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木香记》 作者:石头与水 文案 有这样一种婚姻,一旦走入,自信全无。 白木香会算账理事,裴家有的是管事。 白木香会烹调煎炸,裴家有的是厨子。 白木香自小读书识字,裴家需要的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嫡长孙媳。白木香,呃,琴棋书画样样不通。 白木香掀桌,这日子简直是多一天也过不下去了!真是宁可回家吃土,也不做豪门妇啊! 内容标签:种田文 女强 励志人生 小门小户 主角:白木香 ┃ 作品简评: 白木香会算账理事,裴家有的是管事。白木香会烹调煎炸,裴家有的是厨子。白木香会改织机造兵器,嗯,裴家麻爪了……这是一个书香门第、心高气傲的状元郎遭遇机灵狡黠娃娃亲小户女的故事。这也是一个门不当户不对却又门当户对的故事。但其实,只要你我智慧相当,便没有什么配得上配不上。 =========== 第1章 想和离   早春的风吹散冬日的冰冷,带来温暖的气息,那些经终而凋的大树抽出嫩芽,幼细的草尖拱破土壤,冒出些微绿意,这些绿意星星点点汇聚成海,伴随着河水破冰的欢畅,伴随着鸟雀尽情的鸣叫,整个大地焕发生机。   此时,想来家里的木香花也开始抽出新芽,舒展嫩叶,不待多时,就能开出一架密密簇簇的白色花朵,伴着浓郁芳香,会有蜂戏蝶闹。听说,她家以往在府城居住时,也有一架极好的木香花,她娘生她那一年,木香花开满整架,香气浓郁的整条街都闻得到,她祖父颇觉奇异,更兼深爱此花,便大笔一挥,为她取名木香。   恰她家姓白。   自此她便有了名字,白木香。   白木香的视线飘浮着落在裴夫人院中一角,迎春花渐次凋谢,一株垂丝海棠含苞吐蕊,花枝娇艳。听闻,那里原是种了一架上好木香,自从得知她的芳名,裴夫人就令人把那架百年木香连根拔除,改种了海棠。   虚掩的花开富贵红木门从里面推开,一个穿红着绿的丫环含笑出来,笑道,“大少奶奶,夫人已是起了,请大少奶奶进去。”   白木香自廊下朱栏起身,唇角翘了翘,跟着丫环进去给婆婆请安。裴夫人正在梳头,自从上次她令白木香服侍她梳头,不留心扯到头皮后臭骂白木香一通,便再不让白木香给她梳头了。白木香敛衽请安,裴夫人未哼一声,白木香便自己站直了身子,也安安静静的不说话。   想这裴家也奇怪,两家虽是自幼定的亲事,后来白家败落,白木香一家人回乡过日子,裴家亲事,别人挺上心,白木香真不怎么放心上。她早知两家已是门第悬殊,去岁夏天,裴老爷子带着裴状元回乡祭祖,到白家提亲事,白木香是拒了的,主动退还庚帖,是裴家老爷子死活要孙子迎白木香进门,必要守他日之信,白木香简直不嫁都不行。   可这嫁过来,裴家一家子看她不上。   白木香先时不是没做过努力,奈何这人要是对谁有了成见,那真是做什么错什么。何况,裴夫人还喜欢使唤她端茶倒水,捶腰敲背,把她做丫环看。白木香虽记事起便在乡下过日子,她爹娘都是只知典当度日的人,可她爹娘也没使唤她干过什么重活,她连地都没下过。   当然,原因之一是她爹把家里田地都卖光了。   总之,白木香在家都没这么伺候过她娘,她还有些穷人的可笑自尊心与骨气,端茶摔裴夫人一身,敲背更是粗手笨脚,险把裴夫人的肺敲出来,裴夫人就不再使唤她了。   却是更加瞧不起她。   白木香索性也不需要这人瞧她得起。   反正裴家一家子瞧不起她。   除了裴老爷子。   裴老爷子大概是顾念她爷爷当年的救命之恩,对她一直另眼相待。白木香与裴家一家子不合拍,与裴状元更是从成亲就开始分居,她至今完璧。好在,裴老爷子藏书颇多,白木香说要寻些书来打发时间,裴老爷子大大欢迎,还教会白木香下围棋,两人成了不错的棋友。   裴太太不急不徐的梳妆打扮,待她打扮结束,白木香走神结束,跟着婆婆去裴老夫人那里请安。路上遇到裴家二太太三太太,连带裴家各房姑娘少爷,互相打过招呼,一起过去。   裴老夫人的居所在裴宅正中主院,比裴太太的小院要宽敞的多,一下子涌入这些人也并不显得捅挤。裴老夫人身边坐着一位倾城佳人,见大家进来,连忙款款起身,待大家给老夫人见过礼,这位佳人给几位太太见礼,几位太太都和气至极,脸上笑的一致灿烂,连说的话都无二致,她们一起说,“莉儿莫这般多礼。”   然后是姐妹姑嫂间打招呼,白木香是唯一的大嫂,裴家孙辈最早成亲的便是裴状元如玉,今年当有一位妯娌进门。不过,妯娌尚未进门前,白木香是裴家唯一的孙媳妇。其余都是姐妹,表姐妹。   那位倾城佳人莉儿姓蓝,是裴老夫人娘家侄孙女,人家可不是娘家破败投靠过来的。莉儿姑娘祖父,也就是裴老夫人的嫡亲兄长,是现任武安侯,蓝家乃京城名门。蓝莉与裴状元如玉更是自幼的青梅竹马,郎才女貌,奈何裴状元自幼给祖父定给了白木香这村姑,裴老爷子还一径要状元孙子娶村姑,简直是活生生的拆散了这对小鸳鸯,这怎能叫人不恨白木香这根打散鸳鸯的大棒。   裴老夫人也是更愿意孙子娶娘家侄孙女的。   且不论亲缘,就是拼个人素质,不论相貌还是出身还是才干,白木香没一样能及得上蓝莉姑娘的啊!   这并非裴老夫人偏心,而是事实。   并非只裴老夫人这样认为,连当事人白木香也这样认为。   白木香当然不丑,可她充其量只能算一颗小珍珠,蓝莉姑娘的美貌却仿佛一颗大大的夜明珠,暗夜自生辉的那种。   论出身,白木香出身破落白家,就是白家未破落时,白爷爷当年最居职司不过是云城主簿之位。蓝家,侯府之家。   论才干,蓝莉姑娘是京中有名才女,琴棋书画无一不精,白木香则是无一不通。蓝莉姑娘听裴状元弹琴,能无声落泪,白木香只会怒别让裴状元滚远些,别丁丁当当的影响她午睡。   对了,白木香还有个缺点,这姑娘继承了她那败家爹娘的最大特质,懒。每天都要午睡,裴老夫人找她都要等她午睡醒来,简直令人不耻。   虽则白木香也有诸如会打理生意,识字,会算账等优点,但在裴家人面前,裴家随便一个小管事都懂这些,这算什么优点,这不过是奴才职司。   于是,白木香也无奈了。   她坐在最后一个也是最临近门口的末端,听着裴老夫人问过几个孙子晚上睡的可好早上吃的可好,然后,打发孙子们自去念书。然后就是与女孩子和儿媳们说笑,至于白木香,自从白木香抽了裴老夫人身边一位多嘴的丫环俩大嘴巴后,裴老夫人就对白木香视而不见了。   白木香都觉着与裴家格格不入,她咕噜噜转两下眼珠,寻思着裴家人这么看不上她,还是待她娘什么时候过来,跟她娘商量一下和离回老家的事。白家自是比不得裴家的富贵,可在白家村,白木香在她那败家爹死后硬是重整家业,与族中小九叔合伙开了布坊,木香布在老家是极有名气的,她也赚了不少钱,家里不愁吃穿,也没这样闷。   都怪小九叔,当初非要鼓励她嫁给裴状元,她都说这事风险太大,结果如何,嫁状元不如守寡!她这日子过的是真不咋滴。   裴家女人如三万只鸭子一般说说笑笑,白木香敲着膝盖寻思与裴状元和离的事,突然一声嚎啕打破这满事欢笑与白木香的思考,就见一个女人满脸泪痕慌慌张张的进来,扑倒在地,“老太太,不好了,大爷被浑身是血的抬了回来。”   裴老夫人当下脸色一白,险没昏过去,腾的自坐榻上站起来,一叠声问,“玉儿在哪儿!”   裴太太更是心急火燎,骂那管事媳妇,“哭什么!你倒是说话!”   管事媳妇连忙道,“我先来报信,已是吩咐他们把大爷抬回院,打发赵管事请太医去了。”   裴老夫人已是一马当先往裴如玉的院子奔去,当然,现在这也是白木香的院子。裴老夫人平时做什么都是不急不徐优雅端方的模样,不想这急起来倒如踩了风火轮一般,健步如飞起来。后面的太太、姑娘、丫环、婆子们更是紧随其后,脸上都带出关心焦切,一个个的忠心赤胆。   白木香不争抢这些,慢悠悠的落在后面,她与裴状元关系寻常,自然不急。裴状元一早都要去上朝的,这个时侯,谁能打得他浑身是血?白木香搔搔挺直的鼻梁,唉哟,裴状元你惨啦!我一乡下土包子都知道过日子不能得罪父母官,你在朝当官要是得罪君父,你以后日子怕是不大好过呀。   白木香回到自己院中时,裴老夫人已搂着孙子哭完第一场,屋内雌性无不暗自垂泪,心疼不已。白木香伸长脖子都看不清裴状元被揍成何等倒霉相,只得在屋外坐着吃茶。她的小丫头小财也被排挤在外,小财悄悄朝里撇撇嘴,白木香笑笑,拿块海棠糕慢调斯理的吃起来。   待太医过来,屋内女人总算让开一条通道容太医进入,白木香一块海棠糕吃完,正待拿第二块糕,就听裴状元的妹妹、蓝莉的狗腿子裴茜尖着嗓子道,“我哥伤成这样,亏得大嫂还有闲情逸致吃糕,你是早饭没吃饱吗?”   白木香端起小财刚为她倒的茶吃一口顺了顺,方翘着脚一掸衣袖,微微一笑,“我早饭倒是吃了,只是给你哥这么一气,又把我气饿了。亏你们还给他请太医问诊,他早上好端端的上朝,除了陛下,谁会打他!好端端的,陛下为何打自己的大臣,定是他做了令陛下生气的事!陛下是天下人的君父,那就是天下人的爹啊,他惹陛下生气,就是惹我爹生气,我当然也很生气。这样的人,难道我还围过去嘘寒问暖?我没过去再给他两脚,全因你们围的忒严实。我吃块糕就碍着你的眼了,我愿意吃就吃。你有这闲情逸致,不妨问问你这好大哥如何无君无父了!”   白木香完全展现了她敢抽裴老夫人丫头、敢拿热茶水泼裴太太、敢敲一次背、梳一次头后裴太太再不使唤她的超强战斗力,裴茜当下给气个仰倒,想骂白木香无耻,她到底不是真的没脑子,心下觉着白木香说的大哥是叫陛下打的事约摸是真的。只是,竟叫白木香这村姑一顿噎骂,裴茜脸上难堪,心下委屈,气痛之下眼圈儿一红,立刻流出泪来。   裴太太气恼道,“都少说两句!”   “少说什么!我看木香说的有理!”外面传来一个夹杂着怒火的声音,裴老爷子老当益壮的抬步进屋,身上一品大员的官服,阴沉的脸上威严极了,白木香连忙放下交叠的腿起身靠边站,裴老爷子排众而进,直到裴如玉跟前,苏太医起身拱手行礼,裴老爷子将手一摆,苏太医连忙退下,就见裴老爷子抓住长孙的头发向上一扯,裴如玉顿时一声痛叫,那张精致如玉的面孔被拉到裴老爷子面前,裴老爷子反手就是一串嘴巴,最后打的裴状元叫都叫不出,雪白的脸肿成个猪头。   裴老夫人原是要拦,可见丈夫真的恼怒,硬是哆嗦着没敢说一个字。   这一顿打尚不解气,裴老爷子把人向下一拽就拖到地上,抬脚又是一顿踹,先时裴状元还能惨叫,直待后来哇的吐出一口血,软软垂下身子再无声息。裴老夫人大哭着扑上去,跪着死抱住丈夫的腿,哭道,“你要打,就打死我吧。”   裴太太更是受不住,也跟着哭跪在裴老夫人身畔瘫软在地,脸色如刚刚儿子的还要白上三分。余者女眷皆随着裴老夫人跪在地上,白木香在外间宁神秉息做隐形人。   裴老爷子这一顿打后,似乎心情舒畅许多,发现手上沾了血,自袖中取出块雪白丝帕,不紧不慢的擦着手上的血,一边从裴老夫人紧抱的双臂里抽出大腿,而后优雅的整理下官服,客客气气的对苏太医一颌首,“有劳了。衙门还有公务要忙,失陪。”   苏太医都给裴老爷子一顿暴发吓个半死,脸色半白的应承,“老大人只管忙去。”   裴老爷子带着一品大员的从容风度离开,到外间时温和的看白木香一眼,随适的把擦过血的帕子塞回袖中,柔声道,“孙媳妇,这家里,就你还是个懂事的。”   白木香看着裴老爷子重归于慈眉善目的五官,心说,我要是这会儿提和离,不会也被这老头暴打吧。 第2章 要和离   人不可貌相。   尽管白木香从未小看过裴家这位官居一品的老爷子,自己礼法辈份上的太公爷。却也没料到平时和颜悦色、爱开玩笑的老人家不出手则已,陡然一怒,连裴状元如玉也能直接下手揍个半死。   一点不带夸大的。   苏太医剥开裴状元的官袍,要给裴状元治伤,裴老夫人先一声惨呼昏了过去,接着裴太太也不成了。这两个没用的被一群丫环婆子簇拥着扶了出去,姐妹们不好看这场景,蓝莉姑娘更是一双哭红的肿桃眼别开脸,避嫌随裴老夫人退了出去,临出里屋前犹是忧心忡忡的回头望一眼裴状元,那眼中的担忧与不舍正叫白木香看在眼里。白木香善解人意地说,“蓝表妹若是不放心,不妨留下照看状元郎吧。”   蓝莉那双盈盈欲滴的翦水双眸中情绪万千,她微身一福,“晚些时候,我再来探望表哥。”   一时间,非属此院的女眷悉数退了个干净,只留下几个等着听信的小丫环在外侯着,白木香忍不住感叹一声,裴状元,你这杯茶,似是要凉啊。   白木香也不进屋,她坐外间看廊下衔泥筑巢的春雁,小财跑来,悄悄在她耳边嘀咕,“唉哟,姑爷屁股大腿都叫打烂了,紫茄子一般。”   “大胆,竟敢看状元郎的尊臀与尊腿。”白木香笑斥,丢颗花生米在嘴里,香!   小财吐吐舌头,给自家小姐续茶。于是,白木香一边吃茶,一边看裴状元身边的丫环端出一盆盆的血水,白木香感慨,“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们屋有人生了哪。”   小财险没笑出声。   约摸半个时辰,苏太医背着诊箱出来,白木香起身,拱拱手,“有劳您了。”   “都是苏某分内之责。”苏太医将药单递给白木香,主动说起医嘱,“这几日饮食清淡,明天我会过来为裴公子换药。这两瓶是外伤药,消肿,不拘次数,勤用着些。”   白木香接了外伤药递给小财,送苏太医直到二门外,方转身回房。   一路上,白木香眼望蓝天白云,耳听小鸟啾啾,另有春风送暖,心情甭提多好了。裴如玉这坨最看不起她的大狗屎,今天算是得了报应啊!   本来就是啊,又不是她一定要嫁姓裴的。裴如玉自己搞不定老爷子,亏得她还算坚强,没叫这小子给欺负了。   但是,整整大半年,每天要对着一张仿佛你欠他二百吊的脸,白木香也憋屈啊。谁晓得皇帝老爷开了眼,把这臭狗屎揍个半死,裴老爷子还雪上添霜了来了个二重揍,这怎能不叫白木香身心愉悦。   果然贱人自有天收!   白木香双手背后,一路欣赏着裴府春景,心旷神怡的回房。裴如玉的大丫环关关正在同裴老夫人身边的二等丫环碧桃、裴太太身边的大丫环雪菲说裴如玉的伤情,见白木香回来,关关拭拭眼中泪水,三人齐起身向大奶奶见礼,白木香摆摆手,“你们继续说吧,一会儿下人就抓药回来,关关你瞧着喂你家大爷吃药。”她转身去隔间消谴了。   雪菲忧叹,“大爷都这样了,大奶奶都不在大爷身边服侍么?”   关关再一次拭泪,哽咽,“主子们的事,咱们做下人的不好多言。”   碧桃若有所思。   白木香是个喜欢清静的性子,平常裴家人也不爱多理她,今天却终是不得清静,自裴老夫人到裴太太、再到各房婶子姐妹不停的打发人送东西问候,这些下人过来,关关不好不自己处置,皆要告知白木香一声。白木香瞧着有自己和小财爱吃的就先留下,其他的令关关等人分食算。   关关哪里吃得下东西,她简直为自己大爷伤痛的一颗芳心碎成千万片。白木香小财不是这样的心肠,这主仆家不愧是深受名门裴氏看不起的乡下土鳖,就一吃心,那等无情无义的作派,就甭提了。   白木香因裴状元占了卧室,原本两人分居,是她争赢了卧室,把裴状元撵到书房的。因她有午睡的习惯,白木香同关关道,“你们把裴如玉挪到书房养伤,我得午睡了。”   关关那双杏眼里露出被人一箭穿心的痛楚,盯着白木香的眼神仿佛白木香与她有杀父之仇、夺夫之恨一般,她悲痛万端的一声轻泣,柔弱无骨的跪在白木香跟前,砰砰叩头,一边哭喊着,“我求求大奶奶,就略心疼大爷则个吧。大爷都成这样子了,您就发发慈悲吧!”   白木香不怕人来硬的,还真有些受不了砰砰叩头这种,她只好让小财抱着她的被子,纡尊降贵的到裴状元的书房午睡去了。原本另一个丫环窈窈还有些不乐意,说书房重地,不许人随便进。白木香立刻道,“那就让你家大爷滚出我的卧室。”   小财把手里的被子交给身后一个小丫头,挺起圆滚滚的肚子,上前一步,一胳膊肘就把单薄的窈窈撞个趔趄,然后就开始撸袖子,当小财那圆滚滚的小臂露出时,窈窈气圆了一双丹凤眼,识时务的退到书房大门一侧,犹是气愤的说一句,“待大爷好了定不能轻饶此事!”   白木香微微一笑,“你不如待你家大爷好了再放这不响的屁。”   窈窈气昏。   白木香先是美美的午睡一个时辰,小财打水服侍她洗脸时回禀,“老夫人和太太那边儿都着人传话,让大奶奶有空过去说话。”   “有什么好说的,无非就是问裴如玉伤的如何。有的是人服侍,关关窈窈在他身边寸步不离,问她们就好。”白木香已经打定主意,亲爷爷是当朝一品,裴如玉都能叫陛下打成这个狗屎样,都能把裴老爷子气的一下朝先回家臭揍他一顿,可见这人干了什么好事。跟着这么个昏头找死的状元,白木香真情愿和离单身,重与小九叔跑生意挣生活去。不然,哪天被裴如玉连累的抄家灭族,没的还得搭上一条小命。   既是要和离,裴家女人的态度不再重要,反正白木香也从未觉着她们的态度有什么重要的,以往她不过是不想先出错,才略做礼节性的忍让。如今,得想想和离的办法了。   毕竟,裴老爷子是当朝一品,她不想得罪裴老爷子。可是,与裴状元的日子也不能再继续下去。裴状元完全看不起她,她不能把时间浪费在改变裴状元对她的看法与态度上。   她宁可嫁一个不如裴状元但瞧得起她的男人。   白木香此人,倒不怎么怕吃苦,最烦的就是被人看不起。偶尔看不起也没什么,她做生意时也常奉承那些官太太、有钱人家的太太,可也不能时时刻刻的被人这么看不起啊。   一时间,却又想不出好的和离办法。   白木香索性在裴状元书房里寻了本书闲来翻看,春光最好,白木香拿着本书踱步到院中,小财置好圆几摇椅,茶水瓜果,白木香边吃边看,顺便听着里屋传来的裴状元忍不住的小声吸气忍痛的声音,甭提多么的心顺意顺了。   蓝莉带着丫环过来探望,见到白木香这幅悠闲模样,先叫了声“表嫂”,白木香没撩眼皮看她,听声音也知道谁来了,随便道,“你表哥在屋里,自己去看吧。跟他说,忍不住就喊出来吧。”   蓝莉都不知该怎么答白木香这话,深觉自己与这粗俗女人没有共同语言,便只一叹,扶着丫环的手,心焦情切的屋里探望裴表哥去了。   蓝莉坐了有大半个时辰才出来,白木香都以为她要留下吃晚饭。蓝莉出来时说一句,“姑祖母、大太太都记挂表哥的身体,表嫂你是不是过去回禀一二。”   “要真有这么记挂,你一来就该说啊,这会儿才说,可见也不是非常记挂。”白木香转眸瞥蓝莉一眼,拿个杨梅含在嘴里,咬一口,紫色汁液沾唇,白木香吐出个小核,眼睛望着蓝莉,扬声道,“关关,随蓝姑娘去老夫人、大太太那里回禀一声你家大爷的伤情。”   白木香不过是点破蓝莉话中不合常理之处,蓝莉却仿佛受了莫大侮辱,冷冷一哼,转身就走。关关连忙赶出来,见白木香忽地沉了脸,不敢多言多问,微身一福,跟上蓝莉去了。   直待蓝莉主仆出了院门,犹能听到蓝莉丫环愤愤声音,白木香隔墙喊一嗓子,“这时候说话,除了显示你们主仆的愚蠢外,可没有任何意义!”   墙外立刻没了声响。   屋里裴如玉却是受不了,怒孔,“白木香,你给我进来!”   白木香起身就进去了,怎么着,你这落架凤凰还想发威,你是皮子痒还是欠收拾!屋内一股子药香,她高高站着,打量着死狗般趴在床上一幅猪头样的裴如玉,双臂一抱,挑眉寻衅的问,“我进来了,如何?”   “你莫欺人太甚!”裴如玉大概是被揍的狠了,说话都有些不清楚。   “我哪里过分了,又欺谁了?”白木香冷冷问。   “表妹性子软,她来者是客,你客气些的好。”   “来者是客,就要守客人的本分!不守本分,就是恶客!我也没对你家表妹怎么着吧,我说什么了,叫你这么不痛快?是戳了你的心戳了你的肺,还是动了你的心肝儿肉啊?!”   “白木香,你少血口喷人!”   “裴如玉,有句话叫恼羞成怒,就是说的你啊。”白木香看一眼床边明显被人坐过的地方,唇角一牵就笑了,拉了把椅子坐下,忽然就转了口气,无比体贴的说,“我早知道,你有心仪之人,你们互相爱慕。”   裴如玉开口要反驳,白木香一笑掩住他的嘴,声音彻底温柔下来,“咱们认识大半年,还没有好好说说话吧。好好说会儿话如何?”   裴如玉真不习惯白木香露出这种通情达理的模样,心下生疑,面上却不动声色,只嘀咕一句,“难道是我爱与人吵架?”   “当初,老爷子要见我,我去见他老人家,是带着你的庚帖去的。我说的是,裴白两家门第不相宜,我希望能退掉亲事,两家只做朋友来往。这件事,你可以去问他老人家,我可有一字差错。”白木香柔声道,“自始至终,我都没有要嫁给你的意思。我知道,我配不上你。你诗书满腹,我勉强大字认识三箩筐,琴棋书画一样不懂。我这人,性子也不是很柔顺。我是真不想嫁你。老爷子非要履行诺言,我没嫁妆,他给我一堆聘礼让我做嫁妆。你们老家管事先时无礼,他教训了管事,他真心要我嫁入裴家,我也就嫁了。我不知道,你是这样的不情愿。可我自认没有对不住你的地方,你不愿,我也没强迫过你什么。我在你们裴家,晨昏定省,从无失礼。”   “如今我总算是知道了,强扭的瓜不甜。裴如玉,如果我们只是朋友,你何需总对我冷面以待,你对别的女孩子可都挺和气的,独对我这样,无非是我占了不属于我的位子,对不对?”白木香柔声细语,如春风一般善解人意,“蓝姑娘又何尝是个刻薄性情,她独对我不喜,无非也是因此罢了。而我,我在我家,一样有我亲娘百般娇宠,我想,如果我退回到旧交家姑娘的身份,咱们三个应该都能平和下来,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裴如玉不可置信的望向白木香,“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愿意与你和离,把裴家大奶奶的位子还给属于他的人。我愿意成全你们,我希望能过回我以往的日子。我不愿意,我不勉强你。我们不合适,不必强求做夫妻。”白木香声情并茂,自己都要被自己感动了,“裴如玉,我们三个人,是时候各归各位了。”   裴如玉百般震惊伤痛中硬是笑了出来,“白木香,人都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我刚倒霉,你飞的倒挺快啊。”   白木香实在受不了裴如玉如今的形象,她别开脸去,看屋顶看地砖才觉着眼睛不受猪头脸折磨了,与裴如玉商量,“裴如玉,我真求你了,你能不能别用这张猪头脸笑啊。”   裴如玉貌比美玉,大概从未听人说过真话,一时气煞,再不肯理白木香。   白木香知道今天想要和离书是难了,她很遗憾的起身,到外头吃晚饭去了。 第3章 我这神经病的婆婆   房间内药气不散,裴如玉身上疼痛如针扎刀剜,外伤引发发热,他浑身无力,平生从未受过这样的痛苦,偏不能再昏过去。身上的冷汗热汗一身接一身,一则是痛的,一则是喝下去的散热汤药的缘故。侍女窈窈手脚轻巧的为他拭去额角的汗,不敢用力,因为额角也已撞的青紫。   想到白木香看他时眼睛里流露出的惨不忍睹,他现在,应该是真的挺难看的吧。   那个女人,哼——   裴如玉刚想清静会儿,就听到那女人在外大呼小叫的声音,“唉哟,今天的炖肉做的不错,香。”   听听这没见识的话吧,一个炖肉就跟八百辈子没吃过饱饭似的,他都奇了,怎么能有人对个吃食露出这样丢脸模样。他不用出去看,就能知道白木香肯定是把脸凑到肉碗上吸着鼻子闻哪!   他不是看不起白木香出身贫寒,他也有同窗朋友出身寻常,却没哪个这样没出息的。就是他家里的粗使婆子,见着肉也不能这样!   白木香就这样!   明明没有一点让人敬服的地方,还总嫌别人看不起她。你要别人看得起你,你得有值得让人看得起的品格啊!   裴如玉内心深处刚刚鄙视白木香一通,接着又是白木香高高兴兴说话的声音,夸鸡肥,夸鱼鲜。不就是一顿饭么,跟裴家饿过她似的!   哼——   裴如玉又哼一声,温柔的关关拎来食盒,裴如玉哪里有用晚饭的心情。他于朝不过是秉公而言,结果挨了一顿廷杖,也惹恼了祖父,如今伤的厉害,是真的没有胃口。   关关柔声相劝,“大爷好歹吃一口,也让老夫人、太太放心。”   裴如玉这饭到底没吃成,裴大老爷回府,怒冲冲的就到裴如玉院中来,虽没再给裴如玉个“三重揍”,主要是裴如玉的情形,再打就打死了。但也指着裴如玉的脑袋骂了足有小半个时辰,待白木香吃完晚饭,裴大老爷还没骂完哪。   裴如玉直待深夜方眠。   结果,刚阖眼就被白木香的声音吵醒,裴如玉依旧浑身疼痛难熬,忍不住呻吟一声,“白木香,你能不能安静会儿。”   君子如玉是不会大声叫嚷的,何况,君子昨天刚被打了个动不得。不过,裴如玉身边的丫环个顶个的温柔伶俐,关关连忙出门,恳求白木香,“大奶奶,您略略小声些,大爷刚睡着。”   白木香“哦,哦”两声,她不过感慨一下早上天气,以往这个时候裴如玉早滚去上朝,她一时忘了裴如玉卧床的事。白木香并非不通情理,她洗漱后就带着小财到裴太太院里请安去了。今天,裴太太没令白木香在院里侯着,白木香一去,就被雪菲请了进门,裴太太眼角眉梢写满憔悴,问白木香,“如玉可好些了?”   “好一些了,也不是很好,一宿没睡,我出门时刚阖眼。”白木香按关关的话发散一下,回答裴太太的话。   裴太太眼底乌黑,明显睡眠不好,白木香奇怪,“太太这么担心,就过去瞧瞧呗。”   “你这是嫌我问你了?”   白木香真是无语,她完全一片好心。白木香说,“我嫌什么啊,你这也是头一回问我。哎,可能这是你家的规矩吧。在我们乡下,孩子不舒服,当娘的都是守在身边的。嗯,那个,你不守着他也没事儿,反正他身边丫环婆子一堆,关关挺尽心。嗯,你不愿意过去,问我也成。”   “我不愿意过去?当娘的哪个能不担心孩子,你这叫什么话!”   白木香气的,“喂,你别不识好人心啊。我好心好意的说话,你总挑刺是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反正我儿子自从娶了你就没一件好事!”裴太太一摔手里的木梳,流泪道,“以前,我儿子都好好的。”   “行了行了,你要觉着你儿子昏头是我的原因,赶紧出和离书,我立刻走人。看我不在你们裴家,你儿子能不能变明白些。”这老虔婆总是为难她,如今看老虔婆眼泪长流的模样,白木香完全不觉内疚,她巴不得赶紧离开裴家,以免受裴如玉连累。   白木香仰着脸看屋顶,一幅不受教不忏悔的模样。裴太太要是敢休白木香,她早休了,她不是做不得主么。裴太太哭吼,“你给我滚出去!”   白木香也不稀罕在裴太太屋里多呆,转身就走人。她带着小财到裴老夫人那里去,裴老夫人的气色也很不好,见到白木香问了与裴太太一模一样的问题,“如玉可好些了?”   白木香又重复一次在裴太太那里的回答,裴老夫人叹口气,与白木香道,“你就在他身边好生服侍,得空劝一劝他。这孩子啊,有些拧巴,其实心是再好不过的。”   白木香应声是。   裴老夫人叹口气,瞧白木香低眉顺眼的模样,问一句,“怎么你自己个儿来了,你们太太呢?”   白木香也叹口气,“太太今天心情不好,发作我一回,让我滚,我就自己过来了。”   裴老夫人忍不住又叹了口气,这是裴家的嫡长孙媳啊,都十八九的大人了,还不明白为亲者讳的意思。你婆婆发作你几句,你该忍着,你不该外说啊。你还说的这样明晃晃堂正正的,你叫下人看笑话啊。不但笑话你婆婆,也会笑话你。   当然,裴老夫人也知道,嫡长孙媳脸皮八丈厚,完全不怕被笑的那种。刚进门时,下人狗眼看人低,饭菜不大恭敬,嫡长孙媳就去厨房把管厨房的揍了个鼻青脸肿,撵了出去。嫡长孙媳出身不好,娘家很有些不雅事,下人念叨一句给她听到,也是一顿臭揍,撵了出去。   闹得府里没人敢招惹,这么个浑不吝的,竟是她们裴家的嫡长孙媳。   哎,裴老夫人又想叹气,这回硬生生忍住,难免教导一句,“长辈说,你听着便是,不要多言,也就罢了。”   白木香没应声。   裴老夫人无法,这是她家老头子亲自相看,力排众议娶进门的嫡长孙媳。这人哪,不怕出身低,就怕不受教啊。昨天还欺负了蓝丫头,裴老夫人深深的看白木香一眼,打发她服侍孙子去了。   白木香出了裴老夫人的院子翻个白眼,真是好笑,不说你儿媳妇神经病发作,做叫别人当包子!你们姓裴的就这么高贵,以为谁都愿意在你家二十年媳妇熬成婆哪! 第4章 吃软不吃硬   上午接待过裴老夫人、裴太太之后,苏太医过来复诊换药,之后照旧做了一通按受各房打发人问候的好意,同时做出礼貌回复后就中午了。   白木香不堪其扰,令小财取来笔墨,白木香用她那一笔圆融刚劲的字体,这是白木香对自己字体的描述,不知道这两种相反的气质是怎么融合到一体去的。反正,白木香觉着自己的字很不错,她刷刷几笔写了幅条幅,令小财贴在院外。   上面八个字:养病反省,无事勿扰。   翻译过来就是:烦死了,都他妈的少来烦人。   然后,小财把条幅贴好,回身将院门一插,白木香终于清静了。   关关知道此事,见自家大爷终于沉沉睡去,心下一叹,也没说什么。浑人有浑人的好处,这样得罪人的事,也就大奶奶能做。   小院以外的世界可是翻了天,不少丫环婆子都吃了闭门羹,裴太太亲自带着闺女过来,倒是见到了儿子,看儿子睡的香,她也没打扰,到院里却是忍不住低声训白木香一句,“你也太大胆了,家人也是担心如玉。”   “要不我就让她们随便来打扰裴如玉休息,都觉自己轻手轻脚,可这么不断的来人,就是不进他屋,他能睡得好?”   裴太太也知白木香的话在理,问她,“你不能好好说话吗?”   白木香一幅无赖相,无奈的耸下肩,“我这也都跟您学的呀。”   裴太太气的一拂袖子,走人。   小尾巴裴茜气愤且鄙视的对白木香冷哼一声,追了母亲过去。   忽啦啦人都走光,总算恢复清静。   裴如玉一觉睡到下晌午,午后阳光自雀登梅的花窗漏下,一束一束的光线照耀温暖着他,令他在疼痛中也不禁生出一种懒洋洋的舒适。   坐在床畔绣花的关关很快发现大爷醒了,立刻端了温水过来,裴如玉喝了一些,听到院里的欢笑声,不禁侧耳细听。关关笑道,“大奶奶和小财在院子里踢键子。”   裴如玉眼尾余光扫到关关仍有些红肿未消的眼睛,想到没心没肺的白木香,不禁感慨,“真是一样米养百样人。”   关关道,“大爷中午睡的熟,婢子就没叫醒大爷用午饭。大爷饿了吧,我令厨下送饭菜过来。”   裴如玉伤势已有好转,倒不似昨日那般全无胃口,微微颌首。   关关出去令小丫环到厨下拿饭菜,白木香听到她们说话,伸手接住飞在半空往下坠落的鸡毛毽子,问,“裴如玉醒了?”   “是,大奶奶要不要看看大爷?”关关的话音还没落地,白木香已经从她身畔一闪而过到了屋内。绕过外间的博古架隔断,白木香红扑扑的脸庞映入裴如玉的眼帘。白木香眼睛亮晶晶的,带着欢快的笑意,声音清脆,“裴如玉,你醒了,感觉好些了没?”那样勃勃生机的一张面孔,令裴如玉不禁露出一个微笑,“好多了。”   白木香盯着他脸细看,点头,“的确见好了。”就是依旧很丑。   裴如玉客气一句,“有劳你想着。”   “哪里,咱们住一个院儿,出来进去的也得问一声啊。”   裴如玉刚刚的笑就烟消云散了去,这叫什么话!   白木香手里把玩着五彩斑斓的鸡毛毽子,裴如玉偶有听到白木香同小财嘀咕这毽子是用如何威武的大公鸡的尾羽做的如何如何。反正一幅很了不起的模样,也不知有什么了不起的。就听白木香道,“我看你好的差不离了,你看,你要不要去书房歇着,那里更清静些。”   裴如玉的脸顿时冷成一个冰冻猪头,他还说这女人如何这般好心来问候他,原来是要他搬书房去!这,这本来就是他的屋子好不好!   没见过鸠占鹊巢占的这样理直气壮的!   裴如玉气的不想说话。   因裴如玉的脸一直是青紫猪头相,现在想察颜观色都不能,白木香又问一遍,“行不行啊?你要是自己走不了,我可以扶着你。”   正当此时,关关提了食盒进来,裴如玉心下一动,瞥白木香一眼,又看看食盒。   白木香聪明的读懂裴如玉的意思,对关关道,“你服侍你家大爷吃饭吧。”就要抬屁股走人。   裴如玉给白木香机伶的颇是无语,吩咐关关,“你退下,有大奶奶在。”我让关关服侍,我还用看你吗?你昨天骂我骂的多机伶智慧啊!今天怎么跟个半瞎一样了!   白木香不可思议的看向裴如玉,“你让我服侍你吃饭啊?”   关关手足无措的站在一畔,裴如玉看向白木香,很坦然的说,“是啊。”你不是有求于我吗?你不是让我搬书房去吗?   关关福一礼退下,白木香为了要回自己的屋子,只得把小几搬过来,将五六样清粥小菜一样样的摆到小几上,将勺子碗递给裴如玉,“吃吧。”   “你就这样服侍人?”   “你手又没断,也不是小孩子,难道还要我端着碗喂你?”   “起码给我盛碗汤啊,我都是先喝汤的。”   “我说让关关服侍你,你还不愿意。谁知道你这些毛病啊。”   “原来先喝汤是毛病。”   白木香看这五六样清粥小菜多是萝卜豆腐银芽枸杞之类,倒还有一样鲜笋,白木香立刻拿起筷子尝了尝,然后,她也有些饿了,自己盛碗白粥,就着菌菇黄花吃了起来,一边吃一边还品评,“除了这豆腐汤实在没滋味,几样小菜倒不错。”   “比炖肉好?”   “不一样。清淡的菜偶尔吃吃还好,长时间不成,又不是和尚。”   有白木香这个贪吃不客气的,裴如玉竟也用了不少。   俩人把几样小菜汤粥用的一干二净,倒把关关吓一跳,有大奶奶这个抢食的,真不知大爷有没有吃饱。白木香令关关把盘子碗的收拾下去,拿帕子擦擦嘴角,催促裴如玉,“趁着天还亮,你这就搬吧。”   裴如玉努力的想躺平,奈何身后受伤颇重,仍只能勉强侧躺,裴如玉露出一个不好意思的遗憾神色,客客气气的对白木香说,“你看,我还是不能动弹,要不,你再等两天吧。”   白木香目瞪口呆,“你刚刚可不是这样说的?”   裴如玉认真回想,疑惑,“我刚刚说什么了吗?”   “那你干嘛让我服侍你吃饭?”   “我以为你心地善良,以为我们是朋友。”   白木香气的,谁愿意跟你这种猪头做朋友啊!   裴如玉听着白木香气的呼哧呼哧的喘气声,竟觉无比悦耳,感觉比任何音乐都要动听百倍。直待白木香忍无可忍,蹭的起身,对着裴如玉的屁股就拍了一下,裴如玉一声闷哼,痛的额角两行冷汗滚下。白木香吓一跳,连声问他,“真这么疼啊!”   裴如玉怒,“要不要我打你一顿,再拍你一下。”   白木香立刻不内疚了,瞧,裴家人总有办法消除她的内疚心,“也没用多大力气。”   裴如玉却是已经疼的整个脊背弓起来,脸色惨白,说不出话。白木香也吓坏了,她连声道,“我看看我看看,真伤着了啊。”呼的一把掀开被子,裴如玉只觉身后一凉,这女人——   这是女人么!   裴如玉的屁股大腿是有些惨,不过,目测已经开始消肿。白木香仔细看了看,终于放下心来,“真的没流血,完全看不出来异样。”   裴如玉冷汗淋淋的趴回床间,激痛过去,就能慢慢忍耐了。白木香拿帕子给他擦擦脸上的汗,不好意思的说,“你也知道我性子急,我不是故意的,不晓得你这么娇弱,以后我会小心的。你别生气了啊。”   裴如玉到底是大男人,实际也不能真对白木香怎样,叹了口气,同白木香道,“我现在真的不能下地,等好些,我就搬回书房,你暂且忍耐几天。”   两人发现对方都是吃软不吃硬的货,彼此表示理解后,竟然比任何时候都和睦起来。   白木香叮嘱一句,“你可别把我看你屁股的事说出去啊。”她可打算和离后另嫁的。   “你也知道自己是个女人啊。”裴如玉好气又好笑。 第5章 可怕的丈母娘   早晨天还未亮,院中已有鸟雀啾鸣。   白木香很喜欢听鸟雀的叫声,她自幼长在乡下,在乡下,别的不多,鸟雀最多,都是天未亮,鸟儿先醒,叽叽喳喳吵的人再睡不了一个回笼觉。彼时白木香最烦这些可恶的小东西,后来到县城府城跑生意,住在赁来的宅子里,发现城里鸟雀少的可怜,便是晨间鸣叫,亦不比乡下的鸟儿活泼热闹,白木香就原谅了乡间吵的她不能睡懒觉的鸟儿们。   自白木香却客以来,院中清静不少。她早上照例去裴太太那里请安,随着裴如玉伤情好转,裴太太的性情也趋向平和。她大概也真是懒得再跟白木香多话,只要知道儿子渐好,她也不再发作白木香。毕竟,白木香半点不肯吃亏,说话能噎死人,裴太太为着自己身心健康着想,对白木香继续以前的冷淡疏离处理。   白木香也喜欢这样的相处方式。   从裴老夫人那里略坐片刻,白木香就打着照顾裴状元的名义回自己院了。裴如玉正在吃早饭,吃过早饭,令关关取了本书来看,可以分散疼痛注意力。   白木香在庭院里不知做什么,裴如玉能听到她“嘿嘿哈哈”的声音,裴如玉一个问询眼色,关关轻声回禀,“大奶奶在少爷书房找了本练拳的书,在练拳。”   裴如玉:……   白木香就是这样能自得其乐的人哪,听说白木香在外头有生意,不过,裴家的女人不能总是出门,裴家大奶奶也不能亲自去站柜台张罗生意,白木香现在也很少闹着要出门了。   裴如玉想,也许,我们这桩亲事,的确是非常不合适的。他的确不喜欢白木香的粗俗,可能白木香自小生活的环境就那样,她自身不觉粗俗。她在裴家格格不入,过的也并不开心。   我一倒霉,这丫头就来商量和离的事,明显是对我全无情义啊。   想到自身处境,裴如玉不禁心绪烦乱,他做自己该做的事,说自己该说的话,也许对于权谋家,他这样做是蠢货一个,可是,如果他不这样做,他于心有愧。   如今,他官职已解,不过一寻常平民,更不再是裴家最出众的孙辈。如果白木香不愿意在裴家,我或者应该放她自由。我的确另有所属。   不过,也不用急。   听着外头白木香“嘿嘿哈哈”的声音,裴如玉不觉好笑,起码,等白木香练会了拳脚,也等我这伤好后再说。   今天家里来了裴如玉最不喜欢的客人,他名义上的岳母,白木香的妈,李红梅。   李红梅简直是集市侩、贪婪、粗鄙于一身的极品人物,哪怕浑不吝的白木香与她娘李红梅一比,也显的格外可人了。   相对于裴如玉对丈母娘的不待见,丈母娘对裴如玉可待见的很,逢人必要夸自己的状元女婿的,隔三差五还要过来看望闺女、女婿,只要女婿在家,她一定要当面表示对女婿的欣赏与赞美,说的最多的话就是,“我女婿这相貌,真个有一无二。”   天知道,裴如玉平生最讨厌别人评价他的相貌。   “唉哟喂,这是怎么了这是怎么了,我怎么听说我那好女婿病了!”李红梅那一韵三叹的唱戏般的声音传到室内,裴如玉立刻对关关一个眼色。不待关关出去拦住李红梅,李红梅母女已是推门而入,裴如玉闪电般的将书往被子里一塞,闭上眼睛做入眠状。   白木香见裴如玉在睡觉,忙压低声音,对她娘做个轻声的手势,拉着她娘出去了。李红梅伸长脖子也只看到裴女婿依旧有些青紫的脸颊,顿时心疼不已,想上前细看,又瞧女婿睡的熟,还是跟闺女出去了。   春天气侯最好,母女俩在院中小坐。   小财端上茶点瓜果,李红梅悄声问,“这是怎么了,不是说生病么,怎么脸上还带着伤啊?”   “上朝时叫陛下打的,不知道他做了什么得罪陛下的事。”白木香略略一说,“娘你这几天怎么样?”   “能怎么样,挺好的,铺子里生意也忙。这一开春,凡家里有钱的都要做几件春衫的。”李红梅在丈夫死后原想改嫁,一直没寻到心仪的男人,她这出门改嫁的事就拖了下来。尤其闺女突然开了灵窍,把被丈夫卖光的家业重整起来,后来家里有了丫环婆子使唤,于是,对再婚改嫁的对象的要求立刻高了三头,以于李红梅现在还守着寡哪。   村里人都说,以往看她不像个能守住的,不想竟是个贞烈人。哎,没有合适再婚对象的苦,那些个人怎么能明白呢。   后来闺女嫁裴家,她就跟着来了京城,裴家原是邀请她在裴家住的,她住了几天就不愿意了。看人脸色吃喝,不自在!干脆在自家铺子里帮着打理生意,家里两个旧仆服侍,李红梅小日子过的甭提多滋润了。只看她这柳眉桃腮的好气色,就知她日子舒畅顺心。   李红梅抓一把玫瑰瓜子嗑着,关心的问,“女婿把皇帝老爷得罪了?那他的官儿怎么样了?”   “这谁晓得,反正这好几天都是在家里养伤。”   “哎,这当差的伙计把主家得罪了,以后可不好说。”李红梅嗑着瓜子,悄声问闺女,“这几天你这里怎么样,他家下人没作夭吧?”   要是在裴家住的好,李红梅不至于辞了出去自住。当然,不辞了出去,她也不知道每天在外打理生意这么有意思。李红梅主要是挂念闺女,她膝下就这一个闺女,后半辈子得指望闺女哪。再说,谁家孩子谁家疼。要李红梅说,裴家这高门大户,就是人有点势利,瞧不起她们是乡下来的。   “我能叫人欺负了去!”白木香眉毛一扬,她在哪儿都过得好,“娘你中午跟我一起吃饭,我让厨下做娘喜欢的神仙鸡。”   “成。”   白木香吩咐一声,小财去厨房传个话,中午果然都是母女俩爱吃的菜。李红梅见一桌子菜就笑了,悄悄同闺女道,“成。我看你现在能说了算。”先前她闺女想吃个炖肉,厨下都推三阻四,把她闺女惹恼,一状告到裴老爷子跟前,这一家子势利眼的下人才算是老实了。   如今要啥有啥,可见她闺女不受欺负。   “娘,吃。”   给娘夹一块大鸡腿肉,娘给闺女夹块炖的香甜软烂的红烧肉,母女俩就着喷香的粳米饭,高高兴兴的吃起饭来。   可怜裴如玉,因丈母娘驾到,吓的午饭都没传。如果他吃午饭,丈母娘知道他醒着,必要进来对他嘘寒问暖。他与这位丈母娘非常之难以交流,还是等丈母娘走了,他再吃饭吧。   于是,裴状元一路饿到傍晚丈母娘告辞,才恹恹的令人传饭。   白木香送过她娘回院,遇到厨房婆子端了食盒来,问出来接食盒的关关,“裴如玉醒了?”   “大爷刚醒。”   白木香转两下眼珠,心说,看这点出息。要是裴如玉以后再敢得罪她,她就把她娘接来同住,让裴如玉见识一下她娘的厉害! 第6章 不和离都不行   转眼便已是暮春时分,迎春、腊梅、海棠凋谢后,抽出翠绿新叶。这一个月的养伤,裴如玉的脸庞有些过分白晰了,衬的他那立如苍松之夭矫,卧如玉山之将倾的美貌都有些憔悴。   不管别人说裴如玉多么的有才学,在白木香看来,这人就一个优点,长的好。   裴如玉伤势康复,白木香也很高兴,终于不用每天再对着个青紫猪头了。这几天经过白木香对裴如玉的几番打探,基本上知道,裴如玉的官儿已经革了。现在无官无职,跟她一样了。   庭院树荫下,支一张大案,铺开纸笔,笔却不是常用的毛笔,而是一小截削尖后缠上布条的木炭。白木香也没坐平时爱摇来摇去的摇椅,而是一把硬木玫瑰椅,手边放着木尺,白纸上铺陈开,四角各压一块长条黑色镇石。纸上标画着一些图样尺寸,却不是绣图,而是什么工具图样。   微风拂过,树影婆娑中阳光似碎金洒落,白木香站起身,自己敲敲腰,安慰他,“要是我布庄的伙计做错事,我也会让他闲置一段时间。你毕竟是做过状元的人,以后会好起来的。”   “这同你店铺的事如何一样?”裴如玉笑。   “有什么不一样,都是当差。”白木香倒两碗春茶,递一杯给裴如玉,“尝尝,洞庭的碧螺春,很香。”   裴如玉喝着茶,白木香就不再理他,喝过一碗茶,继续画自己的图。裴如玉看她搞研究,问,“这是做什么?”   “你不懂的。”白木香推开裴如玉的脸。   “什么东西我不懂,看着像是什么工具。”裴如玉盯着看一会儿,“织机么。”   白木香有些意外,“你还知道织机?”   “以前在书上看到过,你画织机做什么?”   “商业机密。”   “这有什么机密,无非就是织布上那点事。”   “你以为我的布为什么好卖,当然是因为我的布好。别的棉布染了色,洗一水就褪了,我家铺子的棉布是不大褪色的。”   “秘密在织机上。”   “织机好是一部分。原料、织工也很重要。织机在我们县不算秘密,但是要保持你的布一直是最好的,就要注意改良,哪怕只是一丁点改变,也很重要。”白木香开始标记尺寸。   白木香做起正经事时,完全不是以往粗俗的模样,她的神色很郑重,垂下的睫毛密长卷翘,侧脸细白,颈项的弧度修长漂亮,身上传出女子的馨香,是木香花的香。   不知是不是叫木香的原因,白木香很喜欢木香花的香气,常用这样的香。   裴如玉的心也安静下来,他捧着茶水慢慢喝,一边看白木看画图。白木香改良织机的事在云城颇有流传,他去岁中状元,与祖父一起回乡祭祖,云城的木香布已经小有名气。说来白木香也够脸大,她改良了下织机,就给那织机取名木香机,用这种织机织出的布,叫木香布。   原本祖父并不十分看重这桩旧日亲事,在见到白木香后,不知这丫头怎么同祖父说的,反正祖父见她一面就非她不可了。裴如玉十分不情愿娶白木香,可他也不能不听祖父的,只得按旧约勉强娶了白木香。   婚后拌过几次嘴才知道,白木香好像也不大愿意这桩亲事。   裴如玉颇是不忿,白木香有什么好不愿意的!难道他堂堂金榜状元,还配不起她白木香了!   当然,裴如玉不会说白木香的不是。这毕竟这非君子所为,而且……视线又一次在白木香的侧脸流连……裴如玉忍不住想,白木香有她擅长的东西,改良织机是利民大事,何况木香布的确精良,白木香有她的了不起。   他对白木香没有男女之情是真,可他不能因此就说白木香不好。   白木香有她的好。   然后,被裴如玉认定为“白木香有他的好”的白木香随口便是一句,“诶,你以后真不做官了?”   “嗯?”   “你不做官了啊。”白木香感慨一句,趁四下无人,凑过到裴如玉跟前,做贼一般说,“我要现在说那事,你不会觉着我势利眼吧?”   “什么事?”   “其实我真不是势利眼,你想想,我以后有个再婚的名头,也不好找下家。”白木香觉着自己损失不小。虽然她现在还是黄花大闺女,到底是嫁过一回,名声上就不能同那些待字闺中的相比啊。   裴如玉再如何自认颇有胸怀,也禁不住脸色发黑。这叫什么人哪,难道嫁给他真委屈了白木香,哪里有这样追人屁股后头要和离的。白木香嘀嘀咕咕地,“我真不是势利,要说势利,谁还能有你家势利。”   “我家势利?我家信守承诺,是势利?”   “不是不是。”白木香桃花一样的唇角轻轻翘起来,眼尾笑扬,“你可能觉着我还是占了大便宜。”   “你本来……”裴如玉轻哼一声,“我也没什么配不上你的地方吧?”   “没有,我当时都觉着老天爷把个肉包子砸我头上了。”   不知为何,白木香就是有把好端端的话说出讽刺的本事。白木香见裴如玉面露不满,只得尽力解释,“是真的,我真的这样想过。我以为你家都挺愿意的,嫁过来才知道,你家除了老爷子,没人愿意。”   裴如玉静默不语,这也是事实。   白木香左手醮一点茶水在桌上划拉两下,算出个数字写在图纸上,继续说,“我住了这些日子,其实都明白,从老夫人到太太到你那狗腿妹妹,其实都还成。如果是旧交见面,你们一家子肯定和和气气的待我。皆因我占了你们不愿意给我的位置上,你们才迁怒于我的。我呢?我嫁你前也不知你家是这样啊,我要知道,老爷子说破天我也不答应。”   “我这辈子是第一次住进豪门大户,也算享受了。就这么着吧,你家这大福,我真享不了。你说呢?”白木香声音中带着蛊惑,“蓝姑娘虽然回了自己家,你可以找机会告诉她,其实咱俩并没有做真正的夫妻。且我和离出府,她以后嫁你照样是原配发妻。”   “你别攀扯蓝妹妹。”   “什么叫攀扯,你不喜欢她了?”   “我现在无官无职,哪里配得上她?”   “这叫什么话?无官无职就配不上了,既是两情相悦,要做夫妻,自然该生死相随,甘苦与共。难不成只有你顺风顺水时配得上,倒霉就配不上?”白木香似笑非笑,“你们要是这样的情分,那我的确是误会了你们。”   “别胡说。”   白木香另取一张纸一支笔,放到裴如玉面前,“写吧,别磨唧了。老爷子那里,有我去说。”   自从娶了白木香进门,裴如玉就有一种身在地狱的感觉了,他没想到两人竟有和离的那一日。而且,这一日来的这样快。   不是他想办法与白木香和离,而是白木香主动让他写和离书。   提笔在手,裴如玉惊觉自己心中竟未有丝毫喜悦,反是有些说不出的情绪。他的视线依旧在白木香的脸上,他应该写和离书吗?白家祖父救他祖父的性命,恩情恩情,也是恩在先,情在后。他写下和离书,对得住白木香吗?   还有,不与家中商量,祖父会是何等震怒。   裴如玉提笔踟蹰,白木香唇角一勾,看来要给裴如玉下点猛料。她将面孔猛的凑近裴如玉,险一口咬裴如玉脸上,刁恶的问,“你不会真看上我了吧?你喜欢我?不喜欢蓝表妹了?”   裴如玉脸上闪过一丝羞恼,写就写!   第一笔尚未落下,就见管事媳妇跑来,急声道,“大爷,有宫里来人,传陛下口谕,请大爷前去接旨!”   裴如玉将笔一搁,抬脚便往外走。   白木香看一眼匆忙间雪白纸笺上落下的一滴墨痕,轻声一叹,这又是有什么事,不会裴如玉官复原职了吧?很快,白木香就得了消息,并非裴如玉官复原职,而是被发配到西北边疆任知县。   白木香一听裴如玉被发配北疆任知县,当即决定,甭管裴如玉是死是活,她得先把和离书拿到手。她可不跟裴如玉一起到北疆吃沙土! 第7章 和离书出   真是倒霉啊!   晚风渐起,白木香在院子里转来转去,满肚子的焦躁烦乱,其转圈的频率跟拉磨的驴差不多。关关一双泪眼上前劝道,“大奶奶莫急,待大爷回来,也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白木香瞥关关一眼,心说,你可真会给你家大爷脸上贴金。我是为他急么,我是为我自己啊!这叫什么命啊!原本他们白家日子挺殷实,结果,她一天没享受到,家里顶梁柱的祖父就早早过逝了。好在她爹娘虽不能立家业,也是知道典当过日子的灵活人,白木香自小在乡下长大,却是没下过一日田,没种过一日地。当然,最主要原因是她爹早早就把田地典卖光的缘故。   反正,她虽是个乡下丫头,也没吃过太多苦。十三岁,她爹去县里春江楼吃独食,叫鸡骨头呛喉咙里给呛死了。别人都以为孤儿寡母日子要艰难,白木香却是开了灵窍,改良了织机,织出那样好的棉布来,如今这布有个俗名叫木香布,就是为了纪念改良织机的她啦。   到她十八上,家里日子已经很殷实了,突然又掉一大肉包砸头上。她自幼定的娃娃亲的裴家公子高中状元,裴老爷子居当朝一品,带着儿子回乡祭祖。白木香自觉配不上裴家高门大户,原以为亲事不成,没想到她与裴老爷子一见如故,她不怎么想嫁,老爷子就相中她做长孙媳了。   很让白木香甜密的忧伤了一把。   结果,这一嫁可算是进火坑了。   相较于如今裴状元马上就要去北疆吃沙,裴家先前对她的瞧不起都算不得什么事了!亏他还以为裴如玉先前犯的事不算大,毕竟朝中还有裴老爷子顶着,裴如玉养伤这些天也没显出心神不宁抑或忧心忡忡,原来这家伙的事根本没完哪!   白木香正在院里转圈,裴如玉就回来了。   脸色当然不会很好看,谁知道要往北疆吃沙,估计面色也好不到哪儿去。白木香立刻迎上前,问他,“真的是去北疆做知县?”   裴如玉脸色淡淡,白木香很怜惜的看一眼裴如玉那被上苍格外偏爱的美貌,不论声音还是态度都软了下来,拉着裴如玉的胳膊往屋里走,安慰他,“这也没什么,赶紧洗洗手吃饭吧。你饿不饿?”   小丫环跪地捧上水盆,裴如玉洗了手。   桌上摆着碟碟碗碗,凉热都有,只是热的也有些冷了,白木香吩咐关关,“把热菜端下去热一热。”随口吩咐一句,“看可还有鲜虾、嫩藕、香椿、野荠,叫厨下添几样。”裴如玉口味偏清淡,这些都是裴如玉喜欢吃的。   关关带着几位丫环将热菜收拾下去。裴如玉慢慢的洗着手指,偏头看白木香一眼,神色中不掩意外。他眼瞅发配到极北之地,怎么白木香倒对他这样好了?   白木香见裴如玉看她,给裴如玉一个充满善良的微笑,便继续低头调整着桌上的碗筷冷碟。哎,裴如玉这眼瞅还不知有多少顿饭好吃,能好好吃饭的时候,还是待他和气些吧。   这也算是给裴如玉的临终关怀了。   白木香秉承着人性主义的善意与光辉,对裴如玉甭提多温柔细心了,非但为裴如玉盛汤,还能裴如玉布菜,劝他多吃。眼神是不由自主的流露出惋惜,此等美人,却要埋没在北疆黄沙中了。这就是命啊!   裴如玉年方弱冠便能高中状元,固然有其运气所在,自身才华亦是有目共睹。接收到白木香眼神,裴如玉更加摸不着头脑,想白木香可不像这么善良的人哪。我前番倒霉她可没少冷嘲热讽,这次被贬,这人咋忽然善解人意、温柔可亲了?   事出反常必有妖啊!   裴如玉哪怕状元脑袋也想不到白木香是秉承人道主义在对他进行临终关怀,毕竟在白木香看来,裴如玉还能吃几顿饭,怕只有天知道啊!   白木香性子有些厉害,不吃亏,不服输,心是还好的。何况,她跟裴家并无仇怨,白木香给裴如玉夹了几根嫩笋,问裴如玉,“祖父回家了没?”   “回来了,祖父同我说了几句话。”   白木香打发关关几人下去,问裴如玉,“祖父说什么了?他也让你去北疆啊?那老远的地界儿,就是外头做官也该寻个山明水秀的好地方。”   裴如玉“唔”一声,没开口,继续吃饭。   白木香想到裴老爷子,又觉裴如玉也不一定就有去无回,她心下稍安,同裴如玉道,“让老爷子多给你安排几个可靠的人,北疆听说可远了,你在家过惯了少爷日子,哪里吃过什么苦。”   裴如玉说,“祖父说,我前番上书是肆意妄为,目无君上,眼中也没他,如今我伤好了,让我离开家。”   白木香觉着自己可能是理解错了,她不可置信的看向裴如玉,“你说啥?”   “祖父把我逐出家门了。”裴如玉看白木香一眼,还是那幅淡淡神色,“以后都是吃苦的日子了。”   “这,这,这为啥呀?”   裴如玉低头继续吃菜,白木香不可置信,“你前番上表的事,不都过去了吗?”   “没过去吧。先时是在养病,祖父说要是我病着逐出家门,有失人性,如今我已大好了。”裴如玉的喉咙忽然有些哑,像被什么哽去,他放下筷子,端起手边的汤喝一口,却是一下子给呛住了,俯下身子惊天动地的咳嗽起来。白木香看他眼角有一角晶莹落下,心里也有些不是滋味。她没再说话,就是静静的为裴如玉抚背顺气,裴如玉咳的脸上通红,泪水沾湿脸庞,他抬袖擦去,面无表情的淡淡道,“继续吃吧。”   白木香轻声说,“要不,一会儿我替你跟祖父说说去。”   裴如玉地声音骤然转冷,“我问心无愧,没什么好说的!”   白木香心说,那你哭个屁啊!   俩人继续吃饭,硬梆梆的把晚饭吃好。白木香也不高兴再管裴如玉的事,早早洗漱后歇下睡了,第二天起床梳妆,妆台上静放一封信,信皮写着白木香亲启,裴如玉的笔迹。   白木香打开来,是裴如玉写的和离书。   一直期待的东西真的到了手里,其实,滋味也没有想像中的那样好受。   白木香轻叹一声,将和离书收了起来,自此,她便不再是裴如玉的妻子,也不必担心裴如玉倒霉连累到她了。哎,裴如玉这个人,可真是……这个时候这样善解人意,白木香心里倒觉自己有几分不仗义了。 第8章 智勇双全白木香   但凡当家做主的人,尤其裴老爷子这样的人,便不可能朝令夕改。   既要逐裴如玉出族,那便不是做假。   白木香收好和离书,小财端水过来,白木香从来不用人跪地上高举水盆当人形盆架供她洗漱,小财把洗脸水放在脸盆架上,白木香自己就行,也不用丫环给自己递帕子递手巾的。   洗过脸,白木香去院里活动一下,听到书房有动静,她蹑脚过去,房门虚掩,透过门缝见裴如玉正在收拾东西。白木香自认为脚步很轻,裴如玉的视线扫过,正中白木香的双眸。白木香推开门,大大方方的进去,有些尴尬的打招呼,“起的真早,这是收拾行礼哪。”   很平常的话嘛,裴如玉的两个丫环却是顷刻间泪崩,窈窈还能强忍住不发出声音,只是眼眶微红,关关却是直接泪如雨下。白木香不解,“你们这是怎么了,裴如玉是去做官,看你们这没出息的样儿。能帮忙就帮着收拾,不能帮忙就出去干活,哭什么呀。大早上的不吉利。”   两人都觉白木香当真铁石心肠,不是女人。   白木香一句话说跑两个大丫环,裴如玉也是无奈,回头继续收拾东西。白木香看他将书一箱箱的放好,那可着屋子高整面墙的大书架已空了大半。   裴如玉眼底青黑,白木香把桌上的书递给他放箱里,“多早就起来了。”   “没睡。”裴如玉说,拿着书的手一顿,同白木香道,“你要回家,就回家去吧。我也要走了。”   “也不急在这一时三刻。”白木香同他一起收拾着书,问他,“你打算怎么去北疆啊?”   “听说常人出远门都是去车行雇车,我雇上三五辆车也够了。”   “你可真没出过门啊。到北疆那老远的地方,寻常车行哪里雇得到车。如果没有家下人相随,等闲都是雇镖局护送。”   “是这样?那我就去雇镖局。”裴如玉笑了笑,脸色苍白如纸。   白木香劝他,“你还是先去睡一觉,把身体养好,到北疆路远着哪。”   “睡不着,等困了再睡吧。”   白木香与他整理了半架书,小财过来叫白木香去用早饭,白木香不好抛下裴如玉,喊裴如玉一起去。裴如玉面色晦暗,“我如今已不能算裴家人,怎好再吃裴家的东西。”   白木香嘴快,“你又不是哪吒,难不成还要割肉还母,剔骨还父?”   裴如玉幸而不是玻璃心,要是玻璃心,就叫白木香伤成渣了。被白木香拉到餐桌旁,裴如玉其实不大有胃口,但看白木香吃的喷香,裴如玉也不禁多动了几筷子。   吃过早饭,他就又闷头回书房收拾去了。   白木香感慨,这哪里是状元,这分明就是头驴呀!   白木香是个义气人,她当然不会跟裴如玉去北疆吃沙土,可这个时候她收拾包袱回家,不仗义不说,倘有不知内情的,还得以为他是忘恩负义的小人。不然,裴如玉中状元时,她乐不颠的嫁裴家来了。裴如玉一倒霉,她立刻和离出府。   这名声,谁愿当谁当,反正,白木香不当。   白木香想了想,令小财拿着帖子,让外头准备车,她去蓝侯府一趟。   这蓝姑娘也真是的,自她嫁过来,蓝姑娘就三不五时的来小住大住长住短住的,撵都撵不走。裴如玉在朝廷挨顿廷杖,刚开始蓝姑娘还每天过来探望,结果,没几天就回家去了,再未见来过。   这叫什么人哪。   你要真对你裴表兄无意,先时你就不该来。你既来了,也不能你裴表兄一倒霉,你立刻抽身站干岸吧。   尽管内心十分看不上蓝姑娘,可裴如玉已经这样倒霉了,她与裴如玉和离,成全裴如玉与蓝姑娘的姻缘也罢。哎,说实话,像她这样的好人,和离后还替前夫着想的,找遍整个东穆国也没有啊!   白木香正要带着小财出门,就见裴太太身边的丫环雪霏过来,请白木香过去说话。白木香懒得应付她,“我这就得出门,有事回来再说。”   雪霏上前半步,急道,“大奶奶,太太也有急事要找您啊!”   “太太能有什么事,无非就是你家大爷北疆赴任的事,我这事比她的要紧一百倍。去去去,别挡着道。”裴家谁敢挡白木香的道啊。   雪霏连忙让开,生怕被白木香撞个跟头。白木香指挥着小财把今早送来的点心装匣子里,衣裳都没换,直接坐车就去了蓝侯府。   她是白家的大奶奶,哪怕没有提前打发奴才过来知会一声,突然驾到,也能见到蓝老夫人,这位与裴老夫人是正经姑嫂,两人自相貌到气质都有着惊人的相像,都是从上往下打量人,从头发丝到脚后跟的带出挑剔的那一类型。   白木香应付这类人经验最足,当看不到她们脸色便是!她出门急,想事却周到,便拿带来的两匣子点心说事,“今儿个新做的桃花糕,我们老夫人说您最爱吃这一口,莉儿妹妹也喜欢,让我给老太太和莉儿妹妹送来尝尝。”   蓝老夫人笑,“有劳我那老姐姐想着了。”   蓝大奶奶最爱说笑,“这是姑祖母偏心,莫不是只有祖母和莉妹妹的,没有我们的!”   “哪里敢没有,没谁也得有大奶奶的。”白木香看向蓝莉,“不瞒老夫人夫人奶奶们,我这回讨了这差使过来,也是有点私房话想和莉儿妹妹说,不知道方不方便。”   裴家对白木香是什么样的观感,蓝家基本也差别不大。毕竟,人家上流社会审美一致。就白木香这说话直来直往的劲,蓝家人就受不了她。   不过,她主动说与蓝莉有私房话要说,这毕竟是白家的大奶奶,咱也不能说,你有什么事,先说给咱们听听。蓝家老夫人、夫人辈不好提,蓝大奶奶仗着年轻爽俐,眯眼一笑,“什么是这样秘密,我们还不能听了?”   这简直是蓝家女眷的集体心声,是啊,我们还不能听啊!   白木香笑,“暂时只想跟莉妹妹说。”   呃……   蓝家女眷:这是个什么东西啊!一过来就要跟我家孩子单独说话!好吧,这是自家亲戚!   蓝大奶奶得婆婆蓝夫人一个眼色,故意说笑的口气,“那不行,你这样有偏有向,我可就生气了。”   白木香一听人家说不行,倒是沉默了,她知道这些女人惯会打太极兜圈子,这不是白木香的所长。她当然也可以陪着打太极兜圈子,看一眼蓝莉,蓝莉也不是值得她这样牺牲的人,这丫头在白老夫人身边可没少私下说她坏话什么的。   白木香只得起身,“那就算了,我告辞了。”   听这话,蓝家女眷集体有些无语,你到底什么事啊!看你好像还真有事的样子!好在蓝大奶奶及时拉住白木香的袖子,“我说笑哪,妹妹怎么当真了。”真受不了这些乡下人,一点社交礼仪都不讲,你一个婉拒,她立刻撂脸子走人。要不是看在裴家的面子上,真不乐意跟这村姑打交道。   蓝夫人对自己闺女极有信心,对蓝莉道,“既是你表嫂有话同你说,你们就去你屋里坐坐吧。”   蓝家侯府门第,蓝莉的屋子自然也是奢华精致,锦绣闺阁。白木香嗅着蓝莉惯用的沉水香味,与蓝莉坐在她的闺房内,丫环捧上茶,蓝莉打发了丫环出去,轻声问,“表嫂特特过来,到底什么事?”   白木香自袖中取出那纸和离书,递到蓝莉面前,蓝莉粗粗一扫,不由大惊失色。白木香收回来,悄悄与蓝莉道,“你现在知道,我们不是夫妻了。和离之后,一别两宽,各生欢喜,裴如玉又是自由身了。我过来,就是告诉你这件事,他现在的境况不大好,需要人朝夕陪伴,需要人鼓励照顾。如果有人还对他有情,这是最好的机会。我知道,他对心里那个人的情义始终没变。我至今完壁。”   蓝莉脸上先是骤然一喜,唇角高高扬起,露出灿若夏花的笑意,待白木香说到最后,蓝莉却是倏的眼圈儿一红,两串泪珠不断的滴落在膝上美丽的樱红绡纱裙上,先是几个铜钱大小的湿斑,随着她眼泪越落越多,转眼晕湿一片。   真是的,看到裴如玉与她和离,也不用高兴成这个样子吧!你们豪门大户不都讲究九曲十八弯的委婉么,你这也忒实在了吧!   白木香事既办完,不愿看蓝莉喜极而泣的模样,起身道,“事已说完,我告辞了。”   她出门又辞了蓝家女眷一回,便坐车回白家去了。   白木香绝不是做好事不留名那一款,她但凡做点好事,恨不能人人知道。回裴家后,白木香特意到裴如玉跟前同他说,“过几天你就有好事了,到时可得给我封个大红包!”   裴如玉眼神中露出疑惑,白木香这一副邀功嘴脸,必有缘故。白木香偏不直说,神秘兮兮地,“短则三五日,长则七八日,你就明白了。”   好在,裴如玉现在被出族的事打击的没了多少好奇心,摇摇头,继续整装行礼去了。   白木香自觉成全一对门当户对的小鸳鸯乃积功德之大好事,而且,成全裴蓝两家的亲事再离府,纵是再刻薄的人,也不能说是她对裴家忘恩负义了吧。裴如玉这完全是一脚踢开糟糠,另娶名门贵女的缺德事啊!   哼哼,想娶心上人,坏点名声也不怕什么吧。   白木香深觉自己智勇双全,方能做得此一举双得两面周全的事,一则周全裴如玉的心事,二则周全她白木香的名声,白木香当晚睡觉都是笑着入睡的。   殊不知蓝家知道此事的女人却是恨不能咬断牙根把白木香咒死!这个杀千刀的村姑!裴如玉被贬你倒脱身的快,你自己脱身还罢了,倒要拿我家女孩儿去填火坑!你可真是发的好梦! 第9章 白木香最大的才能   尽管白木香自认一片好心,也没躲过蓝家人的怨恨。   蓝夫人从闺女嘴中问出白木香所为何来时,只恨不能把白木香撕碎。蓝夫人到底出身大家大族,见多识广,手腕非常。她并没有直接挽袖开骂,那是泼妇行径,并非侯府夫人所为。蓝夫人也没有拦着闺女不准这样不准那样,她单独问闺女,“那你自己是如何想的?”   白玉香炉飘出淡淡青烟,蓝莉眼睛已哭的红肿如桃,声音有些沙哑,神色却是淡漠。蓝莉以一种白木香想像中的甜蜜完全相反的冰冷口气道,“我原还以为看他们一辈子‘恩爱’,不想这么快就和离。若当初有今日写和离书的心,倒还罢了。他做状元时娶村姑,如今落魄到北疆为官,反是想与我重续前缘,难不成我就只配同他一起去北疆的?”   说话间,蓝莉眼泪又落了下来,她欲拭泪,手中帕子已被揉的不成样子,直接恶狠狠的用袖子擦一把泪,冷笑,“娘放心,我还没这么贱!”   蓝夫人松口气,彻底放心,“我原恼恨白氏过来扰你心思,如今看来,我倒要感谢她。你这样明白就很好。你是咱们侯府贵女,莫说裴如玉现在,就是他去岁刚中状元时想求娶,我都不一定乐意。这人哪,只一样会念书有什么和,不一定就会做官,不一定就有前程。他先前胡乱上本惹恼了陛下,早朝被廷杖,连裴家老爷子都恨他不忠不孝,已开革他出家门。哪怕他曾是状元,可状元又不是多么稀奇的东西,三年便有一茬新的。可是,谁会重用出族之人呢?”   “陆国公夫人替她家嫡出长孙求娶你,已向我透过好几回信。因你先前心思不定,我也没拿定主意。便是你不愿意陆家公子,京城也有的是世家子弟供你挑选。”   “娘说的是。”   说完,蓝夫人唤丫环送来温水,亲自给闺女洗去泪痕,令丫环好生服侍,她便先到老夫人那边去了。   午饭已过,松鹤院里安静极了,暮春已过,天气有些热了,连笼中鸟雀都不再欢叫,而是静静的栖于笼内,头蜷入翅中,舒坦的打着盹。   蓝老夫人用过午饭,正在歇晌。   这个时候,寻常没人过来打扰老夫人,蓝夫人却知道,婆婆一定没有睡。果然,蓝夫人一到,就有丫环迎出来,请蓝夫人进去。蓝夫人秉退丫环,低声将这事与老夫人说了。蓝老夫人冷笑,“这位白氏的手,伸的可真够长。倘莉儿有个万一,看我饶得了她!”   “我看莉儿是个明白人,经此节,定一定心绪,也该议亲了。”   “真是冤孽。如玉原我瞅着也是极好的,自娶了这个丧门星就开始走背字,我那老姐姐还不知如何伤心难过。和离倒是好事,兴许如玉运道能旺起来。”蓝老夫人对蓝夫人道,“待如玉离开京城,你记着提醒我一声。”   蓝夫人心下也是恨极白木香,轻声道,“是。儿媳一定记着。”白木香只要没有裴家庇护,如何拿捏,不过他们蓝家一句话的事!只是,这女人极为狡猾,过来引诱她闺女,却是言语中未露半分把柄,蓝家更是碍于蓝莉闺誉,不好发作此事。可白氏倘以为此事就这么算了,那她就是想错了!   白木香尚不知自己给蓝家记恨上了,她这人不大存得住事,何况是这样的大好事,憋了两天见蓝家没动静,白木香自己就憋不住,同裴如玉嘀咕起来,看是不是让裴如玉再去蓝家表个情。兴许,蓝表妹大喜之下娇羞太过,也是有可能的。   裴如玉此方知前天白木香去蓝家干什么了,险没给她气死,把手里的书一摔,怒道,“你怎么不与我商量一声就胡作非为?”   “什么是胡作非为,你们不是彼此都有情么?你这一走,什么时候能回来?倘不给人家一句话,人家姑娘大好年华,难道真在京城苦等?就是姑娘愿意,姑娘家里也不能愿意!”白木香振振有辞,“我都是为你们着想,你想想,这事对我可有半点好处。好不好还得得罪了蓝家人。”   “你既知会得罪蓝家,你还去说!”   “我这不是为你们俩着想么!”   裴如玉气,“我出事未久,蓝家就接了表妹回家,这就是要与我划清界限的意思,你不会没看出来吧?”   “我当然看出来了,我又不瞎。”白木香认真的说,“要是我心里有这么个人,我真心仪他,他也心仪我,千山万水,我也愿意和他一起去的。何况,你们两家是亲戚,只要彼此心诚,这事不是没有机会,你不争取一下!”   “别说的这样好听,白木香,我还不知道你,你是怕现在离开裴家担个忘恩负义的名声罢了。可我告诉你,你别总用自己那点子小心思忖度别人,我与蓝表妹根本没什么,我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自己定有亲事,焉能有违礼之事?”   “你才别说的这么好听,什么是违礼之事?你觉着娶了我,不娶她就是不违礼了。你要是敢指天发誓跟我结婚后没有对她生过心思,那才是不违礼!”   裴如玉冷笑,“我原跟你发不着誓,不过我告诉你,如果我真非蓝表妹不可,当初就不会依祖父的吩咐娶你。你动动你的脑子,我高中状元时没娶人家,现在我远谪北疆,人家会把闺女嫁我?”   白木香沉默片刻,忽然说,“裴如玉,你想得这么多,利弊权衡,束手束脚,那就什么都得不到了。你看,你当初明明不想娶我,结果听祖父的娶了。你明明对蓝表妹有意,如今碍于这个那个的原因,都没试一试,就说她不会嫁你。你要真的祖父那样孝顺,你就不应当做祖父生气的事,现在弄了个远谪的下场。你要全部依从自己的心,豁出命去,当初不要违逆自己的心,你就能娶了蓝表妹而不是我。你看看你,你上不能孝顺祖父,下不能忠诚于自己的内心。你就是高中状元,身居锦绣,又有什么意思。你这个人,活得不爽快。”   裴如玉脸上那一瞬间的灰败,令白木香咽下后半截话,不好再说。   就见裴如玉喃喃道,“你说的对。忠未能忠,孝未能孝。”而后,一声长叹,怔忡半晌。   白木香有些后悔,她好像话说重了些。谁叫裴如玉先说难听话的,她明明一派好心。白木香犹豫着要不要把话往回拽一拽,安慰裴如玉则个。   裴如玉只是转过头,继续默默收拾行礼。   白木香也便回屋收拾自己的东西了,她也要搬走了。她只带随身的就行,其他的其实是当年裴家给她的聘礼,她又做嫁妆抬了回来。现在律法上,这就是白木香的私产。白木香要带走也是完全可以的,不过,白木香不想占裴家便宜,还是不带了。   这几天,不论裴老夫人还是裴太太,对白木香的态度都和软很多,不再动辄讽刺嘲笑,刻薄讥诮了,倒时常拉着她说些体贴话。白木香清楚,这俩人还以为她会跟着裴如玉去北疆吃苦受累哪。唉,这样的事就想到她了。   可惜她不傻,她才不会跟着裴如玉去北疆,她还有自己日子要过哪。   就是她和裴如玉和离的事,这得跟裴家通报一声吧。裴如玉现在颇有些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勇气,随时都愿意带着白木香去跟家里做说明。白木香想的要多一些,自从上次裴老爷子把裴如玉雪上加霜的臭揍一通,祖孙第二次见面就是前几天把裴如玉出族的事了。   要是这时候去说和离的事,说不得裴老爷子连东西都不让裴如玉收拾,直接得把他光屁股撵出大门。依白木香的意思,待裴如玉把出门的事安排妥当,再说和离之事不难。   结果,和离之事还没说,蓝家就打发人送了喜帖过来,蓝莉与陆国公家嫡长孙的定亲之喜。   裴如玉听到这消息时神色淡然,仿佛一切皆在意料之中。白木香则称得上错愕,惊问传回此消息的窈窈,“蓝莉定亲了?你没听错吧!”   “这怎么能听错,喜帖都送到老太太那里去了,现在府里都传遍了,定的是陆国公家的公子!”   白木香抬手就给了自己嘴巴两下子,裴如玉看神经病一样的眼神看白木香,白木香怒,“看什么看!”   眼瞅白木香要化身疯狗咬人,裴如玉摆摆手让窈窈下去,云淡风清的问白木香,“先时我就与你说过,这事定不会成,如今可算是信了吧。”   白木香抚额头咬嘴唇,两只杏眼圆瞪,气得不轻。   显然已经恢复战斗力的裴如玉端起茶碗喝口凉茶,凉凉的说一句,“白木香,蓝家一向以有仇必报出名,你得罪他家,你惨了。”   白木香火冒三丈时听到这样的风凉话,立刻戳裴如玉的痛处,“那你是被蓝莉报复了啊。”   “是啊。你不会以为侯府千金在咱家长住,是真的要与我旧情复燃吧?你以为我说知道咱俩早有婚约的事是虚言吗?我从未向蓝莉许以婚约誓盟,我的确不如你爽快,可我知道,做事之前最好深思熟虑,更不会到处乱嚷嚷。”   白木香目瞪口呆,忍不住问,“那你对蓝莉到底有没有动过心?”你俩到底有没有一腿啊!   “你这么爱自作聪明,自己想去吧。”   裴如玉优雅的一掸衣袖,抬脚走人,走到门口,回头说一句,“哦,对了,你还得继续动脑筋想一想,怎么才能体体面面的从裴家离开,不要想任何坏我名声的主意。你得想一个既能周全你自己,也能周全我的好办法。不然,我就对外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分’,是你自己看我前程未卜,主动求去。其实,这本来也是实情。”   “所以,白木香,你得想一个能堵住我的嘴,别让我把实情说出来的办法了。”裴如玉用那种难以形容的可恶腔调,眼睛里闪烁着魔鬼一样的光芒,徐徐的告诫着白木香,恨的白木香只想一口咬死他!   白木香上前,双手一推裴如玉,硬是没推动,裴如玉这次没有退,而是牢牢的站在白木香跟前,两人四目相望,视线交织,彼此都能看到对方眼中的乱迸的火星。   “裴如玉,你这是在威胁我,还是幸灾乐祸?”   “都不是,我是在为你着想。你想不得罪裴家离开,不然,不会跑到蓝家给我扯媒拉纤。结果,这媒没做成,反是大大得罪了蓝家。我相信你在蓝家没有留下把柄,否则,蓝家不会半句不提此事,只是送来请柬。可你要是认为蓝家不记仇,那就错了。这事没办成,得罪了蓝家,你就更需要裴家庇护,便更得想个能光鲜离开裴家还能保持两家交情的办法,我认为,这是你现在要面临的困境,难道不是?”   “是啊。”白木香大方承认,而后狡猾的问,“你不是状元么,你有没有好办法?”   这样的激将显然动摇不了裴如玉,裴如玉唇角带着了然的笑,看着白木香。   白木香忽然也笑了,她说,“其实还有个办法。”   裴如玉侧侧头,洗耳恭听的模样。   白木香揉下脸,酝酿下情绪,忽然一声嚎啕。裴如玉立知不妙,立刻就要抽身,却是被白木香一把扑过,牢牢抱住,就听白木香在他耳边哽咽埋怨,“你这个没良心的死鬼,你不是说跟那人情深义重,缘定三生么,结果那人还不是另许他人,对你弃若弊履,你这没良心的东西,你就为这么个人给我写和离书,你摸摸自己的良心,你对得住谁?”   裴如玉被白木香抱的死紧,动弹不得,他终于发现白木香最大的才能不是改进织机,而是天生的无耻啊! 第10章 困局   白木香突放大招,裴如玉还真有些拿她没办法。   裴如玉自觉豁不出脸和白木香一样撒泼,白木香一声嚎啕招来丫环的敲门声,裴如玉扬声道,“我们没事,都退下。”然后,警告的看着白木香,在她耳边低声问,“我看你是不想走了,真要跟我去北疆吃沙土?”   “有状元郎这张俊脸,沙土我也乐意吃。”白木香既不输人也不输阵,勒着裴如玉的脖子,在他耳边提条件,“你就给我想个叫我体面走的办法,两个条件,第一,让我体体面面离开你家;第二,把蓝家结怨的事给我解开。我就走!不然,哼哼!”声音里尽是赤裸裸的威胁。   裴如玉给她勒的脖子疼,扭下脖子,气的,“我这还请神容易送神难了。”   “对啊。”白木香无耻坦荡的回答。   “你给我松开,快勒死我了。”裴如玉话未落地,脖子又叫白木香狠勒一下,然后,白木香才放下手臂,自己转身坐外间小厅的椅子里。见裴如玉沉着个脸,白木香气定神闲的端了凉茶来喝,一面大爷一般挥着手把裴如玉往外撵,“赶紧回书房好好想想,怎么把我送走吧。”   裴如玉一辈子的休养都在今天破功,他强忍着掐死白木香的欲望,忽然笑了,“你爱走不走,我还巴不得有人跟我一道去北疆,起码有个伴儿!”说完就抬脚出了小厅,外头关关窈窈一脸担心的守着,小财先往里面看一眼自家小姐,然后放下卷起的衣袖,遮住充满力量感的圆滚滚的小臂,到屋里服侍自家小姐去了。   ——   小九叔过来看望白木香,已是桃花凋谢的季节。   天气进入初夏的微热,现在除了早上傍晚外,白木香都是在屋内找些消谴,鲜少在室外。小九叔尚不知裴如玉被发配北疆任知县的消息,只是明显感觉裴家仆婢待他的态度与以往有些微妙不同。   白木香张罗着小财去泡茶,她高兴的端来点心水果,问,“小九叔你什么时候回的帝都,这趟南下可还顺遂?”   “都好,咱们的货都销出去了,还接了些单子。只是咱们只做高档货,且每年产量有限,再多也不成了。”以往生意多是集中北方地区,这次小九叔亲自带人南下,既是想做些生意,也是想看看南方生意好不好做。来去间就有三个多月,人都晒的黑了些。不过,小九叔神采奕奕,仍是白家村第一俊!   两人说些生意上的事,小九叔把带来的一箱子东西给白木香,“绸缎胭脂的你瞧着用。”指着另一箱说,“如玉是个斯文人,江南产好笔墨,我特意带了些给他。虽知他不缺这个,也是我的心意。”   “还带这些东西干嘛啊,白破费。”继蓝家之事后,白木香与裴如玉拌了次嘴,算是平手,两人关系重回冰点。如今看这上好物什,白木香都觉给裴如玉是浪费!白瞎了银钱!   “这叫什么话?”小九叔笑着呷口茶,“你俩又闹别扭了?”语气里没有半点稀奇,他都见怪不怪了。   白木香也要把和离的事同小九叔商量,毕竟,她与小九叔既是族亲,也是最贴心的生意伙伴。当初,就是小九叔鼓动她嫁过来的!说是既对生意有利,白木香也得好归宿,一举双得的美事。如今看来,天上果然没有掉肉包的好事啊!   小九叔的确是对白木香这桩亲事满意至极,尤其白木香深得裴老爷子喜欢,他们的生意也借白木香的亲事,自云城拓展到帝都。白木香在裴家受歧视的事,小九叔也听白木香说过,因为只要白木香受了气,只要小九叔过来,就要被白木香抱怨一通,白眼一回。让小九叔无奈的是,明明你没吃亏,你抱怨个屁啊!好像老子推你进火坑似的,这高门大户的住着,这锦绣繁华的过着,丫头,多少人羡慕你都羡慕不来啊!你就是不嫁裴家,嫁个乡野村夫,你以为就能事事顺遂了?   小九叔本以为白木香也就是再叨叨些家长里短,不想裴如玉却出了这样的大事。待白木香把裴如玉被家族除名时,脸色已是深陷忧虑之中。   窗外两只不知名的鸟儿叫声悠长婉转,夏天的风从门窗涌入,拂动细纱软罗,带来一丝清凉。   “看来,如玉是闯了大祸啊。”小九叔不懂当官的这些事,可裴如玉去岁高中状元是何等风光,若不是犯下大错,裴老爷子怕也不能把状元孙子出族。   “可不是么。”   “那你们打算怎么办?”   白木香把和离书给小九叔看了一眼,趁小九叔瞠目结舌时,立刻收回袖中。小九叔一把按住白木香的手腕,惊异的问,“他要跟你和离?”   “是我提出来的。我成亲这半年,可没少受欺负。再说,我们从没做过真夫妻,早晚有这一遭。”   “你这丫头,别什么话都往外说,丢不丢人?”   “有什么丢人的,我这样的和离后肯定更好找下家。”白木香向来心活,身子往小九叔跟前略凑了凑,白木香笑着拜托小九叔,“小九叔你有空帮我留意,看有没有那人品、相貌不错的。我不挑,像小九叔这样的就成。”   小九叔气的,你这都想好下家的事了!   “你是不是傻?裴如玉一贬官,你们立刻和离,知道内情的说是你们另有缘故,不知道的得说你势利小人,人裴家对你是何等情义,为着当初的约定,拿出状元郎来娶你。结果人家刚一倒霉,你就做出这样忘恩负义的事,你想想你是什么名声吧?你还想找下家,哪个下家敢要你?”   一向火爆不吃亏的白木香难得没有立刻接小九叔的话,她左手无意识的来回摩挲着右手指间的一只珍珠戒子,冷静的同小九叔说。“要只这一件事,未尝不能走。我还得跟小九叔你说一件更要命的,我把蓝家得罪了听说蓝家恩怨必报,我现在还不能离了裴家,小九叔你得多留心咱们在帝都的生意。”   小九叔没想到刚回江南归来,尚未喘口气,就兜头迎来两记闷棍,好在他年纪虽轻,亦是颇有见识之人,能把生意从老家白家村做到帝都城,小九叔自然更少不得一份精明。他眉峰皱如峦聚,良久方道,“这样看来,你暂时还不能离开裴家。”   “非但不能,怕还要同裴如玉一起去北疆吃沙。”   “如玉那里怎么说?”   “我俩前天刚吵了一架。”   小九叔低声劝白木香,“哪怕为了咱这生意,你也待如玉和气些。”   “为啥我也不低头,除非真是我错了,我才低头。”白木香将手一摆,大马金刀的架式,“这事没的商量。”   小九叔见白木香犯了牛脾气,也不再多说,因为基本上白木香这样说时,她是真的不会低头的。小九叔道,“既是要去北疆,那就得提前做些准备。你们准备怎么去?”   “谁知道啊。”她现在跟裴如玉还不说话哪。   小九叔:……   小九叔干脆不理白木香了,心说,你哪是我侄女,你分明是我祖宗啊!要别的丫头有嫁状元郎的机会,那不得高兴的厥过去。白木香不是,她开始还打算退亲来着。当然,白木香退亲的理由很充分,门不当户不对,与其攀这门亲事,不如主动退亲,从裴家那里得些好处。结果,这丫头硬是给裴老爷子相中了。有福嫁到高门大户,竟不卑躬屈膝,你就是在乡下做媳妇,也得给婆婆一天三问安,二十年媳妇熬成婆啊。白木香不是,白木香从来半点亏都不知,据小九叔所知,白木香已经把裴家人从头得罪到脚了,唯一关系好的就是裴老爷子。   也是从这里,小九叔才确定,白木香并没有犯蠢。这丫头牢牢的把握着与裴家当家人的良好关系,所以,在裴家竟能立足。   难不成,真不是状元夫人的命?   小九叔性情实际,这桩与裴家的亲事,一则不委屈白木香,二则于生意有意,两全其美的事,白木香过的鸡飞狗跳。深眸再瞥白木香一眼,白木香正两腿交叠,脚从水红色的裙摆下露出来,一抖一抖的翘着精致的绣着蚂蚱草虫的绣鞋。小九叔不忍卒睹的移开视线,心说,丫头啊,我看你可能真不是做少奶奶的命。大户人家的女眷,哪有随便露脚的?你以为是在咱们田间地头啊!   有这么个烂泥扶不上墙的侄女,小九叔深觉对不住裴如玉。这种愧疚在与裴如玉共进晚餐时更加强烈,用白木香的说话,裴如玉最大的好处就一个字:装!   俩字:会装!   裴如玉回家时见到小九叔,温文尔雅又带着一丝亲近的打招呼见了半礼。裴如玉这样的礼数周全,便是白木香都挑不出半点不是。自始至终,从裴如玉第一次见到白家人,哪怕是他不乐意白木香的亲事,不甚欣赏岳母李红梅的性情,可裴如玉在白家人面前,从来没有半点失礼。   如今仍是如此,尽管前程昏暗,家族除名,身量消瘦的裴如玉在小九叔面前依旧温文尔雅,仿若旧时。两人各有一番见礼谦让后落座,裴如玉问了些小九叔南下生意是否顺遂的话,小九叔则是关心裴如玉的身体,说他瘦了,让他多保重。   白木香听的直翻白眼,尤其令她不满的是,这俩人晚上吃饭竟不带上她。人家俩人单独用餐,切,跟她多稀罕与他们一起吃晚饭似的!   好吧,白木香虽不稀罕,却很好奇,想着不知裴如玉会不会说她坏话!裴如玉甭看着像个好人,可会告人刁状了。以前就常说她这里不好,那里差劲,更让白木香恼火的事,明明是她的亲戚,听裴如玉胡扯几句,竟会倒戈裴如玉,简直一丁点的立场都没有。   不说别人,小九叔就这样!   傍晚微风送爽,白木香坐廊下,一肘拄着围栏扶手,暗暗生闷气,就见窈窈气乎乎的自外头进来,愤愤的就直往书房里走去,尚未至书房前,窈窈忽然止了步,转身提裙上两步台阶,给白木香行个礼,伶牙俐齿的告状,“大奶奶,晚上爷要宴请小九叔爷,吩咐厨下多添几个菜,刚我过去,厨下竟是连道火腿豆腐汤都收拾不出来了。您说说,如今还有规矩没有?”   窈窈脸上气的通红,以往这院里什么时候不是要什么有什么,便是没有,厨房也得想法子要去,何况如今只是要几样寻常吃食,厨房便推三阻四。甭看窈窈气冲冲的回来,她其实没吃亏,刚已在厨房吵过一架的,又往白木香跟前告厨房一状。   白木香虽是众所周知的火爆性子,却没急着爆发,她反是有些惊奇,“这又不是我要东西,厨下还敢短了他不成?”你跟我说啥,你也不是我的丫头,你跟我说不着啊!   窈窈却是忍不住眼圈儿一红,“大奶奶,今非往日啊。”   白木香眼珠转转,原想裴如玉的事,她才不高兴管,不过,今天是裴如玉招待小九叔,自当别论。   于是,白木香长声一叹,大作感慨,“你家这势利眼我看是改不了了。去,跟厨下说,晚上我要吃佛跳墙,谁要叫我吃不上佛跳墙,我叫谁好看!”   窈窈立刻精神百倍的去传白木香的话,险没把厨房的人愁晕过去,佛路墙起码要提前两天准备的啊!厨房管事带着厨下几个婆子,提着五六个大食盒过来,管事媳妇掀开自己手里的那个朱红大圆食盒顶盖,扑鼻鲜香伴着缕缕热气散出,是刚做好的一碗热腾腾的火腿豆腐汤。管事媳妇轻轻一个头磕地上,赔罪,“刚刚是没有了火心,都是些外头下脚料的地方,不好做来侍奉主子。奴婢解一条新火腿做的,如今迟了些,过来给大爷大奶奶赔罪。”   白木香轻咳一声,窈窈殷勤的奉上茶水,白木香翘着二郎腿,端起香茶喝一口,冷笑一声,“我还以为你突然间长了两个脑袋,所以今天特特的来与我作对,好让我给你拧一个下来!”   白木香的声音与威风顺着雀登梅的红棱窗传进书房,小九叔简直要惭愧了:哎,丫头,你一少奶奶,上头婆婆、太婆婆,你这威风八面的,你简直是个山大王啊你!动动你的蠢脑子,那个男人喜欢山大王啊,男人的审美是温柔!温柔!温柔!   忧心忡忡的小九叔看向裴如玉,却正对上裴如玉含笑了然的眼睛,“现在我这院子,亏的有木香镇着,才不至于失了规矩。” 第11章 白木香   让小九叔说,裴如玉不愧大家公子出身,依礼数而论,也足令人欣赏。   如果让白木香说,定是嘴巴一撅:裴如玉就是这么会装啊!在外倒是没说过她不好,可在屋里常对她横挑鼻子竖挑眼的!表里不一!   天地良心,哪怕以往裴如玉会因礼数略含蓄些,但他还不至于把说些违心之言。如今院中情形,裴如玉虽不愿计较那些琐碎事,并非心内没数。他失爱于祖父,下人渐生怠慢之心,不足为奇。不只是一日三餐不似以往精致,就是如今屋内水果点心,亦不及旧时新鲜。让裴如玉好笑的是,倒是白木香屋内供应一如往日,这些仆婢不敢有半点懈怠。   今日听着白木香在外放狠话收拾人,裴如玉第一次没了往日认为白木香小题大作的感觉,反是有些微微舒畅。他露出一抹自己都未察觉的浅笑,君子欺之以方,小人诱之以利。白木香这家伙,对待他就一幅无耻样,教训这些势利下人,便以地位差使相威胁。时常看白木香捧着本书看,不知是不是读过《孟子》了。   裴如玉肯周全白木香教训下人时的泼妇行径,虽然小九叔也清楚,他侄女不是无理取闹的性子,相反,白木香跟他一起打理生意这些年,一向手面儿大,待手下人宽厚,她要教训谁,那必是有缘故的。当然,这是小九叔不知道,白木香当真一奇人,她自嫁裴家人,那是一个大子儿都没打赏下裴家下人,因此在下人群里还得了个“老抠儿”的名声。   反正,依小九叔对白木香的了解,这必是下人不妥,只是,白木香这说话也有些泼辣,不是大户人家那些文绉绉的讲究。   小九叔明白,如裴如玉这般温润尔雅之人,怕是不大欣赏。好在,裴如玉肯周全,未令他这位白木香的娘家人难堪。   傍晚的风无声无息的涌入室内,驱散白天的炎热,带来别样的清爽舒适。裴家下人显然没长两个脑袋,被白木香教训了个灰头土脸,立刻皮子就顺了,一个个手脚麻俐、恭敬小心的到书房服侍着摆好饭菜,双手交叠放到小腹前,略垂着头,到里间回秉,“大爷,饭菜好了。”   裴如玉起身,请小九叔用饭。   小九叔有些话想同裴如玉讲,眼神中刚刚透露出些许,裴如玉已闻歌知意,打发了下人。眼见下人鱼次退出,小九叔松口气,每次来裴家,他也有些不习惯。他自认也算见过些世面,但这大户人家的气派讲究,真不是一时能适应的。每当此时,小九叔都对自己的族侄女白木香有些小得意,他家侄女就能在大户人家活的没人敢惹。   哎,侄女嫁裴家这大半年,倒也没吃什么亏。   待屋里清净就俩人了,小九叔斟酌着开口,“如玉我族兄去的早,木香早早没了父亲,她母亲毕竟是妇道人家,我是她族中长辈。有些事,我既知道,就不能不问一句。”   有些话,一旦说了,便是捅破那层窗户纸,必需要直面窗户纸外面的世界。顿一顿,小九叔方道,“我听木香说,你写了和离书给她。”   裴如玉道,“我马上就要远谪北疆,木香与我成亲以来,我们时常拌嘴,不算和睦。她不愿同我去北疆,我也不能要求她与我一同到北疆吃这些辛苦。她要,我就写了。”   原来是这傻丫头主动要的!   人家倒一大霉,你立刻就要人家写和离书。今天我还能与裴如玉坐在一起吃酒,真是人家裴如玉的好涵养了。小九叔道,“可我看你们并没有什么不得了的龃龉,也并没有非到和离这一步,是不是?”   裴如玉抿了抿唇,“身为人夫,也不是全无错处,木香身为人妻,也并非全无好处。咱们两家,祖上有救命之恩。我知道木香一直担心蓝家的事,小九叔只管放心,若蓝家对你们不利,祖父不会袖手。”   别以为念书多的便都是书呆子,裴如玉早早考中状元,绝非寻常书呆能比。他这话一出,小九叔仗着厚比脚后跟的脸皮才勉强没有红了脸,小九叔左手无意识的摩挲着酒杯,笑,“倘只是为了蓝家的事,我该将此事当做不知,或是去找老太爷,或是像木香说的,让她同你一道去北疆了。”   “你既说木香并非全无好处,想来这也不全是客套,如玉,做夫妻是前世积的缘。木香有些口无遮拦,我俩在一起做生意时,她急了还跟我说过三两回拆伙分家的事,等转头好了,又跟个好人一样。何况你们过日子,原本不认识的俩人突然住在一处,起居走卧都能遇到,各自有各自的脾气,偶有些琐碎摩擦,也正常,对不对?”   小九叔这话,倒不能说不对。他与白木香之间,还真就是些小事,譬如,刚嫁过来,白木香新婚之夜就把他踹地上,让他睡一宿木榻。譬如,白木香见丫环婆子势利,但凡有什么东西送来院里,白木香都要把最大最好的挑走,剩下的才是裴如玉的。譬如,裴如玉弹琴她嫌吵,裴如玉吟诗她嫌酸,裴如玉写字她说不好看,裴如玉画画不错,白木香裁一角做了花样子……   哎,我俩的确都是些小事,可我真没少被这婆娘欺负啊。   裴如玉微微侧头,颈间露出些一道绯红痕迹,中间带些紫,小九叔视线顿住,裴如玉说,“前天木香勒的。”   小九叔登时涨红脸,“我这就把这丫头带回去。”这可真是对不住人家裴如玉,哎,谁家娶这么个把丈夫脖子勒红的女人受得好啊。   裴如玉倒是说,“无妨,我们拌了几句嘴,她一时耍无赖,没个轻重。”   “哎,哎,如玉,你这心胸,我敬你一杯。”   两人吃了一杯酒,小九叔说起白木香小时候的事,“那时也不小了,她父亲过逝时她十三,她家里没个兄弟,父亲去了,她二叔就惦记她家的青砖大瓦房,那房子你也见过,在如玉你看来,怕是会说不值一提。”   “不会,那是一家子的栖身之所,若被人夺去,木香和岳母怕要寄人篱下,生活不能周全。”裴如玉绝非不通人情,他笑了笑,“木香性子厉害,又有小九叔你相助,那位二叔怕不能得逞。”想到当初他去迎亲,并未留意有这么位二叔。   “那时我刚从县里私塾跑回家,也不过十七八岁,我爹看我不顺眼,说我读书没出息。我虽有帮木香说话,多是木香自己往族中长辈家里一家一家的跑,说动族中长辈,又跟她二叔家吵了十来场架,才保住了房子。在乡下,略软弱些都过不了日子,她这性子也就养成了。如玉,木香得你担待,她心里都明白。”小九叔诚心诚意的说。   裴如玉的眼神意味深长,他真没看出白木香哪里明白来。小九叔也笑,“我们在外做生意,难免也要奉承交际,木香那些好听话,张嘴就来,可那丫头一句都没对我说过,还常对我不满来着。有一回把我气的,我说你就待我跟他们一样就行,我就爱听好的。那丫头硬是说看着我这张脸说不出来,放肆至极。可后来我在外跑生意,被人骗了货,她倒是说了不好贴心话,一句没怪我,把家里存的钱拿出来,继续跑生意。”   裴如玉慢慢的端起酒杯抵住唇,这倒是白木香会做出的事。   小九叔说着也不禁感慨,“如玉,咱们年纪差不多,别人性情如何,我不大知道。木香就是这样的人,她待你客气,不一定是亲近你。她待你寻常,不一定是生分疏离的意思。她就是这样别扭的人,要我说,她喜欢你。”   一口酒呛在喉咙,裴如玉头一偏,都喷在了地上。他咳嗽两声,可算是知道小九叔为什么做生意能发财了,这样颠倒黑白的话,他都能说的这般情真意切。   “哎哟,这么激动,不会是被我说中心事,你也喜欢木香吧?”   瞥见小九叔玩笑的脸,裴如玉无奈,“我知道白木香有她的好,可我不能拖你们到北疆去。我这次过失极大,不是三五年能回来的。你应该也能想到,不然,祖父不会逐我出族。你们倘真与我去了北疆,可能,我会连累你们。”   小九叔立刻说,“无妨,我们原就无甚身份家私,只当下上一注。万一你发达了,我们就跟着鸡犬升天。万一你倒霉,我们再喊冤说是被你骗了也来得及。”   “你这口气,跟木香真是叔侄秉性。”   “说到木香,和离书的事暂且不要提,你们对彼此并无恶感,就为着些琐碎小事,就和离,这说出去也不能叫人信服不是?”   “那小九叔帮我把和离书要回来吧。”   小九叔一下子卡了壳,“你们夫妻的事,我怎好插好。”   “您是长辈,最好插手。”   小九叔倒是想从白木香那里要回来,可白木香那性子……   唇角勾着一抹清浅笑意,裴如玉依旧那样善解人意,他说,“白木香的性子,怕小九叔也无法。这样吧。若是她愿意,不妨就给她收着。和离书没有经衙门,我们尚且是夫妻。但这和离书我既是写了,就是放她自由。若她愿意,随时可以去衙门。如果她不愿意,依旧是我的妻子。我想,她也是这样的想的。”   喜欢他,倾心他,这不是白木香。   握着和离书,进可攻,退可守。   这才是白木香。 第12章 木香的道理   古人为何重联姻,从小九叔这里便能看出来。裴如玉被家族除名,仕途晦暗,白家人便能挺身而出。哪怕白家的目的并不单纯,但在此时,能给予你帮助的,往往是亲人。   妻族,就是这样没有血缘关系,却非常重要的存在。   白家只寻常之人犹是如此,可想而知一个显赫妻族能带给人多少帮助。   小九叔与裴如玉本就年纪相仿,即便小九叔辈份高些,他又不是拿捏着长辈架子的迂腐人,反有些兄长的意思。裴如玉为人并不难相处,两人早便能说到一处,故,这顿酒吃下来,白家人随裴如玉到北疆的事也就定了。酒食之后,小九叔单纯找白木香念叨了几句,主要是劝白木香温柔些,尤其勒裴如玉脖子的事,小九叔说了,再有这事定叫白木香好看!   简直不像话,还敢动手了!   白木香翻着白眼听完小九叔的唠叨,最后才听到一句有用的,“去北疆的事,我同如玉说好了,我回去就打点路上车马,你们这里把行礼备好就成,别的无需担心。”   要说没松口气是假的,白木香也是决定要与裴如玉一起去北疆的,不然留在帝都就是任蓝家鱼肉。可她前天刚把裴如玉勒个半死,俩人还拌了嘴,白木香不想先提此事,以免跌面子。如今小九叔谈妥,那再好不过。白木香把碗醒酒汤递给小九叔,“没白吃酒,还是说了些有用的。”   小九叔接过醒酒汤,一边说,“如玉也吃了酒,给他送一碗去。”   “这不用我操心,他身边丫环周全的不得了。”   “要是什么都靠丫环,娶媳妇做什么?”   “我们这不都那啥了?”   “没去衙门,就是夫妻。既是夫妻,该你担的责任你就要担。你别成天挑剔如玉这里不好那里不好,他哪回见了我都彬彬有礼,你呢?你待他的态度,对得起人家对我的这份客气么?”   白木香给小九叔念叨的头疼,说他,“你比我娘还唠叨。”吩咐小财,“给裴如玉送碗醒酒汤去,多放些老陈醋,好好酸一下他。”   “你这也是为人妻该说的话!”   小九叔瞪白木香,小财已是腿脚俐落的去送醒酒汤了。待小九叔一口将醒酒汤喝完,天色也不早了,遂走身告辞。裴如玉还过来送了送,他一向有礼,以前都是送到二门口,此次依旧如此。   小九叔在二门外请小夫妻止步,自行离去。   夜幕四合。   一弯白色的月牙挂在幽蓝夜幕,风有些凉,不知哪里吹来的淡淡的草木香,伴着傍晚的湿润凉意袭来,白木香冷不防打了个喷嚏。裴如玉看她连带披风都没穿,无奈解下披风递给白木香,白木香眼珠子瞪老大,瞪着裴如玉,“干嘛让我帮你拿衣裳!”   这不识好人心的婆娘!   裴如玉只好将搭在手里的披风展开,亲自为白木香披上,白木香吓一跳,低头瞥见裴如玉白皙的手笔在她颈前灵巧的将披风带子打了个蝴蝶结,眼珠子险没掉下来。   裴如玉把披风给了白木香,自己信步往回走。自嫁给裴如玉,白木香都没发现裴如玉竟还是这样的体贴人。她提着披风追上裴如玉,披风有些长,下摆垂地,这是上等的江南丝绸,白木香舍不得拖地走。她小声问裴如玉,“你今天有些不对头啊。”   “你也不对头。”裴如玉淡淡的说。   “我哪里有不对头?”   “平时那样千伶百俐的,我给你披风的意思竟没明白。”裴如玉扬起一边眉毛,做思考状,忽然一本正经的说,“白木香,你是不是特意让我帮你系披风的?”   “胡说八道!”白木香急急反驳,她才不是那样的矫情女!   “真说不定,小九叔说了,你可喜欢我了,经常在心里偷偷爱慕我。”   自认脸皮比脚后跟还要厚三分的白木香,竟被裴如玉这句打趣闹了个大红脸,她大吼一声,“才没有!”然后,自己大步流星,昂步向前,刷刷刷走掉了。   裴如玉忍俊不禁,摇头浅笑。白木香竟然也会脸红啊,真是让他大开眼界。   因为种种白木香自己也说不上来的原因,反正,当天她没再理裴如玉,而是读了会儿书就歇下了,心里也顺道责怪了小九叔一回,真是的,总是胡说八道,她哪里有喜欢裴如玉,就裴如玉那瞧不起人的模样,她才不会喜欢他!   翻来覆去的翻了几个身,白木香浮躁的心情渐渐平静下来,她确定了自己的心思,开始思考接下来的事。既是决定要与裴如玉去北疆,那就得有所准备了。首先与裴如玉的关系,既是写了和离书,那便不再是夫妻,当然她还没去衙门办手续,这事估计短时间内办不好。但也得同裴如玉说好,他们现在是假夫妻,让裴如玉把她当合作者一样尊敬。再有就是出门的行礼,这事简单,可也不能不做些别的准备,纵裴老爷子把裴如玉出族,可裴如玉身边不能没有一个心腹近人。   这些事,明天还是得与裴如玉商量。   白木香也不知自己寻思多久,反正后来她就迷迷糊糊的睡着了。早上起床后先打一趟刚学的拳法,厨下送来早饭,白木香让把裴如玉的一起摆到她屋里去,裴如玉也没意见,知道白木香这是有话要说。   话说,整个裴家,夫妻用饭要单独送的也就是裴如玉白木香这对夫妻了。   果然,丫环摆好饭菜,白木香就令她们退下了。白木香先提出以后的相处方式,对外是夫妻,对内是合作关系,怕裴如玉不明白,白木香说,“就像做生意一样,彼此合作,得尊重对方,不能瞧不起人,知道不?”   裴如玉捏着筷子刚夹了两块青笋,白木香不满的视线横过来,板着脸道,“别人说正经事,你这么大吃大喝就是不尊重人。”   结果,两块青笋在空中一顿,裴如玉手腕一转,放到她面前的白瓷小碗里面,白木香当即被噎个半死。裴如玉很正经的点头,“明白了,继续说。”   “裴如玉,你这种把戏没用,别想堵我的嘴。”   “青笋有些淡,青酱肉你不尝尝?”两片柔曼殷红,晶莹凝玉的青酱肉放到白木香面前,白木香的眼神儿就落在这两片可爱的小肉片身上,唉哟,这肉可得来不易,听店家说,这青酱肉得一年半才能腌好,中间几十道的程序,才有这种入口酥松,清香鲜美的美味的。这青酱肉,配馒头配粥配烧饼都好吃。简直是白木香的最爱!   “你的意思我都明白,咱们一边吃一边说,不影响。不然粥饭都要冷了。”   “这也是哦。”白木香就这样叫裴如玉带跑了话题,提筷吃起饭来。裴如玉给她布两次菜,她也给裴如玉布三次菜,绝不占裴如玉的便宜。裴如玉心下觉有趣,并不点破,只是食不言的吃着饭。白木香受不了食不言的规矩,她一向饭桌上话多,吃两片青酱肉,喝两口粥,又夹了个小笼包咬一口,白木香道,“咱俩的事,你记着就行。还有出门的事,你真就一个身边人都不带?”   裴如玉睫毛一眨,“我身边的人也都是家里的,祖父一向言出必行。”   “这也不是什么难事,只是想,还能没办法?”   见裴如玉垂眸不说话,白木香吃完小笼包后夹个豆沙包,轻声说,“裴如玉,我有句话要劝你。如今家下人连你都势利了,我知你在外头必然更是举步维艰。做官的事我不懂,得罪皇帝老爷也罢,家里的事我要说一说。老爷子的确是生你气了,可我想问你一句,你后悔吗?”   “如今远谪北疆,被革出族,你后不后悔?”   “我是凭良心上表,并不悔。”裴如玉说出这句话时,眼神是看向白木香的,里面有一种白木香不能明白的沉重与坚定,让白木香第一次对裴如玉产生了一丝敬意,她点头,“你能说这话,就说明,你是个男人。”   “我读的书少,有一点自己的小见识。父子祖孙,都讲究个孝字,你被出族,以后少不得会被人拿这个字说闲话。可什么是孝,有人说,孝顺孝顺,顺则为孝。我不能说这句话不对,可是,如果我们事事顺着长辈的心思吩咐做事,那么,我们就不是我们,而是长辈精神意志的延续。可说句老实话,我是我,你是你,祖父是祖父,咱们三个都只是自己而已。我们既为人,就必然有自己的主张,有自己做人的原则。那些事事顺着长辈的人很好,但我打心底认为,你能做出一件付出前程离开家族都不后悔的事,也很了不起。”   “你大概听说过我家的事,我爹一辈子都是靠典当祖业为生,我要是凡事跟我爹学,早就饿死了。祖父是个有本领的人,你跟着他学,由他来塑造指引你,这是一条路。你自己有主张,你要去走自己的路,这也是一条路。两条路,都是对的。所以,我不希望你心里背负着什么‘大不孝’那些没用的想法。你要真有本事,就当以后有所作为,今天祖父怎么逐你出族的,明天他不得怎么把你再找回来。”   裴如玉都无奈笑了,白木香正色道,“你笑什么,觉着我说的不对?”她眉毛一挑,“别以为只有你读书有见识,我也读过很多书。裴如玉,对于长辈,最大的不孝,不是你不听他的,而是你不能超越他。这种超越,并不是指你在官位上青出于蓝,还在于,你的品性,你的德行,你这一生要走的路,是不是一条值得人敬佩的路,你这一生要做的事,是不是对得起天地良心,对得起家风门楣?只要是,这辈子就没白过。”   真正要讲一些自己的想法时,白木香并不是以往的泼妇模样,她认真笃定,与她画图纸改进织机的时候一模一样,裴如玉脸上笑意渐消,望向白木香,白木香说,“我要说的就是这些,你别成天介没精神。事情做了便不必后悔,更不要摆出一幅忏悔没精神的模样。既是认定了要这么做,就打起精神来,把自己的路走好。” 第13章 不识好歹的驴   永远不要小瞧市井中人,尤其是那些能在市井中出头的人。   裴如玉自认没小看过白木香,但是,白木香今天带给他的震憾仍是难以想像的。白木香的眼睛清透毒辣,这个女人看得出来,真正打击到他的并不是皇帝的廷杖与前途的茫然,真正令他倍受煎熬与伤痛的是家族的遗弃。这甚至让裴如玉对自身产生巨大怀疑,他是不是真的做错了?   没有人说他对。   哪怕最疼惜他的母亲与祖母,都是一味劝他向祖父赔罪认错。   可是,这并不是认错能解决的事。何况,他并不认为自己做错。   没想到,第一个向他说,你如果认为自己做的对,如果不后悔,那你就是对的。你要坚持自己的理想与志向,你无愧天地良心,无愧门楣家风,你就是对的。   没想到,第一个向他这样说的人,会是白木香。   是与祖父关系最融洽的白木香。   第一个来支持他。   白木香说,世上不只是顺从这唯一的一种孝。成为自己,也是一种孝。   裴如玉喉间浮动几下,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哽住,什么都说不出。好在,白木香不需要他回答应和,白木香继续说,“所以,我有一个要求,以前你早起不上朝的时候都会在院子里练剑,以后要恢复这种习惯。要做事业,身体就得好。北疆路途遥远,以后你做官,更得要一幅好身体,明天就打起精神来晨练,不许再垂头丧气,更不准死气沉沉。不然我要爆发的。听到没?我最讨厌人没精气神,成天跟瘟鸡似的,不像个样子。”   刚有些感动的裴如玉被白木香这话闹的哭笑不得,白木香见裴如玉不回答,不满的重复一遍,“问你听到没?”   “耳朵不聋。”   “那你就不能好端端的说声是。”   “哦。”   白木香拿白眼瞪他,裴如玉笑着给白木香碗里夹块芥末鸭掌,“赶紧吃吧,饭菜该冷了。快到给母亲请安的时辰了,好几天没去,今儿个咱俩一起去。”   原本白木香想着和离书到手,她也不耐烦再理会这些裴家婆娘,结果,还得再继续与裴如玉扮假夫妻。也罢,小九叔的话在理,裴如玉待她娘家人都成,起码礼数上很过得去,礼尚往来,她也不应在裴家失礼。两人吃罢早饭,便一起去了裴太太的院子。   裴太太见到儿子既高兴且伤心,拉裴如玉坐在身边,摸着他的头脸心疼的直说瘦了,又问早上吃的什么。裴如玉道,“早上的青笋不错。”   “别总吃青笋豆筋的,近来瘦的厉害,多吃些肉。”心疼儿子一回,裴太太也没忘了关怀一下即将陪儿子远赴北疆吃沙的白木香,“你早上也多用些,有什么想吃的,只管吩咐厨房。”   “谢太太关怀,我什么都好,太太你多说说裴如玉吧,他根本不吃肉,筷子只往青菜萝卜的碟子里去。”其实,白木香也不是不会说话,尤其是她还有些自己的小算盘的时候。   果然,裴夫人立刻念叨起裴如玉来,“你这也不知什么毛病,自小就爱吃个清淡。这可不能任性,只有你好了,娘才能放心哪。”说着眼圈儿不禁微红,强忍着才没流下泪来。   裴如玉低声劝母亲,“娘,北疆虽远,我又不是不回来,三年一任,总有回帝都的机会。就是我回不来,将来安顿好了,接娘你过去住些日子也非难事。何况,现在驿站通信便宜,我时时写信回来,就与在娘身边是一样的。”   “就是啊,您就别难受了。裴如玉都多大了,就是不去北疆,也不能一家子都在帝都做官哪。二叔三叔还不是都在外任,您就放宽心吧,北疆那地界儿听着可好了,直通西域,产西瓜产葡萄产蜜瓜,牛马猪羊、鱼虾河味,样样不缺。男子汉大丈夫,总在家里蹲着有什么出息,也就您还当他小孩儿一样,一见面就摸脸摸头的,说出去都不一定有人信。您这可忒溺爱他了。”   “等你有了儿子,你再来说我吧。”裴太太打趣白木香一句,笑着拉过白木香的手,与儿子的手交握在一起,两人都有些僵硬,哎,成亲大半年,都是连小手都没牵过的人。裴太太见两人都流露出不好意思来,反是笑意更深,“这有什么害羞的,都是夫妻了。以后我不在眼前,有什么事,家离得远,想帮也帮不到,就得你们小夫妻齐心协力,有难关,咬着牙过,有难事,一起商量。你们都是懂事的孩子,我没什么叮嘱的,就一句话,孩子的事你们也得上点心了,成亲大半年,我也没听着喜信。要是能从北疆捎来喜信,那就是孝顺我了。”   两人的脸都不觉红了。   白木香的手被裴如玉握着,整个人僵成一根木头,当然说不出话。裴如玉还算自然,轻咳一声,应承道,“都听娘的。”   白木香忍不住瞪裴如玉一眼,这人胡说什么,他们现在可是合作关系,不是夫妻了!   裴如玉给白木香一个安抚的眼色,白木香才稍稍放松,依旧红着脸不说话装腼腆。裴太太将两人的眉来眼去尽收眼底,笑着拍拍两人的手,“那我就等着了。”   与儿子媳妇说几句话,裴太太就带着两人到裴老夫人那里请安。裴老夫人见到裴如玉白木香一起过来,也很欢喜。至于白木香前几天未来请安的事,与裴太太一样,裴老夫人理解的很,白木香当然得以裴如玉为主,肯定是在自己院里忙着打点去北疆的事呗。   裴太太私下还找来儿子说了几句贴心话,打发了丫环下人,裴太太坐在临窗的紫檀小炕上,外面树间传来早夏蝉鸣,裴太太轻摇团扇,还似小时候般给儿子扇风,轻声低语的说着,“日久见人心,这话再没错。当初是白老太爷救了你祖父的性命啊,正赶上木香出生,就把咱们两家的亲事定下来了。后来咱家在帝都做官,白家败落了,你日渐出息,这做母亲的,哪个不偏着自己儿子,不想给儿子寻一个四角俱全的媳妇。如今我才算瞧出来了,还是老太爷有眼光,木香虽是个乡下丫头,可这丫头有良心,你到哪儿她跟哪儿。说是夫妻一体,能像木香这样的也不多,你二舅妈娘家二哥外派西南做官,地方有些偏了,那位太太就借口服侍公婆没有跟随,什么服侍公婆,无非就是不想跟着丈夫吃苦。可木香呢,听丫环说她前好几天就收拾行礼了。”   “如玉啊,木香自小生活在乡下,她的习惯、谈吐、见识,是跟咱们不一样,可这不是她的错处,是不是?”   “娘,我又没说她不好。”   “我知道,我就是提醒你一句,你是男人,一些事,得你先主动。我可没听说,俩人一个睡卧房一个睡书房能生出孩子来的。”   裴如玉视线游移,看天看地就不好看母亲。裴太太拍他手背一记,裴如玉终于小声道,“这事也急不来,眼下得去北疆。再说,我们现在挺好的,今早她还说让我保重身体。”   裴太太眉眼含笑,“那也加把劲,别叫为娘等太久。”   “娘你没事我就先回了。”   “着什么急,我说你怎么突然明白过来,定是‘有人’劝过你了。难得你也能把牛脾气收一收。”裴太太把手边的一个小匣子递给儿子,“拿着,这回就别与娘推辞了。”   裴如玉有些不好意思,前几天他娘就要给他钱,他死活没要。这一回,裴如玉收了,裴如玉说,“娘你放心,我一定好好的过日子。”   “这就好。”裴太太忍着心酸摸摸儿子的头,她不似二房三房妯娌,膝下不只一子,她唯有一子一女,闺女终要嫁人,如今唯一的儿子又要远去北疆为官,怎能令裴太太不难过。   自母亲这里告辞,裴如玉经过一重又一重的小院,有灯光自院中透中,或传来笑语欢言,或有竹乐之声,偶还有拌嘴吵架之声……这是他亲人的家,也是他的家,可又不是他的家……待听到“来看来看,又是一只知了猴!”的清脆声音时,裴如玉不禁一笑,推门而入。   白木香正捏着一只棕黄蝉蛹给几个丫环看,关关吓的花容失色,躲出老远,窈窈捏着帕子说,“我小时候也常去树根下挖这个。”   小财接到手里,“今晚腌上,加上今天粘的知了,明儿早上能炸一盘子。”   裴如玉倒是从书上见过说农人吃这个的,他自己可是从没吃过,走过去看一眼,问,“吃晚饭没?”   “没,你不是说回来吃么。”   “走,摆饭吧。”瞥见白木香手指头上的泥,裴如玉招呼一声,“给大奶奶打水洗手。”   让白木香很满意的是,饭后裴如玉主动把裴太太给的钱交给了她收着。白木香打开那漆红小木匣,里面是一卷银票,数了数,都是千两一张的数额,足有十张,这就是一万两银子。白木香捻一捻手里的银票,“太太还真大方。”   “你好生收着,以后有什么花销就从里面取。”   想了想,裴如玉又让关关把自己的私房拿来交给了白木香。白木香搓搓手,今儿怎么这么有财运啊!结果,关关抱来个小匣子,白木香数了数,除了十来两散碎银子,剩下的都是整整齐齐的二两一个的小银锞子,五两的都不多,拢共算算,二百两不到。   白木香不信,“你就这么点私房?”   裴如玉奇怪,“很少么。”   “你一月就十两月银,还有官俸,再加上自小到大的存钱,才二百两,你不觉着少?”   “十两是中状元以后才提的,以前是二两,多是用来打赏丫环婆子,如今能存下这些已是不少了。”   白木香心说,原来竟是嫁了个穷鬼!当然,穷鬼的父母有钱,可这也挡不住裴如玉自己个儿穷啊!白木香悄悄鼓动裴如玉,“你有空也多去陪陪老夫人,你这就要走了,多陪老夫人说说话,这也是孝顺老人家了。”裴老夫人也很疼裴如玉,肯定也得有所表示。   裴如玉听出白木香的弦外之音,脸登时一沉,“孝顺长辈当是打心底起,存那样的私心,那是孝顺吗?此事莫提!”一甩袖子,走了。   把白木香气的,这不识好歹的驴,你知道北疆多远,路上的花销且不计,当然也用不了这么多钱,可这一去,三五年你不一定回得来!你要是在北疆发达了,这银子以后再还给长辈就是!万一你有个急事,离家千里,兴许银子就能救得了急!   真个不识好歹的驴,没吃过银了的苦,瞎清高!   白木香在心里大骂裴如玉一顿,裴如玉爱去不去,她可是要去打打秋风的,不然,难道以后裴如玉有了难,让她掏私房银子救济啊!她才不吃这样的亏!她不清高,俗话说,穷家富路,出门在外,多带些银子傍身不是坏事! 第14章 另眼相待   白木香向来俐落,凡事说干就干。   原本第二天一早就准备去裴老夫人那里去联系感情的,结果,裴家大总管到访。白木香裴如玉刚用过早饭,裴如玉请老总管坐了,问,“裴叔,什么事。”裴总管一家在裴家世代服侍,被主人家赐姓,自此就改为了裴姓。老总管忠心耿耿,裴家的这些小主人也很尊敬这位老总管。   裴总管有些不好说,关关捧上茶来,裴总管欠身接过,客气的说,“有劳姑娘。”方温温煦煦的同裴如玉说这院里下人都另有安排的事。   裴如玉自小到大都未这样的难堪,脸上发烫,涨的通红,似有火烧,祖父这是在撵他走吧。   白木香顿时急了,“现在就要把人都派走么?”   “不不不,只是先做安排。”   “老爷子怎么这样啊,我们这就要走了,他就急这一时三刻了,无非就是让裴如玉难受呗。真是的,他怎么这样啊!你就告诉他,我们一点儿也不难受,他再这样,我们就不走了,赖家里。”   “木香。”裴如玉不赞同的看白木香一眼,怎么能这样对长辈说话,可也得承认,被白木香一打岔,他心情倒平稳很多。面孔恢复从容,裴如玉礼貌的对裴总管道,“这事我知道了,原本我们走了,他们也当各有当差,他们是家里的人,自当听家里吩咐派遣。”   裴总管目露关切,他看着裴如玉长大,除却主仆之情,也别有情分,见裴如玉神色平静,裴如管放下心来,起身道,“老奴这就告辞了。”   “我送裴叔。”   裴总管并未推辞,私下同裴如玉说了几句,无非是裴老太爷还在气头上,过这阵子也就好了,言语间有让裴如玉过去道歉赔罪的意思。裴如玉道,“倘别的事忤逆祖父,自当请罪。这事是我秉心上表,无可悔处。”   裴总管眼中的惊愕都满溢了出来,这位孙辈大少爷,自小便展露不凡天资,却从未有半分盛气凌人的时候,从来都是性情温和,对上孝顺,对下友爱,有什么事,宁可自己让一步。裴总管从未见过裴如玉这样的强势,面对裴老爷子,他说,无可悔处!   那一双眼睛看过来时,竟有一种平静如山的压力,裴总管连忙躬身,“老奴多嘴了。”   双手扶住裴总管,裴如玉温声道,“我知裴叔好意,不过,我有我的道义,有我的坚持,恕我不能曲意侍奉祖父。想来如今祖父不愿见我,请裴叔转告祖父,我心里未忘一个裴字,我一日姓裴,便不会辱没家族名声。我与祖父,道虽不同,我亦不忘祖父自小到大的教诲。这是我的选择,我愿意去承担我自己要走的路。”   “是。”裴总管恭敬应下。   到门口,裴总管请裴如玉止步,他自去复命。   裴老爷子今天休沐,听到裴总管的传话,也只是冷哼一声,回头继续看棋谱,未再他言。   不一时,白木香就来了。裴老爷子立刻把书往袖子里一卷,“就说我不在,出门去了。”当下脚底抹油,从侧门溜了出去。他孙子是个温雅人,这丫头可不是,若是叫揪住胡子撒泼,他这脸就丢大了。   ——   脚畔的纱罗裙摆随着主人的节奏摇曳晃动,白木香携风而来,一来先福身给裴老夫人行个礼,问,“祖母,祖父在家没,我过来给祖父请安?”   “在家。”   结果,小丫环过来回,“太爷有事出门去了。”   白木香哼一声,算老头儿跑的快,不然,她非揪住他胡子评理不可。老头儿溜的快,白木香就同裴老夫人来说理了,把早上的事原原本本说一遍。白木香气道,“没见过这样欺负人的,这事儿我一听就不是祖母的主意,您多疼裴如玉啊,这定是祖父的意思。祖母你评评理,有这样办事的没有。我们行李已是收拾得了,后儿个就启程,可没有拖拉一天。裴如玉多舍不得您,多舍不得这个家啊,祖父就特特打发大管家到我们院子说,要把我们院子的人另分派差使,这不是明摆着撵我们么?”   “竟有这事!”裴老夫人也气个仰倒。   “可不是么。我就要过来评一评这个理,裴如玉还拦我,他拦着我,我也得来!”白木香道,“我要再不说话,裴如玉就要给祖父欺负死了!”   一畔坐着的裴二婶掩唇浅笑,“以往总听说木香你同如玉拌嘴,可见小两口越拌越亲,这就来替如玉抱不平了。”   我儿媳妇当然要为我儿子着想,只是二妯娌你这“抱不平”是什么意思,裴太太不着痕迹的看裴二婶一眼。   “倒不独为裴如玉,我主要是看不惯这事,就得说说。”白木香一来,裴茜就把母亲下首的位子让出来,白木香过去坐了。裴二婶柔声细气的劝,“老爷子毕竟是长辈,卑不动尊,木香你说话留点神,叫外头人知道该说你派老爷子不是了。”   裴太太直接抬头看裴二婶一眼,你这的确是有点意思啊。   “卑不动尊,倒是有这个讲究。可我听说,朝廷还有谏官呢。祖父当年几次在御史台任职,哪里就是二婶你想的心胸。祖父早就同我说过,就喜欢我爽快,夸我有什么说什么,为人正派。”白木香笑吟吟的接了丫环奉上的茶,掀开茶盖喝了半盏,手腕一转将茶盅子放手畔几上,一双眼睛将裴二婶的话中之话看个通透。   裴太太重新恢复祥和,唇角有抹不易察觉的翘起的弧度。   裴二婶的脸色有些难看,沉了脸问,“我这心胸怎么了?”   “没怎么,无非就是赶不上祖父呗,当然,比我也差那么一丢丢。”白木香微微侧着头,拇指掐着小指比了比,“行啦,您既没跟二叔在任上,就好好教导孩子,别弄这些个鸡毛蒜皮的小算计。裴如玉就是被出族,那也姓裴,他倒了霉,于家里有何益处。他好了,于家有何损处。帝都这样的地方,一家子兄弟姐妹,心往一处用,力往一块使,都怕不能立足。何况各怀心思?有心力有精明是朝外人使去,朝自家人可没意思,那叫窝里斗。”   “您别以为裴如玉远谪北疆就是给家里招祸了,我们这不出族了么,以后是福是祸都连累不着您。可要真的祸事像二婶想的那样大,就不该是远谪,该砍了脑袋呀。二婶,我不及你出身好,可我也听说过一句话,眼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祖父是祖父,这家由祖父做主,裴如玉跟祖父拧着来,出族是应当的。我劝您还是缓着些,二叔不在家,您见我们倒霉就这样挤兑我们,不知道的还得以为是二叔的意思。您今儿这阴阳怪气的话没跟二叔商量过吧,二叔要是知道你在家挤兑他亲侄子,可有你的好!”   裴家为啥没人敢招惹白木香啊,委实是白木香很不好招惹,你跟她弯啊绕的,她不是不懂,只是不屑。以往长辈平辈的没少在她这里碰钉子,大家还罢了,毕竟有老太爷护着,也要给裴如玉面子。可如今老太爷逐裴如玉出族,裴如玉这小子干的那事,简直是把家族往火坑里推啊!这还不能让人刺两句了!   裴二婶硬是给白木香一顿连削带打气的不轻,刚要找补回场子,裴老夫人不耐烦的皱眉,摆摆手,“行了,都去吧,我同木香好好说会儿话。”   裴老夫人先前也不喜白木香,如今待白木香好是因为白木香要跟着她孙子去北疆吃沙,今儿个听白木香刺裴二婶的话,裴老夫人真对白木香有几句刮目相看了。起码在这一家子的见识上,白木香就比自己那二儿媳有见识。   就是啊,你一做长辈的,晚辈有不是,你该教训就教训,这么阴阳怪气的是什么意思?便是如玉的事,也有老太爷做主,轮不到你来愤愤不平!   你懂个屁!   你连一家子要和睦的道理都不懂,你还要教导晚辈,被顶回来是活该!没见识的婆娘,官场中起起落落寻常的很,就如白木香所言,眼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只要不是深仇大恨,谁会把事做绝。倒是你这做二婶的,先踩起侄子来,你想没想过你丈夫你儿女,你丈夫是如玉父亲的兄弟,你儿女是如玉的堂弟堂妹。如玉现在被贬,倘哪天他起来了,你还要不要跟这个侄子来往!   这个蠢货!   枉出身书香之家,真是比不上白木香。   裴老夫人打发了一屋子的媳妇孙女,和颜悦色的望向白木香,眼神慈爱的拍拍身边坐畔,“木香过来坐,咱们祖孙说说心里话。”   “有心力有精明是朝外人使去,朝自家人可没意思”,就凭这话,我就对这孩子另眼相待。 第15章 秋风之一   打发了其他人,这屋里就显得有些空旷,裴老夫人干脆带着白木香到里间说话。祖孙俩坐在临窗的小炕上,晨间窗户已打开,晨风从天青色的窗纱送进清爽的气息,十分怡人。   大丫环春梅端来两盏透明琉璃盅,里面静栖着翡红的果子汁,老远便闻来酸甜香气,定是杨梅汁无疑。裴老夫人笑,“今年的杨梅果有些酸,我让加冰糖煮的果子汁,你尝尝。”   白木香今天过来颇有些自己的小算计,她格外和气机伶,先接一盏琉璃盏放在老夫人跟前,才捧自己那一盏,一边笑道,“哪里还用尝,闻这味儿就知道好喝。祖母这里若还有多的,劳哪位姐姐给裴如玉送一盏过去,他也爱喝这个。”   裴老夫人果然极高兴,“好。我还能亏待了如玉,偏你这样操心。”   “知道您亏待不了他,我不过白说一句。”白木香喝口杨梅汁,果然酸甜可口,“祖母,你说多奇怪,平时裴如玉吃饭,什么清淡吃什么,那些个豆腐青菜的,我吃着真没味儿,他可爱吃了。这么清淡口的人,偏又爱吃糖,我们屋里的果脯零嘴,只要是甜的,大多都是进他的肚子。”   “这有什么怪的,谁还没点偏好。那就跟你爱吃炖肉一样,隔三差五不吃一顿,你心里就想,是不是?”   “主要我是个俗人,爱吃肉不稀奇。裴如玉成天神仙一样,他这样的,应该像姑射山的神仙一样,餐风饮露比较合适。”   “这是读《庄子》了?”不然怎么知道姑射山神仙的典故。   “没事读了几页,挺有意思。”   “多读些书好,我看你是个好学的性子。诗词曲赋,也都多看看,有不懂的,让如玉教你。如玉很会教人,他兄弟们哪里有不懂的去问他,他一指点,那些小子们就明白了。”裴老夫人眼角眉梢的都带着骄傲。   白木香附和着老夫人,“哎,那可好,他屋里也有些书不错。这次去北疆,我想着,别的不带,裴如玉书房的书我们都要带走的。哪怕路上艰难些,我们也带着。”   “东西收拾的如何了“”   “差不离了。这回就是书是大头,其他的衣物之类带几身家常穿的几身见客穿的,另则就是药材带了些,主要是成药,倘路上有个水土不服、头疼脑热什么的,也得预备着。我算了算,十几辆车也够了。”白木香道,“车马的事,我小九叔张罗。我跟裴如玉这一走,怎么也要有个三五年,我娘也跟我们一起去。”   “这样路远,让亲家母住家里来吧,每天一起说说话,也热闹。跟你们行那样的远路,身体吃不吃得消?”   “没事儿,我娘也是常出门的,以前就这样,我到县里她跟我去县里,我到府城她跟我到府城的。她身体好着哪。”白木香爽俐的说,“说句实在话,我们乡下人,到底波辣些。什么苦没吃过什么累没受过,我就是心疼裴如玉。哎,这才几天,看他瘦的,腰带扎起来,就剩一幅骨头架子了。”说着忧心忡忡的叹了口气,“他本就是个心事重的,老太爷还这样隔三差五的戳人心窝,我看他越发添了心事。我想着,我们还是早些动身,外头天地宽阔,他心胸也就放开了。”   “也是这个理。”裴老夫人殷殷的望着白木香,拍着她的手道,“你是个心思灵巧的孩子,就得你多宽解着他些。”   “您放心吧。别看他做状元时我跟他拌嘴,他现在倒霉,我可不是落井下石的人。何况,我自嫁到您家,您家待我也还成。我总会为您照顾好他的,有好吃的,我先给他吃,有好穿的,也先给他穿。您就放心吧,就是只剩一口水,我也会先给他喝的。叫他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我不比那个蓝表妹强百倍!”   听前半段,裴老太太也挺感动,虽然白木香说话一向不大中听,可听得出来,白木香说的都是掏心窝子的话。只是,听到“蓝表妹”时,裴老夫人轻嗽一声,“可不许胡说,没有的事,你与如玉的亲事早十八年前就定下来的。”   “你别唬我了,我又不瞎。裴如玉一弹琴,蓝表妹就在水边淌眼泪。裴如玉画个画,她就长篇大论夸了又夸、赞了又赞。裴如玉做首诗,她第二天必也要做一首相和。有事没事的,裴如玉一回家,就到我们院里找裴如玉说话下棋。只要裴如玉休沐,更是一大早不吃早饭的就过去。”白木香说到这事就很气愤,“要说她对裴如玉无意,谁信?可怎么着,裴如玉一出事,就给我写和离书。我说他俩这么情深意重,我索性成全了他俩,我到蓝家给他俩做媒,没想到转眼蓝表妹就另许了他人!您说,这都叫什么事?!”   裴老夫人没来得及给白木香评理,就被白木香话中事给惊的不轻,指着白木香,手指直打颤,“你说什么,如玉给你写……”   “可不是么。口口声声说不想连累我,要跟我一别两宽,各自欢喜哪。”白木香一点心里负担都没有的把责任全推到裴如玉身上。然后,把裴如玉如何无情无义的给她写和离书要抛弃她,她如何善解人意、心胸大度的要搓合裴如玉蓝莉的事都与裴老夫人说了,“按理,蓝表妹是您娘家侄孙女,可侄孙女再亲也亲不过亲孙子。你们都叫她耍了,她就是看裴如玉娶了我,成心给我俩找不痛快。以前我跟裴如玉吵架,一百回里总有五十回是因着她的缘故。”   “我都不知道哪里得罪过她。要说亲事,裴如玉从小是跟我订的亲,又不是跟她订的亲。要说情分,后来我细问过裴如玉,裴如玉也没暗地里同她许过三世鸳盟。可要说她对裴如玉有情,我主动让贤,她扭身定给国公府大户。我都不晓得这是个什么人!存的是什么心!”   这位老人家不见得没有动过令娘家侄孙女对白木香取而代之的主意,却不知侄孙女存的是这样的歹心!裴老夫人这把年纪,什么样的事没见过,当下气惨白了脸。白木香探身过去给她揉胸口,劝她,“您老就宽宽心吧。我跟裴如玉现在倒是比以前痛快多了,他也明白不少。要我说,撕扯明白倒不是坏事。”   “我对不住你呀,木香。”裴老夫人说着,眼泪就滚了下来。   “您这是哪里话,要您知道蓝表妹是这样的性情,也不能让她去亲近裴如玉啊。孙媳妇是外人,孙子可是宝贝,是不是?”   裴老夫人哭笑不得,眼泪再淌不下去,拭着泪发笑,“你这是气我,还是逗我呢。”   “当然逗您了。您老什么不明白,原我不当说这事,毕竟这事已经过去了。可我这就要同裴如玉去北疆,还是要跟您说一声,您心里有个数。”白木香眼神微沉,“一则,当初我去蓝家想成全他俩,虽未留下话把,可蓝家立刻把蓝莉另许他人,心里未尝没有芥蒂。二则,他家若只是对我有芥蒂,倒是小事。我们一家子去北疆,山高水长,等闲也见不着。我就担心祖父,祖父在朝为相,百官之首啊。祖母,在我们乡下,你穷了,全村子看不起你,可你要是比全村子多收三五斗粮,全村子便都嫉妒你。这还只是在乡下,三五斗粮的不平。祖父这个位置,想取而代之的得有多少,可得留心哪。”   “我知你的心意。只是我想着,蓝家当不至于此。”蓝家毕竟是老夫人的娘家,只是,若老夫人没有心下生疑,早该在她话初便打断驳回,这样认真的听她说完,才为蓝家转圜,可见老夫人对娘家也不是多有把握嘛。   让白木香说也是,这事倘蓝家不满,当时便找来裴家理论,把这不满发泄出来,白木香相信这事能揭过去。可蓝家只是不动声色的给蓝莉定下一桩极好亲事,而且,亲事定的又快又好,可见人家根本没看中裴如玉。裴家女人却还打着让蓝莉对她取而代之的主意,白木香都得说,蓝家其志不小,裴家发的好梦。蓝家于此事只字不提,可见人家是把事存在了心里。   白木香也给蓝老夫人寻了个台阶,“祖母这样说,我就放心了。”   裴老夫人握着白木香的手,宽慰白木香,“如玉的性子,最分明不过。他三岁识字,五岁时家里便正经给他请了先生教他念书,一直到考出状元来,日日苦读不辍,哪里有空同姐妹玩耍,如何来的私情私意?我自己孙子我还不知道,绝不可能。你俩的亲事,他一早就晓得的,再不能生出二意来。他呀,要我说,有些书生气,又从小被捧着长大,虽说天生的好性情,也少不得有些少爷脾气。”   “你则是个大而化之的人,为人直爽,就是性子不太柔婉。可要我说,人与人之间的情分都是相处出来的。如玉要是不喜欢你,也不能总在我们跟前维护你。你们成亲那晚,他睡的硬榻是不是?你们成亲这些日子,院里什么好东西都要你先挑,你挑剩下的,才送到书房,是不是?我多心疼我孙子啊!我问如玉时,他一句你的不是都没说过,还跟我说,你是女孩子,原也应当让着你的。你还能去他书房看书,那孩子,把书当性命,他那书房,寻常也就是关关、窈窈两个丫环能进去打扫,送杯茶什么的,旁的谁都不能进,更别说随便看他的书了。他那书都是宝贝,他爹想借来看看都要跟他打招呼。”   “这也不是我夸我孙子。世间多少男人,风光八面时想不到原配发妻,吃苦受累时就要拖着糟糠之妻了。他知道自己前程渺茫,怕拖累你,才给你写的和离书。你是个有良心的好孩子,没枉他待你的这份心。如今你也知道了,如玉真的没对旁人起过心思。我看,他就是中意你。”   白木香心说,原以为我这颠倒黑白的功力已是不俗,没想到老太太也是个中高手啊!于是,白木香适时的一低头,扭扭捏捏的小声问,“您这不是唬我的吧?”   裴老夫人的笑容就仿佛今天的明媚的天气,愈发道,“这怎么能是唬你,我孙子我最清楚不过,你跟如玉就是前生的缘法,今世的冤家,不打打闹闹简直过不了日子。”   白木香和裴老夫人说的热闹,裴老夫人要留她吃饭,她也没推辞,心下寻思着吃饭时再与老太太诉诉苦,老太太怎么也能资助些仪程的。结果,白木香正在肚子里拨拉自己的小算盘,就听丫环回禀:大爷过来给老夫人请安。   裴老夫人的声音好似那欢快的小鸟,一迭声呼唤大孙子进来,见着孙子更是喜的如同过年,就差在外头拉挂鞭炮庆祝了。老夫人天性自然的放开握着的白木香的手,拉着孙子的手就是一通的说长道短、嘘寒问暖。白木香用眼尾余光给裴如玉一个白眼,她简直不必问也知这驴是来做什么的!   这败家货定是来拆她台的! 第16章 老夫人   裴如玉一身寻常青色夏料衣袍,白木香是做衣料生意的,要她说,最难穿的就是青色,帝都多少豪门大户的家仆都多着青衣,等闲气质不够,穿出来就是一幅土鳖奴才相,略好些的,像管事。裴如玉是个例外,这人身量高瘦,肌肤冷白,斯文中带着一丝沉冽清冷,寻常青色在他身上竟也添了几分高贵。   要是让裴如玉去卖料子,肯定什么料子都好销。白木香胡思乱想,就听到裴老夫人问孙子中午想吃什么,白木香肚子翻个白眼,要说虚情假意跟真情实感的真是天差地别啊,老夫人待她的心思何等的千折百回、蓄意拉拢,对着裴如玉,真是祖孙之情、天性流露啊。   就听裴如玉说,“也没什么想吃的,让厨房添个炖肉,再添个焦炸小丸子吧。”   白木香耳朵动了动,不好意思了,诶,这可不是裴如玉爱吃的,这全是她爱吃的。   裴老夫人也听了出来,含笑看向白木香,问她,“木香有什么想吃的,只管说,我叫他们做去。”   白木香投桃报李,“听老太太的,那就添个蜜汁藕、白灼虾吧。”   裴老夫人笑弯了眼,熨帖的拉住两人的手,连声说,“好,好。”   ——   中午热的时候,老夫人的屋里设有冰盆,是故,这样的炎炎夏日,竟是半丝暑意皆无。白木香给裴如玉夹一筷子炖肉,柔声细气的说,“祖母这屋凉快,你虽吃的清淡,也不能一点荤腥都不吃,略吃两口也好。”   “就是这个理。”裴老夫人眼里满满的心疼,“你原就苦夏,近来越发瘦了。”   裴如玉倒是习惯在女人的注视下吃饭,这筷子刚吃完,白木香的下筷子菜就到了,那等周全体帖,让裴如玉颇是无奈,想来白木香定是要跟祖母要钱的了。别的事都能依她,独搜刮长辈私房的事,万万不可。他们身为晚辈,不能孝顺长辈还罢了,哪里能要长辈私房。   一筷子醋藕梢放到白木香碗里,裴如玉道,“别总顾我,你也多吃。”   白木香给裴如玉递个眼色,说他,“你多孝顺祖母,我就高兴。老话说的好,求忠臣必于孝子之家,要我说,婚嫁一个道理,你只要孝顺长辈,我这心里就很高兴,就觉着没嫁错人。”   裴如玉以往真没做过给人布菜的事,偶有几次都是给白木香布菜,其意在于,堵上饭桌上白木香那张喋喋不停的嘴。如今听白木香这样说,想到自己竟先给白木香布菜,忘了祖母,便夹了祖母颇是喜爱的一道拌豆筋,祖母笑出声来,“好好,我的儿,祖母自己来就行了。”   这个孙媳虽出身寻常了些,说话也带着市井气,可道理再不错的。这劝丈夫孝顺长辈的话,多对呀。   “今天的汤也好。”裴如玉不必丫环过手,自己给祖母盛了碗清清淡淡的莼菜汤。   裴如玉自幼是在祖母跟前长大,祖孙俩的口味很有些相像。裴老夫人平时多是丫环服侍,盛汤布菜这些事,连媳妇都不劳动,何况孙子。可孙子与丫环怎能一样?平常的菜一过孙子的手似乎也平添三分滋味,裴老夫人笑弯了眼,祖孙间说说话,吃吃饭,又有孙子劝着,再加上白木香插科打浑,这顿饭吃的祖孙和乐,欢喜不尽。   用罢午饭,大家移步去梢间吃茶说话。   丫环端来茶,裴老夫人就打发她们下去了,问孙子这些天都忙些什么,裴如玉道,“整理一些要带走的行李,旁的就是看看书,也没旁的事。”   “怎么会没旁的事,前儿我还跟裴如玉说,路上车马打点有我小九叔,再带上几个族人也足够了。可裴如玉身边不能没自己用惯的人,该带的还得带上,祖母您说,是不是这个理?”白木香一向有啥说啥,裴如玉不赞同的看白木香一眼。   白木香拉着裴老夫人的袖子告状,“祖母,你不知道,裴如玉就怕你担心,什么都不让我跟你说。他都要自己闷头想法子,可我想着,咱们亲祖孙,自己能解决的当然是自己解决,可解决不了的,就得跟长辈说。”   “如玉,以往我没说过你,可这回我得说,木香这话对,跟祖母还有什么不好说的。”   “就是啊。”白木香得了理,愈发道,“就拿这回身边要带的人来说,拿银子出去买几个仆婢也容易,可那些刚买来的人,没有相处过,不知根底不说,就是服侍起人来,他一时间也不知主家的脾气秉性、习惯规矩。尤其,我以后是在内宅的没什么,裴如玉在外做官,没知根底的人不行。裴如玉身边打小跟着的几个,我们得带走。”   “我原就要带司书司墨一起出门的。”叫白木香说的,他好像真不食人间烟火了。   “那也得请祖母帮忙。”白木香早有盘算,“祖母,祖父是族长,他既把裴如玉出族,我们就不算这家的人了。事得按规矩来,我们不占家里的便宜,每人身价多少银子,我们拿银子买。到时把他们的身契过户到裴如玉这里,自此他们就跟着裴如玉了,也包管叫旁人没的话说!”   “哪里还要你们出银子,我还要问你们银子凑不凑手呢。”   裴如玉急忙抢先道,“足够的,祖母放心,母亲给了我一万两。祖母不用再给我们钱了。”   白木香险没一口老血喷裴如玉脸上,她小指尖颤了颤,强忍住挠花裴如玉脸的冲动,低头去抚顺腰间玉佩下的流苏坠子,抬眼与裴如玉警示的眼神相撞,白木香心下一动,挑眉一笑,附和裴如玉,“祖母放心吧,太太给了钱,裴如玉自己还有二百两,我料着也应差不离。”   “北疆就是路远,这一路上风风雨雨的怕是不少,原本太太给的钱我也想说,不该收太太这钱,这定是太太的嫁妆私房银子。可到底谁也没去过北疆,听小九叔说,一路往北,便是顺利也得俩月车程。一别三千里,以后我们在北疆有什么事,离家远,亲朋好友不在身边,也没个地方求助,我就想着,穷家富路,故而太太这银子,我们就先收下了。”白木香不急不徐,一番话入情入理,“我跟裴如玉说了,这银子,算是借太太的,花了多少,以后得叫裴如玉长本事给太太补上,没有他这么大小伙子还用父母钱的理。”   “有本事,自己挣。我看裴如玉是这个材料,眼下我们艰难些,以后他定能有自己的一番作为。”白木香含笑的眼眸殷殷望来,裴如玉也不禁软下心,白木香这番道理,真是讲到了他的心底。   只是,你都说“艰难”了,不还是要同祖母打这遭秋风么。   如今裴如玉方真切的明白一个道理,不怕白木香撒泼,就怕白木香讲理啊!这婆娘讲理的功力比撒泼可厉害多了!   白木香简直连给他祖母搬银子的台阶都铺好了,果然,他祖母就对他说了,“不错,我知你性子傲气,不愿用长辈的钱。我这钱不白给你用,算借你的,等你有了,再还给祖母,还不一样。”   “祖母,真的不用。”   “是不用,怎么能白白借,祖母,银庄里还得算二分利哪,您得收点儿利息呀。”白木香接话接的神速,给裴如玉拆台更是拆的利落,裴如玉瞪她一眼,白木香只管笑吟吟的同裴老夫人说笑。   “借你我再收利息,借我亲孙子我不收利息。”小鬼再怎么也糊弄不过老狐狸,老夫人心里明镜一般。   白木香掖揄,“您这可真不偏心眼儿。”   “等你做了祖母,你有了孙子,看这话打不打嘴。”   裴老夫人也给了一万银子,裴如玉就见白木香这财迷精欢欢喜喜的就把装银票的小匣子接了过来,简直没有半点不好意思。裴如玉无奈嘟弄一句,“祖母,真用不到这些银子。”   “用不到也带身边,心里有底气。”   “就是就是。裴如玉,别傻站着了,给祖母写欠条。”   “你闭嘴吧你。”裴如玉揉揉额角,他委实羞愧,竟然娶了这么个财迷媳妇,出门就来搜刮长辈。裴如玉有些不好意思,小声说,“祖母在家只管放心,你看我们银钱带了这么多,路上也都是可靠的人,待我在北疆安顿下来,接祖母过去,祖母也看看北疆风景。”   “是啊,我听说北疆可好了,牛羊遍地跑,肉比菜还多,去了还不得一天三顿的炖肉啊。”   什么事叫白木香一说,顿时意境全无。裴如玉无奈瞥白木香一眼,白木香笑,“我知道你们祖孙还有私房话说,祖母,我就先回了。我们院的事怎么安排,也得先有个章程,待我琢磨好,再来回禀祖母。”   “去吧。”银钱到手,也留不住了。   白木香把放银票的小匣子往袖管里一塞,曲身一福,便高高兴兴的告辞去了。   裴如玉松口气,清隽俊美的面容掩不住的丝丝尴尬,尤其对上祖母洞悉的眼神,裴如玉脸颊微微发烫。裴老夫人却是说,“木香这孩子,有些时候话糙理不糙,虽有些自己的小算盘,我看也多是为了你。”   “简直怎么说都不听。”裴如玉无奈,轻声说,“平时花销,有个万八千的足够。祖母你不用太担心,我心中有数。”   “知道你是个心里有数的,等你有了孩子,做了父亲,做了祖父就知道了。你们谁出远门,我心里都一样记挂。你这次外放又格外的与众不同,北疆那样远的地方,你祖父昔年外放也没去过,我听说那里是西域人与汉人混居,这治理起来必然又添一层不容易。可得留心啊,如玉。”裴老夫人语重心长的叮嘱。   “祖母放心,既是为官一方,我必不堕家族名声。”   “你祖父那个倔种,真是气死我。这么些做官的,谁家还不能有些政见之争了。”   “祖父有祖父的考量,我有我的坚持。”   裴老夫人拍拍孙子清瘦有力的手臂,“自小就这样,平时看你好性情,宁可吃亏都要让人的,较起劲来没人拗得过你。以后在外,凡事自己小心。你是个稳当性子,我倒不怎么担心。只是你现在年轻,有句话要叮嘱你,这做官,稳是第一位的,安稳沉稳,你得稳得住。你稳得住坐得住,把官坐稳了,急的就会是别人。谁急谁就先出错,所以,不要冒失。只有官位坐稳,你的理想你的志向,才能得以实现。”   此时的老夫人已绝非那个于内宅挑剔孙媳妇的太婆婆,她的眼界与见识来自于与丈夫几十载宦海沉浮的阅历与出身侯府贵女的底气。老夫人的声音缓慢低沉,字字清晰,“不要去学那些愤世嫉俗的人,世道不好,去改变世道,使世道变好,这才是大丈夫所为。我甚至从不主张儒家的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天下与自身从来都是悉悉相关。生于世间,小有小的作为,大有大的作为,这才不枉一世。”   “你们那些朝中主张我不大懂,反正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如玉,真正的去治理一方,为政一方,造福一方,成为一方能臣,别在帝都这潭浑水里蹉跎了青春。我小时候听我的祖母说过,昔年,太祖皇帝之妹辅政宁平大长公主曾经说过这样的一句话,帝都是玩弄权术之地,并不是个能做一番事业的地方。”   裴如玉望向祖母,清淡的声音里有种不容忽视的份量,“祖母的话,我都记得了。” 第17章 秋风之二   祖孙二人心照不宣。   说过正事,裴老夫人神色缓缓放轻松,拉着孙子的手,从袖管里摸出个荷包塞给他。裴如玉惊的将手一缩,却是被祖母含笑握住。   裴如玉,“祖母?”   “傻小子,哪儿能钱都给媳妇收着,这个拿着做私房,以后万一有个什么事,手头儿不紧巴。”裴老夫人眼睛里射出两道狡猾视线,亲自传授孙子心得。裴如玉轻咳一声,问,“祖父也有吗?”   裴老夫人当即眉毛倒竖,瞪眼,“老东西敢藏私房,反了他!”   裴如玉默默的看祖母将荷包塞给他袖子里,秘密的叮嘱他不要把私房钱给媳妇发现,整个人都不知对祖母的双重标准说些什么。其实,白木香虽有些财迷,有些抠儿,却并不小器。他觉着,就是把钱给白木香收着,也没什么的。不过,裴如玉聪明的不与祖母争论这个,他委实推辞不掉,只得接了祖母给他的私房钱。   裴如玉回自己院时,院中一片人心涣散,不少婆子丫环窃窃私语,见他回来急急跑来服侍,关关窈窈脸上依稀带着泪痕,独白木香悠闲的坐在厅里榻前的摇椅中,手里拿着张纸看。见裴如玉回来,拈着纸张的手下移,露出一双含笑的眼睛。   裴如玉便知无甚大事,过去坐在榻上,自己翻开茶碗倒杯凉茶,一边问,“怎么了?”   “没什么,咱们院里的人都各有了新差使,这不安排下来,关关窈窈两个,一个派了太太那里的差,一个派了你那狗腿妹妹的差。”边说边向后一仰,把写着仆婢新差使的纸递给裴如玉。   裴如玉接来粗略一扫,嘴里说,“你对茜茜客气些。”见关关窈窈两人垂泪,对她二人道,“太太、茜茜那里我打声招呼,你们去了与在我这里是一样的。”   关关拭泪道,“自幼服侍大爷,奴婢只愿一辈子服侍大爷。”   窈窈也瞪着一双哭肿的眼睛说,“死也不离了大爷。”   “看你俩这话说的,你俩也都是大姑娘了,以后也得成亲嫁人,还真能跟裴如玉一辈子啊。裴如玉要往北疆去,山高路远的,你俩常在内宅,不是我说,这些年养的细皮嫩肉,等闲我们县里财主家的闺女也不及你们娇贵的,你们走不了那么远的路!太太和大姑娘那里都是好去处,你们都熟的,好生干上几年,有这些年相处下来的情分,她们亏待不了你们的。”白木香摆摆手,“你说呢,裴如玉?”这毕竟是裴如玉的丫环,还是要裴如玉做主。   裴如玉依旧是那副冷淡神色,“院里的事,自然听你的。”   “行了,你俩下去洗洗脸,别这么哭天抹泪的了,什么大事。”白木香眼珠转转,双手一撑摇椅扶手,自椅中起身,过去与裴如玉隔小榻桌而坐,一脸狐狸笑的问,“回来了。”   一见白木香那笑,裴如玉顿时心生警觉,偏又不动声色,只应一声,“嗯。”   “老夫人跟你说什么了?说这么久。”   “不过叮嘱我些话罢了。”   白木香眼珠又转了两下,勾唇一笑,自干果碟子里拿个杏仁搁嘴里,“你不说我也猜得出来。”   裴如玉如老僧坐定,不起丝毫微澜,“一般使诡计诈人的时候都这么说,仿佛什么都知道,其实什么都不知道。”   “我可不是使诈,我是真的知道。”白木香身子微微向裴如玉倾过去,奸诈的笑出声来。   裴如玉只觉一阵木香花的花气幽幽缠绕,心下微有些不自在,听到白木香的奸诈笑声,裴如玉坐正了些,曲指摩挲着手里茶盅,眼中浮现一丝笑意,却不说话,只侧瞥白木香一眼。   白木香见裴如玉不上钩,强忍了笑意说,“裴如玉,你自小到大肯定什么东西不必你开口就有了,你也从没为银子发过愁。你是真君子,对祖母也是一片孝心。不过,你今天拦我,可是没笑死我。”   白木香自己忍不住“嗤嗤”笑两声,眼如弯月,对着裴如玉不动声色的俊脸伸出一根胖乎乎的手指晃了晃,“第一,你对祖母说,母亲给了我们一万,这是要告诉祖母,母亲给过钱了,钱够用了,不用祖母再给了,是不是?”   裴如玉不觉自己哪里有错。   白木香强忍了笑道,“真是傻,祖母一听母亲给了,她不会不给,只会也给我们一份。你想想,要是家里哪个堂弟出远门,其他人都给了仪程,堂弟也够用了,你就不给了?”   “这如何一样?”   “没什么不一样。理就是这个理,各有各的心意。”白木香笑的直哆嗦,“唉哟,你还跟祖母说,母亲给了一万。你说一千,祖母给咱们两万,这没什么,给咱们两千,也没什么。可你说的是一万,祖母是婆婆,母亲是媳妇,婆婆只要有,是不会让媳妇压一头的。你这一万的数字一出,祖母给咱们的钱怎么会少于一万呢。”   裴如玉眼睛瞪圆,不动声色的俊脸直接风化为石头了,这,这,还有这些讲究?自家人还要这样吗?不都对外人才这样的吗?   白木香欢乐的拍着裴如玉的手臂,空着的一只手直揉肚子,“唉哟,可是笑死我了,你一去,我还以为你给我拆台去了。结果,你是给我帮忙去了!哈哈哈!”   瞥一眼笑到前仰后合的白木香,裴如玉无奈,“可是让你看笑话了。”给白木香这样一说,他还真是帮了白木香一把。裴如玉无奈的揉揉额角,白木香非但是个财迷,还是个奸诈的财迷,这些内闱的弯弯绕绕,他是外行,叫白木香看笑话了。   白木香笑了一回,拍裴如玉手臂一记,强敛了笑,白木香翘着唇角,两只眼睛闪闪发亮,“你就没别的要交待的了?”   “别的还有什么事?”   “还想糊弄我!祖母怎么可能只是跟太太齐平,那一万是明面儿上的,私下定给你私房银子叫你收着,以后有什么事便宜,是不是?”   白木香笃定的盯着他看,裴如玉莞尔,轻轻的把还没袖暖的荷包推到白木香面前,喝口凉茶感慨,“真是不得了,你们女孩子的心都这么细么?”   “这叫什么细。男人成天往外跑,忙的是外头的事,女人也就是这些家长里短了。”白木香数了数,竟也是一万,悄悄与裴如玉说,“祖母可真有钱。”   “你就是这样不好。长辈的钱是长辈的,有本事咱们当立自己的事业,不能总惦记长辈的东西。”   “我知道,我就这么一说。”白木香把银票卷一卷放回荷包,那荷包就塞自己袖子里了,“我算是明白你们高门大户为什么只愿与高门大户结亲了,你看祖母、太太,随随便便就是上万银子给你,我嫁妆拢共一万两,还是祖父给的聘礼叫我折了过来。”   “你现在才自卑啊。”   “切,我自卑什么!她们有钱那就是生在富贵人家,陪嫁多罢了。我要生在富贵之家,那也一样。我就是投胎时没瞅准,投了个穷胎。可你看看我这个人,我这人品、才学、相貌,也配得起你了。再说,我钱虽不比她们多,可我的钱是自己挣来的。会投胎是一门本事,可自己会挣钱,也是一门本事啊,是不是?”白木香天生没长自卑那根筋,她眼眸明亮,说话那口气比裴如玉这个状元可自信多了。   白木香还要再发表些高论,两个婆子提着两只大食盒进来,白木香透窗望去,见西方天边云霞蒸腾,夕阳隐没,已是傍晚时分了。白木香喜霞景绚烂,与裴如玉道,“今儿个天气好,这会儿天也不黑,昨儿院里刚熏过蚊虫,咱们别在屋里吃晚饭,在院子里吃吧,那架蔷薇开的正好。”   “好。”裴如玉寡淡的脸上终于浮现些许兴致,白木香已经心急的跑出去指挥着丫环婆子在院中摆设桌椅、安置酒菜了,裴如玉摇头浅笑,真个急性子。   蔷薇架下,伴着习习晚风、馥郁花香,便是裴如玉也添了几分雅兴,令关关去烫些酒来。白木香更是眉飞色舞的讲起她们老家的木香花架,“裴如玉你还记得不,我家那架木香,大的能遮住半个院子,每年春天开花时,那花香的,能从我们村香到我们县里去。曾经我们县的财主出五两银子要买我家木香花,我都没卖!”   “那可不容易,在乡下,五两银子能起新屋娶媳妇了。”关关斟上烫好的酒,裴如玉端来浅酌。   白木香瞥见裴如玉酒水入喉,便一本正经的说,“是啊,可谁叫我清风明月、不慕钱财呢。”   裴如玉险一口酒喷白木香脸上,眼见裴如玉呛了,白木香给他背上啪啪两下,“好端端的,怎么呛着了!”   “白木香,吃饭时不许讲笑话。”还有,你不是借机打我吧!   白木香偷笑,捡筷子凉拌银耳给裴如玉放碗里,“压一压,压一压就好了。”看边儿上的关关一眼,“关关也给我倒杯酒。”   关关连忙另取了一只翡翠杯来,要斟酒时,白木香的手往杯上一盖,正挡住酒壶,“这杯不好,黄洒色若琥珀,用翡翠杯看不出漂亮来,换水晶杯。”   关关小声告罪,放下酒壶去屋里取了水晶杯。这回,连窈窈都看了关关一眼,关关是这院的头等大丫环,窈窈因差她一等,平常颇有不服。可关关的确行事周到,性情温柔,让人挑不出半点不是。窈窈不禁看一眼大爷在用的翡翠杯,也觉着关关今天有些反常,不似往日妥帖。   白木香颇有酒量,叫着裴如玉划拳,她自认是个划拳高手,不想竟被裴如玉压得死死的,于是,一壶上好绍黄,裴如玉没喝两口,大都进了白木香的肚子。比让白木香输了一晚上更加生气的是,裴如玉这家伙竟还说风凉话,“肯定是想多吃酒故意输的。”   尼玛,谁会故意输一大晚上啊!   可真气死她了!   不过,看在裴如玉还算老实,主动上交私房的面子上,她就心胸宽广不作计较了。   裴如玉把白木香扶进屋安放在床,眼见白木香还未洗漱就已熟睡,这女人,无奈一叹,俯身拈去沾落在白木香发间的一片绯红蔷薇花瓣。 第18章 周全人   裴如玉回书房时已是月上柳梢头,关关端来蜜水,裴如玉接过翡翠盏喝一口,见是蜜水,吩咐关关一句,“给木香那里送一盏过去。”   白木香的事一向有小财服侍,不过,主子这样吩咐,关关一福身就过去送蜜水了。窈窈服侍着裴如玉去了外头衣袍,一面笑道,“小财那里定能想到给大奶奶备下蜜水的,偏大爷这样细心。”   裴如玉沉静未言,心下却想,就小财那笨丫头,除了吃饭打架在行,真不像有这份儿机伶的。   葱白指尖儿在水盆里轻轻一划,窈窈试过水温,裴如玉开始洗漱,一时,关关回来,禀道,“已是将蜜水送去了。”   裴如玉点点头,窈窈递上擦脸巾帕,关关接过小丫环手里的脚盆,放到脚踏上,提着铜壶兑好凉热,服侍着裴如玉泡脚。待洗漱毕,裴如玉打发丫环们先去休息,他还要看会儿书。   关关窈窈都退了出去,裴如玉在书案后挑灯夜读。   许多读书人一生梦魅以求的成就,裴如玉在他弱冠之年便已取得,金光闪闪的状元头衔之后所代表的不仅是出众的天资,还有十数年坚持不懈的辛苦努力。   更深露重,寒意渐起,门被轻轻推开,肩上一重,多了一件衣袍,裴如玉方从书中回神,执笔的右手稍顿,裴如玉看向关关。低敛的眉眼带着往日的柔顺,关关柔声道,“婢子见书房还亮着灯,想来大爷尚未休息。大爷读起书来不知寒暖,婢子担心,过来看看。已是打更了,大爷要不要吃些宵夜?”   “不必了,拿些点心来就是。”裴如玉搁下笔,接过关关捧起的蜜水,抿了一口。   关关端过白日厨下送来的点心,裴如玉收拾了桌上纸墨,到西窗下的桌上去吃点心,他一向的规矩,书案就是看书习字所用,断不会在这上面吃东西。   糕饼放置一日,已不甚新鲜,裴如玉自小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长大,于吃食自然讲究,不过,他于这上头也并不如何计较。不似白木香,你敢给她次一等的东西,她能撒拨打滚闹翻天。   若往日,大爷读书晚了都有厨下备着的宵夜,今非昔比,厨下那一起子势利小人,怕是早早熄了灶眼,这会儿便是去传宵夜,怕又是一场官司。大爷定是有此思量,方不令传宵夜的。关关念及于此,心中颇是心疼,视线落在裴如玉安静吃东西的侧脸上,心疼中又添了几分掩饰不住的爱慕。   她从十岁就跟在大爷身边服侍,至今整整十一年了。这十一年,他们一起长大,她看他刻苦、用功,日日勤学不绌,荣登金榜,荣耀满身,也看他娶妻不贤,避居书房,而今更是仕途折戟,即将远谪北疆。关关眼中情绪复杂,见翡翠盏里的蜜水所剩无几,她连忙提壶再兑了大半盏进去。   裴如玉吃了半盘子点心,静静的喝着蜜水。月光透窗而入,像一层轻纱薄雾,笼在裴如玉的眼角眉梢,令他俊美的侧脸愈发高贵出尘,裴如玉也被这月色所感,情不自禁的起身推开纱窗,见当空一轮圆月高悬,不禁一笑,“今晚月色真美。”   “今天是十五,正是月圆的时候。”关关也一起遥望着月色,“听我娘说,我出生时月色极好,我爹便给我取名叫赵月。后来我到大爷身边服侍,大爷为何给我取名关关?”   “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吹渡玉门关。你到我身边的时候,我刚读过这首诗,听你说你原名一个月字,就为你取了关关的名字。关山月,是这首诗的诗名。”裴如玉声音清润动听,却似这深夜月色一般令人寒意浸骨。   关关勉强笑了一下,心中失落无比,试探的说,“我还以为大爷那天读的是,关关雎鸠。”   “不是。”裴如玉声音清淡,如一记垂锤落在关关心头。   关关低垂眼眸,片刻,她抬起眼,望向裴如玉,月光中的裴如玉如一株夭矫青松。关关咬了咬唇,上前半步,轻声开口,“我想一辈子在大爷身边,长长久久的服侍大爷。大爷是不愿的吧?”   裴如玉看向关关,坦诚直接,“我从未有将你们收房之意,我想,你应当明白。”   是啊,裴老夫人裴太太都是绝不肯委屈裴如玉的,早在裴如玉十六岁的时候,两人就选中关关、窈窈,想让裴如玉收房。这是大户人家的讲究,男孩子成年,多有对情爱之事好奇的,与其拘着孩子往外寻去,倒不如把家里知根底品性好的丫环收房,以免被外头不正经女子勾引坏了。   裴如玉当时就以学业太忙,不想分心,没有点头。裴如玉这般上进,裴老夫人裴太太高兴还来不及,当然不会勉强自家孩子,此事也便做罢。但影影绰绰的,总有些风声传出,关关并非不知。   只是,彼时大爷要忙课业,要忙着功名科考,如今……如今蓝姑娘已定亲,大爷又与大奶奶不睦,她并非求名分,只求能长长久久服侍在旁。   关关脸色有些苍白,她的指尖不自觉的抠弄着桌子一角,声音发颤,眼中已是忍不住盈满泪水,这泪水在月光下晶莹剔透,沾在睫羽,泫然欲坠的望着裴如玉。裴如玉心中不忍,叹道,“关关,我一直当你们是我的妹妹一般,我一直想,待你们年纪大了,请母亲为你们寻个好归宿,也不枉你们服侍我一场。”   “我在大爷身边这些年,说句放肆的话,蓝姑娘定了别人,您与大奶奶一直不睦,我并非渴求名分,只是想有个能长久侍奉在大爷身边的理由。大爷,您总要有这么个人服侍的。”   裴如玉的目光有些凉,有些冷,“你在我身边多年,我与蓝表妹如何,旁人误会,你不当误会。我已经成亲有了妻室,我们的确有些小摩擦,但并不是不和睦。我远谪北疆,与我同甘共苦的是她。”   关关的泪珠一颗一颗顺着腮边滚落,哽咽的问,“大爷真的心仪她,大爷这样的人品……”   “别说了,关关。”裴如玉打断关关的话,他不愿对侍奉多年的侍女口出恶言。   关关拭泪,只觉肝肠寸裂成灰,眼泪再一次滑落,关关曲膝一福,“是婢子放肆了。”   “你下去吧,我也要休息了。”裴如玉转过身,关关没有看到他眉眼间淡淡的厌倦。   关关擦着眼泪走到门口,抿一抿唇,终于下定决心,回身请求,“婢子有福,服侍大爷这些年,大爷外出做官,婢子不能服侍,心里也不愿再服侍别的主子,请大爷恩准婢子赎身出府吧。”   “也好,你到年岁,也该嫁人了。听说你家里现在能过得日子,让家人为你寻一户好人家,安安稳稳的过日子吧。”   “谢大爷恩准。”关关曲膝退下,出门时太过仓猝,竟忘了带上房门。裴如玉过去掩门,夜色依旧清凉如水,夜风带着虫鸣夜唱与草木清香拂来,裴如玉心下一叹,周全的人做事周全,虑己也周全。   他不想对关关说难听的话,关关只看到白木香的粗俗泼辣,可赵家贫窘时只知卖女以求日子转圜,白木香却能在父亲过逝后改造织机撑起家业,这不是寻常哪个人都能有的本事。   礼仪不过外在,真真正正的看这个人,难道白木香不值得另眼相待?   好吧,白木香也没什么值得同情的,这丫头在他院子里称王称霸,把他挤的只能在书房的小床过活。   脱鞋上床,裴如玉很想念自己的卧室,自己的大床。 第19章 老人精   第二天,小九叔和她娘过来一趟,说是车马齐备,问他们东西收拾如何了。   主要是裴如玉的东西,白木香这里拢共俩箱子,裴如玉那里的大头就是书。小九叔看了一回,与裴如玉商量着,先把行李装车,明儿一早趁着天气凉爽直接起程。裴如玉原也这样打算,由司书司墨瞧着,把出行行李都抬出去装车,金银细软类是白木香放的,至于在哪个箱子里,连裴如玉都不知道。   李红梅过来,主要是临走前跟亲家母、亲家老太太说说话,表达一番会把女婿照顾的妥妥帖帖的决心。因白木香如今在两重婆婆这里颇有脸面,裴家人再看李红梅也觉着,这位亲家太太虽有些粗俗直爽,人其实不错。哎,就是你说你一寡妇,纵不枯木槁灰一般,也不好这么一身鲜亮樱桃红吧。   原本,裴家挑剔白木香,那是因白木香是裴家媳妇,裴家再如何也苛责不到亲家母李红梅头上。就是李红梅总这么一幅花枝招展的打扮,裴家女人委实受不了一个寡妇还这么风韵犹存的作派。   故而,以往真是聊不到一起。   好在,如今出行在即。何况,时间久,裴家人估计也习惯了一些,待李红梅既亲热又客气。中午就在裴老夫人那里摆的酒饭席面,白木香陪着,裴家太太、姑娘辈的也都来相陪,外头是裴如玉招待小九叔一行,大家和乐的吃了顿饭。   饭后,李红梅到闺女屋里歇晌,拉着闺女的手就放心了,“我还当老太爷真把女婿逐出家门了,这不还挺好的。”   “是真出族了,族谱上把裴如玉的名字划掉了。”白木香手里抖着块帕子玩儿,头也不抬的说。   “傻。一个名儿在不在有什么要紧,只要一家子还是一家子,那就是一家人。”李红梅向来重实惠,她来裴家竟得到以往前所未有的尊重,可见女婿在家族依旧有份量,这就够了。她还以为女婿真叫光屁股逐出家门哪。   李红梅在闺女这里睡个午觉,就回家准备第二天出发的事了。更让李红梅满意的是,她告辞时,闺女女婿一直送她到二门,诶,就说这样好的女婿何处寻去,哪回她来,只要女婿在,都是亲自送她出门的。上回被揍的起不来除外,这样的好女婿,又是状元郎,何处寻去。   于是,风韵犹存的丈母娘拉着闺女的手,对女婿好一番殷殷叮咛,又让闺女好生服侍女婿,这才笑眯眯的带着丫环回家去了。   裴如玉松口气。   白木香忍不住好奇的问,“我娘对你这么好,你怕她什么?”   “别胡说,我是很敬佩岳母的。岳父去的早,她把你带大不容易。”   白木香目瞪口呆,她,她娘不容易?好吧,她娘是挺不容易,她爹活着时,俩人比赛看谁当东西当的勤快,她爹一闭眼,她娘就开始寻思着找下家了,要不是没寻到合适的,估计她现在都有后爹了。当然,她娘也还成啦,当初她娘还盘算过寻到有钱下家,就带她一起过去享福。结果,硬是没人肯当这冤大头。   后来白木香发了家,她娘行情见涨,可她娘又不傻,家业起来了,她娘的改嫁标准也跟着水涨船高,高到现在,还单嘣一人哪。   想到她娘婚姻事业的不顺遂,白木香颌首,“我娘是挺不容易的。”待到北疆看看有没有大户,给她娘寻个后老伴儿也不赖。   白木香寻思着给她娘找后老伴儿的事,与裴如玉回了院里,裴如玉还有件事同白木香说,“关关求了我要赎身回家,我已允了她,也同母亲说了,赎身银子就算了,你再挑两个尺头,二十两银子给她,不枉她服侍我这些年。这些东西算是给她以后成亲添妆的。”   白木香惊讶不小,“关关要出府啊?”转念一想,“这也好,凭她的相貌人才,又在大户人家这些年的见识,寻个富足人家不难。”让小财去取两个红尺头,再加二十两银子,先赏了关关。关关含泪接了,磕头谢过大爷大奶奶。   白木香扶她起来,“从今以后,你就不是家里下人了,正经良民,不必再这样拜来拜去的。以后也盼你寻个好人家,过好日子。”   有小丫环帮关关捧着东西去了。当天晚饭关关执意出来服侍,细心周全,还似以往。白木香寻思着,昨日那丢三落四的样,估计就是想着出府的事吧。瞥裴如玉一眼,一如继往的寡淡脸,看不出个喜怒,无趣。   晚饭后白木香拉了裴如玉在灯下下棋,白木香下棋是同裴老爷子学的,学的时间短,棋力寻常,但因她棋风尚无成规,倒是偶有妙招,裴如玉拿出两成棋力应对。   白木香正用手指抠棋枰寻思下一步如何落子,就听小财进来回禀,“姑娘,太爷回府了!”   白木香立刻将手中黑子掷回棋罐,起身整整裙子,对裴如玉道,“我去给老爷子请安,这棋就算了。”   裴如玉见白木香特意令小财去打听祖父行踪,一边捡着棋盘上的棋子,对白木香说一句,“对祖父恭敬些。”   “我什么时候对祖父不恭敬啦,我跟祖父关系最好。”白木香带着小财风风火火的去了,裴如玉将棋子收拾干净,令丫环收起棋秤,起身去了母亲那里。既是祖父回府,父亲定也回来了。   ——   裴老爷子夜幕降临方回府,已是在外用过饭。   白木香就说过来请安,春梅进去回禀,裴老爷子刚换了家常衣裳,闻言道,“唉哟,今儿有些倦意,改日再见吧。”   裴老夫人瞪丈夫一眼,“改什么日,孙子请安见不见的,孙子媳妇特意来给你这太公请安,你也不见?”立刻令春梅把白木香请进来。   白木香没空着手来,她捧了一瓶含苞半开的蔷薇花。一只灰白色细颈美人瓶,数枝半开半绽花苞饱满的艳色蔷薇,馥郁花香隐隐袭来,裴老夫人先赞,“这花儿好。”   “我们院儿开的,借花献佛,拿来孝顺祖父祖母。”把花瓶交给丫环去摆放安置。   白木香的嘴若说奉承起人来,颇舌灿生花的本事,裴老夫人笑,“你白天过来孝敬过我了,这会儿来,是特特来给太爷请安的吧。”   “还是祖母知道我的心,我们后儿个就要启程,别的长辈都辞过了,祖父事忙,我就趁祖父在家的时候过来,一则给祖父请安,二则也正式向祖父辞行。”白木香脸上带着笑,接过春梅奉上的香茶。   裴老爷子铁面无私,“我既将那不孝子孙出族,你也就不再是我孙媳妇了。不用特特给我请安。”   “就不是孙媳妇,我们白家与您也是旧交啊。做不了孙媳妇,我也是您孙辈,您把我当孙女也行,这不更近么。”白木香殷勤的将手里的茶奉给老爷子,“是不是,裴爷爷?”   裴老爷子在小女孩儿面前拿不出什么铁血架子,却也不接白木香手里的茶,一笑起身,“行了行了,咱们去书房说话。”   白木香反手将茶往几上一撂,起身跟着裴老爷子去了书房。   裴老爷子的书房在小跨院内,门口有得力丫环看守,寻常人不得进入。说来,在书房的态度上,裴氏祖孙倒是如出一辙。裴老爷子往书案后的虎皮大椅中一坐,指指案前一把闲椅,白木香过去坐了。裴老爷子先说,“咱俩的祖孙情不必套也有,至于那混账玩意,你也不用替他说情,没用。”   “我替裴如玉说什么情啊,要论交情,还是咱俩交情深,我跟裴如玉净生气了。我过来,就是想跟祖父说说话。如今我就要远行,咱们祖孙还不知何年何月再见,我心里十分牵挂祖父啊。”白木香感慨,“想当年,我爷爷活着时就跟我说过不少您大仁大义的事,在我心里,您就是这个!”白木香竖竖大拇指。   裴老爷感叹,“那你够天赋异禀的,你爷爷过逝时,你才三个月大,就能听他说我大仁大义的事。”   “就是这么个意思吧。”白木香脸皮厚,被人揭破完全不带脸红,她嘿嘿一笑,将椅子往书案再拉近些,“这家里,我就跟您感情最深了,我也最服您。如今眼瞅我就要和如玉去北疆,怎么着也得过来跟您辞个行,顺带跟您说一声,在我心里,您一直是我的长辈。”   “行了,你还跟他去北疆做什么,他不是和离书都写给你了。我看你们成亲以来日子也过的不怎么样,要是为着蓝家的事,倒不用跟他去北疆吃沙,有我在,蓝家动不了你们的生意。”裴老爷子眼皮一撩,锐利的眼眸直透人心。   白木香这人,天生一张厚脸皮,好听难听的,张嘴就来,此时却有些沉默。她笑了笑,“我心里的想头,自也瞒不过您老人家。裴如玉这货,要是个烂人,我早走了。他其实人还不错,哎,我要这份和离书,不是因为您家不好,您瞅瞅裴如玉干的那些事,我自从跟他成亲,从头到脚的瞧不起我。我还以为他真跟蓝表妹好哪,结果,他也不说一声,叫我一脚踩坑里了!”   “蓝家这事,你有些冒失。”裴老爷子正色点白木香一句。   白木香想到这事也很生气,气呼呼的说,“那天蓝家送喜帖过来,把我气的,我自己抽自己俩嘴巴!气死我了!”   裴老爷子眼中闪过笑意。   白木香被笑的有些羞恼,“笑什么呀。我真没见过这样的,蓝表妹当初成天一幅被我拆散的小鸳鸯样,我说要让贤,她立刻扭身定了别人。裴如玉也说自己跟蓝表妹没半点私情,合着就我一个傻的。真是的,原想你们两家是亲戚,怎么情分也能拿来用这样的心机?他俩是都心里有数,可倘有一个是没数的,可不仅是我得罪人这么简单。”   “我多实在啊。我要喜欢谁,刀山火海也会随他而去。我做生意时耍诈,情分上可不会耍手段。我待人从来都是一心一意的。”白木香认为自己更高尚。   裴老爷子摸摸下巴上的短须,问的随意,“你真不喜欢如玉啊?”他可是记得当初这丫头是真心真意的同他商量退亲,结果一见他孙子立刻改了口风。   “裴如玉当然很好,长的好也有学识,只要我不是瞎子,要说没动过心也不可能。可他吧,他是对我一点意思都没有,我也不能一棵树上吊死,是不是?可我也记着您的情,也记得他的好,我来您家这些日子,并没真受过欺负。我送他去北疆,待他安顿下来,我另作打算不迟。您以为光你有情义,我就没情义了。哎,我可能上辈子欠了这头犟驴的,我死也不担这无情无义的名声!我非把这名声甩给您孙子不可,我以后还得过的好得不得了,让他想起来就剜心剜肺的后悔,当初眼瞎没瞧出我这个顶顶亮的大金元宝!”   裴老爷子每次都能被白木香逗笑,哈哈大笑,“我估计他现在就后悔了。”   “怎么可能,他喜欢的是那种好不好就对花淌泪,对月叹气的才女类型,我是比较实诚的脚踏实地类型。”   “过日子可不就得脚踏实地。”   “要不说他瞎么,等他出去见见外头世界就知道我这种女孩子多么可贵了。不是我吹牛,当年在我们白家村,我可是村里一枝花,钟意我的小伙子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他只觉自己是香饽饽,他是不知道我当年的行情。”   裴老爷子忍俊不禁,夸白木香,“现在也是一枝花。”   “那是。其实我来您家也长不少见识,虽然现在琴棋书画还是没法跟那些大家闺秀比,我也不觉着比人差,要是我自小学那些琴棋书画,我一定就不如人?我有我的好,老爷子,我要走的路,比琴棋书画更宽阔。我不是说哪个好哪个就差一头,也不是跟谁堵气,我这人,要做什么,想要什么,心里有自己的道道。反正,我就这么个意思,您一定能明白,我觉着咱俩是一样的人。”   去岁,裴老爷子带孙子回乡祭祖,祭祖倒不是最主要的,孙子考状元虽是喜事,也没喜悦到让在朝为相的裴老爷子请假带孙子回乡。他回乡一趟,就是为了亲眼见一见白木香,就是对长孙亲事有了犹豫。这个长孙在他眼里格外的与众不同,故,亲事必要慎重。他不一定要长孙联姻著姓大族,但是,如果真是个没见识的村姑,裴老爷子也有办法另作打算。   他一见白木香就极为喜欢,就是喜欢白木香这份通透,别看人家生在乡下,天生一股与众不同的气魄。为人亦是聪明伶俐,人家心里门清,都不用他开口,率先提出退亲。   裴老爷子见识过多少人,偏就相中了白木香,必要长孙迎娶。   如今看来,的确没娶错。   可他这个驴一样的孙子,就不知有没有这个福气了。   要不说姜是老的辣,白木香过来给裴老爷子请安,俩人一向投机,都是说话透亮的主儿。结果,直待白木香告辞,她是半点北疆那里人脉都没打听出来,连带着仪程,裴老爷子都没给一个铜子儿。   白木香一无所获,彻底服了这位老人精。 第20章 我儿媳~   待知道裴如玉晚上去了裴老爷那里时,白木香稍稍放下些心,总算没傻到家。   裴如玉并非真正清高到不通世俗的那种人,他接待朋友、同窗、同年、亲戚、兄弟,都自有章法,白木香也要在内宅接待来访的亲戚家的女眷、姐妹等人。大家各有仪程相赠,裴如玉的母族亲戚现在对白木香的态度简直是翻天覆地的变化,见着白木香就是一通夸,目的不外乎是让白木香好生服侍裴如玉。   至于家中姐妹,也没少亲自过来。尤其裴茜,还亲手做了点心送给白木香吃。白木香吃着裴茜做的桃花糕,听裴茜说,“只要你待我哥好,我就认你这个嫂子。”   “废话,我待不待他好,只要我是他八抬大轿迎进门的,你就得叫嫂子,知道不,小狗腿。”我还要你承认,你是老几啊!白木香认为,裴茜这样的,要是在乡下,早叫人揍的连她娘也认不出她了。   裴茜对于白木香叫她小狗腿的事很气愤,“你再叫我那个,我可要生气了!”   “本来就是,你蓝表姐在时,你跟着她踩我。但凡哪个人看我不顺眼,你立刻去添油加醋。要我说,你是脑子不好使。你也不想想,你哥都不敢说我半句不好,你成天叨叨叨,叨叨叨的说我坏话,有人说我这做嫂子的不好,难道就没人说你这做小姑子的难缠?再说了,你得罪你嫂子,我看你后半辈子是不想指望娘家了啊。”白木香看在裴茜送桃花糕给她的面子上指点裴茜一二,“你哥以后要没本事,这话当我没说,你爱怎么踩我都行。可万一你哥要是发达了,你想想,你出嫁后,就不指望娘家给你撑腰了。哪怕娘家不帮衬,只要娘家兴旺,戳在这里,这就是你的后盾。这会儿爹娘能给你做主,可爹娘也有老的那一天,以后早晚是兄嫂当家。”   “我指望也是指望我哥,难不成我还指望你啊?”裴茜哼两声,撅着嘴瞪白木香。   “看你一脸聪明相,净说傻话。我们乡下有句话说,闺女越做越小,媳妇越做越大。你现在踩我,以后我起来能不回抽你两记耳光?何况我跟你哥是夫妻,夫妻的事,你知道什么。枕头风的威力,你没见过也听过吧。”   “你还会吹枕头风?你总跟他拌嘴,气得他头疼。”   “知道什么,都说夫妻是床头吵架床尾和。我们现在好着哪。”白木香递给她一块糕,“你也大了,今年十三,转年就十五,十五就得说婆家了,不能总这样犯傻。为人不好没防人之心,可也不能存恶意。你总看我不好,可到底是我跟你哥去北疆吃沙。你看好的那个人,早攀高枝儿去了吧。”   裴茜不自在的把糕撕的一小块一小块,气鼓鼓的说,“我要知道她是这样的人,再不理她!”   白木香莞尔,“哎,难得你也明白。”   “你以为我真傻啊。”裴茜撅撅嘴,瞪白木香一眼,手里的糕都揪成了鸟食。白木香不好,可白木香随她哥到北疆。以往蓝姐姐说的天好地好,她哥一出事,蓝姐姐就定了国公府。裴茜有些生气,也有些歉疚,不好意思的和白木香说,“反正你以前也没吃过亏啊,我还不是常被你骂。以后咱俩就和好吧。主要是我以前没看出你竟真是个好人,以后我不说你坏话了。我哥可好了,以后咱俩也不吵架了,你就是我的好嫂子,行不行?”   “今儿个真是老天开眼,小姑子来给我赔礼。”白木香心中已得意的大笑三声,她就不挑剔小姑子话里“以前没看出你竟是好人”这样的话了,到底裴茜除了有些小狗腿外,也没别的恶形恶状。就像裴茜说的,白木香以前绝对没吃过亏,倒是裴茜常被白木香骂个半死。白木香拉着裴茜的手说,“中午我摆宴设酒款待小姑子。”   “不用不用,你这样,怪叫我不好意思的。”   “不行不行,八百年难得一见的奇迹,小姑子给我赔礼,我得多享受一会儿。”   裴茜气得真要走,白木香忙拉住她,扶她坐下,递茶给她吃,“我是说,以前我也有不是,中午设酒给小姑子赔罪。”   裴茜气笑,扭着身子,“我不用你赔罪,我比你可大度多了。”   “那是,也不看看这是谁的小姑子,非但相貌秀美端庄,心胸也宽阔如大海。中午跟大哥大嫂一起吃饭,再把太太请过来,咱们也聚一聚。”   白木香哄人颇有一套,裴茜这样的小姑娘,在家受宠,无非也就是爱听些好听的,叫人逗她开心罢了。白木香令窈窈去厨房吩咐置席上好酒菜,叫着裴茜一起去请裴太太过来吃饭,裴太太见姑嫂俩有说有笑,心下小有惊讶,不过,姑嫂和睦是好事,她乐见于此。   一家子一起用午饭,自然喜悦。   虽离别在即,裴如玉没有半点远谪的颓丧,白木香一惯的爱说爱笑,两位当事人都这般洒脱,裴茜年纪尚小,跟着兄嫂说笑。孩子们欢声笑语,裴太太心中那些离别在即的感伤也淡了些。   用过午饭,裴茜和兄长去书房说话,裴太太跟白木香在小厅话些私房,一则是叮嘱小夫妻好生过日子,二则是关于窈窈的,裴太太说,“我看那丫头十分忠心,到我院里求我让她跟你们一起去北疆。我想着,外头随从小厮如玉都挑好了,院里的丫环,关关出府回家,其他的是个什么章程,有打算没?”   “原本想着北疆路远,我跟小财都是泼辣人没什么,窈窈在内宅平时只做些轻省活计,只怕她撑不下来。既是这般,就带上窈窈,裴如玉身边有个服侍起居的人也好。”   裴太太淡淡一笑,“有什么撑不下来的,你倒为她们考虑的周全,你们做主子的都能撑下来,她们倒成千金小姐了?”   “我听太太的。”   “那我问你,关关要出府是怎么回事?”   “先前不是我们院里人的新差使都派下来了么,关关原是定了要去太太那里服侍,她如今年岁也不小了,就求了裴如玉想自赎身出府去。裴如玉念着她服侍一场的情分,便允了,还让我赏了她二十两银子,两匹红尺头,算是给她添妆的意思。”这是裴如玉的意思。   “她倒真是不傻。窈窈一样派了新差使,怎么就知道去我那里求上一求,主动就要跟你们去北疆。”裴太太的性子,以往倒是更喜欢关关稳重温柔,如今看来,忠心上,倒是窈窈更胜一筹。   “我也有些吃惊,原我想着,倘有一个丫环留在裴如玉身边,应是关关,没想到是窈窈。”白木香唇角一勾,笑的意味深长,“有时不经些事,还真是看不出各人品性。”   “你心里明白这就很好。窈窈有这份忠心,她随你们去北疆,我也放心。这丫头不错,她不负主家,主家以后必也不负她。”裴太太看白木香一眼,“你们这一走,人不好多带,丫环就是窈窈和小财了。以后到北疆,难免要采买人手,要如何用人,心里得有数。咱们做主家的,不必苛待下人,但也不能纵大了她们的心。事事不以主家为先,反以自己为先,合着不是来做下人的,倒是来做小姐的。世上没这样的道理。做主家的,要考虑的就是这人得不得用,可不可用,当不当用,其他的都放在其次,恩威并施,有恩也要有威,不能让她们太放肆,反骑到主家的头上。”   裴太太非常不满关关出府之事,这也不过是看儿子即将远行,看儿子面子罢了。裴太太交待白木香,“这管内宅的事,还是得咱们妇道人家来,别让如玉插手,男人心软,内宅的事他们管不好。”   只悔白木香嫁来后,两人只顾着婆媳斗气,都没传授白木香一些内宅心得,裴太太现在恨不能把半辈子经验塞白木香脑袋里,就担心她在外不能管理内宅,扯儿子后腿。好在白木香天生一幅泼辣脾气,嫁进裴家都不肯做小伏低,自己过日子应该拿得住。   裴太太又传授白木香一些在外交际的窍门,希望白木香能成为儿子的贤内助。白木香听的很仔细,一面听一面不要钱的奉送无数好话,“有理有理,太太不愧是太太,就是有见识。”   裴太太笑,她始终听不惯白木香这种市井奉承,好在白木香不是个笨人,出去历练一番,经多见多,应也不会比旁家闺秀差。   婆媳俩关系缓和,白木香也把自己的嫁妆托付给裴太太存着,首饰她都带走,再有就是一箱子衣裳,余下的家俱摆设,白木香给了裴太太单子,这些东西在白木香走后自然是要入库存放的。好不好的裴老头儿再出个招,把他们这院子给别的子孙居住,难道家俱摆设还叫旁人使不成?白木香托给婆婆照管。至于到裴家后存的一些衣料布匹,白木香都送给了婆婆,“我留了十几个尺头赏人,余下这些太太您瞧着用吧。衣料子别存着,存上一二年就过了时兴。”   这也就是亲婆媳,俩人不对眼时,肚子里没少问候对方,可真有什么事,对方倒也是最可靠的托付人。   还有就是裴如玉屋里剩下的东西,白木香也列了清单,待他们走后可照着清单将剩余物品回收库房。白木香跟裴太太吐槽裴如玉,“真该让他出门受受穷,就知道收拾他那一屋子书,我一看旁的,除了三五件时穿的衣裳,一概不取。那些冠啊佩啊的,现在不带着,以后难道到北疆现置办,那得多少钱啊!真不会过日子,我们这也不是拿家里东西,就是借来用用,等以后再还家里,不一样?”   裴太太笑弯了眼,“要不怎么太爷就相中你了啊,你同如玉是互补,你看,这不有你替他想到了。男人有时就这样,瞎要面子。你这样周全,我就放心了。”起码这是个不吃亏的。仅凭这一点,她这儿媳就很不傻。   “反正我不会让裴如玉吃亏的。”她多好啊,她得让所有人都知道她的好,然后拿着裴如玉写给她的和离书,把裴如玉一脚踢开,到时就说裴如玉忘恩负义抛弃糟糠,让裴如玉里外不是人,她自己得个有情有义的好名声。   裴太太想,我儿媳虽虎了点,还真是一心待我儿子。 第21章 杨梅汁   送走母亲妹妹,裴如玉回小院时白木香正翘着二郎腿坐在廊下,边儿上小财支起矮几,一院的丫环婆子静立,宁神秉息,颇有规矩。   以往裴如玉未出族时,他院中的丫环婆子也未这样肃穆过,裴如玉想,真是神鬼怕恶人,白木香喜怒无常,她交待个事,底下人反不敢懈怠。如今召集全院训话,个个垂手肃立,连看门的婆子也去集合了,裴如玉进门没人知道,他索性也不往里走,便站在油白影壁前的几丛青竹旁看白木香这是要做什么。   白木香威风八面的端起手边的琉璃盏饮了一口,清清嗓子,这才开口,“想你们也知道,明天我和大爷就要去北疆赴任了。你们都是在咱们院儿服侍的,有年头长的,也有年头短的,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如今我们就要走了,你们也都各自有了新差使,待我们一走,你们也各有去处。不过,不能白辛苦你们这些年。我和裴如玉商量着,到底主仆一场,这院里服侍的,按年头算,服侍一年或不满一年的,发一月赏钱。两年的,就发两月赏钱,依次类推,十年八年的,就是十个月八个月的赏钱,是我们的一点心意。”   大家原以为大奶奶召集训话原是要耍威风,不承想竟是赏银子,顿时个个惊喜非常,脸上都带出喜色,一院子人都活泼起来,尤其在院里旧仆,算一算自己在大爷身边当差的年份,十来两赏下来,端的是一笔不小数目。就是当差时间尚短的,也有一月赏钱,岂不是白赚。   左右已是交耳窃窃,也有欢喜无说好话谢白木香的。   要知道,白木香自嫁过来,那是一个铜板都没赏过白家下人,倒是很整治了几个体面得脸的下人。要是恩宽的主子,赏赐些个不足为奇。白木香一向跋扈霸道,突然间赏赐下人,而且,她们这些下人已各有新差使,这时候的赏赐,便令大家格外感激。   白木香没再说什么,令关关念人名,小财勾账,窈窈发钱。当下人人得赏,最少的也赏了一月月钱,有些多的足有十几两银子,颇是令人艳羡。不少人心里已是想,大奶奶平时严苛些,心里当真是个明白人。对白木香的看法已是翻天覆地的大改变。   赏过钱,还有每人一个尺头,仆婢们齐声谢赏,白木香打发她们各自去了。   裴如玉这才抬脚进去,仆婢见到他都纷纷行礼,谢大爷大奶奶的赏,关关窈窈上前服侍,裴如玉摆摆手,令她们自去忙,裴如玉坐在廊下栏板上,瞥白木香手里的半盏杨梅汁,视线紧跟着侧移至白木香手畔的半壶杨梅汤,偏生关关窈窈都退下了,裴如玉以目示意,白木香只顾自己仰着脖子滋溜滋溜喝的畅快,裴如玉就是把眼看瞎,估计白木香也想不起问他一句。   裴如玉只好自己吩咐,“小财,拿只琉璃盏来。”   小财跑去拿来琉璃盏,倒是知道为裴如玉倒满杨梅汁,杨梅汤是冰镇过的,入手微凉,入喉冰爽,在这样炎热的季节,惬意的令裴如玉眯起双眸。白木香正有事同裴如玉商量,“你外头小子只带六个在身边,剩下四个已有别的差使,那四人的赏钱尺头我也备出来了,你打发谁给他们送去,也不枉他们服侍你一场。”   裴如玉令窈窈去叫了司书进来,这事便交给司书去办了。   裴如玉说,“以后这些事,你全做主便是。”认为白木香做的很好。   白木香给自己琉璃盏里添些杨梅汁,“你钱都交给我管,这些琐事我自然要操心。”   裴如玉闻弦歌而知雅意,浅色唇角勾出一抹笑意,饮口杨梅汁,声音低沉清润,“那以后的俸禄,我也都交给你。”   “好说好说。”白木香给裴如玉的杯里添些杨梅汁,深觉裴如玉识趣,白木香满意的视线与裴如玉含笑的眼睛不期而遇,白木香感觉似是给裴如玉看透心思一般,连忙轻咳一声,收敛笑意,端正神色。裴如玉瞥琉璃壶一眼,提醒白木香,“杨梅汁没有了。”   白木香才发现最后一滴紫红色果汁在壶嘴上轻轻一颤,在空中划过一道短促的孤线,滴落在裴如玉的琉璃盏内,荡起一小圈一小圈的小小涟漪。   裴如玉眼眸中的笑意丝丝缕缕,白木香抿了抿唇,忽然觉着有些热。   取下白木香手里的琉璃壶,裴如玉递给小财,“再去倒壶杨梅汁来。”   一阵清风拂来,吹散白木香身上的浮躁,她揉揉脸,觉着怪怪的。她是个大而化之的性子,并没有多理,眨下眼,与裴如玉打听,“七品县令每月多少银子?”   “不是七品,是六品。”裴如玉道,“月湾县是大县,每月正俸二十两,职田十顷。”   “县令不都是七品官么?”   “县与县也不一样,有大县、中县、小县之分,大县县令品阶会略高些。”原本状元入朝就是六品,裴如玉只是被外放,确切的说,官职没变。但其实一般朝廷外放地方,官阶都会略提半阶,他的官阶不变,从某种程度而言也是贬官了。   白木香算着,这一年俸禄就是两百四十两,再加上职田的收入,职田十顷,就是一千亩地,职田不纳租不纳税,约摸每年收入能在一两千银子左右。以往都知做官好,可到底离官老爷远,不能亲身体会。想裴如玉被贬都能每年一千多银子收入,白木香暗暗感叹怪道人人都想做官,委实好处多多。她问,“你先时也有职田么?”   “职田只有外任官才有,于朝做官是没有的。再者,在哪里做官,官职高低,职田数目也不一样。咱们要去的北疆地广人稀,故我一个知县的职田就有十顷,若是苏浙晋冀之地,知县能有一顷职田就了不得了。”   “我老家县太爷听说是两百亩职田,可见朝廷心里明镜一般,越往远处、往贫瘠处做官,给的好处就越多些。”   裴如玉一笑,“这是朝廷体恤外任官。”   “那到时去了北疆,这地也归我管不?”   “自然,自然。”裴如玉喝口杨梅汗,补充一句,“以后咱家的事都由你做主,我也听你的。”   白木香得便宜卖乖的仰起脸,同裴如玉说,“其实我也不乐意操这份儿心,是太太说的,你管不好这些事,叫我看着管的。”   “以后这些事就得倚仗大奶奶了。”裴如玉斯文客气的一拱手,含笑的模样又似在打趣。   白木香有些不好意思,虽然仆婢都喊她“大奶奶”,裴如玉还是第一次这样叫她,以前裴如玉都喊她名字的。白木香小声说,“你这样叫我,怪怪的。”   “怪什么,原就当这样称呼。是咱们一直在拌嘴,才彼此喊名字的。在家无妨,明天起程,出门在外,不好直呼其名,你叫我大爷,我叫你大奶奶。”   说到这事,白木香又有些生气,“我刚开始可都是喊你大爷的,是你总叫我生气,我才叫你名字的。”   我,我叫你生气?   裴如玉都不想提这些事,洞房花烛夜,白木香就嫌他脸色不大好看,臭着脸问他是不是不愿意亲事?裴如玉是个诚实的人,当下实话实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没什么愿意不愿意的。白木香当时就火了,非但给他一记老拳,还赶他到木榻上睡,从此他俩就开始了分居生活。   当然,裴如玉没提到他当天一幅驴脸拉两丈长是多么的令人窝火。   