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熊猫没眼圈)为您整理制作 ===================== 未央金屋赋 作者:唐棣之华 =====================   ☆、第1章 楔子 《诗经·郑风·子衿》 青青子衿 悠悠我心 纵我不往 子宁不嗣音 青青子佩 悠悠我思 纵我不来 子宁不来 挑兮达兮 在城阙兮 一日不见 如三月兮 《诗·周南·桃夭》 桃之夭夭 灼灼其华 之子于归 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 有蕡其实 之子于归 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 其叶蓁蓁 之子于归 宜其家人 作者有话要说:欢迎! 欢…迎!! 欢……迎!!! 大家认个门哈,以后的更新就放这儿了,嘻嘻(*^__^*)…… 千万记得:要打分,要收藏哦^_^   ☆、第2章 甲子夜未央 夜色深沉…… 一轮钩月高悬在漆黑的天幕上,如一把刀锋磨到雪亮的——镰刀! 清冷的光泽一视同仁地洒向肥沃的良田、奔流的渭河、巍峨的城墙,雄伟的大汉京都、以及长安城中或矮小或高敞朴素或华丽的街、坊、宫、殿。 辛劳的一天刚刚过去,同样繁忙的新的一天即将来临。除了城楼上负责守卫和警戒的将士,大汉的都城内的数十万士民都沉浸在香甜的酣梦中。 好梦如许的长安市民们不会想到,原该是大汉最安逸最闲适的未央宫宫闱,却在这一最困最想睡的时间忙碌起来。 ※※※※※※※※ ※※※※※※※※ ※※※※※※※※ ※※※※※※※※ 未央宫︿金华殿 “夫人……”女官站在床头,低低的唤着。 雕花紫香木的大床上,中间隆起的锦被一动也不动。 女官的语调急促了些:“夫人,夫人……” “嗯……”慵卧安眠的美人蹙蹙眉,一个翻身,将后背留给宫娥。 宫室一角的沙漏中,洁白的沙粒在不停地落……落…… 看看沙漏上的刻度值,女官白着脸咬咬牙,伸手就向女主人的肩膀用力推去:“夫人,醒醒,醒醒……寅时,寅时矣!” ‘寅时’二字是大黄蜂尾上的针,刺穿香浓的睡雾,给人打上一针强力清醒剂。 “寅、寅时?!”天生丽质的美妇人一惊坐起,慌乱地看向角落中的沙漏。 沙漏旁的几个油盏星星点点,不太亮,但也足够照明刻度线了——现在不是‘寅时’,只有丑时三刻过一点。 女官偷偷观察着女主人的脸色变化,提心吊胆。 她这做法说得好听点是‘忠心’;说不好听的话,就叫做‘欺主’。具体如何定性,就看金华殿女主人的想法了。 ‘昊天上帝保佑……不早了啊!我得快点,快点……’或许是由于时间紧迫,贾夫人根本没较这个真;而是直接忽略女官的误报,迅速下了床。 光赤的脚在厚席上飞快踏过,同时而起的还有更急切的召唤:“卢,阿卢!” 帘幕外有应声,一个面貌冷峻的高大老妇领着十多个年轻侍从走进来。宫女和黄门各捧着专门的洗漱梳洗用具,井然有序地为贾夫人梳妆打扮。 洁面漱口已毕,宦官拿过一大幅素色的缯,围在贾夫人脖颈上…… 在养育了赵王、中山王和平度公主三个子女的今天,金华殿贾夫人的头发依旧浓密乌黑。可惜,如此茂密的长发,还是远远达不到梳成礼制要求的发髻样式的数量。 与内命妇礼服搭配的规定宫髻的特点是‘宛若堆云’,自生的头发不可能够。于是,大小不一的假发、假髻、假鬟就应运而生了;此外,还有各种丝麻制的内衬等填充物。 梳发,是一门复杂高深的手艺,尤其是高挽的发髻,费力费时考校技巧,哪怕是熟手也很少能在一个半时辰内完成的。 卢妪的十根手指不像在梳头,更象在弹琴! 在千丝万缕的乌发间,如弹奏般的飞舞……跳跃……约大半个时辰后,卢老妇大功告成! 侍女们从衣架上取下连夜熨烫平整的翟衣大礼服,以及与之搭配的种种配件。 贾氏是汉朝正式册封的‘夫人’。 夫人,在汉宫中的地位仅次于中宫皇后。这意味着贾夫人大礼服的配件数与复杂程度也是仅仅次于大汉皇后而已。 前襟和肩膀上缀了珍贵珠宝的彩绣锦绸,沉甸甸的; 彩绘的蔽膝, 长而又长的绶, 镶嵌有云母片珊瑚珠的盘囊, 美玉和玛瑙石组成的长串佩饰,沉重而华丽,稍一动就发出琳琳琅琅的脆响 …… 等头饰,服饰,腰饰各项都按华夏礼制的要求收拾停当,贾夫人试着动了动手脚,随后便是不可抑制的苦笑——庄重?是!华贵?不假!可惜如此一来,就算被宫女们搀着,也别想行动自如了。 “夫人?”负责妆容的宦官奉上白米分、朱米分、青黛米分、胭脂膏……这些化妆品分盛在一个个雕花漆盒内,色泽柔和,香气四溢。 依靠侍女们的搀扶,贾夫人颇为艰难地坐下,向内官摆了摆手——先不了,再等等吧!要是皇太后今天不点她去长乐宫,就不用上妆容了。否则上完了再洗掉,多事不说,又是一堆的麻烦。 宫室中的忙碌,到此告一段落。 宫人们收拾了残余,各自退到角落;殿宇中,一时安静下来。 时间在一点点地过去…… 发根处,是一波接一波的刺痒。 ‘是不是梳急了,没弄妥当?’金华殿疑惑地看卢妪,转而马上否定了这个想法——卢妪是她的乳母,几乎给她梳了一辈子头,手艺精到,从无差错。 头发好像造反了!一根根竭尽全力地妄图摆脱羁绊,将头顶和两侧的发根钳撕得生疼。 贾夫人觉得难受,抬手刚要挠搓;想到好容易才梳好的宫髻,还有极可能来临的‘长信宫一日’,玉手——颓然落下。 眉间微微皱起,金华殿女主人默默嘀咕:‘估计还是头饰!假髻有部分是木头的,外面裹人发;大金簪那么长,还带着宝石……’ 卢老妇心疼从小带大的孩子,取个引枕送上来,建议贾夫人是不是先‘歪一歪’,老这么正坐太累人了。 贾夫人苦笑着摇头。 身着盛装,只能端端正正跪坐或干脆站着。否则,稍一疏忽那些配件就会歪了或乱掉,若是那样,就成罪名了——帝后之前衣着不整者,是失仪,属‘大不敬’的重罪。 “阿母,阿母……”柔软含混的女孩声音从内室传来,只穿着寝衣的平度公主边揉眼睛边从自己的卧室迷迷糊糊地走过来。 处于半梦半醒之间小公主理所当然地投向母亲的怀抱:“阿……阿母……” “平度!”贾夫人一惊,急忙往旁边一闪。 “公主,公主!”卢妪赶忙上来解围,将小公主拉过来——贾夫人那身大妆,要是给平度一抱一拉扯,就全乱了;非得从头再来一遍不可。可现在哪儿还有时间啊? 给卢妪一通唠叨,平度公主清醒了不少。 打量打量母亲的这幅穿戴,小公主了然,乖乖在母亲对面坐下:“阿母……待大母之召?” 贾夫人无言地点头。 平度公主转过头去看沙漏,白沙就快到达寅时的中线了。 “阿母……”看着亲爱的母亲,平度公主不知说什么好,心中泛起深深的同情。 这些年,后宫贵妇们的日子可不好过! 向来不过问未央宫内廷的大汉皇太后一反常态,命令所有获得封号的天子嫔御必须到长乐宫轮值,以尽孝道。 做婆婆的要儿媳妇伺候,这在崇尚孝道的大汉名正言顺,无可非议。 最初,后宫诸妇甚至还期待着,跃跃欲试——谁不想讨好窦太后?可是之前她们连长乐宫的大门都进不去啊——个个幻想讨到老太太欢心,藉此在皇帝那更上一层楼的好日子。 可现实,完全出乎后宫们的预料! 所谓的‘伺候’,却根本是无稽之谈。她们根本连窦太后的面都见不到! 窦太后通常让内官或女官出来传话,让这群艳丽妖娆在外间或廊下一站就是几个时辰——从天不亮一直站到夕阳西下;或者更惨,给把农具去修枝剪叶?递个笤帚去打扫庭院? 除此之外,皇太后还严令,后宫们去长信宫值日时必须穿戴全套的大礼服,平时只有参加大典时才需要穿的内命妇大礼服! 带着满脸满脖子的白米分朱米分,顶着那些沉重的头饰,负着林林总总的配件和金玉佩饰,在阴冷潮湿的外室或三面透风的廊下站立一天——没有点心,没有饮料,没有休息,除非如厕连动一下就不许。错一步,轻则斥骂,重则鞭挞! “阿母,平度拜求大母,免阿母之……”有孝心的平度公主努力想想,再一次提出建议。 “莫!吾女……切莫!”贾夫人忙不迭地阻止——窦太后对她,已经是额外照顾了。 就频率而言,金华殿贾夫人去长乐宫值役的次数即便不是最少,也是特别少——最少的是梁良人,出勤记录为零——日子远比王美人姐妹、李八子、卓七子这些人舒服得多。在此前提下,平度公主若还提出求情,就成不识好歹了;搞不好还弄巧成拙。 “此……吾女之功也!”想起前天遇到卓七子时她那张憔悴的面容,贾夫人望着面前的爱女,不由再度为当年鼓励平度和阿娇交朋友感到庆幸。金华殿女主人百分之百确定,如果不是顾念到平度和阿娇的情分,窦太后绝不会对自己如此宽厚——同样高居‘夫人’的小王氏,可没因‘生育三位皇子,至今盛宠不减’而获得半分优待! 象征天子宠爱和王太后尊荣的华美翟衣,此刻仿佛化为钢筋铁骨汉军盔甲,压在人肩膀上越来越沉、越来……越沉…… 敏锐地觉察亲人的不适,平度公主立刻起身挪到贾夫人后方,为母亲揉起肩膀来,同时还小心翼翼地不在华美的丝织物上留下太多褶痕。 ‘这样作息不定、日夜不安,时间长了阿母非累病了不可……怎么办呢?’小公主愁上眉头,俯身在母亲耳边喃喃:“阿母,未若……称病?” “平度,平度……刻舟求剑,绝非良策。”握住肩上女儿的手,安慰地拍拍。 ‘哎!不敢想不去,只要能做到排班轮值,就会好受得多。’贾夫人不胜凄凉地暗暗嘀咕。 人都有惯性;再苦再难,习惯了就能承受。后宫中御妾如此之多,大家排好次序轮班,拼着每个月挨上几天苦头,一张一弛,日子依然过得去。 可问题是,长乐宫的所谓‘轮值’名不副实! 窦太后的传召是彻头彻底的随性而出,无任何标准或规律可言。今天是你,明天可能还会是你,后天说不定依然逃不掉;但也有幸运的,连着好几天没份儿。 于是没人能安心,没人能真正休息,所有人永远处在提心吊胆的状态中,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地‘夜不安寝’——长信宫凌晨点卯,算上从未央宫去长信宫的路上时间,还要算上穿戴梳妆的时间,谁还能睡个好觉? “夫人所言,甚是,”卢老妇端来两杯饮料,分别递给母女俩,利索地述说刚探得的消息: 今儿上午,太医署接到举报,说后宫项七子贿赂医官没病装病,目的就是逃避去长乐宫不想服侍皇太后。中午,接到报告的太医令经椒房殿准许,亲自带几位资深御医来给项氏会诊;结论是‘项七子无恙’。 太医令与少府主官张节联名向宣室殿报告此事。下午,皇帝知道情况,震怒;命薄皇后撤销项氏的一切名号和待遇,迁入永巷思过。 “永巷呀……”平度公主不禁咂舌,杯子一抖——永巷啊,多么可怕的地方,是所有后宫女子的噩梦! ‘不能多喝水,不能多喝水!否则,到长信宫后诸多麻烦……’端起杯子迟疑片刻,无奈地只沾沾唇;贾夫人突然想起一节,一脸奇怪地问乳母:听说项氏已经有孕了,天子没看在未出世皇子的份上饶了她? 卢老妇撇撇嘴,神色间明显幸灾乐祸——当时就有人提醒了,可皇帝不松口。还说是近两年风头最劲的宠姬呢,不就那么回事?听说下午给拖去永巷时,痛哭流涕不肯走,吵着要见天子,哭闹厉害啦…… 贾夫人默默放下杯子,感觉脖颈处更疼了。 “时过数载,恶犬毙命,诸凶伏法……”此时,连单纯善良的平度公主都觉得有些过了,面露不忍:“梁良人新得公主。父皇,皇太后……” 贾夫人面一板,断喝道:“平度,安敢轻言!” 看女儿一副受惊的样子,做母亲的执过爱女的手绵绵嘱咐,父皇和皇太后祖母的决定自有其道理,身为小辈只要遵从就好,万不可胡思乱想。 平度公主懵懵懂懂地点头。 让乳母过来替换下平度,再给自己检查一遍仪容,金华殿女主人微合双目,琢磨着那些不方便和女儿直说的想法: △不幸的狗监被砍头了,可他是主使人吗?笑话! △什么样的人,才能在禁卫森严的皇宫中做成此事? △梁良人新生了位公主,可这能抚平她的丧子之痛吗? △天子不会忘记,亲生的儿子,大汉的堂堂皇子,竟然在固若金汤的后宫中被袭,进而丧生于犬牙之下!窦太后也不会忘记,她爱如珍宝的阿娇至今——沉默! ‘天子陛下要顾虑朝局的安稳,不能扰乱百官朝廷的运作;皇太后要维护帝室和睦的表象,不让皇家成为市井茶余饭后的谈资。’贾夫人无奈而苦涩:‘……所以最终倒霉的,就是我们这些女人了!’ 门外一阵急促的脚步…… 小黄门几个大步蹿进来,顾不上行礼就上气不接下气地禀报:“夫人,夫人!无、无……名。” 像被一下子抽干了精元,金华殿的女主人直直地瘫倒在地席上! “阿母,阿母!”平度公主吓地扑过来急叫。 卢老妇比较有经验,一面掐人中,一面让侍女赶紧拆散宫髻,松掉大礼服的大带,褪去翟衣外袍…… 半杯水喂下去,金华殿的女主人才悠悠醒转。 见爱女满脸的惊惶,贾夫人百感交集,嘴唇翕动翕动,却只敢在心里呐喊:‘这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作者有话要说:丑时:夜里一点钟到凌晨三点钟 寅时:凌晨三点到五点   ☆、第3章 乙丑堂邑侯陈氏 火红的细绫长裙;洁白的簇新的绢质上襦;一条紫红的长绸细带在腰肢上绕个数圈,逶迤着垂下,以极为复杂的手法打成一只精美的花结。 少女妩媚动人的面庞红彤彤的,满是渴望:“从母,如何?” “怎么……这样?!”端坐席上的中年美妇打量一番,立刻皱起眉头:“不行,不行,太艳!十九,去换掉……” “呀?!”陈十九无奈,不甘不愿地退回内室…… 再出来时,原先乳白的上衣已换成鲜丽的葱绿色,腰下一条橙黄的褶罗裙,还悬了块青玉的凤纹佩。陈十九期待地看向姨母:“从母?” “绿衣?十九,绿衣?!”辛氏半欠起身,不可思议地确认一遍,马上连连摇头。 陈十九愕然,随之是不解——她认为如此搭配非常漂亮啊! “十九……”美妇人大为不悦,颇有些不耐烦:“哪有上穿绿下着黄之理?错乱!” “从母,无关大局吧?”少女没想到是这个原因,呐呐地企图坚持——很多人都这么穿的。 中年美妇恨铁不成钢地瞪十九一眼:“馆陶长公主,天子之同胞!” 摇摇头,辛氏索性离席而起,亲手把陈十九推回了内室——长这么大了,竟然连穿衣都搞不定。没时间磨蹭了啊! ★☆★☆★☆★☆ ★☆★☆★☆★☆ ★☆★☆★☆★☆ ★☆★☆★☆★☆ 牛车‘吱吱’‘呀呀’,在长安城北的街道上慢腾腾走着…… 服饰清淡的辛氏在主座中央,陈十九陪坐在她旁边;女孩子低着头,一声不吭。 瞥瞥甥女,辛氏挑眉问:“十九,不服气?” 看着身上平淡无光的浅蓝上装和麻料深蓝长裙,少女的头垂得更低了,连回话的声音都是闷闷的:“禀从母,十九……不敢。” ‘哦,是……不敢,而不是不想。’美妇人了然于胸地轻轻哼,慢悠悠说道:“十九,你父亲仅为一县丞,秩比‘四百石’;馆陶长公主之家令,秩比‘四百石’!” ‘先父的官位是不高,但父亲……是堂邑侯的兄长啊!’少女抿抿嘴,终究是没敢说出来。 似乎听到了甥女的心声,辛氏的语气愈发冷淡:“你父庶出,先堂邑侯膝下庶子众多。” 妙龄少女,哑口无言。 此时美妇人突然伸手,一把扳过陈十九的下巴,盯牢甥女的眼睛冷冷道:“长公主身边随便一名宫娥,说不准乃某世宦家闺女。” “亡父仕途平庸,家无余财,寄人篱下。一个无爵无位平头小娘,到天下第一公主官邸去冒什么头?争什么艳?”手松开,辛氏靠回车厢壁,合双目再不看甥女一眼。 ‘姨母说到都是事实!’陈十九咬咬嘴唇,挨近些再挨近些:“从母……” 辛姨妈当没听见。 “从母,从母……”陈十九抱住姨母的胳膊,来来回回地撒娇:“十九知错,知错……” 被晃地发晕,做姨妈的叹口气,点点甥女的额头嗔道:“你呀……” “十九知道,从母为十九好。自阿母去后,只从母心疼十九……”靠在姨母肩上,陈十九沙沙哑哑地低喃——如果没有身为族长嫡长媳的姨母经常照应,她在那群族人和下人手下还不知会过什么日子呢! 提到已故的姐姐,辛氏鼻子一酸,爱怜地抚抚十九的面颊:“傻孩子,你母亲和我嫡亲姊妹;阿姊去后,你就如我亲生一般……” ★☆★☆★☆★☆ ★☆★☆★☆★☆ ★☆★☆★☆★☆ ★☆★☆★☆★☆ 牛车慢慢的摇摇的,舒适惬意…… “现如今之堂邑侯官邸,外强而中空。”辛氏的话语,似乎也在随着车子摇晃:“堂邑侯滞留蛮荒之地,不得回京;其母张氏无名无望,充其量是个摆设。实权,早已移向长公主官邸……” “从母之意,长公主将插手陈氏族务,太子须会成为族长?”陈十九不由为姨母担忧起来。 陈氏家族的现任族长陈老上年纪了,精力不济,因此族务多交给长子。姨母辛氏多年前嫁给陈老的嫡长子为继室,貌美有子,十分受宠,在家族中的地位自然水涨船高。 “不会!长公主应该没兴趣让爱子陷于琐碎族务之中。”辛氏倒是一点都不担心:“区区陈族,还不在长公主眼中!” 陈十九大松口气。若是长公主起了这念头,族长之位转入陈须名下,姨夫一家就成了陈族普通族人。到那时别说姨母了,就是她的生活也会大受影响。 “十九,堂邑陈氏……名义上我阿公当族长;其实,皇姊长公主为第一人。你住在侯邸,”辛氏揽着陈十九,殷殷切切说着自己的想法:“今天我带你去长公主那边认认门,摸清路数。以后两边有传个话、捎带物件什么的。就可凭此多跑跑……” 陈十九一时没想透:‘传个话?捎带物件?这……都是丫鬟婆子的事啊?’ “张氏面前,有什么好呆?到长公主官邸去!那里,才有机会遇到贵人。”恨不开窍,美妇人握米分拳轻捶十九一下:“在长公主官邸,你乖巧些嘴甜些;混熟了,长公主一句美言,往后择婿婚嫁,好处……数不清!” “哦,哦哦……”陈十九总算明白了,抱着姨母直喊“从母”,兴奋地几乎跳起来。 辛氏用袖子掩住口,优优雅雅地笑。 顺顺裙带,辛氏换了个话题:“十一近期在做什么?” 说到那个漂亮非凡的同父异母姐姐,陈十九皱皱鼻子,漫不经心地答道:“十一啊,与少儿一块读读书,玩玩游戏,做做针线,得闲逗逗陈福陈庆……和从前一个样。” “陈少儿?”辛氏沉吟片刻:“两人还那么要好?” “嗯,情趣相投几如姊妹。从母,她们今天还撇下我,结伴去郊外看‘渭桥’呢!”陈十九很不是滋味地嘟哝,向姨母抱怨异母姐姐的薄情;话讲完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若姐姐也在,岂不是要和她一起去馆陶长公主官邸?! 抬头,见姨母正似笑非笑看着自己,口中吐出天籁之音:“十九,因此……我才挑这时候来叫你啊!” 陈十九眼睛一亮,挤进姨母怀里扭得象麻花:“从母,从母,就知道从母待十九好。” “你清楚……就好!”拍拍十九的头,辛氏脑海中浮现出陈十一神采飞扬的倩影——那个陈十一是十九父亲前面原配留下的女儿,与她辛家有什么关系?有机会,当然要提携自家的亲甥女。 过了一会儿,辛氏缓缓地发问:“那……陈信呢?他又在做什么?” “陈信?”陈十九摇了摇头:“没怎么注意呀!再说,陈信是少儿亲兄……” ‘……而少儿与十一交好。’心中自动补上甥女没说出口的话,辛氏郑重其事地提点:“毕竟姊妹,合不来也尽量相安无事。否则,落到外人眼中,对你名声有碍。十九,你父母双亡,又没兄弟,寄居侯邸,绝经不起流言蜚语。” 陈十九郁郁地点头。 “堂邑侯内宅……”才想说,对上甥女清纯的目光,辛氏下意识地收了口,迟疑片刻改成:“记得上下恭敬,多看,少说……” 少女一边听一边记…… 突然停下,扭头看看前面赶车的车夫,再张张车旁徒步跟随的婢女仆人,陈十九不放心地扯动姨母的衣袖,用眼神无声地问:‘我们如此大张旗鼓谈论这些,他们全听去了,不要紧吗?’ ‘竟然到现在才想到这个……’斜睨亲姐姐留下的孩子,辛氏半嘲笑半好笑,改用纯正的关中话向外问道:“此间……何处?” 随车的女婢靠过来,说了个地名。 十九不由羞愧地红了脸。 陈十九忘了,她和姨母刚才是用母亲的家乡话在交谈,而姨母今天带来的侍从都是关中人——他们根本听不懂‘荆楚’的方言。 ★☆★☆★☆★☆ ★☆★☆★☆★☆ ★☆★☆★☆★☆ ★☆★☆★☆★☆ 牛车从馆陶长公主官邸大门口慢悠悠地经过,待又走过大半条街道后,才‘吱吱嘎嘎’地拐入一条长巷,最终停在一间雕花石门楼的台阶前。 婢女过来打开车门,掀起车帘,伺候女主人下车。抬步前,辛氏指着拥有成排铜钉的四扇木门与门前林立的汉军兵士,对甥女说道:“长公主邸东角门,十九,记住。” 陈十九帮着搀扶姨母:“记住,从母。” 守门的兵校显然认得来人,为首的军官笑着拱了拱手:“陈家娘子……” 辛氏回礼,然后让甥女行礼,改用纯正的关中腔介绍:“此乃家姊之女,其父为君侯庶兄,行十九……” “乃……堂邑侯之女侄耶?”军官客套地稍稍颔首:“十九女郎,初见,初见。” 寒暄完毕,辛氏将随行的侍女仆人留在门口,只带了甥女往里走。 “从母,为何不带侍婢一起进去?”陈十九有些诧异。从前她跟着姨母走亲访友,无论士民、甚至某些贵族人家,侍女统统是跟进门的;怎么这回全都放到了外面?没个从人在身边,多不方便啊? 辛姨妈的回答直接扼要:“长公主官邸非一般人家!”   ☆、第4章 丙寅第一公主家 进门不到五十步,另一道有众武士驻守的铁栅门出现在面前,只是尺寸比东角门略小罢了。辛氏又是一番见礼和介绍。 这回跨过门之后,两人顿觉眼前一片开阔。 一条由青条石铺设,宽度可以让两辆马车顺畅交叉的笔直长道出现在姨侄俩面前。道路的一侧是低矮的苗圃,栽满了各种各样的灌木植物和鲜花;因为频繁的修剪,植物的高度普遍仅及成人膝盖而已。石道的另一侧则是高起的院墙,结实的夯土推顶排着层层叠叠的瓦片。 ‘这么高?城南几家侯门的外墙,都没这个高没这个漂亮……’目测了下墙的高度和一眼看不到头的长度,陈十九不禁乍舌,问走在前面的姨妈:“姨母,里面长公主所住?” “非也,非也,”辛氏的脚步不停:“‘东跨院’归二公子……隆虑君侯。” 精致的建筑,花木缤纷的苗圃,甚至长公主家路过侍女翻飞的彩衣都没‘隆虑侯’这个名号吸引人,陈十九快行两步变成与姨母并肩,急急切切地问:“从母、母……隆虑侯?呀!” 不等小姑娘的话开头,做姨母的手疾眼快一拽,拖着陈十九退到一边,依墙根站立。 人数大约在三十上下的一小队汉军铿锵而过,长剑短刀,盔甲鲜明。 带队侍卫两道冰冷的目光在丰冶美妇和靓丽少女的脸上身上扫过,确定没危险后旋即转开,再无回顾。 陈十九被武卫的威势吓到了,直等到辛姨妈连连唤她,才慢慢地反应过来拾起旧话题:“从母,隆虑侯?” “隆虑侯蛟,长公主次子,天子看重,封户论‘万’。”辛氏的眸中窜起花火,可端详端详自家甥女后,又瞬间熄灭——尊贵非凡、年纪轻轻就位列万户侯的长公主幼子,是大汉所有高门贵家母亲们的梦中佳婿。 “万户侯呐……”遥望东跨院蜿蜒的院墙,陈十九无法想象那是何种富贵荣华;但很快陈午的侄女就发现了个疑点,颇为奇怪地发问:“从母,隆虑侯难道没有侯邸?封侯之时,不都同时赐官邸吗?隆虑侯为何与长公主同住一处?” “岂能没有?封爵之时,天子赏赐了一座‘隆虑侯’官邸,就在北阙甲第。”和迎面而来的一群宦官含笑打个招呼,辛氏边走边向甥女解释:“可隆虑侯却以要‘侍奉母亲’为由,坚辞不受。为此,皇帝、皇太后还有文武百官都念叨隆虑侯‘孝道’呢!” “哦……”陈十九动动嘴唇,悄声嘀咕:“北阙……御赐官邸,放弃多可惜啊?二公子完全可以搬去侯邸,每过些天回母亲这里小住上几日,这样两不耽误嘛!’ 连连摇头,辛氏忍不住笑骂:“稚子,稚子!” ★☆★☆★☆★☆ ★☆★☆★☆★☆ ★☆★☆★☆★☆ ★☆★☆★☆★☆ 总算看不到东跨院的院墙了…… 从一个种满了杏树枫树的土坡下来,姨甥二人进入一处宽敞的大庭院。庭院的中央是一排彼此紧挨的厅堂建筑,镂窗高门,黛瓦米分墙…… 院门前,一群仆役正巧经过。 陈十九眼睛在女仆们身上转转,扯扯姨母的袖子凑近了低低道:“从母,第一公主家也不过如此呢!” 辛氏不解其意:“什么?” “那些奴婢……衣衫竟然是‘葛’质,好些的也就是麻料。”悄悄点点正在远去的一干仆妇,陈十九好不扫兴地哼唧:“想当初我随先父在任上时,别说富豪了,就是有些商户富裕人家使奴唤婢,都给做件丝绸衣裳才显主人家体面。长公主不会缺这两个钱吧?!” “胡扯!”辛姨妈又好气又好笑:“不懂别乱说。只有没根没基暴起之家才会给奴婢穿绸裹丝,简直不成体统!长公主这样的身份,最讲规矩。奴婢什么东西,都不如牛马,怎么配穿丝衣?” 做甥女的马上不甘心地反驳:“刚才在东跨院墙根下,我们不是看见几个侍女着彩绸戴金簪吗?” “那个乃‘宫娥’,非奴婢!”辛氏隔着衣料狠狠扭甥女一把:“你糊涂啦?宫女经各地郡县遴选送入京师,人人皆清白人家之良家子,本就不是奴婢,自然可以遍体绫罗。” “哎呦……”揉着被扭痛的腰际,陈十九低眉顺眼:“哦,懂了啦,从母!” 虽然是大白天,中庭的双层楼阁内依然灯火通明,高谈阔论之声不绝于耳。素帘门幔之间,不时闪出个高冠博带的少年身影,风度翩翩。 陈十九快挪不动步子了,好奇的目光死死粘在那些服饰华贵的人影上:“从母,从母,那什么地方?他们……谁呀?” “中庭客厅,专用以招待宗室。”辛氏往厅堂处望了望,说完,拉了甥女就走。 “宗室?!”听见这两个字,十九哪里还肯动地方,整个人拖拖拉拉的。 “对,宗室子弟,王子皇孙。”辛姨妈皱一皱眉,压低了声音警告道:“今天初次来,带你认识一下。以后你自己过来,记得别从这里走;凡经此处,一律‘绕道’!” “为何?!”少女大吃一惊:“从母,为何呀?” “因为,我不想把你嫁给他们做侍妾!那就太对不起阿姊了。”不管十九听完后会有什么感想,辛氏一把揪住甥女的衣袖,将人半拖半拽地带出了中庭。 ★☆★☆★☆★☆ ★☆★☆★☆★☆ ★☆★☆★☆★☆ ★☆★☆★☆★☆ 八角亭伫立于假山一角,小小巧巧,绿漆玲珑,地势的原因让站立其中者能看清馆陶长公主官邸差不多一半的地形。 “正北那边……一进套一进;看,有座楼五层呢!那里长公主住处。”辛氏指着北边一套几进的院落群,和甥女陈十九说道:“不过馆陶长公主大多在宫里侍奉皇太后,很少回官邸住。如果你有幸遇到,一定要记得毕恭毕敬,万不可失了礼数。” “唯……唯唯。”陈十九踮起脚尖,依着姨母手指的方向望过去,只见北院内高起的楼阁林立。这些雕梁画栋的木楼中没有平常人家常见的两层楼,最起码是三层,四层的也不少。最后一进院子里,一幢五层的高楼拔地而起——站在假山上努力扬头努力扬头,还是看不清五楼檐背上的瓦当。 “好高!”陈十九摸摸脖子,调转视线平视,顿时又陷入另一重感叹:“虹、虹……呀……” 长公主院落的楼阁之间,由腾空的全封闭或半封闭廊道彼此相连;‘云道’被漆成不同的颜色,宛如一道道飞架天际的虹桥。 对十九的惊叹毫无异感,辛姨妈拍拍甥女的肩膀,遥指西边的一处大院落介绍:“西……西跨院住太子须夫妇。堂邑太子须,长公主长子,娶梁王主为‘元妃’。” “梁王主?梁王……呀……”十九马上联想到很久很久之前:那时她的父母还健在,她随父亲去外地就任;除了与异母兄长还有姐姐斗斗气闹闹别扭外,她的生活一片灿烂,无忧无虑。又一年梁王刘武入朝,路过父亲的管辖地,她不顾父母的命令从后门偷跑出来去看热闹——那如神龙般见首不见尾的车马队列,旌旗招展,兵强马壮…… “嗯,梁王之嫡长女。”隔了一会儿,辛氏又补充了一句:“梁王主与太子成婚这些年,至今膝下空空;而太子偏房和小妾却相继生儿育女。以后拜见王主时,你说话一定得小心些,切不可谈及小孩,免得勾起王主心事,惹人讨厌!” “没孩子?”陈十九瞪圆眼睛看着姨母,胸口的八卦之火熊熊燃烧! 辛姨妈显然不想深入这个敏感话题,只拽了甥女点向北院和西跨院间一处不大的院落道:“此乃翁主之闺阁。馆陶翁主娇,长公主幼女,太子与隆虑侯女弟。翁主久居长乐宫,深得天子和皇太后爱重,荣宠绝不在诸位公主之下。” “翁主娇?”如雷贯耳的堂妹果然成功转移了陈十九的注意力。 可仔细观察之后,十九姑娘却大大地失望了! 相比于兄长们的东西两跨院,翁主堂妹的院子非但比较小,房屋楼阁也少得可怜。大部分都为郁郁葱葱的花木遮蔽,只在一大片茂密葱翠之间露出一角朱楼和楼脊上金光灿灿的瑞兽;按照楼前楼后树木的高度判断,主楼不过区区三层而已。 “从母,不是说翁主娇极为得宠吗?”陈十九颇为扫兴地嘀嘀咕咕:“怎么就一栋‘矮’楼啊?” “没见识!”辛姨妈实在憋不住,见四周无人,直接翻了个白眼:“阿娇翁主这一栋楼,抵得上人家二十座都不止呢!” “二十?!”陈十九不明所以:“为啥?” “木料!关键在于木料。”抓住甥女的手,辛氏边解释边往假山下走:“翁主楼不大,但全由香木搭建而成,秋冬无虫鼠,春夏避蚊蝇。如此好木有价无市,拿十万贯换一根,都没地方买去!” “十万……十万贯?!!”可怜的十九姑娘,眼睛都直了——天文数字啊!家中有个万贯,就算富翁了;更何况……那能买多少丝衣、绸裙和步摇啊? “听说那些木料乃修缮‘宣室殿’备料,皇帝特许赠给皇姐造官邸。馆陶长公主自己不舍得用,全给女儿修了座闺楼。”说到这儿,辛氏也是禁不住地感叹:“有钱买不到,有钱……也买不到!” ★☆★☆★☆★☆ ★☆★☆★☆★☆ ★☆★☆★☆★☆ ★☆★☆★☆★☆ 坐在用锦绣包边的坐席上,陈十九兴致勃勃地向四周打量。 这是楚王主的小客厅。 才进来的时候见刘静王主的院子只有区区两小进,还基本都是平房,唯后角落有一座小小的两层木楼,陈十九于是觉得楚王主好可怜啊。可待进入屋子仔细查看,才发现这房子格局虽不大,却修得极为精致:从梁上的彩绘,到拉门把手上的点金,甚至窗棱上蒙的素纱,无一不暗示着房主人的不凡。 想起前面姨妈提到过刘静王主的小院是楚王室派人来装潢的,陈十九就藏起了小觑之心:‘就像从母说的,最难得这个分寸,既不超越梁王主,又不能显得自家太过卑弱。楚王室……到底是大汉开国以来最源远流长的王族啊!’ 厅堂内的主位空着,刘静王主坐在西边的席榻上,和辛氏柔声细语地抱怨:“阿嫂,阿嫂,阿嫂竟久不来矣……” 亲亲切切的几声‘阿嫂’,即便是辛氏也顿觉心中舒畅,不知不觉打开了话匣子:“吾家小门小户,诸事繁杂。多时不见,不知王主少君可安好?” …… 看完房子,十九又偷偷琢磨上此间的女主人。 楚王主刘静穿一领款式简单的单绕曲裾,姜黄色平面无纹,只在领口和袖口有一点浅蓝刺绣;曲裾下是一尺长宝蓝多褶绫裙。乌油油的头发在头顶梳成高髻,用两根金簪别住;簪子是一对,簪头各嵌一枚青金石——这对青金石,是楚国王主身上唯一的珠宝。其它的,刘静甚至连只镯子都没戴。 即使坐在席上,依然能看出这位楚国王主个子不高,二十上下模样,椭圆脸庞弯眉细眼,面色红润,两边的嘴角似乎永远往上翘着,总给人笑盈盈的感觉,显得可亲可近。 ‘不见得多美,但……’仔细端详端详,陈十九下了结论:‘看上去……很讨人喜欢啊!’ 忆起进门前姨母介绍的话,十九姑娘不禁又深看几眼,好不困惑:‘可……有那么好吗?就算是生了庶次子,也没让个侧室管家的道理啊?’ 但楚王主掌权理事,却是不容置疑的! 刘静和辛氏这才说了没多少句,就分别有两个阉侍、一名女婢和一个内管事进来回话,要这个领那个的,头绪多多。而刘静一面和陈老族长的长媳相谈甚欢、一面听汇报、还一面分派事务,竟将方方面面处置的妥妥帖帖——看得辛氏姨甥俩不由不暗暗佩服。 ‘楚王主生了庶次子,那……庶长子呢,小妾生的?好像那名小妾也来历也不一般,原为某王室贵女……’陈十九卡住,一时记不清楚了:‘哪国贵女来着?鲁国?赵国?’ 满脑子耗费脑细胞,十九忽听到辛姨妈在叫她:“十九,十九!” “啊?!”陈十九反射性地用荆楚方言回问:“从母,啥事由?” 接触到姨妈极不赞成的眼神,十九姑娘这才意识到口误了——荆楚话,是和姨妈相处时才可说的私密话;而在其她人面前,则必须用‘关中话’。 咬咬嘴唇,陈十九急忙改口:“王主,从母,何事?” 刘静看向少女的眼光中闪过一层异色,但速度太快,谁都没有注意到。背向楚王主,辛氏有些恼火地提醒甥女:“十九,十九呀,王主问汝君侯母之起息!” “嗬!”十九这才惊醒,红着脸吐出几句‘太夫人吃得好睡得香’‘太夫人身体康健’之类的话支吾过去。 好在无论是刘静还是辛氏都没有真要详细了解陈午亲娘生活状态的意思,所以楚王主客厅中的气氛依然亲切友好。 就在两位母亲开始交流起育儿经,越聊兴致越浓厚时,一名年轻侍女突然从通向内室的门口匆匆而入。来人既也不向客人行礼也不开腔,只双手交握僵僵地立在那儿,顶着张苍白的脸,什么都不说。 “香奴?”刘静王主见她由内室中出来,心头先是一紧;但想到如果两个孩子有不妥,也会是乳娘或乳娘女儿出来报告,还轮不到这个管脂米分的侍女,随即放松下来。 注意到陈家的十九姑娘板了脸,楚王主先向陈族长儿媳道声歉,然后沉了脸问道:“香奴,何事?”辛氏和陈十九也随着将目光投向侍女。 婢女抬眼瞧瞧女主人,自睫毛下瞥瞥两名客人,嘴唇动动——欲语还休。 辛氏这人何等有眼色,哪会不懂这后面的潜台词,迅速想好借口拉甥女主动告辞。 楚王主再三挽留,委实留不住,才客客气气亲身送至客厅门口。 作者有话要说:【关于更新】 江南的气候仿佛走了回头路,从夏天又回初春了?! 上海连着多日阴天阴雨,风雨交替,凉凉的。 原本放进箱子的毛衣重新翻出来,穿上! 这两天竟连吴淞口外的大海都来添乱,‘咸潮’入侵,搞不好明天自来水都是咸涩咸涩的。 不知是因连续低气压还是因睡眠不佳,这三天左胸隐隐作痛,总是难受的紧。 昨晚,八点就睡觉了。 今早还是有感觉,于是干脆从七点半一直睡到中午十二点。 现在倒是感觉好多了,但也不敢轻忽。 所以,以后几天的更新会比较‘散’,很可能半章半章出。 只有请大家见谅了! (医药费太贵,实在不敢强迫自己,躬身作揖ING) 【关于这两章】 大家不要不耐烦哦 毕竟中间隔了年头,总有情况变化,要交代一下。 另外, 部分读者并不是从‘前传’跟来的,而是直接从第二部开始看,自然需要为他们做过背景介绍啥的。 ^_^ 阿娇很快就出现了啦!   ☆、第5章 丙寅第一公主家〔下〕 客人们离开了…… 楚王主送客转回还来不及落座,香奴就上前半步急急禀告:“王主,‘米分’坏矣!” 侍女讲的是彭城方言,又急又快。屋中其他的侍女和阉仆全都直愣愣傻睁着眼,一个字也听不懂。 “米分?”因香奴是从楚王宫带来的大侍女,王主刘静很自然地用彭城话漫不经心地说道:“米分既坏,再制一盒便是。这也要特意来告诉我?还在待客之时?” 悠悠然落座,王主示意侍从换饮料。 站得最近的小婢女立刻出列,用水玉杯倒了盏热饮奉上来。 “不,王主,乃……乃……”香奴迟疑片刻,咬咬牙‘噗通’一声跪下来:“乃为翁主制用之米分!” 不知不觉中,手中的水晶杯——歪了! 微烫的液体顺着袖摆和衣襟一路渲染,弄湿一片。 “王主?王主!”几个近婢围上来,有的动手给擦饮料,有的张罗着要给女主人换装。 “出去……”甩袖挥开众人,手指向除香奴外地所有仆从,王主静断然命令:“出去!” 侍从们不敢违抗,垂手恭敬地倒退出去,跨出门槛后还很尽责地将拉门拉合。 确定长公主官邸的侍从都走远了,楚王主自坐席上立起,冷冷瞟了跪在地上的侍女一眼,率先向内室走去:“香奴,随我来……” 侍女哆哆嗦嗦爬起来,默默跟在自家女主人之后。 ★☆★☆★☆★☆ ★☆★☆★☆★☆ ★☆★☆★☆★☆ ★☆★☆★☆★☆ 走了将近百步,陈十九才从四周景物的变化上发觉现在正走的路并不是来的路。 “从母,”十九相当疑惑:“我们往哪里走?” 辛姨妈:“去‘东角门’,回家!” “东角门?东角门!”陈十九立刻奇怪地问道:“为什么不从原路返回?” 辛氏突然驻足,拉下脸,双眼目光炯炯地逼视嫡亲甥女…… 陈族的十九姑娘被姨妈的严厉惊到了,停在原地手足无措,呐呐几不敢言:“从、从母……” “十九……听话!那些个王孙公子会赠你礼物,会讨好你,会与你海誓山盟,但……”凝视亲姐姐留下的漂亮女儿,辛氏温柔的脸上浮出浓重的哀伤和怜悯:“但……他们不会娶你。” “从母,你说什么呀?”陈十九有一种被揭穿的羞燥,心象被敲了一棍子——闷闷地疼。 “实话,总是难听!”辛姨妈并不多言,扭头就走。 十九默不作声,唯觉脚下灌了铅一样。 ★☆★☆★☆★☆ ★☆★☆★☆★☆ ★☆★☆★☆★☆ ★☆★☆★☆★☆ 楚王主院子第二进中的木楼,是母子三人的卧房。 能在这里伺候的,都是从彭城王宫陪嫁来的宦官和宫女,这些人以刘静的乳母楮氏为首。此时的楮氏本抱了王主静的小儿子在内院中转弯晒太阳,见女主人捡这不早不晚的时辰突然返回,不由吃了一惊。 察言观色见自家王主面色不豫,后面的香奴则是失魂落魄,楮氏情知有情况,急忙将怀中的少君交给女儿阿五让抱进内室去,然后命令所有不相干的人等全部清场,一楼外间只留最亲信的几人守着。 “说!怎么回事?”里里外外全是楚宫之人,刘静没任何顾忌,直接用彭城话急问:“你昨天不还告诉我,翁主用香米分万无一失吗?” 跪在凉凉坚硬的地板上,香奴泪眼汪汪,有苦说不出:“小婢并无撒谎。昨日小婢还查看过,为翁主制备之香米分细腻清香,没一点问题。可,可……” 听说是为馆陶翁主制备的香米分出了差错,楮氏的脸色也变了,焦急地帮着逼问:“只隔了一天,会出什么事?你个贱婢,快说,快说啊!” “昨晚上睡前,小婢还特意看过,都没事,”惊惧交加的香奴从怀里掏出米分盒,打开了,抖抖索索高举过头顶:“可才隔几个时辰,米分、米分竟然出霉啦?!王主……王主……” 接过装香米分的玉盒,楮氏呈到王主静面前。 扁圆的绿玉盒中是一层鹅黄色细绢内衬,幽香阵阵的洁白米分末在其中被压得紧实,仿佛一汪绿水中倒映出的一轮满月——带月晕的皎洁明月。 可若是贴近了细看,就会发现:明月,蒙尘! 就在米分盒一角靠近边缘的地方,赫然出现一点青绿的圆圆的小小的‘斑’! “还说不是你之过?!”楮氏竖起眉毛,第一个发难:“你肯定放置不当,否则怎么会受潮?怎么会出霉?” 王主静也冷冷望着地上的大侍女——任何主人都本能地讨厌滑头抵赖的下人。 “胭脂香米分易受潮易变质,必得仔细收着……奴婢制米分多年,焉能不知?”香奴使劲儿摇头,悲苦莫名:“尤其此米分乃为翁主特制,将要送入宫中,小婢更是自始至终带了一千个一万个小心,原料工序,一步也不敢错。制成后,存放上更是比王主自用之香米分还要精细,唯恐出一丝差池……” “可谁成想,谁成想……”说到这里,香奴扑倒在地板上放声大哭:“王主,小婢也不懂为何会变成这样……呜呜……同样法子,从没出过错,可这回……呜……呜呜……王主,王主,小婢冤屈呀!哇……” 王主静与乳母对视一眼:香奴是楚国人,服侍刘静多年。因性情老实和一手调制脂米分的好手艺被选中,以陪嫁侍女的身份随王主静远嫁京都馆陶长公主官邸。说香奴技艺不精,多年成绩摆在那儿;说香奴是故意使坏,没有理由啊? “香奴,平身吧!”挥挥垂胡袖,楚王主制止意犹未尽的乳母:“阿楮,明日……怎么办?” 楮氏心中一格登——明天,就是按约定要送米分入宫的日子! “怎么办?”斜靠在凭几上,王主静蹙紧了眉头:现在她后悔了!不该听婆婆提到小姑子对宫米分过敏,就兴冲冲推荐香奴的独特配方和高超手艺。 楮氏试探着:“王主,和长公主说说,我们推迟些日子如何?” “主动提出,却不能按时做到,是……言而无信!”按着眉心揉啊揉,刘静头痛:‘原以为能讨好一把婆婆和小姑的,现在……谁呢?到底是谁?’ “直接讲明白算了,我们不是没做,只是因故未成而已……”乳母努努嘴,颇为不平不忿。 不管什么理由,没做到就是没做到;而对一名贵族,‘言而无信’是极严重的指责! 瞅瞅忠心的奶娘,无心辩论的王主静直接换了种说法:“因故?那就属‘治下不力’。别人会议论,说我连自己带过来的人都管不好,凭什么管理偌大一个长公主官邸?” 左不是,右也不是,乳母满腹愁结:“王主,咋办?明天……” 室外,有人影绰绰…… 刘静看向乳母;楮氏快步走出去,大声喝斥:“谁啊?鬼鬼祟祟干嘛?” “禀王主,今天有渭水鲜鱼,渔家才送来。庖厨让郑七来问问,鱼怎么做?”一个小宦官侧着身进来,期期艾艾地禀告,说着说着还指了指上方:“天色……” 刘静了然——天色不早,是准备晚饭的时间了。 “问什么问,不知道王主喜欢鱼吗?”乳母老大的不耐烦。 郑七听了,向王主静行个礼,点头哈腰往外退。 “停下!”楚王主忽然给叫住了:“郑七,鱼有几条?” 阉侍马上回来,低头回禀:“禀王主,只一条。中等大小,看来还不到一年,庖厨说肉质十分鲜嫩。” “这样呀……”王主静沉吟片刻,说道:“告诉庖厨,做鱼羹,送去‘东院’。” 惊讶的表情,在宦官郑七的脸上一瞬即逝:“王主,唯,唯唯。” “王主何必对孟姜这么好?看前前后后照顾她多少了……她又何尝领过情?”说到东院的那位,乳母楮氏就气不打一处来:“仗着太子宠爱,仗着生了庶长子,这个齐国女人两只眼都快长到头顶上去了……” “孟姜天生那高傲性子,其实人……并不坏。看她照料季姜多细致,姊代母职……不易呐!”王主静无所谓地笑笑,站起来张开双臂,对呆立在旁的香奴唤道:“香奴……” “馆陶翁主也喜欢吃鱼,”乳母楮氏扼腕不已:“可惜哦!如此美味若送到小翁主面前,于王主该添多少助益?” 王主静无奈地耸耸肩,无奈地反问:“若翁主娇在,会轮到我送鱼羹?香奴,香奴……” 香奴还是木木的:“哦?” “愣什么愣呀……没见湿这块?”楮氏恼了,一袖子甩过去:“还不给王主取衣去?” 柔软的绸料打到面上,才让香奴醒悟过来,赶紧往内室去。可才拉开拉门,楮氏的女儿就出现在门口。阿五旁若无人地跨进门槛,手中的托盘上中单与曲裾放得整整齐齐:“王主,阿娘,衣裾来啦……” 见到女儿,楮氏有些意外:“阿五,怎么是你?少君呢?” “睡觉啦……王主,阿娘别担心,两三人看着呢!”阿五将托盘一把塞进香奴怀里,动手开始为王主静宽衣。楮氏点点头,加进去帮忙。 “也是,梁王主早冲上去了!”解开带钩上绑的花结,奶娘叹气:“我们上头这位大妇呀……平常明明从不碰鱼,可每回翁主回来,再讨厌也会凑趣吃上几箸。还有她跟前那个阿芹,到处收集烹鱼方子,竟从无到有硬生生磨出了一手好厨艺!” 刘静轻轻咬住下唇,很快又放开…… “其实细想来……也不奇怪,”一动不动由两母女操持,刘静果断地重归更前面的话题:“毕竟堂堂齐王主之女。据说,先齐王素来疼爱其母。” “孟姜之母再得宠,又怎样?!往事而已。齐国已换了大王……”楮氏一边给王主静系带结,一边恨恨道:“王主若与当今齐王一母同胞,还不是迫于形势嫁于窦家次子?窦詹事袭爵无望官职低微,前头发妻还留下两个嫡子!嫡出王主尚且如此,何况孟姜姊妹之母仅为庶出?’ 阿五觉得不对,扯扯母亲提醒:“阿母,阿母……” ‘哎呀,怎么提这个?我们王主也是庶出呀!’楮氏好不尴尬,住了口,偷偷地瞟自家王主。 楚王主柔和的面容上无一丝异色,仿佛压根没发现奶娘的语‘病’。 “我意思,人到什么境况……做什么事。”忠心耿耿的老乳母急匆匆亡羊补牢:“孟姜女乃齐王主所出不假,可也仅为普通贵女;而王主乃有爵有籍之‘大汉王主’。凭什么她区区一个小妾,胆敢将王主不放在眼里?!” “阿楮……恐怕误会了!”衣服曲裾更换停当,王主静合拢双袖,举步向内室门走:“孟姜并没有‘不将我放在眼里’……” “没有?王……”楮氏还想反驳,被女儿阿五拦截住,抱了换下的衣裳紧随而行。 香奴又是慢半拍,再次做了尾巴。 出房门;经过道;沿楼梯直向二楼…… “此当为……误会,误会也!”踩着轻快的步伐登上楼梯,楚王主刘静一弯朱唇的两边翘得更高了:“乳母莫非未发现?孟姜待我与待王主姱……并无……区别矣!” 作者有话要说:每天努力睡够十六个小时 今天才真觉得好些 ================================================ 应读者要求,出列馆陶长公主这一系的关系,简略版: 汉文帝和窦皇后有三个儿女,分别是: ·馆陶长公主刘嫖 ··汉景帝刘启 ···梁王刘武 馆陶长公主嫁给堂邑侯陈午,也生了三个儿女: 长子——堂邑太子陈须 次子——隆虑侯陈蛟(原名‘陈硕’) 女儿——馆陶翁主陈娇 【陈须小家庭的概况】: {堂邑太子‘元妃’} 姓名:刘姱 爵位:梁国王主 家世:刘姱是梁王刘武的嫡长女。 她叫窦太后‘祖母’,叫汉景帝‘伯父’,叫长公主‘姑姑’,叫丈夫‘表兄’,叫陈蛟‘表弟’,叫阿娇‘表妹’。 