高启迟迟不不开口应承,心里有些奇怪,高启对谁都是谦恭有礼,为何见着灵慧公主反倒是这般失礼了?   “去罢,你们年轻人到外头走一走,就不比陪着我们在这里枯坐着了。”高太后瞥了一眼灵慧公主,两只手指将那佛珠捏得紧紧。   她还在不甘心么,难道还想亲口去问高启究竟喜不喜欢她?   结果很明显,不过是自取其辱罢了。高太后冷笑一声,灵慧是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这几年虽然瞧着乖巧老实了许多,可骨子里还是那般桀骜不顺,就让她去撞墙罢,等她碰得头破血流再回来,便知道自己给她做的决定乃是最正确的。 ☆、第 137 章 何悟不成匹(一)   “启哥哥。”甫才出了慈宁殿的大门,灵慧公主便显得活泼了许多,她的脸上笑意盈盈,一双眼眸灵动,不住的朝高启瞟了过去:“启哥哥越发的俊秀了。”   高启的脸微微一红,没想到这位公主表妹过了这么多年依旧是如此性格跳脱,这句话让他有一点措不及防的感觉:“公主过誉了。”   “哎呀呀,启哥哥,我都说过了不许你这般喊我,喊我灵慧便是。”灵慧公主不满意的嘟起了嘴:“你为何变得这般木讷拘谨了?咱们可是表兄妹,有什么话不能直说?还要学着那些老夫子一般,互相作揖打拱一番才能开口?”   高启没有出声,只是默默的朝前边走,这些年他人在宫外,心里却牵挂着宫里的那个人,虽窝在青州梁州那些曲坞之内,可还是经常派安福安庆回京城来探听消息,故此对皇宫里的事情还是略知一二。   他知道几年前慕瑛出宫了,心里不免长长的松了一口气,可转念一想,赫连铖或许不会轻易放她出宫,是不是与表妹灵慧有些龃龉?   宫里将这件事情包得严严实实,只说公主殿下已经长大,没有再念书,也不需要慕大小姐做伴读——高启琢磨着,这句话里似乎有些问题,可究竟问题出在哪里,他心中也不是很清楚。   “启哥哥,你看,今年的木樨花开得真好。”灵慧公主领了高启往木樨树林那边走,还未到面前,早就有清香扑鼻,馥郁浓烈,让人醺然欲醉。   木樨树下一地米黄色的落花,远远瞧着,就如毡毯铺在绿茵之上,慢慢走过去,见着绿叶之间米粒大的花朵攒在一处,累累垂珠,给那深绿色添上了一点娇艳。高启站在树下,长长的出了一口气,眼前闪过了一张脸孔,她不是最喜欢木樨花的?过几日太原王邀请游园,自己可要替她精心准备一份木樨花的礼物。   早些年,太后娘娘写来的信里提及到皇上赐给慕瑛牡丹花首饰,还让她戴牡丹,高启见了便皱眉,分明阿瑛喜欢的是木樨,又何必强迫她去改变自己的喜好?见着这一地的木樨花落,高启心有所动,觉得自己或许该为慕瑛做些什么。   不能因着赫连铖是皇上,便屈服于他,不是吗?   “启哥哥你在想什么?”见着高启的眼神有些迷离,灵慧公主忽然便想到了慕瑛,这木樨花乃是她最喜欢的花朵,难道……一种说不出的嫉妒在啮噬着她的心,一口又一口,仿佛间心便残成弯月。   “我在看木樨花,这花开得真好。”高启没奈何转过脸来,看了一眼灵慧公主:“公主,启不是宫里人,也不宜在这慈宁宫逗留太久,若是公主没有别的事情,启便回正殿去了。”   高启依旧还记得那时候灵慧猛扑过来,在他脸上啄了一下的那幕,虽然现儿灵慧已经长大,应该不会再做那样的事情,可他依旧还是心有余悸。对于这位公主表妹,高启觉得自己能躲多远就躲多远,尽量要克制在她面前晃荡。   “启哥哥,你变了。”   灵慧公主幽幽的声音传来,让高启微微一愣,他骨子里温良谦恭,听着灵慧公主的叹息,不由得停住了脚步,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公主,咱们都会长大,长大以后自然都会发生变化。”面对着灵慧公主那双明眸,高启有些尴尬,他微微的将脸扭了过去,只留给灵慧公主一个侧影。   怔怔的看着高启那隆起的鼻梁和棱角分明的唇线,灵慧公主心中忽然有一种冲动,她想要冲上去抱住他,低声告诉他,自己一直喜欢着他,心里再也没有容下过第二个人。可这几年来,高太后亲自监督她的修养,仪容举止,都经过仔细的打磨,现在要她像以前那般放肆,她却觉得有些手脚都放不开。   “启哥哥,你不要这样,能不能转过头来看我?”灵慧公主有些痛恨自己现在的模样,若是放在几年前,她早就扑了过去,才不管那些所谓的规矩礼仪——胡族的女儿,哪里能像那汉人一般扭扭捏捏?不是想说什么便说,想做什么便做,豪爽大方?   “公主,启……”高启觉得有些为难,只不过还是顺从的转过头来,一双眸子如星似玉,脸上有一种无奈的神色。   “启哥哥,灵慧……”想到自己与那南燕的太子定下了亲事,灵慧公主心里就有些难过,母后日日说那南燕太子英俊有为,他能有面前的高启英俊吗?他会有高启这般有为否?她死命的盯住了高启,片刻都舍不得移开目光:“灵慧想问你一个问题。”   “公主请问,启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高启被灵慧公主灼灼的目光盯得有些尴尬,可却不好转过脸去,只能应承下来,心里想着,这问题一答完,兴许公主表妹便能将自己放回慈宁殿去了。   “启哥哥,你有没有喜欢过灵慧?”灵慧公主咬了咬牙,脸皮有些微红,可还是说了出来:“就是那种喜欢,不是表哥对表妹的,是那种……呃……心悦对方的喜欢?”   “公主,为何说到这事情上边来了?”高启一愣,有些胆怯,这么多年来,他心里就只装着一个人,面对灵慧公主这希冀的目光,他又不好直接回绝了她,心中不免彷徨起来。   “这是因着,因着……”灵慧公主忽然有些羞涩,低头不语,过了片刻,抬起头来,眼中闪闪有光:“这是因着灵慧喜欢启哥哥,今生想要与启哥哥在一起。”   “公主!”高启大吃了一惊,没想到灵慧公主竟然就这般直截了当的说了出来。   她不是已经订下婚约了?   高启早在两年前便知道,灵慧公主已经许配给了南燕的太子,等着今年她及笄以后便开始筹备婚事,婚期是明年的三月三,正月以后她就要动身去南燕了。   本以为有这婚约束缚,领会共同在自然不会再敢提旁的事情,可万万没想到她这般大胆,单刀直入的问他那个让他无法开口的问题。   “公主,启听说你已经订亲了。”   这便是最好的挡箭牌。   “哼,订亲不订亲,与我有什么关系?”灵慧公主抬起头来,一脸的桀骜不驯:“启哥哥,只要你说一句,说你心悦于灵慧,灵慧便宁可舍弃了那什么南燕太子,抛下这皇宫,跟着启哥哥一道浪迹天涯。”   “公主,万万不可!”高启没想到灵慧公主竟然说出这样的话来,大吃了一惊,一双眼睛瞪着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切勿做这种事情,如何对得起太后娘娘,对得起南燕太子?”   “我为何一定要对得住他们?我便是我,我过好自己的生活便已足够,为何要顾及那么多人?”灵慧公主热切的望向了高启,脸上灿灿有着一种说不出来的光华:“启哥哥,你应承下我罢,咱们偷偷逃出去天下之大,定然有我们容身之处。”   这皇宫,就如一只巨大的牢笼,将她困陷得快透不过气来,小时候还好,越是长大便越觉得生活在这里边是一种禁锢,几乎快不能呼吸。   高启怔怔的看了灵慧公主一眼,没想到她竟然会对现在的生活这般不满,可是他也无能为力,莫说他并没有想要带着她逃走的想法,便是有这想法,他也不敢轻举妄动——灵慧公主是金枝玉叶,自己怎么能眼睁睁见着她去吃苦?   “启哥哥,你答应我一声罢。”灵慧公主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热情,猛的朝前走了一步,一把抓住了高启的胳膊,口中喃喃:“灵慧想要就这样陪着启哥哥,跟你生活一辈子,不管遇到什么样的困难,咱们都一起面对,好不好?”   就如摸到了一块烫手的铁,将他猛的烫了一下,高启甩了甩胳膊,惊骇得几乎要张开呼喊,可望着灵慧公主那乞求的眼神,他只能小声道:“公主,请放手,现儿咱们都大了,再也不是当年做小孩子时可用肆意。”   “不,我不撒手。”灵慧公主此刻心中很踏实,从来未曾有这般踏实过。   这么多年来,她都在梦想着牵到他的手,今日终于得偿心愿,如何会轻易松开?她不仅没松手,反而朝高启身边靠了靠,话中全是缠绵:“启哥哥,灵慧昔日曾梦到启哥哥的病没有好,在梦中大哭,将枕头都湿透,今日见到启哥哥就站在面前,有些失态,还请启哥哥谅解。”她冲着高启嘻嘻一笑:“启哥哥,你答应灵慧罢,咱们过两日便出京城。”   她嫁去南燕,只不过是从大虞皇宫这个牢笼转到了南燕那个金丝笼罢了,这生活不会有丝毫改变,更何况自己若是嫁给南燕太子,以后他成了皇上,自己还得帮他打理那三宫六院,一想到这事,灵慧公主便觉得有些头大。   “公主,恕启不能答应。”高启用力掰开了灵慧公主的手,脸上有一种坚毅神色——他知道自己不能再这般拖泥带水,若是再如此,灵慧公主必不会罢休。   “启哥哥!”灵慧公主哀怨的喊了一声,声音里含着凄婉。   她唯一的一线希望,终于破灭。 ☆、第 138 章 何悟不成匹(二)   秋风起,木樨花被吹得纷纷扬扬飞落,如一片淡黄色的轻雾,铺天盖地的笼罩下来,将树下站着的两个人笼在期间,远远看过去,就如一幅秋日行乐图般。   树下的两个人,身材长相看上去十分相配,可是从他们脸上的神色看来,却有着说不出的古怪,将那份和谐破坏得无影无踪。   灵慧公主的一双眉毛竖了起来,眼角有些朝上边吊起,与高太后凤目微扬很是相像,她的脸色如蒙着冰霜,声音里透着沉重:“启哥哥,你是不是不喜欢灵慧?”   “公主,你生得美貌,性子活泼,谁会不喜欢你呢?”高启无奈,只能小心翼翼措辞:“还请公主不要妄自菲薄。”   “哼,启哥哥,你莫要拿话来搪塞我,你应该知道我说的喜欢是什么意思。”灵慧公主一点也不肯放松,咄咄逼人的继续问了下去:“灵慧所说的喜欢,不是一般的那种喜欢,而是心悦于人之意,启哥哥,你看着灵慧的眼睛,郑重的告知灵慧!”   面对灵慧公主这般步步紧逼,高启最终下定了决心,他不再逃避,昂头而立:“公主,恕启多有得罪,启对于公主,只是一般的那种喜欢,至于心悦这词,绝不能用在公主身上。”   灵慧公主抖了抖身子,脸色苍白,沉默了片刻,她的声音忽然尖锐了起来:“启哥哥,呢你能不能知会一句,你是不是心悦于慕瑛,是不是?”   高启沉默了一下,面无表情的转过身去:“公主,恕启不能回答你这些问题。”   “不,你必须告诉我!”灵慧公主绕到他的面前,张开双手将高启拦住:“启哥哥,你告诉我,灵慧就想知道。”   高启闭紧了嘴唇,一言不发,他将灵慧公主的手推开,大步从她身边走了过去,白色的织锦衣裳哗啦啦的拍打着他笔直的双腿,卷在他的腿上,就如蝴蝶的双翼般摇摆不停。   灵慧公主怔怔的望着高启的背影,忽然间像失去了力气,跌坐在了草地上,站在不远处的香玉大吃一惊,赶紧奔了过来伸手扶她:“公主殿下,你没事罢?”   “没事,让我就这般坐坐。”灵慧公主的脸色惨白,全身软弱无力,嘴唇翕动,眼睛里蓄满了泪水,只是倔强的忍着没让掉出来。   她已经不用高启亲口告诉自己,他的沉默便已经做出了回答。   虽然早就猜测到这个结果,可灵慧公主还是忍不住要难过,她很想就这样倒在地上,一动不动的趴着,再也不要起来——可是,她却不能这般做,她是大虞的公主,是即将要远嫁南燕的贵女,是南燕将来的太子妃或许是王后——她如何能露出半分失态?   捏紧了拳头,灵慧公主撑着地站了起来,就在这低头抬头之间,她目光里已经没有泪水,脸上神色坚毅,再也没有开始那小儿女情状。   人总是要成长的,不管怎么样,前边还有漫长的路要走,灵慧公主咬了咬牙,挪着步子,一步一步的朝慈宁殿里走了过去。   高国公府的一处院落里也栽种了不少木樨花,此时正是馥郁芬芳的时节,树下铺着一床毡毯,好几个丫鬟趴在树下捡着木樨花,花篮里已有一层浅浅的轻黄,煞是娇艳。   “大公子也不知道怎么了,竟然让咱们来捡木樨花。”一个丫鬟一边捡着花,一边低低抱怨:“都捡了两日了,还没让咱们歇手,弄得我现儿腰酸背痛。”   另一个丫鬟用手敲了敲腰:“没法子,大公子都吩咐下来了,咱们还能偷懒不成?”   “嘟嘟囔囔的说什么呢?大公子几年都没在府里头了,你们偷了好几年懒,现儿要你们做一点点事,就在这里抱怨个不停,你们是大小姐还是小夫人呢?”一个穿着翠绿色衣裳的大丫鬟走了过来,板着脸儿道:“再要是这般说个不休,莫要怨我去回禀了夫人,将你们这一拨儿全给换去小妇人的院子里去。”   “半夏姐姐,我们不敢了。”几个丫鬟见了来人,哥哥不敢说话,手下动作快了些,低着头不住的捡着木樨花。   高启的贴身丫鬟是白芷,早几年她被派出去跟着高启去寻医,可却没有跟着高启回来。小丫鬟们一直窃窃私语,听说白芷是早两年在滁州得了一场大病,高启便将她安顿在那里,没有让她再回高国公府,不少丫鬟都猜测白芷是不是已经过世了,只是大公子不愿意告诉她们而已。   “安福也没回来。”细心的丫鬟发现了蹊跷,不由得心中疑惑:“安福难道也生病了?”   有人窃窃私语:“莫非是安福与白芷私奔了不成?原先瞧着安福便喜欢白芷得紧。”   “可是白芷……”有人呶了呶嘴:“不是喜欢……”   众人心知肚明,谁也不再说话。   总之,高府里没有再见到白芷。   高大夫人早两年将自己的大丫鬟半夏拨到高启院子里,管着这帮小丫头子,白芷虽然没跟着回府,可高大夫人也没来挑选新的丫鬟来替补,半夏便成了这院子里唯一的大丫鬟,小丫鬟们见了她自然有些害怕。   半夏走了过去,瞧了瞧众人篮子里的木樨花,有些不甚满意:“快些捡了送进去,大公子等着急用呢。”   她也不知道高启要这些木樨花作甚,只见他拿了木樨花一篮篮的倒诶一个笑炉子里边,煮了许久以后再将里边的水倒出来,煮烂了的花也放到一旁晾着。有一次她忍不住问了高启一声:“大公子,你这究竟是在做什么?”   高启笑而不语,只是低头在做自己的事情,半夏见他不回答,也不再问,只是默默督促小丫鬟们将木樨花送了进来,就这样,一直弄了三日三夜,高启守着那炉子熬了三夜的木樨花汁,每晚到子时才歇息,第二日寅正时分便起来,到院子里收集木樨花上的露水。   忙了好几日,半夏才明白高启要做什么。   他拿了木樨花煮出来的汁液,去了京城最著名的七巧斋,请那边的师傅教自己,亲手做出了清香芬芳的木樨胭脂与口脂,打开那小小的瓷坛子,满屋清香,久久不散。   “大公子,那这些木樨花吶,该怎么办?”半夏指了指那些从炉子里倒出来的木樨花渣滓,铺在一张水竹席上,差不多有整整一席。   “我拿了还有别的用处,你只要替我拿出去晒干便是。”高启捧着几个小小的瓷坛,眉开眼笑,明日便能见着她了,自己要将这些木樨花的胭脂口子送给她,每日梳妆的时候,她便能闻到自己最喜欢的芬芳。   皇上强迫她喜欢牡丹,可是现在慕瑛已经回府,该要继续喜欢她所喜欢的东西。   高启望着那只锦缎包好的木盒,欣慰的笑了。   里边有木樨胭脂口脂各六坛,想来足足可以用上一年,他亲手做的东西会每日陪在她身边,就如他就在她身边一般。   第二日秋高气爽,蔚蓝的天空一碧如洗,不时有大雁从空中排着人字形队伍飞过,翅膀扇动间,已经去了很远,只见到黑黑的几点隐隐在白云里穿过。   太原王府别院素日里是一片宁静,太原王不来别院的时候,院子里空落落的,只有几个护院和看门人,而今日忽然就热闹了起来,一大早,赫连毓便坐车过来了,车后还跟了一群丫鬟婆子,守门的见了赶紧将门打开:“王爷安好。”   赫连毓朝他们微微一笑,点了点头:“今日别院会有客人过来,高国公府的大公子,大司马府的二公子与他们家两位小姐,记得要客气些。”   两个守门的赶紧应承下来:“王爷请放心,我们两人定然会好生迎他们进来。”   望着那紫色的锦衣华服慢慢往里边去了,一个门房笑道:“咱们的王爷,可真是谦恭有礼,没有半分骄气,就是见了咱们,也是点头微笑。”   “可不是吗?换了别的王爷,谁会对一个看门的这般态度?”另外一个门房不住点头感叹:“这般谦和的达官贵人,我还就只见过咱们王爷一个,也是太后娘娘教得好,故此王爷才会这般温良如玉。”   “可不是,这儿子总是随着父母的,皇上驾崩得早,不都是靠着太后娘娘一力辅政?我听着他们说,太后娘娘真是大虞少有的明后!她全心全意辅佐着咱们的皇上,哪怕不是自己亲生的都那般尽心,都说太后娘娘对皇上好,胜过了对自己的儿子太原王吶!”   “唉,也正是有这样好的太后娘娘,我大虞才会国力强盛啊!”同伙点了点头,瞬间脸上又有忧戚之色:“只不过现儿皇上却是越来越……”   “莫论国事!莫论国事!”另外一个门房有些惊慌,四处警觉的看了看,就见道路尽头那处有黄沙隐隐:“是不是来客人了?”   慢慢的,一辆马车从路的那边驶了过来,不多时,已经能见到马车上系着的黄金铃铛,正在随着风不住的晃动,发出叮叮咚咚的声音。 ☆、第 139 章 何悟不成匹(三)   “阿姐,我们去看那水榭去。”才一下车,慕微便有些按捺不住:“我要看毓哥哥说的江南风格是什么样儿,再好看,还能比过我们府上的?”   慕瑛浅浅一笑:“微儿,咱们怎么着也得先去见过主人罢?”   慕坤在一旁附和:“微儿,你可不能这般由着性子来,今年你也八岁了呢。”   “二哥,没也只比我年长两岁好不好?”慕微朝慕坤皱了皱鼻子:“怎么就跟小大人一般的来说我了呢?”   “年长两岁也是个长字,没见咱们大哥,九岁的时候就已经被父亲送去军营历练了?”慕坤伸手拉住了慕微:“今儿你跟二哥出来玩,二哥可要时时提醒你注意身份,你可是大司马府的小姐,不是寻常村姑,总得顾及规矩礼仪。”   见着慕坤那一本正经的模样,慕瑛忍不住想笑,自己这二弟,实在是有些迂腐,他自小便勤奋修习儒家之术,到了这十岁上头,便跟老夫子一般了,时时刻刻将那句话挂在嘴边“凡事都要合礼制,不合礼制之事千万不要去做。”   慕微在府中极为受宠,性子活泼些,已经被慕坤念叨了不知多少回:“微儿,须得注意你的言行举止,需知你是大司马府的二小姐!”   “大司马府的二小姐又如何?难道大司马府家的二小姐就要不说不笑了?”慕微总爱睁着大眼睛反驳他:“二哥,像你这般讲究,以后微儿就干脆闷死在府中算了。”   慕瑛很担心,慕坤有时候不知变通,太死板了,以后也不知道他的生活里会不会若干亮色,否则总是这般老学究的心态,免不得没有太多乐趣。   赫连毓听说慕家三兄妹已经来了,赶忙迎了出来:“瑛姐姐,坤弟,微儿,你们来拿得可真早。”   慕微嘻嘻一笑:“毓哥哥,就等你带我去看水榭呢。”   “好。”赫连毓朝她温厚的笑了笑:“这就带你去。”   慕瑛站在那里,看着赫连毓与慕微交谈,心里忽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从他们两人身上好像看到了昔日自己的影子。   那时候自己站在木樨花下,高启也是用这种宠溺的眼神看着自己,也是那般温柔宽厚,神情专注。她不免一惊,莫非赫连毓……她默默的望着走在前边的两人,不免有些渐渐的有了些担心。   汉人的礼制是男女七岁不同席,微儿已经八岁了,可却没一点儿遵循这男女之别,每次与赫连毓在一处,两人有时候会走得很近,中间走着的丫鬟都被挤到一旁去,慕瑛仔细观察过,倒也不是慕微不守礼,多半是赫连毓往慕微这边靠,中间那个丫鬟肯定是不敢得罪王爷的,默默让开以后,赫连毓便很自然的站在了慕微身边。   若是赫连毓真的心悦慕微,那倒也不失是一件好事,他们青梅竹马的长大,互相了解,等到以后慕微及笄以后能谈婚论嫁,两人亲事若成,定然会是佳偶天成。慕瑛嘴角浮现出一丝笑容,自嘲的想了想,长姐如母,自己现在动不动就在替弟弟妹妹盘算,真是不自觉就扮演了母亲的角色了。   “阿姐,你怎么落得这么后了?”慕微从前边转过头来,看了慕瑛一眼:“毓哥哥说,前边有片木樨花林,今年新移来几款名贵的木樨,你可以去木樨花那边看看。”   慕瑛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朝慕微点了点头:“我已经闻到木樨花香了。”   八月木樨香,那馥郁芬芳从远处传来,丝丝沁人心脾,让人闻了只觉得全身都浸透了那种香气,被吸引得朝那香气之处慢慢走了过去。   别院里有一处木樨林,栽种的都是各种珍贵的木樨花,慕瑛带着小筝走到木樨林边,见着那绿草如茵之上有一层浅浅的娇黄,被秋风一吹,落花乍起,就如飘起的花雾一般,在那一片朦朦胧胧里,有一个穿着白色衣裳的人临风玉立。   慕瑛的心忍不住砰砰乱跳起来。   几年了,有几年未见到他,今日忽然出现在眼前,由不得让她心慌意乱。   还是那般面如冠玉,还是那般温情脉脉,他的一双星眸灿灿,就如天边的星辉落在湖水里,荡漾的粼粼波光将星辉摇碎,千万片精光莹莹,让人几乎不敢直视。   小筝会意的停住了脚,没有再往前边去,只站在离慕瑛不远之处,微笑的看着那白衣男子朝慕瑛缓缓走来。   大小姐终于与高大公子重逢了,小筝仔细打量着高启,只觉得他神采翩翩,比两年前更胜,出落得芝兰玉树一般,世间无双。   “阿瑛。”   这两个字吐出来,就如打开了记忆的匣子,往事就如被珍藏在匣子里的碎片,随着那盖子被揭开,纷纷扬扬的飞了出来,眼前似乎有一群翩翩舞蝶,上下纷飞在那一片木樨花雾间。   慕瑛怔怔的望着高启,喃喃应了一声:“阿启,你回来了。”   “是,我回来了。”高启走上前两步,到了慕瑛面前:“阿瑛,我终于又见到了你。”   “阿启,你的病治好了?”慕瑛上上下下打量了高启一番,觉得他丰神俊逸,完全没有一丝不妥当的神色,心中也替他欢喜:“真是好,总算是大安了。”   高启深深的注视着慕瑛,好半日都没说话,他在青州梁州这几年,隐姓埋名,外边的事情都是安福与安庆并高太后派去的一个心腹管事,他只是在幕后操控——毕竟练兵这些事,还得他自己亲力亲为。   这么多年来他一个人独在异乡,静下来的时候便默默的想她,已经将她的模样揣摩了千百遍,她的一颦一笑,她的眼神,她上扬的嘴角,无不清晰的出现在他的脑海里。可这都只是他自己的想象而已,揣摩了千百遍,心底默默呼唤那个名字千百遍,终于今日见到了寻她,又再一次见到了那张让他魂牵梦萦的脸孔。   “阿瑛,你在担心我吗?你放心,我已经全好了。”听到慕瑛的问话,一瞬间,他所受的折磨痛苦都不翼而飞,那些孤寂清冷的日子也不显得那么痛苦,他望着慕瑛,嘴角露出了笑容:“阿瑛,这些年我独自在外寻访名医,有时候特别绝望,因着我不知道我的病什么时候才能好,什么时候才能回京城与家人团聚,可每次在我绝望的时候,你的面容总在我脑子里出现,你总是带着笑容,仿佛在鼓励我,要我好好的活下去,要我能平平安安的回来见你。”   他不能说出他究竟受过多少苦,看起来招募兵马并不是一件难事,但其中苦楚只有他知道,为了能培养兵士们的吃苦耐劳,他每半年都要亲自带领那些招募来的兵士进深山老林进行操练,要对各种可能发生的困难进行应对。   例如说没水缺粮,比方说有疾病流行,又比如说有兵士叛逃,通风报信引来围剿的追兵,猪种可能,他都要提前想到,让兵士们做到应急有术,期间他曾经真的染了急症,差点死去,全身高热,昏迷不醒,还是多亏了一位山里的老猎户帮他寻来一种药效奇佳的草药,熬了汤药给他喝,这才挽回一条命。   他曾以为栽也见不到她,可经过挣扎,他最终回来了,就这样站在她的面前,贪婪的看着她如花般娇媚的容颜,听着她娇柔的声音,闻着她身上传来的淡淡馨香。在这一刻,他忽然觉得以前吃的苦都算不了什么,见到了她,以前的种种都随风而去,他的眼中,只有她。   高启的眼神灼灼,让慕瑛有些羞涩,在他的注视下,她慢慢低下头去,心中不住回味着高启方才说的话,不免有一丝丝颤动。   她昨日已经想过与高启见面的种种,可万万没有想到是这般忽然,而去也万万没有想到高启竟然这般直抒胸臆。他的话就如清泉,从她的心间流过,荡涤着蒙在那里的尘埃,一瞬间,仿佛心如明镜台,栽也不见半分阴影。   只是,那明镜一般的面上,有一张脸孔闪过。   不是眼前的高启,不是。   慕瑛极力压住了心中的惊慌,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不是已经做好决定要远离皇宫?她不愿意再进宫,陪着他玩那无味的游戏,她只想好好的,静静的享受着属于她的生活——在似水流年里,她需要的是一个真心真意对她,心无旁骛的男子,他们能彼此交换一颗真心,没有虚以委蛇,没有太多计较,也不会让她置身于险境。   或许高启是个不错的选择。   曾经,为了灵慧公主,慕瑛决定要放弃高启,可现在她已经与南燕太子定下亲事,已经再也不会与高启有半分纠缠。倘若高启在她及笄后求亲,慕瑛觉得,这不失是一桩适合自己的好姻缘。   即便她喜欢那个人胜过高启,可她却愿意去学会移情。   投之以琼瑶,报之以桃李,高启对她这般好,她也要学会回报。   “阿瑛,我知你喜欢木樨,这些日子我跟着七巧斋的师傅学会了做胭脂与口脂,亲手给你做了木樨花的胭脂口脂,放在大堂那边,等会我给你。”高启的声音似乎从很远之处飘了过来,渺渺茫茫,显得那般不真实。   “好。”她轻飘飘的吐了一句话,才说完,便觉全身软弱无力,好像再也支撑不住自己。   从今以后,她便要将那朵牡丹花埋藏在心底,再也不让它在自己面前绽放。 ☆、第 140 章 何悟不成匹(四)   十月已经有些微冷,木樨已经开残,枝头唯有零星的花朵,稀稀拉拉的点缀着那一片深绿色,园中的小径上铺满了落叶,不住的随着秋风上下飘飞。   一大清早,慕府的各处园子里便有了动静,丫鬟们端着盆儿走出走进的,脚步声杂沓,在人耳边沙沙作响,那些尚在睡梦里的人也被惊了醒来。   慕瑛坐在床榻之上,身上披着一件衣裳,一双手放在被子里,一颗心忽然有些忐忑。   今日是她及笄。   及笄对于每一个女子来说,都是一个极其重要的日子,因着到了这一日,便意味着她已经成年,可以谈婚论嫁。   大司马府家的大小姐成亲,自然有不少人关注,慕府早早儿就已经将请柬发了出去,邀了京城里的贵妇贵女们前来观礼,当然,还有一部分京中的青年才俊。   慕瑛心里知道得很清楚,慕老夫人这般做,实际上是想要看看各府的公子,可有门当户对又看得上眼的——不少人家都是利用这及笄盛宴的机会,替自家女儿好生挑选,可慕瑛觉得,慕老夫人只怕并不是一心为了她的将来,而是想看看怎么样才能最大的收益。   “大小姐,小筝服侍你洗漱。”小筝端着水盆进来,笑嘻嘻的走到了床边,伸手将被子揭开:“今日可不能赖床,还得去给老夫人与公主请安以后才能回屋穿礼服呢。”   每日的晨昏定省倒也不算什么,可穿及笄礼服确实是一件大事,及笄礼服不比一般的衣裳,一共有五层,里里外外穿下来,精心打理,差不多要一刻钟。   慕瑛浅浅一笑:“我自然知道。”   小筝服侍着慕瑛漱口净面,接下来替她描眉画面整理妆容,拿着眉黛替慕瑛轻轻的画着,她发出了由衷的赞美之声:“大小姐真是好看,若小筝是个男子,也会想要娶你。”   “瞧你这般疯疯癫癫的,都在说些什么。”慕瑛脸上一热,没想到小筝竟然将这个娶字挂在了嘴边。   “大小姐,小筝虽然是在开玩笑,可也是真心话,今日来参加及笄盛宴的那些公子们见着大小姐这般姿容,又会有谁不爱慕?”小筝替慕瑛画完眉,停下手,仔细的看着她的妆容,很满意的点了点头:“只不过,小筝觉得,那些人里,没有一个比得上高大公子。”   慕瑛的心又是慌慌的跳了跳,垂下了眼帘。   那日在太原王府别院,高启又一次提到了要前来求娶的事情:“阿瑛,待你及笄,我便会央求我母亲遣了媒人过来求亲。”他的眼神就如那和暖的秋阳般温柔,将人照得暖烘烘的一片:“阿瑛,你放心,这一生一世,我都不会让你委屈。”   她十指交握,抓住了自己的衣襟,高启的话语仿佛又在耳边响起,就如一道符咒,封住了她的眼睛,让她看不清远方那个模模糊糊的影子。   慕瑛能感觉到在远处有一个人,也在凝望着她,可他们中间隔着一片荆棘,还有缥缈的白雾,让她怎么样也看不清他脸上的模样。   高启……慕瑛凝神沉思了一番,这才抬起头来,拿着镜子照了下自己:“好罢,就这样了,头发用缎带稍微束一下便是。”   及笄礼上,有请来的贵夫人为她盘发,念及笄祝词,最后在盘好的头发里插上三支长辈或者是最重要的人赠送的簪子,故此现在盘发髻已是多余。小筝会意,拿了一根紫色丝带替慕瑛缚住头发,那头发青鸦鸦的一色,就如闪亮的绸缎。   慕瑛首先去了松柏园。   说心里话,她宁可与继母明华公主说话,也不愿与慕老夫人闲谈。   明华公主虽说是继母,可她并不苛待自己,也不会想要在自己身上算计什么,她对于慕夫人留下的四个子女,都采取的是放任态度,衣食住行一样不少,他们有事去找她,她也都是和颜悦色,从没有过分的亲昵,也不会太远的疏离。   慕瑛觉得,作为一位继母,明华公主算是不错的了,虽说京中的人多在后边腹诽,都说明华公主风流放诞,喜欢在游宴里与那些年轻男子厮混在一处,谈诗品画:“她又知道什么风雅?不过是借机与那些小白脸多亲近一二罢了。”   ——这些流言蜚语,一点也没有减少慕瑛对明华公主的好感,不管她是不是真的喜欢与白面书生们混在一处,她还是一个合格的继母,比自己的亲祖母更好的继母。   慕老夫人看她时,慕瑛觉得那眼里全是算计。   刚刚从宫里回来时,慕老夫人曾将她唤了过去,严厉的指责了一番,追问是不是触犯了谁,这才被送出宫来:“瑛丫头,怎么你年纪越大,反而越发糊涂起来了?都在宫里呆了这么久,怎么就没学会克制?”   慕瑛忍气吞声:“瑛儿并未曾有过错。”   “未曾有过错?”慕老夫人嗤嗤冷笑,表示十分的不相信:“没有过错,为何公主打发你回来了?肯定是有什么冲撞了她。”   自己进宫这么多年,回到府中,祖母不是关切的询问是不是曾受了委屈,反而一味指责,这让慕瑛寒了心,自此对于慕老夫人不再有半点指望。女儿孙女们在她心里,都是为慕家繁华做垫脚石的,根本不用管她们究竟过得好不好。   甫才踏入松柏园中,慕老夫人身边的大丫鬟珍珠便堆着一脸笑迎了过来:“大小姐可算是来了,老夫人正念叨着呢。”   长廊下站着的小丫头子将门帘高高擎起:“大小姐请进。”   屋子里传来丝丝檀木清香,慕瑛站在门边,看了一眼中间隔断的软帘,心中知道慕老夫人正在诵经,因着她听到了细如蚊蚋的声音从软帘下头悄悄的传了出来,慢慢飘散在这清秋的晨霜里。   ——慕老夫人在念叨着她?慕瑛心里苦笑,这是在向菩萨乞求让她嫁个好夫婿罢,能稳固大司马府的富贵基业,万年永固。   可哪个世家大族又能永世繁华?这时间盛极必衰,没有哪一家能逃脱这衰败的命运,昔日王谢堂前燕,最终也还是飞入了寻常百姓家。慕家是大虞的世家,算起来也繁盛有将近百年,姑母曾经与她说过,最热闹的一次,过年时同族人有百余人齐聚京城大司马,院子里住得满满登登,丫鬟们都得打通铺睡觉。   可现在的慕家明显就在走下坡路,这些年下来,慕家为了大虞南征北战,事在沙场上的人不在少数,眼见着整个家族人丁渐渐稀少,现在剩下的慕氏主枝就剩下伯父与父亲两家,伯父阵亡以后,堂兄便带着伯娘等人搬去他放外任的住所,鲜少回京城,慕府便更加冷落了。   祖母本来是想让父亲多纳些姬妾,多子多福,只是无奈父亲以前与母亲伉俪情深,不欲拿姬妾之事来伤母亲的心,母亲心存感激,只想为慕家多添些儿女,可万万没想到却撒手尘寰那般早。明华公主过府,与父亲感情不和,这些年来一直没有动静,祖母每年都说让父亲广置姬妾,可这么多年下来,府中依旧没有新面孔出现。   慕瑛心里知道,或许是父亲与母亲感情好,故此才会有这般举动,虽然她心中觉得有些委屈,父亲对自己冷漠,可在这一点上,却依旧还是很敬重父亲的。   “瑛丫头,你来了。”软帘底下传来慕老夫人苍老的声音,慕瑛抬头一看,就见袁妈妈扶着慕老夫人从那边屋子走了出来。   慕老夫人穿着一件秋香色的莨绸衣裳,头上一道织锦抹额,镶嵌着数颗拇指大小的红宝石,她的头发已经全白了,可看上去却还是精神矍铄,手上挽着一串金丝楠木的佛珠,佛珠在指间不住的捻动。   “祖母安好。”慕瑛弯腰行礼,静静的站在一旁,屏声静气。   慕老夫人瞅了站在自己面前的慕瑛一眼,心中不免暗暗赞叹了一声,这个孙女儿生得实在是美貌,这般容色,不做那母仪天下的皇后,委实可惜。只不过前些年她得罪了宫里的人被遣散出来,否则此刻或许早就不只是慕家的大小姐。   唉,这或许就是命,她一直想要府中出名皇室贵人,可偏偏总是不能如愿以偿。   “瑛丫头,今日是你的大好日子,祖母先向你道贺。”慕老夫人缓缓开口:“从今日起你便是大人了,千万于鏊记住做事都要多多考虑,你不再是孩子,不能意气用事,一切都得以咱们慕府为重,知道否?”   慕瑛柔声应答:“是,瑛儿知晓。”   “祖母知道你是个听话孩子,以后定然会有大出息。”慕老夫人捻了几颗珠子,停下了手:“今日准备用哪几支簪子来盘发?”   慕瑛一愣,抬头看了看慕老夫人,不知道她为何忽然问到了这个问题。 ☆、第 141 章 何悟不成匹(五)   大虞习俗,女子及笄仪式时需得簪上三支发簪,这三支发簪,定然是她由最重要之人所赠,或许是长辈,或许是心上人,寄托了赠簪子之人的美好祝愿。   慕老夫人抛出这个问题,让慕瑛不由得吃了一惊,为何祖母要过问这件事情?   她敛衽回答:“祖母所赠之发簪乃是第一支,瑛儿亡母所留下的发簪乃是第二支……”   “那第三支呢?”见慕瑛有些犹豫,慕老夫人没有按捺得住,紧紧追问:“是不是还有旁人送了你发簪?”   慕瑛有几分尴尬,她轻轻点头:“公主赠了我一支九华滴露簪,我准备用做第三支。”   “你用她送的发簪?”慕老夫人冷冷一笑:“她是你的继母而已。”   “继母也是母亲,是慕瑛现儿最亲近的长辈。”慕瑛低头,但声音坚定,她不知道慕老夫人追问这第三支簪子有什么意图,莫非她还以为自己会选一个男子送的发簪不成?   在太原王府别院,高启送了一套自己亲手做的胭脂口脂给自己,还说等她及笄那日,他会亲自登门拜府送上贺礼,这贺礼,莫非便是簪子?慕瑛的心微微一颤,刹那间竟然说不出话来。   “没想到你们母女感情这般好。”慕老夫人微微一笑:“瑛儿,这簪子可是意义重大,你自己好好想想。”   慕瑛低声应承下来,听着慕老夫人七七八八说了些别的话,这才告辞出了松柏园。   “大小姐,老夫人也真是奇怪,这第三支簪子不用公主殿下所赠,还能用谁的?”小筝跟着慕瑛走在青石小径上,睁大了眼睛,十分好奇:“莫非她以为你会用高大公子送的?可高大公子到现在也不见送簪子来呢。”   “小筝,休得胡言乱语。”慕瑛有几分窘迫,快步朝前走了过去。   来到主院,明华公主已经起来,正靠在扶手椅上,懒洋洋的喝着冰糖燕窝莲子粥,见到慕瑛进来,赶紧吩咐宋嬷嬷去给慕瑛添了一碗出来:“阿瑛,这是南洋进贡来的金丝燕窝,养颜活血,昨日我才得了这东西,你算是有口福。”   明华公主这些年也老了些,昔日的美人风韵衰减了不少,她心中焦急,四处寻那养颜的秘方,各种滋补,极力想将美貌留住,更兼每日妆容浓浓,一双眼睛被那青黛勾勒出来显得分外妖娆,这样倒也不显得太老气。   慕瑛笑着谢过明华公主,捧了燕窝莲子粥细细品味,果然是珍品,这金丝燕窝与寻常燕窝就是不一样,清亮亮的透着一丝晶光,里边的莲子也是来自南燕的珍品,颗粒大小都差不多,在燕窝粥里沉沉浮浮,就如洒落在草丛里的珍珠。   “阿瑛,今日你及笄,准备用哪三支簪子?”   燕窝粥刚刚入嘴,忽然听着明华公主发问,慕瑛一慌张,那燕窝粥便滑溜溜的吞下了肚子,让她不由自主咳嗽了起来。   小筝慌忙递了帕子给慕瑛,她一边咳一边擦着嘴唇,那样子有些狼狈,明华公主看了大乐:“阿瑛,你这是怎么了?”   为什么今天众人都这般问她?慕瑛抬起头来,浅浅一笑:“回母亲的话,我准备用祖母,阿瑛生母还有母亲所赠的簪子。”   明华公主凝视她片刻,幽幽叹息:“阿瑛,你不必顾及我。这及笄礼上的簪子,不过是个意思罢了,难道你不用我的簪子,我就怨不得你好了?全是有些人吃饱了饭撑着,想出这些规矩来,依我看,想簪多少就簪多少,不想簪也无所谓,只要心中有尊长,有心爱的人,那边已经足够。”   “母亲……”慕瑛有些惊骇,完全不知道该怎么接口。   明华公主朝宋嬷嬷点了点头:“将那支簪子拿出来。”   “母亲早在几天前便已经赠了阿瑛九华滴露簪,不必再破费了。”慕瑛有些惶恐,为何明华公主忽然又要送她一支簪子?这究竟是何意思?   “阿瑛,昨日我进了宫,这金丝燕窝便是宫里赏赐下来的。”明华公主一双眼睛盯住了慕瑛,嘴角带笑。   慕瑛恍然大悟,一颗心不由自主砰砰乱跳了起来。   这簪子,是赫连铖让明华公主带回府的罢?他想让她在及笄的时候戴上他赠的簪子。慕瑛的手捏成了一个拳头,紧紧的拽着自己衣袖里子,看着宋嬷嬷捧了一个盒子慢慢走近。   盒子是上好的金丝楠木,上边还镶嵌着一块白玉,将机括拨动,盒盖打开,里边黑色丝绒上躺着一支灿灿光华的牡丹花簪。   簪子上的牡丹十分之大,几乎有那些细纱堆出的宫花一半大小,若是戴在头上,就会格外显眼。簪子上的牡丹一共有两朵,互相依偎着,一朵是粉色的芙蓉玉雕琢而出,一朵则是那明澈的紫玉,被底下翡翠叶子衬托着,两朵牡丹晶莹发亮,剔透逼真。   “怎么样,这簪子好看吗?”明华公主的声音似乎是从云端飘了过来的一般,有些虚无,可却又听得那般清楚,慕瑛听到了自己的回答:“是,很美。”   簪子很美,美得让她几乎说不出话来,看到这两朵相依相偎的牡丹,她仿佛见到了深宫里那个孤孤单单的人。   他曾对自己说过,这深宫里没有谁懂他,他只是孤孤单单的一个人,可现在他有了好几个绵福,难道也没有人懂他?她的手指抚摸过牡丹花簪,花瓣冰冷,没有一丝热度,让她本来已经渐渐温热起来的心,又慢慢的冷了下去。   “阿瑛,怎么了?”明华公主笑眯眯的看着慕瑛,见她脸色阴晴不定,有些摸不准她的想法,笑着凑了过去:“这簪子难道入不了你的眼?”   “母亲。”慕瑛将盒子关上,脸色如常:“这簪子太贵重了,慕瑛是配不上了。再说,万一有个什么闪失,簪子摔到地上碎了,慕瑛便是万死莫辞其咎。”   明华公主吃了一惊,没想到自己这个小继女竟然如此果决,她分明知道这簪子是谁送的,可她却这般坚定的拒绝了——换上旁人,谁不是欢天喜地的接受下来?   “阿瑛,你仔细考虑下,毕竟这赠簪之人非同寻常。”明华公主轻轻将手覆在慕瑛的手背之上,一阵温暖从她的掌心传了过去,伴着她低低的声音:“你心里清楚得很,是不是?这可是他的一片心意,听说,这花样都是他亲手画的,让司珍局去做。”   慕瑛站在那里,没有出声,心里头百味陈杂。   她与他,中间究竟还是隔着一道鸿沟,想要跨越过去,谈何容易!   这道鸿沟里,不仅有赫连铖的后宫,更有她的父亲慕华寅。   明华公主嫁入慕府,这是太皇太后的意思,她打的是什么算盘,慕瑛现儿也能揣测一二,而这些年来,从明华公主身上,她便能看出,赫连铖并未放松对慕华寅的戒备,万一有一日他要拿慕府开刀,可曾考虑到过她的感受?   这支牡丹花簪子,若是戴到发间,那便是有如千钧之重,她承受不起。   “母亲,我还是用你送的簪子罢,母亲是我敬重的人。”慕瑛拿定主意,嘴角含笑:“母亲,你就不必推辞了,这些年你在慕家辛苦了,慕瑛心中感激。”   明华公主一怔,定定的望着慕瑛,不再说话,此时就听门口有人低声道:“公主,高国公府的大夫人与大公子来了。”   慕瑛惊诧的抬起眼,没想到高启来得这般早。她匆匆忙忙朝明华公主行了一礼:“母亲,慕瑛先回自己房间换礼服去了。”   “你与高大公子自小便认识,又何必这般避嫌?”明华公主笑了笑:“只不过你要守礼,我也不强迫你,回去罢。”   汉人的那些礼,都是虚的,明华公主对于那一套规矩,从来都是嗤之以鼻。   慕瑛快走两步出了门,就见大丫鬟领着一位贵夫人朝这边走了过来,她的身后跟了几个婆子丫鬟,再往后看过去,便见一袭白衣胜雪。   “高大夫人安好。”慕瑛走下石阶,朝高大夫人行了一礼,含笑道:“高大夫人今日来参加慕瑛的及笄礼,慕瑛实在是感激不尽。”   “哟哟哟,说得这般客气作甚?你的及笄礼,我自然是要来的,只是我那公主外甥女也是今日及笄,我只能先过来道贺一声,便要去宫里的。”高大夫人满意的打量了一眼慕瑛,心里头琢磨着,这般水灵的人儿,又十分能干,听说小小年纪便已经学着打理慕府中馈,若是能娶了进门,那她也就放心了。   “高大夫人抬爱了,既然还要去宫里,就不必来慕府了,慕瑛何德何能,竟然让夫人这般忙碌。”慕瑛弯了弯膝盖:“母亲在里边等着夫人呢,慕瑛还要回屋理庄,暂且失陪。”   “你去你去!”高大夫人眉开眼笑。   慕瑛才走开几步,就听身后传来一声呼唤:“阿瑛!”   她转过身来,就见高启大步朝她走了过来,手中拿着一只匣子。   “阿瑛,这是我送你的及笄礼,你打开瞧瞧,可否喜欢?”高启将匣子递了过来,眼中殷殷吗,全是期盼。   小筝将匣子接了过来,放在那只金丝楠木的匣子之上,朝慕瑛看了一眼,慕瑛点头:“打开。”   匣子盖打开,里边有一把梳子,还有一支看上去很质朴的簪子。 ☆、第 142 章 夜长不得眠(一)   梳子,在大虞的习俗里,有它自身特殊的含义。   年轻男女两情相悦,男方赠女方梳子,意为今生非她不娶;若是在男女相看之后男方赠梳子,则表示对女方极其中意,而若是女方亡故,男方将梳子折断放入棺中,那便意味这他发誓终生不复再娶。   及笄赠梳,这代表着高启一份殷殷之情,所谓结发夫妻,这头发与梳子是极其相关的。   高启送的梳子与簪子,看不出什么华丽来,只是一种沉沉的灰褐色,慕瑛低头看了看,不知道那梳子簪子是由什么木材做成的,没有纹路,倒是隐隐约约看到里边沉着米粒大小的木樨花。   “高大公子,这些东西是什么木材做成的呀?”小筝见着那梳子簪子,也惊呼出声,这两样东西乍一看不起眼,可仔细察看,发现里边竟然藏着木樨花朵,不由得惊愕不已:“这不是用木樨树做成的罢?”   高启微微一笑:“非也,只不过我手艺不精巧,没法子能做出更好看的梳子簪子来。”   还是在青州的时候,高启就见到有个民间艺人,以各色花朵为主材,用一种特定的树脂将它们粘到一处成为木材一般的板子,然后用这种板子拿来做梳子卖,十分抢手。高启见着那些梳子做得精巧,心生喜爱,特地花重金请教了这位艺人如何制作,他想要亲手给慕瑛做一把这样的梳子,来表达自己的爱慕之意。   见到慕瑛眼中那份惊讶,高启觉得自己成功了,他很愉快的望着慕瑛,轻声道:“阿瑛,今日及笄,你可准备好用哪几支簪子。”   他很希望慕瑛能用上他亲手做的簪子,这也就向旁人宣誓了他在慕瑛心中的地位。   “阿启,”慕瑛很歉意的望着他:“我准备用我祖母和两位母亲所赠的簪子。”   “哦。”高启的声音有几分惆怅,但他依旧很愉快的接受了这个事实:“长辈赐,不敢辞,用她们的簪子是应该的。”   慕瑛点了点头:“我也正是这样想的。”   “高大公子,高大公子!”领着高大夫人进了前堂的丫鬟又折了回来:“高大公子,我们家公主在等呢。”   明华公主在等,关他什么事情?他本是来看阿瑛的,只不过高启素来温厚,他恋恋不舍的朝慕瑛看了一眼:“阿瑛,我先去拜见公主殿下。”   慕瑛点头:“你去罢,我要去换礼服了。”   回到自己屋子,小筝将两只盒子并排放在梳妆台上,仔细打量了几眼:“大小姐,小筝觉得还是这木樨花的簪子好,含蓄淡雅,牡丹花太华丽了,让人眼花缭乱的,好半日不能静下心来呢。”   “放着罢,替我寻出那支九华滴露簪出来。”慕瑛瞟了那两只盒子一眼,心中有如潮水席卷而过,时上时下,怎么也平静不下来。   她这一辈子,难道就要注定与他们两人纠缠不休?   她的眼睛落在了牡丹花簪上,那晶莹剔透的芙蓉玉让她心弦颤颤,几乎能听到那含羞带怯又有着愉悦之音的音韵。赫连铖的脸孔仿佛在她眼前闪现,他那容易皱起的一双腿眉毛,那清澄的眼睛,那紧紧闭着的双唇,那略显暴怒夹杂着忧郁的神色,都无一不让她忽然有些心酸的感觉。   这些年来,他在皇宫里过得好吗?时隔两年,他还记得她?   牡丹花簪,流光溢彩,富贵逼人,可她却没有勇气将它堂而皇之的戴出来,让大家都知道那是君王恩赐。   “大小姐,该穿礼服了。”小筝看了看墙角的漏壶,时辰已经不早,赶紧催促她:“等会宾客就都到了呢。”   慕瑛吸了一口气,平举起双臂:“穿罢。”   屋子外边走进来几个丫鬟,拿起放在床上的几层礼服,开始给慕瑛穿上,白色大红立领的中衣,由柔软贴身的绵绸制成,穿到身上不觉得冷,就如有人用双手环抱着她一般,一层层的穿了上去,最外边是一层黑色起底镶嵌镂空暗红花朵的礼服,中间用金丝银线镶嵌的大带腰封缚住住,显得她纤腰一束,窈窕无双。   丫鬟们扶着慕瑛走到了外边的厅堂,宾客们已经到了不少,正在与相熟的人聊天,一片热热闹闹的气氛。慕瑛刚刚走出来,大家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瞬间厅堂里安静下来,便是连一根绣花针落到地上的声音都能听到。   慕瑛今日,实在是太美了。   昔日看慕瑛,穿着那种淡粉浅黄的衣裳,自有一番娇媚,而穿着礼服的慕瑛看上去却是格外仪态万方,自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大气与雍容。   请来赞礼的是慕瑛的姑母汝南王妃,为了侄女的及笄,她特地赶回京城,前两日才刚刚到,还带来了慕瑛的表姐妹,一个名为赫连云珠,今年已经十六,另外一个唤作赫连云曦,年方十三。   这及笄礼上唱赞词的,该是儿女双全,位高权重的人,慕老夫人本想请了宇文太傅的夫人,但慕瑛却执意要请汝南王妃:“就冲姑父没有纳姬妾这一点,也值得请姑母来一趟。”   慕老夫人想了想,准了慕瑛的提议。   毕竟自己的女儿也有三年未见,借机看看也好。   云珠与云曦两位郡主是第一次进京城,见到慕瑛慕微姐妹,都很开心,几个人在一起和和睦睦,两人不住的邀请慕瑛慕微姐妹俩去汝南玩耍:“我们汝南虽比不得京城这般繁华,可胜在规矩不多,咱们可以开心四处游玩。”   两姐妹对于外祖母慕老夫人不是很亲近,只觉得她难以接近,每次跟着母亲过去请安,闻着那檀香味道便挤眉弄眼,出来以后便跟慕瑛抱怨:“外组满好佛,可怎么做出事来却没有一点慈悲之心。”   慕瑛最开始还有些莫名其妙,只是听着云珠郡主暗地里跟她说起当年的事情,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汝南王对于慕老夫人的势利颇有微词,还跟自己的儿女提起呢。   今日云珠云曦两姐妹显得格外乖巧,端端正正的坐在那边,看着她们的母亲汝南王妃缓缓走到厅堂中间铺着的大红毡毯前边,脸上露出了微笑。   一席大红毡毯上边织着团花牡丹,慕瑛跪襟正坐,一头乌黑的头发披散在两肩。   汝南王妃正准备拿起盘子里的梳子给慕瑛梳头,就听着外边有急促的脚步声:“公主,老夫人,宫里有人过来了。”   本来安静的厅堂忽然间便闹哄哄的一片,慕老夫人惊喜的扶着袁妈妈的手站了起来:“宫中人过来了?哪个宫里的?”   “奴婢也不知道,不少人,内侍姑姑都有,后边还跟着不少宫人,手里捧着托盘。”来报信的婆子匀了口气,这才慢慢说道:“已经快走到大小姐的园子了呢,老夫人,这香案是要摆到哪里?”   “又不一定是皇上来传旨,摆什么香案。”明华公主轻轻哼了一声,她是从宫中出来的,这些排场早已见惯,看着婆婆慕老夫人那副脸色,不由得有些嗤之以鼻,这大司马府的老夫人,听着皇宫来人,依旧还是这般惶恐不安呢。   “皇姑,不管是皇上还是太后娘娘,自然都要恭敬。”站在高启身边的赫连毓开了口:“只不过毓觉得肯定不是来传旨的,只是宫中赏赐给瑛姐姐一些及笄贺礼罢了,不如就在厅堂前边摆个香案便是。”   “太原王说得对,赶紧去将香案摆上!”慕老夫人瞅了一眼太原王,脸上露出了笑容,今日也是灵慧公主及笄,可太原王却先到了慕府来向瑛丫头道贺再去宫里,这般对自己这瑛丫头上心,是不是也有那么点意思?   一群内侍宫女从外边走了进来,慕瑛一抬头,便见着了江六的脸。   有两三年没见江六,他好像又老了一些,眉毛上竟有点点花白。   江六身边站着的,是墨玉姑姑还有宁秋姑姑。   见到宁秋姑姑那张圆胖胖的脸孔,慕瑛心里放宽松了些,忽然间她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宁秋姑姑是映月宫的掌事姑姑。   她来了慕府,是不是意味着灵慧公主原谅了她?   想到三年前的事情,慕瑛忽然心中一酸,眼泪几乎要落了下来,灵慧公主的脸浮现在她眼前,那竖起的一双眉毛,那愠怒的神色,至今还烙在她的脑海里。   她真的不曾出卖谁,可却被这样无端误解了,而且这一误解,隔阂就是好几年。   这几年里,灵慧公主没有遣人送来任何东西,似乎要与她断绝了联系,可慕瑛还是坚持着送些东西进宫,就如这一次,她送了一对牡丹花的簪子和手钏——知道她喜欢牡丹,投其所好。   今日,似乎事情有所转机,慕瑛静静的跪在那里,听着江六尖声细气的声音又一次响起:“瑛小姐,今日乃是你及笄之日,宫里皇上、太后娘娘与公主殿下十分挂念,特派咱家与两位姑姑前来送贺礼。” ☆、第 143 章 夜长不得眠(二)   贺礼,会是什么?   慕瑛垂头细想,或许不过是应付场面上的东西罢了,赫连铖已经送了她簪子,此刻送在人前的东西,自然不会太金贵,而高太后,这却是离宫以后第一次送她东西。   这些年来,逢年过节她都会送些节礼进宫,抄写的佛经送给高太后,自己做的香囊打的络子或者是刺绣送给灵慧公主,至于赫连铖,她什么都没有送,从她出宫的那一日,她便觉得自己与他,已经是没有关系的两个人,今生今世不会再牵绊在一起,可万万没想到,一个及笄礼,将过去种种又重新翻开摆在她面前。   “瑛小姐,这是皇上赐下的锦缎与金银宝石,快些领了谢恩罢。”江六的声音尖细,听起来似乎能让人抖落一地的鸡皮疙瘩,慕瑛抬头望去,见他笑容满脸,似乎有某种特别的含义在其中。   赫连铖赐下来的是几匹最时新的锦缎,中间有一匹十色流光锦格外艳丽,颜色繁杂,华丽得让人睁不开眼睛。还有一双芙蓉玉手镯,金锞子与银锞子打造璎珞项圈以及各色玉佩玉珏等等,小筝领了几个丫鬟接了东西过来,手都被压得发痛。   高太后送的是一卷抄录在素绢上的心经,据墨玉姑姑说,此乃太后娘娘亲笔抄录,听到此话,厅堂里众人个个惊叹:“太后娘娘真是宅心仁厚,还记得慕大小姐的生辰,竟然亲笔抄录心经赐她!”   灵慧公主送的倒没什么特别的,一套红珊瑚首饰,中规中矩,比较符合手帕交该送的东西,只不过依旧让在座的贵妇贵女们眼热,这大司马府的小姐就是不同,她及笄,宫里好还要这么多人送东西。   慕老夫人赶紧命丫鬟搬来凳子让江六等人坐下观礼:“几位请坐,且在府中喝杯水酒再回宫罢。”   江六等人也没有推托,坐到了一旁,笑眯眯的看着跪在毡毯上的慕瑛。   穿着庄重的汝南王妃从旁边站起身来,重新走到毡毯旁边,一只手拿起梳子,开始替慕瑛盘发,一边盘发,她口中一边高声念着及笄祝词,梳子从她滑溜溜的头发间落下,带起一阵阵香风。   慕瑛听着汝南王妃轻柔的声音在自己耳畔响起,心神安定了不少,一双眼眸低垂,看到自己放在膝盖上交叠的双手。就听汝南王妃念着:“首簪乃是祖母所赐,谆谆教诲,莫敢有所遗忘,此生必当尊祖母为表率,执念前行……”   到了上发簪的时候了。   慕瑛压制住心中扑通扑通的心跳,微微挑目看了看江六那边,见他正一脸关切的望着自己,心中顿时知道了他的来意。   定然是赫连铖派他过来看自己有没有用他那支牡丹花簪的,虽然他今年已经十五了,可那自小养成的性格还是没有变化。对于她,他有一种天生的掌控性,想要把她抓在手中,不让她逃离。   可她却偏偏要让他失望。   慕瑛低头跪在那里,只觉得自己的膝盖几乎要发麻,方才听到汝南王妃高声赞辞:“以岁之正,以月之令,咸加尔服。兄弟具在,以成厥德。黄耇无疆,受天之庆。”   这加簪之礼总算完了,慕瑛长长的舒了一口气,接下来便是正宾致辞,然后有笄字者赠字为“姝”,慕瑛一一答礼致谢,然后汝南王妃引她起身,拜谢父母。   慕华寅并没有在场,慕瑛也不以为然,她与他的关系很僵,慕华寅或许并不记得她及笄之日,而坐在母亲主位上的是明华公主,她满脸微笑说了几句,简单得很,最终慕瑛转身,向众人鞠躬答谢。   四面八方都躬身行礼,抬起头来时慕瑛对上了一双明亮的眼角,他站在那里,脸上灿灿有光华,仿佛比她还要高兴。   高启大约在想可以向她求婚了,慕瑛忽然有些紧张。   那日在太原王府,虽然她并未应允高启,但是言语间已有相允之意,高启可能因此而心甚喜之。浓浓的懊悔之情在慕瑛心间慢慢浮了起来,她不该就这样轻易的就将自己的态度模糊的表露出来,高启是个好人,她不能欺骗他。   这及笄礼真是让她如坐针毡,在高启温和的注视下,她更是心焦,或许是大袖礼服实在是太厚,慕瑛觉得背上已经有汗珠渗出,贴住了中衣,汗涔涔的一片。   “瑛妹妹,今日我怎么觉得你有些心神不宁呢?”云珠郡主陪着慕瑛走入她的房间,关切的看了她一眼:“是不是穿的衣裳太多太重,束缚得你全身都不好动弹?我及笄那日也是这般,只觉得身上冒汗,等及脱下那礼服,简直是被水淹没了般。”   “阿姐,你是七月及笄,哪能跟瑛姐姐是这十月相比!”云曦郡主仰起脸来,眉眼弯弯:“瑛姐姐今日真是好看。”   “我阿姐每日都好看。”慕微在一旁一本正经的纠正,云曦郡主伸手捏了捏她的小脸:“好好好,你家阿姐每日都好看!”   慕瑛脸上微微有些发烫:“微儿,休得胡说。”   “微儿可不是胡说,瑛姐姐你可真是生得美,方才在场的那些公子们,眼睛都睁得大大,个个都舍不得移开眼睛呢。”云曦郡主掩嘴笑了起来:“瑛姐姐,你可看见了?”   “我哪还有闲工夫看这些。”慕瑛一窘,张开双臂让小筝替她将腰封大带解开,礼服散了开来,露出里边的深红色衣裳。   “瑛妹妹,我怎么觉得那位高国公府的大公子……”云珠郡主欲言又止,方才见着那位白衣胜雪的公子双目灼灼,眼睛就没往别的地方看过。她想与慕瑛提及这事,可又还是碍着女儿家羞涩之心,最终还是没说出来。   “那位高大公子?”云曦郡主欢快的抚掌而笑:“瑛姐姐,我觉得这人不错哇,面如冠玉玉树临风,只可惜却是个呆子,那双眼睛好半日才轮了轮,让人瞧着只觉呆笨。”   “启哥哥自小与我阿姐相识,却不是个呆子。”慕微很认真的分辩。   云珠郡主哈哈一笑,拢过慕瑛的肩膀,眼睛盯住了她:“瑛妹妹,高大公子是个不错的。”   慕瑛脸色红红,没有出声,默默的坐了下来,云珠与云曦两人相互看了一眼,嘻嘻一笑:“瑛姐姐,你就先歇息歇息,我们明日再来看你。”   慕微走到慕瑛面前,拿出帕子替她擦了擦汗:“阿姐,微儿也不打扰你了,你累了一整日,早些安歇罢。”   脚步声慢慢远去,屋子里已没有旁人,慕瑛这才垮下身子,长长的叹息了一声。   人人都在说高启,可她却没办法不去想另外一个人。   “小筝,将那个装木樨花的盒子拿过来。”她有些心浮气躁,用手抹了抹额头上的汗珠子,站起身来将那深红色的衣裳也脱了下来,这才觉得舒服了一点。   “大小姐,你是想要找五年前皇上送的那个盒子?”小筝有些犹豫,两年了,本以为大小姐与皇上不会再有牵连,可及笄这日,江公公过来,事情好像就变了,大小姐忽然又想起了皇上来。   “你既然知道,何需再问。”慕瑛沉下脸,拿了帕子擦了擦脖子,分明已是深秋,为何会这般热呢?她盯着小筝抱过来一个盒子,忽然间又失去了动手打开的勇气。   盒子里边不仅仅是赫连铖送给她十岁的生辰贺礼,还是过去的一些记忆。她只要轻轻一勾手,将盒盖打开,那些尘封的往事都会飞了出来,飘飘洒洒的钻进她的脑海,充斥着每一个角落。   慕瑛的手放在了盒盖上边,有些犹豫,小筝垂手站在那里,脸上全是担忧。   最终她还是将匣子打开,甜甜的木樨花香扑鼻而至。   经过了这么多年,这花还是那样芳香,沉淀着岁月的痕迹,潜入她的忧伤。   木犀花瓣透明如蝉翼,似乎稍微一用力就会变成齑粉,木樨花中有一把小巧别致的黄金锁,慕瑛伸手进去,将那把锁捡了出来。   锁上镌刻着四个字,芳龄永继。   这四个字似乎有一种魔力,要将她吸入其间,再也脱身不得。慕瑛举着那把黄金锁,怔怔的看了很久,忽然间醒悟过来,原来早在五年前,他便已经用了这把锁将自己的心锁住,否则为何她依旧还在想着他?   意识到这一点,慕瑛的脸色忽然变得雪白,猛的坐了下来,心潮澎湃,几乎不能自己。   难道自己还要回到那暗无天日的皇宫里去吗?   他的眼前仿佛出现了赫连铖的脸,那日他在自己耳边说的话又一次回响起来。   瑛瑛,在这世上,没有一个人能如朕一般与你有这般想通的心意,我们都是被抛弃的人,我们都站在那荒原之上,需要寻找一个心意相通的伙伴,彼此相携相守,哪怕只有一个眼神,便能知道对方心意。   原来,她从来就不曾忘记过他,原来,他就住在自己心底最深的那个角落,只要有一个小小的动静,他便会从那角落里踱步而出,走到她的面前。 ☆、第 144 章 夜长不得眠(三)   “那她戴了谁送的簪子?”赫连铖满脸不悦,看着弯腰站在自己面前的江六,心中隐隐有一簇怒火,自己特地送上一支牡丹花簪,就是想让她在及笄礼时戴上,没想到她竟然没有用!胆子是越来越大了吗?   他是天子,是皇上,是众人都要捧着的人,他赐下的东西,她却不屑一顾,及笄礼上三支簪子没有那牡丹花簪的份,这也由不得让赫连铖生气。   这些年,虽然慕瑛人没在深宫,可赫连铖却无时不刻的记挂着她,不欲让人看出这份牵挂来,他极力的将那份感情深埋心底,他想要等到自己势力足够强大不至于畏惧旁人,能护她平安,这时候再让慕瑛进宫。   可万万没想到,这才出去了两年,慕瑛就与他生分了,就连他送的牡丹花簪都不愿意戴!赫连铖一口酸气,怎么也压不住:“她戴的到底是谁送的簪子?”   “回皇上话,瑛小姐用了慕老夫人,已故慕夫人,还有明华公主所赠的花簪。”江六小心翼翼的看了赫连铖一眼,心中觉得,这个回答或许能让皇上觉得舒服些。   “唔……”赫连铖忽然就平静下来,原来慕瑛用的是长辈们所赠的簪子,这倒无可厚非,只要不用旁的男子送的花簪,他都没意见。   他伸了伸腿,面上露出了笑容:“没事了,你下去罢,朕自己静一静。”   江六这才舒了一口气,笑着退了出去,刚刚到门口,就见着江小春匆匆忙忙的奔了过来,额头上全是汗珠子:“干爹,新进宫的袁绵福说胸口痛,想要请皇上过去瞧瞧。”   “这个……”江六觉得有些犯难,这袁绵福乃是户部尚书之次女,今年芳龄十六,十月初才进宫,生得一副好容颜,说起话来娇滴滴的,只不过进宫快十日了,皇上还未到她的寝宫去过,只怕是袁绵福有些沉不住气,今日特地找了胸口痛这个借口想要接近皇上而已。   “干爹,袁绵福遣来的内侍还在外边等着呢。”江小春有些踌躇:“要不要与皇上去说一句?袁绵福……”他压低了声音:“还没有承过恩呢。”   “关你这小子啥事?”江六瞪了他一眼:“是不是拿了人家的银子?”   江小春笑得阴柔:“干爹,哪能呢。”   “哼,你不要背着我在外头做这些索拿卡要的事儿!咱们一心一意的替皇上做事便好,不用指望旁人给银子,有什么好处,皇上少不了的,只要指甲缝里漏一点,胜过旁人给你的十次百次!”江六板起脸将江小春好生教训了一顿:“你去回了那内侍,皇上又不是太医,胸口痛去太医院请人瞧瞧!”   “是,干爹,小春这就去回了他。”江小春转过身一溜小跑朝外头跑了去,江六眯着眼镜看了看他的背影,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小春这孩子,真让人放心不下!”   他站在门口,看了看寝殿虚掩着的朱红大门,眼镜眯了眯,皇上,只怕是要等着瑛小姐进了宫,才会真正快活起来呢。   及笄礼后,汝南王妃带着云珠与云曦要返回汝南,两姐妹与慕瑛慕微实在相得,依依不舍,都不肯离开,还是汝南王妃说明年开春请慕瑛慕微来汝南玩耍,姐妹两人这才应允跟着她回去,否则一定要在慕府多住几日。   “瑛姐姐,你明年可一定要来。”云曦郡主谆谆叮嘱:“我可在王府里等着你呢。”   慕瑛含笑点头:“我肯定会来的,你便放心罢。”   “我也要去。”慕微十分着急,靠在慕瑛身边,抬起小脸直嚷嚷:“两位姐姐可不能忘记了微儿!”   云珠郡主捏了捏慕微的脸:“肯定不会忘了你的,你便放心罢!”   汝南王妃将慕瑛喊到一旁:“阿瑛,咱们来说几句体己话儿。”   “姑母,”慕瑛有几分惊讶,一双亮晶晶的眸子朝她望了过去:“姑母想要说什么?”   “你及笄那日,我仔细看了看那些前来观礼的贵家个公子,发现那位高国公府的大公子,似乎格外关注你。”汝南王妃脸上有浅浅的笑意:“姑母觉得他看上去就是个有出息的,丰神俊逸,配得上我的阿瑛。”   慕瑛的脸孔忽然就热辣辣的,她有些不好意思的低下头去:“姑母,阿瑛暂时还没想那么多,莫要再取笑阿瑛了。”   “虽说咱们一般要拖到十七八岁才出阁,可这及笄以后便可谈婚论嫁,也不算早。”汝南王妃笑了笑,拉了下慕瑛的衣袖:“遇到好的人,可要好好把握,千万莫要错过!若是以后在游宴里看到这位高大公子,可以攀谈一二,了解下他的为人,看看是不是有话可说。”   慕瑛大窘,眼睛望着自己的裙袂,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汝南王妃不是在替她盘发念赞辞?怎么便看得那般仔细?或许是高启那眼神委实有些太过,以至于旁人随便扫一眼就能看出,不知道江六是不是看到了?她的心忽然有些慌乱,惴惴不安。   “明年开春到汝南来玩,姑母再好好与你说道说道。”汝南王妃携住慕瑛的手,一脸慈爱:“我们家阿瑛这般美貌,肯定求娶的人会踏破门槛呢,姑母旁的不能做,替你参详一二也好。”   “有姑母替慕瑛参详,那是再好也不过了。”慕瑛应了一声,脸孔容光滟滟。   一辆马车辘辘而行,停在了高国公府的门口。   门口那处站着的白衣公子赶紧奔下台阶,将帘幕掀开,伸出了一只手:“母亲,好生下车,启盼了好一阵子,总算见到母亲回来了。”   高大夫人满意的笑了。   京城的贵家公子里,像她阿启这样谦恭有礼的,很是少见,有些人甚至不屑于与自己的母亲多说什么,更别说伸手扶母亲下马车——这不都是丫鬟婆子们该做的事?   高大夫人很是满足,昂首挺胸,脸上满是笑意:“阿启,今日你似乎十分高兴。”   高启点头:“回母亲话,确实如此。”   “所为何事?”高大夫人嘴角轻扬,今日她去慕府送贺礼,看到儿子与慕大小姐在一旁窃窃私语,儿子看慕大小姐那眼神太明显,她都不用细问便知他心事,只是要他亲口说出而已。   “母亲,阿启想要你遣人去慕府求亲。”高启本来正准备找个合适的时机与高大夫人说起下聘这事,既然她主动提出,那便再好也不过。   “去慕府求亲?”高大夫人沉吟了一声,有些拿不定主意。   早在两年前,太后娘娘就已经说过,她会亲自过问高启的亲事,虽说灵慧公主已经与南燕太子定下亲事,又虽说慕大小姐该是京城贵女里身价最高的那位,可高大夫人还是有些犹豫,先得问过太后娘娘才好,若是自作主张,就怕她到时候会迁怒于高府。   “是,母亲,我心悦慕大小姐,想要娶她为妻。”高启见高大夫人似乎有些神色不对,心里一慌:“母亲,难道你觉得慕大小姐还不够好?”   高大夫人瞥了他一眼:“此事我需得先与你父亲商议再说,你且稍安勿躁,母亲自然会将这事放在心上的。”   高启一怔,没想到母亲竟然没有当即表态,心中有几分不解,只不过他性子温良,并没有与高大夫人争执,行了一个半礼道:“那就有劳母亲费心了。”   送了高大夫人回到主院,高启急匆匆朝自己的院子走过去,一脚踏进院子门,就见热热闹闹的一群人正在互相追逐,旁边还有几个小丫头子在翻茶盘,有些在绣荷包,见着高启进来,慌慌张张停下了手:“大公子安好。”   半夏从走廊那边奔了出来:“大公子回来得真早,慕大小姐的及笄礼就散了?”   “你去拿些上好的宣纸出来,将笔墨准备好。”高启有些烦闷,热腾腾的一团在心里上上下下,不知道该与谁说去,当下只是在想,若是父母不肯应允他向慕府去求亲,他该如何做?   一滴浓墨坠在雪白的宣纸上,那个墨汁团子飞快的浸润开来,黑乎乎的一大团,宣纸吸饱了墨汁,慢慢的浸透到了黑色檀木桌子上边。   “哎呀!”半夏在旁边惊呼了一声:“大公子,这纸给点坏了,不能用啦。”   高启将那张纸抓起来,揉成一团,擦了擦桌子面:“换一张。”   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做什么,只是觉得心中堵得慌,总要找桩事情来排揎才是。   若是父母不同意,难道自己还能与慕瑛相约私奔不成?不行,他不忍心让慕瑛背了这个糟污的名声,他要珍惜她,不能让世人对她有一丝诟病,他一定要说服自己的父母亲,要三媒六聘的将她娶过门。   她到时候会穿着大红嫁衣与自己并肩而立,她会是上天赐给他最珍贵的礼物,今生今世,他舍不得让她受半分委屈。    ☆、第 145 章 夜长不得眠(四)   一大早慈宁宫便有了动静,宫女们在走廊下边走来走去,有些端着水盆儿,有些拿着洗脸帕子,脚步匆匆,可仔细一看,却发现她们似乎还未睡醒,揉着半睁半闭的眼睛不住的在打着呵欠。   高太后素来是卯正时分起来,这是她多年来的老习惯,可这些日子,她却早起了些时候,还是在卯时初刻,寝殿里便灯火通明,上夜的宫女拉长着声音喊:“送热汤进来罢,太后娘娘醒了。”   高太后坐在床上,一头青鸦鸦的发丝垂在胸前,闪闪的发出亮光,她的一双手覆盖在锦缎被子上,虽然很白,但上头却有了细细的皱纹,显得出几分苍老。她的眼睛一眨也不眨的看着自己的手,忽然长长的叹息了一声。   “娘娘,您这又是怎么了?才一大早起来便唉声叹气的,这可不好。”墨玉姑姑将高太后的衣裳拿了过来:“老奴先来服侍你穿了衣裳。”   “墨玉,这些事情让旁人来做罢,你现儿年纪也一把了,不必要这般照顾哀家。”高太后伸出胳膊,任由墨玉姑姑替她将袖子套上,掀开被子坐起身来,趿拉了一双褐黄色底子绣凤凰的鞋子,慢慢走到了梳妆台前。   “娘娘,这些事情老奴已经做习惯了,让别人来,老奴怕会伺候得不周到,惹得娘娘不开心,那便是老奴的不是了。”墨玉姑姑拿起梳妆台上的玳瑁梳子,笑着给高太后开始梳头发:“莫非是娘娘嫌弃老奴了不成?”   高太后从镜子里看了她一眼,微微一笑:“墨玉,你竟然还说这种话,可是想要逗哀家开怀?哀家可不会嫌弃你,这辈子哀家靠着你的地方多,没有你,哀家可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呢。”   墨玉姑姑笑了笑,梳子缓缓从高太后发间滑过:“娘娘,老奴是不会离开你的。”   门外跨进大宫女金艳,带着一溜小宫女,捧着盆子帕子走了进来,墨玉姑姑将梳子放下,伸手探了下盆子,冷热正好:“先给娘娘梳洗罢。”   金艳从小宫女托盘里拿起一块帕子,轻轻蘸了水,然后半跪在高太后面前,细细替她净过面,然后又让小宫女捧来白瓷盏,侍奉着高太后漱口,一切完毕,金艳让小宫女们收拾了东西出去,自己凑到高太后耳边低声道:“娘娘,宁秋姑姑方才派人过来,说公主殿下昨晚没睡好,着凉了。”   高太后抬头看了她一眼,脸上没有别的神色,只是淡淡道:“哀家知道了,你先去罢。”   “是。”金艳垂手,慢慢退出去。   “娘娘,公主殿下……”墨玉姑姑的眉头皱了起来,脸上有担忧之色:“最近身子有些不大好。”   高太后嘴角浮现出一丝苦笑:“她哪里是身子不好,她这分明是有心病。”   昨日灵慧公主及笄,宫中办了个及笄盛宴,赫连毓到及笄礼快要开始时才匆匆赶过来,那时候灵慧公主都已经跪在毡毯之上,替她盘发的临川王妃拿了梳子正准备开始念赞辞了,见着赫连毓冲进来,灵慧公主脸上浮现出惊喜,在看清他只有一个人闯进来时,瞬间眼中的光彩又渐渐熄灭,一丝黯然看得高太后心酸。   她如何不知道女儿的心事呢,灵慧这是在等阿启罢?   只可惜阿启那时正在慕府,根本无暇顾及宫里还有一个表妹今日也是及笄,他早几日便托高大夫人送了及笄礼进宫,但并非是灵慧公主想要的簪子,只是一架小插屏。   高大夫人笑容满脸:“我们家阿启可真是有心,还是他在江南寻访名医的时候便留心了公主殿下的及笄礼,这是苏杭那边买来的珍品,据说是杜氏绣技传人亲手绣出来,千金难求呢。”   灵慧脸上僵硬的笑容让她忍不住心疼了一下,但高太后旋即又狠下心肠,若是阿启不喜欢灵慧,灵慧嫁去高府也是一种折磨,还不如去南燕,享尽荣华富贵,更重要的是,关键时刻,她还能帮到赫连毓,让他不至于被赫连铖欺负。   高太后的手笼在衣袖里,轻轻的颤动了下:“墨玉,跟哀家去映月宫瞧瞧。”   “太后娘娘,今日还未做早课呢。”墨玉姑姑轻声提醒了一句。   高太后默然了片刻,按着桌子站了起来:“走,跟哀家去香堂。”   灵慧公主昨晚没有盖好被子,早上起来便觉得头重脚轻,宁秋姑姑将那上夜的小宫女打了二十板子,赶紧派人来禀报高太后。   “何必去告诉太后娘娘?”灵慧公主躺在床上,郁郁寡欢。   “公主殿下,奴婢知道你是怕太后娘娘担心,可奴婢若是不去禀报太后娘娘,到时候娘娘生气,奴婢可是吃不了兜着走。”宁秋姑姑伸手在灵慧公主额头上探了下:“公主殿下,你好好休息,没那么烫了。”   灵慧公主没有出声,心中一酸,母后执意要将她嫁去南燕,根本就不关心她的死活,又怎么会在乎她着凉?   “公主殿下,太后娘娘、太后娘娘……”外边跑进来一个小宫女,上气不接下气:“快到寝殿门口了!”   灵慧公主的眼睛亮了亮,伸出了手,香凝与宁秋姑姑一道将她扶起,刚刚坐好,高太后便已经走了进来:“灵慧,你这是怎么了?”   “母后。”灵慧公主哑声喊了一句,眼中忽然有泪。   “灵慧。”高太后疾步走到灵慧公主面前,伸手将她揽在怀中:“怎么好端端的又着凉了?”   “母后,灵慧没什么大事,都是那些胆小的奴婢,去将母后惊扰了。”灵慧公主嘶哑着声音说了一句,感觉到高太后身上传来的温热气息,鼻子酸酸,那蓄在眼眶里的泪珠几乎要落下来。   “灵慧,你这般不会照顾自己,好生叫母后担心。”高太后放开了灵慧公主,拿着帕子替她擦了擦眼睛:“哭什么呢,怎么还跟小孩子一般。”   “母后……”被高太后这温言细语一说,灵慧公主再也忍不住了,扑到高太后怀中,嚎啕大哭了起来:“母后,灵慧不想去南燕,一点也不想去。”   明年开春,她就要离开大虞皇宫去一个陌生的地方,那里没有她的亲人,只留下她孤孤单单的面对未知的一切,这让她不由自主就觉得心慌。   尤其是,她不能再见到她的启哥哥,从此相隔千山万水,若是想要相见,除非是在梦里。   即便——即便是以后能再见到,也再无用处,她已经是别人的太子妃,难道还能与启哥哥再续情缘不成?   她伏在高太后怀里,抽抽嗒嗒的哭了个不住,明知她的眼泪并无用处,她的母后在这事情上不会再半分让步,可依旧还是想哭。   “灵慧,你不要再自欺欺人了。”高太后的脊背挺得笔直,脸上有僵硬的神色,她自然知道灵慧的心事,可没想到灵慧到了这个时候还在请求不去南燕。   她必须给灵慧下一剂猛药,让她及时清醒过来,对阿启不再惦记。   “母后,若是能给灵慧一定时间,灵慧定然……”灵慧公主抬起头来,茫然的看了高太后一眼,停住了话头,她定然能让高启喜欢上自己?不,不对,上次她问过他,他的回答让她心碎。   “你定然怎么了?”高太后的眉头渐渐聚拢:“昨儿你及笄,阿启可来了?”   灵慧公主张大了嘴,眼泪从眼角滑落,落到了嘴中,有点咸涩,又有点苦。   “他究竟为何没进宫道贺,我想你心里很清楚,”高太后见着女儿这狼狈的模样,长长叹息了一声,伸手将她揽入怀中:“灵慧,这世上有许多种缘分,你与阿启的只是表兄妹之间的缘分,再也不会超过太多,你又何必执着于要将自己的一份情放在阿启身上?南燕太子文武双全,母后觉得他才是能配得上你的人,快些莫要想太多,母后的灵慧是这世上最美最有福分的人,以后定然能有自己的美满姻缘。”   “母后……”听着高太后的安慰,灵慧公主的心更难受了,她分明知道高太后说的没错,可还是难过,难过得几乎不能呼吸,一只手攀着高太后的脖子,将满是泪水的脸贴到了高太后的脸孔上,就如她孩童时期常做的那般:“母后,你为什么要告诉灵慧这些?为什么不让灵慧一直自己骗自己,灵慧……”   她心里清楚得很,不用高太后提她也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可是高太后说了出来,仿佛在慢慢的将她还未愈合的伤疤揭开,血一丝丝的渗透了出来。   “灵慧,你就莫要再惦记这事情了,日子久了,什么人都能忘记,等你年纪大些,回过头再去看这事,指不定还会觉得好笑,自己不该这般空付一片心。”高太后伸手摩挲着灵慧公主的头顶,微微一笑:“灵慧,母后会准备最丰厚的嫁妆,将你嫁去南燕。”   “母后,灵慧不要什么嫁妆,灵慧只需……”话还没说完,门口出现了一个宫女:“太后娘娘,高国公府大夫人来了,正候在慈宁宫门口呢。”    ☆、第 146 章 夜长不得眠(五)   高大夫人跟着小宫女朝映月宫走了过去,心里有些惴惴不安,昨日灵慧公主及笄,她原本要高启跟她进宫来参加及笄礼,可高启执意不与她一道前来,留在了慕府。   虽然这表兄不一定要来参加表妹的及笄礼,可昨日灵慧公主不住的打量着她,高大夫人心里知道,或许公主殿下心里还是盼望着阿启来呢。唉,高大夫人心中暗暗叹息,公主殿下已经许给南燕太子为妃,自己的阿启是没这个福分娶她了。   宫女带着高大夫人走进屋子,高太后此时已经坐在了圈椅上头,手里捧着一盏茶,仪态万方的在慢慢的品茗,高大夫人赶紧上前弯腰行礼,又与躺在床上的灵慧公主见了礼:“公主这是怎么了?脸色不太好,难道是着凉了不成?”   她觑了觑高太后的脸色,心中暗自嘀咕,为何今日太后娘娘要在这里召见她?这可是公主殿下的寝殿,属于比较私密的场所,哪能拿了待客的?   “灵慧今儿身子不大舒服,哀家在这里陪着她,你今日进宫,可是有什么事情?”高太后瞟了一眼高大夫人,淡淡道:“有什么事只管说,不必犹豫。”   高大夫人看了看床上的灵慧公主,本来有些难开口,听着高太后这般问,只能勉强道:“娘娘曾经跟我说过,阿启的亲事……”   灵慧公主的耳朵竖了起来,脸色一亮。   “哀家是曾这样与你说过,阿启乃是高家的芝兰玉树,总要给他配们好亲事,你们有了意向,也需得让哀家来给参详参详。”高太后微微一笑:“可是你们府里有了想要求娶的姑娘呀?”   “回太后娘娘话,昨儿阿启跟我说,想要我向大司马府的慕大小姐求亲。”高大夫人不敢再看灵慧公主,只能硬着头皮说了下去:“我这心里头拿不定主意,故此特地进宫来询问娘娘的意见。”   果然,启哥哥果然是心悦于慕瑛,竟然这般迫不及待就要家里向她求亲——昨日她才及笄呢,今日就要遣媒人上门,这也太迫不及待了些罢?灵慧公主咬了咬牙,一双眼睛望向了高太后,只巴望她能说个不字。   “慕大小姐是个不错的,昔时她在宫里给灵慧做伴读,哀家看着她长大,不仅是姿容出众,更难得的是兰质蕙心,高国公府若是能娶到这样一个好媳妇,那以后定然会更是家兴人旺,步步锦绣。”高太后缓缓点头:“哀家觉得可以。”   高大夫人松了一口气:“那我这就回府去置办纳采礼了。”   “去罢,也不必匆忙,慕大小姐昨日才及笄呢,你需得仔细将要送的东西都给准备妥当,莫让人家慕府觉得高府纳采礼轻薄,心不诚。”高太后谆谆叮嘱了一句:“哀家知道你是个周到的,自然不要哀家提醒太多。”   “谨遵娘娘懿旨。”高大夫人得了高太后的话,这才放下心来,笑微微的走了出去,脚步轻快。   “母后!”灵慧公主嘟起嘴:“母后分明知道灵慧的心思,为何还要启哥哥娶阿瑛?”她的眉毛拧了起来,显得有些愤愤不平:“灵慧不想让阿瑛如愿以偿!”   “灵慧,你的心眼怎么就这般小了?需知阿启总是要娶妻的,他不可能一辈子孤家寡人。灵慧,你若是真心想为他好,自然便要希望他娶到他想娶的人不是?”高太后放下茶盏,脸上有一种严肃的神色:“灵慧,做人要大气,你是大虞的公主,更是要有气度!须知日后你在南燕,可能会遇着不少不顺心的事,难道样样都要母后替你去摆平?有些时候,人便要学会韬光养晦,即便你再不喜欢一个人,也要摆出一副亲热模样来,等她不防备的时候下手,这样才能手到擒来。”   “母后……”灵慧公主怔怔的望着高太后,忽然觉得自己有些不认识她,素日里看着自己的母后总是一副慈祥模样,可今日瞧着她脸上的神色,竟然似乎冷冷有杀气,让她不由得全身一抖,清醒了许多。   “灵慧,你自己好生歇息,等你病好了,再与母后一起看嫁妆单子,你还要什么,母后都会让人去置办。”高太后站起身来,伸手抚摸过灵慧公主额头:“王院首开的药还是有用的,这热已经退了下去。”   望着那深紫色的衣裳渐渐的远去,灵慧公主扑倒在床上,哀哀哭泣起来,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她素来是个豪爽女子,从小到大,都没有今日流的眼泪多,她只知道自己的心很伤,似乎碎裂成一片一片,再也拼不拢来。   高启要娶慕瑛,他们会幸福美满的生活在一起,而她呢,却只能远嫁南燕,去面对一个自己不认识的人,以后还要面对他一后宫的嫔妃。   还有,她的皇兄呢,如何面对他心爱的人嫁给了高启?灵慧公主抓起帕子蒙住自己的脸,暗地里思量,她与皇兄,都是先帝的儿女,金枝玉叶,可全是这般命运,成了别人风景里的点缀。   她……有些不甘心。   “香凝,你去盛乾宫一趟,若是我皇兄下朝了,请他来映月宫,我有事情告诉他。”灵慧公主躺在床上,有气无力。   赫连铖将近子时初刻才回盛乾宫,听说灵慧公主有请,背着手走去了映月宫。   虽然心里防备着高太后,可他对于这个小妹还是没有什么成见,毕竟灵慧公主天真率直,不像她的母亲,外表看着和蔼,实则却是一肚子算计。   “皇兄。”见着赫连铖走进来,灵慧公主赶紧由宫女们扶着行礼:“皇兄今日回宫好晚。”   “灵慧,你身子不舒服,就不必行礼了。”赫连铖朝她摆了摆手:“你找皇兄来是有什么事情不成?”   素日里灵慧公主很少主动去找过他,她自己有自己的乐子,故此赫连铖听到她有请,才会急忙赶过来。   “皇兄,你可知道,启哥哥要向阿瑛求亲了?”灵慧公主想了很久,才将这句话吐了出来,这话轻飘飘的出了口,她全身便瘫软了下来,她感觉自己几乎要站立不稳,跌倒在地上:“方才高国公府大夫人进宫来,向母后求拿主意。”   “什么?阿启要娶瑛瑛?”赫连铖一惊:“那母后答应了?当场给赐婚了?”   以高太后的身份,要是给高启慕瑛赐了婚,他想要高太后将懿旨收回,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怎么着也该在懿旨到高慕两府前拦截才是,否则他便要落下一个夺妻的名声——只不过,赫连铖心中暗自计较,反正他的名声也没好到哪里去,万一高太后已经下了懿旨,他便要强行将慕瑛抢进宫来,夺妻便夺妻,让旁人去指指点点又如何,只要他能与瑛瑛在一处,闲言碎语他根本不计较。   “……并没有。”灵慧公主看着赫连铖阴沉沉的脸色,忽然又有些胆怯,自己为何要告诉皇兄呢?不知道他会不会对高启不利?她紧紧抓住了自己手中的帕子,懊悔得直咬自己的舌头,母后平日教训得对,做事一定要三思而后行,一定要沉得住气。   “没有?”赫连铖一颗心放了下来,他倒要看看,他的瑛瑛会不会应允这门亲事,若是   她敢,那就莫要怪他不客气,他定然要强行将她掳掠进宫来,好好的惩罚她一番,他的瑛瑛,分明知道自己的心,竟敢答应别人!   “皇兄,我母后并未赐婚,只是说随高国公府去处置这事。”灵慧公主小心翼翼撒了个谎,抬起头来,赫连铖已经转身走了出去。   “公主殿下,你这又是何苦呢。”香凝扶着灵慧公主坐下,有些担忧的看着她,公主殿下实在是生气了,这才向皇上告密了这事,可万一高大公子受了皇上惩罚,公主殿下定然会自责一辈子——皇上十分暴虐,若知高大公子夺走他心尖上的人,还不知道会用怎样的手段来对付他呢。   “是我不对,是我做错了。”灵慧公主喃喃说了一句,面如死灰。   “只盼大司马府不要答允这门亲事才好。”香凝脸上有说不出的担忧。   让灵慧公主宽心的是,慕府并没有答应高家的亲事,当然,也没有拒绝。   高国公府请了京城最有名的刘媒婆带了纳采礼去慕府求亲,明华公主赶紧派人去将慕瑛找了过来:“阿瑛,高国公府派媒人来说亲了呢。”   慕瑛的脸微微一红:“母亲,怎么将阿瑛给喊过来了?”   “我当然得要听听你的心意才行。”明华公主瞥了慕瑛一眼,这个小继女会不会答应高启呢?若是答应了,那自己的侄子怎么办?唉这姻缘可是天生的,有些人怎么样使劲都不能成好事,就像自己的皇上侄儿,这么用心送了牡丹花簪过来,结果小继女根本就没有用他送的东西。   “怎么,府中来了媒人都不让我知道?”门帘处想起慕老夫人不满的声音。    ☆、第 147 章 明月何灼灼(一)   冷风从门帘下嗖嗖的钻了进来,慕老夫人沉着一张脸站在门口,十分不悦。   明华公主没有半分畏惧,只是笑嘻嘻的站了起来:“母亲,何必动怒?这等大事,我如何不会遣人去告知母亲?只是那丫鬟或许是有些顽劣,路上耽搁了时间,这阵子还未走到松柏园呢。”   在慕府这些年,明华公主除了对慕华寅有几分忌惮,其余的人她都是不放在眼中的,她本是天家骄女,根本不必害怕谁,也就是慕华寅权势太大,她不得不低头而已,若是换了旁人,只怕她根本就连慕府都懒得住,直接在公主府快活去了。   对于慕老夫人,明华公主只是维持着表面上的客气,心底里并没有将慕老夫人看得如何要紧,这高府来人求亲的事情,却无论如何也要与慕老夫人通气的,明华公主确实打发了一个小丫头子去松柏园,只是不知为何慕老夫人先得了消息,赶着就过来了。   慕老夫人神色稍霁,走到前边坐了下来,高傲的抬头看了刘媒婆一眼:“ 你是替哪家府上来说亲的呢?”   这刘媒婆乃是京城里大名鼎鼎的官媒,达官贵人府上去得多,自然也没被慕老夫人这模样诶吓住,只是伸手扶了扶鬓边的那朵大绒花,笑着回答:“哎呀呀,老夫人,这桩亲事可是最配不过了的,我接了这委托,心中一合计,普天下再也找不出来这般相配的人儿来,故此赶着来慕府替男方求亲了。”   慕老夫人笑了笑:“你倒是说说受了哪府之托。”   媒人就是靠嘴巴皮子吃饭的,每每要将这男方女方说得天花乱坠才能坑蒙拐骗,看着刘媒婆那眉飞色舞的神色,慕老夫人却是一点也不相信的,一定要说出来是哪家府上,她才能做决断。   “瑛丫头,你回自己院子去。”慕老夫人瞥眼瞧见慕瑛还坐在一侧,有些不快:“怎么,你竟然是连规矩都不懂了?现儿是在商议你的亲事,你怎么能大喇喇的坐在一旁不动弹?”   “母亲,阿瑛是我命人喊了过来的。”明华公主笑了笑:“亲事当然要阿瑛自己点头,若是她不同意,我们却非要硬凑到一处,到时候成了亲,少不得会多添一对怨偶。汉人的规矩实在有些不通情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成亲的可不是父母与媒人,为何要听他们的?咱们大可不必学那汉人的规矩。”   “公主出身高贵,乃是赫连一族的金枝玉叶,可我们慕家却是地道的汉人血脉,焉能与公主有相通之处?”慕老夫人一丝笑容都没有,心中暗自腹诽,这位明华公主说得振振有词,可她嫁入慕府,难道就是她自己的意思?   明华公主听着慕老夫人十分坚持,有几分恼怒,她朝慕瑛望了过去:“阿瑛。”   慕瑛站了起来,朝明华公主行了一礼:“母亲,祖母教训得也是有理,慕瑛先回自己院子去,亲事全由母亲祖母做主便是。”   “还是瑛丫头明白。”慕老夫人点了点头:“瑛丫头,你去罢,你的亲事,祖母自然会上心的。”   不仅是她的亲自,即便是那远在边关的那几个孙女的亲事,她都要一一拿捏在手中,不能让她们随意嫁人,慕家的女儿必定要为慕家出力才是,可不能胡乱找一个就嫁了。   慕瑛带着小筝踱出前堂,刘媒婆这才开口:“老夫人,刘媒婆素日里或许会有些夸大其词的来拉纤保媒,可今日这桩亲事,却是极为妥当的,男方乃是高国公府的长公子,生得实在是俊秀,又有好才干,年纪轻轻就已经在平章政事府里挂过职,这可真是年轻有为哪!老婆子听着是高国公府差遣,心里觉得这样相配的亲事,天下找不出第二桩来,故此赶紧带着高府的纳采礼过来了。”   方才刘媒婆见了慕瑛,很是惊艳了一把,心中确确实实认为这位慕大小姐与高大公子真是极为相配,慕府与高府也是门当户对,这桩亲事定然一说便成,到时候双方的酬谢银子不知道会有多少。   她一边说着话,两条眉毛不住的飞舞了起来,只是见着慕老夫人一言不发,心中又有些忐忑:“老夫人,莫非觉得高大公子……有什么不妥当?”   慕老夫人端起茶盏喝了一口,好半日方才开口:“老身听闻高大公子数年前忽然得了怪病,这些年一直在外寻访名医,据他说是已经被治愈了,可老身却不得不为自己孙女打算,怎么着也得多看几日,否则若是他病根未除,忽然发起病来,那我这瑛丫头可就是一辈子受苦了。”   刘媒婆一怔,讷讷道:“高大公子八月就已回了京城,现儿三月有余,也没有什么不妥当之处,老夫人这考虑……也是忒多余了罢?”   “这可是我家瑛丫头一辈子的事情,如何不能多多考虑,再说了,我们家瑛丫头上个月才及笄,也不急在这一时半刻择夫婿。”慕老夫人将茶盏放在桌子上,朝刘媒婆笑了笑:“还请刘媒婆替我告知高国公府,我们家瑛丫头要等明年再说,到时候高国公府可再遣你过来说亲,我们慕家再做决定。”   刘媒婆张口结舌,没想到慕老夫人竟然拿了高大公子的病做由头,轻轻的将这门亲事给推开了——可她又没有完全将高国公府拒绝,就如钓鱼之人放了一个饵,高国公府衔着这香饵,吐不出来,又吞不下去。   她转眼看了看明华公主,希望她能说上几句,毕竟明华公主的身份高贵,又是慕大小姐的继母,若是她能替慕瑛点头,只怕这亲事还是有一线希望的。   只是明华公主却没有像刘媒婆想的那般替她说话,只见她翘起兰花手,拈起一块百花松茸蒸糕往嘴里送,笑吟吟的坐在那里,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刘媒婆心里知道得很清楚,明华公主是不欲相帮了,只能站起身来,让自己带过来的帮手提起那对活雁,自己拎起那个贴着红纸封的篮子,垂头丧气的走了出去。   刚刚踏出前堂,后边宋嬷嬷追了过来,塞了一个大银锭子在刘媒婆手中:“公主打赏的,多谢费心了。”   刘媒婆攥了银锭子在手里,这才舒服了一点,总算是没白跑一趟,只不过心中犹然遗憾,像慕大小姐与高大公子这般相配,为何慕老夫人不愿意一口答应下来,莫非还是要拿乔做致,方能显出慕大小姐的金贵?   普天之下看过去,实在也没有比高大公子更能配慕大小姐的人,无论是从外貌还是从身份来说。刘媒婆叹了一口气:“果然是姻缘天注定,或许这看似最配的两人却凑不到一块去呢。”   高国公府是名门望族,求婚一次不成,难道还要腆着脸去求第二次?刘媒婆拉纤保媒这么多年,很少见着回头能成的,不免有几分伤感,看起来这对金童玉女是不能到一处去了。   慕老夫人跑过来搅了这门亲事,心中得意,喝了两口茶,与明华公主说了几句话,这才心满意足的离开,走的时候还斜眼瞟了下明华公主,有些奇怪为何她不坚持要将慕瑛许给高国公府那位大公子。   明华公主与慕老夫人的考虑,其实是一样的。   慕瑛被打发回府,慕老夫人原以为她自此与皇宫无缘,可万万没想到,昨日及笄,皇上竟然派了他贴身的内侍江六来送贺礼,慕老夫人心中盘算,定然是皇上对慕瑛还有几分情意在,指不定过了些日子,就会派人将她迎去宫里,自己可不能随便将瑛丫头给许了人家,先缓缓,看看皇上那边的意思。   若是过了一年皇上那边还没动静,再慢慢给慕瑛择夫婿——瑛丫头生得这般好容颜,还怕找不到如意郎君?就算高国公府不再遣人来求娶,瑛丫头要嫁一个贵家公子也不过是一句话罢了。   明华公主也是在为自己的皇上侄子盘算,现在还不明白皇上究竟会不会让慕瑛入宫,先不急着许了人家,在这一点上,她与慕老夫人看法一致,故此婆媳两人第一次如此默契,都不愿当场便答应了刘媒婆。   高启自从刘媒婆从家里接了纳采礼往慕府去的那一刻,心中便颇不安宁,好几次让半夏打发小丫头子去门口张望:“快去瞧瞧,看那刘媒婆可回来了?”   望了好几回,眼睛都快要望穿,打探消息的小丫头子飞奔着跑了过来:“大公子,大公子,我方才见着那个婆子从角门进院子了!”   高启大喜,站起身来,大步朝外边走了过去,雪白的衣裳被北风吹得猎猎作响,不住的拍打着他笔直的长腿,就如一双蝴蝶展开了蝶翼一般。 ☆、第 148 章 明月何灼灼(二)   “慕府拒绝了?”高大夫人瞪眼望着刘媒婆提着的那个篮子,脸色很是不好,大司马府也太把自己当一回事了吧?虽说慕华寅权势逼人,可最近几年,随着皇上渐渐长大,他的气焰也没以前这般高了,而高国公府可是簪缨世家,不是慕家那种外来户!   想当年,慕家乃是大虞手下败将,南汉灭,慕家女儿进宫做了宫奴,仗着有几分姿色有几分手腕得了文宗皇上的宠爱,一步步爬到了皇后的位置,文宗皇上英年早逝,慕皇后无子,一力将年幼武宗皇上抚养长大,武宗驾崩得早,她又以太皇太后的身份临朝称制多年,将她的弟弟慕熙提拔上来,慕家这才慢慢的在大虞的高门贵户占了一席之地——这种身份,可还不能与高国公府相提并论!   高家乃是胡族里五大姓之一,当年姓氏为叱利,后来文明太后引用汉人文化,赐予胡人亲贵汉姓,叱利被赐姓高,自此便有了高国公府。高家是天生纯正的胡人血统,哪里是慕家这外来户能比得上的?自家愿意跟慕府联姻,那可是给了慕家面子,谁知道人家还不承情,竟然将刘媒婆打发回来了!   “夫人,”刘媒婆觑着高大夫人的脸色,小心翼翼道:“慕家担心贵妇大公子的怪病还没治好,说是要看上一段时间再说,她们说慕大小姐才及笄,还不着急谈婚论嫁,这事儿要押后,高府若是有意,那便等到明年再说。”   “等到明年?慕府也实在太托大了些!不就是他们家那大小姐生得美一些而已?”高大夫人一脸的不忿:“我还嫌她省得太美了呢,红颜祸水,谁知道能不能宜家宜室!这世上,三条腿的蛤蟆难找,两条腿的美人多得是,凭什么慕家要拿乔做致?”   刘媒婆站在那里,大气也不敢出,高大夫人说得没错,她们高国公府有的是本钱,也不必一定要娶慕大小姐。想想那白玉般的肌肤,弯弯的柳眉,秋水一般的眼角,刘媒婆心中暗自叹气,这桩好姻缘,算是成不了啦。   “不,母亲,我等,我愿意等!”高启从外边冲了进来,一脸的焦急:“无论等多久,我都愿意!”   “阿启!”高大夫人瞪大了眼睛:“你怎么这样没志气?大丈夫何患无妻?你如何就放下自己的身段这样对一个女子低头?”   “母亲,不管你怎么说,我今生今世就只娶阿瑛,还望你成全儿子!”高启朝高大夫人深深行了一礼,宽阔的衣袖垂到了地上:“阿启先谢过母亲!”   高大夫人盯着高启看了好一阵子,这才叹息一声:“好罢,阿启,那咱们等明年再说。”   刘媒婆赶紧进言:“夫人,这事儿也不着急,明年再说。”   这事情就算了结,刘媒婆带着两边打发的银子,开开心心回家了,一路上还不住的念叨:“这门亲事,老婆子真要尽力结成才行哪。”   “阿启,这都还八字没一撇,你就对慕大小姐这般退让,到时候嫁到咱们府里来,还不是能把你拿捏得死死的?”高大夫人端着茶盏猛喝两口,还是有些意难平:“母亲觉得,你最好还多多考虑。”   “母亲,这夫妻之道,不该是互敬互爱?怎么会用得上拿捏一词?母亲多虑了。”高启站在那里,容色淡淡,什么拿捏不拿捏呢,退一万步说,即便是慕瑛拿捏他又何妨?他心甘情愿!   “大小姐,老夫人这是什么态度呢。”小筝愣愣的望着石阶旁边的一丛青草,有些想不明白:“要么就答应,要么就拒绝,这推推拖拖的,都什么事儿呀。”   “小筝,这亲事又不是我能作主的,随她们去办罢。”慕瑛没精打采说了一句,一只手攀住了织锦垂帘,心里有些隐隐的不安。   祖母这般做,难道是说她有更好的人选?放眼这京城,能比高启条件更好的,实在不多,莫非祖母有意想将她许给皇子?或许……慕瑛咬了咬嘴唇,心中想到了一个人,赫连铖。   是不是及笄那日江六到慕府来送贺礼,让祖母又有了些别的想法?慕瑛的指甲慢慢的掐进了织锦缎子中,抽出了一根细纱,慢慢的,越来越长,而她的心,也恰似一张双丝网,里边千千心结,怎么也打不开。   “皇上,明华公主求见。”   赫连铖懒洋洋的伸了伸腿:“让她进来。”   明华公主穿着一件正红色的衣裳,就如一团火般卷着进来了,脸上挂着得意的笑容:“皇上,你可知道今日慕府有什么大事?”   见着她脸上那分得意,赫连铖暗自揣度了一番:“朕猜不出来。”   明华公主笑盈盈的坐了下来,接过宫女递来的香茶,轻轻一撇嘴:“高国公府来人了。”   赫连铖坐直了身子,一双眼睛紧紧的盯住了她:“来替高启求亲?”   上回听到灵慧公主跟他提起,说高大夫人进宫求太后娘娘拿主意——高国公府的长孙媳,到时候是要主持府中内务的,责任重大,自然要娶个好的,高大夫人进宫也不是件什么稀奇事,可让他关注的是,高国公府想娶慕瑛过门,这怎么能行?   阿启,你要跟朕抢媳妇,还来真的了?   “哎呀呀,皇上,看你这模样,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明华公主嘻嘻一笑,将手中茶盏放了下来:“你便放心罢,有姑母在,怎么能让阿瑛嫁了旁人?”   “皇姑,朕会记得你的好。”赫连铖这才放了心,只觉心花怒放:“那是拒绝高国公府了?”   “这个……”明华公主摇了摇头:“皇上,在慕府,我上头还有一个人哪!”   “慕老夫人怎么说的?”赫连铖有几分焦躁,这慕府的老太婆是老糊涂了不成?为什么不干干脆脆的拒绝?可皇姑又说有她看着,不会有事,这却让他摸不透这话里的意思了。   “我那婆婆,可是狡猾如狐狸,她拿了高大公子的病当借口,说要多看他几日,阿瑛才及笄,不着急就谈婚论嫁,要等到明年再说。”明华公主的手指擦过自己膝盖上的衣裳,低低笑了起来:“高国公府今日受了羞辱,明年哪里还会来求亲?这样也好,慕府的门槛总算是保住了,那群觊觎阿瑛姿容的贵家公子,最近都不会来慕府求亲了。”   赫连铖转了转眼睛,瞬间明白了原因,脸上露出了笑容,慕老夫人这般推托也不错,至少最近他便不必要时时防备着他的瑛瑛会被人娶走了。   只是唯一让他觉得为难的是如何处置慕华寅。   