反正从此他就得罪了白木香,裴如玉自认是好心,譬如,食不言的规矩,总得有吧。譬如,说话就说话,甭那样高声大嗓的应该吧。譬如,别家姑娘走路都是袅娜多姿,白木香走路大步流星,他看见总不能不提一句。还有白木香拿热茶烫他娘,把他妹气哭好几遭,驱赶他祖母心爱的大丫环,大闹厨房,抽他院里婆子耳光等等。   当然,这些事都是有原因的。   只看白木香现在还好端端的坐着裴如玉正妻的位置,就知道发生争执往往不是一方的错。尤其惩治裴家下人,裴如玉现在觉着,他家下人的确是势利了些。   这些算起来都是让白木香生气的事了,裴如玉不欲翻旧账,与白木香道,“过去的事不必再提,以后咱们都好好过日子,好不好?我敬你,你也敬我。”   “反正我是人让我一尺,我让人一丈的。”   “是,我就佩服你这一点,有心胸。”见白木香面露满意,裴如玉内心拭汗,每每与白木香说话,都有种和山大王谈判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白木香到底不是真的鲁莽,裴如玉先低头,她提壶给裴如玉的琉璃杯里续满杨梅汁,小声说,“以往也有我的不是。那会儿咱们刚认识,脾气秉性有些摩擦,以后咱们就似朋友般相处着吧。”   “都听你的。”   裴如玉举杯。   白木香相和。   两只剔透琉璃盏轻轻碰到一起,发出“叮”的一声脆响,白木香双眸弯弯,裴如玉的眼底也不禁浮起星星点点的笑意。   白木香性情豪爽,碰杯之后咕咚一大口喝去半盏杨梅汁,她喝的有些急,唇角溢出了些,裴如玉看一眼她唇角那抹深红,白木香有所觉,肉色的舌尖儿向外一卷就将果汁舔去,裴如玉眼眸蓦然一沉,视线牢牢的攫住白木香的绯红的唇角。   “怎么了,还有吗?”见裴如玉依旧看她,白木香伸手在唇角摩挲两遍,那艳色唇角被她擦的愈发鲜艳夺目。   裴如玉莫明喉间有些发干,他抿了抿唇,目光不由自主的追随白木香白皙的指尖儿,在她鲜润的唇上来回流连。直待听到白木香的问话,裴如玉陡然惊觉自己竟在盯着白木香的唇,不自在的别开眼,声音干涩低哑,“没有了。” 第22章 村姑的好处   第二天,两人都较往常起的早一些。   白木香向来晨间精神最佳,洗漱后她还在庭院中打了一趟拳,裴如玉也练了一套剑法。只是,一向精神不错的裴如玉眼底青黑,早饭时都有些无精打采。白木香想他定是因要离家的缘故,安慰他道,“咱们又不是不回来了,等过个三五年,寻个机会就回家看看,不用这样不舍。这还没出门,就开始想家了。”   裴如玉眼神幽怨的看白木香一眼,又有些不自在的垂下眼睫,继续喝粥。   天知道他昨晚怎么会做那样奇怪的梦,现在想起来都有些浑身不得劲儿。倒也不能说是怪梦,他就是梦了一晚上白木香舌尖儿一卷舔唇角杨梅汁的事,那肉色的舌尖儿,迅捷灵巧的一卷,沾染上杨梅汁的颜色,氤氲出一抹绯红……   就像现在白木香唇角的颜色……   秀色可餐。   天哪!   他怎么会梦到这种事啊!   天知道,他怎么会梦到白木香啊!   他们每天都见,一天不只见一回,他也并没有思慕白木香!裴如玉忍不住抬头看白木香一眼,白木香夹个肉包给他,“今天得行远路,多吃些。”   “你也多吃。”裴如玉宁心静神,视线在白木香的绯色唇角轻轻掠过,垂下眼眸,给白木香递个葱油小花卷,夹两片青酱肉。向来食不言的裴如玉今天努力找了个话题,“说来,这是我第二次离开帝都。”   “你就是出门太少的缘故,我打小就爱出门,在一个地方呆久了多腻啊。听说北疆可辽阔了,那里产骏马,以前汉武帝的汗血宝马就是北疆所产,不知是不是真的?”   “这还有假。”有个谈论的话题,裴如玉的心情渐渐平复,“就是现在,北疆也是出名驹的地方。”   “我现在就想立刻飞去。”   这么向往去北疆的,估计也就是白木香了。两人说话间用过早饭,窈窈还想用熟鸡蛋给自家大爷滚一滚眼底乌黑,白木香摆摆手,说着就往外走,“不用这么啰嗦,今儿个急着出门,我们先去辞一辞太太,趁着老爷还没去早朝,也见一见老爷。裴如玉这样正好,真情流露。”   裴如玉接过窈窈手里的披风,给白木香披上,说一句,“急什么。”   “我不冷。”   “早上风凉,刚吃过饭,小心呛着。”   披风的带子在裴如玉修长的指间穿梭,打成个漂亮的蝴蝶结,裴如玉的手沿着披风两侧顺下,帮白木香将披风理好。两人离的近,非但裴如玉漂亮的下巴闯入白木香眼帘,随之而来的是裴如玉惯用的沉水香的香气扑面而来。   白木香有些不自在,“我自己来就好。”   裴如玉已把她身上披风理好,自己也披了一件略长些的月白色薄料披风,结好带子往外走。白木香抬脚跟上,觉着裴如玉有些啰嗦,人却也是极细致的。她不自然的搔了搔侧脸,偏头看裴如玉一眼,裴如玉感受到白木香的视线,回头看白木香,笑了笑,“走吧。”   东方幽蓝天幕尚有圆月高悬,院中灯火微暗,裴如玉这一笑,眉眼间染上银辉月色,仿佛整个人都在莹莹生辉一般,白木香心跳加速,砰砰如擂重鼓,连忙错开眼眸,心下抱怨,真是的,一个大男人,生得这么好,真个老天无眼!   ——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院门,前有婆子掌灯,后有侍女照路,虽有晨间风凉,两人都披了披风,倒也不怕。白木香不留神被裴如玉的美色所惑,略有别扭,裴如玉反是越发温雅从容。   白木香瞧着裴如玉那潇洒自在的神色,心中暗暗不服,心说,我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不就是个长得略好些的男人么!   又不是没见过,成亲大半年,天天见!   白木香迈开大步子,赶上裴如玉,还挑衅的看裴如玉一眼,超他半个身子。裴如玉只是弯了弯唇角,不急不徐的迈着步子。   到裴太太院时,裴大老爷正整理着要去早朝,见到儿子倒未如前番那般痛斥,只是侧眼冷哼一声,理一理腰带,“你现在虽不是我儿子了,就是陌路人,我也是盼他好的。”接过官帽对镜戴好,抬脚就要出门去了。   裴如玉恭敬的应一声,让出路来。   裴大老爷经过裴如玉面前时,打量他一眼,见儿子眼底青黑,心下一软,终是什么都没说,哼一声便往外走。白木香在一畔千回百转的甜甜说一声,“叔,您走好啊。”   裴大老爷险没栽个跟头,看白木香,这叫什么称呼!   白木香笑嘻嘻地没事人一样,裴大老爷心说,这丫头倒是很向着我儿子,我说不是我儿子的爹,这丫头立刻改口叫我叫叔了!   裴大老爷再哼一声,抬着威严的步伐出门去了。   裴太太也好笑,说白木香,“你就促狭吧。”待裴茜到了,大家一起到老夫人院里请安。主院也已亮起灯来,见一行四人过来,守门的婆子看裴如玉一眼,面有难色,垂着头,硬着头皮小声禀道,“太太,太爷吩咐过,不准大爷进去。”   裴太太的眼圈儿登时泛红,喉咙肿胀发涩,说不出话来。裴如玉听后默默,退后两步,一掀衣摆跪在了门畔。裴太太的眼泪当下就落了下来,   裴茜心里也很不好受,白木香早有心理准备,他们这趟远行,老爷子一无人脉交待,二无仪程相赠,今日不见裴如玉也在情理之中。白木香对裴如玉道,“老爷子就是这样,你在外给祖母磕个头吧。我代你进去看看祖母。“   裴太太轻轻拭泪,声音哽咽颤抖,“是啊,木香说的在理。”   老夫人院里的气氛紧张,老夫人脸色阴沉,仿佛一触即发。裴老爷子不受影响,风清云淡一如即往。见到白木香进来,老爷子笑,“哟,我孙女来给爷爷请安了。”   白木香提裙上前,笑着福了福,“这只见孙女不见孙女婿,可有点儿偏心。”   “孙女婿不过外人,见不见有何要紧。”裴老爷子也笑眯眯的,裴老夫人已是气的两眼喷火,那是我孙子!我孙子!什么孙女婿!简直岂有此理!她老人家一腔愤怒,倒不是不敢发作,她就担心他一发作,这老浑球再给她孙子难堪。   裴老夫人缓了缓神色,拉过白木香问,“吃早饭没?”   白木香道,“祖母,我们吃过了,裴如玉喝了一碗粥,吃了俩包子俩花卷儿,用了些小菜,吃的很香。我们东西也都收拾妥了,这就要走了,特意过来辞祖父祖母一声,如玉在外头给你们磕头了。”   裴老夫人的眼泪刷的就下来了,牙齿咬的咯咯响,忍无可忍,对着裴老爷子破口怒骂,“你个老浑球你,你不叫孙子进来,我出去见孙子。”扶着儿媳孙媳的手起身,迫不及待出去看孙子了。   裴老爷子根本当清风过耳,继续与白木香说话,“你以前也没赶过这老远的路,路上保重自己个儿。”   “您老也是一样,待我回来,我还来找您下棋。”   裴老夫人急着看孙子,与裴太太裴茜行在前,白木香不急,与裴老爷子在后斗嘴。   裴老爷子也要去上朝了,白木香跟裴老爷子身边儿往外走,到门口时对正被裴老夫人摸头摸脸的裴如玉招呼一声,“孙女婿一起送送祖父,咱们也该走啦。”   裴老夫人裴太太都眼中含泪,依依不舍。白木香兴致不错,她同裴老爷子说,“我听说,北疆的牛羊特别多特别好吃,我们这一去就是早上羊肉汤、中午烧羊肉,晚上烤羊肉,唉哟喂,我一想到这日子,真是美死了。”   裴老爷子笑,“那你可去着了,北疆的羊再鲜嫩肥美不过。”   一老一小就这么说说笑笑的出了门,到二门的时候,裴如玉就拦了祖母、母亲、婶子、姐妹、堂兄弟等人,拱手长揖作别。其实,一个屋檐下住着,也偶有上牙磕下牙的时候,不过,大家大宅之人,都明白荣损与共的道理。何况,彼此间的小矛盾,也并非仇怨之事。裴如玉今要远行,家人都生出几分不舍。   不舍的也就是姓裴的了,白木香对裴家没有半点不舍,人家巴结着裴家的大家长裴老爷子一路有说有笑就往外去了,不少裴家女眷仆婢都忍不住心下暗道:要说这村姑,也真有自己一套,不知脸皮怎地那样厚,只要见了老太爷,就跟蜂子见了蜜一般。   裴太太见白木香与裴老爷子说笑随意,观感复杂。以往她最烦白木香会巴结,把老太爷哄的乐呵乐呵的,她才不敢惹白木香。裴太太颇为此郁闷,觉着村姑心机深。如今再看,倒认为,白木香能巴结好老太爷,这就是大本领啊。心中略宽,拍拍儿子手臂,“你这也就去吧,别叫你媳妇在外头等你。”   裴如玉又辞了一回,便带着窈窈往门外去了。   裴太太望着儿子远去的身影,心说,村姑有村姑的好处啊! 第23章 北上   裴家女人拉着裴如玉好一番临风洒泪,依依不舍。   裴如玉到门口时,祖父的轿子已杳然远去,门口停着十来辆马车,数匹骏马,小九叔和岳母已经在外等了。裴如玉给长辈见过礼,“岳母、九叔怎么不家去?”   李红梅先道,“你家规矩啰嗦,先前都见过了,我们就没进去,不然说起话来怕是得吃了午饭。咱们这就走吧。女婿,你跟木香坐中间这辆。这辆最宽敞。”把最好的马车留给闺女女婿。   “岳母您是长辈,您坐这辆。”   “我骑马。”白木香先说。   “哎哟,你一姑娘家,怎么能骑马,麻溜儿的给我乖乖坐车去!”李红梅念叨着,这丫头,在娘家时如何撒野也就罢了,女婿跟前你装也装个斯文啊!   白木香已经跑到小九叔身边,问,“小九叔,哪匹是我的马?”   小九叔一向惯着白木香,指了指族侄白文牵着的一匹青鬃母马,白木香瞥一眼司书手中牵的一匹极神骏白马,那是裴如玉的马,全京城都有名的骏马,白木香眼馋的再瞥一眼,就围着自己的大青马转了,拍拍马脖子,摸摸马鞍子,直接一踩马蹬,翻身上马。姿势俐落,身法漂亮,裴如玉倒是第一次见。   怪道白木香早上梳的是巾帼髻,原来早做好骑马打算。   初夏的清晨依旧清凉,许多店铺尚未开张,但也有一些做早市的铺子已是人来客往。车辆往来间,帝都这一天的热闹繁华已经开启。   白木香精神极佳,不用特特看什么,看到街上的人马店铺她就很高兴。经过朱雀大街时,白木香让一个叫白文去太平居买十笼包子路上吃。   “你早上没吃饱?”   “吃饱了,看到太平居的包子就饿了。”白木香唇角微翘,脸上的神色像是在回味无比美好的记忆,她说,“以前我觉着,云城就是很大的地方,直到我来到帝都。我踏上朱雀大街那一刻,我整个人都震惊的仿佛在梦里一般。裴如玉,你肯定不知道我当时的感觉!”   他当然知道,当时祖父定要他娶白木香,白家人便同他们一行人回帝都。还未进帝都城,白木香的脖子就恨不能伸到车外去,大呼小叫,嗟叹感慨,简直是把个没见过世面的乡下土包子嘴脸表现了十成十。彼时真觉着,要娶这样的女人,裴如玉羞的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白木香说起当年,却只是高兴,“我后来听说太平居的包子是太祖皇帝吃过的,我跟我娘俩人一顿吃了四笼屉,真是香!名不虚传!”   这件事裴如玉也知道,裴家大奶奶三天吃了二十屉太平居包子的事,简直闻名半个帝都城。   “我以前从没吃过这么好吃这么够味儿的包子,我跟我娘连着吃了三天太平居,就是吃它这儿的包子配海菜汤,特好吃。小九叔也很喜欢,我们白家人都爱吃包子。”   裴如玉好奇,这么丢脸的事,白木香怎么说的这样自然,这样坦诚,这样一点儿都不觉丢脸呢?晨风清爽,裴如玉问,“你真的三天吃了二十屉么?”   “一个人怎么可能吃那么多,我跟我娘一起吃的。真的太好吃了,我们早上不吃饭过来,在太平居一日三餐都吃包子,晚上还要打包两笼做宵夜,三天不止二十屉!”白木香得意地,“后来我铺子里的伙计也都爱这一口,我还跟太平居的东家签定的长期供应包子的约定,隔三差五送包子过去,给伙计们吃,他给我算便宜些。”   白文骑马过来,手里提着好几个油纸包,先给白木香挑。白木香拿了一包,问裴如玉,“你要不要吃?”   裴如玉摇头,他绝对做不出在大街上骑马吃包子的事。他瞥了白木香一想,一个女人,似乎也不好这么在大街上吃包子的。不过,他与白木香近来关系好转,裴如玉不想提这个,以免俩人在路上拌嘴。   太平居的包子是鸡肉包,做的香嫩适口,比纯粹的猪肉包要好吃。面皮也发的好,的确不难吃。眼尾余光见白木香咬一口包子,享受的眯起眼睛的模样,裴如玉也只得认命,白木香大概真的很喜欢吃包子吧。   白木香咬着包子,含糊不清的同裴如玉道,“你不在城里多吃点,出了城可没这样好吃的东西了。”   裴如玉瞥一眼白木香泛着油脂的嘴,驱马过去,递给白木香一条手帕。白木香接过帕子,舔一舔唇角,“我吃完再擦。”   裴如玉眸色一沉,大街上怎么能舔嘴巴?白木香还总嫌说她,分明自己不留心。裴如玉身量高,他的马也高大,驱马在白木香身边,能高出一头去。只是白木香的马有些胆小,立刻避开裴如玉的马。裴如玉想了想,对白木香伸出一只手,“要不要坐我的马?”   东穆民风开放,夫妻共乘一骑不算什么。   裴如玉的手修长白皙,精致的仿佛玉骨雕琢,视线顺着裴如玉的手滑向裴如玉那张惊为天人的脸,听说裴如玉天官夸街时,把那位四十岁的老探花衬的跟个老茄瓜一般。白木香的心砰砰跳,她,她挺想跟裴如玉一起骑马的。她头一回见裴如玉就相中了裴如玉,可,可他们现在都和离了,她可是正经人,不能这样不矜持。   白木香极力抑制自己与裴如玉同乘一骑的冲动想法,不大坚定摇头,“我自己骑。”   如果裴如玉再邀请她一次,她可以考虑一下。   结果,裴如玉取出另一条手帕……身子一探,长臂有白木香唇上迅速一擦,白木香的脸腾的就红了,羞恼的瞪裴如玉,干嘛擦她嘴啊!裴如玉抖抖帕子给白木香看,“都是油。”   原来不是要请我一起骑马,是要给我擦嘴!   该死的裴如玉,白木香气,我嘴油不油干你屁事!   只要白木香吃包子,裴如玉就给她擦嘴,气的白木香包子也没吃完,嘴巴当然也不舔了。   待出了永安门,是外城有些散乱的街区,更加烟火气十足。外城之外,便是田是原野,白木香兴致起来,清清喉咙唱了首家乡的曲子,是歌颂爱情的小曲,调子婉转,歌喉清脆,直透云霄,与以往裴如玉听到的缠绵悱恻的曲子都不一样,像林间的风,像山间的水,是原野的精灵,带着自然的生机与灵性。   裴如玉不知白木香还有这样的歌喉,不禁道,“好听。”   白木香眉眼弯弯,哼一声,得意的一扬下巴。   接着车中响起岳母的歌喉,裴如玉只得在岳母唱完后也大大夸赞了一番,于是,岳母很骄傲的说,“木香会的那些曲子,都是我教的。”   “果然名师出高徒。”裴如玉汗都要下来了。   岳母一阵咯咯乱笑。   白木香看裴如玉那言不由衷的尴尬模样,放声大笑。   连一幅清淡面孔的裴七叔都忍俊不禁,摇头笑了。   裴七叔是同裴如玉一起北上去北疆的族人,听裴如玉说,小时候做过他的启蒙先生,身上亦有举人功名,只是看破功名利禄、十丈红尘,中举人后未再科考,以前是裴氏族学的先生。裴如玉远谪北疆,请了裴七叔同行。   让白木香说,裴如玉偶尔流露出的清隽冷淡,其实与裴七叔有些像,都是从骨子里透出与世人的疏离,也有一种自内而外的清冷矜贵。 第24章 抱歉   中午在一处小镇打尖休息, 打听了镇上最好的饭店, 顺着乡民的指路来到路边一处灰扑扑的小铺子,连个招牌酒幌都没有, 开扇门敞得大开, 屋子里闲摆着两三张深色的桌椅板凳, 从店内传出一股油脂饭菜的味道,必是饭店无疑了。   裴如玉打出娘胎第一次踏足这样的小店。   司书司墨都有些不适应, 但见主子没说话, 他二人很尽职的上前问店家有什么酒菜之类。白家人没有半点不自在,小九叔直接吩咐店家,“马牵去后头喂上好草料,有什么好吃的,尽管上。”   店家招呼着儿女婆娘出来牵马喂马, 招待客人。   小店登时热闹起来, 有出去牵马安置车辆的, 店家婆娘捧出一碟粗瓷茶碗,啪啪啪每人跟前放一个。店家拿着一块看不出颜色的抹布来擦桌子擦板凳, 窈窈当即打发了他,“不用你,我来。”窈窈先是拿条大布巾把桌椅板凳擦一遍,而后用丝帕再擦一遍。   小财跟在窈窈后面, 有样学样。   裴如玉其实很想说,出门在外,没关系。可他就是说不出来。   大家谦让一番坐下来, 窈窈把碗筷都用热水烫了一遍,裴如玉觉着可以忍受时说,“窈窈,你和小财也去坐吧。不必服侍。”   窈窈一福身,与小财去了另外一桌。   白家人脸上显出震惊,心说,咱木香嫁的真是大家公子啊,这讲究的!唯小九叔神色如常,去岁他带着几个族人来帝都给木香送嫁,与裴家同行。彼时裴家都是带着自己的私厨碗筷,何时吃过这些小店的粗劣手艺,更未用过这些粗茶粗碗,裴如玉能坐在这里吃饭,就已是难得。   白木香笑嘻嘻的,低声同裴如玉道,“窈窈在咱们院的时候成天娇滴滴的,这一出来倒真能干。”   不一时,店家热情的端来饭菜,两碗炖鸡,两碗炖肉,两盆拌青菜。两桌菜色完全一样。裴如玉想,看来在这小饭店,都是店家有啥吃啥,不必点菜的。   裴如玉虽坐主位,还是请岳母先用。李红梅很享受女婿的尊敬,提着筷子夹块最肥的五花肉放女婿碗里,亲切的说,“吃吧,多吃点,还要再赶半日路哪。”她知道女婿好干净,是个讲究人,也只是筷子未动时给女婿布菜,待她自己吃过,就只夹菜给闺女了。   饭菜没什么好坏可讲,也就是煮熟加盐的水准。白木香一直念叨店家,“你家是贩盐的吧,这咸的,给我上壶热水。别用你那炒菜锅烧的水,用铜水壶烧,不然一会儿我不付账。”   “是是,咱们这水都是铜水壶烧的山里的泉水哩。”店家见他们是大主顾,张罗着婆娘送上热水,还说,“多吃盐好,多吃盐有劲儿。”   白木香捏着蒸的开花的明显用碱过度的大馒头,用力咬一大口,仿佛与这馒头有仇。白木香心说,我这真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啊。在裴家住半年,吃惯了他家加了奶与糖、用精细白面蒸的面食,都不惯这家常饭食了。   在乡下,吃肉就是过年啊。   看裴如玉一眼,裴如玉依旧是慢条斯理的优雅吃相,在裴如玉的影响下,李红梅都文雅许多。裴如玉不急不徐的吃着馒头,唯一的不同就是,裴如玉不是直接拿着馒头啃,而是撕成一块一块的吃。白木香想自己都觉不好吃了,裴如玉这生来的大少爷更得难以下咽,低声问他,“咱们车里有肉干油茶,要不要给你泼碗油茶?”   “不用,你们都能吃,我就不能吃了?多吃点,下午还得赶半日的路。”裴如玉拒绝特殊照顾。   从离开家,他便不认为自己是那个生活在锦绣乡的大少爷。祖父已逐他出族,虽未完全的恩断义绝,可如果他无所作为,怕是难再重回宗族。现在觉着苦,那到了北疆只有更苦的。这还是京郊小镇,北疆那些贫僻县城,还不知何等光景。   裴如玉吃的与往日家里饭量相仿,饭菜的确不好吃,但是,他可以忍耐克制。出门在外,他不想等人照顾,他细心的关照妇孺,岳母中午吃的不多,还打发店中伙计去镇上唯一的一家糕饼店买些油果子糕饼,让岳母路上吃,把岳母感动坏了。其实岳母自己带了糕点的,她,她,她就是没告诉女婿,想一会儿到车上自己个儿吃独食来着。   午后赶路没显没有上午的精神头,好在,官道算平稳。李红梅还在车里睡了个午觉,裴如玉戴上每人一个的遮阳斗笠,心下思量着刚刚结账的事,两桌子肉食菜蔬,也只百来钱就够了。   离开那深门大院,一个更加真实的世界在裴如玉面前徐徐拉开它的帷幕。这将是一个更加生动的世界,这也是一个烟火气十足的世界。   傍晚,暮色四合,一行人终于到了驿站。   这已属于直隶府的范围,比中午歇脚打尖的小镇强的多,也繁华的多。驿卒做惯迎来送往的差使,见数匹骏马,几辆马车皆是上乘配置,驿卒脸的笑更亲热几分,上前作揖行礼,“给大人请安。”   打头的驿卒直奔裴如玉,抢着为裴如玉牵马,裴如玉下马后,驿卒弓着身子,恭敬的请他进去。裴如玉却是向后看一眼,视线落在白木香身上。白木香也跳下马,都觉奇怪,裴如玉出门穿的是寻常衣裳,怎么这驿卒还先奔裴如玉巴结啊!   白木香过去扶她娘下车,小九叔、裴七叔等也都下了马,大家很自然的簇拥在裴如玉身边,一起进得驿站。穿着灰色兵褂的驿丞过来请安,恭恭敬敬的问,“不知大人去往何方赴任,印信还请大人出示。”   白木香嘴快的说,“我们去北疆月湾县赴任的裴知县一行。”   驿丞弓着的身子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挺直,脸上的殷勤笑意也转为了淡淡,只皮笑肉不笑的应一声,“哦。”   说裴家人势利,较之驿丞变脸也是望尘莫及。   白木香感慨一声,司书上前一步,一锭十足雪花银放到驿丞手里,“有劳你。”   驿丞立刻笑开花,拱手间将银锭笼入袖中,直起的腰身重新如虾子般弓了下去,一迭声的,“大人请、奶奶请,我们这里还有两个上等好院落,一早刚令人打扫过的,清静整齐,还能入眼。您看看,您还要什么,只管吩咐便是。”   白木香努力做出一副若无其是的模样,心说,这他娘的驿丞,也太赚了吧。   驿丞亲自带路,先将裴如玉白木香带到一处月亮门的宽敞院落,四四方方一座小院,院中一丛蔷薇开的正好,夕阳下,隐有花香拂来。驿卒上前打开门,正房床椅床榻俱全,打扫的也很干净,的确是处好院落。再加上东西两厢,足够住了。既说是两处院,那么,今晚大家可以住的宽敞些。   看过院子,裴如玉就打发驿丞去休息了,司书司墨下去安排热水饭食。李红梅裴七叔随裴如玉白木香住这处院,另一处院则是小九叔带着白家族人伙计一起住。白木香去瞧过,两处院挨着,都是一样格局。   有钱能使鬼推磨。   这话再不会错。   不消片刻,驿站便送来四席上好酒菜,主家这里两席,白氏族人一席,司书司墨等小厮随从与白家的随从一席。过来送酒菜的驿卒亦个个恭敬小心,送罢酒菜得几个赏钱便都下去了。   虽没山珍海味,盛放餐具也只是寻常灰白瓷碗,饭菜倒也鱼肉俱全,挺扎实,可见银子没白花。驿站送的主家这里的两席酒,是想着主家分男女席,结果,白木香李红梅很自然的就像中午一样与裴如玉小九叔他们坐一起了。   对于白木香,以前出门跑生意都是这样坐的啊。   对于李红梅,闺女坐哪儿她坐哪儿。   对于裴如玉,呃,这么坐倒也不是不对,毕竟他们是夫妻,嗯,就这么坐吧。小九叔也没什么意见,唯裴七叔略挑下眉毛,不必小厮服侍,自己提起酒壶斟了一杯酒。   裴如玉给白木香倒杯酒,说,“今天都累了,喝盅酒解解乏。”   白木香坦然接了,说,“你也吃一盏。”   李红梅给闺女使个眼色,白木香看她娘一幅岳母架式的坐她身边,眼睛抽筋似的给她递眼色,连忙拿起她娘的杯子递给裴如玉,“给岳母大人倒一盏。”   裴如玉一笑,接过白瓷酒盏给岳母倒酒,李红梅假模假样的客套着,“不用不用,哪里用女婿给我倒酒。哎,我今儿生受了。”   “我既在岳母身边,自当服侍。”裴如玉亲自双手将酒奉予岳母。   笑的见眉不见眼的岳母连忙双手接了,“打我见着如玉第一面儿起,我就知道我可是有福了。他七叔,你说是不?”   裴七叔正自斟自饮,冷不防听亲家母的问话,连忙说,“是,亲家太太喜欢他,可见他这女婿当的不错。”   “岂止不错,不是我吹牛,我没见过比我这女婿更好的了。知老知少,周全妥帖,模样品性更不必提,还有这满肚子的才学,更是寻常人比不得的。以前我们村来了个算命先生,就说我家木香是个贵命,如何可不就应验了。”李红梅笑眯眯地,“女人命贵不贵,全看男人。我们木香就是有福。”   白木香听的耳根发热脸发烧,哎,她娘还不知道她怀里揣着和离书的事儿哪。眼见小九叔的视线瞥过来,白木香忙说,“娘,咱们一起吃杯酒,再听你絮叨。”   大家高高兴兴的碰杯,都吃了一盏。小九叔将视线自白木香那里收回去,主要是,木香一直说裴如玉待她不好,如今出来这一天,人家裴如玉待木香没有半点不好,连对丈母娘都这样客气,人家怎么欺负你了啊!   小九叔眼眸微眯,转头和裴七叔说话去了。   用过酒菜,白木香跟她娘商量着晚上一个屋睡觉,结果,被她娘不留情的撵了出来。李红梅戳着闺女的脑门儿,骂闺女,“你是不是傻啊,还不趁着跟女婿在外,没婆婆小姑的聒噪,赶紧怀上个孩子,你们这成亲大半年都没个动静,急的老娘舌头生疮。你还跟你娘睡,睡个头!你再没动静,我就得去给送子娘娘烧香了!”   白木香脑门儿险给她娘戳肿,揉着脑门儿逃到正房去。裴如玉正坐在临窗榻上,点一炉沉水香,静静的看书。见白木香逃蹿进屋,裴如玉只是翻过一页书,都没瞥白木香一眼。   白木香耳朵里回响着她娘让她跟裴如玉生孩子的话,顿时脸上一红,瞪裴如玉一眼,看裴如玉没反应,白木香就收拾东西去了。裴如玉忽然说,“木香,我有事想同你商量。”   “什么事?”白木香翻出一会儿洗漱要换的衣服,头也没抬的应一声。   “能过来坐一会儿么?”   白木香只得先把衣裳放床上,到裴如玉一畔的榻上坐下。裴如玉已经放下手里的书,右手随意的搭在膝上,左开翻开一只玉白瓷盅,倒了盏蜜水递给白木香,“以后能不在外头舔嘴角么?”   白木香眨巴两下眼,有些不解,“我没舔啊。”   “舔了,吃包子时舔了好几次。”   “对了,你干嘛给我擦嘴啊。咱们可是和离的人,不能这样亲密的,知道不?”   “你总舔嘴角,舌头都露出来了,有旁的男人在看你,我不好说,只得借帕子给你挡一挡。”裴如玉认真正经,笃定严肃。   白木香一双杏眼瞪的溜圆,这人在说什么啊?“怎么,会有人看别人这个啊?”   裴如玉轻轻叹口气,双眸忧虑的看向白木香,他轻声说,“以后别这样了。”   手指搔下脸颊,白木香脸上微微发烫,早上裴如玉邀请她同乘一马,给她擦嘴,她还以为裴如玉终于擦亮眼睛,开始喜欢她呢。闹半天,原来是她出糗了!   白木香恨不能一头扎沙子里去算了!   真是太丢脸了!   虽然丢一回脸,好在白木香自认脸皮比较厚,她不好意思的和裴如玉说,“那个,我真不知道。以后再有这样的事,你都提醒我一声。哎,我以前不大注意这个。”   “我知道。”裴如玉眼眸中泛起些微暖意,见白木香双颊泛红,眼中浮现羞意,不禁心生柔软,抬手摸摸白木香的头,温声安慰她,“没关系,我们每个人都有不足之处,改掉就好了。”   “你也有么?”   “当然。”   “我能说吗?”   裴如玉扬眉,白木香一巴掌把裴如玉放她脑袋上的手打了下来,横着眼睛瞪裴如玉,“再敢动手动脚,我就给你剁下来!你当和离书是假的!”   裴如玉收回手,白皙如暖玉的手背上缓缓升起一片绯红,的确,和离书不是假的。   裴如玉退后一步,低声,“抱歉。”   是啊,和离书不是假的。   当初写下和离书,他经过深思熟虑,那不仅仅是放白木香自由的一封书,也是真正考虑过,大概他与白木香真的不合适才写下的和离书。   那不是假的。   那是一个郑重的决定。   既已写了和离书,他再这样偷偷的盯着女孩子的唇角,唐突的邀请女孩子同乘一骑,给女孩子擦嘴,又算什么呢?   不,他不是个孟浪的人。   他不能这样唐突白木香,他与白木香未能做成夫妻,不是一方的责任。何况,白家太爷曾救过祖父的性命,救命之恩未报,他竟如此冒昧。   裴如玉再退一步,轻声,“报歉,木香。”   为他这些年所有的冒失与冒犯。 第25章 院子之一   裴如玉郑重道歉, 白木香未多做计较, 原谅了他。   白木香十八九岁的年纪,状元郎的名头对她的吸引力不大, 因为她知道自己学识有限, 与状元怕是说不到成块儿去。但是, 她喜欢裴如玉这样俊美高贵的男人。   不过,再喜欢裴如玉, 白木香也绝不会轻贱自己。   她寻出带在身边的活血化淤的药膏递给裴如玉, 裴如玉接过,并没有用,只是在手里轻轻摩挲着那小小瓷瓶,“其实没什么。”   雪白的手背一片被打出来的绯红。   “还是涂些药膏,有备无患。”白木香的视线从裴如玉手背上移开, 压下心中的别扭, 同裴如玉说, “咱们虽在外还是夫妻,到底是和离的, 两个人时就做朋友相处。我知道你有学识,有见识,要是我有哪里不好,你只管像今天这样直接告诉我。你有不妥, 我也会提醒你。”   “裴如玉,像你说的,谁都有不足的地方。你以后再敢摸我头, 我还会打你。我的头是留给以后我真正的相公摸的。但你对我的好,我也都会记得。”白木香声音渐软,像是初春天气转暖时开始融化的坚冰,灯光下,眼睛明澈出溪水。   “我也会。”裴如玉弯了弯眼眸。   外头窈窈小财指挥着小厮送崭新的浴桶进来,裴如玉避出去,让白木香先沐浴。白木香洗澡像战斗,速度极快。然后,她避出去让裴如玉沐浴。驿站里是不可能有专门沐浴的房间的,能将热水供应的这样及时,已是银子的功劳。   当晚,裴如玉睡的床,白木香睡的榻。   倒并非裴如玉这样要求,只是榻有些小,裴如玉长手长脚伸展不开,蜷在榻上委实可怜。白木香有些看不下去,把他撵床上去睡了,白木香在榻上休息。   两人达成朋友的共识,相处起来更加和睦自在。   第二天早上,裴如玉早早醒来,借着月光看一眼床头放的更漏,裴如玉起身穿衣。今天的衣服昨晚白木香已经给他找出来放在床头的椅子里,一身月白色暗绣骑马长袍,外面还有一层纱衣。白木香大概很喜欢月白色,这身衣裳原本裴如玉没收拾进箱,定是白木香后来放的。   还有外面的纱衣,这不过是帝都贵族少年近来流行的打扮,必要在锦袍外加一件纱衣,持一柄折扇,可添三分风流倜傥。   裴如玉在朝为官,鲜少这样穿,这大概是家里做的,白木香也一起装箱带了出来。   裴如玉穿戴得当,出门洗漱,忽然住了脚,目光定格在灰白纱窗下罗汉榻上睡姿一言难尽的白木香身上。白木香整个人呈趴着睡的姿势,大半张脸在枕头里,一条腿曲着,肚子压住被子一角,另一条腿与大半张被子都搭拉到了地上。   裴如玉眼睛微微睁大,他平生第一次见女人会有这样的睡姿。   俯身帮白木香捡起踹到地上的被子,目光不自觉落在白木香搭拉到地上的半条腿。中衣的裤腿被搓到膝上,露出光洁纤细的半截雪白小腿,脚腕精致玲珑,系一条串了两只金珠的红丝线。那红丝线衬着白木香雪白脚踝,愈发红的刺眼,红的醒目,仿佛顷刻就要直直扎进人的心里去。   裴如玉自幼尊重,不论姐妹还是丫环,他从来都客气有礼。裴如玉后退一步,视线却不受控制的沿着白木香的脚踝向下,落到白木香胖呼呼的脚丫上。   真的很像小孩子的脚,胖嘟嘟的可爱。   裴如玉终于能喘过一口气,眼睛只盯着白木香的胖脚丫,飞快的将白木香的小半截腿给她抬榻上去,然后,身形一闪,就到了门口,拔开木门插销,带着夜间凉意的空气扑面而来,裴如玉轻轻吁口气,从容到井边洗漱。   在榻上睡的正熟的白木香拱了拱屁股,整个人翻个身,把被子压身下,继续睡。   因裴如玉打赏丰厚,驿站的早饭也准备的相当丰盛,鸡蛋、花卷儿、馒头、包子、烧饼、酱菜、米粥、花生米、鲜嫩的青瓜青菜,还有猪头肉、糟鸡糟鸭、酱牛肉之类的荤食。   吃过早饭,马匹车辆都备好,司书又赏了帮忙伺候马匹的驿卒几百钱,在驿卒的千恩万谢声中,一行人继续北上。   这两天,裴如玉、小九叔、裴七叔一直在商量路线图的事,小九叔手里拿的是一份镖局惯走的路线,裴如玉则是自己标注的一张路线图,两份路线图有些差别,大家商量看怎么走好走。   白木香私下要了裴如玉的路线图来看,“你这路线图怎么画的,跟我们往常用的不大一样。”   “托兵部的朋友找了些资料,我自己画的。”见白木香好奇,裴如玉跟她讲如何看路线图,一路沿官道要怎么走。要经渡口,要翻山岭,要穿关隘,进入到草原,才能到达裴如玉任职的地方。   白木香听裴如玉将这遥远征程娓娓道来,眼眸中一闪一闪,都是向往。裴如玉有些好奇,“木香,你为什么想去北疆。”   “当然……”   白木香张嘴就要说是为了以后和裴如玉和离有个好名声,裴如玉已打断了她,“除此之外的原因,我看你特别喜欢北疆。”   白木香眼睛里泛起星星点点的笑意,“你看出来了?”   裴如玉也不禁勾起唇角,白木香一路多么快活,肯定不只是出于一个好名声的考虑。白木香整个人靠着榻背,侧目看向裴如玉,头枕双臂,意态逍遥,“以前,我在祖父那里看过《史记》,那上面有丝绸之路的记载,我还看过玄奘法师写的《大唐西域志》,还有前朝文休法师写的游记。我才知道,现在的北疆,很大一片土地就是当初西域诸国所在。要不是有你这机会,我这辈子也不能往西域去瞧一瞧啊。哎,我真想现在就飞去。裴如玉,波斯的地毯、大食的宝刀,现在也是帝都权贵之家最喜欢的物品。”   说话间,白木香唇角飞扬,一双大杏眼亮的在发光。白木香相貌不错,却也没有到倾国倾城的地步,再加上她到底生长在乡下,自幼并没有大家闺秀的细致,十三岁就同小九叔出门跑生意,在村里组织村民族人织布,她的皮肤不是雪样的细腻洁白,而是微微带些蜜色,那是多年支撑门庭的证明。此时,却令白木香格外的与众不同,她的确不是娇养出的大家闺秀,但白木香那种神采飞扬的模样,令所有见到的都情不自禁的微笑。   包括裴如玉。   裴如玉说,“伊吾的香料也极有名的,我就任的月湾县,离伊吾很近。”   “伊吾曾是西蛮的王庭所在吧?”   “是啊,明圣皇后彻底将西蛮王庭击溃,他们逃往更远的北方,从此这里成为了朝廷最好的马场,也是我朝在北方最好的屏障。”   “月湾县也有马场?”   “这还不知道,应该没有。即便有,也只是私人的马场。月湾县与伊吾比起来只是个小地方。”裴如玉取出惯用的三足双耳白玉香炉,“其实我也喜欢北疆,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都是说胡地边塞,就是我们即将要去的地方。”   “你是想去看北疆风景?”   “不是。帝都锦绣繁华,呆的久了会让人软弱,我更喜欢凛冽之地。”燃起一炉沉水香,裴如玉看到白木香的要翻过去的大白眼,他笑,“你肯定在肚子里说我酸。”   “不是我说你酸,是你本来就酸。八月就下雪的地方,那得是个多冷的地方,拥裘赏雪当然是享受,可对于穷人,每一年的冬天就是跟老天争命,冬天太冷,会冻死人。你喜欢的是北疆的风景,不会喜欢那里冬天冻死的穷人的。”   “就是在帝都,我也不喜欢死人,不论是冻饿而死,还是饥馁而死,或者其他原因,我都不喜欢。木香,你对我有偏见。每个人喜欢的都是富足、平等、有尊严的生活,我相信你也不是例外。但这话从我口中说出,你就要侧目以对,为什么?因为我出身好,所以必然为富不仁?”   “我可不是这个意思。”白木香正色道,“我也不会仇视富人和当官的人,裴如玉,人品与他有没有钱、有没有地位不相关。我这单独是对你的偏见,因为你以前得罪过我。”   裴如玉哭笑不得,白木香一拍木榻扶手,起得身来,拉一拉裙摆,同裴如玉道,“今天的驿站比前几天的都大,我要去逛一逛,你去不去?”   “我不去,你去吧。”   白木香生性好奇,各处都要转转,她发现,自家大手笔的打赏,住的竟还不是最好的院子。最好的院子有三处,皆清一色油光黑漆大门,只是门头上是青砖浮雕略有不同,一处葡萄缠枝,一处仙鹤松针,一处瑞兽麒麟,不说旁的,只看这门口就知这才是驿站的一等院落。当然,也有些低矮破旧屋院,白木香就看到在他们面前殷勤备致的驿卒仰着脑袋爱搭不理的对一个灰青色布袍的男人拿下巴点了点一条狭窄小道,“呐,一直往里走,走到头,今天客满,实在没多余的屋子,只得委屈董大人了。”   那位董大人一张方脸,面色微黑,天生一股肃正之气,根本没理会这趾高气昂的驿卒,便步若流星的小院去了。   驿卒一转头,见到白木香,立刻满脸含笑小跑过去,“奶奶,你怎么出来了,可是有什么吩咐,唤小的一声就是。”都知道这是户手面儿大的,驿丞拿了大头打赏,这些驿卒也都想着往前凑,得些零碎赏钱。   “倒没什么事,闲来转转。”白木香摆摆手,“不打扰你当差了。”   “奶奶哪里话,小的们巴不得服侍奶奶、大人。”   “你们这驿站离帝都近,迎来送往的事儿肯定不少。”   “哪天都得有几位大人贺临,不瞒奶奶,遇到您这样体上怜下小的,是小的们的福。偶有犯官家眷,还有那穷官破户的,都是往里填钱的事。”   “刚那位大人是往哪里赴任的?”   “这地方小的都没听过,乌月县,听说是北沿子地界儿。”   “看你刚那架式,我还以为那是犯官哪。”   “您说哪里话。小的也是用心伺候,您没见那董大人的气派,一来就要吃要喝的,我们驿站也不是一天十二个时辰都开着厨房呀。要汤要饭的,也得现做,哪里就伸手就有的。”   正经官老爷都敢这样作践,白木香不露声色,心下却想,那位大人相貌端严,气势过人,就你这以衣冠取人的势利样儿,他不与你计较倒罢了,计较起来你怕是讨不得好!   白木香回屋,裴如玉正坐在榻上对窗看书,窗子开着,室内有若隐若无的沉水香,煞是好闻。白木香把刚刚看到的几处好院落同裴如玉讲了,“白打赏那些钱,我看那几处院子可比咱们这院子好的多。”   “仙鹤松针和瑞兽麒麟的院子都是给当朝一品住的,葡萄连枝的也是给高官准备的院落,我如今官居七品,当然没资格入住。”   “还有这些讲究。”   “你又不是没住过驿站?”当初接白木香来帝都成亲,一路上也是住的驿站,彼时因有祖父在,各处驿站自然小心服侍。   “我,我那会儿我娘哪儿都不让我去,怕我丢脸叫你家瞅见。”白木香想想都好后悔。   裴如玉视线自书上移上,瞥白木香一眼,嗬,好家伙,原来你那一路还挺低调来着。白木香感慨,“怪不得当官都是拼了命的往上爬。”   裴如玉翻过一页书,淡淡的问,“你们经商的难道不是拼了命的想多赚钱?”   白木香倒是叫裴如玉问住了,裴如玉握着书卷,“都说朱门酒肉臭,谁不愿意住进朱门?臭的不是酒肉,是路有冻死骨时,达官显贵依旧奢侈无度,不顾百姓生民。”   看白木香一眼,回头继续看书了。   一时,驿卒呈上酒菜,却是满脸苦楚,“原是特特的给大人预备了我们若阳最有名的大鲤鱼,不想董大人到厨下端去吃了,小的们百般拦不住,也来不及烧第二条,耽搁下去误了大人的饭食,岂不是我们的罪过,只得请大人多担待。”   裴如玉一双冷冷的眼珠子盯了那驿卒一眼,驿卒仿佛兜头一盆冰水砸下,心下一个哆嗦不敢再絮叨,放下酒菜后都没敢等着要赏钱便小心退下。裴如玉吩咐窈窈,“请岳母大人、七叔、小九叔过来用饭。”   白木香往外瞅一眼,见驿卒走远,低声同裴如玉道,“那位董大人断不是这样的人,我看那人生的方正,一派正气,这驿卒是故意挑拨来了。”   “你怎么知道董大人?”   “刚出去见到的。约是无钱打点,这驿卒好个下巴朝上脸朝天的模样。”   李红梅笑盈盈的走过来,裴如玉未再多言,起身迎接岳母大人,李红梅摆手,“坐,女婿,你坐。”   待裴七叔、小九叔到齐,大家开始吃饭。饭后并无他事,大家各去歇息,裴如玉白木香这屋子宽敞,两人依旧是一床一榻,两相便宜。出门在外,窈窈不必值夜,与小财一间屋子睡去便是。   不想深更半夜就有驿卒砸门,白木香立刻从床上跳下来,裴如玉也自榻上起身,伸手拦住披件袍子就要出去看动静的白木香,自己到门口,却不开门,只是冷声问,“什么事?”   司书在外回禀,“大爷,说是外对陆侯回帝都请安,暂歇驿站,院子不住够,想让咱们腾出这院子来。”   驿丞在外求爷爷告奶奶的央求,再三赔礼,已是给裴如玉跪下了。   咚咚的磕头声在室内清晰可辩。   烛光下,裴如玉眸底颜色晦暗不明。   白木香说,“那我们就让让吧。”她读过官制,侯爵是超品,漫说裴如玉今不过六品小官,便是裴老太爷遇着,怕也要礼让三分的。   裴如玉看白木香一眼,点了下头。   待一行人大包袱小行礼的出了院子,七拐八绕,绕到通往那破败院子的小路,白木香立刻止住了脚,冷冷看向一畔提着灯笼引路的驿卒,忍怒问,“合着你这里就这一处院子,没别的住所了?”   驿卒弓着腰,脑袋低到与肚脐眼持平,腆着脸赔小心,“还得请爷、奶奶包涵。今天着实,着实不巧。”   白木香笑出一口白牙,忽然换了一幅细心细气的口吻,体贴万端的柔声道,“好,我可得体谅你们这不巧。”了解白木香的人都知道白木香火了,给侯爵大人让屋子这是应当的,这与被人欺负被人作践是两码事,白木香当时就要寻个法子整治这起子狗眼看人低的东西,突然间手被裴如玉扣住。裴如玉的掌心带着一股淡淡凉意,夜中的玉石一般。白木香要夺,竟是未能夺出,白木香要说话,裴如玉给她个眼色,白木香只好止住嘴,强憋着没发表自己的意见。   裴如玉就这么紧紧握着白木香的手,一言不发往那破败小院而去。 第26章 院子之二   驿卒将一行人领到破败小院门口, 便忙不迭离开了。天上没有月亮, 好在星辰满天,伴着星光, 眼睛适应黑暗后更能看清这院的破败轮廓, 院中一口灰石老井, 井边一枯死老树,夜风拂过, 满院凄凉。   比白木香家以前破落的时候还要破败三分, 裴如玉回身与裴七叔、小九叔商量道,“如今天也晚了,再往外寻客栈也有不便,便在此歇了吧。”   裴如玉这样说,大家都没意见。   毕竟, 最讲究的就是他, 他都说行, 那便行。   李红梅喉咙里咕噜一声,悄悄拉一把闺女的袖子, 好好的宽敞大院被人撵到这破败地方,这场子难道不找补回来?这是处大驿站,咱可是打赏两锭大银元宝哪!两锭银子,什么大客栈也够了!   白木香经风一吹, 已经从愤怒中冷静下来。这些踩高捧低的驿卒连银子都不稀罕了,必有内情。倘在帝都,自是不怕, 裴老爷子当朝高官。出门在外,且这深更半夜,难不成还真能打一架。虽则窝火,眼下也只得暂且罢了。何况,瞥一眼裴如玉冷峻的侧脸,裴如玉脸色这么臭的时候也不多。   白木香寻思的功夫,裴如玉已抬脚朝一间屋走去。白木香跟上去,小财提灯笼一照,一张床两把椅子一张桌子,窈窈拿帕子往桌上一拂,一层的灰,窈窈小声说,“这可怎么住人。”   小财挽起袖子,露出结实小臂,憨憨一笑,“我出去打水,擦上两遍就成了。”   白木香看向裴如玉,“男人打水,咱们收拾屋子。”   裴如玉一言不发,出去安排去打水的人手,把司书司墨都派去挑水了,白木香带着小财、窈窈、还有她娘,开始一个鼻子上围块帕子,掩鼻整理打扫。   李红梅心中叫苦,自从她闺女发达之后,她也有许多日子没干过这些打扫活计了,何况,她女婿还是状元哩。她原有一腔的不满与委屈,看女婿没别个话,她也不好意思先叫嚷,只得把话憋肚子里,这叫一个难受哟。   还有裴七叔、小九叔他们,怕是不懂打扫要领,白木香拿几块帕子给他们挡灰尘,竟谁都不要!待提水回来,拿水往地上略一洒,就开始扫尘了。   裴如玉也默不作声的帮着干活,一时,司书回来,在裴如玉耳边低声回禀几句,裴如玉点点头。白木香赶紧凑过来听机密,结果,人家说过完了。   白木香郁闷瘪下嘴。   ——   裴如玉他们腾出的院子迎进新的主人,那是一位年约三旬,相貌斯文的文士,文士一进门就觉有些奇怪。虽是夜间,但就着烛光也能看出窗明几净,被褥齐整,显然驿站提前收拾打扫过。   只是,仍有些说不出的古怪。   小厮将随身用品都安排妥当,文士仍在皱着眉毛来回溜达。小厮打来水,恭敬的说,“先生,时已不早,洗洗早些歇了吧。明天一早咱们就回帝都了。”   文士吸吸鼻子,“有没有闻到什么味道,特别好闻。”   小厮细嗅,将手巾整齐的捧在手中,“有些沉水香的香气。”   文士登时了然,“是啊,我记得咱们侯爷偶尔会用这样的熏香。”   小厮便是陆家出身,故对这香气熟悉,闻言点头。文士忽从他手上夺了手巾,吩咐道,“你去打听一二,先时这院里住的是什么人?”能用得起沉水香熏屋子的,断非常人。   小厮连忙去了,不消片刻便打听回来,文士跌足长叹,“这岂不是得罪人。裴大人状元出身,焉能受此折辱。立刻收拾东西,随便找间屋子便成。让状元郎给我腾屋子,我住不起。”   文士心知必是下头人生事,有意挤兑裴状元。裴状元当廷上疏,的确得罪太子,得罪陆家。可越在此时,陆家行事越当谨慎,焉能纵奴给裴状元难堪,此事传出去,那成什么了!把状元郎挤走的他,又成什么了!文士立刻到麒麟院求见陆侯。   陆侯年不过三旬,一袭灰色战袍,此时正坐榻间养神,见文士到了,起身一迎,笑道,“阿皓你怎么这时候过来了。”   许皓道,“刚遇着一件事,如今太子册封在即,我想还是与侯爷说一声。”   “说。”陆侯重回榻畔坐着,令许皓也坐。   许皓便将今日所遇之事说了,陆侯锐利眉锋陡然拧起,声音中淬上三分怒气,“哪个混账东西如此大胆,竟敢驱逐别的官员腾用屋舍!”当即令人去查,但凡这等混账事,必是有见风使舵、自作聪明的狗腿子。狗腿子一般是没好下场的,尤其是这样的蠢货。陆侯立刻令将那小管事拖下重打四十,大管事罚俸三月,令大管事去请裴如玉一行回到先时院落居住,如果请不来,大管事也不必再干下去了。   陆府大管事也给那小管事气的不轻,其实,寻常有高等官员到驿站,令低等官员腾出较好屋舍是官场中的寻常事。你就是不让下官腾屋子,待下官知晓,当心生惶恐了。但,腾屋子是一码事,把人家撵到给罪人居住的屋落,有心给人家好看,这就是另一回事了。   何况,裴状元虽被贬,裴家还在。   若裴家计较此事,岂非无故竖敌。   江湖越老,胆子越小。   此乃至理。   裴如玉正在仔细擦拭床架上的污垢,陆大管事带着两个兵丁,抬着被打的半死的小管事,客客气气的在外求见。听到司书回禀,裴如玉放下手里巾布,在院中见的陆大管事。   木盆放在盆架上,裴如玉细细的搓洗着手指,“里头都是灰尘,还在打扫,不便待客。如今正值盛夏,晚上风凉,咱们说说话。”   柔软的布巾将玉一般的手指一根一根擦干净,裴如玉温雅的说:“原当去给陆侯请安,如今天晚,只担心陆侯睡下,不便打扰。我们这院子已经快收拾出来了,也便罢了。深更半夜的,倒来回折腾。大管事替我带声好,这原不是什么大事,不该惊动陆侯。”   大管事再三赔礼,“都是下头人不晓事,唐突了大人。”   “这是哪里话,陆侯身份尊贵,他既驾临,没有合适的屋舍,我让一步,原是官场礼数。倘不知此事,而令陆侯居下等院落,我心难安。原是应有之礼,怎么就说到唐突上了?”裴如玉道。   陆大管事恨恨的盯那小管事一眼,怒道,“还不滚下来给裴大人赔罪!”   小管事鬼哭狼嚎的滚下条凳,趴在尘土中,恨不能把脑袋磕给裴如玉。听着那砰砰的磕头声,李红梅悄悄从门内看好几眼,白木香看向星光下裴如玉笔挺的身姿,听着裴如玉慢条斯理的话语,疑惑的挑了挑眉,这官场上的门道可真不少。裴如玉既没说也没闹,怎么陆家就派人来赔礼了?   白木香盯着裴如玉,眨眨眼睛,思量其中关窍。裴如玉微不可察的朝门内白木香的方向侧了侧脸,白木香眨下眼,咦,什么意思?   大管事又上前说好话请裴如玉去原来院子休息,裴如玉依旧是客气托辞,只说更深露重,不必再麻烦换院子,直把大管事挤兑的死去活来。   裴如玉再向门内侧了侧脸,白木香确定自己没有眼花,心下一动,迈着小碎步上前,娇声嗲声的唤了声,“相公~”   裴如玉给白木香这一声呼唤出满身鸡皮疙瘩,就听白木香拿捏着细细的嗓音,用一种柔肠百转的腔调劝他道,“咱们这屋子已是收拾的差不离了,原不必再换来换去的麻烦。可大管事既然特特过来,不好不让他回去有个交待。我跟相公成亲的时间短,出门少,没见过陆侯,要不,我随相公过去,给陆侯请个安,一则是咱们做下官的礼数,二则也不使大管事为难。”   裴如玉脸上依旧是副疏离寡淡神色,“这也是应有之礼。”客客气气的与大管事道,“倘你们侯爷歇了,勿必不要打扰,我们在门外行礼是一样的。” 第27章 见侯   陆侯当朝新贵, 裴如玉则是被贬小官, 原本,裴如玉的官阶,陆侯允他在外磕个头已是示好。不过,今晚的事论起来, 倒是他的人先跋扈了。   故,陆侯亲自见了裴如玉一面。   原本,白木香认知中,裴如玉已是难得的出众人物,见到陆侯时,白木香方知人外有人,山外有山。陆侯只是简单的一身深色劲装,整个人却仿佛一把出鞘宝剑, 眉宇间蕴藏着淡淡的锋锐之势。   陆侯那如雷霆电掣一般的目光扫过时,不经意与白木香眸光一对,倒是有些讶然。妇人大多怕她,就是家中儿女也多有畏惧于他的,倒是这小小女子,好奇中带着坦然,唯独没有畏惧。裴如玉成亲时,陆侯还在边疆, 略一思量便道,“听说你成亲了,想来这就是你的妻子。”   裴如玉看白木香一眼, 见她完全没有低眉敛目,正大大方方瞅着陆侯瞧哪。裴如玉自不会在这时说白木香无礼,他永远不会在外人面前给妻子难堪,裴如玉便也大大方方的望着白木香一笑,“是,下官之妻白氏。”   白木香又给陆侯福了一福,“头一回见侯爷,给您请安了。”   陆侯摆摆手,“不必多礼,坐吧。我与裴相亦是旧识,今晚底下人无礼,委屈你们了。”   “侯爷折煞下官,不过是几间屋子的事,不当侯爷一说。”裴如玉道,“原也不当这时候惊扰侯爷,我担心大管事为难,听说侯爷尚未歇息,带内子过来给侯爷请安。”   “虽说卑不动尊,你给我腾屋子还罢了,下人故意为难却不应当。”陆侯正色道,“这也给本侯提了醒,沙场征战时顾不上这些,如今北疆靖平,倒是家里这些事得上些心了。”   裴如玉不好接陆侯这话,总不能说,你底下人的确是挺会给你惹麻烦的。天色已晚,陆侯与裴如玉道,“你们就般回先时院中住,不然就是怪我了。头一回见你媳妇,无甚见面礼,这块玉佩是陛下所赐,算是贺你们新婚之喜。”   白木香看一眼裴如玉,不知当不当接。   裴如玉上前,恭敬的接了玉佩,“谢侯爷赏。我们那边儿已打扫得了,倒不必再来回调换。侯爷明儿一早必要到帝都陛见,不敢再多扰侯爷,下官告退。”   “不用怕麻烦,陆福,带几个人,帮着裴大人把屋子搬回去。”   陆侯霸道,可见一斑。   裴如玉心知再争下去也争不过陆侯,带着白木香告辞离去。   ——   折腾半宿,搬回原来屋子。   裴如玉在外客客气气的与陆大管事说了几句话,陆大管事客客气气的告辞。裴如玉回到房间,白木香立刻倒了盏蜜水,体贴非常的递给他,“来,喝杯水,这一大晚上折腾的,累了吧。”   忒反常,白木香什么时候这要体贴过她!反常必为妖啊!   裴如玉“嗯”一声,不动声色的接过蜜水放在榻几上,往床闱走动,“要是累了就早些睡,时间不早了。”   白木香立刻伸手拽住裴如玉衣袖,“别急着睡觉,我有事想跟你打听一下。”   “什么事?”果然有事。   裴如玉坐在榻上,身上淡淡的沉水香萦绕,与白木香惯用的木香的香气交织纠缠。烛光下,白木香的眼眸里映出两簇跳动的小火苗,她眼珠转了一下,好奇的问,“陆家怎么突然又把屋子还回来了?”   裴如玉面无表情,“都是陆侯的吩咐,你不也听到了?”   “先前把咱们赶到那处破落小院,想来不是陆侯的吩咐。你得罪了陆家,是陆家下人给你难堪。”白木香虽是在问裴如玉,说的却是肯定口气,她微微凑近了裴如玉些。裴如玉重在白玉香炉里放几片沉水香,沉水香特有的幽香袅袅而上,裴如玉闭眸不言。   白木香性子急,轻轻推裴如玉一下,裴如玉这才张开眼,“嗯,得罪了。”   “你才当官半年,为什么事能得罪超品侯爵?”   裴如玉没说话,问白木香,“你还不困?”   “不困,你得告诉我,陆侯到底是怎么知道他手下做的这事的?”   “这我如何能知?”   “真不知道?”白木香眼睛瞪的溜圆,双眸中写着两个大大字,不信!   裴如玉反问,“咱们在一起没有分开过,陆侯身边何等样森严,我如何能知他身边的事!”   逻辑没有问题,白木香仍是狐疑,“我虽然想不出是哪里不对,可你一定知道,你就是不告诉我!”   “那不如等你想出来再问我。”   “我想出来还用问你?”白木香对着裴如玉翻个大白眼。裴如玉笑着挥一挥香炉里袅袅飘逸而出的清香,青白色馥郁的香气顺着裴如玉的手飘向白木香,白木香皱眉,“别总朝我这边扇这贵死人的香了,我不喜欢这种香,我这木香花的香气多好闻。”   “你知道这香贵在哪里么?”   “贵在少,物以稀为贵。”   “这香是自乌沉香中取出来的上等沉水香,香气悠远素朴,还可定气宁神,最重要的是,沾染上一点便能持久不散。”裴如玉将榻几上的香炉略略移开,清润宁静的双眸看向白木香。白木香心中一亮,忽然就明白了,瞪大眼睛,指着香炉说,“因为这炉香!”   裴如玉但笑不语。   “天哪,就因这一炉破香!”白木香不可思议,盯着白玉香炉看了又看,瞧了又瞧,就差眼珠子掉香炉里了。白木香问裴如玉,“是住这屋的人闻到这香,然后,认出这是贵死人的香,就想到先时住的咱们哪所无权无势,能熏这香起码也得是个财主,是这意思么?”   裴如玉双眸泛起星星点点的笑意,“汝子可教也。”   “可就这么一点香,有钱就能用得起吧?”   裴如玉端起瓷盏,喝口蜜水,垂下眼睫,“天晚了,去睡吧。”   白木香瞥裴如玉手边儿的玉制香匣一眼,“还有件事。”   裴如玉打个呵欠,自榻上起身,伸个懒腰,懒洋洋的往床上走去。白木香“诶”了一声,裴如玉宽衣解带,外袍放到衣架,一身中单回身看向白木香,“你不睡?”   白木香瞪裴如玉一眼,追过去,“别想糊弄,给我看看陆侯给的玉佩。”   裴如玉自袖中取出,递给白木香。玉佩入手温润,带着裴如玉的温度,挂在指尖儿,是块兽头玉佩。玉质自不必提,寥寥数笔雕工将兽头雕的栩栩如生,白木香瞧一回,直接就自己收了起来。裴如玉看一眼白木香笼着玉佩的袖子,白木香眼中精光闪烁,右手背到身后,“看什么,陆侯不是说贺咱们新婚么。反正你是把陆侯得罪了,我收着比你收着有用。”   裴如玉摆摆手,指指床,白木香立刻过去给裴如玉铺设被褥。裴如玉脱衣作息,没再提兽头玉佩的事。白木香其实还想打听一下裴如玉到底是如何得罪的陆侯,看裴如玉完全没有要说话的意思,何况,夜已深沉,便暂且作罢。   白木香睡在宽敞的木榻上,忽然想到,这次驿站的木榻宽敞的躺两个人都没问题,为什么睡木榻的还是她,而不是裴如玉啊!   第二天一早,白木香就把她应该睡床的事给忘了,与裴如玉一起洗漱后,裴如玉再到陆侯那里问了一回安,这次并没有进院,只是在院外行礼。   白木香私下问裴如玉,“官场中,下官见上官都要如此么?”   “知道驿站里有上官在,自然要守尊卑之别。”裴如玉很平淡的阐述着事实。   晨风拂过白木香的流海,白木香看向裴如玉清隽的侧脸,想着她出身微寒,出门在外处处谨慎还罢了,裴如玉这样的出身,官场之中竟也是这样谨言慎行,不肯落下半点不是。   可是,这样谨慎的裴如玉,到底是因何被逐帝都,远谪北疆的呢?   还有,裴如玉因何得罪的陆侯?   倘是些微小事,有裴老爷子的面子,陆家下人焉敢折辱于他?   白木香突然问,“裴如玉,要是昨天陆侯不理此事,你要怎么着?”   裴如玉不解,“怎么着?”   “是啊,要是昨天陆侯不理,咱们是不是就要在那破落院子过夜了?”   “嗯。”裴如玉应一声。   “嗯?”白木香挑眉。   “过夜也没关系吧。”裴如玉意态悠然,清风中染上一丝笑意的眼眸望向白木香,“不用担心我,木香,我虽然出门少,并非吃不得一点苦头。”   白木香眉峰一挑,小声道,“吃苦是吃苦,这跟受气可不一样。”   “你没受过气?”   白木香叫裴如玉问住,她偏头想了想,倘自己一行遇到侯爵大人,莫说被赶去破落小院,就是被赶出驿站,谁敢多置一词呢。她这样计较此事,并不是因为自己,而是因为……裴如玉。   白木香仰着头,“我受气没什么,我不想你受气。”   晨光映入眼帘,黑眸中点点光亮升起,裴如玉问,“为什么,因为我是个大少爷?”   白木香撇下嘴,嘀咕一句,“大少爷多什么呀。”快步走了。   裴如玉长腿一迈,抬脚跟上。 第28章 因由   早饭时, 白木香没跟裴如玉多说一句,她心里乱糟糟的, 想着自己都跟裴如玉和离了,还这么关心裴如玉做什么呀!   虽然裴如玉长的很合她心, 可她这样是不是显得太不矜持了?   白木香不愿意让裴如玉感觉她像倒贴似的, 她其实再喜欢裴如玉也没有超过喜欢自己的程度, 当然,这种喜欢也会让她情不自禁的多为裴如玉考虑一点,关心裴如玉一些。   除此之外, 也没别的了。   就像你喜欢一盆大牡丹, 也会不由自主的记在心头多留意,是不是该浇水了,什么时候施肥料的事。   如果白木香真的对裴如玉难舍难分, 当初就不会主动要求裴如玉写和离书给她。   白木香乱七八糟的想着, 几片酱牛肉落在眼前碟子里,裴如玉放回公筷,轻声对白木香道,“酱牛肉味道不错,尝尝看。”   不同裴如玉的清淡口味儿,白木香吃的味道稍重, 她都不用尝,只看这酱牛肉那饱满的酱色,还有入鼻的酱香就知味道必然极佳。白木香夹起酱牛肉,就看到她娘含笑欣慰的神色, 白木香手腕一转,将酱牛肉放到母亲的碗里,“娘你尝尝看。”   李红梅声音清脆,像晨起的百灵鸟,“你吃,我自己够得着。”   白木香的筷子还没放下,裴如玉又夹了几片过来,清润眼眸带着关怀,又给白木香放了几块青瓜,“也别总吃肉,现在瓜菜正好。”   小九叔眼睛的余光不着痕迹的一瞥,旋即收回,撕开烧饼裹上几块猪头肉,大口吃起来。赶路的时节没时间慢吞吞的吃饭,便是裴如玉现在用餐也是优雅迅速,大家趁着早晨凉爽赶路,待太阳大起来,便要寻客栈略做休息,待过了中午的毒太阳,下午一直走到天黑,或住驿馆,或是住店。   出门时正遇到陆侯一行,陆侯胯下一匹黑色骏马,那马极为神骏,不让裴如玉的白马,尤其陆侯那一身久经沙场的凌厉气概,更是带来一种无形威压,令人不由自主生出俯首之心。听到后面一声尖长谄媚的“恭送侯爷”的声音,裴如玉一行纷纷避让一畔,白木香侧首正看到陆侯经过,陆侯对裴如玉微微颌首,驱马扬长而去。裴如玉姿态恭敬的拱拱手,白木香立刻也学裴如玉的样子同陆侯拱了拱手,唇角翘起来,对着陆侯笑的灿烂。   陆侯眼眸微眯,神色中带上淡淡暖意,对白木香一颌首,冰冷如铁的袍摆飘扬起来,陆侯驭马而过。接下来是陆侯的亲卫随从,皆策马追上,留下一地奔腾烟尘,白木香在灰尘里呛了一声,心下暗美,诶,侯爷大人好像对她笑了一下啊!   裴如玉挥手驱一驱空气中的尘土,若有所思的望白木香一眼,早上还那样关心他,转眼又对陆侯傻笑什么。真是的,这女人怎么回事,不是说舍不得他受委屈的么!   “裴兄?!”一个惊喜中夹杂惊讶的声音打断裴如玉的思考,裴如玉回身,也不禁笑了,“董兄?!”   竟是昨晚白木香有过一面之缘的董大人,董大人仍是一身半旧青灰色的长袍,单人单骑上前,与裴如玉二人都是面带喜色。白木香未料两人竟是旧相识,裴如玉已经在向董大人介绍她,“这是拙荆。”   董大人立刻抱拳拱手,“弟妹好。”   “见过董大哥。”白木香在马上拱拱手,算是还礼,问董大人往哪里去。裴如玉笑,“这回巧的很,董兄也是往北疆去的,咱们倒可结伴而行。”   董大人为人豪爽,与裴如玉熟络非常,“刚见陆侯了?你这满脸的灰。”   “说的跟你没吃灰一般。”   “那不是,我想吃灰都没吃上。早上听闻陆侯驾临驿所,我去拜见,陆侯未见。”董大人哈哈一笑,“我在外行的礼。故而迟你一步。”   白木香竖起耳朵听着董大人和裴如玉说笑聊天,她以往也与官员打过交道,只是官衔最高的莫过于县里的知县大人,官居七品。如凭爵这样的层次,白木香只在戏里见过,真正听人谈及,实属头一遭。她一向好奇,兴致极浓。   不过,俩人只是就陆侯之事说笑几句就转为一些行路的内容,董大人与裴家同行很省了不少事,路上花销一概裴家全包,毕竟多董大人一个也不多。据说,董大人就任的乌伊县离裴如玉任职的月湾县很是不远。   裴如玉似乎与董大人交情极好,到驿站后吃过晚饭,董大人仍不见要回自己屋的意思,与裴如玉一起说话。白木香识趣的避出来,把屋子留给这二人,毕竟裴如玉遭贬谪,难得还有朋友主动上门。虽然瞧着董大人也是个遭贬的,同是天涯沦落人也是好的,她端着一盘子井水里湃过的鲜灵灵的紫葡萄送给裴七叔。   听到敲门声,裴七叔从棋秤中抬头,白木香端着葡萄进来,笑道,“我看这葡萄不错,特意送些来给七叔尝尝。”   “有劳侄媳妇了。我这里已是有了,这葡萄给如玉吃吧,他一向爱吃这个。”裴七叔笑,身边小厮如意上前接了白木香手里的葡萄。   “您的是您的,这个是我们孝敬七叔的。七叔你不是外人,叫我木香就成。”白木香见裴七叔正在打棋谱,顿时眼睛一亮,“七叔你也喜欢下棋,哎,我也爱下这个!”   如意把葡萄摆在一畔高几上,裴七叔随手将旗谱一放,与白木香收拾着棋秤上的云子,让白木香执黑,俩人杀了一盘。裴七叔就对白木香的棋力有数了,难得的是,这样的棋力,白木香还能一心二用,朝裴七叔打听事,“七叔,我听说董大人也是去北疆做知县,怎么陆侯就见裴如玉,不见董大人呢?”   “这不足为奇,陆侯是超品侯爵,下官拜见,他见也可,不见也可。难道但有下官求见,上官便必需召见?那就不是下官见上官,而是上官见下官了。”裴七叔随口指点白木香些官场上的规矩。   “那董大人也得罪了陆侯么?”   裴七叔长眉微挑,手里摩挲着一二云子,“这我如何能知晓?”   “裴如玉说他得罪了陆侯的。”   裴七叔落下一子,叫吃,白木香在棋秤上顿失大片江山,她一声惨叫,问也顾不得问,连忙专心与裴七叔下棋,最后也被杀的极惨。白木香三盘惨败,再不肯下第四局,她吃葡萄喝蜜水,眼珠咕碌一转,跟裴七叔说起掏心窝子的话,“七叔你也知道,我家境寒微,说句老实话,嫁给裴如玉,我心里挺没底的,总觉着配不上他。你看裴如玉,长得好不说,还是状元,学识也是一等一的出众。我就时常寻思,怎么才能配得上裴如玉一些。”   “我自小读书少,裴如玉有学识,我就多读书,也能弥补一些。书倒是好读,这官场上的事,我可就一点不猫门儿了,七叔,您是长辈,又是裴如玉的师傅,那也就是我的师傅。我很早就没了父亲,心里拿你当我爹是一样的。我想除了服侍裴如玉起居外,也能多知道一些官场上的事,不为别的,要是偶尔能帮助裴如玉就好了。您要不弃,以后我就向您来请教则个。”   白木香很诚恳的看向裴七叔,裴七叔捡起棋秤上的棋子,“这个不用向我请教,你问如玉是一样的。”   “那怎么一样,裴如玉不愿意同我说。”   “那我怎好不经他同意就同你说这些事,哎,你一女孩子家,在屋里绣花烧饭也就是了。”   “您可别瞧不起女孩子,听说当年逐北蛮王庭,就是明圣皇后之功。明圣皇后也是女人吧?我当然不敢跟皇后比,可什么才是贤内助?绣花烧饭,有绣娘厨娘就得了,我何苦抢绣娘厨娘的差使,您说是不是?”白木香笑嘻嘻地,“要不,您就跟我说说,裴如玉如何得罪的陆侯吧?”   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白木香是侄媳妇,裴七叔摆不出严厉的长辈架子,想着白木香的话倒也有理,不说旁的,裴七叔是裴如玉的启蒙师傅,这些年下来,裴七叔孤独一人,难免对裴如玉也有些父子之情。何况,看裴如玉对白木香温柔体贴,颇是用心,裴七叔也希望白木香能成为裴如玉的贤内助,尽管白木香在裴氏家族中名声平平,可这侄媳妇能在侄子出事时,当即立断陪侄子到北疆赴任,这份甘苦与共的心,便是旁人比不得的。   裴七叔笑了笑,“倒也不能说是得罪。”   “这又怎么说?”   “陆侯是太子表兄,今上要立太子,如玉上表反对而已。”   白木香目瞪口呆,裴如玉反对立太子做什么呀?哎,怪道气的老太爷都要揍他,裴如玉这是与一国储君结了仇啊!这,这,这,这日子以后可怎么过呀!   白木香乍闻此事,惊的三魂丢了七魄,正当此时,裴如玉的俊雅的身影出现在门外,“原是在七叔这里,木香……”后半句话塞在喉咙里,裴如玉视线落在剩的半嘟噜葡萄上。呃,他,他也很喜欢吃葡萄啊!白木香到底怎么回事,先是早上莫名其妙朝陆侯傻笑,又把他爱吃的葡萄端到七叔这里来,早上不还对他好好的么,这也忒善变了吧!   不行,咱们得谈谈这事了! 第29章 裴如玉的讲理   女人变心速度之快, 令裴如玉大开眼界。   原以为白木香对陆侯傻笑, 把他喜欢的葡萄端给七叔兴许是无心, 但, 在回房后白木香直接把裴如玉的被褥铺到榻上, 自己的被褥抱回床间后, 裴如玉的唇角忍不住抽了抽,白木香抱怨的声音就在他耳边响起, “先时在小驿站那榻小, 怕你蜷着不舒服,我才把床让给你睡的。你可真自觉, 以后都打算让我睡榻。”   “我没这意思。”裴如玉帮着拽拽被子角,又被白木香批评懒惰,“你在屋里反正没事,就不知道把被褥都铺好了。窈窈小财都要干活, 这些小事咱们能自己动手就自己动手,也得让她们适当歇一歇才是。”   这话正给裴如玉机会,裴如玉顺势问, “怎么想起到七叔那里去了?”   “你不跟董大人说话么, 我去找七叔下棋,别说,七叔就是有见识, 我有事问他, 他都肯指点我。”   “你问我不一样。”   “我问你, 你总顾左右而言他, 含含糊糊没个痛快。”   “我什么时侯不是知无不言的。”   “我问你怎么得罪的陆侯,你就不跟我说。”白木香有些得意,有些堵心,有些怜惜的盯裴如玉一眼,“七叔都告诉我了。裴如玉啊,有榻睡的时候你就睡榻吧,我看你以后就是个睡青砖地的命啊!”   裴如玉露出先是疑惑,继而好笑的眼神,“因为我上表的事?”   白木香拉把扶手椅坐裴如玉面前,苦口婆心的同裴如玉这书呆讲道理,“是啊,你说皇帝家要立太子,那干你什么事啊?”   “为何不干我事,这是天下大事。”裴如玉没新鲜葡萄吃,拈个蜜饯放嘴里,很怀疑七叔都跟白木香讲了些什么,“你知道立太子是怎么一回事不?”   “这我能不知道?听戏时听过,史书我也看过几篇。太子就是以后的皇帝,立太子,就是说皇帝指定这个儿子要继承家业的,是不是?”   话虽粗,意思是不错的。裴如玉点头,白木香拉着椅子再凑近裴如玉些,眼中透出不解,问裴如玉,“可这明明是皇家的事,跟你无关啊,你为什么要去管人家的事?”   “这怎能说无关?”   “有什么关系。”白木香摆摆手,叹口气,“这就好比一家子财主,人家财主愿意把家业给谁就给谁呗,这是人家的家业,别人管不着啊。”   裴如玉哭笑不得,“若将皇家比做财主,那我们是什么?”   白木香想了想,“大臣就好比财主家的管事,像我们寻常百姓,寻常要交租纳税,似佃户。”   这话倒也有些通透明白,裴如玉正色道,“那你有没有想过,若风调雨顺,非但财主家业兴旺,管事的日子好过,佃户的日子也好过。”   “这是当然。”   “那在你看来,什么样的人才能经营好家业?”   “得聪明,勤劳,人品好。得是这样的人吧。”   “对。”裴如玉赞许的点点头,大香见识浅些,却是能由浅入深,话虽直白,意思是对的。   白木香这辈子第一次讨论到“太子”高度的话题,登时心脏砰砰乱跳,白木香压氏声音问裴如玉,“现在的太子不好么?”   “陛下只是下了立东宫的旨意,正式册立要到八月了。大殿下居嫡居长,对陛下孝顺,对兄弟谦让,于臣下有礼。内有陆皇后为母,外有陆氏一公一侯为臂膀,册为储君,既合礼法,亦是众望所归。”   白木香目瞪口呆,“那你干嘛找死啊?”   裴如玉神色中的温和渐渐敛去,他的眼眸中有一种白木香看不清的晦涩难懂之意,紧抿的唇、坚硬的下颌、流畅的颈项、笔直的脊背在烛光中形成一个孤独沉默的剪影。良久,裴如玉自言自语,“找死啊。”   “也不能这么说。”看裴如玉这样,白木香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她心思灵动远胜常人,很认真的说,“裴如玉,你读了许多年的书,能考出状元,当然是个很有本事的人。你也比我更知道这些大事的因由缘故,你会这样做,当然有自己的原因。”   “其实我就随口一说,你倒不一定就是错的。”白木香能有今日,有自己单独的一套处事准则,她说,“当初我改织机,请木匠师傅就折腾了小半年,足花了十两银子,我们村的人都说我疯了,还说我家保不齐明天就得去县城大街上要饭。所以,大多数人说的话,不一定就是对的。”   裴如玉冷淡中也不禁有些好笑,他问白木香,“在你看来,祖父是错的?”   白木香思考中眼珠微微转动,根本不吃裴如玉这一问,反是诘问裴如玉,“你若觉祖父是对的,怎么会跟祖父对着干?你不也觉着祖父不对么?”   “我一直以为你同祖父关系更好。”   “是啊。可这跟这事没关系呀。”对上裴如玉探究的目光,白木香狡猾的说,“裴如玉,你与祖父的关系不是比我更好,可我也没见你事事依从祖父。”   探身一拍裴如玉的胳膊,白木香轻松的说,“有自己主意,才叫男人。要事事听人,跟木偶有什么区别!虽然看你挨揍挺解气,我倒觉着这是我认识你以来你做的最让我看得起的事!”   裴如玉眼眸危险的眯起,有若实质的视线把白木香从头到脚来回刮了三遍,白木香不禁打个寒战,直觉的警惕着裴如玉,就见裴如玉那张温柔俊雅的脸上浮现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他的声音轻飘飘地,却带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邪恶意味,只听得白木香心里发毛,裴如玉说,“原来看我挨揍你挺快意啊,哦,原来是这样啊!”   “我,我,那也是因为你之前待我不好!”白木香想夺回气势,却发现自己这话说的结结巴巴,好不心虚,倒像虚张声势了。   裴如玉倒是仿佛被白木香这声势所慑,先前那可恶神色悉数消失不见,就见裴如玉肩头垂下,整个人透出一股伤心可怜。原本注视着白木香的视线收回,明亮的烛光照在他长长的睫羽上,继而在眼底投下看不清神色的小小阴影,裴如玉的声音里都流溢出浓重的伤感,“我原以为,你不让我睡卧室,我搬去书房,你会高兴。我原以为,好东西随你挑,院里的事随你管,你会觉着,我这人还不错。虽然我们经常拌嘴,我知道你是个嘴硬心软的好姑娘,我在外头,断没有说过你半个字的不是。哎,虽然你还误会过我,你却从不同我说。你想一想,我从三岁识字,五岁正式启蒙,早上五更即起,上午读书,下午习武,晚上入夜便歇,直至我春闱之即,除非身体不适,何尝有一日休息。与自家姐妹相处的时间都不多,我又哪里来的时间,与别的女子结下私情。”   “我以为我们起码是朋友,原来你都当我是仇家一般,见我挨打受罚,你就这样高兴。”裴如玉一派受到严重打击的伤感,抬起眼眸时的目光既伤感又可怜。   白木香登时手足无措,她,她,她,白木香急的,“我,我,我,你,你,你,我不是这意思啊!”她怎么一不小心把实话说出来了啊!   “你肯定就是这意思,你也从来不信任我。不然,你有事怎么不找我打听,反是找七叔打听呢?咱们相处多久,你同七叔才认识几天?说句不当话的话,和离书不经衙门,咱们依旧是夫妻。我自问待你一片赤诚,木香,你能多信任我一些么?”   裴如玉春水般湿润清澈的双眸直直望来,两人离的太近,以至白木香可以清晰的从裴如玉的眼睛里看到自己的影像,她闻到裴如玉身上淡淡的沉水香,大脑的思考有些迟滞,仍是勉力提起一丝理智,“你也说咱们是和离了的啊。”   “可咱们依旧能做朋友,你不是说,咱们就如朋友般相处么?你说的话,忘了么?”   “没,没忘。”   “我也没忘。我记着木香你对我说的每一句话,我想对你好。以后有什么事,你想知道,可以跟我说,来问我。你这样聪慧,我一说你都能明白。木香,你不差旁人什么,你天生更有心胸智慧。”   裴如玉讲理竟能把白木香讲服,当晚白木香就又要搬回榻上,因为她说榻上还是小了,裴如玉个子高,让裴如玉睡床。裴如玉坚决不依,男子汉大丈夫,哪里能叫女孩子睡榻,自己睡床。俩人争一回,白木香讲道理讲不过裴如玉,真争起来,她也争不过裴如玉。   白木香美美的睡了一觉,第二天早上又是给裴如玉盛粥,又是劝他多吃些肉,那种温柔体贴,非但裴如玉一大早上都是唇角含笑的模样,更是惹得小九叔这个和离书知情人频频侧目。至于不知内情的,如董大人,真心认为裴如玉有福,弟妹这般贤惠。 第30章 教训之一   虽然和离书是裴如玉当时深思熟虑后写给白木香的, 裴如玉亦认为, 既写了和离书, 就当与白木香保持距离。这不仅是对白木香的尊重, 也是身为君子的品格。   所以, 如今种种, 皆出自朋友兄妹之情。   他了解白木香,哪怕与白木香成亲的时间不长, 两人还时常拌嘴, 裴如玉对白木香的了解仍是在白木香对他的了解之上。   白木香碍于出身,并非才女, 可白木香识字,生性好强,自打到了裴家,他入翰林后住翰林院的时间更长些, 可不论他什么时候回家,都会看到白木香拿着书在读。何况,白木香自尊心强, 平生最恨别人看不起她。尤其这姑娘狡黠聪明, 愿意多知道些事。   所以,身为兄长与朋友,裴如玉认为对白木香有教导指点的责任。至于七叔那里, 七叔是个好清净的人, 总不好让木香去打扰七叔的。   所以, 一事不劳二主, 他就亲自来教吧。   反正路上也没什么事。   裴如玉有心教导,沿路经过的那些州府城镇,他竟然都能说出一二典故,历史来源,譬如城中有何物产有何名品,裴如玉竟比他们这些经商的人还要知道的多一些。白木香好奇的要命,问裴如玉,“考状元要知道这许多事啊?”   “状元倒是不考这些,平时偶有读些历史游记,也就知道了。”裴如玉轻描淡写。   “我就不知道。”   “我也不会改造织机。”   白木香一笑,继续与裴如玉打听,“你都看过哪些历史游记,还记得书名不?”   “记得,一会儿我写下来给你。大部分都在咱们的箱子里,等到了北疆,我找出来你慢慢读,我手边儿有几本讲北疆风物的书,你要不要看?”   “还啰嗦什么,赶紧拿来。”白木香时常看裴如玉到驿站后手不释卷,她每天赶路,因都是新鲜地方,再加上她这性子跳脱,就爱到处走走看看,所以路上也就没了读书的心。   裴如玉找出来给白木香,白木香当晚便没在驿站闲逛,沐浴后和裴如玉一人一卷书看了会儿,直待时辰不早,裴如玉说休息,白木香依依不舍的握着书卷,想到里间接着读,却是被裴如玉把烛台和书都收缴到外间,白木香只得不情不愿的睡下,没忘嘀咕裴如玉,“我觉着你不如以前在家时用功了。”   裴如玉不理这话,熄灯上榻睡觉。   如此不到十日,白木香就恢复了以往的闲散,天气实在热,如今到驿站后她也不大喜欢在驿站里逛了,可天热的她也不想读书,就爱到院子里乘凉,同她娘、裴七叔、小九叔、白文、小财、窈窈等,再加上这驿馆上前巴结的驿卒一起说说笑笑。   待天气凉爽回屋时,看到裴如玉灯下读书的侧脸,白木香不觉有些心虚,立刻放轻脚步,给裴如玉添杯凉蜜水,关心的问侯着,“还看书哪,这么热,大家都在外头聊天,你怎么不去呢。”   “都聊了些什么?”裴如玉的视线依旧停留在书页上,随口回一句。   白木香坐在榻桌另一畔,裴如玉手中书卷上写的并非汉字,倒像是外族字迹,“随便聊聊呗,切了个井水里湃的寒瓜,可甜了。你这是看的什么书?我让小财送回的寒瓜,你吃着如何?”裴如玉很喜欢吃瓜果的,尤其是甜的瓜果。切寒瓜时,白木香特意挑了最好的两块令小财送来给裴如玉吃。   “很甜。”裴如玉将脸从书中抬起来,合上书对白木香一笑,“天色不早,别总唧呱这个了,收拾收拾该睡了。”   白木香点点头,很听话的收拾收拾就睡了。   如此连续五天,白木香晚上都不再读书,待第六天,裴如玉忍不住说了她一句,“要是累了,歇一歇倒也无妨,总这样有时间就用在闲聊说笑上,岂不浪费了大好时光,到头来碌碌无为,怪谁去?”   白木香说,“这么热,哪里看得下书去。”瞥裴如玉一眼,“你不是正常人。”   裴如玉笑的意味深长,“原来我不是正常人。”   如果白木香再细致些,就能发现,裴如玉唇角上翘的脸上,眼中却没有半点笑意。自此,裴如玉不提一字让白木香读书的话。   直待一天,白木香回屋,见窈窈嘴里叽哩咕噜说着叫人听不懂的话,白木香问,“窈窈你说什么呢?”   “是北疆话,大爷说北疆那里不只是咱们汉人,还有些当的地异族人,这些人说的是北疆话,让我先学些简单的。”窈窈说着把炖好的凉羹给裴如玉放一畔,也有白木香的一盅,自从一起离开帝都,窈窈虽说心是偏着自家大爷的,可也一样用心侍奉白木香。   放好凉羹,窈窈道,“大爷喝过凉羹,奴婢再过来。”福身退下。   裴如玉颌首,窈窈一走,白木香抱怨,“裴如玉,你怎么不教我啊,我也想学。”   裴如玉眼神浅淡的看白木香一眼,端起灰白瓷盅,垂眸认真的吃起凉羹,好似根本没听到白木香的话。白木香凑近了他些,软语央求裴如玉,“你就也教教我吧,我真想学。”   “不教。”裴如玉直截了当的回绝,神色疏淡,没有半点玩笑的意思。   白木香有些生气,瞪裴如玉,“你为什么教窈窈,不教我!”明明她近来同裴如玉关系很好的。   裴如玉依旧是浑不在意的口气,“我自己学的北疆话,我愿意教谁就教谁,不想教你就不教!”   啪的一声,白木香把手里凉羹重重的撂桌上。凉羹盛的并不满,却也有大半碗,白木香带着气手便重,泼洒些出来,流溢到桌间。裴如玉用帕子拂了去,随手将脏污的帕子一扔,声音转冷,“我自己学的北疆话,我愿意教谁就教谁,不想教你就不教!”   裴如玉眼眸中不假掩饰的轻蔑彻底激怒白木香,白木香梗着脖子站起身,怒道,“不就是会几句破北疆语,你少看不起人!”   “我就看不起你了,怎么了?”白木香火冒三丈,裴如玉愈发气定神闲,优雅的掸了掸衣袍,反问白木香,“你有哪里特别值得我看得起么?你会经商,也不过是个小买卖人家,借了裴家的势,才把店铺开到帝都。裴家容你借势,难道是看你的面子,那是看你祖父的面子,是他老人家给你积的德!你说要读书,我没教你,是你自己三天打渔两天晒网,我为什么要教你?你又哪里值得我看得起?”   白木香张嘴欲驳,却是被裴如玉冷声打断,“别总拿出身说事,多少人寒门出身,一样通过自己努力,文成武就,这样的人,才让人看得起,才让人敬佩。恕我直言,你不是这样的人,我就看不起你了,怎么着?”   白木香如同脸上被人重重掴了一掌,当下胀的通红,仇视的瞪着裴如玉,气喘如烈焰腾腾,浑身直哆嗦,突然,她一拳就朝裴如玉挥了去。裴如玉劈手扣住白木香的拳头,带着嘲弄的声音在白木香耳际响起,“你当我真打不过你。”将人手臂向后一拧,轻轻松松的便把白木香压在榻桌上。白木香生来悍性,一臂被钳制反压在榻桌上,当下用另一手抄起眼前的凉羹就向后裴如玉摔去。   裴如玉侧头避过,却是难免被凉羹淋了一身,钳住白木香胳膊的手微一用力,白木香一声惨呼彻底趴在榻几上,裴如玉被淋半身桂花凉羹,声音中蕴酿着风暴,“道歉!”   白木香怒吼,“裴如玉,你他娘的——”狠话没放完,屁股就挨了重重的一下,白木香只觉一阵火辣辣的疼痛从臀尖儿漫延开来,白木香性子悍,却也一向机灵,她立刻理智回魂,认时务为俊杰,“裴如玉,我错了,对不起,我错了,我真知道错了,你就原谅我这一回吧。”   裴如玉面无表情的打足七下,才放开白木香。   白木香被钳制的手臂一松,立刻整个人跳了起来,就听房门砰的被人撞开,她娘冲了进来,裴如玉施施然起身,带着半身凉羹,温文尔雅的迎接岳母大人,“岳母你怎么来了?” 第31章 教训之二   李红梅是听到闺女女婿屋的动静, 以为俩人打起来了, 不放心才撞的门,结果, 呃, 看女婿淋的这半身, 李红梅叫唤起来,奔过去拉着女婿的胳膊问,“这是怎么了?”   “没事, 让岳母担心了,刚我与木香拌了几句嘴。”裴如玉拿着手巾擦身上的凉羹, “岳母略坐, 我要赞换身衣裳。”   “你换你换。”李红梅看闺女满面通红气冲斗牛的站在一畔, 两眼仇视的瞪视女婿,恨不能一口咬死女婿的模样,就知不是寻常拌嘴, 当即拉闺女出去,一边交待着女婿,“定是这丫头的牛脾气犯了,我让小财过来服侍你换衣裳,再洗个澡才好。”就把白木香拽回自己屋。   李红梅住西厢,里外两间,有个小丫环福儿服侍。她将福儿打发出去自己玩儿, 拉了闺女细问, “怎么了, 我在院儿里就听到你叫唤骂人。”   白木香气的浑身发抖,“我,我非宰了姓裴的不可!”   “这叫什么话!”李红梅拍她后背一记,倒盏凉茶给闺女下火,“喝杯水,消消气,我看女婿被你砸了半身的汤啊还是羹的,倒不像你这样喊打喊杀。”   “他又没吃亏,当然没事!”   “他怎么你了?”   白木香可不是挨揍咬牙不说的憋屈性子,她瞪着眼睛拍桌子,“裴如玉骂我好几句,还打我好几下!我一下都没打到他!”   “你是不是傻,你以为就你这小胳膊小腿能打得过女婿,女人得以智谋取胜,怎么你都要动手啊?”李红梅就这一个闺女,虽然瞧着闺女活蹦乱跳,不像有事的样子,还是很关心的问,“打你哪儿了,打坏没?”   “打了我七下屁股。”   李红梅好悬没笑起来,她强忍着笑,唇角险没抽筋,与闺女道,“那地方肉多,想也打不坏。哎,你这也不是什么好脾气,别说女婿这样的大家出身,就是在咱们村儿,哪家婆娘敢骂汉子,那也得挨拳头。你俩为什么打起来?”   白木香突然发现裴如玉真不是一般的狡猾,白木香甭看平时说话张口就来,可她跟她娘从没说过谎,她一说是没读书的缘故,她娘再偏她,也不能说她占理。李红梅劝闺女,“你这可真是,做生意还得讲信用哪,既是说好了要跟女婿读书,怎么能说不读就不读了?不怪女婿会生气。要我,我也生气。”   “这几天这么热,我那不是想歇一歇么。”   “跟女婿在屋里读书跟歇着是一个道理的。”李红梅眼睛眯成一线,劝闺女,“这事儿我听着,实在听不出你的道理来。女婿动手,当然也不对。可你想想,要是大街上不认识的人,他堂堂状元,别人就是拿出黄澄澄的金元宝,他也不肯随便教人的。你别身在福中不知福了,这世上有几个人能得状元郎的指点啊!”   “以前在家里你不也挺爱捣鼓些书本看的,别成天想着玩儿,在院儿里乘凉消暑的确舒坦,可成天玩耍,也考不上状元。”李红梅推闺女一把,“你回去跟女婿低个头,这事儿也就过去了。”   “我低头?!”白木香竖眉毛瞪眼睛,一幅要爆发的模样。   李红梅心说,就你这母老虎样儿,裴女婿娶你定是上辈子欠了你啊。到底是亲闺女,李红梅细细的传授闺女夫妻相处的心得,“不是叫你正儿八经的去赔不是,你就殷勤小意着些就是。”   “我吃这么大亏,还叫我殷勤小意!”白木香气呼呼的,“我以后就跟裴如玉绝交!从此谁也不认识谁!”   她今天就睡她娘这里了,说什么也不回屋,还让小财把她的铺盖取了来,直把李红梅急的够呛。第二天早上用饭,白木香眼里就像没裴如玉这个人,裴如玉也不理她,很关心的问侯岳母几句,给岳母布菜,礼数周全,孝心可嘉。李红梅原就看裴如玉顺眼,想着刚新婚的小夫妻,可不好别扭太久,倒伤了情分。   傍晚到驿站,李红梅寻个空当,就去看女婿了。裴如玉在屋也没旁的事,无非就是看书打棋子做消谴,见岳母过来,裴如玉起身相迎,请岳母上坐。李红梅笑,“女婿你也坐。”   待窈窈端来茶,李红梅打发窈窈,“你先下去,我同女婿有几句话说。”   窈窈见自家大爷没旁的吩咐,福身退下。李红梅要说什么,裴如玉心中有数,李红梅很关心这个女婿,毕竟以后得指着闺女女婿养老,她瞧着女婿的神色,“你今天神色不大好,是不是昨晚没睡好?”   裴如玉闻歌知意,眼眸中有些歉疚,“昨日应该与木香讲道理,我一时生气,不该与她拌嘴,让长辈操心。”   “我就知道你是个懂事的孩子。我们木香啊,那就是头驴。”李红梅喝口凉茶,念叨起家里以前的事来,“以前你岳父在世时,我们就木香一个孩子,她虽是个丫头,也叫我们给惯坏了。她这性子,不像我,说来有些像我家老太爷。小时候一点心都没让她操过,你岳父一走,我就愁啊,想着一家子的日子可怎么办。她就忽然立起来了,先是带着我去县里集市上支摊子代写书信卖炖肉,后来又捣鼓织机,我们家境比以前还更好些,家里也使上了丫环。她就又开始不大操心的过日子了。”   “女婿,你比木香有见识,都是一片为她好的心。她其实心里也明白,就是一时转不过弯儿来,瞎要面子。老话说的好,当面教子背后教妻,女婿你这事就办的明白。面儿上给她个面子,俩人和和气气的过日子,以后长久着哪。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我听岳母的,一会儿我叫她回来。要是她还有气,凭她打几下也无妨。”   “这不能够!昨儿我还训她好几句,有事讲理便罢了,可不能再动手,她更不该淋你半身羹,真是叫我惯坏了。”   李红梅同裴如玉说了不贴心话,晚饭后特意避出去,留屋子给小两口说话。   裴如玉一身月白色薄料长袍,推门而入时,白木香正在灯下看书。裴如玉颇有些讶意,白木香见是裴如玉,冷笑一声,“你来做什么?”   “过来说说话。”   “我跟你没什么话好说!”白木香想到裴如玉先前说她的话就火冒三丈,倍觉羞辱,不就是多读了几本书么,谁不会读啊!她一样认识字,会念书!当然,白木香如此恼怒,约摸也有些被裴如玉说中痛处的缘故。   裴如玉到榻畔坐下,见是一本散记,书墨旧迹是七叔的笔迹,那么,这是七叔那里的书。裴如玉眼眸一闪,静静开口,“那天你说要跟我读书,我以为你是说真的。”   “我本来就是说真的。”   “读书是件辛苦事,不能一蹴而就,我性情严厉,见你不用心,有些生气。”   “我,我就是天太热,歇了几天。”   “天热不读,那么,天冷读不读?一年四季,真正冷热得宜的有几日?木香,我读书时除非身体不适,从来没有休息过,我想你是女孩子,不当这样辛苦,十日一歇,也足够了。你若是不能持之以恒,倒不如不读。”裴如玉一向温和雅致,相貌却是那种五官深邃的俊美,他没默不笑时,便有几分说不出的严厉。   “我,我,”白木香想吐血,她就休息了五六七天吧,至于这么小题大作?可在裴如玉这种全年无休刻苦面前,白木香硬是讲不出什么有力的道理,她郁闷的说,“你要是觉着我哪里不好,可以直接同我讲,你讽刺我是什么意思,你还打人。”   “我不是讽刺你,我是看不起那些不努力不用功的人。”裴如玉一个眼神压下白木香眼中的怒火,他道,“先听我说完。”   “木香,天底下没有容易的事。我家并不是生来显赫,高祖父的祖父,算来应该是烈祖父,原是前朝显赫人家的下人,这位祖父因少时服侍大户人家少爷念书,自己识了些文字,后来攒了赎身银子自赎己身,在云城做些小买卖,一辈子其实就是个小买卖人。如果说我瞧不起你,那么,我就是瞧不起自己的祖上出身。我还不敢担这等大不孝之名。这位祖父虽一生未曾进学,却十分勤奋好学,他但有机会便会读上几页书,故而见识与寻常人不同。生下天祖父后,立志要送天祖父读书,天祖父只考得秀才功名,到高祖时天下大乱,高祖被抓了壮丁,因他识字,在军中未做寻常兵丁,而是被派到军粮器械库做些库房出入计录的差使。”   “高祖父不忘先辈叮嘱,便是在军中也未忘读书之事,他随军时间长了,官职渐有升迁,每随大军到一地,财物并不多取,倒是书籍那些没人要的东西,他极为看重。待安邦立国,他得了官职,也就没再考功名,我家真正第一位考出进士功名的是曾祖父。整整四代人的积累,方有一位读书人。”   “我看你心性好强,不愿居于人下,为人也聪明伶俐,又诚心诚意要跟我读书,我心里是很高兴的。”烛光下,裴如玉的双眸如同静静流淌的星河,有一种平静的璀璨,“我见过很多人,资质不错,可耽于玩乐,终不能成大器。”   “你们白家,小九叔做事精明,白文也很稳重,跟着出来的几位族人自然都是可靠的。可你们族中连一位秀才功名都没有,所以,你们想把生意做大,只能依附于人。我想,这是事实,不是不能说的吧?”   白木香哼一声,抿了抿唇,到底没反驳。   “木香,你常说我家人势利,其实说的也没错,我也势利,我就是更喜欢那些有志气、有抱负、有本事、肯克制、肯吃苦的人。可话说回来,谁不喜欢这样的人呢?我相信,你喜欢的也绝不是懒惰平庸之辈。我喜欢这样的人,也希望你能成为这样的人。”   “这的确会是一条辛苦的路,可若不想永远居于人下,难道有不辛苦的办法?”裴如玉说,“如果以后发现真有这样的法子,我一定告诉你。”   白木香眯着眼睛瞪裴如玉,“你是不是又在嘲笑我了,嘲笑我想不劳而获。”   “不是,我也想不劳而获,天气这样热,傍晚暑热散尽,吹着晚风,一边吃凉瓜一边说笑,我也喜欢这样的生活。”   “那你也一起去跟大家说说话么。”   “我们对北疆一无所知,虽可等到了就任地方再做打算,可我仍想着,不如趁路上有时间,多做些风土人情的了解。那天说不教你北疆话,其实是气话,这些天我一直想着,大家都学些简单北疆语才好,就是小九叔他们,到北疆做生意,倘与北疆人打交道,会几句北疆语也方便。”裴如玉心平气和,“昨天也不该打你,我只是有些生气,小时候我误了功课都要挨十戒尺,你是女孩子,我按一天一下算的。”   “以后,读书的约定就取消吧,我不管你了,也不跟你动手。”   白木香简直目瞪口呆,明明被骂的是她,挨揍的也是她,怎么叫裴如玉这长篇大论的一说,又成她的不是了???!!!   不行,话不能都叫裴如玉说了去,天下没这样的理! 第32章 教训之三   空气中浮动着安静的气息, 裴如玉心平气和, 白木香瞪圆一双杏眼,想到裴如玉说过的话, 她至今非常生气。   别看白木香泼辣, 她倒真不是不讲理的泼妇, 白木香努力寻找着裴如玉话中错误,她终于找到一个,问, “那你说十天可以休息一天,你干嘛打我七下!”这不多打一下么!白木香不服。   裴如玉道, “后来那一下是你辱及长辈加上的。”   “我什么时候——”呃, 白木香想起来的, 她好像说了句“你他娘的”,白木香气的,“我就随口一说。”不是要骂裴如玉的娘。   “那也给你个教训, 不准再这样随口一说。”   白木香一拍桌子,扬着下巴据理力争,“书上不还说不教而诛谓之虐,你先前也没跟我说过你那些规矩,你要是说了,我就不出去玩儿了。你一字不说,说发火就发火, 还乱打人, 究竟是谁没理?你倒是说说看!”   “是啊, 我也是第一次做先生教人,没经验。对不住了,木香,你要是生气,就再打回来吧。”   白木香一噎,她,她头一回发现,裴如玉非但是个状元,还是个臭无赖。白木香输人不输阵,眼睛一斜,对裴如玉道,“成,那你就趴下,让我打回来!”   裴如玉眼眸像是平静的湖面,望之万里无波,这湖水却是深不可测,“那你得能按住我。”   裴如玉伸出一只修长精致的手掌在白木香面前,“可以打手心。”   白木香气,“你也知道打屁股很丢人啊。”   “我没想打你,是你先动手。”   “你说那样的话侮辱人,我当然要动手!”   “我从没侮辱过你,我是挺看不起一味只知贪玩享乐的人。”见白木香脸色一黑,裴如玉说,“如果你认为是侮辱,等你以后发达了,再侮辱回来就是。”   “我是要侮辱回来,你别以为我们白家就没发达的时候!”   “怎么会没有,我朝亦有女子封侯,传承后代。木香你资质过人,只要肯用功,未必不如我。便是以后胜过我,也不算稀罕。”   白木香眼睛一亮,“官儿不都是男人做的么?女人还能封侯,是像陆侯一样做侯爵吗?”   “帝都武安侯府冯家,侯爵之位便来自武安侯江侯爵,江侯爵便是女子之身,仁宗年间因战功赐爵,她后来下嫁冯大将军。冯大将军并无爵位,如今武安一爵,便自江侯爵而来。”   “世间竟还有这样的事?!快跟我细说说!”白木香生性好奇,当下便要裴如玉给她细讲一讲这位女侯爵的事迹。   裴家说来也算与国同长的人家,虽然冯家赐爵时,裴家还只是寻常官宦人家,奈何江侯爵身为东穆开国第一位女侯爵,事迹流传甚广。裴如玉口才很不错,说到江侯爵当年一剑斩杀江南叛将时,精彩纷呈仿佛他亲眼所见。白木香更是听的如痴如醉,早把要打还裴如玉的事忘到脑后。   待裴如玉把这故事讲完,白木香跺脚拍手,连连感慨,“做女人就得有江侯爵这样的本事,才能不被你们这些臭男人欺负啊!”   裴如玉平静的眼眸中浮现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他只是笑笑,“跟我回去吧,我还教你念书。”   “我才不跟你学呢。以后我去跟七叔学。再说,你刚刚不还说,以前的约定都不算了么。”   “先时我没经验,一气之下委屈了你,这次有了经验,会教的更好。七叔也是好先生,不过我还是建议你跟我学,我启蒙是跟着七叔读的书,后来中了状元。你跟我学,待青出于蓝,学问应是比我更好。”裴如玉给木香分析,“要是觉着面子上过不去,我再给你赔一回不是。这回咱们把规矩提前讲好,你再贪玩,我会提醒你。你要想以后把我羞辱回去,就得好好学了。”   白木香翻个白眼,“跟你学就一定能超过你吗?那大家为了考状元,还不都拜你为师啊。”   “别人我不了解,你的资质我知道。”   “那我这么聪明,跟谁学不一样。”   “除非天纵其才,不然差别还是挺大的。”   裴如玉有一张天生取信于人的脸孔,他说话不急不徐,并未有什么波澜起伏,也没有急切的鼓动怂勇,可这话他说出来,就让人觉着,这是他的剖心之言。   白木香想了想,是啊,这在县里跟着先生读书,与到州府寻个名先生读书,的确不一样。   白木香并不是个肯吃亏的人,她对裴如玉道,“那七下先记着,总有一天我得揍回来!”   “好。”   白木香不令小财帮她搬被褥,让裴如玉亲自把她的被褥搬回屋去。裴如玉无奈,好在他并不介意这些事,把白木香的被褥抱回屋,还顺势给她铺好,倒凉茶给她喝。白木香就像个大爷一样坐榻上翘着二郎腿吃茶,裴如玉铺陈开书卷,将先前白木香看了约有大半的书放到她面前,“先时没看完的,喝过茶就看吧。哪里不懂问我,咱们还像以前一样。”   白木香翻开,正是她先前看到的位置,书页里夹着一片裴如玉做的银杏书签,枯绿色小扇子样的叶片上写了个“勤”字,心想裴如玉还真像个老夫子。白木香想了想,“要不,看书规定个时辰,譬如,一天看一个时辰,倘那天有事,第二天补上也一样的。”   “那就按你说的,一天一个时辰。”   ——   白木香大概真被裴如玉气的不轻,她每天除了同裴如玉学几句北疆话,都会读书到深夜。裴如玉休息她才会休息,做梦说梦话,都不忘“报仇”的事。   裴如玉睡眠轻,陡然听到白木香哈哈哈大笑三声,然后就是一句“裴如玉你也有今天!”,把裴如玉吓的不轻。在白木香轻轻的鼾声里,裴如玉哭笑不得的想,我可是真把白木香得罪完了。   在与白木香成亲的大半年时间里,白木香最痛恨的就是裴家人看不起她这件事,而且,白木香不是那种能长时间忍气吞声的女子,这说明白木香有着极强的自尊。早在白木香从他书房拿本拳谱的书就能自己练个七七八八时,裴如玉就发现,白木香心性聪敏远在常人之上。   只是,白木香缺乏引导,而且,这姑娘是个得过且过的性情。   纵使白木香在族人乡人看来已是白家村的金凤凰,能改造织机,能做生意,白家家业在白木香手里比在她爹手里可是强百倍的。但是,这点聪明在裴如玉眼里明显不够看。在裴如玉看来,白木香不够专心,缺乏耐心,不能持之以恒,她看什么都好奇,东一榔头西一棒槌,那么,她这点天资很快被时光消磨去,泯然众人。   白木香这种给点阳光就能灿烂,滑溜的像泥鳅一样的女子,教导她不如激怒她,受到激怒的白木香会以千百倍的努力来读书。   裴如玉欣赏的就是这样的风格。   裴如玉不禁想到祖父曾经对他说的话,当初祖父一定让他娶白木香,裴如玉是从心底不愿意。祖父就说过,“世上没有样样合你意的女子,你想要什么样的妻子,就引导木香成为什么样的人。木香是一块璞玉,如玉,世间足可称得上优秀的人并不多,木香有这样的潜质。她只是碍于没一个好出身,缺乏引导,给她机会,她会有大放异彩那一日。”   他与白木香已不是夫妻,给白木香以引导,给她机会,令她大放异彩,也算报答白家祖父当年的救命之恩了吧。 第33章 状元的要求   白木香没有一口咬死裴如玉, 倒并不全是被裴如玉那张巧舌如簧的臭嘴给糊弄住了。白木香什么人哪, 她也不是她爹一死,她突然间就天降福泽开了灵窍家业发达的。她爹刚死那会儿,她还带着她娘去县城集市上支过信摊卖过炖肉,后来即便改造了织机,家业也没有立刻就轰轰烈烈多么发达。   叫裴如玉的臭嘴说中了, 她还真是靠着裴家这棵大树,把生意向前推进一大截。   白木香恼羞成怒,气个半死, 完全是因为裴如玉说的, 呃, 还真不全是放屁!   在生意场上打磨过的白木香,还真不是娇小姐的性子, 什么你骂我两句还跟我动手从此恩断义绝再不来往之类的话,那就是撑撑场面罢了。白木香又不傻,现在都跟裴如玉出来了,也不能立刻就回帝都, 蓝家还等着给她些颜色看的。   再者, 白木香细寻思,裴如玉倒没什么坏心,这人就是老夫子病发作, 看她不在屋里念书, 出去玩儿有些生气。哎, 还真是她娘说的那话, 裴如玉在学问上是状元,三年才出一位的顶尖才子。她哪怕不大知道科举是怎么回事,可以前老家还有胡子一大把的老童生哪。状元亲自指点她学问,这还真不能说是给她亏吃,等闲裴如玉也不是会随便教人读书的。   哎,就是被揍好几下有些没面子。   不过,面子不能当饭吃。开始与小九叔合伙做生意时,吃亏受气的事不是没经过,那不是为了做生意赚钱嘛。裴如玉这个,反正除了她娘也没旁人知道,白木香可以当失忆,忘记了。再说,她对那个本朝第一位女子赐爵的江侯爵的事迹特别向往,白木香觉着,她以后要是也能弄个侯爵当当,这才威风。   可想当侯爵,既得有本事,还得有门路。   两样都不容易,本事得慢慢学,门路也得慢慢寻。   白木香虽则经常性鄙视裴如玉,她倒不会真的认为状元郎本事不及他,何况,裴如玉身在官场。从白木香的分析来说,裴如玉给她做个通往侯爵之路的梯子倒是合适。   于是,白木香决定,暂忍一时之辱。如果以后她发达了,再跟裴如玉翻脸抽打回来不是难事。如果她止步于现在小买卖人的身份,估计她还得想法子一直同裴家保持良好关系。   这悲哀的现实哟。   白木香认为,她这不是向裴如玉低头,她是向残酷的现实低头啊!   ——   两人合好后,白木香仍有些别扭,裴如玉还似以往那般,不论出行还是饮食,都格外照顾她,对岳母大人也礼数周全。每天傍晚,裴如玉会抽出一刻钟的时间,教大家一些简单的北疆话。   小九叔都会与白木香说,“如玉不愧是状元,这些外族话都懂。”   “现学的。他先前也不会,要不怎么现在才教,他也是现在才学了些简单的。”   “现学更了不得。”   看小九叔认真记北疆话的模样,白木香也不能说裴如玉坏话,裴如玉这事办的多得人心哪。状元郎自学北疆话,然后教给大家,倘不是先前同裴如玉有冲突,白木香也得说裴如玉是个好人。   白木香从不自欺欺人,她悄悄观察裴如玉,越发发现裴如玉的狡猾。刻薄她都是在私下,都没人知道,对外装好人装的,倘不是白木香知他底细,都得叫裴如玉骗了去。就说裴如玉待她,待她娘,哪回吃饭都是会给她们夹菜,她娘爱喝两口,裴如玉还给她娘斟酒,看她娘乐的那见眉不见眼的样儿,就知道心里多待见裴如玉了。   还有待小九叔白文他们,说话都很有耐心,再加上裴如玉没有大少爷的架子,很受白氏族人好评,觉着白木香嫁的好,大户人家就是知礼。   白木香一旦拿出当年发家致富的精明伶俐,也很令裴如玉刮目相待。裴如玉会做人,白木香除了肚子里腹诽外,她是绝对不会傻到因与裴如玉闹别扭,就与裴如玉对着来的。白木香瞧了几日,心下有数后,也开始在裴家人这里刷好感。   裴七叔身边就一个怀远服侍,董大人那里单人单骑,连个小厮都没有,白木香就令小财过去,平日间洗洗涮涮缝缝补补的事搭把手,连带两人的饭菜口味儿,白木香平日间也会留心照顾。   待底下人也好,白木香属于那种只要当差本分,她就很好伺候的主家。出门在外,每天赶路,大家都累,白木香不是不体恤下人,在驿站,宁可多花几个钱使唤驿卒,也让大家休息好。因裴七叔懂些医理,炎天暑日的,不论是每日必煮的凉茶,还是一些消暑丹,白木香都令人常备,半点不小气抠门。   于是,不知不觉,白木香也在裴家人这里也得了个贤名儿。   裴如玉将白木香的作为尽收眼底,想着果然读书有用,白木香这犟丫头也开了些灵窍。白木香人不坏,就是性子倔,不肯吃亏,把个名声弄的跟臭狗屎似的,这对白木香自己有什么好处呢。   读书明理,古人诚不欺我。   于是,教起白木香,裴如玉更加用心起来。   譬如一些琐事,裴如玉建议白木香不必悉数亲力亲为,下人是做什么用的,难道只管端茶倒水,做些粗笨活计?做主家的心中有数,事情安排给下人就是。主家要留出更多的时间做更有用的事。   白木香说,“我就怕她们做不好?”   “做不好就教,实在教不好就换能教的好的。现在事情少,你亲力亲为不觉如何,待以后事情多了,旁的不说,你现在帝都有生意、云城有生意、老家也有生意,难道你都亲自去照管了?这是一样的道理。”裴如玉揉揉颈项,“以往府里的丫环为什么会分出一、二、三等来,也就是这个道理。”   白木香想,这不是手边儿的一点事么。不过,裴如玉的意见可用时,她很愿意试一试。有些事,其实只隔一层窗户纸,可这层窗户纸,真正愿意给你捅破的又有几人?   无亲无故的,有多少人愿意免费教你。   白木香慢慢的把一些裴七叔和董大人那里的事交给窈窈小财来做,开始要吩咐的细些,细瞧着,这俩人都很用心,尤其窈窈,以往便是裴如玉屋的二等丫环,不得不说,人家是比小财要精明些。好在窈窈性子直,人也不傻,虽好强些,倒不是个会踩人的脾气。小财欠些机伶,但,凡自家姑娘吩咐的,她样样记心上。   白木香觉着俩人可用,也就只做个总揽,每天记个账,听一听两人的回禀,倒比以前更轻松些。空出来的时间,裴如玉又给白木香加了功课。   不花钱的状元夫子,不学白不学,学问到肚子里就是自己的。连白家人私下说起来,都认为木香离成为才女的日子不远了。   白木香对做才女的兴趣不大,她看书也只看自己喜欢的历史游记一类。裴如玉这一点比较好,他从不强迫白木香去读不喜欢的书,裴如玉一向认为,白木香又不用科考,四书五经读也可,不读也可。学些自己喜欢的就成。可惜裴如玉手里没有工匠建造一类的书,不然白木香应该会喜欢。   但,白木香最大的天资,依旧是裴如玉发掘的。   白木香有每天记账的习惯,裴如玉的身家都给她收着,白木香喜欢钱,却从不贪不属于自己的钱。裴如玉平常的花销打点,白木香是有一笔账的。一月汇总一次,裴如玉就见白木香把一月的账从头翻到尾,算盘都未用,直接就在白页上记下总数。   裴如玉稀奇,问她,“你算账不用算盘?”   “算这几个数还用算盘?”白木香眉梢轻挑,合上账目,与裴如玉道,“出来这一个月,零零总总的也用了四百多银子。”   裴如玉身上一般会带些散碎银两,平常花用不到,大头是给司书司墨,出门在外,一应结账花销都是司书司墨打点。裴如玉知道个大概数目便可,他更关心的另有他事,递给白木香一盏蜜水,令窈窈去找个算盘来。   待窈窈找来算盘,裴如玉在灯下将账目核对一算,与白木香算的竟是分毫不差。裴如玉问正在吃桃子的白木香,“有没有读过九章算术?”   “那是什么,打算盘的书么。”吃完一个桃子,手上沾了些桃汁,白木香舔了下指尖儿,迷惘的看向裴如玉。   裴如玉移开眼睛,出门让人卸了车,从标号为九的书箱里找出一本《九章算术》,拿回去给白木香,从此,白木香念书都不必人催,因着天热,她现在都不骑马,改坐车了。她就见天在车里拿着《九章算术》研究,现在人人都怕白木香的算术题,除了裴如玉,他是唯一一个愿意与白木香讨论算术问题的人。   当然,这也是眼下。   白木香在算术上展现了她那远夺众生的天资,原本白木香这个年纪能改造织机,织出光泽比绸缎更雅致,更加柔软贴身的棉布已令人赞叹。裴如玉想,那些人肯定没看到白木香在算术上的闻一知十。仿佛神明偏爱的赐予,裴如玉觉着,如果把自己在算术上的天分比作一条浅溪,白木香拥有的则是一片浩荡江海。   而眼下所见,也不过江海中最浅显的深度。   白木香闲了会用十二种方法算一斤大米里有多少粒米,真正令人数一数,前后差错在二十粒内。用李红梅的话说,“闲着没事干,吃饱了撑的。”   董大人懂行,很是佩服白弟妹在算术上的本领,白木香在董大人跟前很谦虚,“没事儿算着玩儿的。”   “哪里,弟妹这算术,便是在户部谋个核算钱粮的差使也足够了。”   “谢董大哥赞,那我更得好好学一学,也没白当董大哥赞我一回。”白木香笑眯眯的露出两颗小虎牙,她并不是倾城美貌,这一笑间却有一股扑面而来的灵气。   董大人心说,都传闻裴贤弟娶了个乡下来的母老虎,尼玛,老虎要都这样聪明,我也愿意娶一个。是的,在董大人的认知里,琴棋书画真不算稀奇,凡读书人都懂一些,出身好的闺秀们也都会一两样,说是有那样样皆精的,实际多是噱头,如二王也只是书法上有所作为。一个闺中之女,年不过十六七岁,如何能琴棋书画样样皆精,这话听着就假。   可白弟妹做算术是实打实的本事啊,董大人少时求学也学过基本的算术,论及自身,他在九章上的造诣怕是不及白木香。故,董大人认为,白弟妹绝对不是无知村姑,人家在这算术上的本事,寻常人比不了,称一声“才女”也是不过分的。   何况,白木香会做人,这些日子愈发周到。   董大人就觉着,人家白弟妹非但是个才女,人家还很贤惠。   这么想着,董大人就很替裴贤弟高兴,弟妹非但不是帝都那些刻薄人传的那般,还是这样聪明贤惠的女子,裴贤弟福气不浅。   董大人闲来聊天,都要跟裴如玉做一回儿女亲家,“家中犬子不才,五岁启蒙,如今也识得几个字,会背几首诗。只是贤弟、弟妹尚无儿女,倘以后小儿女年纪相当,性情相合,咱两家做一回亲家如何?”   白木香在一畔嘿嘿笑,心说董大哥你倒是好意,可就裴如玉这样儿的,除了我当年年轻识浅为美色所惑,谁要啊!我看裴如玉是一辈子的老光棍命!   瞥白木香一眼,这丫头笑的这么欢,定是肚子里说我坏话。裴如玉一本正经的问,“娘子,你说呢?”   问我做什么?   我又不跟你生孩子!   裴如玉再瞥一眼过来,白木香才想起她现在和裴如玉还是明面儿上的夫妻,白木香立刻也很正经的一娇柔,给裴如玉抛个类似于眼抽筋的媚眼,“相公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   裴如玉忍笑,与董大人道,“既如此,只要以后孩子们性情相投,不论是娶是嫁,咱们做一回亲家。”   “董大哥你这么说,我都松口气,自从嫁了相公,我就为儿女以后亲事担心。就相公这眼光高的,我很喜欢小孩子,他肯定是个挑剔公公或者挑剔岳父。”   董大人哈哈大笑,“不怕不怕,非如此,我还不跟裴兄做亲家。”   白木香心说,那你俩可真天造地设亲家公啊!   待晚上,旁边无人时,白木香问裴如玉,“你真要跟董大哥做亲家啊。”   “这不是你答应的么。”   “裴如玉——”   裴如玉道,“董兄秉性刚直,做亲家也无妨。只要孩子们性情相投,怎样都好。”   白木香这才发现,人家裴如玉是加了“性情相投”的前缀的,白木香请教裴如玉,“那怎样才算性情相投?”   裴如玉闲适的靠在榻上,一手持粗瓷盏喝蜜水,另一手随意的搭在膝上敲击两下,优雅的饮一口蜜水,“倘我家嫁女,董兄是传胪,不要求女婿青出于蓝,传胪即可。若我家娶媳,媳妇有董兄的品性与智慧就可。”   白木香目瞪口呆,“要是没有呢?”   “那就是性情不合呗。”   白木香给裴如玉这择婿娶媳的要求惊住了,她不自觉吞了口口水,很谦虚的向裴如玉请教,“你对人家孩子要求挺高,你家孩子,你啥要求啊?”   裴如玉递过瓷盏,白木香给他添满蜜水,裴如玉很平静的说,“儿子在科举上想青出于我比较难,保持住就可以了。要是女儿,虽无需科举,人也要聪明勤奋,明白事理。”   “你这要求可真不高。”白木香听的直翻白眼。   “我也这样觉着。”   “喂,裴如玉,我是在讽刺你,你听不出来么?”   “木香,你以后有孩子,难道不希望儿子考状元,女儿聪明懂事?”   白木香卡壳,瞪圆一双大杏眼,半晌说了句,“这谁不希望,只是哪儿这么容易啊!”   “容易的事人人都会,有什么用。让人开怀的,大都是经过辛苦的不容易的事。我并不要求人人都争上游,可如果我的亲人或者孩子有这种资质,我当然要有所要求。”   事实证明,想讲理讲过裴状元,完全是痴人说梦的妄想啊!   不过,在算术上打击一下裴状元,对于白木香而言,很快就不是什么难事了。 第34章 做题和打赌   自从裴如玉将一本半旧的《九章算术》递给白木香时起, 就为白木香打开了一扇通往另一个瑰丽世界的大门, 虽然这个时代并不如何注重算术,要做官考的是科举文章,但,据白木香所言,算术可比那些之乎者也有用多了。   让裴如玉郁闷的是, 白木香自从看了《九章算术》,时不时就要裴如玉跟她一起做算术题,裴如玉是学过《九章算术》的, 还能应付。待到白木香开始读《孙子算经》, 折腾鸡兔同笼, 裴如玉就没有白木香算的快了,被白木香评价为“笨, 脑子不灵活”,等白木香找来《墨经》研究一中同长时,裴如玉明确拒绝再同白木香研究算术问题。不然,他就要白木香写文章给他。   白木香得意兮兮地, “没想到, 状元郎也是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啊。”连续数日在裴如玉面前昂首阔步,翘着尾巴以下巴指挥裴如玉。   天可怜见, 白木香不知如何从算术中获得的灵感, 开始改造织机, 现在没办法做出实物, 她先画图纸。据白木香说,这次是极大的改动,谁都别来烦她。   裴如玉松口气,终于不用每天看白木香翘尾巴了。   白天赶路,傍晚到驿馆后,白木香都是一个人在屋里用,晚上她也不争床铺,让裴如玉到屋里床上睡,她睡外间榻上,方便晚上画图纸做计算。   裴如玉并不拦着白木香,他比任何人都更加明白这种专心致志的状态多难得,只是令窈窈炖些滋补汤水给白木香补身子。   缝缝补补洗洗涮涮的活儿难不住窈窈,这可真难住窈窈了,她自小被裴家买了去。因少时生得灵巧,先是在老太太屋里做小丫环,待年纪大些,就被老太太指给大爷做了二等丫环。她就是做小丫环的时候,也不过是给大丫环做些跑腿之类的活计,粗活做的都不多,灶上的事更是不通。   小财倒是会烧饭,可那手艺,跟这小驿站的厨子差不离。   倘不是驿站厨子不中用,裴如玉不会把这事分派给窈窈。窈窈也就是煮个杏仁茶,泼碗油茶之类的还成。裴如玉吩咐窈窈,“去厨房瞧瞧,让他们准备一只干净砂锅,另则一只三黄鸡,倘三黄鸡没有,便要只嫩些的小母鸡,一只猪蹄,猪蹄顺着骨缝切块,二两五花肉,切薄片。葱姜备一些,葱要小葱,别弄成鲁地大葱,姜也切成薄片。还有饴糖、秋油,上等黄酒,都备上一些。”   “大爷是这要做神仙鸡么。”   裴如玉点点头,窈窈给大爷奉上凉茶,“我就担心这里的厨子做不好。”   “备好跟我说一声,我告诉他们怎么烧。”   这也不必劳烦驿站的厨子,小财就三下五除二便将食材准备好了。窈窈知道裴如玉爱干净,给了些赏钱,令厨子把厨房都收拾了一遍,裴如玉过去,指点着小财用葱片打底,一层五花肉一层猪蹄块,鸡肚子里塞小葱姜片放到最上层,外头再放一绺小葱。最后告诉小财如何煮汤汁,浇上汤汁后再淋些黄酒,提鲜去腥。盖上砂锅盖子,两个时辰既可起锅。   这事儿可是把在大树底下乘凉的众人给镇住了,消息是福儿传过去的。如裴家大户人家,哪怕下人爱传话,其实也都是私下说,断不敢大张旗鼓的吆喝。白家一土鳖,刚过上有丫环的日子没几年,所以,丫环也乍乍呼呼的不稳重。   福儿跑去说,“太太,咱们姑爷到厨下给咱们姑娘炖鸡吃哪。”   李红梅手里正举着块寒瓜,说,“这不刚吃过饭么,怎么又炖鸡啊。”然后,李红梅反应过来,一下子就从板凳上跳起来,“啥,女婿去厨下烧饭了?”寒瓜塞给福儿,嗖嗖嗖跑厨下去了。   裴如玉从厨房出来遇到的岳母,李红梅那叫一个感动心疼,拉住女婿的手就说开了,“哎,我说女婿,这事儿让她们小丫头来就是了,怎么你亲自干上了。你这手,是拿笔做文章的手,可不是握锅铲的手啊!”说着还重重的往女婿手上拍了两下子。   裴如玉担心李红梅到正房吵着白木香,就去了岳母大人那里,他并不以为意,说,“这驿站小了些,我看厨子只会做些家常便饭。木香这几天都要忙到深夜,都瘦了,我就是指点着小财做,并没有自己做。”   “那也是啊,真叫我心疼。”李红梅欣慰的揩去眼角的小泪花,“我们木香这是积哪辈子德,才能嫁给你这样的好女婿哪。”别说她闺女嫁的是大户,就是小户人家的男人,有几个能这么心疼媳妇的。不在大户小户,她女婿人品好。   “这都是应当的。木香待我也好。”   ——   丈母娘的关注自然是女婿心疼闺女上,旁人的关注则在于,状元郎竟然会烧饭?   而且那神仙鸡香的,简直香飘十里,如小九叔、白文还悄悄绕道厨房瞄了一眼,他俩倒不是嘴馋,就是好奇裴如玉给白木香做什么好吃的。状元郎指点的菜,肯定不一样啊!   他们去的时候,已经炖了一个时辰,香味儿咕嘟咕嘟的往外冒。白文悄悄问小九叔,“小九叔你不是说木香姐和裴姐夫不大好么,我看裴姐夫待木香姐很好。”   “是挺好。”小九叔心里直抱怨白木香,这丫头是不是脑子有问题啊,哪个男人会给女人烧饭啊!何况人家裴如玉还是状元,这要还处不好,那什么是好啊!   便是董大人听闻后也觉着,裴如玉夫妻感情是真的很好。唯一淡定的就是裴七叔,裴七叔没觉如何,不就是去厨下指点着烧了个鸡么,白木香这几天忙的厉害,既是夫妻,自然应该彼此关心。   至于裴如玉是状元的事,状元难道就不能烧菜了?   没听说有这个规矩啊!   ——   第二天一早,白木香被她娘拉着问昨晚的炖鸡好不好吃,白木香点下头,“挺好吃的,尤其是猪脚,糯的不得了。”   “以后别在我跟前抱怨女婿了,女婿待你多好。知道这小地方厨子没手艺,亲自到厨下给你炖的鸡。”   “不是小财炖的么。”   “小财手艺略比我强些,也就是女婿指点着她,不然她会这样的好菜。”   白木香现在的心都在图纸上面,也没多想,她多忙啊,裴如玉给她炖个鸡也没啥吧。如果裴如玉很忙,她也会关心裴如玉的。   一直到了长安城,白木香的图纸才画好,听着裴如玉讲长安城的一些历史典故。当天他们就歇在了长安驿站,晚上吃的是水盆羊肉、红焖羊肉、烤羊腿、白吉馍。倘不是窈窈安排着要了些蔬菜,就是一桌子羊肉啊。   白木香捧着碗喝完最后一滴羊肉汤,帕子一抹嘴儿,吃的巨爽,大加赞赏,“跟老爷子说的一样啊,果然陕甘的羊极鲜极嫩,一丁点儿的腥膻都没有。”   裴如玉嘎吱嘎吱的啃着夏末最后的小青瓜,对白木香的赞叹不发一言。小九叔他们也都觉这里的羊肉味儿美,在老家,也就这几年舍得吃羊肉,以往都是吃猪肉,羊肉贵,哪家舍得。便是猪肉,也只逢年过节才有的吃。如今到长安城,羊肉大碗大碗的上,一众人都觉吃的爽快。   裴如玉提醒小九叔,不妨买些茶砖茶饼的带着,到北疆是极好出手的。白木香说,“我也在书上也看到说北疆人爱饮茶的记载,听说他们那里的茶还是加奶加盐的,跟咱们喝的茶不大一样。”   “是啊,北疆那里蔬菜少、肉食多,肉吃多了,茶可消食解腻。他们是极爱茶的。”   “那是喜欢什么品种的茶。”   “还讲什么品种,你以为像帝都一样还讲雨前雨后哪。加盐加奶一煮,发酵茶就很好。”   裴如玉这样说,小九叔就去置了两车茶砖,因裴如玉是外任知县,这些算是他的行礼,故进城过关都不收取费用。所以,一般出门在外,商人都喜欢跟着官员的车队,哪怕路上孝敬些,也是情愿的。譬如小九叔他们带着的两车布匹,因这是自家作坊产的,路上无非就花个脚程费用。便是在长安城采购茶叶,没有路上其他关卡克扣,一出手也有的赚。   除了茶砖,小九叔还置了一车干菜,这也是裴如玉的交待。   白木香见后直说,“我也不知道,弄这些菜干子做什么,还不够车钱呢,哪里买不到。还不如收拾一车腊羊肉带着,那个魁德居的腊羊肉可好吃了,你不也夸味儿好么。”   “后头包你有吃不完的肉。”裴如玉从没见过白木香这样喜欢吃肉的女孩子,裴如玉琢磨着,大概是脑子转的比较快的缘故。裴如玉笑,“总有一天,你得哭着喊着想吃些鲜菜。”   “绝不可能!”白木香一向自信,如今画完新的织机图纸,她无事又开始翻《墨经》,随口道,“裴如玉,我们来……”   “不如打个赌。”裴如玉坚决不跟白木香做数学题,打断白木香的话。   “赌什么?”白木香随手握着《墨经》,兴致昂扬的挑了挑眉梢。   “你要是能坚持十天只吃肉,不吃菜,也不吃瓜果,我就服侍你一天,铺床叠被、端茶倒水随你使唤。你要是受不了吃了瓜菜,就你见你服侍我,如何?”   “那就说定了!”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两人三击掌为誓。   这个赌,白木香倒是没输,但是她坚决不再吃一口肉,她这十天吃肉吃的腮帮子都酸了。哎哟,陕北人吃肉吃的猛啊,那肉炖的是真好,既能清煮又能酱焖,问或又炸又烤,各式风味儿,人家是行家,好吃也真好吃,可谁也架不住十天都吃肉啊!   白木香先时一顿能吃一碗炖肉,到第十天的时候,一顿也就生无可恋的动上两筷子,吃完还猛灌浓茶水。待她胜了裴如玉,大早起床,头不梳脸不洗,先使唤裴如玉去给她找两根嘎吱脆的小青瓜来啃。裴如玉出去片刻,只有两条粗粗笨笨的秋黄瓜,白木香也不嫌,坐在台阶儿上嘎吱嘎吱的吃的那叫一个香甜。   裴如玉浅浅的勾了勾唇角,就听白木香一副地主婆的腔调子喊他,“裴如玉,洗脸水给我端过来~” 第35章 裴如玉的命   在裴如玉看来, 白木香真是个神人,他完全是看白木香成天吃肉, 逗她玩儿。谁受得了十天都吃肉啊,受不了认输就行了, 他也不会如何使唤白木香。结果,一向聪明伶俐的白木香那愣头劲儿上来, 真叫裴如玉大开眼界。   嘴角发干, 白木香就去把裴七叔开些下火的汤药。对肉兴致索然, 她咬牙挺着。   大家知道他俩打赌的事儿都觉好笑,白木香不怕人笑,她就是一定要胜了裴如玉。如今白木香大胜, 当然要好好使唤裴如玉一天。   早上先吆喝着裴如玉给她端洗脸水, 她嗓音清脆, 李红梅原是喜欢在屋外梳头的, 早上气侯宜人。结果,听闺女这一嗓子,她就猫屋里了。这亏得没在帝都啊, 不然,叫她那刁钻的亲家母知道她闺女使唤裴女婿打洗脸水,那不得跟她们母亲玩儿命啊!   李红梅心下觉着好笑, 刚成亲的小夫妻, 可不就爱这样打打闹闹的。   洗漱过后, 白木香就一幅趾高气昂的模样带着裴如玉和大家一起吃早饭, 她连菜都不动筷子夹一根了, 让裴如玉给她夹。要吃什么,她也不开口,就用下巴尖儿点一点,裴如玉便能闻歌知意,给白木香夹到小碗里。大家都为白木香的派头儿惊呆了,尤其白木香还翘着尾巴说一句,“这有人服侍就是好啊,这胜利的果子就是美味啊!”   听得小九叔都唇角抽筋,很想掩面而去,再不承认白木香是他亲戚。裴七叔笑着鼓励白木香,“木香要想好怎么利用好这一点,一刻钟都不能浪费啊。”   “我肯定不会浪费的。”白木香吃口腌菜,捧起粥碗把里面剩下的白米粥一口喝光,连一个米粒都没剩下。   白木香现在一肚子都是使唤裴如玉的主意,出发的时候,她就提出来,她要骑裴如玉的白马。裴如玉有些犹豫,没有立刻答应。白木香大杏眼眯起,板着脸质问他,“你是不是要毁约!”   “那倒不是。只是大白一向都只让我骑,我怕摔了你。”   “我骑大青骑一路,你看我叫马摔过。再说,要是你家大白不老实,你就不会说说它,叫他老实些。反正我要骑大白,你给我想个办法。要不就算你没信用。”   “你怎么不让我去摘天上的月亮给你?”   “你要愿意,晚上可以试试。”白木香个子比裴如玉矮大半头,她抬着下巴,抱着双臂,歪着脑袋,双眼皮自下往上那样一撩,视线斜斜往上,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刁顽。   能把小人得志演绎的这样生动且不讨人厌的,也就是白木香了。裴如玉不自觉摩挲了下手指,想了想,说,“我肯定不能失信啊。”   “哼~”下巴抬更高了。   “可你一个人真骑不了大白。”裴如玉提议,“不如这样,你跟我一起骑。”   “我才不跟你一起骑!”   “那也好,我也不想做现成的椅子靠背。”   白木香的神色有些回转,可她到底不是个随便的人,当然不会给裴如玉这话拐了去。最后,白木香骑大白,裴如玉给她牵马,用脚底板走路。李红梅骂闺女,“你别太过分啊!”   “就半个时辰,这叫什么过分!”白木香回她娘一句,“你再说我,我就叫你女婿再加半个时辰。”   李红梅张嘴又要念叨,白木香再堵她娘的嘴,“你再说,我就让他今天什么都别干,就用脚底板走路!”   李红梅硬生生把一腔子唠叨憋了回去,转而在车里跟小福念叨起来,“我一见她这嘴脸,心里真觉着对不起我女婿哟~”   小福说,“我看咱们姑爷也没有不高兴,这就是跟姑娘玩儿哪。”   “这也是。”李红梅少不得要替闺女圆一圆场面,她隔一刻钟就殷勤备致的问女婿,女婿你饿没,岳母这里有点心。隔一刻钟再问,女婿你渴没,岳母这里有水,水囊里放着的,还是温的。裴女婿既不饿也不渴,倒是把白木香醋的不轻,白木香愤愤不平,“出来都快俩月了,怎么也没见你对我这么嘘寒问暖过!”   “你成天活蹦乱跳的,我又不瞎,又不是看不到!还要怎么关心你!再关心你,你得上了天!”这也太不给女婿面子了,哪个男人不好脸面,在屋儿里随便怎么玩耍,在外还是要给男人面子的。李红梅觉着,今儿个到了驿站,她可得教导闺女一番夫妻相处之道。   白木香是个很有信用的人,说半个时辰就半个时辰,时间到后,她依依不舍的从白马身上下来,换回自己的青马。她也知道裴如玉是状元官老爷,肯定要面子,她就对裴如玉说,“裴如玉,我唱歌给你听吧。”   裴如玉眼中浮现星星点点的笑意,“好。”   白木香唱起刚学会的陕北调子,她当真一把好嗓子,在这天高云淡峰峦之间,白木香的歌清亮婉转,直透云霄,最主要脸皮厚,不怕人看。裴如玉双眸半眯半闭,偶有白木香回头看他,他的唇角总会情不自禁的勾起个小小的弧度,心里有种暖洋洋的惬意。   裴如玉都奇怪,白木香在陕北没几天,陕北话也会说几句了,学北疆话的进境反是寻常。   “裴如玉,好不好听?”白木香打马到裴如玉身畔,脸上有些晒出的红晕,清澈明亮的眼眸中含着等着夸奖的笑意与得意。   “好听。”   “那我再给你唱一首新的。”   有白木香欢快的歌喉,行程都不再觉得枯燥,更有董大人心下暗道,白弟妹这样能歌善舞、娇俏可人,别说让裴贤弟牵马走半个时辰,看裴贤弟神清气爽的模样,就是弟妹让他用脚底板自帝都走到北疆,估计他也是乐意的。   白木香把自己新学的歌都展示了一遍,接过裴如玉递过的水囊喝两口,兴致勃勃和裴如玉说起今天就能到萧关城的事。   虽然在长安城就见过入关贸易的胡人,但萧关城随处可见的胡商仍让白木香深觉稀奇,李红梅更是从车窗里伸出老长脖子看那些牵着骆驼带着大批货物高眉深目的胡商,但也不是所有胡商都这个模样,也有轮廓略浅些的,但从体型脸庞连带举止都能看出并非关内人。   到萧关城的时间略早,裴如玉、裴七叔、董大人约好要在城中游览,小七叔则要看一看这里的面料生意,白木香跟裴如玉一道,她也想逛一逛萧关城,萧关关隘险峻,“据八郡之肩背,绾三镇之要膂”,是有名的兵马必争之地,也是自长安去往北疆的必经之路。   白木香原还要叫着她娘一起,她娘说走一天路累了,要在驿站休息,带小福回房了。窈窈小财都留在了驿站,做些收拾打扫的活计。   白木香还想买些皮子,“要是在帝都,刚入秋也有些热的,咱们这会儿就都穿上夹的了。北疆那里说冷的不得了,咱们先预备下皮裘,天冷就能穿。不然突然冷了,没衣裳可不成,会冻坏的。”   裴如玉说,“这也好。关外的皮子虽说比关外要略好些,可要寻处衣铺行,也得大城镇才有。出了关,城镇就稀疏了。”   白木香给一人备了两件一薄一厚两件皮裘,整整买了一车,让店家给送驿馆去。要说女人家就是细致,连带着皮帽子皮手套皮围脖还有皮靴子,都一起买了。还有里头穿的棉衣棉裤,也是一人两身,再有一人一条狼皮褥子,如此,又添了两车行礼。   白木香讲完价付账,让店家免费送她一块胡女用的那种鲜艳头纱。白木香摩挲着艳丽头纱,笑眯眯的递向裴如玉,“裴如玉,你帮我戴头上吧。我看不到,怕戴歪。”   裴如玉拿着头纱比划两下,想了想,“你现在的巾帼髻戴头纱不合适,明天也梳个胡女那种满头小辫子的模样,再戴头纱才好看。”   “这也是。”   “还得有个流苏样的额饰,再买身胡女那种鲜丽的衣裳吧。”裴如玉随手指了身樱桃红织金丝的裙子,让店家拿过来。白木香踮着脚尖儿在裴如玉耳边说,“这个是织金线的,肯定很贵的。”   白木香身上的木香香气萦绕而来,温热的鼻息喷在裴如玉耳际,有些痒有些暖,像被根轻飘飘的羽毛在心底深处轻轻的搔了一下,裴如玉身体有些僵硬,侧眸看向白木香,白木香冲他挑挑眉,意思是别买这么贵的衣裳,怪费钱的。   掌柜已是过来张罗生意,“公子真是好眼光,这件衣裳是咱们城里最好的绣娘用金线绣的,这是金色的雪莲花,不是小的夸口,在这萧关城,您找不出第二件来。用的是江南上好的绸缎,您摸摸,这可不是那种支棱棱的下等绸,这料子软和,光泽也雅致,里头絮的是上等蚕丝,半点儿不臃肿。袖口领口出的风毛都是上好狐毛,既挡风又保暖,给娘子带一件,再合适不过。咱们这头巾也是一起的,头巾不算钱,免费送的。”   “那我只要头巾,衣裳就不要了。”   掌柜呵呵笑着,一双精明老眼只望着气定神闲的裴如玉,看得出来这位极俊逸的贵公子才是当家做主的那一位。裴如玉问,“有额饰吗?”   “有,有!”这铺子也是萧关城有名的大店铺,边儿上开着的银楼也是他家的。裴如玉过去给白木香买了一匣子首饰,衣裳根本没要钱,真白送了。   白木香是撅着嘴回的驿馆,董大人好笑,“裴贤弟这样体贴,弟妹怎么不高兴了?”   “我高什么兴啊?衣裳有的穿就行了,干嘛要买那么贵的衣裳。还有首饰,哪里用买真金白银,找个老匠人,弄套包金包银的不一样戴。”白木香对着残血般的夕阳愁苦的叹口气,关键她跟裴如玉只是假夫妻啊,裴如玉给她买一堆东西,她要不要算钱给裴如玉啊!   算钱吧,她觉着亏,这又不是她要买的。   不算钱吧,她又不是白要人东西的脾气。   还有裴如玉,这么不会过日子,白木香看,这家伙早晚是个一穷二白的命! 第36章 过关   当晚, 李红梅把闺女叫自己屋来,看女婿给闺女买的首饰。   一匣子金灿灿银闪闪, 裴如玉多年少大户公子耳濡目染的眼光,挑的都是银楼最好的。还有一套金镶红宝石的额饰, 金线缠丝,烛光下红宝石艳澄如血, 好在都是用的绿豆粒大小的红宝石, 做成流苏额饰, 倒也并不非常显眼。   “女婿可真疼你。你也得知道过日子,不能这么一出门就跟女婿要买这要买那儿的。”   “娘你可说句公道话吧,我本来只买一块头纱, 他非要给我买那件贵死人的衣裳, 又去隔壁看首饰, 也不还价就叫人包起来。要不是我在, 他一准儿叫人糊弄了。我说他一路了,叫他以后别瞎买东西!买串琉璃珠的不一样啊。”白木香把红宝石流苏额饰放到额前给她娘看。   “那怎么一样,琉璃比这个差远了。琉璃颜色轻佻, 这个红色多正啊。”李红梅拿出一套金的给闺女试戴,也很好看。李红梅笑,“以前就是在帝都, 跟公婆在一起, 你那个婆婆有些刁钻, 你跟女婿才总是拌嘴, 你看这出来你们多好啊。”   “你那是没见过裴如玉欠捶的样儿。”白木香拿出一对雀登梅的金钗, 递给她娘说,“这个是裴如玉给你挑的。我说不叫他买,他非买。”   李红梅气个仰倒,一把抢过金钗,骂闺女,“你这也叫人话!光兴女婿给你买,女婿略孝敬我些个,你还拦着!我怎么生你这么个没良心的死丫头!”   拿出靶镜把金钗插头上了,李红梅一手扶着金钗,一边夸女婿,“别说,我女婿这眼光没的说,雀登梅的花样虽常见,可这支做的多巧啊,一看就是好金匠制的钗。”   白木香翻个白眼,撇嘴说她娘,“刚还说让裴如玉少花钱哪。”   “这金钗多少钱,挺有份量的,定便宜不了。”   “金子倒是不重,一两,可要价不低,要足了二十两雪花银,少一两人家都不卖。”   “匠人手艺好,东西就贵。”李红梅挽镜自怜,“你这一匣子首饰花了多少?”   白木香郁闷地,“五百多两。”   李红梅立刻不觉自己金钗贵了,又语重心长的说闺女,“女婿待你好,你还是得劝着他些,这些穿戴的东西,差不多就行了。以后日子长呢,过日子还是得精打细算,细水长流。”   白木香看边儿上有几幅鞋样子,问她娘,“娘你这是要做针线么?”   “是啊,如今天黑的早,夜长,早早躺下也睡不着,倒不如做些针线。”   “娘你给我做双鞋吧。”   “滚,你怎么不给老娘做鞋,倒叫老娘给你做!”   “娘你不是有空么,我晚上得看书。”   “那也不给你做,你有的是鞋穿。”   “谁没鞋穿啊?!”白木香翻捡着鞋样子,细瞅一回,同她娘说,“裴如玉也有鞋穿,你给他做,不给我做。”   “我女婿孝顺我,我当然疼他。”李红梅夺过鞋样子放匣子里。   白木香“切”一声,不理她娘,抱着首饰匣子回屋跟裴如玉通报消息,你岳母给你做鞋哪。裴如玉说,“这样的事,何必劳烦岳母,让窈窈做就成了。”   “窈窈是窈窈,我娘是我娘,我把你给她买的金钗给她,她可欢喜了。不过,我看她鞋样子都找出来了,定是先前就想给你做。”白木香把首饰匣子密密的放好,一边说,“我说让她也给我做一双,还不给我做。”   裴如玉笑,“岳母那是逗你,你要什么她不给你。”   “这倒是。”白木香同裴如玉商量首饰钱的事,白木香道,“这不是我要买的,都是你乱花钱。不过,我从来不白要别人的东西,可你叫我出这钱,我也有些亏。你说该怎么办吧?”   裴如玉从善如流,“这是我诚心诚意送你的,不用给我算钱。”   “那不行,那不成我占你便宜了。”   裴如玉盖上白玉香炉的盖子,请教白木香,“那你说吧。”   “这样,东西还是你的,我就借来戴戴。等什么时候咱俩清账,这些都还你。这样,我不用付钱,你也不吃亏,怎么样?”白木香翘着下巴,眼眸晶亮,把自己想出来的两双其美的办法说了出来。   “好主意。”裴如玉笑着竖起大拇指,称赞白木香,“难得这样面面俱到的法子,你怎么想出来的。”   “靠脑袋想出来的呗。”白木香愈发得意,一手撑着下巴,侧着脸望着裴如玉,说,“裴如玉,明天我就穿今儿买的新衣裳好不好?”   “当然了,买来就是穿的。还有首饰也佩起来。”   白木香点点头,驿馆送来饭菜,因着天气渐渐冷了,便是各屋送各屋的,大家不必聚在一起,不然吃完饭再回自己房,倒呛了风。李红梅不怕呛风,她都要跟闺女女婿一起吃的。裴如玉见到丈母娘头上的一对金钗,笑道,“是木香给岳母挑的花样,果然比我挑的好。”   “她懂什么,要不是你眼光好带她去了好银楼,也没这样的好钗。”李红梅解下披风递给小福,让小福同窈窈小财一起去吃晚饭。裴如玉请岳母上坐,李红梅一向是让女婿坐上首,得了女婿给买的钗,李红梅甭提多关心女婿了,一个劲儿的给女婿布菜,劝他多吃肉,“我瞧着,咱们越往北走,天儿冷的越快。吃肉搪冷御寒,多吃点。”当然也不能忘了闺女。   对女婿给买金钗的事,李红梅笑眯眯的说,“这都这把年岁了,有几支老钗戴就成,你们小夫妻年纪正轻,正是该打扮的时候。你们多打扮着些,这才好。”同闺女道,“外头大衣裳的针线,你不大成。如今晚上功夫长,给女婿做身里衣。自己做的跟外头买的不一样,到底更合身,也更舒服。”   “裴如玉又不缺里衣穿。”白木香叼着块吸满鸡汤肉汁的小香菇说。   “女婿就缺你套你亲手做的。”   白木香道,“等我看完《墨经》再说。”   “书什么时候看不成,女婿这事儿不能耽搁。”李红梅板着脸训闺女。   “我得改织机哪。”   “少糊弄你娘,你织机早改好了。”这懒闺女,她怎么修来这么个懒闺女。   白木香眼珠转两圈儿也没想出更好的搪塞她娘的主意,脚下轻轻踢裴如玉一下,裴如玉笑着给夹了筷子鸡肉放到白木香碗里,笑道,“针线的事不急,木香说读完《墨经》,那就读完《墨经》吧。她《墨经》看的差不多了,我瞧着,再有两三天就能看完。”   “那也成。”李红梅叮嘱闺女,“用咱家织的上好的木香布给女婿做,要做的细细的,不能有一丁点儿的马虎。”   “哦哦。”白木香胡乱应下,就盼她娘能闭嘴,别再絮叨。她娘不知内情啊,不知道衣裳首饰她只是借来用用,又不会真要裴如玉的,还做什么衣裳啊!她好忙的好不好!她还有好几本算术书要看!   第二天一大早,白木香起床的时间比往常梳早,平常都是她自己梳头,今天是窈窈帮她梳的,直编了六十六条小辫子,然后,戴上裴如玉借她的额饰与纱巾,穿的当然就是昨天刚买的红裙子,这原是一套的。白木香穿好后给裴如玉看,裴如玉眼中露出满意,微微颌首。白木香是真的很适合胡女的装束,她不是那种安静端庄的淑女,白木香活泼漂亮,这一身束腰红裙配长纱金,将白木香衬的既灵动秀美,那双清澈纯粹的眼眸坦荡直接的望过来时,裴如玉都忍不住微笑。   真的美丽极了。   白木香牵起纱巾的一角,半蒙住脸,对裴如玉眨巴两下大杏眼,美滋滋的问,“这样是不是看着我特别的神秘?”   裴如玉勾起唇角,望着白木香清澈如水的带笑双眸,一手背在身后,像胡人那般微微躬身,“神秘的姑娘,有幸请您一起去用早餐么?”   白木香“扑哧”就笑了。   早饭时人人都夸白木香这身衣裳好看,白木香便说,“我说不让裴如玉买,他非要买,可贵了。”白木香这完全是实实在在的真心话啊!虽然衣裳没花钱,可买那一大堆首饰用老多钱了!想到那些钱,她就替裴如玉心疼。   可她这话吧,听到众人耳朵里,这完全就是炫耀夫妻感情深啊!   好在这里没旁的女子仰慕裴如玉,白木香说这样招人嫉妒的话,大家也只是一笑,想着小夫妻就是感情好。独小九叔心说,真不知你俩到底闹哪样啊!   用过早饭,大家就准备出关了。   出关时所经那一条小道,当真是险峻至极,半点不夸张,宽度仅容一车一骑,两畔皆祟山峻岭,怪石嶙峋,险要非常。如此天险,难怪被称关中四关,萧关也是通往北疆的必经之路。   时有不知名的野兽在深山嘶鸣,发出令人胆寒的声音。胆小的女人便在车里,白木香胆子大,她伸长脖子四望,心下想着这葱郁的莽莽原林中会生长着什么野兽呢?熊、老虎、狼有没有?小九叔见她光顾着看风景,不放心的叮嘱一句,“你可小心着些,这路难走,注意脚下。”   白木香脖子伸的老长,心不在焉的应两声。   突然听到前头一声尖叫,白木香的视线顺着这尖叫声就看到山壁上滚下一块西瓜大小的石头,那石头一道弧线落下,砰的一声正砸到前方的一辆马车上。虽不是她们车队的马车,那马车上也只有货物,并未坐人。可边儿上随之滚下来的小石块也砸伤了不少人,白木香一把被人拽到身后,听到前面唉哟呼痛抑或惊呼的声音,也不禁心有余悸。一阵幽幽的沉水香传来,白木香抬头,是裴如玉宽阔笔直的脊背。   挡在她身前,护住她的是裴如玉。   惊惧之后,白木香突然有一种非常强烈的安心踏实的感觉。她觉得,哪怕石头真的砸下来,有这样一个人在她身边,她也是不怕的。   “咱们这里没事。”裴如玉回身,问白木香,“没吓着吧。”   白木香松口气,摇头,“没事。”   石头没落到她们这边,白木香前后瞧瞧,她娘正伸着脖子伸出窗外找她。白木香忙喊,“娘你脑袋赶紧回去,我没事!”   “女婿也没事吧?”   “没事,石头没掉这里。”   李红梅双手合什念声佛,钻回车里,继续念佛,一会儿她们经过时可别掉石头啊!   裴如玉微微用力的握住白木香的手,眼神不掩担忧,“你在我身边,骑我的马。”   “那你呢?”   裴如玉的视线转向两畔山岩,声音温醇,“就这一段石壁露在外头,没有树木花草生长,过了这一段便无碍了。”   白木香知道裴如玉是担心她,是好心,她不是不识好歹的性子,她抿了抿嘴唇,认真的说,“裴如玉,谢谢你啊。”   裴如玉唇角微翘,每次白木香这样乖巧懂事,他就忍不住想摸她的头。抬到半空的手掌收了回来,裴如玉想到上次摸白木香的头被打肿手背的事。   白木香笑笑,上前一步想给裴如玉个拥抱,却也觉着不大合适,她与裴如玉不是真正的夫妻啊!她这不是占裴如玉便宜么!   裴如玉闻到白木香身上淡淡的木香花的香味儿,结果,白木香及时住了脚,退了回去。他看到白木香悄悄红了脸颊,然后,惊慌失措的后退两步,扭过身,两手绞着手绢儿玩儿。   白木香心里乱糟糟的,脸颊微烫,裴如玉指尖儿若有所失的摩挲了两下,出关的车队缓慢前行,裴如玉让白木香上马,秋风乍起,长长的樱桃红织金头巾仿佛一只轻盈的蝴蝶,翩跹而起。一股淡淡的浅浅的木香花的香气,久久萦绕不散。 第37章 雪夜   出萧关的时间也不过七月中, 天气却愈发的冷的,七月末的时候,一行人遇到今年秋的第一场初雪。幸而提前备下大毛衣裳, 各人都裹着厚裘衣,戴着能遮住耳朵的皮帽子,手上的皮手套脚上皮靴,脖子里也围的严实。   赶到驿馆的时候天已尽黑, 穿的厚厚实实的驿丞提着灯笼迎上来,驿站简陋,好在关外来往的官员到底少些, 也有两个小院儿可住。司书司墨打点一锭银子,令驿丞置几桌好酒好菜,尤其酒, 要烫的热热的。驿丞吩咐下去,亲自引着众人到院里。   门棉都是黑色的粗布棉帘,掀帘子进去,屋内比屋外暖和不了多少。驿丞赔不是,“也不知诸位大人要来, 小的怠慢了怠慢了。”捏捏袖管里沉甸甸的银锭,再瞧裴如玉一行的穿戴, 知道人家虽是县里赴任, 却是个大户。故而, 驿丞颇是恭敬。   一路行来, 白木香也算是看惯了驿站诸人的嘴脸。驿站每年是朝廷拨下米粮炭火, 凡这公职衙门,哪里有不贪不占的,省下一屋的炭火,就是驿丞驿卒的收入。何况,先前的确不知有官员过来,也没必要把所有屋子都烧起炭火。   白木香跺跺鞋上沾的积雪,一说话就是一大团一大团的白色热气,“炭盆先点起来吧。”   驿丞忙忙称是,已有驿卒搬来大筐黑炭,取下炭盆的罩子,用火折子引着干枝,先少放几块,待得引着炭火,再加满炭盆。连带里间儿的火炕,也一并烧了起来。   半屋子黑烟,呛的裴如玉偏过头咳嗽好几声,白木香着小财去打开门窗透透烟,反正这屋子也不暖和。另外的屋子,也都照样升起火来。   司书打发驿丞去准备酒菜,诸人安置车马,搬行礼,待驿卒送来热水,略做些梳洗,就准备吃饭了。这回没各吃各的,主要是大冷的天,驿馆也没旁的饮食,备的是热锅子。锅也不是铜的,而是挖出来的石锅,锅下架炭炉,锅内煮着大块儿炖好的肥嫩羊肉,冒尖儿的一大锅。   白木香刚缓过吃肉的劲儿,目光往锅里巡视三遍,硬是没看到半丝瓜菜的影子。裴如玉口味儿偏清淡,羊肉是清炖倒好,只是他是个一餐不可无菜的人。裴如玉令司书过去问问,有没有豆腐、萝卜、山芋、白菜之类的菜蔬,什么都成,端些上来。   司书出去片刻,端着两大碗菜蔬回来,出门在外便不能讲究了。倘在裴家,自然是分开来,白嫩嫩的豆腐放在凝碧的翡翠碟里方雅观,萝卜山芋都要洗净去皮,白菜更是得去了老皮,只要菜心的。如今在外头,早没了这些讲究,怎么省事怎么着吧。   裴如玉先给岳母大人斟上酒,“关外的酒格外烈,岳母尝一尝,倘不合口,你跟木香还是换黄酒。”   “成!”   大家举杯先干了一杯,石锅烧的很快,这肉原就是炖好端上来的,待锅内肉重新滚了,大家先举筷子吃肉。在外头冒雪赶路,都饿了,连裴如玉都吃了好几块炖肉。待肉吃掉了些,裴如玉往里头放了菜蔬。其实,这一路大肉吃过来,便是白家人也想吃点儿菜的。   热锅子一吃就浑身暖和,白木香脱了皮帽子,滋溜的喝口小酒,惬意的眯起双眸。裴如玉看她跟只猫冬的猫似的,时而给她捞些菜放确定里,白木香就吃两口。其实她已经饱了,笑眯眯的听着大家说关外的雪如何大,董大人道,“以往只在书上读到,胡天八月即飞雪,燕山雪花大如席,这回可算是见着了。”   裴七叔端杯饮酒,“是啊,这样气魄的雪,也只在关外才有。”   待吃过热锅子,白木香提醒大家把大衣裳穿好再出门,外头风冷,刚吃过饭,别呛着风。她一面说话,一面给她娘围围脖,就听她娘叫唤,“哎哟哎哟,把我鼻子围住了!”   “围住才暖和。”   她娘接着叫,“哎哟,把我眼也围住了。”   “让小福搀着您些,不用看路。”   诸人听这母女俩说话就想笑,也都起身穿好大毛衣裳告辞。司书去叫了驿卒来,和窈窈小财一起收拾桌上的锅碗。待外间儿收拾好,白木香就令他们自去休息了,驿卒送来冷热水,泡脚洗脸的事自己张罗就成。窈窈还一脸不放心她家大爷,裴如玉笑,“去吧,这有什么,有木香哪。天儿晚了,你们也早些歇,晚上把狼皮褥子盖上,别冷着。”   窈窈低头一福,带着满心感动与小财回了自己屋,其实俩人就住隔壁,近的很。   裴如玉提着水桶倒水,白木香管着试水温,她好奇的问,“裴如玉,这该是你第一次拎水桶吧?”   裴如玉瞥白木香一眼,“是啊,没经验,要不你来拎。”   “没经验才应该多拎。”白木香点下头,“行了。”   待兑好两盆洗脚水,裴如玉把热水桶放到炭盆一畔,与白木香两个并坐在里间炕沿儿上泡脚。炕烧的暖烘烘的,只是这里的炭不大好,屋里依旧有些呛。   白木香小声吸着气,一双胖脚丫在洗脚水里沾一下,再沾一下,泡脚一定要水烫些才好。裴如玉盯白木香的胖脚丫一眼,白木香的脚不大,裴如玉估量着,也就比自己巴掌大些不多。洗脚水有些烫,一双脚烫出浅浅的粉色……   裴如玉突然被推一记,抬起双眸就见白木香正黑着脸看他,问,“盯着我脚看做什么?”   裴如玉轻咳一声,很老实的说,“没见过这么胖的脚丫子。”   白木香气的,她还以为裴如玉突然双眼复明,仰慕起她的美貌胖脚丫了。白木香斜裴如玉一眼,脚丫子踩着水玩儿,顺嘴刻薄裴如玉两句,“你懂什么,我这可是最有福气的脚丫。哪个像你似的,看你这大脚片子,一点儿肉没有,怪道来北疆吃沙,就是你这脚没长好。”   “原来是这样。”   “可不是么。”白木香严肃着脸,“不准再看我的脚,我脚只有以后的相公才能看,你以为是个人都能看的。”   裴如玉淡淡的收回视线,跟白木香打听,“你以后要找个什么样的男人做相公?”   “比你强一百倍的!”白木香回答的斩钉截铁,“我早跟老爷子说过了,以后我非但要找个样样比你强的,还要把日子过的好的不得了,叫你一想起我来就剜心剜肺的后悔!你以为谁都像你这样有运气,能跟我成亲么?”   裴如玉完全忽略白木香后头的一堆废话,问她,“你怎么什么都跟祖父说?”   “我跟祖父关系好,当然要告诉他老人家一声。”   裴如玉揉按着眉心,“那你跟祖母说了没?”   “说了,跟你娘也说了。”   裴如玉险没一头栽洗脚盆里去,合着全家都知道他们和离的事了。裴如玉转念一想,不对呀,祖父暂可不提,出行前,祖母、母亲待木香很好,看她完全是看孙媳(儿媳)的眼神,而且,两位长辈劝他不少话,都是让他好生待木香的。裴如玉追问,“你跟祖母怎么说的?”   “我干嘛要跟你说啊!”洗脚水有些冷了,白木香擦干脚,准备洗脸净牙睡觉了。   结果,睡觉时她才发现有个天大的问题。驿馆简陋,里外两间屋,结果,就里间屋有一条临窗大炕。这炕很宽敞,睡五六个人都睡得开,关键,只有这一条炕,她,她跟裴如玉难道要睡一条炕上?   白木香问,“裴如玉,晚上怎么睡啊?”   “你同意我就睡炕,你不同意我就打地铺。”   “这个天儿打地铺,那不冻死了。”白木香瞥裴如玉一眼,“咱俩一人睡一头。不过,这事儿你可不能说出去,传出去对我名声不好。我以后还得找下家……”   “知道知道,还得找个比我强百倍的。”裴如玉替白木香把接下来的话说了。裴如玉猜也猜得到白木香是怎么同祖母、母亲说的他们和离的事,裴如玉问,“你肯定也跟小九叔说了,还没跟岳母说吧?”   “现在还不能跟我娘说,我娘那乍呼劲儿,知道咱俩和离,她不得疯了!”白木香对镜涂了些面脂,散开头发,慢慢的用一把牛角梳梳理,在镜子里瞅着裴如玉道,“等我找到更好的,再跟我娘说。我娘一看下家比你好一百倍,估计她也就啥意见都没有了。”   “你还挺会算计啊,白木香。”   白木香哼一声,上炕铺被褥,这炕是自东通到西,临南窗的一条大炕,白木香把自己的被褥铺到最东边儿挨着墙,让裴如玉靠西墙睡。裴如玉把自己被褥铺到灶心眼儿旁边,“这大冷的天,我可得暖着些。炕这样大,东西两头是最后烧到的,最凉的地方就在边儿上。”   叫裴如玉一说,白木香也挺想挨着灶心眼儿睡,谁不知道挨着烧炕那里最暖和啊!裴如玉看白木香眯着眼睛瞧她,同白木香道,“也不要挨着灶心眼,那里太干太燥。咱们中间正好空出一人间隔,能有什么事?再说,你既是想找个比我强一百倍的,那心胸定也得比我宽广百倍,那样出众的男子,难道会介意这些?倘是个小肚鸡肠,纵咱们前些天都是你床我榻,他也能说你与男人共处一室,不贞洁。”   “裴如玉,我发现你特别会讲道理。”   “不是我会讲道理,而是道理本就如此。”裴如玉去了外头的裘衣,解里面棉衣的扣子,与白木香道,“虽说和离书是你死活非要我写的,可我也不能看你以后所托非人。你既说要找个比我强百倍的,我也会帮你把把关。看人,首重人品,人品不好,是断不成的。”   说着,裴如玉脱了棉裤,露出两条腿毛老长的长毛腿。白木香原在想裴如玉说的话,没留意这个,突然看到裴如玉的两条大长腿,脸腾的就红了,连忙别过头,怒道,“你干嘛突然脱衣裳啊!”   “换里衣睡觉啊。冬天睡觉不能穿棉衣,容易冻着,也容易累。”裴如玉见白木香侧过头,及腰的长发泼墨般散开来,露在外头的耳朵尖儿都染上一丝胭脂红,不禁唇角一勾,很郑重的声音在白木香耳边响起,“木香,你这是占我便宜啊。这可不能说出去,对你以后找下家名声不利。”   白木香气道,“谁愿意看你那长毛腿,难看的要命!”   “哎哟,连我的腿毛你都看清了,快说,是不是早就想偷看了。”   白木香气的就要捶裴如玉,裴如玉刚提上裤子,脱了棉袄,白木香立刻捂脸背身,裴如玉眼眸弯弯,忍住笑意,“没事儿,想看就大大方方的看,我绝不往外说,也绝不坏你名声!”   白木香在肚子里把裴如玉拎出来,翻来覆去骂了一千八百遍,脑袋里却不由自主的飘浮着裴如玉赤裸上身的画面,裴如玉的身上……可真白啊……   真是的,一个大男人,怎么白成这个样子!   想她当年,可不是相中裴如玉中状元,她根本没打算嫁状元,她就是看中裴如玉长的俊。状元有什么稀罕的,能下蛋鸡似的,三年就能有一个,像裴如玉这么俊的男人可难寻。结果,虽跟裴如玉成了亲,却没能做真夫妻,她就要落个再嫁的名声。   白木香这辈子没吃过这么大亏,心下气闷,破罐子破摔的想,她就是看一下裴如玉的身子也没什么,她简直亏大了!   白木香回头的时候,裴如玉已经换好里衣钻被窝里去了。   白木香:穿的可真快!   裴如玉见白木香的视线在他脸上转了一圈儿,想这丫头不知在动什么念头,只是,夜已晚,裴如玉提醒她,“你还不脱衣睡觉。”说着就背过身去,以示自己君子,绝不会偷看。   雪夜如此安静,白木香悉悉索索换衣裳的声音在耳膜中不断放大,淡淡的木香花的香气丝丝缕缕萦绕而来,裴如玉觉着有些热,想这炕火太重,倒不如贴着墙去睡了。 第38章 岁月静好   裴如玉并不是第一次睡火炕, 但这样折腾人的火炕还是头一回,驿站的人怕天气太冷,又因他们一行出手大方, 给炭也给的爽快,填了一炕洞的木炭。刚开始躺下没觉什么,被子上搭一床狼皮褥子,裴如玉很快就睡熟了。   然后, 他就被热醒了。   感觉身下像有个火炉,嘴巴干的很。   好在今日是个雪夜,雪光透过明纸射入室内, 裴如玉下炕吃了大半壶温水才好些,裴如玉干脆将茶壶带茶寮子一起拿到炕上搁窗台。回头就见白木香摊手摊脚的睡姿,胳膊腿的全露出来了。裴如玉心说, 以后谁要跟你一个床睡觉,可是得预备一张大床。   放好茶具,把白木香的胳膊腿塞回被子里,狼皮褥子太厚,揭下来放在一畔。第二天早上, 裴如玉完全是被砸醒的,白木香的胖脚丫从天而降, 正中他脸上。裴如玉弄明白是被什么砸醒后, 捉住白木香的脚丫子就给她肉乎乎的脚心一下。   白木香咕哝一声, 蹬两下脚, 继续睡。   裴如玉看一回沙漏, 索性披衣起床。   白木香的睡姿颇是销魂,整个人横了过来,被褥绞在一起盖在身上,两只脚露在外头,枕头掉地上。裴如玉先把枕头给白木香放炕上去,见这枕头沾了尘,裴如玉拿了自己的枕头给她枕脑后,脚也给盖好。真的很像小孩子的脚,肉呼呼,肥嘟嘟的,趾甲盖还是粉色的,像是水晶薄片。裴如玉鬼使神差的比了比,确定白木香的脚果然跟自己手差不多长。   阿弥陀佛,白木香心心念念还要找下家哪。裴如玉给白木香盖好,心说,这丫头当真口气不小,想找个与我一般无二的就不容易,这丫头竟要找个比我强百倍的。裴如玉不信白木香能找得到!   ——   门开一缝,寒意顺着门缝侵骨而入。裴如玉想了想,回去加件大氅。   天空与世界都被这鹅毛大雪依旧无声无息的笼罩,遥望灰蓝天幕,裴如玉心想今天怕是还要在驿站多留一日。他出去令驿卒送些热水洗漱,寻出白玉香炉,静静的燃一炉清香。   早上的饭菜是羊肉汤配白面饼,好在这驿站的厨子知道这家人爱吃菜,在羊肉汤里滚刀切了些萝卜放进去。小菜是腊羊肉、酱牛肉两样。白木香把有些硬的白面饼撕成小块儿泡羊汤里吃,直说,“你说这里小菜怎么也都是肉,上个腌菜也好啊。”   “这里春夏时间短,许多人以放牧为生,并不种植。”裴如玉看白木香先捡了萝卜吃,便把自己碗里的萝卜也夹给她。   白木香把横放在碗上的筷子拿走,方便裴如玉把萝卜夹给她,嘴里说着,“裴如玉,我发现你越来越好了。”   “少甜言蜜语的,我早就好。你看不到,那是你眼瞎。”   “刚夸你一句,就骄傲了!”白木香把自己碗的羊肉给裴如玉,劝裴如玉,“你要是吃不下,就剩下好了,别勉强吃。”   裴如玉抬起眼帘瞧白木香一眼,开始吃饭。   白木香说起外头大雪,“今儿是不论如何都行不了路的,刚我出门,雪有一尺深,到我小腿肚了。裴如玉,一会儿吃完饭,咱们去堆雪狮玩儿吧。我堆雪狮堆的特别好,你会不会?不会我教你。”   有白木香在,裴如玉想食不言是不可能的。   吃过早饭,喝一回茶,又在屋里说了会儿话,裴如玉才与白木香一起到院子里堆雪狮。裴如玉发现白木香真个吹牛大王,那是雪狮么,就两个圆球推在一起,贴个鼻子眼就是雪狮了?难得白木香还一幅行家嘴脸,传授裴如玉自己的经验,“这堆雪狮,都是堆卧狮,不能堆四条腿的。你知道什么为,裴如玉?”   裴如玉拿把裁纸刀慢慢雕琢白木香的狮子,就听白木香自问自答,“因为四条腿完全撑不住雪狮的头和身子呗,所以都是堆卧狮。跟人们大门口摆的石墩儿差不多的样子。”   一时,白木香觉着无聊了,到驿站四处逛去了,半晌端了一盆冻梨回来,给各屋发冻梨,在水里化了就能吃。白木香把最大的一个留给裴如玉,泡在水里解冻。见裴如玉的雪狮当真雕琢的栩栩如生,白木香惊讶的说,“裴如玉,你真的会堆雪狮啊!”   “帝都冬天也多雪,小时候谁没玩儿吧。”裴如玉侧眸笑望白木香一眼,白木香用手给他拂去身上的雪,“手冷不冷?”   身后传来一声“大雪的天,这是玩儿什么哪?”,就这一把清脆响亮的好嗓子,除了她娘,没第二个人。白木香回头就见她娘抱着块料子,手里挥舞着花手绢儿过来了,对着裴如玉就是一通的嘘寒问暖。裴如玉笑,“堆雪狮玩儿。”   “别堆这个了,怪冷的,屋里来烤烤火,叫木香给你量量尺寸,今儿这大雪也赶不了路,正好让木香把衣裳给你裁了。”   白木香看天,“我还说一会儿看书哪。”   “书什么时候看不成!”叫着闺女女婿回屋去裁衣裳去。李红梅深知闺女性情,连针线盒都一起带了来。裴如玉嘴里说“不用麻烦少香”,脱大氅让白木香给量尺寸时甭提多配合了。   白木香做针线的手艺委实一般,不过,李红梅手巧,有她娘指点着,把衣裳裁出来。母女俩脱了鞋套上棉袜子在膝上盖一床大被,在炕上做针线。裴如玉问,“要不要点蜡,别伤了眼睛。”   “不用,外头下雪,亮堂着哪。”李红梅守着一匣子蜜饯花生零嘴儿吃,间或指点闺女的手艺,让闺女细细的做,一边同女婿抱怨,“木香这聪明伶俐像我,偏手上的功夫没学会。也是我太惯着她,村儿里的女孩子哪个不是自小就涮锅做饭、缝缝补补,她从小跟她爹学认字,没咋干过这个,也就缝个里衣还成。”   “看娘你说的,好像我啥都不成似的。我以前还给爹做过鞋哪。”   “对了,那正好这针线做完,再给女婿做双鞋。”   “你不是给他做了。”   “我做是我做,你做是你做,这能一样?”   “有啥不一样啊。”白木香眨巴下自己的大杏眼,请教裴如玉,“这不一样么,裴如玉,不都是鞋,有的穿就行呗。你说,是不是这个理。”赶紧拒绝,速速拒绝!   不想裴如玉微微颌首,道,“岳母的意思,大概是各人的心意不同。”   “对对对,就这个意思!”   裴如玉单手握着书卷,收到白木香的一个大白眼也只是微笑,裴如玉闲翻几页书,就去找董大人下棋去了。待他回屋时,岳母不在,炕上还摆着的岳母的干果匣子空了大半,白木香歪炕上睡着了,轻轻打着鼾,手里还捏着给他做的里衣。裴如玉轻手轻脚的把里衣带针线放到一畔。   约摸是炕烧的热,白木香的脸上透出微微红晕,长长的睫毛卷曲浓密,由雪光一映,在眼敛投下淡淡阴影,浅粉色的唇半张着,睡的香甜。   屋外大雪无声无息,裴如玉突然有一种现世安稳,岁月静好的感觉。 第39章 曾经的苦日子   这场大雪一下便是三天,可实际上, 第四天也赶不了路, 雪深三尺, 把裴如玉第一天堆的雪狮子都埋了起来。白木香磨磨唧唧的给裴如玉把里衣做好了,裴如玉当天晚上试了试,肥瘦大小正好, 白木香一个劲儿的自夸, “也不瞧瞧谁的手艺。”   裴如玉说, “是啊,岳母裁的就是好。”   “你瞅瞅这针线这细致,可累死我了, 我腰都酸了。”白木香捶捶腰,打量着裴如玉这一身, 其实就是寻常里衣样式, 因穿的人俊俏,再平常不过的里衣也多了些高贵感觉。   裴如玉没有错过白木香眼神中流露出的欣赏, 他摸了摸身上的木香布,说,“这料子倒比我往日穿的要好些。”   “那是。你也不瞅瞅这是什么料子。”晚上还是冷的,俩人钻被窝里说话, 枕头隔一尺远, 白木香趴着剥炒栗子, “我们木香布原就是好料子, 跟那些松松垮垮的棉布可不一样。给你用的, 是木香布里最上等的料子。从棉桃开始说,这用的就是一等一的大棉桃,你瞧瞧这料子,没有半个接头,摸起来光滑不让绸缎,却比绸缎更贴身,穿着也更舒服。这是漂过色的木香布,就是用来做里衣的。这样的料子去染色,根本不掉色的。你以前穿的就是江南那边儿的棉布,虽说也是上等棉布了,比我的料子还是差一头的。”   白木香剥东西不仔细,栗子肉上还沾着几处细皮,她就要往嘴里送,裴如玉忙拦了下来,示意那些小细皮,“没剥干净。”   “没事儿,我一起吃。”白木香大大咧咧的又要往嘴里塞。裴如玉实在看不下去,从白木香手里拿过那栗子肉,给她择净了方递到她嘴边,“吃吧。”   白木香张嘴含住栗子肉,舔了舔嘴唇,犹疑的看裴如玉一眼,“裴如玉,你是不是预料到我要说你娘的坏话,故意讨好我啊。”   裴如玉好笑,“刚还说你的布呢,怎么又说到我娘头上了。”   白木香哼一声,“还说哪,咱们成亲后,我还送过你娘好几匹上等木香布哪,你娘那个没见识的,转手就赏给了下人。她去打听打听,一匹上等湖绸能不能换我这一匹布。在帝都,订得起这样上等料子的,都是公侯府第。就这,每年出产也不过百匹,不一定人人定得上。老太太就比你娘有见识,老太太就收起来没打发人。”   裴如玉给白木香剥炒栗子,“那也是以前你跟母亲关系不大融洽时的事了,现在不都好了。”连忙夸白木香的布好,“这样的好布,难为你们怎么织出来的?”   “用手织的呗。寻常棉布,织的快的一天一匹多,那说是最寻常的棉布料子,这种上等布多么细密,一天能织五尺就是快的了。工钱也要另算,以前我们村儿有个媳妇,可受婆家气了,她那婆婆刁钻,嫌当初给了三两银子的聘,这媳妇就带了两身换洗衣裳嫁过来。时常给这媳妇些气受,这媳妇手巧,从我织布起就跟我身边儿打下手,现在她管着老家织布的一摊子事,她婆婆那势利眼,现在逢人就夸自己眼光好,娶了个好媳妇。”白木香叹道,“其实就是三两银子的事,婆婆一直寻那媳妇的不是。如今媳妇挣的远比三两银子要多,婆婆便好了。可也不想想,那媳妇嫁过来就是一辈子,她这一辈子就不值三两银子了?”   “可能对于男家来说,三两银子也是他家要辛苦劳作很久才能有的收入吧。”   “这也是。”白木香道,“一亩地能有多少收成啊?除非一家子都是壮劳力,日子才能略宽裕些。不然靠死种地,每年收绢纳税,剩下的裹腹之外,还能有些赢余就是好日子了。”   “现在乡间日子仍这么苦么。”   “是啊,我家隔三差五吃回肉,就被村里说成不过日子。”白木香郁闷的嘟了嘟嘴,“谁不喜欢吃肉啊,我可爱吃肉了。”说着瞳仁瞟裴如玉一眼,“也就你这生来不愁没有肉吃的喜欢吃菜。”   裴如玉浅笑,“木香,你家以前在村里名声肯定不大好。”   “谁说的?”白木香愤愤,险喷裴如玉一脸栗子渣,“你去打听打听,现在三乡五里,哪个提起我来不是竖着大拇指夸我来着。”   裴如玉眼眸含笑,“我说的是以前。”   “以前他们懂什么呀。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我爷爷你肯定知道的,听说他老人家是一等一的能干,他也没有功名,先是在县衙里谋了差使,后来就到府城去了,还把一大家子接了去。到我爹时就不成了,我爹就带着我们一家子回了乡,我爹也没功名,可他又没我爷爷的本事,自小没种过田,我家田地都是赁出去给别人种的。我爹偏不是节俭度日的那一派,他就隔三差五的去典当些东西,拿回钱来买鱼买肉,或者是带我跟我娘去下馆子。他那人没心计,时常被人糊弄,别人给他三两句好话,他就请客去了。这也没几两银子。”   “虽然以往村里很多人都说我爹败了祖业,我家有什么祖业啊,就从我爷爷那会儿才置了些家业。我爹一不嫖二不赌,就是爱吃些好的爱喝些小酒,谁不喜欢啊。只是有些人能忍着,我爹不想忍罢了。他也不会挣钱,没钱了就得卖东西卖地呗。”   叫白木香这样一说,裴如玉都觉有理。白木香道,“不管别人怎么说,我觉着我爹挺好的。我从小也没下过地,我爹闲了就教我认几个字,要不就是带我去吃好吃的。后来钱不多,我们就在家里自己做着吃。我爹去的突然,把我娘愁的,骂我爹好几天,我爹死前是把家业都卖了,地都没留一亩。我娘主要发愁没的典当,总不能把房子典当睡大街去。”   “还是我想的法子,也没什么愁的。我带我娘去县城集市上代写书信,让我娘去卖炖肉。不是我吹牛,我家烧的炖肉,县城里都没这么好的味儿。这么大的方子肉,五文钱一块。”白木香比划着大小,“肉分三种,也有小些的,一文钱一块。头一集我跟我娘就赚了五十九个大钱。后来,我请了个帮手,又摆了个芝麻烧饼的摊子。这虽然是些小事,可如果不是我爹自来就爱带我去吃好吃的,他自己也会做,我也不能把肉炖得那么好。还有芝麻烧饼,都是烤出来的。我爹当时在家里盘烤烧饼的红泥灶,足花了好几十个钱,半村子人到我家去参观那值好几十个大钱的红泥灶。”   “要是我爹不教我认字,我记个账都成问题。还有我爹以前在县里常被人诳着请吃酒,我跟我娘摆摊子时,县里的衙役挨家收摊子钱,从没收过我家的。县里那些不正干的小痞子,也从没去找过我家摊子的麻烦。”白木香瞥裴如玉一眼,“老实巴交种地的,的确是本分人。可我爹这样的,也不能说他不好。我家人都这样,天生处事灵活。”   裴如玉眼中笑意浮现,他说,“也不全这样,你二叔我听说就很方正啊。”   “他那叫什么方正啊!瞧着方正,一肚子的鬼祟。”白木香开始扳着手指数落着自己二叔,“因我家没个儿子,我爹一闭眼,二叔就要把他家老大过继给我娘,其实就是想占我家的大瓦房。我能不知道这个,我说他再没完没了就到县里去告他,把他的秀才功名都告没了,看谁怕谁!他才消停了些。我家的钱都是平常花销用了,二叔家的钱都叫他吟风弄月,到州府赶考花净了。”   “你不知道他那人,自己没本事就全发泄到妻儿身上,他家那闺女,一字不识,在家跟个瘟鸡似的,在外可能耍横了。他家三个儿子,我看都要被他管傻了。当初我刚织布时,还想提携一下小堂弟,结果他到我家骂我行商贾事辱没家风。我家就是有家风,也是叫他给辱没没了,他平时在村里开个学堂,成天板着脸一幅谁欠他八百吊似的。我们村有户人家,说来也是同族,就是血缘远了些。家境寻常,可那孩子特别聪明,什么书教一遍就能背会。就是没及时给他教束休,他就把人撵回家去。”   “你说,就是看同族的面子,也不能这样做事,是不是?那孩子父亲常年病着,干不得重活,他娘一个人当俩人用。把我气的不轻,他家又不是故意拖着束休不给,同族亲戚,你就不能宽限些时日?”白木香道,“后来我打听着,县里有个极好的先生,人家也是秀才公,教书好些年,有些从他这里出去的学生都中了举人。我瞧那小子是块读书的材料,借钱给他,让他去县里读书去了。一月两百钱的束休,多给五十钱,先生家包吃包住。”   “后来我家织布,那婶子就来干活了,现在他家欠的钱早还上了。其实,这人家过日子,也就那么一两个坎儿,过去就过去了。哪里就真要得理不饶人,反正我是看不上我二叔,他远跟不上我爹。”   这是裴如玉第一次听白木香说她家里的事,白木香忽然问,“裴如玉,你怎么对我家知道的这么清楚啊?”   裴如玉塞她一个栗子,“谁娶媳妇还不打听一二。”   “乡里人这样说我家!说我爹不过日子,说我二叔方正?”白木香瞪大眼睛,不可思议。不可能啊,她在乡里人缘名声都不错。   “想什么呢。人家也没说岳父不过日子,人家说岳父生性潇洒,说你更是好话连篇。”   白木香立刻转怒为喜,笑眯眯的半张脸枕在胳膊上,侧枕着对裴如玉说,“我说嘛,我在乡里间人缘儿还可以。要我说,打听这些都是虚的。成亲前我也打听过你,还不都是好话。结果呢?”   “结果怎样?”裴如玉把栗子上残留的星点薄皮择去,抬眼问白木香,眼眸中有星星点点的笑意闪烁。   “也就那样,能怎样?”白木香横裴如玉,眼底水光与夜间烛光辉映,如同月色下流动的秋水,静寂无声的流淌到人心里去。   除了一张脸还能看,能怎样!   要不是看你生得俊,本姑娘会给你缝里衣!   白木香嘴上没说,眼神里透出的也就这个意思。当然,如果裴如玉能多了解一点她的优秀人品,进而对她景仰爱慕、如痴如狂,她也是完全不介意的。   浅浅的木香花香与沉水香的香气交织缠绕,裴如玉看到自己的面容沉浸在白木香琥珀色的瞳仁中,那里面还有丝丝缕缕的甜意与暖意,带着最清澈的纯真与飒爽,像白木香这个人。   很俗。   俗的没有一丝伪。   俗的动人。   ——   我就是很喜欢吃肉啊!   我就是喜欢过好日子。   我也喜欢钱。   能把人性中的向往说的这样坦然直接的,也就是白木香了。   ——   所以,总会时常觉着白木香行为异于常人,等闲淑女,人家谁不是“口不言钱”“固守清贫”,高雅洁净仿佛雪山上的白莲一般啊。白木香连她跟她娘第一次出摊挣的五十九个大钱都记得清清楚楚,还得意扬扬的跟他显摆哪。那样穷困的日子,也就白木香不觉着苦吧。   也唯有白木香这样的通透,肯随他来北疆走一遭吧。 第40章 就任   经过茫茫雪山、漫漫戈壁,穿过一望无际的草原, 一行人最终在九月初到达北疆州府北都护府新伊, 原名伊吾, 是曾经的西蛮王庭。   所有北疆县级官员,都要先到新伊府面见知府,拿着户部公函, 取得知县印信, 方可去各县就任。大家在驿馆先安置下, 裴如玉带着白木香、裴七叔、窈窈去知府衙门,路上叮嘱白木香,“我去面见知府大人, 你是下官家眷,知府太太见或不见都无妨, 倘是不见, 你就稍厅稍坐,等我出来就是。若是知府太太见你, 斟酌着闲聊些便是。”   想到木香自从嫁他,他娘也没带着木香交际应酬过,木香头一回应酬,也没经验。不想, 白木香手指顺了顺袖口的白狐狸毛说, “太太跟我说过, 太太说, 这去见上官太太, 要说好话,人家爱听什么就说什么。要是不知道说什么,就做老实巴交的模样。宁可不说,也不要说些不着边儿的。”   裴如玉给她理理头上的昭君套,“也就差不多这个理。”   出门见董大人也收拾好了,一行人同去。裴如玉原想给白木香租个小轿,白木香嫌轿子闷,她连车都不大喜欢坐的。于是,一行人骑马,窈窈在路上也学会了骑马。   白木香一个劲儿的打量路边的行人商铺大骆驼,新伊冷极了,人们身上都裹着厚厚的裘皮,路上将官衙役兵丁们的衣裳也都是皮的,人们呼吸说话都是一大团一大团的腾腾热气,男人多佩刀,有汉人也有许多胡人,这样冷的天,店铺都挂着厚厚的门帘。房屋也和以往见到的不同,有些明显是异域风情,圆圆的拱顶上装饰着五颜六色的琉璃片。也有浓郁的汉家的房舍,青砖灰瓦,古朴大方。烟囱里冒出团团白烟,定是在烧煮着些什么。   白木香看到有胡女在看她头上的昭君套,这是在沙州时裴如玉买给她的,她根本不想让裴如玉花钱,裴如玉说到了新伊要面见上官太太,得置两身好行头。白木香才答应的。这昭君套和她身上的红裙子是一整套的汉式衣裙,还有身上的石榴红缎面儿大氅,也是一起的。这会儿正好穿去给知府太太请安,白木香看胡女头上雪白的尖顶帽子,也觉着挺好看,想着什么时候她也做这样的帽子戴。   不过,嘿,你这丫头,看本姑娘就够啦,眼睛往哪儿瞅哪!本姑娘身边的男人不是你能觊觎的,知道不!   白木香一路用眼神杀死几十个盯着裴如玉看的胡女,真是的,裴如玉不就生得好看些么,你们至于这样跟多没见过世面一般伸脖子瞅那么久么?下次再出门,一定要裴如玉坐车!把脸露外头就是招蜂引蝶啊!   好在,胡女虽无甚眼光,总是盯着裴如玉瞧。可胡人的小伙子们眼光不错,也有好些人瞧白木香,白木香心里怪美的,唇角一直翘啊翘,翘的裴如玉心头火起,这傻姑娘到底瞎乐什么呀!不过是些个登徒子罢了!哎,白木香年纪小,不知道男人心思多复杂啊!   两人满肚子都是对对方的抱怨到了知府衙门,知府衙门竟是西域建筑,不过,门口值勤的兵丁是汉人。递上公函,裴如玉董大人在前面衙门侯着,白木香被引去内宅小厅稍座。这小厅收拾的汉家风韵,临窗一条暖烘烘的小炕,炕桌儿上放着一盆含苞待放的白水仙。一身青色衣裙的侍女捧来茶,白木香吃着,是西湖龙井的味儿。   一时,就有更体面的婆子过来,请白木香进去坐。   白木香随着这婆子到内宅,知府太太是位年约四旬的妇人,相貌端庄,一双未语先笑的眼睛,很慈和的模样。白木香福身一礼,柔声道,“给您请安了。”   “快别这样见外,起来给我瞧瞧。哎,这孩子,脸上还带着稚气哪,十几了?大老远的过来,累不累?冷不冷?”知府太太见过的所有下官太太里,白木香是年纪最小的一个,就像知府太太说的,凑近了看,脸上还带着细小软软的绒毛,她又是个圆脸尖下巴,一双大杏眼,天生显小,一幅稚气未脱的的模样。   “我今年十九了。”   “来,坐我身边儿烤烤火,你刚来新伊怕是不知道,这里可是冷的。”   白木香一副腼腆模样,甭提多乖巧可人,知府太太见她年纪小,倒是同她说了不少话。包括新伊的一些风俗,白木香有在书上读到过,知府太太说,她就听着。一时,外头有侍女进来回禀,说是裴知县等裴太太回去。   白木香起身告辞,知府太太着老成婆子送她出去。   在知府府衙不好多谈,一行人回了驿馆,裴如玉才问白木香见没见到知府太太,白木香把知府太太说的话重复了一遍,问裴如玉,“我这样对答没问题吧?”   “挺好的。”裴如玉笑,窈窈端上茶来,笑道,“大爷不知道知府太太多喜欢咱们大奶奶,拉着大奶奶说了好半晌的话。”   “知府太太是看我小,多叮嘱我几句。”白木香接过茶来吃。头一回见面儿,有什么喜欢不喜欢的,就是喜欢,也不是对她这个人,说不得是对裴家另眼相待。白木香问裴如玉,“你见知府大人顺利吧?”   “没什么事,明天咱们就启程去月湾县。董兄也要去他的任所了。”   晚上是董大人治酒请客,一路相伴,明天各奔东西,这酒也是离别之酒。李红梅都说,“怪舍不得董大人的。”   董大人走的时候才叫个哭笑不得,原本他一人一骑潇洒的很,裴如玉白木香却是一对啰嗦夫妻,路上但凡置东西,都有董大人一份。其实也不是贵重东西,被褥一套、皮衣皮裘两套,再有些零零碎碎的加起来,裴如玉直接分给董大人一辆车,让司墨和一个叫若光的小厮一道同董大人去了任上,待董大人安置下来,他们再回沙湾县。   如此,早上两相分离,各赴任上。   因都是年轻人,便是分离亦不觉如何。董大人没忘叮嘱裴如玉白木香赶紧生个闺女,以后给他家长子做儿媳。白木香大杏眼翻董大人,说他,“董大哥越发促狭了。”裴如玉则一拱手,“定得应董兄吉言。”   董大人哈哈大笑,纵马而去。   裴如玉这里也带着一家子往沙湾赴任去了,自新伊到沙湾也有四五日的路程,说是官路,可较之关内的官路差的远,路上难得,且有积雪,难行上就加了个更字。好在大家一路也惯了,待到沙湾县,白木香惊呆了,这,这,她可算知道什么叫贬谪了!   城墙是那种灰白的土坯墙,也就五六尺高,城门是黑漆脱落的老木门,一行人直奔县衙,县衙更寒酸,就是几间土坯房。从白木香入县城始,她没见到一间瓦房,全部都是土坯房!还有许多低矮的地窝,那是平民的房子,地窝保暖性佳,但是因半是建在地下的,空气流通极差的。   真的,连她们村都不如。   她们村还有好几家盖瓦房的呢。譬如这种地窝,是白木香到北疆才看到的。有些牧民都没有地窝,完全就是住帐子里。听裴如玉说是因他们逐水草而居的缘故,而白木香总觉着,住帐子肯定不如住房子啊!他们来沙湾的路上也看到不少牧民的帐篷。   白木香走进这五进土坯大院的院落,心情就像此刻的天气,虽有阳光灿烂,奈不住一阵又一阵的小凉风嗖嗖嗖的往心底里钻啊钻!   她她她!这这这!   这连个她们县的地主家的水准也够不上吧!白木香觉着自己家都比县衙的土坯房阔气好几倍!   她竟然陪着裴如玉来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她,她这亏可吃大了!   结果,白木香余光一扫,她娘也已是一幅受到严重心灵伤害、脸色惨不忍睹、眼瞅就要晕厥过去的模样,白木香想到她娘死活要跟来就是看中知县大人丈母娘这个尊贵的身份啊。如此瞧着这破屋子破院儿的,她娘这得受多大的打击啊!   白木香挺孝顺的姑娘,立刻转惊为喜,笑道,“这院子可真宽敞,裴如玉,以后咱们就住这儿么。哎哟,这可真宽敞,我一见就喜欢。”   白木香那种说变脸就变脸,一幅欢欣喜悦的模样让裴如玉叹为观止,也放下心来。裴如玉也有些懵,虽说是远谪,他也没想到他所就任的县这样贫困。刚看白木香眼珠子掉地的模样,似是立刻就要打包回帝都了的。不管白木香因为什么改了主意,裴如玉都感激白木香愿意留下来。他听到白木香问,“裴如玉,以后我们要住哪间屋?”   裴如玉自然而然的握住白木香的手,指了指居中的正房,“咱们去看看。” 第41章 去看胡人俊小伙   县衙的屋子与整个县衙都是非常纯朴的气质,但是, 里面打扫的非常干净, 尽管桌椅家俱都是半旧的寻常木材打制,却是用心擦拭过的。带路的老主簿细心的提醒, “前任周县尊因故被参回帝都, 大人是不是再看看其他院子?”   白木香一听这事就觉着老主簿说的在理,这不论做官还是做生意,都讲究风水二字。倘住此屋的人是升了官的, 继任者继续住无妨, 蹭一蹭好气运。可倘居此屋者是犯了事儿的, 多有不愿意继续用的。不过, 转念一想, 如今这破地方,被参加帝都倒不是坏事。于是, 不待裴如玉说话,白木香大手一挥, 仿佛被什么青天大老爷突然附身, 以一种比县尊更县尊的口气,正气凛凛道,“孔夫子曾说过,子不语怪力乱神!怪这个做甚!我家裴如玉是去年新科状元,天上文曲星下凡, 百邪不侵!再说, 有前任之事, 也好时时自警,既为政一方,就要造福一方!再不能做那些有失体统、有负圣恩之事!我们就住这间屋了!”   县尊大人站在一畔,心里反复咀嚼着“我家裴如玉”这五个字,虽然深知白木香现在最期待的事应该就是他犯点事也像前任一样被参回帝都,裴县尊仍是风度翩翩的表示,“既然娘子这样说,听娘子的。”   老主簿先是被裴如玉的状元身份给惊着了,继而又被白木香这一番义正严辞给震着了,老人家上了年纪,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哆哆嗦嗦的朝裴如玉拱手,“状元大人,大人,下官有眼不识泰山啊。”   “您老可别这样。”裴如玉扶住老主簿,温言道,“陛下既令我来月湾,我必不负圣恩。”   老主簿激动的不成样子,很想与裴如玉说说话的模样,白木香给裴如玉使个眼色,体贴万端的说,“相公你去忙公务吧,打扫的事有我。”   裴如玉微微颌首,声音温柔的能拧出一汪温泉来,“有劳娘子。”带着老主簿去了前头县衙。   裴如玉一走,李红梅拉了闺女在一畔,悄声道,“我的天哪,这县衙也忒破了吧,我看还不如咱老家的房子哪。”   “娘,你知道什么,宁做鸡头,不做凤尾。咱们在这儿,旁的不说,咱说了算!”说着,白木香瞥她娘一眼,“当初我说让你在帝都呆着,你不答应,你非要跟来,现在又说这泄气话,你可真是我亲娘。”   “不是我说泄气话!实在是地方忒破。要不给咱们亲家老太爷写封信,好生念叨念叨,叫叫苦,给调个好些地界儿去。”如白木香所言,她家人都处事灵活,李红梅显然是其中佼佼。   白木香悄声说她娘,“你就甭发梦了!老话儿怎么说的,既来之则安之。我说娘你眼光不咋地,你还不信。要那山好水好的地方,轮不轮得到裴如玉还两说,就算轮到他了,人家本来就是好地界儿,他去了,做好不容易,做坏倒是不难。这地方瞅着破,倒是容易出政绩。你想想,这就好比两户人家,一户是穷家破业的,只要这家的儿子不算败家,人就得说这儿子会经营,挣得起家业。一户富的流油,这家儿子得怎么经营才能青出于蓝啊!这关窍您都没悟透?”   李红梅要是有白木香一半的能干,当初白父死了,也不能让白木香当家。李红梅就是看着闹腾,其实没个主心骨儿,她啥都听闺女的。因为以前听闺女的发了家,所以,尽管现在闺女一堆的歪理,她还是按照旧时规律,打算继续听闺女的,以后享闺女的福。   听闺女这样一说,李红梅也就高兴起来,母女俩过去张罗着收拾屋子。李红梅就跟闺女女婿住一个院儿,主要是院子很大,正房就一溜儿五间,闺女女婿住三间,她住两间,平时说说话也方便。白木香倒没意见,她主要看着把行礼都搬进来,这院子是西厢做书房,裴如玉的十几箱书便给他放西厢去。另则就是随身的东西,并不难收拾。   待行礼收拾的差不离,炕也烧起来了,李红梅不带着零嘴儿匣子过来找闺女说话,母女俩铺开褥子坐炕头儿吃零嘴儿说话,白木香道,“明天得先买些棉花做几床大被褥,炕上没条大褥子不成。”   “这往炕上垫的,买现成的就是。”   “娘你看这县里像是有店铺的地方么?”   “连店铺都没有么?”   “就是有,估计也没有做被褥这类的铺子。”   “这穷地方。”李红梅忍不住又嘀咕了一回。   白木香不急不徐的给她娘倒盏茶,“急什么,娘你就这样不好,心里想什么非得说出来。你这不给裴如玉泄气么。”   “我是心疼你们。”李红梅巴唧个蜜饯,眼珠转了转,悄悄说,“咱们娘们儿都觉着这里苦了,何况女婿。他嘴里不说,心里还不知怎么凄凉呢。”   “反正我得在这里发笔财。”   “我的傻丫头,这地界儿穷的鸟不拉屎,你能发个什么鸟财哟。”   “你没见新伊那么多胡商,他们行走于更远的波斯大食,来往于关内,交易货物。新伊是他们驻足停留的一个地方,待安顿下来,明天我就跟小九叔去新伊看看行情,还有咱的茶叶,也得出手了。”   “你去做什么,你不许去!女婿在哪儿,你在哪儿,甭成天到处疯跑,没个闺女样!”李红梅旧事重提,“生孩子的事可得抓紧,路上太累,估计你们没这个心。如今虽是个鸟不拉屎的地界儿,也着紧些,这事儿可不能耽搁。”   “娘你看你真是除了生孩子就没别的志向了。”   “生孩子就是大志向!”李红梅瞥闺女一眼,左右看看没人,才与闺女道,“你是不是傻啊!先前在帝都,有你那刁钻婆婆,你跟女婿也没个孩子。这如今在外,我瞧着女婿待你是真好,还不趁这机会多生几个?这大户人家事儿就多,我听说,多有纳妾纳小的。你先养下几个儿子,这就站住脚了,这都不明白?”   白木香没想到她娘还有这些心眼儿,刚要说这事不急,就听她娘神秘兮兮的在她耳朵根道,“那个窈窈,生得伶伶俐俐,不像小财老实本分,你可得小心着些。女婿血气方刚的,你得防备着些。”   白木香咔巴咔巴的剥花生,漫不经心撩了下眼皮,“要有这个心,怎么防也防不住。要没这个心,根本不用防。”   “说的轻巧,女婿这样的人品相貌,你可得抓紧些。”   “娘你放心吧,我心里有数。”能叫裴如玉喜欢自己当然是最好,毕竟裴如玉生得俊。可裴如玉要一直瞎,她也不打算一棵歪脖儿老树上吊死。白木香早观察过了,新伊那里许多胡人小伙子,白面皮高鼻梁眼窝深邃,有些还是湖蓝色的眼眸,也特别的俊!   白木香想到漫山遍野的胡人俊小伙,心花怒放的决定,不论如何,她都要跟小九叔再跑一趟新伊城!   傍晚裴如玉回房,带回公文若干。裴如玉和白木香还有事情商量,“木香,咱们刚来,明天总有一顿接风酒,就摆在县衙。我在外与主簿几人说说话,也有县下属官员的太太们过来拜见你。”   白木香“呃”了一声,裴如玉挑眉,白木香实话实说,“原我想着明天跟小九叔去新伊的。”   裴如玉脑中警铃大作,立刻想到那天在新伊城盯着白木香看的好几个胡人小伙子,缓了缓声音说,“这也不急,若是看行情,小九叔做生意做老了的,让小九叔去就行。你先时重新画的织机图纸,是不是要找个匠人做起来?我也有事同小九叔商量,请他多留意新伊的商事。你若想去新伊,什么时候有空,我陪你一起去。新伊胡人甚多,那些胡人,不通我们汉家礼法,十分放肆大胆,我不放心。”   “有什么不放心的,我这么大个人,还会丢了不成?再说,以前我也经常出门的。”   “以前是以前,以前我还不认识你。”裴如玉眸光融融,似包含万语千言,最终,裴如玉道,“以后,希望能让我照顾你。”   白木香心中一甜,感觉死木头要开窍,立刻追问裴如玉,“那你要怎样照顾我,什么样的照顾?”   裴如玉觉着喉咙有些干涩,慢吞吞的放下公文,摸着茶壶倒杯水,“你不愿与我做夫妻,那我们就做兄妹,我如同兄长一般照顾你,可好?”   白木香气:明天就去新伊城看胡人俊小伙! 第42章 月湾   白木香最终没有与小九叔一起去新伊, 主要是李红梅帮了女婿的腔, 小九叔也不置可否的模样,导致白木香没去成。   待用过晚饭, 白木香自顾自的泡脚, 准备上炕睡觉。裴如玉与她排排坐,也准备泡脚, 白木香两只脚丫子在踩着水玩儿, 瞥裴如玉一眼,“你到自己屋儿泡脚。”   裴如玉奇怪的一扬眉, 这不是我的屋?   白木香下巴朝门口点了点,“隔间儿给你收拾出来了,以后你住隔间儿。那屋儿正好有条小炕, 炕也烧热了。既是你的书房,也在那儿起居, 跟以前一样。”   裴如玉脱袜子泡脚盆里, “那我一会儿去隔间儿看看。”   白木香瞪裴如玉一眼, 低头继续泡脚。   裴如玉泡过脚也没去隔间, 他让窈窈取来笔墨,与白木香商量,“你有没有让小九叔帮忙带的东西?”   正在铺被褥的白木香略停了停,“我跟小九叔说, 看有什么稀罕物带些回来就好, 没什么特别要带的。你是要买东西么?”   “新伊瓜果是极有名的, 新伊瓜果做的蜜饯, 在帝都是上品,我看岳母的蜜饯不多了,让小九叔带些来。再采买些时兴的衣料,皮毛,你做几身喜欢的衣裳。”   裴如玉句句都是为她们母女考虑,白木香有些心软,走过去坐在桌畔道,“蜜饯倒罢了,这个买些,咱们自家也当零嘴。衣料皮毛略买些就是,来,咱们算算,怎么个买法。”   按白木香的说法,不必全买上等货。先前在路上大家不过添几身得穿的,如今到了月湾县,眼瞅还有好几个月过年。该置办的是得置办起来,主子的,下人的,也要略做区别。再有,白木香道,“咱们这里都好说,主子们里外的衣裳每人再添两身也就够了,下人也按这个数,路上衣裳都不多。