子女情况:暂无 {堂邑太子‘媵’} 姓名:刘静 爵位:楚国王主 家世:刘静是楚王刘戊的庶女。 楚王刘戊造反失败后自杀,其子孙被朝廷剥夺王位继承权。‘楚王’宝座自此落到其叔父那一支头上。 子女情况:陈须的庶长女和庶次子 {堂邑太子‘妾’} 姓名:孟姜 爵位:无 家世:齐国王主的女儿。 孟姜的母亲,是齐国的庶出王主。父母双亡后,孟姜与妹妹季姜投奔外祖父家,在齐王宫中长大。齐太后做主,将这两姐妹分别嫁给馆陶长公主的两个儿子做‘妾’。 子女情况:陈须的庶长子,另一个还在孕育期性别不明 【陈蛟小家庭的概况】: {正室}: 空着,还没订婚。 {妾}: 姓名:季姜 爵位:无 家世:齐国王主的女儿,孟姜的妹妹。 子女情况:暂无 ↑↑阅读以上内容后,还觉得哪儿不清楚的,尽管提出(⊙o⊙)哦^_^   ☆、第6章 丁卯避雨 鲜美的鱼羹,没没有象原先说好的那样被送去孟姜的东院…… 这天的黄昏天色突变,狂风大作。一道道闪电,刺穿磊磊翻滚的乌云。遥远的天际,一声声沉闷的雷鸣不断‘轰隆隆’‘轰隆隆’地传来。 不多时,雨滴纷落…… 长公主车驾在汉军骑士们的护卫下,紧扣在雨势变大前疾驰着冲入馆陶长公主官邸的大门。 这是预料之外的回家。 因现任宗正母亲再三再四的邀请,刘嫖皇姊情面难却,就携了女儿出宫回访。归长乐宫途中逢见下雨,长公主担心雨会越下越大,就命令折向进自己的官邸——避雨。 此时的长公主官邸,不巧正是‘空档’。 隆虑侯陈蛟不在,他让他那位爱岗敬业的皇帝舅舅一大早叫进未央宫,现在还没出来。而陈须刘姱夫妻也出门了——济北王子刘恪喜迁新居,宗室小辈们约好了同去庆贺其‘乔迁之喜’。 平常三位正牌常住主人都不在的时候,有事都是问王主静的。而今天,待刘静得到消息、急匆匆赶去迎接婆婆和小姑时,长公主早带着阿娇入北院安置好了。 ★☆★☆★☆★☆ ★☆★☆★☆★☆ ★☆★☆★☆★☆ ★☆★☆★☆★☆ 天还没怎么黑,雨在不停地下…… 楚王主立在二楼通向三楼的楼梯口,垂首敛眉,静静地静静地等待。阿五伺立在女主人身后;手中朱漆托盘上的彩陶覆盖罐中,是刚烹好的鱼羹——‘请见’的话才递进去,长公主的回音不知何时才会传下来。 “王主,王主……”偷瞄偷瞄四下的宦官和内卫,阿五尽可能压低了声量:“王主,到底还要等多久呀?再久,羹快冷啦……鱼一凉,就腥呀!” 刘静没有回头,好似什么都没听到;深蓝锦的翘头绣履缓缓挪向阑干,转而望向楼外:从两楼这儿望出去,北院正居的内内外外松明尽燃,楼上阁下灯火烛光辉煌成一片。汉军甲士身上的盔甲和手中的剑戟,在跳跃火焰的映照下发出一种莫测的——异光。 寒意,透过细密紧实的层层衣料; 缓慢但不容抗拒地渗入肌肤,钻入骨血,侵入——腹心! 右手在袖中握成拳,指甲用力地扣入掌心,让‘刺痛感’来压制本能的颤抖。可‘记忆’,依旧从心底喷涌着泛起: 那些人,顶着同样的头盔,如洪水般冲破王宫的大门…… 那些人,穿着同样的盔甲,在宫殿楼宇之间横冲直撞…… 那些人,拿着同样的戈矛和长戟,捅进所有敢于抵抗者的胸膛,不论对方是低贱的宫奴、普通的侍卫还是尊贵的王子——身上流着刘姓皇族血液的王子! ↓↓↓↓↓↓ ↓↓↓↓ ↓↓↓ ↓↓ ◇ ↓↓ ↓↓↓ ↓↓↓↓ ↓↓↓↓↓↓ 鲜血染红了宫院,仆役们四散奔逃,宫女们惊惶无措着逃窜……平日里俯首帖耳的下人们,此时如发了疯一样地叫着、跑着、抢着! 金银有人抢,铜钱有人抢,各殿阁的珍贵陈设有人抢钱……甚至连父王姬妾的被褥都有人抢!抢着抢着,还扭做一团撕打起来,直到被赶来的汉军挥剑砍翻。 她和她的姐妹们,跪在彭城王宫冰冷的青砖条石上无助地哭泣——她们的天,塌了! 吴楚联军败了,父王自杀了,兄长们不知是死是活,长安来的汉军攻破了王都和宫城。她们这些楚国王女霎时成了无根的浮萍,不知会被无情的流水带往何方。 四周围满了汉军,粗俗的野蛮的身上手上沾满了血的汉军。 那些人戳戳点点,口哨声和怪笑声此起彼伏;嘴里南腔北调说什么的都有,即便听不懂,也能猜到那绝不是好话。 那时,她想死,真的想死! 她生来就是王主,大汉的王主——仅次于公主的王主。 除了在楚王后和嫡出姐妹面前必须矮半截,此生此世何曾受过半点儿委屈?父王在日,荆楚大地上谁敢对她有半点无礼?不要说污言秽语了,就是抬头直视她的容颜,都是‘不敬’的大罪! 母亲和其她姬妾关在一起,身边只有奶娘。 楮氏紧紧搂着她,拼命用身体为她遮挡那些不怀好意的目光。那时阿五还是个孩子,紧紧贴在她背后,竟然也学着母亲从后面护住她。 乳母在不停地安慰她鼓励她:“王主,别担心,别担心哦!哪怕只看你阿姊面上,看在你阿姊小小年纪……万里迢迢出塞嫁去匈奴,朝廷和天子会宽赦我们这房……” “至少……不至于太苛刻……” “实在逃不过……王主,别怕,老仆不会让王主孤孤单单受苦!黄泉地府,乳母愿陪王主同往!” “王主,王主,阿五也愿陪王主同往呐!” ↑↑↑↑↑↑ ↑↑↑↑ ↑↑↑ ↑↑ ◇ ↑↑ ↑↑↑ ↑↑↑↑ ↑↑↑↑↑↑ “王主,王主!”阿五亲切的声音在耳后响起。 “啊?”刘静一动,从回忆中清醒回身一看,就见阿五有些焦急地一个劲儿递眼色。而乳娘女儿旁边,长公主的近侍正一脸纳闷地打量自个。 刘静十分客气地点头致意:“中官……” “不敢,不敢,”小黄门嘴里否认,心中却想灌了蜜似的舒服,笑眯眯摆个‘请’的姿势:“长公主召见,王主……” “多谢……”刘静谢过,嘱咐了阿五小心托盘,提裙踏上楼梯。 至楼梯的一半,从上走下一位官员,黑衣高冠,举止干练。刘静倒是认得,此人是馆陶长公主内史,掌管采邑各项事务。 内史见王主静迎面而至,并未退回楼上,只向旁边微微一让,同时略为拱手。刘静抿抿嘴,双手合拢正正规规行了个揖礼,然后小心地从楼梯另一边走上去。 ★☆★☆★☆★☆ ★☆★☆★☆★☆ ★☆★☆★☆★☆ ★☆★☆★☆★☆ 三楼没有其他用途,全是长公主的起居室。 高敞轩靓的宫室由雕花木隔断和不同种类的垂帘分成三小进。中央靠西的高台上,刘嫖皇姐怀中拥着个深红的倩影踞长案而坐,案上一幅展开的木简放在正中,旁侧还叠了几卷,外加许多算筹。 “阿娇,此项……彼项……”长公主的声音温温柔柔的,在空间中慢慢地响,节奏舒缓得好似一支催眠曲。 距离在缩短,王主静的视线随之越见清晰…… 被包裹在深红锦绣曲裾中的身姿,袅娜纤细。 欺霜压雪的肌肤,仿佛由世间最好的白玉雕琢而成,米分光柔腻。淡淡的峨眉下,一双风目横波斜睨,诉情含意,闲眄流光…… 而那头浓密丰盛的乌发不见任何珠宝,仅顺着削肩婉约逶迤而下,宛如子夜星光中悠然流淌过的湖水。 ‘小姑陈娇……实为美人胚子!’嫁入长公主邸这些岁月,每回见面,王主静依然由衷地发出与初见时同样的赞叹和——遗憾:‘可惜……就是纤弱些。嗯,小姑今日气色不太好,莫非在半路上淋了雨?’ 随便想想,刘静王主马上好笑地否定掉这个荒唐想法——有长公主在,估计就是所有人都成了落汤鸡,小姑子必定依然好好的。 回头示意阿五跟上,王主静带侍女进入最后一道木雕镂花门,右手覆左手加额,一躬身后,缓缓跪倒在地深深一拜:“大家……” 馆陶长公主停口,抬头瞟了副牌儿媳一眼:“嗯,刘静呀……” 向婆婆行礼完毕,刘静原地朝右双手拢袖,向小姑子一揖:“细君……” 冲长兄的侧室微微一点头,馆陶翁主陈娇随即垂眸,继续摆弄手中的算筹。 长公主淡淡地问:“静,家中……皆安适?” “禀大家,皆安。月初,城阳王子则……”刘静将最近长公主官邸的几件礼尚往来逐一道来,并附上自己是怎样处理的。 听到凡是涉及皇太子刘荣和栗氏家族的赠礼,不问尊卑一概比同类情况加三分,馆陶长公主面上不显,心底却不禁连连称道。 阿娇听着听着,眨眨眼,去捏母亲的手。长公主侧头一笑,贴在耳边告诉女儿,等人走了就和她详解其中的诀窍。 纱帘动,吴女官捧着只热气腾腾的玛瑙碗走进来:“长公主,翁主……” “大家,细君……”一见这个,王主静连忙抢先一步,让身后的阿五上前来:“今得渭水鲜鱼,妾命庖厨制备鱼羹,愿细君品尝……” “鱼羹?”皇帝姐姐看看刘静,再瞅瞅卖相普通的彩陶罐,对刘戊女儿的自信颇感惊讶。众所周知,长信宫的庖厨在汉宫御厨群中以手艺精湛而名列翘楚,而长公主对女儿的饮食更是极谨慎也极挑剔。 停了片刻,长公主用充满怀疑的语气问道:“刘静,羹中何?” “鱼,稻米,姜丝,茱萸……”陈述中,王主静慢慢挺直了腰杆:是的,彭城王宫比不上睢阳王宫奢华宏伟;但楚国水泽纵横,食鱼历史悠久,王宫对河鲜自有一套处理绝技。 思量一番,长公主朝壁衣下侍立的众宫人中唤一声:“医者……” 一名形容淡雅的中年妇人出列,向长公主一礼,径自走过去打开陶罐。 早有宫女取来长柄勺与几只小碟。 医女舀出一勺,先移至鼻下闻闻;接着,倒入小碟晃一晃,认真分辨各种食材;最后才举碟,含一口细细咀嚼。 放下食具,妇人近前汇报:“禀长公主,当……无碍!” 得到这个评论,刘嫖长公主这才松了口,询问女儿的意愿:“阿娇?” 此时的楚王主提心吊胆望着小姑子,唯恐馆陶翁主那颗千娇百媚的脑袋摇上一摇。还好,娇贵女没反对,拿起雕了白玉兰的金勺先浅尝一口,顿了顿,随后就慢慢吃起来。 刘静大大地松了口气! “哦,大家……”乘此良机,王主静趁热打铁从怀中取出一只海棠形金盒,双手奉上,含笑解释本想请王主姱明日带进宫的,可巧长公主今天回来,于是就不用麻烦太子妃了……云云。 ‘实际上,你是巴不得不让阿姱转交吧?!’了然地抬抬眉,长公主命侍女端过来。打开盖子,凑近闻一闻,又挑了些米分末在指尖轻轻碾压,皇帝姐姐渐渐露出满意的笑容:“静,此米分……甚妙。” 看平安过关,王主静不胜窃喜,深深弯腰,十分谦逊地道:“不敢,妾不敢……” 作者有话要说:端午节快乐!   ☆、第7章 丁卯避雨(下) 细嚼慢咽间,大半碗鱼羹吃完了。 吴女官柔声问自家翁主,需要不需要再添些——毕竟,一掌能握三个的玉碗,其容积实在不大。 阿娇想想,食指中指在案上连击,扣出‘两慢一快’三个短音。 “唯唯,唯唯……”吴女官领命,为小翁主又盛上‘半’碗。 一直关注小姑子动态的刘静见此情景,心口狂跳——不负苦心,不负苦心,她成功啦! 果然,长公主一面爱怜地轻抚女儿秀发,一面对副职儿媳笑得和蔼可亲:“静……有心矣!寺人,庖厨厚赐。” 王主静当然不会忘记再接再厉谦逊一番。她带来的侍女阿五则比较率真,只顾闷了头偷乐——掌勺的厨子,是她亲爱的姑表兄。 长公主还想再问些近期的家务事,外面突然传来禀报——皇太后派人传话来了。 帘幔纷飞处,宫女引着一名宦官走进来。来人身着中级内官的服色,头发微潮,衣裳下摆处湿漉漉的,形容带几分狼狈。 “长公主,翁主……”向两位上位者各施一礼,宦官转达窦太后的意思:有淋到雨没有?不管有没有淋雨,记得一定吃放姜的热食驱寒。尤其是阿娇,千万别给寒气侵到! 皇帝姐姐颔首,给了赏钱;宦官千恩万谢地出去。 谁也没想到,第一波还没走远,长乐宫派的第二波人就到了! 内侍带来窦太后新的嘱咐:若雨不停,今晚就别急着回宫了。晚间阴气重,加上雨水湿气,对阿娇的身子可不好。等明日天气转好后,再回来不迟。 …… ★☆★☆★☆★☆ ★☆★☆★☆★☆ ★☆★☆★☆★☆ ★☆★☆★☆★☆ 雷声隆隆,雨落如注…… 辛氏叫甥女:“十九……” 没反应。 “十九!”做姨妈的更大声些。 姨甥女神游天外,不知在想什么。 “十九……”辛氏板起脸:“雨……下进来啦!” “呀?!”陈十九在座位上一跳,对着车厢上、下、左、右来回地扫视,神情中带出忧色。 “别担心。”辛氏看在眼里,耸耸肩:“这马车……防雨。” “防雨?”十九疑虑重重地望向车顶,摆明了是不信——防雨的马车是侯门贵胄人家才有的。姨夫的父亲陈老虽当上族长,却连个官身都不是,哪有资格享有高档马车? “这车乃曲周侯所赠。”见甥女怀疑,辛姨妈徐徐解释道:“曲周侯请客,宴后用这车送阿翁回家;随后就以‘敬王杖老’名义,连车一并奉送了。” 十九姑娘瞪圆了眼睛,重新打量车厢内的种种饰物:“怪不得!曲周侯……慷慨啊!” “其实……还不是看在长公主面上。”辛氏抓紧时机,进行机会教育:“所以你一定要和长公主那边处好关系!” 陈十九立刻应承,点头如捣蒜:“唯唯,从母。” 辛姨妈没好气地追问:“十九,你前面到底在想什么?” 十九姑娘双眼放光,晕乎乎地大发感慨:“从母,齐国之孟姜……实乃‘天人’也!” “孟姜……天人?!”辛氏挑高眉毛,轻轻说:“十九,休胡言!” “可是可是,从母,孟姜多么……多么美呀!”十九小姑娘彻底呈神魂颠倒状,固执己见:“在出来路上……碰见时,我、我还还以为遇到仙女啦!” 如烟如霞的白丝衣白罗裙,不染纤尘; 举止轻灵,好像在云间行走,飘逸如梦; 一双迷迷蒙蒙的杏眼,盈盈似噙着露,轻愁曼拢,惹动人心——回想着那位稀世美人,陈十九喃喃地低语:“从不知……女子可美成那般!想来,传说中……越国之西施与郑旦,应当就如孟姜模样吧?” “于是,你瞠目结舌,状若痴呆,”辛氏没好气地戳了甥女一指头:“活脱脱一女登徒子。” “从母?!”陈十九惊叫,抓着姨妈的胳膊直喊不依:“人家哪儿有?哪有?姨妈呐……” 拍拍甥女娇媚鲜艳的小脸,辛姨妈不吝赞许:“其实,我家十九亦为一美人啊……不过一个妾而已,也值得你如此放在心上?” “从母哄我呢,我哪能和孟姜比?”陈十九摸摸自己的颊,怅然若失:“从母,见过孟姜,我都不敢照镜子了。” “十九!”辛姨不赞成地瞪甥女,暗暗后悔——早知道就不从‘琨舍’旁过了。没想到竟然遇到孟姜姊妹。 辛氏刚想开口教训两句,陈十九倒先自解了:“不过,姨妈说的也不错。只可怜……如此风姿如此美貌,又是一国王主所出,堂堂贵女,却做了‘妾’。” “齐王室作此安排,摆明欺负人家孤儿无依无靠嘛!从母想呀,另一个楚王主虽说也没当上正妻,好歹还捞个‘媵’呢……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至少为朝廷承认。而孟姜季姜呢……”陈氏十九长吁短叹,唏嘘不已:“妾乃贱流,妾……乃‘贱’流呐!” 很难得的,辛姨妈这回没驳斥不懂事的甥女。 就事论事,辛氏对齐王族的做法同样不能理解。 即使女孩们的父母都没了,凭借如此出类拔萃的美貌,寻个齐地豪强或富家嫁出去很难吗?何至于送入京城,做一名一辈子上不了台面的小妾? ★☆★☆★☆★☆ ★☆★☆★☆★☆ ★☆★☆★☆★☆ ★☆★☆★☆★☆ 皇太后的传话,与王主静没什么干系。 ‘皇太后总是这么宝贝阿娇!小姑命真好……’靠边坐的刘静百无聊赖,四下瞄看,视线于无意间落在小姑的裙服上。 陈娇今天穿的曲裾是绮丝的,雨后深红蔷薇一般的颜色;绕身三圈,长可曳地。 裾袍的主料通体不见纹饰;唯在袖口、领口还有下摆处,用与主料同底色的深红蜀锦缘了边。锦缘上以玄色和暗红色的丝线绣出大大小小的蛟龙,在层层流云中穿梭飞腾。 ‘活灵活现!这些蛟和龙,仿佛下一刻就能从锦料中飞出来!’欣赏着赞叹着,突然,王主静凝眸:‘咦?好像不是纯色唉……’ 匆匆几眼,人们很容易以为陈娇的曲裾是一抹色;其实,不然。 丝绮上实际铺满了团团云纹,期中许多缠枝的芍药、桃花和石榴图案穿插间错。由于是交织的暗纹,小贵女静止时一点都看不出来;而有行动时,裾袍随动作起伏,照射到衣料上的光线角度随之变化,那些纹饰才显了出来。 高档华美的服饰,是所有女人的梦想。 ‘多美的料子’即使是刘静也不禁羡慕不已,心驰而神往:“呃??” 长案下,深红的裙裾——动了! 一动,又一动…… 正在刘静莫名其妙,深感诧异,深红骤然翻开一角,露出里面重重叠叠的雪白衬裙。 再然后,一只胖乎乎的健硕灰兔从长公主母女交叠的裾摆间突然冒出来。两只长长的耳朵,全身油光可鉴的短绒毛毛,一双乌溜溜的圆眼骨碌碌乱转,欢快好奇地打量楚国王主。 “呀,胡亥吔!”刘静捂了嘴,差点儿失笑:‘前面还在想……怎么不见胡亥兔,小姑通常是去哪儿就带到哪儿的啊!原来……是躲到裙子下面去啦。’ 摸摸左袖管,掏出把煮瓜子握在手里,楚王主不怀好意地向胖兔子招招摇摇:“胡亥,胡亥,来……” 瓜子是在汤汁中加昂贵食用香料煮熟的,再用文火烘干,喷香喷香。 胖胖兔踏出半步,顿顿,又缩回去;前进一步,转眼又钻回红裾;可又将脑袋探出来,眼巴巴眼巴巴地瞅着斜对面的王主静,如怨如述:‘你好人做到底,送来嘴边……啦!’ 瞧这有贼心、没贼胆的怂样? 楚王主好怄,再也忍不住笑出声来:“咯咯……” 于是,兔子不必为难了。 随着一声“胡亥”,宠物兔霎时四脚腾空,被强制转移到馆陶长公主怀里。 胡亥兔趴在女主人胸口挨挨蹭蹭,满头满脸的无辜。馆陶长公主被逗乐了,举手戳戳胖兔子的厚脑门,频频笑骂:“胡亥,胡亥……” 阿娇也笑了,顺手抓过一卷木简去捅胖胡亥的胳肢窝。宠物兔左躲躲右闪闪;到后来干脆躺倒,在长公主膝上打滚。 或者是因为热腾腾的鱼羹或者是由于宠物兔的淘气,小贵女白皙到有些苍白的玉容漫漫染上层淡淡的嫣红;眼波才动,笑靥初绽,和着眉梢眼角的一抹顽皮,艳逸横生…… 猝不及防的刘静被吸引了,忘了端庄,忘了礼仪,浑浑然失神:“噫……” ‘上帝,王主老盯看翁主干吗?多失礼,长公主要责怪呢!’发觉异样,侍女阿五不敢喊,只能从后面使劲儿拉扯女主人的裙带。 还好,这时节又一名长乐宫内官被请进来。 窦皇太后又传话了:今日匆促,长公主官邸这边没预备,恐怕无法周全。阿娇别桩琨舍’了,与长公主挤一晚为好! 被第三波传话人一打岔,楚王主总算及时恢复到平常状态。 可当看清小姑逗兔子用的木简,王主静的心又不受控制地‘扑腾扑腾’乱跳起来:之前案上的几捆木简全部头朝里尾向外,没注意到;现在看清了才发现,这些册卷的简头竟是红黑相间的! 不同于染成蓝绿色的‘支出’帐,馆陶长公主官邸中,这些简首被染做红黑两色的简册专用来记录收益——田庄,山林,商铺,汤沐邑…… 管家这么久,刘静从没经手过红黑收益帐;偶尔一次在刘姱那儿看到一卷,还被王主姱立刻就收起来了。 ‘怎么?在这儿……’看到家中最重要的账目被如此随随便便地摞放在案上,还近在咫尺,王主静顿时怔住,心里象打翻了五味瓶——什么滋味都有! ★☆★☆★☆★☆ ★☆★☆★☆★☆ ★☆★☆★☆★☆ ★☆★☆★☆★☆ 雨似乎小了点…… “从母,今天梁王主没见到呢。”十九姑娘兴致勃勃:“梁王主美吗?” 辛姨妈拒绝回答这类可能引发后患的问题,选择直接跳过:“总有遇到时候,今日王主和太子出门访客去了。” “嗯?”十九眯起眼,乖巧地换个话题:“楚王主还算有福气,她儿子虽然庶出,但‘媵’非寻常妾女。若梁王主无子,未必无承嗣侯位之幸。” 做姨妈的缓缓点头——不是‘未必’,而是‘很可能’,如果太子妃刘姱一直无出,如果长公主肯向皇帝求求情。 刘静的亲切和气显然给陈十九留下很好的印象,所以十九姑娘投以诚意祝福:“从母,有了儿子又能管家,楚王主也算熬出头啦啊!” “熬出头?”辛氏嗤笑:“还早着呢!” “早?为啥?王主静不是管家了吗?”十九姑娘大为困惑,她记得母亲曾告诉她,‘管家’对一个女人来说是最实际的好处:只要掌管家政大权,就不用仰人鼻息,不用委曲求全地去讨好别人;可以自由支配钱财,可以任意指使下人,可以抬头做主,可以呼风唤雨…… ‘就是姨妈,也是先忍几年,等管家后才挺直了腰杆过舒心日子的……’瞧瞧亲亲姨妈,陈十九一肚子问号:“既然长公主允许楚王主管家,管家吔……” 辛姨妈凉凉一笑:“那要看哪种家!” “咦?有何区别?”十九不懂:管家理事嘛,不外乎管钱管人;能有什么打不同? “长公主官邸并非普通人家。”辛氏让十九坐近些,扳着手指头分析给甥女听:“馆陶长公主家,光下人就分‘三’大派。” “属官们乃朝廷委任,正式官吏啊!而宦官和宫女出自内廷,隶属皇宫,只听命于长公主一人。换成皇姊三个亲生儿女,这些人或者还能顺从;”辛氏伸出一根指头:“至于反王刘戊之女……谁会放在眼里?” 十九摇头。 辛氏伸出第二根指头:“第二群……梁王主侍从。这部分人来自睢阳梁王宫……梁王权势赫赫,富甲大汉;梁国乃天下第一强藩。你觉得他们会听楚王主?” “绝不,梁王主乃‘元妃’也!”陈十九想都没想,直接摇头。 辛氏:“剩下者,王主静从楚国带来一些,孟姜姊妹从齐国带来几个,陈氏家族之人若干……” “陈氏,还有陈氏?”陈十九一愣——这关陈氏家族什么事? “稚儿!”辛姨妈晃着食指,好笑地反问:“馆陶长公主姓刘不假,可太子须、隆虑侯还有馆陶翁主却都姓陈!陈氏家族难道会眼睁睁放弃长公主官邸?不提别样,光这两年,陈氏往两位公子身边塞多少人了都?” “哦……”如醍醐灌顶,十九姑娘恍然:“怪不得近两年陈族少年俊彦……不断入长公主官邸……” “我阿翁眼神不好,心可不瞎!”辛氏弯起嘴角,笑得爽快:“总不能让两位公子因堂邑侯而远了本宗吧!情分嘛,处啊处,处熟了……自然就有了。而那些陈氏子弟,以后无论入仕也好求官也好,总顺畅许多。” 陈十九深深敬佩。 细想后,陈十九犹疑地问:“这么说,王主静日子艰难?” “有那么个父亲,王主静自然不易。”辛姨妈幽幽叹息一声:“所以说,十九,很多事并不像表面上那么简单……” 姨甥俩,一时都沉默了。 不知过了多久,陈十九冷不丁发问:“从母,馆陶翁主乃十几?二十几?” 辛姨妈没听懂:“十九,你在问啥?” “排行啊……”十九很认真地问:“我十九,阿姊十一……忽然想到,从不知道翁主娇算姊妹中第几个?” 陈十九瞪着好奇的眼睛:“从母,既然族中姊妹都论排行,那……翁主娇行几?哦,还有那个少儿,她又行几?” ‘真是个孩子!’辛氏嗤之以鼻:“记得,以后千万别将陈少儿与翁主放一起提,云泥之别啊,小心让长公主那边知道不痛快!陈少儿……非陈家子,当然不入排行。” “非陈家子?”十九姑娘差点叫出来:“怎么回事?” “奴婢贱种……陈氏宗谱无名……”辛姨妈并不想多说:“十九,少问!” 忍了忍,陈十九终究没忍住,问另一个的情况:“那翁主呢?” “馆陶翁主娇……” 凝视车窗外的雨雾,陈门辛氏一字一顿:“翁主娇……属于‘天家’!”   ☆、第8章 戊辰长信翁主 太阳起了个大早,阳光普照…… 长乐宫城的中心——长信宫——摆脱掉一夜沉寂,跨入朝气蓬勃的新一天。 守卫皇太后宫城的南军才换过班,昨夜值班的侍卫出宫归家去了,新一批个顶个精神抖擞,紧抓戈戟站得笔直。 而长信宫建筑群最外圈的宫室和廊上,二十多位身穿大礼服头戴笨重发饰的浓妆女子迎着阵阵晨风,端端正正默默立着——她们是此次被点到名的后宫嫔御,于今日凌晨入长乐宫侍奉,到现在已在这里站了近两个时辰了。 宫女和宦官们出出入入,各忙各的事情。万不得已必须走过这群后宫贵妇时,当面都按礼仪规定行个礼;待走远些,则窃笑着互相交头接耳:‘昨天前前后后共晕过去五个,今天不知道哪位将第一个昏倒。’ 而同一时间,长信宫内部核心的宫室群却与其外围形成鲜明的反差。 以皇太后寝室为原点的若干重要套间,连带彼此之间的走道和小廊,全是静悄悄的。看不到有人忙碌;偶尔有宫人路过也是蹑手蹑脚,尽可能不发出一丝儿声响,和某种喜好昼伏夜出的猫科动物似的。 掀开厚厚的锦帷,年轻的女官踮了脚尖,滑步走入。 经过两道丝绸绣帷,还有一幅水晶玉珠帘,吴女最后在一道双层的素纱幔帐前停住;撩开一条线,小心地往里面看…… 透过似轻烟如薄雾的半透明丝纱,隐隐约约地可以看到:雕有蟠龙腾蛟图纹的黄花梨木大床上,女孩面朝里拥被而卧。一头乌云瀑布般的秀发随意地散在枕上和被上,与颈上那串灿若明霞的明艳红玉珠一起,随着汉室小贵女均匀的呼吸而微微起伏。 看样子,睡得正香! 谨谨慎慎放下素帷,再检查检查宫灯与冰盆中的冰块,吴女侧了身子穿出水晶帘;和进来时一样轻手轻脚地退出去,一直退到卧室门外。 ★☆★☆★☆★☆ ★☆★☆★☆★☆ ★☆★☆★☆★☆ ★☆★☆★☆★☆ 卧室外的走道上,立着七八个穿官服的男女。见吴女出来,这些人的目光立刻齐齐地射过来。更远处,十多名端着盆盆灌灌洗漱用品的普通宫女和宦官,也一个个向这头张望。 一名体型圆润的中年女官走出来,近前压低了嗓子问道:“吴,翁主醒耶?” 吴女没有回答;招手从宫人群中叫过一个小宫女,用吴语贴在耳边上嘱咐说:“阿叶,再趋拿耶冰来,冰盆里格冰……融得措乏多啦。” 小宫女听了,拔腿就走。 看小宫女跑远了,吴女这才回转身,对几位内宫同僚缓缓摇了摇头。 这回复,显然令人失望。 内官们互相看看,彼此交换着眼神,最后,视线依旧聚焦在前面发问的丰满女官身上。中年女官倒也不负众望,向前一步试探地提议:“吴,天色不早也。且,久卧迟起,恐于贵女之声名……吴,是否……唤醒翁主?” 其他内官附和地频频点头,纷纷用鼓励的眼神注视吴女,表情下的意思就是:‘天色不早了,早该起床了。再说了,女孩子睡懒觉,对名声总归不好吧!纠正主人的不良生活习惯,才是真正忠心的表现;身为馆陶翁主的首席大侍女,要勇于挑大梁才是呀!’ ‘假仁假义!说到底……不就是怕太晚了,会耽搁你们办差?搞得好像全为我着想似的……’吴女官也不废话,不慌不忙向后退开一大步,直截了当让出了通往娇娇翁主卧室大门的路;然后垂首向众人敛衽行了一礼,那意思再明白不过——想当忠言直谏的忠臣,那好啊,尽管请便! 刚才还蠢蠢欲动的男女内官们,顿时偃旗息鼓。 一帮人相觑片刻,默不作声退回原位,乖乖地站好,耐心耐性继续等啊等啊……等! 吴女官秀致的面容上,闪过深深的嘲讽。 自那次袭击事件后,馆陶翁主变得浅眠,非常容易惊醒,一旦醒了就很难重新入睡。为了不让噪音影响到孙女的睡眠质量,窦太后定下规矩:每天只有等小翁主醒后,才允许开展各项宫务。 也就是说,馆陶长公主的女儿睡饱了自然醒之前,长信宫内围什么都做不了。 ‘一群狐狸……’想到半年前那个自作聪明的宦官,为了方便自己竟然指使入宫不久的小黄门故意弄出大声,生生扰醒小翁主,吴女心里的反感就翻了两番:躲在幕后的内官最后被削了职,勉强算恶有恶报。可那个小黄门呢,当天就被皇太后命令甲士拖出去锤杀了——想想就可怜,还是个不懂事的孩子啊。 ‘翁主如果没睡好,一整天都会不舒服呢!’吴女官将头低得更低些;虽然理解,可她真的一点儿都不打算帮忙:‘怕时间来不及,就更勤快些!只要肯动脑筋想办法,就不会误事。’ ★☆★☆★☆★☆ ★☆★☆★☆★☆ ★☆★☆★☆★☆ ★☆★☆★☆★☆ 织满缠枝石榴和飞龙猛虎的大红纱绡被,动了动——被中人翻了个身。 两排浓密的睫毛犹如黑蝴蝶的翅膀,轻轻地颤动着。陈娇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手,习惯性地摸向脖颈上的玉串…… 皇帝舅舅赠的玉珠串粗看上去颗颗饱满,可若是亲手摸——或者凑近了细看——就会察觉到,每颗红玉其实各有不同。 严格说起来,这些小块的绯红美玉甚至都不该称之为‘珠’!因为没一个是滚圆的。几十块体积相仿的红玉先分别按各自形状的特色单独构思,再以精湛的刀工因势利导地雕成各种传说中的瑞兽和祥禽,成功后于顶端钻小孔穿线连接。 触手,微凉;慢慢地摸遍——小头,长颈,几支长长的飘逸的尾巴,还带羽毛…… 一半脸还埋在枕中的阿娇笑了,捏到面前睁开双眼看去,手中的果不其然是一颗‘凤凰’。 手一松,红玉串落回颈间。 小贵女眼闭起,又睁开;瞪着头顶雕梁上悬挂的一对白玉璧良久良久,这才拢了拢发,慢悠悠地撑起半边身子。 斜斜靠在半人高的床围上,阿娇挑高一条眉,漫不经心地瞄向床尾:搁在床前的脚踏旁,没有和平常宫室一样摆上个矮几或宫灯,而是特立独行地放了只硕大的‘海蚌’。 两扇蚌壳的表面色彩斑斓,海味十足。半张的上壳边缘,还煞有介事挂上两长条碧油油的海藻,有模有样。只可惜贝壳内没有人们期望见到的价值连城的巨大珍珠,只有一床绣满了红萝卜的被子,和被下某只好梦正酣的——大胖兔。 白嫩嫩的纤足探出石榴红的纱被,勾住蚌壳的边,摇一摇。 海蚌摇晃——与摇篮相仿的弧形底座,让蚌壳很容易被摇动——兔子依旧大睡呼呼。 阿娇勾起嘴角,使劲儿踹两下。 蚌壳晃动的幅度更大了,换了谁都睡不稳——了不起的胖胖兔却顺势翻个身,在摇来晃去中处之泰然。 抿抿小嘴,娇娇翁主欢笑着放弃! 床头方向的床围顶部,安有联排的比目黄玉磬。小贵女举起手臂,探向脑后…… 指尖,在一排玉磬上……依次……划过…… 前磬击打后磬,后磬扣响再后磬…… 十二只美玉磬联动,一串极清极悦耳的音节此起彼伏地响起,‘琳琳’‘琅琅’高越低沉,错落有致。   ☆、第9章 己巳疑斑 好像某人掌中大大小小的玉珠,落入美玉无瑕的冰盘;清音妙韵透过重重的幔幕,传入室外每位等候者的耳中…… 人们一下子振奋起来! “速速,速速翁主醒矣!”内宫官员们合掌庆幸,迈开步就跑,急吼吼招呼各自的直属手下——时间委实是不早了,名目繁多的事务得加速加紧办才行! 吴女的反应最快,立刻带了人进去伺候。 漱口洁面,用细盐刷好牙,馆陶翁主陈娇在侍女们的帮助下换上一套簇新的中单。 吴女细心地给小主人结上衣带,同时用吴语絮叨着这两座宫城最新发生的种种:“翁主拿,听瑟皇后伐舒宜……” 阿娇眉头一皱,站定了,略带忧虑地看着吴女官:‘什么时候传来的消息?情况如何?’ “昨天夜里相……”女官调整调整中单的领口,轻轻松松地安慰小主人:“翁主用伐仄急哦……太医已经……起过啦,没啥杜事体。现在转天气,早暗阴,中上热,有嗳受……唥……” 知道没大碍,阿娇这才缓了神情,就听吴女紧接着又提一件:“噢,翁主呀……听嗄头讲,王美人晕过去啦……伊思今早第一个晕过去咯!” ‘王美人?’馆陶翁主闻言,动作稍有停顿。 女官脸上是掩不住的同情:“讲起来,王美人平常待宁老好哦!从来乏象某些后宫,眼睛象长了天上一样。翁主,要伐要帮伊求求情?早嗳放伊回去算啦……总归思胶东王格阿姆啦!” 阿娇想了想,缓缓点头 见小主人采纳了自己的建议,吴女官十分高兴,再接再厉地介绍未央宫那边的新闻:“翁主呐,听西宫艾边宁讲,项女革两天吵瑟忒……哉!” 娇娇翁主抬眼,一脸的疑问。 吴女立刻意识到问题所在:“哦,项女哪,就思艾个项七子。因为乏肯服侍皇太后,摆天子贬作庶人,关到永巷里弃啰!” ‘想起来了,是有这么回事。’阿娇想起来了:‘当时动静可不小,太医署抽调了近十位资深太医一同会的诊。记得大母听完禀报后一语不发,直接打发人去了未央宫宣室殿……然后,皇帝舅舅就发怒了。” 鲁女端来方形的衣盘,上面是一件鹅黄色的晨衣,薄绢质地,无绣无纹。小宫女阿叶进来,告诉吴女——翁主的早间饮品好了。 将晨衣随意地批在中单之外,馆陶翁主接过吴女递过来的白玉盅,一口气灌下;出内寝,入中室。等候的梳头宫娥卞女见贵女出来,深深弯腰,行礼。 小贵女走到一架落地的鎏金青铜镜前,于锦垫上款款落座。 女官端木氏带着四个抬大衣匣的宦官进来,打开了呈到馆陶翁主面前——里面是为今天准备的曲裾和罗裙,还有与之相配的腰带和鞋袜。 一看到匣中海棠红的绣花曲裾和樱桃红的六福罗裙,娇娇翁主就一皱眉。 感觉到小主人的不悦,端女氏一紧张,张嘴就是提心吊胆的询问:“不知……翁主所期者……何?” 阿娇听见,更不高兴了,直接别开脸——不理不睬。 ‘上帝……我昏头了!翁主不能说话呀,这样问不是讨打吗?!’话才出口,端木女官就意识到失口了,脸上的血色迅速淡去。 “端木,端木!翁主,端木非有心……”好心的吴女忙上来给打圆场,向小主人试探地问:“至于裾裙,不知翁主之意?” 淡淡瞟端木女一眼,馆陶翁主环视周围;目光在看到宫室角落中一株半人高的月牙白月季时,不动了。 吴女见之了然,走近了对端木女官就是一通耳语。 “唯,唯唯,翁主。”感激地看看吴女官,端女氏急忙起身,重新去准备。 青铜镜的镜面明若平湖,下面铸成竹节状的支撑架每隔一段时间就换一次,以便其高度与小贵女坐姿的面部位置持平。 不经意地扫镜子一眼,陈娇向梳头宫娥点点头——示意她可以开始了。 打开放梳子的漆盒,卞女挑了把齿距颇宽的大角梳出来。在小宦官捧的墨绿玉浅口盆中蘸一蘸温水,梳头女一只手抓牢长发的中端,一只手执梳,从下往上慢慢地梳…… “听讲呀……” 吴女边帮着握紧头发,边兴致勃勃地说:“项女自从进永巷后,又思挑吃又思挑喝,每天洅作得乏得了!” 馆陶翁主挑高一道眉毛,相当诧异:‘怎么,进了永巷还那么嚣张?’ “嗯,照伊格讲法,天子仅仅思贬伊本宁,但么伐认伊肚皮里格小囝……”说到这,女官的神情浮出些许异样:“伊……可以吃苦,但堂堂格皇子,哪能可以……受罪?!” ‘因此,她一个犯妇吵吃闹喝?恐怕还不止吧,她多半还要好衣裳好住处好伺候……’阿娇抿嘴歪头,有趣地眨眨眼:‘这算不算……母凭子贵?’ 明眸中流转出的含义,吴女看懂了,低下头掩嘴吃吃地笑。 “吴,吴姊……”卞女用刚换的细齿梳顶顶一心二用的吴女官,指指她抓着头发不放的手——该放手了,要梳上面的了。 “呀?哦,哦……”发觉自己碍了事,吴女赶紧松开手,好让梳头女能继续工作。 角梳按在头上的力道,不轻也不重,恰到好处! 娇娇翁主安适地合起双目,享受着,等待着;入耳的,是吴女略带兴奋的声音:“听瑟项女讲最多格,就思要衅卓七子……算账!” ‘当然会找她算账,谁让卓丽君去告发了呢?’柔美的唇线,上弯——前提是,这条姓项的咸鱼能翻身。 “翁主侬想啊,伊肚皮里格毕竟思天子骨血,一旦养出倪子,堂堂皇子之母……”吴女官有越说越来劲之势。 一只手指突然抵到吴女唇前! 女官一怔,旋即看到小主人直视自己的凤眼中,闪烁着极明显的不赞成。 须臾收回食指,陈娇冲她的阿吴严肃认真地摇了摇头。 吴女陡然心惊,匆匆向四下望去:周围的宫娥宦官个个埋头做事,既茫然也不关心;唯一听得懂吴语的阿叶则远远站在室门边,看这距离该是听不到。 脸一红,吴女向小主人九十度屈膝——她造次了!只顾图一时嘴快,却差点忘了她只是个小内官,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小’内宫女官。 千丝万缕,终于梳理顺畅了。 负责珍饰的许女端出各色发带和额饰,请小贵女挑选。 馆陶翁主没动,摇摇头转向室门。 吴女知道小主人的意思,才想让人去端木那里催催,就见端木氏带着从人步履匆匆而至。 端木女官这次带来的衣匣内,是一领月牙白的暗纹曲裾和一条青翠色的多褶纱裙。 来回巡视两遍,馆陶翁主露出满意的笑容。 端木氏松懈下来,偷偷长舒口气,慢慢退到一边。 等贵女自几只珠宝盒中指定了发饰和配饰,梳头宫娥取过长发带和额琏,手指灵巧地几个翻转,一个简洁明快的发型就此成功。 抖开洁白的曲裾搭在小贵女肩头,吴女正想请小主人配合伸一下胳膊,人突然停住了。 愣愣地盯着自家翁主右耳后的一段颈子,错愕的吴女官两只眼几乎瞪到凸出眼眶,声线也随着颤抖起来:“翁、翁……翁主?!” 听声音不对,阿娇转过头,疑惑地看向大侍女。 探过一根手指,在目标上微微沾一沾,吴女紧紧张张抛出一串问题‘翁主,我手碰到的地方……疼不疼?’‘翁主,觉得痒吗?痒不痒?’‘翁主,有没有感到什么异样?’。 挑挑眉,阿娇既不摇头也不点头,只扭动脖颈伸手去摸。卞女眼明手快奉上一面台式青铜圆镜,举着竖在娇娇翁主头的后侧方。 ‘还好嘛……哪有那么夸张?瞧阿吴一惊一诈的……’看看镜中映出的那块要使劲找才找得到的圆斑,馆陶翁主无所谓地耸耸肩,伸胳膊让吴女继续加衣。 “翁主,翁主……可有不适?”犹犹豫豫地为小主人穿曲裾系衣带,吴女官满怀踌躇地建议:‘是不是脱了衣服认真查一番,万一不止这一块呢?’ 阿娇想都不想,直接摇了头否决——开什么玩笑,一脱一穿的,连头都得重新梳,多麻烦啊! 配合着侍女们的动作,馆陶长公主的女儿一会儿转身一会儿侧身,半点都不为皮肤上的小问题担心。 ‘怎么会出这个?青铜镜有底色,不突出。脖子上不要太明显喔!’吴女官却没有馆陶翁主的豁达,越来越不定心,愁眉不展;到后面,干脆请许女官帮着压场子,自己则一溜烟出去了。 望望首席女官急匆匆的背影,娇娇翁主张嘴……想喊…… 很快地颓然坐回垫子,小贵女无奈地摸摸额——吴女这人什么都好,就是太小心了,总喜欢小题大做。 “翁主?”许女和端木站在一旁请示小贵女:还是得请再站起来;曲裾是穿好了,可各样配饰还没戴呢!坐着没法弄。 没好气地一挥云袖, 翁主娇甩甩头举步就往外走,步速之快——仿佛,怕后面会有什么追赶似的。 作者有话要说:“翁主呀,听吖头讲,王美人晕过去啦……伊思今早第一个晕过去咯!” (“翁主呀,听丫头说,王美人晕过去啦……她是今早第一个晕过去的!”) “讲起来,王美人平常待宁老好哦!从来乏象某些后宫,眼睛象长了天上一样。翁主,要伐要帮伊求求情?早嗳放伊回去算啦……总归思胶东王格阿姆啦!” (“讲起来,王美人平常待人很好哦!从来不像某些后宫,眼睛象长了天上一样。翁主,要不要帮她求求情?早点放她回去算啦……总归思胶东王的母亲拉!”) “翁主呐,听西宫艾边宁讲,项女革两天吵瑟忒……哉\" (翁主呐,听西宫那边人讲,项女这两天吵死了……哉) “哦,项女哪,就思艾个项七子。因为乏肯服侍皇太后,摆天子贬作庶人,关到永巷里弃啰!”(“哦,项女哪,就是那个项七子。因为不肯服侍皇太后,摆天子贬作庶人,关到永巷里头啰!”) “听讲呀……” 吴女边帮着握紧头发,边兴致勃勃地说:“项女自从进永巷后,又思挑吃又思挑喝,每天洅作得乏得了! (“听讲呀……” 吴女边帮着握紧头发,边兴致勃勃地说:“项女自从进永巷后,又是挑吃又是挑喝,每天都折腾得不得了呢!) “嗯,照伊格讲法,天子仅仅思贬伊本宁,但么伐认伊肚皮里格小囝……”说到这,女官的神情浮出些许异样:“伊……可以吃苦,但堂堂格皇子,哪能可以……受罪?!” (“嗯,照她的讲法,天子仅仅是贬她本人,但没有不认她肚皮里的小孩……”说到这,女官的神情浮出些许异样:“她……可以吃苦,但堂堂的皇子,哪能可以……受罪?!”) “听瑟项女讲最多格,就思要衅卓七子……算账!” (“听说项女讲的最多的,就是要找卓七子……算账!”) “翁主侬想啊,伊肚皮里格毕竟思天子骨血,一旦养出倪子,堂堂皇子之母……” (“翁主你想啊,她肚皮里的毕竟是天子骨血,一旦养出儿子,堂堂皇子之母……”) =================================以上借用‘清歌吟屏’筒子的解释,谢谢清歌吟屏啦!   ☆、第10章 庚午杯弓蛇影 春夏两季,长信宫贵人们用早点的地方通常选在自内寝通往东南阁的半路,一处凸出的六边形台阁的二楼。 餐室的面积不太大。 这个时辰,除了带门的那面,其它墙壁上所有的花格窗统统大开。初夏的阳光毫无阻止地射进来,将雅致精美的宫室照得通亮。 衣着华丽的豆蔻少女规规矩矩跪坐在矮案之前,柔静娴雅,绝色芳华。 还未充分发育的苗条身躯,楚楚动人的风韵已初露端倪。红润润的鹅蛋脸上,精致到极点的五官无论是分开看还是合在一起看,都是惊人的美貌,委实让观者赏心悦目。 见到表妹进来,窦贵女立刻绽出喜悦的笑容:“阿娇,汝来矣……” 特意从后绕行,伸手在对方肩上轻轻一拍,阿娇阻止了窦表姐欲起身相迎的动作,在其旁边的席位上坐下来。 馆陶翁主才落座,一只与窦绾面前完全一样的小矮案就被放到小贵女正前方。 负责这里的宦官头领首先过来行礼请安,口中不断地告罪,说什么上一波点心不巧凉了,新的才做好刚放到火上蒸煮,恐怕得等上一阵子,诚惶诚恐……诚惶诚恐…… 章武侯家的嫡孙女垂眸无语,不想多事。 其实按时间来算,那些点心肯定没怎么冷,顶多就是不热罢了;完全可以食用——不过馆陶表姑在饮食上素来万分挑剔,要么是‘最好’要么是‘不要’,从无中间选项。 听宦官禀告完,馆陶翁主陈娇随意地摆摆手,表示自己不在乎,可以等。 执事内官见了,忙不迭地称谢,点头哈腰退下去准备;同时偷眼打量小贵女和带来的随从人等,心里面直纳闷——翁主娇今天怎么穿戴得这样简朴?还有,吴女官为何没一同跟来? 虽说贵女不介意,但借这边的宫娥宦官一千个一万个胆子,也没人敢让娇娇翁主真的饿着肚子等。于是,不大一会儿,深知长公主女儿口味的主事内官就将两份清香扑鼻的蔬素汤送上来了。 看看放到章武侯孙女面前的海棠浅口青玉碗,阿娇扭过脸,冲窦表姐皱眉,明澈的凤目中浮出一抹薄责:‘怎么又没吃早点?和表姐你提多少次了,不用等我的!’ “阿娇,无妨,无妨。绾不饿……”窦绾回陈表妹一个甜笑,拿起碗旁柄上铸满梨花的长金勺,慢悠悠地喝一口。 窦表姐怡然自在的态度,让娇娇翁主感到深深的无力。 将眼前的芍药形浮雕黄玉碗悻悻然往边上一推,阿娇顿觉没了食欲。 “阿娇,蔬汁……何如?”窦贵女见状,举勺又尝了口汤汁,颇为疑惑——觉得不好喝吗?可这蔬汤咸淡相宜,十分美味啊。 得到消息的内官重又急匆匆奔进来,低声下气地问翁主:是否蔬汤汁做得不合口味? 馆陶翁主纹丝不动,冷冷地凝睇宦官,若有所思。 ‘就一会儿功夫,这是怎么了?到底出了什么事?’瞧来瞧去看不出个所以然,一头雾水的执事内官腰弯得更低,毕恭毕敬再问一遍。 娇娇翁主脸色微沉,目光中透出股子厉色! ‘上帝呀,我哪儿得罪这位小祖宗啦?’执事内官胆也战心也惊,可怜后背上两件袍服里外透湿,还是没能闹明白缘由:‘都不说话,让人猜都没处儿猜去。哎呀,吴女官没来,否则还能帮着点……’ ‘不管了,要是给误会成对小翁主不敬,长公主能剥了我的皮!’内官双膝落地,趴到光溜溜的地板上磕头磕得象鸡啄米,用阉人特有的尖细尖细嗓音哭嚎:“翁主,翁主,请恕老奴愚笨,老奴愚笨……” 窦表姐心软,见不得内官哭天抹泪的惨样,忍不住出声求情:“阿娇呀,此寺人……素日勤谨……” 侯门贵女的话音,中道消散——陈翁主现在改成瞪她了! 窦表姐是莫名其妙:“阿、阿娇?” 阿娇深深地叹口气,仰头望青天! 从进门就旁观到现在的许女官琢磨琢磨前前后后的情况,小心翼翼地为窦贵女指点迷津:翁主之所以不悦,是因为这里的内官慢待了她。 “呀!何……何?阿娇,寺人并无……”窦绾一愣,习惯性地想为执事宦官说几句好话,可一对上陈表妹那双亮晶晶的凤眼,立刻乖乖地住口:是的,她是没让内官准备食物;但阿娇同样也没要吃要喝啊!在没任何指令的前提下,执事宦官只为翁主娇一人主动奉上蔬素汤——就这点来说,她窦绾却是遭到了慢待。 ‘被宫人欺负到这份上,竟然还如此宽让……’瞅着漂亮到无以复加的窦表姐,娇娇翁主满脸的恨铁不成钢:‘拜托!你好歹也是大汉后族的侯门嫡贵女,是大母如假包换的侄孙女,麻烦有点底气好不好?究竟怕什么呐?’ 窦贵女羞赧低头,有些抱歉,也有些委屈。 到这时才明白症结所在的餐室内官当然不甘落实此项罪名,膝行两步,火烧火燎为自己分辨:“翁主,翁主,老奴无此意,绝无此意啊!老奴于章武侯孙,从来敬之……” 年少的馆陶翁主冷眼旁观,毫无表示,仿佛执事内官的所有倾诉与恳求都与她全然无关。 正闹哄哄着…… 随着一阵急促的珠玉相击声,馆陶长公主如支离弦的箭,风驰电掣而入! 一脚踢开挡路的餐室内官,直直扑坐到陈娇面前:“阿娇,阿娇,阿母看看……” 用手扯松曲裾的交领,长公主看向女儿的耳后…… 在最短的时间内,刘嫖长公主就找到了目标:柔嫩雪白的玉肌上,暗红色的圆斑犹如顶级白绢上莫名出现的一块污渍,突兀、刺眼兼——刺心。 窦表姐见势起立,快步到阿娇后侧坐下,帮着查看陈表妹耳廓后的肿块。 须臾间,皇帝姐姐脸上就换了好几重颜色。 扯扯嘴角,长公主抬头,对女儿的侍女们阴丝丝地笑道:“汝等,可知……此……何故也?” “长公主,婢女万死,万死……”紧随长公主进来的吴女一见这个情景,二话不说先拜倒了认罪先。随着她的动作,凡是从内寝带来的宫女宦官们由内到外跪下一片。 耸耸肩,娇娇翁主向后一仰——正好歪进窦表姐怀里。 窦绾稳稳接了,从后面圈住娇娇表妹的身子,耳边的问题是一个接一个:疼不疼?痒不痒?有没有哪里不自在。 阿娇摇头,摇头……还是摇头。 “长公主,翁主昨日晨起食……”不用长公主劳神动问,吴女主动报告小主人最近五天入口的食物明细,条理清晰,态度诚恳——包括正餐、副食、早点和夜宵,另附宣室殿和长公主邸的进食情况。 ‘到底是伺候多年的老人啊!经验丰富……’悄悄睨视同僚前辈,甄女垂下首,默默地准备汇报稿,免得轮到自个儿的时候笨嘴拙舌招上祸事。 “嗯?阿娇?!”从眼角余光中猛发现宝贝女儿突然躺下了,长公主大惊失色,急急忙忙俯过去探问,手更是迅速摸上孩子的肚腹部和两肋:“疼乎?阿娇痛?何处……何……处?” 没奈何的阿娇只能重新爬起来,摇着头乖乖地趺坐好。 带东南沿海特有的酥柔语调的话音,在宫室内响着…… 馆陶长公主刘嫖一路听下来,感觉并无怪异食材或不合医道的搭配,慢慢地慢慢地缓了神情。 一帮子侍从发觉了,略略放松些——总算可以正常呼吸了。 沉吟片刻,长公主突然长眉一挑,断然下令:“寺人,趋之‘少府’,请公子节、尚食令……太医令;嗯,及……长乐将行。” 听闻这串官衔,宫人们惊惧交加,当时就起了一阵骚动。 ‘尚食’管饮食,公子节是少府的主官,请这两位还勉强堪称正常问询;但再加上个太医令,味道就完全变了——皇帝姐姐这是在怀疑有人下毒啊! 餐室原有的宫女黄门还好些,馆陶翁主的长随们则是个个变了脸色,双股颤颤,跪都跪不稳了。 扁扁嘴,阿娇人朝后面一仰,又倒进窦表姐怀里! 这回,娇娇翁主连眼睛也闭得紧紧——眼不见,心不烦。 负责传话的小宦官虽看到故旧们眼中的哀求,脚下却不敢稍有耽搁,“唯唯”两句就往外头跑…… 作者有话要说:抱歉,昨天食言了 昨天申城大雨,三折伞半路罢工,多多少少淋了些。 回家咽喉就不舒服,担心感冒起来,就不敢出门了。 实在抱歉(作揖ING)   ☆、第11章 庚午杯弓蛇影·下 阳光依然明媚,光线依然充足明亮。 餐室内的气氛却迅速冷凝;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惴惴不安。 “皇太后……” 宦官雌性化的嗓音,昭示大汉朝第一贵妇的驾临。 阿娇从席垫上一个筋斗蹦起来,连跑带跳地冲出去迎接。长公主落后了,在窦绾的搀扶下款款起身相迎。待罪的宫女宦官们手脚并用,退向各个屋角…… 很快,就看到皇太后窦氏搂着孙女的肩膀,笑眯眯地踱进来。 扶母亲在主位上坐下,长公主紧挨着坐到窦太后左边,随即愤愤然直切话题:“阿母,阿娇颈后有恙,儿疑其饮食之内有……” “阿嫖……”窦太后举手止住了女儿的滔滔不绝,头低向右,询问心爱的孙女:“阿娇呀,今之晨羹何……如?” 瞄瞄母亲和祖母,娇娇翁主不好意思地吐吐舌头——她吃都没吃,哪儿知道啊? “阿……娇?”长公主这才注意到矮案上几乎未动的两碗蔬汤,不由勃然大怒:“寺人,汝等大胆!” 餐室执事连滚带爬到地过来,趴在地板上连磕头再这一通解释——打死都不敢怪到馆陶翁主头上,只强调是误会,是误会,统统是误会啦! ‘不管什么理由,让我女儿到现在水米不进,就是你的罪过!’长公主瞋视倒霉的内官,心火腾腾地往上冒,冷笑连连:“如此,吾女……乃自承不是耶?” “不敢,不敢!老奴不敢呀……”内官吓得几乎厥过去,脑门都快磕出血来了——只恨前几天忘了送钱给巫师预卜一二,好躲过今天的值班。 …… 窦太后对小内官后面的遭遇不感兴趣,只召跟自己的女史去看看早点到底熟了没有——无论全不全,先好的先上吧。 没一会儿,两只餐案上就摆了高高低低十多个盘碟,点心、蔬菜和羹汤罗列期间。宫娥们伺候两位小贵女进食。 一脸和蔼地听孙女吃菜喝粥尝点心,半晌后窦太后问一问女史,得知阿娇已吃大半了才轻声细语地责怪起来:“所谓‘令……有缓急’,阿娇,岂有弃‘缓’而就‘急’之理?” 阿娇放下汤勺,拱到祖母怀里扭扭蹭蹭。 “呵呵,阿娇,阿娇……”老太后被孙女撒娇的动作逗乐了,拥着娇娇翁主轻拍慢抚,但口中还是严肃地强调:以后再不许推迟吃饭时间了。没什么比健康更重要!教训宦官什么时候不行?吩咐一声,交给有司就成;何必耽搁进餐? 伏在窦太后胸前哼哼,阿娇搂着祖母的脖子乖巧地点头。 大汉皇太后绽出满意的笑容,问清窦绾也吃好了,就让吴女陪贵女们回去小休补眠——馆陶翁主陈娇后面还要去宣室殿。 吴女应声想爬起来,稍动动马上退回原状,偷偷地瞟长公主! 窦太后没听到侍女的回应,感到奇怪:“阿吴?” 女官缩在那里,期期艾艾地回话: “皇太后,婢女有罪,婢女有罪……” “有罪?”皇太后窦氏更奇怪了。 阿娇撅撅小嘴,窝在老祖母怀里不满地扭扭身子。 “阿母,事多可疑,儿命传少府诸官来此,……”敲打宦官敲打到一半的皇帝姐姐听见,连忙转过来出言拦阻——吴女是重要涉事人之一,得留着对质问话。 听完女儿一番叙述,窦皇太后啼笑皆非,道一声“饮食无错”就命女史派人去告知那几个被点到名的官吏——不用过来了,太平无事,太平无事。 “母亲,母亲……”这回,换馆陶长公主拽着母亲的胳膊不满了。 窦太后拍着女儿的手,幽幽长叹着提醒:“阿嫖,阿嫖……诸宫人从我,至今凡‘二十余’年矣!” 长公主刘嫖沉吟,不语。 她明白母后的意思:食物和烹饪,是宫廷生活中最重要的一环。而今长乐宫城中职掌各要害部门的男女内官们,百分之百都是窦太后从椒房殿带过来的老人;也就是说,同艰险共患难,久经考验,其忠诚度毋庸置疑。 如果连这些老人都不可信了,还能相信谁?以后宫里的日子可怎么过? “吴,阿吴!莫怕,莫怕,来……”窦太后叫过馆陶翁主的首席女官,温温和和地询问这段时间孙女是否吃过什么诱发性的食物?是否进过特别偏僻的灌木丛?有没有在杨花柳絮或其它开花植物旁久立?宠物胖兔一天梳几回毛?房间里散落的兔毛是不是被及时清理干净?东南阁中的几个鸟笼,是不是每天清扫? 吴女官恭恭敬敬,有问必答:食物应该没问题,每样食材和菜谱都是由太医审核过的,内宫的医女顿顿检查。灌木丛和花丛都没进去过;春天多雨,地表泥泞,两位贵女这段时间都是在环湖的长廊上散步。胖兔子固定早晚擦两次澡,凡出门落地就多加一次;春季以来,毛有空就梳,每天不会少于八回。小鸟…… 阿娇自然没耐烦听这个,无聊地四处张望,目光触及,笑了——门槛外,鲁女正向小主人行礼。鲁宫娥怀中抱的,不是胡亥是谁? 胖兔子一落地,撒开脚爪跑得欢实,一眨眼就扑进小主人怀里。 阿娇捋捋宠物兔光润浓密的绒毛,对窦表姐招招手,低头冲宠物兔笑嘻嘻地挤眼:‘睡饱了?总算知道起床了?’ 胡亥顶着一脸的无辜装傻充愣,奋力卖乖。 伸手挠挠胡亥兔耳根,窦贵女旁听姑祖母和吴女官的对话,慢慢地慢慢地——听懂了。 望望表妹,窦表姐唇边挂上朵笑容:好相似的情况啊!前年差不多同一时节,阿娇和窦表姐还有平度表姐一起去看柳絮漫天。回来后大家都没事,就是翁主娇胳膊上起了疹子。当时的长公主最初也是认为有人欲对阿娇不利,差点把个长信宫的殿顶都掀翻了。 ‘难道……又过敏了?’经母后提醒过的刘嫖长公主此刻倒是冷静不少,打量打量女儿白里透红的小脸还有露在衣裳外的颈子和双手,开始头痛。 论到馆陶长公主女儿的雪肤和乌发,若在汉宫——甚至在京都贵女群中——认做‘第二’,绝没人敢自称‘第一’。 尤其是肌肤。 自打小贵女被母亲抱在怀中第一次见外客,这些年数不清有多少内外贵妇向长公主表达过对娇娇翁主白皙玉肌的十分羡慕和‘十’分嫉妒——这让做母亲的自傲不已。 其实,华夏族中‘肤白’的人并不少见,但大多是类似于久不见阳光的苍白,略显呆板。非但如此,肤色淡的女子面上往往生出有碍观瞻的雀斑或小痣,令观者情不自禁地扼腕和遗憾。 但上述种种的不足,窦太后和馆陶长公主的宝贝却一样都不沾。 小贵女肌肤之柔嫩细腻,恍白玉如凝脂;白中透红的娇妍,仿佛三月之桃六月之菡萏——就算公认长相最标致的章武侯孙女窦绾,哪怕面形和五官样样胜过陈娇,在肌肤方面也是‘完败’! 不过如此美肤,同样也成了长公主的‘麻烦源’:太娇嫩了,稍不留意,就容易出岔子。 想到去年就因为七月的某天一不留神让女儿多晒了会太阳,当天晚上就长痱子,其后两三个月的涂药折腾,皇帝姐姐就觉得太阳穴抽疼——户外运动对身体好。可太阳太厉害了,女儿的皮肤吃不消。现在入夏了,钦天监说今天夏天少雨,烈日炎炎的日子只会比去年多得多…… 说着说着,吴女官突然想起一节,跪直了身子上报:“禀皇太后,翁主近日易米分……” “米分?” “米分!” 窦太后母女面面相觑,一同惊叫:这不是头一回。就在半个月之前,阿娇因用宫米分脸上起了小豆豆,找太医配药,涂涂抹抹忙活上足足十天,才消下去。 阿娇听到异动,抬头瞅瞅祖母和母亲;若无其事地垂眸,继续玩自己的。 “阿娇阿娇……”窦表姐见了好气复好笑,戳戳陈表妹饱满的额头,含笑诘问:“岂……与君无干乎?” 嘟嘟小嘴,娇娇翁主抱起胖胖兔,歪头懒洋洋斜睇窦表姐一眼。如水的明眸中转出一波调侃,好像是在问:‘如此,又干窦从姊……底事?’ 窦贵女看懂了,抿嘴一笑,专心一同逗兔子。 “宫……米分?”窦太后顺理成章地认为又是少府脂米分匠人的问题。 “非也,非也。此米分来自……”吴女管赶紧否认,想要纠错,举目瞧瞧长公主的脸色,最终没说下去。 “非宫米分乎?”老祖母关心地追问后续:“此米分出自何处?” 长公主揉揉眉心,叹口气主动坦白:“阿母,新米分来自儿之官邸。乃刘静所献。” “刘静?刘戊之女……刘静?!”大汉皇太后当下就冷了脸色,深锁眉头,面含怒气:“余孽,余孽也!莫非……其贼心未死?” 陈娇和窦绾停下游戏,向主位上张望…… “阿娇,王主静……忧矣。”悲天悯人的窦贵女,饱含忧虑地嘀嘀咕咕——窦皇太后清净仁慈,极少有较劲的时候;唯独对当年那场几乎动摇了长子皇位的宗室大叛乱一直耿耿于怀。想当然的,皇太后于叛逆的后代们不会存多少宽容心。 娇娇翁主耸耸肩,不作表示。 ‘好歹……给我家生了孙女孙子……’皇帝姐姐犹疑片刻,下了决心:“阿娇,宣室殿。阿绾……” 请女史带宫女们服侍两个贵女去小憩,长公主斟酌斟酌用词,委婉地劝道:“母亲,刘静所献之米分,不合用。然儿观之,亦属无心之失……” 当朝皇太后纠成疙瘩的眉头,略略放松。 思忖片刻,窦太后先是命令余下的侍从全部退出,这才执过女儿的手,神情严肃地说道:“吾女,阿嫖,母有一言……” 作者有话要说:连着几天大雨,今天终于出太阳~\(≧▽≦)/~啦啦啦   ☆、第12章 辛未神箭 随着领军校尉一声令下,两侧的汉军动作划一地向集体后转,统统改成背向里面朝外。 前三个,后三人…… 六名健壮的青年宦官扛着由璎珞和孔雀翎装饰的凤仪步辇,从两列南军中间穿过连接长乐宫和未央宫的复道。 肩辇在轻轻地摇晃,翁主娇怀里抱着她的宠物兔稳稳趺坐其中,无聊地向两边张望。 深春时节的未央宫繁花似锦,枝繁叶茂。凌晨的一场细雨将花瓣和枝叶洗刷了一遍又一遍;此时看去,轻绿浓翠鲜艳欲滴,姹紫嫣红异常分明。 大概是为了早晨的迟到大感抱歉,太阳从升起后豁出去的尽心尽职。 在炙热阳光的照射下,花树苗圃园中殿顶的水分迅速地蒸发,如烟如雾般环绕在后宫一座座殿台楼阁周围,远远望过去好似——仙境。 ‘仙境?仙……境?’慢慢抚摸胡亥的背,馆陶翁主的凤眼微合,眸光中带出一丝讥讽。 从复道下来,肩舆在一个岔路口减慢了速度。 两条路都通‘宣室殿’。右边一条先穿掖庭,过中宫椒房殿后再到宣室殿;左边则是取道青石主宫道,经由几处宫内官署后直达皇帝舅舅的办公地点。 带路的内官拱手相上问:“翁主?” 目光往两边一扫,馆陶翁主抬手,在左扶栏上重重一拍。 宦官们会意,步辇转向左侧的石阶宫道。 跟随的吴女官向凤舆上张张,扭头怒瞪鲁女两眼,随后暗暗叹了口气——那件事之前,翁主无论是自己来还是跟着母亲来,绝大多数都走右边那条;而那件事之后,翁主的足迹从此止于椒房殿,再没踏入过后宫掖庭。 行进中的肩舆又变慢了。 馆陶翁主感觉到,用指节去扣栏杆上的铜饰。飞鱼黄金指环上镶嵌的祖母绿敲在青铜的雕饰上,发出清悠悠的低鸣。 步辇之下,传来小黄门细细的回禀:“翁主,前方……乃建陵侯。” ‘建陵侯卫绾?河间王表兄的王傅,刘则家表嫂的祖父唉!’ 把兔子放到脚边,娇娇翁主在前栏的中间连拍两下。 “唯,唯唯,翁主。”宦官们小心地扛着肩舆,慢慢退到宫道下,为前面的来人让出道路。 头戴三梁进贤冠、身穿黑色官服的建陵侯卫绾在不断的‘叮叮’‘啉啉’中徐步而至;经过步辇时略停,冲舆上的馆陶翁主陈娇合袖一揖。 陈娇自辇上欠身,回礼如仪。一应的宫娥从人垂手列队,静谧无声。 待建陵侯走过去很远,馆陶翁主才拍一拍栏杆。 步辇再度行上青石宫道,前呼后拥地向宣室殿进发…… 没走多久,肩舆又慢了。 这回宦官不必费事禀报了,长信宫诸人马上就辨认出那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叫声:“阿娇,阿娇,阿……娇!” 阿娇掀起锦帷,就见十多个侍从武卫之类的人大刺刺占住宫道正当中,将原本宽敞的道路堵得严严实实。这群人个个做紧身打扮,小冠软甲佩剑背弓,抬头挺胸气焰高涨——若不是宫禁重地实在无可能,活脱脱像是来劫道的。 率众当先的少年皮肤微黑,隆准高鼻,浓眉大眼,又高又壮。 全套亲王制的武弁服,从头上的赤弁冠到脚上的赤舄,韎衣、韎裳、韎韐……统统红彤彤。他肩后半步的距离,是两个与之年纪相仿的大男孩,一人温文尔雅,一个秀美绝伦。 吴女掩口,轻轻笑道:“翁主,胶东……大王……” 宦官互相瞅瞅,合作着预备让肩舆落地。 可还不等六个宦官驻足停稳,大汉的胶东王就满嘴嚷着“不必,不必”冲过来,两条长腿三步并作两步,最后一个大迈跨,纵身飞蹿了上去——步辇大摇,十二条腿齐齐哆嗦。 “阿娇,阿娇,今时早呀……”刘彻随口扔出一堆嘘寒问暖的问题,人笑嘻嘻地挨过来,鼻尖眼看着快抵上小表妹的脸了。 六人行额头滚汗,张张脸做‘呲牙咧嘴’状。 一只手紧紧抓牢扶栏,阿娇没好气地推了胶东王表兄一把——再过来的话,重心严重偏移,肩舆非倒了不可。 “哦?噢,阿娇……”赤色分子总算意识到平衡的重要性,和表妹并肩坐坐好,不再为难下面那六个。 见冠帽造型奇特,阿娇好奇地伸出手,去摸胶东王表兄头上戴的赤红弁冠:‘这样的帽子,比较少见到啊……’ 刘彻扬头、低头、再扭头,很配合地让小表妹看个仔细。 赤色的弁冠上并排十二缝,每条缝隙中都缀了五彩的玉珠,落落如星,璀璨光华。 ‘漂亮!真漂亮!!且……英气逼人!’收回手,娇娇翁主用眼神表达了自己的赞叹。 心领神会的刘彻立刻骄傲地昂起头,兴致勃勃加以介绍:“阿娇,此冠弁服也。《礼》曰,凡兵事,韦弁服;胝朝,则皮弁服;凡甸,冠弁服……” ‘阿彘,阿彘表兄……’听到如此长篇大论的炫耀,娇娇翁主莞尔,好笑地抿抿小嘴:“还真是不经夸啊……” 水汪汪的凤眼在刘彻腰革带上挂的两长一短三柄剑来回打量,最后停在对方斜背的长弓上,小贵女的怀疑之情溢于言表:‘看上去倒是像模像样,那么大一张弓。不过,胶东王表兄,你的箭法……行吗?’ 根据在皇帝舅舅身边获得的信息,诸皇子中刘彻的骑射水平不差,但也绝挤不进‘前三强’。 撇开马术不谈,箭法最好的皇家表兄是——胶西王刘端。 ‘就知道一提到射箭,你就只会想到……刘端。’胶东王被刺激到了,一反身取下长弓,将弓弦拉得‘嘭嘭’响;拍着胸脯保证他现在的射箭功夫与日俱进,进步神速,绝不逊色于任何其他皇子。 “翁主,大王夙兴夜寐,手足胼胝,以求精技。”萧琰听到这里,主动出来为刘彻的‘好好学习天天向上’背书。 旁边的韩嫣频频点头,以示支持:“吾王……勤勉。” 两个伴读的帮腔,让刘彻的脸色好了许多。 ‘有这么厉害了?’娇娇翁主眨眨眼,客客气气不露任何异色——没办法,胶西王表兄的神箭是小贵女亲眼目睹亲身经历;印象之深刻,地位之崇高,不容动摇。 不需要言语也清楚陈表妹的想法,胶东王心里七个不平八个不忿,这个怄啊! 胸膛剧烈地起伏起伏,刘彻第无数次埋怨姐姐们曾经的多事:‘哼!当初……要不是两个姐姐碍手碍脚,一箭射穿狗头的就是我了!何用象现在这样,样样落到刘端后面……’ 步辇晃悠悠的,很合乎逻辑地比之前慢了许多。 舆上辇下陷入宁静——略带尴尬的宁静。 大汉的胶东王刘彻在生闷气, 馆陶翁主在看风景, 胡亥在打盹, 萧琰在陪笑, 韩嫣在陪走, 鲁女在发愣…… 见表妹都不来安慰安慰自己,刘彻愈发感到心气难平;斜眼看到空中有鸟儿飞过,忙抓起弓大喝一声:“韩卿,箭囊!” 韩嫣举双手过顶,奉上箭囊,囊内,二十支长箭满满当当。 也不叫步辇停下,胶东王在兀自轻晃的肩辇上就势半跪半坐,挽弓、搭箭、瞄准…… 弓弦一响,羽箭凌空而发,冲着天幕中某个移动的黑点飞驰而去! 【注音注释】 韎(mèi)衣:韎,赤黄色。 韎韐(mèi gé)染成赤黄色的皮子,用作蔽膝护膝。 舄(xì ):鞋。 作者有话要说:『夏至』 夏至是二十四节气中最早被确定的一个节气。 公元前七世纪,先人采用土圭测日影,就确定了夏至。 每年的夏至从6月21日(或22日)开始,至7月7日(或8日)结束。 据《恪遵宪度抄本》:“日北至,日长之至,日影短至,故曰夏至。至者,极也。”夏至这天,太阳直射地面的位置到达一年的最北端,几乎直射北回归线(北纬23°26\'),北半球的白昼达最长,且越往北昼越长。 夏至以后,太阳直射地面的位置逐渐南移,北半球的白昼日渐缩短。 我国古代将夏至分为三候:“一候鹿角解;二候蝉始鸣;三候半夏生。” 糜与鹿虽属同科,但古人认为,二者一属阴一属阳。鹿的角朝前生,所以属阳。夏至日阴气生而阳气始衰,所以阳性的鹿角便丌始脱落。而糜因属阴,所以在冬至日角才脱落。 雄性的知了在夏至后因感阴气之生便鼓翼而鸣 ‘半夏’是一种喜阴的药草,因在仲夏的沼泽地或水田中出生所以得名。由此可见,在炎热的仲夏,一些喜阴的生物开始出现,而阳性的生物却开始衰退了。 我国民间把夏至后的15天分成3“时”,一般头时3天,中时5天,末时7天。 这期间我国大部分地区气温较高,日照充足,作物生长很快,生理和生态需水均较多。此时的降水对农业产量影响很大,有"夏至雨点值千金"之说。一般年份,这时长江中下游地区和黄淮地区降水一般可满足作物生长的要求。《荆楚岁时记》中记有:“六月必有三时雨,田家以为甘泽,邑里相贺。”可见在1000多年前人们已对此降雨特点有明确的认识。 夏至前后,淮河以南早稻抽穗扬花,田间水分管理上要足水抽穗,湿润灌浆,干干湿湿,既满足水稻结实对水分的需要,又能透气养根,保证活熟到老,提高籽粒重。 俗话说:"夏种不让晌",夏播工作要抓紧扫尾,已播的要加强管理,力争全苗。出苗后应及时间苗定苗,移栽补缺。 夏至时节各种农田杂草和庄稼一样生长很快,不仅与作物争水争肥争阳光,而且是多种病菌和害虫的寄主,因此农谚说:"夏至不锄根边草,如同养下毒蛇咬。" 夏至以后地面受热强烈,空气对流旺盛,午后至傍晚常易形成雷阵雨。这种热雷雨骤来疾去,降雨范围小,人们称夏雨隔田坎。唐代诗人刘禹锡在南方曾巧妙地借喻这种天气,写出‘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的着名诗句。 大家夏至节快乐啊!   ☆、第13章 壬申中杀 高空划过一声长长的哀鸣…… 黑点越来越大,惨叫着翻滚着,跌落在远处的林子里。 韩嫣不声不响地钻进树林,一会儿,就带了猎物出来——可怜的鹳竟然没咽气?!带着那根穿腹而过的长箭,鲜血滴淋,一声接一声哀嚎。 阿娇用惊讶并敬佩的目光注视刘彻。 即便未能一箭锁喉,但能在晃悠悠的肩舆上以这样不正规的姿势一矢中的,胶东王表兄在骑射上的实力不容小觑。 刘彻给娇娇表妹看得尾巴都要翘起来了,手探向箭囊正打算再射两箭显显本事,耳际突然收到刺耳的言语:“中杀!” 这边的人们一惊,待举目看去,就见道路的另一端又过来一个队列。数量与胶东王随从的人数差不多,质量却上升了明显不止一个档次——文官的黑色官服;武士的赤红戎装;内官最起码是中级,没一个是普通宦官。 这些人中走在最前的就是出声评论的人,华服玉带,二十不到的年纪,唇红齿白,俊逸非凡。 “中……杀!” 似乎是怕刚才说的话众人没听清楚,俊俏少年又高声重复了一遍,看看韩嫣手上血迹斑斑犹自哭号不休的垂死鸟,“嘿嘿嘿”地嗤笑。 刘彻抿抿嘴,一语不发。 眨眨眼,馆陶翁主很快想明白了少年的语意:箭支‘对穿咽喉’‘对穿心脏’或‘由眼入脑’,此三种流血少、创口小、一击致命,称得上‘上杀’。而如彻表兄这种箭中肚腹的射法,非但猎物拖拖拉拉不死,血污了皮毛还会降低猎获的价值,比较比较当然等而下之。 仿佛要呼应美少年,弓高侯庶孙钳制下的鹳梗长脖子,两只染血的翅膀玩命似地扑腾:“嘎……嘎嘎……嘎嘎……” 玉带少年眉梢跳跳,嘲讽之色愈浓。 刘彻的唇,抿成一条线。 韩嫣看看君主的神色,闷声不响地指间猛发力,一个翻腕干净利索地扭断了鹳鸟的脖子——鸟儿的悲鸣,就此嘎然而止! 为对方的动作一惊,锦衣少年先是怔怔,随即上上下下连番打量韩嫣。 队后的一个内官殷殷勤勤凑上前,伏在耳边不知说了什么。少年听后冷冷一笑,冲韩嫣撇撇嘴,不屑地掉头。 萧琰皱皱眉,靠近步辇提示自家大王:“此……栗氏子。栗延,字‘仲寿’;栗夫人长兄嫡子,太子宫栗良娣同产弟。哦,大王,太子殿下……” 轻轻扯动胶东王表兄的弁服袖管,陈娇指指少年的背后…… 这时打栗延身后又转出几名达官贵人。被簇拥在中央的青年龙纹锦袍,金冠朱绶,面如冠玉,举止典雅——正是当朝的皇太子刘荣。 “寺人,寺人,”大汉的胶东王用力拍击辇座,沉声命令:“落辇!” 凤仪辇稳稳落地。刘彻抢先一跃而出,站到肩舆前下方伸出臂,小心地扶表妹下辇,嘴里不忘连连叮咛:“阿娇,慢行,慢行……” 做弟弟妹妹的才向长兄(大表兄)行过礼问过好,还不等刘荣选个话题,原先立于太子侧后方的一位文士就先一步走出来,与馆陶翁主打起了招呼:“阿娇,阿娇……不期而会呀!阿娇此……往宣室殿耶?” 阿娇颔首,甜甜地笑…… 刘荣好脾气地笑笑,向边上让了半步。 栗延却不然,几乎是立即鼓起双眼冲该文士瞪啊瞪,可看看皇太子表兄兼姐夫的态度,只得不情不愿地忍气吞声——这位不仅姓‘窦’,还是窦太后亲弟弟章武侯的嫡子,是刘荣货真价实的表舅舅。 阿娇和刘彻当然不会不认识窦家的表舅,尤其窦亮还是章武侯最宠爱的幼子。在切实对两个小贵人表达过自己的关心后,窦亮舅舅心满意足地后退——现在,‘轮’到皇太子了。 刘荣面色和煦:“细君,大母可安好?” 合拢双袖,馆陶翁主将手收进垂胡袖,右手覆左手,加至额上,然后深深地弯腰;起来后,重复一次;再度站直后,才朝皇太子点头。 接下来,小贵女垂首恭立。 皇太子刘荣霎时一愣,随即又温声问:“阿娇细君,近日……姑母可安好?” 合拢双袖,馆陶长公主的女儿将手收进垂胡袖,右手覆左手,加至额上,然后深深地弯腰;起来后,重复一次;再度站直后,才对帝国皇储点点头。 然后,小贵女还是垂首恭立。 动作,标标准准;行礼的过程,有如行云流水般优雅流畅,令人——心悦神怡。 年长的旁观者们相顾微笑,栗延窦亮等几个伴读的眼中纷纷闪过异色。 可荣表兄却是一脸的愕然,顿一顿,才略带尴尬地笑笑,明知故问:“细君,此……前往宣室殿?” 这回没行礼,贵女仅仅是点了点头。 ‘呵,这下好多了……’刘荣太子柔了话音,轻轻地问:“阿娇……可安好?” 合拢双袖,长乐宫窦太后的孙女陈娇将手收进垂胡袖,右手覆左手,加至额上,然后深深地弯腰;站直后,双手交叉置于腹前,缓缓点一点头。 后面,又是——垂首恭立。 看看窦亮表舅,又瞅瞅刘彻弟弟和他抱的胖兔,栗太子刘荣浑身充满了无力感。 恍惚间,刘荣甚至产生了某种荒诞的念头:面前这位谦恭多礼到近乎刻板的贵女,和记忆中那个一见到他,就会“从兄”“从兄”欢叫着扑过来的小表妹,真是同一个人吗? 年轻的皇太子刘荣登上帝国的储君之位才数年,以他现在的身高来俯视,看得最清楚的就是馆陶表妹饱满白皙的前额和梳成少女鬟髻的万千青丝——‘黑’与‘白’的强烈反差,因着玉颊桃腮的缓,冲奇异而协调地合在一起,美妙和谐。 ‘当然是同一个人!’栗太子暗暗叹息,不无落寞地自嘲:‘看刚才和阿彘同舆而来,一路上亲亲热热的;还有和窦亮表舅,也是亲切有加;只有对我……’ ‘会不会是……阿娇知道啦?知道母亲曾回绝姑姑……联姻的想法?’念头一旦冒出来,就变得无法克制,刘荣很想看看阿娇的眼睛验证一下——眸光,永远会泄漏心灵的秘密。 皇太子表兄在轻轻地唤:“阿娇,阿娇,阿娇……” 浓密微翘的睫毛,在少女的面庞上落下两片阴影,严严实实掩住那双会说话的明眸。 ‘或者……是我想多了?’皇太子刘荣无语地瞅着馆陶表妹,好不无奈:‘姑妈如此高傲的性子,估计巴不得所有人忘了此节才好,哪里还会主动去告诉女儿!父皇和祖母太后又下了禁口令,应该没人那么大胆敢说给阿娇听吧!’ 馆陶翁主保持着谦逊文雅的仕女站姿,垂着头一动也不动。 大汉的胶东王紧盯娇娇表妹,看着看着,很嗨皮地笑了!韩嫣两头看看,面无表情。 自认荣居‘国舅后备队队首’的栗延,不错眼珠地凝睇他的皇太子姐夫。萧琰观察观察两边,若有所思地挑起眉。窦亮表舅看向刘荣的目光,逐渐变得有些古怪。 大概由于今天气温偏高,大概由于被看得太久了,娇娇翁主如白玉雕成的雪肤下渐渐升起抹红晕。 淡淡的柔柔的浅浅红,最初,只是比原有的颜色略浓一点点;然后,比之前又浓了稍稍许;再然后…… 仿佛是有人将最美最柔的桃花纱罗一层层、一层层地相叠相加——只不过,纱织再美依旧是死的,而少女的容色则如灿烂阳光照耀中的碧桃花朵,鲜活明妍不可方物。 刘荣突然觉得——手,好痒! 作者有话要说:解释一下出了什么情况: 第一,拜如今泛滥的食品卫生问题所赐,我中招了! 大超市的一盒咸蛋(当然,没全吃),让我躺了几天。 第二,今天辛苦写的稿,在存稿箱中不翼而飞,于是无稿可发 从头再写很慢,特别是那种郁闷感——郁闷到吐血! 不管怎么说,为误时道歉!   ☆、第14章 癸酉刘荣&刘彻 指头,痒痒的! 手负到背后,缓缓捏起…… 刘荣对着陈家表妹的头顶半真半假地调侃,说前不久听到一桩宫内逸闻——内廷的‘兰房’遭灾了!历经千辛万苦培育出的名贵兰花,一夜间被啃去大半。 ‘据到场者的描述,加上皇庄家畜饲养员的综合分析,残余兰茎上的那些个齿印……应是兔牙所致。’不怀好意地瞟瞟胖胖兔,太子表兄好笑地向翁主表妹垂询,不知胡亥兔什么时候开始好这口了?要不要他这做兄长的从太子宫挑两盆过去,给兔子加餐? “呵,呵呵……”栗延首先一个忍不住,朗声而笑。几个伴读与太子从官随声附和。 阉人们此起彼伏的尖尖细细笑声传开,说不出的刺耳。 ‘皇太子表兄吃太饱了……’娇娇翁主仍旧垂着头,蹙蹙眉,狐疑地望彻表兄怀中的宠物兔一眼,一肚子的腹诽:‘回头告诉皇帝舅舅……还是多分些政务给太子吧!堂堂一个大国皇储,把精力放在花卉和宠物上?荣表兄该多……闲……啊?!’ 合拢双袖,馆陶翁主陈娇将手收进垂胡袖,右手覆左手,加至额上,然后深深地弯腰。站直后,双手交叉置于腹前,摆明了她的态度——不分辨,不澄清,无论孰是孰非,反正先道歉了再说。 飞快地瞥大汉皇太子一眼,娇娇翁主垂首、恭立、依然! 刘荣这个皇太子还真不是当假的! 错愕地愣愣之后,就是了然而无奈地失笑:‘也是,兰房是内宫的兰房,兰花是父皇的兰花。父皇都不介意了,他做儿子的出面挣这个道歉?越俎代庖之余,更兼显得小题大作。’ 风拂过…… 吹动宽松的纨娟曲裾,紧紧裹到小贵女身上;纤细的腰肢才脱去女童的圆润,细杨弱柳,不堪一握。阳光穿过初夏清风中摇曳生姿的绿枝与碧叶,欣欣然落在小贵女满头的乌丝上,是缕缕金色的流辉。 ‘阿娇尚未行笄礼,还算小孩子。’栗太子的手指,在垂袖中蠢蠢欲动:‘小孩子嘛,没多少忌讳!嗯,以前去祖母宫里请安,也常抱抱……’ “细君娇……诚多礼矣!”皇太子的手举起,向娇娇翁主的小脸探去,像这世间无数关怀少小的兄长会对可爱小妹妹做的那样——理理额发,捏捏脸蛋。 阿娇惊愕! 怔怔地僵在那里——躲闪也不是,不动也不是。 …… “呃?” 手上,并没感受到预料中的柔滑乌发;指端和掌心,满是毛茸茸温热热的触感——皮软、肉厚,还毛茸茸。 刘荣俯视着臂弯中突然多出来的大胖兔,一脸的匪夷所思。 不请自到的长耳朵客人,顶着双迷茫疑惑的黑亮亮圆眼,同样莫名其妙地仰望帝国储君。 “大兄,大兄,胡亥……诚‘肥’矣!”不晓得啥时候横进来的,刘彻堆一脸诚挚快乐的笑容,边揉手臂边抱怨胡亥兔子的超重问题,唠唠叨叨,活像多讨厌这只膘肥体壮的宠物兔似的。 “弟君,如……是?”刘荣端详端详异母弟弟,颇感怪异:妹妹的松狮狗,双琳馆刘嫏刘嬛的大白鹅……未央宫长乐宫的宠物们,从天上飞的、到地上跑的、再到水里游的,这些年被胶东王欺负祸害了多多少少? ‘两座宫城中,到你手还能快快乐乐安然无恙出来的,就只有娇娇表妹的胖兔子了!这叫做讨厌,嫌弃?’决定不搭理这茬,刘荣还想和陈家表妹继续聊上几句; 只可惜大汉皇太子很快就赫然发现,他看不到人了——第十号皇弟站的位置,好巧不巧正插到自己和陈娇之间,为他的皇太子长兄挡去娇娇表妹一大半的倩影。 直接忽略掉皇储兄长的疑虑的眼光,胶东王弟弟挂上满脸不容置疑的兄弟爱,堂而皇之刺探太子宫内情:“大兄,愚弟近闻……太子宫左良娣有妊,是否?” “然,然……”突如其来的问题让刘荣一怔,缓缓神承认了,同时暗道消息的传播简直和长了翅膀似的,他前天才招太医确诊栗表妹又有了身孕,今天就传到刘彻这儿了? “小弟恭喜大兄,贺喜大兄!” 一得到确认,皇汉胶东王左手覆上右手,双袖合拢,高举加额,向皇太子刘荣鞠了两躬。 馆陶翁主和胶东王的随从们也紧跟着行礼。 一时间,“恭喜殿下”“恭喜殿下” 的道贺声不绝于耳。 栗太子抱了只胖胡亥,腾不出手回礼,应对举动见颇有些尴尬。 直起腰,刘彻忽然轻轻叹了一声。 接着,在众人略带惊异的目光中,大汉的胶东王悠悠说道:“寡人素闻左良娣秉性柔嘉,持躬淑慎,曾主事北宫,敬上而悯下,宽厚惠慈……生大兄之次男。” “奈何……先失子于襁褓,后怀妊而……逢灾?”刘彻惋惜地连连摇摇头,神情间尽是遗憾,完美演绎了对太子宫栗嫂嫂两次不幸的充分同情。 ‘可怜的姐姐,可怜的侄儿……’栗延听在耳中,眼圈都红了,心中万分纠结:‘多可爱多漂亮的孩子啊,好好长到半岁,竟然说没就没了!怎么会,怎么会……’ 手一松,胖兔子滑落…… 皇储殿下沉默沉默,眉宇间是沉甸甸的哀伤——那年的太子宫连遭不幸,半年之内,栗表妹所出的次子与郦氏所生的长子相继夭亡。凄风苦雨,经久不散。 看到刘荣虽竭力克制,却依然难以全掩的哀戚神情,阿娇大为不忍,伸手在刘彻后腰偷偷掐了一把。 “……”刘彻表兄感觉到,当没感觉到;弯下腰,欢迎胖胖兔投怀送抱。 驰驰然四十度转向,胶东王面朝栗嫂嫂的亲弟弟侃侃而谈:“栗君,良娣承明命,虔恭中馈,肃雍有道。依寡人所见,数月后必大吉大顺,一举得子。” 栗延感动到不行,对着刘彻诚心诚意一躬到地:“承大王吉言!延……感怀五内。” 含笑拱拱手算是回了礼,刘彻又转回,再次面向长兄:“阿兄,昌平翁主亦重身耶?” 阿娇再惊,心思陡转猜到刘彻想干什么,加力又掐了一把:‘别说了,太子宫的内事,与你何干啊?’ 皮糙肉厚的胶东王不在乎,该干什么干什么。 听弟弟提到周朵的再度有喜,栗太子刘荣双眼就是一亮,咧嘴笑——由衷的暖暖的笑:“然也。然也。” ‘讨厌的罪臣女,死一个生两个,现在又怀上了!万一她和姐姐都生了男孩……’栗良娣弟弟的面上,隐隐起了重阴霾:‘岂不是当年郦孺人情况的再现?这女人背后的周家,并不比奸猾成性的曲周侯容易对付……’ 注意到两人的变化,阿娇皱皱眉,狠狠再扭两把——别说了,别说了!别说了!! 刘彻嘴角瘪瘪,意志坚定地我行我素:“大兄,右良娣贵为文皇帝孙,蕙心淑冶,世所罕求。凡生男,即成‘儿女双全’之美。” ‘是啊,梅宝早就想有个儿子了。这回若能如愿,两女一男,热闹完美!’想起爱侣动人的风姿和女儿们欢畅的嬉闹,汉朝皇太子面上心里尽是温馨与甜蜜,蕴含其中的憧憬和情感——哪怕是个瞎子,也看得出来。 察觉到姐夫的表情变化,栗延眸光一寒。 空气中,流动着若有似无的……诡异。 在场众人望天的望天,看地的看地,观景的观景。只有窦亮若无其事地旁观,兴致勃勃地看戏。   ☆、第15章 甲戌阿彻&阿娇 诡异的气氛在亲戚与亲戚,君王与臣子,主人与侍从间弥漫…… 胶东王委实是个讨人喜欢的弟弟,在场中各色人等中最轻松自在不过。 恭维过两位重量级的良娣嫂嫂和她们的儿女——当然,是指还健在的孩子们——后,刘彻也没忘记对其她几名小侄女表示表示他做叔叔的关心: 夸夸萧孺人的五侄女乖巧听话; 赞赞郦孺人生的六侄女活泼漂亮长得好; 还有那个因生母地位低微经常被忽略掉的二侄女,也得到了胶东王叔叔的一堆赞词,胆小?女孩子胆小再正常不过,怎么能算缺点呢!不爱说话?没关系,沉默是金嘛! …… 收回手,阿娇扫扫彻表兄,见他还在那里滔滔不绝,一点都不把自己前面的提醒放在心里,不禁有些着恼。 “哦,大兄……六女之‘百日’乃何期?”活像是偶然间突发想起,胶东王咧开嘴,笑得欢实欢实,双眼兴奋得直发光:“是日,愚弟将携重礼……登门……相贺。” “呃……弟君,弟……”刘荣目光飘忽,支支吾吾,仿佛在着力回避着什么。 刘彻的嘴快咧到后脑勺了,诚心好意地追问小侄女的好日子:“何期?何日?呀,大兄,六女秀丽聪慧……何期?” ‘一个三个月都不到的小婴儿,成天不是吃就是睡,从哪里看得出秀丽和……聪慧?!’耳闻目睹之余,娇娇翁主的脑海中突然冒出儒生们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巧言令色……巧言令色…… 急切间娇娇翁主飞也似的抬手捂嘴,别过头不让别人发觉,窃窃地笑:‘巧言令色……鲜仁矣……嘻,嘻嘻!’ 弟弟在追问,兄长在推搪;后者看来,游移不定。 栗延死盯姐夫,一副强忍着欲言又止的憋屈模样;脸色之阴郁,几乎可以拧一把拧出水。 馆陶翁主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微微蹙蹙眉,完全摸不着头脑——这是怎么了?给小贵女办个‘百日’而已,多简单一件事,干嘛神神叨叨的? 退到一旁再没说话的窦亮此时冲娇娇翁主夹夹眼皮,用眼神问她:‘阿娇,阿娇,想不想知道原委?’ 阿娇不摇头也不点头,凤眼弯弯, 窦表舅低头轻笑,摸摸鼻子,认为已经获得足够的鼓励了;于是悠哉游哉蹭过来,噼里啪啦往外倒内部消息:话说这段日子以来,太子宫为了六姑娘的百日,都快‘内乱’啦! 阿娇诧异地挑起眉,震惊不小——至于吗?哪个孩子不过百日,为这还能惹出纠纷? ‘一般是不会,尤其宫里有钱有人手,没什么办不了的。只是……’章武侯门最年轻的少君很配合地点点头,憋笑憋得幸苦,以至于讲话都有些艰难了:‘郦孺人坚持为女儿大办,可偏偏太子宫的两位良娣这时候都有了身孕……’ ‘周良娣栗良娣都没儿子,如今怀了孕,一心只顾着养胎生皇孙,谁有那个闲功夫去主持宴会和祭祀啊?你知道的,大办的话,势必要请宫廷巫师来举行祭祀祝告鬼神,费神而耗力……’聊到一半,窦亮冲阿娇别有深意地努努嘴,怪腔怪调地念:“因之,郦孺人请于殿下,求自理,无劳二良娣。然……” ‘然而……郦孺人只是皇太子孺人,名位上没有向奉常申请巫师巫女的资格,也没主持祭祀和宫宴的身份,这两者都是正室的特权!’阿娇眨眨眼,瞄瞄不远处正被刘彻纠缠着的太子表兄刘荣,自动脑补了亮表舅没说出口的话。 ‘郦孺人想亲自操办,皇太子倒是无可无不可,但两位良娣说什么也不同意……’扭头同瞄了眼位居帝国继承人的皇家侄儿一眼,回想起太子宫种种鸡飞狗跳,窦亮闷笑两声,神色间颇带些幸灾乐祸,积极爆料——说来好笑,周朵栗娥这对打一入宫就面和心不和的良娣,竟然破天荒头一次联合起来了!联合反对!!而郦孺人借助母族曲周侯门的势力,全力争夺中…… 又瞅瞅栗太子,阿娇抿紧嘴,大感别扭:‘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周朵和栗娥如果同意了,才叫见鬼呢!’馆陶翁主陈娇对周朵栗娥二人的做法,倒是一点都不意外:‘一旦郦孺人如愿以偿,两个良娣从此再无权威可言,颜面扫地……’ “郦孺人为女儿计,半步不退!”窦亮则相反,毫不掩饰口气中对郦氏的欣赏,连发高论:‘郦孺人勇于进取,志坚不屈,打定了主意非大操大办不可……所以殿下这两天,日子难过啊!’ 见窦表舅拿着两个良娣侄媳的反应当笑话,评论什么‘既然殿下不反对,她们的身体又不堪劳累,何不由了郦孺人去?还顺水推舟送个大人情呢。做什么坚决反对?惹丈夫夹在中间为难,搞得家中不宁,实在不智……不贤……’ …… 陈贵女温顺低垂的双目中,眸光闪动——为什么指责两个良娣不贤不智?难道不是太子主次不分……处事不明? ★☆★☆★☆★☆ ★☆★☆★☆★☆ ★☆★☆★☆★☆ ★☆★☆★☆★☆ 刘彻弟弟终于把可怜的太子大兄逼到没辙,甘拜下风地表示愿意出人出钱让这群如狼似虎的皇家兄弟们打打猎郊郊游,捎带玩玩宿营野炊行乐啥的。 送别几乎是逃也似离开的皇太子刘荣,志得意满的刘彻回来找他的陈表妹:“阿娇,阿娇,大兄允诺,于暑月之中择日……” “咦?”说到半截,胶东王突然吃惊地发现,娇娇表妹非但不认真听他讲话,还一个抽身自顾自登上肩辇,拍拍栏杆令宦官——升辇——启程。 ‘哎呀……阿娇生气了,生气了!’ 刘彻到到此时才大觉不妙,赶紧追过去:“阿娇,阿……娇……” 负责抬凤辇的六个宦官超水平发挥,简直是豁出命地跑,活像——背后有N匹饿狼。 没提防凤辇动得如此之快,胶东王赶几步没追上,急得直跺脚。 “大王,大王……”韩嫣过来,适度挡住君王的去路,语气生硬地阻止:“大王,此未央宫也,禁中之重地……” 萧琰想想,也过来善加劝阻,说道这儿毕竟是未央宫,贵族高官人来人往,一个亲王追着翁主大呼小叫既不合适也太难看。有什么误会,表兄妹间以后有的是机会解释,不用急在一时嘛! 情知两个伴读所言不虚,刘彻咬咬牙,打定主意下午就去长信宫找人——阿娇再生气,也不能闭门不见不是?再说了,胡亥还在他这儿呢! ‘女孩子都是小心眼……小心眼!而,阿娇最甚!’抚抚胖胖兔的头背,胶东王气哼哼,好一阵咬牙切齿。胡亥伸两只胖乎乎的前爪撸撸脸,一派闲适地打理仪容。 抱怨一通,转瞬,刘彻又一脸怅然地瞪着渐行远去的凤辇,恼火又委屈地喃喃:“胡亥……胡亥呀!阿娇弃……我等不顾矣!” 萧琰捂了嘴,窃笑不止。 韩嫣则向天翻个白眼。 ★☆★☆★☆★☆ ★☆★☆★☆★☆ ★☆★☆★☆★☆ ★☆★☆★☆★☆ 步辇,颤巍巍的…… ‘那是……公然挑战正室的权威啊!’坐在肩辇上,馆陶翁主陈娇还在想刚才听到的太子宫纷乱:‘虽然良娣也不是正室,但良娣之位例从古媵制,多少带点副妃的味道。当下,皇太子无妃,良娣主事勉强说得过去。而一个孺人算什么?妾而已……’ ‘太子表兄就该当机立断,直接打消郦孺人的妄想才是!竟模棱两可?!’ 对比对比长兄与表兄各自的内治,娇娇翁主忍不住轻轻“哼”了一声:‘如果是大兄,根本不会将这事推到姱从姊面前,早在孟姜提出的当时就否决了!’ 陈娇很清楚母亲馆陶长公主经常告诫两位兄长一定要注意维护正室的威权和荣誉,否则早晚必出家乱。陈须尊奉母命,所以这些年来虽然美妾有宠、庶子又一个接一个出生,长公主官邸的内宅却纹丝不乱,秩序井然。 ‘二母自然不方便与庶子深谈内闱之事,可栗夫人怎么也不提点提点太子表兄?’娇娇翁主想来想去,倏尔发出冷笑:‘想迷了!栗夫人那架势,是恨不得明天薄皇后就归天,好让她母凭子贵取而代之!指望她??’ ‘可……奇怪呀!太子殿下不是宠爱昌平翁主吗?不是重视栗家表妹吗?’馆陶长公主的女儿慢慢地皱起眉头:‘他怎么不想想,郦孺人这回若是越权成了,以后萧孺人提要求怎么办?周孺人提要求又怎么说?还有将来会出现的其她宠妾……永无宁日啊!’ 回忆刚才表舅舅窦亮表现出的态度,阿娇越想越不是味道,渐渐地陷入沉思:‘难道说……男子……从不介怀妻子的感受和……尊严?’ 习惯性地摸向膝边…… 手,摸空了! 阿娇猛地醒过来,惊讶四顾——兔子呢,她的兔子呢?胡亥哪儿去了? ★☆★☆★☆★☆ ★☆★☆★☆★☆ ★☆★☆★☆★☆ ★☆★☆★☆★☆ 视野中的凤辇突然减慢,减慢…… 最后,停了。 “哈!” 刘彻高兴地跳起来,一蹦跶多高——他就知道阿娇不会真生他的气。瞧,这不停下来等他了? 兴冲冲赶上去,离凤辇只有两步了…… 迎面,馆陶翁主的首席侍女吴女翩跹而至,半道劫住胶东王的去路。 刘彻喜笑盈盈:“阿吴呀……” “大王,大王……”秀气的面容上满是抱歉的笑容,女官手疾眼快捞过兔子,屈膝一礼然后火速往后退,口中还不忘连连道罪:“贱妾万死,贱妾万死……” “呀?!吴……吴吴?汝,汝……”笑容僵住,胶东王目瞪口呆看着胡亥被抱走,看着宠物兔被送上凤辇,看着胖胖兔欢乐地投入阿娇怀里——幸福地撒欢。 凤辇,再度被抬起,笃悠悠向宣室殿方向行进! 大汉的胶东王脸涨到通通红,再不顾宫道上此来彼往官宦们贵族们惊诧的眼神和表情,冲着无情的步辇大吼:“阿娇……阿娇!阿!娇!!” 韩嫣脸色一变,挺胸欲出;被武陵侯少君一把抓住胳膊! 凤辇没停,甚至没减速,沿着既定的线路往前走…… 就在刘彻恼羞成怒、忍无可忍之际,一条长长的纱巾自肩辇上飞出。 胭脂红的丝纱,在初夏的风中如火如荼,漫漫飞舞…… 并不如人们开始预想的那样轻飘飘随风逐云,而是缓缓地跌落。 觉出有异,刘彻跃身揪住纱巾一角,往下一带。 入手沉甸甸的;打开一看,一枚扳指赫然掌上——黑黝黝的木质,十分不起眼。 “呀!如此……”刘彻立即转怒为喜。 这是陈家二表兄在四处游历时无意中得到的妙物,只有三件;非金非石,射箭时却比金石扳指更管用。胶东王表弟眼羡很久,也曾厚着脸皮讨要过,却一直未能到手。 “阿娇,阿娇……”刘彻兴高采烈,冲着远去中的凤辇大叫大嚷:“阿娇,夕食……待吾归哦!自‘上林苑’猎归……阿娇……阿娇……” 凤辇没停,没减速,沿着既定的线路往前走……辇中之人,连头都未回! 不过,这已经不重要了! ‘起码要打两只鹿和一只锦鸡!鹿分送父皇母后和祖母,’彻表兄满心欢喜地盘算着:‘锦鸡嘛,熬汤给阿娇补身子,滋阴养气;雉羽斑斓好看,正可以给阿娇添把羽扇,嗯,夏天到了……’ “哎呦!萧卿,韩卿……诸君,”意气风发的胶东王抬头望望天空,火烧火燎招集手下赶紧出发:“天色不早……诸君,速速,从速……” “……从……速……啦……” 作者有话要说:隔壁座位的家伙,一根接一根,没完没了抽烟! 活该他早早秃发,活该他死胖死胖,活该他得三高和肺癌! ★☆★☆★☆★☆ ★☆★☆★☆★☆ ★☆★☆★☆★☆ ★☆★☆★☆★☆ 上海好像倒黄梅了…… 亲戚又来,各种不舒服!   ☆、第16章 乙亥番外——兔兔 兔子; 毛色丰润,膘肥体壮的兔子, 脖子上挂只绯红色底子宝花圆锦囊,喜洋洋温柔可爱样——人畜无害,人见人爱。 “胡亥君,胡亥君,久闻大名,久闻大名。”一见面,HCTV记者就迫不及待地伸手,想去摸大胖兔那身光润油滑的漂亮皮袄。 “呀!呀……” 可转眼间,记者就成了跳跳鼠,捂着手腕急叫:“为毛?为毛?!” “说话……动嘴就成,别动手动脚滴……俺讨厌乱摸!”胖胖兔憨憨地扬起头,甩甩两只长长的耳朵,用标准四十五度斜眼瞪记者:“告诉你,兔子急了……也会咬人滴!” 深深的牙印在泛红的皮肤上,只差一点就会破皮了! 记者苦着脸揉揉伤处,不服气地嘟嘟哝哝:“搞什么嘛,你在宫里还不是成天被抱来抱去,摸来摸去?” 胡亥兔的回答,理直气壮:“那是工作需要!” “‘工作’……需要?”记者扯扯领带的结,觉得呼吸困难——想想宫闱中的皇后、公主、美女如云——话说他怎么捞不到这种惬意轻松的工作? “你到底还问不问了?”长乐宫的首席宠物显然没什么耐心,至少对这个陌生的外来小记者耐心缺缺:“翁主和侯孙正在听城阳王主上课,俺可是在百忙中抽出时间来见你噢!” “百……忙?!”记者看兔子抬腿了,急忙放弃争辩,直接进入正题:“胡亥君,请问在这尔虞我诈,血雨腥风的汉宫里……” 这次还是一句整话没说完,又被惨叫打断了——当然,还是记者的惨叫:“呀!