这些年来,他不断的扩张自己的势力,朝堂上应该有一大半的官员都已经收归他用或者是被他的手段震慑,只是他依旧对慕华寅不爽。   慕华寅有很多方面都跟他意见相左,但要命的是,慕华寅每次都是对的。   赫连铖很不愿意承认他的失败,每次上朝,见着慕华寅向前踏出一步,心里就有说不出的厌恶。慕华寅总是那副趾高气扬的模样,他那俾睨之色,仿佛对他充满了瞧不起,带着一种嘲讽。   他的臣子,如何能蔑视自己?赫连铖一瞧见慕华寅那模样心里就烦躁,而且太皇太后的话经常在耳边回响:“你可不能让慕大司马太专横,臣子在高位上太久,即便原先没有野心到了后来也就有了野心。”   想娶慕瑛,他又不知道该如何处置慕华寅,真不心甘情愿让他多一个国丈的身份。   “皇姑,慕华寅那厮,现在可有什么动静?”赫连铖压下心中不快,看了明华公主一眼,却见她脸色渐渐阴沉了下来:“皇姑,可有什么发现不成?”   “回皇上的话,慕华寅一般住在外院,极少在内院过夜,我花了重金收买到外院书房里一个打扫的下人,只说逢年过节的时候,来拜会慕华寅的人多,也看不出太多的苗头,只不过打扫书房的时候,看到里边新添了一架屏风,绣的是山河锦绣图样。”明华公主咬着牙,有些愤愤之色,她原以为慕华寅这般俊秀,自己嫁给他也算是门当户对,才应承下这门亲事,可万万没想到,慕华寅根本不将她放在眼里,这些年来,也就是在他极度需求之时,才与她同床共枕几夜,而且每次云雨过后,慕华寅便离开她的屋子,回自己房间去了。   明华公主觉得自己受了侮辱,感觉她在慕华寅眼中根本没有半分地位,仿佛便是个通房丫鬟,两人在一处只是那种欲望驱使,没有怜惜,也没有呵护,狂风暴雨以后,那人头也不回的走了——好像她只是一个器具。   本来想好好跟慕华寅过日子的明华公主,经过几次折腾以后,最终下定了决心,她才不替慕华寅遮遮掩掩,万一慕华寅真有什么野心,东窗事发,她刚刚好继续做她的风流寡妇。   “山河锦绣?”赫连铖皱了皱眉,仅仅只是一架屏风,还说明不了什么。 ☆、第 149 章 明月何灼灼(三)   “阿姐,阿姐,我要跟你一起去汝南!”慕微大呼小叫的奔到了慕瑛面前,扑进了她的怀里,一把勾住了她的脖子:“不是已经跟姑母说过了嘛,表姐们说了要我跟着你一道去汝南的,如何现儿又将微儿抛下了?”   “微儿,不是阿姐不选择带你去。”慕瑛将头抵住慕微的额头,低低叹息一声:“祖母派袁妈妈来说过了,要等你十岁以后方才能出远门。”   “微儿才不相信!”慕微嘟起小嘴,气呼呼的看了她一眼:“我去问祖母!”   说完这句话,她松开手,飞一般的朝前边跑了过去,慕瑛苦笑着看了看小筝:“快去收拾东西罢,咱们按着原来的计划走。”   去年便定下去汝南,汝南王妃派人送年礼回慕府时,还特地提及此事:“王妃说,三月十时分,莺飞草长,正是游春好时节,表小姐可以二月中旬动身,赶上汝南的三月三蝴蝶会。”   “三月三日蝴蝶会?”慕瑛非常感兴趣:“那是什么节日?”   “这是我们汝南的奇观,每逢三月三,必然有大批蝴蝶齐聚珍珠湖畔的花树之上,远远看上去,就像开了一片鲜花儿般,特别是起风时,蝴蝶扇动翅膀飞舞在珍珠湖上空,那真是一种奇景哪。”那送年礼过来的管事说得十分起劲,还一边比划:“在这蝴蝶会里,青年男女可以对唱山歌,还能互赠礼物……”   “这般好玩!阿姐,咱们明年一定要去!”慕微听了心往神之,早就下定了要去汝南的决心,可万万没想到,要动身的时候,慕老夫人打发袁妈妈过来说,慕微年纪还小,不大方便出远门,要等她过了十岁再说。   这决定并不是慕老夫人做的,而是出自慕华寅授意,袁妈妈将慕瑛拉到一旁,脸上有为难之色:“是老爷不想让五小姐过去。”   慕微六岁以后,慕家重修族谱,序齿下来,她排行第五。   “我知道了。”慕瑛挺直了背,在父亲心里,慕微就是手掌心里那颗珍珠,是要时时呵护的,如何能让她就这样跟着自己去汝南?自从慕夫人死了以后,慕华寅对慕瑛就脸色不大好,小筝与王氏曾低声猜测,可能慕夫人是因着为慕瑛添置衣裳加重了疾病,慕华寅将夫人之死全怪在了慕瑛身上。   “唉……老爷实在是太冷淡了,好像大小姐就不是他的女儿,只将吴小姐看得眼珠子一般。”王氏无奈的叹着气:“若是夫人还在,见着老爷这般冷落大小姐,还不知道有多难受呢。”   慕瑛对于那份父爱,早就不寄希望,只盼父亲不要再像多年前那般无情,随手便将她塞到哪个让她受尽折磨的角落里去。她怅怅然的看着庭前几朵飘零的早桃花,心里有说不出的难受,母亲,若是还在,那该有多好。   过了没多久,慕微拉长着脸回来,扑到慕瑛的怀里,脸上全是不服气的神色:“阿姐,若是算虚岁,微儿今年也要十岁了呢,如何就不能跟着阿姐一道外出?”她一边嘟嘟囔囔,一边扭着身子,就像那糖人儿般,拧成了几股。   “微儿,等明年,阿姐再陪你去罢。”慕微伸手抚摸着她的头发,低声劝慰:“今年就算了。”      慕微转了转眼珠子,咬紧了嘴唇,不言不语。   第二日,慕瑛便带了小筝与王氏,并着另外五六个丫鬟婆子,拜别了慕老夫人与明华公主,动身往汝南那边赶了过去。慕微扯着她的衣裳恋恋不舍,还只想偷偷的躲进慕瑛的马车,只是被袁妈妈捉了出来:“五小姐,莫要让大小姐为难。”   慕瑛钻进马车坐下,掀起软帘朝外边看,就见慕微眼巴巴的看着她,一双眼睛里泪水盈盈,似乎要哭出来,心中也是不忍,可她如何能自作主张带她走?万一慕微有个什么闪失,只怕父亲不会轻易放过自己。   “小姐,咱们回院子去。”跟在慕微身边的香草很耐心的哄着她:“反正明年就能出去了,也不在乎这一次,是不是?”   慕微咬着嘴唇站在那里,一脸的不乐意,想了好半日,她一把捉住香草的手:“你去太原王府一趟,请他过来,我有事情找他。”   香草有些犹豫,小圆脸上闪过一丝畏惧:“小姐,你是要太原王带你去汝南?”   “哼,我抬了皇上的亲弟弟出来,祖母父亲总要看他几分面子。”慕微嘴角露出一丝笑容,偏着头看了香草一眼:“你快些去向公主领块牌子出府去。”   “小姐……”   “还不快去!”慕微看了她一眼,转身就往园子里走:“不管怎么样,我总得要试试。”   香草无奈,只能跑去明华公主那边,宋嬷嬷听说五小姐要遣香草去太原王府,倒也没说多话,直接从屋子里拿了腰牌给她:“快去快回,五小姐还等着你伺候呢。”   赫连毓听到香草捎信过来,赶紧随着她一道来了慕府,慕微一见到他便向他诉苦:“毓哥哥,我想跟着阿姐去汝南。”   “春暖花开,正是好天气,你去便是。”赫连毓有几分不解:“为何你还在府中?”   “哼,祖母与父亲都不放心我,说要等我十岁再出远门,这九岁与十岁,有什么区别?毓哥哥,我想去,我真不想天天呆在府里,想到处去走走。”慕微的眼睛闪闪发亮:“毓哥哥,你送我去汝南好不好?若是你跟我祖母与父亲去说,他们肯定会答应的,你可是当今圣上的弟弟!”   赫连毓同情的看了慕微一眼,无奈的摇了摇头:“微儿,别的事情我或许能帮到你,偏偏这件事情我却没法子。”   “怎么了?”慕微睁大了眼睛,一副不相信的神色:“毓哥哥,你……不想陪微儿一道去汝南么?”   “微儿,不是我不带你,是我皇兄不许我离京。”赫连毓有几分苦恼,两道眉毛难得的皱到了一处,素日里他是个不知忧愁的人,可今天慕微的要求他都不能答应,这让他心里有深深的愧疚。   他的其余几个哥哥,大部分都去了自己的封地,唯有他,依旧还留在这京城里,哪儿都不许去,离开京城,必须要奏请皇上赫连铖,得了允许才能动身。这些年里,赫连毓除了去上林苑行猎之外,就只去了一趟盛京皇陵,代替赫连铖去祭拜祖先。   这次要去汝南,路途遥远,只怕赫连铖是不会让他走的了,赫连毓有几分烦恼,忽然发现自己还不如那些平民百姓,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只要带够了银子,没有人会限制他。   他很想满足慕微的心愿,看着她满脸忧郁,心里就全是歉意,可他却无能为力,他的皇兄根本不会让他出远门。   “微儿,要不是……”赫连毓想了想,脸上露出了笑容:“我去求启哥哥送你过去,好不好?他现儿闲在家里,也没什么事情做。”   慕微的脸上露出了笑容:“好啊,毓哥哥你去帮我求求他!”   高启自从回到京城,一直赋闲在家,赫连铖根本没提让他再去平章政事府的事,只是前不久派了江小春送了些补品到高国公府,叮嘱他好生修养。   “高大公子,皇上对你可是恩宠有加,知道你身子不大好,都不着急征召你入朝为官,相反的还让你好好修养身子,这可真是皇恩浩荡呀!”   高启微微一笑:“还请小江公公替启多多谢过皇上恩宠。”   这哪里是恩宠?分明是在防备着他,高启心里明白得很,因着姑母乃是当朝太后,皇上自然会猜忌高家——皇上的疑心越来越重了,以前猜忌慕华寅,现在猜忌高国公府。   只是他却不知道,因着灵慧公主的告发,赫连铖将他视为敌手,不欲让他在朝堂崭露头角,以免增重了他的分量,到时候慕府少不得对他刮目相看。   赫连铖的想法便是,不能让阿启出头,不能。   “高大公子,你与皇上是一起长大的,这情分,皇上可记在心里呢。”江小春笑眯眯的看了高启一眼,弯腰行礼:“咱家先回宫去了,高大公子就好生歇着罢。”   心里有些苦,一点点的浮到了喉咙口,高启默默的站在窗边,看着那群内侍慢慢朝门外走了去,有些心浮气躁。   这一歇便是好几个月,眼见着二月来了,高启还是在府里呆着,什么事情都没做。   他忽然觉得与其这般虚度光阴,不如回青州梁州,带了那些曲坞里的军士一起操练,这样至少每日还有事情做,心里充实。   为了能亲眼见到她及笄的那一刻,他不顾高太后反对,执意回到京城,可是万万没想到虽然他见到了她最娇嫩的面容,可却遭受到了慕府的一击。   慕府没有应允他的求亲,他只能像失去方向的蝇,被困在这一方小天地里团团乱转,找不到自己该去的地方。   “大公子,太原王来了。”月亮门那边跑进一个小丫头子,气喘吁吁:“已经到前院了呢。”    ☆、第 150 章 明月何灼灼(四)   “什么?阿瑛去了汝南?”高启怅然若失,她为什么都不告诉自己?就这样悄无声息的走了,简直让他有点措手不及。   “是呀,我也不知道呢,是方才微儿找我过去,想要我送她追瑛姐姐,我这才知道的。”赫连毓的眉头紧锁:“我皇兄不让我出京,唉……”   “故此你来找我,想让我护送慕微去汝南?”高启的脸色渐渐的亮了起来,少年郎的思绪马上飞到了屋子,之外,那里风和日丽百花飘香,陌上柳枝微微,船上佳人衣袂翩跹。   “是。”赫连毓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很真诚的望着高启:“启哥哥,毓想拜请启哥哥帮忙,送了微儿去汝南,可好?”   “行。”高启点了点头:“我答应你。”   商议以后,两人一道去了慕府求见明华公主。   听到两人的来意,明华公主一挑眉:“高大公子送微儿去汝南,我可是求之不得,但那两个人不一定会答应呢。”她呶呶嘴:“你们也需知道,我看起来是慕府当家主妇,其实这上头还压着两个人呢。”   “皇姑,你贵为公主,如何不能说得起话?”赫连毓有些惊诧,他特地没去找慕老夫人,便是想着明月公主跟自己乃是姑侄关系,更好说话,没想到明华公主竟然还不能应允自己,实在令人费解。   “母亲!”慕微快步从外边走了进来,一双明眸里蓄满泪水,让人看了都觉得有些心疼:“母亲,微儿今年虚岁十岁了,如何就不能出远门?大哥可是九岁就去军营历练了呢,难道女子便不如男了?”   明华公主尴尬的笑了笑:“微儿人小有志气,母亲也很是欢喜,但怎么样也得让你父亲同意了才行,否则母亲若是答应了你,你父亲那边却不好说了。”   慕微耷拉着眉毛,一言不发的站在那里,一副“你去问”的表情。   “唉……”明华公主顿时不能出声,她跟慕华寅的关系不过尔尔,如何能替慕微去求得他的允许。   “姑母,毓儿替微儿去说。”赫连毓看了看屋角的漏壶,看看也到了申正时分,自告奋勇:“你莫要为难,毓儿去说话,姑父只怕是要卖一点面子的。”   赫连毓最见不得旁人为难,只要是看到一丝尴尬神色,他便会想法子将这事情揽到自己身上来,虽然不知明华公主与慕华寅之间是何等关系,可是看着明华公主这模样,他便知道皇姑不好开口,于是干脆自己去。   ——虽然他年纪小,可太原王,却是大虞最尊贵的王爷呢。   “毓哥哥,我跟你一道去。”慕微气咻咻的跟了上来,早上她只是去问了慕老夫人,听说是父亲不准她外出,顿时没了精神头儿,此时听着赫连毓说要去求父亲,心里闪过一丝光亮,若只是祖母编出来骗她的呢?   慕华寅刚刚好回府,才踏入书房,就听下人来报:“老爷,太原王与五小姐过来了。”   “微儿来了?”慕华寅背着手才朝外走了一步,就见慕微与赫连毓一前一后的走了进来:“父亲父亲,不是你不让微儿去汝南,是不是?”   慕微奔到慕华寅面前,胜手拽住了他的衣袖,嘟着嘴道:“微儿想跟阿姐一道去汝南看姑母姑父和表姐们!”   慕华寅没有出声,慕微是他掌上的明珠,他也舍不得每日在府中见不到她,故此才找了这个借口将她留着,没想到她这般不依不饶。   “父亲,你不是最疼爱微儿的?怎么现在这样苛刻,就连这个小小的要求都不愿意答应微儿?”慕微抓住慕华寅的胳膊摇了摇,不住的撒着娇:“父亲,你若是不让微儿去汝南,微儿便……便……”她的大眼睛骨碌碌的转了转:“微儿便不要再和父亲说话,父亲不疼爱微儿,微儿也不要父亲疼爱了!”   “慕大司马,毓请了高大公子护送五小姐,这一路上定然不会有什么问题,到了汝南便更不会有什么问题了,汝南王乃是微儿的姑父,那里谁敢对微儿不敬?”赫连毓满脸带笑,朝慕华寅拱了拱手:“微儿这么多年还从未出过远门,还望大司马体谅她一番好奇之意。”   慕华寅望了一眼赫连毓,又看了看慕微,最终点头同意:“好罢,既然太原王替你说话,为父也不阻拦你,只是快去快回,莫要耽搁太久。”   “父亲真好!”慕微欢喜得跳了起来,一把抱住了慕华寅的胳膊:“微儿就知道父亲最最疼爱微儿了!”   “你少跟我来这一套,若不是有太原王替你说话,有高大公子护送着你过去,我可不会准许你出门。”见着慕微这般高兴,慕华寅也莫名其妙快活了起来:“今日天色已晚,不着急赶夜路,明日一早再走罢。”   得了允许能外出,慕微兴高采烈,推迟一晚便是一晚,当即便答应了下来。   高启听说慕华寅点头应允了,心中也是雀跃,他送慕微去汝南,自然便能见到慕瑛,能好好的陪她在外边散散心,这是他梦寐以求的事情。   阿瑛,我来了,他心中默默念了一句,眼前有一张桃花粉面,明眸脉脉含波,仿佛牵动着他的一举一动。今生今世,他只会为了她这般痴狂,他的心里,再也容不下第二个女子。   回到府里,高启便让半夏替他收拾东西,半夏有些惊奇:“大公子,如何这般着急?现儿都已经黄昏时刻了,难道即刻就要出远门?”   “我明日一早就要动身,差不多要一个多月回来,你随意准备两套衣裳。”高启吩咐了一声,大步走进了自己的房间,他伸手从多宝格里摸出了一个小匣子,打开木盖,一股馥郁芬芳扑鼻而来。   “大公子,你要去哪里?”半夏攀着门,探头进来盯住了高启。   高启猛一转身,将盒子放到身后,满脸不悦的看着她:“我去哪里还用得着你问?你只管去替我准备衣裳便是。”   半夏低下头,咬了咬嘴唇,委委屈屈的应了一句“是”,浅蓝色的衫子渐行渐远。   高启长长的舒了一口气,这才将那只盒子托了起来,放到了眼前。这一盒子的木樨花,这是他精心收集晒干以后放在这里的,每次想念她的时候,他就会将盒子拿出来,闻一闻那木樨幽香,仿佛这样就能看到那窈窕的身影在眼前摇曳生姿。   她就如那庭前的木樨花,在这寂静的夜里探到窗纱上,浅绿色的纱影映着她的笑靥,虽然恬淡,但却深深吸引着他,让他几乎要迷失了自己的方向。   主院里已经点起灯来,朦朦胧胧的一片暖黄,照得高大夫人圆胖脸盘儿泛着光,含珠走到高大夫人面前,低声道:“夫人,半夏过来了。”   高大夫人睁开眼睛,轻轻唔了一声:“让她进来。”   半夏本来是服侍高大夫人的,因着早些年高启出外寻访名医,带走了白芷,院子里的小丫头子们不由得有些懈怠,故此高大夫人就拨了半夏过去打理着高启的院子,高启回来以后,白芷并未跟着回来,半夏也就没有再回主院这边。   “夫人。”半夏走到了高大夫人面前,弯腰行礼:“大公子明日要出远门,叫奴婢给他准备两套衣裳。”   “出远门?”高大夫人一惊,手中的茶盏颤了颤,溅出了几滴茶水。   “是,大公子说要出去一个多月呢。”半夏低下了头,声音细细:“奴婢问了大公子,他不肯告诉奴婢他要去哪里。”   “唉,你这没用的,我将你放到阿启院子里,不就是要你服侍好他吗?怎么他要去哪里都问不出?”高大夫人有几分气恼,将茶盏搁在了桌子上,打量了半夏两眼:“我瞧着你生得周正,这身子看起来是个好生养的,这才将你放到阿启院子里去,你自己应该也知道我的意思,为何到现在都还不见动静?”   贵家公子,许多在十四五岁便备下了屋里人,而高启今年十九了,屋子里还没放个人,高大夫人一直在考虑这件事情,想来想去,看中了半夏,这才将她遣到高启院子里去,可高启回来好几个月了,半夏却似乎还没有尽职尽责,这让高大夫人十分不悦。   以前高启年纪还小,说不放她也觉得无所谓,可现儿高启都快及冠了,这屋子里还没个人,这怎么像话!他被大司马府那位大小姐迷得七荤八素的,就是没历过人事,若是尝得这个滋味,如何还会对一个女子这般朝思暮想?   女人嘛,还不是一样,不管身份贵贱,长相美丑,吹了灯,也就都是那么一回事,高大夫人深深觉得,自己儿子坚持非慕大小姐不娶,那是没有尝到甜头罢了。   “半夏,你是不是眼皮子高,就连大公子都没看上,宁可去配个小厮?”高大夫人皱起眉,恼怒的看着半夏,心里一股子怒火,熊熊的烧了起来。   “奴婢不敢!”半夏吓得唬了一跳,“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第 151 章 明月何灼灼(五)   高大夫人有一张圆胖脸孔,笑起来似乎看不到眼睛,和气慈祥,可这只是在她不生气的时候。   生气的高大夫人,脸孔板得紧紧,就如刷了一层浅灰色浆子,用珠钗轻轻一敲,都能听到脆响。   半夏匍匐在地上,全身簌簌发抖。   她何尝有半分不想做高启屋里人的意思,高启儒雅倜傥,生得俊眉修目,她早就暗暗喜欢上了,高大夫人派她去高启院子,她心知肚明,欢欢喜喜过去的,然而到了院子里苦熬了几年,高启回来以后,对她与对其余的丫鬟都差不多,并没有高看她一眼。   她特地打扮过,可高启的眼里,她打扮与不打扮似乎没有什么两样,有时候她甚至想鼓起勇气自荐枕席,可还是怕高启看轻了自己,始终没敢迈出那一步,今晚听高大夫人责备,她羞愧难当,跪在那里,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若是不甘心做屋里人,那我明日便给你配个小子,你搬出内院罢。”高大夫人有几分气恼:“含珠,走,跟我去阿启院子里问问。”   “大夫人,大夫人!”半夏慌忙爬到了高大夫人脚边:“大夫人,奴婢愿意的,愿意的。”   高大夫人低头瞥了她一眼:“你真心愿意?莫说是我逼你。”   “回夫人话,奴婢心甘情愿。”半夏磕头如蒜:“能跟大公子做屋里人,那是半夏的福分。”   “唔,你知道就好,起来罢。”高大夫人懒洋洋的吩咐了一句:“走,带我过去瞧瞧。”   夜色深深,两盏琉璃明当瓦灯笼照得脚下的路半明半暗,一行人拥簇着高大夫人朝前边慢慢的走着,晚风吹得树枝哗啦啦的响,不时有细碎的花朵坠落在她们的脚边。   高启的屋子里还有灯,浅绿色的窗纱里透出一线暖黄,看上去十分宁静祥和,高大夫人站在窗外看了看,这才让半夏去敲门:“大公子,大公子,夫人过来了。”   “母亲?”高启打开门,见着外边站着的高大夫人,不由得一愣:“这么晚的天色,你怎么过来了?”   “我听说你明儿要出远门,今晚特地来看看你,免得你行得匆忙,却不记得要向母亲辞行。”高大夫人脸上微微有些不悦:“阿启,你这是要去哪里?”   高启扫了一眼半夏,她畏缩了一下,悄悄将身子挪到了高大夫人身后。   “阿启,你不用责怪半夏,她也是为了你好,这才来告诉我的。”高大夫人走到书桌旁边的座椅上,慢慢扶着那桌子坐了下来:“阿启,古语云,父母在不远游,你倒是好,总是在外边跑,也没见你有什么安定的时候。”   “母亲,阿启早些年漂泊在外,是为了求医吗,不得已而为之。”高启有些无语,难道母亲夤夜赶过来,便是要阻止他出门的不成?   “那明日你准备去作甚?”高大夫人脸上犹如笼着一层霜,十分不悦:“你要出远门,总得跟我们做父母亲的商议,如何一声不吭的就打算走?”   高启无奈:“母亲,我已经向父亲禀报过。”   他确实回府就与高大老爷说过,但并没有提他要到哪里去,高大老爷见他不肯吐露去向,心中疑惑:“可是皇家的吩咐?”   太后娘娘看好阿启,让她帮忙做事,自己这个做父亲的也不好多问,太后娘娘的事情可是机密,自己怎么能过分去干涉?   高启见父亲误会,也没说明,赫连毓不就是皇家人么,自己也没说错。   高大夫人听着说已经禀报过高大老爷,不由一愣,恨恨道:“你父亲竟然不告诉我。”   方才用晚饭的时候两人分明在一桌,可高大老爷却只字未提,这又究竟是为什么!高大夫人心中愤愤不平,肯定是去找那个狐媚子落玉了,这小妖精刚一进门,就把老爷迷得七荤八素的,时时想往她屋子跑。   其实高大夫人错怪高大老爷了,是因着高启回来得比较晚,他找到高大老爷的时候,晚膳已经完了,高大老爷那阵子正在外院呢,可没去落玉的屋子。   “父亲大抵是怕娘担忧。”高启赶紧安慰高大夫人:“儿子也就出去一个多月,母亲不必牵挂。”   高大夫人神色稍霁,望着高启笑了笑:“阿启,今年你虚岁二十了呢。”   高启见着那笑容里似乎藏着什么深意,心里猛然一紧:“母亲,启确实已经长大了。”   “你这屋子里,也该放个人了。”高大夫人指了指半夏:“我瞧着半夏这丫头,心细,一副好生养的身子,就把她放在你屋子里罢。半夏,你以后可要好好的照顾你家公子。”   半夏婷婷袅袅的走上前来,朝高大夫人低头行礼:“多谢夫人赏识。”   抬起头来,鬓间米的银簪子闪了闪,亮着人的眼。   高大夫人笑眯眯的点了点头:“等你陪着阿启回来,我让人给你另外做几身好衣裳,再给你打一套首饰,这屋里人也该跟一般的大丫头有些区别才是。”   “母亲!”高启挣扎着喊了一声,母亲似乎不需要他的意见,擅自做主的就给他屋子里塞了个人,他可不需要这些所谓的屋里人,他只要阿瑛一个!   “怎么了?”高大夫人转过脸来,满是不悦:“以前你漂泊在外,白芷那个死丫头竟然还干脆跟福安成了,唉,想想都气人,母亲是没法子找到你,若是你在哪处安定下来,母亲定然赶过去,好好的帮你安排妥当。”   高启唬了一跳:“母亲素来心细,启感激不尽!”   “别净跟我说这些有的没的!”高大夫人指了指半夏:“就这样说好了,半夏以后便是你的屋里人,明日你带着她一道动身,路上也有个知冷知热的人照顾着。”   高启被逼到了角落,没有半分动弹的余地,他瞥了一眼半夏,这丫头怎么就傻了呢,也不自己开口说句话!她难道就甘心做一个通房丫头吗?她难道就不愿意去嫁个小厮有自己的家和子女吗?、   半夏只是低着头,不说话。   “母亲,夜已经深了,你早些回房歇着去罢。”高启小心翼翼的上前一步,扶住了高大夫人:“儿子的事情,多劳母亲费心了。”   高大夫人得意的笑了笑:“好罢,母亲知道你会体谅我的一份心意。”   送了高大夫人回主院,高启回到房间时,见着半夏依旧在,只不过没有垂首站着,正在忙忙碌碌的替他收拾多宝格上的东西。她个子纤细,身量不够,拿了一张团凳踩着,伸手去够最上层的东西,高启皱了皱眉,眼见着半夏那只手就要摸到了那檀木盒子,他沉着脸大喝了一声:“半夏,你给我下来。”   半夏吃了一惊,回头见着高启站在门口,一张俊脸上全是不豫之色,她在高国公府这么多年了,才来未见他这般严厉的神色,心中一慌,脚下一滑,就从团登上溜了下来,摔到了地上。   高启飞身过去,电石火光之间,将那被半夏的手带下来的盒子捞到手中。   他的动作实在太快,一眨眼之间,兔起凫落般,白色的长衫飘飘,人已经落在多宝格的下边,看得半夏已经忘记了疼痛,怔怔的望着高启,惊呼一声:“大公子身手真好!”   高启并没有看她,只是细心的看了看那盒子,不见有半分损伤,这才长长的舒了一口气:“以后你不许再碰这个盒子,明白了吗?”   他的眼中如有冰霜,看得半夏全身一凛,赶忙应了一句:“是。”   “出去罢。”高启面无表情的吩咐。   “大公子!”半夏支撑着爬了起来:“方才夫人说要半夏更仔细的照顾着大公子,今后半夏就在大公子内室上夜罢。”   高启一皱眉:“上夜自有小丫头子在外间守着,你是这院子的大丫头,这事情不是你做的。”   半夏的脸上浮起了一团红晕,声音越来越小:“大公子,夫人既然指了半夏给大公子做屋里人,以后自然上夜的事都是半夏来做。而且,这个上夜不只是在外头隔间歇着,还……”她的脸孔血红一片,再也说不下去。   “还什么?”高启脸上的寒霜越来越重:“你还准备要作甚?”   “大公子,奴婢对那事也不是十分清楚,待奴婢偷偷去问过二房的娇花便知。”半夏的头几乎要垂到了自己的胸口,嘴里干得似乎没有一丝湿润,身子软绵绵的,没有半分力气。   “不用问你,你去你自己屋子歇息便是。”高启两道眉毛竖起,一把抓住了她:“是要我将你扔出去,还是你自己走出去?”   “大公子!”半夏唬得瑟瑟发抖:“奴婢自己走出去。”   “很好。”高启松开了手,半夏委委屈屈看了高启一眼,这才慢吞吞的退了出去,高启走到门边,看着那道身影,眉毛皱到了一处。   母亲为什么一定要给他安排一个屋里人?   不管给他安排了谁,他都不会接受,他只要阿瑛一个。 ☆、第 152 章 想闻欢唤声(一)   二月的清晨,空中一片清濛,夹杂着桃花的香味,直扑扑的要从鼻子钻到心里头去,薄纱般的雾气萦绕在高府,影影绰绰能见着几个丫鬟捧着盆子踏上了石阶。   “大公子,大公子!”半夏在门外敲了敲,一个揉着眼睛的小丫头子打开门:“半夏姐姐,怎么就过来了?还没到卯时呢。”   “大公子说今日要赶早,你怎么就没听到?”半夏昨晚摔了一跤,又受了气,心里头的委屈不知道往哪里消去,见着面前站着的小丫头子一副懵懵懂懂的模样,便将气撒在了她的头上:“若是个个儿像你一般,那这府里头便该乱成一团了。”   小丫头子惊慌的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她实在还想打呵欠,可看着半夏那模样,哪里再敢有半丝不对?她睁大了眼睛,转身朝里间走了去:“大公子,你醒了没有?”   “像这样的迷糊丫头,也让她来上夜!”半夏旁边捧着盆子的丫头赶紧讨好的说了一句,高启这院子小,有什么风吹草动,不出半刻钟,院子里的丫头们便能知道得清清楚楚。昨晚高大夫人过来,指了半夏给大公子做屋里人的事情,很快便人尽皆知,今日一早起来,个个见着半夏都是巴结的笑。   半夏心里头憋着一股子火,只是脸上还只能装出一副笑容来,领着一群小丫头们到了高启屋子门口,见着那紧闭的门,心里不由得抽了抽,好一阵难过,弄个十来岁的小丫头子上夜,她这个正儿八经的屋里人却在丫鬟们住的屋子里歇着,这都是怎么一回事?   好在今日便要跟着大公子出去,路上也就她一个丫鬟伺候,少不得能跟大公子多多亲近,昨儿一个妈妈话里有话的说:“男人都是经不得挑逗的,只要大胆些,没有不偷腥的猫。”她笑得呲牙咧嘴,看上去十分促狭:“你生得这般好,以后大公子肯定会宠着你,到时候有什么好处,可也要分些给我尝尝。”   半夏咬住嘴唇,细细的牙齿差点将那嘴唇皮儿咬出了几颗血珠子,妈妈说得对,只要自己主动些,大胆些,不怕大公子不动心。   坐怀不乱的柳下惠,那是书里头才有的人。   屋子们打开,小丫头子从里边跑了出来:“半夏姐姐,大公子已经醒了,正在里边画画儿呢,你们快些进去罢。”   “大公子可真是勤学,一早起来就练上了。”一个丫鬟啧啧赞叹了一声,半夏转脸瞥了她一眼,她立刻噤声。   众人捧了东西进去,高启伸手将漱口用的茶盏接过来,一个丫鬟赶紧递上擦牙的青盐,高启接过来擦了擦,端起茶盏喝了两口,在嘴巴里边鼓了鼓,半夏连忙亲自捧着盆子走了过来:“大公子。”   高启听到这声音,心里头便有些烦躁,昨日高大夫人说的话仿佛又浮现在耳边,他一口盐水喷了出去,正好喷在了半夏身上,翠绿的衣袖上湿哒哒的一块,沉沉的沤着一块暗色。   半夏“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将盆子擎得高高:“大公子,半夏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对,还请大公子宽恕,千万莫要气坏自己的身子。”   这半夏究竟是什么意思?原来见着她还是规规矩矩的,怎么昨晚母亲来过以后就跟变了个人似的,忽然间便娇柔了起来,自己一口水没吐好,还故意这般装模作样的,又是下跪,又是委委屈屈的说话,这让他心里不由得厌烦起来。   这是在向旁的丫头们表示她不同一般的身份?高启沉着脸道:“起来。”   半夏应了一声,这才慢慢悠悠的站了起来:“谢过大公子。”   “你去换件衣裳罢。”见她袖子上两块暗绿色的水渍,高启皱了皱眉:“以后这些事情让绿柳她们来做便是了。”   “多谢大公子体谅,半夏感激不尽。”半夏甜甜一笑,将水盆塞到绿柳手中,轻盈转身,朝屋子外边走了去,还方才挨到门口,就听着高启说:“你做这些事情做不好,连盆子捧的位置都不对,我不需要你到面前伺候。”   半夏惊骇的转过了身子,一双眼睛楚楚可怜的望着高启:“大公子,你是嫌弃半夏不成?”   “是,我对笨手笨脚之人素来嫌弃。”高启狠狠心,不理会半夏那可怜巴巴的模样:“你快些自去换衣裳罢。”   半夏扶着门,眼泪几乎要流了下来,可高启那神情态度十分坚决,根本没有让她转圜的余地,她看了高启两眼,见他竟是连看自己一眼都不愿意,只能转身巴巴的朝外边走了去。   等着换了衣裳的半夏回到屋子,里边空荡荡的一片。   “大公子呢?”半夏有些惊讶,方才高启还坐在书桌旁边的,怎么忽然就没了人?   “大公子已经拎了包袱去马厩那边了。”绿柳挪了挪身子,将门让了出来:“半夏姐姐,你赶紧追了去罢。”   半夏心里有些发慌,赶紧冲到自己屋子里头,拎起准备好的包包,飞奔着朝前边奔了过去,当她气喘吁吁的来到马厩那边时,只见几个马夫正在打扫院子,有一个抱着麦秸往槽子里头扔。   “大、大、大公子呢?”半夏紧紧的抱着包袱,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高启已经走了么?夫人不是与他说好要带上自己的?   “方才大公子来过,骑马走了。”马夫看了她一眼:“你怎么跑到马厩来了?”   半夏好一阵天旋地转,扶着马厩的门站了好一阵子,这才踉踉跄跄的往内院折了回去。   大公子竟然这般讨厌她?早知道是这样,她还不如不答应大夫人,现儿大家都知道她是高启的屋里人,想要嫁个小厮都不成了。   高启出了高国公府,飞快的骑马到了大司马府,慕微已经准备妥当,由数十名丫鬟婆子护送着走了出来,慕华寅对她比慕瑛要上心得多,特别派了几个身手最好的暗卫出马,一道护着慕微朝汝南那边去。   这样一来,慕府门口停了好些马车,还有数十匹骏马,那排场可真是非同一般。   “五小姐真是得宠的,比大小姐出门可要场面大多了。”几个丫鬟捧着檀香木盘子朝前堂那边走,一边窃窃私语:“其实大小姐也真是怪可怜的,莫名其妙便被老爷记恨了。”   “都在说什么呢。”明华公主懒洋洋的躺在美人榻上,旁边跪着一个小丫头子正在替她捶腿:“走路还不当心,若是将我的酥酪给打翻了怎么办?”   “公主,我们是在说……”一个丫鬟将盘子放下,凑了过去,低声道:“五小姐出府的排场比大小姐要大多了,还有高国公府的大公子护送呢。”   “高启真的送五小姐去汝南了?”明华公主翻身起来,脸上露出了一副紧张神色:“你们确实看清楚了?”   “不是奴婢们看见的,是方才送五小姐出府的丫鬟们回来说的,都说高大公子一声白色衣裳,骑着雪白的骏马,伴着五小姐那马车一道走了呢。”那丫鬟有些莫名其妙,见着明华公主脸色大变,也不知道究竟是何原因:“公主,有高大公子相送,岂不是更好?”   “快些,给我准备衣裳,我要进宫觐见皇上。”明华公主顾不得与她多说,匆匆忙忙走进了内室,坐到了梳妆台前:“快快快,将我那套石榴石簪环拿出来,并着那支累丝七尾金凤。”   宋嬷嬷赶紧支使着丫鬟们:“还有那大红底子的洒金衣裳,记得准备齐全。”   明华公主这套行头穿出来,足足花了半个时辰,等她弄好进宫时,赫连铖却还没下朝,她只能先去慈宁宫拜见高太后。   “怎么这时候进宫来了?恁般早。”高太后笑眯眯的看着明华公主:“现儿气色越发好了,想来慕大司马会疼人。”   明华公主一脸笑:“可不是这样?”心里却是恨得牙痒痒的:“灵慧就快要动身去南燕了罢?我这个做姑姑的,替她准备了一份出阁的添妆礼,特地给她送过来。”   “灵慧的事情,却是让你费心了。”高太后感叹着道:“她的姑姑里头,就你一个人住在京城,其余的人都得打发管事进京送礼,现儿就明玉的贺礼来了。”   明玉公主远嫁北狄,她的贺礼都到了,住在京城的明华公主反而送礼在后,高太后其实是心有不满的。   “明玉素来粗枝大叶,肯定没想得精细,我这礼物可是经过千挑万选的。”明华公主装作没有听出高太后话里头的意思,继续是笑嘻嘻的说着话,高太后不免心中悲叹,也难怪京城里对明华公主有这么多非议,她这脸皮也真够厚的,完全不把别人的闲言碎语当一回事。   这是心大,还是真糊涂?自己是不是能掐着小姑子这个点儿来……高太后忽然有些别的想法,盯着明华公主看了几眼,心中打起了小算盘。 ☆、第 153 章 想闻欢唤声(二)   “太后娘娘,公主殿下。”外边走进来一个小宫女:“皇上回宫了,请公主殿下过去呢。”   “这皇上可真是难做。”明华公主瞟了一眼屋角的漏壶:“这都已经子时初刻了,才回宫哪。”   “皇上哪里是寻常人能当的?心系天下,当然便得日理万机。”高太后笑了笑:“你莫看你这皇上侄儿年纪轻,现在做事却是老成。”   明华公主站起身来:“皇嫂,我先去盛乾宫,就不陪你了。”   高太后点头:“你快过去,莫要让皇上久等。”   依旧是笑容可掬的一张脸,只是丹凤眼稍微眯了眯,拉出了一条长长的尾线来:“墨玉,让人将文房四宝准备好,哀家要亲自把方才收到的贺礼添到陪嫁单子上头去。”   还过些日子,灵慧就要动身去南燕,高太后忽然又有些舍不得,只是开弓没有回头箭,这步棋已经下了,自然也不能再收回来,她现在每日里做的事情便是拼命的为她打理嫁妆,生怕委屈了她一点点。   灵慧公主没有再与她闹别扭,整个人安静了不少,每日在映月宫里呆着,便连最喜欢的骑马射箭都没有再做过。瞧着女儿这般意气消沉的样子,高太后只觉愁眉苦脸,可她却只能装作视而不见,每日灵慧公主来请安时,她也只是笑着说:“灵慧这是长大了不成?怎么不像以前那般蹦蹦跳跳个不歇了?”   她知道女儿心中想什么,她却不能由着女儿这般任性而为,毕竟这关系到女儿一辈子的幸福,也关系到她自己布的一盘棋。   高启是不会接受灵慧的,强扭的瓜不甜,天家骄女,金枝玉叶,一定要去将就那个不喜欢她的人?她该有更好的生活,这是高太后心中的执念。   只是她并未想到,灵慧公主如何能在被娇宠了十余年以后在南燕后宫立足?虽然她这些年已经尽力在言传身教,约束灵慧公主,可要达到手段高超,那可还要很长的一段时间。   “还好,她暂时还只是太子妃。”高太后喃喃自语安慰自己:“等着过些日子,她处处碰壁,自然会醒悟出来哀家现儿为什么要与她这般说话。”   南燕人的寿命,普遍要比大虞人要长,特别是那些皇帝们活得还挺久,现儿南燕的皇上才四十余岁,想要等着他退位,那还有很长的一段时间,高太后琢磨着,派几个得力的姑姑和大宫女跟着,随时提点着灵慧公主,经过十几年的摸索,她的女儿应当能担大任。   无论如何,灵慧是她的女儿,是得了她的智慧的,高太后觉得十分笃定,到时候灵慧不但不会埋怨自己,反而还会觉得感激。   高太后直起身来,看了看那泥金纸上写得密密匝匝的字,长长的舒了一口气,无论如何她的女儿都要带着最盛大的嫁妆出阁。   “太后娘娘。”墨玉姑姑悄悄的走了过来:“听那边传来的消息,说高大公子护送着慕家五小姐去汝南了。”   高太后一愣,有几分惊诧:“怎么?为何是护送五小姐而不是大小姐?”   “听说瑛小姐已经于前一日动身,五小姐吵着要去,慕家请了高大公子护送。”墨玉姑姑低声道:“我们要不要派人跟上去?”   高太后想了想,将那张泥金纸放了下来:“暂时不用了,阿启做事,哀家放心,哀家这些日子还要忙着灵慧的事情呢,没什么心思去听那些风花雪月。”   “阿启护送慕家五小姐去了汝南?”赫连铖的反应与高太后不同,他的眉毛紧紧的拧到一处,那粗黑的两条眉毛看起来成了一个略略有些斜的八字:“瑛瑛不是前一天去的汝南?”   明华公主抬头瞥了他一眼:“皇上倒是知道得很清楚。”   “朕如何不知?”赫连铖气鼓鼓的坐在那里,满心都不是滋味。   他在大司马府前设了密探,每日都仔细观察着大司马府门前的动向,到了晚上他便知道了大司马府这一天大致发生了些什么事情。   当然,他最关注的自然是慕瑛的消息。   昨日听说她独自带了丫鬟婆子去汝南,赫连铖就有几分坐立不安,唯恐路途上遇到危险,当晚便调派了一群好手跟了过去:“不得让慕大小姐有半点闪失!若是掉了一根头发丝儿,也是拿你们问罪!”   现在听着明华公主说高启护送着慕微也跟着去了汝南,赫连铖的心里便是老大的不高兴,阿启,你明里是送慕微,实则是去追慕瑛,真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紧紧的捏住了椅子的一角,手下用了几分力气,似乎要将那只椅子角掰了下来——阿启,你跟朕多年兄弟,又何必一定要与朕作对?   “皇上,你怎么了?脸色有些差。”明华公主担心的看了赫连铖一眼:“皇上你还好罢?”   “朕很好,皇姑不用担心。”赫连铖站了起来,在屋子里背着手走了两步,脸上隐隐有杀气:“这难道是要朕向高国公府下手不成?”   “皇上!”明华公主惊住了:“师出无名!”   果然红颜祸水,就为了争夺慕瑛的一颗芳心,高国公府都要跟着遭殃,明华公主想到了慈宁宫里的高太后,心里头咯噔了一下:“皇上,你要三思而后行哪!”   赫连铖甩了甩衣袖,有些烦躁,方才他口里虽说了要拿高国公府开刀,可明华公主一出声,他便知道不妥当,毕竟高国公府这么些年来安分守己,也没有添什么麻烦惹什么乱子,自己要整治高国公府还真没借口。   更何况,这是他与高启之间的事情,牵扯到国公府,似乎有些不妥当。赫连铖抬起头来,咬牙看了看外边的草地,眼神渐渐坚定了起来:“朕要去汝南。”   江六大吃一惊,“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皇上,万万不可!”   不能因着一个瑛小姐,就把朝堂政事给扔下,若是皇上想去汝南,就算快马加鞭,用最好的千里马,来回也得要二十日,这二十日不上朝?江六抖了抖身子,国不可一日无君哪!而且,上回皇上才出宫去跟瑛小姐看花灯,就遭遇到一群黑衣人的埋伏,怎么他就没记住这次教训呢?若是有人起了意,布下江湖好手,路上拦截……   江六闭了闭眼睛,再也不敢想下去,匍匐着身子,口里呐呐道:“皇上,你就听老奴一句劝告罢,出宫是万万不能的!”   赫连铖焦躁的看了一眼伏在地上的江六,声音里有压抑不住的烦恼:“朕虽说是一国之君,可你瞧瞧,朕哪里能自己做主的?想去哪里,你们总要阻拦,朕还比不上那些黎民百姓,自由自在,想去哪里便是哪里。”   “皇上,话不能这么说,黎民百姓哪里能像皇上这般高高在上,威风八面?”江六苦口婆心的劝着赫连铖:“皇上,您别肆意而行哪。”   明华公主点了点头,她也想到了上元节那晚的事情,皇上出宫可是大事,特别是要去汝南,那么遥远的地方,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呢。“皇上,江公公说得没错,我也觉得你不该去,且不说这路途遥远,便是明枪暗箭也难防呀。”   赫连铖黑着脸,不说话,江六心急,爬到他面前,伸手抱住了他的腿:“皇上,皇上,你可要想清楚啊!”   赫连铖有些不耐烦,一甩衣袖便朝寝殿那边走了过去:“万点开膳,朕没胃口!”   江六缓了口气,从地上爬了起来,一溜小跑朝外边走了过去,刚刚到门口,记起还有明华公主在正殿,转过脸来讨好的笑了笑:“公主殿下,您……”   “我自己回府便是。”明华公主站起身来,走到了门口,叮嘱江六:“你可得多劝劝皇上,千万不能草率。”   “老奴知道。”江六满脸是笑。   赫连铖冲到寝殿,冲到了床边,伸手摸到了枕头下边,拽出了一件小小的衣裳。伸手摸了摸,上边的织锦一件被他摸毛了边,有些地方毛糁糁的一团。   眼前那匹十色流光锦的颜色早就模糊不可辨认,可在他眼里还是那样鲜艳。流光锦里幻化出一张娇艳的脸孔,比这二月的桃花更美,水漾漾般一双明眸,仿佛能说话,正含情脉脉的看着他。   那是他的瑛瑛,正在前往汝南的途中。   赫连铖捏紧了拳头,,心潮不断起伏,一想到高启去追慕瑛,酸溜溜的一股气从胃里冲了出来,快要到喉咙口:“朕不会让你这样得逞的,不会。”   他咬牙,目光投向了门外,看到一条人影投在寝殿的青砖地面上。   “江六!”赫连铖喊了一句。   那人佝偻着背走了进来,小心翼翼的望着赫连铖:“皇上,有何吩咐?”   “给朕准备笔墨。”赫连铖的脸黑漆漆的一片:“让人带了朕的密信追上那群先行出发的羽林子,不得有误!”   听到赫连铖这句话,江六意识到,赫连铖大约是不会自己出宫了,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第 154 章 想闻欢唤声(三)   汝南的春天,比京城来得要早,三月初已经是盛春,到处是花团锦簇,堤上柳摇,空中花飞,吸一口气,花香伴着青草芳香,甜到了心里边去。   三月三乃是大虞各地重要的一个日子,万物生长,春情浓浓,在这一日里,多得是穿戴一新的青年男女,成群结队外出踏青,就见宝盖朱轮带起香风阵阵,车后跟着成群结队的少年郎,长衫飘飘,手中纨扇指指点点,倜傥风流。   春日的珍珠湖格外美丽,纯净的湖水就如一块巨大的宝石般折射出和煦的阳光,波光粼粼,碎金万点,湖面上轻烟袅袅,上空有着纷飞的彩色织锦——那便是汝南著名的蝴蝶会,每逢三月,一群群的蛱蝶便不知从何方而来,停憩在珍珠湖畔,那景色蔚然大观。   “阿姐,这里可真美呀。”慕微掀开马车的帘幕,瞪眼看了看远处的湖泊,虽然还没到跟前,她已经看到了那清澄的蓝色和五颜六色的蝴蝶,不由得激动了起来:“阿姐,你看你看,树上好多蝴蝶!”   云珠郡主浅浅一笑:“微儿妹妹,到时候你会看到更多!”   慕瑛顺着慕微的手指看了过去,有一双蝴蝶正在围着骑马的少年郎翩跹起舞,他白色的春衫上还停着一只黑底粉金色翅膀的蝴蝶,一动不动,就如刺绣一般贴紧在白色的织锦之上。   云曦郡主探过身子,伏在了慕瑛肩头,吃吃一笑:“瑛姐姐,这位高大公子对你,可真是一心一意。”   “云曦妹妹。”慕微赶紧将那软帘放了下来,转过脸,心里忽然有一阵娇软。   或许是因着春日的和暖,或许是因着这花花草草的熏香,让她有些迷醉,仿佛间要沉下自己这一颗心,去放纵,去感受,去体会,去……她闭了闭眼睛,深深吸气,将自己纷乱的心情抚平,眼前出现了那个穿着明黄色衣裳的男子。   两道乌黑的眉毛,那鼻根高耸瞧上去有些暴戾,可眼睛里流露出来的神色,却还是有着温柔缱绻。依稀间,她能听到有人用不容否定的声音在她耳边道:“朕就是要喊你瑛瑛,这个名字好听。”   “瑛妹,你怎么了?脸孔如何红了?”云珠郡主戏谑的声音传了过来,让她心中一惊,她讷讷道:“云珠姐姐,我哪有红脸?”伸手一摸,脸却是有些发烫。   “嘻嘻,瑛姐姐看我说起高大公子,就害羞了。”云曦郡主误会了慕瑛的脸红,只在打趣她,一双眼珠骨碌碌的转了一圈,抓住了慕瑛的手:“瑛姐姐,听微儿妹妹说,外祖母今年便要给你定下亲事,是不是……”她眼睛朝软帘那边瞟了下,飞快的撤了回来:“是不是到时候高大公子就是我表姐夫呢?”   慕微在一旁点头:“我也想让高大公子做我姐夫。”   慕瑛头低了下去,羞得满脸绯红,这两个妹妹实在是口无遮拦,让她都没地方躲去。   只是,慕瑛的心里有淡淡的惆怅,她们说的那个人并不是她想到的那个人。   她阔大的袖子笼住了一双手,十只青葱的手指绞动着,就如有蚂蚁慢慢的爬过她的心间。直到这时候,她猛然意识到,不管自己心里有多么想躲避他,可他却依然会无声无息的浮现在自己脑海,不管她是否愿意。   人人都在赞高大公子,没有一个人提到远在深宫里的他,而慕瑛却明白,高启之于她只是一个很好的朋友,不会再往前进一步,而他,却只会站在遥远的那一端,自己与他遥不可及,若是想到一处,路上布满的荆棘会将脚板扎得伤痕累累,留在路面上的斑斑血迹,会娇艳得如一朵血红的花。   “阿姐害羞了。”慕微攀住慕瑛的肩膀,在她耳边顽皮的吹着气:“微儿方才从软帘那条缝里看过去,见着高大公子正在朝车里看呢,我想他或许听到了咱们的谈话。”   高启确实听到了只言片语,他自幼习武,听力迥异于常人,虽然里边有好几个声音在叽叽喳喳,可他还是勉强分辩出她们究竟在说什么。   她们在说自己,而阿瑛好像并没有反对,高启听到里头在捉弄慕瑛红脸,心里不免甜丝丝的,盯紧了侧窗的软帘,真恨不能有一阵风吹起,将软帘吹开,露出那张桃花粉面,让他见到心中念念不忘的明眸皓齿。   或许从汝南回去,自己便可以让母亲再遣人去求亲了,不管怎么样,他都要征得慕府的同意,亲自背着穿了大红嫁衣的她踏入高国公府的大门。   宝马香车路路前行,不多久便到了珍珠湖畔。汝南王府的下人早就在那里搭起了一个帐篷,见着王府车马,赶忙上来迎接:“大公子,二公子,大郡主,二郡主,两位表小姐,高大公子……”   一长溜名字喊下来,竟然没有歇气,慕微惊奇的瞪大了眼睛:“瞧这气儿足足的!”   众人听了慕微的话都哄笑了起来,云曦郡主指着那迎上来的婆子道:“微儿妹妹,这婆子是我们府里有名的壮实人儿,你瞧瞧她那身板,当然能存多些气。”   婆子洋洋得意:“老奴就当二郡主是在夸我罢。”   慕瑛笑了笑,挽住慕微的手朝前走:“微儿,咱们朝那边看看去,怎么会有那么多蝴蝶。”   “好好好!”慕微连连拍手:“阿姐,我想捉一只蝴蝶玩。”   慕瑛笑着点了点头:“去罢,已经准备好网子,看你能不能捉到一只。”   丫鬟们赶紧将捕蝴蝶的东西送了上来,那是一根长长的竿子,上端绑着一个细绳编织的网子,慕微拿了一根在手看了看:“阿姐,我去试试。”   慕瑛赶忙跟上了她:“微儿,别跑太快,仔细摔跤!”   慕微哪里肯听她的话,只是拿着网子越跑越远,几个丫鬟拔足跟了上去,慕瑛有些不放心,快走了几步,却踩到了自己的裙袂,眼见着身子就朝前边倾斜了过去。   走在旁边的小筝“哎呀”了一声,赶紧朝前跑了一步,伸手去扶,此刻有道白色的身影掠过,在旁人还没看得清是怎么一回事,他已经将慕瑛捞到了怀里:“阿瑛,你没事罢?”   慕瑛觉得自己好像贴在炭火盆上一般,炙热的气息扑面而来,她慌慌忙忙退后一步,挣扎着道:“阿启,我没事,只是踩到了裙子而已。”   见她挣扎,高启连忙松开手:“没事便好。”   虽然心中有几分不舍,可他依旧不敢唐突佳人,只能乖乖的将手收回来。   抬起衣袖,袖间仿佛有微微香味,无声无息沁入心脾,高启望着那缓缓远去的身影,心中一荡,飞快的跟了过去。   “阿姐,阿姐,微儿一只蝴蝶都没抓住!”当慕瑛才赶上慕微时,她倒提了竿子站在那里,两道细细的柳眉蹙到了一处:“阿姐,你帮微儿去捉一只好不好?”   望着伸过来的那根竿子,慕瑛有些为难,她的裙子有些长,方才追慕微的时候踩到裙袂几乎要摔到地上,现儿还要拿着网兜到处跑?指不定才跑两步便摔倒了。   小筝笑着道:“五小姐,你和你的丫鬟们捉不住,我们家大小姐更会捉不住呢,她哪里有五小姐你这样灵活。”   慕微失望的叹了一口气:“唉,这倒也是。”   高启一把将那网兜接了过来:“微儿妹妹,我给你捉罢。”   爱屋及乌,喜欢她就要讨好她的亲人,高启决定要用一切法子,让慕瑛身边的人都说他的好话,好让慕瑛早些接受他。   云珠郡主与云曦郡主走了过来,见着高启拿了网兜朝蝴蝶群那边走了去,两人都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这些事情,交代下人做也就是了,高大公子竟然自己去了?这也……啧啧啧,真的不错呀!”      两人朝慕瑛瞟了一眼,心照不宣的笑了。   高启站在那里,看着那穿着白色织锦长袍的少年愈走愈远,瞬间就被一片彩色的蝴蝶围绕,白色顷刻间色彩斑斓了起来。她没有出声,只是默默的看着,心里充满了一种负疚之感,分明知道高启的情意,可却无法回报他,这是一种怎么样的亏欠。   高启走到了湖畔,一只只蝴蝶绕着他不住的上下翩跹,他屏住呼吸,静静的站在那里,等着一群蝴蝶慢慢靠近时,忽然发力,身子高高跃起,白色的长袍飞舞了起来,就如盛开在珍珠湖畔的一朵白色山茶花。   众人只觉眼前一闪,尚未明白是怎么一回事,高启的身子已经落了下来,就如一道疾驰而来的利箭,电石火光之间,已经到了她们的面前。   “微儿妹妹,给你捉了好几只。”高启攥着网兜口子,拿了给慕微看。   网兜里罩着好多蝴蝶,正在不住的扇动着翅膀,徒劳的挣扎着。   慕微大为欢喜,将网兜接了过来,真心实意的向高启道了一声谢:“高大公子,太谢谢你了,竟然抓到了这么多!”   慕瑛看着网兜里那彩色的翅膀,心中忽然有几分悲凉。   她与这些蝴蝶一般,都有逃不掉的宿命,蝴蝶在网兜里拼命挣扎,却怎么也逃不出那个网子,而她,不管多么努力,她也会逃不出属于她的命运轮回。   莫名的伤感占据了她的心间,无法开解,眼前的明媚春光,忽然也黯淡了下来,再也没有那灿灿的颜色。 ☆、第 155 章 想闻欢唤声(四)   “阿瑛,你怎么了?”高启站在慕瑛身边,敏感的觉察到她情绪变化,关切的问了一句:“是不是湖边风大,有些凉?”   他的温柔让慕瑛更是惭愧起来,她胡乱的摇了摇头:“不,不,阿启,我很好,很好。”   高启见着她的脸色依旧有些暗淡,有些不相信:“阿瑛,你别逞强,要不要我送你回帐篷去?到里边歇一阵子,泡碗姜汤水来驱寒。”   他愈是温柔,慕瑛便觉得自己愈发难以承担,她低下头去,长长叹息了一声:“阿启,你在这里陪着微儿玩耍,我先回帐篷那边去歇息。”   刚一转身,眼睛便瞥见了那白色的长衫飘飘。   慕瑛心里知道,高启追了过来。   他是不会让自己独自回帐篷那边去的,即便是有小筝在身边,他也不放心。慕瑛低头疾走,只想将那白色的身影摔得远一点,可高启却还是紧紧跟随在她身边,总是在半步之遥,如影随形。   自己应当跟他说清楚,不能让他平白抛了一份心,慕瑛一边走,一边思索,若是不拒绝高启,那便是对不住他。   他如知道自己对他只有友人之间的情分,自然会要将心思转到别的女子身上,也就不会再对她付出——即便高府与慕府结成秦晋之好,自己心里却想的是赫连铖,这也同样是对不住他,还不如尽早说清。   剪不断理还乱,纠纠缠缠的一份情丝,就如乱麻一般缚住了她与他,还有,他。慕瑛低叹了一声,正欲说话,就见前边不远处来了一群骑马的人,正朝着草坪这边飞奔而来。   “这些人也忒大胆,马儿跑得这般快,要是踩踏到人,这该怎么办?”小筝一皱眉,有些不快的望了那烟尘滚滚之处,扶住慕瑛往一边走:“大小姐,咱们走到旁边些,当心被乱马踩到。”   两人刚避开了些,那群马已经跑到了她们面前,马蹄扬起灰尘,看不清那些人的面目,只能依稀见着穿了深绿色的衣裳,腰间配着金错刀,还挂着一个金色的袋子。   慕瑛有些错愕,这些人的穿着有些熟悉,仿佛在哪里见过,就在她凝思之际,冲在最前边的那匹马经过了她的身边,在她没有半分防备之时,马背上那人已经弯腰,手臂如猿猱一般长,抓住了慕瑛的手腕。   “啊!”小筝见状狂呼出声:“大小姐,大小姐!”   她紧紧的抱住了慕瑛的腰,用了吃奶的力气想拖住慕瑛,一边转头朝高启喊着:“高大公子,高大公子!”   不用她开口,高启已经飞身过来,伸手就往那马上之人双目戳了过去,眼睛乃是人最脆弱的地方,那人见高启来势凶猛,只能撒手,从腰间拔出金错刀,朝高启砍了过去。   刀光一闪,慕瑛紧张得脸色发白:“阿启,你当心!”   高启转脸看了她一眼:“阿瑛,你且快些去跟郡主们会合,这里有我呢,你快走!”   小筝拉着慕瑛后退两步:“大小姐,咱们快跑!”   “不,你快些跑回去,让王府的护院们赶紧过来,我留在这里帮忙。”慕瑛顾不得淑女的举止,弯下腰,一双手在泥土里扒拉着,捡了一块大一点的石头,奋力朝那人骑的马砸了过去。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慕瑛觉得,自己现在能做的,便是协助高启将那为首之下拿下,其余那些手下自然就会作鸟兽散。   “不,大小姐,小筝要与你在一处。”小筝有些着急,也学着慕瑛的样子到地上去捡石块:“小筝也砸那些马腿!”   那边高启与马上那人正缠斗在一处,看起来那人身手不错,一柄大刀舞动,化成一团白亮的影子护住他自己,水泼不进。高启已经从腰间解下那根玉带,权充长鞭,甩起来犹如长蛇,伺机想要找到那人的破绽,攻破他的防线。   慕瑛与小筝才扔了两块石头,那群人已经冲了过来,将她们两人团团围住,慕瑛倒退了一步,手里拿着一块石头,眼神冰冷:“你们是什么人,青天白日竟然敢做此盗匪行径!”   三月三日乃是游春之日,这珍珠湖畔人潮如涌,慕瑛觉得这群绿衣人根本没办法在这么多人面前将自己劫走,她转头看了一眼,就见那边汝南王府的护院已经朝这里赶了过来,提着的心稍微放了下来:“我劝各位还是散了罢,免得到时候吃苦。”   “慕大小姐,我们是奉皇上之命请你回去的。”一个绿衣人笑了笑:“若是慕大小姐执意不肯跟我们回去,我们也就只能动粗了。”   “皇上?”慕瑛脑子里忽然灵光一现,她才几年没进过宫,竟然是连羽林子都忘了不成?面前这群人的穿着打扮,分明就是宫里羽林子护卫的模样,特别是腰间挂着的金袋子,那是他们的身份表记。   赫连铖……她心里一热,他怎么派人到汝南来找她了?是继母明华公主进宫告诉了他么?慕瑛凝神望着前边那群骑马的人,扬声道:“请问,我又如何能相信各位呢?”   “阿瑛!”高启见一群人将慕瑛围在中央,心中大为着急,不再与那人缠斗,将玉带虚晃一招,直奔那人腰间,待他用刀格挡时,他却早已撤回玉带,脚尖点地,朝慕瑛这边飞奔过来:“阿瑛,你莫要怕,有我在,绝不会让他们抓走你!”   “高大公子!”为首那人骑着马赶了过来,嘿嘿一笑,抱拳道:“高大公子,多年不见,身手愈发的好了。”   高启定睛一看,这人有些面熟,一时间却想不起他究竟是谁来,方才忙着与他打斗,都未曾仔细看过他,现在瞧着,却真的还有些印象。他想了想,忽然记起来了:“你是皇宫门口的副将!”   那人得意的笑了笑:“高大公子,咱们也几年不见了,你却还记得我,左某真是意想不到呀!只不过左某已经不是守皇宫后门的左裨将了,现在已经调到了宫内做防护,专负责皇上安全。”   “那你到这里作甚?”高启疑惑的看了他一眼,挡在了慕瑛前边:“你们为何对慕大小姐这般粗鲁?”   左副将捏了捏金色的口袋,里边的信笺擦刮作响,心里有几分矛盾。   皇上的亲笔信写得清清楚楚,将慕家大小姐带回宫,给高国公府大公子一点苦头尝尝,让他得些教训,可是现在面对着这两个人,左副将却有几分犹豫。   两人站在一处,那真是十分的相配,高大公子潇洒俊秀,慕大小姐貌美如花,自己瞧着都觉得真是赏心悦目。皇上这般交代,是想与高大公子抢慕大小姐罢?可面前的这两人,真是让他下不了手去。   分明是两情相悦,皇上何苦去拆散他们?宫里这么多美人,皇上若是看厌了,再纳几个妃嫔,这也不是一件为难事儿,又何必一定要慕大小姐进宫?   “我是奉了皇上的命令,请慕大小姐进宫。”左副将最后狠了狠心,不管怎么样,皇上的话不能不听,自己同情了面前这两个人,万一皇上震怒,一道圣旨下来,自己脑袋瓜子就搬了家,到时候谁来同情他?   “请慕大小姐进宫?”高启脸色一变,赫连铖究竟想做什么?   “还请左副将去回复皇上,慕瑛初到汝南,还想着多陪姑父姑母几日,等慕瑛回京,自然会到宫里去向皇上请罪。”慕瑛朝那左副将微微颔首:“还请将军体谅慕瑛不便之处。”   左副将讶然,这位慕大小姐竟然敢抗旨?   “左将军,你也听到了慕大小姐说的话,还请自回京城罢。”高启心疼的看了慕瑛一眼,阿瑛是绝不会想回到那个冰冷的皇宫的,只要她不愿意,自己就要护着她,不让她再回到那痛苦的过去。   汝南王府的护院们听着这番对话,心里头没了主张,那些人是奉了皇上的圣旨来请表小姐回京的,自己也不好去阻止……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之间谁也不敢靠前。   “高大公子,不要再挡在前边了,若你一意孤行想抗旨,那我也没办法了。”左副将有几分无奈,虽说高启出身名门,可毕竟还是比不过皇上,今日他只能得罪高国公府了。   高启站在那里,脚下如扎了钉子,纹丝不动。   “上!”左副将咬了咬牙,大手一挥,身后的人便纷纷下马,朝高启围拢了过去。   高启的手缓缓抬起,白玉般的脸孔仿佛透出一种铁青的颜色,那剑眉间腾腾有杀气逸出。他的手缓缓抬起,玉带如一条颤抖的蛇慢慢昂起了头,似乎要向那群人扑了过去。   “阿启!”慕瑛大喊一声,朝前边扑了过去。   一拳难挡四手,这么多好手围住高启,即便他身手再好,也会抵挡不住。慕瑛心中一紧,她不要高启为了她跟这么多人打斗,她不能再让他为自己付出——她猛的冲了过去,抓住了高启的手,忽然间就见着一条马鞭到了自己面前卷住了她的腰肢。   如同一片树叶,轻飘飘的被卷起,被抛到了半空中,慕瑛发现自己眼前的景象好像颠倒了过来,迷迷糊糊里,她看到了高启一双焦急的眼眸,听到小筝焦急的呼唤:“大小姐,大小姐!”   她这是怎么了?   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慕瑛觉得自己的背部传来一阵疼痛,头触到了略带柔软的泥土,原来她已经摔在了地上。 ☆、第 156 章 想闻欢唤声(五)   “阿瑛!”高启大喊一声,冲上前去将慕瑛从地上抱起来,眼睛里全是焦急:“阿瑛,你没事罢?”   事发突然,让他猝不及防,被一群人包围着的他只来得及看到慕瑛那淡黄色的衫子一晃,等他从人群里跳了出来时,就见慕瑛已经摔倒在了地上。   慕瑛想摇头,可没有半分力气,跟上次从马上摔下来好像差不多的感觉,她心中苦笑了一声,这一辈子,真是多灾多难。   “大小姐!”小筝带着哭音的叫喊声在耳边响起,声嘶力竭。她的眼泪珠子滴滴的落在了慕瑛的脸上,让她几乎以为是天上下雨了,等及她眯眼看到一线刺眼的阳光,方才醒悟过来,那是小筝的眼泪。   “怎么了?我这不好好的吗?”慕瑛想说话,可却发现自己每吐出一个字来都那么艰难,小筝用帕子擦拭着她的嘴角,心疼的望着慕瑛:“大小姐,你别说话,别说话,你快别说话了。”   她的大小姐,好像比上次从马上摔下来更重,嘴角有血血迹,在她雪白的肌肤上狰狞的蜿蜒着,看得她心中一阵发紧:“高大公子,我们家大小姐,她、她……”   高启伸手抓住慕瑛的手腕把了下脉,习武之人泰半都要学习经脉穴位,他自然也不例外,扣住慕瑛的脉门,静心诊测了一把,一颗心不由得往下沉了沉,他将慕瑛交到小筝手里:“照顾好你家大小姐。”   “高大公子……”小筝有些惊慌,她家大小姐莫非是要不好了?   高启没有回答他,站起身来,一双眼睛死死的盯住了面前的这群人:“方才是谁将慕大小姐摔到地上的?”   他的眼里似乎有冰刀射出,寒气让面前那群人不由自主后退了几步,谁也不敢开口。   方才动手的,是羽林子中的一个,此人乃是武夫,只是一门心思要忠于皇上,并无旁的念头,见着慕瑛似乎不愿意回宫,心中焦躁,就想用鞭子将她卷上马背,掳掠了过去,可万万没想到高估了自己的本事,鞭子没卷稳,将慕瑛摔到了地上。   见着高启这寒冰一般的目光,他哪里敢再开口?只能假装若无其事,躲在了左副将的身后,暂且做了一只缩头乌龟。   高启手一扬,玉带已出,就如吐着信子的蛇,朝最前边的那人攻了过去。那群羽林子慌了手脚,赶忙将腰间的金错刀拔了出来:“高大公子,你莫非想要慕大小姐抗旨不跟着我们回宫不成?”   回答他们的,是奔到面门的玉带,又宽又厚还很沉重,打在手上火辣辣的痛。有人“哎哟”一声,刀子没有拿稳,“咣当”一声掉到了地上。   “阿姐阿姐!”慕微从后边奔了过来,惊慌失措的跪倒在慕瑛身边:“阿姐你这是怎么了?”   云珠郡主与云曦郡主皱眉看了看眼前的一片混乱,完全弄不懂是什么意思,见着高启一个人在斗一群人,云曦郡主扫了一眼府里的护院:“你们这是怎么了?还不快上去帮高大公子?怎么都在这里杵着?”   “郡主,他们是皇上派来的羽林子,要带表小姐回宫去的,我们哪里敢动手哇?”一个护院十分委屈,抗旨不尊,这是吃了熊心豹胆了?   汝南王府的大公子听着说是皇上派来的羽林子,赶紧一把拖住了云曦郡主:“妹妹,不可造次,皇上派来的人,咱们府里头惹不起。”   皇上对各封地的王爷们虎视眈眈,父亲告诫过他们多次,一定要安安分分,不要弄出些什么旁的事情来,现在皇宫里来人,自己还能冲上去跟他们打斗?还不如赶紧劝着那高大公子歇手。   “高大公子,你且停停!”汝南王的二公子也醒悟过来,赶紧冲着高启大喊了一句。可高启却是置若罔闻,跟发了疯一般与那群羽林子缠斗在一处,最开始他忽然出手还占了先机,可这群羽林子却是被精心挑选出来的,功夫不差,等他们镇定下来,慢慢合力攻击,高启也渐渐显出了不敌之迹。   “哎呀呀,高大公子要败了,可他偏偏不肯停手,怎么办怎么办?”慕微抬头见着高启虽然依旧在奋力拼搏,但无论他找哪个角落都已经没法突围,那群羽林子好像形成了一张天罗地网,将他围在了中央,高启潇洒的步子再也迈不开来,只能尽力支撑。   左副将见着高启竟然能以一敌一群,不由得也心生佩服:“高大公子,你收手罢,我们是得了皇上的命令来接慕大小姐回宫的,与你没什么关系。”   虽然皇上也说了要好好教训一下高大公子,可左副将此时却有了怜惜之心,高大公子不仅仅是伸手好,而且真是神勇无敌,面对这么多人,竟然没有一丝畏惧之色,自己若是下狠手,也太对不住他了。   “皇上的命令?”高启冷笑一声:“皇上如何会下这种命令?要慕大小姐进宫,难道不会等她在京城的时候去大司马府下旨?这样的说辞,启万万不能相信。”   口中是这般说,其实心底里,高启知道这事该是真的。   没有赫连铖的旨意,羽林子们不会这般大胆,光天化日来抢慕瑛,再说赫连铖对慕瑛有什么样的心意,他隐约也能觉察。但他必须要这般说,假装是那些羽林子矫沼,否则真正一个抗旨不尊的帽子扣下来,高国公府少不得要跟着受牵连。   “高大公子,我可以将盖有皇上大印的御笔给你看。”左副将赶紧撤出了打斗圈子,伸手到腰间去摸那信:“高大公子要不要亲眼瞧瞧?”   “阿启,让阿启不要打了,我跟他们回宫便是。”慕瑛虚弱的朝小筝说了一句,她不能让高启因着自己得罪了赫连铖,不能让他陷入这万劫不复的境况。   “高大公子,高大公子!”小筝灵慧到了慕瑛的意思,从地上爬了起来,跌跌撞撞的跑了过去:“我们家大小姐说要你停手,她跟将军们回宫!”   高启心中一颤,不由自主转脸看了过去,慕瑛已经被人扶起,脸色苍白,一双眼睛犹在关切的望着自己。可是……高启黯然,她究竟是担心自己的安危才答应跟羽林子回宫,还是心甘情愿回到赫连铖的身边?   “高大公子,这就对了,还是慕大小姐看得明白。”左副将总算是放下了心,笑着道:“高大公子好身手,以后左某还想来高国公府多多讨教几招呢。”   高国公府……高启忽然清醒了过来,他朝左副将点了点头:“这是极好之事,启静候将军来访。”   他还有一个家,不能为了阻拦慕瑛进宫便将自己一个家抛在脑后,赫连铖是个手段残暴的人,万一他迁怒于整个高国公府,那又该怎么办?   可是看着慕瑛那张苍白的脸孔,高启的心又忍不住纠结了起来,似乎心尖尖被谁掐住,硬生生的一阵疼痛,怎么也排解不开。   “阿瑛……”他走到慕瑛面前,脸上有惭愧之色:“我没能保护你……”   慕瑛吃力的摇了摇头:“不,阿启,你不要管我,我惟愿你此生安好。”   听闻这句话,高启猛的一颤,眼睛一眨也不眨的盯住了慕瑛,声音有些发抖:“阿瑛,只要你愿意,我……”   “不,你别冲动,你要想想高国公府。”慕瑛不忍心用言语打击他,只能搬出高国公府来:“你不是一个人,阿启。”   高启怔怔的站在那里,眼睁睁的看着羽林子们赶来一辆马车,小筝与王氏等人扶着慕瑛朝那边走了过去,心底一阵说不出的悲哀将他淹没。   清油绸布放了下来,再也见不到那纤细的身影苍白的面容,高启好像被人抽掉了全身的力气,站在那里呆呆的望着车夫赶着马车掉头,马车吱呀作响,缓缓的转了方向。   “阿瑛!”高启冲到了马车那边大喊了一句。   可是他并没有听到回答,只见那清油绸布的马车慢慢的朝前边走了过去,清油布的帷幕飘了起来,露出深青色的一角。高启站在那里,眼睁睁的看着马车渐行渐远,最终变成了一个小小的黑点,消失在烟树隐隐之间。   他一只手握紧了宝刀,一只手压住了胸口,只觉得喉咙那里堵着一大块东西,蠕蠕的要从口里冲出。他一低头,张嘴,一口鲜血便从喉间滑出,落在青翠的草地上,看着就如一朵朵鲜艳的花。   有些事情,真是可望而不可求?他凝望着草丛间那殷殷艳红,苦涩的感觉不住起伏。他心里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今日这一作别,或许他就再也没有向慕府求娶的机会。   ——不如——高启的心幽幽的一阵痛,还不如拼死一搏,护住她冲出这群羽林子的包围,两人携手而去,从此隐避山水间,不再与京城繁华再有联系。   可他是懦夫,他考虑得太多,最终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离自己而去。   此去经年,总是寒蝉残月,总不得见,若想相见,除非只在梦里。   高启的手紧紧的抓住了自己的衣裳前襟,默默的站在草地上,迎面有杨柳风轻拂,将他的长衫吹起,就如一只扑扇着翅膀的蝴蝶。   “阿姐,高大公子他……”云曦郡主担心的看了高启一眼:“好像有些不对劲。”   慕微抹了抹眼泪,低声道:“高大公子去年就派人到我们府里来求娶了,只不过祖母说要等今年才给我阿姐议亲,故此没有当即答应,可是……微儿觉得他们肯定会成亲的。”   “可是皇上……”云珠郡主皱起了眉头:“难道皇上也喜欢瑛妹妹?” ☆、第 157 章 虚应空中诺(一)   慕瑛第一次感觉到自己是这样虚弱,虚脱得几乎没有半分力气。   她躺在马车里,一阵一阵的颠簸从身下传了过来,几乎要将她全身的骨架都摇散,她能听到小筝在大声的抽泣,王氏在一旁低低的念经。   她这是怎么了?怎么她们都那样紧张?慕瑛想抬手,可感觉到自己根本没法子动弹,就连手指动弹的力气都没有。   “小姐,你醒过来,快些醒过来。”小筝在她的耳边呜呜咽咽,听得慕瑛一阵心惊。   什么叫快些醒过来?自己分明是清醒的!她想睁开眼,可那虚弱无力的感觉让她怎么样也睁不开眼睛,根本没法看到小筝与王氏的脸。   她静静的躺在那里,拼命的回忆着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   在珍珠湖畔,来了一群羽林子要带自己回宫,结果把自己摔到了地上,高启因此大为愤怒冲上去与他们缠斗,最终在自己的劝说下他方才停手,然后……慕瑛只觉得脑袋好一阵疼痛,好像再也想不下去了一般。   慕瑛那日上了马车便昏厥了过去,小筝大惊失色,掀开马车帘幕朝护着马车前行的羽林子大吼大叫起来:“快,快些给我们家大小姐去寻大夫!”   左副将开始并不明白事情的严重性,朝小筝瞪了一眼:“马车里有金疮药,给慕大小姐用一点便是了。”   这就是那些娇滴滴的大家小姐,不过就这么摔了一跤,丫鬟们便大呼小叫的,他们开始习武那时候,摸爬滚打不知道经过了多少遭罪过,以前也曾去捉拿过犯人,兄弟们谁不是将脑袋系在裤腰带上边走的?谁没有被刀子扎过被箭伤过?也没见谁大呼小叫的……唉,果然是唯小子与女人难养也,特别是这些高门贵女。   “我已经给我们家大小姐搽过了,一点用都没有。”小筝气鼓鼓的望着左副将,那次慕瑛骑马摔伤,她已经知道该怎么用那些金疮药了,可这一次跟上一次完全不同,慕瑛昏死过去,无论她怎么呼唤都一点反应都没有,这让小筝心里着急万分:“左副将,我们家大小姐已经昏迷不醒,你得快些给她寻个大夫!若她有个三长两短,你这条命还想要吗?”   小筝心急起来,便是不顾一切,对面的人是四品的武将她也无所畏惧,眼珠子里似乎冒出了火,饶是左副将一个四十来岁的汉子也被她订得有些讪讪,赶紧吆喝了一声:“快些,送慕大小姐进汝南城找个有名气的大夫瞧一瞧。”   汝南有一位女神医,汝南无人不知,听说要求医问药,百姓们很热情的将他们带到了一座医馆前边:“就在这里呢。”   神医姓周,约莫三十来岁年纪,生得白白净净,伸出手来,药香扑鼻。   左副将有些不相信,心中暗自嘀咕,神医难道不该是白头发白眉毛的?这般年纪轻轻,就能被人唤作神医?他伸出手来:“请女神医给我看看。”   周医女笑了笑,摇了摇头:“我都不用给你把脉,便知道你不是那病人。”   “为何?”左副将吃了一惊,有些不敢相信:“你都不把脉,如何知道我没生病?”   “所谓望闻问切,这切乃是最后一关而已。”周医女坐了下来,气定神闲的提起笔来:“望汝面色,闻汝呼吸便已知汝并无大碍,再看你说话,中气十足,肯定是来找碴,而不是来看病的,你说是不是?”   左副将此时才心服口服,走到外头吆喝了一声,手下用床板抬着慕瑛进来。   周医女见着慕瑛情状,大吃一惊,不敢怠慢,伸手把脉,皱起眉头:“这位姑娘,昏迷多久了?”   小筝抹着眼泪道:“有一阵子功夫了,约莫大半个时辰。”   “可是头撞到了什么硬的地方?”周医女伸出手摸了摸慕瑛的后脑勺,发现有一个鸡蛋大鼓鼓的包,脸色微微一变。   “我们家大小姐摔到了地上,只不过那是在珍珠湖畔,地面不太硬。”小筝担心的看了周医女一眼:“可是……有哪些不妥当?”   “唉,幸得是摔在那里,若是撞到了石块上,那便是大罗神仙也救不得了。”周医女看了双目紧闭的模样一眼,叹息一声:“这位姑娘是得了离魂之症,撞到了石头上,恰恰将那根筋撞到了,故此暂且昏厥了过去。”   “那……”左副将不由得慌了神,皇上让他们将慕大小姐带回去,结果好端端的一个美人儿成了这般模样,皇上知道了还不知道会怎么惩治他们,就连慕大司马,或许也饶不了他们吶:“神医,可有什么法子?”   “法子?”周医女伸手摸了摸慕瑛后脑勺那个肿块,摇了摇头:“这个可是要看这位姑娘的造化了,她若是撞得不重,吃了我几副药或许能慢慢醒过来,若是撞到了要害部位,怕是吃药都好不了呢。”   “女神医,求你救救我们家大小姐!”小筝听了,大惊失色,拉住周医女的手不断的摇晃:“你一定要救我们家大小姐呀,一定!”   “我先试试,只不过这药引却不好找呢。”周医女犹豫了一番,最后坐回桌子旁边,提起笔来开始写字,小筝凑到她那边,问得着急:“女神医,要用什么药引?”   “龙肉六钱,分三次煎服。”周医女抬起头来,朝小筝笑了笑:“姑娘能寻到否?”   小筝怔怔的站在桌子前边,龙肉?这真龙谁都没见过,大家都只在画里见到过,若真是要这个引子大小姐的病才能好,那要到哪里寻去——难道……小筝的心跳了跳,难道要皇上从身上割下一块肉来?   “故此我说这药引很难寻,只不过这世上的事情也说不清楚,指不定你们家大小姐福大命大,过得几日便自己醒来了呢,你也不必太着急,安心服侍着她便是。”周医女朝 小筝安慰的笑了笑,提起笔来,龙飞凤舞的写下了一张药方交给小筝:“快去抓药罢。”   慕瑛躺在那里,外边说话的声音隐约能听到一些,可却听得不是很清楚,她感觉到自己身子轻飘飘的如在云端,没有半分踏实,周围仿佛有云山雾罩,只能看到一些朦朦胧胧的影子,不住的在眼前晃来晃去。   “大小姐,喝药了。”小筝端着药碗凑了过来,王氏扶住她的身子,两人合力灌了小半碗药,小筝拿着帕子替慕瑛擦了擦嘴角,口中喃喃道:“大小姐,你快些醒过来,快些醒过来罢,你会要把小筝急死的。”   可慕瑛的眼睛依旧是闭着,没有回答,小筝怔怔的看了一阵子,眼泪吧嗒吧嗒的掉了下来:“娘,大小姐……是不是好不了啦?”   王氏一把掩住她的嘴:“胡说什么,大小姐好好儿的,你咒她作甚?”口里是这般说,眼圈子却红了一大块。   慕瑛听着身边母女两人悲悲戚戚的声音,实在想张开应上一声,可不知为何她却是发不出半点声音来,她咬着牙想要动动身子,可怎么样也动弹不得,只有手指微微翘了下,指甲尖划过小筝的手背。   “大小姐,大小姐能听到我们说话!”小筝感受到了那指甲的刮擦,惊喜的喊叫起来:“娘,娘,大小姐的手指动了动!”   王氏仔细的盯着慕瑛的手,眼睛一眨也不眨,可慕瑛的手却又没了动静,母女两人抱着慕瑛坐在那里,满脸忧伤。   回京的时候马车走得很慢,差不多二十余日才到京城,进到后宫时,桃花已经开尽,杏花在枝头已经是雪白殷红一片,就如大片的锦缎一般,铺天盖地的缤纷交错。   赫连铖每日里都会派人到后宫门口去看慕瑛回来没有,每次那小内侍踏着步子慢慢的擦着墙走进来,他的心便是一沉,知道又没有等到她。   为什么,分明派出去的人都走了这么久,怎么还不见她的踪影?赫连铖心中有一簇怒火,正烧得旺,那群酒囊饭袋回来,自己一定要好好惩治他们一番,这点小事都做不好,还号称什么好手?个个给自己滚回家种地去!   这一等,便等到了三月底。   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一阵脚步声飞奔着从盛乾宫外传了过来。   “皇上,皇上!”小内侍一头汗,连滚带爬的闯了进来。   赫连铖一只手压着桌子,猛的站了起来,身子微微发抖:“可是瑛小姐回宫了?”   “回宫了,回宫了!”小内侍的声音里带着一种要哭的腔调,听得赫连铖莫名其妙:“回宫了是好事,你干嘛这般说话?”   小内侍趴在那里喘着粗气:“人是回宫了,可……是抬着进宫的。”   “什么?”赫连铖大惊失色,大步朝外边奔了过去:“这是怎么一回事?”   “奴才也不知道。”那小内侍抖手抖脚的从地上爬了起来:“皇上,你走慢些。”   江六严厉的看了他一眼:“你又不是不知道皇上遇着瑛小姐的事情就会着急,你也不会说得委婉一些?什么抬着进宫的,你是故意要吓人不成?”   “江公公,真是被抬着进来的哪。”小内侍急急忙忙跟着江六往外赶:“听说瑛小姐昏迷了十多日,到现在还未醒过来吶。” ☆、第 158 章 虚应空中诺(二)   “盛乾宫那边,怎么样了?”高太后端着茶盏,似乎准备要喝一口,可却始终没低下头去,眼睛从那氤氲的水雾里抬起,朝对面站着的墨玉姑姑瞟了一眼:“阿瑛还未醒?”   “是。”墨玉姑姑低声回答:“老奴带了太后娘娘赐下的长白山老参过去,小筝那丫头流着眼泪接下来,说替她们家大小姐感谢太后娘娘的恩典呢。”   “唉,也怪可怜的。”高太后将茶盏放了下来,眼中精光四射:“那群出去接阿瑛的羽林子呢?皇上怎么处置的?”   “听说皇上已经将他们关押在大牢里,若是瑛小姐有个什么三长两短,这些人都要受千刀万剐,剥皮剔骨呢。”   “阿弥陀佛,皇上这般做,也太狠厉了些。”高太后赶紧捻起佛珠,不断的转了几下,口中喃喃念了几声佛,这才睁开了眼睛:“皇上的戾气越发重了。”   “唉,皇上也是心急。”墨玉姑姑看了高太后一眼,有些犹豫:“这下该怎么办呢?娘娘今年正月里头还跟高大公子说,要他放心,今年慕府若是放出风声要给慕大小姐找人家,您会亲自替高大公子去说亲,可这下……唉……皇上这意思,是十分清楚了。”   “墨玉,你怎么这般糊涂。”高太后微微一笑:“哀家又怎么会替阿启去说亲。”   “可……”墨玉姑姑瞠目结舌:“娘娘你……”   “哀家利用灵慧已经试探出了皇上的真心,也明白像皇上这般性子的,绝不会轻易罢手,故此才与阿启提起这事,即便这次明华不进宫与皇上说起阿启去汝南之事,哀家也会想方设法让皇上知道的。墨玉,你可知道,这世上的人最怕的便是一个情字,若是动了情,便会乱了手脚,许多事情,本来一眼就能看清的,被情之一字所牵绊,便会做出一些不同寻常的举动来。”   “故此,娘娘是想要挑起高大公子心中对皇上的恨意?这夺妻之仇可不是小事。”墨玉姑姑试探着往下边接着说了下去:“只有这样,高大公子才会心甘情愿为娘娘做事。”   “唔,你说中了一点。”高太后嘴角微微上扬,似乎很满意:“这盘棋,哀家已经从多年前就开始布下了,现在棋子们的动作与哀家算计的那般,不差分毫,苦心经营倒也还算是有回报,现儿哀家就只有继续看皇上的动静了。”   墨玉姑姑没有说话,笼着手在衣袖里,一阵默然。   “灵慧的车舆应该已经到了江都罢?”高太后忽然转了话头,眼神一阵迷惘:“也不知道现在已经安顿下来没有。”   “昨晚收到飞鸽传书,说是已经过了长江,这消息该是几日前过来的,此时公主舆驾该已经到了江都。”墨玉姑姑笑着道:“娘娘怎么忽然就这般神色?送亲的队伍里安排了不少好手,公主殿下又兰质蕙心,定然能在南燕活得顺风顺水。”   “唉,听你这般说,哀家心中才好受些。”高太后怅怅然的叹息了一声:“这几晚睡得都颇不安宁,总是梦见灵慧站在哀家面前,眼里全是依依不舍的神色。哀家见着她那模样,就疼得像是被人拧紧了心口,只掐着一点点肉,而且越掐越深。”   “娘娘……”墨玉姑姑嘴唇张了张,最终还是没有开口。   她该怎么劝太后娘娘呢?公主殿下的亲事是太后娘娘定下的,是太后娘娘亲自将公主殿下送上翠羽华盖銮车,满脸笑容的将那帷幕拉下。现儿太后娘娘却在这里唉声叹气,自己又该如何说呢?   “墨玉,你说说看,哀家是不是真做错了?”高太后瞥了墨玉姑姑一眼,脸上有一种惆怅的神色:“哀家这是为她好。”   “娘娘,您没做错,公主殿下嫁去南燕做太子妃,是再适合也不过了。”墨玉姑姑低头轻声道:“您得从大局着想,还有太原王要考虑呢。”   “是,你说得没错。”高太后挺直了脊背,看上去忽然间高了几分:“哀家还要想想如何能护得毓儿安全,若他有个姐姐在南燕当皇后,皇上即便是想要下手,也得忌惮几分。”   她的脑海里,隐隐的闪过一线亮光。   不仅仅赫连铖要忌惮自己的儿子,或者到时候……高太后静静的坐在那里,看着外头的阳光照了进来,光柱里有这一些细小的微尘正在上下纷飞,有些悄悄的落了下去,有些却相反越飞越高。   四月的春夜带着一点点微微的暖风,万籁俱寂,就连杏花从枝头坠落的声音仿佛都能被听见。走廊那头,坐着一个孤孤单单的身影,抱着膝盖缩在廊柱之侧,呆呆的望着外边的庭院,两行清泪从眼角坠落,慢慢的爬过脸颊,滴落在她的衣襟。   “小筝。”   坐在走廊阑干上的人影没有回头,她知道那是谁,她的娘亲王氏来寻她了。   “小筝,你还不尽心到大小姐床边伺候着,怎么到这外头发呆呢?”王氏走了过来,将手放在小筝肩膀上:“我知道你担心大小姐,可担心归担心,这呆呆的坐着也没能有什么帮助不是?”王氏长长的叹息了一声:“母亲何尝不担心?只是明白胡思乱想终究没有什么用处,只盼大小姐吉人天相,能快些好起来。”   “不,娘,我没有在胡思乱想。”小筝低声道:“我是在想周医女说过的话。”   王氏脸上变色:“你说的那个药引?”   小筝重重的点了点头:“是,就是那个药引。太医院里那么多太医给大小姐看过了,都没有能让大小姐清醒过来,我觉得该是药引未到的原因。”   “小筝,切记,不可再胡思乱想,这话怎么能随意说出口的?万一被皇上知道了……”王氏害怕的举目往四周一瞅,忽然间全身都冷了起来。   离她们不远的地方,有一个人站在那里。   不知道他来了多久,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听到她们说的话。   佝偻的身影,走路轻得悄无声息的,那人就是赫连铖的贴身内侍江六。   “江公公。”王氏尴尬的朝江六点了点头:“江公公怎么没有在里边伺候着皇上,倒出来溜达了呢?”   “皇上见瑛小姐久还没醒,心中焦躁,咱家想去厨房那边交代一声,让他们做一碗冰糖莲子炖雪梨给送过来,安神养气,看看皇上喝了能否心静些。”江六的眼睛不露痕迹般扫了王氏母女一眼:“怎么你们也在这里坐着呢?”   “唉,想着我们大小姐的病,这心便沉甸甸的,想到外头透一口气呢。”王氏叹息一声,双手合十:“我们家大小姐有菩萨保佑,不会有事的。”   那年大小姐出生,紫微星动,不就是预示着要当皇后娘娘的?如何会就这样醒不过来?慈宁宫里的太后娘娘每日里都要给大小姐在菩萨面前供一柱香,念几遍经文,想来菩萨当知道了这事,会庇佑大小姐的。   “那倒也是,瑛小姐吉人天相嘛。”江六瞥了王氏一眼,轻飘飘的从她身边走了过去,就如一片枯叶,转瞬间就被轻风吹到了很远的地方一般,才那一眨眼的功夫,他便已经到了园子门口。   “小筝,快些回去罢。”王氏推了推她:“多想无益,不如好好的陪着大小姐,与她多说说话,看她能不能听到。”   “好。”小筝站起身来,拖着沉重的步子朝屋子那边走了过去,方才走到门口,就听到里头有说话的声音,她心中一喜,莫非是大小姐醒来了?赶忙加快了脚步,飞一般的奔到了门槛处,踏进了一只脚。   “瑛瑛,你知道吗,朕那时候真不是故意的,因着你爹实在……”赫连铖拉着慕瑛的手,正在絮絮叨叨的说着话,从第一次见面时开始说起,仿佛没个停歇的时候。   小筝惊住了,靠在门上,不知道该进去,还是该出去。   “皇祖母过世的那时候,你过来安慰朕,那个时候,朕觉得天下之大,却容不下朕这个人,心里实在是绝望,是你站在朕身边,才给了朕勇气。知道你在关心着朕,朕的心里别提有多么高兴,就好像一个落水的人抓住了浮木,你就是朕活下去的希望,若是你都不在了,那你要朕怎么独活?”   赫连铖盯住慕瑛紧闭的双眼,一种说不出的惊恐与慌乱控住了他的心,他根本无法想象,这世上没有慕瑛,会是怎么一种情状。   这些年,慕瑛虽然没有在宫里,可他闭上眼睛总是能想到她,仿佛她就站在自己面前,伸手摸到那件衣裳,仿佛能感受到她柔软的肌肤与温热的气息。她没在宫里,可她就在京城,与自己共着一方蓝天,一分月色,一片土地,心里想到她,都是甜。   可若是没有她……他活着还有什么意思?这几日里,虽然他的生活依旧如常,可他心里头知道,他根本就没有半分兴致,只不过是完成必须要做的事情而已。   他的状态,能用四个字概括:行尸走肉。    ☆、第 159 章 虚应空中诺(三)   晨曦初现,盛乾宫里已经有了动静,踢踢踏踏的脚步声走得又急又快,一群宫女内侍们手里捧着盆子帕子匆匆朝一间屋子走了过去。   江六弯着腰站在门口,脸上没有半分欢喜的神色,两道眉毛深深的皱到了一处。   “干爹,皇上今儿还没起?”江小春疑惑的看了看那紧闭的大门,有些不解:“皇上平素都很准时……”   “小春哇,你带着他们去瑛小姐内室那边。”江六摇了摇头,伸手指了指后边那进屋子:“快去罢。”   江小春惊讶的瞪大了眼睛:“干爹?”   “不该问的便别多嘴!”江六朝江小春看了一眼:“快去罢,不必这般模样。”   “是。”江小春应了一声,赶紧领着那群内侍宫女们朝盛乾宫走了过去,江六长长的叹息了一声,拖着沉重的步子朝赫连铖的寝殿走了过去。   这是第一次赫连铖没有这寝殿过夜。   江六将龙袍折叠起来,放到一个盘子里,抖着手将盘子托了起来,皇上这阵子也该起身了,得赶紧将这衣裳送过去。   昨晚江六送了冰糖莲子炖雪梨过去,赫连铖接过来喝了一口,忽然道:“江六,朕今晚就在这里歇息,你先自己回去罢。”   江六惊得下巴都快掉了下来:“皇上?”   “朕要通宵守着她,要她睁开眼睛第一个看到的就是朕。”赫连铖神色坚定:“朕心意已决,你不必多说。”   没有半分,江六只能自己一个人怏怏的回了房间。   这是第一次赫连铖没有在寝殿里过夜,江六觉得十分奇怪——皇上就是临幸那些绵福,也是去她们宫里呆一段时间,他也会回到自己的寝殿,而为了瑛小姐,他竟然将这规矩给破了,宁愿呆在这窄小的房间彻夜照顾她。   江六托着盘子朝前边走着,心里头满不是滋味,这可真是孽缘,皇上与瑛小姐最初相识的时候闹成那个样子,他还以为这两人会是天生的冤家呢,可万万没想到,他们竟然是一对欢喜冤家,不是冤家不聚头,两人这份情,让他都有些惊讶。   派去接瑛小姐回宫的羽林子们现儿还在大牢里关押着,他们的家人拐弯抹角的找到了他,想求他到皇上面前说说好话,希望皇上能宽容大度放过他们。这千刀万剐之刑,听上去都是够吓人的,更何况皇上真的剐过不少人呢。   江六知道,这是皇上心里着急瑛小姐的病才颁发了这道圣旨,可再怎么记挂瑛小姐,也不能这般做呢,若是真将那群羽林子给剐了,百姓们免不得要在背后议论,说皇上耽于美色,为了一个女子,竟然能下那般狠手。   “干爹!”江小春急急忙忙的迎了过来:“瑛小姐的房门好像没开。”   这个时候,谁都不敢去触霉头,也只有看皇上给你给江六面子了,大家站在走廊上,满脸希冀的望着江六,毕竟今日时辰已经不早了,眨眨眼就是上朝的时候。   江六犹豫了一下,将托盘交给江小春,走到门口,轻轻叩了下门:“皇上,皇上,现儿都已经是卯时三刻了呢。”   就听到里边隐约有人小声说话,过了一阵子,门吱呀一声打开,小筝从里边走了出来:“皇上刚刚醒,江公公,你们进去罢。”   慕瑛的房间是临时布置出来的,是带着隔间的一间屋子,隔间里头本是放着一张床,可作为赫连铖要到这里歇息,于是赶着用碧纱笼又隔出了一扇来,将那床围在了里头,小筝睡在隔间门口的小塌上,赫连铖陪着慕瑛歇在碧纱笼里头。   江六走进去之后,不敢造次,只能停在隔间外边,等着赫连铖吩咐,不多时就听着赫连铖的声音:“进来罢。”   走到隔间里头,却见赫连铖站在碧纱笼之外,有些没精打采,眼睛下头两个青黑色的圈子,一看便知昨晚没有睡好,江六有几分心疼,引着宫女们上去给他洗漱:“皇上,昨晚没有睡得好?”   赫连铖摇了摇头:“朕睡得甚是安稳。”   江六没有出声,皇上为了瑛小姐,可真是不顾一切,竟然这般掩饰,好像他们没生眼珠子一般。只是他这做奴才的,自然不能去揭穿主子的谎言,只能笑着道:“皇上休息好了便好,老奴也就放心了。”   赫连铖净过面,江六让人将上朝的穿戴送了过来:“皇上,得快些换衣裳,时辰要到了呢。”   眼睛朝屋角的漏壶瞟了一眼,已经是辰时了。   “朕……”赫连铖坐在那里,眼睛只朝碧纱笼那边看:“朕今日不上朝。”   江六慌了手脚,“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皇上!”   怎么好端端的,皇上就不愿意上朝了呢?莫非是想要到这里陪着瑛小姐,若是传了出去,文武大臣们会怎么说?百姓们又会如何议论呢?   “怎么?朕不想上朝,难道还要旁人同意?”赫连铖忽然间将声音抬高了几分,眼神变得有几分冷硬:“朕,就是不想去!”   江六低着头,没出声,大气都不敢出。   他心里纠结着,究竟该怎么劝皇上呢?现儿瑛小姐这模样,皇上才会舍不得走……他忽然脑中闪过一丝亮光,昨晚偷听到的话仿佛在耳边回旋:“太医院里那么多太医给大小姐看过了,都没有能让大小姐清醒过来,我觉得该是药引未到的原因。”   若是能找到药引,瑛小姐能醒过来,那么皇上也就不会这般焦急了。江六的手指动了动,黑色的水磨地砖上留下了一道弯弯的印迹。   “皇上……”江六小声道:“老奴有话要单独跟皇上说。”   赫连铖瞥了一眼旁边的人:“退下。”   内侍宫女们纷纷退下,只余得江六伺候在一旁。   “说,什么事。”赫连铖的声音没有那般冷,但依旧热不起来。   “昨晚老奴听到小筝姑娘与她娘说话,从那话里的意思听来,好像是有药引没有找到,故此瑛小姐不能醒来。”   “药引?”赫连铖皱眉:“什么药引?”   “老奴也不知道,就听着她们两人在说药引,听得也不是很清楚……”江六小心翼翼道:“不如派人去找了那药引过来,或许瑛小姐真能醒过来。”   所谓药引,乃是指引导药物达到某个经脉部位的辅助物品,一般的药引都是普通常见的,而若是那病很难治,大夫就会将药引说得很玄乎,药治不好就全是没找到药引的缘故,故此愈是重病,大夫开得药引往往都是很难找到的东西,这样才能让他所担负的责任少一些。   赫连铖对于药引,完全没有什么概念,听着江六这般一说,心急如焚:“快,快去将小筝喊进来,朕要问她。”   小筝万万没想到她与王氏说的话竟然被江六给听到了,听着赫连铖一连串的追问那药引是什么,她苍白着一张脸,不敢开口说话。   龙肉,这两个字说出口,究竟意味着是什么,她心里清楚得很,若是被旁人知道了,还以为她会有意谋害赫连铖呢。   “小筝,究竟是什么!”见着小筝那模样,赫连铖有些火大,一张脸涨得通红,眼睛朝碧纱笼那个方向看了看:“你,你,你看你们家大小姐现在都没醒,你就忍心让她一直这样昏迷下去?”   “皇上,不是小筝不想让我们家大小姐醒,是那药引实在不能说啊!”小筝身子颤抖着,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小筝若是说出口,肯定是要犯死罪的。”   “是什么?快说!”赫连铖的脸愈发的黑了:“朕恕你不死!”   “皇上……”小筝毅然抬起头来,眼睛里全是泪:“那位神医说过,要龙肉六钱,分三次煎服!”话说出口,她全身都轻松下来,瘫软在地上,捂着胸口扑哧扑哧直喘气。   “大胆!”江六呵斥了一声,他万万没想到这药引竟然是这东西,哪位神医这般大胆?是不要命了不成?   赫连铖盯住小筝:“还有别的药引没有?”   小筝摇了摇头:“没有了,没有了。”泪珠不断从眼角滚落,沾湿了几绺头发,贴在脸颊上,乱七八糟。   “原来只是这样的药引。”赫连铖忽然哈哈大笑起来:“这有何难!不过是龙肉六钱而已!”   江六恐惧的抬起头来:“皇上!”   赫连铖瞥了他一眼:“江六,这里轮不到你说话!”他紧走两步冲到了门口:“江小春,去把朕的寒霜匕首拿过来!”   “小……”江六跟在赫连铖身后,本来想制止,却被赫连铖那冰冷的眼神吓住,再也开不得口,佝偻着背站在那里,大气都不敢出。   “皇上,宝剑来了。”江小春很快就回来了,手里捧着一把黄金刀鞘的匕首。   一道寒光闪过,周围传来惊呼之声:“皇上!”   血滴从赫连铖的胳膊上慢慢落了下来,滴落在门口的水磨青砖地面上,犹如开出了一朵朵娇艳的杏花。   “小筝,拿了去称下,可够六钱,不够朕再割。”   “皇上!”一干人全跪了下来:“皇上保重龙体!” ☆、第 160 章 虚应空中诺(四)   慕瑛能听到外边乱糟糟的一团,可她却听不清究竟那些人在说什么,就听到有人惊呼“皇上”,可她却无法不知道连铖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不由得心中一紧。   回到宫里应该差不多有三日了,慕瑛模模糊糊记得是三日,第一个晚上和第二个晚上,赫连铖都守到子时,是小筝与王氏将他劝回寝殿去歇息的,而昨晚赫连铖却留在了自己屋子里,还与她谁在一张床上,中间只放了一块隔板。   她有些羞涩,虽然眼睛不能睁开,可依旧却能感觉到赫连铖那粗重的呼吸,能听到他絮絮叨叨的跟她说以前那些事情。最尴尬的是,约莫是丑时,小筝与王氏过来想要扶着她去登东,没想到赫连铖一把将她抱了起来:“朕来。”   小筝与王氏肯定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因着慕瑛好半天都没听到她们两人出声。   她感觉到自己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赫连铖的手将她搂得紧紧,坚强有力。她觉得自己好像飘在云端,落不了地,可心里头依旧踏实。   “皇上,皇上。”小筝气喘吁吁的声音响起:“奴婢扶着我们家大小姐去净手间,她……”   慕瑛忽然明白了小筝的意思,赫连铖站在她面前,让她如何能正常行事?虽然她眼睛不能睁开,不能说话,可却还是有自己的意识,会觉得羞怯。   “朕抱着她过去,你再伺候着便是。”   小筝的手最终落到了她的胳膊上,慕瑛听到她低声在说话:“大小姐,皇上在外头呢,有帘子隔着,没事的,没事的。”   她在安慰自己,可慕瑛依旧觉得有些羞怯,她指点赫连铖肯定就在外边,她不希望自己弄出的声响让他听见,故此,竟然一滴也不得出来。   小筝的叹息声在她耳边响起:“大小姐,小筝知道你肯定是知道外边发生的事情,你快些醒来罢,快些睁开眼睛看看小筝罢……”   从慕瑛昏迷开始到现在,每日她都在固定的时辰读者慕瑛去净身,慕瑛都会按时按刻的将事情解决,可唯有今晚,皇上站在帘子外头,一切便被打乱,这不是说明她的大小姐意识还是很清醒?她害羞,她不习惯有个男人站在外边,故此她不再做应该做的事。   怎么样回到床上去的,慕瑛已经不记得,因着她坐在那桶子上太久,竟然模模糊糊的睡了过去,一直到惊呼声将她吵醒。   外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慕瑛努力的想睁开眼,想开口喊小筝,可依旧还是不能动弹,她只能静静的躺在那里,听着外边脚步声杂沓,伴随着惊呼之声:“快快快,传太医,快去太医院!”   她终于分辩出这声音。   那是江六在尖声喊叫,苍老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尖锐,好像谁有刀子刮着青砖地面一般,擦刮作响。   