另则,过年时也要添一回新。你手下的那些县丞主簿的,要不要算上?”   “暂时不必,县衙的事我刚接手,眼下不急着施恩,待我把县衙公务理顺后,再施恩不迟。”裴如玉把该买的东西都记录到纸上,顺手写上笔墨若干,“我问了于主簿关于匠人的事,咱们县也有一两个匠人,只是他们大多只能做些粗笨物什,你要做纺车,还得跟他们细说说,看他们做不做得出来。再让小九叔留意一下新伊有没有好匠人。”   白木香连声应承,她也有事和裴如玉商量,“明天说请客吃饭,下官的太太们过来我这里,我要怎么招待?置些什么吃食?今天这晚饭,我看县衙的厨子可不怎么样。”晚饭有两个菜,一大碗炖羊肉一大碗炖牛肉,配着干巴巴的烤饼,味道很寻常。   白木香倒不是挑剔饭食,只是若明天请客,是不是有些怠慢了。   裴如玉道,“我问过余主簿,余主簿说明天烤两头羊,做些肉抓饭,煮些奶酒奶茶也就是了。”   “这些太太们头一次来,要不要给她们些东西。”   “提醒了我,把咱们带来的砖茶,一人包两块给她们。”裴如玉道,“对了,汤提俭一家子是姓教的,不吃猪肉。”   “哦,我在游记上看到过,说北疆这边儿是有这样的人。”白木香道,“这你放心,明天就吃羊肉。裴如玉,明早我可不吃肉了,我跟小财说了,让她今天就到厨下,泡些黄花木耳,明天早上做些片汤,我吃片汤。你要不要也吃这个?”   裴如玉哈哈大笑,“你也有吃肉吃够的时候!”   “关外吃肉吃太狠了,谁架得住天天吃啊!”   “咱们带来的干菜,拿出来吃吧。”   “我知道,明儿我出去瞧瞧,看这里冬天都吃什么菜,咱们也得置办起来了。每天这么多人吃饭哪。”白木香道,“我看余主簿是住在县衙的,汤提检不住县衙?”   “不住,还有位赵提检也住县衙,你还没见过。”   “怎么还有两个提检?”   “一正一副。一位北疆人,一位汉人。”裴如玉道,“就是这几个。”   白木香问,“六房的几位你不请一请?”这说的是六房是指县衙底下吏户礼兵刑工六房,是仿六部的规制,管理县中大小事宜。白木香生长在乡下,要说府衙的事她不大清楚,但县衙的事她知道的不少,以往没少打交道。   裴如玉摆摆手,“县里人少,不设六房。有什么事我们几个就分担了。”   白木香奇怪,“不说是个大县么,怎么听你这样一说,县城也不大呀。”   “县是大县,地方大。不过,除了在县城的百姓,多是在外牧马放羊,并不在县城居住。这些按理说也属县城管辖,可实际上税也收不上来,只要他们不生事,也就随他们了。”裴如玉摇摇头,面容上说不出的无奈神色。   白木香胳膊撞裴如玉一记,“明天早上咱们去县城里逛逛吧,我想看看咱们的县什么样?”   “咱们的县”,裴如玉唇角微勾,眼眸中泛起丝丝笑意,看向白木香,“好,都听你的。”   白木香不领情的哼一声,都听我的,都听我的怎么不让我去新伊。   ——   第二天一大早,白木香起床后就带着小财风风火火的去厨下了。县衙里管着做饭是个汉人,隶属衙役班,姓刘,刘师傅手艺在整个月湾县也是有名的,烤羊烤的一流,昨儿个是时间太短来不及准备,让县尊大人凑合着吃的炖肉,今儿一早,刘师傅就买来两头最生嫩肥美的小羊羔,准备着中午做烤羊。   刘师傅正磨刀,就见县尊太太到了,然后,刘师傅便被县尊太太的惊世厨艺给震惊了。炒浇头时挥舞锅铲的霸气,揪面片时那飒爽的风姿,关键是,面片汤出锅后香浓的口感。县尊太太也没用什么特别的调料,可做的这面片汤就是这样的鲜香美味。   哎哟,这手艺,简直令刘师傅汗颜,亏他自诩为月湾县第一大厨!   县尊太太还给刘师傅留了一碗面片汤,同刘师傅说,“以后面片汤就这么做,我家老爷喜欢吃这口味儿,这一碗是留给你的,你尝一尝。”   被折服的刘师傅客客气气的送走县尊长太太,然后,吃到了平生最好吃的一碗面片汤。   ——   早上大家都吃的很满足,便如裴如玉也较平常多吃一碗,小九叔尤其夸赞,“木香这手艺,比以前更好了。”   “那是!”白木香得意,“没什么调料,堂堂县衙,连秋油都没有,好在鸡蛋提鲜,我最后放了些醋。这里的醋好,有股果子香。醋开胃,小九叔,你们多吃点,路上就得啃那干巴面饼了。”   “那这回我买些秋油回来,再有各色腌菜酱菜的也买些。”小九叔道。   “成。酱其实我也会做,今年做酱来不及,节气过了,明年自己做几缸酱,腌些酱菜,就省得买了。”白木香夹块鸡蛋,“有黄豆绿豆的也买些,冬天发豆芽吃。还有芝麻花生,榨些油,现在做什么都是羊油牛油,我还觉着素油好吃。”   裴如玉矜持颌首,“很是。”就像眼前的炸花生米,也是用羊油炸的,裴如玉可以克制忍耐,并不代表喜欢。   李红梅咯咯咯的笑,“小九,一会儿你到我屋来,我有事跟你说。”   小九叔应一声,想着嫂子定有什么特别的捎带。结果,还真是特别的不得了的捎带,小九叔听的都尴尬,“不用吧,我看如玉跟木香挺好的。”   “什么不用,这成亲眼瞅就小一年了,还是没动静,岂不叫人急?女婿是个斯文人,以往只知闷头读书,这上头兴许没大开窍,你们年纪差不离,多开导着女婿些。”李红梅暗搓搓的跟小九叔交待了一番,“这买来后,炖汤的给我,另外的你就去给女婿。”   小九叔心说,你闺女已经和离了,这,这事儿怎么能办啊!   小九叔简直两头为难,李红梅又催的紧,外头白文等族人还等着出发,小九叔只得含糊的虚应承几声,便逃了似的走掉了。   白木香一直送到门口,裴如玉陪在白木香身畔,小九叔笑,“不是头一遭出门,只管放心,这次就是去趟趟行情。”   小九叔的视线落在自然而然的站在裴如玉身畔的白木香身上,两人站的极近,就仿佛一对恩爱夫妻,白木香神色惬意,完全不是装出来的。视线偏移,裴如玉很自然的为白木香拉起斗篷上的帽子,北疆风寒,这种举手投足的关心……说你俩不是夫妻,小九叔都能自戳双目。   你俩到底是怎么着啊!   小九叔也搞不懂两人了,心绪繁乱索性不再想他们的事,一拱手,“我们这就走了。”上马带着商队远去。   小九叔没看到的是,他们一走,白木香就与裴如玉手挽手的逛县城去了。不过,裴如玉刚拉起小手,就被白木香一巴掌打掉了,白木香睨他一眼,径自先走,裴如玉只是一笑,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揉一揉被抽红的手背,气定神闲的缀在后面。 第43章 虚弱   在月湾县最如鱼得水的人不是身为县尊的裴如玉, 反而是李红梅、白木香母女。   没有来到月湾县时,李红梅还同闺女琢磨过, 这县尊大人丈母娘怎么个做法儿的问题。待来到月湾县后, 李红梅发现,唉哟,这里跟老家的日子差不多啊。   县城并不大,三五千人的样子, 最好的房屋就是县衙的五进土坯大院儿了。请客吃饭,主簿太太两位提检太太都是很朴素的妇人, 头上带一两样银首饰, 衣裳整洁无纹饰, 可以想像白木香一身的石榴红裙多么的亮眼,汤提捡太太带着闺女一起来的,这是位有着浓郁北疆人相貌特征的女孩子,一身土红色的衣袍, 头上缀着珊瑚、松石的珠子, 华美漂亮,汉话也说的很流畅。   请客吃饭就是一人一案, 大家吃烤肉话家常。余主簿太太上了年纪, 她的烤肉要格外松软些,就这, 吃的也有些费劲, 只能吃油脂的那部分, 瘦肉就嚼不烂了。余太太很文雅, 用帕子掩着吐在帕子里,笑着喝口奶香浓郁的茶汤,“上年纪了,就剩两颗后槽牙,不大顶事儿。以前我年轻时,一人能吃半头羊。”   白木香笑,“正好,我这里有面片汤,还有鸡蛋羹,一会儿让他们呈上来,您尝尝。”使个眼色,小财去厨房吩咐了。   余太太笑呵呵地,“早上中刘牛念叨了,说您早上做的那个面片汤,香的不得了。他有幸尝了尝,那味儿一辈子都忘不了。”刘师傅大名刘牛。   “我家以前常吃这个。我在书上看说和北疆的汤饭倒是相仿。”   “是有点儿像。”   汤太太恍然大悟,“原来是汤饭啊,酒后喝一碗汤饭最舒服了。”   大家无非就是说些吃吃喝喝的事,待面片汤鸡蛋羹端上来,都夸味道好。汤太太还细问怎么做来着,大家吃顿饭,也就熟了。白木香又问城中可有做衣裳的店铺,早上出去并没有见到,赵太太道,“衣裳都是自家做,您要做衣裳,招呼一声,我们一起过来,几日也就得了。”见白木香穿戴华丽,赵太太又补充一句,“可就是您得指点着我们些,衣裳要怎么裁。”   “就是我们刚来,想做几床被褥。既是没有这样的店铺,待我寻出做被褥的料子,少不得要请你们帮忙。”白木香已经明白过来,这县说是县,较之关内的村落也就是略大些,店铺极少,平常十天一个集市,就是在县衙这条在街上摆些摊子,拿出自家的东西进行贸易。   不过,据说天气暖和后县城就会热闹起来,因为会有胡商经过,那时,大家就能赚些食宿上的银钱。   白木香搞明白这县的风格,就知道怎么跟这些太太姑娘打交道了。的确不用太过客气,就跟以前村里人一样,没事大树底下闲聊天,有事大家商量着来的那种。裴如玉估计都不用怎么勾心斗角,这么个小县城都没什么值得勾心斗角的。   难为前任是怎么贪贿的?   这事儿是汤提捡太太板着脸说的,“王大人不好,府里发下来的工钱,他都装到自己口袋里去了。骗我们说,钱还没有发下来!”   “唉呀,这事儿可不应当。”白木香说,“怎么能把大家的钱装自己口袋哪。”   “是啊!所以他现在做不了大人了!”汤太太拍着巴掌,很高兴的模样。   白木香心说,是啊,王大人估计回家解脱了。   于是,第二天白木香就买了棉花,第三天就张罗了三家太太过来帮着做被褥,余太太眼神儿不大好,她坐在一边儿吃茶,叫她针线最好的儿媳过来的,大家那叫一个热闹。白木香一向大方,中午又让刘牛烤了头羊,做的肉抓饭,饭后还有酽酽的奶茶喝。   每天县衙内宅热闹的都跟过节似的,也不能老吃羊肉,等闲白木香还拿出钱让人买鸡买鸭买大鱼,让小财指挥着厨下炖起来。   大家是干活宴饮两不误,这些个太太们都说,“县尊太太真正豪气!”待这些针线做完,也爱有事没事来白木香这里串门子闲聊天。   白木香也摸清了县城里的一些情况,基本上汉人北疆人各半,衙门里当差的也是即有汉人也有北疆人,如汤提检,这就是正经北疆大汉。白木香买棉花,找余太太,就是向汉人买,找汤太太,就是向北疆人买。平时没什么事,但也有点泾渭分明的意思。   晚上无事,白木香同裴如玉说起这事,裴如玉道,“衙门里的衙役也是北疆人汉人各半的,这也没什么,安安稳稳的就好。”   白木香写张单子递给裴如玉,“明天我想正式收些棉花,你叫衙役们大街小巷的吆喝一声。价钱都写上了,要是不愿意收钱的,用茶砖或是布匹换也成。”   裴如玉接了单子略扫一眼,说,“你不昨儿还说县衙里这俩木匠不大成么。”   “先让他俩做些简单的配件,大件做不来,就得往旁的地方寻好木匠了。眼下先收棉花,待织机得了,招些女眷,立刻就能开工。这里油坊也没一个,榨素油的机子也得做一台。”   裴如玉惊讶,“你连榨油的机子都懂?”   “简单的不得了,那机子说白了就是一架子一木楔,把油料用草包做成油饼,往里头一填,用人力去压,这一压,油就出来了。”白木香比划两下,丝毫不觉有何稀奇。裴如玉却是另眼相待,“你可真不得了,木香,这都是学问啊。”   “这算什么学问。你估计是没见过乡里的油坊,你见一回就能明白。”   “文成公主嫁入藏地,就是给藏地带去了唐朝的工艺、文化。你榨出素油,咱们县从此就知道素油怎么个榨法儿了。   白木香脸皮虽厚,也叫裴如玉夸的有些脸红,“我跟人家公主差远了。”   “以后北疆人人都能知道木香布,木香机。”裴如玉眼眸中闪烁着一些白木香看不懂的东西,她没来由的有些不好意思,有些不自在的摸摸脸颊,“这倒有可能。我收棉花的事你可记得,明天让衙役出去喊一喊,叫大家知道。”   “放心,一准儿不能忘。”裴如玉想了想,问白木香,“做生意你肯定比我强,只是,我得提醒你一句,小九叔他们还没回来,到底木香布好不好销也不晓得,你收棉花的事是不是要等一等?”   “这不必等,新伊的事我是不清楚,可咱们一路过来,经过的几个大城,长安、沙州等地,最好的棉布无非就是江南那里的料子,比起我的布还差一头。就拿咱们县来说,主簿家倒是有织机,我去瞧过,只是寻常家用的小织机,我们村现在都不用这种老织机了。新伊这里的不可能有比长安城更好的棉布,何况,这里棉花便宜,人工也不贵,只要能织出比江南布更便宜更好的棉布,妥妥的压他们一头,还能愁销路?”   裴如玉心里一划拉,说,“那一县的棉花够么?”   “肯定不够。”白木香自己倒杯蜜水,喝两口道,“先收咱们县的,外县慢慢来。谁家没几个外县的亲戚朋友,待咱们县的收了,让他们去帮着宣传,不论谁拉来一个卖棉花的,我按棉花斤数好坏给些润手钱。不愁没人来。”   裴如玉一听就知里面的缘故,不禁一笑,“这里头都是学问哪。”   “我们老家那边儿现在都是织布的,以前谁也不服谁,收棉花时打做一团也是常有的事。”白木香对此驾轻就熟。   “那我就训练好衙役,管好县里治安也就是了。”   白木香一手托腮,望向裴如玉,烛光下,清澈的眼眸里水光潋滟,白木香笑时,眼底水光浮动,“反正县里的事就托给你了。”   裴如玉忽然有些不自在,似是不忍再直视白木香的眼眸,别开眼,虚弱的应了两声,“哦,哦。” 第44章 沉水香   自白木香开始收棉花, 整个县城都格外热闹起来。   相对于小麦或者稻谷、种菜自用,棉花大家种的并不多, 便是种来, 无非就是家中自用,往外卖的机会也有限。今年突然有县尊太太出大价钱收购棉花,而且,直接是拿茶砖、布匹、面粉、稻米来换, 也可直接银钱买卖,那些家中有棉花的都纷纷过来卖棉花, 或换些家常日用品, 或直接拿了钱回家。   而且, 县尊太太还说了,家里有亲戚朋友也有棉花的,也可以通知来卖棉花,带来一个卖棉花的人, 他们也能得银钱。   县尊太太可是个极讲信用极有本事的人, 棉花什么价也很公道,于是, 冬天本就闲来百姓开始外出找家里种有棉花的亲戚, 向亲戚说明自己县里县尊太太收棉花的事,价钱合理, 能换很多东西。再有脑筋灵活的, 哪怕没有亲戚朋友要卖棉花, 只要有亲戚朋友住在外县, 他们也带些礼物过去走动,看能不能拉来卖棉花的人。   县尊太太现在每天就是坐在县衙门口支起油毡大帐里,里头煮着热腾腾的砖红色的奶茶或者香喷喷的奶酒,支起暖烘烘的炭盆,有人来卖棉花,县尊太太亲自收,以至县尊太太半生不熟的北疆话在短时间内便叽哩咕噜熟练的不得了。   不论谁来,都能有一碗奶茶或是奶酒喝,这是县尊太太的待客之道。   旁边儿另一个大帐里传来的则是浓郁的饭菜香,那是县衙的大师傅刘牛的帐子,县尊太太给他涨了工钱,让他在外头支起锅灶,一锅里是用县尊太太指点过的新法子炖的焖羊肉,一锅里煮的是羊骨清汤,凡来县里卖棉花的,卖过棉花后都能领个餐牌,过来免费吃顿饭。要是路远,还能领个住宿牌,在县衙里免费住一宿。   刘牛现在一人都忙不过来,把自己儿子也带了来,入了衙役班,跟在自己这里做些打杂的事。   一向冬天有些冷清的月湾县突然间就多了外乡人来来往往,虽不至客似云来,但月湾县收棉花的事随着北疆冬天的朔风吹遍了附近的县镇。县尊太太价钱公道,豪爽好客的名声也远远的传扬开来,竟比县尊大人还要响亮几分。   县尊大人现在正扩招县衙的衙役队伍,这对夫妻颇有异曲同工之处,县尊大人也涨了衙役的工钱。衙役的工钱是极少的,每年不过七八两银子,在关内,寻常做衙役的,其实指望的不是这几两微薄俸禄。衙役自有额外来钱的地界儿,譬如县里商户,会打点他们一二。再譬如若有事派他们去,会有规费贿赂。或者,娼妓户和宰牲户都会给他们孝敬。   所以,倘在关内富裕地界儿,衙役们的生活是很不错的。但说的是关内,还得是富贵地界儿。如在月湾县,县衙都穷的丁当响,县里也无甚商户,更没有娼妓户、宰牲户,至于差使下派,月湾色是汉人与北疆人混居的县城,便是县衙里两个巡检都要按照一个汉人一个北疆人的配置,谁打点谁呀!如果一个汉人衙役要北疆人打点,闹不好就得干起来!   北疆人性子悍烈,脾气直,但绝对不傻,汉人那一套九曲回肠的规矩,在他们这儿有点施展不开。   故,月湾县的衙役也比较清苦。但由于月湾县整体贫困,衙役每年有固定收入,也算香饽饽的差使。何况,裴县尊一来,已经给他们发过一回茶砖,一回布料,他们还能免费在县衙吃一日三餐。这回衙役扩招,不少人都来报名。   裴县尊却不是什么人都要,先有年龄规定,十六岁以上三十岁以下,身子骨强健,在乡间没有恶名,才会被录取。   现在的衙役也不能像以往那样松散了,裴县尊给他们排了班,另则,每天都要练裴县尊教的军体拳,据说这是帝都皇帝老爷禁卫军才有练的上等武功。   因为裴县尊是状元郎出身,这个消息已经从余主簿以及裴县尊的丈母娘红梅太太那里得到了印证,汉人一般都知道状元是个啥,北疆人就不大明白了。余主簿解释为,极有学问的人。红梅太太的解释是,天上文曲星下凡。   反正,是个很了不起的人。   所以,裴县尊让学的功夫,大家都老老实实的练。也有刺头,迟到的,早退的,不按规矩巡逻的,裴县尊不定期检查,查到谁,直接把人开回家吃自己,凭谁来说情都没用。   这样整饬一段时间,整个衙役班都有了一股精气神儿。   白木香还得宽慰汤太太、赵太太两句,刺头一般都是仗着有些关系就找削的那种,汤、赵两家都有亲戚被裴如玉扫出衙役班,白木香说,“年轻人得个教训不是坏事,早摔这一跤,以后学了乖,能走的更远。”   汤太太用不算纯熟的汉话说,“就是没能帮上大人的忙,还扯了后腿,我很不好意思来见您。”   赵太太也说,“家里失了管教,这混账孩子,他爹捶了他两遭,还是见他就骂!”   “年轻人哪里有不犯错的。”白木香倒了三杯奶茶,递给俩人一人一杯,自己端了一杯喝,“也别总是打骂,孩子明白道理也就是了。”   汤太太赵太太都是三十几岁的人了,他们的儿女与白木香年纪相仿,听着白木香这老气横秋的口气,还真有些不惯。不过,白木香收棉花,与人签定第二年收棉花的契约,两人都有心打听。就听赵太太问,“您被褥不是都做好了,怎么还收棉花?”   汤太太也说,“是还要再做被褥么?”   “不是做被褥,是以后织布使。”   “这些棉花,得织多少布啊。”   “不嫌多,只嫌少。等我的纺织作坊建起来你们就知道了,到时还要招许多人手过来织布,按织布多少好坏给钱,你们也知道我的性子,价钱一定公道。”   “还要招人织布?”   “是啊,先招女孩子、妇人,只要手巧,愿意学习的,都能来。一日三餐我都包了。”   汤赵两位太太十分惊讶,继而齐声问,“您要招多少人?跟我们说一说,兴许就能帮上您的忙哪。孩子们在家也是闲着。”   “先得把织机造出来,招人的事只管放心,第一次招总有十几二十人的。咱们慢慢儿往上加,明年还得招更多人,今年棉花收的有限。”   赵太太竟还给白木香荐了个不错的木匠师傅来,白木香同裴如玉说起这事,“待以后织机造好,可得好生谢谢赵太太。”   裴如玉一只胳膊撑在小炕桌上,悠然的看白木香解着辫梢的珠花儿,一边道,“她外甥刚闹个没脸,被撵出衙役班,自然想把这脸面再挣回来。只要这木匠得用,她就高兴的。”   白木香这几天很忙,头上也不再作珠翠打扮,都是一根大辫了事,头上戴着厚厚的皮帽子挡风。见她要通头,裴如玉从袖子里摸出个小玉梳递给白木香,白木香平常惯用的是一柄小牛角梳,不禁挑眉望向裴如玉。裴如玉给她在流海上试了试,问,“觉着如何?”   白木香伸手拿过那白玉小梳,问裴如玉,“哪儿来的?”   “天山脚下有玉脉,这并不是上等玉,但玉料也不错。玉梳梳头也好。”   “你这不是收受贿赂了吧?”   “这算什么贿赂?是县里的老手艺人自己雕的,那老手艺人爱喝茶,我用茶砖换的。”   俩人说会儿话,裴如玉就回书房休息了。白木香沉思半晌,又拿着小玉梳在灯下瞧了又瞧,小玉梳上雕的还是一对小鸳鸯哪。白木香捏着小玉梳想,裴如玉这是不是已经沉浸在我的魅力之中了啊,要不怎么送我鸳鸯梳呢?   室内沉水香袅袅,缭绕不散。 第45章 得便宜还卖乖   小九叔他们回来的时候, 白木香已经把附近几个县的棉花都收的差不多了,还有从新伊那边儿过来卖棉花的农人。小九叔拉着大车的东西回来,一掀帐子的厚门帘就进去了,白木香高兴的跳起来,冲上前,“小九叔, 阿文, 你们回来啦!”拍拍小九叔的肩, 捏捏白文的胳膊, “累了吧,先坐吧,喝碗热奶酒!”   北疆天气太冷,大家很习惯喝酒御寒。   小财已经倒了两碗奶酒端上来, 小九叔白文两个一人一碗吃了酒, 脸颊浮上淡淡的胭脂色。李红梅抢着问,“小九,路上都好吧?”   小九叔见白木香帐子里都是人, 不是说话的地方,笑道,“都好, 很顺利, 还有新伊过来几家来卖棉花的, 跟我们一起过来了。”   白木香出去验棉花, 李红梅拨算盘给了东西或是银钱, 白木香请他们到帐子里喝碗酒,原来是新伊城的几个大户人家的管事,家里种了棉花,过来打听行情。这几个人就比寻常县里卖棉花的人心眼儿多,还打听了一下白木香要织布的事。这也不是什么秘密,白木香怎么与旁人说,就怎么与他们说的。照样有饭食招待,可免费在县衙住上一夜。   今天小九叔他们回来,白木香就早些散了帐子,回房和小九叔他们说话。小九叔这回把棉布悉数出手,带去的茶砖也卖掉了,换回黄金宝石香料地毯宝刀,也换了几车蜜饯干果、腌菜酱菜等物。小九叔脸上的大胡子还没来得及刮,白木香仔细端量片刻,笑道,“这样很像北疆人。”   “入乡随俗么。”小九叔摸了摸脸上的胡子,说起在新伊交易的事,“真是了不得,原我想这都眼瞅要入冬了,贸易或者不大好做。新伊城有胡商专门开的商号,专门采买茶叶、布匹、丝绸、瓷器,现在东西依旧很好卖。我们的茶叶和棉布都很好卖,一部分换了金子,另外换了宝石、毛毯,还有几车果饯,我想趁着冬天回一趟帝都,年前这些东西都好出手,再运些布匹、贩些茶叶过来。”   白木香点头,“先歇两天,打夏天出发,都是在赶路,铁人也得有个休整的时间。这里我开始收棉花了,待纺车造出来就能织布。小九叔你回去就在老家过了年,明年什么时候便宜再过来,把阿文留给我就行了。”   原本两人也是这样商量的,只是白木香先前要跟裴如玉来北疆,这条路谁也没走过,小九叔不放心,跟他们一起过来,帝都的生意不能没人主持大局。   小九叔主要也是看看,白木香跟裴如玉这事儿到底怎么着,如果俩人真的一拍两散,他们在帝都的生意怕也长不了。那么,他就得回帝都收拢生意或是另寻靠山。如果俩人继续过日子,小九叔也要回帝都,不仅是帝都的铺子,还有老家的生意,也得有小九叔盯着,北疆毕竟太远了。   小九叔睨白木香一眼,眼神中颇有深意,只是眼下不便多问。   “这也好。帝都那里的铺子,也不知木香布做贡品的事如何了。”小九叔也是有几分不放心,道,“你们也来北疆这些日子,有什么要给家里捎带的只管给我,我一并给你们捎带了去。”   白木香应下。   晚上是给小九叔他们的接风酒,白木香原还想张罗着烤头羊,小九叔连忙拦了,说,“家常菜做几个就成。”   白文也说,“自出了关,每天肉食不断,咱们吃些清淡的,木香姐,布片汤做一锅就很好。”   “这还不容易。现在我这面片儿汤也出了名,不少人来找刘师傅取经,跟他学哪。”白木香让人端来家里做的凉菜,这凉菜是水发花生、胡萝卜丝、豆腐皮切一起,用秋油、辣椒油、虾油一拌,也就得的。说来简单,在冬天却也算个爽口菜。另外酱牛肉、腊羊肉切了两大盘子,煮一大壶奶酒,大家团坐在一起吃饭说话。   裴如玉也问了一些关于新伊的贸易行情的事,顺手给白木香递了片寒瓜。这是小九叔从新伊城带回来的,寒瓜存到现在不易,白木香吃起来不停嘴,裴如玉只是略尝了尝,全顾着给白木香吃了。   李红梅瞧着笑弯了眼,一个劲儿的说,“女婿你自己吃,别总给她,把这丫头都惯坏了。”   “你这可真是新娘说的话。”白木香吐出几粒寒瓜籽在桌上,嘴角沾了一粒,裴如玉伸手拈下,放在桌间。裴如玉是极讲究干净的,平常在客栈桌椅都要重新擦过他才肯坐的人,这会儿竟半点不嫌弃白木香沾了瓜汁瓜籽的唇角。当然,这也没什么好嫌的,白木香一根长辫子放胸前,她这样简单的打扮,更显得年纪小些。两只圆溜溜的杏眼,嘴唇因为吃寒瓜格外鲜艳润泽,裴如玉声音里都含着笑,“慢些吃,又没人抢,还有哪。”   李红梅给闺女使眼色,“你也给女婿递一块儿。”真个没眼力的丫头。   白木香实在受不了她娘的唠叨,忙拿了一块给裴如玉,“你也吃,赶紧堵堵我娘的嘴。”   “死丫头。”李红梅笑骂一句,与裴七叔道,“从小叫我跟她爹惯的,还跟小孩儿一样,亏得女婿懂事,才叫我放心。”   裴七叔凡东西从不多用,寒瓜也只略用一小块,用帕子擦了擦手指,笑道,“木香有木香的好,如玉是男人,原就该多分担一些。”裴七叔挺喜欢白木香,贪吃不算什么,直爽也挺好,能做事业,这可不是寻常人能有的本领。   大家吃过水果才散了,白木香泡脚的时候就同裴如玉说了小九叔要回帝都的事,问裴如玉有没有什么捎带的。裴如玉现在虽是在书房起居,可他晚上要和白木香一起泡脚洗漱,偶尔俩人也会一起读书。早上一大早就过来白木香这屋里洗漱梳头,白木香不乐意,裴如玉就说怕丈母娘瞧出蹊跷。白木香也只好答应啦。   裴如玉想了想,“我都被出族了,不好再给家里写信。你给家里写一封吧。”   “什么出族不出族的,你也写一封,到时跟我的信放一个信封里,请小九叔带去就是。难道出族就不来往了?你可真想不开,有出就有回,不用把老爷子的气话当真。”白木香道,“我可是得给老爷子写封信,还有你娘、你祖母,我都要写一封,告诉他们我可是把你好好的送到月湾县来了。”   裴如玉唇角勾起,侧眸看向白木香那幅邀功的神色,几乎能想像白木香信里会写什么内容了。   果然,今晚白木香没有读书,挑灯写了半宿信。写的那信的内容,裴如玉偶瞥一眼都哭笑不得,什么路遇大雪,没有东西吃,她把仅有的一块肉干留给裴如玉吃。天气如何冷,她又如何大公无私的把最厚的衣裳给裴如玉穿。没影儿的事,都叫白木香写的有鼻子有眼。   裴如玉摇摇头,继续写自己的家书。   小九叔在月湾县休整五天,赶上司书他们从董大人那里回来,大家正好见了一面,小九叔就要押运着货物回帝都去了。临行前,小九叔专门寻个时间问了问白木香关于裴如玉的事,白木香神色轻松,“我们挺好的呀。”   “这不是不和离了吧?”小九叔揉揉眉心。   白木香神秘兮兮的从袖子里摸出鸳鸯小玉梳给小九叔看,继续神秘兮兮的同小九叔说,“裴如玉送我的。我估计他现在喜欢我喜欢的不得了了,非但送我鸳鸯梳,每天晚上都要跟我在一起磨唧。小九叔,你说有什么办法呢?我原想把他踹了另寻个好的,他又这样死求白赖上赶着讨好我,少不得再给他个机会啦~”   白木香一幅得了便宜还卖乖硬要假装无可奈何的口吻,小九叔看她一眼就牙酸,说她,“好就好好过,别总一会儿好一会儿歹的,叫旁人跟着你们担惊受怕!”   “我再考虑考虑吧。”白木香翘着唇角,一副伪矜持样儿。   小九叔觉着,再多看一眼白木香这小人得志的嘴脸,眼睛都能瞎。当下不再理白木香,准备回帝都的事去了。 第46章 绝对不对!   小九叔实在有些搞不清白木香和裴如玉的是是非非了。   以往待白木香疏离有礼的裴如玉突然就亲近温柔起来, 先前提起裴如玉就咬牙切齿的白木香,现在竟拿着裴如玉送的鸳鸯梳臭显摆了。死不对眼的俩人,明明和离书都写下了,现在甜蜜的仿佛刚成亲的小夫妻一般。   冷风一吹,小九叔才想起来,没问问白木香, 既是好了, 有没有圆房啥的。好吧, 这事儿小九叔一介外男, 也有些问不出口。不过,小九叔的想法和李红梅一样淳朴,那就是,既是好了, 不如先生几个孩子。毕竟, 有了孩子,才能在婆家站住脚啊!   另则,小九叔防的也是俩人一时好一时歹, 万一转眼又闹掰,有了孩子,那就是铁板钉钉, 想掰都掰不了的了!   思及此, 小九叔着紧把李红梅托他买的东西给李红梅送了去。   尺见方的一个四四方方的大红匣子, 满满的一匣, 拿手一掂里头的份量, 已令人满意。李红梅开了匣子略翻了翻,笑着点头,“还是小九你做事叫人放心,瞧着就都是上等货。”   小九叔很谦逊,并不居功,“这不都是为了木香和如玉,他俩好了,咱们做长辈的也能放下心来。”   “可不是么。说起这丫头就叫人急。”李红梅简直一肚子的心事无人诉说,正好小九叔回来,虽则小九叔与裴如玉是同龄人,奈何辈份大,李红梅一向也拿他当个主心骨儿的,苦口婆心的数落起闺女来,“平时觉着挺机灵,偏就不知待女婿体贴着些。有什么好吃的,她抢先吃。有什么好用的,她也要抢女婿前头。你说说,年轻时这样,是直率可爱。以后年纪大了,女婿能有不嫌她的?女孩子,得温柔。这都成亲一年了,也没个动静,叫人急的不成。”   李红梅一面说一面叹气,她就愁她闺女这事,愁的都没精神找下家了。   “这回也不用急了,有嫂子你安排着,我瞧着也快了。”小九叔喝口茶,眼中掠过一抹促狭,茶盖半掩着唇,眼神露出三分神秘,微微朝李红梅方向侧身,悄与李红梅道,“都是年轻孩子,嫂子你与他们住一个院儿,晚上他们什么动静,你略留些神。怎么能没孩子呢?要是哪里不对,嫂子你指点着些。”   李红梅仿佛被人醍醐灌顶,登时茅塞顿开,啪的一巴掌拍在小九叔给她的红匣子上,“你这话很是!”又叮嘱小九叔,“这可别说出去,他们年轻小夫妻,脸皮儿薄。”   “嫂子放心,我嘴最严了。”小九叔笑的意味深长,“那我就等嫂子的好消息了。”   “一准儿叫你听着好消息。”李红梅也悄声与小九叔道,“不过,自从离了帝都,我看他俩一日较一日更好了。”   这倒是。小九叔也很认同这一点。   司书晚上呈上董大人给裴如玉的书信,细禀了董大人那里的情形,董大人就任的乌伊县离月湾县三五百里远,县城较月湾更小,也更贫困一些。司书从乌伊回来,竟是觉着月湾很不错,每天人来人往,很是热闹。   司墨说与他道,“刚来的时候也是冷冷清清,从咱们大奶奶收棉花,这才热闹起来。知道大奶奶这里有茶砖布匹,也不只是棉花,许多外县人带了家里种的粮食或是牛羊过来找大奶奶换茶换布,大奶奶也肯换的。这消息传出去,一来二去的,人就多了。”   “大奶奶可真了不得,这就要办作坊织布了吧。我看县衙里好些木料,又有工匠在忙。”   “那是在造织机,待织机造出来,作坊就能开始干活了。”   司书压低声音,“我记得在家时,大奶奶还为不能出门照看生意闹过气。这在外头,大奶奶亲自张罗,大爷没说别的吧。”   “路上俩人就那样好了。”司墨朝司书挤挤眼,笑,“就是说,也说大奶奶干的好。现在大奶奶成天在外头收棉花,大爷有空还过去帮忙。”   司书也笑了起来。   他们自幼跟着裴如玉,一起读书玩耍,说是伴读,与裴如玉在一起的时间比裴家其他小爷都长。他们也都是识字的,只是学问不及裴如玉。如今已是隶属裴如玉名下,当然是盼着裴如玉好的。在两人看来,大奶奶虽有些江湖气,也不失为磊落直率之人。又肯跟着大爷千里迢迢来北疆吃苦,是个贤惠女子,自是盼着俩人情分好的。   ——   裴如玉和司书说过话,打发司书回房休息,自己举步到白木香屋里洗漱。结果,刚掀帘子进屋,就见窈窈和小财都围着白木香说话,窈窈刚说一句,“这颜色可真正!”,听到门口响动,回身见自家大爷进来,忙把手里的凤仙花汁的小瓷瓶放到桌上,从炕沿儿上下来,给大爷见礼。   裴如玉这才看到白木香正在炕上伸着两只胖脚丫,一只脚丫的指甲已经涂的颜色,另一只还没涂。裴如玉视线忍不住再瞟了一回白木香涂了颜色的脚趾,轻咳一声,移开视线,对窈窈道,“打水来,我洗漱。”   窈窈下去端温水,裴如玉坐在炕沿一畔,“怎么想起染指甲了。”近看才发现,白木香手上十根手指都染了红指甲,正伸着晾干。   白木香十指灵活的翘起落下,抬手朝裴如玉晃了晃,“好不好看?小九叔从新伊带回来给我的。这里头加了香料,香香的,跟寻常的凤仙花汁可不一样。”   裴如玉的视线在白木香胖嘟嘟的手指上一溜,觉着还成,就点了点头。其实不涂也好看,白木香的指甲本就带着天生的浅粉色,透明似水晶薄片,这样一染,格外扎人眼眸。似是引着你去看,一看再看。   窈窈端水过来,裴如玉洗脸净牙泡脚,小财就继续给白木香的脚趾甲染指甲油,窈窈在一畔拿着脚巾,从旁指点,一个劲儿的夸,“大奶奶,你脚可真白,这指甲油一涂,就显得格外亮。”   “谁的脚还能是黑的不成?”白木香一向大方,她从不吃独食,“还有好几瓶,你俩一人一瓶,拿去使。”   窈窈小财高兴的谢过白木香。   窈窈问,“大奶奶,要不要试试小九爷给您买的香浸胭脂?”   “也好。”   白木香只用胭脂略沾唇,窈窈建议她用些粉,白木香对镜照照自己的唇,“现在正年轻,不用浓妆艳抹,等年纪大了再用粉不迟。”   裴如玉侧眸,掠过她鲜艳的唇瓣,“你嘴本就颜色鲜润,胭脂也不必多用,就很好看。”   “这大约就叫天生丽质吧。”白木香眨巴下大杏眼,自信满满。   裴如玉其实不算恭维白木香,白木香生就一双明亮有神的大杏眼,高鼻梁,嘴巴不大不小,脸也是小圆脸尖下巴,本就显得小,浓妆艳抹并不适合,反会有种装大人的不协调感。   俩人正说着话,小福过来送一匣子蜜饯,说是李红梅让送来的,晚上夜长,吃零嘴儿打发时间。   打发走小福,白木香没忘问一句,“董大哥那里情形如何?”   “比咱们这里还要略差一些。”   “哎,那岂不是连我们村儿都不如了?”白木香一向认为月湾县跟她们村差不离的样子。她唇上刚涂的胭脂,忍不住伸出舌尖儿舔了一下。   裴如玉眼眸一沉,垂下眼睫遮住眸中神色,擦脚上炕,白木香递给她一条狼皮毯子盖住脚,以免脚冷。裴如玉看她两只脚丫子晾的有些冻红,给她一起裹上。白木香叫唤,“我指甲油还没干!”   “管它干不干,别把脚冻坏了。”倒两盏蜜水,递一盏给白木香,自己喝一口,“正因地方贫苦,才需我等朝廷官员过来治理。董兄素有才干,你只管放心就是。”   白木香想想,倒也是这个理。   白木香另有事同裴如玉商量,“小九叔这趟回帝都,信咱们都写好了,要不要给你家送些年礼回去?”   “年礼就算了,咱们刚来月湾,自己这里都是千头万绪,就是送年礼,无非就是咱们刚采买的这些东西。不差这些,再说,北疆寒苦,众所周知。托小九叔带信则罢,年礼这些事,不妨等咱们以后日子过起来再说。”裴如玉并不是打肿脸充胖子的性情,同白木香道,“今天我见了见给咱们种地的几家佃户,以前的职田,他们都是种稻米,稻米必然得是水田才种的好。我问了问,咱们那十顷地,大部分都是水田。种棉花怕是不成,我在书上看,棉花并不是在水田种植的。”   “水田不行。地略干些没什么,太湿种不好棉花的。”白木香想了想,“正好小九叔他们回来了,收棉花的事交给阿文,明天我去瞧瞧咱家的地。要大部分都是湿地,不如跟别人换着种。其实,就是种稻米也无妨,稻米一样能卖钱,先去看看地吧。”   “这不必急着去,略等几日,等我空下来,咱们一道去。我想在附近多走一走,带上几个熟悉种田的老农,一起看看这里的田地。咱们县地方不小,人口却是不多,还有将一半人是牧马放羊为生,并不耕种。县里也没个确切的舆图,不过,听余主簿说,可开恳的荒地极多。咱们一道看看。”   白木香问,“是要着人开荒么?”   “现在不急开荒的事,先心里有数为好。”   商量过这些事,俩人就一人一本书,头对头的看了起来。裴如玉是习惯了每晚读书的,白木香虽也时常读书,却不是这种每晚苦读到深夜的读法。委实如今冬天,昼短夜长,早上天迟迟不亮,也不能晚上一摸黑就钻被窝睡觉,她又不喜做针线,便只有读书了。   中间小福又送了一回烤山芋,白木香和裴如玉闻着山芋香,还真有些饿,招呼着窈窈小财,大家把一盘子烤山芋分吃了。   小福第三回 送东西没送进去,人家里头插上门,她没敲门,揉着冻的泛红的鼻尖儿回屋,悄悄跟自家太太说,“太太,大奶奶屋里的灯熄了,想是睡了。大爷书房的灯亮了。”   “这怎么回事,刚你不说俩人有说有笑,又说在一起读书,这怎么老晚了,姑爷倒往书房去了。“李红梅寻思着不对,她是过来人,刚成亲的小夫妻,那是只恨夜短,只愿时时刻刻腻在一起的,谁还有心思晚上读书啊!闺女女婿读大半宿书,这就不正常。如今一屋灯熄了,书房灯倒亮了,窈窈小财住东厢,并不住正房值夜。那书房里断不是旁人,定是女婿。   李红梅倒盏热水给小福暖手,悄悄交待小福,“过一盏茶的功夫再出去瞧一瞧,看姑爷什么时候熄灯!”   这不对!   绝对不对! 第47章 出城   在某些事情上, 李红梅有着可怕的敏锐直觉。   她觉出不对后,第一件事要做的就是封住小福的嘴,叫小福不许把这事告诉第二个人。第二件事则是按兵不动,继续观察。   这对于一向乍乍呼呼、大惊小怪的李红梅而言,是多么的具有严谨的逻辑与不动声色的智慧。   李红梅一直憋了十天,憋到小九叔休整后, 带着族人与大批货物离开月湾县, 踏上回帝都的行程。一直憋到闺女女婿去县外看职田, 李红梅心下想, 不过是寻个由头出去玩儿。   一大早闺女就梳好辫子,涂好面脂,嘴巴也抹上香浸胭脂,洒了好些木香花露在身上, 穿着新做的小皮裙小皮袄, 戴上皮帽子。女婿怕她冻着,还给她围上狐毛的皮围脖,围的浑身上下就露出两只大眼睛, 小两口这才手牵手的走了。   今天日头好,俩人骑马去,带着巡检衙役, 也不担心安全问题。   李红梅数日观察, 她闺女女婿成亲一年了, 按理说不算新婚小夫妻了, 可俩人还好成这样, 不像是有什么矛盾的。那为什么晚上会分开睡呢?李红梅摸着下巴,眉头皱成个小疙瘩,百思不得其解。   ——   白木香完全不知道她娘为她和裴如玉的事愁去半条命,她自幼在乡下长大,天生喜欢往外跑,让她成天坐屋里绣花是绝对不成的。自离开帝都,白木香就一日比一日快活,尤其今天是跟裴如玉一起出来,她喜欢跟裴如玉在一起。   衙役牵了马来,白木香问给她牵马的那衙役,“你叫什么名字?”   “小的丁大山。”   待出门,赵巡检带着十来人在外侯着,还有司墨也在一畔,有个穿老羊皮袄的黑脸老汉,白木香同赵巡捡打过招呼,又问那老汉姓名,这人姓余,因脸生得黑,正应他这名,这人单名一个铁字。听说同余主簿是远亲,一直跟在余主簿身边做事,对县里田地再熟悉不过。   路上尚有薄雪未消,不过并不影响马儿走路。   有风吹来,因穿的厚,也并不觉着冷。偶尔树枝草尖儿上有不知名的鸟儿跳跃鸣叫,有一种棕黄羽毛黑嘴儿小鸟,这里时常见到,白木香还不知道名字。突然有一道棕黄的影子从路上蹿过,白木香喊裴如玉,“裴如玉,有兔子!”   裴如玉笑,“看到了。”   “哎,可惜没带弓箭,不然能猎几只兔子回去!”白木香急。   “你会弓箭?”   “我不会你会啊。”以前她就见过裴如玉和朋友出城打猎,白木香那会儿就特想跟着一起去,偏生她彼时和裴如玉半个仇家一般,谁都不理谁。那一次裴如玉带回好些野味儿,白木香还嘴上十分嫌弃的喝了碗野鸡汤。   裴如玉说,“今天先出城随便走走,以后有空还能出来。”北疆这里野味儿多,他们来的路上就遇到过野羊野驴,还有野兔野鸡之类,听说这里还有雪豹,不过是极难见到的野物了。   “我以前也逮到过一只兔子。”白木香说起自己小时候的事,“是在田里捡到的,一只母兔子正在生小兔子,我没忍心吃它们。抱回家养了半个月,兔子们就自己打洞逃跑了。”   城外是大片的田地和原野,积雪融化后,有黄绿色的冬小麦冒出来,这种冬天的绿没什么精神,颜色既深且暗,不过开春就能返青,五月就能收一季小麦。白木香说,“我们老家都是种小麦,这里既是种小麦,怎么还能种稻谷,我听说稻谷都要种在水里的。”   余铁道,“大人的职田就在河边儿,挨水渠近,方便引水灌溉,是咱们这里为数不多能种稻谷的地界儿。”   白木香看裴如玉一眼,心里就明白了,裴如玉的职田肯定是占据了月湾县最肥沃的土地。裴如玉没什么特别的神色,这是必然的,职田绝不可能是贫瘠的田地。哪怕是在这贫寒的地方,官员的职田也会是贫寒里最丰美的那块。   裴如玉虽然没有白木香自小在乡下的经历,但自出城以来,他就发现,县城东面的麦田明显比西面更加密集整齐,如果他所料不差,刚刚那位老农说的河流,应该也在县城以东。   白木香的视线则多是停留在县城以东,她时不时还会跳下马,跑到田里去,拨开冻雪,摘下手套,摸摸冻的极硬的泥土地。裴如玉问她,“看出什么来了?”   白木香翘起下巴,一幅神秘状。   裴如玉驱马在她身畔,说,“东边的地比较适合种棉花?”   “棉花虽然也要雨水,实际上不怕旱,倒是地太湿润不大好。你看这边儿的田地,麦苗都疏疏拉拉的发黄,等明年开春雪化了,这麦苗会长的好一点,可如果这块地真的肥沃湿润,麦苗不会出成这个样子。肯定是块旱地,这种地种棉花最好了。”白木香一边套上羊皮手套,很有经验的说。   “少奶奶也懂种田?”余铁平时除了在余主簿身边帮忙,家里也有田地。   “当然懂了,我家就是在乡下,自小种地长大的。”白木香说。   裴如玉侧眸看白木香一眼,他没忘记当初白木香同他讲过,说从小没有下过地的。面对裴如下的注目,白木香只好再解释一句,“以前我家的田地是都赁出去的,后来织布得从收棉花桃开始干。见得多也知道了,什么样的地适合种棉花,什么样的地种出的棉花好,就心里有数了。”   裴如玉唇角勾出一抹笑,“还真是个行家。”   “那当然。”白木香眼梢轻扬,“但凡棉花叫我看一眼,我就知道大概什么价位。棉布叫我摸一下,我就知道织的时候用多少支纱。”   慢行约摸一个多时辰才到了职田地界儿,也远远的看到那冰雪覆盖的自远山蜿蜒而至的蓝色长河,职田都在这大湖不远,湖面被冰雪冻住,仍有白色的水鸟远远飞来,再远处能看到黑色的莽原山林。余铁介绍说,“那林子瞧着近,其实远着哪,到那边儿去地经过大片草场,没固定的路。有牧民在草场放牧,也有狼,有野羊之类的野物,很不好捉。这河就叫月湾河,河里的水是从天山上流下的雪水。每年天旱灌溉都是用这河里的水。大人的职田就在这一片。”余铁大致比划着,“那边儿是余主簿的四百亩,那边儿是赵巡检的三百亩,这里是汤巡检的三百亩。大人们的职田都在这一块。”   白木香惬意的双手扣在脑后,遥望着起伏连绵的山脉,反射着阳光的透明冰雪,目及所至的湛蓝色的大河,以及蓝天下的大片原野与田地。   风吹来时,白木香微微眯起眼睛,忽然说了句,“裴如玉,这就是我们的县城啊。”   “是啊。”裴如玉驻马在白木香身畔,望向这片土地时,眼眸里有种淡淡温柔。 第48章 新织机   两人早上出城,中下午的时间就回来了。   李红梅现在神经紧绷而敏感, 追着闺女问, “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没多玩儿会?”   “娘, 跟你说是去看职田的, 正经事,不是去玩儿的。”白木香在炭盆边儿的扶手椅坐下,伸出手烤着火, “这大冷的天, 出城风更大,可不得早些回来。又没带帐子吃食, 就是水囊里的水,经风一吹立刻能冻出一层浮冰。”   “哦, 那的确是要早些回来。”李红梅问,“女婿也没吃哪?叫女婿一起过来吃饭。”   “进门时汤巡检说, 有一批兵器从府城押送过来。裴如玉肯定先忙那事儿,你不必担心他, 那么大人了,还能忘了吃饭。我同司墨说了, 告诉刘牛, 用木耳黄花鸡蛋做浇头,再放一两块焖羊肉, 给他烧一碗热腾腾的汤面。要是没面条, 就做面片汤, 裴如玉爱吃这个。再盛一碗绿豆芽拌的凉菜,清爽的很。”   李红梅欣慰,叮嘱闺女,“做人媳妇,就得知道体贴男人。”   待小财把白木香的午饭端上来,李红梅那点欣慰全都化作一口老血,险没喷闺女脸上。小财端来的,就是黄花木耳鸡蛋做浇头的汤面,上面还有两块焖羊肉散发着勾人的肉香,旁边一碟凉菜赫然就是凉拌绿豆芽。李红梅怒,“你这不是把女婿的午饭端来吃了吧?”   “就不能我中午也吃这个!”白木香挪到小炕桌儿上吃饭。她中午想吃汤面,才顺带交待了厨下一嘴,让裴如玉也吃这个。裴如玉现在还不是她男人,她这么关心他做什么?顺带脚吩咐一声已经仁至义尽了。   李红梅追过去,坐小炕桌另一畔念叨闺女,“你以后得事事以女婿为先,知道不?”   小财给自家姑娘倒了杯热茶水放在手边儿,李红梅打发小财,“小财你出去玩儿吧,这里没事了。”   待小财走了,李红梅沉了脸,“我的话你听到没?”   “听到了。我待裴如玉还不好?娘你甭成天就知道挑的不是,人家别人的亲娘,只怕女婿待闺女不好。你这倒好,正好儿大相反,你不是裴如玉他娘假扮的吧?”白木香挑筷子面条,稀里呼噜的大口吃着,显然是饿了。   “我还不是为了你。”李红梅终于按捺不住,问闺女,“你同我说实话,女婿到底待你如何?”   “还成吧。现在已经知道我的绝世不凡了,只是还不够迷恋我啊。”   “你有个屁的不凡,真这么不凡,怎么女婿晚上睡书房?”李红梅问了个冷不防,白木香险叫面条噎着,她胡乱的咽下嘴里的面,捞起茶喝两口,擦下嘴,斜睨她娘,“娘你可真行,半宿听我们动静啊?”   “我还不是为你着想,都成亲一年了,肚子半点动静都无?就是女婿不急,帝都里你那刁婆婆也急的不成了!”李红梅说闺女,“你不趁现在跟女婿关系好笼络着他些,怎么反倒跟他分屋睡?”   “心情不好。”白木香心眼儿经她娘少说得多一万个,她转眼就想了个说辞,哼一声,“你也知道以前他怎么待我的?没正式跟我赔礼道歉,难不成就想这么糊弄着就和好?没这么容易,不给我个说法,这事儿就不算完!”和离书难道是想写就写的!   李红梅急道,“争这长短做什么?”   “娘你知道什么,要不争个长短,以后我还不得受欺负啊!”   “等你有三五个儿子,谁敢欺负你?那就是你的靠山。”   “我用不着儿子当靠山,我自己就是靠山。”   “真个犟种!倔驴!”李红梅小声骂,“夫妻间哪里就要分个高下胜负,过日子,该糊涂时就得糊涂。这么丁点小事,计较做甚?女婿不改好了么?你这么得理不饶人,非逼着他低头,男人不要面子啊。小心他低了头,把情分低没了。”   “要是他那点儿情分一低头就低没了,我也不在乎。”白木香夹两根豆芽菜,吃的不急不徐。   “哎,我真是上辈子不修,修来你这么个孽障。”李红梅气个半死,主要是她竟然说不过她闺女。干脆,李红梅直接就说了,“今晚就叫女婿回你屋睡,知道不?”   白木香就当没听到,聋了。   李红梅做为一个寡妇,当时就想像村里其他寡妇一样,孩子不听话,立刻坐地上哭早死的当家人。可她那个当家人委实没啥好哭的,何况,她现在是县尊大人的丈母娘,不好这样坐地炮了,不大体面。白木香吃过饭,一推盘子碗,就去看她的织机了。   李红梅叫小福进来把盘子碗收了,气的吃了半匣子蜜饯,心情才算渐渐平复。想这蜜饯还是女婿交待小九从新伊城买来给他的,这个女婿还是很体贴的,闺女不懂事,要不就找女婿谈谈心,她这女婿是很懂事的。   ——   白木香去看织机造的如何了,她给几个木匠的不是完整的织机图,每人分一部分小部件,最后白木香自己来装。白木香拿着锤子,带着小财做帮手,俩人吭哧吭哧一直装到天黑。   裴七叔到时,就见一架比寻常织机要略大些,打磨出淡淡木质光泽的织机驻立在屋内,白木香正用手摩挲着织机,见裴七叔进来,笑着打招呼,“七叔你怎么有空过来了?”裴七叔一直在跟裴如玉忙衙门的事。   “听说你来装织机,我过来瞧瞧。”裴七叔说,“以往我见过的土布织机,要比这个略小些。”   “这个是新的,我在路上做了些修改。”白木香看裴七叔身上是件天青色狐皮大氅,领口袖口的风毛都是狐毛,面儿是用她的木香布做的。裴七叔说,“绸缎不大经穿,你这布倒是好,做衣裳结实,穿着也舒服。料子有些筋骨,做出大氅来不比绸缎差。”   “当然不比绸缎差了,我的布可不是寻常那些软塌塌的棉布,搓一搓就给抹布似的皱巴巴的。只要织的细,用上等好棉花,棉布就既贴身也舒展,其实比绸衣禁穿。”白木香说,“你用的这是上等布,只可惜幅面窄,七叔你个子高,这布幅宽不过两尺,所以中间劈开,用了两块布。等我这机子上试一试,要是顺利,这机子上能织出幅宽三尺的布。”   “这可了不起!”   “还好还好吧。”白木香很谦虚的说,“这也不是我的独创,我在一本书上看到过,说以往有幅宽三尺的料子,只是后来工艺失传。还是裴如玉给我看的书,叫我开了些灵窍。”拍一拍织机,“总算是做好了,明天就轧棉籽弹棉花,试织机!”   裴七叔手抄袖子里,跟白木香打听,“木香你怎么想到改造织机的?”   “这也是不经意的,我娘织布时,织机坏了。她跟我们村儿木匠家的婶子是死对头,也不好去找木匠来家里修织机,我就给她修了修。我瞧这东西也没什么难的,织的布松塌塌,我就给改了改,后来我家织的布拿到县里去卖,布铺给的价钱就高。我就又给她改了改,想光我娘一人织布织的太慢,就找了村里人一起织。有小九叔帮忙,我们这生意就做起来了。”白木香说的随意,“我改个东西修个东西还成,七叔,这不是我吹牛啊,这些织机纺车的,看一眼我就知道怎么回事。像我家小财,什么布,她看一回别人织,自己就会织。”   小财不愧白木香的丫环,也很自信,挺了挺胸脯说,“有时就是看看布,不用看别人怎么织,我琢磨一下也能会。”   “对。我觉着我们这就跟你们读书人读书似的,天生就有这才干。”白木香道,“可惜我没见过织缂丝的机子,我听说缂丝是直接在丝绸上织出花样图案,叫我看一回,我们棉布应该也能织。说真的,缂丝我在老夫人那里见过一回,漂亮是漂亮,就是不实穿。若用棉布来织,会更服帖。”   “这事不难,如玉他二叔就在江南为官,以后有机会,必叫你去江南织造司看一回,如何?”   “那我先谢过七叔了。”白木香高兴的说。   裴七叔围着织机绕了一畔,摆摆手,感概道,“你这织机才是真正的不得了,木香,等这织机织出布来,可得叫七叔开开眼。”   “您别逗我,到时织出成品,我先孝敬七叔一匹最好的。”   “来来来,今晚七叔请你吃饭。”   “我还有事想求七叔。”   “什么事?”   “七叔你不是懂医术么,有没有什么办法把指甲油擦了。”昨晚裴如玉给她脚上盖毯子,果然指甲油还没粘牢,让她糊了一脚丫,洗也洗不掉。   裴七叔还头一回遇到这样的要求,虽说这并不是病了要开方子,裴七叔还是答应帮白木香想想法子。   白木香和裴七叔有说有笑的回去吃饭,裴如玉在丈母娘的摧残下,已经签定若干不平等条约,望眼欲穿的就盼着白木香早些回来啊啊啊啊啊啊! 第49章 一间屋   晚饭时,裴七叔对白木香多有赞赏。   李红梅则是对女婿赞不绝口, 裴如玉给岳母布菜, “岳母你尝尝这个炸丸子, 木香很喜欢吃。”   裴七叔说, “也给木香夹几个。”   白木香连忙道, “我自己夹我自己夹。”她非但自己夹,还给裴如玉夹了些黄豆芽,“我看帝都冬天也有鲜菜, 不知是怎么种出来的?北疆这里倒是没见过。”虽说冬天能发些豆芽来吃, 总是吃这个,白木香主要是有些心疼裴如玉。裴如玉自幼娇生惯养的, 偏不是个骄纵性子,自离开帝都, 一向是大家吃什么他吃什么,还很会照顾人, 知老知少的。白木香就更心疼他一些,想起帝都冬天的鲜菜来。   “那是专门在暖房炕洞子里种的。”裴如玉读书多, 人亦有见识,说起什么都是头头是道, “帝都冬天比起北疆来算暖和的, 这里种鲜菜,一则没懂这行的人, 二则炭火花销太大, 得多少炭火才能催起冬天的鲜菜。”   李红梅道, “这里就是太冷,我每天屋里炕洞子炭火不熄,还要点着炭盆,就这外头也要穿大毛衣裳。我都说这关外的风,贼冷贼冷的。你们早上出门还是大太阳,这不下午又转了阴天,路上的雪刚化的差不多,我看又要来风雪了。”   “小九叔买来的皮子还有许多,岳母再做两身厚衣裳吧。”裴如玉虽有些发愁岳母的性子,却一向关心长辈。   “不用,我衣裳尽够穿了。你们年轻,穿鲜亮衣裳好看,你们多做几身是真的。”李红梅给闺女派活儿,“你成天也没事,给女婿做身外头的大衣裳吧。明儿就开始做,把针线拿我屋来。”   “我哪儿有空,织机刚装上,明天我得跟小财试织机,看织布效果如何。”白木香夹片酱牛肉吃了。   裴如玉侧眸问,“新织机装好了?”   白木香点点头,拿个馒头掰一半给裴如玉,“明天再把做的几套旧式织机装上,就能招人来织布了。”   “既有新织机,还造旧的做什么?”李红梅问。   “说是旧的,那也是对咱家来说。现在还是市面上最新的织机,新织机织出的布幅面更宽,先让小财织,到时让熟手用新织机。”白木香对裴如玉说,“以前我们在老家织布,织机是我改出来的,开始是我们村的人织。后来别的村也想学,我想着三乡五里都是亲戚,倒不用就光我们村把着这织机不叫外传。我们是给县太爷商量的,别人要用我这织机,我这技术也不保密,但得收钱。不论谁用,三年内收成的两成得给我。”   裴如玉给白木香添了些海菜汤,说,“这价公道。”   “先说好,旧织机有人想学我能教,可新织机的技术,我是暂时不能教人的。”白木香道,“新织机得先叫我赚上一头,再教别人。”   “旧织机的也不急,你办作坊织布,织机外传的事,以后机会合适再说。”裴如玉身为当地县尊大人,并不急着把这技术教给县中百姓。   白木香这就有些不解了,当初她和小九叔同县太爷商量时,县太爷还赞她深明大义,亲自写了块匾给她的。说来,她白木香绝对是乡里红人。   怎么裴如玉反是不急了。   裴七叔一笑,与白木香道,“木香,你先前在家乡织布,整个村子都因此受益,名声传扬出去,这个时候你提出可以教给别人,旁人自然乐意。如今大家还不知是怎么一回事。待你织布有了名气,大家看到好处,介时再说教大家织布,大家一定感激你,也会十分认真的来学习。”   白木香一点就通,眼珠转动两下,笑,“还真是这个理。”   白木香喝口汤,问裴如玉,“府里怎么突然派了兵器下来?”   “我向府尹大人要的。咱们这里的衙役原不满员,如今都招满了,兵械不足,就向府尹大人申用了些刀箭。以后训练用得着,再说,他们自身也要佩带。”   吃过晚饭,李红梅就催着小两口早些回屋休息。白木香偷瞧裴如玉一眼,见裴如玉唇角抽了抽,强忍才没露出尴尬,不由暗笑,肯定是她娘抓着裴如玉唠叨了。   裴如玉忙道,“岳母也早些安歇,我和木香就先回了。”又送了一回裴七叔,裴七叔与李红梅竟是心有灵犀,也叮嘱一句,“是啊,早些歇吧,忙这一天了。”   ——   裴如玉回屋才深深的吁了一口气,整个人放松下来。白木香坏笑,低声问他,“丈母娘指点你什么了?”   裴如玉瞥白木香一眼,这丫头倒兴灾乐祸起来!   小财窈窈吃过饭服侍着二人洗漱,之后也没什么要她们服侍,白木香就打发她们也回去休息了。小财一直在她身边,是她的得力帮手,以后要管着织坊这一摊子事。窈窈则负责家里针线打扫这一摊,事情也不少。所以,白木香晚上很少使唤她们,都是让她们早些歇着。   俩丫环走后,裴如玉先去插上外间儿的门,回头见白木香已经在炕上盖着毛毯守着小炕桌看书,裴如玉坐一畔说,“木香,给我秤出一百两银子来。”   “做什么用?打点府衙的人么。”   “他们过来送兵械,不好白叫他们跑一趟。既是外差,都有这么一道的。”   “有时我常羡慕他们挣钱轻松,跑这一趟就有一百两。”白木香说着,从箱子里数出二十个整整齐齐的银锞子,找个大小适当的匣子装好给了裴如玉。   裴如玉接过匣子放在一畔,“官场之中都是如此,他们平时薪俸极少,就指着外差来钱。何况,这银子也不是他们自己分的,回去还要孝敬上头一层。”   “我们老家也是这样,这些人还真不能不打点。”白木香以往也常做散财童子的人,她眼珠转了转,笑眯眯的瞅着裴如玉,裴如玉一看就知白木香有事,果然,就见白木香倒盏温水递给他,和和气气的商量口吻,“裴如玉,有没有多余的弓箭借我一套使使,我不要,我就借来用用,学一学射箭,等什么时候咱们出城打猎,我给你猎只老鹰吃。”   “没听说过老鹰能吃的。”裴如玉唇角微翘,喝口水道,“这个不能给你,这是军用的。就是给了你,你用来就是犯法。律法规定,民间不能用军中兵械。”   “别唬我,我老家也有族人有弓箭,我跟小九叔出门做生意,还会腰悬大刀,怎么没人说我们犯了王法?”   “你们那弓箭大刀都不是军中制式,民间自用,便不违法。但你要用军中的东西,便违法。等我给你弄一套更好的,如何?”   “早说嘛。”小炕桌不大,俩人说话几乎头挨头,白木香随手就捶了裴如玉肩头一下子,“那我就等着啦。”   白木香用的力气不大,裴如玉却是肩头一僵,五指揉着被白木香捶过地方,正色道,“木香,你知道岳母大人跟我说什么了吗?”   “说什么了?”   裴如玉欲言又止,望着白木香明净中带着好奇的一双眼睛道,“岳母说,想明年抱上外孙。”   白木香摸摸下巴,扬着眉毛的样子带着威胁,问裴如玉,“你答应了?”   “你说呢?”裴如玉眼眸幽深,望向白木香的眼睛。   “少问我,我问你,你答应我娘了?”   “你不知道岳母当时,一把鼻涕一把泪,打从生你时难产,生了三天三夜才生出来,一直说到岳父大人过逝,家计如何艰难,再说到跟你着的那些急。我不答应,岳母就要哭的抽过去了。”   白木香蓦地哈哈大笑,兴灾乐祸,“你答应你自己想法子,你别跟我说,我可什么都没答应她。”   “咱们睡觉可怎么办?岳母今晚说不定就要在外偷看,偷看倒不怕,可你说晚上这么冷,滴水成冰的,岳母她老人家也是上年纪的人了,别再冻出个好歹来。”   裴如玉这话倒也在理,白木香还是很孝顺的,她撅下嘴,瞥他一眼,“那你把你的被褥搬过来,咱们还像路上那样,你睡一边儿,我睡一边儿。”   “我也这样想。”裴如玉立刻起身,嗖嗖嗖几步去书房,然后,嗖嗖嗖的就把自己被褥搬了过来。   白木香瞧裴如玉这心急火燎的样儿,心下既得意又好笑,她硬撑着面子,义正严辞的同裴如玉说,“先说好,各睡睡的,中间摆小炕桌儿。要是叫我发现你不老实,要你命!”   淡淡的木香花的香气萦绕而来,裴如玉放好被褥,也脱鞋上炕,拉过毯子盖住腿,一本正经冰清玉洁的表示,“木香,你可别因哥哥貌美就把持不住啊。要是你把哥哥唐突了,哥哥也只好凑合了。”   气得白木香又捶他两下,裴如玉哈哈大笑。   李红梅隔着两间屋听到小夫妻笑闹的声音,深觉明年抱孙有望,想也是嘛,小夫妻情分明明就很好。非得分俩屋睡,还不是拧着那么一口气嘛。小孩子家,就不明白这个道理,有赌气的功夫,孩子都生出来了。等有了孩子,就啥气都没了。   李红梅如是想。 第50章 堂堂县尊太太   裴如玉早起有固定的时间, 多年养成习惯, 即便在北疆迟迟未能到来的黎明, 也不妨碍裴如玉按时间醒来,他刚要摸小炕桌上的火折子点灯起床,就感觉脚下被窝里好像多了个什么东西在他小腿那里。   裴如玉拿小腿蹭蹭,热热软软,他生怕是白木香的脑袋钻他被子里来了。白木香睡觉像打仗, 一点儿不君子, 以前路上时俩人睡一条炕, 半宿自己被子蹬了,她就自发抢裴如玉的被子,这事儿很常见。   灯光铺照屋内的第一眼, 裴如玉就看到白木香头朝墙脚朝他,在他被窝里的倒不是白木香的脑袋,是白木香的一双胖脚丫。被子一个劲儿的往上盖, 脚就露出来了,白木香睡梦中也不能冻着自己,她自发寻找热源,脚伸裴如玉被子里了。   望着被子卷儿里拱出的脑袋顶, 裴如玉揉按着眉心, 这把脑袋埋被子里得睡着多不舒服。他拿起边儿上不知何时被白木香抛弃的枕头,大半宿没人枕, 入手一层凉意。裴如玉换了自己枕头给白木香搁脑袋底下, 再把盖着脑袋的被子往下扒一些, 让白木香露出脸来。   完全不是想像中的淑女晨间安静美好的睡颜,白木香睡觉不老实,睡时南北向,醒时就可能是东西向了,一头浓密的长发也叫她睡的篷乱。给她拂去沾在脸上的发丝,这才能看到白木香的熟睡的脸,白木香眉毛浓密,不是那种弯弯秀眉,她眉峰有一点峥嵘,眉尾修长,坏脾气时总是把眉毛扬的高高的,神气的不得了。平时神采弈弈的大杏眼这会儿正在阖目熟睡,一圈乌黑卷翘的长眼睫在眼睑下投下一点暗影,鼻梁又高又直,相书上就说这样鼻梁的女子脾气比较执拗,果然是真的。把被头给木香压下巴底下,雪白的被头衬得木香的唇愈发红艳,还有那么一两丝未曾散尽的木香花的香气幽幽萦绕,裴如玉脑中突然浮现这样一丝滚烫念头:肯定是甜的。   ——   白木香对镜梳头,问裴如玉什么时候起来的。裴如玉看她梳头那粗鲁样,梳不通竟要硬来,裴如玉拍她梳头的手一记,“怎么梳头也这样急,好像扯疼的不是你自己个儿是的。”其实,白木香有一头顺直的好头发,别的女子梳发髻编辫子,头发都会弯曲,白木香头发天生直顺,睡一宿就又直了,垂在脑后,当真有种长发如瀑的感觉。裴如玉捋起她的头发,见是有一小绺头发打了结,伸手给她解开理顺,说一声,“继续梳吧。”   白木香在镜子里对裴如玉挑挑眉毛,裴如玉依旧温雅如玉的还以微笑。   白木香把头上梳理顺当,开始编辫子,裴如玉从她妆匣里挑条发带,就听外头脚步声响,接着传来丈母娘带着笑的清脆嗓音,“都起来啦?”   裴如玉起身相迎,“岳母早。”   “坐坐,不用管我,我就是过来瞧瞧。”亲切的问俩人昨晚休息的可好。   “挺好的。”白木香系好辫梢,同窈窈道,“这就用饭吧。”   窈窈小财过去厨下端早饭,白木香早饭后要同小财去试织机,作坊招人的事也得开始了。裴如玉今天也得把府城来的一干人打发走,两人都是大忙人,打打眉眼官司都得趁早上有空。   裴如玉递给白木香个烤包子,自己夹一筷子炖豆腐,白木香说,“你也吃个包子,别总吃素,吃肉才搪冷。”裴如玉一向吃的素淡,白木香则是天生好胃口,早上都要吃肉的那类人。裴如玉从来便是吃肉也只是淡淡两片的那种,今天却是看了眼烤的焦黄肉汁稍稍凝溢在皮外的烤羊肉包,白木香夹一个给他,裴如玉就接了,慢条斯理的撕开个口子,吃了起来。   白木香早上两个烤包子,一碗白米粥下肚,鼻尖儿沁出细小的汗珠,她抬起手指擦了去,起身说,“你们慢吃,我跟小财试织机去了。”   裴如玉拉住她,“把嘴围住,刚吃过饭就往外跑,当心吃冷风。”   “就是女婿这话。”李红梅见窈窈把厚围巾拿出来,正要接过给闺女围上,就见女婿起身,仔仔细细的给闺女围个严实,她那傻闺女直叫唤,“鼻子也围住了。”   “等去了织机的屋子再出气。”裴如玉笑,“那屋子没火,先升两盆炭火再试,别冻着。”   “知道,我们得先轧棉,弹棉、纺、浆、绕、走、染,才能织布,今天先把东西准备出来,还有招人的告示贴出去,明天就得先招些人手了。”   裴如玉心下算了算,那到试织机怎么也得半月以后吧。实际上,白木香第三天就让小财试新织机了。   白木香早就把县衙后街的两套三进大院买了下来,新织机是放在县衙,其他的轧棉车、弹棉花的“大弓”,纺车、浆纱、绕纱、走纱、染纱、织机的一整套家伙什,都是放在这两套三进大院的。裴如玉公务之暇,还去看过,一看才知道他家木香懂的可不只是改造织机,人家每个程序都有分工,尤其是纺纱的大纺车,真正令裴如玉大开眼界,大半间屋子那样大,整架纺车大小有几百部件构成,听他家木香说,熟手一天一夜能出一百斤纱。   几个木匠就住县衙了,白木香出高价让他们留下来干活,现下只是个开始,以后机子还得添。   白木香的新织机一直调整到将年前才算最终定了下来,白文押着冬天的织出的料子去了一趟新伊,晚上白木香翻帐本翻了半个时辰,最后得意兮兮的同裴如玉道,“可算是把年前花出去的钱都赚回来了。”   “赚了多少?”   “赚没赚多少,可你想想,自到了月湾,买宅子、请匠人、收棉花、一应雇人得每月发工钱,我还心软,不忍心叫干活的人吃的太差,也不忍让大家冻着干活,光冬天的炭火钱就一百多两。只要不赔,就是赚了。”白木香眼眸弯弯,有一种柔亮的光,她汇总后把账记清楚,合上账本道,“就是棉花不多了,明年开春还得想法子多收些棉花。”   “不如把收棉花的信儿放出去,价码也放出去,眼下过年不一定有人愿意行远路,我看年后会有人出去收棉花。转手倒给你赚个差价也是一笔收入。”裴如玉道。   “不用旁人,崔凌一准儿去。他们兄妹真是一等一的能干。”白木香说的崔家兄妹是县里的一户兄妹,崔家原是给裴如玉种职田的佃户,崔父崔母都是寻常人,相貌亦不出众,也不知怎么生出这样一对兄妹。兄妹俩都眉清目秀的干净相貌,相貌就便是挑着父母的好处长的,为人也聪明伶俐。裴如玉就职后,就是崔岭把秋天打的稻米,半点不差的送了来,多少田打了多少稻米,佃户们分了多少,大人这里该得多少,账目清楚明白。   后来,裴如玉招衙役,崔凌原想报名,他年纪不够,就没报上。   有志不在年高,白木香收棉花,崔凌家里没棉花,他是第一个去外县找了亲戚家过来卖棉花的人,还帮着牵桥拉线,介绍了好些人过来卖棉花。看县尊太太这里除了棉花、干果、菌菇、牛羊、豆米,什么都收,他找人合伙,出去用略低的价钱收了好些来,卖给白木香,多少也赚些银钱。   待白木香这里招女工,他妹妹崔莹早早就来报名了,做工的女孩子里,她年纪最小,织布最快最好。白木香很喜欢这兄妹二人,她这里人手不足,干脆让崔凌过来帮着管些事。   倒不是管旁的,白木香收了不少山货豆米,让崔凌帮着分门别类按良按优的分出来,许多东西,拿到关内都是好东西。白文时常跑新伊,也会带客商过来月湾看货。崔凌是个有心人,放货的一律都是用干净的棉麻口袋,系口袋的绳子虽是麻绳,人家收拾的整整齐齐,不论什么货品一经他手就收拾的格外鲜亮好看。偏偏见了客商还有一种不卑不亢的态度,说起东西好坏来头头是道,一听就是行家。   白木香一提崔凌,裴如玉也说,“是个可造之材。”   白木香得意的拿了个炒栗子来剥,她也认为自己用人眼光很不错。裴如玉接过她手里的炒栗子,每每看到白木香把栗子剥的狗啃一般,他就忍不住替她剥了。白木香清清嗓音,接过裴如玉给她剥的炒栗子,把手边另一本账本递给裴如玉,裴如玉挑眉,白木香吃着栗子,口齿不清的说,“你的账,自己看看吧。”   裴如玉翻开帐本,上面是白木香一言难尽的笔迹。   白木香是个账目清明的,裴如玉的钱都给她收着,现在的月俸也是一文不差的给她,他把裴如玉的各项花销也记得清楚明白。白木香道,“咱们过来后,有夏天一季稻米的收成,你的职田都是水田,抛去给佃户的,基本上每亩能剩一石米。这些大米,卖了一部分,银钱我都给你入账了。还有每个月的俸禄,也都入账了。其他,每月花销都在这儿哪,县衙没见收成,衙役们每月的补贴都是你私账出的。还有县里那些孤寡老人孩子,每月供给的钱米,也是在你这里走的账。年下又有一笔年礼开销,东西是从我这里买的,我给你算平价,也上百银子了。裴如玉,你这小半年就倒赔出去大几百两,还有咱们从帝都一路过来,路上打点花用,也用了上千银子。要不是   你家底厚,就你这倒赔的,现在就得要了饭。”   裴如玉微微一笑,合上帐本,又给白木香剥了两个栗子,拿出零嘴匣子来给白木香吃,“我看你爱吃核桃,托人从新伊买的核桃糖,你尝尝看,喜不喜欢?”   白木香天生有一种警觉,她拿了片核桃糖,咬一口,既脆且香且甜且酥,浓郁的核桃的香、饴糖的甜溢满口腔,白木香又拿了一块,嘴上说,“我不大喜欢吃甜的。”   “还有肉脯,这是我让窈窈用食谱上的方子给你做的,你尝尝。”   第二块核桃糖卡嗓子里了,白木香重重的咳了一声,眼眸精明的半眯起来,狐疑的盯着裴如玉,“反常既为妖啊,裴如玉,你不是办什么对不起我的事了吧?”   “没有没有。咱俩成天在一处,我做什么,你不一清二楚么。”裴如玉笑眯眯地把肉脯递给木香吃,“是这样,你如今钱也赚了,生意也做起来了。那什么,这过年了,纳税的事,是不是咱们年前算一算啊?”   白木香立刻发扬了官场中的不正之风,她长眉倒竖,瞪着眼睛,张大嘴巴朝裴如玉喷火,险没把裴如玉喷死,怒吼,“我堂堂县尊太太还要纳税!” 第51章 读书   白木香一声怒吼, 裴如玉耳朵险没聋了, 房梁上的灰都被震下二三两。   不要以为被吼一嗓子就完了, 白木香揪着裴如玉的耳朵,从裴如玉是个倒赔败家货一直数落到裴如玉跟阎王爷借的胆子敢来找她收税,要不是裴如玉自小文武双修,今天得死白木香手里。   裴如玉先救下自己的耳朵,等白木香喷完, 他送上一碗温热正好的蜜水, 白木香推开, “不喝!”   “那我自己喝。”裴如玉要喝,却被白木香截下,抢过来自己喝了, “不喝白不喝。”   “这就对了,别跟自己赌气。”裴如玉揉揉火辣辣的耳朵,把核桃糖和肉脯都在小炕桌儿上摆好, 这才觑着白木香黑沉沉的脸色开口,“木香,我常听你讲以往在老家如何打点差役的事。虽然你也会说不得不打点他们,心里到底不以为然, 也没有多瞧得起这种找你们打秋风的官衙, 是不是?”   “我想,你以前也没少在县衙花钱。你是个大方人, 打点官府, 肯定不会舍不得, 可心里怎么看他们呢?是不是刚笑脸相迎的给了钱,肚子里也要骂一声狗官的?你心里真正看得起他们吗?”裴如玉目光宁静柔和,没有半点火气,他说,“若我是那样的官员,你还愿意跟我做夫妻么?”   白木香气的直捶胸口,“你,你,你,我,我,咱们……”   “你现在不是以前的你了,你也成了官太太,当然要享受一下做官太太的好处,是这个意思么?”   白木香理直气壮地,“本来就是。”   “那你以后是不是还要像以前你们县令大人的太太一样,等着县里乡绅大户富贾的太太们过来孝敬你,巴结你,给你送礼?收别人礼物的时候肯定心里很高兴,毕竟不花钱得的好东西。可是不是也有人像你当年那样,脸上笑盈盈的奉承着你,肚子里在骂你?你要成为这样的人?”   呃——   白木香卡了壳。   白木香是个很世俗的人,世俗的规则她全部熟悉,不过,她还真不是那样的人。她根本没用县尊太太的身份谋算过什么东西,也没人给她送礼。白木香突然说,“是啊,怎么没人给我送礼啊!都是我请别人喝酒吃肉,都没人给我送礼。裴如玉,看你这县尊当的!”   饶是裴如玉在一本正经的讲理,也被白木香这后知后觉的奇妙思维逗的忍俊不禁,他说,“是我的不是,月湾太穷了。这里的百姓官员都过的很艰难,没送礼这些事。我记得余太太花生炒的好吃,汤太太家的手抓肉你不是还夸烧的嫩么。这样来往,比让她们砸锅卖铁送贵重东西给你要舒服吧。”   白木香知道裴如玉的话在理,她也真不是那路会搜刮别人的性子,她就是心肝肺的心疼自己的血汗银子,她嘴角一撇就换了幅苦嗖嗖的模样,叫起苦来,“裴如玉啊,你不知道啊。生意难做啊!”   “我不刚听你说,还赚了不少么。”   “我那不是为了在你面前撑个面子,胡乱吹的牛皮。实际上抛除成本、工钱、各路花销,别说赚了,我还赔钱哪。你说说,你是个倒贴的,我这里再赔钱,日子还咋过?”白木香敲着掌心跟裴如玉诉苦,“难哪!日子难哪!”   “要不要现在看账本?”   白木香眼睛里射出两柄飞刀,恨不能戳死裴如玉这个败家货。她眼珠一转,转而从零嘴匣子里拿了块核桃糖送到裴如玉嘴边。裴如玉一向喜欢吃甜的,张嘴含住糖,就听白木香凑到他耳根嘀咕,“按那律法,交的银子也太多了。咱们啥关系,怎么也要有个熟人面子情的,是不是?”   木香花的香气扑到耳际,裴如玉从耳边到颈项都有些发痒,头微微一偏,正撞到白木香的唇上。绯红色的唇,软的像花朵,带着灼人的温度。白木香的脸腾的就红了,瞪向裴如玉。裴如玉连忙后退些个,轻咳一声,实在说不出坏气氛的话,“木香,你要不想交,那就算了。”   “真的?”   “真的。”   裴如玉一点头,白木香立刻端茶倒水递茶的招呼着裴如玉,令裴如玉颇是受宠若惊,翘着唇角道,“行了,我自己来就好。”   “裴如玉,我头一次发现你这样通情达理。”   裴如玉但笑不语。   白木香当晚待裴如玉亲切极了,并且从裴如玉的学识到相貌到人品进行了全方位的夸赞。裴如玉喝着木香给他倒的蜜水,吃着木香递给他的核桃糖,听着木香的奉承,惬意的说,“木香,明天有没有空,我请你去个地方?”   “什么地方?”   “现在还不能说。”   “行啊。”只要裴如玉不让她割肉,白木香简直百依百顺。   第二天一早,白木香特意梳了个髻,发间插一支蝴蝶金钗,一身红衣红裙,头上戴着毛绒绒的昭君套,和裴如玉出门去了。天寒地冻的,裴如玉没带白木香到别的地方去,就去了县衙不远处的孤独园。地方不大,两个小院子,一个院里住的是无依无靠的老人,一个院里是失怙怕恃的孩子。各有县衙请的妇人过来照顾。老人多是行走不便,身体有病的。孩子的年纪都很小,略大些能帮着做些活,也会帮着照顾一下小些的孩子。   “冬天雪大,也有不知道的就冻死了。我到任后想着,大小是条性命,拨些柴米雇了人看护着些吧。上年纪的,能有个善终,也是积德。这些孩子们,大些的能做些活了,以后学门手艺,也是一条出路。”裴如玉挽着白木香的手,白木香问,“这些支出也是从县衙走么?”   “应该是从县衙走的,朝廷一直有救济孤独的谕令,各地情形不同,也不能一概而论。”   不用说,现在县衙有多穷,白木香是知道的,自裴如玉到任,大都花销都是裴如玉在贴。白木香不傻,知道裴如玉带她来是什么意思,她问裴如玉,“你时常过来么?”   “平时是司书在管,隔个三五天我也会过来看看。我时常露面,底下人就办事勤勉,不会太亏待他们。”裴如玉的声音像春天的风,是温暖的,平和的。   白木香眼眸望向裴如玉,裴如玉轻声道,“我不是那种渔利百姓的官员,木香。我的话,依旧做数。”   白木香现在完全明白了裴如玉的险恶用心,她气的跺脚,“做数有个屁用,我难道是铁石心肠的人,就不知做些善事了?你到我们村儿打听打听,三乡五里,就没人说我不是。我还给我们村儿修过路铺过桥哪!不就是交些商税么,交就交!老娘钱多的是!腰缠万贯,粗着哪!”   裴如玉眼中含笑,心说,诶,丫头,你谁的老娘啊你~   不过,看在白木香即将要交纳商税的面子上,裴如玉就不计较了。   谁讲理能讲过裴如玉啊,白木香这样爱财如命的人,硬叫裴如玉给割了肉,也是没天理了。白木香可不是轻易认输的人,她认为自己不笨,之所以总是被裴如玉压一头,主要是裴如玉书读的比她多,人就显得聪明些。白木香带着小财新织出的宽幅布去看裴七叔,裴七叔对白木香织布的才能是非常佩服的,这次的宽幅布也是质地精良的料子,裴七叔连连点头,“不得了啊,木香。”   “您过奖了,七叔。”白木香把另一个匣子放在裴七叔面前,“这是北疆的杏干,听说这种杏干从开花结果到晒成杏干,都是在树上。晒成杏干后再把杏干摘下来,果子味儿特别浓。您尝尝。”   俩人说会儿话,白木香才道明来意,她很认真的同裴七叔打听,“七叔,您是裴如玉的先生,一定很有见识。能不能指点我两本书读一读,近来我总觉着书读得少,不大够用。”   “要读什么书?”   “有没有那种读了让人长心眼儿的书。”   裴七叔先是一怔,继而大笑。 第52章 入怀   细碎的冰雪碴被冬天的风刮起, 劈头盖脸而来,冷冷的太阳在天空悬挂, 发出渺茫黯淡的光芒, 似乎在尽最后一丝余力勉强照耀着大地。   这不是雪天, 只是刮大风而已。   裴如玉看一眼骑在马上的白木香,有些后悔带白木香出门。北疆冬天太冷,天气阴晴不定, 木香是女孩子家, 相对于男人,总是单薄些。这样的天气, 不该答应木香一起出门的。   白木香似乎感觉到了裴如玉的注视, 回头朝裴如玉笑笑, 在裴如玉看来, 戴着皮帽子围着皮围巾还戴着皮围脖的白木香只是对他眯了眯眼睛。呼啸的雪风中, 裴如玉大声说,“木香,你到车里去吧。”   白木香摇头, 也大声回道,“今天天气好, 我可不到车上坐着。”出门时天气还是大晴,中午就开始刮风,不过, 在北疆的冬天, 有太阳的天气就不能算坏天气, 白木香不愿意在车上闷着。   裴如玉看白木香精神头还好,也就没再多说。   年前附近各县官员都要到府城述职,裴如玉原本犹豫要不要带白木香一起,白木香一听这事儿立刻就应了,她很愿意同裴如玉一起到府城给知府太太请安,还有,她消息灵通,听说新伊年前有大集,她要顺道去逛逛。那模样,裴如玉不答应都不行。   如今这寒风朔雪的,裴如玉就有些后悔。   当晚大家就在雪地里扎的帐篷,在北疆出门,等闲都要带着大帐,倒不是讲这排场,主要是出门几十里上百里见不到人烟是常有的事,不带帐篷便只能睡雪地里了。   白木香完全没体会到裴如玉的忧心忡忡,她带着小财在帐子里烧水做饭,吃食肯定也是自己带的。雪水用白矾净过后煮开,先煮一大锅热的烫嘴的酥油茶,大家就着奶皮子、奶疙瘩的喝到身上都出了汗,缓过劲儿来。那边儿搭出的简易灶上架起大锅,锅里是用澄净后的雪水烧着腊羊肉腊牛肉,蒸屉上热着从家里带出来的开花大馒头。   别看能喝得惯这边儿的奶茶酥油茶,一群人依旧不大吃得惯这边儿的干巴馕,太干了,用李红梅的话说,都得当心牙。所以,出门时大家还是习惯带饼带馒头。   听着锅里传来的咕嘟咕嘟的声音,大家团团围坐在灶旁说话,北疆人大都直爽,汤巡检就表达了对白木香的敬佩。晚上安营扎寨,找地方扎帐篷汤巡检是行家,接下来就是听白木香的分派,哪俩人安置行礼,哪俩人收拾帐子,哪俩人去弄雪,哪俩人搭灶升火,一件件事有条不紊,做的既快且好。白木香和小财也非常能干,煮茶烧水做饭都是她俩来,白木香不是那种干坐等旁人来服侍的性子。这在外头,男人们也都能烧个水煮个肉的,到底不如女人家熟练。   白木香还有一绝技,她闻着味儿就知道锅里的东西热好没。汤巡检好奇的不行,咬着怀里拿出的馕饼,跟白木香打听,“太太,这有什么窍门不成。我就能闻到肉香茶香,你咋就知道锅里的肉有没有热好?”   “当然不一样了,热透熟透的肉有一种格外熟香的味儿。你得记着正好熟透的时候是什么味道,下次再一蒸肉就能知道了。”   汤巡检吸吸鼻子,“那现在好没?”   “不成,还得一盏茶的功夫。”白木香摆摆手,谦虚的说,“我这不算什么,我爹当年,他往锅边儿一站,就知道这锅里炖的什么,用了哪几种调料,那才叫功夫。”   “老太爷真了不得。”   “那是。有一回我们县城里最好的酒楼的东家,在府城吃了一道炝锅鱼觉着好吃,还特意带店里大厨去吃了一回,偷师去了。结果,那厨子就是做不出府城酒楼的味儿。这各家有各家的手艺,都是人家厨子吃饭的功夫,可不是想偷师就能偷来的。他家那厨子学不会,这事儿叫我爹知道,我爹说,倒不用尝,他闻一闻就该知道个七七八八了,当时就把我们县里厨子烧鱼的几样调料说了出来,分毫不差。那东家后来请我爹到府去吃鱼,我爹带着我带着我娘,他吃一回就知道,我们县的厨子做的不像,是用错的花椒。不能用我们当地的花椒,要用蜀地的一种麻椒,做出来才对味儿。果然,叫我爹一点拨,那厨子就做的很像样了。”白木香喝口酥油茶摇头,“我跟我爹比差远了。”   汤巡检听的直了耳朵,竖起大拇指,“可真厉害。”   “我爹这点本事,旁人看来是不错的,可跟我祖父比就差远了。我祖父当年是我们那一片有名的能干,人也聪明……”白木香正要讲一讲她祖父当年,虽然她对祖父没什么印象,大都是从别人嘴里听来的有关祖父的传说,但这并不妨碍白木香自己把祖父的光辉形象完善一下。   白木香刚开个头,就见闭目养神的裴如玉突然指了指大锅,“好了。”   白木香嗅嗅肉香,感慨的拍拍裴如玉的肩,同汤巡检道,“看,你们县尊学的多快啊!”喂,没说一声就偷师,可得交束脩的啊。   揭开大锅,一股腊肉馒头的香味儿伴着热腾腾的白色蒸气充斥在整个帐子里,司书习惯性的先盛一碗腊肉并两个馒头奉给自家大人,不过,余光看到大人脸色,司书上前一步先奉给自家大奶奶。自帝都到北疆一路上,大人都是这规矩,什么东西第一碗都是要给大奶奶吃的。   汤巡检不禁面露惊诧,毕竟,在北疆都是男人吃最好的饭食,接着是家里的男孩子,最后吃的是妇人与女孩子。但在裴如玉这里,有什么东西都先供给白木香。不过,汤巡检想到,县尊太太很能干,听说县尊太太织的布卖到新伊能卖很多钱。   小财手脚麻俐的盛了一碗肉和馒头奉给裴如玉,裴如玉给白木香的茶碗里续上茶,让她就着晚饭一起吃。白木香夹块熟软的腊羊肉咬一口,把一个馒头递给裴如玉,这馒头蒸的大,她可吃不了两个,“我瞧着,明天晚上或是后天上午就能到新伊了。”   裴如玉接过馒头慢慢吃着,“差不多。”   白木香眼睛发亮,问汤巡检,“老汤,你赶过新伊的大集么?”   “赶过!热闹极了,人非常多,新伊的货商都会把东西摆出来,就是天有些冷,可只在太阳好,大家都会出门买过年的东西。”汤巡检说啃着块肥嫩的羊排叉上的肉,大胡子上沾满亮晶晶的油星,哪怕帽子下的眼眸深邃,鼻梁高挺,也不符合白木香的审美。白木香侧眸看裴如玉的俊郎面颊洗洗眼,她坚决不许裴如玉蓄须,绝对是为裴如玉的形象着想啊。   从碗里捡出几根被肉汁浸透的干豆角放裴如玉碗里,裴如玉爱吃菜,白木香收拾东西时就带了半口袋干豆角,煮肉时洗一洗放锅里一起煮,被肉汁煮的软软的,很有滋味。   裴如玉总是把第一碗饭给她吃,她也会关心裴如玉的。裴如玉没说什么,只是眼眸中有一种格外温暖的神色。   大家顶着风雪赶路,吃过饭,汤巡检安排好守夜的事,裴如玉就让大家早些歇了。裴如玉带着白木香、小财一个小些的帐子,剩下十来人,大家一个大帐。白木香其实有些不习惯,因为帐子小,她和裴如玉中间也没有小炕桌能摆了。不过,裴如玉是君子,俩人在一屋时也很规矩的。   小财抱来汤婆子,给白木香塞被子里说,“姑娘你暖着些。”   裴如玉清咳一声,“早些歇了吧。”   小财立刻就脱了外头的皮袄皮袍,钻被窝里去了,阖上眼的同时就发出熟睡的轻鼾声。   “小财睡觉的速度,我都服了她。”白木香也开始脱外头衣袍,在北疆睡觉,晚上不能穿厚衣裳,会把人冻坏。白木香睡中间,她总不好让小财睡当中的。   裴如玉也宽衣睡下,熄了帐中灯火。   夜间外簌俱寂,却又并非完全的寂静,白木香听到自天山呼啸而来的朔风吹折草叶、刮过帐子的声音,听到远处传来的野兽的叫声,白木香到底有些胆小,悄悄说,“裴如玉,那是不是狼在叫啊?”   “好像是。不用怕,狼怕火,我们这里升着火,但凡野兽不敢过来。”裴如玉轻声安慰。   白木香往裴如玉那里蹭了蹭,黑暗里的西索声被无限放大,白木香发间颈间已经清淡的木香花的香气似乎也变得格外浓郁。裴如玉声音温淳,“别怕,有我在。”   白木香轻轻的嗯了一声,不知何时就沉沉的睡了过去。裴如玉有着豪门子弟睡眠很轻的特质,在帐外的寂静与喧嚣里,刚有些睡意,就被白木香一条大腿砸醒了。裴如玉把白木香的腿给塞回被子里去,一会儿,白木香胳膊又搭裴如玉脸上了。   裴如玉心说,在家时无妨,炕烧的暖,屋子也厚实。如今在帐子里还这样睡如何了得,他想了想,自己反正是要与木香做一辈子夫妻的,这时拘泥着把人冻病,到时还是自己心疼。裴如玉轻轻揭开两人的被子一角,把白木香拥入自己怀里。 第53章 不同凡响   其实, 在把白木香拥入怀的那一瞬间,裴如玉立刻发现, 自己进入到一个进退两难、无比煎熬的境地。   先前, 舅舅家一位表兄成亲后, 据说每天都是一回家就扎屋里不出来,舅妈说起那位表嫂的口气都是酸溜溜的。彼时,裴如玉还觉着, 表兄堂堂男子汉大丈夫竟陷于闺阁温柔乡之内, 委实可叹。   如今,裴如玉整个身体僵硬成一根木头, 学富五车的状元郎手足无措, 不知该怎么办了?也许不是不知道要怎么办, 就是, 裴如玉忽然对自己一向自得的自制力生出了怀疑。   女孩子那柔软的带着香气的身体, 那一种完全不同于白木香平时惯用的木香花香气的另一种香气扑面而来,几乎能将人淹没溺毙当中。白木香炙热的呼吸落在他的胸口,一直透过肌肤烫到他的心底, 在他的心头放了一把火,顷刻便能将他的理智焚烧殆尽。   裴如玉不得不在心里默念两遍大悲咒才稳住心神, 怕白木香冻着还罢了,再不能有别的唐突,不然, 他把木香当什么了。   裴如玉整个晚上都不再有精力留心帐子外的寂静中的喧嚣, 他那浅眠的毛病也突然不药自愈, 甚至,早起的习惯不知为什么就被打破了。这一觉,他睡的如此香甜,坚实的怀中有了一个能让自己整颗心都充满喜欢的人,而在这样寒冷的夜里,两个相依偎的人在一处,足可抵御所有严寒。   白木香是被热醒的,感觉像在偎在火炉旁一样,浑身燥热,她想把脚下被子踢开,脚刚一动就被另一只脚夹了回去,然后,白木香迷迷糊糊、后知后觉的发现,她的确是在一个人形火炉的怀里。她枕着裴如玉的一条手臂,整个人陷在裴如玉的怀中。   白木香先是一阵心慌意乱,她此生从未与哪个男子挨的这样近,如果是旁的人,白木香早就大叫着杀人了。可这个人是裴如玉,是她一早相中的裴如玉,白木香抑制不住的有些羞涩,然后,心底油然而生出一股得意,她磨了磨牙,恶狠狠的想着:果然逃不过本姑娘的绝世魅力吧!她就说嘛,想她当年在老家,十里八乡不知多少小伙子心仪她,裴如玉只要眼不瞎,绝对要沉醉在她的美貌与智慧之中不能自拔的!   白木香眼珠一转,当时就要给裴如玉两脚把他踹醒,再跳起来质问裴如玉竟敢唐突她,最好让裴如玉给她赔礼道歉顺便答应她许多好处才是。   可是,当抬头看到裴如玉自颈项到下骸的精致线条,自下往上是裴如玉不薄不厚的唇,高挺的鼻梁,修长的眉眼,悠长沉稳的熟睡中的呼吸。白木香就有些舍不得,裴如玉当然让她生过不少气,可裴如玉让她生气时,也没占到什么便宜,白木香也能把裴如玉气个半死。自从离开帝都城,裴如玉就很懂得做人了,也知道照顾她,对她娘也很尊敬。   就是一样叫人生气,一边儿撩拨她亲近她,一边儿又说跟她做兄妹!   呸!   谁家兄妹一个屋睡觉啊!当她不知道裴如玉那些口是心非的鬼心眼儿哪!要不是裴如玉生了张白木香委实中意的俊脸,白木香早把他打出去了。   哎,真是俊,越看越俊。尤其在遍地大胡子的北疆,裴如玉简直就是八百里老苞谷地里独有的一株长青不败、风姿绰约的箭竹啊!   就像裴如玉会在吃饭时把第一碗饭先给她,白木香出门也会带上裴如玉喜欢吃的菜干,真正心疼一个人时,会不由自主的处处替他考虑,这个时候,整颗心都是柔软的。   白木香盯着裴如玉的脸庞看了一会儿,决定看在裴如玉长的好的面子上就不踹醒他了,不过,两人在一起又盖着狼皮大被,真的太热。白木香想先起来,结果,刚一动就被裴如玉捞了回去,大手安抚的拍着她的背,声音里犹带着三分睡意,“别闹,好好睡。”   “裴如玉,你醒了?”白木香试探的问。   俊眉修目依旧阖着,嗓子里却“嗯”了一声。   “什么时候醒的?”白木香狐疑的望着身边这条大尾巴狼。   “大约在你盯着哥哥看的时候。”大尾巴狼睁开一双含笑的眼眸,黑灿灿的眼眸里没有半点睡意,取而代之的是不假掩饰的幽深情意。白木香刚要瞪人,裴如玉的唇就落了下来,在白木香唇上一触既分,低沉喑哑的声音响起,“你醒了没生气,我想,咱俩对彼此的感觉是一样的吧,木香。”   “你,你休想混过去,我手里可有你写的……”狠话放到一半,整个就被裴如玉揉进怀里。男女天性在体力上的差距此时完全体现出来,白木香感觉铺天盖地都是裴如玉身上强势又不容拒绝的温柔气息,白木香不好意思的挣扎两下,低声道,“快放开,都要起床了。”   裴如玉双臂牢不可破的箍住白木香的双臂,脸扎在白木香的颈间,使劲儿蹭了两下,蹭的白木香既麻又痒,忍不住缩了缩。裴如玉就如同追逐味道的狼犬一般,不论唇边那段莹白躲到哪里,他都能嗅着味道追上去。白木香心里有一股说不出的滋味儿,浑身手软脚软,脸上羞的通红,又很怕小财突然醒来看到,那得多丢人哪。   白木香伸手推拒,这个动作似乎令裴如玉异常不悦。裴如玉重重在白木香颈间咬一口,犬齿刺进细嫩的肌肤,微不可察的血腥味儿刺激着男人愈发敏锐的感观,燎原烈火般强势的将白木香压在身下。白木香疼的轻哼,裴如玉带着警告的声音仿佛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喷出来的气息带着灼热的焦火味,“别乱动!”   白木香第六感灵异非常,立刻不敢动了。裴如玉扎在她颈间好久,几乎是小心翼翼的从被子里移出去,被外的凉意让身体的灼热迅速退去,裴如玉仍是忍不住隔着被子抱了抱白木香,亲吻在她额间,带着从内心深处升起的珍重爱惜,“木香,我简直一刻都不想离开你。木香,我好喜欢你。”   白木香的脸羞红如同鲜妍的花瓣,紧张的眼睫都在颤动,不知所措的眼眸仿佛是两汪清盈泉水,裴如玉从那里面看到自己的微影,目光交融的那一刹那,他仿佛看到白木香与他一般写满爱慕、喜悦、彷徨、害羞的内心,他情不自禁的轻吻她的眼睫、唇角,低声道,“我该早些告诉你,木香,我喜欢你、心仪你、爱你。”   裴如玉每说一句话,都会落下一个轻吻,白木香心里如同倾倒了一缸蜜,又羞又甜的同时想:我这绝世魅力果然非同凡响啊! 第54章 傻姑娘   风依旧是凛冽的三九寒风, 太阳依旧是无精打采的太阳,甚至, 连空气中刮起的冰渣子雪沫子也无二致,但是, 似乎就是有什么不一样了。   尽管大家说不上来, 可县尊大人和县尊太太眼角眉梢之间流淌出的那样一种克制都不能出的蜜糖一样的感觉。小财都觉着, 加了盐的酥油茶怎么甜甜的。好在, 她是无甚心事的姑娘,每天睡眠充足,干活勤快,完全不了解自己晚上瞬间熟睡后帐内发生的种种。   其实也没发生啥。   裴如玉简直是一晚上一晚上的煎熬,毕竟帐子中睡的是三个人, 小财虽是他家木香的贴身丫环, 裴如玉却是个自持端方的性子,他连自己的贴身大丫环都没碰过一根手指, 更做不出陪嫁丫环在一畔, 他和妻子有什么逾越之举。   何况, 白木香也不答应。   白木香既害羞又别扭又刁蛮的性情立刻在两人的相处中表现的淋漓尽致, 睡觉时绝对是两个被窝, 白木香阖眼睡觉前还要板着脸再三警告裴如玉不准对她无礼, 敢碰她一下就叫裴如玉好看云云。但若是你把这话当真, 那才真是要好看了。   裴如玉一定要等白木香入睡后才能作贼一般悄悄摸摸的把白木香拥入怀里, 而且, 第二天一早要接受白木香诸如此类的询问, “不是说把我当妹妹么?裴如玉,你就直说吧,偷偷仰慕我多久了?那什么书的事,你不会忘了吧?”   此类问题,裴如玉除了用亲吻堵住白木香的嘴,简直没有第二种选择。   似乎天公也感受到了小两口的蜜糖气息,一连好几天都是晴天,三天就到了新伊城,一行人在驿站下榻,小财也有自己的屋子。裴如玉先着司书去知府衙门递帖子,白木香安排晚饭,晚上就吃热锅子,不要羊牛肉做汤底,路上吃了一路的牛羊肉,白木香让驿站炖了几只肥母鸡做底,生切出几盘子鲜嫩的肥羊肉肥牛肉的肉片,然后白萝卜、胡萝卜、大白菜的预备上,这些在北疆冬天也算常见的菜蔬。   兴许是白木香出手大方,白木香让多备几样素菜的时候,那服侍的驿卒主动介绍,“咱们这里到底不如外头大馆子东西齐备。城里的大馆子可是有许多咱们这儿没有的精致鲜菜,花洞子里薰培出的青嫩嫩的小豌豆尖儿,关内来的鲜藕、冬笋,那都是裹着棉被趟着风雪千里迢迢运来的。还有玉兰片、银耳、竹荪、干金针等各类名贵干货,都是好东西,大奶奶要是有意,小的替您跑一趟。”   白木香眼眸微眯,倒不急。她虽想让裴如玉吃些可口的,却不是那等冤大头,她抚抚身上的皮裙子,端起奶茶喝两口,精明的问,“什么价?你也知道,我们县里来的,身上银钱有限,要是太贵,虽不说吃不起,可那不是咱们过日子的过法,便是吃得起也不能吃。”   一畔的裴如玉视线依旧落在书上,翻过一页书,一幅大老爷派头很适时的的淡淡说一句,“不可奢靡浪费。”   “老爷太太尽管放心,小的家里世代在驿站服侍,可不是坑一人过一年那类无赖子。”驿卒说着从袖子里取出一张价目清单双手奉给白木香。小财先接过,转交给自家姑娘。白木香眼睛略略一扫,她在家也常收些干货,但多是本地的货,跟这上头的自是不同。   这上头价钱自是比关内要贵的,好在也并未多离谱。白木香便与驿卒每样都要了些,同驿卒道,“挑好的来,尤其这些干货,给我看看成色,你家既是世代在这里做事,倘有价钱合适,东西也好的干货,我要采买些带回家去。你放心,亏不了你。”   驿卒躬着身子笑应一声“是”,连忙跑腿去了。   驿卒走后,裴如玉将手一合,过来抽走白木香手里的单子,白木香问,“看得懂么?”   “倒也不比帝都的贵。”裴如玉一目十行掠过后说了这样一句。   白木香吃惊不小,“你连帝都的菜卖什么价都知道?”   “现在的不知道,以前有一回到母亲那里去,正好听到采买过去报账,我听了一耳朵。豌豆尖儿应该是在暖房里催种出来的,冬笋鲜藕是关内来的,这两样都好存储。玉兰片、银耳等干货无非就是货商运来的东西,所以即便贵些,也不会离了格。”裴如玉说,“在帝都,冬天的嫩黄瓜、水萝卜、茄子、云豆、香椿,这类鲜菜才真是稀贵。”   白木香想到什么,忽然扬起两道长眉,奇怪的问,“我怎么冬天在你家没吃过这些鲜菜啊?”   “平常也只有祖母那里一月吃个一两遭,家常谁舍得常吃这个,什么样的家底子也禁不起。”裴如玉当然没说,老夫人每次有这样的鲜菜都是把他叫去一起用的。那时,白木香跟家里人关系较差,也就没吃过了。   白木香没多寻思,先是司书回来禀过知府衙门那里让大爷大奶奶明天上午过去,裴如玉便让司书歇着去了。那·驿卒后脚带了数样鲜菜鲜果及许多干货来,白木香一一看过成色,水果干货都定了许多,同驿卒道,“这事儿你给我办好了,除了那边给你的抽头,我这里还有一份润手钱。”   驿卒欢喜不迭,“小的先把这些果菜拿下去收拾干净再呈上来,水果干货,我看大奶奶定的量不少,明儿我就去跟店家说,让他们一准儿按实诚价给您,多算您一分小的都不能答应。”   “好,去吧。”   当晚的热锅子,边儿上除了一盘子羊肉片一盘子牛肉片,俱是生嫩的豌豆尖儿、新鲜的豆芽菜、发的雪白晶莹的玉兰片与银耳,还有切的方方正正的老豆腐,边儿上还烫着一壶北疆人常喝的奶酒。裴如玉打发了小财,让小财自去吃饭,不必服侍。小财走后,裴如玉握住白木香的手,轻捻人家姑娘的掌心,“木香,你上炕上去坐着,咱俩挨的近些。”平常俩人吃饭是小炕桌居中一人坐炕沿一侧。   白木香脱开手道,“这也不远。”   “上去坐着舒坦。”裴如玉一定要白木香炕上坐,白木香也就脱鞋上炕了。裴如玉拽过一床小毯子给她裹住脚。裴如玉做事细致,红泥砂锅咕嘟咕嘟的鸡汤泛溢着热腾腾的香气里,裴如玉垂眸把最后一个毯子角掖了进去,“寒从脚底生,别冷了脚。”   “要吃饭了,手多脏啊,随便盖一下就行了。”   “脏什么,又不是给别人裹。”裴如玉盘腿坐在炕沿一侧,很自然的说。端起碗给白木香盛了一碗黄澄澄香喷喷的鸡汤,“先喝汤,暖一暖。”   “你也喝。”   裴如玉主要喝汤,白木香则是汤肉一起吃,鸡炖的有些时候,肉都脱了骨,很有滋味儿。裴如玉几乎都没吃什么肉,就着涮出来的菜和白木香一起喝几口小酒。   “这么爱吃素,不知上辈子是不是个和尚。”   “上辈子如何不知道,这辈子肯定不是。”烛光下热锅子里翻滚的蒸气里,裴如玉眼神幽深,意有所指的视线仿佛带着无数小钩子一般,白木香脸颊微微发烫,长睫闪了闪,瞥裴如玉一眼,忍不住羞窘,“赶紧吃你的吧。”   裴如玉唇角勾出笑意,夹个鸡腿放到白木香碗里,俩人小声说着话,待用过晚饭,洗漱后,裴如玉先把小炕桌儿搬地上去了。白木香瞅一眼地上的小炕桌,也没说什么。早早的熄了灯,裴如玉把人抄抱在怀里,轻声耳语,“木香,咱们回家后就做了真夫妻吧。”   “现在是假的?”   “现在也是真的。”裴如玉搂着白木香,只觉姑娘家身上有一种说不出的香气,他轻轻的嗅了又嗅,手就有些不老实。白木香立刻把他的手打出去,很严肃的说裴如玉,“老实点儿。别忘了你给我写的那啥书的事,你忘了,我可没忘。”   “都是我的不是,木香。”裴如玉炽热的掌心很规矩的贴在白木香的腰侧,清晰的感觉到白木香腰侧肌肤温热的血肉起伏,流连的轻轻摩挲着。他低声道歉,“木香,对不起,以前是我不好。”   “光你一个人道歉可不够,不只你待我不好,你娘你妹妹你祖母都挑我的眼。我在你家受的委屈大了。”白木香原想强横的讲出来,可不知为何,两人在一处时,她的声音便不自觉的发软,一点儿不威风,倒是柔软绵长的尾音真似带上三分委屈。   “她们的错,我替她们道歉也不合适,以后让她们给你赔不是好不好?”裴如玉低低的说着,唇落在木香的唇际,既轻且软,珍惜又温柔,可箍住她身体的手臂又是那样结实有用,让她一点儿都动弹不得。   “别这样死抱着我,当心伤着孩子。”   裴如玉听傻了,“孩子?”   “是啊。咱们这几天都在一处,万一有孩子了呢。以前我常听村里有年纪的妇人说,这有了孩子,可一定得当心。”白木香往外推了推仿佛被雷霹过呆若木鸡的裴如玉,握住裴如玉的手轻柔的放在自己肚子上,眼眸中隐约可见憧憬期望的光,“裴如玉,你想先要个闺女还是先要个儿子,我有点儿拿不定主意,要不你先给孩子取俩名儿吧。闺女取一个,儿子取一个,先备用着?”   低沉的笑声从白木香颈窝间溢出,裴如玉抱着白木香笑的身子直打颤,白木香直觉裴如玉在笑自己,不满,“笑什么?”   “想到闺女儿子,高兴。”裴如玉一手揽着木香柔软的细腰,在木香唇上轻琢,彼此呼吸交织缠绕,“傻姑娘,我的傻姑娘。”还什么都不懂呢。 第55章 有点醋   第二天的天气出奇的好,风和日丽, 阳光像透明的琉璃一般洒向大地, 小鸟也早早的在窗外叽呱鸣叫, 只要不是伤痛病残, 二十年自动早起晨练的裴县尊, 竟然是天光大亮时才睁开眼睛, 依依不舍的从被子里爬起来。然后, 自己迅速而细致的洗漱后,他就在一畔, 非要给对镜梳妆的媳妇画眉。   好在, 裴县尊自幼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其间画作还被县尊太太相中裁来做了花样子, 虽然因此俩人还发生过激烈的争吵。但如今倘事态重演,甭说是把画作裁了, 就是把裴县尊的脑袋裁下来,只要人还能活,裴县尊估计也没什么意见的。   裴如玉有一双修长精致的手, 这双妙笔生花的手在捏着青雀头黛的时候也灵巧轻盈,只是将白木香的眉形变了一下,画的略弯了些, 衬着白木香圆圆的脸, 显得人多了几分柔软。白木香美滋滋的在镜中左右端量片刻, 说, “虽不及我画的好, 也还成。”   “头一回画,没经验,多画画就好了。”   “你看我簪哪支钗好看?”   “这只比翼双飞的蝴蝶钗就很好。”   等白木香打扮好,两人一起用过早饭,裴如玉也不骑马,与白木香一起坐车到府衙,裴如玉去面见府尹大人述职公务,白木香去内宅给知府太太请安。待白木香带着小财要跟知府家引路的婆子去内宅前,裴如玉还勾着白木香的小指,轻声说一句,“一会儿我出来等你。”   白木香点点头,迈着很稳重的步子跟着引路婆子往内宅去了。哎,这得小心着哪,以前听村里的大娘婶子们说,前三个月可要紧了,走路说话都得小心。   知府太太今年秋见过白木香一面,因为白木香年纪小,瞧着跟她小闺女一般的岁数,故而印象比较深。这次白木香跟着裴如玉到府城来请安,知府太太依旧是笑眯眯的模样,让她坐在身边,拉着她的手说话。既是年前过来请安问好述公干,自然没有不带礼的道理。   白木香把礼单奉上,笑着说,“是我们月湾的一些土物,还有我们作纺新织的布,是棉布,做衣裳还成,我给您带了些过来。”   知府太太拍拍白木香的手,“我倒是听说先前有新伊这边的人往月湾卖棉花,就是为了织布用么。”   “是。以前在老家,我家就是织布的,到了北疆,还是忘不掉这本分,就办了个作坊。用的是我自家的织机,这里头的宽幅布是今年刚织出来的,市面儿上还没有这样的料子。”白木香同知府太太介绍着自己家的布。   “那可真是了不起。”   “不敢不敢,别的上头不敢跟人比,也就在棉布上,大江南北,我认第二,不信有人敢认第一。”白木香一向自信,刚还谦虚着哪,说话间就拌擞起羽毛来。   知府太太一听她这口气,倒是另眼看待,白木香进来时她就瞧见白木香身上水红色的衣裙很精致,细看才发现,并不是上等绸缎的雅光。知府太太用手摸了摸白木香的衣袖,入手软而挺,“这是布的?”   白木香点头,“这是从帝都带来的料子,还是以前织的。来北疆收棉花的时候我才发现,北疆的棉花可真好,上等的大棉桃不比我们老家的差。在北疆,多有骑马的时候,绸缎娇贵,我就是穿布穿的多了。”   知府太太的儿媳也跟着摸一把,说,“母亲,我瞧着倒是跟家里今年给咱们送来的说是帝都特时兴的木香布有些像。”   “还真是。”   知府太太笑望着白木香,白木香眼神明亮,说,“帝都那就是我家的,我小时候父亲过逝的早,我娘织布拉扯我长大。我看我娘织的布松塌塌的也卖不上钱,就改了改织机,织出的布果然更好。后来三乡五里的乡亲们都学了我的新织机织布,我闺名木香,老家都是叫名字的,我改的织机,他们就叫木香机,织出的布,就叫木香布。大家叫熟了,就一直这样叫着了。”   白木香自幼鬼心眼儿就多,虽然她娘完全是靠她养的,可对外得给她娘留面子,所以,白木香也很会给她娘添光彩的。   这位大奶奶道,“我听说你家的布被选为贡品了,不知是不是真的?”   “这个我还真不知道,我们离开帝都前倒是有内务司的官员去问过家里的棉布,还没确切的消息下来,我就跟老爷来北疆了。要是能入宫进上,也是我家的体面。”白木香眉眼弯弯的说。   “这可真不得了,太贵重了。”知府太太说,“你刚刚说那宽幅布外头都没有,那岂不是还没进上用过,你年轻,我就多说一句,这可不大妥当。”   白木香眼珠微动,就明白了知府太太的意思。白木香想想,编个理由,“新料子出来,原也不能立刻就卖的,都是亲近的朋友们都穿一穿,试一试,看有没有哪里不好。待没问题,再放到市面儿上来。眼下新织机刚造出来,我想着,您见多识广,就想请您帮我看看,若哪里不好,您跟我说一声,待我改得更好了,自然是要先进上。”   大奶奶帮着劝道,“母亲,我看裴太太心诚,咱们也不是外人,您帮着看看也好。”   其实大家都知道,白木香大老远送来的,当然是好的,只是得寻这么个说辞罢了。如此,知府太太就笑着收下了。不过,对白木香能改织机的本事也很佩服,寻常闺秀,会织布倒是常见,能改织机的,知府太太暂且只见到白木香一个。而且,人家织出的棉布料子是真的细致优良,不然也不能被内务司选为贡品啊。   这可真是了不得的本事。   知府太太就说嘛,裴家系出名门,虽较自家门第还略逊一筹,但,名门就是名门。去岁在邸报上看到裴状元高中榜首的消息,又从家书上看到裴状元娶妻的消息。裴状元娶妻能成为新鲜事出现在家书上,就是因为,裴状元娶的这媳妇委实……呃,有些奇特。   据说是娃娃亲。   新娘子寒门出身。   成亲之前之后都闹出不少笑话,传的半个帝都城都知道了。彼时知府太太还觉着奇异,裴状元这样的纵横天姿,按理家里不当给安排这样一桩亲事啊。果然,传言多有误。秋天那次见白木香,知府太太就觉着,姑娘生的挺灵秀,一双眼睛里透着满满的灵性。   都说裴老相爷人老成精,没点本事,能做他家嫡长孙媳?   果然人家就有旁人没有的本领。   知府太太何等见识,转眼间已经明白白木香这改织机的不得了之处,她拉着白木香的袖子就不放了,细打听白木香这布来,知府太太道,“织布的事儿我不大通,可这料子好坏我看得出来,棉布可是少见有织的这样细的,我摸在手里,不比上等绸料差。”   白木香就从种棉花开始说,从棉花的品种说到棉桃的好坏,纱线的品质,织机的性能,中午知府太太都没放她走,留她在家里吃的饭。知府大人便留裴县尊在前头用饭,今天裴县尊过来也说了说明年县里的规划,县城的路不大好,得修一修。还有城墙也有破损,更得修一修。   知府大人对裴县尊治理县城的精神还是提出表扬与鼓励,问了问县城冬天的情况,还有就是县城收棉花的事。这事知府太太都知道了,知府大人没有不明白的理。裴如玉如实说了,“内子以前在老家就爱织布,到北疆来也改不了的习惯,办了个织布作坊。招了几个妇人织布,平常有卖棉花的人过来,县里冬天也热闹一些,再者,卖了布还能纳些商税。大人也知道我们月湾县,平时百姓多以种田放牧为生,日子过的很贫瘠。我看月湾百姓于纺织之事不大熟悉,先让他们学一学,以后倘能传扬开来,月湾离新伊近,新伊常有客商采买各类货物,棉布也是一项不小的贸易。倘能由此致富一方,也是一件好事。”   待妻子那里传话来说留饭,知府大人也就留裴县尊用午饭,待裴县尊告辞而去,知府大人晚上回内宅,才知道人家月湾县这么有底气的收棉花果然是有人家的道理,知府太太把白木香拿来的木香布给丈夫细瞧一回,“先时家里来说,大嫂还特意送了我半匹木香布,说是今年帝都新时兴起来的,宫里都选为贡品的布。就是裴太太织的!”   “倒是个手巧的妇人。”   “不只是织布,织这布的织机也是人家自己改过的,以前哪见过这样好的料子。”   知府大人浓眉一挑,“还会改织机?”   “裴老相爷挑嫡长孙媳的眼光,这能有差?”知府太太笑着感慨一句,把这料子让丫环收起来,想着年前做新衣有些赶,年后一定用这新料子做两身新衣穿。   ——   出了知府衙门,裴如玉在车里问起知府太太留饭的缘故,白木香就同裴如玉讲了。裴如玉笑,“我说怎么突然留饭了。”   “知府太太真是懂许多官场门道,她一听说这宽幅布还没有进上,特意给我提个醒,说进上后再送人比较好。还知道我们木香布被选为贡品的消息。裴如玉,知府太太一定好出身,她家大奶奶一看我身上的衣裳就认出是木香布了。她们婆媳定是见过木香布的,在帝都,用得起这木香布的可不多,我们这上等布出产不高。”白木香也是个聪明人,叽哩呱啦问了裴如玉一堆的事。   裴如玉握着她的手在掌中,“知府大人姓唐,现在六部之一的工部尚书唐尚书就是知府大人的嫡亲伯父。他家打前朝就是豪门中的豪门了,本朝仁宗皇帝景宗皇帝,唐家连出两代相辅,现在还不是他家最显赫的时候。”   白木香正听的入神,就听外面一阵车马喧嚣,她掀开车帘,正看到陆侯骑一匹深色名驹,后面数名威武随扈相随。阳光照在陆侯身上,勾勒出他矫健的身躯,深邃的五官。也只是车马相错的一瞬间,陆侯带人驭马远去,白木香奇怪,“陆侯怎么在新伊?”   “这有什么奇怪。陆侯原就是北疆封侯,钦封的镇北大将军。”裴如玉拉回白木香探出窗外的长脖子,扳正她的脸,摸了两下,直视着白木香一个劲儿还想往外看的眼珠,轻轻落下一个亲吻,白木香总算回神,裴如玉揽她在怀里,“孩儿他娘,看你男人就行了。” 第56章 逛集市   “孩儿他娘, 看你男人就行了。”   这话一出口, 白木香含嗔带羞的瞪他一眼,裴如玉也给自己吓了一跳。哎, 他怎么把心里话就直接说出来了。   裴如玉自幼受父祖影响, 行事都很给人留面子, 换句话说, 性情比较委婉。像这样直咧咧的话,白木香说出来不奇怪,白木香一向有啥说啥, 裴如玉可不是这样的性情。   裴如玉看一手自然放在肚子前的白木香, 心下又觉有趣,目光温柔, 暗想,被这笨丫头影响了。   不过,想他以前根本不在意木香去盯着哪个男子看,如今心里却有些介意, 果然是被这丫头的绝世魅力吸引的无法自拔了么?想到白木香这等绝世自信,裴如玉忍俊不禁,捏捏木香的掌心, 问她, “时间还早, 要不要去集市上逛逛。”   “咱们顺脚去瞧一眼, 要是人不挤,就去逛逛, 人多就不去了,得小心些。”白木香轻轻的摸摸肚子,悄悄跟裴如玉说,“我小时候看到村里姐姐们嫁人就很羡慕,立志要二十岁做母亲的,原本还以为实现不了了,没想到你这榆林疙瘩竟然开窍了。裴如玉,你名儿取好没?”   裴如玉“呃”了一声,心说,完了,这傻丫头是真信自己怀孕了。白木香一双满含慈爱的大杏眼望过来,裴如玉硬着头皮道,“这取名是大事,哪里能脑子一热就取的,我心里已经有数了,只是还没定下来。”   “想了几个?”   “还没大想。”裴如玉说,“咱俩的孩子,肯定钟灵毓秀,毓和玉同音,不好用,便叫裴秀吧。第二个叫裴行,君子讷于言而敏于行。第三个叫裴纶,希望孩子能多读书,满腹经纶。第四个叫裴琢,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第五个叫裴乐,发奋忘食,乐而忘忧。第六个叫裴思,见贤思齐。第七个叫裴文,文质彬彬,然后君子。暂时只想了七个,若是不够用,我以后接着想。”   白木香目瞪口呆,不可思议的问,“你什么时候想的?昨晚咱们吃过饭就睡了。”   “你睡着我想的。”裴如玉是绝不会告诉白木香,这是他小时候给孩子取的名。裴如玉倒不是白木香这种懂事后立志二十岁做母亲的,裴如玉自幼认为,凭他的出众,他家儿女肯定也都是出众的孩子。所以,依裴如玉的高傲,他是不会用通房丫头的,裴如玉一向认为自己以后要娶个和自己一样出众的女子,然后生好几个比父母更出众的孩子。   然后,他中状元后,祖父带他回老家,见到的卖布的白木香,他的娃娃亲定亲对象。   裴如玉当年的感觉,跟五雷轰顶也差不多。   五雷轰顶也不过片刻功夫,他把白木香娶回家,基本就是娶了个雷母娘娘,简直每日每夜,每时每刻都在五雷轰顶。裴如玉会答应亲事,完全是出于对祖父的信任。   幸好没有真正分开,裴如玉感到幸运,就听白木香问,“裴如玉,你会不会特别喜欢儿子啊?”   “只要是自己的孩子,都一样疼爱。女孩子聪明能干,不会比男孩子差。男孩子也是一样,重要的是把孩子们教养好,只要孩子出众,男女相差不大。”裴如玉从来也没轻视过白木香,先时也主要是认为两个人性格不合,是真的性格不合,白木香与裴如玉的女性亲人全都干过仗的那种,倘不是裴如玉突然在官场滑坡,被发落到北疆,他与白木香能有这一路相处的机会。   白木香认为裴如玉是八百里老苞谷地里的一株青风不败、风姿卓约的箭竹,裴如玉同样认为白木香是三千里原野中的一株盛世奇葩。   非但人聪明直爽,还有绝不逊于他的天资。   木香不过是碍于出身,没人引导,可就这样,木香都有这样的成就。裴如玉也有些期待起两个人的孩子了,裴如玉摸了摸木香平平的肚子,说,“咱们明天就回月湾吧。”   “还要逛集市哪,起码明天也要去逛一逛吧。”   “我怕累着孩儿他娘。”裴如玉这会儿就想麻溜儿回家,跟媳妇做成一对真正夫妻。倘别个男子,怕是路上就忍不住了,裴如玉不是这样人,他与木香的新婚之夜是呕气度过的,真正的新婚之夜,绝不能马虎潦草,更不能在驿站中委屈木香。最好尽快有了小裴秀,这样木香就不会失望了。   木香这么期待快点跟他生孩子,肯定也是早就相中他这个人的。听祖父说,木香原也不是很乐意亲事,听到他中状元都无动于衷,突然见他一面,木香就愿意亲事了,可见,木香看中的就是他裴如玉这个人。   俩人有模有样的说着孩子的事,就往集市去了。新伊到底不是帝都,集市虽则热闹,却也并非人山人海。裴如玉在身边,也不怕有人挤着白木香。事实上,木香也很小心,裴如玉每看到她扶着肚子的谨慎模样就不禁唇角弯弯。   因天气好,商家把东西都摆了出来,有些做吃食的摊铺则是支起毡帐棚子,里面做着各式热腾腾的吃食。以往都说北疆偏远贫瘠,偏远是真的,贫瘠则不一定。尤其要新伊城,各种关内或者波斯、大食的异域商品都随处可见,便是吃食也琳琅满目,有诸多北□□有的美食,虽然裴如玉不大能欣赏,譬如,这个烤骆驼……白木香一幅越越欲试的模样,“咱们尝尝吧,我还没吃过骆驼肉。”   “不要急,这道菜是大食那里的名菜,骆驼里会放一只羊,羊里放一只鸡,鸡腹中有鱼,鱼肚子里放鸡蛋,一层一层套着烤,是大食那里的名菜。”裴如玉低声解释给白木香听,“听说骆驼肉有些粗糙,并不很好吃。”   白木香对一切没吃过没见过的东西都有着强烈的好奇心,小时候就属于狗屎都要亲自去闻一闻的那种孩子。不待白木香说话,就听一个口音有些古怪,说话却很清晰的声音道,“这位公子定也没吃过我们这里的烤全驼,这是用驼羔在烤炕里烤的,味道非常美味,驼羔肉也并不粗糙。”   得,说人家坏话,叫人家听到了。   白木香转头就要给裴如玉圆个场,结果,一回身就看到一双温柔如同水中翡翠一般美丽的双眸。这人是做汉族打扮,但是,从他的五官就知道,这是一个胡人。   有许多胡人的小伙子都生得五官深邃、肤白貌美,但,这个人显然是翘楚中的翘楚。五官精致自不必赘言,尤其是翡翠双眸下那抹长长的,能映入你心底深处的睫毛,微微下垂的眼角散发着一种天然的温柔,这样一等俊郎标志,较之当年初见裴如玉时也不差什么。   裴如玉瞥一眼面露惊艳的白木香,想我这媳妇怎么回事,人都说新婚燕尔,我俩这才没好几天,她就又是看陆侯又是看这胡人小白脸的。面儿上不动声色,拱手一笑,“以往在书上读到过关于烤全驼的记载,这是大食非常尊重的食物。只是内子有孕在身,她以前没有吃过驼肉,怕她脾胃不合,不敢贸然让她乱吃东西。”   “驼肉甘温益气,常人都可食用。不嫌弃的话,请进来一尝。”这位俊逸非凡的胡人小伙子伸手做出邀请的手势,浅色唇角微微上扬,“我叫哈维尔,是过来新伊经商的波斯人,我的母亲是大食人。也有一件事,想同公子少奶奶打听。”   “什么事?”白木香总算从胡人美貌中回了神,便与裴如玉一起进胡人饭庄坐了下去。   饭庄里的伙计也是波斯人,样貌都不错,只是不及哈维尔美貌。伙计端来热腾腾的驼奶,哈维尔道,“这是驼奶,味道也很好。倘您二位喝不惯,我让他们换牛乳或者羊奶。”   白木香端起来尝尝,觉着味道不错。哈维尔这才说明自己想打听的事,“我主要是做从波斯到新伊的生意,用波斯的宝石地毯香料,与新伊的客商换取布匹、绸缎、茶叶等物,刚刚看到公子身上这件大氅是我从未见过的棉布料子,况,以往交易的布匹,幅宽不过二尺,公子这件大氅,并未有拼接,可见本身布料更宽。我想冒昧的问一问,公子这件大氅的布匹衣料是从何处购得?”   哈维尔自报身份,打听的是衣料,裴如玉一笑,看向白木香,目光中多了三分温柔,语气中带着自己都不曾察觉的自得,“是内子为我所织。”   哈维尔连忙打听,“不知少奶奶的这样的衣料,是否出售?”   “宽幅的料子暂时不卖,你也说了,先前都没见过这样的衣料,这是新织出的宽幅布,产量不高,我们也是自家人先用。倒是有窄幅的,你既是经商行家,应该能看出来,我这棉布放在新伊是头一份,窄幅棉布也较平常的布高出一头。”白木香道,“窄幅布现在也没存货,年前都卖掉了,你要想进货,得等明年了。”   伙计端来烤驼肉,配以银制雕花餐具,精致的很。还有一盘是烤驼峰,哈维尔道,“驼峰有活血之效,怕是少奶奶不能多食,请公子尝一尝我们这里的烤驼峰。”   白木香眼珠在芳香四溢的烤驼峰上滑了滑,最终想到肚子里的小裴秀,没吃烤驼峰。烤驼肉也很不错,烤的外酥里嫩,配着驼奶,味道很香。   哈维尔的汉话虽然口音有些怪,但说的很清晰,看得出他学识很渊博,人亦生的这样俊秀,亲自相陪,裴如玉白木香都挺高兴,待和哈维尔告辞时,白木香告诉他,如果想与她做布料生意可以去月湾县,找白文。   裴如玉倒有些意外,待天色将晚,俩人拎着白木香买的一大袋各种饼回驿站,守着炭盆烤火时,裴如玉说,“我看哈维尔是个大生意人,怎么他说到布匹生意,你倒拿捏起来了。”   “这不能说是拿捏,做生意也得有做生意的架子,他一提,我立刻上赶着做买卖,会让人觉着我这布不值钱的。”白木香朝裴如玉眨眨眼,“再说,我的布的确是首屈一指的好,拿点儿架子怎么了。”   “不是,看你先时看他都看呆了。”裴如玉努力自然的说出来,竭力显的不那么醋兮兮,拿着长筷给白木香翻炭盆丝网上烤着的胡饼。   “哈维尔的确长的好,谁看到好看的人不多看两眼啊。”白木香感慨,“哈维尔像名品翡翠,陆侯如绝世宝刀,各有各的俊,都很俊。”   裴如玉真想把胡饼扣白木香脸上,诶,丫头,你男人在这儿哪!   白木香敏锐的看到裴如玉沉下的脸色,嘿嘿一笑,轻轻拿手肘撞裴如玉一下,“怎么啦。我就是多瞧两眼,这就跟路上看到两盆漂亮的鲜花一样,你不高兴了。”   “闭上你的嘴吧,叫陆侯知道你说他像鲜花,他得宰了你。”   白木香吐吐舌头,伸手去拉裴如玉的手,头靠在他的肩上,轻声说,“你才是咱们裴秀他爹啊,孩儿他爹,你说是不是?”   裴如玉忍不住给白木香这甜言蜜语哄的一乐,捏捏她的脸,凑过去亲一下,“孩儿他娘,来吃饼吧。” 第57章 贺一下   吃着香喷喷热腾腾的烤胡饼, 白木香没忘向裴如玉打听一下烤驼峰的味道, 裴如玉回味片刻,撕了块胡饼搁嘴里, 面不改色的说, “不好吃, 难吃极了, 还不如这胡饼好吃。”   白木香想了想,的确没见裴如玉动几筷子,也就觉着估计驼峰不大好吃, 专心吃起胡饼来。这胡饼味道还是不错的, 里头是薄薄的一层大葱羊肉馅儿,加了北疆这里的香料, 咸淡也很适口,的确很好吃。白木香说,“我觉着骆驼肉挺好吃的。”   “不如羊肉细致,也不如猪肉更香。”裴如玉对骆驼肉的观感平平, “胜在少见而已。”见白木香又要继续烤饼,裴如玉拦住说,“别再烤饼了, 一会儿就吃晚饭了, 晚上有烤鸡, 烤饼吃太多, 一会儿烤鸡就吃不下了。”   白木香放下烤饼,摸着肚子给自己寻个理由, “以前我也没这么喜欢吃烤饼,今天不知怎么回事,兴许是咱家裴秀想吃。”   裴如玉险没笑喷,心说,你可真会扯啊,孩儿他娘。   晚上的烤鸡是裴如玉特意交待驿站做的,白木香偏爱烤肉一类,裴如玉又很肯惯着她,出门前特意交待一声,连做法都是裴如玉说的,有些仿江南的叫花鸡的样子。叫花鸡的做法原是鸡不褪毛、外用泥封,裴如玉有些洁癖,再不能这样吃鸡。他令人选了肥嫩的小母鸡,褪毛洗净,北疆没有新鲜荷叶,便用干荷叶泡开,将鸡腹里塞入名色香料调料,用荷叶包住,最外用面团擀皮封住,放到烤坑里去烤。   待晚上呈上的时候,敲到外面烤的焦黄的面皮,一阵肉香混合着荷叶的清香随着腾腾蒸气弥散开来,白木香夸张的吸着鼻子,“这可真香。”   “有这么香。”   “主要是我相公特意吩咐给我做的,心意最香。”白木香这张从乡下老家最底层磨练出来的嘴,她要气人时能把人活活气死,说起甜言蜜语也能把人哄开花。   裴如玉给见木香把大鸡腿给自己放碗里,他也给木香盛了碗豆腐汤,说,“原本不该晚上吃烤鸡,后来咱们回月湾,一路上又是吃腊肉了,多喝点汤,解腻的。”   “一点儿不腻,鸡肉哪里腻了。”木香夹筷子啃起鸡腿,至于桌上其他腊肉炒冬笋、清炒玉兰片,还有一盘子顶顶嫩的凉拌脆藕,她更是看都不看一眼,想着藕也是炖排骨烧肉比较香,裴如玉就爱吃这些和尚们吃的东西,没口福。   “玉兰片也是笋,冬笋也是笋,你这么爱吃笋啊?”   “很久没吃了。玉兰片是春笋晾干,跟冬笋种类不同。”裴如玉给她夹两筷子冬笋和玉兰片,“别总吃肉。”   白木香伸长脖子挑了块肥肉相间的炒腊肉,指着那炒的亮晶晶几乎透明的肥肉与胭脂色的瘦肉组合而成的腊肉片说,“傻子,这个才好吃哪。看到没,这是绝顶的好腊肉,用的是正宗五花,肥瘦相间,你数一数,都不只五花了,这一片是六花,再闻一闻这肉里有一股烟薰过的松柏枝的香,一点儿不做假,配你这寡淡的小冬笋正好。”   “哎,裴如玉,你有没有觉着,咱俩就像这盘冬笋炒腊肉啊。”白木香突然激发了某种灵感,完全没留心裴如玉两眼凸出,险要喷饭的面部表情,大模大样的指了指盘子里的冬笋片说,“你就是那寡淡的小冬笋,我就是内涵丰富的腊肉片。要是没我的映衬,你就清淡的半点滋味儿都没有,都没人吃的。”说着,她还得意的瞥裴如玉一眼。   天哪,裴如玉平生所见的姑娘不是自比鲜花就是自比明月、小鸟,他头一回见有人自比五花肉的。不,他家木香还是更有内涵更有层次的六花。   裴如玉哭笑不得,倒也带了个花字。   “那我吃片六花。”裴如玉迅速非常平复面部表情,恢复风度,夹了片腊肉,慢条斯理又文质彬彬的放在嘴里,一边咀嚼一边意味深长的望着白木香,视线有说不出的勾人缠绵。   白木香忍不住舔了舔唇角,裴如玉眼瞳仁蓦然微微一缩,眼眸愈发幽黑,视线攫住白木香鲜妍湿润的唇。白木香被看的有些不自在,她抿了抿嘴,一双大杏眼眨了眨,问,“怎么了,裴如玉,看我做什么?”   裴如玉喉结滚动一下,给白木香夹了筷子菜,声音沙哑,“吃冬笋。”   ——   白木香晚上一个人吃了半只烤鸡,还有半盘子炒冬笋,没办法,裴如玉非要她吃,她只好吃啦。别说,冬笋嘎吱嘎吱的,尤其是由腊肉伴着,还真有滋味儿。   吃过晚饭,洗漱后,裴如玉就张罗着睡觉了,白木香则翻出一本《算经》,守着小炕桌说,“我得看会儿书。”   “出来挺累的,早些歇了吧。”裴如玉坐在一畔,一条胳膊环过去,半抱着白木香的姿势就要取走木香手里的书,木香手一晃,没让他拿走,侧过脸盯着裴如玉,很严肃的说,“裴如玉,我发现你越来越不爱看书了啊。这可不大好,以前不是你跟我说,三日不读书就觉面目可憎么。你再这么散漫下去,我可就觉着你面目可憎了啊。”   裴如玉仿佛被雷霹了一下子,险没吐血身亡。他,他,这丫头咋把他说的话记得这么清啊!好在,裴状元脸皮够厚,“我这不是担心累着咱们裴秀么。”   “一点儿累不着,我好几天没看算术书了。我一看算术书就觉着神清气爽,肯定是咱们裴秀也喜欢看。唉哟,以后说不得这孩子跟我一样聪明。”白木香说着就得意起来,对裴如玉说,“我们白家人都很聪明的。”   白木香坚持说孩子像她,更是看书没个完了,裴如玉一人躺被子有什么趣,只得也寻了本书,百抓挠心的同木香一起挑灯夜读。直待夜深,白木香才打个哈欠,准备睡觉。裴如玉把人捞在怀里,摸了好几把,白木香怪痒的,扭了扭腰,“别摸,怪痒的。”然后,就睡熟过去了。   裴如玉知道白木香是看书看累了,他这一夜却万分庆幸白木香睡过去的早,他,他做了件不大体面的事,自己偷偷摸摸的起身,换了件衣裳,才重新回被子里睡了。裴如玉有强大的心理承受力,他不无安慰的想,守着自己心爱的女子,又是自己的妻子,他正是年轻力壮、血气方刚的年纪,有这样的反应也正常。   第二天又陪木香逛了一天集市,白木香买了不少东西,尤其又购入了一批茶砖。在月湾县,大家都更习惯以物易物,最喜欢换的就是茶砖。   第三天终于踏上回家的归程,裴如玉归心似箭,白木香也想尽快回家安胎,毕竟,三个月没过,出入都得小心。白木香一回家,正想跟她娘通报她可能有孕的好消息,结果,当天就姨妈驾到。白木香那叫一个晦气,换了衣裳后也闷闷不热,尤其看到裴如玉的时候,眼神中的不满几乎能满溢出来,化为实质的控诉,“怎么这么没本事啊,我还以为有了呢。真的感觉像有了一样,我还做好几个胎梦来着。”   裴如玉也很受打击,明明都准备好洞房,结果,媳妇这里又不凑巧。裴如玉又听媳妇说一句,“状元那么难考,都一下子考中了,孩子的事一点准头都没有。”   裴如玉真想吐血,你不是啥都不懂的么,咋知道姨妈驾到就是没怀上啊?该懂的不懂,这些不大要紧的倒是知道的挺多。裴如玉气,“明年你要做不了娘,我要当不了爹,咱们裴秀要是出生不了,我就跟你姓!”   “跟我姓白?”白木香笑着挽住裴如玉的胳膊,“你是不是也特别遗憾啊,孩儿他爹。”   “怎么能说你男人没用,笨丫头。”裴如玉轻弹木香的鼻尖儿,轻吻她唇角,低声道,“这两天你好生歇着,我准备洞房的事。”   “洞什么房,咱们不是已经在一处了。”白木香双眸清澈透亮,露出迷惑,下巴尖搁在裴如玉的肩上,亲近的问。   “等洞房的时候你就知道了。”裴如玉眉眼弯起,抚摸着木香的手,“你手巧,剪几个双喜字贴窗户上。”   “多不好意思啊,去年都成过亲了。”   “过几天就是咱们成亲一年的日子,就不值得一贺了?”   “那今年贺了,明年要不要贺?”白木香就特喜欢裴如玉把他俩的事放心上的感觉,绞着手指,喜滋滋的问。   “当年要贺,以后每一年都要贺。这一天咱们结为了夫妻,虽然开始因彼此不了解各自的性情,闹过一些小别扭,也拌过嘴,可咱们是注定要做夫妻的,以后,也要做一辈子的恩爱夫妻。”   然后,县衙里的人就看到县尊大人县尊太太在自己房间内外贴满喜字,被褥也换成大红鸳鸯戏水的被褥,裴但如此,在某天,某县尊还迷信兮兮的往褥子底下撒了好多花生栗子红枣桂圆。连一向自认十里八乡习俗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县尊丈母娘李红梅太太都有些搞不明白了,拉着闺女问,“你们这是要成亲啊还是怎地?”   “过几天是我和你女婿成亲一年的日子,你女婿说要庆祝一下。”   “庆祝――”李红梅的指尖儿在一屋子红喜字儿上颤抖的指了又指,“庆祝也不用这样吧?”   “他非要这样不可。”白木香娇柔矜持又暗爽的欠捶样儿。   李红梅被强塞一嘴巴蜜糖的走了,临走前不忘叮嘱一句,“生孩子的事儿抓紧点儿。”   “放心放心,你女婿没问题的。”   李红梅险被门槛绊个狗吃屎,扶着门框说闺女,“你这个嘴啊,别什么都说。”   这有什么不能说的,白木香想,没孩子肯定是男方不行啊!难道还是她的错!她腰细屁股圆,村里最会接生的婶子当年就说过她一看就是好生养的体格。白木香为此很自豪,那天晚上,她还穿上特显身段儿的红纱裙的里衣。土炕烧的热彤彤,白木香觉着,裴如玉的唇舌手掌比当晚的炕还要热,桌上的大龙凤烛一直烧到了天明,白木香蜷在裴如玉的怀里,黑发遮住大半张脸,只露出精致的下巴与一点唇角,艳红如花瓣绽放。两人裹着一床鸳鸯大被,睡的香浓。 第58章 甜蜜蜜   一丝光从厚实的红布窗帘的缝隙中透了进来, 落在炕上的鸳鸯大被上。桌上的龙凤喜烛在继续燃烧, 屋内有着牛油大蜡的异香、木香花香、沉水香混和起来的特别味道。   木香睁开眼睛时,先是忍不住脸上一阵羞红, 她整个人被裴如玉抱在怀里, 两人身无寸缕, 亲密无间的紧紧相挨。裴如玉的呼息落在她的发顶颈间, 热的很。白木香悄悄抬头,看到裴如玉漂亮的下巴,坚毅的唇线, 昨天她穿着红裙子坐在炕上翘着下巴问裴如玉, “裴如玉,你为什么娶我啊?”   裴如玉怎么说的?裴如玉递过匏瓜杯盛满的合卺酒, 眼睛里仿佛盛着星辰,望着她的眼睛说,“心悦君久矣,愿与君结百世之缘, 千世之好。未知君意下如何?”   白木香悄悄的向上蹭了蹭,股肤的摩擦令木香很不好意思,想到昨晚的事, 白木香真恨不能把头埋到土里去, 夫妻竟要做那样羞人的事。她蹭到裴如玉上翘的唇际, 凑过去轻轻亲了一下, 便心满意足的俯趴在枕畔,盯着裴如玉的脸庞看。   下一刻, 白木香就被浓烈的男子气息覆在身上,继而强热的亲吻自天而降,唇舌的交缠带来强烈的酥麻。白木香懵懵懂懂的跟随着裴如玉的动作,腰软的不成样子,两个人的气息都仿佛带着点点火星,碰撞在一起便能顷时引起一场燎原天火。   喉咙里逸出一声细软悠长的喘息,白木香浑身脱力的躺在裴如玉的臂弯,软软的打他一记,声音透出湿润无力的沙哑娇媚,“我浑身酸的很,你不酸么?”   “哪里酸,我给你揉揉。”   一只手掌滑上白木香的腰,轻重得宜在腰眼上按压,白木香软软的握住裴如玉的手,小声说,“怪不好意思的,也没穿衣裳,咱们赶紧起来吧。”   “傻丫头,既做夫妻,理当如此。”   白木香眨巴下眼睛,想到昨晚裴如玉在她耳边说的,夫妻都要这样,而且,只有这样才能生小娃娃。白木香疑惑,不是亲嘴就能有小娃娃的么?   白木香终于回过闷儿,瞪圆眼睛跟裴如玉算账,“那吃驼峰的时候你怎么不告诉我,根本就没有小娃娃,害我没吃到驼峰。”   裴如玉笑着将人抱的更紧,滚烫的肌肤细微的摩擦,白木香又有些害羞,听裴如玉问,“你怎么连这个都不晓得,我听说女孩子出嫁,家里都会给她放压箱底的小瓷人儿,那就是教人事的,你没有?”   白木香这才后知后觉的想起来,瞪大眼睛,“是那个不要脸的东西啊,我娘给我,我看一眼就扔地上去了。那个是――”想一想,他们昨晚做的好像是跟那瓷人儿有些像。白木香把脸埋在裴如玉怀里,听到裴如玉胸膛里传出的笑声,郁闷的问,“裴如玉,你是不是觉着我特别傻啊?”   “这些事,知不知道都没关系,我知道就好。”裴如玉笑着摸摸白木香的头发,给她将长发捋顺。胸前一疼,被白木香咬了一口,白木香抬起一张狐疑的脸,问裴如玉,“那你怎么知道的?你以前是不是跟别人好过?”   “天地良心,这样的事略大些都会知道。”   “你从哪儿知道的?”   “你没听说世上有春宫这样的东西?”   “天哪,你是状元诶,裴如玉,你竟然看这种不正经的东西!”白木香觉着自己看错裴如玉了,原还以为他是个好人。裴如玉哈哈大笑,呼出的热气烫得白木香耳朵泛红,悄声同木香道,“不懂男女敦伦之事,如何行周公之礼。”   白木香轻哼一声,裴如玉笑问她,“你怎么会认为男女亲嘴就会怀孕的?”   白木香的性子里有非常实诚的一方面,她老老实实的说,“我娘跟我说的啊。小时候我问我娘我是打哪儿来的。我娘说,是她跟我爹亲嘴生的我。我就以为亲嘴就会生小娃娃了。”   裴如玉又是一阵笑,低声说了许多羞人的甜蜜话,待两人起床,已是日上三竿。丈母娘叫厨下给留了饭,还特意交待给女婿炖了补汤,当然,闺女的也有。   白木香看两碗汤味道不一样,伸长脖子看裴如玉那碗雪白浓汤问,“啥味儿?”刚要说尝一尝,被李红梅一巴掌拍回去,“吃你的去,那是给如玉炖的,你不能吃。”   “什么东西我就不能吃啊。”白木香不服的又瞥一眼,裴如玉给白木香摸摸被岳母打到的脑门儿,想着岳母什么都好,就是爱动个手,这都拍红了,裴如玉问,“疼不疼?”   “没事儿。”白木香一向皮实,她瞥裴如玉那汤一眼,再看看自己这汤,后知后觉的明白为什么不一样了。白木香嘻嘻一乐,掰个红豆包,递给裴如玉一半。   裴如玉不赞成的看丈母娘一眼,想什么时候得跟丈母娘谈一谈,木香现在不是小孩子了,不能总动手,看把他家木香脑门儿拍的。李红梅竟是给女婿看的有些心虚,看她埋头吃饭的闺女一眼,哎,小两口感情啥时候好成这样了,我亲闺女,我拍一下,闺女没啥,倒是女婿先不乐意了。   年前没什么事,吃过早饭,裴如玉去前衙遛达一圈,白木香同白文一起去算给作坊女工的年货,忙好几个月了。白木香这里活儿忙,大家都要干到腊月二十八。以往在老家过年,都是发鸡鱼肘肉,比较实惠,过年也应景。在月湾不一样,这里最不缺的就是肉食,不论牛羊肉都很便宜。白木香想,干脆就发茶砖,在北疆,茶砖的作用与银子是一样的,有时比银子都好使。   再者,库里有织坏的次等布,这些原是要降等卖的,一人发一丈二,每人都能做身过年衣裳穿。   白木香大方的发年货,当然也有旁人送她的年货,县衙里余主簿、汤巡检、赵巡检也都送了县尊太太两条鱼两只鸡啥的,礼不重,贵在心意啦。白木香的还礼都是一家两包新伊城买的饴糖,很受欢迎。孤独园那里不论老人还这孩子,也一人分了两块饴糖。   白木香和裴如玉一起去看了回孤独园的老人孩子,过年都要吃顿好的,这里面干活照顾的妇女,自然也有一份年货,她们过年轮班,不能完全放假,所以得的年货还要多一些。   从孤独园回来,已经快中午了,天空像一块巨大的蓝色透明琉璃瓦,一丝风都没有,无数烟囱里滚出热腾腾的青烟灰雾,街上的空气里交织着各家传出的饭食肉香,连天上的太阳都有些热烈了。街上大人很少,都在家忙着过年的事,有些小孩子三五成群的凑在一起,噼噼啪啪的放着爆竹,透出年节的热闹。   裴如玉挽着木香的手,到城门那里看了看,正赶上城门换班,裴如玉摆摆手,示意不必多礼。想了想,对过年还要看城门的几人道,“莫要因这几日出入的人少便懈怠,凡过年时间都在当差的,衙役班这个月都领双俸。”   几人突然被天上掉个大馅饼砸头上,纷纷高兴不已,齐齐谢过县尊大人。裴如玉道,“好好当差,亏不了你们!”   白木香也很财大气粗的从袖子里拿出好几张布票来,亲自派发,“今儿个见着,就是缘分。大过年的,一人一张布票,凭票去领布,一张票是一丈二,能挑颜色。这个是单给你们的,过年是这么个意思。”   原本年下当差的辛苦都给接连而来的好处冲散,几人都很欢喜。裴如玉带着白木香回家,家里的午饭也准备好了。一大锅的鸡腿菇炖鸡,放了大把的辣椒,汤汁鲜艳油亮,白木香闻一闻就要流口水了,四下扫一眼说,“没有和尚吃的素菜么,我家如玉喜欢吃素。”   “没你吃的也有女婿吃的。”李红梅端来一碟子素藕,裴如玉连忙接了,“怎么岳母您亲自下厨。”   “这不过年么。原我说这藕片子素炒凉拌有什么好吃的,里头夹猪肉馅炸藕盒或者炖排骨才好,你七叔说你爱吃素的,就做的素藕。尝尝我这手艺,锅里放素油爆个辣椒,一滑就出锅。你七叔尝了尝,说又脆又嫩。”李红梅笑着说。   裴如玉看七叔一眼,菜里放辣椒什么的,是他七叔喜欢。七叔无辣不欢,他根本不喜欢吃辣好不好。裴七叔面不改色的说,“北疆天气严寒,辣能出汗去湿,咱们自关内而来,多吃辣对身体好。”   难为他七叔还能拗出这么一套歪理邪说,当地饮食的确有当地饮食的道理,但每个人有每个人的习惯。裴如玉刚要反驳,就听他那傻媳妇很认真的点头,“七叔果然不愧是懂医术的,就是知道的多。裴如玉,你以后可得多吃肉多吃辣才好。”   “各人的习惯不同,乍然全改了,也不全然是好事。”裴如玉见一桌子红艳艳的菜,没一个不带辣椒的,想我七叔把丈母娘给收买了还是怎地。   木香很心疼的裴如玉的,哪里会不知道裴如玉吃饭的习惯,见状吩咐窈窈,“到厨下炝个豆芽菜,再做个冬笋烧腊肉。”   “不用不用,就吃这个吧。”裴如玉假假的拦着木香,心说,还是媳妇疼我。   窈窈早就觉着中午都是辣菜,大爷怕是吃不惯,可亲家太太还有七老爷都说多吃辣的好,弄这么一大桌子辣菜,都是七老爷自己喜欢吃的。窈窈一听这吩咐,哪里容得裴如玉再拦,立刻嗖嗖跑厨房去了。   “什么不用,吃饭可不能马虎。”   小财兑好洗手的温水,白木香给裴如玉挽上袖子,让他先去洗手。裴如玉拉过媳妇的小肉手,也给媳妇挽上袖子说,“水容易凉,不用再分两遭,咱俩一起洗。”   于是,俩人一个盆洗手,还你给我搓搓,我给你揉揉,那种旁若无人的亲密哟,北疆这里民风开放,再说,他们年轻小夫妻,这也是无妨的。手洗干净后,俩人扯着一条手巾,你一头我一头的擦掉手上的水珠,就到桌边儿准备吃饭了。   吃饭时更是你给我盛汤我给你布菜,不论馒头还是烧饼,都不能吃整个的,都是你分我一半我分你一半,两人之间的那种种胶在一起化不开的甜蜜哟,让守寡多年的丈母娘都有些春心萌动了。   而且,眼下貌似就有个不错的人选。 第59章 命运坎坷的七叔   白家的新年与旁人家是不一样的, 白家有白家过新年的规矩。   刚吃过午饭,裴如玉就想拉着自家木香的小肉手回屋说说夫妻私房话, 裴七叔也放下茶杯准备回屋看书去了, 结果,李红梅白木香母女俩已经商量开了, 李红梅说,“今年的饺子调了四样馅儿, 一样猪肉大葱, 一样羊肉大葱, 一样牛肉大葱, 还有一样鱼羊肉一起的肉团儿饺子。怎么样?”   白木香点头,“嗯, 过年就得吃肉饺子, 一年都有福气。如玉,七叔,你俩觉着饺子馅儿还成吧?”   裴七叔摸着颌下短须, “以前, 我在家里包过豆腐馅儿的饺子, 亲家太太, 你吃过没?”   “没。”李红梅眉梢一颤, 我刚觉着亲家七叔不错,他就要请我吃豆腐馅儿的饺子, 这莫不是想吃老娘的豆腐了?李红梅微微挺了挺依旧挺拔的胸脯, 风韵犹存的眼珠在裴七叔面颊上一溜, “豆腐里水多,包饺子还不得漏了啊。”   “那倒不会,豆腐先用开水焯过去了豆腥味儿,再炒几个鸡蛋,发几个海米,切一些葱末生姜末儿,最后合在一起在辣油里一炒,这个饺子不能久放,现包现煮,新鲜的很,味儿也好。”裴七叔念叨一遍豆腐饺子的做法,显然深谙此道。   李红梅越发觉着裴七叔人不错,虽则自到北疆后就留起了短须,略显得人年纪大了些,但把胡子去掉再看,这人生得五官清晰,还是那种瘦削斯文的相貌,以前听闺女说过还是个举人老爷。若不是她如今的身份是县尊大人的丈母娘,她都觉着有些配不上裴七叔了。   “其实不必放辣油,素素的也很好。”裴如玉绝对不能接受辣饺子这种东西,他以前在七叔家吃过,咬一口险没辣个半死。后来裴如玉让人按着方子做不辣的,味道很不错。   “如玉,你该多吃些辣。”裴七叔语重心长,“吃辣对身体好。”   “还容易上火。听说女孩子吃辣会满脸长疙瘩,特别可怕。”裴如玉一句话,立刻李红梅白木香都倒向他了,白木香说,“那咱们还是别做辣的了,七叔你要特想吃辣,到时给你炸一碟子巨辣巨辣的辣椒油给你醮。”   裴七叔只好答应,想着妇道人家还真是臭美。裴如玉同丈母娘说,“家里有我和木香前些天从新伊买回的木耳金针香菇干,木耳金针一起包素饺子也好吃,香菇泡发后剁小块儿同猪肉调馅儿最好,我让窈窈调馅儿,到时请岳母尝尝。”   “这个加点辣也别有一番风味。”裴七叔不死心的说。   李红梅咯咯咯一笑,一甩手里的彩帕,“这也不用争,辣与不辣的,调两样馅儿就成。到时,辣的捏个花边儿,不辣的捏平常的饺子边儿也就成了。”   裴七叔立刻道,“亲家太太果真足智多谋。”   李红梅意味深长的瞧裴七叔一眼,笑嘻嘻的提起炉子上的大铜壶给裴七叔的碗里添了些热腾腾的砖红色奶茶,“亲家七叔过奖了,我是伺候我家丫头和我家那短命鬼伺候习惯了,小时候家里炸油饼儿就这样,一个要吃甜的,一个要吃咸的。做个包子吧,一个要吃猪肉的,一个要吃羊肉的,干脆两样都做呗,也不费什么事。”   裴如玉忽然想到一事,说,“过年要不要去庙里给岳父上几柱香?”   “这不劳你记挂,明儿个年三十,我跟县里城煌庙的和尚说好了,过去烧个香就成。他七叔,你要不要一起去?”李红梅问。   “嗯,一起。”裴七叔家中父母妻儿俱已不在,说来真是个命硬的男子啊。   李红梅留意观察,见裴七叔面儿上并没有什么伤感放不开的样子,心下越发有了几分把握。白木香捏根撒子嘎嘣嘎崩的咬着说,“明天煮几个羊肉饺子给我爹带去供上,他特爱吃羊肉。”   “带什么羊肉饺子啊,每年我都给他烧好几棵摇钱树,好几筐金元宝,你爹有的是钱,地下大屋大宅的都置办起来了,啥都买的起。”李红梅将手一摆,新人在眼前,旧人啥的眼瞅就抛脑袋后头去了。   白家的习惯是过年的饺子必得自己家人一起捏的才好吃,李红梅早就让人调好了馅儿,下午就一起包饺子。北疆天气冷,包好的肉饺子往外一放,不消个把时辰,就冻的当当的,且放着吃呐,一正月都不会坏。   李红梅还特别讲究传统,一枚外圆内方的铜板洗的铮明瓦亮,红柳枝编的盖帘子上洒上一层粗玉米面放饺子,大年初一吃的那帘饺子里会有一枚包铜钱的饺子,等吃的时候看谁能吃到,吃到的那个就象征一年的好运气。   大家洗洗手一起包,李红梅说起古来,“我们家吃十好几年饺子,从木香长出牙能吃饺子时开始算,哪年的铜钱饺子都是叫她吃到。多玄哪,我们家数她运道旺。”   “我这是天生运道旺。”白木香洗过手挽起袖子,对裴如玉眨眨眼,“还尤其旺夫。”   “是挺旺夫的。”要不是来北疆,他与木香估计做不成夫妻。世间大家闺秀常见,木香这样的女子,万中无一。裴如玉忍俊不禁,“我八字也尤其旺妻。”他有了妻子,木香有了丈夫,可见他们是互相旺的。   裴七叔听这话甜腻的牙疼,懒洋洋的拿个饺子皮掸了掸说,“要不说你俩天生一对哪。”   “七叔说的是。”裴如玉深以为然,他与木香就是天作之合啊。   叔侄俩饺子包的熟练,还能一边包饺子一边斗嘴,李红梅母女目瞪口呆,盯着这叔侄两个灵活包饺子的手,李红梅先结结巴巴的说,“女,女,女婿,你读书人还会包饺子啊?”   裴女婿谦逊的稍一欠身,“秋闱三天,春闱九天,都是在考间里吃住,得自己烧饭,这也没什么难的,简单饭菜我还成。”   裴七叔说,“如玉烧的一道茉莉竹荪汤,比大厨做的都好。他只是不常做。”   白木香笑望裴如玉,那目光仿佛是在说,我竟然不知道,也没喝过~裴如玉低语,“这会儿没竹荪,也没茉莉,等明年夏天我做来你喝。”   白木香抿嘴一笑,也羞羞的小小声的说,“我炖肉也炖得好,过年没事的时候我炖给你吃。”   李红梅唏嘘,“像我女婿和他七叔这样有学问的人,反是这样的谦逊,也不以会厨事为耻。我家里二小叔子,就是木香她二叔,我的天哪,不过是个秀才,就成天介开口就是子啊曰啊的,说的那些个话,大半个村子的人都听不懂,比那十年的老陈醋都酸,家里油瓶倒了都不知道扶的人,还说君子远疱厨。我就觉着奇了怪的,要是远疱厨,不吃才叫远,也没见哪个君子就饿死了。”   “那是读书读腐了的。没听说过读几本书就要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书中虽有学问,生活里也处处是学问,就拿烧饭之事来说,每年考间里都有考生因着料理不好饭食影响文章的,岂不因小失大。再者,读书入仕为官,说到底是要治理一方施政一方,倘不份谷麦、不通世俗,以后如何治理地方,这样的迂腐,做官也不能有甚作为。”裴七叔不客气的说。   “他七叔这话透彻。”李红梅虽然听的半懂不懂,可大致意思是明白的,觉着就是裴七叔说的这个道理。   “七叔,等以后让我家裴秀也跟着七叔读书。”白木香插一句。   “裴秀是谁?”这名儿听着生。裴七叔托着个圆滚滚的饺子问。   “我跟相公的第一个孩子,叫裴秀。”   裴七叔险没把手里的饺子摔成饺子泥,连忙小心的搁盖帘子上放稳,眼睛里露出欣喜,问木香,“有了?”   李红梅也早竖起耳光,乍叉着两只手激动的望着闺女女婿,决定只要喜信儿确定,她立刻就要跑出去拉一挂一千响的小鞭庆祝!   “差不多吧,还不能确定,我先前做五六个胎梦,这不就预示着么。”白木香很肯定的说。裴如玉轻咳一声,“明年肯定能有喜信。”   白木香也很肯定的在一畔跟着附和点头。   虽然没能确定,可看孩子们很知道努力,李红梅龙心大悦,双手合什,“明儿多跟你祖父烧两柱香,让你祖父保佑着些,明年生个大胖小子。裴秀,这名字取的也好,秀气。”   “是钟灵毓秀的意思。”白木香解释。   “女婿多取几个,以后又不只生一个孩子。”   “暂时先取了七个,不够用再让裴如玉取。”白木香低调谦虚状作无意的臭显摆着,裴七叔笑的手直打颤,再听这俩活宝说下去,真要摔了饺子的。   下午包了一下午饺子,傍晚大家晚饭就吃的煮饺子,有裴七叔爱吃的辣豆腐饺子,有裴如玉喜欢的素豆腐饺、木耳金针饺,还有李红梅白木香喜欢的肉饺子。冬天黑的早,吃完饺子就到了掌灯的时间,白木香叫着裴如玉在她娘屋来折元宝,这是明天要烧给长辈用的。   李红梅喊上裴七叔一起,盘腿在小炕桌上裁着金银箔纸,一边说,“自己人折的,跟从铺子里买的现成的不一样。”   晚上小夫妻俩回自己屋休息,白木香泡着脚,打发走小财窈窈两个,眯着眼睛和裴如玉说,“我娘有些反常啊。”   “岳母怎么了?”挺好的呀。   白木香的大杏眼忽闪两下,眼睛里的神采比桌上的牛油烛都要亮堂,悄悄问裴如玉,“你说,会不会我娘相中七叔了?”   裴如玉险没一头栽洗脚盆去,他把脚放木香的脚盆里去,踩一下木香的胖脚丫,“怎么可能,别胡说,事关长辈声誉。”   白木香跟她娘做这些年的母女,对她娘了解远比裴如玉深。她娘那里有什么风吹草动,她一眼就能看出来。   至于裴七叔是她夫家叔辈,会不会关系尴尬啥的,白木香根本没想,她天生不理会旁人说话的那种人,根本不介意别人怎么想。她爹去了六七年了,她娘年纪也不大,若是能有个伴儿不挺好的。白木香要考虑的就是,裴七叔能不能配得上她娘。别说,细一想,倒是她娘得踮着脚尖儿才能配上裴七叔。   白木香自己跟裴如玉顺风顺水,先替她娘探些情报,“七叔也是正当年,怎么就没再娶一个?”   裴如玉叹道,“七叔瞧着洒脱,却是一生为流言所困。说来事情寸的很,七叔的父亲二爷爷跟咱祖父是嫡亲的兄弟,二奶奶怀上七叔的那一年,这边儿刚诊出喜信,曾祖父曾祖母就上了年纪,身子不大妥,太医都说也就一两个月的事情,听到这喜信,继续活了三个月才去的。偏赶二奶奶生他时难产,生下他就撒手去了。后来他早早中了举人,与七婶青梅竹马做的夫妻,原本夫妻恩爱,举案齐眉,偏生七婶生产时难产,母子俱亡。岳家心疼闺女早逝,也不知怎么就迁怒起七叔,说七叔命硬克了七婶,这不都没影儿的事么。二爷爷早年便身体不大好,经这事越发支撑不住,一病去后,七叔就淡了科考的心。他家中自有产业,其实并不愁生计,只是闲来无事,就在族学做了先生。祖父一直劝他去科考,凭七叔的才学,春闱问题不大,他自己没这个心。这些年,也有人给他说亲,他也没有续弦,想来旧事未能完全放下。”   白木香咬着唇瞪着眼,认真的寻思了一回,然后很严肃的说,“我爹也死的早,要按那些传闲话的碎嘴子们说的,我娘也是个命硬的,倒是不怕克。”   裴如玉:…… 第60章 我的娘   年三十衙门正式放假, 小夫妻俩依旧是日上三竿起床,李红梅也不去喊他们, 早早的自己煮些饺子吃, 就叫了裴七叔过来一起继续捏饺子。   裴七叔没见到裴如玉, 难免问一句。   李红梅神秘兮兮地, “年轻的孩子, 哪个不贪睡的。女婿自打来了这鸟不拉屎的地儿, 哪天都是自早忙到晚,我们木香也是成日间忙作坊的事, 让他们歇歇吧。”   李红梅还特意先包了些素饺子,等一会儿女婿醒了好煮给女婿吃。裴七叔感慨, “你这做丈母娘的还真疼女婿。”   “那是,没听过那句老话, 丈母娘看女婿, 越看越欢喜。”李红梅清脆的笑着,“我头一眼见到如玉就喜欢,这孩子懂事, 有心胸。主要是他七叔你教的好。”   “亲家太太过奖了。”裴七叔当年妻子俱亡,心灰意冷下被堂伯叫去给小小的裴如玉启蒙, 他心里若说没当裴如玉是亲子, 也不可能这么大老远的跟着裴如玉来到这“鸟不拉屎”的北疆。故,裴七叔嘴上谦虚, 心里到底是颇为自得的。   “如玉小时候是不是就这么聪明?”   “嗯, 什么东西一教就会, 基本上不用教第二遍,也有些自己的小脾气。大体上不错,是个懂事的孩子。”裴七叔很克制的夸奖着自家孩子。   “我家木香也是,我们十里八乡,就没有一个比我家木香再好的了。打我家木香十二三岁起,就有许多人家打听她。等她再长大些,还有州府的财主想跟我提亲,这我再不能应的,毕竟当年咱们两家亲事早就定了的。我生我家木香时,半座城都异香异气的,我们家那架木香花,整整开足了三个月才落。我家老太爷,一眼就瞧出我这丫头不俗。”李红梅夸起自家孩子也很不谦虚。   俩人正互夸孩子,孩子们就手牵手过来了,李红梅指着盖帘上的饺子一声吩咐,“窈窈,这就拿厨下煮吧,花边儿的是素的,圆边儿的是荤的。”   窈窈应一声,托着饺子去厨下忙了。   ——   早饭后继续捏昨天没捏完的饺子,去城煌庙是午饭后的时间,一家子提着金银元宝摇钱树一应供香过去,在城煌老爷跟前烧过香,供上瓜果还有饺子的供香,庙里的唯一的老和尚送来炭盆,大家絮絮叨叨的把纸钱烧了,这祭祀也就结束了。   李红梅和白木香都嘟嘟囔囔的跟祖先说了很多需要保佑的事,心非常的虔诚。   回家后叔侄俩继续包饺子,母女俩开始到厨下准备晚上的年夜饭,鸡鱼肘肉是必备的,还要有北疆这里的名菜,烤全羊什么的也要提前烤几只出来,还有在驿站时裴如玉让人给白木香做的烤鸡,白木香依葫芦画瓢的让县衙的厨子刘牛也学着做,放到烤炕里一起烤。   李红梅说,“那烤鸡腌的时候,放些辣椒进去,他七叔爱吃辣的。”   白木香看她娘一眼,她娘咯咯咯的笑的欢快,“不辣的给女婿吃,女婿口味儿清淡。”   白木香收拾着丫环们提前准备出的素菜,豆腐、豆芽、豆皮、藕片、冬笋、泡发的金针、菌菇、木耳、银耳等物,试探的说,“那今年的凉菜也做两样口味儿,一样辣的,一样不辣的。”   “对对,就是这样。”   白木香回头跟她娘咬耳朵,“刚给我爹烧了过年钱,你就移情他人了。”   “我这回特特给你爹烧了俩花红柳绿的美人儿,他在地底下也不寂寞,你不早说不拦着我改嫁么,不会反悔吧?”李红梅犹疑的盯着闺女。   “我要反悔还能帮你打听七叔的底细。”白木香等锅里水开,就把该焯水的焯水,低声把七叔的坎坷命运跟她娘说了。果然,她娘嘀咕道,“你那短命鬼的爹吃独食遭了报应,村里不还有人说的命硬么。什么我命硬,明明是老娘命好,有命享闺女的福。”   锅里的水再滚了一回,她娘就拿着笊篱把里头焯水的菜捞到砖红色的陶盆里,继续焯下一样,“我不管什么命硬不硬的,该老娘的福,那就是老娘的。”   说着,李红梅笑眯眯的问闺女,“你也觉着七叔不错吧?真是娘的好闺女,还知道帮娘打听底细。”说着摸摸闺女的小嫩脸儿,觉着这闺女没白养。   “我就担心七叔不愿意,这事儿光你一个愿意也成不了啊。”   “这你不用管,收拾个男人,有什么难的。别看他七叔是个举人老爷,这上头他不一定成。”李红梅咯咯笑着,一幅成竹在胸、十拿九稳的气势。   “娘你要帮忙只管说啊。”   “这事儿你们帮不上忙,得我自己来。”李红梅哼起家乡的爱情小调儿,整个人神采飞扬年轻十岁。白木香心下既好笑也为她娘高兴,悄悄在她娘耳边唧咕,“先说好,要是不成,可不能翻脸啊。”   “去!你娘这还没开始哪,就给我念丧经!看这志气,一点你不像我!倒像那没出息的短命鬼!”李红梅竖着眉毛骂闺女,白木香继续嘀咕,“你少说这话,我早听我爹说了,当年我爹可是三乡五里出名的俊小伙,咱家条件最好的时候。那时外祖父家可没什么钱,你不高高兴兴的嫁给我爹了,现在又说这没良心的话。”   “我怎么没良心了,谁叫那短命鬼死的早哪,他要活着,现在打扮打扮也不比七叔差。”李红梅哼着调子说,“你以为你爹在地下能老实啊,就算我不给他烧小美人儿,光我前些年给他烧的金山银山摇钱树,他在地底下肯定早就另娶了。”   “你别总为他可惜。你爹这一辈子,委实没受过半点委屈。你祖父生来会挣钱,他一出生就在福窝里。你祖父去的早,要不咱家得是个大家主儿。可你祖父去了,家里东西没少留下,咱们分了家回了老家,也是有吃有喝有鱼有肉的过,待东西典当完了,他咣当死了。你说说,寻常人谁有这运道,半点产业没给咱俩剩下。”李红梅拍拍手,“叫我怎么怀念他,怀念他哪儿啊。”   “产业是死的,只要人有本事,多少产业挣不来。”   “我的傻丫头,那说的是你跟你祖父这样有本事的人,我跟你爹哪个像这种人?”李红梅颇有自知知明,把焯水的菜一样样摆在案上,切出葱姜末儿放到陶盆里,抱在怀中转过身,靠着案板同闺女说话,“亏得我还不算没运道,我有个有本事的闺女,才有现在的日子。要是生养个跟我一个没本事的,那还不得要了饭。”   “娘,你怎么这样说,你也挺好的呀。”   “那是。你以为是个人都能把闺女养的这么好的。”李红梅美滋滋的把酱料倒进凉菜里,搅拌均匀,夹一筷子给闺女尝咸菜,问,“怎么样?”   “成了。”白木香点头表示好吃。   李红梅又调了一份辣凉菜,这个是给裴七叔吃的。老女人要追求第二春,李红梅整个人都仿佛焕发出万道神光,充满青春的干劲儿。   白木香忍不住唇角上弯,她是真觉着她娘挺好,尽管她娘以前在村里的碎嘴婆娘的嘴里是“懒惰、贪吃、不过日子、就好打扮”的那类很容易受到批判的妇人,可她娘在她爹死后以为天要塌时,也是搂着她说,“大不了娘再找个下家,找个有钱的,带你过去吃香喝辣。”   哎,乡下的男人,也没一个傻的,她娘有意改嫁,偏生带着她这么个“拖油瓶”,一时间也寻不到好的。倒是她娘跟着她,慢慢的把日子过起来了。   她改织机请木匠,把先时卖炖肉写书信的钱都快花干净了,她娘也没说过一个“不”字。   懒惰、贪嘴、好打扮,难道是有什么不是吗?   农活家务劳累,都会想歇着。粗茶淡饭吃久了,谁不会想鸡鸭肘肉。身为女子,哪个又真的不好脂粉打扮?这应该是每个人都向往的日子才是。   白木香望着她哼着欢快小调的娘,情不自禁的弯起眼眸,过去从身后抱住她娘的腰,听她娘大惊小怪的叫唤,“唉哟唉哟,别抱着你娘。”   “娘,一会儿鱼你炖,我想吃你炖的鱼。”   “那是,不是我吹牛,我炖的那鱼,三乡五里没这份儿手艺!” 第61章 补一补   下午母女俩在厨房施展绝技, 裴如玉和七叔在丈母娘暖烘烘的屋子里包饺子,叔侄俩说些县衙的事, 然后再聊些琴棋书画, 倒不是没有共同话题, 是一向稳重、沉着、淡定, 泰山崩于前都不改色的侄子裴如玉, 这回却是跟屁股底下长钉子一般, 一会儿出去一趟,一会儿出去一趟。   回来时嘴巴还是略带油光的那种, 淡淡的油香气冲散叔侄二人惯用的沉水香,第一次是花椒油酱汁的香, 吃的应该是凉拌菜,多半是素的。第二次是浓郁的鱼香, 定是吃炖鱼了。   裴七叔笑掀眼皮, 看向这个侄子,调侃说,“咱俩包饺子无趣, 不如去厨下,既暖和, 人也多。”   裴如玉暗道, 难不成我七叔也对岳母大人有意。他立刻从善如流,“都听七叔的。”哎, 我七叔这死脑筋终于想开了。就是以后我是叫他七叔还是叫他岳父啊?此等琐事暂且不论, 裴如玉是真的心疼七叔不婚不嗣孤独一人过这些年, 七叔与岳母又不是直接姻亲,便是事成,也不妨碍什么。   裴七叔完全是看侄子总是奔出去看媳妇,担心侄子跑断腿,原是掖揄一句,不想侄子就答应了。也罢,反正母女两个也是在这院里的小厨房烧饭,离的并不远。县衙的厨房在前头,离内宅有些远。若是按白木香的意思,就跟县衙一起吃呗,裴如玉也没意见。但北疆天气冷,总是饭菜端来也就凉了,先是设了个简单炉灶。白木香又挺心疼裴如玉千里迢迢到北疆吃苦,就时常吩咐小财窈窈做些小灶,一来二去的,他们就独自开火了。   叔侄俩过来时,母女二人正嘻嘻哈哈的炖肉,三口大锅,一锅里是猪肉,一锅里是羊肉,一锅里是牛肉。一盆炖好的香喷喷大鱼刚捞出来未久,热已是不热了,白木香见裴如玉过来,连忙招呼他,“如玉,过来吃口鱼冻。”   这是白木香冬天在家吃鱼的做法,先炖出鱼来,待鱼晾凉,里头的鱼汁凝结成冻,也很好吃。白木香用勺子妥一块鱼冻,又夹块肥嫩的鱼肉挑了刺放上去,一直送到裴如玉嘴边,裴如玉张嘴吃了,慢慢咀嚼后咽下肚,点头,“别有风味。”称赞,“岳母这炖鱼的手艺,果真极好。   李红梅用小碗盛了大半碗鱼冻,上面放一块更大的雪白鱼肉放到裴七叔手边儿,说,“他七叔,你也尝尝。你们大户人家,以前怕是不这样吃的。”   “大户人家一样吃五谷杂粮,我每年冬必也这样吃好几遭。”视线目及碗里深色鱼冻中凝结的仿佛红宝石一样可爱的辣椒段时,裴七叔的笑意更深,“这炖鱼还就得放些辣椒才有滋味。多谢亲家太太。”   “别这么客气,都是一家人么。”李红梅把筷子递给他七叔,他七叔也就先不急包饺子,斯文俊秀的品尝起亲家太太做的鱼冻来。   锅里咕嘟嘟炖着肉,小小厨房香气四溢,母女俩坐下一起包饺子,大家说起彼此新年都是如何过的。李红梅道,“女婿,你们大户人家,肯定特讲究吧?”   “其实都差不多,年三十这一天,男丁们都是擦祭器,女眷在厨下煮供品吃食,待中午祭祖,一应供给祖先的东西都是自家人准备的,不能假于他人之手。”裴如玉说。   白木香想到什么哼一声,“气死个人,去年我才刚嫁到他家,娘你不知道他家给我寻的好差使,叫我在厨房烧火,不叫我烧菜!谁不知道烧火又脏又累,我立刻就问出来了,以前他家煮供品都是丫头烧火的,你说,这不是把我当丫头使么,可是把我气坏了!”至今提到此事,白木香都要气鼓鼓的瞪裴如玉好几眼。   裴如玉连忙尴尬的说,“后来那最最重要的煮祭肉的事不是叫你干了么。”   “废话!我可是你家孙辈第一个媳妇,这么重要的事,当然要给我做,难不成还给别人做?”白木香得意的说,“谁要是敢看不起我,敢欺负我,那是没门儿的!你们去打听打听,从小到大,谁欺负得了我!”   “不敢不敢。”裴如玉好笑,想木香刚嫁入他家,他那会儿也不知疼媳妇,的确是让木香受不少委屈。   李红梅不知道这事,先时听着也有些生气,后来继续听下去,见闺女没吃亏,也还罢了。李红梅捏个炸丸子给闺女吃,像是在安抚闺女曾受过的委屈,然后,她得意非常,眉飞色舞的说,“过日子就得这样,我常说,那些风一吹就倒的美人儿都是中看不中用,还是得像我家木香这样又泼辣又美的才能过得起日子来。”   裴七叔一听这事就觉理亏,连忙帮着侄子安抚白家母女说,“我家大伯平时最疼的就是木香,比疼如玉还要多疼她几分。我听说,木香你跟我大伯就如同亲祖孙一样的。”   “我跟祖父能说得来,不是我说话难听,您家就祖父眼光最好,为人也仗义,我跟祖父就是不做祖孙也是个忘年交啊。我跟祖父告状,从来都是一告一个准。”白木香吐槽裴家女人,“祖母只会说,木香啊,大局为重。为重个捶子哟,就是让我忍气吞声。祖父就说,不用怕,这事我给你做主。要是我祖父活着,估计就跟祖父一样。”   “那肯定的,你祖父活着时真是疼你啊,你小时候奶水不够吃,你祖父买了两头正下奶的母羊回来,每天挤了新鲜的羊奶煮熟后放温了喂,四邻都说,得了孙女都这么高兴,待得了孙子,咱家估计得唱大戏。你二婶生了小旺,你祖父也没请戏班子来唱戏,还是最喜欢你,外头见着鲜亮的小绸子小缎子的就买回来,让以后你大了给你裁衣裳使。”李红梅说起来很高兴,“老人家一眼就能看出来,哪个孩子招人疼。”   裴七叔说,“我以前听大伯说起家府上太爷,说是个极聪明潇洒人物。”   “嗯,我家木香就跟他祖父当年一个样。”李红梅夸孩子从来不手软,李红梅捏个炸丸子自己吃了,说,“我们老太爷当年就特聪明,听说也没读多少书,先是在县里寻了个账房差使,后来就到县衙管账去了,我们木香这一点跟他祖父最像,不管什么账,翻上一遍,到底用了多少钱,心里就知道了。要搁我,打算盘我得打好久。他们白家人都算术快,木香他爹,一辈子叫人坑,就这算账上没叫人坑过。可他爹也远不及我家太爷跟木香啦,在府城的时候,知府老爷修桥修路疏通河道这些个事,都得问我家太爷,我家太爷懂地脉的学问。就是学问太大,人太聪明,老天爷见了都喜欢,就召了他去天上做神仙。”   “我们木香是天生的手巧,人也聪明机伶,十个月就会走路了,一周岁说话就很清楚啦。有那嘴笨的孩子,两三岁还结结巴巴的呐。我们村儿但凡见了我们木香没有不夸的,村儿里有哪家卖粮,先前都是叫我们当家的去帮着算钱,后来就是我们木香去帮他们算。乡下的路可不像城里那样宽敞讲究,横平竖直,多有没出惯门一出门就走差了的,我们木香从没走差过路,我们去县城做生意,漫天大雾照样去。连我们村赶车的族侄都担心雾大走错路,只管走,我们木香会做司南针,瞅着那上头走路,再没差的。”李红梅得意的说,“他七叔,女婿,你们知道啥叫司南针吧?”   叔侄俩还真知道,裴七叔诧异的是,“木香那会儿年纪还小吧,就会做司南针了?”   “简单的很,有块儿磁石就能做。”白木香笑嘻嘻地,“我祖父留下好些书,都是特别有用的书,我跟书上学的。我还会看些简单的水脉,就是不一定灵,有时能看中,有时中不了。反正我又不收钱,也有旁的村请我去看。”   “这也不是人人都会的,你爹就不会。”   “我爹闲云野鹤一般的,他主要是不爱看书,要不然也不一定就不会。”白木香闻着肉香过去掀锅盖盛出小半碗炖肉,放裴如玉手边儿,说,“你尝尝软了没?”   裴如玉挑块儿肥瘦相间的给白木香递到嘴边儿,白木香张嘴含住,习惯性的吮下筷子尖儿,含糊不清的说,“你也吃。”   裴如玉特别挑了块六花放到嘴里,点点头,“软了。”   李红梅过去盛了一碗香气扑鼻的肉出来,还有几个热腾腾的开花大馒头一并摆桌上,还有另外炉子上炖着的是放了辣椒的炖肉,盛出来给裴七叔,说,“咱们趁热先吃,这肉就是开出锅时最香了。”   裴七叔自发盛了两盘凉菜,光吃肉会有些腻。   白木香炖肉的确是一把好手,虽则没有精致餐具,可那红彤彤亮晶晶的肥瘦相间的小方块儿肉,肥肉晶莹,瘦肉鲜明,外面裹一层晶莹浓稠的酱汁,且没有半点肉食的肉腥味儿,咬在嘴里,油脂的香爆出来,便是裴如玉都道一声好。   “我们县酒楼买我这炖肉方子足花了五十两银子!”白木香笑,“当时村里人听说都炸了,他们都不能信炖个肉也能发财!”   裴如玉再挑块肉喂给媳妇吃,“你这肉比咱家里炖的都好。”   “那是当然啦。裴如玉,我想着明年在县里开个饭馆子,你说怎么样?”   “饭馆子?”裴如玉思量道,“等明年开始收棉花,肯定有许多人过来咱们月湾县,你不打算再管饭了?”   “管啊。依旧是一人一张饭菜票,可我想着,过来卖棉花的,肯定也有有钱的,愿意吃的更好,开个饭馆子,也能赚钱。”白木香能重振老白家的家业,发家致富,不能不说是很有眼光的。   裴如玉笑,“我是外任官,你这饭店即便开也开不长,不如这样,到时依旧是在县衙外头支个帐子,就写分明了,拿着饭菜票免费吃的是哪些吃食,要花钱买的是那些吃食,介时赚了钱,你赏刘牛一些,他定愿意的。”   “我倒建议你弄几个拿手菜,像卖炖肉方子那样,谁要来学,把这菜式教给他们,学一道菜多少钱。开春后也有去关内的胡商或是从关内到新伊的商人会经过咱们县,倘有愿意做些饭食生意的,也算一门生计。”   白木香一向脑筋灵活,“这也成。”   “明年县里就要开始修城墙,木香,咱们县可是要热闹起来了!我看,你这生意一准儿能火。”块片脆藕给木香。   “那肯定的呀。我做生意从没赔过!”   “明年就修成墙啊?”白木香嘎吱嘎吱嚼着脆藕,饶有兴致的看向裴如玉。裴如玉说,“百姓每年都有一月徭役,也可官府派丁,可你说咱们县,拢共五千人都不到,除去老弱病残,壮丁男子勉强有两千人。咱们县的城墙不能再拖了,按理征徭役修城墙最省事,可这种没钱的差使,管的严的百姓怨声载道,管的松了就是磨功夫干不出活来。木香,我想着,还是要出些银钱,这样既服了徭役,百姓们也有干劲儿。”   “按工按量定下工钱,工钱呢,他们直接拿钱也成,换成定量的布匹、茶砖、粮米都成。我想着,近水楼台先得月,布匹就用你作坊里的料子,茶砖、粮米这些也从你这里走,到时你让白文到衙门跟我们算钱,可得给我们个实诚价啊。”裴如玉笑着再喂木香吃个肉丸子。   “放心啦,我能不给你实诚价么。”白木香眼珠转了转,“那你修城墙是供给吃喝,还是让百姓们吃喝自带。”   “自带吧。”   “我劝你不如供给吃喝。”白木香掰着手指跟裴如玉算,“供给吃喝,眼下瞅着像是你赔了些,实际上赔不了。我帮你算一算,这一下子就是上千人吃饭,一个壮年男子,每顿怎么也得半斤粮食,一天就得上午斤粮。咱们县是没这些粮食的,便要从外地来买。把这信儿透出去,外地粮商忽啦啦的还不全都跑过来,粮商一来,卖羊卖牛的也就来了,在北疆,牛羊肉比米面都便宜的,与其给他们吃米面,还不如吃肉合算。吃肉太多不消油腻,每天粗茶也得煮上几大锅吧,茶商就会来。”   “我不大会说这里头的道理,可我们做生意的,赚不赚钱先得讲个人气。有了人气,方有财气,有了财气,方有财运。你想想,他们这些人过来,旁的不说,吃饭总要吃的,住宿也要住的。饭馆子先有了生意,饭馆有生意,柴米油盐就要消耗,你可别小看柴米油盐这些小生意,在乡下地方,开家油盐店日子也能过得的。”   “对对,油盐店可不简单,瞧着生意不大,利可不低。”李红梅在乡下多年,很懂这里头的一些门道。   裴七叔简直震惊了,心说,我大伯真不愧是能做到首辅的老狐狸,这眼光简直精准的吓人啊。当初如玉娶木香,我还觉着我侄子有些亏,毕竟我多年调理出来的状元侄子,娶一乡下柴禾妞,我心疼我侄子……如今看来,我大伯这简直就是老奸巨猾、高瞻远瞩啊,亏得当初大伯当即立断逼也逼着如玉娶了,能配得上如玉的,也就是木香了。   不是家世出身的相配,是更为深层次的才干资质的相配。   如玉多年来一直在念书,世俗世情上就不如木香更通透透彻,尤其木香天生有那么一种更高屋建瓴的眼光,这让她有更大的气魄与心胸。   裴如玉想的远没有裴七叔这样多,裴如玉想的就是,我媳妇果然聪明啊,有些迫不及待的见到我家小裴秀了。   “来,媳妇,再吃块肉,好好补一补。”裴如玉继续投喂,这简直就是裴如玉梦想中的媳妇啊。裴如玉连蓝莉那样的侯门嫡女都没动过心,倒不是他傲气到认为人家侯府嫡女还配不上他三年一个的状元郎。主要是,裴如玉自小的眼光跟诸葛孔明先生是一样的,他不在乎媳妇出身,相貌寻常也无妨,他对媳妇的要求就一样,得聪明。   他家木香当然很聪明,只是,他家木香的性子比聪明更加耀眼,以至于裴如玉最初都没瞧出来,险误良缘。   哎,哎,幸而我还是有几分运道的。   裴如玉庆幸万分的想着,继续喂媳妇吃肉。 第62章 过年   虽然下午大家在厨房就吃了炖肉, 年夜饭依旧热闹,裴七叔裴如玉都是安静性子, 俩人能想到的游戏也不过下棋做诗一类, 白家母女不同, 母女俩提议玩儿牌。白木香跑回屋, 抱来一匣碎银子, 约有个三五十两, 做她和裴如玉的赌资。   白木香拉着裴如玉脱鞋坐炕上数银子去了,俩人一人一半做本钱, 白木香很有赌博风范的叮嘱裴如玉,“老话说的好, 赌场之上无父子,你可不许让人, 尤其我娘跟七叔, 谁都别让他们。知道不?”   裴七叔呷着茶,“这话狂的,我都听不下去。”   白木香得意的挑眉朝裴七叔笑两声, 说,“七叔, 你不去拿银子, 一会儿输了怎么付账。先说下,赌资不垫的啊。”   “哎, 谁帮我抬一下银子。”李红梅开了柜, 脚踩小马扎, 抱着个沉甸甸的漆红匣子有些摇摇欲坠。裴如玉当时就要去帮岳母接银匣,可他刚刚脱了鞋在炕上哪,裴七叔过去一手接过李红梅怀里的银匣子,他意态从容,另一手上的茶盏都没放下,只是,亲家太太这银匣抱的高,都压到了高耸饱满的胸脯,裴七叔扎叉着手不知要怎么接了。李红梅大而化之的把银匣一递,裴七叔单手接过,李红梅跳下马扎,关好箱柜门,整整衣裳说,“他七叔也炕上去吧,咱们把炕桌抬上去,坐炕上暖和。”   裴七叔斯文俊雅的挨受不了在亲家太太屋里盘腿上炕的事,连声推脱。李红梅笑,“那你就坐炕边儿瞧着茶水吧。”她抱着银匣子甩了鞋炕上去了,拖来毯子盖住腿,银匣子接过往手边儿一放,拍着银匣子说,“说好啊,输赢自负,咱们可是真金白银的啊!”   “娘,你匣子里是多少钱?”   “不管多少钱,今儿我得把银匣子赢满!”   “我这银匣了也空着一半儿哪。”白木香雄心壮志的拍了拍自己的银匣子。   李红梅瞧了一回四人坐的方位,指挥着说,“不成,你不能跟女婿挨着坐,这样容易捣鬼。女婿,来,咱俩换个个儿。”   “你女婿的人品你还不知道,他哪里是捣鬼的人哟。”木香不想跟裴如玉分开坐。   “女婿人品当然可靠,我主要是信不过你。”   女婿和丈母娘换了位子,这样就是丈母娘和七叔做对方,女婿和闺女做对家。裴如玉看他七叔手边儿一个铜板都没准备,说,“七叔,你还是备些碎银子,我家木香记性好,算术好,您不一定打得过她。”   “客气客气。”白木香笑着抱拳四方拱手说,“因鄙人常胜不败,我们村里都没人跟我玩儿牌。”   “小华就赢过你。”李红梅不客气的揭闺女老底。   “她那是靠鬼心眼儿,不是靠真本事。”白木香个子虽不高,但她那睥睨凡尘的自信,简直是让人一言难尽,“当年三家围缫我一家,我牌面儿不济,才勉强输过一次。不提了,荣耀也是过去的事了,今晚都拿出看家本事来啊。”   七叔淡然地放下茶盅,强大的自信气场篷勃而出,笼罩炕头儿,“但凡消谴类,我也没输过。”   然后,七叔今晚被打肿了脸。   尤其,今天年三十,主家在玩儿牌,丫环小厮们也让他们去歇着了。七叔手边儿一个铜板都没有,还是亲家太太借了七叔二十两碎银子,好在大家玩儿的不大,七叔一大晚上输多赢少,最后算下来输了十六两七钱八分,赢面儿最大的自然是白木香啦,裴如玉和丈母娘基本处在不输不赢的状态。   白木香把赢来的银子往银子里一扫,裴如玉把自己手边儿的银子递过去,白木香都不用银秤,手上一掂就说,“赢了十七两不到。”   李红梅脸扎银匣里数了半天后宣布,“我基本不输不赢。”   白木香瞅着裴七叔直乐,弯着眼睛学七叔刚才的话,“但凡消谴类,我也没输过。”   七叔笑着一抱拳,“我今晚不知怎么回事,牌运一直不好。”将手边儿剩下的几两银子收起来递给亲家太太,“剩下的我明儿给亲家太太送过来。”   “哎哟,别说这外道话,大家闹着玩儿的。我这钱又不是给了别人,是给了我闺女女婿!你别给我送钱啊,大年下的,给人送钱不吉利,影响你的财运。”李红梅爽快的咯咯咯的一阵笑,拉着闺女的小肉手说,“一看我闺女这就是抓钱的手啊!”   “明儿一早我就过来拜年,娘你可准备好红包。”   “有的有的。”   “七叔我也去给你拜年啊。”   裴七叔心说,我今年该着破财还是怎地,到底也很高兴,一边松着肩膀,笑着打趣,“拜年可以,没有红包啊。”   裴如玉说,“侄子有没有不要紧,侄媳妇必得有。”   裴七叔笑,“这是有了媳妇忘了叔。”   “有媳妇的人都这样。”裴如玉意味深长的对媳妇使个眼色,“天儿也不早了,咱们放烟火后就去睡觉,也请岳母早些休息。”   守夜到子时,要放寓意高升的烟火,这是帝都旧俗。   白木香就坐不住了,“一会儿我放下劲儿足的二踢脚给你看。”   “别急,外头冷,先穿上大氅。”小夫妻俩你给我系大氅带我给你整理衣袍,裴七叔岳母大人自己穿好大氅戴上兜帽,心下却是想的同一件事,这甜蜜腻歪劲儿,估计明年我就能当叔爷了。   李红梅拿个黑狐皮做的手笼给裴七叔,说,“这是我闲来做的,这个给他七叔使,还有两个一个红的是木香的,一个湖蓝色是给女婿的。他们那个,明天再给。”这是时下规矩,过年给晚辈东西都是在年后,给长辈或者平辈的在年前。   裴七叔道谢接过,他未料到亲家太太会送他东西,自然也想不到要准备回礼,心下还是想着,什么时候还是要回礼的。   裴如玉这性子,并不是爱放炮仗爆竹的,可跟白木香在一起,俩人手牵着手一起点,足放了小半个时辰,砰砰啪啪热闹的紧。   整个月湾县似乎都被爆竹声唤醒,一时间,爆竹处处、烟火高升,还有远处传来的狗叫,在铺满星辰的璀璨夜空下,带着所有人对新一年的期冀,汇聚成新年最初始的喧嚣热闹,冲向更高的天穹。   小夫妻俩辞别长辈回房,七叔出院门的时候,一阵小夫妻的笑闹声穿透灯光下有朦胧夜色传到耳际,七叔不禁一笑,带着小厮回自己院儿了。   ——   翌日一早,天还未亮,整个衙门的人便都起来了,这是帝都的风俗,大年初一要早起拜年。院中点起新的灯火,照的整个院子都亮堂堂的。白木香一身的红衣红裙,裴如玉妇唱夫随,也是一身绛红衣袍,这是丈母娘给做的新衣。   白木香还有些吃醋,给裴如玉勒上腰带,大杏眼白着裴如玉,“我娘都好久没给我做过衣裳了。”   “岳母疼我还不是因为你。”裴如玉低头,在木香唇上轻吻一记,搂住她的腰,“咱们这就去给岳母拜年,还有七叔那里,也要过去的。”   两人的大氅都是随着衣裳的颜色,小财和窈窈说,“我们先给大爷大奶奶拜年。”说着二人插葱似的一福,木香笑眯眯的发了过年红包。   待到了李红梅那里,李红梅也早收拾好了,她虽三十几岁快四十的人啦,也半点儿不觉自己老,李红梅淡施了胭脂,描画了眉眼,嘴唇也涂的红红的,一身樱桃红的衣裙,喜庆的完全不似寡妇身份。好在,裴如玉已经习惯了丈母娘的花哨风范,两人刚要行礼拜年,却被丈母娘拦住。李红梅把人往外打发,催着说,“先去你们七叔那里,回来再给我拜。”   裴如玉笑,“这还不一样。”   “这哪儿能一样。”李红梅咯咯笑着,把两人推了出去,踩着门槛儿挥着花手绢儿,一把嗓子清脆的仿若百灵鸟,“把七叔叫过来一起吃饺子啊!”   裴如玉听到丈母娘这青春十足的嗓子,心说,我七叔真不知能不能招架得住丈母娘啊!   裴七叔没有早起的习惯,在帝都过年他也不早起,反正他辈份高,阖族里需要他去拜年的就是他那做首辅的大伯,其他也有族里比他辈份高的,不过血缘比较远,裴七叔也不是爱交际的,他本身无官无职,也不是族人去结巴的那种人,故而,一直是清清静静的过日子。   就是过年的作息,也是天亮方起。   当然,这是裴七叔成为裴如玉先生之前。   裴如玉叫开门,白木香见正房的屋里还没亮灯,不由说,“七叔还没起啊。”   “不忙不忙,这就起了。”裴如玉让小厮拿出一挂一千响的鞭炮,放在七叔卧室外的窗台下,北疆的炕都是顺着窗户盘的。   裴七叔就听到噼哩啪啦一阵爆响,他昨晚玩儿牌睡的就晚,抱着被子呻吟着低低骂一声,“臭小子。”自从给裴如玉启蒙,过年他就没睡过一个懒觉的原因就在这儿了。   同辈的族兄弟都知他早上要睡懒觉,没人去打扰他,晚辈更不会早早上门,就裴如玉,从启蒙开始就认为自己是个大人了,给家里长辈拜过年后就去七叔那里,七叔在睡觉,他就替七叔把过年早上的鞭炮放了。而且,放鞭炮的地方一定选在七叔窗外,这种情况下,七叔除非是个死人或者聋子,哪里还睡得着哟。   裴老太爷很高兴,认为孙子干的漂亮!他对这个懒懒散散的侄子不满意太久了!   言归正传,裴如玉养成给七叔放鞭炮的习惯也是难改了。   见到七叔屋里烛光亮起,裴如玉令小厮多拿几个灯笼出来,在院门口、屋门口、以及院中一棵大枣树上,都挂上了亮堂堂的灯笼。白木香手抄在手笼里说,“七叔院里这棵枣树可是有些年头了,今年肯定能结很多枣子。”   “这是北疆特有枣树,结出的枣鸡蛋一样大,特别甜。”裴如玉说。   白木香四下环顾一圈,说,“七叔这院儿风水好。”悄悄在裴如玉耳边说,“枣树都利子嗣。”   裴如玉瞥七叔屋一眼,笑而不语。   俩人在外头放一盏茶时间的炮仗,七叔就起来了,一身鸦青的深色棉袍,头束金冠,下颌短须,面如冠玉的从在炕沿儿上,两人拜年时,拈着胡须笑的欣慰,“好啊好啊,佳儿佳妇,好好过日子。”说的话跟去年一年,俩大红包递过去,白木香笑嘻嘻的收了,一掂,比去岁给的重一倍,心下暗觉有趣。   白木香把红包揣袖子里说,“七叔,我娘说让我们请七叔一起过去吃饺子。”   “好,我们这就去吧。”七叔掩唇打了个呵欠,白木香揣着压岁钱,关怀的问,“七叔,没睡好吧,没事儿,一会儿吃过早饭就回来补个觉。过年得早些起,早起吉利。”   “无妨无妨。”裴七叔哈欠连天的到亲家太太那里吃饺子。   亲家太太一见到裴七叔就笑嘻嘻的起身招呼着,还福了一福,“亲家七叔,过年好啊。”   裴七叔连忙抱拳还礼,“亲家太太过年好。”   “好,好,都好。”亲家太太咯咯咯笑的头上雀登梅的金步摇晃了又晃,闪出一道道炽烈金光,耀的裴七叔都有些睁不开眼睛。   白木香说,“娘,你坐炕上,我跟相公给您拜年了。”   李红梅给闺女女婿俩红包,白木香一掂,大为不满,“怎么比去年轻这么多?”   李红梅一面吩咐着丫环们去厨下下饺子,拿醮汁碟子,还有亲家七叔要辣辣的醮料之类的事,抽空理直气壮的回闺女一句,“把昨儿输你的银子扣下了。”   白木香感慨,“娘你这精道的,明年咱家店铺开张,娘你就去看店吧,一准儿能赚钱。”   “这还用说,先前帝都的铺子也是我打理的,你瞧瞧生意那个火爆,那不是吹的。”李红梅不着痕迹的瞥裴七叔一眼,问闺女,“新铺子不会开到新伊吧,要是去新伊,我可不去吧。”刚相看好的后老伴儿,就是去也得等后老伴儿到手啊。   “县里先开一家,新伊的铺子我让阿文去。”   李红梅点头,“那成。作坊的事儿交给谁?”   “让小财学着管。”   “这也成,小财手艺没的说。”窈窈端来碗筷,麻俐的摆好,李红梅接过放辣椒油的罐子,给裴七叔调了碟子辣椒油的醮料,问闺女,“明年还得招人吧。先前可是有不少人跟我打听,问你这作坊还招不招人。”   “招,织机又做出十几台,纱线、染纱也要用人。”   “趁过年放过风去,我估摸着这几天就有人来打听招工的事了。”   过年的假就到初五,破五后作坊就开工,衙门正式办工要等到初八,不过,两者也不好比,衙门说是过年有假,其实也都没有歇,衙役们照样要轮班巡视,衙役们既是要当差,两位巡检也是商量着换班的。余主薄倒是没什么事能歇一歇,他上了年纪,等闲无大事也不惊动他。   初一的饺子都是肉的,不论是裴七叔喜欢的豆腐饺子,还是裴如玉爱吃的木耳金针馅儿的饺子,亲家太太都给他们做了改进,里头拌了肉馅进去。李红梅说,“大年初一早上必得吃肉饺子,才有福气。你们尝尝味儿如何?”   叔侄俩吃东西的样子很像,都是一幅斯文样,裴如玉醮的是北疆的果醋,裴七叔则是在果醋里加了辣油,吃过饺子都说味儿好。李红梅白木香母女俩都是吃肉蛋饺子,什么饺子里还要放豆腐木耳金针,她们这饺子里只是放葱姜末儿调个味儿,母女俩一致认为,肉蛋饺子最香最好吃,至于吃素的这一种人,在肉食者的母女俩眼里,是很难理解的一种人类啦。   新年没旁的事,就是吃吃喝喝。   衙门里的人过来给县尊老爷县尊太太拜年,大家互道声新年好,白木香准备了干果和糖分给大家吃。也有小孩子放鞭炮不小心嘣到自己的,好在爆竹威力不大,跑到找裴七叔拿药。   裴七叔因为懂医术,到月湾县后的人气半点不比裴如玉这位县尊老爷差,大家身体不舒服还是习惯先用土办法治病,但如果还不好,就会到县衙找裴七叔来看。裴七叔因此还进了些常见药材,反正有钱就付诊金,没钱的话,就拿东西抵,若是很困难,裴七叔会让他们写下欠条,待病好后来县衙做工,以工抵诊费,并不免费给人看病。   慢慢的有了名声,还有外县的病人过来。   裴七叔给清理干净嘣伤的地方,用金创药裹好,说些医嘱,收下诊费——一条腊羊腿,就打发这家人去了。因着过年,白木香给孩子两块儿糖,摸摸头,让他再点炮仗小心些。   这家男人让孩子给县尊太太道谢,咧嘴笑着说,“去年我听阿凌的收了些棉花卖了几个钱,过年给孩子买了些小炮仗,头一回放,放不大好,就给嘣着了。县尊太太,今年还收棉花不?”   “收,你有多少,我收多少。作坊里也还要招人织布。”   这家妇人连忙打听要招什么样的织工,白木香道,“年轻肯干品性好就行。”   妇人犹犹豫豫的看自家男人一眼,男人也露出犹豫,他是当家人,咬牙问,“太太,那跟夫家和离的,您要不?”接着就把他家里妹妹的事说了,“我妹妹嫁到西漠,西漠比咱们这里富裕,这几年他家待我妹妹不好,我就把妹妹接了回来。我妹妹命很苦,干活很俐落的,人也好。”   白木香说,“成,你叫你妹妹有空过来吧,找小财,只要她能成,就让她在作坊里干,工钱计算跟旁的人都一样。多干多得,守咱作坊的规矩就行。”   夫妻二人欢天喜地的谢过县尊太太,带着嘴巴里含着糖的孩子回家去了。   中午还没到,妇人就带着小姑子过来面试作坊织布的职位了,动作非常迅速,态度极其积极。白木香招人的消息传出去后,很快有更多人过来。多是些未嫁女孩子,毕竟成家妇人事情多,就是想做工,怕也没这时间。小财身为作坊的新任大管事,很是忙碌了一段时间。   小财到作坊帮忙,白木香身边就得再添个丫环,其实按白木香的意思,添不添都没关系,她自己的事都能自己料理。裴如玉说,“还是添两个,先交给窈窈教些规矩,学着做些杂事,让窈窈跟着你服侍。”   窈窈很乐意,她跟小财以前在家里常有冲突啦,但是从帝都到北疆一路上两人睡一个屋,一起服侍主子,也结下了深厚的同僚友谊情。而且,窈窈嘴上不说,可看到小财到作坊里做大管事,她心里还是很有些羡慕哒。   小财会织布还会算帐,窈窈自认不笨,想着自己要不要跟小财学一学认字、织布、算账的本领。   不用她拜小财为师,在她到大奶奶身边的头一天,大奶奶就提出来了,简单的字得认得,织布会不会没关系,算账得会一些。窈窈很愿意学,白木香就每天教她二十个字,打算盘的口诀也教给她,窈窈也不笨,渐渐上了手,对木香忠心耿耿。   木香一直觉着,窈窈和关关差不离,怕是对裴如玉有些情谊,可细看来,窈窈与关关还不一样。裴如玉远谪北疆,关关出府嫁人去了,窈窈求了裴太太也跟着裴如玉来了北疆。一路过来及至如今,并没看到窈窈对裴如玉有什么不妥的举动。   木香有一回随口说起关关嫁人的事来,窈窈拨一拨黄铜手炉里的烟灰,加几块炭儿,重新奉给木香握着,说,“奶奶您怕也知道,以前大爷十六上,老太太、太太原有意让我和关关给大爷做屋里人,不瞒大奶奶,我那会儿心里也是愿意的,毕竟大爷的人品在这儿摆着,我从十岁到大爷屋里服侍,知道他是个好人。可大爷没看上我们,大爷不似旁的爷们儿,爱跟丫环们胡闹,他待我们从来都规规矩矩的。这事不成,其实放开就是了。关关一直放不开,她就是想的太多了,我们都是卖身做奴婢的,遇到好的主家,原是运气。虽说服侍大爷这些年,可主子每月发着月钱,我们干的活儿也不重,原本好好服侍大爷就是应当的。”   “她非要回家嫁人,可她不想想,当初卖她的就是她的爹娘,她在府里呆这几年,出落的也好,出府嫁人不一定没有好归宿。到底这归宿是要她爹娘给她挑的,能把闺女卖一回,以后她家再遭了难,难保不卖她第二回 。我们跟着大爷这些年,总归是有主仆情分的,大爷人品好,我千里迢迢跟着服侍,一则不负大爷这些年的厚待,二也是我的本分。三也是想,大爷是个靠山,我跟着大爷,比出府找我爹娘强。”   木香握着暖暖的手炉说,“别看先时关关压你一等,你心里比她明白。”   “我们这些人,因在府里有些体面,也是穿红着绿,金簪银饰的插上头。我就是一直忘不了当年被家里卖了的情景,我上头有哥哥下头有弟弟,他们是男丁,爹娘舍不得,就先卖我换了钱粮。家里艰难,卖了我能活命也是好的。后来他们找了我来,我就总是忘不了被卖的事。我跟着大爷大奶奶,您俩谁都不是随便发卖下人的性子,只要我忠心耿耿的服侍,一辈子太太平平的多好。”   “你就不怕裴如玉被贬小官儿,自己都顾不过来。”   “我没念过书,可看戏文上那些忠臣良将都讲个忠字,我不敢跟戏里那些大人物比,心里也得明白这个理。”   经此,木香倒是对窈窈另眼相待了。 第63章 琐事   如洗晴空下, 灰色鸟雀胖嘟嘟的身子挤挤挨挨的站满一条光秃秃的银杏枝叽喳聊天,白木香白文两个蹲在太阳底下头对头的商量事情。   尚未立春, 难得过样的好太阳, 在外晒着日头比在屋里炕上更暖和舒坦。白文手抄在灰鼠手笼里说, “价码我上次打听的大致这些, 过年后相差不会太大。”   “驿站里有个驿卒叫房晖, 办事颇是机伶, 年前置办的干货果子茶砖都是他牵的线,账目极明白, 并不在价钱上做鬼,事后给他些润手钱就是。我认识他, 你去了新伊找他,他既是在驿站, 各方面都比咱们熟的, 让他帮着寻个合适的铺子,咱们省事不说,你以后在新伊也算有个半熟人。”白木香抄着个大红面儿狐皮里的手笼, 阳光晒得她后背暖烘烘的舒服。   光线有些刺眼,白文眼睛眯缝着, “这倒成, 官府吏员在这些租房置货上比咱们熟。”   “你这次带谁一起去新伊?”   “崔凌白姜就够了,我们带些货过去, 先租个铺面儿安置下, 若有大买家, 肯定是到县里来谈生意,新伊的铺子就做个门面。再有咱们的宽幅料子,是不是寻一寻买家?”   “这料子就是定货也定下半年的货,现在还没多少量,再者,咱们的料子选为了贡品,帝都那里还没有宽幅料,等小九叔到了,把新织机的图与料子给他一批,他那边儿能织这宽幅布,以后就不需咱们操心了。”白木香说。   白文说,“我把崔凌带走,你这里茶砖杂货的事要交给谁?我看咱们县越来越热闹,这摊事以后怕要更忙的。”   “原本崔凌就是好手,你要把他带去新伊,你有什么人选不?”   白文心说,要是有比崔凌更好的,我就不带崔凌去了。白家也没人,白家是小家族,老家是根本,有族长在老家坐镇,州府里铺子要有人手,帝都的铺子也要有人手,白文白姜是随白木香留在月湾开创北疆事业的,不然,也不能看崔凌可用立刻提到新伊去,实在是老白家自己没人。   不然,这年头,都是先捡族人亲戚用的。   白文晒的睁不开眼睛,蹭了两步侧朝着太阳。白木香也晒的背有些热,跟着蹭两步晒晒侧身,听白文说,“余铁怎么样?”   “他不是在衙门打铁么。”说来衙门的衙役也是身兼数职,余铁当初还帮着管理过裴如玉的职田,后来裴如玉向新伊申请了一批刀枪给衙役,刀枪都不大好,要修要补的,就是余铁支开铁匠铺子。他是衙门口的人,实际上也接外头的活儿,县里谁家破了锅碎了碗的,他能补锅锔瓷,说是祖上传下的本领。   “他那打铁的活儿一点儿不忙,平时也不在衙役班巡视,时不时的就跟我们一起吃酒。以往他管过职田的事,我听你说账还清楚,他那打铁铺,收钱也公道。不过,崔凌这一摊子事,怕他一人忙不过来,你还是要给他寻个帮手。”   “成,我问问他的意思。再看崔凌那里有没有合适的人,给余铁做个帮衬。”白木香说,“等一开春,咱们县就要修城墙,你到新伊后,把这消息透出去,就说县里要买粮食,大批的买,给修城墙的百姓吃的。”   俩人又商量了一回到新伊再进一批茶砖的事,中午一人一碗炖肉粉条熬大白菜配开花大馒头,吃的稀里呼噜。   ——   崔凌推荐了个佃户家子弟,姓赵叫赵方的。据崔凌说,是个老实稳重的性子,给余铁打个下手,做些杂活是足够的。   至于余铁,让他接崔凌的差使,他乐不迭,还买了两壶浊酒找了崔凌一起吃酒,细问收杂货上的一些要注意的事。两人的交接很快,白文跟崔凌、白姜商量着是要初八起程去新伊的。   赵方相貌上看就是个老实可靠的,方脸厚嘴唇,笑起来就带着一股子扑面而来的憨厚朴实的,与惯来伶俐的余铁倒是能搭在一处。白木香去杂货那里看过一回,崔凌在时什么样,两人接手后还是照着崔凌在时的样子做。白木香就觉着,俩人还成。   作坊的事,白文就交待给了小财。   待白文一行走后,白木香同裴如玉商量着丫环也不用买了,不如在孤独园挑两个年纪大些女孩子,让她们学着做活就是。   “这也好。男孩子略大些能学门手艺自立更生,女孩子我还真有些发愁,她们多是些无家被弃的,以后怎么办真不好说。只是,”裴如玉顿了顿,犹豫片刻,目光中有丝为难,“倘是年纪正相当能干活的女孩子,怕早就被人卖了。你去挑人是好意,就是不知有没有合适的。”   “这怕什么,先去瞧瞧,合适就要,不合适就算了。”   看木香这般洒脱,裴如玉大手一挥,“随你挑去便是。”   ——   孤独园的孩子,大些的会做些挑选干货,给干货分类,或者挑选棉桃的事。这些事都是白木香那里的活计,分红孤独园,论工算账,是付钱的。付的银钱,都用做孤独园的开销,这样衙门就能少补贴一些。   白木香过去挑选丫环,还真似裴如玉说的,不大好挑。不是太小的还需要这里妇人照顾的,能干活的女孩子则有些残疾或是相貌不雅观,想也是,倘是样样俱全的,也不会落到孤独园来。   孤独园的事是司书在管,因裴如玉也时常过来,倒没有苛待孩子的事。白木香问这里的管事的妇人,那妇人姓严,天生脸也生的端严,听说是个心肠好的苦命人。严阿婆一头花白头发梳的整齐,身上衣裳还带着一二补丁,也缝的细致,打理的干净,思维亦较寻常妇人清楚请多,她先问,“不知太太这次要挑几人?”   “暂时想着先挑两个使唤。”白木香坐在擦拭的很干净的炕沿儿上说。   严阿婆倒了茶,用砖红色的陶碗端上来,窈窈上前一步接了,放在白木香手边儿。严阿婆想了想,“这里的女孩子里,最出挑的就是阿圆阿雀,两人都做活俐落能干,身体也好,只是阿圆一腿一手有些不便,阿雀脸上有些胎记。”   好在裴如玉提前跟白木香说过孤独园里女孩子的情形,白木香心里有所准备,道,“叫她们出来,我看一看。”   严阿婆出去叫人,一时,跟着严阿婆进来两个女孩子,她们自外而入,有些逆光看不清相貌,却能看到一个女孩子走路的确一拐一拐的,却不需旁人搀扶,过门槛时也很俐落。另一个女孩子与她一起跟在严阿婆身后,俩人进屋就对着炕沿儿深深的福了一福。   “不用多礼。”光自窗而入,勾勒出两个女孩子的身形相貌。两人都是穿着一样的灰色粗布棉衣,都半垂着头不敢说话。严阿婆指着其中一个略矮些的说,“这个是阿圆。阿圆,你抬头给县尊太太看看。”   阿圆有一双大眼睛,鼻梁高挺,只是嘴角有些歪斜,与站立时半个肩子歪斜下去的感觉一样,看得出是因一条腿站不直的缘故,想她刚刚进门时的模样,并不影响走路,她一手也与另一只手不一样,要枯瘦一些。白木香翻看着上头女孩子们做活的记录,说,“我听说你做活很好,连这上头的账也是你帮着严阿婆一起记的。”   “我们每个人每天做多少活,都心里有数,每天报到阿婆这里,我帮阿婆算一算,数目是不是核得上。我挑棉桃挑的好,阿雀挑干货比我快。”阿圆起初声音有些颤抖,说到最后就很平稳了,她还给阿雀递了个眼色,阿雀半低着头,估计没看到。   阿雀抬头都不大敢,待严阿婆说着,阿雀抬起头,白木香看她大半张脸被褐色胎记覆盖,乍然一见,很有些害怕。白木香胆子大,倒是窈窈吓一跳,好在她在裴家大门大户的呆过好些年,只是目露惊容,并未惊叫出声。白木香说,“乍一见有些不惯,看熟了并没什么事。不用总低着头,我听严阿婆说了,你是个能干的丫头。”   白木香问,“我看你们也十二三岁的年纪,是怎么到孤独园来的?”   阿圆回答说,“我自小跟阿婆长大,阿婆到这里干活,我就一起来了。”   白木香看严阿婆一眼:呃,阿圆这还是个小关系户来着。   严阿婆很严肃的挺了挺板直的腰板,“老话说的好,举贤不避亲,这俩孩子的确是最好的。”   白木香看向阿雀,阿雀自白木香说不要总低头,她就战战兢兢的一直抬着脸,闻言很自卑的说,“我,我吃的多,饭量大,说了三个婆家,男人都在成亲前死了,萨满说我命不好。我阿爹给了我一袋干粮,让我自己过活。我到县里,想找活干,找不到,别人都怕我的长相。没吃的,我在县里乞讨,就被带到这里来了。”   白木香不可思议,“你才多大就给你找婆家?”   瘦瘦小小的阿雀不好意思的说,“十二了。”她为自己辩解一句,“其实男人死不怪我,一个四十多岁,两个五十多岁,在我们草原上,活的不算短了的。”   白木香:……   白木香带她们回县衙,让裴七叔给诊了诊身体,两人的确没什么问题。窈窈找出两身旧衣给她们换了,虽是旧衣也是细棉布的,比她们身上的要好,又给她们指了屋子安排住处,告诉她们去哪里拿炭烧炕,还有给她们两人提前准备出来的两套被褥。   李红梅叫阿雀的相貌吓了一跳,细端量阿雀一回说,“眉眼都不错,就是这胎记可惜了的。”至于阿圆,李红梅到底年纪大,见识广,说,“这必是小时候生病落下的,以前我在州府见过,也是个好端端的女孩子,高烧不褪,烧到最后抽疯吐白沫,后来就落下了残疾。”   白木香嗑着瓜子,“七叔也这样说。”   “怎么挑了这么两个丫头,一个残废一个丑。”   “看人哪能光看外表,她俩都是特能干的。她俩都不容易,现成买人往哪儿买去,倒是孤独园里现成一些,还不用花钱。”   想到能省钱,李红梅也就不说什么,继续缝起手里的针线。白木香拉过石青色的衣料子,说,“又给裴如玉做衣裳哪?你也给我做一件。”   “去去,什么都要有你。”李红梅悄悄告诉闺女,“这件是给七叔做的。我看他的衣裳都是鸦青绀青墨灰类的颜色,死沉沉的不鲜活,给他做件儿鲜活的,开春穿。”   “娘,你俩怎么样了?”   “等着瞧好吧。”   李红梅一副十拿九稳的模样,白木香抓一把山芋干放到炭盆的铁丝网上烤,烤出一层子山芋甜香。 第64章 智慧   初八衙门开工后, 裴如玉叫着余主簿就开始商量修城墙的事。   修城墙自是好事,余主簿担心的是县里银粮不够, “去岁有一笔县尊太太那里的商税入账, 填补了衙役班另外赏赐的月钱, 还有衙门里伙食、衣物、平常等琐碎开锁, 孤独园那里的账, 算下来衙门依旧是入不敷出, 修城墙征徭役便是,倘是县里出钱, 实难支撑啊,大人。何况, 咱们再供应伙食,每天粮食上千斤, 这一笔钱也无出处。”   “我那里还有一些钱, 可以顶一段时日。再有不足,我向太太借贷一些。先撑过一段时日,再有县里士绅, 不知他们可愿捐一段城墙,我先请太太捐十丈。”   余主簿哭笑不得, “大人您这有用钱的事先叫太太出钱, 小心太太生气。”   “咱们这并不是修筑城墙,说到底, 是修补。别的我还不担心, 城南有一段是坍塌了的, 这一段勿必先补好。老余,咱们县一日较一日的热闹人多,大家伙儿日子好了,咱就要操心县里安危的事。北疆地广人稀,沙漠里悍匪出没不是稀奇事,先把城墙修好,以后大家伙睡觉也踏实。”   “不如征徭役。”   “一则征徭役没有开春正春忙的时候征,二则徭役征上来,百姓们磨洋工,咱们这里管严了落个凶暴名声,管松了谁认真干活。倒不如募工,给些钱粮,按工入账,咱们监管严些,有些刁民不愿意干就换老实的来看,也不缺他们那一两个。”   余主簿看县尊大人心意已定,他无甚背景,才会在月湾县做官,思量自县尊大人到任后,县里的确是越发热闹,何况,县尊大人状元出身,比自己有见识有才学是一定的。余主簿便和裴县尊具体前几天起修城墙的事宜,先贴出告示。   以往县衙的告示无非就是征粮征丁,现在则是五花八门,县衙的告示用大红纸贴正中,每天早中晚有人念三遍,这是因时下大部分人不识字的缘故,倘不念出来,许多人便是见着告示也不知上头写的什么。   其他的告示有诸如县里收粮食,县尊太太的织坊招女工,收棉花的事,也有裴大夫收药材的事,再有县里哪家大户要买什么东西,也会贴到上面,还有人想出售什么,一样会贴上去。红红绿绿、热热闹闹的告示们,挤了一堆。   由此县里还衍生出了一个职业,念告示的人。   县衙的告示有衙役一天三顿出来念,旁的告示可没人主动念,就有县里一户落魄秀才,说是秀才,这人不是秀才,他死了的爹曾是月湾县唯一的秀才。这人文不成武不就,平生只会花钱不会挣钱,爹一死家就落败了,现在家里全靠媳妇撑着。   如今倒是有个新差使,这人识字,就每天到衙门口告示牌那里一蹲,有人过来打听告示是什么,他就给人挨齐挨板的念一遍,别人也不让他白念,总要给点东西的。他这差使与衙门念告示的还不冲突,衙门念告示的就是余主簿的一个儿子,现在他身边做文书,每天念告示是兼职,这人是全天侯的都在。   从以前的无所事事,到现在每天起码能拎回二斤羊肉一把干果回去,媳妇都不骂他是个没用的男人了。   最火爆的还是县尊太太招织工的活儿,县里的女孩子都很踊跃报名,去岁头一回招人,其实来的人不多,但也招够了,那时大家想的是,冬天没事,让女孩子去干活挣几个钱也好,便是挣不来钱,一天三顿包伙食,也给家里省饭。结果,没想到,手巧学的快的女孩子,一月挣的委实比家里壮劳力都多,织纺里吃的也实诚,虽然肉多干粮少,可听说每顿都有浓茶吃,冬天给升火灶,屋里暖和,不受一点儿罪。过年时除了当月工钱,还额外一人发了一丈二的细布,每人一块茶砖,说是过年给的东西。   我的个老天爷,比衙门里当差的衙役发的也不少。   自此,大方豪气的县尊太太轰动了整个县城,这回招工,外县消息灵通的也有过来的。还有去岁县尊太太雇的三个木匠,在家过完年就早早的过来上工了,县尊太太还要继续造纺车,他们带着徒弟,其实多是子侄一起来的,因为今年的事情更多,新的纺车得开始造了。   这又是一批不小的活计。   故,十五尚未过,小小县城便重新热闹起来。   还有县里募工修城墙的事,非但发钱管饭,还能抵徭役,大家伙儿但凡知道没有不打听的。   刘牛带着家里两个儿子一个女婿早早的在衙门前支起大帐做吃食,这是白木香跟他说的,算是三家合伙,县里外来人渐多,刘牛这里白木香跟他商量的,他要忙不过来,只管顾县衙的饭食就好。白木香另找人,刘牛哪里能忙不过来,家里有的是人。   如此,白木香算一份,县衙算一份,刘牛这里算一份。刘牛和他的长子都是县衙的衙役,本身拿着县里的月钱,如今对外经营,不用他出本钱,到时赚多少大家分红利。   白木香现在倒不拿这个食摊子当回事了,她今年收棉花扩大经营的事都忙不过来,用刘牛主要是另有考量,想卖菜谱方子。   白木香说,“你自己的手艺,是你自己的,放心,没人打这个主意。你们大人和我商量着,咱们县开春就多有来往于关内的行商经过,往年总有些吃食住宿的生意,可咱们县的百姓,我瞧着也就是会做些煮羊肉烧羊肉的饭菜,这样怎么能留得住人呢。”   刘牛说,“可太太,要是咱们把手艺教给旁人,岂不是叫旁人抢了咱们的生意。”   白木香端起手边儿的半碗砖红色奶茶,问刘牛,“这是多少?”   刘牛不解,还是回答,“一碗奶茶。”   白木香又指了指热在炉火上的铜壶,问,“那个呢?”   “一壶。”   “若有一碗水,一个人解渴都不够。有一壶,够一人喝。一缸,够一家子喝。以后会有月湾河那么多的水,比那还要多,仅一家一户是喝不完的,老刘。”白木香下巴点点桌上的碗,笑笑,“倘一县就这一碗水,喝着也没意思。”   刘牛听的云里雾里不大明白,还是点头应了。   ——   晚间两人泡脚时,裴如玉问起卖菜谱的事,白木香说,“你现在不都在忙修城墙的事,怎么还记挂着这点小事。”   “这事可不小,打算卖几个菜?”   “一样炖猪肉,一样焖羊肉,一样烧牛肉,烤鸡、炖鱼,也差不多了吧?”   “主食没有?”   “这里的主食都是烤饼烤包子。”   “烤饼是因为干,好存放,一般商贾路上带了吃,顶时候。烤包子可没路上带着吃的,我看你打的烧饼不错,还有馒头蒸的也好。这两样也写在食谱单子上。待夏天有了菜蔬,再教一两样拌菜也就差不离了。”裴如玉问,“食谱写出来没,我瞧瞧。”   裴如玉在这上头更有见识,告诉白木香,多少肉用多少调料,一样样标记清楚,哪怕来学做菜的学不大会,只要背熟怎么配料,一来二去也能做个差不离。   裴如玉主要做的事情是给菜谱命名,炖猪肉取名月湾炖肉,焖羊肉也是月湾焖羊肉,烧牛肉自然是月湾烧牛肉,烧鸡炖鱼连烧饼也命名为月湾芝麻烧饼、月湾开花大馒头。   白木香不可思议的盯着裴如玉,裴如玉矜持淡定的表示,“这样大家说起吃食,就能带一带咱们月湾的名声。”顺便问媳妇,“你那次一等的布,要不要叫月湾布?月湾,月色下的水湾,清雅美丽,着实是个好名字。”   白木香庆幸:幸亏裴如玉这厮不是做生意的,不然真是平生大敌。   ——   第二天,李红梅问裴七叔辣椒馅儿的元宵怎么做,裴七叔很热心的进行指点。李红梅划拉着袋里的江米,不时抓出一小把瞅一瞅闻一闻,顺嘴问一句,“他七叔,我看你要开始收药材了,药堂就设在县衙么?”   裴七叔还没想这事,李红梅说,“药堂出出进进的,眼下收药材无妨,待以后病人多了,在县衙里不大便宜吧。”   “这倒是,我没想这事。咱们县也不大,能有几个病人?”   “你可别这样说,我们老家,县城也不大,一个县城也就一家药堂,村里人小病自己用土方了治,倘自己治不了的,都是去县里药堂。咱们县以前都没药堂,你这开起来,不要说村里的病人,怕是旁的县的病人也要来的,人肯定少不了。”李红梅舀出些江米,递给小福拿到前头磨粉。   裴七叔于这些事不大上心,“那就在县衙外的街上寻处房子,离县衙近些就成。”   “正好,木香要在县里开家布铺,就挨着县衙的,不如开到一处,以后有个照应,回来吃饭也便宜。”   裴七叔没多想便应了。   待布铺药铺一开张,裴七叔发现,自己和亲家太太成了邻居。不过,刚吃过辣椒馅儿元宵的裴七叔没多想,还挺高兴,因为亲家太太着实是个心善的,继特意包了辣椒馅儿汤圆后,还让小福学着做了炸辣椒、冷香鸡丁、辣牛肉丁、辣兔丁、辣小鱼、辣麻花、辣撒子等一系列的巨辣味儿的辣菜或者辣零食,爱吃辣的裴七叔简直觉着亲家太太就是个体贴的大姐,心善的好人。   孤独多年的裴七叔都没有多想,就惬意的享受在了体贴的大姐、心善的好人、仁爱的亲家太太李红梅的美食计谋里。然后,春暖花开的时候,还收到李红梅送她的石青长袍,用的是木香织坊里新出的宽幅上等布料,可舒服可体面了。   裴七叔不愧担任过裴如玉的教书先生,他还礼的方式与侄子有异曲同工之处,裴七叔找到县里唯一的老玉匠,买了一对白玉的梅花簪送给体贴的大姐、心善的好人、亲家太太李红梅回礼。   李红梅收到玉簪,轻轻一掸衣襟,将闺女叫到跟前,把玉簪给闺女一看,矜持的说,“天上无云不下雨,地上无媒不成亲,去叫女婿帮娘把跟你七叔的事办了吧。” 第65章 不成不成   春风拂绿河岸, 闷了一冬的鸟兽虫鱼都撒欢儿的热闹起来,猫了一冬的人也都荷着锄头开始了一年的春忙, 在月湾, 忙的还不只是农人。   裴如玉开始募工修补城墙, 因是按劳计工钱, 多做多得且可按做工天数抵算徭役, 许多人家里已经商量好, 开春播种也不必全家上阵,让孩子出去挣俩活钱还能抵徭役, 一早便打听着消息来着。这次要招募的做工的人,还不只是男丁, 因要每日供应募工吃食,也要招募妇人烧饭, 一样是按天算钱。   再有过来卖粮的粮商, 卖茶的茶商,还有开春后往关内做生意的行商行经月湾,一时间, 小小月湾都显得有些喧嚣了。   裴如玉带着余主簿到城墙看过修补城墙的工程进度,又往烧饭的大帐那边瞧一瞧饭食准备, 肉食是最多的, 主食是粗粮,这个没人去挑, 免费供吃, 谁还挑粗细。还有县里巡班的衙役, 过往的商贾,县中的治安。   真是应了白木香那句话,得先有人气,方有财气。   街道两畔,许多人家挑出食幌酒幌在暖风中飘摇吹动,面向大街的门面更是支起了各样的食摊,还有推着小推车出来往城墙根去的,这是想做募工们生意的摊子。募工们的吃食比较简单,大锅饭本身也无甚可讲究的,但他们做工是有钱拿的,这些卖吃食的把吃食做的略精致些过来贩卖,有些手面儿松快的,便会买上一些。   最忙的要数刘牛了,他是传授厨艺的大师傅,还要管着县衙做饭这一摊,带着两儿一婿也对外经营。现在想学厨艺都要排队,当然,也有几家合资,出一份学费让一个伶俐的过来学,然后大家再跟他学,这样比较省钱。可要是明白果断的家庭,断不肯省这份钱,跟师傅学都不一定能学会,何况是跟学生学。再者,这样周折,还耽搁功夫。   你看人家那舍得银子学的早的,一早把食铺摊子支起来,那学费也早赚出来了。何况,学费不够还能暂且欠着衙门的,只管先学本事去。   月湾县有个特点,这县里的菜,都在前头带月湾俩字。   除了治安,裴如玉最注重的就是卫生,他小有洁癖,最见不得脏乱差,每天雇人打扫街道,做买卖的多了,每个摊子自带扫帚簸箕,自己摊子产生的垃圾自己带走,你要是扔街上,县尊大人直接罚钱,次数多了,取消一个月经营权。   还有,这年头因茅厕有限,多有成年男子在街角旮旯方便,县尊大人在空地搭出简易茅房,不准在街上方便,不然,瞅见了也罚钱。   县尊大人旁的不管,就管着治安,经营环境,凡县里的代表菜,都是统一定价,写在县衙门前的告示牌上,每天一换。故而,来往客商见到,知道价钱,便不会受到欺骗讹诈。就是有此类事也不怕,当天告到衙门,当天解决。   裴县尊四平八稳的走在人来人往的街上,不少人很尊敬亲热的同县尊大人打招呼说话,自县尊大人来了月湾县,大家的日子都好过许多,果然县尊大人就是天上那个叫文曲的星宿下凡的啊。   县尊大人中午接待了来自乌伊县林主簿带队的棉商和粮商一行,还有乌伊县董大人的书信,董大人听说了月湾县在收棉花收粮食的消息,因他是一县主官,不能擅离任地,就让林主簿带着商队过来,一则让裴县尊看在同科同僚的面子上得给个好价钱,还有就是打听月湾布的事。   林主簿恭敬的递上书信,说,“我们乌伊离月湾远一些,去岁年底才听到月湾收棉花的事,我们大人说,定是太太的织坊开工了,年前年后县衙组织着收了些棉花,我们大人说,太太既要织布,棉花是要常用的。我们乌伊出产的棉花很好,问太太今年还要不要收棉花,五月是种棉花的日子,大人可以组织百姓多种些棉花,介时就卖给太太。”   “要收的。我们县有许多农户同内子签定的棉花种植收购的契约,具体我不清楚,介时我叫内子来,你同内子谈这些吧。棉花上的事,她是行家,什么土地种什么样的品种,她比我清楚。”裴如玉问,“老董还好吗?”   “大人都好,让下官捎了许多山货给大人和太太尝尝,还说想问问太太织布的事儿。”   裴如玉笑,“他这可真够快,要不是去年冬天雪下得大,我看你去岁冬就得过来。”   “大人跟我们大人真是心有灵犀,我们大人去年可是对着大雪叹气叹到年下。”林主簿三十几岁的模样,天生一张温和笑脸,与人透出三分亲近。   裴如玉带着余主簿招待他吃的午饭,先让他在衙门客房歇下。待晚上回家原是要跟媳妇商量下乌伊县的事,两个县结盟是好事,只是技术输出得有个章程,何况,织布不是简单一台纺车的事,从种棉纺线开始,都是白木香自己的机子,眼下衙门的木匠都在给木香赶制新型织机,还有她那些机子,学会怎么使也不容易,这事今年都不一定能办得成。怪道老董要先跟我做一年的棉花生意了。   裴如玉刚回屋就被媳妇唧唧咕咕派了任务,当下一个精神抖擞,把乌伊县的事抛脑后头去了,裴如玉不敢置信,眼睛都瞪大几分,“真的成了?”   “是啊。七叔送了我娘一对梅花簪,可好看了。你说,七叔要没这个意思,他送我娘梅花簪做什么,还是一对?”白木香杏眸明亮中含着笑,“别看他们年纪大,办事儿还真是俐落,我都没大瞧出来,他俩就彼此有情义了。现在早上一起吃饭一起出门,一个去布铺一个去药堂,唉哟,你不知道有多甜蜜。”   裴如玉都没在屋里站,当时就说,“那我先去七叔那里说这要紧事。”   “去吧去吧,把七叔一起叫过来吃晚饭。”   裴如玉也很关心七叔的终身大事,七叔一直是一个人,能有个人一起过日子,裴如玉从心底为七叔高兴。   ——   裴七叔半仰着头站院中那株春天萌发绿枝新叶的大枣树下,夕阳酒红色的霞光洒落,为这一树一人都镀上了一层红粉微光。见裴如玉进来,七叔从枣树上收回视线,笑,“你怎么来了,我正说要吃饭去,今儿晚上蒸辣包子。”   裴如玉拉住七叔往屋里去,“七叔,咱们先把要紧事定下来再说吃饭的事,以后还怕没辣包子么。”   “什么事?”裴七叔帮裴如玉管一些银粮账目,想着近期也没什么要紧事。   裴七叔被侄子拉进屋,裴如玉一个眼色,小厮退下,裴如玉长长一揖,眼中含笑,“侄儿给七叔道喜了。”   裴七叔愈发摸不着头脑,“什么喜?我要做叔爷了?”不禁一笑,“那可真是大喜。”   “是另一件喜事。”   裴七叔从侄媳妇白木香有孕一直猜到侄子回家时被个辣馅饼砸脑门儿上,裴如玉不跟这不正经的七叔绕圈子,单刀直入,直指重点,“七叔和岳母的事,我来帮七叔张罗,如何?”   “我跟你岳母?”裴七叔迷雾幢幢的望向侄子。   哎哟,真难为七叔装出这么一幅一无所知的模样来。裴如玉心下偷笑,轻咳一声,同七叔道,“七叔你和岳母两情相悦,这是好事。依我和木香的意思,喜事也不要拖,先定下来,择个吉日就把喜事办了,如何?”   裴七叔听到自己下巴掉地上的声音,然后,他随手就抄起个什么就朝裴如玉招呼了过去,一边揍人一边说,“我看你真是皮子痒,什么没边儿的话都敢说!”   屋里一阵闹腾,裴如玉揉着肩,才看到他七叔手里拿的是根里头不知嵌了什么皮子的深色腰带,裴如玉指着那腰带问,“我岳母给你新做的吧?你还不承认。七叔,你可不能这样不地道,那可是我岳母。”   裴七叔手心痒的厉害,恨不能再抽这个不稳重的侄子一顿,手却仿佛被腰带烫到了,连忙放到一畔,沉脸肃容,低声斥道,“不许胡说,这事倘传出去,对你岳母名声不利!你知不知道?!”   “就是岳母叫我过来说的,你说没这事?”   裴七叔当即傻眼。   裴如玉掰着手指跟他七叔数,“你要吃辣椒馅儿的元宵,这种丧心病狂的东西,我岳母硬是单独给你调馅儿,单独给你做。还有什么炸辣椒、辣鸡丁子、辣牛肉、辣兔丁子、辣兔头、辣馓子、辣油旋儿,哪样不是单做给你吃的。还有,我岳母给你做的狐毛手笼、新衣袍、新腰带,对了,你这鞋也是新的吧。”指了指七叔脚上白底黑帮的新鞋,质问,“你对我岳母没这意思,你吃人家这些东西,收人家这些礼,你还回送人家一对梅花小玉簪,你说你对人家没意思?这说出去谁信哪?”   随着侄子把十个手指数过一遍开始数第二轮,每数一样,裴七叔就感觉自己光辉伟岸的形象要矮那么一截,待侄子数完,七叔自己都觉着自己理亏了。   可七叔是个实话实说的性子,“那玉簪是回礼,你也说你岳母送我不少东西。”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裴如玉把难题抛给七叔,“这事儿怎么个了局,你自己说吧?我岳母是真相中你了。”   “她,她,她,她不守寡的么?”   “夫孝三年早过了,我岳母一直想再嫁来着,看上七叔你了。”   “我不行。”裴七叔头摇的跟拨浪鼓一般,说出标准答案,“虽则命数之说不一定准确,也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我立志不再续娶的。”   “我岳母说了,不怕你命硬。不瞒你,我岳母自认命也不软和,找个命软的,还担心把人家克了。”   裴七叔给他后脑勺一巴掌,“怎么能这样说长辈?”   “我说你不如考虑一下,我岳母真的挺好,你们年纪相当,说真的,你真要娶个十七八的,你俩不一定说得来。我岳母多惯着你呀,你要吃什么就给你做什么。你们俩早上一起出门,晚上一起回家的,以后做个伴儿也挺好。”   “这传出去叫人怎么说,惹人笑话。”   “谁笑话?北疆这里的风俗不必提,叔嫂在一起都不稀奇,就是在帝都,你跟我岳母既不是亲戚,以前也不认识,做一家也碍不着东穆律例。”   “那你以后叫我岳父,还是给你岳母改口叫七婶?”   “我都行,我媳妇那里也都行。就是她叫我过来跟你说的。”   裴七叔问,“木香愿意她娘改嫁?”   “不愿意能叫我过来么。我岳父去这些年了,岳母人还年轻,与其孤孤单单的过下半辈子,倘有可靠的人,我媳妇是愿意岳母改嫁的。”裴如玉望着七叔,眼神是透出七叔你就是那个可靠人的信息。   裴七叔想到李红梅就浑身不自在,连身上的衣裳都想脱下来换一身了,他摇一摇手,再摇一摇头,呼息里都带着感慨,坚持说,“不成不成,这事再不能成的。” 第66章 吃姐饭,跟姐走   七叔负隅顽抗, 坚决不从,裴如玉也不能把他七叔洗净打包送到丈母娘炕头儿。毕竟, 这种事还是要两厢情愿的。虽然裴家人都很愿意把裴七叔免费送人的。   裴如玉真觉没面子面对妻子和丈母娘, 这事儿竟没办成。他媳妇还好, 虽有些遗憾, 也不能逼婚哪。白木香倒杯茶给裴如玉, “七叔真不愿意啊?那他干嘛送我娘一对小玉簪?”   裴如玉把七叔说的话都与木香讲了, 木香说,“你今儿个自己在屋里吃饭, 我去跟娘说,娘肯定很失望。”   “好好跟岳母说, 别让她老人家心里不舒坦。”   白木香心说,那你可小看我娘了。   果然, 李红梅虽有些失望, 倒也没说别个,她左手握成拳在小炕桌上敲一下,哼出一声不满, “竟还不乖乖点头!”   “娘,我看七叔是真不乐意。没事, 咱以后找个更好的。”   “什么更好的, 我就相中他了。”李红梅挥挥手,“我自有法子叫他从了我!”   白木香吓的, “您老不是想用强吧?”   “这话就傻。哪个女的能强了男的, 得用脑子, 知道不?”李红梅指指脑袋,对闺女挥挥花手绢,“行了,叫女婿过来吃饭,不是什么大事,我也不至于就愁死了。”   ——   让裴如玉说,丈母娘也是好涵养。   晚上还特意令小福端了半锅辣包子给七叔送了过去,与裴如玉道,“你七叔那个人好脸面,定是觉不好意思,可这辣包子,也就他家吃。你跟他说,这也没啥,他不愿意,我就重新相看老伴儿就是。这也怪他,好不好的送我梅花簪,梅通媒,我可不就误会了。这事儿说开也好,省得耽误我。”   裴如玉递个香蕈猪肉馅儿的包子给岳母,“岳母您只管放心,您若有意,小婿帮您留意。”   “成,我都这个岁数了,就想找个同龄般配,岁数差不离的,平日里我做做针线准备饭食,他在外头有事做也好没事做也好,我们一起有话说,安安生生的过日子,做个伴儿。”李红梅就着肉包子喝口红豆汤,“我看你七叔年纪也不大,他比我还小两岁,我们俩不同,也不是外人。我听木香说过她的事,女婿,你还是得寻个机会多劝劝她,哪里就为着那些个莫须有的事就耽搁了自己呢。”   “可不是么。我们一家都为七叔的事犯愁,我祖父就劝过他许多次,他这人,平常好说话的很,就是一遇着这事,那是谁都劝不动。”   “那就给他买俩懂事的丫头,也有个近身服侍的。”李红梅仿佛真把裴七叔放下一般,大公无私的出主意。   “不成,七叔家里以前是俩婆子做些宅子里洗洗涮涮的活,他若肯要丫头,续弦的事早成了。”   李红梅低头咬口包子,遮住眼中精光,心说,他七叔还真是个顶顶正经不过的,就是犟驴了些,这也无妨,我正会驯驴!   小夫妻陪李红梅吃过晚饭就回屋歇着去了,裴如玉洗漱后还说,“岳母是个有心胸的。等我遇着合适的,一定给岳母留意。”   “你就别操心了,我娘哪里那么容易死心啊,听也说的大方,这会儿指不定怎么想法子收拾七叔哪。我看七叔悬了,他一定是我娘的对手。”白木香脚踩着盆里的热水,她烫脚是真的需要水到烫的程度,烫到一时放不进脚去,一点一点试着盆里的水温。   “七叔要是肯点头,这些年祖父就早给他做好几回大媒了。”   “那是他没遇着我娘。”白木香悄悄跟丈夫说她娘多么能干,“我外祖家当年五个闺女一个儿子,儿子还是最小的,可想而知多疼我那小舅了。外祖父外祖母一门心思都是为儿子考虑,我几个姨嫁的都不好,就是因外祖贪聘礼。到我娘这儿就是不成,外祖父给她说好几门亲事,她不乐意直接把媒婆打出去。我爹年轻时生得可俊了,他议亲的时候正赶上我祖父得知府大人看重,谋了府城的差使,一家子往府城过日子。当时给我爹说媒的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结果,我娘就叫我爹看中了,我爹非我娘不娶,他俩这事儿就成了。”   “我娘自来就会打扮,她说她五岁的时候就知道用凤仙汁染指甲了,我们村儿许多碎嘴的婆娘总说她爱打扮,可你说,女人哪个不爱脂粉啊。她们背后嚼舌根吧,可家里有闺女要出门子,或者给媒人相看,还是到我家去说许多好话,还要给我娘送三个鸡子两把水葱的,请我娘过去给她家闺女打扮。”白木香笑眯眯地,“我娘也很过日子,我祖父是个要面子的人,当时我爹娘的事定下来,下足了五十两的聘礼,当时惊动了三乡五里。我外祖那么贪财,我娘硬是一分聘礼没让他得着,多少聘礼下的定,成亲时多少聘礼带了回去。我祖父在时,外祖时常去打秋风,不论去多少回,我娘就是六个白馒头,让外祖回家时带路上吃,钱是一分没有的。”   “在乡下地方,有很多不心疼闺女的人家,闺女嫁的好了,恨不能一家子去打秋风。闺女嫁的差了,就不闻不问。秋风好打,可岂不让婆家瞧不起。我娘她们姐妹五个,我四个姨都去的早,就我娘过的滋润。”白木香把脚放到仍有些烫的热水里,小声嘶嘶的吸着气说,“我娘这样的人,很容易被人愚忠愚孝的傻子们说嘴,可要我说,我娘活的明白。”   有句心里话,白木香不好跟裴如玉说,她娘的才能主要没在发家致富上头,脑袋不如她灵光,不然,裴七叔不一定配得上她娘。   七叔以为他说个“不”事情就完了,呵呵,七叔你很快就能知道掉被红梅太太盯上是种什么样的酸爽感觉了。   裴如玉心下倒也觉着,花枝招展的丈母娘兴许有法子能降伏他七叔这个不婚大妖怪。   ——   翌日清晨。   裴七叔还在早起的鸟儿的啾啾欢唱中睡懒觉,就被亲家太太敲门找过来了。   听小厮回禀亲家太太过来,裴七叔一个懒驴打滚就从炕上跳了起来,匆忙的洗过脸梳好头,这才想,亲家太太不是过来骂我不识好歹的吧。   哎,甭管亲家太太为什么过来,总不能避而不见。   裴七叔理下衣袖,到隔壁书房见客。   李红梅正在似模似样的欣赏裴七叔可墙高的大书架,架子上垒的整整齐齐半旧书籍,可见都是读过的。李红梅识得些常用字,学问谈不上。听到不轻不重的脚步声,她回头见裴七叔一身乌皂长袍走来,啧,这就不穿她给做的衣裳啦!   “亲家太太,您来了。”裴七叔长长一揖,行个礼。   “亲家七叔客气了。”李红梅福身还一礼,咯咯咯清脆的笑起来,“行啦,我就是担心你拘谨不好意思,特意过来把话说明白!还真没想错,看这束手束脚的样儿。真是的,咱们都这把年纪,眼瞅就是做祖父母的人了,还抹不开这个面子了!”   李红梅爽郎的坐在靠窗的小炕上,招呼七叔,“坐下,咱俩好好说会儿话。”   裴七叔到底也不是拘泥性子,一笑过去坐了,有些尴尬的拱拱手,“真是让亲家太太错爱了。”   “你可别这样。自打木香她爹去了,我守完夫孝,就有改嫁的心,相看过的男人也有十几个,要个个都跟你似的,在老家还出不得门了。”李红梅眼尾一挑,顺着上挑的眼尾滑出几分笑意飞向七叔,“这事儿按说怪你,好不好送我梅花簪,还送一对儿,我们那里梅花簪,就是要请媒人的意思。”   “我是想着,你名字里带个梅字,何况,送东西都是送双,哪里有送单的理。”   都知道老娘闺名了,这老不修的,还敢嘴硬!红梅太太笑眼一眯,“这说开不就好了,北疆多的是好男儿,也不只你这一棵老歪脖儿树是不是?你不愿意,我就另相别人去。”   裴七叔真想辩一句,我,我,我既不老,也不歪脖树!   奈何气势被红梅太太所压,硬是辩不出来。   “昨天女婿把你的事同我说了。你放心,咱俩还像以前一样就好。”李红梅叹口气,“我这人,最怕冷清。我们木香跟女婿都是一等一的孝顺,可说到底,谁不是两口子一起过日子。木香成了家,女婿也好,我没什么是放不下的,就想寻个伴儿。我跟你不一样,打木香她爹去了,不少人也说我命硬。外头人越是这样说,我越得把日子过好给他们瞧一瞧。我这辈子,六亲缘浅,爹娘靠不住,打早就是应着出嫁的名儿想把我们姐妹卖了拿聘银给弟弟使的,我性子不服帖,没叫我爹娘得逞。姐妹们却是都去了的,娘家一个弟弟,我也早不来往的。从小就他是少爷,我丫环一般。其实,我自小就盼着有个像你这样斯文俊秀的兄弟。我长你两岁,不如咱们就结拜了姐弟,从此你喊我一声姐,我当你弟弟一般,如何?”   裴七叔一想,这倒是成。   他拱一拱手,“恭敬不如从命。”   “你便叫我红梅姐吧。”   裴七叔嘴唇嗫嚅一下,有些不好意思,没叫出口。阳光从小窗而入,映在李红梅脂粉得宜的脸上,尤其一双高高的吊梢眉下双眸透亮,李红梅豪气干云的一拍他的肩,“成啦!以后我就有兄弟了,你也不用再穿这么一身乌漆皂黑的了,老气横秋,一点儿精气神都没有!穿姐给你做的衣裳!走,先跟姐吃饭去!给你做了你上回嘀咕的酸辣汤!里头放了木耳、金针菜、碎碎的小咸菜末、昨儿个拆出来的鸡肉丝,开锅打个鸡蛋花,拌上果子醋、胡椒粉、辣椒油,去尝尝是不是你说的那个味儿。”   裴七叔畅想着酸辣汤那酸爽开胃口的味道,不知不觉就跟着红梅姐走了。   春风再起,吹皱一池春水,吹开一树杏花, 第67章 价值   这是一处县衙后街很常见的北疆民居, 白土坯的院墙建筑,推开门, 院中一株合抱粗的杏树铺张开它的虬枝, 一树杏花在春风中簌簌舞动, 茂盛灿烂如同今日的太阳。   林主簿登时赞道, “好一树杏花!”   看门的婆子将门合拢, 白木香笑, “这是北疆有名的小白杏,特别甜, 你夏天过来,就能尝到了。”   “我们乌伊也有许多杏树, 不过多是野杏,开春的时候, 大人寻来好树种, 另接了甜杏的枝,试一试,倘能活, 就是百姓们自己吃也好。”   “你们大人肯定接的是做大杏干的品种,北疆的杏干拿到帝都也卖得上价钱的。”   “我家大人常说起您, 说与您是半个知己。”林主簿听到屋里有女工干活说笑的声音, 将话引入正题,“太太, 就是在这院儿里织布的么。”   今天林主簿想参观织坊, 白木香带他过来看看。正说话间, 小财从里头跑出来,福一礼说,“姑娘,您来了。”   “这是董大哥身边儿的林主簿,过来看看咱们的织坊。”白木香道。   小财对林主簿施一礼,依旧站回白木香身畔。白木香从挑棉花的屋里给林主簿介绍,棉桃到了先做优、良、中、劣四等挑选,然后送到轧棉籽的屋子,去掉棉籽后,先要将棉花弹熟,再至纺纱、浆纱,织布是最后一步。   林主簿来月湾前还特意就织布做了了解,原以为并非难事,如今看到白木香的织坊,林主簿竟有大开眼界之感。织机上的姑娘们一丝不苟,听到有人进来竟是一个眼神都没有偏移,依旧专心看着自己织机上的布。林主簿对织布的了解还停留在一个妇人在昏暗的屋子里咔嗒咔嗒的操作着吱吱呀呀的老式织机,用米黄微白的纱线织出一段又一段土布的印象。   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鲜明的色彩,石青、雪白、湖蓝、玉青、赫红、大红、桃红、胭脂红,还有两色相间的精美布料。   不是绸缎,就是纯粹的棉布。   纵然在乌伊见过自家县尊身上的细棉布裁的衣裳,到月湾后,也见到裴县尊、裴太太亦是用这等精良棉布裁衣,但从织机上,还是第一次,这种细致精美在室内自然光线中泛着一丝雅光的棉布呈现在林主簿面前。林主簿几不能置信,他忍不住上前轻轻的用掌心摸了摸,面料的柔软透过掌心的肌肤传给大脑,林主簿不禁道,“真是好料子。”   白木香矜持一笑,小财腆了腆肚子,收着下巴,努力不表现出骄傲来。   白木香请林主簿出去说话,林主簿这话就没个完了,“倘非亲眼所见,我真不相信世间竟有这样好的棉布。我服了,我真是服了。”说着朝白木香拱手,“我在老家也见过姐妹母亲织布,不瞒您,再没见过您这里这样好的布。”   “过奖了。”白木香道,“布和布也不一样,刚刚你见的是最上等的木香布,这里还有普通的月湾布。”白木香请林主簿去了另一间织机的屋子。   果然这里的布打眼一瞧就差了一等,不说旁的,那种雅致光泽就暗淡许多,但这样的布拿出去,也是市面儿上的上等棉布了。   林主簿想了想,问了个很内行的问题,“我看旁的棉布,多是织出棉坯布再进行染色,您这里的料子,倒有一半是桨染纱线后直接上织机织出颜色来的。”   “其实先染纱线,还是织棉坯再染,差别不大。”白木香请林主簿到一间用横平竖直的木架挂着许多棉布料的屋子,这屋子的窗户应该是改建过,较之寻常北疆惯用的小窗要宽敞许多,而且,房间坐北朝南,光线极好。阳光透窗而入,勾勒出架子上一列列精致面料,蓝如天穹、绿若翡翠、红似樱桃、白若初雪。   “我自小在乡下长大,那时穿的衣裳也是买了坯布到染坊去染的,县里没好染坊,染出的土布爱掉色不说,颜色也得看染色师傅的手艺,湖蓝染成亮蓝,天蓝染成灰蓝。待到府城,棉布染色的手艺比县城强,可要我说,他们的颜色调的一般,而且,棉布固色可是一门学问。你看我们这颜色,刚刚他们织的有颜色的料子是人家定的成货,专门就要那些颜色的。我们本身能染的颜色更多,蓝色就有二十种,红色多达五十种,常见的青色、灰色、玄色等也都有,客商要直接染色的成布也行,买我们的染料也可以。”   白木香的指尖仿佛晕着光,引着林主簿的视线在一排排的布料上逡巡而过,而后在一块大红的料子前停住,指尖灵巧一挑,将这块大红的料子递给林主簿。林主簿接过,有些讶意,“这是块绸料,太太您这里也织绸么?”   “我并不织绸,但这块正红的绸料是用我的染料染的。”白木香道,“世间最难染的就是正色,你这块大红,染色之后晾晒,有严格的规定,什么样的天气晾晒多久,时间不够或者时间过久都不是正红。”   林主簿问,“这染色方子也是您琢磨出来的?”   “染色方子我不免费提供,你们如果用得花钱买。”   “自然自然。”林主簿望着白木香大大的神采飞扬的杏眼,从相貌看就是聪明有灵性的相貌,但白木香这种改织机制染料的才干,仍是令林主簿大为惊诧,“我们大人提起您必说您一代才女,太太您改织机,琢磨染料方子是不是有什么窍门?”   “这要告诉了你,我吃饭的家什都没了。”   “跟随在太太身边的人定然不少,要这么容易被学去,早遍地天才了。”林主簿厚着脸皮请教,“不瞒您,我家里也有个闺女,您小时候读什么书,跟下官说说,待我回去也叫我闺女去读。”   白木香摆摆手,“我不过是看过祖父留下的几本旧书,当初会改织机主要就是家父早逝,说句实在话,就是想织些好布多卖银钱,制染料也是一个理,坯布与带颜色的布也就差染色这一道工序,价钱却能差出一成,倘颜色够鲜亮够好,能差出两成价。我为着吃饭,自然用心。”   林主簿深觉裴太太年少不易,是个奋发上进的人,林主簿眼中掠过一丝感佩,“您这技术,只要不传出去,是咱们北疆头一份儿啊。”   “不只北疆,大江南北,我这技术都是头一份儿。去岁我的木香布就被选为贡品,呈进宫中。我的族人到江南做生意,江南的面料商一样要定我的布。”白木香神色中带着傲然,对林主簿一笑,“在我老家,三乡五里都是用我的织机织布,不论谁用我的织机,前三年给我纯利润的三成,之后便随他们用了。这价钱还算公道?”   “岂止公道,您完全是惠泽乡里。”   “你们乌伊县都一样,也是同样价码。”白木香笑,“我已有了新织机,新织机的技术暂且保密,不向外传,这得请你们体谅了。”   “这是应当的。只是您将来传授新织机时还请将我们乌伊县列入名单之内,什么价码都听您的。”林主簿恭恭敬敬的一揖。   “这没问题。”白木香示意林主簿不必多礼,两人又商量着乌伊县派手巧可靠的姑娘过来学技术的事,还有技术输出打造织机的事。   一直到中午,就要工坊吃的午饭。   白木香这里的饭菜不差,却也说不上多讲究,不过,都是实诚饭菜。林主簿还有一事,说,“我看浆纱弹棉的活都不轻松,这样活计,男子来做会更轻松,您为何不雇些力大的男子来做呢?倘是为避男女之嫌,另择一小院儿便是。”   白木香咬一口茶香豆干,慢慢的说,“以前在我老家,寻常农户里,下田种地以男人为主,毕竟,男人力气更大。男人出了力气,回家吃最好的干粮,说话也是整个家说了算的。偶尔心气不顺,打媳妇出气也不稀罕。自从村里开始织布,女人织的布能直接换来银子,补贴家用。村里打媳妇的事都少了,哪家生个闺女也不说是赔钱货了,家里吃肉,妇人女孩儿也都能分上一口。我们村儿姑娘说婆家,三乡五里抢着要。”   “因为谁挣钱,谁就有价值,而有价值的人,才会受到尊重。” 第68章 幸灾乐祸   聪明令人惊艳,但是, 怜悯会令人震憾。   哪怕听到这番话的是一个男人。   林主簿能感觉到白木香对同为女子产生的同情之心, 以及她力所能及会做的帮助。林主簿想的是,下次再来月湾, 我把我闺女带上。   虽然林主簿认为男尊女卑天经地义,但他是亲闺女,而裴太太是个非常有才能的女子,林主簿不介意闺女以后厉害一点,起码嫁人在婆家不吃亏。虽然他不认为自己闺女会遇到混账男人, 但是, 闺女能干些也不是坏事。   白木香这里用工都是女子,而且,白木香本人对女性偏爱同情, 那么, 乌伊县派来学技术的也要选择女子才行。午饭后,两个人继续谈派多少人的事情,白木香给出一些建议,而且,白木香非常大方, “她们过来, 开始头一个月都是先学着上手,我这里是按干活多少计价, 乌伊过来的人是一样的, 住宿我也准备好, 你只管放心。”   林主簿连忙说,“都听您的。”人家免费教技术还发工钱,这样的好事,也就在裴太太这里见过。寻常去给铺子做学徒帮工,头三五年都是给师傅做免费下人使唤,哪个会教你真本事,更不用说发工钱了。   “不过,”白木香话音一转,“这些织机怎么造,你们买回去自己琢磨我就不管了,开始你们必是从我这里买的。我这里有几个木匠师傅,一直在给我做织机。织机什么价钱,他们说多少是多少,你们不要还价。他们不容易,怎么也要让他们赚些。”   ——   林主簿一直在月湾县住了五天,跟他一道过来的粮商棉商在头一天就把货物出手了,这几天主要是在月湾县走一走。最后,林主簿跟白木香商量,想带着棉商粮商再看一回织布作坊,白木香也没拒绝。   白木香对于技术输出的事驾轻就熟,参观结束后把契约递给林主簿,让林主簿拿回去细看,里面林林总总一两百页,连关于布料名字的约束都有,木香布的名字是不能随便用的,这个名字,只有白家人织出来的最顶级的棉布才能叫木香布。   便是朝廷里木香布的贡品,一年也不过五十匹,再多是没有的,织不出来。   林主簿表示,一定会拿回去细看。   跟着林主簿过来的棉商粮商,其实就是当地勉强算是大户且有威望的两个人,细打听了这里还要不要继续收棉花的事,他们帮着去收棉花,非独是为了收棉花赚些银钱,也是为了与县尊太太搞好关系。他们已经决定,回家就让家里最伶俐的闺女加入县里过来学手艺的技术团队,可真是了不得啊,这样的技艺学回去,一辈子饭碗就有了。   而且,县尊太太教的还不是最顶尖技术,最顶尖技术人家暂时不教,这也无妨,咱先学容易的。反正那最顶尖的,就县尊太太会,旁的人都不会。   林主簿急着回去复命,这里事情差不离,便辞别了裴县尊夫妇,带着随从回自己县去了。   林主簿刚走,新伊的波斯商人哈维尔的商队来到月湾,哈维尔一身月白色绣花长袍,颇有异域风情。英俊的哈维尔带着白文的书信而来,还有送给裴县尊和裴太太的礼物,两柄精美嵌宝石的波斯弯刀,两张华美的波斯细绒地毯。   哈维尔亲自从随从手中打开礼品匣,先将两把放在雕花红匣的银色波斯弯刀郑重的双手送上。   白木香很郑重的接受了礼物,“这实在太贵重了。”   “这是我们波斯人表达敬意的方式。”然后是两块尺见方的波斯地毯。   两方地毯非常小,卷在一起,系着彩色的丝绸带子交到白木香的手上。白木香解开丝带,不禁惊呼出声,“简直巧夺天工。”上面是一幅紫色嵌金色瓶边的波斯风格的宝瓶,周围稀疏错落的是几团洁白的绣球花伴着绿叶簇拥在旁,画面不算复杂,但是不论宝瓶还是花卉都栩栩而生,一片叶子在阳光下闪烁的绿色都细致到十几种深浅不一的绿来完成立体构图。而且,这与东方习惯的刺绣不同,波斯地方应该是另一种手工编织的方式。据白木香这位行家入手一摸,就能知道这里面用的不知是羊毛,应该还有染色的丝线和棉线。   倘是在关内,这样的一幅刺绣都要百两银子,何况是一对,做成插瓶之类的摆件,价钱会更高。白木香连忙说,“这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我在新伊城见到了白东家的店铺,您织出的棉布更让我惊叹,我这次要带领商队去帝都做生意,临去帝都前,我希望能在您这里定购一批上等棉布。”   “生意我们可以细谈。”   “您知道,我们波斯人喜欢的颜色会有些不同。”   白木香把地毯交给窈窈,回头对哈维尔道,“凭你们的染色技艺,定坯布就足够了。”   “如果是单色布,我肯定定购坯布,我在新伊的店铺见到你们有双色相间的棉布,漂亮极了。我们都知道,坯布大批量的染双色并不容易,您的料子若的没看错,定是先染棉纱再织布。我们波斯人的染色技术应该可以染出这两种颜色,但我们没这样好的织布工艺。”哈维尔那双温柔的翡翠色眼睛里由衷的表露出敬佩,“我十六岁开始跟随长辈来东方经商,我见识过很多布料,东方的丝绸非常美丽,还有比宝石更加珍贵的缂丝,这是我见过的最精细的棉布。”   “您真是过奖了。只是如果哈维尔你要指定专门的颜色,需要你提供出颜色的布样,我让织工试织一段,如果你认为可以,我们再签契约,如果你不满意,那么,我们没有签契约的必要。”   “当然。我在新伊同白东家谈过,布样我已经准备好了,要金红二色。”哈维尔对身后年纪约摸三四十岁的精瘦大胡子侍从示意,那侍从取出两块绸布,哈维尔递给白木香。   白木香接在手里对光端量一回,说,“颜色问题不大,不过,颜色在绸布上的色感与在棉布上会有不同,我们的光泽会更柔和一些。”   “请您尽快帮我织出一块样品可以吗?”   “我尽量。”   白木香又问过哈维尔住在哪里,得知他们已在县城最大的客栈租院子安置,白木香介绍了几样吃食,请哈维尔参观自己的面料陈列室。   即便是以色彩斑斓著称的波斯人,在白木香的陈列室也要赞叹一回的,哈维尔问,“关内的染色技术已经这样好了吗?”   白木香笑而未答,哈维尔是个极聪明的人,他的双眸中再次闪过赞叹,“您真的十分了不起,在我们波斯,染色技艺是上千年积累下来的机密学识。”   “东方人亦是如此,每个精通染色的人都有自己的染色方,我也是一样。我在制自己的染色方时参考了先人的智慧,应该说是在先人智慧上做出的改良。不论是颜色的鲜艳度,还是着色的牢固度,都有更明显的提高。”白木香从陈列的料子里选出一样金色,一样正红给哈维尔看,“这两种颜色如何?”   哈维尔细细观量过,说,“可以。”   每块陈列的料子上都有编号,白木香把两种料子交给小财,让小财去配小缸染料,准备织一块布样。   ——   傍晚。   阿圆点起牛油大蜡,地毯铺在小炕桌上竟有点点金光银芒闪烁反光,白木香细看,原来嵌金瓶口编进了些许金线,而银光点点的绣球花蕊里还有一料料银线勾进去的透明的小粒水晶珠,倘不细看,便只见闪光,不能注意到那微小水晶粒。   “干什么呢?”裴如玉自外进来,见白木香几乎是趴在小炕桌上去了。   “过来瞧瞧,这可是好东西。”白木香回头招呼裴如玉一道赏鉴。   凭裴如玉相府出身的眼光,也赞了一句,“哪里来的波斯地毯,做的挺精细。”   “岂止挺精细,这上头起码五十种颜色。”   “当年我朝大军击溃西蛮,进驻王庭,波斯王向明圣皇后进献一幅地毯,贺皇后娘娘八旬万寿,那幅地毯据说是波斯工匠花费十年光阴织就,上面有两百八十多种颜色。”   “你见过?”   “没有。”裴如玉瞧一回这幅小地毯,入手摸了摸,说,“镶个玻璃,做扇插瓶摆着玩儿倒不错。”   “太漂亮了。我原还想仿照波斯地毯也织些毯子,今见着人家这地毯,倒是能死心了。”   “怎么又想起织毯子了?”   “不少牧民带着羊毛过来换茶叶,你说我要羊毛也没用啊,可他们大老远的过来了。我想着,北疆也有织地毯的工匠,原本想着应该差不离,你说这都不算上上等的波斯地毯都这样好了,何况人家那上好的呢?”白木香都觉着织地毯的生意要黄。   裴如玉笑着揽住郁闷不已的媳妇,安慰她,“人家是上千年的技术,你想立刻就赶上,这也太心急了。波斯地毯中的精品做起来也不容易,别看这么一小块,熟工怕也要编一两个月的。这种精品是给豪门大户用的,要是北疆当地的地毯能改良,往外卖时便能有更好的价钱,于牧民于织地毯的织工,就是于北疆的生意人,也大有益处。”   白木香拿眼觑着裴如玉,啧啧有声,“每次我都觉着,裴如玉你讲道理的本事肯定比你做文章的本领更好。”   裴如玉哈哈一笑,矜持的谦虚着,“过奖过奖,主要我是想,你这忒自信,以前也没织过地毯,你就收一大堆羊毛。要不想个法子赚钱,你这羊毛全得赔了。”   白木香白眼裴如玉,竟然幸灾乐祸! 第69章 但笑不语   清晨。   一缕晨曦穿破天幕, 新换的黑漆城门在四个衙役的合力下咯吱咯吱的拉开, 城门口排队的农人、商旅、匠人们听到这厚重的声音后皆露出喜悦, 农人将地上的篮筐提了起来,顺手整理着篮筐内的新鲜的菜蔬,商旅安抚着自己的驴马骆驼,时不时看一眼牲口身上负带的货物,匠人踮起脚眯着眼睛向前望去, 跟着缓缓孺动的队伍向前走去。   单身一人入城不需花费, 有驼马的商队则需交上几个大钱的入城钱,提篮负筐的农人倘是进城做生意,一人一个铜板,便宜的很。   冯双是个老商旅了, 他十几岁跟着父辈来往于北疆与关内之间, 这条商路走了二十几年, 月湾并非必经之路, 相对于月湾县,他更愿意在与月湾相距不远的鹤县停留, 那里的县城更大,也更繁华,有更多的商旅, 吃食寝居都方便。   这次是一个镖行的老朋友说起月湾,直说今非昔比, 尤其几样吃食甚好。冯双走南闯北多年, 练就一双利眼, 路上行商多要谨慎留神,故,冯双入城后,并未看那些支出的酒幌食幌,也未听从在门口扬着一把清脆嗓音招揽生意的店家小二,冯双的目光在月湾县热气腾腾的路边逡巡而过,终于脚步一顿,停留在一处热闹的早点摊子旁。   立刻有店家过来招呼,这店家是北疆当地人,汉话说的有些拗口,却也很清楚,先是噼里啪啦报了一通早点名儿,“有我们月湾县的芝麻烧饼、月湾羊肉烤包子、月湾豆腐脑、月湾炸油鬼、月湾稻米粥。”   冯双带着一帮兄弟们,路上吃食从不会委屈大家,十来条大汉就坐,冯双问过价钱,店家笑道,“我们县因来往的朋友多,凡我们县特产吃食都明码标价,大人您请看,我们当地人过来吃也是一样的价钱。”   冯双看过价单,令每样都上些。   看得出这是一家人经营的食摊子,他们一坐下,立刻有个中年妇人带着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过来送上早点吃食。他们昨晚没来得及进城,在城外投宿的人家,一大早上起来,都还没吃饭,此刻都狼吞虎咽、风卷残云的吃起来。冯双肚子填个半饱方道,“你这里的吃食果真不错。前年我来过月湾县,你们这里还没这样热闹。”   “上一个李县尊只知贪大家伙儿的钱,被皇帝老爷判罪带走了。我们裴县尊是去年来的,自从裴县尊一来,我们的日子就好过了。这些吃食都是县尊太太教我们做的,不然,我们也不会做这样好的吃食。”店家一面忙碌的炸着油鬼,他的儿子管着两个半人高圆筒状的泥灶,一个烤包子一个烤烧饼,忙个不同。   冯双是生意人,问的直接,“免费教你们么。”   店家呵呵笑着,“不免费,要交束脩。先前家里没钱,就先欠着了。后来卖吃食赚了钱才交的。”   “还能赊欠?”   “就咱们县的能,吃食也就咱们县的能学。要实在没钱还,也能做工抵束脩。”店家呵呵笑着,黑灿灿的脸上露出自豪。   冯双正想再打听两句,就见远处路来一个七八岁的小子,大声说,“尼大叔,县尊太太那里又招人了,招挑羊毛的,月月姐要不要去做工?可多人去了!”   “去!去!”店家尼大叔脸上惊喜又激动的喊闺女,“别干了,快去洗洗手,到县衙后街县尊太太的作坊去,肯定是在那儿招人。去了就说咱吃苦能干,知道不?”   店家闺女也不含糊,立刻一摘腰上防油污的裹裙,随手卷了卷往她娘手里一塞,说,“爹娘,那我去了!”   店家媳妇喊,“拐个弯儿去你三姨家叫着你花花姐一起!”   “我知道!”北疆姑娘活泼,撒腿就跑没影儿了。   摊子上的本地食店已经七嘴八舌的议论起县尊太太招工的事,还有些立刻起身结账回家通知自家人的。店家随手拿了两个新出锅的糖油饼,用洗的干干净净的油绿大叶子一卷,又从钱匣子里摸出两个铜板,一并塞到过来报信儿的那孩子手里,笑道,“好小子,以后再有这事儿也过来跟大叔说一声。”   “大叔您放心,我先过来给您报的信。”那孩子熟练的将铜板往袖子里一塞,糖油饼却是没吃,抱着跑远了。   冯双问边上另一桌的食客说,“县尊太太这是招人干活,大家抢着去啊。”   “抢都不一定能抢得上。”   冯双的一位兄弟冯九说,“这是有什么好处?”不给钱的事,能这么踊跃?老家要抽丁抽庸的,大家谁不是能逃就逃啊。   “能去做工还不是好处?你们外来人,哪里知道县尊太太的作坊多好。且不说每月得的工钱比县衙的衙役们都多,就说一日三餐,一肉一素,平常还有茶喝,都是管饱管够,咱们自己家吃也舍不得每天这样吃啊。谁不愿意叫自家闺女过去做活啊!”   原来人家不是免费用,人家待遇好,怪不得大家抢着去。   冯双心里就大概齐知道月湾县的状况了,想着这地百姓也算有福,遇到好的父母官。冯双难免随口多问几句,当天,冯双并没有急着赶路,而是去了县尊太太的布铺。   ——   县尊太太招人的事十分顺利,哪怕挑羊毛的活计没有织布高,大家依旧很乐意能过来做工。县尊太太打听了不少人,从新伊城请来的一位精通羊毛地毯的高手,县尊太太请这位懂行的高手教大家怎么分羊毛,县尊太太自己则和木匠一起研究起织地毯的织机来。   北疆是有地毯织机的,不过比较简单。   主要是地毯织起来也不复杂,这种织机白木香看一眼就能明白,白木香需要的是羊毛更为精细的挑选,羊毛要漂洗晒干才能纺成线,而太粗的羊毛纺成的羊毛线也是非常硬挺粗糙的线,这种线要是织布做衣裳,估计比麻都要扎人,也只能做粗地毯一类的东西。   白木香看好的是极细的贴着羊身在粗毛下的那一层软细的绒毛,这些绒毛细而软,应该能纺出柔软的羊毛线。   白木香着人买十好几头羊,研究羊毛,闹的一身羊味儿,李红梅连学习北疆舞蹈的心情都没了,跟裴七叔抱怨,“你说说我这丫头,哪里像个姑娘家,亏得是嫁了人,要不得把我愁死,成天跟羊混在一起,谁肯娶哟。”又说,“我真对不起我女婿。”絮絮叨叨的寻料子,打算给女婿做新衣裳,关怀女婿。   裴七叔说,“木香挺好的,我看他俩恩爱的不得了。”诶,我那湖蓝袍子刚做一半,你是给我做好再给如玉做啊。再说,那小子又不缺衣裳穿。   李红梅一径沉浸在对闺女婚姻的担忧中,抚着心口感慨,“我真是操不完的心。”   ——   白木香成天一身羊味儿,裴如玉每天晚上给她洗澡,不洗澡不让白木香上炕,就是洗过澡,搽完香膏,裴如玉都说,感觉不是搂着媳妇,像搂着只小羊。   气得白木香直拿拳头捶裴如玉这个干净过头的,还放出狠话,要是裴如玉再敢嫌她,她就吃臭鸡蛋后亲裴如玉,叫裴如玉好看。   裴如玉惹不起媳妇,也不知裴如玉从哪儿弄来的香料方,他合了一种沐浴用的香膏给媳妇,奇香无比,白木香用后芳香馥郁,一直香到第二天早上。   非但羊味儿的事情解决,夫妻俩的生活也更加和谐啦。   白木香问裴如玉,“这是什么香?”   “原是叫百日香,其实这香并不能驻留百日,不过,香还是很香的,原是桃花香,我换成你惯用的木香和我用的沉香,有没有闻出来。”   “这能闻不出来。不用放沉香,那东西怪贵的,放我惯用的木香花香就可以。”白木香轻嗅裴如玉颈间,在他耳际吐气如兰,“我要是想闻沉香,闻一闻你就是了。”   炽热的气息轻软若羽毛,透过肌肤,直搔人心。裴如玉侧眸望白木香,白木香杏眼带着那么一丝勾人的意味,视线淡淡一汇,继而胶着错开,她俯在他耳际,伸出一点肉色舌尖,重重的舔了一下。裴如玉翻身将人压在身下,白木香一阵咯咯轻笑。   ——   哪怕弄一身羊味儿,羊财也没发上,白木香倒是另有偏财,她让裴如玉多制了几种百日香的香膏,这种木香沉香味儿的是她私有自用,又制了几种牡丹玫瑰茉莉苹果月桂杏桃花的香膏,另取名为天山雪莲神女珍珠膏,装这仙膏的盒子都是用天山玉石所制,反正,弄的特别玄乎,拿到新伊让白文去试卖,一试之下,竟然大火,比木香布都赚钱,更甭提一直在投资尚未见回报的羊毛事业了。   白木香不禁感慨,“我都不懂这吊诡的世道了。”   好在,因为收购羊毛而略为紧张的资金链,总算能暂缓一口气了。白木香刚喘过一口气,裴如玉就状似无意的提醒她,“咱们的商税半年一缴的啊。”   白木香狐疑的盯着裴如玉,百思不得其解的问,“你怎么知道我刚有一笔钱回来啊!”   裴如玉狐狸一般,但笑不语。 第70章 裴秀来了   第三次织出的布样放在哈维尔面前, 这是一件棉丝混织的料子, 金红二色相间, 在阳光下有着丝绸的雅光与柔软,也有棉的贴身透气性。   非但哈维尔,他身后那位年长的男仆也露出赞叹的神色。哈维尔惊奇的说,“我以往也曾试着让人用丝和棉一起织,织出的布料会比丝绸更结实, 但布料非常硬, 为什么您混织在一起,就能这样柔软呢?”   “这是秘密。”白木香眨眨眼睛。   哈维尔连忙道歉,“抱歉,我并没有要打听您机密的意思。”   白木香笑, “我是开个玩笑。哈维尔你对布料的了解很多, 应该知道, 越好的料子越是轻薄, 相对的,粗糙的布料反而会相对来说会厚一些。许多不了解布料的人会觉着, 还是买厚的更划算,却远非如此。越好的棉花,拉出的纱越细越长, 你说你混织出来的料子太硬,是你棉纱的问题, 棉纱质量差。”   哈维尔微微颌首, 认真的说, “您真是一位行家。”   “行家算不上,略知一二。”   哈维尔下了一笔极大的定单,白木香没接,眼下她作坊的规模,这样的大定单接不来,即便是把交货时间定到半年之后,也织不出那许多布,她这里已经有旁的定单在排了。哈维尔要的白坯布不需付定金,定制的染色布则需付五成定金。   哈维尔用宝石付账。   待定好货品,哈维尔便辞别了白木香,带着自己的商队往关内去了。   白木香用一部分宝石找了北疆有名的大茶商换了一屋子茶砖,就继续跟羊做伴研究羊毛去了。白木香要是干啥事,绝对有一番阵仗,就如同她要折腾羊毛,就派人到新伊把三岁之内各品种各年龄的羊都买了两头回来,拿出纸笔做记录,看不同品种不同年龄不同部位的羊毛有什么不同。   首先,白木香先淘汰了绵羊,绵羊瞧着毛多,都是粗毛,做地毯都是粗粗拉拉的地毯。   其后,她把山羊按颜色按年龄按部位分类,不同颜色不同年纪不同部位的羊毛,粗羊毛与细羊毛的价位,都有所不同。   这样分类收,一则牧民家的羊毛能卖出更好的价钱,二则她这里挑羊毛能省事不少。   另外,白木香将作坊里分出的粗细不同的羊毛漂洗晒干纺线,漂洗时就要想法子去掉羊毛身上的羊味儿,晒干也需要行家来瞧着时间,过分曝晒时间不够都不行,纺线也请的熟工。纺出羊毛线白木香握在手里感觉一二,她是织布出身,白木香一面让人用织地毯的法子织块小地毯,另则也让人用织布机,看能不能织出可穿的料子,因为有一些小羊身上的绒毛是极柔极软的,分出来纺的绒线也柔软舒服,并不似粗羊毛线那般扎人。   白木香轰轰烈烈的折腾羊毛,因为手面儿宽敞,她也不介意把半年商税给裴如玉结了,谁叫她嫁的就是这么个败家货呢。县城的城墙已经修好了,裴如玉想再把县城的路修一修,县衙前头的街道都是坑坑洼洼的不平整,更别提旁的路了。   白木香把半年商税结给裴如玉,盘腿坐炕头拿出裴如玉的私人账本来给他报账,“从家里带出来的三万银子,账上就只剩五千了,我看你这有一个花两个的败家样儿,你以后拿什么还你娘和祖母哟。”   裴如玉半点儿不愁,“到时再说到时的事。”   相对于自己的私账,裴如玉更关心白木香的羊毛事业,问,“织羊毛地毯的事怎么样了?”   “地毯现成的织法都有,只是当地的染色技术不大成,我以前也没染过羊毛,在跟雷师傅商量着怎么改一下染色剂,要染出些鲜艳色彩才好。这事不难,只是要时间。”   裴如玉看白木香手指肚上的一块姜黄,想白木香棉布丝绸都能染的鲜亮好看,染色经验丰富,羊毛这里虽要做些调整,应该问题不大。裴如玉叫丫环去打盆温水来,把白木香的手指头放水里给她使劲儿搓了搓,上了些皂角,姜黄都没洗去。   白木香弹着水玩儿,“别洗了,今天试染羊毛,这是染上染料了,过两天自己就褪了。”   “咱们这里的羊毛质地如何?”裴如玉见洗不掉,也只得罢手,拿手巾给她擦干。   “绵羊毛只能织些粗地毯,或者是弹松了做羊毛毡。山羊毛的质地更好,尤其是出生一到六个月的小羊脖颈或者肚子上的细绒,刚织了不到一尺的料子,你不知道多么的柔软光滑,握在手里像握着一团云一团火,等天冷我给你裁件袍子,暖和极了。”   “比你的木香布还好?”   “我收了这么多羊毛,这种极品细绒都不知够不够织出一件袍子的。”白木香挑眉,“一千两现拿来给我,我都不卖。”   “这么好!你带我去瞧瞧。”   白木香就大摇大摆的带着裴如玉到自己地盘去了,先带裴如玉到织羊毛的作坊里看织出的细绒料子。裴如玉真正见到那湖蓝色的料子,抓在手里,才明白白木香说的像一朵云又像一团火的意思。纵以裴如玉的见识,也脱口赞道,“真是好料子!”   “那是!”白木香得意的扬一扬眉毛,裴如玉忍不住唇角上弯,“跟我讲讲这织羊毛的事,这上头我是真不如你。”   白木香臭美的眼珠转了转,就带裴如玉从分羊毛的屋里看起,从羊毛的分捡挑选,既要分颜色,还要分等级,屋子必需要亮堂,光线不好时就点上蜡。接着就要清洗、去味、晒干、纺线、染色、最后才是依羊毛线的品质分去织地毯、打毛毡,还是织面料。   这一转就是大半个时辰,裴如玉由衷感慨,“难为这才多长功夫,你怎么把这些事情理顺的。”   “其实都差不多,我有织棉布的经验,仿照着来就是了。我们棉桃也是要分类分品的,到羊毛这里一样,沉下心来细致的做就成了。”白木香说的简单,裴如玉说,“地毯做出来好销吗?”   “贵重奢侈不必提,那是波斯人的地毯。但我们的地毯比北疆的要好,我的染色更鲜艳明亮,放到新伊不会没有人买的。”白木香抿了抿唇,“难的是那些粗毛毯,又粗又硬,怕是不好销。”   “要不先织两块大的铺咱们屋地上。”裴如玉自幼住的都是水磨青砖地的屋子,他可以克制自己住这土屋土地,并不代表喜欢,一见这粗地毯,顿时来了兴致,指点着说,“不只咱们屋,多织几块,岳母屋里七叔屋里都铺上。颜色不用太花哨,简单的蓝白两色冰凌纹就不错。”   白木香:……还要起花样来了。   裴如玉倒是给白木香提了个思路,粗毛地毯肯定会卖的便宜,做出高档的外观,薄有资产的人家应该不会拒绝。   兴许就是今天说羊说羊毛的,晚上白木香发一奇梦,她梦到自己站在一个极大极大的湖边,湖面倒映着天空的云朵,像镜子一样平静透亮,一头长着两只犄角的小白羊在青碧的草地上吃草,风缓缓的吹过来,温暖极了。那小羊啃两口青草,见到了她,忽然就拱着小犄角向她跑来,一下子撞到了她的肚子里去。   白木香“啊”的一声惊醒,裴如玉睡眠轻,也醒了,安抚的摸着她的脊背,问,“怎么了?”   “做了个怪梦。”白木香似是呓语,迷糊的在裴如玉颈间蹭了蹭,在睡意的召唤下很快又沉入了梦香。   第二天早上,白木香把这梦同她娘说了,“娘,你说是不是胎梦?”   “还真像。”李红梅给闺女夹个烤包子说,“这些天别干重活,自己留些心。”   咔嚓——   白木香咬一口外皮焦脆的烤包子,不满的瞥旁边儿斯文喝粥的裴如玉,“裴如玉竟然说不是。”   裴如玉笑,“我也希望是。”主要白木香宣布的胎梦没有三十次也有二十次了,裴如玉也很希望媳妇有孕,不过他们还年轻,感情又这样好,有孕是早晚的事。   “肯定是的。”白木香没有三十次也有二十次的肯定着。   “好,好。”裴如玉笑着应和。   胎梦的事是在小九叔到月湾那一日得到确认的,白木香一直以为小九叔五六月份会过来,结果,一直等到七月才到,除了生意上的事,小九叔耽搁这么久还有原因,白木香的好朋友,白家村织布作坊的重要管事,小九叔白木香不在的时候老家生意一把手出了点事,老家那里不能没个具体管事的,再有木香布被选为贡品的事,小九叔耽搁到五月方启程北上。   小九叔特意带了白木香最喜欢的老家的干咸菜给她,一闻到那咸臭咸臭的在太阳底下暴晒过的特亲切的咸菜香,白木香哇的一声,低头就吐了。   屋里人人骇然,裴如玉淡定的抚摸着媳妇的脊背,待媳妇吐完,递水漱口擦嘴,扶着媳妇回自己屋靠在炕头儿腰后垫个隐囊休息,然后一摸媳妇的脉,有了!   并于心下大作欣慰:老天爷,果然是我儿子,我也受不了这可怕的咸菜味儿。 第71章 天生与众不同   惊吓变成惊喜。   李红梅都顾不上被闺女吐屋里的事, 喜上眉梢的拉着小九叔的手说,“小九你真是带着吉利来的, 你一来,木香就有孕了。”   这话说的……   裴如玉绽放上翘的唇角也忍不住抽了抽,笑道,“其实上个月我就觉着像,只是那时月份浅,脉像上还诊不出来, 担心说出来让岳母空欢喜。”   “不会不会,空欢喜也没事儿, 我空欢喜好几遭了。”她闺女光胎梦就做三五十遭,平均隔三差五就说自己做胎梦,有时一晚上能梦仨,李红梅听的耳朵里长茧, 司空见惯,都不当回事了。   白木香骄傲的扬起下巴, “上次我做的那个小羊的梦就是胎梦!!我说出来竟然不信,还一点儿不重视!”   “你做个猫狗打架的梦都说是胎梦。”李红梅笑嗔一句,因为挨着闺女最近的炕边儿被女婿牢牢占据, 她就坐了第二顺位,心满意足的关心闺女, “还难受不?想吃什么不?”   白木香刚吐完, 啥都不想吃。小九叔说, “我听人说酸儿辣女, 中午做两样口味儿,看木香喜欢吃哪个。”   “说不定爱喝酸辣汤。”白木香精神头儿不错,笑眯眯的说笑。   小九叔笑着掖揄,“那有可能是龙凤胎。”   裴如玉正拉着木香的手,满眼笑意如同融化的春风一般望着她,听到小九叔的话,连忙说,“承小九叔你吉言,必能应了才好。”   白木香既不爱吃酸也不爱吃辣,她,她突然之间喜食清淡了。   要知道,白木香平时很有些鄙夷裴如玉的饮食习惯,用白木香的话说,成天清汤寡水的没个滋味。裴如玉就爱吃个萝卜青菜,鸡汤都要撇去上面那一层黄澄澄的浮油才喝,白木香因出身淳朴的缘故,她就爱喝油吱吱的鸡汤。所以,平常都是白木香喝油乎乎的那层油汤,裴如玉喝清汤,这原是两全其美的事,可不知为啥,白木香又觉着她是喝裴如玉不要喝的那些,感觉自尊心有点儿受伤害。平时嘴里心里的没少嘀咕裴如玉臭毛病多。   还有裴如玉爱吃的青菜萝卜,白木香很少瞧得上眼,用白木香的话说,赚银子就是为了吃肉啊。   可以说,白木香完全绝对的食肉动物。   突然之间,对着满桌的鸡鱼肘肉,一点儿兴趣都没有了。她的筷子频频落在譬如素油拌香蕈、鸭油豌豆苗、素炒小青菜、凉拌萝卜心这几道菜上,李红梅要给她夹块平时最喜欢的香喷喷入口即化的肘子皮,她都摇头,“我一看就不想吃。”   裴如玉给白木香盛碗豆腐汤,白木香也喝的很香。   小九叔看裴如玉给木香添菜盛汤自然熟练,心下安慰,与裴七叔碰杯吃了盅酒,笑说,“这孩子定是像如玉多些。”   “是哦,我怎么突然吃起素来了。”白木香严肃的说,“难道上辈子也是个和尚?”   裴如玉好笑,“我也不是不吃荤腥,只是不如你吃得多,孩子可能饮食上像我。”虽然话这样说,裴如玉还是很高兴孩子像自己的。   小九叔笑,“刚没说这事儿,我还担心说了你们心里着急,亲家太太还问木香你有没有身孕哪,这要是知道,还不晓得如何高兴。”   李红梅给闺女夹筷了脆藕,心说,要不是在帝都时刁钻的亲家母总出坏主意,我闺女早有孕了。李红梅笑,“要不说北疆旺木香跟女婿么,以前在帝都,他俩老拌嘴,这一来北疆,就什么都好了!”   小九叔目带掖揄的打趣白木香一眼,白木香笑的眉眼弯弯,当初她是叫裴如玉写了和离书,可那不是为做两手准备么,谁晓得裴如玉突然脑子开窍、双眼复明,识得她这块金镶玉,她也就跟裴如玉一起过日子啦。毕竟,她也是很心仪裴如玉的嘛。   裴如玉也没事人一样的照顾媳妇吃东西,仿佛完全不记得他和白木香有过“和离”的岁月,裴如玉想的是,和离书也要经官府方能生效,他俩又没经官府,那就是一时拌嘴,气头上做的事,怎么能算数?   想到家里,裴如玉笑,“这事可得写信跟母亲祖母说一声,也让长辈放心。”   白木香很高兴的说,“明年开春都能长辈份了。就是不知是男是女,我听说高明的大夫一摸脉就知男女的,裴如玉,你能摸出来不?”   “现在初初俩月,待过了四月让七叔帮你诊一诊,七叔能诊出来。”   裴七叔笑问白木香,“想生儿子还是想要闺女?”   “闺女儿子都成,反正我们要生七个的,以后都不愁。”白木香完全没有寻常妇人第一次生产时对孩子性别的紧张,她轻松的很。   小九叔好笑,“这七个有什么讲究不成?”   白木香就说起她家孩子的名字来,小九叔问,“什么时候取的,你俩真够俐落的。”   白木香无甚心眼儿的说,“去年冬就取出来了!”   小九叔心说,看来我刚一走你俩就好上了。   总之,小九叔也为夫妻二人高兴,总算是这稳下来了,他也不用担心合伙人的婚姻发生震荡,也不用成天介听白木香抱怨当初他极力主张白木香嫁裴如玉的事了。   真是当初多说一句话,受了大半年的埋怨。   天地良心,这样好的姻缘,自小定亲对象弱冠之年就高中状元,正经显赫豪门,关键人家半点不势利,家里老太爷亲自带着孙子过来履行当年定亲承诺,这叫小九叔还能拦着自家族侄女说,你可别嫁,那是火坑!   傻子才不嫁哪!   白木香自己相中人家裴如玉,结果,一成亲就干仗,成功是把裴家女眷得罪了个遍。人家裴老爷子多仁义的人哪,就这样,也没把这丫头给休出去。人家堂堂首辅,只要见着他,都是温和的长辈一般。这样的婆家,在哪儿找去。   白木香当然也有自己的道理,要命的是,这丫头只要见着他就要嘀咕他一回,把嫁错人的事都推他头上,啥都怪小九叔。小九叔心说,还不是你图人家裴如玉长的俊,这都是报应!!   当然,这话也就在心里嘀咕两句出出气。   原本小九叔以为白木香是真没做状元夫人的福气了,不想这丫头倒是峰回路转,又跟裴如玉好了。   望着白木香时不时与裴如玉眼神交汇,彼此照顾,眉眼间精采弈弈的模样,小九叔也不禁一笑,也是怪,这年头,有钱人家的小姐也有许多是低眉敛目、忍让克制的性情,乡下姑娘更不必说,自小洗衣做饭、帮衬家事,早早懂事,白木香不一样,小时候村里长辈就说这丫头刁,好吃懒做跟她爹娘一个样,简直白家村的异数。整个白家村,大富大穷过的就是白家。   让小九叔说,天生的与众不同。   这一家人,天生就不是地里刨食的那一派。眼瞅白木香她爹把她祖父当年置的家业当的当卖的卖,别人说起她家都愁的跟什么似的,人家一点儿不愁。   家业折腾干净,爹也没了,村里都以为她家下一步就是卖房或者红梅嫂子出门改嫁了,没想到,白木香这刁丫头就支撑起了门户。   村里那么些老少爷们儿,族里也有近支,小九叔为什么跟白木香合伙啊,就是因白木香能干。   以往听村里长辈说起木香祖父,那位传闻中极出众极能干的族伯的许多事迹,小九叔原是不信,后来却是信了的。   小九叔呷着白瓷酒盏里的琥珀色的葡萄酒,心下想,我们木香是比族伯更能干的好闺女,裴家也算是娶着了。 第72章 能者劳,智者累   白木香吐了一回,用实际行动宣告了她有身孕的喜讯, 中午饭一点儿没少吃, 下午就带着小九叔去参观羊毛作坊去了。   小九叔看白木香走路的姿势就想笑, 肚子平坦的跟什么似的, 她就一手扶腰一手捂肚子了。小九叔说,“要不你坐车吧?”   “没事儿,三五步远的路,哪里值当坐车?再说, 我是那样娇气的人么?”白木香迈着稳重的步子, 老气横秋的感慨着,“这个家哪里没我能行啊。你说说,上有老下有小,正是干活的时候啊。哎,忘了忘了, 小九叔你还没媳妇哪。你眼瞅就要爷爷辈儿了, 你也不找媳妇啊。”   “操心你自己个儿吧,你还操心我哪。”小九叔走在道路外侧,白木香跟小九叔打听, “你到底想要个什么样儿的,我看咱们三乡五里的闺女, 你要中意早娶了。以前县里丁大户想招你做女婿,你也没应。州府绸缎庄的段老板也相中过你, 你也辞了, 你喜欢啥样了, 跟我说说呗。”   阳光洒落在小九叔的身上,映得小九叔原就俊俏的五官熠熠生辉,白木香侧眸望着不说话的小九叔,悄悄打听,“我帮你留意官宦家的小姐,找那漂亮能干的。”   “你这口气大的,我一经商的,门第也不般配,娶个祖奶奶回来,日子不用过了。”   “看你说的,总得事前打听一二,要祖奶奶那种,就是皇帝的闺女也不能娶啊,当然得要通情达理的。”白木香认为小九叔向有才干,也不是配不上。   小九叔矜持的说,“也不一定官宦门第,你也知道,我家里也就我一个,我爹那人,管个三五十亩地的事儿还成。我娘全听我爹的,以前有人给我说亲,我没应倒不是嫌人家姑娘哪里不好。我兄弟单薄,若是娶妻,我在外打理生意,她在家除了照顾爹娘,还要管着生意上的一摊事,更得教养儿女。倘不是个能干的姑娘,哪里料理得来。”   “小九叔,你也别总是这样想,北边儿的路,你走熟了就交给手下人来走。如今我跟裴如玉都安定下来了,不用你每年都亲自来,帝都的生意也很要紧。”白木香说,“老家那里事,咱们族里也有稳重人,提他们上来,不求大刀阔斧,安稳着些就是。技艺在咱们手里,什么时候咱们都有口饭吃的。你这想法就不对,什么叫你在外头跑生意,媳妇在家伺候老人、教养孩子、还要管着老家的生意,这三样事,伺候老人跟管生意,你买三五个丫头,雇一管事就能干,还非得娶个媳妇才行啊。教养孩子也不只是女人的事,就拿我们裴秀说,以后读书什么的,难道让我管啊?那裴如玉做什么啊,吃白饭哪。”   “你想的真轻松,怪不得你娶不上媳妇,就你这想头儿,也没哪个好姑娘要嫁你的。”白木香翻腾着大白眼,瞪小九叔一路,也数落了一路,“夫妻哪里有不在一处过日子的?你偶尔有事出门,短暂分开还罢了,要一年一年的你在外,留人家在家,还得贤良淑德的给你伺候老人、教养孩子、照管生意?是不是还得体谅你在外没人服侍,给你纳个小跟你身边啊?你这想的忒美了!!”   “我就那么一说。”   “你这说的就不对。”白木香得理不饶人,“娶就娶个能说到一处的,你处处觉着她好,她处处觉着你好,以后一起过日子,一起孝敬老人,生养孩子。有什么难,一起面对。有什么苦,一起吃。一起齐心协力把日子过的更好,这才叫夫妻哪。你说的那哪儿是夫妻啊,你是想找个大管事吧。”   白木香一幅过来人的口吻,“你还没遇着心仪的人,等你遇着你就知道了,别说这种常年在外,就是分开个三五天也不行的。”   俩人话间就到了后街的羊毛作坊,跟织布坊挨着的一处院子,院中的核桃树挂满了小孩儿拳头大小的青核桃,还没到成熟的时节,却也快了。   白木香先带着小九叔看织出的成品,眼下地毯已经织出几块来,是白木香和请来的老师傅商量着织的花纹,小九叔拿在手里摸了摸,说,“这毯子倒是不错。”   “你没见波斯地毯,差远了。”   “波斯地毯能有几人买的起?这个毯子到时我带些到帝都试试行情。”   “那可好。去岁改的织机,找木匠做了几次修改,已经定下来了。这次的布,看遍大江南北、关内关外,远至波斯大食,咱们都是头一份儿。”   白木香问小九叔,“咱们贡品的事,朝廷给的价码还公道吧?”   “朝廷怎么会让百姓吃亏,平时对外什么价,内务司原价结算。只是木香布出产有限,每年也只能进上五十匹。”小九叔说,“这事儿传回县里,县尊大人还给咱们的布题了名,如今牌匾都做出来了,就挂咱村儿祠堂里。”   白木香笑,“我这里的料子也走的好,现在手里不少定货,一则织机急不来,二则也不必一下子把摊子铺的太大,眼下又有羊毛的事,我想眼下窄幅布的量就固定在五十台织机,宽幅机先做二十台,看一下是哪种料子更好销。”   “成。”小九叔说,“你这有了身子,该休息就休息,也别太忙了。”   “我刚从地毯上得了些启发,有点儿明白织绵那些花纹是怎么织上去的了,等我什么时候再改一改织机,咱们的料子也织些花鸟纹在布上,更能卖出好价钱去。”   “这上头你是行家,就一样,别累着就成。”   “累不着,自从我做了胎梦,感觉在这上头更灵光了,我家裴秀以后不知道有多聪明。”白木香眼尾上挑,得意的扬眉。   “不是当初跟我抱怨如玉怎么待你不好的时候了。当初咬牙切齿、赌咒发誓的是谁呀?”小九叔笑着打趣。   “那是我们彼此不大了解,后来不都好了。”白木香说,“你不知道裴如玉这人,可正直可好了,他可不是那些肥头肥脑的官儿,他可是要有一番作为的。小九叔,你来月湾县就没发现咱们县的变化?”   “哪里能没发现,城墙修的忒齐整,路也修平了,来往客商不断,我看县里开了不少食宿铺子,倒是热闹不少。”   “不只食宿铺子,做小买卖的,有卖杂货的、柴米油盐的生意都有了,还有好些牧民搬到了县城里来。南来北往的商旅都愿意在咱们县经过歇脚,不仅是因为咱们县的饭食好,主要是裴如玉管理的好,县里很少有欺诈的事,一旦被发现告到县衙,店家就不能再经营店铺了,严格吧?”   “如玉这样铁面?”   “你可不知道他这个人,他还给我写了块儿匾哪。”白木香带着小九叔去陈列室瞧,小九叔险没笑喷,陈列室的白墙上赫然挂着一块黑底金字的匾额,上书四个大字:商税第一。   小九叔哈哈大笑,白木香郁闷的坐椅子里,悄悄的跟小九叔说,“你说,咱们以前县里,县太爷家的大侄子小舅子的,就是他家里的阿猫阿狗也恨不能在县太爷任期上多捞几个,县尊家的亲戚张罗生意,谁还交税啊?裴如玉可不一样,你不知道,我的税一分不能少!”   “他这人,收大放小,县里那些鸡鸭鹅菜之类的,他随大家养去,从不收税,就是县里这些开食宿客栈的,他们也就每月交上一二百钱的清洁治安钱,有些铺子小的,就更少些。其实,他们赚的不少。裴如玉主要收大宗买卖的税,粮食交易、大宗的牲畜交易、还有咱们卖布、大宗收棉花、收羊毛,他都这些税,大部分都是收咱们的税。”白木香现在想起来忍不住噘下嘴,说,“可他收了税,也不是自己要。去年咱们刚来的时候,月湾县多穷啊,走大街上都没几个人,连余主簿身上的细布衣裳都带着补丁,更别提衙役们了,一个个的寒衣破衫的。裴如玉都是拿自己的钱给衙役们贴工钱,过年发些年货,我看他实在不容易,就把税交了。去年他那账刚平,今年又修城墙修街道,自己银子都快花完了,看他这样,都不好意思不交税了。”   “我看裴如玉做官赚不到银子的,以后我们家还得指望着我,连裴如玉都得靠我养哪。小九叔,你说我以后肩上的担子多重啊。”白木香煞有介事的跟小九叔说,“我以前看《庄子》,上面有一句知,我觉着说的特别对。”   “庄圣人什么话让你这样心有戚戚啊?”怎么看,白木香都不像能与圣人有共同语言的。   白木香装似无奈,实则一脸认真的的翘着二郎腿得瑟着,“就是那句话啊,能者劳,智者累。你看我,既能干又聪明,所以这辈子就是操心受累的命,有什么办法呢。”   小九叔:…… 第73章 竟有这样不要脸的   小九叔这颗迟迟未成家的老光棍之心,硬是给白木香裴如玉这对夫妻生生撩拨出了一丝寂寞。白木香是明显摆, 张嘴裴如玉, 闭口她家小裴秀。裴如玉是低调不露声色的那一种, 中午还陪着吃了两杯葡萄酒, 晚上滴酒不沾,也不让白木香喝,怕把裴秀喝醉。   李红梅还跟着发愁,“以前大鱼大肉没够, 如今这正要补身子的时候就萝卜青菜了, 这怎么成,岂不亏着孩子?你说是不是,他七叔?”   他七叔也不懂妇人生产的事啊,好在,他七叔医术精深, “一般害口就是前三个月, 这个时候就什么爱吃吃什么。木香不想吃油腻的,就给她炖些清淡汤水。”   “什么汤水清淡又养身子?萝卜豆腐成天吃,这个忒素, 亏着孩子。”   他七叔就做汤水的事指点了亲家太太如何用老母鸡、鸡骨、鸽子、猪骨、瑶柱、饴糖、白胡椒粒、桂圆肉、生姜等等一系列好食材吊出一锅清澄澄的汤水,然后, 用这汤水给闺女煮个小青菜、炖锅豆腐啥的。果然闺女吃的很香,李红梅直念佛, 跟七叔道, “世上还有这样的吃食, 我的娘诶,以前我都觉着,鸡鱼肘肉就是好东西了。如今倒是只用这些好吃食吊汤。”当然,里头的肉也不会浪费,略放些上好秋油、盐巴一炖,就是一道实诚肉菜。李红梅偶尔都要捞一碗吃。   裴七叔说,“这是吊鲜的法子,也是因菜蔬多滋味浅淡,用此提鲜提味儿。”   “以前我到我们亲家家里去,我看他家老太太桌上总有好几样青菜豆腐的,心里还说,这有钱人家也忒个俭朴,好歹我也是亲家上门,竟拿出这些便宜东西招待,原来他家的青菜豆腐是这样烧的啊!哎哟,人家这都是硬菜啊!也不是怠慢我。”李红梅说着,一面给裴七叔做鞋。   “大伯娘心地宽厚良善,你是贵亲,如何能怠慢你。”   “哼。那估计看我跟我闺女爱吃炖肉,肯定也心里偷偷笑过我们娘儿俩。我们亲家老太太还成,总讲个大面儿,主要是亲家太太刁钻,以前尽挑我们木香的不是,还欺负过我们木香哪。”李红梅悄悄和裴七叔说,“不是个好婆婆。”   裴七叔瞧一眼自己的鞋,很中肯的说,“木香可不好欺负。”   “那是!”   裴七叔笑,“做婆婆的,无非就是有些吃媳妇的醋。眼下木香有了身孕,明年生个大胖小子,我那嫂子还不知如何高兴。就是去岁,木香要跟着如玉来北疆,她心里就很喜欢木香,觉着这个媳妇娶的好。”   “不是我说狂话,以前就有算命先生给我闺女算过,说天生的旺命,嫁谁旺谁。你看女婿这一来北疆,咱们这穷地方也立刻就热闹起来了,我们木香有帮夫命。”李红梅很自信的吹嘘着闺女。   一只鞋上好鞋帮,李红梅递给裴七叔,“试试大小如何。”   “不用试,一准儿合适。”见李红梅眯着眼睛瞥过来,裴七叔立刻脱了脚上的旧鞋,换上新鞋,在地上踩了踩,点头,“挺好。”   李红梅上另一只鞋帮,拿个放布料的篓子推给裴七叔,“这是我昨儿挑出来的,你再帮我挑挑,孩子算着是明上三月的日子,那会儿天还有些冷,得做些夹衣给孩子穿,还得有小包被小枕头的,也得提前准备出来。”   裴七叔帮着挑料子,李红梅絮絮的说起自家闺女,什么都好,人也聪明,就是坐不住,也没把她这一手好针线学去,她这都没传人了。李红梅说,“木香不像我,更像他们白家人。我要再有个小闺女,一准儿像我,我非把我这一身的绝技传给小闺女不可。你说我要再有个小闺女多好?”铜手钳的尖头钳住钢针,继而拉出细长坚韧的棉线,李红梅这个问题,裴七叔不知如何作答了。   裴七叔挑了块大红的棉布说,“木香一个闺女,顶别家八个。”   “不是这么说。你不晓得,当初给我们木香算命特灵的老瞎子也给我算过命,让我两女一儿,儿女双全的命呢。那老瞎子算命可准了,从没算错过!”   裴七叔又挑了块儿亮蓝的料子,随口道,“这算命一说,不能不信,也不能全信。你是不是还认过干亲,干儿干女也都算的。”   “没有,我从不认那个,就一个名头儿,一点不实惠。”李红梅看向裴七叔,悄悄的问,“你说,我是不是再嫁后还会再生个一儿一女?”   裴七叔轻咳一声,“这我可就不晓得了。”   “我觉着是,我们那儿的老瞎子从没给人算错过。”李红梅笃定的收回目光,手上俐落的把另一只鞋上好,让裴七叔穿新鞋,旧鞋就别穿了。   药堂那里有病人过来求诊,小厮过来找七叔,七叔就放下手里的茶碗,穿着新鞋溜溜达达的过去给人瞧病去了。   小九叔过来,只望见裴七叔从布铺出来去药堂的背景,到布铺时,正赶上红梅嫂子打发小福把裴七叔的旧鞋扔远些,以后都不穿这旧的了。听着红梅嫂子中气十足的清脆嗓音,小九叔眼皮一跳,心下暗想红梅嫂子和裴七叔倒是挺近乎。   小九叔多精的人,到铺子里看了看,随口跟红梅嫂子聊了两句就知道红梅嫂子春心萌动了。小九叔没说什么,回头悄悄问白木香知不知道。   白木香把点心盘子递给小九叔,自己拿了块黄米凉糕吃,“是啊,七叔人不错,就是他不大乐意,我娘这事儿就胶着上了,也不知他俩能不能成?”   “八九不离十。红梅嫂子给裴七爷做鞋哪,要是裴七爷对红梅嫂子无意,哪里会收她的鞋。”小九叔唏嘘感慨,“红梅嫂子真是人老心不老。”   “我这话可别在我娘跟前儿说,包管她要啐你的。”白木香笑,“什么老不老的,她上个月刚花大价钱买了块桃红的洒金绸做衣裳,比我都鲜亮。”   小九叔笑,“嫂子这喜事儿要是成了,我一准儿包个大红包!”   “所以我说你抓紧些,你看我娘多积极啊。”   “嫂子这是遇着合适的了,我要遇着可心的,我也积极。”乡下人生活艰难,没那些个守节不守节的规矩,小九叔眼望着裴如玉白木香夫妻恩爱,守寡的红梅嫂子也有了目标,他堂堂大好男儿,也不谨于泥婚姻之事。而且,被白木香一通数落后,小九叔倒也仔细想了想,觉着木香说的未尝没有道理。   只看木香和如玉平时的腻歪,小九叔想,以往俩人都跟乌眼鸡似的,突然间好起来,竟是这样蜜糖一般。他家中老父母寻常也自有默契,想来这婚姻之事,的确并非我所想那般。   小九叔的婚姻事,白木香挺上心,还跟裴如玉打听了一回。裴如玉说,“这得看缘法,像咱俩,打小定的亲事,可见缘分自小就有。小九叔这个也不用急,机缘到了,一眼就相中也说不定。”   “说的云里雾里的,我是说你认不认识人品好的姑娘。”   “我在哪儿认识姑娘去?平常就是家里姐妹们,如今她们都在帝都,离得老远,差不多的都有了亲事。在咱们县,姑娘们我更一个都不认得。”   白木香想想,裴如玉的确不像是个能作媒的,这人平时的心也不在这些家常里短上头。白木香倒是相中了余主簿家的一个孙女,特别能干的闺女,经常跟余太太过来说话,长的也很清秀。   白木香就想搓合搓合俩人,正跟小九叔介绍余姑娘的情况,就见窈窈跑进来说,“大奶奶,王凤婆家来人了,非要带她回去。王凤不走,她哥也不让她去,她婆家人堵咱们作坊门口了!”   白木香腰身一挺,扬眉问,“怎么回事,慢慢说。”   这个王凤,白木香知道,命很苦,听说以前也是月湾县出名的好闺女,人生得漂亮也很能干,嫁去西漠大户人家,在婆家过的不好,娘家哥嫂心疼她,就把她接了回来。还是年后作坊招人,她过来试了试,手很巧,就试上了。刚来作坊的时候,人又黑又瘦,沉默少言,完全看不出先时传闻中的漂亮来。白木香作坊的伙食不错,北疆肉食便宜,每餐都有肉有菜有干粮,倒是在作坊干活时间长了,王凤胖了些,气色也变好,织布都是在屋里,风吹不着雨淋不到,渐渐的人也白净了,能瞧出几分以往的秀丽。   窈窈说话直接,“王凤在作坊里活干的好,如今又去织新料子的宽幅布,每月都能挣好些银米,她婆家说了,人回不回不打紧,银子得一分不差的交回去!”   白木香气的一拍桌子,“天底下还有这么不要脸的,我去瞧瞧!”   “这急什么。我与你一道去,你有身子,凡事不要急。”小九叔对窈窈说,“去前头叫几个衙役来,这还没个王法了!” 第74章 好姑娘   大红的夹棉披风在空中俐落的一抖, 窈窈就给自家大奶奶披在身上, 叫衙役的事不必她亲自去,小圆已经跑到前头去喊人,小雀也跟在大奶奶身边,一道去后街作坊。   白木香一身的飒爽,带着小九叔、俩丫环就脚下生风的去了后街作坊。   后街不宽的道路堵满了人, 就听一个扯的老高的嗓子叫喊着, “一天嫁到我们老杨家,一辈子都是我们老杨家的人!别说没挣出仨瓜俩枣的,你就是挣座金山, 也得姓杨!”那斩钉截铁的气势, 那臭不在脸的鬼扯,一听就是个刁老婆子。   “婶子,不用跟她废话,既是咱们杨家人, 就得跟咱们回去!”这定是又一个姓杨的。   “敢在我们月湾县来抢人, 你们也忒不把我们王家放在眼里!”   “王家算老几, 还要把你们放眼里,你们也配!”   “这位姑娘, 您别挡着王氏, 要不伤着你, 我们可不赔药钱!”   接着传来小财的大嗓门儿,“就是官府拿人也得要个县太爷的手书,王凤难道是你家的奴才丫头, 她在我们作坊做工,不说明白个道理,休想把人带走!”   而后又一个俐落脆亮的声音响起,“织布作坊是我们县尊太太的产业,你们打听这么清楚,怎么就不掂量掂量,在作坊里干活的都是我们月湾县的闺女们,你们动一下,到时县里老少爷们儿们过来,你们能不能走出我们县去!这离县衙就一道后门,说不得这会儿县尊大人就得了信儿,你们人多,也是外县人,你们不把王家放在眼里,那我们县衙呢?你们持枪带棒,县衙里衙役个个腰佩精刀,孔武有力,练的是帝都传来的上乘武艺!你们打不打得过,走不走的了?我劝你们有事好商量,别仗着人多就耍横,外县人到我们县,跟我们县耍横,你们这个横不好耍!”   “哎哟喂,仗势欺人哪!我可不活了!”杨婆子捶胸顿足的嚎啕起来,继而一蹦三尺高,指着被小财崔莹护在身后的王凤破口大骂,直骂的王凤浑身哆嗦,“别以为你在县尊太太的作坊里干活就有人给你撑腰了!就是老天爷,也得讲理!!也得让婆婆管教儿媳妇!”   “放你娘的狗屁,如今我倒要管教管教你这不要脸的老婆子!”这气得浑身发抖挽袖子就要冲上去揍人的是王凤的哥哥王龙。兄妹俩的名字很威风,一龙一凤,偏生都是好性子的老实人,要不是气狠了,王龙这样的性子,真不会动手。   “打人怎滴!打人怎滴!”杨婆子不退反进,上前三步,把一张半老徐娘的老脸凑上去,指着自己的脸,朝着王龙睥睨冷笑,“你敢碰我半个指头,我就认你是个爷们儿!”   王龙钵大的拳头揍上杨婆子的老脸时,白木香就知道这杨婆子的脑袋估计不咋好使了,这不找揍么!不过,王龙这一动手,杨家人也都动起手来。王龙在县里也有亲戚族人,此刻双方便干棍子锄头的干起仗来!登时打成一片!   王凤这个当事人哭的眼睛肿的烂桃一般,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此时也全然没个主意。还是小财机灵,崔莹一把将王凤拽回作坊,小财啪的将作坊大门关了起来。   就听杨婆子一声大喊,“不能叫王氏跑了,打进去,把王氏给我揪出来!”   白木香双眸一眯,这不似来抢儿媳妇的,倒似来砸她作坊的!小九叔把白木香往县衙后门推了推,“你别乱动。”   衙役们来的很快,非但衙役来了,裴如玉也来了。   裴如玉知道媳妇是个爱管事的性子,何况这本就干系到了织布作坊,小圆去喊人,裴如玉亲自带着汤巡检了十来个衙役到了。汤巡检看县尊大人一眼,裴如玉颌首,“把他们分开,谁都不许走!”   其实现在各县衙役一般都是县里年轻力壮的男子,也就有膀子力气,但裴如玉到任后让他们练过一些棍棒刀枪的简单武功,现在每天都会轮班操练,衙役们一来,立刻分开打架双方。王家是县里的住户,一见汤巡检便自发退后。杨家着实不知死活,结果,被汤巡检带着衙役们揍趴在地,杨婆子还肿着半边脸鬼哭狼嚎的叫唤,“官老爷打人啦!官老爷打人啦!”   汤巡检并非汉人,更不将女人放在眼里,上前一步啪的一个大嘴巴就把杨婆子抽地上去了,吩咐手下,“堵嘴捆起来!”   裴县尊此时方迈步上前,郎声道,“光天化日,无故斗殴,简直不把本官放在眼里,都押回大牢,容后再审!”   汤巡检带人押送人犯回大牢,一场风波立刻平息,裴如玉挽住妻子的手,如同捧着一尊稀世珍宝,关切的问,“有没有吓着?”   “没!小九叔都没叫我出这门儿。”白木香颇是遗憾,扬嗓子喊,“小财,开门吧,没事儿了!”   小财开门跑出来,后头跟着崔莹扶着两眼红肿的王凤,王凤的嫂子也一脸担忧的过来,求情说,“大老爷,您可得为我这命苦的小姑子做主啊!”   王燕那一行眼泪又滚了下来,活脱脱个泪人一般。   白木香让把作坊的门关好,让她们跟着到县衙来,先说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打架的人都抓了起来,裴如玉也要了解内情,就扶着木香一道去了后宅。   这事儿说来真不新鲜,王嫂子三下五除二就说明白了,“当初妹妹嫁过去,那老婆子就总刁难她,每天三更不到就叫妹妹起来干活,平时饭都不给吃饱,我们看妹妹再在他家过下去非给欺负死,就把妹妹接了回来。原本他家不理论,我们接了妹妹回来,他家立刻给姓杨的另娶了!这是听说妹妹在织布,每月能挣得银米,就吵吵着来要我妹妹挣的银钱!”   王嫂子很是气愤,“他家在西漠州是大户,家里有两千多头羊五十多头牛,欺负我家人少!”   裴如玉听后,抬眼皮看向王凤,“王姑娘怎么说?”   王凤只知流泪,六神无主的去瞅自家嫂子,半晌细若蚊蚋的憋出一句,便又低头继续哭去了,“我,我不回去。”   “大老爷、太太,你们看,我妹妹这么面团儿一样的性子,这要是被杨家抢回去,命也保不住的。”王嫂子拉着小姑子的手,很是焦急。   “行,这事我知道了,你们去吧。”裴如玉把人打发下去。   白木香道,“王嫂子你回家照管孩子,晚上给王龙他们送些饭菜,眼下大人事忙,也没空审这官司。王凤你就继续回去织布,别误了工。”   王嫂子立刻应了,带着小姑子告退。   窈窈端上茶来,裴如玉呷一口,是小九叔带来的碧螺春,“别给大奶奶喝绿茶。”   “大爷放心,奴婢都晓得,大奶奶这盅是煮的奶茶。”窈窈给白木香放在手边儿,听自家大奶奶问小财,“怎么回事?”   小财说,“今儿个下半晌就杨家这一伙子来找王凤,我看他们这持枪带棒的,哪里敢叫王凤去,令人去叫了王凤家里人来,两家人一照面儿就跟三辈子的仇家似的吵了起来。”   崔莹现在是作坊里的二管事,年纪不大,个子也不高,却极是俐落的一个姑娘,她说,“杨家找人不去王家,直接就来咱们作坊,可见一早就打听清楚王凤是在咱们作坊干活,定也一早就知道这是大奶奶您的产业。我以前听说王凤嫁的杨家是西漠州的大户,跟新伊城那里有生意往来,她这婆家除了有许多牛羊外,还在家里织地毯,做地毯生意。可他家为人刻薄,人们去他家卖羊毛,总是被压价。大奶奶你收羊毛后,许多西漠那边的牧民宁可走些远路也卖给咱们。不知道他家是不是晓得这事,故意找茬!”   “要不是小财姐眼疾手快拉我们躲作坊里去,天知道他们打起来会不会打进咱们作坊去!”崔莹是月湾当地人,白木香刚一招工就来报名的人,干活很不错,现在在作坊做个小管事,与小财处的极好。   听她这嘎嘣俐落脆的一通说,白木香自幼乡下出身,很明白崔莹的意思,说,“他们外地来的,就是有那个心,也没那个胆。”外县人打到旁人县里去,也就是王家不如杨家势大,不然杨家断不敢如此。别看杨家敢欺负王家,他要是打到作坊里去,就甭想再加西漠州了。   白木香这才知道里头还有商业竞争的关系,同小财崔莹二人道,“你们也去忙吧,这事有我。”   两人行礼退下。   裴如玉了解些内情,也便往前衙去了。   小九叔此方道,“后来说话的那姑娘可真俐落,瞧着个子不高,说话就透出爽俐来。”   “那是崔莹,如今每天每人做了多少活,织了多少布,都是她管着记账,现在是咱们作坊的小管事。”白木香说,“她还小哪,今年才十五,我看还得再长个子,她哥就是高个子。”   “她哥也在咱们作坊么?”   “跟阿文在新伊的铺子做事。”白木香道,“他们兄妹都是一等一的能干。”   “可不是么,我听说,前几天阿莹刚在县衙托人给买了块地,现在找好盖宅子的匠人,打算在县里盖宅子。她哥也不在家,她爹娘原是咱们大人职田的佃户,也没空管这盖宅子的事,都是她一早一中一晚的抽空过去瞧着。”小雀送来厨下蒸的年乳蛋羹,窈窈揭开,散一散热气方放到白木香手边,随口说起崔莹来。   “她家既不在县里,她也住作坊,这么急着在县里盖宅子做什么?”小九叔呷口茶,貌似不经意的问。   “咱们县一日较一日的热闹,听她说先置起宅子来,一则如今地皮便宜,以后地皮怕要涨价,二则等宅子盖好,她就跟她哥合开客栈,请个掌勺再加两个跑堂的小子就足够了,到时又添一重进项。”窈窈极是赞叹,“别看阿莹年纪不大,现在不知多少人想给她说亲,都知她是个能过日子的。”   小九叔眼眸望向门口,似乎穿透了绛红色的毡布帘,望向更远的所在,微微点头,“的确是个好姑娘。”   白木香不着痕迹的瞥小九叔一眼,若有所思。 第75章 红梅姐的智慧   月夜烛光下。   圆月的月华透窗而入,与一室烛光辉映, 白木香坐炕头儿, 看裴如玉两只脚泡连带小腿泡在热烫的大木桶里, 心里就很羡慕。以前他们都是一起泡脚的,自从有了身孕, 裴如玉说总泡脚太活血对孩子不好,让她五天泡一次, 不要再天天泡了。   白木香瞥好几眼,她靠着隐囊, 被子拉起来盖到小腹处,想到什么,问起正事,“有没有审一审杨家那几个闹事的?”   “县中事务千头万绪,哪里有空, 过几天再说吧。”裴如玉扭头看向媳妇, “今天觉着如何?”   白木香刚要说挺好的, 忽然眼珠一转, 就要说“不大舒坦,兴许是受了惊吓的缘故”, 可这话到喉咙眼儿也没说出口, 她这可是自己的亲生骨肉, 说这样的话岂不是咒自家宝贝么。白木香立刻把那告状的话收回去,说,“还跟昨天一样, 挺好的。”   裴如玉将白木香脸上的风云变幻尽收眼底,忍俊不禁,伸长胳膊抚住媳妇的肚子,掌中的热气似乎能透过单衣侵入肌肤,“总觉着比昨天鼓了些。”   “那是今晚的鱼汤太好喝,我喝了三碗。”白木香看了看肚子,似乎在看身体里那小小的尚且面貌不清的婴孩,唇角忍不住笑起来,含笑念叨,“生出来肯定像你,我以前很少喝鱼汤,我是吃肉的,你才是喝汤的那个。结果,一有了身子就口味儿大变,我现在瞧着炖肉,一丁点儿想吃的念头都没有。”   裴如玉眼中透出一种名为骄傲的光芒,说了句很不符合他温文儒雅个性的话,“我的种,不像我像谁。”   白木香微微噘着嘴哼一声,“这也是我的孩子啊!”   “当然当然,下个像你下个像你。”裴如玉好脾气的笑,一下一下的摸着媳妇的肚子,心中柔情万千,跟孩子说话,“你娘怀你多不容易啊,等以后长大了,要先孝顺你娘。”   “也要孝顺爹的。”白木香眉眼弯弯的补一句。   裴如玉也不继续泡脚了,从木桶里一翘,草草擦过脚就上炕跟媳妇孩子说起话来。自从白木香有孕,裴如玉晚上就不让她看书了,怕费眼睛,白木香想看什么,都是裴如玉给她念来听。   裴如玉感觉肩头一重,看到白木香睡熟的脸颊,并没有立刻惊动她,而是继续念了一刻钟左右,白木香呼吸均匀悠长,裴如玉放下手,一臂绕到木香颈下,轻手轻脚的把她放到枕头上,自己也吹熄蜡烛,躺下睡觉。   媳妇有些瘦了。   裴如玉一手搂着媳妇的腰,想着这孩子倒不算磨人,木香也没什么害口反应,只是吃食上突然转为清淡,就是再如何滋补,仍然是消瘦了。好在媳妇脉象强劲有力,也不用吃安胎药。能不吃药还是不要吃药,裴如玉略通医术,并不赞成贸然用补药的办法。   ——   小九叔在月湾县修整四五天,就带着自帝都而来的大宗货物去了新伊寻找买家,二则也是看看白家在新伊的布铺。   白木香让小财带人装了几车染料,派了余铁那里的几个伙计,一道赶车跟小九叔去了新伊,“有新制出来染羊毛的染料,还有一多半是染布料的。”他们现在布匹生意还不是大头,真正的大头是染料生意,说句供不应求完全不夸张。   马匹鬓毛油亮,车辆稳固结实,就是族人伙计们给过几天的休息也个个神气完足的站在车畔。小九叔在微风中飘来的果子香里眯了眯眼,“我看羊毛作坊那里有织出的那种极细的羊毛细绒的料子,握在手里柔软暖和,贴身穿不知会不会刺痒,但穿里衣外头肯定舒坦,那料子给我一块,我到新伊去问问行情。”   “收了一春的羊毛,拱共挑出的细绒,也没织出一匹布,你也就有一件袍子的大小,这不卖,我叫人裁衣裳你穿。”白木香继饮食清淡后又添了一重毛病,爱吃甜食,蜜饯水果点心,来者不拒,而且,说想吃的时候立刻就得吃到,吃不到就会嘴巴里流口水那种馋。白木香往嘴里塞个北疆的大杏干,嚼着杏干掰着手指和小九叔数,“你一件,我一件,我娘一件,裴如玉一件,七叔一件,也就没富余了。”   小九叔好笑,“有了新料子,不说卖钱,倒是咱们先自己穿了。”   “咱们这是先试一试,看看穿起来的感觉如何?”白木香笑眯眯地,没钱的时候是很想立刻有钱,山珍海味,锦衣华服,好不威风,其实在吃穿不愁后,白木香就没有那种视钱如命抠门儿了。不然,她也不会把自己改制的织机传给乡里人,虽说是头三年要交给她三成利润,相对于这织布的技术,那三成利润真是可以忽略不计的。   何况,白木香的织机一直都在改进。   现在有了好东西,她也更愿意自家人先用,反正有生意在赚钱,哪里就什么好的都先拿去换钱呢?   小九叔明白木香的意思,心里也很受用,一笑对木香道,“回吧,外头风大,别吹着风。”   “没事,我也得出来遛达遛达。”白木香说,“路上小心。”   “放心。”   李红梅也叮嘱了小九叔好些话,直望着小九叔带着商队走远,李红梅笑赞,“小九真是出息。”   母女俩往布铺走去,李红梅问闺女,“刚你们说的什么料子啊?”   “特别细特别细的小细羊毛绒织的料子,拢共不到一匹,咱们一人做件袍子也就差不离了。”   “那今儿晚上你把料子给我,这就裁了做呗,还等什么,天儿都冷了。”   “冷么,我还热呢。”白木香都想脱披风。   “你现在跟正常人不一样,有身子都千奇百怪的,你怀的这个像儿子,怀儿子就这样,一点儿不怕冷,总是觉着热。”李红梅说,“我怀你的时候也差不多这个月份,咱们老家比北疆可暖和的多,我早早就穿上夹的了,总是觉着冷。你二嫂怀耀祖时,就跟你似的,手脚像小火炉。”说着握握闺女的手心,果然热烘烘的。   “我热是因为这披风太厚了。”   “我们都穿夹的了,你身上还单着哪。”   到了布铺,李红梅和闺女在里间儿坐着说话,让小福在外招呼。里间儿临窗盘了条小炕,旁边一只红泥小炭炉,炉上温着铜水壶,咕嘟咕嘟的煮着奶茶,从壶嘴里逸出白腾腾的奶茶香来。李红梅倒两碗奶茶,给闺女一碗,“喝口茶润润喉。”   白木香端着茶碗摸摸炕,烧的挺暖和,她不坐,嫌热,转身拉过一把扶手椅坐在炕畔,见炕上有只没上底子的靴子筒,白木香拿了来摸摸,上好的半硝绵羊皮,皮子柔韧,未曾染色,还是硝过的白中带一点米黄的颜色,里头是暖烘烘的绵羊毛,白木香手伸进去,“最细的绵羊毛织地毯我都觉着粗,这样半硝做鞋倒也不觉着刺痒。”   “绵羊毛又多又厚实,这样连板带毛的,冬天穿最好。就是略有钱的人家总觉着羊皮穿起来不如狐皮更华贵体面,所以羊皮多是做靴子的。以前咱家好时,你爹都是穿小羊皮靴,透气又舒服,那是在咱们老家,只用羊皮做靴子就够穿了。北疆可不成,这里我看人们都是穿毡子鞋、皮子靴有狐皮的、羊皮的、鹿皮的、还有熊皮的,有人爱将毛这一面放在外头,觉着御风雪。要我说,不如放里面,到时穿双棉袜子,这才暖和。”李红梅拿出羊毛和羊毛毡粘在一起做的鞋底子给闺女看,“羊皮薄,粘两层毛毡就行了,厚实还防水。到时这鞋帮我也给他上一层毡子,到时穿双厚袜子穿我这鞋,包管一冬都是暖暖和和的。”   李红梅眉飞色舞的跟闺女介绍着她做的这鞋,白木香瞥她娘,“外孙的小衣裳小枕头小褥子小包被呢?”   “明年孩子才生,不着急,年后做也来得及。你七叔这双是头一双,也是先试试,要是做出来好就给你做,不好就算了。”李红梅先用锥子在双层羊毛毡加双层羊皮的鞋底扎孔,先扎出孔洞来才能上鞋帮,看她娘那费劲的模样,白木香说,“我不用你做,我请个鞋匠做五百双拿去卖。娘你也别做了,这费劲的。”   “知道啥,你娘亲手做的跟鞋匠做的能一样?”李红梅将嘴一撇,不忘提醒闺女,“这鞋要是赚钱可不能少了娘的分红啊。”   白木香,“别光记挂分红,你跟七叔的事到底能不能成?你这又给人家做衣裳又给做鞋的,要是成不了,可不亏大了!”   “不成?怎么会不成?他吃了我那些好吃食,穿我衣裳穿我鞋,敢不成?不成我就叫他都赔给我!”   “原来你这衣裳、鞋、吃食都不是免费的啊。”   “当然不免费,我都一笔一笔记着哪。”   红梅姐得意洋洋的声音传到棉门帘外,让门帘外过来找红梅姐喝奶茶的七叔都有些不知如何是好了,是进还是退?   就听到红梅姐的另一番高论,“你七叔那人,瞧着好脾气好说话,其实挑吃挑穿的。这饭食要是可口,就多吃几筷子,要是不可口,他也不说,用个三两筷就放下。穿衣裳也是,必得舒舒坦坦,整整齐齐,舒坦的衣裳,穿到袖口起毛还穿哪,要是不舒坦,就那么崭崭新的压箱底了。那鞋更是,他那脚跟寻常人的不大一样,自打他穿了我做的鞋,就没再穿过买的靴子了。”   “你可别小瞧这些吃穿小事,在我这儿他舒坦了,他还舍得到别人那儿去。他过惯了舒坦日子,再叫他去过那凑合事儿的,他能乐意?就是他乐意,他那手那脚那身子那舌头都不能乐意。” 第76章 结案   太阳照耀大地,阳光从外间撩开的门帘洒入, 裴七叔沐浴在阳光里, 脸上挂着个哭笑不得的表情, 要面对的是眼下的踟蹰。   他是进,还是不进?   他也一把年纪, 总不能站在门帘外跟罚站似的。   就听红梅姐一句话,“这奶茶好喝不?”   “还成, 我觉着有点儿淡,我喜欢奶味儿更浓的。”白木香的声音。   “你七叔就爱奶味儿淡些的, 乖女,这儿还有鲜奶,煮一煮兑你那茶里去。”   “看娘你现在就张嘴七叔闭嘴七叔的了,连喝奶茶都想他爱喝的。”   “傻丫头,一口奶茶, 你爱不爱的都是我闺女, 这又变不了。你七叔可不一样, 等娘把他弄到手, 娘再做你爱喝的。”   红梅姐一阵阵的奸笑传出来,听的七叔头皮发麻, 就听红梅姐又说, “这锅奶茶是早上收来的新羊奶煮的, 用杏仁去了腥膻味儿,再用慢火熬鲜奶,一定得把奶皮子熬出来, 奶皮子越厚,这奶就越好,你闻闻这奶味儿,多鲜浓啊。你七叔那小厮不行,手脚笨,煮出的奶茶不好喝,你瞅瞅娘煮的这个,多好的奶茶啊。”   裴七叔想着红梅姐的奶茶,很自然的后退两步,轻咳两声,略扬起醇厚的如同当天最新鲜的羊奶一样的声音问,“红梅姐,你在吗?”   “在,快进来快进来!”红梅姐腾的跳下热火炕,嗖的掀帘子出来,一张脂粉匀淡的脸就到了裴七叔跟前。今天红梅姐穿的是件水红绣黑梅花的裙子,红梅姐多年不负村里对她“就爱吃喝打扮”的评语,一条红底黑梅花的腰带也扎的细细的,一把年纪竟还颇有纤盈之感,笑眯眯的如同等侯猎物多时的猎手,请猎物入坑,“我跟木香正说你哪,怎么这会儿才来?”   裴七叔进了屋,见木香坐在炕下的扶手椅里,也就寻靠墙的椅子要坐,却是被红梅姐招呼着炕上坐,“坐炕上,炕上暖和。你脚容易冷,别在下头。木香现在不一样,她现在还穿单的哪,就怕热。不然她也坐炕上了。”   “七叔你炕上坐吧。”白木香给七叔倒碗奶茶,“七叔你喝茶,我娘特意给你煮的。”   “你娘煮奶茶的功夫可是一流。”裴七叔接过奶茶,深深的嗅一嗅奶茶的香气,小口小口的喝着,热烫的奶茶入腹,浑身都暖和起来。   李红梅递上个白玉罐子,那玉罐子一打开,一阵芬芳扑鼻的杏花香萦绕而来,舀出一勺蜂蜜,裴七叔很自然的把茶碗递过去,李红梅把蜂蜜给他加里面,将勺子放回玉罐子扣好,这才想起来问闺女,“你要不要加点蜂蜜?”   白木香心说,八字还没一撇哪,她娘眼里就都是七叔了。白木香掖揄一句,“我回家让裴如玉给我弄蜂蜜吃。”   裴七叔轻咳一声,自觉光明正大,却有些不好意思,“我这里有些燕窝,成色不错,一会儿我带回家,木香你每天炖来吃一盅,很滋补。”   “我说笑的,看七叔还送我东西了。不过,我娘关心你,你关心我,我就心平了。”白木香笑。   李红梅说,“燕窝可是好东西,以前在州府,我听说有钱人家的太太就每天吃这个,可贵了。”   裴七叔说,“我买了不少,足够木香吃的,你也吃一些。”   “还有我的呀?”李红梅俏丽的眼神滑向裴七叔,裴七叔努力保持正人君子的从容风范视而不见的说,“木香正是要滋补的时候,补药不用吃,饮食上注意些就行了。红梅姐你给我做衣裳做鞋的,我也不能没有回礼啊。”   白木香不着痕迹的看她娘一眼,刚刚她跟她娘说的那些话,不会被七叔听到了吧?她娘完全无所觉,沉浸在七叔的关怀喜悦中,“咱们都上了年纪,又是姐弟一般,互相关心也是应当的。”   白木香眼眸划过裴七叔的神色,心说,七叔你真是不了解我娘啊,甭说你这拐弯抹角的话,你就直咧咧的说你不乐意,只要你被我娘盯上,我娘可没那么容易死心的。   再者,看裴七叔喝奶茶,喝了一杯又一杯的没够样,可不像不乐意的。   ——   烛光下,莹白的燕盏反射出微微的雅光,白木香极轻的捏着一片弯月形的燕盏给裴如玉看,“以前我送礼给县尊太太买过一回,瞧着不如七叔给我的这个好。”   “这是上等燕盏,你看这盏形厚而莹白,燕丝细密,拿在手里也干爽,好燕盏。我正想着人到新伊城打听一二,看哪里有好燕盏,七叔就送了来。”裴如玉道,“七叔也记挂着你哪。”   “还有一大包饴糖,亮晶晶的上等饴糖。”欣赏一回燕窝,白木香就放回木匣,让小雀收起来,明天炖两碗来吃。   “七叔一向心细。”   “我这是顺带脚,七叔主要是为了还我娘的人情。”白木香把她娘如何待七叔好的事说了,“今天我跟我娘在屋里说话,七叔肯定是听到了。”   裴如玉说,“哪怕岳母那里是还人情,你这里也是真心关心。实话说,是不是有些别扭?觉着岳母的心都在七叔身上。”   “我才不是别扭,你没见我娘,我就坐她眼前,她就跟看不见我似的,都是七叔长、七叔短的。”   “你不说岳母早就说要改嫁么,现在还没转过弯儿哪。”   “以前我娘相中的那些男人,可没一个像七叔这样让她上心。”想到她娘以后要跟别人过日子去了,白木香就心里酸酸的有些失落,可想到裴七叔还没句痛快话,她又觉着七叔这人没眼光,遇着她娘这样的好女人,还犹豫什么呀!   裴如玉好笑,拉起媳妇的手说,“你现在也是什么事先想到我,再想到岳母的,那你说,岳母得怎么想?”   “我娘巴不得咱俩好哪。”   “那是以前咱俩时常拌嘴,长辈自然希望咱俩能好好的过日子。如今你还是凡事都先想着我,岳母心里也得失落了。”   “不是那么说,我也想着我娘的,你也很孝顺她啊。这只是多个人孝顺她。”   “那以后岳母和七叔的事成了,就是多个人疼你。”裴如玉声音温醇好听,“七叔就是听到你跟岳母的话,一时间也变不出燕窝来,这必是早托人买的。七叔也知道岳母待他好,长辈们要是愿意一起过日子,咱们应该替他们高兴。你想想,晚上咱俩热热乎乎的一个炕头儿睡觉,七叔岳母那里虽有小厮丫环,可那跟夫妻一样么?”   “这个道理我能不知道?我早就说了,我娘愿意改嫁就改嫁,我可不拦着她。她现在可有精神头儿了,你没见七叔也一天比一天穿的鲜亮,以前不是灰就是黑,现在玉青啊、石青啊、牙白色什么的,都是鲜亮衣裳。我娘给七叔做鞋,可下功夫了。”白木香说着也不禁好笑,“他们这上年纪的人,要是动了心,也特有花样。”   “老房子着火,来势汹汹,烧的更猛。”   白木香哈哈大笑。   ——   白木香打听着县里有没有制鞋好的鞋匠,她这里常年收各项杂货,因白木香给价公道,非但县里的人爱往她这里换东西,县外的牧民也经常来卖各类货品,山货、羊毛、皮子都有,寻了个做鞋不错的匠人,白木香叫着她娘、窈窈一起琢磨用绵羊皮做冬靴。   白木香挺有私心,她这里今年收了张上好的熊皮,她不跟她娘说,她要放着给裴如玉做冬靴,也叫裴如玉冬天穿的暖暖的。   这也不是她偏心,裴如玉多不容易啊,每天县里从早忙到晚,现在还要审案。裴如玉终于开审了,犯人是西漠州的人,但你打到月湾县就不对了,裴县尊断不能坐视的。   而且,裴县尊大公无私,王家参与斗殴的也都关牢里了,两家的牢间就挨着。唯一不同的是,王家是本地人,王嫂子带着妯娌姐妹的每天炖了大肉带着热气腾腾的干粮去给家里男人送吃的,王家男人还能喝到香醇的奶茶。平时衙役待他们也不错。   杨家人也没受虐待,只是,没人送吃的,他们也只好吃牢饭喝凉水。至于牢饭啥样,裴县尊向来不喜虐待犯人,虽说是粗粮,也管饱。   就是对比王家人的伙食,杨家这伙子大户出身险没馋出病来,尤其是那凶悍的杨婆子,还咕唧咕唧咽口水来着。   裴县尊审案也很温雅,一个一个的提出来审,记录证词,不打不骂,就是证词有了出入,你俩就得对质,如果谁撒了谎,裴县尊也不生气,他就是把你单独关押,不让你睡觉而已,你刚阖眼,就有旁边十二个时辰轮班看着你的衙役把你泼醒,三天三夜不阖眼,问啥招啥,而且不说谎。   杨家人来了月湾几遭,送礼托人说好话,那是连自家人的面儿都没见着。待西漠州的同知大人拿着西漠知府手令过来问询案情,裴县尊这案子已经干净俐落的结好了。   人证物证口供拿出来给同知大人一看,案情清晰明白,案卷干净整洁,一看这就是高手啊。想提人可以,先得把罚银交了。 第77章 徐家   惊爆整个月湾县,裴县令开出月湾县有史以来最巨额罚单, 五千两!   哇!   简直不可思议!不可想像!   月湾县九成九九九的人这辈子怕也没有见过五千两的银子是多少!哪怕月湾县的大户中的大户, 家里无非有几百头羊罢了, 纵把羊都折算成银钱,也没有五千两这样多啊!   西漠陈同知也惊掉了下巴, 拿着附在案宗后的赔偿清单的手微微发抖,说话都失了从容, 磕巴的道,“这, 这,这就是把杨家整个都砸碎了榨油,怕也不值五千两啊,裴县尊。”   “这笔钱,或者杨家出, 或者杨家背后的人出。”裴如玉似笑非笑, “杨家家资豪富, 家中上千头羊, 上百头牛,且经营地毯生意, 王氏不过是他家不要的女人, 他家将王氏打骂走后, 立刻给儿子另娶了新伊城另一家地毯大商家徐家的姑娘。徐姑娘嫁入杨家,带去的嫁妆就有三百头羊五十头牛之多。而王氏回到娘家,在织布作坊做工, 最多一月拿了二两银子的工钱,杨家不会为每月二两银子再把王氏找回去做少奶奶,让徐氏去做妾室吧?”   “他们一来就直奔织布作坊,显然有备而来。既是来找自己家前儿媳,也该去前亲家家里,到作坊来做什么?好在我审问之后,杨家人倒是老实招了。他们消息灵通,知道我们县近来在织布,质地细腻,非常受胡商欢迎。也知道杨氏在作场里颇受重视,织得一手好布。而且,县里新开了羊毛作坊,也在织地毯,非但织地毯,还有新的羊毛染料。”裴如玉道,“要说羊毛染料也不是我们县的羊毛作坊自己家独用,凡肯出钱买的,在我们县,在新伊城,都能买到。杨家人说是徐家出的主意,先把王氏带回去,让王氏老实织布,看能不能顺带脚抢些染料。即便抢不来染料,也把王氏带回去细细拷问,打听出是谁配的染料,到时挖两个配染料的师傅回去,他们非但省得出钱,还多了两门生意。”   裴如玉感慨,“这杨徐两家都很不傻呀。”   陈同知看过案宗,俱都有杨家人的画押在上面,陈同知心下并不乐意管杨家的烂事,这位同知也不是吃闲饭的,来月湾县没几天,也打听到不管织布作坊还是羊毛作坊,都是裴县尊太太的产业,而且,人家裴太太身怀六甲,都险被杨家那一起子人给冲撞着了。   陈同知心下很有些瞧不上这杨家人,一则是坏的恶心,二是坏的低级,有这贼心,你就把事做圆满,别出纰漏,让人来给你们擦屁股。如今裴县尊没见到钱,看来是绝不肯放人的。   陈同知与杨家人无恩义,平时无非就是收受过他家送的一两头羊,他是第一次来月湾,这里倒是难得的热闹小城,如今听闻月湾县在收棉花,西漠那里种棉花的人家都会过来卖棉花,也有商人到西漠去收棉花的。陈同知年过四旬,在关外做同知,可知仕途寻常。他是个聪明人,虽则官职比裴如玉高,但在踏进这小城的第一步,就收起了轻视之心。   月湾县比西漠州的府城要略小些,但是,从油黑厚重的结实城门,到仍有修补痕迹的城墙,以及城中来来往挑土修路的百姓,还有络绎不绝的商贾,城中商铺繁多却秩序井然,陈同知问同行的西漠州巡检阿里甫检,“以前倒没听说过月湾的名声,离咱们州不远,却也这样繁华。”   阿里甫是西漠州当地人,正向街道两旁张望,闻言收回视线,“我有个远房姑妈是嫁的月湾县,今年表弟到咱们州收棉花,说如今月湾今非昔比,我还不大信,果然如此。大人有所不知,以往月湾穷的很,也是近两年才热闹起来的。”   陈同知见到裴如玉时也不禁赞一声,果然不愧状元郎,年轻倜傥,人物风流,再想到月湾县的气象,就有几分刮目相看。状元能说是天生会念书,出身好可以说是会投胎,但这月湾县的变化摆在这里,就得说是人家裴县尊的确治县有方了。   北疆地广人稀,气侯不若关内温润适宜居住,几个州府城尚可,但到各县就难免有些荒凉贫瘠之势了。这样热闹的县城,便是关内也不多见的。   陈同知官阶虽高,年纪略长,举手投足却是与裴如玉平辈相交,如今看过案情,眼瞅提人是有些不易,陈同知私下给裴如玉提了个醒,“听说徐家求到安抚使大人那里,安抚使大人给我们大人发了手令,大人方令我过来走一趟。我拿着卷宗回去交差。”   裴如玉一抱拳,“多谢大人提点。”   “哪里话,你心里有数便好。”陈同知并不居功,说了第二天告辞的事,因是公差,裴如玉不好多留陈同知,晚间设宴,请陈同知、阿里甫巡检品尝月湾当地美食。   陈同知咬着月湾芝麻烧饼,吃着月湾的炖羊肉,心说,这烧饼关内随处可见,这炖羊肉更是北疆的传统吃食,咋都成你们月湾的吃食了?   裴如玉介绍着县里的吃食,“羊肉哪里都有,我们月湾的炖羊肉是用葡萄酒炖的,故更添些不同。说来,这用的还是西漠的葡萄酒。西漠的葡萄酒是真好。”   陈同知笑,“我们西漠的葡萄酒,年年都要入关进上,是内务司的选的贡品。”   余主簿捋着胡须呵呵笑,矜持自得的表示,“我们月湾的木香布,也是内务司的贡品。”   陈同知一怔,“我们离的远些,倒是没听说,邸报里也未曾见到?”   裴如玉端起酒盏劝酒,“是我家内子织的布,木香布,去岁被选作贡品。那时我还没到月湾,如今内子与我同来,就把这手艺也一并带来了,才在此地开设布坊,教授大家用她改制的新织机织棉布。”   陈同知心头蓦然一跳,徐家所谋之深,倒更在他想像之上。 第78章 余音   光泽雅致、入手柔软的布匹,色泽艳丽、编织精美的地毯, 四色干净整齐、包装精美的月湾县的干果, 就是裴如玉送给陈同知、阿里甫巡检的土物特产了。   因人家这布是贡品, 故,虽则是棉布, 陈同知也未曾小瞧,待辞了裴县尊出城, 路上休息时,陈同知还悄悄把布在油灯下细细的赏鉴了一回, 他毕竟官员之身,纵不得意,好东西也见过一些。想这料子颜色便鲜亮大方,入手细密,的确是好料子, 怪道能被内务司选做贡品。   地毯也很好。   怪道被要盯上了。   送走陈同知, 裴如玉吩咐司墨, 每天给杨家送些油水大的吃食, 肉食用猪肉,捡着肥多瘦少的猪肉膘做炖肉, 不论馒头还是肉, 都管够。   司墨下去办了, 白木香在里屋听见这事,扶着腰掀开毡帘到裴如玉书房,说, “该交行给狱卒好好整治整治这些人,竟还给他们吃炖肉!美不死他们!”   裴如玉起身,扶着木香一并坐到临窗的小炕上坐,拿来隐囊放在身后,斜靠着舒服。裴如玉倒了盏温水给妻子,慢慢同她说,“这事才开个头,杨家不过是人手里的枪,大鱼在后头。”   “你是说徐家?日子还长,我饶不了他们!”白木香挑高一边眉毛,透出几分厉害。   “徐家这样消息灵通知道你的布好,染料好,难道就不知乌伊县派人来作坊里学织布的事?就打听不出来,你这织布的技术原就没打算私藏。他家想学织布,直接过来打听学织布的条件就是?三成利润付不起?”   “不是那么说,裴如玉,我也不是人人都教的。在我们县,也是先教我们村的人,再教三乡五里的乡亲们,自己县里的乡亲。要是别的县的人来学,我也会打听一下名声人品,才决定教不教的。”白木香喝口水,“而且,我教他们也不是最好的技术,最好的技术我得先留着自己用。也就是董大哥跟咱们熟,不然,哪里能这样大方直接凭他们来学。”   白木香是个大方人,但绝对不傻,她这传授技艺的想法就很对,事情必有先有后,为人亦是有疏有亲。白木香撇下嘴,“就徐家杨家这样的,给我钱我也不会教他们的。”   “别急,听我说。我的意思是,你寻常的技术并没有完全保密,他们想弄到手也不难。”   白木香眼珠转转,“没有什么技术是能完全保密,一丁点儿不外传的。可他们想不经我这里学到织布的技术,没有一年半载也办不到。织机他们就没有,几个木匠都在咱们县衙干活,每个木匠做的部位是固定的,组装是我们自己人来的,他们或许能收买木匠,难道能收买我们?难道就因这样才想把王凤抢回去?”   想了想,倒也有这个可能,白木香说,“他们心到是不小,除了要抢王凤,还要抢染料。可这又说不通,他们抢染料有什么用,无非就是能省下几两银子,染料的方子,就我知道,我也不会放在作坊里。”   “这是两件事。”裴如玉声音极轻,一字一顿却极为清晰,“抢王凤的事,是徐家的指使。抢染料,是杨家自作主张犯的蠢。”   “原本,抢王凤不难,王凤性情软弱,王家家境一般,杨家那些人,真心想抢人,寻个作坊休息的日子,或是做出痛改前事嘴脸,把人抢走很容易,被衙门抓到的风险也小。杨家人起了贪心,你看那杨婆子连王凤几两工钱都要计较的蠢样,就知道这是个什么东西了。作坊里值钱的东西多了,不只染料,布料给他们抢去也是白赚。”   “这不傻么,他们外县的人跑别人县里来明火执仗的抢东西,还能抢到手?别说这是咱家产业,就换个寻常人开的作坊,外县人光天化日下来抢,这也不可能让他们抢走的呀?一县的老乡亲,能叫外县人来欺负了?”白木香道,“我听王凤嫂子说了,那杨家根本不是西漠州的人,他家其实是西漠州边儿上县城的,为了显的有身份,一直说自家是西漠州的。”   “杨家这嘴脸,一看就是跋扈惯了的,不然不能自来寻死。”裴如玉眉心轻拧,给媳妇续了些温水,“我就是奇怪,徐家这么急着偷织机做什么?”   “会不会是眼红我们木香布被选入内务司做贡品了?”   裴如玉道,“我让人查查徐家什么来头。眼下稍安勿燥,等着杨家来人把赎银交了再说。”   白木香点点头。   ——   下午无事,裴如玉就在后衙跟媳妇在屋里说话,看媳妇缝小衣裳,一边缝一边念叨,“我这针线不如咱娘的好,咱娘那针线在老家数得着的,以前不管打络子还是绣花,在绣坊都是拿的一等价钱。”   “你做的也挺好。”   “还成吧。”白木香眯起眼睛,偏头朝裴如玉笑,就“唉哟”一声,扎着手了。裴如玉拉起她的手,看圆圆的指头肚渗出血珠,一低头舔了去,唤了小圆拿来纱布金创药,白木香道,“不用,就扎了一下,哪里还要金创药,大惊小怪。”   “小心无大过。”裴如玉给她手指头涂药膏,细致的裹起来,对白木香一笑,“还真挺一般的,没谦虚。”打发丫环把药和纱布拿下去,白木香要接着做小衣裳,裴如玉把她的手放好,“你歇着吧。”自己拿起儿子的小衣裳,就着白木香刚刚缝过的地方缝了起来。   开始姿势不大娴熟,但是裴如玉那一针一针的,真仿佛尺子量出来一般整齐。白木香险没惊掉大牙,直待裴如玉缝了个袖子,她才扭动了个身子,仿佛整个人重新还魂,吞了吞口水找回自己的声音,“你,你,裴如玉你咋会缝衣裳啊?”   “我小时候是跟着祖父母的,小时候总是病,身体也不大好,十天倒有九天在吃药,后来祖父请天祈寺的高僧看,高僧说让我在庙里住上三年。祖父担心我夭折,就把我送庙里去了,天祈寺是大寺,颇有规矩,不让带丫环小厮,爹娘也不能长时间跟我住庙里,后来是小叔在庙里教我念书,指点我功课。也不知怎么回事,慢慢就很少病了。不过在庙里无人服侍,虽不用自己烧饭就有素斋,但衣裳什么的都要自己洗,偶尔也有这些缝补的事,小叔教我的。这也没什么难的。”裴如玉笑瞥白木香一眼,“你初与我成亲,还常讽刺我是纨绔子弟。我这纨绔子弟的针线不比你差吧。”   “那你不会把衣裳攒着,等你家人去看你时,把脏衣裳给家下人拿回去洗就是了。”白木香说。   “那么几件衣裳,还值得攒一个月,等家下人带回去洗,那不馊了。”   白木香见室内无人,飞快的凑过去亲裴如玉唇角一记,笑,“我家相公咋这么能干啊!”   裴如玉笑笑,他缝些简单针线还成,做棉衣就不会了,白木香指点着他怎么细细的把棉絮铺上层,要铺的均匀,不能一边儿薄一边儿厚。铺好了再如何缝里子,白木香瞧着裴如玉缝棉衣,说,“你现在身体好了吧?”   “好不好你还不知道?”裴如玉骄傲的看一眼白木香开始渐渐鼓起来的肚皮。   白木香抿着嘴唇,眼睛微微向上,瞧着屋顶寻思一会儿,同裴如玉道,“有些事还真是玄,以前我们村就有这么一个人,他不能走夜路,一走外路就被东西跟上,回家发疯。他们家人就要拿着小米、黄纸去路上给他叫魂,叫回来就又好了。”   “裴如玉,怪道你总喜欢吃素,谁在庙里住三年都得喜欢吃素。”白木香很心疼自己男人,“而且,你那会儿才多大啊,庙里又没人跟你玩儿,你得多寂寞啊。”   “那也不是,我在庙里认识了朋友。”   “什么朋友,小和尚么?”   “不是和尚,他也是偶尔会住在庙里的。一来二去就认识了,后来我们常在一起念书。”裴如玉说着唇角翘起来,显然是很要好的朋友。   白木香沉着脸眯着眼瞪他,“我都嫁你这么久了,你的朋友我一个都不认识呢。”   裴如玉连忙道,“先前不是有些误会,等回了帝都,我介绍你们认识。来,瞧瞧小棉衣如何?”   白木香瞧着短短小小的小红棉衣,里外摸一摸,裴如玉这个细心的,把线头都藏在衣裳里头了,可见是亲爹的心,这样细致。白木香把裴如玉的朋友她不认识的事抛开,欢欢喜喜的说起她家裴秀来。   将掌灯用晚饭时,司墨过来禀事,“牢里杨家那一起子人,好意给他们端上饭菜,一见是炖肉,竟不识好歹破口大骂,言语极不恭敬。”   裴如玉淡然道,“不吃就算了,以后也不必给他们上了,有什么让他们吃什么吧。”   白木香不解,“还有见着炖肉骂人的?他们是和尚吗?不吃肉吃素。”   “那倒不是。他们应是跟汤巡检一家一样,信仰回教,回教的人不吃猪肉。”裴如玉说,“县里不养闲人,还有修路扛土的活,明天给他们安排安排,叫他们去做工吧。”   司墨答应着躬身退下。 第79章 裴县尊   第二天清晨,裴如玉用过早饭后先带着司书司墨到城中看修路的情况, 这是县尊大人的习惯, 哪天都要过来瞧瞧, 因为县尊大人重视,不论是监理人员还是做工的, 都无人敢偷懒。   杨家人一大早就早早的被带过来修路了,他们不算特别惩处, 县尊大人早说了,县里不养闲人, 尤其犯事儿的,大牢里搁着还管饭,这哪儿行啊,忒安逸。饭食得自己挣,就是有家里送也得自己挣到吃饭的权利是不是?自从县尊大人开始修城墙, 大牢里就没闲人了, 都被带出来干活了。   依照干活的情况, 按工领吃食。干多吃多, 干少吃少,公平公正, 绝无偏颇。   县尊大人在众人敬仰的目光中优雅如同一只纤尘不染的白鹤经过, 不少百姓同县尊大人打招呼说话, 还有食铺老板热情的要送给县尊大人早点吃,县尊大人让大家各去忙,他遛达过一回, 遇到余主簿坐着孙子赶的驴车去衙门当差,余主簿叫停驴车,硬硬朗朗的从车辕上跳下来,摆摆手让孙子赶早去磨面,笑呵呵的从袖子里拿出个油纸包来,拿块蜜糖果子让县尊大人,县尊大人摇手,“我刚吃过饭。”   “人老了,就爱吃点儿甜的。”余主簿咬一口,跟县尊大人商量,“县里是不是再添几个磨盘,现在咱们县里食铺子多,人也多,咱们这儿主要吃面粉,每天县衙外的大石磨排满了人。”   裴如玉是不会问出为什么不直接买面粉这样的话来的?升斗小民,能省一文钱也是好的。裴如玉道,“那就再添两个,我看以前磨盘光秃秃摆空地上,也没个遮风挡雨的棚子,再寻几个匠人,在石磨上头搭个棚子,咱们这里,春夏少雨,秋冬大雪,起码有个挡风雪的地方。”   “那可好,还是大人想的周到。”余主簿乐呵呵的咬着蜜糖果子,余光见裴如玉眉心一顿,就听裴如玉平淡的问,“县里磨坊米铺生意如何?”   “不大好。”县城小的好处就体现出来了,拢共县里也就三千人的样子,县里有多少商家,余主簿心中有数,“大家基本都有田地,吃米自己舂一舂,吃面也多是自己去石磨那里磨,除非草原上的牧民,他们不懂耕种,会拿牛羊来换米面。不过,我瞧着米面也有生意,毕竟今年不少人家赚了些银钱,有时图省事,就直接拿稻米去他们那里换精米,用小麦换白面。等大家日子再好过些,他家生意应该能兴旺起来,不过,那得看他家能不能继续把生意做下去。”余主簿呵呵笑着说,“如今咱们县最好做的生意就是食宿生意,小生意如卖干货、菜蔬、水果,都好做。咱们县昨儿新开了一家果子铺,果子做的很不错。”   裴如玉瞥余主薄带沾着果子渣的嘴角一眼,“蜜糖果子最好吃。”   余主簿呵呵直笑,极力向县尊大人推荐,“我跟我家那老婆子都爱这个。”   “我记得帝都有不少人家经营碾硙,咱们县有月湾河,虽在城外,建一座碾硙倒是比骡马或是人力推的磨盘更省力。”裴如玉收回视线,言归正题。   余主簿歪头使劲想了想,终于从尘封几十年的记忆里牵出一根微弱线头,拍着脑门儿说,“对对对,那还是我刚离开老家到帝都赶考的事,在帝都郊外看到河畔那一座座的碾硙时我还想,这是啥东西呀。后来才知道是用水力磨面用的,当时我就觉着颇是稀罕,在老家从未见过的。”   “只是,我在北疆这些年也没见过有碾硙,这东西怎么做,怕得寻个懂行的工匠。”余主簿的言下之意,这样的工匠怕是不好寻到。   裴如玉自己也不懂这个,不过,他不太担心,说,“这里的工匠不见得就懂,你先打听着,我回去同内子讲一讲,她应该能琢磨出来。”   说到县尊太太,余主簿还有件不好意思的事想跟县尊大人打听,老主簿一头乱篷篷的花白头发,因这话不大好开口,偏生老婆子逼恳着他必要打听一二,他烦恼的挠了挠头发,于是,乱发更加篷乱了。裴县尊生怕自己的主簿把头上所剩无几的几根头发再挠成个秃子,北疆这偏远地界儿,没人愿意来做官,许多县城的辅官空个三五年都不稀罕。裴县尊很珍惜的问余主簿,“余翁可是有什么难事?”   “哎,我家那老婆子,非要我问,催我俩月了。大人要是觉着为难,就当下官没说过。”余主簿咳声叹气。   裴如玉疑惑的看向余主薄,余主薄这才小声说了,原来余太太是想打听一下,听说县尊太太的织布作坊里有乌伊县的女孩子在学手艺,这些乌伊姑娘学成后是要回自己县办织布作坊的。余太太心眼灵活,就想问问,她家里女媳能不能也去学一学手艺。   裴如玉一听便明白,说,“老嫂子也想开个织布作坊?”   “我说这不是在跟县尊太太抢生意么,这事不地道。”余主薄面露羞愧,摇头摆手,“大人只当下官没说过吧。”   裴如玉想,余主薄真是个实诚人,乌伊县的人过来也有小半年了,余主薄这会儿才问,而且问的这样直接,连个弯儿都不会拐。想到余主薄任上多年,依旧清贫,就知道这人品性不错,哪怕无大才干,到底清廉。裴如玉说,“内子这项技艺,原也没想私藏,不然也不能传授给乌伊县的人。这事虽要内子做主,不过,我看问题不大,她做事先观人品,只要人好,她就应的。她与老嫂子一向说的来,让老嫂子去同内子说去吧。”   余主薄心里觉着承县尊大人极大的人情,这年头,手里有这样的技艺是能保子孙后世都能有口饭吃的,县尊大人却能无私的教授他家。余主薄感激的不知该说什么,裴如玉拍拍他的手,示意他不必多言,缓声道,“只一人富,不算富,倘能富庶一方,也不枉咱们在此地为政几年了。” 第80章 越阶问案   裴太太完全无愧于裴县尊的信任,晚饭时裴县尊把碾硙的事一提, 裴太太立刻就想了起来, “碾硙啊, 我知道,帝都郊外有好多, 来的时候我去瞧过,很简单, 就一层窗户纸,不过, 这窗户纸不捅破,等闲还真想不出来。就是用高低水位产生的水力转磨盘,磨盘心上面放一个倒麦子的斜木篓,上面倒麦子,下头磨面, 全是用水力, 不费半点事。”   “当时我瞧见时就想, 帝都到底聪明人多, 我都忘这茬了。”   裴如玉夹块清蒸鱼的鱼肚子肉,细心挑去一两个小毛刺才放到媳妇碗里, 说, “咱们县里如今人多, 磨盘渐渐不够用了,我刚让余主簿安排着添两个磨盘,就想到碾硙的事。月湾河离县城不远, 倒是能在河畔建个碾硙。”   “那咱家也建一个。”白木香咬着鱼肉,两只眼睛亮闪闪的闪着银子一样的光芒,跟裴如玉分析,“碾硙用人很少,有一两个人去瞧着就成,只要有水,一天十二个时辰的磨面,不需人力,包赚不赔的买卖。”   裴如玉对媳妇的了解可谓深入骨髓,早做好了应对准备,“帝都就因外河上多有碾硙,影响外郊农田灌溉,陛下亲令拆除河岸碾硙。帝都还不算缺水的地方,咱们这里,春夏少雨,秋冬暴雪,倘你先带头在河岸建碾硙赚钱,以后岂不人人效仿?便是建碾硙,也是依县衙名义建上一处,余者不许私建。便是这碾硙,县里每人可免费碾麦若干,超过这限度要交钱,也一样的纳税,与寻常百姓生意没有两样。”   白木香眼下也不差这点生意,想了想,很大方的应了,“那成吧,我就不建了。”   裴如玉给媳妇盛碗汤,体贴的丈母娘直咋舌,想着我这傻丫头真有时运,修来裴女婿这样的好人。她若无其是的瞥裴七叔一眼,裴七叔立刻低下脑袋闷头扒饭,红梅姐心下冷笑,给裴七叔盛碗汤,笑声清脆的仿佛清晨的百灵鸟,“别光吃饭,当心噎着,喝口汤顺顺。”   裴七叔给红梅姐这碗汤闹的,果真险没噎个好歹。   待裴七叔顺下喉咙里那口饭,就听白木香对裴如玉道,“碾硙别急着建了,咱们这里一入秋就下雪,再有一两个月河水估计就要上冻了,不如等明年开春再建,这也不是什么大工程,有个三五天就能建好。”   裴如玉倒也不急这事,他说,“我看这些天城里都是来卖棉花的,忙不过来就多雇两个人,你别太累。”   “我知道的。”白木香给丈夫夹两片清炖牛肉,“今天余太太过来,还送我两包蜜糖糕,想打发她家孙女孙媳妇过来学织布,以后也开个作坊。我同她说了规矩,余太太挺高兴,满口应了,明天就打发她家里人过来。”   “今早余主簿问我,想他是瞧着乌伊县的人来学,也想让自家人学门手艺。我让余太太来跟你说,这是你这里的事,你做主。”   “我想着盖处大些作坊,如今的作坊有些小了,县里还有空地没?”   裴如玉道,“县城南面儿倒是有块闲地,地方也不小,在那儿盖吧。你要盖多大,画出图样子来,地皮免费给你,你出盖房子的钱就成。”   白木香惊喜的看向裴如玉,打趣,“今儿怎么这样大方了。”   “给纳税大户的优惠。”裴如玉笑眼神飞,“趁着还没土还没上冻,先把宅子建起来,不耽搁秋冬使用。”   难得裴如玉这般通情达理,知道给自家人好处,白木香也就喜滋滋的受用了,朝裴如玉撒娇,“我还想喝汤。”   裴如玉立刻又给媳妇添了一碗亮澄澄的野鸡汤,声音温柔的如同春天的暖阳、冬天的火炉,体贴的放到媳妇手边儿,“多喝点儿。”   李红梅盯裴七叔一眼,裴七叔意欲再装死,李红梅就要给他添汤,裴七叔实在消受不了,连忙抄起红梅姐的汤碗,也给红梅姐盛了一碗亮澄鲜美的鸡汤,还特意捞了几块红梅姐爱吃的家鸡翅膀,强作自然的说,“今天的汤不错。”   红梅姐咯咯一笑,俏眼飞向裴七叔,然后,朝着焖羊肉点了点下巴,“羊肉也焖的好。”   裴七叔给红梅姐夹了一筷子放到碗里,红梅姐投桃报李,给裴七叔兜一勺爆辣兔丁,说,“那兔子头我叫小福腌上了,今晚就在炉子上小火焖一宿,明天就能吃。”   裴七叔筷子一顿,来了精神,“是用我新拟的调料方子腌的吧?”   “这我能忘了?用的是你给的蜀地麻椒。”   “明儿再炸一碟子干黄豆,正可做下酒菜。”   “喝那新得的马奶酒,那酒好。”   “成。”   裴如玉&白木香:那啥,你俩差不多就把喜事办了得了!   小夫妻二人晚上还就此商量了一回,得出的结论是,还是再等等,毕竟红梅姐不是个害羞的性子,如果时候到了,红梅姐会开口的。   白木香还是想着把她娘二嫁的衣料子先准备出来,得是大红的,做喜服。还有,她娘二嫁也不能没嫁妆,没嫁妆叫人小瞧,尤其裴家人,可势利眼了。纵裴七叔不是这样的人,可裴家女人事儿多,以后妯娌相处,不能让她娘低人一头。   白木香划拉着自己的产业,想着以后还是把布坊的红利分她娘一成,这样长长久久的,她娘一辈子衣食不愁。   白木香刚在心里给她娘想好二婚的事,第二天就叫她娘寒了心,无他,白木香有一块儿上等熊皮的事叫她娘知道了,她娘还知道她打算用这熊皮给裴如玉做靴子,她娘就不乐意了,一定要白木香分她一半,她也要给七叔做熊皮靴。   谁不知道熊皮靴比羊皮靴暖和啊!   李红梅还跟闺女诉起苦来,“别看你七叔是大夫,他打娘胎里就身子不好,久病成良医。现在只要刚一冷,就手脚冰冷,没一点热乎气。他拿如玉当亲儿子一般,不然,他这身子骨儿怎么会往北疆来,这冻死人的地界儿,还不都是不放心女婿么。你这闺女可不能没良心啊,凡事只想着女婿,怎么就不想想你七叔?他当如玉是亲儿子,你就该当他是亲爹一般。有好东西自己藏起来使,这抠儿样,也不知道像谁。”   “我,我我,说我抠,你还不是一肚子私心,哼!”白木香哼一声,嘀咕,“就一张熊皮,也做不了几双靴子。”   “起码能做三四双,我就要两双的皮料子就够了。要熊肚子那块儿的皮子一双,熊脖子那儿的皮子一双。”   她娘还挺懂行,白木香给她娘气笑,“不能好皮子都给你占了,要熊肚子没熊脖子,要熊脖子没熊肚子,选吧!”   李红梅眨巴下眼睛,眼珠一转,“等我问问哪里的更好啊!”她就嗖嗖嗖跑药铺子问更懂行的裴七叔去了,裴七叔不明就里,“北疆的老猎人冬天猎狼都是穿熊皮袄御寒,熊皮御寒的确好,只是皮子过硬,难以鞣制柔软,一般做熊皮垫的更多。”   “鞣制不用你操心,你快说哪个部位的皮子更好。”   “都好。”   等于没问,李红梅抱怨,“我就知道指望不上你,要紧时候一点儿用没有。”自己跑去打算瞧着熊皮挑,待娘儿俩把皮子分好,李红梅要给裴七叔做双靴子筒高的熊皮靴,也能护着腿些。白木香给裴如玉做的就是寻常靴子,剩下大约一双靴子的料,娘儿俩为避免打架影响母女感情,就把剩下的料子给小九叔做了双熊皮靴,按照李红梅说的样式,加高了靴子筒的高度,这是因北疆风雪大,小九叔回关内的路上肯定会遇到风雪,寒从脚下起,一双好靴子,能轻松不少。   小九叔还没从新伊回来,白木香这里的一百双羊皮靴就打发伙计送新伊去了,随之的还有白木香写给小九叔的信,让小九叔和白文瞧着定个价钱。   裴如玉也收到一双羊皮靴,穿了半日就受不了,回家换鞋,“太热了,等天儿冷些我再穿这个。”   白木香给他换了双光板儿的鹿皮靴,裴如玉觉着穿这个正好,顺道定了几十双靴子,给衙役们冬天发,一人两双,有品阶的余主簿、汤巡检、赵巡检则每人两双羊皮靴、两双鹿皮靴。   白木香道,“让大家伙到林鞋匠那里试鞋大小,过期不侯啊。”   “生意还挺忙啊。”   “生意再忙也是为了给县尊大人交税啊。”   “县尊大人不免费给你地皮盖作坊么。”县尊大人问县尊太太,“图样子画怎么样了?”   “我想着,把两边儿分开,县衙后街就是存棉花、纺纱线、浆纱、打筒这些事,城南以后只放织机,纯粹织布在城南。原本想着五十台织机差不多了,如今还总是有单子下来,要不就定在两百台织机的规模如何?”白木香说。   “你老家多少台织机?”   “这不能比,老家织机上千,这还是我们村儿。旁的村儿也有给我织布的。”   “先按能放五百台织机的地界儿盖作坊。”   “那要万一你任期到调离月湾呢。”   “不会的,北疆的官儿没人抢,更没人眼红。我只要愿意留任,一准儿能留任。倒是想调动不好说,我准备在北疆扎根了,这里地域广阔,能把一个地方经营好,看着这个地方的百姓过好日子,也不枉做一方官员。”裴如玉鼓励媳妇,“建作坊你听我的,建大些没坏处。”   白木香点头,既然裴如玉要在月湾多干些年,那就建大些。   ——   没几天,杨家又有人来探望给县里修路的家人,他们带了很多肉干吃食,奈何一块都送不出去,边儿上有衙役监工不让送。瘦了一圈儿的杨婆子哇哇大哭,让老头子赶紧凑钱赎自己出去。   因自觉是个体面的杨老爷那日没有来月湾县,自然也没有下大狱受审,这次来,杨老爷也是告诉家人一个好消息,因事涉两州,布政使大人决定亲审此案,家人很快就能获释了。   比杨老爷稍慢一日的便是布政府纪经历带着布政使大人的手书,与司狱一行过来提人。   裴如玉看一回布政使大人的手书,拱手道,“既是布政使大人的吩咐,理当从命。杨家交了罚金,随时跟你们到新伊受审。”   纪经历冷哼一声,“布政使大人审问过后,自然有个说法。我们不敢耽搁公务,还请裴县尊立刻移交案犯,我们也好早日回去复命。”   “那不行,我朝律法明文规定,诸路禁民不得越诉。杖罪以下,县长吏决遣。诸越诉及受者,各笞四十。本县怎可陷布政使大人于不义。”裴如玉一句话就堵了纪经历的嘴。   纪经历当下细白面皮胀的通红,一双细长眼睛愤怒的瞪向裴如玉,裴如玉清雅依旧,很客气恭敬的问,“经历大人看,这事是否有所误会?”   “裴县尊大概不知,杨家状告你裴县尊袒护他家逃妇,倘不是布政使大人维护,现在该到新伊受审的便是裴县尊你了!”   “纪经历莫当本官年轻便好戏耍!”裴如玉脸色一沉,五官冰冷的望向纪经历,“与王氏义离的前夫杨燔现下还在县中服刑,杨燔之线一并服刑,是谁去告的本官?杨燔的父亲么?以下告上者,笞三十,昨天杨父就来到月湾县,看着不像是受过笞杖的!既是他告本官,状子在哪?案宗在哪?纪经历怎么没带来?”   “纪经历你大概是于东穆律不熟,本官乃新伊府治下,就是杨家告,也该告到府尹大人那里,越阶告到布政使大人跟前,越诉及受者,各笞四十!”裴如玉以一种看文盲的眼神向纪经历投去高高在上的蔑视,“本官刚刚才同你说过,你怎么就忘了呢?”   纪经历被一顿羞辱,险没当场背过气去!当天就带着手下回了新伊城。   余主簿战战兢兢的望向裴如玉,裴如玉随手将布政使的手令递给他,说,“又不是什么亘古冤狱,布政使的手直接伸到县里来,知府大人那里知言片语都没有,也太不将知府大人放在眼里了!”   官场有官场的规矩,一地大员要越阶问事,理你是给你面子,不理你也有律法可依!还真当他被贬北疆就人人可拿捏一二了! 第81章 去府城上   打发走纪经历一行,裴如玉瞧着没什么事, 时间也已夕阳西下, 他就遛遛达达的回后宅去了。   白木香正在院子里铺着大案坐在椅子里画图样子, 见裴如玉回来,有些稀奇, “你怎么这会儿就回来了?”   “我不这会儿回来,该什么时候回来?”裴如玉好笑, 迈步过去在媳妇身边的闲凳上坐下,听媳妇说, “我这不是听说县里来了十来匹高头大马,个个都穿着公差的衣裳,听说是府城来人,以为你得招呼他们哪。”   “你这消息够灵通的。”裴如玉取下媳妇手里的笔,搭在墨池沿说, “天有些黑了, 别画了, 明儿趁着天光好再画。”   从小厨房传来一阵阵的饭菜鲜香, 白木香想也快吃晚饭了,随口问, “是不是府城来人要提杨家人到府城受审?”   裴如玉眉毛一挑, 笑, “这是谁来你跟前儿打听了,王家太太?”   “王家就她是个尖儿,她早上出摊子卖炸油果子时杨家那婆子得意洋洋的跟她说, 马上她就能回去了,王家倒霉的时候不远了。”白木香忍不住评价一句,“我真怀疑这杨婆子是不是脑袋里没长脑子,眼瞅还在别家县里做苦力哪,不说低调做人,还能再挑衅王家?王嫂子心眼儿多,激了她几句,杨婆子就把实话说了个七七八八,说她家在府城找了关系,非但王家要倒霉,你这做县尊的也要倒霉。”   白木香好笑,“王嫂子把炸油果子的活交给王龙父子张罗,她带着两只野鸡就过来了,把这事源源本本同我说的。我本来想今儿晚上跟你说,没想到公差下午就到了,没为难你吧?”   “他们已经走了。”裴如玉轻描淡写,“倒是想把杨家提到安抚司受审,奈何不合规矩,我就让他们回去了。”   白木香:!   “还能这样?!”白木香震惊,“以前我读官制,安抚使可是大官,正三品高官。我听说,官场都是官大一级压死人,以前我们县的县令,见着府里来人就跟孙子见着祖宗似的,可谄媚了。你能不听安抚使的?”   “就你们那县令,一看就是心里有鬼,不知刮了多少地皮,收了多少孝敬,他敢不听,上头查下来他就完了!我一不收贿赂,二不鱼肉百姓,三没有把柄,你以为安抚使官位高就能插手县里的事?那还要县令做什么?官场的官制其实有层层制衡的意思,安抚使官高,却不能直接管到县城,这事,便是管也是知府来管。可即便知府过问,我这里已生判决,知府也要先提案宗,如果判决不妥,知府会打发人或是召我去知府衙门说明,而不是直接着人把犯人提走。”裴如玉自顾自的倒了盏茶,润了润喉方继续道,“这样的斗殴小事,我不过罚银了之,罚银交不上,让他们做工服刑,凭谁也挑不出不是来。安抚司想提人,这是做梦。”   “那以后不会被安抚使报复吧?”   “他能报复我什么,我既不想升官向上,也没有要结交上官的心,我就安安分分的做知县,他顶多每年官员考评给我写个中,他连下都不敢写,他不是直属上官,还隔着一层知府大人呢。这次他越过知府衙门直接来提犯人,知府大人定然不满。”   裴如玉不愧相府出身,一家子男丁都是做官的,他自小更是在祖父身边长大,哪怕耳濡目染的一些见识,也是许多人官场多年的精华所悟了。官场中这一层层的利害关系,他随手拈来,白木香听的津津有味,先时还有些担心裴如玉,听到最后,白木香就转为对裴如玉的佩服了。   白木香唇角翘起来,“我以前还觉着做县令虽是一地父母,上头七七八八的都是压着你的大官,人家上头说句话,咱们就得听吩咐,原来不是这样啊。”   裴如玉笑笑,“我们运道好赶上盛世,朝廷政治尚且清明。那些战战兢兢做官的,无非就是底气不足。其实许多为官者都思虑过甚,想升官想的太多了。与其琢磨各方利害,咱们就踏踏实实的在月湾县过日子,反正你也不嫌我官儿小。”   “也不小了,一地父母哪。秦皇有句话说,郡县治则天下安。县官虽小,却是真正的父母官。”白木香挺知足,“咱们现在吃穿不愁,我倒愿意世上多几个像你这样的小官,你不晓得,有时候都不用县老爷似你这样清廉能干,他们只要贪占有度,对一方百姓而言,这就是难得好官了。”   裴如玉对此也感慨颇深。   ——   纪经历来走都像一阵风,来的快,走的更快。杨老爷都没能说上句话,待纪经历走后七八天,杨老爷终于意识到,府城没能把人提走。   杨老爷在月湾县也越发不受欢迎,许多食宿铺子都不愿招待他,主要杨家人犯了众怒。杨家与王家的事,大家不稀罕管,但是,杨家人意图冲击织布作坊的事,县里许多人都很愤怒,无他,许多人家的姑娘就在县尊太太的作坊里织布干活。   这要万一作坊出了事,伤着自家孩子可怎么着?   还有,裴县尊就任后,教给大家很多本领,大家的日子越来越好过,县里的百姓是由衷的尊敬裴县尊和县尊太太的,如今竟然有人要到县尊太太的作坊闹事,可不就引起公愤了么。   杨老爷带着族人,又骑马去了一趟府城,找自己亲家商量对策,总不能让他家人一直被扣押在月湾县做苦力吧。   小九叔从府城回到月湾县已时近八月,月湾县下了入秋以来的第一场薄雪,白木香的肚子有些鼓起来了。李红梅说她是外怀,肚子才早早鼓起来,有一种是内怀,七八个月都只是略微隆起。反正,白木香是很自豪的腆着肚子走路啦。   外头下了雪,裴如玉不敢叫她出去,就是扫了雪也担心地滑,哪里不留神摔一跤可不是小事。   小九叔顶风冒雪的回来,白木香连忙令人倒热茶热汤,跟着小九叔的族人也都安排好暖烘烘的屋里歇着,厨下安排实诚饭食。   小九叔捧着热腾腾的马奶酒连喝三碗,喝完一抹袖口,笑赞,“好马酒,真痛快!”   “跟草原上的牧民学着酿的,小九叔也说味道不错。”小雀有眼力的端了炭盆上来,小九叔烤着火说,“现烈些就更好。”   “这是三蒸三酿的,还有六蒸六酿的,那个烈的不行。”   “等后天我们走时给我捎上些。”   “后天就走啊。”   “眼瞅这都下雪了,得早些赶路,年前就能回帝都。”小九叔说。   “阿文那里如何,你这去新伊一个多月,还顺利吧?”   小九叔指着自己的有脸,“看你小九叔的脸也知道顺不顺利了。”   “那也得问一句。”   白文那里都挺好,这个白木香知道,只看源源不断的定单就能晓得白文生意不错,小九叔这次格外提了一回店里的雪肤花貌天山雪莲神女膏,小九叔说,“这个香膏卖的不便宜,一直生意极好,我看利比布匹大的多,听说是如玉的方子,他还有没有别的方子,做出来试试,兴许也能赚钱。”   “这个先不急。”白木香想了想,“咱们还是先以织布为主,等在北疆把传授新技艺的好名声占稳了,再说胭脂水粉的事。”   小九叔倒也不急胭脂水粉的事,笑着打趣一句,“可见是县尊太太,这么注重名声了。”   “当然得注重,小九叔你想想,是教人织布、改制织机的名声好,还是卖胭脂水粉的名声好?北疆这里格外适合种棉花,棉布的生意咱们一家也是做不完的,等慢慢将这技艺传出去,谁学了咱们的技艺都得说咱们几句好话。咱们先把好名声积累起来,以后做什么生意不便宜?”   小九叔一笑,“成。就听你的。对了,那靴子卖的挺好,这里还有没有,再打发人给白文送些去。地毯毛毡的也都送些,白文把隔壁的铺子也盘下来了。新伊的雪比咱们这里大些,我来的时候知府大人已经开始施粥了,我让白文捐了些银米,不多,是咱们的一点心意。”   不论小九叔还是白木香,自打有了钱,就爱做些善事,哪怕是为了个好名声呢,也不是那一毛不拔的。   白木香笑,“阿文就是这一点,每次花钱都跟割他肉似的。”   “我在新伊给你定了批茶砖,过些天他们就送来了。”   两人商量些生意上的事,正赶上哈维尔来的月湾县,哈维尔顺道取货,也要在县里休整一夜。白木香将哈维尔介绍给小九叔认识。哈维尔虽是波斯人,却极懂汉人的礼仪,见白木香小腹微隆,连忙道喜。   因白木香有身孕,给哈维尔交货的事就由小九叔代劳了。   哈维尔收货后付清余款,没再多打扰,带着随从去客舍休息。小九叔说,“波斯人都喜好艳丽,男人都是穿的五颜六色,这个哈维尔过来前肯定特意打理过,胡子刮的干干净净,衣裳也是簇新的。”   “你看哈维尔汉话说的这样流畅,就知他精通中原文化了。”白木香递给小九叔一盏热奶茶,自己也端了一碗慢慢喝着,“他好像还略通些医理,是个很体面的人,既是过来收货,当然要略做整理。你别看他爱打扮,可是个很精明的商人,他要的这金红二色的料子,织小样织了三五遭,让我织出了一种新料子来。”   小九叔哈哈大笑,“那丝棉料我也带些到帝都试试行情。”   白木香打听小九叔明天可有同行的商队,小九叔道,“有一队帝都的镖行,他们既做镖行也做生意,原就认识,不想在新伊遇到,约好了一起走。”   “他们歇在哪里?”问清楚休息的地方,白木香令给这队镖行送几头烤羊过去。   白木香同小九叔打听,“安抚司没有为难咱们铺子吧?”   小九叔迷惑,“安抚司为难咱们做什么?”   白木香三言两语把杨家托情到安抚司、安抚司来人要提杨家人到新伊,然后被裴如玉撅回去的事同小九叔讲了。小九叔摇头,“这倒没有。如玉可真强硬。”   “那是!原来官场有这许多门道,裴如玉可不好说话,杨家能要他的强?”   “这事不用担心,我看如玉心中有数。布政司没有立刻发作,就说明心中理亏,知道自己站不住脚。”   “眼瞅入冬就要到新伊述职,我今年怕不能跟裴如玉一起去,要是他去了府城,难免吃挂落。”   傍晚裴如玉李红梅裴七叔回衙门,见着小九叔,彼此又有一番热闹。因天寒,晚上就吃的热锅子,除了白木香,大家都吃了几盏酒。第二天把这里的货给小九叔都装车上,再有新织机的图纸,给小九叔做的高筒熊皮靴、细羊绒的衣裳、还有每位伙计都到作坊去领两双厚实的羊皮靴,路上穿!   就是跟小九叔一起的镖行也得了实惠,白木香虽没亲自接待他们,也每人送了两双羊皮靴。镖行的老大不好意思,想着人家正经县尊太太,昨儿又打发人送烤羊,今儿又送靴子的,不能白得人家这许多东西。因县尊太太在县里广有知名度,县尊太太有身孕的事也不是秘密,镖行老大就托小九叔送了一柄弯刀一把小弩弓,说的话也很熨帖,“这是在新伊收的小玩意,我们寻常也用不到,送给小少爷倒好,等小少爷再大些就能耍着玩儿了。”   还未出世的裴秀小少爷喜不喜欢不知道,小少爷的娘倒是挺喜欢,尤其是那小弩弓,小少爷的娘每天没事就拿着小弩弓比划着射树上的小鸟,咻咻咻的,半月后就给小少爷的爹炸了一盘小灰雀下饭。   小九叔走后,白木香给裴如玉打点着去新伊城的行装,裴如玉要提前去新伊述职,白木香有身孕不能一起去,只得依依不舍的给裴如玉准备各种出行的物什,裴如玉更是说了三车车轱辘的话叮嘱媳妇在家休养,不要满地疯跑,也不要大冷天出门,基本上裴如玉说完,白木香认为适合自己的事就是在炕上躺着了。 第82章 唐知府   尽管还没有到节气上的冬天,但朔风刮在脸上, 仍是有种坚硬的疼痛, 挂在当空的太阳仿佛也被冰冻成琉璃似的冷白色, 阳光未曾照耀众生便被寒风冻成冰凌的温度。   趁着天气晴好,裴如玉一行轻车简从, 马不停蹄赶往新伊城。以往他还说那熊皮靴太过厚实,路上穿却是极御风雪, 白木香是个细致人,除了熊皮靴, 护膝护腰,都让裴如玉穿齐全了,一人一袋三五斤蒸制烈酒,天寒地冻喝一口,浑身都暖和过来。   两天后, 一行人到达新伊城。   裴如玉依旧下榻驿馆, 这里有白木香相熟的一个驿卒, 自白文在新伊开设店铺, 与这驿卒关系更加融洽。裴如玉很少直接与驿卒打交道,驿卒却是记得他, 无他, 与县尊太太的豪爽一样令人难忘的就是这位县尊大人的俊美的容貌。   司书照旧打点驿卒些银钱, 房晖恭敬的收了,也不多话,将裴如玉一行的热水食用打点的妥妥当当, 相较于司书打赏的银子,房晖可能都没什么赚头,反是要亏进一些。何况,驿卒得了赏银,大头是要交给驿丞的。   司书寻相空当请房晖到房里喝几杯,房晖这才说,“去岁见着大奶奶,大奶奶着我跑个腿,我两头得润手钱,家里可是过了个肥年。如今小文哥与我也好,大人过来,我哪儿还能收这个钱。”一抬脚,“这羊皮靴还是阿文哥送我的,暖和的很。”   “难为兄弟你这片心。”司书给房晖倒满酒,两人吃起酒来,房晖因在驿站迎来送往,兼或做些跑腿搭桥的活计,消息很灵通,“如今半城人都晓得月湾县出了贡品布,阿文哥铺子的布可真好,以往我都没见过那样好的棉布。先时大家都觉着棉布寻常,现在贵人们也肯穿棉布了。有人还不信有这样好的棉布,都奇怪怎么织出来的。”   “一样是用织机织出来的。”司书饮了口酒,淡淡的说,“不瞒你,自从这布火爆起来,可是不少人打这布的主意。”   房晖眼睛瞪圆,不能相信,“有这样的事?是去偷学技术么?”   司书笑了笑,垂眸看着杯中酒,“说来还是新伊城有名人家做的事。”   “谁家啊?”房晖忍不住打听。   司书眼睫一闪,看向房晖,“新伊城有名的财主,徐家。”   房晖“啊”了一声,司书笑,“兄弟你也知道他家吧。”   “全北疆最大的地毯作坊。”房晖的脚点了点地上色彩明艳的羊毛地毯,“我们驿站的地毯都是用他家的,听说连将军大人府上的地毯都是他家送去的。”   “陆侯堂堂侯爵,用也是用波斯地毯,不会用这些粗质烂造的货。”司书笑容中带出一丝豪仆的矜持,夹了一筷子藕片放在嘴里慢慢的嚼了。   “这样么?”房晖尽管常做迎来送往的事,碍于出身,天生就对矜贵事物有一种自卑,司书虽是奴仆,但自相府跟随在裴如玉身边养出的气势,拿出三成就够房晖产生信念上的动摇。司书轻声道,“陆侯可是当今太子殿下嫡亲的表兄,他会用咱们都能用的东西?”   房晖给司书斟酒,深觉司书不愧帝都来的,果真有大见识。   ——   翌日清晨,裴如玉去知府衙门拜见。   唐知府还是老样子,见到裴如玉很亲近的免了他的礼节,裴如玉仍是一丝不苟的行过见上官的礼数,方坐在知府大人的下首,唐知府笑道,“温璞你就是礼太多,昨日见到你的拜帖,我家太太还说能见着你家大奶奶,如何只你一人来了。你们年轻小夫妻,都是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的。”   裴如玉一向冷静的脸上露出几分喜色,“内子也想来拜见太太,偏她有了身孕,我也不敢让她远行,便叫她在家了。来前还说让我代她向太太问好,我们那里都是些土物,今次卑职过来,无甚心意可表,都是内子送给太太的。”   唐知府哈哈大笑,拍拍裴如玉的肩,“恭喜你啊,温璞。”裴如玉,字温璞,取其温润有方,璞实无光之意。   裴如玉笑,“谢大人相贺。”   “你这是治民家里两不误。”唐知府看裴如玉很顺眼,“你上次来函说城墙已经修整完毕,六月开始修路,如今路修的如何了?”   “主街已经修好,旁的街道明年待农闲时可慢慢来。”裴如玉说,“我们县农田灌溉也不大好,虽有月湾河,却只能浇溉一半的田地,另外一半挨不到河边儿,水渠亦不至,我想明年看看能不能修些井渠。”   唐知府微微颌首,“成,修吧。你们县中银钱可还凑手?”   “如今欠外债三万有余。”裴如玉眼眸中透出期待,“此次过来面见大人,也是想大人能不能拨些银款,不然明年井渠,下官只担心无以为继。”   唐知府圆团团的脸上浮现出笑意,瞪向裴如玉,“行啦,我不追究你县里商税的事,也不要你把商税上缴,你也别跟我哭穷,我比你还穷哪。”   侍从端来茶水,唐知府示意裴如玉,“尝尝这茶。”   裴如玉呷一口,“北疆砖茶常见,这样好的碧螺春还未见过。”   “安抚使大人赏我的,上月安抚使大人叫我过去,很是训斥了你一遭,说你张狂。那案子是怎么回事,既事涉西漠州,安抚使大人要过问也不过违礼。”   裴如玉把案宗都带了过来,一并呈上,唐知府一目十行看过,说,“徐家幕后指使,毕竟没有实证。罚银五千,是不是多了些?”   “自卑职任月湾县令以来,这还是第一次县中发生斗殴事件,此事影响恶劣,惊吓无数百姓,这些罚银,也是以儆效尤。杨家不愿付罚银,下官未曾有半分逼迫,如今还好吃好喝养在县中,允他们以工代罚。他们做工与旁的百姓一样是有工银发的,待工钱累计到罚银数目,下官便会开释他们回家。”裴如玉有理有节的说着,“倒是安抚司纪经历,胡编乱造,诽谤下官,无凭无据便说杨家告状到安抚司大人面前,问他证据,他又拿不出。欺我官场新人,难道连越阶上告的都不晓得?纪经历大概是觉着在卑鄙面前被拆穿他胡言乱语之事,当天便恼怒的离开了月湾县。”   唐知府睨裴如玉一眼,也并未责备他,只是淡淡说一句,“纪经历与你平阶,他是安抚使大人身边的人,等闲给他两分面子也无妨。”   裴如玉没说话。   唐知府显然也没兴趣在这事多言,这事他是知道的,原斗殴小事,安抚司却小题大作,非要去月湾县提人,唐知府便未过问。裴如玉状元之身,被贬北疆主要是当朝骂了陛下半个时辰,陛下简直是忍无可忍,才把他发落到北疆来。这小子急了连陛下的面子都不给,你安抚使再大的官也不过三品,怎么样,撞了个鼻青脸肿回来吧。安抚使便是主政北疆,也不能把裴如玉怎么样。   裴如玉不贪不占,一到任就修补城墙,修整街道,明年还要兴修井渠,如今月湾气象不错,安抚使你能撤他的职?   不好意思,升官调职是吏部的事。   就是吏部,也得拿证据发落官员。何况,已经到北疆了,还能把裴如玉发落到哪儿去!   唐知府挺喜欢裴如玉,主要原以为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书呆子大少爷,如今细看,才知人家是个干将。唐知府说,“提前叫你过来,还有一事得问你,有人与我说你免费拿地皮给你妻族亲戚盖作坊,不知是否有此事?”   “确有此事。”裴如玉正色道,“我们县城的地价,一处三进大宅约摸三十两左右,两匹帛就能换来。内子在家乡时就曾改制织机,传与乡人新的织布技艺。我们县城为了招揽纳税商贾,只要每年纳税上千银两,县城便免费提供地皮,请商贾到我县经营。这事我想当面向大人回禀,就未在函中说明。”   唐知府心下算了算,“如今商税三十税一,这面料倒还挺挣钱啊。”怪道这小子不贪不占,人家媳妇这么能挣钱,换谁也犯不着贪任上这几个小钱啊。   “眼下不过略有规模,待衙门略宽裕些,卑职想能否在我县设驿站,一应马匹花费,我们可以自理,只盼能为来往北疆的各位大人略尽绵薄之力。”   唐知府抚着短须笑道,“好你个裴温璞,倒还打上驿站的主意了。”   “卑职一片丹心,大人定然明白。”   唐知府勾勾手指,裴如玉倾身凑近了些,唐知府的眯眯眼中闪过一丝贼亮光芒,从嗓子眼压出一句话,“你家内人织布的手艺,先是你们县,其次咱们州下治县,其他州缓着来,嗯?”   “卑职明白。”   唐知府唇角翘了翘,给他个眼色,“驿站的事等信儿就是。”   两人如同交接机密一般,三言两语把要紧事定下,唐知府留裴如玉中午吃饭,问裴如玉什么时候回月湾县,裴如玉归心似箭,“大人若无吩咐,卑职下午便回。”   “这也好。”   结果,第二天裴如玉没走成,安抚司来人宣他到安抚司衙门问话。 第83章 算计未成   当天下午自知府衙门告辞,刚回驿站, 留守的司墨便将安抚司送来的令函奉了上来。归心似箭的裴如玉不得不多留一日, 捏着令函, 裴如玉更加牵挂在月湾县的妻儿。   他在家时,媳妇还要时不时每天举着小弩弓咻咻咻打雀玩儿, 他这一走,媳妇还不得满地疯跑啊!可别仗个有个小破弩弓就出门打猎啊!   每想到媳妇, 裴如玉就担心不已。这也是个没眼力的镖行头子,送什么不好送弩弓, 虽说就是给孩子玩儿的小弩弓,那也是能打到小雀小兔的,我媳妇又是个活泼人,送这个给她,不是明摆着勾她上蹿下跳么。   没眼力。   难不成我家裴秀以后是个活泼孩子?每次不让媳妇干啥, 她非要干时就会抚着鼓鼓的肚子, 一脸狡猾的说, “不知为什么, 兴许是咱们裴秀喜欢这个,你说有什么法子。”   男孩子么, 活泼好动也是有的, 总不比女孩子文雅安静。   呃, 要是女孩子像他媳妇,估计距文雅安静还是有一段距离的。   裴如玉捏着令函忧心忡忡不发一言,司书司墨见他面沉如水, 更不敢多言。少顷,裴如玉从对妻儿的担忧中回转,厌恶的盯这令函一眼,掷在桌间,冷冷的说一句,“将返程推至明天午后吧。”   打发二人退下休息,裴如玉继续思念妻儿。   倍受裴如玉牵挂的妻儿也在牵挂着他,裴如玉走的第一晚,白木香就收拾被褥搬去跟母亲一屋睡了。坐炕头儿上剪着烛花,白木香说,“以前裴如玉睡书房时,我还觉着,一个人睡大床真痛快。后来我俩好了,习惯在一处,他这一走,一人反觉无趣。”   李红梅看闺女把蜡烛挑的炽亮,不禁说一句,“弄得这么亮,看费蜡。”   “娘你这不是要做针线么。”白木香说,“晚上就别缝了,费眼。”   “老寡妇,这么长的夜,不做针线做什么。”李红梅感叹一句。   “娘你咋说这泄气的话啊。你跟七叔不挺好的。”   说到这事,李红梅就气不打一处来,将手里绣红梅花绣一半的肚兜摔炕上,怒道,“我也觉着我俩挺好的,原我想着,我俩年纪也都不小了,差不多就把事儿办了,还拖着个啥?结果,我昨儿问那不爽快的,吭吭哧哧老半天跟我说要考虑。”   “考虑什么呀?”   “对呀!你说有什么好考虑的!我这相貌,我这性情,还有我这一身的贤惠,是哪里配不上他!搞得跟我要强他一般!”李红梅气鼓鼓的跟闺女说,“考虑到今儿晚上了,还没给我句准话哪。”   “七叔还不愿意啊,我看你俩挺好的。”   “谁知这磨唧家伙在想啥,这么磨唧就不是好事,我看他是又要拒绝我。”李红梅噘下嘴,郁闷的说,“你说他哪里不乐意我啊,还是说就忘不上他前头那媳妇?”   “我听裴如玉说前头七婶子去逝好些年,七叔性情洒脱,要是真看不开,裴如玉早跟我讲了。”白木香很信任裴如玉,这是两家长辈的事,如果没可能,裴如玉会提前阻止,不然以后彼此见面也尴尬,裴如玉既未阻拦,说明裴如玉也认为有可能。白木香小声说,“娘,你说七叔是不是怕克着你啊。这要是真心待谁,肯定就想的多,我看七叔心里这个坎儿一直没过。不然凭他的条件,不为别个,就为着传宗接代也早续弦了。”   李红梅气闷的扭了扭手里的帕子,“我又不怕他克我,再说,我命也不软,不定谁克谁。”   “说什么克不克的话。”白木香不爱听这个,打断她娘,“要是信克不克的事,就是信命,信命的人就该知道,凡命数自有天定,那命短的是天生命短,不是人克的,是老天爷这样安排。”   “对对,就是这个理。要说克,有多少夫妻是一起走的啊,要一个九十七走,一个九十八走,难道那九十八的就克了九十七的?就是有走的略早的,就传出命硬名声来。”李红梅很认同她闺女这话,“明儿我就再跟你七叔念叨一二。”   “七叔这人,别的事都好,唯独这事有些瑟缩,娘你主动些也好。与其担心,娘你拿你俩的八字,我找个大师给你们算算,看你俩命格是不是相合。我怎么瞅你俩都是白头到老的命。”   李红梅欢喜起来,摸摸闺女圆润润的小圆脸儿,笑弯眼,“娘也这样觉得。”   李红梅也不绣小梅花儿肚兜了,跟闺女俩人坐炕头儿吃零嘴说话,白木香原不大爱零嘴的人,自有身孕就开始吃零嘴,还爱吃甜的。她捏了几粒密饯,听她娘说话,“以前我虽说要改嫁,刚开始是咱家家境不大好,我想着寻个好人家带你去过好日子,后来咱家日子起来,那些对我示好的土鳖,我一个都没瞧上。咱娘儿俩过日子多好,家里一日比一日有钱,我管着作坊的事,咱家里还有俩丫环使,又威风又舒坦。后来你嫁了女婿,我就觉着一下子冷清了,屋里就小福跟我做伴,小福还是个小丫头,能跟她说什么呀。”   “可你说,想寻个合适的也不好找。等闲有权有势的人家,就是死了婆娘,那也是找十七八岁的大姑娘做续弦。找我们这半老徐娘的,多是条件不那么好的,可要委实上不得台面儿的,我也瞧不上。”说话间,李红梅的眼神由黯淡转为明亮,比小炕桌上的忽忽燃烧的牛油大蜡都亮堂三分,“你七叔这人,就是性子有些磨唧,别的上头都挺合适,他是读书人,性子就文雅,虽说有些娇气臭讲究,惯着他些就是了。而且,我都打听了,这些年,他身边儿干干净净的,没有乱七八糟的人。家里挺有产业,以后嫁给他吃穿也不愁。”   “你连七叔家产业都打听出来了?”白木香瞪圆眼睛。   “我诚心要跟他过日子的,能不打听一下他家家业?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当然得打听明白。”李红梅理所当然的说。   “七叔都有啥产业?”   “也没啥。”李红梅俊眼神飞,矜持的显摆着,“就直隶府有两三千亩肥田,帝都城有七八个铺面儿,郊外两三处别业罢了。”   “这么有钱啊!”白木香说,“我还说娘你要嫁七叔,我就分你一成布坊红利过做陪嫁哪。”   “不用不用,我哪儿能要你的钱。”李红梅摆手不要,忽然想到什么,立刻又掩了嘴,笑眯眯的拍了拍闺女的小胖手,同闺女道,“这话先存着,以前算命的说我是两女一儿的命格,我跟你七叔成了,少不得还要再生。要是你弟弟妹妹没本事,以后少不得你做长姐的照应着些。要是有本事,就用不到你啦。”   “娘你真是高瞻远瞩啊。”白木香很佩服她娘,跟七叔的事八字尚没一撇,就连弟妹以后日子如何都想好了。   母女俩说了不少贴心话,白木香跟裴如玉做了真正夫妻后,听她娘说她嫁人后日子冷清,倒是更有体会。反正她也不反对她娘再嫁,她还给她娘出了好几个主意,争取让她娘和七叔的事年前能定下来。   ——   第二天一大早,裴如玉在与媳妇的梦镜中醒来,洗漱后略用些早饭,瞧着时辰就往布政司衙门去了。官场规矩讲究多,那是指愿意讲究的那些官员,实际上官场制度简单明白,各人职位清晰了然,裴如玉无欲则刚,安抚使便是想刁难他,也不过令他枯等罢了。   裴如玉坐在布政司侯见小厅里,不知是不是布政司有人着意交待,小厅不大,布置雅致,只是炭火未升,寒意逼人。裴如玉眼观鼻、鼻观心,坐的端正,他出门时带了手炉,身上狐皮裘,脚底熊皮靴,头戴狐皮双耳帽,颈间还围着狐尾大围脖,别说只是屋里没升火,就是冰天雪地里,他也不冷。   倒是把几个侯见的官员冻的不轻,有人不住的跺脚,有人坐不住,觉着屋里还不如外头有太阳暖和,干脆出去蹲着晒太阳去了。   一直待将将中午方轮到裴如玉拜见布政使大人,布政使姓江,江大人见到裴如玉倒也和善,待裴如玉行过礼,江大人指了指一畔的椅子,“坐吧。”   裴如玉坐下,江大人道,“听说你来了新伊城,我正有事想问你。”   “大人请讲。”裴如玉肃容端坐,静听江大人开口。   裴如玉天生一幅引人注目的好相貌,只是静坐便有种端严矜贵气,江大人轻咳一声,问,“上次我令纪经历去月湾县提审案犯,你为何执意不遵本官手令?”   “越阶问案,不合本朝律法,卑职不敢陷大人于不义之地。”裴如玉冷的仿佛茅坑的石头,又臭又硬。江大人倒是未恼,只是淡淡道,“此案既事涉新伊、西漠二州治下,由你审,西漠州的人难免不服,移送西漠州,你断然不肯。既如此,移交安抚司,也未为不可。这在律例中亦有先例。”   裴如玉不卑不亢,“官司也有就近处置的说法,在何地发生,便在何地审问。何况是杨氏刁民坏我月湾县法纪,虽斗殴事小,却是惊扰百姓无数,今卑职判决已下,未打未杀,以银赎罪,以工代罪都可。卑职认为并未有不妥。何况,杖罪之下,原就该现任官审理。”   “行了行了,原就一桩小事,不至如此。”江大人笑了笑,端起茶呷一口,借着冷茶压下心头火气,再开口时和软如三月春风,带着淡淡的关切,“当年我与你父还是同年,你大概不记得,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哪。”   裴如玉微微欠身,淡淡道,“卑职已经出族,以往旧事,悉数不记得了。”   江大人活了四十几年,平生第一次见这样脑子有病的。被出族这样丢人现眼的事,别人瞒还瞒不过来,倒有人还有脸当面与人说起。   江大人想,这裴小子怕也知道此生仕途无望,索性破罐子破罐。江大人自认是只上等玉瓶,以后前途广阔,不能与破罐子硬碰,继续春风化雨的说,“年轻人,哪里有不犯错的,以后改了便好。我听说,你们县织布的事就不错。”   裴如玉没说话,江大人丝丝笑意浮现眼中,“你家娘子是个贤惠人,有这样的好手艺竟不肯私藏,她既有传与千家万户的大心胸,本官自当成全于她。本官已经上书为她请封诰命,助她传播技艺,如今你既要回月湾县,就把新伊城选出的学技术的一并带上,待他们学成,本官令人在新伊城开设棉作坊,教授其他百姓学习织布,将这项技术授与更多人,亦是利国利民之举啊。”   裴如玉不可思议的望向江大人,待江大人说完,他方道,“这是家中内子之事,还请大人不必替她操心。她并没有大人夸赞的大胸怀,会教给乌伊县的人,是因为我与董县令私交甚笃。与我关系不好的,与内子关系不好,还有那些乱七八糟不认识的,内子并没有传授技艺之意。”   “倒是卑职听闻大人祖上有一卷昔年神医华陀传下的医书,大人不妨献与朝廷,供御医研读,以后济世救人,此方是利国利民之举!”裴如玉言辞如刀锋,饶是江大人脸皮厚如城墙,都被裴如玉刺到痛处,江大人怒道,“胡说八道!没有的事!”   “大人莫恼,外头都这样传,既不是真的,大人这样说,卑职也这样听了。”   “本来就没有的事!我家哪里有华陀的《青囊经》!”   “哦,原来那书叫《青囊经》啊,大人不说,卑职都不晓得。”   裴如玉当然晓得历史传闻华陀著《青囊经》之事,传闻那书已是焚毁,未能流传。他只是气一气江大人,果然江大人脸红脖子粗,姿态丑陋,不堪入目。裴如玉仍如玉雕的人儿一般,安静的欣赏着江大人的丑态,直到江大人令他滚出去,他方斯斯文文的起身,风度翩翩的告辞而去。   江大人算计未成,气个半死! 第84章 评价一般   在官场,并不是官阶就能决定一切。   如江大人, 早在办出令纪经历跑去月湾县提杨家罪犯时, 裴如玉对这位安抚使的评价就不高了。杨家若是冤狱, 安抚司因两州之事过问一二尚且说得过去,不过斗殴小事, 裴如玉一未刑囚,二未重判, 堂堂三品高官,受指使于商贾之手, 当真是把官员的脸都丢尽了。   亲自在这位大人面前对答一二,就知先时对他的评价还是高了的。   跟织布作坊要技术,你怎么不跟药堂要秘方,跟皇帝要玉玺啊!   这种人,多说半句话都是对生命的极大浪费。裴如玉平生最厌蠢货, 离开布政司后片刻未停直接带着随从回月湾县去了, 至于江大人暴怒跳脚, 连骂他三天, 并要上本参他一笔,给他年终官评一个“差”字的事, 裴如玉毫不关心, 三天后他已在家吃晚饭了。   裴如玉是摸黑到的县城, 彼时县城都要关城门了,裴如玉骑马跑的快,抢在关城门的最后一刻进的城, 他驭法甚严,晚上没有他的命令,县中不可随意开城门。   到家时,一家子都吃过饭,在丈母娘屋里摸骨牌玩儿。就听外间儿什么东西咣当掉地,接着是小福一声喜悦欢呼,“大爷回来了!”   裴如玉已是一掀棉门帘,身上裹挟着夜风进屋,按住惊喜的要下炕的媳妇,冰凉的眉眼绽开一个笑容,“别动,我回来了。”   白木香欢喜的反握住裴如玉干燥温暖的手掌,一迭声的问,“怎么这会儿回来的?我还算着得过两日哪?这么晚了,还没吃饭吧!小雀小雀,厨下有冻着的三鲜馅儿的饺子,去煮些饺子来,用咱家的高汤煮,煮热热的水饺。小福你去外头传话,叫刘牛置两席好菜,跟着大爷出门的刚回来辛苦了,叫他们吃暖和些。小圆,我的鞋我的鞋!”   “急什么,咱们先坐着说会儿话。”裴如玉坐在炕沿儿,接过小圆递来的屋里穿的软底毡毛靴,握着白木香的脚踝给她穿好,白木香搭着裴如玉的胳膊略一使劲儿就从炕上也坐炕沿儿了,与裴如玉挨的紧紧的,挽着裴如玉的胳膊握着裴如玉的手,亲亲热热的说,“咱俩挨着坐。裴如玉我可想你了,你走这好几天,我哪天都要想你三五遭,觉着做什么都没精神。咱们裴秀也想你。”   裴如玉一颗心顿时软成春水。   小夫妻间那难舍难分的样儿,李红梅都没眼看,心说,我闺女平时瞧着大大咧咧,倒是很会撒娇,怪不得小夫妻情分好,闺女继承了她一半儿的才能。李红梅含笑道,“这就回你们屋儿去吧,别在我这里聒噪着我了。如玉这么快回来,想来州府的事一切顺利,明天再说公事不迟,天不早了,早点儿歇着去。”说着瞅裴七叔一眼。   裴七叔也说,“是啊,早些歇了吧,这么大晚上的急赶路,换身家常衣袍,好生泡泡脚,解解乏,有话明儿再说。”   “长辈这样吩咐,我们就先回屋了。”裴如玉依旧谦谦君子礼数周全,只是眉眼间的喜悦冲散平时的冷淡,整个人带着热热乎乎的烟火气,挽着媳妇的后,带着媳妇回屋去了。   裴如玉看被褥还是他走时的摆置模样,摸摸炕是暖的,“我一走你就跟岳母住去了?”   “平时都是两个人,你一走,这么大的炕,瞅着就觉着孤孤单单的。”白木香搓搓他冰凉的脸,“冷吧?大冷的天,迟上一两日回家也无妨,晚上赶路看冻着。”   裴如玉双臂揽着妻子的腰,两人紧密相贴,彼此穿的厚,裴如玉却觉着能感觉到妻子鼓起来的小腹里生命的跃动,那是他家裴秀。   “赶快些能早些到家,省得在外受冷了。”裴如玉温柔的在白木香唇角印下一个欢喜的轻吻,“我也想你,想孩子。”   白木香唇角微微上翘,眼眸在烛光下仿佛盛着千言万语,俱是满满的欢喜。听到外头脚步声响,白木香飞速的在裴如玉嘴巴上亲了一下,“我给你找件家常的棉袍换了,外头这大裘有些沉吧。”   小雀端来热腾腾的汤饺,小圆收拾好小炕桌,放好汤碗、醮碟,另有两样爽口凉样,一样脆藕一样是刚焯出来的小青菜用麻酱一拌,汤碗揭开盖子,顿时屋内一阵鲜香扑鼻。   裴如玉见汤饺上也飘着几根碧绿青菜,不禁问,“这时节,哪儿来的这个?”   白木香笑,“以前我也不知道,原来咱们县天山脚下有温泉,那里的村民半牧半耕,因离县城远,来往不多。如今县里热闹了,他们也常会攒些山货来卖,如今天儿冷,等闲地方早没绿菜了,他们那里在屋里种,竟能活。送到县衙来,一筐小青菜小水葱,我全都要了,让他们以后有鲜菜只管送来。”   翠嫩的青菜咬在嘴里,菜汁清新回甜。饺子是香蕈、木耳、鸡蛋馅儿的,入口鲜香,裴如玉忍不住舀了一勺饺子汤,微烫的饺子汤入喉,感觉整个人彻底的从北疆冬夜的严寒中暖了过来。白木香看他吃的香,唇角带上笑意。   裴如玉夹着凉拌的小青菜问,“冬天这样的鲜菜很贵吧?”   “赚钱不就为了吃么,吃穿都是用自己个儿身上,咱们又不是奢侈浪费。”白木香拿公筷拿了些小青菜放嘴里吃了,又往裴如玉的汤饺碗里瞥。小圆有眼色的呈上另一只小碗,裴如玉笑着分饺子给她,听白木香说,“以前我听说帝都有钱人家,吃鱼只吃鱼眼睛下的一点肉,是不是真的?”   “这倒不是讹传。”   “还有这样的傻子啊。鱼眼睛下就那么一小块肉,也没觉着特别好吃吧。鱼肉肚子多肥多好吃啊。”白木香说,“以往我只当是谣传,还真有这样的事?”   “你这嘴。”裴如玉无奈笑笑,“在家里说说也无妨,这是宫里的事,别往外传去。”   “宫里人都这么吃鱼!”白木香眼珠子险掉小炕桌儿上。   “是宫里嘉祥公主爱吃鱼眼睛肉。”   “真的一条鱼只吃这么一星点儿的鱼眼睛肉?”白木香拇指捏着一点点小指尖比划着问裴如玉。   裴如玉微微颌首,白木香关注的地方另有不同,“那剩下的鱼肉就不吃了,就扔了吗?”   “那也不会,赏给宫人吃便是。”   白木香大开眼界的由衷感慨,“给这位公主做下人倒也不赖,每天有大鱼吃。”   裴如玉忍俊不禁,“赶紧吃饺子,别冷了。”   白木香咬着饺子问,“裴如玉你看我是不是胖了?”   “没胖,还是先时的模样。我倒愿意你多吃些肉。”   “你说,别家孩子生下来都白白胖胖的,我总是想吃素,咱家裴秀生下来可别跟青菜一个色儿。”   裴如玉连忙给她夹两片脆藕,“多吃藕多吃藕。”   白木香嘎吱嘎吱咬着藕片,问起裴如玉到州府顺不顺利的话,裴如玉道,“有什么不顺利的,我想在县城建驿站的事,知府大人也应了。”   “那个安抚使没为难你吧?”   裴如玉淡淡一拧眉,“就他那脑子,比你差远了,我这辈子也就给你为难过。”   白木香,“天哪天哪,你就这个模样跟安抚使说话的?他没给你气死吧?”   白木香与裴如玉吵过小半年的架,深知裴如玉的气人之处,尤其那种看你如同看个蠢货,本少爷高高在上不屑理你的模样,就是这样微微一拧眉,然后,浑身上下便能洋溢出“我不与蠢货计较”的气质来。每每此时,裴如玉一句话不说,都能把白木香气个半死。   白木香觉着,裴如玉这辈子大概也就是做个县令的材料了,哪个上官见这幅嘴脸能不气哟。   