哎呀呀……呀!” 大胖兔不知从哪儿摸出块板砖,狠狠拍在记者的膝盖上。 ‘疼啊,疼啊!’可怜的记者满脸宽带泪,哀哀怨怨:“兔子君,这回我又说错什么话啦??” “尔虞我诈?血雨腥风?”灰兔竖起一只胖胖的脚爪,义正言辞:“你竟敢诬蔑长乐宫?我要去向皇太后报告,皇帝陛下会叫廷尉来,你就等着‘大不敬’罪罚吧!” “皇宫……不都是这样吗?”含泪揉膝盖,记者拖着哭腔声辩:“论百论千美女为了争宠、为了皇子、为了家族的未来,尔虞我诈,斗死斗活……” “那是‘未央宫’!”胡亥兔坚决撇撇嘴,不屑一辩:“我这儿是……长乐宫,窦皇太后之长乐宫,哪来一堆女人斗来斗去?” “也是,也是……张冠李戴了,抱歉,抱歉!”记者深谙‘识时务者为俊杰’之道,赶忙改口。 胖爪子一动,给板砖塞回臀部下面,暂改小马扎用。 从边上果盘中拎过一枚干果,扔嘴里‘喀嚓喀嚓’嚼着,胡亥兔好心地指导某‘不明真相的群众’:“本来就不同嘛!‘长乐宫’里现在只有窦太后、馆陶长公主、小翁主和俺祖孙四个,日日和谐,天天愉快。” “和‘你’……四个?”不知为什么,记者怎么听怎么觉得别扭。 后腿拍拍结实的板砖,兔子端出招牌甜甜笑容:“怎么?你有什么异议?” 记者急吼吼摇头,当机立断换一个安全话题:“胡亥君,请问你对自己的名字‘胡亥’有何感想?” 譬如拳头砸到棉花上,兔子淡定,淡定:“没感想……” ‘家畜嘛,肯定木文化是必然滴!’记者偷偷耸肩,自动奉上名词解释:“据我所知,胡亥是秦始皇的小儿子,秦朝第二位皇帝,历史上着名的昏君,最后还被奸臣毒死。被起了如此不吉利的名字,你就没怨言?” “为什么要怨言?”又拿块点心扔进嘴里,胡亥嗤之以鼻:“翁主起名时候,根本没这用意。没人会想毒俺……再说了,那好歹是个皇帝名,不是吗?” “想开就好,想开就好……”记者没辙,只能转换话题:“兔君,为啥老是‘俺’‘俺’的?” “因为俺是齐国兔啊!”兔子停嘴,满怀深情地遥望遥望东方:“你知道,齐国就是你们通常说的山东……我是在齐王宫长大的……” 记者掏出笔记本,兴致浓厚:“能不能简述一下您的童年生活。你一出生就在王宫吗?” “不是。”兔子摇摇头:“俺落地后很久才知道,那是王宫一个偏僻庄园。” “小时候……小时候日子不好过。”皱皱鼻子,兔子有点陷入回忆:“要和兄弟姐妹抢吃的,抢不到就挨饿。兔棚简陋啊,风吹雨淋,是不是还要防着天上的老鹰和溜进来的黄鼠狼。还有,毛熊,蜈蚣……” “老鹰、黄鼠狼,都是兔子的天敌。”记者边记录边插话。 “就是就是,不好熬啊!打架开片,不留神就粘一肚皮泥,洗都洗不干净”胖兔子挠挠耳朵,大为唏嘘:“如今回想起来,那真不是兔过的日子啊!左不是右不是,吃多和吃少,都糟。” “吃多和吃少,都糟?”听到这里,记者奇怪了:“这怎么说?” 胡亥看白痴似的白了对方一眼:“不吃,跑不快,会被逮了吃掉。吃多了,长太胖,就该进汤锅了。” “哦,哦哦!”记者一头汗,表示理解,表示理解和同情。 “虽然当时苦……但现在忆起来,那段日子还是很扎劲的!”眯眯眼,兔子摸摸三层的肥下巴,颇为感慨:“你不知道,俺后来被特选后虽然不用再担心吃食,可没完没了的‘上岗培训’也痛苦啊……” 记者的眼睛定洋洋的——当宠物兔,要‘上岗培训’? 胡亥不高兴了,挥舞两只前爪做咆哮状:“你以为当宠物很容易吗?” ‘难道不容易?成天打扮得漂漂亮亮,陪主人吃喝玩乐额……’瞅瞅兔爪下的板砖,记者聪明地选择虚心请教。 “当宠物,首先必须习惯洗澡,用‘水’洗澡……”兔子撸撸身上干干净净的皮毛,叹口气:“可你知道吗?俺们兔类天性怕水,一沾水容易受凉生病,甚至……没命。当年,头一批兔子候选者中四分之三就折在这‘洗澡’上。” 没养兔子经历的记者,吃惊了:“四分之三?哦……” “还有,对兔子而言,生活环境中若没自己排泄物的气味,就会很没安全感。心惶惶,总是心神不宁……”胡亥抓一把板砖,哀怨地嘀咕:“可你想象得出,大汉宫殿中弥漫兔尿气味吗?” 记者诚实地摇头:“想象不出……不可能。” “仅仅这两点,就几乎要了俺半条命啊!还有,要学会在固定的地方嘘嘘嗯嗯,要适应吃各种熟食……”胖兔兔一面说,一面感慨万千:“更别提要记住哪些人不能惹,那些人必须巴结,哪里可以跑,哪儿不能去了……” 记者忽然发现,将人类习惯强加在一只兔子身上,堪称‘苛刻’。 甩甩头仿佛甩掉过去,胡亥兔重新神采奕奕:“不过,俺总算锻炼出来啦!所以才被千里迢迢送来长安汉宫,经过努力,得到皇太后小翁主的喜爱,成为长乐宫第一宫兔!” 酝酿一下感情,记者随声附和:“胡亥君的确不易,大老远的去国离乡,我听了都难受,深表同情。” “同情?”三瓣嘴歪歪,兔子瞪圆了一双黑眼,极为警惕地瞪记者:“你不会是打算向长公主告密,说我‘心怀故国,不安于汉室,不乐意陪伴翁主’吧?” 记者差点一个趔趄摔倒,退半步小心护住两手:“胡亥君,我绝无此意。为何这么想?” 大胖兔晃晃脑袋,咧嘴,露出一口雪亮雪亮的板牙:“最近平度家的小白向俺报告,好几家贵族外戚啥的想送异邦番兔进宫……这些混蛋……明显是冲我来啊!” “没有,没有……”记者忙不迭撇清,他可不想招惹皇宫里的人——不,宠物——事纠纷。 “哼!”抓起板砖摇摇,放回屁股底下,兔子又恢复招牌傻兮兮可爱状:“其实俺一点都不担心。翁主最喜欢俺啦,才不会稀罕啥番兔!” “对,对,胡亥君威武!”见兔子对地位如此紧张,记者不禁对宫廷宠物的待遇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胡亥君……不知汉宫之供给几何?” 兔子努努嘴,不回答——非常有保密意识。 记者自顾自地猜测:“吃喝……自然不会缺,伺候的宫奴宫婢,总有两个吧?” “口胡!”兔子一跃而起,迅速抓狂中:“宫奴?宫婢?俺怎么可能让那些贱人近身伺候?” 一只兔子,嫌弃人‘贱’?! 记者掏出手帕抹抹汗,无语。 “早听说你们傻帽,还真啥都不懂。”兔子腮帮子鼓鼓的:“宫奴宫婢做粗活;平常贴身照顾俺起居的,是三个宫女……正正经经人家的‘良家子’哦!至于负责的鲁女,职位虽不高,但也是个女内官哦!” ‘宫中奴婢连服侍兔子都没资格?真惨……’记者转转眼珠,谨慎地发问:“宫里,良家的女孩……才有近身伺候的机会?” “当然当然,宫中一贯如此。”兔子猛力点头,强调再强调:“比如我们翁主身边那些个宫娥女官,全部是良家子,有些还出自官宦高门。奴婢这类贱籍,连给贵人提鞋都不配!晦气啊……” 怕记者还不了解,兔子又补充一句:“这群脏东西……敢靠近?抽不死她!” “等级森严,等级森严!”记者咋舌,瞧瞧这只明显将自己算进皇族的兔子,追问细节:“兔君,还有啥福利没?” “冬天有炭,夏天有冰。每季有新衣裳,新被褥。半年换一次家具用器皿……”兔子摇着耳朵,报数:“……生病叫太医……” “太医?”记者有点不相信——宫廷御医骄傲着哪,肯兼顾兽医。 兔子仰天吹了声口哨:“别不信呐!请问……谁会和金子过不去?” “也是,也是……”记者马上点头——厚赏之下,连玩命都不是问题,何况兼个职。 说着说着,胡亥幸福到□:“逢年过节,小主人老主人还会给金子……” “金子?” 记者呆呆的——这怎么可能? “少见多怪!”胡亥,兔眼看人低; 扒拉扒拉脖子上的锦囊,干干脆脆倒出半把豆荚——黄澄澄的金豆荚:“看到没,这是中山王昨天赏俺的。其他象江都王赵王送的,长公主赏的,外命妇送的……翁主都给我收着呢!” ‘看样子是真的……’记者摸摸鼻子:“虽然还是弄不懂……兔子要金子干啥?” …… 正聊着,远远的传来召唤:“胡亥,胡亥……” “翁主下学了!”兔子一骨碌跳起来,撒丫子就开路:“俺要回去了!翁主找不到俺,会着急滴……” 意犹未尽的记者追在后面问啊问:“胡亥君,胡亥君,宫里好多事还没聊哪!要么再约个时间?” 短尾巴可爱地摇摇,兔子跳跳蹦蹦往内宫跑,心不在焉地回答着:“预知详情,且待下回分解……” 皮埃丝: HCTV,Han Central Television 的简称,大家懂滴。   ☆、第17章 丙子2邂逅 深色的双驾马车沿着长安的街道缓缓行进。 素色的窗帷与不带雕刻的简单外表,和一般富户人家女眷出门用的马车很相似;唯有两匹无一根杂毛的骏马,还有车厢两侧十多个佩剑带钩的彪悍侍卫才隐隐泄露出车中人的不凡。 馆陶长公主斜倚在车窗旁,目光透过帷纱落在不断后退的路边景物上,神色迷离,若有所思。鲜丽的小侍女挤在车门边边,逮着机会就窥女主人一眼,收息凝神地不敢出一口大气。 海棠金盒,在纤细的玉指间缓缓转动…… 母亲温柔的声音,在长公主耳畔再度响起:“故……人有亡斧者,意其邻之子。视其行步,窃斧也;颜色,窃斧也;言语,窃斧也……” 窦太后:“……呵呵……动作态度,无为而不窃斧也。” 阳光,穿过半开的车窗照在金盒上。 随着手的动作,被精心雕琢过的盒面发出黄澄澄暖洋洋的光泽——象母亲面上慈爱的笑容,温暖儿女的心窝:“俄而,抇其谷而得其斧。他日……复见其邻人之子,动作态度,无似窃斧者。阿嫖呀,阿嫖……” 米分盒一个翻转,底朝天滴溜溜地乱转! “吾女,莫效所谓‘智’子呀!”是窦皇太后语重心长的话音:“进退……离道规,空……遗人以可乘之机也。” “进退离……道规?可乘之机?!” 素掌落下,‘啪’的一声响——这下,金盒彻底消停了。 小宫女闻声一哆嗦,低头耷脑的急急往后缩缩。 长公主视而不见地转向窗外,皱着眉揉揉额角,姣美的芙蓉面上一时空白…… ↓↓↓↓↓↓ ↓↓↓↓ ↓↓↓ ↓↓ ◇ ↓↓ ↓↓↓ ↓↓↓↓ ↓↓↓↓↓↓ 地上,挨了一箭,腿脚还在抽搐的大黑狗! 她的阿娇,前半刻离开她时还好好的、红润润健康康的阿娇啊; 待回到她视线中时,却是双目紧密、小脸煞白,怎么叫都叫不醒,衣裙和头发上斑斑的泥土和触目惊心的——血红色! …… “呀……呀……” 阿娇睁大惊恐的眼睛,一次次张嘴张嘴尝试,可就是说不出话,一个字都讲不出——女儿无助与绝望的眼神,顷刻间将母亲的心撕成碎片! 两宫的太医多少次会诊,可就是弄不明白原因,象一只只落到油锅上的蚂蚁,乱糟糟的面面相觑,束手无策。 …… 病榻上的小女儿满头虚汗,辗转难眠,一夜夜睡不着。 再多的安神药,也不管用。 一回回从梦中惊醒,淌着眼泪,有苦却不能言。原本圆润的面庞,刀削一样迅速瘦下去;珠圆玉润的小宝贝,不到一个月功夫都能摸到骨头了! …… 后来发现,要是被信赖的亲人抱着的话,多少能迷糊上个把时辰。 开始是馆陶长公主和两个儿子轮流守在阿娇床边,值班相陪。但陈须陈蛟大了,不再是无关紧要的孩童,于法于礼都不能留宿宫闱。于是,换成长公主和窦皇太后担当主力军——时光,似乎又回到阿娇儿时,多病的婴幼儿时期。 窦太后毕竟年高力衰,到最后实在不行了,连皇帝都加进来帮着照料。 …… ↑↑↑↑↑↑ ↑↑↑↑ ↑↑↑ ↑↑ ◇ ↑↑ ↑↑↑ ↑↑↑↑ ↑↑↑↑↑↑ ‘噩梦一样的日子!’ 刘嫖紧紧地揪住左胸口的衣襟——即便隔了好几年,一旦回想起出事后的那段岁月,长公主依然能感到锥心刺骨之痛! ‘阿母和我谈的用意……是过犹不及?’思索这些年来针对掖庭的种种手段,回顾期间发生的情况和各项应对之道,皇帝姐姐不由有些有些犹疑:‘从当时……至今,该收手了吗?’ 道理上明白;但一想到要放祸害过女儿的凶手过安闲日子,长公主心里就一千个一万个恼火,攥拳头把窗框砸得‘嗙嗙’响! 小侍女吓得缩成一团,恨不得能马上自动消失掉。 窗外有轻轻的剑鞘与剑鞘相碰声,随后是皮靴踏在条石上的蹭擦声,最后是侍卫头目略带迟疑的话音:“女君?女……君?不知女君安适否?” 侧目瞟了瞟小宫女,女孩子立刻端端正正坐直。 皇帝姐姐的回答,清清淡淡飘出窗外:“嗯?无忧,无事……” 刚说了没事,馆陶长公主的马车就没任何预兆地停了! “御者?!”长公主立起眼,向外冷冷地发问。 车夫有些惶恐的声音从前方传过来:“禀女君,前方乃‘周’太尉邸!” 立即知道出了什么状况,长公主靠回车座,厌恶地皱皱眉:‘又堵车了!请托、求官的人那么多,太尉官邸门口的热闹程度快赶上集市了!周亚夫家这些年不说别的,光收办事费就发死了……’ ‘如此日进斗金的盛况,不知未央宫中的大弟知晓不知晓?’ 头偏出窗外,眺眺前方几乎望不到头的等候车队,长公主唇边划过一缕冷嘲:‘天子有什么不知道的?装作不知道罢了!大弟素来隐忍,就是不满了,也不会说出来……’ ‘……就是不满了,也不会说出来?’ ‘……就是不满了,也不会说出来!’ ‘……就是不满了,也不会说出来!!’ 皇帝姐姐的脸色须臾间几变,深深吸口气,捂着胸口懊恼地打量四周——出宫前挑错车了,这车的车厢太小,憋气极了! 小宫女见女主人神态有异,惊惊地凑过来些,怯怯地问道:“长公主……” 烦躁地摆摆手,窦皇太后的爱女一转身,靠向另一侧车窗,‘哗啦’一下扯开全部窗帷窗纱。 深春的风,夹带着重重的草叶清香扑面而来。 狠狠舒几口长气,馆陶长公主顿时感觉爽快了不少——初夏的帝都长安绿荫浓密,鸟语花香,处处繁华。 “汪!汪汪……汪汪!” “不嘛,不啦!呜呜!哇……哇哇!” 阵阵狗吠混着小孩烦人的哭闹,不停地飘过来,完全颠覆长公主才冒出头的好心情。 皇帝姐姐有些恼火地望过去…… 喧闹来自前方不远处的丁字路口,是段坊墙。一株石榴依墙而栽,正值花繁叶茂。浓荫处,立了高、低、矮三条人影,看身量分别是成人、少年和一个小孩。小孩的脚边还有只脏兮兮的小狗——当之无愧的噪音最主要源头——又是蹦又是跳,兴奋得‘汪汪’叫。 三个人与一条狗,分成两派。 男子和少年几乎并肩而立,彼此间气息和谐。而小孩和小狗却老冲着另两个叫叫嚷嚷,处在主动攻击状态。 这种市井中每天每刻会发生的琐事,自然引不起大汉第一公主的任何兴趣。收回手,皇帝姐姐无聊地微微耸肩,才要离开窗边;没想到退到一半,突然顿住。 ‘似乎……有什么……不对耶!’ 总有种异样的感觉,馆陶长公主犹豫片刻,重新靠向车窗,端详那个*三人加一狗*组合。 夏初的风仿佛一个被宠坏的淘气小鬼,东游游西荡荡,肆无忌惮撩开路上行人的衣襟和下摆。 由于悬于后腰两把长剑的压制,杏黄的男式单绕曲裾只被掀起了一角,露出男子外袍下玄黑色的中单与脚上锃亮锃亮的牛皮靴。 只需一眼,打出生就在上百种绫罗丝绸中滚大的馆陶长公主轻易地就分辨出:此君身上之物,无论是曲裾的袍料还是中单的质地都是极上等的丝织;而那双半新不旧的皮靴,则出自西市最有名的老字号鞋铺,限量出品,仅供勋贵与宦门——同样款式的皮靴,两个月前皇帝姐姐才给两个儿子添置过。 男士身旁的少年,在衣着上就简朴多了。 蓝布包头下,少年的面容五官秀逸,只是略显消瘦。脚下麻袜,一双半新不旧的木屐。未经染色的粗麻窄袖直裾倒是清清爽爽,没有补丁,可看上去空落落的,不合身的感觉,让皇帝姐姐直接联想到传说中的小户人家生活习惯——父兄会把穿旧了衣衫塞给年纪比较小的弟弟接着穿,用来节省家用。 至于那个叽里呱啦的小孩,就更别提了! 连双起码的草鞋都不穿,干脆赤着足。从头到脚,不是灰就是土,邋里邋遢破破烂烂,简直不堪入目。而他的小狗也像主人一般灰头土脸,说不准是褐是灰的狗毛一块块纠结起,十分恶心。 从没梳理过?! 对比对比宝贝女儿宠物兔的油光水滑,馆陶长公主当下决定:‘回宫就给鲁女发奖金!’ 小家伙是个小爆炭。 跳着脚连吼带叫,后来竟带狗恶狠狠第扑上去! 距离不近加上位于上风口,长公主这边听不清小孩究竟在愤怒啥,唯见侧向而立的少年屡屡上前尝试着解劝,却都被男童激烈拒绝了。 黄衣男子背对长公主马车的方向,看不清面貌。 能看到的是他高昂的头颅,笔直的腰杆,沉稳但不呆板的站姿,拿捏恰到好处的力道——让小家伙和小狗既不得近身,又不至于受伤——纯防御性的阻止动作,还有,在动拳脚的状态下都能不经意流露出的从容与优雅。 “世家子!”微微一笑,皇帝姐姐终于知道哪里不对了! ‘违和感’产生的原因很简单。 这三人如果分开来各走各的,再自然不过;但合到一起,就显得大不寻常了——在华夏族这样等级分明的社会体系中,不同阶层的人是不大会有交集的。 ‘不知谁家儿郎……如此礼贤下士。甲第的守军太懈怠了,东城小孩也放进来?’张张前面,见交通堵塞没任何松动的迹象,长公主百无聊赖地斜依窗口,重执起米分盒,捏在手里转啊转…… 小家伙也是条小狐狸; 仗着男士不愿意伤到他,有恃无恐硬顶着上! 终于,男士百密一疏,被小男孩偷袭成功。 鲜亮昂贵的黄色丝织物上,瞬间被印上几个黑魆魆的爪印,真是多难看有多难看! 大概也明白深浅,调皮小鬼得手后一口气蹿出去老远,估算估算安全了才站定,回首指着他的‘杰’作哈哈大笑,彻头彻尾的欠扁。 “哎呀……”这下,连车厢里的长公主都有些看不下去了。 丝织品很难洗,浅颜色的丝绸尤甚,最最不耐脏的。经此一劫,这件才九成新的杏黄男款曲裾眼看就废了。 开始到现在一直试图息事宁人的少年,显然也恼了。 踢掉纠缠的小狗,几个健步风雷电掣般追过去,一把逮住顽劣小孩,揪着衣服领子给拽回来,放到男士面前。 男子走向男童,慢慢抬起手……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小屁孩会挨一顿教训时,却见黄衣男子勾了食指,在小鬼鼻头上重重搓两下;挥挥手,就此放人了。 少年似乎不甘心,还争取一番;被男士拍拍肩膀,只能耸耸肩,放过。 目睹如此结局,长公主手捏海棠金盒,柔柔地笑了。 倏尔,黄衣男士微微回过头来…… 海棠金盒,自玉掌中——滑出! 咕噜噜,咕噜噜,滚向车厢另一端;直到碰到厢壁,才停下来。 “长公主,长公主……”小宫女捡起米分盒,双手托着往女主人方向膝行半步。 长公主听而不闻,一双明眸眨也不眨盯着石榴树下的人影,震惊、哀戚、迷惘、留恋、痛楚…… 那眉…… 那眼…… 那眉…… 那眼…… 泪水,顺着姣洁的玉颊滚滚落下;不一会儿,就湿了衣襟。 小宫女吓坏了,扶着女主人惊叫:“长公主,长公主?!” 大汉的第一公主呆呆的,无毫反应。 薄薄的一道车窗, 窗之外,伊人风神秀异; 窗之内,泪眼婆娑,心潮澎湃。 火红的花影,绰绰默默,摇曳如斯……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小暑   ☆、第18章 丁丑胶西胶东 在窦皇太后的长乐宫城,下午,总是安适惬意的。 而刘端毫无预兆的翩翩到访,却于不经意间打乱了皇太后寝宫的节奏。 这个时候,馆陶长公主出宫了;娇娇贵女去了皇帝舅舅的宣室殿;而窦太后在内禁中的清凉阁内小憩——老太太年纪大了,天一热就容易犯困。 这不是会客时间;若是换了其他人,恐怕只有在宫城门外等着。 可刘端却不同。没人会介意胶西王的不告而来。自那次事件后,胶西王刘端就一跃而成为长乐宫最受欢迎的人物之一;其受重视程度,甚至比皇太子刘荣有过之而无不及——至少,刘荣就不敢穿一身便服进长信宫,也不敢在东殿里挑三拣四。 刘端嫌弃前面呈上的饮品在冰块中镇太久,影响了口感;一口都不碰。章武侯孙窦绾连忙向大汉亲王表达歉意,同时让人另准备新的饮料上来。 胶西王已往内拜见过窦太后,和祖母请过安了。既然几个正牌主人不在的不在,休息的休息,招待胶西王的大任就责无旁贷地落到了唯一留守的章武侯贵女头上。 对皇家子孙介绍过这段时间皇太后的起居,再小述一些馆陶姑姑阿娇表妹的近况,窦绾就有些词穷了。 “……嗯!大王,不知王都之宫舍,今……何如??”章武侯贵女竭力寻找话题,边说还边不停地瞟屋角——那里放着半人高的水晶沙漏——暗暗祈祷‘阿娇妹妹能早点回来’。 不过,窦贵女也清楚不能太指望馆陶表妹。娇娇翁主每回去宣室殿,回来的时辰都不一定;要是碰上皇帝陛下有空闲兼心情好,有时候甚至要等吃过晚餐才回长乐宫这边。 “宫室积年日久,稍作修饰而已,尚可称平顺……”刘端一本正经回复,很体贴地改动几个字炒冷饭,肚子里快转筋了——窦绾难道没发现?这已是她就同一主题的第三次询问了。 “哦,嗯……”从睫毛下飞快地睇胶西王一眼,绿丝绦在纤细的指间缠绕了一圈又一环,贵女窦绾总算又找到件可说的事:“大王离京之后,程夫人染小疾;当日召太医,幸而无大恙……” ‘我是我阿母的儿子,会不知道母亲曾伤风感冒?不过……’想法归想法,胶西王还是依足礼仪欠身而起,对着窦表妹认认真真作揖致谢:“蒙……亲往探望,寡人感激不已。” 章武侯家的嫡长孙女急忙由‘跪坐’改为‘跪起’,向大汉亲王行一个回拜礼:“妾不敢,不敢……大王。” 双方礼毕,重新归坐,窦贵女又陷入到没话找话的境地。 翠绿色的绸带,加紧,又加紧;手指关节被勒得泛白。 ‘和我交谈很费劲?就这么为难??我看上去很唬人?!’瞅瞅美貌贵女手中被扯到脱型的绿丝绦,胶西王刘端摸摸自己的下颚,费解地蹙起两道眉:奇了怪了!可是,明明……那些跟在他王车后不离不弃的大姑娘小媳妇,还有宫禁中宫娥女官明里暗里递送来的秋波…… 窗和门都打开着,暖风阵阵,争先恐后,将数百颗的琉璃和玉石缀成的珠帘吹得乱响。差不多每处殿门和窗下已放了冰盆,殿宇内不冷不热。只是,窦贵女的额头却有些见汗。 “大王!”端来新饮料的宫女适时为窦绾贵女解了围。 优雅地接过玉盏,呷两口,刘端冲侍女报以浅浅一笑。 年轻宫女的米分颊顿时上火,红艳艳堪比天边的晚阳,好一会儿才扭扭捏捏步履蹒跚地退出去。 窦绾见了,在席上不安地动了动;稍稍别过头,去看屏风之旁。屏障侧站的是地位较高的侍从,其中一名额头有痦子的中年妇人上身轻晃,频频对窦贵女递着眼色。 章武侯贵女看到了,樱口抿抿,肩头微缩,满脸的难色。妇人神色中带出几分焦急,碍于宫闱规矩不敢真有动作,只拿眼神使劲儿。 举杯到唇边,刘端在玉盏的掩饰后,瞧得有趣。 “呐,大、大王……”就在窦绾鼓起勇气,好容易再寻出个话头时,外面突然响起内侍们的传话。 很快,一个内官进来向贵人们禀报:馆陶翁主回来了;肩辇已在宫门口落停,正在进来的路上。 “噢,阿娇……”像是被卸去千钧,窦贵女立时长长地嘘口气,整个人都轻松起来。 想站起来去迎接,回头看看客座上的胶西王,窦绾愣一愣,迟迟疑疑地又坐回原处——她总不能扔下大汉亲王一个人吧! 刘端垂下眸,暗暗地运气,在肚子里骂了一句:‘搞什么?!’ ★☆★☆★☆★☆ ★☆★☆★☆★☆ ★☆★☆★☆★☆ ★☆★☆★☆★☆ 从知道馆陶翁主回宫到现在,已过去不少时间了。 而娇娇贵女的人呢?却连个影子都没见着。 “大王,少待,少待……”窦贵女万分抱歉地笑笑,招呼侍女去取新的点心。 “无妨,无妨。”刘端摆摆手,示意窦表妹用不着费事瞎忙活——阿娇从外面回来,必定先去祖母那儿;祖孙俩聚一阵,再换个衣裳梳梳头打理仪容什么的,时间上肯定短不了。 果然,直到又过去近两刻多,门外走廊上才响起玉与玉相互敲击的清音。 ‘叮叮’‘琮琮’的,越飘越近…… 帘子开启,馆陶翁主全套的居家服饰姗姗来迟;一见到胶西王表兄,立即停步躬身,轻盈盈行一个揖礼。 刘端当即坐直了,拱手回礼:“细君!” 尽到了礼数,娇娇翁主摇啊摇到窦贵女身旁,一下子软倒,大半个人全靠上窦表姐的肩膀。 “阿……娇,阿……娇!”章武侯孙女推推小表妹,又看看为高权重的胶西王表兄,有些着急也有些尴尬——知道她累了,可这里还有个大汉藩王呢!能不能顾忌点? 娇娇翁主斜依在窦表姐身上,歪了头,笑睨笑睨胶西大王;明眸中星光闪闪,于无声处问:‘我说……大王表兄,你会介意吗?会怪我失利吗?’ 冰雪聪明的胶西王噙着笑,徐徐摇头。 阿娇一副‘你看吧,你看吧’的小得意仰头瞧她的窦表姐,嫣嫣然而笑。 章武侯贵女没辙,只得由着娇表妹懒懒散散歪着,转而去转移皇子的注意力——问胶西王这次回京能不能待到过完年再回胶西王都? “当……如是,窦细君。”刘端有问必答,但也不多话; 三分之一的眼神放在窦贵女身上,三分之二关的关注度留给馆陶表妹:淡淡桃红的广袖交领长襦,艳丽夺目的玫瑰红六幅长裙;深青底色绣云纹的蔽膝旁,诸多玉璜、玉环、玉琥和绸带串结而成的玉组佩随着阿娇的一举一动,轻细悦耳的琳琅声不绝于耳。 极有自制力地收回视线,胶西王用指尖刮刮下巴,嘴角轻憋,由衷地感慨:‘如此俗不可耐的颜色,竟硬生生穿出股子清贵气??满长安城……两宫佳丽加上宫外各家的命妇贵女,恐怕也只有阿娇妹妹有这本事了吧!’ 胶西王不想多说,馆陶翁主却不愿放过他。 指指端表兄头上代表亲王身份的玉冠,阿娇唇边勾起浓浓的戏谑:‘哇!又偷懒??哪有这样做封王的,还一国之君呢……’ “哦?河间王,赵王,中山王,鲁王……”堂而皇之溜回家、并且打定主意要‘偷得浮生数月闲’的少年亲王马上推出一串前例,轻松愉快半点精神压力都没:“阿娇呀……阿娇!岂不知……此所谓‘兄友’而‘弟恭’也!” 是啊! 河间王以辅佐皇太子刘荣的名义,长留京师; 胶东王根本就没去就藩; 赵王是逮着点鸡毛蒜皮的由头,就溜达回长安; 中山王借口旧伤未痊,一年中大半年都呆在帝都,而搞笑的是,这样严重的伤情却丝毫不耽误刘胜频繁打猎和生一大堆孩子; 还有,他家老哥鲁王最近也回来了 …… 同是当今皇帝的儿子,凭什么他刘端就必须长离繁华热闹的长安,留守在偏僻无聊的胶西国? 面对理直气壮的端表兄,娇娇贵女眨巴眨巴大眼,啼笑皆非:‘可是,拜托,兄友弟恭……不是这样解释的,好不好?’ ‘怎么样?怎么样?无言以对了吧?我从来有道理……’ 刘端对表妹们夹夹右眼皮,毫不掩饰地将‘顽劣’和‘调皮’在娴丽如玉的面容上呈现呈现;可瞬间又消弭无踪,让看到的人彻底疑惑是不是自己眼睛花了。 窦贵女不负君望,沦入‘自我怀疑’的状态。 阿娇的手捂了嘴,忍住笑,半真半假横了胶西王表兄一眼。   ☆、第19章 丁丑胶西胶东·下 长信宫宫女们今天的表现,格外优异; 隔了才没多大点功夫,新一轮饮料和点心又奉上来了! 这次,胶西王严肃端庄,不拘言笑。 可即便如此,宫娥们还是一个接一个不争气地涨红了脸,频频以汉宫礼仪允许的最大限度偷窥俊美尊贵的大汉亲王。 窦表姐与陈表妹互相看看,对这情形是又好笑又苦笑——每回胶西王来,长信宫中总要不太平一阵子;具体日数是两三天还是七八天,视当时的季节而定。 琉璃盏中的冰镇饮料是给胶西王喝的,两只玉杯中的热饮则归两位贵女。馆陶翁主执起绿玉杯,瞟瞟表兄琉璃杯外表面一层寒气,再瞅瞅自己杯中不断冒出的热气,凤眼半眯,红彤彤的小嘴嘟了老高…… 胶西王嘴边挂上笑,眼睛也在笑。 才想要调侃表妹几句,刘端忽见鲁女官抱了兔子进来报告:‘长公主回来了。’ 嫡亲姑母回宫,刘端就不能像上回那样安坐不动了。胶西王振衣起身,和两位表妹出门迎接…… ★☆★☆★☆★☆ ★☆★☆★☆★☆ ★☆★☆★☆★☆ ★☆★☆★☆★☆ 在左右侍女的搀扶下,馆陶长公主拖着略带沉重的步子慢慢走近…… 看到两个女孩边上的胶西王侄子,皇帝姐姐先是一怔,随即给出个微笑:“阿端呀……汝入京矣!汝母……可安宜?” “家母万安,姑母……”刘端一面感谢姑姑对母亲程夫人的关心,一面悄悄端详馆陶姑姑的神色——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劲!虽然华衣与美饰整整齐齐,发髻上的金簪和步摇纹丝不乱,脸上米分妆俨然;可…… 窦贵女还是和平常一样的行礼问候。 阿娇仅一眼就加快了脚步,冲上前抱住长公主的胳膊,担忧地望着母亲。 ‘果然……有异。’刘端暗暗点头,心里边嘀嘀咕咕:‘到底是亲母女……连心!’ “阿娇,无忧……”捏捏爱女的小脸,馆陶长公主温言道:“阿母无恙,无恙……” 听了母亲的话,阿娇反而更担心了,掉头急急向门边侍立的医女招手。 皇帝姐姐连忙挥手,示意医妇不必过来,转头安慰女儿:“阿娇,无妨,诚无妨。天热,日晒,阿母乏矣……” 窦贵女到此时才察觉到问题,亡羊补牢:“长公主,可否召太医?” 胶西王刘端沉思地看着姑姑微微泛红的眼圈,态度谨慎地问‘是不是还有别的不舒服’? 馆陶长公主含笑摇头,摸摸女儿的鬓发,再度强调仅仅是出去一圈累了,歇息歇息自然就好了。 阿娇立即扶了长公主腰背,要陪伴母亲去休息。 “阿娇阿娇,何止……如此?”长公主笑着推开女儿,指指刘端让女儿好好招待表兄;至于自己,顶多睡半个时辰就好。 再三再四确认,见母亲除了有些疲惫外并无其它不妥,阿娇这才松开手,乖乖听话。 三个小辈恭送…… 皇帝姐姐走到半路,停住,回头问胶西王:“阿端,夕食?” “禀姑姑,既入长信宫,岂有不用‘美食’之理?”刘端立即摆出副馋涎欲滴的馋鬼相,坦诚到几乎没皮没脸的程度——其实早在上次出京当日,胶西王车的车轮还未完全驰离长安城门,他就开始惦记长信宫的美食啦! “哈!”长公主不意听到这种回答,展眉抒怀而笑,叮嘱内官们好好准备今晚的宫宴,才带侍女们先进去。 ★☆★☆★☆★☆ ★☆★☆★☆★☆ ★☆★☆★☆★☆ ★☆★☆★☆★☆ 东殿的气氛,与原先同样融洽, 只除了——娇娇翁主变得有点儿心不在焉。 ‘哎呀,差点把来的主题忘了……’ 胶西王刘端自嘲地一笑,起身走到馆陶表妹前坐下,自左袖中取出一物,递出:“愿……博阿娇一笑也。” ‘什么呀?’馆陶翁主接到掌心,入手沉甸甸的。 细看之下,见是只小巧玲珑的白玉圆盒。盒盖被雕成芍药花的形状,刀法简约而精湛;花朵含苞待放,栩栩如生。 ‘里面……装了啥?’阿娇好奇地打量玉盒子外侧的凤穿祥云花纹。 “白米分!” 伸出手,胶西王修长的手指在盒盖机关处轻轻一拨;盖子打开,露出里面朱红绒锦的内衬,和满满一盒子雪白的米分末。 这样陈娇就更奇怪了,侧过头,满含疑问地看向皇家表兄。 “大王,此米分何……如?”窦贵女探出手指,捻一些米分在指尖搓搓,又放到鼻下闻闻,也是大为狐疑:‘这米分……看上去和我们平时用的宫米分没什么两样啊?嗯,闻上去也没什么两样……胶西王送阿娇一盒普通脂米分做什么?’ 见两位表妹不识货,大汉的胶西王抬抬眉头,直接送上功效说明:‘这米分可不同一般!其它不论,最主要的优点就是绝不会引发麻烦,比如起疹子发红肿之类。 ’ ‘上帝?我对米分过敏……都传去封国啦?’摸摸耳后,娇娇翁主大感不好意思。 “大王,此米分……当真?”窦绾贵女倒是满腔惊喜。 宫廷的规矩是必须化妆,可阿娇偏偏老是‘米分过敏’。这些年来为了这些脂脂米分米分的,长信宫天知道折腾了多少事? “然,然也。”胶西王挺起胸,傲然声明:“因……此乃……‘珠’米分!” 馆陶翁主诧异地瞪圆眼。 “珠……米分?”窦贵女一时没反应过来。 ‘聪明!’对馆陶表妹赞许地点点头,胶西王若无其事地缓缓念:“此……‘南’珠之米分也!” “南、南珠?”窦表姐第一个惊叫起来。 其余宫中诸人,包括门外的廊下的还有室内屋角伺候的宫女宦官,尽露出不敢置信的表情——南珠,竟然是南珠啊! 仿佛嫌惊吓表妹惊吓得不够,胶西王不厌其烦地提供‘珠米分制作步骤详解’:“……取南珠中色白、圆润大珠者,先以玉杵捣之;水浸久,研磨之……” “色白?圆润??大珠???”看大汉胶西王刘端面不改色侃侃而谈,窦贵女瞠目结舌,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怪不得保证一定不会引起过敏,原来是南珠!上帝,怎么舍得?南珠是珍珠中的稀有上品啊!做首饰都小心翼翼,唯恐浪费;竟然、竟然敲碎了用来磨米分?!’ 相比章武侯孙女,馆陶娇翁主就平静多了。将芍药玉盒合上放到膝前,阿娇右手覆左手,向胶西王表兄深深揖礼,以示感谢。 刘端正坐不动,施施然笑纳。 ★☆★☆★☆★☆ ★☆★☆★☆★☆ ★☆★☆★☆★☆ ★☆★☆★☆★☆ “蹬蹬!蹬蹬蹬蹬……” “嘎!嘎嘎……” “阿娇,阿娇……” “呱,呱……” “咕咕……” 乱七八糟的动静此起彼伏,如溃了堤的洪水般闹哄哄涌入东殿。 在宫人们一连串“大王!大王!”的惊呼中,刘彻出现在三人的视野中:意气风发的胶东王背后背着他的长弓,左腰悬两柄长剑,右腰挂皮革箭囊。 两只手满满, 左手两只鸡,锦鸡;右手一只鸭,野鸭。 野鸡们的表现南辕北辙;其一鸡爪狂踢,乱动乱叫,另一只蔫头耷拉脖,生死不明。 三只禽类就属鸭子的精神状态最正常,东张张西望望,高兴起来还不忘叫唤两声,活像是来游览参观的。 “阿娇阿娇,此禽……”因锦鸡挣扎得太厉害,刘彻先手忙脚乱镇压完反抗鸡,才抬头和殿中人说话。 可怜的窦贵女如坠十里迷雾,目瞪口呆:“大王……汝?汝?” 阿娇瞧瞧野鸭,瞅瞅锦鸡,再看看满头大汗的胶东王表兄;抿抿嘴角,静待。 “弟君……”胶西王低沉磁性的声线盖过章武侯贵女结结巴巴的话语,横空而出:“弟君,何来?” 刘彻显然没料到会在此时此地遇上刘端,站直了,挑挑眉反问一句:“阿兄……何来?” “为兄……拜谒大母。”胶西王笑眯眯答道。 ‘那为啥坐这儿?祖母太后又不在东殿?’刘彻腹诽不止,口中却依旧客客气气:“彻亦然,亦然……呃?” “嘎……嘎……嘎嘎嘎!” 饱览宫廷风光的鸭子精神上享受够了,想要顺便解决下生理问题,一抬脚蹼,于东殿光亮可鉴的地板上留下泡‘到此一游’标记。 阿娇见了,脸顿时一白,情不自禁往后缩缩。 “大王!”窦贵女想吐不敢吐,都快晕过去了。 “孽畜!”刘彻恼火地咆哮,先把鸡事不知的那只放地上,腾出手来收拾一鸡一鸭两造反派。 三下五除二,搞定! 两只倒霉鸡鸭被反扭了翅膀,和昏迷鸡仍在一起。几个宦官小跑着捧着墩布奔来,神速抹去地上的污渍。 胶东王整整头上有些歪斜的弁冠,抖抖武弁服的袍袖,笑容可掬:“高苑至帝乡,其趋也速,其来也急,兄长王胶西,诚不辞劳苦也!” ‘哦?这是在嘲笑我在其位……却不谋其政?死小子!’ 刘端打怀中摸出把水晶扇骨的绸扇,‘啪’地一声展开,悠哉悠哉摇着道:“忠乎?孝乎?大母父母建在,为人子人孙……当承欢膝下,以尽孝道。” ‘好一个拿孝道做借口!’ 刘彻心有不甘,一时却想不到反驳的说辞。 扯动表姐的衣袖,阿娇下巴向两个表兄点点:‘看看,看看,又对上了。’ 章武侯贵女手撑太阳穴,头痛。 折扇‘唰’地合拢! 刘端拿扇头点着手心,满脸关切地问道:“弟君,胶东王,不知即墨城墙之高曰几何?” 一听这话,阿娇举手抬袖,在广袖后翻个大大的白眼。 ‘一针见血呀!胶东王至今连京城都未出过半步,到哪里去知道胶东都城的城墙细节?’窦表姐则几乎□出声:‘这下……不得善了啦!’ 刘彻立起眼睛,嘴角冷冷一扯,正要说些什么反驳;冷不丁的,脚边从进门起就一直昏迷的那只锦鸡突然醒了。 大概是被眼前那么多人类吓到了,野鸡不停地“咕咕”“呱呱”大叫,扑棱起两只带伤的翅膀在宫室内连跳带飞,鸡毛乱飘,激起一片惊呼。 殿内众侍从见到不妙,急忙合力捉拿。 偏偏这野鸡不知是回光返照还是怎么的,精神头倍儿旺盛,速度奇快;拼着股狠劲,竟成功突破宫人们的围追堵截,直逼两位贵女的座席…… “呀!阿娇,阿娇……”窦表姐吓得尖叫,拉了妹妹就想逃,看疯鸡尖嘴利爪一路挠伤好几个宦官,太吓人了。 阿娇不惊,不动; 扣回表姐的手轻轻拍,冲侧前方的胶西王表兄甜甜一笑——有端表兄在,有什么好怕? 经表妹提醒,窦贵女这才醒过来; 怯怯地瞄瞄胶西王,见刘端压根没注意到自己的样子,才稍稍宽心守在原地。 向后微微侧头,刘端笃悠悠地放下折扇;从左袖中掏出副长丝巾,展开来折为双层,成方方正正一大块。 野鸡如离弦的箭般,迎面冲来! 在两位表妹或紧张或镇静的目光中,刘端先是把丝巾兜头扔出;然后,隔着两层的丝绸抓住鸡脖子鸡身子,微笑盈盈地用力一扭——鸡鸣止,锦鸡就此呜呼哀哉! 胶东王晚到一步,徒劳无功。 “寺人……”随手将丝巾裹的死鸡推开老远,刘端向后轻唤。 从胶西王宫跟来的内侍急忙走上前,双手奉上一打子崭新丝绢手帕。 胶西王接过了,擦擦原就白白净净的双手,对胶东王弟弟和和蔼蔼地笑笑,侧身拿起芍药玉盒打开,向娇娇表妹介绍起南珠米分的使用和保存之道来。 〓〓站着的胶东王; 〓〓坐着的胶西王。 〓〓皎洁剔透的白玉米分盒,朱红锦烘托出莹白细腻的珠米分; 〓〓东倒西歪的野鸡野鸭,伤痕,血迹,丝绸上的斑斑污渍……还有一地横飞的鸡毛。 刘彻提着剑,环顾四周,目光沉沉……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都发现近期更新速度减慢了吧! 因为生病了,写不快。 对由此给大家带来的任何不便,深感歉意 ——揖礼ING   ☆、第20章 戊寅请托 现成的活鸡活鸭,做了当晚长信宫的绝好食材。 夕食时,就数胶西王吃得最津津有味!炙鸡肉足足添三回,几乎没将鸡骨头都嚼嚼咽下。而令人惊诧的是,如此有辱斯文的馋鬼相的同时,还能至始至终恪守宫廷礼仪,保持举止风度无可挑剔?! 这委实令胶东王刘彻眼镖频发,懊恼到想吐血——那可是他辛辛苦苦打来的猎物,姑姑和阿娇都没吃几口,一大半就进刘端嘴了啊! 窦太后反正看不见,只要没打起来,乐得装装糊涂。长公主小睡之后精力恢复,见胶西王送女儿的礼物大为惊叹,赞不绝口…… “姑母,姑母!”刘彻恶狠狠咬口鸭胸脯,囫囵吞下,笑嘻嘻提醒长公主姑姑:“姑姑,天热,鹿腿恐不耐久至……”除了三只鸡鸭,胶东王送进长信宫的猎物还有一只鹿。窦太后心疼女儿家的两个孙子,说了让送半头过去,给陈须陈硕加餐。 “阿彻所言……有理。”皇帝姐姐想想是这么回事,马上停止夸奖,招手唤过名内官,命令现在就送鹿出宫。 宦官才走到殿门处,刚跨出一个脚,却被叫了回去。 皇姐刘嫖随手从袖中拿出海棠金盒,吩咐内官一块儿带去长公主官邸。 这宦官倒是个仔细的,见金盒雕琢精美不似凡物,赶忙卑躬屈膝地请问具体交给长公主家哪一位。 “王主……嗯!”话到一半,长公主停下。 想到阿娇耳后的红斑,虽然料定副牌儿媳不敢也没理由陷害女儿,皇帝姐姐心里到底不舒服,拧拧眉说道:“……楚王主……” 内侍点头哈腰,领命而去。 ★☆★☆★☆★☆ ★☆★☆★☆★☆ ★☆★☆★☆★☆ ★☆★☆★☆★☆ 长公主官邸西跨院内,阉侍们举着木架火引点亮各处的灯笼和火把。 一名仆妇匆匆而来,在院门处道明来意。守门的不敢耽搁,赶紧叫来管事之人再听一遍。后者马上向内院去…… “何……如?” 西跨院楼阁的二楼,梁王主刘姱放下手中的象牙银丝箸,有点不相信地又问一遍:“乃……大郎?” ‘对,是大郎。孟姜生的庶长子又病了。而从上次病好到现在,连十天都没到!’管事也是满腹牢骚,但还是尽忠职守地禀告:“东院大郎乳母亲至,言大郎偶然风寒,上吐……” ‘没见过这么爱生病的男娃娃,七病八痛,简直比女孩都娇弱!’刘姱摆摆手,示意管事不用废话——她又不是医生,和她说那么详细干嘛——只让侍女阿芹去取长公主官邸的名刺,好派人出去请医生。 经此打岔,刘姱越发没了胃口,直接推开了碗箸。 晚餐撤下时,黄金底座云纹玉碗中的粟羹只少了一点点,朱红彩绘的碟碟盘盘中的鸡鸭鱼肉基本没怎么动。 为首的大侍女阿芹见状,依惯例招呼外面候着的洗漱宫人端热水进来,好为王主漱口、洁面、重新上妆。才洗完脸,梁王女儿就兴意阑珊地摇手,意思是不打算再描眉傅米分了。 阿芹一见,情知女主人犯了心思; 就让梳洗宫女和大多数侍从先离开,只留最忠心的几个宦官侍女到门外和廊下守着;自己则往里间捧出另一套晚妆用具,放到坐榻之前。 跪到女主人背后,阿芹轻轻按刘姱的肩膀…… 入耳,沙沙的话音,尽是曲阜乡下的方言:“这个大郎啊,从出生起就三天两头生病,药汤喝得比奶汁还多。长公主不会喜欢……病弱小孩……” 王主姱侧脸,淡淡瞟心腹侍女一眼。 “哦!婢女无状……”自知失言,阿芹俯在席上行个礼,坐直了接着说:“翁主娇乃长公主亲出,遭遇意外才变得多病,长公主自然格外疼爱。大郎可没法相比啊!毕竟是男孩子,体弱多病成那样,将来能做什么?废物一个……” 手的触摸下,梁国嫡王女的肩依旧绷得紧紧。 ‘哎!那个刘静的儿子却能吃会睡,一次病都没生过!’阿芹肚子里埋怨两句,继续给女主人揉肩膀:“王主呐,长公主今天将米分盒退回,可见恼了。” 刘跨的身子松下来些…… 听提及米分盒,梁王主很快联想到同时送来的鹿腿,用同样的曲阜方言问道:“阿芹,鹿肉备下没有?现在腌了,到太子回家,正好能烤两块尝尝鲜。” “婢女一听是鹿肉,当时就让交给庖厨去腌制。太子喜欢鹿肉,怎敢忘呀,王主!”阿芹瞧着自家王主,一脸的打趣。 刘姱不以为意,还不忘进叮咛叮咛细节:“记得一定提醒庖厨,用葱汁,别用葱段。从兄最不喜欢‘葱’了!” 刘姱忍笑,动作夸张地行礼受命,“唯唯,唯唯!” 捏好肩,阿芹动手拆去女主人头上绑发髻的黑线:“芹之前就看刘静这人不简单。瞧她,寻个机会就越过王主,去讨好长公主!香奴精通制米分这事一直藏着掖着,这些年半点风都不漏。” “竟然还乘王主不在,亲献鱼羹?!”想起这段时间阿五那鬼丫头的炫耀,西跨院的首席侍女就想磨牙:“好在,刘静这回偷鸡不成……反蚀把米!” 王主姱听到最后一句,禁不住一乐,可须臾就敛去笑意:“阿芹,你说姑姑为何退米分盒给刘静?” “王主?”侍女握长发的手一停,没明白。 “我之意,以前姑姑但凡有什么,尽数交给我处理,从不与刘静打交道。但这次……”梁王主姱蹙起眉,若有所忧:“阿娇擦米分引这个发那个,多少回了;很难说就一定是脂米分的原因……” “阿芹,你说……” 梁王女扭脸,看向贴心侍女:“姑姑是否对刘静还是存了好感?” ‘长公主对刘静有了好感?!昊天上帝,千万不能那样!’压制住心中的惊惧,阿芹手上梳头的动作一停都不停:“王主多虑啦!刘静之父刘戊当年起兵反叛,想要打到长安来篡位啊!” “试想呀,如果刘戊老贼得逞,皇帝、太后还有长公主会遭遇什么?”阿芹越说越觉得自己所想有理:“长公主如何会对叛王之女产生好感?” ‘对头,伯父若没了帝位,姑姑还能有什么?恐怕连性命都保不住……’刘姱顿时松快,点了点梳妆匣内一条与裙子颜色相近的发带,让侍女用来绾发:“用这个……看来,我多虑啦!’ 松松的晚妆髻梳好了。 侍女捧来青铜镜,王主姱对着镜子正看侧看,满意地点头:“阿芹,琥珀!” “唯唯,王主。”大侍女放下镜子,遵命往内间取了首饰盒,放在女主人膝前。这一匣子都是琥珀主题的饰物,上下三层铺得满满,从腕链、指环、带钩、佩件到成套的簪钗和发针,样样俱全。 阿芹挑出半套点星发针和一支小巧的琥珀头金簪,一枚一枚错落地点缀在王主姱头发上。 等还差两件就好了,守在外面的侍女此时进来禀告:“王主,太子归……” “夫君?”梁王主一听,急忙催促侍女:“哎呀,阿芹,速速,速速……” “唯唯,唯唯……”阿芹赶忙加快速度,尽早完工。 一等首席侍女收手结束,梁王女站起来就往外走;可行至一半,又急匆匆退了回来。 在捧镜前照后照,待确定万无一失、仪容俱美后,王主姱才高高兴兴跑出去迎接自己的丈夫。   ☆、第21章 戊寅请托·下 相比芳姿妍丽的妻子,陈须这做丈夫的仪表只能算——差强人意。 堂邑太子几乎是被侍从与族兄架进来的! 看到夫君东倒西歪的步子,还有那扑鼻而来的酒气,王主姱惊怒交加,转头就向丈夫的堂兄弟兴师问罪:“十五郎,此、此乃……何故?” 陈伉抹抹汗,先扶堂弟在位子上坐好,再让两名近侍将两大一小三只漆木匣抬进来,最后才对刘姱王主连声告罪:“王主,曲周侯之佳酿……呵呵,须弟乃盛情难却,盛情难却!” 曲周侯郦寄家的酿酒本事享誉整个长安贵族圈,去他家做客的客人,十之七八会喝醉——这些堂邑太子妃刘姱都知道。 但听说归听说,真见夫婿醉醺醺的模样,梁王主还是恼了! 见尊贵的王主弟媳面色不豫,陈伉情知不宜久留,胡乱拉扯几句,忙不迭袜底抹油——溜了! 梁王主瞪着前者的背影,怒气冲冲。 背后,太子夫婿勉强撑开眼睛,在席上东倒西歪地找老婆:“阿姱,阿姱……” 听到表兄叫,王主姱哪还顾得上陈伉这类甲乙丙丁闲杂人等。刻意忽略掉被酒气引起的不适,刘姱急忙上前扶住摇摇欲坠的丈夫,好不心疼:“夫君,夫君,从兄?!” “呵,阿姱,阿姱呀!为夫今日……”靠在妻子肩头,陈须开头还笑呵呵的,张嘴才要说话,五官突然扭曲成一团,然后猛地捂住嘴:“呕!” “呀?!来人,来人!!”刘姱知道这是要吐了,连声让侍女阉侍去拿铜盆和巾子来。 