能让江六这般焦急,只有一个可能,那边是赫连铖出了事。   慕瑛大为着急,用力蹬了下腿,被子随着她的用力,朝下边滑落了几分。   她能动了?慕瑛自己也惊住了,被子滑动,这说明……她的心雀跃了起来,用力挪了挪手指,锦被微微拱起来几分。   那……试试能不能睁开眼睛?她努力的将自己的意识集中在眼皮上边,用力一撑,可眼前还是一片黑暗,没有一线光亮。慕瑛有些沮丧,但却不愿放弃,她努力的再试了两次,依旧还是不能见到东西,只能慢慢歇了这份心思。   “大小姐,大小姐!”小筝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哭意:“该喝药了。”   慕瑛静静的躺在那里,小筝应该会告诉自己,外边发生什么事情。   “小筝……看错人了……”小筝将那碗带着红色的药汤放到了桌子上,抹了一把眼泪:“大小姐,小筝原来说皇上对你的一份情比不上高大公子的,可现在小筝才发现自己大错特错,皇上为了你,他……”   听着小筝说得断断续续,慕瑛有几分心急,实在想一把抓住小筝,问问她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可她全身还是很虚弱,没办法伸出手去,只能躺在那里,等着小筝往下边说。   “周医女说大小姐的病若是想要好,需得龙肉六钱,三次煎服,小筝心里头害怕,一直没敢说出来。方才被皇上逼得急了,只好将那药引告诉了皇上,结果……”小筝呜咽了一声,伸手去扶慕瑛:“大小姐,皇上毫不犹豫,拿匕首割了自己胳膊上一块肉。”   慕瑛心中一颤,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赫连铖为了救自己,宁可将自己身上的肉割了下来?她忽然心中塞得满满,呼吸急促了起来。   “大小姐,我知道你能听到我说话。”小筝拿了小汤匙舀了一点药汤送到慕瑛口边:“大小姐,你就是为了皇上这份诚心,也该睁眼看看他了,皇上这几日,憔悴了不少,小筝今日瞧着他两只眼睛那里都黑了一圈呢。”   今日的药汁与早两日有些不同,好像带着一点特别的味道,慕瑛来不及细想,小筝已经一汤匙一汤匙的将那小半碗药喂得干干净净:“大小姐,你喝了这放了药引的汤药应该很快就能好,小筝等着你睁开眼睛与小筝说话。”   慕瑛心中一颤,难怪方才喝的药里有一点点不同的味道,她拼命辨认,也认不出来是加了些什么药,原来……竟然是已经放了赫连铖割下的肉吗?   本来该是有腥味的,为何尝到口里却是清甜?忽然间就觉得心里有些难受,慕瑛想要抬手捂住胸口,可还只能是手指动上一动,再也没有力气抬上去。   “大小姐,大小姐你醒了?”小筝眼尖,注意到了慕瑛抬手的动作,高兴得大喊了起来:“皇上,我们家大小姐手动了两下!”   赫连铖正坐在外边,两个太医围着他转,刚刚才在他的伤口处撒下上好的金疮药,又纱布盖好,再拿了布条给他包扎,恰好在收尾阶段。   听到小筝这一声尖叫,赫连铖“呼”的一声站了起来,不顾两个太医还在给自己上绑带,大步朝碧纱笼里冲了过去。   “皇上,还没弄完呢。”两个太医追到那翠色隔板之处,不敢再往里边去,那碧色纱笼里边就是慕大小姐歇息的地方,相当于她的闺房,自己如何能这般造次?两人踌躇着站在门口,互相望了望,谁也不敢往里头走。   “瑛瑛醒了?”赫连铖满脸都有亮色,望向慕瑛,眼中有神。   “皇上,我们家大小姐方才的手动了,她抬了手!”小筝指了指慕瑛的胳膊:“真的,皇上您看,她的手指还在动呢。”   赫连铖上前一步,一把握住了慕瑛的手,声音里有一丝颤抖:“瑛瑛,你要醒了,是不是?你快些再动一下,告诉朕,你马上就能醒过来!”   他的声音是那般焦急,听上去是那样真诚恳切,就如一个农夫在乞求上苍降下甘霖,哈珀让他干枯土地长出庄稼来一般。她的心随着他的声音在颤抖,手指轻轻在他的手心挠了挠,睫毛也微微的扇动了一下。   “神医果然便是神医!”赫连铖感受到了慕瑛的颤动,心里大为高兴:“这才喝了一回,瑛瑛便已经有了知觉!快,去取匕首来,朕再割些药引!”   “皇上,不必了!方才割下来的还有多呢,哪里还需皇上再自戕龙体?”小筝唬得脸上变色,方才赫连铖一刀下去,她惊得几乎是魂飞魄散,万万没想到赫连铖竟会有如此决心。那块割下来的肉有很大,她拿了去称,都快一两,足够做五次药引熬汤。   床上的慕瑛也是心惊胆颤,他愿意为自己自戕身体?所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可赫连铖竟然这般不将这些古训当一回事,而且也不将自己的身体当一回事,为了治好她的病,就这样毫不犹豫的割下自己的肉来。   “皇上,你别再割了,你看,我们家大小姐都流泪了呢。”小筝一抬头,就见着慕瑛眼角有亮光闪闪,再仔细看,两行眼泪已经从眼角流了下来,从白玉般的肌肤滚落。   赫连铖凝望着慕瑛的脸,将她的手攥得更紧:“瑛瑛,为了你,朕便是舍了性命也愿意,更别说是只要朕身上的几钱肉!朕送你回慕府,忍着与你分别这么多年的痛楚,便是为了能更好的与你相遇,今日你重新回到了皇宫,这是前世注定的宿命,你便好好呆在朕的身边,你放心,你就是朕的命,朕会尽全力来护住你,此生不受伤害。”   眼泪一滴滴的落在他的手背上慢慢的,圆滚滚的泪珠变成了一滩水,融入了他的肌肤,炙热着他的心。   赫连铖深深注视着慕瑛,嘴角浮现出笑容。   他的瑛瑛,应该很快就能好起来了。   此时已经是四月,牡丹花苑那边很快就是花团锦簇,等她痊愈以后,他要带她去看牡丹花。她赏牡丹,他赏她玉色容颜。    ☆、第 161 章 虚应空中诺(五)   一弯新月从云层里慢慢露了出来,淡淡月华,照得地上铺了一层白霜一般,走在月影下,踏着小径上的落花,每走一步,仿佛踏到了心坎上,软软的陷进去一块,而随着她的脚步提起,那塌陷的一部分又重新弹了起来。   赫连铖微笑着站在那里,看着月光下的慕瑛,眼睛半分也舍不得移开。   她终于痊愈了,又能像昔日那般,回眸浅笑,娇媚无双。   虽然已经错过了今年的牡丹花期,可是他们还会有一辈子的时光去赏牡丹,以后的每一年里,他都会陪着她看尽天下牡丹,让她露出最开心的欢颜。   “大小姐,皇上来了。”小筝听到脚步声,转过头去,便见着赫连铖站在月亮门边,负手而立,眼睛正在往自家大小姐身上瞄,慌忙出声提醒。   慕瑛慢慢的转过头去,看到银白色的月光里的那个人。   他的脸看得不是很清楚,但慕瑛却依旧能感受到他的注视。她默默的望着赫连铖,心里有说不出的难受,有一些话就压在那里,翻江倒海一般的想要朝外边涌动。   “瑛瑛。”赫连铖大踏步朝她走了过来,一把握住了她的手:“怎么不多穿件衣裳?手摸上去好凉。”   “皇上,衣裳已经够了。”慕瑛想要将手抽出,可却被赫连铖攥得紧紧:“怎么了,瑛瑛?你不愿意朕牵着你的手?”   小筝识趣的朝旁边走了两步,这个时候当然不适合有第三个人在场,不用皇上眼里射出小刀子,她自己就该明白。   “瑛瑛,怎么你今日兴致不高?可是有宫女们服侍得不是很周到?”赫连铖扫了她一眼,嘴角朝上一勾:“朕的瑛瑛不笑也好看,可是朕更喜欢看瑛瑛微笑的模样。”   “皇上……”慕瑛欲言又止,心里沉甸甸的一片。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赫连铖觉察到了慕瑛似乎有心事,两道眉毛渐渐的竖了起来:“可是有人让你不开心了?”   “不是有人让我不开心,是我听到了几句不好听的话。”慕瑛叹息了一声,今日她带了几个宫女在御花园散心的时候,无意间听到了一段对话。   “皇上对瑛小姐实在是太上心了。”   “可不是,大家都说皇上为了瑛小姐,什么都做得出来,可怜了那群羽林子,唉……想想都让人害怕……”   声音断断续续,夹杂着长吁短叹。   “那个将瑛小姐摔到地上的羽林子最惨,好像是说当即就被千刀万剐,还将他的骨头架子炮烙成灰,撒到河里,永世不得投胎转世呢。”   “想想那人的妻子儿女就觉得惨,以后他们该怎么过下去呢……”   “唉,快别说了,咱们说些好听的罢。”   慕瑛站在那里,全身冰凉,方才听到的话有如晴天霹雳将她震得身子发颤——这是真的吗?若赫连铖为了她这般整治那些效忠他的人,那以后他还会有尽忠的人吗?   小筝感受到了慕瑛心中的害怕,冲到那花树后头大喊了一声:“你们没事情做蹲到这里嚼什么舌头根子?仔细被掌事姑姑知道了打板子!”   花树后边的几个小宫女见着小筝的身影,呼啦啦作鸟兽散,只有那些树枝摇曳,落下几片枯黄的叶子,飘飘扬扬的落在了慕瑛脚边。   “小筝,你去追一个过来,我要问清楚。”慕瑛掐着手指,长长的指甲几乎要掐进自己的肉里,生疼生疼。   小筝站在那里,低着头,没有动弹。   “怎么了?”慕瑛心里越来越凉,小筝是她的忠仆,根本不会不按她的吩咐去行事,现在她这般形状,定然是有什么不对。   “小筝,你老实告诉我,她们说的是真的,对不对?”慕瑛觉得自己有些喘不过气来,虽然说自己确实被那个羽林子摔晕过去,调养了差不多快半年这才恢复过来,可她却依旧不能接受将那人千刀万剐的事实。   那是一条鲜活的生命,更何况他是奉了赫连铖的命去汝南带她回宫。   她被带回了宫,可是他却没能再回家,留下妻儿老小为他流泪哭泣。   “大小姐,你别听她们胡说,她们是闲得无聊乱七八糟的在胡说,每日里在深宫里呆着,谁又知道外边的事情?”小筝一把扶住慕瑛:“大小姐,快莫要多想了,就是退一万步说皇上真这么做了,那也是他太担心你的缘故。”   “不,小筝,你错了。”慕瑛失神的望着那几个如小雀儿飞走一般的背影,心里头有说不出的难受,不仅仅为自己,也是为了赫连铖。   他还是那般暴虐,性子一点都没有改,尽管都当了十一年皇上,可还能看出小时候留下来的那种个性。当年因着贺兰氏他被人瞧不起,他心里便埋下了要通过权力来复仇的一颗种子,他喜欢看别人萧瑟的样子,喜欢让世人臣服在他脚下。   那时候他对自己,可不就是如此?慕瑛还记得被送进宫做伴读的第一日,他的脚踩在她的手指上,用力的碾压着,似乎要将她的手指根根踩断……那些场景就如潮水一般席卷过来,呼啸着冲过她心中好不容易筑起的堤岸,将她冲到了无边无际的汪洋里去。   “怎么了?瑛瑛,你为什么不说话?”赫连铖有些奇怪,慕瑛身子一日日的好了起来,早两天太医跟他说慕瑛已全康复,不用再担心有什么遗留之症,他心里头高兴,还想今年她的生辰要送上一份特别的礼物,可万万没想到慕瑛今晚忽然就变了脸色,冷冰冰的,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模样。   “皇上,请你如实告诉我,那个将我摔到地上的羽林子,皇上你将他怎么样了?”慕瑛抬起头来,带着一丝希冀,盼望着能从赫连铖嘴里听到与那些议论不一样的答案。   “那个人?你提他作甚?”赫连铖很是惊诧:“他竟然敢对你动鞭子,朕当然是要让他吃尽苦头再死,否则就是便宜他了!”   “他死了?”慕瑛心里一颤,吃尽苦头再死……那……   “是的,朕让人给他施以剐刑,然后炮烙成灰。”赫连铖说得轻描淡写:“瑛瑛,你这是怎么了?为何问起这件事情来?”   “皇上,你不能这样,这是暴政啊!”眼泪忽然涌上了慕瑛的眼眶,抬头望着赫连铖,她眼中一片亮晶晶的,有如珍珠在闪着灿灿光华。   “瑛瑛,对待那些做错事的人就该重罚,绝不姑息,否则如何让民众害怕?瑛瑛,你不用去理会这些,朝堂之事有朕来处置,你便好好养着身子便是。”赫连铖的嘴角勾起了一丝笑容,抬起手来轻轻擦过她的眼睛:“瑛瑛,你只要记得朕这一颗心全在你身上,那就已经足够,那些杂七杂八的事情你别管,仔细伤了心神。”   “皇上,要让民众服从必须是施行仁政,天下百姓不是因为暴力才会服你的。”慕瑛有几分激动,这些话本不应该她来说,可现儿赫连铖身边竟没有一个朝臣出声劝阻,她自然要开口,若是谁都不说,那赫连铖便更会肆意妄为下去。   “瑛瑛,你错了,唯有有暴力,才能使人臣服。”赫连铖并不赞成慕瑛的观点:“你看西南的六诏,一直蠢蠢欲动,大抵是觑着朕年纪轻,便有些不服,好几年都未纳岁贡,未派使臣来京城给朕送礼,去年朕派了大兵压境,他们这才收敛了不少,否则还不知道他们会猖狂到什么地步?”   “皇上,那是对外,若是有人侵犯,不得已而为之。”慕瑛有些讶然,赫连铖如何将敌我都分不清了呢?大虞的百姓是赫连铖的子民,他得好好安抚才是,如何能看做那边境之侧的别国?   “昔日上官太傅教我们念书的时候,说过民如水君如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皇上可还记得否?”慕瑛心中焦急,却不知该如何来表述自己心中所想,只能借了上官太傅那时候传授课业时候的话来点醒他:“皇上,莫要一意孤行,治天下还是需得仁政。”   “哎呀呀,瑛瑛这般认真说话的模样真是可爱。”赫连铖笑嘻嘻的捏了一把模样的手:“朕知道你是为朕好,可朕自己有自己的打算,你便不用替朕担心了。”   慕瑛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心里头有些难过,自己说这么多,可是赫连铖却一点都没有放在心里,脸上还是这般不以为然,他这样下去,大虞能治理得好吗?   或许……只有请上官太傅再出山,好好劝劝他?   正在思索着这个问题,斜地里伸出了一只手来,将她拢在了怀中,一抬头,就对上了赫连铖那双深情款款的眼睛:“瑛瑛,这些事情真不需要你来操心,你是朕手心里头的宝,是要被人宠着的,不用劳心劳力去想你不用想的事情。”   伸手揉了揉慕瑛的头顶,赫连铖的眼睛眯了眯,拉出了一条长长的尾线:“瑛瑛,今年你的生辰,朕要送你一份大礼。” ☆、第 162 章 前丝断缠绵(一)   木樨花簌簌从头顶上落了下来,米粒大的花朵很快铺满了地面,浅浅轻黄,娇嫩无比,在这中秋前夜里幽幽吐露着芬芳。   慕瑛站在那里,怔怔的望着赫连铖,心中疑惑,不知道他说的这份大礼究竟是什么。她的生辰不到两个月,这两个月里,莫非会有什么变故?   “瑛瑛,你这模样真是让人看了怜惜。”赫连铖目不转睛的打量着月夜下的美人,发出了一句幽幽的惊叹。他的手神了过来搭在她的肩膀上,慕瑛吃了一惊,几乎要跳了起来,她想朝旁边走开,可赫连铖哪里容她逃脱,一把搭在她肩膀上,很强势的将她拢住,待慕瑛停止挣扎时,她一句被牢牢的圈在了他的臂弯之间。   “皇上……”慕瑛被赫连铖的那眼神盯得心慌意乱,脸颊上有淡淡的红晕。   “瑛瑛,你别动。”赫连铖的脸慢慢的挨了过来:“朕想要亲亲你。”   慕瑛唬了一跳,没想到赫连铖说得这般直截了当,她有些害羞,有些气恼,她不是赫连铖的妃嫔,是什么让赫连铖觉得她可以任由着他来轻薄的?她伸出手来,将赫连铖的脸挡住:“皇上,慕瑛现儿还是待字闺中,请皇上为慕瑛着想,守点规矩。”   赫连铖轻轻一笑:“瑛瑛,你这般正儿八经的说话,朕看了更是心痒,更想亲你了。”   “皇上!”慕瑛又急又气,脸颊绯红,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   “瑛瑛,你放心,要不了多久你就不会待字闺中了,故此,朕提前些一亲芳泽也该没什么事。”赫连铖望着慕瑛,心里有说不出的舒畅,她就这样俏生生的站在自己面前,就如一朵最娇艳的花,她那一双眼睛就如天上的星子,明眸闪闪,看得他心都要醉了。   慕瑛被赫连铖盯得有些不好意思,刚刚垂下眼帘,就感觉到一张柔软的唇落在自己的眼皮上,温热的气息扑到了她的脸庞。   那是他的唇,带着微微的颤动落在了她的眼上,慕瑛不敢睁眼,只能由着他将自己抱得越来越紧,唇瓣也慢慢的炙热了起来。   “瑛瑛,瑛瑛,答应朕一声。”赫连铖将她用力抱住,似乎想要将她揉进自己的身体成为一个整体一般:“瑛瑛,你以后喊朕阿铖好不好?朕不想听你喊皇上,跟他们喊得千篇一律,而且也体现不出咱们的亲密来,是不是?”   这可真是胡话连篇了,慕瑛恨不能堵住自己的耳朵,听不到他的话,可那些话还是慢慢的钻进她的心里来,让她几乎无法抗拒:“瑛瑛,朕从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喜欢上了你,最开始朕对你不好,那是因为朕心里有一道没有迈过去的坎,随着这岁月流逝光阴荏苒,朕最终看明白了自己的心,不管你是谁的女儿,也不管今后会发生怎样的事情,朕都只想有你在身边相伴,有你在朕身边一日,朕的心情便快活一日。”   他的呼吸越发急促,唇瓣慢慢下移,一直落在了她柔软的娇嫩上。   “皇上!”在她的惊呼声还未落音,赫连铖就如老鹰一般俯冲下来,猛力擭住她的唇,他用一只手托住她的头,让她无处可逃,只能迎合着他的亲热,感受着那一阵阵火热与心跳。   慕瑛觉得自己就如冬日里堆起的雪人,遇着和煦的阳光,那身子渐渐变软,几乎要化作一滩水。她开始还推拒了两下,可渐渐的却没有了半分力气,好像随时要溜了下去,她只能伸手攀住赫连铖的肩膀,整个身子挂在他的身子上边,气喘吁吁的接受着他暴风骤雨般的袭击。   就如两团火交织在一处,似乎要蓬勃着燃烧起来,将一切都毁灭。他内心的欲望被这团火光驱动了起来,一点点骚动不安,他用力擦了擦她的身子,声音有些嘶哑:“瑛瑛,朕有些难受。”   “皇上……”慕瑛一惊,自己的话怎么变成这般声调,软绵绵娇滴滴,她自己几乎都听不出来了。她绯红着双颊,一双眼睛不敢直视赫连铖:“慕瑛要回去了。”   “不,朕不放你走。”赫连铖将她钳得更紧:“朕要你留在朕的身边。”   “皇上,夜已深,慕瑛要回去休息了。”慕瑛能感觉到两人之间有一个东西横亘,让她有些惊慌失措,她不知道为何赫连铖现在怎么变成了这模样?眼睛里有一种奇怪的神色,看上去一双眼睛都是红彤彤的。虽然此时已经是秋日,可他的身子却是滚烫,几乎要将她烧了起来,跟着他发烫。   这些都表明着似乎会有些不好的事情发生,慕瑛心中又惊又羞,好像沉浮在汪洋之中,有一个声音小声的在说:“不要管这么多,沉下去便沉下去。”而另外有一个声音却在提醒着她:“不行,你要快些回去,不能与皇上这样呆着,你会没什么好结果的。”   她用力咬了咬牙,疼痛让她从沉沦里清醒了过来,可面前的赫连铖好像一点都没清醒过来,他的手沿着她的后背慢慢的溜了下去,一直到了她的腰际,似乎还准备继续往下边溜下去,手指还在轻轻的颤动。   “皇上……我头晕。”没有办法,慕瑛只能使出这一招来,她一只手扶住了额头,低低呻吟了一句:“好晕……”   她确实头晕,可这头晕却不是身体有恙的我头晕,是被赫连铖那急促的呼吸搅乱心绪的头晕。而赫连铖一听便着急了,他陡然回过神来,将手松开了些:“瑛瑛,你怎么样了?”   “皇上,我……”既然他还牵挂着自己的身体,就继续这般假装下去罢,慕瑛横下心来,也不管欺君不欺君,装出一副虚弱的模样来:“皇上,我头晕,心里也闷,好难受。”   赫连铖大惊失色,一把抱起了她:“小筝,快去传太医!”   树影闪动,小筝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拐角处。   半刻钟不到,太医院里的秦太医便跟着小筝过来了,赫连铖一皱眉:“怎么没喊王院首?”   “皇上,现儿是晚上,王院首他们都已经回自己府上了。”小筝也有些惆怅:“我怕大小姐这病着急,故此喊了秦太医。”   “皇上,容下官给慕大小姐把脉诊断。”秦太医心中有些不舒服,太医院里难道就只有王院首医术高超么?他们也是出身杏林世家的,在皇上眼里,如何就跟那些庸医无二了?   赫连铖看了秦太医一眼:“也罢,事态紧急,你且先来给瑛小姐把脉。”他看了江六一眼:“让人出宫去传王院首进宫。”   “是。”江六看了一眼坐在床上的慕瑛,心中暗道,看着瑛小姐也不像是生病的样子,这大老晚的,还要去传王院首,皇上也是太看重瑛小姐了。   秦太医先仔细察看了慕瑛的脸色,见她脸上有潮红颜色,额头好似还有细细的汗珠,再一把脉,只觉那脉象虚浮紊乱,不由大吃一惊:“慕大小姐气短体虚,心火旺盛,盗汗不止,需得好好调养才是。”   慕瑛听了这话,心中才松了一口气,方才她是骗赫连铖的,没想到这太医到了以后竟然顺着她的话往下边说,倒也算是水到渠成。   赫连铖听了大为着急:“那该怎么办?快些开个方子,让人去熬药!”   秦太医连声应诺,由小筝带着到另外一间屋子里开药方去了,赫连铖在床边坐了下来,满是歉意的望着慕瑛:“瑛瑛,是朕不好,没想到你身子还未大安便……”   “皇上,”慕瑛被他盯得垂下头去:“慕瑛不怨皇上。”   “朕的瑛瑛是最体贴的,最善解人意的。”赫连铖听着慕瑛并未责怪自己,心里这才高兴了一点,他握住慕瑛的手,低声道:“是朕没有考虑周到,忘记瑛瑛的病刚刚才痊愈,是朕不对,以后朕不会再这样了。”   “多谢皇上体谅。”慕瑛叹息了一声,心中有些愧疚,自己只是在骗他,而赫连铖竟然这般当真,还跟自己来道歉,对于这九五之尊的皇上来说,实在难得。   王院首被宫女带着匆匆忙忙的赶了过来,见到床上坐着的模样,不由得愣住了。   这大半夜的,宫里来了内侍,急急忙忙喊他进宫来给慕大小姐看诊,他原以为是慕瑛病情反复,不敢怠慢,一边走还一边问内侍关于慕瑛的情况,那小内侍只是摇头,说他一无所知,王院首估量着,总是又有什么大事了。   慕大小姐虽然摔了身子,可伤筋动骨一百日,都快半年了,总该回复了,她那病其实主要是撞到了头的缘故,人清醒了也就好了。可皇上却将她当成眼珠子一般的宝贝,总是要他们悉心照料,直到前几日才说他们可以不必再去映月宫了,本来还以为松了口气,可没想到今晚慕大小姐又身子不好了。   只是……王院首看着慕瑛白里透红的一张脸,心中奇怪,这哪里是生了病的人该有的样子?   秦太医将他拉到一旁,细细说了下他诊脉的情况,王院首听了也是一惊:“现在瞧着没事人的样子,当时竟然这般凶险?”   秦太医连连点头:“可不是这样?服了我开的药,慕大小姐眼见着就好起来了。”    ☆、第 163 章 前丝断缠绵(二)   映月宫折腾了一宿,王院首与秦太医没有歇息,一直亲自监督着宫女们熬药,赫连铖几乎也没有睡,在小筝素日谁的那小塌上和衣而卧,不时睁开眼睛看看对面床上的慕瑛,生怕她有什么不对。   睡得最安稳的是小筝。   小筝被赫连铖打发到了慕瑛床上去陪着慕瑛歇息,她觑着赫连铖出去的时候,低声问慕瑛:“大小姐,你这是怎么了?”   慕瑛摇了摇头:“我没事,咱们安心睡。”   “那皇上?”小筝有些疑惑。   “那是他自己以为罢了。”慕瑛叹息了一声,转过身去:“咱们睡咱们的,他爱怎么办便怎么办。”   “哦。”小筝不放心的看了慕瑛一眼:“大小姐,你真没事罢?”   “我能有什么事?”慕瑛笑了笑:“你睡罢。”   小筝伸手摸了摸慕瑛的额头,再仔细打量了她一番,不觉得有什么异样,这才放下一颗心来,安安心心的闭上了眼睛。   慕瑛躺在床上,心绪起伏,好半日也沉不下,她能感觉到有人在屋子里轻手轻脚的走动,还能感觉到有一双眼睛正一眨也不眨的盯着自己,让她几乎没法子睡觉。   回想起在庭院里的那一幕,慕瑛便又一次纠结了起来。   赫连铖对她的这份情,让她有些惊慌失措,不知道该怎么面对。   她知道自己心已经动了,可是她不知道赫连铖会如何处理好纷杂的关系——他忌惮她的父亲,以后他们会不会对立起来?自己在这样一种境况下如何保持自己的立场?   父亲对她再冷淡,可那终究还是她的父亲。   另外,赫连铖对她好,不代表对旁人都好,他这般性子暴虐,如何能坐稳这江山?不说深宫里有高太后在一旁虎视眈眈,就是没有高太后,他这般施政下去,到民不聊生的那一日,肯定会有人造反,到时候她便成了祸国的红颜,而他就是荒淫的商纣。   她……不愿意背负这千古骂名,她必须要逃脱……慕瑛的手捏紧了几分,心渐渐的痛了起来,她如何逃?她又如何能从他身边逃开?   “瑛瑛,瑛瑛。”   听着她在床上辗转,赫连铖睁开了眼睛,从小塌上爬了起来,走到床边,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瑛瑛,你怎么了?可是还头痛睡不稳妥?”   慕瑛身子僵硬,背对着赫连铖没敢动弹,赫连铖的一只手从后边伸了过来,贴在她的额头,有些发凉。   忽然间,就如什么触及到她柔软的心房,让她几乎失去了抵抗的能力,她眨了眨眼睛,泪水从眼睫毛上滴落。   面对着这样一份关爱,一份柔情,她如何能弃他而去?   正如他对她曾说过的话:“我们是一样的人,这深宫里只有你最懂我。”   他自小失去母亲,没有父爱,唯一关心疼爱他的皇祖母又在他十岁的时候便撒手去了,从那以后他便孤孤单单的一个人,再也没有人真正关爱他,也没有人为他打算,他孤零零的一个人在后宫朝堂里挣扎,独自面对着一切风风雨雨,而他身边却没有一个人。   她的心颤了颤,他和她是一样的人吗?   或许。   这深宫里只有她最懂他,只有她与他有着一样的感受,这才慢慢接近,有了惺惺惜惺惺的那一份情。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便闯入了她的心,牢牢的占据了一个位置,即便是温柔儒雅如高启,也没办法再打动她。   前边是万丈深渊,她也要陪着他跳下去吗?慕瑛感觉现在的自己与赫连铖一道,正站在悬崖边,不知什么时候刮来一阵大风就会将他们吹下去。她本来应该挣扎着离开他,挪到前边的地上站稳,可没想到她却做出了与常理相悖的事情,她站到了他的身边,似乎舍不得分开,口里说要走,脚跟却钉得很稳,一动不动。   她没敢挪动身子,假装睡着了,就听赫连铖轻轻在她耳边叹息:“瑛瑛,你不要害怕,就算前边有刀山火海,朕也会尽全力护着你,哪怕朕粉身碎骨,也要看着你平平安安。”   慕瑛的腿忍不住伸直了一下,她必须要调整姿势,面对这般温柔缱绻的话,她已经不能再保持原来的姿势躺着,心中的震撼让她无法再这般平静下去。她有些担心,赫连铖会不会发现她其实是醒着的,她只能用尽全力屏住呼吸,不让他觉察出来。   只是眼泪却止不住的默默的流了下来,爬过她的脸颊落在了床褥上,很快便湿了一大块。   赫连铖在床边坐了一阵子,没见慕瑛有什么动静,他俯下身来,将头靠在慕瑛的肩膀上,闻着她长发间传来的芬芳,心里有说不出的踏实,不久的将来,他也会像小筝一般,与她同躺在一张床上,看着她的脸,闻着她的香,感受着她细细的呼吸。   映月宫的宫灯通宵未熄,直到天空露出一线鱼肚白,早起的宫女才将宫灯挑下,细心的将那灯笼给吹熄。   清晨如期而至,美好的一日又开始了。   今日是中秋佳节,太后娘娘在慈宁宫举办中秋夜宴,宫外邀请了几位身份高贵的一品诰命,宫里邀请了赫连铖的四位绵福,还派人去了映月宫。   墨玉姑姑朝慕瑛微微颔首算是行礼:“瑛小姐,听说昨晚身子有恙?”   慕瑛开始不知她来意,以为是高太后派来探病的,笑着回答道:“也没什么大病,只是忽然有些头晕,太医看过病以后熬了些安魂的汤药,这阵子已经好了,还请姑姑回去替慕瑛向太后娘娘道谢,她老人家真是费心了。”   “身子好了便是好事。”墨玉姑姑笑逐颜开:“太后娘娘还担心瑛小姐身子不好不能出去走动呢,这下可好了,正好可以去慈宁宫赴这中秋夜宴了。”   慕瑛一怔:“中秋夜宴?”   墨玉姑姑点了点头:“瑛小姐,有几年太后娘娘都没办过这中秋夜宴了呢,今年公主殿下远嫁南燕,太后娘娘只觉得心中难受,老是说这慈宁宫里冷冷清清了,故此想要喊些人来热闹热闹。瑛小姐既然身子大安了,还请跟老奴去慈宁宫陪陪太后娘娘罢。”   听得墨玉姑姑这般说,慕瑛自然也不好推辞,只能站起身来道:“谨遵太后娘娘懿旨,慕瑛换件衣裳就过去。”   墨玉姑姑满意的笑了笑:“太后娘娘说,昔日里头瑛小姐与公主殿下情同姐妹,现儿公主殿下不在眼前,见着瑛小姐就如同见着公主殿下一般,还请瑛小姐早些过来,太后娘娘见了瑛小姐,心中定然是极高兴的。”   这是催着她动身的意思,慕瑛如何不明白,赶紧让小筝给她取了一套新的秋衫出来,换好衣裳,宫女们替她净面,重新打理妆容。不多时,明镜里边出现了一个美人儿,唇红齿白,眉似远山展黛,眼如春水含波。   小筝拿出一盒簪子出来:“大小姐,今日用哪一支簪子?”   慕瑛看了那些色彩各异形状精致的簪子,用手指点了点:“就用这一支罢。”   这牡丹花簪是赫连铖送她的及笄礼,她还从未戴过,今日她忽然想将这簪子戴到头上,让他瞧上一瞧。   小筝看了慕瑛一眼,没有说话,很顺从的将牡丹花簪慢慢推进她青鸦鸦的发髻之间,那粉色芙蓉玉压在黑色的发丝上,就见光华灿灿,流光溢彩,让人看直了眼睛。   “走罢。”慕瑛站起身来,整了下披帛,慢慢朝门外走了过去,小筝带着宫女与姑姑们赶紧跟了上去,小心伺候,不敢有半点闪失。   软轿颤颤悠悠的到了慈宁宫门口,还未进门,就听着里边有嬉笑之声,这中秋佳节与素日不同,果然是有节日的气氛。慕瑛由小筝扶着跨进门槛,就见院墙那边的木樨花树下有几张桌子,一群人站在桌子前边说说笑笑。   木樨花树钱有一顶七彩华盖,下边放着一把阔大的圈椅,高太后正坐在椅子里与侍立在旁边的几位贵夫人说话,见着慕瑛走进来,高太后脸上露出了笑容来:“阿瑛,听说你昨晚身子不大好,今日可好了些?快些过来让哀家瞧瞧。”   慕瑛脸上带着微微的笑朝高太后走了过去:“劳太后娘娘惦记了,慕瑛何德何能,竟然惊动了太后娘娘。”   “阿瑛,瞧你说的什么话,你在宫里住了这么久,又跟灵慧姐妹情深,哀家都将你当成自己的亲生女儿一般了,你还用跟哀家这般客气不成?”   高太后说得客套,慕瑛却是半分也不敢当真的,她只是半低着头站在那里,规规矩矩行了个大礼:“今日中秋,如此佳节,木樨飘香,有这么多人陪着太后娘娘,想必太后娘娘是极为高。慕瑛祝太后娘娘福寿安康,长乐无极。”   “阿瑛,你还是这般乖巧懂事,哀家听着你说的这些话,心里就别提有多舒畅了,唉,想当年你第一次进宫,哀家一眼就看出你是个懂事的好孩子呢。”高太后笑眯眯的望着慕瑛,指了指前边的木樨花:“哀家知道你最喜欢木樨花,快些到前边去赏花罢,哀家已经命人准备了笔墨,你可以作画,亦可以作诗,随性罢。”   “是,谢过太后娘娘。”慕瑛福了福身,带着小筝朝那几张桌子走了过去。   “瑛小姐,你今日怎么没有回慕府去过节呢?”还未到那几张桌子边,有道尖锐的女声传了过来,似乎有人用锯子在锯着石头一般,擦刮作响,很是难听。    ☆、第 164 章 前丝断缠绵(三)   木樨落了一地,就如一条浅黄的毡毯,铺在翠绿的草地上,瞧上去格外好看,还夹带着馥郁扑鼻的芳香。木樨花树下,站着几个穿得花团锦簇般的女子,身边都跟着几个宫女,那几张桌子旁边便显得格外拥挤了。   开口说话的那个女子,慕瑛不认识,见她穿的不是一般的宫装,心里明白该是赫连铖的一位绵福,至于是哪一位,她却不得而知。   赫连铖的四位绵福里,她认识两个,一个是沉樱,一个是宇文如月,剩下两个,她只听说一个是户部尚书家的女儿,姓袁,还有一位跟赫连铖却是沾亲带故的,她是大司农贺兰敏的女儿,跟赫连铖是表姐弟。   不是那位袁绵福便是贺兰绵福了,慕瑛见着那女子一脸苦大仇深的神色,心中暗道,自己跟她无冤无仇,恐怕是因为赫连铖对她这般关注才引起她的愤恨。   想了又想,慕瑛决定不理睬她,反正自己不认识,何必要去攀什么交情,而且看上去这人就是一副不善的面色,万一被她抓着说错话的把柄又会不依不饶。      “瑛小姐又岂是你能说得上话的。”沉樱见着慕瑛没有搭理贺兰绵福,心中得意,只是口里却是惋惜口气:“贺兰妹妹,我觉得你未免有些自作多情。”   慕瑛瞥了沉樱一眼,见她穿着一件淡绿色的衫子站在那里,嘴角浮现出一丝微笑,好像带着一丝揶揄,心里不免咯噔了下,看起来太后娘娘这中秋夜宴不是那么好吃下肚去的,有赫连铖这几位绵福在,她应该会有挺多麻烦的。   “沉樱姐姐,这般说话又是为何?好像你不曾识得慕瑛似的。”慕瑛朝沉樱浅浅一笑:“方才有姐姐跟我说话了不成?我昨晚忽然头晕目眩,服过王院首的药,今日才勉强好些,可走出来还是有些心神不济,若是方才有姐姐在与我说话,慕瑛先在这里赔个不是,实在没有听见,还请这位姐姐见谅。”   慕瑛说得真诚,那贺兰绵福愣了愣,不知道自己该怎么接着往下头说。沉樱一句话打了她的脸,而慕瑛却又替她将一点颜面挽回,虽说她并不相信慕瑛真是没听见——她说的声音实在足够大,怎么可能没听见?   贺兰绵福继承了她爹那分不聪明,却又在家里被娇养惯了,进宫以后,仗着赫连铖是她的表弟,十分猖狂。她原以为与皇上沾亲带故,赫连铖会高看她一眼,万万没想到,宇文如月被擢升成了中式,她入宫一年了还是绵福。   这还不是最让她生气的,让她最烦恼的事情是,虽然已经在宫里呆了一年,皇上却始终没有临幸过她。   入宫之前,父母都一再叮嘱她:“巧儿,你在家里是老幺,我们最是宠你,可这宫里不比自己府上,须得小心行事才对。皇上虽说是你表弟,可没有孩子的妃嫔是成不了气候的,你得想法子生个不做太子的皇子,这样才能护得你平安富贵,也能佑我贺兰一族。”   贺兰巧听着只是点头,心中却是不屑,她自以为生得美貌,皇上表弟见了难道还不会喜欢?肯定到时候是宠冠后宫了。   孰知进得宫来,一切都与她想象的不同,赫连铖对她没有想象里的好,这一年下来,只到她那宫里去小坐过几回,但去那些绵福的宫里可是勤快,一个月里总有六七次。   她有些坐不住,派人出去打听,都说宇文中式最受宠,皇上在她宫里呆得最久,樊绵福因着是皇上第一个女人,宠爱也是有的,皇上与她一道进寝殿以后不久总能听到樊绵福哼哼唧唧的声音。   袁绵福只在她后边半年进宫,可得的恩宠却比贺兰巧要多,贺兰巧更是坐立不安。   幸得这三位都还没有大肚子的迹象,这可能是贺兰绵福认为唯一值得庆幸的事情,只要她们还没有生下皇长子,那自己便有机会。   就在她努力想着如何将赫连铖留在宫中过夜时,宫女急急忙忙前来报信,听得贺兰绵福犹如挨了一记闷棍,半天出不了声:“娘娘,皇上将慕大小姐接进宫来了。”   皇上不仅将慕大小姐接进宫来,而且恩宠异常,这半年里,每日都必须去映月宫走一遭,有时候要到子时才离开,贺兰绵福苦苦思索才想出的那些主意,却是没有用得上的时机——皇上不是在文英殿就是在映月宫,根本没有让她能插手的机会。   贺兰绵福恨上了慕瑛,牙痒痒的想要冲到慕瑛面前抓烂她那张脸。   可那都是她自己心里想想罢了,她根本没有接近慕瑛的机会,赫连铖吩咐闲杂人等不得进入映月宫,以免干扰了慕大小姐的休养。   这皇宫里头,除了太后娘娘与皇上,其余的人大概都包括在闲杂人等里边。   樊绵福派人送去刺绣,袁绵福派人送去糕点,都一一被映月宫守宫门的小宫女挡住:“皇上说了,慕大小姐要静养,不得干扰,这些东西也全不让送进去,除非慕大小姐自己发话要些什么才会去采买。几位姐姐便别为难我了,若是给皇上知道我糊里糊涂就将你们放进去了,我这小命便没了。”   贺兰绵福本来还在踌躇,究竟是送些好东西过去,把慕瑛拉拢到自己这边来,还是索性送些让她吃了身子更弱的东西进去。可听着宫女们这般来报,她登时心冷如灰,坐到那里好半日没缓过神来,凭什么?表弟为何要那般护着她?   不消说,还不是这慕瑛用上了那狐媚子的手段!   昔日在闺中做女儿时,贺兰巧经常跟着母亲去参加经=京城中的游宴,偶尔也能听人惊呼出声:“大司马家的大小姐今日也来了!”   那声音听起来有一种说不出的羡慕与嫉妒,贺兰巧心里头有些不爽,这慕大小姐可真是风头十足。待到有一次远远的见到过一次,光看着那纤细窈窕的身影,她便有好半日开不了口,嫉恨难安。   京城里都说慕大小姐乃是贵女圈里第一美人儿,贺兰巧本来想反驳,但一想到那日惊鸿照影般的一瞥,便也只能默默然不出声。原以为自己进宫了,与她再无交集,但谁料这世事无常,兜兜转转,又在皇宫里遇到了她。   盯着慕瑛那绝美的脸,贺兰巧嫉妒得眼中冒火,自己还有三个没来得及对付,现在又进来了一个让她瞧着都觉得好看的对手!   “你莫要装模作样,你故意在皇上面前装出一副娇滴滴的模样来,需知我们可不是怜香惜玉的主儿。”贺兰巧咬了咬牙,决定给慕瑛迎头痛击:“你难道不知道你,有多少人无辜受牵连?你就是一个红颜祸水!”   慕瑛惊愕的站在那里,没想到这初次见面的人,竟然会如此尖刻。   小筝迈上前一步,毫不客气的盯住了贺兰绵福,脸上因为愤怒而变得一片绯红:“贺兰绵福,我们家大小姐根本不是你说的那样,她温柔可亲,对人实心实意,她才不是红颜祸水!”   “哪里来的奴婢竟然这般大胆!”贺兰巧一伸手:“拉下去,掌嘴!”   “贺兰绵福,是我的丫鬟不知礼,顶撞了你,可她也是只是为我说话而已,请贺兰绵福大人大量,莫要与她计较。”慕瑛见着贺兰巧身后走出一个粗壮的姑姑,赶忙一拉小筝,将她扯到了背后:“都说贺兰绵福宽厚,肚子里能撑得下一只船呢,还请原宥小筝罢。”   “哼,我却没那宰相的肚量。”贺兰巧横着眼睛看了慕瑛一眼:“我原也没说错,你那丫鬟却这般狂妄,竟然敢来顶撞我,可不是该打?”   “可是小筝也没说别的,她只是觉得我不是贺兰绵福口里那种人罢了。”慕瑛看着那骄横的脸孔,心里有些气苦,才一出映月宫,就遇着这样不讲理的人,真是好运气。   “你不是红颜祸水,谁是?”贺兰绵福嘴角勾起一丝冷笑:“有为羽林子因着你的病被千刀万剐了,那群去汝南的都被关了大半年牢狱,最近才放出来,听说才经过这大半年,个个都被折磨得不成人形了,这难道不是拜你所赐?还有,你莫要惊慌,再听我说来,那位高国公府的大公子,只是陪着你去踏青,现儿却落了个……”   慕瑛听到她提起高启,心中一紧:“高大公子,他……怎么了?”   “亏你还记得有个因为你受牵连的高大公子?”贺兰巧笑得更是得意:“因着你,皇上下旨,将……”   “贺兰巧,你在胡说什么?”身后传来一句怒斥,慕瑛转过脸去,就见赫连铖拉长着脸站在那里,一双眉毛攒到了一处,眼睛里似乎能冒出火来。   “皇上……”慕瑛望向赫连铖,那个问题一直在舌头边打着转,不知道该怎么问出口。   西风起,黄花轻扬,碎金万点,她站在那里,一眨也不眨的望着赫连铖,心中充满了苦涩。    ☆、第 165 章 前丝断缠绵(四)   木樨的清香在鼻尖萦绕,可她心中却有说不出的苦涩,说不出的沉重压到了心头,一点点的积聚下来,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若是高启因着她被赫连铖赐死,那她便要背上一辈子的包袱,再也不得安宁。她会每晚都梦见高启那温润如玉的脸,凄然的对着她笑,胸口插着一把利剑,四周全是殷红如梅般的血迹,看得她惊心动魄。   她大抵是再也不会从那噩梦里醒来——除非高启还好好的活着。   “皇上!”贺兰巧见着赫连铖那沉沉的脸色,赶忙跪倒在地:“臣妾不过是告诉慕大小姐最近发生的一些事情罢了。”   见着来了撑腰的人,小筝胆子又大了起来:“皇上,贺兰绵福骂我们家大小姐是红颜祸水,我与她去理论,她说我顶撞了她,让她身边的姑姑掌我的嘴。”   “红颜祸水?”赫连铖冷冷一笑,看了看跪在地上的贺兰巧,大声道:“慕大小姐是红颜不假,这祸水两字却不敢当,这岂是你能给她扣上的罪名?”   “臣妾,臣妾……”贺兰巧的身子簌簌发抖,牙齿直打颤,万万没想到皇上表弟竟然这般不讲情面,不仅没有让她站起的意思,反而当众训斥她。   “皇上,贺兰绵福不过是有口无心罢了,臣妾瞧着慕大小姐似乎也并不在意,皇上,你就别再与贺兰绵福计较这事情罢。”沉樱见着贺兰巧跪倒在地,全身觳觫,心里头高兴,只不过口中依旧在替她说话。   她深知赫连铖的性子,自己愈是替贺兰巧说话,赫连铖就愈不会放过她。   贺兰巧听着沉樱这般热心,不畏赫连铖正在气头上,还能开口提自己说话,心中不免有几分感激,以后定要好好与樊绵福相处,不要再嫉妒她了。   “哼,什么有口无心!朕看她就是故意的!”赫连铖一甩衣袖,没有理睬沉樱:“速速来人,将贺兰巧送回她的荣福宫去。禁足一个月,不许她到外边走动,若是再犯,便禁足三个月。”   “皇上,这是怎么了?”高太后见着这边有动静,赶紧由墨玉姑姑扶着走了过来,那群命妇们也紧紧跟上——今日进宫竟然能看到热闹,如何不看仔细些?   “母后,贺兰绵福造了口孽,朕将她禁足一个月,让她荣福宫好好反省。”赫连铖依旧板着脸,没有一丝缓和的迹象。这位贺兰表姐仗着与他的关系不同,屡屡在宫中趾高气扬,他早就想要找机会好好整治她,却没想到她胆大包天竟然敢对慕瑛说三道,她这是自己想找罪受呢。   “皇上,贺兰绵福昔日温柔敦厚,何来造口孽一说?莫非是皇上误会了?”高太后脸上哟普惊疑之色,声音温和,听得贺兰巧眼泪珠子都快要落了下来,都说太后娘娘宅心仁厚,今日她才亲眼得见。   “母后,你不知道她方才都说了些什么!”赫连铖气呼呼的看了高太后一眼,他现儿没立皇后,后宫无主,一切内务还是交由高太后来打理,可这也并不意味着他这个皇上便没有处置自己妃嫔的权力:“朕觉得贺兰绵福做得实在太过,才给她这般处置,这还算是轻的,若不是看在她与朕沾亲带故,朕才不会这般处置。”   高太后温柔的笑了笑:“皇上,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我想贺兰绵福定然也是无心之失罢了,肯定不是有意的,还请皇上原谅她罢,明日起由哀家亲自来教导她,让她跟着哀家来念经静心罢。”   赫连铖冷眼看了看跪在那里的贺兰巧:“你自己选罢,是禁足还是去太后娘娘那边受训?”   毋庸置疑,贺兰巧肯定选了去慈宁宫聆听太后娘娘教诲,这桩事儿才算是了结。   赫连铖伸手拉住慕瑛:“瑛瑛,走,朕陪你过去赏那珍品木樨。”   他毫无顾忌,却没注意到在场的人都在盯住他的一举一动,慕瑛想挣脱开来,却被他抓得紧紧,只能跟着他往前边走了过去。   “皇上……这是准备再纳绵福不成?”一位贵夫人惊诧的看着那翩翩远去的一双人影,嘴巴好半日都合不上。   皇上这也做得太夸张了,哪有当众牵一个女子的手的道理!   众人与她想法一致,个个默然,心里全然不是滋味,四位绵福心里或多或少有些嫉妒,而那些贵夫人想到若是慕瑛进宫为妃,慕家的气焰便更高了,不免有些嫉妒。   忽然听着有人道:“太后娘娘,我听说国公府已经替高大公子去向慕府提亲了呢。”   数道目光瞟向了高太后,高太后乃是高启的姑母,也不知道她会怎么说。   难怪高大公子落了个那样的下场,原来是皇上看中了他的未婚妻,若是不将高大公子弄没了,如何才能夺妻?   “太后娘娘,我方才说了一句,慕大小姐乃是红颜祸水,皇上就震怒,降罪于我。”贺兰巧瘪着嘴,十分的不服气:“难道这还不是红颜祸水?”   高太后站在树下,好半日都没有说话,秋风渐起,木樨花丛枝头落下,坠在她的肩膀上,一点点的轻黄点染着她华贵的紫色衣裳。她眯着眼睛看了看前方行走的两个人,无奈的笑了笑:“皇上与阿瑛自小便在一起长大,情分自然要深些,若是说想纳她做绵福,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若阿瑛真的进宫做了绵福,那便是阿启没这个福分罢了。”   众人听了这话,都沉默下来,就连高太后都无可奈何,自己还能在一旁叽叽歪歪不成?皇上想做什么,自然便会做什么,全然不会顾及到旁人。   只是可惜了高启。   众位夫人在游宴中都见过这位高国公府的大公子,还有不少人动过要将自家女儿嫁给他的心思。高启总是那般谦恭温和,又生得俊秀,一袭白衣真真胜雪,让让看着便觉得赏心悦目。   这般那翩翩风采的白衣公子,今后在京城再也不会见到,众位夫人叹息一声,贺兰绵福说得也没错,那慕大小姐确是红颜祸水。   中秋夜宴开在慈宁宫的偏殿,中间有个小天井,在走廊上放了数张桌子,上边摆满了各种菜肴,最中间放着白瓷盘子,上边摆着一只只蒸得红彤彤的螃蟹,服服帖帖的收拢了爪子,不再是横行霸道的模样。   一轮玉白色的月亮缓缓升起,深蓝色的天空里陡然多了一分明亮,如水般的月华洒在地面上,仿佛间披上了一层轻纱。木樨树在月色下摇曳,抖落出了一地的轻浅,秋风乍起,飞花似梦。   “今日算是家宴,咱们这第一杯酒先祝皇上,祝愿皇上洪福滔天。”高太后笑吟吟的举起了酒盏。   说是家宴也能算得上,今日进宫的贵夫人,与皇家都有些沾亲带故,就连慕瑛,她的姑母是汝南王妃,扯起来也挨得上边。   大家都跟着高太后举起酒盏,齐声祝福赫连铖,赫连铖把酒盏一晃,朝慕瑛笑了笑:“朕将这些福转赠些给你,愿瑛瑛此生不再有什么三灾九难,一辈子平平安安。”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落到了慕瑛身上,让她有几分尴尬,特别是坐在另外一桌的赫连毓,正拿了一双眼睛不住的往她身上瞅,似乎带了些疑惑。   赫连毓今日进宫特别晚,挨到快要进偏殿的时候,他才匆匆忙忙赶了过来。高太后有些埋怨的说了一句:“怎么来得这般晚?”   赫连毓笑嘻嘻的送上了一只盒子:“母后,毓儿学着做月饼去了,刚刚才焙好几只像样的,有水晶莲蓉馅子,还有素丝芝麻的,母后可千万不要嫌弃。”   高太后还能说什么?自然是笑眯眯的接下来,儿子有这份孝心,她可是心情大好。   用饭的时候,赫连铖拉着慕瑛坐在一桌,高太后带了赫连毓坐在旁边一桌,慕瑛与赫连毓隔得不远,可始终却没找到说话的机会,现儿见赫连毓那般奇怪的看着自己,慕瑛心中一咯噔,莫非是为着高启的事情?   方才贺兰绵福没有说完,慕瑛心中已经存了一个疑团,她一定要问问清楚,赫连铖究竟对高启做了什么。   若是他真心狠手辣到那一步,就连自己童年的伴读都能下得去手,慕瑛觉得自己这一辈子也不会原谅他,不管他对自己有多么深的情意,她也无法再坦然面对着这样一个没心没肺的人。   他简直不是人,是地狱里出来的鬼怪。   三盏酒过后,歌舞上场,天井里铺上了红色的毡毯,梨园子弟抱着各种乐器登场,歌姬舞姬们穿着各色鲜亮衣裳站在中央开始表演。歌声袅袅而起,隐没在树丛之间,舞袖飘飘,将无数的木樨花扬起,漫天遍地的花雾。   慕瑛将小筝喊到身边,贴着她的耳朵轻声道:“你等会得了机会便去问问太原王,看高大公子现在的状况如何?”   小筝点了点头:“我知道了,大小姐。” ☆、第 166 章 前丝断缠绵(五)   红色的灯笼外纱笼着暖黄的一团烛光,地上一点点红黄色的影子,不住的随着秋风在摇摆不定,好像是一只只眼睛,想打个盹儿,却勉强支撑了起来。   走廊下站着几个人,一件明黄色的披风在这夜色里依旧显得亮眼。   “皇上,夜色已深,你早些歇息去罢。”慕瑛看着站在身边的赫连铖,暗自长长叹息一声,他对自己的照顾,已经成了一种无形的压力,相信宫里有不少人心里十分忌恨,就如今日那位贺兰绵福毫不客气的对自己做出了“红颜祸水”的评价。   “瑛瑛是在关心朕?”赫连铖眉飞色舞:“朕知道瑛瑛的心。”   慕瑛没有出声,只是默默的站在那里。赫连铖有时候真是联想浮翩,自己也没必要去纠正他,任凭他胡乱猜测便是。   “瑛瑛,朕这就回盛乾宫去了,你才该要好好歇息呢。”赫连铖伸手捏了捏慕瑛的手心,朝她笑了笑:“瑛瑛昨晚还有些不适,虽则王院首汤药甚有作用,可还是要好好爱惜自己的身子。”   “皇上。”见赫连铖兴致很高的样子,慕瑛鼓起勇气来:“慕瑛在宫里一住便是半年,十分想念家人,现儿慕瑛的身子也已经大好了,请皇上准许慕瑛明日出宫回府居住。”   “瑛瑛,你想出宫?”赫连铖的眉毛瞬间又攒到了一处,脸上有不悦之色:“怎么?你不愿意住到宫里,不愿陪着朕不是?”   她是不是……赫连铖的心忽然就嫉妒了起来,仿佛被什么咬了一口,一丝丝的痛。   “皇上,并不是慕瑛不想陪着皇上,只是慕瑛的身份……”慕瑛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自己的想法。她不是赫连铖的绵福,跟宫里的太后娘娘也没什么关系,她住在这映月宫,真是名不正言不顺。   赫连铖瞟了慕瑛一眼,有些犹豫:“瑛瑛,你老实跟朕说,是不是因着朕还没给你一个分位?若真是这样,那朕便准你出宫。”   “皇上,慕瑛说的乃是千真万确,这身份尴尬,如何能在宫中住下来?”慕瑛朝赫连铖行了个半礼:“还请皇上体谅。”      “瑛瑛,朕相信你。”赫连铖一把抓住了慕瑛的手,将她拖到了自己身边一点:“瑛瑛,你老实说一句,你的心里,可有朕?”   他深深的望着她,似乎要望到她的眼睛里边去,目光灼灼,让她半分也回避不得。   她挣扎了一下,最终还是放弃,轻轻点了点头。   赫连铖的脸孔瞬间就亮了:“瑛瑛,真的?你说的是真话?”   “是。”慕瑛又坚定的点了点头,其实不用赫连铖逼视的目光,她不能违背自己的本心,她喜欢他,不管他曾经有多么对她不好,她还是无可救药的喜欢上了他。   因为他们互相能懂彼此的心,他是唯一能觉察到她内心痛苦挣扎的人,而他孤单的时候也只有她站在旁边,跟他一起去面对世事无常。   赫连铖兴奋了起来,张开手臂将慕瑛拥在怀中,嘴唇在她额头上轻轻碰了碰:“瑛瑛,朕真高兴,真的太高兴了。”   他低头望着她,就如望着一件稀世珍宝一般,伸出手来慢慢摩挲过她的脸庞,小心翼翼的落在了她的唇瓣上,指尖的温热在她的双唇间迅速传开,让慕瑛只觉得全身颤栗,一颗心不由得慢慢的沉了下去,再也爬不出那一弯温柔的深潭。   “朕明日让人送你回府,你乖乖的在家里准备嫁妆。”赫连铖兴高采烈的在她耳边低声的说了一句,让慕瑛猛然便清醒了过来。   “嫁妆?”她喃喃自语的将这两个字重复了一遍。   “是的,嫁妆。”赫连铖眼中含着笑意:“怎么了?朕要娶你,不行吗?是不是觉得委屈,没有媒人上门?”   慕瑛瞠目结舌的望着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皇上嘴里说出一个“娶”字来,不知道要经历多少事呢,且不说旁的,就是拿了大虞旧制来说,也不会让他自己做主。   一般说来,做太子的时候都会娶太子妃,太子登基以后会过渡性的空出半年后宫无主,然后再根据妃嫔们对皇室的贡献以及娘家势力皇上喜好等等选出一个可以为后的人选。而这位被皇上提名的妃嫔,需得在昭阳殿里当众手铸金人。   手铸金人那日,会将列祖列宗的牌位请出来,还会有萨满法师作法祈祷,让各位祖宗看着这位准皇后是否能入得了他们的眼。若是这位妃嫔的金人铸得不好,那便说明祖宗不同意,自此以后她便失去了竞争皇后宝座的资格。   大虞一百多年里,先后有六位宠妃都败在这手铸金人大典上,虽则民间有野史传闻,说是有人作祟,可谁也没办法指证出来,都还是归咎到祖宗不答应这上头来。   赫连铖与先前娶妻的太子们又不同,他是年幼便登基,按着旧礼,便该是皇太后做主,替他纳上几宫绵福,等着他有了孩子之后,再来开始挑选准皇后。   赫连铖虚岁才十七,何来自己挑选皇后之说?更别提他膝下无子无女,更是不可能有资格开始立皇后。故此慕瑛觉得惊诧,赫连铖竟然用了个“娶”字,他可分得清这纳与娶的区别?   “怎么了?瑛瑛欢喜得说不出话来了?”赫连铖的嘴唇在她的耳垂上点了点,有些麻有些酥,他十分得意,考虑这件事情很久了,他就想看看慕瑛知道以后有什么反应,见着慕瑛一脸迷茫惊喜,正是他想要的那种神色。   她真美,在这银色的月光下,她惊讶的表情让她深深迷醉。   她微微张开的嘴唇,就如花苞而一般,散发着淡淡的清香,吸引着他不由自主慢慢朝那花苞之处靠了过去:“瑛瑛,瑛瑛……”   慕瑛万万没想到赫连铖会这般放肆,她惊慌失措的转过头,却被赫连铖一把擒住:“瑛瑛,你别躲。”   “皇上,旁边有人呢。”慕瑛有些害羞,低下头不敢看他眼中蹿着的两团火苗。   “她们早避开到一旁去了。”赫连铖邪邪的一笑:“朕与瑛瑛亲热,谁还会没眼色的杵在这里?找死不成?”   慕瑛退无可退,被赫连铖逼到了廊柱边上,她的脊背抵住了朱红色的柱子,再也没有退避的余地,赫连铖的手环抱住了她,那柔软的嘴唇压在了她的唇上,一点点的琢了下去,炙热在她的樱唇里瞬间蔓延成了一片,让她四肢五骸都颤栗了起来。   “瑛瑛,朕真是一刻也等不及了,朕要快些将你娶进宫来。”赫连铖用力的吮吸着那芳香的汁液,一边含含糊糊的说着话。   慕瑛闭上了眼睛,赫连铖又说了一个“娶”字,怎么他说着这个字就这般轻松呢?   可还没得她仔细去想着个问题,她便已经开始慢慢迷失了自己,赫连铖的热情似乎要将她燃烧殆尽,她迷迷糊糊间似乎有一种腾云驾雾的感觉,她被赫连铖带着飞在云端,完全不知道自己现在身处何处,就知道快乐仿佛到了极致,她不用去思考别的事情,只要感受着这如火一般的热烈就行。   “瑛瑛,瑛瑛……”他热切的呼唤就在耳边,听得她一阵阵心醉。   “皇上……”   “叫我阿铖!”他很霸道的命令着她,手下加重了点力气,将她楼得更紧:“快,叫我阿铖,以后在你面前,我不再自称朕,你要唤我阿铖,我与你是平等的,你不要畏惧我,我也不会对你有什么欺压。什么相敬如宾,什么举案齐眉,我不需要你这般来服侍我,我只需瑛瑛站在身边,一直陪着我面对一切。不管前边有什么困难,只要有瑛瑛在,我便不会害怕,我会带着你一起去闯。”   这些话就如春雨,滋润了她的心田,听得她再也没有反驳的勇气,她只能含羞带怯,低低的喊出了一声:“阿铖!”   “瑛瑛,真好,真好。”赫连铖喃喃的说了两句,将她楼得紧紧:“你就是我的命,为了你,我愿意将一切都抛弃,只要有你。”   慕瑛陡然身子一冷,在这甜言蜜语里,忽然听到这一句话,似乎隐隐有悲凉知意。   可是赫连铖却一点也没有意识到这些,他陶醉在佳人在怀的狂喜,用手捧住了慕瑛的脸庞:“瑛瑛,答应我,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要离开我,我们要一辈子在一起。”   “好。”慕瑛轻轻的点了点头,面对着赫连铖这般真诚的眼神,她已经不能再逃避。   她要正视自己的一颗心,不管赫连铖的性格里有多少不讨喜的地方,可她还是喜欢着他。就如她对于高启一般——不管高启有多么温柔多么完美,她却还是没办法将自己的一颗心交出来。   高启……她的眼神忽然迷蒙了,朝走廊那边扫了过去。   小筝不在,走廊里空荡荡的一片。    ☆、第 167 章 意欲结交情(一)   “大小姐。”小筝将桌子上的灯拨亮,一张脸有着惋惜的神色。   “怎么样了?你问到太原王了吗?”慕瑛察看着她的表情,有些忐忑——小筝似乎没有特别惊慌,想来高启应该没有太多的事情。   小筝点了点头:“问到了,太原王说皇上下旨,将高大公子驱逐出京城,永生不得回来。”   “什么?”慕瑛吃了一惊,赫连铖将高启赶出京城?   “太原王是这样告诉我的,他觉得皇上做得不对。”小筝将宫灯放到了床边的小几上,叹息了一声:“其实我觉得皇上还算好啦,总比那个千刀万剐要好,皇上分明是知道了高大公子也喜欢大小姐呢,否则怎么会下那么一道圣旨?肯定是不希望高大公子再见到大小姐。”   慕瑛怔怔的坐在那里,心里百味陈杂。   赫连铖将高启赶出京城,是不放心她?他害怕自己喜欢高启,想隔断自己与高启的情分?这未免也太小气了些。   只不过正如小筝所说,驱逐出京总比将高启千刀万剐要好,以后想法子好好替高启求情,让赫连铖准许他回京——毕竟他是高国公府的长公子,到时候还得让他来承继这爵位,他生在京城长在京城,父母亲友全在京城。可赫连铖这圣旨一下,他便不能再见到自己的亲朋好友,以后便是孤孤单单一个人,这对于高启来说,肯定是一个打击。   慕瑛垂下眼帘,心里有些难过,高启完全是因着自己才遭了这样的罪,或许那贺兰绵福说得没错,自己确实是个祸害。   “大小姐,你就别想这么多了,高大公子肯定不会有事的,皇上也不过是在气头,等着皇上消了气,指不定就会改了主意——毕竟他们自小是一块儿长大的,总有些情分在那里搁着呢。”小筝将净面的水端了过来给慕瑛梳妆:“大小姐,皇上还是念旧情的,你看看那个羽林子只不过是将你摔了……”   “小筝,快别说了。”慕瑛身上一冷,想起了那个可怜人来,还是忍不住有些心冷。   赫连铖这性子什么时候才能柔和些?这暴戾难道是天生就有?   慕瑛原来以为赫连铖只是幼年时受人白眼,故此想要用暴力让人臣服而已,可现在他已经是九五之尊很多年,应该不再会有这种心理,为何还会如此行事呢?   草菅人命,必然会有报应,对待百姓苛刻的人,终将有那么一日,百姓也会对他苛刻,慕瑛担心的望着自己浸在盆子里的一双手,自己刚刚才应允了赫连铖,这句话既然吐露了出来,那就意味着以后她与他会是一个整体,她要与他同甘共苦。   将来会是个什么样子,慕瑛自己心里头都没有底,似乎前方白茫茫的一片,看不到脚下的路,也不知道前边究竟会有什么。   赫连铖方才在她耳边说要娶她,到时候肯定会有朝臣反对,只求赫连铖不要火大,若是一意孤行,甚至将那些出言反对的人治罪,那她便坐实了这红颜祸水的名声了。慕瑛蹙眉站了起来,心中琢磨,以后自己该要怎么样才能将赫连铖慢慢改变过来,让他成为体贴百姓的一代明君。   第二日用过早膳,慕瑛便去向高太后辞行。   高太后刚刚做了早课出来,身上还带着淡淡的檀香,眉目间有着慈祥神色:“阿瑛要回府?宫里住不惯了么?”   慕瑛笑了笑:“就是在宫里住了这么久,这才想着要回家了。”   高太后长长的叹息了一声:“那倒也是,想你祖母父亲定然都在盼望着你回府去,就如哀家现儿盼望着灵慧归宁省亲一般。”说到此处,高太后眼圈子微微一红,拿着帕子擦了擦眼睛:“哀家原以为会有些想念灵慧,却没想到会这般想念。”   见她那慕瑛,慈母神色溢于言表,慕瑛有几分局促,赶紧开口安慰高太后:“太后娘娘,您也别太担心,公主殿下吉人天相,肯定在南燕生活得如意。”      成了别国的太子妃,想要归宁,谈何容易,慕瑛暗自嗟叹,也不知为何高太后一定要将灵慧嫁那么远,要想再见到女儿,那可是为难了。   “阿瑛,你就会安慰哀家。”高太后默默的拭了下眼角,抬起头来,朝慕瑛笑了笑:“哀家心里知道,她肯定会过得好,肯定是不会回大虞了的。”   公主远嫁,除非是犯了什么事,南燕将她驱逐回来,否则这辈子几乎是不可能再在大虞皇宫里露面的了,高太后心里自然是明白这个理儿,与其苦苦思念女儿,还不如盼望她在南燕顺风顺水,再也不要回大虞来。   “阿瑛,以后多进宫来看看哀家,你与灵慧是一块儿长大的,又是同年同月同日生,哀家见着你,就如见着哀家的灵慧一般。”高太后说这句话时,却是真心实意并无作伪,当时为了将自己的一盘棋下好,她不惜将灵慧公主远嫁,可真正母女离别以后,她又无时不刻在想念着女儿。   “哀家那时候将灵慧惯坏了,后来虽然尽力拘束了几年,可也不知道她学到了多少。”高太后总是忧心忡忡,生怕灵慧公主在南燕吃亏,虽则派了不少精干的姑姑和灵活的大宫女,可还是有些担心。   “太后娘娘,南燕忌惮大虞,如何敢薄待公主,您便放心罢。”墨玉姑姑望了望那越走越远的纤细身影,低声道:“娘娘,老奴瞧着,瑛小姐或许很快又要进宫来了。”   高太后凝神片刻,点了点头:“可不是,她肯定会要进宫的,至于是什么时候,哀家琢磨着,也就在这一两个月了。”   “那……”墨玉姑姑将头低了下来,在高太后耳边细细说了一句话,高太后听着,两道眉毛皱到了一处,想了好半日,这才摇了摇头:“暂时不用,且搁着罢。”   “是。”墨玉姑姑应了一声,毕恭毕敬站到了一旁不再说话。   “娘娘,高国公府送了几篓子螃蟹过来了。”一个宫女走了进来,向高太后行了一礼:“娘娘,今日想吃清蒸的还是水煮的?”   “哀家吃一只清蒸的便是,你们将剩下的分别送去那几位绵福处,我瞧着昨晚宇文绵福似乎特别喜吃螃蟹,剥了足足三只,给她那边多送几只去罢。”高太后想了想:“还有袁绵福,她才进宫没半年光景,哀家还没赏过她什么,就多送一篓子。”   “是。”那宫女应着,弯腰退了下去。   “娘娘,现儿这时候难得有这么大一只的螃蟹,总怕金贵得很呢。”墨玉姑姑笑着道:“娘娘可真是大方,眼睛都不眨,一篓一篓的赏了下去。”   “你可是想要吃?”高太后瞥了她一眼:“哀家也赐你一篓,如何?”   “娘娘,老奴却是无福消受。”墨玉姑姑嘴角一扬,垂手站好:“还是贵人们才有资格吃这些金贵物事吶。”   墨玉姑姑自幼习武,不仅对经脉穴位颇为了解,而且也通药理。这螃蟹性凉,乃是大寒之物,自然是不能多吃的,高太后即便是赐她一篓子,她也不敢独自吃了,最多也就吃上一只半只尝尝味道即可,更何况高国公府送过来的螃蟹……墨玉姑姑站在那里,默默无语。   主仆两人,一个站着一个坐着,看着那灿灿的阳光开始斜斜的从殿外照了进来,在水磨青砖上留下一道金色的印记,只是不时有云彩飘过来,将那光柱拦住,地砖上那到金色也忽明忽暗,捉摸不定。   与高太后辞行以后,慕瑛便带着小筝与王氏回了家。   慕老夫人见着慕瑛回来,一脸的笑:“瑛丫头可算回来了,这么久没见,祖母这颗心一直便不踏实,总是想着你,也不知道病根儿断了没有。”   慕瑛弯腰行礼:“让祖母这般惦记,却是慕瑛的不孝。”   脸低低看着地上,心里头却有说不出的难受,若不是皇上将自己强留在宫里,慕老夫人如何会对她这般客气?只怕还会是跟以前一般,冷漠得仿佛自己可有可无。   “我已经让人去京城有名的回春堂给你买了些补药,还准备送到宫里去的,不想今日却是回来了。”慕老夫人得意的眯了眯眼睛:“瑛丫头,这次回府准备住多久?”   怎么?竟然是将她当成外人了一般?她连亲事都没说定,更别说是出阁嫁人了,怎么慕老夫人就这般口吻与她说话?准备回府住多久?看来她已经迫不及待想将自己推出府门,不想再让她回来。   “祖母,瑛儿总要住到出阁才能走罢。”慕瑛抬起头来,眼睛直视慕老夫人:“不知祖母给瑛儿定了门什么样的亲事?”   慕老夫人一愣,有几分尴尬,转瞬之间又换上了一脸笑:“瑛丫头这说的是什么话?我却是听说皇上有意迎你进宫,故此才有这么一说,你又何必置气?”   慕瑛嘴角浮现出一丝冷笑,只是口里说得却是亲热:“原来是瑛儿误解了祖母的意思,还请祖母不要怪罪。”   “咱们祖孙之间,说那么多有的没的作甚?”慕老夫人亲亲热热的朝慕瑛看了一眼:“瑛丫头,若是皇上迎你进宫,这可是你的福分呢。”    ☆、第 168 章 意欲结交情(二)   今日的朝会与往日的不同,赫连铖的一句话,犹如一块丢进湖水里的石头,激起了层层涟漪,大臣们脸上皆是变色。   与大臣们商议了几件事情以后,赫连铖将宗正喊了出来:“皇叔,朕想以皇后之礼迎娶慕大司马家的大小姐,这些日子你与礼部一道,悉数将所需之物准备好,十月初十便要行迎娶之礼。”   赫连铖经常语出惊人,可今日这句话扔了出来,众位大臣毫无准备,被他弄得大吃一惊,脸上都变了颜色。   以皇后之礼迎娶慕大司马的女儿?众人的目光都朝慕华寅望了过去,心中暗自揣测,看起来皇上终究还是忌惮慕华寅,想要用这国丈的宝座笼络住他呢。   只不过,焉知皇上不是想将慕大小姐做棋子,一面是安抚慕华寅,一面却是让他心生敬畏,不敢轻举妄动?   可是,不管皇上是什么用意,这都不合常理,这皇后哪是随随便便就能定下来?都还没昭告祖宗,没有行手铸金人大礼,如何就能弄个大婚的仪式?   “皇上……”秦王有些犹豫,宗正是个闲职,素日里他也不用管什么事情,除了祭祀与皇室宗牒这些,其余便一概不管他的事情。可忽然间,赫连铖便丢了这样一桩事儿给他去做,让他心中忐忑不安:“皇上,这迎娶皇后……大虞并无先例。”   礼部尚书出列,手里捧着玉笏,慷慨陈词:“皇上,祖宗传下来的规矩怎么能破?大虞从来没有娶皇后之说,只有妃嫔们为皇上生下皇子以后,才会选立皇后。皇上,既然您交代礼部与宗正大人一道办事,便是想按着礼制而行,但此事不合礼,让老臣如何去办?”   宇文智很满意的看了礼部尚书一眼,看起来自己并未交错人,这些年来他四处拉拢朝堂官员,也有了自己的人脉,甚至私心里,他还以为自己能与慕华寅相抗衡,果然,在这要紧关头,还是有人站出来说话。   他的第四个孙女儿,可是大虞唯一的中式,其余三个,都还只是绵福呢,他还在盘算着,等着皇上有了皇子,他就可以让大臣们提出选立皇后,按资历,按门第,按皇上喜爱的程度来看,无论如何自己的孙女总是最合适的人选。   万万没想到……宇文智心中震惊不已,皇上怎么能就这样决定了皇后的人选!   “李爱卿,朕要你做什么,你便做什么,哪里来这么多废话?”赫连铖很不高兴,一双眼睛里冒着火,气呼呼的望着他:“朕愿意用皇后之礼娶谁便是谁,跟你有什么关系?你只管好好准备便是。”   “皇上,李大人这话并无错处。”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从队伍里走了出来,捧着玉笏,几乎要弯腰到了地上:“皇上,兹事体大,万万不可草率!”   赫连铖定睛一看,却是太史令高时。   这大虞的太史令,历来便被高氏一支给坐稳了,太史令虽然官职不算高,但笔下春秋却是为后世所认同的,故此君王们对于太史令还是都给了几分面子,谁都不愿意自己在百年之后留下什么不好的名声。   “高爱卿,为何这般固执?”赫连铖十分不欢喜,眉毛渐渐的聚到了一处。   “皇上,这不是老臣固执不固执,而是这礼制不可违!”高时苦口婆心的劝说着:“若是皇上此事不按规矩来,旁的事情也可以没有规矩,所谓无以规矩,不成方圆,规矩不在,必然是礼崩乐坏,上下离心,皇上,请三思!”   不少朝臣跟着高时跪倒在地:“皇上,请三思!”   慕华寅捧着玉笏站在那里,朝赫连铖看了一眼,见他一脸惊讶与愤怒,心中有些隐隐的高兴,这小皇上处处反驳自己的话,总想要压自己一头,而今日却不得不向自己屈服——他想娶自己的长女慕瑛?   一张脸浮现在慕华寅的眼前,他心里忽然有些别扭。   对于这个女儿,他的感情实在复杂。刚刚出生的时候,他与夫人两人都很欢喜,因着这是他们的第一个孩子。而一年半以后,长子出生,他的注意力便转移动了慕乾身上去了,慕瑛对于他来说,完全比不上慕乾的重要,他要努力培养出一个能掌管慕氏一族的人来。   后来……事情慢慢的越来越坏,他失去了接发的妻子,他最心爱的人。   而她的死,却是与这长女不无关系,若不是为了熬夜给她做衣裳,焉能会感了伤寒,又如何会渐渐久治不愈?每次见到慕瑛,慕华寅心中就有几分压不住的怒气,若是慕瑛与慕微站在一处,他更是会难过——慕微长得实在像慕夫人,让他几乎有一种错觉,仿佛她又回来了,只是活在女儿身子里边一般。   他不愿意看到慕瑛站在慕微身边,总感觉她会对自己的明珠不利,故此总不希望她还呆在慕府,当她在慕府的时候,他便尽量不去后院,因为不想看见她,不想让自己心中的恨意更深。   就这样一日日的,他对于慕瑛,已经没有了父亲对女儿的关爱,他只当她是一个陌生人,不过因着她顶着慕家这个姓氏,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也不希望慕瑛过得不好,免得连累了慕家。   今日赫连铖提出要以皇后之礼来迎娶慕瑛,慕华寅是没什么感觉的,在他心里,赫连铖迎娶谁都与他并无关系——他的掌上明珠年纪还小,不到做皇后的时候,即便是到了那般年纪,他也舍不得让她进宫受苦——宫里岂是好呆的地方?他宁愿慕微嫁个配得她上的如意郎君,上边没有婆婆压制,身旁没有姬妾通房让她心累,快快活活的过一辈子,这也就够了。   “皇上。”慕华寅抱着朝笏弯腰道:“老臣惶恐,还请皇上三思。”   既然小皇上打定了主意要娶自己的长女,那自己且把身段放低些 ,让大家觉得他谦恭有礼,不是那飞扬跋扈的人——慕华寅深知赫连铖的个性,他打定了主意便不会改,自己等着做国丈便是。   “皇上,你看,便是慕大司马自己也推让呢。”高时伸手指着慕华寅,振振有词:“皇上,你千万不能将礼制放到一旁而不顾!”   赫连铖没有出声,望着那跪了一地的朝臣,再看看捧了朝笏站在那里的慕华寅,一种不满的情绪慢慢的从心底里钻了出来。   凭什么,满朝文武都跪在地上请他三思,而慕华寅却是站在那里没有弯下膝盖!他有什么资格与众不同?他是自己的臣子,当然要跪在他面前,跟众人一样,毕恭毕敬,可他为何还直挺挺的站着?   他以为慕瑛进了宫,他便是国丈了,就要更加颐指气使了?赫连铖咬着牙看了慕华寅好半日,方才缓缓道:“众位爱卿,你们都弄错朕的意思了,朕说要以皇后之礼迎慕大司马的长女进宫,可并未说就让她做皇后,立后之事,且往后推。”   群臣听了这话,方才舒了一口气:“皇上圣明!”   唯有高时犹然在絮絮叨叨个不住:“皇上,这皇后之礼也不可哇!纳个绵福哪用得着这般隆重?随便送几样礼到大司马府,用马车将她接进宫便是。”   赫连铖脸一沉:“虽不是娶皇后,但排场却不能少,朕意已决,无须多言,若再有议论此事者,降职三级,扣除一年俸禄!”   听了这话,再看看赫连铖那黑压压的脸,高时打了个哆嗦,皇上这是怎么了?他说的话可都是有理有据,为何他这般听不进劝告?他摸了摸雪白的胡须,正准备再说,旁边有人拉了拉他的衣袖:“高大人,快些回列罢。”   江六站在龙椅之侧,眼见着高时似乎还要犯倔,赶忙尖着嗓子喊了一句:“各位大人可还有什么事情要启奏皇上?”这位太史令大人也太将自己当一回事了,皇上分明就已经退了一步,他还想要怎么样?   太傅大人力劝皇上还说得过去,毕竟他那孙女儿是赫连铖的中式,可这太史令高时又没有女儿孙女在宫里做绵福,这般着急作甚?皇上的脾气他又不是不知道,弄得皇上心情焦躁了,一道圣旨下来,革职还是小事,不要将老命给丢了便好。   有聪明的人听着江六这话,明白是想要将话题转移开,免得高时触了赫连铖的逆鳞,一步跨了出来:“皇上,臣有要事启奏。”   高时张张嘴,话终究没有出口。   这事情就如此平息了,等着朝会以后,秦王与礼部尚书去了文英殿,请示该花多少银子——他们可不能空着手板办事,怎么着也不能自掏腰包替皇上纳绵福不是?还要以皇后之礼,也不知道该要多少银子才好。   “三百万两银子不知可够?”赫连铖眉宇间有压抑不下的欢喜:“你们将礼仪官给朕找过来,一起商议下该怎么办,无论如何要热热闹闹的才好。”   三百万两银子?秦王与礼部尚书相互看了一眼,两人都皱起了眉头。    ☆、第 169 章 意欲结交情(三)   大虞这些年多征收了赋税,看起来国库比以前要丰实些,可是朝臣们都知道,其实不是看起来那样,国库里的银子真的不多。   这两年用在军费上的开支实在有些多,赫连铖好武,每年征兵的人数越来越多,军需不急也要得多,特别是去年开始跟西南各部打仗,那银子更是同流水一般,哗啦啦的倒在了行军路上。   西南各部很久没有交岁贡,这也是国库的损失,今年嫁了公主去南燕,陪嫁极尽奢华,也让户部尚书叫苦不堪,现儿……秦王的眉毛都要打了结,不过是纳个绵福,要花三百万两银子,这也太多了些。   前边四位绵福,好像都没这排场,即便是宇文中式进宫的时候,也不过是太后娘娘一道懿旨,赞她娴静温婉,然后赏赐了宇文府黄金千两,珍珠宝贝若干,绢帛三百匹罢了。   这些能花多少银子?可这次……他看了看礼部尚书,有些为难,这样一来,不知道宇文太傅、大司农、兵部尚书、光禄大夫这几位会怎么想。   “怎么了?三百万两银子实在不算多,朕还嫌少了呢。”赫连铖全然没有理会秦王的苦瓜脸,只是兴致勃勃的提笔写要用到的:“聘礼银子一百万两,不能给慕华寅,要亲手交到慕大小姐手上……”   这百万两银子若是到了慕华寅手上,还不知道他会不会拿了来收买人心招兵买马,当然只能给他的瑛瑛了。赫连铖用笔在砚池里点了点,写上了第一条。   “皇上,此番不是迎娶,乃是纳绵福,不用聘礼银子。”礼部尚书忍不住想纠正赫连铖的错处,怎么能用聘礼两字呢,慕大小姐只是进宫做绵福的罢了。   “谁说是纳绵福?朕要封她为昭仪。”赫连铖将笔搁下,一脸不快:“你们说立后之事要等朕有了皇子以后再说,那便推后就是,可朕想封个昭仪,跟你们该没什么关系了罢?这是朕的私家事,给个分位,莫非还要问过你们?”   礼部尚书身子一颤:“微臣不敢!”   大虞旧制,昭仪的分位仅次于皇后,若是立了昭仪,那边跟皇后也相去不远了,看起来皇上是十分中意这位慕大小姐呢。礼部尚书弯着腰不敢抬头,想着市井间的传言,皇上为了惩罚一位不小心摔伤了慕大小姐的羽林子,竟将他千刀万剐,他心里头激灵灵打了个寒颤,自己还是顺着皇上一点罢,免得自己下场惨烈。   “既然不敢,就按着朕的意思来。”赫连铖唰唰唰的写下了几行字,拿起来看了又看,然后将那张纸交给秦王:“皇叔,你们拿了去户部支取银子,跟司礼监好生商议,看看着迎娶之事究竟该怎么办才显得隆重,反正十月初十之前一定要将所有的事情办稳妥。”   秦王捧着那张纸,战战兢兢:“老臣遵旨。”   很快,皇上要迎慕大小姐进宫的消息便举国皆知,司珍局里的能工巧匠们开始忙碌了起来,用尽最好的珍珠玉石为这位即将进宫的慕昭仪打造首饰,司礼监的人按照赫连铖的吩咐精心将那日的行程拟定出来,开始将任务分了下去,反复模拟,不能出现斑点闪失。   大虞的民众也受了恩惠,皇上下旨,为了表示举国同庆,今年的赋税减免一半,大赦天下,就连罪大恶极的江洋大盗都赦免了死刑,改为流放,一般的罪人皆可在十月初十以后释放回家,重新生活。   “皇上这样做,是在给慕大小姐积福分哪!看起来这位慕大小姐确实是有福之人,还没进宫便得了这般宠爱!”京城的街头巷尾,纷纷在议论着皇上要迎慕大小姐进宫为昭仪的事情:“这可了不得,若是以后生了个皇长子,只怕皇后的宝座就在眼前了。”   “唉,生了皇长子又如何?要是被立为太子,那才是可惜呢。”有人露出一抹不忍之色:“怎么来说,慕大小姐都是京城第一美人,就是这般子贵母死,也太惨了些……”   大家忽然想到了这事,个个闭嘴,不再出声。   “嗐,其实这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毕竟要是她儿子被立为太子,以后她每年都能稳稳当当受香火呢,生母皇太后与圣母皇太后这名号可都是她一个人的了。”有人摇头晃脑:“这慕家百年基业,少不得又能再延绵一百年呢。”   作为一个女子,不就是为自己家族天光增彩的?若能做到这样,便是她死了又如何,族谱上肯定会记下她的丰功伟绩。   “哼,你这话也是说得可笑,大虞到现在哪里有什么生母皇太后和圣母皇太后都是一个人的?我觉得皇上肯定会立别人生的皇子为太子,然后将他抱过来给慕大小姐养着,你瞧瞧咱们的太后娘娘,可不就是这般?”有人大声反驳着前边那个人的话:“我看着现在不也挺好,皇上对太后娘娘甚是尊敬,太后娘娘的儿子被封为太原王,灵慧公主出阁的时候,你看皇上赐下的东西,可真是让人看花了眼,这不还都是皇上念着太后娘娘的抚养之情,一心想着要报答她呢?”   “那也是太后娘娘该得的,太后娘娘这般宅心仁厚,极力辅佐皇上,这才让大虞国泰民安,你看看,太后娘娘退回深宫以后……”那人说到此处,四周望了望,不在说话。   “这都是皇上的私家事,咱们说再多也没意思,只不过托这位慕大小姐的福气,咱们今年赋税要少收一半,可不是件大喜事?”   “可不是?”众人纷纷点头:“咱们看在银子份上,也该给皇上与慕大小姐到菩萨面前烧几柱香才是,愿菩萨保佑他们两人恩恩爱爱天长地久。”   京城里热闹,慕府更是热闹。   慕瑛毁府是八月十六,那日下午便得了消息,皇上要她入宫为昭仪,并且是以皇后之礼来娶她。圣旨一到慕府,顿时院子里就不平静了,丫鬟婆子们看着慕瑛的眼神都不一样:“大小姐要进宫的那个晚上,天上紫微星动,都说要出贵人,可不正应验了这句话?”   慕老夫人手里捻着佛珠转个不停,脸上只是微微带笑,可心中却是欢喜得很,看着皇上这架势,是格外宠爱瑛丫头了,以后自家儿子可能要少受皇上的猜忌了。   明华公主将慕瑛喊过去,指着一屋子的东西,笑得眼睛都弯了起来:“阿瑛,你看我那皇上侄儿,真是恨不得将天上的月亮都摘给你呢。”   慕瑛有些羞赧,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阿瑛,你跟我说老实话,你心里头到底有没有皇上?”等着慕瑛脸上的红润渐退,明华公主走了过来,拢住慕瑛的肩膀:“我觉得这人生最快乐的事情便是有自己真心喜欢的人,若是没有感情,便再是金山银山,心中也不快活,阿瑛,你说是不是?”   慕瑛轻轻点头:“母亲教训得是。”   “这不是什么教训不教训,却是我在替你担心。”明华公主轻轻叹息一声:“咱们组哟女人的,生在这世上便是身不由己,这成亲便等于是第二次投胎,若是遇着个好的便好,若是遇人不淑,这辈子便搭进去了。我只是担心你……”   “母亲?”慕瑛有些惊诧,抬起头来看了明华公主一眼,瞧着她这个架势,仿佛要跟自己推心置腹的说些体己话儿。   “我知道那高大公子对你有意,却不知道你对他的感觉如何。若是你真心喜欢的是高大公子,我可以试着替你去皇上那里求情……”明华公主无奈的笑了笑:“或许没什么用处,可我却依旧愿意为你去试一试。”   明华公主的眼睛紧紧的盯着慕瑛,出于亲疏远近,她的内心希望慕瑛与赫连铖是两情相悦,可若慕瑛真是心悦高启,她却也愿意为这小继女去与赫连铖好好谈谈——毕竟她经历过两段不开心的姻缘,自己明白里边的苦。   “母亲,您不用去跟皇上说了。”慕瑛轻轻摇头,眼里闪过一丝欢喜与羞怯交织的光彩:“慕瑛愿意进宫。”   “这样?”明华公主笑着点头,长长的舒了一口气:“那我便放心了。”   她的笑容很真,眼角细细的皱纹重叠在一处,将她的眼角拉长了许多,慕瑛怔怔的望着那张涂得白白的脸,心中忽然有些感概,这位继母也真算是不错的了,至少她愿意用真心相待,还在关心着自己的感受。   整个慕府,或许没有谁会如她,替自己这般着想,便是她的小妹慕微,都只是高兴的说阿姐要去皇宫做昭仪,她以后便能去宫里玩了。   万万没想到,这位跟自己一点血缘关系都没有的继母,却会说出这般话来,即便她只是客套,只是想表示虚假的关心,可也要她能说出口来。   “多谢母亲关心,慕瑛自己明白。”慕瑛朝明华公主行了一礼:“天色不早,慕瑛回自己院子去了。”   “去罢。”明华公主点了点头:“早些歇息,再过三日你便要进宫去了呢。”   夜色迷离,树影在上弦月淡淡的清辉里显得格外孤寂,没有一动不动,走在小径上,慕瑛与小筝的身影被拉得很长很长。   忽然间,簌簌的声音响起,好像有秋风渐起,将树枝晃动。 ☆、第 170 章 意欲结交情(四)   月色溶溶,泛着银色的光影,将站在树下的那个人镀上了一层边似的,他分明站在树影里,可在慕瑛眼中,却是那样的清晰,就如一尊白银的雕像,浑身上下闪着亮光。   那人白衣胜雪,风采翩翩,只是容颜有些憔悴,眼中泛出淡淡的血丝。   “阿启!”慕瑛喊了一声,便正在的站在了那里,一动不动,全身冰凉。   赫连铖下旨将高启逐出京城,永世不得回归,若是有人在京城里见到他,便可拿下送去大牢,至于以后的命运……慕瑛身子抖了抖,几乎不敢再往下边想。   “阿瑛!”高启只觉得自己喉间一阵猩甜,他强忍着不适,默默的望着站在不远处的慕瑛,一颗心不可遏制般狂跳了起来。   大半年不见她,她越发的好看了,那种美对于他来说是一种致命的诱惑,每次见着她的脸孔,他便有想要将世间一切抛下,与她一道远走高飞,不复重蹈人间红尘,只要每日能陪在她身边,携着她的手一道慢慢老去,便是人生至美之事。   “阿启,你怎么回京城了?你不怕被抓住?”慕瑛心底里有说不出的惊骇,看了看一步步走过来的高启,替他担忧:“这个时候你暂且别回京,等着皇上怒气消了,我再去求他让他收回这道圣旨。”   “不,阿瑛,我不要你去求他!”提到赫连铖,高启心里便有说不出的疼痛,他与赫连铖一道长大,作为他的伴读,两人感情甚深,可万万没有想到,好朋友也会有反目的一日,赫连铖毫不客气的将自己赶出了京城。   “可是,”慕瑛眨了眨眼睛,说得有些艰难:“阿启,难道你一辈子不要会京城了?你的亲戚朋友都在这里……”   “阿瑛,我只要有你就够了。”此刻高启的脑子里已经没有办法去想别的事情,他上前一步,抓住了慕瑛的手:“阿瑛,咱们现在就走,逃出京城,以后再也不要回来。”   “逃出京城?”慕瑛张大了嘴,呆呆的望着高启,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以后……不再回来?”   “是。”高启点了点头,声音坚定:“咱们去找一个地方隐居,我收几个娃娃教他们念书习武,还开出几块田地来,就能养家糊口,再不济,我也能去做猎户,猎到野味,留一半卖一半,也能支撑下来。阿瑛,咱们以后就这般,快快活活的过咱们的小日子,怎么样?”   高启的眼睛一眨也不眨的盯着慕瑛,心里期盼着她能点头答应,对于他来说,真是至关重要。   这大半年来,高启也曾偷偷潜入京城几次,可慕瑛一直都住在皇宫,没有见面的机会,直到早些日子,听说皇上大赦天下,是为了迎慕大司马府的大小姐进宫为昭仪,高启这才快马加鞭从梁州赶了回来。   他要见慕瑛,他要阻止她入宫,他要带着她远走高飞,两人不再分开。   “阿瑛,怎么了?”见着慕瑛没有回答,高启迷惑的看了看她:“你……难道不愿意?”   “阿启……”慕瑛颤抖着喊了一声,便再也说不下去。   面前的高启,眼神是那般纯真,让她几乎不忍心说出拒绝的话来。   不想伤害他,可不得已,她还是会要伤害他,若是将话藏在心里不说出来,便会是对他更大的伤害。慕瑛咬了咬牙,轻轻喊了一声:“阿启,你……”   “阿瑛,你是不是害怕皇上会找到我们?”高启急急忙忙将慕瑛的话打断:“天下之大岂无咱们容身之处?只要咱们找个隐秘的地方,又有谁能认出你是大司马府家的小姐,我是高国公府的公子?”   慕瑛的神色越来越悲伤,面对着这般热切的高启,她几乎不知道怎么跟他说明这件事情,她只能睁大眼睛望向高启,摇了摇头:“阿启,我不能跟你走。”   这几个字,就如重锤,敲打在高启的心上,他猛的一惊,握紧了慕瑛的手:“阿瑛,为什么?为什么你不愿意走?”他疑惑的望着慕瑛,心里有一点点疑惑,就如那火苗一般蔓延开来,顷刻便成了燎原之势。   “阿瑛,你跟我说实话。”高启的身子微微有些颤抖,消瘦的脸庞上有一种决绝的神情:“你是不是不喜欢我?”   慕瑛凝望他片刻,这才轻声道:“阿启,你很好,就像一个好兄长,无微不至的照顾着我,我心中实在感激。”   高启往后退了一步,手也不由自主的松开了:“阿瑛,在你心里我只是兄长?你难道不知道我对你的一片情意?若只是兄长,如何会有想要娶你的念头?”他呆呆的盯着慕瑛看了一阵子,忽然嘴角牵动,露出一丝苦笑:“从头到尾,都是我在自作多情,是不是?”   慕瑛没办法回答他这个问题,不管她怎么回答,都会伤害他,她只能站在那里,静静的望着他,眼中有盈盈泪光,几乎要从眼角流了下来。   “阿瑛,你告诉我,你心里有没有喜欢过我,哪怕是一点点的喜欢?”高启有些不死心,犹然在追问:“这么多年来,你难道便一直厌弃我?”   “不,阿启,我从来便未曾厌弃过你,你对我那么好,我如何会厌弃?”慕瑛吸了吸鼻子,想到了昔日高启为她挡箭,想到了高启为她亲手做胭脂和梳子,想到了高启在她耳边温柔的言语,泪水再也克制不住,一滴滴的落了下来:“阿启,你很好,是我不够好,配不上你,你忘了我罢,以后你定然能找到更好的姑娘。”   “不,我不要听你说这样的话!”这几句话似乎鼓舞了高启,他又一次走到了慕瑛面前,眼中充满了希望:“阿瑛,你是不是担心被皇上追杀?不要紧,有我在,我会用我的命来护住你的周全,而且咱们完全可以躲到没有人能找到的地方,比如说南燕北狄和南诏。”   慕瑛没有说话,只是默默的流泪,秋风起,将她的泪吹干,可是再一次,脸上又是泪痕交错,似乎没个停歇的时候。   “阿瑛,怎么了,你别哭,你一哭,我这心都要碎了。”高启有几分着急,看着慕瑛不住的在哭泣,伸出手来想替她擦干泪痕,可却不敢造次,只能默默的看着她的泪水晶莹。   “阿启,你别这样跟我说话。”慕瑛从袖袋里摸出手帕来,擦了擦眼睛,吸了吸鼻子,高启愈是对她温柔,她便愈发的觉得自己对不住他,早该在几年前的那个大年初二晚上与他说清楚,自己只是将他当兄长看待,并无特别的情意。可那时候由于自己的自私,考虑得太多,将这句真心话隐藏在心底深处没有说出口,而高启便如同一条鱼,看到了香喷喷的诱饵,毫不犹豫一口吞了下去,直到现在,他仿佛已经无力脱钩。   一切都是她的错,难道不是吗?   “阿瑛,跟我走,好不好?”见慕瑛没有说话,高启有几分心急:“你若是说不出口,只需点头或是摇头,如何?”   慕瑛长长的叹息了一声,缓缓的摇了摇头:“阿启,我不能跟你走。”   刹那间,高启的身子犹如沉入了冰窟:“阿瑛,你不跟我走?”   “是,阿启,我不能跟你走。”慕瑛艰难的说出了口,但却十分坚定:“我要进宫做昭仪,享受荣华富贵。”   就让高启认为她是一个贪慕虚荣的女子,自此将她忘记,这样可能会更好,慕瑛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决绝:“阿启,你不过是高国公府的大公子,嫁了你,也不过是位贵夫人罢了。更何况你们高国公府现在大不如前,皇上这半年里已经找了不少岔子,你那父兄都被贬了几级,眼见着越来越衰落了,指不定明年就要降为侯府了,我焉能再往这没落的地方去?”   高启惊讶的望着慕瑛,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阿瑛竟然说出这些的话来——真看不出,她是个如此肤浅的女子!   “阿瑛,你……”高启有些受伤:“你怎么能这般衡量?原以为你超凡脱俗,却没想到你竟然也这般世俗。”   “阿启,我本来就是个俗人,根本不是你想象的那样。”慕瑛硬起心肠来,继续毁谤着自己:“你看看,这大半年里我一直住在皇宫,如鱼得水,几乎舍不得回府呢。”   “他已经有四个绵福了,你宁可与她们去争宠,也不愿意与我一生一世一双人?”高启实在难以相信,挣扎着哑声问出了一句。   “一生一世一双人又如何?跟着你出逃,粗茶淡饭,布衣荆钗,这根本便不是我想要过的生活。”慕瑛朝高启冷笑一声:“阿启,你能给我的,皇上能给我,你不能给我的,皇上也能给我,故此,我还是选择进宫。人各有志,你不必再阻拦我,忘了我,找个好人家的姑娘好好的过日子罢。”   “好好好,你既然这般倾慕荣华,我也不阻拦你青云直上。”高启退后一步,再一次深深的看了一眼慕瑛:“只恨我识人不清,此刻方才发现你如此俗气!” ☆、第 171 章 意欲结交情(五)   月下的树影不住的摇曳,残叶从枝头被秋风吹落,就如一只只舞蝶,上下纷飞在这深秋的夜色里,高启白色的衣袍被风吹得不住的摇晃,拍打着他的脚踝,猎猎作响。   他的心很疼,好像被人扎了一个大洞,鲜血不住的涌现了出来,顷刻间蔓延过了他的提防,肆虐的到处流淌,让他几乎要说不出话来。   阿瑛,他喜欢了这么久的阿瑛,怎么会是这样一个人!   可更令他觉得悲伤的是,即便她是个贪慕虚荣的女子,他还是喜欢她。   站在那里,有些贪婪的看着慕瑛,高启的脚就如被人钉住了一样,一动也不动,他想走,可不知道为什么,却挪不开脚,只是站在树下,任凭着秋风钻进他的衣袖,一直钻到他的心里去。   有些冷,好冷,冷得似乎严冬已至。   “阿瑛……”高启抖抖索索喊出了一句:“愿你此生荣华富贵,不可估量。”   “多谢你祝福我。”慕瑛笑得风轻云淡,小声回了一句:“你还是快些走罢,被人看见了便不好脱身了。”   “你会向皇上告发我来过京城?”高启的眼睛盯紧了她:“你会吗?”   “不,我不会。”慕瑛不加思索,这句话已经冲口而出。   “故此,启也不用担心。”高启忽然笑了起来,他恋恋不舍的望了慕瑛一眼,忽然转身快跑了两步,纵身一跃,便飞上了那高高的院墙。   他站在那里,最后看了一眼慕瑛,带着彻骨的痛楚——心悦于一个人,便要让她事事如意,既然她喜欢那荣华富贵,自己何必又去牵扯她,让她不得开心?只是以后,自己与她,却是再也不会有相见的时刻,即便再见,她也不再属于自己,她是别人的昭仪。   “大小姐,高大公子已经走了。”避开在一旁的小筝见着那白色的身影从墙头消失不见,这才急急忙忙的赶了过来,一把扶住了慕瑛:“没什么事罢?”   高启夜闯大司马府,这实在是一件让人担心的事情,小筝虽然曾经看好高启与慕瑛,可是现在情况不同,皇上都已经下了圣旨让慕瑛进宫为昭仪,若是慕瑛跟着高启走了,皇上震怒,这大司马府可要跟着遭殃。   她不敢走远,只是在附近的一棵树下站着,眼巴巴的挽着高启与慕瑛说话,若是高启要强行带走慕瑛,她必然会高声呼救。   在一旁看这儿两人拉拉扯扯了一阵,最终高启还是放手,逾墙而出,小筝这才放下心来:“大小姐,天色已晚,又起了秋风,咱们快些回去罢。”   慕瑛只觉自己一双腿发软,口里搁着一堆话,可却不知道怎么说出来才好。方才这一幕让她实在有些惊心动魄,若是稍微有些掌握不好,高启将她带走,以后的事情又会如何发展下去?   亏得高启素来是谦谦君子,他没有强求自己,只是黯然离去。   她喘了喘气,定下心神:“小筝,咱们快些回去。”   才走两步,就见地上有一点点黑色的印记,不是树影也不是落叶,仿佛睡扔了什么东西在青石地面上。小筝低头仔细瞧了瞧,轻轻“嗳哟”了一声:“难道……高大公子的病又复发了不成?”   听着她这句话,慕瑛也低头仔细察看了下,那青石地上的印记,就如一朵朵黑色的花正在绽放,再仔细看,就见那花瓣上透出的一丝丝猩红。   慕瑛蹲了下来,怔怔的看着那几朵暗色的小花,她的裙袂有如孔雀尾翎,铺在了青石砖块上,微风渐起,薄纱飘扬。   她的泪水一滴滴的落了下来,滴落在那几朵印记上,在这月夜里,格外晶莹剔透。   这是她与高启之间的绝别,自此以后,她的生命里,不会再有他。他与她,就如两条永远也不能交汇的线,朝未知的远方伸展。   不是高启不好,主要是她的心太小,容不下两个人。   有了赫连铖,她便没法子再接容纳高启,不管他有多么好,他不是她想要的那个人。   赫连铖与高启相比,有太多的不完美,他性子太暴戾,而且人也不是很聪明,跟他在一起,肯定会要经历不少的痛苦与风浪,可她却依旧毫不犹豫的选择了他,不管结局如何,她都愿意陪伴着他走下去。   十月初十,如期而至。   早上起来才梳洗完毕,袁妈妈就过来了,说老夫人请大小姐前去松柏园。   慕老夫人穿着一件暗紫色的衣裳,头上换了一顶新的抹额,中间镶嵌的是一块紫玉,看上去格外精神。她笑着瞥了慕瑛一眼:“瑛丫头,今晚宫里的马车就要来接你了,上午先去拜祭了祖宗罢。”   “是。”慕瑛应了一声:“孙女这就回去换衣裳。”   去宗祠祭祀,总不能穿着大红大绿,颜色素净些,表达对祖先的敬畏。   “阿姐。”慕微张开双手朝慕瑛跑了过来:“阿姐……”   慕瑛抱住了她,笑了笑:“都十岁的大姑娘了,怎么还跟小时候一般模样?”   慕微将脸贴住了她,柔嫩的肌肤与她的相触,就听两声低低的啜泣之声,耳边传来慕微如空谷黄鹂的低语:“阿姐,微儿舍不得你走。”   慕瑛一怔,早些日子,慕微还欢欢喜喜的说着以后便能进宫去逛逛了,如何今日却又换了一种口吻?   “阿姐阿姐,你进宫做了娘娘,微儿是不是就可以经常进宫去看你了?”慕微的声音里充满羡慕:“听说御花园里有许多咱们府里没有的花儿,还养了不少珍禽异兽,好像说今年从南诏带回来了好几只孔雀,都养在御花园,是不是?”   那时候的慕微,对于宫廷里的生活充满渴望,言语之间,巴不得慕瑛赶紧进宫去,她也可以名正言顺的去瞧瞧她没看到过的东西。而现在,她这般紧紧的攀住自己,一副难分难舍的样子,这让慕瑛忽然心里一热。   原来这姐妹之情,全然不是她以为的那般淡漠。   “阿姐,她们告诉微儿,你进宫做了娘娘,是一件光宗耀祖的事情,微儿以后也能经常去进宫看你,可是我方才问了王嫂一些事情,方知原来根本不是这样一回事。阿姐,你走了以后便再也不能回府了,是不是?”慕微带着哭音抱紧了慕瑛:“微儿舍不得你走,舍不得阿姐离开。”   王嫂,便是王氏。难怪慕微忽然之间便换了口吻,原来是与王氏说话去了。   慕微的眼泪夺眶而出,在脸上肆意的流淌着,将慕瑛的脸庞弄得一片潮湿,幸亏她不喜用胭脂,故此妆容并未毁坏,只是湿漉漉的一片。   知道自己的妹妹是这般不舍,慕瑛还是很开心的,虽然眼中流着泪,可心里却还是甜丝丝的一片,她伸手摸了摸慕微的头发,柔声道:“微儿,以后经常进宫来找阿姐玩便是,阿姐带你去赏花,看孔雀。”   “微儿不要赏花不要看孔雀,只希望阿姐一直在府里呆着,与微儿在一起。”   “五小姐,快些放手罢,大小姐还要去换衣裳到宗祠祭拜呢。”慕老夫人身边的老妈妈笑着走上前来劝:“大小姐进宫做昭仪,那是她的福分,五小姐快莫要再伤心了,就该欢欢喜喜的送别大小姐。”   慕微松开了手,红着眼睛望向慕瑛:“阿姐,你要是能回府,便多回来瞧瞧。”   慕瑛摸了摸慕微的头发,朝她笑了笑:“若是皇上准许,阿姐肯定会回府来看你的,你也可以经常来宫里来。”   真到了分手的时候,这姐妹情深还是会有体现,毕竟是同父同母,血缘关系怎么也是剪不断的。慕瑛看了看慢慢松开手,转过身,一步步朝自己的房间挪了过去,对于慕府,她还真没什么留恋,只是对弟弟妹妹还是有些不舍。   慕老夫人带着慕瑛去了宗祠,慕华寅并没有露面。今日即便是他长女离府之日,他依旧能淡漠的将这事放到一旁。慕瑛手里捻着香拜了下去,心中冷冷,她只在亡母慕夫人的牌位前痛痛快快的哭了一场。   一个母亲最大的心愿莫过于见着自己的女儿出阁,而慕夫人此刻却是再也见不到这一幕了,她躺在冰冷的棺椁里,四周密封的都是泥土,在宗祠里,只有一块黑色的牌位能代表着她曾经在这慕府生存过。   从宗祠拜祭出来,慕瑛缓缓举步朝门口走了去,忽然瞥见一角锦缎,倏然不见。她站住了身子,眼睛朝一旁望了过去,细细打量间,在雕花窗户那头,有一个人影。   穿着银灰色的锦缎长袍,虽然已经是四十多岁,可依旧还有少年时潇洒的影子。   慕瑛一低头,他还是来了。 ☆、第 172 章 朝思出前门(一)   银灰色的身影一闪,雕花窗后不再见到那张白净的脸孔,十月秋风起,远处菊花清香淡淡,悠远怅然,阳光照着几片落叶,前院空荡荡的,唯有那看宗祠大门的老者弯腰缩在门洞边上避风,便再也见不到一个人。   