不过,当白木香听裴如玉说完,安抚使竟然要派人来学习她织布技艺的事,白木香恶狠狠的叼着筷子尖儿说,“你怎么没多给他两句听听!”   “说多了怕他也听不明白。就这脑子,若非他是太后娘娘的外甥,陛下的两姨表兄,他怎么可能做到安抚使的位置。”裴如玉略一挑眉,言语中充斥着浓浓的不屑,“当年在三甲里勉强没做了孙山,还真好意思说跟父亲是同年。”   白木香倒是很公道,“三甲也是进士。”   “同进士罢了,还不如做举人哪。”   裴如玉这种二十岁就金榜题名,自小天资过人,哪怕知道世间有“白发童生一老翁”的事,估计他也不会理解。   白木香说,“这安抚使全凭关系才做这么高官的?别是人家有什么你不知道的本领吧?”   “北疆大事有陆侯,小事有各州知府,就拿新伊来说,唐知府才是能臣。”唐知府一口应下驿站的事,完全不担心安抚司拦阻此事,就是有十成十把握。   裴如玉大摇其头,“堂堂三品高官,竟为商贾利益驱使,我并非小觑商贾,只是既是为官,心中当盛放一方百姓,纵不能精干贤明,也当有一方大员的尊严。人一旦眼皮浅,做出的事不堪入目。”   反正裴如玉也不想升官,白木香很快把安抚使的事丢脑后头去了。裴如玉如此强硬,江安抚使也只得甩开手不管,杨家并不能真瞧着一家子族人在月湾县扛土修路做苦力,不知怎么弄来的钱,把罚银交了,裴如玉也令余主簿给他们算清这些时日的工钱,总共三两八钱,发给杨家人,便打发他们走了。   杨家人来的时候气势汹汹,持枪带棒,如今开释回家,一个个面容粗糙,如经霜打过的茄子一般,个个乖顺的不得了,悄不声的离开了月湾县,尤其是在月湾县做过苦力的这些人,此后余生再未踏足月湾县一步。   中秋正遇大雪,重阳也只屋中两盆黄菊可赏,待冬至吃过饺子,年前朝廷批下了月湾县筹建驿站的事,与此事一并拨下的,还有建驿站的银两、驿丞、驿卒、驿马。   不过,裴如玉今年吏部考评只占了个中评,因为唐知府给裴如玉打的是优,江安抚使评的是下,最后吏部取平均值,裴如玉第一年的仕途,评价很是一般。 第85章 敢骗红梅姐!   朝廷做事极其迅速, 起码在驿站事情上如此。   如月湾县的驿站,随圣旨一起来的驿丞驿卒驿马, 以及修驿站的银两,一分不差都一并拨下。白木香说,“可真俐落。”又说一句,“咱们驿站得明年才能建了, 倒不必这么早把人马都派下来。”   裴如玉笑笑,继续画南城建设图。白木香挑了一块地建作坊, 不出裴如玉所料,白木香挑的是紧挨西城的地段, 南城这里其实原是月湾有钱人住的地方,当年离西蛮王庭近,月湾是一位西蛮的王族住所,那位王族的宫殿就修建在南城。后来,王庭被朝廷大军所破,这位王族不知是战死还是随西蛮残兵逃遁,王宫里财物被收缴, 剩下这么个空荡荡的地方,也没人敢住。再加上战事之后, 月湾县人口减少, 城南也没人再来起新屋, 就此渐渐荒凉破败。   白木香的作坊只建了四分之一,天气转寒,水土上冻, 不得不停工,明年开春继续建。裴如玉打算把驿站挨着城东来建,另外南城其他地方悉数有计划在胸。   白木香看裴如玉写写画画,盯了一时说,“我的作坊挨着城西,驿站挨着城东,中间空出还有一大片地,是要做什么?”   裴如玉道,“中间建座财神庙,周围建坊市。你的染料铺还没正式开起来,都是给新伊那边儿供货,给你在坊市留下好铺面儿,还有靴子铺、地毯铺,前三年免租,余太太家的布铺也给她家留一间。”   白木香眼珠转了转,“也给我留间布铺的。”   “成。”裴如玉收起白木香的商税不手软,该照顾自家人的地方也绝对会照顾。   白木香看了看坊市的位置,指着驿站旁的一排房屋问,“这里建什么。”   “建食铺、客栈、点心铺、茶馆、戏园子。”   白木香啧啧两声,“裴如玉,你可真精啊。咱们来的路上,我看那些大驿站每天接待的人很不少,要是咱们驿站也这许多人来,肯定热闹。那些有钱的大人们,我看他们愿意花钱吃些好的。”   白木香拿胳膊肘撞裴如玉一下,凑近了问,“这食铺客栈点心铺的,还有地方不?要是有,我也开一座去。”   “这个你就别想了。”裴如玉铁面无私的说,“明年咱们裴秀就出生了,哪里还有空折腾食铺客舍,再说,你把生意都做了,别人还做什么?就这织布、染料的事经营起来,也是不小的生意了。别贪多。”   白木香哼一声,捧着圆滚滚的肚子就倒炕上了。裴如玉看媳妇伸着两条棉裤腿,一个圆肚子的模样,忍不住伸手过去摸了摸,说,“怎么咱们裴秀没动啊?”   “今天裴秀不高兴!”白木香不加掩饰的大白眼瞪裴如玉,裴如玉笑,“咱们裴秀像我,肯定自小明白事理。”   “你说我不明事理!”白木香蹭的坐起来,吓得裴如玉一头冷汗,连忙丢了笔去扶媳妇,连声道,“慢着点慢着点,别闪着。”   白木香嘟囔,“谁做官不为自家人谋些好处啊,裴如玉,你别忒大公无私了啊。”   “免费给你建作坊,开好几个铺子,不是好处?”   “呸!当我不明白你的鬼心眼儿哪!!我不建作坊,城南那块地你也是闲着,我这作坊带过多少人气去。还免费给我开铺子,你要客似云来的,能免费给我开铺子?”白木香一面说一面拿大白眼瞪裴如玉,裴如玉只得投降,“行行,咱们这也算两全其美么。”   “还想多给咱们裴秀攒点媳妇钱哪。”   “攒什么媳妇钱,要裴秀跟我似的有本事,娶个会赚钱的媳妇就行了。”裴如玉摸摸媳妇的肚子,“辛苦你了,裴秀他娘。”   白木香学着裴如玉平时那矜持样儿,“好说好说。”然后,喜笑颜开的找补前事,“你先前还特瞧不起我哪,是不是?”   “天地良心,哪里的事?都是你成天骂我酸秀才、就一张脸、还有字写的不好、画也一般,少在你跟前充大头蒜,这些话,是不是你说的?”裴如玉记忆力惊人,立刻把白木香当年说的话都翻出记忆。   “那也是你叫我生气,我才说的气话。”   “都是我的不是。”裴如玉从善如流的承认错误,绝不在小事上跟媳妇争长道短。   白木香凑近裴如玉问,“裴如玉,你以前有没有想过要娶什么样的媳妇?”   这题要答不好,估计得送了命。裴如玉立刻回答,“就是你这样的。”   “不许骗人,说真心话。”白木香紧盯着裴如玉的眼睛,不许他打花腔。   裴如玉沉吟半晌,认为白木香就是他理想中的媳妇,裴如玉遂坦坦荡荡的说,“聪明就行了。”   白木香的脸却是登时拉得老长,“你喜欢才女!”   “想哪儿去了。”裴如玉哭笑不得,搂着媳妇的腰说,“像董兄说的话,懂些琴棋书画就是才女了?十几岁的小姑娘,也不过是陶治情操罢了,才女多是噱头,谁还当真不成。不说别的,就拿书法一事,是她们闲时写几笔的书法好,还是我们每天苦读作文的书法好?琴棋书画不过怡情小道,懂或不懂都无妨,你这改制织机,教人织布才是有利民生的大事业。木香,你怎么从来不说自己是才女啊?你改织机、合染料的本事,寻常人可没有。”   “还是世人的偏见,说起才女就是能诗会画的那一类,把我们这种都排除在外了!”白木香噘嘴哼一声,“尤其帝都人,那等浅薄势利就甭提了,特会挑旁人的不是,也不多瞅瞅自己。”   裴如玉笑着弹她鼻尖,“你还不是嫁给我这个帝都人了。”问她,“你以前有没有想过要嫁什么样的男人?”   “反正不是你这样的。”白木香别别扭扭的别开脸,忍不住拿眼角余光瞥裴如玉,她可不能告诉裴如玉当初她一眼就相中裴如玉了,不然,裴如玉还不知要骄傲臭美成啥样哪!   “真不是?”裴如玉含笑,眼眸似天幕明星,“我听祖父说,你先时不情愿咱们的亲事,后来见我一面,就乐意了。木香,你当初是不是一眼就相中我生的俊了?”   “我可不是那样浅薄的人,我还考虑到了你好歹也是个状元,祖父为人也很重信义,他可愿意我做孙媳妇了,我瞧你也不差,就答应了呗。”   裴如玉笑的双肩耸动,白木香斜他眼,“笑什么笑,咱们裴秀一定比你好看。”   “那是,青出于蓝么。”裴如玉补充一句,“其实,男子相貌在其次,重要的是懂事明理。”   “咱家裴秀能不懂事明理?”   “懂事明理懂事明理。”自从白木香有孕,简直听不得裴秀一句不是,便是裴如玉说的也不行。   裴如玉还有事要跟媳妇说,“新来的驿丞驿卒,一样每人两双羊毛靴,领靴子的牌子我发给他们了,到时让他们去你靴铺里领,账一起记在县衙就行。”   “那今年县衙在我铺子里定的年货,我也一并添上他们的份例。”   裴如玉点头,“就是这个意思,以后驿站一应事务,都与县衙一个规矩。”   ——   小夫妻俩有商有量的过着日子,倒是李红梅近来有些伤情,裴七叔的日子也不大好过。   以往裴七叔爱吃的辣鸡丁、辣兔头、辣牛肉、豆腐馅儿的辣饺子,辣包子,统统在餐桌上消失不见了。裴七叔吃不到往日合口的吃食,心情有些抑郁。   裴如玉觉出不对,问媳妇,“岳母和七叔怎么了,先时不挺好的,昨儿七叔穿的还是岳母给他做的新袍子。”   “别提了。”白木香倒碗砖红色热腾腾的奶茶给他,叹道,“就是先时俩人好,我娘想着,她与七叔都年纪不小,若彼此愿意,这事倒不必拖着。我娘就问七叔成不成,七叔寻思好几天,仍是怕克着我娘。我娘说,那就把俩人的八字合一合,看八字是不是合适。”   “嗯,岳母这法子好,我怎么先时没想到。”裴如玉拍一记自己的脑门儿,见媳妇边喝奶茶边叹气,不禁问,“算出来不好?”   “大凶。”白木香长声一叹,“我娘打昨儿就没精打彩的,她现在瞧着七叔就心烦,哪里还会给七叔做好吃的。”   “谁给算的?”裴如玉问,“岳母属猴,七叔属狗,两人都是生在八月,从属相上看,猪牛并不犯冲。岳母是什么时辰生人?”   白木香说了,裴如玉知道裴七叔的生日时辰,因为好几回他娘他祖母都想给七叔说个续弦,七叔的大红帖子现在还在他祖母屋里的小抽屉里锁着哪,一直没用武之地。   裴如玉掐指算了算,有些疑惑,“不能啊,从八字上看,并未有不合。七叔命里缺火,岳母正是灶中火命,两人起码是个中吉命相,怎么会不合?”   裴如玉说完这话就醒了闷儿,倒吸一口凉气看向媳妇,白木香两眼瞪着裴如玉,重重的一撂奶茶碗,“你再好好算算!七叔这可忒不地道了!不愿意直说就行了,这不是耍人么!”   裴如玉深恨自己嘴快,如今媳妇在边儿上盯着,裴如玉正经又算了一回,这回算出的结果更好,“你看,按易经八卦,生辰八字算,岳母还真是两女一儿的命。七叔也不是孤独命,命中当一子一女送终。他俩命格也没有不合,都是中年有坎儿,晚年子孙满堂的好命,说中吉不准,上上大吉才是。”   白木香咬着牙,揉着手绢儿琢磨一回,先叮嘱裴如玉,“这事不许说出去!谁都别说,尤其七叔,一点风声都不准你透。我娘那里你也不准说,知道不?”   裴如玉贼兮兮的问,“你要怎么整治七叔?”   “不是我,是我娘。”   白木香见天劝她娘,“这也法子的事,七叔这相貌这人品这才学这身家,再想找这样一个人是难了,可命里不合适也没法子,娘你就看开些吧。要是觉着不舒坦,就别去铺子了,在家躺一躺。”   红梅姐对七叔是动了真情的,闺女越劝她,她越郁闷,白木香一天三趟的跟着她娘唉声叹气,成功把她娘叹炕上起不来了。要说病也没甚大病,就是郁结于心,可若不开解心怀,怕是会酿成大病。   裴如玉挺担心丈母娘,责怪的看妻子一眼,白木香只管急着问七叔她娘病的如何。晚上才跟裴如玉说,“看七叔这三天的表现,他要是一点良心都没有,正好趁这机会让我娘跟他断了!”   裴七叔并不是没良心的人。   白木香是孝女,哪儿也不去就要在她娘身边儿侍疾尽孝,可李红梅不让,她闺女怀着外孙哪,万一把病气过给闺女如何是好!   再不允的!   女婿也是孝顺女婿,可女婿每天得忙县里公务。   裴七叔约摸是做了亏心事,药堂也不去了,就在家里伺候红梅姐的病,非但要叮着红梅姐吃药,还让厨下变着花样的给红梅姐煲汤烧菜,红梅姐拭泪哽咽,“你快离我远点吧,我一见着你,心里就更闷了。”   “便是不做夫妻,做姐弟也一样的啊。”   “一样什么啊!我缺个跟我一个炕头儿说话一个炕头儿睡觉的老头子,我又不缺弟弟!”红梅姐伤心的嚎啕大哭,拉着七叔的手,披头散发的说,“我就特想找个老头子来疼他,每天给他做好吃的饭食,做体面的衣裳。俩人闲了说说话,大事小情一起商量,我疼他,他也疼我,俩人一起高高兴兴的活到老,他七叔,你不想要这么个人吗?”   裴七叔给红梅姐哭的眼睛也不禁酸楚胀涩,他何德何能,得红梅姐这般深情。七叔喉咙里像哽着个硬块儿,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是连连点头。   他也想。   他当然也想。   红梅姐现在的形象委实说不上好,病中头发散乱,脸色腊黄,哭的脸都肿起来了,可七叔就瞧着红梅姐无一不好,七叔咽下一口酸涩,哽咽的说,“红梅,咱俩成亲吧。”   红梅姐抽抽嗒嗒地吸了口气,“你不是说咱俩命格不合么,是大凶的兆头么。”   “我是怕自己克了你,咱俩命挺合的,是上上大吉的合。”裴七叔还在感动于红梅姐对他的深情,没注意红梅姐听到这话眼泪瞬间在眼眶中凝固,继而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裴七叔耳朵一痛就被红梅姐拎了起来,红梅姐雷霆万钧的怒吼,险把裴七叔的耳朵震聋:   “好你个裴七,你敢骗你红梅姐!” 第86章 真理   红梅姐的病不药而愈, 精神抖擞的把裴七叔的耳朵揪肿,裴七叔能留条命在, 完全是因为红梅姐不愿意二次守寡,才留了他一条狗命!   当然,裴七叔也很机伶,为了活命把自己提前算好的定亲成亲的吉日都拿了出来。   红梅姐此时已对镜理好妆容, 虽然脸还是有些肿,眼还是有些红, 但一身红梅花儿的喜庆红袍子,完全又是那个神采弈弈的红梅姐啦!   裴七叔笑着把手里的红匣打开, 里面静栖着两个大红帖子,红梅姐拿出来,是两人的八字帖。最下面是一张红纸,上面是裴七叔的俊秀字体,第一行写着:   八字大合,大吉大利。   第二行是三个日子:腊月初八,正月十八, 三月初七。   第三行也是三个日子:八月十九,九月初十, 腊月十三。   裴七叔指着第二行日子说, “这三个是定亲的吉日, 下排这三个是成亲的吉日。你定日子吧。”   红梅姐可不是拘谨羞涩那一款的女子,她瞅瞅定亲的日子倒还满意,一见成亲的吉日就皱眉, “八月才能成亲啊!这么晚!”   裴七叔笑,“我算了好几十回,最近的成亲日子就是八月。”   红梅姐俏眼飞过,“先时还说咱俩命不合,命不合你一遍又一遍的算吉日做什么?”   裴七叔声音很轻,却字字真心,“嘴里说不合,是不愿有万一之可能带累了你,心里却又很愿意同你过日子,算出吉日,心里就当娶你了。”   “真是傻,明明上上大吉,可见咱俩的命是极合的,是命里注定要做夫妻的。你别想太多,我早问过如玉,你先时的媳妇,那也就是赶个巧,命里如此。不说城里,就是我们乡下,哪个村没有生孩子难产去了的。难道那些男人个个都克妻。我们村有个男人,先头死了媳妇,后来续弦也是娶了个寡妇,一下子生了五个大小子。那难道只克前头这个,不克后头这个?天生命数罢了。”李红梅劝裴七叔,“我算着是八十七回寿的命,虽活不到百岁,也还有五十年好活,你不必为我担心,我且活着哪。”   裴七叔忍俊不禁,握住李红梅的手,低低的说,“你可一定得比我活得长才行。”   “这是一定的!我本来就比你大两岁,我活八十七,你活八十五,也不短了。”   所以,白木香就早上去作坊转了一圈儿的功夫,中午回家,就听到她娘跟七叔要成亲的消息。她娘也从炕头儿上起来了,药也不喝了,正张罗着小福给七叔做爆炒兔丁,连带腌的几只辣灰雀,也下油锅给七叔炸了做下酒菜。   “我吃些辣还罢了,红梅你饮食还是要清淡滋补为主。”   “知道知道。”   白木香耳朵竖起来,哎哟,不叫红梅姐,改叫红梅了。然后,白木香的视线就顺着她娘喜气盈腮的脸庞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眼神不禁一沉,裴七叔轻咳一声,就要放开红梅姐的手,却是被红梅姐反手握住,李红梅招呼闺女进来,喜滋滋的说,“我跟你七叔说好了,腊月就定亲,明年八月成亲。”   白木香心里有些酸溜溜的,还是说,“这得先算吉日吧。这事儿可不能草率。”   “就是你七叔算的吉日,他早算出来了,你不知道他这个人,真是个大别扭。我俩的八字也没有不合,是上上大合。”李红梅把裴七叔算吉日的红纸给闺女看,脸上的喜色压都压不住的往外冒,指着那句“大吉大利,天作之合”给闺女看,笑望着裴七叔,对闺女说,“这吉日你七叔算了一百多遍,再没差的。我俩都年岁不小了,就挑这近的日子办吧。”   白木香原本挺生气裴七皮骗她娘的事,如今看裴七叔早把吉日都算出来了,定然心里也是想跟她娘在一起的,只是约摸怕自己命格带累她娘。白木香生怕自己说“硬”话吓跑了裴七叔,便只是掖揄的看裴七叔一眼,说,“以后你可别这样吓唬我娘了,她是个实心眼,你说什么,她信什么的。”   裴七叔点头,握住红梅姐的手,与红梅眼四目相望,坚定不移的说,“我们既是成亲,便要余生共度,从此举案齐眉,同心同德的过日子。”   红梅姐重重点头,“就是这样,我对你好,你也对我好,我疼你,你也疼我,一辈子都高高兴兴的。”   裴七叔眼中情义万千,如同温暖的春水,包融着红梅姐,红梅姐一向飒爽的女子都忍不住在裴七叔的注视下悄悄的红了脸。   中午阳光洒进屋内,给这对情义浓浓、四目相对的男女镶上一层璀璨金边儿。   一畔的白木香有些迷惑,突然觉着自己很多余是怎么回事。   ——   不止白木香觉着多余,裴如玉也有这种感觉,以前在丈母娘屋里吃饭,四个人有说有笑的,现在丈母娘和七叔自发的无意识的忽略小夫妻两个,那种旁若无人的亲密,你给我布菜我给你盛汤的劲儿,让裴如玉觉着,分开吃饭的时机到了。   果然,他一提这事,没人反对。   李红梅笑眯眯地,“木香这身子也笨重了,以后你们就在自己屋用就行。”   原来丈母娘也觉着他们多余,一向深受丈母娘看重的裴女婿有些伤感,想丈母娘这喜新厌旧的速度也忒快了些。再瞥一眼旁边儿含笑递给丈母娘奶茶的七叔,这才几日就红光满面的,下巴上的胡子也剃干净了,整个人年轻十岁不止。   裴七叔剥个糖栗子放在红梅手边儿,继续剥第二个,笑着说,“我跟红梅商量着,过几天天气好,到新伊城走一趟。”望一眼面有疑惑的小夫妻,又看向李红梅,这才说,“我们定亲,茶酒衣料的事咱们月湾都有,我想给红梅置几样首饰。这自来了月湾,还没往新伊好好逛过,我们也没旁的事,去把首饰打了。”   李红梅拿相糖栗子吃了,将视线从七叔脸上移开,对闺女、女婿道,“我也要去瞧着给你们七叔买些东西。”   总而言之,长辈们就是没事要往新伊城逛逛。   晚辈哪里能不答应哟,白木香说,“这两天天气就不错,只是别急,到新伊路远,一路又没客舍投住,有时要在路上支帐子睡。明天先收拾东西,要是天气好,后儿个就能去了。”   “我也这样说,那就定后天。”李红梅争求意见的看向裴七叔,裴七叔就一句话,“都听你的。”   小夫妻就不打扰长辈们商量出门的事了,俩人有眼力的退回自己屋,白木香感慨,“我看我娘在这院儿也就住到明年了,明年找个工匠,把七叔的屋子重新糊裱一下。”   裴如玉也说,“是这个理。”啧啧道,“记得小时候,七叔还年轻,特别促狭,还让我给他剥瓜子仁吃,他坐在扶手椅里像个大爷一样。你看刚刚给丈母娘剥栗子,一个接一个的,就没让让咱俩。”   “谁让人家是两口子呢。”白木香也醋了一下,拿出零嘴匣子说,“我剥栗子给你吃。”   “哪儿能叫你剥,剥也是我给你剥。”裴如玉接过零嘴匣子,先拈个蜜饯喂媳妇吃了,然后拿起糖栗子剥给媳妇吃。   谁的媳妇谁疼,果然是亘古不破的真理啊!   裴如玉心下感慨。 第87章 铁面无私裴县尊   衣裳、被褥、帐子、腊牛羊肉、面饼、盐巴、茶叶、菜干……   白木香列出一张出行单子给她娘,裴如玉出行都是按单子上的准备, 李红梅就更加细心, 添上了裴七叔必不可少的辣子。   裴七叔则把置酒和衣料的事交给侄子, “酒要西漠州的葡萄酒, 衣料就用木香布坊的木香布,梅红四匹、桃红四匹, 别跟七叔客气, 按原价就行了。”   “七叔放心, 知道您是大户, 一准儿不客气。”裴如玉倒盏茶给喜上眉梢, 一身石青长袍又年轻十岁的七叔,“茶呢,木香那里也有不错的砖茶,倒省得去新伊买茶了。”   “砖茶怎么能做定礼, 我去新伊看有没有好茶。有好茶我置些回来, 倘无好茶,再用砖茶。”七叔于饮食向来讲究,就是现在, 他早上喝的也是碧螺春,而不是北疆的砖茶。何况这是他成亲大事, 再不肯马虎半点。   裴如玉说, “这次出门,除了怀志跟在七叔身边服侍,让司书跟着七叔吧, 他一向稳重。”   “你用惯了司书的,眼下衙门虽则不忙,让司墨跟我就成。”   裴如玉也没反对,他七叔也经常出门的人。   更让裴如玉佩服的是,七叔和岳母的出门效率,收拾一天行礼,第二天早饭后出发。裴如玉白木香一直送到县衙门口,因着天气晴好,李红梅也不肯坐车,马车给小福坐,她和七叔一样骑马,朝闺女女婿挥手,“回去吧,我们十天半月也就回来了!”   白木香也挥挥手,笑道,“别玩儿的忘回来就行!”   李红梅笑骂一句什么,也没心思再跟闺女斗嘴,骑着小母马哒哒哒的追上七叔,俩人有说有笑,七叔潇洒的朝后一挥手,就带着红梅姐往新伊去了。   后面有车队人马相随,白木香瞧着跟随的人,忍不住皱了皱眉,待回屋后才同裴如玉说,“我看怎么有个似腿脚不好的,这么远的路,腿脚不俐落的人该留在衙门让他们做些轻省活计。”   “你就别操心了,那是刚分派下来的驿卒,腿是因打仗受伤有些跛,其实无大碍,他们这些上过战场的老兵,遇事比衙役更冷静。”裴如玉扶着媳妇坐下,给媳妇倒碗奶碗暖手。   白木香捧着肚子喝一口,说,“我说怎么瞧着眼生,县衙的人我基本都认识。怎么给派来的驿卒还有残疾呢?不是说官场上残损不许为官么?”   “驿卒并不是官,这无妨碍。再者,这是陆侯军中老兵,他们上了年纪,再加上打仗有些残缺,平时在军中也只能做些杂务。如今有咱们建驿站的机会,每月固定粮晌,且不必像军中那样辛苦,陆侯就将他们安排过来了。”裴如玉略做解释。   “陆侯可真精明。”   “你这话说的。”   白木香说,“既是以后都在咱们县当差,就当一视同仁,我看他们也都是花白的头发了。上次发了靴子,衙役们夜间巡逻的羊皮大袄,每人也发一件吧。”   “成。一会儿我吩咐一声,让他们拿着牌子去你的皮货铺子领去。”   白木香忽然问,“这驿卒都是派的伤残老兵,那给咱们的驿马不会也是秃尾巴瘸腿的老马吧?”   “想哪儿去了,马都是按等拨下,很有几匹不错的一等马。”   白木香闲了还去马厩看过拨下来的驿马,果然有几匹毛色柔亮,矫健威武的高头骏马,有专门的两个驿卒照料马匹,将马养的都很好。刘牛那里也添了两个徒弟,裴如玉安排过来的驿卒,驿站以后要供给来往各位大人吃食,既有迎来送往的,也要有厨灶这些上头的。   厨灶可是肥差,裴如玉一问有没有人愿意学,驿丞瞧着都想学,不过,驿丞是要管整个驿站的,排除驿丞后,裴如玉让他们想学的抽签决定,之后就派在刘牛这里学徒。   另外几个老兵,裴如玉跟驿丞商量后也给他们安排了差使。   裴县尊一惯的理念就是:不养闲人。   虽然他挺想她媳妇能闲一闲的,简直吓死个人,肚子跟个小锅似的,她媳妇竟然折腾起弩弓来,先时的小弓看不上了,想换个大的,让县里铁铺给她按样打个大些的弩弓,她媳妇还改了打造的方法,在弩上加了箭匣,要个能连发的弩弓。   裴县尊愁的,媳妇总想舞刀弄枪是怎么回事哟。   尤其媳妇还很狡猾的摸着肚子说,“这也不是我想玩儿,你看我以前哪里玩儿过这些,这是咱们裴秀想玩儿。”   裴县尊心说,我这么个斯文人,我儿子不可能不斯文的啊!果然儿子饮食像他,性格就像媳妇么?   裴县尊忧愁着儿子可能不大稳重的事,裴七叔与红梅姐已是欢欢喜喜的到了新伊城,裴七叔没住驿站,他不是官身,也没住自家铺子里,裴七叔包下了新伊城最大客栈的最好院落,和红梅姐住了进去。   软绡帐子、波斯地毯,入目的家俱摆设都极是精致文雅,这屋子竟是比裴府她闺女女婿的屋子更精致三分。   李红梅先摘了皮帽子脱了外头的狐裘,站在屋里左看右看,裴七叔接过她手里的裘衣,交给小福,拉着李红梅坐在临窗铺设精美的木榻,问,“红梅,找什么呢?”   “这屋如此暖和,可这一进来,既没有热炕,也不见炭火。这从哪儿升的火啊,怎么就这么暖和。”李红梅奇异的说,裴七叔笑,“必是取的地暖。”   “地暖?”   “建房舍时便将地下挖空,留出烟道,入炭的地方,待天冷时,便放炭进去,这其实跟炕的道理差不多,下头烧着炭火,屋里能不暖和么。”   “唉哟,这可真讲究。”   “用地暖屋子干净,你看这屋子,就没有烧炕的烟火气。”   小梅端来泡好的茶水,李红梅先接一杯递给裴七叔,说,“这法子可真巧,怎么不见旁人用?”   “一则这技术不常见,二则这样烧炭量大,像寻常人家为了省炭,炕里添把柴一样取暖,可这地暖用柴不行,必得用炭。”   李红梅低声问,“这屋子很贵吧?”   “不贵。咱们不过偶尔住一住,等回帝都你就知道,咱家的屋子也不比这个差。”   李红梅点头,还是很有计划的说,“那也得节俭着些,自家屋子住不花钱,这个是要花钱的。咱们把钱攒下来,以后给儿子娶媳妇,给闺女置嫁妆。”   裴七叔突然觉着压力好大,他跟红梅姐都不年轻了,有没有孩子得看天意。可看红梅姐这满面笃定的模样,裴七叔就把医理上的实话都咽了下去。   两人租好院子,吃食上裴七叔也完全体现了他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本质,结果,三天就叫红梅姐收缴了财政大权,说裴七叔不会过日子,大手大脚,还是得她瞧着些。   两人天气好时就出去逛有异域风情的新伊城,若是阴天,就在暖若三春的屋里说话谈笑,李红梅原还说十天半月就能回去,结果,新伊城就住了一个月,待从银楼取走裴七叔定做的六套首饰,余者绸缎锦纱茶叶等物置办齐全,裴七叔才带着李红梅往回赶。   白木香要不是中间收到过裴七叔托人带回的书信,都得以为她娘跟七叔在新伊城出事了。白木香感慨,“什么叫乐不思蜀,这就是啊!”   裴如玉笑,“夫妻都是如此。”   “我今天从城南回来,看到县里的军爷过来,还押着东西,是不是有什么事?”   “是军中发了咱们县一车火炮,北疆不比关内,民风彪悍,县里防御的弓箭刀枪都要多备一些。”   “去年你跟知府衙门要,才发了些破刀烂枪的,到县时还得咱们自己修补。这火炮不会也是坏的吧?”   “这是军中直接拨下来的,已经抽查试过,都是好的。”   白木香想到什么,唇角一翘,“这陆侯也有意思,安排了几个老兵下来,对咱们县的兵器供给积极许多,可见他是个重情义的人,很照顾自己手下兵士。”   白木香能想到的事,裴如玉更是早早想到,这些送火炮过来的百户兵士便安排着住到了县衙里,院子与老兵的院子挨着。章百户是个细心人,看过兄弟们住的屋子,炭火给的足,每天烧的暖和,除了孙驿丞一人一间,其他兄弟都是两人一间屋,被褥不是从军中带来的旧物,听兄弟们说一来县里就发了新的,都是新棉花的厚被褥,还一人一张羊皮毯,听说夏天还会发一套薄的。衣服现在也换下军中旧衣,改穿月湾县统一的衙役服,每人每季里外两身新衣,就是浆洗,县里发浆洗票,一月免费浆洗两次,还有刮胡子剃脸票,每人每月刮两次胡子。   孙驿丞原也是军中百户,与章百户相识,只是,章百户是大将军身边近人,孙驿丞(百户)当年只是军中寻常百户。孙驿丞同章百户说,“我们都是与县中衙役一样,他们有什么,我们一样发。前些天又一人补发了一件羊皮大袄,晚上穿着都冒汗。”   章百户知道的内情多一些,闻言也放了心,笑着给孙驿丞斟酒,“如今听来,裴县尊是个厚道人。”   “很是厚道。原本冬衣衙役们早领过的,我们这一来,从里到外都是补发,每个人发了领物牌到铺子时领,个子高的就领大号,个子小的领小号。每月除了朝廷发的工钱,还有一两县衙补助。大将军照顾我们这些没用的人,给我们寻这个好去处,以后一辈子的饭碗也有了。”咕嘟嘟的热锅子的小火沸腾中,孙驿丞感叹着举杯,“章兄弟你回去,替我们跟大将军说,我们在这儿,一切都好。我们几个能给大将军当兵,这辈子也算没白活!”   “大将军也是记挂兄弟几个,借着送火炮的时机,让我过来看看兄弟们。兄弟们过得好,大将军便放心了。”章百户笑着与孙驿丞碰杯,叮的一声,仰头饮下一口烈酒,问,“要是有哪里不合适的,你也只管说,既是咱们安定军出去的,咱们就一辈子都是兄弟。”   “好兄弟!”   ——   当天送完火炮,休息一夜,第二天章百户原要启程,结果,当晚一场鹅毛大雪,第二天雪有两尺深,且风雪未停,委实赶不得路,一行人便继续留在县衙等雪停。   章百户虽出身军旅,却是个细致人,早上起来跟弟兄们先清扫县衙的积雪,县衙分派有序,前头是拿着扫帚扫雪,后头是拿着铁锹铲雪的,整个县衙的雪扫过一遍,就见裴县尊一袭黑色玄狐大裘自内宅出来,对章百户微一颌首,“辛苦了。”   “您客气,我们也没旁的事。若有能帮上忙的地方,您尽管吩咐。”   裴县尊同汤巡检道,“这便去敲钟,召各街街长,每户出两个丁,出来扫雪铲冰。”吩咐刘牛,“在县衙前搭出大帐,煮粥煮茶煮肉汤,凡家里艰难的少吃食的,还有扫雪的,都过来喝一碗。”   裴县尊叫着余主簿,同章百户道,“你们都是骑马来的,与我一起去县里看看,昨天雪大,希望没有房屋倒塌。”   哪怕裴如玉大力发展县中商事,减免各类赋税,除了粮税,基本上小宗税都不收,只收大宗商税,县中仍是有颇是贫困的人家。   裴如玉先往城北去,城北基本都是地窝子,那边儿的百姓普遍家境寻常。果然,一行人到城北时,已经见到家家户户都在热腾腾的打扫屋顶,见到县尊大人纷纷扬声招呼,裴如玉问,“昨晚你们这边儿没事儿吧?”   有个妇人拄着扫帚说,“周硕家的地窝子塌了,没伤着人,就是可惜把家里的东西都埋上了。这会儿天寒地冻的,也刨不动,得等暖和再说了。”   裴如玉问,“他一家子安置在哪儿了?”   “在街长家里。”街长月湾县独有的名称,一条街选出最有声望的一户人家做街长,有什么事先叫街长集合,再往下做安排就好安排了。   裴如玉骑马过去,果然见周家的地窝子塌陷进去,积雪覆盖,塌陷的地方有个裹着旧皮袄的小小身子在努力的往外除雪,脑袋上没带帽子,热腾腾的往外冒着热气。底下衙役喊一声,“周小子,县尊大人来了!”   周硕猛的扭身回头,他站的那地方本是地窝塌陷的,一下子没站稳,就闹了个屁墩,好在积雪够厚。就见周硕忙从地窝子里爬出来,斯斯文文的抱着两只冻的红肿的手一揖,“见过县尊大人。”   裴如玉下马,摸摸他的头,问,“你娘,你弟弟妹妹们没事吧?”   “没事,昨夜我听到雪大,房顶吱吱呀呀的,连忙把我娘他们叫起来,刚一出屋,地窝子就塌了。旁的东西不要紧,我家猪还埋地下哪。”   周硕也就八九岁,个子不高,一脸张又冻又热,冻红中透着粉红,难为他小小年纪便能将话说的这样清楚。这小子却是命苦,家里娘是个病秧子,生了四个孩子,周硕还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周家男人据说出门挣大钱,好几年都没见回来。留下这一屋子,病的病,小的小,可怎么过日子。周硕的二弟还得照顾更小的弟妹,平时就是周硕在街上帮人们跑个腿帮个忙,人们或是给他些吃食,或是给一两个铜板。县衙看他家委实困难,每年补助两百斤糙米,过年过节的,发些糖果肉食,也会给他家一份。   今秋周硕花十个大钱买了别人家不要的一头病母猪,那猪病的,基本上站都站不住,离阎王殿就差一口气。周硕抱回家就给养活了,如今周硕就是在刨他家的猪。   余主簿叹气,“别刨了,估计早砸死了。”   “不能。我家猪在炕洞子边儿上放柴的洞子里睡,只要炕没塌,猪就死不了,我听到它叫唤了。”   裴如玉吩咐衙役,“去一道把猪挖出来。”   衙役们拿着铁锹挖塌陷的地窝子,裴如玉招来周硕,与他道,“眼下你家地窝子塌了,你有打算没?”   周硕眉心紧皱,说,“待把我家猪刨出来,我想到城隍庙问一问道长,看能不能先寄居在庙里。”   “与其住庙里,不如先暂且住到孤独园去。严阿婆是个和气人,给你们收拾一间屋子暂住着,里头被褥炭火吃食都是全的,如何?”   周硕感激的望向裴如玉,跪下恭恭敬敬的磕了个头。   裴如玉让周硕看着刨他家的猪,带着剩余人往别的地方转转,告诉大家县里施粥的事,城北这边多是不富裕的人家,已经有人家商量着中午去县衙外吃粥了。一时,街长回来,组织各家出丁清扫街道。待整个县城走一圈,回县衙时只见县衙门口已经排起了长长的队伍,不大富裕的百姓们端着锅碗过来打粥,端回家做一家子的口粮。   章百户心说,这裴县尊倒的确是个不错的好官。   非但裴县尊官品不错,裴太太更是贤良淑德,章百户见一位女子亲自在施粥的帐子里招呼大家仔细排队,还时不时把些富户揪出来只给他们茶吃,肉汤也可喝一碗,粥却是没他们的份儿。粥要先仅着县里家境不好的,那些人也不生气,笑呵呵的说着话。   裴县尊见见到帐子里的女子连忙飞身下马,几步跨至帐长,小心扶着妻子,“你怎么出来了?”   “我在家里也没事,出来瞧瞧。”   顺着裴如玉的力道,白木香跟着裴如玉出了帐子,章百户见裴县尊几乎把这女子护在怀里,就知应是裴县尊的太太。细看时,见裴太太一手扶着腰,小腹在厚实的裘衣下微微隆起,立刻大为感佩,想着县尊太太身怀六甲都出来帮着救济县中百姓,当真是个极贤惠的人。章百户忙过去见礼,裴如玉为妻子介绍,白木香笑道,“原来你就是章百户啊,这是跟我家老爷去城里巡视了吧。真是好心肠的小伙子,咱们北疆就是这样,冬天就怕下大雪,不愧是陆侯身边儿的人,就是心肠好。”接着白木香就提着清脆出黄莺如众的嗓子喊,“老刘老刘,中午给大家伙儿添几个热锅子,尤其章兄弟他们,请他们尝尝咱们月湾县有名的腊排骨热锅子。”   刘牛响亮的应一声。   章百户觉着,裴太太在雪沫四扬的阳光下的笑容特别温暖,并不似冰冷矜贵的裴县尊,即便再如何平易近人,关怀百姓,章百户都觉着与裴县尊是有一段距离的。裴太太却是让人感到亲切热情,像是自家姐姐一般。   章百户忙道,“您太客气了。”   “这是应当的。我一见小章你就觉着亲切,也不知为什么。”   当时白木香就想叫着章百户一道吃午饭再喝两盅什么的,章百户有手下兄弟要照顾,白木香有身孕,裴如玉不想她在雪地久站,此方劝着白木香内宅歇着去了。甭看白木香跟裴家女眷处不来,她打点关系也颇有一手,当天就让鞋铺给了两双羊毛靴,章百户手下的兵,一人一双羊毛靴的鞋票,让他们自己到鞋铺领靴子去,另外,一人一身羊皮厚袄,就是孙驿丞他们发的那个。真是穿上才知道有多暖和。另则吃食炭火,都格外关照。   待风雪消停,章百户准备回新伊城复命,结果,却闹出一场不愉快。章百户手下的兵,在街角撒了泡尿,立刻被街上巡查的卫生的大爷抓住,罚款一个大钱。   一个大钱倒是小事,主要是忒丢人。   这人就是不给,没听说过尿尿还要罚钱的,结果,就被这大爷拉扯到县衙。最后,这钱是章百户出的,一个大钱是小事,关键是,忒丢脸!   尤其裴县尊那铁面无私的一张冷脸,一点面子都不给,“县里墙上有写,不许在公共场所大小解。”   章百户气地:这鸟县尊,什么东西!在新伊城老子们也是犄角旮旯爱往哪儿方便往哪儿方便!   章百户拍下一百两银子的银票,皮笑肉不笑的冷哼,“剩下的不用找,留着我兄弟以后来了方便!”   裴县尊淡定地,“剩下的可以让陆侯来方便。”   章百户咬牙:算你狠! 第88章 回来了   白木香觉着自己就是裴如玉的贤内助啊,裴如玉罚章百户钱的事, 白木香知道后特意跟章百户解释了一回。   “被他罚的多了, 有一回我娘在路上嗑瓜子, 一边嗑一边吐皮, 这是多么惬意多么寻常的事啊。叫那抓卫生的瞧见,还罚了一个大钱哪。”白木香说着倒碗香气四溢热气腾腾的奶茶给章百户。   “白大姐你这样通情达理的性情,竟然嫁裴县尊,真可惜了的。”章百户并不托大, 半起身接了,只是言语神色中对裴如玉依旧无甚好感。   “我们是自小定下的亲事,也不能反悔呀。再说, 哎, 成亲那会儿姐家早落魄了,在老家跟我娘织布种地过活, 裴县尊可是刚出炉的状元郎,春风得意, 却是一点儿没嫌姐家境不好, 立刻履约娶姐过门。这当然是因为姐才能出众, 远胜世人, 可不论他还是他们家也都是守信义之人。如今这世道,多是两眼朝上看的,还能信守承诺的已是凤毛麟角。”白木香喝口奶茶,拿着铁钳翻烤炭盆铁丝网上的小芋头,“先时, 我也不喜欢他这讲究劲儿,觉着真是啰嗦,可你说,就这么个人。他就是穿粗布衣裳也得一丝不苟,我有时手上沾上洗不掉的染料,他能给亲自给我洗手。我说这也不能忒铁面无情了啊,连我娘都罚钱,可想想吧,咱们县就这么大,县里谁都认识谁,要是单不罚我娘,以后百姓们谁还信他。我娘还好,余主簿才叫被罚的惨,咱们县新开的糕饼铺子,余主簿就爱吃那里的千层榛子酥,那酥捏重些就悉悉索索的往下掉渣,余主簿特爱刚买了边走边吃,已经被罚上百大钱了。现在余主簿都是现成买了在糕饼店里吃。”   “他罚来的钱,也不用在别处,都用在了孤独园。我们县没人养的孩子,没子女不能自己过活的老人,都在孤独园里养着。他这人,毛病是多,可他就任月湾县县令以来,蠲除各项苛捐杂税,来我们县卖鸡卖鸭卖菜的百姓,都不收税。县里五天一次集市,集市摆摊子也只是按摊位大小收几个摊位钱,多不过十个大钱,少则一两个。你看县里街上开的食铺客舍,眼下生意淡了,春夏你过来,那真是人来客往的,春夏每月一百文到三百文的治安钱,像秋冬就不收了,旁的钱更是一文不取。”白木香有些感慨,“县衙里外债还有两三万,倒不是欠别人,都是欠他的。他刚一来,修城墙修大街开孤独园,都是自己垫的钱。”   “他这人就这样,讲究多,心眼儿却是好的。”   章百户坐着听白大姐絮叨着裴县尊种种爱民善举,心下暗道,白大姐还是只看到外在啊,她一个妇道人家,哪里晓得这姓裴的在帝城闹出多大的祸事,如今怕是拿钱买个好名儿罢了!   白木香似是看出章百户所想,微微一笑,夹个烤的喷香的小芋头给他,“这看人看事,一时是看不准的,不妨先存着这心,慢慢看。要是裴县尊是装出来的好人,能装一辈子,也是好的。”   “哪里,裴县尊既是一县之主,自当一视同仁,我明白的,大姐。”章百户觉着,他白大姐真才是个好人,在这儿跟他说半天,无非就是想缓和他与裴县尊的关系。   白木香笑了笑,给章百户添些奶茶,转而说起旁的话来。   白木香送了章百户两块料子,一块大红一块湖蓝,让他跟他媳妇一人一件做衣裳穿。章百户怪不好意思的,他,他现在还没媳妇哪。白木香一向热心,“我们县倒是有不少好闺女,小章你喜欢什么样的跟大姐说,等大姐瞧瞧哪个合适,以后说给你。”   章百户脸带羞红的走了。   难为白木香如此在中间给两人说和,两人对彼此的看法却是顽固如昨,章百户想的仍是:可惜我白大姐这样的人才,所嫁非人哪!   裴县尊则想的是:还不快滚,不过仗着陆家就嚣张跋扈,目中无人的混账!   章百户与裴县尊的目光在半空交汇,带着巨大的排他性,乍一相遇,立刻噼哩啪啦火星四溅,眼瞅就有星火燎原之势。裴县尊目光冷硬,章百户先错开视线,对着白大姐一拱手,白大姐笑的灿烂,“一路平安,以后常来啊小章。”   “大姐保重!”   章百户再一拱手,马蹄腾起,带着一帮兄弟疾驰而去。   ——   薄若蝉翼的金箔在阳光下反射出五彩的光,它那样的轻薄,几乎屋中流动的空气都会引起它细微的震颤。金匠的浸湿的鬓发间缓缓滚下一滴汗珠,喉咙里几乎紧张的难以呼吸,心脏砰砰而跳。但,用精细银镊夹住金箔的那只手稳如泰山,轻巧准确的将金箔贴在了描绘好的布料上。   白木香把银镊递给金匠,小雀给她轻轻捶着腰,“很简单,主要是描花样子,上粘胶时要小心,粘胶不要上多,上多挤压出了格,最后抖落时,花形就不对了。少了金箔粘不牢,花纹同样会变形。”   金匠哆嗦着接过镊子,顶着满头热汗,使劲儿的吞了口唾液,重重点头,“记住了。”   月湾县是个小地方,以往金匠的主业是种田,间或给乡人打根铜簪子之类,现在月湾县富庶起来,他的活计也多了,家里婆娘就不让他再下田,收拾出个小门面,开起金银铺,给乡里人打首饰。白木香想到她娘和七叔定亲成亲都得做喜服。寻常乡下人成亲,也要喜服上绣些鸳鸯牡丹的花样,她娘跟七叔乐不思蜀的往新伊一去不回头,白木香就提前替两人张罗了,绣花是来不及了,整个月湾县,绣花最好的就是窈窈,可绣花是个慢工活,不是一朝一夕能绣好的,白木香索性用贴金洒金来做,更显华丽富贵。   结果,金匠的手艺传到他这代,祖上的功夫丢的七七八八,就是打金箔也是白木香指点着他打出来的,贴金都要现学。白木香在身孕身法笨重,弯腰站一会儿就觉腰酸,索性把这手艺教给他,让金匠学着做。   白木香说完要注意的事,就听外头一阵脑步响,她隔窗望去,见小财跑进来,两眼笑弯喜盈盈的回禀,“奶奶,咱们太太和七老爷回来了!”   白木香连忙回家看她娘。   尚未近院门就听到她娘由远及近的爽快笑声,待白木香进屋一瞧,险给屋内这明艳爽朗、满头珠翠、浑身绫罗的小妇人惊着,这,这,这还是她娘么。   未待白木香回神,就被她明艳万端的娘一把捞在怀里,摸脖子摸脸一通稀罕,“我可是见着我闺女了,你说把娘想的哟!还行,没见瘦,比我们去新伊前还圆润了些,我家外孙还好?过来,我给你跟外孙带好东西了!”   裴七叔笑眯眯的捧着茶碗坐在一畔,悠然的欣赏着这一室的烟火喧嚣。   白木香见她娘铺了半炕的包袱匣子,连小炕桌儿都摆的满满当当,直咂舌,“我的娘诶,你买多少东西啊!”   “都是给你们买的,我没买多少。”   白木香才不信她娘这话,她娘已经解开两个蓝皮包袱,一个里头是各种红色衣料,大红、水红、樱红、桃红、粉红等鲜嫩活泼适合白木香这个年纪穿,另一个包袱里则是湖蓝、水蓝、石青、玉青等适合年轻男子的料子,定是给裴如玉的。然后,李红梅抱出个黄铜包边的红木匣,打开匣子外的铜锁扣,掀开匣盖,是一匣子的金玉宝石首饰,白木香瞪大眼睛,“这太贵重了吧?”   “我也这么说,可你七叔非要给你打。”李红梅脸上的笑就没停下过,拿起一只金扇攒花流苏步摇,小金扇是镂空的,上面的攒花是用的红色宝石,金线流苏的坠脚也是一颗颗打磨的黄豆大小的红宝石,阳光下闪烁着耀眼华光。李红梅道,“这头面是一整套,还有插簪、斜梳、钗、耳坠、手镯,都是你七叔给你打的。”   “这几支玉簪金簪都是给如玉的,男人的簪形都简单,可这花样都是你七叔亲自画出来,让金匠玉匠照着他画的花样打的。还有你这首饰,不是娘吹牛,拿到新伊城也没第二份。”李红梅掩唇笑望七叔一眼,七叔笑着温声说,“你也太夸大了。”   “不是夸大,本来就是啊。”李红梅把一匣子首饰都递给闺女,“拿去戴吧。”   白木香抱着沉甸甸的首饰匣跟七叔道谢,“谢谢七叔。”   裴七叔笑着摆摆手,意思是不用见外。   李红梅还给外孙买了一箱子玩具回来,白木香瞧着一屋子的东西,想着七叔倒比她想像的更加身家丰厚。裴如玉听说七叔回来,他县里事务不忙,也到内宅说话。晚上一家子在岳母屋里团团围坐炕上吃热锅子,李红梅说起在新伊城住的客栈小院,地暖多么的暖和干净,饭菜如何精致可口,新伊城许多新鲜没见过的房屋样式,还有许多没吃过的吃食。   李红梅比划着说,“还吃到了驼峰蹄掌,鲜香至极,入口即化。”   白木香想到驼峰就瞪裴如玉,要不是因裴如玉糊弄她,去年她也就吃到驼峰了。裴如玉含笑给媳妇夹筷子涮小青菜,“等明年我也带你去新伊城吃烤驼峰。”   白木香转而说她娘,“怪道娘你跟七叔这一去就不回来了,要不是有七叔托人托回的书信,我得让裴如玉去新伊找你们去,别丢了。”   “我们又不比你们年轻,快马去快马回的,我们路上走的慢,五六天才到新伊城。到了新伊城安置下来,也要看天气,天气好,我们就出去走一走,买些东西,天气不好,我们就在屋里不出去。除了置衣料首饰各类小东西,你七叔还买了许多药材。”李红梅笑,“这才耽搁了些时日。冬天本就没旁的事,出去逛一逛也是好的。”   裴如玉道,“就是七叔你药铺的去寒的丸药快卖完了,得制一些新的。”   裴七叔颌首,“嗯,明天我就去药堂。”   “我也去布铺瞧瞧,应该没什么事吧?”红梅姐这才想起她其实还兼着布铺掌柜的身份啊。白木香笑,“这些天都是窈窈到布铺守摊子,倒是做出两单大生意,提成我就算给窈窈了。”   “嗯,给窈窈吧,这也是应当的。”红梅姐现在掌管七叔的财政大权,也就不把那些小提成放在眼里了。   吃过一顿热腾腾的晚饭,毕竟七叔红梅姐远道回家,大家说会儿话便早些歇了。   白木香洗漱后坐炕上抚着肚子说,“七叔平时也瞧不出用度奢侈来,还挺有身家的。”   “看你说的,七叔与父亲是一个爷爷的子孙,只是七叔那支人丁不旺,当初分家时是平分的。七叔这些年虽懒于仕途,也并非不理俗务,祖上的家业七叔打理的极好,在帝都也有不错的生意,他平时饮食精致,也只是舒适便好。对族中贫困子弟多有照顾,每年都会往庙里捐些银米,让庙里帮着施舍出去。”裴如玉道,“七叔的为人,但凡认识他的,都是有口皆碑。”   白木香说,“你家规矩多,七叔跟我娘成亲这事,要不要写信回去说一声。”   “这不用咱们操心,七叔自己就写信回去了。再说,七叔肯成亲,祖父、父亲他们估计就很高兴了,旁枝末节没人在意。”裴如玉是真心为七叔高兴,白木香幽幽的盯着他,许久没说话。   “怎么了?”裴如玉问,“可是担心岳母?”   “不是。”白木香“哎”了一声,侧了侧身子,有些感慨,“你不晓得,我爹去的突然,他一死,留下一溜儿的青砖大瓦房,我家没儿子,我二叔就跟得了红眼儿斗鸡病似的,死活要把他家小儿子过继给我爹,就是图谋我家的大瓦房。七叔身家丰厚,他若无嗣,以后定也是过继的。你们却是真心为七叔考虑。”   裴如玉失笑,“你以为族里没这样的事,只是都是些无干紧要的人做白日梦罢了。只有无能贪鄙之人才会有些邪念,男子汉大丈夫,尤其咱家这样的家族,族中子弟读族学一分钱都不用花,但有贫困的,族里也有照顾,较之外头寻常百姓强之百倍,若这样都不能支撑门户,只知寻些斜门歪道,这样的人早晚都是祸害。需知,钱财易得,可亲人朋友是难得的。”   裴如玉惯常冷峻淡漠,仿佛不近人情,其实这人最重感情。   白木香将头倚在丈夫肩上,“我给七叔也一起裁了喜袍,等贴金好了,就能一道做了。”既是她娘认定的丈夫,也就是她的长辈。七叔待她好,她也一样尊敬七叔的。   裴如玉明白妻子的心意,垂眸望向妻子盈白的侧脸,轻轻挽住妻子的手。 第89章 定亲   翌日清晨。   细碎的金粉随着晨间微风轻轻飘散, 像是落下一场小小的金屑微雪。小雀和小圆两人抻着衣料, 白木香教给金匠如何拍去抖落多余金箔, 渐渐的展露出衣片上贴金花卉的模样。   小圆小雀都伸长脖子瞪圆眼睛看向衣料上那栩栩如生,细致精巧,富丽堂皇的怒放牡丹, 与金匠一起齐齐发出小声抽气的惊叹, “这可太美了!”   晨风卷走地上金粉,小圆从金箔牡丹上抽回视线, 很可惜的说,“奶奶,这些金粉就这样飘没了啊。”   “是啊,好在金箔薄, 也没有多少。”白木香示意金匠过来学着做,金匠浑身哆嗦,手还是稳的。做手艺人, 手必需要稳。   他第一次做贴金洒金的活, 有些地方就不大细致,待全部金箔花样出来,金匠很羞愧的垂头站在一畔。白木香道,“这无妨,最后还要用泥金勾边的。你学着勾边, 七叔那一套不贴金箔,用泥金勾牡丹纹。”   单件单裁的衣裳,再如何细致都不为过。   白木香俐落的调金粉, 取出细狼毫粘取金泥,一笔一笔的描绘在牡丹边缘。金匠年过三旬,正经连打银簪的机会都很少,更别提贴金洒金泥金这些工艺,如今瞪大眼睛,不错过大奶奶的每一个动作,一丝不苟的把大奶奶的步骤记在心里。   其实,按照古礼,他该叫师傅的。这些手艺,在哪个匠人手里都不会轻传,更不会让你站在旁边看,毕竟有偷师嫌疑。大奶奶却是认真指点教导,金匠心中满是感激。纵不能拜大奶奶为师,他心中也是把大奶奶当师长一样待的。   金匠毕恭毕敬、认认真真的描金,白木香带着小雀小圆到作坊看看,街上转一转,这有了身孕,前三个月最需注意,不可劳累不可气恼,三月后基本胎相稳固,最好每天都走一走,不累着就可以,这样母体强壮,于以后生产有利。   这些事,不真正怀孕做母亲,白木香还真不晓得。   她娘带着小福回铺子,窈窈就准备交接账目钥匙,继续回白木香这里当差。结果,她娘眼瞅定亲在即,也没空打理铺子,便是窈窈继续在铺子做事。   七叔则在安置从新伊购置回的药材,她娘在药店帮忙整理药材,听她娘说,七叔打算腊月初十开始义诊十天,裴如玉原是打算在县城南修座财神庙,七叔劝裴如玉修一座平安寺,保佑平安。   七叔还打算捐一笔银子修庙,既然七叔是捐银子的财主,裴如玉也就从善如流改修平安寺了。   白木香还打算帮她娘准备定亲的事,结果,发现完全没有自己插手的余地。她娘把红纸都拿到药堂去,七叔在一边儿配药制药,她娘在一边儿剪双喜字,咔嚓咔嚓的裁大红的枕头皮,缝俩人的喜服。   原本喜服自己做也可,请全福人帮着做也可,因这衣裳是贴金,并不需绣花,针线的事李红梅就没托旁人,都是自己来的。她生就一手好针线,给自己做喜服当然更细致,穿针引线的说,“我瞧着这贴金比绣花还体面。”   七叔给红梅姐倒碗热腾腾的奶茶,让她歇一歇,轻轻执起喜服上的贴金瞧,说,“这贴金的手艺好。”   “得看谁的手艺。”李红梅脱了手上顶针,捧着热奶茶喝一口,骄傲的说,“这不是我吹牛,咱们木香这心灵手巧全是像了我。家里刚织布的时候,我们县里县太爷的侄子就瞧中了木香新改的织机,非要学这手艺。你说说,别人家吃饭的家什,谁会外传啊!我们平头百姓的,也惹不起县太爷家,后来打听着县太太很瞧不上这个内侄。木香就让小九从府城买了块极好的纱罗,她在上头贴金箔花雀,整个府城没那样精致的衣裙。糊弄县太太说是江南那边儿的新鲜花样,县太太收了衣裙,那侄少爷没再提织机的事。”   “就这样了了?”   “民不与官争,能用钱了结的事都容易。”李红梅说,“老白家族里虽说没啥显赫人,县里也有几门亲戚,七拐八绕托了托人,我们那县太爷见好就收,不是那种非逼人家破人亡的。哪里个个都是如玉这样的好官哪!甭看这地方穷,百姓们运道不错。”   七叔自然不可能遇到这样的事,听红梅姐说着,自屋里书架上取出一叠尺见方的红纸,取出纸墨写大喜字。七叔说,“木香这孩子,天生有股大气魄。”   “都是像我。”红梅姐很不谦虚的说,凑近些问七叔,“不用置大案么,我看许多人写大字都是置大案的。”   “不用。笔力练出来,哪里写都一样。”七叔说,“这织布的机子是木香自己改的,当初怎么想教给乡里人的?”   “渐渐生意做大了,光咱们自己村织布织不过来,就得雇旁的村的人。三乡五里都是亲戚,说真的,那织机要说机密,也不算特别机密,索性就先择近些的乡亲们教。”李红梅喝着奶茶就把机密都叨叨给七叔知道了,“织机真不算最机密的事,咱们木香拿手的是染色。如今作坊刚办起来,她有着身孕,不过做些染单色的买卖,她染花布才好看。我们村光染缬的孔板就有好几屋子。这染色的本事,不是咱们自己人可是不传的。”   七叔想到红梅姐这大嘴巴,特意同她说一句,“除了我别跟旁人说这些。”   “我知道,也就你我才说的。”红梅姐撂下茶碗,继续缝了几针,对七叔说,“棉布其实做里衣非常好,可棉布织出来的原色有些泛黄,有钱人家更喜欢用雪白的丝绸。木香想了许多办法,才把棉布漂的雪一样的白。你看咱们这喜服,这正红的颜色最难染了,等闲铺子都没这样正的大红料子。乡下人不讲究,可我听说城里人成亲,只有正室才能着大红,侧室什么的,是不能穿这颜色的,是不是?”   “对。大红是正色,唯正室可衣。”   红梅姐红唇一勾,点头,“这个规矩好。”瞥裴七叔写的双喜字一眼,说,“把这字喜写好得开始写喜帖了吧,咱们都请哪些人,心里有数没?”   裴七叔把写好的喜字晾在炕上,悠然道,“也不必特别请谁,就平常认识的人过来喝杯喜酒也就是了。要我说,倒不必大办,咱们自家人吃席酒也就……”后面俩字硬生生被红梅姐的阴森目光压了回去。   红梅姐瞪裴七叔一眼,板着脸道,“定亲大事,怎么能随便自家人吃席酒就算了!我已经请好余太太做媒人,到时县衙里余主簿、汤巡检、赵巡检都要请上,还有平时与我关系好的几家太太奶奶,也都要请!还有老家的亲戚们,人不到,咱俩成亲的事也得跟他们说一声,各人都得有礼的。老家时候,我可没少随往,不趁这机会往回收一收,简直亏大了!还有你家,你家人多,亲戚里道的,都得通知,知道不?”   “我已经写信给大伯说咱俩成亲的事了。”裴七叔一句话让红梅姐的怒火消了一半,同红梅姐商量,“收礼的事还是算了。”   “干嘛要算!大喜的事,都要收礼的!”红梅姐不乐意的吊着眼睛瞥七叔,她非但要收礼,她还要风光大办哩!舞狮队舞龙队百戏杂耍,她都托人请好了!   “如玉毕竟是县令,若有旁人借这机会送重礼反是不好。就是没人给他送,他离帝都时颇得罪了些小人,哪怕咱们没收什么东西,落在小人眼里也得编排出无数故事来。”裴七叔心平气和的跟红梅姐商量,“我想着,借咱们办喜事的机会,再给孤独园的老人孩子每人捐一身新衣,再捐些银米。为人当惜福,我能娶到你,定是前些年积的福,可见多行善事,方有福报。”   红梅姐知道七叔是犯了命格老病,虽不乐意,也只得噘了噘嘴依了他。   ——   裴如玉衙门事务不忙,想帮七叔准备定亲礼,遇到跟媳妇一样的境遇,裴七叔完全不需帮忙,非但喜帖,便是定亲的礼物,也是裴七叔自己一样样看过,稳妥的放到漆红箱子里,在铜锁上贴上自己写的喜字封。   小夫妻俩能帮忙的都是些外围的事,譬如,七叔要行善,从白木香那里买的布匹,干脆也从白木香那里定的棉衣,孤独园的老人孩子人每人一件,从里到外都要,还有每人一双暖烘烘的毛靴。另外,七叔要办义诊的事,裴如玉提前就在衙门前贴出告示,药堂前也摆出牌子说与县里人知道。   县里也有不少人想来帮忙,一则是裴县尊他七叔跟县尊太太她亲娘的喜事,大家就是看着县尊大人和县尊太太的面子也要过来的;二则李红梅为人爽快,在县里女眷中挺有人缘儿,裴七叔则是县里唯一的大夫,这可是了不得,谁家有个病痛的不去瞧病呢?县里唯一的大夫的定亲大喜,就是与裴七叔不熟的,也打听着需不需要抬箱子的人手,打听晚的都排不上。   而且,县里人听说有舞龙舞狮杂耍百戏看,还有些通知了外村的亲戚或是外县的亲朋,冬天没事,这几日天气晴好,让亲戚朋友过来玩儿。   当天的热闹就甭提了,一大早,红梅姐早早的起床梳妆,那一身的大红贴金牡丹的衣裙一穿,配着头上的金牡丹步摇,纵眼尾略有细纹,也不掩红梅姐杏眼桃腮的娇艳美貌。   裴七叔过来的也很早,与红梅姐心意相通,一身泥金牡丹纹喜服翩然而至,眉眼间蕴着藏都藏不住的喜气,裴如玉正在院子里用刷牙子,见到七叔匆匆一漱口,举着漱口盅子说,“七叔,你怎么这么早就过来了,忒早,吉时不是要中午么。”   “那是定亲的吉时,我过来吃早饭。”裴七叔绕过侄子就往红梅姐屋里去了,不一时就传来李红梅清脆的吩咐小福端早饭的声音。裴七叔装模作样很热情的问侄子要不要一起过来用早饭,得知侄子不一起用饭的回答,裴七叔心满意足的声音从屋里传来,“我就说如玉不来跟咱们一起用的,他们小夫妻爱自己用饭。”   “是啊是啊,年轻人都这样,有什么法子哪。”李红梅眉飞色舞的拉七叔坐炕上,在七叔欣赏惊艳的眸光还有些不好意思。   裴如玉听到岳母和七叔状似体贴实际虚伪的对话,心说,老房子着火简直一发不可收拾啊!不想他们打扰可以直说么,啧——   ——   吃过早饭,余太太一家、汤太太一家、赵太太一家都早早到了,裴七叔瞧着时辰,敲锣打鼓的骑着高头大马,后头跟着裴七叔挑出的相貌体面的穿着绛红衣裳的小伙子们抬着三十六口大红箱子的聘礼出了县衙,前有舞狮队鞭炮队开道,后有舞龙队鞭炮队压阵,还有无数看热闹的百姓相随,热热闹闹的在县里绕了一大圈,再把定亲礼抬到了红梅姐的院儿里。   当天天气晴好,阳光灿烂。   裴七叔被侄子迎进红梅姐一片大红的屋里,这屋子进出无数回,这一回,却是不一样的。裴七叔的心脏因激动跳的格外快,里间的亮蓝色棉门帘也换了大红的,裴如玉亲自挑起门帘,笑说,“七叔请进。”里头一堆花红柳绿的太太奶奶们都在笑,“裴大夫来啦!快进来快进来——”   红梅姐坐在炕沿儿上,在阳光里朝他抿嘴浅笑。   裴七叔鼓噪的心脏里忽然生出无数怯意,我会不会害了红梅,会不会克了她!他的腿有些发僵,手掌是冷汗涔涔,舌尖发麻,嘴里泛出苦涩。可是,屋内无数的笑脸又似给了他无限的勇气,裴七叔一向清楚分明的脑袋里乱成一团麻,他不知自己在想什么,极度的欢喜又极度的担忧,他几乎是凭着身体的直觉往里屋走,忽然脚下一绊就往地上跌了去。   倒下的那一刻,裴七叔几乎是有些绝望的浮现出一个念头:我果然是不该成亲的么?   可在下一刻,裴七叔发现自己并没有跌到地上去,红梅姐几乎是以肉眼难辨的速度,嗖的跳下炕沿儿,一道光一般穿过屋里众人,在裴七叔要跌跤的时候扶住了他!   事后,红梅姐回想,只能解释为:这是天意奇迹!   因为她平时根本跑不了那么快的。   红梅姐的双臂稳固极了,像一座山,一把就将裴七叔托正了,顺手拍他胳膊一记,“别欢喜傻了,走路小心着些。”   不知为什么,裴七叔的心蓦然便安定下来,仿佛冥冥之中能看到,他的命运之轮终于碾过他孤独崎岖的前半生,开始向他的后半生驰骋而去。 第90章 可算是生了!   七叔和红梅姐定亲的新鲜事, 一直传到年根底下,成为人们过年时欣羡不已的谈资。   第一件就是红梅姐和七叔的喜服, 唉哟哟,月湾县的百姓第一次见到贴金箔的衣裳,那牡丹花牡丹纹那样的精致体面,大家伙儿可是开了眼界, 直羡慕的一堆女人念叨起来没完没了, 都说红梅姐有福气,穿得这样的体面衣裳。   第二件就是红梅姐请的舞龙舞狮杂耍百戏,七叔力求低调,红梅姐可不是这样性情,她老人家自打三十上死了头一个男人,心心念念的就是再找个伴儿,这找了七八年才找到裴七叔这样样合适的, 红梅姐心里的喜悦就甭提了, 拿七叔的钱请的这些班子,在月湾县连耍三天!而且,红梅姐要面子, 她不说是自己请的, 非带着七叔说是七叔请的!   月湾县一下子就热闹起来了,四邻八乡凡听说月湾县有杂耍百戏且家里没事情有空闲的都来了,还有从旁的县过来看杂耍百戏的人哪。原本冬天清淡的食宿小摊生意紧跟着就热闹起来,什么粘糖人儿的、烤肉串儿、烙肉饼、卖蜜饯、卖头花、热奶茶、热汤饼的摊子,都支了出来。   县中竟是连清淡的客栈生意也都一起做了起来, 只要有人气,便不缺生意。   裴如玉让衙役们维持好治安,卫生巡逻员管好卫生事情,旁的事并不多加插手。思量片刻,裴县尊还拿出钱来,让这些舞龙舞狮百戏杂耍多耍上半月,一直耍到腊月二十八再散,主要人家也要回家过年,年后正月十三再来,一直过了灯节。   裴县尊就这样把这些人年后的生意也定下了,这些人自是欢喜不尽,颇是卖力。   已定过了明路,定下亲事的红梅姐更加大方的出现在七叔的药铺子里,现在红梅姐不管布铺的事了,她在药铺帮忙,每天出入多少药材,红梅姐管账,同时接管七叔的饮食起居,每天中午什么时辰吃饭休息,什么时辰为人诊病,都要红梅姐说了算。   七叔也放下往年心事,每当看到红梅姐鬓间的一对金光闪耀的金雀步摇钗,七叔就会露出由衷的笑意,简直什么事都依着红梅姐。   就是吧,红梅姐有些喜新厌旧,原本在药铺帮忙的,没帮三天半就跑去看百戏杂耍了。   七叔看向柜台里记账的伙计,有些想念红梅姐在药铺的时光了,红梅姐并不吵人,偶然一个抬头一回首有红梅姐在,七叔就有说不出的安心。   白木香也爱看杂耍,跟她娘坐大帐里最好的位子,带着余太太、汤太太、赵太太几个,每人跟着一个小火炉一张圆几,上头摆着各色零嘴儿,边吃边看,还有丫环们供应热奶茶,可舒适惬意啦。   裴县尊则带着余主簿汤巡检赵巡检几个巡视县中治安,但有斗殴闹事的,就拉到县衙解决一下,余主簿笑,“她们可是乐呵了。”   裴县尊道,“妇道人家也忙一年了,让她们歇一歇,乐一乐。”   汤赵两位巡检想的都是:俺们也忙一年了啊!   因裴县尊疼媳妇,县尊太太成了县里太太奶奶们小团体的头头儿,这些妇道人家可会乐了。就是以往在家里大王一样的汤巡检,近来都不敢对媳妇大喊大叫了。   红梅姐对于女婿继续多雇这些杂耍班子半个月的事也很满意,自作多情的认为这是女婿在孝顺她这丈母娘。杂耍班子成天在县里热闹着,吸引了四面八方的人过来观赏,尤其县衙特特支出热水摊子,大家渴了若不想花银钱买奶茶汤水,可以免费喝一碗热水,颇得百姓赞誉。   商人们嗅觉最灵,哪怕月湾县许多百姓做生意的时间尚短,如今县人来客往,也都知道支出摊子来张罗买卖。更有些外县的货郎,也挑着担子、赶着骡车过来月湾,有没有生意也能过来看耍百戏。还有些心眼灵动的干脆做起大车载人的车马生意,离月湾到远的村落县镇,花上一两个铜板或是给些东西,就赶着驴骡马车拉脚,也能赚些。提前在月湾县进城门前下车,空车进县并不收取入城费用。待进了城,大家伙再上车,三五成群的往各自要去的地方去。   有县中差人同县尊大人反应这事,县尊大人一笑了之,并不计较。   裴县尊专门划定了在外摆摊子的地方,每天交些费用,就可支在街上做生意,热闹如同庙会。尤其许多村镇地方,采购不便,平时多是靠货郎来往买些针头线脑,如今来了月湾县,见着心仪的物件,尤其新年在即,看杂耍的同时总要买一两件的。   当然也难免感慨一两句:月湾县如今可真好啊!卖货的这样多,买东西如此方便。   白木香也说了,去岁作坊里一直忙到腊月二十八,今年二十三就放假,想看百戏杂耍的都可以去玩儿几天。这些女工每月都是能自己挣钱的,不论平时再如何勤俭节约,自己能挣钱的人,花钱的时候总是更加爽快的。连王凤都拿私房给侄子侄女们一人买了一包上等饴糖,送了兄长一双舍不得买的羊毛靴,嫂子一根银簪。   今年王家遭了劫难,那些当初帮她出头的族人,王凤不管是带一包茶还是一块布,趁着年下,都过去族人那里走了一遭。她一向胆小懦弱的性子,似乎也有了些微的改变。   只是仍是胆小,王凤心里很感激县尊太太,知道当初是县尊太太护着她,她才没叫杨家人欺负了。王凤买了两条大头鱼,想来县尊太太这里拜年,一个人不敢,还是跟她嫂子一道来的。白木香笑着叮嘱她几句安心过日子的话,知道王凤自打与杨家撕扯清楚,县里就不少人家打听她,毕竟王凤岁数不大,虽嫁过一次人,在北疆却是不讲究这些的。她在作坊织布,因她手巧肯干,拿的工钱也只差崔莹一线,而且,她出名的是老实性情,王凤如今在月湾县,相中她的人比相中崔莹的都多。崔莹精明能干,可也是出名的要强厉害,等闲人家还得担心娶了她儿子受欺负,王凤就无此担忧了,性情柔顺会挣钱,妥妥的贤内助。   提前过来的还有乌伊县的林主簿,乌伊县里学技术的女孩子要接回去过年了,另则还有一批先时定好的纺车也要带回县里安装,林主簿还盛情难却的请了位木匠师傅一并跟着过去。木匠原想派个徒弟去便好,林主簿却是个办事妥帖的,死活请了师傅跟着一起去乌伊县,不然这些个纺车部件,要是装不对可怎生是好?   这些女孩子们的工钱,白木香都照工结算,年底的年货也是一人一份提前发了,等同与自己作坊的女工一样看待。倘不是这些女孩子都是带着县里学技术的希望来的,有几人心里是很愿意留在月湾县继续做工的。不用喂牛喂羊,不用照顾弟妹,不用烧火做饭收拾家务,不用活儿一点没少干,吃饭时却要将好吃食先让给兄弟们,每月能挣到工钱,三餐比家里还好,冬天烧着炕笼着炭火,一点儿不冷,一点儿罪都不受,真是,比在家里好太多了。虽然不是月湾县的人,不能长长久久的留在月湾,等回了家,她还要继续织布,继续挣钱。   裴如玉拆开董大人的信,给董大人写了回信,林主簿便带着人带着纺车带着木匠师傅们,载着全县的希望回乌伊县去了。   新年匆匆而至,白文崔凌一众伙计也都从新伊回家过年,今年包饺子做年夜饭比去年更有滋味儿,一对老的正是情浓意蜜之时,一对小的说着即将出生的孩子的事。裴如玉打听了三乡五里最有名的接生妇人,打算再到新伊城请个有名产婆。   裴七叔私下很赞同侄子的做法,裴如玉是裴家嫡长孙,木香肚子里这个,是曾孙辈的第一人,再如何谨慎都不为过。裴如玉担心妻子紧张,请产婆的事私下让白文办的,没有跟妻子说。   年下到城隍庙给祖宗烧香时,裴如玉准备了很虔诚的猪牛羊大祭,请祖宗保佑妻子明年生产顺利。   白木香的孕期一直很稳定,四个月时微微能感觉到孩子的胎动,如今月份足了,有时晚上都能从肚皮上看出一鼓一鼓的,尤其裴如玉的手覆在妻子的肚皮上时,孩子会动的格外,木香能感觉到孩子很健康,正月十五灯节的时候,白木香还特意买了好几盏冰灯挂在院中,算着这孩子约摸是三月初的产期。倒是裴如玉这位准父亲,从二月初吃过素春卷,他就开始心神不宁,每天早上去衙门处理公务,中间总要回来个三五遭看媳妇。   两位早早被裴县尊花大价钱接来的县里安置的产婆都觉了好笑,想着这离生产还有一个多月,就是县尊大人再急着抱儿子,也不能替县尊太太生啊。   待过了三月初预产的日子,白木香一点动静都没有,两个产婆就开始有些急了。头一胎倒不是没有晚些的,只是看县尊太太这样,一丁点儿要生的意思都没有,裴七叔专门给诊了脉,也只能诊出胎相稳固,诊不出为什么还不生产!   两位产婆各自进行了不同的催生迷信活动,裴县尊更是急的一宿一宿的睡不着觉,孩子越发活泼,只要摸着妻子的肚皮,小家伙就像要跟你玩儿似的动来动去,裴县尊暗暗发狠想着臭小子你再不出来,等你出来看不打你屁股!   唯李红梅白木香这对母女淡定,李红梅吃着糖渍青梅说,“我当时生木香就这样,到了生产的日子都没动静,一家子急的不行,独我们老太爷最有见识,老太爷说这没动静就是还没到时辰,这讲究的孩子都有下生时辰管着哪。果然多等半个月才生的木香,生产时顺利的不得了。”   白木香虽则对早逝的祖父没啥印象,但对祖父的观点是很认可的,她也认为,她儿子这是没到时辰哪。至于为什么是儿子,白木香吃了多少家里没兄弟的亏,当初家里青砖大瓦房都险些被人抢走,白木香就盼着第一胎生儿子!   裴秀不负她娘所望,三月二十三一大早,白木香正扶着肚子在院里刷牙,突然肚子就一阵抽疼,白木香   “哎哟”一声,裴如玉手里刷牙子茶盅子咣当一丢,嘴上一圈白色牙粉沫扶住妻子,连声问,“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   白木香勉强撑着漱了漱嘴,皱着眉毛小声吸气,“我这肚子疼,一抽一抽的疼。”   裴如玉大吼一声,“岳母!我媳妇要生了!”小圆小雀年轻腿快,一个从厨房一个从屋里都跑了出来,一个先接了大奶奶手里的刷牙子和茶盅子,一个帮着大爷扶着大奶奶进屋,白木香肚子疼的炕都上不了,裴如玉俯身一臂绕过她的膝弯,稳稳的将人打横就抱了上去,见妻子疼的脑门儿冒汗,连忙拿帕子给她擦,又使唤小圆小雀,“把产婆叫来!”   李红梅跑来时,慌忙的颈间的扣子都没系好,摸着闺女的肚子问,“是怎么样的疼?”   “一抽一抽的疼。”   “这是要生了。”李红梅打发小福去厨下烧热水,再煮六个鸡蛋过来,对女婿道,“这别急,这是刚发作,且得等会儿!”   裴如玉哪儿能不急,裴如玉急的脑门一起冒汗,脸跟白木香一样色儿了。一时,两个产婆赶过来,问过情况也是说要等会才能生,她们都是有经验的产婆,安慰裴县尊说,“早上发动,晚上生出来就是俐落的。”   裴县尊脸唰的惨白,“要疼一天!”   白木香紧紧的抓住丈夫的手,冷汗打湿发丝鬓角,勉强说,“我也,也不是很疼。”   “你别说话,好好躺着,我就在这儿守着你。”裴如玉大口喘息,说话声音都带着惊惧的颤栗,李红梅生怕女婿一个不好厥过去,好在裴七叔听到信儿来的很快,裴如玉连忙说,“七叔你给木香诊一诊,她疼的厉害。”   裴七叔更见不得这生产之事,他的母亲妻子都是难产而亡,进屋时脚步都是踉跄的,整个人一接触屋内生产时的紧张气氛便摇摇欲坠,那副没用的样儿,真是叔侄俩如出一辙。李红梅把叔侄俩往外打发,“你七叔也不懂生孩子的事,生孩子没有不疼的,都出去,你俩在这儿就是跟着添乱!”   裴七叔裴如玉踉踉跄跄的被撵出屋,李红梅守着闺女,喂闺女吃了六个煮鸡蛋长力气,白木香疼的脸色惨白,外面裴氏叔侄等的焦心切肺,结果,直待太阳老高,过了午时,白木香突然没事儿了,她一点儿不疼了,下炕遛达两圈,完全没了要生产的意思。   见多识广的产婆说,这样的情况也是有的,只是不常见。不过,大奶奶的产期也近了,就在这几日。   裴县尊委实受不了这种煎熬,第二天寻个空当神秘兮兮的往刚修好的平安寺里烧了柱高香,请菩萨保佑他媳妇平安生产,不知是不是这香格外灵验,三天后,白木香依旧是早上抽疼了一下,因立刻就不疼了,她并未在意,上回要生未生把裴如玉吓的不轻。白木香自己没啥,主要看裴如玉近来黑眼圈儿都出来了,担心她这肚子,她便没说。待用过早饭,又疼了一下,也是立刻便好了。临近中午,疼了第三回 ,半个时辰未到,白木香裤管一湿,她有种强烈的直觉:这回,她是真的要生了!   自从白木香产期将近,李红梅就没再出门,也少让闺女出去,就是觉着闷想遛达,在院儿里走走就罢。裴如玉刚从县衙回来险些撞倒要跑去给他报信儿的小圆,小圆满脸焦急还未出口,裴如玉嗖的就跑屋里去了。   白木香咬着块白棉布,汗珠铺了满脸,鬓发被冷汗浸透,整个人似是从水里捞出来一般,一声几近痛苦的闷哼传入裴如玉耳际,裴如玉脚下一软,伸手捏住门框才没有摔倒,接着就听产婆一声欢呼,“生了生了!”继而啪啪两声,孩子的哭啼声穿透屋顶,远远的传到更高处的苍穹。裴如玉只觉浑身脱力,手掌顺着门框一滑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可算是生了! 第91章 小裴秀   皱巴巴的红皮小猴子,还不如个枕头大, 却是磨人的很, 你想睡时, 他嚎的能掀翻屋顶, 好容易待他呼呼大睡,你刚阖上眼睡着,他醒了,眼睛都不睁开就先嚎的天崩地裂。晚上更是规律性的嚎, 一个时辰就要醒来吃一次奶,吃完就要尿要拉, 孩子提醒你他不舒坦有需求的方法只有一种:嚎!   白木香都感慨,“当初在县里支摊子代写书信卖炖肉讨生活时都没这样累。”   但是, 就是这样一个除了吃就是睡的小奶娃子,带给家庭的改变却是巨大的。裴如玉这样有洁癖的人, 平时见不得一点儿不干净,就能半宿起来半点不嫌弃的给他儿子换屎尿布, 哄孩子睡觉。白木香说小孩子臭哄哄的,裴如玉硬是不爱听这话,纠正说, “小孩子怎么会臭,粑粑都带着一股子奶味儿。”   白木香都想做一首诗讴歌伟大的父爱了。   裴如玉对孩子表现出的无比的细致与耐心,就是李红梅都说闺女有福,“我刚生了你那会儿,你爹也很稀罕你, 可他不会带孩子,就知道看着稀罕,哪里像女婿似的这样会体贴人。”   “我也说,以后裴秀长大了,孝不孝顺我没关系,可得孝顺他爹。裴如玉可会抱孩子了,裴秀一嚎,裴如玉一抱就好。”白木香靠着炕头儿,瞧着两只小奶拳头虚握放在小枕头畔呼呼大睡的小裴秀,“晚上都是裴如玉哄他,我都说要是男人也有奶就好了,就省得我喂了。”   “傻话。”李红梅小声笑着,同闺女道,“你比我有福,头一胎就生了儿子。如玉这也二十出头了,你爹当年十八就当了爹,如玉嘴上不说,心里也是盼儿子的。”’   “闺女小子还不一样?”白木香也很得意自己头一胎就生了儿子,但她也不觉着自己比哪家的儿子就差了!她跟她爹的感情也很好!   李红梅拍拍闺女的手,“头一胎生个儿子,心里就有底了。你婆婆就如玉这一个儿子,你们长房多孤独啊,你生儿子的消息传回去,你那刁婆婆心里还不知要如何高兴哪!等再过几年,再多生几个,生他个五男二女,一辈子妥妥当当的!”   “娘你想的可真多。”   “傻丫头,别看这老话说起来俗,可这理就是这么个理。男孩子以后甭管是当官还是干别的,就是比女孩子要方便。不过,话说回来,孩子生了也得好好教养,得教孩子明理懂事。你这才开个头儿啊,以后要忙的事要受的累多着哪。”李红梅唇角含笑,“为孩子,就是受累也不觉着累。”   “我挺觉着的。”白木香很实诚的说。   “你这刚当娘,自己还是小孩儿心性,再大些就明白了。”李红梅瞧着小外孙,怎么瞧怎么喜欢,那眉眼,那相貌,就是连小外孙皱巴巴的小老头儿样的额纹,都觉着无一处不好看。李红梅甭看平时大大咧咧,也是经过很多苦日子的人哩,因着她没个儿子,平时过日子都不踏实,亏得闺女有本事。可即便如此,闺女出嫁后大半年没动静,跟婆家跟女婿的关系都不好,还有人背地里说是因为她家绝户,她闺女也生不出来。   这话当真能气死个人,可不论在村里还是在帝都,绝户的确是倍受歧视的。还有一种刻薄人家,是不愿意娶绝户女的,说有的绝户女生不出儿子!   哼!   如今她闺女头一胎就生了儿子!   可想而知红梅姐是多么的扬眉吐气了!   红梅姐还特意到平安寺里拜了菩萨,保佑闺女外孙平安,也保佑她闺女再多生几个外孙,让那些说绝户女不好的都自扇耳光!   裴如玉更是花钱为菩萨镀了金身,妻子平安生产,他特意请了新伊城的工匠过来,为菩萨镀金身,与人说起当初妻子久不生产,他烧香求菩萨保佑,结果,三天后妻子就生下儿子,可知菩萨灵验。   一时间,这座刚刚建好的寺庙便热闹起来!   洗三礼后,白木香见识到她家的红皮小猴子如何褪去胎皮,迅速的长成个圆圆胖胖漂亮宝宝的过程。胎皮一褪,露出的是雪雪白的皮肤,脑门儿上小老头儿似的额纹也随着胎皮的褪去不见踪影,那个皱巴巴的小家伙,展眼就变得饱满可爱。   可能是在北疆时常吃肉喝奶的原因,白木香自己身子骨好,孩子也格外健壮,出月子时解开包被,胳膊腿的的舞晃着,精神极了。而且,裴秀小童鞋生的,简直不必问都知道是裴县尊的儿子,完全就是裴县尊的缩小版,裴七叔极爱抱小裴秀,一直说,“跟如玉小时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裴如玉对儿子更不必说,玩具置了一屋子。白木香不满的戳戳儿子的胖脸,眯着眼盯着胖儿子的五官瞧,胖儿子像条小金鱼给他娘吐出一串小泡泡,他娘不满的说,“不都说儿子一般像娘的多么。”   “等咱们裴行出生肯定像你。”裴如玉用轻柔的丝棉巾给儿子擦去嘴角的泡泡,笑眯眯的安慰妻子,“其实像谁都一样啊,都是咱俩的骨肉。”   白木香不满,要是孩子像她,她也会说漂亮话。她辛辛苦苦的怀胎十月,结果生出来,从头到脚,连鼓鼓的后脑勺都像足裴如玉,简直没处说理去!   ——   帝都裴家是五月接到的裴如玉的书信,裴太太打四月份就算着白木香是三月生产的日子,若是顺利,四月份信就能到了。结果,一直等到五月中,从北疆的信方姗姗来迟送到裴府。   裴太太接到儿子的信,当下就想撕开看,却又紧张的捏在手里有些哆嗦,侍女递上裁纸刀,裴太太摆摆手,忽地起身,先往自打儿子走后就请来的一尊白玉观音那里很虔诚的拜了拜,尔后,裴太太一阵旋风似的,提裙就刮往老太太那里去了。   裴老太太见裴太太来的急,忙问,“可是有事?”   裴太太咽了咽吐沫,方把袖子里笼着的书信躬着腰拿出来递给老太太,喜悦中带着一丝期冀紧张,“如玉来信了,约摸是木香生了。我还没看,先拿过来请老太太看。”裴太太说着心脏砰砰直跳,她心里十分盼望媳妇能一举得男,又担心看到媳妇生闺女,难免失望,索性就先拿到老太太这里来,想着老太太福气大,定能保佑她儿媳妇给她生个孙子的!   裴老太太果然镇定许多,根本没等侍女取来裁纸刀就把信撕开,一目十行的扫过第一行,裴老太太拍着大腿郎笑出声,“好,好,木香果然是咱们老裴家的功臣啊!生了!儿子!”   裴太太躬着的腰背蓦然挺直,提溜在半空的心脏砰的落回肚子里,几乎是有一种虚脱感的一屁股坐在椅子里,长长的吁了口气,脸上的笑抑制不住浮现在眼角眉梢每一处岁月的细纹处,裴太太顾不得别个,连声问,“老太太,是什么时辰生的,孩子有几斤重,长什么样啊?”   裴老太太也不介意儿媳妇这一迭声的发问,笑声爽朗,“三月二十六将午时的时候生的,挺顺利,生出来有五斤二两,孩子不算大,却是个结实孩子,说是长的跟如玉一个模样,小七都说,像足了如玉小时候。”   “阿弥佗佛!”裴太太双手合什拜了拜,整个人身心仿佛沉浸在温泉水中一般,从里到外透出舒心,过一时,裴太太才想起来问,“木香都好吧?”   “都好。如玉说让咱们不用担心,北疆什么东西都是样样齐全的。”裴老太太把信从头到尾读了三遍才递给裴太太,双眼笑弯成一条线,轻舒了口气,说,“木香可算是生了,成亲这都两年了,先时我不说是怕他们小夫妻着急。如今生了,我也放心了。”   裴太太一面看信一面应和老太太的话,“可不是么,我也一直悬心这事,木香家里就她一个,她又一直没动静。”   “这回都能放心了。”裴老太太纠正儿媳,“也不一定木香以后就没个兄弟,小七和亲家太太今年大喜,先时咱们准备的贺礼,打发几个妥当人过去走一趟。小七这姻缘,我挂心了小二十年,如今他有了着落,我跟太爷都能放心了,也能跟地下的三太爷有个交待,让他老人家放心。”   每每想到裴七叔和李红梅的事,裴太太就忍不住唇角抽搐,不如当如何评价。这可真是,原是亲家母,如今又要做妯娌。好在帝都风气开放,也不大讲究这些,七叔这些年不容易,能在中年寻个伴儿,裴太太也替他高兴。裴太太笑,“老太太说的是。”悄悄同老太太道,“我那里攒了许多给孩子使的东西,一并装箱带去。”   裴老太太微微颌首,交待长媳,“悄不声的添上就行,那父子俩都是驴脾气,原本去岁就该打发两个老成婆子过去的,那老东西死活不答应。我这院儿里李忠他们夫妻最妥当不过,让他们押车,再带上几个健仆,往北疆走一趟。”   裴太太答应着,想着也要派自己身边几个懂事的人,主要是去瞧一瞧孙子,这离得老远,也见不着孙子的面儿。她就裴如玉这一个儿子,儿子给她生了大孙子,她这能不想么?简直头大半年接到媳妇有身孕的事,她就开始想孙子盼孙子了!当初老太爷绝情非要把如玉出族,不然她就接孙子回帝都养着,北疆那苦寒之地,孙子这不是得打小受苦么。只要一想这些,裴太太就心疼的一抽一抽的!   当然,也要给儿媳妇多置办些养身子的药材,把儿媳妇身子养好了,才能继续给她生孙子啊!最好能多给她生几个孙子!   傍晚裴老太爷回家,见老婆子唇角掩不住的喜气盈腮,一猜便中,“我孙女木香生了?”   这死老头子!咋这么会猜哩!   裴老太太冷哼一声,咬牙发狠,“我就不告诉你是生的曾孙还是曾孙女!”   裴老太爷不急不徐的换了家常衣裳,唇角一翘瞥向老婆子,“看你这面相,定是曾孙无疑的!”   裴老太太的脸登时拉得老长,裴老太爷坐着吃茶,关切的问,“我孙女木香可好?”   “都好。”裴老太太无奈,实在绷不住也笑了,跟老头子唧咕起来,“三月二十六近午时生的,生的很顺利,就是晚了大半个月,原是诊着三月初的日子,如玉信里说他先前急的不行,不过,听说亲家太太生木香时就是迟了半个月左右,木香这生产上约是像亲家太太的。咱们裴秀,哎哟,那小模样长的,跟如玉小时候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说的好像裴老太太眼见过一般。   裴老太爷端着茶碗一哂,“不都说儿子多像母亲么,怎么不像木香啊?”   “像谁不一样,孩子大人平安就好。”裴老太太笑弯了眼,“这不是我说嘴,论相貌还是如玉更出挑。”   “男孩子,性情好才是真正的好。”裴老太爷说,“收拾些滋补物什,着人给木香送去。北疆那里其实什么都有,可这也是咱们做祖父母的心意。老白去的早,要是老白活着,我们老哥儿俩还能喝一盅。”   裴老太太也一直感激当初白老太爷救自家老头子的事,闻言缓声劝道,“只要孩子们好,咱们老亲家泉下有知,定也是欣慰的。”裴老太太手肘悄悄顶老头子一记,小声道,“当初我总担心木香家里单薄,就她一个。这孩子还真如你算的那般,跟如玉命格相合,多子多孙的命。”   “行了行了,你还有脸挑别人。你当裴如玉什么出众人物啊,不就考个状元,看把你轻狂的,你看看木香,不远千里的跟他去北疆,一点儿不嫌苦不嫌累,这样的好闺女哪里寻去?还说这样的话!你孙子对不住人家的地方多了去,你哪里知道他干的那些好事,换个旁人早跟他一拍两散了!”裴老太爷心说,裴如玉也就是一张好脸,木香那闺女则是犯了所有年轻女孩子都容易犯的错,稀罕俊俏小伙子,才叫裴如玉捡了这天大便宜!裴如玉也不算命里无福了!   如今曾孙竟长得像裴如玉,难不成以后也是个靠脸吃饭的!   “看你说的,如玉也很出众的。”裴老太太不满老头子这话。   “出众到北疆去了。”   裴老太太气噎,简直跟这老头子说不到成块儿,当初也不知自己怎地眼瞎相中这么头驴!裴老太爷不管老妻拿白眼翻他,他老人家乐滋滋的喝了几盅小酒,拿出祖传的玉佩给老妻说,“这个给木香捎去,我虽与裴如玉断绝关系,不再是祖孙,木香却是与我的孙女是一样的。这个给阿秀收着吧。”   裴老太太看他嘴硬,这虽只是块不值钱的青玉,却是自曾祖传下来的,一直都是传予长房,原本该传给裴如玉的,如今祖孙俩形同陌路,裴老太爷断不服软,他干脆传给曾孙裴秀。   裴老太太哼一声,夺过玉匣,自己妥妥的收了起来,准备装箱的时候一并给曾孙捎去!裴老太爷又说,“今年得的南面儿的新茶给小七捎些去,他这总算有了着落。当年三弟去前,把他托付给咱们,这些年我就担心以后到了地府不好跟三弟交待。”   “这叫什么话,小七有小七的姻缘。”   裴老太爷偷笑,说,“小七平时就爱吃辣的,约摸亲家太太性子辣投了他的缘。”   “你这也叫大伯说的话。”裴老太太也忍不住笑,通过头准备歇了,“不管怎么说,小七有个伴儿,以后过日子比孤独一人有滋味的多。”   晚上因多吃了几杯酒,裴老太爷说了几句话,倒头便睡,一夜酣声如雷,畅意无比,就是吵得裴老太太一宿没睡好,气的夜间偷偷揪裴老太爷耳朵数次! 第92章 好心疼大爷哟~   如同旧诗中说的那般,春风不度玉门关。   其实在出了萧关后, 裴家仆婢便觉大开眼界, 此生方知世间有这般荒凉萧索的路途。倘非有小九叔一路代为打点, 他们靠自己怕是根本走不到出关这一刻, 更不必提到月湾县给大爷、大奶奶和小少爷请安了。   能跟出来的,都是忠仆。尤其年长些的老仆,四十来岁,说句看着裴如玉长大都不为过, 想到裴如玉自出生起,皆是在老太太老太爷跟前百般细致的长大, 如今却是在离家几千里外,这样的穷地方为官。这些老仆心中倒有说不出来的心疼伤感。   李忠媳妇想到大爷幼时生病, 一夜一夜的哭,老太爷白天在衙门做官, 晚上就抱着他,给他轻轻的打扇, 哄他睡觉。如今祖孙俩恩断义绝,再不来往,大爷又在这荒凉大漠受苦, 只要一想到此事,她这个做下人都伤心难受。   与李忠媳妇一样想法的就是裴太太的陪房郑诚家的,两位管事媳妇原本一个是老太太的心腹,一个是裴太太的陪房,在府中其实有些微妙的竞争关系, 今日远行,却是忽然就由平日间的虚客套转为了老姐妹的贴心。   她们尤其佩服小九叔一行,虽是商贾,行事当真俐落周到。联想到大奶奶为人,虽则出身差些,脾气也坏,却是肯跟着大爷千里迢迢来北疆就任,乡下姑娘泼辣,还能在这样的穷僻地方生下小爷,可知大奶奶如同她娘家族人一般,就仿佛这茫茫戈壁滩上生长着的胡扬,虽不若牡丹芍药美丽,却是耐得住风沙经得住风霜,令人敬佩!   裴家人和小九叔是七月初到的月湾县,一路上裴家人自觉大事小情也见识了许多,这一次却又让他们震憾们。他们走过关外沙州那样的大城,也经过三五户牧民组成的村落,百户聚居便可称县城的地方。原本以为大爷就任的县也是那种百来户人家的北疆地界儿,好些的能有个城门城墙,再简单些的县城,可能整个县城也就一条街巷,他家大爷顶着县令的名儿,干着里长的活儿,日子荒凉冷落,好些的能有几间地窝子几间泥坯房,差些就只能住大帐了。   不过,一路上也没少听小九叔说月湾县的整齐热闹,诸人就想,自家大爷终归是状元出身,治理一县之地当然绰绰有余,想到日子也起码得是个关内财主级别。   真正到月湾县的时候,他们仍是震惊住了,马车远远的开始排队,他们先是排在最后,慢慢的他们身后也有了另外排队的人,是户做拉脚生意的骡车,车上坐满了人,有挎篮提壶的,有膝上放着包袱背着货物的,车上人多,东西便都自己带。如今近城门,大家把各自的东西往车上一放,人先挤挤挨挨的从车上下来。   那拉脚的中年人很热络,用有些拗口的汉话同一个妇人道,“你这干货干净齐整,定能卖个好价钱。”   “我在家先挑捡些,大的小的各分出来,卖相好。这也是跟县城里的干货铺子学的。”   另一人说,“东门总是这些人,李老大,以后咱们还是打南门进,我听说南门人少。”   “你那是哪辈子听说的这消息,现在数南门人多。烧香的拜佛的,买东西做生意的,多是打南门进。城南原本空的很,没几间屋子,也没人在那里起屋子。县太爷盖了好大一片宅子,听说县尊太太的织坊都搬了过去,还有新伊城的大商人到咱们月湾县开店铺。如今官老爷们来来往往的也爱住咱们月湾县,咱们月湾的牛羊,喝的是天山流下的雪水,吃的是天山脚下的青草,都说味儿好。”   “今年修井渠你家出人了不?”   “这能不出么,你不出,以后浇地就没你家的份儿。”   “我们村里长家是拿钱雇的人。里长家两个儿子出去收棉花,一个去收羊毛,里长上了年岁,也干不了活,就雇了人去代他家的工。”   “今年雇工的也不少,实在抽不出丁的人家,就花钱雇的。自己雇人省一些,要是自己家当有丁没空,也可以直接跟衙门交一笔丁银,不出丁也可以,县衙统一雇了好些人。”   “这次抽丁的法子与先时不一样,先时是按家里四十往下成年男丁的人头来算。这一回是新算法,按田地多寡算,譬如你家要是佃户,没田地,那是一个丁都不用出的。”   “那要是有千亩良田的,岂不是要出很多丁?他家没那些人怎么办?”   “就是先前说的,没丁可以出丁银,一个丁多少钱。有了这钱,县里再统一花银子募人来修,这一回许多外县的壮劳力听了消息,都跑来挣钱修渠的。”   “哪里用外县听说,我家里男人大伯子小叔子,还有我娘家兄弟都来修渠,一春一夏比往日种稻种麦的强不少。今年我家没种稻麦,种的棉花,待棉花熟了,也不担心卖处,我们一村子卖棉花的都和县尊太太的织纺签了契约,都不愁卖的。”   “那你家吃啥喝啥。”李忠媳妇忍不住问了句。   “买米买面啊。”那妇人见李忠媳妇头插银簪,衣裳也体面,心中隐隐有些羡慕,想着今年秋卖了棉花也让自家男人给自己打根银簪,也用不了几钱银的。算了,还是给男人扯块好料子,做活不穿,专是出门的时候穿。那妇人笑,“大嫂你一看就是外地来的,头一回来咱们月湾吧。”   “是啊,排队也要排这许久,可真热闹。”   “以前没这样热闹,都是县尊大人过来咱们月湾,咱们月湾才这样热闹的!哎,大嫂你可是来着了,许多新伊的贵人都会骑马一百多里路,来咱们这里吃饭,说咱们县的饭馆子手艺好。不少老大人到了咱们县就达不动步了,都要住上好些天才会继续赶路。大嫂你们有住的地方没,我娘家姨妈家的妯娌的小姑子的三闺女嫁的就是月湾县,现下家里开着食铺客舍,里头东西干净,饭菜可口,连着好几个月被县尊大人评为县里第三干净食铺了。”   这妇人委实热络,李忠媳妇忙说,“我们有住的地方的。”   “那也好。就是一样,咱们月湾县规矩与旁的地方不一样,到咱们县,可得格外注意干净,男人与十岁以前的孩子不许在县里随地大小解,也不准随地丢不要的东西,县里有放脏东西的竹篓子,甭管是干果壳还是瓜子皮,都要放在竹篓子里,有人每天打扫。有些不知规矩的,尤其是男人,还跟在自家一样,想方便了找个犄角旮旯掏出那活儿就尿,旁的地方无妨,咱们县再不成的!轻的罚钱,重的挨鞭子做工也是有的。”   李忠媳妇是相府里的管事媳妇,平日里多么体面,听这北疆妇人一通屎啊尿啊掏那活儿的大咧咧一讲,人家还是好意,只处尴尬的笑着虚应几句。   好在终于轮到他们进城了,那些在车上放着货物的都把各自的货提到手里,小声说着这样可以省钱,不用花进城钱。就是赶脚的空骡车,也不收进城钱。   裴家人与小九叔他们大车小辆,自是按规矩交进城费,也不多,十个铜板。不过,裴家仆婢精明,想着每天进城出门的车马不少,便是只收有货物的这些车马的钱,每天也是笔不小的花费。   赵诚媳妇突然说,“咱们这些车马才收了十个铜板,大爷仁善,不忍多收百姓的进城钱。”   小九叔心下想,这些小钱裴如玉一向不介意,就是现在如那些拉脚的驴骡车,故意空车时城省进城钱,裴如玉的精明不可能不知,他偏偏放手不理。可裴如玉收起他家的织坊、染坊、靴子铺、地毯行,还有每年大宗的棉花、羊毛交易、这些商税是一分不能少的。   其实,裴如玉一碗水端平,县里其他大宗交易也是一样。   小九叔欣赏着城中两畔新值的绿树,树苗尚且细小,秋风中的叶子哗哗轻响,应是怕牛羊啃食树干,树干上都围着厚厚的毡子。县中人流较去岁更多,竟有熙攘之势,但干净整洁没有半点变化,带着强烈的裴如玉的品味。   裴家人进城都看傻了,一路过来,莫说关外,就是关内这样热闹的县城也罕见,寻常州府也要赶到集市或者店铺多的街道方有这样的光景吧。进城时油漆厚重的实木大门,城墙是白色的泥坯墙,这是北疆特有的白土,望之干净细腻。进得城内,店铺的吆喝声,买家讨还价钱的吆喝声,来来往往摩肩擦踵的操着各地方言的声音,还有食铺摊子传出的饭食香气,烟囱里冒出的腾腾灰烟,汇聚成一幅喧嚣热闹的人间画卷,涌入裴家人的眼眶!   哎,他家大爷任职的这县城可真不错,人多,热闹,而且这样的干净。平整的街面看不到乱丢的果皮果壳,更没有脏污之物,便是铺子人家的布幌招牌,哪怕旧些也浆洗擦拭的干干净净,在外支着的摊子各有法度,不能支到街上来。   有骡马骆驼牛羊群的进城会单独收一点卫生费,牲口拉在路上,立刻有背着竹篓的人过去铲粪,这差使在帝都有个名,人称粪官儿。都是穷人干,他们还分地盘儿,谁抢了就是谁的,介时背回家,可积在田中做肥料。   便是裴家人平生也很少见这样干净的小城,帝都城每到夏日,街上亦是蚊蝇乱走,护城河里屎尿发臭,一场豪雨后倘城中积水,出门真真是蹚着粪水走路。   这样干净的小城,当真令人情不自禁的心生喜欢。   果然不愧是大爷他家治理的地方啊!   裴家仆人都不禁油然而生出无数的自豪感!一起来的一位裴家旁支的裴敬裴十三爷也忍不住张大嘴巴感慨,“我的个娘诶,如玉哥这地方也太好了吧!这哪里是没人烟的地方,简直是人烟鼎沸!”   裴敬十六七岁,这里爹娘病逝后就是跟着大伯过日子,他大伯把他爹留下的家业险都过成自己的,裴敬弄回一部分后就都是自己过日子,他读书不大成,家里又没人管,族学换了师傅后他便不读书了。成天梦想做游侠,自打裴如玉远谪北疆,在家族里算是凉了,裴敬倒不是势利眼的人,主要他比裴如玉小,而且,裴如玉自幼就是天才的读书种子,很少与裴敬这样连秀才都考不中的笨蛋打交道。故而,俩人虽是族兄弟,竟然很不熟。   这次是听说族长老太太要给裴七叔捎成亲的东西,裴敬读书那些年,因着他爹娘早逝,按现在的说法,也是个命硬的,他年纪也小,裴七叔少不得多关照他些。他记持着七叔,就求和族长太爷,跟来一道看看。   裴敬问小九叔,“九叔,我七叔不是开药铺么,他药堂在哪儿,我过去找他。”   小九叔笑,“来都来了,不在这一时半刻,咱们先去县衙,一会儿我打发人陪你去药铺。”   裴敬想自己又不是小孩子,不认得路也会打听啊,一走两走的就不见了身影,好在这是月湾县,大家也不很担心,让裴敬的小厮赶紧去找他。小九叔带着裴家人直接去的县衙,一到县衙,裴家人又开始心疼他家大爷了。   哎,这也就是个寻常泥坯宅子的样儿,连青砖片瓦都不见一个,就是县城郊外有钱人家还都是盖青砖大瓦房哪,可怜他家大爷,生来那样的贵重人儿,如今要受这样的委屈。   小九叔认得守门衙役,直接就进去了。   家里人都不在,小九叔熟门熟路的跟衙役要了两处宽敞客院,先去卸车搬东西,再安置人品,另外托人去寻白木香一声,就说相府打发人过来请安。   衙役跑去寻县尊太太,今天是县尊太太往平安寺捐南无阿弥陀佛贴金印花绢的日子,他当差不得去看,可他家里父母兄弟姐妹但凡能去的,都去瞧热闹了。听说那绢丈许高,上面的佛像慈悲威严,贴金更是金光四射,光金子就用了许多。县尊太太亲自把这印花绢捐给寺里,中元节法事上用,所有信佛的,爱凑热闹的,都早早去占位子了。   因他们月湾县的庙建的体面,还有新伊城过来的高僧愿意常驻庙里,宣讲佛法。   得过了大半个时辰,白木香裴如玉裴七叔李红梅一行才回来,后头还有踢踏踢踏跟着的裴敬。县尊大人怀里抱着个睡熟的裹着薄棉被的香包包,今天去寺里捐印花绢,县尊县尊太太都要到场,小裴秀就交给七叔爷和外婆在药堂照顾了。   知道家里来人,白木香也记挂着要回来看孩子,捐过印花绢后就打算回来的,结果遇到往庙里报信的衙役,知道小九叔到了,还有相府来的人。   待到药堂,正遇到裴敬手足无措的哄着嚎啕震天的小裴秀,裴如玉一看裴敬那一脸心虚,就知是这小子把他儿子弄哭了。白木香接过孩子到后头喂了一回奶,小家伙才算好了。裴敬着实有些冤枉,他就戳了一下胖脸蛋儿,哪里就知道小孩子这样容易哭啊。看他族兄那仿佛要杀人的眼神是什么意思哟,族弟大老远过来看望,怎么也不能是这样的寒冰脸对待吧。   虽然他以往跟这个族兄也不熟,还有,他主要是来看七叔的,族兄算是个顺带脚。   但这样待族弟也太冷淡了吧。   裴敬心里腹诽着冷淡不近人情的族兄,裴家一行仆婢见到裴如玉却是激动的不得了,扑上前就请安见礼。裴如玉连忙道,“可别这样,都不要多礼,进屋说话。”   仆婢们跟着自家大爷进了屋,这才给裴七叔见礼,给现在的亲家太太以后的准七太太请安,小圆小雀小福端来热腾腾的奶茶,裴如玉说,“北疆都是喝奶茶,你们尝尝,路上应该喝过了吧?”   “喝过,挺好喝的。其实帝都也有,就是这样煮的人不多。”李忠笑,“见七老爷、大爷、大奶奶、亲家太太都平安,我们就放心了。来时老太太、太太千万吩咐,一定得把东西送到,也要多看看主子们,担心主子们在外头吃苦,毕竟不是家里。”   “我们都挺好的。”屋里暖和,裴如玉解开小包被,小裴秀挥舞着小拳头的手就露了出来,这孩子小时候夜里常嚎,如今大些倒是不淘气,就是饿了尿了拉了才会嚎一两声。他转着小脑袋,扭着小胖脸,瞪着一双乌溜溜的黑葡萄似的眼睛看屋里咋来了这些人。   小裴秀自幼见人见的多,她娘经常带他出门,所以他也不胖的,倒是好奇的吸吮着胖手指,一会儿看看这个,一会儿再看看那个。   李忠媳妇和赵城媳妇一见小裴秀忍不住连声道,“唉哟,咱们小爷长的,这可真是跟大爷小时候一模一样,不差分毫!这一脸的福相,真招人稀罕哟!”   “特像裴如玉吧,一点儿不像我。”白木香坐一畔翘着脚喝奶茶,闲搭一句。   李忠媳妇忙道,“像谁都一样。大奶奶你跟大爷原就有夫妻相,像大爷也就是像您了。”   “是啊,算着大奶奶的产期,太太就在菩萨跟前一天三柱香求菩萨保佑大奶奶,待接到大爷的信儿,家里喜的了不得。”   “还有七老爷和亲家太太的喜讯,去岁接到七老爷的信,老太太就开始给七老爷准备成亲的东西,这回都装箱子时让我们一起带了来。还有老太爷给七老爷写的信,给大奶奶的信,老太爷也记挂大奶奶,说让大奶奶好生养身子,忙不过来只管多买几个服侍的人,万不要累着自己。”   如今看大奶奶倒不像是累着的,都进屋这半天的,大奶奶就没接过秀小爷抱一抱,都是自家大爷在抱。哎,大爷原也是少爷性情,硬生生被大奶奶给磨了出来。心下却不知,她家大爷平日间就爱抱孩子,非但他家大爷爱抱,他家七老爷也特别稀罕孩子特别爱抱哪。   白木香惬意的吃着奶茶,有一搭没一搭的听着大家说话,问过家里人可还安康,路上可还顺遂,中午大家不分主仆,一起吃的午饭,便先打发裴家下人各去歇着了。   裴家男仆不知怎么想的,李忠家的与赵诚家的这次又想到一处去了,心想,大奶奶可真有心气,她们来这半日,都没见窈窈的影子,小爷都这样大了,大奶奶硬是奶妈子都没请一个,都是自己带孩子不说,瞧身边儿这俩丫头,原本窈窈是个出挑的不见了踪影,勉强算齐头正脸的小财也没见着,就俩小圆小雀,一个腿脚有问题,一个黑的跟锅底似的,哪怕他家大爷再饥不择食,也不要这样的啊。   其实这真是两人想多了,小圆腿脚有些问题是真的,可也不影响走路,小圆走路比旁人半点儿不慢。再说小雀有些黑,这是故意晒出来的,小雀脸上原是有一块不小的胎记,这姑娘对自己的相貌有些自卑。白木香随口说,“这胎记虽去不掉,可颜色也不算深,你平时多晒晒,把肉皮晒的黑些,打眼一望也不太显的。”   给小雀提了醒,这姑娘一有太阳就寻外头的活计晒黑,经过将将一年的努力,晒成个黑灿灿的姑娘,脸上的胎记果然不大显了。   再说,就算俩人真是什么标志美人,裴如玉那性情,往常家时什么颜色好的丫环没见过,他也没弄俩通房啥的。自从白木香有了身孕,裴如玉的心就全在媳妇儿子身上了,如今看儿子还看不过来哪,哪里有那闲心。   只是,裴家这些老仆,难免又在心里狠狠的心疼了他家大爷一回!觉着大爷给大奶奶降伏住了! 第93章 终于要成亲了!   男人与女人关注的地方会有明显的倾向性的不同, 譬如李忠赵诚,两人的关注点都在自家大爷还有大爷所在县城上头, 当然, 小爷白胖招人疼,明显大奶奶养的很好,这也很让人欣慰啦。他们都是二门外当差, 听说过大奶奶如何彪悍, 在北疆这样的地界儿, 原本两人挺担忧小爷受苦, 可孩子一看就是壮实肥硕的大胖小子,他们也就放心了。   至于两人媳妇想的什么大奶奶有心眼儿,身边平头正脸的丫环都没一个, 皆是歪瓜劣枣,会降伏人啥的,李忠赵诚根本没那想法。就是大爷大奶奶成天拌嘴的时候, 大爷也没要府里丫环服侍, 如今大奶奶生了小爷,这样招人疼的大胖小子, 大爷哪里还会有旁的想头。   女色这方面, 男人最有发言权, 有时真不看身边丫环如何,倘是那花花心肠的,就是灰头土脸的也能拉炕头儿上去,倘是他家大爷这样的正经人, 就是天仙绝色搁跟前,也不多看一眼的。   裴家男人都疼孩子,瞧瞧小爷都是大爷在抱,想当年几个老爷小时候也这样,老太爷天生就爱带孩子,哄孩子玩儿。   到大爷这儿,可见真是祖孙一脉相承了。   大爷大奶奶情分即好,俩人也正是年轻,正当好生蜜里调油的过日子,越发趁势多生几个小爷才好。   李忠赵诚都是官宦人家的老仆,跟着主人走南闯北也见过些世面,只看这县城气象就知他家大爷做官的本事了。如今太爷还在生大爷的气,待以后祖孙和睦了,提携大爷不过一句话的事。主要是大爷会治理地方,提携起来好提携。倘是那实在提携不成的,就是官里再大的官儿,你把他提上去有时却是祸非福啊!   当然,这也是俩人自己的想头儿,他们不过是仆人,虽则有些见识,却哪里知官场风云,就他家大爷的政治立场,一辈子在北疆呆着都是有可能的。   不然,裴老太爷也不能跟状元孙子一刀两断!!   李忠家的和赵诚家的是晚上才见着了窈窈姑娘,窈窈姑娘现在也不是在相府里掐尖要强、口齿不饶人的样儿了,逢人见面三分笑,并不因在大爷身边贴身服侍就骄狂的眼里没人那般。   就李忠家的和赵诚家的两个管事媳妇说,这窈窈倒是招人疼了许多,莫不是因着在大爷身边失宠,人也和气了。   赵诚家的请她到自己屋里坐坐,窈窈笑着去了,说,“我在铺子里,也不知两位大娘过来。”又问路上可好。   两人都说好。   窈窈看过分派给她们的院子,笑道,“在县里不能跟咱们府里比,这是县衙最好的客院了。”听的赵诚家的心里发酸,拈着帕子擦眼角,“大爷金尊玉贵的长大,如今竟住这样的屋舍,我一想到这儿,心里就针扎一般。”   窈窈一笑,“大娘说哪里的话,北疆这边儿都是这样的屋舍,就是往新伊城去,将军大人的屋子也是这样的白泥房。虽不比关内的青砖灰瓦好看,住起来实诚,我们这屋子冬暖夏凉的,可舒坦了。”   进得屋里,窈窈也不让赵诚家的招呼她,径自倒了两杯茶,先递给赵诚家的一杯。赵诚家的接了,连忙请窈窈坐,全不似以往在府里时管事媳妇和大丫环之间鸡飞狗跳,拉着她的手说,“我来的时候,太太还特意吩咐让我捎几件得用的首饰给你,太太也记挂你哪。”说着拿出个漆红的小首饰匣递给窈窈,窈窈连忙起身行个礼,说,“不能在太太跟前磕头谢赏,还请大娘回去帮我代个话,说谢太太记挂着婢子,还赏婢子这许多东西。”这才接过红匣,笑道,“当初我也是硬着头皮到太太跟前求的情,求太太允我在大爷身边服侍。太太允了我,我一辈子感激太太。”   “这也是你的忠心虔,太太常说,大爷身边儿那么些丫头,你是最好的。”赵诚家的垂下眼帘,笑问,“怎么没见你在大奶奶身边儿啊,现在倒换了两个眼生的丫环。”   窈窈一听就知这位大娘的心动在了不该动的地方,她不想这些老仆自讨没趣。尤其如今窈窈自己管着个大铺子,见识早非昔日的内宅小丫环,不愿府里因这些糊涂人生事,倒叫这些人说大奶奶的不是。窈窈笑,“大娘定也没见着小财姐,小财姐现在管着奶奶的织坊,我现在则是管着布铺。奶奶自己的产业,也不好叫旁的不知根底的管,是不是?”   赵诚家的这才晓得,窈窈是去外头管生意了。别看当初白木香进了裴家门,裴家不许她再出门照管生意,毕竟相府大奶奶,还能去铺子里做掌柜?叫人笑话!但是窈窈去看铺子,赵诚家的就觉着,窈窈还是挺得大奶奶信重的,毕竟这些铺子是大奶奶的私房,能叫大爷的大丫环去瞧着,可见对窈窈信任,也是真正把自己当裴家人的。   赵诚家的笑了起来,“可见大奶奶疼你,也信你。”   “大奶奶为人极好,大娘也知道,我以往哪里识字,算盘、帐簿那些更是两眼一摸黑,也就是会端茶倒水的一些事罢了。都是大奶奶教的我,不然我哪里管得了铺子。如今小圆小雀,都是大奶奶从孤独园挑的,她们也都是可怜人,大奶奶心善,想着家里要用人,就去孤独园看了看,挑了她们两个。每月大奶奶都会往孤独园捐米面,今天还去庙里捐了一幅丈高的‘南无阿弥陀佛’的印绢画,眼瞅就是中元节了,这也是大奶奶的心思。”   赵诚家的这才知道小圆小雀的来历,既是孤独园出来的,也叫人感慨。越诚家的道,“也都是可怜人,只是相貌不雅,在外服侍就不大体面。”   “您可不知道她俩多能干,小圆里里外外的管着后宅的一应大小事务,一根针的事她都心里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小雀更是手巧,如今会一百八十道菜,不管什么菜食,她瞅一眼就能学会。什么菜怎么做,有时就是见不着,旁人略说一说做法,她自己也能琢磨出来。可是个能干的丫头。”窈窈笑,“小雀这手艺,咱们县最大的饭庄都说了,要是她过去,不是拿死工钱,按分红给她。可咱家什么样的家门,大爷在饭食上一惯讲究,她也是相极知恩的人,只说在府里服侍,哪儿都不去。”   “好!是个好丫头!”赵诚家的拍着大腿赞道,对小圆小雀两个“歪瓜劣枣”也大为改观。   她又打听起大爷大奶奶来,还隐讳的问,“先时听说大奶奶有了身孕,大爷身边儿就没添两个服侍的人?”   窈窈心说,太太都没叫你带人来,你打听这个真多余。窈窈还是道,“这您还不知道啊,大爷岂是那样的人,以往咱们府里多少丫环,大爷也没瞧上哪个?大爷跟大奶奶恩爱的很,您可别在大爷大奶奶跟前提这话,大奶奶那性子……”   赵诚家的连忙说,“我哪里会说这个,就是怕大爷受委屈。我看小爷身边儿一个奶妈子都没有,都是大爷带着小爷。”   “咱们小爷也是个有脾气的,他就不吃第二个人的奶,找奶妈子来也没用,大奶奶这做亲娘的,不比奶妈子好。就是咱们大爷,平时在衙门理事还罢了,一回家就抱着小爷玩儿,有时连七老爷都抢不过大爷。没见过这样爱孩子的。”窈窈笑,“大娘您就放心吧,我看大爷大奶奶这样好,过不了个一两年,咱们老太太、太太又能听到喜信儿了。”   赵诚家的合掌大笑,“那敢情好,就是我们也盼着哪。”又夸县城好,窈窈说,“您这是如今来瞧着好,我们刚来的时候,比这会儿稍晚些,已经开始下雪了,那会儿县里哪里有如今的热闹。城墙是破破烂烂的,街上坑坑洼洼,一半儿的人都住土窝子,一下雪街上见不着几个人。大爷到了后,修城墙修街道盖屋舍,大奶奶收棉花收羊肉织布织地毯做靴子,又教给县里人做菜的手艺,慢慢的人才多了。大娘你们头一天来,暂歇一歇,明儿个出去瞧瞧,咱们县虽则是个小地方,可也热闹的紧。”   赵诚家的又打听了些七老爷和亲家太太的事,直待老晚了,窈窈都有些困了,才放窈窈回去歇着。   第二天窈窈在铺子里带着伙计们打理生意时,见着赵诚家的李忠家的过来,两个管事媳妇这才知道窈窈姑娘当真是长大本事啦,这铺子有五间门面那样大,窈窈姑娘手下见得着的就有五个伙计,有两个小姑娘三个小伙子,都穿的干净整齐,招呼客人。   待两人求了大奶奶的恩典,往大奶奶的织布作坊一瞧,就知道人家小财姑娘更是了不得,手里管着三五百号人。   哎哟,大奶奶这可不是寻常的生意啊!   大奶奶待她们也挺客气,一人发了两张鞋票,说他们远道而来,让他们去靴子铺领两双得穿的靴子,单的毛的随便。还一人给发了十两银子,让他们出去吃饭用。   对了,还得说一说这月湾县的吃食。亏他们先时还想着,一出关外就是肉肉肉!成天吃肉吃的牙酸,月湾县的肉食也很多,牛羊肉常见,骆驼肉也不稀奇,可人家也不是除了肉就没旁的了。更兼有各式菌菇、各种野鱼、另则菜蔬也不少,基本上帝都见得着的,这里也都有。只是天气较帝都冷一些,可就是在帝都,冬天也吃不上什么鲜菜的。   还有这里各式面食,光烧饼就好几十样,你家烙芝麻饼,我家烤油酥烧饼,你家油酥烧饼,我家做起酥烧饼,另则如糖麻酱烧饼、罗丝转儿烧饼、油酥肉烧饼、什锦烧饼、千层烧饼、老面烧饼、肉沫小烧饼……还有许多味道奇特的胡饼,另外帝都常见的大小馄饨、炸油饼、豆腐脑这里也都有,至于北疆特色的烤包子、手把肉、炸果子、烤包子、酸奶角、血肠、油肠、羊肚……更是遍地可见。   这也只是小吃一类,大馆子里则是成套的大菜,如北疆的烤全羊、烤羊肉、手抓饭、烤鱼等,如关内人更细致的吃食,光羊的做法就有数十种,清炖爆炒做汤做羹,无不入口鲜嫩,好吃至极。   另则鸡鸭禽类、鱼虾水类,既有香辣风味,又不乏清淡鲜澄的做法。赵诚家的李忠家的来月湾三五日就吃肥了一圈儿。   ——   白木香近来与江南的丝绸大商贾谈成一笔大生意,丝绸商人看中白木香染色的本事,尤其是印花,绝非寻常功力。白木香捐给平安寺一幅南无阿弥陀佛的贴金印花绢,大家不知道的是,白木香还印了一幅彩色的南无阿弥陀佛印花绢,一并捐给平安寺。这些绢是白木香从路过的丝绸商人钱大东家手里买来的,听说她要印佛像,钱大东家走南闯北,一向笃信佛事,钱都只收了成本价。   待两幅绢画印好,钱大当家立刻决定同白木香合作印花生意,他从江南运丝绸到月湾县,白木色印花染色。白木香染单色的本事没的说,她的染料早就卖到南方去了,只是印花本事一直不为人所知。她主要这几年没空,自从嫁给裴如玉,在裴家出个门儿都难,跟坐牢一般,后来又跟着裴如玉来北疆,建织纺就耗费了白木香巨大的精力,接着她又怀孕生小裴秀,坐月子养孩子也牵扯无数精力。   钱大东家问印花花样的事,白木香说,“你出花板或是出花样也行,我来出也可以。要按我说,除了百子被这样固定的吉祥花板,其他每年每季都要出新板,不能总是样式固定,我们今年夏天才开始印花布,有十六个花板,秋冬也要照着这个数目出。按着今年销货的量,卖的最好的前三个花板留下,明年再出十三个新板。”   钱大东家当即决定与裴太太长期合作。   赶上小九叔到了,白木香介绍小九叔与钱大东家认识,这就又牵了线,木香布如今进宫做了贡品,江南丝绸举国闻名,织棉布的也有,只是远没有木香布精良,更无法与丝绸生意相比。钱大东家是想着,愿意进一些上等木香布到他的铺子里卖。   小九叔与他实说,“木香布很难匀出来,除去每年进上的五十匹,剩下的在帝都都不够分。”   钱大东家笑道,“哪怕匀出十匹给我。”   小九叔道,“别说十匹,后年的都悉数定了出去。”   最后,钱大东家磨出两匹。   木香布还属于钱大当家能见到的料子,如白木香作坊里织出来的细羊毛料,春天最好的山羊毛里挑出来的最细软细羊毛纺成的软和料子,今年白木香得了两匹,寻常人那是见都见不着。白木香想着,老太爷特意送她许多东西,她匀半匹给老太爷做衣裳穿。另外给小九叔半匹,让小九叔带回去给族长老两口做衣裳,剩下的一匹就是自家人用,这样的好料子,白木香不卖钱,自己人穿。   小九叔每次收到白木香这种礼物就心疼的直抽抽,觉着这样好的料子不拿去卖钱倒是自己人先穿,可真是……哎,木香就是这样的人哪!   小九叔这次来北疆,很俐落的把自己的亲事定了下来。   崔莹特意来找白木香打听小九叔的人品,以及一把年纪还未娶妻的原因。崔莹现在不织布了,她如今是织坊的二管事,小财手底下第一能干的姑娘。   白木香一向喜欢崔家兄妹,崔莹做事做人都精明伶俐,与县尊太太自己的大东家走的也很亲近。崔莹过来跟白木香说起小九叔问她可愿意他的事,白木香心说,我小九叔倒是挺俐落。白木香说,“去年杨家人不是过来闹事么,你在咱们作坊前护着王凤的时候,小九叔正也在,心里就似乎对你有意思。我说你年纪太小,去岁才刚及笄,小九叔比我还大三岁,你俩这年岁上就不大合适。”   崔莹难得扭捏了一下,说,“其实也不算大太多,就比我大八岁。我主要是看人品才干,只要不是大的离了格,就无妨。”   白木香笑问她,“你想打听什么?”   崔莹道,“九爷真的没在老家有亲事吧?大奶奶,我家里虽穷,我也是绝不给人做小的!”   “这你放心,小九叔要是那样的人,我不能跟他合伙做生意。他这人哪,就是眼界高,挑的厉害。以前在我们老家的县城、州府,都有财主相中他,想把闺女许给他的。他倒不是很看重女方家境,就想娶个能干的姑娘。要我说,哪里就那么巧遇到样样可心意的,他也不肯凑合,一来二去的就耽搁了。他家里爹娘急的很,就盼着他赶紧娶妻。”白木香说,“他现在也算颇有身家,身边干干净净的,连个丫环都没有的。”   崔莹心里就有几分愿意了,她也是个眼界高心气高的姑娘,立志要赚大钱出人头地的。这一二年,给她说亲的人不少,还有几家富裕的,有好几千头羊好几百头牛的人家,她爹娘是很愿意,崔莹相过好几次亲,都是人家相中她,她相不中人。   崔莹不是那种怕穷怕苦的,她就怕嫁个男人没志气。   崔莹说,“这事也得让我哥帮我看一看。”   “这是应当的。”   说完此事,崔莹还有另外的事要告诉白木香,崔莹说,“王嫂子找我打听,她看到余太太家里也开了个小织布作坊,听说前三年给奶奶三成红利。她想托我问问奶奶,就是多几成利她也愿意,她家能不能也办个小作坊?”   白木香想着这位王嫂子倒也是个能干的,问崔莹,“你怎么看?”   崔莹道,“这事要开个头,咱们作坊的那些女孩子家怕都要有这想头儿了。我就担心人心不稳。可说句实在话,咱们这技术想长长久久的保密也不容易。”   白木香笑,“人心稳不稳的,试一试就知道了。这技术我原也没有想长久保密,只是有个条件,她家开作坊无妨,这技术不能传到外县去。让她家知道,她传的人越多,与她家竟争生意的越多。”   崔莹得了白木香的准话,就下去办了。   王家就王凤一个会织布的,原本白木香想着,依王氏的精明,必然要把王凤叫回家办自家作坊的。王凤却是没答应回家织布,王家跟县衙买了一架卖给乌伊县的那种织机,纱线也是在作坊买的,王凤每天晚上回家教给她嫂子织布,她依旧在作坊织布。   王凤现在是织木香布的织工,顶级的木香布,整匹布连一个接头都不能有,但有接头倒只能降等。王凤每月拿好几两银子的工钱,已经置了个小小的宅院,打算以后自己养老住。多少给她说亲的,她已无意嫁人。她家里兄嫂侄子侄女们都不错,王凤想着,自己攒些银钱,到老了尽量不麻烦旁人,就这样清清净净的过一辈子也挺好。   难得王凤这样的老实人,心里却也这样明白。白木香新制了一种织斜纹布的织机,打算先让王凤试一试效果。倘织的好,又能多一样布料种类。   裴家人在月湾县呆了一个月,李忠赵诚还跟着小九叔往新伊城走了一趟,两人媳妇没旁的事帮着料理七爷成亲的诸色事宜,当然,她俩最想看的是帮忙带秀小爷啦。只是,秀小爷平时都有人接手,轮不到这俩人。   尤其是亲家太太和七老爷成亲的喜服,唉哟喂,是贴金的衣裳诶!亲家太太李红梅给俩人瞧做出来的喜服,袖口裙摆都是缠枝百花的花样,倒是常见,不同的就是这花样不是绣的,而是贴金的,正经闪闪亮的金箔贴花,这在帝都也称撒金裙。细致到衣襟腰带都是描金所绘,精致的了不得。   李红梅一幅抱怨的口吻,“我原说要做绸的,七叔低调说还是布的好。就用的家里织的木香布,其实这料子比绸还贵。我们定亲时穿的是洒金牡丹纹的,那时匆忙,不及这件细致。”   然后又给俩人看了做的百子被百子帐,也不是绣的,而是印花布做的棉被帐子。李忠家的赵诚家的也算开了眼界,啧啧道,“新伊都有这么好的印花布?”   “瞧你们说的,都是自家印的棉布。”李红梅说,“我们睡惯了棉布,觉着贴身暖和。整整的一百个童子,还有九十四个童子,六个老人的,取的是百子拜寿之意。这一百个童子的,我做了两套。你们家里有孩子成亲不,我送你们两套料子,给孩子们使,多吉利。”   赵诚家的不好意思的掠了掠耳边鬓发,说,“我家二小子倒是定了亲事,就是年底的日子。只是他哪里当得起这样的好东西。”   “有什么当不起的,给你们一人两套吧,既是喜事,都是成双成对的。李嫂子家里即便暂时没孩子成亲,咱们这年纪,以后儿子闺女孙子孙女还怕没处使么。”   两人笑着道了谢,都奉承起李红梅和裴七叔的亲事来,直说这亲结的好。   她俩也着实帮了不少忙,采买酒席过礼还有喜房的收拾布置,俩人都很得力。至于裴敬则被裴如玉抓了壮丁,裴如玉新办了县学,让裴敬在学里教县里百姓读书。   裴敬才十六七的人,素来活泼,哪里受得这样拘束,裴如玉说他,“倘不是北疆地广人稀,我也不至于寻个连秀才都不是先生。”意思是,你别不乐意,我这也是没办法的选择了。   裴敬气的都想跟裴如玉一刀两断,老死不相往来!裴七叔笑劝裴敬,“你生来事事不愁,也瞧瞧这里人是如何生活的。”   这些小学生都是家境尚可的,因如今县里繁华,挣钱的事也多,尤其家里开着铺子的,发现记账算账就是个愁事。当时县里一户破败的读书人家,先时在县衙前给人念告示的那个,他媳妇发现了商机,让他开了个教认字记账私塾。   知乎者也一概不教,就教人们认些简单的字,千字文教一本,记账算账教一教。   那人先还觉着有辱斯文,结果叫媳妇收拾一顿也认命了,还真赚了些钱。如今裴如玉开县学,就有许多人家意识到,孩子认得些字不是坏事,因县学收费便宜,便把孩子送了来,读几年书认几个字,就能回家继承家业了。   裴敬不大情愿的担任了县学的小先生,他发现就连先时他无意吐了一口痰结果被揪住罚了一个铜板的卫生员都对他格外和颜悦色起来。他早上出门,有无数食铺摊子的娘子招呼他,要免费送他油果子吃。还有些裴敬不认识的人,见着他老远打招呼,用拗口的汉话很恭敬的叫他“小先生”。   还有县学的小学生,不论年纪大小,读书时都是一幅极认真极珍惜的模样,望向他时一双双孩子的眼睛清澈又尊重。渐渐的,裴敬自己就没了做先生的怨言,就是在七叔八月十九成亲那天,他提前调了休息天。县学的休息时间与县衙是一样的,十日一沐。为此,县学小学生的家长们都有意见,觉着县衙大老爷们是当差,需要十天休息一天,他们家孩子又不是当差干活,休息什么呀,根本不用休息,交了束脩就该天天读书啊!   对此言论,裴敬好想上吊。就是这次调休,也有不少家长问清楚八月十九休息了,二十也就是明天就不休了,并没有减少读书时间。大家才算放下心来。   于是,中秋佳节之后,县衙的又一盛事,倍受月湾县百姓尊敬的裴大夫与县尊大人的丈母娘红梅姐的大喜之日终于到来—— 第94章 成亲啦~~   虽然成亲的正日子是八月十九, 实际上早在八月初,七叔的院子收拾停当,红梅姐就把她家常用的东西慢慢的往裴七叔的院里收拾了。   陪嫁啥的,李红梅原想把七叔给她的聘礼做嫁妆再抬回去就是, 没想到裴家人挺有面儿, 裴老太太裴老太爷又送了不少东西来,裴七叔都抬到红梅姐的院里,如此, 红梅姐的嫁妆再添了一笔。白木香也不能让她娘就把定礼折回去算做嫁妆,虽然寻常这样做的人家也不少, 白木香还是要给她娘一大笔嫁妆的。   她娘多不容易啊, 自幼生在个穷家,要不是天生机伶,就叫她外公折价卖了。嫁给她爹, 没享两年福她祖父一去,她家就开始走下坡路, 虽然她娘想的开,这一辈子也有吃有喝, 可中年丧失, 想寻个下家,找了七八年才找到裴七叔这样合适的人。   她娘还年轻,凭良心说,裴七叔是个比她爹可靠一百倍的男人,白木香也盼着她娘下半辈子过的好。裴如玉还拿了县衙刚还他的五千银子给媳妇, 叫媳妇给丈母娘添妆使。白木香自己也有钱,白木香比裴如玉有钱的多,但裴如玉能有此表示,白木香还是很高兴的。她没空去新伊城,就把新伊城的几家大商家的掌柜叫来,足给她娘定了六套金首饰,北疆产玉,玉在本地便宜,还有更贵重的从波斯大食而来的水晶宝石琉璃蜜蜡,江南的丝绸等物,给她娘置了七十二台嫁妆。   一向略有贪财跟闺女不大见外的李红梅都说,“可省省吧,这还过不过日子了。”   “日子还是要过的,可这赚钱不就是要花的。”白木香拉着她娘看一回嫁妆,悄悄跟她娘说,“还有先时我说的一成红利,娘你也收着。”   李红梅难得婉拒了一回,“这已是不少了。你七叔也身家厚实,够我们用了。”   “以后日子长了,哪里就能少了用钱的地方。再说,还有弟弟妹妹们哪,也得为他们打算。”   “这倒是。”自己亲闺女,红梅姐也就没再推辞,悄悄跟闺女说,“我算着是还能生一子一女的,要是万一生不出来,这红利我就再还你。”不说红利,就是以后她的家私也都要给闺女的。   白木香也很认同她娘这种想法。   白木香觉着,裴老太太做事也挺体面,从漆红的嫁妆箱里拿起个银碗指给她娘看,“娘你看这上头都打着印记哪,特意给七叔置办的。”   李红梅凑过去细瞧,稀罕的摸了摸,乐,“这有钱人家就是讲究。”   “我听裴如玉说,大户人家都讲究传承,他娘当时嫁到裴家,带去的是一套三十六件的银器。裴家是从高老太爷那一套开始有些家当,也没多少钱,打了一套八件的银器,慢慢从高祖、曾祖、老太爷一代一代的添置起来,每件银器都有印戳,上面刻着什么时候打制,是由哪辈儿子添置。娘你要生个弟弟,这银器就要传给他的。”   “唉哟喂,还有这些讲究。你那会儿嫁女婿也不知道,不然也能你打上几件。”   “我不用。裴家以后传下来还不都是我的,再说,我有钱,随时都能添,端看我高不高兴。”   李红梅嘲笑,“瞧这嘴脸。”悄悄跟闺女说,“我看这回老太爷还特特打发人给你送东西,还有给阿秀的玉佩,不说是祖上传下来的么。你叫女婿软和着些,趁着阿秀出生的喜事,跟老太爷服个软,祖孙了就好了。”   “我不管他们的事,反正我跟祖父关系好就行啦。”白木香说,“我现在多好啊,以前在帝都,上头两层婆婆,我是最小的。不说这个,还有我那势利眼的小姑子。哎,娘你给我提了醒,我还得给势利眼的小姑子备份回礼,她给阿秀做了身小衣裳送了来。”   “其他两个房头有没有一起托东西来。”   “都有。三房婶子到三叔任上去服侍三叔了,走前留下的东西,说是她不在家,若是我有了身孕,就送到我婆婆那里,让我婆婆一起给我们送来。”   “你这三婶子不错。”   “三婶多精的人哪,这上头再没有一丁点儿差的。”   “二房送的什么?”   “二婶那人,天生不开眼。以前还跟我拌过嘴,按理二叔也是外放,她又不似三婶当时大着肚子,家时怕三婶大着肚子,路上出事,才让她在帝都生完孩子养好身子再去三叔任上。二婶以前跟着二叔任上,收钱包揽诉讼,险些把二叔的前程都折进去。老太太气坏了,把她叫了回来,不让她在二叔身边扯后腿。倒是二房的堂弟堂妹很伶俐,堂弟送了一套笔墨,说是给阿秀大了使。堂妹也做了针线一起捎来的。连信都是二房堂弟写的。二婶就得庆幸她膝下有这一子一女,以后老了不至于没个依靠。”白木香说。她倒并不生气裴二婶没送东西给她儿子,她儿子啥都不缺,就是想到裴二婶这为人,真是够呛。   “要不说,女人还是得有孩子。你看你生了阿秀,你家这两个管事媳妇在你跟前多恭敬客气!”   “她俩也还成吧。”白木香反正什么时候都不会被人欺负的。当然,这次李忠媳妇赵诚媳妇表现不错也是真的,裴家这些下人,势利眼起来白木香就想一巴掌抽死,可要认真做事,的确也精明干练,训练有素,当然,心眼儿也多。   就拿李红梅的嫁妆,这俩人略略一扫,心下已是咂舌,想着亲家太太平时瞧着真看不出这样豪阔来!转念一想,大奶奶手里这么些铺子作坊,说不得是大奶奶拿钱给亲家太太置办的。   两人一时想着大奶奶是不是用大爷的钱给亲家太太置嫁妆了,一时又想其实大奶奶自己钱定也不少,一时再想这嫁妆置了倒也不是去了外处,七老爷也不是外人,等于从左口袋进了右口袋,一时神思翻转,暗暗琢磨如今府里人口滋生的厉害,今年老太爷趁着过寿,放出去了好几家子人,现在府里的好差使都有人占着的,再有就是二房三房的差使,二老爷三老爷都在外任官,二太太那里没人愿意去的,家里的几位姑娘小爷,跟着姑娘以后做陪房或是跟在小爷身边,也没空闲可插。   再者,几位小爷如今瞧着,没一个似大爷状元之才。她们因是老仆,在府里有几分体面,家里孩子也都有差使,只是也不个个都体面,瞧大奶奶这里,人不够使都要往孤独园挑人。挑出小圆小雀这两个寻常水准往下的,都能调理的有模有样。如小财窈窈,虽没挣个姨娘通房,可两人都帮着大奶奶管着那样有大铺子大作坊,听说每月拿的钱比她们这些管事媳妇都多。   不说别人,窈窈当年在府里何等个轻狂样,那不识好歹的嘴脸,她们都是见过的,如今却是会说话会办事,学了一身的本事。就是没许多银钱挣,要是自家闺女能调理的跟窈窈似的,以后还愁什么。   还有司书司墨几人,现在各个管着衙门一摊子事,手底下好几个跑腿使唤的。那份精明能干,稳妥周全,可不是以前在府里跑腿的小厮模样了。   所以,两个管事媳妇怎敢不在白木香跟着客气,就是李忠赵诚,也是踏踏实实做事,两家人都想一处去了,到时在大爷大奶奶跟前求个情,要是大爷大奶奶还缺人使,他们家里倒是有几个老实孩子。   非但在裴七叔的亲事上得力,前前后后的,李忠赵诚张罗官客吃酒饮宴,李忠媳妇赵诚媳妇就在堂客这里当差,他们到底是相府出来的,的确比月湾县的乡下把式们强的多。   裴七叔和红梅姐的亲事料理的热热闹闹、体体面面,尤其今次迎亲,裴七叔走的极稳,没有险些摔跤,待揭了那鸳鸯戏水的红盖头,裴七叔和红梅姐脸上的喜色就甭提了,红梅姐羞红了脸,裴七叔眼中亦似有泪光。   第二天一早,白木香原本想去瞧瞧她娘的,结果,她娘跟七叔的院子直到中午都没开门,白木香跟裴如玉感慨,“这,这,这可真是……”   裴如玉私下嘴贱,见丫环不在屋里,贼笑道,“都是空旷日久的老房子,这烧起来还了得啊。”   白木香轻捶裴如玉一下子,也笑了。裴如玉令厨下炖两盅浓浓的补汤,晚上送过去。   裴七叔红梅姐第二天才出的院门,早上吃过早饭去瞧了回小裴秀,俩人就甜甜蜜蜜手拉手的往药堂去了。那幅旁若无人的模样哟,裴如玉白木香都为他们高兴。   不论是亲戚还是朋友,再深厚的亲情与友情,也无法代替夫妻的位置吧。成亲带给裴七叔红梅姐的改变是巨大的,红梅姐一下子年轻七八岁,愈发神采飞扬。裴七叔更不必说,以往爱穿的灰黑色系全部摒弃,现在都是穿红梅姐给他做的衣裳。   每当七叔坐堂诊病累了,抬头时都能看到红梅姐坐在一畔或理账簿或做针线的身影。红梅姐也是,回首时总有那样一个人在,每天都觉着心里曾经空了一块的地方现在被填的满满的。   像红梅姐说的,我就想有这么个人,我照顾他疼爱他,他也照顾我疼爱我,我们每天一起吃饭一起说话,有大事小情商量着来。哪怕偶尔拌嘴吵架,赌气翻脸,可过日子不就是这样么。   有这样一个人,有这样的两颗心,你挨着我,我挨着你,让我觉着,纵是再寒冷的深夜,人生都不再孤单。 第95章 来匪   七叔和红梅姐成亲后, 小九叔与崔莹也举行了个简单的小定礼, 留下信物, 约好明年成亲。   崔家都挺愿意这桩亲事, 崔凌一直同白文在新伊城主持生意,听白文说过不少小九叔和白木香当年创业的事, 本身就认为小九叔能干,是个有本事的男人。这几次小九叔来北疆,两人也打过交道,彼此心中有数。只是,白家在关内, 崔家在关外,原本小九叔还担心崔家舍不得崔莹远嫁。   结果, 根本不存在这种担心。说来, 崔家一百多年前也是关内显赫人家, 那时家里还有人做官, 就是做官坏了事被发配到关外,一下子就在北疆扎了根。日子越过越差, 现在就剩一家四口。崔凌当然愿意妹妹嫁到关内,就是崔凌自己,以后也有去关内的打算。   至于崔父崔母,这对夫妻完全就是那种吃苦耐劳的老好人, 对于闺女和小九叔的亲事,见过小九叔后就没了意见,这样体面俊俏又有钱的女婿, 在哪儿找去?原本因家里闺女挑剔的厉害,几乎是把全县的媒婆都要得罪完了。都说他家闺女眼界高,寻常人瞧不上。二老就担心闺女挑捡太过反寻不到好婆家,没想到,柳暗花明嫁给东家了!   这样的好亲事,哪里寻去?   崔家特愿意,至于小九叔家里么,他爹白氏家族族长兼白家村里长以前对儿媳妇的期冀是,明理贤惠能干的乡村姑娘,后来儿子发了财,白族长对儿媳妇的要求就更高了,提升为,明理贤惠最好能娶个秀才家的姑娘;然后,待白木香飞黄腾达嫁给了状元郎,白族长开始梦想儿子能娶个官宦人家的小姐。结果,小九叔一直打光棍到白木香都当了娘,他身边儿连只母蚊子都没有。   白族长急的眉毛胡子一起掉,现在不用剃头,出去人家都当他是不是从庙里出来的和尚。白族长现在对儿媳妇的要求已经降低到一个字:女。   所以,小九叔家里也不成问题的。   就是李红梅对于她定亲二嫁的事,白家村那些乡亲竟然无礼相贺很是不满。小九叔是送了贺礼,可是以前在村里,她随往的可不少,如今这些人听到她二嫁的喜事,竟然都装死人没表示!   李红梅跟小九叔叨叨了几句,说村里人没情分。小九叔道,“他们都羡慕嫂子你哪,听说你嫁了举人,一个个的张大嘴巴话都不会说了。倒是都打算送你贺礼,只是大都不是三尺红布头就是一篮子鸡鸭蛋的,我这来北疆前也没回老家,要不等下回我给你捎来。”   “算了。大老远的东西不好带,只是礼不能不收,小九你替我收,鸡鸭蛋给你爹娘吃,布给你家用,不能便宜了他们。”   “我折现以嫂子你的名义捐给咱们村里的族学吧。”   “别以我的名义捐,以木香的名义捐。我以后就不是你们老白家的人啦,让木香去赚这个名儿。”一想到以后她就不再是白家村的寡妇,而是举人家的太太,红梅姐就颇有扬眉吐气之感。   小九叔笑着一口应下。李红梅又问,“我这一出门子,木香她二叔没闹妖蛾子吧?”   “那倒没有,五哥现在到族学里教书了,五嫂带着几个侄媳妇也往作坊里织布去了。”白木香的二叔在族中排行第五,故而小九叔称一声五哥。   “先时木香叫我们二婶过来一起织布,她那二叔不识好歹,硬说有辱斯文,我说你饭都要吃不上了还斯文个头啊。当初我们老太爷临去前分家,我们两房是平分的。我家分来的产业,这些年一家子吃喝了,倒没委屈了肚肠。他家分的东西也不少,都是叫她二叔吟风弄月折腾干净了,还不如吃喝了哪。”李红梅念叨一回那酸掉牙的前小叔子,“现如今不摆臭架子就好,到底有木香这里,他们在村里也吃不了亏。”   还真是这个理。村里的作坊也不是谁想去就能去的,作坊里管一日三餐,按工挣钱,外地的姑娘还能包住宿,出了名的好差使,还有县城的姑娘过去织布赚钱,比在家织布心静,挣的也多。   当初白木香真是好心,让她二婶过去织布,她二叔拦着不叫去。不然,有白木香这里,几个堂弟煅炼一二,旁的不说,小管事也能做一个了。   可就是这样,现在她二婶要带着媳妇们去织布,也得给这个面子。技术不行就先学着,待学好也就行了。只是,有这样的一个爹,当真耽搁孩子们。   小九叔私下特意同白木香商量过这事,说有个堂弟想去铺子里学活,白木香想了想说,“伙计什么样,他就什么样。他们都不是出挑的资质,要是能占个老实本分,就让他们学着做点事。倘能管一个人的活,就别让他管两个人的活。挑不起的担子压身上,压折了他,也摔了货。”   小九叔也是这个意思。   小九叔并不似旁人想的存私心,担心木香的堂弟们起来抢了他的位子,就像木香说的,都不是出挑的资质,要真是能干的,也轮不到小九叔跟木香合伙。   相对于堂弟们,白木香更关心小九叔的亲事,劝他说,“你回去后赶紧把三媒六聘的事料理妥当,北疆规矩散漫,两家愿意立刻就能办喜事,咱们那里你办妥了,明年好娶阿莹过门儿,我看族长爷爷都急的不行了。”   “我也急。”小九叔说着扬起笑意,“要不是为了咱们那里的规矩,我就在这里跟阿莹直接办喜事了。可还是那句话,不知会父母,待阿莹过门儿不大好。待我们成亲后,我可就带她回帝都了。”   “回哪儿都行,阿莹不管在帝都还是在老家,都是做生意的一把好手,你可真算娶着了,不枉蹉跎到这把年纪。”   小九叔人逢喜事精神爽,“好饭不怕晚么。”   小九叔定了亲,裴七叔成了亲,两桩喜事结束,眼瞅就要进九月了,小九叔裴家人商量着启程回帝都。崔莹头好几天傍晚织坊不干活后,她就来出来找小九叔一起到外头吃馆子,俩人半宿半宿的在一起说话,彼此有情意的年轻男女,真的是有说不完的话,小九叔都不想走了。   裴家人也在清点大奶奶给家里准备的礼物,这些事裴如玉向来不操心,都是白木香管。家里每个房头儿的礼物,老太太、老太爷那份儿自然最贵重,大太太大老爷这是裴如玉的亲爹亲娘,也要贴心,二房三房的礼物也都有,就是没给二太太的礼。   白木香可记仇了。北疆产好皮子,白木香这里一应货物没她不收的,今年就收了一张完整的熊皮,做衣裳做鞋都可惜了的,原本想给裴如玉县衙判案时那张大椅做椅袱,铺上显得威风,裴如玉没要,说在县衙还是得一切从简。裴如玉事事讲究,却绝不是个奢侈性情。   这块熊皮干脆就送给老太爷,另则还有狼皮、鹿皮、羊皮、狐皮、兔皮等一应上等皮货两车,再有北疆的山货、香蕈、干果两车,另则就是衣料布匹,新鲜印花样式的江南丝绸,白木香包管帝都都没有新花色,丝绸也都是上等江南货,是钱大东家在白木香这里染的,给明年春备的货。   还有除了家里人都有的,白木香另外备了一套玉首饰,是单独给她那狗腿小姑子裴茜的。   原本定在八月底出发,却是被裴如玉拦了下来,裴如玉说,“近来无事卜了一卦,八月不适合出行,九月初三是吉日。”   既是裴如玉这样说,原也差不了几天,大家便将出行日期推迟几日。   白木香还奇怪,“你什么时候卜卦了,我怎么不知道。”   “夜观天象,随便一看。”   “这也能看出来?”天象的事白木香不大懂,她倒是听小雀说县里来了几个不懂规矩的粗人,在地上随便撒尿,被管卫生的大爷抓住罚钱,可那些人蛮横的很,非但不给钱,还把管卫生的大爷打伤了。。   结果叫衙役给拿了下来,被抓到公堂上,县尊大人亲自断的案,押到撒尿的地方,扒了羊皮袄抽了二十鞭子,把地方打扫干净,还罚了一百两银子!   白木香想,这些人还真是不懂裴如玉的规矩。就是裴家人刚一来,即便知道规矩,有时不注意就犯了,一样罚钱。李忠家的请赵诚家的吃烤羊肉串,俩人吃完烤肉,把串烤肉的红柳枝子随地一扔,一人一个铜板。一个铜板对她俩倒是小事,就是有些没面子,不过,这是自家大爷治下,俩人还是乖乖交了钱。自此啥都不敢往地上乱扔。   还有在月湾县,打架斗殴的很少,因为只要打架就会被抓,抓到县衙,县尊大人断案之余,过错方除了按律处置外,往往还要会罚一笔平安钱,说他们拢乱县里治安。如果撞了摊子打了东西,还会罚卫生钱,把地弄脏了。那些在县城里干着打扫差使的,每个月好几百个大钱哪,都是县衙出钱雇的。   北疆原不是汉族人聚居的地方,在汉时,这里是西域诸国的地盘,就是在本朝,西蛮人长期统治,明圣皇后派大军大破西蛮王朝,从此,这里悉数归顺朝廷。可是如今仍是有许多部族,他们并非汉人,聚族而居,这些部族有自己的规矩,自己的文化,自己的族长。   他们的族长可不是像关内那些一个家族的族长一样,这些部族的族长更有势力。   白木香同北疆部落也打过交道,他们统一用牛马羊或者兽皮羊毛山菌来换取衣料布匹米面粮食。有些部族非常淳朴,但也有凶悍的部族,白木香就听说过有商贾以次充好骗人,被凶悍部族抓到,砍头剥皮挖眼割鼻都是有的。别说朝廷能不能查清楚这些是是非非,大草原上,部族就是这样的规矩,纵是当地衙门知道,往往也没法管。   不过,白木香做生意一向实诚公道,她这里货品也多,草原上的许多部族都愿意过来与她做生意。   这些草原上的人到了县城,一样要守裴如玉的规矩,有时这些人都不会说汉话,这没关系,裴如玉会好几个部落的话,直接就能用部落语言交流。   遇到不讲理的,抽鞭子都是轻的。   白木香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结果,八月底就有一群土匪过来月湾县抢掠。白木香吓一跳,晚上裴如玉出去半宿,天将明才回来。白木香没听到打杀的声音,可也几乎一宿没有阖眼。   一大早,裴如玉依旧在补眠,白木香轻手轻脚的起床,着小圆出去打听了一回,说是街上有刀枪痕,好些街边的小树都撞折了,也不知还能不能活。还有说抓了万把土匪,都投大牢里去了。   白木香听的直翻白眼,整个月湾县也没一万人哪!待中午时分,裴如玉方神采弈弈的起床,顺便把小火炉一样跟他钻一个被窝的肥儿子也拎起来穿好小棉裤小棉袄。   肥儿子挂在裴如玉的脖子上,啾啾啾的亲他爹的俊脸,逗的裴如玉直笑。白木香把棉屁帘给儿子挂屁股后头,笑道,“阿秀怎么这么跟你亲啊。”   “我儿子么,当然跟我亲!”   裴如玉自从当了爹,还练就了一手抱着肥儿子一手刷牙的本事,以及一手抱肥儿子一手洗脸的本事。自己打理干净,把儿子专用的雪白的棉手巾沾湿拧干,轻柔的给儿子擦过小胖脸儿,搽过防皴脸的香膏,裴如玉重重的亲儿子一口,夸赞说,“我家阿秀真香!”   阿秀挂他爹怀里不肯挪窝。   白木香张罗着丫环摆好午饭,儿子既然在裴如玉那里,儿子的午饭——一小碗蒸鱼茸一并放在裴如玉手边儿,白木香给裴如玉夹块蒸鱼问昨晚的事如何。   裴如玉一边喂肥儿子吃蒸鱼茸一边说,“已经抓起来了。”   “土匪怎么来的?咱们县城墙可不矮,夜里还有巡城的衙役,他们怎么进城的?”   “装成商人要进城。”顿了顿,裴如玉继续道,“还记不记得那天打伤卫生员被抽二十鞭子的事。”小裴秀已经快六个月了,稳稳的坐他爹怀里,鼓着小胖腮吃蒸鱼茸,吃完之后你不立刻喂第二口他急的伸着小胖手指着自己的小瓷碗啊啊叫,裴如玉忙给儿子喂第二口,说,“当时一到堂上我就瞧着不对,那一行有三人,都身量高大矫健,为首的那人尤其斯文,汉话说的很流畅。倒是他身后的两个侍从,都不懂汉话,我听他们说话的口音,是喀什噶尔那里的口音相近,那边的部族多是好战凶悍。可平时来的几个族长我都见过,我问他们是哪里人,那为首的只说是从浩罕来做生意的,风马牛不相及。那时我就起疑了,他们当天去了好几个茶楼饭馆子,我派懂北疆语的人跟着,他们言语间难免露出一些。”   “既是踩好了点,自然要来的。他们过来,得有人带队,那三人的画像我一早画好交给守城的衙役,早便留心做了安排,他们一来,是自投罗网。”裴如玉吃口媳妇给夹的清蒸鱼,说道,“当天便审了出来,他们定好晚上入更行事,先杀了守城的城门卫,打开城门,大队人马再进来抢掠!我正好布置妥当,请君入瓮。没费什么事便都抓了干净,只是可惜没抓到那天那个头领,那人极谨慎,他身边也有忠心的随从,拼着性命不要,也要让他脱身。当时天黑,他的马极好,一直追到天亮,仍是把人追丢了。今天一早发了悬赏令,不知能不能把人抓回来!”   裴如玉快速的吃完饭,喂饱肥儿子后细心的给肥儿子擦干净小嘴儿小手,“我一会儿去牢里审案,看看可还有其他走脱的。”   白木香双手合什念了声佛,“有惊无险。”   “当初我为何垫钱也要先修城墙,就是防着县里富庶招了匪眼。”裴如玉把肥儿子递给妻子,轻轻捏妻子脸颊一记,神采飞扬道,“只管放心,我早防着这个哪!”   白木香嗔他一眼,“赶紧走吧。”   裴如玉哈哈笑着去前衙办公了。 第96章 连弩   县里抓了土匪, 这事可够月湾县百姓津津乐道好几个月的, 一直到年下简直都不缺话题了。   小九叔裴家人都打听了好几遭,李忠家的和赵诚家的坚决去庙里给自家大爷烧了一柱平安香,还大手笔的一人捐了一两香油钱, 让庙里和尚好生给念几天经。小九叔一向稳妥,这次寻了镖局一起做伴回关内, 倘路上有什么事, 也有照应。   另外, 男人们普遍很自豪,裴如玉这种轻描淡写便剿杀一众匪徒的事,简直是想想便热血沸腾啊!   裴如玉很快知会了新伊城, 新伊知府、安抚使以及镇西大将军陆侯都派了得力人过来问情况,这些人路赶的极快,基本上得到消息第二天就到了月湾县, 尤其是陆侯的人马, 来的是那位许皓许先生, 任陆侯麾下司马一职。裴如玉基本已经把案情审理清楚了, 将案宗交给许司马, 这一伙人还真有些来历, 原是西蛮王庭贵族一支,当初西蛮王一族基本诛杀怠尽, 他们这一支也大受削弱,这个头领名唤乌依格尔,他的父祖逃到更远的大漠, 他这次回来就是为了联系旧族人,恢复家族荣誉。   原想攻打新伊,但新伊城驻有大军,陆侯善战之名名扬北疆,至今现在不少北疆部族听到陆族之名都要瑟瑟发抖的。另外几个大些的州都有驻兵,那些没驻兵穷地方,打一仗倒是能杀些人,可也抢不来什么,打之无益。月湾县近来颇有几分名声,出了名的商贾多,不说别人,县尊太太就是有名的财主,那天踩点,就因着一泡尿,谁知就露了马脚。   最后审问结果,走脱的除了乌依格尔,老家还有几十号人等着他们带回好消息去哪。   许皓来的最早,接了案宗便准备将这百多号匪徒带去新伊了,原本这样的大案也要上交,既是陆侯的人来的这样快,裴如玉也便交给许皓了。只是,这次刀枪箭戟用了不少,而且,经过此事,月湾因有驿站,更需要城防建设,裴如玉跟许皓要了一批三百人的兵甲,另则还想要几百兵丁驻守月湾。   兵甲问题不大,就是三百兵丁的事,许皓不能做主。裴如玉说,“若无兵丁,我们这里只得先暂且自己训练百姓防卫了。”   许皓道,“这事我会细禀侯爷,裴县尊你不如也写个公函,我替你代为呈上。”   裴如玉自袖中取出公文,“我已写好了,就麻烦许大人了。”   “哪里,说来咱们颇有缘分,上次在驿站我还险些唐突了大人。”   “一点小事,许大人还放在心上做甚。”裴如玉还有另一件事同许皓说,“咱们北疆,新伊是有兵工坊的。这次能痛歼匪徒,一则恰巧先得知了他们意图劫掠我县的阴谋,二则多赖此物。”挥手令人取上一支连发弩弓来。   许皓在军中多年,寻常兵器都认识,只是见到这漆黑之物却是有些疑惑。近看果然是铁的,还有弓弦,只是与寻常的弓或是弩弓都不大相同,上面比寻常弩弓多了个黑色扁平的物什,下头没有寻常弩弓的握手,而是黑色竖直把手。整体说不出的怪异,但因工艺精致,又有一种无法言说的铁器美感。   许皓握在手里,果然沉甸甸的,他试着问,“这是弩弓?”   “正是。”裴如玉笑,“许兄果然见多识广,一看便知,正是连弩。”   许皓心下一动,道,“连弩失传多年,以往工部有人仿造,一则造之不易,二则射程不过三四丈,颇是鸡肋。裴贤弟你用此剿匪,可见你这连弩定是不同。”   “不妨一试。”   裴如玉请许皓在县衙校场试弩弓,弩弓本身用的是机械原理更多,以往的弩弓多是从上上弦,这把弩弓则是将上弦的力臂放在下面。另则,工部所制连弩箭匣是方匣竖在弩弓之上,因为挡住弓箭手的视线,亦不能瞄准。这支弩弓的箭匣则是扁平,并不阻挡视野。裴如玉拉开弩弓,停在百五十步左右,许皓就见裴如玉举起弩弓,一道灰影流星般疾出,砰的钉在箭靶之上,接着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九声连响,最后一支铁箭钉穿靶心。   许皓两只手微微颤抖,不可思议道,“真神器也!”激动的声音都颤了,“能否让愚兄一试!”   裴如玉将连弩递给许皓,为他换上一个新的弩匣,许皓一试,愈发赞叹,待退到将两百步时,仍可中靶。许皓赞叹,“若配以骑兵,如虎添翼。”望着那笔竿长短的铁箭,许皓道,“就是铁箭短了些。”   裴如玉矜持的说,“这是平时内子所用,打鸽子也足够了。”   许皓没有忽略裴如玉刚刚的话,不禁问,“这弩不是贤弟所制,竟是贤弟妹所制?”   “我于机械一道一窍不通,因去岁有人送了内子一把小弩,她时常在院子里打打灰雀。后来觉着那小弩打鸽子不中用,就造了这支连弩打鸽子。我看倒是不错。我不大懂兵事,这次剿匪一用,竟很得力。赶上许兄过来,请许兄代为掌眼。”   许皓简直不可思议,心说我倒是知道裴太太会织布,没想到人家还会改制弩弓,听听裴县尊这轻描淡写的,打灰雀打鸽子……许皓说,“哎哟,贤弟妹这本事,在工部做个郎官儿也够了!还请贤弟给我两把弩弓,我回去面呈侯爷。”   裴如玉道,“我想这一两日知府大人也要着人过来,要不先经知府大人那里,也是应有之义。”   “这样也好。”许皓知官场规矩,如这匪徒之事,原是军务,军中直接插手没关系。像有新式武器,这又是人家裴太太自己造的,越过知府衙门,怕知府衙门不悦。   许皓亦不想得罪唐知府。   许皓再三赞叹,“弟妹真乃鬼斧神工之才啊!”   “许兄过奖了。”   许皓稍做踟蹰,不好意思的问,“不知弟妹方不方便,愚兄再未见过这样的奇女子,就想拜会一二,表达钦敬之意。”   裴如玉不着痕迹的瞥许皓一眼,想许皓面目平庸,倒可让他媳妇一见。裴如玉心里琢磨着,笑道,“许兄头一回来我们月湾县,正好尝尝我们月湾县的美食,晚上我请许兄吃酒。”   “却之不恭,却之不恭。待以后贤弟去了新伊,可得知会愚兄一声。”   许皓眼睛多尖,裴如玉与东宫的矛盾不关陆侯,何况,倘是官场钻营,许皓有的是太极本领。就是这种直接制出军中利器,实打实的本事,也就不是裴如玉制的,不然,凭这连弩,裴如玉直接回帝都都没问题。   只是,即便是裴太太所制,裴如玉也大可揽到自己身上。毕竟女人又不能做官,连弩这样的利器,实打实的大功劳,于裴如玉仕途大有裨益。裴如玉状元出身不见得不明白这些,不说旁的,裴如玉此人当真是堂堂正正的心性,单凭这一点,就值得相交。   许皓特意令随从置了一份得宜的礼物,听说裴如玉今年刚得长子,那随从颇是周全,礼物里还有一套适合孩子的金锁手脚镯。   待见到白木香,白木香知道这就是上次在驿站还他们屋子的人,想着人家如此客气还给她送礼,于是待许皓也很客气。许皓对白木香还有些印象,只是印象很淡了,那时白木香完全是裴如玉的附属存在。   为表郑重,许皓特意换了一身簇新衣衫,重梳了发髻,熏了时下最流行的百合香,一幅文质彬彬的文士模样。裴如玉颇是多看许皓两眼,再次确定许皓年龄不小,面目寻常后,方稍稍放下心来。   白木香也特意略做打扮,耳朵上戴了两个小金耳塞。实在是没法子,随着她家小臭臭香包包越长越大,那小胳膊小腿的甭提多灵了,尤其两只小手,他娘戴金钗他就拽金钗,他娘戴耳坠他就拽耳坠,就是哪天他娘的辫子没盘好落他手里,他也要张着没牙的嘴咬两口。把他娘俭朴的,每天一条大辫盘头上,耳朵上连个耳坠子都不敢戴。   白木香因这揍过这小子好几回,一则亲儿子舍不得使劲打,二则你不使劲胖小子完全不带怕的,他拱着肥屁屁咯咯笑,以为你跟他玩儿哪。裴如玉还说,“小孩子都这样,见着亮晶晶的就想玩,等大些就好了。”   所以,乍一见如此朴素的贤弟妹,许皓更是大为佩服,一看就是个贤惠女子啊。尤其弟妹瞧着十七八岁的模样,这样的年轻,难得竟有这样的巧思。   许皓提起连弩的事,白木香没当回事,“这个啊,我平时打鸽子使使。就是有点沉了,拿着不大顺手。”   “军中用可不嫌重。”许皓说,“若是军中用,再大些方好。”   “再大些倒可造个五十连弩的……”   “还能再增加箭矢?”   “应该能,但也要考虑到实用性,只是,箭矢越多对弩弓的工艺要求越高。”   “弟妹你倘有闲暇,近期内可否做一只样品出来。”   “我现在可没空,眼瞅就要收棉花的旺季,还有收羊毛的事,阿秀这里也离不得人……我这上有老下有小的,我把弩弓的制作图给你,你试着制吧,这不难的。”   许皓问,“弟妹你把五十连弩箭都画出来了?”   “那倒没有,我以前算过,最多可以做五十连弩,但我计算重量时觉着五十连弩太重,因为连弩的箭都是铁箭,木箭竹箭都不行。最后我还是做了十连弩,便没做五十连弩。其实一个道理,等我把十连弩的图给你,你照着做个五十的就行了。”看宝贝儿子口水都要流出来了,白木香连忙给儿子擦擦口水。   许皓哭笑不得,转而夸起小裴秀,“阿秀长的真是肥硕可爱。”   “都这样说,跟他爹就像脱了个影。”白木香像天下所有的傻父母一般,一听到别人夸自家孩子就乐的跟个花椒似的。   许皓道,“以后定是如贤弟贤弟妹这般聪慧通达。”   “就盼应了许大哥您这话。”   “弟妹,你这连弩的事可是大功劳一件,我定请侯爷为弟妹请功。”   “您真客气。”白木香来了精神,跟许皓打听,“那依许大哥看,朝廷能赏我点儿什么?”   “可不是岂止而已,以往工部便曾按史籍仿造连弩,结果未成,此事便未再有人提起。今贤弟妹所制,可为军中利器。弟妹若有什么想要的,只管与我说,我皆会转呈侯爷。”   白木香看裴如玉一眼,裴如玉端起酒盏慢呷一口。白木香就自己拿主意了,她想了想,问许皓,“啥都行?”   “弟妹想要什么?金银玩器,田亩地产,都可。如弟妹这样的大功,便是想回帝都,亦非难事。”   “我们不回帝都,我们在月湾县挺好的,我相公说了,他就在月湾县扎根。”白木香才不愿意回帝都,她现在多好,自己当家做主,家里她最大。白木香说,“田亩地产金银我都不缺,要按许大哥你说的,我这样的大功,这能叫朝廷赏我个官儿不?”   许皓险些呛了酒,裴如玉眼中闪过一丝笑意,给儿子喂一勺蒸的软软的山药泥,许皓手忙脚乱的给白弟妹解说官场规矩,“自来朝中无女子为官。”   “谁说的,你少诓我了!相公以前给我讲过,当初仁宗皇帝时,巾帼侯江侯爷便是女子之身。我这功劳做侯爷想来不大够,但封我个官儿总没问题吧!”   许皓吱吾着,“这事我还做不了主,不过一定替弟妹转达。”   “行啊。”看许皓没什么把握的样儿,白木香也没再逼他,转而劝许皓吃菜,什么月湾牛肉,月湾烤羊,月湾烧饼,月湾小青菜,反正都是他们月湾县的特色啦!   许皓也没忘记正事,千万央求白木香画一张五十连弩箭,十连弩的图也要一份,以后军中用得着。   至于收棉花收羊毛的事,许皓在月湾县打听了一回,才知道人家白木香还是个财主,手中生意无数。而且,人家早就以改造织机闻名乡里了,许皓此方完全相信,这连弩定是白木香自己改制而成!   许皓颇有些羡慕裴如玉的运气,想着裴状元真是运道,娶媳妇都能娶到这么聪明的女子。更让人嫉妒的是,人家还是娃娃亲,当初帝都多少人笑话人家白弟妹爱吃小笼包,说人家三天吃了二十屉太平居的鸡肉小笼,乡下女子没见识。许皓心说,你们有见识,你们有见识你们也造个连弩出来!到时,别说三天吃二十屉,就是把太平居吃了都没问题! 第97章 夙怨   许皓在月湾县逗留一日, 第二天正遇到知府衙门来人, 大家长话短说,许皓同知府衙门的卫同知说了那连弩的事, 让卫同知一定将图纸与连弩的样品带回新伊, 转呈将军府。   卫同知连声应下, 许司马来的早却没有独吞这功劳而是先经知府衙门的手, 卫同知自然领情。至于安抚司来人,许皓只是略做点头,根本没提连弩的事。去岁官员考评, 文官那里是知府衙门、安抚司的事, 安抚使大人很没客气的给裴县尊打了个下等。倘不是唐知府给打的上等,去岁裴县尊就得得个差评了。   许皓押送一应匪犯与裴如玉报上的有功的剿匪名单回新伊, 活着的手脚带着锁链步行,死了的也要带走尸身。三个衙门都有官员到来,月湾县一时热闹非常。尤其安抚司来人,正是与裴如玉不睦的纪经历, 案子未问就先鼻孔朝天的诘问裴如玉,“你这县令是如何当的,竟招惹了许多匪徒!”   被裴如玉直接令一班如狼似虎的衙役轰出月湾县, 简直是没面子到了家。   卫同知还得劝裴县尊息怒, “都知道这姓纪的糊涂, 不必与他生气。”   裴县尊如此气势, 卫同知自不会摆上官的架子,何况, 唐知府得知裴如玉剿匪两百余人,当时击案大赞,令他过来好生了解案情。待卫同知问过剿匪经过,也得说裴如玉智勇双全,再看过连弩,也亲自向裴太太达了自己的敬佩之情。   裴太太晚上美滋滋的跟裴县尊说,“这么多人敬佩我,我都要有点骄傲了。”   裴县尊搂着裴太太细致的腰身,轻轻摩娑,“我也骄傲。”   “你骄傲什么,那连弩可不是你做的。”   “我骄傲有这么能干的媳妇呗。”   小夫妻俩一阵笑闹,正想做些不可说之事,肥儿子半宿饿醒,嚎了起来。白木香只得先喂儿子,裴如玉盯着妻子高挺的胸部,眼睛里像是有两簇小火苗在烧,烧的白木香脸颊都隐隐烫,气恼的的瞪一眼,“看什么看?”   “看儿子在吃饭。”   ……   ——   第二天,了解了足够案情信息,同样还有裴县尊亲自写的剿匪经历以及战功名单,卫同知便告辞回新伊城。卫同知走的快,路上还遇到暴跳如雷、一肚子不满的纪经历一行,略打个招呼,卫同知一行就先快马赶回新伊城了。   倒是李忠得知自家大爷一怒之下把安抚司的六品经历撵出县城的事,私下很是温言软语的劝了裴如玉一回,那毕竟是代表着安抚使大人来的,能客气些还是客气些,大家面子上过得去就成。   裴如玉一向有主张,倒也听了李忠的劝告。   李忠又向裴如玉表示,大爷这里还缺不缺人手使唤,他家里有几个不成器的小子,很该历练。月湾县越繁荣,裴如玉要用的人就越多,自家下人知根知底,也的确更可靠。裴如玉道,“我这里路远寒苦,就是担心他们在帝都惯了,倒不惯这北疆生活。”   李忠立刻说,“大爷您这样的身份都能在北疆为官,那几个不成器的能给大爷跑跑腿,就是他们上辈子修来的福气。”   “司书他们几个都是自赎身出来投在我这里,要是家里的下人,我是不用的。”裴如玉端起茶慢慢饮一口。   “既是跟着大爷,自当将身契转在大爷这里。”   李忠都这样说了,裴如玉也便答应了。没想到赵诚也过来打听,裴如玉同他俩道,“你们安排十来个人也就够了。人笨些没什么,要紧的是踏实。再者,既到我这里,我素来容不下那些偷懒耍滑,吃里爬外,包揽官司诉讼的。”   “咱们现下说,还有情面可讲。倘是到我手里犯了我的规矩,到时什么情面都没有的!”裴如玉似笑非笑的说出这句话,在本暖烘烘的屋内立刻多了几分森寒,李忠赵诚心中凛然,像被什么重重一击,立刻不敢再存私心。知道这位大爷自幼被太爷带在身边调理,行事素有章程,他们连忙起身,“大爷放心,我等也是做事做老了的人,倘是不妥当的人,断不然送到大爷跟前!倘他们敢误大爷的事,身契在大爷手里,大爷要打要杀,只管按规矩办!”   心下已明白,大爷这里需要办事的人,但要的是明白人,老实人,哪怕笨些,也不要自作聪明误事的!   两人心里已决定,定要挑好的给大爷送来!以往家中孩子,想送到裴如玉跟前都排不上号,裴如玉身边儿都是自小挑的人,大书僮四个,小书僮四个,再不会添人了。后来中状元做官,也是在帝都,无需人手,如今外放,才有这添人的机会。   虽然大爷一时官场折戟,朝中毕竟有老太爷在,凭大爷的本领,说不得什么时候就起来了!等大爷显赫之后再结巴,那还能轮得到他们两家!   李忠李诚把事情办好,结果,两家头发长见识短的媳妇私下说了好些丧气话,嘀咕着大爷这里好不好还有土匪,自家孩子过来安不安全啊!气得俩人险些揍这俩乌鸦嘴一顿,在家吃闲饭安全,能有出息么!   还是那句话,自家大爷都能来的地方,他们就不能来了?!   ——   九月初三,到了裴如玉亲自卜算的出行吉日,小九叔裴家人辞别了裴如玉裴七叔白木香以及只会咿咿呀呀秀小爷离开月湾县,往关内而去。   许皓许司马带着军中的铁匠来了一趟月湾,说按照贤弟妹给的图纸,打出来的弩箭发脆,不知贤弟妹有没有遇到过这种事。还有,他们造五十连弩时,箭道进箭不流畅,时常发生卡箭的事。白木香说,“发脆是铁质的问题,你们用的铁器配方是什么样的?”   这,这个是机密啊!   铁匠不知当不当说,许皓问,“弟妹你的打铁方子可否给许某一观。”   白木香的功劳又添了一件,她还改了打铁的方子,许皓干脆带着铁匠住在月湾县,看月湾县的铁匠余鸽按照白木香画的五十连弩图打了一件连弩出来,白木香试了试,的确是进箭不顺畅,不如十连弩好用。白木香想了好几日,把弩箭进箭道的方法改了改,再打出来的连弩就没什么大问题了。   接过司书递上的手巾,白木香擦了擦手上的铁油,有些不好意思,“原我想着就与十连弩的原理一样,就忘了五十连弩本身箭矢增加过大,再用绳索牵拉把箭送至箭道就不流畅了,应该改用龙骨车传送的原理。”   许皓略懂些机关原理,说,“龙骨车乃是水车,弟妹你怎么想用到弩箭上来的。”   “连弩最重要的就是如何让箭矢进入箭道,进行连发。较寻常弓箭更省事的地方也在于,射出第一支箭后,第二支箭是能更快速的进入箭道,不用像寻常弓箭那样得用箭筒抽出来上弦。进入箭道的过程就是机关传送的过程,龙骨车的原理虽是传送水的,一样是传送,想通这一点就不难了。”白木香敲了敲连弩上的箭匣说。   虽然白木香说不难,但是许皓认为换做他是不论如何都想不到的。   许皓亲自试过质量准头,造出五十副连弩样品,连带白木香修改过的机关图纸,以及月湾县的铁匠余鸽一起带回了军营。   距白木香随裴如玉离开帝都将将两载之余,这对夫妻二人又在帝都出了回大名,尤其白木香,陛下亲自发诏书给她封了官,现在白木香官居正五品,比裴如玉高两个品阶,封官的理由便是襄赞军务。   帝都富贵官宦之家齐齐傻眼,尤其是一众贵妇人,简直不能理解,就听说这位状元夫人会吃包子,三天吃二十屉太平居的鸡肉小笼,这吃包子跟军功也没关系呀。消息若是灵通的,尤其兵部工部一干大佬,看到人家裴太太制出的连弩,个个赞叹不已。   尤其穆宣帝爱乌及屋,连裴相都赞了一回,“你家这孙媳妇不错。”   裴相板着脸道,“臣已与裴如玉恩断义绝,不再来往。倒是木香,当年她祖父曾救臣性命,她便如同臣的孙女是一样的。臣的孙女的确心灵手巧,可当陛下一赞。”   穆宣帝,“那如玉也是你孙女婿啊,他这次剿匪有功,虽说性子不大好,倒也是能做事的。”   裴相对于裴如玉没有任何评价,仿佛他俩也没有任何关系一般。   裴相回到家很高兴,说到自己的孙女白木香制出连弩之事,更是与有荣焉,不吝赞赏,道,“当初白老弟的聪明就是万中无一,木香这就是像白老弟。来,烫好酒,我必得喝上几盅。”   裴老太太不能置信,“真的给木香封了官儿?”   “当然是真的,吏部公文已经发下去了,正五品,襄赞军务。”   “那木香是不是得去衙门当差?”   “不用,这就是给她个领俸的官衔,以后倘再制出什么兵器,于朝也有利。”裴相拈须而笑,老怀大慰,“早在我看她改的那织机时,我就知道这个孩子非同一般。你瞧瞧你瞧瞧,这岂是寻常人能有的本领。”   侍女端来酒菜,裴老太太坐在一畔笑着给老头子执壶斟酒,把以往对白木香的种种不满挑剔都失忆一般的忘脑袋后头去了,一张脸笑的如同一朵盛开的小白菊,“我看木香也不一般,就说这性子,看遍整个帝都,没这么厉害的。要不怎么总说,有本事的人也有性子,还真是这样。以前我记得白兄弟也是这样心灵手巧的人,什么东西看一眼就会坐了。还给咱们如玉做过一个前后摇摆的小木马,如玉特别喜欢,每天都要坐着摇一摇。”   “好端端的,提那扫兴东西做甚!”   “吃酒吃酒!”裴老太太拿酒盅堵了老头子的嘴,第二天把长子叫到屋里来打听孙子立军功的事。裴大老爷说,“虽有小小军功,也不值一提。陛下发派了赏赐,另则允月湾县建外城,还有请求驻兵三百,陛下拨了五百兵丁给他。官阶也提了半品,如今是从五品。”   “那还是不能回帝都么?”裴老太太眼巴巴的问。   “他在折子里说愿意继续留任月湾县,一个县城,三年也的确干不了多少事,多留一两任也是好的。如今月湾县的势头不错,不然也不能招了土匪的眼。”裴大老爷很矜持的拈着颌下短须谦虚着,“还算不愧皇恩,不愧家门。”   “那当然,你爹像如玉这个年纪,连进士都没考出来哪。”裴老太太很为孙子自豪,又担心起孙子来,“关外是不是特别不太平,经常有匪乱?”   “也没娘你想的那样遍地匪类,只是北疆多部族,他们并非汉人,现在仍是聚族而居。再有些异族人性情凶悍,以前北疆是西蛮王的地盘,朝廷刚收服几十年而已,有些异族难免尚存异心。可难道关内就没土匪,穷山恶心的地方也多,三弟任上也曾剿匪。”裴老大爷道,“朝廷命官,治理一方太平是本分。”   裴老太太以往跟着丈夫也经历过剿匪的事,倒也看得开。这做官,得有功勋,四平八稳没有政绩是升不了官的,像剿匪这样的事,一旦剿到匪巢,捉拿到匪徒,便是大功一件。裴老太太笑的欣慰,“我就知道如玉行,去年吏部考评,要不是那安抚司循私,如玉得不了中等。”   “他这少爷脾气也该多出去历练历练,安抚使大人又参了他一本,说他目无上官,安抚使派六品经历到县里问询剿匪经过,他竟使人将人家经历撵出了县城。”裴大老爷因为有个强势的爹,性子就比较和软,他知道自己儿子是个什么货,这事裴如玉真能干的出来。   “就凭去年安抚司故意给他打下评,就知如玉跟安抚司有嫌隙,要好端端的,如玉也不是那种不讲理的孩子。这里头定然有内情,你在朝堂上当为如玉分辨几句。”裴老太太问儿子,“那安抚使姓什么,哪家的晚辈,这样与咱家不对付?”   裴大老爷唉声叹气,“再如何也不好这样,一点情面不留。”   “我问你是哪家的晚辈?”   “何家。”   裴老太太脸色微变,“芙蓉城何家?”   “不是,何表姨丈家的表兄。”   “哦,他家啊。”裴老太太“哈”了一声,不屑道,“我当是谁,我小时候与他娘就不对付。那小子,一家子都仗着太后娘娘的势。”   说来这还是夙怨,当今太后出身蓝侯府旁支,当年先帝选秀,蓝家嫡支没有合适的姑娘,就选的旁支姑娘。这位旁支姑娘家里都没个做官的人,已是寻常,可顶着个蓝姓,在宫里到底少受搓磨,后来生下皇子,便是如今的皇帝陛下。太后娘娘显赫后,家里也赐了爵位,这便是如今蓝家一公一爵的由来,实际上,公爵是外戚之爵,不能传承。侯爵是正经军功,可传五代。   可纵有公爵,家里也没能撑门户的子弟,蓝承恩公在朝就是个摆设,对他的要求就是不出错不出丑。这何家是当年皇后娘娘的妹妹嫁的人家,那会儿嫁的时候,皇后娘娘刚在宫里当上充媛,侯府对她的亲事多有关照,这才嫁了个小官宦之家。   裴老太太因是侯府嫡女出身,对旁支姑娘便有些居高临下,那太后娘娘她妹妹如今的何老太太,则因着自己姐姐做了皇后做了太后,自己外甥做了皇帝,自己爹也成了公爵,颇是洋洋自得,处处便要压裴老太太一头。   裴老太太出身侯府,如今在堂堂相府夫人,正一品诰命,让她跟三品诰命的何老太太低头,那不是发梦么。裴老太太与裴老太太不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   就何老太太家那儿子,当年不过同进士,裴老太太三个儿子,都是进士功名,没一个同的,她家长孙还是状元!可想而知裴老太太对何老太太,非但有嫡支出身对旁支出身的压制,还有学霸家长辈对学渣家长辈的鄙视。偏何老太太是个不信邪的,当年裴如玉娶了白木香,因白木香是个直性子姑娘,乡下织布出身,爱吃包子,笑的最欢的就是何老太太。还有裴如玉被当廷赏了廷杖,何老太太亲自带着金疮药过来探病,言语间颇有兴灾乐祸之语,把裴老太太气的不轻。   如今白木香被朝廷赏了官儿,裴如玉也剿匪立了功劳,升了半品,裴老太太窝了两年的一口恶气终于吐出来了!再听到自己的死对头何老太家的小子竟然给自己的宝贝孙子使绊子,裴老太太恶狠狠的咬牙,冷哼一声,“等我见着那死老婆子再说!” 第98章 有了!   暖烘烘的炕上, 一个小红袄小红棉裤肥屁股后头还挂上棉屁帘的小胖子正吭哧吭哧在炕上爬的欢, 面前一只手在握着拨浪鼓咣啷咣啷响,小胖子蹭蹭蹭爬过去, 一只小胖手嗖的就取手了那只手里的拨浪鼓, 他自己接着咣啷咣啷咣的摇了起来!   “看我家胖儿子, 爬的可真快!”白木香捏捏儿子的小胖脸, 夸奖儿子爬的好。自从会坐会爬后,小胖纸阿秀就不总要妈妈抱了,他更喜欢自己爬行。不论炕上还是地上, 爬的可欢了。家里的地上不怕, 他娘是月湾县最大的地毯生产商,以往因着裴如玉爱干净, 家里都铺的粗毛地毯。后来有了小裴秀,孩子好不好就拉啊尿的,地毯不好打扫,就把地毯撤了。结果, 阿秀会爬后,哪里都爬,他娘为了肥儿子, 选了羊毛编的细毛地毯, 拉啊尿的都顾不上了, 随儿子吧, 顶多脏了拿出去洗。   窗外雪光映入屋内,今天下雪, 白木香就没带儿子出门,在家陪儿子玩儿。一时,小财过来,把作坊里备的明年的几幅花板的花样拿来给白木香看。知道阿秀小爷在屋里,小财在外头拍干净身上头上的雪烤了会儿火才进来,阿秀最喜欢的人里面,除了爹娘外婆和七叔爷,就是小财姐了。   特喜欢小财,尤其喜欢让小财抱,小财说,应是自己胖的缘故。小财把花样子交给白木香,果然阿秀就一手捏着拨浪鼓,手脚并用爬到炕沿儿找小财姐。小姐一把抄起阿秀小爷,掂了掂说,“阿秀小爷怎么轻了似的。”   “你昨天才抱过,这就能掂出瘦来。”   “能,昨天是晚饭后抱的,今儿个定是还没吃下午饭的缘故。”   小财这样一提,倒是给白木香提了醒儿,小雀没在屋里,白木香说,“一会儿就来了。”小孩子吃的少饿的快,其实阿秀的饭量一直见涨,现在每顿能吃一小碗蒸鱼茸,或是一个蒸鸡蛋,还要喝奶。不过,因为一直在增加辅食,奶水也吃的少了。白木香的奶水不是非常多,阿秀又很能吃,现在加着辅食,倒也凑合能吃饱。李红梅说,她们这种以后给孩子断奶不受罪,自然而然就没有了。   白木香翻着花样瞧了瞧,露出满意的笑容,“还真不错,这个小菲真是心灵手巧,春夏的印花样就很好,秋冬也不错,这几个做明春的印花样,剩下的这几个再让她改改,有些复杂了。做衣裳的印花,精致一些,但不用太复杂。”   小财应下说,“刻透板的师傅也说小菲画东西有股子灵性。”   “年前的账好好算一算,每季卖的最好的三种印花料,不论是画花样子的、雕透板的、还是染这几个花色的,年下都有大红包。”白木香说。   小财笑,“说给他们知道,还不知要高兴成什么样。”   “生意好大家一起发财,以后只要做事用心,不怕没有大红包。”白木香笑着,就听小财叫着把阿秀举了起来,原来胖团子阿秀把脑袋扎小财怀里拱啊拱的,臭小子你拱哪儿哪!   白木香哈哈大笑,说小财,“把你当娘了。”   小财脸上微红,把阿秀递给自家姑娘,理理衣襟,“小爷这是饿了!”刮一下阿秀的胖脸蛋儿说,“亏得小爷你还小,你要大几岁再这样儿,我非赖上你不可。”   白木香想到什么,拉小财在身边儿坐问她,“崔莹比你小好几岁,亲事都定下来了,你有什么打算没?”   小财一向性子大方,她浑不在意的说,“姑娘你瞧着有合适的就给我挑一个,没合适的也无妨,我也不是很想成亲。”   “那你喜欢什么样儿的?”白木香问。   小财说,“长得俊,心肠好,不要太窝囊就行。”   “我瞧着司书司墨长的都不错。”裴如玉身边这几个书僮,从大到小最起码也是干净稳重的相貌,白木香早寻思好了,给小财配一个。   “司书喜欢窈窈,他昨儿刚送窈窈一根簪。小雀似是相中司墨了,小雀这丫头厨艺好,司墨好吃,嘴馋,小雀成天拿好吃的喂他,司墨现在还傻着哪,他以后得掉小雀坑里去。”   正说着,小雀端来蒸鱼茸山药泥,脸上有些扭捏,显然是听到刚刚小财的话了。白木香接过小财递过来的阿秀吃饭时用的小兜褂给他穿上,好奇的问小雀,“小雀,你瞧上司墨了?没事儿,只管跟我说,你俩要彼此都愿意,我跟大爷也是高兴的。”   小雀因面皮晒的比较黑,脸红也不大看得出来,她不好意思地,“八,八字还没一撇。”   “无妨,加把劲!”白木香鼓励小雀,北疆对于男女亲事不似关内那般拘谨,像小雀有心仪男孩子就去示好也是很正常的事。   小雀笑着点点头,同小财说,“小财姐,你要也喜欢司墨,咱俩一起对他好,看他最后相中谁。他要谁都不愿意,咱们就去找别的男人,月湾有很多不错的男人。”小雀一幅这个不行我就换一个的洒脱口气,小财连忙道,“还是你吧,我也不喜欢司墨。”   “司墨长的很俊啊,他常同司书一起到孤独园,而且身量高大,身体也很好。我打听了,他每个月拿的工钱也不少,养得起家。”小雀显然已经做足万全准备。   阿秀一小会儿就把一小碗的鱼茸山药泥吃光,吃完不算,还巴着小桌子伸着小舌尖一点一点的舔碗边儿,那模样,把他娘都看笑了,抄起儿子说,“娘的小宝贝,没吃饱啊。你小财姐刚说你瘦了,你这又要涨饭食啦。”   小雀笑,“以前没见小爷不够吃,我再给小爷蒸一碗吧。”   “不用了,给他吃点奶就行了。明天多蒸些就成,换个大点的碗。”   “看着小爷吃东西就觉着孩子长的快,先时吃半碗,后来慢慢加到一碗,现在要换大点的碗了,想想兴许一眨眼,小爷就到成亲娶媳妇的时候了。”   白木香看儿子埋着小胖脸吃奶的认真模样,笑道,“也没那么快。”   小雀也不禁笑了,就见小圆一头雪的跑进来说,“奶奶,刚七老爷把咱们太太送回来了,说太太身子不大舒坦。我找怀志打听了一回,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想七老爷是咱们县最好的大夫,想听听七老爷怎么说,七老爷的神色好奇怪,他也不说,太太也不说,我就忙来禀奶奶了。”   白木香是个急性子,当时就想立刻过去瞧瞧,但还在喂儿子,也走不开,白木香听小圆俐落的说完这一通话,问她,“你看七叔急么?”   小雀出去递了手巾给小圆,小圆擦去头上的雪片,“说不上来,有点儿急又有点儿担心还有点儿高兴,特别怪。”   白木香想了想,就笑了,“这是喜事。”   抚摸着儿子细软的小头毛儿,安安心心的把胖儿子喂饱,交待小雀瞧着裴秀,白木香就披了件毛斗篷带着小财撑着伞去看她娘了。裴七叔正坐在炕沿儿同红梅姐说话,听到外头脚步声,还有怀志的声音,“大奶奶您来了。”   裴七叔起身,就见白木香笑盈盈的掀帘子进来,后头怀志跟进来倒茶。白木香接过茶,坐在七叔身边的炕沿儿上,见两位长辈面儿上都有些不好意思,心里更加笃定,笑道,“这是喜事,果然我娘说她命里还当有一子一女是准的。七叔,裴如玉也给你算过,说你命里当有一子一女,瞧瞧,多准哪。”   裴七叔脸上有抑制不住的喜色,“他那卦卜的,也就这回最准。”因着红梅姐有孕,哪怕裴七叔担忧的很,也是一句不吉利的话不肯说的。   “刚刚小圆一来,我就知道她跑去给你报信儿了,大冷的天,还专门过来做什么,也不是什么大事。”红梅姐扭一扭手上的鸳鸯戏手五彩帕,别扭的表示低调。   “这怎么能是小事,我马上就要有弟弟了,七叔、娘你们马上就要生儿子了,天底下最要紧的事就是传宗接代啊!”乡下三四十岁生产也不算稀奇,白木香问,“七叔,我娘的脉象可好?”   “挺好,挺强健有力,就是也得小心着些,你娘毕竟也三十好几的人了,这虽说两个多月了,还是得留心,平时吃食也要注意,不能累着不能冻着。”裴七叔叨叨叨的说了好一通的医嘱,然后说,“木香,晚上让厨下炖一盅山药排骨汤,这汤好,有安胎之效。”   白木香笑,“怪道七叔上次买那许多的山药、枸杞、银耳、莲子、百合、香蕈,我想想,这都是安胎的好东西。七叔,你不会早先就知道我娘有身孕了吧?”   红梅姐立刻两只眼睛瞪着裴七叔,裴七叔摆手,“先时只是觉着有些像,不能确诊,只是小心为上,提前做些准备。今天是确认了的,的确是有了。俩多月了,算着是明年七月份的日子。”连预产期都算出来了。   然后,裴七叔自顾自的,“得把上次给阿秀接生两个产婆接家里来住着,提前定下。”一会儿又问红梅姐,“这炕觉不觉着热,你有没有什么想吃的?要喝茶么?不行,这有身孕了,以后别吃茶了。就是吃,也是吃奶茶吧。还是喝白水,给你泡些枸杞在里头,有滋味儿。”   听着裴七叔叨叨,李红梅摆摆手让闺女出去,白木香寻个由头去了,李红梅对裴七叔招招手,“裴七,过来!”   裴七叔端着枸杞水递给红梅姐,“喝水。还要什么,你说。”   红梅姐接了枸杞水放在一畔的窗台上,拍拍手边儿的位子,“炕上来!”   裴七叔坐里头去了些,红梅姐双手握住裴七叔的双手,镇定而坚定的看向他,目光平静,沉声说,“不用胡思乱想,你若是信命,就该信,我命里该有两女一儿,我命也长的很,能活到八十七。你若是不信命,就把以前的事都给我忘了!咱们好日子还在后头,以后享孙子福的时候都有,重孙子也能见着,好不好五世同堂!别想那些有的没的,我天生福命!你沾我个边儿也能把你旺了!”   裴七叔冰凉潮湿的双手被红梅姐暖暖的双手握住,就听红梅姐问,“你信不信我?”   裴七叔眼中有些潮湿,他重重的点一点头,“信!”   红梅姐满意的一点头,不要以为男人就无敌了,事实上,男人撑不住的时候多的很,这个时候,女人就要帮他们撑住!男人能撑住的时候,女人就能安心享福了!   (当然,这样的道理不包含她那先夫,木香的爹。她那先夫是啥啥也撑不住,红梅姐也不是一直能撑大梁的人哪!裴七这样的就很好!) 第99章 天使驾到   这样的大喜事, 白木香中午把裴如玉从前衙叫回来也告诉了裴如玉一声, 裴如玉大笑三声,立刻过去恭喜了七叔一回, 裴七叔喜的说话七颠八倒, “这主要是你岳母的功劳。”   岳母笑着补充, “都有功。”   “你功劳比较大。”裴七叔眼睛笑弯成一线, 眼尾细纹飞扬,同裴如玉说,“待雪停了, 那杂耍百戏就该来了, 今年有你岳母怀孕的喜信,我再义诊十天。”   裴如玉自小是裴七叔看着长大, 他与裴七叔相伴的时间非常长,甚至更胜过与父亲在一起的时光。十几载的光阴,裴如玉见过忧郁的七叔、叹息的七叔、越发远离红尘的七叔,却是从未见过这样欢喜的七叔。裴如玉也不禁笑起来, “我得替咱们月湾县的百姓谢谢七叔了。”   “不只咱们县的人,去年还有旁的县的人过来免费瞧病哪。”一想到义诊免费诊病免费送药材,李红梅就很为花出去的银子心疼, 好在她如今有了身孕, 想着就当为未出世的儿女积福了, 也就没有阻止。   想着裴七真是个烂好人, 求平安直接去菩萨跟前烧香就可以了啊。添些香油钱,花钱少不说, 菩萨也高兴啊!   好吧,如果裴七非得散财才能放心的话,就让他去义诊好了。李红梅同裴如玉道,“把你七叔义诊的时辰写清楚,早上什么时辰到,中吃饭休息,得歇一个时辰,下午到什么时辰开始什么时辰回家,都要写明白。不能让他超过时候,一则忙到太晚也太过劳累,二则我这里也得有人陪着,你跟木香都是孝顺孩子,可谁也替不了谁。”   裴如玉笑,“是,是,岳母说的,小婿都记得了。”   “那你就去吧。等下午我去瞧瞧阿秀,这也有阿秀的功劳,当初我跟你七叔成亲,可是让阿秀做的滚床童子,咱家阿秀就是福气足!”李红梅很大方的把功劳也分给了外孙一些。   “还真是这样。”现在就是红梅姐说外头的雪是黑的,估计七叔也会无条件应和吧。   裴如玉贺过喜就识趣的回自己院儿了,想着七叔马上要做父亲,定有许多话想同岳母说。岳母的话还真有些准头,这回怕要给他添个小舅子或是小姨妹,当然,也是小堂弟或者小堂妹。   想到这有些乱的亲缘关系,裴如玉一面走一面摇头浅笑,即便关系乱些,七叔能在将不惑之年有自己的后嗣,哪怕是个女孩儿,带给七叔和岳母的,也将是无比欢乐的时光。   ——   不知是不是喜事也会扎堆,裴如玉白木香还有小胖纸裴秀正在吃午饭,小雀进来传话,外头余主簿来了。裴如玉立刻起身,同白木香道,“余主簿一向稳妥,我去瞧瞧,定是有什么事。”   小圆端上漱口的清水瓷盂,裴如玉匆匆漱口。   “穿上大毛斗篷再出去。”   裴如玉出去片刻便回,神色有些奇异的望向白木香,白木香问,“到底有什么事?”   小雀给自家大爷换了一幅新碗筷,裴如玉看妻子,“上回你做的连弩的封赏下来了。”   “真的,那陛下赏我啥了?”   “你不是要官儿么,赏你五品官封,参赞军务。”   白木香瞪大眼睛,惊诧的不敢相信,“我,我,我现在是官儿了!”   “你自己说想要个官儿的。”   “我那就随便说说,没想到真给了我个官儿。”白木香觉着这简直凭空掉馅饼,“随便弄个打鸽子的弩,就能当官儿啊!诶,裴如玉,这当官儿也不难啊!”   裴如玉心说,工部兵部那些人听你这话真能一口血喷出来!   “会者不难,难者不会。”裴如玉把微凉的手背搁胖儿子热嘟嘟的脸上,小裴秀嗷的一嗓子,小身子一纵就要咬他爹的凉爪子,裴如玉躲的快,哈哈大笑。小裴秀可不干了,人生七个月没吃过这样大的亏啊,伸着小胖手朝他爹舞晃着,又被他爹一口叼了胖手在嘴里。   小裴秀另一只手没闲着,对他爹的玉脸刷刷两下――   然后,就听他爹嗷的一嗓子,怒了,“臭小子,你挠我脸!”   要不白木香死活拦着,小裴秀得挨他爹平生第一揍,白木香死命夸裴如玉还像以前一样俊美,足夸了小半个时辰,嗓子都说的冒烟,肥儿子早心事全无的撅着屁股在炕上呼呼午睡起来。白木香拉着裴如玉也到炕上去坐着,俩人膝上带着暖烘烘的毛毯,白木香已经从自己做官儿的喜悦中微微平静下来,问,“剿匪那样大的功劳,裴如玉,你升官儿没啊?”   “升了。升了半品,现在是从五品。”   白木香不明白了,“我就捣腾些小玩意儿,怎么就能做五品官,你这么大功劳,才长了半品啊。”   “你那可不是小玩意。”裴如玉握着妻子肉乎乎的手,“连弩的记载最初是在战国时期,后来蜀国诸葛孔明曾制连弩,但史书中没有留下确切的制作方式。以往工部都试过连弩,但他们制出的连弩不成,箭匣是竖放,挡住兵士视线,而且,连弩的射程也不过三五丈远,实用性不高。你这次制的连弩,可是能用在战事上的。”   “箭匣怎么能竖放呢,挡眼睛啊,拉弓就讲究个准头,不然弓箭上的望山是做什么用的,那就是瞄准用的。竖放本身就不对。”   “可是只有竖放,箭匣的箭会平稳落在弩箭弦上,形成连发弩。”   “这很好解决,横放之后做一个绳索牵拉就可以让箭进入箭道了。只是用绳索牵拉也只适用于十支箭左右,越过十支就不能用绳索牵拉,得用龙骨车的传送的方法。”   所以,普通人与天才是没有共同语言的。   哪怕如裴如玉自认不是个笨人,但对于机关一途,白木香闻一知十,融汇贯通,她觉着容易的不得了,我就随便改了改啊!   裴如玉真想说,这可不是随便谁都能想到的。如果很好想到,工部早就制出来了!   对于旁人可能是终身都越不过的高山,但对于白木香,她可能天生就是站在高山之上的资质。   ——   清晨,天蒙蒙亮,月湾县的许多百姓便都早早的起床了,除了支摊子卖早点的,哪怕冬天没什么事的人家,也早早起床把门前扫干净,再有讲究的连门板都用布巾醮着热腾腾的皂角水擦了好几遍。更不必说县衙里雇佣的每天一早一晚清扫街道的人,更是天一亮就起床把街道打扫的干干净净、仔仔细细。   月湾县的人都听说了,今天有天使要来!   天使知道是什么不?天子的使者!   也就是皇帝老爷的使者!   过来做啥知道不?过来给咱们县尊太太县尊大人升官儿!   还不止县尊太太县尊大人,县里好些人都要升官得赏的!   譬如,余主簿三更天就摸黑起床,试戴买来的假髻,映着十根大蜡的通明烛光对镜感慨,“亏得如今咱们月湾县非比从前,不然哪里找这假髻去?我那帽子呢?”   戴上假髻新帽,换上新衣新衫,临出门前余主簿把自己稀稀拉拉的几根胡须又抿着香油梳了三四遍,系上一根自家孙女编的红绳,这才自认潇洒俊逸的坐着孙子赶的驴车,带着儿子们出门往衙门去了。   同样一大早就到县衙的还有汤巡检赵巡检等人,另则今天纵是轮班在休的衙役们也俱穿上整齐的衙役服,过来衙门站班,主要想就近看一看天使什么模样,何等气派!   城门那里更不必说,早安排了站岗传信儿的城门卫,待天使快到月湾县的时候,县尊大人就要带着月湾县里大大小小的官员过去迎接天使仪驾!   原本不过封个五品官儿,裴如玉不过升半品,坻报上提一句也就是了。不过,穆宣帝主要是对白木香比较好奇,以往白木香在帝都就大有名声,虽然多是被人笑话的名声,有时穆宣帝还听到过一两耳朵:裴状元娶妻粗俗,特爱吃太平居的鸡肉小笼,恨不能住到太平居去。   反正,穆宣帝也好奇,能制出这样军中利器的奇女子是个什么模样,就派出了天使钦差,顺便巡视北疆。   ——   奇女子白木香也激动的了不得,一听说还是天使过来给她封官儿,现做新衣来不及了,她也找了好几件鲜亮袍子准备接圣旨的时候穿,更是让窈窈给她梳气派的飞天髻,插上裴如玉送她的红宝石的首饰……从此以后,她就是五品官儿了!   比裴如玉还高半品,白木香觉着,以后自己就是当家做主的人了!   昨晚她向裴如玉如此表示时,裴如玉哭笑不得,“就是现在也是你当家做主的时候比较多吧。”   白木香想想,还真是这样!   白木香也有点担心她一下子做了大官,裴如玉会不会不高兴,结果,裴如玉比她还高兴,白木香才放心了,想着裴如玉不愧是状元,就是有心胸。乡下有那样的男人,媳妇不挣钱时各种看不起媳妇,媳妇挣的比他们多,他们又心里各种不自在,可没出息了。   裴如玉不是那样的人,白木香特意让裴如玉早上点了一炉龙涎香,熏一熏香。裴如玉抱着儿子坐一畔看白木香梳妆打扮,笑道,“以往每晚燃香,自从有了阿秀,每天都想着咱们儿子,倒把这燃香的事忘了。”   “我有时每天瞧着阿秀,也觉着世上啥事都没咱们阿秀重要。”   裴如玉轻咳一声,瞥白木香一眼,手指兜一兜肥儿子的双下巴,说,“在我心里,你比阿秀重。”   就这样一句话,白木香觉着自己心里比吃了蜜还甜,她在镜子里看着裴如玉,欢喜又甜蜜的扭了扭手指,回头和裴如玉说,“等阿秀懂事后可别当着阿秀这样说,咱们要跟阿秀说,爹娘最喜欢他,他在爹娘心里最重要。”   “阿秀长大又不是不娶媳妇,以后有媳妇疼他。”裴如玉不认同的说,“干嘛要跟儿子撒这种谎,以后还有阿行他们哪。父母当然会疼孩子,但一样会疼所有的孩子。等到他们长大,成家立业就能自己过日子,也就不干咱们的事了。”   白木香瞪大眼睛,“什么叫不干咱们的事,咱们还要帮忙带孙子带重孙的!”   裴如玉抚着额角,感觉像被判了终身刑期,好吧还有孙子和重孙子!   白木香对镜在鬓间簪一支攒花雀尾垂珠步摇,又簪一朵绒花也就是了。以往日子刚刚好过时,白木香恨不能把天底下的好首饰都买来插头上,很是过了一段金银满头的日子,后来出门多长了见识,审美上受裴如玉的影响,现在是浓妆淡抹总相宜啦。   白木香面相显小,她故作端庄打扮时裴如玉总有些忍俊不禁,却也知道白木香臭美,故从不表现出来,只是在心里笑一笑罢了。白木香挑个飞眼,问,“我这身还成?”   裴如玉只管奉上赞美,“天仙下凡。”   白木香笑弯眼刚想夫妻逗几句嘴就见她儿子小阿秀坐不住了,阿阿阿的伸着小手要她娘抱。她娘吓的一避三步远,摆着手,“我刚簪好的金步摇,可不能叫你给我拽下来。”   阿秀喊叫个不停,挺着小身子要往她娘怀里扑,白木香只得让窈窈先把步摇取下来,再去抱儿子,结果,肥儿子一看她娘头上没了步摇,立刻重新扭着肥屁股趴回他爹怀里了。白木香气的过去捏儿子的屁股肉,“臭小子,你是喜欢你娘还是喜欢步摇啊!”   阿秀当然也很喜欢娘了,他也很喜欢他爹,在他爹怀里拱啊拱的,一会儿就把他爹的官服弄湿一大块,也不知是流下的口水还是舔的。白木香接过阿秀让裴如玉去换新官服,一时,裴七叔李红梅过来,两人都喜欢抱阿秀,不过,自从李红梅有身孕,裴七叔就不让她抱了,毕竟这把年纪怀胎,再如何小心都不为过。裴七叔抱着阿秀,李红梅问闺女,“怎么如玉这会儿才换衣裳?”   “叫阿秀弄湿了一片。”白木香说,“娘,一会儿天使就来了,你也去看吧!”   “你七叔说今天不用去,今天就是跪拜磕头,天使总要停留一日的,晚上也见得到。”李红梅似是有什么事想和闺女说,不着痕迹的瞥裴七叔好几眼,欲言又止的没有开口。   白木香刚想问一问她娘有什么事,就见小雀跑进来说,“大爷大奶奶,余主簿在外说天使快到了。”   白木香过去给裴如玉系好腰带,两只手灵巧的顺着裴如玉的官服上上下下仔仔细细的打理一番,“熏半日香,叫阿秀一舔,白熏了。”   裴如玉对儿子那是什么讲究都没有了,“这有何妨,咱儿子嘛。”