可陈须却连连摇头,不顾妻子的反对挣扎着爬起,摇摇晃晃往净房去。 知晓表兄这是在体贴自己的洁癖,王主姱看着丈夫的身影有点儿好笑,更多的则是窝心:“从兄……” 翻江倒海吐个够,又迅速冲了把热水澡,换上清洁干燥的居家服,陈须这才重新走回妻子的房间。 王主姱殷勤地递上醒酒汤:“从兄,请!” 堂邑太子一扬脖灌下,皱着眉叹口气,搂过妻子嘟嘟哝哝:‘这下好受多了。’ “从兄,多饮……伤身呀!”王主姱一面委委婉婉地软语相劝,一面直截了当地大骂曲周侯郦寄——哪有这样灌客人的?无耻老家伙,是不是存心的?伤了身子看他凭什么赔?! “非、非曲周侯,”陈须纠正:“乃……曲逆侯何。” “曲逆侯?陈何?”姱王主还真是没想到——前头不是说,赴的是曲周侯家的宴会吗? “会……曲逆侯何。何屡屡请酒……”说着说着,堂邑太子半起身,去拖放在边上的三只木匣。 叠放的匣子太重,陈须费老大劲才勉勉强强拉动一点点。 此时侍女宦官已被先一步打发出去了,偌大的厅堂中只留下小夫妻俩,陈须看看左右无外人,干脆坐到盒子前,拿起上面最小的彩绘漆盒交给姱表妹:“阿姱……” 揭开匣盖,大红厚绸底上放了两方玉佩,女子舞袖飘飘的造型,动态十足,令人眼前一亮。梁王女只对着宫灯看一眼,就鉴别出这两块都是杂质很少水头颇佳的上等美玉;不说稀世珍宝,至少也算上十分难得。 见佩玉入了表妹的眼,太子须接着又打开中间那只长方体木盒,愉快地说道:“此……百金也。舞人玉、百金,皆曲逆侯所赠。” 王主姱疑惑:“曲逆侯?因之何?” “嗯,”不等妻子问完,馆陶长公主的长子又拍拍最底下那只最大的匣子,笑眯眯:“其中者,足三百金。为曲周侯寄所赠。” ‘重金相请,不可能是小事!’梁王刘武的嫡长女凝眸,直捣核心问题:“从兄,所为……何来?” 感到有些吃力,陈须干脆趴靠在装黄金的盒上,悠悠然晃一晃食指:“爱妻……猜?” 王主姱挑挑眉,脑子里将近期发生的重大国事宫廷事排一遍,然后逐一否定:‘咦?最近也没什么大事啊!’ ‘而且,就算有,夫君没实职,也帮不上忙啊!’倏尔,灵机一动,梁王女试探性地问一句:“公主?” “吾妻……慧矣!”陈须莞尔,击掌赞:“然,然!公主!” 天子的女儿们,又有一批进入适婚或议婚年龄。尤其这回的待嫁名单还包括了内史、平度、阳信这三个——大汉的诸多侯门,已开始动作了! 梁王主姱明白了,但也锁起了眉头。 “从兄,大伯天子也,天下之共主。公主下降,今上自决之……” 紧依丈夫坐了,刘姱柔柔地劝说——总之,这钱不好拿,也没必要拿。公主们嫁谁由皇帝决定,旁人干预不了;答应后如果办不成,反而有损颜面;再说了,家里也不缺钱。 “吾知矣,知矣!”陈须揽过姱表妹的细腰,在妻子耳边轻轻笑:“然曲逆曲周二侯言明,所求者仅阿母前稍作美言,不求……‘必’果。” ‘只为让夫君在姑姑面前说几句好话,就送这么多?’即便是生于富贵长于富贵的梁王爱女,此刻也不禁咋舌了:‘两位彻侯好大的手笔!这两家太富了!’ “郦商、陈平之后呀!”陈须无奈地摇摇头,自叹不如加感叹——陈郦两家侯门的祖上都曾权柄在握风光一时,封户数目在大汉侯爵中是最多的;相比之下,堂邑侯家的底子就薄弱多了。 感慨完,堂采邑太子一抬头,忽然发现妻子神色不对! 梁王主若有所思,目光中含着沉沉的冷郁, “阿姱?”陈须叫一声。 王主姱,听而不闻。 堂邑太子收紧手臂,加大声量再问一遍:“阿姱,阿姱?!” “嗯?”刘姱如梦初醒:“从兄……” 陈须好生奇怪,低头追问:“阿姱,何所思?” 刘姱依旧锁着眉,幽幽说道:“姱思……赵夫人。” “赵夫人?”堂邑太子一头雾水。 ‘不记得是谁?!这才多久啊……真应了那句话,人走茶凉!’长长的叹息,梁王女感伤地提醒自家夫婿:“赵夫人,先曲逆侯夫人,陈何结发之妻。” “赵夫人系出名门,贤淑柔雅,”回想着记忆中那位总带羞涩笑容的温柔美人,梁王女眉宇间愈加黯然:“事夫君,孝翁姑,敬寡嫂……” “……怜夫兄之遗孤……世人多赞誉。”说道这儿,刘跨深深盯了丈夫一眼,无声地抱怨——陈何原配夫人的贤惠,表兄当初也亲口赞过。到如今竟忘得干干净净?! 经此提醒,陈须摸摸下巴,也有些不好意思——他的确称赞过赵夫人,不止他,很多贵族都赞扬过。 陈何并不是嫡长子,按理与爵位无缘;只是在其兄曲逆太子早逝后,才捡了这个大漏。 弟弟替代兄长继承了侯门,曲逆侯家族内部就有了隐忧。尤其是原太子留下的妻儿,该如何对待如何相处,便成了人见人头痛的大难题。 万幸新主母赵夫人年纪虽轻,行事却极为精细,非但将孤儿寡母照顾得妥妥帖帖,还将曲逆侯封邑官邸都料理得井井有条和和气气——也不知花了多少心血。 ‘也是,谈论人家丈夫半天,却将这位赵夫人彻底忘掉了;即使赵氏已于年前病逝,但……哎?年前?’对上妻子沉静的眸子,做丈夫的似有所悟:‘年前?到现在多久了?’ ‘赵夫人何时殁的?呃,记不得了。难道曲逆侯……应该不会吧?’陈太子小心地向妻子求证:“赵夫人之离世,迄今……阿姱?” 心有灵犀的梁王主伸出四根手指,不屑地撇嘴:“四月,尚差……四月……未满!” “陈、何!”陈须朝天翻个白眼——没想到这家伙还真做得出来?!就不能再等四个月吗?皇帝舅舅那么多女儿,又不会一下子都嫁掉。 到底事不关己,堂邑太子即便认为曲逆侯操之过急、有薄情之嫌,却也不想浪费精力在这些人家的家务事上。陈须现在最关心的就是与妻子快点把黄金美玉入账收好,然后回卧室舒舒服服睡一觉。 搂一把发现抱空,陈须匪夷所思惊问:“阿姱,何如?” 刘姱避开丈夫伸过来的胳膊,别过身,一语不发。 良久,梁王女才语带哽咽地念道::“可怜……赵夫人无子……” “嗯……曲逆侯膝下无嫡子。”陈须说完,在心里头补了一句:‘因此才敢向皇家求婚啊!有嫡男的话,陈何连参选的资格都没有!难道让公主生的儿子在嫡长兄手下讨生活?’ “赵氏西归,其所遗之女……二小娘子……”刘姱的眸中渐渐泛起水光:“以稚幼之龄失恃……生父不义,侯门似海,孤弱无依……” “阿姱!”陈须惊叫着扑过来——此时,他就是再迟钝也明白他的阿姱纠结于何处了。 “迄帝女下降,赵夫人之二女何以自处?公主得嗣男之后……”伏在丈夫肩头,梁王主泪珠儿纷纷。 有节奏地拍抚妻子的后背,陈须太子跟着不停叹息——通常而论,皇家公主不会刻意为难前妻的女儿;但要象生母那样贴心照顾,想想也不可能。陈何又指望不上;更别提传统中对自幼失母女孩的歧视了。 须表兄边掏手绢为给妻子拭泪,边柔声低喃些温存话,好言解劝,比如‘若担心那两个遗孤,以后可以多往曲逆侯家走动走动,表示表示关心关心……’ 刘姱明知不靠谱,可听了后心中受用,好歹慢慢平复了下来。 “妻丧未满,而求尚公主,”梁王主凝视夫君,雨打梨花般的面容上尽是不加掩饰的怒意和鄙夷:“陈何其人……无礼、无义!从兄,吾等岂可助纣为虐?” “阿姱,如此,退之金玉……”看看妻子,又看看装满金玉的礼盒,堂邑太子犹豫不决——不单单因为这是笔不小的财富;更因为‘答应在前,反悔在后’会影响名声,在上层贵族间的声誉。 出乎陈须的意料,姱表妹一把按住三只礼盒,咬牙切齿:“绝、不!” 做丈夫的要求——指明方向。 皱皱鼻子,梁王主坦诚告诉表兄自己的想法:像陈何那种无情无义混蛋的钱,不拿白不拿。介绍个没背景封地贫瘠的不得宠公主就好! ‘出那么多本钱,陈何怎么可能接受一名没背景还封地贫瘠的不得宠公主?’陈须好笑地摇头,点出鳏夫陈何的理想皇家配偶标准:“曲逆侯曰,非兄弟为王者,不取。” 刘姱瞪大眼:“非兄弟为王者,不取??” 名位上都是公主,同为皇帝陛下的女儿,听上去一样,但实际中的区别可大了。 象内史公主,因同胞兄长贵为帝国皇储的缘故,在众多皇女中脱颖而出,是年轻一代公主中最金贵的——譬如栗子核桃蛋糕,肥厚甜腻。 而平度公主,作为后宫得宠夫人的女儿和两位大汉亲王的亲妹,身价不凡——好比樱桃巧克力蛋糕,色香双全。 至于‘石公主’‘大郑’‘小郑’这种没同胞兄弟的公主,含金量就少多了——普通水果蛋糕而已。 ……最差的是宋公主,兄弟、母族、父宠要什么没什么——只是片看上去很想蛋糕的干面包罢了。 ‘陈何一介鳏夫,还妄图娶有兄弟的公主?!想得美!’连骂几次“妄想”后,梁王主干脆改强力建议丈夫‘只收钱,不办事’啦! 于是,陈须太子无语了。 “阿姱,君子以诚信……”诚实的堂采邑太子试图纠正妻子的歪念头。 “诚信?君子……诚信?”梁王主睨着丈夫,似笑非笑地突然发问:“嗯,不知随太子归家之佳丽……‘诚’乃谁人?” (⊙o⊙)陈太子——怔住! ‘不提?把人直接送去客房?就能瞒得过?’这回,换王主姱趴靠在装金子的礼盒上,闲闲地等答复:“太子?太……子?” 被打得措手不及的陈须,好一会儿才磕磕巴巴交代那是曲周侯送的歌妓,实在推辞不过才带回来的。“依礼,长者赐,不敢辞;长者赐,不敢辞呀!”陈太子一遍一遍地解释——总之,都是郦寄的错,他倚老卖老,他强人所难…… “妾何时备设新房?”王主姱点点头,宽容大度地主动站起:“嗯,妾即命召新人入内侍寝?” “阿姱,贤妻……”长公主的长子头都大了,火烧火燎拦下来,告白:“爱妻,为夫并无此意。” “太子,太子,诚信呀……诚信?”梁王主不依不饶——一个男人送另一个男人美女,难道是为了当摆设的?谁信? “侍酒之‘讴者’,侯妾奴子之流……何足挂齿哉!”陈太子赶紧撇清,话毕立刻抱了头,连喊醉酒引发了头痛,只吵吵想快睡。 搀扶陈须回房就寝的途中,王主姱还不忘贤惠地问丈夫——想如何安置那个歌女。 堂邑太子哼哼嗤嗤,打死都没表明意见,只说凭太子妃随意发落就成。   ☆、第22章 己卯‘联姻曲’之意外 第二天上午,堂邑太子妃刘姱起身的时候,陈须太子睡得正香。 披上晨衣,王主姱走回来给丈夫掖掖好薄被,才出卧房去了楼下的起居层。 趺坐席上,梁王女先端起杯热饮慢慢喝着,由着梳头侍女伺弄头发。大侍女阿芹则向女主人汇报长公主官邸里自昨夜到今晨发生的种种庶务。 侍女阿芹:“王主,昨晚孟姜派人过来,说是请太子去看大郎呢!” “又是这一套?”王主姱执杯的手一顿,眸中闪过丝玩味:“哦?消息可是一点都没漏进来……阿芹,你如何打发?” 阿芹低眉顺目,颇有些得意地禀告:“婢女根本没让来人进院子门,直接让人领去再请太医了。” ‘这个孟姜,动不动就托辞小孩不舒服……来找从兄!从不顾时间地点。’王主刘姱思忖前情,面色有些冷。 “王主恕罪,”见此光景,阿芹误会了,马上跪下叩头:“婢女只想太子醉了,才歇下,不能惊扰;再说啦,太子又不通医理,实际帮不上忙,去了也白白着急啊!婢女擅自行事,王主恕罪,恕罪!” “嗯?阿芹……”刘姱王主知道侍女误解了,探身做了个虚扶的姿势:“起来,谁怪罪你啦?你做的对,太子昨夜累了,要休息……” 阿芹这才安下心,站起来,直奔下一个目标:“王主,那歌伎怎么办?” 不知想到什么,刘姱王主躲在水玉杯后微微一笑。 “王主,那贱人……可还在客房呢!”想到陈设高雅的客房被这种人占据,阿芹浑身都不服气:“长公主官邸之客房唉!她一贱流,猪狗不如,也配?!” “如此……”刘姱放下杯子,手指在杯柄上随意地滑过来滑过去,低吟不语。 “王主,王主,您可别不放在在心上啊!”阿芹将昨夜问到的所有情报一股脑倒出来:“这女人乃曲周侯邸歌妓,侯妾所生奴子,父不详。听说歌喉很不错,而且容貌上层,举止妖娆……” ‘容貌上层?举止妖娆?’王主姱有趣地看看阿芹:“阿芹怎么知道?你亲往看了?” 大侍女一点不心虚,可劲儿点头:“去啦!当然去啦!王主,听我说,这女人可不能留,不折不扣一妖精哪!” “怎么,此女绝顶颜色?”听侍女这么将,刘姱反而生了兴趣。 “那倒也谈不上。算一美人,但也不特别标致,比孟姜差远了。”没想到阿芹认真摇头,否定了。 “不过,不过,”大侍女皱着眉,冥思苦想选合适的形容词:“有种……说不出味、味道,让人看了,尤其男人看了,会……心不定……” “懂啦!” 梁国王主只稍微一想,就明白了侍女想说什么,不禁暗暗好笑:‘怪不得……曲周侯为儿子能娶到贵公主,连美人计使出来了,委实……煞费苦心啊!’ “王主,送去洗衣房吧!”阿芹麻麻利利地献计献策:“要不,赶羊圈那边打扫?总之,绝不能给那贱货接近太子的机会!” 好笑地瞅瞅忠心的侍女,王主姱悠悠摇头:“不好,不好!阿芹,现在就叫人去客房带人,领去西小院,交给……刘静……决断。” “王主?”阿芹先是一怔, 等对上女主人笑吟吟的美目,终于慢半拍醒悟过来,“唯唯”“唯唯”应着行个礼,兴高采烈出去找人传话。 ★☆★☆★☆★☆ ★☆★☆★☆★☆ ★☆★☆★☆★☆ ★☆★☆★☆★☆ 黑鸦鸦的头发,瓜子脸,一对秋波含情目;玲珑有致的曲线,哪怕遍身穿的是简单素色的衣袍,依然勾人。 海棠……微熏,人比……花艳! 美人,是让人赏心悦目的;尤其当这位美人又摆出小意顺眼的低姿态,就更添楚楚风姿了,着实惹来观者爱怜。 刘静不是冷心之人,多年的王室教育让这位楚国王女对‘美’拥有非凡的感受能力,乐于相亲,乐于欣赏,乐于…… 可眼前的美女,却让楚王主感觉和不小心吃了碗半生不熟的隔夜馊饭一样,肚腹间翻来覆去说不出的难受。 瞅瞅带人过来的西跨院宦官——这人是梁王主的心腹之一,原来是梁王宫的内官——王主静腹诽不已:‘太子带回来的美人,却让我发落?梁王主,王主姱……好计较!’ 乳母楮氏跟堵墙似的站在自家王主后侧,以防贼的眼光死死盯着地上的新人;见王主静看过来,马上摇头,暗示——绝不可让此‘邪’花入室。 “王主,王主……”美人儿察觉到了,神情间更显谦卑;一副柔躯几乎完全匍匐到地上,泪光盈盈苦苦哀求,就仿佛对方若说个不字,她立刻就会心碎死掉。 ‘传说中的……一石二鸟,今天方才领教!’王主静幽幽地长叹,转瞬又暗暗苦笑——算错了,不是‘二’鸟,是‘三’鸟才对。 “王主,王主!”侍女阿五从外面进来,凑近前靠在女主人耳边用彭城话小小声报告:“王主,打听到了,奴婢打听到了!太子去城阳王邸前确实问过她,还向内院管事偷偷问哪!王主,您可千万别心软……这女人断不可留啊!” ‘真是……孩子话!到底年纪小,经历少。’还是感动于乳母娘儿俩的忠心,王主静朝阿五暖暖一笑,掉头挥一挥衣袖,命美人起来。 “太子妃有命呐……”刘静先和和气气安慰美人几句,既有所表示又不显得过于亲热,随后故作沉吟道:“今邸中,孟姜之子多病,而其母有妊……” 向梁王主的内官客气地笑笑,王主静掉回头来,一派云淡风轻:“长男病榻之前,多需人手;暂遣之于……东院,以助孟姜!” 中年宦官的脸上,闪过失望。瞬间恢复常态,弯腰行个礼。 年轻的阿五稀里糊涂,傻傻的想再提醒提醒女主人;楮氏到底老辣,眼睛一眯,原先绷紧的面皮立即放松! 美女听到被留下了,不会被退回去,那还会念到其它,早高兴得双膝落地‘噗通’跪下,连连叩头谢恩:“贱婢……感王主恩德!” ★☆★☆★☆★☆ ★☆★☆★☆★☆ ★☆★☆★☆★☆ ★☆★☆★☆★☆ 早餐后一个时辰,是点心时间。 宦官侍女摆好餐案,放上各色食物。刘姱王主拿起勺子才吃两口,就见一个小丫鬟捧着只藤条编的描彩鸳鸯敞口篮进来。 “咦?”视线在鸳鸯篮上扫过,停住。 敞口篮里铺了层锦帕。光泽柔美的浅黄色锦缎上,躺着枚椭圆形的玉牌;牌首带孔,系一条五色丝线编织成的穗子,染色鲜亮纯正。 ‘哪家亲戚来长安了?’梁国王主好奇地伸手,取过来细看…… 习俗上,这是种非正式的通知。 要知道大汉朝从立国至今差不多四五代了,世家大族妻妾多儿女多,同宗和亲戚数目也相应庞大到令人头痛的地步。如果死究礼节一一拜会,就什么也不必干了,当事人的身体也吃不消;所以,就兴出了这个既有礼有节又轻松雅致的法子:凡贵族自外地入京,会首先向长安城中的各家亲亲戚戚发送这样的名牌——告知对方自己人到了;后面会酌情或拜访或邀请或什么都没有。 抚摸玉牌上雕刻的王徽,梁王女向办完事刚回来的大侍女询问:“阿芹?城阳王后入京了?” “对啊!王主,”阿芹笑着回答:“今天清晨,陈王后携王太子延、太子妃、王主妜进京。听说还是赶在开城门的头一波入城哪!” “城阳姑母……”王主姱想想,立刻吩咐侍从去准备出客穿戴的衣服饰品:“等太子醒了,就去城阳王官邸向姑姑请安。对了,去东跨院问问二叔今天进不进未央宫……倘若不入宫,一块儿去拜访姑母。” ‘事先也没来个信!城阳姑姑幼子小着呢,什么事就撇下幼子和成年儿女一同入京?’刘姱王主心中疑惑颇多,转脸追问贴身侍女:“阿芹,姑姑那边的来人,你碰到没?知不知道姑母一家这回进京为什么事?” 侍女阿芹听了,浅浅一笑:“王主,婢女碰到了,也打听了;陈王后和王太子此番……乃入京嫁女。” “嫁女?王主妜?”刘姱深感意外,微微眯起眼寻思:‘总算定了吗?挑挑剔剔这些年……’ “定了,这次确实定了。这不,陈王后将给女儿的嫁妆都带来了,听说光丝绸就装了整整二十大车呢!”阿芹还在笑,只是笑容变得有些——古怪。 梁王女觉察到了,呷一口粟羹,不动声色地催问:“阿芹??” 大侍女收敛神色,规规矩矩地正色答道:“禀王主,城阳王室嫁嫡王主妜于……周坚。王后与王太子夫妇亲自送嫁,成礼。” “周坚?” 王主姱一时间没想起这位是谁,直觉上感到比较陌生。 阿芹体贴地补充信息:“周坚啊,条侯亚夫同父异母弟弟,先绛侯勃之嫡少子。” “呀?” “翠鸟……周坚?!” 梁王主想起来了,同时也更惊讶了——惊讶到几乎合不拢嘴。 作者有话要说:高温 高温 高温 高温 高温 高温 中暑啦 ——昏啊! 大家注意多喝水,避免中午出门   ☆、第23章 庚辰‘联姻曲’之义薄云天 “周坚?” 同样的话题,也在长信宫的东殿内被提起。馆陶长公主看着手中雕了城阳王徽的玉牌,点着额角沉吟不已:“周坚?周坚……呀……” 窦太后倒是迅速想到新郎是哪家哪号,随手指指鸟笼的方向:“翠鸟!” “噗哧!”长公主笑倒在母后身上,几乎直不起腰:“阿母,阿母……” 窦太后扯扯嘴角,搂搂女儿,巍巍然不动。 过世的大汉开国功臣绛侯周勃子嗣众多,而这个成员数量庞大的家族中,能被当朝皇太后记住的只有区区三人: 其一自然是‘混帐’周亚夫,一个为军功不择手段,差点害死梁王的卑鄙小人; 第二个是周安世,竟然无正当理由休掉发妻,充分印证了周亚夫本质上的恶劣——周安世是周亚夫同父同母的弟弟。 还有一位,就是这位‘翠鸟周坚’了。 因为送了好几只可爱至极的翠鸟进宫,这位周弟弟非但赢得娇娇翁主的欢心,还进一步给皇太后长公主留下了不错的印象。甚至成为吴楚之乱后,唯一受到邀请进入长信宫的周亚夫家族族人————这简直是不可思议的成就!当时引起朝堂震动,百官们一度误以为皇太后愿意谅解周亚夫了。 不过,即使对周家那个擅长训鸟的小子感觉良好,皇太后窦氏依然对这桩周刘联姻连连摇头:“王主……白身?哎,非……良配也。” 长公主坐直了,朱唇向上弯翘。刘嫖皇姐明白母亲的意思: 周坚作为周勃的儿子,出身嘛勉强算得上高贵。可周氏家族的侯爵已落到周亚夫头上,以后理所当然只会传给周亚夫一系的子子孙孙。 而周坚,头上空有个彻侯嫡子的名分,实际既无爵位也无官职,甚至没什么像样的财产。母族默默无闻,没任何助力;兄长周亚夫与他隔着一层肚皮,各自的娘,各自的心。如此的身家和处境,凭什么迎娶一位父兄都是亲王的嫡出王主为妻? ——要知道大汉王室的嫡王主们,除非是倒霉到被朝廷点名送去塞外和番,否则,不是嫁入权贵侯门成为娘家在京都的内应,就是嫁给当地豪强以维护父兄对王国的统治。 ‘是什么……让陈王后为女儿选了第三条路?’熟知宗室内情的馆陶长公主,也暗暗地纳闷:‘周坚?周坚?要是换成我给阿娇挑女婿……’ 突然,长公主“咯咯”地笑起来,笑声朗朗,好不舒畅。。 “吾女?”窦太后被女儿的笑声弄一愣,奇怪地问道:“吾女,阿嫖?” “噢,阿母,阿母呀!”长公主好容易忍住笑意,依在窦太后肩膀深深喘几口气,才套在母亲耳朵上嘀咕:“阿母,女儿知城阳王后之所想矣!” “何?”皇太后侧头,做倾听状。 皇帝姐姐的分析,简单而坦率:周坚确确实实是要钱没钱、要势没势、要背景没背景、要前途看不到前途。不过所有这些缺点,如果换一个角度来看的话……也是优点啊! 父母双亡,没了势力? 那王主嫁过去,也就不用伺候公婆了啊!上头没直系长辈,既不用晨昏定省,也不用早请示晚汇报,要什么做什么都自己做主,这日子——多自在啊! 没背景? 周亚夫这个庶兄兼周氏族长既然之前对异母弟弟没什么关心;相应的,以后对周坚的小家庭也就不好意思指手画脚了吧!一可以免去敷衍叔伯,二可以免掉与妯娌周旋,更不需花费心思在支应夫家一大群人上,多轻松? 没钱? 陈王后就这么一个亲闺女,城阳太子刘延就这么一个嫡亲的妹妹,陪嫁必定丰厚;实在不够,娘家母亲兄长时不时贴补些,也没什么可意外的。再说了,按周坚往常的作为看,绝非不懂经营家业的败家子。 …… 总之,撇开‘家世’啦‘关系网’啦‘面子’啦这类虚的,总体而言,招周坚做女婿属于实打实的——实惠。不提别的,就小夫妻关起门来过过舒心的小日子,必然没差啦! “阿嫖!”听到后来,窦太后握起拳头轻轻捶了女儿两下,口中低低地笑骂着,看堂堂长公主讲的都是些什么?照这说法,敢情‘公婆早逝’还变成好事了?自己都是当婆婆的人了,说话也不知道个轻重! 挨上两下,长公主笑呵呵昵回母亲身边,无所谓地耸耸肩——反正又不会传到儿媳妇耳朵里。娶媳妇是一种想法;嫁女儿是另一种想法,天经地义! 母女俩正有说有笑,一名内官进来请示:“奉常、南皮侯彭祖求见!” 窦太后听了,连声让请。长公主则干脆起身,迎了出去。 南皮侯窦彭祖刚进来,第一个就是恭恭敬敬向窦太后问安,然后嘘寒问暖好一阵,待问清楚皇太后姑母近期样样安适后,才慢腾腾落了座。 窦彭祖还没坐稳,馆陶长公主就拿奉常表兄打趣了:“从兄呀……太子妃福音归家,侯夫人可曾‘喜极而泣’乎?” 可怜的大汉奉常,脸一下子就红了。 ‘喜极而泣’指的是南皮侯夫人。 当初南皮侯家和城阳王室联姻。成婚之时,新娘子窦缪年方八岁;丈母娘侯夫人担忧女儿幼年远嫁,在婚礼间隙偷偷落泪,不慎被观礼的贵妇看到了。后来,就在新婚夫妇即将启程之际,城阳王后被诊断出有孕在身;于是一行人只能取消行程,滞留京城待产。 消息传出,众人有好笑的,有羡慕的,可任谁也不曾料到所有人中最激动的竟会是——亲家母?! 据说,初闻喜讯的南皮侯夫人当着若干亲戚女眷的面跳起,欢喜到眼泪掉下来。当然,放到台面上的理由是‘为陈王后高龄得子而高兴,所以失态’了,可问题是谁信啊? 南皮侯好不尴尬,讨饶地看向厉害的皇家表妹:“长公主……” “阿嫖!”窦太后心疼侄子,赶紧打圆场。 长公主抿嘴,笑眸弯弯。 “皇太后,长公主……”南皮侯窦彭祖决定赶快切入正题,举手整一整衣冠,向窦太后长公主依次深深一躬,然后满脸严肃地提出:“彭祖……愿求阿娇为……长男良……之‘南皮太子元妃’。” 东殿宇中,安静下来。 长公主稍稍一惊;扭头瞧瞧母亲,见窦太后略现惊色,知道窦表兄事先并未和长信宫通过气;于是,缓缓地问道:“从兄……何处此言?” “阿良……素有尚公主之志呀!”皇帝姐姐神情和煦,语气柔和,话音中包含两分调侃和三分玩味。 窦彭祖的嫡长子窦良二十多了。在法律规定早婚的大汉,南皮侯太子之所以拖到现在都未成婚,就是因为想娶位公主来光耀门楣——这不是秘密,窦氏家族多年的夙愿了。 窦太后扶着凭几,淡淡不语。 老人家也在等侄儿的解释——窦良的婚事,也是托过窦太后的,当时还提出要一个受重视地位高的公主。 迟疑片刻,窦彭祖抬起头,坚定地讲道:“窦氏……托姑母庇佑,以外戚得土封侯,富贵双全,受恩……至深!” 南皮侯窦彭祖:“阿娇……姑母所爱,不幸逢险;后幸脱,然不语也。” “闺阁喑哑不言之身,凡托付外人巨室,恐其人不淑,其家非善。实非长久之道……”窦彭祖举起双手,再度向窦太后和长公主作揖:“为阿良之妇,则非也。阿娇于窦氏,亦骨肉之亲;嫁入吾家,当保女侄一生之安泰喜乐。” 知晓窦表兄的想法,长公主动容了:“从兄……” “彭祖,侄儿,侄儿……”窦太后迭声召唤亲侄儿坐近前,拉过窦彭祖的手又是欣慰又是感怀:“吾侄……诚君子也!” “阿嫖呀……”心情愉快的窦皇太后已经开始认真考虑这项婚事了,越想越觉得可行性高:“亲上加亲,美事也。” 南皮侯期待地望着馆陶表妹。 感动过去,长公主考虑考虑,敏锐地捕捉到一个漏洞。 “从兄,不知侯夫人……意下……何如?”皇帝姐姐轻轻地问了一声,随后,紧盯住南皮侯表兄弟面孔,不放过任何一点表情变化。 窦彭祖脸上闪过一丝难色,但须臾就挺起胸膛,振振大声道:“家有千口,主事一人。南皮侯门之内,为兄乃一家之主。” ‘也就是说你老婆不同意啰?!也是,不管怎么讲,都是娶公主的获利大!’长公主神色不动,手则悄悄绕伸到母亲身后,扯扯窦太后的衣带。 幽幽叹口气,窦太后慢慢放开侄子的手,徐徐地说道:“彭祖厚意,吾深知矣!然阿娇年少,不急,不急。” 南皮侯还想争取争取:“姑姑,姑姑……” 馆陶长公主紧跟母亲的话头,笑着附和:“从兄,阿母所言,甚是哪!阿娇尚年少,不急,不急!” 窦彭祖犹自不死心,絮絮叨叨些‘阿娇若是嫁进他家,会得到多少照顾,日子肯定比嫁给其他人家好过很多很多’之类的话, ‘信你!信你窦彭祖会待阿娇好,’长公主频频点头,心底却大大的腹诽:‘但……我怎么可能让宝贝女儿摊上个心有不甘满腹懊恼的婆婆?那得受多少罪?!又不是脑壳坏掉了……’ 窝在窦太后身旁,皇帝姐姐故意和窦表兄东拉西扯缓和气氛,谈的聊的都是正在宣室殿的阿娇: ‘不知道阿娇有没有按时吃点心。从兄你不知道,有时候天子教阿娇写字、算术、或文章精读入了神,舅甥俩会齐齐忘记歇息,一不留神就漏吃一顿。’ ‘阿娇什么时辰回长信宫?那可说不准,看宣室殿今天忙不忙了。要不,待会我派人叫阿娇早点回来?’ ‘从兄你进宫的时候,天还好吧?怎么,有风?初夏就是这样,老阴晴不定;弄不好下午还会下雨呢。看样子回头得派座封闭式的步辇去未央宫接阿娇;早上去的那个辇是敞开式,不防雨……’ “阿嫖,胡言!”窦太后笑眯眯打断女儿的话,为长子抱不平——哪需要你巴巴地派肩辇过去?宣室殿什么没有?天子难道会粗心到让阿娇淋雨?真是多余费心! “唯唯,阿母,儿错矣!错矣!!”馆陶长公主象个小女孩似的挂在窦太后胳膊上,吃吃地吃吃地笑:“阿娇自无忧,无忧!” 层层丝捐广袖的遮掩下,纤纤玉手寻过去,捏捏母后略显苍老的手:“无……忧!” 大汉皇太后窦氏无声地笑; 翻腕,将女儿的手反握在自己掌中,微微点头。 作者有话要说:又换编辑了 简直麻木了   ☆、第24章 辛巳加料 宣室殿的帘子上串的不是珍珠,不是玉石,而是乌木和深色玛瑙雕的瑞兽和祥禽。 弥漫着古拙风韵的垂帘外,还有道素色的纱帷; 看似平淡无奇,其实暗藏玄机——帘内看外面,明明白白;外边看里边嘛,雾蒙蒙的,什么都瞧不见。 “陛下!匈奴者,豺狼成性,苟利无义……” 周亚夫不亏是‘太尉’——大汉朝最高级别的武官——讲起话来语气高亢暴烈,跟打雷似的。即使隔着两层帘帷,馆陶翁主阿娇也能清清楚楚感受到那逼人的气势。 ‘这个周亚夫,气焰也太嚣张了吧!’帘后的娇娇翁主举手揉一揉耳朵,拧起两道好看的峨眉:‘这里可是宣室殿,皇帝御前哦!他到底有没有把阿大放在眼里啊?’ “陛下,胡虏自古……人面而兽心……” 继周亚夫之后,魏其侯窦婴紧随着发言。太子太傅的观点与太尉的基本相同,也是支持对匈奴实行报复——大规模报复。 ‘怎么?难道匈奴又在边境上作乱了?’阿娇皱起眉,侧头向殿内其他人看去…… 丞相开封侯陶青低垂双目,从容不迫; 东阳侯张相如的人倒是坐着没动,可目光闪烁,欲言而又止; 曲周侯郦寄的座位比其他侯爵略靠后一些,仿佛刻意希望别人忘记他一般……整个宣室殿,只听到周亚夫和窦婴两个一唱一和,没完没了。 ‘又是匈奴!他们就不能消停点吗……条侯魏其侯也真是,哪有这样逼迫君王的?’侧头再瞅瞅天子大舅父,馆陶翁主陈娇愈发笃定:皇帝舅舅不高兴了! 虽然看不见皇帝舅父的脸,虽然只是一个侧影,但阿娇就是知道——她家阿大呀,现在是十分十分不悦! 眼角余光中,一队宦官捧着托盘经过。那是要送给大臣们饮用的温酒。 ‘来得好!’馆陶长公主的女儿离开帘帷,走近两步,向为首的内侍一抖衣袖。 洁白柔滑的丝绢,在空中挽成朵花! 内侍们急忙停步,领队的内官向馆陶翁主一弯腰,谦卑低声:“翁主?” 娇娇翁主向某个矮屏望去,吴女官立刻明白了小主人的意思,放下怀中的胡亥,走进去端出几只金质的小容器——这些是专供贵人品饮时加的调味料。 小贵女,食指勾勾…… 所有捧托盘的侍从彼此看看,齐齐向前迈半步。 嫩嫩的手指,点两点…… 排第二的小宦官先是一愣,随即顺从地再上前半步。 吴女眼珠一转,低了头闷笑; 她断定待会儿有条侯好受的——饮料中的头两杯必定分送给丞相陶青还有太尉周亚夫;他们分别为文武中的第一人。 果然,只见娇娇翁主从调料中挑出只方型金盒,打开,狠狠挖了两大勺洒进杯子。之后,又拿起一个圆筒形的金罐,一口气倒下去小半罐。再然后,从头发上随手拔出根发针,顺着杯子内壁探入,将粘稠的液体拨开条小缝,让处于底层的原始版饮料重新渗上来,淹盖住后添加的两样。 ‘看得出……圆筒罐里装的是蜂蜜,但方金盒里的米分米分末末是什么?’ 领队的内官瞅着方金盒,探究不已,他倒不担心小翁主会下砒霜——众目睽睽的,馆陶长公主的女儿没那么傻。可,好奇啊! 当着一票人做完这一切后,娇娇贵女手拿蜂蜜罐凝视着第五只金杯,略显迟疑。 吴女官一见不好,连忙抢过去压低了声量劝说:“翁主,翁主……皇太后……” 耸耸肩,馆陶翁主将蜜罐和发针交给自己的首席女官,向宦官们挥挥手,示意他们可以走了——魏其侯怎么说也是窦家人,看在祖母份上,就不为难他了。 目送这群宦官出去,首领内官等二个经过,伸臂拦住,凑近了用力嗅;待再度抬头,看向娇娇翁主的目光顿时充满了敬佩之色! 而小贵女则是踩着悠闲的步子重回帘后,弯腰抱起宠物兔,愉快地等待——收获。 ★☆★☆★☆★☆ ★☆★☆★☆★☆ ★☆★☆★☆★☆ ★☆★☆★☆★☆ 很快,每位列席大臣面前的小几上都出现了一杯温度适中的温酒,醇香四溢。 天子执起酒爵,向众人微微致意。 向上回礼之后,一殿的贵族和高官不管是真渴还是假渴,人人含含蓄蓄地执杯、温文尔雅地慢慢地慢慢地呷——没有一丁点儿声响。 §§●一双水汪汪的美丽凤眼,加一对乌溜溜的圆眼,在素纱之后眨啊眨眼!●§§ “啊?!”期待中的暴喝,打破了宁静优雅的气氛。 所有人都目光都聚焦过来…… 周亚夫咧开大嘴,络腮须随着嘴巴的一开一合不停颤动;两眼球更是瞪到几乎突出来,满怀厌恶和不信地瞪着手里的杯子——活像是一条远离水源、被迫吃了好多灰好多土的悲愤鱼! “条侯?”生性严肃的东阳侯张相如第一个出声,表示不满:“条侯,成何体统?” “东阳侯,非吾不谨,乃此酒……此酒……”周亚夫自然不服气,指着手中的金杯,大声抱怨其中的辛辣怪味。 诸位侯爵和官员互相看看,皆面带不解——酒水浓淡适宜,温度恰当,没任何异常啊! 一直没怎么开口的陶丞相此时也皱了眉,以百官之首的姿态沉声提醒:“太尉,此……宣室殿也!” “噢,丞相,丞相!”周亚夫依然不得要领,还气呼呼地纠缠杯中物:“此酒殊为……” 开封侯陶青不以为意地别过头,根本没兴趣理这个茬;只放下酒杯,庄重正坐,再不发一言。 其他显贵有样学样,跟着丞相行事如仪,无任何人在意周太尉酒杯中出的问题——皇宫提供的酒具一样,杯中盛的酒水也一样,大家都感觉美味爽口,就你喝出什么辛辣异味?? §§●胖胖兔动动,用脑门顶小主人的下巴。翁主按住不安分的宠物,兴致勃勃待下文 ●§§ 太尉周亚夫见此情景火冒三丈,冷着脸欠身举高酒杯,作势就要往下摔…… 堪堪,被太子太傅窦婴及时拦住。 魏其侯窦婴眼疾手快扣紧条侯周亚夫持杯的手,附耳道:“太尉,周太尉,不可……” “太尉,不可失仪!”眼光向上方暗示性地瞟瞟,太子太傅窦婴用低微而有力的语音告诫这位冲动的搭档:“此乃宣室殿,宣室殿!” 宣室殿——是天下权力的中枢! 周亚夫顺着窦婴所指往上看,殿西高出地面一大截的御台上,天子巍然端坐的身影近在几尺,却恍如云端般高不可攀。 皇帝陛下,至始至终都未发一言! 周亚夫发热的头脑总算冷静下来; 将杯子摆回小几,向天子宝座的方向深深揖一揖,默默坐回自己的位置。 东厢,好歹是回归了‘秩序’和‘肃穆’。 下一个议题开始了! ★☆★☆★☆★☆ ★☆★☆★☆★☆ ★☆★☆★☆★☆ ★☆★☆★☆★☆ ‘大母说的没错,武人最讨厌甜味。更别说……加了茱萸盐的甜味!’ 满意地放下珠帘,馆陶翁主亲亲胖兔子的长耳朵,笑意嫣然,飘然而去——看样子国务会议还有好久,不等了,先去找阿兄!   ☆、第25章 壬午树中君 长长的鹅黄六幅锦绫裙在廊道上滑过; 雪白的罗袜落在汉白玉砌成的地面上,不着纤尘…… 胖乎乎的胡亥兔兴奋得奔前跑后,追在小主人裙边欢腾跳跃。 馆陶翁主轻盈的身影有如一片云朵,飘过宣室殿的内长廊、小台、阶梯、外廊等等附属建筑,不多时就来到书吏们办公的地方。 书办是大汉官僚系统中微不足道的底层,自然不会有专人伺候,凡事习惯亲历亲为。可即便如此,当见馆陶翁主亲手掀开门帘走进来时,里面的诸多吏员还是吓了一跳。 “噢?” “翁、翁……” “翁主?” 少年贵女明澈凤眼的余光扫过,年轻的书吏们普遍手忙脚乱,有的推开文件想往起站,有的结结巴巴开口要问安,有的急着收拾矮桌上的刀笔和木简——乱七八糟,乱七八糟。 还是位年过五十的老吏最为镇定,起身过来行个礼,恭恭敬敬地问翁主可是来找隆虑侯? 陈娇微微点头,又环顾一遍四周——蛟阿兄,不在吗? 望定老人家,娇娇翁主大大的凤眼中满是疑惑,好像在问:‘咦?我阿兄人呢?他怎么不在?你知道他去哪儿了吗?’ 老书办迟疑片刻,靠前两步,弓了腰,用极低极低的声量为馆陶翁主解惑:“禀翁主,隆虑侯口称‘倦’,乃……” ‘明白了!’用不着说全,做妹妹的心领神会,含笑向老先生敛袖答礼。 “不敢,不敢!”老书吏急忙往边上避开,一揖到地。 ★☆★☆★☆★☆ ★☆★☆★☆★☆ ★☆★☆★☆★☆ ★☆★☆★☆★☆ 一脚跨出门,小贵女迎面正对上吴女哀怨的眼神。 “翁、翁主……何其匆匆也?”吴女官胸口起伏,额头上全是汗珠。她身后的其她宫娥个个连吁带喘,原本精美的米分状脂容尽遭汗水败坏,狼狈不堪。 挑挑眉,娇娇翁主冲大侍女抱歉地笑笑;然后,旋身——跑得比刚才更快了。 七拐八拐…… 阿娇轻轻松松甩开侍女们,熟门熟路溜入宣室殿后进某个夹墙后。 前方是高大的桂花树,虽只区区十几株,却隐隐有了些林子的味道。 此时远未到桂花开放的季节,花朵自然是没影子的。但初夏时节,正值枝繁叶茂。从远及近或从下往上瞧去,偌大的桂花树冠象是被浓绿的椭圆叶片包裹起来,挤着叠着压着,仿佛插一根针都难。 慢悠悠踱到最近的一颗树下,娇娇翁主向上看看,摇摇头,走向下一株…… 待走到第六颗桂树时,馆陶翁主陈娇停了步。 仰头盯着枝叶深处好一会儿,小贵女拎起腰带上悬的珍珠囊打开,翻出把折叠式的弹弓。 安装完毕,放上弹丸,牛皮筋拉满,馆陶翁主笑眯眯地瞄瞄准——发射! 弹丸撞上树枝。 树冠几个抖动,接下来迅速恢复原样,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 阿娇眨眨眼,挪两步,再掏出枚丸子——上弦——瞄准——发射! 第二粒比较争气,突破入围,不知打着哪里。 反正随着“哎呦”一声,树冠这回不是‘抖’动,而是‘摇’动了。 阿娇掏出第三枚弹弓,搭上弦,蓄势待发…… 随着一阵悉悉簌簌的响动,一张熟悉的脸庞从树叶间露出来,睡意懵懵懂懂,话里话外透着浓浓的倦意:“谁?阿……娇?阿娇呀!” 阿娇对兄长奉上个甜笑,招招手,邀请次兄下树。 “吘……哇?!”人挂在高高的树上,大汉的隆虑侯陈蛟探出小半个身子,对树下的宝贝妹妹频频拱手,连连讨饶:“阿娇,阿……娇,阿……娇……” 阿娇甜蜜蜜地甜蜜蜜地笑; 接下来——用力摇摇头,坚持的意味溢于言表。 陈二公子一脸苦哈哈,好似刚被灌了两百斤黄连水。 ‘两手都腾空,竟然还能不掉下来?次兄真是太厉害了!’娇娇翁主则好奇地走近树干,掂起脚尖往上看:‘怎么做到的啊?’ “阿娇,案牍劳神呀,案牍劳神呀!”隆虑侯指着自己发黑的眼眶向妹妹诉苦——看看,看看,次兄多可怜!成天给皇帝舅舅扛活,严重缺睡眠啊。好容易找着机会补个觉,好妹妹你忍心给搅和了? 凝视亲亲兄长满面掩不去的倦容,阿娇的心——软了。 叠巴叠巴弹弓收好,娇娇翁主手指偏殿,意思是问:‘树上睡……多不舒服?阿兄还是去偏殿睡吧!’ “否,否……”陈蛟脑袋晃得象波浪鼓一样:“偏殿,非三公不敢入寝呀!” 别有意味地打量隆虑侯次兄好几个来回,阿娇瞪圆了一双凤眼,小脸上尽是夸张:‘哇!我怎么不知道……阿兄你是如此……循规蹈矩之人??’ 陈蛟“嘿嘿”一乐,一边缩回树阴深处,一边嘀嘀咕咕为自己辩解:“阿娇,子非鱼,焉知鱼之不乐?” ‘什么呀?应该是……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吧!’仰脸端详端详重又变得毫无破绽的桂花树,阿娇又有趣又好笑:‘乱篡改!!’ ‘阿兄真好玩,有事没事喜欢跑树上呆着,还藏起来不让人找见……搞不懂怎么想的!’ 放弃掉逮兄长陪自己的念头,深明大义的阿娇翁主决定返回东厢。 ‘时间不短了。皇帝舅舅的国务会,差不多……该开完了吧?’ ★☆★☆★☆★☆ ★☆★☆★☆★☆ ★☆★☆★☆★☆ ★☆★☆★☆★☆ 阿娇很失望! 转一圈回来,大臣们依旧喋喋不休,完全没有结束的意思。天知道这次的日朝国事会,要进行到什么时候。 娇娇翁主瞅瞅沙漏的刻度值,颇有些无奈地返回书阁,找胡亥做伴儿。 书阁里的排排架子上,放满了一摞摞木简和竹简。任由胖兔子在四周蹦跶,百无聊赖的馆陶翁主陈娇靠坐在一支大简架旁,捞过卷木简,展开阅读。 看不多久,就烦了。 娇娇翁主随手将卷册塞到脑后当枕头,躺在两个书架间的漆木地板上,闭上眼睛假寐。 阳光透过薄纱糊的内窗,温情脉脉地照在汉室贵女的身上……暖洋洋的好不惬意。随着时间的推移,‘假’寐渐有——弄——假——成——真之势。 胖胡亥不甘冷落,挤过来用圆圆的鼻头去顶小主人的肩胛。小贵女轻笑两声,干脆圈了宠物兔一起睡——无所事事的下午,不睡中觉还干什么呢? 夏天到了,宣室殿内散热用的冰块供应充足。天子经常逗留的书阁地位重要,更是放了好些个大冰块降温。这样的室温,清醒时自然感觉舒爽;但睡着之后,尤其,是在没任何家具或纺织品阻隔保温的木地板上入睡之后…… ‘好像……嗯,有些冷啊……’睡意浓浓地馆陶翁主微微动动,眉头轻颦:‘怎么感到冷了呢?宦官冰块加太多了吧……’ 没一会儿,长公主的女儿就翻了两次身,将怀里的兔子搂紧些:‘还好有胡亥!吁,呀,脚上凉凉……’ 迷迷糊糊的阿娇翁主,辗转反侧,睡得相当不踏实: §§●太多了,冰块放太多了。胸腹还好,腿上脚上凉凉……●§§ §§●是不是该换个地方睡哪?哎呀,换来换去……好讨厌!人家想睡,不想动啦!●§§ §§●先将就将就吧!睡熟了就不冷了……还好有胡亥……●§§ §§●凉凉呃……不舒服!要不……还是起来??●§§ …… §§●咦?好像……不那么冷了。●§§ §§●阿吴送来被子?阿吴办事就是周到,轻手轻脚都不吵我睡觉!嘻嘻……●§§ §§●暖暖,暖暖,好安心好舒服哦!睡啦,睡啦……●§§ …… §§●嗯,阿吴送来被子上的味道……好熟悉哦!和阿大衣服上的感觉一个样,一样……●§§ ‘阿大?阿大!’馆陶翁主猛地睁开眼,抬头往身上看去。 哪有什么被子? 从头盖到脚的,明明是一领长长的男式裾袍。 玄色,暗纹,锦缎为缘,点缀米粒珍珠,若隐若现的蛟跃龙腾——是件如假包换的‘龙’袍。 作者有话要说:超级台风过境! 东南沿海高度戒备, 气象预报说周六周日都是‘狂风+大雷雨’。 所以这个周末必须呆家里了,不能上网吧更新。 大家如果在台风路经范围内的,记得关闭门窗,切断电器电源,尽量别出门——安全第一啊! ======================================== 被忽悠了! 周六大风小雨, 周日大风……微雨,到下午连树枝都不动了 ——雷声大,雨点小,就一天半!   ☆、第26章 癸未“不能总这样阿!” ‘哦!阿大回来啦!’ 阿娇立刻清醒,一骨碌爬起身。 袍服滑落至地板上…… 胖胡亥屁股扭扭腰扭扭,闷头往帝王服饰中钻钻,一副打算拿皇帝龙袍当兔子窝的不良企图。 ‘这……胡亥!’娇娇翁主失笑,揪着胖胖兔的后脖颈好好歹歹将龙袍挽救出来,抱起往前走。 ★☆★☆★☆★☆ ★☆★☆★☆★☆ ★☆★☆★☆★☆ ★☆★☆★☆★☆ 顺着竹简架走到转弯,拐过朱砂色的雕花大屏风,刘启皇帝伏长案的高大身影出现——天子正批阅文件。 把龙袍交给御前伺立的大内官,馆陶翁主向皇帝舅舅行了个礼——宫绦上的各种美玉雕件互相撞击,发出的声音清清悦悦。 天子听到了,停下笔看过来,语气轻快调侃:“哦,阿娇呀!夏眠……何如?” 小贵女娇憨憨抿嘴笑,撒娇撒痴地昵到皇帝舅舅右边坐下。 任由小侄女窝在身旁,皇帝打文件垛中取过册新奏疏,展开扫一遍,提笔要写批语。 笔,突然一顿! 刘启陛下侧过头,仔细打量打量女孩子,从头发、到面颊、到衣领、到……眉心微微一皱。 ‘嗯?怎么了?有什么不对吗?’阿娇愣愣地看着她家皇帝舅舅,莫名所以。 手指,点点侄女头顶。 阿娇顺方向一摸,脸‘腾’地就红了——打瞌睡时不知靠哪儿了,头发松了,蓬蓬的歪到一边。 ‘怎么忘了重新梳头?太丢脸了!’吐吐小舌头,阿娇大为不好意思,继而抚抚面颊,脸色一变:‘哎呀,哎呀!脸上的米分妆一准儿也不妙……得赶紧补妆去!’ 猛地跳起,娇娇翁主捂了头发拔腿就跑。 望着侄女急匆匆地背影,天子摇摇头,慈爱地笑…… ★☆★☆★☆★☆ ★☆★☆★☆★☆ ★☆★☆★☆★☆ ★☆★☆★☆★☆ 旋风般抓着吴女官和长信宫带来的宫娥们结面,梳头,傅米分,上妆……后来干脆连衣裙首饰都另换了一套。 待样样停当,娇娇翁主回到书阁时,碰巧就听到很响的‘啪’的一声。 一份奏疏,被皇帝陛下重重拍在了案上! 那力道,连长案上的文具和卷牍都跟着跳了跳。 娇娇翁主立即驻足,没再朝里走;思索片刻转身退回外间,拿了份冰镇饮品,用一只方型的黄金托盘盛了,端进去。 见侄女双手奉上饮料,天子缓和了神色接过,边喝边瞥着那奏疏问:“阿娇,忆……李广否?” ‘李广?着名的飞将军嘛……当然知道。’阿娇理所当然地点头。 皇帝拉过几卷简册,一并推到侄女面前:“阿娇,阅之……” ‘嗯?’馆陶翁主拿起逐一细读,很快就发现这些上疏虽来自不同人,但有一个相同点——作者的官衔不是上谷郡的边将,就是上谷郡的守臣;而且,他们所书的内容更是大同小异: 抱怨李广日日和匈奴打仗,让边疆地区几乎没一天安静; 连绵的战争影响了边郡的放牧和农耕,严重收成和税收…… “日前,‘典属国’公孙昆邪泣曰,李广才气,天下无双。自负其能,数与虏敌战。恐亡之。”天子揉揉额角,话语中彻底没好气:“恐亡之?自负其……能,自负其‘能’竟……挑动边衅。” “……实……未识时务也!”讲完这句,刘启皇帝不知想到什么,重重‘哼’了两声。 ‘在朝廷继续沿用和亲政策的前提下,还和匈奴打个没完……是比较离谱。但是,’阿娇放下卷册,垂眸盯着长案上的镶绿玉黄金豹镇,暗暗寻思:‘但是,真正惹阿大您生气的,恐怕不是什么……恃才傲物,不是擅自开战,也不是什么轻起边衅吧!’ ‘而应是……不识时务!’遥想遥想那位骑射一流、政治三流的飞将军,馆陶翁主都为他感到难过——在吴楚之乱中立下如此大功,比他差劲多的都升官厚赏了,就李广一无所获。委实可惜,可怜! 隔着只长书案,皇帝陛下低低地念叨,打算让这既不通时务、又老惹是生非的李将军滚回家不用当官了。 ‘干嘛接受梁王叔的将军印,李将军?你可是朝廷的官员啊!王叔也是,害人非浅!’娇娇翁主则满脑子胡思乱想,好一会儿都没注意到皇帝舅舅在叫她。 