方才那抹银灰,仿佛是她眼睛花了,窗户那边根本就没有人呆着,只是她以为而已。   可慕瑛心里却明白得很,他真来过。   即使再不喜欢她,可自己还是他的女儿,在即将拜别慕府的时候,他还是偷偷的站在角落里,看着她拜别祖宗,看着她跨出宗祠的大门。   女儿大了,要离家了,他还是会要送她最后一程,哪怕是他并不想让她看见。   慕瑛低头疾走,方才见着那一角银色的衣裳,让她的心久久不能平静,原以为父亲恨自己,可没想到他还是有一份父女之情,只是隐没在他内心深处。   日色渐渐的黯淡下来,归雁带着暮色隐入烟树之间,青莲色的暮霭里,有灿灿的红色灯笼,灯影从薄纱里透了出来,一团团暖黄的影子。   大司马府的大门敞开,两行提着灯笼的宫女分别站好,门口停着一辆八宝香车,朱轮华盖,顶上有锦缎轻帛制成的彩鸾,四角有长长的流苏,下边坠着一个个金铃铛,随着秋风不住的在旋转着,发出细碎的响声。   一群人拥簇出一位盛装丽人,大带深衣,层层尾裾,黑色的帛衣上有一朵朵暗红色的牡丹花,团团似锦。她的头上戴着八宝金钗,累丝凤凰形状,金色尾翎几股,上边点缀着各色明珠,巍巍颤颤,分不清那是凤凰的尾翎还是珍宝华枝。   慕瑛由小筝与另外一个丫鬟小琴扶着,慢慢走出了慕府大门,她的脸前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纱,看前边的东西都不怎么清楚,朦朦胧胧的一片。   今日她以昭仪的身份进宫,自此以后,她便与赫连铖绑在了一起,若是他能坐稳江山,她便可与他共享这太平盛世,但若他依旧不能改变暴戾的做法,只怕自己以后会要陪他万劫不复。   一步步的踏了出去,步步生莲,亦是步步心酸。   前边究竟是一条什么样的路,她现在都不明白,只能靠着自己一步步走出去,慢慢摸索,只有走到那个地方,她才会明白究竟是在悬崖边上还是汪洋之畔。   一个小内侍跪倒在地,将背拱了起来,慕瑛提起一只脚,踏在他的背上。   这便是皇后之礼,她要将那些卑微的人踩在脚下,可慕瑛心里却一点也不舒服,她不喜欢将人踩在脚下,哪怕那只是一个卑贱的内侍。   在宫女们的扶持下,慕瑛上了八宝车,四面的薄纱飘扬,将她的周围氤氲成了模糊的一片,在这迷迷茫茫的暮色里,更是看得不甚分明,就如她的将来一般,也是那般看不清楚。   此刻大司马府前万头攒动,个个争抢着来看慕昭仪出府的盛况,慕瑛一登车,喜炮齐鸣,声音有如春雷贯耳,直将随着迎亲队伍的鼓乐之声给压了下去。烟火伴着喜炮声声上了天,将御道街这边照得亮晃晃的一片,那光芒忽明忽灭,将站在暗处的人照得憧憧而现。   一个穿着白衣的人站在街角,负手而立,一双眼睛紧紧的盯住了大司马府前的八宝香车。他一眨也不眨的看着慕瑛上车,看着装饰着暗红色雕纹的朱轮慢慢滚动,一声长长的叹息从他嘴角逸出。   挥手自兹去,萧萧班马鸣。   他便是连挥手的机会都没有,只能站在这阴暗的角落看她上车,看全京城的百姓为她欢呼喝彩——她是皇上用皇后之礼迎娶的昭仪,这份荣耀,已经足够让天下人为之瞩目了。   从此他再也没有接近她的机会,从此她便是赫连铖的女人。一阵钻心的疼痛让高启似乎失去了力气,站在那里呆呆的看着那仪仗慢慢的远去,身边的百姓也跟着仪仗朝前边慢慢走着,不多时便空出了一块街面。   街道上有零碎的东西留了下来,被秋风一吹,飘飘扬扬的朝前边飞了去,犹如退潮的滩涂上有着各种海贝与遗留的碎帛。他的心,也如这街面一般荒凉,上边浮末一般的那些碎片,都只是往昔的记忆。   赫连铖站在五凤楼上,听着御道街那边传来震耳欲聋的声响,脸上满是兴奋的神色:“江六,她来了,马上就要进宫了。”   江六弯腰站在那里,笑着点头:“可不是,皇上,慕昭仪即刻就要到了呢。”   瑛小姐出宫的这一个多月,皇上就跟失了魂一般,每日里做事都有些心不在焉,有时候还会不由自主往映月宫走,到了宫墙边上,方才醒悟过来,瑛小姐此刻正在大司马府,并没有在这寂寞深宫里。   作为赫连铖最贴心的内侍,江六心里自然是希望慕瑛进宫,但一想到皇上对大司马还是心存忌惮,却觉得有些隐隐的不妥,瑛小姐与皇上之间,似乎还是横亘着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跨越过去。   只不过,现儿看着赫连铖这般高兴,他也顾不得去想太多,他的皇上,今晚可算是要如愿以偿了。   大红的宫灯一对一对的走了过来,就如一条蜿蜒的长龙,慢慢的从正华门这边过来,赫连铖一甩衣袖:“朕去接瑛瑛进宫。”   八宝车在正华门前停了下来,站在那华表之下的司礼内侍回头看了一眼,就见里边有一匹快马朝正华门奔了出来,马后不远处跟着一群人,正在朝前飞奔:“皇上,皇上,不要太快,仔细路上有石块!”   断断续续的声音从远处传了过来,众人擦了擦眼睛,这才惊觉那坐在马上之人正是他们的皇上赫连铖。那马越跑越近,就见那黑色的吉服上鲜红的大带腰封在明亮的宫灯照耀下格外显眼,赫连铖冠冕上的明珠也渐渐的看得清楚起来。   “皇上!”司仪大惊失色,带着众人匍匐:“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赫连铖翻身下马,一弯腰便将司礼内侍拉了起来:“快些起来,给朕大婚司仪!”   那内侍瞠目结舌……大婚……好像瑛小姐只是个昭仪的名分,大婚可是对正妻而言,现儿大虞还未立皇后呢。   只不过他又如何敢违抗赫连铖,连忙扯着嗓子喊:“吉时将近,扶凤驾入后宫!”   按着这大婚的规矩,皇后娘娘也只会是被送进后宫,然后等着皇上一起来喝合卺酒,可皇上却急不可耐的自己跑了出来,亲自迎慕昭仪进宫——这好像一点都不合规矩,哪有皇上自己出来迎亲的?又不是普通百姓嫁娶,需得新郎官骑马上门迎娶,还要陪着花轿满街游一圈才回去。   可皇上用皇后之礼迎娶慕昭仪进宫,这事本来就不合规矩,自己又何必计较那么多?不知道皇上究竟准备今晚要弄个什么样的大婚,司礼内侍站在那里,心中颤栗不已,若是办得不合皇上的心意,明日自己指不定就发配去看守冷宫了。   “皇上,是不是要准备将皇宫游上一圈?”司礼内侍想了又想,觉得自己要投其所好,虽然慕昭仪不是皇后,可大家都说她是皇上喜欢的人,只要是将慕昭仪的地位往高处抬,皇上保准欢喜。   赫连铖听了司礼内侍的话,脸上泛起了笑容:“好好好,到后宫游上一圈。”   听说民间的嫁娶,都要由新郎陪着新娘到京城街头游一圈,这才是真正的大婚呢,赫连铖兴奋得很,快步走到了八宝香车前边,冲着里边喊了一声:“瑛瑛!”   虽然外边喧哗声阵阵,可慕瑛还是很清晰的听到了他的声音,她掀开垂着的红纱,朝旁边看了看,就见薄纱帘幕外边,有一个人抓住帘幕一角,正在往里边张望。   “皇上!”慕瑛有些赧然,赫连铖这般行事,实在不合规矩。   “瑛瑛!”听到慕瑛的声音,赫连铖心中就如吃了蜜糖一般甜:“瑛瑛,咱们一道去游后宫!”   慕瑛吸了一口气,这游后宫又是什么规矩?难道跟民间嫁娶要游京城一样?她有些怀疑,忍不住掀起帘幕朝赫连铖瞥了一眼:“皇上,这个似乎于理不合。”   “什么于理不合?朕想怎么样便是怎么样!”赫连铖见着那大红面纱下边一线微波,不由得心中一荡,整个人都迷迷糊糊的朝她那春水一般的眼波处飞了过去:“瑛瑛,朕陪你一道走遍后宫,让众人知道,你是朕最心爱,最看重的人。”   他说得斩钉截铁,兴致勃勃,慕瑛不好拂逆,只能将那帘幕放了下来,端端正正坐好。   这后宫一游,不知会给自己树下多少仇敌,还未进宫时,那贺兰绵福就已经恨自己恨得咬牙切齿,更别说今晚这么大张旗鼓了。   只不过,仇敌既然已经结下,多这一桩也少这一桩已经是无法化解的了。慕瑛咬紧了嘴唇,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以后只能自己去小心应对。    ☆、第 173 章 朝思出前门(二)   鼓乐喧天,喜炮声声,伴着烟花在乌蓝的夜空绽放,十月初十的皇宫秋月夜,显得格外热闹繁华。宫人们听着这阵阵鼓乐,个个争相跑了出来:“为何这鼓乐好像是朝咱们这边过来了?难道不是直接送去盛乾宫或者是映月宫?”   红色的宫灯足足有数百盏,将那缓缓而来的八宝香车照得清清楚楚,香车四面垂着的是薄薄的红色轻纱,能看到里边有人端坐着,窈窕的身姿曼妙,让人看了只觉惊艳。   “慕昭仪可真是绝色美人,仅仅就看到她的身影,就觉得实在是好看了。”宫女们聚在一处,低声议论:“你们瞧皇上笑得那般开心,好像从来没见他那么笑过。”   “可不是,皇上为了慕昭仪,连自己身上的肉都能割呢,从这事便能见他是多么心悦于慕昭仪。唉,这可是慕昭仪前世修来的福分。”   众人说得兴高采烈,却殊不知那人群后,有一位穿着华服的贵人,脸色铁青的站在那里,听着那些人议论,一只手掐进自己的掌心,似乎要掐到肉里边去。   “娘娘,咱们回去罢。”站在她身边的宫女低声劝慰:“也不过就是这头几日的事情,等着皇上这个新鲜劲头过去了,自然也不会有这般恩宠了。”   “贱人,说她红颜祸水还是夸奖了她,她就是妖魅祸国!”抹得绯红的嘴唇咬着细细的贝齿,眼中那怨毒的光就如小小的匕首一般飞射出来,几乎要将那慢慢远去的八宝香车射穿:“她算什么东西,竟然敢用这凤驾!这可是皇后才能坐的,她今晚却钻到了那里头!”   “娘娘,皇上下旨,要以皇后之礼来迎慕昭仪进宫。”旁边那宫女小声提醒了一句,没提防一个耳光上了脸。她捧着脸站到一旁,低着头,不敢看贺兰巧那扭曲得不成形状的脸。   “什么皇后之礼,她只不过是个昭仪!”贺兰巧愤愤不平,八月十五那晚,赫连铖为了维护慕瑛,当众打了她的脸,还要禁她的足,这事情一直搁在她心里,怎么样也压不下去。恨恨的看了那一团明亮如祥云的宫灯慢慢远去,她跺了跺脚,一转身便朝荣福宫冲了回去,身上那件银红色衣裳就如黑暗里跳动的一簇火焰。   “今晚,宫里不知道有多少人睡得不安稳了呢。”墨玉姑姑站在高太后身边,嘴角露出了一丝笑容:“老奴瞧着,那几位绵福好像都有些脸色不好,便是素来瞧着风轻云淡的宇文中式,似乎也有些不欢喜吶。”   “毕竟阿瑛身上穿的是黑色绣团花牡丹的吉服,那可是手铸金人大典时才能用到的。”高太后伸手掠了掠头发:“哀家也是那时候才穿上的,进宫的时候哀家穿的……”她眯了眯眼睛:“哀家都不记得穿的是什么衣裳了。”   “娘娘,那晚上您穿的是樱桃红的衣裳,上头绣着的是芙蓉花,老奴可是记得清清楚楚。”墨玉姑姑笑着道:“进宫的时候,先皇赞娘娘人比花娇,衣裳上的芙蓉花都不及娘娘容颜的一半呢。”   “你以为先皇说的话是真心?这话他不知道给多少女人说过。”高太后微微撇嘴,眼前浮现起一张年轻的脸孔,他驾崩的时候,不过三十多岁,在她心里,永远也就这个样子,不会老去,不比自己,岁月蹉跎,加之她又用心用力,眼角之处已有皱纹重叠。   先皇有不少妃嫔,他似乎也从来没有特别喜欢过谁,任何一名进宫的女子都会得几日恩宠,但很快又会被他抛在脑后。有些妃嫔傻得很,听着先皇说的甜言蜜语,竟然就这样相信了,等及过得些日子,风光不再,这才醒悟到,先皇原来根本就无真心。   自己只不过是靠着娘家高国公府的势力,这才能被选中做皇后——当时的后宫,能与她出身一较高下的,再无旁人。当然,若是慕大司马府家那位慕华裳进宫,事情又另当别论了。她选择了嫁给汝南王,拒绝进宫,等于给了她一个机会。   她从来便看不懂慕华裳,生得姿容绝艳却甘愿淡薄,嫁给汝南王有什么好?小小一块封地,推恩令以后,汝南王封地越发的少,夫妻两人只守了一座汝南郡,这弹丸之地,哪里比得上大虞天下?   “看今日皇上这架势,是要将阿瑛扶上后位了,只是却不知道这皇子究竟要什么时候才能出生。”高太后的手指敲了敲桌面,嘴角泛起了笑容:“樊绵福服侍皇上,已有四年了,还没有身孕呢,看来皇上于子嗣上头也比较艰难呢。”   墨玉姑姑点了点头:“瞧着皇上一个两个的往宫里头纳妃嫔,心里想着这皇宫里也该热闹起来,小皇子小公主一个两个的落了地,可万万没想到皇上都要十七了,还是膝下空虚。”   大虞的皇上们做父亲都早,不少人十三四岁便有了自己的皇长子或者是皇长女,到了赫连铖这般年纪还不见有儿女的,确实少见。   “命里有时终须有。”高太后缓缓站起身来:“这事情谁又能说得定。”   “娘娘这话不假。”墨玉姑姑赶忙跟了上去,亦步亦趋:“娘娘,若是慕昭仪以后立为皇后,娘娘就轻松了,后宫之事,皆可由皇后娘娘掌管了。”   “我本来也不该再来管这些事情了,这后宫里哪能轮得上哀家来打理呢,不都该是他们这一辈的事情了?”高太后抬头看了看殿外的天空,乌蓝的夜幕里,一朵朵烟花盛放,大如玉盘,将暗夜照得通明透亮,前坪里站着一群宫女内侍,正抬着头在看那璀璨的烟花。   “今晚可真是热闹。”高太后站在门口,笑意深深:“走罢,扶哀家去寝殿,哀家也该好好歇息了。”   烟花一直足足放了差不多有半个时辰,等着那烟火将尽时,盛乾宫寝殿里的宫灯也如那将尽的烟火,慢慢的熄灭,只剩下床边一盏宫灯,细羊皮灯罩子上浅墨色的花卉被照到地上,淡淡的枝叶交错。而桌上摆着的一对龙凤花烛却烧得很旺,照得寝殿里一片通明透亮,照得那床边坐着的那个人,更加显得窈窕无双。   灯下看美人,越看越美,赫连铖看着坐在床边的慕瑛,心中摇摇曳曳,几乎不能自持。   “瑛瑛。”他走上前去,柔情款款的喊了一声。   听到他声音里的那种激动不安,慕瑛有些微微的窘迫,不敢抬头看赫连铖的脸,只能羞答答的坐在那里,实在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瑛瑛,怎么不理睬朕?”赫连铖走到了床边,伸手一掀,便将垂在前边的面纱给撩开:“瑛瑛,抬头看看朕,看看朕。”   “皇上。”慕瑛有些惊慌,放在膝盖上的手有些不安的抓紧了黑色的吉服,一朵暗红的团花牡丹从她的指缝里漏了出来,金丝银线在灯下闪闪发亮。   “朕的瑛瑛可真是美。”赫连铖望着那如玉般的肌肤,那正在不断扇动的睫毛,一颗心就如在汪洋大海上的一条船,不住的起伏着。最近他每日都在梦想着这晚上的到来,可真的到了这一日,他又措手不及,不知道如何做才好。   在此之前,赫连铖偷偷问过江六,大婚晚上,该怎么办。江六愁眉苦脸道:“皇上,老奴是个阉人,如何知道这床笫之事?”   “你帮朕去问问看。”赫连铖忽然间脸红了一块:“朕要让瑛瑛觉得满意,到底该怎么做?”   江六接了这任务,十分惶恐,他是内侍,他身边的人也是内侍,他总不能胆大包天去问宫里的娘娘,皇上临幸的时候,你们觉得满意否?哪些地方需要改进?想来想去,江六去了太医院求教王院首:“王院首,与女子相处,如何能让她觉得满意?”   王院首大惊失色,看了看江六:“江公公,你是阉人,如何又对女子动心了?即便你对人家动心,也是有这份想法,没这般力气了,何必再去想这些有的没的。”   江六憋着气,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最后只能将这烫手山芋甩给了王院首,吞吞吐吐将赫连铖的问题说了一遍,末了补充道:“这是皇上吩咐下来,院首大人还是好好想想罢。”   闻得是皇上交代的任务,王院首十分惶惑,哪里敢有半分怠慢,即刻着手,收集了民间各种偏方,自己掂量着配了药,交给江六去熬制:“这药乃是纯草药来的,并非那种下三滥的chun药,没有旁的害处,每日一副,连续吃上七日,定然能补气养身,到了大婚那日便是精力充沛。”   江六一连串的感激,接了药包儿过来,刚刚想走,王院首脸色红红的拿出一本小册子来:“下官托人去问过不少女子,这是她们的说辞,下官一一誊录下来,你交给皇上去瞧瞧,看看可有什么用处否。”   这是王院首特地打发人去青楼,让那些风尘女子说说她们破瓜之时的感受,每人十两银子,只要说说当年的旧事,不少青楼的姐儿们抢着说,才得几日,便搜集了一大堆典故,王院首好好整理了下,记成一本册子,呈给了赫连铖。   赫连铖读过以后,对这事有些明白,心里又麻又痒,只想等着大婚这日快些来,他好与慕瑛试试里边说的各种法子,可是现儿见着慕瑛坐在床板,忽然间又手足无措,一张脸涨得鲜红,站在慕微身边,手笼在衣袖里,冲动着想伸出去,可又怕唐突了她。    ☆、第 174 章 朝思出前门(三)   龙凤花烛高高的立在桌子上,蜡泪一滴滴的流了下来,沿着那大红的烛管,成了各种形状,有飞禽,有走兽,还有朵朵花卉摇曳动人。   赫连铖吸了一口气,慢慢的在慕瑛身边坐了下来:“瑛瑛。”   这话方才出口,便觉得口干舌燥,一阵阵的心潮摇曳,几乎不能自已。   慕瑛抬起头来,笑着看了赫连铖一眼:“皇上。”   她的眼中似乎有粼粼波光,引着赫连铖的神思都迷茫了起来,痴痴的盯着慕瑛的脸,呆呆的说:“瑛瑛,你今晚真美。”   “皇上是在嫌弃慕瑛素日不美?”慕瑛幽幽的看了赫连铖一眼:“只有今晚美么?”   她也不知道为何,自己忽然竟说起这种话来,放在平日,她绝不会这般说,可今晚这寝殿里一片微红,这暧昧的气息越来越浓,她似乎也有些克制不了自己,开始有些胡言乱语。慕瑛掐了掐自己的手心,想要自己清醒一点,可她却怎么样也克制不了自己的面红耳赤,全身软绵绵的没有半分力气。   或许是方才喝的合卺酒里边放了些什么东西?慕瑛咬了咬舌尖,想要自己清醒起来,怎么就这般迷迷糊糊的了呢。   “是我说错了,我的瑛瑛每日里都美,只不过今日最美。”赫连铖忽然朝前边探了身子过去:“瑛瑛,快喊我一声阿铖,我好想听你喊我。”   “皇上,这样于理不合。”慕瑛被赫连铖扑到,两人斜斜的靠在了床头,闻到了他口中的酒味,似乎也变得香甜了起来。她挣扎着想要坐直身子,却被赫连铖压得更紧:“瑛瑛,你快喊我阿铖,咱们不必要用宫中的礼仪称呼,我不在你面前称朕,你也不要自称臣妾什么的,你是我的妻,不是别的身份,咱们就如一对普通的夫妇那样,如何?”   他的眼中有一种渴慕的光彩,灼灼的将她逼到了一个角落,他的臂膀圈住了她,让她半分也逃脱不得:“瑛瑛,你别以为我真的就临幸过了那些绵福,我告诉你,她们一个也没有与我同床共枕过,我说过我只会有一个女人,绝不会再和别的女人有什么牵扯。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这个做皇上的,当然是一言九鼎。”   慕瑛轻轻的闭上了眼睛,听到赫连铖这番话,她已经心醉,几乎无话可说,她已经选择了相信他,他说的任何一句话,她都相信。   “皇上……”她吐了一口气,有若兰草芬芳。   “叫我阿铖。”赫连铖压住了他,轻轻的吻着她的鼻尖:“阿铖,多好听的名字,你干嘛不喊?”   “阿铖。”慕瑛笑了笑,这人可真自大,连名字都夸了起来。   “瑛瑛!”赫连铖大喜过望,身子压了下来:“瑛瑛多喊几声,我真高兴!”、   “阿铖!阿铖!”慕瑛连喊了两声,赫连铖听得眉开眼笑,身子慢慢压倒下来,噙住了她的嘴:“瑛瑛,我真开心,就像听到了仙乐一般,这样好听的声音究竟是从哪里来的呢?怎么以前都没有听到过。”   “唔唔唔……”慕瑛挣扎了两下,没想到赫连铖竟然这般狡猾,诱她开口,却趁机亲了上来,这真是一只狡猾的狐狸!   触及到她甘美的芬芳,赫连铖更加不能自己,早就预备了好几日的精力此刻蓬勃而发。他的手轻轻的顺着她的脖子悄悄的往下探了过去,那黑底红色团花牡丹的吉服慢慢的开了一个口子,露出了里边洁白的肌肤。   就如羊脂玉一般呈现在他面前,在烛光照耀下,那般温润,闪着一种神秘的光泽,在丘壑纵横之处,他停下了手指,不知道该不该继续探索下去。   那本小册子里说到,此事不能着急,只能徐徐诱之,尤其是初经云雨的女子,更是需要耐心与细致。赫连铖想了想,停下了手指,温柔的望着慕瑛,小声道:“瑛瑛,你有没有不乐意我……”   他的眼中有一种说不出的微红,看得慕瑛有些娇羞,方才赫连铖轻柔的抚摸,已经将她最心底的那种渴望勾了起来,她绷直了身子,默默的望着赫连铖,一双眼睛含着春水一般泛滥着柔情,只是那樱桃小嘴闭得紧紧,一句话也不说。   “瑛瑛,你怎么了?”赫连铖有些不知所措:“你喜欢,还是不喜欢?”   他的手指蓦然停住,让慕瑛有些懊恼,仿佛春风吹拂过的花园里忽然静止了下来,隐隐的有些惆怅。在这满园旖旎的时候,忽然间鸟雀都停住了啼鸣,空庭寂寞,花朵一动不动的开在枝头,却再也没有春风来戏弄。   “阿铖……”慕瑛轻轻吟哦了一声,赫连铖一愣,见着她泛起春水的眼神,陡然明白了她的意思,猛的扑了上去,开始毫不客气的攻cheng掠di。他的瑛瑛是在向他发出了邀约,不是吗?若不好好表现表现,只怕瑛瑛会失望。   春风又一次吹了过来,只不过这次的风力比上次更强劲,好像要将一切都摧毁一般,她感觉到了赫连铖那份狂热,几乎要将她摧毁,春风瞬间便化成了狂风,将花朵吹得东摇西晃,而她一点都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只是紧紧的攀附着他的胳膊,承受着他一点点的侵蚀。   就如汪洋里的帆船,她被推着到了浪尖,正在最高端看着旖旎的风景,忽然间又从浪尖上滑落到了谷底。她不由自主的颤栗着,口里连声喊着:“阿铖,阿铖……”   他的汗珠一滴滴的落在了她的脸上,他含糊其词的应着她:“瑛瑛,瑛瑛,我的瑛瑛……”   她与他交叠在了一处,再也舍不得分开,两人交颈而眠,脸贴着脸,手扣着手,紧紧的贴依偎在一处。赫连铖深深的望着她,只觉得心中有无限的满足,从来没有哪一种滋味有这般甘美,让他一次次的回味无穷,想要天荒地老,再也不要有晨曦初现的那一刻。   “瑛瑛,我有没有弄疼帮你?”直到一切都平静下来,赫连铖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珠,想起了那小册子上边说的话,心里有几分歉意,最开始他还是试探着行进,可到了后边他简直不能控制自己的动作,就如一匹骏马驰骋在草原上,朝着那水草丰美的地方而去,再也不肯停歇。   慕瑛摇了摇头:“阿铖,并没有,我……”她的脸色红了红,眼波流转:“我很欢喜,真的,好像第一次有这种快活的感觉。”   赫连铖这才松了口气,拥着慕瑛在怀里,轻轻的梳理着她的秀发:“是我不好,瞧将你累得出了这么多汗,头发都湿透了。”   两人这般絮絮叨叨的说话,说着说着便有几分情动,赫连铖又开始蠢蠢欲动,他动得十分小心仔细,生怕如那小册子上说的,第一晚索求过度会让女子觉得不适应。只是慕瑛似乎并不反感,脸颊似那粉色牡丹,嘴唇滟滟流朱,看得他意乱情迷。   就这样,他们几乎通宵未眠,说了一晚上的话,做了一晚上的事情,第二日早上,当江六小筝带着宫女内侍们来伺候两人起床时,他们刚刚才睡了不到一个时辰。江六小声喊了几句皇上,不见回答,小筝敲了敲窗棂唤了一句“娘娘”,也不见动静。      “皇上与昭仪……”小筝有些担心,看了看江六:“江公公,没什么事情罢?”   江六愁眉苦脸道:“这个……或许无事。”   守寝殿的小内侍踮着脚尖走了过来,轻声在江六耳边道:“江公公,今日寅时,屋子里还有动静呢。”   原来皇上与慕昭仪是辛苦了一整晚?江六贴着门听了听,里边动静全无,挥了挥手:“过半个时辰再来,你到这里好生伺候着,皇上与娘娘起身了便赶紧来报。”   赫连铖与慕瑛一直睡到未时才起身,都快用午膳了。   宫女内侍们走进去,见着床笫凌乱,赶忙上前收拾。小筝带着几个宫女走到慕瑛面前给她净过面,拿起玳瑁梳子准备梳发,赫连铖走了过来,坐到慕瑛身边,用剪刀将她一绺头发剪了下来交给小筝:“等会将你家娘娘的头发与朕的头发结到一处,放进锦囊收好。”   慕瑛坐在镜子前,听着这话,眼睛里泪水盈盈。   赫连铖之意,乃是说他们是结发夫妻,这哪里是帝王家里的规矩,这分明只是一对普通夫妇间的用词。忽然间她心里充满了一种感激,今生今世,无论如何,她都会紧紧跟随在他身边,与他分担一切。   “瑛瑛,我知道你对那几位绵福心存芥蒂,今日我就将她们几个解决了。”赫连铖笑嘻嘻的替慕瑛将那如丝绸帮的长发挽起:“免得瑛瑛总是疑心我。”   解决了?怎么解决?慕瑛吃惊的睁大了眼睛,转过身来看着赫连铖:“皇上?”   “你别担心,我会妥善解决的。”赫连铖一只手拢住她的肩膀:“我不想有那些女人让瑛瑛觉得心里不舒服。” ☆、第 175 章 朝思出前门(四)   深秋的午后,阳光普照大地,一片温暖和煦,这是在入冬之前最明媚的灿烂,再过些日子,便该是狂风肆意,草木凋零,萧瑟不堪。皇宫的小径上,三三两两的宫人穿着颜色鲜艳的衣裳,正徘徊在怒放的菊花之侧,欣赏着这深秋最美的风景。   忽然就听着一阵吵吵嚷嚷之声传了过来,将这宁静和谐吵扰,众人惊讶的看了过去,想知道究竟谁会这般放肆,竟然在宫中大喊大叫。   小径那边,冲过来一群人,走在最前边的,是那位皇上的表姐,贺兰绵福。就见她双手提着裙子,完全顾不得礼仪,狂奔着冲了过来,头上的珠钗歪歪斜斜挂在耳边,几乎就要掉了下来。她的身后跟着几名宫女,也个个撩着衣裙跑得飞快,一边跑还一边喊着:“绵福,绵福,你快些跑,见着太后娘娘便好了。”   众人个个瞠目结舌,贺兰绵福这是怎么了?虽说她有几分骄纵,可也不至于今日这般不顾礼节,一副疯婆子模样。   贺兰巧就如一阵风般跑了过去,在众人还没有回过神来的时候,就见江小春带着几名内侍气喘吁吁的朝这边赶:“绵福,这可是皇上的旨意,您得安安分分的接了旨,收拾好东西搬出去……”   收拾东西,搬了出去?众人的耳朵都竖了起来,搬出去?朝哪里搬?冷宫么?看起来这位新进宫的慕昭仪着实厉害,这才进宫第二日,便开始清理起皇上身边的嫔妃们了。   这边江小春才走过去,小径上又走过来樊绵福与袁绵福,两人虽然走得不紧不慢,可眉头蹙得紧紧,已经将她们的心事展露无遗。   “这、这……”众人张大了嘴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贺兰绵福倒也罢了,她素来骄横,想要抓住她的不对之处降罪于她实在是简单,可樊绵福是皇上第一个女人,平日里为人谦和,待人处事相当圆滑,她又是如何被慕昭仪抓了把柄要将她赶去冷宫呢?   等着见到宇文中式在宫女们的拥簇下朝慈宁宫方向走了过去时,宫人们更是个个惊骇不已:“竟然是连宇文中式也受了责罚?这也太……”   宇文中式的祖父乃是当朝太傅,与慕昭仪的父亲可都是当朝一品,朝臣里最有权力的一个,慕昭仪便是再手段狠辣,也不至于拿她开刀,更何况慕昭仪原先在宫里时,总是笑得温婉,一副和颜悦色的模样,谁都料想不到她下狠手时会如此凌厉。   “这才是进宫第二日,便要将皇上的四位妃嫔给清理了,以后这后宫就只有她一人独大了,慕昭仪的野心还真不小,难道想要独宠后宫不成?”众人嘁嘁喳喳的议论着:“几位娘娘去了慈宁宫求救,想来太后娘娘绝不会糊涂。”   高太后刚刚用过午膳,正准备歇息,就听着一阵大呼小叫从慈宁宫门口传了过来,她皱了皱眉:“这是怎么了?哀家还能睡吗?”   墨玉姑姑快步走了出去,还未到门口,就见贺兰巧已经风风火火的冲了进来,守门的小宫女一脸无辜:“姑姑,贺兰绵福说有急事要求见太后,都等不及奴婢来通传。”   “墨玉姑姑,我要见太后,我要见太后!”贺兰巧一撩散乱的头发,跳着脚往前边冲:“我再见不到太后娘娘,就要被赶出宫去了!”   墨玉姑姑大吃一惊:“绵福,你这是在说什么?稍安勿躁,且在正殿等等,我这就去给你通传。”   贺兰巧抹了一把眼泪,上气不接下气:“有劳姑姑了。”   高太后听闻贺兰巧要被赶出宫去,也是讶异万分:“这贺兰绵福究竟是做了什么不对的事情要受此惩罚?上回她中秋要被罚,是哀家救下来的,教导了一个月,脾气也收敛了些,按理不该又故态萌发,这可真是蹊跷。墨玉,扶哀家出去瞧瞧。”   等着高太后款款走到慈宁殿时,赫连铖的四位绵福都已经到了,见着高太后一袭紫衣从后边出来,个个跪倒在地:“求太后娘娘给臣妾作主。”   “你们这是……”高太后诧异的看着跪得齐刷刷的四个人,有些莫名其妙:“怎么都跟约好了一般来哀家这里了?”   “太后娘娘,皇上要赶我们出宫呢!”贺兰巧急急忙忙的将原由禀明:“今日臣妾正在用膳,江小春带着几个内侍进来,说皇上有旨,叫我赶紧收拾了东西,速速出宫。”   “出宫?他要你去哪里?”高太后也是一惊:“你可做错了什么事?”   “没有没有。”贺兰巧赶紧分辩:“自从上回太后娘娘教诲,臣妾便一直谨慎小心,根本不敢有半分娇骄之气……”见着高太后一脸狐疑,她伸手指了指沉樱:“太后娘娘,樊绵福总是个谨慎小心的,可她也要被驱逐出宫呢。”   “樊绵福?”高太后看了跪倒在面前的沉樱一眼:“皇上可有说什么原因?”   沉樱摇了摇头:“回太后娘娘话,这道旨意下得莫名其妙,臣妾现在还摸不着头脑。”   “圣旨在何处?拿来给哀家瞧瞧。”高太后一伸手:“哀家得要仔细看过,方能知皇上究竟是什么意思。”   袁绵福抬起头来,悲悲戚戚:“太后娘娘,并没有皇上圣旨,是几位公公过来传话,臣妾觉得是不是那慕昭仪将我们看成是眼中钉,假借皇上的口谕要将我们赶走。”   “慕昭仪?”高太后眯了眯眼睛:“不可能,哀家熟知阿瑛的性子,她做事十分小心谨慎,如何会这般飞扬跋扈?哀家瞧着这手笔,确实像皇上惯用的。”她扫了一眼跪在面前的四个女子,沉声道:“都起来罢,既然你们没有过错,哀家为你们去向皇上求个情便是。”   宇文如月咬了咬牙,走上前一步,低声道:“太后娘娘,您替其余三位姐妹求情便是,臣妾愿意出宫。”   “什么?”高太后大吃一惊,有些不相信的望着宇文如月:“宇文中式,你想出宫?出宫以后你又要去哪里?”   “回太傅府……或者……最好皇上能赐一座宅子给臣妾住着。”宇文如月抬起头来,眼中全是冷冷的光:“皇上准我出宫,臣妾倒觉得是份恩典。”   进宫这么多年,宇文如月从来没有侍过寝,好在她性子素来清冷,也不喜去争这些东西,对赫连铖的宠爱不屑一顾,这才让赫连铖对她高看了一眼,索性将她的分位擢升了下,一来表示对她识趣的嘉奖,再来便是想将宇文一族拉拢拉拢。   今日得了皇上这道旨意,宇文如月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她在宫里这么多年,亲眼目睹过赫连铖对慕瑛的一片深情,在慕瑛还未进宫之前,她们便休想分得赫连铖一星半点情意,慕瑛进宫以后,哪里还有她们的立足之地?还不如换个地方过几日舒心日子。   若是回太傅府,祖父肯定会逼迫她再进宫,还不如求着太后娘娘,看看能不能劝得动皇上,给她一幢小宅子,让她在里边住着自己过自己的小日子。   沉樱拉了拉宇文如月,低声道:“妹妹,你都已经进宫了,咱们都是皇上的女人,怎么还能出宫去独自过日子?这岂不是不合规矩?”   “合规矩?”宇文如月嘴角泛起一丝冷笑:“你看皇上做的事情,可有几件是合规矩的?”   赫连铖的心根本不在她们身上,自己又何必要去强求?不如出宫,独居也好,回府也罢,都胜过在这宫中过日子。   “妹妹,你可千万莫要糊涂。”沉樱拉住宇文如月的手,眼神真诚:“有太后娘娘替咱们说话呢,肯定不会让咱们出宫的。再说咱们都已经是皇上的女人了,出宫难道还能去嫁人不成?快些莫要说这些气头上的话,到时候万一做不到,却让别人看了笑话。”   宇文如月进宫,沉樱便已经将她看做劲敌,心里头总盼着要将宇文如月挤走才好。宇文如月升了中式,那几个晚上都睡不着觉,牙齿恨得痒痒的,恨不能扑过去咬上两口才好。现儿宇文如月竟然说出这种话来,不由得让她心里欢喜。   她这几句话,明面上是在挽留,实则却在给宇文如月下一剂猛药,沉樱素来便知道宇文如月心高气傲,自己这般一点醒,宇文如月碍着面子,是无论如何会闹着出宫去的。   出宫有什么好?回到府上受尽白眼,无人会替她多说一句话,便是自己的母亲,只怕也会觉得丢了脸面,不愿再来帮着她。沉樱完全可以想象到自己以后的日子会是怎么样的——她是赫连铖的绵福,即使没有夫妻之实,谁还敢来娶她?   、她要在樊府吃一辈子白饭,听一辈子风言风语。   与其这样,还不如放手一搏。   虽说现在赫连铖对慕瑛是百般宠爱,可人无百日好花无百日红,总有一日,赫连铖会对这张绝色的脸孔厌倦,会将目光投到宫里其他嫔妃的身上。   若是自己出宫了,哪里来的机会?沉樱咬了咬牙,无论如何,自己也该在这宫里捱下去,俗话说守得云开见月明,总有一日,她能得到那个机会。 ☆、第 176 章 朝思出前门(五)   “皇上,慕昭仪,太后娘娘有请。”墨玉姑姑恭恭敬敬行了一个大礼:“有要紧事情与皇上慕昭仪商议。”   “有什么事情跟我说便是,何必扯上瑛瑛。”赫连铖心知肚明,肯定是为了那四位绵福的事情,高太后这手也伸得太长了些,自己想要将几个绵福送出去,她也要管着,难道是看到自己还未立皇后便抓紧了最后一点权力?   不行,自己得尽快与瑛瑛生个孩子,然后名正言顺的立她为后,赫连铖转眼一转,瞄了瞄慕瑛,心里美滋滋的,指不定昨晚上就已经有了呢。   “皇上,既然太后娘娘提到了我,我当然要去。”慕瑛有些弄不懂赫连铖那一瞥是什么意思,赶忙站起身来:“墨玉姑姑,我与皇上这就过来。”见着墨玉姑姑一脸郑重,慕瑛有些疑惑:“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事情?”   “慕昭仪难道不知情?”墨玉姑姑有些诧异:“皇上下旨要将几位绵福送出宫去……”她看了看慕瑛,见她一脸震惊,这才放下心来:“慕昭仪,你好生劝劝皇上罢,这绵福乃是皇上的嫔妃,如何能随意就被送出去的?无论哪朝哪代,还没有这样的事情呢。”   慕瑛呆在那里,等着墨玉姑姑迈出了正殿的大门,这才转过身来询问赫连铖:“皇上,可有此事?”   “有。”赫连铖满不在乎道:“瑛瑛难道不记得朕说过的话?朕今日跟你说,要将那几个女子打发走,朕说到做到。”   “皇上!”慕瑛有几分着急,赫连铖做事怎么便不考虑周全?这些女子都是达官贵人家里的小姐,她们进宫,等于是将那一族人给笼络住,巩固赫连铖的地位。虽然说慕瑛同情这四位绵福,守空闺的滋味不好受,可怎么样也不能一句话下来便打发她们走。   若是将她们赶出宫去,那几族人会如何想?天下人又会如何看待赫连铖与她?   不消说,她肯定会被扣上一顶红颜祸水的大帽子,她投一日进宫,第二日赫连铖便为了她将后宫妃嫔清除了。她妖媚祸国,而赫连铖便是那无道的昏君,为了一个女子竟然不顾规矩礼仪,便是自己的女人也舍得下手。   “瑛瑛,你为何这般不高兴?”赫连铖走上前来,一把拢住了她:“朕为你散尽三宫六院,难道你不高兴?”   “皇上,慕瑛感念你的一片情意,可你是否考虑过了后果?”慕瑛小心翼翼的看了赫连铖一眼,见他似乎并没有生气,这才开始将自己的顾虑说了出来:“皇上若不是想巩固自己的权力,又何必将那些女子纳进宫来?可现在却要将她们送出宫去,皇上可想到那些人的心情?很有可能他们会被别有用心的人利用,到时候只恐对皇上施政不利。”   “他们敢?若是敢肆意妄为,朕便将他们下大狱!”赫连铖的眉头一皱:“朕便不信他们敢跟朕作对!”   “皇上,话不能这么说。”慕瑛慢慢朝前边走了去,深深的叹息一声:“若是只要不合皇上的意思便要下大狱,久而久之,皇上便没有忠心的臣子,这朝政又如何能处理得好?更何况皇上在我进宫的第二日便将几位绵福送出,天下人会如何说我,如何议论皇上,皇上可曾想过?”   “他们想他们的便是,我只要瑛瑛在身边便可。”赫连铖大步追了上来,拉了拉慕瑛的衣袖:“怎么啦,瑛瑛生气了?”   “皇上对慕瑛的一片真心,慕瑛实在感激,慕瑛也想要好好的陪伴在皇上左右,可是皇上倘若这般一意孤行,只恐慕瑛与皇上相聚的日子不会太多。”慕瑛抬起头来,认真的望着赫连铖:“皇上,我们自小跟着上官太傅修习,也听了不少传奇故事,比如说那商纣之宠爱妲己,夫差之迷恋西施,他们可否有好下场?”   赫连铖听着慕瑛提到这两个例子,有些不服气:“瑛瑛,你怎么将我与那两个昏君相比?”   “皇上,慕瑛不是有意将你与他们相比,只是想来告诉皇上,若你将绵福们打发出宫,不仅会让你失去一批臣子,而且还会陷于各种议论之中。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哪怕是再做得问心无愧,坊间传闻多了,久而久之也会换了一种说法。”慕瑛的眼睫毛颤了颤,低声道:“皇上昨晚说的,想要跟慕瑛做一对最普通的夫妻,慕瑛何尝不想这样?可皇上生来便不是普通人,如何能过普通人的生活?”   “那瑛瑛的意思,是要我将她们都留下来?”赫连铖摇了摇头:“不,不行,瑛瑛,我怕你心里头不舒服,不如一并送走了省事。”   “皇上,不如这样,你问问看,她们谁想要出宫?若是自己想出宫,那便顺应她的请求,放她出宫去,若是那些想留下来的,便让她们留着罢。”慕瑛见赫连铖一脸不解,笑着补充了一句:“我相信你,阿铖。”   一句“阿铖”将赫连铖叫得心里暖洋洋的,他的脸色顿时亮了起来:“我听你的话,瑛瑛,咱们就这样办。”   慕瑛低头,心里暗自想着,看来赫连铖还是能经得住劝的,自己以后要好好的替他看着大虞,有些什么不对的地方,一定要竭尽全力劝阻他,不能让他再引起民愤了,毕竟这天下讲求个民心所向,她在宫外已经听到了对赫连铖的各种怨言,若不收敛,只恐民愤大了,一声号令,这载舟的水猛的掀起浪潮来,将船只打翻。   宫外的民心流失,宫里还有隐患,慕瑛暗地里观察了这么多年,虽然没见高太后有什么不同寻常的举动,但愈是平静,可能便愈是蕴含着危机。人若是被这表面的宁静所迷惑放松了戒备,她只要抓住一线机会,便能一击中地。   高太后出身名门,儿子赫连毓又是聪明谦恭,很受民间百姓拥戴,她焉能眼睁睁的看着一个宫女的儿子成了皇上?慕瑛一直百思不得其解,赫连铖辞掉太子之时,年仅三岁,虽然人人皆说太原王纯善,可三岁小儿如何能这般回答?若真是他自己想出来的话,这也实在太聪明,太纯善了些。   而且先皇有五个儿子,为何其余三个都不选,独独选了毫无背景的贺兰中式的儿子?仅仅只因为他是皇长子?这些事情看着似乎有些道理,可是细细想来,却十分蹊跷,好像是一盘已经布好的棋,每颗棋子怎么动,都早已有它的路线。   若高太后没有野心,这倒也能让人放心,可现在她却让慕瑛看不透,不知道她是大善还是大恶之人。眼下她能做的,只能看一步走一步,小心提防,千万不能掉以轻心。   “瑛瑛,你在想什么?”赫连铖走到慕瑛身边,脚步十分轻快,他低头亲了亲慕瑛的发髻:“想这么多作甚?还不如陪着朕好好的赏这眼前秋色。”   慕瑛抬起头来,朝他笑了笑:“皇上,今年过年,咱们派人去上官太傅的老家去瞧瞧,看看老师是否身子康健?”   赫连铖一愣,点了点头:“瑛瑛说得没错,太傅告老还乡也有快三年了,我还没有差人去看望过他呢,今年派人去瞧瞧罢。”   慕瑛点了点头:“我也送点东西给他去。”   “瑛瑛真是贤惠。”赫连铖笑着拉住慕瑛的手:“这些送礼什么的事情,瑛瑛你帮我记着,其余的事情都由朕来办,就不用劳烦你费心费力了。”   他的瑛瑛总是喜欢想那么多,她那小脑袋,干嘛要想这么多事情?赫连铖觉得自己平日里批改奏折,看得久了总是有些头晕眼花的,为何瑛瑛却能想到这么多也不头疼?赫连铖拥着慕瑛入怀,他的瑛瑛就该在后宫好好住着,每日里等他上朝回来便是。   一路红叶满径,踩在叶片上,脚底发出簌簌的响声,青石板上雕着的步步生莲图案,此刻已经成了红黄的一片,远远看着,就如色彩斑斓的织锦。慕瑛缓缓走在这织锦之上,心里有些惶惑,又有些期盼,一种说不出的感情占据了她的心。   不管怎么样,为了他,她也该尽力去试,保护好他便是保护好自己,她与他,已经成了不可分离的整体。   “皇上来了。”高太后笑眯眯的指了指早已准备好的椅子:“快些坐罢。”   “太后娘娘安好。”慕瑛走上前去,朝高太后行了一礼:“今日臣妾本该先来向太后娘娘请安,只是……”话还没说完,赫连铖在一旁将她拉着站直了身子:“母后,这怨不得慕昭仪,是朕将她累坏了,早上没能起来。”   高太后一怔,没想到赫连铖竟然这般大大咧咧就将这闺房之事说了出来,好像在向旁人宣告什么一般,让她都不知道该开口说什么才好。正在思索间,就听赫连铖继续接着往下说:“母后,让朕过来若是为了这几位的事情,那朕请母后不必多说。”   “皇上,这四位绵福在宫里安分守己,没有犯错,为何要将她们驱逐出宫?你让她们以后如何做人?便是回到了自己府上,也会抬不起头来。更何况,”高太后皱了皱眉,瞥了一眼慕瑛:“你莫非是想让慕昭仪背上一个不贤、嫉妒的名声?”    ☆、第 177 章 暮思还后诸(一)   殿内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齐刷刷的落在了慕瑛身上,有羡慕,有嫉妒,有愤怒,还有不屑一顾。   “回太后娘娘话,臣妾绝没有这想法,有几位姐妹能一道服侍皇上,那是再好也不过的事情,慕瑛如何会嫉妒?”慕瑛朝高太后弯了弯膝盖:“皇上厚爱,慕瑛却是消受不起。”   高太后满意的看了慕瑛一眼:“慕昭仪这话说得实在是好,这才是做女人的本分。皇上,你看慕昭仪都这般说了,你觉得呢?”   赫连铖负手站在那里,皱着眉头看了看那边的四个女子:“你们一定想要到宫里呆着,朕也不勉强你们,愿意走的可以出宫,愿意留的便留下,免得说是慕昭仪支使朕做下的事,这黑锅可不能让她背。”   贺兰巧听到这话,理了理头发,冲着赫连铖笑得甜甜蜜蜜:“臣妾便说皇上不会这般狠心,臣妾当然愿意留在宫中。”   “臣妾也愿意。”沉樱与袁绵福两人福身下来,说得情真意切:“服侍皇上乃是臣妾的本分,即便皇上再怎么嫌弃臣妾,臣妾也要忠心耿耿的服侍皇上。”   赫连铖有几分不悦,本以为自己宽宏大量送她们出宫,没想到这一个个倒是赖上他了,全都想呆到宫里不挪窝——留到宫里有什么好?自己又不会去临幸她们,每日看着自己与瑛瑛卿卿我我,有什么意思?   “皇上,臣妾愿意出宫。”宇文如月挺直了背站在那里,声音清冷:“还请皇上去了臣妾的封号,让臣妾做一个普普通通的人,最好能赐给臣妾一座小宅子,臣妾不想回太傅府去。”   “你愿意出宫?”赫连铖大为高兴:“好好好,朕让你如愿以偿。”   这件事就此揭过,三位绵福步履轻盈的各自回宫,唯有宇文中式由江小春领着直奔后宫门口而去。   高太后望着渐渐远去的身影,忽忽的笑了起来:“可没想到皇上也能听得进劝告,哀家却是低估了慕昭仪的影响。”   墨玉姑姑垂手不语,太后娘娘自然是希望皇上能将这几位都送出宫去的,可碍着情面,只能请了皇上来,表面劝说,实则火上浇油。方才她斥责慕昭仪嫉妒,实在是想引起皇上的怒气,好让他挺身而出维护慕昭仪,坚决将四位妃嫔送走,引得朝野对天子好色误国来议论一番。   万万没想到,皇上竟然就这样撂手了,难道是如太后娘娘估计,慕昭仪提前给皇上将利弊分析过了,皇上才不会犟着牛头往前冲?   “看起来阿瑛原来那般心不甘情愿的模样全是装出来的,哀家可一直以为她是不想嫁给皇上的。”高太后端起茶盏在手,慢慢悠悠喝了一口:“哀家打了一辈子雁,却没想到这次反被大雁啄了眼睛。”   “或许并不是娘娘想的那般。”墨玉姑姑犹豫再三,终于开口:“指不定是皇上今日心情好,故此顺着娘娘的话往下说呢,皇上有时候还是对娘娘格外敬重的。”   “敬重?”高太后微微哂笑:“墨玉,你是越活越糊涂了不成?皇上岂会真正敬重我?只不过是表面功夫罢了。我不是他的生母,在皇上心中,再怎么着也越不过那位死去的生母皇太后去,便是连太皇太后都不如呢。”   这大实话一出口,主仆两人都沉默了几分,正殿里安安静静,便是连漏壶里水滴之声都听得清清楚楚。   “墨玉,那尉迟青已经安排妥当了没有?”寂静过后,高太后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情来:“阿瑛升了昭仪,按着后宫嫔妃的分位安排,该要有四十名小宫女,四名掌事大宫女,两位姑姑,灵慧嫁去南燕,带走了一批人,映月宫里正是要添人手的时候,趁着这机会塞几个人进去。”   “娘娘,这事情您不早就让老奴去安排了?”墨玉姑姑俯下身子低声道:“高国公府已经派人去找了好些人,挑来挑去,选了几个胆大的丫头训练了些日子,早几日已经通过内务府进宫来了,那尉迟青便已经安排在了映月宫,名字改了,叫青苹。”   尉迟青,乃是那位将慕瑛摔倒而被赫连铖下令千刀万剐的羽林子,他死后,妻子忧思成疾一病不起,还没两个月便呜呼哀哉,只留下两个女儿和一个儿子。高国公府暗地里派人寻访到这三个孤儿,愿意抚养他们,而且承诺送那儿子念书,长女尉迟青性子暴烈,却不愿意就此作罢,一定要进宫伺机为父报仇。   高国公府的管事假意劝说了几回,可那尉迟青却是下定了决心,怎么劝都不肯作罢,这正中了高太后的下怀,于是将早已训练好的几名女子找了过来,与尉迟青相见。那几名女子,也是赫连铖下令虐杀之人的遗孤,众人早就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一门心思想要报仇,尉迟青见着大家身世相似,心中大喜,暗地里约定,伺机而动,等着有机会绝不手软。   早些日子,内务府在民间选了一批宫女,高国公府便用各种渠道将这批人送进宫里来,那位尉迟青竟然误打误撞分进了映月宫——当然,即便不是她,也会有旁人进去,高太后这边早就已经不露痕迹的安排得格外妥当。   “已经进宫了?”高太后低头想了想:“先别去联系她,看她的行为处事再说,要确定她能值得信赖我们方才好授意她做事,否则免不了会打乱哀家的计划。”   “是,我派人盯着呢,娘娘只管放心。”墨玉姑姑应诺了一声:“只是现儿映月宫里掌事的姑姑是丽香,她乃是太皇太后的忠心人,皇上原先将她去盯着樊绵福,现儿将她派在映月宫,便是看中了她为人沉稳,凡事细心,更何况青苹现儿只是一个小宫女,若是想要插手进去,只怕也是为难。”   “着急什么,哀家有的是时间等,现在还不到下手的时候,不能仓促,莫非你忘了上元夜那次行刺之事?若不是京兆尹是头猪,只怕这案件还会扯出萝卜带出泥。”高太后将手中捧着的茶盏放到了桌子上头,眼睛望了望门口的一线金灿灿的阳光,声音低沉:“慕华寅还没倒呢,现儿还不是咱们下手的机会,若是此刻便下手,或许倒给了慕华寅一个名真言顺的借口来扳倒大虞皇室,怎么着也得先将他给放平了再说。”   “可……”墨玉姑姑有些疑惑:“这事不好办啊,娘娘。”      “凡事都能找到其间的疏漏,而且皇上对于慕华寅本来便心存顾忌,咱们可以借皇上的手来将慕华寅给除了,这隐患解决了,哀家便能开始筹备下一步了。”高太后忽然笑了起来,嘴角一丝皱纹愈发的声了些:“哀家觉得,该让群臣上些歌功颂德的奏章,让皇上觉得自己治国有方,免得他听信了阿瑛的话,真以为自己还需要改些施政的策略。”   “皇上现在治国,不是做得很好吗?”墨玉姑姑也笑了起来:“就是要朝野上下一致赞扬皇上,才能让皇上心里头高兴哪。”   好大喜功,穷兵黩武的结果就是民不聊生,老百姓怨气重了,自然就会反抗,到时候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最终的赢家还是自己,高太后得意的笑了起来,皇上防着高国公府,可却防不住她暗地里提拔起来的那批人,总有一日瓜熟蒂落,自己便能安心的真正做自己的太后娘娘了。   赫连铖走在御花园里,只觉秋风渐凉,不由得打了个寒颤,慕瑛朝他望了一眼:“皇上,怎么了?莫非觉得寒气已侵?不如回宫去加点衣裳。”   赫连铖嘻嘻一笑,朝慕瑛靠近了几分:“瑛瑛,你靠着我些,有你在身边,我的心暖烘烘的,一点也不冷了。”   “皇上!”慕瑛嗔怨的转过头:“后边还跟着宫女内侍呢。”   “怎么又在喊皇上?咱们两人说话,你就喊我阿铖。”赫连铖一把抓住了她,将她拖到自己身边,用孔雀毛斗篷将她裹住:“咱们就是合成一个人,也没他们说话的份儿。”   慕瑛只觉得脸上热辣辣的,赫连铖这也太不讲究了,光天化日之下,在御花园里这般行事,若是被宣扬出去,少不得又说她在迷惑君王。可赫连铖却一点也不顾忌这些,只是一双手牢牢将她圈在自己怀中,怎么也舍不得放开。   “瑛瑛,我这三日不上朝,可以好好陪着你玩几日,过了三日以后,我又要开始卯时就开始往朝堂上走了,你怎么样也该可怜可怜我。”赫连铖似乎觉察到慕瑛的不自在,低下头来在她耳边轻声道:“我就喜欢这样黏着你,有你在身边心里头才踏实呢。”   慕瑛没有说话,只是默默的跟着赫连铖一道往前走,说实话,当皇上也不容易,每日上朝看奏折,日复一日,肯定会觉得很乏味。他难得有几日轻松,自己也不必泼他冷水,他爱如何便如何罢。   两人相拥走到了映月宫门口,丽香姑姑已经带了满院子的宫女内侍候在宫门,见着赫连铖与慕瑛进来,连忙带着众人行礼:“皇上安好,昭仪安好。”   赫连铖看了一眼黑压压的那群人,点了点头:“以后好生服侍着昭仪,不能有半分闪失。”   “是。”众人齐声答应,中间有一人微微抬头,眼神清冷。 ☆、第 178 章 暮思还后诸(二)   春来秋往,寒去暑至,这日子瞧着慢慢悠悠,可却也一眨眼般过了四年。   大虞还是那个大虞,皇帝的宝座上坐着的依旧是赫连铖,每日上朝下朝,似乎一成不变,而他的后宫,这四年来都是慕昭仪独大,也是一成不变。   尽管慕昭仪受宠,可不知为何,可却没有为皇上生下一男半女,这件事情成了朝野都在关注的大事。   “皇上独宠慕昭仪,可偏偏那位却是个无子的主,这可怎生是好?”一群官员站在朝堂外边,小声议论,众人望着刚刚放晴的天空,哥哥摇首低叹,脸色沉沉。   “慕大司马过来了。”有人眼尖,瞥见了那边一个穿着深红常服的人影:“咱们快些莫要再多说,免得被大司马听见不欢喜。”   “什么欢喜不欢喜的?老夫偏要去问问。”一把雪白胡须,正是那又臭又硬的太史令高时,他的脸涨得通红,手里拿着的朝笏都有些颤颤巍巍:“慕昭仪出身大司马府,乃是大家闺秀,怎么着也该学过女戒女则,难道不知道这妇人便该贤惠,如何能这般善妒?听说进宫第二日,皇上便为了她要遣散宫中嫔妃,幸得太后娘娘直言,这才只送出去一位,还留了三位。可这四年里,据彤史记载,皇上根本就没有往那三位绵福宫里去过,晚晚歇在映月宫,仿佛将盛乾宫挪了个地方一般,这、这、这……”   慕华寅走了过来,腰杆挺得笔直:“众位大人,朝会还没开始,怎么便聚在这里开小会了?”   “大司马,你来得正好。”高时果真一点畏惧全无,双目直视慕华寅:“慕昭仪独霸后宫这事,慕大司马如何看?”   “高大人,如何用个霸字?慕昭仪与皇上感情好,那是他们的事情,我们做臣子的,自然不能说多话。”慕华寅捋了捋胡须,笑眯眯的望着高时:“莫非高大人还有旁的看法不成?”   “即便是皇上对慕昭仪有情,可慕昭仪也该为大虞皇室着想,这四年下来,慕昭仪膝下没有一男半女,却还霸者皇上不让他去旁的妃嫔处,这样可是贤良之人?大司马,慕昭仪出阁前,慕府可否请人教授了她这些东西?”   高启的话尖锐刺耳,可慕华寅却一点也没有生气,他只是笑着瞥了高时一眼:“依着高大人的意思,慕某该如何做才好呢?”   “你得进宫去劝劝你那好女儿,让她放开手,不要这样将皇上霸着,或者你去劝劝皇上,让他不要这般宠着慕昭仪,怎么样也该雨露均沾才行。大司马,你觉得老夫说得可有道理?”高时双目灼灼,紧紧盯住慕华寅不放。   “高大人,即便你不说,慕某也正有此意。”慕华寅点了点头:“高大人一心为我大虞着想,实在是难得。”   众人这才松了一口气:“慕大人真乃高风亮节,我等佩服。”   慕华寅站在那里,面无表情,心中却有几分苦涩。   他确实一直恨着这长女,总觉得是她让自己的夫人劳心劳力,这才会天人永隔,但她毕竟是自己的女儿,何尝不希望她好?只是现在她四年没有子嗣,这局势由不得她再这般胡闹下去,必须有人出面阻止。   其实说真话,慕华寅心里并不希望慕瑛独宠后宫,若是皇上只宠她一人,生出的皇子被封为太子,按着大虞的规矩,子贵母死,慕瑛便没了活着的机会。   她是自己的女儿,再怎么不喜欢她,慕华寅还是不忍心看着她离开人世,他要保全长女的性命——让宫里嫔妃生了皇子立为太子,然后襁褓之中便抱过来养在慕瑛膝下,即便不是生母也胜过了生母,就如现儿高太后这般,也算是过得自在惬意。   就算养着的那位太子是白眼狼,他也不怕,慕家在大虞的势力,可不同一般,长子慕乾生得骁勇善战,自十岁开始便在军营历练,早几年在攻打南诏时已经立下了赫赫战功。今年虽才十八岁,可已经是正三品的昭勇将军,并授轻车都尉,再过十多年,将他培养出来,自己便可以将大司马的职位腾给他。   赫连铖的身子骨看起来不错,比先皇的要好,他与慕瑛应该能相守很长一段时间,若是慕瑛比赫连铖先去,那是她的福气,若是赫连铖走得早,慕瑛做为圣母皇太后,身后有慕家撑腰,哪里用得着怕那小太子?   现在看着宫里几位妃嫔,出身如何能比得过慕瑛?娘家的势力又如何能与慕家相提并论?若是小太子不识时务,登基以后想要靠着娘家来打压慕瑛,那可别怪慕家不客气。   慕华寅考虑这个问题已经不是一日两日,随着慕瑛在宫里呆得越久,他便想得越多,慕瑛虽然不是他喜欢的,可还是需得保护她的安全,毕竟她是慕氏子孙。慕华寅的想法,首先要保证慕乾与慕坤与慕微,但是慕瑛也还是要有所顾及。   就听一阵扎扎作响,回头一看,朝堂的大门已开,一行羽林子手执金瓜走了出来,分列在朝堂两侧,春阳照在他们的寒铁甲衣上,闪闪发亮。   赫连铖被一群人拥簇着走了出来,昂首挺胸,他去年已经及冠,风华正茂,看起来比几年前又要精神了几分,大虞这些年没有什么大动乱,大臣们上奏折,都是一片赞誉之声,弄得他不禁飘飘然起来,觉得自己还真是治国有方。   现在唯一让他觉得有些不完美的就是膝下空虚。   慕瑛进宫已有四年,两人如胶似漆,可就是颗粒无收。这皇子不出世,怎么好封慕瑛为皇后?太医院里派了几名医女守在映月宫里,各种调理,但始终不见动静。   只不过赫连铖的内心,其实现在并不想让慕瑛生孩子,他觉得两人在一起很好,暂时还不想让人打扰他与慕瑛的甜蜜。   “要是瑛瑛有了孩子,肯定会更关注那孩子了。”赫连铖心里默默的想着:“朕还想多与瑛瑛恩爱几年呢。”   关于这子嗣之事,随着慕瑛进宫的日子久了,私底下的议论也越来越多,慕瑛为了这事,也渐渐的烦恼了起来。慕瑛不高兴,赫连铖便不快活,他每日里想着到底怎么样才能将这事情解决,可小孩子总不是说有就有的,到了第四个年头,赫连铖心里头也有了几分焦躁。   朝堂上边文武大臣分队列好,有几位大臣出列,将今日要朝议的事情提出来,还是跟以前一样,不是关于地方上的一些盗匪之事,便是关于去年干旱,影响到今年的收成,他听得有几分厌烦,这些事情,自有地方官来处置,再不济也有户部刑部,为何要提到朝堂上来说!   “皇上,臣有一言。”   听着这声音,赫连铖便皱起了眉头,慕华寅,究竟又要说什么了?   最近两年,随着慕乾军功大盛,慕家更是熠熠华堂,看得京城里的达官贵人们眼热。赫连铖本不欲让慕氏一族这般显赫,可没奈何慕乾争气,年纪轻轻便在攻打南诏里立下赫赫战功,让他根本没有理由不提拔他。   赫连铖心存怀疑,原来以为这战功是慕华寅授意让人加诸于慕乾身上,可万万没想到慕乾回京,进宫觐见姐姐慕瑛时,在御花园里露了一手,与数十名羽林子轮番较量,竟然=没有一人能胜过他。   老天爷为何便这般偏爱慕氏一族?不仅仅是男俊女美,更是英才辈出。虽然慕乾乃是慕瑛的亲弟弟,可赫连铖心中却有了几分戒备之意——盯着慕府的人来回报,慕乾与赫连毓十分相得,两人来往密切。   赫连毓今年已经十八了,赫连铖一直扣着他在京城,没有让他回封地去,也不知道他心里边会不会有怨怼。虽说大家都赞扬太原王仁义,可焉知他心里对当年将太子之位让出来有没有后悔过?   做小孩的时候简单得多,心地就如一张洁白的纸,没有半分因着算计而留下来的污渍,可这人一年纪大,想得比以前要多了,心境也就改变了。   赫连铖与慕瑛两人相得是一回事,可面对这朝堂里的权臣又是一回事,功高震主,历来是被猜忌的对象,更何况这权臣的儿子还是那般超凡不俗,简直便是人中龙凤。   他不能掉以轻心,一定要想法子将慕氏一族削弱。赫连铖盯着从朝臣行列里缓缓走出的慕华寅,微微一笑:“慕爱卿,有何话说?”   “皇上,臣今日想说的是皇上的家事。”慕华寅手捧朝笏,说得十分恭敬,群臣们个个竖起了耳朵,没想到慕华寅还真的向皇上提出这事来了。   “家事?”赫连铖有几分不解,盯住了慕华寅:“慕爱卿,你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皇上今年已经二十有一了,可这膝下却未有一男半女,兹事体大,皇上可曾想过?”慕华寅抬起头来,一脸诚恳:“皇上,为了大虞社稷着想,你该广选妃嫔入宫,让她们为皇上开枝散叶,这样大虞的江山社稷才能世代绵延下去,皇上觉得呢?”   朝堂里安安静静,没有一丝杂音,众人都举目望向了赫连铖,看他如何回答。 ☆、第 179 章 暮思还后诸(三)   赫连铖的手紧紧的抓住了龙椅的扶手,全身都绷得笔直,一双眼镜盯住了慕华寅,愤怒得要冒出火来。   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慕瑛的父亲,竟然让他去广纳嫔妃好多生孩子?他这是什么意思?是看自己与瑛瑛两人柔情蜜意,想要将他们两人的感情离间不成?否则哪个女子的父亲会向自己的女婿提出要他去找别的女人?   慕华寅这老贼,果然是见不得自己与瑛瑛好的,赫连铖的手指抓紧了那座椅的宝石,用了十分的力气,似乎要抠进那颗宝石里头去。   他要将那宝石抠出来,甩到慕华寅老贼的脸上!他要见着他倒下,匍匐在自己脚边才会觉得快活!赫连铖咬着牙,盯住站在不远处的慕华寅,仿佛见着他躺在地上,满身是血的模样,心底一阵隐隐的快意。   “皇上,慕大司马真是忠心耿耿,一心为大虞打算!”有朝臣出列,站在慕华寅身后,手里捧着朝笏弯腰行礼:“慕大司马说的话一点也没错,还请皇上三思!”   “请皇上三思!”又有几个人站了出来,朝堂上横着站了一排,看上去那气势又足了几分。   “你们、你们……”赫连铖气得一拍龙椅:“你们这是要逼朕不成!”   “皇上,臣等哪里敢逼皇上,只是想要皇上好好考虑慕大司马的建议罢了。”贺兰敏捧着朝笏站到了慕华寅身边,话里带着几分心酸:“皇上只对慕昭仪情有独钟,臣等自然不能阻止,可怎么着皇上也不能无后!还请皇上后宫雨露均沾,给其余妃嫔一个能承欢侍寝的机会,指不定明年便会有了皇长子呢。”   他的女儿贺兰巧进宫这么久了,依旧还是绵福,夫人进宫去探望过几次,问及为何没有身孕,否则也能母凭子贵升个中式椒房的分位,贺兰巧红着眼睛道:“母亲,你只会谴责巧儿不生孩子,可总要皇上到这荣福宫来过夜才会有孩子出来罢?”   听了这话,贺兰夫人大惊失色:“难道皇上……不常来你这里么?”   “岂止是不常来?根本就没有来过。”贺兰巧的贴身宫女愤愤不平:“在慕昭仪没进宫之前,皇上也偶尔还会来荣福宫坐上一坐,可等到慕昭仪进了宫,皇上就再也没有踏足到旁的宫里去,不是将慕昭仪接去盛乾宫,便是去映月宫陪慕昭仪,这宫里头,仿佛就只有慕昭仪一个女子,其余的人在皇上眼中,不过是些摆设罢了!”   “慕昭仪竟然霸道至此!”贺兰夫人张大了嘴巴,望着女儿那红红的眼圈子,想要劝说几句,又不知如何开口,最后才怏怏道:“绵福,你也别想太多,我回府跟你父亲商量商量,总要想个法子让皇上到你宫里来过夜的。”   回府以后跟贺兰敏一说,两人都是蔫头蔫脑,无计可施。   贺兰敏人本来就笨拙,只不过是借了妹子的光,皇上外甥想要将母系一族提升些,这才勉勉强强爬到了大司农之职,可人的地位升高了,这聪明却还是没跟着升高,遇到棘手的问题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心里头热烘烘的想要自己的女儿生出个皇长子来稳固地位,可却是无计可施。   好几回他都想冲到慕华寅面前去问,慕家究竟是怎么教育儿女的,像慕瑛这般泼妇恶妇,怎么也给他们送进宫去了。只是每次走到慕华寅面前,对手那天生的霸气让他忽然间便哑口无言,涌到喉咙口的话又默默的吞了回去。   今日是个好机会,就连慕华寅自己都提出来让皇上广纳妃嫔,他自然也要打蛇随棍上,赶紧走出来应和。只不过贺兰敏心里头却觉得慕华寅做得有些过,表忠心便表忠心,为何要把这话题扯远了?皇上广纳嫔妃,那他的女儿怎么办?贺兰巧不过是中人之姿,如何能与那些美貌女子一较高下?现儿皇宫里有四位娘娘,贺兰巧能不能胜过那三位,博得皇上的一丝半点宠爱,还得从她是皇上表姐这个身份上来。   就连自己的舅父都来相逼了,赫连铖几乎都要喘不过气来,当时舅父提出要将贺兰巧送进宫来,他本是拒绝的,却拗不过舅父一再请求:“众人都说我这大司农是皇上照顾所赐,我也是腆着脸站在这位置,心里颇不安稳,若是府中能出一个娘娘,这地位方能稳固些,即便那些人再有议论,总越不过宫里的娘娘去。”   赫连铖实在无语,这位舅父莫非是鬼迷心窍?只不过当他那位表姐贺兰巧冲着进来,嘴里嚷嚷着愿意进宫,赫连铖这才打定了主意——一切都是她心甘情愿,自己需要挡箭牌,她便着急着往前凑,或许便是天意。   自己答应了将贺兰巧纳入宫中,可并没答应一定要与她睡在一张床上生皇子公主,赫连铖心里愤懑不已,一甩衣袖站了起来:“既然诸位爱卿都说了此事乃是朕的家事,家事何需外人多嘴?此事至此作罢,若再有多嘴的,朕必不轻饶!”   一角明黄色的衣袍渐渐远去,众人站在朝堂上,呆呆的望着那个慢慢不见的声身影,个个惊讶不已,没想到皇上竟然这般维护那慕昭仪,看来真是女色误国!   高时摸了摸雪白的胡须,眉宇间露出倔强的神色:“皇上说这事情是他的家事?不对不对,这分明已经是国事!皇上无子,与老百姓没有孩子,可不是同一件事情!”   旁边有人点头:“高大人说得是,可皇上已经说得这般硬,还有谁敢再去说?”   皇上的脾气,这几年虽然已经有所好转,那千刀万剐的刑法也在去年被废除,可是那本性里的暴虐却还是没变,若是触了皇上的逆鳞,指不定忽忽的又弄出一桩酷刑来,那可不是一般人能受得了的。   “为了大虞,老夫一定要试试,过些时候,等皇上气小了些,老夫便要继续去劝说皇上!”高时站在那里,将脑袋扬起:“我们这些做言官的,如何能不秉笔直书酣畅直言?莫非要看着皇上做错了事谁都不吭声?”   “高大人说的是!”一位大臣被高时说得也激昂了起来:“高大人,去的时候喊上我一个,大家多去些人,法不责众,皇上也不好一定追究谁的责任!”   “是啊是啊,高大人,您还可以请求觐见太后娘娘,请太后娘娘劝劝皇上。”有人在一旁小声建议:“高大人与太后娘娘不是同宗吗?你去觐见太后娘娘,是再合适也不过了。”   高时点了点头:“诸位大人莫要着急,高某相信,太后娘娘一定不会坐视不理的。”   这事情,还是太后娘娘授意,他方才想起皇上无子这事来,太后娘娘也是不好当,皇上不是她的亲生儿子,她也不能将手伸太长,若是让皇上反感了,母子反目,太后娘娘以后的日子就难过了。   高时心中难过,自己这位同宗的太后娘娘真是一片苦心,想关心皇上,却又惹得皇上不高兴,只能小心翼翼请他们这些朝臣来相劝。说来说去,还不是因着皇上不是自己的亲生儿子?若太原王是皇上,又何必这般迂回相劝?   “高大人说得对,太后娘娘是个宅心仁厚的,定然不会看着皇上无子而不管,咱们就等着合适的时机,让太后娘娘将皇上请到慈宁宫,咱们直言进谏,太后娘娘敲点边鼓,只怕这事能成。”   “对对对,就这样。”众人纷纷点头,商议妥当,这才慢慢散去。   慈宁宫里此时却又是一番别样情景,赫连毓站在高太后面前,脸上有一种不虞的神色。   “毓儿,怎么你年纪大了,反而不听母后的话了?”高太后手里捻着佛珠,两道眉毛低垂,眼睛望着自己手中那紫檀色的佛珠,有些浮躁。   自己的儿子,一直是听话乖巧,为何今日忽然便变了个人似的?自己不过是提出来要给他安排一个屋里人,他却脸红脖子粗,甚至不惜高声与自己顶撞,这、这、这……真是儿大不由娘了?   大虞的贵家子弟,谁家不是十三四岁便安排了屋里人的?自己要打算的事情多,直到今日才提出这事来,心里已经是有几分愧疚,这个做母亲的实在是不称职,怎么便将自己的儿子忽略了呢。   可万万没想到,赫连毓一口回绝了:“母后,毓儿不需要什么屋里人。这事便不必母后操心了。”   “毓儿,你都十八了!”高太后大吃一惊,儿子难道是没开化?怎么都没想过这方面的事情?大虞贵家子弟虽然一般是及冠时候才正式成亲,可十五六岁做父亲的却不少,自己的儿子也该有这方面的经验了。   “母后,也没什么律令规定,到十八便要有屋里人。”赫连毓一脸坚持:“毓儿真不需要,母后还是省省心罢。”   这话将高太后气得呼哧呼哧的喘粗气:“毓儿,母后给你放个屋里人,是要有个知冷热的人好好贴身照顾你,为何便这般不听从母后教诲了?”   “母后!”赫连毓的脸色也渐渐的不好看起来。 ☆、第 180 章 暮思还后诸(四)   对于赫连毓来说,高太后要给他安排屋里人,简直是一个晴天霹雳,他根本没有想到过屋子里要多个女子,白天替他管着府中的丫鬟婆子,晚上跟他睡到一张床上。   看了看站在慈宁殿里的那个十六七岁的女孩子,赫连毓脸皮都红得像晚上的彩霞,红艳艳的一片:“母后,毓儿真不需要屋里人。”   “毓儿,你先将她带回去,需不需要,不是你说了算,长者赐,不敢辞,若是不接受丹珠,那你却是将母后置于什么位置?”高太后沉下声来,满脸不悦:“众人都道太原王纯善纯孝,难道这便是纯孝的表现?”   高太后的声音高亢而尖锐,与她素日里温和舒缓的声音完全不同,赫连毓陡然听到这擦刮作响般的声音,不由得也是吓了一跳,他不由自主的放软了口气:“母后,请保重身体,不要为着毓儿生气。”   “既然你还想着要母后保重身体,那你便将丹珠带回太原王府去,以后她便是你的屋里人,贴身伺候着你。”高太后瞥了一眼丹珠,这可是她精挑细选过的,在慈宁宫里由墨玉姑姑调教了一年,高太后亲自考问过,觉得言谈举止都符合她的要求,这才将赫连毓召进宫来,想要将丹珠赐了给他做屋里人。   孰料他竟然推辞!   高太后紧紧的盯住了赫连毓,不肯有半分放松,在她这咄咄逼人的目光下,赫连毓最终选择了让步:“既然母后这般考虑周到,毓儿便谢过母后。”   不拂逆母后的好意,只能领了丹珠回去,但她到了自己府中,是做屋里人还是做个寻常的丫鬟,那便是他的主意了——再怎么样,母后也不能到太原王府来将丹珠与他锁到一间屋子里头过夜罢?   望着那一前一后走出去的身影,高太后轻轻吁了一口气,可顷刻间眉头又紧紧的皱了起来:“墨玉,你让高国公府多盯着毓儿些,看他与哪家的贵女来往密切,将关于毓儿的事情都给哀家搜罗过来。”   墨玉姑姑笑了起来:“娘娘可是疑心太原王有了心上人?”   高太后点了点头:“若不是这样,为何他今日表现如此反常?怎么来说,哀家的毓儿都不会如此与哀家顶撞,定然是他心里头有了人,这才反应如此激烈。”高太后叹息了一声:“是哀家的错,哀家忽视了毓儿已经长大的事情,还总是将他当小孩子看。墨玉,你快些让高国公府去查查,看他喜欢上了谁家贵女?若是门当户对,哀家便要给他赐婚,也好让他心想事成,不要母子生了嫌隙。”   “是。”墨玉姑姑弯了弯腰:“老奴这就打发人去高国公府传信儿。”   “顺便问下今日朝会里,慕华寅可有什么惊人之语?”高太后微微一笑:“自从慕昭仪进宫以后,这后宫也太静了些。”   她授意高时去向皇上进言,其意却不是在让高时获得直言的名声,表面上是太后娘娘关心皇上子嗣,自己却不好直接出面,只能请了大臣去劝说皇上,可谁又知道她这下边还有一层意思?   用激将法让慕华寅出面请奏皇上多纳妃嫔,这样皇上便会对慕华寅更厌弃,她的计棋子才能一步接一步的往下边走。   皇上厌弃慕华寅,那是高太后最乐见其成的事情,她早就想过这对君臣之间的种种结果。   赫连铖可能会扶持另外一个能与慕华寅对峙之人,可纵观朝堂,暂时还未有这人出现,哪怕是狡猾如宇文智,也不是慕华寅的对手。   慕华寅权倾朝野,更难得的是他办事一点也不糊涂,这些年来,他筹谋着将大虞的边境守得跟铁桶一般,还派兵将南诏叛乱平定,南诏六部又一次向大虞俯首称臣,乖乖交纳岁贡。这样的人,不是大奸便是大忠,可忠与奸却都只是在一张皮下,谁又能看得透?   皇上忌惮慕华寅,可因着他是慕瑛的父亲,这几年才一直相安无事,可若慕华寅都要来离间自己女儿与皇上的关系,皇上震怒之下,可能会有想将其废弃的想法。但是要废去一位重臣,必须要掌握足够的证据,可不能想废便废。   高太后捏紧了手中的佛珠,凤目微微一眯,眼角的尾线便长长的拉了出来,只要皇上起了这个心,自己便火上浇油,已经筹划了这么多年,是时候该让慕华寅背上谋逆叛国的罪名了。   “娘娘,一切交代妥当。”墨玉姑姑走了进来:“外边春光晴好,娘娘是不是到御花园里去走上一走?”   “也好。”高太后款款站起身来,长长的紫色披帛垂在地上,从水磨的青石砖面上扫了过去,一道道觳绉波波相连,仿佛有浪潮阵阵。   阳春三月,御花园里正是热闹的时候,枝头繁花似锦,或是累累如垂珠,或是大朵如杯盏,阵阵芬芳不住从远方传了过来,沁入心脾。园中有穿着各色衣裳的宫女们正在嬉戏追逐,笑声如银铃一般洒落在碧绿的草地上,惊起枝头的飞鸟,使它们扑扇着翅膀直冲那云霄而去。   “咦,娘娘……”墨玉姑姑目力过人,远远望见了那边凉亭里坐着的几个人。   “怎么了?”高太后朝那亭子望了过去,只是看得不太清楚:“里边都有谁?”   “慕昭仪和她的小妹,还有……”墨玉姑姑踌躇了一下,继续说下去:“太原王也在。”   高太后挑了挑眉:“毓儿也在?”   “是,丹珠正站在亭子外头呢。”墨玉姑姑望了望高太后:“娘娘要不要过去瞧瞧?”   “走,扶着哀家过去。”高太后想了想,嘴角泛起一丝笑容来:“毓儿怎么还未回府,怎么有闲心到御花园里陪着慕昭仪散心了?”   墨玉姑姑没有接话,太后娘娘这句话,可说得有几分酸溜溜的味道呢。   凉亭里拉起几面锦缎,将三面的风都给挡住,只留一面是空着,刚刚好能望见园中热闹光景,桌子上摆放着几盘子新鲜瓜果和点心,色彩缤纷,便是光看看都觉得赏心悦目。   慕瑛坐在中间,旁边分别坐着慕微与赫连毓,两人刚刚好面对面,一抬头就能看到对方的眼睛。   慕微嘻嘻一笑,瞟了一眼站在凉亭之外那个穿着绯红色衣裳的女子:“毓哥哥,你进宫一趟还能带回去一个美人儿,太后娘娘可真是关心你。”   赫连毓有几分局促,急急忙忙道:“微儿,我并不想要,你缺不缺丫鬟?我将她送给你。”   “哟,毓哥哥,这可是太后娘娘赐下来的,微儿怎么敢要了去?若给太后娘娘知道了,岂不会怪到我的头上来了?”慕微鼓了鼓嘴巴,朝赫连毓翻了个白眼:“毓哥哥还是自己带回去罢,这般美貌女子,微儿看了都喜欢,毓哥哥难道不喜欢?”   慕瑛在一旁听着慕微这话,不由得失笑,这小妮子是长大了,竟然也会拈酸吃醋的说起这些话来了。看了看慕微,眉眼已经长开,双眉如黛,一双眼睛有如黑色宝石般闪闪发亮,笔直的小鼻子下边花瓣般的嘴唇——她是越长越像故去的母亲了。   “微儿,你快些莫要闹了,这是太后娘娘赐下来的,太原王如何能不接受?”慕瑛笑着打圆场:“毓弟,你也别见怪,我们府里是将微儿宠坏了。”   赫连毓皱起了眉头,有几分苦恼,他一点都不想要这个所谓的屋里人,可丹珠是母后所赐,他不想要还不行。   今日他与慕微一道进宫,慕微去拜见她的姐姐慕昭仪,他则是应了母后的召见去了慈宁宫。本以为只是一般的请安问好,可万万没想到从慈宁宫里出来,身后便跟了一条尾巴,更让他难受的是,慕微知道这个丹珠是太后娘娘赏赐给他做屋里人的,瞬间便变了脸色,本来还是笑嘻嘻的一张小脸,瞬间便板得紧紧,仿佛被上了浆子,硬梆梆的一块。   “微儿,我确实不想让她跟着我回府的,你要相信我。”赫连毓有些心慌,他的微儿不会因为这事就不理睬他了罢?一阵阵恐慌从心底涌了上来,让他几乎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怎样才能让慕微再像以前一样,带着软软甜甜的笑?   “太后娘娘过来了。”伺候在一侧的小筝一抬眼,便见着那袭紫色的衣裳:“娘娘,咱们赶紧出去迎了她进来。”   慕瑛一愣,高太后鲜少在御花园里走动,今日怎么却给撞上了?她看了一眼慕微与赫连毓,心中琢磨,太后娘娘是不是冲着这两人过来的呢?   “微儿,快些莫要说多话了,跟阿姐去恭迎太后娘娘。”慕瑛拉住慕微的手:“快些走罢。”   高太后一步步的走了过来,见着慕瑛慕微姐妹两人站在凉亭之侧,不由得笑着夸奖了一句:“这慕府出来的,果真都是美人儿,。”   这位慕大司马的次女三年前由慕瑛带着来慈宁宫向她请安过,以后再也没有见到过她,今日看起来,比上回见着更是美貌了几分,站在那里亭亭玉立,浅粉色的衣裳衬得她肌肤胜雪,眉眼精致,真是一副吾家有女初长成的画面。 ☆、第 181 章 暮思还后诸(五)   “太后娘娘安好。”慕微跟着慕瑛朝太后娘娘福了下身子,心不甘情不愿的问了一声安好,直起身子低着头,满肚子的不高兴。   这位太后娘娘也是管得太宽,竟然要给赫连毓塞屋里人,怎么也不问过毓哥哥究竟想不想要。站在慕瑛身边,慕微暗自腹诽,瞧着高太后的眉眼,只觉得她格外狠厉,完全不似慈母模样。   高太后笑吟吟的坐了下来,看了看站在一旁的慕瑛慕微,指了指座位:“快些坐下来罢,怎么哀家一过来,你们反而就拘谨了呢。”   慕瑛笑着走上一步:“太后娘娘乃是长者,长者没开口赐座,慕瑛与妹妹又怎敢造次?”她转过头来看了一眼慕微:“微儿,快谢过太后娘娘赐座。”   慕微只能弯弯膝盖,表示谢意,然后跟着慕瑛坐到了高太后左侧,赫连毓站在右边,一双眼睛紧紧的盯住了慕微,心里琢磨着,自己该如何做才能让慕微开心些,正在想着这些事情,忽然就听高太后与他说话:“毓儿,不是回府去了,怎么会在这里?”   赫连毓吃了一惊,脸孔即刻红了起来,说话的声音也有些不流畅:“回母后话,毓儿本想出宫,却在御花园里遇到了皇嫂与慕五小姐,见着春色旖旎,遂陪着皇嫂逛逛花园。”   高太后的眼线长长,不动声色的扫了赫连毓一眼,见到他的那分不自在,心中已经有了几分计较,看起来自己儿子不是在男女之事上没有开窍,而且早已开窍,自己并没有觉察到他这一点,强行塞个屋里人过去。   她瞟了一眼站在凉亭外边的丹珠,心中忽然有几分懊悔,自己怎么就没有仔细关心赫连毓的生活,就随随便便的指了人给他呢。唉,不管毓儿怎么对这个丹珠,她也不管了,反正只要毓儿开心就好,现在最主要的是要弄明白,毓儿究竟喜欢的人是谁?   慕家五小姐看起来不过十三四岁年纪,眉宇间还略带着些孩子气,毓儿会喜欢她?高太后的目光不动声色瞟到了慕瑛身上——难道是她?毓儿该不会有这样的想法,对自己的嫂子有非分之想?   他们一道长大,或许真有此可能?高太后心里一惊,藏在衣袖里的手动了动,忽然觉得手心中微微有汗沁出。望着慕瑛那容光滟滟的脸,有些坐立不安。   阿瑛自小便生得美貌,等到这双十年华,更是美得让人无法逼视,此刻的她,褪去了年少的青涩,平添了一份成熟的风韵,让人瞧着只觉得看到了一颗红艳艳蜜桃,又大又美,简直不能移不开眼睛。   若是毓儿真有这个意思……高太后的额头上微微有汗沁出,不对,自己一定是想错了。   “母后,这天气还不热,为何就出汗了?”慕瑛瞥见高太后额头上有一片亮光,十分惊讶:“小筝,赶紧递块帕子过去。”   墨玉姑姑慌忙从袖袋里摸出了手帕子,擦了擦高太后额头上的汗珠:“或许娘娘方才在御花园里走了一阵子,被太阳晒着,身子骨有些受不住。”   “那……”慕瑛担心的看了高太后一眼:“母后要不要先回宫歇息?”   太原王一步走到高太后面前,仔细打量着她的脸,声音里带了几分焦急:“母后,你没什么事情罢?”   高太后摆了摆手:“没事,能有什么事?你不是说要回府去吗?还不快些回去,到宫里逗留久了不太好。”   赫连毓有些不舍的看了慕微一眼,他本来说好送她回府去的,这下却不能说话算话了。   “阿姐,快晌午了,微儿也该回府去了。”   高太后凝视着那张小小的脸孔,又看了看赫连毓,有些迷惑,隐隐约约觉得前边有一线亮光,仿佛就在眼前,可又看不到它究竟在何处。   “微儿,阿姐还准备了些东西,你顺道带回府去,替阿姐向祖母和父亲母亲大人问安。”慕瑛站起来,朝高太后弯了弯膝盖:“母后,我先带着妹妹回映月宫去拿东西。”   “你去罢,哀家坐一阵子,也该回去了。”高太后点了点头,满面笑容。   等着姐妹两人走出凉亭,高太后抬眼看了看赫连毓:“毓儿,你跟母后说实话,你不想要丹珠做屋里人,可是心中有人了?”   赫连毓没料想高太后会这般说,唬了一跳,但马上回过神来,连连点头:“母后猜得没错,毓儿确实有喜欢的女子。”   “那你能否告诉母后,你心里喜欢的姑娘是谁?母后看看她适不适合你,该不该去向她提求婚的事。”高太后笑眯眯的望着赫连铖,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衣袖:“你今年十八了,现儿开始慢慢的访着好人家的女儿,到了明年春上将亲事定下来,等到及冠便可以成亲了。”   “母亲,我……”赫连毓有几分犹豫,现在微儿今年才满十四,明年要到八月才十五,大虞一般要及笄才谈婚论嫁,若是现在母亲就要给他指婚,那肯定轮不上微儿。   “怎么了?”高太后一副慈母模样:“你告诉母后,母后也就好心里有个底。”   “母后,到了该说的时候毓儿自然会说。”赫连毓一转脸,看到凉亭外站着的丹珠:“母后若是真心为毓儿着想,便将丹珠给带回慈宁宫去罢。”   站在外边的丹珠听了这句话,俏脸一片惨白,方才还沉浸在做了太原王屋里人的狂喜中,忽然间好像被抛入了一个冰窟窿里边,凉到了骨头里。   “毓儿,你成亲是一回事,屋里人又是一回事,两件事情并无冲突。”高太后谆谆教诲着赫连毓:“这屋里人只不过是你成亲前照顾你的人而已,并不是你的妻,以后她也不会对你的妻有什么影响,你又何必计较这么多,快带着丹珠回去罢。”   赫连毓被高太后训得无话可说,垂着头一步步的走了出去。   “墨玉,快,让高国公府务必将哀家要的东西送进来。”高太后猛然站了起来,扑到了凉亭的窗户边上,看着那慢慢远去的身影,一只手紧紧的抓住了廊柱,毓儿可千万不要糊涂,慕昭仪是万万碰不得的!   慕瑛带着慕微回到映月宫时,一个穿着深绿色常服的人正急急忙忙往外走,差点跟小筝碰了个头对头。   “小江公公,你这是怎么了?这般风风火火,是要去找什么东西不成?”小筝揉着额头,看着一头汗的江小春:“皇上来了?”   “哎呀呀,这可真是巧,皇上让我去寻昭仪娘娘呢,我还愁着御花园这么大,怎么着也该找上一时半刻的,没想到正巧娘娘就回来了。”江小春弯着身子,神态跟他干爹江六一般谦恭:“娘娘快请进去罢,皇上等了很久啦。”   慕瑛听着江小春口气有几分焦急,不由得一怔,莫非今日朝会有什么事情不成?否则赫连铖也不会这么急着找她。整了整衣裳,她赶紧举步朝里边走了去,还未到正殿,就闻到了一种淡淡的药香。   “唉……”慕瑛叹息了一声,这半年来,药都没断过,可肚子里头还是没有动静,她心里实在是有几分着急。   赫连铖真的说到做到,这宫里就只宠着她一个人,四年来两人每晚都粘在一处,从未分开过,真是好得如胶似漆。可是,这般恩宠,却换不来一个孩子,慕瑛心中焦急,可愈是着急,愈发没了希望。   “阿姐,你服太医院的药都有这么长时间了,怎么还没动静呢?祖母今日还跟我说过要是姐姐不赶紧有孩子,只怕地位不稳呢。”慕微听着慕瑛叹息,也明白她的意思,跟着心里头慌张起来:“阿姐,你好好看看汝南那边的来信,看那位神医究竟说了什么。”   “微儿,我知道,你别急,这事情说不定,命里有时终须有,是不是?”慕瑛转过身来,朝着慕微笑了笑:“阿姐还要谢谢你及时将这信送进宫来呢。”   “阿姐,怎么姐妹间,说什么谢不谢的话呢。”慕微嘴角露出了笑容,一双手在胸前合十念了一声阿弥陀佛:“微儿只希望快些捡到小外甥就好!”   “瞧你这般模样,跟大人一般,小琴,你带着五小姐去取东西,我就不陪她过去了,先见皇上去。”慕瑛伸手刮了下她的脸颊,举步朝正殿里走了去。   一身明黄色的袍子在灿灿金阳里还是那般显眼,见着慕瑛进来,马上朝她走了过来:“瑛瑛,今日我可被你父亲气坏了。”   “我父亲?”慕瑛惊愕的望向赫连铖,他们之间,一直很默契的不提到慕华寅,怎么今日赫连铖忽然又提起了他?   “你父亲竟然要我广纳妃嫔!”赫连铖气得脸色都有些发红:“还有一群人都附议他,我真想将他们都拉出去砍了,一个个的不能让我耳根清净些!”   “阿铖,他们是不是又在说我没有为皇上生下一男半女?”慕瑛的眉毛微微蹙起,心中充满苦涩。早两年赫连铖总是安慰她,咱们还年轻,一点都不着急,可渐渐的,日子都过去四年了,这理由看上去实在有些苍白无力。   大虞的高门里,谁家媳妇四年不怀孕,婆婆早就会给儿子安排姬妾了。高太后虽然知趣没有插手这件事情,可那些做大臣的,究竟没能熬得住。 ☆、第 182 章 木末芙蓉花(一)   父亲开口提议?慕瑛心中的苦涩更浓,她几乎都不知道该怎么说。   自从进宫,她便与慕华寅真正成了陌生人。四年来她再也没有回过慕府,也再没见到过她的父亲。娘家人里边,明华公主经常进宫来,慕微一年也来过几次,就是慕老夫人,也进宫觐见两次太后娘娘,顺便也见过面,唯有慕华寅,自从那次她辞别祖宗,在宗祠外见到过一角银灰色的袍子,便再也没有见过面。   本来便已有隔阂,再有几年未见,他比陌生人还要陌生,今日听着赫连铖提起了他,慕瑛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他要赫连铖广纳妃嫔,仅仅只是因为子嗣的问题?别人因为子嗣向赫连铖进言,慕瑛都觉得是理所当然,而唯独他开口,慕瑛却有些难受。   那人毕竟是自己的生父,他为何一点都不替自己考虑?哪怕是那位只教过自己几年的黎娘子,也一心在为她打算,这次去汝南王府做西席,还特地请了汝南那位女神医替她看脉案,想给她找些法子出来,好让她尽早怀上孩子。   旁人尚且能如此,可她的父亲呢,根本没有关注过这事情,只知道一味的从这朝臣的立场来谴责她——广纳妃嫔,言下之意便是她这个昭仪可以废弃了?   “瑛瑛,你放心,我不会理睬他们的。”赫连铖握住了慕瑛的手,将她拉到自己面前来:“怎么了?你如何这般模样?赶紧笑一笑,瑛瑛笑起来更美!”   慕瑛抬起头来,努力朝他挤出一个笑容来,可这笑容看着,竟是比哭还难看:“阿铖,我想要有个咱们的孩子。”   赫连铖伸手抚摸着她的秀发,俯下脸来轻轻吻了下她的额角:“瑛瑛,着急什么,孩子肯定会有的,就看什么时候来。现在我可不想有个孩子来分去瑛瑛的心,晚些便晚些,有什么要紧的。”   “若是……”慕瑛有些迟疑,只不过还是问了出来:“阿铖,若是没有孩子,那该如何是好?大臣们会劝着皇上与旁的嫔妃……”   一想到赫连铖要去临幸旁人,慕瑛不由得打了个冷颤,难道终将会有这一日,她迫不得已也要像慕华寅说的那般,亲手将赫连铖推到别人怀里?   “若是没有孩子又如何?到兄弟们那边过继一个来便是,反正这龙椅上永远也不会缺人,是不是?”赫连铖用脸擦了擦慕瑛的脸孔:“别想那么多啦,咱们好好儿的便是。”   “阿铖。”慕瑛颤抖着喊了一声,伸手搂住了赫连铖的腰,两人就这般依偎在一处,彼此感受着对方的呼吸。此刻他们不是住在深宫,高高在上的皇上与昭仪,他们就如天下最平凡最普通的夫妇一般,携手面对着不可预知的一切。   阳光投在两人身上,就如给他们镶嵌了一道金边,周围的一切显得那般阴暗,再也看不清楚,唯独他们两人站在那里,光彩夺目。   “皇上,娘娘。”小筝的声音在门口响起,慕瑛脸色微红,将赫连铖推开了些:“阿铖,小筝找我呢。”   赫连铖放开手,朝门口站着的小筝一瞪眼:“小筝,怎么越发的不识时务起来?”   小筝拿着一根灰褐色的信封走了进来,朝赫连铖行了一礼:“皇上,这可是要紧事儿,我们家娘娘可是早就想要看这信的了。”   “阿铖,这是汝南那边的来信,黎娘子请了那位女神医看了我的脉案,想让她给我开些药方,我估计该是方子。”慕瑛笑着朝赫连铖看了一眼:“皇上,你还要怪小筝?”   “不怪,不怪,快些看看,可有什么好法子?”赫连铖听着这般一说,不由得也是开心,上回慕瑛被摔得十多天不省人事,还是用那位女神医的药方才恢复过来,但愿这次的方子也能有奇效。      慕瑛接了过来,急急忙忙撕开了信封口子,将里边厚厚的一叠信笺抽了出来,她仔细看了看,眉头渐渐聚拢,赫连铖看着她的神色不对,也将头凑了过来:“瑛瑛,信上说什么呢?”   这信封里有两封信,一封是黎娘子的,一封是女神医的。   黎娘子在宫中教了几年,灵慧公主要远嫁南燕时,高太后问过她是否想跟着去,黎娘子拒绝了,好不容易才从宫里脱身,如何又要卷入到另外一个宫廷去?见她不愿意,高太后也没有勉强,放她出宫去了。   后来机缘巧合,黎娘子竟被聘去汝南王妃,教导慕瑛表兄的长女,她与慕瑛之间还是保持了书信来往,慕瑛托她打探民间对赫连铖施政的评价,搜罗各地的传闻,每隔一两个月便写信告知于她。   黎娘子很尽心,念着这师生的情分,对慕瑛的生活也十分关注,得知慕瑛没有子嗣,也替她着急,只不过她不是大夫,自然也没什么好的法子。听说慕瑛服了一年药,还没见动静,黎娘子便自告奋勇去请那位女神医帮忙。   孰料那位女神医脾气甚是古怪,她说医者父母心,进宫给贵人看病虽则是她的荣幸,只是汝南城里的百姓更少不了她,她不愿意动身去京城,让黎娘子将慕瑛的脉案和寻常的食谱拿过来,她好生研修一番,再给出法子。   得知女神医愿意帮忙,慕瑛十分高兴,赶紧让小筝去太医院将脉案调了出来,又让厨房里将最近几年的食谱好,重新誊录了一份寄去汝南,今日这信,便是女神医的回复。   女神医的信上说得清清楚楚,从脉案来看,慕瑛的身子有些宫寒,可却也并不是主要根源,没有必要频繁用药。   “是药三分毒,更何况我见贵人的方子上头,有些草药便是本草上都未有定论,只是民间土方有此说法而已,如何便能这般滥用?”女神医的话说得十分尖锐:“有些药,用得好便是灵丹妙药,用得不好便是催命之丸,贵人切莫要偏听偏信。”   慕瑛握着信笺,手不住的颤抖,按着女神医的意思,她竟是服用了一些药性不明的草药?若是这药没有功效,反而有害,那又该如何是好?   见她那模样,赫连铖在一旁有些着急,伸手拿过信笺来看了几眼,脸色一变,厉声喝道:“江六,快些传人将那开药方的汤太医给朕捉过来!”等着江六慌慌张张的奔了出去,赫连铖咬牙道:“竟敢这些胡乱开药方,朕非得将他碎尸万段不可!”   “阿铖,咱们也不能凭着女神医几句话便将那汤太医治罪。”慕瑛幽幽的叹息了一声:“女神医在信上边说,这是民间土方,既然是土方,肯定也是吃好过人的,只是可能我的身子与旁人又不一样,故此没有效果,更何况现儿我身子也没别的症状,皇上不必为此滥杀无辜。”   “无辜?哼,要他真是无辜才好!”赫连铖咬了咬牙:“若是敢……”一丝丝寒意已经从他的眼中冒出,就如利剑。   慕瑛站起身来,一只手按在赫连铖肩头:“阿铖,遇事要冷静,先彻查再来说要不要治罪。我先去厨房那边看看午膳,今日我准备亲自下厨给阿铖做一道新鲜菜。”   “好,你去。”赫连铖点了点头,眼中寒意未尽。   “娘娘,女神医的信上说,那药方有问题?”小筝陪着慕瑛出来,有些担心:“那可怎么办,娘娘都服了这么长时间了。”   “应该没事,王院首不是每隔半个月都要来给我请平安脉?他的医术高,若是有什么不妥当肯定能看出来。”慕瑛朝小筝安抚的看了一眼:“你也别想太多。”   “那位女神医有没有给娘娘开方子?”小筝听了这话,想了想,也放下心来:“若是女神医开了方子,那便好了,娘娘定然能很快就怀上小皇子。”   “哪里这么神。”慕瑛噗哧一笑,伸手拍了拍小筝的肩膀:“你别着急,女神医开了个食补方子,还将一些要忌口的东西也写了上来,我到厨房来就是要将这方子给他们看看,以后做膳食就照着这方子来。”   “真的?”小筝很是高兴,脸上都亮了起来:“女神医开的方子肯定错不了,娘娘,指不定你用了几个月食补,就能有喜讯传出来了呢!”   “我也是这么想的。”慕瑛点了点头,眼前泛出一点点光亮来。   莫名的,她相信了那位女神医,也相信她的食补法子,她一定能怀上赫连铖的孩子,堵住那些大臣们的嘴。   “娘娘,该喝药了。”一个宫女捧着托盘走了进来:“奴婢试过了,不冷不热,刚刚好。”   “青苹,你将药撤了罢,以后娘娘不用再喝了。”小筝看了那白瓷药碗一眼,脸上带着笑容:“快些端走。”   “娘娘有喜了?”青苹飞快的瞥了慕瑛的肚子一眼,赶紧跪倒在地:“恭喜娘娘,贺喜娘娘!”   “青苹,起来罢,本宫只是不想喝这些药了。”慕瑛微微一笑:“这药用了这么久还没奏效,本宫求了新的药方。”   “不管怎么样,还是要恭祝娘娘心想事成。”青苹趴在地上,端端正正的磕了几个响头:“奴婢们也在为娘娘着急哪,一心想着若是娘娘有了身子便好,咱们映月宫多了小皇子的声音,那该是天大的喜事。”   “青苹,你这嘴可真是巧。”慕瑛听得高兴,两条眉毛都舒展了开来。    ☆、第 183 章 木末芙蓉花(二)   “王院首,汤太医的方子可全是你看过的。”赫连铖面带怒容望着王院首,将那张信笺拍了拍:“你可弄清了其中一些草药的药性?”   王院首跪在地上,看到一张纸飘飘的落到了自己脚边,慌忙抓起来看了看,脸上忽然一阵红一阵白:“皇上,这位神医所说不假,可汤太医的方子臣都一一查看过,并没有什么不适合的草药。虽然是有那么两味是本草上没记载的,可在民间却早有土方流传,有不少人用过这种药方,并也没见什么不对。”   “别人是别人,昭仪娘娘何等身份,你们竟然敢就这样给她用药,是否太疏忽大意?”赫连铖的脸板得紧紧:“王院首,你乃是朕信赖的人,如何也这般掉以轻心?”   “皇上,全是微臣的过错。”王院首跪在那里,额头上豆大的汗珠一滴滴的往下落。   他不擅长妇科,全太医院里,也就汤太医最精通,先皇有几个妃嫔好些年无出,都是经过汤太医的妙手,这才有了子嗣,对于汤太医的医术,他还是信得过的。更何况汤太医开的药方他不仅验看过,而且也经常来给慕昭仪请平安脉,并无什么异状,如何皇上今日便这般大发雷霆?   “好在昭仪并无旁的事情,否则你便是万死也难辞其咎!”赫连铖严厉的盯住王院首:“你再仔细看看汤太医的药方,里边是否有什么别的不妥当?”   “皇上,汤太医的方子……”王院首心里明白,他的话关系着汤太医的死活,斟酌再斟酌,他还是冒着让赫连铖发火的危险将汤太医保了下来:“皇上,民间都是用此方来治无子之症,若是皇上觉得不妥当,便将此药停了便是,汤太医确实无辜。”   见着王院首回得坚定,赫连铖有些犹豫,耳边又响起了慕瑛方才叮嘱他的话,遇事要冷静,不能过于武断,更不能随意便喊杀喊剐。他静了静心,将江小春喊了进来:“江小春,你拿了这方子去京城里几所著名的药堂里问问看,可否有什么不妥当。”   “是。”江小春弯腰应诺了一声,拿了方子匆匆退下。   “皇上命人去查药方了?”高太后瞥了墨玉姑姑一眼,嘴角泛起了笑容:“这药方能有什么问题?”   墨玉姑姑笑了起来:“可不是,汤太医用的药全是极好的,药方也是民间流传已久的方子,无数人用过,不见有什么不对,难道是慕昭仪身子金贵些,反而不能用?”   “方子是死的,人是活的,不同的人用不同的药,这药效也会不同。”高太后捻着佛珠,双目望着自己的膝盖,紫色的衣裳上边绣着金色的凤凰,一双翅膀展开,尾翎翩翩,栩栩如生。   “娘娘说得是,该是慕昭仪本身体质的原因而已。”墨玉姑姑点了点头,符合着高太后的话:“青苹那边……”   “暂时不要有所举动,免得打草惊蛇,皇上已经注意到这药方了,以后自然会更要谨慎些。青苹传过来的消息,不是说不准备用药方,只准备食补,她不是厨房那边的人,自然也没法子再插手,若是用想法子调她去厨房,这也太显眼了,暂时按兵不动,免得折损了一颗好棋子。”高太后将佛珠捻着转了转,脸上露出了一丝为难:“这黎娘子也实在是多管闲事,如何想着要替慕昭仪求这生子的药方了。”   “唉,可不是呢,老奴打听过,汝南的那位女神医着实厉害,上回慕昭仪摔伤,用的就是她的方子呢。”墨玉姑姑脸上有些忧戚之色:“这世上的事,真是出人意料。”   “若是棋盘上的棋子,颗颗如咱们所想的走,那便早就能水到渠成,哪要熬到今日?”高太后微微摇头,慢慢将佛珠收了起来:“哀家还有时间等,总有一日会等到结局。北狄那边的事情,弄得如何了?”   “慕家大房那边……”墨玉姑姑脸上有得色:“果然是有些不甘心的。”   “哀家自然知道她不甘心,否则为何要搬去玉泉关住着?京城难道不比玉泉关要繁华?”高太后淡淡一笑:“原来慕家大爷乃是家主,可万万没想到战死沙场,家主却被慕华寅夺了去。本来按着理来说该是大房主支,没想到慕家那位老夫人喜欢幺儿,联合了族里,将这家主的位置给了慕华寅,经过这事,大房与二房其实早就已经是撕破了脸。”   慕华寅承继家主之位时,而他兄长的儿子与他年岁相差不大,倘若是按着嫡正来安排家主,这名头自然落不到慕华寅身上,期间究竟发生了些什么事情,只有那当事的人才能知道,可高太后站在慕家大夫人的位置想想,自己的丈夫为国捐躯,儿子也算是少年有成,可家主的位置却便宜了那备受宠爱的弟弟,怎么也想不通。   要想做手脚,便可从慕家内部着手,高太后早在几年前就开始布局,此时已经渐渐进入收官的阶段,只等着合适的时机,将那慕华寅一举扳倒。   “就这样罢,以不变应万变。”高太后吩咐了一声,眼角眯成了一线:“现在让哀家最挂心的,却是毓儿的事情,他怎么就喜欢了慕家那位五小姐了呢,分明人都没及笄,虽然是美人坯子,可到底是哪一点让毓儿这般喜欢?”   根据高国公府那边送来的消息,高太后总算是能判断出来赫连毓心悦之人究竟是谁。   慕家五小姐?高太后眼前浮现出一张巴掌大的小脸蛋来。   黑得明亮的一双眼睛,笑容干净明澈,仿佛没有任何忧愁,让人看着都觉得心里头舒服,这样的女子,年纪小小便已经让人难以忘记,再长大些必然又会像她姐姐那般倾城倾国。   