与妻子道,“外头冷,待到了城门估计还要等一会儿,你先别出去,待钦差到府衙宣旨,我着人来叫你。”   白木香虽然挺想去瞧天使仪仗,可如今将腊月的天儿,她也着实不想在大野地里冻着去。白木香拿个小手炉递给裴如玉,给他披上湖蓝色的大毛斗篷,让他换了外了去岁做的大厚牛皮靴,才让裴如玉出去了。   李红梅看女婿心疼闺女,闺女也这么会打理女婿的穿戴,心下十分安慰。   ——   县衙上下见县尊大人磨磨唧唧的从后宅出来,早已急的火烧火燎,余主簿年长,一见裴如玉先急急的抱拳行礼,小声急道,“大人,天使快到了,咱们赶紧过去吧,万一迟了,岂不令天使怪罪。”   “不必急,天使传旨多是中午之前到的。来人不也说巳末才到。”裴如玉不急不徐的接过司书捧上的茶,“你们也都坐,这会儿还能在屋里子暖一暖,一会儿出去,天寒地冻的。”   汤巡检堂堂北疆大汉一条,并不怕冻,瓮声瓮气的说,“大人,咱们这不是没见过天使,心里着实想开开眼界。不瞒大人,属下昨儿一晚上醒了八回,想到今儿个能见到天使,能与大人一起领赏,就激动的睡不着觉!”   赵巡检没这样直接,可看神色也就这个样子了,同裴如玉打听,“大人,天使什么样啊?”他们县尊大人是天上文曲星下凡,肯定见过天使的。   “天使有专用仪仗,着红袍。”   “大人,咱们要不要拉几挂小鞭?咱们县这还是第一次有天使降临!”赵巡检摩拳擦掌说的其他几人都兴奋起来,认为赵巡检这主意很好。   裴如玉哭笑不得,看这几人针扎屁股似的坐不住,便道,“那你们先去城门望一望,等快到时辰,我便过去。”他可不去受那个冻。   三人一听,立刻就要先往城门去。裴如玉提醒一句,“余翁你衣裳厚不厚实,外头冷,莫冻着。”   余主簿连忙说,“厚,厚的很。大人放心,下官不冷。”   不冷就都去吧。   看三人乐呵呵的往城门侯望天使,裴如玉往驿站看了一回安排给天使住的院落,约摸差不多时辰方到城门,见余主簿三人都在城门洞里守着炭盆吃茶烤火,倒也不傻。裴如玉的视线在余主簿袍子上的点心渣一掠而过,赵汤二人旁边的几上放着空了的粗瓷盘子上似有几粒芝粒,不禁问,“你们早上都没吃饭?”   余主簿嘿嘿笑两声,不好意思的抖抖衣袍,“我们不比大人见多识广,今儿个迎天使,哪里还有心思吃饭。”   裴如玉问,“吃饱没,不够再去叫些,天使来的时辰也不一定准,早一点晚一点都是有的。”   今次天使到的时辰略早些,裴如玉带着一干属官站在城门口,远远望见天使仪驾自城外那坑坑洼洼的小道上行来,裴如玉极目远眺,见前面扬旗打伞的仪仗后隐约可见几位穿红着紫的骑马大员,心下几位大人都是骑马来的。在北疆就是这样,可不似关内官道亨通,有时坐车还不比骑马舒坦。   待天使仪驾行至城门前,裴如玉带着余主簿、汤赵二位巡检上前相迎,钦差兵部吴侍郎与天使王内侍远远望见裴状元,近前一看,当真心酸。当年裴状元荣登皇榜时的光彩,他们都还记得,如今远谪偏远酷寒的北疆,难得还能做出这番成绩,更难得将三载风霜,硬是未能折损状元郎半分美貌,仍是如此的冰肌玉骨、清俊雅致,当真不负帝都明月之名。   尤其在身后那三个歪瓜劣枣的属官面前,唉哟喂,瞧瞧,一个老态龙钟能做裴状元的祖爷爷了,另两个,一个愣一个憨,难得裴状元这般人物,皆因对陛下不敬,如今只得与这些粗鄙人为伴了。   吴侍郎王内侍请裴县尊不必多礼,待他温和关照,王内侍说,“咱家头一回见识北疆风采,听说月湾县在裴县尊的治理下井井有条,就请裴县尊带我们进城,给我们做个介绍。”   “这是下官的本分。”   裴如玉又见过跟来的何安抚使、唐知府、许司马、纪经历等人,请诸位大人进城,许司马纪经历都是来过月湾县的,唐知府以往听自家卫同知说起过月湾县,对月湾县不吝赞美之词,唐知府早想来瞧瞧,只是苦于没个由头。今遭一来,果然名不虚传。北疆秋冬酷寒,不论州县大家都懒怠出门,故而街巷多冷清。月湾县则颇是喧哗热闹,街上来往百姓不绝,不少挂着厚毡门帘的食铺里冒出腾腾的热气与鲜香的食物香气,街上只见飞跑过一人喊,“天使大人到了,大家快出来看啊!”   天使王内侍:……   裴如玉在王内侍身边轻声解释,“小地方的人没见这世面,听说今日大人降临,三更天便在街上等着一观大人威仪。”   王内侍这辈子没这么被人待见过,谦虚的笑道,“都说北疆风气淳朴,果然如此。”   街两畔果然跑出许多北疆男女老少,大家很不窃窃的讨论着,“天使大人可真威风啊!”“哪位是天使大人?这里好几位大人哪!”“都很威风啊!”   于是,一身红袍的王内侍将腰板挺的更直,面目也板的更威严啦! 第100章 彪子与炮仗   桐油新漆的红香案, 自裴县尊就任后衙门里常用的黄铜香炉, 里面焚着上等檀香,香烟袅袅被朔风吹的四散, 整个院子都染上了檀香的厚重气息。   王内侍站在香案一侧, 打开明黄圣旨开始宣读, 余者人等都要陪着接旨人跪上一跪, 自然是先读白木香封官儿的旨意,她官儿最大。   王内侍看白木香一身火红滚毛边儿的红袍子,头上戴着一只攒花雀尾垂珠步摇, 很有几分富贵气息, 只是,看裴太太这面相, 有十八没?顶多十七六岁,咋有这么大本事哩!   好在,王内侍宫廷出身,深知人不可貌相。他从小内侍手里接过圣旨, 打开来就拉长调子宣读起来,白木香其实听不大懂这些骈驷骊六的话,懂的只有最后一句, 官封五品, 襄赞军务。白木香立刻一挺胸脯, 大声说,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起身接下这明黄水龙纹的圣谕,光鲜体面的小小脸庞都在放光。   接着王内侍又宣读了对月湾县诸人的赏赐, 裴如玉由正六品县令升为从五品,余主簿自正九品主簿升到正八品县丞,汤巡检自从九品巡检升为正九品主簿,赵巡检头上的副字去掉,成为正式的有品阶的末流官员。另外根据裴县尊当时报上的有功之人的名单,一个杀贼最卖力受伤不轻的冯衙役升为副巡检,另则诸人个个有赏银。   裴如玉代大家接下圣旨。   颁旨的功夫,大家只觉眉毛胡子都冻住了,裴如玉连忙请诸位大人县衙说话。白木香就先辞了各位大人带着圣旨回内宅了,王内侍同裴县尊说,“陛下提起尊夫人也颇是赞誉,说尊夫人一介小小女子,难为竟有这等巧思。”   “内子以往在家乡就曾改造织机,她于机关一道极有天分。原本孕中无事,打打鸟雀,也是无意之中制成连弩。”裴如玉深谙低调的显摆要诀。   何安抚使道,“吴内官你有所不知,裴太太织机改造的极好,织出的棉布细密紧实,很是实穿。我原想裴太太有这等才能,该泽被乡梓才是,不想略一提及,裴大人便翻脸而去。如今裴太太也赐了官,该开阔些眼界了,这样有利民生的物什,理当献予朝廷,推广天下,只密着你一家发财,倒是富了你家,则耽搁了天下织户啊。”   裴如玉道,“若内子真是那等只顾自己发财的人,怎会将这织布技术传给乌伊县。北疆官场都说安抚司大人是个憨子,原我还不信,如今看来,还真是名不虚传!”不待何安抚使暴跳,裴如玉已继续道,“一则织机不同连弩,连弩有益军中,故下官试用后看的确可堪一用,立刻具函以上,片刻不敢耽搁。可织机是什么,织机不过民用之物。叫安抚使大人说,江南织造局的各式织机都有益天下织户,怎么朝廷也没拿出来传予天下织户?二则这是内子自己改造,是内子的私产。内子倘是密不传人,如今我们县织坊四五家,都是用的内子所制织机。内子行事谨慎,不愿将这技术传给人品有暇之人,她这技术,的确不是随便谁都能学的。”   裴如玉说着睥睨何安抚使一眼,虽则何安抚使居上,但裴如玉这一眼中却带了居高临下的味道,何家抚使同王内侍道,“王内侍你瞧瞧,裴县令就是这样与上官说话的。”   “下官不过实话实说,虽不中听,却是实实在在的大实话。原是别人家女眷私产私业,何大人堂堂三品高官,屡次打听别家女眷私产之事,倒不知是何用意!”裴如玉冷冷道。   王内侍连忙劝道,“都消消气,大喜的日子,怎地还拌起嘴来。”   何安抚使脸红脖子粗,“王内侍你不知道,这里头都是因钱的缘故,凡学裴太太这织造技术,都要交她三成利哪。”   裴如玉冷瞥何安抚使,“一门新技术,包教你会,只前三年收三成利,不是卖布的三成,是卖完布抛除成本后纯利的三成,这很多吗?”   何安抚使白眼一翻,无理取闹,“你家也不差这点钱!”   大家都觉不可思议,这不是人家差不差钱的事吧,就是学徒要学师傅的本事也得给师傅当牛做马好几年哪。人家传你技术,传你吃饭本领,就收你前三年纯利的三成,这还真不多。   “我家差不差这点钱不知道,倒是大人你差了点儿脑子,是人人都知道的!”   两人险些干一仗,王内侍吴侍郎都没好好坐着喝一碗奶茶,王内侍抱着何安抚使的腰,吴侍郎死命拦着裴如玉,唐知府许司马两头苦劝说好话,两人才没干起仗来。何安抚使受此侮辱,再不肯在月湾县停留,立刻就要回新伊城。唐知府苦苦相留,裴如玉直接一拂袖子,“好走不送!”   何安抚使指着裴如玉桀骜不驯的脸孔道,“本官定会将今日之事一五一十上奏陛下!”   “我劝您不如直接上奏太后娘娘,倒是更直接一点!”   “裴如玉,你别猖狂太过,要不是有个好媳妇,你以为你能有今天的功劳!”   “我靠我媳妇,总比某人靠姨婆强一些!”   何安抚使七窍生烟的走了,裴如玉也很生气的说,“也不知何大人是不是吃错了药,还是拿了人多少好处,这已是第二遭探听我家内子织机的事了。当着大家伙的面儿,我就直说了,北疆与关内不同,先前还有西蛮王庭的余孽蠢蠢欲动,你们不知道上一次何大人说的那话,直接就要安排人过来到内子这里来学手艺。他安排的那些人,哪个是可靠的?叫人糊弄了都不知道。你一句话不应他,就是这副阴阳怪气的模样。”   吴侍郎王内侍:……原来还有这等内情。   唐知府许司马:……我们北疆安抚使就是个彪子啊!当然,裴如玉比彪子也强不了多少,这就是个炮仗!   何安抚使一走,气氛立刻祥和了,在县衙稍坐片刻,裴如玉请大家到驿馆安歇。最好的院子已经准备出来了,裴如玉说,“我们北疆都是白土建的房子,与帝都大有不同,晚上挂上冰灯也特别漂亮。这房子看着不如帝都的朱檐瓦舍气派,其实非常适合北疆的气侯,屋子间框小,墙壁厚实,冬暖夏凉。”   晚宴便在驿站举行,都是一应以月湾开头的月湾县名菜,王内侍夹一片熏牛肉说,“月湾县倒是颇有特产。”   裴如玉笑,“北疆地广人稀,草滩大漠,有说不尽的荒凉,但也地大物博,我们月湾在天山脚下,有不少百姓还是牧马放羊为生,故而牛羊丰盈。”   唐知府也说,“在北疆,吃肉容易,菜蔬就只有春夏才有了。”   吴侍郎道,“怪道这边人长的都结实。”   王内侍问,“刚刚咱们进驿站时,我隐隐听到乐声与喧闹声,可是县里有何盛事?”   “一进腊月我们县有庙会,也有杂耍百戏,驿站这里离戏台有些近,故而大人听到了。”裴如玉笑,“都是些乡下把式,大人若不嫌弃,明天咱们到戏台那边儿看去。内子无事时也常过去瞧热闹。”   吴侍郎说,“这倒是很热闹。”   “我们县一进正月,一直耍到正月二十五。”   唐知府好奇,“耍这么久,是县里乡绅有什么喜事请的这些班子?”   “是县里请的。”裴如玉笑,“旁人一听以为我们县财大气粗能请这么久的戏班子,这里头其实另有缘故。”   裴如玉斯文俊雅的细做解释,“原是去岁岳母七叔定亲之喜,请了三天的戏班子。在北疆,八月就下雪,一下雪就结冰上冻,人们懒得出来,多是在家烤火,街上寥寥无人。可那回我发现,凡闻着信儿的,郊外的百姓都赶来进城看杂耍百戏,县里一下子就热闹起来,赶在年下,只要是出来玩耍的百姓,别的不说,看杂耍时糖要买一块的。另有外县来的,有亲戚家投宿亲戚家,也有住客舍的。我们县的生意摊子都重新支了起来,卖衣料卖头花卖吃食卖百样货品的,都有了生意。我一瞧,就让他们多耍了几日。这样一则县里热闹些,二则县里这些小生意,他们本身利不大,县里也都是只每月收个治安钱,多则不过上百大钱,少则几十个大钱,可里外里一算,也能填上这请戏班子的窟窿。一来一去,我只要不赔就行。”   “大过年的,也叫他们赚些,热热闹闹的过个肥年吧。”裴如玉笑,“我们县的庙会就是这样开起来的。”   哪怕王内侍这个做内官的也得说裴如玉是个能干的人。   更让王内侍满意的还有驿站的干净,他住的那院子不算大,全是屋内收拾的当真一尘不染。王内侍自己用惯的雪白丝帕覆在炕沿儿上轻轻一擦,帕子雪白如新。王内侍暗暗点头,认为裴县尊对于接待他们天使一行很是尽心。   至于裴县尊这里的规矩,王内侍也被唐知府细致的介绍过,倘在旁个地方,我堂堂天使,代天而来,还要守你这里什么规矩。不过,想到裴县尊上午与何安抚使险些干起来的性情,王内侍还是交待了一回手下人,月湾县也没旁的规矩就是爱干净,裴县尊的丈母娘在地上扔个瓜子皮都照样罚钱,你们都小心着些,甭上赶着找不自在。   故,这一趟天使降临,竟是宾主尽欢。   至于何安抚使的事,王内侍吴侍郎也做过一些了解,现摆着的事实证据,谁也给他扯不了谎的,何安抚使的确是纳新伊城大商贾之女为妾,那妾室还为他生下一子。而且,那大商贾虽是姓徐,却并非汉人,而是正经北疆异族。   在这样的敏感时刻,恐怕就是太后娘娘的嫡亲外甥,皇帝陛下的嫡亲表兄,也保不住这官位了。 第101章 志存高远   正对风口的位置围起厚实挡风的三面毡帐, 王内侍坐在帐中, 脚下踩着铜脚炉,怀里抱着铜手炉, 左右两畔一边一个燃着木炭的炭盆, 面前摆着两张圆几, 一张上是数样北疆风味儿的干果蜜饯, 一张则摆着数种北疆特色牛羊马肉干与各式奶制点心。另外还有唐知府、许司马、余县丞、汤主簿、赵正巡检等人作陪,倒是裴县尊与吴侍郎不在。   王内侍只管津津有味的看着戏台上的北疆杂耍百戏,虽说是乡下把戏, 也有些朴拙之趣。至于裴县尊与吴侍郎的去向, 王内侍并不关心,他做为天使只管传旨的差使, 吴侍郎是钦差,自然另有事务。   吴侍郎正在裴县尊的书房里,和裴太太白大人讨论一些兵部图纸。裴县尊在一畔做旁听,兵部有兵工坊, 这一部分职能与工部其实有些重合,就如同连弩,虽然没有成功, 但当年工部进行过重制。吴侍郎对兵器制造了解颇深, 这次过来一则巡视北疆, 二则还要看一看裴太太白大人是不是真的在实力, 担得起这五品官职。   “兵部一直试图再造新弓,只是弓最大也就是两三石的张力。”吴侍郎令心腹抬进一张宽两尺长三尺高有两寸的扁木箱, 放到书桌上时听到重量的闷声,可见是个极重的物什。   吴侍郎亲自从怀中取出钥匙,打开这只扁木箱,里面是一幅深色铁甲,并非常见的锁子甲,而是一片片铁甲片编成铁甲,吴侍郎道,“这是陆侯在乌依格尔的老家剿获的铁甲。”   白木香摸了摸,铁的,有些冰,也看不出什么玄机。一阵铁片间的磨擦声后,裴如玉将铁甲自箱中拎起,皱眉,“这要三十六斤往上了。”   “整整四十四斤。”   裴如玉面色微变,“比我朝铁甲重八斤。”   “裴大人家学渊源,这铁甲非但重量更胜我朝铁甲,编铁甲的铁片俱是冷铁打制,我们兵部多次用弓箭试射,寻常二三石强弓都无法穿透。”吴侍郎道,“现在陛下令工部兵部研制强弩,这一套铁甲是陛下令我带给白大人,问白大人是否有研制强弩的意愿和想法?”   白木香说,“造个弩啊弓的倒是不难,只是我也不知道军中都有哪些弩哪些弓?这个能不能给我几个做样子,我瞧着能不能改一改?不论弩还是弓,都是拉弦上力射出箭矢,要射穿这样的铁甲,必然要用强弓。强弓之强,一则要有足够拉开的力道,二则弓身、弓弦、弓箭,都要能承受这样的力道。吴大人你是行家,这些我不说你也知道的。”   吴侍郎在兵部多年,因改制蹶张弩成名,升至侍郎之位。听白木香说话就知道白木香在兵器一途着实是新手,但有时能不能制出兵器,并不看新手老手,有些人干一辈子就是个匠人,有些人随随便便就能做出不凡改进。这就是天才与凡人的区别,此次要研制能穿透重甲的强弓,工部兵部提出许多主张,但是,依吴侍郎看来,能有突破的寥寥无几。   倒是这次裴太太白大人所制连弩惊艳朝堂,吴侍郎私下极力举荐白大人研制强弩,所以这次陛下派他为钦差来北疆,也是将这事交待下去。   “白大人您需要哪种弓箭?”想到白大人以往也不懂这些,吴侍郎干脆道,“陆侯军中弩箭配置齐全,我让陆侯每种送五十幅为样,可够?”   “够了够了。”白木香想着他相公以往要些兵器都是破的,连忙说,“可得送好的来啊,刀啊枪啊也送一些,别送破东烂西的叫我们自己修补,要新的。”   然后,白木香补充一句,“我这主要是也是要想一想,看能不能造出更锋利的箭头,这样的铁甲,箭头若能再锋利些,事倍功半。”   这倒是。吴侍郎问,“白大人你可有什么想法没?”   “眼下你一说,我也没什么想头。我连三力的弓也拉不开啊,甭别说二石三石了。听你说,二石三石的弓都射不穿这个铁甲,可见还得射力更大的弓才够。”白木香想了想,“只是为何一定要用强弓,我听相公说现在军中的火炮。天下邪祟,无火不破。为何不用火炮呢?”   吴侍郎目瞪口呆,“火炮多是用来投烧敌军粮草的,伤人威力有限。莫说这样的铁甲,就是寻常锁子甲,无非就是砸一下,远不及弓箭杀伤大。”   “火炮不是说突突突的冒火么。我看过县衙的火炮,用投炮机嗖的投出去,突突突的就把一堆干草烧没了。为何不能制个大火炮,铁传热很快,一下子就能把人烧个半死。”   吴侍郎苦笑,“除非重现当年冯飞羽大将军轰破闽安城的火炮配制秘法,不然,现在的火炮也就能烧一烧粮草,用处不大。”   白木香于国朝历史了解亦是不多,但看吴侍郎的模样,制火炮似是不大行的模样,也就没再多说火炮的事。白木香对于研制强弓倒很有信心,她说,“吴大人你信得过我,只管放心,等弩箭刀枪的样品到了,我一定用心研究,争取早点把您要的强弓做出来。”   吴侍郎笑着拱手,“都托给白大人了。”   “好说好说。”白木香也拱拱手还礼,每次有人叫她白大人,她就觉着心脏扑通扑通跳的可欢了。怪道男人们都爱做官,果然被叫大人又威风体面。白木香暗搓搓的想着。   ——   晚上哄着肥儿子睡了,白木香方有空闲问裴如玉什么冯大将军的事。裴如玉道,“这也是仁宗皇帝未登基时的事了,当年仁宗皇帝第一次封藩,便是闽地。后来,靖江王谋反。冯大将军是当年江南名将,统帅靖江王大军。那一次战事,说来真是险中又险。仁宗皇帝镇守闽安城,大军远在与靖江王对阵前线。闽安城唯五千老兵,可要知道,闽安城的城墙刚刚修缮过,墙高城坚,这样牢固的城池,便是五千老兵,守上一月也没问题的。但是,那一战,冯飞羽绕过前线,亲帅三万骑兵偷袭闽安城。纵冯飞羽当世名将,闽安城六门紧闭,拒不应战,十日便可等来援兵。原本十拿九稳,但是冯飞羽当天便用强力火炮炸开了闽安城的城墙!”   “当时战况之艰,被多位目睹战事的将领提起过,有一位曾任仁宗皇帝亲卫的将军曾经说过,当时只听轰的一声巨响,闽安城地动山摇,以为闽安城地动了,接着街上人喊城破了,这也有可能是敌军派了细作在城中扰乱军心,但是,待军中副将逃回王府回禀,的确是城破了。他们立刻护送仁宗皇帝出城,一路惊险更不需提。便是仁宗皇帝自己提及当年闽安城之战,都说是侥天之幸。后来重回闽安城,人们看到加固过的城墙被炸飞六尺左右的一段深坑,其他两侧城墙虽然也砖石飞溅,虽不复完整,依旧矗立不倒,这说明城墙的修建是没有问题的。“裴如玉道,“后来文史中多有记载,说是江南秘制火炮。只是靖江王谋反未遂便已身死,哪怕后来冯大将军投降朝廷,也未再见这火炮的记载。”   “不过从那时起,朝廷一起有研究火炮之类的兵器,可现在的火炮不要说炸城墙了,就像吴侍郎说的,多是用在烧敌军粮草上。就是攻城用处也不大,你城火炮,人家能在城墙上搭棚子,一下子就顶下去了。不过我听说兵部也有类似于毒火炮之类的兵器,可说来,现在也没那种立竿见影一下子毒死一片的毒烟毒火。所以,大家推测,当年江南的火炮配方是失传了,不然朝廷没有不用的理。”   白木香问,“那靖江王有这么厉害的东西,怎么造反还失败了,要是像你说的,轰一下子就能轰开一座城墙,那应该极好攻城的。”   “这事我早跟朋友琢磨过。”裴如玉伸出一根修长手指,烛光下指尖儿仿佛晕着淡淡微光,“第一,这种火炮靖江王也没有多少,所以,必然用在最要紧的地方。第二,靖江王研制出这种火炮的时间太迟了,冯大将军虽然用火炮轰开闽安城墙,但那一战,天佑东穆,巾帼侯悍不畏死,仁宗皇帝为南安侯大军所救。冯大将军偷袭失败,江南内斗,冯大将军失去军权。柳国公一举平叛江南之乱!”   “那是不一样。”白木香见过衙役们试用火炮,火炮放投炮机里,要用烧红的烙铁点着,然后投炮手一摇投炮机,那火炮嗖的投飞出去,空中一阵白烟嗤嗤,有时能烧出火苗来,啪的正中粮草,粮草便能烧起来。的确如吴侍郎所言,烧粮草更便宜。这火炮就是凭空砸个人,估计砸伤也比烧香重。   白木香认真思考着,“像你说的轰一声巨响,以前能炸开城墙的火炮响动很大,现在的火炮没响动,就会嗤嗤冒白烟和小火苗,砸下来的时候啪的一下子,要是砸粮草上响动更小,砸地上响动比较大,可也远没有轰隆巨响,更别说地动山摇了。”   “所以我说,就火炮这名字跟人家一样,其他差远了。”   白木香在被窝里撑起半个膀子问,“裴如玉,要是把那种地动山摇的火炮造出来,我能做个侯不?”   裴如玉望着媳妇巴巴盯着他的蜜桃样的小圆脸,心说,真看不出我媳妇是这样志向高远的人哪! 第102章 朝嘉文馆努力   月湾县毕竟是个小地方, 王内侍看了一日杂耍百戏, 参观了县里义诊,县里刚开放的县学, 品尝过当地美食, 吴侍郎同白大人交流过武器心得, 大家便起程往西漠州去了。   难得太阳这般好, 临行前,白木香准备了许多土物,月湾县的香蕈、腊肉、玉器、布匹, 各位大人都有一份, 白木香说,“衙门还欠着我相公一万多两银子, 他还每月捐月俸到孤独园,等于一个大钱不挣,这是我的心意,各位大人别嫌弃简薄。”   “哪里哪里, 裴太太您太客气了。”   “要到了外处,还得劳你们多跟人介绍我们月湾县,只要是各位大人介绍来的, 我们一准儿好生招待。”白木香今天很庄重, 没有梳飞天髻也没簪金步摇, 就盘了条油亮亮的辫子, 一身正五品绯红官服站在裴如玉身边笑眯眯的说话,声音又脆又亮, 配着她昨晚上让丫环加急赶制出的官帽,说实在的,没啥官威,倒显的有几分稚气未脱的模样。   大家其实心里都觉可乐,以前倒也听闻朝中有妇人做官,不过,那都是旧事,当朝裴太太算是第一位。想来裴太太也觉着体面,一大早就把官服官帽的穿戴上了。   裴太太自甭看无甚官威,委实热情好客。虽是些土物不值钱,可妇道人家也难得了。何况,裴太太安排了舞龙舞狮,大作排场的舞出二三十里,把天使钦差们送走了。   王内侍都觉着,月湾县地方虽穷,裴太太待人热情实诚。   就是从此白大人穿官服官帽上瘾,旁的衣裳一概不稀罕了,她从此就穿官服了。一套那是绝对不够穿的,起码得三套有个替换,家里丫环也不准再叫她奶奶,都改口叫大人。要不是招待天使破费一笔,年下事务烦多,裴如玉不摆升迁喜宴,白木香就得跟他一道摆。   裴如玉的意思,年前别忙活了,不妨年后多热闹几日。尤其年后戏酒大家可以轮番来,从余主簿,不,从余县丞开始……   大家都升了官,乐得花钱摆酒。余县丞说了,年初三开始头三天县里的大戏自然是县尊大人的,他排县尊大人后头,初七初八的戏酒,接着是汤主簿赵巡检冯副巡检的戏酒,一路能热闹到正月十五,过了上元灯年。上元灯节那天的戏酒,谁也不许抢,是咱们县里第一高官正五品县尊太太的。   县尊太太现在成天穿着绯红官袍满大街转,简直想不看到都难啊!   ——   李红梅还跟闺女要了套官服搁自己这儿,她挺有想头,要的是朝廷赏赐的那一套。李红梅装模作样地抚着平平的小腹道,“人说官服能避邪,跟我这儿放一套,我这心里就格外安稳,也旺一旺你弟弟。”   虽然朝廷赏的官服最不合身,可白木香也觉着那套最体面,心里很舍得,她娘就是这样狡猾,还要扯上什么“避邪”啊“弟弟”啊之类的话。白木香根本不会上她娘的当,她是觉着七叔是个心事重的,看在七叔的面子上,把那套官服借给她娘稀罕七个月,白木香把丑话说前头,“等弟弟出生,这可要还给我的。”   “到时再说。”李红梅细白的手来回摩挲着膝上光滑的的缎子官袍,摸了一遍又一遍,感觉怎么都摸不够,羡慕的抱怨闺女,“就顾着自己升官发财,有好事也不说想着你娘。”   “我这是立了功,朝廷才给我官儿做的。娘你也没功劳,我怎么给你弄官儿啊。就是花钱捐一个,那也得是男人才能捐的。”白木香捏几个炒开口的松子剥了松仁来吃。   “捐什么官儿啊,那还得花钱。有不花钱的体面就搁眼前,端看你给不给你娘安排。”李红梅两眼冒光的盯着闺女。   “什么不花钱的体面?”白木香一时没明白她娘的意思。   李红梅凑近闺女,悄声道,“我听说但凡孩子有出息做了官,就能给当娘的请个诰封,你现在也是五品大官了!跟咱们老家的知府老爷一个品阶,你做了大官,就不能给你娘请个诰封。那样,我不也就是官儿了!”   “别说,娘你这脑瓜子还真灵光!”白木香也得赞叹她娘脑子快,在弄个官儿上头十分灵光,白木香说,“我们家老太太就是诰命,跟着老太爷一起走的,老太爷是一品大官,老太太就是一品诰命。过年过节可体面的,都能穿上诰命衣裳去宫里吃饭。平时初一十五也能进宫请安。”   李红梅越发听的来劲,问闺女,“你觉着我这官儿能成不?就是不似你这五品,给我弄个六品的也行。”   “诰命主要是因着丈夫或是儿女体面赐的,我现在既是官身,应该问题不大。等我晚上问问你女婿,他很懂的。”白木香大手一挥,“娘你不用急了,我的志向可不是做个五品官就行的,我想做个侯!”   “猴儿?”李红梅不解,皱眉寻思,“好端端的大官儿不做,想去爬树!”   白木香气的翻她娘大白眼,“就娘你这见识,你要不是有我这么个闺女,你真不是诰命的材料啊!侯!侯爵!公侯知道不?说这家门第显赫,都说是公门侯府,咱们以前听说书先生说的那个公门侯府,只有侯爵才能住在侯府,是那个侯,侯爵大人的侯!”   “哎哟哎哟,这可是忒大的官儿啊!”李红梅拉着她闺女问,“你能做那样大官?”   “朝廷有样失传的兵器,厉害的不得了,现在没人会制,我估计我把那东西制出来,应该差不离。”白木香盘腿倒了碗热腾腾的奶茶,喝一口,同她娘说。   李红梅都替闺女急,“那还喝什么奶茶,赶紧去想法子做那厉害物件,以后就能当侯了!”   “娘你也想想,这些年都没人制出来,要这么容易,还轮得到我去做侯爵大人么。”当侯什么的,不大好听,白木香瞥她娘一眼,“我今天就是告诉你我这志向,咱们得把眼光放长远,以后好日子多啦!你的大福在后头哪!”   李红梅自认要长短两不误,她继续摸着闺女的官服,同闺女说,“大福还远,先把小福的事情解决了,把诰命那事儿给你娘办了。”   “成。我问问裴如玉,要是能给娘你请封,今儿我就想法子给娘你弄一个。这事儿你别急,一则北疆离帝都远,二则咱们得有个筹划。”   “你搁心上就行了。”李红梅做诰命的心挺急,可也知道闺女的话在理。   李红梅有好事也不忘裴七叔,问,“你七叔现在也算你后爹了,这能不能给你七叔也弄个官儿?”   “看娘你这喜新厌旧的,我从没听说过有男人做诰命。再说,就是有,也得先说我爹吧。”   “你爹不是死了么。”   “死了就不能追封啦。”   “那你也给你爹弄一个,也别忘了你七叔。”   “你就别想了,诰命根本没男人的份!这是专门给女眷的官儿!”   李红梅虽有些遗憾不能一起给裴七叔弄个官儿,但毕竟男人想做官可以捐虚衔,李红梅道,“那你把娘的事放心上啊。”   ——   白木香对她娘的事挺上心,主要她理解她娘想做诰命的体面心情。晚上吃着饭,白木香想起这事就跟裴如玉打听起来,裴如玉想了想,乍一听有些稀奇,可细想来,朝廷正经给他媳妇赐官,他媳妇是个孝顺人,想为岳母请封诰命,自然与男子为官是一样的。   裴如玉道,“你这官位卡的好,朝廷虽也有七品诰命,可寻常低于五官的官职,是不能给家人请封诰命的。你是正五品,已经可以为岳母请封。待一会儿把阿秀哄睡了,我教你怎么写为岳母请封的奏章。”   白木香立刻高兴应了,给丈母夹筷子小青菜,喂儿子一勺浇了鱼汁的胡萝卜蒸糊糊,“你说,小孩儿也知道好吃难吃,就给阿秀蒸蛋时兑过一次鱼汤,再给他蒸东西吃,不兑些鱼汤就吃的没滋味,不爱吃。兑上鱼汤吃的可欢了。”   “我儿子能不知道好吃难吃?孩子是不会说,心里都明白的。”裴如玉就爱看儿子吃饭,小嘴儿巴嗒巴嗒的,小胖腮一鼓一鼓,吃的可香了。   待用过晚饭,裴如玉因为很自信他儿子现在处于一个“嘴上不会说,心里都明白”的境界,书都不用一本,直接从肚里取一本启蒙读物就对着儿子叨叨叨的念起来。裴秀小盆友一刻钟就能给他爹催眠过去,然后,他爹就在灯下教导他娘写给他姥姥请封诰命的奏章了。   裴如玉并不认为自己是清高性情,他一向认为男子汉大丈夫,当有所为有所不为,不应一味追求官场升迁、沉迷官场,成为官迷禄蠹。   如今,裴如玉发现,家里倒还真有个官儿迷!   白木香先把给她娘请封的奏章写好,就跟裴如玉打听了一下做官的好处,譬如每年有多少田地是可以免田税的,白木香把自己的免税额与裴如玉的免税额加起来,发现一千亩地加起来,能免掉一半的田税。白木香主要打听一下商税能不能免一些,得到裴如玉大公无私的回答后,她也并没有同裴如玉讨价还价。另外有件事特别让白木香看中,那就是上官学的名额。   官学分很多种,像月湾县新开的县学,这也算官学一种。新伊府还有府学,也是官学。地方官学又有不同,如月湾县现在的官学是教导小学生的学堂,而新伊府的官学规模更大,先生更多,分的也细,有教导启蒙小学生的学堂,还有教导秀才公的学堂。   但是,最让白木香眼馋的是帝都的官学!   白木香以往还以为官学都差不多,就是读书的地界儿,经裴如玉一讲,方知大有讲究!不说旁的,帝都有譬如国子监这样招收各地优秀学子,起码秀才以前还需考试的官学,也有专门招收官员子弟的官学。   裴如玉道,“国子监旁边朝阳馆收的是八品以下官员子弟,满额二百人。另有昭文馆则是七品以上五品以下子弟,满额也是二百人。再有嘉文馆是收四品以上二品以下官员子弟,满额一百人。最好的官学是内馆,只招一品大员子弟,满额五十人。这四所官学,入学前先要考试,若空有身份,考不上也是进不去的。”   白木香顺嘴问,“你小时候读的哪所官学?”   “我少时是跟着祖父读书,祖父调回帝都后,初时在嘉文馆,那时身子不好总是生病,在庙里住了几年,后来到宫里给三殿下做了许多年伴读。”   “你还给皇子做过伴读?”白木香兴致勃勃的同裴如玉打听,“皇子啥样啊?”   “反正没我俊。”   白木香琢磨一回,烛光下,裴如玉就见自己媳妇的俩眼珠子亮的跟夜明珠一般,然后,就见他媳妇扑闪着两只大杏眼说,“咱俩现在顶多能让阿秀去昭文馆,得朝嘉文馆使把劲儿了!” 第103章 咱家   将近腊月, 裴家一行人终于顶着朔冬的严寒回到帝都。   一路翻山越岭、舟车换乘, 小半年的时间,再一次见到帝都繁华, 相府轩峻, 倒似有几辈子似的。李忠家的赵诚家衣裳都没回家换, 都是先奔老太太那里请安。一畔的管事媳妇笑, “两位嫂子可算是回来了,自打你们走了,老太太、太太可是没少念叨你们。”   还有机伶的往裴太太屋里知会一声, 待裴太太到了老太太那里, 赵忠家的李诚家的再起身谢安磕头,裴太太笑, “不用这么多礼,快说说,你们大爷大奶奶在北疆还好?”   两人就你一言我一语的说了起来,赵忠家的道, “爷奶奶都好,还有秀小爷,真是跟大爷小时候一模一样, 那眉眼那胳膊腿儿的, 都不用问是谁家的, 大爷抱着秀小爷的时候, 父子俩脱了个影儿。”   李诚家的也说,“大奶奶那样爱吃肉的人, 听大奶奶说,自打有了秀小爷,她就一丁点儿都不喜欢吃肉了,成天就是吃鱼吃虾吃些时鲜菜蔬,闹得大奶奶直抱怨说打娘胎里就知道秀小爷定是像大爷的,果然生出来哪里都像大爷。”   裴老太太裴太太听的那叫一个舒心,裴二太太竟也难得说了句让人爱听的,“听着就知道是个可人疼的孩子。”   “可不是么,都这样说。凡见着的,没有不夸的。大爷以前都是念书做学问的,哪里带过孩子,时常见着大爷在后宅就抱着小爷,我们先时还觉着心疼大爷,说家里有的是丫环,怎么倒叫大爷带孩子?殊不知有时候大奶奶都抢不过大爷,大爷但有空就把秀小爷带身边儿,那稀罕孩子的模样,倒是叫我想到太爷当年了。”赵忠家的笑道。   裴老太太笑,“可不是么,可见一脉相传,如玉早就喜欢孩子。亲戚家的小孩子见了,他都爱逗一逗的。”   裴老太太又问,“小七和亲家太太可好?”   “奴婢们正要说哪,七老爷和七太太成亲办的热闹,奴婢瞧着,两人有商有量的,七老爷在县里开了药堂,七太太每天跟七老爷一起去过去,如今七老爷衣食寝居都有七太太照应着,人逢喜事精神爽,瞧着七老爷年轻五六岁不止。”   大家也都为七叔高兴。   裴二太太问,“你们回来的早,想是还不知如玉木香升官的事?”   两人刚回府,并不知晓此事。裴太太矜持的笑道,“如玉剿匪有功,升了半品。木香襄赞军务有功,升了五品官。”   赵忠家的李诚家的齐齐惊的眼珠子险没掉地上,剿匪的事她们倒是知道,只是大奶奶咋突然升这么大官儿啊!顾不得多想这些,两个管事媳妇现在想的都是,还是家里男人有见识啊!大爷大奶奶都五品了,把自家孩子派去,还怕没前程吗?   果然得大事听男人的啊!   两人醒过神儿,都说,“剿匪的事我们都知道,在路上还说,大爷立了功劳,朝廷得有赏赐。朝廷是把大奶奶的诰命一起赏下来了么?”   “不是,木香制出了连弩。连弩你们知道是什么不,听说是可以连发弩箭的弩。”与裴老太太一样,现在裴太太也对自己这个能做官的儿媳妇满意的不得了,一不留神就比儿子官儿还高了!这了不怕,孙子都有了,小两口一心一意的过日子,谁高谁低其实不打紧。   裴太太对啥是弩都不清楚,难得赵忠家的李诚家的见过实物,两人瞪大眼睛,“哦,是大奶奶打鸽子用的那个吧?”   “北疆野鸽野鸟多,有时见大奶奶拿个小弩,咻咻咻的朝天上一放,就能打下好几只鸽子或是旁的野鸟。”   裴太太含笑,“那就是了。”   赵忠家的李诚家的都觉不可思议,就那打鸟儿的家伙什就封了五品官儿!   两人出去小半年,自然有许多话说,一直说到天色将晚,老太爷老爷回府,两个管事媳妇才退下了。总而言之一句话:那就是大爷大奶奶秀小爷七老爷七太太在北疆都好!   然后,裴老太太、裴太太连着听赵忠媳妇李诚媳妇说了三天的北疆见闻。两家人带回的礼物礼单一回府就恭敬奉上,每房都有自己的一份,白木香素来细致,都贴了签子写了单子,单独放一个信封的。   至于小两口在北疆的日子是不是真的好过,端看这给家里的礼物就知道了。   裴家也是三五代的官宦之家,家底是有的,这些东西也不缺,但是晚辈孝敬的如何一样,还有特意给裴老太爷的熊皮,裴老太爷收到孙女白木香的信。白木香一向是为善必要人知的,写了给老太爷的东西都是她挑的最好的,这熊皮是今年收的,去年也收了一块没有这块好,这块特意孝敬老太爷的。还有她织的那天地间就这么一块的用极细的细羊毛织的柔软温暖的羊毛料子,穿在里衣外面暖和的不得了,让老太爷做衣裳穿,旁人没有,就这一块。当然还有其他送给老太爷的东西,都是很认真挑选的现在家里最好的东西了。   白木香也没忘了给裴如玉刷个好感,说裴如玉把家里带出来的钱都贴衙门去了,虽然她现在宽宏大度不计较的原谅了裴如玉以前对她不好的事,但是裴如玉也很有败家倾向,尤其是收她的商税,一分都不肯少收,这不是个能持家过日子的人哪。总而言之一句话,现在家里都靠她撑着哪,她就是家里的顶梁柱啊!   裴老太爷一向跟白木香对眼,看白木香的信是边看边乐。裴老太太好奇的在一旁凑着伸过脖子,“什么事这么可乐?”   “木香写给我的信啊,哎哟,那料子是特意送给我的,你们都没有。什么料子啊,拿来给我瞧瞧。”   裴老太太让丫环取出来,裴老太爷见是染的靛青色,摸在手里的觉着又软又暖,不禁道,“羊毛都是做毡子做地毯,倒不知这细羊毛能织出这样软和的料子来。”   “是啊,这颜色也好,挺稳重,一看就是给你的。”   “我看这块料子不小,咱俩一人裁一件,穿里衣外头,木香说暖和极了,比棉衣还暖和哪。”   “孝敬你一人儿的,我可不要。”   “我的还不就是你的。”   裴老太太瞥老头子一眼,裴老太爷笑,“你们以前总拌嘴,木香呢,就是个孩子脾气。你说说,木香这孩子,多大的心胸,头去北疆前,那孽障还给她写了和离书,换个心肠略冷硬的,人家谁跟他千里迢迢去北疆啊。”   这事的确是裴如玉不占理,裴老太太道,“如玉那会儿年轻气盛,这一去北疆,儿子都有了,可见还是有夫妻缘分。”   “再说到北疆过日子,换第二个人,能把日子过得这么好。”裴老太爷道,“先时还总说木香嫁妆薄了,就是把咱们送去的聘礼折了回来,木香这是浑身的本事。如玉呢,他不是那种会盘剥百姓的性子,咱家又是这样的家境门第,他也不把银钱看在眼里,觉着补贴衙门些不算什么。换个人试试,你看他要不要操心柴米油盐。”   “知道了。帝都也有许多会过最过日子的大家闺秀。”裴老太太不服气的说一句,说完之后,自己也笑,“不过,会制武器的就木香一个。”   裴老太太对自家老头子的眼光也是极佩服的,“当初只瞧着木香会改织机织布,你说这织布机跟连弩能相通的?”   “天生有这根筋,闻一知十。”裴老太爷从来不吝夸赞白木香。   “木香如今正经做了官,那她是不是也有官学名额了?”   “自然都是一样的。”   裴老太太道,“老二家的今天跟我嘀嘀咕咕的说了半日,说她娘家侄子读书很好,想去官学念书。前年如玉中状元时的名额。”   “我早跟那孽障一刀两断,这事不必找我。”裴老太爷铁面无私道。   “这我能不知道,让他们自己去跟如玉木香商量去吧。”裴老太太笑的舒心,反正家里几个孙子都是在官学读书,白木香说不定有自己的打算。   ——   明烛摇映,裴太太陪着丈夫小饮几杯,说起儿子媳妇那是满口的称赞,“我一看年礼就是木香备的,如玉哪里懂这个。你不晓得,从老太太老太爷那里到下头叔叔婶子堂弟堂妹,周全的不得了。还格外给咱们茜儿打了两套玉首饰,北疆产玉,都是极好的玉。”   裴老爷拈须,微微点头,“父亲的眼光,再不会错的,这个儿媳妇挑的好。”他爹跟他儿子断绝关系了,裴老爷膝下就一个儿子一个闺女,他不敢拗着他爹来,可于内心深处他是没跟儿子断绝关系的。   “我也这么说,多旺夫啊。”裴太太对以前怀疑白木香克夫的事一早就改了口,“去年官员考评,如玉得了个中,我知道不是他官儿做的不好,是他这性子骄傲了些,不会奉承上官的缘故。可到底中评就寻常了,哪里料得今年就立了这样的功劳。咱们媳妇也立了功得了官儿,打先时升官儿的事传出来,出门时都是夸他们俩的话。因着先时太爷放的那话,我也不好多应,到底为他们高兴。”   “在外不要说如玉的事,毕竟先时得罪了东宫。”   “我知道,可老话说的好,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如玉是有些书生意气,可咱们私下说,三殿下也不的确能算是庶出皇子的。”   裴老爷举杯,夫妻俩吃杯酒,裴太太说起孙子的事,裴老爷笑,“等孩子大些,还是到帝都念书。这孩子,只看爹娘也笨不了。”   “这怎么会笨,如玉小时候读书过目不忘,木香更不是笨的,孩子一准儿聪明。听李诚家的说,木香可会带孩子了,阿秀颇是肥硕,双下巴,跟如玉小时候特别像。”   裴老爷说,“下回该画张阿秀的像托人捎回来,我也瞧瞧孙子。”他就这一个儿子,自小到大没让他操过半点心,结果,一操心就操北疆去了。如今有了孙子,裴老爷说,“长得像如玉,这犟筋劲儿可别像他爹。”   “就是像如玉也没什么不好。”   只要儿女顺遂,裴太太就没有半点不顺的。倒是裴二太太过来打听过一回白木香那官学名额的事,裴太太说,“这倒是没听木香提过。”   裴二太太道,“我娘家侄儿,倒是个读书种子,只是他爹未晋身,也就不能去读官学,可惜了的。我想着,眼下阿秀年纪还小,这官学名额闲着也是闲着,就来嫂子这里打听一二。”   “就是不知道他们小两口是个什么意思。”   裴太太没应承裴二太太这话,一则这是白木香自己的官学名额,二则白木香那性子,裴太太可不愿意略有缓和的婆媳关系再僵侍。眼瞅白木香今非昔比五品官身,这不是裴太太说大话,先前她也不知道白木香有这做官的本领。虽出身差些,可架不住白木香自己争气。只要白木香继续这么伶俐,说不得以后还能升官,裴太太心里是偏着自己的木香儿媳的,委婉的把裴二太太这事拒了,莫说裴二太太上回都没给阿秀捎些礼过去,颇有些牛心左性没个长辈身份。当然,白木香也很硬的半点年礼都没给二太太,倒是二房的堂弟堂妹每人一份年礼,与旁的弟堂妹都一样。   甭看白木香性子也不咋地,以前裴太太瞧她,觉着还不如裴二太太的,两人的不同就在于,裴二太太没本事性子也不好,白木香属于有本事性子差些,关键她儿媳在大事上硬是强出旁人半个身子。白木香自己赚来的官学名额,裴太太难道能做主给她许出去,这不是叫媳妇挑自己眼么。   裴太太思量着,凭白木香的精明,定有盘算。   ——   白木香就盘算着以后怎么也要给儿子弄个嘉文馆的资格,原本裴如玉应该比她好升官,无他,裴如玉关系多啊,家里祖父是首辅,爹是四品大员,还跟皇子熟,可裴如玉这人性子清高,也不大会钻营,把帝都最大的人物――皇帝陛下给得罪了,何况裴如玉要在月湾县扎根,等裴如玉升官就比较难。   白木香觉着,家里还得靠她才行!   白木香这种天生就有点乍乍呼呼、臭美兮兮、最好出个风头管点事的性情,那是恨不能把家大梁扛肩上的,这么一想,白木香就把这担子给自己扛上了。她嘀嘀咕咕的把心里的小算盘跟裴如玉说,“反正咱阿秀小,现在也不着急念书的事。况且以后让不让阿秀回帝都念书也得两说,可去不去是一回事,有没有去的资格是另一回事!”   “咱们先努力着,不用你操心,你把家照顾好就行了,我赶紧把制弓箭的事折腾出来,看能不能再升一升官儿。能升上最好,要是升不上,咱们就走走关系。到时也不用你求人,我去走关系,祖父那里啊皇子殿下那里啊,都不能落下!”说到这事,白木香又不高兴了,批评裴如玉,“有皇子殿下这样好的朋友都不告诉我,快说!皇子殿下喜欢吃啥喝啥有啥喜好,我给皇子殿下置份礼,大过年的,不论礼物轻重,是咱们的心意,是不是?皇子殿下娶亲没?皇子殿下他媳妇喜欢啥,你知道不?”   唉哟喂,裴如玉现在才知道自家媳妇当真一把钻营好手!   怪道脑袋顶发尖,都是钻营出来的啊!   白木香并不打算把自家现在就读官学的资格省去,她晚上也不睡觉了,拉着裴如玉打听,像她跟裴如玉都是五品,正五品可以送两个人考昭文馆,从五品也能送两人去考。当然,考不考的中再说,这送考资格是有的。裴如玉觉着他能听到媳妇肚子里的小算盘拨拉的啪啪作响,就听她媳妇掰着手指划拉,“你说我们老白家是不是没读书这根筋,现在我们村孩子读书都是族里出钱,至今没个秀才考出来。咱阿秀还小,这名额不能浪费。你们老裴家有没有读书种子,咱们写封信回去,让祖父瞧着选三个孩子去考一考昭文馆。”   裴如玉道,“我先时中了状元,两个名额,一个给了三舅家小表弟,另一个是族弟用了,难为他们争气,倒是都考上了。现在就是你这里的两个名额。这着什么急,你还怕没人想着,明年就得有人给你送礼。”   白木香拍手一笑,裹着被子翻个身,“这也是,我就再等一等,看明年你家那些势利眼怎么来求我。”   “我家的势利眼?那不是你家?”   裴如玉凑近了妻子,他的眼眸像是夜空的星辰,这样静静凝视,尤其刻意压低的清淳嗓音,白木香忍不住脸上一红,探出脖子在裴如玉唇上一啾,声音轻柔如蜜:   “咱家。” 第104章 诶,姐夫——   灯下, 白木香一目十行的浏览着年下的账目, 裴如玉跟儿子游戏,累得满身汗终于消耗掉小家伙过剩的精力胖手胖脚往炕上一摊, 呼呼睡去了。   裴如玉给肥儿子脱了身上小袄, 屁股上裹好尿布, 塞进被汤婆子暖的热哄哄的被窝里, “这小子,以后不能跟他玩儿了,晚上越玩儿越精神。”   “谁叫你总招阿秀。”   “不过男孩子本身也更淘气些, 不如小闺女文静。”裴如玉有点儿想小闺女了, 瞥媳妇一眼,凑过去跟媳妇一起看账, 就是再想小闺女,也等阿秀大些吧。不然,两个孩子都小,带起来就有些吃力了。倒是可以多买几个丫环婆子, 不过,裴如玉不愿意让丫环婆子带孩子,他认为自己带孩子会把孩子教的更好。   裴如玉说, “你说陆侯多精啊, 大年下的把人给我拨来, 衙门凭空多一笔年节银子。”这说的是裴如玉向朝廷申请驻兵的事, 驻兵是从陆侯军中拨下来的,前儿个刚到, 兵员安置县中早有准备。只是,原本裴如玉打算着,明春能将人拨下来就好。不料陆侯年前便将人派谴到月湾县,月湾县县衙每年过年都会额外有年货与一笔过年银,这都是县衙自己出的,寻常多是一月薪俸。   县衙人少,这笔钱其实算起来也就二三百银子。如今一下子派下五百人,这钱要不要发啊。发吧,裴如玉觉着有些亏,不发吧,明显两样对待,让新来将士离心。   裴如玉想到这笔额外支出就心疼,忍不住念叨一回陆侯。白木香说,“陆侯说不定就是为了让麾下将士得些实惠,其实也没多少银子,今年光我这里的商税也不只多纳一千两。你也不是心疼钱的人,难道就不能是陆侯好意,给你个机会收买人心。你对陆侯像是有偏见啊。”   “你倒一直觉着陆侯挺好?”   “本来也没什么不好,头一回见面占咱们屋子,那也不是陆侯的本意,他还给咱们块儿玉佩赔礼哪。人家那么大的官,就是装不知道能怎么着?在北疆,陆侯那样大的权势,也没为难过咱们。你要人,人家立刻给你拨下来了,给我的那些兵器样式都是崭新的。你再对比一个何安抚使,陆侯还不好?”   “你去看一下那些老弱残兵就知道他好不好了。”   白木香笑,“头一回知府衙门拨给咱们的兵器也是缺胳膊断腿的,只要人能用就算了。咱们这么个小县城,平时也没战事,想也不会给你精兵良将。”   “这是打发了五百老兵来养老了。”   “养老就养老呗,五百人往哪儿一搁都是不少人马,我就不信你能让他们闲着。”白木香眼角瞥向丈夫,含笑道,“陆侯行事周全练达,你也七想八想。他给咱,就是咱的!”   ——   白木香过年忙的脚不沾地,腊月二十五那天,她把腊月的工钱连带着过年的大红包亲自一个一个的发到工人们的手里,每个人收到的银子红包里都有一张条子,上面写着这月工钱多少,冬季的奖励是多少,另外过年的红包是多少,里面还有每人一张的年票。凭年票可以领到相应的布料或是靴子,颜色大小都随自己挑,但有使用时间,逾期不用就作废。   裴如玉以往给衙役们发过年钱,都是让衙门去办,如今裴如玉瞧着白木香的作法,倒是觉着颇有可取之处。你真正把银子递给人家,与让每个人去冷冰冰的衙门领银子的感觉是不一样的。   尤其是陆侯新派下来的章校尉,这是裴如玉半个熟人,上次来月湾县因吐痰被罚过钱的。裴如玉决定效仿媳妇,也这样给手下人发年礼。   章校尉带来的人是新来的,眼下县里没这么多房屋给他们住,便划出空地暂且搭的帐子,裴如玉弄了一二百头羊,两车鸡鱼,过去看望这些老兵。裴如玉也知道他们不容易,都是正年轻被募兵到北疆,年至四十五岁方可回乡。莫说彼此已是半老头子,他们这些人,离乡时都年轻,多是没有家小的,光棍一人回乡,无儿无女,介时日子如何过活也是一桩难事,故,有些人离家久了,侥幸在军中未死,倒更愿意就这样一辈子留在军营。   裴如玉说话很亲热,“大家既来了咱们月湾县,就是咱们月湾县的人了。今天过来,我是想着过年了,先把年货给大家送来!这些猪牛羊鸡,给大家伙过年的时候吃,咱们过个丰实的热乎年!还有,咱们月湾县的规矩,过年多发一个月的月钱,是给大家伙的过年钱!”   先时说到猪牛羊鸡的时候,大家还没觉什么,这个军中也有,现在拨过来的老兵里就有人负责在军中养猪养羊来着。在北疆,肉食不稀奇。但听到多发一个月的月钱,大家便忍不住交头接耳的说起话来,这可真是大实惠!   章校尉连忙一拱手,“我代将士们谢过大人了!”   裴如玉哈哈一笑,豪迈的一摆手,“不算啥!除了这过年钱!大家伙儿每人两身新棉衣,两件羊皮袄,两套新被褥,两双新皮靴,两顶新皮帽!”   将士们忍不住欢呼起来,裴如玉笑着抬手压了压,大家伙儿的欢呼起才渐渐止歇,裴如玉笑道,“先把好的说在前头,省得你们接下来骂本官琐碎!咱们月湾县的规矩,你们章大人是知道的!去岁章大人来月湾,在街上吐了口痰,就被罚了一个铜板!第一,不许随地撒尿吐痰扔乱七八糟的东西!第二,现在虽住帐篷,每人也都给我收拾干净了!不独是我臭讲究,干干净净的对大家伙儿身体也好!后天我过来,要是哪个帐子里乱七八糟,没个样子,我就得烧他三把火给你们瞅瞅啦!”   三言两语把话说完,裴如玉大手一挥,司书司墨抬上桌案,裴如玉亲自给每个兵士发过年钱,他完全是学的白木香大一套,红封里放一张月湾兵票,告诉大家,凭此票去领衣裳被褥鞋袜帽子!大家伙每人领到红封,都笑的大大的对县尊大人真诚的说一声,“谢谢大人。”   裴如玉把五百个红封发完,让大家伙各去当差,到章校尉的帐子说话。裴如玉双手虚放在炭盆上烤着火,章校尉端过碗热腾腾的奶茶,“大人喝一口,去去寒。”   裴如玉捧着热奶茶碗,从袖子里摸出个大红封给章校尉,道,“这边你多留心,兄弟们刚来,有什么要添置的只管与我说。营帐都收拾的干净些,还有这些兄弟们,该剃的胡子剃了,该洗的头发洗洗,衣裳被褥都发新的,过了年再发洗衣票,每人每月可以免费去洗两次衣裳,拆洗被褥是一季一次,都收拾的干干净净的,别叫我看到那些头发胡子油脂麻花的。”   章校尉心说,真是地道小白脸!   不过,摸着手里刚收到的带着县尊大人袖筒温度的红封,章校尉拿人家手短,很恭顺的应了一声,而后道,“白大姐还好吧,我给白大姐带了些新伊的东西。”   裴如玉警惕性的看向章校尉,“早就看你小子不老实,我是你顶头上官,你怎么没给我带些礼?”   章校尉掖揄,“下官听说大人清廉如水,怕坏大人名声,哪里敢给大人送礼。”   “嗯,我对旁人都清明,就对你不清明。旁人送不收,你送我收。”   章校尉:小白脸还是这么会噎人!   总之裴县尊章校尉俩人在肚子里不知腹诽对方多久,而后,方彼此错开视线,裴县尊要来章校尉送他媳妇的礼,坚决不准章校尉自己去送!而且,他还要防着这青瓜寻理由在他媳妇跟前乱晃!陆侯也是,总派这姓章的小白脸过来做什么?   难道是知道他媳妇好美色,故意使出的美人记?   裴县尊遇到关于媳妇的事不大冷静的七想八想一大堆,回衙门给县衙的一干人准备发年礼的事宜去了。   ——   白木香不管男人之间的事,章校尉发意给她带了新伊的礼物,白木香特意置酒请章校尉来家里吃酒。也不知俩人怎么这样对眼,三五杯酒下肚,白木香说,“我看小章你实在投缘儿,不如这样,咱们结拜异姓姐弟吧。”   章校尉也很喜欢白大姐,两人当时就斩鸡头烧黄纸,认了姐弟。   白姐夫裴县尊表示:你们不用征求一下我的意见吗?   反正人家俩人是欢欢喜喜做姐弟了,裴县尊检查军中内务时完全没有新认的干弟章校尉半点面子,先从兵士的个人卫生开始,脖子围在棉衣皮袄里看不到,露出的脸得是干净的,还有手,八百年没洗跟掏煤球的一般,裴县尊要求立刻烧热水烫洗,用草木灰去洗,洗上五遍,肯定干净。还有帐子里的臭鞋臭袜子,全都清除出去,还想要就洗干净再放帐子里。另外,天冷就不要求大家去洗澡了,明年开春都脱干净洗干净,绝不允许脏污!   另外,养着的猪牛羊也倒是不错,冬天冷,屎粪直接就冻成冰坨了。章校尉见裴如玉视线所至,连忙说,“待天气暖和我请县里的粪官过来清理,屎粪免费送给他,一定清理的干干净净!”   “倒还罢了。”裴县尊瞥章小舅子一眼,道,“这不独是对你们,你们去驿馆看看,他们也是从军中出来的。每天洗脸洁面是必需的,五天一洗头,十天一洗澡。来的时候都是光棍,如今都寻到媳妇了。”   章校尉听的眼睛一亮,裴县尊兜头一盆冷水泼来,“就你们这猪窝样,没哪个姑娘愿意跟你们!”   “不不不不不,大人,不,姐夫,我一定催着他们勤打理着自己些,一定要他们干干净净的,这娶媳妇的事姐夫你跟我细说说,诶,姐夫――――”   眼瞅裴如玉在雪中愈行愈远,章校尉气的一摔帘子,跺着脚上的雪回帐里,“不就有个媳妇么,看这目中无人劲儿!”   他那亲卫很实在的说了一句,“要是能娶上媳妇,目中无人一点也没啥。大人,要不咱们再备些礼好好巴结一下裴县尊,看这娶媳妇到底有什么要诀?”   “给他备礼还不如给找白大姐打听哪。看他那不食人间烟火样儿,他是会给人说亲的?”   章校尉打算,为了兄弟们的终身大事,一定去寻白大姐打听一下内情,这事儿白大姐一定知道! 第105章 媳妇   天地苍茫, 大雪撕棉扯絮一般, 裴如玉戴着毛斗笠都有些睁不开眼睛,深一脚浅一脚的走在雪地里。亏得今年把路修好了, 纵是雪地也平坦。   街道两畔的铺子都门窗紧闭, 偶尔能听到屋内传来说话笑闹声, 也有人家冒雪出来清扫门前雪的, 见到县尊大人都大声打招呼,完全不怕呛了雪。裴县尊朝他们也摇摇手,最后到孤独园去了一回, 就往家去了。   红梅姐在炕头儿上做着给孩子的针线, 长长的针线似乎也带上了些李红梅眉飞色舞的风韵,就听红梅姐针线如飞的道, “以前我们县财主家有个憨婆娘,怀着身子时有个媳妇说她肚子的怀相像个丫头,她就做了好几身粉色的小衣服准备着,结果, 生下来是个小子,小子怎么能穿粉的哟。最后衣裳都送人了,你说这得多笨的哪, 做红的不就行了, 不论闺女小子都能穿, 还喜庆!”   裴七叔坐一畔, 笑眯眯的听着,怀里抱着个干果匣子, 时不时剥个松仁榛果喂给红梅姐。   外头门一响,传来脚步声,裴七叔问,“小红,是谁?”自红梅姐有孕,裴七叔也从孤独园找了个老实麻俐的丫环,和小福一起服侍红梅姐。   “大爷来了。”小红打起里间儿的帘子,裴如玉探进颗头,笑道,“我就不进来了,过来看看七叔和岳母。”   李红梅放下针线,看女婿头发上沾着雪花就忍不住心疼,“这会儿才回来?大雪天的还有啥公务,让旁人去做就行了,你别总往外跑了,天儿这么冷,进来烤烤火。”   “木香那儿肯定备着哪,赶紧回你们院儿去吧,中午吃热锅子,下午别出门了,雪太大了。”裴七叔也叮嘱两句。   裴如玉眼睛往七叔手边儿的干果匣子一瞥,再看向七叔膝上被压出的匣子印,微微一笑,“那我先回了。”   裴七叔被侄子打量的老脸一热,扫扫腿上折痕,赶紧撵人,“回吧回吧,出门多穿衣裳,这会儿不知轻重,等上了年纪有罪受。”   ——   裴如玉回屋也不敢用热水洗脸,先用稍凉些的温水搓搓手脸,把手脸搓热的,再上炕接过嗖嗖嗖爬过来的肥儿子。   “咱们阿秀爬的真稳当。”在父母眼里,儿女跟旁的孩子总是不一样的。裴如玉脱鞋上炕,阿秀把他爹当树爬。   “都这么说,余主簿家的重孙女六个月还不会坐哪,咱们阿秀六个月就开始爬了。”白木香接过小圆递上的温水拧过的手巾,一把薅过肥儿子,手巾覆儿子脸上,阿秀嗷嗷两声,他娘动作麻俐,很快给他把小脸儿一擦,两只小肉爪也捞过来擦一擦,“这就要吃饭了,咱们要干干净净的吃饭哟。”   阿秀嗖的把胖脚丫翘起一只险杵他娘脸上,被他娘握住棉裤腿轻拍一记系着棉袜子的脚心,“臭脚丫晚上再擦。”阿秀也不知听不听得懂,一幅美的冒泡的模样。   “军营那里怎么样?”白木香问丈夫。   “还是那副猪窝样,乱哄哄的,一点儿不齐整。”裴如玉一手虚环着儿子的腰,护卫着儿子不要摔了,一面道,“底层兵丁日子苦,就是发了新东西,旧的也舍不得扔。舍不得扔吧,应该浆洗干净放起来,这又不是战时想讲究也讲究不起来。过惯了糙日子,怎么凑合怎么来。慢慢改吧。”   小圆把小炕桌儿摆在炕上,小雀又拼了一张上去,两个丫环就去厨下端饭菜了。裴如玉抱着阿秀,白木香给儿子穿上吃饭时的小兜褂,热锅子热汤碗都摆在最外沿,阿秀有自己的宝宝餐,不过,小家伙明显不满足于总是吃蒸蛋蒸鱼茸蒸果糊之类的食物,桌上摆这一大桌的吃食,阿秀也好奇,啊啊的伸着小手要够。他娘撕下馒头皮,用馒头芯醮一点肉汤给阿秀,阿秀自己两只小肉手捉着搁嘴里巴唧巴唧也吃的高兴。   白木香笑望着儿子吃馒头芯,接过裴如玉给她盛的汤,“你这样讲究的人到底是少的。别说军中,就是在我们村儿,要是家里没个女人,鲜少有光棍知道收拾自己的。可要说改,也能改过来,现在咱们县的衙役就个顶个的光鲜小伙子,可好说媳妇了,一说一个准儿,许多人家打听他们。”   “今儿个小章听到我说驿站的驿丞驿卒都娶上媳妇,当时两眼亮的跟俩大火把似的,拉着我叫半日姐夫,说的那些好话就甭提了。”裴如玉略有吹牛的说,“这小子过两天就得上门儿跟你打听娶媳妇的事了。”   “小章现在也是六品官身,他相貌堂堂,还能娶不着媳妇?他要想说亲,我给他做个大媒。”白木香这交际本事,裴如玉也是有点小佩服的,他媳妇非但会做生意赚银子,还很会给人扯媒拉纤。驿站那里先时驿丞过去买些杂货,白木香有收杂货的铺子,她认识的人也多,对驿丞也多有指点。一来二去的,就给驿丞说了个作坊里挑棉桃的寡妇,这寡妇年岁不算大,三十几岁跟红梅姐相仿,丈夫死后把俩孩子拉扯大该娶的娶该嫁的嫁,她闲不住,县里作坊招人就来做工了。当然,跟儿子媳妇关系不大好,不然也不能不在家带孩子倒出来做工。   这桩亲事,一说就成。   寡妇想着驿丞起码是个九品,每月有固定月俸,她每月也有工钱可拿,俩人在一起过日子,过下去就过,过不下去就散,反正家里还有儿子兜底。   北疆风气较关内更为奔放,且关内也不禁妇人改嫁,更遑论关外了。如今都八九个月身孕了,作坊那里的活儿也辞了,驿丞现在美滋滋的就等着当爹了。   其他驿站的驿卒见着老大寻着媳妇了,他们年纪都差不离,只是人人身上带了些旧伤。可说句实诚话,这把年纪的汉子,光棍一个人,谁不想找个伴儿呢。时常驿馆那里收到什么新鲜东西,就有人来给白木香送礼。驿丞也知道照顾自己手下这些兄弟,私下托付过白木香几回。   北疆这里要说女人也不少,驿卒们要求不高,只要是本分女子就成。白木香试着给做几次媒,还都成了。   如今听裴如玉提驿站这几桩亲事,白木香笑,“你没问问小章,他想要个什么样的媳妇?”   “他自己不见得这么急,定是急他手下弟兄,那可是五百个老光棍!”裴如玉给儿子喂一勺子浇了鱼汁的蒸蛋羹,同妻子道,“倘小章过来打听,你甭一口应下。就说现在那些个篷头垢面的,人家姑娘也瞧不上!”   “就是实话实说,也给他们变不出五百姑娘来。”白木香夹筷鱼肚子上的肉,细心的择去里头的细刺,喂给儿子,“主要他们不像驿丞他们,驿丞他们就是在咱们月湾县定下来的,我给说门亲事成个家这是好事,他们这种今儿个派过来,明儿就不知会不会派走的兵丁,怎么给说亲事哪?到时他们调走了,不是耽误人家姑娘后半辈子。”   裴如玉眼珠一转,突然贼笑起来,“这给我提了醒。”   白木香必要打听她给裴如玉提了什么醒,裴如玉笑眯眯的给媳妇夹块炖肉,不急不徐道,“既然不是月湾人,让他们在月湾落户,也就是月湾人了。”   “兵丁还能落户?”   “朝廷的兵是分好几种的,他们都是募兵,原是在北疆服役,户籍都在家乡。但北疆地广人稀,陆侯手下十万人马,再加上各州驻兵,光养这些人每年得多少银钱,关外赋税不见得够,怕还要关内补贴。朝廷也吃力,后来朝廷想了个办法,屯兵。”裴如玉喝口青菜豆腐汤,给媳妇讲道,“屯兵是古来有之,闲时种田,战时打仗,说的就是屯兵制。”   “不过,屯兵自然比不得日日操练的精兵。所以,一般如边疆驻军也是分两种,十六岁到三十岁里挑选出的精兵要每天训练,身上的兵务。一过三十岁便可入屯兵流了。”裴如玉仿佛捡到钱般的得意,“北疆各州县,谁不想弄些屯兵,这是现成的功劳,一下子增加几百户人口,往常也轮不到咱们。”   白木香明白了,笑,“这就是拿媳妇吊着章兄弟,是吧?”   “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就像你说的,今儿往东明儿往西的,谁肯把闺女嫁他们。要是做了咱们县的屯兵,我立刻就能拨田地给他们开荒,你想想,每人一百亩地,这起码家有恒产,再打理一二,说门亲事也不难的。”裴如玉恢复正人君子嘴脸。   “你不是说拨过来的兵年纪都三四十了,按理,这也当是屯兵。”   “是啊,你以为是给咱们拨来的精兵啊。他们以前是在北疆大营那里耕种,咱们这里要人,就把他们拨了过来。”   “那你这是跟北疆大营抢人口哪?”   “怎么能叫抢?难道光占咱们县的好处,一点儿实惠没有,还想娶媳妇,这不做梦么?我干嘛要搓合县里闺女嫁给北疆大营的老兵啊。要是咱们县的汉子,你情我愿的,还能考虑考虑。”   ——   章校尉虽然时常肚子骂裴如玉小白脸,他心眼儿当真不是裴如玉的对手。何况裴如玉有白木香这么个神助功,章校尉第二天就在手下兄弟们的催促下带着礼过来了,知道白大姐爱吃炖肉,特意带了半拉猪片给白大姐,还有洗干净的猪内脏,下厨直接能收拾菜的。   白木香能和章校尉结拜,实在是俩人太投缘。俩人除了性子都豪爽外,吃食上也有诸多相似之处,譬如,白木香喜欢吃炖肉,章校尉也超爱。还有譬如猪心猪肝猪大肠,尤其猪大肠,爆辣椒一炒,臭香臭香的,那滋味儿真是绝了!   白木香能就着辣炒肥肠喝一壶白酒,章校尉相貌俊朗,却是有一手爆炒肥肠的好手艺,而且,跟木香姐一样是个苦出身。章校尉家里老爹是厨子,就靠这一手厨艺,章校尉投军后分到军中厨房帮忙,他年轻机伶,跟着老兵学了三五式战场上保命的本事,后来竟阴差阳错立下些功劳,升了小旗。还有一样,章校尉是识字的,他家里做小买卖,简单的字都认得,拨算盘珠子也灵光,为人好学还知上进,一来二去这么几年就做了六品武官。虽说不是什么肥差,可到底有了官阶。   不过,裴如玉在家,裴如玉坚决禁止白木香吃肥肠这种食物的。章校尉浑身的本事硬是没处发挥,白木香眨眨眼,章校尉咬牙,为了手下兄弟们的终身大事,只得又一口一个“姐夫”的路裴如玉客气一回。   白木香不似裴如玉会吊人,她跟章校尉挺透脾气,把自己个儿的顾虑都跟章校尉讲了,“要是给你说亲,那怎么都容易,你正经官身,就是以后不在月湾了,也能把媳妇儿女带到任上。可他们行吗?家无恒产,老家又那么远,每月银子也有限,年纪也大了。”   “姐,我那些兄弟也不是家无恒产,这些年总有些积蓄。再说,年纪虽大也不是离了格儿,年纪大更会稳重,也知道心疼人。”章校尉端着自己带来的桔饼让木香姐吃。   “少说这些花言巧语,你得这样想,你要有姐妹愿不愿意她们嫁给这样不知根底年纪一大把老家在两千里地开外的男人?”   章校尉也说不出太违心的话,白木香看裴如玉一眼,同章校尉道,“昨儿你姐夫就跟我说这事,我一说这难处,你姐夫就帮着想了主意,你听听行不行?”把那屯兵落户的主意同章校尉讲了。   这倒不是不行,只是章校尉的官职不高,他也不能一口就应下来。不过,章校尉想,明年还是到新伊打听一二,倘这事能办下来,一则弟兄们有个安稳地界儿,二则倘真能讨上一房媳妇,日子也能过起来。   有讨媳妇的事当前,都不用章校尉催着,这些老兵们个顶个的梳妆打扮起来。 第106章 □□   过年一起包过饺子, 裴敬还吓一跳, 七叔会包饺子不稀奇,他这一向高高在上、睥睨凡尘的状元族兄竟然也会包饺子?!   好吧, 唯一不会的就是裴敬了。   裴敬现学, 结果被状元族兄批评为笨手笨脚,还建议他, 要不你去烧火, 要不你自己包的自己放一柳帘, 界时自己包的自己吃。裴敬两个建议都不答应, 他就跟大家伙凑一起包,歪歪扭扭也放一起。李红梅笑眯眯的同裴敬说, “如玉也是前年学的, 这个简单, 一学就会。”   李红梅对裴敬很好, 这是丈夫的族侄,也就是她的族侄啦。孩子不容易,千里迢迢的过来, 李红梅可照顾裴敬了,让裴敬跟他们住一个院,裴敬没答应,他自己惯了的。   裴如玉问裴敬, “我听说年下发的月俸过年钱你都买了东西给孩子们分了。”   裴敬第一次做先生,县学的小学生及小学生的家长对他特别尊敬,裴敬自己不是个差钱的, 年底发了过年双俸,他全买成糖果,分给学里的小学生。裴敬偏着头,“过年嘛。”   “过年应该考试,按考试先后……”   裴如玉还没说完,裴敬已经头皮发麻,坚挺着叫道,“就跟咱们族学似的,每月一考,三月一考,半年再考,年底继续考!哥,我真是求你了,你就放过孩子们吧!”   裴如玉抬眸瞥七叔,“族学这月月考的规矩,好像是七叔定的。”   “怎么?有什么问题吗?”裴七叔不咸不淡的问裴敬,裴敬陡然觉着皮子一紧。   白木香捏个饺子排排放,不解,“为什么总是要考啊?”   裴七叔浑身气场攸然一变,温言细语的跟白木香解释,“每个月要教多少功课,我都是有计划的,介时功课教完了,考一考就能知道他们有没有学会我教的课程。”   “这法子很好啊。”白木香说。   裴七叔舒心一笑,越发慈眉善目,“我也这样说。我们每次考完,排名前三都有学里奖励,正经给银子的。倘有家境不好学习刻苦的孩子,拿着学里奖励都能补贴家用,也不必为读书受苦。”   “还有这样的好事?”白木香都不能信。   “这也是为了让孩子们好好念书,以后有出息。”裴七叔自豪的说,“我执教族学十年,族中出秀才二十三人,举人十人,进士三人。”   “状元还有一个哪。”白木香笑着朝裴如玉示意。   “如玉不算,只是他小时候在庙里我教过他几年,后来他都是在宫里陪三殿下读书,我就没再教他了。”裴七叔道。   白木香登时来了精神,跟裴七叔打听,“七叔,相公在宫里念了许多年书么?”   “有十来年。如玉考上状元,在朝为官才不去了。”   一时,炕上睡觉的小阿秀笑呵呵的醒了,裴如玉立刻洗手,把儿子抱起来,温柔如水的跟儿子说话,“阿秀醒了。”   阿秀拿胖脸一个劲儿的蹭他爹,小手搂着他爹的脖子跟他爹那叫一个亲哪。看得七叔甭提多眼馋了,想着明年这会儿我也能抱着自己儿子啦!阿秀当然也很好,不过,阿秀是孙子辈啦!   丫环打来温水,裴如玉给他儿子擦脸擦手一通伺候,裴敬都看傻了,喃喃道,“我的天哪,这要不是我眼见,我都不能信。如玉哥你除了念书做文章厉害,带孩子给奶嬷嬷都厉害。”   李红梅笑,“阿敬你还没成亲,你要成亲也不比你哥差。”   “不不不不不。”裴敬双手摇的拨浪鼓一般,“我可是算了,我享不了这福。”   “胡说什么。”裴七叔现在忌讳人说这话,什么叫享不了这福,嘴上没遮没拦的臭小子。裴七叔自己也洗了洗手,走过去很自然的接过阿秀,对阿秀他爹说,“我看着阿秀,你去包饺子吧。”   阿秀他爹:……   李红梅瞧的直乐。   中午吃过煮饺子,下午去庙里烧香祭过祖先,因李红梅有身孕,晚上大家在长辈屋里守夜玩儿牌,到亥初时分,裴如玉就带着媳妇儿子回自己屋,让岳母早些休息。裴敬也早早回屋睡了,他光棍一人,从来不守夜。   李红梅其实兴致很高,太响的爆仗不能放,让裴七叔在院里放几个烟花,她在屋里隔窗瞧了。裴七叔搓着微凉的手回屋,“你喜欢明儿还放。”   “不用放这许多,一晚上放假就行。”红梅姐多心疼裴七叔啊,拉过他的手给他揉一揉,“冷了吧?”   “不冷,你别碰,倒凉着你。”   ——   裴如玉揣着小睡猪一样的肥儿子回房,把小家伙安置好,裴如玉白木香继续守夜,到子夜时,裴如玉也没放那巨响的二踢脚,而是放了些烟火,怕吵到睡熟的肥儿子。   第二天是给长辈拜年和收红包和发红包的日子,收到红包最多的就是阿秀和裴敬,裴敬还没成亲,尽管裴七叔裴如玉都表示裴敬已经十六岁,不用再包红包,李红梅白木香都有自己的规矩:没成亲就是孩子啊!   都一人给裴敬一个大红包,裴敬很不好意思地跟七叔和大堂嫂道谢,他也包了个红包给阿秀。   阿秀现在还不知道红包是啥,他娘很乐意替他收着,美其名曰,“给阿秀存着以后娶媳妇用。”听着裴敬直乐。   裴敬说,“嫂子,你这会儿就想着阿秀娶媳妇的事啦。”   “当然了。我连孙子的事都筹谋着啦。”白木香精神抖擞的替儿子收好过年的大红包,眉飞色舞的同裴敬道。那副生龙活虎的精神头儿,看得裴敬有些怔忡,继而不知为何,裴敬也笑了起来。   白木香一拍他肩头,“吃饺子啦!”   裴敬帮着摆好桌椅,年夜饭和大年初一的饭都是在七叔屋里吃的,这是规矩,过年得在长辈屋。而且,大年初一这天,女眷都在炕上坐着等着吃就行了,边边沿沿的这些琐碎事都是男人忙。如一些家境寻常人家,连今天一天的饭都是男人烧,据说这也是能预示好兆头的。   饭前又说了回吉祥话,裴敬嘴甜,“明年一道吃饺子的还能多一个。”   裴七叔笑,“承你这吉言,不过只说对一半。”   “怎么只对一半?”裴敬不解,偏裴七叔含笑不语,他不说了。   “吃饺子吃饺子。”裴如玉递给裴敬一个醋碟,七叔的是辣椒碟,最与众不同。今年红梅姐往醋碟里倒了不少炸辣椒,白木香问,“娘,你现在爱吃辣的啊。”   “酸的辣的都爱吃,昨儿那酸菜炖鱼锅里头搁几个辣椒就好吃,既开胃又爽口。”李红梅说。   “那娘你这怀的是弟弟还是妹妹啊?这就没法儿推测了,我怀着阿秀的时候就爱吃酸的。”白木香认为酸儿辣女的说法还是有些准的。   “没准儿是龙凤胎。”红梅姐总是这样野心勃勃。   “那到时七叔还不得高兴的义诊一个月啊。”   “别说一个月,三个月都愿意。”七叔呵呵笑着。   热腾腾的饺子上桌,七叔眼疾手快,先夹一个元宝给红梅姐,元宝饺子一盖帘饺子里只有一个,是放最中间的,吃了最有福气不过。红梅姐羞涩的瞟七叔一眼,还担心闺女吃醋,道,“等阿秀会吃大饺子就给阿秀吃。”   阿秀宝宝餐端来,是一小碗桔红色的小元宝饺子,那饺子小巧精致至极,一个也不过半寸大小,李红梅直说,“这是怎么做出来的?”   白木香呼呼的给儿子吹凉,再喂儿子嘴里,“小雀用胡萝卜的汁和的面,里头包的是鱼羊肉的。”   “这小雀手可真巧。”   “我也说,小雀就看了几本食书,就钻研着学做了好些吃食,我说她是天生有这灵性。”   “这话是。”   早饭后就有衙门属官们携妻带子的过来拜年,裴如玉带着裴敬去招待官客,白木香则是跟太太奶奶们说话,见着孩子都给个小红包拿糖果干果给孩子们吃。每年也都会有点爆竹不小心被炸伤的人找来求医,不严重就让怀志出去看,倘是严重的,裴七叔少不得帮忙诊一诊。   热热闹闹的过了年,裴如玉开衙办公,白木香也开始在自己的兵械作坊的院子里开始弓弩研究。这是在县衙单独隔出来的一处院落,紧挨县衙校场。院外院内都有陆侯军中派来的高手守卫,一天十二个时辰,无令不可擅入。   年前北疆大营就给白木香送来了各式兵械样式,每样五十副,都是崭新的甲等兵械。连带着制弓弩的黄桦、白桦、紫黄桦、红木、牛角等制弓弩的材料,以及精铁若干,悉数造册送来。   白木香亲自接收的这批物材,连带还有制弓弩的弓匠、打铁的铁匠,都是给白木香使用的,一应薪俸用度,悉数朝廷支出,不必白木香花一个铜板。   这就是朝廷的物力与财力!   白木香亲自查看朝廷现在军中所用弓弩,弓八三等,九斗第一,八斗第二,七斗第三。弩也分三等,三石七斗第一,二石四斗第二,二石一斗第三。   不过,白木香第一次知道,原来军中用的弩是要用脚开张的,这种弩叫蹶张弩,是从汉时流传下来的,经过历朝改制,如今是步兵所用。   想也知道,用脚开张,骑兵想用也不用不了。   白木香的力气,提起漆木的蹶张弩都有些费力,更遑论开张了。裴如玉道,“让凌侍卫他们给你演示一遍。”   白木香点头,凌侍卫就是陆侯所派十二高手之首。   凌侍卫叫来另两个侍卫,三人分工协作,一人张弩,一人进弩,一人发弩,射程两百余,直透靶心而去,十分厉害!   白木香再令把那天吴侍郎带来的异族铁甲穿在树桩身上,令凌侍卫用蹶张弩射铁甲,两百步外不能穿透。一百五十步以内可射入铁甲,一百步内可射穿。白木香过去抚摸着这冰冷铁甲,不禁道,“好厉害的甲衣。”   白木香的连弩之所以得到封赏,便因其小巧便利,可为步骑两用,可论劲力,连弩尚不及蹶张弩。白木香说,“蹶张弩用起来太不方便了。”   “这弩一般是守城用。倘是两军城外对战,这弩最多能发三箭,就要与敌军短兵相接了。”裴如玉劈手拔下射中树桩的一支弩箭,交给凌侍卫。   白木香坐在校场中的木墩圆凳上,她说,“蹶张弩虽然劲力大,但本身太重,而且需要用脚开弩,笨重不易携带。我要制一把轻巧的可一人携带,一人张弓,劲力更胜蹶张的弩箭。”   低头收拾蹶张弩,一向寡言的凌侍卫听到此言都不禁抬头望向白木香。白木香轻轻拍一下裙摆,站起身,此时阳光正好,春风仍寒,她随意的抚了抚鬓角碎发,“就要做一把这样的弓弩!” 第107章 复更   “年前刚到的时候, 县里没那许多屋子安置兄弟们, 便在外搭的毡毛大帐。炭火肉粮军中拨下,县里会派县丞过去一起与军中粮官清点, 两方都要签字。交割后, 裴县尊便不过问了。年下事忙, 县衙里都会多发一个月薪俸, 我们虽刚去,也都有,是县衙出的这笔钱。裴县尊亲自一个个发到兄弟们的手里, 过年时送了不少猪羊给我们。”   章校尉笔直的站在将军厅书房, 细禀过在月湾县的诸事。   一畔火炉上陶壶里咕嘟嘟煮开了水,许司马提壶泡茶, 问,“那给老兵说亲是怎么回事?”   章校尉连忙将驿馆老兵娶媳妇的事说了,“都是白大人给做的媒,她是个极热心的人, 瞧着驿馆里老兵年纪不小,人勤恳实诚,有合适的帮着牵了线, 两边儿愿意一道过日子, 这事就成了。一来二去的, 驿馆里的十几个人倒都有了着落, 做驿丞的老陈今年三月底四月初就要当爹了。”   许司马忍不住说,“白大人还会做媒。”   “白大人织布作坊里上百人, 都是姑娘,还有染坊里人也有上百,再有鞋坊、布铺,她多是用女子做活,非但月湾县的女子认识的多,也有其他县的女子到她作坊里干活挣钱。我到月湾的时间尚短,不过听牙人说现在不少月湾的小伙子特别好说媳妇,外县的姑娘都愿意嫁过来。”   章校尉忍不住说一句,“就是裴县尊委实琐碎,县里干净的路不沾尘,我等在军中豪迈惯了的,他竟隔三差五查看我们营中整洁,颇是挑剔,也不好与他翻脸。”   许司马摸摸自己颌下短须,“裴县尊出身书香门第,读书人么,总是讲究些。”   陆侯道,“若是能给老兵们说房媳妇,挑剔一二也忍他。”   “是是。”章校尉连忙应是。   接过许司马递过的茶水,陆侯问,“白大人的弓弩开始研制了吗?”   “白大人在县衙单独设了弓弩作坊,属下过去三次,与凌护卫一起检查过作坊的安全性。白大人设置了不少机关,之后属下只进过外院,白大人单独用的弓弩房机关非常厉害,我亲自试过,凭属下的本领,刚一靠近就会触发,惊动守卫。”章校尉道,“弓弩房的机关只有白大人自己知晓,旁人一概不知。”   陆侯颌首,对章校尉道,“不论白大人要什么,全部从军中取材,不要让她在外面自己购置。”   “是。”   “你先下去歇着吧。”   章校尉告退。   陶壶咕嘟咕嘟,许司马在紫砂壶中添了些水,为陆侯续茶,视线落在章校尉刚刚递上的建议老兵落户月湾的公文上,含笑的说一句:“裴县尊真是不肯吃半点亏啊。”   陆侯:“他要是能给这五百老兵安排亲事,再给他五百亦无妨。”   许司马温雅的喝第二盏茶:“那就把这五百军户落户月湾县了。”   “告诉裴如玉,我是要看结果的。你亲自同章时去月湾县一趟。”   “大人的意思是?”许司马放下茶盏,看向陆侯。   “看看白大人的弓弩进行到哪一步了?”   许司马起身:“是。”   许司马问,“侯爷这样看好白大人?”   陆侯淡声道,“勤勉与刻苦会使技艺纯熟,但是,能不能成为一代大家,看的是天分。白大人在机关一途绝非等闲天资。”   ——   北疆的二月仍是寒意微凛,许司马骑在马上在城外排队,望向城外清理郊地百姓,摁的扎实的树木杂草被扎的一捆捆,或扛或驮或放在驴骡车上运走,清理出宽大整齐的一块地方。   许司马裹了裹身上皮裘,眯眼远眺,“以前城外就是农田了,清理出这么大一块地方做什么?”   章校尉道,“如今城中日渐拥挤,裴县尊打算建外城,这是先请营建先生画出地方,清理出来,开春先盖外城墙。”   “裴县尊其志不小。”许司马压着皮帽沿的狐毛,转头向章校尉道,“那这回估计会帮你们把军营一并建出来。”   “裴县尊也有这个意思。”   两人闲聊间随队入城,许司马官居五品,与白木香一个品阶,比裴如玉高半品,裴如玉听闻许司马到了,出衙相迎。   两人闲叙片刻,先是说了陆侯允五百军户落户月湾县的事,再就是有关这五百军户的终身大事,许司马军中出身,对老兵也很关心,“他们多是十六七就征召入伍,前些年战事不断,能活到现在的,都是命大的。为天下太平,耽搁了终身,若有个知疼知热的人,后半辈子也就有着落了。”   裴如玉道,“许大人放心,既是我县军户,我身为一县之长,自然要为他们操心的。我们县马上就要建外城,大话不敢说,介时诸位兄弟每人肯定有几间自己的屋子。这有了自己的房产,我再分他们些田地,就是家有恒产了。他们若自己争气,寻一房媳妇不难。”   许司马拱手,“那就都拜托裴县尊了。”   “我自当尽力。”   裴如玉温雅端方,一字千金。纵是裴如玉与陆家有隙,许司马也欣赏他的性情为人,并不因这些老兵出身陆侯麾下便两样对待。当然,裴如玉也有收买人心之举,可这些老兵,都是年过三旬的老光棍,裴如玉哪怕是想收买人心,若能帮他们寻个媳妇,许司马也得谢裴如玉。   叙过军户之事,许司马提出想见一见白大人。   ——   月湾县的县衙自然不能与陆侯的将军府相比,纵然白木香研制弓弩的院子已是严守,在许司马看来,这些守卫仍是有些单薄的。   好在,白木香的制弩坊在县衙内,院内院外都有一流侍卫守护,安全上问题不大。   许司马注意到,进制弩坊之前,门口侍卫轻轻的将门上的黄铜拉环转了个方向,白木香请许司马进院,一面说,“我希望能找到一种新的韧性更大更便宜的制弓木料,蹶张弩的弩身拉力足够,但是蹶张弩太重了,不适合士兵单臂挽弩。”   “单臂?蹶张弩是要用脚才能拉开的,战时用蹶张弩虽然三个受过训练的弩兵配合。”   “我知道,我不会在蹶张弩的基础上改良蹶张弩,我相公没跟你说么,我想制的是一把更轻便,可单人挽箭,射程射力远超蹶张的弓弩。”白木香信步到院中,推开左厢门,里面是自北疆派过来的两位弓匠,正在制做各种弩身,试验弩身的承重力与韧力。   “这怎么可能?”许司马喃喃。   “如果不是这样的弓弩,没有任何意义。”白木香拿起桌上两个匠人对弓弩记录的试验数字,对许司马道,“其实如果按我的意思,制弓弩的用处其实不大了。”   “白大人此话怎讲。”   “我自幼家境不好,书读的也不多。还是相公同我说起当年仁宗皇帝未登基时平定江南之乱时,方知世间原来早有能炸开城墙的火药。”白木香说,“来北疆的路上我曾看一本杂书上说,秦汉之前,兵刃多为铜所铸,秦汉后,兵刃为铁。我们都知道铁器要比铜哭更锋锐,可是,不论铁抑或铜,要锻造时都需用火。”   “火能破百邪。将来的兵刃之主,必然与火药有关。朝廷能工巧匠无数,怎么不研究一下火药。倘有那种轰一下子能炸开墙城的兵器,这些弓弩能有什么用?”   许司马苦笑,“大人以为朝廷没有在研制火器?”   白木香挑眉,“就送到我们县衙的火炮?那充其量只能点着一堆柴,说实话,还得柴是干的,湿的就没用了。”   “据我所知,兵部一直在研制,只是迟迟未有突破。火炮虽说远不能与传闻中炸开城墙的神兵相比,其实也有它的军事用处。”   白木香请许司马到自己干活的屋里说话。   迎门是中堂一般的桌椅摆设,进得屋来,临窗一张极阔大桌台,上面摆着各式绘图工具,弓弩的半成品零件,另外桌上一个铜盆,铜盆里有燃过的灰烬。   许司马多看一眼:“白大人平时绘过的图纸,试验过的材料怎么处置?”   “放心吧,裴如玉告诉过的,没用的图纸都烧掉,至于这些材料,做失败的也是拿去烧了的。”   “放到哪里烧?”   “跟两位师傅的废弃物一起交给凌侍卫。”   许司马点头:“我看月湾县比去岁来时更加繁华,杂货百物都齐全的,大人若有什么材料需要,请直接交待凌侍卫,由北疆大营统一派送。大人放心,一来一去最多三日就能给您送来。”   白木香泡壶茶:“不用这样吧。小东西我自己买也挺方便的。来来去去的,多费脚程啊。”   许司马笑:“大人放心,这原就是我们的本分。大人先时制连弩并不算机密,剿匪之事亦有匪首遗漏,若所料不差,大人乃连弩制造者的身份被已被有心人获知。大人这里一举一动,必然被人留意。您这里便是出门买一根针,也许都会被密间记录在案。”   “密间?密间会来盯着我?我,我也就制了把弩啊?这个,这个……”   许司马翻开茶碗,倒了两盏茶,递一盏给白木香:“大人不认为那是什么稀罕事,其实不觉着有什么了不起,对不对?”   白木香笑:“那也不是。朝廷里比我聪明的人有的是,要真的不稀罕,怎么会给我封个五品官呢?我是觉着,太大惊小怪了。”   许司马不急不缓的呷口茶:“当年平定北疆之乱,北疆大将仙木西丁也算一代名将,他有一个癖好,每天睡前必饮马奶酒,此事被我方密间得知,白大人知道后来怎么着了吗?”   “马奶酒在北疆最常见,平时当水喝,睡前饮马奶酒也不算稀罕。你特特拿出来说,莫非这个木丁喝的马奶酒有什么不同?”   “白大人缜密,仙木西丁出身北疆贵族,生性骄奢,他要喝的马奶酒当然也不是寻常的马奶酒。他的马奶酒是特酿的,里面加入诸多补药。”   白木香瞪圆一双杏眼:“不会给马奶酒下毒,把人毒死了吧?”   许司马:“仙木西丁身边戒备森严,饮食皆提前试过,下毒谈何容易。不过知道他好饮此酒,再找到为他酿酒的官员。负责他饮食的,自然是一等一的忠贞之人。但是人有癖好弱点,细心查探,总有可乘之机。那位官员最宠爱一位小妾,小妾的娘家兄弟爱上一位舞乐女子,舞乐女子心系的则是自己的俊俏情郎。这位俊俏情郎,是我们的密间。密间通过舞乐女子、借助小妾的娘家兄弟,得到酿酒官员的信任,跟随在仙木西丁的大军之中,向我方传递了重要军情。”   白木香:……   许司马正色道:“侯爷所派五百兵丁并不是保卫月湾县,而是保护白大人。凌侍卫等人,更是军中一等一的好手。连弩这样的军中利器,会引来无数垂涎,而制出连弩的白大人你,是比连弩价值百倍的存在。裴状元十几年苦读,一朝金榜题名,状元不过从六品。白大人制连弩之功,直接官拜五品。您的重要,更胜裴状元。所以,请您勿必谨慎。”   ——   晚上把胖儿子哄睡,白木香问裴如玉:”你说咱们县难道有密间?“   裴如玉老神在在:“这不稀奇。”   “不稀奇?”白木香侧身盯着裴如玉端庄的躺姿、笔挺俊秀的鼻梁眉眼,说:“许司马说的事多可怕啊。那个仙木就好喝口马奶酒,就能叫细作七拐八绕的跟上。”   “你不是跟我说,以前你这织机还有人偷过?”   “织机是小事。”   “一个道理。密间听起来神秘,就好比倘有人想巴结你,向熟悉你的人打听你的喜恶,倘有人同他讲了,其实这也算做了密间的事。”   白木香倒吸一口凉气:“那你说我爱吃手把肉的事会不会给人盯上了?”   裴如玉:……   “会不会有人给我在手把肉里下毒?”   裴如玉理智的道:“世上哪有无色无味的毒药,何况,咱家每天菜蔬鱼肉都是跟县衙一起采购的,要是能直接大规模下毒,比咱们位高权重的有的是,不都活的好好的。别多想,密间有密间的作用,但真正大军交战,是无数人共同协作的结果,并不在一二人之间。”   “只要制弩时谨慎些就好,许司马有一件事说的对,连弩的事瞒不过有心人。知道是你制出来的,必然有密间跟进,但他们无非就是打听些边边角角的事,不会有旁的动作。”   “裴如玉,这密间还会骗女子感情,那不就跟拐子差不多么。”   裴如玉勉强地解释一句:“……这应该也是手段的一种吧。”   “幸亏你先娶了我,不然你说要是有俊俏小哥过来骗我感情,我是动摇还是不动摇啊?”   裴如玉侧过脸,望向白木香,俊美眉目诉说着自信:“世上还有比我更俊的?”   白木香坦然:“有啊。”   “谁?”   白木香抬抬下巴,眼神从裴如玉的眉目移开,充满怜爱的望向睡在在俩人中间呼呼呼的一小团:“咱们阿秀就比你俊。”   裴如玉:他一个胖团子…… 第108章 小心为上   第二天, 白木香召集全家开了个预防密间的会议。   把李红梅荣耀的不轻, 李红梅抚摸着开始显怀的肚子说,“可见你这是个要紧活计, 你那制弩房的门窗可都得锁好, 别叫贼偷了。”   除此之外, 李红梅还特意叮嘱了裴敬一回, “要是有不认识的小娘子跟阿敬你说话,多留个提防的心。”   裴敬,“婶子放心, 也没几个小娘子跟我说话。”   “当婶子不知道哪, 听说还有外县小娘子来瞧你哪。阿敬,你喜欢什么样的, 跟婶子说,婶子帮你留意。”   “婶子你别打趣我,我的心都在学生身上。”   说来也奇,在裴如玉看来, 裴敬绝对属于念书不大成那一类人,但自从被裴如玉忽悠着做了月湾县县学先生,裴敬对学问热忱高涨, 白木香还遇到裴敬同裴如玉借书请教学问, 而且, 裴敬对于教书的态度很认真, 都会提前准备好第二天要教授的功课。   总的来说,因为裴敬这种态度, 在县中人气可高了,出门吃饭店家都因为是小先生不大肯收钱,更有无数人家想把闺女嫁给裴小先生。可以说,裴敬在县里闺秀中的人气比已婚的县尊大人高的多。   ——   裴府。   裴老太太让丫环煮了南面儿新茶给老太爷尝,同老太爷说打发人往北疆去的事:   “东西还在其次,木香信里说北疆也是个大地方,什么东西都有的卖。主要是人,原本他们小两口人也够使,可添了孩子,未免琐碎。我挑了几个可靠的打发他们过去,也给孩子们帮把手。”   裴老太爷呷口清香新茶:“送往月湾的人,全部从老仆中甄选,伶俐忠贞为上。”   见丈夫没再说那些恩断义绝的话,裴老太太心下宽慰不少:“我晓得。我挑了四个老成的嬷嬷,一并去北疆,两个给小七使,我算着亲家太太,不,小七媳妇是今年七八月的日子,就盼着能一举得男,小七也有了后。还有两个给木香使,木香做了官,她这又不是诰命,总不是白领俸禄,必然有差使叫她做。张嬷嬷、李嬷嬷是以前照顾过如玉的,向来稳妥。等他们以后再有了小的,也能有老头的嬷嬷帮着照看。”   拿个桔饼递给丈夫,裴老太太道:“我听说到北疆的吴侍郎回来了,如玉,啊,木香他们在北疆可还好?木香现在也是官身了,这孩子,以往瞧着就是个能干的,到底年纪小,我心里记挂的很。”   “木香都挺好的。”   明明亲孙子,就因这死老头子,都不能大大方方的提一句。裴老太太不想拌嘴,索性不理这老贼,自己笑呵呵道:“旁人都说北疆苦寒,要依我说,北疆倒是块的福地,一到北疆就有了阿秀,小七的终身大事也有着落了。   ——   春暖花开,月湾县也褪去了严寒的冷厉,开始一年的热闹。从新伊出发前往关内的商队,许多都愿意将小小繁华的月湾县当做行程中的一站。   纵然裴县令有各式各样龟毛的规矩,但是这小城整洁热闹,何况,治安极好,食宿便宜,是打尖歇脚极好的地方。再者,月湾县棉布、丝绸、毛毡、地毯、各式北疆干货都不错,如果价钱技师都合适,不少去往关外的商贾也愿意在这里采购商品。   更有一样,月湾县有上等染料,其颜色之多,染色之牢,简直是颠覆了人们以往对于染色的认知。不少新伊的商人前往月湾县采购染料,销往更远的大食、波斯等地,也有商人带到内关,销路亦很不错。   白木香也迎来了自己的朋友,圆肚子双下巴的钱大老板似乎更富态了,钱大老板先给白木香作揖道喜:“我刚到月湾就听到白大人升官的好消息,可惜我去岁回关内早了些,没赶上这喜事。这次过来也是特意给大人请安,向大人道喜。大人真乃女中豪杰,才动天下啊。”   自从做了官,白木香没少听恭维,眼下便比较淡定,谦虚一句:“好说好说,钱老板您过誉,这也不算什么。”   “大人过谦。这年头,男人做官都不容易,我老钱虽没啥大见识,可也知大人必定是有大本事的!我可是开眼界了,这辈子能认识大人这等奇女子就算没白活!这是我从江南带来的一些玩意儿,知道大人不缺这个,是我老钱的心意,给大人赏玩。”说着递上礼单。这里头一部分是钱老板带到北疆的江南货物中挑的尖儿,另有些是在新伊现置办了,实在不晓得白大香突然就做了五品高官!可是把钱老板给惊着了!   小圆接了礼单。白木香道:“您客气。我听说你春天可是做了两笔大生意。”   “托您的福,这次的印染料子都不错,尤其那金银纱,不只新伊好卖,大江南北,所到之处没有不好销的。”   “我也猜金银纱最好卖。以往金银纱多是用金银粉,一则价高,二则着色不佳,这次的染料未用金银粉,而且,色牢度更高。小富之家也买的起。”   钱大老板挺了挺肥硕的身子:“我这次过来也是想跟您商议,能不能在旁的颜色里加些亮粉,也会好卖。”   “先做金银纱吧,我近来有些忙,怕是没空调配新染料。”   钱大老板捻捻腕上一串油红色的珠子:“不满大人,不是我老钱自吹,我老钱在江南还算有些名头,白大人您不论棉布还是染料都是一等一的好,若只在北面做生意,未免可惜。大人,咱们是不是能合作,我帮您把货铺到长江以南。江南丝绸,举世闻名啊。”   “在南边倒也有铺子做我们的生意,具体怎么样都是小九叔在管,你跟小九叔也熟,生意的事就同小九叔谈吧。”   钱大老板一想就明白,想来白大人以后要专心往官场发展了。如今这世道,女人都这么猛,男人可怎么活哟。虽则心里感慨一二,钱大老板却喜欢有实力的合伙人,钱大老板道:“成,有大人您这句话,我就跟九老板商量了。对了,以后我的丝绸要从大人您这里染色,我想在月湾县开家铺子,以后还得大人您多照应。”   “这没的说。只管放心,您找好铺子没?”   “现在月湾的好铺子也不好找了。”   “旁人没有,你钱大老板要什么样的铺子都有,我让司书给你介绍介绍,城南应该还有几处好铺面。”   “那我先谢过白大人了。”   “太客气了。”   钱大老板刚有铺子在月湾县落户,哈维尔也要在月湾县开一家商号。   白木香有些讶意:“哈维尔你也要在月湾开铺子?”   哈维尔英俊一如既往:红褐色的长眉扬起一侧,“也?嗯,还有哪位朋友在月湾开了商铺?”   “不知你认不认识,是江南丝绸商人钱大老板。”   “认识。以往在内务司交割货物时见过,钱老板是很有名的丝绸商人。”   “钱老板在新伊的生意也很厉害。”   “江南的丝绸很好,我们波斯人也可以织出很好的丝绸,大人这里的棉布与染料更加珍贵。”哈维尔也是因这两样与白木香有长期贸易,才在月湾县开了一家商号,方便贸易结算。   白木香生意风生水起,何安抚使回帝都叙职,不久朝廷诏令陆侯兼安抚使一职。   自从去岁踏入官场,白大人就很关心官场事件了,每月邸报都看得认真。把这消息看了两遍,白木香说,“虽然何安抚使不难对付,还是换陆侯更好,陆侯是个明白人。”   裴如玉笑了笑,没就白木香这话发现任何意见。   白木香转而说起钱老板和哈维尔,“你说他俩是不是密间啊?”   “这话怎么说?”裴如玉不解。县里的事他大都知道,这两人是新伊城都有名的大商贾了。   “你看,我这刚封官儿接了朝廷派的任务,他俩就都在咱们县开起商铺来。哈维尔模样俊,不知是不是敌方派来使美男计的。”白木香两只大杏眼忽闪忽闪,振振有辞的说着自己的推断,“钱老板也很可疑,他大部分生意都在新伊,就算在我这里染色,染好就能发到新伊去了,哪里用得着单开商铺?”   裴如玉,“那现在新伊城有名的马贩子孙家也在咱们县外的骡马市占了一席之地,要你说,孙家也是密间了?”   “小心为上啊。”白木香一幅语重心长的嘴脸。   “都不可能。”   “为什么?”   “密间是隐没于暗处的差使,不论钱老板还是哈维尔都是城中著名商人,一举一动无不被人关注。密间应该是藏于芸芸众生中的一员,平凡如沙海中的一粒砂,光芒太盛,便失去了密间最重要的特质――那个密字。”   裴如玉道,“不过,你说的也对,小心为上。” 第109章 阿秀的抓周礼   天气转暖, 太阳晒的大地暖洋洋, 一丝风都没有,抽出葱葱郁郁的嫩芽绿叶的枣树下支出一张圆桌, 圆桌上摆着, 嗯, 笔墨纸砚、金银珠宝, 只要是吉祥物,这桌子上都摆齐了。   李红梅溜达一圈,点头, “挺齐全。”   裴七叔捧着零嘴匣子, 在红梅姐身后亦步亦趋亦附和,“是挺齐备。红梅, 饿不?来,吃个桔饼。渴不,喝口温水。累了吧,坐榻上歇会儿, 今天天气好,在外头晒晒太阳也舒服。”   红梅姐老佛爷似的坐榻上,吃着桔饼喝着茶, 一只手习惯性的覆在微凸的肚子上, 说, “等以后咱们儿子抓周也照着这个筹备。”   裴七叔眉心一蹙, 阴郁一闪而逝,笑道, “听你的。”   裴七叔瞧着一桌抓周的东西,吩咐怀志,“把我的那块大凤朝的古砚拿出来。”   怀志捧来一方紫檀匣子,裴七叔亲自取了钥匙打开铜锁,从里面拿出一块灰扑扑黑漆漆的砚台,换下了抓周桌上镶着金边儿的砚台,这镶金砚台实在伤眼。   “别换,你这年头儿长的自然值钱,可小孩子喜欢亮晶晶的,你换这么块灰不拉唧的,一点儿不亮堂的,阿秀肯定不抓这个。”   “这测的是孩子天性,阿秀一看就是读书的材料。”裴七叔坚持。   红梅姐笃定,“小孩子绝不会喜欢这种黑扑扑的东西。”   裴七,“不信走着瞧。”   红梅姐抚着肚子,“要我生个儿子,可别跟你似的犟种。”   “儿子自然像我,闺女约摸会像你吧。”七叔含蓄的说一句,红梅姐眼睛一亮,问,“这话什么意思?你不是说双胞胎么,怎么又有儿子又有闺女的?到底是儿子还是闺女?能诊出来了?”   裴七叔唇角抑制不住的翘起,眼中透出淡淡光华,声音温柔如同今日暖阳,响在红梅姐的耳际,“你怎么忘了,龙凤双生也是双生。”   红梅姐讶异至极,要不是扶着肚子,险些跳起来,被裴七叔揽住肩头,她仍是一迭声的问,“真的?没弄错?我可告诉你裴七,你要是说错了以后我可不饶你!”   “旁的寻常大夫不行,我还是行的。”裴七叔难得自夸一回,他的双眸弯如新月,融融的望向红梅姐,“的确是一子一女,龙凤双生。”   红梅姐当时激动的话都说不俐落,“你,你,你这不早跟我说。”   “先前孩子小些,不能确定。”裴七叔将手放在妻子的腹部,声音都轻了几分,“现在确定了。”   “以前虽然听说过我祖上有双生子的事,我其实没亲眼见到,没想到能把这本事传给我。”红梅拍裴七叔大腿一记,“我说的没错吧,我就是两女一子的命格!”   红梅姐得意洋洋,仿佛自己就是那个铁口直断的算命先生!   小福笑嘻嘻的捧上炖奶,“恭喜太太贺喜太太。这是刚刚蒸好的炖奶,太太尝尝。”   红梅姐约摸是腹中双生的缘故,胃口极好,每天上午都要补餐。裴七接过,掀开瓷盅盖子,舀一勺送到红梅姐的嘴边,鲜奶里加了鸡蛋,原本红梅姐爱吃甜的,喜欢加糖,因家中有裴七叔这个大夫在,裴七叔一向不主张吃太多糖,红梅姐以往还不大乐意,此时吃着却是甜滋滋的。   两口子正在吃炖奶,就听到外头白木香的清脆如百灵鸟的声音,在说小裴秀,“走慢点儿,还没走结实就要跑,看摔掉大牙!”   小家伙开始出牙,表达了对咀嚼的巨大兴趣,白木香循序渐近的给小家伙断了奶,自从摇摇摆摆的学会迈步,裴秀小盆友表现出了对走路的巨大热情,摔的鼻青脸肿都是常有的事,人家半点不怕,当时嚎几嗓子,过几天又摇摇摆摆的走路。   尤其这刚会走的,特爱迈着小短腿显示直立行走的新技能。像裴秀,她娘给他打扮的一身的小红袍子,头上用同色的红带子梳了个羊角辫,配着他那双下巴小圆脸儿,特别喜庆。结果,他爹抱他走到半,他不依了,扭鼓着小身子非要下来自己走。   裴如玉还有点惯孩子,小家伙人小走的也不大结实,但走的特来劲儿,俩小短腿捣腾的挺快,走的快就不稳当,用白木香的话,“还没学会走就要跑!”   小家伙跌跌撞撞的跑进小院,后头跟着他那碎嘴唠叨娘,白木香略弯着腰随在小家伙身后,准备她儿子倘万一脚下不稳立刻就冲出去救人,绝不让儿子摔跤。   小家伙可体会不到他娘的担忧,跑到小院儿就朝外祖母去了。李红梅高兴的唤着外孙的名字,“阿秀来了!”   小家伙扑到外祖母的腿上,小胖手抓着外祖母的袍摆蹭自己的脸,嘴里糯糯的喊着,“外祖母――外祖母――”喊的红梅姐一颗心都化了。   裴七叔俯身把小家伙抱起来,拿帕子给小家伙擦擦嘴角流出的口水,笑问,“阿秀自己走过来的。”   白木香道,“原本抱的好好的,走半路非要自己走。”   “孩子刚学走,多走走对身体好。”   “外祖――”小家伙喊裴七叔,两只眼睛却巴巴的瞧着外祖母手里的炖奶,李红梅端来喂给小家伙吃,白木香抚额,“刚吃过半碗苹果糊,娘你别给他吃了。也不知怎么饭量这么足,总是吃个没完。”   “孩子能吃还不好?这是福气。为啥咱阿秀身子骨结实,就是吃的好,口壮。”李红梅还要再喂,却是被裴七叔接过瓷碗,把小家伙放在膝上喂他把剩下的小半碗炖奶吃了。   白木香跟她娘坐在榻上,让小福再端一盅炖奶过来,李红梅道,“我已经饱了。”   “娘你现在不是成天觉着饿么,这才四个多月,肚子里孩子正是长的时候,可别亏着了。”   “怎么会亏着,一瞧就是个有福的,跟你一样。”李红梅看不紧不慢跟过来的女婿一眼,说,“这吉时就要到了,先让阿秀抓周,看咱阿秀抓个啥?”   白木香大手一挥,“桌上都是吉祥物什,抓什么都好。”   她还听说过有旁人家的孩子抓周为了吉利提前训练孩子的,让白木香说,训练个啥子哟,一桌子东西就没一样不吉利的。   小家伙吃了小半碗炖奶,乖乖的让七外公给自己擦干净嘴巴。小家伙不知怎么回事,在裴七叔怀里格外乖巧听话。裴七叔抱着沉甸甸的小家伙,放到抓周的桌上,温声道,“阿秀,选一样喜欢的。”   小家伙瞪着眼睛满桌子扫一眼,他爹在旁边引导儿子,“什么喜欢就拿什么。”   小家伙瞅着最亮堂的,发挥了他娘的手速,刷刷两下子,一手捞一个。他爹的脸当时就黑了,左手一个金锞子,右手一个金锞子。心说,我儿子以后难道要经商?!   裴七叔更是忘了小家伙的年纪,频频给小家伙使眼色,示意小家伙去拿他特意放的古砚。   白木香眉开眼笑,“我儿有财运,以后不愁吃喝!”   李红梅也说,“像木香,木香小时候抓周一抓就抓了个金锞子!”   小家伙大概明白他娘外祖母在夸他,咯咯笑着把手里金锞子给他娘和外祖母,一人一个,又刷刷两下,一手一个银锞子,给他爹和外祖父。他爹和外祖父接到银锞子后很机伶的表示,“哈哈,原来是给咱们的,不是阿秀自己抓的。”   然后,他爹他外祖父都在内心渴盼:阿秀你倒是抓个文气些的东西啊!   就见小家伙把桌子上一桌子东西都分完了,剩下最灰秃秃黑漆漆的砚台冷落着,小家伙戳一下再戳一下,胖胖的手指戳着玩儿。   一向不紧不慢君子风范的裴如玉立刻大声宣布,“好!抓了个砚台,可见以后是个做学问的材料!”   裴七叔亦道,“嗯,是这个理。”   什么理哟,白木香心说,瞧瞧刚刚你们叔侄那嘴脸,我儿子抓金锞子怎么啦!一看就有财运,一辈子不愁吃喝!当然,儿子你先时把东西都送人,最后留一砚台……做学问当然也不错,可儿子你刚刚把东西送人是啥寓意哟,莫不是预示着以后我儿子是个败家货……   不同于儿子爹抱着儿子的眉开眼笑,儿子娘陷入了深深的思索中,并后悔:当初真应该提前训练一下阿秀,让他直接抓个笔墨纸砚啥的,你这抓了送人,明显不按套路走啊!   等有了老二,可一定得提前做准备。   白木香令丫环把抓周的这一套收拾起来,明年就能给弟弟或者妹妹用,待到中午,抓周宴就是自家人团团坐着吃了一席酒水,因白木香研究过密间的事,经过慎重考虑,还是让宝贝儿子低调些,抓周宴什么的,就不大操大办了。 第110章 举报!   白木香多宝贝自家小阿秀啊, 阿秀第一个生辰, 白木香像所有惯孩子的亲娘一样,准备的特别隆重, 光新衣袍就给小阿秀做了十身。她原还想请个狮舞队, 在县里舞上三天三夜, 家里摆他三天流水席, 给儿子庆祝周岁礼。   是的,白木香非但不低调,她还特爱暴发特爱显摆。   要不是因着可能有密间的事, 她一定要这样给自家阿秀庆祝。不过, 相对于热闹的生辰礼,自然是家人的安危更重要, 白木香自己是不介意有俊俏的密间小哥找自己打探情报的,反正自己也不会说,但是,她可不喜欢有人把主意打到家人身上, 尤其阿秀,这可是她的心肝小宝贝。   于是,因为还未被确定存不存在的密间, 阿秀的抓周礼就被低调成了一席家宴。   一家人吃个饭就成了。   阿秀反正不论是大摆筵席还是家宴, 小孩子只要吃饱肚子就成, 旁的孩子并不懂, 热闹也是大人的热闹。因为阿秀抓了块砚台,裴如玉裴七叔觉得是好兆头, 抓周宴上还吃了几杯酒。   李红梅坐在炕头喂阿秀吃东西,阿秀甭看是县尊大人的公子,在月湾县也是很贵重的人儿啊,吃食特别淳朴,除了他娘给他吃的果糊糊奶糊糊之类,阿秀最爱吃的是大饼醮菜汁,烙好的大饼撕成小块,醮一点菜汁给他,阿秀两只小胖手捉着,吃的特别开心。   他娘给他夹块鱼肚子上的肉,捡去细刺放他盘里,阿秀也吃的高兴。就是不会用筷子,也不会用勺子,除了汤羹奶糊,阿秀都是用手拿着吃。白木香李红梅养孩子粗放,拿着拿呗,无非就是一天多换几次衣裳。   裴如玉这最好干净的,在儿子这儿就啥都不讲究了。以前阿秀更小的时候,半宿给阿秀换尿布都是裴如玉来,还有给儿子擦pp啥的,裴如玉也没少干。   看阿秀香喷喷吃一脸,裴如玉就是适时的递手帕让白木香给儿子擦擦脸,旁的并不大管。裴家男人向来认为,养孩子是女人的事,教导孩子是男人的事。女人粗养细养的,他们都没意见。   不过,虽然县尊大人没有给县尊公子举办盛大的周岁礼,不少朋友同僚却都还记得这事,大家算着时间,还打听这事来着,县尊大人说不大办,不少人怪遗憾的。   尤其制弩坊的两位弓弩师,一位徐师傅一位梁师傅,他们都是好手艺,一个雕了一小串很吉利的桃木剑桃木哨的小玩意儿给阿秀,桃木有辟邪之用,家时有小孩子,就会给小孩子戴些桃木的小饰品保平安。另一个则是给阿秀做了一套小马车,整套玩具也就半尺大小,四匹木马都做的很传神,后面拉着一辆马车,马车的轮子是能转动的。   小阿秀无忧不虑的长大,从跌跌撞撞的蹒跚学步到稳稳当当的背着小胖手迈着小步子板着小胖脸儿学习他爹那八风不动的走路姿态,那样一种矫情兮兮的装模作样,瞧的白木香直乐,跟她娘说阿秀,“以前特别喜欢我,现在不行了,什么都学裴如玉。”   “男孩子多是这样,爱学父亲如何如何。”李红梅说,“我当年还庆幸你是个丫头,学我总比学你爹强。”   “看娘你这喜新厌旧的,我爹也不是一点儿好处都没有。”白木香垂眸敛目,手中一把波斯小刀削着苹果皮。   “有当然是有。”李红梅抖抖眉毛,接过苹果咔嚓咬一口,“最大的好处就是跟我生了你。”   “我看七叔最近有些奇怪。”白木香继续捡第二个苹果削皮。   “哪儿怪了?”   “有时瞧着好好的挺高兴,一时就突然蹙眉。有时蹙着眉头,突然又笑了。”白木香没啥良心的把她早死的爹抛脑后,关心的说起继父裴七叔。他爹已然入土,白木香每年清明、中元、年节烧纸,都会给他爹烧好几个纸扎的小美人,毕竟瞧她娘这模样,以后就是跟七叔百头到老啦。白木香身为孝女,既不亏待老爹在阴间的日子,也很关心娘和继父的生活。   李红梅嘀咕一句,“老病又犯了。”   “七叔有什么老病?”   “就是他那命硬的心结。”李红梅咔嚓咔嚓吃完第一个苹果,接过闺女削好的第二个,继续咔嚓,“他其实一直没放下,自从我有了身子就一会儿高兴一会儿担忧的。我看要不哪天我带他去庙里烧烧香。”   “这倒是。七叔是太看重你,才患得患失的。”   “他这心事也重了些。”   李红梅琢磨一回,晚上同丈夫商量,“我想着,明天去平安寺烧个香,咱们毕竟龙凤双生,这福气也不小,跟菩萨许个愿,待我平安生产,你就每年做一个月的义诊,连做十年,如何?”   裴七叔轻咳一声,“我已是许过了,只要你平安生产,我就每年做一个月的义诊,连做二十年,还要给庙里菩萨镀金身。”   李红梅问,“那你还担心什么?”   “寻常等闲人家有几个能生龙凤胎,我这是高兴的,诚惶诚恐。”裴七叔小心翼翼的覆上红梅姐的小腹,天暖衣裳减薄,似乎能透过衣裳,感受到腹中生命的脉动。裴七叔轻声说,“我每想到咱们一下子就要有一双孩儿,都觉着不像真的。”   “傻话,这是你前些年积攒的福。”李红梅问,“我叫你给孩子娶的名字,想好没?”   “尚未。”   “那先想两个小名儿,下生后有个称呼。”   “你稍等。”裴七叔起身去书房,拿了书一样厚的一刀纸出来,上面密密麻麻的全是名字,“这是取的小名,我还没想太好,你选两个出来。”   “取这么多?”李红梅感慨,“以后孙辈重孙辈都不怕没名字使了,你这老祖宗都给他们取好了。”   裴七叔笑,“这是现在取的,孙辈重孙辈的以后再说。”   两人絮说些孩子的话,白木香记着在她娘怀胎六个月时就打发人把上次自己生产时用的新伊的产婆请到了家来,裴七叔颇觉这位继女兼侄媳妇贴心。   然后,白木香做了件更贴心的事,她自己画图,让县里木匠给自己未来有妹妹打了辆小摇车。阿秀小时候有一辆,不过,她娘肚子里怀的是龙凤胎,白木香给做的便是辆双人小摇车。龙凤胎这事儿她娘以前还想瞒着,结果不提防说溜了嘴,白木香知道后,很是恭喜了她娘和裴七叔一回。   白木香正觉心顺意顺,她的弩弓也突然灵光乍现,有了极大发展,用白木香同裴如玉说的就是:“最重要的机械制动有眉目了,只是弩身一直没有太好的材料,柘木难以承受弓弩的张力,需要更有韧性的物料。”   裴如玉想了想,问,“牛角怎么样?”   “牛角当然可以,牛角牛筋的张力都极好,可牛角用料太贵,不适用于在范围制造。”   “先用牛角制出一把弩弓,至于换弩身的事,以后再说。最重要的不是用什么材料,而是先把弩制出来。”   “也行吧。”白木香真心觉着不大完美。   但裴如玉的话也有道理。   白木香正在制弩弓,北疆发来给白大人的公文,有人实名举报白大人公料私用,用官中发下的红木给自家孩子做摇车!!!   倘一星半点的木材,不至于惊动许司马,真正的公文是:三百步强力弩,弓已经完成,但身在月湾,恐怕裴氏夫妇迫害,求陆侯救命。   至于举报人,不必看那举报的密信,白木香心中已然有数,狠狠的捏着许司马递给她的公文,白木香冷笑:“原来是他们!” 第111章 盗   白木香一瞬间雷霆暴怒, 直视许司马的眼眸仿佛有烈焰升腾, 以至许司马都有种错觉,以为白木香立刻就要发作。   不过也是在这攸忽一瞬间, 那扑面而来怒火如同海上汽泡, 突然消失无踪。白木香几乎称得上优雅的坐回椅中, 她双眸微眯, 端起手边茶盏慢慢的呷一口,不急不徐道,“这事虽出乎意料, 但也并非不可能。人心难测, 我早就深有体会。许大人可方便让我看看举报我的密信是怎么写的?”   许司马有些为难,既是密信, 这便不大合规矩。   白木香笑笑,脸上的温度又少了些,将手中茶盏放回几上,白木香善解人意的为许司马铺了个台阶, “倘是许大人为难,也便罢了。就是这两位举报我的人,许司马想带走就带走吧, 我的强弩还没制好, 既他们说是制好了, 您就带他们回去。毕竟, 那仨瓜俩枣的木料有何要紧,要紧的是新弩之事。”   许司马眉心一跳, “白大人如何知道是两个人?”   “我十三岁改造旧织机,倘没点保密手段,现在的棉布不会以我的木香布为首。我虽愿意把技术传给乡里,不瞒您说,传给他们的都是我淘汰的织机和技术,真正的最好的织机,我当然得留着自己发财。这些年倒是没少人往我那里偷织机,也没谁能偷的走的?”白木香似笑非笑的挑挑眉梢,讥诮道,“制弩我向来是分两张图纸,每人做一样,最后是我亲自组装。他们如果没有互通消息,不可能知道这新弓弩怎么做。”   “他们既称已经制出强力弓弩,您就带他们走吧。”白木香起身,面无表情的向外走去,“去跟朝廷交差,朝廷若得知这等消息,必然喜悦。”   许司马连忙拦住白木香,目光中满是恳切,“我若是信了这信中之言,就不会先来找白大人你了。”   “我是心寒。自他们来了月湾县,我们这虽是小地方,可我自认为没有委屈过他们。他们将家眷一并带了来,是县里给他们安排的住处,不说多好,每家也有十几间房屋居住,一应供给都是自县衙这里走,不必他们花销半分。前些天我儿子过周岁,一个亲自雕琢了小桃木剑小桃木哨,一个做了小木车木马,虽不贵重,我看的是他们的一片心。原来是存的这个心。”白木香厌恶的蹙眉,“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哪。”   “说实话,我亦鄙薄这等小人。白大人你与我说句实在话,您的强弩进度到底如何?”许司马问。   “你带他们两家人回新伊吧,他们若是能制出来强弩,你不必再来月湾。如果他们制不出,你带着他们的人头过来,我再回答关于弓弩的问题。”白木香推开许司马,径自离开。走到门口,白木香似是想说什么,回头微微浅笑,却是什么都没说,便在晚霞绚烂映照中施施离去。   霞光将白木香的身影拉长,她年轻的眼角眉梢都染上一丝艳丽,此时的她却是唇线微抿,以至眉眼间的艳色也多了几分端重。   白木香不紧不慢的走在县衙里的青砖路上,她一直防备会不会有密间打听新弩之事,倒是忘了防备身边人。不过,幸在她以往改进织机时的好习惯,她还真不信有人能把强弩的制造图完全造出来!   只是,制弩坊有凌侍卫带人十二个时辰守护,县衙里更都是自己人,便是城中驻兵也是以章校尉为首,章校尉是与白木香结拜认了义姐弟的。   究竟是谁替这两个制弩师往新伊送的信呢?   难道是章校尉派了手下的人?   白木香相信章校尉对陆侯忠心耿耿,裴如玉与陆侯关系寻常,难道是陆侯要对他们下手?白木香不相信大人物的心机会这么浅,纵白木香做事,她若是想弄死死对头,也会下个必死的套。像现在许司马还来找白木香核对此事,可见这套并不严谨,甚至没有一击毙命的杀伤力。   莫非还有后手?   早夏的风拂动白木香的裙角鬓发,她将几缕发丝捋到耳后,吩咐小圆去前衙把裴如玉找回来。   ——   裴如玉听白木香把事说完,眉宇间似淬了一层寒冰,寻思道,“凌侍卫这些人日夜排班,没有离开过月湾县半步。章校尉手下的老兵都在建外城,近一月只有两人请假,都是病假,一个受了风寒,一个摔到了腿,两人的病都是七叔看的,每天往药堂拿药,身子好后便又去建外城了,就是章校尉自己,近一月也没有离开咱们县。”   “那会是谁替他们往新伊送的信?”白木香也想不通,“总不会是县衙的人。”   “县衙更不可能,都是我的人。”   裴如玉手指搭在桌沿轻敲两下,寻来司书,“徐梁两家制弩师的家眷这些天可有出月湾县?”   司书道,“并没有。”   “可有什么异常?”   司书想了想,“徐师傅家的小舅子认识了个舞乐班子里当红舞娘,颇是沉迷,往那舞娘身上砸了不少钱,那边儿还吊着他,未让这小子得手。”   裴如玉眼神微凛,“查一查这舞乐班子近来可有人出县城。”   司书领命而去。   白木香探身问,“你找人盯着徐梁两家家眷?”   裴如玉提起铜壶倒盏煮的喷香的酥油奶茶给白木香,“强弩之事非同小可,你一向机警,制弩坊里我并不担心,他们两家家眷我自然留意,毕竟制弩师也是凡夫俗子,也有七情六欲。倘不留神跟家里漏出一两句,于他们兴许是不提防,于制弩坊就是大事了。”   “真叫他们得了强弩图纸?”   “当然没有。最要紧的弩机制动部件还在我脑子里,我谁都没说,原也不过是先做个仿品出来,仿品是有严重不足的。做仿品是要试验弩身韧性。”白木香手指摩挲着灰白色的奶茶瓷碗,心有余悸,“亏得我习惯多留一手,不然真叫他们偷了图纸,这事还说不清了。”   “那就好。”裴如玉放下心,“只要强弩的制造图在我们这里,以后怎么着都是我们说了算。”   白木香感慨,“一旦涉及到利益,许多人是半点情分都不讲的。”   “你上次制成连弩直接官封五品,不知引得多少工匠眼红。这次的强弩倘研制成功,又是大功一件。这两人起异心倒是正常,只是没想到他们这样急功近利,待强弩制成请功时,你也不会忘了他们。彼时他们虽不是首功,却也少不了一番封赏的。”裴如玉轻轻摇头,厌恶的说,“也是自己作死,怪不得旁人。”   许司马当天还是见了裴如玉一面,在府衙略歇一夜,第二天便将两家人带回新伊大营。白木香也将手头上制弩之事暂停,每天只管带着肥儿子玩耍,顺带看一看作坊的生意。   结果,许司马带徐梁两家人回新伊未久,钱大东家那里的染花料子就出了问题。白木香这里帮钱大东家染的细纱,花样尚未上市,新伊城中已有同样花色的纱料摆了出来。   白木香大怒,原来这欺负人还带成挂的! 第112章 价值   阔大的木台上摆着整整六种染花薄纱, 每种两样, 上下对比差别颇面,上面薄纱的染花虽然与下头的相近, 但是, 近也只是花形类似, 虚眼一望就能知道差别。上头的六种染花都粗糙简单, 花样颜色死板不畅,甚至明暗之间形成断层,印的粗糙。下面的六种染花则更加精致, 花卉精美, 栩栩如生。   白文道,“可见只是花样流了出去, 他们的印染技术其实跟不上我们的。”   白木香也同意这种看法,白文另拿出六种简单的纹饰印花,这种印花很简单,只是颜色的对比, 譬如白底印黑色云纹,绿底印红色花草纹,这种是不需要颜色渐变的, 而且对颜色要求单一, 几乎是与白家染坊染的一模一样了。   手里摩挲着柔软丝滑的料子, 白木香闭目思量, “印花的花样出来,我们看过后还要钱东家同意, 方会下料染花。钱东家应该不会做损害自家生意的事,这印花花样除了你我知晓,就是印染房的人了。能把十二种花样都流出去,这人在印染房的位置不低,细查一查。”   “好。”自从白木香要忙弓弩的事,白文将新伊城的生意交给崔凌打理,他回月湾县接手作坊的事。倘换个人,乍一接手诸事便出了泄密事件,怕要惶恐了。白文安之若素,白家从一个小小的乡村家族能走到今天,其间多少波折,旁人不知白文却是一件件都经历过的。   那些年,多少人去打听白家村的织机染料,就是白家村内部,也不是没有泄密之事,可是,他们都走过来了。   到月湾县这新开的作坊,没这些事反不正常。   白文将此事交待给小财和崔莹两人,小财是白木香自老家带出来的,最忠心不过。崔莹跟小九叔的亲事已定,这是自己人。   除此之外,白文细心留意染坊诸人动静,最后是小财先发现的端倪,给染坊画花样子的小菲头上多了件金步摇。   金首饰对于官宦之家或是巨商大贾自然寻常,可是,要知道,裴如玉初上任月湾县县令时,一县主薄的余老主簿衣裳都打了补丁的。县里最富有的人家也无非就是头上插一根银簪,已是不得了的体面。金首饰什么的,只存在传说当中。   小财说,“小菲说是去岁她给家里挣了银钱,她家里给她打的铜包金的首饰。她要说是金的,我也不起疑。原她去年就挣了不少,她擅长画花样子,画花样子本就轻闲挣的多,过年时还有年下的大红包,整个作坊加起来,小菲是头一份,她去年足挣了二三百银子,家里给打个金首饰也不算什么。她非说是铜包金,我服侍奶奶这些年,金的什么份量,铜包金的什么份量,我能不知道?”   因小菲头上多了这么根亮闪闪的金步摇,作坊里其他相熟的女孩子羡慕,就想近来瞧瞧。小菲约摸也存了显摆的心,取下步摇给小姐妹看,正巧小财过来,小财在手中一掂就知份量不对,小财当时也没多想,以为小菲是担心说金的让人眼红,才说的铜包金。   如今出了花样流出之事,小财就想到了这蹊跷上。   小财厚道,觉着没证据不好随意怀疑人,何况小菲在染色花样一上特别有天分,每次都是她画的花样最好卖。小财暂没同白文说,她悄悄同崔莹商量。   崔莹主意更多,“这好说,打听一下就知是不是小菲了。”   “这怎么打听?倘叫小菲知道可不大好。”   崔莹唇角勾出几许厉害,“且不叫她知道。”   不同于小财是月湾县的外来人口,崔莹是土生土长的月湾人,以往跟着父母住在乡下,自从进了城,她为人能干后来又管着作坊里一摊事,跟县里不少人相熟。   崔莹真没找旁人打听,她找的是小菲的嫂子,一问就问出小菲得人给说了门好亲事,新伊城的财主,今年六月就过六礼。   那嫂子意有所指的感慨,“我们小姑子现在每月得的钱一分都不往家里交了,都存着以后自己做私房哪。”   “哎哟,那小菲嫁到新伊去,作坊里的活怕顾不过来了。”   “不会,我们姑爷家里也有几号买卖,如今咱们月湾这样热闹,不少商家都在月湾开铺子,姑爷家也说来月湾做买卖,到时姑爷过来,小菲也就不用耽搁作坊里的事了。”   “嫂子,小菲定的是新伊谁家少爷?我哥就在新伊,说不定知道。”   “新伊徐家。”   “听说过,是大买卖家。这亲事谁给小菲说的,说的真不错。我看男方也很真心,小菲头上的步摇,就是徐家少爷送的吧?”   “我说是。小菲说不是。”那嫂子笑道,“毕竟还没过六礼,女孩子家脸皮薄害羞,她说不是就不是呗。反正上回徐少爷来月湾县,小菲头上就多了支步摇。”   崔莹打探出小菲的亲事原由,再查就简单的多。染色,尤其是染花色并不容易,一位染色师傅熟悉了一套花板就都是让他染这一套花板,旁的染色师傅会负责别的板,这次的染花花样全部泄露出去,总不可能是所有染色师傅都叫人收买了。   小菲在染坊里专门负责花样绘制,若是从她这里,倒是方便许多。   只是,没有证据。   白文也不需要证据,直接把小菲叫到屋里,白文坐上首,小财崔莹分坐两畔,三人皆面沉若水,小菲是个聪明的女孩子,只看这气氛就有些心中惴惴,白文陡然当头一喝,如怒目金刚,“当初你给作坊绘花样,是签过保密协议的,你竟把花样泄露出去,你知不知道是什么罪责!”   这一喝宛若晴天霹雳,小菲脸色当下一片惨白。   如果小菲老实认了,白文不见得如何,偏这家人恶心,小菲一时说自己不是有意的,第二天她家中又改口说是小菲的嫂子不留神把小菲在家里画的花样给旁人瞧见了去。   白文必要小菲家赔偿作坊损失,那是一个能把人吓个半死的数字。   白木香正带着儿子喂水缸里养的红鲤,就见崔莹快步走来,白木香把鱼食交给阿秀,崔莹低声禀道,“小菲家往府城告状去了,告文东家蓄意讹诈。”   白木香挑眉,“他家怎么会有往府城告状的财力?”   “应该是徐家出的钱。”   “真是利令智昏,小菲想嫁到徐家做正房怕是难了。随他们去吧,知府衙门就是判我们输也无妨,原也没打算真向她家索要这笔银两。”白木香淡淡的说。   “少奶奶,难道徐家是想小菲做二房?可我听小菲嫂子说是要聘她去做正经少奶奶的。”   “不管是二房三房还是四房,总归不会是正房。”白木香道,“那徐家是大富之家,小菲虽有几分姿色伶俐,难道在徐家算什么稀罕?她家势寻常,以往得徐家看上,是看她在咱们作坊里做事,也不过是拿个庶出少爷配她。她的确画花样不错,那是指她在咱们作坊时不错。现在她已被赶出作坊,凭她那手画花样的本领,她不会以为她在别的染坊也能拿到咱们这里的高工钱吧?”   “这是其一,其二便是,钱东家的丝绸在新伊一向有名气,那些抄袭咱们染花的人,无非就是想借着与钱东家一样的花色去低价售卖丝绸面料罢了。将来钱东家换了新花色,他们抄不来,便只得卖自己的花色。小菲还有什么价值呢?”白木香轻描淡写,“她可能觉着自己很有才干,但也把自己看得太重了。她还没到凭一己之力便能改变花色市场的地步。她没有那样的份量,价值不足,徐家这样偷花样的小人,怎么还会心甘情愿的娶她过门做少奶奶。”   “世上有一诺千金,可也有的是重利轻义。随他家去吧,他家自己选的路,是苦是甜也得自己去走了。”白木香道,“张榜重金招新的花样技师。”   崔莹应下,却是有些咽不下小菲这事,纵不叫好家赔个倾家荡产,可就这样轻易揭过也太便宜他家了。   白木香拿帕子擦了擦手,“你这性子就是太好强,你想想,这官司虽是咱家占理,到底没有确凿证据,还有,虽然作坊是挂在白文名下,可大家都知道那是我的产业。我是县尊太太,逼迫太过,纵是咱家占理,人们也会天然同情弱的一方。她以后也没有好日子过,不必在她这事上费心了。”   崔莹自责道,“也是我没太留心,以至作坊里出了这样吃里爬外的事。”   “做生意就是这样,什么人可靠什么人能长久,都经些事才能知晓。”白木香年长崔莹几岁,宽慰她几句。   相对于小菲一家,白木香更关心的是钱东家的态度,白文说,“我看钱东家还好,没说什么,反是宽我的心,让我别在意。”   “这次既是咱们这里出了漏子,不好不给钱东家一个交待。下次的染色给他减免两成。”   “也好。”   钱东家的想法很简单,裴如玉毕竟出身帝都裴氏,纵然与家族决裂,到底头上还挂着个裴姓。这么点生意上的事,他宁可送做人情,如此方能与白木香的生意往来更近一步。   无他,偷花样不过鬼祟小人所为,白木香在织机与染料方面的才干,罕有人用。怎么看都是白木香更有价值。   他这样的精明商人,不会只看到那些许蝇头小利。   钱东家没有趁机落井下石,白木香在心底轻轻的将钱东家放到中立阵营。 第113章 新弩   天气随着年令的推近渐渐变暖, 细碎的枣树花不知何时被风吹落, 一层层的铺到地面,软软的被阿秀蹲下捡在手里玩儿, 一会儿就跑过去送给他娘或者外祖母, 然后自己回去继续捡新的地上的枣花。   因怀的是龙凤胎, 如今六个月, 李红梅的肚子已经很笨重了,以往她常跟着七叔到药堂帮忙,现在也少出门了。裴七叔亦是晚出早归, 倘不是月湾县就他一个大夫, 裴七叔把药堂关一段时间的心都有了。白木香近来颇为清闲,有过就带着阿秀到她娘这里来, 也是给她娘解解闷。   李红梅腰后放个软垫,膝上放着个零嘴匣子,边吃零嘴问起白木香近来作坊的事,“我听说那个小菲竟敢到府城告状?就任她这般张狂!”   白木香道, “张狂的倒不是她,是她背后的人。”   “这官司不能输,要叫这等小人赢了官司, 简直没了天理。”李红梅挑着眉梢指点闺女。   “娘你就安心吧。一个小菲有什么要紧的, 官司输赢也不打紧, 打紧的是裴如玉的官声, 别打老鼠伤了玉瓶。”相对于李红梅的不饶人,白木香平和的多。   “这事还能影响到女婿?”   “小菲一家都是寻常平民, 白文是咱家亲戚,新伊是有巡路御史的,弄不好叫人说是县尊太太亲戚欺压县中良民就不好了。”白木香为难,“一强一弱打官司,纵是弱的没理,人们也天生同情弱的一方。这官司,赢了说咱家有欺负平民之嫌,输了更没面子。”   “就没个两全其美的法子?”李红梅不擅长做生意,她也没什么好主意。   白木香从她娘的零食匣子里摸了个酸酸甜甜的山楂蜜饯含在嘴里,“有,先拖着。府衙多少官司纠分,总得按轻重缓急一个一个的来,这状子告上去等着开审也得三五个月。再者,这是县中事宜,到府衙走走关系,发回县中审问也不是不可能。”   “发回县中重审这法子好。”李红梅道。   “这事急的不是咱们。”白木香冷笑,“别说三五个月,就是三年五载,这官司我也打得起。娘你就别操心了,我心中有数。”   李红梅对闺女的做生意本事还是很信任的,刚走家那会儿更是艰难,也一步一步走过来了,如今家大业大,实在是李红梅近来有些闲,随便找点事操操心。   事情的发展与白木香的估量却有差池,这件官司既未发回月湾县重审,也未拖三五月,半月内府衙便有差人到月湾县取证,而后将白文带走。   白木香脸色阴沉如同天空酝酿已经久的阴云,更坏的消息随之传来,北疆大营亲自发来军令,令保卫制弩坊以凌侍卫为首的十二侍卫回新伊。白木香接到将军府的公文,梁徐二人研制强弩成功,陆侯已经新伊兵工坊加快打制样品,准备送到帝都为梁徐二人请功。   白木香制弩坊的东西随之被一搬而空,所有先前发下的物材悉数收回,连白木香给未来弟妹做的小摇车都被收走。   裴如玉皱眉,“看来他们不是把弩机的制作图偷走,就是自己研究出了弩机图。”   “轻敌了。”白木香重重一拍小炕桌,咬咬唇道,“他们毕竟也是兵工坊有名的制弩师。”她眉心紧皱,“我原想只要强弩图纸在我这里,大事不会出差错。这可如何是好?现在总不能到新伊找陆侯说强弩图纸我这里也有。何况,他们那里的强弩到底什么样,我也没见过。”   “这事不要急,先等一等。”裴如玉安慰白木香,“这事交给我就好。”   “你有什么好法子?”   “走一步看一步。要紧的是,你先把强弩制出来,这样才能与陆侯有一争之力。”   “陆侯?不是徐梁二人?”   “傻姑娘。我与陆家积怨极深,陆侯是陆家扛鼎之人,陆家除了陆国公,就是他了。有这样的机会,他怎会放弃?他是一定会借此机会把我们治于死地的。”   白木香心下一凛,“那我明天就着手制强弩。”   裴如玉点头,倒盏茶水递给妻子,温声道,“也别太担心。朝中有祖父,他总不会见死不救。”   想到老当益壮的裴老爷子,白木香轻轻舒口气,又道,“唐知府那里,是不是再打发人说几句好话,小菲那官司再拖一拖。”   “怕不是唐知府不想拖,你忘了,陆侯还身兼安抚使之职,北疆政务,以陆侯为首。若是他推动此案速审,唐知府很难拖太久。知府衙门已经召我去新伊问询此案,我见机行事。”   “什么时候启程?”   “明天。”   “这么急。”不知何时骤雨突袭,雨珠子霹里啪啦的打在明纸糊的窗纸上,雨声焦切,白木香的心也跟着揪了起来。   “知府大人召的急,这个时候不能拖沓。我把司书留给你,有事吩咐司书。”   以往,白木香也曾遇到无数危急境遇,但是,这样身处官场倾轧算计还是第一次。她不想裴如玉太担心,定一定心神,与裴如玉道,“你放心吧,我在县里没什么事。我不信我的强弩会输给梁徐这样的小人!”   “我知道,我也会小心。此去新伊,多则十来日,少则七八日,我就能回来。”   白木香叫来小圆小雀一起给裴如玉收拾去新伊的行装,裴如玉是第二天清晨离开月湾县去的新伊,天早好行路,朝阳未出,昨晚一场疾雨留在空气中淡淡薄水雾,裴如玉抱着早醒的阿秀送裴如玉出门,裴如玉摸摸儿子软乎乎小胖脸儿,阿秀咯咯笑着,裴如玉也不禁一笑,把儿子递给白木香,“我这就去了,你回吧。”   “看你走了我就回。”   裴如玉一笑,纵身上马,阿秀奶声奶气的喊一声“爹――”伸开小手想要爹抱,似是想要他爹带他骑马,裴如玉朝妻子摆摆手,趁着天时尚早,带着随从驭马远去。   阿秀没能跟爹一起骑大马,有些不高兴的哼唧两声,白木香压下心中担忧,亲两口肥儿子,把眼瞅皱巴着小脸要哭的小阿秀很快咯咯笑起来。   孩子的笑声总能给大人无限勇气,白木香将阿秀交给她娘带,自己一头扎进制弩坊。虽则物料都被收走,可因着织坊,白木香这里长期养着好几个木匠,县里也有铁匠,能打制出白木香需要的各种物件。   这些匠人自白木香来到月湾县就开始给她制东西,熟悉她画的图纸以及她对部件的品质要求。   原说好最多十天便回的裴如玉,直待半个月才有消息传回月湾县,小菲一家状告白文欺压作坊工人的官司大胜,知府衙门判白文赔小菲家百两纹银。银子并不多,但此事无异于一巴掌掴在白木香脸上!更令人担忧的是,知府大人训斥了裴县尊,令他对妻族经商之事严加约束!   更有消息说,连在新伊的御史大人都已经准备好弹章准备参奏裴县尊为官不谨,欺压良民的罪过。   整个月湾官场都因这些或真或假的传闻人心浮动,白木香坐在制弩坊的宽台面前,一张打磨光滑的古黄色强弩静静放在木台之上。白木香沉默良久,将桌间的强弩图纸放到铜盆里悉数焚尽,她起身握着这张并不沉重的强弩出了房门。   出门后,白木香不忘将所有机关恢复原位。   今年的雨水似乎格外多,天空有些阴,并不热的夏天多了好些凉意。白木香关好房门,目光落在冷落寂静的东西两厢,这原是梁徐两位制弩师的屋子,如今物是人非,白木香也忍不住一声轻叹。   墙根下蔷薇开的正好,阴沉的天色与灰驳的土墙映得这丛蔷薇有种诡异的娇艳,花朵散发着馥郁花香,白木香单手持强弩走出院门,恢复院中机关后将院门锁好。   司书守在院门口,见白木香出来,司书上前半步,垂手禀道,“大奶奶,已经打发人去请章校尉了。”   白木香颌首,制弩坊外就是县衙的校场,以往有衙役在这里操列阵势,后来白木香择与校场相通的小院做了制弩坊,这校场就成了她的专用。   白木香检查过竖起的箭靶,而后走到三百步的地方,想了想,白木香又退了五十步,在三百五十步的位置站好。   “木香姐,我来了。”章校尉额间带着些许汗珠,自开年军户都在帮着建外城,章校尉每天都会在外城监工。裴如玉承诺待外城建好,每位军户都能免费分到一处小宅子。只是如今裴如玉官场不甚得意,也不知这承诺还能不能如约履行。   将心思自裴如玉身上拉回,白木香将强弩递给章校尉,“这是我新制出的强弩,射程预计在三百五十步,现在没旁人,你来帮我试一试这强弩,我要看看效果。”   “好。”章校尉站在三百五十步的白线之外,大臂用力,连带后背肌肉耸动,并不算费力的拉开这张弩,而后一根黑色四棱短箭如同一道短促的黑色利光划过空气,短箭穿透箭靶的声音竟十分的轻浅,如同戳破一个海上泡沫,只发现短短的“扑”的一声,短箭透靶而出,直接钉在靶后胡扬树身,没身而入,只余箭羽在树外因余波婆娑振动。   章校尉当时的脸色就变了,快步上前,握住箭羽的手稍稍用力,方将短箭拔出,胡杨树身留下一个深深箭洞,透出淡淡的木质清香。章校尉赞叹,“真神兵也!木香姐,这是你新制的强弩么?”   “你觉着是我制的弩好,还是梁徐二人的弩好?”   章校尉忍不住轻轻摩挲着古黄色的弩身,眼中透出将领对强兵的喜欢,道,“木香姐你这张弩,我平生再所未见。梁徐二人的弩,我也没见过。可是,要说这世上还有比你这张弩更好的弩,我是不信的。”说着将这弩递还给白木香,再次赞道,“真是一把绝世好弩!”   “我也不信他二人能制出比我更好的弩!”白木香将新弩递给司墨收着,对章校尉道,“请章兄弟你亲自去新伊禀告陆侯,我这张弩射程三百五十步,利可透靶而过,再没树身。如果他想得到这张弩,我的条件不变。”   “我立刻就去。”走出两步,他回身,有些犹豫的搔搔头,不确定的看向白木香,“木香姐,你这弩肯定比梁徐二人所制的要好吧?”   “当然。我可是白木香。我不信这世间还有谁在机械器物的制造上更胜过我!” 第114章 陆侯的邀约   雨水缀在云团迟迟不能落下, 没有风, 连一向鼓噪的蝉鸣似乎都变成了有气无力的呻吟,粘湿的水汽包裹着小城中的每一寸虚空, 蜻蜓在低空盘旋飞过。   白木香将新弩放回制弩坊, 沿近路回县衙后宅。   枣花谢后, 树上结出一颗颗绿豆粒大小的青枣, 现在已经长成花生粒大小,青枣缀在青色的枝叶里,不仔细看都看不出来。七叔在枣树下安置了竹榻, 红梅姐依旧抱着自己的零食匣子巴唧, 七叔膝上摊着画着图画的册子,耐心的教导穿着绣两条红鲤鱼小肚兜的阿秀认图册上的东西。   阿秀撅着肥屁屁学的挺认真, 白木香过去拍儿子屁屁一记,小阿秀见到娘高兴的叫着“娘――”扎娘怀里去了。白木香抱起儿子,七叔问,“成了?”   “成了。”白木香托着儿子的屁股在怀里掂了掂, “又重啦。”   阿秀在他娘怀里扭股糖一般,缀在他娘身上就不下来了,白木香搂着软乎乎香乎乎的胖儿子, 一面同七叔说, “三百五十步的射程, 透靶后钉入树干, 没羽而入。虽然那套铁甲被收走了,射穿铁甲问题不大。章校尉试的新弩, 他单手可开,这弩并不算重,可以装备步兵。”   “真神兵也。”七叔忍不住赞叹。红梅姐一脸茫然,问,“这么说新弓是制成了?”然后,红梅姐拍拍胸口,“我可算是放心了。”   七叔道,“只是不知梁徐二人的新弩是什么样?”   “不管什么样,也没有咱们木香的更好。”红梅姐信心十足,“你立这么大功,跟那什么侯爷说,先把女婿换回来。阿秀这两天总是嘟囔着叫爹,是想女婿了。”   白木香道,“娘你别担心,帝都有老太爷,他们不敢把裴如玉如何。”   “这倒也是。”   红梅姐一向心肠宽大,琢磨着闺女的话有理,也就不担心了。白木香真是羡慕她娘这生就没心没肺的品质,要是陆侯看老太爷的面子,根本不会抓裴如玉好不好?   裴如玉现在一点音信没有,白木香心里火急火燎的,就担心裴如玉出事。她忙着把新弩制出来,就是为了添些谈判资本。   她绝不相信徐梁二人能制出比她更好的弩,她更相信,陆侯只要接到章校尉的回禀,必然对新弩动心!   白木香把儿子搁竹榻给她娘瞅着,请七叔到书房说话,她得问问裴如玉与陆家到底是什么深仇大恨。   七叔倒了碗酥油奶茶给白木香,望着窗外奶声奶气嗑嗑巴巴跟外祖母说话的小阿秀,叹道,“此事话来很实话长。”   “现在新弩制成,新伊那里传消息回来起码得三四天,七叔你慢慢说。”   “你应该也听说过,如玉少时身体不大好,他总是病,每天家中大夫汤药不断,天祈寺高僧琉璃法师在出家前就是天下名医,我带他到寺中求医,法师说是胎中略有不足,要调理几年。庙中清静,也适合养病读书,我就与他在寺中住了下来。他当时年纪不大,在寺中认识了个小朋友,我们后来才知道,那是自幼长在庙中的三皇子。”   “这里面又有一段隐秘,三皇子的母亲是废后柳氏,柳氏在庙中生下他,皇室并没有接这位殿下回宫。他们年纪相仿,寺中没有同龄孩子,就玩儿在了一处。后来,三皇子生母过逝,回宫后遴选伴读,正选了如玉入宫为三皇子伴读,直待如玉中状元,他入朝为官,才不再去宫里陪三皇子读书。他们的感情非常好。”   “那回老太爷打他不就是因他反对立太子之事么?”   “对,三皇子一直有争储之心,朝中最终册立的是中宫陆皇后所出的皇长子为储。陆家是太子的母族,一门武将全凭战功晋身。三皇子与陆氏极不对付,双方结怨极深。如玉是三皇子的死党,有这样的机会……”七叔长眉微拧,“不过,陆侯这些年与国公府是越来越疏离的,他此时对如玉下手,就是将裴家推到陆家的死对头的位置。”   “该死的裴如玉,原我问他同皇子殿下交情怎样,还不跟我如实说!咱们这完全是叫他绑三皇子这艘破船上了!这不是坑我么!”白木香气的直挽袖子,“现在阿秀都有了,我娘又嫁了你,我也没法儿抽身了!你们叔侄这是合伙坑我们母女啊!”   七叔立刻表示,“我以为如玉都跟你说了。木香,我跟你娘是情深意重,你跟如玉可是娃娃亲,二十年前亲事就说定的。”   “是啊,后悔也晚了呀。”白木香感慨,端起酥油奶茶喝半碗,“要是能见一见陆侯就好了。”   “先不要急,只要知道你的新弩,陆侯必然会露面。”七叔谢天谢地自家大伯当年不知如何慧眼大开给他如玉侄子定了这么一门好亲事,白木香这本事,不是出身门第能及的。这是可改变军事配置的本领,这是能动摇江山大地的才能。   ——   整整阴沉三天,这一场席卷半个北疆的暴雨终于倾盆而下,小阿秀穿着开裆裤,很严肃的蹲在门槛外屋檐下看院里噼哩啪啦的雨滴汇聚成雨水从高处流向低洼。   白木香跟她娘把竹榻支外间,直说,“也不知下雨有什么好看的,非要看。”一往屋里抱就嚎,白木香给屁股两巴掌也没用,只得把阿秀戳屋檐下看雨,她在外间看儿子,生怕儿子蹲不稳一头栽雨里去。   “要什么都跟大人似的,也就不是孩子了。”李红梅对外孙充满疼爱,属于外孙子干啥都有理那类惯孩子的外祖母。   母女俩正在闲聊天,雨线中虚掩的黑漆院门被推开,接着数位着黑甲的兵士涌入,白木香一个弹跳起身,一个闪身到门外就把儿子从门槛外抱回屋里塞给她娘,白木香转身到门畔,已见小小院子被黑甲卫士驻守各处,两位着兵甲头领排众而入,直待看到后头撑伞跟随的一位老者一位青年,白木香才算放心,是余县丞和司书。   随着来人走近,白木香也逐渐看清,来人都是她认识的,穿兵甲的是章校尉和许司马。   裴七叔自书房出来,接过阿秀抱在怀里,红梅姐身子不方便,招呼着众人,“这不是小章和许大人嘛,余县丞、司书你们也来啦。进来说话。”   许司马道,“我们不久待,七太太,侯爷召见,得请白大人与我们到新伊一趟。”   “不差喝口茶的功夫吧。”李红梅笑呵呵地吩咐,热络的请大家到屋里说话,“小福,倒些奶茶来一人吃一碗,这么大雨天,也搪搪湿气。”   白木香打头到里间,于是,大家都一道进去。   白木香的官位比许司马不低,许司马坐她下首,接过福子递上的热腾腾奶茶,都未吃一口,便道,“章校尉回城禀过白大人所制新弩,侯爷大加赞叹,吩咐我必要请白大人亲至新伊,他亲自向大人道贺。有此神兵,我东穆大军必如虎添翼!”   “我说的条件,许司马忘了不成?”   “未敢有片刻相忘,大人一至新伊,就是徐梁二人头颅落地之时。”许司马正色道。   “裴如玉好些天没消息了。”   “裴大人现如今正在侯府坐客,大人放心,以大人研制新弩功勋,以裴相当朝首辅的威望,侯爷焉会对裴县尊不利?只是有些政务想请教裴县尊,多留裴县尊几日罢了。便是大人族人的那官司,侯爷都觉所判之词不大妥当,已着令唐知府重审。”许司马依旧是斯斯文文的作派,言语和善,神色诚挚。但不知为何,白木香没来由的心下一凛。   许司马看向小阿秀,赞一句,“阿秀都这么大了。”还摸了摸阿秀的双下巴,阿秀傻乎乎的咧开刚长了六颗牙的嘴巴朝许司马咯咯笑起来。   许司马沾染着雨水的五官也露出一个浅笑,“这孩子真招人疼。”   白木香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想多,怎么看都觉这姓许的笑的阴险,这家伙夸我儿子是不是在拿我儿子威胁我啊!   白木香道,“我也一直想见一见侯爷,这么大的雨,怎么走,不如等雨停了。”   “我们为白大人准备好了车马,包管不令白大人操心。”许司马笑道。   “不行,我还有行礼要收拾,我这家上有老下有小的,也不急这一日半日的吧。”白木香坚持要等雨停,许司马只得道,“都听白大人的。”   ——   白木香让司书安排许司马等在人月湾县住下,一面寻来章校尉打听在新伊的事,章校尉道,“我按木香姐说的亲自回禀侯爷关于新弩之事,侯爷听后大喜,令许司马与我同来月湾县,勿必要请木香姐你去新伊,带着新弩,侯爷要亲自见一见这等神兵。”   “徐梁二人所制新弩你看到没?”   “没有。但我听许司马说,射程不过两百三十步到两百五十步之间,弩身为牛角与枣心木所制,十分沉重,较寻常的弩是要好一些,但不能透铁甲而入,较之大人所制新弩相距何止百倍。”   白木香问,“你见到裴如玉没?”   “没有。我原想寻到裴大人,回来好跟木香姐你说一说裴大人可好,以免你记挂。许司马说裴大人有些忙,抽不开身。我买了些东西,许司马替我给裴大人了。木香姐你放心吧,侯爷待人宽厚。不过,军中就是这样,有许多事是不能随便打听的。”   章校尉面色突然微变,一双利眸闪电般扫向窗外,就听窗外传来轻轻的脚步声,接着响起咚咚敲门声,之后是许司马文人特有的斯文声音,“白大人您在吗?许某有些事想同白大人商量。”   白木香对自己要到新伊的决定突然产生了怀疑,真的要去新伊吗?   面对权倾北疆的陆侯,她只有新弩这唯一的倚仗,而陆侯的邀约,真的是善意的吗? 第115章 约定   小财打开门, 许司马收起手中洁白绘仙鹤的油纸伞, 一身软甲化去他文人的斯文,不似闲云野鹤, 倒有种说不出的悍利。沾着雨水泥土的玄色军靴一步步走近, 如同一步步踏着无声的鼓点踩在白木香的心头, 白木香越发有一种不祥之感。   “如何敢劳白大人亲自相迎。”许司马客气的向白木香还一礼, 侧头朝章校尉笑笑,“章校尉也在?”   “我有些东西托章校尉送给裴如玉,没想到他也没见到裴如玉。”白木香对章校尉道, “麻烦你了, 这里没什么事,章兄弟你先歇着去吧。”   章校尉看许司马没旁的吩咐, 抱手拱手退下。   外间的门开了又关,重新将外面潇潇雨声拦在门外。白木香请许司马到里间说话,小财奉上新煮的奶茶,许司马端着未喝, “要是白大人有什么东西,一并带着,到新伊就能见到裴县尊了。”   今天的两次见面, 许司马都是直切主题, 让她去新伊。白木香心中犹豫, 可也着实担心裴如玉, 她道,“你说的是。不知道裴如玉如今在做什么?恕我直言, 许大人,好端端一个县令,突然间没了音讯,我这里十分担心。”   “并不是我有意隐瞒,白大人不知,近来西边诸国对我北疆虎视眈眈,有一些地理上的事,我们需要裴县尊帮忙,又因事关军务,行动暂且需要保密。”许司马恳切的说,“这也是为什么侯爷吩咐一定请白大人带上图纸与新弩到新伊的缘故,新弩对于我北疆大军实在是太重了。”   许司马神色诚恳中甚至带了一丝钦佩,这一瞬间,仿佛他又是那位斯文的文士,但是,许司马接着说了一句,“咱们还是尽快启程,这样白大人也能尽早见到裴县尊,是不是?”   那句“是不是”,白木香能感觉到隐隐威胁之意。   白木香不知自己的感觉是不是准确,但是,裴如玉的安危不能有事!这是她的男人,她儿子的爹!虽然这男人欠捶的厉害,瞒她许多事,但若这家伙有个好歹,她也是十分心疼的。   然后,白木香展现出了让裴老太爷斩钉截铁倒贴嫁妆也要新科状元的孙子履行婚约的实力,这个女人,不仅仅是机械制造上的天才。   尽管担心,白木香却没有半点慌乱,她明郎一笑,却又突然将笑容收回,冷冷的逼视许司马的眼睛,“许大人不会是骗我的吧?”   “白大人何出此言?”许司马面露无辜不解。   “如果裴如玉真的在新伊襄赞军务,你们没有理由不知道,新弩图纸我已令他带在身上,相机而动!他为什么没有把图纸交给你们,你们竟连图纸的事都不知晓!”白木香一声断喝,“裴如玉有半点闪失,我要你们偿命!”   许司马震惊的无以复加,“裴如玉身上带着新弩图纸?你的新弩不是前天刚刚研制成功么?”   “弩机图早在三个月前就有眉目了,只是细节需要试验修改,前天的新弩是最终的成品,为了减轻新弩重量,我终于找到一种不算太贵却极有韧性的弩身材料,相对于牛角、棠梨木、枣心木,这是更便宜的材料,适用于军中大规模生产制作。裴如玉走时,我让他带走弩机图,以此除去梁徐二人。当然,弩机图的价值远不止于此。”白木香眼眸冷厉,“你们不知弩机图之事,可见他根本不信任你们。我绝不会同你去新伊!”   许司马从震撼中回神,神色中带着明显的安抚意味,“这就是白大人想的多了,白大人看这是什么。”说着自袖中取出一只玉佩,是裴如玉出行进所佩。   白木香冷哼,“一只玉佩能说明什么。”   许司马又从怀里取出一封书信,放到小炕桌上轻轻推至白木香面前,白木香见白底红杠的信封上有四个字爱妻亲启,是裴如玉的字迹。白木香接过信,天未晚,却因雨天昏暗,白木香令小财掌灯,她谨慎的在烛光下验过漆封,然后撕开信封,急急的取出信来看。   信上未提别的,话也很短,只是写自己在侯府襄赞军务,短时间内不能回月湾,让白木香不要担忧之类的话。   白木香妥帖的把信纸折好,放回撕的狗啃一样的信封里,还把信封撕坏的地方抚了好几次,抚的平平的,之后,从书架上取出一个镶金嵌宝名贵非常四四方方瞧着像盒子一样的东西,却既不见锁头也不见上下盖的缝隙。许司马看白木香只在那盒盖上平凡无奇的按了几下,那个能闪瞎人眼的盒子便徐徐打开了。   不是寻常盒子那样上下掀开,而是如同莲花绽放一般,四周木块层层抽动展开,中间拱出另一只朴实无华的盒子,此等巧夺天工的机关,纵许司马都看得目瞪口呆。   白木香取出这只木匣,木盒上如棋盘般绘制着一张小而精致的星图,白木香问一回小财现在是什么时辰,然后按照星位打开这木匣。   许司马问,“对应不同的时辰机关略有不同。”   白木香望向许司马,笑,“许大人也是同道中人。”   “我不过略知皮毛,大人真天人之姿。”许司马的钦佩之情溢于言表。   “不过小玩意儿罢了。”   “大人,若是开错机关会怎样?”   “也不会怎样。”白木香勾起一边唇角,意味深长道,“人不伤我,我从不伤人。”   许司马讪讪的摸了摸鼻梁,看白木香将这封信放到木匣之中,再将木匣合拢机关复员,最后将木匣放到镶金嵌宝匣,那匣子最终恢复到最初的金光闪闪的模样,被白木香珍而重之的收起。   许司马突然心下一动,“裴县尊带在身边的弩机图,怕不是装在寻常盒匣内。”   “许大人明鉴,自是比这匣子更森严的机关匣中。”   许司马若有所思,脸色渐渐难看。裴如玉到新伊后先至知府府衙,送给唐知府的礼物中,除各式土仪外,便有这样的一个不知是什么的东西,原木桐油上漆的木块,古朴方正,因不知何处,侯府的消息记录中特意标名两字:未知。   那么,弩机图是真的在唐知府府上!   许司马眼神陡然一沉,这是裴如玉的杀手锏吗?   白木香微微一笑,“雨一停,我就随许大人前去新伊。”   许司马道,“请白大人携带新弩,制弩图纸也要劳白大人再绘一幅。”   “弩可以带上,图纸就不必了,我人在这里,随时可以重绘新弩图纸。”白木香的眼睛里迸出一丝冷意,“明天我会把新弩放到一口箱子里,许大人要记住,除我之外,任何人不可以打开这口箱子。不然,后果自负。”   “白大人还是不信我?”   “除非见到裴如玉,不然我谁都不信。”   许司马无奈,“成,都听白大人的。”起身告知。   送走许司马,白木香令小圆把裴七叔请来,裴七叔一到,白木香当头第一句就是,“七叔,裴如玉出事了。”   裴七叔脸色有些凛意,却没有过分震惊,他缓缓坐下,“不急,慢慢说,怎么回事。”   白木香把裴如玉的信递给裴七叔,裴七叔验过信上字迹,道,“的确是如玉的字,且字体刚劲,气劲两全,可见他写信时状态不错。”   白木香指指信封上的四个字,“不对。以前我们说笑时约定过暗号,裴如玉给我写信,如果他事事安好,就在信封上写裴白氏亲启,如果他事有不协,信封上会写裴白氏启,如果事态十分严重,才会写爱妻亲启。”   突然一道闪电划破虚空,惨白的闪电的瞬间映亮白木香与裴七叔格外凝重的神色,继而雷声轰鸣炸裂大地,窗外夏雨猝然转急,伴随着呼啸的烈风,一阵急促雨滴劈头盖脸砸到窗纸之上,发出噼啪爆响。   一场倾盆暴雨转瞬即至。 第116章 遇袭   暴雨倾盆一整夜, 第二天听来城里卖菜的老大爷说, 郊外月湾河河水暴涨,幸亏早上雨停天晴, 怕有泛滥的危险。   白木香早上吃了两个炸油饼两碗豆腐脑, 一碗黄花木耳卤, 一碗羊肉蘑菇卤, 另外还有三个小包子两筷子熏肉,才满足的放下筷子,算是结束自己的早餐。   “我今天就同许司马去新伊, 十天半个月应该就能回来。”   李红梅手里捏着半个糖油饼, 咬一口,“去吧。有事好好说, 别跟人急。”   “知道。”白木香捏儿子的小胖脸一下,轻轻一抚裙摆,起身出门。裴七叔看红梅姐还吭哧吭哧的吃糖饼,也没送送的意思, 就起身与白木香一道出去,顺带叮嘱了她一些话。   原本裴七叔想陪白木香一道去新伊,这样遇事也有人商议, 白木香却是让裴七叔留在月湾, 一则她娘身法笨重, 二则还有阿秀这里, 三则白木香对自己手里新弩的价值很有把握。   裴七叔主要是对白木香的价值有信心,新弩虽重, 重不过白木香的才干。昨天俩人商议妥当,就由白木香去新伊,裴如玉可能出了事,但那信封上的墨迹很新,力透纸背,可见只是行动受限,人当无碍。   白木香认为到新伊把裴如玉弄回来不是难事,裴七叔一直送她与许司马章校尉一行汇合。深色马车停在县衙门口,望一眼便觉从线条里透出轩昂气派,裴七叔见多识广,“这是侯爵规制的车马,木香如何能乘坐?”   “裴先生放心,是我们侯爷特意吩咐,白大人身份非比寻常,且有制新弩之功,倘不是侯爷抽不出身,就亲自来月湾了。为安全计,请白大人乘坐此车。”许司马亲自打开车门,请白木香上车。   白木香怀里抱着个长木匣,并不假他人之手,她看裴七叔一眼,踩上轿凳,轻松的登上马车,隔窗对七叔微微点头。裴七叔拜托许司马道,“一路多劳司马大人。”   “裴先生放心,都安排好了,包管不叫白大人有半点不顺当。”许司马也很客气。待白木香主仆上车,为她们关好门,对裴七叔一颌首,自己也纵身上马,扬手打个手势,车队启程。   军队带着整齐沉默的肃穆,一向开始热闹的早市也跟着沉寂下来,天边曦光忽然暗淡下去,短暂晴明的天空重新被乌云遮拢,似是在酝酿着一场未知的风暴。   李红梅吃好早饭,正带着小阿秀洗手,小家伙勺子不大会用,只是看别人有工具他没有还不乐意,就给他专门做的小勺子小筷子,可其实吃饭时主要用手操作,于是,餐后洗手洗脸都是必做的事。小阿秀围着布兜兜,小脸儿已经恢复白净,李红梅给小家伙的小胖手打上皂角,温柔的哼着歌儿给洗的干干净净。   见裴七叔进来,李红梅问,“走了?”   “嗯。你也不说送送木香。”   “有什么送的,我看这回她气的不轻。”小阿秀洗好手就跑到屋外骑竹马去了,小圆跟在后头照看。   “真是做孽,也不知谁得罪木香了。上回有一家人十分可恶,去偷咱家的织机,把木香气坏了,也不知怎么回事,那家人织了许多布。他们哪里懂织机的事,偷的根本不对,后来赔的险去讨饭,原本家里日子还可以,生了这样的邪心,就遭了报应。”李红梅感慨着。   裴七叔摸摸下巴,坐下来煮茶。   自外看马车除了大些颇是不起眼,车厢里坐着才能感觉到,这马车在制做时颇是精心,定是有自己的工艺,虽然出了县城就格外晃的厉害,但并不似寻常马车那样种生硬的颠簸,这车子晃起来有一种柔韧的巧劲儿。车椅靠背都绷了软垫,坐起来很舒服,白木香的手划过车厢,木材坚硬,一等一的硬木紫檀。车窗是上下活页,夏天缀青纱窗帘,左右透风,并不憋闷。   而且,车厢并没有外面看起来那样阔大,若是所料不差,这车厢必有隔层。白木香的视线移到车门,看车门开的厚度,嗯,应该除了左右活页车门,还有一道门。   白木香的眼睛缓缓滑过车厢四周,并没有可疑的机关开启的地方,她闭目思量,如果是自己,会把开关放在哪里呢?最常见的机会是绳索牵动类型,但是,如遇敌袭箭攻,人第一个反应肯定是趴下避开箭矢,不可能站起来拉动绳索开机关。   如果是自己,会有机关放在……白木香的视线定格在脚下北疆风格浓郁的地毯上,脚尖一寸寸的踩过地毯,直待遇到一个微微凸起,白木香脚跟向左一跺,就听啪的一声,门窗同时落下机关板将门窗锁死,整个车厢陷入一片漆黑。   小财正巴唧着吃麻糖,突然眼前一黑。小财舔舔嘴里的麻糖,奇异的左瞄右扫,皆是一片黑暗,“呃,姑娘,这是咋啦?我好像看不见了。”   白木香,“门窗关上了。”   车外许司马含笑的声音传来,“白大人果然是机括高手,这么快就发现马车的防御机关了。”   白木香重将机关复员,百无聊赖道,“这种简单的机关,也只有瞎子看不到吧。”   小财:瞎子……   “那白大人不如看看其他机关。”   “没有其他机关了。”白木香道,“对于马车,结实就是最好用的机关。这辆马车用双层硬檀,我就是想不通,里面夹层用的是什么材料?”   “铁板。”许司马笑笑,自车窗望向白木香。白木香没客气的翻个白眼,靠着靠背道,“如果是铁板,断不是单马能驾驭的。”   许司马好整以暇,“不如白大人猜猜看。”   “不急,到新伊吧。也许有一种比异族人的铁甲更坚韧的材料呢。”白木香盯着许司马的眼睛,一字一句的话,许司马瞳仁微微收缩,白木香曲指敲敲车窗,“许大人别多心,比那异族铁甲更坚韧的东西不是没有,用耗牛皮与金丝制成的软甲便是有名的金丝甲,另外书上说犀牛皮象皮都可制甲,这车里夹层固定防御的,定然是甲皮中的一种。如此才能减轻重量的同时不影响驾驭行走。”   许司马抱拳,“不知白大人的机关术师从何人?”   “又不是念书考状元,自己看看书也会了。”   许司马:……   小财很善良的安慰许司马,“许大人,没事,我们姑娘就是这样。她总觉着容易的不得了,其实特别难,你要跟她一样想,日子就过不下去了。”   许司马想到自己竟要圆滚滚的小财安慰,更加郁卒。   “将军府的吃住还成吧?裴如玉挑嘴的很,饭菜要不合胃口,他不动筷子的。”   “伺候侯爷的厨子,水准应该不差。”   “陆侯一看就是金戈铁马、刀枪火海里出来的,裴如玉怎么一样啊,我家裴如玉自小就是锦衣玉食的日子,他是拿笔杆子的,读书人都娇贵,得细致着些。”   许司马摸着下巴上的短须,潇洒一笑,“某也是读书人。”   白木香瞥他一眼,啧啧两声,“你都老菜帮子了,还充什么斯文。”   许司马险把胡子捋下来,“叫白大人说,斯文还看年纪。”   “你看那春天的花春天的树,你再看看冬天的空枝冬天的枯叶,什么不得看季节啊。”   白木香把许司马噎的都不想理会她了,因是阴天,天黑的早,大家择一近村背阴的地方安营扎寨,许司马在军中日久,营寨扎的讲究,另派出数名斥侯远近打探,另有数名甲卫埋灶作饭。   白木香与小财刚下车,白木香合上车门就要锁上马车,不为旁的,新弩放在车内。突然听到破空锐响,白木香回头看到箭矢如雨而至,许司马腰间佩剑疾出,一阵剑光后,周围落下箭矢无数。白木香眼疾手快拉着小财躲回车内。   白木香踩下机关车窗门啪的落下,借车门落下时的一丝余光,营地已是血流成河,饶是白木香自认胆量非常,也禁不住深深打了一个寒战。 第117章 逃亡   漆黑的车厢内, 因为视觉无能, 越发能清晰的听到箭矢钉到车厢的声音, 以及外面的厮打声。其实时间不长,但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   在时间的漫长拉伸中, 似乎能感觉到箭矢射入车厢板壁时箭羽余波的震颤, 能听到刀剑刺穿身体时“噗”的摩擦声, 人的闷声痛呼,以及血水渗出,透过衣甲滴落大地的微小声响,都在车厢中无隐放大,感观铺就了一个更加真实的杀戳世界。   鸟雀草虫皆自息声, 白木香和小财抱在一起哆嗦,白木香听着箭矢射入车厢的声音越来越少,车外砍杀声渐消, 她并不知过了多久, 直待车厢被人咚咚咚敲了三下, 传来许司马的声音, “白大人, 无事了。”   白木香战战兢兢的打开门窗, 许司马脸上尚余有几丝滴溅的血迹, 白木香努力把这想像成猪血, 忽略掉在清扫战场的甲卫,刚要开口,一支短箭横在白木香面前。   箭身木黄色, 黑色玄铁四棱箭头。   只是,这箭矢长度,这样短的箭矢,白木香只在一种弩上见过,便是她所制连弩。想到最初时那一阵箭矢如雨,白木香皱眉,“若是箭身为木制或是竹制,对连弩而言,在箭出弦的那一刻就失了准头,不利于射击的准确性。”   许司马回头吩咐一句,有黑甲卫对来一张被打空的连弩,白木香在手内一掂,取下弩匣,弩机,她说,“弩机做了些改动,不过改动不大。”   “白大人去岁献给朝廷的连弩,已经被人窃取制作。”   白木香把手里的拆开的连弩迅速装好递还许司马,“弩机的确是仿着我那个做的,不过,他们的精铁铸造工艺差一大截,这张弩不论射程还是射击的准确性都差我的连弩一大截。”   白木香问,“这些刺客是为连弩来的?”   “连弩还不值得他们冒这样的大的风险,是为白大人你来的。”许司马意味深长,“和你手里的新弩。”   白木香犹疑的皱眉,“不会搞错了吧?就为一张弩,死这么多人?这也不值当啊。”   许司马有时觉着白木香当真天人之资,有时又觉此妇人难以沟通,你要是个不值的,某堂堂正五品军中司马会鞍前马后把你跟大爷似的供着吗?   白木香兀然自己想通,“我明白了,对朝廷的确是个要紧东西。”当初就是靠连弩升了五品官,她还打算靠新弩再把官位升一升哪。   “白大人勿必小心,偷袭只是最低等的劫掠,对于您手中的新弩与您自己而言,对手会用尽一切手段,只为得到您新制的兵刃,或者你这个人。”许司马低声提醒或者警告,复而他微微一笑,“不过,大人也不必太过担忧。我们的责任就是保卫大人的安全,请大人勿必信任我们,就像信任裴县尊一样。”   白木香心说,你们怎么能跟裴如玉比,目光触及地上暗红血迹,白木香心中有些不好受。白木香叹口气,“我不喜欢打打杀杀,这些甲卫都还这么年轻。”   “有大人所制强弓劲弩,为我朝大军如虎添翼,震慑外敌,避免征战,减少流血,这是大人的功德。”许司马声音放缓,“大人好生休息,切勿太过担忧。”   白木香深深叹了口气,没再下车。她晚饭第一次这样没食欲,她当然知道自己做的弓弩有价值,但是,亲自看到因弓弩伤人流血,白木香心里有些不好受。   但接下来的行程让她连伤感感慨的时间都没有,因为,当天夜里,第二次突袭悄无声息的来临。   白木香刚刚入眠,便在刀戈呼喊中被惊醒,她条件条射的摸到马车中的机关,啪的放下马车门窗,只听到一声怒喝,“先带白大人走!”   接着便有人喊,“拦住马车!”   马车猛然一个打旋,白木香与小财在车厢里顷刻侧翻出去,固定在车厢暗格的新弩砰的一声撞击,继而马车狂奔,白木香与小财被颠的七晕八素,好容易才摸到马车的两个扶手,一人抱牢一个,就这样在狂暴的颠簸中一路远去。   不知道颠簸中奔驰多久,白木香无法计算时间,但她觉着整个人仿佛散了架。车厢外未再有兵戈的打杀声,亦不再有箭矢钉入车壁的锐声,奔腾的马蹄声,还有呼呼的风声,白木香打开门窗,夜风呼啸着涌进,边上一位软甲卫士,却是白木香的老熟人——章校尉关切的看向白木香,大声问,“木香姐你没事吧?”   “章兄弟,怎么是你?”   “许大人派人到县里说你们遇到袭击,我不敢耽搁,连夜带兵过来支援。木香姐,你跟小财姑娘都没事吧?”   “我们都好!”   章校尉松口气,整个神色都舒缓下来,在马上俯身,对着车里被颠的直颤的白木香道,“木香姐你暂忍忍,先时的路线不能走了,我们要绕一点路。”   “许司马他们怎么样了?”   “您放心,明天许司马就能来与我们汇合。”   一路狂奔直至天明,他们到了一处村落,说是村落有些夸大,就是几家牧民在一起的十几处帐子。章校尉花钱雇牧民为几十号兄弟烧些吃食,扶着颤颤巍巍的白木香下了车,小财更是腿软发软,几乎是滚下车来的。   白木香脸色泛白,把袖子里的锁头取出来,递给章校尉,“把车门锁上。”   章校尉亲自锁好车门,细心安慰木香姐,手下卫士已经空出一间帐子,请白木香主仆进帐休息。白木香望一眼四周起伏青山,脚下软茸茸的草地,不远处有牛羊在悠闲的啃食青草,鸭卵青色的晨雾滢泷潮湿,夹杂着青草与牛羊的味道吸进肺里,白木香觉着,自己总算缓过一口气。   她自离开月湾就是在马车里,连累两次敌袭,白木香委实是不想在帐子里了,她说,“有些闷,我就在外头坐一坐吧。章兄弟,不会再有强盗追过来吧。”   “姐你只管放心,我已派出斥侯探看,路上并未见有人追踪。”章校尉示意手下搬出榻椅,供白木香休息。   白木香轻轻的舒了一口气,同章校尉道,“章兄弟,你去忙吧,我坐一坐就行了。”   章校尉点头,“那我去检查一下车马。”   一个北疆妇人笑着捧来两碗热腾腾的奶茶,用北疆话请白木香和小财喝奶茶,白木香和小财都没少跟北疆人打交道,懂一些北疆本地话,连忙道谢接了。   白木香端起奶茶,边喝边随意的打量着这处牧场,称得上水草肥美,女主人头上缀着金银宝石闪闪亮的小珠子。跟随章校尉的这些兵丁喂马的喂马,抱剑休息的抱剑休息,十分整齐有肃。连夜赶路,纵是年轻面孔也露出淡淡倦色。   白木香陡然觉出不对,章校尉手下多是些三十岁往上的老兵,何时有这样年轻的兵士?   白木香当时的脸色就变了,她强自按捺住手上的颤抖,立刻做出被奶茶烫到的模样,忙忙的将奶茶放到手边儿的小圆凳上。那北疆妇人跑过来问,“太太,怎么了?”   “有些烫。”白木香强自笑了笑,拈了拈指尖,“你们这里有清水么?我想洗洗脸,梳梳头发。”   北疆妇人道,“我这就为太太准备。”   这北疆妇人一走,白木香感觉到重有一道陌生视线落在自己身上,白木香从脊梁骨冒出一层鸡皮疙瘩,她恨不能立刻跳起来抖一抖,眼下却只能抑制住心脏的狂跳慢慢的把脊背放到椅背里,努力做出一幅舒适模样。   待妇人打来清水,白木香与小财洗过脸,重新把头发梳好,白木香取出惯用的香脂,与小财两个匀净脸面,章校尉大步过来,依旧是爽郎开阔的笑容,手里端着一个托盘,“姐,早饭得了,那边儿都是臭男人,我给你们端了来,你跟小财姑娘在这边儿吃。”   “好啊。”白木香满面欢快热情邀请,“章兄弟你也过来吃吧,我正有事想问问你。” 第118章 仅此而已   白木香拿块手把肉, 醮些盐巴, 咬一口,颇觉肥美, 她一面吃着手把肉, 朝一畔的卫兵抬抬下巴,问,“章兄弟,这不是你手下的兵啊。”   章校尉笑道, “我手下都是些老兵, 他们上了年纪,干不了千里奔袭的事。这是许司马带到咱们县的劲旅, 我都带出来了。”   “我怎么不知道这事。”   “是保护你家里的人, 许司马怕你妇道人家多心, 不让我说。知道你们遇袭,我没多想,就带他们出来驰援。”   “保护家里人?我娘阿秀七叔都挺好的呀。”   “木香姐你不知我们抓了多少拨暗探, 裴县尊不让我们告诉你,他这次去新伊公干, 侯爷担心你出事, 才让把你接到新伊去, 一路又遭受伏击。木香姐你的家人, 自然也得保护好。”   “你们还抓了许多暗探,冲我来的吗?”   章校尉微微点头,“木香姐你造的连弩, 亨誉诸国。”   “可连弩的制法已经被人偷去了。”   “连弩再重,重不过您这个人,新弩之利,我亲眼所见。”   “那把我送到新伊去做什么,把裴如玉派回来不就行了,有裴如玉在,县里就安安稳稳的。”白木香说。   章校尉闭口不言,“姐你多吃点,一会儿还要赶远路。马车累赘,这草原上没有平坦的道路,你得弃车骑马。”   白木香追问,“你是不是在新伊还打听出裴如玉旁的事了?快跟我说,裴如玉怎么了?”   “真的没什么。”   “小章,你要还当我是你姐,就如实同我说!”白木香的脸陡的地沉,手把肉也不吃了,一双眼睛逼视着章校尉。   章校尉只好道,“我就是听说约摸半个月前,裴县尊在新伊城门口被人拦了下来。”   “那之后呢?”   “我也不晓得。”   “该死的许司马,还骗我说是要裴如玉襄赞军务!原来他们扣押了裴如玉!”白木香气的一巴掌拍在小几上,小财瞪着两只圆眼睛迷惑的眨巴眨巴,又拿了根手把肉来啃。章校尉劝白木香,“也不一定就出事,说不得是有要紧军务才拦了裴大哥。”   “裴如玉又不是军中打仗的,什么要紧事非他一个外县县令不可啊!”白木香显然不会被这种理由说服,她起身道,“小章你和许司马商量的会合地点是哪里?”   章校尉道,“就在前面百里的金乌镇。”   “不去那里,我们拐道直接去新伊。”   “为何?”   “我是军人,万不能违背军令!”   白木香强硬的说,“陆侯不是让我去新伊,你把我送去新伊算是违背军令?”   “可依着命令,我是要和许司马在金乌镇汇合的!”   “不行!你直接送我去乌伊,倘让我见到姓许的,我立刻死给你看!”白木香猛的拿起割肉的银刀抵住喉咙,吓的小财嗷一声跳起来,叫嘴里的手把肉噎个半死。章校尉大惊失色,“木,木,木,木香姐,你可别想不开啊!”   “我暂时想的挺开,可你要是不按我说的做,就说不好了!”白木香冷冷道,“不怕告诉你,马车里放新弩的箱子是空的,我根本没有带新弩在身边!你试过的那架新弩,已经被我投到铁匠的炉子里烧完了!现在除了我,没人知道新弩怎么做!我有个好歹,陆侯休想得到新弩!”   章校尉苦笑,“木香姐,你这心眼儿多的,你岂不是坑我?”   “放心。你也说过,我比新弩值钱,有我在,军中会有源源不断的新兵刃。你是我结拜兄弟,有我在,不会让你出事。”白木香冷着脸,不容半分抗拒,“按我说的去做!”   “你,你先放下刀。”章校尉真是怕了她,苦笑着说,“你说什么我都答应行不行,原本你官位就比我高。赶紧把刀放下吧,你说你一个妇道人家,别划伤自己个儿。你破块油皮,我都得抵命。”   白木香拿帕子擦干净小刀,威胁的朝章校尉晃晃,放怀里收着。   “我真是求你了,那个没刀鞘,别戳着你自己个儿。来,给你这个。”章校尉从腰间取下一柄漆黑刀鞘的弯刃匕首推至白木香面前,白木香谨慎的验过匕首,才把那割肉小刀还给章校尉。   章校尉正要收走,小财讷讷的说,“章大人,能不能给我使一使,我还没吃饱。”   章校尉把小银刀给小财割肉,又劝白木香多吃一些,白木香道,“一想到裴如玉被扣押在姓陆的那里,我哪里还吃得下手把肉。”   “裴大哥出身高贵,不会有事的。”   “你也知道他出身高贵,陆侯怎能不知,如果陆侯不是要对裴如玉下手,他不会直接扣押裴如玉。”   “那你去新伊,是要把陆侯谈判?”   “当然!你不会认为我真信了姓许的那些鬼话,就听他的把新弩连带设计图纸都带到新伊去吧?我之所以答应去新伊,就是要救裴如玉回来。陆侯一定非常想得到新弩图纸,既然他想得到,我是一定不会让他轻易得到的。”白木香五指紧握成拳,唇角划开刀锋似的弧度,她一向柔和爱笑的脸庞有一点冷峻,她肩膀绷的笔直,眼神似是看向章校尉,又似是透过章校尉看向更远的远方,看向她遥遥思念的那个男人。   章校尉盯着白木香片刻,似乎在重新认识她一般,白木香笑着一扬眉,“看我做什么?”   “很少听木香姐你这么说话。”   “以前也没遇到过这些糟心事。”白木香叹口气,“亏我以前还觉着陆侯人不错。”   “侯爷是挺好的,我觉着是木香姐你想多了,这里头怕是有误会。”   “有什么误会?!”   北疆妇人捧来两套干净衣服,章校尉说,“对了,姐你们换身衣裳吧,这是软甲,穿在里面防身,这一件是外头穿的,方便骑马,你跟小财姑娘都换上,咱们要赶路了。”   白木香小财两个随北疆妇人去帐子里换衣裳,待衣裳换好,出帐后同这牧民买了两匹马,白木香小财各一匹,弃乘马车后,速度更快一筹。   白木香表现出了强大的忍耐力,她可以和男人们骑马奔聘直至天黑也不叫一声苦,每当章校尉露出“是不是要暂时休息”的问询眼神时,白木香总是说,“我们尽快赶路。”   待到晚上,白木香睡不着时会出来看一看深蓝色的星空。晚上的草原夜风微凉,章校尉端来两杯新煮出来的热奶茶,“又在想裴大哥。”   “在看星星。”白木香刚沐浴过,头发半干半湿,未曾扎起,就这样散在身后,有一点淡淡的皂角香,她换了身新的牧民衣袍,腰间依旧悬挂着章校尉给她的黑色短匕。   章校尉坐在另一个马扎上,望一眼巨大天幕上的无数繁星,就听白木香说,“星星能告诉我们很多事,古代占星术就是可以通过观测星象来判断王朝气象。”   “木香姐你也懂占星术?”   “不懂。我听裴如玉说唐家有位老祖宗就是精通占星而后位列仙班,做神仙去了。我一直想研究一下占星术,苦于没时间。”白木香抿一抿散落在脸颊的长发,取下短匕在地上画了个圆,然后在里面填充了无数章校尉看不懂的符号,章校尉不由问,“这是什么?”   “星图啊,我们现在头顶的星空。”白木香笑了笑,“并不准确,要观星需要工具,我只是随便画画。”   “木香姐你所知所为,非常人所能明白。”   “这并不难,我教你。”白木香指着璀璨的星空告诉章校尉,哪颗星星叫什么名字,章校尉突然问,“我听书时会听说书人说到紫微帝星,木香姐,我们看得到紫微帝星么?”   “看得到,紫微星就是北极星,它与北斗星相对应,北斗星围绕它旋转。”白木香指着天上一颗极亮的星,章校尉道,“这星又大又亮,显然是预示我朝四海兴盛。”   “按书上说是这样的。”白木香不甚在意的笑笑,“其实北斗星最实用的是用来指路,像在这茫茫草原,倘是迷失路途,跟着北极星就能辩识方向,找到道路。”   章校尉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微妙,白木香道,“就像小章你,新伊在月湾以西,你一直带着我狂往北赶路,是为什么?”   章校尉笑了笑,俊郎的面容浮起淡淡的遗憾,他举了举双手,做出一个略带安抚的手势,“我想木香姐你不是要拿刀对我说话,没救出裴大哥之前,你也不可能自尽,我们先把刀收起来好吗?”   “怕什么?你可不像这么胆小的人。”   “我不想因为彼此误会而坏了我们之间的交情,木香姐,我对你从来没有恶意。抓裴大哥的人不是我,设计你拿着新弩图纸到新伊去的人不是我,妄图强夺图纸,夺你功劳的人不是我。”   “不要随便妄加罪名,陆侯并没有要夺我的图纸。”   “当然,没有成功。”章校尉笑,“木香姐你看似粗率无心,其实是个一等一的聪明人,梁徐二人自以为偷到你的图纸,实际他们做出的新弩不值一提。就像你这次带一个空箱上车,你清楚我们想要什么。你想一想,如果梁徐二人真的偷到你的图纸,真的制出新弩,你不会认为你还有救夫的机会吧?你没见过陆侯的厉害,不知道他的手段。”   “你知道,你知道还敢把我劫掠至此地?”   “没办法。连弩的事被军中出现,陆侯追查的紧。在军中追查到我头上时,我得把你带走。”章校尉轻柔的说,“希望你能如今天一样配合我们赶路,你得知道,我的命令是,如果不能把你安全的带离北疆,就只能杀了你。”   他的声音轻柔如同夜风拂过草茎星光俯耀众生,甚至带着微微的怜悯,白木香望向章校尉鹰隼的眼眸,“我不大明白,你明明是汉人。”   章校尉弯了弯唇角,俯身到白木香的耳畔,轻轻的取下她手里的匕首,“我的父亲是汉人,仅此而已。” 第119章 追踪   夜风自远处延绵起伏的山脉徐徐而来, 柔软的草尖纷纷低下头去,青草泥土的味道在夜间变的格外清晰。   匕首被取走,白木香也未表现出多么紧张不安, 她问章校尉, “以前说的话都是假的么?你不是鲁地人, 家里父亲也不是开小餐馆的,可你做的爆炒肥肠明明那么好吃。”   章校尉笑笑,“我做的爆炒熏马肠更好吃, 有空做给你尝尝。”   “我真信了。我以为你跟我似的, 出身也不怎么好, 靠自己一步步的走上来,挺不容易的。我看你对老兵们都挺好,为给他们说亲, 还给我送东西,小章, 你这都是装的么?”   “不早了,早些回帐子休息吧,明天得赶路。”   白木香转身回帐子, 章校尉安排好晚上值宿,也便回帐子休息去了。   ——   “你说什么!”   裴如玉如同一头暴吼的狮子, 劈手抓住陆侯的衣领, 猛然一拽,硬是将比他高小半个头的陆侯拽了个趔趄。许司马扑上前,抱住裴如玉的腰, 连声劝住,“裴大人你先消消气,咱们商量商量接下来怎么办?”   陆侯武将出身,掰开裴如玉的手,淡淡道,“与其在这儿着急,不如去把白大人寻回来。我不信你们没留后手。”   裴如玉现在就想一口咬死姓陆的,他娘的,把他坑到新伊软禁起来拿他媳妇钓细作,这该死的王八羔子!裴如玉怒火万丈,“我要亲自去!”   陆侯整理好被拽散的衣襟,摩挲着被勒的热痛的脖颈,问,“新弩图纸你当真交给唐知府了?”   “没什么新弩图纸,你个混账!那不过是以防万一的说辞!我媳妇有个好歹就让这该死的新弩见鬼去吧!”裴如玉说着就大步往外走去,陆侯带许司马跟上。   .   夜风猎猎,单人双马,数条猎犬,马蹄踏动大地,终摸在第二天中午,一行人到达白木香曾经驻留的牧民那里。如今只余营帐驻扎过的痕迹以及一二处埋灶烧饭留下的焦痕,许司马道,“就在这里失去了白大人的行踪,马车被弃,白大人应该洗漱过换过衣服,我们留的追踪香不见了。”   裴如玉骑马四望,取出一个瓷瓶给一条猎犬嗅了嗅,猎犬四下嗅嗅,向一处地垫略低的草地奔去,伸爪向下刨了起来。裴如玉过去推开猎犬,单膝着地挖出一个瓷瓶,木塞,拔掉塞子,里面是张细纸卷,上面一行字:安,北上。   裴如玉取出另一个瓷瓶,给另外一条猎犬嗅,猎犬晃着尾巴四下瞅瞅,没什么反应。   许司马问,“白大人身上还有追踪香?”   “时间太久,香已经散了。”   陆侯吩咐,“暂时休息,一个时辰后继续追踪。”   裴如玉心急如焚,却也知道陆侯的安排是对的,已经急疾十个时辰左右,非但人的体力需要恢复,马匹猎犬都需要休息。   大家取出自带的肉干啃食,裴如玉默不作声的吃了些肉干,围着披风闭目进入浅眠。   ——   白木香以为说破章校尉掳她之事,怕要被当成俘虏一样对待,结果,跟先时并没什么差别。想是在这茫茫草原之上,四下无人烟,马匹都在章校尉手里,白木香就是与小财偷跑,也只有死路一条。   白木香悄悄把章校尉是坏人的事同小财说了,小财吓一跳,不过,她从来不是个多想的人,见姑娘挺配合章校尉,她便也没起夭蛾子。   小财倒是觉着章校尉人挺不错,每天吃食供给一如从前,也不会饿着她们。小财怎么看都觉着章校尉不像坏人,倘不是出于对自家姑娘发自灵魂的信任,她都怀疑自家姑娘是不是看错了。   白木香一直在想章校尉这是要把她们带到什么地方去,马匹已经在草原赶路三天,白木香早上正在吃饭,突然看到远处奔来数十匹快马,都是着草原服装的大汉,章校尉笑着迎上前,与那些人用一种白木香听不懂的语言来交流。   白木香虽听不懂,却能分辨是哪种语言,她心下猛然一凛:这些人竟是大食人!   白木香眯眼细看,果然高鼻深目,有些大食人的相貌轮廓。   章校尉同为首的男子说了几句,转身指了指白木香,喊她,“木香姐你过来一下。”   白木香起身过去,章校尉继续用大食语说了一会儿,为首男子目露赞赏,哈哈大笑,用力拍拍章校尉的肩膀。一时,章校尉道,“大家吃好没?吃好了咱们继续赶路,前方就是大帐了。”   白木香回去坐着马扎,“我还没吃好,再等一等。”   “好,木香姐你慢慢吃,我们先收拾。”章校尉挥手示意手下收拾车马营帐。   白木香说,“别把灰尘吹过来,影响我食欲。”   章校尉过去坐在她身畔,笑道,“木香姐,九十九步都走了,就差这一哆嗦,咱们平平顺顺的多好,是不是?”   白木香眼梢略抬,瞟章校尉一眼,用银刀割着手把肉,递给章校尉一块,自己割一块更肥美的,“你知道,我是个商人,只要有钱赚,有好处拿,能过日子就成。我不怕,我是靠本事吃饭的。你呢?小章,我的本事无人能取代,你可不是。”   “咱们一路处的不错,以前也算有些交情,虽然你把我坑了,可在这种满眼都是绿眼睛大胡子的地方,我见到跟我一样的黑头发黑眼睛的人就觉着亲切。人都是向群而生的,白色的羊群里出现一头黑羊,黑羊始终是异类。小章,跟我合作,于你没有害处,对不对?”   章校尉朝手下一挥手,手下便停止收拾的动作,章校尉笑笑,一口吃掉手里的肉,呲牙一笑,“木香姐你说的是。”   而后,轻轻凑近白木香耳际,悄声说了七个字,“你的润肤膏不错。”   ——   裴如玉终于见到司书,司书脸上带着深深的疲倦,布满灰黄尘埃,嘴唇薄皮爆起,声音嘶哑,接过裴如玉递过的水囊喝了一口说,“就在前面,我不敢追的太近,他们每次安营后都会派出斥侯巡视。不过,大奶奶依旧安全。”司书说着拿出一根细长白色棉线,那线极细,团成一小团,司书交给裴如玉。   裴如玉拍拍他的肩,手里捻着这团细线,继而狠狠的握在掌心,“好,接下来交给我。”   *   白木香望一眼身后的草原,悄悄的将另一小团丝线随手落下。 第120章 没事了!   白木香慢调斯理的吃着早饭手把肉,感觉到刚刚与章校尉说话的大胡子异族人总是目露不善盯着她瞧, 白木香扔下一根骨头, 擦了擦嘴角,问, “我跟那人有仇?”   “那是乌依格尔。”章校尉道。   白木香细看, “他不像北疆人, 更像大食人。”   “他的母亲是大食贵族之女, 所以, 那次北疆之乱后,举家逃往大食。”章校尉看白木香吃的差不离,打个手势便有手下端来清水供白木香净手,白木香道, “他不会趁机报复我吧?那一次也是他要偷袭县城,才被捉拿的。”   “凭木香姐你的智慧, 还怕一条丧家之犬。”   “这也有理。”白木香洗净手,用帕子擦了擦,就带着小财,一并去了大食人的驻地。   让白木香说, 草原就有这样不好, 地方太大, 牧民逐水草而居, 自己就搬来搬去的,所以突然一块草地上多了几户人家,寻常没人在意。   营帐依旧是主帐在中央, 其他营帐拱卫而设的类型,章校尉带白木香到中央圆拱大帐,那位大食人的外甥落魄的前北疆贵族今在通缉的土匪头目乌依格尔对章校尉说了两句什么,章校尉无奈对白木香道,“大人在帐子里等你。”   白木香傲倨的说,“我不相信你所谓的大人,我只相信你。没有章校尉你在我身边,我拒绝与任何人交判。当然,你们可以杀了我,但我想,那并不是你们千里迢迢来这里的意愿。”   乌依格尔脸上闪过一丝怒意,白木香冷冷道,“我等着你们大人的回复。”转身走回空地。   章校尉对乌依格尔笑笑,“要不,您再去通禀大人一声吧。”   乌依格尔怒道,“一个女人有什么难摆平的?”   “女人当然好摆平,只是我们需要白大人手里的强弩,需要她以后为我们提供源源不断的新式兵刃,如果我们需要她的才能,她就不那么好摆平了。”章校尉笑着说,“我等大人的回复。”然后,他也踱步到白木香身畔,给白木香一个肯定的眼神。   小财见自家姑娘很霸气,适时的调整自己的神气,把个小胸脯挺的高高的,神气活现的站在白木香身后。   白木香惬意的吹着晚风,她反正不急。   一时,有另外的大食人过来与章校尉说话,章校尉同白木香道,“大人请白大人入帐细谈。”   白木香看向章校尉,章校尉道,“我陪白大人一起过去。”   白木香拿捏够了架子,这才去了中央大帐。   帐子内装饰的一片雪白,地上铺着雪白的小羊羔的毛毯,桌椅均是浅色木制,帐子四周挂满白色帐幔,银白色的树枝型竹台上燃烧着雪白的蜡烛,正中坐一位衣饰雪白的年轻男子。   那男子一脸大胡子,只看得清高挺的鼻梁,深邃的眼窝,白木香都没看第二眼的兴趣。倒是他身后的侍卫小哥不赖,肌肤如同上等的羊脂美玉,眼睛如同阳光下温暖的湖水,一样高挺的鼻梁,唇瓣是淡淡的玫瑰粉,同样的白衣服穿在小哥身上越发显的圣洁如冰雪。   白木香没忍住,对小哥看了又看,小哥眼睛眯了眯,眼尾上翘,唇角上抿,像是做了个微不可察的笑容。也许是他生就一幅笑脸,让人看着就似在笑。   男子指了指下首坐榻,白木香过去坐下,小财笔直威武的站在自家姑娘身后。男子对章校尉说了句大食语,章校尉也在一畔坐了。   这位男子不会说北疆话亦不会说汉话,要靠章校尉翻译,第一句话很有礼貌,“欢迎白大人的到来。”   白木香勾唇做个笑的模样,“不如谈点直接的。”   “直接的?”男人迷惑的看向白木香。   白木香点头,“你们把我半绑半请的弄来,必是想我为你们出力,那么,你们能给我什么好处?”   章校尉尽职尽责的把双方的话翻译给对方,白木香这样一问,男子道,“自然有很多好处,黄金、珠宝,应有尽有。”   “除黄金珠宝之外,我到贵国能有什么样的地位,受到什么样的尊崇?”白木香精明的问道。   章校尉翻译后男子显的有些踟蹰,他的身体微不可察的向后侧了侧,那是一个征询的姿势,白木香登时生疑,立刻看向男子身后的美貌小哥。细看更觉不对,这男子一脸大胡子看不一出相貌,但露在颈领外面的脖颈都是过度日晒后的棕色,放在桌案上的手也很粗糙,依白木香的目力可看到男子虎口处细碎的伤痕,胸肌突起,肩颈发达,可见平时长于武事。而他身后的俊美小哥则细腻如牧民新做出的奶酪,貌美如同天神眷顾的子民,纵是站在身后,那份气度仪容也不是装出来的。   白木香狐疑的看向他二人,心说,莫不是大食人也看过我天朝《世说新语》的捉刀一节,学魏武见匈奴使,使崔季圭代的故事。   这事说的是魏武帝曹操,人家匈奴使臣来了,曹操觉着自己长的丑,便让当时有名的俊美小哥崔琰装成自己见匈奴使的事。可你这没必要啊,你这小俊的一塌糊涂,白木香偏心而论,完全不比裴如玉的美貌逊色了。   白木香眯眼盯住俊美小哥,直待那俊美小哥哈哈一笑,优雅的俯身一礼,用纯正的汉话问,“不知白大人什么时候看出来的?”   白木香道,“阁下光芒万丈,不适合屈于人后。”   “您可以叫我阿丹。”   “阿丹大人。”   坐在前面的壮汉男子已经起身,站在这位俊美的阿丹大人身后。阿丹大人坐在案后,客气的说,“很高兴能这么快见到白大人。自从阿卡杜拉向我回禀过白大人的本领,我一直期盼着这一日。”   “我并不期盼。”   “您放心,您想要的一切都会在我国得到。”   “我不喜欢张口向别人要,我喜欢别人主动给,送到我的面前。”   明明已是落日,阿丹那一笑仿佛太阳神重临人间,“所有您想像得到的,官位,爵位,黄金、珠宝,甚至,是我,如果白大人倾心于我,我也可以与大人完婚。”   白木香连连推拒,“这也忒快了。说不到这儿啊。我是有丈夫的人。”   “那好说些实际的,我国并没有女子为官的先例,但为大人,可开此例。大人亨有世袭爵位,以后大人有子嗣,爵位可传给您的子嗣。至于钱财,依大人的能力,谁会在钱财上委屈您呢。”   “好。那就先这么说定了。”   “请大人先为我绘出新弩图纸可好?”   “我劝您这事甭急,这还没出天朝地域。现在画也没用,到你们大食后,有的是兵刃图纸画给你。倘回不到大食,我得留条后路,现在画了以后给我安个里通外国,我没法儿混了。”白木香伸个懒腰,“你还是好好想想,怎么平平安安的离开吧。我不是那一根筋的犟种,我是随遇而安,到哪儿安哪儿。我既是与阿丹大人回大食,以后有什么事我都找你的。”   “您也甭想来严刑拷打,威逼恐吓那一套,我胆子小,你略一高声就把我吓死了,更没图了。”   阿丹想来是头一遭遇到白木香这样的无赖,忍不住感慨一句,“我原以为汉人都是很死心眼儿的。”   “得分什么人,我心眼儿比较活。”白木香道,“赶这好几天的路,哪个帐子是给我预备的,我得先去歇一歇,这几天把我累坏了。”   “我带白大人过去。”阿丹毛遂自荐做领路人。   “固所愿也。”白木香与阿丹一起出了营帐,忽然感受到一股浓烈的注目,她侧头看向不远依的乌依格尔,对阿丹道,“不要让他接近我的营帐,我感觉到他对我的杀意。”   