连唤两次都没得着回应,天子舅父挑高剑眉,加大声量:“阿……娇!” “……”长公主的女儿如梦初醒,有些迷茫也有些抱歉地看着她的皇帝舅舅:“?” ‘想什么呢?这么心不在焉?’瞅瞅侄女,天子灵机一动,手指那堆弹劾奏疏发问:“以阿娇所见,李广……何如?” 没想到会被问到这个,阿娇一怔;随即顽皮地眨眨眼,以绝对只有对面天子舅父听得到的音量嫣然道:“李将军广……擅射……鸿鹄……” 皇帝愕然:“鸿鹄??” 阿娇笑吟吟,明眸闪啊闪。 不太遥远的往事,如潮水般冲刷着记忆的河床…… 当年那个‘弱弱小小,多病多痛娃娃’的影像与眼前‘风姿绰约的少女’重合在一起,汉皇帝胸中的成就感自豪感油然而生。 ‘长大了啊!李广嘛,多多少少还是有用滴。算了算了……’笑眯眯看了又看,天子的心情由阴——转多云——再转晴好:“如此,李广……乃……徙为‘上郡’太守。” 闻听此言,阿娇可爱地咬着下嘴唇,举双手向宽容大度的皇帝舅舅弯腰一揖礼。 笑颜——如舜华! ★☆★☆★☆★☆ ★☆★☆★☆★☆ ★☆★☆★☆★☆ ★☆★☆★☆★☆ 长长的乌木案,卷卷竹简堆了老高。 一卷看过,放到一边;一卷看过,放到一边……阿娇将舅舅批阅完的竹简搬到小几上,分文别类叠起、摆好。 宫室内外的侍从都是人形的装饰柱,垂首含胸,竖着耳朵目不斜视。 书阁内安安静静,只有竹简和竹简竹简和木头彼此摩擦发出的极轻微声响。 晶莹的水晶杯内,浅绿色的冰酒还冒着丝丝的白汽;外壁上的水雾则消散得差不多了。刘启皇帝一面审视臣子的上奏,一面探手去取酒杯;没想到却拿了个——空。 皇帝陛下从公务中抬起头,就见小侄女执了冰酒冲他笑嘻嘻摇头。 天子:“阿娇?” 馆陶翁主却不理舅舅,擎酒杯一跃而起,转眼就没影儿了。 ‘这孩子……’于是刘启皇帝干脆放下笔,等小侄女回来:‘肯定去换热饮。估计被姐姐在长信宫教育过了。’ 时候不大,娇娇翁主果然端着冒热气的水晶杯回来了;小贵女身后是一队宦官,捧来热气腾腾的新出炉点心。 亲手摆酒杯,亲手放碟盘,亲手布置…… 看侄女忙忙碌碌的可爱小模样,皇帝陛下唇边溢出暖暖的微笑。 挑块咸酥饼,天子慢慢嚼着,同时将一碟子枣泥馅儿的点心推到阿娇面前。 阿娇取了,乐滋滋品尝:‘嘻,阿大总是记得我喜欢的口味!’ …… 下午了,日头开始向西斜,书阁中的光线渐渐不足。 女史举短烛而来,点燃宫室内侧大大小小的华丽宫灯。 映着新添灯火的光亮,小贵女凝脂般的肌肤尤显米分光雪脂,韵致可人。 探过手,修长的手指在桃腮上轻抹; 收回,指尖与指尖缓缓搓搓,皇帝舅舅若有所思地问:“此……珠米分?” 阿娇点头。 “‘南’……珠之米分?”大汉皇帝似乎绷紧了下颚:“胶西王……端?” 阿娇点点头,一点不奇怪皇帝舅舅的消息灵通。 汉天子不置可否地挑挑眉,取丝巾将手擦干净,平静如许。 ‘阿大……好像不高兴哦!’瞅瞅皇帝舅舅的脸色,娇娇翁主不禁为胶西王表兄担心了:‘阿大不会因这生端表兄的气吧?’ ‘要是为了我……让端表兄挨了皇帝舅舅的罚,岂不罪过?’越想越不安,阿娇犹豫片刻,自左边的垂胡袖中取出米分盒,放到案面上,往前送送。 这下天子愣了,怀疑地问:“阿娇?” 做侄女的先歉疚地望望天子舅父,然后神情黯然地将米分盒能推多远推多远。那意思再清楚不过:要是阿大不高兴,娇娇就不用这珠米分了。 “阿娇,阿娇……”天子摇头失笑,拿米分盒塞回侄女的小手,轻轻拍拍,好声好气地安慰:“无忧,尽用之,用之。” ‘可以吗?真的可以吗?’小贵女捏紧白玉盒,紧紧盯着敬爱的舅舅;见天子舅父笑容真切,无一丝作伪,这才安了心,握着米分盒“咯咯”笑——活像保住心爱玩具的小孩子。 天子扯扯脸皮,在心里嘀咕一句:‘奢侈,太奢侈!刘端这混小子,亏他想得出来,竟用百金之价的南珠去磨米分讨好女孩?’ ‘不过嘛……’对上姐姐女儿单纯甜美的笑容,皇帝一恍,也就释然了:‘一擦米分,动不动就起疹子。叫太医,熬药敷药,姐姐上火,母后着急……嗯,若以后这些不再发生,倒还算值得!’ 书阁中,皆大欢喜的温馨气氛正好,殿外突然响起尖锐的噪杂声: “汪汪” “汪汪……汪!” 娇娇翁主身子一僵,米分盒自指间滑落,跌在脚榻前的席子上。 吴女官见状,跑过来帮着捡白玉小盒。 ‘宣室殿哪来的狗?居然还不止一条?’天子怒形于色,冷声叫道:“寺人,寺人!” “陛下……”留守殿外的内官闻声,怕怕地扑进来跪倒,解释这是场失误。 叫的是宫里养的狗。狗监按计划带新犬来熟悉地方和气味,未曾想路上碰上只松鼠。这些本就是猎犬,才训练出来,见猎物兴奋不已,于是…… 摆摆手,天子命内官退下; 掉头见侄女小脸苍白惊魂不定,不禁叹口气。 ‘不能……总这样啊!’ 让侍女去取安神汤,刘启皇帝揉揉太阳穴,暗暗下定决心:‘得想办法,想办法,想办法……’   ☆、第27章 甲申恩宠 “希……屡屡,律律!喺……” 胶东王刘彻吹着口哨,仰头挺胸、意轩轩气昂昂走回生母的居所漪兰殿。两个陪读萧琰和韩嫣跟随其后,额头渗汗,手上大包小包,颇为辛苦。 “屡屡,律律,希……” 刘彻越吹越高兴——昨天听说嫡母皇后又不舒服了,就去椒房殿探望;皇后母亲大感高兴之余,赏赐许许多多好物件,吃的穿的用的摆设的都有。今天委实是个好日子啊! 漪兰殿外守卫的武士侍从看到胶东王过来,俱都行礼:“大王……” 刘彻微微点头,回头吩咐两位伴读,将礼物交给漪兰殿的宦官后,就可以回去休息了。 萧琰韩嫣听命,告辞。 ★☆★☆★☆★☆ ★☆★☆★☆★☆ ★☆★☆★☆★☆ ★☆★☆★☆★☆ 才踏入一只脚,刘彻本能地感到——情况不对! 宫室内,阳信公主左手一卷竹简,右手一把算筹,似乎在算账。这在大公主还算正常,只除了时间不对;现在本该是午睡时间。 缑邑公主也抱着卷写满字的竹简,坐在大姐旁装模作样地阅读——之所以说‘装模作样’,是因为三公主的脸虽然对着卷册,目光却不在上面;左瞟瞟右瞧瞧,忙个不停,也不知道在看什么。 如果说阳信公主缑邑公主的行为还勉强称得上‘靠谱’,南宫公主的做派则直接让她家胶东王弟弟彻底目瞪口呆——南宫竟然在刺绣? ‘昊天上帝呀!今天是什么日子,太阳难道从西边出来了?’刘彻实在忍不住,踮起脚尖向门外张张——夏日的蓝天白云,阳光明媚,大自然一切正常。 ‘二姐平身最讨厌女红!若不是宫里规定公主必须学,绝不会碰一下。就这样,每次让她动针线还象要杀她似的……’胶东王咋舌不已:‘现在一反常态……出什么事啦?’ 眼珠转转,大汉的胶东王马上想到了最大的可能性——漪兰殿的王美人。 不再往前走,刘彻朝大姐指指楼上,仅仅用口型问:‘长姊,上面那位……又怎么啦?’ 二公主估计忍耐很久了,甩开绣花绷张嘴就要抢先答,被大姐一把捂住嘴。 手指戳戳上方,阳信大公主一脸似笑非笑,同样一无声的方式告诉弟弟:‘从母王夫人……又……怀孕啦!’ “上帝!”手捧住额,刘彻向天翻个老大的白眼,随即嗤笑,暗道:‘怪不得,怪不得!姨妈盛宠不衰,盛宠不衰……算上前面三个表兄弟,这是第四个了。’ “嘭!” ‘哗……啦啦!’ …… 仿佛是应和楼下儿女们的思维,楼上连连发出响动,听上去好似陶器砸到地面,跌成了碎块。 “饶命,饶命!美人,饶命呀!” 随着一句句哀求,某个宫娥被两三名健壮宦官抓小鸡似的架着拖走,不待她向几位皇子公主求求情,转眼间就消失在宫室门外。 姐弟们面面相觑,各种表情在四张脸上交替闪现,震惊,叹息,怜悯,沉思,畏惧…… ‘蛮好不回来的!’刘彻撇撇嘴,看看四周,庆幸刚才进门时没让人通报。 冲大公主躬腰行个礼,谢谢姐姐帮忙提醒,胶东王刘彻转头就往外走:‘接下来几天,漪兰殿的日子不好过……我还是躲出去,避避风头先!’ ‘哪儿有这样滴?’南宫公主见弟弟要离开,气急败坏地叫:“阿弟!” 缑邑公主被二姐吓一跳:“次姊?” “南宫!”大公主不高兴了,断然阻止妹妹泄露弟弟的行踪。 刘彻的脚步非但没停,还加快很多。 楼上,脚步声响起,还有宫女们“美人”“美人”的请安声。 ‘打算拖我一块儿受罪?想得美,不奉陪!’已走到门边的胶东王回过头,用力瞪南宫姐姐一眼,飞身跃出高高的门槛——义无反顾——溜之大吉。 ‘是去椒房殿呢,还是去长信宫?’ 迎着夏季的热风和高阳,胶东王刘彻步履轻快,愉悦欢乐:‘皇后阿母不适,不打扰她休息。还是去长信宫吧!一天多没见阿娇了,还有傻乎乎的胖兔子,呆头呆脑的窦表姐,嘻! ‘希望平度兄妹不在,刘端也别来捣乱……’ ★☆★☆★☆★☆ ★☆★☆★☆★☆ ★☆★☆★☆★☆ ★☆★☆★☆★☆ 提醒提醒:上一章有增加内容,别忘了看哦^_^ 作者有话要说:向这几个月投过霸王票的各位筒子们表示深深的感谢 O(∩_∩)O谢谢   ☆、第28章 乙酉爱情乎?奸情乎? 刘彻认为,今天老天爷非常帮忙——帮他的忙。 一进长信宫,就发现祖母太后这儿清清净净;除了女孩们,就他一个男生!甚至连长公主姑姑都不在哪,听说到城阳王官邸走亲戚去了。 坐不到两刻,窦太后就嫌天气热身上惫懒,回了寝室小憩。东殿内只剩下少年少女们自行找找消遣。 刘彻没了顾忌,越发潇洒快意。 很没样子地歪在席上,尝着点心、喝着饮料、搂着兔子与姐姐妹妹聊聊天……这时节,唯一能让胶东大王伤伤脑筋的,大概就是如何赶在姑姑回来前想出个说得过去的理由,以方便在长信宫留宿。 带长柄的大宫扇,一下又一下…… ‘想个什么理由呢?最好能一劳永逸,在长信宫混上半个月一个月的。’ 摇扇子的宦官汗流浃背,前襟后襟全湿透了,胶东王刘彻依然嫌不够——刚出炉的牛羊肉馅蒸饼,一定要趁热吃才够味道,在这个人间六月天。 叫长信宫的内官添冰,把盛冰的金盆挪近些,胶东王叉起第五块牛肉饼放进嘴里,嚼得有滋有味;灌一口吴女刚送来的冰镇汤饮,舒服到几乎叫起来:‘长信宫的食物……就是美味啊!单单一种肉饼就好多种。相比之下,漪兰殿的吃食只配去……喂猪!’ 胡亥偎在膝前,一对圆眼滴溜溜地转,不住朝饼子上瞟啊瞟——馋相毕露。 刘彻见了,挑只素点心,掰开搁边上晾着,然后冲胖兔子摇头晃脑宣布:‘要的话就打个滚,翻了筋斗……就给你吃哦!’ 胖胖兔一跃而出,投奔小主人; 往馆陶翁主怀中拱拱,表示很委屈很委屈。 窦表姐看不下去,弱弱地为宠物兔打抱不平:“大王!” 安慰地抚抚胡亥的头背,阿娇睨瞪彻表兄一眼:‘哪儿闹饥荒啦,至于这样吗?!这家伙,无不无聊啊!’ 黄金指环上的飞鱼,扣在青铜席镇上;发出悠长的声响…… 从头看到底的吴女官应声而出,含笑屈屈膝,摆出马上出去那新点心的——姿态。 “阿娇……嘿嘿!”刘彻是个好同志,知错就能改,立马见风使舵,捧着点心凑过来亲手喂兔子。 对长信宫最要紧的宠物表达过足够的善意后,刘彻手肘顶顶陈表妹,好奇地问:“阿娇,何因……不悦?” 阿娇摇摇头。 ‘不是没事,而是不说吧!’刘彻挑挑眉,不信——前面就注意到了,阿娇今儿明显有些魂不守舍。 虽然摇头否认,阿娇却很快陷入自己的思绪:‘那天,阿大……是不是失望了?过了那么久,我竟然还会怕狗,听到狗吠就……哆嗦……’ 皇帝舅舅当日的表情,莫测高深;阿娇到现在都没想明白。 “阿娇,阿娇!”见表妹又走神了,胶东王表兄不禁大为不满——他的存在度,有这么低吗? 伸臂去推! 少年的手,又长又有力;阿娇惊觉,急急缩肩,险险避过。 ‘搞什么?’如羊乳白玉的颊上升起红霞,娇娇翁主闹了——女孩子拳头连出,迅速反击! 嘻嘻哈哈躲过米分拳袭击,刘彻往席上一歪,反而试图去挠表妹的胳肢窝。 阿娇岂会让他得逞?动作敏捷地避开,伸腿一踢,反攻 …… ‘咕~~又来了!’习以为常的窦表姐镇定地接手宠物兔,为胡亥撸撸肚皮——这家伙吃太饱了,不按摩按摩会消化不良滴。 殿内殿外的数十从人司空见惯,集体自认聋子盲人,当然也会不有任何人大惊小怪到跑去里面找窦太后报信儿。 ★☆★☆★☆★☆ ★☆★☆★☆★☆ ★☆★☆★☆★☆ ★☆★☆★☆★☆ 正打打闹闹,东殿的边侧门进来名宫娥,徐徐走到贵人们面前,芳姿优雅,行礼如仪:“大王,翁主……” “阿甄哪!”本来被打扰到,胶东王是很不乐意的。 可待看清来人,刘彻的嘴角立刻咧开来——甄氏,二十出头年纪,星眸朱唇,烟眉琼鼻,俏生生立在那里,宛如一朵亭亭玉立的栀子花。 ‘眉如翠羽……腰如束素……嫣然一笑,惑阳城,迷下蔡!’刘彻几乎要击节叫好了——表妹这个新来的侍女实在漂亮;除了年纪稍大外,比大多数未央宫嫔御都美貌。 推开彻表兄,馆陶翁主坐坐稳。 吴女官则对甄女投以怪异的目光:‘奇怪,今天没她的班啊!不当值的时候,跑来小主人面前干嘛?’ “翁主……”甄女再行一次礼,却依然没后话。 贵女平静如斯。窦表姐停下抚摸兔子的动作,好奇地看过来。吴女向前半步,正面甄宫女,代小主人发问:“甄,汝意……何为?” 扫扫美人儿起伏有致的线条,刘彻陶醉一阵,接着侧脸再瞅瞅娇娇表妹还前不凸后不翘的稚嫩身材,满脑子禁不住的胡思乱想:‘是不是偏爱素食的缘故?水果蔬菜吃太多了??哎呀……即使最小的缑邑姊都比阿娇有料啊!当然,三姊比阿娇大……’ 甄氏扭紧了缩在袖中的双手,西下瞥瞥,贝齿咬住樱红樱红的嘴唇。 阿娇懂了! 对表兄表姐颔首致意后起身,馆陶翁主陈娇转去东殿的西北角——那里有几处由镂空木雕做隔断的空间,正合适说些私密话。 窦表姐性子娴静,自然静坐原地。 胶东王好奇得不得了,只是碍于窦贵女当前,不便行动。 ★☆★☆★☆★☆ ★☆★☆★☆★☆ ★☆★☆★☆★☆ ★☆★☆★☆★☆ 纱障后,壁衣前…… 一贯严谨、恪守宫廷礼仪的吴女官,罕见地失仪了! 馆陶长公主为女儿精心挑选的首席侍女目瞪口张,极没形象地尖叫:“阿,阿甄?!” 宫廷属从严禁在贵人面前大呼小叫,违者,按‘不敬’罪论处! 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吴女急忙退开半步,冲小主人深深地深深地弯腰:“翁主恕罪,恕罪……” 目光聚焦在甄女脸上不变,娇娇翁主缓缓摇头,示意她并不介意。 吴女轻嘘口气,转而直视甄氏,竭力压低了声量喝问——你到底哪里得来的消息?栗家要向长公主求亲??为栗延向……翁主求婚?! 相较大侍女的激烈反应,阿娇只眨了眨眼,完全无动于衷。 有人家求婚嘛,有啥可吃惊?长公主阿母很早很早之前就说过,她才出生还没满月的时候,就有贵家勋门来探听意向,想结‘娃娃亲’了。 ‘虽然栗家提亲……感觉比较怪;不过,’ 阿娇轻提裙摆,打算回表姐表兄那儿:‘……管它呢!反正有阿母大母阿大在,不用费心啦……’ 见贵女转身要离开,甄女急急挪步,挡在前头:“翁主……‘陈栗’之联姻,万万不可呀!” ‘可或不可,自有母亲祖母判断,你凭什么资格在此大放厥词?’娇娇翁主站住,淡淡地审视这才来半年的新侍女;然后,凉凉地扫吴女官一眼——她这边的宫娥们以吴女为首,也归后者管教。 “甄!大胆!!”吴女迅速领会,冷下脸警告。 甄女一惊,直接跪下,向馆陶翁主叩头:“贱婢不敢,不敢。翁主呀,贱婢诚有下情回禀……” 注视着地上的佳人,馆陶长公主的女儿若有所思。 女官则低低催促,让有话就快说。 “翁主、翁主不知……”甄女官抿抿嘴,米分面上浮出抹羞窘,忸怩片刻,才缓缓言道:“禀翁主,栗家子……嗯,栗延……其与内史主有‘私’!” 娇娇翁主讶然。 吴女倒吸口冷气;忍不住确认一遍:“内史公主??” 甄女伏在地板上,默默点头。 ‘私情?真的,假的?’陈贵女挑高一条秀眉,本能地担忧:‘未央宫的后宫中……发生绯闻?哎呀,阿大晓得要光火的!’ 女官的反应还是很快的,连珠炮般追问详情:甄女在长乐宫服役,内史公主和栗夫人住未央宫掖庭;两座宫城啊!尤其这类男女私情之事,必然隐秘;通常非亲信绝难察觉;那甄女是怎么知道的? 这也是馆陶翁主的疑问。 面对直属上司和尊贵的主人,甄女吞吞吐吐告知:‘栗夫人的女官颜氏,是自己嫡亲的姨妈。栗延和内史公主的事,是姨妈发觉的。消息可信度百分之百,颜姨妈为人精细,行事谨慎,深得皇太子母子信任。’ “咦?然……蔡?”吴女听后先一怔,旋即指出可疑之处:甄女是蔡女官出宫前亲自向长公主引荐的,以蔡女官表妹的身份。如今怎么又冒出个‘颜’姨妈? 甄女不紧不慢解释,蔡女官是姑姑家表姐,而颜氏是母亲的妹妹。 ‘原来如此……’主仆俩这回明白了。 手捻前襟上缀嵌的蔷薇金片,阿娇忽然感到好笑:母亲外松内紧,严防被掺沙子。没想到长信宫和掖庭栗夫人居所之间,还是有了这般——联系。不晓得阿母知晓后,将作何想法? 地上的宫娥楚楚动人,还在巴巴结结表态。 其实,若只栗家求亲,颜姨妈并不敢多事;皇太后和长公主自会为翁主做主定夺。但加上栗家子与内史公主的私情……姨妈就不敢不禀报了,总不能让长信宫被欺瞒误导吧?毕竟这就涉及到翁主的终生幸福! 明亮的凤眼一眯:‘投效?’ ‘看样子,多半……成了!’偷偷瞅小翁主的脸色,甄宫娥心头一松,连讲话也顺溜多了:“从母……命贱妾禀明翁主于前……” 款款拂袖,娇娇翁主含笑颔首,示意吴女官去扶地上的宫女;自己则施施然往外走。 边走边嘀咕:‘外戚与公主,表兄和表妹。两情相悦?亲上加亲就是了。扯上我做什么?’ ‘栗家……嗯,还有太子系,究竟搞什么鬼?’ 作者有话要说:+++++++++++++++++++++++++++++++++ +++++++++++++++++++++++++++++++++ 这章还没结束。 一直听说‘牙疼不是病,疼起来要人命’这句话,以前以为夸张,经历过了才知道滋味。 天,我还不是牙‘疼’呢! 只是两边的智齿要出不出、牙龈肿胀而已。可光这样,就难受得食不下咽╮(╯▽╰)╭夜不能寐了。 牙龈肿,然后右侧咽喉疼(大概扁桃体发炎),同时右耳发热难受(估计是中耳炎),同时右眼眶干涩(不明白为什么),还有整个右脑疼。 七窍,果然是相通的——问题是,我不想通过此种方式来体会这点呀! 数日来, 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对着电脑发晕,什么都写不出( ⊙ o ⊙)啊! 今天稍好些,尽量写些先发上来,大家先看着吧! (其余……试试看,明天能不能补全。)   ☆、第29章 乙酉爱情乎?奸情乎?·下 ↓↓↓↓↓↓ ↓↓↓↓ ↓↓↓ ↓↓ ◇ ↓↓ ↓↓↓ ↓↓↓↓ ↓↓↓↓↓↓ 沧池湖畔的水榭,一半建在陆地,一半伸入水中。 临水的雕栏旁,大汉朝的统治者刘启皇帝负手而立,远眺水景。 前方,碧波迭起; 远处,绿影葱葱; 天与水之间,几乎相接。 即使隔了很大一段距离,皇帝的背影依然是那么伟岸,那么挺拔。 ‘父皇……’ 女孩躲在一根木柱后,偷偷地贪婪地望着父亲。 “父……亲……” 低如蚊蚋的细语蓄满渴求;压抑到极点的声线,诉尽了无奈。 抬脚,想要跑过去;可刚一动作,就颓然放下。 无数关于往昔的画面,在脑海中不停地浮现:厌烦的睨视,冷漠的瞥视,恼怒的瞪视,一溜而过的扫视…… 内史咬紧嘴唇,喉咙口苦苦涩涩。 在内史公主的印象里,就没有父皇对自己关切和蔼的回忆——哪怕,是个小小的瞬间。 虽然栗夫人竭力向女儿灌输她刚出生时,皇帝父亲也是很喜欢她的。只是由于后来出宫养病在外面住了两年,彼此生疏了,才会有如今的隔膜。天子父皇的内心深处,必定还是珍爱内史这个女儿的。 不过,内史公主并不信。她回宫很久了,再大的隔阂也该消弭了吧!而这些年中,父皇从未召见她,从未单独赏赐她,从没有只字片语的关心或教导…… 默默收回脚…… 内史放开柱子,留恋地最后望一眼;决定与来时一般,一个人无声无息地离开。 仿佛听到无声的呼唤,皇帝微微侧头;然后,慢慢地回身…… 栗夫人的小公主脚下一顿,如灌了铅般,再也无法挪动半分半毫。 迈着沉稳的步伐,大汉皇帝一步步走近…… 女孩的眼睛眨都不眨,紧随父亲的一举一动:‘父皇看到我了……看到我了?这回没生气,竟然朝我走过来了??’ 天子弯下腰,张开双臂; 威严俊朗的面容上,笑意渐现——是那种暖暖的浓浓的笑,那种让小公主日思夜想,梦寐以求的笑! 内史公主感觉自己不能呼吸了! 心跳狂乱! 胸口被满满的幸福感充盈着充盈着,涨到疼痛的程度:‘父皇、父皇……终于要抱抱内史了吗?’ 陶醉地闭上眼,小公主等着,等着——可,什么都没有! “父皇??”张眼望去,内史看到令她几欲疯狂的一幕:她的父亲,她的亲生父亲,从她面前视而不见地经过,走到水榭露台的另一头,随后,一把抱起——表妹阿娇。 ‘上帝呀!’内史惊怒交加,气得浑身颤抖:‘这讨厌鬼……怎么又来了?打哪儿冒出来的啊?’ “阿大,阿大……阿大呢!”娇滴滴米分嫩嫩的小女娃,圈着天子陛下的脖子,甜甜糯糯唤个不停——直把皇帝舅舅的心给叫酥了。 刘启皇帝在侄女红润润的桃腮上亲两口,笑眯眯问小家伙今天打算寻什么消遣。 娇翁主叽叽喳喳,提了这个点那样,抓住一不放过二,十分百分贪心。皇帝陛下有一件应一件,一千个一万个好说话。 成年男子低沉浑厚的语声与小女娃软软甜甜的童音,都渐渐地远了…… 惨遭彻底无视的小公主忍无可忍,攥起拳头,挥舞着双臂怒吼:“阿……娇!” ↑↑↑↑↑↑ ↑↑↑↑ ↑↑↑ ↑↑ ◇ ↑↑ ↑↑↑ ↑↑↑↑ ↑↑↑↑↑↑ “阿……娇!” 女子咬牙切齿的尖利嚎叫,自掖庭栗夫人住处深处冷不丁地响起。 迂廊走道上的宦官宫女听到这声音,一惊一乍,有几个新到年少的险些拿不稳手里面的东西。相比之下,能呆在室内的宫廷高级侍从就从容多了。 ‘听听,听听!我们公主……又梦见长信翁主啦!’ 几个有官职的内官们仅仅是交换一下眼色,彼此心照不宣,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 ★☆★☆★☆★☆ ★☆★☆★☆★☆ ★☆★☆★☆★☆ “嗬!” 雕龙画凤的大床上,内史公主猛一下坐起,大口大口地喘气;纱被垂落在腰腹,满额满胸的汗。 空气中墙壁新刷椒米分的淡辛气味和宫室内熟悉的摆设布置,还有床榻前小宫女略带惊恐的目光,都让内史公主逐渐平静下来。 ‘嘭’一声! 栗公主仰倒回去;拉被子盖到下巴,长长嘘口气:“啊……” 手背在额头揉揉…… 举到眼前,看看那一片水迹,内史公主突然“哈哈”地笑起来。 “哈哈!” “哈……” “哈哈,哈哈哈……” …… 小宫女惊色愈浓,手脚并用爬到硕大的犀牛宫灯后躲起,秀气的小脸变得有些苍白。 好一阵后,内史才气喘吁吁地停下。 ‘得意吧?开心吧?哼!’栗夫人女儿的唇边,浮出深深的痛快和嘲讽:‘作威作福这么多年,区区翁主居然比我们这些正牌公主都过得滋润,集皇帝皇太后万千之宠爱……到如今又如何,被吓成了哑巴,一个哑巴!!’ ‘哑巴是什么?残废!再有钱再得宠管屁用?终究一个残废!’ 内史公主越想越快乐,翻个身,拳头将床面捶得‘嗵嗵’响:“哈哈,上帝,上帝!昊天上帝呀……” 拉门前的垂帘一动。 一个黑影从帘下刺溜钻进来,跳跃着奔到床前。那是条毛色油光水滑的黑狗,不小的黑狗。 见到心爱的宠物,内史公主笑逐颜开。小宫女则向门那边又躲了躲,身子缩紧——在小侍女看来,小主人新养的这条黑色猎犬既大只又凶相,每次靠近都让她情不自禁地紧张。 狗狗摇头摆尾,使劲儿讨好:“汪……汪汪,汪汪!” 所有的烦恼,都飞去了爪哇国?栗公主抱住爱犬亲了又亲,叫它的名字:“乌云,乌云。” 黑色的大狗伸出米分红米分红的舌头,朝小公主脸上脖子上舔啊舔。 “咯咯,咯……”内史公主快乐极了,大声指挥小宫女去端肉饼给狗狗吃。 ‘听说……这狗咬过人……’侍女白着张脸,磨磨叽叽站起来,边警惕地盯着大狗边往屋边放点心匣的长案蹭——动作硬得活像具僵尸。 栗公主看在眼里,不高兴了:“放肆!” 才要开口训斥,从侧门匆匆冲入的高胖妇人成功截住了小公主的话头:“公主,公主,大事不妙……” “呃……”见来者是自己的乳母,内史公主这才压住火气,问道:“保氏……何如?” 乳母刚要讲,看到小宫女在场,立刻停了口,挥袖子让后者赶紧出去。 待小宫人跨出门槛好一会儿,乳母这才套在内史公主的耳朵上,仔仔细细说一番。 “呀?!从兄……陈侯女?”栗公主一下跳起来,瞪圆了眼睛,胸口起伏喘粗气——这怎么可以?这怎么可以?? 内史公主二话不说,披散着一头黑发,拔腿就往外跑:‘不可以……不可以!!绝不能让陈家的哑巴祸害延表兄!大表兄是我的,我一个人的。’ 高胖乳母记得跺脚,在后面连连喊:“公主,公主,衣裳,衣裳!” 皇太子刘荣的同胞妹妹还是听劝的,闻言冲回来自衣架上抓起件外袍,搭在肩上再往外冲。 “公主,公主……妆容,妆容呀!” 这次叫不回了,乳母摇摆着肥硕的身躯,艰难地追上去…… ★☆★☆★☆★☆ ★☆★☆★☆★☆ ★☆★☆★☆★☆ ★☆★☆★☆★☆ 没听全马夫慌忙忙的通报; 负责守卫太子宫西侧门的侍卫们先闻到一股浓郁的香米分味,然后只觉眼前人影一闪——据其后乱糟糟跟入的内官和宫女判断,皇太子的宝贝妹妹栗公主光临了! 随手抓过个小黄门,问清楚兄长现在所处的位置,内史公主风驰电掣往内书房赶。 “咦??”在经过两进之间的小花园时,栗公主突然减速: 小花园的花丛边,两个衣着华丽的女娃娃纠缠在一起。身量比较高看上去比较大的女孩揪着矮小同伴的头发,连撕带打,又叫又跳,下手相当凶狠;而后者,几无还手之力。理应调停冲突的保姆和侍女们个个站得远远,全部袖手旁观。 “阿宝?二女?”内史公主一眼认出侄女们,先惊后怒立刻变了脸色;中途转向,以极其不淑女的姿态直接跃过回廊栏杆,果断实施武力干涉! 皇家公主都出手了,其她侍从自不敢再作壁上观。不一会儿,两位小贵女被成功隔开。 “姑姑,呜呜……”二姑娘扯着姑姑的裙角不放手,抽抽搭搭。 大女孩听到,勃然大怒,嘴里不干不净地破口大骂:“蠢物,贱婢子,淫贱婢子!” “哇!哇哇……”这下黄河决堤了,小女孩楼住姑母的腰,放声嚎啕。 阿宝姑娘还不依不饶,胳膊被侍女拉住动弹不了,就跳着高地去踢异母妹妹,爆烈异常。 ‘右良娣宠女儿宠过头,都不像话了!怎么可以骂姐姐,’栗公主一个头,两个大:‘还骂那么难听?!即便二女生母柳氏没名位,也不能说人家是贱婢啊!哎呀,我现在哪来的时间管这些……’ 训三侄女几句, 再呵斥命令宫娥们须尽心尽责, 又弯腰抱了抱可怜巴巴的二侄女,许诺回头一定给她带新玩具, 内史公主大踏步向内书房去——不能再晚了,再晚,大兄就该出发去条侯官邸赴宴了。 ★☆★☆★☆★☆ ★☆★☆★☆★☆ ★☆★☆★☆★☆ ★☆★☆★☆★☆ 拉门,‘唰’一声打开! 内史公主箭一般冲进来。 甚至人还没站稳呢,就冲皇太子胞兄连珠炮似的大叫:“大兄,从兄延取陈娇……万万不可。暗哑无言之人,焉堪当……” “细君!”面对彻底忘记礼仪的妹妹,刘荣满脸的尴尬,一边用眼神暗示一边向主客座上的魏其侯窦婴抱歉地拱手:“太傅……” 太子太傅窦婴稳坐如山,淡淡瞧栗公主一眼,不置一词。 终于注意到谁在,内史公主连忙住口,退半步向魏其侯表舅规规矩矩行个礼;礼毕,却依然不改初衷,急急迫问:“大兄?” 无语地望望太傅表舅,刘荣向妹妹反问:“细君,‘从兄延取陈娇’者,何出此言?” “呀?!”栗公主一愣,呐呐道:“阿兄,言曰,舅家欲求姑女娇……为从兄延之妻……” 与太子太傅窦婴对视一眼,皇太子刘荣斩钉截铁否认:“此……流言尔!安可信哉?” “流言?!”乍听这消息,内史公主喜不自禁,可高兴之余,反而有些不敢相信了——毕竟用一个长媳位子换取两家和好,从而缓和母亲和馆陶姑姑多年来的紧张关系,怎么看都是件大利事,安全符合贵族阶层的行事标准。 “太傅?”栗公主将求证的目光投向窦婴表舅。 魏其侯窦婴平静地回视,平静地答复:“公主,无……其事。” “无其事呀!”内史公主的脸一下子红了,先是因‘快乐’,后是因‘羞涩’。 栗夫人的女儿这时才意识到自己如此听风就是雨地跑来,又劈头盖脸大肆评论,简直是不打自招嘛! 女孩子到底脸皮薄,哼哼唧唧含混几句,扭头就跑了——忘了与表舅还有皇兄告辞,和来时一样的失礼。 再度无语地叹息,汉国太子刘荣满腹纠结地看向窦表舅,试探性地问:“细君……其情可悯。太傅,可否……?” “殿下!”太子太傅窦婴凝视着被宦官们小心闭合的拉门,毅然决然:“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作者有话要说:拨云见日! 拨云见日! 智齿没出来,不过牙龈消肿了。 这两周因牙齿问题,吃东西成了受刑; 能少吃就少吃的后果就是:搞得都有点低血糖了。 今天再没障碍,坐肯德基门店里连啃四块原味鸡——不是三角就是鸡胸——哈哈,于是头也不晕了,脚下也不发飘了。 嘻嘻…… 多谢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以后会努力多多更新滴(作揖ING)。   ☆、第30章 丙戌‘联谊曲’之牺牲 心情爆好的栗公主没回未央宫, 而是转去了太子宫内宅的左良娣住所,去看望怀孕的栗表姐。 栗良娣原本侧卧在锦缎包面的软垫上养神,听宫女通报小姑子兼表妹来访,起身想要相迎;被动作敏捷的内史表妹抢先拦住:“从姊,不可,不可!” “从姊……何如?”栗公主颇为敬畏地看看表姐还很平坦的腹部,关心地问——母亲栗夫人近期最关心的就是栗良娣腹中这块肉了,尤其关心是男是女。 左良娣羞答答地笑,称现在日子尚浅,没什么大感觉。 看到屏风前一溜排开的几只礼盒,内史公主极轻易就辨识出盒上的王徽:“临……江?临江从姊之贺仪?” 栗良娣点点头,从她确认怀孕后,这已经是从临江王官邸送来的第四批贺礼了。 迟疑片刻,内史公主徐徐地问:“临江从姊……未尝亲至?” “唉!”栗良娣轻轻一叹,幽幽念了半句:“临江‘王太后’……” ‘王太后’,仅次于皇后的尊荣; 可按在一名青春年少女子头上,又是何等讽刺与沉重?! 孀居之人不能参加任何喜庆活动,即使是嫡亲堂姐妹,即使是本家近亲,也不可以。唯一能做的就是礼到人不到,聊表心意。 内史公主一时无言。 一个王太后,一个不满十八岁的王太后;带着非自己亲生的婴幼儿‘临江王’,在空落落的临江王官邸内独居守寡。而小王的亲生母亲还活蹦乱跳活着!这枯寂的漫漫日子啊…… 宫室中的气氛,变得凝重。 猛想起不该在小姑面前议论婆婆的长短,栗娥干笑两声,命侍女赶紧补充新饮品和热点心;随后,闲聊似地问起表妹这时候来太子宫的缘由。 听到讲这个,内史公主脸蛋儿一红,支吾几句连忙向新话题上扯——关于,太子长兄家几个侄女的教育。 “从姊,周良娣出生贵胄,行止素有度。”把刚才在中庭发生的打架事件向栗表姐描述一番,内史公主诧异得不得了:“然阿宝身为其女,宁以女弟殴……其姊?上帝,长幼有序,长幼有序呀!!” 虽然当事双方都是小孩,但这还是太惊世骇俗了!直接挑战‘孝悌’这一最基本的道德理念啊!任何稍有规矩的人家都不会容忍,更别说规矩森严的宫廷了。 “唉……”提及那位小贵女,栗良娣立刻锁了眉头,挥挥手让大多数宦官宫娥退出,只留两个亲信在面前伺候,这才拉着小姑子的手低低抱怨:周良娣家的阿宝啊,是越长脾气越坏了。别说姐姐妹妹,就是她们这些高一辈的人,也浑不放在眼里;稍不高兴就大呼小叫,有时甚至拳脚招呼。 最可气的是无礼冒犯之后,她还会跑去恶人先告状,引太子误会她们以大欺小。弄得她现如今没事都不敢出自己的院子了,唯恐被那小祖宗冲到撞到——要是因此损伤了腹中的孩子,多冤啊? ‘呀?!问题这么严重?’内史公主大吃一惊,同时大为奇怪:“周良娣……何不力行管束邪?” 栗良娣轻轻嗤鼻,冷冷一笑回复公主表妹:捧在手里怕碎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哪舍得管教?不纵容就是好的了。 太子宫周良娣有多溺爱两个女儿,栗公主自然不是头一回听说。 思量一会儿,内史公主带着一脸的纠结看向栗表姐:“从姊,周梅宝之前……其后……?” “内史所言……极是。” 表妹具体想问什么,栗表姐一猜就猜到了,也跟着露出万分困惑的表情:“同生‘女子’,何……前憎……而后绝爱也?” 两个姑表姐妹相互看看,都在对方眼中读到‘莫名其妙’四字——如此冰火两端的截然反差,简直令人不可思议极了! ★☆★☆★☆★☆ ★☆★☆★☆★☆ ★☆★☆★☆★☆ ★☆★☆★☆★☆ ——太子宫内书房—— 魏其侯窦婴既能率军获胜,又能经略朝堂,就绝非迟钝之人。 所以内史公主离开后才一会儿时间,太子太傅就发觉了皇储学生的不专心——和他讲渔阳郡的物候特产,刘荣竟然能扭到阳信县的地理风貌去。 思维之跳跃,何止十万八千里? 瞟瞟看上去正常无误的帝国皇太子,窦太傅没有点明,而是选择按部就班进行…… ★☆★☆★☆★☆ ★☆★☆★☆★☆ ★☆★☆★☆★☆ ★☆★☆★☆★☆ ——太子宫后宅—— 孕妇不宜劳神,尤其不宜为没什么大关系的事浪费脑细胞。 于是,表姐妹俩果断舍弃掉周良娣的怪异行径,岔去其它太子宫八卦。 “二女……至今无名,”说到前面打架中的受害者,栗公主就“啧啧”摇头:“瘦小如是……柳氏其人,何其怪哉?” 左良娣栗娥完全同意。 皇太子刘荣现存的五个女儿,即便没起正式闺名,总还有个好听的小名。唯独二姑娘,连个乳名都没,平常就‘二女’‘二女’叫着,着实不成样子。 说起来,堂堂太子宫能养出这么营养不良的孩子,简直堪称‘奇迹’!明明比周良娣的阿宝大几个月,个子却反而矮上一大截,身量更是比妹妹小上几圈。 ‘听柳女屋里的宫女说,柳氏对女儿极为粗暴,要么不理不睬,要么非打即骂,还动不动饿两顿不给吃的。这样……孩子怎么可能长得好?’栗良娣脸上浮出浓浓的厌恶之色,和公主表妹嘀嘀咕咕:‘这女人的肚肠啊……不知是什么长的,亲生骨肉,亏她忍得下心?’ “啊?!”栗公主虽然也来长兄的太子宫,但多在几处主要宫室转悠,偏院的情况还真不了解;听了这话又是急又是怒,连问为什么没人管? “哎!”左良娣叹息一声,无可奈何:‘有什么办法呢?这孩子有生母在,其她人不方便插手啊!今天能到外面来,多半还是亏了萧姬。萧孺人每天会带她家五姑娘去花园玩,有时好心顺带二女一同出来……’ 栗公主毫无顾忌地直指太子宫的主人:“然……大兄耶?” “殿下心中……唯右良娣母子尔!”栗娥良娣哑然良久,才沉声说道,嘴角带出抹略带萧瑟的笑:‘如果……没亲戚情分,如果……没姑姑的施压,不知我还有没有机会第三次得孕?估计和萧柳一样,不过是个应景罢了!’ “呃……” 栗公主发现,这下,她又该——换话题了! ★☆★☆★☆★☆ ★☆★☆★☆★☆ ★☆★☆★☆★☆ ★☆★☆★☆★☆ 夏季的气候是多变的,前一时还明亮高远的天幕不知何时突然黯下来。 厚厚的云层积累着、翻滚着、叠加着…… 长信宫殿脊上的鎏金神兽仿佛受天地间的灵气感应活化,在暗色的云雾缭绕中忽隐忽现、恍若穿行。 窦太后夏天的寝宫是一座凉殿,东南两面都是高高宽宽的排窗,通风采光极好。 窗边有露台,往下二十多丈向外半里就是‘新池’——梁王刘武出资,为母后安度酷暑而掘地修建的大湖池。 起风了! 风卷起道道薄纱的帘帷,在空中波浪般起起伏伏。 光线很暗,除殿角两支仅点燃一半的树枝宫灯,高大轩敞的宫室内别无任何烛火。不过,祖孙俩谁都不介意。 “大母,大母呢!太子从兄何意嘛!”头枕亲亲祖母的膝头,阿娇在窦太后怀里拱来拱去,撒着娇表达不满——他们俩俩有情,栗夫人又素来照顾亲戚,喜欢搞亲上加亲,那再添一桩姻缘就是。将她扯进去,算什么事嘛? “休矣,休矣!阿娇,此当非荣之意。”窦太后抚着孙女的后背,莞尔道:“嗯,之于内史,断无许婚栗延之理。” “哦?”阿娇搂搂祖母的腰,略一思忖,仰头问:“大母,因……栗延非有土之人?” “然也!”窦太后含笑点头:“汉公主……不入无土之家。” “大母,阿大……”想到大汉素有册封外戚为侯爵的传统,娇娇翁主忍不住多问一句——栗家一旦得封,栗延作为嫡长顺理成章成为侯太子,不就有资格娶内史了? “皇后在!外戚侯……”大汉皇太后抿抿嘴,别有含意地提点:“呵,章武侯……何时得土?” 娇娇贵女了悟,仰躺在祖母怀里,“咯”地一笑——现任章武侯是祖母的亲弟弟,辛辛苦苦等上二十多年,一直熬到外甥即位称帝后才获得爵位。 正经八百的皇后尚且如此,栗姬还不是皇后呢! 当今天子正值盛年,无病无痛的;栗氏家族看样子有的等! 窦太后显然没兴趣在栗家的前途上多费唇舌,摸索着拉过床洒金纱被,给孙女严严实实裹上,唠唠叨叨些‘别刚好就不知道轻重!再着凉,小心又不能出话了。’‘把你养到恢复成这样,我容易嘛我?’警告。 吐吐小舌头,阿娇偎在祖母胸口扭扭,兴致勃勃要窦太后预估栗延会娶谁?内史表姐嫁不成心爱之人,是不是十分可怜? 好笑地在孙女背上拍两下,大汉皇太后解嘲道:“阿娇……何忧之有?汝母绝无择栗家子为婿之理。至于内史……” “其乃‘皇太子女弟’也!” ★☆★☆★☆★☆ ★☆★☆★☆★☆ ★☆★☆★☆★☆ ★☆★☆★☆★☆ ——太子宫内书房—— 围绕汉帝国各郡县的物产和特点的介绍,告一段落。宦官们静悄悄进来,给几案换上新的饮料和小吃。 魏其侯窦婴端过身旁矮案上的冰镇果酒,凝视着水玉杯中淡绿色液体,淡淡问:“殿下……何言?” “呀,太傅……”刘荣稍有窘色,但想到妹妹听见‘栗表兄绝不会娶陈表妹’后表现出的欣喜若狂,犹豫一番还是开口了:“太傅,联姻之事……别无良策?” 太子太傅窦婴连眼皮子都没动,悠长地问:“哦?如此……以殿下之意呢?” “太傅,窦氏因亲之故,一门二侯。阿母同产兄弟者三……”刘荣仔细挑选着用词,表明自己的看法: 祖母窦太后的一兄一弟,都封侯了。母亲有三位同胞,应该不会只封一个侯爵吧! 而与姑姑家联姻,未必非栗延不可!虽然他是长房嫡长孙,但其他两位舅舅也有嫡子啊,年龄长相都堪称上选的嫡子! ‘说来说去,就是不想让内史公主去联姻!’窦婴眉头一皱,冷声道:“殿下勿忘……内史公主乃‘皇太子女弟’也!” ★☆★☆★☆★☆ ★☆★☆★☆★☆ ★☆★☆★☆★☆ ★☆★☆★☆★☆ ★☆★☆★☆★☆ ★☆★☆★☆★☆ ★☆★☆★☆★☆ ★☆★☆★☆★☆ 为方便大家阅读, 简单列一下迄今为止刘荣后院花花柳柳的情况: 【正室大老婆】 封号‘皇太子妃’,从缺中(各方势力明争暗斗之目标) 【高级小老婆】称‘良娣’,两个。 {右良娣周朵} 家世:汉文帝公主的女儿;条侯周亚夫名义上的养女事实上的侄女。 子女情况: 1)生刘荣的庶长女(夭折) 2)生庶三女,乳名‘阿宝’ 3)生庶四女 4)现怀孕中 {左良娣栗娥} 家世:栗夫人的娘家侄女,是刘荣的嫡亲表妹。 子女情况: 1)生刘荣的庶次子(半岁夭折) 2)流产一次 3)现怀孕中 【中级小老婆】称‘孺人’,三名。 {郦孺人} 家世:曲周侯庶女。 子女情况: 1)生刘荣的庶长子(不满周岁夭折) 2)生庶六女 {萧孺人} 家世:武陵侯庶女。 子女情况: 1)生刘荣的庶五女 {周孺人} 家世:条侯周亚夫庶女。 子女情况:无 【低级小老婆】没正式名号,数目不定。 {柳姬} 家世:普通良家子 子女情况:生刘荣的庶   ☆、第31章 丙戌‘联谊曲’之牺牲·下 “殿下勿忘,内史公主乃‘皇太子女弟’也!” 魏其侯窦婴的话让刘荣太子一怔,想申辩什么,但瞧瞧窦太傅那平板板的脸,终究选择了沉默。 太子宫华丽宽敞的内书房,一时间毫无理由地变窄了。 内侍们缩着肩膀垂着头,个个死盯鞋尖,竭力想象自己是一根木柱。 扫扫显然口服心不服的皇储学生,太子太傅窦婴深深透口气,问了个奇怪的问题:“以殿下之见,南皮侯夫人其人……何如?” “嗯?” 刘荣抬起头,惊诧不定地看着自己的老师——南皮侯夫人是长辈,是表舅妈;作为亲戚,当然有来往;作为外命妇,交集实在不多。 ‘对长一辈的中老年女性,该有什么看法?’ 不过今天这种情况,不回答是不行的。刘荣推敲一番词句,慢慢回答:“侯夫人……妇道。” 说一个已婚妇女‘妇道’是最讨巧的; 含糊其辞,不涉及任何具体特质,尤其重要的是…绝……无……后……患! 窦婴挑高眉,眼中闪过颇有兴味的笑意——还算聪明,并非不能雕的朽木。 清清嗓子,太子太傅以一种研究专业学术问题的严肃态度给出评语:“南皮侯彭祖之妻貌丑,心妒,持家无道……” “太傅?!”大汉的皇太子惊呼,张大嘴差点合不拢。 窦太傅却毫无停嘴的意思,一本正经问他家皇储学生,知不知道京内和外地的贵族圈是如何议论南皮侯夫妇俩的? 讲‘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的固然不厚道,不过最起码当得起‘天鹅被丑蛤蟆叼了’这一说法——特注,此处的天鹅性别为男! 魏其侯窦婴镇定若斯,充满戏谑地望向帝国太子:“殿……下?” “母……蟾蜍?”皇太子刘荣吃惊过后,愣片刻,突然哈哈地笑起来;边笑,边止不住地摇头:“太傅呀,太傅……” 好吧! 太子太傅的评价虽然不中听,事实上却并没任何夸张之处,也不新鲜;实际早就是长安贵族圈的公论了。不过碍于窦太后和窦氏家族的势力,没人放明处说罢了! 等刘荣笑完了,魏其侯窦婴凝视着太子刘荣,意有所指地幽幽问他,懂不懂南皮侯窦彭祖当年为何要娶这样一个妻子? ‘那还用问?整个京都谁不知道,因为娶不到喜欢的人呗!’刘荣太子扯扯嘴角,略有遗憾地轻松笑答:“哦,文皇帝降馆陶主于堂邑陈氏……” 话至半截,碰到表舅舅别带深意的目光,栗太子心中一动:‘不对!即便那时窦氏没正式封侯,即便表舅头上没官职手里没实权,但作为皇后的亲侄和帝国太子的亲表兄弟,彭祖表舅怎么可能娶不到贤淑美貌的妻子?’ ‘大汉贵族名门众多,谁家没精心培养的女儿侄女,谁家不想和国母储君结上关系?更何况窦彭祖表舅本人又是如此玉树临风,人才出众……’ 稍一思索,刘荣霍然抬头——彭祖表舅妈的父兄相继出任其母族族长,家族世系深远,势力雄厚。 “蓬头……挛耳,齞唇……历齿,旁行踽偻……”窦太傅字字句句,声音中透出抹不去的无奈和遗憾:“二十余载,二十余载……几多宋玉娶东施,几多庄姜配陋夫?殿下,知否,知否??殿下!!” 讲到后来,窦太傅的话音不可抑制地颤抖着:当今天子当皇太子的那二十多年中,多少窦家儿郎忍痛放弃心中所爱,娶了不称心的妻子;多少窦家女郎在家族的压力下,被迫违心地嫁给素不相识的男人,甚至是去当填房、当小妾! ——这些,都是为了什么? 刘荣无语,良久才艰涩地说道:“孤知之,知之……所为者,父皇也……” 汉文帝统治时期,朝廷对皇后母家一直强力压制。 但皇后不能没有依仗,太子不能没有外援。仕途走不通,被逼急了的窦氏家族为了保护皇后安居椒房殿,为了保障帝太子将来能顺利即位,只得另辟他径——通过‘联姻’与各方势力结盟,积聚力量。 ‘为了成就一位帝王,整整两代人……两代人啊!多少泪水,多少不甘?’偏过头用力夹夹眼皮,回转时,窦婴双目中的水光已不复见。 接下去,太子太傅没有再说话,只用饱含沉甸甸期许的眼神静静凝注着大汉的皇太子。 那是无声的质询——如果隔一层的表兄弟表姐妹都能为之牺牲,收获最大利益和尊荣的亲手足又凭什么置身事外? 皇太子刘荣无言以对; 半晌,才一握拳,呐呐地许诺:“孤将上禀阿母,力诫女弟。” 举袖,悄悄试一试额角…… 刘荣估算估算说服母亲和妹妹的难度,感觉不容乐观。 魏其侯窦婴坚定地坚决地看着刘荣,在心底里背书:‘殿下!这次,不管你说还是不说,劝服劝……不服……' ‘内史公主没有选择,只能、也必须嫁给——当、朝、权、贵。’ ★☆★☆★☆★☆ ★☆★☆★☆★☆ ★☆★☆★☆★☆ ★☆★☆★☆★☆ 昨夜的一场夏雨,为京畿地区减去几分暑热的同时,也浇透了官道的路基。 大路变得泥泞。 通往京都长安的大道从来繁忙,此时更趋向忙‘乱’。 行人和骑马的比较好办,留点神可以避开水洼和泥塘,马车——尤其是载重马车——就做不到那么灵活了。 这不,离中午还早,就有好几辆马车相继被陷;其中就包括平阳侯入京车队的两辆行礼车。 马车陷进去容易,想拖出来可是难上加难。 从平阳邑跟来的家奴仆役在家臣执事的统领下找工具的找工具,安排人手的安排人手,象一群训练有素的勤劳蚂蚁。 