慕家的美女怎么就一个接一个的出,没完没了的 ,而偏偏自己掌心里的宝贝儿子却喜欢上了慕家的小姐。   她还想着设局将慕华寅扳倒呢,怎么能让她的儿子跟慕家有所牵连?只不过……高太后将手揣进了袖袋里,凤目微扬,嘴角露出了一丝冷笑:“或许这个也可以利用上来,毓儿跟那慕乾慕微关系这般好,若是那两人被皇上处决了,只怕他会……”   毓儿素来仁义,总要有什么事情逼他与他那皇兄反目才是,筹码要一点点的加,要大家不知不觉的时候做到水到渠成,这才是最佳的境界。或许为了儿子,自己还要赔上不少本钱,可这一切都值。   这三月的阳光渐渐的阴了下来,开始那和暖的金黄似乎只是假象,才那么一刻,天空里布满了阴云,空濛的天色渐渐的淡了下来,氤氲的雾气浮现在花团锦簇之上,远远望过去,便是淡淡的水墨画一般。   这一阴沉,仿佛就是经年,眨眼之间,一年又要过去,眼见着是北风呼啸,四处都是银装素裹一片,再过得些日子便又到了年关。   “皇上,不是老臣固执,只是老臣觉得,皇上必须重视这子嗣之事了。”高时捧着朝笏,慷慨呈词:“慕昭仪进宫五年了,可还是一无所出,皇上怎么就能纵容着她把持后宫,不去旁的妃嫔处所?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皇上,若是你没有子嗣,在祭祀之时如何好去昭告大虞的列祖列宗?”   一干大臣纷纷出列,跟在高时身后,捧了朝笏弯腰行礼:“请皇上为大虞江山社稷着想!”   这慕昭仪真是祸水,上回众人都已经力谏,让皇上广纳妃嫔,可皇上却是无动于衷,继续宠着慕昭仪,完全没将他们的劝诫当一回事,众人想了想,觉得趁着要到年关再劝一回,若再是劝不动,只能请了那位在家养老的上官太傅过来劝说了。   上官太傅乃是皇上的启蒙恩师,慕昭仪也是跟着在书房念过书的,上官太傅说一句,顶得上他们说十句百句。只不过上官太傅身子不大好,要来趟京城也不容易,众人觉得年关时劝上一劝,若是皇上再不答应,也只能去将那羸弱的上官太傅请出山了。   “皇上,皇上!”匆匆的脚步声又急又快,带着气喘吁吁的呼喊声:“皇上,慕昭仪、慕昭仪她……”   朝堂里的人都是一惊,眼睛朝偏门望了过去,何人竟然敢这般喧哗?莫非是不要命了?   一个穿着秋香色棉袍的姑姑从那边跑了进来,脸孔涨得通红,从门槛跨过来的时候,抬脚不高,扑通一声就摔倒在地上,正好是五体投地之势。   “丽香,怎么了?”赫连铖一惊,从龙椅上站了起来。   今日早晨起来,慕瑛便觉得有些不舒服,胸口气闷得很,赫连铖慌忙打发人去太医院请太医,走到门口还有些不放心,不住交代丽香,有什么不对,就赶紧来朝堂这边告诉他。   丽香姑姑的头发上粘着些雪花末子,看来该是一路跑过来,树上的积雪掉下来,落在了头发上还没消融,她身上的棉袍一块黑一块褐,就如起了隐隐的花纹一般。丽香姑姑伸手抹了下脸孔,吃力的直起身子来:“恭喜皇上,贺喜皇上,慕昭仪有喜了!” ☆、第 184 章 木末芙蓉花(三)   “瑛瑛有喜了?”   这个消息简直是一个惊雷,震得赫连铖全身都要发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啊,老奴恭祝皇上大喜!”丽香姑姑涕泪纵横,她是太皇太后的心腹人,是太皇太后留下来照看赫连铖的,见着赫连铖与慕瑛感情好,她心里实在高兴,只不过慕瑛没有子嗣也让她觉得遗憾,她比赫连铖更加着急慕瑛肚子里有没有动静。   成亲五年了,慕瑛的肚子一直没有动静,他对这个必须要有的孩子早就不做打算了,可万万没想到,忽然就来了条这样的消息,让他倒有些不确定起来。   “哪位太医看过的?不是汤太医罢?”赫连铖追着问:“若只是他一个人,那朕可不大相信。”   “皇上,是王院首来给娘娘看病的,把脉之后说是喜脉,娘娘有些不敢相信,毕竟王院首最精通的不是妇科,又让老奴去太医院将那妇科妙手都请了过来,不仅仅是汤太医一个。大家都给娘娘把过脉,全说是喜脉。”丽香姑姑激动得全身都在打哆嗦:“皇上,这可真是大喜事啊!”   赫连铖一言不发,猛的转身便朝那偏门走了过去,江六慌慌张张朝站在殿上的群臣们喊了一嗓子:“各位大人,皇上今日定然不会再回朝堂了,各位大人自己散了罢。”   那明黄色的身影走得极快,一眨眼间,他便已经消失在那扇门后。   “慕昭仪有喜了?”众人皆是一脸不敢相信的神色,互相看了看,又看了看慕华寅,抬起手来恭贺:“大司马,你这国丈的位置可真是坐稳了。”   慕华寅沉着脸站在那里,没有一丝喜色,慕瑛有喜,对他来说,并不是个什么好消息。   子贵母死,若生个女儿还好,生个儿子,赫连铖不去宠幸旁人,笃定便是太子,那慕瑛怎么办?真的因着儿子去死?他木然的看了周围的人一眼,抬起脚来,一言不发的朝外边走了出去。   积年的记忆仿佛又出现在眼前,当年他忙于建功立业,拖到二十二岁才与慕夫人成亲,成亲后三年才有了长女慕瑛。   他还记得那是一个深秋的早上,他站在院子里,心急如焚的望着那扇紧闭的门,心中忐忑不安。听着里边传来夫人断断续续的呻吟,他实在忍不住想要冲进去陪在她身边,可却被母亲拦住:“寅儿,这产房乃是血光之地,你万万不可入!”   他那时经常要带兵出征,那可是刀头舔血的事情,慕老夫人自然不肯放他进去,以免沾了不祥之兆。   “婉恬,婉恬!”他大声的在外边喊:“我就在门外等你!”   “夫君……夫君……”里边传来夫人撕心裂肺般的喊叫声:“我是熬不过去了……”   “婉恬!”他再也忍不住,一把推开了产房的门,一只脚踏了进去,第二只脚还未提起,却被慕老夫人扯住:“寅儿,妇道人家生孩子都要过这一关,特别是这第一次,更是要痛一些,你不必担心这么多,只管在外边等着便是。”   他被一群婆子抓着拖了出来,木然的站在门口,听着里边传来的喘息与哀号,一颗心就如提在半空中,再怎么也放不下来。   她在里边受苦,而自己却不能陪在她身边,只能隔着门听着她的声音,揪心的痛。他把手抠住门,几乎要抓到门里边去,指甲缝里流出了鲜血,从指头上流了下来,慢慢的从手背上爬了下来。   慕夫人这一生便差不多生了大半天,直到深夜才生出来,稳婆将襁褓爆出来讨喜钱:“恭喜夫人,恭喜公子,喜得千金。”   他没有看那小婴儿一眼,急急忙忙的奔进产房,见慕夫人躺在那里,奄奄一息,脸色白得跟纸一样。他厉喝:“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稳婆们见慕家二公子不仅没给打赏,还是这么疾言厉色,唬得战战兢兢:“回公子话,少夫人这一胎乃是寤生。”   寤生,便是难产,婴儿双脚先出,卡在下边动弹不得,母亲受罪,婴儿活命的机会也少,幸得她们几个都是有看家本领的,一起想法子,才将这位大小姐弄了出来,否则,换了寻常的稳婆,只怕已经是一尸两命。   因着慕瑛是寤生,他便从心底里不大喜欢这个长女,慕夫人连着又生了两个儿子,他的心思全在长子次子身上,故此对慕瑛更是看得轻了些。   后来发生了那么多的事,他对慕瑛的那份父女之情也越来越淡,可今日一听着朝臣们恭贺他,忽然间心中又漫步是滋味——她毕竟是自己的女儿,眼睁睁的看着她死,他还没有狠心到那种地步。   慕夫人死前曾千叮嘱万嘱咐,要他好好照看他们的孩子,慕瑛是他们的长女,也是要他照看之列,可是……   骑上马,慕华寅看了看那道朱红色的宫墙,惆怅而迷惘。   或许自己快要照看不到她了,这大虞后宫规矩便是如此,已经延续了一百多年,慕瑛难道还能躲得过?除非……除非皇上跟别的妃嫔生个儿子,立那个小皇子做太子,这是再好也不过的事情。   他拿定了主意,唯有此举才是最合适的法子,心中空明,策马往府中而去。   慕昭仪有喜,这可不是一件小事,在大虞几乎是掀起了轩然大波,那看似沉寂的深宫,忽然间又躁动了起来,仿佛有暗流在静水之下涌动,一波又一波的朝前边推了过去。   “这慕昭仪也实在太得宠了,也不知她肚子里那孩子受不受得起这么大的福分。”贺兰巧脸色沉沉的坐在暖阁里边,手里捧着个狐狸毛手笼,一脸的嫉恨之色:“樊绵福,你觉得呢?”   沉樱微微摇头:“贺兰绵福,你的身份地位与我们不同,自然能想说什么便说什么,我们又如何能对慕昭仪说三道四。”   得知了慕昭仪有喜,皇上大为高兴,下令大赦天下为昭仪娘娘腹中孩儿祈福。百姓们很是高兴,不过有些吃饱饭没事干的闲汉,却不住的议论:“早五年慕昭仪进宫,皇上便大赦天下,今年有了孩子,又是大赦天下,若是慕昭仪年年有孩子,那便好了,只管去做些不三不四的勾当,反正熬到慕昭仪肚子里有货便行。”   宫里三位绵福,听着慕昭仪有孕,皇上不仅赏赐无数,还为其大赦天下,个个心里头酸得翻江倒海,在自己工作闲得无事,皆聚拢在贺兰巧的荣福宫说话。   这几年来,三人便跟个摆设一般,在这宫里悄无声息,说起来,便是连摆设都不如,若是一个好看的花瓶,指不定赫连铖还能看上两眼,可现在呢,三个人不住的在御花园里转悠着,只想与赫连铖来个意外相逢,得些青睐。意外相逢的机会不是没有,可每次赫连铖身边都有慕瑛,两人携手比肩,相视而笑,赫连铖便是正眼都不往她们身上瞧。   三位绵福挣扎着过了两年,最终认命,不再折腾,从此做了知心好姐妹,每日里聚在一起玩双陆下期,有时还赌钱喝酒,喝酒醉了便一道骂骂那个狐狸精慕瑛。日子过得糊里糊涂,昔日的红颜渐渐不再有明眸皓齿,就连沉樱那般看似容貌姣好的女子,脸色也逐渐发黄。   “绵福,搽些水粉胭脂再出门罢。”绿竹忧心忡忡的跟着沉樱走了出去:“这般模样,只怕是更不好与慕昭仪争宠。”   “争什么争,反正是争不过她。”   沉樱已经心如死灰,放任自流,还有些懊悔,为何当年没有与宇文如月一般看开这宫中之事,决然离宫。   听说宇文如月没有回宇文府,自己住在皇上赏赐的宅子中,她人生得美貌又有才华,吸引了不少京中年少,后来遇着个合心意的,她奋不顾身竟然准备下嫁于那人。   那人姓元,也是个胆大的,皇上曾经的中式也敢娶,一口应承下来,京中不知道有多少人为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元公子捏着一把汗,这可真是在老虎嘴边拔毛——虽说宇文中式是失了宠才出宫来的,可毕竟她是皇上的中式,皇上的人,他也敢动?嫌命长了不是?   谁知这事情发展得令人掉了一地眼珠子,赫连铖得知此事,当即亲自赐婚,还将元公子提升做了五品官,放了外任。成亲以后,元公子便带着宇文如月赴任去了,听说夫唱妇随其乐融融。   若是自己当时也出宫,指不定……沉樱咬了咬牙,谁知道那宇文如月竟然会由此造化呢?现在她后悔也晚了,只能坐在这荣福宫里,跟其余两位绵福咬牙切齿的骂慕瑛,其余的事情,跟她仿佛都没有关系了。   只不过,慕瑛有身孕这件事情,对于她来说,或许是一件不错的事。   沉樱瞄了一眼气得眉眼都歪了的贺兰巧,微微一笑:“妹妹,你父亲位高权重,乃是大虞的大司农,故此妹妹也跟着更关注国事些,我们可没有妹妹这般忧国之思,也就是想想自己的衣裳首饰罢了,真是佩服妹妹的胸怀。对了,妹妹,皇上大赦天下之事,也不知道太后娘娘知道否?”   “咦,我要去慈宁宫!”贺兰巧猛然站了起来,朝袁绵福与沉樱瞥了一眼:“咱们去陪太后娘娘说话去。” ☆、第 185 章 木末芙蓉花(四)   “三位绵福求见?”高太后有些惊愕:“好端端的,她们三个过来作甚?”   墨玉姑姑笑了笑:“老奴觉得,还不是为着慕昭仪有身孕的事情?”   “慕昭仪有身孕,跟她们又有什么关系?”高太后的脸色很不好看,一只手按住了茶盏盖子,触及着那冰凉的瓷片,心也是一片冰凉:“哀家那些螃蟹,都是喂了狗!”   高国公府的螃蟹,都是用一种药汁精心养大的,这种药配起来颇为困难,而且要熬不少这样的药汁,因着这些药都是要倒进那小池塘里,既不能让螃蟹吃了有旁的反应,又要让这量足,足到吃下螃蟹的人也会有影响。   高太后自从沉樱做了绵福开始便每年给她们送螃蟹,可是万万没想到赫连铖根本不看这些绵福一眼,而慕瑛……却有了身孕。   什么地方出了差错?高太后得知慕瑛有孕后,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现儿映月宫那边又调了不少人手过去,将那宫殿围得铁桶儿一般,一时半刻还找不到机会让青苹送消息出来,只能耐心等待机会了。   正是心烦意乱,却听到赫连铖的三位绵福一起结伴来慈宁宫了,高太后这心情更是不快。   “娘娘,那老奴去将她们打发走?”墨玉姑姑觑着高太后脸上的神色,自然明白她此时所想,赶忙举步朝门边走了过去。这脚刚刚到门口,就听身后高太后徐徐道:“让她们进来罢,哀家闲着也是闲着,听她们说说话也是好的。”   墨玉姑姑一怔,转过脸来,去只见着高太后端庄慈祥的脸,方才那铁青的脸色仿佛从未曾有过。她低头,跨步出去,走到门口,朝三位绵福笑着行礼:“请随我来。”   贺兰巧怀着一肚子气,进得宫来便大肆向高太后诉苦 :“太后娘娘,臣妾听闻皇上又要大赦天下了。”   “大赦天下是仁政,是好事,有什么不妥当?”高太后一脸惊诧:“贺兰绵福难道还有什么异议不成?”   没想到高太后竟然是这态度,贺兰巧忽然间觉得自己张不开嘴来,她愣愣的望着高太后,好半日才支支吾吾道:“太后娘娘,臣妾觉得这样游戏不妥当。听有经验的老人说小孩子不能太富贵,否则……”说到此处,她一惊,下边三个字不敢说出口。   “否则养不活?”高太后一挑眉,看了贺兰巧一眼:“贺兰绵福可也真是有心人。”   见着高太后主动将话接了过去,贺兰巧总算是松了一口气,连声应和:“可不是这样?太后娘娘,您想呢,这大赦天下,要多少福分才能承受得住,他一个小孩子家家的,还在母亲腹中,更是没法子承受了,故此臣妾觉得有些不妥当。”   高太后笑了笑:“你考虑得甚是周到,有机会哀家自会跟皇上去提。”   话说到此处,仿佛又无话可说,贺兰巧看了看袁绵福与沉樱,示意她们两人也说说话,她们来高太后这里,本意不是为江山社稷来的,她们只不过想让太后娘娘出面让皇上多来他们的宫里走动走动罢了。   “怎么了,你们可还有什么不方便说的话?为何这般模样,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的,让哀家打哑谜不成?”高太后笑微微道:“有什么话便直说,哀家能帮得上忙的自然会帮。”   “太后娘娘。”袁绵福最终沉不住气,站起来行了一礼:“慕昭仪独宠后宫,太后娘娘也该是知道的,这么些年来,臣妾在这宫中就跟木头差不多,皇上连看都不看一眼。臣妾觉得臣妾们的任务,不就是替皇上多生几个孩子,好为大虞皇室开枝散叶?可眼下这形势看起来,却是有些不可能了。”   高太后捻了捻手中佛珠:“皇上喜欢谁,不喜欢谁,这可不是哀家说了算的,莫说皇上不是哀家亲生的,即便是亲生的,哀家还能干涉到他床笫之事不成?快些莫要再提这事了。”   袁绵福听着高太后如是说,张大了嘴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太后娘娘,放眼大虞的先帝们,有谁是二十一岁上头还未有儿女的?慕昭仪虽有身孕,可瞧着皇上这子嗣依旧是艰难,太后娘娘难道也不着急?”   “有些事情急不来。”高太后睁开双目,精光一闪:“你们自己好好把握罢,哀家总不能强按着牛头去饮水。”   高太后这般一说,众人皆是哑口无言,呆呆的坐在那里,脸如死灰。   “你们几人也不必这般模样,陪哀家来说说别的事情罢。沉樱,那本心经你借去抄录,可悟得了些什么?”高太后看了一眼沉樱,见她坐在一角,脸色憔悴,忽然也有几分怜惜:“这心经需得好好揣摩,方能得个中三味。”   “太后娘娘,您是步步锦绣走过来的,自然不明白我们三个的苦处,现儿我们也才二十多岁,如何就跟那些老妪一般说起经文来了?”贺兰巧心里憋着一肚子火,却又不好怎么发泄,听着高太后说到经文上边来,更是有些忍不住。她瞥了一眼沉樱,见她态度恭敬,不由得有心取笑:“只不过樊姐姐年纪渐大,多看看佛经也是好的。”   高太后被贺兰巧的话弄得有些心塞,只不过她也不动怒,只是笑着道:“这佛经里头可有不少好东西,等着贺兰绵福到了哀家这个年纪便明白了。贺兰绵福,哀家要与樊绵福说经讲道,你若是不觉得有意思,那你便退下罢。”   贺兰巧再笨,听到高太后这话也知道是下了逐客令,怏怏站起身来,拉住袁绵福的手:“袁姐姐,我知道你也不喜欢念经的,咱们走罢。”   袁绵福心里直喊冤枉,她还没开口呢,贺兰巧便代着她得罪了太后娘娘,这也实在是飞来横祸。她一甩贺兰巧的手,朝高太后行了一礼:“太后娘娘,臣妾愿意留下来听太后娘娘讲经。”   高太后挥了挥手:“罢了罢了,你既不喜念经,便不必勉强,墨玉,代哀家送送两位绵福。”   袁绵福听到这话,便知道贺兰巧已经代自己彻底得罪了高太后,狠狠的盯了贺兰巧一眼,转身便走了出去。贺兰巧依旧没有回过神来,赶忙追了过去,伸手挽住了袁绵福的胳膊,脸上笑意盈盈:“袁姐姐,你看,还不是我帮你说出来,否则你就得留在这慈宁宫听一上午的经文了。”   “你……”袁绵福实在是无话可说,心中暗暗下了结论,自己以后要与这位贺兰绵福离得远些才是,莫要牵连了自己。   慈宁殿里,高太后的脸色稍霁,望着缩在椅子里的沉樱,叹息了一声:“沉樱,你这几年怎么便越发没有收拾自己的心思了呢。”   “太后娘娘,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既然没有这悦己之人,又何必再来妆扮?”沉樱有些意味萧索:“太后娘娘,您应该知道沉樱心里的苦。”   “唉,哀家自然明白,只是慕昭仪风头太盛,直将你盖了过去,否则依你的美貌才情,皇上如何会不喜欢?”高太后垂下眼帘,缓缓道:“沉樱,现儿不正是个好机会?”   “机会?娘娘是说……”沉樱略一思索便明白了过来:“慕昭仪有喜?”   慕瑛怀了孩子,身子不方便,总不能夜夜侍寝,皇上正是年轻气盛的时候,如何能隔很久不行那夫妻之事?或许……沉樱心中一喜,太后娘娘指点得是,或许这便是她的机会。   “我知道你是个聪明孩子,自然不必哀家多说什么。”高太后微微点头:“先回去将自己收拾收拾,若是添置衣裳首饰不够银子,跟哀家说一句便是。”   “太后娘娘。”沉樱感激得眼泪涕零,跪倒在地:“太后娘娘的大恩大德,臣妾没齿难忘。”   “不必说这些话,沉樱,你服侍了哀家这么多年,哀家可都还记在心里呢,你去罢,哀家会想办法让你与皇上见面的。”高太后点了点头,用脚轻轻拨了下匍匐在自己面前的沉樱:“事在人为,总有你心想事成的那一日。”   “是。”沉樱哽咽着站了起来,擦了擦眼睛:“臣妾这就回去准备。”   既然有高太后这般帮忙,她如何能消沉下来?自己以前那般辛辛苦苦的服侍她,看来并未做错,太后娘娘少不得要讲些情分。她要回去重整姿容,让自己再一次变成那年轻貌美的模样,她要如枝头那盛放的花朵,为即将到来的春天绽放。想到此处,沉樱步履轻盈,走得格外轻松,厚重的裙袂似乎也上下纷飞起来。   “娘娘,樊绵福是否能得宠?”墨玉姑姑看着那浅绿色的斗篷慢慢远去,有些疑惑:“即便慕昭仪有喜,皇上也不一定会去樊绵福宫里。”   “能否得宠,那要看她了,哀家总得给她弄些机会出来。后宫这些年,实在太沉寂了,总得要有些热闹看才好呢。”高太后忽然笑了起来,嘴角那丝皱纹怎么也隐不掉。   不,她并不要沉樱心想事成,她就是要沉樱永远得不到她想要的,心生怨怼,才好将这枚棋子挪到她要想安放的地方去。 ☆、第 186 章 木末芙蓉花(五)   屋子外边一片白,映得这寝殿里亮堂堂的一片,小筝从外边轻手轻脚走了进来,探头看了看床榻那边,“嗳哟”了一声,赶忙退了出来。   “娘娘还没醒?”小琴带着几个宫女站在门边,有些好奇:“娘娘昨儿睡得早,今日怎么还是起得这般晚?”   “太医说过,娘娘有了身子便会嗜睡,这不刚刚好合上了?咱们且到外头隔间里等着,看看娘娘什么时候醒。”小筝笑着从荷包里拿出针线坐了下来来:“刚刚好我要将这兜肚绣完,只得几针了。”   小琴伸手摸了摸那块红色锦缎:“你这花绣得是好看,只可惜这布太硬了些,唯恐扎坏了小皇子,还是换一块罢。”   “我这是做在外头用的,里边还会有块棉布,不碍事的。”小筝笑了笑,将那锦缎抚平:“你瞧瞧,这鸟儿就差个眼珠子没绣了,娘娘常常说画龙点睛,我这绣东西,也是一样要点睛的呢。”   两个脑袋凑到一处,拿着那小兜肚叽叽喳喳的说了个不停,这时就听外边传来脚步声,抬头一看,却是丽香姑姑来了。   “姑姑,怎么过来了?”小筝小琴赶忙放下手中的东西站了起来:“娘娘还未睡醒呢。”   “还未醒?”丽香姑姑有些吃惊,将手中的名剌扬了起来:“慕老夫人进宫了,说是要给娘娘来道贺呢。”   “这……”小筝有几分为难,轻轻走到门边往里头张望了下:“娘娘好像还未醒。”   “小筝,我醒了。”慕瑛在床上挪了挪身子:“现在什么时辰了?”   “已是辰时。”小筝笑着应了一句:“娘娘睡得可真是安稳。”   “现儿越来越觉得有些乏了。”慕瑛打了个呵欠,在被子里伸了个懒腰:“你们在外头说什么呢?听着好像有丽香姑姑的声音?”   “娘娘,慕老夫人进宫给您道喜来了。”小筝犹豫了下:“娘娘要不要见她?”   慕瑛沉吟一声:“见罢,总归是我的长辈,你们快些进来伺候我梳洗。”   慕老夫人进来的时候,眉眼舒畅。   孙女儿独宠后宫,引她进来的内侍言语之间对她极为恭敬,唯恐得罪了她,神色拘谨小心翼翼。慕老夫人高高的昂起头,走得四平八稳,心中实在是得意,都说朝中有人好做官,自己的儿子乃是当朝大司马,威风凛凛,自己的孙女此刻风头正盛,放眼大虞,也没有谁家能与慕家相提并论了。   慕瑛端端正正坐在椅子上,安心的受了慕老夫人一个半礼,虽然她是慕老夫人的孙女,可现在她的地位可要比慕老夫人要高。   慕老夫人笑着坐了下来,打量了一下慕瑛的脸:“娘娘气色不错。”   怎么能不错,每日里被赫连铖宠着,好吃好喝又心情愉快,慕瑛目前最担心的是自己会不会发胖的问题,自从知道有了孩子,赫连铖每日都要亲自喂她吃不少东西:“现儿有个人跟你抢东西吃,你不多吃些该怎么办,到时候连咱们的孩子都抢不过,他生下来以后白白胖胖,你却是瘦得根把柴一般。”   被赫连铖这般宠着,想要气色不好都不行,此时的慕瑛,更是唇红齿白,脸色就如三月枝头娇嫩的春花。   “也有些日子不见老夫人了,府里一切都安好否?”慕瑛端起茶盏,懒洋洋的喝了一口:“听微儿说,乾弟开春要去考学,是也不是?”   慕老夫人连连点头:“娘娘身在深宫,却还这般惦记着慕府,实在乃是慕府之荣幸。”   慕瑛浅浅一笑:“本宫是从慕府走出来的,不惦记慕府,还能惦记哪一家?”   “娘娘惦记着慕府,慕府自然也要关心着娘娘。”慕老夫人一脸的笑:“得知娘娘有了身孕,老身特地来宫中看望娘娘,带了些名贵的药材过来,好给娘娘安胎。”她转脸朝后边看了下,袁妈妈会意,走上前来,将一张礼单递给了丽香姑姑。   “老夫人真是有心了。”慕瑛瞥了一眼慕老夫人,心里有说不出的反胃,这位祖母做事是步步算计,现儿见着自己得了宠,就赶着来逢迎,当年在府中她又是怎么对自己的?真不知道她如何能这般收放自如。   “娘娘,老身还有几句话,不知道当讲不当讲。”见着慕瑛似乎兴致很好,慕老夫人渐渐的也将那颗忐忑的心放了下来,毕竟是自家孙女,进宫后宫中不见亲人,自然是渴望着娘家人多多来往。看着慕瑛那样子,对以前的事情仿佛已经看淡,与自己似乎没有半分隔阂,这样便好,有些话也好直截了当的说了。   早两日慕华寅跟慕老夫人说,要她进宫来劝劝昭仪娘娘,自己怀着身孕,也该为皇上着想,要劝他去别的妃嫔宫中。   慕老夫人听了连连点头:“可不是,大户人家里头,都有个通房丫头呢,更何况这宫中这么多妃嫔宫女,怎么着也该让皇上身子舒畅了才行。瑛丫头现在独宠,我听着民间多有讥讽之语,说咱们慕府养出了一个杜妒妇,若是她有了身子的时候还不让皇上去别的妃嫔那里,只恐皇上不喜,百姓更是会唾弃。”   慕华寅并没有跟慕老夫人说出他心底的打算,他不想让人明白他心底其实还藏那极淡的一抹慈父之情,也不想让别人觉察出他对于政局的一种把握。慕老夫人用自己的想法来解说此事,也正好将他真实的想法给掩盖了过去,慕华寅觉得十分满意。   “老夫人,你觉得当讲便讲,本宫且听着。”慕瑛看着慕老夫人那张脸,便明白她肯定是想要说什么,不知当讲不当讲,只不过是说句场面话而已。她一只手抓住茶盏盖子,轻轻的敲了敲茶盏的边缘:“老夫人,为何又不说了?”   慕老夫人看了看站在慕瑛身边的人,有些为难:“这只是私家话,娘娘能否将身边的人遣开,就咱们两个来讨论?”   小筝鼓了鼓嘴巴:“老夫人,什么话不能直说的?还要私底下跟娘娘说?那时候在慕府,老夫人不见得对我们家娘娘有多好,怎么这阵子忽然就亲热了呢?我们可是娘娘身边的贴身宫女,皇上说过了,我们务必要寸步不离的跟着娘娘,岂能因着老夫人这一句话,便能走开?老夫人,若你是小筝,到底是听皇上的话,还是旁人的话呢?”   慕老夫人被小筝一顿抢白,登时没有了旁的话说,慕瑛也不喝退小筝,只是微微一笑:“老夫人,小筝小琴还有丽香姑姑,都是我的贴心人,没有什么不能当着她们的面说的,你有什么话,便直说罢。”   慕老夫人无奈,看了慕瑛一眼,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娘娘,此乃你第一胎孩儿,万事务必谨慎,不知太医有没有说些要注意的事,比方说前边三个月与后边三个月就务必要注意,千万不要伤了身子……”   屋子里边静悄悄的一片,慕老夫人的眼睛意味深长的扫了慕瑛一眼,看得她心里忽然也乱了起来,慕老夫人这话说得实在寓意深长,让她有些无所适从。   太医们给她把脉,都说这一胎的胎象不大稳,让她好生修养,有几个医女还特地再三叮嘱:“娘娘不可耽于闺房之乐,特别是前边与后边几个月。”   慕瑛对这句话也琢磨了很久,心里想着究竟该如何办才好。赫连铖身强力壮,又年轻气盛,在她未怀身子之前,几乎是每晚都要,一个月空不了多少回。现儿听着医女们这般吩咐,她也慌了起来,若是赫连铖把握不住……她闭了闭眼睛,心中有几分痛苦,或许自己真的只能由着他去临幸妃嫔了。   “娘娘,看来太医已经这般交代过了?”慕老夫人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唉,老身这几天一直在想这个问题,娘娘可要把握好这个度。若是娘娘有了身子,还不让皇上去别的妃嫔宫中,实在也说不过去,别说后宫有怨言,就是传到宫外,百姓们知道了,少不得会说娘娘是个妒妇,不如……”慕老夫人眼睛转了转,看着站在一侧的小筝与小琴:“我觉得与其让皇上去找,娘娘不如自己先举荐,要么推那与娘娘关系好的,要么,便……找个知心人儿送给皇上,比方说咱们府里的,都是妥当不过的,再怎么样,也是肥水不流外人田。”   慕瑛听着这话,手一抖,茶水泼出了些,小筝赶紧将她手中的茶盏接了过来:“娘娘,仔细动了胎气!”   慕老夫人也有几分紧张:“娘娘,你可要保重身子!”   “老夫人,你便别假惺惺的了!”小筝将茶盏放到桌子上头,愤怒的盯住了慕老夫人:“你这是什么意思?口里说着为我们家娘娘好,却来说这些话气娘娘!皇上就是喜欢我们家娘娘,就是不愿意去旁的妃嫔宫里,这关我们娘娘什么事情?更何况后边你胡扯什么府中人,肥水不流外人田,你这是存心让我们家娘娘心里头难受?”   “哎呀呀,你这丫头可真是不识好歹!”慕老夫人听着小筝竟然这般顶撞她,气得一张老脸通红:“我这不仅仅是为娘娘好,也是为你好,若是你能被皇上临幸了,迟早也稍微跟着娘娘飞黄腾达的份!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肯定心里早就有这想法了,只是碍着娘娘是你主子不好开口,今日我替你提出来,难道还不是一件好事?”   “娘娘!”小筝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举起一只手来:“天地良心,小筝若有半点这样的想法,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第 187 章 山中发红萼(一)   “小筝,你快起来!”慕瑛吃力的喊了一声,只觉得自己耳朵边上一阵嗡嗡之声,一股热血渐渐的往头顶上冲了去,喘息之声慢慢的重了几分。   丽香姑姑一把扶住慕瑛:“娘娘,你且缓缓神!”   绿竹见着慕瑛那样子,有些担心,提着裙子便往外边奔:“赵医女,薛医女,你们快些来瞧瞧我们家娘娘!”   自从慕瑛有了身孕,赫连铖特意放了两位精于妇科的医女在映月宫,两人知道昭仪娘娘肚子里孩子的金贵,丝毫不敢怠慢,兢兢业业的守着慕瑛,唯恐有一丝一毫差池。   听着绿竹惊慌失措的跑出来,赵医女与薛医女慌忙站起身来,吩咐宫女们看好火候,这安胎药约莫还有一刻钟便可以从药罐里倒出来。   守在药罐面前的宫女点头应了下来,赵医女与薛医女这才一溜小跑朝正殿里跑了过去。   慕瑛这时候已经恢复了些,只不过有些心慌气闷,脸色发白,两位医女细细把脉,有些吃惊:“这早上的脉象,该是平稳,为何如此虚浮了?莫非方才娘娘听了什么不好听的话不成?否则如何会急火攻心,以至于脉象浮动?”   慕老夫人听了这话,有些心虚,将身子朝椅子里挪了挪,不敢说话。小筝却不肯放过她,大步走了过来,一只手扣住慕老夫人的手腕:“哼,若不是你,我们家娘娘也不会这般形状,你休想抵赖,等着皇上回来再说!”   绿竹喘着气跑到前边,拉了拉小筝:“小筝,别这样。”   毕竟慕老夫人是昭仪娘娘的亲祖母呢,再怎么样也要顾些面子。   小筝一甩手:“她能跑到宫里头来气咱们娘娘,我自然要扣着她,不让她跑了,否则到时候交谁给皇上去受罚?”   慕老夫人听着小筝这般说,心里头一惊,一双老眼乞求般望着慕瑛:“娘娘,老身也只不过是在为你打算,便是连你父亲都是这般想的呢,大家都是在为你好,可没想要来气你,你可千万别误会。”   慕瑛喘了口气,低声道:“小筝,松开手,让她走罢。”   其实不用慕老夫人说,她自己不也已经在考虑这个问题?只不过是听着自己的亲人竟然急不可耐的要她将赫连铖推到旁人的床上去,心里有几分难受罢了。   就连父亲也这般想……慕瑛嘴角露出一丝苦笑,父亲肯定会这么想,他不就一直想拿自己当棋子,放在宫中,能让赫连铖少些戒备之心,还能给慕府增光添彩?他又何曾考虑过自己的想法?他纯粹是将自己当做一个没有思维,随着他摆布的人而已。   赫连铖得了信,急匆匆的赶回来时,慕瑛已经平静了下来,朝着赫连铖微微一笑:“皇上,我没事,你去文英殿批奏折罢。”   “没事?”赫连铖皱了皱眉,将赵医女与薛医女唤了过来:“昭仪的身子究竟怎么样?”   “回皇上的话,娘娘身子有些弱,胎象不稳,自然要好生的养着,可是今日一早便受了些风言风语,故此心火躁动,血脉逆行。只不过娘娘控制得当,还未有大事,以后一切要小心,必须安心静养。”   “风言风语?”赫连铖的眼睛即刻间便眯成了一条缝,宛如老虎捕食前的模样,看上去有些凌厉:“谁敢到瑛瑛面前说什么风言风语?”   “皇上!”小筝不管绿竹的牵扯,挣扎着冲了出来:“皇上,是慕老夫人今日进宫说了些胡言乱语,娘娘这才气坏了身子。”   慕老夫人竟然说她早就有想要爬床的心思,这口恶气,小筝怎么也忍不下。   “什么?慕家那个老杂碎,竟敢这般胆大妄为!”赫连铖勃然大怒,一拍桌子:“来人,快去大司马府,将那个老杂碎拿进宫来!”   “皇上!”慕瑛赶紧喊了一声:“皇上且住!”   怎么样说慕老夫人都是她的祖母,进宫来说些这样的话,其实也不是她的错,大户人家谁家没有姬妾和通房丫鬟?她记得那时候慕老夫人还送了几个美貌的丫鬟到母亲院子里,听那些丫鬟们私底下磕牙花子的时候说,是老夫人送了给父亲做通房的。   只不过父亲与母亲情深意重,并没有让她们进内室,后来那些丫鬟不是分着去做粗活,便是发配到别的院子里去了。当时慕瑛还在想着祖母实在是刻薄,送这些丫鬟来是想要离间父亲母亲的感情不成?后来慢慢长大,方才明白,在高门大户里边,这事情实在是司空见惯,没有什么好说的。一般来说,都该是夫人主动为夫君准备通房,慕老夫人是见着主院里没有通房丫鬟,这才塞了几个人进来的。   今日她进宫说这些,其实只是以她的想法来看待她与赫连铖,莫说是慕老夫人的想法,只怕天下人都会是这般想,哪有皇上只宠着一个女人的理儿——三宫六院都不会享受,那他当什么皇上?   慕老夫人提议让她用贴身的人来将赫连铖套住,这也是常见的手段,前朝就有姐妹,甚至是姑侄一同服侍皇上的典故,只不过那几朝皇上因为宠幸一家的女子太过,外戚干政过于凶猛,引发了内乱,故此大虞有规矩,同宗姐妹不得同时嫁进皇室,这样方才遏制了一家外戚独大之势。   “瑛瑛,怎么?”赫连铖走了过来,握住她的手,眼中缱绻无限:“你莫要着急,我听你说完话再想法子来惩治慕家那老杂碎。”   “皇上,再怎么样,她也是我的祖母。”慕瑛幽幽的叹息了一声:“所幸我身子没事,便放过她这一回罢。”   赫连铖有些疑惑,慕瑛进宫这么久,鲜少提到慕华寅与慕老夫人,一说起家里人,便只是说慕夫人和弟弟妹妹,他心里自然明白,肯定慕瑛与他们两人并不相得,自己处置慕老夫人,为何慕瑛要出言反对?   只不过他却也不想不按慕瑛说的去做,朝站在一旁待命的江六挥了挥手:“算了算了,你不用让人去传朕旨意了。”   江六弯腰退到了一旁,长长的舒了一口气,总算慕昭仪及时制止了皇上,否则若是皇上派人去慕府抓了慕老夫人,这京城不知道又会要出多少闲言碎语。   “瑛瑛,怎么样,你现儿身子好些了没有?”赫连铖挨着慕瑛坐了下来,有些担心的望着她,用手探了探她的额头:“好像不烫。”   “皇上,你又不是太医,还装模作样给我来看病?”见着赫连铖这般体贴,慕瑛心中微甜,方才的不快一扫而光。   “我就是瑛瑛的药。”赫连铖笑嘻嘻的凑了过来,一脸陶醉:“瑛瑛看到我,是不是就觉得病要好了三分?”   “皇上,这话亏你也说得出来。”慕瑛坐正了身子,推了推赫连铖:“皇上别闹,我该喝药了。”   青苹端着托盘走了过来,将托盘放下:“娘娘,这汤药不烫不凉,刚刚好。”   旁边一个宫女走了过来,拿起小汤匙舀出了些到另外一个瓷碗中,仰头喝了下去:“奴婢为娘娘试药。”   赫连铖独宠慕瑛,生怕有人在她的饮食里做手脚,每次用饭喝药,都会有奴婢先试过没有事情,才让慕瑛用。对于慕瑛,他觉得怎么样小心都没有错,不管怎么样,他都要护住她的安全,故此这么多年来,还算是风平浪静,那几位绵福即便恨得牙痒痒的,也没法子威胁到慕瑛。   那宫女试过药,在旁边站了一阵子,没见有什么异常,赫连铖这才端起药碗来,朝慕瑛笑了笑:“瑛瑛,我来喂你。”   当着这么多人,他一点也不嫌肉麻,慕瑛有些羞涩,朝旁边避了避:“皇上,让小筝来便是,你回文英殿去罢,正是年关的时候,想来事情比较多,压到明日又不好了。”   “瑛瑛,你怎么了?不喜欢我了?”赫连铖端着那药碗晃了晃:“我却是要一口一口的喂了你才放心,否则我怕我的瑛瑛嫌药苦,不肯喝。”   慕瑛一抬手指了指托盘上的那个碟子:“不还有送药的东西吗?喝了药再吃两口盐渍的青梅,自会将那苦味压了下去。”她伸手抓了一颗青梅朝赫连铖嘴里塞:“你尝尝,酸不酸?”   旁边丽香姑姑喜滋滋的说:“酸男辣女,娘娘这么爱吃酸的,这一胎定然是个小皇子。”   赫连铖瞧着那颗青色的梅子送到了嘴边,赶紧扭头:“瑛瑛你喜欢吃便自己吃,我不要,牙齿都要被酸倒了。”说到此处,口中已经有津津凉液往下流,脖子扬了扬,手却撞到了椅子角,就听“咣当”一声,那药碗掉落在地上。   “哎呀!”小筝惊呼一声:“皇上,娘娘,药全洒了!”   赫连铖坐直了身子,懊悔的看了一眼地上黑色的汤药:“只能赶紧再去熬一碗来了。”   青苹低着头站在那里,没有挪动步子,赫连铖扬着嗓子喊了一声:“还不快些去,魔怔了不成?”   她咬了咬牙,迈着步子朝外边走了去。    ☆、第 188 章 山中发红萼(二)   青苹的手摸了摸袖袋,里边空空的,原来那个纸包不在了,那张包药的纸,她早就已经丢到水沟里,这时候该被浸坏,沉在水沟底,跟淤泥烂在一处。   进宫熬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得了个机会下手,可老天爷竟然不帮她,这样的一个好机会就这样丢了。想到方才两人恩恩爱爱打情骂俏的场面,她更是愤怒得眼睛都要冒出火来——这两人若不是这样腻歪着,那碗药又怎么会被打翻?   要配这药,不知道要花多少工夫,可转瞬间,那么多心血就化为乌有。   青苹不知道那药包里究竟是什么药,她只知道暗处帮她的人很仁慈,替她考虑得很周到。那些粉末单放在药汁里喝下去,对人不会有半点害处,可这服药之人在喝了药以后再用青梅压住苦味,那药粉与青梅乃是相克之物,便会对人的身子有害。   那帮她的人,是不欲让她被人怀疑,故此才做得这般隐秘,试药的宫女喝了一点事情都没有,而慕昭仪喝了药,身子不舒服,小皇子没保住,那是慕昭仪的身子弱,跟那些药没有半分关系,而她也就能摆脱下药的嫌疑。   青苹走得又急又快,心里头实在愧疚,帮她的人这般尽力,可她却没有能得手,实在是愧对恩人。她慢慢吞吞走到外边时,那看药罐的小宫女笑着道:“青苹姐姐,怎么娘娘这次喝得如此快,你就出来了?”   “去赵医女那里拿药过来,再熬一碗罢。”青苹有气没力:“刚刚药碗被打翻了。”   小宫女慌慌张张的站了起来:“我这就去。”   从熬药到送药,都有两三个宫女守着,特别是熬药的时候,赵医女或者薛医女总有一个在旁边掌柄,今日不过是凑巧得了个机会,两人都去给慕瑛把脉,而熬药的小宫女内急,让她帮忙看下药罐,这才让她得了个机会,以后要是再想有这样的机会,只怕是难得了。   青苹瞪着那小宫女捧着药罐走开,全身都没了力气,老天这般不垂怜她,难道父亲的仇就报不了吗?她用力的握紧了拳头,站在那里,眼神清冷……听旁人说,慕昭仪有了身子不能再服侍皇上,旁的绵福都在加紧想要将皇上引到她们宫里去,这是个好机会。   近水楼台先得月,自己在映月宫,还怕没有机会去勾引皇上?只要皇上肯临幸自己,到时候下手的机会便多了不少。青苹紧紧的抓住自己的衣裳前襟,犹豫的看了看寝殿方向,心里一颤,为了报仇,搭上自己的清白?   寒风呼啸,她露在外边的手指几乎要冻得麻木,可她却依旧还是呆呆的站着,半分步子都没有挪动,心里忽而热忽而冷,脸上也是红一阵白一阵,好半天都没有停歇。   “以后慕家那老杂碎,不准再进宫。”赫连铖一只手扶着慕瑛,另外一只手气得指指点点:“快,去后宫那边交代一句,只要是慕家那老杂碎递的名剌,全给扔了,不许送进宫里来。”   “是。”江六弯了弯腰,慌忙打发身边的小内侍去宫门口递话,心中暗道,慕老夫人真是胆子大,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竟让昭仪娘娘气成了这般模样。   候着赫连铖与慕瑛进了寝殿,江六朝跟小筝使了个眼色,两人走到了那丛幽竹旁边站定了身子:“慕老夫人进宫,究竟说了些什么?”   江六一双老眼虽然已经有些浑浊,可却依旧透露出一丝精明之气,小筝被他盯得有几分不自在,扭了下身子:“还不是些胡言乱语,提她作甚。”   “慕老夫人也曾做过一府主母多年,如何会平白无故的胡言乱语?此事甚是蹊跷。”江六见着小筝那脸色有些不如往常,实在觉得奇怪:“小筝,你且说得细些。”   “江公公……”小筝被他盯得渐渐的低下头去:“慕老夫人说,要娘娘将心腹之人献了给皇上……”她的脸色通红一片,口中讷讷:“这不是胡言乱语还是什么?娘娘听了这话,生气得都快不行了。”   “小筝。”江六正色道:“慕老夫人这话倒也不是什么胡言乱语。”   “为何不是?”小筝大为惊诧,抬起头来:“她要我们家娘娘去做这般荒唐的事情,江公公还觉得她做得对?”   “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江六长叹一声:“皇上现在不过二十二,正是气血旺盛的时候,如何能忍得那么久?”   小筝瞠目结舌的望着江六,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倒退了一步,摇了摇头:“江公公,我万万没有想到你也是这般想。你自己看得清清楚楚,皇上与我们家娘娘,可是情投意合,外人岂能掺和得进去?”   “小筝,你这丫头也想得太怪了,只不过是临幸一个女子而已,与皇上昭仪娘娘的感情有什么关系?”江六将背挺直了几分:“自古以来,有哪个皇帝是独宠一个女子的?再得宠的妃子也会有独守空房的时候,更别说现儿皇上已经是做得仁至义尽了。”   一阵寒风吹过,竹叶上压着的积雪簌簌的落了下来,有几团正好落到了小筝的肩膀上。她伸手去拍,只觉得指尖一片冰凉,要凉到了心里头去。   “江公公,即便你们都是这般想,可小筝却还是觉得你们想错了。”小筝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句话来:“各人有各人的看法,小筝便不与江公公再说此事了。”她后退了一步,怔怔的看了江六一眼,转身飞快的朝寝殿那边跑了过去,厚厚的夹棉袍子穿在身上,却一点也不显得臃肿。   “小筝这丫头也真是,素日里瞧着她机灵,此刻正是她往上爬的好机会,怎么便这般蠢笨?”江六望着那浅蓝色衣裳的背影,有些不解。小筝是慕昭仪的心腹之人,慕昭仪若是不想让旁的妃嫔得宠,势必只能用自己的人来笼络住皇上。小筝虽然生得没慕昭仪美貌,可也算是耐看的了,若是她能替着慕昭仪去侍寝,皇上依旧会留在映月宫中,这岂不是一举两得的事情?   可偏偏这丫头就是拐不过弯来,还说他想错了。   江六站在幽竹之畔,想了又想,始终想不通为何小筝竟然对于飞上枝头做凤凰这事不感兴趣。   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江六转头看了过去,见到一个穿着绿色衣裳的宫女正朝这边走过来,她身段高挑,婀娜多姿。   “江公公。”青苹含笑喊了一声,眉眼弯弯。   “青苹,你这是要去哪里?”对于青苹,江六并不陌生,她虽然不是慕瑛的心腹,可也算得上是比较亲近的大宫女,听着丽香姑姑少不得夸赞青苹做事细心,是个合用的人。   “江公公,青苹是想与江公公来说一件事情的。”青苹朝前挪了两步,压低了声音:“今日慕老夫人进宫……”   江六看了她一眼,见着她眼中有亮光,忽然明白了她的意思,笑着点了点头:“青苹,你且说下去,咱家听着呢。”   天空中阴云渐渐堆积到一处,就如破烂的棉絮从被子里飞了出来一般,流云走得又急又快,不住的积聚在了一处,寒风开始肆虐,积雪从枝头飞落,坠到了小径上站着的两个人身上,渐渐的,两人肩膀上有了黑色的印渍。   “娘娘。”小筝将一个迎枕塞到了慕瑛的背后,担忧的看了看慕瑛:“不要紧的,皇上不是个负心之人,你便不用想太多了。”   绿竹蹲着身子在炭火盆子旁边,用小铲子将那银霜炭翻动:“娘娘,小筝说的是,皇上如何会看旁的绵福一眼?他的心中只有你呢。”   两个贴心人愈是这般说,慕瑛便愈是觉得心里有些难受,小筝绿竹说的或许是真话,可现在她却似身在维谷,进退两难。要是赫连铖还继续独宠她,宫里宫外不知会将她说得如何不堪。   说得不堪也就罢了,反正她早就知道,民间早就有骂她红颜祸水的,再添一桩事情不算多,最最重要的,她在考虑赫连铖的感受。   若是自己不能侍寝,赫连铖是不是会不舒服?太医说她这一胎不稳当,要尽量避免同房,她能忍得住,可赫连铖如何能忍得住?十月怀胎,他能忍十天半个月,忍十个月,慕瑛微微叹息了一声,实在也太不地道了些。   可要他亲自把他送到旁的女人宫里去,她却做不到,一想到赫连铖与旁的女人耳鬓厮磨,昔日与她说过的轻言细语,却要与旁的女人去说,她怎么样也受不了。   眼泪一滴滴的从眼角滚落,小筝正捧着茶盏走过来,觉得手背上炙热一片,抬头一看慕瑛那样子,不由得唬了一跳,赶忙将茶盏放下,拿出帕子来:“娘娘,你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心里有些难受。”慕瑛抓住帕子擦了擦眼泪,可那泪水却越来越多,怎么也止不住一般哗啦啦的往下掉:“小筝,我心里好苦,好苦……”   “娘娘,你要相信皇上。”小筝觉得自己这话说出来有些虚,软绵绵的似乎没有半分力道,看了看慕瑛那悲伤的神色,她的心也跟着痛了起来。 ☆、第 189 章 山中发红萼(三)   “皇上,太后娘娘有请。”江六蹑手蹑脚走了进来,弯腰站在赫连铖的案几旁边,声音低低:“太后娘娘说许久没有见到皇上,甚是想念,今晚特地设宴,请皇上赏光。”   “慈宁宫夜宴?”赫连铖皱了皱眉头,高太后与他现在越来越没什么来往了,她安安静静的蛰伏在慈宁宫里,成天念经拜佛,若不是偶尔喊他去慈宁宫说说话,他几乎都要忘记宫里还有这样一个人了。   对于高太后,赫连铖的感情十分复杂。   他的生母过世早,太皇太后虽然将他接去了万寿宫,可却还是高太后给他开的蒙。先皇曾下旨,他每日必须去慈宁宫呆满四个时辰,听从高太后的教诲——因着高太后乃是高国公府长女,素有才名,给一个小孩子开蒙那是绰绰有余。   那时候他对高太后的印象极好,她生得美,人很和善,特别是声音好听,每次她轻声喊赫连毓与灵慧时,他在一旁听着羡慕不已,总是想着若是自己的母亲还在世,也能这样喊自己便好了。   他有意想接近高太后,她也不排斥他的接近,每次都笑得和气,话音软软,让他不有自己便有了一份孺慕之情。等及先皇过世,高太后临朝称制,辅佐着他在龙椅上治理大虞,一直到十岁的时候才退隐后宫,现在想起来,她那时候也是尽心竭力,并没有半分懈怠。   只是年岁愈大,他对于高太后这份孺慕之思也慢慢的减退了,高太后在他心目里,从原来那个和善温柔的妇人,渐渐变成了面目模糊,他看不透她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心里还有隐隐的担忧,有朝一日高太后会不会忽然发力,将这大虞的后宫掀了个底朝天?   他一点都不希望这样,在他心底深处还有那么一丝丝被压住的情分,高太后在他年幼时对他的好,他努力想遗忘,可有时候还是会不自觉的钻出来,让他觉得高太后并不是想象里那样的坏人。   慕瑛经常在他耳边提点,防人之心不可无,他听从了她的劝告,对于高太后总保持了几分戒备心理,能不去她的慈宁宫就不去,而高太后也很知趣,只是默默的在慈宁宫里,鲜少出来,也不怎么主动找他。   故此,今日相邀,他是没办法要去一趟的了。   “传话去映月宫,便说朕用过晚宴再回来。”赫连铖做了决定,这场面上的客气还是要维持的,高太后也不是一个太令人生厌的人。   年关将近,天气越发的冷,穿着狐裘走在慈宁宫的青石板路上,寒风从衣裳底下钻进来,还是觉得有几分冷。   “皇上。”耳边传来软绵绵的一声呼唤,赫连铖站定了身子,转头瞥眼望了过去,就见沉樱从后边急急忙忙的赶了过来,走到他面前,深深行了一个大礼:“皇上万福金安。”   面前的沉樱穿着一件绯红色的斗篷,上边隐隐的绣着团团的梅花,白色狐狸毛边衬得她的肌肤更加白皙了些。她有意将斗篷上的兜帽戴上,脸庞被兜帽遮去大半,显得那张脸孔就如巴掌大小,精致得紧。   “樊绵福,起来罢。”赫连铖只随便看了她一眼,便转身朝慈宁殿那边走了去,沉樱站直了身子望着那披着黑色狐裘的背影,喉咙口似乎堵着一团什么东西,怎么也化解不开。   她今日特地打扮得这般娇艳,可在他眼中,好像跟一般人没什么两样,脸色冷冷,径直撇下她走开,丝毫不顾及她的感受。   “娘娘,咱们进去罢,太后娘娘还在等着您吶。”绿竹在一旁轻轻提醒,沉樱这才如梦初醒一般,赶忙朝前边走了进步,尽量跟上了赫连铖的脚步,慢慢的走在他身后,仿佛就在跟着他往未知的地方走了去一般,心中慢慢都有一种温暖,好像要洋溢出来。   高太后的夜宴很简单,没有请别人,只有赫连铖、赫连毓与沉樱,四个人围着一张条桌坐好,身旁站着一群宫女内侍,众星捧月般将几人围住,不时的送些东西上来,将桌子上摆得满满登登。   金银的碗盏里盛着精美的菜肴,让人看了就觉得很有食欲,赫连毓笑着望了高太后一眼:“母后,慈宁宫里的那个厨子真是不错,毓儿吃了他这么多年的饭菜,却是没有吃厌烦,仿佛每一年都有新的菜市出来。”   高太后舒缓的点了点头:“哀家也是看着他有功力,才将他留在宫里这么多年,现儿他却是说要走了呢。唉,哀家本来还想留他,可是想着,人在外头干活也真是不容易,他又这么大的年纪了,不如放他回去罢。这不,明年等着新聘的厨子过来,他便要告老还乡去了呢。”   “母后,你也莫要伤感了,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哪有能做一辈子事情的呢,您宅心仁厚,少不得要打发他些,以后他心里自然也记得您的恩典。”赫连毓一边安慰着高太后,一边用玉箸夹起了一块肉脯,嚼了两口:“母后,这是鹿肉不成?”   “毓儿这口可真是刁,才吃了一口便知道是什么食材了。”高太后笑着点头:“正是鹿肉脯,这般寒冷的天气,要能吃到这肉脯,也是难得。皇上,你也尝一块试试。”   “母后,既然毓弟喜欢吃,那就让他多吃一点。”赫连铖紧紧的盯着赫连毓的一举一动,见他吃得津津有味,过了好一阵子才开始动筷子夹了一片鹿肉。   他鲜少在慈宁宫用膳,慕瑛曾提醒过他,一切小心,每次用饭都有宫女们试菜,今日就这么几个人,高太后仿佛也没准备试菜的宫女,赫连铖也没提这事,心里头想着,赫连毓吃什么他便吃什么,总不至于高太后会因着要弄鬼名堂,用自己亲生儿子做诱饵。   这鹿肉果然做得鲜美,赫连铖吃了一块以后,忍不住又夹了一块。赫连毓坐在对面微微的笑:“皇兄,你也觉得这鹿肉好吃么?既然觉得好吃,那便多吃些罢。”   高太后笑了笑:“这鹿肉最是补身子,你们两兄弟喜欢吃,那便多吃些罢。”   沉樱在一旁听了这话,抬起头来看了高太后一眼,见她笑容微微,似有深意,心里头一怔,忽然有几分慌乱,赶忙将头低了下去,一张脸慢慢的红了起来。   太后娘娘说过要帮她,今晚特地喊了她过来用饭,是不是……她心里暗暗寻思,都说鹿肉大补,鹿血乃是催情之物,或许今日这鹿肉里便有蹊跷。   赫连毓与赫连铖两人吃着鹿肉,只觉得鲜美无比,旁边又有宫女捧了酒过来,高太后朝沉樱使了个眼色,沉樱会意,将那酒壶接了过来擎在手中,声音如空谷黄莺:“臣妾给皇上太原王斟酒。”   赫连铖抬头瞥了她一眼,见她一双妙目含笑,竟如秋水一般,嘴角的笑容甜甜,心中忽然有几分警惕,沉樱今日似乎有些殷勤过分。   他将手一推:“不必了,今日朕偶感风寒,有些不想喝,你给毓弟斟上罢。”   高太后微微一笑:“皇上,这酒是药酒,正是补身子用的。沉樱,你先倒一盏给哀家。”   沉樱低头应诺:“是。”   一线微红的酒从壶嘴里如线般倾泻而出,溅落在碧玉杯中,绿色的底子里托出一抹微红,看上去格外动人,就如少女的脸颊一般娇媚。高太后捧起酒杯,一饮而尽,然后将那碧玉杯倒转过来,朝两人晃了晃:“怎么样,就连母后都能喝,你们还不能喝?”   赫连毓慌忙将自己的碧玉杯端了起来:“母后,毓儿不饮酒,只不过为了不扫母后兴致,毓儿就浅喝一口。”   言毕,捧起碧玉杯,喝了半盏。   “皇上,您也该喝点罢,别扫了兴致。”沉樱坐在赫连铖身边,端起酒盏娇滴滴的说着话,媚眼如丝般朝他飞了过去:“这酒可是金贵,太后娘娘酿了很长时候才得了这一壶呢。”   赫连铖一只手拿过碧玉杯,沉着脸从她手里拿过酒壶:“朕自己来斟。”   尽管高太后与赫连毓都已经试过,他还是有些不放心,斟了半杯酒,只微微抿了下:“这酒却有些腥味。”   高太后点头:“里边放了几种血,鹿血虎血,还放了几味金贵的药材。”   那酒里边,搁的是鹿鞭虎鞭,再加上一些名贵药材,确实难得。   高太后闻得太原王府里送过信来,那丹珠姑娘根本没有伺候过赫连毓,在王府里做的都是粗活,赫连毓虽则将她留在自己的内院,可基本上正眼都不瞧她。给的名分虽然是屋里人,但是这期间却没有任何牵连。   故此,今晚她才将赫连毓也喊进宫来,准备一箭双雕。   皇上提防自己,她带头喝了一盏,这药对于她来说并没有什么了不得的,可对于男子来说,特别一个是禁欲已久,而一个尚未知这男女欢情……高太后心中得意,这酒的药性十足,若是能喝几盏,肯定会欲火焚身,不能自已。   只不过她万万没想到这兄弟两人却都只喝了一点点,心中不免有些着急,不知道能不能达成那般功效,若是功效不足,只怕这两只雕都会飞走了。   她瞥了一眼沉樱,心中叹气,今晚沉樱也算是花功夫打扮过,妆容颇为不俗,为何就是不能打动赫连铖呢?    ☆、第 190 章 山中发红萼(四)   夜色慢慢的深了,外边的天空已经黑得没见一丝亮色,偶尔有一两点星子在天幕中闪烁,微光清冷。   慈宁宫里的热闹也渐渐的平息了,陪着高太后夜宴的人三三两两的走了出来,站在屋檐下边,看了看一院子白色的积雪,闪出幽幽的光来。   “母后,我与皇兄走了,你可要多多保重身体,毓儿过些日子再进宫来看望母后。”赫连铖朝高太后深施一礼:“天气寒冷,母亲一定要添足衣裳,这北风呼啸,御花园里也没什么好看的,母后可少到外头走动,以免感了风寒。”   赫连毓说起这话来,情真意切,听得高太后心中也是暖洋洋的一片。   毕竟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也就是他才会这般为自己考虑。高太后点了点头:“毓儿,你只管好些去,哀家心里清楚呢,哪些事当做,哪些事不当做。”   赫连毓依依不舍的看了高太后一眼:“母后,毓儿去了。”   高太后微微颔首:“去罢,你皇兄此刻都快要走到鸿福宫了罢?”   “鸿福宫?”赫连毓有些奇怪:“皇兄去那里作甚?”   鸿福宫乃是沉樱所居之处,跟盛乾宫完全是两个方向,皇兄为何会走到鸿福宫那边去?他疑惑的看了看高太后,见她脸上有一丝莫名的微笑,忽然心中一动:“母后,你是想将皇兄与樊绵福凑到一处?”   “毓儿,你说的是什么话?樊绵福本来就是你皇兄的人,何必哀家来凑?”高太后摆了摆手:“这话说得也太难听了。”   “可是皇兄心里只有瑛姐姐一个人!”赫连毓有几分着急,心里头似乎燃着一把火,旺旺的压不下来。他的脸颊上有一片潮红,喘息声也渐渐的不匀称:“母后,你今日特地请了樊绵福过来,还不是想要皇兄去她宫里?可我相信皇兄是不会跟着樊绵福走的。”   “会不会跟着樊绵福回鸿福宫,那是皇上的事情,哀家又没压着他过去。”高太后心中得意,方才这兄弟两人在她劝说之下,也喝了两盏药酒,瞧着赫连毓脸上的红晕,高太后觉得或许会有些药效。   “母后!”赫连毓有几分焦急,拔足便往前边奔了过去:“我去追皇兄!”   “毓儿,毓儿,小心地滑!”高太后有些着急,伸手一推墨玉姑姑:“快,快些跟上去,莫让太原王摔倒了。”   墨玉姑姑答应了一声,双脚点地,朝外飞奔了过去,就见那身子恍若一只大鸟,才那么晃了晃,便在暗夜里不见了踪影。   赫连毓跑得飞快,仿佛听到耳边有呼呼的风响,他一点也不觉得冷,反而觉得身上热腾腾的,甚至觉得自己那大氅都有些碍事,粘在身上,好半日也挣脱不得,碍手碍脚。   身后听着两个侍卫齐敏齐乐在喊着:“王爷,你慢一点,慢一点!”可他却不肯停下脚步,他要追上赫连铖,想要将母后的想法告诉他,要阻止他去鸿福宫那边与樊绵福过夜——皇兄与瑛姐姐好好的,中间怎么能插进另外一个人来?他一边喘着气跑着,一边想到了自己那个所谓的屋里人丹珠。   他只喜欢微儿,旁的女人,他一个也不要,可母后却不这样想,她好像觉得自己与丹珠翻云覆雨并没什么大事,反正不过是个通房丫鬟。   他不赞成母后的想法,可也不能拂逆了她的一片心意,只能将丹珠带回去,就让她在太原王府做个摆设。丫鬟婆子们见着丹珠,总是客客气气的喊一声“丹珠姑娘”,可实际上丹珠什么也不是。   这人若是喜欢上了一个人,心里便没有旁人的位置,母后又何必要这般苦心安排,想要将皇兄送到旁的女人怀中?   齐敏与齐乐功夫很俊,不多时便追上了赫连毓,两人一左一右护住了他:“王爷,你这是怎么了?奔出来也不跟属下说说,还是墨玉姑姑出来通知我们的。”   赫连毓看了他们两人一眼,长长的吐了一口气:“我想去追上皇兄,不让他去鸿福宫。”   说话之间,他越发的觉得心口发热,全身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无法表达,四肢五骸里仿佛有一团火烧了起来,蔓延过他的四肢五骸,似乎将他全身都烧得滚烫。   “王爷,你这是?”齐敏与齐乐听着赫连毓粗重的喘息之声,觉得有些诧异,他们两人都是一流的好手,听着这呼吸便觉有异,齐敏一把抓住了赫连毓的手腕,搭上脉门探了一下,不由得皱起了眉头:“王爷,今日夜宴,你用了些什么酒菜?”   赫连毓见着他那般模样,自然也不敢掉以轻心,将酒菜都说了一遍,心里有些紧张,难道自己哪里地方做得不对,母后想要害自己?应该不会,母后是那么和善的一个人,再狠心也不会加害别人,他轻轻吐了一口气:“可有什么不对?”   “王爷,这菜听起来没问题,就是不知道酒里头放了什么,只不过太后娘娘自己都喝了,那便没什么事情了,可能……”齐敏犹豫了下:“属下觉得,太后娘娘该是想要王爷与那丹珠姑娘……”   他没有将这话说满,可赫连毓已经明白了什么意思,当即便心凉了一半:“快,带我去追上皇上,他与樊绵福在前边走。”   齐敏与齐乐有些奇怪,皇上与樊绵福……这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樊绵福本来就是伺候皇上的,王爷干嘛要去阻拦他们?只不过齐敏与齐乐忠心于赫连毓,听着他这般吩咐,不假思索,赶忙追了过去。   天上有一弯下弦月,清冷的照着一地积雪,赫连铖一步步的走在青石板上,狐裘扫过青石板旁的积雪,发出簌簌的响声。江六跟在赫连铖身后,身子半弯,觑着前边走着的赫连铖与微微落后一点的沉樱,心中不住嘀咕,皇上今晚……可会去鸿福宫?   “皇上。”沉樱娇滴滴的开口,望着不远处的那个路口,心里有些慌张。   到前边就该分开走了,若不趁着这个机会将赫连铖勾到她的鸿福宫去,就丢了一个大好的机会,太后娘娘这般帮她,她难道要辜负太后娘娘的信任不成?沉樱拿定了主意,不管怎么样,自己也该要将赫连铖拐着回鸿福宫去。   赫连铖走在石板路上,只觉得头有些晕晕沉沉,听着沉樱这娇滴滴似乎渗了水一般的呼唤,不知为何,心里忽然有一些异样的感觉。他站住了身子,朝沉樱转过了脸:“怎么?你有什么话要说?”   “皇上,现儿还早,不如去臣妾那里坐上一坐?”沉樱有几分紧张,不敢抬头看赫连铖的脸,将那声音弄得柔媚无比:“臣妾那里新到了一种好茶,想邀请皇上去品茗一番。”   昔日她进宫之前,樊大夫人便请了师父教她各种争宠的手段,结果到了宫里这么多年,她都没有能将手段使出一分来,赫连铖独宠慕瑛,连正眼都没瞧过她,她就是想使这些法子都没机会。   今晚,可正是好机会。   当时那位娘子教导,说话须得带着诱惑,让人一听便觉得媚入骨里,不能把持。为了练就这种声音,她可是练了足足十余日,那位娘子方才点头道:“算是粗通此道。”与那些看似端庄贤惠的大家闺秀相比,她能练成如此,青楼的花魁娘子觉得已经有必胜的把握,只是她却万万没想到沉樱的对手不是一般人。   “皇上……”见赫连铖不出声,沉樱有几分焦急,她大了些胆子,将头慢慢抬了起来,一双眼睛里似乎有春水流动一般:“皇上,你赐臣妾一点点时间,可好?”   那声音,凄婉可怜,听得人似乎要心碎。   “你要朕赐你一点点时间?”赫连铖瞥了她一眼:“你又不是慕昭仪。”   慕昭仪三个字一出口,似乎便点中了沉樱的死穴,她呆呆的站在那里,全身僵硬。   为什么这个时候还要提起那女人的名字来?她不是怀着身子,很快就要体态臃肿,走路蹒跚?为何皇上却还是记挂着她?   “皇上,昭仪妹妹现在身子沉重,不能伺候皇上,臣妾想要替昭仪妹妹分忧解难,帮着她来伺候皇上。”沉樱含情脉脉的看了赫连铖一眼,做出无限娇羞的模样来:“皇上,臣妾还记得那时候与皇上同房……”   “你是想要朕再赐你一斛珠?”赫连铖的脸色冷冷,板得紧紧,虽然全身有些冒汗,可却还是心冷如铁。   他明白了高太后宴请他的意思,是想让他临幸沉樱——那酒中应该是放了什么东西,否则他不会如此难受,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推动他往莫名的地方去一般。   沉樱的脸在他面前越来越模糊,心底里还慢慢的升起一种欲望,好想将眼前这个女子拉进怀里,好好的抱着她亲昵一番。   只不过他知道自己不能够,她不是慕瑛,他的瑛瑛此时正在映月宫,肯定正盼着他回去。   “皇上……”沉樱听着那一斛珠三个字,唬了一跳,将头低下,不敢再看赫连铖那如寒铁般的脸孔。   “皇兄!”身后传来呼喊之声,就见几个人跑了过来,为首的是赫连毓。   “毓弟怎么来了?”赫连铖有几分惊诧:“你不是该回府去了?”   “皇兄,现儿时辰还早,我想送皇兄回盛乾宫。”赫连毓一副纯真无辜不知情的模样,可他那潮红的脸色却让赫连铖明白了些事情。   太后娘娘真是用心良苦,就连自己亲生的儿子都利用上了。    ☆、第 191 章 山中发红萼(五)   沉樱呆呆的站在那里,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几个人擦着她走了过去,仿佛她不存在一般。   方才她分明在赫连铖眼中看到了一丝渴求的光芒,按着那娘子教的,若是男人眼中有这种光,那他便已经动心了。   就在他动心的时候,怎么忽然间又变了脸色,而且那位富贵王爷赫连毓跑过来,红了一张脸嚷着说要送皇上回去——然后就再也没有然后。   这是最好的机会,她给错过了。   赫连铖与赫连毓喝的是什么酒,沉樱心中已经略微有些知道,高太后不至于拿那种青楼里下三滥的东西来害自己的儿子,可定然是有助兴的功效,瞧着赫连毓通红的一张脸,沉樱明白了几分。   她与赫连毓也有几次一道同桌用膳,见过赫连毓喝酒,赫连毓酒量颇大,即便是开怀痛饮,赫连毓也不会醉,就连脸都不会红。而今晚他一共就喝了两三盏酒,可一张脸却红成那般模样,额头上还有汗珠直冒,这绝对不正常。   “娘娘,咱们回去罢。”绿竹站在沉樱身边,只觉得冷风扑面,也不明白沉樱为什么还站在这里发呆——既然皇上不愿意去鸿福宫,那还有什么法子?不只能自己灰头土脸的回去,难道还能强行拽着赫连铖往鸿福宫走?   “你这没用的东西,只知道催着我走!”沉樱咬了咬牙,转过身来,一脚踹向了绿竹:“也不知道帮我说几句话,你看看慕昭仪身边的那个小筝,能说会道,帮了她主子多少忙!怎么我身边偏偏没用这样一个机灵人!”   绿竹猝不及防,被沉樱一脚踢着蹲到了地上。她不敢出声,只能揉着脚踝,心中暗自想着,主子将脾气发到自己身上来,不如先想想她有什么能跟慕昭仪争的。自己比不上旁人,便要迁怒到自己的奴婢身上,这样的主子,还能有什么出息?   “还不快走,蹲到地上作甚,要别人瞧鸿福宫的笑话?”沉樱见着那边路上走过来几个巡夜的内侍,有些慌张,生怕被人瞧了笑话去,冷着脸吩咐了绿竹一声,慌忙快步朝路口走了过去。   “哟,绵福娘娘。”带头巡视的是一个颇为得脸的内侍总管,见着沉樱走得慌张,不由得笑了起来:“娘娘可是要去追皇上不成?”   身边几个内侍的嘴角都带着笑意,一双双眼睛望着沉樱,有一种幸灾乐祸的神色。   “公公弄错了,我方才在慈宁宫出来,正准备回宫。”沉樱忍气吞声,别看她是一宫娘娘,可这绵福却是位置最低的,若不是赫连铖并无太多妃嫔,便是喊个“娘娘”都是抬举了她,哪里还能与这当红的内侍来计较。   “原来如此,我还以为娘娘是看见皇上前边,一心想要去追呢。”那内侍朝沉樱弯了弯腰:“娘娘好些走,这路面滑,若是不当心,恐会容易摔跤。”末了他又添上了一句:“命里有时终须有,娘娘,不必强求。”   沉樱气得怔怔的站在那里,全身打颤。宫里这般宫女内侍,跟樊府的那些丫鬟婆子一般,最是会捧高踩低,看着慕瑛得宠,一个个都眼巴巴的朝映月宫张望,见到自己不但不恭迎反而还要踩上几脚,真是让她意气难平。   她盯住那些人的背影,心里的那丝恨意渐渐的积聚了起来。   这全是因着赫连铖,因着慕瑛,若是没有他们两人,自己如何会落到这般地步!   “娘娘……”绿竹有些惊骇,见着沉樱那张脸不断的变幻着神色,有些狰狞。   “走,回去。”沉樱慢慢的站直了身子,心冷如灰。   她现在已经不对赫连铖再打指望了,她不再想着他会来临幸自己,也不再想将一颗火热的心贴着过去——她恨他们,她要看着他们痛苦,她才会觉得心里头高兴,才觉得自己受的羞辱都得到了偿还。   天上开始慢慢的飘起了雪,开始还只是一点点的雪粒子,才下了一阵子便转成了雪花,不住的从深蓝色的夜空飘零,慢慢的坠落到了地上。当赫连铖回到映月宫时,已经是鹅毛大雪,黑色的狐裘上粘着一片片白色的雪花。   “瑛姐姐,我将皇兄给你送回来了。”赫连毓站在走廊那里,朝寝殿方向喊了一声,见赫连铖朝他看了过来,这才忽然醒悟:“皇兄,我又忘记了,自然该是喊皇嫂的。”   慕瑛由小筝扶着从寝殿里走出来,见着赫连铖赫连毓两兄弟站在走廊下边,柔柔一笑:“怎么就回来了?时辰还早。”   赫连铖朝她走近几分,吐着酒气:“瑛瑛,我想回来陪你。”   他的话里似乎有些撒娇的意味,慕瑛一愣,朝赫连铖看了过去,见他脸色有些古怪,一张脸红得不大正常,再看看赫连毓,也是这般模样。   “你们俩到底喝了多少酒?怎么脸就红成这样?”慕瑛摇了摇头:“皇上,切忌不可贪杯,酒这东西,对身子没好处,适当饮用还可,过度就不好了。”   “我就知道瑛瑛最关心我。”赫连铖将脸凑了过去,毫不顾忌的在慕瑛脸上贴着擦了两下,笑嘻嘻道:“我最喜欢瑛瑛这般关心我了。”   他小的时候,母亲贺兰中式去得早,让他心里空落落的一片,先皇对他不闻不问,即便是太皇太后,也是因着他是皇长子这才看重了几分——老儿子,大孙子,老太太的命根子,俗话早有这般流传。   他的心里,一直空缺了那么一大块,希望有人来关心他,能用温柔的话语来对他,而这一切,慕瑛恰好做到了,她的出现,让他觉得这一辈子有了希望。慕瑛越是劝谏,他便越觉得温馨,因着终于有那么一个人,是全心全意为他打算的。   “皇兄皇嫂,你们也不知避避嫌,我还在这里呢。”瞧着两人亲昵,赫连毓越发心火旺盛了起来,身子颤了颤:“皇兄,我可否借了这里的净房给我沐浴更衣?”   赫连铖看了赫连毓一眼,哈哈大笑,大步走了过去,一把将他拖着到了雪地里:“毓弟,我来帮你沐浴。”   在赫连毓还没弄得清怎么一回事的时候,赫连铖弯腰捧着一堆雪往赫连毓脖子里灌了去。赫连毓嗷嗷的叫了两声,纵身跳了起来:“皇兄,你这又是为何?”   “毓弟,皇兄是在帮你去火。”赫连铖的手抓着冰凉的雪,心里那种说不出的冲动慢慢的在消褪,这冷与热相克,想要去火,必须用凉的东西才好。现儿大虞天寒地冻,随处都有能去火的好东西,赫连铖弯腰又捧了一捧雪:“毓弟,你且别动,皇兄给你去火。”   赫连毓这才反应过来,哈哈一笑,从地上抓起一把雪来:“皇兄,要不要我也帮你去一去这满身的火气?”   “不必了,皇兄自有把握,只有你这尚未开化的毛头小伙子,自然需要好好冰上一冰才是。”赫连铖将抓起的雪塞到了赫连毓的脖子里,一边拍了拍他的肩膀:“怎么样?舒服了些没有?”   赫连毓牙关直打颤:“皇兄这法子实在是别出一格。”   慕瑛见着兄弟两人在雪地里吵闹,有些奇怪,只不过她也不说多话,只是笑微微的看着他们打闹了一场。最终赫连毓走了过来朝慕瑛行礼:“皇嫂,天色不早了,我要回府了,改日再给我的小侄子小侄女带些好东西来,你早些歇息罢,别累了自己。”   “毓弟客气了。”慕瑛赶忙微微点头回礼:“毓弟已经送了这么多好东西来,再送,我这映月宫都要装不下了呢。”   “映月宫这般大,哪里就装不下一两件贺礼?皇嫂不必推辞,毓弟改日再来。”赫连毓朝慕瑛一抱拳,转身离去。   “唉,毓弟可真是个体贴周到的人。”慕瑛看着那深紫色大氅慢慢远去,不由得感叹了一声,接下来却被赫连铖一把抓住了手腕:“瑛瑛,不许看他,你只能看我。”   “阿铖,他只是你的弟弟。”慕瑛又好气又好笑,赫连铖有时候吃起醋来,竟然是不分对象,赫连毓是他的弟弟,他也是这般胡闹。   “他是我的弟弟,可也是男人,而且是一个年轻男人。”赫连铖霸道的搂住了慕瑛:“咱们不提他了,瑛瑛乖,咱们进屋子里边去,外头着实有些冷。”   慕瑛被他搂着,半分都挣脱不开来,微微抬头一看,却见赫连铖的脸色依旧还有着丝丝红晕,心里有些疑惑,也不知道究竟他们喝了什么酒,让这喝酒不脸红的赫连铖也脸红了起来。   “瑛瑛,我有些难受。”方才走进寝殿,将小筝小琴打发下去,赫连铖便亟不可待的抱住了慕瑛,一张嘴在她耳边喷着热气,还不时的咬着她小巧的耳垂:“瑛瑛,太医说前三个月后三个月咱们不能同房,快过三个月了没有?”   “阿铖。”慕瑛有些慌乱,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太医说这胎像不大稳,这床笫之事要克制,否则有可能会影响胎儿。她好不容易才怀上这孩子,如何能让他有半点闪失?   “唔唔,阿铖在呢。”赫连铖的嘴唇带着一种温热的气息,慢慢的朝她的脖子处滑了下来。   沉樱呆呆的站在那里,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第一百九十四章   寝殿里九华帐低低的垂着,淡淡的粉色与玉白色交织,有着珍珠般的光芒,帐内四角垂着鹅梨香的香囊,发出淡淡的甜香。   这鹅梨香乃是慕瑛在春天自己收集了梨花的花瓣,加上一些香料制成,当时窖了满满两坛子,打开盖子以后,清香扑鼻。   太医说过,这鹅梨香有安神之功效,慕瑛早些日子睡得不大安稳,小筝问过几位太医,这才将鹅梨香拿出来,悬挂于帐内,想让慕瑛睡个安稳觉,可即便四角都挂着鹅梨香,慕瑛依旧还是觉得不安稳,心事重重。   方才赫连铖缠着她腻歪了好一阵,虽然最后还是克制了自己,可从他的眼神能看得出来,他极其希望自己能与他行那夫妻之事。   扑鼻的酒香,带着热烘烘的喘息之声,他的眼中有一丝鲜红,在朦胧的灯光里,显得有些吓人。他的双臂实在有力,将她紧紧的拥在怀中,不时的用身子不断摩擦着她,那处地方的突起,让她想假装不知道都不可能。   “瑛瑛,阿铖好渴。”赫连铖的嘴唇擦着她的,低声细语:“瑛瑛给阿铖喝点水好不好?”   “我给你去拿水来。”慕瑛推了推他,假意要起身去拿茶盏,却被赫连铖拉住:“瑛瑛,你故意要折磨阿铖?你分明知道阿铖要喝什么水。”   “阿铖……”慕瑛叹息一声:“我才两个月的身子呢。”   “竟然还只两个月?”赫连铖的眼里瞬间流露出失望的神色来,他怏怏道:“我还以为已经有三个月了,瑛瑛,这日子怎么就这般难熬呢。”   慕瑛绷紧着身子,不敢出声,赫连铖松手放开了她,一个人躺在旁边喘着粗气,过了一段时间,他爬了起来披上衣裳,窸窸窣窣的就要下床。   “阿铖,你去哪里?”慕瑛有几分紧张,赫连铖这是厌弃了她?   “你好好睡,我先去沐浴。”赫连铖无奈的看了她一眼,趿拉着鞋子朝外边走了过去:“我等三个月以后再说。”   房门轻轻的开了,又轻轻的关上,慕瑛躺在那里,侧耳听着那脚步声渐渐的远去,心中酸甜苦辣齐齐涌上心头,实在无法排解。   “小筝,小筝!”她喊了两声,外边隔间有了动静,顷刻间,一盏宫灯从房门处移了进来,小筝急急忙忙奔到了她的床前:“娘娘,怎么了?”   “快,快拿盆子给我。”慕瑛捂住嘴,强忍住那翻江倒海般的感觉,心里沉闷,嗓子眼似乎有一团什么东西涌了上来,就要冲口而出。   小筝有些惊慌,赶忙将盆子找了出来,又扶着慕瑛伸出了半个身子,就听着一阵哇啦哇啦的声响,一大团秽浊之物便吐在了盆子里头,带着稍许热气,微微的往上冲,酸涩的气味,直冲鼻孔。   “娘娘,你先歇歇,我要小琴她们给你去打水漱口净面,再去找皇上回来。”小筝有些担忧,太医说这有身子的妇人或许会有呕吐之像,娘娘这些日子都是早上起来才吐,今儿却是晚上吐的,这让她有些担忧,是不是有什么不对。   “别惊动皇上,我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慕瑛无力的靠在床上,摆了摆手:“皇上去沐浴了……”她闭上了眼睛,一滴泪珠慢慢从眼角滑落,滴滴的落到了被面上。这些年来,两人一直同床共枕,未有一个晚上的分离,而这个晚上,他却从自己身边走开,这究竟意味着什么?   “娘娘,娘娘!”小筝有几分惊慌,赶忙拿了帕子给慕瑛擦眼泪:“你这是怎么了?”   “小筝,我现儿觉得,慕老夫人说的有几分道理。”慕瑛迷茫的睁开了眼睛:“大户人家备着通房丫鬟,这肯定是有缘由的。”   “娘娘,你别想那么多了。”小筝叹息了一声,见着慕瑛那苍白的脸孔,也是心痛:“娘娘,难道你便不相信皇上的一片心?”   “我相信他,可我也能体会得到他……”慕瑛停了下来,不再往下说,小筝还是个云英未嫁的女子,自己如何好跟她说这些话。她望了望小筝,见她眉目柔和,神情关注,心里不由得涌起了一份感激:“小筝,这么多年来,你一直尽力服侍我,实在用心。”   “娘娘,你是小筝的主子,小筝不尽心服侍你,还能去服侍谁?再说娘娘对我实在好,就连奴婢两个字都不许我自称,情同姐妹,小筝若要是再不知恩图报,那便是连畜生都不如了。”小筝两眼红红,一边给慕瑛抚着胸口,一边低声劝慰:“娘娘,你且放心好了,不管怎么样,小筝都要帮你看住皇上,不让她到旁的妃嫔宫里去。”   慕瑛半闭着眼睛,没有说话,心中刚刚有的那个主意忽然间被打消得一干二净。   她本来还想试探性的问小筝,看她究竟有没有想要趁机攀升的意思,可是见她回答得这般斩钉截铁,不由得有几分惭愧。   自己爱惜赫连铖,怎么能将自己的贴身人给搭进去呢,慕老夫人出的那个主意乍一听起来颇有些道理,可到时候她与小筝能接受吗?慕瑛闭着眼睛坐在那里,听着脚步声轻轻远去,知道是小筝捧了盆子出去,一颗心算是放下来,全身瘫软,靠在枕头上,全身是汗。   小筝出了寝殿,喊小琴带人进去伺候慕瑛洗漱,自己将盆子端了出去冲洗干净。   从厨房出来,小筝提着盆子匆匆从小径上奔了过去,天下的雪越发的大了,为了少走弯路,她选了一条快捷的路径。经过净房的时候,她看到了江六正弯腰站在门口,里边传来那哗哗的水响。   “江公公,皇上在里边?”小筝有几分奇怪,皇上这时候在里边沐浴?这都什么时候了?   江六见着小筝过来,颇有些不自在,老脸忽然就红了,有些局促不安:“小筝姑娘,这么晚了你怎么还在外边呢?”   小筝走近几步,看了看江六的脸:“我是给娘娘冲盆子来着,江公公,你这是怎么了?脸孔这样红,可是着凉了?外边这么冷,你为何不到净房里边伺候着,不是有个小隔间的?”   “这……”江六一时语塞,支支吾吾。   “江公公,你到底是怎么了?”小筝甚是奇怪,指了指那扇紧闭的门:“进去罢,外边风大得很冷吶。”   “小筝姑娘,你赶紧去伺候娘娘罢,咱家不用你记挂着了。”江六说得十分勉强,缩手缩脚,却不肯迈步过去,让小筝心生疑窦:“江公公,莫非……这净房里还有旁人?”见江六不说话,小筝心中一急:“有旁的女人?”   江六似乎受了惊吓,身子一弹就站直了,再不似往日情状。   小筝猛的一伸手,江六赶忙去阻拦:“小筝姑娘,不可,万万不可!”   “有什么不可的?江公公,你是皇上的贴身内侍,你都不能去隔间里伺候着,那还能有谁能在里边呆着?”小筝越来越疑惑,横下心来就要去推那扇门:“江公公,你若是不敢,小筝送你进去。”   “小筝姑娘!”江六神色慌张:“万万不可!”   “喀拉”一声,净房的门开了,从里边忽然摔出了一个人来。   绿色的衣裳团在那里,就如一朵盛开的淡绿色青莲,在这寂静的夜晚,开得格外动人。   小筝惊讶的望着摔倒在地上的那个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青苹,你在这里作甚?皇上沐浴,几时轮到你来伺候了?”   青苹低垂着头,发丝凌乱,一句话也不说,只是匍匐在那里,身子簌簌发抖。   “江六,江六!”净房里传来赫连铖的咆哮声:“朕沐浴,不是你在外头伺候着,什么时候进来一个女子,这究竟是什么鬼!”   江六顾不得看摔倒在地的青苹,慌慌张张的跑了进去:“皇上息怒。”   “你也知道朕会生气?你以为你是朕身边的老人,便这般自作主张?”赫连铖愤怒的看着跪倒在面前的江六,气得话都快说不出来。   方才他正在两个内侍的服侍下沐浴,听着外边隔间有响动,还以为是江六在外边候着,并未多想,可过了一阵子,有一个穿着绿衣裳的宫女竟然撩开门帘走了进来。   赫连铖大吃一惊,身子沉在浴桶里,看着那女子慢慢的一步不的走近,怒喝道:“你是谁?进来作甚?朕从来便未有让宫女伺候沐浴的习惯,你为何在这里?”   青苹扭着身子含着笑道:“皇上,我是昭仪娘娘派过来伺候皇上沐浴更衣的。”   “昭仪娘娘?不可能。”赫连铖一只手从浴桶里抬起来,湿淋淋的都是水珠:“昭仪娘娘怎么可能派你来伺候?她不是不知道朕!快说,你来这里究竟想做什么?”   “皇上,何必这般凶呢?奴婢乃是江公公找过来的。”青苹笑得花枝乱颤:“昭仪娘娘现儿有了身孕,不能伺候皇上,江公公怕皇上忍得辛苦,特地派了奴婢来给皇上消消火的。皇上,奴婢知道你有心想要与女子温存一番,可又忌惮着昭仪娘娘,只不过奴婢知道昭仪娘娘此刻已经默许了皇上临幸其余女子,皇上大可放心。”    ☆、第 192 章 涧户寂无人(一)   那绿色的衣裳慢慢的走了过来,软绸的面料上绣着一朵朵的梅花,看上去很清冷,又让人觉得很娇媚。赫连铖沉在浴桶里,一动也不动,只是冷眼看着那个婀娜的身子愈来愈近,等及她快走到面前时,对浴桶边站着的内侍道:“取朕的中衣过来。”   一个内侍应了一声,慌忙朝外边隔间弯腰走了过去,取来白色的中衣,抖了抖:“皇上,现儿就穿?”   他弯腰低头望着那站在一旁的青苹,心中暗道,皇上这是动了心?看来这宫女也真是运道好,趁着昭仪娘娘有了身孕,便见缝插针,若是服侍得好,明日便该声成绵福了罢。   赫连铖一把抓住中衣,忽然从浴桶中高高跃起,溅起了数点水珠。   泼喇喇的一声响,众人皆不自主的将眼睛闭上,再睁开时,赫连铖已经披了衣裳在身上,只露出两条小腿,上边还有水珠子不住往下滚落。   青苹吞了一口唾沫,赫连铖动心了?她的嘴角露出一丝笑容。   今晚便是她报仇的最好时机,舍了自己的身子伺候这昏君睡着了,是刀子刺还是绳子勒死,全凭她做主。   就在她正胡思乱想的时候,一只手探了过来,紧紧的抓住了她的手腕。   “皇上……”青苹抬起头来,娇滴滴的才喊了两个字,触及到赫连铖眼中那分冰冷,忽然再也说不出话来。   赫连铖用劲一拖,便将青苹扯着出了隔间到了净房门口,推开门,再一用力,寒冷的风从外边灌了进来,青苹还没有弄懂怎么一回事,身子便被重重的摔了出来,落到了地上。   地面冰凉,青苹的心也凉了一大块。   她摔倒在那里,心里头暗自叹息,她失去了这最好的机会。   净房里传来了赫连铖的咆哮之声:“江六,你这胆子可真是大!朕的事情自己处理,还用不着你这般自作主张!”   小筝走了过来,一把抓住了青苹的手腕,将她提溜起来:“没想到,你竟然还有这般心思,走,见娘娘去!你好好跟娘娘说说,看你是否对得住她!”   青苹这时忽然就慌乱了起来,小筝要扯她去见慕昭仪?慕昭仪会不会因着生气便将她赶出映月宫去?那么这五年她花的功夫岂不是白费?她紧张得方寸大乱,只能朝后边不住的退却:“小筝姐姐,你放开我,我也只是一时糊涂,以后不会再这样了。”   “哼,我们映月宫里哪能容得下你这样有野心的人!”小筝气得满脸通红,使出了吃奶的力气拖着青苹往前边走,见着有两个姑姑从那边赶了过来,大喊了一声:“丽香姑姑,你们快来帮帮忙,将这贱人带到娘娘那边去。”   “丽香姑姑,我不是有意的,是江公公让我这么做的……”青苹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丽香姑姑却没听她分辩,一把揪住了她:“到底什么事,到娘娘那边去说清楚,是打是罚是去是留,全凭娘娘定夺。”   慕瑛躺在床上,忽然听着外边人声鼎沸,有些吃惊:“小琴,这是怎么了?”   小琴才走到门边,还没伸手擎起门帘,就听着脚步声已经到了门边,小筝跟一阵风般卷了进来:“娘娘,我方才捉了一个心比天高想要去勾引皇上的奴婢!”   听着“勾引”两个字,慕瑛心中一惊,定神一看,丽香姑姑已经扭着青苹进来,毫不客气将她推搡着摔到了地上:“跪好。”   “青苹?慕瑛大吃一惊,青苹这宫女素日里一贯细心谨慎,做事也颇为稳当,可今晚怎么就做出那样的事情来?她盯着青苹的脸看了又看,一阵阵恶心的感觉从心底涌了上来,几乎又要呕吐。   这宫里,谁都想做人上人,自然不肯放过任何一个机会,这原本也怨不得她,只怪赫连铖的身份太高贵了,不知有多少女子想攀着他飞上枝头做凤凰——大户人家里头,通房丫鬟都有人抢着做,更莫说是这皇宫之内了。   “娘娘,奴婢只是想替娘娘分忧解难而已。”青苹此时已经镇定下来,她抹了吧眼睛,泪珠子滴滴的落了下来:“奴婢听着说,慕老夫人进宫,建议娘娘用个贴身人去将皇上留住……”她抓紧了自己的衣裳,眼泪汪汪:“奴婢斗胆想着,服侍娘娘也有这么长的时间了,算得上是娘娘的贴身人,愿替娘娘分忧解难。娘娘,这清白乃是女子最要紧的东西,如何能轻易舍弃,奴婢虽然舍不得,可是为了娘娘,便是再舍不得也要舍得……”   慕瑛紧紧的盯住她,嘴角露出一丝笑容:“你真是这么想的?”   青苹慌慌张张抬起头来,举起手来:“娘娘,奴婢敬你爱你,事事为娘娘着想,不敢有丝毫怠慢,若是有半分异心,奴婢定然不得好死!”“   “发誓又有何用?”小筝的嘴角露出鄙夷的笑:“哼,若真是敬重娘娘,如何会去净房那边?分明是存了那样的心。”   “怎么她还在这里?”珠帘被人掀起,赫连铖大步走了进来:“快,拖出去,乱棍打死!”   “娘娘救我!”青苹大喊了一声,朝床边爬了过去,死死的拽住了慕瑛的被子一角:“娘娘,奴婢确实无意冒犯皇上,只是在为娘娘考虑……”   慕瑛抬起头来,看着一脸铁青的赫连铖,幽幽的叹了一口气,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腹部,有些犹豫不决。青苹只是想攀上赫连铖过好日子而已,况且她现在有身孕,怎么能打打杀杀的?免得折了腹中胎儿的福分。   “皇上,为了给咱们孩子积福,就留她一命罢。”慕瑛费力的坐直了身子,喘息两声:“她原是我身边的大宫女,今晚便将她贬去几级,让她去打扫后院,不得踏足内院半步,如何?”   她本想将青苹打发得远些,可是既然青苹这么想攀龙附凤,她便要让她只能远远的看着,却没半分接近赫连铖的机会。慕瑛抓紧了自己身下的床褥,恨恨的看着跪在那里的青苹,心中全是怒意。   原来喜欢一个人,却是不愿意将他送出去和别人分享,开始自己胡思乱想的那些,也只能是胡思乱想,根本不可能去付诸于实现,只要想到赫连铖的怀里有旁的女人,她的心便幽幽的痛,几乎快要不能呼吸。   赫连铖走了过来,厌弃的踢了青苹一脚:“还跪到这里作甚,既然昭仪饶你不死,便好好做自己的事情去,以后别让我再看到你。”   这一脚力气很大,青苹被他踹到了一旁,含泪支起身子来望着赫连铖,咬紧了牙关——他就是这样一个暴君,丝毫不将旁人生死放在眼里,动不动便喊打喊杀,难怪自己的父亲被他用那样的酷刑处死。   “哎呀呀,既然娘娘已经宽恕了你,便快走罢。”丽香姑姑一把将青苹提了起来,扭着她往外边走,一面低声劝说:“皇上与娘娘感情好着呢,你想插上一脚,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你且看看那几宫绵福,又有谁分了一星半点宠爱?她们尚且如此,更别说是你了。”   对于青苹这件事情,丽香姑姑并不觉得有什么做得不对,她是太皇太后身边的老人,是受过太皇太后嘱托的,一定要替躺在皇陵里的太皇太后好好看着皇上的。从丽香姑姑看来,哪位皇上没有三宫六院,皇上宠幸妃嫔并不是什么大事,可今上对慕昭仪是情有独钟,旁的妃嫔近不了皇上的身子,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青苹今晚这般做,委实有些大胆。   “姑姑,”青苹含着泪,一双眼睛楚楚动人:“原我也没有想过要……只是江公公找了我说这事情,我觉得这是一个机会,故此才……”   “好啦好啦,你快别说了,我心里明白着呢。”丽香姑姑推着青苹就往后院那边走:“你好好做事,等以后娘娘气消了,我再去与她说说,看能不能将你再提上来。只不过这事情恐怕是有些为难了,毕竟你还是存了那心思,娘娘对你有了戒备之意,我看你最好等着到了年纪便自请出宫罢,反正攒了一笔银子,出宫也能嫁个殷实人家,好好的过自己的小日子。”   出宫嫁人?青苹心中冷冷一笑,她进宫来便没想着能出去,总要亲手为父亲报仇才是。   寝殿里灯光微微,两个人并肩坐在那里,一阵沉默。   “瑛瑛,怎么了?我觉得你今晚有些奇怪。”赫连铖伸手揽过慕瑛,轻轻在她头发上抚摸着:“怎么我刚刚出去你就不好了?是想我了不成?片刻都离不开我?”   慕瑛将头窝在赫连铖的怀里,低声道:“我只是忽然有些恐慌,都说怀着身子的女人会变丑,到时候你便不会喜欢我了。”   “你都在想些什么呢?”赫连铖将她抱紧了些,在她耳边轻声道:“我喜欢的是你这个人,不仅仅只是你这张脸。”   “真的吗?”慕瑛抬起头来,眼中有着点点泪光:“阿铖,你说的可是真心话?”   “是的。”赫连铖坚定的点了点头:“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可你那些担心都是胡思乱想。你怀着咱们的孩子,我还能去找别的女人放纵?那不是在伤害你吗?即便再怎么忍不住也得忍。瑛瑛,你放心,我会老老实实听太医的吩咐的。”他伸手指了指对面那张小塌:“瑛瑛,以后我就睡到那里。”   “为什么?”慕瑛一把抓住了他:“是不是我晚上喜欢翻身,扰乱了你?”   “不,”赫连铖贴到她耳边,轻声说:“我只要挨着你,就会忍不住。”    ☆、第 193 章 涧户寂无人(二)   果然,沉樱被赫连铖抛在雪地里的事情很快便传了出去,成了宫里人的笑柄。   袁绵福与贺兰巧说起这事情时,嘴角一撇,全是笑意:“那日咱们三人去太后娘娘那里时,太后娘娘唯独留下了她,说是要讲什么心经,可万万没想到,却是说这经文呢。”   “什么经文?”贺兰巧睁大了眼睛,有些不敢相信:“袁妹妹你知道些什么?”   没想到竟然还有这般蠢笨之人,袁绵福瞪眼望着贺兰巧,想了想,最终不想点破,贺兰巧实在是笨得可有,万一被她这大嘴巴说出去,传到了樊绵福和太后那边,少不得自己被她们要记恨上。   “我是听人说,太后娘娘并未说心经,与樊绵福讲的是金刚经。”袁绵福捏紧了一角手帕子,咬着牙说出了金刚经那几个字,心中却难免有些觉得凄凉。   她与沉樱贺兰巧都是一般身份,都是绵福,都未受宠,不会比她们中谁更占强,可她却觉得见了沉樱的笑话,总是心中大爽,想要找个人一道,嘴里好好损下沉樱,让这枯燥平静的日子多些乐趣。可万万没想到,遇上这样一个蠢货,竟是让她觉得一只脚踢了块铁板,除了疼就是生闷气。   袁绵福迅速将话题扯开,又拣了几件宫里最近发生的事情说了说:“过两日便是除夕,也不知道宫里头会不会放烟火。”   “怎么不会放?每年除夕宫里都有家宴夜宴,到了晚上还得放上差不多大半个时辰的烟火,这不是惯例?”贺兰巧有些惊愕:“怎么不放烟火啦?我还盼着除夕快快到呢。”   “我听说司珍局今年并没有去南燕采买烟火,也不知道究竟会不会有这烟火盛会。”   大虞本朝有制作烟火的匠人,只不过手艺并不精湛,而且大虞乃是胡族,好武好斗,那些制烟火的原料,他们宁可拿去做火炮也不愿用来做这种闹着玩的东西,实在是浪费,故此皇宫的烟火都来自南燕,有南燕皇室进贡的,也有去南燕那边采买的。   自从灵慧公主嫁去南燕,大虞与南燕的关系稍微有所缓和,可南燕的皇上是个糊涂昏聩的,见着自己儿媳是大虞皇上的妹妹,竟然托大起来,连续两年没有缴纳岁贡,这烟火也是不见踪影,今年大虞皇宫想要办烟火会,只能让司珍局出去采买。   可若是到这时候还没有采买的动静,那便不必说,定然是没得这盛况了。   究其原因,袁绵福却也是听到了些捕风捉影的说法,皇上说烟火会太晚,也会太吵闹,会让慕昭仪睡得不安宁,于是便决定暂时停一年。   皇上可真是宝贝慕昭仪,不过是一个晚上而已,哪里就这般要紧了?袁绵福心中满满都是酸意,可却没法子向旁人来说,只能跟眼前这蠢笨如猪的贺兰巧来说了。   贺兰巧果然便恼了,鼓着嘴站在那里,有些愤愤不平:“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好端端的,就没烟火会了,京城的百姓肯定也会很失望吧。”   “可不是。”袁绵福一低头,轻描淡写的应了句,一只手捡起一颗松子放到嘴里,轻轻一磕,那松子壳便应声而开,露出洁白的一团肉来。   “唉,皇上怎么能这样。”贺兰巧闷闷不乐,旁边贴身的宫女大惊失色:“娘娘,可千万别这样说。”   “怕什么,皇上是我表弟,我这表姐就不能说他了?更何况我还没说什么别的话。”贺兰巧满不在乎的抬起头瞥了那宫女一眼:“灵芝,你怎么就这般胆小了。”   袁绵福微微一笑:“也不是胆小,谨慎些好。”   她坐着说了几句话儿,便再也找不到再说下去的缘由,站起身来与贺兰巧告辞:“贺兰姐姐,我过两日再来看你,咱们到时候一起去参加宫宴。”   除夕那日,上午皇上带着宗亲祭祀祖宗,中午便是家宴,到了晚上是宫宴,宗亲妃嫔与重臣们都会来参加,热闹非凡。   贺兰巧点了点头:“好,我跟袁妹妹一道去。”   等着袁绵福出了门,灵芝凑上来一点,轻轻在贺兰巧耳边道:“娘娘,你可知袁绵福那句讲经的意思?”   贺兰巧转头看了她一眼,翻了个白眼:“不是太后娘娘留着樊绵福讲金刚经?”   灵芝低着头,暗自叹气,自家主子从小便不聪明,进宫以后也没有什么事情要她去勾心斗角,皇上只宠着慕昭仪,旁的妃嫔住所竟是一步也不肯踏进来,故此自家主子就更不用脑子了,每日里吃了睡睡了吃,身子渐渐圆润,察言观色这些基本要具备的东西却是慢慢的清减了。   ——只不过自家主子本来也没什么聪明可以减的了,灵芝心中无限悲伤,即便像袁绵福那样的主子,虽然现儿不受宠,可毕竟聪明,等着某日遇着时机,便能趁虚而入,自家主子呢,跟算盘珠子一般,拨一下动一下。   “娘娘,袁绵福真正的意思,却不是讲经。”灵芝细心的解释:“她的意思是太后娘娘留了樊绵福下来,是想要交代她,趁着慕昭仪有身孕,多去接近皇上。”   “竟然是这个意思?”贺兰巧有几分惊诧,瞪大了眼睛想了想,忽然笑了起来:“可偏偏这樊绵福却没有能讨得好。”   “奴婢觉得也是她没找准人。”灵芝见贺兰巧终于醒悟过来,心中高兴:“娘娘,樊绵福是从皇上这里下手,可皇上宠着慕昭仪,怎么会被她给迷惑住?指不定心里头还对她十分厌弃呢。”   “唔,你说得甚是有理。”贺兰巧点了点头,端起了桌子上的茶盏:“你是个灵活的,难怪我母亲要给你取个带灵的名字。”   “娘娘,”受了贺兰巧的夸赞,灵芝快活了起来:“娘娘,你想,若是慕昭仪能向皇上引荐一下你,皇上是不是就能……毕竟慕昭仪松了口,皇上才不会有顾忌。”   “慕昭仪引荐?”贺兰巧的手抖了抖,几滴茶水泼了出来。   “是啊,娘娘。”灵芝慌忙将茶盏接了过来,用手帕子扑了扑贺兰巧的膝盖,将那几滴茶水给吸了去:“娘娘你想想,皇上这时候去临幸别的妃嫔,慕昭仪肯定会不高兴,为了不让慕昭仪生气,皇上才肯约束自己,可若是慕昭仪自己让皇上去的呢……”   “对对对,你说得很对!”贺兰巧再也坐不住,站起身来,急急忙忙就要往外边冲。   “娘娘,娘娘,你作甚?”灵芝追上了她,一把拦住。   “我现儿就去映月宫跟慕昭仪说去。”贺兰巧的脸上闪闪的似乎要放出光来,她伸手点了点灵芝的额头:“你这鬼丫头,怎么不早说呢?”   “娘娘,映月宫……”灵芝低着头轻声道:“你不一定能进得去。”   赫连铖关爱慕瑛,特地交代过,映月宫不能放闲杂人等进去,经过慕老夫人那件事情以后,门禁更是严格,便是盛乾宫的想来找赫连铖,都要先由江六出来交涉。盛乾宫的人都是如此,更别说是这荣福宫里的绵福了。   “唉,那我该怎么办呢?”贺兰巧也想起这事来,眉头一拧:“我总得要找那慕昭仪去说说这件事情才成。”   “娘娘,你不如先送些东西去讨好慕昭仪,铺铺路。”灵芝叹着气,自家主子真是鲁莽,总要先铺好路才去走,否则慕昭仪凭什么要给你说好话?   “哦,你说的倒也是有道理。”贺兰巧站住了身子:“那……你觉得我该送什么去比较合适?送太便宜的不怎么好,太贵的我又舍不得。”   “娘娘,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灵芝想了想:“不过,慕昭仪也不一定就在乎娘娘送的那些玉器珠宝,她那异样没有?皇上赏赐的,大司马府陪嫁的,样样都有呢,娘娘不如投其所好,送些她目前能用得上的,比方说补药啊什么的。”   “你说得有道理。”贺兰巧这一次忽然开窍了一般:“快,领我去库房看看,看我这里还有些什么能拿得出手的。”   荣福宫的库房虽然大,里边的东西却少,进宫这么些年,赫连铖只在逢年过节按规矩赏赐过些东西,平淡无奇,里边能入得眼的,还是贺兰巧进宫时,贺兰夫人替她置办的一些东西。   主仆两人站着选了好半日,才决定挑几支长白山的老山参和南诏那边寻过来的上好三七。   “娘娘,奴婢也不大通药理,只不过听人说,人参乃是提神之物,三七补血有奇效,想来慕昭仪见了这些东西,也会感念娘娘的一片心。”