阿丹笑如缤纷落花,“您放心,乌依格尔知道轻重。”   ——   落日余晖辉煌的照耀下,茫茫草原似是染上一层金红,一道白线被风卷着飘过,裴如玉在马上伸手一捞,陆侯驭马看向他。这丝线印证了猎犬所带方位,直待到白木香与章校尉最后驻留的地方,裴如玉在一处草尖上发现一根系牢的丝线。   许司马心上感慨,幸亏夫妻二人细致,才能跟踪至此。   大家略做修整,斥侯前去探路,裴如玉喝了些水,又咬了几口肉干,当落日隐没,夜幕降临,斥侯快马传信,前方就是掳走白大人的贼人大帐。   不过,人数瞧着不少,总有五百余人。   裴如玉警觉的,“北疆怎么会有这么多密间?”   陆侯道,“先行整休,入夜突袭。”   裴如玉愈发觉着不对,就算他媳妇险些丢了,陆侯也不至于亲自追袭,裴如玉刮骨刀一般的目光自陆侯那张死人脸上从上到下刮过一遍,也没看出旁的些微异样。许司马过来,递给裴如玉一碗热汤,裴如玉找个背风处吸吸溜溜的喝了。   ——   入夜之际。   白木香正与小财在帐中睡觉,就听到一阵喊打喊杀声,帐外四下灯火乱舞,白木香一个懒驴打滚跃起,小财跟着起身,俩人睡觉都是合衣而睡,此际两人也不敢乱动,就见帐门突然被人破开,章校尉高健的身形出现在门口,半边脸隐没在黑暗中,半边脸被外面火光映的忽明忽暗,“快跟我走!”   白木香大吼,“给我两把剑!”   “先出来!”   白木香小财两个紧跟在章校尉身畔,有大食人用大食语朝章校尉喊话,白木香由章校尉护卫着,带着小财奔出战场。小财不知从哪儿捡的两顶铁头盔,一个自己戴着,一个给白木香扣脑袋上了。阿丹神色冷峻,“白大人,上马!”   白木香见数支铁弩正用黑漆漆的箭矢对着自己,当下没有半点含糊,与小财一起飞身上马,数名护卫将阿丹与白木香小财一起护卫其中,一行人飞马狂奔。   后面的追兵如同缀上羚鹿的狮群,久久不散,白木香几乎能听到大地震动传来的马蹄声,能嗅到后面追兵的味道,她很想帮追兵一点忙可惜她身边能帮忙的东西都被搜走了。白木香也无绝世武功,现在能保住自己的命,全因阿丹等人信心十足认为自己能逃出去。   阿丹身边的侍卫开始自发断后,用性命来拖住追兵,但鲜血不能拖延片刻光阴,直待阿丹在马上冷冷吩咐,“阿卡杜拉。”   章校尉,“是!”   章校尉又带走一队十个护卫,调拨马头迎向追兵。白木香心神一颤,身后数道破空声传来,已不必章校尉再去拦截追兵,追兵已经到了!   白木香无法形容那一刻的情形,乱箭齐飞,刀戈相撞,血肉的对抗、骏马的长嘶,还有恶鬼一般呼啸的风声。不知哪里来的一支箭直中白木香的马屁股。那马狂嘶一声向前奔去,白木香立刻伏下身,甩开马蹬,抱紧马脖子。小财拍马狂追,一起追过去的还有猎犬和裴如玉。   夜风刮过耳际,白木香任凭马匹怎么跑,她整个人就如同粘在马背上一般,直待白木香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媳妇!把手给我!”   白木香当时眼泪就彪出来了,裴如玉驭马在白木香身畔,向白木香伸出手。白木香这才敢把腰抬起来,她刚抬起腰就觉腰间被一股大力揽住,接着就被裴如玉抱在怀里。   两人静静的徜徉在这一刻,尽管裴如玉连日赶路黑瘦憔悴,尽管白木香也有一点清减,戴着黑铁头盔的模样十分好笑,可此时,两人的心中都似放下千斤重石,见到彼此的这一刻,都有一种回到家的惬意与安心。   月亮升至半空,静静的注视着这一场人类的屠戮剿杀。乌依格尔举起劲弩,就在这一刻,章校尉斜飞一刀,乌依格尔手臂一偏,弩箭射飞,但那弩箭仍是向着同乘一骑的二人飞去,向着白木香的胸口——这是乌依格尔复仇的一箭!也是他临终前最后的一箭!   同样,也是致命的一箭!   裴如玉的嘶吼还在耳边响起,陆侯与许司马驭马狂奔而至,白木香双眼紧闭被平稳的放到地上,裴如玉眼泪一滴滴滚落,嘶哑的呼唤着,“木香!媳妇!”   陆侯当即立断,“裴状元你让开些,许司马粗通医术!”   小财实在受不了这种生离死别的场景,这姑娘很实在地说,“姑娘,咱们身上都穿着甲哪,你别是吓死过去了吧。”   白木香咻的从地上坐起来,认真的说,“我不是吓死过去了,我是怕再有冷箭,先装个死,就没人再射我了。”   裴如玉气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还得先给这女人拔箭,陆侯提醒,“小心箭上有毒。”   裴如玉手里掂上两块布巾,拔下箭来,箭尖幽蓝,扔在地上。裴如玉担忧的问,“真没事吧?”   “没事,根本没穿透。”白木香小心翼翼的四下扫一眼,“没事了吧?”那副贪生怕死的样简直叫人没眼看,陆侯许司马都见识到了白大人机智过人的装死操作,也没什么好话要问候她。   裴如玉把媳妇拥在怀里,告诉她,“没事了。”   白木香也紧紧的抱住自己的丈夫,诉说着衷情,“裴如玉,我好想你。” 第121章 月上中天   月上中天。   夜幕如同一块巨大的没有边界没有瑕疵的幽蓝宝石, 草原上的月亮这样的明亮, 白木香可以看清脚底草尖上的夜露, 远处连绵的天山却又是黑色的如同一条蛰伏沉睡的巨龙。士兵们打扫战场,照顾伤兵,捆绑俘虏,向陆侯汇禀今夜战况。   一切都有条不紊的进行。   夜风中鸣虫长长短短的叫声渐渐汇聚而来, 血腥气渐渐飘散,白木香抱着裴如玉检查了一回, 看他有没有受伤。裴如玉笑, “我都好。”   白木香摸着丈夫的脸, “瘦了很多,回家咱得好好补一补。”   “你也瘦了。”裴如玉握着妻子的手狠狠的揉了揉, 低声说, “我快担心死了。”   “我也是。我就担心你找不到我, 万一我真被人掳走可怎么办?”白木香性格大条,她弯着眼睛笑,“亏得咱们都没事。”已经把这三天三夜被掳, 半夜遇袭并遭遇的生死战事都抛脑后, 心里全都是见到裴如玉的开心, 简直恨不能抱着裴如玉抱个圈, 虽然好像抱不动。但她也不离开裴如玉半步了,俩人手挽着手,肩贴着贴,连体人一样走路。   白木香见有士兵把阿丹推搡着往陆侯那边走去, 阿丹洁白的长袍沾染了血污,俊美的相貌在月光下多了几分狼狈,但阿丹的神色越发高贵倨傲。白木香立刻拽着裴如玉也跟了过去,就听阿丹高高的扬着头,对陆侯道,“我是大食国四王子,我要求与我身份相应的待遇!”   白木香险吓处趔趄,她只以为阿丹是大食国有身份的人,不想人家竟然是王子!她目光在阿丹的脸上多扫几眼,想她这魅力着实不小,大食国的王子都想要对她以身相许,可惜她已经有丈夫孩子了。白木香认为自己是个很有道德的人,她是绝不会抛弃丈夫孩子与旁的男人好的。   白木香欣赏两眼阿丹的美貌,那两眼放眼的样儿,把裴如玉醋的不轻,想这女人当初初见他时就这样一副傻不愣登白痴嘴脸,不会是看上这异族男人了吧?   裴如玉直接把白木香的脸掰回来看自己,白木香见裴如玉拉着的驴脸,笑嘻嘻地去撞裴如玉的肩,裴如玉低声问她,“那人比我俊?”   “这哪儿能啊,你比他俊多了,我心里你第二俊。”白木香立刻表了忠心,“咱们阿秀是第一俊。”   想到肥儿子,裴如玉的神色也渐渐柔软,“真想赶快回家。”   “我也是。也不知阿秀想我没。”白木香也很思念儿子,过去问陆侯,“侯爷,您见到章校尉没?”   陆侯淡淡,“章平逃脱了。”   白木香有些惊疑,她还以为章校尉是陆侯的人。章校尉一直都知道她那润肤膏的香味可以用来追踪,也不知她悄悄扔线团的事章校尉知不知道,但最后乌依格尔那一箭,章校尉是要救她的。   周围都是人,白木香看向陆侯,“那等回去后再说。”   陆侯微微颌首。   往回赶的路上依旧是快马行军,白木香的心情却是轻松许多,晓行夜宿时,她与裴如玉一起看草原早上升起的太阳,落日的余晖,夜晚的月光,一起诉说着这些天的担忧和思念。   裴如玉斩钉截铁的确定陆侯就是拿他媳妇冒险,白木香也认同丈夫的这一推测,不过白木香说,“阿丹是大食的王子,你想一想,定是陆侯那边收到消息,大食人想打我的主意。陆侯这也就是顺水推舟,顺藤摸瓜,我不也没事么。”   “哎哟,现在这么会说成语了,学问大涨啊。”裴如玉不满妻子活稀泥的话,摸着她胸口被撞短箭撞的那一片红,软甲阻止铁箭的锋锐,却没能消去铁箭的劲力,白木香胸口一片红,都有些肿了。“我这可自己被绑,也不想你去受这样的风险。你是女人,万一真遇到残暴之人,后果岂能想像?”   “不会了。以后咱俩时时刻刻都在一处,你保护我。”白木香笑,“经过这事,再有人想打我的主意也得先寻思寻思。”   裴如玉揽着妻子的肩,“咱们赶紧回月湾吧。”   “嗯。”   按陆侯的意思,大家还是先到新伊,毕竟有俘获大食王子的战绩,但更重要的,白木香得把新弩的设计图画出来。   陆侯的话给白木香提了醒,梁徐二人的事还没有解决。   白木香立刻警觉起来,全身防御大开,待到新伊城,陆侯只是要求他们住在侯府出门要有侍卫相随,其他出入并不禁止。   许司马特意来与白木香解释一下新弩的事,许司马带了好几样新伊城有名的糕点,“我得跟白大人你赔个不是。”   “特意来赔不是,看来定是做了对不住我的事了。”今天裴如玉不在家,去知府衙门了。   许司马赔笑,“其实,早在三个月前,我们就知道大人的新弩已经有了进展,原本按我们的估计,大人的新弩应该很快能制出,结果,竟突然没了消息。”   “先前的弓弩材料都不太合适,我一直在寻找更合适的材料。”   许司马道,“我听梁师傅徐师傅说了,您一直觉着牛角制弩身太贵不适合大范围制作,所以在找更便宜的用料。”   “是啊,新弩非常大,长有一米,比寻常的弓都要大。除了材料的韧性拉力,还要考虑到重量,价格。如果不是最好的,在我看来就是不合格的。”白木香道。   “我能明白大人对于所制作兵刃精益求精的要求,大人以往未在军中任职,故而不晓得,对于新弩这样的利刃,哪怕造价再高昂,我们也需要先造出一部分来使用。哪怕是十张、二十张、五十张、甚至一百张牛角弩,对于军中,都是非常重要的。因为我们虽然有斥侯密间,有着对战事的重重防御,但我们仍然不知道,战事何时会突然降临。”许司马道,“我们实在是等的焦急,大人您将图纸只藏于心,徐师傅梁师傅也猜不到您的设计,所以,不得不出此下策,让两位师傅担些污名。果然您一着急,就把新弩制出来了。”   许司马拈须而笑,起身一揖,“实在对不住,不得以出此下策。”   “那当初传的消息说他二人制出新弩,也是子虚乌有的?”   “自无此事。两位师傅回新伊后一直住在侯府而已,就住裴县尊隔壁,裴县尊是完全知道这件事的。当时很是不满,我可是被他骂个狗血淋头。”   “你,”白木香瞪许司马一眼,“我一点都不同情你,你也太不地道了。我不是故意拖拉,我只是想能更好一些。”   “您以后千万别这么追求完美了,半成品拿出来也很好。”   “为什么要拿半成品,我明明可以做的更好啊。我很讨厌东西做不好就给别人。”白木香眯着眼睛,不高兴的看向许司马,“我还真以为他们俩背叛了我呢。”   许司马笑,“以往我还曾担心您性格直率,怕您在保密一事上有所疏漏,倒是侯爷说您定能严守机密,如今看来,还是侯爷的眼光更准。”   “侯爷也不好,裴如玉早跟我分析过了,他是故意拿我钓大食人。”   “我们也是战战兢兢,大食人对您势在必得,不论怎么查都查不到那位大食王子的下落,又担心您在月湾出事,才行此计策。苍天庇佑,此战大获全胜。”许司马现在说起都是唏嘘不已。   “那章校尉的事呢?”   “他的身份还真是近来才知晓的,这也是为什么最终需要白大人一同冒险的原因。我们不能坐视一位密间在白大人身边,还与白大人走的特别近,甚至结拜义妹弟,这太危险了。但是,一旦动章平,无异于告诉大食人,他们的布置我们已经知晓。甚至,我们在大食人那里的消息眼线也会有巨大风险。不得已,只得顺着大食人的计策,让白大人涉险。”   许司马笑,“白大人也把我们骗的不轻,你说你将新弩图纸交给了裴县尊,裴县尊还给了唐知府一个您那里的机关匣盒,我当真认为你们夫妻留了后手,谁晓得这些都是您说出来糊弄我的。您倘有万一,我真是百死莫赎。”   “那是,我有个好歹,你们谁都别想看到新弩了。”白木香说,“裴如玉来新伊的时候,我还在调整设计图,当然不会给他一张不完整的图纸。唐知府那里的机关匣就是虚晃一招,第一张弩只是让章校尉试了试好坏,之后我就整张都投到铁匠的焚烧炉里毁掉了。后来我带在身上的箱子是空的,没有第一张弩,现在的新弩都在我这里。”   白木香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白大人您缜密过人。”   “你们给我的感觉太紧张了,不得不小心行事。”   这个时候的对话让许司马完全想不到那一晚装死唬人的白木香与现在的白大人是同一个人,白大人道,“我想见一见陆侯。”   “侯爷就在书房等您。”许司马道。   白大人挑一挑眉,同许司马一道去了陆侯书房了。陆侯坐在书案后,对许司马微一颌首,许司马便退了出去,顺手关上书房门。   陆侯指了指书案前的太师椅,“坐。”   陆侯就有这种不动声色的本事,哪怕他只是平平的坐在那里,就让人觉着举重若轻、防不胜防。白大人拉开椅子坐下,陆侯道,“这次辛苦白大人了。我写的奏章,白大人看一看。”   白大人接过陆侯递来的奏章,上面是陆侯对此事俘获大食国王子的叙述,将白木香放在了首功,裴如玉也在战功之列。白大人立刻觉着心情受到抚慰,她将奏章还给陆侯说,“您太客气了,这一切都是您的筹谋,我不过随波逐流而已。”   “白大人保护自己安危,就是最大的功绩。”陆侯道,“请谅解这次的计划。”   “总算大家平安无事。”白大人道,“我想知道关于章校尉的事。”   “章平?他的事?”   “他真的是大食人的细作吗?”   “据我所知是这样。”陆侯道,“可惜被他逃了,不然能审一审他,他在大食人那边的地位不低。”   “在他掳走我的那几天,他知道我用的香脂里有追踪的成分,不过,他没有说。而且,最后他想救我。”   “哪怕他取走你的香脂也不影响什么,我们是靠着裴县令留的后手,那位叫司书的侍从才找到你。香脂与棉线只是辅助作用,没有司书的话,可能真的要费些手段了。”陆侯提醒白木香,“他是一位非常缜密,十分优秀的密间细作,你一定要留心。完全的敌人与完全的朋友都不可怕,可怕的是这种你认为他对你心存善意,实际这样的人下手时不会有半分犹豫,会在你尚未察觉之时,一刀毙命!”   “我记住您的提醒。如果他再出现我面前,我一定会捉到他。如果有朝一日您抓到他,判定他罪行时请考虑我今天说的两件事,起码在这次的事件中,他对我抱有一些善意。”   陆侯颌首,白大人道,“今晚我写封家书,明天请派快马到月湾,跟我家人报一声平安。之后我就开始画新弩的图纸,直到制出第一批样品。”   “好。”   “新弩试射之时,希望能邀唐知府同观。”   “没问题。”   告辞离开时,白木香忽然想起以前她与裴如玉的对话,那是何安抚使被调回帝都,陆侯兼安抚使之职。那时,白木香因何安抚使这个一向与自家不对付的讨厌鬼离开而欢喜,裴如玉则说了句,“你觉着陆侯兼任安抚使比何安抚使更好?”   彼时白木香认为,与其有个糊涂的安抚使,倒不如有陆侯这样一位明白人来担任此职。   此时方觉着,依陆侯计谋之深,军政大权集于一身,若陆侯有心对付他们,怕他们当真无一还手之力。 第122章 王道   白木香在侯府倍受尊敬, 一切供应都上上等。先时被带走的徐梁两位师傅重新被派做白木香的助手, 指导兵工坊的兵样司制作第一批新弩样品。   第一批新弩样品被送来时,白木香亲自拿起一张古黄色被打磨出淡淡雅光的弩弓, 先打开弩机察看构件, 整张弩弓被从弩身一直到弓弦都查看过, 白木香把手中弩弓递给先时保护过她的凌侍卫, “试试看。”   凌侍卫双手接过,行至三百五十步的印线后,自箭囊中抽出一支弩箭, 曲臂拉满弓弦, 伴着箭矢的破空声,一道残影尚停留在空气中, 那道铁铠已被凌侍卫一箭钉入,铠片啪的一声嘣开坠落,弩箭直接钉入铁铠内的木偶人型,箭羽在余波中嗡嗡晃动。   “好!”唐知府先跳了起来, 击掌称赞,“好霸道的一箭!”   陆侯如渊似海的双眸似在黑夜里被点亮的灯盏,他缓缓起身, 吩咐凌侍卫, “继续。”   白木香提醒一句, “再后退二十步。”   凌侍卫后退到三百七十步的标线, 白木香微微点头,再射, 依旧能透甲而入。及至退至四百步,箭矢有所不逮,最终,白木香将新弩射程定在三百七十步。   唐知府笑对陆侯道,“可列为我朝神兵前五。”   陆侯不吝赞赏,“冷兵器类,以此弩为首。”   唐知府给裴如玉使个眼色,裴如玉淡淡道,“多谢侯爷对内子的赞赏。”   陆侯亦淡淡,“这是事实。”   唐知府哈哈笑的仿佛弥勒佛活跃着气氛,“今天是个好日子,白大人制此神兵,咱们朝中又添一护国利器,咱们北疆的安宁太平也多了一重保障。侯爷,你可不能吝惜好酒啊。”   陆侯看得出是寻常不动喜怒之人,今日情不自禁的露出几分欢喜,“白大人居首功,我这里好酒管够。”   白木香听到不停提她的名字,笑道,“吃饭啊,得等一下,我得交待给徐师傅梁师傅记录数据,这弩制的急,许多数据还没测试,测试完才知道有没有需要改动的地方。”   “已是如此神兵,还要改?”唐知府完全文官,在他看来,这样的强弩简直是神兵中的神兵,他平生从未见过这样轻盈单人能开还有这样巨大威力的弩弓。便是以唐知府的眼力也知道,此弩一出,以往三人合作用脚开的蹶张弩从此就要减少使用了。   如陆侯所言,冷兵器类,以此弩为首。   唐知府委实看不出还需要改动哪里。   白木香交待清楚,与唐知府道,“弩的使用次数还不知道大概数字,另外,使用过程中有没有哪里不称手的地方?都需要测试。”   “白大人委实细致。”   “不敢不细致,希望能把兵器做到最好,打仗时可以少死几个人。”   唐知府拈须笑道,“有这样的神兵,有侯爷这样的名将,任何人要对我朝发动战事都要三思而行。”   白木香,“您过奖,不值一提。”   “哪里,是白大人太谦虚。”   白木香轻轻摇头,她还真不是谦虚,再如何锋锐的兵器都有被取代的一天,新弩也有一天会成旧弩。何况,倘不是当时吴侍郎让她研制新弩,她的兴趣真不在冷兵器上。   侯府亲自设宴,丰盛自不必提。陆侯居上首,唐知府将白木香让在陆侯右首,文人以左右贵,军中则以右为尊,各有各的讲究。既在侯府,自然是以右为上,白木香与唐知府推拒了一番,唐知府必要礼让白木香,笑道,“待请功折子一到帝都,我就要称白大人为上官。”   “您委实客气,新弩这么快制成,少不得侯爷与大人您对我的无私支持。虽说被你们诈我一回,先前要工有工要料有料,还有我身边这些人,没有大家的帮忙,不会有现在的新弩。”白木香坐右上首,裴如玉便挨着媳妇坐。许司马打横坐下首,实在有点委屈许司马,论官职他比裴如玉还略高些,只是也不能他去挨着白大人,许司马的相貌是受到过白大人无情抨击的。   陆侯举杯,“今日有新弩之喜,我们同干一杯。”   大家一起吃杯酒,说话也随意了些。唐知府道,“白大人你有空教教我怎么开那匣子,简直吓死个人,裴县尊说了,不能乱开,开错了有机关的是吧?”   “嗯,其实没事,穿上铠甲再开就没事了。第一层机关里放的是牛毛细针,有一百多根吧。第二层机关是柳叶飞刀,一二十把。不是大机关。”   唐知府平时一吃酒就脸泛桃花,虽然是朵胖桃花,也颇有几分肥嘟嘟的姿色。这回直接成梨花了,雪白雪白的,都是叫白木香吓的。唐知府手捏酒盏直哆嗦,拿眼看向裴如玉,“小裴啊,你先时不是说就几根针一两把飞刀,一点不危险的么?”   “没事,送给大人的那个是做着玩儿的。真的不大伤人。”裴如玉能跟白木香做夫妻,起码说明一件事,他是能包涵白木香那大条神经的。能包涵白木香这种宽阔心肠的女人的男人,想也知绝对也不是一般的男人啊!   “不不不,一会儿我就派人把盒子拿回来还给白大人,你家这东西可忒吓人了。”唐知府道。   许司马凑趣,“那不如大人送给我,我倒是挺喜欢。”   白木香说,“这个匣子真的不错,里头有暗格,暗格里放的是烈性硝水。倘要放什么密信机要,可把细针飞刀全部淬毒,一旦开错,机关启动的同时硝水立刻倾入盒内便可摧毁匣中信件。”   唐知府想了想,对许司马改口,“那我不送了。”   许司马笑喷,“这还能改口的。”   “怎么不能,我还没送哪。”唐知府感慨,“白大人你在机关术上实在精通。”   “以前我也不大懂这个,相公给我看了好些藏书,都是看书学的。”   “看的啥书,方便说不?”   白木香道,“《九章算术》《算经》《墨子》《鲁班全书》,还有令祖上所著《天机算术》,关于牵星术那一节,当真神仙手段。”   唐知府震惊,“白大人你看得懂?”   “有点难,但也不是看不懂。”白木香来了兴致,“令祖以算术为基础,测算星辰历法,以星辰为参照,开创海上测定方位之法。如今海上远航的那些人,都当感谢令祖之才。”   唐知府遥敬白木香一杯酒,“家祖这本书因内容艰涩,很少有人看了。”   许司马道,“还有人说,谁读懂这神仙书就能一道成仙去了。”   “这就是人们的误解了,看过书的都知道,这是一本纯正的算术书。书中的天机二字是说算术是解密一切奥秘的基础。譬如,历法是变动的,过几十年,就要重新测算。再譬如,天上星辰的运转,其实也是有规律的。而这一切的规律,都可用算术来计算解释。所以,才用天机二字命名。”白木香说。   许司马问,“如大人所制弩弓,也要用到算术么?”   “自然。这张弩需要多大的劲力,弩机要达到什么效果,弓身的韧性要达到什么程度,弓弦要用什么材料,都需要计算。包括弩弓需要做多大,都是经过计算的。”白木香侃侃而谈,抿了一口杯中果酒,“懂一点算术,对平时过日子会很有帮助。”   “你这可不是懂一点。”唐知府打趣的看向裴如玉,“小裴,我看在算术上你也不及白大人。”   裴如玉颌首,给媳妇续满酒,笑道,“不及内子多矣。”   “我只是在算术上有些天分,我相公可不一样,他除了算术略不及我,样样比我强,人尤其聪明。要不是他指点着我多读几本书,我也不懂这些啦。”白木香望着裴如玉俊美的笑容也咧嘴一笑,二人举杯小碰,眼神融融,心照不宣的一笑,各饮了杯中酒。   唐知府好悬被塞一大口狗粮,险没噎死,倒是与许司马心有灵犀起来,二人都在想:长得好就是沾光啊!智慧如白大人都免不了被裴状元的美色所迷啊!   还有你堂堂裴状元,好好的不靠学识全靠脸,简直不给人留活路啊!   唐知府摸摸自己的肉腮帮,就听陆侯问,“接下来白大人有没有什么研制计划?”   白木香实在怕了陆侯,连忙道,“没有没有。我可得歇一歇,我娘快生了,还是龙凤胎。我家阿秀也还小,等阿秀大些,我们得准备着要老二了,过些时日再说吧。”   许司马险没喷了酒,想说白大人你这成天男人孩子热炕头的,官儿还能蹭蹭的往上升,气死个人有没有?怎么这么不上进啊,还不赶紧趁这热乎劲再研究几件军中利器出来!   陆侯没再多说,只是道,“依旧把梁师傅徐师傅给你派过去,一切护卫仍如从前。”   “不用了。我以后不打算研究弓弩了。”   “为何?”陆侯轻轻捻转着手中玉盏,眸中闪过一道敏锐追光。   白木香原不想说,可陆侯都问到了,她道,“弓弩至此,已是极致。将来能胜过我这劲弩的,不是劲弩,必是火器。”   “火器?”   “对,我想研究火器,这东西短时间见不着成效,原就没打算与侯爷说。徐师傅梁师傅都是制弓弩的好手,他们在我那里也帮不上什么忙了,没的白耽搁他们。”白木香说。   陆侯将玉盏放下,“这你不用担心,他们跟着你,除了平时的工钱,还额外有一份补贴,比其他弓弩师都丰厚。何况,按你所言,若真有火器取代铁器那一日,相信他们也更愿意去研究火器,起码能保住饭碗。你身边总需要打下手的人,零零碎碎的活,他们比民间匠人熟练。”   不待白木香婉拒,陆侯又道,“琉璜硝石都是非官府允许的禁售之物,亏你提了,不然怕你研究的材料都找不齐。我这里拨你一些。”   白木香一听能免费得东西,立刻改口,“那都听您的。”   “原是份内之责。”陆侯道,“裴大人那里还要不要军户,我这里倒能再拨五百到月湾县。”   裴如玉不客气的收下,“侯爷有多少尽管打到我卑下县中,盛的下。”   许知府原也想趁机跟陆侯给别的县要一些军户,就听陆侯道,“他们的亲事也一并托给裴大人了。”   “下官必当尽心。”裴如玉应答。   唐知府夹筷子香喷喷的炖肉放嘴里,想着什么时候便宜跟裴如玉打听打听,这给老兵找媳妇可有诀窍。倘他也能给老兵张罗媳妇,估计陆侯不介意再多放些军户到新伊府所辖县内。   这批样品大致试过,白木香略多呆两日,就收拾行礼跟丈夫回月湾县去了。   带着陆侯新派的刘千户与五百军户,白木香骑在马上吹着日渐清凉的小风,用她那能读懂神仙巨著《天机算术》的脑袋在计算这回新弩之功能升到几品。   哎,看陆侯的威风就知道,官场之中,升官才是王道啊! 第123章 回家啦~   在到家之前, 白木香畅想了很多的场景, 譬如,她娘是多么的担心她, 见到她的时候得是多么的欢喜。她家肥儿子阿秀是多么的思念她, 见到她时得是多么的雀跃啥的。   反正, 种种见到亲人的场景, 白木香想了好几车。   结果……   白木香绝不承认她是深深的嫉妒与吃醋了,可这是什么意思吗?她娘一个劲儿的拉着裴如玉的手唠唠叨叨的念叨,“瘦了, 怎么这样憔悴, 这回的差使很不容易啊。哎,赶紧给女婿炖个老母鸡焖俩大肘子……”后头还有一箩筐的话白木香都自动屏蔽过滤了, 切,她根本不稀罕听!   还有,那抱着裴如玉大腿的小鬼是谁哟!还拿个胖脸蹭啊蹭,蹭啊蹭的, 蹭个毛哦!看眼睛也不小,就光看到你爹看不到你娘啊!   白木香气的,这都叫什么亲人哪!   亏她想他们一路!   白想了!   亏她还在新伊买了好些礼物!   白买了!   白木香已经翻腾着白眼决定了, 礼物她不用了, 全都自己用。好吃的也不给人, 她自己留着吃!简直气死了有没有!   怎么一个个的就只看得到裴如玉看不到她啊, 集体势利眼失明,还是她这么平凡这么不引人注目啊!   白木香脸似臭鸡蛋, 就七叔是个好人,递给木香一杯热奶茶,问她这些天的事。白木香道,“也没什么事,就是帮陆侯抓了几个坏人。”   裴七叔略一寻思就知事情不小,陆侯权掌北疆,手下兵精将广,如何还要白木香帮忙抓人?可知这次不是寻常事。裴七叔也不多打听,笑道,“回来就好。你这一走,你娘常念叨你,阿秀也想你。”   “完全没看出来啊。”白木香酸兮兮的郁卒着,“看我娘那样儿,不知道的还以为裴如玉是儿子,我是媳妇哪。更别提那小没良心的肉团子,生儿子有什么用啊!”   白木香正醋着,一个软呼呼的肉团子就被放到她怀里,裴如玉正笑眼弯弯的望着她,“岳母疼我也是爱屋及乌。阿秀是太久没见我了。”   小阿秀很想爹,一样想娘啊。小孩子云朵一样的小身子在怀里一趴,白木香的心就软如春水,白木香抱着胖儿子亲两口,小阿秀奶声奶气的喊,“娘――娘――”翘着小嘴叭叭的亲他娘,亲出他娘满脸口水,他娘也一脸不嫌,随手一抹问儿子想自己没,在家乖不乖,有没有听外祖父外祖母的话。   阿秀其实听不大懂,孩子只要在父母身边就很高兴了。阿秀平时很喜欢在院子里玩儿的孩子,这回爹娘回来,他哪儿都不去了,一会儿在他娘怀里,一会儿在他爹肩上,时不时还要爹举两下做游戏。李红梅眉飞色舞的瞧一回闺女,“没胖也没瘦,还那样儿。”同闺女说,“消息早传回县里了,咱家在府城的官司赢了,判小菲家赔咱家作坊一百两银子,钱虽不多,难得是争了这口气!我听说小菲她婆家不成了,被官府抓起来了!”   白木香给阿秀擦擦口水,“徐家是别的案子发了。”   “真是老天有眼!”李红梅道,“你不晓得,你们这一走,县里传了好些闲话。好在小莹是个能干的,那丫头真是压的住,作坊里好几个作怪的都叫她压住了。”   白木香抖抖眉毛,笑两声,“我早料着会有这一出,正好我回来,清理清理那些不老实闹事的。”   裴如玉刚喝两口水,余县丞几人就过来了,裴如玉把儿子递给妻子,“我出去跟他们说两句话,也叫他们安心。”   “去吧,早点回来,晚上咱家团圆饭。”白木香抱着儿子把裴如玉送到门口,裴如玉摸摸儿子的肥嘟嘟的腮帮子,轻轻在白木香脸上一刮,被白木香一瞪,笑着去了。   白木香回头跟她娘七叔说话,问她娘,“娘你身子没事吧,我看你这肚子越来越大了。”   “没事。就是笨了点儿。”李红梅现在都不能坐椅子板凳,椅子放不下,板凳不稳当,她不是坐榻,就是坐炕头儿。李红梅后腰靠着个软枕,跟闺女打听,“这回什么要紧事啊,女婿一去一个多月。”   “军中的事,都是机密。倒是这回立了些功劳,要是没问题的话,应该又能升回官儿啦。”白木香得意的嘿嘿嘿,“写奏章时我把娘你诰命的事再催催,争取一下子把你的诰命也弄下来。”   “对对对,我正想说这事儿。”   裴七叔,“诰命?”   阿秀不愿总在他娘怀里,挣扎着要下去,白木香把儿子顺腿溜下去,阿秀坐他娘脚面,让他娘晃他。白木香说,“这不是做官都能给女眷弄诰命么,我听说诰命还有钱拿,就想给我娘也弄一个。奏章送去大半年了,也没动静。朝廷是不是不想给呀?”   一听有这种可能,李红梅立刻急眼,“这可不行啊!这不是不一样对待吗?男的当官就能给当娘的请诰命,女的就不行啦!”   裴七叔还不知母女俩私下还有这种计划,一见红梅姐急,裴七叔连忙安慰,“不是,这是朝廷规矩,诰命发放都有时间的。一般八月统一发放诰命,到时间你这诰命肯定能下来。”   白木香转念一眼,“七叔,那我这回要是能升官儿,我娘这诰命还得往上提一提吧?”   “肯定的。”裴七叔斩钉截铁,李红梅喜上眉梢,“这喜事都是连着来的!”夸闺女,“没白去新伊这一趟,办成不少事儿。”   “那是!”白木香没把那些危险事告诉她娘,看她娘这肚子,还不得把她娘吓着。   白木香说,“我瞅着娘你快生了吧?”   “还没动静。”   李红梅事后想来,不该说大话。说过这话的当晚,她就不行了。小福把白木香夫妻喊起来,白木香披上夹袄就往外跑,裴如玉叮嘱,“别急,小心看着脚下。”阿秀被动静响的有点要醒,裴如玉连忙拍儿子两下,阿秀翻个身继续呼呼。   白木香跑到她娘院里,裴七叔正守在身畔,两个接生婆都到了,裴七叔脸色微微泛白,手搭在红梅姐的腕间,冷静的对白木香道,“你娘要生了,别慌。”   俩接生婆看过后也说,“是发动了。太太先稳住,您几十年没生育过了,这一回跟头胎也没什么差别。”   的确没差别,让李红梅说,还不如当年生白木香时顺利,半宿三更天开始发动,一直到将中午才把孩子生下来。一儿一女,龙凤双生。   俩产婆一人抱一个襁褓,奶娃子的哭声震天,李红梅浑身被汗水浸透,额间发丝黏在脸上,她脸上没什么血色,却透出极度喜悦,虚弱的说,“快抱来给我看看。”   白木香抱一个红布包放在她娘一畔,另一个是产婆抱着,被裴七叔接了过来。裴七叔双手微微发颤,不像抱着一个孩子,倒像捧着座泰山,那小心翼翼的样子,姿势却是极标准的。据红梅姐说,七叔私下常用阿秀练习抱姿,一手托着孩子的屁股,一手托着后脑颈项,新生儿骨头软,一定要托好。   七叔的脸色比红梅姐还要白三分,他眼睛里缀满泪水,想说什么,还没开口,哽咽就堵在了喉间。这孩子生的,怎么这样招人疼啊,皱巴巴的也这样好看,哭的震天响,这大嗓门,硬是一点不吵人,这小嘴,跟小鸟有喙似的,尖尖的,也透出小巧精致。   七叔自动把猴子样的红皮小家伙美化成个仙童,直待外间裴如玉实在急的,问,“岳母弟妹都好吧?阿秀要进去看小姨小舅了!”   “都好都好,你先抱住阿秀,等收拾收拾再让他进来。”白木香急忙拦道。   七叔终于依依不舍的把另一个红布包放在红梅姐的枕边,他握着红梅姐的手,轻轻的抽泣了一声,说,“红梅,谢谢你。”   “我用你谢,我是给自己生娃。我就说,我命里两女一儿的!”李红梅欢喜的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   产婆笑道,“太太生产顺利,一看就是有大福气的人,龙凤双生可是极难得的。”   另一个也说,“是啊。大吉大利。”   两人都是极老道的产婆,帮李红梅收拾好,七叔笑道,“有劳你们,一人一百两银子,还得劳你们多住几日。”   便是新伊城也极少有这样的大手笔的打赏,两人连忙笑着谢过,她二人道,“我们一定尽心帮太太把身子调理好。”   七叔喜悦至极,不停的瞧着儿女与妻子,感觉怎么瞧都瞧不够。直到一个小家伙爬上炕,稚声稚气的问,“小姨?小舅?”   七叔才想起来,满头雾水的问,“哪个是儿子哪个是闺女啊?”都是一样的红布包……   白木香好笑,“刚七叔你抱的是闺女。”   七叔笑着指给阿秀知道,“这个是小姨这个是小舅。”   福子端来热鸡汤,白木香喂她娘喝了,一碗热鸡汤下肚,李红梅脸色好看许多,她记挂着七叔,说,“这也中午了,你们去吃饭吧,早饭就没吃。”   七叔笑,“我就是七天不吃饭也不饿。”   “这还顶饱啊。”红梅姐笑。   “喜事就顶饱。”七叔眉眼间蓄着无限的欢喜与情义,柔声道,“你睡会儿,我守着你,我就在这儿吃。木香,你带阿秀去跟如玉吃饭去吧。”   白木香也是满面喜悦,“那我先去了,七叔你午饭后也跟我娘一起歇一歇。”抱着肥儿子出去了。   裴如玉一直在外间,已经打赏了产婆,还有家里丫环小子这月都多发一月月钱,七叔院里的多发俩月,吩咐丫环用心服侍。   一家三口回自己院里吃饭休息,六月底的风有些凉了,中午的太阳却又无比暖和。裴如玉说,“这孩子七个月就生了,没事吧?”   “七活八不活。娘这回又是龙凤胎,早些生也正常。没事,孩子个头虽不大,哭起来很响,很有精神头儿的。”白木香道,“你没见七叔,我还以为七叔得不行了呢。没想到一点事都没有,脑子比我还清楚。”   “七叔就是这样,他越是大事越稳健,裴相一直想七叔入仕,说七叔做官定有一番做为。”自从断绝祖孙关系,裴如玉就称裴老爷子为裴相。   “七叔现在也挺好。”   “我也这么说。”裴如玉问,“孩子长的像谁?”   阿秀举着小胖手抢答,“猴子!”   爹娘一齐爆笑出声。 第124章 野心不小   从红梅姐有身孕, 一直到生产, 七个多月,七叔还没给龙凤胎取好大名。   好在, 小名儿取好了, 虽然七叔取了一本书那么厚的名簿给龙凤胎做小名儿, 因龙凤胎早产, 七叔觉着红梅姐福气比较厚,想想还是让红梅姐给龙凤胎取个小名儿。   红梅姐喝完一碗热羊奶,望着窗外一树开始上色的枣子, 就把小名儿给取好了, 儿子叫大枣、闺女叫枣花。简直土的掉渣,白木香说名儿忒土, 她娘那理论可丰富了,“知道什么,小名儿就得土点才好,土土的孩子好养活。以前咱们村儿, 你看那叫猫啊狗的,越是这样的贱名儿孩子越结实。”   听的七叔都有些心动想着要不要给闺女取名叫喵妹,儿子就叫狗剩, 多么淳朴又乡土的名字。好在七叔也比较要面子, 这俩小名儿比大枣、枣花还要土上十倍, 他有些说不出口。   七叔很低调, 都没有大办洗三礼,也没有请收生姥姥来家给孩子洗三, 用七叔的话说,如今天气渐冷,把孩子弄水盆去,万一冻着就不好了,供一供炕公炕婆是一样的。   洗三那天就是一家子吃了个饭。   不过,到洗三这天,裴如玉裴敬终于能看一看龙凤胎长啥样了。他们先前就分别听白木香、七叔、小阿秀说起过,只是,三人的话各有不同,还是得眼见为实啊。   七叔一手一个把龙凤胎抱出来给俩侄子看,刚出生的孩子么,好看是没有的,但还是能从神韵里看出来,一个像七叔,一个像红梅且。裴敬笑,“还真会长,一个像爹,一个像娘。七叔,哪个是闺女哪个是儿子?”   七叔道,“襁褓上绣花的是枣花,绣元宝的是大枣。”   阿秀跳着脚拍着巴掌喊,“猴子,小丑猴子!”   裴敬哈哈大笑,裴如玉刚要说儿子,就听七叔笑眯眯的对阿秀道,“阿秀,你小时候一模一样,也这个样。”   阿秀登时吓的不轻,瞪圆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盯着他的小猴纸姨小猴纸舅,然后忽啦一下跑里间去了,指着他外祖母放在柜子上的梳妆镜直蹦,“镜子,镜子!”   那是个小圆镜,白木香生怕他摔了,可孩子要什么东西,你不给他是断断不能消停的。白木香把小圆镜给小圆拿着,哄阿秀玩儿。阿秀对着镜子看了好半天,似乎确定自己是个雪雪白的漂亮宝宝,才又放心的跑出去玩儿了。   阿秀虽然觉着小姨小舅是画上的猴子样,也挺喜欢他们,每天都要跟他娘过来看小舅小姨。赶上小家伙们在睡觉,他会轻轻的用心摸摸小家伙们的手啊脸的,有时心情好还要亲上两口,一本正经的模样逗的人笑。   大多数是赶上小家伙在哭,阿秀还要凑热闹,他见小舅小姨张嘴嚎,他也大嘴一张跟着嚎,李红梅给外孙子气笑,“你倒是学点儿好啊。”   阿秀反正听不懂,他要一直嚎到小姨小舅都收声,他才跟着收声。   七叔展现了极大的耐心,孩子哭闹都是七叔来哄,对孩子那叫一个细致,用红梅姐的话说,“没见过这样的细致人。”   因是龙凤双生,担心红梅姐奶水足,七叔还提前找好了奶妈,一应事情,不用红梅姐操半点心,红梅姐负责把身体调养好就成。   瞧着她娘平安生产,七叔又是这样的体贴人,白木香送完东西,出后时从窗户明纸看到七叔端着汤递给她娘的模样,不禁一笑。可能每个做子女的从骨血里更希望亲生父母在一起,对于顶替父母位子的那个人,心里感情总会有些微妙。   身畔枣树被风吹动,树叶青枣哗哗而响。白木香心中是真的释然了,每个人对亲人都不可避免的有那么一点私心,她也希望自己是她娘心中的唯一,可是生命这么短暂,转眼匆匆,如果你真的珍视一个人,你会希望她的生命像你一样丰盈满足,充满欢乐。   而人生中的许多欢乐,不仅是来自亲人朋友,更来自一个能携手共白头的爱人。   白木香抿抿耳际碎发,转身走出她娘和七叔的院子。作坊的事她没大管,有白文、崔莹、还有回到月湾的小财,实际上,小菲家的那场官司一输,作坊里闹事的几个就消停了,非但消停,恨不能缩起头来过日子。不过,崔莹还是强烈要求开除了好几个不老实的妇人。   当然,也给这些天依旧在作坊里勤勤恳恳的工人一人一个大红包,每人多发一月工钱。打一棒子给个甜枣的事,大家也都是干惯了的。   不多几日,梁师傅徐师傅回到月湾,很不好意思的给白木香赔了回礼,还送给白木香许多新伊的礼物,徐师傅道,“自我们来月湾,都是白大人照应。实在是军中命令,把我俩愁的不轻,咱也不敢不干,可要说干,也不知道打哪儿干,白大人你一不贪东西,二不贪钱。真对不住您,我们给您赔不是了。”   “行了行了,都过去了。你俩也真是的,该私下给我个暗示。”这俩人都是军中工匠,自然不敢不听军中吩咐。小雀端来新煮好的奶茶,白木香请他俩喝奶茶,一面抱怨着。   梁师傅说,“倘是旁的事,一准儿得跟大人您透个信,可上回接到的是绝密,我们是夜里连梦话都不敢说。倘真露出一字半字,便是死罪。”   “原来如此。”白木香别看官居五品襄赞军务,她并不太懂军中的这些规矩,但想想陆侯那铁血模样,就梁师傅徐师傅这俩人,瞧着也不像有胆子敢跟她通风报信的。   白木香一向心肠大,也不再做计较,“这事过去就过去了,知道的人也不多,别再提了。咱们依旧跟以前一样,正好新弩研制结束,现在也没旁的事,都歇一歇。”   徐师傅笑,“我听说大人要的硝石琉璜很快就到了,大人是要研究火炮么?有什么琐事,吩咐我二人便是。”他二人是真的服了白木香,匠人之间的高下很好分辨,把各自的得意之作拿出来比一丝就知道。这上头,白木香完胜二人,尤其,白木香不仅□□上厉害,人家还挺有心眼儿,最要紧的核心始终没告诉他俩。   面对白木香碾压似的强横实力,两人只要白木香不怪他俩,还能在白木香这儿混口饭吃,就心满意足了,哪里还敢想其他。   白木香是真的心怀宽广,待向上呈报新弩功臣名单时,白木香自己是头一份,但梁徐二人也伴居名单之便,甚至连看守护卫的凌侍卫几人,白木香也写上去了。   继去岁白木香以女子之身官封五品震动帝都之后,上次还只是个五品官,官不大,有些人酸两句还会说“芝麻粒儿大小的官”,今次非但有献制新弩之功,还有捕获大食王子的战功,陆侯对白大人也颇多赞誉,称赞白大人不顾自身安危,主动诱敌深入,亲犯敌穴云云,总之把白大人夸的是文武双全、胆略不凡。   穆宣帝对功臣向来大手笔,与内阁商议之后,白木香白大人这回把震都官场震的没了声音,官封从三品,享工部侍郎薪俸。   当然,白大人奏章里提到的关于她娘诰命的事,朝廷也没再等到八月统一发放,三品以上便是夫人诰命了。红梅姐就这么刚诞下龙凤胎后,直接沾闺女的光成了三品诰命。   便是红梅姐的亲家母裴太太心里都嘀咕几句,想她那惯常花红柳绿的亲家母,一下子诰命比她都高了,真是往哪儿说理去!   好在,自家儿子也升了半品,自从五品升到正五品。   在全国县令里,裴如玉的官衔都是最高的了。   但,依旧是个县令啊!   而且,媳妇这官儿升的跟蹿天猴儿似的,嗖嗖的,哎,明明她儿子也优秀的不得了,升官升的也快,结果叫媳妇比着,硬是叫媳妇压一头。   这可往哪儿说理去!   裴太太又是高兴又是心塞,心下却也难免庆幸,亏得当初媳妇没跟儿子和离啊,这么有本事的媳妇,怕是全帝都也寻不出第二个。说来还是老爷子的眼光,当初力排众议的把这个媳妇娶进门。   裴家现在还有桩事,就是二房侄子,眼瞅也到了说亲的年纪,家里有老爷子在,给孩子说亲倒不难。就是说愁二太太,也不知怎么就相中了她那娘家侄女,这几天往老太太那里唧咕过好几回,就愿意娘家侄女做媳妇,把老太太烦的不轻。   想老太太近来因这事不大痛快,裴太太叫着闺女,“想来老太太也知道你大哥大嫂升官的消息了,咱们过去热闹热闹,她老人家也高兴。”   裴茜说,“以前真看不出我嫂子这么能干!”   “你嫂子早就聪明,她家织布的那织机就是她改的,听说织的布特别好。”裴太太道,“主要是你嫂子性子好。”   裴茜“噗噗”偷笑,“娘你别说这不实诚的话,以前你俩常拌嘴来着。”   “那是她刚进门,娘不熟悉她的性子,她也不了解娘的喜好,要是现在还在一处,你看我们婆媳好不好。”裴太太想到媳妇三品官,虽然压儿子一头,也是帝都头一份儿啊!裴太太虽小有嫉妒,可心里明镜一般,媳妇能干总比无能无才的好!   带着闺女,裴太太就去了老太太屋里。   裴老太太屋里满室笑声,裴太太进屋,仆婢们都见礼恭喜,裴太太笑,“谁想得到,这好端端的,突然就听说这事,再想不到的。”   不过,白木香嗖嗖升官的事当真造福了裴家二房,在外地做官的裴二老爷见到朝廷坻报,亲自写信给父亲,让父亲帮着给长子寻一门妥当亲事,裴二老爷还说了,门第出身他都不挑剔,只要是个好姑娘就成,要是能像大侄媳妇这样就更好了。 第125章 朋友做了皇子妃   朝廷的封赏尚未到, 先到的是裴家下人和小九叔一行,大家相见自有一番热闹, 尤其知道红梅姐诞下龙凤胎的事,更是欢喜无限。   先是给大爷大奶奶请安, 白木香问过家里长辈们可好,白木香关心的主要是裴老爷子, 她跟裴家其他人反正也没交情, 只要老爷子好她就放心了。   这次裴家打发过来的是四房下人, 拢共十六口, 男人可帮衬外头的事,妇人老成,管内宅或是带孩子都成, 至于小子丫头,也都是能做活的。这四户中, 一户姓李一户姓张, 便是上次来的李忠张诚两家的亲戚。   白木香让小雀安排下住处, 让他们先去休息,还有就是带来的东西也安置一下。小九叔在红梅嫂子那里隔门帘问过好, 七叔是个讲究人,红梅姐还在做月子,不好见外男。   其实让红梅姐说这没啥,不过七叔坚持,她也就随七叔啦。   裴七叔是随小九叔一起过来的,小九叔笑道, “来的时候我特意带了些关内的滋补品,正好用上。”   “小九叔你这送的及时,我娘正得多补补。”白木香笑,“我猜你们就得一起来,路上都顺遂吧?”   “没什么不顺遂的,都好。这才大半年,我看外城要建好了?”   大家说些彼此间的事,当天,白木香设宴为小九叔接风洗尘,又着人往去作坊把崔莹叫了家里吃饭。白木香私下和小九叔说了说近些天的事,白木香道,“虽说是虚惊一场,作坊里很有些不安分的,那些天我和小财都不在,阿文去府里打点官司,亏得阿莹压得住。”   “作坊里无非就是些小人鼓动,你们这次我听着可悬。”   “关系到军方,多有不得已。”白木香不好多说捉拿大食四王子之事,但也没有太瞒着小九叔,大致说了说。小九叔听到白木香中箭,脸梢微微泛白,再三确认,“真没事吧?”   “没事,我当时穿着软甲,根本没射透。”   “天哪。原本咱们就是想着做个小生意,吃穿不愁,如玉做官也是文官,竟是这样危险。”小九叔唏嘘,悄同白木香道,“能不能请裴老爷子想个法子把如玉调到个安全些的地方?”   “难。”白木香脑子灵活,嘀咕,“也不知三皇子怎么样?”   小九叔一个机伶,“你怎么念叨起三皇子了?”   “裴如玉和三皇子很有交情的,他俩打小就在一处。裴如玉被贬,就是因着当初为三皇子说公道话。”白木香念叨一回,“小华现在怎么样了?她那亲爹靠不靠谱啊?你这回要把阿莹娶走,我这里少一助力,不如把小华叫月湾来,我还能帮她寻个好婆家。”   小九叔唇瓣分了又合、合而又分,一幅欲言又止。白木香不解,“你这是怎么了?一幅要说不说的样儿?”   “我也不知道要不要告诉你,小华让我别跟你说。”   “什么事啊?她那亲爹不成吧?我就说,打小她自己个儿都不知道她爹还活着,突然间来了个活爹,这能是好的吗?这要是个好的,能十好几年不管她?哎,她就是成天觉着自己个儿最聪明,就是看她那亲爹日子不错,想弄些好处。怎么啦?是不是好处没得手?”白木香翘着腿感慨自己的朋友李玉华。   李玉华和白木香是邻居,据说祖上是亲戚,李玉华自小没爹,跟娘姓,她娘姓李,和红梅姐是族姐妹。李氏去的早,遗下李玉华一人,李玉华那会儿年纪也不大,十来岁的小丫头。因两家是邻居,白木香家也很照顾李玉华。别看人家年纪小,心眼儿多真不在年纪大小,就白木香这样的脑子,自来打牌是赢遍全县无敌手的,就输给过李玉华。   李玉华跟白木香关系好,走的近,后来白木香死了爹,李玉华就搬白家住去了,李玉华、白木香、李红梅三人都不是种田的材料,就合伙做些小生意,炖肉的生意就是白木香的主意,李玉华心比较野,撺掇着白木香去府城的绸缎庄,俩人到府城绸缎庄包些活计,回村再派给三乡五里的妇人们,她们转中间差价。   后来白木香改织机,李玉华一看这是能赚钱的事,跟白木香商量着拉了小九叔入伙。白木香嫁裴如玉后,小九叔跟白木香到帝都设立木香布的帝都分号,白家村的作坊就都是李玉华在管。   原本挺好,结果,白木香刚嫁大半年,李玉华死十好几年的爹出现了,要接她到帝都享福。那会儿白木香就跟裴如玉来北疆了,小九叔也不在村里,李玉华安排安排就到帝都享福去了。   用白木香的私心揣摩,李玉华这就是憋着得好处的心去的。   让白木香说,李玉华就是有这么点的不是:当初裴老爷子带裴如玉回乡履得旧约,白木香其实想要些补偿就算了,当然,那会儿她还没见过裴如玉的俊美相貌。   小九叔也觉着,倘裴家人十分不乐意这亲事,想要反悔,咱也别强扭着来。   李玉华的看法完全相反,李玉华是没日没夜的劝白木香,放着状元郎不嫁,难道去随便嫁个土鳖?傻啊!只要裴家在亲事上有半点愿意,立刻就嫁过去!以后做少奶奶,非但能享福,对家里生意也有益!   就凭李玉华这性情,要是知道帝都有个有钱的爹,她不去能有鬼!   白木香认为自己比较老成,要知道,天下没有白占的便宜,就李玉华那爹,十好几年不闻不问,那能是什么好人啊?   也就李玉华,见好处就不想撒手,能捞必然要捞一把,这回怕是叫好处咬了手!   白木香也挺记挂这小姐妹,问小九叔,“还是跟小华说一声,别死活捞好处了,到北疆来吧,咱们生意这么好,以后多少银子没有!要是她那爹不老实,我写信给老爷子,让老爷子帮她摆平。”   白木香很仗义。   奶茶有些冷了,上面结了一层薄皱的油膜,小九叔越发觉着难说出口,白木香也有些急,催促道,“不是真出事了吧?到底怎么了?”   “小华不说我跟你说。”小九叔道,“她爹倒没事,她知道如玉是因着三皇子的事受了连累,怕走的太近如玉这官儿更没指望了。”   “我们跟三皇子的事,跟她有什么关系啊?”   “很,很有关系。”小九叔嗑巴了一下,咽了口吐沫很艰难的面对白木香疑惑的眼神,“前年,小华她爹接她到帝都是准备成亲的,给她寻了门好亲事,嫁三皇子做皇子妃。”   白木香登时惊吓到了,两眼直愣愣的张着嘴巴话也不会说了,小九叔吓的过去掐白木香的人中,唤她,“木香木香,你没事吧?”   一巴掌把小九叔的手打一边儿去,白木香气,“怎么没事?我险给你吓死!”她可是坐不住了,跳起来在屋里走两步,脑袋一会儿看天一会儿看地,张大嘴感叹,“我的老天爷呀!小华她嫁给三皇子了!哦,我的祖宗啊!她竟然嫁给三皇子了!” 第126章 高手   阳光在椿树的树叶间闪烁, 像调皮的孩子的眼睛。清凉的秋风哗哗拂动树叶,面对白木香不满的眼睛,小九叔觉着额角都要冒出细汗来。   白木香先是埋怨,“她不让你说你就不说啊,你怎么这么听她的?我说的话你也没这么听过?”   “我也不太懂官场上的事, 她千叮咛万嘱咐让我别告诉你,说这叫鱼目藏珠。”   白木香看小九叔一幅理亏样, 也没再责怪小九叔, 白木香转了两圈走回椅中坐下, 撑着下巴寻思一回,“看来她的处境不怎么好。”两只眼睛灼灼的看向小九叔。   小九叔想了想, “我委实听不到皇家的消息, 只是让帝都邵掌柜留意着些, 内务司有几个认识的, 以前提到三皇子,私下都说这位殿下性情古怪。现在倒没人这么说了。我也去过两回三皇子府, 瞧着小华气色挺好。”   “她爹到底是哪个?先前总说帝都财主,要普通财主能把她嫁皇家去?”   “吏部侍郎许箴许大人。”   “还是个不小的官。许家是没闺女么, 怎么这亲事叫小华给撞上了?”   “这事内里什么缘故,我不大清楚。许家还有俩闺女,跟小华不是一个娘生的, 我回老家打听过,小华她娘才是原配太太,也不知怎么后来带小华回的乡, 现在这个太太不得了,就是北疆陆侯的姑妈。在帝都陆家势力也不小,皇后听说就是姓陆的,还有陆国公府,都是一家子。”小九叔道,“我寻思着,兴许就是三皇子跟陆家不对眼,不喜欢小华那俩异母妹妹,这亲事才落她头上。”   “有理。她要是知道能嫁皇子,只要三皇子不缺胳膊少腿人没什么大毛病,那她一定会嫁的。”白木香喃喃,问小九叔,“三皇子到底怎么样啊?”   “我觉着挺好的,说话很和气,待小华也不错,府里的事都是小华管着。”   “没旁的小妾姨太太吧?”   “没有。”   白木香皱眉,“那也不对,裴如玉和三皇子还有书信往来哪。”   小九叔就不知何缘故了,“小华跟我说现在装作远着些的模样,待过几年想个法子把如玉的官儿升回帝都去,来往就便宜了。”   “那也不至于都瞒着我,以前在坻报看到三皇子大婚的消息,我还不知道是小华哪。”白木香问,“三皇子俊不俊?”   小九叔瞪白木香,“怎么能说这样不恭敬的话?”   “我觉着肯定没裴如玉俊。”   “天下数如玉最俊。”小九叔掖揄一句。   ——   白木香把好朋友嫁三皇子的事憋了一个下午,一直憋到晚上吃晚饭时,实在憋不住就同裴如玉说了。裴如玉也有些意外,“许家大姑娘,是你朋友?这不对吧,许侍郎娶的是陆国公的妹妹,他的长女怎么成你朋友了?我怎么不知道?”   “不是那个。”白木香把从小九叔那里打听到的前因后果同丈夫说了。   裴如玉夹块凉拌黄瓜嘎吱嘎吱的嚼了,难怪三殿下来信中对这位皇子妃多有歉意,原本裴如玉还觉奇怪,三殿下向来不喜陆家,倘皇子妃有陆家血统,三殿下能不能接受都得两说,更不会有什么歉意的。裴如玉见妻子眼睛亮晶晶的模样,笑道,“这还真巧。你们白家村这风水可不得了,怎么这么出人才啊?”   “别玩笑了,以前我问你三皇子的事,你总是语焉不详,这回不许含糊。快跟我说说,三皇子没什么毛病吧?”   裴如玉险叫黄瓜噎着,轻咳一声,“说的什么话,三殿下学识渊博、性情文雅,不是我夸大,你的朋友能嫁给三殿下,必是前世行了善事,今生方得善报。”   “什么善事善报的,别以为我不晓得,以前帝都都说三皇子性情古怪。倘真是一等一的好亲事,还真能落小华头上。就是真有皇旨赐婚,她后娘也不能答应她爹把她接帝都,还不得让自己亲闺女上,还能想得到小华?无非就是亲事没这么好,不想亲闺女嫁皇子,才轮到小华。”   白木香叹口气,“小华这傻丫头,定是不管不顾的就嫁了。”   “都说物以类聚,你想我与三殿下多年交情,倘他性情不好,我们怎么可能做这许多年的朋友?”   “这也有理。”白木香挑捡鱼肚子上的软肉,择去细刺喂肥儿子吃一口,嘀咕,“也不知咱家怎么跟三皇子这么有缘。”   “可见是天注定的。”裴如玉笑,“我写信给三殿下,勿必请他多照顾许姑娘一些。”   “什么许姑娘,小华姓李,又不姓许!”白木香板着脸,严肃的说,“就那种有他没他一个样,活着死了没什么区别,多少年没管过闺女的爹,也有脸叫小华跟他姓吗?!”   “李姑娘李姑娘。”裴如玉忙改口,阿秀巴唧巴唧的咽下鱼肉,又指着鱼说,“娘,鱼。”   她娘立刻又挖一块鱼肚子肉给儿子,还体贴的醮一点鱼汁,小家伙吃的香甜极了。白木香忽然想到,“忘记问小九叔了,前年小华就嫁了三皇子,也不知现在有孩子没?”   “没有。”   “你怎么知道?”   “要是有,三殿下肯定同我说的。”裴如玉从排骨汤里挑块煮的软烂的山药夹给儿子,白木香把小华让小九叔隐瞒消息的事同裴如玉说了,白木香道,“她肯定不晓得你和三皇子还有通信哪?”   “我们也是偶尔写写信罢了。北疆离帝都远,来往不便。”裴如玉道。   “不是说驿站能代为送信么?”   裴如玉给妻子夹两根碧绿豆角,“寻常的信没问题,给三殿下的信可没这么安全,中途拆阅打开还是小事,倘有人模仿笔记换信呢?不得不妨。”   “你不早同我说,有我做的机关匣,把信放进机关匣内,请小九叔带去,我不信还有人能偷看。”   裴如玉笑,“这倒是个好法子。你可得把怎么开机关匣的法子教给三皇子妃,可别开错,机关伤人。”   “放心,我来安排。”   突然知道自己的朋友做了皇子妃,白木香尤其打听过三皇子据说相貌身材都不错,性情也好,当然,这都是裴如玉说的。   不过,按裴如玉对人的苛刻要求,像裴敬那样很不错的小伙子,按裴如玉的话都是不肯努力不上进的人,但三皇子在裴如玉嘴里真是没有半点不好,虽然可能有裴如玉对朋友的一些褒奖,但依裴如玉的性情,值得裴如玉赔上大半仕途的人,想来三皇子也是个优秀青年!   白木香想,小华也挺有运道,三皇子得意不得意的,皇子妃可是超品诰命,挺体面。   小九叔跟崔莹团聚两日,就要往新伊去发货,白木香说,“你先去拜见岳父岳母,出货的事着什么急。”   “这会儿正是秋忙的时候,阿莹说岳父岳母在乡下瞧着佃户收稻子,没空招待我,让我出完货再去就成。”   “阿莹阿凌兄妹都在县里置了宅子,崔老爹老两口还是愿意住乡下,他们老夫妻都是待农闲了才来县里住。”白木香道,“来也来不了几天就要回乡下的。”   “跟我爹娘一样,城里住不了几天就嚷嚷着要回家,说哪儿都不如老家好,出门都是族里亲人。到城里,两眼一摸黑谁都不认识,呆着没意思。”小九叔笑,“我给二老带了些东西,先放你这儿,等从新伊回来,我过去时捎着。”   “成。”   “那个,作坊里有阿文小财也不是很忙,我就带阿莹一道去新伊了。”   “去吧。”白木香笑,“大爷爷大奶奶怎么说的你们这亲事,昨儿叫小华的事惊着我了,我都忘问了。”   小九叔小麦色的脸上露出个俩大酒窝,“这还怎么说的,就盼我快些把阿莹娶回家去。我俩八字特别合。”   “你们这亲事打算怎么办啊?上回你就是留了信物,算是小定,正经成亲可是得过六礼,三媒六聘的。”白木香说,毕竟是小九叔一辈子的终身大事,白木香不想小九叔草率就办了。   小九叔道,“我跟阿莹想着,两地离的远,我们就分开办。岳父岳母这里,不能不让他们热闹热闹,到时我借你这里个院子,到岳父岳母家把阿莹接来。待带她回老家,我们再按老家的礼,摆喜酒,热闹他个三天三夜。”   “这样好这样好,喜事就得这么热热闹闹的。”白木香说,“县里不用你操心,我来给你张罗。你把给阿莹的聘礼准备好,羊酒茶叶都不用买,县里都好,看阿莹有喜欢的首饰衣料置办些,到时抬过去也体面。”   “我也这么想,这回去新伊,我们到银楼逛逛,看她喜欢什么,随她挑。”   小九叔的亲事自然热闹非常,知道这是县尊太太的娘家亲戚,县衙摆酒裴如玉也跟着张罗,赶上红梅姐出月子,七叔并不给孩子大摆月酒,依旧是一家子吃顿酒了事。不过,赶上小九叔的喜事,就更多热闹了。   再是喜上添喜的是,升官大喜!   裴如玉升正五品,白木香升从三品,享侍郎俸,再有红梅姐的三品诰命也下来了,及至新伊唐知府、陆侯等人皆有官爵赏赐。便是跟在白木香身边的一干人,也因新弩之功各有赏赐,整个月湾县都沸腾了,百姓们倒是见过五品官老爷,但三品见的就是凤毛麟角啦。   如今可算是见着了,他们县尊太太就是三品大官!   这一次,陆侯主动上折辞去安抚使之职,言说军务太重,难以兼顾政事,正巧唐知府因功升至四品,朝廷令唐知府暂代安抚使之位。   白木香不解,“只听说当官儿使劲往上爬的,陆侯怎么放着好好的安抚使倒不做了?”   裴如玉点一炉沉水香,闭眸道,“一门心思往上钻营的多是庸才,知进退的才是高手。” 第127章 炮仗美女   近来,不论姓白的还是姓裴的, 男人的压力都有些大。   清晨, 太阳当空照, 小鸟啾啾叫, 小宝贝们也都早早的醒来起床, 用红梅姐的话说, 越是没用的人醒的越早。譬如龙凤胎, 那是五更天就要准时嚎一嗓子的。譬如小阿秀,也是从来不睡懒觉的孩子,他准时到外祖父母那里,等着龙凤胎一起嚎,简直了……   比龙凤胎和阿秀更让人吃不消的是红梅姐和白木香这对母女, 自从升了官儿, 外头人都说要摆酒啊庆祝啊啥的,母女俩很低调的就摆了一日酒, 没有多摆,担心劳民伤财。母女俩还拿出私房银子给县里摆了一条路, 还没修,但名儿母女俩都取好了, 就叫梅香路,翻译过来就是李红梅和白木香的路。   对外这样的低调慈善, 对内么……   一大早,母女俩虽然各在各的屋吃饭,但那幅打扮哟……红梅姐你一身三品夫人诰命这么凤官霞帔的是啥意思啊?好在七叔年岁大比较稳重, 随红梅姐高兴了。   可裴如玉这里,官儿升不过媳妇就罢了,她媳妇还成天穿官服在他跟前晃。   就这么一大清早,白木香就把自己的紫衣官袍穿上了,她还坐炕头儿给肥儿子穿裤子,在小肥屁屁上拍一记,抬头安慰裴如玉,“你可别心里不自在啊,我这也没地儿穿,就在家里穿穿过把瘾。”   “放心,我一丁点儿不自在都没有。”裴如玉给儿子的小猪蹄套上小袜子,系好袜子筒儿,把胖脚丫塞鞋子里去,就把小家伙放地上玩儿去了。   裴如玉给媳妇理理官服,拉她下炕,万分感慨,“白木香啊,亏得你是嫁给我,你要嫁个小心眼儿,得叫你挤兑死。”   “要不我怎么嫁你啊,我当初慧眼如炬。”   裴如玉心说,屁个慧眼如炬,你就是看我生的俊。   白木香对镜照照自己这身气派官服,虽然升官的事过去好几天,白木香依旧觉着特有面子!   白木香在家穿着三品官服晃当,影响的不只是裴如玉,裴如玉没啥,裴如玉的升官速度在官场已经算是飞速了,再说,白木香这官儿不管事,就管着研制兵器。裴如玉一县之长哪。   要命的是,小九叔的新婚妻子小九婶崔莹特别跟白木香投缘,因崔莹要跟小九叔回老家,作坊这里的事她都移交给白文,现在挺有空,没事就找白木香叨叨,打听女人做官的秘诀。   一打听有些傻眼,那啥,造兵器这事,崔莹也不会。   白木香说,“小九叔身上有捐的官职。”   “这我知道,只是他捐是他捐的,我要是也能跟你似的自己弄个官儿,多有面子啊。”崔莹很羡慕白木香一身紫袍,比裴如玉一身红袍更有面儿。   紫袍非三品高官不能穿的!   白木香还跟裴如玉感慨,“小莹真是上进。”   裴如玉心下微动,“倒也不是没法子。”   “有什么法子?”   “其实商人除了捐官,也可以做官的。”裴如玉说,“但要有功勋。”   “细说说看。”   “商人有一个非常大的优势,他们消息灵通,远胜常人。”裴如玉说,“你知道行走在草原各部落的商人么?还有那些从遥远大漠而来的商队,他们除了能交换货物,赚取金银外,往往还有别的使命。”   “打探消息?”   “对。”裴如玉道,“许多商队卧虎藏龙,他们回国时会带回许多消息见闻。北疆这里也是一个道理,北疆地广人稀,族群复杂,那些在各部落间做生意的商人,一般也都与军方交好。”   “你是说让小九叔帮着打探消息?”   “不用刻意。你们铺子开了不少地方,倘有机伶忠心的伙计,不妨训练一二,也不用刻意打扮什么,各地有什么新鲜事说一说。”   “这对你也没用啊,咱们就管着月湾县就行啦。”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裴如玉道,“这话说起来也远,先得有一批得力可用的伙计才好。”   “我家伙计都成。”   “我来跟小九叔谈一谈。”   白木香隐隐有些明白裴如玉的意思,可觉着裴如玉这心操的远了些,不过,白木香还是叮嘱裴如玉,“危险的事可别派给小九叔。”   “放心吧。”   ——   小九叔新婚燕尔,出货后在新伊又购进一批货物,待到八月就准备带着崔莹回老家了,结果,崔莹诊出身孕,不能远行。   把小九叔郁闷的,白木香笑,“你们这也忒快了些。”   崔莹倒不担心,她娘家就在月湾县,在娘家待产是一样的。小九叔想多留些日子陪伴崔莹,崔莹倒是说,“你就先回关内吧,把货物出手,也多陪陪二老,把我有身孕的喜事跟二老也说一说。明年早些过来,就能见着儿子了。”   小九叔很不放心,“你这身边也没个服侍的,先买俩丫环。”   崔莹也有此意,如此,小九叔安排一通才带着货物回关内。崔莹又想去作坊里帮忙,白木香劝她,“你还是先安胎。别仗着年纪小就不当回事,你头一胎,没经验,怀孕生子不是小事。有人生孩子啥事没有,月子坐的好还能把先时老病坐没了。也有生孩子把身子生垮了的,不保养好,以后有罪受。”   崔莹剥个松子仁儿搁嘴里,“光闲着也不舒坦。对了,小菲她一家子从府城回来了,她娘好几回求我,想小菲再回作坊干活,便是不拿银也愿意的。我没应她。”   “还是算了,这是她家官司输了,要是赢了,可就不是她了。”白木香也有事发愁,“我看现在作坊里画图样子的几个都一般。”   “说句心里话,小丽人是比小菲好,她画的花样不如小菲有灵性。”看小火炉上的奶茶咕嘟咕嘟开了,崔莹提壶倒碗奶茶递给白木香,自己也捧了一碗,慢慢的吹着热气,“还是得慢慢寻个妥当人。”   “是啊。”   崔莹就遍天遍地的打听有没有擅画花样的人,主动来作坊试工的也有,白木香别看不会画这些印染花样,她干印花也好几年,什么样的花样比较好卖,她心里约摸有个数。   一直待八月底,西漠州那里传来一件稀罕事,可玄了,说是西漠州的大户人家,家里招了狐狸精,把府里小妾小姐给祸害了。   “男狐狸精?”白木香问。   崔莹点头,“是啊,说这老爷一棒打下,那男人呜呼一声躺倒在地,一阵白烟过后,化为一只银狐。人们才知道原来是狐狸精作祟。”   “那后来怎么着了?”李红梅听着都稀奇,连忙追问。   “也没怎么着。那家老爷觉着丢脸,把小妾闺女都撵出去了。那小姐先时还与西漠州知州大人家的公子定有亲事,如今也黄了。”崔莹说着怪可惜的。   李红梅翘着腿嗑瓜子,一面道,“肯定黄啊!招过狐狸精了!”   白木香说,“小妾撵出去还能改嫁,闺女怎么着啊,这家人也忒没情分了。”   “估计是怕丢人。”李红梅道,“有些古板人家很要面子的。”   妇道人家只当闲话一说便罢,不想,半月后,白木香竟见到这位招过男狐狸精的小姐。黄小姐一身男装打扮,满面风尘,“我听说你们这里招女工,我什么都能干,字也识字,画画也学过。我姨娘也手脚麻俐。”   白木香这才注意到,黄小姐身边还跟着个四五十岁的瘦小妇人,青巾包头,很本分老实的模样,相貌亦是寻常。白木香望望一脸英气的黄小姐,再看看老实巴交的老姨娘,唇角抽抽,“不好意思,问一句,你们就是那个……”   黄小姐美眸喷火,气愤至极,“说我招狐狸精也罢了,竟然说姨娘也招狐狸精!简直是诬蔑!陷害!岂有此理!”   白木香也觉着是诬蔑陷害,不说旁的,就说这位一看就很老实本分的姨娘,男狐狸精估计也看不上啊!还有黄小姐倒是相貌不错,但就这火爆脾气,莫非男狐狸精喜好特殊,爱好是,炮仗美女! 第128章 黄七爷   在一个秋风生寒的日子, 白木香、崔莹、红梅姐守着小火炉, 煮着奶茶,听黄小姐说起自己的不幸经历。   黄小姐接过奶茶, 先递给身边的刘姨娘, 说起自家的事。黄小姐道, “根本不是什么狐狸精, 是个贼,到我家偷东西,被我一棍子敲晕了。”   “结果偏赶是个晚上, 我家住的紧促, 我有个妹妹,跟我们住一个院儿, 听见动静一嗓子嚎的险没把狼招来。我当时力道不足,没把那贼打晕,待我妹妹叫的一府里人都跑来,那贼突然就冒了股烟, 丢下一只死狐狸跑掉了。”   刘姨娘哆哆嗦嗦的说,“那还不是狐狸精,必是狐狸精无疑的!”   “姨娘你真是好糊弄, 我看他跳上屋顶的, 你不也见着了, 那白烟是障眼法, 骗人的!”   “真是狐狸精,肉身死了, 跳上屋顶是狐狸的魂儿。”刘姨娘有些冷似的打个冷颤,连忙又喝一口热奶茶,定定心神。白木香安慰她,“那就更不用怕了,黄姑娘能把狐狸精打死,你还怕什么?”   刘姨娘胆小地小小声说,“要是狐狸精家里还有旁的大狐狸精,我怕他们来找小佳报仇。”   “那也不用怕,来一个打一个,来两个打一双!”黄姑娘以一种神挡杀神妖挡杀妖的气魄道。   倘以胆量论,真看不出这是母女来。   崔莹说,“打死狐狸精也是为民除害,怎么听说令尊赶你们出来了?”   崔莹一问,刘姨娘眼眶开始泛红,黄小佳劝她,“有什么好哭的。”同崔莹几人道,“我还有个妹妹,一直眼红我跟知州大人家的亲事。其实就是个庶子,软趴趴的会念几首酸诗,还都是旁人写的。这个妹妹可劲儿的造我的谣,还把姨娘拉上了。她挺厉害,把我给取而代之了。还要把我说给她姨娘的娘家侄子,也就是她的表哥。她那个表哥,真是宁肯做尼姑。我看那个家也没什么好呆的,就说我跟狐狸精好过了,把我爹气个半死,就把我给赶出来了。”   “以前我就听说月湾县有大作坊,招女孩子做活。我也受够了我家里那群姐妹,家里虽算有钱,可十几口子姨娘二十几个兄弟姐妹,说是亲的,有时跟仇人一样,恨不能你把我吃了,我把你啃了。每天一门心思的就想着怎么讨我爹高兴,女孩儿想谋个好亲事,儿子想多分家产,姨娘们大都是想我爹多往她们屋里去几次。我还不如出来干活挣口清净饭。”黄小佳很坦诚的说了家里的事,“我就带我姨娘来了,一看你们这里还真是在招工。大东家,让我试试吧,我觉着我还成。”   刘姨娘表示,“我也能干活。”   白木香作坊里刚开过一些闹事的,现在倒也缺人,只是黄小佳刘姨娘以前都是被人伺候的,干得了作坊的活么?   黄小佳道,“我想试试画染色花样,我姨娘您瞧着能干点啥就干点啥。”   这母女二人,一看就是黄小佳拿主意,白木香看刘姨娘年纪也不小了,就让她去挑捡棉桃。黄小佳去了画印染图样那里,黄小佳以前没做过工,她也没经验,倒是有满腔自信,而且说了,画不出合适的花样不要工钱!那份自信满满的模样,与胆小怯懦的刘姨娘简直是两个极端。   待把这母女二人交给小财去安排,白木香都感慨,“倘不是亲眼所见,都不知这竟是亲母女。”   崔莹道,“还是着人打听一下黄家的事。”   白木香想了想,也是这个理。其实不必派人到西漠州去打听,月湾县就有西漠州的商队,黄家的事不是什么秘密,就是传言的那样,说是家里招了狐狸精,黄老爷把姨娘闺女都赶出家门了。   白木香都感慨,这也叫爹!   黄小佳在作坊里研究了半个月以前的印染图样后,就跟白木香说要去趟新伊看看新伊那里的印花料子,作坊时常要往新伊送货,就带黄小佳一起去了。黄小佳第二个月开始画印染图样,别说,她到底有些见识,人亦聪明,画的很有几张不错的。   黄小佳就这么带着她姨娘在月湾县安顿下来,待到年前,黄小佳已经坐上图样室管事的位子,她手下有俩给她打杂帮忙的小姑娘,算她徒弟。   白木香向来珍重人才,给她母女单独安排了两间屋子居住,这大过年的,旁人都回家去了,白木香干脆叫她们来县衙一起过年。黄小佳跟小财窈窈都挺熟,就带她娘到县衙过年,刘姨娘哆哆嗦嗦地小声说,“这合适么,多打扰大东家啊。我听说,大东家还是三品大官儿哪。”   “不打扰不打扰,大东家这么有本事,咱们更得多亲近,要是以后我也弄个官儿当,说不得娘你也能当诰命。”黄小佳一边拨拉着算盘珠子,一边记账。她娘都知道大东家三品高官的事啦,黄小佳怎么可能不知道,她非但知道,她还知道大东家的娘也因大东家被封了三品诰命,体面的不得了!   刘姨娘愁苦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笑意,“那可好,娘就盼着哪。”   白木香是个大方的东家,黄小佳不论是做管事还是画图样都有分红拿的,虽说干的时间不长,她工钱真没少赚。黄小佳算了回银子,趁着天气不错,叫着她娘出去置了些不常见的鲜果礼物和几件给小孩子的玩具,便带着她娘往县衙去了。   县衙年下事忙,黄小佳把她娘安排到红梅姐那里帮着看孩子打个下手什么的,她在白木香身边能做个臂膀。主要是白木香身负官职,官场上还得有一套往来,不论陆侯还是唐知府兼唐安抚使,都打发人给白大人送了年礼。   注意,是给白大人的年礼哦,可不是给裴县尊的。   按品阶,该是裴县尊给唐大人、陆侯送年礼。裴县尊的确在年前去了一趟新伊城给唐大人送年礼,虽然唐大人现在也不大敢收他的年礼,但两人论出来,唐大人官位更高。   主要是裴县尊他媳妇比唐大人官位还高,唐大人每每见裴县尊都要有两句问候白大人的话。这过年更要特意打下手下同知送些年礼,以示对白大人的尊敬。   白大人也要回礼,再有县里各色人情往来,过年一应事务,白木香这里人手并不宽裕。黄小佳也能跑腿帮些忙。   黄小佳真服了她爹,她爹竟然打发人给她送年礼不说,还给白大人送了一份不薄的礼物。   白木香道,“这也不认识你爹,不好收你家这么贵重的礼物。”略寻思问,“是不是你爹想接你回去?”   “您可真会把他往好人堆儿里想,我当时出来时签了恩断义绝书的。他这是看我在您这儿混的不错,想往您这儿钻营哪。”黄小佳感慨,“我爹能发家,全靠这股子不要皮不要脸就认好处的劲头。您不用理他,他现在恨不能我长长久久在您这儿,以后好沾点儿光。”   白木香听黄小姐对自己爹的这一番形容,也是无语,问黄小佳,“这年礼你退回去吧。”   “不用退,送上门的肥肉,您别管,我断不叫他再拉回去。”黄小佳把一车年礼都送铺子折现了,搔搔下巴,翘着二郎腿同送年礼的异母兄长说,“回去同老爷说,我在白大人这里倍受重用。他想巴结白大人,那是别想。不过,想巴结我倒是可以。什么值钱送什么就成,不值钱的就算了,白占地方我也不稀罕。”   黄七爷生的眉目婉约,笑起来也矜持,举手投足间一幅文人作派,刮拉着瓷碗喝的是江南绿茶,笑道,“九妹妹这一出来,跟在家时大有不同。”   “要不老话怎么说呢,此一时彼一时。”   “是啊,妹妹今非昔比了。以后妹妹发达了,可得提携哥哥一二。”   黄小佳笑笑,“七哥,与其争那仨瓜俩枣,还不如出来吃口痛快饭。外头的饭糙一些,可比家里的省心。黄老爷当年一样白手起家,你脸皮不比他薄,以后不见得不及他。”   “妹妹什么时候发达了,我跟着你干吧。”   “成啊。” 第129章 烟火   这是一个黑夜。   没有星也没有月, 天空间飘着细碎的雪花, 白色的雪映出一丝虚空的微光。   这也是一个寂静的夜,除了雪花飘落凡世的细微声响, 月湾县是这样的安静。   突然, 一个悠长的似哨子般的声音悠忽响起, 近而啪的一声爆响, 一道红色火焰飞上半空,爆出一朵巨大的红色火芒,火芒如同被风吹散的花瓣一瞬间的绚烂后被雪风吹散。   第一个看到这景象的是夜间巡逻的衙役, 衙役惊讶的望向夜空, 他的同僚也在张望,不知是哪里的声音。这爆响继而连续响起, 他们看到无数在夜空中盛开的繁花转瞬消逝的景象。   雪花落到脸上,化为细碎的水珠顺着脸颊滚下,终于一个衙役问,“那是啥?”   “看着有点像烟花啊。”另一个衙役说。   “你见过这样的烟花?红的红的!”   “哎, 瞧着像县衙方向,不会是衙门出事的吧,咱们赶紧去瞧瞧吧!”   巡逻小队急速向县衙赶去, 县衙的小校场上, 白木香一身黑狐厚料披风, 拍着巴掌上前, 笑道,“不错不错。”   徐师傅梁师傅也都满面欢喜, “放了十支没有一支哑火的,烟花升空后颜色没有空变,声音也很响亮,这火药配方很稳定。”   “就按这个配比,明天制出一百支来,咱们晚上再试一试。”   二人齐声应是。   三人把地上废弃的烟花筒子收起来,锁好制弩坊的大门,便各回各家去了。   ——   当夜看到烟火的除了巡逻衙役,也有打更的更夫,晚上到院里偶一抬头的百姓……月湾县地方不大,所以,有什么事传的也快。衙役们已经知道那是他们的县尊太太在试验新烟火,可旁的百姓不知道啊。   于是,传说纷至沓来。   有个八十几岁的老人拈着寥寥无几的几根胡须说是天生异象,必有缘故。   有人说是要变天,要有大雪灾的,结果,第二天是个好大艳阳天。   还有人说……会不会是作坊里黄姑娘打死的狐狸精过来月湾县找黄姑娘寻仇来了,那啥,黄姑娘还健不健在啊?   关心黄姑娘生命问题的人也不少,第二天见黄姑娘出门办事,大家才算放下心来,黄姑娘没叫狐狸精吃掉。   黄姑娘她哥黄七郎原是要启程回西漠州了,结果,听说夜里出了稀奇事,跟黄姑娘辞行时顺带打听,“都说是县衙方向,可是县衙出事了?”   “你这消息怪灵通的,什么事都没有。”   “都说我消息灵通了,还能什么事都没有?到底怎么了,我听着千奇百怪的,还有人说是你招惹的狐狸精家里来寻仇了,把你给吃了。”黄七郎笑着说。   “再有狐狸精来我就不是一棍子敲晕,我直接一棍子敲死!”黄姑娘问,“你不是今儿要走么?”   “这不听到这新鲜事,我多留一天,看到底怎么回事?”   “真没什么事,是我家大人在试验新做的烟火。”   “红色的烟火?”黄七郎觉着稀奇。   “白色还用试么?”   黄七郎倾着身子跟妹妹打听,“我放多少年烟火都是白色的,这红色的真没见过,白大人的烟火卖不卖?”   “干嘛?”黄姑娘斜挑着薄眼皮瞥她哥一眼。   “要是卖,我买些回去。物以稀为贵。”   “我们大人三品高官,难道还跟你做生意卖烟火?”   “别这么说嘛,月湾县这几大作坊,不都是白大人的生意。烟火一样是生意呀,是不是?”黄七郎笑,“劳妹妹帮我问一问,我肯定不薄待妹妹。”   “切,我缺你那阿堵物!”黄姑娘起身撵人,“走吧走吧,我还有事呢。”   “我还住悦来客栈,妹妹有了准信儿,打发人跟我说一声。”黄七叔笑着告辞。   黄姑娘不耐烦的把黄七郎撵走,她眼珠一转,唇角掠过一抹笑,起身去了白木香那里。白木香听说有生意上门,很谨慎的说,“这烟火才刚制出来,今晚还要试一试安全性和稳定性,待真正确定配方,才能进入制作。”   “这无妨。咱们独一份的生意,自然是要听咱们的。”黄姑娘道,“大人,晚上放烟火时,我能去看不?”   “能,你来吧。不过提前跟你说一声,可能有危险的。”   “没事,我胆子大。”   黄姑娘还把她娘也带上了,裴县尊也把儿子裹成个球,揣怀里一起去看烟花。当天晚上的一百支烟花,足放了小半个时辰,这一回,大半个县城的人都看到了。   可真美呀。   像是夜空中开出的花,那样短暂又那样美丽。   以往大家虽然也会放烟火,但是,烟火都飞不高,能喷一房高就是很好的烟火了,哪像白大这个,既有颜色,一下子能蹿到半夜空去,又好看又气派,还喜庆。   阿秀在他爹怀里高兴的直拍巴掌,一会儿又要下地跑,可不敢让他近前。司书司墨、窈窈小财也都来了,瞧着这新式烟火都很喜欢。   这一百支烟火也没问题。   白木香打算投入生产,黄姑娘立刻去找她哥谈生意,要了个狠价,十两银子一支,黄七郎欣然应允,当时就定了一千支。   县里的几位太太都按捺不住,县丞余太太过来找白木香说话,打听昨夜烟火的事,余太太说,“我听说那是您新制的烟火,可真好看。”   主薄太太汤太太也说稀罕,白木香一拍大腿,豪爽的说,“你们要喜欢,过年我送你们每家一箱。”   除了烟火,白木香也改善了火炮的点燃方式,先时的火炮是用烧红的烙烧烙外层,以此点燃里面火药。白木香看这方法实在麻烦的要命,这要打炮,边儿上还得放火盆烧烙铁。白木香用了引线来点火炮,她将引线的做法配比都写在公文里,还有对火炮内部结构的一些改变,绘图说明。另外,成品带引线的火炮的,白木香让徐梁两位师傅做了十个样品出来。   统一放进白木香所制的机关箱内,这机关箱的开启方式,只有陆侯知晓。   白木香还没有做出传闻中可以轰塌城墙的火药,但对于火炮的改变,也颇为巨大。   ——   “大奶奶,东西都搬来了,放哪里?”   小财戴着狐皮帽子,嘴里一说话就是一口白雾,俩脸蛋红红的,笑问。   “别放屋里,屋里太暖和,搁外间。离炉子远一点。”   白木香伸脖子看小佳一撂红封纸,名字就剩最后几张了,伸手把前头写好的拿在手里递给小财,“用浆糊贴封口。”   黄小佳的字写的不错,用裴如玉的话说,在县里排名第三,排在裴如玉裴七叔之后。当然,排行如此之高,主要是月湾县识字的人就不多,何况是字写的好的。   黄小佳自己说是下过苦功的,小时候为了练腕力,都是拿毛笔在墙壁上写,称得上文武双全。鉴于黄小佳姑娘从来不知“谦逊”二字做何写,她这话,白木香都是只听一半的。因黄小佳字好,抄抄写写的活,白木香就叫着她做个文书。   黄小佳把封口纸写好,最后捏着两张红底洒金格外气派的掀帘子出去,外屋摆了二三十个尺寸见方的木匣,小财已经把封口纸贴的差不离了。   白木香看一眼黄小佳手里的那两张,指着最大的三口箱子说,“最大的贴陆侯,第二大的贴唐大人和刘千户。”   与那些上下合扣的木匣不同,这两口木箱是带着铜锁扣的,黄小佳把封口纸贴好,白木香说,“这些木匣给前头县衙送去,让相公着人帮我送一送,送给哪家的都写好了。三口大箱叫人抬刘千户家去,我已同他说好了的。”   ——   唐大人收到白木香的公函和年礼,先公后私,唐大人看到白木香公文中说对火炮的种种改动,心里很是欢喜,想这白大人真是天纵其才,在兵器上这样有天分,以后官职还有的升。   话说唐大人正四品的品阶低白木香两阶,白木香还能将火炮的改动同他说,唐大人是很乐意领这人情的。也知道裴如玉与陆侯不大和睦,前番白大人被迫涉险,裴如玉与陆侯几乎是半翻脸状态。如今裴如玉夫妻都愿意与自己交好,于唐大人,也乐的结交裴白夫妻。   毕竟,陆侯在北疆委实权炳赫赫。   家族底蕴如唐大人都有些压力。   看过公函,再看私信,信上就是说偶然间新制出红色烟火,过年了,送二十支给唐大人赏玩。唐大人当晚就叫人在院子里放了一个,把家里人都看愣了,蹿的可真高响动可真来劲而且烟花爆的又大又好看。   ——   陆侯府。   陆侯白天试过白大人改良后的火炮,心情很不错。晚上也让人放几个烟火看看,果然与寻常烟花格外不同。   许司马搓着冰凉的手随陆侯回屋,感慨,“白大人的才干,既于军国大事有益,在这些小事上也如此出众。”   陆侯坐在案后,静默片刻,忽然说,“白大人爱做生意,这烟火如此稀罕,且适逢年下,她没有不赚一笔的道理。”   许司马似乎能感知到陆侯接下来的话,他看向陆侯,陆侯说,“改良火炮、研制烟火,她那里火药应该不多了。”   许司马问,“要给白大人送一些过去吗?”   “不必,等她来取。”   陆侯刀锋般的唇角一勾,视线望向浓黑夜色。 第130章 又一年   寒风呼啸着刮过屋顶瓦片树枝地面, 吹散屋顶逸出的灰色尘烟, 牛油大蜡映的屋内灯火通明,小火炉上的奶茶咕嘟咕嘟的开着, 白木香一身红彤彤的棉袄棉裤盘腿坐炕头儿上, 一手握着账本, 一手递出小炕桌上的空碗, 威风八面仿佛地主老财,使唤着裴如玉,“给我倒碗奶茶。”   裴如玉下炕给地主婆倒奶茶, 嘀咕, “赚点银子不至于这嘴脸吧。”   “赚点银子不至于,可有人让我大年下破财就很至于了。”白木香合上账本, 两只眼睛上翻着死盯裴如玉,“就过年卖俩烟火,那能叫生意么,竟然还要收税!”   “赚一万多银子, 还不叫生意,那啥叫生意啊?”裴如玉把热喷喷的奶茶递给媳妇,态度温良的诚恳请教。   “起码得等我铺子开起来, 这才能叫生意。铺子都没开哪。”白木香问裴如玉, “你怎么收税这么积极啊。”   “你还要开铺子卖烟火?”   “没有啦, 我是说这个理。”白木香轻轻的在奶茶面儿上吹出一道道波纹, “火药用完了,开年得再让陆侯给我拨些琉璜硝石, 上元节前再做一炮今年就不做了。烟火的利倒是不小,就是时间短,也就年前年后这么点儿功夫。”   “时间短你这银子也没少赚。”   “现在是物以稀为贵,赚赚那些有钱冤大头的钱,明年就不能是这个价了。”   “你可留点儿心,姓陆的半点不傻,他拨下那些琉璜硝石,你那几个火炮糊弄不了他。”   “我这银子也不是都自己揣兜里,徐梁二位师傅,凌侍卫他们也都要分点儿的。”   “这两码事,这是你收买人心,对姓陆的有什么好处?你这拿着军中的硝石琉璜大笔赚私房钱,他能不知道?”   白木香,“说真的,就是年后再做一笔生意,撑死也就两三万银子。陆侯堂堂侯爵,不会把这点小钱看在眼里吧。”   裴如玉不满的哼哼两声,白木香,“你那是收税,我跟陆侯分钱好像给他行贿似的。”   “首先,两三万绝不是小钱。”裴如玉一眼洞穿白木香的抠门心眼儿,“白大人你近来口气大破天,两三万银子是小钱?”   白木香嘿嘿笑着抿口奶茶,这彩色烟火可是她制出来的,平白无故的,银子都没捂热乎,先叫自己这败家爷们儿割了块肉走――交税!眼瞅还要分给陆侯一笔,她怎么舍得嘛,这钱都是要存起来给她家阿秀娶媳妇用的。   裴如玉道,“反正这么块不大不小的肥肉摆这儿,别人看得到,也不咬一口,就看你一人吃的痛快,你说别人能痛快?”   “你不特讨厌陆侯么?怎么倒劝我把银子分他?”白木香也不傻。   “两码事,你这生意想长久,最好是同他合作,这样把他拖下水,也省得以后事多。不然你这官儿升的蹭蹭的,你以为没人眼红?”裴如玉教白木香,“你这不只是分钱给陆侯,傻,你得把账弄明白你知道吗?”   “烟火爆竹都是朝廷指定的店铺才能经营,硫磺硝石即便药铺出售也要有明确的剂量记录,这些都是朝廷管禁的物品。何况北疆各路人马关系复杂,咱家也不差这几两银子,你趁着这彩色烟花赚钱的时候赚些钱,大头别自己拿,得孝敬给朝廷。剩下的,各方再分一分,税再缴一缴也就是了。这样银子虽少,胜在踏实,就是朝廷心里也有数,知道你在兵器之外还给朝廷赚银子了。也没人敢挑你的刺。”   “我的老天爷,合着我就拿个苦力钱。”   “你以为呢。”裴如玉笑,“旁人想发这苦力财还没处发哪。”   白木香登时没了发财的心,一口把奶茶喝完,她就摊手摊脚躺炕上了,一想到兜里的银子还要掏出去,白木香那就跟割肉一般的难受。   裴如玉收拾了小炕桌奶茶碗,把睡的呼呼的肥儿子往边儿上挪挪,好笑的躺在媳妇身畔,“怎么这么喜欢银子啊?”   “切,说的好像你不喜欢似的。”   “嗯,我也喜欢。有银子才能多为百姓做些事。”裴如玉坦然承认。   同样喜欢银子,人家裴如玉就显的格外高尚。白木香感慨,“这就是没缺过钱的大爷的想法啊。”   裴如玉笑着握住妻子的手,“你现在也不缺钱啊。”   “以前缺过啊。”白木香拉起裴如玉的手,说他并拢对着烛光照,果然指缝大的能透出光来,白木香感慨,“一看这手就败家。”然后举起自己的手并拢给裴如玉看,连一点点光都漏不进来,白木香得意,“这就是会过日子人的手。”   裴如玉直乐。   “你别乐。过日子就得这样,一个大手大脚一个就得精细会攒钱。并不是说大手大脚就不好,可日子长了,万一以后有个急事要大笔银钱哪,要是没有,可就遭瘪了。所以,俩人不能都大手大脚,这样迟早过成穷光蛋。也不能俩人都太精细,精细过头就没有朋友了。”白木香与裴如玉十指交叉,心里甜蜜蜜的,“咱俩这样的正好。”   裴如玉跟白木香打听,“三皇子妃也跟你似的这么会过日子么?”   “小华啊,她比我更会过。以前我们村的人都说谁娶了我三辈子就不用愁了,谁要娶了小华,十辈子都不用愁。人爽俐又讲理,我们村的作坊好几百号人,有本村的也有外村的,大家都服她管着。我们县的财主奶奶特喜欢她,成天一见了她就说‘华儿啊,给我做媳妇吧’,亲热的不得了。我们县心仪她的小伙子数目仅次于心仪我的小伙子数目啦。”   “这么说还有很多小伙子心仪你?”   “当然有了。一点儿不比心仪你的姑娘少,我在老家时,只要一出门,东家的大娘喊我喝水,西家的婶子请我吃饭,都是想娶我做她们家媳妇的。”   “诶,咱俩的亲事可是打小就定下的。我从小就谨守君子之礼。”   “我也没乱来啊。虽然很多人喜欢我,但我一个都看不上,我就看上那个姓裴的了。”   “哪个姓裴的?”   白木香支在裴如玉上方,俯身轻轻亲他鼻尖儿,“这个姓裴的,我们阿秀他爹。”两人呼吸炽热似乎要融化彼此……   ——   这个新年依旧过的热闹无比,尤其家里多了两个小家伙,虽然要多出两份红包,白木香也高兴啊。到年底,龙凤胎才算足月,两个宝宝白白胖胖,穿着大红的棉衣,戴着虎头帽,一人额间还点了个红点,七叔红梅姐一人抱一个,用裴敬的话说,“真喜庆,倒跟年画儿上的童子童女一般。”   裴如玉笑,“明年就能给七叔岳母拜年了。”   裴七叔笑,“孩子都这样,转眼就大。像阿秀似的,前年才多大,现在会说会跑的。”   龙凤胎一见阿秀也很高兴,都伸出棉棍似的小胳膊朝阿秀啊啊叫,阿秀一脸不高兴,七叔忙关怀起阿秀来,“阿秀怎么了,今天过年哦,可不许不高兴。”   阿秀用小胖手气愤的指着龙凤胎额间的大红点说,“我也要!”为什么龙凤胎额心都有大红点他没有!   她娘忙拿胭脂也给阿秀眉心点个红点,阿秀照镜子瞧瞧,认为自己的红点比龙凤胎的更圆更大更好看,才高兴起来,拿着波浪鼓逗龙凤胎。   红梅姐笑,“孩子都这样,看到别的孩子有,他也要有的。”   龙凤胎一会儿就被阿秀逗的咯咯笑,也不知孩子之间是怎么交流的,阿秀说话还不大清楚,简单的话会说,长一点的句子就要分段来。可孩子之间有独特交流,龙凤胎很喜欢阿秀这个大外甥,因为大外甥总来逗他们玩儿,故此跟大外甥亲近的很。   有三个孩子在屋里,天天跟过年似的,何况是真的在过年。裴如玉裴敬在外放了年初一的鞭炮,丫环端上饺子,七叔红梅姐都坐炕里头,龙凤胎交给奶妈抱在一畔,阿秀美滋滋的坐外祖父母中间去了,他现在都会用小勺子了,自己吃饭没问题。龙凤胎处于吃奶阶段,还不能上饭桌。   吃过早饭,白木香裴如玉裴敬都要去外面招待过来拜年的县衙一干人,阿秀就在内宅跟外祖父外祖母龙凤胎玩儿。一会儿,白木香忽然见个布虎头在门帘外探头探脑,再定睛一瞧,阿秀你怎么把龙凤胎的虎头帽顶头上了,你这大脑袋怎么钻进去的哟。   另一边儿,红梅姐正在遍地找龙凤胎的虎头帽,“怎么少了一个?明明我都放这边儿上的。” 第131章 分肉   阿秀用自己的大头把龙凤胎的虎头帽撑的龙凤胎戴不了了, 戴上去大一圈,秃噜,红梅姐只好把这只虎头帽送给阿秀。阿秀臭美的戴着虎头帽到处晃, 为了戴这虎头帽, 平时最爱的小羊角辫也不扎了。白木香把阿秀小时候的虎头帽给龙凤胎补上,阿秀小时候也有,一样是红梅姐做的。   好在,现在龙凤胎穿的多是阿秀小时候的衣裳,也就是过年才换了崭崭新的。这是红梅姐的观念,认为孩子小时候穿旧衣养的好,当然, 这旧衣也不能随便找,得是阿秀这样白胖健康聪明可爱孩子的旧衣才好。   七叔也很赞同这种做法,以至龙凤胎一直都很朴素啦。   对比朴素的龙凤胎, 白木香就很担心阿秀以后会是个大臭美,跟她娘说,“特别爱照镜子,早上洗过脸还要小圆捧着镜子他要自己看看才行,羊角辫梳歪一点儿都不成,你说这么小,还知道歪正。”   “你以为孩子小就不知道美了。”李红梅悄悄跟闺女笑言, “我听你七叔说,女婿小时候就这样,身上有半点不妥当都不肯出门的。”   “我看也是像裴如玉, 连后脑勺都跟裴如玉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你说多奇怪,半点儿不像我!”白木香有些不满。   “哪里不像你,你小时候也是个大臭美,还嫌自己嘴唇不红偷偷拿我的胭脂,把个嘴巴抹的跟猴屁股似的。”   “你这也是亲娘说的话?!”   “亲娘才这么说哪。”   母女俩逗几句嘴,白木香就说了要到新伊去的事。红梅姐问,“年已经过了,这时候去新伊做什么,是给知府大人拜年么?”   “也是拜年,还有硫磺硝石的事,烟花的生意,得跟陆侯商量商量,毕竟硫磺硝石都是朝廷拨下来的,咱们要想从这上头发财,不能发独门财。”   “这是正经事,去吧。”   “娘,你说能把阿秀带去不?”   “这么冰天雪地、冷风朔气的,别带着孩子,万一冻着哪。让阿秀在家吧,我瞧着他些,有阿敬带他玩儿,等大些再带阿秀出门。”   白木香想想,也是这个理。   虽然很想带着肥儿子一起去新伊,也只得暂且作罢。   白木香是个实干家,说去就去,年初三就跟裴如玉收拾好,带上司书等人,拉着好几车的行礼、礼物浩浩荡荡往新伊赶去。   初五便到了新伊城,正好先给陆侯拜个晚年。   白木香虽然主管发明制造,但她打小开始做小生意,很有几分机伶。裴如玉虽有些清高臭脸的问题,出身相府,该圆滑的时候也可以圆滑滴。   头一天先在驿站安置下来,白大人堂堂三品高官,现在都轮不到驿站旁的人服侍,这驿站有个小驿卒叫房晖,以往裴如玉过来都是房晖里外招呼服侍,白文崔凌他们在新伊做生意时,与房晖的关系也不错。如今房晖根本插不上手,驿丞大人恨不能长在白大人跟前。   而且,这里行礼刚放下,唐大人陆侯那里分别来人,要接白大人到府中居住。这次是来跟陆侯谈生意的,也不能不给陆侯面子。两人便分开行动,白木香随许司马去侯府,裴如玉先过去拜见唐大人。   白木香很奇怪的问许司马和林同知,“我们刚到,还没打发人送帖子,你们这消息可忒灵通了。”   许司马有些责备的看一眼裴如玉,回答白木香的问题,“大人您身份不同,刚到城门就有守城官到侯府回禀了,如何能让您住在驿站这样人员往来复杂的地方。”   “其实没事儿,你们想忒多了。”白木香踩着车凳上马车,忍不住说,“以后别总把侯爷的马车拉出来,我坐他这马车多不合适,叫人说我张狂。”   许司马道,“大人只管安坐,非如此不能表示我们军中对大人的敬佩。”   待到侯府,上等院落安置下来,白木香望着屋内袅袅盛开的水仙,舒服的坐在暖烘烘的炕上,笑道,“果然是侯府,比驿站强的多。”   许司马提起小火炉上的铜壶,倒两碗奶茶,“大人亲至,我等焉敢不好好招待。”   “哎呀,老许,咱们都这么熟了,你就别打这官腔了。”白木香喝口热奶茶问,“我改的那火炮如何,在月湾县也没试验几个。引线好不好用?”   “真不错,比原来用烙铁便宜的多,现在一个火折子就能点火,燃烧速度也比以前的火炮快。”许司马道,“侯爷已将大人改制火炮的设计图递折子上去了。”   “这点改动微乎其微,不用专门递折子。”白木香说,“里面的火药配方我做了些调整,也只能加速燃烧,成为个大火球而已,伤害性不大。”   “大人您精于武器研究,对打仗就不太熟了,纵然只是火球,较先前也强太多,何况,火球运用得当,一样是不错的武器。”许司马问,“这次大人专门过来,可是有何公干?”   “年前我送给侯爷的烟花你们放了没?”   “放了。不可思议,烟花怎么会放的那么高,而且,带颜色,又红又好看。”许司马问,“还有旁的颜色的烟花么?”   “暂时还没制出来。”   ——   裴如玉那边也受到唐大人的招待,唐大人还说,“听说白大人一起来的,白大人怎么没过来?”   “许司马也到了驿馆,内子就先同许司马去侯府了。”裴如玉给唐大人见礼,拜个晚年,递上礼单,唐大人笑,“这可太客气了,你们过来我就高兴。”   “有不少是内子给夫人准备的。”   闲叙几句政务,尤其今年月湾县还要继续加盖外城,唐大人难免多问一些。然后裴如玉就说起烟花的事,唐大人道,“我们过年放的,都说稀罕。”   “原是内子改良火炮时偶然制出的,年前晚上试放了两个,不想就有商贾知道消息前去求购,这东西挺稀罕,没想到还真能卖上价。这回来新伊,也是想跟陆侯、大人一起商量商量,不瞒大人,就是按市价行情也能添些税收。”   唐大人问,“你这是尝着甜头了。”   裴如玉笑,“主要是卑职县里穷,用钱的地方也多。每年夏秋两季粮税押解到府里,县里就指望能收几个商税过日子。虽说如今瞧着热闹,一些锅碗瓢盆的生意又收不了税,能收税的委实不多。烟火一向是衙门指定铺子专营,这税咱们收的分明不是?”   唐大人如今是代理安抚使,做官的没一个真清高的,清高人做不了官。唐大人呵呵一笑,“陆侯那里也得有个说法。”   “那是当然。其实烟火生意就是年前年后约摸这一个月的时间,真要做这生意,倒是不如先咱们北疆试一试,倘还成,自当再论。倘不成,也就不用耽搁功夫了。”   “你这就太谦了,白大人这研制东西的本领,我活了小四十年也是第一次见,她改东西就没有改不好的。新改的火炮我见了,真是灵光,以前多笨重啊,点火炮得用烙铁,白大人一改,一根引线就解决了,火烧的比以前更旺。”唐大人笑的双下巴直颤,裴如玉主动分肉,唐大人又不傻,能不高兴么,“就这烟火,要是能制出五颜六色的来,更不得了。”   “也得看机缘。有时候开了窍,说制就制出来了。有时候卡住,就得慢慢来。”裴如玉一向不是个说大话的性子,都要分陆侯一杯羹了,没道理落下唐大人。   故此,二人晚上就联袂到陆侯府上去了。   陆侯正在同白大人谈论公务,他二人暂在小厅稍待片刻。唐大人想想都好笑,家中媳妇这般威风,也不知裴如玉在家是如何过日子的。还得说裴相眼光,给孙子娶这么个厉害媳妇。   ——   陆侯在同白木香说起火炮改良的事,因为火炮种类不一,白木香改良的是最普通的火炮。陆侯提到军营其他兵械,有一些笨重的,不方便携带但又十分要紧的,看白木香能不能改良一二。   白木香道,“那得看了才知晓。”   “白大人若有空,不妨明天随我去军营一趟。”   “成啊。”白木香当时就应了下来。   陆侯严峻的面容微微和暖,主动问,“白大人还有没有旁的事?”   “有。关于我新制的烟花的事,我不知道怎么说,让裴如玉同您说吧。”   陆侯向外问一句,得知裴如玉唐大人都到了,便令二人进来。这事并不难商议,就凭白木香在研究上的天才,她现在的官位,她拿最大头都没问题,何况裴如玉很谦逊,扣除掉成本、税费,白木香也只拿三成。   这事一商量就成,陆侯拨给白木香的硫磺硝石便分两个公文,一个是用于军用研究,另一个是民用烟花爆竹专用,第二份公文里加盖安抚司与知府衙门的大印,从此便过了明路,可正大光明经营!   晚上白木香都感慨,“卖个烟花都有这许多讲究。”   “你是碰到这一行了,茶酒其实都一样,都是要经官府批准的买卖。你卖布就不用,是吧?行业不一样,规矩当然也不同。”   “陆侯挺好说话的。”   裴如玉吹熄蜡烛,“在你跟前,谁都好说话。”   “你这话里有话。”白木香凑近裴如玉说。   屋内虽暗,也能看清媳妇亮晶晶的眼睛,裴如玉笑,“我是说,只要你还能研制新兵器,人人都会对你客气。世上无外乎三种人,以德服人,以才服人,以势服人。第一种不多说,第二种说的就是你,你研制兵器的本领寻常人比不了,何况你官位也高,自然人人待你客气。陆侯也是一样,他并非不通人情。只是有时候利益权衡,兵行险招罢了。” 第132章 根基   虽然割了肉, 但明显不论是与唐大人还是陆侯, 关系较先前都更紧密一步。   不得不说,这就是官场啊。   当初被陆侯设计的晕头转向, 白木香于内心深处也不是没有深深的诅咒过陆侯, 可这一转眼, 大家又成了生意伙伴, 这可真是难以预料啊!   有一点人都要向利益低头的郁闷,但同时也明白,陆侯心机虽深, 倒并非不能合作的人。   第二天, 裴如玉白木香随陆侯去军营,白木香完全不懂打仗的事, 裴如玉文官家族出身,二人对军中都不大了解,但看那种令行禁止的整肃气象也觉陆侯治军的本事不一般。   二人都提前换上陆侯府送来外穿的软甲头盔,白木香头一回穿, 早上镜子里照照,心里美滋滋的。要说最俊的还是裴如玉,他虽尚无陆侯那种如渊似海深不可测的气质, 但军中铠甲中和了裴如玉身上的斯文, 却又掩不住他那天生的郎眉星目的俊美, 白木香不无得意的想, 也是她白大人的眼光了。   北疆冬天的风当真能刮到人骨头缝里去,众人都是一身大厚裘衣, 陆侯令人背风设了羊毛毡帐,白木香坐在陆侯左首,看着将士演示兵械,陆侯提出不利使用的地方,希望能有哪方面的改进,白木香认真记下,时不时捧着热奶茶与陆侯讨论一两句。   看了一天军演,白木香就有些受不住室外的冷了,晚上回去脚带半截小腿都没知觉了,裴如玉给她揉半天,再用微烫的放了活血药材的热水泡,出一身的细汗,这才好了些。   裴如玉找陆侯谈的,天气太冷,先把今天看过的需要改进的兵械做修改,待天暖了再过来是一样的。   陆侯想了想,白大人属于无可替代的珍稀人物,也应允了。   既然陆侯这里无事,裴如玉便准备告辞。陆侯送了白木香一套金丝软甲,一件金丝加厚的狐皮斗篷,较寻常的斗篷有些厚,却有防身之效。   白木香很客气的收了,心说侯爷我们夫妻俩一起过来,你就送我一人东西,瞧着您不像个小器的人呀。   不过,白木香也不好意思再跟陆侯要一套。   陆侯问起白大人回月湾的时间,白木香道,“明天辞过唐大人,我们就回月湾了。”   “连带这些要做改进的兵械,我令许司马送你们回月湾。”陆侯正色道,“以后白大人出门,勿必带五百以上官兵护送。”   “我这回带的人也不少,您放心吧,咱们这里治安挺好的。”   “如果是我是敌人,纵是发动五万大军也要把您带走或是就地剿杀。”   白木香觉着一阵凉意刮过眼皮,她眼皮一跳,陆侯已经望向裴如玉,凝视片刻,陆侯道,“裴县尊今年任满三年,你已是正五品,不妨考虑新伊任官。新伊不论城防还是驻军,都更有利保护白大人的安全。”   二人视线在半空冷冷对峙,裴如玉没有半丝退却,“要说安全,帝都比新伊更安全。不过,内子除了襄赞军务也要有其他生活。她先是她自己,是我的妻子,我儿子的母亲,其次,才是襄赞军务的差使。我比侯爷更在意她的安危,但也不会因过度紧张将她禁锢。”   “你能这样想,我很放心。”陆侯气势一收,剑拔弩张的针锋相对顷刻消散,他淡淡道,“我的提议,不妨考虑。”   唐大人唐太太对裴氏夫妻是热烈欢迎,尤其唐太太,还非要把白木香往上座让,白木香连连摆手,“您这样以后我都不敢来了。”   两人一起坐炕上说话,白木香虽然一向以自己官职高自得,在家还常私下穿起紫袍臭美一二,实际上她对于做官的感觉不强烈。她也没有牧令一方,也没有管多少人,无非就是改改兵械,造个兵器之类,她觉着这跟她改进织机没啥差别。   所以,白木香在唐太太跟前还似以往那样谦逊。这令唐太太对她好感倍增,唐太太亦是出身著姓大族,家族底蕴深,就格外对白木香这种宠辱不惊、待人如一的性情充满好感。   唐大人倒是私下同裴如玉说了一回裴如玉任期的事,裴如玉三年县令任期将满,唐大人以四品知府身份代安抚使一职。要说唐大人做官抚民的本事简直强出先时何安抚使三座山去,裴如玉任上的政绩,唐大人也看在眼里。先说文治,月湾县以往什么冷清破烂模样,唐大人也略有耳闻,如今新增了驿站、修了井渠、铺了街道,人口亦有显著增长。再说武治,裴如玉是有剿匪之功的。   何况,裴如玉如今官居正五品,倒可谋一府之地。   唐大人想问问裴如玉的意思,裴如玉斟酌片刻,依旧道,“今年月湾还要继续修筑外城,卑职想继续留任。一则有始有终,二则现在离任还真有些不放心。”   “要不,你跟白大人商量商量,月湾再选令才是一样的。有你打个的根基,你在新伊瞧着,也能发展的很好。”唐大人想提携裴如玉到新伊,便是新伊知府不能拿得准,同知通判是绝对问题不大的。   裴如玉深深一揖,“大人提携之心,卑职明白。卑职当年就任月湾知县时就同内子商量过,想在月湾踏踏实实的多干几年。”   唐大人对裴如玉倒真有些另眼相待了,裴如玉最初的才学背景,完全是为官场量身定做的家族柱石,但自从被逐出家门,裴如玉的官场之路便有些晦暗不明了。   偏偏裴如玉不是一般的运道,可也以说裴相先前对他是何等器重,为他选了白大人这样旺家的媳妇。   裴如玉即便脱离家族,三年知县任也没有耽误他半点。唐大人想提携裴如玉,完全是出自公心,裴如玉敢于任事,而且做事踏实,颇有功绩,有这样的下属,没有不提携的道理。   他倒是没想到裴如玉会拒绝升迁,裴如玉是众所周知的三皇子的死党。当年三皇子争储失败,陛下已经颁下立储诏书,全朝嘱目的储君是大皇子。裴如玉非但没有退步抽身与三皇子保持距离,而是当朝怒斥陛下不公,结果就把自己从翰林院发落到北疆来。   不然,依裴如玉金榜状元的出身,如何能到这穷乡僻壤来。   如果裴如玉想尽快回帝都或者在官场有所作为,应该不会拒绝他的提议。可裴如玉依旧是要留在月湾,这就让唐大人有些看不懂了。   不过,裴如玉不愿升官,唐大人自然不勉强。   两家人一起吃饭时气氛也很不错,如今就不分前宅后宅了,干脆团团坐一桌吃酒。唐太太还说待阿秀大些让白木香带阿秀过来玩儿,白木香笑,“这次就想跟来,天儿太冷,不敢带,等夏天就敢带出来了。”   大家在饭桌上说些家常里短寻常事,就在安抚使府休息一夜,第二天一早回月湾。   裴如玉在路上同白木香说起继续留任的事,白木香完全没意见,她在哪儿都一样。白木香就是说,“裴如玉,你不想升官儿啊?”   “升官人人都想,只是不必急。既为一地父母,把这地方治理的更好一些,再升迁不是更好。”裴如玉说,“走的稳比走的快更重要。”   “这话倒也有理。”白木香从来没有把家里升官的压力放到裴如玉一个人肩上,白木香觉着,那还是自己升的更快。所以,裴如玉愿意留任月湾,白木香认为这是裴如玉的官场之路,自然要裴如玉自己做主的。   至于更多的,白木香就想不到了。她把毯子铺在简易的榻上,再铺上两床被子拍的松松软软,摆上她和裴如玉的花枕头,白木香乐颠儿乐颠儿的就去瞧晚饭去了。   手边一炉沉水香袅袅升起青色香雾,裴如玉目光笔直,似是穿透厚实的毡帐,回到那遥远繁华、旖旎靡丽的帝都城。   他要做的是一位能臣,而不是一个只知在官位争相攀爬的权臣,更不是玩弄权术的阴谋家,这是最重要的事。   他出身显赫,衣食不缺,对酒色财气皆无太大兴致,裴如玉毕生的理想便是辅佐圣君、开创盛世。这两句话,听起来很虚,裴如玉却要做的脚踏实地。如果他真的将官位前程视为性命,当初便不会当朝为三殿下不平。他就是要让帝都那些人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三殿下就值得他裴如玉辅佐追随!   在帝都,三殿下想出头太难了,他要在帝都之外,再定一处根基! 第133章 卖身为仆   白木香回家看过儿子, 就投入到短暂的烟花生产中去了。   白木香制定生产次序, 因为烟花要用到火药,白木香非常注意安全, 宁可不赚银子也别出事故。而且, 白木香脑子好使, 凡她定的生产次序, 就是效率高。   烟花的差使,因作坊尚未开工,就交给小财瞧着了。   白木香扛着肥儿子去赴宴, 近来大家日子变好, 年下无事,就烹鸡宰羊的热闹热闹。小孩子都爱热闹, 其实红梅姐也爱赴宴,可如今龙凤胎还小,家里虽有奶娘丫环,红梅姐却是放心不下, 今年便未大出门。   白木香这是去余县丞家里,余太太因上年纪爱吃软烂之物,他家的手把肉是最好的, 阿秀都能吃两口。余太太还请了歌舞助兴, 阿秀跟余家的小孙女一起玩儿, 结果, 俩孩子见着歌舞音乐就撒起欢儿来,他俩跑中间跟人家手舞足蹈的跳起来, 逗的大家轰堂大笑。   余太太还有事想请教白木香,如今她家也开了个织布作坊,一应手艺都是白木香教的,出货也跟着白木香走,一二年赚头不少。余太太说的是家里的事,“我家原是关内晋中,老爷当年考中举人,因家贫无钱打点,他又愿意做官,寻差使就被吏部发落到了咱们月湾来。如今咱一家就在月湾落户了,其实住久了,也不觉着就比老家差。我家老三,老爷给他在衙门寻个差使,他不愿意做,他想带些布匹到内关探探行情,我看他是愿意经商。真是叫人愁。”   “人不都愿意做官么,怎么三郎倒愿意跑生意?”   “我们老爷说他是天生的腿脚不安分,就愿意各地跑去,也不知这是个什么毛病。”余太太有些发愁,“家里大郎二郎都是听咱们父母话的,我因生他时上了年纪,他又是最小的孩子,难免娇惯些,就惯出这天大主意来。前两天险没挨了揍,我就想着,您是个有见识的,他这事,可行还是不可行?”   白木香一惯的思维就是,“三郎也快三十的人了,当爹了,他要实在愿意出去跑跑,就让他出去跑跑,大小伙子,总要学着自己拿主意的。”   余太太听着微微点头,白木香又说,“只是也得让他想清楚,这年头,南来北往做生意也不容易。很多商人有了钱还要买个虚职傍身,让他自己也想想明白。”   “是啊。我看他是铁了心的,他爹、他大哥、二哥、我,都跟他说好几回了。”   “要是出门,得给他寻个可靠忠心的随从一道跟着,倘是路远,还是同商队或是镖行一起走的好。”白木香问,“三郎打算去哪里经商?”   “不让他去不知底理的地方,先到老家去吧。老家还是有几门亲戚的,只是离的太远,都不富裕,久而久之就断了音信。”   白木香安慰余太太,“您也别太担心,等定了去哪儿,我让相公给他出个公函,出门住驿站。孩子非要往外跑,小时候能拦的住,都这么大了,怕是想拦也拦不住了。”   “何尝不是呢。”余太太胳膊肘儿倚着炕上的被子卷儿,“人这一辈子,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我们老爷当年,其实去县里开个馆也能过活,可他就愿意做官,哪怕是个小官也愿意。我家这些年不大富裕,可日子挺舒心的。三郎这里,我也一样看待,只是他现在不是一个人,家里父母妻儿,得叫他挂心上,这要在外也能珍重自己。”   扛着肥儿子回家已是下晌午的事了,门口正遇到个裹着黑袄戴皮帽的小子,正提着东西垂头丧气的往外走,白木香身边带的人多,那人见白木香一行,连忙往边儿上让了让。白木香定睛一瞧,“这不是周硕么?有事啊?”   周硕是县里的孩子,今年十三四岁吧,家里日子艰难,他爹七八年前出去讨生活,一去就没回来。他娘常年卧病,他还有一弟一妹,家里病的病,小的小,周硕就在县里给店铺里跑腿赚生活。那一年雪大,把他家地窝子压塌了,裴如玉就让他一家搬育善堂住着去了。   周硕倒是挺能干,他很会养猪。这不是说笑,原本集市上一个卖小猪的,那小猪约摸是有病,都半死不活的没人要的,周硕花几个大钱买下来,就把这猪养活了。这是头小母猪,特别能生,一二年生了不少小猪。周硕就凭着这手养猪的本事,把他家塌了的地窝子填上,在上面起了座小院儿,一家子搬出了育善堂,又回家住去了。   裴如玉看他不错,就让他去县学念书,结果,念书的本事也是一等一,裴敬都很喜欢他,有时白木香都听裴敬赞周硕,说周硕聪明,好好读书兴许能考个功名出来,打破月湾县三十年前零功名的历史。   要知道,自从三十年前月湾县出了一位秀才,都三十年没再有第二位有功名的人啦。   白木香看周硕一脸沮丧,手里还提着两只猪腿,问他,“你这是怎么了?”   “我来找先生,惹先生生气了。”   “那没事,阿敬可喜欢你了,什么时候你跟他认个错,说两句好话就好了。”白木香安慰周硕几句,就打发他去了。   白木香先扛着儿子到她娘那里,也去瞧瞧龙凤胎。   红梅姐正在逗龙凤胎玩儿,龙凤胎已经会翻身了,小胳膊小腿的舞晃起来,一会儿就能由躺着改成趴着,见到阿秀,龙凤胎高兴的啊啊叫唤起来。   阿秀也很高兴,脱鞋上炕去看龙凤胎。红梅姐问他,“中午吃的什么?”   阿秀,“肉!”   “吃饱了没有?”   阿秀拍两下小肚肚,“饱了!”   白木香接过小福递上的热奶茶喝两口,问,“娘,七叔呢?”   “在书房看书哪。”红梅姐笑,“说是自打有了龙凤胎,好些日子没看过书了。”   “这倒是,先前都是七叔看龙凤胎,旁人想插手都插不进来。我看他现在好些了。”白木香打趣。七叔自打得了龙凤胎,当真有一种凡事不假人手的势头,龙凤胎的事,七叔都是亲力亲为,便是请来的奶娘,也只是管着喂喂奶,看孩子的事半点儿不劳动她们,有孩子他爹哪。   红梅姐也是笑,“我看他也看不进书去,一下午都过来三趟了,他不放心龙凤胎。”   母女俩正小声取笑七叔,就听外头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跟着外间儿门一响,转而里间棉门帘露出颗大头,是裴敬。裴敬在屋里看一眼,“七婶、大嫂子,七叔不在么?”   隔间响起七叔的声音,“在这里。”   裴敬就往隔间去了。   待晚上小圆小雀摆好盘碟碗筷,裴如玉正给阿秀洗小胖手,白木香把阿秀吃饭用的小兜褂拿出来,裴敬就来了。   裴敬颇有礼数,跟兄嫂打过招呼,还夸了阿秀两句。白木香给阿秀穿上小兜褂,让丫环添上碗筷,问裴敬,“你还没吃晚饭吧?”   “没,今天特意过来大哥大嫂这里蹭饭的。”裴敬有眼力的坐下首,“正有件事想跟大哥商量。”   “什么事?”裴如玉剥块山药醮些鱼汁放到阿秀的专用小木碗里。   “县学的事。县里有些小学生,人很聪明,读书也好,只是家境太困难,就是有这资质也读不起书。大哥,咱们县在大哥的治理下越发好了,您看能不能给县学拨些补助银两,补助那些家境贫寒的小学生。”裴敬还给裴如玉拍了记马屁。   裴如玉慢调斯理的夹了筷子清蒸鱼给媳妇,方道,“这两年县学倒还成,这样吧,就以年考为界,以后凡考前三名的学生,第一名奖二十两,第二名十五两,第三名十两。”   “成!”裴敬举杯,“弟弟谢大哥了。”   白木香道,“今天我回县衙时正见着周硕,看他没精打采的样,可是有什么事?”   “别提了。那小子不想读书了!他想退学,送他弟弟来念书,他回家养猪!”裴敬说来依旧很生气,他年纪较裴如玉小四岁,比白木香小两岁,虽然这两年在县学做小先生,仍有些少年性情。“我说我出钱资助他,他也不要!说是已跟人说好跑马帮做生意。”   “这有点可惜啊,以前我还听你说周硕读书挺好的。”   “当然好了,他没什么底子,读书很用功,我原非常看好他的。”裴敬道,“大哥,你开衙就把钱拨给我。周硕今年就考的很好。”   裴如玉不赞同,“你这事不合规矩,先前也没说读的好有这些奖励,突然就有了,难以服众。何况,就是给周硕二十两,也解决不了他家里的事。他娘常年吃药,他弟妹都小,现在虽勉强能周全生计,可他家里没个顶梁柱不成。”   “我是可惜他的资质。”裴敬说来就气,“我倒是能资助他几年,可那小子犟驴一般,还不要我的资助。气的我!”   “这事你别管我,我来办吧。”裴如玉道。   裴如玉办了件让裴敬更生气的事,裴如玉把周硕收为随从,端茶递水,贴身服侍的那种。裴敬原以为裴如玉状元出身,该是平生最爱读书人,结果,竟让周硕做仆从!裴敬都觉看错了裴如玉,好在,裴如玉也给周家请了个照顾家事的婆子,周硕的弟弟周纯也送到县学,周硕的妹妹周艳接来县衙,在白木香身边做事,给他一家在县衙安排个小院儿,他娘有裴七叔这位大夫开方子调理身体。   当然也是有条件的,周硕卖身为仆二十年。 第134章 县学   周硕卖身为仆的事, 并未有多少人知晓。裴敬亦是不知, 不过看他大哥把周家一家子都安置了,裴敬私下叮嘱周硕平时还是要多读些书, 别枉费了他这资质。   周硕眼睛有些湿润, “我有负先生栽培。”   “行了, 县尊大人的学识是我百倍, 你在他身边也错不了,不过白叮嘱你一句。”裴如玉插手周家的事,裴敬就不好多管了。他这位族兄, 瞧着是学识渊博、温文尔雅的状元郎、县尊大人, 小时候,裴敬与裴如玉相处的时日并不多。可他记得, 有一次一道出去玩儿,裴敬见路上有乞讨的乞丐,当时就善心大发给了块银子。裴如玉无动于衷的一张贵公子的俊脸,眼中透出对小裴敬智商的鄙夷, “这人虽脏,其实年纪不老不小,年轻力壮, 干什么不能养活自己个儿, 偏来乞讨, 你也是白发善心。”   裴如玉宁可打赏下人, 也从不平白乱发善心。   对周家出手相助,自然不是无偿善行。   不过, 裴如玉并非小器之人,突然行善,看来周硕起码会是个有用之人。   裴如玉寻来裴敬,同裴敬说了加盖学舍之事,这主要是为了鼓励郊外学子前来就读,而且,新学生如果符合县学家境困难的标准,第一年免收学费且包吃住。   还有,每个村能有三个免费就读名额。   还有一系列的县学学规,裴如玉大致说了几条,让裴敬自去拟好,没什么大问题就先施行着。只是裴如玉这一扩招,县学里只裴敬一人忙不过来。   裴敬跟裴如玉商量招先生的事,裴如玉同裴敬道,“咱们县就这些人,你大致都认识,要是有个有才学的,也轮不到你做先生。这样,去新伊招人,咱们出高价,每月月银五两,包吃住。”   裴敬不乐,“我月银才二两。”   “你没功名。”裴如玉鄙视的看裴敬一眼,“今年帝都的秀才试你来不及了,你准备着些,等小九叔再过来,你同他一道回帝都,把秀才功名拿到手再回来,也有个出身。”   “这也成吧。”裴敬自从做了先生,学问倒是长进不少,他还守着七叔这位现成的先生,时常请教,秀才试问题不大。   “你月银提到六两,不管是请个秀才还是举人,县学的事还是你管。要招什么样的人,你心里也要有数。县学的一摊事就交给你了,以后有不是,也找你。”   裴敬应下。   ——   开春家里就办了两桩喜事,一桩是司墨和小雀的喜事,小雀早就相中司墨,时常做好吃的给司墨,俩人相处久了,司墨也愿意,便把喜事给办了。   还有一桩喜事是白文和余姑娘的,余姑娘是余县丞的二孙女,余太太这不是办了织布作坊么,出货什么的都是跟白家的作坊一起,余姑娘就在自家作坊里管事,白文回月湾县后到余家作坊谈生意的事,就跟余姑娘认识了,一来二去的,俩人也看对了眼。   白文也是县里有名的人物,又是县尊太太的族兄,管着一大摊子生意,大家早便认识,也知白文为人,余家也挺乐意。   白木香笑,“这事他俩瞒的紧,先前我竟一点风声都不知,您也不给我透个信儿。”   “我还不如您哪,他们小姑娘的事,也不稀罕跟我说。”白太太哈哈笑着,白大奶奶也是满面的笑,“咱们这里姑娘小伙子认识是寻常事,我还以为他们就是普通朋友,二丫头突然跟我说,我才晓得的。”   大家都很高兴,白文腰包富足,白木香亲自给他张罗的喜事,先合八字,准备彩礼,把亲事定下,成亲得六月去了。   此事过了明路,白木香跟余县丞家便添了门亲戚关系。   此外还有人想给裴敬说媒的,裴敬尚无成亲的心,他忙着给县学招先生哪。   以往,裴敬觉着,他族兄裴如玉已经是个很不讨人喜欢的人了。因为他读书差,没功名,就经常被族兄鄙视。这一次给县学招先生,裴敬发现,裴如玉真不是世上最讨厌的人。   原本有个孙举人,都来县里亲自谈教书的事了,结果,知道裴敬并无功名,而且,县学一应事务都由裴敬做主,面试他的人就是裴敬后,孙举人认为受到极大羞辱,愤而回了新伊,简直拦都拦不住。   裴敬心里既生气又不是滋味,当初他到县学教书完全是被裴如玉赶鸭子上架,这一二年教下来,裴敬对县学挺有感情。他觉着,别因自己耽搁了县学。   思量再三,裴敬就去衙门寻裴如玉了。   裴如玉看他霜打茄子一般,低头继续批公文,“这人不愿,另招便是,你垂头丧气的做什么。”   “要是因我让县学失了个好先生,就是舍本逐末了。”周硕端来奶茶,裴敬哪里有喝奶茶的心。裴如玉道,“这几年你教的不错,县学的事也一直都是你在管,我为什么要换人?要说功名,七叔也没进士功名,我一样中状元。”   “我哪儿能跟七叔比啊。”   “那你不会认为我会留个废物在县学白吃饷吧?”裴如玉合上一页公文,好奇的瞅着裴敬,“你常在背后说我坏话,咱俩关系有这么好?”   这,这狐狸竟然都知道!裴敬结巴了,“我,我,我好久没说过了。”   “那说明你长大了,比以前明白事理了,只是人未见有什么大的长进。”裴如玉摇头,“你先来的,能担得起县学的事,自然要用你。我让你去考功名,就是想堵堵这些眼界狭隘人的嘴。功名像是一条界限,对这个人的学问是一种佐证。但如果说没功名便没学问也太狭隘了些,你一直教的很好,对县学也尽心,没理由让你给旁的人让位。”   “这种狭隘人,他就是愿意来,我还担心教坏了孩子。看人先看人品心胸,豁达之人不会在意这些功名小事。你愿意干就干,要是愿意让贤,虽有些惋惜也无所谓,你这么大人了,还叫人摸着你的小心肝儿安慰鼓励不成?”   裴敬想像一下裴如玉摸着他的小心肝儿安慰他鼓励他的情形,冷不丁的打了个寒颤,连忙道,“不用不用,那我就继续招先生了!”   “去吧。明年秀才考出来,大后年是秋闱之年,再考举人。秋闱倘名次不错,就接着拿下进士功名。”裴如玉轻描淡写,裴敬只觉当头一座泰山压压下,他连忙道,“我,我先试试秀才试再说吧。”   “怎么结巴了,给学生讲课时可别这样。”   裴敬被裴如玉打击出些许自信,继续给县学招先生,自己还制定了个学习计划,准备明年帝都的秀才试。裴敬原想跟着七叔学,七叔不大得空,“晚上龙凤胎总要找我,你跟如玉读书吧,他学识已是青出于蓝,教你绰绰有余。”   裴敬跟裴如玉商量,裴如玉现在晚上要教周硕,一个也是教两个也是教,裴敬兜兜转转跟周硕做了同学,也是一件趣事。   裴如玉每晚抽出一个时辰教他二人,也是很尽心啦。   ——   白木香则把她娘生产时的两个产婆提前接来县里,准备着崔莹的生产,崔莹肚子不小,产期将近。崔家父母早住到了县里来陪伴崔莹待产,白木香也很关心崔莹,小九叔不在月湾,可不就得自家人多关照一些。   崔莹自己啥事没事,她过年还往作坊里管事儿哪。   临到生产前半个月才不去了,待到三月中,阿秀过了自己的两周岁生日,龙凤胎学会坐了,崔莹平安生下一子。红梅姐都是极欢喜的,不停的说,“小九家就是缺儿子,唉哟,这大胖小子,真招人稀罕。小莹真能干。”表扬一下劳苦功高的大功臣崔莹。   崔莹生了儿子自己也很高兴,两个产婆她就留下了,帮着调理身子,待出了月子再让产婆走。崔家如今也是富足人家,崔太太一天一只鸡的给闺女滋补。   白木香时不时过去瞧周莹,给她送些燕窝雪蛤等补身子的补品,让小雀教给崔太太怎么炖煮。   崔太太都说闺女这婆家寻的好,女婿虽不在跟前,可县尊太太就是婆家姑奶奶,还是这么大的官,三不五时的过来,真是再仁善不过的。   春天一开春,胡扬树抽出新芽,月湾河的河水解冻,月湾县便热闹起来,关内外来往的商贾,过来做买卖的农人,还有远处骑着马带着皮货羊毛做交易的牧民,许多牧民来的多了,白木香都认识。   一位叫尧里瓦斯的部落族长卖掉自己带来的货物,他还给白大人带了礼物,一匣子上等玉石。   这是但很聪明的族长,他每次带着族中货物来到月湾县时,都会到衙门拜见裴县尊,偶尔他们部落有什么困难,说出来裴如玉都会尽力帮忙,所以,一来二去,非但汉话说的越来越好,与衙门的关系也很不错。   而且,这位族长有一些狡黠,譬如他送给白木香礼物,其实是希望得到回礼。白木香给的回礼一般都是茶叶和布匹,不论茶叶还是棉布,都是他部落里最喜欢的物品。   茶叶是部落族人每天都要用来煮奶茶解腻的,至于木香布,这种耐磨耐用穿着舒适的棉布非常受族人的欢迎。 第135章 官司   还在散发着白色鲜香的蒸气的笼屉端上饭桌, 一盘金黄的酥黄独散发油炸后的果面香, 汉子用筷子捡片酥黄独放到身边孩子的碗里,“油炸的东西趁热吃才香。有点热,别烫着。”   “爹, 你也吃。”男孩儿一身整齐干净的湖蓝长衫,夹蒸屉的包子给父亲, 那包子皮极薄,几乎能透出里面的膏腴汤汁,男孩儿手很俐落放到父亲碗里, 不禁问,“爹,为何这包子这样小,跟娘蒸的不一样。”   “这是城里人讲究的吃法。”   伙计端上茶问尧里瓦斯要吃些什么,尧里瓦斯指了指隔壁父子二人的桌上, “糖肉馒头两屉, 羊肉馒头两屉, 一盘酥独黄,一份手把肉, 两碗鱼羹,一壶烧酒。”   尧里瓦斯这次是带着大儿子铁木尔一起来的,其余族人被他留在客栈休息,铁木尔第一次来月湾县,四下瞅瞅说,“阿爸, 新伊城好,还是月湾好?”   “各有各的好。新伊城更大一些,月湾也很繁华。”尧里瓦斯说。   “阿爸,这些都是汉人吃的东西么?”   “对。”父子二人是用部落的语言说话,尧里瓦斯听到隔壁的汉人道,“难得有这不花钱识字的机会,到了学里可得好好念书,学到就是赚到。”   “爹,我记得了。”男孩儿乖巧的应下。   伙计很快端来尧里瓦斯他们要的饭食,尧里瓦斯轻声用汉话对伙计交待了几句。伙计往后厨去了片刻,端来一盘手把肉一壶烧酒,放到隔壁汉人父子的桌上。   汉人奇怪,“我没有点这些。”   伙计指了指尧里瓦斯,尧里瓦斯露出个善意的笑容,“请您喝酒,想问一问,刚刚听你说话为什么不花钱就能念书?”   汉人笑道,“县尊大人的恩典,每个村都有三个可以免费读书的名额。我家小子有幸占了一个,这次就是过来送孩子到县学念书的。”   “那孩子过来住哪儿呢?吃饭怎么解决?”尧里瓦斯问。   “县里盖了学舍,食宿都不需花销。只是一年后就要花钱了,我送孩子来识几个字。倘孩子是读书的材料,一年后考试能得前三名,那就有县学发的奖励银两,第三名都有十两。这些钱也够孩子继续念书了,倘不是读书种子,多认几个字也长见识。”汉子笑呵呵的说。   “原来是这样。”尧里瓦斯举杯,“多谢您。”   “你太客气了。”汉子跟尧里瓦斯举杯相碰。   铁木尔不懂汉话,也听不明白,只管抓着手把饭大口吃起来。虽然这种带馅的小馒头也很好吃,他还是最喜欢手把饭。尧里瓦斯是个很聪明的部落族长,他先到县学把免费念书的事打听清楚,到果子铺买了两盒点心果子,带着儿子就往衙门去了。   铁木尔特意换了身簇簇新的锦袍,衬着他黝黑的脸,雪白的牙齿,灿烂的笑容,格外有股少年的勃勃英气。裴如玉很喜欢这小小少年,换了北疆话示意他不必多礼,又问他多大了,听铁木尔说九岁,就赞他长的壮实。   铁木尔拍拍胳膊,拍拍胸膛,很高兴的说,“大人您就是太单薄了,您多吃肉,也会长壮的。”   “好啊。”裴如玉收下尧里瓦斯送来的果子,笑问尧里瓦斯,“铁木尔这样聪明健壮,先时怎么没带他来给我见见?”   “他年纪还小,只懂骑马射箭,不大懂汉人的礼数,也还不会说汉话。”   “这有什么关系,我会说北疆话。”裴如玉很亲切的问,“铁木尔可念书了?”   “还没有。我们草原上没有先生。”   “我正有件大事想同你们商议。”裴如玉将手里酥油奶茶放下,“原来县里银钱不大充裕,这一二年,日子好过了,我就想孩子们还是要多念书识一些字比较好。如今各村有三个免费读书的名额,你们在草原以牧马放羊为业,虽不是村落,也是聚族而居。既是我治下之民,不拘族群姓氏,在我眼里都一视同仁。我想,凡我月湾县的部落,各部落一样有三个免费到县学念书的名额,不知你们可愿意?”   尧里瓦斯大喜过望,起身对着裴如玉深深一揖,“我今日过来就是想问县学念书之事,大人知道,我一向仰慕汉学。只是我们族中的小伙子都不会说汉话。”   “无妨,我这里有通北疆语的老师,可以单独教他们汉话。”   尧里瓦斯很愿意儿子留下来念书,裴如玉应允后问尧里瓦斯,“咱们县一共有六个部落,你都认识吗?”   “都认得,只是与乌依古然部落的人不大熟。”   “这次我想让汤县丞和司书一起同你去他们各个部落传达县里的消息,不知你可有空闲?”   尧里瓦斯这样的聪明人自然不会拒绝这样的机会,当时便应下此事。   ——   傍晚裴如玉回家用饭,让白木香给铁木尔准备一份礼物,白木香说,“牧民的孩子更喜欢弓箭一些,那就准备一份衣料一份弓箭吧。”   裴如玉没意见,看儿子的圆脸蛋有道细血痕,忙凑近细看,“咱们阿秀的脸怎么了?”   “被枣花挠了一爪子。”   “哎哟,枣花那丫头不得了,这才多大能把阿秀挠了。”   “枣花可灵光了,翻身翻的比大枣好。大枣性子好,成天乐呵呵的。”   裴如玉抱着肥儿子摸着儿子的小胖脸儿,心疼的问,“疼不疼?”   阿秀没啥感觉的朝他爹露出两颗大门牙,指指屋顶,“爹,举高——”让他爹把他举高高,跟他玩儿。裴如玉看儿子没心没肺挺皮实,心说,这性子倒是随了他娘。   跟儿子玩儿了一会儿,裴如玉说,“再给铁木尔一把工坊制的新刀。”   白木香问,“那孩子喜欢刀剑么?”   “男孩子大都喜欢吧。”裴如玉拿年九连环塞给儿子,“咱们县多是小部落,大部落就乌依古然部落一个,听说乌依古然部落的男孩子,出生时有多重,就会存一块同样重的熟铁,每年锤炼一次,待这孩子大了,就用这块铁为他打制一件兵器。所以,乌依古然部落的男人多骁勇善战。”   “这种说法我也听说过,是真的吗?”   “这就不晓得了,不过,陆侯麾下有一支北疆军队,大部分都是乌依古然部落的男人。我们县的这个部落只是分支,大部落在西漠州那边。”   “他们部落也常到县中交易,只是今年约摸还没来。不过,最会做生意的还是尧里瓦斯族长,他很精明。”   裴如玉笑,“一直是他们来,如今也让汤巡检司书过去看看,带些礼物,是咱们的一番心意。”   “要备什么礼物?”   “茶叶布匹就好。”   “他们都喜欢弓箭,要不要备几副弓箭送他们。”   “不好。把弓箭当礼物会令他们多心的。”   “你可是好心,免费让他们的孩子念书。”   “可不是所有北疆人都向往汉家文化。”   结果,裴如玉这事刚起个头,就挨御史一大参。   有两条罪状,第一条是,月湾县富庶非常,却没向朝廷缴纳相应的税银,参裴如玉偷税漏税,有中饱私囊之嫌。   第二条是,裴如玉私通北疆部落族长,有不臣之心。   这两条罪状参的,还真不是寻常的捕风捉影。   御史的折子写的很详细,推断也很有道理,月湾县这几年修城墙铺道路还加盖外城,城中繁华不让府城,商贸交易颇多,却除了粮税外未见有商税税银押解至帝都。再有私通北疆部落族长,更是有明证,裴如玉都把族长家的孩子弄到月湾县免费读书去了。   穆宣帝收到折子,想这巡路御史的折子写的也不靠谱,不臣之心是不可能的。陆侯十万大军就在新伊,裴如玉一个小县令,他吃熊心豹胆么。   内阁的批注是:令裴县令自辩,上交县中账册。打发御史台的监察御史到月湾县查看。   穆宣帝想了想,令四品监察御史与户部袁郎中亲赴月湾县,查看对裴如玉的弹劾之事可属实情。   ——   书房。   裴七叔燃起一炉沉水香,裴如玉煮好今春新茶,七叔道,“让北疆部落的孩子到县学读书的事,急了些。要依我的意思,何不待你连任的事情妥了,再办此事。”   “介时再办,一样有人挑我的不是。”   “你不至于叫人拿住把柄,只是月湾如今气象,等闲给个穷州的州官儿都不换。你正好任满,将你调离再容易不过。”   “七叔放心,我有万全准备。” 第136章 微服   珍惜的抿一口水囊中的清水, 监察胡御史望一眼前面高高垒起的黄土城墙,漆黑城门, 风尘仆仆的脸上露出一抹疲惫的笑容。   胡御史身边的袁郎中基本也是同样的松口气的神色,袁郎中年轻一些,手搭眼帘远望,见黑漆城门上凿有月湾二字,更是心下大定:   “胡大人,这就是月湾县了。”   身畔随从也都露出喜意,胡御史道,“不必惊动旁人, 咱们悄悄进城。”   这是途中二人商议好的, 袁郎中点点头,令随从取出另一份备用路引待用。他二人更未去官员们走的东门,而是在南门排了老长的队伍, 排队进城。   有提着大铜壶挎着柳条篮子叫卖的,说的还是好几种语言, 见到汉人说官话, 见到牧民打扮的立刻换北疆话。   “大爷, 小的这壶里是今早新煮的酥油奶茶,几位大爷可要尝尝。”   “天有些热,就不用了。”胡御史道。   “那边儿还有凉果子羹,是用新鲜的水果浇上蜜糖、奶酪而成,既解渴又香甜,大爷们可要用一些, 小的给大爷们叫去。价钱也不贵,五个铜钱这么一碗,用料实诚。”   胡御史看看袁郎中,令这小子叫来瞧瞧,反正这进城还得有一会儿,他们远道过来,路途辛苦,一路莫说享受,便是清水都要省着用,被这小子一说凉果子羹,倒都有些馋了。   这小子寻来另一个提篮的小子,掀开篮子上盖的雪白布帘,里面是一盅一盅的雪白盖碗,掀开碗盖,露出一盅蜜瓜樱桃核桃碎浇以蜜糖奶酪的果羹,只看这卖相,便令人口齿生津。这小子道,“樱桃是郊外农人今早进城卖果子时我新买的,带回家去,我阿姐用天山的雪水煮的果子羹。在甜水井中湃凉,既不沾冰气,又有凉意,也不伤脾胃,大人们尝尝。”   胡御史道,“一人来一盅。”   两人立刻取出篮中果盅奉给诸人,盖碗盖着微微凉意,虽非官窑细瓷,却也雪白干净,那果子羹更是入口香甜微凉,令人脾胃大开,胡御史一人就吃了两盅。袁郎中也不肖多让,二人吃过果子羹,袁郎中给了卖果羹的小子一两银子,“剩下的赏你。”   “多谢大爷。”这小子连忙作揖道谢,十分感激。   “你们是每天都在城外做小生意?”袁郎中问。   “这也是开春才开始的,咱们北疆气侯冷,开春儿天暖,进城的人多,每天早上都要排这老长的队,我们就出来卖些饮食果品,即服侍了各位大爷,小的也能赚个零用补贴家里。”   “你们县这几年不得了,以前可没这么好的光景。”   “我们都是托县尊大人的福,先时县里没多少人来,咱们就是想干活也不知道干什么。”   “我听说你们县尊太太好大个作坊,那作坊还招不招人?”   “大爷您是想去县尊太太的作坊干活?”   “不是我,我们那里也有空闲妇人,手脚勤快,很能干活的。”   “那您这得问白老爷,作坊的事是白老爷在管,我们县尊太太堂堂三品高官,哪个还会管作坊的事!您知道三品高官有多高不?”   “有多高?”胡御史忍笑。   “比我们县尊大人还要高,听说府城老爷也才四品,比我们县尊太太还矮一品哪。”   袁郎中也不由笑了,乡下小子没见识,四品较三品差的是两个品阶,可不是一个品阶。袁郎中问,“你们城里可有好些的客栈?要干净些,最好有单独小院儿,我们人多。”   “有,县里最好的客栈是福顺客栈,还有吉祥客栈,大爷你们要是愿意多出些银子,也能去住驿馆。”   “多出银子就能住驿馆?”   “能的。我们县的驿馆也招待商家,不过,跟官老爷们住的不是同一个大院,官老爷们有单独院子,但其他招待跟官老爷们是一样的。”   两人随意问了几句,就打发这俩小子去了。   待验过路引,进得县城,还真的令人耳目一新,首先便是整齐干净,地上不说一尘不染,却也绝对没有显眼的粪便废物。其次就是繁华热闹,路两畔略细的胡扬葱葱郁郁,给这座黄土小城添了不少绿意。街上人马车辆络绎不绝,高高低低的提篮叫卖声不绝于耳,但即便是摆在店外的摊子火炉也都规矩的摆在一条青砖线以内。   街上更是各色人等都有,有牵马的客商,也有骑骆驼的行商,再有白头巾的大食人,金发碧眼的异族人,各色打扮的北疆人,以及更多的汉人。   一行人先找客栈住下,私访之事容后慢来。   ——   胡御史袁郎中大概自觉隐秘,他们到月湾县的当天上午,裴如玉就知道了消息。既然两位大人愿意私访,那就随他们吧,倒少了接待之事。   裴如玉正在接见乌依古然部落的族长,与族长家的三个孩子。   裴如玉令汤巡检与司书带着礼物到各部落详细说了免费读书的事,基本上各部落送来的都是族长家的孩子,或者是族长亲戚家的孩子,总之是没有普通牧民什么事的。   “这是我的长子胡达拜尔迪,我的女儿沙依,我的小儿子萨吾提,他们都想来县学读书。”   裴如玉问,“沙依姑娘也要在县学读书么?县学都只收男孩子的。”   乌依古然族长虽然汉话说的不错,但是依旧不能理解裴县尊的意思,他指着闺女说,“沙依是我最聪明的孩子,她的汉话说的比我还要好,骑马射箭都很好,为什么不能读书?为什么只能男孩子读书?”   坐在父亲下首的沙依说,“阿爸,这是汉人的规矩,他们的书院只招收男孩子。”   “还有这样的事?”乌依古然族人颇是诧异。   沙依点头,“我听古尔叔叔说过。”   乌依古然族长有些责怪的看着女儿,“你应该早些跟阿爸说的。”   “虽然是这样的规矩,但并不是说这规矩就是对的。”头上缀满绿松石、石榴石的小姑娘从椅子里站起来,对裴如玉道,“大人,我听说您的太太是个很聪明的女子,她的官位比大人还要高,您的太太肯定很有学问吧?”   裴如玉不能说自己媳妇没文化,他点头,“那是自然。”   “那么,您太太的学问肯定也是通过读书学习学来的。既然如此,您这里的书院为什么不招收女子念书呢?您太太的官位这样高,可见学问不比大人差,也就说明,我们女子学习并不比男子差。”沙依小姑娘很认真的说,“我想读书,学习汉人的文化。”   裴如玉有些为难,但一个出众的官员与一个平庸的官员的区别就在于,出众的官员会更加理性的解决问题,裴如玉看着这个面皮微黑的圆脸小姑娘,那双圆圆的眼睛清亮又坚定,草原上的女孩子胆大,沙依一眨不眨的看着裴如玉,等待他的回答。   裴如玉想了想,道,“在我们中原,也有女子族学,并不能男女一起读书,这是礼法所在。不如这样,你先住下,县学依旧是招男子读书,你们女孩子可单立女学,我请女先生教导你们。”   沙依一听能留下读书,脸上露出大大的笑容,她学着汉族女子的礼仪一福,“谢谢大人。”旋身坐回父亲下首。   乌依古然族长哈哈大笑,摸着自己的浓密的连鬓胡须道,“我的沙依就是这样好胜,不服输!”   “这样的性情才好,好女子一定不比男子差。”   沙依受到夸奖,显然很高兴,她很克制很有礼貌的说,“我一定不辜负大人的鼓励。”   裴如玉莞尔。   九岁的沙依小姑娘望向裴县尊如同皎皎明月一般的笑容,不禁想,裴县尊干净好看,就是有些单薄了,不如她们草原男子强壮健硕。   胡达拜尔迪则露出仰慕神色。   .   裴如玉傍晚回内宅,见肥儿子竟然在呼呼,凑近瞧儿子一眼问,“阿秀这么早就睡了?”   “今天余太太带着她家小孙女过来,俩孩子差不离,一起玩儿了一个中午也没睡,下半晌的吃了拳头大的一块枣糕,喝了大半碗羊奶,吃完就困了,一直睡到这会儿也没醒,这就一觉到明天早上了。”白木香过去摸摸儿子的大头。   丫环端来饭菜摆上桌碟,夫妻二人清清净净的吃饭,裴如玉都感慨,“没阿秀一起吃饭,怪冷清的。”   “你这么个雅静的人,还嫌冷静了。”白木香给裴如玉夹块山药,“今天见着乌依古然族长的礼单,他家来县里了?”   “来了,还有件事跟你商量。乌依古然带了两个儿子一个闺女来县学读书,他那闺女也很想念书,县学又不招女孩子。我想不如在县衙设一所女学,你觉着如何?”   “行啊。我看你家也有请女先生教导姐妹念书,这不一个理么。”   “我家,那不是你家?”   “现在连你家也不是了。”白木香掖揄一句,“先请两个女先生,少招些学生试一试。就是一样,乌依族长家的姑娘住哪儿?”   裴如玉说,“让她住县衙吧,再让乌依族长给她配两个丫环,内宅拨个小院儿,略照看些就行了。”   “也成,其他女学生就在县里招。”   夫妻俩三言两语商定此事。   .   清晨。   太阳透过云霞,伴着清晨的风,阳光如同金线洒向人间,温度冷暖得宜。胡御史袁郎中选了处人多的食摊坐下,店家端上小馄饨、炸油条、胡饼等早餐,胡御史搅拌着碗里飘着碧绿青菜的绉纱小馄饨,“难得还能吃到这样地道的咱们汉家早饭。”   “我看这县城虽小,倒真挺齐全,衣食住行都便宜。”   “一会儿咱们去南城看看,听说南城商事更加繁华。”   两人正说着话,就见有个小子跑来说,“县衙门外头贴了新告示,要招女学先生!婶子,两根油条一屉肉包子一碗白米稀饭。”   店家妇人立刻端上早点,还多放一根油条,边儿上已有人打听起来,“小方子,啥女学?”   “我问了,专门招女孩子读书的书院。”小方子谢过妇人,拿根油条便吃,店家妇人在围裙上擦着手问,“咱县里开的?”   “是啊,县衙贴出的招女先生的告示,肯定是县里开的。”   “是不是县尊太太做先生?”   “不是吧,要是县尊太太做先生,也不用再贴告示招人了。”   “哎,要是县尊太太做先生,说啥也让俺三妞去读书。”   “是啊。县尊太太那样大的学问,真叫人羡慕。”   胡御史大为讶意,跟身边的一个汉子搭话,“贵县县尊太太是个才女啊。”   “这还用说么,不是才女能做那大官儿!我们县尊大人是状元郎,官儿都没县尊太太大,可见县尊太太学问还在县尊大人之上!”这汉子斩钉截铁的道,这汉子将最后一个包子塞嘴里,对店家喊一声,“给我装两笼包子,我带家去!”   立刻数人响应,纷纷要打包包子带回家,胡御史更不解了,风韵犹存的店家妇人看出他的疑惑,笑道,“客人不知,这是我们月湾县的秘密,您要是点笼包子,我就跟您讲一讲。”   “好,来两笼包子。”胡御史笑。   “我们县尊太太那偌大学问,你们知道是怎么来的不?”店家妇人不卖关子,给胡御史他们端上小笼包,告诉他们道,“吃包子吃的。我们县尊太太特别喜欢吃包子,人又那么聪明,可见吃包子能使人聪明。”   胡御史袁郎中都是在朝中官之人,当然听说过裴状元太太三天在太平居吃二十屉包子的坊间传说,今应在此节,二人相顾对视,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店家妇人笑,“客人别笑,我们家的包子,县尊太太也常打发家中使女来买。”   “那更得尝尝了。”胡御史笑着夹起个小笼包,醮些醋来吃,味道的确不错。   吃罢早饭,二人漫步在月湾县的街市繁华、秩序井然,哪怕街角深处的茅厕都打扫的挺干净,心下也得感慨一声,状元郎就是状元郎,能短短三年将这座小小的北疆小城治理到这般气象,着实不凡。   尤其在建的外城,看得出裴状元很聪明,将外城划分为东南西北四座坊市,如今南坊已经建成,自城南到外城南坊市只隔一道门,而在建的西坊与南坊砌墙相隔,如此,在建的西坊并不影响到南坊的生活。   两人的微服私询相当细致,连建外城的百姓的月钱都打听出来了。还雇车到城外看到了正在修建中的井渠,据修井渠的百姓说,县尊大人会将井渠修遍整个月湾县,以后大家就不用怕天旱无雨,没法灌溉田地了。   便是两人自诩帝都为官,到关外蛮荒之地,也被裴如玉的手笔所震惊,便是他们也得说,裴如玉当真是一干将!   袁郎中更是感慨一声,“不论修城筑墙还是挖建井渠,裴大人不肯白用百姓,这是他善待百姓,只是这样的工程,断然不是小数目的银钱能支撑的。月湾县富庶至此,交给朝廷的除了那点微不足道的粮税,再无其他。裴大人这心里,到底没有装着朝廷。”   春末的阳光落在胡御史的眼底,胡御史露出一个若有似无的浅淡笑意。 第137章 挨揍   立夏端来热水放在脚榻上, 单膝跪在地上给自家大人去了靴袜。胡御史双脚放进略热的木盆, 舒服的小声抽气,将手里的书册放于一畔。   “大人走了一天, 烫烫脚去乏。”   “袁大人要的书送过去了没?”   “送去了。不过, 我看袁大人怕是没空看。袁大人正伏案写什么, 挺入神的模样。”   胡御史耐人寻味的笑了笑, 拿个隐囊垫在腰后一靠,立夏服侍着他洗脚,说道, “大人这脚心, 都走出茧子了。明天还要继续在县里逛么,大人倘是劳累, 不妨歇上一日。”   “要我说,也不必这样辛苦,不过,看袁大人的意思, 明日必要再逛的。”胡御史道,“我这条老命可不奉陪了。”   第二天胡御史就一幅脚沾不得地的模样,斥责立夏, “我说没事, 非要把水泡给我挑破了, 这让我如何走路!”   胡御史行不得路, 袁郎中连忙令人去请大夫,胡御史叹气, “袁老弟不用担心,让这起子不中用的去吧,别误了你的事。”   袁郎中也不会不明白胡御史这是不想再到城里逛了,故而,客套一番,袁郎中先独自一人去了城中。   立夏跑了一趟药铺,面儿上也带了些恼意,“我原想大人一路辛劳,请个大夫来为大人调理一二也好,这县城真是,药堂里就一个卖药的学徒,还不会开方哪。我说去找大夫,学徒一打听咱们调理身子的,还劝我别去,说他家师父事忙,没空给人调理。”   胡御史舒舒服服的倚着窗外软榻看书,笑道,“这么大派头的大夫,必有自己个儿的底气。”   “大人真是神算。听说这大夫是裴县尊的叔叔来着。”   “那就难怪了。”胡御史笑,“我身子没什么大碍,无非就是赶路有些累。出门在外,咱们凡事低调,宁可让人吃些亏,也别去得罪人。给我泡壶茶,这店里的水好,泡茶格外香。”   立夏忙去泡茶了。   ——   袁郎中一行出了客栈,身畔亦有小厮道,“昨儿瞧着胡大人还好好的,今儿突然就走不了路了,也不知是不是装的。”   “行了,我俩差使原就不同。胡大人正经二榜进士,清贵御史,不染凡尘也是有的,咱们可是踏实做事的。”袁郎中今天的走访的是白家的一系列产业,白家布铺白家染坊白家羊毡地毯店白家靴子店以及白家成衣店白家杂货铺,总之整个南半城都是白家的产业。   袁郎中抹一抹额角细汗,心下惊愕:姓裴的这是以一县之力养他一家之人哪!   待到中午,袁郎中累的衣衫半透,便在就近一处大馆子就餐。侍从捡着招牌菜点了几个,袁郎中吃着砖红色的奶茶,腹中饥饿便从荷包里摸了个肉脯出来,店家正好看到,脸色不大好的问,“您刚刚吃的是什么肉?”   袁郎中道,“羊肉脯!”   “我们店不准吃猪肉!”店家指着墙上的一行大字,怕有不识字的,还在墨字旁画了头猪,猪上打了个叉。   基本上只要不瞎的,都知道是什么意思。   那随从不悦了,扬下巴道,“从没听说哪个店不许吃猪肉的!吃猪肉怎么了!你这店里是什么怪讲究!”   “我们店就不行,这是规矩!你们要吃猪肉,就请到别家去!”   “还撵客怎么着!”随从们开始挽袖子。   袁郎中不想惹麻烦,但也很不悦,毕竟他是帝都户部五品郎中,在帝都自不算什么,但在这乡间小县,裴如玉堪堪与他平阶,而帝都官外出高半品,就是裴如玉在他面前,也要敬他一声前辈的!如今这么个小小食馆,就敢撵人!   袁郎中当时便冷冷一哼,朝随从摆摆手,“罢了!”然后,他把荷包拿出来,大摇大摆的吃起肉脯子。   店家抢过一闻,劈手摔在地上,脸色铁青,“欺人太甚!”   ——   李千户指着正在修建的外城,细致的同裴县尊说着修建情形,今年定能将外西坊修好。   太阳照在李千户黝黑的面颊,一位百户端来两碗橘红茶汤,裴如玉端了一碗喝两口,“房舍盖好就抓阄分房。”   “诶,兄弟们都盼着这一天哪。”如今县里房舍也要三五十两一处的,倘位置好些更要贵上几分。裴如玉不白用军户建城,已经承诺他们,待坊舍建好,一人一户新院子,院子当然不大,但也够一人一家住。故而,大家建的格外卖力,也肯下功夫。   关键是,有宅子好娶媳妇啊。   陆陆续续的,已经有不少军户娶上媳妇了,尤其裴如玉近来宣布新政,军户孩子以后读书还有优惠,直接能减免束,以至这些军户虽年纪略大些,但因分得田产,还有县里分的宅子,再有这些读书的优惠,而且每月月银能准时拿到手,故而在婚姻市场上也有些竞争力。   裴如玉巡视过在建的外西坊,正要骑马往外南坊去,就见远处快马赶来,司墨满头薄汗,勒马上前,禀道,“大人,城中斗殴,到衙门时有位大人表明身份,是帝都户部袁郎中。”   “怎么回事,具体说说。”   说来真是让人无语。   裴如玉虽早知胡袁二人到了县城,但二人既不去衙门,也便随他们了。   裴如玉听司墨一五一十说完这事,道,“这是哪里来的憨憨!是不是傻!”   司墨也颇是无语,“要说不懂回教的规矩,但凡他们开的食铺都要注明店内禁食猪肉的,哈基木他们在县里开店两年多,不论门口还是店内都贴着禁食标语,这位袁大人也太含糊了。”   “上赶着找揍,能怎么着。”   裴如玉不紧不慢的继续巡视全城。   ——   银签子一头裹成软软的细纱头,裴七叔沾些药膏抹在儿子脸上受伤的地方,抱着儿子哄两句,大枣就乖乖的倚在父亲怀里咬着小拳头玩儿了。   李红梅拉开闺女的小手拍两下,说闺女,“怎么老抓人,再抓人下回非揍你不可。”   “咱们枣花这性子倒是像你多些。”裴七叔笑。   “我小时候可不爱打架。”   枣花自从学会爬后就不爱被妈妈抱了,她嗖嗖嗖爬到炕角,拿起拨浪鼓自己玩儿了起来,一会儿大约觉着一人玩儿无趣,扭头找到哥哥,啊啊啊的把拨浪鼓递给哥哥。   大枣也是个没记性的,见妹妹找他,他立刻也要啊啊啊跟妹妹玩儿。   于是,俩孩子又玩儿到了一起。   小福进来说,“余县丞请老爷过去瞧瞧,说是衙门那里有人受伤了。”   “什么样的伤,重不重?”   “说是打架打伤的,有人头上破了流血了。”   “那我去瞧瞧。”裴七叔对红梅姐交待一句,接过红梅姐递来的药箱,就去了前衙。   ——   余县丞就在二门外等着,裴七叔说,“哪里劳您亲等,差个人来喊我一声就是。”余县丞眼瞅七十的人了,就这年岁也得敬着些。   “我是受不了朝廷来的那位大人,我干脆出来清静清静。”余县丞无欲则刚,一辈子在月湾县做个小官儿,官儿虽小,他不盼着升官儿,也没那么些个避讳,想说啥就说啥。   “朝廷来的人?”   “说是户部郎中,奉旨来咱们县的。就额角破了块油皮,这会儿躺里间儿都起不来了,我看好不好就得断气。”   裴七叔笑,“他可舍不得断气。为什么事啊打起来了。”   一听是在清真馆子里吃猪肉,裴七叔也没什么话好说了。余县丞说,“我让阿基木他们先回去,那袁大人还不依哪。”   裴七叔听着余县丞说着这斗殴的事,街到前衙,果然袁郎中躺在里间儿,一副气息奄奄的模样。裴七叔过去瞧了伤把了把脉,“没事,外伤,这瓶金创药涂一涂就好了。”   “什,什么叫没事,你这大夫到底会不会看?”袁郎中一个鼻青脸肿的随从嚷嚷道。   裴七叔瞥那随从一眼,“眼底发青,双眼无神,肾虚亏损,虽则年轻,也要少些损耗的好。”   不少衙门中人都忍不住哧哧笑出声来,裴七叔已经去给旁的人看伤了,倒是阿基木等人待裴七叔更客气。不独裴七叔是裴县尊的叔叔,更因裴七叔每年都会有一个月义诊,不论医术还是医德都是县里有名的大善人。袁郎中见县衙中人对裴七叔格外尊敬,给手下个眼色,他那手下也不再说话。   裴七叔这里看完伤,裴如玉也到了,随口问一句,“七叔,大家的伤没事吧?”   “都是外伤,上好药了。”裴七叔收拾起药箱,“我先回了。”   袁郎中挺直腰杆,轻咳一声,“裴县尊,还是先说这起子刁民殴打朝廷官员的官司吧?”   裴县尊当着双方事主的面儿亲自了解一回事情起末,而后很公正的判袁郎中赔了店家一百两银子做医药费与生意损失费。袁郎中气的,险没当时气厥过去。 第138章 白大人的宴会   裴如玉都奇怪, 朝廷怎么派了这么个傻子做钦使, 这也不装傻的,他又瞧了袁郎中两眼, 出门接胡御史。   胡御史听到回禀, 立刻扶着随从一瘸一拐的迎接裴县尊, 裴如玉躬身一礼, “卑下不知大人驾到,不然早当相迎。”   “这不怪你,是我没有知会你嘛。”胡御史的笑容如同正午的太阳, “裴县尊进来说话。”   裴如玉随胡御史到小厅叙话, 随从捧上香茶,胡御史笑, “自打出了帝都,一路上倒是你这里的水最清甜好喝。这是我带来的茶,你尝尝。”   裴如玉道谢接了,注意到胡御史的腿, 关切的问,“大人可是身体不适,家叔父颇通医术, 大人不弃, 可为大人诊治。”   “这无妨碍, 走路走多了, 脚上起了两个水泡,已是敷过药了。”   “卑职已经备好院落, 若大人不愿住县衙,驿馆亦有上好庭院居住。”   “哪里都一样。你怎么知道我到月湾了?”   “卑职刚被袁郎中骂出来的,袁郎中一时难消怒火。卑职就先来迎御史大人了。”   “袁郎中怎么到你那里去的,他说要自己出门逛的。”胡御史有些疑惑,“他生什么气?”   裴如玉把袁郎中惹出的乱子说了,裴如玉叹气,“北疆不同关内,这里族群众多,各族信奉的神明不同,就各有各的规矩。在我们看来可能无甚要紧,在他们看来就是莫大侮辱。”   “我来时翻阅了几本北疆风物的书,原来竟是真的,这里当真是奉猪为祖先。”   “只是回教人如此,其他族群未有这样的规矩。何况,他们只是不让人在他们的饭馆食用猪肉,并不管外面如何。袁郎中怪我处置不公,倘不是他带的人多,被人打死了,都不一定能给他偿命。回教的圣裔霍加大人就住在新伊,霍加一族襄助平定北疆有功,朝廷向来厚待。这样明知故犯侮辱人家教义,跟去庙里在和尚跟前大口吃肉有什么分别。”都是一赶着找抽的事。   胡御史尴尬的说,“袁郎中大意了。”   “二位大人在我们这里多呆一段时间就知道,北疆虽族群复杂,也别有意趣。”裴如玉语气轻松,“卑职还有事想托大人,您帮着劝一劝袁郎中吧。我位小职低,实在劝不住他。”   胡御史促狭一笑,略凑近了些,同裴如玉道,“袁郎中也不必劝,我们初到你县里,按规矩得拜见上官。您家夫人白大人,我们得上拜帖行礼。”   裴如玉笑,“大人打趣我了。”   闲叙几句,裴如玉已带了车轿前来,胡御史便随裴如玉去了县衙休息。   至于袁郎中,胡御史好茶好言的劝他,“你可歇歇吧,孰是孰非先不说,我劝你还是对裴县尊客气些。裴县尊倒是没什么,可你不想想他的夫人。你在帝都不会没听说过白大人的名声吧,听闻她没做官时好不好就把裴县尊一顿捶。如今她官居三品,你把裴县尊得罪犯发,他回家吹个枕头风,白大人能饶了你。要是叫她抓住错处,不说别的,她过来给咱们个难堪,你还能去朝廷告她一个妇人的状。”   胡御史敲敲桌角,“告赢了,别人说你不过是赢一妇人。告输了,那就是连妇人都不如。”   袁郎中一声长叹,如同被巨石堵住心口,好生憋气,良久轻捶两记,长叹道,“真是小人当道啊!”   “怎么听着像骂我呐。”   “胡兄你多心,我焉不知你好意。只是可恨裴县尊一意偏袒蛮夷,且又有妇人撑腰,这样下来,咱们还能查什么?”   “该查什么就查什么,袁大人出身户部,不说旁的,查账就是一把好手。”   “我只怕没这么容易,他能乖乖的把账目交出来?”   “明天我帮你说。”   胡御史都有些好笑,裴如玉虽远谪北疆为县令,可裴家数代为宦,裴相内阁首辅,裴如玉状元出身,当初裴相会如何悉心栽培这个孙子,胡御史都不敢想,袁郎中不会认为裴如玉连把账做平的本事都没有吧?   ——   接过小雀捧上的酒宴单,白木香颌首,“可以,就按这个准备吧。”   李双家的前来回禀,“大奶奶,给两位大人的请柬都送过去了,两位大人说了,明日必然准时赴宴。”   “对了,听说那位袁郎中喜欢吃猪肉,宴会上有汤主簿,咱们就不准备猪肉了。平时给袁大人的饮食,多做些猪肉类的。”   “是。”李双家的自从被家里家里派来月湾,因她老实能干,白木香让她管着内宅这一摊子事,如今便做了个内管事。   白木香初接到胡袁二位大人的拜帖时还颇有些稀奇,后来转念一想,自己现在也是堂堂三品高官,下官送上拜帖,想来也是官场规矩。其实平日倘新伊有官员过来,也会来拜见她,不过那多是有关兵械之类事宜。这次是朝廷的钦使,故而白木香跟裴如玉商量了,打算设宴款待二位官员。   裴如玉非常赞同白木香的做法,还说要带县衙一干人过来,一道吃酒也热闹。   白木香还特意着人到乐坊叫了一班歌舞妓,音乐舞蹈助兴。   胡御史同裴如玉提了想看看县衙账目的事,胡御史道,“北疆巡路御史把月湾县说的神乎其神,每年商税就数十万之巨,朝中难免议论,陛下着我们过来看看,也是平息议论之意。”   “胡大人准备什么时候看?”   “我就不看了,我不懂账。老袁户部出身,他想看看。”   “这无妨,我这里账目向来分明,袁郎中随时可以过来查账。”   胡御史笑,“那我就同老袁说一声去了。”   “袁大人心里对卑职还是心存芥蒂。”裴如玉笑了笑,“大人想看什么,您吩咐一声,我来安排。”   “我们昨天出城看过在修的井渠了,外城也瞧过,月湾的繁庶都看在眼里,我就是想请教裴县尊,怎么把县城治理的这么好的?来前我到户部借阅过月湾县以前的粮税记录,还有吏部的人口记录,这几年粮税有明显增长,户数也有大幅增加。裴大人您真是大材小用了。”   “您过奖。卑职哪里有什么大才,无非就是纸上谈兵,依圣人之言,仁者人也,亲亲为大。北疆族群众多,只是格外要细致些。”   “这可不是细致就能做到的事。”胡御史见裴如玉谦逊,并不提及己功,心里更加喜欢他几分,想来到底是相府家教,宠辱不惊。“要说有个地方,我倒是想去看看,白大人的织坊,不知能不能去?”   “这件事我要问一问内子,织坊都是她族兄的产业,请内子问问族兄吧。”   “您就别谦虚了,木香布已是内务司贡品,我听闻能有这样好的棉布,皆因所用织机不同。白大人精通机械之名冠绝当代,这织机定是白大人所制。”   裴如玉摆摆手,“这话断不可让袁大人听到,他还不得告我个因商谋私。”   “他不敢得罪你家白大人的。”   ——   白大人的酒宴颇是热闹,只是座次排的让人有些……   好吧,白大人官职最高,她说了算。   白大人右下首是胡御史、袁郎中,左下首是裴县尊,余者县中各官员依次而坐。实际上,如袁郎中当初所言,他是帝都官员,纵是与裴如玉平阶,但外任官如何能及帝都官清贵,纵是平阶,裴如玉也当矮袁郎中一些的。   所以,依规矩胡御史在右下首,袁郎中便当居左下首。不过,白大人明说了,“我与相公惯常坐一处,今不好失礼,便委屈袁大人了。”意思是,我得近些凑着自家男人,袁大人你便退一射之地吧。   袁郎中连忙道,“不敢不敢,这样挺好。”   白木香略带深意的瞥袁郎中一眼,心说,原来就是你为难我家相公啊!白木香举杯道,“今日有帝都贵客来到咱们月湾县,先敬你们二位大人一杯,一路前来,辛苦了。”   大家一起举杯,胡御史谦道,“该是我们敬大人,大人神武智慧之名,下官敬仰已久。”   官位面前,何分男女。袁郎中的马屁立刻跟上,“大人真乃女中豪杰,下官敬大人!”   “大家共饮此杯!”   白大人连敬三杯,给足朝廷钦使面子,再劝他们尝一尝月湾美食,而后双掌合击,伴随着欢快的北疆风情的乐起,一队袅娜舞姬迤逦而出,歌舞助兴。   凭心而论,月湾的马奶酒香软醇厚,月湾的美食别具特色,月湾的歌舞亦可赏可鉴,就是上首正中斜倚软榻一身紫袍欣赏歌舞,一手正在案间敲击惬意打拍子的白大人……   袁郎中忍不住瞥一眼正襟危坐,目不斜视的裴如玉,第一次对裴县尊充满深切同情。媳妇官职压自己四个品阶,滋味不好受吧。惧内惧到裴状元这样连歌舞都不敢欣赏的,本朝怕也是有一无二啦!   裴如玉:这傻x偷乐什么哪! 第139章   暗自嘲笑了一回裴状元的惧内令袁郎中大获信心, 在查账之事上,袁郎中表现出他户部五品郎中的绝顶实力。   月湾县一干土鳖大开眼界, 果然是帝都来的官爷啊, 那账本子翻的, 那算盘珠子拨拉的,把咱们三年的陈账都搬过去查了,这得查到哪年哪月哟。   还替人家担起心来。   胡御史则在裴县尊白文等人的陪伴下到织布作坊参观,胡御史瞧着可着房子那样大的织机,震惊的张大嘴巴赞叹道,“棉布织机竟有这样的规模!”   “这是最新的菱花纹织机, 胡大人见到的是世间唯二两台中的一台。”白文介绍道,“去年底新制出来, 今年刚刚开始织布。大人看, 这是成品布。”   “这料子可真好。”胡御史由衷的说。   “虽可裁衣,不过并非一等料子。因是新织机,织工不熟,这料子上有接头, 故而只能打入次一等。我们最好的料子是绝对没有一个接头的。平滑如缎, 柔润有光,方是上等料子。”   “这织机也是白大人造的?”   白文点头。   胡御史同裴如玉感慨着,“白大人真是天纵其才。”   “您过誉了。”   “哪有过誉,只怕我这话言犹不及呀。”胡御史这才明白为什么月湾县短短三年便有如此改观,裴如玉安民抚民自然用心,但白大人手里独一无二的织造技艺方是给月湾县带来源源不断的财源的原因所在。   胡御史参观完织坊, 下午去看了染坊,更开眼界,江南的丝绸竟然运到这里来染色,胡御史道,“可见你们这里的染色技术已经超越江南地区。”   “各有长短吧。”白文谦逊的说。   “与其江南丝绸不远千里运到这里染色,为何不在江南设立店铺,如此两相便宜。”胡御史笑,“我在商业上是外行,也是随口一说。”   “大人说的很对。这些丝绸都是丝绸商人要在新伊售卖的,我们这里也卖染料。”   胡御史颌首。   接下来,胡御史参观了地毯作坊、毛毡坊、连制靴坊都一一参观过,还得白文送了两双很舒适的羊皮靴。当然,月湾县其他大的商家店铺,胡御史也亲自到访。   不论胡御史想去哪里,裴如玉都一一安排,光明坦荡,事事配合。   胡御史颇关心民生,听说白家人作坊的织机竟肯传与外人,还特意到余主簿家的织坊参观了一回,对于白大人的心胸极为敬佩。   商家都有自己的立身之本,尤其技术,鲜有商家愿意外传,白家虽不会出让最先进的织机,但是,白家肯出让的织机技术较之市面寻常织机也有长足进步。   白大人虽以女子之身,却有这样的广阔胸襟,当真是巾帼不让须眉。   胡御史尤其说,“白大人竟肯将这样的织造技艺传授给百姓,真是了不起。”   裴如玉道,“内子在家乡时就是如此,到北疆后见这里的纺织技艺比关内还要落后一些,也一视同仁,将新式的织机传授给品行较好的百姓。只是北疆这里族群复杂,难免要斟别一二。不过,我们一直在做,眼下已有五个县都学了新式织机。”   合着人家不只是传自己县里人,人家连外县都肯传授技艺。如果说裴如玉存有私心,胡御史便是不能信的。   胡御史如果需要裴如玉陪伴,会直接说明,有时他喜欢自己在城中走一走,裴如玉便不去扰他。胡御史主要是考察城中商税情况,倒是发现有趣的事情,裴如玉收商税颇有标准,如一些小商贩,无非就是交几个治安费,是不必收商税的,他把标准定在年收入五十两以上,开始按三十税一的标准收税。   当然,还有一事,那就是月湾县不论是修筑城墙,还是在建的外城,除去每月拿饷的士兵,过来筑城的农人每月根据工种不同,竟是要发工钱的。   要知道,寻常都是抽丁的方式抽调民夫,衙门管饭,除去工料费用,不必再花银钱。   胡御史谈及此事时,裴如玉道,“百姓们都不傻,衙门不肯花钱,他们磨工功、糊弄事都有,衙门当然可以多派监工,拿鞭子抽,下大狱都成,可在北疆这样不好。一则各族人性情不一样,二则北疆民风彪悍,便是咱们汉人,也多有一言不合提刀提剑的,这不怪他们,我们这里,平时出门都要结伴,冬天路上还有会熊狼出没。三则,咱们这样的书生,哪里见得这种血淋淋的监工。衙门付工钱,大家伙干的都来劲,我是按工付钱,而且他们哪里做的不好,直接扣银子的,活做的细致认真,何乐而不为呢。”   “这钱得用不少吧?”   “慢慢来呗。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吧。”   裴如玉还请胡御史去看了育善堂,到县学书院参观,对于裴县尊肯花钱也有了一个新的认识。倒是县学办的不错,还有各部落学子前来求学,裴如玉道,“自从陆侯平定北疆之乱,如今也十几年了,现在仍有许多族群是以部落为居,各自过活。他们虽与我们进行一些贸易交易,却并不懂我们汉人的文化。”   裴县尊手腕微倾,倒出两盏香茶,递胡御史一盏。胡御史道,“开蛮人之智,是利大于弊,还是弊大于利?”   “端看如何用了。”裴县尊饮口香茶,“我朝马肥兵壮,有无上利器,可震慑外敌。另一利器,便当是我们汉人先贤流传下来的文明奥义。既收复北疆,与其视北疆族群为外人,不如视他们与汉人无二。用朝廷的兵马震慑他们,用先贤的文化教化他们,必得一用。”   裴如玉年轻俊美,端方稳重,且有治理一方的气魄,胡御史心下也不禁暗赞一声,想有子当如此。   袁郎中对裴如玉的看法完全相反,尤其袁郎中查账,越查越是不满,裴如玉就任以来,税银着实没少收,却一两都没有押送至朝廷。   地方税是可以截留一部分用于地方治理的,袁郎中从未见过这等胆大妄为之辈,慷朝廷之慨以邀天下民心。   袁郎中冷沉着脸,侍从提来食盒,菜色上桌,袁郎中一看,更堵心了,分别为:炖猪肉、炒猪肉、熘猪肉以及猪肉汤……   自打他住进县衙,就一日三餐的猪肉饭,隔壁胡御史那里则是每日鸡鱼肘肉换着花样来,话说,姓裴的这是什么意思,还有白大人,您是不是误会什么了啊!袁某我并不是非猪肉不食啊!   因为第一次送饭的管事媳妇就说了,知道袁大人爱吃猪肉,白大人特意交待厨下给袁大人准备的。   把袁郎中吃的都想住驿馆了,可又不能去,无他,白大人官位高,邀你们住她家这绝对是抬举,你非要去驿馆,也不住白大人家里,这就是对上官不敬。   看着赌心的猪肉饭,想着赌心的裴状元,袁郎中赌心赌的食欲不振,已经想好回朝如何参裴如玉一本了。   相对于袁郎中,胡御史对裴如玉观感一路飙升,私下也透露了一些信息,“你这里这几年动静不小,修筑城墙,加盖外城,修井渠,样样都是大事。朝廷着我来瞧瞧,裴大人,你这里除了粮税,可没见半点商税上缴。朝廷规定,商税三十取一,你也知道的。”   裴如玉道,“话虽这样说,可我们县不比江南、晋中、帝都周围这些富庶地方,胡大人来的路上定也见到北疆人很多都是住地窝子的。卑职刚来月湾时,城墙塌的塌倒的倒,百姓们一半是住地窝子的,我们县的老县丞余大人,六十多岁的老人家,衣裳上打着补丁。我瞧着心里真难受。”   “内子作坊开起来,城里多了些热乎气,卑职瞧着城墙委实不安稳。我们这里不比关内啊,马贼强盗都不稀罕,不瞒大人,刚开始修城墙用的是卑职的私房银子。眼下县里瞧着热闹,商税每年也不少,可瞧瞧县里多少用银子的地方,您心里对我们县的商税也得有个估量,可实话说,收的远不及用的快,现在县衙还欠我五六千银子没还上。”   “给朝廷的商税,我一笔一笔都记着哪。”   “那怎么没见押送到朝廷。”   “实在是我们这里用钱的地方太多了,我给朝廷打了欠条。”   胡御史盯着裴如玉,一时仿佛没明白裴如玉的意思。天哪,明明是给朝廷收的税,他自己全花了,然后说给朝廷打个欠条……真不愧是状元郎,旁人就是这么干了,也不敢这么说啊!   裴如玉给胡御史的茶盏里续满茶,诉些苦楚,“实在是县里艰难,何况,眼下税费没几个,与其现在竭泽而渔,我倒是另有看法。”   “愿闻其详。”   裴如玉道,“北疆阳光充足,是种棉花的极好地方,内子进行过对比,这里的棉花品质比关内更佳。内子并不私藏织机技术,安抚使大人很愿意推广,与其现在急着收商税,何不待棉布在北疆形成产业,朝廷单独设立棉税司,介时北疆必能大有益于朝廷。”   胡御史看向裴如玉,饶是他也并未料到裴如玉有如此气魄,只是,这到底是裴如玉在商税上的脱身之策,还是真有此安排。他并不容易被糊弄,“这需要多久,是随口说说,还是有具体计划?”   “当然有具体计划,我几次到府城,都同安抚使大人商议过。”裴如玉说,“我曾写过计划书给安抚使大人,书房应该还有一份存档,您要看,我着人取来。”   “现在不急,晚上给我就好。”嘴里说着不急,时间都定好了。   天高云淡,两人继续君子端方品尝今春新茶。   裴如玉的神色悠然坦荡,天边云卷云舒,风起云又散,映入他的眼瞳,却又似乎不在他的眼中。 第140章 帝王之心   袁郎中气死了。   他拿着月湾县的欠条找胡御史诉说这起荒唐的吞没朝廷商税的大案, “我为官十几载,从未见过这样胆大包天之徒, 堂而皇之窃朝廷商税为己用!胡大人, 您在御史台见多识广, 可有见过这般胆大妄为的狂徒!”   胡御史先给袁郎中倒盏凉茶,“消消火,月湾县欠朝廷商税多少?”   “足有三万七千八百七十一两之巨!”   胡御史强忍着没笑出来,户部每日经手银粮何止千万,三万多两银子对于寻常百姓自是巨款,但对户部郎中, 胡御史都说,“行了, 我不信袁郎中你没见过三万多两银子。”   “三百万我也见过, 可这不是州府之地,这只是一处小小县城啊。胡大人,这么个小县城,你能想像不到三年便能收上三万七千多的商税吗?”   这话方有五品户部郎中的水准, 胡御史道, “眼见为实,如今月湾县的繁华,收这些商税不足为奇。”他故意问,“那裴县令为何没有上缴朝廷,你知道原因吗?没问他一问?”   “我气的头晕脑胀,倒是想找他问个缘故, 可惜他先一步躲白大人那里去了,如何好到白大人那里要人,便先生同大人说一声。”袁郎中愤愤。   “这些商税是怎么查出来的?”   “账目一算既知。”   “账目上可有隐藏?”   袁郎中磕巴一下,“这倒是没有。”   “账目可清楚?”   “很仔细。”袁郎中实话实说,“可也忒可气了,大人您不晓得,月湾县的账簿里还夹了一摞借条,给朝廷打的,借朝廷的商税的借条。”   胡御史心说我还真知道,他问袁郎中,“什么样的借条,我看看。”   袁郎中就在怀里放着的,胡御史瞧过,还是不同时期的,看得出月湾县收税按季度进行,从最开始的织坊的税,染坊的税,到现在百业都能收到一些商税,才渐渐积少成多。   袁郎中心下暗暗一算,便是现在白家作坊的商税也能占到县衙商税的一半左右,真得感慨裴县令铁面无私,白大人的商税也敢这么收。   胡御史从数张欠条中翻出两笔,“还有欠裴县令的钱。”   “说是裴县令垫的银钱,现在还欠五六千两。”袁郎中说,“这裴县令也奇特,白大人这么有钱,给县衙垫就垫了,还要县衙写欠条。”   胡御史听这话不顺耳,尤其他现在对裴县令的好感值已经飙升到一个新的高度,认为裴县令是个心念百姓、眼光深远的好官,绝非袁郎中这种蝇营狗苟受人指使的小人可比。   胡御史心下一动,给袁郎中挖个坑,“不妨把这事漏给白大人知道。不是我说,这事儿白大人不见得知不知道哪。你以为妇道人家跟咱们大男人一样的?”   夕阳落下,一只飞鸟回到巢穴,用尖细的喙梳理着翅膀的羽毛。   胡御史温雅的眉眼被落日霞光染上一层薄薄的光晕,“咱们男人视金钱为粪土,女人家难道也会这样?我每月俸禄少一两家里婆娘都会查问,每日带出去的银子,哪一文花在哪里,她得清清楚楚。这事——”胡御史屈起手指敲敲裴县令的那张借条,意味深长的目光看向袁郎中,“白大人肯定不知道的。”   袁郎中凑近,“大人的意思是——”   “白大人为你我上官,断不能相瞒,不然,就是对上官不敬。”   袁郎中奸狡的笑了好几声,拊掌道,“还是大人好计谋。”   “计谋好也得看谁用。”胡御史细心交待胡御史,“白大人聪明绝顶,别刻意去说,要说的天衣无缝。”   “下官明白。”袁郎中起身,抱拳朝胡御史恭恭敬敬一躬,抬起的双眸中闪过一丝坚定:要论奸诈,到底还是御史台的手段。   胡御史温柔的扶起袁郎中:别怪本官给你挖坑,做官自然要往上奔,可要忒没底线,也叫人瞧不起。   袁郎中听着隔壁传来的咚咚咚的巨响,心肝儿跟着一跳,问手下,“什么响动,这么大。”   手下悄声道,“隔壁的隔壁是白大人制器坊,听说是做兵器的地方,这是白大人在试新制的武器。”   袁郎中喝口凉茶定神,嘴里说,“白大人真是了不起啊。”心下却想,要是白大人知道裴如玉私下给衙门垫银子的事,不会一怒之下拿新制的兵器咚咚死裴如玉吧!要那样的话,他可真是立功了!   袁郎中打听到白大人给裴如玉生了个大胖小子,现在都两岁了,出门买些小孩子的玩具给白大人送了去。   白木香晚上问裴如玉,“好端端,袁郎中怎么送阿秀这些礼物。”   “他能有什么好心,不定憋什么坏哪。”裴如玉嗤笑,“你不妨见一见他,他送东西无非是想见你。”   “这有点奇异。”说着给儿子洗干净小胖手,准备吃晚饭。   白大人第二天在院儿里的香椿树下接见了袁郎中,夏初的阳光自香椿树落下斑斑光点,没有一丝风,丫环捧来冒着热气的奶茶,给袁郎中的那一盏则是新泡的绿茶。   白大人的神色比今日的天气更加和煦,“我听说你这几天一直在忙,朝廷的差使,我不好问。倒是怎么昨天打发人送来那许多玩具,你如今差使还忙不过来,倒还记着阿秀,真让人心里不知如何感动。”   “原不知小公子多大,就疏忽了。如今账目已是查的差不多了,下官越是看账,越是感动,裴县令真是好官哪。”袁郎中说着轻试眼角不存在的眼泪,“旷古未有啊。”   “什么事啊?”   “裴县尊一意为民,真乃官场楷模。大人放心,待我回朝,必定禀明陛下,不论是朝廷拨银,还是别的办法,必定先还裴县尊垫上的银两。”   白木香还以为什么事,她道,“这个啊,要是能还当然很好了。哎,我也不急,他那人就那样,以前垫的更多,这已是还了大半的。反正现在我家过日子也不指望他。”   袁郎中不意白大人竟知晓此事,他见势立刻机伶改口,“非得有白大人这样的贤妻,方有裴县尊这样的好官。”   白木香完全不知道袁郎中在挑拨,不过,裴如玉早同她讲了,这姓袁的没安什么好心。白木香便把袁郎中的话反着听,她笑笑,“好不好的就那样儿呗,要是你回朝,还是跟陛下说,别叫裴如玉做官了。”   “这是为何?”   “成天往里搭银子。自从来了月湾县,我就没从他手里见过银子什么样儿,月俸到手就拿到育善堂去了,都说外任官靠职田吃饭,职田的银子他也常往里搭。我家现在都指望着我过活哪,要他也没什么用,不过是有这么个人比没这么个人强些罢了。你回去跟陛下说,革了他的官儿,我家日子还能更好过些。”   袁郎中试探的问,“大人不想裴县尊做官了?”   果然没安好心!我家裴如玉不做官,那官场不全剩你这种狗东西了!白木香一向官儿迷,她能不愿意裴如玉做官儿!   白木香一脸情真意切,“做什么官儿啊,做诰命不一样么。他现在官才五品,我现在三品,他辞了官儿,我跟朝廷给他要个诰命,还是三品哪。”   袁郎中头一遭听到这等奇思妙语,当下一口茶喷满地,白木香嫌弃的撇撇嘴,“看你大惊小怪的样儿!”   “白大人你语出惊人,真把下官吓着了。”袁郎中手忙脚乱的擦着嘴角的茶渍。   “这不一个理么。男人官儿大就能给家里妻子请封诰命,我官儿大也能给我相公请封诰命啊。”白木香慢悠悠的喝口奶茶,与袁郎中道,“衙门欠我家钱的事,就劳你跟陛下说一声,裴如玉辞官前还给我们,这事我就托袁大人你了啊。”   “下官一定尽心。”袁郎中保证。   “裴如玉辞官的事,也托给你啦。”   “这,这可不行,裴县令这样的好官,只有嫌少,哪有嫌多的。我就盼着裴县令这样的官越多越好。”   “你这话我记着了,明儿我就写折子,一字不差的写给陛下知道。”   袁郎中喉咙里仿佛被塞了个茄子,他恨不能抽自己俩大嘴巴,咋这么爱顺情拍马屁哩!   白木香把自己从袁郎中这里打探回去的情报告诉裴如玉:想把你弄下去,不想你当官儿了!   瞅着媳妇那一脸得意样儿,裴如玉没忍心打击她,这还用说嘛,姓袁的一看就是没安好心哪。裴如玉想,我媳妇把脑子全长在改制机械上了。   不过,白木香很关心的问裴如玉,“要不要我给陛下上道奏章。”   “不用。你是咱家压箱底的宝贝,等着不能用。”   白木香颇具昏君素养,特喜欢裴如玉拍她马屁,闻言眉开眼笑,“这倒也有理。”与裴如玉道,“有事只管跟我讲,我给你撑腰啊!”   倘不是裴如玉年纪轻轻便高中状元,以学识撑起的自信,换另一个男人做白木香的丈夫,非得给白木香整自卑不可。   没大功夫,白木香就把这些事抛脑后头,无他,阿秀左右一根竹棍右手一把小木刀,一脸土一身灰的玩耍回家,白木香立刻张罗着给泥猴儿子洗澡去了。   入夜。   牛油大蜡映的室内通明,更鼓敲过两次,胡御史仍在埋首研读裴如玉写北疆推广织机计划书。裴如玉的计划书没有长篇大论,他是用具体实践的数字做比较来解释织机推广过程中遇到的一些问题,以及推广成果。   故而,计划书虽短,却值得一看再看。   直待三更鼓过,侍从进来提醒,胡御史方按一按酸涩的眼睛,合上桌上的计划书。即便躺在床间,胡御史依旧是将将天明方才入睡。   至于第二天袁郎中过来找他商量回月湾县商税的事,胡御史都遗憾白大人怎么没发作一下给这蠢才些厉害瞧瞧。真是蠢啊,看看月湾县的税收,还敢做把裴如玉撵走的梦。裴如玉一走,白大人的织坊、染坊、毛毡铺、地地毯坊、制靴铺都会撤走,月湾县的商业立刻垮塌大半!   还收个屁的税!   何况,若北疆想推广白大人的织机,朝廷就不能干这种釜底抽薪的事!何况,白大人位居三品高官,白大人的官位钢浇铁铸一般的牢靠,只要裴县尊没有大过失,朝廷怎么可能去动她的丈夫!   胡御史真是好奇袁郎中是走谁家门路过来的!   何况,陛下着他们亲至,不是将一个小小县城的商税放在眼里,陛下心思之深远,岂是区区臣子可揣测。但是,想到抽屉里那份织机推广书,如果真能做到推广书中的一半,朝廷必会在北疆设棉税司。   也只有棉税司这样的机构,方能动摇帝王之心! 第141章 人生的滋味   胡御史决定要去一趟新伊, 亲自面见唐安抚使,他要确定这份推广书在唐安抚使心中的份量, 以及北疆到底有没有关于织机、棉花的推广计划。   但, 胡御史不能单独去, 他必然要邀裴如玉同往。   织机是白大人的私产,又是推广计划书的中心,裴如玉身为白大人的丈夫,这推广书便是他写的,自然不能落下裴如玉。   反正,裴如玉在场, 他们就当白大人是愿意无私出让技术的。   胡御史很为自己的私心惭愧,白大人这样不世出的人才, 非但能研制兵械有助于朝廷军务, 还能改造织机,促进织造技术。   何况,人家白大人一直在出让技术,他还要存这样的私心, 委实羞惭。   眼下要去新伊, 不好不知会袁郎中一声。这样的好机会,就不知袁郎中抓不抓得住了。   胡御史征询过裴如玉的意见才将北疆织机推广书给袁郎中看了,袁郎中看过后不屑的表示,“这倒是犯官常用的手法,贪赃枉法后总要说是为朝廷着想。真为朝廷着想,就该认真的完成朝廷税赋。大人莫要被裴县令骗了, 无非就是商税案发,找个理由分散朝廷的注意力。他这是没门儿,他这织机的事儿还没影儿,商税的账我可是一笔一笔给他记着哪。”   胡御史心说,这还真是属王八的,咬上就不松口。就是目光短浅了些,胡御史道,“我就是要去新伊,亲自面见安抚使,问清楚这推广书的内容。袁大人要不要一起去?”   袁郎中有些犹豫,北疆安抚使唐大人出身帝都唐氏家族,千年名门,朝代都换了仨,他家依旧屹立不倒,可见其家族底蕴。如今在帝都的唐驸马,娶的便是今上同胞姐姐凤阳大长公主,如今北疆唐安抚使,与唐驸马是同族兄弟。   “可是有什么事?”胡御史问。   “我新近知道一桩案子,可能是冤案。”   “细说说看。”   “是这样。白家染坊里原有个女工,因染花样子画的好,便在染坊做工。因有旁的商家染出的花样与这白家染坊所染相似,白家便污陷这女人泄露了染花图样,非但把这一家子下了大狱,最后还罚了一百两银子。”袁郎中唏嘘感慨,“百两银子听着不多,可在寻常百姓家,也要倾了家的。”   胡御史险没当场背过气去,“那染坊可是白大人族兄开的,你要查白大家的产业?!”还去什么新伊,眼下先与这傻瓜划清界线才是要紧事。   “这当然不能查,毕竟干系白大人颜面,白大人官位在你我之上。我只是感慨此事。”   胡御史侧侧身,离袁郎中远了些,“老袁哪,陛下就是叫咱们来查查商税的事,顺带看一看月湾风貌,这跟涉入当地司法狱讼可是两回事。”   “我晓得。我也是新近才认识那家人,他们得罪了白东家,白东家又是白大人的族兄,裴县令的舅兄,现在哪里还有店铺肯雇他们,收入微薄,忒可怜。”   “第一,你怎么就确定这案子是冤案。第二,凭白大人的身份,她真要对付一介平民,既未入狱也未判刑,难道就是罚一百两银子?第三,此事一旦过问,就是跟白大人撕破脸。你要介入诉讼,咱俩立刻分道扬镳。这次咱们是奉旨过来查问商税的,你查到白大人头上,白大人立刻就得上折参你一本,以卑动尊,以下犯上,越权行事,干涉狱讼,怕是回不到帝都,你的罪名就下来了。”   见胡御史冷下脸来,袁郎中忙道,“我也就是一说。我哪里能去查白大人,不要命了不成?”   “那袁大人就继续在月湾县走访一二,我与裴县尊去新伊几日。”   袁郎中有些想一道去新伊,可转念一想,胡御史带裴如玉离开月湾,倒正可方便他做些走访调查。   胡御史看他神色就知袁郎中贼心未死,必要更深发掘裴如玉的不是,鸡蛋里挑骨头也得找出问题来。胡御史实在不能同袁郎中绑一条船上擦净脖子等死,这姓袁的必定是走了门路来的月湾,他可不是谁家的狗。   胡御史当即立断,私下提醒裴县尊一二。   两人刚商量过去新伊之事,裴如玉不急不徐的给胡御史续上茶水,“袁郎中必是要寻我的错漏的,随他去吧。”   “我真是不知该说什么好。”   倘裴如玉面露讶意或是焦急,胡御史认为正常。如今裴如玉一派平静,胡御史心下感慨,裴如玉短短三年便能让月湾有这等气象,这月湾必然早在他掌握之中,袁郎中自觉机智聪明,殊不知自己一切都在人家眼皮子底下。   你就蹦达吧,什么时候把小命蹦达完,也就消停了。   胡御史不再理袁郎中之事,定下日期,就准备与裴县尊一道去新伊了。   裴如玉还是问一句,“袁郎中不同咱们一道去新伊?”   “他还要秘访你的错漏哪,哪里能放过这等机会。”   裴如玉一阵笑,“那就给袁大人这个机会。”   白木香也要去新伊,她新近对一些兵器做的修正已经完成。陆侯提要求,兵器用着不称手,白木香想法子做改变,方便军中使用。   因天气暖和,白木香还打算带着她家肥儿子一起出门。   阿秀长这么大,新伊都没去过,一直是在县里呆着的。白木香给儿子收拾出新衣新帽,小羊角辫梳的可精神啦。阿秀也是神气昂扬的坐他爹怀里,裴如玉对孩子有耐心,阿秀小时候,裴如玉只要有空,都会亲自带阿秀。阿秀刚出生那会儿,裴如玉仗着一县之尊的身份,还常白天偷溜回后宅瞧阿秀去。   所以,阿秀并不似寻常小孩儿更亲近母亲,他倒是更喜欢父亲一些。   胡御史主要是被裴如玉出门的排场震惊了,路上才悄声问了一句,“我看有几辆车盖的极严实,可是有什么要紧物什。”   “那是内子给军中改制的兵械,这次一并送到新伊,让北疆军试用,看改制效果如何。”   胡御史恍然大悟,“怪道这样严密。”   裴如玉道,“要是咱们几个大男人,断不必这样的排场,内子去岁曾遇劫杀之事,当真是把我吓去半条命。在月湾不担心,她这出门,我也要多带几个人的。”   “这是应当的。”胡御史肃容道,“白大人的安危至关重要,再如何仔细都不为过。”   胡御史非但见识到了白大人的绝世天才,还见识到了白大人如何的平易近人,晚上驻扎草原,白大人并不闲等着人服侍,儿子往裴如玉怀里一塞,白大人就去张罗晚饭了。   士兵们亦井然有序,将毡帐自马车上卸下,小帐子两人分拽两头,一抖擞就支了起来,大帐则要四个人。再有帐中椅榻皆是现成组装,机关精巧方便。连打水的桶都不是木桶,而是用油布制做的可收叠的水桶,打水的士兵回来,河水先经一个白布包过滤三遍,方会烧开做饭。   胡御史围着那水桶仔细看的仔细,裴如玉抱着儿子解释,“这种桶远不如木桶结实,也就是短途行程可以用。”   “关键方便哪,这样轻巧,且不占地方。”胡御史喜欢的很,说,“裴老弟,待我回帝都时,你旁的不用送,这油布桶送我两只。”   “恭敬不如从命,内子那里有许多奇巧物什,到时大人只管去瞧瞧,喜欢什么都带上。”   “那我可得开开眼界。”胡御史和裴如玉一人一个马扎坐在夏风中聊天,“以往读书,曾说鲁班制一木鸟,飞三日不坠,我看白大人就有鲁班之材。”   裴如玉道,“内子倒是做过一只大号孔明灯,能飞到天上飞老远。”   孔明灯虽则见过,可白大人制做的如何相同,胡御史道,“想必十分不凡。”   “还成吧。她总是有些奇奇怪怪的主意。”裴如玉含笑的目光落在远处看晚饭的妻子身上,白木香正弯腰捏着什么递给阿秀。   阿秀一会儿就摇摇摆摆的跑回来,一头撞他爹怀里,小手里捏个蚂蚱给他爹,奶声奶气的说,“送给爹。”   裴如玉择去儿子脑袋上沾的草叶儿,接过蚂蚱,亲儿子一口,“谢谢阿秀。”   阿秀就又跑开去玩儿了,周硕亦步亦趋的跟在阿秀身边。   心胸宽阔如胡御史都不禁对裴如玉生出几分羡慕,想人生真是大有不同,胡御史亦是年纪轻轻便在科场有所斩获,官场之路已是顺遂,如今见到裴如玉才知道,真是人外有人。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生,金榜状元、少年得志还罢了,竟还娶到这样贤惠能干的妻子,有这样可爱乖巧的儿子。   