太子曹时观察观察进度,转身请父亲平阳侯曹奇下车——看情况一时半会儿难完工,不如下车走走,就是休息也更舒适些。于是,曹氏父子挑了个视野好的路边高地,设上筵席坐具,坐等侍从们弄饮料热食上来。 陷入麻烦的车辆如河流中的礁石,官道上的交通有些恶化。 两匹平庸壮实的役马拖着朴拙的拉货马车,时走时停,蜿蜒而至。 一名满脸和气可亲的矮胖男人撩开朴素的葛布车帘看看,一边叫前面的车夫更小心驾驶,一边嘱咐后面押车的伙计提防货物被颠簸下去。 不等运货车顺利过关,侧后方又来了辆厢式马车。 新来马车的主人长了张驴脸,显然和矮胖男人认识,喊慢车子后扒窗上朝李家商铺的胖掌柜哇啦哇啦打招呼。矮胖子听见了,乐呵呵地回应。 就在两车主人把臂言欢的瞬间,厢式车的后门突然被撞开了! 很响的‘嗵’! 一条人影自车板直落地面,就地滚了几滚,蹒跚着站起来,踉踉跄跄往厢式车来的方向回奔。苗条的背影长发低垂,发髻歪斜,衣服上还拖着断裂掉的两截绑绳,是个非常非常年轻的女人。 矮胖掌柜从眼角余光中发觉不对,连忙提醒老友。 驴脸男人一声怪叫,咆哮着跃下马车,大跨步追上去。 女人动作不慢,但被捆久了,腿脚有些麻痹,哪里跑得过身强力壮的男人? 梅花鹿没逃多远,就被大灰狼逮住。 驴脸男人把人绳捆索绑停当,扬手就是两记大耳光;出手之重,面颊当时就肿高了。 旁观的众人见了,都有不忍之色——那女子年纪轻不说,姿容还十分端丽,细皮嫩肉的,一看就是大户人家养惯的。 男人骂骂咧咧,揪住女人的头发就往马车方向拖。 年轻女人哭着喊着,连声哀告,直说些‘一定是搞错了’‘生了儿子,不会被抛弃’的话。 驴脸大不耐烦,喝斥两声见没用,直接从怀里掏出块满是汗渍的脏兮兮布头,浑沦地塞进女人嘴里…… 将人象扔包袱一样扔进车厢,驴脸车主冲老朋友抱歉地弯弯腰:“呵呵,高门娶妇,远遣婢妾……” 矮胖男人和和气气,笑呵呵点头。 四周听到的人,露出‘原来如此’的表情。 高门嫁贵女,为了女儿的幸福,往往会要求亲家先清理家‘宅’;而某些尊重女家的人,甚至不用对方打招呼,会主动做这种事情。 ‘不过,这些婢妾就可怜咯!’人们在暗暗感慨之后,心安理得地旁观驴脸男驾着马车离开。 女人闷闷的悲啼和呜咽,随着车轮的‘吱嘎’‘嘎吱’声越来越远…… 仔细检查过车子后挡板,矮胖男人不厌其烦地再叮咛伙计一遍要看好货物,坐着他家的马车缓缓离去。 行李车脱困了。 曹时太子搀扶父亲上车,平阳侯的车队重新出发。 车来人往的官道上,兰花头的银簪被路过的马蹄踩踏——断成南辕北辙的两段。 不太远的地平线上,大汉京都长安城的雄伟城墙在夏日艳阳的照耀中……渐渐清晰……   ☆、第32章 丁亥公主婓 在烈日高悬的夏季,‘大雨’是最受人欢迎的; 尤其当雨后是有风多云的好天气时,就更令人感觉舒爽、心生愉悦。 天禄阁之北,满眼葱绿的宫苑。 精巧别致的明轩藏在枫叶林中,若隐若现。 三面镂空的长窗全部敞开,风从窗户自由地灌入。刘彻松散了长发,敞开外袍,肆意享受着夏季中难得的清凉。 镶嵌有蓝宝石红宝石的尊贵金发冠,被随随便便扔在竹席一角。 此时此刻,大汉胶东王的心思尽数聚于面前的一摊木片、木条、竹片、竹竿、小刀、锤子…… 小小的木舟,船身略扁。船头船尾微微翘起,是渭河上通行的样式。 甲板上有舱,还是双层的,就像陆地上的两层小楼。主杆已竖起,船桨、篷顶还有风帆等附件尚在膝前,只等少年亲王亲自安装。 取过一支精削竹片排制的副帆,刘彻缓缓转动着模型,心算心算船体各部位的承重,琢磨给副帆找个合适的位置。 这时,一串“皇兄皇兄”的呼唤在门外的石阶上响起。 彻亲王的手一顿; 眉头耸起,默默放下船模,看向拉门。 很快,一个苗条的华衣俏影就出现在门口,轻巧地踢掉木屐后,捧只扁平漆盒跨进来。来者正值妙龄,长眉凤眼,琼鼻红唇;大概是大热天户外行走的缘故,黑鸦鸦的鬓角有些微湿,鹅蛋脸红扑扑的,格外娇艳。 走几步,美少女冲端坐不动的刘彻深深弯下腰,行礼道:“皇兄……阿兄!” “哦,德邑呀……” 胶东王略略点头,算作回礼,同时暗暗咬紧了牙龈——好酸! 被一个明明比你大两岁的女人叫“兄”,这感觉:太、怪、了! 尤其让人觉得难受的是,还不好不应。 因为从某方面而言,这样的叫法并不错。 皇家孩子们的排行,是依性别分开算的。 出于‘无论出生率还是存活率,皇女都比皇子多得多’这一无奈的事实,经常出现排行与年龄相悖的情况。比如,刘彻在兄弟中是第十,而比他大的宋公主(封号是德邑)却是十三公主!! 见礼毕,同父异母的两个对坐着,一时无言。 “……此来,不知何因?”瞟一眼才组装到一半的船模,刘彻刻意省略掉主语,和缓地发问——刘婓能点下脸管他叫‘阿兄’,他可不愿喊刘婓妹妹。 宋公主听了,立刻双手献上漆盒,打开的漆盒:“皇兄……” 刘彻看看冒牌妹妹,接过放在膝前:是皇宫中常见的食盒,稀疏平常;分上下两层,每层竖三横三,一式两样共十八块点心。 一边请皇兄品尝,婓公主急切地表达对彻皇兄的热诚关切之心:天禄阁学业太辛苦啦,好担心伺候的人不够尽心,所以就专门请庖厨现做了新鲜小食送来。一来解饥,而来小休…… 胶东王无语——他哪里会饿到? 在椒房殿用的正餐,佳肴丰盛美味。上学前,细心的皇后嫡母还让随侍宦官带上不少小食,供课间食用。更别说,天禄阁原就为皇子们准备的吃食饮料。 虽然不需要,但看到刘婓公主殷切且略含哀求的眼神,刘彻还是随便拈上一块,搁进嘴里。 看皇‘兄’肯吃,德邑公主刘婓快乐地笑了,一双明亮的凤眼弯成月牙。 ‘噢?德邑……笑起来的样子,有点象阿娇唉!’ 刘彻看在眼里,心中微微一动,胃口顿觉好了很多——吃完一块,又拿起一块。 见胶东王兄弟如此赏脸,刘婓笑得愈发灿烂。 十三公主捡了地上散放的船模零件,一面帮着规制一面东问西问,顺便唠开了家常。 刘彻嘴里嚼着糕点,手里摆弄船模,有一搭没一搭地回应。虽不太热情,但也没象往常那样没几句就千方百计地借口脱身。 没多会儿,刘婓就意识到今日的情况有异。 经过多年努力,刘婓对诸位异母兄弟的秉性差异多少也弄懂了些:胶东王刘彻虽不象河间王清高自负,也不像程夫人家的三位皇兄那般桀骜,但绝非肯委屈忍受之人。 ‘咦?阿彻今天很好说话耶!幸运,幸运!’德邑公主心头一阵窃喜,益发小心地说话,并将话题极聪明地引向小船模型:皇兄的这只帆船,比上回比赛时中山王得胜的那只可精致多了。貌似,舱也多一间? 刘彻扯扯嘴角,看着手中的小帆船,目光坚定——就是要比刘胜的高级,就是比刘胜的好。否则,怎么拔得头筹? 德邑公主察言观色,满脸显出对胶东王兄弟的信心:“此次……王叔之双百金,当归皇兄也。” 少年亲王淡笑着,不语——二百,二百金呢! 梁王刘武为京都贵胄船模赛提供的奖金是二百斤黄金,每半年赛一回,是宗室盛事。当然,参赛者的资格仅限于龙子凤孙。 即便对一位拥有封国的藩王,‘二百斤黄金’也不是个小数目。 不过在这件事上,钱财的考虑绝对是其次。 凝视费尽苦心的半成品船模,胶东王刘彻微眯起双眼,眸中火焰四射:‘金子重要,但最重要的是荣誉。’ ‘在一大群皇家兄弟、宗室兄弟和姑表兄弟中夺魁的荣耀!’ ★☆★☆★☆★☆ ★☆★☆★☆★☆ ★☆★☆★☆★☆ ★☆★☆★☆★☆ 夏风,打长窗外冒冒失失涌进来,吹乱了胶东王披垂的黑发。 德邑公主见状,从左袖中掏出把小小的圆角梳,起身走到皇弟背后跪下,着手为刘彻打理头发。 十皇子一动,刚要开口阻止,可转念一想:‘不管怎么说,刘婓都是父皇的女儿,自己半个姐姐。堂堂一位公主,好心好意接手侍女的工作;要是当面拒绝了,未免太不近人情。’ ‘算了!何苦……令她难堪?她也实在不容易……’于是胶东王打消掉原来的念头,端坐不动,由着德邑为他梳头、顺发,绑发带。 放任刘婓在头上折腾,刘彻一面摆弄船模部件,一面暗暗比较十三公主与自家大姐的手艺高低。结论是:宋公主的技巧尚可,但轻重的掌握上不到位,一不留神会扯到头皮。 经过一阵努力,少年亲王粗黑的头发在后脑梳成一束。十三公主弯腰取过边上的黄金王冠,认真目测王冠的内径,寻思着怎么给刘彻挽个大小正好的髻。 就在这时,门的方向传来重重的“哼”“哧”声…… 作者有话要说:中国的传统节日中, 每年冬末和初秋的那两个,是笔者最不愿面对的。 每到其时,愁肠百结,哀不能胜。往往月余不能尽。   ☆、第33章 戊子3不容 同父异母的两姐弟同时回头——不知何时,阳信公主和南宫公主赫赫然并肩出现在门口?! 刘彻眨眨眼; 人,不动声色往边上挪挪。 德邑公主的手一抖, 镶了红蓝宝石的金冠几乎自指尖滑落。 几乎,但没有! 其实就是真掉了,也不会摔坏——南宫公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的速度和威势扑过来,抢了弟弟的王冠抱进怀里。 王美人家二公主一对杏核眼瞪得滚圆,满脸怀疑和恼怒地审视着异母姐姐:“刘、婓!” 论目光之炯炯、神情之咄咄,不知道的多半会以为是德邑公主与南宫太子通奸,还被她抓到了个现行! 还好,阳信公主成功拦住了二公主的话头,对冲动的妹妹微微摇头:“南宫,南宫……” 王美人家大公主以一贯的和蔼态度向德邑公主表示了最诚挚的感谢;然后,温温柔柔地挤开十三公主,轻轻松松接替了前者的位置。 南宫公主见贤思齐,当仁不让地占住弟弟另一侧,冲德邑妹妹高高地扬起下巴;那意思再清楚不过:亲姐姐来了,你这个半姐还不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别不识趣。 刘婓公主委屈地抿紧樱唇,依礼仪,默默退出两尺开外。 刘彻瞧瞧德邑,再依次瞧瞧两个同胞姐姐,一声不响,眸光闪烁不定。 打量一番弟弟挽到一半的头发,阳信公主轻飘飘地瞅瞅刘婓,掩袖一笑。 宋公主的脸红了,有些坐立难安——皇女之中,阳信公主的手是出了名的巧;尤其是一手梳头绝技,连专门的梳头宫人都常常自叹不如。 悠悠一笑,王美人的大公主若无其事地解开发绳,将已束好的头发重新打散——从头再来一遍。 阳信公主先拿过刘婓转交的角梳,放在掌心翻看翻看,随即扯扯嘴角给出个别具深意的笑容——直接弃之不用。 做姐姐的从自己头发上拔下把青玉梳,动作娴熟地为刘彻梳发。 胶东王很享受地微眯起双眼:‘嗯……还是大姊技高一筹!舒服多啦!’ 不大的明轩内,寂静一片。 欣赏过大姐优美的手势,南宫公主搂着弟弟的王冠,怪腔怪调地问十三妹做什么逃学?刚才帝女学馆里抽查功课,可点到她了。 十三公主刘婓闻言一僵,心底暗暗地叫苦:‘本以为坐最末的座位,早些出来不会被发现的。怎么偏偏被点到名了?这回麻烦了!’ 谁都知道,执掌公主教育的内廷宦官好大喜功酷爱财帛,且从不放过任何立威的机会;尤其要命的是,他还特别喜欢找皇帝打小报告。 “乃……阿嬛告发哦!”南宫公主通风报信,愉快万分地揭示告密人是刘嬛,郑良人的小女儿。 “郑幼!”宋公主恼得不行,又愤怒又悲凉,她想来想去也弄不明白,自己到底是哪儿得罪这群姐姐妹妹,为什么所有人都和她作对。 看清十三妹眼中的懊恼和紧张,南宫公主晃晃脑袋,欢欢乐乐地“咯咯”“咯咯”笑:“德邑,德邑,汝……何忧之有?‘少使’降……无可降。” 刘婓丽色脱俗的芙蓉面顿时涨得通红,瞬间又苍白;双拳捏紧。 刘彻听到这儿,眉头叠起,侧头颇为不满地横了南宫姐姐一眼:‘吃饱了撑的……干吗当面揭短,没事挑事?’ 德邑公主刘婓的生母宋氏无宠,多年来屈就‘少使’之位,是后宫中的最低级,只比宫女略略好些,受尽了难堪。 “呀!阿彻……”阳信公主在弟弟耳边柔声唤,让把头转回来——她还要给他挽髻呢,要是歪了,就不能戴冠了。 刘彻只能回头。 宋公主深透口气,忍了又忍,到底未能忍住; 坐直了,直视异母姐姐冷冷一笑:“南宫主……自无忧也,‘美人’升……无可升。” 阳信公主梳发的手,一停。 胶东王迅速扭头,刮目相看:‘没想到,没想到……有胆量提这个?!看来,阿婓并不象她平常表现得那么懦弱无能嘛!’ 汉宫中的惯例,只有生过皇子的后宫才能封为‘美人’或‘夫人’。两者间,又以夫人之位为尊,仅次于皇后。 王美人这些年来心心念念着想更进一步,好与妹妹王夫人并肩;然而,却一直不能如愿。到如今王美人年齿渐长,恩宠稀薄到几近断绝,以后就更没指望了,所以才说是‘升无可升’。 ——这是当面扇耳光,扇王美人母子的耳光。 南宫公主怒火中烧; 要反驳,一时却想不出说辞,不禁有些气急败坏,欠身指着十三妹的鼻梁大叫:“宋十三,汝,汝……” “哎……”大公主轻轻叹口气,开口了:“南宫,不可无礼!”阳信公主用眼神向西下一巡,暗示妹妹——这儿是天禄阁外苑,虽然僻静,但难保没公主皇子甚至重臣经过!不能失态,失态对名声不好。 南宫公主明白了姐姐的意思,气咻咻坐回席子,抱紧弟弟的王冠。 好像没任何事发生过,阳信公主继续给刘彻弄头发。 明轩中,平静得唬人。 随着时间延长,德邑公主慢慢地慢慢地沉不住气了。 想起今天找来的初衷,刘婓咬咬牙,于席上转动身子,向胶东王姐弟低头呐呐道:“皇姊,大王,婓……” 话才开个头,就被阳信公主含笑的声音拦截了:“德邑,内苑之地,吾姊弟何须多礼?” 手脚麻利地将粗黑的发在头顶挽成直髻,用黑发绳扎紧,再裹上两圈玄地暗纹的缎带,王美人家的大公主这才空出手,冲同父异母妹妹笑眯眯地说话。 问长问短……只几番寒暄,刘婓就沐浴在阳信公主阳光般的大姐姐式温柔中,沉迷不能自拔。 南宫气有不平,扁着嘴旁听。 刘彻开头还想插几句嘴,后来突然改变主意,明哲保身。 关心来关心去,做姐姐的自然而然就关心起宋公主的服饰来。细细端详刘婓的衣裙和环佩后,大公主突然发出充满钦佩的感慨:“德邑……不负皇父之望也!” “呀?”刘婓公主被夸得莫名其妙:“皇姊?此……何意也?” “上……崇尚节俭,”阳信公主点点刘婓曲袍下摆缘下的五寸宽衬裙,笑得含义深长:“女弟力行,年复一年……” 刘彻随着姐姐的指点认真看,见那裙为白色重练质地,上面还绣了花纹,正是供宫中贵女穿的样式,不可谓不精美。‘不过……怎么有点眼熟啊!’很快,胶东王就发现长裙和绣样都十分熟悉,肯定在哪儿看过。 ‘噢,想起来了!’胶东王开动脑筋,不费什么力气就找到了答案:“这不是去年的旧款吗?三个姐姐各一条,姨母赏的。对了……阿娇也有一件,底色不同,是红的;前年穿过。” “噗嗤!”南宫公主经过提醒,也慢半拍地辨认出了,前仰后合几乎乐倒,不住嘴地夸刘婓——经年的裙子还能穿出来,委实体察上意,节省程度可以通报全国表彰啦! “……”宋公主羞窘难耐,眼泪在眼眶里一劲儿打转,再也坐不下去了; 勉勉强强告辞; 德邑公主刘婓在刘彻略带不忍,刘彻姐姐们略带讥讽的目光中,掩面奔逃而出…… 作者有话要说:心情不好时,会在各论坛逛。 昨天去天涯国观(国际观察板块),无意中点进一个借古讽今的帖子。发现里面的人谈论汉武帝的几位后妾。 这没什么,汉武帝从来是争议人物,连带他的生平家属也经常被人议论。 问题是,阅读过程中我万分震惊地发现:此板块众人认为,金屋藏娇的陈皇后堪比红楼梦中的林黛玉。 陈阿娇?金屋藏娇陈阿娇? 林黛玉?病体葬花林黛玉? 于是,我晕了! 这两个人物一实一虚,都是我喜欢的。但我从没将两者联系起来过,从来没有! 理解无能( ⊙ o ⊙ )啊! 筒子们,请问,你们认为这两者之间有什么相像相通之处吗?   ☆、第34章 己丑四姐弟 ★☆★☆★☆★☆ ★☆★☆★☆★☆ ★☆★☆★☆★☆ ★☆★☆★☆★☆ 少了个人,明轩中似乎一下虚了许多。 少年胶东王摸摸头顶的发髻,从眼角的余光中瞟两个姐姐…… 阳信大公主若无其事地玩弄掌中的玉梳,神情自若;南宫公主则伸长了脖子,望着德邑公主消失的方向喜形于色,得意洋洋。 仿佛感受到弟弟刺探的目光,王美人家大公主循着视线回看过来。 刘彻一惊,立即垂下眼皮,抖抖衣袖打了个哈哈:“嗯……阿姊,缑邑姊何在?” 三个姐姐来了两,做弟弟的即便是出于礼貌,也得问问缺席的那个。 “缑邑呀……”阳信公主顺风顺水地将皮球踢给二公主:“……南宫……南宫!” 还沉浸在‘战胜’异母妹妹欢乐中的南宫公主直到被姐姐连唤几声了,才听到警醒,然后是背书似的答道: “缑邑?阿姊,弟君,缑邑偶感不适……” “偶感不适??偶…感…不适……”刘彻挑挑眉,砸吧砸吧这遣词造句——熟到不能再熟——而且,据从小积累的经验,话里话外的含义极为丰富。 扭头看看大姐,胶东王突然发问:“长姊,汝移居‘玉堂殿’耶?” 阳信大公主听了,笑眯眯点点头。 “嘶……”刘彻一呲牙——‘玉堂殿’是姨母王儿姁的居所,掖庭中最富丽的殿宇之一。王夫人携三个儿子刘越、刘寄、和刘乘同住。 目光在阳信姐姐身上若有所思地转啊转,少年亲王唇边荡漾出悠悠的笑,悠悠的笑;意味深长。 王美人的大公主看到了,当做没看到,平静如故。 想到什么,少年亲王猛转头,狠狠盯住南宫姐姐:“次姊?!” 像是知道弟弟会问什么,南宫公主急急举起双手,摆个不止:“无干我事……无干我事!” 什么叫‘此地无银三百两’??!! ‘这个南宫……’ 哀叹着妹妹的不争气,阳信公主连连摇头——如此反映,就是真无关,也变假无关了。 “咳,咳!阿彻……”大公主假咳两声,替妹妹南宫解围:“阿彻,实不干南宫事。至于……缑邑,断无大碍。” 不等亲王弟弟回应,阳信公主英明果断地开启新话题:这段时间以来,刘婓是不是经常跑来找他? ‘当然没……大碍。不过,七零八碎的苦头肯定少吃不了。’刘彻轻轻哼一声,别过脸,眺望长窗外的风景——那片远远近近、淡淡浓浓的绿,盛夏的绿。 “弟君?”阳信公主看样子很紧张异母姐妹的动向,追问不已:“阿彻?” 南宫公主也凑过来,帮着姐姐逼供:“阿彻……阿彻?!” 良久,大汉骄傲的少年藩王转回头来,扯扯嘴角,灿灿烂烂地笑道:“阿姊呀阿姊!阿姊……不亏居长,深谙‘孝’‘悌’之道也!” ‘这……是赞美吗?’南宫公主愣愣地看向姐姐,有点摸不着头脑。 王长姁的大公主对妹妹肯定地笑笑,再接再厉向胶东王弟弟问:德邑公主是不是常常来找他?他有没有答应刘婓什么? ‘算了!阿母心情差,总要有个出气筒。’微微垂首,刘彻耸耸肩:‘大姐找借口躲了,南宫强悍无畏,除了缑邑还能找谁?’ ‘算起来,自己还是第一个抽身的呢……’ 一抬头,胶东王很爽快地给出答案:“然!德邑频烦至……” 见阳信姐姐听罢立刻蹙起眉头, 刘彻浓眉一扬,又补充了一句:‘不单单是刘婓,这段时间,还有好几位异母姊妹也多来找他,比如刘嫏刘嬛,比如石公主……’ 王美人家大公主的眉头,越拧越紧,从来舒缓的口气都有些急了:“阿彻,汝有否许诺?” 刘彻瞧着两个姐姐,表情全是空白。 “弟君?哎呀,阿彻!”南宫公主最沉不住气,将弟弟的拖延想当然理解为已入陷阱,不由得又是气又是急,来来回回地抱怨——怎么可以答应她们呢?虽然自己许人了,但大姐和三妹还没着落呢!能在姑姑那儿说上话,总要先尽着自己人,对吧?! 阳信公主倒是没开口,只用一双细长细长的眼睛探究地望着弟弟,好似在问:‘你……真的答应她们啦?真的?’ 胶东王刘彻的视线与姐姐的穿插着,碰撞着…… ‘搬去玉堂殿,掏心掏肺照顾怀孕的从母,费心卖力照料淘气的表兄弟。为什么?’一起长大的同胞手足间,有时真不需要言语:‘为的,不就是这个吗?怎么,有姨母给撑腰,还嫌不够??虽然大郑小郑比你美,德邑比你美得多,但放心!凭王夫人的盛宠,你不会被错嫁的!’ 阳信的眼神,含蓄而执着; 南宫公主还在那里,义愤填膺地喋喋不休, …… 浓眉大眼的皇家少年,忽然感到腻了,烦了! ‘真是躲到哪儿都不得清净……女人!’嘟哝着咒骂两句,大汉胶东王斩钉截铁地问:“武陵太子,南皮太子,平阳太子,建陵侯长孙……” “咦?何?”被打断的南宫公主搞不清楚状况,听得一头雾水。 机敏的阳信大公主瞬间明了,开心地笑: 伸出一根手指,曰:“一则,曲逆侯;” 伸出两根手指,再曰:“二则,平阳太子;” 伸出中指、无名指和尾指…… “曲逆侯?鳏夫,有女,丧期未尽而求娶……”刘彻皱皱眉,匪夷所思地瞅着大姐——这种无情寡义的男人,竟然放在首选? 阳信公主坦然以对,有条不紊地叙述理由: 伸出一根手指,曰:“一则,万户之封,在位之侯;” 伸出两根手指,再曰:“二则,上无亲长;” 伸出中指、无名指和尾指…… ‘懂了懂了!过门就是当家做主的侯夫人,有钱有权……’摇摇手,刘彻从席上爬起来,抖抖宽袖袍摆,举步就往外走。 “弟君,何往?”大公主一愣,急忙忙跟着站起来,高声问——话说,他们的谈话还没结束呢! 刘彻大踏步前行:“长、信、宫!” ‘哦,原来是去找阿娇啊!’此回答让阳信大公主相当满意,施施然重回坐席。 等刘彻跨过门槛了,南宫公主才迟钝地想起弟弟没戴冠,而王冠还在自己怀里呢。 ‘哎呀呀,衣冠不整,算失礼啊!’王美人的二公主惊跳而起,捧王冠追着弟弟大喊:“弟君,弟君,冠,冠!” 胶东王刘彻不理,头都懒得回;脚下健步如飞…… ——难道没了那件花里胡哨的金器,就不是大汉皇子?不是胶东国的君王了??—— ——笑话!!—— 作者有话要说:上次忘了提 天涯的国关板基本是男生的天下。 也就是说,把‘汉武帝的陈阿娇皇后’和‘虚构文学人物林黛玉’想一块儿的,是男人。 到现在,依然不能理解为什么会有这种联系。 只能惊叹╭(╯3╰)╮男人女人思维的不同!   ☆、第35章 试探 流光异彩的琉璃杯盏内, 琥珀色的液体丝滑绵稠,丝丝缕缕的热气漂浮,醇醇厚厚。 刘彻举起杯,一口一口地品着。 温温的,淡淡的,略带些苦,谈不上多可口; 但越到后,越有种悠悠长长的甘,缠缠绵绵萦绕在齿腔间,是由里到外的熨帖。 ‘嗯,有甘草,也不知放了多少珍药。长信宫的御医,一年到头尽忙这些了……’ 放下琉璃杯,胶东王开心地长长舒口气,颇有点感慨地后悔:以往来祖母这儿时不晓得深浅,由于苦味竟错过那么久——早该猜到的,姑姑为表妹特制的饮品必有不凡之处。 吃饱喝足的胶东王,精神又恢复到高涨的状态,兴致勃勃……对面,坐着窦绾与阿娇。 窦贵女今天穿件浅绿的窄袖襦,下系条掐银丝的白绸裙子; 青玉簪,碧玉镯,绿玉墨丝绦腰带——端的是月貌花容,艳色骄人。 娇娇翁主坐在窦表姐后面一些的位置,斜依在朱漆的雕栏上。 云白的绢纱广袖衣,玫瑰红的六幅长裙。万千乌檀秀发沿着肩顺服地滑下,与微垂的眸、还有如雪如玉的肤颊共成一页侧影——强烈的对比,却莫名的和谐,妙不可言。 勤快的章武侯孙女忙着针线活,时做时停,不断将手中绣到一半的帕子拿给表妹看,询问阿娇的意见: ‘这片叶子用黄绿好?还是嫩绿好?’ ‘花萼要不要用深色线钩个边?’ ‘花瓣的填色,直针绣还是回旋针绣?’ …… 馆陶翁主或摇头或点头,左手慢抚胖胡亥的颈背,悠悠闲闲做着选择题,意态娇慵。 ‘赏……心啊!’ ‘悦……目哇!’ 刘彻两只眼睛滴溜溜来回转,忙了个不亦乐乎——立觉之前因烈日下长距离步行带来的最后一份暑气,此时消散无踪。 ‘阿绾和阿娇……’欣赏着,欣赏着,刘彻心头猛一震:“……为什么不吵架?” ‘咦?她们……好像没吵过架也?!可窦表姐那么漂亮,阿娇的心里就不存芥蒂?’刘彻被自己的发现惊到了。 在大汉胶东王的记忆和印象中,女人与比自己漂亮的女人间是不可能和平共处的,即使没明争,也一定有暗斗——无论是父皇的后宫嫔御,还是有血缘关系的姐妹,莫不如此。 刘彻还愣神。窦表姐先和表妹低语两句,再对皇子表弟点头致意,起身顺着过道和楼梯下去了。 人都走开了,刘彻才酒醒似的悟过来,指着小径上渐渐远去的背影问表妹:“阿娇,从姊何往?” 阿娇抱抱兔子,一脸古怪地看向胶东王表兄:‘你、你……明知故问吧?’ 刘彻马上意识到自己问了个多蠢的问题,挠挠头,干干笑。 窦贵女当然是去更衣了——更衣,就是上厕所。 刘彻起来,走到方才窦表姐的座位,坐下,眼睛骨碌碌一转 作者有话要说:半章   ☆、第36章 庚寅求陇望蜀 刘彻还在愣神。窦表姐先和表妹低语两句,再对皇子表弟点头致意,起身顺着过道和楼梯下去了。 人都走开了,刘彻才酒醒似的悟过来,指着小径上渐渐远去的背影问表妹:“阿娇,从姊何往?” 阿娇抱抱兔子,一脸古怪地看向胶东王表兄:‘你、你……明知故问吧?’ 刘彻马上意识到自己问了个多蠢的问题,挠挠头,干干笑:窦贵女嘛,肯定是去更衣了——更衣,就是上厕所的意思。 走到方才窦表姐的位置坐下,胶东王的眼睛骨碌碌转:“阿娇,阿娇呀……” “嗯?”馆陶翁主陈娇搂搂胖兔,微微侧头——啥事? “窦从姊之貌,妍好日甚矣!”胶东王微笑着微笑着,毫无掩饰地夸奖起窦家表姐的美色来:“堪称‘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 馆陶翁主听着,平静和熙。 刘彻:“‘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施朱则太红,着米分则太白’,呀!古人……诚不我欺!” 阿娇缓缓地点头。 目光胶着在馆陶表妹面上,不放过任意一丝变化; 少年郎张口就合辙押韵,语气听来真是再真诚也不过了:“今……皇汉之丽者,莫若关中;关中之美者,莫若……章武侯之孙也!” 这是登峰造极的赞美! 而娇娇翁主呢,笑吟吟依旧;毫无异议的模样。 ‘哇……阿娇不妒,一点儿都不嫉妒哎!’ 看在眼里,喜在心头,少年亲王满脑子的兴奋——看看,看看,这才是大度,十足的贤后风范哪! 面对可爱的表妹,还不忘忙里偷闲瞟瞟不远处侍立的年轻宫娥…… ‘嘻……我太有眼光了,英明天纵啊!’踌躇满志的胶东王,甚至开始憧憬起以后胶东王庭后宫中行行列列的美人佳丽了!! 阿娇的笑容忽然停滞,凤眼眯眯,转而慢慢地摇头。 ‘啊?还是介意的?’ 胶东王刘彻一怔,顿起怅然若失之感:“阿娇,何……如?”。 馆陶翁主晃晃食指,俯身,在席上划下‘庄姜’二字。 看懂了,刘彻略加思考,马上语带试探地问道:“阿娇之意,莫非……从姊绾当比‘齐之庄姜’?” 娇娇翁主频频点头,继而用略带谴责的目光睇睇彻表兄。 “呀!为兄之误,为兄之误。”刘彻呵呵笑着,赶紧给赔个不是。 宋玉口中‘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的绝美东邻子虽有幸青史留痕,却仍是个无足轻重的黎庶女孩,连姓氏都没资格传下。而窦绾,即便再不受家族重视,毕竟是大汉正经贵族人家的嫡出贵女。用民女去类比,有贬低之嫌;换成同样是侯爵门第的齐君之女庄姜,明显就妥当多了。 了解到阿娇的不满是出于对表姐的爱护,刘彻于是释然。 愉快地往表妹身边再挪挪——如果不是那帮宦官宫女死盯着,刘彻准定挨上去了——胶东王做出副忧国忧民的神色,嘀嘀咕咕:“阿娇呀,从姊绾……貌胜西施,德比庄姜;奈何其姻缘之路……” 听到提这个,馆陶翁主也不禁黯然:窦表姐的婚事的的确确是个大麻烦。其她贵女在窦绾这个年纪,不是已经出阁就是忙着备嫁,成亲早的连孩子都有了。而窦绾呢,至今悬而未决,一点方向都没有。 娇娇翁主抬起头,满含期待地望着胶东王表兄,用目光代亲爱的表姐姐询问:‘要不,彻表兄给推荐个?’ 向宫女中的甄女发两支眼镖——中高级女官的精致袍裙,还有天生嫩白的皎洁肤色,让甄氏在侍女群中十分出挑——胶东王满脸堆笑地拉起娇娇表妹的小手,献计献策:‘窦表姐的问题,其实并不在人选!关键是她家族不给力,个人性子又太弱,就算嫁成了豪门贵婿,恐怕也镇不住里里外外。’ 阿娇沉吟——虽然不愿,但不得不承认,彻表兄看人看事还是蛮准的。 见有门,刘彻加把油接着游说,问表妹既然姐妹情深,既然不放心,那有没有想过——干脆把窦表姐留在身边? “?”阿娇大大的问号。 “汝兄取王叔女,楚王女静往媵之……”少年胶东王引经据典,循循善诱:“‘媵者’何?诸侯娶一国,则二国往媵之,以侄娣从。” ‘媵人……是古制,我知道啊!’阿娇困惑地看着表兄,觉得刘彻今天很是答非所问。 狐狸尾巴,终于露出来了! “阿娇,何不……见贤思齐,携窦从姊效‘娥皇女英’故事?”胶东王刘彻眨巴眨巴眼睛,兴冲冲提议,心里打着如意算盘——窦表姐嘛,木是木点,呆呆的欠风情;可漂亮也确实漂亮。封个胶东王美人,还是可以的。 ‘什么呀?!’ 阿娇当下就恼了,用力甩开刘彻的手! “阿娇?!” 刘彻猝不及防,被吓了一跳。 ★☆★☆★☆★☆ ★☆★☆★☆★☆ ★☆★☆★☆★☆ ★☆★☆★☆★☆ 表兄妹俩你看着我,我瞪着你…… 就在这时候,谈话的中心——窦贵女——回来了。 趁这功夫,窦表姐换了身淡黄色的纱上襦,青葱色的长裙,由宫女搀着走上楼梯。 ‘噔,噔噔……蹬!’ 与平时的安稳和缓不同,窦贵女此刻的脚步带着些许匆忙。 还没到近前,窦表姐不及与尊贵的亲王表弟打招呼,就急急转告表妹新得的大消息:“阿娇,阿娇,隆虑侯正室……定矣了!” 阿娇大吃一惊,直愣愣凝视着窦表姐。 ‘怎么搞的?!大姐的事,我还没找姑姑提呢……怎么陈蛟就订婚了?’刘彻抢先一步问出娇娇表妹心中的问题:“从姊,新妇……谁人?” 大概是前面有些走急了, 窦表姐轻轻喘口气,才字字清晰地给出答案:“栗……公主!”   ☆、第37章 辛卯‘联姻曲’之郎情妾意 (*^__^*)门当户对,(*^__^*) O(∩_∩)O年貌相当,O(∩_∩)O ~\(≧▽≦)/~亲上加亲,~\(≧▽≦)/~ ~~o(≧v≦)o~~甲、乙、丙、丁……多方得利共赢!~~o(≧v≦)o~~ 像这类贵族圈最喜闻乐见的美事,难道不值得大书特书,大肆宣扬? 结果是太子系和长公主家的这桩婚事才刚刚口头说定,不到半个时辰,就传到宫里宫外都知道了。一时间,不知令多少有女待字闺中之贵门父母为之扼腕。 ★☆★☆★☆★☆ ★☆★☆★☆★☆ ★☆★☆★☆★☆ ★☆★☆★☆★☆ 北阙甲第,鲁王家的内客厅内…… 中山王刘胜挥挥手,让传信的小宦官退下,扭头对异母哥哥苦笑连连:“皇兄,恕愚弟先行告退。” 程夫人的儿子放下手中的金爵,问弟弟是不是明天的郊猎也不能去了? “嗬!” 刘胜叹口气——是可惜啊,本来都约好了去捕天鹅,现下却必须爽约了。 “馀……凡有、女弟,”鲁王刘馀端坐在西座上,和煦地笑笑,别有所指地说道:“择、择婿者,舍……隆虑蛟而……其谁?” “然也,然也。” 中山王揉揉额角,长吁加上短叹:“哎……” 刘馀挑挑眉,重新执起酒爵徐徐晃着,漫漫吟哦:“维鹊……有巢,维鸠……居之;之子于归,百两御之。维鹊……” “维鹊……有巢,维鸠……方之;之子于归,百两将之……” 稍停,大汉的鲁王身子前倾, 拿一种‘从来当你很聪明、很利索、很能干呢’的好奇眼神审视审视刘胜,颇为含蓄地问道:“既迟,子将奈何?子将……奈何??” 刘胜烦恼地抓抓腮边的王冠系带,纠结万端。 说起来,他也没料到这回皇太子刘荣那边的出手如此之快,又狠又准。况且,更没料到的是,姑姑竟同意了?!都以为有拒婚的事在前头,内史与陈蛟间断无可能呢! 看着满脸后悔莫及的同父异母弟弟,鲁王满怀同情,随手取下案边架上的绿玉短笛放到嘴边,不疾不徐地吹起来…… 笛声悠悠; 余音,袅袅,缭然…… ★☆★☆★☆★☆ ★☆★☆★☆★☆ ★☆★☆★☆★☆ ★☆★☆★☆★☆ ‘哐……啷!’ 千金难觅的东周古玉杯被无情地砸在地砖上,摔成好几块。 “阿兄!”小脸上挂满泪珠,内史公主悲愤至极地望着两位兄长嘶喊:“阿兄,阿兄!兄长岂可……言而无信?” ‘言而无信?没有啊!我何曾同意过你与栗延之事?一点消息都不漏……’ 栗太子刘荣张张嘴,想反驳反驳妹妹无中生有的指责——虽然如果提前知道了,他也不会赞成;相比深得父皇喜爱的万户侯陈表弟,栗延的光芒黯淡太多了。 河间王刘德握住刘荣的胳膊,对小妹方向扬扬下巴,向长兄摇了摇头,暗示太子阿兄‘没用,现在说什么都没用。’ ‘是啊!没用。’皇太子看着妹妹,完全同意二弟的判断:内史公主眼皮浮肿,鼻子一抽一抽的,身子还不停地颤抖,双眼中显出无尽的痛苦和绝望——哪还存半点的理智? 明知妹妹性子倔,做长兄的该劝的还是竭力劝:“内史,从弟蛟……少年得志,万户之侯,圣眷优隆,东宫爱重。” “然,然!”不管怎么说,河间王与内史都是一母同胞,该说的还是要说:“隆虑侯蛟……矫健,精骑射,有容止……” ‘地位、身家、品貌样样占全,无任何不良嗜好。你到底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刘荣刘德彼此看看,相互咬耳朵,同认为妹妹非常非常不识好歹,非常非常无理取——整个大汉贵族圈,惦记姑姑次子的高门多着呢。说实话,若不是沾同母兄是皇储的光,光凭个人条件,如此好的夫婿人选可轮不上内史! 见两个兄长都不肯帮忙,栗公主顿觉悲从中来,一下瘫坐到地上,嚎啕大哭:“哇!哇……” 栗太子刘荣和河间王刘德兄弟俩—落——荒———而————逃! ★☆★☆★☆★☆ ★☆★☆★☆★☆ ★☆★☆★☆★☆ ★☆★☆★☆★☆ 馆陶长公主官邸, 堂邑太子陈须听到消息,特意换上正装衣冠,去到弟弟的东跨院贺喜。 一踏进两楼的起居室,陈太子就被散落一地的各类刀剑吓一跳。 就见二弟陈蛟穿件粗绸家常衣服坐在地席上,怀里横抱把出鞘的长剑,手拿块蘸了油的白绫,不紧不慢地抹刃。 剑刃上刻着古朴的菱纹;经过细心的擦拭后,冷辉熠熠。 蹑手蹑脚从种类繁多的长剑短剑中穿过,陈须来到弟弟面前,乐呵呵地道喜:“弟君,得太子弟内史主为妇,可喜呀可贺!” 大汉隆虑侯放下手里的剑具,拱手对兄长随意一揖,算做了回礼;然后低下头,依然忙自己的事。 “咦?”见准新郎一派心有旁骛,太子须不禁微怔; 诧异间干脆在近旁盘膝坐下,关切地问陈蛟对婚事是怎么想的,是否对内史公主有什么不满之处——栗夫人女儿的娇惯成性,在皇族中并不是秘密。 ‘亦或者,是阿硕有了……心上人?’ 说到半截,端详端详人品出众的同胞手足,太子陈须越想越觉得这可能性很大很大——二弟健康俊美,少年多金,受各阶层美人欢迎再自然不过。 于是,好好兄长压低了声音,捎带紧张地探问——出身平民的还好说,说服公主弟媳后可以买回来做妾;可要是高门仕宦之家的女孩,就不好办了。 陈蛟闻言轻笑,甩手扔掉沾满油污的绫子,推剑入鞘:“大兄,无……此事。” 这下,太子须真的惊愕了。 想当初他和表妹刘姱初订婚的时候,可是东想西想,连着好几天没睡好觉呐!弟弟这是啥状态? 看出兄长眼中的疑惑,陈蛟几乎失笑。 微咳两声,隆虑侯咕哝句‘娶谁不是娶啊’,探身捞过柄鲨鱼皮的短剑,专心致志继续他的刀剑维护。 “呃?!” 堂邑太子陈须瞠然,一时陷入无语; 不知该对弟弟的豁达表示叹服,还是为未来弟媳的处境表示——惋惜。 作者有话要说:假期看文的人,实在少呀! 没劲哦 (⊙o⊙)   ☆、第38章 壬辰连环 ——魏其侯官郅的书房—— 金屈卮的外壁,触手,微温。 丝丝缕缕的热气,自上端的杯口不断浮起;房间内,瞬间酒香四溢。 酒,还没喝;太子太傅,大汉的魏其侯窦婴就有些醉了。 皇太子刘荣可没恩师的好心情。 目视他的太子太傅,帝国皇储难掩心中的困惑:“太傅……太傅?” 这段时间,尤其是这两天,刘荣有许多的疑惑:内史能嫁给陈蛟,固然极好。但姑姑居然会同意这桩婚事?这委实是太令人费解了。 无论是根据历年的印象还是根据往日的相处,姑姑馆陶长公主对自家妹妹都无半点看好的意思。而隆滤侯陈蛟,是长公主的心爱的儿子! ‘姑姑应该是更喜欢平度吧!嗯,或许,还有阳信和大郑……’大汉太子想不出头绪,迟疑片刻,选择开口问:“太傅,姑母……何为允婚?” 魏其侯窦婴低头轻抿口美酒,仰头满足地回味回味; 然后,晃晃脑袋笑着问:“殿下,可知前之栗延之求娶馆陶翁主乎?” “知矣,知矣!” 一听到妹妹心上人的名字,刘荣马上感觉说不出的别扭:‘那个混蛋!枉费以前那么相信他,当亲兄弟待,还打算以后委以重任……可没想到没想到啊!这混小子竟敢背着自己与小妹搭上?!简直是……背后捅刀子嘛!’ 前两天刘荣和刘德两兄弟联手,逼着母亲清理门户。 掖庭栗夫人居处,所有知道公主私密情事的内侍和宫女都被找借口‘处理’掉了;就连内史公主的乳母,若不是栗公主哭啼啼地死活不依,也不会有机会留下! ‘对了,奶娘的两个儿子在侍卫队供职。回头得叫过来……谈谈!’ 感慨着并恼火着,皇太子刘荣冷不丁地想起——之前竭力发动栗延向阿娇求婚的,不正是面前这位师尊吗! ‘什么意思?这是什么意思??’刘荣稍稍吸口气,惊疑不定望向老师,思维做零乱性自由发散:‘难道太傅早知道栗延和内史有私情?知情而不告?? 栗太子:‘不可能啊!除非太傅在母亲那里安插了眼线。不过……也难说,太傅是掌过兵的,又通内政,本事大得很……’ 窦婴浑然不觉皇储学生已胡思乱想到何等地步,兀自得意洋洋声明,当初建议栗家求阿娇的时候,他就知道长公主不会答应! 早猜到了! ★☆★☆★☆★☆ ★☆★☆★☆★☆ ★☆★☆★☆★☆ ★☆★☆★☆★☆ 长公主刚回宫,就被宝贝女儿劫持了。 阿娇拖着母亲的手闪进内室,急不可耐地问:“阿母,阿母,因何?因何?” 早知道次兄会娶一位公主,娇娇翁主想过平度,想过石公主,还想到过大郑和阳信,但从未想到内史。 ‘为什么要娶内史?’馆陶翁主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吃惊与不满,她需要母亲一个解释。 长公主叹一声,出去让外面的侍从退远;回来关上门,眉宇间尽显疲惫。 ★☆★☆★☆★☆ ★☆★☆★☆★☆ ★☆★☆★☆★☆ ★☆★☆★☆★☆ ——魏其侯官郅的书房—— ‘若算准了长公主姑姑会拒绝,干嘛还去求婚?’ ‘这不是……自讨没趣吗?’刘荣没说话,但脸上的表情将心中所想清清楚楚表达出来。 实际上,栗家求亲时刘荣还是很赞成这个配对的。 当然,那时侯他不晓得妹妹内史动心了,对象还是栗延。皇太子甚至非常感动,认为表弟是为自己牺牲,受屈。 而馆陶长公主拒婚后,刘荣私下颇有怨言——当然,只敢对最亲近的幕僚念叨念叨——何必自视如此之高?栗延即便当下地位不显,以后一个侯爵尊位总少不了的;本人又俊秀出挑,举止出众。 ——而阿娇,毕竟不是当年的阿娇了! 窦婴不亏是做老师的; 这些年下来,对刘荣了解甚深,只稍一眼就知道学生在想什么。 摇了摇手中的金屈卮,太子太傅温和地问大汉太子:“殿下,月前……南皮侯彭祖亲至长信宫,求馆陶翁主为‘南皮侯太子妃’。” “啊?”刘荣诧异地挑高眉毛——这,他还真不知道! 见学生毫无掺假的惊异表情,魏其侯窦婴不得不再度感慨皇太后姑母的手腕——瞎老太太,着实不简单啊! 庞大的长乐宫城在她的统治下活像只带盖的铁桶。不让外传的消息,还就真一点都透不出来! ‘要不是在宗亲的酒宴上,窦彭祖一不留神自己说漏了嘴,我也不知道呢!’腹诽完,窦婴放下酒卮,话归正题:“长公主予以……婉拒。” “耶?!”刘荣越发吃惊了; 皇太子急问师傅:“太傅,姑姑何故……拒之乎?” 在他看来,表兄窦良虽不是宋玉般人物,但也敦厚有才。以陈家表妹如今的情况,能嫁入亲戚家,稳稳当当做个未来的侯夫人,已是好得不能再好的境遇了——哑了就是哑了,是缺陷,无法抹杀的大缺陷——而馆陶长公主却予以拒绝,难道是打算留女儿在身边一辈子? 窦太傅不紧不慢解惑:“因侯夫人……属意其子……尚主!” “如此……”皇太子刘荣闻言,点点头表示理解——这是大汉所有侯门的夙愿。 话题一转,窦婴斜睇着他的皇储学生,颇带些不怀好意地问他,如果以窦氏家族的知根知底与血缘之亲,以南皮侯窦彭祖的情分和人品,以南皮太子窦良的条件……长公主还担心女儿受委屈而不愿许婚,怎么可能会答应陌生且没尊位的栗家? 因窦氏家族和馆陶姑姑素来亲厚,刘荣往日不好意思在窦婴面前直说,不过今天说到这里,就忍不住了:“太傅,今日不必……以往也!姑姑爱财,喜权;阿娇不能言……” “殿下!慎言!!”窦婴断然打断。 揉了揉眉心,窦婴侧脸向刘荣,有些乏力也有些好笑地问:到底是什么让皇储殿下以为,由于阿娇哑了,馆陶长公主就会降低择婿标准? “太傅……” 刘荣一副正义凛然:“人……皆如此呀!” “否!殿下,” 窦婴摇首,郑重道:“人……人……不同!” ★☆★☆★☆★☆ ★☆★☆★☆★☆ ★☆★☆★☆★☆ ★☆★☆★☆★☆ “阿娇,”双手搭在女儿肩上,长公主说了句令阿娇费解的话:“切记,太子太傅窦婴者,非窦氏之才俊,乃朝廷之才俊也!” “咦?”阿娇瞠目,惶惑——这两者,有矛盾吗? ★☆★☆★☆★☆ ★☆★☆★☆★☆ ★☆★☆★☆★☆ ★☆★☆★☆★☆ ——魏其侯官郅的书房—— 刘荣瞪瞪眼, 小小地以极快速度歪一下嘴角,随后不做声了。 太子太傅窦婴凝视大汉皇位继承人半晌,胸口忽然升腾起许多无力。 毫无疑问,刘荣是个好皇子好青年,阳光、善良、好学、有孝心、守规矩…… 但或许因身为长子,尤其是作为当时皇太子的长子——帝王家的皇长孙——刘荣从一出生起就万众瞩目,待遇特别,享尽万般宠爱。 或许正是由于一切得来太易,从小被保护过度,刘荣在与人打交道的技巧和揣摩人心的能力方面,要逊色很多——甚至比同为皇子的弟弟们还要差些。 ‘拜托!你好歹也算是在长公主面前长大的,相处这么多年……’ 太子太傅窦婴,不由得感到有些泄气:‘对嫡亲的姑姑,对你父皇唯一的同胞姐妹,还真是一点都不了解!’ “君侯……”书房外,传来家老的声音。 没有反对。 书房拉门处轻轻一响,打开了。一名锦衣少女托把银执壶,款款而入。 华丽的衣裙拖在地板上,形成完美的弧度…… “阿父……”提壶少女先是向窦婴太傅行礼,接下来却一个转身,走向客座为刘荣倒满酒爵。 鬓边金步摇,耳后明月珠! 窦家贵女斟酒的动作轻盈优雅;唇边的巧笑,明媚有如春风:“殿……下……” 垂下眸,刘荣接过金爵,微微颔首回礼,正襟危坐如故。 少女动人的脸庞上闪过失望; 不甘心就此离开,持壶而立,脚下踌躇。 “咳,咳咳!” 窦婴轻咳两声,语气威严而低沉:“咳,女……儿!” 不敢违背父命,窦贵女无奈之下,只得向父亲和储君略略行礼,悻悻而出。 ‘少年居高位,不贪杯,不渔色……总体上讲,刘荣还是好的。’ 打点起精神,太子太傅给大汉皇储恶补人情世故课:“殿下所言……非虚也。长公主喜财帛,好权势。” “然……”窦婴太傅笑笑,用极为笃定的语气向刘荣讲明,若今天阿娇好好的,馆陶长公主肯定会在女儿的婚事中掺上些政治因素,这也是豪门世家父母的普遍做法;但阿娇失语了,不能说话了,那长公主就只会考虑女儿的福祉!没有其他! 拒绝栗氏是必然, 即便栗延是美男子,即使栗家日后肯定大富大贵。 从最开始,他窦婴就没想过栗家能娶到阿娇。 换句话说,第一次提亲,为的就是——长公主的拒绝。 举手拦住学生的提问,窦太傅不厌其烦地叨叨:栗延只是个铺垫,真正的目的从来都是隆虑侯陈蛟——让陈蛟娶内史。 “舆情呀,舆情!”此时的窦太子太傅眼睛放光,红果果像只修炼千年的老狐狸:“……殿下!!” 即使有前面‘不让阿娇当太子妃’的冒犯,这么短时间屡次主动示好,馆陶长公主能回绝一回,就不能回绝第二次了!否则,就是不近人情。朝野和市井舆论都会转而偏向栗夫人和皇太子一边。 “太……傅!”太子刘荣,这才恍然大悟。 ★☆★☆★☆★☆ ★☆★☆★☆★☆ ★☆★☆★☆★☆ ★☆★☆★☆★☆ 将这两年朝堂和内廷中的曲曲弯弯捡要紧介绍一番。 馆陶长公主抱紧女儿,恨恨道:“阿娇无忧,无忧!刘荣之弟亦……何如?入我家门,从我家规!” “善,善,阿母。”对这点,阿娇倒并不担心。 长嫂梁王主的例子摆在前面呢!而在窦太后那边,王主姱可比栗公主有体面多了。 ‘还有,我们要吸取教训,吸取教训!’ 长公主咬牙切齿地嘱咐女儿,以后但凡想要什么,又觉得把握不大,尽可以学窦婴这一手: 迂回——前进! 因势——利导! 声东——击西! “嗯?哦……阿母……” 阿娇眨着明亮的大眼睛,似懂非懂……   ☆、第39章 癸巳美妾 无论是自愿还是被动,又一桩陈刘联姻就这么定下来了。 市井中的平民知道的不多,想当然以为这将是继堂邑太子梁王主之后,帝都又一件十全十美的婚事。 