灵芝将那两样东西放在锦盒里,细心包好:“娘娘,等着宫里除夕夜宴的时候,你便再去跟慕昭仪说,她定然会答允你。”   “嗯,我明白了。”贺兰巧的眼睛里闪闪的发出光来,脸上有一抹激动的红晕:“这是个好机会,我不能错过。” ☆、第 194 章 涧户寂无人(三)   “娘娘,荣福宫那边有些宫女来送东西。”   门边闪过丽香姑姑的身影,秋香色的棉袍,头发梳得一丝不乱,上边只簪着一支琥珀簪子,点点灰褐色的光。   正在服侍慕瑛吃饭的小筝转过头来,一脸嫌恶:“荣福宫?那位贺兰绵福还会派人来送东西?真真是想不到。”   慕瑛坐在那里想了想:“小筝,不管她是什么意思,毕竟她是来送礼的,伸手不打笑面人,姑姑,收下罢。”   “是。”丽香姑姑弯了弯腰:“老奴这就去回复她。”   荣福宫的宫女捧着两个锦盒站在映月宫门口,手指冻得发僵,她伸着脖子朝里头张望,只盼丽香姑姑快些出来将东西接进去——就算不接,给她一句回绝的话,她也好去回宫去告诉自家主子,总比站在这宫门口吹冷风要强。   “东西给我,你回去罢。”丽香姑姑终于走了出来,脸上看不出什么别样的表情来,那宫女大喜过望,双手将锦盒送了过去:“有劳姑姑了。”   “哼,娘娘,那位贺兰绵福只恐没什么好心。”小筝看着桌子上打开的两个盒子,脸上有疑惑之色:“她怎么忽然就转了性子,竟然还想着要给娘娘送东西来?”   小琴低头看了看锦盒里的东西,脸上也是犹豫之色:“娘娘,这些药物什么的可不能乱用,得让太医先看看才好呢。”   丽香姑姑点了点头:“小琴说得不错,不管贺兰绵福是真有好意还只是场面上的敷衍,进口的东西一律要仔细些。”她瞄了慕瑛肚子一眼,现儿昭仪都快三个月身孕了,可还是腰肢纤细,根本看不出有身孕来,看起来自己还要加紧给她补补才是。   “我拿了给何太医看去。”小筝是个急性子,将那两个盒子包了起来,风风火火的朝外边跑了过去,慕瑛见着她那背影,无奈的笑了笑:“小筝这丫头,这么多年了,性子还是没有改。”   “这样才是好呢。”丽香姑姑笑着点头:“这是她对娘娘忠心。”   小筝跑出去没多久,又风风火火的跑了回来,身后还跟着一个人。   “娘娘,我便说那贺兰绵福不可能忽然就有这般好心了。”小筝气得脸孔涨得通红:“若不是有何太医在,娘娘误服了她送来的东西,那可大事不妙了。”   这些日子慕瑛睡得不安稳,夜间盗汗,经常从噩梦里醒来,赫连铖心疼她,又从太医院宣召了一位太医过来,白天在映月宫里坐镇,晚上才放他回家,这样一来,有何太医与两位医女时时刻刻的看着,慕瑛身子这才慢慢的好起来些。   “其实,这不过是妇人初孕时的症状罢了。”何太医暗地里跟赵医女和薛医女嘀咕,哪个女子怀孕的时候身子不会比往常要虚些?皇上却这般心惊肉跳的,仿佛慕昭仪这时候是个水晶人,稍微碰一碰就会碎了。   今儿他正在与两位医女讨论汝南那位女神医寄过来的食疗药膳方子,小筝急冲冲的跑过来,将两个锦盒朝他面前一放:“何太医,你瞧瞧,这两样药材,可有什么不对?”   赵医女瞥了一眼:“山参与三七?”   薛医女拿起一支老山参看了看,啧啧赞叹了下:“这成色,算是不错的了。”   小筝听着她们两人之意,仿佛并不是什么坏东西,有些不相信,追着问道:“这东西若是娘娘吃了,会不会有什么不对?”   “这老山参能治气短胸闷,能安神补脑,还能治崩漏之症,娘娘用着是不错的。”薛医女将老山参放回到锦盒里,又摸起一块三七:“这三七个头可真大,实在难得,三七能补血养气,也是好东西,只不过怀了身子的妇人也最好少用。”   “真的都是好东西?”小筝嘀咕了一句:“我怎么就不相信那位贺兰绵福会这么好心呢。”   何太医听着小筝说是贺兰绵福送的,也留了个心眼——慕昭仪这一胎可是再要紧也不过,万一出了什么差池,皇上还不得将他活活的剥皮抽筋?他赶紧将锦盒里的那块三七拿出来,对着屋檐外边的雪光不断的摇晃着。   “何太医,你这是在作甚?”小筝见何太医脸色凝重,心里慢慢也觉得有些不好:“莫非这三七有问题?”   “是。”何太医点了点头,望向薛医女与赵医女:“你们可曾听说过一种叫莪术的药?”   “莪术?”赵医女脸色一变,捂住了嘴:“难道这就是莪术?”   “莪术是什么东西?”小筝见赵医女那慌张之色,心里头也有些不祥之感:“莫非是害人的不成?”   “小筝姑娘,这莪术乃是放血之药,专治气血凝滞,妇人血瘀经闭,若是服用了莪术便会大出血……”何太医拿着那药块的手微微的在发着抖:“这莪术与三七看起来非常相似,都是纺锤形状,外表也是黄褐色,可还是有区别。”   薛医女捡起一块三七看了看,轻轻咦了一声:“何太医,这顶端有茎痕的印子,是三七。”   何太医摇了摇头:“这三七与莪术的价格差得太多,故此经常有人将莪术冒充三七卖,他们如何能不做手脚?这些茎痕可以用刀子雕出来,咱们就用眼睛看看,不一定能看出异状来,还得将这药块切开看看。”   “切,快,切一个看看!”小筝激动得声音都有些发抖,真看不出来这贺兰绵福竟然包藏这般歹毒的心思,想要来害自家娘娘,是可忍孰不可忍!   何太医取过一把刀子来,用力一切,那药块便一分为二。   赵医女拿起半块,看了看那横断面,脸色忽然就难看了,薛医女拿了剩下那半块舔了下,全身都发抖起来。   “如何?有无回甜的味道?”何太医望着脸色发白的薛医女,心中顿时明白:“没有?”   “没有。”薛医女点了点头:“不是正品三七的味道。”   “我也是见着这三七块头实在大,这才觉得起疑,一般的三七,二十头也算是大的了,这三七,最多十头呢,若是真品,实属难得。”何太医捡起那一半给小筝看:“真品的三七,这横断面不会如此,它会有菊花心。”   “菊花心?”小筝看了看那半块三七,不知道何太医究竟在说什么。   “就是这断面上回有纹路,形似菊花。”何太医将那块药材扔回到盒子里头去:“此乃莪术,并非三七。”   “何太医,快,你快些跟我走,去见娘娘。”小筝一手抱起那锦盒,一手拉着何太医就往寝殿那边跑:“真是岂有此理,变着法子想要害我们家娘娘,她这心思也是真够歹毒的。”   何太医一边踉踉跄跄的跟着小筝跑,一边心里揣摩,贺兰绵福是个不聪明的,可再不聪明,也不至于明目张胆的给慕昭仪送这药材来,映月宫里好几个太医医女在伺候着,她便料定没一个人能看得出来?   说不定她也是被人骗了,用上好三七的价格买了伪品,这盒子一看便是有些年份了,虽然瞧得出来用布擦过,可那从那褪色的锦缎便知不是最近才准备好的,难道贺兰绵福在很久之前便已经有这样的打算?   不,依照那位贺兰绵福的性子来看,她是绝不会有这般心思缜密,或许她自己也不知情。何太医心中感叹,这可真是天意弄人,贺兰绵福弄巧成拙,自己可有得罪受了。   “什么?”慕瑛大惊失色:“何太医,你说这不是三七,是能让人大出血的莪术?”   “是。”何太医半弯着腰,不敢看慕瑛的脸:“微臣反复查看过,确实不是三七。”   “娘娘,你看着个断面。”小筝连忙现学现卖的将三七与莪术的区别告诉慕瑛:“这怀了身子的妇人可是千万不能沾莪术的,它的功效可是强烈。”   丽香姑姑气得脸孔都红了,她抓起剩下那半块莪术看了看,用力一掐:“那贺兰绵福真是胆子大,竟然敢来害人!”   太皇太后可是要她好好的守着皇上,皇上的子嗣,怎么能被人戕害?她若是不能保住慕昭仪肚子里头的孩子,到时候她怎么好跟太皇太后交代?   “姑姑,你先别着急生气。”慕瑛此刻心中也是愤怒不已,可还是保持了一分理智:“将那盒子拿给我,我来看看。”   何太医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觑着慕瑛拿起盒子,翻来覆去的验看,心里头想着,莫非慕昭仪也看出来这锦缎盒子是旧的?看起来慕昭仪心怀宽广,并不是抓到把柄就要将人整死,她还在想着要将事情调查得水落石出呢。   “这盒子,是旧物。”慕瑛细细抚摸着那锦缎盒子,看了看底部那个印记:“这是京城一家药铺的表记,丽香姑姑,你让人拿去查查,看还能查到这一批所谓的三七是什么时候卖出来的?”   “娘娘,你查这些作甚?那贺兰绵福分明是不怀好意。”丽香姑姑有几分奇怪:“告诉皇上,将她按着律法惩处了便是,免得她再来害人。”   “不,姑姑,我不能冤枉了别人,凡是要讲求证据。”慕瑛拿着盒子摸了摸:“先查查,查明了再说,贺兰绵福虽然心中怨恨我,但我想她或许没这般胆量要来害我腹中孩儿。再说。这家药材铺子若真是卖伪品,咱们也得让京兆府把它家的门给封了,免得再以次充好以假充真去害人。”   “这时节,药堂还开门,可药材铺只恐都关门了。”丽香姑姑叹息了一声:“可能要到年后再说了。” ☆、第 195 章 涧户寂无人(四)   除夕夜里,宫中热闹非凡,到处都是大红的宫灯闪闪的亮着,被北风吹得不住的晃动着身子,从东到西,摇摆个不停。   这日上午,赫连铖带着宗亲们去祭祀祖先,他春风得意,心中高兴,自己明年就要做爹,总算是人生圆满。走在他身后的那些宗室们,见着赫连铖脸上的笑容,这才松了一口气,皇上看起来心情不错,今晚封赏定然会丰厚。   这夜色渐渐的来了,空中沉沉的一片,畅春园里宫灯闪闪,红得宛若一条巨龙,托出一派盛世之景。   今晚乃是宫宴,皇上宴请重臣宗亲,宫里的嫔妃也得了机会能穿着盛装与赫连铖一起用晚膳,这对于那几位受冷落的绵福来说,是一个能看到皇上的好机会。   贺兰巧精心打扮了一番,拿着铜镜前后左右照了照,只觉得自己妆容明媚,这才露出了满意的微笑来:“走,跟我去畅春园。”   前两日送了名贵的药材过去,慕昭仪收下了,并没有说多话,看起来她是接受了自己的亲近,等会见着她,可得好好的与她说道说道,请她替自己在皇上面前说说好话,也好能让皇上到她这荣福宫来多坐坐。   走到畅春园,贺兰巧眼睛四处张望,看到了自己的父亲与一群大臣们站在一处说话,精神看起来不错,她心里头更是高兴,父亲乃是皇上的亲舅舅,皇上表弟总是要看重母系这一支的,无论如何也会要提携贺兰这一族。   “娘娘,咱们快些过去罢,等会皇上与慕昭仪就要来了呢。”灵芝扶着贺兰巧往里边走:“有什么事情,等宫宴以后再召贺兰大人去荣福宫说罢。”   “嗯,你说得对。”这种场合,自己若是挤身过去与父亲说话,少不得被人说三道四,不如等会再找父亲叙这一年里的事情,并且请他也帮着劝劝皇上,要将目光往这荣福宫多看几眼。   贺兰巧由宫女扶着坐到了自己的座位上,她看了一下座位的安排,觉得十分满意,一切照常,她是皇上的表姐,自然身份不同,故此安排在靠着慕瑛的位置,与赫连铖相隔不远。   此刻中间那两个位置空荡荡的,赫连铖和慕瑛还没过来,贺兰巧有些觉得无聊,转脸看了过去,就见沉樱跪襟正坐,脸上看不出半分异常的神色。   “樊姐姐,今日怎么这般安静了?”贺兰巧一想着那日听到的笑话,便想取笑她:“素日里能说会道的,妹妹们听着樊姐姐说话,很是舒服。”   “贺兰妹妹要听我说什么?”沉樱抬头,瞥了贺兰巧一眼:“这时候难道不该是闭嘴不语?免得大臣们说咱们没有做娘娘的风范。”   被沉樱挖苦,贺兰巧心中不爽,冷笑了一声:“樊姐姐,我听着宫里人说,樊姐姐那晚跑到皇上面前,巧言令色,只可惜皇上并不买樊姐姐的账,是不是樊姐姐因此得了教训,故而不再说话了?”   她难道就不知道反击?贺兰巧俾睨着沉樱,看着她的脸色越来越沉,心里颇为得意。   “我不像有些人,分明心中嫉妒得要命,却还是巴巴儿的凑着给人去送东西。”沉樱不再看贺兰巧,自己真是的,跟这蠢头蠢脑的人争执什么,自己生闷气,亏的还是自己。   见沉樱这般说,贺兰巧脸色通红:“樊姐姐,你这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自己知道,何必我来点明。”沉樱笑了笑,连脸都不肯转过来。   “你!”贺兰巧勃然大怒,正准备跳起来说话,忽然就见偏门那边走进了一群人,众星捧月一般,护住两个人。   一个是穿着明黄色衣裳的赫连铖,另外一个,便是穿着玉黄色衣裳的慕瑛。   慕瑛看起来气色不错,虽然没有用浓妆,只是淡淡修饰了一番,可依旧还是唇红齿白貌美如花,看得贺兰巧不由心生嫉妒,不都说怀了身子的妇人会变丑,可怎么慕瑛却看着是格外好看起来了。   是不是自己送给她用的那些老山参与三七的功效?贺兰巧心里头想着,忽然有些沾沾自喜,等会用过夜宴,自己可得到她面前好好表功一番,请她提自己在皇上表弟前边说上几句好话,最好是能直接让皇上表弟到自己宫里来过夜便好。   贺兰巧这般想着,忽然间就坐不住,百爪挠心一般,她贪馋的望着赫连铖身边那个位置,心中悲叹,自己怎么就不能挨着皇上表弟坐着呢,竟然给慕瑛坐了去,实在是气人,怎么说自己与皇上关系要更亲近些。   赫连铖根本没有往贺兰巧这边看,可慕瑛却还是留心看了几眼,见着贺兰巧脸色忽红忽白,有时候一双眼睛盯住自己不放,有时候又飘忽着往赫连铖身上去了。   慕瑛低头,心里想着,贺兰巧这表情着实怪异,难道她送那莪术过来,真是想要害自己不成?否则怎会这般模样,好像魂不守舍……或者说是做贼心虚?   这宫中夜宴跟寻常年份的夜宴没什么区别,先看过歌舞,然后有乐坊奏乐,奏乐间,君臣把酒言欢,一片融融泄泄的景象,唯一跟往年不同的便是没了烟火会——赫连铖说为了不惊扰到她,故此将这烟火会给取消了。   取消烟火会,慕瑛是十分赞成的,因着烟火实在金贵,放烟火就是在放银子。每年宫中几场烟火,耗资差不多到了将近五十万银两,慕瑛心里头觉得,若是将这银子用了去做别的事情,只怕是更有意义些——更何况这烟火是要从南燕买了回来,那不是给南燕人送银子吗?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渐渐的畅春殿上酒意浓了起来,大臣们捧着杯盏到了丹墀之下,朝赫连铖跪倒,口中三呼万岁,大声祝愿大虞国泰民安,这欢呼声此起彼伏,听上去颇振奋人心,看得赫连铖眉飞色舞,自是高兴。   他朝慕瑛看了一眼,言语间有得意之感:“瑛瑛,你总说我治国手段抬眼,你瞧瞧,看看他们是如何尊崇我?”   慕瑛勉强笑了笑:“那是说明皇上治国有方。”   这话说出口来,有几分轻飘飘的感觉,慕瑛心里却是有些沉重,赫连铖好大喜功,自己尽力劝勉着也不能将他那性子改过来,而且除了好大喜功,他依旧暴虐,只是与以前相比,程度有些减轻而已。   她轻轻叹息一声,若是赫连铖能将对她的那份和善细心去对待旁人,只怕大虞的臣民都会从心底里真正拥戴他。这些年她一直与上官太傅有着书信往来,上官太傅将他听到的民间闲言整理好送到映月宫,里边有些很不好听的话,慕瑛不敢让赫连铖见到,只能旁敲侧击的提一提,并将上官太傅所建议的向赫连铖说上一遍。   可赫连铖很刚愎,她每次说到这民生疾苦,他便拉着她的手道:“瑛瑛,你便好好的呆在这映月宫里罢,为何要掺和那些事情?这国事不是你一个小女子能想的,有阿铖在,还能让你去劳心劳力?”   他是在关心自己,可他的关心却让慕瑛实在高兴不起来,每次见着上官太傅的来信,她便觉得自己是在带着镣铐走在一团火上,唯一让她觉得踏实的是,身边有赫连铖在陪着她一起走,想到这里,她便渐渐的没有那么畏惧了。   这夜宴差不多持续了两个时辰,赫连铖见着慕瑛有些疲乏,便让江六宣旨,夜宴散,群臣各自回府。   慕瑛刚刚站起来,就听着后边有人喊她:“昭仪娘娘请慢走!”   这声音很有特色,让人一听便知道是谁的,慕瑛都不用转过脸来,便知道那是贺兰巧赶了上来。她站定身子,心中惊诧,这人倒是好胆色,自己还没找她麻烦,她却偏偏自己送上门来了。   “昭仪娘娘!”贺兰巧讨好的笑着走了过来,伸手就想去扶慕瑛,以示自己与她亲昵。旁边站着的小筝一看便有些着急,这贺兰绵福想要靠近娘娘,究竟是何居心?扶着娘娘是她们这些奴婢们做的事情,哪里用得上她来?更何况对于这位贺兰绵福,可是一刻都不能放松的。   “贺兰绵福,多谢你的一片好意,只不过这都是奴婢们做的事儿,还是我们来扶我们家娘娘罢。”小筝挤了过来,伸手抓住贺兰巧的手腕就往一边带:“还请贺兰绵福让开些。”   “你这奴婢说的什么话!”贺兰巧勃然大怒,没想到一个宫女竟然将她比作奴婢,真是想找死不成?   不远处的沉樱与袁绵福听了小筝这句话,两人都挤眉弄眼的笑了起来:“这小筝说得也没错,这确实是奴婢才做的事儿。”   “哼,姐妹之间便不能手挽手的行走?”贺兰巧仰脸哼了一声,见着赫连铖朝这边走过来,连忙挽紧了慕瑛的胳膊往旁边一带,她就是要让赫连铖看看,她与慕瑛有多么亲近,这样才能让赫连铖新生好感。   小筝哪里能让她这般讨好了去?她用力掰住贺兰巧的手,想要将慕瑛的胳膊从贺兰巧手中解救出来,两人拉拉扯扯之间,正好踩住了慕瑛长长的斗篷尾披,慕瑛只觉得脚下站得不稳,猛的一溜,整个人的身子便朝前跌了过去。   “娘娘,娘娘!”小筝惊骇的大喊了一声,赶忙松开手,赶着在慕瑛跌倒之前牢牢的抱住了她。    ☆、第 196 章 涧户寂无人(五)   大殿里瞬间便是乱糟糟的一团,惊呼声连连。   赫连铖一个箭步蹿了过去,弯下身子,一手便将慕瑛从小筝怀里接了过来,他紧紧的抱起了她,慕瑛瞬间便觉得自己双脚离开了地面,眼前只有赫连铖那紧张的面容。   “瑛瑛,怎么样?有没有不舒服?”赫连铖冲丽香姑姑大喊了一声:“快,快些去传太医!”   贺兰巧跌坐在地上,哭哭啼啼:“皇上,这里地滑,臣妾不是故意的。”   众人低头看了过去,就见地上有一道长长的印痕,像是有人将酒或者是菜汤泼在了这里一般,不由得也纷纷附和:“确实,此处有酒水或是油渍。”   小筝却不肯放过贺兰巧,她踏上一步,恶狠狠道:“贺兰绵福,你也别再装了,你居心叵测,三番五次想要来害我家娘娘,这次倒是高明,早就下了先手,即便我家娘娘摔倒,也与你无关,是不是?”   “三番五次?”贺兰巧惊诧的望了小筝一眼,旋即大喊大叫起来:“小筝你这死丫头,你倒是给我说清楚,我哪有三番五次去害慕昭仪?便是方才,也是因着你在这里胡搅蛮缠,慕昭仪才会摔倒的!”   “贺兰绵福,你以为你做得巧妙,便没有人看得出来了?”小筝的眼睛里似乎冒着火一般,她“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仰起脸,神情坚定:“皇上,也只是娘娘心地好,这才纵容了那奸人将她当软柿子捏,上回贺兰绵福命人送了东西来映月宫,经过太医与医女们验看过,皆说那三七实乃莪术,是放血之药,怀了身子的妇人用了这东西,定然会滑胎。”   “什么?你满口胡说!”贺兰巧惊得几乎要跳了起来:“分明是上好的三七!”   “贺兰绵福,你不用再狡辩了,等何太医来,自然会拆穿你的奸计!”小筝恨恨道:“你以为故意大张旗鼓给我们家娘娘送东西,便显得光明磊落,即便出了什么问题,也怀疑不到你身上,你只需轻轻巧巧一句我不知情便能推脱过去?贺兰绵福,你可想错了,像你这样处心积虑想要置我家娘娘于死地的人,皇上是不会相信你的。”   小筝嘴快,一瞬间便噼里啪啦的说了一长串,让贺兰巧哪里能反驳得过来,她生性不大聪明,吵起架来也只是耍横,现在听着这么多话,她一时间很是茫然,哪里能挑得出来有利的东西来为自己辩护。   “你……”贺兰巧只能红着眼睛盯住小筝,怒火熊熊。   “我怎么了?我可没有说半句假话,皇上,若是不信,你可以问问映月宫的人,要不是我们家娘娘仁善,这件事情老早就就捅给皇上听闻了。”小筝望了一眼赫连铖,神色坚定:“皇上,你要为我们家娘娘做主!”   很快的,何太医等人便被丽香姑姑带着到了畅春殿,众人开始忙忙碌碌,先给慕瑛诊脉,只说是受了惊吓,这脉象有些不稳,赫连铖听了这话,又担心又生气,飞起一脚将贺兰巧又踹到了地上:“谁叫你站起来的?朕有喊让你起来?”   贺兰巧眨巴眨巴眼睛,可怜兮兮的望着赫连铖:“皇上……”   赫连铖根本不愿理睬她,喊了何太医过来:“快说给朕听,那什么三七莪术,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何太医是个伶俐的,见着这般阵势,知道贺兰绵福今日必然要遭罪,自己也不必冒着得罪慕昭仪的危险替贺兰绵福说话,心中拿定主意,朝赫连铖行了一礼:“皇上,微臣也不是特别清楚,只不过前几日里,小筝姑娘拿了两个锦盒过来,说是贺兰绵福送给昭仪娘娘的礼品,让微臣帮忙看看,里边可有什么不妥当的。”   “然后呢?”赫连铖的脸绷得紧紧,仿佛下了霜一般:“接着说下去!”   “微臣验看了一下,那老山参倒是没什么问题,只是三七……”   “三七,怎么了?”赫连铖只觉自己心中旺旺的烧着一把火,几乎要冲上脑顶,他死死的盯住了贺兰巧,几乎要喘不过气来,好一个贺兰巧,仗着是自己表姐,便能胡作为非了?竟然想害瑛瑛!若是瑛瑛出了什么事情,她便是拿十条命也抵不上!   “皇上,这三七虽然说是补血养气的良药,可是怀着身子的妇人最好是不要用,以免肝火过旺,更何况……”何太医低下了头来:“贺兰绵福送过来的三七并不是三七,是莪术!”   “何太医,你在说什么?怎么会是莪术,这是上好的三七!我听说三七养血补气,这才特地挑出来给慕昭仪送过去的,你可不能这般冤枉我!”贺兰巧听着何太医的话,竟然与小筝的相差无几,心中有几分恐慌,大喊大叫起来:“皇上,怎么可能是莪术,分明是慕昭仪想要陷害臣妾,这才故意拿了加药说是臣妾送的!”   “我们家娘娘为何要陷害你?是你怀了身子还是独宠后宫?”小筝愤怒的望着贺兰巧,嘴角冷笑连连:“贺兰绵福,这莪术是放血之物,治妇人闭经血瘀,怀了身子的妇人用了莪术便会血崩不止,那腹中的胎儿……贺兰绵福,你用这莪术来冒充上好三七,那究竟是什么意思,只有你心里头明白。”   贺兰巧满脸仓皇,实在找不出话来为自己辩护,东西确实是她送出去的,小筝说的话句句在理,可是她却实在是冤枉的——她怎么能挖个陷阱给自己跳呢!   “皇上,求你为我们家娘娘伸冤!”小筝跪倒在赫连铖面前,涕泪连连。   “先将贺兰巧双手剁了,送去冷宫,等朕想好怎么发落她再说!”赫连铖从牙齿缝里挤出了几句话,面目狰狞。   在场的人都吸了一口凉气,个个心寒,贺兰巧高喊了一句:“皇上,臣妾是无辜的!”便翻了白眼昏死过去。   “皇上!”贺兰巧身边的灵芝哭哭啼啼道:“我们家娘娘真是无辜的,她并不知那三七是什么莪术,她只是想与慕昭仪打好关系,这样也就能接近皇上些,她真的没有想要去慕昭仪肚子里的孩子呀!”   一个人挤进了人群,“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皇上,是老臣管教不力,故此女儿在后宫才会如此胆大妄为,只求皇上看在故去的生母皇太后的份上,饶她娘家的侄女一死罢。”   贺兰巧原来让贺兰敏夜宴后去荣福宫叙话,贺兰敏先去了好一阵子,不见女儿回宫,这时又听着外边一阵吵闹,有内侍奔着进来,脸色大变:“听说娘娘犯事了,贺兰大人,你快些去瞧瞧罢。”   贺兰敏眼前一阵发黑,当时他便不同意将这女儿送进宫——女儿不聪明,而且被夫人骄纵得无法无天,进得宫来还不是死路一条?可架不住贺兰巧嚷着要嫁俊秀表弟,夫人也在旁边撺掇:“你是皇上的亲舅舅,巧儿是皇上的表姐,皇上如何不能照顾着这层面关系?既然巧儿有进宫的志向,咱们便送她进去,也能稳住你那大司农的位置,让贺兰一族跟着飞黄腾达些。”   他这几年一直提心吊胆,所幸事情比他想象里的要好,贺兰巧虽然没有擢升分位,可在宫中却是四平八稳,没出什么问题,贺兰敏刚刚放下了这颗心,可今日进宫夜宴,就听到这般噩耗。   女儿犯事了?犯了什么事?贺兰敏跑得跌跌撞撞,一颗心就跟十五个吊桶打水般,七上八下,落不了底。   等及跑到畅春殿,挤进人群里听着,竟然是在说贺兰绵福要用计去还慕昭仪肚子里的胎儿,贺兰敏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只将中衣湿透。   “皇上……”贺兰敏乞求的望着赫连铖,这个女儿是他老来得的,疼爱异常,听着赫连铖下令要将她一双手给剁了送去冷宫听候发落,不由得魂飞魄散:“皇上,老臣求求你了,看在老臣为大虞兢兢业业的份上……”   “兢兢业业?你又哪一点兢兢业业了?你没什么才干,是朕将你提上来的,你那女儿在宫里这般胡作非为,全是你从小教养不得力的原因!”赫连铖脸色铁青,丝毫不肯放松:“竟然敢对慕昭仪下手,她便只有领死的份了。”   “皇上……”慕瑛坐在一旁总算是缓过神来,看了看已然晕倒在地的贺兰巧,她也不免有些同情,指不定这事还真跟那灵芝说的一样,贺兰巧想要来讨好自己,故此才将珍藏已久的名贵药材送给到映月宫,可万万没有想到,这三七竟然是莪术伪造的。   “瑛瑛,你没事罢?”见着慕瑛脸色渐渐好了,赫连铖这才放心下来:“还心慌气闷否?”   “皇上,现在好多了,幸得皇上一手揽住,否则慕瑛定然摔倒在地。”慕瑛抓住了赫连铖的手,朝他深深望了一眼:“皇上,我觉得贺兰绵福或许真不是有意想来害我,她送来的那个锦盒看上去年份已深,指不定还是她进宫的时候,贺兰夫人放在打发的东西里头的。我并未听说贺兰绵福对药理有什么修习,如何就能用莪术做出三七来?况且我也派人去查过后宫门禁,贺兰绵福的家人已经有将近大半年都没有出入后宫,她们如何又未卜先知的将这莪术送进宫来?”   “昭仪娘娘明察秋毫!”贺兰敏没想到慕瑛竟然会给自己这蠢女儿说话,感动得涕泪交零。    ☆、第 197 章 纷纷开且落(一)   畅春殿里闹哄哄的情景已然不见,一切都安静了下来,众人皆以不解的神色看着慕瑛。   这原是最好的机会,可以一举将贺兰绵福剪除,可她却轻轻松松将这机会放过,实在有些令人费解,慕昭仪难道也跟贺兰绵福一般傻了起来?   “瑛瑛,这后宫只有你心肠最好。”赫连铖反握住慕瑛的手,眼中深情款款,仿佛再无他人存在。   慕瑛微微低头:“皇上,我觉得……还是放过贺兰绵福罢,将她双手砍了,也实在是血腥了些,怎么着也该要为咱们的孩子积福。”   赫连铖皱眉看了看那瘫软得跟一团泥似的贺兰巧,厉声喝道:“快,将她弄醒!”   贺兰敏爬着到了女儿面前,颤颤巍巍伸出手来,用力掐住贺兰巧的人中:“巧儿,巧儿!”   两颗浑浊的老泪,落在了贺兰巧的脸颊之上。   贺兰巧悠悠醒转过来,见着老父的脸,伸出手来晃了晃:“父亲,是你吗?我是不是已经到了阴间了?”   贺兰敏本来还十分悲伤,听着贺兰巧这句话,顿时无话可说。自己女儿实在太不聪明了,怎么就说出这样的话来?开始皇上也只说要砍去她的双手,什么时候提到要将她杀死呢?这不是在刺激皇上么?   贺兰巧眨巴眨巴眼睛,忽然想起原来的事情来,她有些惊慌,赶忙低头看了看自己的一双手,还在,这才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可是转念想到赫连铖的暴虐,又提心吊胆了起来,晕过去被砍了手还好,不知不觉的,醒过来眼睁睁的看着自己被砍去双手,肯定会痛得死去活来。想到此处,贺兰巧忍不住放声大哭了起来:“皇上,皇上表弟,我好歹是你表姐啊……”   “既然有慕昭仪替你求情,免去死罪,可这活罪却是难逃,来人,将贺兰巧押送去盛京皇陵,就到那边守陵墓罢。”赫连铖余怒未消,不管怎么样,贺兰巧的举动都差点让慕瑛受到伤害,自己可不能饶过她。   “不,我不要去盛京皇陵!”贺兰巧尖声叫喊起来,那个地方在大虞北部,一年里有一半时候是下雪的,冷不冷还放在其次,最主要是那地方人烟稀少,而且每日里对着一座座的陵墓,好人都会被逼疯。   “皇上……求求你,不要将小女送去盛京皇陵……”贺兰敏听着说贺兰巧要发配去盛京皇陵,瞬间惊住,他万万没想到赫连铖竟然会这般不顾亲戚情分,将贺兰巧扔到那种地方去。   “怎么了?朕免去砍她双手之刑,只将她发配去盛京皇陵,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赫连铖冷冷的瞥了贺兰巧一眼:“莫非你宁愿剁去这一双手?”   “不不不……”贺兰巧身子僵硬,不敢再说多话,几个姑姑走了过来,小鹰捉小鸡一般将贺兰巧提了起来:“绵福,走罢,收拾收拾就可以动身了。”   贺兰敏不顾一切追了上去:“巧儿,巧儿,为父送你一程。”   万万没想到,进宫里来参加夜宴,却亲眼目睹爱女被送到那天寒地冻阴冷无比的地方去,这叫贺兰敏简直无法接受,再怎么样,贺兰巧是他的女儿,皇上总得照看着点面子——就连昭仪娘娘都说过了,巧儿并无害她之心,可皇上为何一定要这般坚持?   “巧儿,巧儿!”嘶哑嘲哳的喊叫声从畅春园里传了出去,悠长,似乎刻在人的心头上,有一种字字滴血的感觉。   “皇上。”慕瑛有些难受,挪了下身子:“我想回宫。”   “好,回宫,夜已经身了。”赫连铖一弯腰,便将慕瑛抄了起来,抱在胸前:“我抱你回去。”   慕瑛将头埋在赫连铖的脖子那里,都没有勇气再看周围,她不敢看跟在身后那些宫女内侍们脸上的表情,也不想知道沉樱和袁绵福她们看到会是什么模样,她只知道在此刻她是一个受尽宠爱的女子,被夫君一片柔情呵护,仿佛忘记了一切。   除夕过后便是春节,大年初二明华公主进宫来拜见赫连铖。   慕瑛差不多有半年未见到明华公主,今日一看,仿佛又老了不少,虽然还是穿着艳丽的锦缎衣裳,戴着满头贵重的首饰,可依旧掩盖不住她眼角的皱纹,就连嘴角都已经有了细细的纹路,笑起来的时候尤其深,几乎成了一条被雕刻的印记。   “慕昭仪看起来比原来胖一点了。”明华公主很满意的打量了慕瑛两眼:“有了孩子可不能少吃东西,多吃些,补补身子,毕竟是两张嘴要吃饭了。”   慕瑛笑着回道:“多谢公主关心,慕瑛现在每天吃得够多,我不想吃,小筝她们便拉来丽香姑姑劝着我吃,不吃都不行呢。”   明华公主掩嘴笑了起来:“丽香怎么还是那个性子,一点也没有变?”   说话间,赫连铖从外边大步走了进来,明华公主慌忙站了起来:“见过皇上。”   “皇姑,平身免礼。”赫连铖摆了摆手,眼睛只往慕瑛身上看过去:“瑛瑛今日看起来气色比早两日好多了。”   “慕昭仪现儿比以前圆润了些,以前有些单首,可现儿瞧着便是贵气逼人了。”明华公主在一旁恭维了两句:“都是皇上体贴,才能将慕昭仪照顾得这般好呢。”   赫连铖哈哈一笑:“皇姑说得不假。”   姑侄两人随口说了些最近发生的新鲜事儿,慕瑛在旁边听了些,虽然觉得新鲜,可却忍不住还是觉得有些疲倦。或许是冬日里好睡觉,她坐在炭火盆子旁边,不多时便会昏昏欲睡,哪怕是有人在不远的地方说话,也会眼睛不住的眯了起来。   “昭仪,你若是觉得倦,就进去歇息一阵子罢。”明华公主的眼睛瞟了过来,十分关心。   小筝笑着朝明华公主解释:“我们家娘娘最近嗜睡,每日里用过午膳是必定要歇息一个时辰的,公主莫要见怪。”   “我又怎么敢见怪?是我不会跳时间,这时候来打扰昭仪娘娘。”明华公主捏着帕子在手,遮了一半嘴唇,笑得格外明朗:“慕昭仪若是觉得累便不必强撑着,快些去歇息罢。”   等着小筝小琴扶着慕瑛走了进去,明华公主才长长叹息一声:“慕昭仪知道我与皇上有要紧话要说,这才装出想歇息的样子来,实在聪慧。”   赫连铖愣了下:“皇姑,有什么话要说?”   “皇上,这一年多来慕府便有异状,上次慕乾随军去南诏破敌回来以后,慕府便多了不少奇珍异宝,别院里放养着孔雀和白象。”   “什么?孔雀和白象?”赫连铖吃了一惊,这孔雀倒也罢了,可是白象却是南诏的国宝,南诏国以白象为圣物,顶礼膜拜,慕乾从南诏班师回朝,向上林苑进贡了一对白象,可他竟然还自己留了白象?这究竟是什么意思?攻打南诏得来的东西难道不都该是进贡给他这个皇上的?怎么还能私自截留?   明华公主压低了声音道:“皇上,你莫要气愤,还有一桩事情呢。去年的时候宋嬷嬷替我到府外去买东西,回来的时候,看到一个穿着大虞服装的人闪进了外院。此人看上去跟咱们大虞最北边界的颉利人长相差不多,高鼻深目,皮肤颇白,只不过宋嬷嬷见着那人耳朵上挂了三只耳环。”   “三只耳环?”赫连铖有几分惊讶:“这便不是颉利人了。”   大虞这边的胡族,都只挂一只耳环,耳朵上挂三只耳环的,只有北狄一支是这样的,明华公主说的这件事,让赫连铖不由得多了几分怀疑:“皇姑的意思,那是北狄人?”   “我拿不定主意,或许是宋嬷嬷老眼昏花没有看得出来?于是便一直压着没说,可是约莫一个月前,我从公主府回来,却亲眼看到几个人进了慕府,他们的穿戴跟大虞百姓无异,只是我总觉得他们的样子跟咱们有些不同。”明华公主深深皱起了眉头:“我故意试探过慕华寅,让宋嬷嬷去问,是不是府中来了客人,要不要另外准备饭食……”   “那他怎么说?”赫连铖急急忙忙接着问。   “他回复说是边关大房打发人送东西过来,不必有意安排饭食,故此我也就没管了。”明华公主一脸忧心忡忡,思索良久,这才缓缓开口:“可是早些日子,大房那边派人送了节礼过来,我觉得奇怪,怎么一个月里送两回?这节礼不就是过节之前才送的?于是让宋嬷嬷喊了那管事过来询问,那人却说,之前大房根本就没有送过东西回京城。”   “竟有此事?那开始送东西来的那几个人究竟又是谁?”赫连铖大惊,一只手紧紧抓住椅子负手:“难道慕华寅那厮竟然……”   “皇上不是派人守在慕府附近吗?怎么这事情都没查出来?”明华公主拿着帕子拧了拧,叹息了一声:“也难怪,那些人穿着打扮跟大虞百姓有些像,看不出来也是有可能的。”   “废物!”赫连铖怒喝了一声,心火往上涌了去:“真是一群废物,让人在眼皮子底下溜进慕府去了!”   “皇上,这也怪不得他们,他们又不能接近慕府,只能埋伏在慕府大门外不远的地方守着,自然会有些闪失。”明华公主极力安抚着赫连铖:“不如这样,以后加派人手看着,盯紧了些,我也替皇上看住些,总有一日会抓住蛛丝马迹。”   “那便辛苦皇姑了。”赫连铖点了点头,脸色铁青。    ☆、第 198 章 纷纷开且落(二)   “这位贺兰绵福也着实不走运。”墨玉姑姑站在高太后面前,一边叹息着:“怎么就稀里糊涂的被送去盛京皇陵守墓了呢。”   “她是个蠢笨的。”高太后眼皮子都没有抬:“听说那晚畅春园的地上被人泼了菜汤,究竟是宫女们端菜不仔细还是有人故意趁着乱泼的,又有谁能说得清楚?只不过哀家想着,但凡有些头脑的,也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想要去巴结慕昭仪,也不是这般蠢笨的法子,真是枉费了她皇上表姐那层身份。”   “娘娘的意思是,地上的菜汤是有人搞鬼?”墨玉姑姑看了高太后一眼:“会是谁呢?”   “哀家不必知道是谁,只要知道这宫中还有怨不得慕昭仪好,怨不得皇上好的人便行了。”高太后长长的叹息了一声:“只可惜,好几颗棋子都快成废子。”   “娘娘是在说青苹?”墨玉姑姑的眼睛盯住了房间角上的立地花瓶,里边插着几枝梅花,淡淡的绿色,幽幽的散发着清香。   青苹也喜欢穿这种绿色衣裳,那个眉目纤细的女子,现在已经被送到映月宫的后殿,再也没法子贴身伺候慕瑛,也没办法算计到赫连铖了。   “她实在是自作主张,哀家都没授意她去做这事情,她竟然便鲁莽行事,反而将自己给搭上了,所幸还未将她逐出映月宫,只能以后慢慢寻机会与她接触了。”高太后捻着佛珠飞快:“怎么说这些日子咱们是插手不进了,打草惊蛇,对方有了戒备,自然会更仔细些,只能继续蛰伏,静观其变了。”   “是。”墨玉姑姑点点头:“映月宫那边……暂时不动了?”   “动?只恐难得手,不如不动。”高太后点了点头:“你去通知阿启,让他加紧操练青州梁州的军队,慕家大房那边按照哀家的主意开始行事了,就等皇上起了疑心,咱们再将把柄送到皇上面前,不怕他不相信。”   “那老奴先给大公子与玉泉关那边捎信过去。”墨玉姑姑接过话头:“玉泉关那边,等什么时候下手比较好?”   “先别着急,要找个比较恰当的时机,局势比较紧张,皇上事情多手忙脚乱之际,咱们趁乱将慕华寅谋逆的罪证捏造出来,这个关口,皇上急怒攻心,自然不会去细查,然后让咱们那些人在皇上耳边煽风点火,那慕华寅便是死定了。”高太后嘴角露出一丝快活的笑容:“现儿便是大司农,贺兰大人,只怕心里也是盼着皇上不好呢。”   墨玉姑姑垂手而立,附和了一声:“太后娘娘高招。”   “只是,毓儿会不会反对他兄长,这却是一件为难的事情,哀家还得好好布置下才是。”高太后手指的动作慢慢了下来,眉头渐渐皱起:“毓儿也是太纯善了些,若是直接说要他起兵造反,他肯定是不会答应的。”   “那……”墨玉姑姑有些疑惑:“老奴也是这样觉得。”   “哀家总会想出法子来的。”高太后半闭了眼睛,脸上忽然有决绝之色:“无论如何,哀家要确保毓儿的荣华富贵,要看着他至尊至贵。”   “太原王殿下乃是娘娘所出,命中便注定是高贵的。”墨玉姑姑微微的笑了起来。   “快快快,快些去告诉皇上,娘娘要生了。”   正是炎炎夏日,忽然映月宫里乱了起来,宫女内侍们手忙脚乱,赵医女与薛医女两人脸色凝重:“快些去准备好热汤草纸!”   这可是皇上的第一个孩子,如何不能重视?宫里早就预备下接生的医女,除了照看慕瑛的薛医女与赵医女,还添了三个帮手。   赫连铖本来想多添些人,却被丽香姑姑制止了:“皇上,人多手杂,谁又知道会出什么幺蛾子?好不容易熬到这个要紧关头了,可别让外来的人手坏了事,老奴身子还健朗,一个人能顶几个人用哪,皇上你便放心罢。”   慕昭仪这一胎怀得其实也不算辛苦,自从出了贺兰巧那一出,宫中瞬间就清净了不少,袁绵福见着贺兰巧受罚,受了惊吓,回去以后大病一场,基本是闭门不出,而樊绵福也是鲜少出来走动,整个后宫沉静得简直不像是后宫。   日子就这般平平稳稳的过了,一点波澜也没有,丽香姑姑每日都是带着一分警惕起床,却是伴着惆怅与轻松入睡。昔日她跟着太皇太后,见过不少宫中内斗,到了高太后那一辈,虽然她并未亲自插手,可也听闻过不少其中的阴暗艰险。   只是现在的后宫,与前两代的后宫,似乎完全不同,丽香姑姑觉得自己处于这样的环境里,似乎越来越显得没有什么作用了,本来打算好一鼓作气的将暗地里隐藏着的那些小人捉出来,可她做好了充足的准备,伸出了拳头,却是什么也没打到,丽香姑姑不免有了些怅惘。   但风平浪静总比风起云涌要好,丽香姑姑小心谨慎的陪着慕瑛过了九个月,到了七月初一,和众人伺候慕瑛用过早膳,忽然间就见她脸色转白,额头豆大的汗珠子往下掉。   医女们过来一瞧,都喊慕昭仪要生孩子了,丽香姑姑立刻便紧张起来,打发人奔着去朝堂通传,自己端了条小凳子坐到门口,守着产房那扇门,一边侧耳听着里头的动静,一边眼睛死死的盯着外边,只盼赫连铖快些回来。   这可是皇上第一个孩子呢,皇上肯定会想尽早看到他罢?   夏日的风带着一丝干燥的炎热,伴着屋子里边的细声交谈,让屋子外边的人有些焦躁,小筝与小琴不住的在产房外边走着,两人靠着窗户站好,贴了耳朵在窗棂上:“怎么还没生呢?”   “哪有这般快的,你们两人别走来走去的,弄得我也着急起来了。”丽香姑姑一手扯一个将她们拉了过来:“快些坐好,且在门外等着。”   “怎么样?怎么样了?”焦急的声音夹着一连串的脚步,一个穿着明黄色衣袍的人飞奔着到了面前:“瑛瑛,生了吗?”   “皇上!”小筝慌忙福身:“还没有呢,娘娘进去已经有一刻钟了。”   “一刻钟了?怎么还没动静?”赫连铖十分担心:“朕进去瞧瞧。”   “皇上,这产房可不能进去。”丽香姑姑赶忙拦在门口:“见血不祥!”   “什么?”赫连铖额头青筋暴起,一把将丽香姑姑拨开:“什么祥不祥的,瑛瑛此刻正在受苦,朕必须守着她!”   赫连铖的力气很大,才这样一拨,丽香姑姑便跌跌撞撞歪到了一旁,她好不容易站稳脚跟,扶住墙以后,却见那明黄色的衣裳已经闪过了一半的门槛。   “皇上!”丽香姑姑大喊了一声,冲上前去抓住了赫连铖的袍子一角,跪倒在地:“皇上,产房真是不祥之地,千万不能进去啊!”   老人们都是这样传下来的,妇人生产的时候,男人不能进去,否则会有血光之灾,皇上可能是不懂这些,但她必须劝阻,否则到时候怎么有脸去见九泉下的太皇太后!丽香姑姑老泪纵横:“皇上,真的不能进去……”   赫连铖没有回答她,只是飞起一脚,将丽香姑姑踹倒在一旁:“别来干扰朕!”   丽香姑姑捂住心窝子,斜斜倒在一旁,眼睁睁的看着赫连铖迈过门槛,那扇房门“吱呀”一声,晃荡着关上。   “皇上,皇上……”丽香姑姑痛哭流涕,心中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她没有拦住皇上,以后皇上或许会……   越想越紧张,越想越心慌,丽香姑姑喘了两口粗气,直接晕厥了过去。   赫连铖刚跨入产房,就听着一阵痛苦的呻吟声,举目看了过去,慕瑛正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头发被粘在额头上,一绺一绺,显得十分凌乱。   此刻正是盛夏,她虽然只穿了一件薄薄纱衣,可依旧是大汗淋漓,全身就如被泡在水中,身下一块黑黑的印痕。此刻的慕瑛,只觉得腹中一阵阵绞痛,仿佛有谁在扯着她的肠子一般,又似乎有人在她腹中拳打脚踢,一阵阵热潮往下边涌了过去。   “瑛瑛,瑛瑛!”赫连铖见着慕瑛这般痛苦,心疼得无以复加,他飞快的奔了过去,坐到了床边,一只手抱住她的肩膀,俯身在她耳边低声道:“瑛瑛,阿铖来了,阿铖会守着你,一直到咱们的孩子生出来。”   几位医女都唬了一跳,皇上怎么进来了?几人面面相觑,都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赵医女犹犹豫豫上前:“皇上,奴婢们正在给娘娘接生。”   “我知道。”赫连铖没有回头,只是漠然道:“你们接生便是。”      “可是皇上最好回避一下……”赵医女小声建议:“产房乃是……”   “废话少说,你们快做你们该做的事情去!”赫连铖转过脸来,眼中似乎有怒火喷出:“朕要陪着我的妻,与你们何干?”    ☆、第 199 章 纷纷开且落(三)   慕瑛只觉得自己被一个漩涡吸住,好像有一股力气拉着她往下边坠了过去,她全身瘫软,没有一点力气,想要从那漩涡里爬出来,可又不知道该怎么脱身,她双手拍打着,慢慢的越来越往里边陷了下去。   忽然间,她听到有一个声音在上边喊她:“瑛瑛,瑛瑛!”   是阿铖,阿铖来救她了!慕瑛欣喜的抬起头来,可却看不到赫连铖的脸,她只能听到耳畔传来虚无的叫喊声:“瑛瑛,瑛瑛,抓紧我的手,你只管用力抓,不要紧,阿铖就在你身边。”   疼痛让她一次次的几乎要晕倒过去,她能感觉到有一只手抓住自己,她咬着牙用力的挖着抠着,恨不能将自己能触及到的东西撕成碎片。   什么东西慢慢的从她的身体里往下滑,热乎乎的潮水一般推着她往云端飞了过去,忽然间疼痛的感觉戛然而止,就听着有微弱的哭声断断续续响起。   “恭喜皇上,是个小皇子。”   医女们的声音显得有些激动,可慕瑛却没有睁开眼睛的力气,她躺在那里,只觉得自己的身子像一片羽毛,轻飘飘的,随风飘去。仿佛方才用力太猛,琴弦到了承受不住的时候,忽然就会断裂。她能感觉到自己全身的力气慢慢的在流逝,她一点也不想睁开眼睛,只想安安静静的睡着,以后便再也不用知道这世间的一切。   “皇上,你快看,小皇子长得可真好,跟皇上一个样儿呢。”赵医女喜滋滋的抱着已经包好的小婴儿,送到了赫连铖面前,她们围着慕昭仪转了这么七八个月,功夫总算没白费,慕昭仪生出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大小子,这是皇上的皇长子,到时候她们的赏钱肯定少不了,应该还能提几级阶位。   “抱开,抱开 !”赫连铖厌恶的挥了挥手,他现在一点也不关心生的是个男孩还是个女孩,长得俊秀还是丑陋,他现在只想他的瑛瑛睁开眼睛与他说上两句话,告诉他,她一切安好,这样才能放心。   听过一种说法,妇人生孩子,那便是一只脚踏入了鬼门关,是去是留,全凭阎王爷做主,他初次听到时还并未觉察出什么不对,可是等级慕瑛怀了身子,他便堆这句话深深恐惧了起来。   他不愿意瑛瑛为着生孩子离开他,有时他甚至懊悔自己为什么要让她怀上自己的孩子,在自责里,他看到慕瑛喜悦的脸,那一分恐惧渐渐消退,带着一丝希望与不安,辗转着等待着这一天的到来。   因着这分心思,不管丽香姑姑如何阻拦,他还是决意冲进产房,与慕瑛守在一处,他要守着她,要亲眼见着她平平安安的,而不是等着有人出来报信,里头究竟是怎么样了。   “瑛瑛,瑛瑛。”他在慕瑛的耳边低声的呼喊,只希望她能睁开眼睛来看自己一眼,可慕瑛却一直紧闭双眼,脸色也似乎越来越白。   “薛医女,赵医女,你们快来瞧瞧!”一种恐惧从赫连铖心底慢慢升起,他握紧了慕瑛的手,全身冰凉——方才慕瑛还用力将他的手背挠得稀烂,可这阵子怎么就没有动静了?   薛医女走了过来,将手指搭在慕瑛的脉门上,脸色一变:“快,快些取参片来。”   赵医女见着薛医女这模样,也唬了一跳,赶忙从锦盒里拿出切好的参片,在燕窝蜂蜜水里蘸了蘸,这才用玉箸夹着放到慕瑛嘴唇上头。薛医女三步奔做两步跑到产房门口,拉开一丝门缝,朝外头急急忙忙吩咐了一句:“快,快些去熬参汤!”   丽香姑姑赶上一步,关切的问道:“是小皇子还是小公主?”   “小皇子。”薛医女简单的答了一声,压低声音道:“只是昭仪娘娘看着有些不好。”   “是?”丽香姑姑张大了嘴呆呆的望着薛医女那焦急的神色,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那产房的门猛然关上,一切都沉静了下来,仿佛薛医女从来未到门边来过。   “怎么样了?瑛瑛到底怎样了?”赫连铖见着医女们脸上神情焦急,可却不肯说话,心中更是烦躁,抬高了声音怒吼道:“快告诉朕!”   “皇上!”几个医女都跪了下来,全身觳觫不已:“妇人生孩子,若是用力过了,全身元气耗尽,便会睡过去……”   “睡过去?”赫连铖紧紧的盯住了她们几个:“你们究竟想说什么?”   “就是说……睡着了……”薛医女吞吞吐吐道:“不再醒过来。”   赫连铖心中一紧,直直跳了起来,一只手指着跪在地上的那几个医女怒吼道:“若你们不能将昭仪救回来,你们几个,还有你们的家人便跟着陪葬!”   几名医女唬得脸色雪白,有人小声道:“皇上,你且一直跟昭仪娘娘说话,别让她就这样睡着了,奴婢们现在就去准备提神醒脑的东西。”   赫连铖扑回到了床边,紧紧的握住了慕瑛的手,将嘴唇贴在她的耳边:“瑛瑛,你还记得咱们第一次见面吗?你站在木樨花下,穿着一件红色的衣裳,头上梳着抓髻,眼睛乌溜溜的,就如那粉团子一般……”   慕瑛只觉自己全身瘫软,就如稀泥,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站起身来,只明白自己躺着一动也不动,而且慢慢的有睡意侵蚀过来,让她渐渐的沉沦了下去,再也不想睁开眼睛,只是耳畔有那熟悉的声音从未停歇:“瑛瑛,瑛瑛,你不能这样,阿铖还在等着你呢,记得我们说过的吗,要一辈子在一起,你若是舍了阿铖走了,阿铖也会要跟着你走!无论你走到哪里,阿铖都会要去将你追回来!”   眼前仿佛有一线亮光,她不由自主的朝着那线亮光挪了过去,慢慢的,越来越近,也不知道光亮那边有什么东西,但是慕瑛还是很执着的在往前边走。   忽然间,仿佛听到后边有脚步声,她站住了身子,感觉到自己已经被两只胳膊给环抱住,有人在她耳边低声道:“你休想跑,哪怕你跑到了天边,阿铖也会将你追回来。”   “阿铖……”她口中喃喃,就如梦的呓语。   “瑛瑛!”赫连铖快活得几乎要跳起来,他惊喜的睁大了眼睛,两只手抓住慕瑛的身子不肯放松:“瑛瑛,你听到我说话,是也不是?你快回来,快回来,阿铖没有你怎么能独活下去?你若是敢不回来,阿铖便敢去地府追你!”   旁边几个医女们听着赫连铖竟然这般胡言乱语起来,个个恐惧,她们这位皇上,真真是走火入魔,万一慕昭仪不幸亡故,只怕他真会追着她去呢。   众人不敢有半分怠慢,银针刺穴、按摩揉压,参汤吊气,各种各样的法子都用上了,大家手忙脚乱,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慕昭仪要快些醒过来才是。   慕瑛这一睡,便睡了小半天,她是辰时发动,生了半天,到晚上酉时才得了孩子,又睡了足足五六个时辰,等到第二日卯时方才睁开眼睛。   “瑛瑛,瑛瑛!”赫连铖感觉到手指的颤动,马上惊醒了过来。   “皇上,这天色还早呢。”守在一旁的薛医女听着赫连铖在说话,以为他又在说梦话了。   昨晚她们劝着赫连铖去歇息,可赫连铖哪里肯走,执意要守到慕瑛床榻之侧,说要让她醒来以后第一眼便能看得到他:“上朝算什么?有什么事情能比守着瑛瑛重要?”赫连铖吩咐江六:“明日若是昭仪还没醒,你派人去朝会说一句,让大臣们各自去官邸,不必再等。”   生孩子是他的家事,家国家国,先家后国,在赫连铖心里,当然得是这样。   他一直守在慕瑛床边,抓着她的手说话,为的就是不让她安安静静的睡过去,说到半夜说的乏了,打个盹,惊醒过来又继续说。   这个晚上对于赫连铖来说是一种煎熬,他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如何克服恐惧来与慕瑛说话。他看着慕瑛平静的面容,盯住她如蝶翼一般的睫毛,只希望那睫毛能眨上一眨,可是慕瑛一直没有醒来,这让他的恐惧越发的深了。   难道她就要这样离开自己?赫连铖觉得实在不敢想象,没有慕瑛的日子,他该如何活下去?没有了她,他的人生还有什么意义?   还好,老天爷体谅他,将瑛瑛放了回来。   赫连铖一眨也不眨的盯住慕瑛的脸,看着那睫毛轻轻的颤动,心情十分激动,好像从来都没有这般感动过。   “瑛瑛,瑛瑛!”他低声呼喊着,语气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惊喜与感动:“谢谢你,谢谢你听到我的声音,回到我身边。”   慕瑛吃力的睁开了眼睛,转了转眼珠子,终于看清了自己面前的那张脸。   才过了一日一夜,脸上就有青色胡碴,脸颊旁淡淡的一圈。   “阿铖,多谢你。”慕瑛的手指轻轻抚摸过赫连铖的手背:“谢谢你将我从梦里喊了过来。”   就在她要准备往亮光里跳的时候,是那个人用他的臂膀抱住了她,不住的在耳边呼喊着她,让她清醒过来,发现脚边是万丈悬崖。   “不,是我要谢你,谢你回到我的身边。”赫连铖抓起慕瑛的一只手贴在脸颊旁边,眼泪终于落了下来。 ☆、第 200 章 纷纷开且落(四)   慕昭仪生了皇长子。   大虞朝野都在议论这件大事:“想来皇上又该要宣布大赦天下了罢?那时候迎慕昭仪进宫,慕昭仪有了身孕都大赦天下,这次得了皇长子,怎么能不大赦?”   万万没有想到,宫里没有传出一点动静来,唯一不同的便是,为着慕昭仪生孩子,皇上已经连续有十日没有上朝。   “这样……可不成啊!”大臣们站在朝堂门口,望着那紧闭的大门,议论纷纷:“从未见过这等怪事,宫中娘娘生孩子,皇上便跟着不上朝。”   “虽说总比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要好,可是毕竟国家大事重要啊!”一位老臣蹙眉道:“户部上去的奏折这么多日了,还不见皇上有批复,这、这、这可怎么办哪!”   “唉……都是红颜祸水,虽然这慕昭仪暂时还未祸国,可依我看,也不远了。”有人摇了摇头,十分惆怅:“皇上这样下去,可不成哪!”   陪在慕瑛身边的赫连铖根本没有想到过这些,他只是有些吃醋的抱着新生的儿子守在慕瑛身边,不肯将襁褓递过去:“瑛瑛,你身子还虚,哪里能抱孩子?你放心,有奶娘照管着,等儿吃得好,睡得香。”   慕瑛醒过来与他说了几句话以后,就说要看孩子,薛医女抱着襁褓过来,慕瑛的眼睛便落在小婴儿的脸上不放,一边轻轻拨弄着那个襁褓,一边兴致勃勃的跟赫连铖说话:“阿铖,你瞧你瞧,咱们儿子的眉毛眼睛好像你。”   赫连铖有些不高兴,瑛瑛怎么眼中只有他们的孩子没有自己了呢?这孩子真是厉害,才一出生就跟他抢瑛瑛!越想越生气,故此他给孩子取了个乳名叫“等等”——他总得等到自己之后,可不能太得他母亲宠爱。   “等等?”慕瑛蹙眉:“这名字不好听。”   “好听,就是好听。”赫连铖抱着等等走开了:“昭仪有些累了,小筝,快抱了他过去,让奶娘接手。”   他才不想让这刚刚出生的小家伙抢走瑛瑛的关注吶,赫连铖将小婴儿交到小筝手里,心满意足的折了回来:“瑛瑛,我来喂你喝参汤。”   这十来日,慕瑛见到等等的光景十分少,有时候抱进来不到半刻钟,就被赫连铖打发走了:“没见昭仪身子还没恢复过来,干嘛来打扰她?”   “皇上,这不是打扰,我很欢喜。”慕瑛眼巴巴的望着奶娘将儿子给抱走,心慌慌。自己拼命生下的孩子,怎么就给别人去带了呢?望着赫连铖那一脸得意的样子,她醒悟过来:“皇上,你是不是不喜欢咱们的孩子?”   “没有啊。”赫连铖心虚,可脸上还是镇定的笑:“我喜欢得很。”   “那你怎么不愿意见到他?每次才抱进来多长时间?你就让人抱着出去了。”慕瑛朝赫连铖竖起了眉毛:“我真觉得你对他有些敌意。”   心事轻易被看破,赫连铖有一种措手不及的惊慌,他嘿嘿的笑了两声,十分尴尬:“瑛瑛,你在说什么,他是咱们的儿子,我喜欢还来不及,怎么会有敌意?”   “那好,你让奶娘送等儿进来,我要带着他睡。”慕瑛怀疑的看了赫连铖一眼:“阿铖,你这是怎么了?怎么忽然不说话了?”   “我……”赫连铖尴尬的笑了笑:“太医说你还需静养呢。”   “我不管,我就是想带着等儿歇息。”慕瑛嘴角露出了一丝笑容来:“阿铖,你不是说什么事情都会依从我?如何现在却不肯答应?”   赫连铖无计可施,一把将慕瑛抱住,在她耳边低声说:“瑛瑛,你别逼我好不好?老实跟你说,我是在嫉妒咱们的儿子,等儿一出生,你就只想着他,不想着我,我心里有些慌哪。”   慕瑛又好笑又好气:“阿铖,你竟然跟你儿子争宠!”   “怎么样?不能?”赫连铖索性耍无赖,手下用力抱紧了慕瑛几分:“不管怎么样,你不能对他比对我好。”   赫连铖对这个刚刚出世的孩子并无好感,故此一直没有像朝野猜测的那样大赦天下——他还恨不能多抓些人进大牢供他残虐才能让心里痛快些呢。   过了半个月,赫连铖终于上朝,大臣们刚刚站稳脚跟,就听着江六传达圣意:“兹有慕大司马家长女,慎性成,勤勉柔顺,雍和粹纯,性行温良,克娴内则,淑德含章……”啰里啰嗦的话念了很长一段,就在众人听得晕头转向的时候,忽然来了一句结尾:“朕觉得她可背册封为皇后,择吉日再行封后大典,众位爱卿觉得呢?”   前边的话都是做铺垫,最要紧的却只有后边这一句,大臣们的耳朵都竖了起来,一个个惊愕的望着赫连铖,不知道他究竟是什么意思。   这大虞的皇后,都要行手铸金人大典,让祖宗们来决定这位妃嫔是否能戴上大虞皇后的凤冠,可赫连铖怎么就直接给宣布了呢?皇上这也是太藐视祖宗留下来的规矩了罢?   “皇上!”秦王忍不住捧着朝笏走了出去:”需要行手铸金人大典才能册立皇后。“   “朕知道。”赫连铖一挑眉:“慕昭仪刚刚生了皇长子,身体虚弱,现儿又正是七月的天气,这般炎热,你还想累着她到火炉旁边站着,烤得一身大汗?”   赫连铖将大虞历代手铸金人的记载都看了下,发现十次里有五次失败,这几率是对半分,心里不由得没有底气,若是瑛瑛那日一个手抖没有将金人铸好,那以后她便再也没有机会被封为皇后。   他才不管什么祖宗的规矩,他的心愿是,务必要让瑛瑛戴上凤冠,与他比肩而立,接受大虞臣民的顶礼膜拜,共享这锦绣江山盛世年华。   “皇上,老臣知道七月天气炎热,可皇上只需将这手铸金人大典推后到十二月便是了。养了半年,慕昭仪身子也就好了,这寒冬腊月的,到铸炉旁边也不会觉得太过炎热,反而会觉得温暖。”秦王弯腰呈词,心中得意,自己可真是安排得周到妥当。   “朕已经迫不及待。”赫连铖脸色一沉,这位皇叔是吃多了来管他的私家事?仗着做了个宗正,便能对他指手画脚?真真可笑。   “皇上,请三思,祖宗的规矩不能破,慕昭仪必须手铸出一尊完美金人,方才能被立为皇后!”秦王跪倒在地,砰砰砰的磕了三个响头:“皇上,老臣力谏,也只是为着要维护祖宗留下来的规矩罢了,皇上,你可不能肆意将规矩给坏了。”   高时捧着朝笏站了出来:“皇上,宗正大人说的是,凡事需讲求规矩!”   随着高时出列,一群文武大臣也纷纷站了出来,齐声向赫连铖呼喊:“还请皇上三思!”   赫连铖冷笑了两声:“什么祖宗的规矩不规矩的,这规矩难道在我胡族现世的时候便有了?还不是后来慢慢添上去的?规矩是人定的,当然也可以废除,现儿朕破了这规矩又如何?以后朕的子孙们,自然也就会将朕定下的东西当规矩了。”   “皇上,这手铸金人大典,已经行了一百多年,如何能说破就破?”高时扯着嗓子喊了一句:“让慕昭仪手铸金人又如何?大虞哪位皇后娘娘没有手铸金人过?如何到了她便要换规矩?皇上,可千万不能这样,否则后世会如何评说皇上?昔日妲己误国,西施媚吴王,最终那些君王都落了什么结果?皇上,你可千万要仔细思量,莫要被后世之人唾骂!”   高时虽然年纪大了,可声音却一点都不低,一个字一个字说得十分响亮,众人听着他这般说话,个个大吃一惊,低下头来不敢看他。   竟然敢暗示皇上是商纣夫差,这胆子也……太肥了些。   “高时,你是活腻了不成?”赫连铖勃然大怒:“你再敢这般胡言乱语,别怪朕对你不客气。”   他最忍不下的便是辱骂慕瑛,这事情都是他在做决定,跟慕瑛什么关系?一定要将她比作妲己西施那些红颜祸水?高时真是想找死。   “皇上,老臣自担任太史令以来,早就将生死置之度外,昔日太史公为修史记,受宫刑而依旧不屈,老臣早有效仿太史公风骨之意,绝不会有半句折腰之语!”高时抬起头来,雪白的胡须不住的颤动:“后宫那人,正是红颜祸水,皇上若不及时将她放到一边,还这般肆意宠幸,定然会天下大乱,民不聊生!而皇上若是不听老臣直谏,一意孤行,高某也势必会将皇上的一言一行都记载在虞史里边,不敢有半分献媚!”   “来人,拉出去,腰斩弃市!”赫连铖心中的一团怒火再也没法子压制下去,这高时素来嚣张,仗着自己是太史令,总是说要笔书春秋,要孤介清风,数次与他做对,他早就看不顺眼了,今日他竟然口出狂言,那还不是自寻死路!   “皇上,求放过太史令!”朝堂上跪着的大臣们听到赫连铖说“腰斩弃市”,一个个汗毛都竖了起来,不由得开口替高时求情。   腰斩,乃是拦腰将人砍断,有时候砍得不好,这人一时片刻不会死,要等血流干才落气。曾有一犯事之人被腰斩,疼痛无比,用手指蘸着自己的血在地上写了十八个痛字,由此可见其惨烈。   “推出去!”赫连铖脸上没有半分表情,坐在那里,面凝寒霜。 ☆、第 201 章 纷纷开且落(五)   高时被腰斩,朝堂里的大臣们谁也不敢再说话,慕瑛被册立皇后的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了。   赫连铖喜气洋洋,眉开眼笑,丝毫看不出刚才他说腰斩高时那冷气扑人的模样。大臣们从地上爬起来,分列站好,个个只觉得自己双腿发软,大汗淋漓,再也不敢开口说话。   “让钦天监去看看黄岛几日,哪一天最好办封后大典。”赫连铖交代完这些事情,站起身来便往后宫急急忙忙走,今日是他第一天上朝,办妥了这件大事,其余的事情都跟他没什么太大关系了——大臣们的奏折都已经递进了文英殿,上边早就有处理办法,只等着他批个准奏便是。   等着那袭明黄色的龙袍已经看不见,众人这才敢动弹身子,一个个凑拢过来,长吁短叹:“皇上……这也……”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有人不住摇头,斜着眼睛瞟了一眼那朝外边慢慢走出去的慕华寅:“慕大司马这下更是春风得意了!”   “他也知道不好意思再在朝堂久留!”有人咬牙切齿:“还不是他慕府教出来的好女儿!妖孽,真是妖孽!”   “咱们快莫多说了,赶着去菜市口送送高大人罢!”有人长长叹息了一声:“高大人也真是惨,怎么一看着他被拖出去的样子,我便有兔死狗烹之悲。”   “走走走,咱们赶紧去罢。”众人被他一点,个个如梦方醒一般,急急忙忙撩起衣袍朝外边奔了去。   这不仅仅只是在给高时送别,也在替他们今后哀悼。   以后谁还敢开口说话?只要奉承着皇上便好。   要想奉承皇上,那便得奉承慕昭仪,不,现在该叫慕皇后了。   奔到菜市口时,高时还没有被押出来,京城里的百姓们根本不知道朝堂今日发生了这样的事情,故此菜市口这边人烟稀少,只有几个卖菜的挑着担子匆匆的走过。   当然,菜市口不是卖菜的地方,可有卖菜的经过也实属正常,大臣们站在那里,左顾右盼,只望着那囚车快些过来,自己也好与高时说上几句话。   闲汉们见着深红色的常服,一个个兴奋了起来,用牙签剔着牙,脸上泛起了光:“看来今日是有要紧人物要被砍头了,否则如何会有这么多朝中重臣在此?”   闲汉们素日无事可做,便在街头东游西逛,看着有什么动静,齐齐扑了过去,如那蝇蝇之辈,逐香闻臭。他们的感觉是最敏锐的,眼睛也很毒,一看便知大抵出了什么事。见着一群朝中高官站在菜市口,自然便有所感知,一个个围拢过来,却不敢靠的太近。   不多久,一辆囚车辘辘的开了过来,里边站着的,正是那白发白须的高时,囚车后边有几个人在追着走,一边跑一边哭喊,那是高时的老妻与儿子们。   “高大人!”有与高时相得的官员眼眶一红,快步走了过去:“高大人!”   高时昂首立在囚车里,脸色萧然:“众位大人莫要这样,高时并不觉得有什么好要哭的,高某因为力谏才会被皇上处死,此举定会流芳百世。”   “唉……”众人擦了擦眼睛:“高大人,你莫要慌,太后娘娘此时应该已经知道了,她自然会替你说话。”   “何必牵连太后娘娘!”高时的脸色瞬间转红,眼睛睁得铜铃大:“皇上昏聩,即便是太后娘娘去劝,又能如何?反倒会挑拨得母子不和!高某宁可抛尸菜市口,也不愿太后娘娘因着我与皇上闹得不愉快!”   “高大人!”闻着莫不哽咽。   监斩官见着有这么多大人在,也不好即刻行刑,只是挨到午时三刻,拖得不能再拖,这才命士兵将菜市口刑场那边清了人,将中间那台子露了出来。   高时被推上了平台,躺在铡刀之下,众人看着那铡刀的刀背高高抬起,底下的刀刃迎着烈日闪着寒光,个个蒙了眼睛不忍再看。就听监斩官一声令下:“斩!”   那表示验明正身的的竹签子被掷到了地上,发出了轻微的响声,但此刻听起来却有如雷劈,高时的家人大声啼哭了起来:“老爷!”“夫君!”   “哭什么,我乃是为纠正皇上失德而亡,虽死犹荣!”高时大吼了一声,眼睁睁的看着那雪亮的铡刀奔着自己过来。   寒光一闪,一道血箭冲天而起,高时的身子顷刻间便一分为二,从那铡刀口滚落下来。高时的家人嚎哭着往前边奔,却被士兵拦住:“要说的话行刑前已经交代,此刻你们再也过去不得,腰斩弃市,少不得要等人死透,让百姓都围观几日后再收尸。”   高时的老妻此时已经昏厥过去,几个儿子一个扶住老母,几个拼命想要冲破士兵们的阻拦跑到铡刀那处,却被人牢牢钳制住,再也动弹不得。旁边几位官员看着,心中有些悲伤,走上前来谆谆劝慰:“人死不能复生,节哀顺变。”   “皇上今日还只是处置了高大人,并未株连五族,已经算是仁义。”有人小声劝说。   “这还算仁义!”高时的长子抬起头来,眼中全是红色血丝:“莫非要我们高家死尽,才是不仁义?”   旁边有人帘幕伸手封住他的嘴:“快些莫要多说!”   这七月的天气,忽然就阴沉了下来,方才还是白花花的一个大太阳,此刻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天空中层层阴云重重叠叠,流云走得又急又快,瞧这样子,倾盆大雨就要来临。   “娘娘,太史令高大人被皇上下令腰斩弃市了!”墨玉姑姑快步走了进来,脸上满是焦急神色。高大人虽然与太后娘娘来往不多,可却是太后娘娘的一把好刀,他为人心直口快,无所顾忌,想说什么便说什么,经常评议时政,皇上碍着他太史令的身份,还是给了他几分面子,并没有将他如何,可万万没想到今日竟得了这样一个结局。   听说高大人今日得罪皇上得狠了,在朝堂上骂皇上乃是商纣那般的昏君呢。   “为着什么事儿哪?”高太后脸色如常,手里依旧捻着那佛珠转了个不停,眼睛微微闭着,看不出半分别的神色。   “听说高大人在朝堂上辱骂皇上。”   “原因呢?总该有个缘由罢?”高太后半晌没有出声,好一阵子才缓缓的发问:“高大人也不会无缘无故就骂皇上的。”   “听说是皇上想绕过手铸金人大典册封慕昭仪为皇后,群臣发对,高时力谏,可皇上就是不听,两人争执……”墨玉姑姑轻轻叹息了一声:“祸从口出,高大人也实在太大意了,见着皇上生气,就该适可而止了。”   “他就是那般倔强的性子,怎么说他都改不了。”高太后睁开眼睛,里边有悲悯之色:“墨玉,你去库房取些贵重东西,让人送去高府,高时为人清廉,太史令又是个没油水的官,只怕是没剩些东西给他的妻小。”   “娘娘,要不要去向皇上求情?”墨玉姑姑犹豫了一番,低声道:“行刑要午时三刻,这个时候还能去与皇上说道说道。”高大人再怎么样也是高家旁支,太后娘娘利用他也做了不少事情,自然要保他才好。   “墨玉,你以为哀家去与皇上说,皇上便会放了高时?”高太后摇了摇头,眼中有一种无奈:“哀家愈是去说,皇上就愈不会原谅高时,无异于火上浇油。”   “这……”墨玉姑姑想了想,轻轻点头:“娘娘说得不错。”   看起来高大人今日唯有一个死字了,墨玉姑姑一想到那白色的须发,心中便有些怜悯,都说祸从口出,高大人真是自己害了自己。   “墨玉,这样罢,我记得高时有三个儿子,你且去取四千金过来,他那老妻与三个儿子,每人一千,然后绫罗绸缎各取几匹,再添上几盒金银首饰,也算是些贴补了。”高太后捻了捻佛珠,连声叹息:“你告诉他们,哀家会亲近给高大人念往生经,只愿他早赴极乐。”   “娘娘真是慈悲心怀。”墨玉姑姑行了一礼,飞快从偏门那边走了出去。   等及她才走,高太后挺直了腰杆,眼中精光直现,嘴角露出了笑容:“高时因着这个缘由被皇上给斩了,倒也是一件好事。”   一个忠臣被莫名其妙的杀了,肯定能引起一定恐慌,高时的性格又臭又硬,高太后低眉想着,若是要高时扶了旁人登基,他一样也是要来力谏的,还不如死在这时,让大臣们与皇上离心离德。   这可真是死得其时,死得其所。   高太后将佛珠缠在手腕上,端起桌子上的茶盏,眼睛盯住那杯清澈的茶水,心情格外舒畅,好像一切都与她想象里的越来越近了。 ☆、第 202 章 空山新雨后(一)   高时的死,就如海上的一个泡沫,晃荡了两下,最终没了踪影。   只不过现在大虞表面上格外平静,可暗地里却依旧是漩涡湍急,众位大臣们的心里都有些恐慌,皇上想杀就杀,想砍就砍,今日还站在朝堂上说话,明日指不定便是菜市口的一缕孤魂——不如将嘴巴闭紧些,皇上爱怎么样便怎么样罢。   故此,当赫连铖宣布立刚刚出生的皇长子为太子时,谁也不敢再去提那子贵母死的话——活腻了才会去说,高时此刻三七未过,还在黄泉路上等人哪,自己犯不着去九泉下与高时作伴。   赫连铖见着朝堂里一片沉默,十分高兴,看起来这些大臣们是要来硬的才是,自己好声好气跟他们商量,一个个拽得尾巴能上天,口里恭恭敬敬喊着皇上万岁,可却是要胁迫自己做一些为难的事,还不如像现在这般,快刀斩乱麻,飞快的将这些事情给了结。   “什么子贵母死,全是胡扯,分明是皇权不集中才会害怕外戚一家独大。以后大虞便没什么生母皇太后圣母皇太后,宫中也会少一些冤死的妃嫔,”赫连铖一边披着奏折,一边与江六说话:“江六,你说是不是?”   江六垂手侍立一侧,唯唯诺诺:“皇上说的是。”   只怕是生母皇太后的死,给皇上太多刺激,当年先皇下旨,那么多内侍当着皇上的面将生母皇太后勒死,到现在皇上都不能忘记。江六心中暗暗悲叹,有时候童年遇到了刺激强烈的事情,这一辈子都会忘不了呢。   只不过祖宗的规矩也没什么不对,外戚一家独大甚至把持了朝政,历史上也不是没有,西汉的霍光便是一个典型例子,跟现在的慕大司马还真有些相像。不同的是,霍皇后与父亲关系甚是相得,而慕皇后与慕大司马差不多断了来往。   昔时霍光还要忌惮女儿在深宫,可现在慕大司马只怕根本不会牵挂女儿的安危哪,江六的右脚在左脚脚背上挠了挠,心中有些隐隐的担忧,慕大司马府那边的暗探传来的消息,实在不是怎么妙哪。   “哼,朕还会害怕那慕华寅不成?”赫连铖草草的在奏折上批了准奏两个字,将折子摔到了一旁,那红色封面的奏折从桌子上掉了下来,滚到了一边。   江六赶紧弯腰将那奏折捡了起来,小心翼翼的叠好,眼睛扫过,见着那奏折的落款正是慕华寅三个字。他不敢说多话,只是轻手轻脚的将奏折放回到了桌子上,又轻手轻脚的挪开身子,尽量不让赫连铖注意到他的举动。   皇上对慕大司马,究竟还是心存顾忌。   这日子过得实在是快,一眨眼的功夫,皇长子赫连璒便已经满了百日,慕瑛心中高兴,特地设了汤饼会庆祝。   之所以取名赫连璒,并非璒是美玉之意,主要是与等字同音,慕瑛觉得赫连铖取名太随意,儿子怎么能随口喊个名字就行?赫连铖心虚,只能解释道:“等等是小名,我会给他取大名的。”   慕瑛笑着点头:“就等你这当爹的给他赐名了。”   万万没想到,儿子的大名还是一个音,只是字不同了,慕瑛又好气又好笑:“阿铖你这是在闹什么呢?”   赫连铖嬉皮笑脸:“我就想要他等等,他只能排在他老子后边。”   慕瑛没了脾气,从此小皇子便有了大名赫连璒。   小皇子百日时,刚刚好是慕瑛生日,凡是正二品的诰命夫人们都要进宫道贺,登时映月宫里就忙乱了起来,内侍宫女们来来往往,接着那一批批的贵妇们前往映月宫的正殿觐见皇后娘娘。   慕瑛穿了一套正红色的衣裳坐在那里,上边用金丝银线绣着五彩凤凰,与她乌黑的发髻间的九尾凤钗相互呼应。九尾凤钗只有皇后才能佩戴,极其华贵,中间是七彩宝石堆砌出来的凤凰身子,那九根长长的尾翎分别散开,从乌黑对的发髻里伸出,就如一团璨璨的祥云将她拢住,华贵雍容。   不少贵妇人陪着慕瑛坐着,众星拱月一般,将她捧在正中央,明华公主身份特殊,离慕瑛挨得最近,她今日依旧是穿着红色衣裳,就如一团火焰,只是坐在慕瑛身边,却被衬得黯然无光。   “今日是皇后娘娘的千秋,又是小皇子的汤饼会,可真是双喜临门呢。”明华公主望着慕瑛,脸上的笑容堆起了好几层,她的眼角褶皱越发明显了些。   “可不是,皇后娘娘真是福气好,皇上这般宠爱,又一举得男。”在座的各位贵夫人脸上都有抑制不住的羡慕,这普天之下,如慕瑛这般过得称心如意的女子,实在也是找不出第二个来了。   慕瑛微微的笑了笑:“众位夫人过誉了,咱们谁又是没福气之人呢?本宫此时只盼着大虞百姓个个好福气,大虞风调雨顺人寿年丰就好。”   “也是皇后娘娘心善,故此才有此福报。”不少人捧着慕瑛说着话,一面暗地里偷窥着慕瑛,见着她容光艳艳,仿佛让人不敢逼视,完全没有刚生完孩子的妇人那种臃肿。   “太子现在何处?是否能让我们一见?”各位贵夫人捧着慕瑛说话:“想来太子殿下一定是富贵之相,平常人家的孩子是没法比的。”   慕瑛虽不喜炫耀,可听着众人夸奖自己的孩子,却也是有几分得意,浅浅笑道:“他睡醒喝足以后,让奶娘抱着在后院玩耍,这阵子也该回来了。”   “娘娘,娘娘,不好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了过来,众人俱是一愣,举目朝门口看了过去,就见一个穿着浅红色衣裳的宫女跑到了门边,来不及到慕瑛跟前就“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娘娘,太子、太子他……”   “太子怎么了?”慕瑛一惊,站了起来,三步奔做两步跑到了那宫女面前,颤抖着声音道:“快、快说!”   “方才奶娘抱着太子到外头玩耍,青苹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里蹿了出来,用棍子打了奶娘的头,将太子抢过去了!”那宫女气喘吁吁道:“凝心跟着追了过去,我回来给皇后娘娘报信。”   “什么?”众人大吃一惊:“竟然还有这等狂妄之辈?”叹息声刚住,就见慕瑛早已跨步飞奔了出去。   是她,是她一念之差,害了自己的孩子。慕瑛一边跑着,一边深深的自责,当时青苹想爬床的时候,自己便该看出她的野心,可自己却依旧将她留在了映月宫,只罚她打扫后院,不得到前边院子来,万万没有想到,她竟然会对自己的孩子下手。   热泪从眼角流了下来,慕瑛吸了两下鼻子,自己怎么就这样傻,或许这宫里的日子太平静了,她便忘记了危险的存在,分明是一条毒蛇,已经露出了尾巴尖尖,可自己还只将她当成一只温顺的猫!   “娘娘,娘娘,青苹在那里!”   慕瑛停下脚来,见着前边的湖泊边上,青苹抱着一个襁褓站在那里,与一群追上来的宫女内侍们对峙着,见着慕瑛赶过来,嘿嘿一笑:“皇后娘娘,你终于来了。”   “青苹,你要作甚?快将孩子还回来!”慕瑛见青苹站在湖畔之侧,一只脚离那湖水已经很近,心中大为焦急:“你要什么只管说,我尽量都会满足你!”   话才出口,心中便颤了颤,青苹莫非是看上赫连铖了?她难道想要做赫连铖的妃嫔?   “我要什么,你根本没法满足我!”青苹凄然一笑:“我要狗皇帝的命,你给吗?”   慕瑛一僵,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怎么这事情发展得跟她的想象完全不同?青苹要赫连铖的命?不是看上了他?难道……她端详了青苹一番,心中有些明了,赫连铖仇家甚多,这是后辈前来报仇了。   “我知道你不会给。”青苹不屑的看了慕瑛一眼:“你心疼你的男人胜过你的儿子,算了,我也不打算要你男人的命了,就让狗皇帝的儿子替我爹偿命吧。”   “青苹,你别这样,咱们有话好好说。”慕瑛极力想让青苹镇定下来,她的眼睛偷偷瞄了下,青苹的脚仿佛正在往后挪,似乎很快就要坠入湖泊之中。她心中着急,可脸上却是不能显露,她笑着稳住青苹:“青苹,每个女人都关心儿子胜过夫君,你只有做了母亲以后才能体会这种心情。”   “那你的意思是,可以把你男人送来给我杀?”青苹忽然间兴奋了起来,一双眼睛炯炯有神,一只手将散落在眼前的头发拨开:“那好,你把狗皇帝捆着送到我面前来,那我便把你儿子还给你,否则,我便带着他投入这湖泊里,让你一辈子自责难受。”   “青苹,你别这么冲动,你还只这么小,人生才开始,何必要走绝路?”慕瑛一边安慰她,一边不动声色朝前挪了一步,可万万没想到青苹眼尖,即刻间便注意到了,大喊一声:“你不要过来!若是再往这边走,我现在就跳下去!”   慕瑛站住了,眼睛望着青苹手中的那个襁褓,脸上全是焦急神色。 ☆、第 203 章 空山新雨后(二)   “瑛瑛!”身后传来焦急的一声喊叫,慕瑛心中稍稍安稳,赫连铖总算是过来了。   “皇上,等儿他……”慕瑛一转脸,便对上了赫连铖那关切的眼睛:“等儿他……”说到此处,着急得再也说不出话来。   “瑛瑛,你且别着急,有阿铖在呢。”赫连铖走上前去,一把拥住慕瑛的肩膀:“你莫哭,我这就让羽林子去抓那个宫女。”   “可是她抱着咱们的等儿。”慕瑛焦急得眼泪又掉了出来:“她该是皇上仇家之女,要替自己父亲报仇来的。”   “怎么样?你们商量好了没有?这般夫妻恩爱又有什么用处?要么是让你儿子陪着我死,要么就是狗皇帝死,随便你选。”青苹冷笑了一声,秋风将她的衣裳吹起,哗啦啦的响着。   “放肆!”赫连铖脸色通红:“你敢对朕这般不敬!”   “对于一个抱着必死决心的人来说,根本不必对你再有表面上的敬意,你这昏君,滥杀无辜可想到会有报应!”青苹想到自己惨死的父亲,不由得十分激愤,眼睛血红一片,咬牙切齿,眼中放出殷殷的光来。   “滥杀无辜?你又是谁的女儿?”赫连铖一愣,见着青苹那副决绝的模样,忽然间有些发慌——以前他无所顾忌的用各种酷刑处置囚犯,难道老天真有报应,要落到他身上来?望着青苹怀中的小小襁褓,不由得心中一酸,虽说他经常会莫名其妙吃儿子的醋,可现在瞧着他到了敌人手里,也是难过。   “我是谁的女儿你不必知道,你只需知道因着你这昏君,我与弟弟们失去了父亲母亲,我与你有不共戴天之仇!”青苹说到激动处,手下一紧,襁褓里的赫连璒受了惊吓,哇哇大哭起来。   “阿铖,阿铖!”慕瑛抓住了赫连铖的手,心痛得仿佛被人捅了一刀,只知道眼泪唰唰的流,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襁褓里的小小婴儿哭得声嘶力竭,若不是有襁褓将他包住,定然会手舞足蹈。青苹听着小婴儿的哭声,不由得一愣,见着那小小脸庞皱在一起,小嘴巴瘪着抽抽嗒嗒,有些不知所措。低头望着那小小婴儿,心中似乎被触动了什么,一只手抱着他,一只手轻轻的拍着他的背:“乖乖,莫要哭,莫要哭。”   见青苹这举动,慕瑛心里方才稳当了些,从青苹的举动来看,她并不想伤害赫连璒,只是想用他为质,要挟赫连铖而已。她擦了擦眼泪,朝青苹哑着声音道:“青苹,我知道皇上对你一家伤害甚大,可你若是将我的孩子杀了,也是对我伤害甚大,以己度人,你可不可以将我的孩子还给我?”   “还给你?”青苹抬起头来看了慕瑛一眼,冷冷一笑:“皇后娘娘,我没那么傻,我将孩子还给你,我还有什么可以依靠的?我在皇宫里做了六年,就是想要能找到接近狗皇帝的机会,好一刀刺死他,替我父亲报仇。好不容易我爬到了大宫女的位置,结果因为沐浴那晚的事情,我摔了下来,被分配去打扫后院,若今日我再不抓住这次机会,被再也没得替父亲报仇的日子了!皇后娘娘,那狗皇帝对别人不好,对你可是千般宠爱,看得比自己的命还要紧,你赶紧要他过来换了你儿子回去,我想他会答应你的要求的。”   “你不就是想要杀了朕给你父亲报仇?好,我答应你,只要你肯将朕的儿子还给皇后。”赫连铖一双眼睛眯了眯:“朕答应你,你可答应朕?”   “狗皇帝,我只是想要你死,其余的人都是无辜的,我又何必去杀别人。”青苹点了点头,脸上露出得意之色:“你让人缚住你的双手双脚,自己慢慢挪到湖边来,我自会将太子放到那边的草坪上。”   “好,咱们就这样说定了。”赫连铖伸出手来:“去,找绳子,将朕的双手双脚缚住!”   江六大惊失色,跪倒在地:“皇上,请三思!”   “废话少说,快去找绳子来!”赫连铖大喝了一声:“你敢不听朕的吩咐?”   “没想到你还有这般胆识,倒也算是条汉子。”青苹在那边放声一笑:“我还真没想到你这狗皇帝还有这胆魄。”   “快去!”赫连铖踢了江六一脚:“还磨磨蹭蹭作甚?快些去!”   江六犹豫着爬了起来,颤着腿走开了去,回来时,手里拿了几根绳子,挨挨擦擦的走到赫连铖身边:“皇上……”   “我来。”慕瑛一手接过绳子,朝赫连铖深深的看了一眼,拿起绳子来开始缚住赫连铖的双手,那些跟着过来的贵妇人们不由得发出了惊叹之声:“皇后娘娘,你怎么能这般行事?皇上可是咱们大虞的天子,你为了你的儿子……”   “闭嘴!”赫连铖转脸,朝那群妇人呵斥了一声:“关你们什么事?”   那群贵妇人面面相觑,再也不敢说一句话。   慕瑛弯腰将赫连铖双手缚住,前边并未打死结,只留了一个活络的绳圈,将那末端塞在赫连铖手中。她的手指抚摸过赫连铖的掌心,用力按了按,赫连铖瞬间便明白了她的心思,低头看着她,朝她微微一笑,似乎在告诉她:“我知道,你且放心。”   见到他这表情,慕瑛心中安稳了几分,蹲下身子来用绳子来捆赫连铖的脚,她故意将绳子距离留得松些,这样就能让赫连铖到时候有容易逃跑的机会。她的手停在那里,手指颤抖,有些难过,全是她一时心软,事情才会到如此地步,若是她的心冷硬些,也就不会了。   “皇后娘娘,你若是不会做事,便让小筝小琴她们做罢,十指不沾阳春水,如何做得下这种粗活?”青苹见慕瑛蹲在那里好半天没起来,有些不耐烦:“你若是还要拖时辰,别怪我不客气。”   赫连璒的哭声又一次断断续续响起,慕瑛心中发慌,赶紧站了起来转过身去:“青苹,别这样,你千万要说话算话。”   “哼,我倒是说话算话,你们可要说话算话才行。”青苹冷笑一声:“狗皇帝,还不快些过来受死。”   赫连铖挪着双脚,假装举步维艰的朝青苹那边走了过去,他的身子离慕瑛越来越远,看得她心惊胆颤,紧紧的抓住了小筝的手,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呵呵,好。”青苹见着赫连铖几乎就要走到自己面前,眼睛瞪得愈发的大,咬牙切齿:“狗皇帝,没想到你这般疼老婆孩子,为了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子,你真的送上门来了。”   赫连铖走到离青苹还有三步之远的地方停了下来:“你先将我的等儿放到那边草地上,免得到时候刀子伤到他。”   青苹顺着赫连铖的目光看了过去,湖畔有一块绿色的草坪,那边很是开阔,又没有种什么花草树木,草坪一览无余,并无一个人影。   “你跟我来。”青苹想了想,点了点头:“念着你一片慈父之心,我答允你。”   两人一前一后朝湖畔那边走了过去,慕瑛紧紧的盯住那两个身影,不肯放松半分,赫连铖越是走得远,她便越心焦。她的夫君,她的孩子,现在都被青苹控制,不知道下一步她会有什么样的举动,真是让她担心。   “我把太子殿下放到这里。”青苹找到了一处比较干燥的地方,她拍了拍襁褓,此时赫连璒已经停止了哭泣,一双乌溜溜的眼角直直的望着她,嘴巴咧开,正笑得甜蜜。   青苹的心似乎被什么东西狠狠的撞了下,最柔软的地方马上泛出了一层说不出的心疼。她用手指摸了摸赫连璒柔嫩的脸庞,轻轻俯下身去,正准备将他放到草坪上,忽然从斜里飞出了数支白羽箭,直直的从她背后贯穿而过。   这分明是已经埋伏良久,开始没有动手,是害怕伤害赫连璒,而就在青苹弯腰,赫连璒离开她怀抱的这一刻,埋伏的那些人便开始发力,几支白羽箭齐齐飞出,钉在了青苹的后背。   “啊……”站在那边的人都惊叫了起来。   青苹还没有将赫连璒放下,背上中箭,她又直起身子来,抱着赫连璒挣扎了两下,跌跌撞撞的朝那个湖畔里倒了下去。   “等儿!”慕瑛撕心裂肺的大喊了一声,顾不得什么皇好的仪态,撩起裙子就往湖边跑了过去。   这忽然的行动让赫连铖措手不及,他本来想着趁青苹去放赫连璒的时候将手上脚上绳圈散开,飞扑到青苹前边将她擒获,可是万万没想到,有人比他下手还快,就在他刚刚低头去解脚上绳圈的时候,青苹已经中箭往湖里跌了过去。   “扑通”一声,水花溅起,落到了赫连铖的脸上。   他追到湖边,只来得及看到青苹落水,根本没法抓住她的一片衣角。   湖面晃荡了几下,一圈圈的涟漪里泛起了阵阵血色,慢慢的越来越红,赫连铖吃惊的瞪着那湖面,心里充满了一种说不出的悲伤。   “等儿!”凄凉的叫喊声就如受伤的苍老在嗥叫,悠悠的在湖面上空散开。 ☆、第 204 章 空山新雨后(三)   湖面的涟漪乱晃,将血色慢慢的推着向更远的地方去,落叶在红色的水纹上荡漾着,就如孤舟一般,慢慢漂流。   水面极不平静,就如烧滚的热汤,不住的翻来滚去,似乎没个停歇的时候,忽然间,哗啦啦的一声响,有两只手伸出了水面,手上托着一个红色的襁褓。   趴在岸边的赫连铖猛然探出了身子,不顾一切的伸手手去勾那个襁褓,眼见着要够到了,那两只手却慢慢的沉了下去,赫连铖大为着急,厉声喝道:“青苹,你支持着些,朕饶你不死!”   身中数箭,即便是他有心想要饶她不死,便是老天爷也饶不了她,可是赫连铖依旧盼望着她还有些力气,能将他的儿子举出水面。   那襁褓眼见着就要沉下水去,此时忽然有个人直扑扑的从湖边跳了下去,溅起更大的水花,将赫连铖一身都淋得湿透,身边传来惊慌失措的喊叫声:“娘娘,娘娘!”   “等儿,等儿!”慕瑛不顾一切朝那襁褓扑了过去,完全忘记了自己不会水性这件事情。好在青苹跌落的地方就在岸边不远,她跳下去刚刚好够着那即将沉下去的襁褓。   她的一双手猛的将那襁褓夺了过来,用力朝岸边的赫连铖送了过去,赫连铖此时也已经跳下水去,一把抱住了她:“瑛瑛,你别傻!”      主子们都下了水,岸边的内侍宫女们也一个个的跟着跳了下去,顷刻间,那湖泊里就如煮了一锅饺子,就见着那人头攒动,在湖水里沉沉浮浮。   过了一阵子,一切终归于平静。   “阿铖,还好还好,等儿没事。”慕瑛目不转睛的望着襁褓里儿子的脸,露出了欢喜的笑容:“他真是命大,一点事情都没有。”   “可不是?毕竟是咱们的儿子,有老天爷保佑。”赫连铖伸手刮了赫连璒的脸孔一下:“你瞧瞧,他竟然还冲我们笑,跟没事人一样。”   按理说,赫连璒跟着青苹落水,不管怎么样也该是呛到水了,可是太医查看过后干忙来报喜:“太子殿下毫发未损,只是襁褓湿了。”   慕瑛与赫连铖刚刚换了衣裳出来,听着太医这般说,喜极而泣,慕瑛一把将赫连璒从奶娘那边抱了过来,坐看右看,见着儿子红扑扑的笑脸,这才放心:“蒋太医,你仔细检查过了?真的没事?”   “回娘娘话,估计是在落水间,青苹就将太子殿下奋力托举出水面了,故而太子殿下这才安然无恙。”蒋太医弯腰回道:“微臣已经仔细查看过,太子殿下呼吸匀称,脉象平稳,确实没什么事,若是娘娘不放心,让宫女们熬一碗姜糖水给太子殿下服下,以免感了风寒。”   “快些去熬碗姜糖水来。”慕瑛慌忙吩咐小琴:“仔细洗干净些。”   赫连铖仔细打量了下赫连璒,见确实没什么异状,这才放下心来,转念想到了青苹,咬牙切齿:“没想到映月宫里还有包藏祸心的奴婢!快些去彻查下,究竟是谁将她找进宫来的!”   青苹被捞上来的时候,已经死透了,数支白羽箭插在她的背上,就如刺猬一般。   “唉,怎么就将她射杀了。”慕瑛瞧着青苹那惨白的一张脸,不由得感叹了一声。虽然说她有心想杀赫连铖,可毕竟她是为父亲报仇,而且还在要紧关头将赫连璒托出了水面,也算是心有善念,若是没有被射杀,她还想替青苹求情,留她一命。   青苹是怎么样进宫来的,一个罪臣之女,如何能隐姓瞒名的混进宫来,若非有人帮她,决然做不到这一分,慕瑛觉得必须要从青苹这里挖口供,看看她身后的主使者是谁才知道谁才是潜伏在暗处的对手。   “即便不射杀她,她也活不过几日。”赫连铖淡淡道:“朕不会饶过她!”   看着她带着赫连璒跌落到湖里的那一刻,他忽然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从他身体里抽离,一种说不出的深深恐惧迅速让他的血液凝固。虽然他平常开玩笑总是说儿子一哭,瑛瑛就不理睬他了,他要将等儿藏起来,让瑛瑛找不到,可现在看着赫连璒跟着往水里沉,却紧张得好像心都要蹦出来了。   “皇上,必须要查一查,看看青苹是谁举荐进来的。”慕瑛幽幽叹息了一声:“以她一己之力,是无论如何也进不来的。”   赫连铖一惊:“瑛瑛说的是,查,彻查。”   “今日皇后的千秋可真是热闹。”   “是么?怎么个热闹法?”高太后跪在佛龛前,头也没回:“皇后千秋,哀家本来想着要回去看看她的,只是清凉寺这边佛事还没完,不好动身,否则也要去好好恭贺一下才是。”   赫连璒百日之前,高太后便来了清凉寺。   先皇托梦,说昔日杀孽太重,在九泉下不得安生,至今未登极乐,要高太后亲自替他到清凉寺里办一场九九八十一日的法事,多多祭奠那些枉死的亡魂。   赫连铖没说多话,当即便准了,于是高太后带了墨玉姑姑等几个心腹,由羽林子护送着去往清凉寺,临行前还殷殷道:“哀家自会替刚刚出生的小皇子求个平安符,让他平平安安长大。”   慕瑛虽然心底有疑虑,可还是千恩万谢了一番,赫连铖等着高太后走了,这才冷笑:“真是说得好听,是不是真有这番好意谁又知道?”   “皇上,不管怎么说,毕竟太后娘娘表面上的功夫还是做足了,你又何必如此斤斤计较。”慕瑛抱着赫连璒,冲他眯眯的笑:“不管如何,只要她还惦记着我的等儿,那也算是她有这么一份心了。”   高太后来到清凉寺,每日里跟着清凉寺的高僧们念经礼佛,与方丈讲经打禅,日子也算是过得自由自在,好像宫里的事情都与她没有什么关系,可今日墨玉姑姑收到宫里的来信,又将她从这不问世事的寺庙里拉回了红尘万丈。   “娘娘,青苹那个沉不住气的,在皇后娘娘千秋之日动手了。”墨玉姑姑压低了声音:“她异想天开,竟然挟持了太子殿下,让皇上自缚双手前去送死。”   高太后的背挺直了几分,声音似乎从远处传来,低不可闻:“谁给她出了这主意?若是她自己想的,哀家只能说一番心血全白费了。皇后娘娘的千秋与太子殿下的百日汤饼会凑在一处,虽说是会忙乱些,可怎么着也不会任凭她挟持了去,皇上会因为自己的儿子而乖乖束手就擒不成?她也想得太简单了些。”   “娘娘,你想错了,皇上真的自缚双手双脚去交换太子殿下了。”墨玉姑姑长长叹息了一声:“只是……是皇后娘娘自己动的手。”   “就算缚了皇上的双手双脚,就能任凭青苹砍杀了?你当皇宫里的羽林子全是吃干饭的?”高太后终于回过头来,朝着墨玉姑姑瞥了一眼:“你跟着哀家也有这么长时间了,如何还是这般头脑简单?说,青苹怎么样了?有没有死?若是没死,赶紧送信回宫里,想个法子弄死她。”   高太后说到“弄死她”时,脸色平静,仿佛就在说“哀家要喝茶了”一般简单,她一只手捻着佛珠,一只手在地上默默的划了一个圆圈:“这人总是要回到最初的那一刻去的。”   “娘娘,青苹已经死了。”墨玉姑姑站在那里,有几分惋惜:“是江小春带了羽林子埋伏在树后放了冷箭。”   “江小春是个机灵孩子。”高太后这才微微的舒了一口气:“青苹死了,她也不会再说出以前究竟是谁救了她,谁将她送进宫来的,我们可以趁机将这锅扔给慕华寅背着。”   “慕大司马?”墨玉姑姑有些惊疑:“如何甩到他身上去?”   “那条暗线早就铺好了,哀家正在找机会想让那线露出来呢,青苹虽然没有沉住气,但还是有些作用,至少她的死能让皇上对慕华寅更加怀疑。”高太后嘴角露出一丝笑容来:“墨玉,陪着哀家去后山转转,咱们别再管宫里的事情了,好不容易来到这清净地方,不如四处走走,散散心。”   “是。”墨玉姑姑弯腰将高太后搀扶了起来,主仆两人相依相偎的走了出去,夕阳将她们两人的身影融在了一处,庞大臃肿的一团,就如暗夜里的野兽,随时要跳起来扑倒路上行走的人。   清凉山此刻是一片秋色宜人的景象,绿色山峦里有着黄色红色交织的颜色,斑驳如锦缎里杂色的花样。高太后站在那里,俯视着山光秀色,倾听着林海传来的风声,一字一句念道:“此处虎踞龙盘,有金戈铁马之音。”   墨玉姑姑没有出声,心中赞叹着,自家主子真是大有胸怀。   “青州梁州那边如何了?”高太后幽幽问出了一句:“阿启可否勤勉?”   “太后娘娘,高大公子跟以前一般,十分能干,现儿已经暗地里募集了五万余人,分散在二十多处曲坞中,耕作间进行操练,众人吃饱喝足,还能养家糊口,个个满意。”   “阿启办事,哀家是放心的。”高太后微微颔首:“只怕用不了多久,他训练好的兵士就该派上用场了。” ☆、第 205 章 空山新雨后(四)   “干爹。”江小春蹑手蹑脚的从外边走了进来:“皇上……现在有空否?”   江六睁开一只眼睛望了望,用力的喘了口气:“什么事儿?”   “皇上不是吩咐我去彻查青苹的身世,看究竟是谁将她引进宫来的?”江小春将手中那叠纸晃了晃:“目前查到了这些。”   江六一把将那几张纸拿了过来,朝江小春瞥了一眼:“你这孩子,这么重要的事情,即便皇上没空也要将东西呈进去。”   青苹挟持太子殿下来暗算皇上的事情已经过去了有七八日,慎刑司与刑部一直在调查此事,一日不将青苹的身世弄清楚,江六这心便一日不能放下,一想带哦竟然有人处心积虑要害皇上,他便寝食难安。   “干爹,这背后之人……”江小春压低了声音:“来头可大。”   江六捏着那纸的手停了下来:“怎么样?”   江小春映月宫呶呶嘴:“是皇后娘娘的那位至亲。”   “真的?”江六将那几张纸展开来看了看,越看眉头皱得越深:“看来确实如此,这可怎么办才好呢?慕大司马可不是一般人,皇上想动他,还得顾忌着皇后娘娘哪。”   “干爹,皇后娘娘与她爹……似乎也就那样。”江小春在旁边小声道:“我怎么觉得皇后娘娘才不会管慕大司马的事呢?”   “你知道个啥,再怎么样那也是她的爹,骨肉亲情,哪有这么容易就能撇得清的。所谓大义灭亲,都只是那些冷漠之人才能做出来的事情,我们的皇后娘娘可不是那样的人,莫非你看不出来?”江六摇了摇头:“这也是给皇上出了难题啦。”   “干爹,你咋这么想呢,再怎么样,无论如何咱们要为大虞的江山社稷着想。”江小春弯着腰,看起来与江六一般高矮:“干爹,你莫非要皇上念着皇后娘娘的那点血缘,就将自己的性命给葬送了吗?”   江六一凛,似乎想起了什么,点头道:“小春,你说得不错,咱家方才也是糊涂了。”   赫连铖正在批着奏折,就听着外边传来议论声,再一抬头,便见江六跟江小春走了进来,两人的神色有些犹豫。   “何事?”赫连铖眼睛盯住了江六手里拿着的那叠纸,心有所悟:“莫非是查出什么眉目来了?”   “是。”江小春跪倒在地:“奴才盯紧慎刑司,一步步的挖出来的,青苹进宫乃是六年前宫里采买宫女内侍的时候,她进宫也是通过了正当手续,只是刑部那边深挖青苹身世才,方才发现她的籍贯名字都是加的,她报上来的籍贯乃是陵城,查实以后,发现那个乡里其实并无此人,而她在陵城的户籍也是有人花银子贿赂了里正才得以加进去,而且根据那里正招供,那来贿赂之人有京城口音。”   赫连铖匆匆的翻开那几页卷宗,才看了几行字,眼睛便如粘到那纸上了一般,再也离不开来。江六与江小春默默相互看了一眼,谁也不敢说话,这事情实在关系重大,只能让皇上自己去处理,他们是一分建议都不敢提的。   “哼。”从头到尾看过卷宗,赫连铖重重的拍了一掌:“竟然还有这事!”   他猛的站起身来,抓起那一卷纸,飞快的朝文英殿外边跑了过去。   江六连忙拔足就追:“皇上,你等等老奴呀。”   他望着前边那越跑越快的身影,一双老腿直打颤,气喘吁吁:“唉,人年纪来了,腿脚也不方便了,都跟不上皇上啦。”   才跑了一条路,江六便有些熬不住,可赫连铖已经跑出去很远,他怎么样也得要跟上去,只能咬着牙往前边跑了去,忽然间不知从哪里飞过来一颗小石子,正好打到他的膝盖上边,脚一麻,他便跌倒在地。   “干爹,干爹!”江小春从后边追了上来,一把将他扶起来:“干爹你这是怎么了?”   “哎哟哟……”江六用手揉着腿,扑哧扑哧直喘气:“干爹年纪来了,跟不上皇上了。”   “干爹,你先到路边歇着,我去追皇上,顺便让人去请医士过来给你看看。”江小春将江六搀到路边的一块大石头上坐着,谆谆叮嘱。   “好孩子,你快些去伺候皇上,干爹这边你就不用管了。”江六推了推他:“不就是摔了一跤?没啥大不了的事情。”   等着江小春追上赫连铖时,他已经在映月宫坐下了。   本来还有些心浮气躁,可是见着慕瑛与儿子,赫连铖忽然又快活了起来。慕瑛正抱着赫连璒在与他玩耍,赫连璒小小的笑声听在耳中就如一泓清泉。   赫连铖轻手轻脚走过去,忽然出手,压住了慕瑛的肩膀:“瑛瑛,你们这班快活,都没想到我在文英殿里辛辛苦苦批奏折。”   “阿铖。”慕瑛被他唬了一跳,抬起头来朝他温柔一笑:“若是你觉得孤单,那我明儿便抱着等儿去文英殿,陪着你。”   “真的?”赫连铖兴奋得眼睛都亮了,只不过转念一想,他摇了摇头:“不行,现儿正是要转冷的时候了,到时候路上北风呼啸,你们怎么受得住?还是我一个人在那边呆着罢,每日里早些回来便是。”   “阿铖,我们娘儿俩又不是纸糊的。”慕瑛笑了笑,将赫连璒交到了赫连铖手里:“快,快些跟你儿子亲近一番。”   赫连铖将赫连璒接了过来,用脸贴着他小小的脸孔擦了擦,一阵奶香传了过来,赫连铖用力吸了两口:“等儿好香。”赫连璒乌溜溜的眼睛一眨也不眨的盯着他,似乎认出他来,咧开嘴笑了起来,露出粉色的牙肉,十分可爱。   “咱们等儿真是聪明。”赫连铖得意非凡:“知道我是他父亲,就这般跟我亲近。”   慕瑛伸手整了整他的衣裳:“等儿越长越像你了呢。”   “皇上。”江小春气喘吁吁跑了进来:“我干爹方才摔了一跤,他让我来伺候着皇上。”   “怎么啦?江六他怎么了?”毕竟是从小到大伺候着自己的人,赫连铖听了也是心中一惊:“是不是方才跑得太快了?”   “是。”江小春垂下眼帘:“我干爹见皇上生气,心里头也着急,只想赶紧追了皇上回来,万万没想到路上崴了脚,摔跤了。”   “赶紧让刘太医过去瞧瞧,他最擅长诊这些毛病。”赫连铖一挥手:“快去找他。”   “皇上,你怎么生气了?”慕瑛听出其中几分不对来:“谁又惹你生气了?”   赫连铖望了她一眼,没有说话,伸手轻轻戳了戳儿子胖乎乎的脸孔:“嗯,没谁,就是忽然生气了。”   “那怎么心情又忽然好了?”慕瑛紧紧的盯住赫连铖的脸,从他那回避闪烁的目光看来,肯定有什么事情发生了,只是赫连铖不想让她知道而已。   “看到你和等儿,我的心里就舒服了。”赫连铖朝她笑了笑:“没事,真的没事。”      她的一颦一笑,都让他牵挂,他宁可将那份不快埋藏在心底,也不要让她知道她的父亲暗地里做了什么——收买仇家之女送进宫来,想要借刀杀人,将他这皇上给杀了,那他便能一手把持朝政?   或许……赫连铖打了个寒颤,或许慕华寅有更大的野心,杀了自己杀了外孙,自己做皇上?   并不是没有这个可能,他手里把持了大虞一半的军权,只要自己和赫连璒死了,他用兵权将朝政控制,这样就能堂而皇之的登上九五之尊的位置了。前朝的那位开国皇帝,不就是群臣拥戴上去的?他原来也只是一位将军,兵变控制了京城,那些没骨气的官员赶紧上折子推举他做皇帝,这样才坐上了龙椅。   若是现在慕华寅想称帝,那他确实还是有一定可能的,问题是他到底有没有这野心。赫连铖忽然想到了安插在慕府密探们来回报的事情,慕华寅交游甚广,除了有一批来往亲密的朝臣,还有一些江湖人士出入,虽然打着是教习慕家大公子武功的名号,可也用不这么多人罢——赫连铖心中十分疑惑,今日听说青苹竟然是慕华寅弄进宫来的,这疑惑又重了一分。   “皇上,你的脸色很不好,到底是怎么了?有什么事情只管说出来,我帮你分担些。”慕瑛靠近了赫连铖几分,轻轻将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咱们是夫妻,是一家人,还有什么不能直说的?”   赫连铖心中一热,有一种冲动将一切都说出来,话到嘴边最后还是停住了:“没事,只不过是朝堂里有些烦心的事情罢了。”   他要暂时压一压,等着证据更多些,才好与慕华寅算总账。   他从童年时代便忌讳慕华寅,一直忌讳了这么多年,慕华寅在他心里早就留下了一块很大的阴影,若有若无的渗透到他与慕瑛之间。   是时候将它除去了,赫连铖咬了咬牙,暗自下定了决心。    ☆、第 206 章 空山新雨后(五)   十二月初,天气渐渐的冷了,京城里的人都已经穿上了棉袄,走在街上,都忍不住要将背给拱起来,脖子缩到衣领里去,用以抵挡渐渐侵蚀过来的寒风。   忽然间,就听着街头一阵马蹄声响,走在街上的行人回头一看,就见有一个穿着灰色衣裳的人飞奔着过来,后边有数匹马正在穷追不舍。   行人唯恐撞到自己身上,纷纷退避让出一条路来,那人跑得飞快,转眼间便过了街口,但人究竟比不上马快,眼见着那几匹马渐渐的与那人越来越近,灰衣人眼睛瞟了瞟,忽然间拔身而起,从一道山墙上翻身而过,很快就不见了踪影。   “快,快些将这院子围住!”冲在最前边的人大喊了一声:“速速去看,这是谁家府邸。”   不多时,那宅子已经被人围得水泄不通,士兵们手拿长枪弓箭对准了山墙,唯恐那人从哪处翻了出来,一位金甲将军带着士兵走到门前,手一指:“青衣卫查案,方才有贼人从山墙翻到贵府去了,我们正在缉拿。”   门房唬了一跳:“我这就去告知老太爷老夫人。”   脚步声橐橐,府中众人吃惊的藏在门后,看着那些手拿刀枪的士兵们在园中搜索。此乃钦天监秦监正的居所,园子并不是很大,但也让众人搜索了一段时间,圈子越搜越小,最后竟至于闯入了内院。   女眷们早就得了吩咐,都躲藏了起来,不敢现身,有个丫鬟摸着往后边退,踩到了一双脚上,回头一看,却见一名灰衣男子站在那里,吃惊的尖叫一声:“啊!”   叫声未落,那灰衣人一掌将她劈昏在地,不敢再做停留,飞身从矮山墙里翻了出去。   “出来了,出来了!”守在墙边的士兵都喊了起来,众箭齐发,那灰衣人措手不及,一只手拿着大刀格挡着,左躲右闪,可还是有箭射中了他。挣扎了两下,他从墙头落下,地面顷刻间一抹红色。   “捉住了!”一群人欣喜若狂的涌了过去,一把将他按住:“守了这么多日,总算是抓住了!”   那灰衣人挣扎了两下,忽然间就没了动静。   擒住他的那些士兵心中奇怪,将他翻转过来,这才发现那人嘴角流出了一丝黑色的血痕。   “不好,他服毒自尽了!”众人纷纷喊叫起来,惊骇不已,这人是他们一直在守着要抓的人,没想到好不容易抓到了,竟是个死人,如何能从他的口里撬出些有用的东西来?众人大眼瞪小眼,看着那灰衣人渐渐发暗的一张脸,再也说不出话来。   “头……”听着身后脚步声响,众人回过头来,见着那金甲将军大步走过来,赶忙让出了路:“他快要死了……”   “蠢货,就只知道看着!”那金甲将军走过去,伸出手来将那人的下巴一托,双手用力,就将他的下巴给卸了,手指伸进他的嘴里,摸了摸,从里边摸出一颗蜡丸来,托在手里看了看,长长的舒了一口气:“所幸这蜡丸还没被他吞掉。”   蜡丸已经被咬破,露出里边的一角白色纸笺,那金甲将军将蜡丸放入自己的金鱼袋中,手一挥:“走,将他带回去。”   众人拖着那尸体走开,路面上擦出长长的一条血色痕迹,站在街上的围观者个个吃惊的睁大了眼睛,谁也不敢说话,等着那群士兵走了,这才战战兢兢的聚拢在一处:“现儿可真是乱,青衣卫捉拿的人越来越多了,今日竟然当街就杀了。”   “可不是……”有人摇头,拉了拉衣襟:“咱们圣上……”   “莫谈国事,莫谈国事!”旁边有老者一把将他的嘴捂住:“你还想要活命不?”   这话一出,众人默然,谁也不再说话,只是眼中带着一丝惧意看着那群士兵越走越远,寒风萧瑟,落叶翩跹,满街都是一片灰败景象。   “皇上,微臣今日在慕府捉拿到一名可疑的灰衣人。”范正兴在江小春的引领下大步走了进来,朝赫连铖行了一礼:“只是那厮自己咬碎了藏在牙齿里的毒丸自尽了。”   “那,还有什么价值?”赫连铖听了这话,兴趣缺缺:“也值得来向朕说?”   “皇上,微臣截获了一样东西,那人还没来得及吞下。”范正兴从金鱼袋里摸出了一颗蜡丸来:“皇上请看这里边还有一张纸条。”   赫连铖伸手:“呈过来。”   范正兴手上用力,将那蜡丸捏碎,从里边摸出一张纸来递给了赫连铖,赫连铖一看,勃然大怒:“这老贼,竟敢如此!”   “皇上?”范正兴有些疑惑:“皇上可有什么事情还需要微臣去办?”   “你先退下。”赫连铖挥了挥手:“继续严密监视慕府。”   “是。”范正兴拱手行礼,将手掌拍了拍,地上落了一层白色的蜡屑。   赫连铖捏了那张纸条在手里,不住的颤抖着身子,他今日总算是亲眼看到了真凭实据,总算是明白了慕华寅这老贼的打算。   纸条乃是北狄三皇子写过来的,相约要慕华寅支持他夺大汗王的位置,他也会尽力来帮慕华寅将大虞翻天:“诤谢过大人美意,当竭尽全力回报,诤与大人皆有凌云之志,不甘人下,愿互帮互助,彼此呼应依托,。”   慕华寅已经贵为大司马,不甘人下?还有谁在他之上?不就是自己这个皇上了吗?赫连铖紧紧的抓住了那张纸条,心里有说不出的痛恨,没想到这老贼对皇位果然有觊觎之意!   腾腾腾的走回到映月宫,赫连璒吃饱喝足,刚刚睡去,慕瑛守在他的床边,正在伸手给他盖被子,见着赫连铖黑着一张脸进来,不由得吃了一惊:“皇上,怎么了?”   “瑛瑛,咱们到里间说去。”赫连铖牵了慕瑛的手往寝殿里边走:“这事我本来不想告诉你,可事到如今,我也不能再瞒你。”   “什么事?”慕瑛心里有隐隐的担忧,自从她嫁给赫连铖以来,两人彼此间便再无秘密,有什么话都会直说,今日赫连铖用了不能再瞒你,可见着事情早就有一段时间了。她紧紧的抓住了自己的衣襟,嘴唇有些发白:“皇上,可是大臣们有什么别的提议?”   大虞后宫惯例,手铸金人,子贵母死,她一样都没有遵循,而且太史令高时还哦为着这事被腰斩,朝野上下早就有了议论,是不是今日又有谁提出来了?   “是你父亲的事。”赫连铖将那揉成一团的纸条打开,交到了慕瑛手中:“你自己看看。”   慕瑛看过那几行字,脸色也是一片惨白:“没想到……真有此事?”   “瑛瑛,上回查青苹那事,我没告诉你。”赫连铖一只手揽住了她的肩膀:“也是你父亲所为。”   “真的是他?”慕瑛喃喃两声,再也说不出话来。   她与慕华寅,算起来是陌生的至亲,虽然她是他的长女,可她对他却不是很熟悉,从小没有得到过太多关注,未满七岁就被他当做棋子送入宫中,这一切都让她与慕华寅的距离越来越遥远。她很想相信慕华寅没那野心,可是好像证据确凿,她根本没办法不去相信。   “阿铖,我……想回趟慕府。”慕瑛艰难的说了一句:“我想与慕大司马谈谈,试探下他的口气。”   “不必了,”赫连铖将她揽入怀中,轻轻点了点她的鼻尖:“你若是回府去说这事,慕华寅肯定会有所觉察,到时候免不了打草惊蛇。”   “可是……”慕瑛心中有些不安:“阿铖,你总得要将事情弄清楚再说,不可能这般就将他定下罪名,总得让人心服口服。”   赫连铖深深的看了她一眼:“瑛瑛,慕华寅对你这般狠心,你还为他说话?”   “毕竟……”慕瑛挣扎着道:“他是我父亲。”   “唉,瑛瑛,你实在是太善良。”赫连铖将那张纸条从慕瑛手里拿了回来:“我先好好考虑下,你也暂且将这事情压着,千万别回慕府去,慕华寅狡猾无比,你要是回去,他肯定会嗅到什么,说不定会提前动手。”   慕瑛站在那里,一双脚如同生了根一般。   一边是她的夫君,一边是她的父亲,她究竟该如何做才能两全其美?要是慕华寅真有这谋权篡位之心,她又该如何自持?   窗外北风渐渐的起了,卷着落叶铺天盖地的飞舞在空中,推开门就见着灰蒙蒙的一片,就如此时人的心情,再怎么抹也抹不开,慕瑛站在门口,眼睁睁的看着赫连铖的身影渐渐的远去,想要开口喊住他,又好半日张不开嘴来。   她有一种预感,这事情绝不会朝好的方向发展,赫连铖痛恨慕华寅久矣,现儿得了这些证据,肯定会有所行动,慕瑛呆呆的扶着门槛,心中百感交集。   “小筝,你回府一趟,让五小姐明日进宫一趟。”她咬咬牙,终于下了决心。    ☆、第 207 章 天气晚来秋(一)   天上纷纷扬扬有些雪花末,今年天气寒冷,京城已经下了好几场雪,狐裘比去年拿出来要早些,今日慕瑛身上便已经穿上了一件,银狐毛,在毛尖上有一点点淡淡黑色,看上去华贵无比。   “阿姐,阿姐!”慕微由宫女们引着走了进来,见着慕瑛,欢快的上前两步:“怎么啦?是不是想我了?”   慕瑛瞧着她眉眼弯弯,不由得也心中欢喜:“今日瞧着微儿,又比原来好看了几分。”   慕微今日穿了一件枚红色的斗篷,连在斗篷上的帽子一圈白色的狐狸毛边,将她的脸衬得窄了不小,只露出一块粉色的脸,一双黑得像濡湿葡萄般的眼睛盈盈流转有光。她现儿已经及笄,身量长了不少,站在慕瑛身边,快到她的额头,虽然是冬天,可却一点也不显得臃肿,身段窈窕。   “阿姐净会说好听的话。”慕微娇俏一笑走到慕瑛身边,朝她福了下身子:“恭祝皇后娘娘万福金安。”   “你真是顽皮,跟阿姐还来这套客气。”慕瑛伸手拉住她:“要不要去看看你的小侄子?”   “当然要。”慕瑛脚步轻盈的跟着她往前走:“汤饼会那日看得还不够呢。”   姐妹两人携手往内堂走了去,赫连璒此时睡着还未起床,暖阁里边烧着一盆火,半开着门,迈步进去,暖洋洋的热气扑面而来。   “娘娘。”丽香姑姑眉开眼笑的迎了过来:“太子殿下睡得可真香。”   “是吗?”慕瑛快步走了过去,转到那暖阁里边,见着一床红绫被子下露出了一张粉团子般的脸孔,睫毛长长,小嘴扁扁。   姐妹俩人挨着床坐下来,脑袋凑到一处看了一阵子赫连璒,两人转过脸来,四目相对。   “阿姐,你今日找我进宫,有什么事情?”慕瑛长长的睫毛扇了扇:“阿姐定然不会平白无故的找我进宫来的。”   “我想问你,咱们府里最近没有什么异样罢?”慕瑛想了又想,还是小心翼翼斟酌着问出了这个问题。她本来不想问,可是为着慕府着想,她又不能不问。   “异常?阿姐说的异常是什么?”慕微瞪大了眼睛,仔细想了想:“阿姐,我觉得每日里都是过一样的日子,只不过……”她低下头去,脸上有些羞涩:“阿姐,你能不能替微儿跟祖母去说一句,微儿想自己挑夫君。”   慕瑛一愣,忽然便知道了这意思,大概是慕老夫人又开始在张罗着慕微的亲事了。   慕微心中喜欢谁,慕瑛知道得很清楚,还不是太原王赫连毓?只不过大虞皇室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同宗姐妹不能都嫁入皇室,自己是大虞皇后,慕微想要成为赫连毓的正室,按着规矩来说是不可能的。   “阿姐,怎么了?你难道就不疼爱微儿了?”慕微见着慕瑛沉默不语,有些紧张,一把抓住她的手:“阿姐,你可要替微儿想想办法。”   “你别着急,阿姐没说不答应你。”慕瑛点了点头:“没事儿,等会我让小琴送你回慕府,顺便传下懿旨,就说我已经准你自行择婿。”   “阿姐真好!”慕微欢喜得很,一把抱住了慕瑛的胳膊:“我就知道阿姐最疼爱我。”   “府里可还有别的动静?”慕瑛深深望了慕微一眼,也不好直接提点,否则若是慕华寅真有这打算,走漏风声,对赫连铖也有些不利,她只能旁敲侧击:“除了你的事情,慕大司马与明华公主他们呢?一切可好?”   “嗯……”慕微圆溜溜的眼睛转了转:“阿姐阿姐,我想起来啦!公主殿下早些日子跟父亲大吵了一场呢……只不过他们吵架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了,听说……”她将声音压得极地:“听说是因着公主殿下养面首的事情。”   “什么?面首?”慕瑛讶异不已,明华公主竟然养了面首!   “嗯,听说以前公主殿下就与一个姓张的公子十分相得,两人私底下还有书信来往,若是公主殿下去参加京城的游宴,那张三公子一定也会露面,经常有人看到他们两人在一处相视对望,一副难分难舍的样子。”慕微悠悠的叹了一口气:“唉……她对我还是挺好的,可听着旁人这般说,也觉得尴尬。”   慕瑛没有出声,明华公主与那张三公子的事情,她也略有耳闻,她还记得那年上元夜,明华公主将她撇到一旁,约好一个时辰以后再见,后来等着一个时辰以后,她回到约好的地点,却看见明华公主与几个文士朝这边走过来,中间有一个穿着淡青色衣裳的人,与明华公主神态亲昵,虽然两人并没有把臂同游,可看着总觉得两人之间有些什么不同。   那人便正是张三公子。   张三公子乃是京城的世家子弟,自小聪明,却有些眼高于顶,最后却是一事无成,只是靠着祖荫谋了个九品小吏,爬了多年也还只不过是个五品小京官,慕瑛甚至怀疑,这五品小京官,有可能还是明华公主暗地里替他操作的。   明华公主与张三公子的事情,还是多年前便已经被人所知,可慕华寅与她一直相安无事,如何过了这么些年反而闹出事情来了?   “阿姐,你是不知道了,去年开始,父亲母亲便已经言语间有了些不对,有一次父亲甚至说若是母亲再不知收敛,便要对她不客气。”慕微见着慕瑛一脸疑惑,只能细细说来:“我也不知道他们究竟是不是为了那张三公子争吵,反正早几日母亲住回了她的公主府,我奉了祖母之命去请她回来,她婉拒了,说暂时不回来,而且……”   “而且怎么了?”慕瑛见着慕微忽然脸有些红,吞吞吐吐,不由得奇怪:“你怎么不说话了?”   “阿姐,我的奶娘说,母亲那样子,可能是有了身子,”慕瑛鼓足了勇气道:“我还不敢回禀祖母这件事,万一不是,那就会闹得更僵了。”   “你想得对。”慕瑛点了点头:“暂时别说,他们的事情由他们去处置罢,跟咱们没有什么关系,莫要掺和到他们那一摊子事情去。”   “嗯。”慕微轻轻应了一声,抬起头来看着慕瑛,眼中忽然有几分热烈:“阿姐,我真希望以后我也能像你这般,被夫君宠在掌心,若是要过着像父亲母亲这般生活,我便是死了都不愿意将就。阿姐,你一定要下旨给祖母,让我自行择婿,我不愿意变成祖母手中的一枚棋子,任由她将我安放到什么地方便是什么地方。”   “你放心,阿姐会尽力帮你。”慕瑛抚摸着慕微光滑的一头秀发,安抚着她:“阿姐不会让微儿受苦的。”   “阿姐,你真好。”慕微站起身来,恭恭敬敬朝她行了一个大礼:“微儿在这里先谢过阿姐了。”   慕瑛望着她那快活的眼神,忽然有些彷徨,赫连铖的话一次又一次在她脑海里响起,她几乎就要冲口而出,将一切告诉慕微,可是……她捏了捏自己的手,不能,她不能这样做,她只能静观其变,不能扰乱赫连铖的计划。   她很想极力说服自己,父亲并没有那种野心,可她却拿不定主意,父亲多年把持朝政,他心底里究竟有没有这种想法,她都弄不清楚。更何况,若父亲真有这般野心,受害的人是她的夫君,她的儿子,若是没有这两人,自己活着又有什么意义?   当慕瑛与慕微在说话的时候,赫连铖也正在跟几位贴身大臣密谋。   “诸位爱卿,你们觉得该如何看待这件事情?”赫连铖将那卷宗扔到了一个桌子上,宇文智贺兰敏等人凑到了一处,仔细的将那些看过,大吃了一惊,贺兰巧全身觳觫起来:“皇上,慕大司马竟然真有谋逆之心!”   “这又不是什么值得惊奇之事。”兵宇文智白了他一眼,心中暗道,慕华寅不就是皇上的一块心病吗?今儿喊他们过来,摆明了就是要将慕华寅置于死地的,还有什么好吃惊的。他向赫连铖拱手道:“皇上,微臣觉得慕大司马的野心早就有了,绝不只是最近才有的。”   “此话怎讲?”赫连铖皱起眉头,宇文智这厮实在狡猾,既然他早就看出慕华寅的野心,如何现在才来揭发?   “皇上,不知道你可曾注意到慕大司马两个儿子的名字?”宇文智一副老谋深算的样子:“皇上仔细想想,应该能知道里边的含义。”   “慕乾,慕坤?”赫连铖不由自主念出声来,心中也是一凛,原来他没想到过这两个名字有什么不妥当,现儿被宇文智一说,仿佛真的有些不对。   谁家会给自己儿子取这么大的名字?乾坤……只怕是那些有野心的人才会想要一手掌握乾坤罢?赫连铖望着一脸得色的宇文智,挥了挥手:“宇文爱卿继续说下去。”   “皇上,若是从卷宗所记录的事情来看,慕华寅那厮定然是在紧锣密鼓的着手布置了,他做了这么多年的大司马,大虞兵马有一半掌握在手中,另外一半里,还有不少将领是他的心腹,确实是不可掉以轻心。”   赫连铖坐在那里,听着宇文智的分析,忽然间有些心惊肉跳的感觉。    ☆、第 208 章 天气晚来秋(二)   文英殿前边站着两个守门的小内侍,虽然两人都穿着厚厚的棉袍,可站在走廊下还是觉得冷。寒风扑面,将那厚重的双层夹棉的锦缎门帘吹得有些晃荡,空中大雪飘飞,朵朵白色的花球互相粘连着朝地上飘了过来,恰似三月的杨花纷飞。   “今儿皇上不知道是要商量什么大事,请了这么多朝中重臣来。”一个小内侍搓着手哈着气往门帘里看了看,却只见到江小春一张黑沉沉的脸:“看什么看?知道得越多,死得越早,你们莫非是连这一点都不知道?”   掀开门帘,一阵冷风旋着从门帘下钻了进去,江小春大步跨了出来,朝那两个垂着头的小内侍呵斥了一句:“虽说皇上并未在外堂议事,但岂由得你们探头探脑的?这次不过是遇着了咱家,否则有你们好看。”   “小江公公,我们知错了。”两个小内侍大气都不出,若是江六在侍奉皇上,只怕今日两人都要被扣掉一个月的薪俸了呢。   等及江小春走回去,一个小内侍吐了吐舌头:“幸得江公公那次摔了一跤,摔出些毛病来。”   “可不是?”另外一个抹着额头上的汗,大喊侥幸。   江六那次摔跤,太医过来查看以后,叮嘱他至少要静养半年,赫连铖体恤他,提了江小春接了他的位置,江六歇了下来,安心养身子。自从江小春成了赫连铖的贴身内侍,文英殿与盛乾宫的内侍们都觉得做事情轻松多了,江小春没江六那样死板,稍微活络些,手也比江六要松,他们经常得了江小春的好处,故此对他越发的敬重。   今日赫连铖召集重臣议事,守门的小内侍本来是十分想知道究竟怎么一回事,却不料被江小春吼了一句,两人只觉得脖子发凉——小江公公一般都是和颜悦色的,这般黑脸,定然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保命要紧,乖乖听小江公公的话,两人相互看了一眼,站直了身子,不再说话,只是申请专注的看着文英殿外,看着有什么可疑之处。   文英殿的内堂,温暖一片,可气氛却十分沉重。   赫连铖紧皱眉头,一双眼睛盯住那些卷宗,不住的在思考着,究竟该拿慕华寅怎么办?下大狱还是直接斩杀?   “皇上,慕华寅可是有三块免死金牌的。”宇文智在一旁低声道:“皇上要对付他,可不是那么容易呢。”   赫连铖咬了咬牙,心中大恨,先祖是怎么了,竟然赐了慕家三块免死金牌,见天不死见地不死见兵不死,自己想要弄死他也还真是有些难度。   “皇上……”贺兰敏斟酌再三,犹犹豫豫道:“未必大司马就真有这般野心,老臣觉得他这些年来一直忠心耿耿的为皇上做事,并无异心,卷宗里所说的事情,未必就是真的。”   “贺兰大人,未必这些都是逼供出来的不成?刑部尚书王大人在这里,你让他说说,究竟是怎么得了这些辛秘来的?”宇文智不满的瞟了贺兰敏一眼,这位大司农实在不聪明,什么叫他觉得?难道不是看皇上的意思来办事?要能官运亨通,当然需得揣度圣意,更何况皇上若是将慕华寅给废了,那他这个太傅的位置又要凸显几分了。   “贺兰大人,我做刑部尚书这么多年了,自认为应该是秉公办案,并未夹带私心,贺兰大人这般说,是在怀疑王某人?”站在一旁的刑部尚书脸色不虞:“贺兰大人若是不相信,尽可以去我刑部问问,看就见是如何审案的。”   “这……”贺兰敏没想到自己一张口就得罪了刑部尚书,脸色十分尴尬,他低了头,不敢再看王尚书那怒气冲冲的脸。   赫连铖瞥了一眼贺兰敏,心中不免有气,自己这位舅父头脑简单之至,无论什么人在他眼中都是好的。他还记得那时候自己要提拔他去治理黄河,慕华寅在朝堂上当场呛声,直陈贺兰敏蠢笨,不堪担此重任,他还在极力与慕华寅对抗,却没想到贺兰敏自己站出来,承认自己才疏学浅,确实没法子前去治理水患。   当时他便被他气得够呛,完全没话好说,从此贺兰敏在他心里就定位成了头脑简单的人,而且胆小怕事。今日贺兰敏这般说,完全是为了不想将自己卷入这纠纷内罢?赫连铖心中不悦,口气也不大好:“大司农的意思,是能给慕华寅那厮做担保不成?若他真有那狼子野心,朕到时候可还得来寻求大司农庇护了。”   “皇上,微臣……”贺兰敏结结巴巴,一句话也说不出口来。   刑部王尚书朝赫连铖行了一个大礼:“皇上,当年太皇太后薨时,皇上忧伤过度,有一段时期将政事交给上官太傅与慕大司马一起打理,当时慕大司马便一手揽过大权,将上官太傅撇在一边,而且还要臣等矫诏,将国丧之日缩短。”   王尚书与宇文交好,两人都是见风使舵之辈,看着赫连铖这模样,便知道要向慕华寅下手了,心中暗自叫好,赶紧顺着赫连铖的意思往下说——若是慕华寅死了,牵连的人也会不少,朝堂里就会多出不少坑,等着萝卜去填呢,王尚书心中默默算着,自己的老三老四也可以借机朝上边挪一挪了。   “竟有此事?”赫连铖大怒,用力一拍桌子:“老贼,竟敢如此!”   “皇上息怒,咱们还是要想个好法子才行。”宇文智一脸忧戚之色:“怎么说慕大司马在朝堂位高权重,咱们若是将他下了大狱,且不说他自己不会招认,便是上奏折求情的也不知道会有多少,更何况慕大司马军营中亲信不少,若是暴动起来,与皇上作对,那边……”   “他们敢?”赫连铖口里强硬,心中却是有些惴惴不安。   “皇上,这人若是有谋逆之心,又有什么不敢的?这卷宗上不是说得明明白白?那慕乾攻打南诏,竟然扣留着白象孔雀,没有全部上交给皇上,他这举动就很清楚了,他们慕家根本就没有将皇室放在眼中哪。”   赫连铖的眼睛又回到了卷宗上,那一个个字仿佛要从卷面上浮了起来,一个个的跳到他眼皮子底下来,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让他没法子回避。   寻思良久,赫连铖这才咬紧了牙关:“那……这事情,太傅觉得该怎么办?”   “皇上,最好的法子当是快刀斩乱麻。”宇文智转脸看了一眼贺兰敏:“贺兰大人,咱们今日在这里说的话,应当不会传到慕大司马耳朵里去罢?”   贺兰敏激灵灵打了个摆子:“宇文大人,我我我……”   “宇文爱卿只管畅所欲言,大司农乃是朕的舅父,他未必还会想将朕推到那万劫不复之处去?”赫连铖的一双眼睛紧紧的盯住了贺兰敏:“大司农,你说呢?”   “皇上圣明……”宇文智战战兢兢:“今日之事,老臣绝不会泄露半个字出去。”   “既然如此,宇文大人便可直说了。”   “皇上,不如这样。现儿已经快到年关,皇上设宴请我们几个正一品的官员欢聚,酒宴之上用毒酒不留痕迹的将慕华寅给弄死,这也可以符合三不死,有屋顶将天遮住,有毡毯将地盖住,内侍宫女手中何来兵器?”宇文智笑得十分猥琐:“皇上觉得呢?”   “唔,这倒是个好办法。”赫连铖点了点头:“确实不错,太傅这鸿门宴设得巧妙。”   “皇上,微臣有话要说。”刑部尚书凑了过来,走到赫连铖前边停下,低声道:“斩草要除根,特别是慕华寅那儿子慕乾,可真是青出于蓝,年方九岁就被慕华寅扔去军营历练,此时在军中已经是威名赫赫,颇有一批爱戴的人。”   “慕乾?”赫连铖沉吟不语,单单只杀了慕华寅,慕瑛或许还不会太伤心,但杀了她的弟弟……他的眼前浮现出一张如白玉般的脸孔来。   慕家大公子慕乾,生得俊美无俦,又通身的好武艺,都说他是京城第一世家公子,他虽然年纪不大,可却已经是正四品的武官官阶,再过些年,定然会得了慕家家主身份,又能将慕家的荣华富贵支撑下去。   慕瑛曾与他谈起过自己的弟弟妹妹,说到他们时,眼角眉梢里都带着一种说不出来的温情,可以看得出,她是极其宠爱他们的。若自己家慕家另外几个子女也给杀了,慕瑛定然会很难过。   赫连铖坐在那里,心中天人交战,拿不定主意,他很想将慕府一锅端了,可却还是害怕慕瑛会伤心,因着弟弟妹妹的事情与他生分了。   “皇上,您还在犹豫什么?斩草不除根,后患无穷!”宇文智看出来赫连铖的犹豫,在他耳边下了一剂猛药:“要知道现在军营里都流传着一句话,慕大将军少年英勇,无人能敌。”   赫连铖闻之全身惊悚,宇文智的话让他有了深深恐惧,慕乾确实是一个潜在的威胁,如果自己不将他给铲除,日后必然会为他的父亲报仇。   “皇上?皇上?”宇文智连喊了两声:“皇上的意思呢?”   “杀。”慕华寅从牙缝里挤出了一个字来,无论如何他也不能留后患,即便他的瑛瑛会怪罪他,他也不不得不这般做,只能到时候跟瑛瑛去好好解释一番了。    ☆、第 209 章 天气晚来秋(三)   “皇上召集了几位重臣在文英殿议事。”墨玉姑姑匆匆走了进来,俯身在高太后耳边轻声道:“要对付慕大司马。”   高太后低垂着眼帘,仿佛正在专心的看着地面上一块黑色的水磨地砖:“商量出什么来了没有?”   墨玉姑姑嘴更贴近了些,声音细如蚊蚋,只有主仆两人听得清楚,高太后一边听着一边捻动着佛珠,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来:“究竟还是上钩了。”   “可不是,这么多年苦心布置,老奴都有些着急了,心里头想着为何皇上这般沉得住气,”墨玉姑姑两只手笼在衣袖里,高高的身量弯下来好似矮了一小半:“终究还是上了当,娘娘准备怎么走下手?”   “先将太原王送出宫再说,就着慕府这件事情,让他没办法回京,逼他往封地上奔,老是呆到京城,究竟也不是个法子,幸得他心中倾慕慕家那小丫头,这才能让哀家的计谋更加顺当。”高太后想了想:“速速给高启那边送信过去,做好准备,毕竟南燕那边已经有连续两年没有纳岁贡,皇上心里头早就憋着一股子火了,料理完慕华寅,就该来料理南燕这档子事情了。”   “可是……”墨玉姑姑说话有些艰难:“公主殿下……是那边的太子妃。”   “这又有什么关系?哀家早就算计好了。”高太后嘴角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哀家还会让自己亲生的女儿吃亏不成?”   墨玉姑姑见着高太后这般笃定,放下心来:“原来老奴是想多了。”   “你想得多,可见你确确实实在为哀家打算。”高太后站了起来,走到了寮房的门口看了看烟雾嗳暧的清凉山:“墨玉你瞧瞧,这山里的冬景真是好,今年的雪下得也别大,转眼间这山便盖了一层厚厚的雪,看上去就跟盖了一床被子一样。”   “可不是,看上去都是白的,只不过也是冷得很,听说再下几日,便该要封山了,娘娘,咱们得赶紧回宫去才是。”墨玉姑姑忧心忡忡:“现儿也十二月初了,难道真不回宫过年了?”   “这宫中过年有什么意思?还不如咱们到山上过,反正庙里早就准备了充足的东西,饿不到冻不到,咱们安安心心把这八十一日的法事做完再回宫。”高太后轻轻呵了一口气,一丝白烟袅袅。   现儿正是热闹的时候,自己却偏偏要跳出那热闹,躲在一旁冷眼看着。   小年的这日天气尤其寒冷,屋顶上一片雪白,还有着袅袅的淡淡烟雾,远远看过去,慕家的园子仿佛是琉璃水晶界一般,看过去白茫茫的一片。   一排粗使丫鬟们正拿着笤帚在扫雪,天气很冷,她们一边扫雪,一边不时的将手揣到棉袄里边热着,抬头看看阴冷的天空,有人叹息了一声:“老天爷可千万别再下雪了,这手都给冻僵啦。”   “冻僵了也只能扫,总得要将这路给扫出来才是。”站在旁边监工的婆子很威严的呵斥了一声:“别偷懒,快些扫,等会主子们出来了你们还没扫完,就该受罚了。”   路面上已经铲出了半边小径出来,丫鬟们低着头飞快的扫着地,忽然听着前边有脚步声传了过来,众人抬头一看,就见一个年纪稍长的婆子,穿着一件青绸面的衣裳,正在往这边跑过来。   “哎呀呀,卢家老嫂子,你跑这么快作甚?仔细摔跤!”管事婆子慌忙拉住她:“地面滑得很哪!”   “这事儿可是耽搁不得,宫里来人传旨了!”那卢婆子喘了口气,脸上全是欢喜神色:“想来是皇后娘娘赏赐东西下来了。”   “今儿过小年,或许宫中有赏赐。”那婆子眉开眼笑:“咱们府里可真是越来越兴旺了。”   卢婆子赶着进去送信,不多久,就见着明华公主带着慕微,身后跟了一群丫鬟婆子从内院走了出来,跨过中门,直奔前院而去。   慕华寅比明华公主与慕老夫人都到得要早,中门已开,香案摆好,江小春一副谦恭模样站在那里,见着慕华寅出来,弯腰媚笑:“慕大司马安好。”   慕华寅朝他点了点头,不说多话,对于宫中的内侍,他从来都是不屑结交,阉人是他最看不起的一种人,不管是江六还是江小春,他都是这般脸色。   等及府中的人都到齐,江小春开始宣读赫连铖的圣旨和慕瑛的懿旨。   圣旨是下给慕华寅的,为了嘉奖他治军有方,特地赐下一袭锦袍,而且今日赐宴畅春园,与朝中几位重臣一道把酒言欢。懿旨是慕瑛给慕府诸人的各种赏赐,宫人内侍们将那些东西源源不断的搬了进来,看得人眼花缭乱。   慕华寅得意的笑了起来,看来这位皇上女婿还算识趣,现在主动示好,这是准备要将多年的君臣隔阂给消除了不成?他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的明华公主,眉头微皱,现在的日子算是一切顺意,唯独有这一事实在不爽,今日进宫,可要跟赫连铖提上一提,让他去敲打敲打明华公主一番。   他才不管她以前有什么风流韵事,可既然嫁了他慕华寅,就该规规矩矩的守着妇道,怎么还能在外边勾三搭四,遭人诟病?即便她是公主,嫁了他慕华寅,也只是慕夫人的身份,如何还能以公主自居?   早些日子他与明华公主大闹了一场,明华公主住回了她的公主府,后来还是慕老夫人催促着他去将她接了回来,说什么慕府不能让别人看了笑话,一府主母竟然自己单独住出去了。慕老夫人催促得厉害,没得已,他昨日才勉强去了趟公主府,明华公主脸色冷冰冰的,只是出乎意料,竟然还是答应了他的要求,没有再僵持下去。   明华公主面无表情的站在那里,看着那些赏赐源源不断的搬进来,根本没有半分看在眼里的意思,她见着慕华寅大步走出去,那穿着深红色常服的身影渐渐消失不见,嘴角露出了些许笑容。   “明华,你既已经嫁与华寅,就该将心思好好收一收,你虽是皇室的人,可你在我慕府却只是一府主母,我的儿媳,何必再这般拿乔做致?你看看,华寅受到皇上重视,有威武有才,你难道不以他为荣?何必再折腾出些是非来?”慕老夫人看着明华公主露出的笑容,一心以为她是在为慕华寅感到骄傲,故此开始谆谆教诲:“夫妻哪有隔夜仇?做妻子的,多容忍些,也就过去了。”   明华公主瞥了那啰啰嗦嗦的慕老夫人一眼,没有说话,扶着侍女的手朝主院里走了出去,甫才走进院子,她便笑了起来:“快些收拾东西,咱们准备回公主府。”   宋嬷嬷疑惑道:“公主,才回来住了一日……”   “住一日我都觉得有些憋气了,还要住多久?若不是皇上……”明华公主笑了起来,今日慕华寅进宫,绝没有好果子吃。   早几日皇上找了她进宫,让她主动向慕华寅示好,住回慕府去,明华公主不知道自己这个皇上侄儿究竟要做什么事情,但也不敢不听命,于是打发了一个嬷嬷回了慕府,旁敲侧击的向慕老夫人说了下,慕老夫人见明华公主愿意低头,心中自然高兴,知道这个儿媳妇是抹不下面子,这才打发慕华寅去接了明华公主回来。   “皇上说过了,要我在慕府少住几日,可没说让我住一辈子。”明华公主摸了摸自己的小腹,此刻还看不出什么异样来,可再过些日子可就要渐渐的大起来了,她怎么着也该让这肚子里的孩子有个名分,故此她忍着气回了慕府。   明华公主心中揣测着,皇上这几年一直在留心慕华寅,此刻有这般吩咐,让自己稳住他,看来是准备向慕华寅下手了,若是慕华寅真的被皇上杀了,她肚子里的孩子可就成了遗腹子,到时候她就带着这孩子住回公主府,心情好了就召了张三公子过来瞧瞧他的儿子,心情不好,大门一关,谁都不见。   “快些收拾东西。”宋嬷嬷压低声音道:“摸耽误了公主的事情。”   “是。”婆子侍女们应声而退,开始忙碌起来。   “母亲,你又要住回公主府?”慕微的声音从门边传了过来:“母亲为何不等过年以后再走?”   “微儿。”明华公主有几分措手不及,她看了看门边那个明眸皓齿的少女,心中忽然一软,慕华寅该死,可他的女儿却罪不至死,自己得想法子救她一命。   “母亲?”慕微见着明华公主脸上神色阴晴不定,觉得有些奇怪:“母亲有何吩咐?”   “今日我想带些东西回公主府去,到时候你跟我一起去,可否?”明华公主笑了笑:“咱们用过午膳就走。”   慕华寅是到宫里用午宴的,即便羽林子来慕府斩草除根,少不得也要等到午宴以后,自己若是早带慕微走了,只怕会引起慕老夫人的注意,这老狐狸指不定会嗅到什么不对劲,只恐会走漏了风声,不如拖着到午膳以后再说。   “去公主府?”慕微不明就里:“若是母亲要微儿去,微儿陪母亲跑一趟便是了。”    ☆、第 210 章 天气晚来秋(四)   慕华寅踏入畅春园时,意气风发,昂首挺胸,大步向前。   他做大司马足足有二十余年,现在女儿贵为皇后,独宠后宫,又有个被立为太子的外孙,这等荣耀,放眼大虞,无人能及。更令他觉得骄傲的是自己的两个儿子,文武双全,长子慕乾眼见着越发的能干,年方弱冠便已经是威震三军,无人不赞慕家的大公子乃是国之栋梁,听得他飘飘然起来。   皇上喜征战,早两年出兵将南诏打服帖了,最近几年未见战事,只不过慕华寅觉得,南燕这两年渐渐抬头之势,可能见着大虞的公主嫁了过去,自以为两国结为秦晋之好,不必再俯首称臣,故此这两年岁贡渐减,今年的岁贡至今还未见影踪,也不知道是准备交还是不准备再交了。   若是南燕这般挑衅,想来皇上不会忍,自然又会要发兵出征,到时候又是慕乾建功立业的好机会——他才不管什么一将成名万骨枯,他只要自己的儿子直上青云,那便已经足够。   “大司马。”畅春园的走廊那边站着两个人,见着慕华寅走过来,笑脸以待。   是宇文智与贺兰敏,两人正在说话。   贺兰敏看到慕华寅就有些胆怯,那日赫连铖召见他们的情景历历在目,一双腿不由得发了软,朝阑干那边走了两步,靠在红漆柱子上,才支撑了身子。   “大司农,你这是怎么了?”慕华寅见着贺兰敏有些脸色发白,只觉奇怪:“你这是生病了不成?”   宇文智斜着看了贺兰敏一眼,心里头着急,这人果然是蠢笨如牛胆小如鼠,这般形状,唯恐被慕华寅看出什么不对,他赶紧朝前边走了一步,装模作样朝贺兰敏看了一眼:“大司农,你方才还在说你昨日感了风寒,早上起来头晕目眩,是不是去跟皇上说一声,回府休息去?或者是去太医院给你瞧瞧?”   贺兰敏抖抖索索道:“我现儿去太医院。”   慕华寅轻蔑的看了一眼贺兰敏的背影:“这位还真是祖上积德,全是靠了他有个好妹妹,肚子争气。”   “可不是。”宇文智笑着附和了一句:“大司马,咱们进去罢,看着时辰也该到点了。”   两人肩并肩的往前走,脸上笑意浓浓,远远望去,似乎两人甚是相得,其实熟悉朝堂的人皆知,这两人可是对头,经常私底下较劲,争权夺利。   今日来赴宴的人不多,赫连铖只邀请了几位比较重要的大臣,慕华寅坐在龙椅左侧,那位置乃是至尊至贵,这大殿里,除了赫连铖,就算是他的身份最高。   赫连铖看起来兴致很高,等着宫女们将酒水斟好,高高擎起酒盏:“这一年里,众位爱卿为我大虞国兴民旺尽心尽力,朕心中感激,特别设宴款待诸位。”   慕华寅听了这话,微微一愣,皇上素来做事便是一意孤行,从未想过旁人感受,如何今日却说得如此客套?他望了赫连铖一眼,见他笑微微的望着自己,更是有些觉得不对劲,他捧起酒盏道:“皇上何必这般客气,这本来便是臣子们应该做的事情。”   “大司马忠心一片,实在可嘉,”赫连铖笑着朝他道:“大司马为朕培养出这么一位德言容功俱是一流的皇后,更是功不可没。”   听到此处,慕华寅这才心中宽慰,原来赫连铖是看在女儿的面上才对他这般态度,指不定这赐宴畅春园,还是女儿的主意呢。他微微颔首,看起来自己放一颗棋子在宫中并无坏处,至少保住了慕府的荣华富贵。   “大司马,来来来,咱们一道干了这一杯,用以答谢皇上的恩典。”宇文智举起酒杯来,朝慕华寅晃了晃,然后仰头,一饮而尽。   慕华寅也举杯,赫连铖的眼睛紧紧的盯住了他,就见他将酒盏举起,靠着嘴唇,仰起头来,那酒盏斜斜,喉头滚动,很显然已经将酒喝了下去。   “皇上,这酒喝起来十分清冽甘美,也不知道是哪里进贡来的?咱们大虞的酒好像都要烈些,喝在嘴里有种说不出的热辣。”王尚书喝完酒,砸吧了下嘴唇,意犹未尽:“微臣还未喝过这种酒呢。”   “这是从江南那边来的酒,名唤竹叶青,意思是指酒水清冽带着翠色,彷如竹叶,江南的天气不比我们大虞,没有这般寒冷,不必用烈酒暖身,故此他们那边的酒性要寡淡些。”赫连铖指了指酒杯:“诸位爱卿,第二盏的时候可以看看酒水颜色,是否青翠欲滴?”   一个红衣宫女走了过来,在慕华寅酒杯中斟入第二杯酒,那酒水果然是翠色青青,瞧着清澄一片,闻上去香味扑鼻。   “原来是南燕那边进贡来的酒。”慕华寅端起酒盏把玩了片刻,朝赫连铖瞥了一眼:“皇上,臣怎么没有听到今年南燕有交纳岁贡?”   赫连铖的脸瞬间便沉了下来:“南燕乃是贼子野心,朕非让他们知道厉害不可!”   “只是灵慧公主殿下现在是南燕的太子妃……”宇文智拱手道:“皇上,若是要发兵,还请三思,且顾及太后娘娘!”   “哼,这天下是朕的天下,若是要顾及这么多人之感受,那朕还当什么皇上?不如让她来把持朝政便是!”赫连铖重重的将酒杯放下,看了宇文智一眼:“太傅以为呢?”   宇文智唬了一跳,慌忙端起酒盏来赔不是:“皇上,微臣说错话了,还请皇上不要见怪。”   慕华寅听了赫连铖的话,知道大约明年无论如何会向南燕动武,心中高兴,攻打南燕以后慕乾又能得到提升了。他捧起酒盏来,朝宇文智哈哈一笑:“宇文大人,你也太谨慎了些,还不快些喝了这盏酒向皇上赔罪?”   “那是当然。”宇文智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在下邀了大司马作陪,如何?可否愿意给我几分薄面?”   慕华寅微微点头,端起酒盏,一饮而尽。   见慕华寅喝得豪爽,赫连铖暗自高兴,君臣互相举酒相劝,觥筹交错之间,已经喝下了三盏竹叶青,有些不胜酒力的,脸色已经渐渐红润,看起来泛着光一样。   “酒过三巡,上菜!”赫连铖一挥手,宫女们将菜肴送了上来,金盘子盛着精致的菜肴,看上去格外诱人,慕华寅举起玉箸夹了点菜,刚刚送进嘴中,忽然便觉得有些腹痛。他将玉箸放下,朝赫连铖拱手道:“皇上,微臣暂且告退片刻。”   “大司马有何事去?”宇文智有几分惊讶:“这酒宴方才开始。”   小腹处传来阵阵绞痛,慕华寅一只手捂住腹部,额头上有豆大的汗珠子往下滴落:“我忽然有些内急,却是忍不得了。”   “既然如此,大司马只管去。”赫连铖转身向江小春道:“你领了慕大司马过去。”   江小春弯腰点头:“奴才遵旨。”   他几步走了过来,到了赫连铖慕华寅面前,皮笑肉不笑道:“慕大司马,你且跟咱家来。”   慕华寅见他笑得神色诡异,有些惊诧,腹内传来的绞痛让他更是有些惊疑,若是说自己感了风寒,便该有征兆,为何自己方才还是个没事人一般,现在就这般难受?他捧着肚子站了起来,脸色渐渐有些发黑,额头上豆大的汗珠子往下不住的滴落,昔日那侧帽风流的少年郎,此刻早就已经没了那般风流倜傥,面色狰狞。   “皇上,这酒水里有问题!”当喉间涌上猩甜时,慕华寅心中隐隐有了一个答案,酒中有毒,赫连铖要杀他!   “慕大司马,你知道得有些晚。”江小春笑着望向慕华寅,见他嘴角渐渐溢出一丝黑色的血迹,知道慕华寅命不久矣,索性点了出来:“你也算是风光了一辈子,就连死的时候还喝了皇上御赐的三盏美酒。”   听到这话,慕华寅的怀疑得到了肯定,他伸手一抹嘴唇,摊开掌心,黑色的血迹看得他触目惊心,慕华寅大吼了一声:“皇上,我们慕家对你忠心耿耿,你如何能这样猜忌于我?我的女儿是你的皇后,我的外孙是你的太子,你难道便没有想到过他们?”   赫连铖淡淡一笑:“慕华寅,你竟然还说你忠心耿耿?是谁将青苹派进宫里来刺杀朕的?又是谁勾结了北狄的三王子,想要联手夺了自己的江山?”   慕华寅茫然的看了赫连铖一眼:“青苹?北狄三王子?”   “你自然不会承认,你做下这般大逆不道的事情,难道还会一五一十的自己招认?你没想到罢?朕却早就已经将你的行动掌握得一清二楚!”赫连铖一掷酒杯:“羽林子何在?”   瞬间,从畅春殿的偏门里涌入大批的羽林子,朝着慕华寅慢慢围拢过来。   “皇上,你必须给我解药,我有先皇御赐的三不死,见天不死,见地不死,见兵不死!”慕华寅极力压制住那滚滚而起的断肠之感,一只手撑着桌子,整个人无力的靠在案几之上:“皇上,难道你敢不守你们赫连先祖的遗命?”    ☆、第 211 章 天气晚来秋(五)   “哈哈哈哈……”快意的笑声飘荡在畅春殿里,赫连铖斜眼看着慕华寅,笑得格外欢畅。   “慕大司马,你且抬头看看,可能看到天?”宇文智伸手指了指上边:“这天可被屋顶给遮住了呢,你再低头看看地,地面上全是毡毯盖住,你能看得到地?还有见兵器不死,你看羽林子手中可否有兵器?”   慕华寅茫然的看了一眼,畅春殿被封得严严实实,果然见不到一丝空隙,看起来这是早就已经设好的一个局,自己稍不留神就掉进了陷阱。   什么竹叶青,分明是为了掩盖里边掺入的毒药,才故意用了这种酒水,好让自己看不出异常的颜色,而且掺入的毒药并不是剧毒,故此没有异味,喝入口中,依旧跟酒的味道一样绵甜。   剧毒之药发作快,自己若是有知觉,可以用功力逼出一部分,保存余力冲出畅春殿去寻解药,而这种毒药却不是即刻发作,等着自己喝完三盏酒以后,毒性已入血脉中,不知不觉里发作,自己想要再运功逼毒,也很困难。   不过无论如何,自己也只能拼死一试,皇上是不会给自己解毒之药的。慕华寅靠着案几,集中身体所有的力气,用力想将早已深入体内的毒酒逼出来,好半日,方才有一点点汗迹从指尖渗出,案几上湿漉漉的一块。   江小春眼见,觑着慕华寅那模样,便知道他正在想办法逼出体内毒酒,心中一惊:“皇上,慕大司马在抗旨逼毒!”   虽然不知道慕华寅的功夫到底好到什么程度,但若是让他真的得手了,只怕这畅春殿里的人没几个能活着出去,江小春脚一软,飞快的朝赫连铖奔了过去:“皇上,皇上……”   “羽林子,速速将慕华寅拿下!”赫连铖也发觉了有些不对劲,毕竟慕华寅英雄一世,武功了得,对于他的身手,自己也无法掌握,只能速战速决。   那群羽林子蜂拥而上,从腰间解下腰带,瞬间化为软鞭,朝慕华寅击打过去。   数条鞭子飞奔而至,慕华寅已经没办法再运功逼毒,他用劲站了起来,伸手格挡,一把拖住两条腰带,咬牙将那两名羽林子拖了过来,用力将他们两人的头一撞,就见一道血箭闪过,两人中已有一人脑浆迸裂。   红色的血箭看得在场的人都吃了一惊,宇文智与几个大臣赶忙矮了矮身子,弯腰藏到了案几下边,从下边的空隙里瞄了过去,全身瑟瑟发抖不已,没想到慕华寅喝了三盏毒酒,还能有这般力气!   羽林子们见着同伴身亡,愣了一愣,不敢上前,赫连铖大喝了一声:“速速将慕华寅拿下,你们难道是想抗旨不成?”   见着赫连铖这般疾言厉色,那群羽林子不得已只能继续向前,众人越来越近,将慕华寅牢牢困在了一个角落里。   慕华寅只觉腹痛越来越厉害,不断有污血从胃部涌上喉头,使劲压都压不下去,方才他用力将两个羽林子格杀,用力过度,更催得全身血脉行动得快,毒性更是深入身体之内,发作得也就更快了。   渐渐的,慕华寅只觉得力气越来越小,羽林子们包围的圈子也越来越小了。   “慕大司马,你也该明白功高震主那句话的意思,既然皇上下了心想杀你,你也没法子能走脱,不如就安安静静的去了,好早登极乐。”一个羽林子叹息了一声,从怀里掏出了一块长长的白绫:“慕大司马,虽说我从心底里敬服你是一个英雄,可是皇上的命令,我们也不敢不从,还请慕大司马宽宥。”   白色的长绫朝慕华寅飞了过来,可他似乎没有半分抵抗的力气,他眼睁睁的看着白绫落到了自己的脖子上,一条人影闪过,扯着白绫绕了他脖子一圈。   “慕大司马,你且忍者些,就这么一阵子功夫,用不了多久。”有人温言相劝,慕华寅此时都已经没有睁眼的力气,只感觉到喉间越收越紧,出气与进气十分艰难,慢慢的,一丝儿气息都没得出入。   “皇上,慕大司马已经没气了。”一个羽林子伸出手在慕华寅的鼻子下探了探,冰凉一片,再无任何气息,这才收起白绫,朝赫连铖拱手回话。他一抬头,却看见偏门处那边站着的一个人,不禁全身发凉:“皇上,皇后娘娘来了……”   慕瑛站在门口,死死的盯住躺在那里的慕华寅,微微有些颤抖,喉头哽咽着,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她的夫君,最终还是向她的父亲动手了。   她知道赫连铖忌惮自己的父亲,可万万没想到,他心中是如此忌惮,甚至是忌惮到非要将他弄死不可的地步。上回他拿了刑部审问出来的证据给她看,其实那时候就已经在心里做了决定要杀掉他,只是并没有明说而已。   她还以为他真会让刑部细查,最后发现只是一个错误,毕竟这么久了都没有任何动静,她小心翼翼的观察着,也没见他有别的举动,还以为他看在自己的面子上,准备放过慕华寅——她还是想得太简单了,多年的积怨,又有确凿的证据,他如何不会起杀心?   “瑛瑛!”赫连铖见着慕瑛站在那里,有一丝慌乱,站起身来朝她走了过去:“瑛瑛,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我……”慕瑛强忍着心中的不适感,深深看了赫连铖一眼:“我见皇上没有来映月宫用午膳,特地来寻你。”   “瑛瑛。”见着她脸上那种不悲不喜的神色,赫连铖忽然有一种慌乱的感觉:“你要原谅我,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我总不能眼睁睁的看他举兵将我们一家三口赶尽杀绝。”   慕瑛没有与他说话,只是朝慕华寅的尸身那边慢慢的走了过去,她走得极其慢,慢得好像随时都能倒下来一样,小筝与小琴慌忙伸手扶住了她,主仆三人慢慢挪到了案几之侧。   慕华寅躺在那里,眼睛凸出,嘴角有紫黑色的血迹,看起来十分骇人,慕瑛的双腿一软跪倒了在他面前。   她确实曾痛恨过这个人,恨他对自己不管不顾,将自己送进宫里做棋子,丝毫没有想过她的死活,只想让她能为慕氏的荣华富贵尽一份力,他之于他,只是一种利用的关系,父女之间的亲情,她并没有享受太多。   可是,她却还依旧记得进宫之前,在宗祠那堵墙后的银灰色身影。   在他心里,或许自己这个长女并算不得什么,他心目里的重中之重是慕乾,是他的长子,可毕竟他还是有一点点存在心底里的余温,还有一点点无法抹去的亲情。   ——自己是他的骨肉,身上还流淌着他的血。   慕瑛颤抖着手将他的眼皮抹上,一颗泪水终于从眼角滑落。   她知道他与赫连铖不对盘,知道迟早会有对立的那一日,可是她真没想到这一日会来得这般快。她曾经天真的想过,若是自己能劝服父亲自请隐退,不再做这个大司马,是否就能改善与赫连铖的关系,可是她还没来得及去劝说,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   都怨她,怨她还记恨着他的冷漠,故此没有及时向他提议,故此才会有今日他静静躺在这里,死得狼狈。慕瑛的手停留在慕华寅的嘴角,含泪道:“给我帕子。”   小筝从怀里掏出了一块手帕子,颤抖着递给慕瑛,不敢相信的看着面前的那具尸体。   这就是她们英雄盖世的老爷,此刻他再也没有声息,任凭着自家娘娘用帕子轻轻的将他嘴角血迹擦去,就如给一个熟睡的婴儿擦着汗迹一般。小筝低头跪在那里,心里头暗自想着,以后皇上与娘娘,会不会因着大司马的死而关系恶化?他们之间是否会因此有了心结,无法再解开?   “瑛瑛。”   一只手掌按在她的肩膀,慕瑛没有回头,只是颤着声音道:“皇上,有什么事情?”   “你怎么不喊我阿铖了?”赫连铖喉头一紧,心里有说不出的难受:“瑛瑛,你这是在怪我么?”   慕瑛没有说话,只是挺直背跪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我还以为你心里也是痛恨着他的……”赫连铖低声道:“要知道,我掌握了他那么多证据,不可能不处置他,他的所作所为实在是太过了些。”   慕瑛木然的听着赫连铖这些话,好半日,才艰涩的问出了一句话来:“那我的弟弟妹妹们呢?皇上是如何处置的?”   赫连铖低头,心里斟酌着,不敢贸然开口。宇文智等人的劝告让他一直拿不定主意,可到今日早晨起来,见着园子里宫女们将积雪打扫得一干二净,地面一片枯黄里却露出一点点淡淡的绿色,不由得心中一惊。   斩草除根,这四个字在他脑海里不断浮现,他终于下定了决心。   “皇上,我的弟弟妹妹,你也一并要剪除么?”好半日没听到回答,慕瑛蓦然转过脸来,一双眼睛睁得极大,脸孔雪白。    ☆、第 212 章 竹喧归浣女(一)   太原王府到处是一片银装素裹,走在园子里,放眼四顾,就见玉树琼枝,烟萝袅袅,北风一过,飘飘洒洒的全是雪花末子飞扑着过来,看得人眼花缭乱。   “王爷,王爷!”一个管事气喘吁吁的跑了进来:“宫里来了一位公公传话!”   赫连毓站起身来:“宫里来人了?母后派过来的不成?”   管事摇着头道:“以前没有见到过。”   赫连毓点了点头:“领他进来!”   一个小内侍跟着管事走了进来,见着赫连毓,深深的行了一礼:“太原王,小的乃是盛乾宫里的内侍。”   “我皇兄让你来传旨?”赫连毓有几分惊奇:“圣旨何在?”   “太原王!”那小内侍忽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求太原王快去救救慕府的两位公子!”   “慕府的两位公子?”赫连毓吃了一惊:“出了什么事?”   那小内侍抹了抹眼睛:“皇上杀了慕大司马,正派了兵朝慕府这边来捉拿两位慕公子还有……”他犹豫了下:“好像听闻也要将慕家那位没出阁的小姐捉去砍头。”   “什么?”赫连毓大惊失色:“你从哪里听来这些话?我皇兄为何无缘无故要将慕府的人诛杀殆尽?不可能,绝不可能。”   “太原王!”那小内侍手脚并用的爬到了赫连毓面前,流泪道:“奴才家里曾经受过慕大司马的恩情,心里头一直记着,今日奴才跟着皇上去畅春园,亲眼见着慕大司马被斩杀,问过小江公公,他说皇上决意斩草除根,慕大司马的儿女都要赶尽杀绝……”   赫连毓听到此处,心急如焚,顾不得那内侍絮絮叨叨,飞奔着朝外边冲了过去。   那管事看了一眼跪在那里的小内侍,用手扯他起来:“你为何不去慕府报信,反而来我们太原王跟王爷说起这些?”   那小内侍低着头,眼里闪过一丝慌乱,只不过很快他就镇定了下来:“我知道太原王与慕大公子交好,此刻皇上肯定已经吩咐京城四门都严加防守,见着慕大公子便会乱箭射死,若是有太远护着慕大公子出城门,可能会顺当了,谁敢来查太原王的马车?我要是先去慕府报信,只怕这时间就慢了,故此先来与太原王说。”   “你倒也是考虑周到。”那管事点头称是:“哎呀,真真可惜了慕大司马,英雄一世。”   “可不是?”那小内侍长长叹息了一声。   赫连毓心里头犹如烧着一把火,一刻也安静不下来,他急急忙忙从马厩里牵出一匹马来,飞奔着朝府门外冲了出去,齐敏与齐飞赶紧也骑马跟上:“王爷,王爷,你要小心,地上雪厚滑脚!”   赫连毓哪里听得这些话入耳,打马扬鞭,飞快的朝前边跑了过去,幸得今日是小年,在外行走的人并不多,京城的街道望过去一马平川般,他这才能毫无阻挡的跑到慕府门口。   门房笑着迎了上来:“太原王安好。”   赫连毓瞥了他一眼:“你家大公子二公子五小姐可在?”   门房见着他额头上的汗,不知道究竟有什么急事,弯着腰道:“回太原王话,大公子在家,二公子出去了,听说是去书院夫子那边送节礼,五小姐跟着公主殿下去了公主府,才去了没多久。”   闻说慕微没在家,赫连毓方才心中略微安稳了些,将缰绳扔给门房:“把马给我栓好。”   门房才将接住,赫连毓已经一阵风般卷着进去,另外一个门房看得目瞪口呆:“太原王今日是怎么了?如何跟素日大不相同?””   赫连毓跑得飞快,走到慕乾居住的院子,守院门的小丫头子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他就三步奔做两步的冲了进去:“阿乾,阿乾!”   慕乾正书房里,手里拿了孙子兵法翻阅,听着外边赫连毓的声音,赶紧站了起来:“阿毓,你怎么今日过来了?”   赫连毓闯进书房,跺了跺脚,将雪花渣子全部抖落,上气不接下气道:”快,慕乾,你去找了你弟弟,赶紧走,越快越好!“   慕乾听得有些莫名其妙:“你这是怎么了?为何要我赶紧走,走到哪里去?”   “我皇兄方才杀了你父亲,现在有羽林子赶来慕府要……”赫连毓说得十分痛苦,他万万没想到,自己的皇兄竟然要向自己的好友动手——慕华寅不是慕瑛的父亲吗?算起来该是他的岳父,可皇兄还是将他杀了!这真让他有几分接受不了,事情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   “什么?我父亲被杀了?”慕乾脸色一变,一只手用力拍了下桌子:“我去皇宫,为我父亲报仇!”   “阿乾!”赫连毓慌忙拉住了他:“你莫要冲动!好手难敌众拳,我知你身手好,可是你又能打过皇宫里这么多人?你父亲英雄盖世,如何还是在宫中被杀?你先去寻了你弟弟,快些一道出城去,躲过这风头再说。”   “躲过这风头?”慕乾紧紧的皱着眉头,一双眼睛盯紧了赫连毓:“覆巢之下无完卵,你那皇兄岂会放过我与坤弟?肯定大虞各处都会张贴我与坤弟的画像,命人捉拿我们两人,我们又能往哪个方向逃?”   “你们……”赫连毓沉吟了一声:“你们往我青州去,我现儿就去公主府,接了微儿出来,咱们到青州会和,那里是我的封地,你们住在那里不会有事。”   “可是你不能出京城。”   没有赫连铖的圣旨,赫连毓是不能出京的,否则就是私回封地,视为谋逆,别的皇子们早就去自己的京城久矣,唯有赫连毓,现儿都快及冠年纪,依旧还住在京城里,半步也动弹不得,便是去京城郊外的别院,也得要向宫中报备。   还不是赫连铖在防着自己这个幼弟?若他的生母不是太后娘娘,没有那高国公府做他的后援,只怕现在已经是在青州做他的闲散王爷,过他的逍遥日子了。   “我……”赫连毓语塞,忽然想起这规矩来。   他不能出京,出京必然就会被皇兄猜忌,赫连铖杀了慕华寅,这般手辣,也不知道他会对自己做出什么事情来。   “算了,我带着坤弟暂时随便找个地方躲避一阵便是,你看看,皇上当年驱逐高启,他这么多年没回京城,肯定已经在外边找了个地方住了下来,他能住得安稳,我们也能。”慕乾拍了拍赫连铖的肩膀:“没事,你继续在京城住着,免得皇上猜忌你。”   “不,你们跟高启不同,我皇兄只是将他驱逐出京城,并没有要杀他,无论他住到哪里都是安全的,而你们是我皇兄要追杀的对象,危险重重!更何况我要保护微儿,不能让她受到半分伤害!”赫连毓的剑眉一直皱着,怎么样呀舒展不开来,他摇了摇头:“阿乾,你别推辞了,赶紧带着慕坤去青州,我现在就去接了微儿,护着她去我封地。要知道,我的车马,守城的士兵谁敢阻拦?”   “好,就这样说定了。”慕乾伸出手将赫连毓的手紧紧握住:“阿毓,你真是好兄弟!”   “不说多话,咱们赶紧分开行动,你去书院找慕坤,我去公主府接微儿,咱们都从东门出,到时候出城以后一路去往青州。”见慕乾答应下来,赫连毓这才放下一点点心来:“快走快走,否则就来不及了。”   “好。”慕乾飞奔着出去,到了门口回头叮嘱了赫连毓一番:“你快去公主府接了微儿,莫要让她受了连累。”   两人说定,赫连毓赶忙走出来,带着齐飞齐敏打马扬鞭去了公主府,明华公主听说太原王来了,不免有几分惊诧:“今日过小年,太原王来我这里作甚,难道是给我送节礼来的?”   宋嬷嬷在旁边笑道:“侄子给姑姑送节礼,这不正合着规矩了?”   主仆正在说话间,就听着脚步声橐橐,一袭紫色锦服闯入了大堂。   “毓侄儿,你怎么这般着急?”见着赫连毓额头上爆出了不少汗珠子,津津的一片,明华公主张大了嘴:“有什么急事不成?”   赫连毓朝她点了点头:“姑母,确实有急事。”他大步走近慕微,一伸手将她拉住:“微儿,快些跟我走。”   慕微睁眼望着他,有些莫名其妙:“毓哥哥,怎么了?跟你走?走去哪里?”   “跟我……”赫连毓本来想直接说出跟他去青州的话,可心中一轮,只觉有些不妥当,姑母明华公主与皇兄来往十分密切,可不能让她得了消息去向皇兄密报。   “我有个好东西要给你,你快跟我来。”赫连毓牵住慕微的手就往外走:“你肯定没有见到过,肯定会开心的。”   “真的吗?”慕微听了眼睛一亮,站起身来:“毓哥哥,我跟你去看看。”   明华公主看着两人的背影,嘴角泛出了一丝笑容:“这两小无猜的长大了,彼此心中已经有了对方,感情颇深呢。”   宋嬷嬷犹豫着道:“公主殿下,只怕太原王不单单是要送五小姐东西的。”   “不管他是送她东西还是别的事情,”明华公主心中涌起了一丝丝甜蜜,看到这对有情人仿佛就看到她那青涩时分:“只要是他能全心全意护着她,那就够了。”    ☆、第 213 章 竹喧归浣女(二)   映月宫里,一片气氛低迷,宫女内侍们低着头,连大气也不敢出,生怕会惹到了盛怒里的赫连铖。   帝后因着大司马之死,关系发生了变化,以前映月宫里常常听到的欢笑声,这些日子以来再也没有听到过。皇后娘娘病倒在床,每日里几乎不说话,脸上一片悲戚之色,虽然皇上还是陪伴在她的床边,可两人之间基本没有什么交流。   不,应该说是皇后没回应。   皇上还是尽力在与皇后娘娘说话,只是皇后娘娘不说话。   毕竟死了亲爹,弟弟妹妹被发告示缉拿,换了谁也高兴不起来,更何况这杀她爹捉她弟弟的,还是自己的枕边人。   丽香姑姑忧愁的往里边看了一眼,重重的叹了一口气:“唉,皇后娘娘也真是倔强,皇上都已经这般低头了,可她怎么就不愿意多说一句话呢?”   帝后之间失和,不仅是后宫,便是朝堂也受了影响,今年的除夕,只有家宴,晚膳的宫宴免了,烟火会也没有人敢向赫连铖提起,就这样悄无声息的送走了旧年迎来新春,一转眼便到了初七,明日便要恢复上朝。   “皇上,其实心里也挺难受的。”小筝低头看着脚尖,满脸迷惘:“这样下去该怎么办才好呢?我看皇上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娘娘也是一时想不开,只盼她能早些想清楚便好了。”小琴低声道:“毕竟皇上那边掌握了大司马谋逆的证据,摊上这档子事,任凭是谁家,都是灭五族的事情,现儿皇上只杀了慕大司马,追杀两位公子和五小姐,已经算是仁慈了。”   一想到要灭五族,小琴不由得机灵灵打了个寒颤,她的一家都在大司马府为奴,若是皇上按着谋逆大罪来算,大司马府的下人都是要陪葬的——皇上真的算是很仁慈了,竟然这般轻轻放下,不再追究其余人,实在是出于对皇后娘娘的一片真情。   众人各怀心事,眼睛朝寝殿里觑了过去,就见床边坐着的那人有如石像,愁苦不堪的望着床上躺着的那个人,旁边不远处有奶娘抱着小小红色襁褓轻轻怕打。   本来是和乐幸福的一家三口,此时却成了这般模样,由不得让人扼腕叹息。   第二日上朝,气氛沉沉,大司马的位置空闲着,似乎人的牙齿缺了一颗,黑落落的角落看上去有些令人心中发毛。   “皇上,南燕的使者至今未至。”礼部尚书出列上奏:“算起来南燕已经有两年未纳岁贡,去年皇上已经派人去南燕沟通此事,那边答应年底再说,可是去年又没有进贡,微臣请奏皇上示下,该究竟处置这个问题?”   赫连铖面色沉沉:“他们这是在蔑视我们大虞不成?”   礼部尚书赶忙附和:“微臣也这般觉得。”   以前南燕交岁贡,总会能得些好处,那些南燕的大臣们会额外塞给他些东西,让他跟皇上说些好话,确保南燕与大虞的边境安宁。可是自从灵慧公主嫁过去以后,南燕渐渐的将岁贡给自行减少了些,每年都会有各种不同的借口,水灾旱灾,收成不好,请求大虞看在秦晋之好的份上将岁贡减免些。   赫连铖也算是给足了南燕面子,南燕那边要求减少岁贡,他也不是很在意——在赫连铖看来,只要南燕愿意交岁贡,那便已经是俯首称臣,大虞的地位明确,已经足够,并不用在意他们交了多少。   可少叫岁贡与不交岁贡,那可却是两回事了,无论如何也不能堕了大虞的国威。南燕前一年就已经没交岁贡,当时过年以后赫连铖就派使者去南燕敦促,南燕皇帝特地请了灵慧公主出来,让她来陈情,只说南燕受了重灾,民不聊生,还请大虞宽恕,等着来年一并交上。   来年?今年怎么又没有交?他们是仗着那层姻亲关系,准备慢慢脱离大虞的控制不成?赫连铖一张脸板得紧紧,心中充满了愤怒——南燕是看他年轻,故此想用岁贡来试探他,看看他会不会让步?   休想!   “开战!”他从牙齿缝里挤出了两个字来。   “皇上!”宇文智慌忙出列:“皇上,现在大司马之职还空置,三军调度尚且成了问题,皇上不宜此时发兵,需斟酌选出最适合大司马一职的人来,再全盘兼顾,看要不要对南燕出兵。”   “没有大司马就不能出兵?”赫连铖一皱眉:“宇文爱卿,你是说朕这大虞江山,还少不了一个慕华寅?”   武将那边有人慌忙捧着朝笏出列:“皇上,微臣以为,皇上如此英明神武,若是能御驾亲征,保准南燕那群贼子闻风丧胆,不敢应战。”   赫连铖定睛一看,是威武大将军呼延寿。   “皇上,呼延将军的话很有道理。”武将这边又出来了一个人:“想那南燕,偏安于长江以南,从来就不敢冒犯我大虞国威,连续两年不纳岁贡,大约是皇上太宽待遇他们,故此让他们滋生了傲慢之心,皇上只需自己领兵出征,想来还未到长江之侧,南燕那边便已经将岁贡送了过来,递表示好。”   贺兰敏站在那里,心中忐忑,武将们说要打,那是他们要战功,否则马放南山都长足了膘,他们又能从何处寻功名?可皇上御驾亲征绝非小事,如何能随意行之?他站在那里想了又想,最终还是站了出来:“皇上,微臣认为,南燕不纳岁贡虽是大事,却不值得皇上自己前去征讨,皇上还是派旁人去罢。”   赫连铖瞥了贺兰敏一眼,只觉得这位舅父实在是有些迂腐,心中厌弃。他少年气盛,早就对南燕有一种压不下的火气,现儿南燕又一而三的来挑战他的耐心,这让他怎么也按捺不住。赫连铖拍桌而起:“不用多说,朕意已决,着令威武将军呼延寿于三日内调齐三十万兵马,朕亲自出征。”   “皇上,万万不可!”宇文智有些慌张:“皇上若是亲自出征,这朝堂又该怎么办?交给谁来打理?国不可一日无君啊,皇上!”   “交给谁?有皇后在,你们有什么事情,都先去问过她,朕不在的时候,皇后代朕理大虞之国事!”赫连铖长长的舒了一口气,现在慕瑛不愿意与他说多话,只能想点别的办法了。慕瑛极其守信担责,自己若是将这朝堂之事交与她,她少不得要来问自己一些朝政之事,慢慢的话多了,这关系就会逐渐亲密起来,自己再重新好好的开解于她,迟早他们会走出这冰封的时期,重新回到以前那段春暖花开的日子。   “皇上,皇后娘娘如何能主国事?这岂不是牝鸡司晨?”有几位大臣再也按捺不住,捧着朝笏出列,他们的皇上实在是荒唐,一个国家的大事,竟然就这般稀里糊涂的交到妇人之手,难道不用考虑大臣们的感受?   “牝鸡司晨?”赫连铖冷冷的笑了一声:“朕记得咱们大虞有数位太后临朝称制过,朕年幼的时候,还不是圣母皇太后临朝?”   这句话说出来,众人都没了声息,偷偷觑了赫连铖一眼,之间他脸色铁青,知道不可再说——高时的前车之鉴还在那里,即便是再胆大的人,也不想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更何况大虞确实是有太后临朝称制的前例,太后与皇后,只不过是一字之差,自己又何必为了这事惹得皇上不快?   见众人不再说话,赫连铖这才神色稍霁:“这事就如此定下来了,朕没有在京城的时候,望诸位爱卿好好辅佐皇后监国。”   映月宫的暖阁里,炭火铜盆里,银霜炭烧得正旺,红色的火星哔哔啵啵作响,不时的飞溅出来,蓝色的火苗从黑色的木炭上升起,就如正在舞蹈的乐妓,婀娜窈窕。屋子里温暖如春,慕瑛只穿着了一件锦缎长袍罩在棉袄之上,双手抱着赫连璒,正与他在笑闹。   都说孩子一日一个样,赫连璒现在与汤饼会那时候相比,可是完全变了一个样,脸盘子长圆了一圈,粉色的牙龈上有两个小小的乳白色印迹,咧嘴一笑,就能见着那两个尖尖,似乎要破土而出一般。   “等儿,等儿。”慕瑛轻声的呼唤着他,看着儿子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盯住自己,开心不已,将脸孔贴了过去:“你是上天给母亲最好的礼物。”   “娘娘,还有皇上呢,你怎么就不说皇上呢。”小琴蹲在旁边拨弄着炭火盆子:“皇上对娘娘,真的是很好。”   慕瑛瞬间沉默了下来,这段时期,她将赫连铖放到了一边,虽然每晚他依旧躺在她身边,可她却顽固的抗拒着他的亲近,他每一次伸手过来,她都会默默的转过背去,眼泪大滴大滴的落在玉枕上。   她压抑着对他的一份情,因着自己的父亲弟妹,这种说不出来的矛盾与压抑,让她痛苦得几乎快要死去。 ☆、第 214 章 竹喧归浣女(三)   “娘娘,娘娘。”丽香姑姑从外边奔了进来,神色紧张:“皇上要御驾亲征!”   “什么?御驾亲征?”低头沉思的慕瑛听了这句话,蓦然抬起头来,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赫连铖准备去打哪里?他要亲自领兵过去,那大虞国事怎么办?他准备扔给谁来监国?昨晚都还没听他提起,怎么今日便仓促间做了决定?   “是,皇上准备打南燕。”丽香姑姑喘了口气,低声道:“娘娘,你可要劝阻着皇上,千万不能任性行事,这御驾亲征可不是闹着玩的。”   慕瑛低头,对上了赫连璒那双眼睛,心情有些低落。   这般重大的事情,他不与自己商量便匆匆做了决定,难道是因为这些日子自己与他置气的缘故?他究竟将自己与等儿置于什么地方?在他的心里,自己就是那般轻微,像这种家国大事,都可以不与自己谈及?   慕瑛抱着赫连璒坐在那里,怔怔的想着这些事情,千头万绪似乎怎么理也理不清楚,一时间心乱如麻,看着赫连璒那甜甜的笑,不但觉察不出甜,反而只觉得有些苦,曾经那么和美的三口之家,如何就变成了这般模样?   “皇上驾到!”小内侍尖细的声音传了进来,慕瑛一抬头,就看到了赫连铖明黄色的衣裳出现在门口。   “瑛瑛。”赫连铖轻声喊着她的名,这两个字就如触及到了她内心深处最柔软的地方,有点酸,有点痛,还有微微的凉,她的眼圈子红了红,抬头望着赫连铖,盈盈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强忍着没有落下来。   “皇上……”她站起身来,才喊出这两个字来,赫连铖已然大步走了过来,熟练的将赫连璒接了过来抱在怀中,一只手拢上了她的肩膀:“瑛瑛,你为何还是这般固执,难道以前的事情你都忘记了吗?就因着你父亲这件事情,你要与我置气这么长时间?我还记得那时候你喊我阿铖,那样轻柔温情,每个字都让我听了觉得欢喜,可现在你却是这般冷漠,我见着你的眼神,就如有人拿了刀子在凌迟着我,一片一片的将我的肉割下来,直到我失去所有的知觉为止。瑛瑛,你不能这样对我!”   慕瑛咬着嘴唇,心在颤抖,可却还是坚持着沉默,不愿意说话。   她并不是不愿意说话,只是她怕自己开口,就会将那些怨怼一股脑的喊出来,硬生生将自己的容颜扭曲。她只想在赫连铖心里留下她最好的样子,哪怕是生气,也是那种温柔似水的美,她不要让赫连铖发现她忽然变了一个人,变得面目狰狞,不复原来的模样。   “瑛瑛,我知你生我气,可是……我也是不得已,你就不能原宥我,与我说上一句话?”见慕瑛没有回答,赫连铖的一颗心渐渐的沉了下去,似一个溺水之人,徒劳的挥舞着双手,再也看不到一线希望。   “皇上,你想要慕瑛说什么?”听得出他声音里的凄绝,慕瑛忍不住心中一颤,心软得化作了一滩水,正不住的在左右摇摆。   “我想听你说一句话,跟以前那般与我说话,不是冷漠,不是拒绝,而是发自内心的那一种,让我能感觉到瑛瑛发自内心对我的一份情意。”赫连铖抱着赫连璒站在那里,一双眼睛直视着慕瑛,屏住了呼吸,只盼能听到她的一句话。   只是,慕瑛最终让他失望,她挺直了肩膀,默默的朝寝殿走了过去,背影孤绝。   她一步步的朝前边走了去,每走一步都显得那样艰难,她缓缓前行,似乎踏在他的心尖尖上,踩得生疼生疼。   他有些茫然,难道真是自己做错了吗?他只是想保护她,保护她与他的孩子,若是慕华寅谋逆成功,他定然丢了性命。他丢了性命还不要紧,慕瑛与赫连璒,慕华寅又会如何处置?像他那般心狠手辣之人,如何会放过他们?哪怕是他的长女,哪怕是他的外孙,他也绝不会手软。   可是,她却不怜惜他,不体谅他的考虑,仅仅因着慕华寅的死,她就与他生分了。   三日,三日以后,他便要领兵出征,可她却依旧不愿意回头多看她一眼。赫连铖抱着儿子站在那里,忽然有些心冷如灰,仿佛一切都已经没了意义,活着,或是死去,根本没有什么区别。   宫中沉默的气氛越来越低,低到让人无法再挣扎下去,映月宫里的内侍宫女们,仿佛都已经练就了一种神奇的功夫,走起路来轻得听不到一点声音,整个人都是飘着过来的一般。   一日,二日,三日。   分离的夜晚最终如期而至,天空有半个圆月,惨淡的白色,不甚分明。   月光没有半分照进寝殿,四角立着的美人宫灯也很是昏暗,晃晃的一团暖黄,将整个房间点缀得有些朦胧。   赫连铖站在床边,看着那红绫被面上压着的一头青丝,有些犹豫彷徨。   这两日,他都在盛乾宫里独宿,与慕瑛成亲这么多年,就分开过这两夜,孤枕难眠,躺在床上辗转反侧,这种滋味委实不好受。   早些日子慕瑛虽然不与他说话,可躺在她身边,能听到她平稳的呼吸,能感觉到她还在自己身边,还能伸手去握住他的手,伸出胳膊将她揽入怀中——即便她不说话,即便她背对着他,可她依然还在,让他觉得很踏实。   可是,当他一个人躺在宽大的床铺上,那种说不出来的孤单寂寞让他一阵阵发冷,虽然炕早就已经烧暖和,可他躺在上边却只觉得一片冰冷,就如坠入冰窟之中一般,怎么样也感觉不到半分热气。   独歇了两夜,他再也熬不下去,不管她对自己有多么冷漠,他一定要与她在一起。   床上躺着的慕瑛感觉到了那道注视的目光,一只手抓住了锦被,只觉得自己被一张大网缚住,越缚越紧,再也动弹不得。像是有谁扼住了她的喉咙,想要喘气,可却再也喘不出一点微弱的气息——她知道他在那里,她想要呼唤他过来,可却是开不得口。   她对他冷淡了这么久,不仅仅是在折磨他,也是在折磨自己,她几乎已经无法自持,该如何去面对那个忧伤的他。原来说好的祸福与共,忧戚相通,可是在这一番剧变面前,曾经说过的誓言仿佛很苍白,再也没有昔日秾丽的颜色。   “瑛瑛。”被子窸窸窣窣的一阵响,一个身子贴了过来,慕瑛猛的一颤,几乎要弹了起来。   “瑛瑛,瑛瑛。”赫连铖伸出了两只手来,一把将她紧紧箍住,让她再也动弹不得:“瑛瑛,你就这般不在乎阿铖了?即便阿铖再做错了事情,你也该看在他马上要远离的份上宽恕了他。他明日带兵出征,若是再也回不来了呢……”   慕瑛猛的转过身来,伸手捂住了他的嘴,颤抖着声音道:“不要,阿铖,你别这样说,不许你这样乱说,你怎么会回不来了呢,有我和等儿在宫里等着你,无论如何你也要平平安安的回来。”   “瑛瑛,你终于肯跟我说话了。”赫连铖伸出手来抚摸着她的脸孔,有一种失而复得的惊喜:“你在关心着我,怕我出事情,对不对?”   眼泪一滴滴的落了下来,慕瑛再也忍不住那压抑着的感情,她点了点头:“虽然我恨你,可我还是记挂你。”   赫连铖伸出手搂紧了她,嘴唇擦了擦她的头发,心中好一阵翻江倒海般的震撼,他忽然有些懊悔,自己为何不跟慕瑛商量过以后再行事,她也就不会这般痛恨自己了,特别是她的两个弟弟和那个妹妹……   “瑛瑛,若我将追杀你弟妹的圣旨收回,你会不会原谅我?罪不及妻孥,我不该听信他们的话,斩草除根。”赫连铖此刻说出这些话来,满是愧疚,都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自己的心情,他只盼慕瑛能理解他,宽宥他。   “皇上,”慕瑛颤抖着张了张嘴,眼中泪珠滚滚:“我只盼皇上能放过我的兄弟和妹妹,且给他们留一条生路,让他们平安的过这一辈子。”   “我答应你,答应你。”赫连铖低下头来轻轻吻了吻她的额头:“瑛瑛,别再喊我皇上,喊阿铖,就像过去那样。”   “……阿铖……”慕瑛迟疑着喊了出来:“你一定要御驾亲征吗?”   “南燕实在太无法无天了,我必须让他们知道大虞的国威何在,我既已做出御驾亲征的决定,明日若是不去,那岂不是会损了士气?”赫连铖将慕瑛楼得紧紧:“瑛瑛,你别太担心,就在宫里安心等我回来,最长不过两个月,我就会要打到江都,活捉了那燕铣老贼,让他知道藐视我的下场。”   “可是,灵慧……”慕瑛有几分担心。   灵慧公主,嫁给了南燕太子,现儿正是南燕的太子妃。   “你放心,我自然会关照到她,不会让她受委屈的。若是南燕太子对她好,那我便将南燕太子扶上帝位,灵慧就会成了南燕皇后。哼,我要让那燕铣老贼去做太上皇,让他气得干瞪眼,让他明白得罪大虞的好处。”赫连铖伸手抚摸过慕瑛的鼻尖:“要是那南燕太子不是个好东西,我就把南燕给灭了,让灵慧回国,到时候自己挑一门合适的亲事。”   “阿铖……”慕瑛窝在赫连铖怀里,抬头看了他一眼,见他一脸意气风发,不由得心中暗自叹气,他这好大喜功的性子还是没有变呢。    ☆、第 215 章 竹喧归浣女(四)   宫灯昏暗,照着床上搂紧在一起的两个人,红绫被面被撑得高高,就如一座小小山丘,延绵着忽高忽低。   一个晚上就这样过去了,他们说了差不多一个晚上的话,直到丑时方才眯了下眼睛,似乎就那么弹指一挥,一两个时辰就过去了,等着听到外边脚步声杂沓,已经到了亮光渐渐侵入房间的时候。   “瑛瑛,瑛瑛。”赫连铖轻声呼唤了两声,见慕瑛没有睁开眼,轻手轻脚的挪了挪身子,正准备钻出被窝,却被慕瑛一把抓住了胳膊:“阿铖。”   她的眼眸灿灿,似乎没有一丝倦意,脸上有一种不舍的神色看得他有几分心软,刹那间他忽然挪不动身子,仿佛间就这样靠在她身边就很满足,什么都不想去做。   “阿铖,你……”慕瑛轻轻叹息一声:“你要走了吗?”   “是,我原来说好辰时在校场点兵。”赫连铖又钻回了被子,一把将她拥入怀中:“瑛瑛,这两个月大虞就交给你了,你要好好替我看管着,一切大小事宜都有你来做主。”   “嗯,我来帮你看着这摊子。”慕瑛点了点头,伸出手来抚摸过他的脸颊:“你可要好好的爱惜身子,千万不要少穿了衣裳少盖了被子,我记得攻打南诏的时候,多有瘴气,士兵们很多都死于瘟疫,南燕虽然不像南诏那般地势,可究竟还是要小心,一路上的饮食起居,都务必要留意。”   “瑛瑛,我知道了。”赫连铖捧起慕瑛的脸,轻轻的在她嘴唇上印了下去,唇瓣相接,他心旌摇摇,再也按捺不住,猛的碾压着她柔软如花瓣一般的温馨:“瑛瑛,我真不想走,可是又不能不走,让我来好好亲亲你。”   她的肌肤就如凝脂一般,他的手指压在她娇嫩的肌肤之上,就再也离不开,他低吼了一声:“瑛瑛,阿铖想要吃东西了。”   海浪一波一波的涌了过来,将她不住的推动着朝前边漂移了过去,最终她被海浪弄得筋疲力尽,再也没有力气,只能抓住他的胳膊,任由着他一阵又一阵的将她推上了风浪的顶端,让她在高空上领略到绝美风光,转瞬间她又从那浪尖上掉了下来,直入谷底,一阵阵的推动力让她全身颤栗不已。   “阿铖,阿铖……”她低低的呼唤着,他用细密的吻回答着她,两个人滚在一处,将那红绫锦被掀起又落下,完全乱成了一团。   香冷金猊被翻红浪,一切都结束的时候,两人躺在床上再也动弹不得,仿佛这一次便要将以后所有的时光都要留住,他们十指相扣,彼此凝望,眼中只有对方的身影,依依不舍,再也不愿意分离。   “皇上,皇上!”江小春尖细的声音在外边响起,让他们从那梦幻般的景象里清醒过来:“皇上,现儿已经是卯正时分了,皇上可要奴才安排人来伺候梳洗?”   “瑛瑛,我要走了。”赫连铖的嘴唇擦着她的额头,实在舍不得分开,可还是要起来:“你和等儿要好好照顾自己。”   “皇上……”慕瑛拖住赫连铖的手:“一切当心……”她犹豫了下:“特别是留心下江小春,他才接手江六的事情,只恐有些做得不妥当,你千万别要让他误事。”   “江小春?”赫连铖皱了皱眉:“他跟着江六伺候我也有十多年了,人还算踏实。”   “再怎么样,也不及江六。”慕瑛咬了一缕头发在嘴里,想了想,还是将那疑虑说了出来:“上回汤饼会的时候,他带着羽林子来救等儿,可为何那些暗箭放得这般蹊跷,正好是青苹弯腰去放等儿的时候?若说开始青苹抱着等儿在怀里,不敢伤害她,故此没有射箭,这也说得过去,可青苹这才一弯腰,暗箭就放出来了,难道那些羽林子不会等着等儿放到地上,青苹站起来再射箭?这事情我想了很久,总觉得里边必有问题,不是出在江小春身上,就是出在那些羽林子身上。”   赫连铖挠了挠头:“瑛瑛,我让人询问过那几个羽林子,他们说江小春只是喊他们来救驾,并未下令吩咐让他们动手,是那些羽林子见着等儿已经离手,青苹的背部大露,正是好立功建业的机会,自然不肯放过,故此放箭,这么想着,也是正常心理。”   “阿铖,我也不是让你无缘无故去怀疑一个人,只是万事需得小心。”慕瑛伸手摩挲着赫连铖的背部:“阿铖,你要知道,这宫里还有我,还有等儿,我们都在盼望你平安归来。”   “瑛瑛,你放心,我定然会平安归来的。”赫连铖捧住她的脸,轻轻的啄了下她的唇:“我出征之前会下旨,将我颁发的圣旨收回来,你的弟弟妹妹,还有……”他犹豫了下,还是没有将那句话说出来:“反正不再缉拿他们了。”   “阿铖,你是想说毓弟吗?”慕瑛捉住了他的手:“毓弟是为了护住微儿,这才离京,也算不得是想要背叛你,你何必再追究他的责任?你派使者去了青州,说是要将毓弟捉回京城,到现在使者还没回来……说不定毓弟怕你责罚,根本就不敢回青州呢。现在天寒地冻,他跟微儿这一路上肯定吃了不少苦头,我心里头想着,就有几分难过。”   “青州就在长江之侧,距离京城差不多有千余里,现在雪下得大,路上行动艰难,使者走到青州差不多也该要半个月,这时候还差不多刚刚好到,哪里就能回来。”赫连铖伸手拢住她的肩膀:“你且放心,等着毓弟回来,我自然不会治他的罪过,略施惩罚也就是了。”   “阿铖,毓弟纯良,你无需太过多心,不如就让他去封地做他的清闲王爷便是。”慕瑛摇了摇头:“你何必将他拘束在京城里,我可以担保,毓弟是不会想要谋逆的。”   赫连铖脸微微发烫,似乎有心事被看破的尴尬:“瑛瑛,这事等我回来再说。”   “好。”见着赫连铖似乎已经有所动,慕瑛心中高兴,继续为赫连毓说上几句好话:“人心都是相对的,你对毓弟好,毓弟也会对你好,是不是?”   赫连铖含笑望着她,点了点头,将被子拉起一点,盖住了她的身子,伸手掖了掖被窝:“瑛瑛,方才可将你累坏了罢?好生再睡一阵子。”   慕瑛点了点头,微微合上眼睛,却留出了一线光,看着那身影慢慢从床边走开,到了门口停留着,回头看了看,最后决然掉头而去。   她无力的闭上眼睛,一直回味着他掉头的那一个刹那,忽然间,恐慌控制了她的心,在床上辗转了片刻,无论如何也不能安歇,方才赫连铖那个背影让她觉得格外凄凉,心里痛到厉害,一种说不出的泪意驱使着她从床上爬了起来,抓起床边柜子上的斗篷披在自己身上,慕瑛奔跑着朝门边冲了过去。   站在门边候着的小筝与小琴唬了一跳:“娘娘,您要起床为何不唤奴婢伺候梳洗?”   慕瑛睁眼望着外边的房间,已经没有赫连铖的身影,她颤抖着问道:“皇上呢?皇上走了?”   “是,娘娘,方才皇上不让奴婢们端水进去伺候,说是怕吵了娘娘歇息,就在这外头隔间换了衣裳出去的。”小筝走到门口望了望:“已经出走廊了。”   慕瑛紧跑两步追了过去,跑到门口看过去,就见那披着黑狐大氅的人影已经慢慢消失在白茫茫的园子里,寒风肆虐,吹得那大氅不住的微微摇摆,似乎要将大氅掀起来一般,露出了下边长长的鹿皮靴子来。   “阿铖……”慕瑛望着他的背影,心中有说不出的难受来。   刹那间,以前的一切都浮现在了眼前,她与他相识在木樨花下,两人曾有过最激烈的冲突,她还记得他的脚无情的碾压过她的手指,似乎要将她的指骨压断,那一刻,她曾经恨他入骨,心里想着,若不是父母无情,她也不要进宫来受这份罪,对于赫连铖,她敬而远之。   但是三年后再次进宫,她猛然发现,赫连铖不再是原来那般模样,他对她完全变了个样子,两人相互试探着,既有不相信,又有一份渴求,太皇太后的过世,是他们之间开始融合的一个楔子。她记得他红肿的眼睛和无助的神情,记得他抱紧她说过的那些话语,让她开始心疼他,发现他们两人是一样的境地,都是在深宫里无依无靠的人。   是什么时候开始呢?慕瑛茫然的望着庭前一片洁白,思绪慢慢走远,仿佛间看到了当年那个穿着黄色衣裳的少年,手里捧着一朵牡丹花的簪子送到她面前,言笑晏晏:“瑛瑛,朕亲自给你戴上,以后不许你取下来。”   抚摸过嘴唇,那水晶酥的滋味还在,酸酸甜甜的,让她不由自主的砸吧了下嘴,那是当年的滋味,也是第一次动心的滋味,从那刻开始,或许她便真正喜欢上了他。   她多么希望,两个人能这样一直一直的好下去,直到地老天荒,可是命运弄人,总没有风平浪静,他与她之间发生了那么多事情,有时候她都以为自己和他不会再在一起,可最终还是没有忍住心底里的一份情,只是……   慕瑛长长叹息了一声,阿铖,惟愿你平安归来。    ☆、第 216 章 竹喧归浣女(五)   太阳升起到了半空中,虽然这个时候太阳并不热辣,可今日却也算得上阳光明媚,照着校场里的那些寒铁盔甲闪闪发亮,刀枪也不住有寒光泛泛,不时的与那些盔甲相应。   赫连铖骑着白色的高头大马站在三军之前,威风凛凛,他带着黄金头盔,头盔上镶嵌着红色宝石,被暖阳映着,不时的闪出光来,照着人的眼睛,让人有些晕眩的感觉。   他的手一带,将缰绳给勒住,立马于排列得整整齐齐的队伍前边,手中宝刀缓缓举起,校场那边的鼓声震天的响了起来,伴着号角呜呜的响声,一切都显得那般雄武。赫连铖得意的笑了起来,宝刀直指青天:“征讨南燕,壮我大虞国威!”   三军战士异口同声高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声音就如洪流,震耳欲聋,直上青天,站在校场之外数里之处似乎都能听到。京城里不少人站在校场门口朝里边张望,个个啧啧称赞:“我大虞男儿真是豪气冲天,我大虞的皇上也是威武雄壮!”   虽则百姓对于赫连铖的施政颇有怨言,但现在见着这般气势,也不由得心中油然生了敬畏之心,交口称赞,早就将原来那些怨怼抛到了九霄云外。   慈宁宫里一片宁静,香房里的檀香袅袅,扭曲着身子正在往上冲,朦朦胧胧的白雾里,映出了高太后的一张脸,看上去平静祥和,灿若莲花。   她跪在那里,闭着眼睛,双手合十于胸前,态度虔诚的在喃喃念着什么,手掌间有佛珠垂下,紫檀的木珠在空中微微摆动着,正是这微微的摆动,方才泄露出她此刻极不寻常的心情。   “娘娘。”香房的门轻轻被推开,一个高大的人影挪了进来:“皇上出发了。”   高太后蓦然转头,眼睛猛的睁开:“走了?”   “是,辰正时分走的。”墨玉姑姑点了点头:“校场点兵,杀猪牛羊三牲祭祀以后走的。”墨玉姑姑微笑着走了过来,轻声道:“校场那边传来的话,祭祀时,那牺牲的血仿佛漫过了盆子溢到了台子下边。”   “是吗?”高太后嘴角露出了一丝微笑:“看来是老太爷指示哀家该动手了,这血满了盆子那是万事皆在掌控之中,但凡是溢出了盆子,那便有就是不可控制之意。墨玉,难道皇上没有注意到?”   “皇上只是在祭祀台前上了三炷香,那时候三牲的血刚刚滴下,小半盆都没接满。”墨玉姑姑跪在高太后身边的蒲团上,声音细细:“皇上性子急躁,自然不会等那么久,况且这本来就是老天爷注定好的事情,也是没法子改的。”   高太后闭着眼睛,捻着紫檀佛珠转得飞快,好半晌才睁开双眼,点了点头,似乎下定了决心:“咱们三管齐下,定要将这事做成,好不容易才骗得皇上出宫,这可是绝好的机会,不能再有失败。”   “娘娘,太原王那边……”墨玉姑姑有些犹豫:“也不知道派出去的人得手了没有,毕竟青州与京城路途太远,一时半会也回不来信息。”   “派出去的人身手了得,想要杀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使臣,自然不在话下,这无须担心。”高太后低垂眼眸,不住的捻动手中的佛珠:“只要他假扮了那使臣的模样,带着那群内侍去青州假传圣旨,说毓儿竟然护着慕氏兄妹逃脱,定有异心,当就地正法,慕乾那人讲义气,这事情是他惹出来的,他如何不能挺身而出维护毓儿?慕乾有统帅之才,慕华寅亦有不少旧部在大虞军中,青州又有阿启训练好的十万精兵,虽然皇上领兵三十万,也不一定能压过这十万人呢。”   “娘娘,难道你就忘记江小春了吗?他现在可是能以一抵三十万。”墨玉姑姑笑着道:“小春是皇上近身的内侍,要做手脚,自然是极容易的。”   “我们不能将希望只放到一个人身上。”高太后瞥了墨玉姑姑一眼:“只走一手棋,这胜率有些小,若是江小春失算,或者是皇上对他有防备之心,那该如何继续?故此哀家说过要三管齐下,这边江小春暗算,那边假扮的使臣让青州反,这边还有咱们经营这么多年的那些官员与地痞无赖,也要利用起来,三面出击,我便不相信这事情做不成。”   “娘娘谋略高远,老奴叹服。”墨玉姑姑低下头,仔细想了想:“这下可是滴水不漏了。”   “这事不是小事,必然要力求完美,上回那次伏击,实在有些凶险,本来仗着皇上年纪小,心思牵挂在慕瑛身上,自然不会注意到旁人,多派些人出去也就能成,可万万没想到慕乾跟着去了,还出来了个戴面具的人将他们救下,哀家从那件事情便得出了教训,万万不可轻敌,哪怕是对方手无缚鸡之力,也要将他当做一个力能举鼎的高人对待。”高太后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墨玉,你赶紧去高国公府传话,让他们一边与宇文太傅商量下一步的事情,一边赶紧让那些埋伏在民间的暗线放话出来,就说皇上祭祀出征之际,三牲的血已经漫过台子,流得四处都是,大虞必然有难。”   “是。”墨玉姑姑低头应了一声,匆匆走了出去。   大虞人最相信天象卜卦这些东西,拿了一点所谓的征兆进行夸张,一传十十传百,最后的结局决然不会只是三牲的血溢出台子,肯定会被夸大得极为可怕,赫连铖施政本就不得民心,若是有人煽动,再加之这所谓的天象,肯定会有一些愚笨的民众趁乱揭竿,让赫连铖措手不及。   高太后抬眼望着佛龛里那尊佛像,脸上一片虔诚,口子喃喃:“大慈大悲的菩萨,信女高氏敏仪在此发愿,若是能助我毓儿坐上这大虞皇位,信女必然……”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究竟许了什么心愿,没有人知道,但是这大虞的内乱,从她的许愿里就这般定了下来,一场不可避免的春寒料峭慢慢的笼罩了大虞,盘旋不去。   大军开拔,一路前行,很快就过了京畿,离了密县,前边便至望洲,过了望洲,便是庐州绵州,行军十来日,离京城已有七八百余里。   这一路上,也并无什么大碍,因为寒冬才过,初春时分外边寒冷,路上也见不到几个行人,到了崇州,已经是一月二十,可路边农田里依旧还是硬梆梆的冻成一块,根本没有人耕种过的样子,极目四望,十分萧条。   赫连铖看着这景象,甚是惊讶,寻人来问,都说去年遭了灾荒,百姓不少都做了流民,这些地一直未有人耕作,故才荒芜至此。   赫连铖默然,想了想去年为了充实国库好对外举兵,特地加征了赋税,此处正常的赋税都交不出,更别说加征的那些银子了。他转眼看了看那灰蒙蒙的田土,叹息了一声:“户部如何不及时告知灾情?”   “皇上,当地的官员要政绩,如何会肯上报?若是上达天听,知道此处萧条至此,他们顶上乌纱就会不保了。”被唤来问话的老者不住摇头:“又有几位大人是那种爱民如子的?他们只想着怎么飞黄腾达,根本没将我们百姓放在心里。”   赫连铖只觉自己脸上似乎有小虫子在爬动,实在难受,他从未想到过他的治下还有这般乱象,他勃然大怒:“快,快些将那崇州的刺史给我捉过来!”   “皇上,崇州的刺史昨日已经被一伙强盗给抓住,剥皮抽筋,就连骨头都被敲断了!”那老者匍匐在地,簌簌发抖:“虽说那刺史确实有罪,可落了个这般下场,也实在是凄惨。”   “什么?”赫连铖不由得惊诧万分:“什么强盗竟然敢杀我大虞官员,可是想造反不成?”   “皇上,他们正是准备造反。”老者伏身在地,不敢抬头:“他们已经占据了崇州府衙,号称有一万精兵,要将崇州府变成他们的治下。”   “什么?”赫连铖勃然大怒:“竟然有这等猖狂之人?柴将军,朕派你领三万精兵前去崇州县城,将那盗匪速速剿尽。”   护卫在赫连铖身边的柴将军抱拳而出:“臣领命,皇上请放心,必然踏破崇州,将那不要命的小蟊贼捉拿回来,让皇上处置!”   赫连铖挥了挥手:“你去罢,朕且领兵先行,你剿灭匪寇,速速前来与朕会和。”   大军继续往前行进,不过半日便出了崇州,在这崇州境内也未曾见到拦路的贼人,赫连铖骑马在前,轻蔑一笑:“这群贼子,只不过是一群酒囊饭袋而已,如何敢乱我大虞国势?”   “可不是吗?”江小春跟在赫连铖身边疾走,谄媚的笑着:“皇上威仪赫赫,又有谁敢冒犯?”   赫连铖瞥了他一眼,忽然间想起慕瑛的话来,又仔细看了看他的脸,只觉得江小春笑得格外真诚,也不显得有什么地方不对。他回想起这一路上十多日,江小春嘘寒问暖,不敢有半分怠慢,不会比江六差上一丝一毫,心中暗道,或许是瑛瑛多心了,江小春是个合用的。    ☆、第 217 章 莲动下渔舟(一)   一月二十四,一勾下弦月挂在空中,月色惨淡清冷,照着地面上一顶顶帐篷,就如地上长出一朵朵白色的蘑菇。   蘑菇丛中,有一条人影飞快的闪动着,眨眼的功夫就从最外边那一朵挪到了最里边。   “皇上,皇上!”帐篷外有人焦急的喊着,脚步声橐橐,转瞬便已经到了帐篷边上。   江小春抬眼望了来人一下:“卢将军,可有什么要紧事?皇上此刻刚刚睡下,你千万莫要打扰他,有什么事情,咱家替你通传,可否?”   “此乃军国大事,怎么能让你这阉人来相传?”