胡御史看向裴如玉:裴大人的人生,怎能不令人羡慕。   裴如玉似乎看出胡御史在想什么,他把煮好的奶茶递给胡御史一碗,意味深长道,“当初在帝都,我可是没少被人笑话。”   “如今谁不羡慕裴大人。”   “胡大人也羡慕?”   胡御史想了想,倒是摇头笑了。   他二十三岁便高中二榜,虽不及裴如玉金榜状元,一样称得上年轻有为。他家有慈母爱妻娇儿,裴如玉光芒万丈,是因裴如玉自身学识见识远胜当年的他,但相比于两人的人生,他的人生亦是有自己独有的滋味,不必再去羡慕谁了。 第142章 来了!   车队在路上驻扎一夜, 近新伊城时,前后两位骑兵, 各执一面兵旗, 白底黑字的旗面迎风扬起一个端方霸气的陆字。东门向来只走官宦身份, 有些低品官员见到此旗,均纷纷避让。   东门守卫小旗肃正行礼,接过司墨递上的书函,立刻放行,另外亦有兵士随之快马驶向侯府回禀。   东门直通正街,一入新伊城, 扑面而来的是一阵熟悉感,繁华的街道, 脏乱的环境, 骑在马上随处可见在扎在犄角旮旯的男人,那姿势熟悉的立刻就能知道,定是在墙角小便。   胡御史几乎是立刻怀念起对卫生情况近乎苛刻的月湾县来,随地吐口水都会罚钱, 更别说随地小便了, 罚的更多。彼时真心认为裴县尊爱干净到了吹毛求疵的地步,此地想起整洁干净的月湾,胡御史由衷发出一声来自内心的感慨:还是月湾好啊。   车队经过四方街,司墨着带裴如玉的拜帖与诸人的行礼往唐大人府上去,余者直接去往侯府。   远远望见北城土黄色起伏绵延的拱顶房屋,及至车马行近, 行人渐稀,淡淡的肃穆感随着夕阳霞光悄然而至。   侯府是常见的北疆本地建筑,圆拱门,门前摆着关内风俗的两只巨大石兽,守卫士兵见到远来车队,望一眼兵旗,上前见礼。   司墨递上白木香的公函拜帖,守卫躬身行礼,向后比一个手势,圆拱大门缓缓打开,白木香一行直接进入侯府。   白木香问,“侯爷在家么?”   “回大人的话,小的不知侯爷去处。还请大人入府稍作休息。”   白木香吩咐徐梁二位师傅,“你们随军械进府,先看一会儿车,待侯爷或是许司马回来再交接,视线不要离开军械。”   二人肃容应下。   白木香随侍卫去小厅稍坐,裴如玉胡御史一路相随。裴如玉打发司墨先拿帖子到安抚使衙门,因为织机推广的事必需要同安抚大人商议,故而裴如玉打算在新伊这几日就住在安抚使大人那里。   自裴如玉本心论,他是文官体系,自然也是更亲近唐安抚使。   侯府大管事过来给白大人请过安,也见过胡裴二位大人,客客气气的陪着说话。见阿秀年纪小,特意吩咐厨下炖了一盅蒸蛋端过来,阿秀这两天的伙食多是米糊糊肉糊糊,这孩子两天没吃蒸蛋,一见有蒸蛋,都不用人喂,自己就握着小勺子,扒着小碗吃了起来。   吃完一小盅蒸蛋,他还意犹未尽的把勺子舔了好几口,白木香笑道,“再给我们蒸一碗。”   大管事吩咐一声,片刻功夫便又端来一碗,这一次,阿秀吃了小半碗,就自己拍拍小肚肚,响亮的说,“饱了!”   白木香拿帕子给宝贝儿子擦净嘴边的蛋羹渣,喂儿子喝些温水,小家伙就闹着自己往地上去,刚往地上一搁,就要往外跑。   周硕跟在阿秀身边,大管事派个稳妥的侍女跟着,解释道,“我们府里有个花园不错。”   大管事笑,“小公子真招人疼,得两岁了吧?”   “两岁多了。赶上天气暖和,就带他出来走走。”   约摸酉正时分,陆侯方回府,许司马立刻过去交接兵械,白木香把一张清单给陆侯,“这是改好的兵械单子,侯爷请查收。”   陆侯目光如电,一目十行掠过,严峻的神色渐渐和缓,客气道,“有劳白大人。今天就请三位大人在我府上歇下,明天我们去军中试用兵械。”   白木香道,“这回就不叨扰侯爷了,我们住唐大人那里,我相公和胡大人好像有事同唐大人商量,明儿一早卯正我过来,咱们去军营。”   陆侯便未久留他们一行人,打发人送了些野味到唐大人府上。倒是阿秀,不知怎地,竟然很喜欢陆侯,且不说一见到陆侯就抱着小拳头作揖,嘴特别甜,喊人家,“陆侯叔叔。”然后摇着小胖手跟人家再见。   陆侯冰封千年的脸露出一丝冰裂纹般的笑意,也摆下手,“明天来玩儿。”   阿秀一本正经严肃着小脸儿点头。   孩子嘴甜就沾光,见到唐夫人,阿秀揖一个,张嘴就喊,“姨姨。”喊的唐夫人跟白木香同辈儿了,唐夫人乐的不成,抱他在怀里问他多大了叫什么名字,这些都是常见问题,阿秀答的可溜了,扬着小奶音儿说,“我叫裴秀,今年两岁多。”   他那大嗓门儿,把人家三岁的唐小姑娘吓一跳。   唐小姑娘是唐夫人的小孙女,大阿秀半年多,头上梳小辫儿扎红花,嘴巴伶俐的要命,刚在母亲的指导下给白木香见过礼,乍听阿秀这一嗓子,捂着耳朵说大人话,“看你这大嗓门儿,别把屋顶喊塌了,小声点儿。”   阿秀像个小憨子一般,见到人家小姑娘就只剩点头了,大嗓门儿的答一句,“妹妹,我知道啦!”   唐小姑娘又被震的不轻,继续捂着耳朵,不高兴的说,“我三岁,比你大!”   “嗯,妹妹。”   唐小姑娘大概觉着遇着个小呆瓜,扭过头不理阿秀了。   大人们都觉好笑,白木香瞅着唐小姑娘是真喜欢,长的晶莹小露珠似的,白木香眼馋的说,“原本我打算先生几个儿子再生闺女,见着你家玟玟,我可是忍不住了,就想立刻有个小闺女才好。”   唐大太太笑,“这不用急,你正年轻,以后儿女都会有的。”   唐夫人拿出个金项圈儿给阿秀戴脖儿里,阿秀在月湾县也是个经常收到礼物小衙内,他都很有礼貌的说,“谢谢姨姨。”   “这孩子可真乖巧。”唐夫人抱着阿秀喜欢了一回,阿秀一直往唐小姑娘那里瞅,唐夫人便把阿秀放到地上,“去跟玟玟姐玩儿吧。”   阿秀颠颠儿两步过去喊,“妹妹。”   唐玟玟大白眼瞪阿秀,虽然好像不大喜欢阿秀的样子,阿秀很会巴结人家,让小圆姐把他的玩具拿过来,拧上发条便会一蹦一跳的小青蛙,还有怎么都推不倒的不倒翁……唐小姑娘一看挺稀奇,俩孩子就玩儿一处去了。   大人们说些叙过寒温的话,唐夫人说,“我看帖子还有位胡御史一起来的,既是姓胡,可是南安侯府胡家子弟?”   “这我倒不知道。就见过胡御史一面,没听说他过家门。”事实,白木香连南安侯府是哪家都不大清楚。   唐夫人看白木香这糊涂样儿,笑着同她说了南安侯府一些事,“你在帝都呆的时间短,故而不大熟。南安侯府亦是显赫名门,南安侯驻兵南夷,是当朝名将。”   “我想起来了,读我朝史书时,曾有胡氏家族的记载,太宗皇帝之母便是胡贵妃,算起来是老南侯的姑祖母。”   “对。”想来白大人一直全心全意研究兵械,于人事便有荒疏,到底读过书的人,见识是不差的。   “我还是最佩服您家的祖仙,那位成神仙的唐神仙,真是穷天地之妙著成奇书,《天机算术》我百读不厌,至今也带在身边时时研读。”白木香赞叹,“千年前先辈便有这等远胜世人的智慧。”   唐夫人眉开眼笑很谦虚了一回,“家族子弟现在都是寻常人,没有祖先的精妙智慧了。”   “您这真是太谦了,不说旁人,就是我们在县城,全赖唐大人关怀,方有如今。倘换个贪得无厌就知道跟县里要钱的上官,不说日子艰难,我家相公性子执正,怕气就不知受多少回了。上官宽厚,我们下头人就享福。”   女眷这里叙些寒温,晚间唐夫人更是盛宴款待白木香,儿媳唐大太太带儿女陪着。   唐大太太尤其喜欢阿秀,阿秀因吃上正经宝宝餐,他吃相甭提多香甜,一只手护着小碗儿,自己就捏着小勺子吃,胖嘟嘟的小脸儿一鼓一鼓,叫人一瞧就喜欢。唐家小姑娘则有些挑食,今天大概是有阿秀比着,阿秀吃啥她吃啥,也大口大口的吃,把唐大太太高兴的,直说,“玟玟这个磨人精,以前吃饭都跟求着她似的,喂两口就不吃了,何时这样香甜吃过东西,有个伙伴在一起就是不一样。”   据唐大太太说玟玟已是吃了许多,白木香看小姑娘也就吃了一盅蒸蛋的样子。阿秀也吃了一盅蒸蛋,正兜着小勺子吃他娘给他择去鱼刺的鱼肚子肉。   “玟玟吃的太少了,阿秀下半晌还吃了一盅多的蒸蛋。”   “阿秀不喝奶了么?”唐大太太问。   “一周的时候就掐了,我奶水不太多。”   “怎么没找个奶妈?”裴家这样的家境,断不是没钱。   “六个月的时候阿秀就开始吃辅食,蒸蛋、蒸鱼茸、果子泥什么的没断过,后来就不怎么吃奶了。”   唐大太太说,“我们玟玟三岁,如今天气暖和了,我跟母亲也商量着给她断奶,又担心乍然断了,她吃不惯饭食。”   “先慢慢的添些辅食,别一下子猛然断了,等孩子吃上辅食,自然奶水就吃的少了。总喝奶有什么滋味儿,还是家常饭菜好吃。”   “这倒是。”   因有孩子们,育儿经便是最好的话题。   男人那边谈论的事则关系北疆民生,唐大人下午接到裴如玉的信,就知道要商量什么了。唐大人又略略动了些把裴如玉提拔到新伊知府的心,无他,裴如玉这样有眼力有眼界的下属,哪个上官不喜欢啊?   推广织机的事,一直在做了。   但是,有朝廷支持是另外的事,让朝廷知道更是另外一回事!   唐大人如今官居正四品,代从三品安抚使一职,说来,他上遭升官也是沾白大人的光。裴如玉有个好处,一块肥肉,知道分来大家一起吃。   自来官场,七品到五品是一个坎,五品到三品又是一个坎,三品往上,是九成九官员毕生都达不到的高度。这需要一生难得一遇的时机,坚实到无人挑剔的功勋,以及逆天的时运。   而如今,这样的机会,来了! 第143章 奶娘事件   当晚三个男人就商量到半宿, 裴如玉回屋时,白木香在灯下看书, 肥儿子都搂着小布虎在被窝里美美的睡着了。   裴如玉瞧一回胖儿子摸摸儿子的小胖脸儿, 小家伙缩缩脖子, 继续呼呼。裴如玉笑,“这两天赶路,阿秀也累了。”   “他是跟人家唐姑娘玩儿累的,俩孩子吃过晚饭还玩儿好一出。”白木香放下书卷,问,“怎么这会儿才回来?”   “商量推广织机的事。”   白木香唤进侍女端来温水, 裴如玉洗漱后泡脚去乏,方上炕休息。裴如玉说, “明天你得自己去军营了, 我们还得继续商量。”   “这没事儿,你去了军营也是闲呆着。”   第二天早上,阿秀一早起来就穿着鲜亮衣袍,对着镜子瞧了好一会儿他的羊角辫, 才一脸满意的拉着他爹的袖子, “爹,找妹妹。”   他娘说,“先吃饭,吃完饭再过去。”   “跟妹妹一起吃。”   因为没能跟妹妹一起吃早饭,阿秀好生遗憾。唐大太太也好生遗憾,白大人官位比自家公爹还高一阶, 不好把阿秀接过来一起吃饭。没有阿秀在边儿上比着,她家闺女又恢复了那猫儿一样的食量。   用过早饭,白木香就要去军营,阿秀要跟他娘一起去,这是昨天说好的。阿秀这孩子不知是不是遗传了他爹的好记性,什么事说过一遍他就牢牢记在心里,谁都糊弄不住他。   而且,阿秀要带着妹妹一起去,他娘不答应他就要给他娘表演就地十三滚。要是在家,随他怎么滚,这在外头孩子闹起来可太丢人了。   白木香带着阿秀过去唐夫人那里,唐玟玟一见阿秀也很高兴,高兴的奔过去拉着阿秀的小肥手,“哥哥!”   唐夫人直笑,“你俩这论的不对呀。”   唐玟玟对阿秀说,“走吧!”   阿秀看他娘,很认真的说,“妹妹,一起。”意思是妹妹一起去。   白木香跟唐夫人唐大太太商量,唐大太太有些不放心,“那里刀枪兵械的,还是让孩子们在家玩儿吧。阿秀也别去,太小了。”   阿秀和玟玟就都仰着小脖子像小鸡崽儿似的奶声奶气的大喊,“要去!要去!”   唐夫人听说就是去看兵械演习,笑道,“没事,把奶娘带上,一道去吧。就是你们得听话,不能影响正事。”   其实,唐大太太已经在读书的长子也很想去,唐大郎很聪明,机伶的说,“祖母,我送弟弟妹妹过去,我看着他们就成,不用奶娘。”   奶娘连忙道,“小小姐头晌都要吃一回奶的,奴婢不去怎么成哟。”   白木香干脆说,“那就一起去,没事,就是演示几样兵械。中午不回来,下半晌也回来了。”   唐夫人看出长孙的心思,宽容的说,“那就去吧,把弟弟妹妹看好,别让他们捣乱,要注意安全。”   白木香带了一堆小家伙过来,还有奶娘小厮什么的,也就是白木香独一无二的地位,陆侯没说什么。而且,很奇异的是,唐玟玟竟然也很喜欢陆侯。   陆侯那寡言少语的冰冷面庞,竟出奇的有孩子缘儿。他令军中厨房送些孩子能吃的软烂之物,阿秀跟唐玟玟就是看个热闹,一起吃东西玩耍。唐大郎虽年纪不大,但对一些兵械都叫得出名字,看的津津有味。   试练一直到中午方歇,唐大郎还壮着胆子问了陆侯好几个问题,陆侯轻描淡写的几句点拨都在关要之处,以至小小少年郎竟是双目放光,眼眸中充满敬服。   中午吃饭陆侯就带了许司马一人,无他,这么多孩子,再有其他将领不便。   两个小的瞧了半日热闹,中午食欲都很好,只是唐玟玟的奶娘有些忧虑。唐大郎也很照顾两个小家伙,孩子之间有神奇的气场,他们往往不愿意听大人的话,却会听大孩子的话。   午饭后略做休息,唐大郎带着弟弟妹妹玩儿。   白木香将这次兵械的改制图纸交给陆侯,陆侯开启机关,亲自验过,后重新封入秘匣。二人谈起火药之事,白木香道,“不是很理想,我改变了一些配比,威力有些增加,但并不显著。”   “这事也不用太急,但凡神兵必有机缘,可能是哪里卡住,一旦冲破关卡,立刻水到渠成。”   白木香点头。   白木香一行回唐府的时间正在下半晌,唐夫人唐大太太见孩子们回来都很高兴,唐大郎尤其满脸兴奋,“军中那等肃整,完全不是衙门这些衙役捕快能比的。”   “那自然是不同的。”   唐大太太笑,“出去这一日,学里功课便耽搁了,你自己补上。”   “母亲放心,我早学会了。”   “不过白嘱咐你一句,知道你不会忘的。”   阿秀与唐玟玟小姑娘成了最好的伙伴,两人不论玩耍还是吃饭都要在一起,晚上跟他娘回屋睡觉时,俩人还依依不舍的挥着小手告别,约好明早还一起玩儿。那份难舍难分的样儿,笑破大人肚皮。   白木香抱着肥儿子告辞走后,唐大太太笑,“以前我总说玟玟娇气,不爱跟旁的孩子一起玩儿,就跟阿秀很投缘。”   “孩子就得有伙伴,你看出去这一日,一天高兴不说,晚上又吃不少。”   唐大太太深以为然。   结果,第二天唐玟玟就病了,高热。   白木香连忙过去探望,唐夫人唐大太太都焦切的不得了,唐大老爷亲自到陆侯府上借了太医过来,太医也很慎重,诊断后说是风邪入体,先开了褪热的汤药。   白木香很内疚,觉着不该带唐小姑娘出去玩儿,人家小姑娘自小娇惯的,不像阿秀皮猴子泼辣。白木香打发司墨出去买了不少好药材给唐夫人送了来,唐夫人安慰她,“孩子哪有不生病的,玟玟自小就娇弱,时常就要病的。”   “昨天天气挺好,一丝风都没有,就没让孩子们在帐子里。他们玩儿的出汗,也没给他们换衣裳,就是担心一热一冷的着凉。女孩子到底不似男孩子泼辣,玟玟这次大安后还是寻御医时常过来给她调理调理,女孩子更得身体好才行。”   “谁说不是。以往也请于太医给开过食补单,她年纪小,吃不了这些汤菜,就让奶娘吃下,化作奶水,仍是时好时坏。”说到这个孙女,唐老夫人也很心疼。   玟玟当天就褪了热,晚上奶娘喂了回奶,第二天阿秀过来把一支竹蜻蜓送给玟玟,奶娘连忙接了,“小公子,咱们洗洗干净再给小小姐玩儿好不好?”   玟玟有些不高兴的翘起嘴巴,“我要玩儿!”   阿秀自顾自的甩了鞋子爬上炕,坐在玟玟身边儿,“妹妹。”他还有模有样的去摸玟玟的额头,很担心的样子。   白木香笑,“没事,阿秀的玩具每天都会拿热水烫洗的。”   唐大太太瞪奶娘一眼,让她下去。有阿秀一起玩儿,玟玟的精神头儿也好不少。不多时,俩孩子就一起躺炕上睡着了。   晚上阿秀睡觉时盖好被子说一句,“不盖被子,冷。”   “是啊,所以要盖好被子呀。”白木香摸摸儿子的小胖脸儿,阿秀挤到他娘怀里说,“妹妹,冷。”   “妹妹现在已经好了。”   阿秀小胖腿一脚把被子踢开,“冷。”   白木香也是有孩子的人,不禁有几分深思。   待晚上,白木香悄悄把这事同裴如玉说了,“我真是很仔细,阿秀长这么大,咳嗽都没咳嗽过一声。玟玟可聪明了,这会儿就能数到五十,阿秀连二十都数不下来。我看她跟阿秀一起玩儿也没事,我们就出去半天,玟玟就病了。”   裴如玉这几天都很忙,倒是知道唐小姑娘生病的事,他没多想,小孩子生病寻常,尤其裴如玉小时候都病到要去庙里长期静养。所以,他一直认为,唐小姑娘大约就是胎里娇弱。   倒是像他儿子这么健壮的不寻常,裴如玉久病成医,他问妻子,“唐小姑娘什么时候开始发热的?”   “昨儿一早上。”   “若是白天出去着凉,当晚就会发热。她早上高热,应是夜里受凉。”   白木香神秘兮兮的说,“我瞧着那奶娘不是很妥当,唐家下人都训练有素,礼节也很好。今天阿秀拿竹蜻蜓送给玟玟,奶娘竟然说要洗一洗,怕不干净。哪里有这样说话的?她看玟玟看的可紧了,寸眼不离。你说,会不会是奶娘没照顾好玟玟?”   裴如玉见多识广,与白木香道,“这事断不可明说,我也只当不知道,你悄悄的同唐夫人提一句。奶娘不同旁的侍女,一旦孩子不吃奶,就会打发奶娘回家。那唐小姑娘不是比阿秀还大一些么。”   “是啊。那天唐大太太还说了想给玟玟断奶的事。”   大户人家豪富,请得起奶妈,等闲孩子吃奶吃到五六岁的都有。   “事关孩子,悄悄提一句。”   白木香应下。   裴家也算经世家族,但在唐家面前,历史短的比暴发户也强不了多少。裴如玉能想到的事,白木香略露个口风,唐夫人就明白了。   白木香道,“不知是不是玟玟跟阿秀说的,小孩子也学不清楚。我看两个孩子一起玩儿的时候,玟玟比阿秀还要机伶,跑起来也很快,不像胎里有不足的。”   主家但凡起了疑心,这事便好查。   唐夫人气坏了,连带唐大太太也吃了挂落,无他,这奶娘是唐大太太一门什么远房亲戚。唐大太太哭成个泪人,“我恨不能生吃了那歹毒妇人,这不是剜我的心么,我的玟玟有个好歹,我跟她没完!”   尤其可恨奶娘没少暗地里说白木香的不是,先是说白木香不该带孩子出去,又编造说玟玟夜里惊吓的直哭,还说“刀啊,枪啊,害怕呀”之类的话,也就是白木香官位高,不然唐大太太早甩脸子了。   如今查明,还是人家白木香觉出端倪,不然有这样的歹毒人在闺女身边,闺女能不能平安长大都两说。   可其实为什么呢?   唐大太太对这奶娘有恩,奶娘就是怕断奶后,唐大太太打发她回家,她在唐家住惯了,她是亲戚,并非下仆,显唐家一应供应俱是极好,她不想离开这样的富贵府第,便生了坏心。   还有更可气的事,小丫环说的,有一次看到姑娘不想喝奶,奶娘还吓唬姑娘,说什么“姑娘不喝奶,大太太就不喜欢姑娘”之类的话。   唐大太太气个仰倒,至于这位奶娘下场如何,旁人便不得而知了。   此事不好明谢白木香,唐夫人又给阿秀置办了一套金项圈手脚镯,唐大太太也有一份礼物给阿秀,深觉阿秀是个小福星,很旺她闺女。   甚至越看阿秀越觉喜欢,还悄眯眯的动了一点以后两家做亲的心思。   这便是后话,暂且不提。 第144章 你们不能不管我!   白木香这次差使结束时间比较早, 便是男人们,真是从早忙到晚, 也不知在商量什么大事, 裴如玉一早上出去, 晚上入夜才回屋,白木香没什么事,带着阿秀到城里逛集市。   现在阿秀和玟玟是好朋友,一个去,另一个也要去,唐大太太亲自带着女儿和白木香一起出门, 算是见识到白木香养孩子多泼辣了。街上的红枣糯米糕,直接就给孩子吃的, 阿秀粘的嘴巴都张不开了, 她也不急,自己哈哈大笑,乐的前仰后合。   玟玟也扑过去咬一口粘的嘴巴白乎乎,自己还直乐, 好容易给擦干净了, 挥着小手喊,“我要再粘一下,我要再粘一下!”   还有什么街上卖的炸糖糕、炸馓子,不只给孩子吃,自己个儿也边走边吃,一点儿不像三品大员。好在, 唐大太太也知道白大人出身小户,凭真本事做了比自己公公还高的大官,大家闺秀的唐大太太最尊重有真本事的人了。   中午一行人在新伊最大的酒楼吃饭,这酒楼圆拱黄土建筑,但饰以五彩,颇是壮丽,包间收拾的也干净整洁。白木香要来温水给阿秀洗过小手、小脸儿,从随从的包袱里拿出小兜褂给阿秀穿上,阿秀便坐在他娘身边一幅要等着吃饭的乖宝宝样。   玟玟也一样,玟玟还伸着小细脖儿跟阿秀说,“糖果子最好吃。”   阿秀嘴巴不似人家小姑娘灵光,属于肚子明白,言简意赅类型,点头,“好吃。馓子,脆,好吃。”意思是糖果子好吃,脆脆的馓子也好吃。   玟玟忽然指着嘴巴笑起来,“粘糕好玩儿。”   阿秀笑的直耸小肉肩膀。   两个孩子都不用哄就高兴成这样,唐大太太笑,“可是开了眼界,头一回逛集市,看高兴的。”   白木香说,“玟玟以前都是在家里玩儿吗?嫂子你不带她出来。”   “平常就是出去串串门子,她还小,我总是不大放心。”   “这倒是,小姑娘家到底不比小子结实。”白木香先点了几样招牌菜,让小二蒸两碗蛋羹是给孩子们吃的。   这家炖的小羊羔肉尤其有名,白木香尝尝肉汤不咸,给阿秀在蒸蛋里拌了些肉汤,阿秀果然吃的香喷喷。玟玟见状也要,孩子总要比着才吃的多。   唐大太太就特担心撑着自己闺女,上午在集市已经吃了不少,阿秀小胖纸还在巴唧着他娘喂的烤肉,唐大太太连忙道,“孩子肠胃弱,可不敢给他们吃烤肉。”   “嫂子放心,我看着哪,给他们吃烤的肥肉,都烤化了,不多吃,就吃一小块儿。”   阿秀吃的可香了,玟玟也吃了一小块儿。   结果,回家也没事儿。   唐大太太更恨那黑心的奶娘,她就说嘛,闺女刚生下来足有六斤,也不比当年儿子刚生下时小,儿子就一直健健康康的,闺女却总病,也不知以往遭了多少暗害。可怜的孩子,唐大太太难免更多疼闺女几分。   男人们商量十来天,估计是商量差不多了,裴如玉才说要回月湾。   李玉华便跟唐夫人、唐大太太告辞,唐家婆媳有些不舍,相处这几日,对彼此的性情都有所了解,知道白木香就是个直性子姑娘,别看官位高,也是做娘的人了,平时跟小孩儿似的,心地也好。当然,最分不开的是两个孩子,阿秀和玟玟,还有,阿秀也很喜欢唐大郎。   唐大郎其实年纪大了,不太爱跟小孩子玩儿,但因为白木香带他去过军营,唐大郎对白大人充满好感,也就愿意闲暇时逗一逗阿秀。   阿秀却最喜欢跟大孩子玩儿,跟人家屁股后头巴结人家,言听计从,特别听话。   但由于唐大郎平时要上学,阿秀还是跟玟玟的有关系最好,阿秀还把自己最喜欢的小青蛙送给了玟玟,玟玟抱着阿秀的大头特别舍不得他,说,“哥,你在我家吧,你别走了。”   阿秀想了想,点头,“成。”   大人们哭笑不得,反正,阿秀跟爹娘坐上车,还抽咽两声,很舍不得小伙伴。玟玟也哭的眼睛红红的,仿佛这辈子都不再见了似的,白木香好笑,“过俩月我们还来哪。”   总之,阿秀第一次出远门,就结识了一位好朋友玟玟姑娘。   阿秀走后好几天,唐大太太也很想念阿秀,无他,阿秀一走,玟玟就又蔫蔫的成猫食,不好好吃饭了。唐大太太简直愁的不行。   阿秀这次出门很开心,非但认识了新朋友——玟玟妹,而且,还逛了新伊的集市,待回到月湾,阿秀第一件事就是跑到外祖母院儿里去看龙凤胎,白木香也给她娘、七叔、龙凤胎买了很多东西,大包袱小行礼的一进院儿就见院儿里支起竹榻,大枣坐榻上拿着玩具玩儿,枣花不得了,站在地上扶着绣凳迈小步子哪。   白木香吓一跳,快步过去,“枣花儿这是会走了?”   “刚会迈步,还离不了扶手。”   白木香过去抄起枣花抱起来亲一口,“枣花儿腿可真巧。”又到榻上另一手抄起大枣,也亲一口,“大枣也好像长大许多啦。”   李红梅眉开眼笑,“这才几天不见就长在了?”   “真的!”白木香说着就被枣花儿往外推,枣花儿扭着头指着刚刚扶着走路的绣凳直叫唤,李红梅立刻把她接过去放绣凳边儿,枣花继续扶着绣凳迈小步子。李红梅道,“刚会站不会站的,就爱扶着这凳子,兴许是在长劲儿。阿秀过来给外祖母瞧瞧,想外祖母没?”把阿秀捞怀里摸脸摸脖子再摸一把胖腮帮,不错,没瘦!   阿秀仰着小脸蛋儿,大嗓门儿,“想!”   阿秀还给龙凤胎买了很多玩具,枣花见着新玩具,也就不再练习走路,而是啊啊叫唤着被她大姐放到榻上跟她大哥、她大外甥一起玩儿了起来。   “女婿一道回来了?”李红梅则比较专注闺女送她的衣料首饰啥的,随口问起裴如玉。   “回来了。他先往衙门去了,我们刚到县衙门口,汤县丞就找他。七叔去药堂了?”   “女婿可算是回来了。别提了,你七叔倒没去药堂,这几天一直在照看袁大人身上的伤。”李红梅说着很生气,“那姓袁的,委实不是个好人!”   “这话怎么说?”   “你可是不知道,他勾引了一位托依汗部落的女族长,又不肯认账了,托依汗女族长现在还没走哪,派了得力手下在县衙门口守着,只要袁郎中敢露面,就要捉他回部落做族长的第九房男人。袁郎中当初是拼死逃回来的,听你七叔说,身上被欺凌的都是伤,脚也崴了,这些天一直养伤,别说衙门口,就是房门都不敢迈出一步。”   白木香哈哈大笑,“还有这样的事,他怎么惹上托依汗族长的。”   李红梅也是好笑,幸灾乐祸,“没安好心,托依汗族长每年都会过来用马匹交易食盐、茶叶,他跟族长打听交易的事,想查你杂货铺的账。”   “托依汗族长是相中他了,必要把他带回草原的。”李红梅悄悄跟闺女讲,“让女婿给朝廷上道折子,我看袁郎中那贱样儿,也就适合去服侍托依汗族长。”   白木香颇是心有同感。   裴如玉在路上听汤主簿快速的讲完袁郎中的事,裴如玉道,“既是这般,咱们给袁郎中准备过门儿的大礼呗。”   汤主簿哭笑不得,“袁大人吓病了,托依汗族长必要咱们交出人,现在还在驿馆住着哪。”   “我也没办法哪,他们自己私定的终身。”裴如玉瞥汤主簿,“要不,你代袁大人下嫁。”   汤主簿吓的脸都白了,连连摆手,“我不成我不成,属下不甚英俊,族长看不上属下的。”那托依汗族长都五十了,一向霸道,汤主簿可不敢招惹。   裴如玉问,“还有没有旁的事?”   汤主簿道,“这些天都挺太平,就是这件事了。”   裴如玉见过余县丞等一干人,也就回后宅休息了,至于袁郎中的事,裴如玉根本不打算管。   比裴如玉更糟心的是胡御史,胡御史刚回来就听闻这样的荒唐事,真想把袁郎中撂在月湾县让他入赘给部落女族长。   胡御史放了个稳妥的侍从在县里留守,立冬慢调斯理的禀道,“袁大人本就爱招猫逗狗的,大人您不晓得,他还跟县里一个小姑娘拉拉扯扯的,出钱给人家置衣裳首饰,要说他跟那小姑娘没什么,谁信?他又如法炮制,敢去招惹草原上的人,小的听说,这位族长可是不得了,部落里已经有八个男人服侍她了,袁郎中过去,都做不了正房,只能排第九。”   胡御史一口茶喷在地上!   立夏亦是目瞪口呆,“草原的女族长这般豪放!”   “听说整个北疆就这一个女族长,托依汗族长的草原由新伊府到西漠州那样大,北疆每年献给朝廷的骏马,三成都是出自托依汗族长的部落。她身上还带着朝廷封的三品武将官职,可是个不好招惹的人。”   “完了,袁大人势必得留下了。”胡御史手忙脚乱的收拾好形象,拈着胡须重做高深莫测状。   胡御史也懒得理袁郎中的事,可又不能不理,他跟裴如玉商量着,俩人为做姿态,连袂去看望在养伤的袁郎中。   裴如玉温雅关怀,“袁大人只管放心,我与托依汗族长说了,一应聘礼,可不能少,三媒六聘,三书六礼的规矩得依着咱们汉人的礼,就是大人的嫁妆,我这里也出一份儿,大手笔!”裴如玉将手一挥,豪放道,“我给您添妆十头牛!”   胡御史道,“那我跟裴县令一样吧。”   “不行,您官位高,您可不能小气。”   胡御史便道,“那我再加十头羊。”   “得是山羊才好,山羊产好羊毛。”   袁郎中听着二人一唱一和的损他,当真是悲从中来,大嘴一咧就哭了,“你们还来气我,我不是自愿的,我是被强迫的呀!”   裴县尊长腿交叠,曲指轻掸衣摆,“那也没用呀,你该干的不都干了。”   “反正你们不能不管我,你们敢不管我,太后娘娘也不会放过你们的!”   胡御史惊:知道姓袁的一定有靠山,他一直以为可能是与裴如玉不睦的太子系,不料竟是太后娘娘。这不应当啊,太后娘娘一向偏爱三皇子,而三皇子与裴如玉是自小交情。   胡御史惊愕的转头望向裴如玉,裴如玉镇定自若,脸上对袁郎中的讥嘲之色都没少半点,他似笑非笑的讽刺一句,“是,我知道的,太后娘娘的外甥孙女婿,北疆前安抚使何大人的佳婿!你娶太后娘娘的外甥孙女,还敢招惹北疆族长,我看你也是不想活了!” 第145章 托依汗族长   在袁郎中抽抽噎噎的叙述中, 裴如玉和胡御史听到了一个见者伤心、闻者流泪的凄惨故事。   “我就往驿站去了一趟啊,还没站稳, 就被抢进屋里去, 我不是自愿的啊。哪里有这样的, 裴县尊,这是女土匪啊!”   裴如玉正色道,“你被抢进屋去,难道是托依汗族长用强了?你知道多少人上赶着服侍托依汗族长吗?少说这些没根由的话,托依汗族长是朝廷的三品武将,你这是要诽谤上官?”   看袁郎中那两眼圆瞪的蠢样, 裴如玉不可思议的问他,“你连人家什么底细都不知道, 就敢干这事儿?”   袁郎中嘴撇成个瓢, 冤的恨不能自宫以证清白,“我,我真不是自愿的。”   裴如玉看向胡御史,“胡大人, 您在御史台经多见多, 可有女子能强迫男人的事?”   胡御史险没给呛着,他为难的是,“袁大人,您别怪我们不信你,你自己想想,人家那族长官位比你高四阶, 人家有这样的权势,用得着强迫你么?这从情理上也说不通啊?”   “她,她说我斯文干净,比她们草原上的汉子秀气标致。”   胡御史瞥一眼袁郎中腊黄的长脸,真没看出哪里秀气标致来,要论秀气标志,怎么也得是裴状元这样的吧。裴如玉轻咳一声,略有不自的微微侧过脸,一缕阳光自窗而入,勾勒出半边脸颊起伏流畅的线条,皮肤在暖阳下细致的没有半分瑕疵,精致仿佛美玉雕琢。   男孩子家,生成这样也太过了些。   裴如玉清咳一声,问袁郎中,“你自己说怎么着吧?你说你清白的跟白莲花似的,可你毕竟跟人家族长干那事儿了?你也不用喊冤,你就喊到昭德殿去,你看有没有人信你这些话!你自己拿主意!”   “不管怎么说,我也不能跟那女匪去的。”   胡御史扇子支着下颌,与裴如玉商量,“要不,咱们探一探那位女族长的口风,宁可给她些财物吧。”   袁郎中连声道,“花多少钱我也情愿,只要能不跟她去,我都愿意的!”   裴如玉道,“托依汗族长并不很好说话,也只得勉力一试,成不成的,你别埋怨。”   “不会不会。”袁郎中默默的流出两行委屈的泪水,哽咽着把终身大事托付给了胡御史、裴如玉二人。   他真的是满肚子苦楚说不出口啊。   二人出了袁郎中的院子,胡御史道,“这事还得托给裴县令你啊。”他可不敢去跟那对男人用强的女族长打交道。   裴如玉摇两下扇子,“我跟托依汗族长也不熟,还是请内子同族长谈一谈,她俩挺好。”   胡御史心说,有本事的女人大概在一起比较有共同语言。   白木香跟托依汗族长关系很好,虽然托依汗族长打过裴如玉的主意,平时白木香不敢提此事,一提裴如玉就要臭脸,虽然白木香觉着挺好玩儿。   那会儿白木香刚开始收羊毛,托依汗族长的草场有很多羊,带了一批新割的羊毛过来打听行情,赶上裴如玉在城中巡视,裴如玉在外鲜少穿官服,白木香又爱打扮他,穿的是一身银白纱衫,头束小玉冠,那一身的风度翩翩简直不用提,连见惯美男的托依汗族长都没忍住,私下打听裴如玉的身份。   后来知道这是新来的县尊大人,托依汗族长硬是贼心不死,派出手下妹子勾引裴如玉。所以,袁郎中不好说出口的事,裴如玉门儿清。   这托依汗族长手段有三,其一,倘遇着你情我愿的,她就把人带回去。其二,倘遇着那就喜金银的,她便大手笔买回去。其三,遇着不咋配合的,她就派出手下年轻姑娘勾引,有些年轻后生贪爱姑娘美貌,一进屋就被托依汗族长留下了。其四,勾引不成也不肯配合的,这女人就会趁人不备直接抢人,跟土匪也没什么两样。   裴如玉的厉害之处就是他既没被勾引也没被抢走,托依汗族长看他死活不从,也没再理会他,因为这时候托依汗族长跟白木香已经有了交情,她觉着挺对不住白木香,尤其白木香教给了她一套打羊毡的新办法。她送了白木香两匣子宝石算是赔礼,再三保证绝对不打裴如玉的主意了。   白木香很容易被收买的,她心里还有些小得意,“你就是想打也打不着啊,裴如玉对我可忠心了。”   在驯服男人上,托依汗族长说,“你男人虽然只这一个,这个倒也是个上品。只是脸虽好,身子不大强健,够你用么?”   “够了够了!”白木香脸红红的,“你这说话也忒直接了。”   “这有什么不直接的。”   ……   闲话少叙,裴如玉把袁郎中的事托给白木香,白木香说,“能看上他,也是他的福气。这怎么说啊,托依汗就那样。不是说他俩都在一起了么?”   “袁郎中现在哭的跟个泪人一般,再说,他毕竟是朝廷命官,要是跟托依汗去了,这算怎么回事?朝廷的脸面也不好看。”   “这也没什么呀,就当和亲了呗。”   裴如玉忍不住笑一阵,偷偷与妻子道,“你让托依汗见好就收吧,我听七叔说,一夜就把袁郎中用的肾亏了,这也忒猛了。”   “去。这是能一个人干的事么。”白木香说,“我帮你们问一问,要是托依汗有什么条件,你们不会不依吧?”   “只要不是非把袁郎中带去做第九房小妾,啥条件都依。”   说服托依汗其实不难,白木香与托依汗交情还成,她刚回县衙,请托依汗过来做客,托依汗送了阿秀一柄未开刃的小银刀,白木香给儿子收了起来,没开刃也先别玩儿这危险东西。   俩人说起话来,托依汗就是巡视草场到了月湾这边,过来看望白木香,顺带进些货物,不想白木香不在。白木香说,“陆侯那里有些兵械做好了,我去了一趟新伊,昨儿刚回来就听说你大喜了。”   托依汗摆摆手,“不值一提,一个小男人,不怎么中用。”   “不中用就放了呗。”   “放了?”托依汗喝口奶茶,“我现在还有些兴趣,等我没兴趣后吧。”   “你有兴趣没用啊,七叔的医术你觉着如何?”   “当世神医。”   “七叔已经诊断过了,说袁大人腰子不行啦,累的。”白木香啧啧两声,问托依汗,“你怎么折磨袁大人了?你这样也过了,不能弄出人命啊。”   “这不中用的!这也忒不中用了!”托依汗放下铜盏,不满道,“先时瞧着斯斯文文的还成,怎么这样不中用啊?”   “你见好就收吧,袁大人也是朝廷命官,虽不及你官位高,你把他累死了,这传出去也不少啊。世上强壮俊美的男人多了,另找个中用的,别在这棵老歪脖树上吊死,是不是?”   “还不知道是不是你编来哄我的。”托依汗可不好糊弄。   “要不信,你自己试试去。”   托依汗族长还真是相中了袁郎中,她决定亲自看望袁郎中,结果,托依汗族长大马金刀的去了,袁郎中一见她,当时吓的面色惨白,嗷的一声惨叫就软倒床上没动静了。   把自家部落官学就读名额提升到六人后,托依汗族长给了袁郎中十匹马,算是给袁郎中补身子的,拜托白木香给袁郎中好生诊治,要是诊资不够只管跟她说。   非但如此,托依汗族长还在驿站置下酒水,下帖子请白木香、裴如玉、胡御史过去吃酒。   原本胡御史还有些担忧,但酒过三巡,托依汗族长持酒感慨,“当初袁郎一日写情诗十余首,我心里只当他是真心的,我亦是真心待他,不想竟至今日结果。若他不愿,与我直说,我们草原中人爱恨分明,我断不能勉强于他。那日离开驿馆,他也只说去去便回,自此便再不肯露面。”   “如今我方知他在外是这样说我与他的情分,我麾下好儿郎无数,焉能勉强于他!”托依汗族长豪迈举杯,“今日你们都在,十匹骏马我交给白大人了,算是给袁大人的诊资。我与他之情,从此一刀两断,不复往昔!诸位给我做个见证!”   不知托依汗族长底细的胡御史胸中亦是激起无限豪情,心下大骂袁郎中:真不是个好东西!怎么看托依汗族长的身份地位,也不用勉强你这么个残花败柳啊!   胡御史的神色落入裴如玉眼中,裴如玉心说,袁郎中算是里外落不了好了,整个北疆也就这一位女族长。贪花好色也没挡住阿依汗部落的壮大,袁郎中以为他哭诉两句就完了,这事儿传回帝都还有他的好看!   说心里话,就袁郎中那怂样,裴如玉都觉着有些配不上托依汗族长第九房小妾的位置。   托依汗族长转而说起草原上的趣事,她口才极佳,汉话流俐,更让胡御史诧异的是,这位北疆的女族长竟读过一些汉家经典,言谈之间,见识尤其不凡。   最后几人告辞之时,托依汗族长各送上一份自草原带来的礼物,胡御史对这位女族长印象更上一层楼。 第146章 来信   袁郎中被托依汗族长吓破了胆子, 托依汗族长带着自己采买的茶叶盐巴离开月湾县后,袁郎中才敢探头探脑的出院门走了走, 还时刻让自己随从守护在自己身边, 怀里揣着小刀, 倘有人来抢他,袁郎中宁可自尽也不肯从的。   真不知受了多少折磨,留下多少心理阴影。   待袁郎中恢复的差不离,胡御史提出告辞,袁郎中更是恨不能长出翅膀飞回帝都。太可怕了,这是什么地方, 竟有这样的吃人生蕃,简直太可怕了!   裴如玉按例给二位钦差准备了土仪相赠, 亲自带着月湾县的大小官员送至城外十里亭, 做足官场本分。   送走这二位,裴如玉也松了口气,一个精明似鬼最难应付,一个智商偏低傻的冒泡, 陛下真是太会挑人了。   胡袁二人离去未久, 小九叔带着商队到达月湾县。   小九叔都没进衙门,让族人带着商队到衙门安置,他先到裴家去找媳妇看孩子去。结果,扑个空。裴莹就带着自家儿子在衙门口串门子哪。   裴莹家孩子小,如今三个月不到,天气暖和, 裴莹就抱着儿子出来逛逛。自出了月子,她倒是想再回作坊管事,白木香让她转到账房做个总揽,也不必每天上工,隔三差五去看看就成,主要的是别耽搁照顾孩子。   孩子还小哪。   阿秀小时候,白木香也不怎么去作坊的。反正钱是赚不完的,人一辈子能有几个孩子?   崔莹想想也是这个理,崔莹正与白木香商量,“小菲原是搭上了那位钦差袁大人,我以为她得跟袁大人走。袁大人经了托依汗族长那宗室,现在对女色不行了。她另搭上了个行商。”   “她怎么干这一行了?”白木香皱眉,虽不喜小菲当初自作聪明卖画稿,也很可惜她竟然这样作贱自己。   “还不是被贪心给害的。原也是个老实姑娘,在织坊里织布挺勤快,后来看她会画图样子,就让他到染坊画染色画稿。您一向大方,就是看遍整个北疆,哪个东家肯出这样大手笔的工钱,除了工钱,年底还有分红。她觉着在您这挣钱容易,就到哪儿都容易了。以前徐家那小子说要娶她,结果徐家也倒了。她挣过大钱,再不肯吃以前的辛苦,好逸恶劳,难免就走了偏门。”崔莹极不喜小菲,认为小菲忘恩负义,当初小菲拿给染坊的画稿给竞争对手,这就是吃里爬外,她犯了大忌!后来竟还跟东家打官司,更是狼心狗肺!   崔莹道,“我找人盯着她家,这个行商有些古怪,她一家子都在收拾家当,打算跟行商去过好日子。”   白木香眼珠一转,微微皱眉,“这可奇了。行商在外有些风流韵事不奇怪,可我听说行商多是在外置个外宅,鲜有直接把人接回家的,更何况是带她一家子走?”   “就是这点儿怪,您看要不要跟县尊大人说一声,细摸摸这行商的底细。”   “也好。”   崔莹瞧着在扶着圆凳学迈步的枣花道,“你说枣花怎么精神头这么足实,大枣和我家大宝中午都要睡觉,她也不困,也不累,还走哪。”   “他们兄妹俩大相反,大枣是一点儿都不爱动,就爱坐着玩儿玩具,枣花是会坐着绝不躺着,会站着绝不坐着。”白木香觉着也好笑。   就见小福跑进来说,“姑娘、崔姑娘,咱们小九爷来了。”   白木香与崔莹几乎异口同声,问,“在哪儿呢,到县衙了?”   “车队进县衙了,小九爷去找崔姑娘了。”   白木香推推崔莹,“你快回去看看。”   “我去看什么,知道我在县衙,他就过来了。大宝还睡觉哪,这会儿抱出来回家别被风吹着。”崔莹说的很淡定,却是禁不住脸颊微微发烫,起身道,“我进屋瞧瞧大宝。”   待从屋里出来时,白木香敏锐的发觉崔莹的头发整理过来,脸上还用了胭脂。白木香把自己头上一支金钗拔下给她簪鬓上。崔莹那叫一个假惺惺,摆着手道,“不用不用。”实际没有半点儿拒绝的意思。   白木香好笑,“都大半年不见了,想小九叔了吧?”   “那当然想了。可这也不是没法子嘛,今年我就跟他回关内了。想想以后不能常见大东家你,我还有些舍不得。”崔莹道,“还有我爹我娘,我跟相公一走,他俩肯定又得回村儿里老宅住去。”   “你哥在新伊,让崔叔崔婶去新伊吧,也给你哥操持操持终身大事。”   “不成,我爹跟我哥脾气合不来,还有我娘,她瞧哪个姑娘都合适,恨不能我哥今儿个成亲,明儿就给他蹦个孙子出来。除非我哥娶了媳妇,倒是能在一处。”崔莹很有些私心,悄悄跟白木香打听,“小财姐的亲事还没定吧?大东家,你说小财姐跟我哥怎么样?”   “你说迟了,司书好像喜欢小财,他给小财送两回胭脂了。”   崔莹遗憾的直拍大腿,她转眼又有个好人选,“那黄姑娘如何?”   “黄小佳啊,不错不错,那姑娘有勇有谋。可这事儿也得彼此都乐意才行。”   “先牵个线儿呗,要是看对眼就搓合一下,看不对眼就另寻人。”崔莹自己要跟小九叔去关内过日子,就是不放心兄长父母,很为兄长的终身大事操心。   俩人正巴拉着婚媒事业,就见小九叔气喘吁吁的推开门,崔莹转头向门外看去,小九叔满面风尘不掩其俊郎之貌,崔莹面色红润中犹带些生产后的丰润,小九叔几步奔到崔莹跟前,眼中的喜悦几乎可以化作实质将崔莹包围融化。   “我回来了。”   “路上还好吧?”   “都好。”   小九叔握住崔莹柔软的指尖儿,情不自禁的看向一畔扶着圆凳转圈儿的枣花,赞道,“咱们闺女都长这么大了,会走啦!”   晚饭时,白木香都在笑小九叔认错孩子的事儿,“也不想想,孩子还不到三个月哪,哪里就能会走?”   裴如玉亦觉好笑,给肥儿子夹块炖的软烂的鸡腿肉,“小九叔是太想孩子了,他去岁走时阿莹就有了,哪里能不挂念。以往看他来县里都是老样子,就这次瘦了一些,可见路上赶的紧。”   “让小九叔好生歇一歇吧,咱们也别去扰他。他比你我年岁都大,都这会儿才有儿子,难怪这么赶路。”白木香摸摸儿子大头,与裴如玉说了小菲一家的事,裴如玉道,“我心中有数,你放心。”   除了制兵器,改制织机的事,一般事情都是裴如玉操心,见裴如玉这样说,白木香就撂开手不管了。   白木香还通知了裴如玉一件事,“今天崔莹跟我打听小财了,问我小财的亲事,想把小财说给她哥。”   裴如玉立刻警醒,“我看司书和小财似是彼此有意。”   “别让他磨唧了,我可跟你说,小财特别旺,自从我得了小财,干啥成啥。我都舍不得,司书也不是特别出众的人才。”   裴如玉还是很照顾手下的,“司书也不错,能诗会文,还会武功,称得上文武双全。我明天就说说他,这事儿可不能拖,拖来拖去小财变心就不好了。”   裴如玉还有事托给白木香,“窈窈的亲事,你看有没有合适的人。”窈窈是从家里带出来的丫环,且是自少时就服侍裴如玉的,裴如玉待窈窈也有几分另眼相待,想为她寻一桩好亲事。   “崔凌如何?”   “我瞧着挺好,就是不知他二人的意思。”裴如玉说,“你有空探探窈窈的口风。”就听阿秀刷的一爪子,险把手伸进炖鸡的大瓷碗里,还是裴如玉眼疾手快,筷子一伸夹住儿子的小猪蹄,“儿子,碗是烫的,可不能伸进去。”   握着儿子的小手在碗沿上轻轻一碰,阿秀连忙缩回去,自己还有模有样的吹了两下,奶声奶气的说,“烫,饿,肉。”   原来爹娘只顾自己说话,阿秀把他爹给夹的鸡腿肉都吃完了,他就自力更生想自己拿肉吃。白木香立刻又给儿子拆了块肉,吹了好几下才喂给儿子。   “今晚上险没吃上烫猪蹄。”白木香笑着说。   阿秀巴唧巴唧吃饱小肚子后,洗过小手小脚,脸也洗的干干净净搽过香香,就美滋滋的在被窝里睡着了。白木香这会儿才问裴如玉,“小九叔说,小华的信给你了,快拿出来给我瞧瞧。”   裴如玉这才从怀里递出个扁长匣子,白木香开启机关,拿起来,是两封信,上面那封写着:木香姐亲启。下面那封没写名字,白木香就都看了一遍。   反正小华给她的信也被打开过了,白木香看过朋友小华的信,直麻出了三身鸡皮疙瘩,啧啧道,“小华还是这么会吹牛。这做了皇子妃,也没谦虚一些。”   待打开那封未写收信人的信封,先是一笔不逊于裴如玉的蝇头小楷映入眼帘,用词文绉绉的,之乎者也中又夹杂一些典故用语,白木香很担心自己的朋友嫁给这么位文绉绉的皇子能不能有共通语言。   白木香把信看了两三遍,就放回信匣保存,她才跟裴如玉说,“小华过的不是很好。”   “你没会错意吧?三皇子妃的信里写的天花乱坠的,三皇子写信也说跟三皇子妃琴瑟和鸣。”   “你不了解小华这个人,她若有不如意,就会把自己吹的有一无二。倘她事事如意,她反是会跟你诉苦说日子艰难。”白木香盘着腿,信匣放在自己膝上,很郑重的说出自己的结论。   裴如玉听闻三皇子妃这种性情,不禁担心:那我老友这岂不是娶了条变色龙! 第147章 冷汗   白木香双臂环抱, 皱眉抿嘴的盯着裴如玉,直把裴如玉看的有几分诡异, 问她, “怎么了?信里是有什么不对?”   “三殿下性情怎么样?跟你似的?还是不如你?”   “特别温文, 性情特别好。”   “你跟他关系挺好?”   “这不废话么。”   白木香长叹一声,“那你就劝劝你的朋友吧,叫他对小华好一些,我这不是为了小华,我都是为他着想。甭管他啥人,他叫小华不痛快了, 小华饶不了他的。我真担心你的皇子朋友。”   “三皇子妃这么凶残?”   “有点凶,不残。”白木香说, “我家小华, 比较好强,这也不怪她,她属虎的,主要是属相厉害, 所以从不吃亏。”   “我们刚做棉布生意的那一年, 赶上县太爷是个贪官,人品特别不成,我们才刚开始织布,他想弄些政绩,就说县里修路,讹了我们一百两银子, 险些干不下去了。那一年赶上天旱,庄稼收成也不行,待秋收纳粮,我家都要吃不起肉了,你想想旁的人家,我都打算拿出十两银子买些粗粮接济一下族里乡亲。小华就得了一喜迅,原来朝廷知道冀中大旱,减免今年秋粮,是我们县太爷私下横征暴敛。我们联合了好几个村的里正,大家秘密的到了府城,把这事回禀了知府老爷,当时那县太爷就被抓起来了。”   “这是好事。”裴如玉想了想,“可三皇子妃怎么得的信儿呢?”   “我、小九叔、小华,我们三家合伙做生意,小九叔出去跑买卖,我管着研制织机,小华管着跟乡亲们收货,因为收货时就要付账,所以钱也给她管着。我们都不知道,她拿钱收买了县衙里一个书吏,早憋着口气哪。”   “倒是足智多谋。”   “当然了。我们村儿最泼的一个泼妇,在她跟前小猫一样。”白木香啧啧两声,“你那皇子朋友竟然敢对她不好,他惨了,我家小华绝不会放过他的。”   “这可真是冤枉,你看过安之的信,信中但凡提到三皇子妃,都是赞语。”   “说不定皇子跟小华一样,有话就爱反着说。”   白木香铺好两人的铺盖卷,脱了外头衣裙就钻被窝里睡了,裴如玉担心自己朋友担心的没了睡意。他与三皇子自幼一起长大,在一起的时间比本家兄弟都要长,当初若不是为了三皇子,裴如玉不会被远谪北疆。   一时觉着三皇子的处境,娶一位足智多谋的皇子妃与三皇子有益,一时又觉着,这样厉害的女人,真哪里得罪了她,像自家媳妇说的,倒比招惹旁人更令人担忧。   “三皇子不论性情还是人品、才学,都是一等一。”裴如玉道。   “知人知面不知心也不是没有啊。”白木香说,“还有那种人,瞧着样样都好,就是过不好日子也有可能啊。”   “明天问问小九叔就知道了。”   裴如玉这家伙心眼儿密,还是私下问的小九叔,小九叔新得了儿子,不论对谁都是满脸喜悦,“挺好的,三殿下那样尊贵的身份,待我也十分客气有礼。小华能嫁给三殿下这样的男子,当真是好福气。”   “我听木香说,三皇子妃信里好像不大如意。”   “不能吧?三皇子礼遇于我,还不是看小华的面子。”   “三皇子妃平时性情如何?”   “小华待自己人是极好的,她不大喜欢做针线,可我看三殿下身上穿的就是她做的衣裳。三殿下待她真的是非常好,吃虾都会给她剥壳,吃鱼还会给她剔刺,这样好的男子,莫说三殿下的身份,寻常也不多见的。小华待三殿下也很好,给三殿下布菜盛汤,恩爱的很。”小九叔不解,“你怎么问起这个来了。”   裴如玉松口气,“还不是阿秀他娘,三皇子妃信中写了一大篇自己过的好的话,阿秀他娘竟不信,说三皇子妃素来是有话反着说,肯定是过的不如意。”   “不会的。小华一向比较爱吹牛,她肯定会写大篇自己过的非常好的话,巴不得我们都羡慕她。”   裴如玉:你俩我都不知道要信谁好了。   鉴于小九叔是见过三皇子妃与三皇子幸福生活的人,裴如玉暂时决定相信小九叔的判断,但在回信中也要叮嘱三皇子,一定要对媳妇好啊,对媳妇好的男人会有福报的!   白木香没裴如玉这样啰嗦,还要找小九叔求证,她根本不求证,反正在她看来吃亏的绝不是自己朋友,至于那三皇子,随便他怎么着呗。三皇子又不是她的朋友。   白木香跟她娘正在看三皇子妃托小九叔带来的礼物,尤其给龙凤胎和阿秀的最多,金项圈就一人六个,而且,份量特实诚,红梅姐赞道,“果然是咱小华的手笔,瞧瞧这实诚,一看就是咱们白家村儿的闺女。”   “娘你说小华也成亲好几年了,怎么还没动静?”   红梅姐把包着项圈儿的红布又包回去,“所以说离的远就这样不方便,要是离得近,还能让你七叔帮着诊一诊。”   “宫里也有御医的。”   “这你就不懂了吧。御医再多,也不如娘家人在身边。小华她娘去的早,她那石头缝蹦出来的爹不是个中用的。等龙凤胎大些,我跟你七叔回一趟帝都,瞧瞧她去。”红梅姐颇有自己一套处世原则,“女人像你跟小华,属于比较有本事的。不过,咱话说回来,谁还嫌好上添好呢。咱们女人,到底要有几个自己的孩子才好。不然你说,大家大业传给谁?”   “嗯,是得带着七叔一道,也给三皇子诊一诊,这生孩子也不是一个人的事。”   “阿秀明年就三岁了,你跟女婿商量着,要个老二吧。”   “三岁还是有些小,等阿秀四岁再说老二的事。”   “那会儿你就多大了?”   “娘你这把年纪还能生龙凤胎哪,我二十年之内都没问题。”   红梅姐笑着拍闺女胳膊一记,“拿你老娘打趣。”   胡御史袁郎中回帝都的路程倒比来时要快些,无他,一则路程熟,二则袁郎中归心似箭。他二人奉御命调查月湾县之事,回朝之后先进宫复命,各有奏章奉上。   穆宣帝先宣胡御史觐见。   回到熟悉的帝都城,熟悉的皇城,胡御史跪下行过大礼,眼睛望向脚下柔软地毯,脑中浮现的是月湾县黄土坯的县衙。   穆宣帝道,“起来说话。”   穆宣帝问了胡御史一路见闻,再有就是北疆推广织机的事,胡御史亲自去白大人的织坊见识过,再加上他口才极佳,说的绘声绘色。   “朕倒是见过内务司贡上来的白家布,的确是上等棉布,穿着舒坦。”   “能做贡品的必然是最上等的棉布,臣在北疆走访过,上等细棉布产量少,购买的多是些大商家,购回之后也是卖给当地大富之家。平常市场上,寻常棉布量最大。臣各带了些布样回来。”   穆宣帝瞧了一回各色棉布,胡御史摩挲着最寻常的棉布给陛下看,“这样的寻常棉布,较现在的棉布也强许多了。价钱却相差不大,北疆那地界儿,尤其适合种棉花,产的好棉桃。”   “嘿。这兴许就是天意,白卿造出新式织机,去了北疆这样产好棉花的地方。”穆宣帝问,“月湾县如何?”   “特别干净齐整的一座小城,商贾往来极多,县中百业兴旺,原本的县城不大够住,现在加盖外城。裴县尊安抚地方是一把好手,待百姓也宽宏,县里百姓等闲养个鸡鸭的闲税他都免了,县中做买卖的商户,年收入五十两以上再纳商税,五十两以后的,倘是开个小买卖就是没月交些治安费街道卫生费,不过一二百钱,有限的很。”胡御史道,“这将三年任期,他商税约摸收了七万多两,他县里修城墙、挖井渠,还有建外城,都用了,他自己还搭进好几千银子。他都打了欠条,说以后有了钱再还朝廷。”   “他倒是挺机伶,还知道打欠条。你们若不去,朕还以为他黑不提白不提哪。”   “那不能,臣看过欠条,打欠条的时间不一样,纸张也不一样。”胡御史道,“账目的事多是袁郎中在查,具体臣不如袁郎中清楚。”   “白卿如何?”   “真不世之才也。”胡御史不吝赞美,“凡百物经她手一改造,格外与众不同。臣一路北上,出关之后,北疆干旱少水,即便到镇中驿站,许多也是土井浑水,放置数日方得饮用。还有些地方,用水窖储存雨水饮用。月湾县喝的多是河水,裴县尊推广一种木炭包,白色棉布缝制的平平坦坦,凡水一滤,立刻清澈。我要了几个带在路上,有些浑浊井水,滤上三次也清如山泉。”   胡御史道,“木炭滤水的记载古书上便有,但是白大人将之做成易携带使用之物,就很方便。臣还见到白大人做出的方便驻扎的帐篷,的确比以往的帐子更好用,臣非武官,可想着倘是行军,有这样好用的帐子,也能节省时间。”   穆宣帝赞道,“白卿的确是朝廷栋梁。”   “十分贤良明礼,月湾县纳税大户就是白大人族兄的生意,织坊染坊的,白大人并不仗着自己的官位就少纳税,臣听说修城墙的时候,白大人还捐过银钱。”   待胡御史退下,穆宣帝召见袁郎中,袁郎中说的就是另一番面貌天地了!   穆宣帝也照听不误,就是在袁郎中说裴如玉勾结草原部族的的时候,冷不丁的问他一句,“你与托依汗族长是怎么回事?”   袁郎中的冷汗,刷的就下来。 第148章 述职   袁郎中这种蠢人, 穆宣帝不打算与他浪费时间,很是训斥了他一番为官不谨之事。至于袁郎中说的那些月湾县的坏话, 什么裴如玉中饱私囊之类的, 这是胡扯, 裴如玉手头不宽裕肯定是有的,月湾县连外城都筑起来了,那七八万商税估计没进裴如玉的腰胞。   再说,裴如玉若寒门出身,还可能是自小家境贫窘,贪财啥的。裴如玉的家境自不必提, 还有一样,不知袁郎中是没想到, 还是怎么回事。裴如玉自幼伴三皇子读书, 与三皇子吃住都在一起,他在宫内住好几年,算是穆宣帝看着长大的。   裴如玉什么性情,穆宣帝还是知道的。   倒是白木香, 以前是做生意的, 有可能贪财。关键是,白木香没必要去贪衙门那点钱,白木香有这新式织机在手,听说还有染坊、制毯坊……多的是生意,要白木香真贪钱,何必纳那些税呢。   白木香不缺钱。   但把国家商税私下拦截之事, 算了,比月湾再偏远的县城也不多了。   哼,穆宣帝的视线落在手畔的北疆织机推广书上,看在白卿的面子上吧。   白木香与裴如玉从平安寺烧香回来,白木香其实没什么烧香的习惯,她也不大信佛,她主要喜欢逛庙会。北疆的夏天并不炎热,相较于帝都,绝对算得上舒爽宜人。自从建了平安寺,南城这块儿本身也商铺多,格外热闹,寺庙外多有提篮摆摊的小贩叫卖货物,白木香就是什么都不买,也爱转一转。   真正信佛的是裴如玉,以前在帝都也没见裴如玉去过庙里,自平安寺建好,裴如玉初一十五便要去拜上一拜。   还有一位平安寺的虔诚信徒便是裴七叔了,裴七叔也常来的。   因县尊大人与神医先生都这样笃信佛事,月湾县信佛的百姓不少。   白木香围着卖糖人儿的摊子在挑糖人儿,她先挑花样,让卖糖人儿的现画,这样的糖人儿吃起来格外脆甜。裴如玉站在一畔温言细语的帮着出主意,就见一阵烟尘滚滚,汤主簿十万火急的狂奔而来,“大人,天使驾到,请大人回县衙接旨!”   白木香顺嘴儿就想问“什么事”,见汤主簿一脸喜色,笑,“可见是喜事。”   汤主簿笑,“听天使的意思,是喜事儿!”   周围顿时一片恭喜声,白木香连忙抱拳,“客气客气。”交待身边儿的小圆,“你等着糖人儿,我跟老爷先回去。”往时天使驾临都是极大排场,都会提前知会县里,还有清水泼街,黄土漫道,很是气派,今回怎么悄不声的就来了。   裴如玉显然也想到此处,带着媳妇匆匆回衙门。此次前来传旨的是白木香的半个熟人,兵部吴侍郎,还有一位面儿生的江将军。   衙门里已摆好香案香炉,寒暄几句后吴侍郎先念圣旨,原来是白木香改制军中兵械之事,陆侯上禀朝廷,朝廷赏了白木香田地庄园,还有一所大宅子。官儿虽没升,赏赐也很实惠。   白木香三呼万岁双手接过圣旨,笑道,“有劳吴大人江将军千里迢迢跑这一趟,咱们屋里说话。”   大家去了裴如玉惯常理事的小厅,吴侍郎道,“还请裴县尊屏退左右。”   裴如玉示意随从退下,吴侍郎面北而站,裴如玉白木香以及那位江将军也都站起来,吴侍郎道:   “圣谕,宣白卿裴如玉即将回朝述职!”   裴如玉心下微惊,却又立刻平静下来,从容应答,“臣谨遵圣谕!”   白木香也学着说了一遍。   吴侍郎此方请白木香上坐,说明原由,“陛下的意思,您二位外任已有三年,应回朝述职了。再者,白大人身份贵重,自北疆回帝都千里之遥,陛下特意着江将军与我一同前来月湾,护送白大人回帝都。”   “吴大人江将军您二位这可忒客气了。”白木香说,“让你们这般劳动,我心中很是不安。”   “大人所制新弩,为我军中神兵,我对大人佩服至极,这差使还是我特意领的,就是为了亲迎大人回帝都。”   白木香问,“现在就要走吗?好像很急啊。”   裴如玉看向吴侍郎,吴侍郎道,“前日我们已拜见陆侯、唐大人,白大人身份毕竟不同,咱们越低调越好,江将军的兵停留时间太久,反是引人注目,我担心陆上不太平。”   裴如玉道,“这样吧,今日暂做歇息,眼下县衙的事也得做些交待,内子的制兵坊也得有所安排,明天休息一天,后天出发。”   吴侍郎江将军都没意见,裴如玉令司书安排吴侍郎江将军以及江将军手下人马歇息。   白木香拿着糖人儿到她娘那院里去,七叔已经从药堂回家,在院子里一面乘凉一面看孩子。枣花儿依旧是扶着圆凳转着圈儿的练习走路,大枣坐榻上完全没有半点直立行走的意思,拿着白木香做的小木房子玩儿。   阿秀胯下骑着竹马,装模作样的跑到枣花儿身边,小胖手一抹额头,一本正经的说,“小姨,有水不?”   枣花儿“啊啊”叫唤两声,李红梅忍笑招呼阿秀,“阿秀这里来,这儿有水。”   阿秀做也骑马的样子跑到外祖母身边,李红梅给他举着碗,他咕嘟咕嘟喝半碗温水,又骑着竹马去看他小舅了。   见爹娘一起过来,阿秀扔了竹马,嗖嗖嗖嗖奔上前,一下子扑到他爹身上,裴如玉把儿子往上一提,阿秀纵着小身子一跃,猴子似的抱住父亲的脖颈。白木香拿着糖人儿朝阿秀晃晃,阿秀大声叫着,“娘,糖人!”   白木香给儿子一只糖猪,阿秀高兴的握在手里舔来舔去,平常白木香不准他多吃糖,怕坏牙。白木香又把两只小糖老鼠递给枣花和大枣,她故意先递给大枣,枣花急的“啊啊”直叫,两只小手竟然放开扶着的圆凳,跌跌撞撞走到姐姐面前抢糖吃!   把爹娘都吓一跳,她娘大惊小怪的喊起来,“唉哟唉哟,枣他爹,咱家枣花儿会走了!”   七叔第一次听到“枣他爹”这样淳朴的称呼,也被闺女会走的事给震惊住了,直说,“哎哟哎哟,真会走了!”   枣花可不知道她爹娘惊奇啥事,从姐姐手里接过糖画,枣花咔嚓就咬了一大口,香香甜甜的吃起来。   白木香抱她坐在膝上说,“我总说枣花儿尖头,什么都得她先要,就特意先给的大枣,看这急的,一下子就会走路了。”   裴如玉笑,“枣花长的也壮实。”   李红梅给闺女擦擦嘴角粘的糖渣,“按理大枣还是小子,吃饭硬是不及他妹妹。一小盅蒸蛋,枣花没几下子就吃完了。大枣就磨磨唧唧,那份儿细嚼慢咽真是你们老裴家的作派,甭提了,我看他吃饭就着急。”   看着儿子斯斯文文坐榻中舔糖画的模样,七叔笑道,“这可急什么,孩子性情不一样才好。要是都一样,岂不成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了。”   “哎,我是发愁按说闺女斯文些好,小子泼辣些好,他们俩正好大相反。”   七叔一乐,“木香跟如玉不也挺好的。”   待裴如玉说到回京述职的事,七叔想了想,知这缘故多是出在那封北疆织机推广书上,“县里安排好就去吧。枣花大枣都小,我们就不回了。阿秀你们要一起带他回帝都么?”   李红梅脸上露出担忧来,裴如玉说,“上次带阿秀去新伊,一路上也没什么事,我想一起带阿秀回去。”   “这也好。这是头一个重孙,你祖父嘴上不说,心里也盼着哪。”   李红梅则另有事要叮嘱闺女,“要我说,还是别带阿秀了。这回帝都的路上没什么,毕竟现在暖和。可回了帝都,住不了三头两晌的,就要回北疆。那会儿北疆就是冰天雪地了,阿秀这么小,哪里受得住。不如就把阿秀搁县里,我看着他。”   “没事儿,阿秀也两周多了,路上我多留心。不然这一去一回就得小半年,见不到阿秀我得多牵挂啊。”   “没良心的丫头,你就不牵挂你娘啊?”   “牵挂牵挂,我正打算把你托付给七叔哪。”白木香挽着母亲的手臂,母女俩亲亲密密的说着私房话,“我是瞧着阿秀自小结实,应该问题不大。”   “倒也是。兴许是北疆这里喝奶吃肉的缘故,孩子也自小壮实,你小时候可没阿秀这么好身板儿。你瞧枣花儿,也壮实的很。”李红梅悄悄跟闺女说,“这一回帝都,就能见到小华了,你细细的问问她过的如何,要都顺当,还是催她老些生几个儿子。”   “我知道。”   李红梅微微叹了口气,摸着闺女的头发脸颊,“这北疆住惯了,觉着挺好的。虽则不比帝都繁华,咱们县里也要啥有啥,方便的很。跟女婿这一回帝都,事情办完就赶紧回来,别磨唧。县里的事只管让女婿放心,有你七叔哪,出不了乱子。”   李红梅又问,“亲家母那里,要不要备些礼物?”   “这个不必娘你操心,这次回的急,琐碎东西就不必置办了,我取些好携带的带着,到帝都是这么个意思。到时我匀出一份,算娘你跟七叔的。”   “那我就不跟你客气了。”   “不行,还是客气客气吧。”   母女俩一番笑闹,此次回帝都之急,小九叔都没能一起走,小九叔却也不急,“你们只管先行,我这里货才出一半。介时还要置办些货物,还要跟岳父舅兄多聚一聚。”   生意上的事有白文做主,白木香要操心的主要是制兵坊的事,徐梁二位师傅那里要交待一番,另则凌侍卫几人听闻白木香要远行回帝都,必要跟随保护。   如今制兵坊没什么重要研究,裴如玉便从县里抽调百人重新安排制兵坊的守卫,让凌侍卫他们贴身保护。   白木香收拾着出门要带的衣裳,“我听说江将军带了五百护卫军过来,怎么也够了。”   “大食人的谈判使团这会儿估计快到帝都了,凡事小心为上。”   一提大食人,白木香立刻想到那位美貌可与裴如一较高下的大食王子,白木香道,“我听说陆侯早着人把大食王子押解到帝都去了,这是要赎人么?”   “八九不离十。”   白木香忽然说,“这位江将军什么来头,相貌俊秀,举止也透着讲究,不同寻常将领。”   “你这以貌取人的毛病怕是一辈子都改不了了。”   “你这小心眼儿怕也一辈子都改不了了。”白木香反驳一句,“谁看人不是先看脸啊,这位江将军虽则不错,跟你也没法儿比。”   被冠以“小心眼儿”名头的裴如玉轻咳一声,“不是我小心眼儿,我是警告你一声,你待他可要客气些。他出身蜀地江氏,如今在御林军当差,深得陛下信任。”   “江氏很有名么?”   “岂止。他的曾祖是文宗皇帝时一代名相江文忠公,祖父也曾官至内阁,只是父祖过逝的早,可人家家族子弟争气,他是以武入仕,其他江家子弟多是文官,他这一辈兄弟进士便有三人。”   “厉害呀!”   “最厉害的还不是他这一辈,最厉害的该是他的曾祖母,据说当年人称何半仙。”   “是个算命的?”   “那你就太小瞧这位仙姑了。帝都姚国公府的第一代老国公娶妻江氏,这位后来的国公夫人年轻时命运坎坷,据闻接连三次定亲未婚夫皆是意外亡故。”   “命可够硬的。”   “你听我说。可老国公自有胆气,硬是要娶。据说成亲当天,乌去蔽日电闪雷鸣,当时不少人都劝老国公是不是吉日算的不好,要不要换个吉日。老国公与何半仙交好,当时请何半仙帮着算了算。何半仙掐指一算,指点老国公说,迎亲之人全部换成军中百战之兵,内着战甲外披红袍,胯骑百战之马,手持百战之刀,如此,一行人跟着老国公迎亲,当时一个急雷轰降霹下,只听啪的一声,把老国公身旁的一棵大柳树拦腰霹断,老国公毫发无伤。此雷一过,顿时漫天乌云消散,晴空如洗,艳阳高悬,你说玄不玄?”   “玄!”白木香好奇,“那这位江将军会不会算命?”   “千万别在江家人面前提算命俩字,算命都是些江湖人干的事,何半仙这些事也只是官宦之家有所流传,这位老夫人当年也是一品诰命而终,而且,生前极多善事善行,很受人尊敬的老人家。”   “都是你说的这么悬,吊有胃口。”   “我是让你对江将军尊敬些,别成天盯着人家的脸看。”   “我盯着你看。”   “这倒是可以,毕竟我是你男人么。”   两人逗几句嘴,白木香收拾衣裳,裴如玉就把宝贝儿子的玩具单独放起来,这个要给儿子带上的,免得儿子路上寂寞。嗯,儿子也两岁多了,该教儿子学着念诗认字了。   于是,裴县尊的状元脑袋随意一发挥,阿秀小童鞋从此正式进入了早教阶段。 第149章 体面的一天上   白木香走的急, 也收拾了好几车的东西,当然, 最贵重的私房啥的, 走前她都交给她娘给她收着锁起来。望着前呼后拥的排场, 还有俊俏的小江将军护卫,白木香在车里狠狠的香了宝贝儿子一口。   白木香这人吧,天生有些爱显摆,想她白大人如今也算美夫爱子,衣锦还乡啦。每念及此处,真恨不能仰天长笑三声。   而且, 特别的品性优良,令人敬服。譬如, 白大人艰苦朴素, 因为赶路比较急,毕竟不论江将军还是吴侍郎都不想路上出事,那自然是越快到帝都越好,白大人不挑吃不挑行, 尤其带了一车净水袋, 还能解决路上喝净水的问题。   江将军都觉着方便,虽则他吃得了行军之苦,却也并不意味喜欢吃这些苦头。何况,喝净水对大家身体也好。江将军还特意请教白大香这净水之法,白木香不把这些小事放心上,第二天就把制作方法写在纸上送给了江将军。   江将军连忙道谢, 白木香道,“这也不算什么秘密,是我家相公在书上看到的净水法子,我以前也见过有人用竹木苞茅净水的,也有用明矾的,不过相公说明矾不能常用,就做的这草炭包。其实也不算特别方便,短行程还行。”   “这已是很方便了。寻常人们外出净水多是用漉水囊,竹子做的不易携带,铜铸的又太笨重,这草炭包就很好。”   非但无私的赠送净水技术,便是在州府驿站,白木香也坚决拒绝不符合她身份的麒麟院。县丞有意巴结,请白大人到给一二品武官的麒麟院住宿,白木香便严肃的说,“本官官职不过三品,焉能逾矩,给我准备个干净的寻常院落便好。”   待躺到寻常院落里,白木香就在裴如玉耳边嘀咕,“也不知麒麟院住起来是啥滋味儿,那床肯定更软更大,院子也得更宽敞,气派肯定不一样。”嘀咕的裴如玉都说,“你这么想住,当初摆那假模假样做什么?”   “我这不是为了表示自己刚直不阿的高贵品性么。”白木香怀里揣着热乎乎的肥儿子,“我们女人做官多不容易啊。要是我在外要吃要喝食宿奢侈,官场岂不传开我是个爱摆排场的人么。这对我名声不好,当然得忍着。”   “那还嘀咕什么。”   “我也很想住麒麟院啊。”   “再升两级就能住上了。”   “这倒是。”白木香算了算自己的官职,跟裴如玉商量,“这次到帝都,咱们打听一下朝廷还有没有特别急着造的兵械,简单改制升不了官儿,得再弄个大功劳。”   真个官儿迷呀。   裴如玉心下感慨。   “裴如玉,你跟我讲讲陛见时有啥规矩吧。我还没见过皇帝老爷哪。”   官儿迷白木香其实很有些做官的通透,譬如白木香品阶不低,寻常州府的州官儿知道辖内有这样的高官降临,必然要亲至驿站相见的。便是大州府,巡抚总督之类的地方大员,也会格外客气。无他,白木香官阶在他们面前自然不高,可一道同行的是三品侍郎四品武将,而且,有这些护卫军相随,可知白大人身份贵重。至于裴县尊嘛,肯定不可能是护送他的了,裴县尊因为是上一科的新科状元,翰林院只呆大半年庶吉士都没读完就被火速发落到北疆垦荒,天下皆知裴状元把陛下给得罪了。   陛下没给他穿小鞋就是好的,怎么可能派人护送他回朝。   必然是升官似火箭的白大人哪,咱们看邸报也知道,这两年朝中出了位女中豪杰。   故而知道是白大人驾到,皆谴人问候。   见到品阶不如自己的,白大人不肯狂骄,见到品阶高于自己的,白大人并不卑怯。至于吃酒之类的,白大人一律婉拒了,实际上这些沿途大员也松了口气,实在是没在官场上应酬过女同僚,吃酒不好劝,说笑也得有所克制,哎,真不知北疆官员怎么跟这位白大人相处的。   还有比白大人低四级的裴县尊,哎,大家都很怀疑裴县尊你这么小官儿你怎么跟白大人过夫妻生活的哟。   重要无比的白大人一路顺顺当当的回了帝都,没有半点不顺遂。小阿秀一路上也跟着他娘学了十几首歌谣,跟他爹背会了五十几首诗。   话说别看裴县尊官职最低,从裴县尊抱着儿子在马背学念诗开始,文官入仕的吴侍郎都极佩服裴县尊的家庭教育,更甭提随行武将,见人家小小孩子就跟着父亲念诗,皆佩服不已。   尤其吴侍郎心说,怪道裴县尊能早早中了状元,人家这启蒙便启蒙的早。吴侍郎想着自家小孙子已经四岁了,年纪比阿秀还大两岁,回家也得督促儿子早些给孙子启蒙。   裴县尊并不给阿秀讲什么微言大义,甚至诗中含义也不讲,因为诗都是押韵的,读起来郎郎上口,就这样直接教给阿秀背。小孩子心净,背起来极快。   待到帝都,先不能回家,得先进宫见驾述职。   白木香先绕个弯儿到裴家,到门口也不进去,把阿秀交给窈窈还有几个跟在身边伺候的家下仆从说,“你们先带阿秀进去给老太太请安,我跟相公述完职就过来。”   几人齐声应下,裴如玉道,“司书你带着行礼到咱们新宅安置。”穆宣帝赏了一座大宅,裴如玉没打算住在相府,与白木香路上商量好了,去新宅住。   其实白木香倒是挺愿意住在相府的,她现在今非昔比,其实挺想去显摆显摆的。   说起来,白木香还是第一次进宫,自宫门口下车,白木香险惊叹出声,苍穹之下,那样巨大恢宏的皇家宫殿,壮伟尊贵与皇权威压几乎扑面而来。   白木香心说,怪道小华信中与我吹牛说皇宫如何如何好,我原不信,如今看来,倒是她信中所言未尽十之一二。   微风拂起紫袍宽袖,白木香原就是个谨慎人,此时愈发多了三分恭敬。   吴侍郎白木香行在前,江将军裴如玉随其后,一路有偶遇其他进出臣子,或有相熟的,还会停下来打个招呼,见到白木香有些大人还会和她见礼,“啊,这就是白大人,久仰久仰。”   白木香抱拳回礼,“您客气。”   还有些也会微笑颌首,很是和气。   白木香心说,同僚们还是都很不错的嘛。   一行人先至昭德殿,用白木香的话说,还夹了个塞。因为他们求见的牌子递上去未久,便有内侍出来,让他们进去陛见。   想到马上就要见到皇帝老爷,白木香的一颗心砰砰砰跳的可厉害了,她收起打量其他等待陛下的臣子的目光,理一理衣袖,看向裴如玉,悄悄握了握裴如玉的手。   一位同样侯见的红袍官员大概眼神儿不大好,因为白木香也是紫袍官帽,衬得她越发脸颊细致柔美,裴如玉年方二十四岁,尚带着俊美少年气,就见他俩拉拉扯扯摸起小手来,这位大人很看不惯,冷冷的哼了一声,很有正义感的说,“宫闱重地,孟浪违礼!”   另一位脸庞方正,面容肃穆的官员连忙拉他一记,轻声道,“那是裴状元的妻子白大人。”   正义官员脸上的尴尬就甭提了。   白木香也顾不上正义官员,倒是裴如玉轻飘飘瞟那人一眼,理理官服,一行四人进殿见驾。转过一道朱栏廊庑,视线立刻明朗起来。殿外守着两位青衣内侍,进得殿内,先是一间多宝阁隔开的小厅,有淡淡说话声与一股极清雅幽香隐隐传出。   内侍通禀的声音不大,听得里面一声:宣。   依旧是白木香与吴侍郎并列为先,入殿拜见。   白木香没敢抬头打量,脚下是一幅极柔软艳丽的地毯,这种脚下触感立刻让白木香知晓,这必是波斯地毯。大礼拜见后,穆宣帝赐座,“这几年北疆时有新式兵械献上,尤其是白卿所制连弩与新弩,更是我军中利器。朕时常想,研制出这等利器的该是个怎样钟灵毓秀之人。白卿这一路可好?”   白木香立刻说,“都好。一路上多得吴大人江将军照应,我们走的挺顺当。多谢陛下关怀,祝陛下您龙体万安。”说着她就抬起头,很真切的回答了皇帝陛下的关心。突然看到穆宣帝龙颜,白木香吓了一跳,脱口而出一句,“唉哟!”   穆宣帝:……   穆宣帝,“白卿这是怎么了了?”   白木香尴尬的满面通红,连连摆手,“我我我我我我,我在路上特意跟我相公问过陛见的规矩,我相公说不能抬头的。哎呀,我怎么抬头了!我我我我我,这可太失礼了!陛下您大人有大量,我可不是故意抬头看您的啊!我真是不留心!”   白木香眼眶微红,扁着嘴,眼瞅就要哭了,她自己更恨不能把脑袋扎地缝里钻进去不出来。   穆宣帝责备的瞥裴如玉一眼,温言细语的安慰白木香,“那小子不过是戏弄你,你还真信他。谁说不能看朕了,抬起头大大方方的看。”   白木香看向穆宣帝,又瞅瞅裴如玉,裴如玉一脸无奈,他明明说的是不可随意窥视圣颜。主要是白木香看人专爱看脸,裴如玉就想治治她这毛病,也没想到她突然想到这茬啊。   白木香已是气的捏紧了拳头,胸膛起伏仿佛马上就要给裴如玉两记老拳,考虑到这是皇宫,陛下面前,她没好当众家暴,转头跟穆宣帝告状,“陛下你看他,多叫人生气!”   穆宣帝听惯了御史义正严辞告状参人,头一回见这清声脆语似黄鹂鸟的,“拉出去打板子。”   “别别别,那还是算了,打坏了还得我服侍他。”白木香那样一种天真自然之态,很得穆宣帝青眼。想着裴相当真别具眼光,给裴如玉选了这样一门好妻室。   穆宣帝问了吴侍郎江将军几句就打发他们下去了,这位皇帝陛下喜欢跟白大人说话,裴如玉估计是因为白大人看着心眼儿最少的缘故。   白木香说到兵器制作头头是道,深入浅出,绝对是行家中的行家,而且,她因为常年做生意的缘故,对于地方经济竟然也颇有些见解,关键是说话直白,绝不似寻常官员之乎者也绕十八道弯。除了在谈话过程中不停的夸赞裴如外让穆宣帝有些耳朵长茧外,穆宣帝都说,“白卿你这样的人才,当初怎么相中这小子的?”   “我那会儿还不是人才啊。我那会儿就是个村里的姑娘,我有今天都是相公让我多读书的缘故。陛下,不是我吹牛,我的学问远不及我相公十之一二,他才是真正有学问的人。”   穆宣帝实在没看出裴如玉哪儿这么招人喜欢来,但白木香这样眉飞色舞的夸自家相公也绝不讨人嫌,一看就是恩爱的小夫妻,穆宣帝笑,“太后知道你们回朝,也说想见见你,如玉也一道过去吧,太后也念叨你哪。”   于是,非但见到了皇帝陛下,还能到慈恩宫面见太后。   白木香倍觉体面,起身脆脆的应一声,“是!”   裴如玉躬身,“是。” 第150章 体面的一天下   出了昭德殿, 白木香悄悄警告裴如玉,再敢戏弄她, 她就揍死裴如玉。   裴如玉笑挽住白木香的手, 随领路的小内侍一并去慈恩宫。裴如玉步子闲雅, 白木香也就敢东瞅瞅西看看,她天生好奇,平生头一回进宫,觉着可稀罕可气派。   及至约摸一柱香的时间,经过重重宫门,转过道道宫墙, 远远望见前方明黄琉璃脊上赫然一只五彩凤凰引吭向天,飞扬的尾羽洒下一片迷离之光。   “这就是慈恩宫。”   白木香合上圆圆的嘴巴, 眼睛中震惊不减。   远处宫道有另一行人遥遥而来, 朱红的步辇之上坐着一位彩耀辉煌的女子,裴如玉眼眸微眯,一拉白木香的手,“咱们进去吧。”率先踏入慈恩宫的朱红大门。   与到昭德殿陛见相仿, 在慈恩宫也要先等传召。这是正经规矩, 就是在衙门里裴如玉办差时,有过来求见的人,也要排队的。   内侍先请裴如玉夫妇在侯召房稍等,他进去通禀一声。   内侍刚走,接着一队浩浩仪驾进来,步辇落下, 那位彩耀辉煌的女子扶着宫人款款走来。裴如玉拉着白木香恭身而立,那女子道,“好久不见了,如玉哥哥。”   白木香见这女子生的美貌非常,发式是少女装扮,而且有这样的排场,必然是一位公主或者郡主。就见这少女漆黑的眼珠转向她,下巴都抬高几分,唇角勾起一丝说不清的笑,“你就是如玉哥哥的太太白氏吧。”   白木香直觉感受到一阵恶意,她看向裴如玉,裴如玉说,“这是嘉祥公主。”   裴如玉躬身行礼,“见过殿下。”   白木香也觉着裴如玉的样子行了一礼,心里总觉着哪里不对劲。这公主干嘛叫我家相公哥哥啊,家里已经有个势利眼小姑子了,你虽是公主,真跟我家相公无亲无故,咱也高攀不起!   一股说不出的诡异气氛在三人之间流转,好在殿内快步走出两人,一位着红服的内侍先给嘉祥公主见礼,“公主来了,怎么不进去?太后娘娘早上还念着公主哪。”   这内侍又转身看向裴如玉白木香,用衣裳颜色排除法与熟人排除法就确定了眼前这位紫服大员必然是白大人,红服内侍笑道,“娘娘宣白大人裴大人进去说话。”   自然是高高在上的嘉祥公主先行,白木香裴如玉不急,跟在浩大排场的嘉祥公主之后。待嘉祥公主的人全都进去了,裴如玉才挽着白木香的手不急不徐踏上慈恩宫的白玉石阶。   九阶。   慈恩宫里坐着数位华贵女眷,嘉祥公主与一位发丝花白的老太太坐在正中宝榻,裴如玉带着白木香见礼请安,蓝太后笑道,“起来坐下说话。”   宫人放两只绣凳在宝榻跟前,裴如玉与白木香过去坐了。   蓝太后满眼慈爱,说裴如玉,“可是有好几年不见了,如玉还是老样子。”   裴如玉笑,“皇祖母也跟以前一样。”   “老啦。”蓝太后一见白木香就笑了,拉着白木香的手问她,“官儿做的比如玉还大,真是个好闺女。我时常说,咱们女人也不比男人差什么。做官的感觉怎么样?”   白木香想了想,见蓝太后慈详和蔼,也放松了几分,“挺好的。以前我在相公面前可自卑了,觉着比不上他,现在就自信多了。”   裴如玉听她那鬼话,心说,你什么时候自卑过啊,你没当官时也常把别人批评的一无是处好不好。   “我看你比如玉更聪明些。”   “太后您过奖了,还是相公更聪明,都是他指点我多读书,我才开始研制兵器。以前没往兵器上想过,以前我只会做织机。”   嘉祥公主优雅的将茶盅递给一畔的宫人,“你制的那些兵器,如玉哥哥指点过你吧?”   这是什么意思?白木香立刻想到皇帝陛下也问过她研制兵器的事,难道皇室人还不相信兵器是她制的?白木香立刻道,“没有。我相公不懂制兵器的事。他要管一个县的事,整天忙的很。”   “你说的如玉哥哥比你更聪明,你能制出这些弩啊箭的,我相信如玉哥哥也制得出来。”嘉祥公主一双翦水双眸落在裴如玉脸上。   裴如玉神色淡淡,“臣于兵械之事一窍不通。”   白木香跟蓝太后说,“我相公很会治理地方,我们县治理的可好了,虽然是个小地方,也特别好。”   蓝太后笑,“能想像得到。”   “那不是你们的县,那是父皇的县。”嘉祥公主纠正一句。   “县令在民间都被称父母官的,别说一个县了,整个天下都是陛下的,我的意思是说我相公真是尽心尽力当差。”白木香已经很讨厌嘉祥公主了,怎么总是挑她的毛病。   另外一位极柔美妇人道,“嘉祥,若人人都似裴县令一般把治下之地这样用心,那才是朝廷的福气。”   白木香决定不再说话了,有这位嘉祥公主在,总是挑她的毛病。接下来,白木香的话停留在四个字符,“嗯,啊,是,好。”   嘉祥公主又说,“你怎么跟木头一样。平时你跟如玉哥哥说话也这样么?”   “我怕在殿下跟前说错话,你总挑我毛病,我哪里还敢说话。”白木香说,“我可没得罪过公主,你怎么总找我的麻烦?”   “我找你麻烦?还不是你奇奇怪怪的,你这是跟公主说话的态度么?”   白木香困惑不解的看向嘉祥公主,“我哪里得罪过公主吗?可我们从来没见过。”白木香看向裴如玉,嘉祥公主一口一个“如玉哥哥”,也不像与裴如玉有仇的。难不成裴如玉以前跟嘉祥公主有私情?不可能,裴如玉这性子,他伺候不了公主。   刚刚说话的柔美妇人笑道,“白夫人你想多了,嘉祥总是爱玩笑。”   白木香脑中灵光一闪,一拍掌道,“公主是不是跟三皇子妃不合啊?”见嘉祥公主眉闪过不悦,白木香自觉猜中,笑道,“这就难怪了,我跟三皇子妃是表姐妹,公主你真是迁怒了。你们姑嫂矛盾,跟我可没关系。”   白木香转而就叽叽喳喳的跟蓝太后说起来了,“娘娘您听三皇子妃提起过我没?”   “玉华说过好多回,说你在家乡改制织机,教乡人织布,使乡人富庶。还说你手巧聪慧,寻常人可比不得。”蓝太后平和慈爱,“如玉可算是娶着了,小时候就立志要娶最聪明的女孩子的,是不是?”   白木香笑望裴如玉,唉哟,你这事迹传的挺广啊。裴如玉也笑了,“小时候说的狂话,皇祖母现在还记着。”   “怎么不记得。夏天你跟阿慎在我外间儿的榻上歇晌,就听你还跟阿慎说,人谁不老啊,美貌总有老的一天,聪明智慧却不会老。”蓝太后学着裴如玉小时候说的话,听的大家都笑了。   蓝太后显见很喜欢这夫妻二人,晚上赐宴。   听说他们把孩子都带回帝都,蓝太后尤其高兴,“明天把孩子带来给我瞧瞧,我最喜欢孩子。”又问几岁了,听说才两岁,愈发欢喜。   待晚宴后,格外赏了白木香不少东西,还有阿秀的一份。   白木香觉着,虽然有位讨厌的公主殿下,太后娘娘还是很不错的。尤其今天竟还得了赏赐,算是颇为体面啦。   窈窈抱着阿秀先到府里,裴老太太裴太太见了阿秀就移不开眼了,窈窈教他给长辈见礼,阿秀抱着小肉拳头拜了两下,裴老太太已是笑的眼睛都睁不开了。   裴太太想抱孙子都没捞着机会,裴老太太霸着人不松手,还亲自喂阿秀吃东西。阿秀现在大些了,其实不大乐意被喂,他自己捏着小勺子扒拉着吃。   裴老太太说,“这吃相就好。”   裴茜看阿秀的胖腮帮一鼓一鼓的,觉着可稀奇了,直说,“这么小就会自己吃东西了。窈窈,阿秀还要不要吃奶,我看小孩子都要吃奶的。”   “小少爷一周就不吃奶了。”窈窈话音刚落,阿秀咽下一口蒸蛋,抬起小脸儿说,“我想喝奶茶。”   裴老太太没听大清,忙问,“什么茶?”   “我们在北疆常喝的,羊奶和茯茶一起煮的奶茶。”   裴太太道,“这事容易,咱们府里点心房常年备着羊奶,倒是茯茶没有,去外头茶铺子里买些也方便的。”   立刻就有管事媳妇去办了。   裴二奶奶的手很自然的放在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上,问道,“阿秀这么小,就能吃茶么?”   “北疆那里从孩子到大人,喝奶茶跟喝水似的,我们刚开始去了也不习惯见天喝奶茶,后来喝多了也惯了。那边儿许多牧民都是养牛养羊,肉比咱们帝都便宜的多,人们吃肉吃的也多,吃肉就得多喝茶,解油腻。”窈窈笑,“刚到的时候赶上八九月,就已经开始下雪了,还是从州府买了两车菜干带到县衙,不然吃的菜都没有。”   裴太太顿时心疼的不得了,裴老太太倒是说,“年轻时我跟太爷在甘肃做过官,还没你们远哪,冬天也是这样,提前得预备出一冬的干菜,多存些萝卜白菜,这就是冬天的菜蔬了。”   窈窈连忙说,“现在比刚到时也好多了,我们那儿虽说冷些,也有些地界儿奇异,竟有温汤,天生地气暖。住那附近的农人种些鲜嫩菜蔬,天儿冷拿到县城里卖,很是能卖上价钱。”   裴太太稍稍放下心来,窈窈笑,“老太太、太太只管放心,就是刚去时有些寒苦,这几年县里较以前越发好了,每天热热闹闹的,冬天还有庙会杂耍百戏,许多旁的县的人也会坐车骑车的过去看哪。”   一说话就到了傍晚,裴老太爷裴大老爷落衙回府,见到阿秀也都很高兴,裴老太爷装模作样的问,“这胖小子是谁呀?”   阿秀连忙拍着小胸脯自我介绍,“我是阿秀!”   “你知道我是谁不?”   阿秀看了看裴老太爷的白胡子,眨巴下大眼睛,“老爷爷!”   裴大老爷问他,“那你知道我是谁不?”   阿秀看裴大老爷的黑胡子,响亮的叫了声,“爷爷!”   其实爷爷是阿秀对于比他爹老的人的统一称呼,他还给满脸大胡子的汤主簿叫过爷爷,把汤主簿吓的不轻,忙请阿秀别这么客气。裴大老爷却是认为孙子天生跟自己对盘,抱起来掂了掂份量,笑赞,“是个胖小子。”   裴老太爷很矜持对抢着抱阿秀的儿子表示了鄙视,他老人家坐在榻上,拈着胡须问阿秀几岁了,可有读过书,阿秀立刻表演了一段诗词背诵,这孩子大概继承了他娘爱显摆的基因,一连背两首短诗后,他还奶声奶气的唱了一曲叫人听不懂的小调。然后,阿秀微微喘口气,粉儿认真的说,“我可得歇会儿,累着我了。”   逗的满屋人大笑。   阿秀本就是第四代里的第一个孩子,他又正是天真可爱的时候,谁见了都想逗一逗。晚上吃饭也并没有等裴如玉白木香,裴老太爷说的,“头一回陛见,木香约摸是被慈恩宫赐膳了,咱们先吃。”   又问,“木香回来住哪儿?”   裴老太太看着胖重孙开始生老头子的气,“放心吧,孩子们不住家里,懒得看你这老脸。陛下不是赐了宅子么,我打发几个手脚俐落的帮他们收拾去了。”   裴老太爷便不再多说。   见阿秀自己会用勺子吃饭,身边儿也并没有跟着几个丫环婆子的啰嗦,裴老太爷心里暗暗满意,觉着孩子教养不错。   男孩子么,就得泼辣些才好。   暮色四合之时,两人方回到相府。白木香记挂着宝贝儿子,竟忘了先整一整官服,她在她这一身紫袍已是亮瞎无数下人,大家纷纷抢先跑到老太太院里传话:   三品高官的大奶奶回来啦!   大家伙都在老太太屋里说话哪,白木香一脸衣锦还乡的喜气,还是很谦恭的见过一家子长辈,还有头一回见的裴二奶奶,白木香笑,“在信里知道二弟二弟妹大喜,还得再恭喜二弟妹一回,几个月了?”   “四个多月。我早听老太太、我们太太、二婶说起过大嫂,大嫂你坐,这一路上可累了吧,好好歇歇。”裴二奶奶性情温柔如水,说起话也是慢悠悠不急不徐的样子。   白木香见谁都一脸高兴的模样,尤其她这一身紫袍官服,比裴大老爷还官高,简直不气派都难。裴老太爷欣慰,“果然是我孙女啊,有出息。”自俩人进门始,裴老太爷跟裴如玉俩人就跟不认识一般,谁都不理谁。   白木香刚要客气两句,阿秀已经扭着小身子从裴老太太怀里跳下去,扑到了他爹怀里,奶声奶气的喊“爹”。   裴二爷裴如意道,“阿秀这孩子真招人疼。”   裴如玉抱着肥儿子,拿帕子给儿子擦一嘴的糖渣子,“二弟妹生了是一样的。”   女人们热热闹闹的说着话,裴如玉就跟裴老太爷裴大老爷往书房去了,阿秀只好暂时在他娘怀里窝着,他还不大乐意,撅着小嘴也不说话了。   裴太太直笑,“阿秀跟如玉这么亲。”   “特别爱跟他爹在一处。”白木香有法子治阿秀,先闻了闻,板着脸问,“跟我说,吃了几块糖?”   阿秀立刻捂起小嘴儿,小扇子似的长睫毛忽闪忽闪,很警觉的怕他娘发现什么秘密一般。   裴太太忙替孙子说话,“没吃几块。”   “太太别给他多吃糖,会坏牙的,一天就只能吃一块。”   “知道知道。”裴太太显然没当回事,孙子不就是想吃几块糖么,她这好几年头一遭见孙子,别说孙子要吃糖,就是要吃月亮,做祖母的也得给孙子摘去。   书房中。   裴如玉略说了说陛见时的事,问道,“在慈恩宫,太后娘娘越发纵容嘉祥公主了,她老人家往时可不是这样的脾性。”   裴老太爷道,“不怪太后娘娘纵容些,大食人来朝,想求娶公主,如今朝中还未议亲的公主就嘉祥公主一人。”   “大食人要娶公主?他们送公主和亲还差不多!”   “也送公主来了,已经入了后宫,封了嫔位。”   “那也不应答应他们娶公主之事。”自来只有战败之朝才会送公主和亲,大食王子被俘,他们竟还妄想娶天朝公主!   裴大老爷道,“不是你想的那样,陆侯俘获的那位大食王子,大食王愿意让这位王子久留天朝,故而,想为这位王子迎娶一位公主。”   裴如玉立刻知道事情症结在哪儿了,大食国相当于令儿女在朝为质,与朝廷修好,这个时候倘人家提出娶公主,就涉及太多政治考虑了。   “怪道端祥公主跟疯狗一般。” 第151章 完结章之一   两人回家的时间已是华灯初上, 阿秀困的像个点头机,小脑袋一点一点的。   裴太太心疼的说, “快叫阿秀躺下睡吧, 这样多难受啊。”   “我们也该回了。太后娘娘说明天让我带阿秀进宫, 我再带阿秀过来。”   裴老太太真舍不得胖重孙,心里又恨了一回死老头子,非得把孙子赶出去,她好好的孙子孙媳妇还有胖重孙,都要住外头府里,受这样的委屈。   骂一回糟老头子, 裴老太太吩咐丫环拿出件薄被被来给阿秀裹上,又传轿子进来, 让白木香抱着阿秀坐轿子到门口再换马车。亲自给阿秀裹上薄被, 摸摸阿秀胖嘟嘟的小脸儿,“孩子累了。”   裴太太也说,“那你们这就去吧,明天从宫里回来就过来, 你们那府里什么都是新备的, 锅灶都生。”   “知道了。”白木香笑,“外头晚了,都别出来,明天还来呐。”   几个年轻的兄弟姐妹送了他们一家子出去,白木香在轿子里辞了大家伙儿,裴如玉不坐轿, 这是老裴家的规矩。据说裴老太爷一向反对男孩子太过娇惯,故而男人在家都不坐轿,大门口到内宅小半个时辰的路程,全靠走。   阿秀在路上就睡着了。   裴如玉把儿子接过去抱着,白木香摸摸儿子的小脸儿,“你见太太对阿秀那个喜欢,我嫁你好几年,也没见太太对我露那么个好脸儿。”   “儿媳妇跟孙子怎么一样。”裴如玉说,“等阿秀娶了媳妇,你就知道太太的心了。”   “那能跟太太一样,我肯定特别疼媳妇。”   裴如玉笑,“太太现在也不敢不疼你,你多威风啊,紫袍玉带的,你现在比祖母也就差一线罢了。”   白木香得意的翘起下巴,“这叫什么,这就叫今非昔比啊!”   裴如玉一阵轻笑,“还叫扬眉吐气。”   “知我者,夫君也。”白木香啾的亲了裴如玉一下子,裴如玉连忙看一下儿子,见儿子睡的香,裴如玉义正严辞,“这事咱俩时才能干。”   “你小时候就立志娶个聪明媳妇了。以前我还以为是你编来骗我的呢。”白木香好笑,“那会儿你才多大,就知道娶媳妇的事了?”   “这有什么不知道的,我三岁就知道咱俩定亲的事了。”   “那你有没有想过我是什么样子?”   裴状元当然不可能回答这种无聊的问题,白木香说,“我在村儿里时常拿你吹牛,别说,有时你家的招牌还真好使。”   “咱家。”裴状元纠正。他当然知道白木香顶着他未婚妻的名头招摇撞骗的事,当初他为什么不愿意亲事,就是瞧着这女人不像正路人,结果,祖父非让他娶……   好吧,事实证明祖父的眼光还是比较精准的。   两人闲聊着就到了家,穆宣帝赏赐丰厚,这处宅子离相府不远,正经五进大宅,可见对白大人的器重。正房已经收拾出来,夫妻二人先进屋把儿子安置好。小家伙从小身子骨儿壮实,睡觉也踏实。   夫妻二人洗漱后也早些歇了。   第二天一早,果然有内侍上门,宣裴如玉进宫。   裴如玉让司书陪着内侍官吃茶,白木香也要进宫给太后请安,裴如玉不忘提醒她一句,“离嘉祥公主远点,她马上就要嫁给亲大食王子了,现在心气不顺。不要理她。”   “哪个大食王子啊?”   “能有哪个,就是陆侯逮住的那个。”   “哦,阿丹哪。”   “我都忘他叫什么名儿了,难得你白大人记忆力超群,这还记着哪。”   醋酸味儿扑面而来,眼瞅裴如玉的面色也变成醋色儿了,白木香赔笑两声,上前给裴如玉整整衣领,“他这名字不似旁的异族人好几个字,比较好记,就记住了。不过阶下之囚而已。”   裴如玉揽住白木香的纤腰,忽然在她圆溜溜的小屁股上拍了一记,白木香笑嗔,“不正经。”   “等回月湾,咱们再生个老二吧。”   “这回生个闺女。”   俩人话题转眼就歪到风月之上,好在裴如玉还记着进宫的事。尤其阿秀正歪着小脑袋看着爹娘,突然学了一句话,“不正经。”   白木香惊吓住了,连忙抱起儿子,“小孩子可不能说这些话。”   裴如玉云淡风轻地,“现在还什么都不懂哪。”   夫妻二人一道进宫,裴如玉去昭德殿陛见,白木香则是去后宫给蓝太后请安。   越不想看到谁就越能看到,白木香只得尽量离嘉祥公主远些。蓝太后这样年纪的妇人都很喜欢孩子,尤其阿秀这种生得白白胖胖的宝宝,会说话会行礼,大人说的话能听懂一些的。   白木香还是个显摆儿子小能手,背两首小诗什么的都是小意思,她还能顺带显摆一下丈夫,“穿衣吃饭的事情我管,读书识字就是他爹的事了。”   “你们把孩子教养的很好。”蓝太后问阿秀喜欢吃什么,阿秀大声说,“糖!”   立刻有宫人捧上一碟饴糖,阿秀看着这么多糖,口水都要淌下来了,白木香只给他拿一块,同那宫人道,“劳烦把其他拿走,阿秀一天只能吃一块糖。”   就这一块阿秀也很知足,小嘴巴张的大大的等着他娘投喂,那幅背着小胖手腆着小肚子张大嘴巴的模样逗笑一屋人。   待饴糖入口,阿秀可珍惜可珍惜的含在嘴巴里,舍不得嚼,得慢慢的吃。   蓝太后又是一乐,“长得更像如玉。”   “听说一般儿子都像母亲的多,阿秀就不像我。”   “这也不一定。”蓝太后笑道,“皇帝生得就像先帝。”   太子妃说,“我看这孩子长的壮实,一顿吃多少?”   “去年小些,一顿能吃一盅蒸蛋。今年除了蒸蛋,还要吃些鱼肉菜蔬。”   太子妃颇是吃惊,“这孩子胃口真好。”   “没个闲的时候,成天得有个玩儿的东西。我常说他不斯文。”   “那定是像白夫人,如玉哥哥自幼斯文的紧。”嘉祥公主道。   “长得不像我,性情像我也好,总得有点儿像我的地方。”白木香笑容舒展,一幅有子万事足的模样。   蓝太后笑着又留了午膳,白木香记挂着裴如玉,也不知道裴如玉中午在哪儿吃。她照顾着儿子,阿秀倒也省事,给他个小碗小勺,菜放在碗里自己会吃,约摸是寿膳房的东西好吃,这小子还吃了个小汤包,皮咬不动,白木香给他把肉丸夹出来,结果竟然都吃了。   嘉祥公主高贵的擦拭着唇角,“这爱吃包子的劲儿肯定也像白夫人。”   “我觉着也是。”白木香笑眯眯的,仿佛根本听不懂嘉祥公主的话,嘉祥公主却不知见好就收,“我听说你在太平居三天吃了二十屉包子,是不是真的?”   “大肚汉也吃不了这么多。都是外着讹传的,是太平居的包子好吃,我跟我娘第一次来帝都,听说那里的包子太祖皇帝都喜欢,我们就去吃了。其实没有吃二十屉,就吃了十八屉。”   嘉祥公主嘲笑道,“你怎么这么能吃啊?”   蓝太后忍无可忍刚要说话,就听白木香很淳朴的说,“我也不知道,大概是平时要做的事比较多,吃的就多。”   蓝太后真觉着委屈了白木香,她知道这个孙女不想嫁给大食王子,这亲事也的确有些委屈孙女,可跟人家白夫人有什么关系。   待白木香告退时,蓝太后令人拿出一幅嵌红宝的赤金项圈手脚镯还有一个大金锁给阿秀。白木香见得这些赏赐,也就把嘉祥公主归到疯狗一系,不与她计较了。   反正人家是公主,咱也惹不起。   白木香带儿子出宫,在宫门口找到自家马车,询问司书才知道裴如玉还没出来,白木香道,“那约摸是在宫里用饭了。”   司书道,“大奶奶,先让车夫送大奶奶到相府歇一歇吧,我在这里等着大爷。”   白木香点头,“也好。”   阿秀在车上玩儿起他的小青蛙,孩子进宫也受拘束,好在阿秀是听话的孩子,并不难带。待到相府他就撒起欢儿来,不肯在屋里呆了,非要到院里玩儿。白木香只好让小圆看着他玩儿,“在宫里半日,可是给拘坏了。”   “男孩子爱动,女孩子爱静。等有闺女你就知道省心了。”裴太太笑眯眯地,一幅很盼孙女的模样。   裴老太太问白木香进宫可顺遂,白木香道,“除了嘉祥公主怪怪的,都挺好。太后娘娘昨儿就赏了一堆东西,今儿又赏了项圈金锁手脚镯。”白木香示意窈窈把赏赐捧出来给老太太看。   裴老太太说,“都是好东西,给阿秀收着吧。”   裴茜说,“听说嘉祥公主要下嫁大食王子,也不知是不是真的。”   “这谁知道。”白木香根本没把嘉祥公主放心上,不管是要嫁阿丹也好,还是对她男人有意也好,反正跟她没关系。白木香想到一事,说,“窈窈,你拿咱家帖子,打发个人到三皇子府去一趟,看三皇子妃可在家。”   裴太太笑着止住窈窈,“这别忙了,三殿下夫妻都不在家,三殿下派了外差,三皇子妃也一道去了。你们这回不巧,怕是见不着了。”   白木香那叫一个失望,裴茜好奇的说,“嫂子,你跟三皇子妃真的是表姐妹啊?”   “这还能有假,我俩自小一道长大的。”白木香叹气,“我还想看看她,我们也好几年不见了。”   没见到自己的小姐妹三皇子妃不说,结果,第三天更传来一个天崩地裂的消息。那位想求娶公主的阿丹王子得知白木香到了帝都,他不娶公主了,他改口要娶白木香!   裴如玉气的,险没拿醋缸淹了帝都城!   而且,阿丹王子并非要强娶臣妻,阿丹王子有证据,白大人与裴状元一早已经和离,如今并无夫妻关系!   此事一出,震动半个帝都城!   裴如玉那颗被醋意浸泡的心脏骤然冷静下来! 第152章 完结章之二   白木香无法想像原本阿丹王子要娶公主的事怎么会转移到她的身上, 她跟那个什么鬼阿丹根本不认识好不好!   还有,她和裴如玉根本没有和离, 他们明明是恩爱夫妻好不好!   还有恩爱的证据哪, 胖团子阿秀一枚!   接着又有消息传来, 阿丹王子亲口承认他对白大人倾慕已久,两人曾谈论婚嫁之事。   这消息快的,白木香都有些反应不过来了。   慈恩宫。   蓝侯老夫人与蓝侯夫人半躬着身子,轻轻的说着什么。蓝太后良久方冷淡的挥了挥手,“退下。此事,不要从你们嘴里流出半个字。”   婆媳二人不敢多言, 身子躬的更深了些,向后退步, 缓缓的退出寂静的慈恩宫。   入秋的天气, 不觉已汗湿衣衫。   踏下慈恩宫的九级玉阶,迈出朱红宫门,沿着肃穆的宫道,清晰的脚步声传来冰冷的回音, 蓝侯夫人想说什么, 眼角却冷不丁瞥见婆婆严峻的神色,蓝侯夫人抿抿唇,悬着一颗心,沉默压抑的跟着婆婆出了宫。   一直待回了侯府,众女媳仆妇迎上前,蓝侯老夫人摆摆手将众人都打发了, 连带蓝侯夫人一起。蓝侯夫人走在回房的路上,终是不放心,折身回到老夫人房里,见老夫人支头靠在榻上,中午的阳光落在老夫人深深疲惫的脸上。   蓝侯夫人连忙上前,俯身在榻前关切的问,“母亲可是身子不适?”   “没什么,就是有点累。你怎么又过来了?”老夫人坐直了些。   “我总是有些不放心,好端端的,娘娘怎么会问起那桩旧事。”   “你还没想到吗?”老夫人那双历经沧桑的眸子望入她的眼睛,“近来的传闻。白夫人曾与如玉闹过和离的事,除了裴家知道,就是咱家这几个人了。白夫人现在何等显赫,裴家人断不会提及此事。那这事是谁提的?宫里是如何知道的?”   蓝侯夫人悬着的一颗心顿时狂跳起来,“阿,阿莉?”   “最好不是她。”   “还是知会阿莉一声吧。”   “你忘了太后娘娘的吩咐么?这事不要从咱家漏出半个字!”老夫人猛的一掌击在榻板上,发出沉闷声响,蓝侯夫人的脸色渐渐泛起不祥的白,老夫人冷酷望入她不知所措的眼眸内,“女人嫁人,就是夫家的人了。你别忘了,你除了女儿,还有儿子!你要因为她连累整个家族吗?”   “可,可这原也不是谎话,裴如玉是真的写过和离书的。”   “谁家小夫妻不曾拌过嘴,拌嘴时什么狠话说不出来,就算写过,经官府了吗?亏你是大户人家的主母,你不是无知村妇,不会觉着写个和离书就是和离了吧?未经官府,那也不过是无用书信!何况,人家和不和离关旁人何事!人家现在儿子都有了,夫妻恩爱是明摆的!这件事,与侯府无关!”   蓝侯老夫人道,“换身衣裳跟我去看看你姑妈,得让她有个心里防范,我从未听闻有这等拆人夫妻之事。”   “阿莉一向心善,断不会做这样的事。”蓝侯夫人喃喃低语,不知是在安慰自己,还是在说给老夫人听。   裴家人听到这些无稽之谈,自然也气的不轻。   裴老太太和裴老太爷还嘀咕了一回,裴老太爷官居内阁首辅,只管让老妻放心。裴老太太并不如何担心,主要是生气。她还跟儿媳妇裴太太琢磨过,放出裴如玉白木香和离消息的人是谁?   这人肯定是个熟人,不然断不会知道当初小两口闹别扭的事。   先排除自家人,和离书的事,便是裴家也只有四个人知道,分别是裴老太太裴老太爷裴太太裴大老爷,这四个人,谁都不可能去害自家孩子。   那便是蓝家人。   裴老太太倒不避讳娘家人,只是想不通,她与娘家一向要好,老兄弟过逝后,侄子待她也尊重,她与老嫂子侄媳妇关系都不错,两家人也没有政争,娘家人难道会害她孙子?   就是侄孙女蓝莉也不大可能,当初木香都把和离书拿到她跟前,彼时倘蓝莉真愿意孙子,裴老夫人私心说一句,那她也是乐意的。谁也没前后眼,能知道白木香有这大出息。可蓝莉自己不乐意,转身就跟陆公府世子定亲了。   蓝莉也犯不着把这事说出去,这对她没有任何好处。一旦传出去,她亦不好做人。   裴太太也是这个意思,蓝莉也算婆媳二人看着长大的,自幼聪明伶俐,柔顺乖巧。   还没等婆媳俩商量出个所以然,白木香就让窈窈把阿秀给送过来了,白木香裴如玉进宫陛见,平息流言。   婆媳俩一见阿秀也顾不得那些没根由的风言风语,便都围着阿秀转了。   蓝侯老夫人婆媳过来时,婆媳俩正在院子里看阿秀骑竹马玩儿,见到老嫂子侄媳妇,裴老太太高兴的起身想迎,“什么风把你们给吹来了。”   “飒爽秋风。”蓝侯老夫人与裴老太太手挽着手,她与小姑子是极好的情分,见到阿秀不禁笑了,“这是如玉家的小家伙吧。我听说如玉他们回来,一直想来看看你,今儿又被太后召进宫去,刚出宫我就过来了。”   裴太太唤了阿秀到跟前,笑道,“老太太,也在外头玩儿这半日了,咱们跟舅妈屋里说话吧。”   阿秀还想继续玩儿,裴太太看他额上出了汗,也不敢让他在风里跑,牵着他的小手悄悄说,“你听说祖母就再让你吃一块糖。”   阿秀无师自通学会讨价还价,伸出两根胖手指,“两块!”   裴太太笑开花。   蓝侯老夫人见着胖小子也挺高兴,还给了一整套的金项圈,阿秀收到礼物就两只手抱在一起拱着小拳头说,“谢谢老舅奶奶。”   “这孩子说话挺俐落。”蓝侯老夫人笑,“一般男孩子说话要比女孩子晚一些的,嘴巧,像如玉。”   “可比如玉小时候结实。”裴老太太道,“如玉小时候瘦巴巴的样,我一想到就觉着可怜。”   “可不是么,那会儿为他,咱们烧了多少香,但凡听说哪里有个出名的大夫都要请人家来家里看看。要我说就是小时候有点灾,你看如玉这大了,身子反是较常人更康健。非但如此,还给妹妹挣了个状元回来。”蓝侯老夫人笑着瞅阿秀,“看阿秀这孩子长的,跟如玉小时候一个模子刻出来一般,以后定是个小状元。”   “这个得看天意了,不过现在瞅着不像个笨孩子,会背几十首诗哪。”   蓝侯夫人惊异道,“这么小就会背诗了!”   阿秀常被他娘拿出来显摆,对这一套流程熟熟的,立刻扬着小肉脖子背了两首新学的诗,还吸嗦着口水,粉认真的一顿一顿的说,“昨天,爹教的。今天,还没教。”   蓝侯老夫人就在裴老太太这里用的午饭,午饭后姑嫂俩说些私房话,蓝侯老夫人把在慈恩宫的事悄悄和小姑子讲了,“你心里有个底,这事既然慈恩宫都知道,必然是有人传到宫里去的。我听说,嘉祥公主一直不愿意这桩亲事。”   “嘉祥公主和亲的事我也听说过,只是不知谁这么荒唐把木香搅了进去。嫂子你也知道的,刚成亲那会儿,小两口是偶有拌嘴,可如今瞅着阿秀,还有什么说的,他俩好的不得了。这不,一早就去陛见,就是想平息这些无稽之谈。”   裴如玉带着白木香进宫,正巧在御前遇到鸿胪寺卢寺卿。   卢寺卿索性当面问问白大人,“那个阿丹五子说你们在一起还谈论了爵位钱财,他曾应允白大人,只要大人肯下嫁,他愿意以正妃之位相迎。”   白木香道,“那会儿我被他们抓了,那叫谈论吗?你跟阶下囚还商量啊?不过是大食人想收买我,他们那会儿是想得到新弩图纸。我是虚以委蛇,那时的话,谁信?这都哪儿跟哪儿啊,没来由的,我跟相公刚回帝都就传出这样的闲话,陛下,您可不能不管啊!”   白木香根本没把鸿胪寺卿的问话放心上,她经商多年,知道做主的得是说了算的那个,直接就找上穆宣帝。穆宣帝道,“朕正想说,你跟如玉孩子都有了,怎么还传出和离的闲话来?”   裴如玉铁面,“定是有人嫉妒我们夫妇琴瑟和鸣。”   白木香皱眉想了想,悄悄问裴如玉,“是不是以前你给我写和离书的事叫人知道了?”   裴如玉瞪她,这事能在这里提么?白木香说,“陛下又不是外人,告诉陛下也没什么。”   穆宣帝瞥裴如玉一眼,这里头还真有机密了。白木香很坦诚,“那是好几年前的事了,我们也没和离。谁家夫妻还没拌过嘴啊,我跟相公刚成亲那会儿经常吵架,后来陛下您不是让他到北疆做官儿么,他怕连累我,就给我写了封和离书。现在那和离书就在北疆,可我是谁呀,我岂是那样见利忘义的人,我跟相公俩人不离不弃,一起到的北疆,我们后来又好了,和离书也没送到官府,这也算不得和离啊。”   “真不知谁造我们的谣。我俩现在好的不得了,我对我家相公当年就一见钟情,非他不嫁。我俩是娃娃亲,缘定三生的那种,非但这辈子要做夫妻,下辈子也要做夫妻的,下下辈子也是。那什么狗屎王子,他是哪根葱啊,他能跟我相公比吗?也不知谁放出的鬼话,定是嫉妒我与相公夫妻恩爱、伉俪情深。”   白木香全方位的展示了一番她对裴如玉的迷恋,说句心里话,从穆宣帝到卢寺卿,都没看出裴如玉哪儿这么好来。但很显然人家夫妻恩爱,穆宣帝笑,“朕看裴如玉没这么好。”   “特别好!您不知道他这个人,虽然瞧着不大爱说笑,其实心肠软的一塌糊涂。看着有些疏离,其实尊老爱幼讲礼貌。而且,可大公无私了,成天催着我交税,一有钱就去修桥铺路做善事,我们成亲这好几年,我就没见过他俸禄拿回来,每次发了薪俸就送到育善堂去。您给我们的职田,出产了稻米也送到育善堂去。我以前都不知道有他这样的官儿,可您说有什么法子,他就这样儿。”白木香很骄傲的说,“我也就喜欢他这样。那种贪敛成性把当官视为发财途径的,我可看不上!我就特喜欢他有这样的志向,还非常拼命的去完成自己的志向。这就是我相公啊!”   卢寺卿心说,白大人您夸丈夫的水准可比您造兵器的水准还高啊!   作者有话要说: 第153章 完结章之三   白大人把裴如玉夸成一团花。   白卿真是朝臣中第一实诚人哪。穆宣帝心下感慨, 看向裴如玉,“裴县令, 你就没什么想说的。”   裴如玉看向妻子, 轻轻挽住妻子的手, 斩钉截铁的说了八个字,“永生永世,唯此一人。”   像猝不及防喝了一口蜜,纵使早知道夫妻相爱,可听到这样的话,抑制不住的欢喜就像心里一簇族的小火苗烧的脸颊微烫, 她有些害羞的说,“我也是这么想的。”   饶是帝王城府的穆宣帝看到这般也是龙心大悦, 深深看裴如玉一眼, 穆宣帝赏赐二人一对如意,打发他二人到慈恩宫给太后请安。   裴如玉握着白木香的手随引路内侍到慈恩宫去,白木香另一只闲着手里还握着皇帝陛下赐的如意,她悄悄问裴如玉, “裴如玉, 你什么时候开始想跟我永生永世都在一起的?”   “在一起的那天就这么想了。”   白木香立刻道,“我也是。”   遥遥望见慈恩宫屋脊上那里琉璃彩凤,白木香仍忍不住心中赞叹,当真是皇家气派!   不过,今日慈恩宫不似往日热闹,蓝太后见到他二人依旧带着慈爱亲近, 见到两人手里的如意更是笑道,“这是哪里来的如意?”   “回娘娘的话,陛下赏我和相公的。”白木香很高兴的捧到蓝太后跟前给蓝太后看。   其实,裴如玉与宫中诸人更为熟悉,奈何白木香是个话痨且无甚心机,蓝太后很喜欢同白木香说话。蓝太后随便问一两句,白木香就把陛见的事都说给了蓝太后知道。蓝太后笑,“我也正说这事稀奇,你们小夫妻这样的恩爱,怎么能传出这种无稽之谈来。”   “都是阴谋!”白木香两道秀眉扬高,有模有样的跟蓝太后分析,“大食人早就觊觎咱们的新弩,他们的奸细埋的可深了,不过,他们白费心机不能得逞,就想出这样的办法。那个阿丹王子不就是因这事被咱们抓到的么?我是知道新弩怎么制的,他说要娶我,无非就是想从我这里得到新弩的制法。”   蓝太后正色道,“便是没这些阴谋技两,你已许配给如玉了,你们又这样的恩爱,也不能拆散你们的!”   “娘娘英明。”白木香笑着望自家相公一眼,转同和蓝太后说,“我跟相公都说好了,永生永世都要在一起的。”   蓝太后含笑望着两人,“我就愿意看到你们这样恩爱的小夫妻。”   “我跟相公就这样。刚成亲的时候还时常拌嘴,我们是越过越好。娘娘和陛下待我们这样恩重,我以后一定加倍用功,我现在研究的东西,要是不说,都没人知道。”白木香心机浅,可绝不是没心眼儿,她神秘兮兮得意洋洋的跟蓝太后说了接下来要研制强力火药的事。   “既是曾出现过的东西,就证明这样的东西是存在的。旁人能研制出来,我也有信心。”白木香道,“新弩已是弓弩中最强,同一类型的弓弩,不会再有超越新弩的存在。如果能研制出强力火药,千年以来的军事史必将改写。”   “这肯定不好做出来吧?”   “当然不容易,但并非不可能。”白木香道,“可能要经过成千上万次的试验,或者更久,但是我已经改良了朝廷现有的火砲。火器会在战争中发挥越来越重要的作用,将来,更会是举足轻重。”   俩人在慈恩宫留了顿午膳,蓝太后让白木香尝尝慈恩宫的小笼包,“玉华常说,比太平居的味道还要好。”   白木香醮些姜醋汁,咬一口仔细品尝,也说,“太平居的包子油大,我吃两笼就再吃不下去了。娘娘您这里的包子鲜香的恰到好处,我没吃这一口前,都不知包子还能做出这样的味儿来。”   “以后想吃了只管过来。玉华也不知道你们回帝都,不然她就不跟阿慎到保定府去了。”   “我还不知道她,就是知道我们要回帝都,她肯定也要跟着三殿下的。她给我写信,满篇都是三殿下待她如何好,您如何的慈爱。”   “我有个好孙媳,阿慎有个好媳妇。”   蓝太后在白木香身上看到了三皇子妃的好胃口,心说,怪道人家孩子也养的那么壮实,做母亲的口壮,孩子也就口壮结实。   待午膳后自慈恩宫告辞,蓝太后还令寿膳房包了两屉包子给白木香带回家去吃。   两人直接回了相府。   裴老太太裴太太见小夫妻二人捧着如意带着慈恩宫的包子回家,都极欢喜,蓝侯老夫人更是没口子的夸赞白木香。   白木香宣布,“我们早上陛见都跟陛下说明白了,又去给太后娘娘请了安,太后娘娘那样慈爱,留我们一起用的午膳。”   阿秀已经扑到跟前手脚并用的爬到他爹怀里去了,奶声奶气的喊着“爹”。白木香把食盒递给窈窈,“这是太后宫里的小笼包,可好吃了,阿秀也很喜欢,拿到厨下热热,大家都尝尝。”   好吧,就白木香这种得两屉包子都要显摆一下的暴发习惯,世代为宦的相府也只有慢慢习惯了。   裴老太太裴太太哭笑不得的时候,白木香已经去逗儿子,“就看到你爹,没见到你娘我么?来,娘香一个。咦?是不是又吃糖了,一脸的甜味儿。”逗的阿秀一会儿哈哈笑一会儿又紧张的捂着小脸儿生怕他娘发现他多吃糖的秘密。   宫中消息极快。   白木香裴如玉留膳慈恩宫的事几乎在中午就传到了凤仪宫,嘉祥公主焦躁的来回踱步,发间的步摇珍珠撞的细碎作响,“这是什么意思,父皇竟赏她如意,皇祖母也这样厚待一个村姑!”   “晃的我头晕,坐下来说话。”陆皇后揉揉额角。   嘉祥公主坐在母亲身畔,央求道,“母后,父皇、皇祖母都这样偏心那村姑,我的事要如何是好?”   陆皇后道,“原也不过是试探一二罢了。白夫人是因进献新式弓弩有功朝廷,破例赐官。以前就听你大哥说,那新弩极为厉害,这位白夫人非寻常之人。如今看来,你父皇是绝不会允她另嫁大食王子的。”   “那怎么办?”嘉祥焦急的问。   陆皇后柔美的面容泛起一抹冷笑,她握着女儿的双肩,“不必急。由此可知,白夫人在你父皇心里极为重要,她是朝中重臣,大食王子敢打她的主意,你父皇心中必然恼怒,我与他细说,定能劝他改变心意。朝中宗室女多了,寻个听话的封为公主下嫁大食王子便好。”   嘉祥公主道,“那我和如玉哥哥的事呢?”   “他不过五品小官,焉能配公主?”陆皇后震惊的盯着女儿,“以前你办的糊涂事还罢了,那时你还小,为皮相所迷。难不成你如今还记挂着那小子?”   嘉祥公主绞着手里的帕子,“我看帝都城没几个比得上如玉哥的相貌!”   “一张脸好有什么用!旁人都是下嫁公门侯府,你偏要找那种低微小官儿!”   “我要是嫁如玉哥哥,便是断三哥一条臂膀。”嘉祥公主既身在宫闱,便非全无心机,“母后你以前不就说过么,如玉哥哥一旦成势,便是三哥身边一员大将!他毕竟出身相府,我嫁给他,便能笼络他,笼络裴家!”   “你不要妄想此事。”陆皇后严厉的望向闺女的,“难缠的不只是裴家,还有那位白夫人。你以为她是寻常一抓一大把的庸碌官员么!本朝女子为官,前一人是安国侯江侯爵,第二人就是她!你父皇、皇祖母都在安抚她,你看不出来吗?你要抢她的丈夫,必要惹恼你父皇!”   “再说,那裴小子不识好歹也不是头一回,他若是抛弃发妻另攀高枝,便是无情无义之人,我焉能让你下嫁这等小人!他若是与白夫人情深义重,就更不会娶你!你赶紧打消这荒唐念头!”   “母后,我堂堂公主,金枝玉叶,我看上谁,就是谁的福分!世上只有我不喜的,没有我不能嫁的!”嘉祥公主道,“东晋新安公主相中王献之,必要嫁他,王献之不是照样与发妻郗氏和离,转尚公主么!”   “你既读过书便当知,彼时王郗两家式微,彼时的郗氏也不是国之重臣!你给我消消停停的,待大食王子的事情了结后,我给你挑一门上等亲事。”   嘉祥公主没再说什么,只是她素来受宠,从来世间珍珠玉宝没有她不能得到的。要她就此放手,她绝不甘心! 第154章 完结章之四   天光尚且朦胧, 床幔中的夫妻二人睡的正香,小阿秀却悄悄的睁开了眼睛, 他发现原本睡在父母中间的自己竟然到了床脚下, 抱着的也不是妈妈胳膊, 而是妈妈的臭脚。阿秀立刻敏捷的放开妈妈的脚,掉头爬到父母中间去。   白木香属于雷都吵不醒的睡眠质量,裴如玉早在脚底下有动静时就醒了,摸到香香软软爬过来的肥儿子立刻塞到被子里,夏末依旧暖和,晨间却添了寒意, 担心儿子着凉。   阿秀小猪仔一样趴在他爹怀里,软呼呼的说, “爹, 我想尿尿。”   自从有了儿子,裴如玉那些洁癖啊爱讲究啊啥臭毛病,悉数不治而愈,闻言立刻抱着儿子到外间撒尿。撒过尿阿秀就不肯睡了, 他看窗外天光依稀, 便说,“爹,咱们叫娘起床吧,该起床了。”   “让你娘再睡会儿,咱们先起来去花园练武吧。”   阿秀没意见,他对学武功兴趣很大, 尤其他爹送了他一把小木剑后,他就更有兴趣了。父子俩早上不睡懒觉,父子俩的衣裳都是头一天晚上找好放到榻上的,一人一件,叠的整整齐齐。裴如玉穿衣服时,阿秀也自己拿着小袍子往身上套,他还不大会穿,开始前后都会穿反。裴如玉是个有耐心的父亲,小袍子穿反了阿秀会自己纠正,不过鞋子就分不出左右了,裴如玉会教给他怎么分辩。   待父子俩收拾整齐,裴如玉拿一把大木剑,阿秀拿一把小木剑,各带各的兵器就轻手轻脚的出门去了。   天气暖和,父子俩在廊下洗漱。   洗脸要用香皂,刷牙要醮些牙粉,收拾好后涂些香脂,先在园子里走两圈活动筋骨,就能开始练武功了。   阿秀练的特别带劲,能练出一脑门儿细汗。   天光由暗渐明,天边染起胭脂色的霞光,那是太阳要出来了。阿秀坐在廊下拉长调子跟父亲学念诗:   今晨起何早,盥漱坐南轩。啄木响高柳,春渠鸣乱泉。   晨曦从床幔缝隙露出笑脸,白木香在帐子时翻个身,听着阿秀一长一短的背诗,唇角不禁露出笑来。待白木香掀帐子起身,穿戴梳洗好,阿秀两首诗都背会了。   白木香坐在廊下听儿子又给她背了一遍,并大力夸赞儿子,“我们阿秀背的真好!”   阿秀说,“一会儿背给,太奶奶奶奶,听!”背五言背的,现在说话不是三字一顿,改为五字一顿了。   他现在跟太奶奶和奶奶可好了,俩人都是肯偷偷给他吃糖的长辈,阿秀特别喜欢。   “先吃饭再去!”白木香扛着儿子跟着丈夫去饭厅。   白大人家的早餐一向丰盛,还有太平居的小笼包,是在太平居买来的生包子,到家自己蒸的,这会儿正是香软时候。   裴如玉饮食清淡,更喜清粥小菜。白木香属于成天吃大鱼大肉受不了,但哪天没肉她也吃的不开心类型。阿秀很明显继承了妈妈的饮食习惯,他很喜欢吃小笼包,如果是灌汤包的皮他就不吃皮,因为咬不太烂。如果是发面皮,他连皮一起吃,一人能吃一整个小笼包,再喝半碗粥。   白木香还说哪,“回来好几天了,一直忙忙叨叨的,给大家伙带的礼物还没送哪。倒是阿秀收了不少礼。”亲戚长辈的见面就是一大项圈,阿秀光金项圈就几十个了,小衣裳也收了不少。   裴如玉道,“如今没事了,咱们在家好好呆几天,也要回北疆了。”   “三殿下什么事,还出了外差。”   “保定府今夏蝗灾,朝廷派了救济,结果又出了救济银贪墨之事,三殿下去查案了。”   白木香给裴如玉夹些酱肉,“这回见不着,下回又得等三年了。”   “只要彼此安好,以后信件往来也是极方便的。”   “咱俩挺好,三皇子跟三皇子妃可不一定,他俩现在还没孩子哪。”白木香给儿子擦擦沾上饭粒的小嘴儿,“就比咱们晚一年成亲而已,看咱阿秀现在都这么大了,他们一点信儿都没有。”   “孩子都是天意。说来也快。”   “能快些还是别慢了。”   裴如玉没敢就这话题多做讨论,要依裴如玉的意思,三殿下势必要有个子嗣才好,如今成亲数载,三皇子妃不见生育,少不得要想想旁个法子。可白木香跟三皇子妃亲姐妹一般,他要是说出这话,一准儿被捶。   用过早饭,裴如玉道,“把给三皇子的礼品也都整理出来,我到三皇子府走一趟,你们先到相府去。”   白木香应下,“箱子叫他们别乱动,都有机关的。”   裴老太太裴太太一早就精神抖擞的等着阿秀过来,就见白木香大包袱小行礼的来了,阿秀粉团子般盘着小腿坐箱子上被两个婆子抬箱子时一起抬进来的。   裴老太太笑,“唉哟,怎么坐箱子上了。”   阿秀按着箱子盖掉屁股跳下来,颠颠跑到裴老太太跟前,指着箱子说,“送给太奶奶,的。”   白木香奉上礼单,笑道,“早就想把带来的东西给大家分一分,偏赶上这几天乱糟糟的,一直没得空。太太二太太和姐妹弟妹的,我都打发人送去的,这是孝敬老太太的,是我们北疆的一些土仪。”   裴老太太搂着粉团子阿秀,接过礼单笑道,“把阿秀给我比什么礼物都好。”   “送了送了。”白木香大方的说,阿秀急急的道,“我要跟我爹!”   白木香笑,“把你爹一起送!”   阿秀立刻没意见了,他还跟裴老太太商量,“太奶奶,我一天要吃,”使劲想了想,阿秀伸出一只小胖爪子,大声说,“五块糖!”   裴老太太哈哈大笑,“有,都有。”   白木香连忙说,“不许多吃糖!”   阿秀已经开始给太奶奶表演词诗背诵了,裴太太问白木香早上吃的什么,阿秀吃了多少,待阿秀背过两首诗,裴太太开始夸孙子,“背的可真好。”   裴茜也说,“阿秀记性好,这是早上背的。”   裴二奶奶道,“这孩子倒不睡懒觉。”   白木香剥个桔子,“倒是想让他睡懒觉,二弟妹等你生了你就知道了,越是孩子越不睡懒觉。阿秀都是五更就醒,以前中午都要睡一觉的,现在中午也不睡了。”   “阿秀背诗都是嫂子早上教的?”   “我不管读书的事,是他爹教的。”白木香把桔子皮搁手边儿,“咱们管好吃穿,把孩子养的白胖胖,教个懂事有礼貌就行了。”   裴二太太道,“也不能全都让男人操心,如玉做官多忙啊。”一想,白木香官位比裴如玉还高,裴二太太就改口了,“木香你也有官位,你弟妹又不做官,当然得多操心孩子。”   “不在做官不做官,我关键学问不行,当然得相公教了。二弟妹学问难道比二弟还大?”   裴二奶奶忙说,“差一大截。”   白木香掰着手指跟裴二太太算,“这读书可不是小事,我要有那偌大学问,我也亲自教阿秀了。现在正打基础的时候,要说诗我也会念几首,照书教也能教。可这就相当于给孩子找先生,纵是一样的书,是学问大的先生教的好,还是学问一般的先生教的好呢?”   “这话倒也有理。”   “当然有理了。能在县里读书,就不会在村里读,能在府城读的,就不会在县城书院读,谁不是往上奔。何况这是咱自家孩子,二婶你以后等着享孙子福吧。”   裴二太太笑,“借你吉言。”   “一定的。”   裴二太太还有旁的事想找白木香商量,只是委于现在人多,不好开口。   中午用过午饭,裴老太太留阿秀在她屋里歇晌,阿秀认为自己被妈妈送给了太奶奶,他反正自来不认生,太奶奶又待他百依百顺的,他也很乐意跟太奶奶在一起。   裴太太叫了白木香在自己屋去歇着。   裴太太主要还是不放心嘉祥公主的事,打算跟白木香说一说,“打大食公主来到帝都,大食王亲笔书函为这位王子向陛下求娶公主,就听闻嘉祥公主闹了好几场,有一回还闹到了鸿胪馆的客舍去。”   “既然这么不愿意,何必非要公主嫁给大食王子。”   “我也说不好,听老爷说,先时我朝就有公主嫁北凉王子之事,这也是旧事,听说仁宗皇帝年间,与北凉几番交兵,北凉朝廷生乱,王子流落到我朝,仁宗皇帝谴公主下嫁,后来助王子回国登基,至今我朝在北凉犹有驻兵。这也是为了两国交好。”裴太太道。   “这强扭的瓜也不甜。”白木香心下微动,“我看嘉祥公主的脾气也不大好,她对相公倒是很不错,还一口一个如玉哥哥。”   “你别多想。因如玉小时候给三殿下做伴读,他与三殿下极要好,就一起住在宫里,住了好几年,所以与嘉祥公主也认识。小时候胡乱叫的。”   裴太太又给白木香提个醒,“二太太还记挂着你官学名额的事,从你升了三品,她这心更切了。”   白木香好笑,“二太太娘家侄子到底怎么样?倘真有一无二,让她一个也罢了。反正现在我也用不到。”   “要真那么好,也不用事事总求到你二婶这里来了。日后等如意媳妇生了,倘有多余的官学名额给她用,这是正经侄子。”   “你三婶家如卓今年八岁,要正经念书了。前些天写信回来,说起念书的事也在发愁。咱家内馆两个名额,二房如清三房如愿都占了,这还是因老太爷在相位,才有两个名额,不然寻常一品大员也只内馆一个名额。你公公在嘉文馆的名额给了咱家姑太太的小儿子,二老爷在昭文馆的名额给老姑太太求了去,老姑太太家的孙子去读了。三老爷在嘉文馆也有一个名额,给他家老二如旭读的。到如卓这儿,昭文馆的名额倒是有,如玉那个名额能给他读,可若是能进嘉文馆,咱何必要进昭文馆呢。”   白木香一向大方,“那就给三婶家的弟弟吧。”   “成。等我写信告诉你三婶,她一准谢你。”   “本就一家子,现在阿秀还用不到,这名额空着也可惜,叫三婶别这么客气。”白木香说,“相公昭文馆的名额,要是有出息的亲戚子弟,不妨也叫他们念去,总比寻常书院要强些的。”   “也得看他们争不争气,我为何要跟你说你二婶的事。如玉刚开始作官,她就跟我说过这事,我看她说的花朵一般,以为真是出众子弟,就把这名额给了她,让她娘家侄子去考了。结果,连考两年都不中。这还有什么说的,朝廷就是为了择优良官宦子弟就读,才将官学门槛定的高,不然什么乱七八糟的都能去读,坏了风气。”   裴太太道,“后来如玉这个名额,让族里的孩子去了,一考就考中。老太爷就喜欢有才学的孩子,每年资助他学费衣食,现在书读的很不错。”   “等阿秀念书的时候,如清如愿就该科考了,到时让阿秀到内馆读书。”   长房官多人少,裴太太身板尤其硬。   白木香倒没什么意见,她家阿秀一看就是读书种子,继续父母双重优秀基因的娃,以后读书妥妥的啊。读个内馆当真问题不大,就是不走裴老太爷的名额,白木香自己也能升到二品。二品就能让孩子去读内馆了。   待裴二太太寻机跟白木香开口打听嘉文馆的事,才晓得叫三房截了和,当下自己生回闷气。就是叫裴二奶奶也得说婆婆这闷气生的没道理,怎么算也是三房更近,要是二房的名额,二太太拿去给娘家人这没什么。这是大房的名额,怎么着都要先考虑三房自家人的。   白木香在相府呆了一整天,回家就看到嘉祥公主打发人给如玉哥哥送的礼物。   而且,不是送一次,一天就送了三趟。 第155章 公主与王子   原本裴如玉都开始计划生老二的事了, 结果,嘉祥公主送了三份礼物, 白木香审问他就审问了半宿。   白木香特有心眼儿, 知道裴如玉宝贝阿秀, 她一生气,阿秀也不给裴如玉亲近了。早早把阿秀哄睡搁在最里边儿,离裴如玉远远的。   这也就是她娘在月湾,不然白木香这种完全属于夫妻一吵架先抢孩子类型。   裴如玉不信鬼神的人都给白木香赌了个誓,“我要是对你有二心,立刻叫天雷霹死我。”   白木香两只杏眼眯成一条细缝, 细缝里射出两道刀子一样锋锐的目光,审视着裴如玉的神色, 醋兮兮的道, “不是我不信你,可这事忒稀奇,你跟嘉祥公主也没什么交情,她这么一天三趟的给你送东西是什么意思?”   “谁知道。明天我给陛下送回去, 让陛下还给嘉祥公主。她一个云英未嫁的公主, 我为人夫为人父,不好收这些东西。”裴如玉也厌恶的很。   白木香还挺为裴如玉着想,“叫陛下面子上怎么过得去。明天我给祖母拿去看看,让祖母帮着想个法子,是不是跟太后说一声,咱家也受不起公主总来送东西。”   裴如玉搂住妻子的肩, 笑问,“不生气了吧?”   “原也不是生你的气,我知道你不是乱来的人,就是这事叫人来火。”   “可不是么。”裴如玉也是极端厌恶嘉祥公主。   相府一派和乐。   裴茜得了她三品高官的亲嫂子送的一整套赤金红宝石的首饰,心里很喜欢,跟她娘说,“人们都说北疆穷乡僻壤的,我看也不尽然。看嫂子给我的首饰,一点儿不土气。”指指头上戴的小步摇。   裴太太瞧着也高兴,到裴家的家境,不在乎东西贵贱,主要看这份心意。白木香别看有些乍呼爱显摆,做事向来周全,给兄弟姐妹的东西里,裴茜从来都要格外厚实些的。   “你大嫂眼光一向不错,眼光好的人,就是穷僻些的地界儿也不土气。”裴太太道,“他们是现在才好些了,以前没听你大嫂说么,冬天连白菜都没的吃。”   “娘,哪天咱们到大嫂的宅子里去逛逛,大嫂家就离咱家一条街,也是五进宅院,肯定特宽敞。”   “你什么时候去都成,我这里得看老太太的意思。”   “要我说,以前就是祖父生我哥的气,现在不都好了,还是让我哥回来吧。”   “别说这个了。”裴太太想到此事就伤感,她就这一个儿子,逐出家门可不是说着玩儿的,看太爷的意思,一点把如玉叫回家的意思都没有。好在,俩孩子如今过的也好,尤其阿秀,多招人疼的孩子,裴太太恨不能时时把孙子带身边儿。   “趁着你大哥嫂子在帝都,你这亲事也定下来吧?”   裴茜怪不好意思的,裴太太道,“我看你胡家公子不错,虽非侯府长房,也是嫡系,自己也有才学,新中的举人,倘下科运道好,说不得就金榜题名。”   “怎么看他都不像有我哥那般才学的。”裴茜嘟囔,“胡公子倒早就认识,他人看着也老实,我就发愁胡二太太,你看那势利劲儿。先时他家不是巴着姚国公夫人么,娘你不知道,胡二太太一见姚家姑娘就跟蜂子见了蜜似的。这是姚姑娘定了永安侯府,她才转头巴结你哪。”   “这亲事还没说定的时候,谁不想给自家孩子说门好亲?可这过日子,得看各自人品。你说胡二太太势利,帝都哪儿有不势利的,你也势利,以前总跟你嫂子吵架,现在不也都好了。”裴太太抚摸着闺女秀致脸颊,“我看胡公子温厚稳重,你爹也说他不错。我看你也不似不乐意。”   “修来那么个婆婆,就怕以后不好相处。”   “样样都好的亲事世上少有,先时我还不满意你哥的亲事哪,如今我就得庆幸还是祖父的眼光。你拿出真心来待人,以后丈夫争气,儿女出息,娘家得用,你婆婆势利些才好,势利的人都知进退。我跟你说,势利人好相处,你只要聪明有用,她们跟你好着哪。要命的是遇着蠢人,凭你七窍玲珑心,也处不来的。”   裴茜原也不是不喜胡家亲事,听母亲这样讲,也便说,“亲事当然是父母之命,我听爹娘的。”   裴家正想趁着裴如玉白木香回帝都述职时把裴茜的喜事定下来,第二天白木香就把嘉祥公主给裴如玉送东西的麻烦事私下同裴老太太讲了。   裴老太太笑笑,“这事没什么,今儿先打发人给宫里递牌子,明天我进宫跟太后娘娘说说话。”   裴如玉说,“昨儿吃半宿醋。”   “我当然得吃醋了。我两次进宫遇到嘉祥公主,她对我阴阳怪气的,我先时还以为是我多心,后来觉着不对,就是对我格外挑剔。我想咱也惹不起她,就忍着呗。结果,一天三时给裴如玉送东西。”   “这位殿下可不是个聪明人。”裴老太太根本不惧凤仪宫,她与蓝太后是同族,蓝太后始终能牢牢压制凤仪宫,在后宫,得益于她老人家多年经营,在朝,蓝太后有裴老太太这位族姐,有蓝侯府这样的族人,自己的女儿嫁的唐家千年世族,纵陆皇后的娘家兄长位居国公之位,其子已立储君,陆皇后也休想动摇蓝太后半分。   嘉祥公主不愿与大食王子成亲,这与裴家无关,可如果嘉祥公主仗着嫡出公主的身份,想取白木香而代之,那是痴人说梦。   裴茜也不知消息如何这般灵通,私下提醒白木香可一定得小心嘉祥公主。白木香正带着裴茜参观自家宅子,闻言说,“这话似有来历。”   裴茜打发丫环不必跟随,压低声音跟白木香说的,“嫂子你可别说出去。”   “我肯定不说,你还不知道我,我嘴最紧了。”   “我也不知道,反正我哥特别讨厌嘉祥公主。小时候我哥一直是和三殿下住在宫里,给三殿下做伴读,三殿下人很好的,我哥跟他是非常好的朋友。我哥刚中了解元,就从宫里搬了出来。嘉祥公主就跟现在似的,一天三时的给我哥送东西,我有一次去找我哥说话,正听到他吩咐司书说,都扔出去。声音冷的像带着冬天的大冰渣子。”裴茜说,“反正我哥很少那么讨厌一下人的。”   “要是你哥刚中解元那会儿,嘉祥公主才多大,十二三岁的小丫头罢了。”   “别说十二三岁,下至七八岁,上至七八十岁,没有不喜欢我哥的。”   “那倒是。”白木香想想自己十二三岁的时候也知道看少年郎相貌好坏了。   “妹妹,你跟蓝莉来往的还多么?”   “不是很多了,蓝表姐自从嫁了陆世子,她都是陆家那边的交际多一些。”   “你别跟她说嘉祥公主的事,也别说我跟你哥的事。她问起来,你就说我俩恩爱的要命。”   “你俩本来就恩爱的要命好不好。”裴茜很灵光的挽着白木香的手臂问,“你还是这么讨厌蓝表姐啊?”   “不是我讨厌她。她现在是陆国公府的世子夫人,陆国公府又是陆皇后的娘家,嘉祥公主的舅家,你说她偏着谁。”   白木香冷哼一声,“我与你大哥和离的事,是谁在外散拨的谣言?”   “难道是蓝表姐?”   “这事与谁最有利,就是谁散拨的谣言。”   “可对她有何利?”   “我琢磨着,先时都在传嘉祥公主要嫁给大食王子,突然间大食王子又说倾慕我,你想想,陛下是个要面子的人,还能让嘉祥公主再嫁给大食王子么?这不正中公主心意。”   “可我不明白,为什么要把嫂子扯进来呢?”   “把我扯进来,就是因为看准大食国的贪婪。大食王子被俘,就是因他刺探我朝军务,觊觎我朝兵械。大食人,非常想知道新弩的制法。”   “就是嫂子制的那兵器吗?”   “对。”白木香心说,还有一样,不把她弄下去,嘉祥公主怎么得到裴如玉!   她算是知道了,这位公主跟裴如玉还真不是寻常渊源,打裴如玉主意好些年了啊!   鸿胪寺驿馆。   使臣端上煮好的红茶,阿丹王子看他一副愁容,问他,“是有什么坏消息么?”   “这几天,我听闻了许多白大人夫妻恩爱的消息。王子的心意,怕是难以达成了。”   阿丹王子优雅的呷一口芳香清甜的红茶,“就是他们不夫妻恩爱,天朝又怎会真的会将白大人许配给我呢?白大人可是他们这里有名的武器专家,这样的人才,没有哪个国家会把她嫁到另一个国家去。”   “那我们这样岂不是得罪了这里的皇帝。”   阿丹王子宝石一般的眼眸浮现些许惆怅,他轻轻的叹息道,“如果不是他们的公主蠢笨到不堪入目,我也不愿意去得罪皇帝来破坏这桩亲事。”   “殿下,那毕竟是公主,尊贵的身份足以堪配殿下。”   “我多么的希望她有能媲美身份的智慧。” 第156章 完结章之六   裴老太太进宫, 把事情说的很委婉,主要也是替嘉祥公主考虑:   “殿下正在议亲, 对一个外臣这样恩深, 只怕会引得一些小人非议。”   蓝太后奇怪, “我倒是听说嘉祥昨儿个打发人给木香送了好几回东西,我还奇怪,什么时候她们这样要好了。”   裴老太太大惊,“传殿下口谕的内侍竟这样大胆,竟然矫谕!内侍到木香府上,说是赏给如玉的。我听闻此事觉着十分不妥, 连忙让他们断不可声张,赶紧进宫禀告娘娘。”   蓝太后狠狠的一击扶手, 怒容满面, 裴老太太惶恐的自绣凳躬腰起身,蓝太后摆摆手,“老姐姐你坐,我无事, 只是乍闻这等没规矩的事, 一时急怒罢了。”   “娘娘何必生这种气,这也不过是小事,娘娘万金之躯,若因此气着了,臣妇还不如不来。”裴老太太温声劝着蓝太后,眼底透出浓浓的关切。   蓝太后叹气, “我的心,也只有老姐姐你知道罢了。”   “娘娘的志向,臣妇一向敬佩。”   两人一嫡支一旁支,裴老太太是侯府千金嫁官宦子弟,蓝太后则是微末旁支进宫为妃,从一个低阶美人一步步登上后位、太后位。几十年的姐妹做下来未尝没有一点私心较劲的意思,可说到底,两人都是聪明人,且如今到这个年岁,当真处出了一些姐妹情分。   蓝太后留裴老太太在慈恩宫用的午膳,她一时气恼完全是没料到嘉祥公主竟做出如此蠢事。倘凤仪宫想笼络白木香,这是情理之中,所以,听闻嘉祥公主给白木香送东西,蓝太后只是想,凤仪宫不好亲自出面,与其嘉祥公主打发人送东西,不如太子妃出面,倒是更好。   结果,没想到是嘉祥公主自己主意,打发人送东西给裴如玉。   家里有这么个蠢货,蓝太后哪怕一直不大喜欢嘉祥公主,也深觉丢脸。做出的事,一件都不上道。   待裴老太太告辞,蓝太后特意令人召嘉祥公主问此事原由,嘉祥公主低着头绞了绞手里的帕子说,“我跟如玉哥哥自幼相识,他好几年不在帝都,这刚回来,我送他些东西也是我们之间的情义。”   “我看,他不像跟你有什么情义的。”蓝太后指了指手边的一口箱子,“你是皇家公主,他是朝廷臣子,本就有君臣之别。再者,小时候因他在宫里给你三哥做伴读,彼此认识也罢了。如今他为人父为人夫,你云英待嫁,这就更不妥当。这是你送去的东西,你收回去,以后男女大防,安守本分。”   嘉祥公主望着那口箱子,视线似是凝固了一般。   蓝太后也没说话,慈恩宫安静的能听到细风涌入的声音。良久,嘉祥公主道,“自小到大,我要什么皇祖母不给我。我倒也不是非他不可,可他一直拒我于千里之外,见到我如遇虎狼一般,我倒更想得到他。”   蓝太后失望的叹了口气,“如果你说你是真的心仪于他,我得说你是姑娘家的情思。你视朝臣是什么,你妆奁匣的珠宝,这件喜欢就要拿过来,那件不喜欢立刻舍去。你虽是公主,你却半点不明白公主既受天下供奉,便要有回报天下回报朝廷回报你父皇的责任。你只知享用你高高在上的身份,享用你手里的权利,你看看你自己,从头到脚,所言所行,你有哪一样配得上皇室公主的身份!”   蓝太后开始召见在朝宗室女,很快就有一位宗室女入了蓝太后的眼,穆宣帝也很喜欢这个姑娘,收为义女,记在皇长女嘉悦公主的母亲慧妃娘娘的名下,封嘉善公主。   然后,太后作媒,将嘉善公主下嫁大食王子。   大食方面也没有任何意见,大食王子亲自进宫向蓝太后表示谢意。   这位王子的倾世美貌顿时在宫里传为美谈,他那优美的举止,克制的谈吐,以及略带一些拗口的汉话,都成为宫中新的谈资。   嘉善公主也搬到宫内,下嫁之前都会住在慈恩宫,由蓝太后抚育。   随着这桩两国亲事的议定,先时种种无稽之谈不再有人提及。   白木香这里也早便清静了,嘉祥公主没再打发人来送东西,甚至在为嘉善公主举行的宫中宴会上,白木香都没看到嘉祥公主。   白木香在听着裴太太跟裴老太太商量裴茜的亲事,定的是南安侯府二房长子,胡公子年纪比裴茜大两岁,去岁春闱失利,也不失为帝都有名才子。   裴老太太笑着颌首,“我也听说那孩子不错。你们若看着都好,咱们阿茜也到了该说婆家的年纪,趁着如玉木香都在帝都,不妨先定下来。”   “是。”裴太太笑。   白木香说,“还觉着阿茜是个小孩子,一转眼也到了嫁人的年纪。”   “你现在就觉着时光快了,待阿秀成亲也不过一转眼的时间。”裴老太太笑眯眯的说。   裴太太还顺嘴儿催了一句,“阿秀也不小了,趁年轻,多生几个,带不过来我跟老太太都能帮忙。”   “这话是正经。”裴老太太也说,“以后阿秀有个伴儿,也不孤单。”   白木香都已经是孩子娘了,谈论这种话题也不害羞,她道,“等明年吧,明年阿秀就三岁了。我跟相公说好了,起码生七个。我喜欢孩子,相公也喜欢。”   裴老太太裴太太欢喜的仿佛过年一般,眉开眼笑道,“这话说的对。”   裴太太忆起当年都说,“当年要不是生阿茜时艰难,我也是要多几个孩子的,后来想要,一直没有,也是天意。”   裴二奶奶笑着说,“伯娘这是旺孙辈。”   “借侄媳妇吉言。”   裴二太太不知怎么想的,回头特意叮嘱自己儿媳妇一句,“你可不能输给你大嫂!”   裴二奶奶哭笑不得,生七个的话,估计大嫂也就是随便说说。她这几日细致观察,觉着大嫂不是那种很有心计的性情,就是想到什么说什么,难道生孩子还要比个谁多谁少?   自家太太过的不如意,凡事还特别爱跟长房比。   可说到底,长房好了难道自家有亏吃?   白木香裴如玉回帝都,事情还挺忙,裴如玉的朋友,知道他回来都送了帖子过来,还有亲戚们是要过去拜访的。譬如裴如玉的舅家,还有裴如玉的授业恩师唐学士那里。   裴如玉携妻带子一道过去,裴如玉的舅舅们多是在外做官,一个五舅在朝中,如今任大理寺丞。   章五舅年方而立,比裴如玉大不了几岁,听说是个眉目如星的美男子。当初裴老太爷逐裴如玉出族,章五舅气的跟裴老太爷吵了好半日,至今俩人关系都未和缓。   因为旁的儿子们都外放了,章老太太不愿意去外地,便在帝都跟着小儿子过。章老太太比裴老太太要年长一些,一头银发,身量娇小,很是个纤细又慈爱的老人家,见到裴如玉还摸脖子摸脸,跟疼小孩儿似的疼他,一说话就要哭,主要是心疼外孙子去北沿子受苦。   好在有阿秀在,老太太把眼泪憋回去了,摸着阿秀的胖脸蛋儿直乐,“跟如玉小时候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就是比如玉胖。”   章五太太笑,“我也这么说,这眉眼,活脱脱跟他爹脱了个影。”   章老太太把阿秀跟自己小孙子章小郎比了比,说,“比小郎还要肥壮。”   丫环端来茶水,章五太太招呼着白木香,“老太太早就念叨着你们,我料你们刚回来,必然事多。”   白木香道,“别提了,舅妈你定也听到那些闲话,恼人的很。我们原早想过来看望外祖母舅舅舅妈,就因这些乱七八糟的事耽搁了,如今才算肃静。”   章五太太低声问了白木香几句。   章老太太拿两个酥油泡螺给阿秀和自家小孙子,又递一个给外孙子,第三个才给白木香,问裴如玉,“那北沿子怎么样,我听你小舅说是个苦地方。”   “挺好的,吃喝不愁,外祖母您别担心。”   “哪儿能不担心呐,哎,我一想到你在北边儿吃沙,我就吃不下喝不下。你从小哪吃过这样的苦哟,我想着去跟你表舅说一声,还是让他把你调回帝都来,官儿大官儿小的不受罪呀。”章老太太说话声音也是细细柔柔,带着一股子说不出的斯文气。   “您可别,我干的正好哪,我得在北疆多干几年。”裴如玉很有耐心的跟裹乱的老人家说话。   章老太太叹气,“怎么这样不听话。”拉着裴如玉的手打一下手心,麻的白木香眼睛直往别处瞅,心说裴如玉这都老大小伙子了,您老人家还真当他小孩儿哪。   章五太太显然很习惯婆婆的性情,白木香见儿子吃酥油泡螺吃成个小花猫,拿帕子给儿子擦擦脸。阿秀比章五太太的小儿子还要小一岁,俩人年纪相仿,   章五舅是下午回的家,送了阿秀一个彩色大风筝,阿秀一见就很喜欢,把“舅爷”俩字叫了好几十遍。章五舅掂了掂阿秀,让孩子们出去玩儿了。章老太太拦着不让,“下晌风凉,别冻着孩子们。”   “唉哟,大夏天的还风凉,在屋里憋着有什么意思,出去玩儿吧。”章五舅一声令下,俩孩子欢快的拿着大风筝出去撒欢儿了。   章老太太又叹气,“养孩子得细致着些才行。”   章五太太安慰婆婆,“母亲,有得力的丫环婆子瞧着,没事的。”   章五舅身高八尺,一进屋整个房间都亮堂三分,一双上挑桃花眼含嗔带笑,见到裴如玉满面惊奇,“听说北疆风沙极大,凡到那里的男子,都糙的似半个野人,你怎么还是这幅玉面书生模样。”   裴如玉无奈,“那还真是让小舅失望了。”   章五舅哈哈大笑,显然见到外甥很高兴。白木香跟章五舅问好,章五舅坐章五太太上首,与裴如玉相对而坐,白木香坐裴如玉下首。章五舅说,“论官位,如玉你该跟甥媳掉个个儿。”   裴如玉道,“论官位你还该给我媳妇揖一个哪。”   章五舅说,“那你每天早上给甥媳请安。”   裴如玉翻个白眼,瞪小舅一眼。章五太太与白木香道,“他们舅甥俩一见面就要斗几句嘴的。”   章老太太柔柔弱弱的说一句,“你俩都该学学木香做官的本领,看木香官儿做的,又快又大。来,好孩子,我有好东西给你。”手腕上撸下个大金镯子给了白木香,鼓励她继续做大官。   章五舅跟白木香说了件趣事,“工部尚书还打听你哪。”   “打听我做什么?”   “这事你们离得远不清楚,当初你想做官,朝廷原是要把你安排在工部,工部孙尚书不愿意,兵部就把你要了去,以襄赞军务的名义封了五品。没想到你后来又制出新弩,孙尚书肠子都悔青了,一直说你既擅长制兵械便该在工部任职,兵部当初完全是给陆侯面子,没想到捡个大便宜,哪里肯把你让给工部,他两家现在还常为这事拌嘴。这不你回帝都么,工部很想从你这里做做文章。”   白木香,“这有什么好争的,都是给陛下当差。”   “这你就不知道了。工部与兵部都有兵械研究的兵工坊,兵工坊一直是工部压兵部一头,规模大,匠人也多,如今倒叫兵部抢了先。”章五舅说闲章一般随意说了几句,自己也觉有趣。   章五舅跟妻子说一声,“酒水早些摆,早些让他们回去,别赶晚上。”   章五太太不解,“这是有什么缘故?如玉他们难得回来,明早也不用上早朝。”   “今年正赶上三年一度的藩王来朝,陆陆续续的藩王们也要到了,帝都人多,如玉没什么,木香你出门就要小心些。”   章五太太晚上还问丈夫,“如玉媳妇现在这般要紧人物?”   “不算特别要紧。也就比如玉要紧一百倍。”章五舅想想就好笑,“如玉一向高傲要强,没想到娶个比他官位还高的媳妇吧。”   裴如玉回家跟妻子商量,“咱们还是早些回北疆。”   白木香说,“那也得过了妹妹的定亲礼吧。”   “阿茜不就月中定亲么,她亲事一定,我们立刻回北疆。”   “怎么这么急?”   “藩王们一来,帝都事情就多,我可不愿跟这些藩王有什么联系,咱们早些走,少些是非。”   白木香完全没意见,帝都虽好,白木香还是更喜欢在月湾县过简单日子。   “爹,爹——”   夫妻俩就见一只彩色大风筝走了进来,风筝走到裴如玉面前,裴如玉取走风筝,露出阿秀的大头,风筝太大,他顶着风筝进来的。阿秀指着风筝的一个翅膀说,“破了。”   “这没事,补一下就行。”   裴如玉令人拿来糨糊白纸给儿子糊风筝,白木香在一边挑毛病,“你这样糊不行,两个翅膀不一样重,风筝飞不起来。”   裴如玉把工具递给她,“你给阿秀修吧。”   白木香果然修的比裴如玉要好,阿秀很祟拜的望着他娘,风筝一修好,他就要出去放。裴如玉看外头天色说,“天黑了,放风筝等白天。”   阿秀特别特别的想放风筝,他娘立刻一拍胸脯,“这容易。”刷刷刷给儿子把风筝改造了一番,风筝下面加了个点火装置,晚上就把风筝给儿子放上去了,阿秀高兴的直拍巴掌。   白木香把风筝线系在廊下石柱上,“先去吃饭,让风筝在天上飞一会儿吧。”   外头城卫军遥遥望着白大人府上半天空升起一盏五彩斑斓的风筝灯,纷纷大为诧异,左邻右舍都在院子里瞧新鲜,这也不是孔明灯,孔明灯很快就能飞走,白大人府上这只,在半空静止不动,光影闪烁间能看到一丝细线的影子,大家便知道底下牵着绳,也便散了。   城卫军不得不敲门询问白大人家可是有事,得知无事后,城卫军放心的继续巡逻。   用过晚饭,白大人和肥儿子一起坐在廊下看风筝,白大人怀里抱着暖乎乎的肥儿子,心里却在琢磨,怎么能不牵绳而掌握风筝的高度与方向呢?   白木香没想到晚上放个灯还挨御史一参,可见帝都御史无聊到什么境地。御史参白木香的理由是:夜间宵禁后无故放灯,扰乱民心。   按朝廷规矩,白木香得就放灯的事做出解释说明。   白木香便写份奏章,向皇帝陛下阐述了她关于风筝的伟大构想。这份奏章在内阁被许多人传阅,而后大家得出一个结论:天才的脑子果然都是不正常的啊!   穆宣帝向白大人开放了皇家藏书阁。 第157章 完结章之七   此藏书阁非彼藏书阁。   帝都的藏书阁不少, 当然,不一定叫这个名字。譬如, 翰林院就有自己的藏书阁, 供朝中官员借阅书籍。还有帝都闻名的筑, 只要有功名的学子,抑或是官学读书的学子,抑或是有帝都户籍或者帝都户籍担保之人,也可以到筑借书。就是皇家,亦有供皇子公主妃嫔借书的藏书阁。   但,穆宣帝向白木香开放的, 皆非这三种藏书阁,而是皇家秘藏珍阁。   纵受器重如白木香, 也不能将其中书籍带离, 只能在阁中阅读,可想而知里面的书籍是何等珍贵。   白木香每每回家同裴如玉说起自己看到的书籍名,裴如玉都会生出些许羡慕。倘是以往他与穆宣帝关系不错时,还能开口说一起去看看, 自从因立储之事翻脸, 穆宣帝看裴如玉那浑身是毛病,裴如玉看穆宣帝也不是什么有道名君了。   白木香摒弃一切交际活动,那些想请白大人吃饭喝茶话家常的,白大人通通没空了。相府她也没空去了,每天让裴如玉带着阿秀过去,白木香起早贪黑的去宫里读书。她记忆力极佳, 虽没达到裴如玉过目不忘的境地,基本上过三遍也就不会忘了,晚上回家都会整理一些书稿。   慈恩宫里。   蓝太后的妹妹何老夫人在跟自家姐姐叨叨白木香的坏话,“我听阿袁说,脑子不大正常,大半宿的在家放风筝。姐,这不是他们在私通敌国放信号吧?”   “阿袁越发不着边儿了,这都哪儿跟哪儿?参白夫人的折子不会是他找人写的吧?”自家妹妹的孙女也就是蓝太后的外甥孙女嫁了户部袁郎中,这袁郎中上遭被派去北疆出了趟外差,听说是有些不妥当。   “还用找人参她?白夫人倒没什么,裴县令得罪的人车载斗量,不知多少人想看他倒霉。”何老夫人的孙女婿去了一趟北疆,回家后孙女孙女婿干仗几十回,现在才消停了些。何老夫人的儿子何安抚使,当初就跟裴如玉政见不和,后来在北疆安抚使上任满回朝,现在也没合适的差使,只做了个散佚大臣。   可想而知何老夫人有多讨厌裴如玉了,对白木香完全是迁怒。   就何老夫人在蓝太后这里说裴如玉坏话就说了足有三车,蓝太后先时还劝妹妹几句,现在只当充耳不闻了。   何老夫人还说了句半个帝都人都憋心里的话,“裴相不是把裴如玉赶出家门了么,听说裴家长房姑娘的定亲礼,裴如玉白夫人都参加了。裴相这是要让裴如玉重回家族么?”   尊贵如蓝太后也有头疼的时候,譬如,蠢孙女之外,还有这么个不大聪明的妹妹。   好在,何老夫人到底一大把年纪,她说话也不会没来由,何老夫人的原话,“听说太子妃娘娘赏了白夫人东西,白夫人连进宫谢恩的功夫都没有,倒是有功夫去参加裴家长孙女的定亲宴。”   要是这样算,的确是白夫人礼数荒疏。   可在蓝太后看,白木香此举没什么问题,裴家长孙女那是白木香嫡亲的小姑子,小姑子定亲,她做长嫂的自然要出面。太子妃固然尊贵,但裴如玉便因为三皇子出头才遭远谪,三皇子与太子当年便有储位之争,如今也不甚和睦。裴如玉明摆着与三皇子相交莫逆,白木香又何必要搭太子妃的船。   蓝太后真想告诉妹妹,就你这智商,安享太后之妹的红利就算了,还想进行政治挑拨,这也太低端了。   白木香是完全不考虑这些事的,她近来忙着去内书阁看书,就是裴茜的定亲礼,也没帮什么忙,已经跟裴太太说好了,等定亲礼当天她再过来。   儿媳这般倍受重用,裴太太半点意见都没有,还交待给白木香只管用心读书,阿秀也不必她操心,裴太太代为照顾了。   裴茜定亲那日,白木香颇有不满,因为裴老太爷说了,不许裴如玉参加裴家家务。白木香也不想去了,裴太太好说歹说,裴如玉也说让白木香去,“你就代表我了。”   白木香不满,“老头子越发顽固了。”   裴老太爷认白木香是自己孙女,却不肯认裴如玉。白木香说,“你说我是你孙女,那我相公不就是你孙女婿。”   不论怎么说,裴老太爷坚决不准,裴如玉便不能去。   因是热闹日子,来的客人多,裴老太太裴太太都要待客,怕顾不上阿秀,白木香就没让阿秀去相府,裴如玉在家看孩子。白木香过去参加裴茜的定亲礼,裴老太爷如今位在内阁之首,便是孙女定亲也很热闹,亲戚们都到了,裴家未曾大办,来送礼的同僚也很不少。   裴茜的未婚夫胡二公子带着浩浩荡荡半条街的聘礼奉母亲胡二太太前来下聘,因是长子的大喜事,胡二太太还特意请了胡家大嫂子也是南安侯世子妃一并前往裴家下聘。   原本白木香觉着自己婆婆已经是个势利人了,跟胡二太太一比,裴太太都显得厚道。胡二太太一到裴家,先见过裴老太太,南安侯世子妃也跟裴老太太问了好,裴老太太很客气的与世子妃彼此问题,挽着世子妃的手一并坐于榻上,并不肯独尊上位。   胡二公子也正式给裴老太太、裴太太、裴二太太等一干长辈见礼,白木香裴二奶奶这都是做嫂子的,胡二太太拉着白木香的手就是一通夸,自相貌夸到品行,自品行夸到才干,反正就是从头发丝夸到脚后跟,简直没一处不完美的,又让儿子过来见过大嫂子,态度之亲切热络,比见着亲家母裴太太还要殷切一筹。   胡二公子是位温文尔雅的年轻人,瞧着不似其母,很客气的给白木香见过礼。白木香也是做多少年生意的人,人情世故都是通的,亲自为胡二公子介绍,“这是二嫂,你和阿茜定亲,二嫂可没少帮着忙活。”   胡二公子给二嫂也深深一揖,“二嫂。”   裴二奶奶笑,“胡兄弟好。”   胡二太太嘴快跟白木香打听,“我听说大奶奶你要做半空中的灯,是不是有这回事?”   “都是讹传,没有的事。”   胡二太太羡慕的望着白木香,“我这亲家母就是命好,有你这样有本事的儿媳妇,以后还愁什么?”   “看婶子说的,我这不过同器物小道,如我相公,如令公子,学的是治国安邦的大道,比我可强多了。就是我们阿茜,也是帝都一等一的好姑娘,与您家公子郎才女貌,天作之和。”   “是啊是啊。”胡二太太原是想给儿子说个有爵人家的姑娘,奈何人家另有高枝,裴茜出身相府,胡二太太犹觉不足,觉着裴茜虽出身好,却是不如白木香会做官。   胡二太太笑,“阿茜有你一半的本领,我便知足了。”   裴太太脸当时就是一沉,胡世子妃对这妯娌也是无奈,这叫什么话。白木香面色不变,笑嘻嘻的说,“看婶子说的,阿茜有我这个嫂子,有我相公这样的长兄,再加上我们阿茜的人品相貌才学能为,婶子还不知足?”她眼珠一转,往胡二公子身上打量一眼,“我们太太也说哪,就等着令公子下科金榜题名啦。也不用像我相公似的非得考状元,三鼎甲就成,榜眼探花,咱们不嫌。可惜我不日就要回北疆,不过,我心里也牵挂胡兄弟,就等听婶子的喜讯了。”   裴太太面色一缓,“是啊,二郎可得加把劲啊。”   胡二公子朝岳母一揖,又给白木香行个礼,胡世子妃看在侄子的面子上笑着打圆场,“咱们过来先办正事,我可是我们弟妹特意请来给阿茜插戴的,咱们倒聒噪没个完,倒冷落了新人,今天是他俩的好日子。”   “是啊,咱们这就去吧。”白木香没事人一般,依旧笑嘻嘻的说话。   胡二太太却是已叫白木香顶的肺疼,白大人这话是啥意思,难道是说我儿子比不过裴状元?这怎么可能嘛!不过,胡二太太也没敢夸下海口说儿子下科一定能中状元,实际上,三鼎甲的话她都不敢说。她刚刚明明是在夸白大人嘛!这白大人,可真不识好歹!   胡二太太说话是个惹人嫌的货,定亲礼半点不含糊,给裴茜插戴的那对赤金钗打的极精致,上面的宝石都是上等鸽血红。   裴茜也给胡二公子做了衣裳鞋袜,还有文房四宝做回礼,双方交换过定亲文书,这亲事便是定下了。   待酒宴时,胡二太太兴许是被白木香噎的不轻,没再继续跟白木香聒噪。   下午送走胡家人,裴太太跟白木香抱怨亲家母,“要不是瞧着二郎实在是个好孩子,就是看他娘这性子,我也不能应下这亲事。”   白木香宽慰裴太太,“以后过日子是胡公子跟妹妹俩人的事,跟胡二太太关系不大,只要胡二公子跟妹妹夫妻情深,日子一样能过好。”   “二郎是二房长子,有这样的婆婆,你妹妹一辈子受累。”   “看您说的,妹妹有咱家这样的家世,有我跟裴如玉这样的兄嫂,还能叫婆家欺负了?”   裴太太再次听到想听的话,欣慰的拍拍白木香的手,“以后你妹妹可就指望你们兄嫂疼她了。”   越过琉璃窗,廊畔的那株重新移栽的木香树越发苍翠,树荫中几只画眉黄鹂在无忧无虑的婉转歌唱。白木香想到自己刚嫁给裴如玉时,裴太太因不喜她,把积年的木香树都砍去了。约摸是她这几年官儿升的快,回帝都时就见裴太太院里的木香树又移了回来。   白木香素来心肠宽阔,不爱在这些事上计较,却也忍不住笑道,“太太放心吧,咱家可有谁哪,往亲里说,相公也就这一个妹妹,哪里还能不疼她。”   “我就知道,太爷的眼光再没差的,如玉就是有媳妇运。”裴太太愈发觉着白木香贴心。白木香心说,就婆婆您这品格,您还就适合胡二太太这样的亲家母了。   晚间,白木香跟裴如玉说起胡二太太势利眼的事,“我当时就把她噎了一下子,真是的,这叫什么话,定亲的大喜日子不会说好话还是怎地?”   裴如玉直乐,“你们女人家就是心思多。”   “什么叫心思多,本来就是这个理。”   裴如玉夸白木香,“真有长嫂风范。”   “我主要是看不惯胡二太太那幅刻薄婆婆的模样,比咱们太太更刻薄三分。”   裴如玉也险叫白木香噎着,他虚虚的为母亲辩一句,“母亲也还好。”   白木香把木香树的典故同裴如玉说起时,裴如玉哈哈大笑,前仰后合。阿秀听不懂,也学父亲的模样前后晃着小胖身子哈哈笑。   白木香亲肥儿子两口,“你听得懂么你就笑。”   阿秀这些天总不见妈妈,亲昵的把胖脸蛋儿往妈妈怀里钻。晚上阿秀都不要求他爹给他洗澡,今天要妈妈给洗,白木香给儿子洗完澡后,还要给小胖猪身上擦一层香膏,直擦成小香猪,再给小香猪系上个红肚兜遮住小肚肚。阿秀听着妈妈给讲的故事入睡。   白木香枕着双臂侧眼望向儿子熟睡的小模样,有一种自心底而生出的浓浓的爱令唇角情不自禁翘起来,声音暖如三月轻柔的风,“每次瞧着阿秀就觉着,一辈子什么都不干就这样看着孩子也能过。”   “是啊。为人父母的心都是一样的。”   未成亲时,不知道成家是这样一种丰盈的人生。成亲后,只觉心中爱意日增,永无止境。   我是如此爱我的妻我的子,我是如此爱我现在的人生。 第158章 完结章之八   裴茜定亲礼后, 白木香依旧是每天去内书阁用功,让她有些意外的是, 七月瓜果丰盈, 凤仪宫的皇后娘娘打发内侍赐了她两筐瓜果。   白木香让裴如玉代她写两个谢恩的折子递上去, 一个是谢太后赏赐,另一个是谢皇后赏赐。白木香很奇怪的跟裴如玉说,“你不是说三殿下跟太子不睦么,嘉祥公主也跟咱们不好,太子、嘉祥公主都是皇后娘娘的孩子,按理皇后娘娘肯定不会喜欢咱们的, 怎么还赏咱们瓜果啊?”   这是没安好心吧?   最后这句,白木香没直接说出来, 但眼神里透出来的也就是这个意思了。   柔韧的笔锋勾连出一个个漂亮刚毅的字体, 裴如玉的眼眸在灯光下垂落出睫毛的暗影,他坐恣端正,执笔的一截手腕悬空,只是看向白木香时眼皮斜挑间瞳仁似宝石琥珀光华流溢, “这有什么好讲的, 官场中纵是不合也不会喊打喊杀,何况是宫中。”   “这个道理我能不知道,我是说,以前也没见皇后娘娘理会过你我,突然间的。”   裴如玉放下笔,两张奏章平放在小炕桌上晾干, “管他呢,咱们又不会在帝都久待。”   “这倒是。”   白木香是真的不懂官场上的规矩,别看她打理家事,平时准备裴如玉官场上的往来是一把好手,收到朝廷赏赐后谢恩是应当的,但像后宫赏赐,一般还会递牌子谢恩。   如果蓝太后陆太后想见一见白木香,那么自会接下她的牌子令她进宫,如果没有见她的意思,便会令她在宫外叩谢。   白木香忙着内书阁读书的事,再加上裴如玉说写谢恩折子就成了,她就让裴如玉帮她写折子递上去,其他的,她便未曾多想,只管忙自己的事。   还是裴茜跟着母亲到凤阳大长公主那里参加宴会,回来后同母亲说,“见着蓝表姐,蓝表姐跟我说,她进宫给皇后娘娘请安,还听皇后娘娘提起嫂子来着,夸嫂子是奇女子。”   裴太太拿银签子挑栗子肉的手一滞,“蓝莉还说旁的没?”   “也没说别的。娘,你说蓝表姐以前挺不喜欢我嫂子的,怎么突然说起嫂子的好话来?”   “这谁知道。她惯常委婉的,什么话什么事总要说一半含一半叫你去猜。”   “我要不要跟嫂子说一声?”   “不用。你嫂子现在成天忙的不行,哪里有空理她那茬。”别看裴太太曾经还有过不大好说的心思,但自从白木香肯跟着裴如玉千里迢迢去往北疆,裴太太以往那些心思早就烟消云散。何况白木香近年很争气,非但自己做了大官,跟裴如玉的情分也越发的好,还生了阿秀这么招人疼的孩子。   裴太太现在稀罕白木香稀罕的不得了,现在白木香每天得进宫读书,也没理空这闲事啊。   至于蓝莉是个什么意思,裴太太诰命是不及蓝莉这国公府世子夫人,可一家有一家的生存之道,裴太太也并不很将蓝莉放在眼中。   蓝莉便是自诩聪慧,裴茜心性简单好操纵,也没想到她的如意算盘叫裴太太中途打乱。等了两日,未见白木香主动到凤仪宫请安,蓝莉摩挲着手里的帖子,眼中隐隐浮现出不甘。   竟然要她堂堂世子夫人亲自请一位村姑!   只是想到国公府与凤仪宫对白木香的重视,蓝莉忍着恶心打发下人去给白木香送帖子,问白木香何时有空,她过去拜访。   蓝莉自认已是将姿态放的够低,却没想到她打发人送的帖子直接被裴如玉回绝了。白木香不在家,裴如玉就以内子近日忙碌,怕无心赴宴为由拒绝了。   蓝莉一掌击在案上,葱管似的指甲生生折断三根。   一时倒不知是恼恨白木香架子大,还是裴如玉冷漠疏离的拒绝。   陆国公府的老夫人,也是蓝莉的太婆婆看着她剪的齐齐整整的指甲道,“还是年轻,年轻就心急,心急就难免懊恼,懊恼就会出错。这位白大人不过是个织布妇人,会造织机,会造兵械,官职也高,可她既不管政务也不管军务,她只管造兵械的事。她官虽高,也只是个官位罢了。”   “祖母,可我听说不论是陛下还是慈恩宫,对白大人都非常看重。”   “白大人是有真材实料的,她一门心思为朝廷做事,与官场无干,谁都会喜欢她的。可是,她官位高,却并不管兵械以外之事,我听说,她给凤仪宫的谢恩折子是裴状元所书。”   蓝莉道,“这位白大人读书不多,怕是不会写折子。”   “不。你错了。读书多寡,文采如何,对白大人有何要紧?她就是随便写两句话,谁也不会挑她这个不是?从这折子上应该能明白,白大人所作所为,并非由她自己做主,这应该是裴状元的意思。”陆老夫人道,“白大人这样的存在,凭裴状元的心计,焉能不把她牢牢控制在手里?”   “可据我所知,白大人性情古怪,以前与裴状元极是不睦。”   “傻孩子,出嫁从夫,若非夫妻恩爱,裴状元如何会亲笔替白大人写谢恩折子。”陆老夫人道,“所以我说你们想错了,有裴状元在,断难拉拢到白大人。”   裴如玉是三殿下铁杆支持者,三殿下争储一败涂地,裴如玉拼却前途不要,也要为三殿下说句公道话。   再加上以往旧事,裴如玉对太子的母族陆家是没有半点好印象的。   但,裴如玉也没料到,这次陆氏给他挖的坑还真是挖到他的痛处。裴如玉回朝陛见,原是想连任月湾县县令,北疆玉门关外的七品小县令,扔在地上都没有多看一点的微末小官,要说想升迁不容易,这种冷衙门连任,应该是没什么大问题的。   结果,吏部对他的考评极尽溢美之词,对他三年任期到后给予的意见是:擢升至新伊同知、通判。   意思是升迁到府衙,做同知通判都可以。   这贱招使的,裴如玉在月湾县县令官位虽低,却是正经正印官。同知通判是正六品,却是辅官。何况,裴如玉想升官当初就答应唐安抚使接任知府之位了,如今却来叫他做知府的辅官。   裴如玉当然不愿意,可他愿不愿意关系不大,还得穆宣帝说了算。   穆宣帝召裴如玉陛见,说来,裴如玉称得上是朝中最频繁陛见的县令之一了。穆宣帝问裴如玉的意思,裴如玉道,“为官为事有始有终,臣还是愿意在月湾县多加历练。”   “月湾县还有什么事没做完?”   “井渠只修了三成不到,外城今年也只能建好外西城外南城,想完全做好,起码再要三年光阴。”   穆宣帝问,“县里哪位官员可堪使用?”   这就是让裴如玉荐人了。裴如玉有些失望,他是多么愿意连任月湾知县,裴如玉道,“余县丞虽年纪大了,他在主簿一位蹉跎多年,对月湾的政务非常了解,于差使也很尽心。”   “那就让余县丞接任月湾知县,唐安抚使不能总兼着安抚使之职,你现在是五品衔,再继续连任知县有些委屈。同知、通县都是六品官,你做哪个都不合适,朕看你做正印官不错,新伊知府的位子给你,五年之内,让朕看到成效。”   这是对裴如玉的信任。   提携裴如玉到新伊知府的位子上,月湾县县令之位让他举荐,这样的信任令裴如玉恭恭敬敬行一个大礼,“臣必不负陛下所望。”   穆宣帝颌首,就要打发裴如玉下去。裴如玉却道,“陛下,要说北疆,当真是个好地方,人杰地灵就是缺少人才。”   穆宣帝眼中染上一丝笑意,“倒没听说北疆官员不足。”   “臣说的不是官员,是才子,可传道授业的先生。”裴如玉道,“不瞒陛下,臣在北疆这几年,感触尤其深。北疆地大物博,却缺少教化,如月湾县,臣刚到时县学都只是挂个名儿,一个县里没有一所书院,许多百姓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每次科考,北疆籍贯的进士人数最少。北疆,很缺先生。”   要是裴如玉想要钱,倒是好说,没想到裴如玉要人,穆宣帝会破格提拔裴如玉到知府之位,一则是裴如玉县令三年立功不少,二则便是裴如玉做官尽心。虽则性情寻常,穆宣帝对有用的人向来宽宏大量,多些容忍。   “要是缺官员,吏部可以安排,你要教书先生,人家不归朝廷管,这也不是迁徙百姓,朕也不能强行派他们过去。记得有句话,植得梧桐树,自有凤来仪。你把北疆治理的人杰地灵,想来人才自然就去了。”   “梧桐树刚栽上也得浇水施肥等它长大呀。”裴如玉一向神色寡淡五官俊美的面上露出一丝笑,仿佛霜雪地猝然开出了花。   长得好简直占尽世间便宜,先时恼怒裴如玉如穆宣帝都打趣一句,“以前可不是说话吞吞吐吐的习惯。”   “臣是想,自来想进国子监都是极难的,倘有秀才愿意到北疆寒苦之地传道授业做先生,五年之后,可否请礼部破例允这位秀才进国子监学习。”   这倒是个不错的法子。   穆宣帝道,“朕令礼部斟酌。”   “要是有大夫匠人愿意去新伊,臣也是极欢迎的。”裴如玉继续说着自己的一些打算,“太医院的大夫,也可轮值到北疆效力。在职工匠,有愿意去的,臣内子可与他们一起研究探讨机械之事。”   穆宣帝相信裴如玉先时的确是愿意连任月湾县令,却不想他原来也考虑过北疆的事务,不然凭谁也不能立刻提出这些条例。   真个臭小子。   “你这是早打算好了啊。”   “以前粗粗想过一些,臣没想到陛下令臣接新伊知府之位,匆匆提出这三项,想来还有不足之处。”   “当年北疆之乱,朕可令武将平判,可真正令北疆归心,还是要文治功夫。这样,把你刚刚说的写个折子递上来。”   白木香知道裴如玉要高升的事倒是挺高兴,在白大人朴素的认知里,官儿就得往大里做才是啊!   白木香一高兴,给帝都城弄了个大响动。   是这样,白木香近来在内阁苦读内阁秘本,不知是开了哪窍,想在兵部要些家什做些研究。兵部尚书听闻白大人要搞研究,亲自给白大人安排所需材料器物,因为白大人要对火砲做些改动,便安排在兵部在帝都的火砲坊。   尚书大人其实挺想看看白大人如何鬼斧神工,但这种搞研究的事真不是立刻就能见到成果的,白大人已经开始画图纸,尚书大人就先告辞了,不过也让火砲坊的主事看着些,如果白大人做成什么东西,立刻就会知会他一声。   白木香在火砲坊泡了五天,做了第一次试验。   兵部尚书后头跟着俩侍郎,其中一位是白木香很熟的吴侍郎,裴如玉也在,白木香说了要试验新制火砲,裴如玉身为家属,过来参观。   按例,如裴如玉这种既非兵部官员,且官衔不高的,是没资格来火砲坊的。奈何这是白大人的枕边人,因为工部一直对白大人虎视眈眈,兵部尚书对白大人的枕边人也很客气啦。   来就来吧。   白木香一见尚书大人都到了,直说,“怎么敢惊动尚书大人,这就是一点小改动,可不敢耽搁您的功夫。”   “我平常也会过来看看,白大人不必在意。”兵部尚书笑呵呵的宛如个慈祥的长辈,白木香令手下先发一圈塞耳朵的棉团,“这次就是一点小改动,以往的火砲都是用火砲机抛出去砸伤敌人或是灼烧敌人为主。我从一本丹药方中得到灵感,这次做的是一枚响砲,动静会有一点大。会有小型爆炸,大家离远一些。”   白木香带着走到校场最远的地方,耳朵里塞双份棉团,火砲的引线极长,白木香打个手势,凌侍卫点燃引线后立刻飞身退至白木香身畔,只见一点明亮四溅的火星沿着引线哧啦燃行,速度极快,那枚放在校场正中的黑色火砲先是冒出一阵黄烟,然后……   呃,没动静了。   凌侍卫看向白木香,白木香摆摆手,“再等等。”   黄烟还在继续冒,越来越大,然后,只听一声砰的巨响,黄烟夹着一片火光碎片炸开,以火砲为中心的爆炸余波夹着烟雾灰尘迅速扩散,大家塞住棉絮的耳膜都被震的生疼,继续嗡的一声,耳鸣乍起——   白木香忍不住揉一揉耳朵,烟雾散开后,原本火砲的地方出现一个不规则散射状的坑,最深的地方也不过半尺。白木香点头,“果然跟我想的差不多,响动极大,爆炸力不强。”   兵部尚书已经高兴的打摆子了,官场中打磨大半辈子的老脸笑成一朵慈爱的小白菊,连声道,“这爆炸力已经很不错了!咱们现在的火砲根本不爆,火砲机抛出去就是个火球。”   两位侍郎大人也颇认为白大人弄的这响砲非同寻常,白木香接连又试验了剩下的九发火砲,除了两枚哑砲外,其他都顺利爆炸,就是这耳朵不大受得住。   兵部尚书已经迫不及待想为白大人请功了,白大人并不急,“我要拆开那两枚哑砲看看,是为什么没炸。”   “拆砲的事让下头人来,白大人你勿必小心。火砲有这样巨大进展,我先进宫给陛下报喜。”   兵部尚书去报喜的当口,火砲坊就被附近一户人家告了,原因无他,这响砲不知白木香怎么制的,声响大的惊天动地,把人家南屋震塌一间。   虽然这家人的南屋也就是一间歪歪扭扭的草棚,可据说房主的二姨家的三妹的小姑子的远房表姐妹嫁的是帝都有名的永安侯府的旁支,人家非要火砲坊赔钱,火砲坊实在受不了这聒噪,赔那家人十两银子才算罢。   兵部尚书把这事当趣闻说给穆宣帝听,穆宣帝笑,“白卿真是不世出的人才。”   “是啊,而且对自己要求高,这火砲在臣看来已是很了不起了,白大人还说威力不足哪。”   就这么着,白木香在帝都又升了一回官,白大人还没摆升官宴,一场刺杀猝然而至! 第159章 正文终   夏日繁花渐渐谢幕, 秋风卷着早桂花的馥郁芬芳拂进小厅。   裴茜的嘴最快,“嫂子, 我听说你五天就制出一种新火砲, 那火砲动静大的不得了, 是不是真的?”   “这还能有假。”裴太太亲眼见着白大人由高官升为超级高官,那简直比白大人本人都要得意,挑一匙洒上糖桂花的奶酥栗子面儿喂给乖孙子阿秀。阿秀乖巧的似等着投喂的小鸟,张大嘴巴拉出“啊——”的长长调子,然后,一口就把银匙咬住了不松口, 他还弯起眼睛坏笑,觉着好玩儿。   “哎呀哎呀, 别硌坏了牙。”裴太太想把银匙拿回来, 又不敢用力。然后,非但银匙没能拿回,小银碗也被阿秀的小爪子嗖的一下抢走了。   阿秀歪歪斜斜的端着小银碗找他娘,白木香给他把碗放到几上, 将阿秀在怀里一放, 阿秀就侧坐他娘怀里,舀着小勺子,自己香喷喷的吃起点心来。   白木香继续道,“没外头说的那么玄乎,谁能五天就制出新火砲,我本来就想提升火砲的威力, 想很久了,火药的配比就试验上千次了,其实离我想像中差距甚远。是在内阁看书时,有了做响砲的想法,就一起试了试。打仗的时候,声响大也能震慑敌人。这就是寻常的武器,要在军中使用,还要有后续的改良。昨天试验十颗火砲,只响了八颗。”   “这也很了不起了。”裴老太太笑眯眯地,“你这升了从二品,得摆升官酒啊。”   “祖母,让厨下做些好吃的,咱们自家人吃一席酒就是,我在帝都也没有旁的朋友,就别大张旗鼓了。我想着明天还得去内书馆。”   从二品当然是大官,但在白木香心里离自己要封侯还的目标还是有一段距离的,所以,她也并不觉着如何了不起。这种淡然的态度颇得裴老太太好感,认为自己这个孙媳是个有见识的,能宠辱不惊,能八风不动。一族宗妇就要有这样的气度啊。   白木香看阿秀吃的一小脸儿的雪白奶酥,拿帕子给他擦擦小脸儿,阿秀舔两下小银匙,说,“娘,我还吃。”   把裴太太瞧着好笑又心疼,让丫环再取一碗来给阿秀吃。想着自己这孙子打一出生就跟着爹娘在北疆那穷地方,连奶酥栗子面儿都这样稀罕。   阿秀吃个肚饱就跑出去玩儿了,男孩子总是不比女孩子文静。   既然白木香不想大摆宴席,便一家子吃了顿酒。   裴如玉升任新伊知府的事已板上钉钉,吏部文书也很快会发下,裴如玉和白木香商量着回北疆的事了,白木香还有几本想读的书,趁这几日要读完。   这一天,白木香起的格外早,她昨日与内书阁说好了要早些过去。   阿秀还在呼呼大睡,肥嘟嘟的小脸儿有着熟睡时的恬静,脸颊带着淡粉,小嘴巴像是微微张开的粉红花苞,一只小肉拳头半握着放在枕边,乖巧极了。   裴如玉说,“我去送你吧。”   “不用,你在家看着阿秀,晚上去接我就成了。”   裴如玉是个体贴的丈夫,或者说,相爱的夫妻自然体贴。白木香洗漱后就坐车去宫里了,早饭都是在路上小店买了两个糖饼凑合。   在宫里一切不需白木香费心,不论白木香是在室内还是院内读书,都有内侍安排的妥妥当当。膳食则是慈恩宫的内侍送来,味道自不消说,何况又能看到很多有意思的书,白木香在内书阁简直惬意极了。   直待夜幕降临,她方掩上书告辞出宫。   裴如玉已经驾着马车在宫门等着她,白木香出来时,阿秀欢快的小脸儿从车窗探出来,挥着小胳膊喊,“娘,娘——”生怕他娘看不到他。   白木香几步跑过去,阿秀小小身子从窗口蹿出,白木香抱住香香软软的肥儿子,拍小屁股一下,“看下回接不住摔地上。”   阿秀咯咯直笑,翘起小嘴巴在他妨脸颊啾啾啾亲好几下。白木香也亲了儿子好几下,孩子都像小香包,怎么稀罕都不够。   裴如玉接过阿秀放回车里,再扶白木香上车,最后裴如玉才上去。阿秀坐在爹娘中间,把小手帕里包着的桂花糕给娘吃,他和爹都吃过了,这是他给娘带来的。   白木香咬着桂花糕,听儿子奶声奶气说起白天跟爹出去放风筝的事,他们的风筝放的最高,也是最大最气派的。孩子有天生的好胜心,阿秀连说带比划,最后骄傲的扬着小胖脸的模样甭提多得意了。   白木香含笑听着儿子说话,听不明白的地方还要问一问阿秀,阿秀就会开动脑筋想办法给娘说明白。骤然一道破空之声袭来,白木香还没反应过来,裴如玉已脸色微变踩下马车的机关,瞬间车门挡板落下,那一声箭鸣咚的一声钉入细密结实的车窗挡板之上,继而箭矢如同疾来的落在琉璃窗的暴雨般密集,车外已响起砍杀之声。   早在裴如下踩下机关之时,白木香已将阿秀捂住耳朵抱在怀里,裴如玉抱住妻儿,阿秀在爹娘怀里觉着有些黑,碌咕咕的转着眼睛,自以为很小声的问,“娘,能看到我不?”   白木香主要是怕吓着孩子,她自己并不害怕,出行都有侍卫,何况如今时间并不晚,帝都治安一向不错,会有衙役巡逻。从宫里出来到相府经朱雀大街、鼓楼牌坊再到青云巷,一路都是热闹地界或是高官住宅所在,护卫一向极严。白木香装的很轻松的声音,“看不到了,不过还能摸的到。”摸摸儿子的胖腮帮,“这是小胖脸儿,对不对?”再摸摸小胖手,“这是小胖爪对不对?”   阿秀浑身是痒痒肉,给娘摸的扭着小身子咯咯咯笑起来。   刺杀只是须臾,外面传来凌侍卫的声音,“大人,无碍了。”   裴如玉道,“直接去相府。”   马车辘辘前行,待到相府,马车长驱直入,及至二门,裴如玉方开启车门,阿秀无忧无虑的被父亲抱下马车,白木香接过儿子,裴如玉微微颌首,白木香先带阿秀到内宅去了。   白木香遇刺之事震惊朝野,光天化日之下,哪怕是傍晚暮色降临,可堂堂从二品高官,竟然在朱雀大街遇刺,简直骇人听闻。   当晚已经落衙回家的帝都府尹听闻此消息后立刻屁滚尿流赶回帝都府,不久,便与禁卫军统领被宣至御书房。第二天,刺杀白大人的刺客已经被缉拿归案,可惜都是凉透了的尸体了。   裴老太太是绝不放心白木香再往新宅子住了,一家三口搬回旧院,这回裴老爷子也没反对,裴老爷子也十分担心白木香的安危。   毕竟旁人遇刺还能说是有什么仇家,白木香遇刺,白木香本身不可能有这种生死仇敌,最大的可能性是对白木香自身才华的忌惮。   帝都城的防卫愈发森严,各世家豪门高官贵戚都加强自身防卫,尽管他们本身大数属于胡二老爷说胡二太太的话,“就你也不值当别人来刺杀。”   这事说来叫人恼也不是,笑也不是。   白大人遇刺,裴茜的婆家胡二太太倒是担起心来,生怕自己也遇刺,跟丈夫商量时,胡二老爷说了这句话,“你又不是白大人,也不值当别人来杀。”   胡二太太被丈夫的刻薄话气个半死,还是在儿子出门时给儿子多派了俩小厮跟随。   真正遇刺的白木香反而没有这种担心,她在北疆还曾被坏人掳走过哪,也没怎么样。一则白木香胆子大,二则她是个非常信命的人,她就很自信的跟蓝太后说了,“不用担心,算命的说我能活到八十七,寿数很长,那些坏人是不会得逞的。”   白木香第二天依旧到内书阁读书,待她把计划中要读的书读完,就跟裴如玉商量回北疆的事了。   此时,朝中却就白大人是否应留在帝都展开一轮激烈讨论。   无他,白大人的才干大家是知道的,一去北疆两千多里,这路上倘有个好歹,可是没有第二个白大人的。   裴太太也劝白木香在帝都多停留一段时间,白木香说,“北疆八月就下雪,我们现在不走的话,再冷些等出关后就更难行了。还有裴如玉要到新伊上任,月湾县也有不少事要交接。”   “让如玉先回北疆,你和阿秀明年开春天气暖了再去北疆也不迟啊。”除了担心白木香,裴太太更担心孙子。阿秀这孩子心肠大,遇刺时在车里,并没有见着刀光剑影、血肉横飞,可倘有个万一,岂不把孩子吓着。   “那哪儿成啊,裴如玉离不了我,我也离不了他,他一个人回北疆怎么成啊。路上这么远,没我照顾着他,这如何使得。”白木香说,“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太太你就是太担心了。”   “这还不是大事?”   “以前我在老家时也有人嫉妒我发财,出门时趁我不备还要踩我一脚哪。现在一样的道理,我现在这么好,肯定有人嫉妒。其实,我们在北疆反是没有遇到过在城里的刺杀,说不定回北疆还更安全。”白木香根本不认为回北疆有什么危险,“这次再请江将军护送就是,一千多卫兵,什么样的刺客能得手?绝不可能的。”   总之,白木香依旧吃得香睡得香。   裴太太愁的没法子,觉着自己这儿媳妇简直就是个傻大姐儿。   白木香不知有多少阴谋家在暗夜里窥视筹谋,或者裴如玉会有所怀疑,不过,显然裴如玉没有用这些事打扰白木香的意思。   其实就算裴如玉说了,估计白木香也并不放在心上。白木香天生有一种化繁为简的本领,对于刺杀背后的阴谋,她不会多想。她的思考回路永远是,多带些人手就行了。   她也并不怕刺杀,她坚信自己能活到八十七岁高龄。   所以,纵使阴谋家也无法算计一个逻辑独特的人。   尤其,白木香还挺会说服人。   穆宣帝有些犹豫白木香是否留帝都之事,毋庸置疑,穆宣帝是极为珍惜人才的,尤其对白木香非常看重。穆宣帝见二人提及回北疆的事,“朝中也有不少大臣担忧白卿遇刺之事,与朕说,还是留你在帝都当差,也安全些。”   白木香诧异皇帝陛下也会这样想,她急急的去看裴如玉,“不行啊,陛下,我得跟相公在一起啊。”   “如玉也留在帝都任职。”   白木香思忖片刻道,“如果是帝都有职司需要相公,留在帝都没什么。如果是因为前番刺杀的事,我还是想回北疆。陛下,难道就因为有刺杀便要深居简出么?那不是告诉那些坏人朝廷胆怯了吗?这些小人不足为惧,陛下,让我们回北疆吧。”   穆宣帝赐白木香十个侍卫,准其所请。   依旧是派江将军带禁卫军护送白木香一行回北疆,白木香带着好几车的行礼,大多是家里人准备的,还有亲戚同僚送的,怀里抱着肥儿子,再一次与丈夫踏上前往北疆的行程。   阿秀其实舍不得一直给他糖吃的太奶奶、奶奶、小姑、堂叔们、还有送他大风筝的小舅爷、笑眯眯与他说话的祖父、曾祖父,还有小舅爷家跟他一起放风筝的小叔叔……总之阿秀也认识了不少人。临走前,阿秀还送了大家好些他的玩具,一人一个,是他送给大家伙的礼物。   一向对长房有些眼红的裴二太太收到阿秀送的波浪鼓后,私下都说,“这孩子比他娘招人疼。”   裴老太太裴太太就更舍不得阿秀了,婆媳都想把阿秀留下,裴太太话里话外的透出这个意思,如今天气冷,担心阿秀路上吃苦。白木香二话没说立刻鸡贼的表示同意,主要是裴如玉坚决不肯,裴如玉离不了阿秀。   裴如玉的态度简直把裴太太气个好歹,真觉着养儿子无用,还不如儿媳妇知道孝顺。裴如玉坚决把儿子带在身边!   他怎么会让儿子冻着?   这一路千里之行,他还要带着儿子渡黄河,过草地,经戈壁,看风雪。他会从儿子牙牙学语时,便将自己腹中所学一点点的讲给儿子知道,待将来儿子长成一个稳重的青年,他仍希望孩子能陪在自己身边,即便远离,与父母在一起的岁月也会成为这孩子人生中最温暖喜悦的记忆,而这记忆将伴随孩子一生一世,然后,继续传承于后人。   生养你,爱你,细心的教导栽培你。   这应是父母给儿女最大的馈赠。   所以,裴如玉怎么可能把阿秀留给父母带,裴如玉坚信自己的教导比父母更优秀。   阿秀坐在车厢里铺着的棉被里玩儿七巧图。   “就是可惜没见到小华。”白木香有些惋惜的说。   “总有机会再见的。”   “你就不想见三殿下?”   裴如玉笑了笑,“不急。”   这次的刺杀来的蹊跷,如果是因为木香的才华要击杀她,那么,他们来帝都或是回北疆的路上都是比在帝都动手更好的机会。   为什么是在帝都呢?   那样粗糙的不成功的刺杀。   为什么会有人想把木香留在帝都?   显然,这并不是陛下的意思。   而在木香这种强横的实力面前,这种刺杀小道脆弱的不堪一击。朝中百官的意见不及木香自己的意志,她要走要留,不在百官议论,而在乎她自己的心意。   习惯阴诡之事的人,永远不能正视光明的力量。   半透明的琉璃车窗外,有被秋风卷着的黄叶飘飞远去。   “爹——”阿秀稚气的叫声打断裴如玉的思绪,裴如玉见儿子拿着个七巧图拼出的飞鸟给自己看。裴如玉笑赞,“阿秀拼了只小鸟。”   阿秀点头,认真仔细的放到父亲的掌中,黑白分明的眼睛像是浸在水银中的黑色宝石,小家伙神色郑重,“送给爹。”   “谢谢阿秀。”裴如玉也很认真高兴的收下。   白木香在一边儿醋兮兮的问儿子,“只送你爹,娘也要。”   阿秀见自己拼的东西这样受欢迎,眨巴下大眼睛,奶声奶气的说,“等等,阿秀再拼,给娘。”就往自己的玩具匣里又找出一块七巧图,埋头给他娘拼了起来。尤其他娘叽叽喳喳要求多,“我不要小鸟,也不要大马,小花也拼过了,这回我要个新的。”   这就是阿秀总是第一个送他爹礼物的原因啦,他娘有点挑剔。   小小的阿秀虽然还不知道“挑剔”的意思,本能已经感觉到了,所以他跟他爹最要好啦。阿秀终于开动脑筋拼了个马车送给他娘,他娘表示很满意,收下了阿秀的礼物。   阿秀连拼两个七巧图,有些累了,腻在他娘怀里让他娘给他讲小鸭子的故事。这个故事的来源不可考,据白木香说是他们白家村世代流传的故事,据裴如玉推断,都是鬼扯。反正阿秀很喜欢听啦,其实,裴如玉也有一肚子的故事可以讲给儿子听,奈何他的故事不是史书上打打杀杀的事,就是些温良恭俭让的大道理,阿秀现在的年纪,还是比较喜欢听他娘给他讲的小鸭小兔的故事啦。   裴如玉不知道的是,哪怕儿子大些,可以听些史书经典啦,奈何他堂堂状元的腹中经典,依旧是比不过白大人鬼扯出来的侠客野趣,种种郁闷,简直能让裴状元呕一口老血。   阿秀的记性很不错,小鸭的故事他已经能背下来了,他娘讲的不对的地方,阿秀还要指出来纠正,然后给他娘把对的讲一遍,再让他娘继续讲。   白木香笑眯眯的听着儿子唆着口水奶声奶气又一脸认真的给自己讲故事,觉着儿子真是聪明伶俐。   裴如玉无语半晌,又觉好笑,他自幼所见所知的妇人无不拿孩子当眼珠似的疼宠,生怕有半点不仔细,天下这样大而化之的媳妇也就这一个了。   窗外的风不知何时停了,阳光是粲然金色,照在树边果实垒垒的树上,丰盈温暖。   世间还有诸多未竟之事,未解之局,可那又如何,春种秋收,春华秋实,一步步的踏实走下去,终有收获之时。   作者有话要说:ps:   如玉和木香的故事就告一段落了,近来对行文总有一些新的想法,所以难免踟蹰反复,屡番修改,大家久等了。这篇文就不写到主角白发苍苍的年代了,可能会有读者说刺杀还没讲清楚,这种刺杀对于任何一位位高权重的人都是有可能的,不然,侍卫随从是做什么的。白木香所经历的刺杀,只是她生活中的一个小事件,并不能阻挡她生活的脚步。因为如果因一次刺杀就战战兢兢、思前想后,那就不是白木香的性格了。   木香本身就是一个很开阔的性子,她可能没有裴如玉的诗书才华,可她也有自己的盖世天资,她不理会官场之争,也不因刺客而恐惧,白木香的生活,永远是家庭为主,她就是这么个丈夫孩子热炕头,大而化之,任何时候都能把日子过的开开心心甜甜蜜蜜的一个人。   而裴如玉与白木香的感情,至此也恰到好处。 正文到此结束。接下来番外不定期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