拿着急件走过来的卢将军有些不屑,他乃是行伍出身,对于这些内侍自然是看不上眼的,他轻蔑的瞟了一眼江小春:“江公公,你最好快些去通传,耽误了军国大事,你可能担得起这个责任?”   江小春看了一眼卢将军,心中有恨,可却又没法子说出口,气哼哼的转头,轻手轻脚掀开帐篷的门,弯腰走了进去。卢将军见着他那背影消失在帐篷门后,恨恨的啐了一口:“阉人着实可恶!”   江小春走到帐篷里,隔间外睡着的小内侍惊醒过来:“小江公公,你怎么进来了?还不准备回帐篷去睡?”   “唉,正准备要回去呢,外边来了人说有军国大事要通传给皇上,这不就进来了?”江小春匍匐到了那隔间门边,轻声喊了一句:“皇上,皇上!”   赫连铖刚刚睡下,满怀心事又孤枕难眠,着实没法子安睡,正在想着皇宫里的慕瑛与赫连璒,忽然听着外边传来的声响,索性翻身坐了起来:“江小春,出了什么事?”   “皇上,卢将军说有紧急事情要面奏,皇上,要不要让他进来?”江小春在外边犹犹豫豫的说着:“奴才跟他说了,这么晚了,有什么事……”   “既然这么晚还要来见朕,定然是有要紧事情,你让他进来。”赫连铖赶紧披上衣裳,趿拉了鞋子下了床,心里有几分疑惑,也不知道究竟出了什么事,让素日老成持重的卢将军会在这时候来找自己。   “皇上,青州梁州……”卢将军闯了进来,手都在簌簌发抖。   他真不敢想象,青州梁州等地会造反!   青州梁州乃是太原王的封地,太原王是太后娘娘所出,一直以来大家都交口称赞,只说太原王纯善纯孝,为何忽然间青州梁州这些地方也有人举兵造反?难道是说太原王早就有这心思,只不过是借着皇上杀慕华寅的事情趁机逃出京城,等着时机合适举兵?   “青州梁州怎么了?”赫连铖心中一沉,一只手抓紧了自己的大氅。   难道是毓弟也造反了?出发之前,瑛瑛还说要自己相信他,可现在……他一双眉毛紧紧皱起:“快说,青州梁州怎么了?”   卢将军将一封信双手奉上:“微臣也不是很明白,就听那送信之人过来说,青州梁州有乱。”   “有乱?”赫连铖冷冷的哼了一声,将那封信一把抢了过来,心中愤懑不已,自己还想相信瑛瑛的话,相信赫连毓真是那纯善纯孝之人,不会有什么异心,可这事情该怎么说?青州梁州有乱?分明是他想造反!   将信的封皮一把撕开,赫连铖将信抽出来,打开信细细的看了起来,看着看着,他的脸色慢慢变得严峻起来,渐渐的,手将那信纸揉成一团,狠狠的掷到了地上。   “皇上?”卢将军见着赫连铖那模样,也是唬了一跳:“皇上,青州梁州形势如何?”   赫连铖好半日没有出声,最后从牙缝里挤出了几个字来:“慕乾领兵在青州造反!”   “慕大公子?”卢将军吃了一惊,觑着赫连铖的神色不对,不敢再说话。   这可是乱成一团了,年前被皇上杀了的慕大司马,乃是皇后娘娘的父亲,而现在造反的慕乾,却是皇后娘娘的弟弟!   慕大司马对于他,是有知遇之恩的,慕大公子神武,他一直心有敬意,可现在这两个人却让他颠覆了过去的看法,卢将军站在那里,有些怅惘,这人世间的事情如何能说得清楚,自己曾经仰慕过的人,竟然是这般奸恶!      “太傅说得果然对,斩草要除根!”赫连铖咬了咬牙,想到自己出发前下的那道圣旨,收回成命,不再追捕慕乾等人,这无异于是在自己打脸!自己宽恕了他们,可他们是怎么回报自己的?领兵在青州梁州等地造反!   造反需得要有充足的准备,否则兵马如何来的?赫连铖忽然间敏锐的想到了这个问题,看起来自己果然没有杀错慕华寅,他早就做了准备,招兵买马藏匿在民间,等待时机谋逆——否则慕乾如何能在短短的时间内筹集起这么多的兵马?   “皇上,再往前行便是梁州,太原王之封地,也是慕乾起兵之界。”卢将军最终还是开口说话:“究竟是停,还是行,还请皇上拿个主意。”   “行!自然是行!如何能停?朕还怕了他不成?”赫连铖咬牙切齿:“卢将军,你赶紧拿了朕的亲笔诏书回兵部,速速再调二十万精兵赶赴青州梁州,朕便不相信他慕乾再英雄盖世,如何能抵挡我五十万大军!”   “皇上,这兵马不能停太久,每停一天,粮草供给便不知要花多少,臣觉得,应该先往前行,到了实在不能进再停。想那慕乾,虽在我大虞军中有神勇名声,可毕竟青州梁州等地范围并不大,臣算着他们再募兵,也撑死不过几万人,想要来与咱们三十万大军相抗衡,无异于以卵击石,臣认为……”卢将军才说到此处,却已经被赫连铖打断:“卢将军,朕自有把握,你先带着朕的亲笔信去兵部。”   卢将军有些担忧的望着赫连铖,不知道皇上为何忽然又踌躇了起来,可皇上的命令他哪里敢违抗,只能听从吩咐寻了纸笔过来,伺候着赫连铖写了信。   赫连铖写了两封,一封给兵部,一封却是送进后宫给慕瑛的。   提笔在手,他感慨万千,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跟慕瑛说她弟弟领兵造反的事情,回想到出发前,慕瑛盈盈有泪,向他哀求千万要留她的弟弟妹妹们一条性命,可万万没想到,她的弟弟妹妹们却是这般对待自己。他务必要向她说清楚,不是他不愿放过慕乾慕坤和慕微,是他们不愿放过他。   “一封给兵部,一封,你亲手交给皇后,不能让他人假手,知否?”赫连铖将两封信交到卢将军手中:“卢明,你是朕信得过的人,朕这才派你回京,定然不能辜负朕的期望!”   “是!臣定然将这两封信带回京城,妥善交付给兵部和皇后娘娘!”卢明接过那信,心中有几分感叹,皇上在这种情况下,还有心思惦记着给皇后娘娘写信,莫怪民间有传言说皇后娘娘乃是红颜误国呢。   江小春的耳朵贴在帐篷的布上,全神贯注的听着里边的动静,脸上露出了一丝诡异的笑。小内侍站在他身后,看不到他脸上的神色,有些焦急,细声问:“小江公公,出了什么事情啦?怎么卢将军进去这么久还没出来?”   “嘘,你这傻孩子,别说话,皇上他们可是在谈军国大事!”江小春转过身来,脸上那笑容早已消失不见,一双眉毛蹙得紧紧:“咱家方才听着,仿佛说慕大公子在青州梁州举兵造反了!”   “什么?”小内侍唬得全身发抖:“慕大公子造反?”   慕大公子在大虞可谓威名赫赫的人物,昔日大虞攻打南诏,遇到瘴气藤蔓,还有猛兽长蛇,一时间被阻拦在那瘴气之外,进去不得,大军足足停了半个月。后来是慕大公子亲自带领一百名勇士,用了攻心之术,让当地的蛮夷带看他们突破沼泽瘴疠之地,犹如神兵天降,直接冲入南诏军营中,活捉了那带兵的大将军,一举将南诏最硬的防线突破,大虞兵马方才顺利过了那一关。   从征讨南诏那一役开始,慕大公子的威名远播,都说慕家又出了厉害角色,下一任大司马定然是慕大公子无疑。   现在慕大公子竟然举兵了,而且是在青州梁州,不消说,定然是为了拥戴太原王赫连毓了,太原王乃是太后娘娘亲出,而且为人心善,昔日住在宫中,所有的宫人们对于太原王,只有称赞,绝无半句不好的言辞,相较于皇上来说,太原王甚得人心。   “小江公公,慕大公子有多少兵马?”小内侍问得战战兢兢。   “仿佛说有十多万。”江小春轻描淡写:“没事,咱们皇上领兵三十万呢。”   “可是……”小内侍牙齿都在打颤:“昔日慕大将军领兵一百就将南诏那十万余人击退……” ☆、第 218 章 莲动下渔舟(二)   卢明高大的身影从帐篷里晃了出来,瞥了一眼站在外边的两个人,脸一板:“好好伺候着皇上,别的事情你们不用掺和,阉人就该明白自己的身份!”   “卢将军,这事儿不消你吩咐,我们自然都知道,卢将军走好。”江小春弯腰,一脸谄媚的笑:“卢将军,你为皇上操心战事上的事情,已经够辛苦了,皇上的饮食起居这档子事情,就不用卢将军挂念了。”   卢明横了江小春一眼:“你这阉竖,惯会讨好卖乖,休得拿那媚上的一套来讨好我,只管好好伺候着皇上便是。”说罢,将那帐篷帘子一摔,大步踏了出去,那气概真真如山一般朝人压了下来。   江小春站在那里好半日没敢动弹,等着那人影风风火火的走了出去,他这才挺直了背,擦了擦额头的汗珠:“卢将军,实在有些吓人,这般威风八面的作甚,其实他比咱们,又高贵到哪里去了?”   小内侍缩了缩脖子,好半日没有说话,过了一阵子才喃喃道:“小江公公,咱们该怎么办?万一慕大公子带的人勇猛无敌,皇上……”   任凭谁都会有忧戚之心,皇上根本就没打过仗,御驾亲征不过是挂了个鼓舞士气的名头罢了,如何能抵挡得住慕大公子的军队?这真是让人堪忧。小内侍心中发毛,有些慌张,只是不敢出声,生怕被江小春捉了把柄,到时候说他扰乱军心。   第二日起来,军营一切照旧,仿佛大家都不知道青州举兵之事,赫连铖坐在帐篷里,将一些官阶高的将领们召集起来商议此事:“青州梁州等地举兵,朕已经派卢明星夜回京城去增调兵马,位爱卿如何看?是继续前行还是先行等待?”   呼延寿一皱眉:“皇上,行军打仗,乃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如何还有停留之理?这三十万大军每停一日,便不知要消耗多少物资,从京城增调兵马,一路上过来,少说也得十来天,这般消耗如何能供给得上?皇上,咱们可不能拖着。”   “威武将军说得是。”众将皆附议出声:“皇上,我们难道还怕了慕乾那厮?青州梁州,仓促举兵,还能纠结多少人?皇上尽请放心,臣等当竭心尽力,一路披荆斩棘,打慕乾那厮落花流水!”   见众人都异口同声,赫连铖心里头高兴,拍案而起:“好,战便战,传朕旨意,马上开拔!”   此话一出,铿锵有力,掷地有声,赫连铖瞬间觉得自己豪气如云。   青州靠近长江之侧,在这个时候,仿佛春风已经从长江那边吹了过来,枝头上有了点点新绿,太原王府的园子里,一片浅浅的鹅黄绿浮在枝头,放眼望过去,生机盎然。   王府的一个凉亭里,凉亭的三面都挂着帘子,可还是留出了一面朝着外边,从那边看了过去便能见着里边坐着三个人,两男一女。   “唉……”中间坐着的那人,穿着紫色锦袍,忧心忡忡的叹息了一声:“微儿,我真不知道如何劝你兄长……”   “毓哥哥,你只想着对不住你皇兄,可你有没有想过你皇兄对不住我们慕家?”慕微吸了下鼻子,眼中泪珠溅落,那模样楚楚可怜:“自从父亲死后,我每晚都不能安寝,闭上眼睛就能见着他那慈祥的模样。昔日他是那般疼爱我,可他死后,我竟然连去他灵前哭上几声的机会都没有!”   四个子女里,慕华寅最看重慕乾,最疼爱慕微,简直是将慕微当成自己眼珠子一般爱惜着。对于慕微来说,他关爱浓浓,无人能及,他的死给慕微无比的忧伤,听着慕乾说要举兵为父报仇,她即刻出声表示支持。   赫连毓却是左右为难,他护着慕微一路到了青州辖地,本想拖些日子,等着赫连铖怒气渐渐的平息了,自己再上奏折请求原谅,并希望他能将慕家兄妹放过,可万万没想到赫连铖竟然如此狠心,派来使臣宣读圣旨,要将他就地斩杀。   慕乾大怒,当即便拔出刀子来将前来青州宣旨的几十人斩杀殆尽,唯独逃了那个使臣。   “看来那厮肯定是回京城去报信了。”慕乾皱眉道:“阿毓,不如咱们起兵罢,一路杀去京城,我要为父报仇!”   “阿乾,起兵一事如何能乱说?皇上是我长兄,我这个做弟弟的如何能做出这种大逆不道之事来?再说要想举兵,手中没有兵马,如何能举?你还是打消这个念头,咱们暂且呆到青州,看看到时候会怎么样罢。”赫连毓想了想,有些痛苦纠结:“万一我皇兄不放过我,我就不做这个太原王了,换上平民的衣裳,咱们几个去流落江湖,找个地方隐居下来便是。”   口里虽然这样说,可他的心中却还是有些惆怅,都说父母在不远游,母后还在宫中,自己这般与皇兄作对,还不知道皇兄会不会迁怒于母后?只是现在事已至此,他也没有什么办法了,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我闻说你们青州梁州这边多有曲坞,曲坞里都养了自己的护院,训练有素,只要我们肯花钱,联系上青州梁州等地的庄主,只需给我凑足五万精兵,我便能领着他们一路打到京城去!”慕乾站在那里,威风凛凛。   他自九岁便已经在军营历练,十多年来早就已经身经百战。而且他作为慕家传人,天生有一种尚武之质,刻苦研读了各种兵书,又亲自在战场上历练过,大虞不少将领的为人与行军布阵的特点他都知道得清清楚楚。   知此知彼百战不殆,更何况像他这种胸有丘壑之人?慕乾站在廊柱旁,胸膛横阔,真有俾睨天下指点江山之豪情。   “阿乾……”赫连毓有些彷徨,自己真要与皇兄这般针锋相对?他实在不想如此做。   “毓哥哥,我知你不想反抗你大哥。”慕微冲了过来,一把拉住他的衣袖:“你可以不反对,但你别阻拦我们兄妹反对,如何?”   见着她那亮闪闪的泪光,赫连毓一时不知所措,赶紧拿出手帕来给她拭泪:“我不是想阻拦你们,只是……”   “既然毓哥哥不想阻拦,那我大哥便能放手去做了。”慕微咬牙切齿:“我一定要见着那贼人死在我面前!”   “微儿,他是我的皇兄,也是你的姐夫,”赫连毓实在不知道怎么来劝解慕家兄妹,他知道,在他们的丧父之仇面前,自己再怎么说,那些话也是苍白无力。   “阿毓,你别说了,我知道你想要说什么,可这一切都是废话,他是你皇兄,那为何要对你痛下杀手?他是我姐夫?他可想到我阿姐的感受,可顾及到她的家人?既然他这般不为我们着想,我们又何必再将他当成亲人看待?”慕乾咬牙切齿:“我出去与那些曲坞的大户联络。”   慕乾这一出门,却遇到了惊喜,半路上碰到了高启,仿佛是天意,他就站在路上等着他一样。   “高大公子!”   他乡遇故知,真是让慕乾惊喜交加,特别对方同是天涯沦落人。   高启是被赫连铖驱逐出京的,他也是被赫连铖追杀的对象,两人相见言谈甚欢。   “阿乾,我在青州梁州这些地方也住了好些年,认识不少大户,也略有些薄面,要不要我陪你去募兵?”高启说得十分诚恳:“你放心,我定然能帮你将事情做好。”   慕乾点头:“我信得过你。”   就这样,在青州梁州几地奔波四五日,去了十几个庄子,终于募到了八万精兵,这数目可是慕乾没有想到的,他原本想着最多也就能凑到两万就顶天了,可现在忽然有了八万,这让他简直不敢相信。   “阿乾,还有一个地方驻扎两万精兵呢。”高启脸上笑容冷冷。   慕乾眼睛一转,便知道他的意思:“高大公子可是说青州的驻军?”   “是。”高启点头:“阿乾果然深知我心。”   “青州驻军将领乃是我父亲旧部,我先带人去与他交涉,若是他不愿交出兵权,也莫要怪我对他不客气了。”慕乾眼睛直视前方,眼神深邃。   青州指挥使杨烈,乃是慕华寅一手提拔起来的,当时他不过是一个十夫长,慕华寅慧眼识将才,将他从行伍里擢升,一步步的到了正四品的官职,领兵两万,驻守青州,美名其曰是维护青州稳定,实则是在监视太原王府这边的举动。   慕乾初生牛犊不怕虎,一个人只身前往青州指挥使官府去了,守门的人不识得慕乾,拿了名剌进去通传,杨烈看到名剌上写着的名字十分生疏,皱了皱眉:“此人多大年纪?可带了长随?”   “大人,只有他一人。”   “领他进来。”杨烈将名剌扔到了桌子上,不过是一个求见的人而已,自己此刻正闲,看看他到底找自己有什么事。   “杨将军。”一个声音从堂外传来,有些熟悉。   杨烈站了起来,看着那愈来愈近的身影,张大了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慕大公子?”    ☆、第 219 章 莲动下渔舟(三)   事情来得突然,突然得让杨烈几乎措手不及,那个原以为逃得远远的人,就这样措不及防的出现在自己面前。   “杨将军还认识我?很好,很好。”慕乾笑容满脸的走了过去,拱手行礼,就在他微微弯腰的刹那,忽然间脚步朝前一跃,即刻间便到了杨烈面前,一伸手,就将杨烈的脉门扣住:“杨将军,慕某今日孤身前来,就是看杨将军准备如何处置我的。”   杨烈愁眉苦脸的望着慕乾,慕大公子真是名不虚传,这一纵一跃,转眼间自己便已经被他擒获,偏生人家还这般客气,问自己看如何处置他——这不是在说反话吗?自己都在他的手中,是要求着他莫要杀了自己。   慕大司马的事情他已经听说了,对于昔日恩人的遭遇,他心中也是愤懑,在他看来,慕大司马对于皇上,那是忠心耿耿,为何皇上就这般忌惮他,竟至于要杀害他呢?这实在是一桩冤案。   现在慕大公子寻上门来,这来意究竟是什么,明眼人一看便知。杨烈心中轮了两轮,考虑着这事的利弊——不消说慕大公子是想拥护太原王杀到京城去,这胜算能有多少?若是拥戴有功,自己的官职自然是会连升三级,可是万一失败,自己的身家性命,还有全家老小都会跟着陪葬。   “慕大公子,咱们有话好好说。”杨烈稳了稳心神,毕竟慕乾年轻,自己先给他来个推手,将这档子麻烦事给绕过去。   “没有什么好好说不好好说的,我只要杨将军一个字。”慕乾剑眉高扬,微笑里带着一分压迫,让杨烈几乎要说不出话来。   “慕大公子,你要我哪个字?”杨烈战战兢兢,这事实在难以处理。   “我想要你这青州两万精兵,你给还是不给?”慕乾一只手朝他腰间探了下去,摸到了那个系在身上的袋子,微微一笑:“杨将军,识时务者为俊杰。”   “给,我给。”杨烈面色惨淡,都已经被慕乾摸到了那兵符放的位置,他还能怎么说?若是自己反对,慕乾只要手下用劲,他即刻便会命丧九泉。   此刻站在一旁的副将回过神来,大声喊了一句:“将军,你莫要慌张,我这就找人来救你。”   慕乾抓起桌子上的一支毛笔,手一扬,那支笔便飞奔着朝那人后颈而去,就听到嗖的一声,毛笔正中那人后颈的风池穴,那人闷哼一声,倒地不起。   见着慕乾这般神勇,那杨烈更是没有反抗之心,连声求饶:“慕大公子,我并无要去通风报信之意,你父亲慕大司马对我恩重如山,若是我这般不知好歹,恩将仇报,那便是连畜生也不如了,还请慕大将军相信我。”   慕乾一把将那个挂袋从他腰间扯下:“那你这是心甘情愿将青州兵权交与我了?”   杨烈头点得跟小鸡啄米一般:“那是自然,梁州指挥使跟下官素来交好,下官愿意去信一封劝他也来支持慕大公子。”   慕乾将挂袋纳入怀中,将手松开:“杨将军,我父亲果然没有看错人。”   杨烈一咬牙,横下了心:“皇上暴虐,民间多有怨言,俗话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倒行逆施必然会引发众怒,现在大虞各地已经陆续有人揭竿而起,这不就正应验了那句话?太原王仁义,又出身高贵,乃是太后娘娘所出,若是推举他做皇上,也算是顺应天意了。”   “杨将军所言极是。”这话听起来有理有据,甚是得了慕乾之心:“既然如此,慕某便放心了。”   眼睁睁看着慕乾拿了书信走出大堂,杨烈软塌塌的坐了下来,中衣湿透。   “大人,我们真要附议太原王,举兵造反?”站在一旁半天开不了口的主簿总算是回过神来,胆怯的看着倒在地上的副将,脚还是有些发软:“这位慕大公子真是凶悍,也没见他怎么着,就将王副将给射倒了,也不知道死了没有。”   “死不了,慕大公子不是那种亡命之徒,昔日在军中,他军纪严明,但从不滥杀无辜。”杨烈喘了口气:“去,你让人将王副将扶起来,半个时辰以后,想必他自然会醒来。”   主簿应了一声,慌忙走出去喊人,杨烈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坐在那里好半天失神,这一次他可是赌上了全家老小的性命,慕大公子千万不能失手。   短短几日,慕乾便募兵十二万,没有再来跟赫连毓通气,而是与高启一道带着十二万精兵在青州路上布防,准备与赫连铖的三十万人马决一死战。   赫连毓知道这事的时候,慕乾已经举兵,他在府中忧心忡忡,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现在已经成了骑虎难下之势,即算他想澄清,可也不会有人相信。   “太原王,我知道你心里的感受,但也请你想想我们兄妹三人的感受。”慕坤看着赫连毓那神色,心中也是为难,他素来饱读圣贤之书,学的就是仁义孝道,虽知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乃是正理,可面对父亲的死,他还是没法接受,故此慕乾此次起兵,他没有说一句多话,心中默默支持。   赫连毓叹息了一声,现在局面这般混乱,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了。事情仿佛在一夜之间就发生了变化,那些平安喜乐的日子,随着慕华寅的死,消失得无影无踪。慕家倒了,他也从京城里逃脱出来,到了封地以后过的日子也是提心吊胆,直到赫连铖派来的使臣到了青州,他才发现,原来兄弟之情竟然是这般苍白无力。   春寒料峭,虽然凉亭里挂了三扇厚实的锦缎帘子,可依旧还是有寒风吹了进来,慕微坐在那里,忍不住打了个冷颤,赫连毓见着她那瑟瑟发抖的模样,连忙将自己身上的斗篷解下披到了她的身上:“微儿,外边冷,我送你回屋子去。”   “毓哥哥,”慕微抬起头来,眼中有倔强神色:“你是不是还在怪我大哥?”   “我……”赫连毓长叹一声:“我不怪他,不怪他。”   慕微脸上这才出现了浅浅笑容:“毓哥哥,我大哥也是在为你筹划。”   赫连毓低下头,心中苦涩,青州举兵,人人都会猜测是他授意所为,可他真没想到要去与皇兄作对,他对那九五之尊的地位没有半点想法,可造化弄人,最后他却被逼到了这个位置上,背负着谋逆的罪名——这究竟该去怪谁?   赫连铖领着三十万兵马朝前行进,没多久便快到了青州边界,他抬头看了看前方,小小山峦不住起伏,山上的绿树已经有了浅绿深绿,随着初春的寒风不住摇曳起伏,绿浪之间有点点寒光,似乎有兵士执戟而立,兵气森森。   “皇上……”江小春看得脚有些发软:“前边是山哪。”   “唔……暂且安营扎寨。”赫连铖心里头也没底,看了看日头已经到了中天,索性传旨下去让三军骤停,暂时生火造饭,又命呼延寿等人速速来中军帐里商量战事。   “诸位爱卿,你们对慕乾的行军布阵可熟悉?”赫连铖伸手指了指桌子上放的地图:“再过十里,便到了青州境内。方才朕看着那边的山峦,似乎有杀气。”   “皇上,慕乾这厮,惯会用些雕虫小技投机取巧,微臣觉得那些山头上,慕乾定然是布置了人手,手里拿着兵器,日影射到上头,自然就会有些亮光。只不过那些山上肯定没放几个人,慕乾不过是想要扰乱我们的军心而已。”呼延寿一拱手:“皇上大可不必惊慌,这打仗本来就是凶险,这点兵器影子算不了什么。”   “呼延将军真乃神勇,其余几位爱卿,如何看?”赫连铖转向站在呼延寿身边几位:“你们也觉得是如此否?”   那几位相互看了看,其中有一人十分犹豫,大着胆子道:“皇上,微臣觉得,慕乾那厮狡诈无比,这山峦里是否藏了人,藏了多少人,根本没办法估计,他行军布阵,素来是虚实相间,虚以实之,实以虚之,变幻莫测,没有人弄得懂里头的意思。若慕乾真布置了几万人在这山峦之上,咱们可得要小心行事,虽说这些山并不高,可也地势险要,处在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位置,不能等闲视之。”   听着那人这般一说,赫连铖的心忽然沉了沉,慕乾的本事他是知道的,昔日只觉这等勇猛之人多多益善便好,现儿到了两军对仗的时候,他却只盼着这样的人越少越好,慕乾对于他来说,现在真是一个劲敌。   呼延寿一皱眉:“沈将军,何必长他人威风灭自己志气?咱们可有三十万兵马,慕乾那厮不过是流寇而已,能抵挡得住咱们的精兵?”   “呼延将军,青州梁州指挥使辖下都有两万精兵,若慕乾领的只是流寇,早就被那四万军士剿灭,如何还能大肆举兵?呼延将军莫要将话说满了。”沈将军嘿嘿一笑:“在下估计,慕乾至少领了六万精兵以上。”   “六万?你当他是吹口气就能吹出这么多人?”呼延寿有些暴怒:“你也太看得起慕乾了些,他一个落难公子,再是打着慕大司马的牌子,只怕也募不到兵。”   赫连铖被他们这一吵闹,有些头晕脑胀,他摆了摆手:“先派探子前去探路,等着看看那边的情况再说。” ☆、第 220 章 莲动下渔舟(四)   夜色沉沉的坠了下来,仿佛间要扑到人的身上,乌蓝的天幕上有着几颗清冷的星子,也霎霎的跟着要从那高高的天空落下来一般。军营整齐有序的驻扎在平地上,有点点篝火燃烧着,风中散发着噼里啪啦的响声。   忽然间,营地里有箫声响起,悠悠扬扬,奏的正是《折杨柳》:上马不捉鞭,反拗杨柳枝。下马吹横笛,愁杀行客儿。   这箫声悠悠,如诉如泣,时而凄婉时而哀戚,听得人心中惆怅不已,不少人都情不自禁抬起头来看着天空一勾上弦月,潇然泪下。   赫连铖正在军帐中看着探子送过来的密报,听着那尖尖细细的箫声渐渐的钻了进来,不住的在他心头起伏盘旋,勾得他的心绪仿佛也飞回到了京城皇宫里边一般,怎么样也不能平静下来。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手里捧住那张纸,镇定下心情细细审视,可那缕箫声又绕着弯儿飘进了他的耳朵。   “去,看谁在吹箫!”赫连铖一掌拍在桌子上,勃然大怒:“这不是在煽动军心吗?”   晚膳时分,跟呼延寿等人制定下进攻方案,准备在今晚子夜时分进行偷袭,白天里士兵们已经修整了这么长时间,精神好得很,而慕乾那边,要在山峦上布置那些扰乱他们视线的兵士,肯定占据了一部分力量,而且站那么久,也会疲乏,故此等着他们入睡以后再发动攻击,定然能占一定优势。   可是,就在这节骨眼上,忽然有人吹这种思乡的曲调,这分明是在煽动军心!赫连铖心里的火气腾腾的冒了上来,这军中有内鬼!   “皇上息怒,让呼延将军派人去查查看就知道了。”江小春贴心的捧上了一盏茶:“皇上喝口热茶消消气。”   赫连铖接过茶盏,刚刚想入口,忽然又想起慕瑛的话来,平常他吃的喝的都有人试过,可是方才他太生气了,差点就忘记了。他将茶盏里的茶水倒出在一个小酒盏里,朝站在一旁的小内侍呶呶嘴:“你来试过。”   那小内侍走上前来,捧了酒盏喝了下去,赫连铖看了他一阵,见着他脸色如常没有半分异样,这才将茶盏捧起,轻轻吸了一口。   茶有一种说不出的清香,悠悠的从舌尖传了下去,赫连铖望了江小春一眼:“这是什么茶叶,味道虽淡可却极香。”   “皇上,这是一壶春,南燕进贡来的上等好茶。”江小春弯腰媚笑:“皇上喝了是否觉得心里边十分舒服?”   赫连铖点了点头:“是,朕觉得这茶实在是香,好像以前喝的茶都没有这般香过。”   江小春笑得阴柔:“皇上可还想喝?奴才给你去沏了过来。”   赫连铖摆了摆手:“不必了,等先将慕乾这厮拿下再说,以卵击石,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皇上圣明。”江小春看了看军帐一角的漏壶:“皇上,快到子时了呢。”   “来伺候朕穿盔甲。”赫连铖站了起来,将身上的袍子褪去:“朕非要让慕乾知道,朕没有他想象里的那般弱。”   “谁敢说咱们皇上弱呢。”江小春慌忙将那沉重的盔甲抱了过来:“皇上,奴才伺候你穿上,皇上穿着这盔甲,可真是威风凛凛,无人能敌呀。”   赫连铖心不在焉,平举双手,让江小春给他穿盔甲,旁边伺候着的几个小内侍也忙着替他整理,几双手上上下下忙个不停。刚刚将盔甲套好,忽然间赫连铖觉得有些睡意,眼皮子慢慢的往下耷拉,好努力的撑着才有些精神。   “皇上,您是不是休息一阵子再去?”江小春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听上去有些怪异:“这大半夜的,让那些士兵们去偷袭也就可以了,皇上不必跟着一起去。”   赫连铖怒喝了一声:“朕必然要身先士卒,如何能躲在后边?”   这一声怒喝,让他又有了些精神,迈步朝军帐门口走了过去,才走了几步,就又有些睡意,他揉了揉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望了望外边乌蓝的天幕上冷清的星子,稍微又精神了些,见着前边走过来的几位将军,赫连铖扬声问道:“准备得如何?”   呼延寿拱手回答:“皇上,已经点好精兵五万做先锋,我们十万大军跟上,后边十五万做压阵,如潮水一般卷过去,不相信慕乾那群乌合之众能抵挡得住。”   “好!”赫连铖极为兴奋:“走,朕亲自看各位将军的雄风!”   “皇上,你压阵即可,前方凶险,不必亲身涉险。”呼延寿看了看赫连铖,觉得他似乎精神状态有些不大好:“皇上,现儿已经快到子时,你且在军帐中歇息一阵,等着我们的捷报便是。”   “不,朕要亲自督战!”赫连铖虽然觉得头有些发晕,可还是咬牙坚持:“诸位将军先行,朕在后边掠阵。”   “是!”呼延寿等人抱拳应答,领命而去,只留下几名副将:“好生照看皇上!”   赫连铖翻身上马,江小春殷勤的牵了缰绳在前边慢慢走着,内侍们紧紧跟上,旁边是手执刀枪的副将,把赫连铖保护得严严实实。赫连铖端坐在马上,凝神望着前方,就见一片黑压压的人影慢慢往前移了过去,月夜虽然宁静,可那群人走路的声音也极轻,几乎听不到什么声响,就连马的嘴巴里都含了嚼子,以防马发出嘶鸣之声。   “今晚一役定然能将青州流寇剿灭。”赫连铖有些得意,望着大军朝前边缓缓移动过去,一行又一行,走得整齐,步伐统一,越走越远,不多时营地这边便没剩多少人,只有守卫赫连铖的一队人马。   “皇上,皇上!”江小春牵着缰绳站在前边,轻声问道:“皇上是跟着朝前走还是回军帐去歇息?”   “当然是往前走了!”说来也怪,听到江小春问他是不是要歇息,赫连铖忽然觉得自己疲倦不堪,眼皮子又有些为往下沉,他用力掐了一下自己的户口,吸了一口气:“朕说过要掠阵的,自然是要随军行走!”望   “皇上要前行了,大家准备好速速!”旁边的副将听着赫连铖的吩咐,连忙吆喝了一声,刹那间刀枪碰撞之声不绝于耳,护卫的军士站成了方阵,将赫连铖紧紧包围在中间,护着他慢慢朝前边走了过去。   行了约莫半里,忽然就听“扑通”一声,有人倒了下去,众人回头一看,是伺候赫连铖小内侍,正跌坐在地上,一只手揉着眼睛一只手捂着嘴巴打着呵欠,有些体力不支的模样。一个副将轻蔑的一笑:“这些阉人,才走几步路就支撑不住了,可见阉人便是阉人,一点体力都没有,甚至比不得女子。”   方才说到这里,却听前边江小春惊慌的喊叫起来:“皇上,皇上你怎么了?”   众人听他喊得惊慌失措,赶紧往那马上的人看了过去,就见赫连铖扑倒在马背上,两只手抱着马的脖子,一副睡意朦胧的样子。   “皇上……”副将们围拢过去:“皇上可有什么不适?”   赫连铖努力的伸手揉了揉额角:“朕怎么这般渴睡。”   副将们面面相觑,心中暗道皇上素日处尊养优惯了,御驾亲征跟战士们吃了这么多日苦,已经是到了他最大的极限。今日下午他跟众位将军商议,制定了偷袭方案,到了晚上又要随军行动,自然精力不济。   “江公公,既然皇上身子撑不住,不如送皇上回军营,让皇上好好的睡上一阵。”有位副将看了看赫连铖那眯成两根线的眼睛,有些同情:“说实在话,皇上去与不去,其实没什么两样,大家都知道皇上御驾亲征就在军营中,即便皇上没有跟着去偷袭,兵士们心中也知道皇上在跟着他们,士气早就受了鼓舞,何必皇上亲自前往?”   “这……”江小春一脸为难,看了看伏在马背上的赫连铖:“皇上肯定不会想要回军帐的。”   “你这阉人,怎么就这般不通窍?看皇上这模样,还能前行否?”一个副将朝江小春瞪了一眼:“赶紧护着皇上回军帐去!”   江小春惶恐不已,弯腰赔了个不是:“是是是,咱家这就送皇上回去。”   低头间,嘴角有一丝狡狯的笑容。   众人拥簇着赫连铖的高头大马才转身过去走了几步路,就听着一声巨响,天空被不知什么东西照亮了一半,就连本来被掩藏在阴暗里的脸都忽然明显起来。   震耳欲聋的呼喊声从山峦之处传了过来,也不知道里边究竟藏了多少人,这喊叫声就如尖刀一把戳进了心里,让护着赫连铖的军士们心中有些发慌:“难道偷袭失手了?对方早有准备?”   “说不定,慕大公子用兵如神,谁不知道?”   众人站在那里相互看了两眼:“此地不宜久留,快,快,快护着皇上去平安的地方。”   一群人,拥簇着赫连铖的马匹,飞快的朝那军帐退了过去,生怕自己跑得慢了很快就会被青州的叛军追上。    ☆、第 221 章 莲动下渔舟(五)   赫连铖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床上,旁边没有一个人。   “江小春!”这江小春跑到哪里去了?赫连铖心中有气,大吼了一声,素日里他不是伺候着自己的吗,如何现在就连人影都不见了。   门外有窸窸窣窣的响声,仿佛有人正站在那里,刚刚挪了下身子。   “人醒了,赶紧去通知大公子。”外边有人在低低的说话,赫连铖竖起耳朵,听到了大公子几个字,猛的一愣,大公子?哪个大公子?莫非是慕大公子?   脚步声轻巧的朝前边挪了过去,细细碎碎,赫连铖不由得有些心烦,看起来自己已经被慕乾抓住了——他不就想替父亲报仇?自己落在他的手上,还有什么好下场不成?   他闭上了眼睛,努力的回想着那个晚上的事情,大军偷袭慕乾的军队,他亲自督战,可走到半路上却有些神思恍惚,怎么也睁不开眼睛,恍恍惚惚中,他听到守护他的士兵们说要将他送回军帐,这里边好像有些什么不对?他也说不出来为什么,可就是觉得很怪,仿佛间里边有什么他没有能够看得穿的秘密。   橐橐之声传了过来,赫连铖心中一惊,慕乾要过来了?他闭上了眼睛,不想也不敢去看那扇关着的门,生怕一睁眼,就会看到一张愤怒的脸。   “皇上。”   一个温和的声音传了过来,让赫连铖吃了一惊。   来人不是慕乾,声音很熟悉,虽然隔了几年没有听到过那声音,可赫连铖还是能够听得出来,来人是久未谋面的高启。   高启被他驱逐出京有好些年了,他渐渐的忘记了曾经有这么一个人陪着自己度过了童年时的岁月,他已经自觉将高启从自己生命里删去,他的记忆里,只有他与慕瑛,那个向慕大司马府求亲的高启,仿佛从来就没有存在过。   “高启?”赫连铖猛然睁开了眼睛,看到了一张面如冠玉的脸,这么多年未见,他依旧还是那般温文尔雅,笑起来有一种让人很舒服很暖心的感觉。   “皇上,你终于醒了。”高启朝他笑了笑,那笑容,彷如春风。   “终于醒了?我难道睡了很久?”赫连铖摸了摸身下的被褥,硬梆梆的床板上有薄薄的床单,全然不是那时候垫着的羊毛毡毯,而且身上盖着的东西也很薄,看起来天气已经转暖,不再是一月时分。   “是,皇上,你已经睡了差不多两个月了。”高启笑容舒缓,伸出手来拍了拍:“来人,快些给皇上更衣。”   赫连铖木然的看着高启,有些不敢相信:“两个多月?怎么可能?”   “皇上,你服了一种叫做千日醉的药,虽然名字叫千日醉,可实则不会让你醉上千日,那药并无毒性,只是会让你喝了以后在两个时辰里呈现出假死之状,这状态能持续整整十日,十日以后你就会醒过来。”高启看着赫连铖那皱起的眉头,轻轻一笑:“当然,在你要醒的时候,我又让人灌下一盏千日醉,皇上自然会继续睡下去了。”   “千日醉?”赫连铖努力的回想着,终于想起那晚的事情,江小春捧着茶盏过来送到他手里,那小内侍先喝了茶,见他无事,自己才捧了茶盏喝了下去……难道……是那茶水有问题?   “江小春?”赫连铖的眉头拧得跟打了结头=一般:“是不是江小春?”   慕瑛原来提醒过他,要他留意江小春,他没有听她的话,带着江小春出了京城,一路上江小春伺候得十分得当,他渐渐的打消了疑虑,没想到,这江小春,真是潜伏在他身边的一条毒蛇!   “你终于想到他了?”高启一挑眉:“他尽心竭力服侍了你这么久,总算是得了手,只不过他却没想到我给他找的药不会要了你的命。”   “什么意思?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赫连铖重重的喘了一口气:“江小春是谁?为何他一定要我的命?”   “江小春有他的苦衷,皇上你不必追问他为什么要这般做。”高启摇了摇头,怜悯的看着坐在那里的赫连铖:“皇上,你先披上衣裳,虽然说此刻已经是四月初,可最近两日是倒春寒,莫要伤了身子。”   赫连铖“腾”的一声站了起来,双目怒视高启:“高启,你休得这般假惺惺的,你是不是想杀了我,然后好夺走我的瑛瑛?”   “皇上,你这是说的什么话,要是我真想你死,我就不会只给江小春找来千日醉,我若是给他鹤顶红,你现在就不会站在这里与我争辩了。”高启温和的看了赫连铖一眼:“我真没想要你的命,我是想给你留一条命,否则,以慕乾那性子,你早就被他砍成了肉泥。”   赫连铖茫然的看了高启一眼,完全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他望了望那扇门,半开着,能见到外边盛开着的杏花,枝头一树红艳艳的花朵,开得十分热闹。   果然,此刻该是四月天。   “皇上,在旁人眼里,你现儿已经死了,葬在盛京皇陵了。”高启声音舒缓,平淡得仿佛在说别人的故事。   “死了?葬在盛京皇陵?”赫连铖的头忽然就大了,他跳了起来,一把抓住高启:“那瑛瑛呢,瑛瑛在哪里?”   “阿瑛在哪里,你不必问,你只需知道,此刻你很安全,慕乾不会再追杀于你。”高启怜悯的看了他一眼:“本来我还想着让你睡上半年的,可是我又怕用药过多对你身子不好,故此才决定停了你的药。皇上,你先调整下情绪,到花苑里去逛逛,看看外边的无限春光,等着你情绪稳定了以后,我再将事情慢慢告知于你。”   赫连铖张大了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高启慢慢转身,白色长袍飘飘,依旧如昔日那翩翩美少年,决然而去。   门边站着两个丫鬟,手里捧着衣裳走了过来:“皇上,请更衣。”   “皇上?”赫连铖冷冷的哼了一声:“我哪里还是皇上?现儿不应该已经有了新皇?”   这次青州举兵,自然是拥戴太原王,慕乾再怎么样打着为父报仇的旗号,毕竟不是正统皇室血脉,少不得要扶个人出来,大虞皇室这些王爷里,最有资格踏上那九五之尊宝座的,当然要数太原王。   他死了,国不可一日无君,那些大臣们肯定会要推举太原王上位的,赫连铖想了想,宇文智那老奸巨猾的家伙,虽然自己为君时他一副忠心耿耿的模样,可自己现在的身份是个死人,他绝对会立即改弦易辙,马上往高太后那边靠。   ……高太后?赫连铖激灵灵打了个寒颤,指不定宇文智早就暗地里投靠了高太后,在一旁推波助澜呢。他站在那里想着以前的事情,杀慕华寅,追杀慕乾慕坤,都是宇文智一力撺掇的,慕华寅一死,他与慕瑛不和,慕乾青州举兵,这里边仿佛有丝丝入扣的关系,让人不能不怀疑其中有一个阴谋。   难道这些都是高太后的阴谋?慕华寅势力太大,她先假手自己将慕华寅除去,扫清太原王登基的障碍,然后再利用慕乾来保护赫连毓登基?   真是好棋,一步接一步,连环相应,抓住他自幼对慕华寅的忌惮心理,慢慢的将他变成了那把刀,没有半分差错的将棋子走完,最后结局已定,胜负显然。   两个丫鬟看着赫连铖那青白交错的脸孔,心中有些害怕,捧着衣裳站在那里,不敢上前,其中一个丫鬟怯生生道:“皇上,现儿还没有新皇登基呢,正在国丧期间,由太后娘娘暂时代理国事。”   “太后娘娘?”赫连铖心里更是堵得慌:“怎么又要那姓高的来处理国事?”   “皇上,不是太皇太后,是慕太后。”一个丫鬟胆子大了些,走上前一步,低声道:“皇上,现儿您在外人眼里来看已经过世,昔日的皇后娘娘自然便是太后娘娘了。”   赫连铖这才恍然醒悟,可不是这样,他死了,慕瑛自然就变成了太后娘娘,可是不该是这样的,高太后与慕乾不是在扶持赫连毓登基?赫连璒现在不过几个月,未必群臣们会让他来登基称帝?那慕乾举兵作甚,不是白白浪费了这一份心血?   “那你们能不能告诉我,太原王为何没有登基?”赫连铖伸手抓过了那丫鬟手里的衣裳,披在身上,心里有些堵得慌。   现在他就如困在迷宫里一般,对外边的事情一无所知,他很想要快些走出去,看看外边究竟发生了什么,瑛瑛与他的等儿可还安好——只是不知道高启愿不愿意肯放他走。   “宫里的事情我们也不是很知道,听说太原王与太皇太后闹得有些僵。”一个丫鬟伸手拦住了赫连铖:“皇上,没有大公子的命令,我们是不能放你出去的。”   赫连铖伸手去拨那丫鬟的手:“让开。”   那丫鬟反手将赫连铖的手腕扣住:“皇上,不要逼奴婢动手。”   手腕处一麻,赫连铖顿时明白,自己遇到了练家子,这两个看上去柔柔弱弱的丫鬟,竟是武艺高强的人。   也对,若是那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子,如何会放心让她们看守自己?    ☆、第 222 章 明月松间照(一)   春夜月色溶溶,小园香径,残红万点,粉红粉白的杏花花瓣随着春风不住的往前边飘飞着,也不知道要落到什么地方去。   箫声渐起,就如有人在哭泣一般,声音细细,一直钻到人的心里去。   清风明月,杏花树下一袭白衣胜雪,手中碧玉箫,垂下鹅黄色的鹦哥同心络,随着这花雾月色不住的旋转着,同心络仿佛变成了千丝网,再也寻不到那两颗心的方向。   “箫声咽,秦娥梦断秦楼月,秦楼月,年年柳色,灞陵伤别。”   花影间有人依着曲调念出了这阙词,一个穿着紫色锦服的公子从树下转了过来,脸上有着一种异样的神色。   “阿毓,你来了。”高启放下手中碧玉箫,看了赫连毓一眼:“如何这般神情?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阿启,我心间有些彷徨。”赫连毓走了过来:“宇文太傅带群臣进表,拥立我登基,母后逼我国丧以后便上位。”   高启瞥了赫连毓一眼:“这事情我知道,你是怎么考虑?”   宇文太傅真是墙头草,昔日赫连铖在位,他一力巴结着他,一步步爬上太傅的位置,可现在赫连铖才过世,他便急不可耐朝太皇太后靠了过去,领了群臣进劝言表,四六骈文写得文采熠熠,只说昔日先皇便已经定下太原王为太子,只说太原王纯孝,不欲让母后为了自己而丢了性命,现在天道轮回,由到了原点,皇上既已经过世,太子又年幼,如何能为大虞之国君?   大虞先祖在关外草原牧马,那时候也曾有过这般规矩,兄长死了,若无子嗣,或者子嗣年幼不能为王,弟弟可以承继汗位。抓着这一点,宇文智那劝言表洋洋洒洒写了一万多字,慷慨陈词,里边只有一个意思,那就是既然赫连铖已经死了,兄死弟继,当然是轮到太原王来做皇上了。   太原王素来在民间有好口碑,这劝言表一上,京城的百姓都纷纷点头,只说现在大虞的局势,当然只有太原王来控制。   高启静静的望着赫连毓,每个人心中都有自己的一种追求,有些人想要的是权力,而有些人想要的是感情,还有些人,想要维护圣贤之书里说的道义,他们的言行举止,都与他们的追求有关系。   比如说他,追求的是一份感情,一份摆在眼前却求而不得的感情。   赫连铖之于他,是情敌,也是仇人,赫连铖将他驱逐出京城,就是不想让他与慕瑛再接近,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在青州梁州等地生活,带着兵士们在山间操练,或者是南上北下的经营着大宗生意积攒钱财,可这一切又有什么乐趣?没有她,他的生活就是一张杯苦酒,白天还好,能找到一些事情让自己过得充实,到了晚上,他便觉得无比孤寂,总要站在院子里遥望京城很长时间才怏怏回房。   他如饥似渴般打听着她的消息,知道她独宠后宫,心里既悲伤又快乐。   悲伤的是,她选择的是赫连铖,将他抛在一旁,快乐的是,她终于得到自己想要的幸福。   喜欢一个人,便该快乐着她的快乐,高启暗暗安慰自己,只要她过得好,那也就算了,自己不再去介入她的生活。   然而风云突变,波澜骤起,赫连铖竟然杀了她的父亲,追杀她的弟弟妹妹——帝后不合的流言从宫里传了出来,墨玉姑姑的飞鸽传信里写得清清楚楚,两人反目成仇,已经到了无话可说的程度。   他要去拯救她,要带离开皇宫,隐居到一个没有人认识他们的地方去,在那里他会用自己的双臂为她撑起一片天空,呵护着她不受到伤害,让她不再伤心难过。   赫连毓护着慕微与慕乾慕坤一道逃到青州,宫里来的使者要将赫连毓诛杀,把首级带回京城,这无异于是火上浇了油,那滚滚的油汤泼了过去,火势骤然升高,快得让人措不及防,那火势便蔓延开来,一发不可收拾。   他去找慕乾,一方面是出自对于高家的保护,太原王倒了,高国公府势必也会跟着倒霉,他不能不为高国公府着想,而更重要的是,他想要回到京城,去见那个他心心念念想见到的人。   他是在最后时刻方才明白,原来江小春竟然是太后娘娘放在赫连铖身边的一枚棋子,他也不明白为何江小春对于赫连铖有这般恨意,只是皇宫里飞鸽传书过来,让他将搜集到的无色无味毒药交给江小春,他方才明白到这暗线是谁。   无声无息的潜伏在皇宫这么多年,高启想着,全身湿透。   他那姑母,大虞的太后娘娘,实在也是城府太深了,竟然能在这么多年前就开始布置这一盘棋,每一步都走得那么巧妙,让人无迹可寻,就是想要将目标引到慈宁宫去,去始终抓不到半点把柄。   她的心思缜密,在大虞恐怕再也找不出第二个来了,只可惜太原王却没有学到她的半分精明,高启望着站在自己面前的赫连毓,忽然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他与他,两个人都是造化弄人后最悲催的那一个,他明白赫连毓并无谋逆上位之心,却被推到了那峰顶浪尖,而他,却只能在这大潮里,作为一枚棋子在不住的浮动。   在宇文智等人进劝言表的那一刹那,高启方才明白了他那位姑母的用心,什么保护高国公府,什么要护住太原王的安全,只不过是一个谎言,包藏着她多年的野心。   若高太后真无异心,只是想保护高国公府,护住赫连毓,她完全可以让慕瑛临朝称制,将赫连铖的孩子抚养长大——赫连铖即位的时候,也不是太后娘娘临朝称制了好些年?为什么会莫名其妙的出了这份劝言表,里边究竟有些什么名堂,高启觉得自己已经猜测得到。   当年她不愿意为了赫连毓成为太子去死,退隐深宫,那时候是朝堂上有慕华寅在,高太后忌惮他的权势,不敢动手,现在慕华寅已经被赫连铖杀了,朝堂里没有这般强势的官员,高太后自然可以利用那些墙头草来将赫连毓推上那把龙椅。   “我……”面对高启目光灼灼,赫连毓有些左右为难:“阿启你是知道我的,我不愿意谋权篡位,这不合天道。”   “那你该怎么办?”高启不肯放过他,一双眼睛死死的盯住了他:“你若是违背了太皇太后的旨意,那便是不顾孝道。”   “我常常听人说,忠孝不能两全,原来曾经还怀疑过这句话,可没想到此刻自己却遇上了这种事情。”赫连毓长长的叹息了一声:“若是我皇兄还在世多好,我与他将这事情说清楚,请他宽宥了慕乾,一切归位,那便再好也不过。”   “可是,你知道吗?民间对你皇兄的风评很差,他死后的谥号你自己也能看到,这是大虞对他施政的评议,哀帝,何事为哀?你应该明白,即便你皇兄还活着,他也不会是一个好皇帝,以后民间的动乱还会有,不知道哪一日,大虞上下便成燎原之势,莫说是你皇兄的性命,只怕是大虞赫连皇室这一脉,也难以确保。”高启看到赫连毓脸上那种凄凉之色,心中挣扎,几乎想要将真相说出来,可他理智尚存,还是牢牢的将这秘密把守住,他不能因着自己一时心软,而将这惊天的秘密泄露出去。   若是告知了赫连毓他的兄长还活着,以赫连毓的性格,定然会要迎着赫连铖回去为帝,那高家定然会被赫连铖灭了九族,满门抄斩,菜市口那里,血流成河。   为了高家,不能,他绝不能这样做。   高启忽然有些后悔自己将赫连铖救下来的举动,所谓妇人之仁,必成后患,今晚他深深的体会到了这一点。   当然,他还有的是机会能将赫连铖杀了,让他无声无息的死在这个小院里,无人知晓杏花树下埋着的那具尸骨究竟是谁的,可是他却做不到。   只因为,他还在牵挂着慕瑛。   心悦一个人,就该为着她的开心去努力,若是她心中没有赫连铖,自己大可以毫不犹豫手起刀落,若是她心里挂念的人是被他囚禁着的这个人,那他绝不能将赫连铖送上黄泉。   他的眼前出现了一张脸,那如玉般的肌肤,盈盈秋水般的妙目,让他心中不由得暖了起来,握紧了手中的碧玉箫,他朝赫连毓点了点头:“阿毓,你一定要好好把握,这不仅仅关系到你与太皇太后之间的母子情,更关系到这大虞天下。”   赫连毓痛苦的皱着眉,一只手压在胸口:“阿启,我明白,今晚来找你,就是想来问问你,我该怎么做?现在的我,实在有太多不能承受的东西,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若我是你……”高启淡淡一笑:“我会要随我本心,人生在世能几时,为何不能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若是被人一直摆布,这般过一辈子,你可心甘情愿?”   赫连毓眼睛一亮:“阿启,你说得是。”   弱冠少年的脸上忽然有了那决绝之色,仿佛在顷刻间便做出了重大决定一般,整个人的身子挺直了,嘴唇边浮现出明朗的笑容。   他站在那里,眉眼间有一种说不出的光洁,皎皎如月。    ☆、第 223 章 明月松间照(二)   这世间的事情真是变化莫测,最近京城发生的事情也让人看得掉落了一地的眼珠子,若是在京城街头行走,一定要仔细些,否则免不得听到那“呲啦呲啦”的声音——那可是踩着人的眼珠子在走路吶!   这一年大虞发生了若干件大事,皇上带兵御驾亲征,结果水土不服病死在军中,虽然慕大司马被皇上杀了,可慕大公子不计前嫌,依旧领兵将各地流寇剿灭,与太原王一道护着皇上遗体回京城。   皇上遗体入了盛京皇陵以后,朝中群臣上了劝言表,请太原王登基为新皇,可万万没想到就在登基那一日,太原王竟然将他的小侄子,年方一岁的赫连璒抱上龙椅,当众宣布大虞新皇便是这位小皇上。   “这正统血脉不能混淆,先皇已有太子,毓又怎能篡位?即便天下不议此事,毓也自觉无颜去面对大虞的列祖列宗!为人在世当求心安,若是将自己的侄儿赶下那个本该属于他的位置,毓坐在上边也会觉得坐如针毡,无法安生!”   赫连毓这话掷地有声,听得跪拜在丹墀之下的文武百官无不敬佩,便是那带着百官上劝言表的宇文智,也是觉得心中忽然有了一丝惭愧。   “大虞素来便有太后娘娘临朝称制的旧例,毓觉得慕太后生性敦厚,又聪慧绝伦,由她来临朝最为合适,还请慕太后不要推辞,为了大虞江山社稷,全力辅佐新皇!”   言毕,太原王恭恭敬敬扶着慕瑛坐在了龙椅之侧,率先跪拜下来,虔诚叩首:“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太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一时间,山呼万岁的声音一阵比一阵高,太庙前烟火缭绕,鼓乐喧天,一副欢乐祥和的模样。   从这一日起,大虞易主,新皇赫连璒登基,慕太后临朝称制。   “太皇太后!”墨玉姑姑飞快的跑了进来,满脸惊慌失措:“怎么办,事情突变!”   “墨玉,什么事情这般慌张?”身着明紫色衣裳的汰换太后抬起头来,气定神闲,雍容华贵。   “太原王……”墨玉姑姑匀了口气,这才缓缓说了三个字出来。   “什么太原王,墨玉你莫非老糊涂了?现儿难道不该叫皇上?”太皇太后端着细白瓷盏在手,笑容怎么样也抑制不住,从眼底眉梢里露了出来:“哀家方才听到了那边的韶乐,新皇已承大统。”   “娘娘!”墨玉姑姑垂手站在那里,实在不知道该怎么与太皇太后来说这件事情,娘娘花了大半辈子精力在这上头,好不容易才不留痕迹的将这事情做得圆满,可万万没有想到太原王却这般不领情,亲手将自己的侄子扶上了皇位。   若是早知道是这般结局,娘娘何必费尽此生心血?算计来算计去,最终还是一样的结果,只是中间平白让无数人丢了性命。   “墨玉,怎么了?”太皇太后觑着墨玉姑姑的神色,也觉得有些不对劲来:“你究竟想说什么?别躲躲闪闪的。”   “娘娘,新皇……乃是太后娘娘所出的先太子殿下,不是太原王。”墨玉姑姑低头,不敢看太皇太后的脸,一口气说了下去:“在登基大典上,太原王亲手将先太子殿下抱上龙椅,并向群臣宣布,先太子殿下子承父业,当为大虞新皇,他依旧只能是大虞的太原王。”   墨玉姑姑说完,垂手低头站在那里,心中琢磨着,太皇太后娘娘会不会将手中的茶盏掷出去?自己要不要出去喊人进来打扫?   站了一阵子,唯有茶盏落地的声音,茶水溅出了一地,此后太皇太后再没有说一个字,四周寂然无声。   墨玉姑姑微微抬头,却见太皇太后倒在阔大的椅子里,眼睛微微闭着,满脸红光。   “娘娘,娘娘!”墨玉姑姑有些惊慌,一步奔了过去,扣住太皇太后的脉门摸了下,只觉脉象紊乱,心中大惊,赶忙转身奔出去让宫女去请太医。   等着太医来的时候,太皇太后情形已经不大好,四肢不能动弹,嘴角已歪,涎水慢慢的从张开的嘴角处流出,就连说话都异常困难,只能听到她咿咿呀呀的声响,却不知道她究竟在说什么。   昔日那仪态万方,慈眉善目的太皇太后,转瞬间便成了病入膏肓的老妇。   慕瑛闻得太皇太后得了重病,赶着往慈宁宫这边过来,步子有些疲惫。   今日发生的事情太多了,让她到现在还没有缓过神来。   赫连铖死了,她心如枯木,宫里宫外暗潮如涌,她也没有再去管,只要保住等儿的性命,她便已经觉得十分不易。她眼睁睁的看着朝堂那些官员们墙头草一般上劝言表,看着慈宁宫里太皇太后召见太原王,力压他接受这新皇之位。   最后,尘埃落定,新皇登基的日子姗姗而来。   新皇登基大典,她本以为与自己无关,可赫连毓却派人将她请了过去,她有些不理解他的做法,只不过还是抱着赫连璒去了——或许赫连毓是觉得心中有些不安,希望他们娘儿俩能到场,让他心里有一种皇兄也已经点头的安慰。   慕瑛对赫连毓称帝这事,并没有别的看法,在她心里赫连铖并不是一个适合做皇上的人,赫连毓远远要比他皇兄得民心得多。只是她觉得,这登基大典与赫连铖的死隔得太近,有些迫不及待的味道,让她这未亡人心里很不是滋味。   毕竟赫连铖过世才半年,赫连毓怎么就不能等一等呢?   可是万万没想到,在登基大典上,赫连毓竟然将赫连璒抱上了龙椅,这让慕瑛惊讶得快说不出话来——他真的竟然那般心地清澄,对那高高在上的皇位一屑不顾?   “瑛姐姐,你且陪着皇上坐好。”赫连毓的笑容依旧还是那般温暖,就如三月的春阳,瑛姐姐三个字,勾起了慕瑛无数的记忆。   他没有喊自己皇嫂,也没有喊太后娘娘,他还是喊自己瑛姐姐。   他一点都没有变,他还是昔日那个阿毓,心如水晶般的少年。   抱着赫连璒坐在龙椅上,接受着群臣们的朝贺,慕瑛看到了站在最前边的那几个人,有她的弟弟慕乾,还有——昔日最爱穿白色长衫的高启。   慕乾与高启因为帮助平定大虞内乱,故此被监国的太原王擢升为辅国大臣,虽然这官阶还未正式定下来,可穿的却是深红色的常服,有正一品的待遇。   身份特殊,故此能站在朝臣前边观礼,他们能看得清楚龙椅上的慕瑛与赫连璒,慕瑛也能看到他们两人的面容。   慕乾跟原来比,仿佛多了一份成熟,慕华寅的死似乎让他懂了不少东西,他站在那里,就如一棵青松一般,剑眉星目,威风凛凛。慕瑛打量着他,仿佛昔日慕府里那个穿着银白色长衫的慕大司马回了魂,就藏在慕乾的身体里,无形中有一种摄人的威仪。   而站在他身边的高启,却显得老练了许多,昔日那个温润如玉的白衣年少,此刻却已经是内敛成熟,只是他眼里的那抹温柔,却似乎从来也未曾变化过。当他抬头时,四目相交,慕瑛很清楚的看到了他眼底里那丝说不出来的情意,就如那平静的海滩上有一波波细浪,慢慢的朝她推着过来。   她心中有微微的慌乱,但很快平静下来,敛了面容,安静祥和,直到登基大典完结。   才抱着赫连璒回到映月宫,就听着有宫人来报,太皇太后得了急症,情况危急。   急症?是她多年的希望终于落了空,故此怒火攻心罢?慕瑛快步朝慈宁宫的寝殿走了过去,心中不住的掂量。   她一直对高太后有所怀疑,只是抓不住她的半分把柄,昔日上元夜的暗杀,青苹之死这些事情,她心中有一种感觉,这跟太后娘娘脱不了干系。可她却怎么样也找不出高太后的手笔,这些事情做得有如飞鸟过境,不留痕迹。   见到躺在床榻之上的太皇太后,慕瑛也是吃了一惊,她万万没想到,自己原以为只是急怒攻心的太皇太后,竟然会病得这般重。   一个垂垂老矣的妇人,躺在床榻之上,口里说着含混不清的话语。慕瑛走上前去,发现那曾经精光四射的眼睛,此时却是浑浊不堪,以前那神态安然的皇室贵妇,就在这一日间变了个模样,就如一张本来即将腐烂的纸,有人用手指轻轻一戳,顷刻间便灰飞烟灭。   她这是心病罢?因着自己的儿子没有能如愿以偿坐上那把椅子。   千算计万算计,却忘了将自己忠厚纯良的儿子算在里边,失手了最重要的一颗棋子。   慕瑛站在太皇太后床榻之前,说了几句寻常探病用的话语,躺在床上的太皇太后置若罔闻,一双老眼漠然的望着帐子顶部。   墨玉姑姑垂手站在一旁,实在出不了声,太后娘娘这是来向太皇太后娘娘示威不成?太后娘娘是个聪明人,她心里头应该知道太皇太后是为何病倒的,故意站在这里,跟太皇太后说些场面上的话,可暗地里处处都是戳着太皇太后的心病在说:“等儿登基做了皇上,我会好好的监国,母后你便放心养病罢,宫里宫外的事情,以后您可别再操心了,免得累坏了身子。”   这都是些什么话!墨玉姑姑望着慕瑛朝外边走出去的背影,心中气愤不已,太后娘娘是故意的罢?像自家娘娘这般心高气傲的人,听了这些话,还会好得起吗?   墨玉姑姑悲伤的望着床榻上的太皇太后,发现有一滴老泪从眼角处滑落,她“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娘娘,您且安心养病把,事情都到这一步了,您就别多想了。”   床榻上的太皇太后没有回答她,口里发出了咳痰的声响。   新皇登基后一个月,太皇太后薨。 ☆、第 224 章 明月松间照(三)   青州城内有一处宅子,不大,可却设计得极其精巧,高门大户里该有的,这宅子里都有,就如象牙上雕刻出来的东西一般,很是精致。   春月夜,月色如水,银白的月华如轻纱,笼罩着天地万物,小径上的落花,就如粉白色的毡毯一般,不住的随着微风变幻它的身影。小径的尽头,伫立着一个人,不知他站了多久,身上已经落了一层花瓣,粉红粉白的从肩头飘落。   箫声一缕从远处响起,幽幽咽咽,那人听到箫声,情不自禁抬起头来往院墙方向看了过去,一个穿着白色长衫的人正持了碧玉箫在手,朝这边走了过来。   “阿启,你来了,她怎么样了?”伫立在树下的那人似乎有几分焦急,奔上两步走到了高启的面前:“她还好吗?”   高启望着眼前的那人,微微一笑:“好,她一切都好。”   那人颓然,一双手放了下来:“你一点都不明白,怎么会好?瑛瑛没有阿铖,怎么会好?”   “她没有你,可她却有大虞天下,有她的孩子。”高启毫不留情的望了他一眼:“你在她心里,只不过是一个过客而已。”   “不,不会,绝不是这样的。”那人喃喃一声,倒退了一步,脸上露出一丝绝望来:“瑛瑛绝不会忘记我,绝不会!什么过客不过客?那只不过是你在嫉妒我而已!我与瑛瑛之间的感情,不是你能想象得到的。”   “我何须嫉妒你?若我真是嫉妒你,我只需将那千日醉变成毒药,你现在就不可能在这里跟我说话了。”高启气定神闲的望着面前的这人,面容虽然平静,心底深处却是翻江倒海一般的涌动——是,他嫉妒他,嫉妒他曾拥有过慕瑛那般青春年华,嫉妒到现在慕瑛心里还在想着他,想着这个在外人看来已经过世了的人。   “阿启,你说过的,只要我将孽念消除,前尘斩断,便会让她知道我依旧还活在这世上,我已经跟着高僧修行了五年,难道还不能让你满意?”那人的脸色露出几分绝望来:“阿启,我知道你素来仁义,难道你一定要在这事情上为难于我?你虽然装出豁达大度来,可你也要知道有些事情不能强求。”   这句话甫才出口,高启的脸色便是一变,那气定神闲再也装不出来。   赫连铖的话,戳中了他的死穴。   三年前赫连毓成亲了,娶了太后娘娘的妹妹,打破了大虞皇室同宗姐妹不能同时嫁入王室的旧例,一年前赫连毓已经做爹,而他依旧是孤家寡人。   高大夫人催促过他无数次,也替他议亲无数,每次都被他拒绝了:“谁替我议的亲,谁去娶,反正我是不会娶的。”   “你是高国公府的长公子,如何能不娶妻生子?到时候这高国公府谁来承继?”高大夫人目瞪口呆:“你难道是想让长房绝嗣?”   “不是还有二弟三弟?他们也是长房子弟,如何就说绝嗣了?”高启淡淡一笑:“我现在都官居一品了,还在乎这国公府的爵位?若是父亲母亲觉得启不妥当,到时候将这爵位让二弟承继罢。”   赫连璒登基,宇文太傅急流勇退,慌忙递了告老还乡的折子——太皇太后曾经承诺,只要他上表拥戴太原王登基,到时候便将大司马这职位也给他一并承担,想着将三公之位占了两个,宇文智便觉得这买卖合算,太子才一岁,如何能继位?太原王又这般得人心,拥戴他拥戴谁?   可是万万没想到,太原王竟然将到手的龙椅让了出去,而且拱手相让给了太子殿下!   宇文智觉得自己若是再在朝堂里呆着,总有一日会被太后娘娘找个岔子给弄残了,不如识些时务,早些回乡颐养天年,故此在太皇太后入了盛京皇陵以后,他连夜上了个奏折,请求辞官。   慕瑛也没有挽留他,直接准奏,将高启擢升成了太傅,朝堂里也没有人敢说多话——新皇登基第二日,太后娘娘便将自家兄弟慕乾擢升为大司马:“任人唯贤,慕大将军有勇有谋,实乃我大虞栋梁,可堪担任大司马这一要职,各位爱卿怎么看?”   怎么看?谁还敢说半个不字?   既然慕乾做了大司马,高启做太傅,这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了。高启出身高国公府,十四岁那年就已经在平章政事府入职,平定大虞内乱,他功不可没,慕乾这般年轻都成了大司马,他比慕乾还长几岁呢,如何不能做太傅?   有了慕乾与高启辅政,另外还有太原王赫连毓在一旁替侄子看着这江山,慕瑛这临朝称制的太后娘娘当得倒也是惬意,她本身就有才华,现今给了她一个机会,让她坐在龙椅之侧理事,更是做得尽心尽力。   经过五年修整,大虞国力日渐强盛,胜过昔时赫连铖在位三倍有余,南诏北狄与南燕纷纷主动派使者来朝,不敢再生异心。   国泰民安,高启觉得自己也该放松下,去探望故友了。   慕瑛准奏,准假一个月,高启快马加鞭赶到了青州。   没想到这月夜相逢,受伤的却依旧是他。   赫连铖这几年,隐姓埋名住在这里,跟着高僧研修经文,没事做的时候便练字画画,年幼时他最不喜欢做的事情,此刻他反而做得最多,过了五年,他的字画竟然小有名气,残屋主人的一幅字画,在书肆里可卖百金之数。   高启望着站在面前的赫连铖,虽说此刻他已经不是大虞的皇上,可那身上的威仪还在,高启只觉得他双目灼灼,盯得他快说不出话来。   “阿启,你让我跟着高僧悟道,这五年我悟出了很多,也明白了我此刻的遭遇正是那时暴虐的报应,我滥杀过那么多人,莫说是丢了皇位,便是死无葬身之地都是活该,天道轮回,因果报应,没有人能逃得过去。”赫连铖长长的叹息了一声:“我日日修行,惟愿能减轻自己身上的罪孽,可尽管如此,我脑海里依旧还有执念,若是这执念能实现,便是让我即刻去死我也愿意。”   他的执念是什么,高启知道得很清楚,可他却一点也不想替他将这执念解除。   高启倒退了一步,缓缓举起手中碧玉箫,幽幽的吹奏了起来:“关关雉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我们两人都是求之不得寤寐思服,何不成全一个人?”赫连铖不愿放过他,步步紧逼:“你放过我,也就是放过她,你难道忍心看她一直悲伤?你不要告诉我,此刻的她活得开心自在,从来没有想起过我。”   高启望着他,默默无语,碧玉箫停在嘴边,可却再无曲调。   他转身,白色的长袍颤动在这如水般的月华里,踏出一步,就如踏在自己的心坎上一般,硬生生的疼痛。   暖春四月,映月宫里一片宁静,空中有一种说不出的芳香,沁入心脾。   午后的阳光照在寂寞春庭,台阶前金灿灿的日影,一群宫女们坐在曲廊之下嬉笑,风中有着银铃般的笑声。   “快去通传,高太傅求见娘娘。”一个小内侍急急忙忙跑了进来:“似乎有急事。”   守门的小宫女不敢怠慢,慌忙跑去正殿。   “高太傅?让他进来。”慕瑛正在看赫连璒练字,闻说高启来了,赶忙让人请了进来。   “母后,太傅是来检查我的功课吗?”赫连璒抬头,眼睛亮晶晶的,那神色,像极了他父亲的模样。   慕瑛笑着点头:“可不是?等儿要不快些将功课完成,太傅大人可是要打手心的。”   赫连璒有两个师父,文从高启,武自然是由他的舅舅亲自教导,虽说年纪小,可却已经学过了论语,正在学孟子,而且也开始跟着慕乾学扎马步,开弓射箭。   高启走进正殿,先向慕瑛与赫连璒行过礼,方才走上前来,翻看了下赫连璒写的字,脸上露出了笑容:“皇上这字已经搭起了架子,再练些时候,就会好看了。”   赫连璒笑得很开心,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只可惜中间缺了一枚,说话有些漏气:“太傅,你说的是蒸(真)的吗?”   高启点头:“皇上,臣说的蒸的,绝不是煮(假)的。”   慕瑛在旁边听着两人说话,忍不住笑了起来:“太傅,你怎么跟着皇上一起说起孩子话来了?”她温柔的看了赫连璒一眼:“等儿,你先歇息一阵子,让小琴带你去御花园里逛逛,捉蝴蝶儿玩。”   “好好好!”赫连璒欢快的喊了起来,从椅子上溜下,一只手拉住小琴:“姑姑,咱们快出去玩儿。”   赫连璒一阵风的跑开了去,站在门口的小筝默默走到了外边,正殿里只剩下慕瑛与高启。   “阿启,你今日过来找我,有什么事?”慕瑛看了一眼高启,只觉得他有些心事重重:“你不是告假出去游玩散心了?为何现在看着反而有些疲倦?”   高启低头不语,好半日才抬起头来:“太后娘娘,臣昨晚梦见了先皇。”    ☆、第 225 章 明月松间照(四)   房间里一片死一般的寂静,静得仿佛连一很针掉到地上的声音都能听见。   “阿启,你怎么忽然梦见他了?”慕瑛说得有些艰难,她万万没有想到高启会闯进宫来直接这般跟她说话:“你梦见先皇了?他对你说了些什么?”   高启的话,仿佛揭开她心底的疤痕,血从那硬壳下渗透出来,一丝丝的从她洁白的肌肤爬过,往外肆意的流淌着,让她的眼睛里已是两抹红光。   这么些年来,她从来未曾忘记过那个人,只不过,他一直压在她的心底,从未表露出来过。赫连璒曾经问她:“母后,我父皇为何没有画像?我在太庙里看到祖父、曾祖父他们的画像挂着,可却没有见到过父皇的,他究竟是什么模样?”   赫连铖的模样?慕瑛眼泪忍不住往下掉,她一直记得他的模样,可要她亲笔去画出来,她却不敢动笔,她唯恐在画他画像的同时,自己会伤心得想跟着他一道去往那极乐世界。   可是她不能,她还有等儿要抚养长大,她还要帮着他将大虞江山治理得井井有条这才放心,赫连铖不在了,若她还不在,那岂不是太对不住他们的孩子?   她只能将他压在心底,每个晚上当她入睡的时候,就会情不自禁想到那个身影,想起过去的那些事情,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前尘往事仿佛是装在匣子里的纸片,随着匣子打开,那些纸片就纷纷洒洒的飞了出来,如雪花,如舞蝶,如心底深处最柔软的那一缕,牵牵扯扯出一个人的身影。   她还记得清清楚楚,当她难产的时候,他握着她的手在她耳边呼喊:“瑛瑛,你听到我说话,是也不是?你快回来,快回来,阿铖没有你怎么能独活下去?你若是敢不回来,阿铖便敢去地府追你!”   那时候她看到前方的亮光,本来要奔着往那里去,就是听到他的喊声,她才停住了脚步回转过来,可现在他先一步去了地府,可她却没有生死相随,这算不算苟且偷生?   做梦的时候,她经常梦见赫连铖,可每一次,她却只见到他关切的脸孔,没有能够和他说上一句半句话,他在她的眼前忽然就消失了,快得让她捉不住,只能见到他眷恋的眼神一闪而过,再也见不到踪影。   今日,听到高启忽然提起赫连铖,慕瑛心中一痛,几乎要说不出话来。   “太后娘娘,臣梦见先皇,他说在地下很孤单。”高启抬起头来望着慕瑛:“太后娘娘,要不要送几个人过去陪着先皇?”   “阿启,你如何这般狠心了?殉葬之事早就已经作罢,你还提这个作甚?”慕瑛忽然觉得心里堵得慌,送几个人?她宁愿是自己去,也不愿旁人去陪着他。不管是活着还是死去,她都不愿意有旁人插在她与赫连铖之间。   “娘娘,臣只是想让人扎一批纸糊的美人送过去……”高启的眼睛盯住了慕瑛:“可否?”   “不。”慕瑛咬牙切齿说出了一个字。   “娘娘,这又是为何?”高启不肯放过她,目光灼灼:“娘娘,臣还记得多年之前在大司马府的那个晚上,你说你要的是荣华富贵,故此要进宫,现儿你已经成了大虞最尊贵的女人,得了你想要的权势,你又何必再计较先皇身边有谁相陪?”   他肆意的盯着她,没有了臣子对太后应有的态度,仿佛间时光倒转,他们又回到了当年的那个月夜,他是白衣的阿启,而她是云英待嫁的阿瑛。   “我……”慕瑛只觉自己喉间艰涩,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娘娘,你那时候决意进宫,真的只是爱慕权势?”高启看着她那表情,心中已经明白了几分,可依旧还是抱有一丝幻想,紧紧追问。   “阿启,这问题似乎不是臣子该问的。”慕瑛紧紧抓住了扶手,一双眼睛不敢再看高启,而是转过头去看向屋角立着的那个花瓶,里边插着一枝新开的牡丹花。   “娘娘,臣记得你曾说过,咱们在朝堂是君臣,可私底下谈话便是朋友,不必分得这般清楚,你在臣面前不用哀家,你喊臣为阿启,可在这时候你如何又提起君臣大义来了?”高启顺着慕瑛的眼神看了过去,墙角的牡丹开得甚是娇艳,一枝红艳,芬芳扑鼻。   “娘娘,那臣换一个问题,你更喜牡丹还是木樨?”高启望着那牡丹,心中忽然一动。   赫连铖曾赐给慕瑛整套的牡丹首饰,而他却送了一套木樨梳簪,若是拿这两者比,哪一样在慕瑛心中更重要?   “牡丹,我从小便爱牡丹。”慕瑛轻轻的吐了一口气,这问题仿佛比前边那个要更容易回答,话一出口,心便轻松了好几分。   “臣明白了,恕臣冒昧。”高启的脸色骤然苍白,朝慕瑛行了一礼,慢慢朝门口走了过去。   他的不死心,又一次伤害了他自己。   直到现在,他才真正明了,原来他从最开始便已经没有胜算,她的心从来就没有属于过他,一切都只是他的一厢情愿。   既然……他捏了捏拳,既然不能得到她的心,便要让她开心,心悦于一个人,并不一定要拥有,只要她幸福,那他也能幸福。   “高大人。”小筝担心的看着走得摇摇晃晃的高启:“高大人是不是生病了?要不要宫女去太医院请太医?”   高启淡淡一笑:“没事,我很好。”   那一笑,还是那般光风霁月,温文尔雅,明澈得像台阶前的暖阳,让人看了只觉得温情一片,又如晒干在秋阳里的稻草,柔软而贴心。   小筝怔怔的看着高启的背影,心中一酸,也不知道高大人究竟与太后娘娘说了些什么,出来以后仿佛苍老了好几岁,连脚都迈不开了,真让人担心。   多年前她便一看好高启,她觉得高启是这世上少有的君子,若是自家大小姐能与他在一起,那定然会过得无比舒适,一生逍遥自在。可事情却总是不由人来意料,自家大小姐的脚步越来越偏离原来的方向,到了最后竟然嫁给了当初那个互相看不上眼的人,而且那个人死得太早,让大小姐为他伤心一辈子。   若是嫁了高大公子……小筝看着那个渐渐远去的背影,不由得幽幽叹息一声,若是嫁了高大公子,一切都会不同了。   春夜里一片静谧,唯有春虫在不为人知的角落里细细低吟,忽高忽低的声音,让人听了有几分心乱。小径上传来轻微的脚步声,与那春虫的低吟似乎合上了节拍,脚步声响,虫儿鸣叫,脚步声停,虫子的声音也停了下来。   “小筝,将香案先摆起来罢。”   慕瑛站在那里,望着金水湖粼粼波光,心情有些复杂。   今日高启跟她提起赫连铖,她便再也不能平静,心中纷纷乱乱一片,一想到那个亡故几年的人,眼泪潸然,昔日的点点滴滴,如潮水般涌上心头,让她再也克制不住自己。   将赫连璒安抚着睡下,她让小筝准备了香火,悄悄来到金水湖边。   既然赫连铖能托梦给高启,那说明他并没有走远,就在这世间游荡——他是在等她吗?一想到这里,慕瑛便有些坐立不安,听说孤魂野鬼最容易被欺负,他不去极乐世界,在这里蹉跎又为何事?   不行,她一定要好好祭拜他一番,劝着他快些去他该去的地方。   小筝摆好香案,慕瑛拈了香在手里,朝着金水湖的方向拜了拜:“阿铖,我知道你心里还眷着我与等儿,舍不得走,可是你这般孤孤单单的游荡在这世间,也不是一件事情,你不如早些去登了极乐,我将这边的事情都安排好了,自然会来追随你。”   她的声音无比孤寂冷清,就如一只失去伴侣的鸟儿发出的哀鸣,在这寂寞的春夜里,显得格外凄凉。手中握着的香有袅袅白烟,慢慢升着往那乌蓝的夜幕而去,天空里清冷的星子淡淡的光芒仿佛被这烟雾笼罩,再也看不见。   “我知道你肯定会恨我,恨我没有替你报仇,我明知你绝非病死,肯定是有别的原因,可我却将你的死放下,不再追究……”慕瑛吸了吸鼻子,眼泪簌簌而下,双手都颤抖了起来——得知赫连铖的死,她便知道这绝非正常,赫连铖出去的时候还那些健壮,为何才一个多月便得病死了?更何况她绝不相信慕乾会帮着赫连铖去剿灭各地匪患,他恨赫连铖还来不及,如何会领兵剿匪?   这一切,肯定是个阴谋,可她却只能将这怀疑埋藏在心底,不能说出来。   如何能说?赫连铖杀了她的父亲,慕乾为父亲报仇这也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而她,为了死去的夫君,又要将慕乾,自己的弟弟杀了不成?   这是一锅浑水,浑浊得不能再浑浊,她也没法子去将这锅浑水再洗清,她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那浑水慢慢的流去,大虞上下异口同声都在说慕大公子忠心耿耿,不记前仇,带兵替皇上去平了那些流民暴乱,而且她还不得已要将慕乾立为大司马——毕竟她与等儿都需要娘家人的支持,不可能一个人在朝堂里孤军奋战。   只是,对赫连铖的那分愧疚却时时刻刻在折磨着她,让她几乎无法安睡,今日听到高启提到赫连铖,她更是惊得坐立不安。   “阿铖,我还能怎么办呢?”慕瑛喃喃自语,眼泪簌簌:“这因果报应,无休无止,只有到时候我把命陪给你,等着遇到你的时候,再任由你来处置我便是。阿铖,阿铖,你若是能听到我的话,便该……”   这话音未落,忽然间就听着轻微的一声响动,只见一盏小小的灯笼从天而降,带着些淡淡的烛火之光,不住的飘摇着。那盏小灯慢慢的朝下边飘落过来,刚刚好落在香案之前的石头栏杆上,一点点暖黄的光影,随着风不住的在摇摆。   “娘娘!”小筝惊骇的叫了一声,从亭台外边冲了进来,跑到慕瑛身边,一把搀扶住了她:“是先皇来了?”   慕瑛盯住那盏小灯笼,没有惊恐之意,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小筝,你莫要害怕,先皇来了,难道他还会害我不成?”她方才踏出了一步,小筝拖着她不放:“娘娘,莫要过去。”   “不,我要过去,我要亲自看看那盏灯笼。”慕瑛挣脱了小筝的手,飞快的跑到了那石头栏杆面前,一弯腰,便将那灯笼抄在手里。   “咦?”慕瑛全身颤抖了起来。   “娘娘!”小筝跟着奔了过来:“怎么了?”   洁白的掌心,似乎有一朵莲花在盛放,淡淡的光芒将两人的脸庞照亮。    ☆、第 226 章 明月松间照(五)   “宝莲灯!”   小筝喊了出来,眼睛瞪得溜圆:“这不是上元夜才放的宝莲灯?怎么这时候出现了?”   慕瑛的泪水一滴滴的落了下来。   这不仅仅只是上元夜的宝莲灯,这是多年以前,在那个清冷的上元夜,她亲自送到金水河里的那盏宝莲灯。莲花花瓣上边还有她写下的诗句:母氏圣善,我无令人。爰有寒泉?在浚之下。慕氏阿瑛泣拜寄亡母。   这盏灯,不该是在多年前就顺着金水河流入冥河,送到母亲手中去了?如何在这个时候又出现在这皇宫?委实有些诡异,莫非是母亲知她悲苦,特地将这灯笼送了回来安慰她?   慕瑛极目四望,周围一片宁静,看不到任何异常的动静,她颤着声音喊了一句:“母亲,是你吗?是你回来了吗?”   金水湖边的大树忽然发出簌簌的响声,慕瑛与小筝抬头往树上看了过去,就见叶片纷纷洒洒的落了下来,树荫之间,出现了一个人的身影。   “你是谁?”小筝大吼了一声,踏上前一步,将慕瑛挡在身后。   人影飘飘而下:“阿瑛,是我。”   “阿启,你……”慕瑛有些惊诧的望着他:“你怎么这个时候在这里?”   高启的眼睛一眨也不眨的盯着她,声音里透出一丝伤感:“阿瑛,我……有些重要的话要与你说。”   是该跟她交底了,方才在树上看着她那痛苦的神色,听着她伤心的话语,他终于知道了她的心。曾经怀着一种幻想,总觉得那个分别的晚上,她说的就是真心话,她并不喜欢赫连铖,只是贪慕进宫以后的荣华,可是到了此刻他方才真正明白,一切都只是自欺欺人,她心底深处真正喜欢的人,是赫连铖。   她为了他,准备去死,若真是贪慕荣华,如何能做得到?高启觉得再也按捺不住,他不能让这错误继续下去,她不能死,若是她死了,那他这一辈子活着跟死去也没什么去别。   他宁可将她亲手送到赫连铖的身边,只要她能好好的活着。   “阿启,你下午方才跟我说过话,难道还有什么没有说完的话不成?”慕瑛疑惑的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高启,觉得他的眼神与素日有些不同,里边有一种决绝的意味。   “是的,我有话没有说完。”高启朝慕瑛点了点头:“首先,这盏宝莲灯我要还给你。”   慕瑛倒退了一步:“你……什么时候捞到了这盏宝莲灯?”   “那个上元夜,在金水河边。”高启压低了声音:“阿瑛,我本来想在我们成亲以后将这灯交还给你,咱们一起为慕夫人祈福,让她在极乐世界活得安心自在,可是我后来再也没了这个机会。”   托了灯笼在手,慕瑛默然,她有些难过,可又不知道该怎么才能安慰高启,宝莲灯在她的掌中发着微黄的光,暖暖的一团,仿佛是那来自天外的烟火。   “小筝,你走开些,我有要紧的事情和娘娘说。”高启看了小筝一眼,说得十分温和。   “太傅大人……”小筝有些犹豫。   “你莫非还信不过我?”高启朝她笑了笑:“我不会对娘娘怎么样的。”   “小筝,你到旁边些。”慕瑛转头吩咐了一声:“你该相信太傅。”   “是。”小筝轻手轻脚的走了出去,水榭里只剩下高启与慕瑛两人,一团淡淡的灯火横亘于两人之间,让一切陡然朦胧了起来。   “阿启,你到底有什么要紧事?”慕瑛盯住了高启:“你今日下午在映月宫就是来说这件事的,是也不是?”   高启点了点头:“是,我一直在考虑,要不要告诉你。”   “什么事情?”慕瑛只觉得自己的心忽然跳得很快,快得仿佛要从嘴里蹦了出来,高启脸上那神色告诉了她,他要说的事情非比寻常。   “阿瑛,如果……”高启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如果先皇没有死,你会如何处理这件事情?”   慕瑛睁大了眼睛,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先皇没有死?怎么可能?”   当年几位太医都给赫连铖把过脉,脉象全无,也无心跳,她亲眼看着赫连铖的尸身被放到了棺材里边,亲眼看着棺材盖板钉上了钉子,如何会没有死?高启究竟是什么意思?慕瑛瞪眼望着高启,实在觉得他这句话来得蹊跷。   “阿瑛,你先告诉我,若是先皇没死,你会抛下皇上出宫去找他吗?”高启带着一丝绝望看着站在面前的慕瑛,多少次他都想开口问她,她的心里到底有没有自己的一点点存在,可现在看着慕瑛这样子,自己的问题,似乎是多余。   “他原先说过,我就是去了地府,也会要追了我回来。”慕瑛的嘴角露出了一丝凄凉的笑容:“我心里也是这般想的,他走了,我会在等儿长大以后去追他,可是……阿启你既然这般问,那便是在告诉我,阿铖还活着?只要他还活着,我定然会不顾一切去寻找他。”   “可是,你还有大虞政事要处理,还有皇上要辅佐,你便能将这一切放下?”一种悲哀从高启的心底涌出:“你真的准备将这一切都放下了?”   “是,我能放下一切。”慕瑛点了点头:“虽然我很疼爱等儿,希望能一直陪在他身边,可毕竟阿铖也需要我,再说等儿总会长大,更何况还有你们这些关心他的叔叔伯伯们在,我自然放心。”   高启不可置信的望着慕瑛,她竟然是连自己的儿子都愿意放下,更何况是他!   “阿启,请你告诉我真相,阿铖在哪里?”慕瑛问得十分温柔:“我想知道他现在过得好不好。”   “他……”高启点了点头,咬牙道:“他很好,也想见你。”   “那,请你安排我出宫。”慕瑛弯腰朝高启行了一个大礼:“如何?”   “阿瑛!”高启有些慌张,赶忙伸出手将她搀扶了起来:“你何须这般行事!要知道,你的事情便是我的事情,我愿意为你……”说到此处,他声音凄清,再也说不下去,心中酸涩,眼中一热,只是那泪水未曾滴落。   “你既然能让阿铖假死,那也能让我假死。”慕瑛站直身子,脸上有一种恬淡的笑容:“有你与乾弟在这朝堂里,我很放心,你们会替我好好辅佐等儿的,是不是?”   “我……”高启心中咯噔了一下,现在他还能每天在朝堂上看到她,可要是安排她假死出宫,以后就不知道要什么时候才能见到她一面。可是他却无法拒绝她的要求,看着她那双带着期盼眼神的眼睛,他忍不住慢慢低下头去:“我会好好的辅佐皇上的。”   “多谢你,阿启。”慕瑛笑了起来,容颜是那般美,就如黑夜里的萤火,照亮了人的眼。   皇上六岁那日,太后娘娘高兴得很,多饮了几杯酒,没想到竟然引发了重症,半夜里挣扎着喊了几声,宫女们还未来得及去请太医,她便已经落了气。   国丧七日后,棺椁被送去盛京皇陵安葬,太后娘娘身边的大宫女小筝提出要跟着去盛京,为太后娘娘守墓一辈子,皇上心存感激,当下便准奏,留她在皇陵守灵。   不知不觉,这炎炎夏日已经过去,秋风起,木樨香。   白云悠悠,碧空如洗,大雁排着人字形的队伍从天空飞过,声声鸣叫,欢快而祥和,青州的一个院落,大门打开,穿着绿色长衫的主人站在门口,焦急的张望着远处的街道,扶着门的手都在微微颤抖。   一辆马车朝这边奔跑了过来,开始还只能见着隐隐绰绰的车厢,慢慢的,那清油绸布帘幕上的绣花都看得清清楚楚。   马车停住,从车上跳下来一个绾着单髻的妇人,当她看到站在门口的绿衣人,情不自禁笑了起来,她急急忙忙转过身去,伸手将帘幕掀起:“夫人,我们到了,老爷在门口等你呢。”   一双凝脂般的手从清油绸布的帘幕里伸了出来,一双妙目含波朝门口望了过去,站在门口的那人全身一颤,飞奔着朝马车这边跑了过来:“瑛瑛……”   小筝识趣的朝旁边退了一步,赫连铖伸手捉住了那只手,再也舍不得放开。   两人就是这般,四目相望,再也没有动静。   她在车上,而他站在车旁。   忽然间他一伸手,猛的将她抱住,慕瑛惊呼了一声,只见自己前边天旋地转,还没有弄清怎么一回事,便已经落在一个宽阔的胸膛里。   “瑛瑛,瑛瑛……”赫连铖在她耳边低低的喊了一句,脸贴了过来,不住的摩擦着她的脸颊:“我是在做梦吗?竟然又见到了你。”   “不,不是,一切都是真的。”慕瑛伸出手来,巍巍颤颤抚摸上了他的脸颊:“阿铖,我终于又看到你了,真好,真好。”   他们额头抵着额头,十指相扣,眼睛里只有彼此的存在,再也看不到身边的一切。   一阵秋风起,头上的木樨花从枝头簌簌掉落,如碧空里的星星,不住的旋转着飘零到了他们的衣裳上。   花香扑鼻,恍如当初他们相见那时,依旧是馥郁芬芳。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全文完结,菇凉们收了某烟的作者专栏吧,以后开文早知道,多谢多谢~~ ☆、第 227 章 番外   “太傅留下,其余人等可以退下了。”   龙椅上的皇上,俊眉修目,神采奕奕,一双眼睛就如墨玉般,盯住站在白玉台阶之下的高启:“太傅,我昨晚梦见了我母亲。”   高启一怔,怎么今日皇上忽然提起这事来了?   他的心中一热,似乎有人拨动了心中那根弦,发出了悠悠的响声,激荡着他那看似古井无波的心湖。   已经有好些年没见过慕瑛,可他还是能清晰的记得她当年的模样,每次见到赫连璒,他也能从他的眼角眉梢里咂摸出一点点慕瑛的影子来。   赫连璒肖母,那眉眼轮廓,全部继承了慕家的传统,只有鼻子生得有些像赫连铖,这让高启觉得有几分安慰,儿子像母亲,聪明伶俐很受教,而且没有赫连铖身上的那种暴戾之气。   “皇上,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你心中挂念太后娘娘,自然会感而有梦。”高启拱手款款而谈,依旧还是那般温润从容,让人看了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舒服之感。   “太傅,虽然母后在朕六岁时便已经亡故,可这些年来,朕却一直有一种感觉,她就在朕的身边,从未远去。每次除夕祭祖,朕看着先皇与母后的灵位,瞧着黑色檀木上边那些金字,总觉得很淡,淡得让人看不出那金色来。”赫连璒的脸上有深思之色:“有时我都在怀疑,先皇母后并没有驾鹤仙去,他们就在我身边不远的地方看着我。”   听了这番话,高启愣住了,不知道该怎么往下边说。   都说父子天性,母子连心,莫非冥冥之中真有感应?瞧着赫连璒那神似慕瑛的眉眼,他蓦然就心乱如麻,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太傅,朕过些日子就要纳绵福,算起来就是要成人了,当然要禀报极乐之界的双亲。故此朕心里头想着,能否在这之前去清凉寺给先皇母后做场法事,说不定朕的孝心感动天地,能让先皇与母后入了朕的梦境,一家人团聚一番呢。”赫连璒热切的望着高启,眼中净是殷殷之意:“太傅,听说清凉寺的方丈是高人,讲经布道能天降莲花,祥瑞漫天,指不定他能将朕的父皇母后带回来与朕一见呢。”   赫连璒的眉眼间俱是向往之色,看得高启一热,哑声道:“皇上,臣这就派人去清凉寺告知方丈,请他为先皇与太后娘娘做一场盛大的法事。”   “不,太傅,朕想请你亲自前往,亲自布置好这一切。”赫连璒的脸色露出了一丝笑容来:“朕最信得过的人,就是太傅,只有太傅出马办的事,朕才放心。”   这些年来,高启悉心教导他的功课,朝堂上寂静一切辅佐政事,有时候赫连璒甚至觉得他比自己的亲舅舅还要细心。最开始他并不知道这究竟是为什么,等着长大了些,从姨母太原王妃那里得知,高太傅曾经托人向自己的母后提过亲,他这才恍然大悟。   高太傅年轻有为,京城里不知道有多少贵女想嫁他,可他却至今未娶,莫非是因着不能忘记当年与母后的一段情,故而一直蹉跎?   赫连璒有一次开玩笑般说要给高启赐婚,高启慌忙推托:“皇上,都说功高震主,虽然臣知道皇上不会怀疑臣有不轨之心,可若是膝下空虚,那便会让皇上少了些威慑力,也会让臣更踏实一些,皇上还是莫要勉强臣了。”   听着高启这牵强的回答,赫连璒心中不由得生了几分感激之心,看起来高启对自己的母后是情根深种,有了她,便再也容不下旁人。   从那一刻起,高启之于他,不仅仅只是一个重臣,更是如父亲般存在的人物。   听着赫连璒这般相托,高启无奈,只能领命前去清凉寺。   一路上他仔细琢磨着赫连璒的话,忽然的有了几分心酸。   六岁的时候慕瑛便抛下了孩子奔向青州与赫连铖相守,这一去便是六年。按着大虞旧制,赫连璒十二岁的时候就该纳绵福,表示他成人了,他想向父母双亲禀报一下自己的情况,这也实属对于父母之爱的一种渴慕。   这么多年来,赫连铖与慕瑛都没有在他身边,他心里肯定是很想念他们的罢?所谓孺慕之思,莫过如此。   奔到清凉山下,高启勒住马,举目看了看那绿色葱茏的山岭,忽然心中有一种感觉在汹涌澎湃——他要去青州,要去请了赫连铖与慕瑛来与他们的孩子相见,要让这一家三口能有相聚的机会。   “大人,怎么不走了?”安福有些奇怪的看了高启一眼:“不是要去清凉寺吗?”   高启凝神细思,调转马头,打马扬鞭,朝青州方向跑了过去。   “哎,哎,大人,大人!”安福安庆连忙追了过去,不敢有丝毫怠慢。   六月的清凉山并不特别炎热,山风拂面,山间翠微让这本该炎热的夏日变得无比清凉。绿树丛中露出一角琉璃飞檐,古刹在这林荫之间若隐若现。   袅袅的白烟从绿树丛中升起,古刹里传来悠悠的撞钟之声,梵唱与木鱼的声音交织着,肃穆祥和,那高声的宣讲之声在那晨钟暮鼓里显得格外有感染力,听得蒲团上打坐的赫连璒热泪盈眶。   今日方丈说的是目连救母,说得绘声绘色,让赫连璒不由自主联想到自己的母亲,悲从心中来,几乎无法自持。他坐在那里,手中捻着佛珠,闭着眼睛跟了那些和尚们低声念着经文,只盼着自己的诵经能让远在极乐的父亲母亲听到。   “皇上,倦了罢?可否要去禅房歇息?”一场经文讲完,方丈从宝座上走下,看了看赫连璒微微闭着的眼睛,慈祥一笑:“皇上已经连续持经三日,便是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住,赶紧去歇会罢,明日一早老衲请皇上一道做早课。”   赫连璒本想坚持,可却觉得脑袋有些发晕,实在支撑不来,故此没有回绝,由内侍们扶着去了清凉寺为他准备的禅房。   禅房里点着安息香,让他更有一种想睡的感觉,才上了床不久,赫连璒便已经合上了眼睛,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   忽然间,耳边有人在呼唤:“等儿,等儿。”   这声音,如此温柔,又如此熟悉。   赫连璒猛的睁开眼,就见香炉里白烟袅袅,烟雾之后,站着两个人,似乎是一男一女。   “父皇,母后?”赫连璒吃惊的睁大了眼睛。   父皇他已经不记得,可母后的身形他却是记得清清楚楚,多少次他对着高太傅送进宫来的画像提泪涟涟,伸出手摸着那画像,只希望能将她从画像里抠出来,活生生的站在自己面前。   这是梦,还是真?   赫连璒掐了下自己的手指,有疼痛的感觉,他不该是在做梦。   “等儿,清凉寺的方丈知道你想念我们,故此特地作法向天帝请示,送我们来与你小聚。”慕瑛压制住自己心里的激动,尽量用平缓的声音与赫连璒说话:“等儿,你长大了,不再是母后走的那个样子了。”   “父皇,母后!”赫连璒从床上跳了起来,连趿拉了鞋子便朝他们两人奔了过去:“父皇,母后,你们想死等儿了。”   “我们自然知道你一片纯孝之心,正是因着你的孝心感动了天帝,这才放我们过来跟你相聚的,否则咱们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面呢。”慕瑛伸手将赫连璒揽入怀中:“母后走的时候,你才到母后的腰间,现在都已经跟母后差不多高了。”   赫连璒凝望着慕瑛,伸手摸了摸她的脸:“母后,你还是当年那模样。”   赫连铖被晾在了一旁,只能哼哼两声,表示有些意见:“等儿,你便不想父皇了?”   “父皇,等儿当然也想你。”赫连璒抬头看了看赫连铖,脸上露出了笑容:“父皇,你离开的时候等儿才几个月呢,自然记不大清楚,但我现在一见到父皇,就觉得好亲切,这莫非就是父子之间的那份情?”   “等儿,你可比父皇会说话多了。”赫连铖骄傲的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虎父无犬子,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慕瑛在旁边微微一笑:“等儿可要比你厉害多了,看他治下的大虞,国泰民安,人人都说皇上好,仁心,为百姓打算。”   “母后,全是太傅教我的治国之策。”赫连璒小心翼翼的瞟了赫连铖一眼:“我想迎了太傅做亚父,不知道父皇母后准不准许?”   “他……”赫连铖一皱眉,刚刚想说话,见着慕瑛笑意盈盈的脸,又把那些话硬生生的压了下去:“等儿,随你罢,你现在已经年纪大了,该自己做决定了。”   高启虽然一直觊觎慕瑛,可毕竟慕瑛是与他在一起,至于亚父不亚父的,只不过是个名头罢了,高启得了这名头,自然要更尽心的为赫连璒卖命。赫连铖想到这里,转眼看了看慕瑛:“瑛瑛,咱们等儿的提议很不错,是不是?”   慕瑛点了点头:“我也觉得很好。”   “父皇,母后,以后等儿什么时候能再见到你们?”赫连璒抓紧了慕瑛的手:“等儿想要时时刻刻能见着父皇母后。”   “等儿,没有谁能时时刻刻的见着一个人,哪家的父母能陪着孩子一辈子?只要你知道,父皇母后心里都记挂着你,而且就在你身边守护着你,那就已经足够。”慕瑛吸了一口气,强忍住那份心酸的感情,朝着赫连璒笑了笑:“你大婚娶皇后的时候,母后和父皇肯定会来看你的。”   “是吗?”赫连璒惊喜的叫喊起来:“父皇母后还能像今日这般跟等儿见面?”   “是。”慕瑛点了点头:“既然天帝这般仁慈,我想到时候他一定不会拒绝我们的请求,肯定会放我们回来的。”   “太好了。”赫连璒紧紧抱住了慕瑛:“母后,等儿就等着那日的团聚了。”   山风吹得禅房外的幽竹簌簌作响,屋子里的三个人此刻其乐融融,沉浸在一片相见的喜悦之中。   今夕何夕,已经不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三人此刻相聚在一起。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完结啦,呼呼~~菇凉们,元宵节以后见~ ☆﹀╮========================================================= ╲╱= 【书香门第】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版权归原文作者! =============================================================═ ☆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