人们兴致勃勃地议论着长公主家的彩金聘礼会有多丰盛,皇帝女儿的陪嫁会是何等排场——皇太子亲妹的身份特殊,不管怎样,至少不能比不过梁国堂姐刘姱吧?当年梁王主从睢阳带来的嫁妆,可是让整个长安城大大惊艳了一把哦! 朝廷的大员们想得多些,普遍将此通婚理解成皇太子系与窦太后长公主两股势力的联盟,或和解——对某些深知内情的亲贵而言。 婚姻,是人生大事。 贵族阶层的婚事复杂繁琐,充斥各项说得清来历与讲不清楚源头的传统和习俗;而迎娶一位皇家公主,所要求的细节就更多更严了——即便如梁王主刘姱这样根正苗红的皇帝孙女,也不敢保证面面周到、存丝毫懈怠之心。 馆陶长公主的官邸自得到消息后,阖邸惊动,彻底动员! ★☆★☆★☆★☆ ★☆★☆★☆★☆ ★☆★☆★☆★☆ ★☆★☆★☆★☆ 长公主家的生活节奏,被强制着上抬几阶! 才吃完早点,少女主人刘姱召集负责采买和郊外庄园的管事们布置任务——纳彩一位公主,可不是一两只大雁能打发过去的,需要准备的聘礼多着呢。 随便进些朝食,梁王主就带领执事们开始巡视整个官邸。 ‘装饰东跨院的新房’并不是唯一需要忙的,不算旧的长公主官邸必须仔细收拾,务必里里外外打理一新。楚国王主刘静也不能闲着,噙着微笑紧紧随行,基本与梁王主保持两步之遥。 才拐过中庭,迎面来了几个人。 为首的少女穿戴简单,姿容俏丽;一看到堂邑太子妃的队伍,马上退到路边,恭恭敬敬行礼。 “哦,十九呀!十九,大母……何如?”王主姱认出来人,驻足,问起堂邑侯邸中张氏太夫人的近况。 陈十九低眉,连道太夫人张氏一切安好;她此行主要是因听说隆虑侯要尚主了,估计诸事都繁杂,因此过来看看能不能帮上忙。 说着,十九姑娘抽空也冲王主静屈了屈膝,接着命跟自己的小丫头上来。丫鬟手中举个硕大的竹篾编的圆扁盒;盒盖打开,里面一半的红枣,一半的栗子。 红枣和板栗都是寻常之物,但此盒中装的却有些不平常——颗颗饱满只只美观,个头更是普通枣子栗子的两倍多。 阿芹接过竹盒,呈给女主人。 王主姱捏起几枚细看一会儿,缓缓点头。 十九姑娘见了喜滋滋的;欢欢乐乐报告说这些枣子和栗子啊,都是姨妈辛氏让人专门从去年的收成里挑出来,精心保管到现在,正赶上能合着用——枣和栗是聘礼的传统必备项。 “旧年?辛氏?”刘姱王主略感到吃惊,心中疑道;‘辛氏怎么知道今年家里会办喜事?难道她能掐会算,未卜先知?’ 陈十九无觉,犹自念叨着姨母的细心能干。 刘静却看出了端倪,插嘴道:“辛氏……颇贤,陈氏以其为‘宗妇’,幸甚!幸甚!” 听楚王主夸奖亲亲姨妈,十九姑娘与有荣焉,扭着小手笑得越发甜美。 ‘也是,宗妇嘛!族中哪年没几件嫁娶,备下物件多也正常。’堂邑太子妃释然,温言细语地让十九姑娘向她姨妈转达谢意,还有,有空多来坐坐。 陈十九乐不迭一口答应:“唯唯,唯唯,王主。” 很自然的,梁王主的队列中添了条——可爱的小尾巴。 ★☆★☆★☆★☆ ★☆★☆★☆★☆ ★☆★☆★☆★☆ ★☆★☆★☆★☆ 这里的门需要重新上漆; 仆妇值夜的几间小屋拆了,换个小池塘; 那边加个篱笆,旁边搭好架子,种上蔷薇; …… 人很多,却没什么杂音。家老和执事们是最懂规矩的;没被叫到时,个个噤如寒蝉;只在梁王主吩咐过后,才行礼应上一声。刘静和陈十九两个,默默地跟随。 “瞻彼……淇奥,绿竹青青……青青……” “有匪君子,充耳……琇莹,会弁……如星……” “瑟兮…僴兮…僴兮,赫兮…咺兮…咺兮……;有匪……” ——肃静的气氛,被突如其来的女声打破! 梁王主在诧异中止步,循着歌声望去,只见: ……曲径, ……篱墙, ……柴门, ……绿竹杆杆, ……杨柳依依。 “ 瞻彼……淇奥,绿竹如箦……如箦……” ——歌喉婉转,清扬;高起低伏,流畅无比! “琨舍??”梁王嫡长女观看四处景物,立时沉了脸色,扭头严厉地看众管事。 队伍中略有骚动。 负责内院的执事弓着腰近前来,战战兢兢向女主人禀报:因有一池荷花,又适逢花开,孟姜想要赏荷,就为她开了门。不过,那儿只算外围,严格来讲并不是真正的‘琨舍内’。 梁王主眼中的厉色,并不见缓和。 自知大事不妙的执事脚一软,跪倒尘埃,哀哀求饶:“女君,女君……” “王主,何因?何因?”陈十九不明所以,偷偷拉拉楚王主的袖子——就她看来,只不过进个院子观赏观赏荷花,何必小题大作。 “十九不知……”王主静压低了语音解释:‘琨居,是专为翁主娇建的内宅楼阁。除非翁主或长公主回来,平日都上锁;闲杂人等一概不许踏入,违者罚!’ “哦……” 如此一说,十九姑娘有些明白了。 ★☆★☆★☆★☆ ★☆★☆★☆★☆ ★☆★☆★☆★☆ ★☆★☆★☆★☆ “如金如锡,如金如锡,如圭如璧……如璧……” 乌鬓花貌的妙龄女子,迎着徐徐的夏风,亭亭而立,引吭高歌; 青衣翩翩,衬着背后的满池塘盛开的米分红色荷花,碧绿碧绿的荷叶——如梦如画。 距荷花池不远的大榕树下,孟姜半依胞妹季姜,趺坐在层层的地毡地席上。小娃娃大郎已睡着了,由乳母抱着坐在稍后。几个阉侍丫头分三面,伺候在周围。 此时此刻的这对姐妹花非但容貌相仿,连表情也很相似——嘴角微翘,神色迷离,显然正沉浸在音乐中不能自拔。 “……宽兮…绰兮绰兮,猗重……呃!” 令人陶醉的美妙歌声,在毫无预兆中骤然而止! 姱王主率长公主官邸的管理层,长驱直入。 “呀……” 歌女看到来人,且惊且吓,赶紧迈着小碎步,退到一旁跪下。 “女君?” 季姜见大伯子的正室到了,起身向梁王主行礼。其他众人,也个个弯了腰。 只有孟姜女,一动也不动!   ☆、第40章 癸巳美妾·下 王主刘姱玉立亭亭,凝视树荫下悠闲依坐的美人,一语不发。 管事们互相交换交换眼色,心有灵犀般集体行动。 向后倒两步,双垂手,深低头,人人努力——装木桩。 空气中好像多了些什么。 不知名的小鸟自树冠中奋翅而起,‘啾啾’‘啾啾’叫着飞向高天。 只有孟姜,人坐在那里,心却不知飘到去了何方——安稳如故,闲适如故。 ……蓝天, ……浓荫, ……碧波, ……翠叶, ……大片大片,如梦似幻的淡米分红。 白衣胜雪,丽人如玉。 当此美景伊人,焦躁酷热的天气仿佛也忘记了责任,疏忽了职守,一时变得好脾气起来;乐意放出几许绮凉,让人爽快爽快。 ‘怀了孕还能这样漂亮动人,孟姜……真乃天人也!’陈十九张着嘴,哈喇子都快流出来了。还是刘静王主善心,在背后掐一把,才让她不至于失态丢脸。 执事家老中的男人——也不管是不是阉人——头虽个个压得低低,却人人打眼角抓住每一个自以为别人不注意到的机会,偷偷往榕树下发眼镖。 楚王主刘静两边看看,焦急又为难:‘这个孟姜,怎么老喜欢作意气之争?有意思吗?’ 堂邑太子妃刘姱目光之炯炯,让旁坐的季姜都消受不住,感到心悸。 做妹妹的暗暗摇了摇姐姐,俯在孟姜耳边说悄悄话:“阿姊,阿……姊!” 孟姜终于动了动。 手,慢悠悠抬起,缓缓落在隆起的肚腹上,来回抚摸; 螓首,则向梁王主所站方向略略地点点,轻飘飘道:“王主,赎……罪……” 楚王主抓牢机会,赶紧给两边和稀泥:“太子妃,以孟姜有妊,多有不便呀……” ‘就是就是!怀孕了嘛,很辛苦啊,举止行为难免迟钝,不是有意失礼哦!’十九姑娘站在旁边,使劲儿点头,几乎要冲出去为大美人疾呼求情了。 看看大肚皮…… 接着看向乳母怀中熟睡的大郎…… 最后,又回到孕妇的腰腹…… 堂邑太子妃刘姱慢慢合上双目;待睁开时,眼底已恢复一片——清明。 梁王爱女清缓的话音,仿佛是隔空传来的;虚空而悠扬:“孟姜‘重’身,免礼。” 说完,刘姱王主转过身,举步离开。 侍从们见状,先一愣;马上意识过来,赶忙跟上。 瞥瞥梁王主的背影…… 太子宠妾线条完美的樱桃小口两头翘起,弯出抹浅笑。 才往外走行不到十步,队列突然停了! 管事和侍女们潮水般向两边分开,显出中央的堂邑太子元妃刘姱。 “哦,孟姜呀!” 梁王主的视线先在孟姜腹部转转,然后转到大郎身上,饱含藐视地冷冷一笑:“愿汝……得子不类长男,有力气,家宅‘康’‘宁’;则……吾门之幸也!” “汝,汝!” 孟姜美艳傲人的面容,霎时惨白。 刺绣华美、质地如云如雾的纱绡裾裙在夏风中旋舞…… 这回,堂邑太子妃是真的走了;走得爽气,走得快意,再无回头。 楚王主刘静瞅瞅孟姜,凝重地叹口气,也走了。 离开时,刘静还好心拽了陈十九同行——这丫头稀里糊涂的,不带着点不行。 ★☆★☆★☆★☆ ★☆★☆★☆★☆ ★☆★☆★☆★☆ ★☆★☆★☆★☆ “阿姊,阿姊……” 季姜满怀担忧地扶住亲姐姐,怨愤不已:“平常装大度,长公主、太子、亲戚、外人……里里外外赚足了美誉!实际呢,表面一套背后一套!我现在信了,所谓入京后之贤名全假,睢阳那儿之传言才实。” “那些戳心戳肺之言?亏她说的出口!”做妹妹的越说,越生气:“她也不想想,阿姊你还怀着陈家骨肉呢!用心如此恶毒,真枉为‘大妇’,无一丝妇德!’ 深吸口气,竭力平静…… 孟姜女温柔地拍拍妹妹的脸蛋,也用临淄话叹道:“妹妹,妹妹,天下……哪有真善待妾室之大妇?你就别担心我啦……听说那个内史公主,才是‘娇惯成性、泼辣少见’啊!” “内史……公主?” 听到这封号,季姜就感到心惊肉跳,禁不住怯怯地问姐姐:“阿姊,想皇家……礼仪森严。堂堂公主,不至如此不堪吧?还能比小姑更娇惯??” “帝家……什么时候出过善类?!”孟姜冷冷哼一声,招手叫乳母过来:“皇太子唯一胞妹,谁人不捧?哪个不让??好性得了吗?” 季姜头皮一阵发麻,只觉天昏地暗,前途莫测。 搂过儿子,孟姜悠悠地道:“父母早逝,外家无德;屈居人下,沦落贱流……” “阿姊,别说了,别说了!” 季姜捂嘴,控制不住,‘嘤嘤’地哭出来。 “生即不幸,” 孟姜没听从,依旧幽幽说着:“命如浮萍……” 爱怜地抚上长子苍白削瘦的脸; 泪珠, 一颗连着一颗, 顺着脸庞滑落、滑落…… 作者有话要说:【通知】 各位: 明天没更新,不用等哦。   ☆、第41章 甲午肥鹿 馆陶长公主的女儿, 可不是那种养在深宅,温室兰花般动不动就大惊小怪的闺秀。 从小跟着当天子的大舅爹跑进跑出,馆陶翁主什么样的‘人精’‘物怪’没见过? 大、浪、淘、沙! 能混到当今皇帝陛下面前的,断没有平凡之辈! 不过,然而,当匕首柄被递送到面前,娇娇翁主还是震惊了! 不但少年贵女难受,递短剑的校尉同样是说不出的别扭。 紫涨了面皮,呼哧带喘,一副恨不得地上立刻裂开条缝好钻进去的模样,窘着呢! 旁观的贵人皇族完全能理解年青校尉的感受: 哪有让贵女贵妇动手打理猎物的?这类脏活,理所应当是男人做。任何一名有教养的君子,都不该让女孩子柔嫩的小手接触到尸体血污——尤其,是象阿娇这样青春绰约的贵女。 “阿父,何须如此……” 中山王刘胜最见不得漂亮妹妹为难了,忙不迭冒出来,为其求情。 “皇父,细君乃‘女’郎也……” 栗夫人的次子,温文儒雅的河间王刘德委婉地表达自己的想法——女孩子嘛,读读书、写写字、绣绣花足够了;犯不着沾手这个,又脏又臭的。 “君……父……”鲁王刘馀比较嘴慢,才开口就被异母弟弟抢先了。 胶东王刘彻拔身而起,边挽袖子边疾呼:“皇父,父亲,儿愿代阿娇服其劳!” 在场的亲王们表现踊跃。 充任‘陪读’‘侍卫’的一干贵介子弟,虽碍于身份不好出声,脸上流露出的意思却与皇子们一般无二。 阿娇好感动:‘唔,表兄们……人真好!’ 小心翼翼地瞥瞥那头小鹿,娇娇翁主直感到背心有股寒气冒上来。 白毛肚皮, 红褐色头背, 修长笔挺的四肢, 鹿脸上,又大又圆的眼睛好似由上等黑宝石嵌成的,说不出的好看。 馆陶翁主打心底里承认,‘鹿’是种非常讨喜的动物。她平常也十分喜欢,每次在宫苑中碰到,都很乐意喂把青草大麦什么的——但是,拜托,前提是要活的好不好?! 而现在眼前的这具,是死的哎! 并且,是当胸一箭,不得善终啊啊啊!还血淋淋地倒吊在树上…… ‘鹿眼瞪老大,呜呜……死不瞑目?!’阿娇越看越心惊,想不通为什么要自己亲手处理死鹿——打猎过程中贵女们该做的事情,不就是品尝和赞扬吗?评价猎物的美味,赞美赞美猎手打猎技术的高超。 ‘剥皮,剔骨,掏内脏……清洗?呕,想想就恶心啦!’ 阿娇瞅瞅她的皇帝舅舅,可怜兮兮地巴望着:‘阿大,您一定是在开玩笑,对不对?对不对??’ 不是? 呃…… 顶多,顶多我不吃了还不行? “阿娇……” 天子陛下完全没搭理儿子们的求情,只专注地看着侄女,目光中充满了——鼓励和期望。 这是令阿娇无法拒绝的眼神。 与其让皇帝舅舅对自己感到失望,阿娇宁可马上去死! ‘搞什么……拼了!’一把抓过匕首。 抽刃, 甩开匕鞘, 目视倒悬的鹿尸,犹豫片刻,馆陶翁主一咬牙——上了! ★☆★☆★☆★☆ ★☆★☆★☆★☆ ★☆★☆★☆★☆ ★☆★☆★☆★☆ 先斜削,截断鹿胸上颤巍巍的剑尾——见两位兄长这么干过。 可,然后呢? 阿娇握着短剑,有些发愣:‘接下来,做什么?从哪儿着手啊?’ 天可怜见,以前兄长和表兄们收拾猎物的时候,看都不让她多看的——大家普遍认为太血腥的画面,不应当让女孩接触——只叫她在凉棚或帷幕内乖乖等,肉烤好自然送进去。 抓着匕首,雪亮的刃指向小鹿胸前的伤口…… 娇娇翁主惴惴地想着:‘这里,应该打这儿下刀吧?’ “翁主,翁主!”善良的校尉做势要过来,往上偷瞄瞄皇帝——呃,帝王严肃端坐,不怒而威。 于是不敢太靠近,校尉背着双手——证明没有帮忙没有代劳——隔一条胳膊的距离轻声指点:“翁主,鹿足始,鹿足!” “呀?鹿足??” 阿娇这才晓得搞错了,不能太想当然;赶忙举高匕首,去够鹿蹄。 在好心校尉地下工作者似的悄声指导下,阿娇咬紧牙关,尽量不看鹿脸,用匕首尖先挑开个洞,从蹄子开始割开鹿皮…… 皮毛之下,有一层白色的脂肪; 再往下,则是米分红色的肌肉肌腱。 匕首切入脂肪,向下,向下,向下——皮肉分离! 席上,河间王刘德一边看小表妹忙碌,一边和鲁王刘馀嘀咕:‘阿娇毕竟是女孩,做事多细致啊!看,第一回,鹿皮就割得那么严整!’ “然也,然也。”刘馀频频点头,全然同意;其后忽然想起,问刘德皇太子长兄今日为何会缺席? “哦,太子良娣有妊,突感不适,因此……”河间王刘德闪烁地笑笑,为兄长开脱。 虽然没明说,但刘馀也情知所谓‘太子良娣’必指右良娣周朵。了然地笑笑,鲁王厚道地扭过头,问另一边的胶东王弟弟对其长姊的婚事有啥想法没?汝阴侯家有意阳信公主,托自己来探问探问王美人和他的想法呢! “汝阴侯?”刘彻努努嘴,两眼眨都不眨跟着娇娇表妹,心不在焉地随意敷衍着:“待问之于阿母……” ★☆★☆★☆★☆ ★☆★☆★☆★☆ ★☆★☆★☆★☆ ★☆★☆★☆★☆ 没了皮的‘鹿’, 倒悬着并且没了皮的鹿,有一种——诡异的美——苍白,无辜,带几许凄厉。 拿着沾血的匕首,默默‘欣赏’着自己的作品,阿娇觉得罪恶感层层往上涌,汗毛都竖起来了。 “翁主,翁主,鹿之肝、肺……” 南军校尉呐呐地,颇为内疚地看长公主的女儿,好像被迫着做某种卑劣恶行——比如,逼良为盗。 ‘内、内……脏?!’ 阿娇都有些发抖了,抬头哀求地望着她的皇帝舅舅——这个,就免了,行吗? ★☆★☆★☆★☆ ★☆★☆★☆★☆ ★☆★☆★☆★☆ ★☆★☆★☆★☆ “哦?贤弟……” 鲁王刘馀今儿尤其热心,拉着刘彻详尽介绍一番汝阴侯门如今的家底,封邑的情况,对汝阴侯太子的人品和才华更是赞不绝口:“其为人矫矫,有力气。” “皇兄……”说到这份上,刘彻就不能不专心以待了。 ‘人的确……不赖。但是,我老姐的候选人名单上,可没夏侯家哦!’思索片刻,胶东王再次确定了汝阴侯家近两代并没有特别出色的人物,脱离中心政治圈相当久,几乎沦为闲散侯门了。 于是,胶东王刘彻婉转地推诿, 只说姐姐是这一房长女,又深得姨妈王夫人爱重,其婚事恐怕不是他这个弟弟能插嘴的,估计会由母亲王美人姨母王夫人一同商量后向皇父请旨。 没想到,鲁王听闻后一点儿都不介意,不紧不慢地来了一句:“凡……阳信不成?缑邑者……何如?” ‘啊?不用这样吧!’这下,胶东王倒真是吃了一惊:‘缑邑?难道……我家姐姐有那么吃香??’ ★☆★☆★☆★☆ ★☆★☆★☆★☆ ★☆★☆★☆★☆ ★☆★☆★☆★☆ 天子,巍巍然,正襟危坐 ——身子,不动;态度,不变! 知道逃不过去, 阿娇眼一闭,挥剑…… 一堆软趴趴、粘粘的、讲不清楚具体是什么功能的脏器倾泻而下。 即使闭紧双目,即便竭力回避不看,可拒绝得了‘'画面’,挡不住气味啊? 刺鼻的血腥气扑面而来…… 眼泪,滚湿了眼眶;胸口——这个翻江倒海:“呕!”   ☆、第42章 乙未迂回 天光熹微,群星在云雾缭绕间若隐若现。 湖边的草棚,四面透风,顶上大洞连着小洞。 吱吱嘎嘎的简陋竹榻上,年轻男子一个翻身起来,从枕边抓过长剑,套上木屐,边挠手臂上的蚊子包边哈气连天地走向水边。 岸边浅滩中的围网是昨天黄昏时就设下的,小的大的,有好几个。 青年提起一网,三分之一满;提起第二网,更多些,二分之一满…… 嘴边荡起快意和笑, 年轻男子手疾眼快地从挑出草鱼、螃蟹、泥鳅和虾之类,远远抛回湖心,任其逃命;只留下寸把长的乳白色银眼小鱼和另一种大鱼收集带走。 满载而归! ★☆★☆★☆★☆ ★☆★☆★☆★☆ ★☆★☆★☆★☆ ★☆★☆★☆★☆ 雪白的清蒸鱼肉, 剔了骨,剥去鱼皮,由碧玉制的荷叶浅口碟盛着,被送到大汉皇太后的嘴边。 陈蛟鞠碟执筷,殷勤关切:“大母!” 窦太后就这陈小侯的手,细细品尝孙子辛苦一晚得来的渔获;欢喜之色,让原来满脸的皱纹,都快找不见了。 稍停,抿一口女史呈上的汤品,老太太不吝赞美:“阿硕,知味,美味矣!” 隆虑侯听后一乐,又夹了一筷子鱼肉,如法炮制准备好,亲手奉上; 高高兴兴劝祖母多吃些,直说这两种鱼非但营养丰富,还益气补血呢!祖母吃得欢喜,才不费他跑到荒郊野外去风餐露宿——不晓得喂饱湖泽边多少蚊子集团军。 银鱼羹鲜美无比。 平度公主今天来得巧——或者是掐准了时间来的?——正赶上长信宫的朝食,连叫了两份银鱼羹后,才想起问长公主姑姑怎么‘又’不在? “阿母呀……午后归。”手指不停地给祖母挑鱼刺,隆虑侯随便找理由打了个马虎眼;同时偷偷向长兄和妹妹方向瞟瞟,默默寻思:‘阿母这段时间频繁外出,不知大兄和阿娇有没有察觉到什么?’ 阿娇没注意到次兄在打量自己。 浓稠润滑的鱼羹,碧绿的蔬菜还有清香扑鼻的鱼块,让娇娇翁主在不知不觉间就吃掉了大半碗米饭。 见妹妹今天胃口大开,陈蛟眉飞色舞,百忙中抓空冲兄长得意洋洋地挑眉,言下之意再明显不过:‘怎么样?怎么样?还是我的主意正吧??’ 堂邑太子怀抱胡亥,从大灰兔胖乎乎的肚皮下抽出一只手,对弟弟竖起大拇哥摇摇——是,是,你厉害,你厉害! 平度公主看到,‘扑哧’一声,半口羹呛在喉咙口,大声咳了起来。 阿娇被吓了一跳,不可思议地瞧公主表姐。 窦贵女搁了食匕汤勺,急召侍女过来给公主捶背端温水。 即使看不见,窦太后却‘听’到了兄弟二人的小动作,询问:“阿硕?” “大母,大母……”陈二公子放下餐具,直接跳过平度公主为什么咳嗽,半点不谦虚地向祖母表功。 ‘哎!也多亏了阿硕经心……’知道阿娇这三五天来头回碰了荤腥,圆圆满满吃完一餐,窦太后喜笑颜开的,夸完能干孙子,转而向孙女做的方向说道:“阿娇,翌日之涉猎,凡不愿,大母代言于上……” 听到这个,窦表姐平度表姐都停了食匕,担忧地看向阿娇。虽然没交流,两位贵女心中的念头倒是一模一样:‘上次……回来连着两晚睡不着,看见荤菜就想吐;才好些,怎么父皇(陛下)还叫阿娇去?’ 大概想到什么,馆陶翁主小脸一白;却依然坚定地冲祖母和兄长们摇头——她要去!说什么,她都不会让皇帝舅舅对她失望! 与长兄的忧色不同,陈二公子比较看得开,哈哈一笑,鼓动唇舌猛为妹妹打气:‘其实,人哪有天生会的?头一次嘛,都狼狈。一回生,两回熟,习惯了……就好!’ “死鹿?嘿……阿娇,阿娇!”二公子挠挠下巴,似乎陷入了某种回忆——惊悚却有趣的回忆——怪笑连连地感叹女孩子就是不一样!皇帝舅舅含蓄多了,含蓄多了!! 想他们那时候哪儿还有只‘死鹿’过渡一下? 一上来就杀生了!自己对付的是小狗,刘胜宰的是乳猪,刘非杀了两只兔子…… 瞅瞅安安稳稳趴在长兄怀里的胖胖兔,陈蛟扯出个顽皮捣蛋的笑:“彼兔,灰毛白抓,与胡亥貌似者甚……” “……”阿娇目瞪口呆看着心爱的宠物,心惊胆跳。 窦表姐和平度公主也受惊不已——不会吧?! 陈须太子极不赞成地打断弟弟:“弟君……” “阿硕!”窦太后不乐意了,握拳敲孙子的背,以示警告。 自知失言,陈小侯才想说些甜言蜜语挽回挽回影响,门口进来个宦官。 负责通传的内官向一殿贵人弯腰行礼,大声禀报:内史公主侯于长乐宫门之外,说是要见隆虑侯。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没更,抱歉! 牙疼不是病,疼起来要人命( ⊙ o ⊙ )啊!   ☆、第43章 乙未突进? “内史主?” 陈须太子听完通传,瞅着弟弟直乐,直乐…… 皇太后偏了头,问身旁的孙子是不是去见见。 大汉年轻的隆虑侯和个儒门的学究老夫子一样,堂而皇之搬出‘礼法大防’的招牌,摇头晃脑地否定道:“大母,昏前不见,礼也!” “阿硕??”窦太后被孙子假模假势的道学腔逗乐了,虚怀若谷垂询,她怎么从不知道她家陈蛟是如此恪守礼法之人? 女孩子们停了用餐的动作,嘻嘻喳喳地笑起来。 面对亲人们的质疑,隆虑侯蛟脸不红心不跳,用极富磁性的醇厚男低音向老太太表示:于其把时间浪费在和某个少不更事的蠢丫头会面上,他宁可选择多陪陪慈祥雍容的亲亲祖母。 “呵呵,吾孙,吾孙!”窦太后眉开眼笑,拍着孙子的肩膀赞不绝口。 这时候皇太后的朝食已进得差不多了。隆虑侯蛟马上提议,趁今儿天气有风气温不高,正可以到环湖廊桥上散步,呼吸呼吸新鲜空气,消消食有利健康有利长寿。 皇太后一听,心情越发愉快。 梁王当年出资修建的‘新池’早已是清波荡漾,规模几乎不亚于未央宫的沧池;为盛夏的太后宫平添无限风景和清凉,早成了窦太后平常最乐意去消遣的所在。现在孙子主动相陪,老太后兴致勃勃,立刻忙着动身。 “阿兄,阿兄,同来……”不等祖母示下,隆虑侯陈蛟主动做起了安排:“阿娇,待……栗公主。” 陈须毫无异议,应声站起,走到窦太后身旁从另一边搀扶住祖母。 内史公主是公主表妹,现在更进一步成了准弟媳,他这做大伯子的可不方便接待,理应避嫌。 但娇娇翁主不乐意了,噘了小嘴挡住去路——干嘛只撇下她一个?她也想和兄长祖母去游湖看风景啊! 平度公主抓了窦表姐咬耳朵,直叨咕要和祖母阿娇他们一块儿去赏景。 大汉隆虑侯先向祖母告个罪,回身对着妹妹就是一个长揖到地:“细君……” 娇娇翁主一惊,急忙忙闪躲。 “阿娇……诸君,有劳,有劳,” 隆虑侯陈蛟冲妹子促狭地夹夹眼,又分别向窦表妹和公主表妹迅速作个揖,扶了皇太后祖母就往外走——至于那个不请自来的未婚妻,算是甩给三位妹妹了。 窦太后听在耳中,抬手轻捶孙子的肩背,绵绵地告诫陈蛟‘哪怕之前和栗夫人那边谈不上交情,现在既然订了婚,就要好好地相处咯’。 隆虑侯嘻嘻哈哈,嘴上跟涂了蜜糖一般,敷衍得极富水平——反正阿娇听得很明白,她家次兄话是不少,可既没说答应,也没说不答应,含混着呢! 窦太后到底心疼孙儿,不忍真拂了他之意,说完也就算了。 随便告诉孙女一声‘要好好招待未来的二嫂,不要太失礼了’,说完就由两个孙儿扶着,前呼后拥心安理得去散步了。 抱歉地看看妹妹,陈须太子鼓励地笑笑,亦步亦趋随行;顺便把胖胖兔也带去了。 被留下的三位贵女再不甘不愿, 这时节也只好打点起精神,去应付——未来的——隆虑侯夫人。 ★☆★☆★☆★☆ ★☆★☆★☆★☆ ★☆★☆★☆★☆ ★☆★☆★☆★☆ 素白席,青纱帘, 犀牛宫灯,火苗点点。 十二扇的金雀屏,彩绣辉煌。 青铜仙鹤座沙漏的沙粒, 顺着微张的鱼口,涓涓粒粒地滑落…… 表姐妹俩面对着面,据席而坐——怎么看,都觉着对方不顺眼。 不巧的是,一位公主和一位翁主,还撞色了! 栗公主一领珊瑚红色掐金丝的薄纱深衣,腰间束一条金钩月华宝带,珠光宝气,富贵无边。 而馆陶长公主的女儿今天碰巧了也是一身珊瑚红色,无纹饰的珊瑚红素纱绡曲裾,薄罗地的朱红裙。 ‘栗公主明明不适合,怎么还老是喜欢大红大紫?’平度公主只消一眼,就本能地叹气。 窦表姐偷偷拿两边比较毕竟,匆匆忙忙垂下头,小心地掩住唇边的笑意——其实浓红之类的艳色,最是挑人。没有阿娇那般天生的雪肌玉肤,哪里压得住?立刻就显俗了。 皇太子的妹妹还算有自知之明,所以就越发不顺气。 “上帝!”内史仰头望天——可惜是室内,看不到青天,头顶唯有根根画梁——烦恼无限:‘难道此生要与这家伙做姑嫂?成为……一家人??不!!!’ ‘昊天上帝呀!’阿娇垂眸,目测锦席前方地板的木纹,满腔的纠结:‘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可怜的阿兄……即便是小郑,甚或是宋公主,也比她强啊!’ 通常这种时候,窦表姐都会出来说几句话调节调节气氛,暖暖场。 可或许是一直以来被奚落狠了,窦贵女对栗公主深怀戒惧,能不沾边就不沾边。窦贵女此时努力装聋作哑,看样子决心当个‘纯’陪客。 平度公主也有些怕这个敢作敢说的异母姐姐,不过好歹程度上轻些,于是搭话道:“皇姊,此来……何故?” “隆虑侯……何在?” 内史公主抬头,没理会贾公主,直直咄咄地看向陈表妹——我是来找你哥哥的!不是来找你的!!陈蛟他在哪儿??? ‘你以为我愿意坐在这里,和你相看两相厌啊?知道……也不告诉你!’阿娇眺了栗表姐一眼,端坐如故。 贾公主和窦贵女互相看看,三缄其口——这问题不好回答。说谎不值当,可难道能讲你未婚夫不想见你,陪老太太兜风游园去了? “如此……”见陈表妹爱答不理,窦表姐和平度两个态度回避,凉栗公主咬咬牙,改找另一个能做主的:“姑母……安在?” 平度公主看了看陈娇表妹,代为回答:“姑母现……不在宫中。” ‘怎么一个两个都不在??’ 内史公主胸口一阵的烦躁,眉头深锁——她总不能去直接找上窦太后,提‘不嫁’的事吧?! “嗯,阿姊……”看内史目光闪烁,沉吟不语,平度公主以为异母姐姐是因姑姑不在而失望,十分好心地转发信息:“姑母……当午后归矣!” 可内史公主只“哦”了一声,又陷入沉默。 阿娇不耐烦了,扯扯平度表姐的衣带。 “皇姊?”后者任劳任怨地继续发问,只差抓着栗公主的肩狠狠晃了:‘喂,喂喂!麻烦有什么就说……行不行?别老僵在这儿啊!’ 皇太子的胞妹依旧不言不语,眼神直愣愣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难道她大老远跑来长乐宫,就是专门来发呆的?’平度公主不可思议地和窦表姐陈表妹对望两下,个个心中都腻烦——喜欢发呆的话,尽可留在掖庭住处,发呆个全天都没要紧,何苦跑长乐宫来耽误我们的功夫? 阿娇举起袖,掩口打个小小的哈气——有点犯困哦! 窦贵女张望张望沙漏的刻度,比较焦急。下午,还有城阳王主的课呢!哎呀,昨晚尽忙着扎花了……虽然刘嬿王主不是多苛刻的老师,但‘回答不上问题’到底丢脸。谁有空老陪着无所事事的栗公主耗? 换窦表姐拉衣袖,催促了。 平度公主半欠起身,第N回尝试打乱异母姐姐的‘冥想’:“皇……” 这回,内史公主的反应,是吓煞人的快:“阿娇,隆虑侯……有‘妾’耶?” ‘这哪儿跟哪儿啊?’娇娇翁主一愣,有些跟不上内史表姐的思路。 窦表姐和平度公主也是满头迷雾。 内史公主噙着笑,仿佛饿很久突然发现肥猎物的捕食动物,两眼猛放光:“阿娇呀??” 馆陶翁主陈娇挑挑眉,点头,承认确有其事。 栗公主倒是半点不含糊,直截了当指令曰:“遣之!” 阿娇,震惊了! 不是因为对方提出的要求,而是因为内史公主语气中的理所当然和颐指气使。 ‘给我下命令?!以为……我是你家奴婢啊?谁听你的……’娇娇翁主权当没听见,没任何表示,低头悠哉悠哉地摆弄手指上的新饰物——皇帝舅舅昨天新赐的米分红色珊瑚指环。 ‘又拿我当空气?又拿我当空气??!!~’ 内史公主最见不得陈表妹忽视自己,立时就光火了,磨着牙低低喝问:“阿、娇!” 可怜的窦贵女见势不好,本能往后躲; 可看看阿娇表妹,又实在不放心,返回来守在表妹身边——外强中干,硬挺。 ‘还没过门……’平度公主悄悄打量异母姐姐,心头纳罕不已:‘栗阿姊,还真是……不能以……平常论啊!!’ 美婢宠妾,何其普遍? 富裕家庭的男孩,十三四岁上身边有两三个‘伺候’的人,司空见惯。 的确有不容人的公主——事实上,还不在少数——但那都是等成亲之后才着手收拾,或打发、或送人、或弄死……端看各帝女的脾□好;大家通常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哪有刚订婚,就大喇喇喝令夫家赶人的? ‘大汉历史上,还从没有过未过门、就先提这类要求的公主呢!’平度公主有些头晕地看着同父异母姐姐,不明白此位哪来的这份底气——她不会是忘了,她未来的婆婆是馆陶姑姑了吧?! 当公主嫁给‘公主的儿子’,情况必将有所不同。 婆媳都是帝女,皇家保持中立;于是习俗力量重新显现——婆婆压过儿媳一头。 “阿姊,阿姊,何急哉?” 平度公主笑了笑,好心好意地建议内史姐姐,完全可以将此事顺延到婚礼过后——公主们都这么干——反正结果都一样嘛,何必急吼吼,吃相难看呢! 娇娇翁主暗暗地点头。 这不仅是关于季姜去留的问题,关键是态度——凭什么你提出了,我家就得答应?视馆陶长公主家的颜面何在啊? 大伙儿都认为妥当合理。 可没想到,栗公主想都没想,就拒绝了:“否!” “昔……文王迎之。武王已平商而王天下,封师尚父於齐营丘。”凝视对面的三个,内史公主一字字念到:“太公修政,因其俗,简其礼,通商工之业,便鱼盐之利,而人民多归。” “阿姊?”平度公主莫名其妙。 阿娇奇怪:‘栗公主没事扯古齐国做什么?’ “自泰山属之琅邪,北被于海,膏壤二千里……从兄蛟之妾季姜,太公望之苗裔;其父,姜姓‘宗子’也!”言到此,内史公主怒火渐起,死瞪着平度问如果她将来的丈夫有一个打不得、杀不得、赶不去的‘贵’妾,她将怎么办??! “呃?!”平度公主吃惊不小,惊疑地向馆陶表妹求证,只听说两位表兄的小妾来自齐国,是已故齐王主的女儿,怎么其父系的地位也如此之高? 窦表姐也是惊诧万分。 ‘姜姓’是古老的家族,统治齐国数百年,支系庞多,迄今在齐地的势力依然盘根错节,堪称是东海之滨的无冕之王!二姜既贵为宗子贵女,为什么被嫁入京都做妾?? 阿娇凝眉。 她以前从没留意过孟姜季姜的身世细节——不过是兄长跟前的女人罢了,自然由其主母管理,还不值得长信翁主操心。 像是抓到了什么万能金符,内史公主坐直腰杆,用手捶膝,大声地咆哮了:“不可忍,不可忍!孰不可忍!!” “贱姜不去,内史绝无下嫁之理!绝无!!” 趾高气扬地声明已毕,栗公主霍然起身,招呼也不打一个就拂袖而去——行动之突然和失礼,把三位贵女都吓了一跳。 “阿娇?何……如?”平度公主担忧地看着陈表妹:她有种不好的预感,一桩原本的好事即将波折迭出? 窦表姐和贾公主同样看法,都有些小忧郁。 唯有馆陶翁主,一点都无所谓。 耸耸肩,贵女娇憨地笑——随她的便!以为我家上赶着娶她啊?也不照照镜子。 拿起海珠兔形囊贴到颈子上,阿娇愉悦地享受着海珠特有的清凉:‘不嫁最好!我去求阿大将平度许给次兄。嘻……’ ^_^ 作者有话要说:牙疼…… 头昏目眩码完字,撤了,大家凑合看哈!   ☆、第44章 丙申愧疚·上 馆陶长公主是伴着晚霞回来的…… 和母亲问过安,了解到家中一切如常后,长公主吩咐备浴,打算让弥漫着鲜花和药材香气的温泉水慰籍一天的疲惫。 体积硕大的香木浴桶,内壁上还装了包金的撑手。 帝国第一公主安坐在其中,头靠在桶沿,半合双目,似睡非睡的。皎洁的肌肤和桃红色的丝巾在一派水波雾汽中,时隐时现。 侍女们都站在宫室外,宦官们更是早早退到了廊下——长公主喜欢在泡澡时想些东西,所以这种时候严禁干扰。 不过,凡事都有——例外。 米分米分软软的手伸进浴桶…… 在尤带着水珠的香肩上调皮地一点,然后,飞快撤退。 “嗯?”长公主一吓,眉毛都立起来。 可待看清来人,皇帝姐姐立刻全身放松,柔声地责怪:“阿娇……” “阿母,阿母呢!”馆陶翁主趴在浴桶边缘,努着小嘴儿撒娇——层层水气中的面容,仿佛丝丝春雨照拂下的桃花。 “吾女,吾女,何……如?”长公主伸出湿湿的手,捏捏女儿小脸蛋。 “哎……呀……” 娇娇翁主忙不迭躲避,同时暗恼:‘阿母怎么老喜欢捏人家腮帮?还当人家是小孩子哪?’ 小贵女顾忌着不能高声,长公主却玩上了瘾,还撩温水兜头淋女儿…… 嬉闹好一阵,当朝第一公主才正色问道:“阿娇,何事?”皇帝姐姐还是了解自家孩子的,无事的话,不会捡这时候进来打扰她。 阿娇弹弹半湿的衣衫,咬咬红彤彤的唇瓣,边凝睇着母亲边软绵绵地嗔怪:也不知是谁哦,一出门就好多个时辰?!留下一家子老的老小的小,被人欺负上门了啦啦啦!!! 馆陶长公主怔怔看女儿半晌,‘噗哧’笑出来。 娇娇翁主诧异,不明白母亲这是什么反应。 越笑越厉害…… 长公主抓过丝巾捂口,还是不行,整个人都快滑没进水中了。 外面已经有脚步声…… 皇姐的侍女长停在阶前,扬声问:“长……公……主?” 捶捶浴桶的外壁,小贵女要恼了:“阿母,阿母!” “漆雕,无事,无事!” 长公主制止侍女长,不让往里进了;随后看着女儿依旧使劲儿地乐——这孩子说话太好玩了!老的老?小的小??啧啧,听上去不知道有多无助多可怜。 问题是,这里的‘老’可是特指大汉朝的皇太后; 是朝野内外、上上下下,没任何人敢存半点轻忽之心的人物。 ‘至于小的嘛……’ 皇帝姐姐愉快地端详端详自己的宝贝儿,含着笑不语,不语…… 等看女儿真要发火了,长公主这才清咳一声,终于转回了正题:“谁人来?” “隆……虑……侯”馆陶翁主弯下腰,贴着亲亲阿母的耳朵,一字字禀告:“……夫人!” “哎?内史?内史来做甚?” 这回,长公主是有点吃惊了——才订婚的准新娘,难道不正该羞答答躲在闺阁中绣嫁妆吗?大热天跑小姑子这里来做什么?又来挑衅? “阿母,内史之来,非为娇娇,乃阿兄也……” 阿娇坐在浴桶旁,将当日发生的对话事无巨细学给母亲听,连内史公主的表情变化都没漏下。 随着阿娇的叙述,长公主的嘴边弯起抹嘲讽,愈来愈浓的嘲讽。 靠回浴桶壁,皇帝姐姐绽出宽慰的笑,很轻松地告诉女儿不用担心不用担心——收拾那丫头的法子,有的是! 娇娇翁主显然对母亲的手段非常非常好奇:“阿母?” 可长公主就是不说,摇着手指头逗女儿:“不可说,不可说……” “咕……”阿娇想着晚上挤到阿母房里去总问得到,倒也不急于一时,就提出另一个疑问:“阿母,孟姜季姜之父诚乃姜姓宗子耶?” 不怪馆陶翁主惊诧。 宗子,是一个家族中仅次于族长的重要人物。即便如陈老那样谁都知道是暂代性的族长,以堂邑陈氏家族这样仅百年的世家,陈老的长子依然能藉父亲获得各种权益;就更不要说象姜姓这样数百年屹立不倒的名门了。 阿娇一面帮母亲添热水,一面低述自己的疑惑。要说,就算齐王齐太后不管不顾将两个甥女低嫁入京;可姜姓公族就在齐地,怎么就袖手旁观呢?这太奇怪了!按道理,‘宗孙女做妾’可绝不是体面的事儿啊! “然也,然也。”长公主蹙了蹙眉头,和女儿嘀咕那年齐王室送二姜过来时,只说是先王庶女的女儿,并没特别提及其父。 姜姓是古老的大姓,人数极多。加上是‘纳妾’不是‘娶妻’,这边也就没费事去查问,一直当是寻常姜姓族人,没想到竟是‘宗子’! 母女二人彼此对视,异口同声:“可疑……” ★☆★☆★☆★☆ ★☆★☆★☆★☆ ★☆★☆★☆★☆ ★☆★☆★☆★☆ 对帝国皇太子刘荣来说,恩师今天的到访,十分突然。 不过,作为一名尊师重道的好学生,皇太子还是谦恭有礼地把他家太子太傅请进了外书房。但没想到,师生俩入座还没一大会儿,交谈就被外头乱哄哄的声音打断了——尤其是,其中还夹杂着幼儿的哭叫。 太子宫中,不会有外来的孩子。 刘荣很是尴尬,起身向老师告个罪,走出去看怎么回事。 出门就见萧孺人怀里抱一个手里拉一个,默默等在廊上。台阶下,乳母、侍女还有宦官站了一大溜。 两个孩子都在哭。至于孺人身后那个被两名健壮宫女一边一个制住、还不忘连连尖叫的小蹦豆,不是阿宝又是谁? 见爱女被抓住胳膊,小脸儿涨到通通红,皇太子刘荣又是惊又是怒,冲过去挥开侍女们的手,关切地抱起孩子:“阿宝?阿宝??何如” “哇!阿父,阿父,阿……”小贵女一看靠山来了,马上抽抽搭搭哭起来,仿佛遭受了世间最不人道的虐待。 皇太子立刻对萧孺人怒目相向:“萧氏?汝……此乃何意?” 见丈夫问都不问一句,上来就定了自己的罪,萧孺人是眼泪扑扑簌簌地落,顿时与两个小女娃哭成一团。 刘荣这下傻眼了。 还是太子宫的管事张宦官看不下去,过来套着皇太子的耳朵详细报告:萧孺人什么都没做,顶多是帮女儿挡了袭击。这回,又是阿宝先欺负人的;打了五姑娘,还拉伤了二姑娘的脸。 ‘这样啊……’皇太子一听,走过去查看另两个女儿。 两个小女孩中,萧孺人生的五姑娘情况还好,就手背上有两道浅浅的痕迹。二女儿的伤势就比较重啦,青一块紫一块的,脸上都被挠破了。 明白了原委,刘荣太子脸上一红,靠过来向孺人萧氏赔个不是。 “殿下,妾不敢,不敢……”萧孺人哪里敢受,急忙侧身避开,唯请皇太子能教育一下周良娣的宝贝女儿——这孩子太暴力,又胆大,三天两头地欺负人。 刘荣低下头,板起脸,想教训教训三女儿:“阿宝,汝……” “阿父,阿父……”宝姑娘眨着眼睛,咯咯笑着搂父亲的脖子摇,童声幼稚语直问阿父啥时能回去,母亲阿宝还有妹妹都等得心焦哦! 一看到阿宝那张酷似其母其姐的脸,刘荣的心就动摇了;等小丫头吱吱呀呀的软语一绕,太子殿下哪还能记得教育问题?光顾着疼了。 萧孺人心有不平:“殿下?!” “孺人,阿宝年幼无知……”刘荣支支吾吾地给找理由:“孺人雅量,念及右良娣有妊……” 怕孺人再纠缠,太子赶紧让张宦官抱了阿宝去找周良娣,自己则推脱‘不能让恩师久待’,连忙忙返回内书房。 父亲走了。 五姑娘虽然小,也看出母亲难过,小嫩脸贴上萧孺人的面颊,口齿不清地安慰着:“阿母,阿母……” “吾女……”感受到女儿的贴心,萧孺人霎时好过不少。 只垂头,看到另一个面瘦肌黄还带新伤的女孩,深深叹口气。 ★☆★☆★☆★☆ ★☆★☆★☆★☆ ★☆★☆★☆★☆ ★☆★☆★☆★☆ “太傅,此……” 内书房中,皇太子刘荣诧异地看着他的太子太傅,面有不忍。 虽然对栗延的大胆与放肆很光火,刘荣依然感到十分的为难。 不管怎么说,栗延都是母亲的侄儿,舅舅的嫡长子,栗氏家族的希望和继承人。令其遭受非议,未来的仕途受损,是不是过了? 想了想,大汉皇太子选择将母亲抬出来,行个缓兵之计:“太傅,阿母爱延甚……” 然而,太子太傅窦婴却铁板着脸,一点都不肯通融:“殿下,栗延不可不退。” 见刘荣还是黏黏糊糊的,魏其侯窦婴干脆撕开那层遮羞布,颇为不客气地反问皇太子和长公主家的亲事还结不结了? 现在刚订婚,他妹妹内史公主就敢跑去长乐宫自说自话要退亲;再留着栗延在宫里晃晃悠悠下去,栗公主还指不定会干出什么呢!难道非等捅出大篓子后,才来个亡羊补牢?? “何退亲?无其事也……” 刘荣摸摸额角,很不自在地为胞妹争辩——内史嘛,顶多是抗议抗议那个齐国贵妾罢了。 可惜,窦太子太傅半点都不好糊弄:“哦?项庄舞剑,意在……” ‘沛公’两字是不能宣于口的,但此处指什么师生俩都清楚。 汉国皇太子尴尬地笑笑, 迟疑一会儿,终于悻悻地点头——这桩婚事得来不易,男女双方的母亲都有些不情不愿,不能再节外生枝了。   ☆、第45章 丙申愧疚·下 ——太子宫内宅—— 一清早,乳母相里氏和平常一样,领侍女们端梳洗用具请萧孺人娘儿俩起身。 萧孺人从小养成的习惯,就是早睡早起。出嫁后,虽然太子宫没正式的女主人,做侧室的也不需要去向谁请安,但萧氏依然保持了原有的作息规律。 拍拍女儿的小脑袋,萧氏轻轻地唤着:“阿珠,阿珠……” “嗯~~”小女娃翻个身,抱紧了竹枕,闷头接茬睡。 做母亲的还想叫女儿,但想到昨天发生的事,幽幽一叹收回了手。 ‘还是让阿珠再睡吧!昨夜一晚上都没怎么睡好。这个柳姬……’萧孺人撑住床沿,按了按胸口;非常不愿意回忆,可那些画面却总是自动冲进脑海…… ↓↓↓↓↓↓ ↓↓↓↓ ↓↓↓ ↓↓ ◇ ↓↓ ↓↓↓ ↓↓↓↓ ↓↓↓↓↓↓ 开始,一切都是好好的。 和煦的笑容,谦卑的言语,向热心帮忙的萧孺人千恩万谢。 可待二姑娘战战兢兢走到母亲面前时,就变了! 留着长长指甲的手掌,以诡异的速度和角度狠狠扇在小女孩脸上。 非常响亮的‘啪’一声! 萧孺人愣住,她身旁的五姑娘当时就缩回母亲怀里。而柳氏房里的丫鬟和宦官们则面不改色,熟视无睹。 旧伤之上,添了新的——她母亲亲手打的! 本来经过敷药已止住血的伤痕再度绽开,血珠顺着女娃娃消瘦的面颊慢慢地、慢慢地滚落。 “哇……哇哇!”小女孩的哭声,响彻云霄。 哭的人,不是挨了打的二姑娘, 而是萧孺人怀里的太子五女阿珠…… ↑↑↑↑↑↑ ↑↑↑↑ ↑↑↑ ↑↑ ◇ ↑↑ ↑↑↑ ↑↑↑↑ ↑↑↑↑↑↑ 示意让两个保姆进来照看女儿, 萧孺人让相里妪和侍女们小心些注意别弄出声响,端着东西跟自己去外面。 外间,相里氏趁着女主人洗漱的时候,低低念叨着太子宫的新闻,比如太子又歇在了周良娣那里,比如栗良娣昨天才说想吃小牛肉,皇庄今儿一早就送了进来…… 萧氏忽然打断乳母:“保氏,二女……何如?” “呃?”相里氏没想到会被问到这个,愣了愣,迟疑地动动嘴唇。 “保氏?”萧孺人很奇怪。 挥手让侍女们快点,伺候完洗脸漱口就退下,相里氏这才改用闽越方言回答:“孺人呀,二女昨晚又挨揍啦!” “什么?!”萧孺人惊跳起来。 “孺人,孺人……”相里氏急忙上前,扶住自己的女主人——萧孺人从小就不是多健康的孩子,没吃早点的话一旦激动容易晕倒。 “孺人,别激动,别激动!”乳母竭力安慰:“已经打听过了,这次打得并不重。至少不像上回,绑起来吊在房梁上打……” “不重?还不重?”萧孺人显然不同意乳娘的观点,同样用闽南话反驳:“二女还带伤呢!乳娘,你当时不在场,没看见阿宝下手多厉害!” 乳娘沉默。 作为陪萧孺人入宫的武陵侯家旧人,她当然知道太子和周良娣的心肝宝贝儿有多‘活泼’! “保氏,”萧氏抓了乳母的袖子摇晃,迷茫而纠结:“保氏,你说柳氏怎么狠得下那个心?她亲生……亲养,亲骨肉呀??!” “孺人,孺人……”相里氏看着自家姑娘,坚定地重复:“种种,皆与孺人无关!这太子宫中,上有皇太子,中有两位良娣,还有诸位孺人……” 相里妪:“二女乃殿下之女,乃柳姬之女。孺人……已做了‘太多’!” “不错,我已插手过多!”萧孺人沮丧地放下手,黯然神伤:“保氏,我不是不知道……非我女,多管了,有人会说闲话,弊大于利。可,可……” “谁能想到,堂堂天家之孙女,何等尊贵,竟过得比佣人都不如。”萧氏仰头,向乳母求证:“保氏,我们家执事家老女儿孙女……都比二女过得好,对不对?对不对?” “对呀!可谁又能料到看上去如此柔顺谦恭的柳姬,会虐待亲生孩子?!”相里氏闻言,沉痛地点点头——萧氏家族待下人素来仁厚;别说管家级别的,小头目小执事的孩子最少也能丰衣足食,没听说随随便便朝夕打骂的。 “弊……大于利?”萧孺人的嗓音听山去十分艰涩:“就因为人人都这样想,我、郦孺人、周孺人、栗良娣、周良娣都这么想,所以,二女才在大家眼皮子底下被长期虐待……阿?” “娘子,娘子,非吾家小娘子之错……”相里氏竭力宽慰着萧孺人,连在娘家时的称呼都带出来了。 发现女主人的情绪低落,神情凄迷, 相里氏急忙扯出个比较有趣的话题:“孺人,家里派人来过……” 一听到娘家,孺人萧氏的注意力立刻被成功吸引掉:“哦?家里?父亲母亲可安康?还有我阿母?” “君侯,侯夫人,还有如夫人皆安。”相里氏对转移话题的效果相当满意,站起去搬长案上的盒子——大大小小的漆盒竹盒:“夫人给您稍了许多物什……还让捎话,说医药供奉说啦,您阿母今年身子安稳,没犯病,您尽管放心……” “阿母。”听到生母情况稳定,萧孺人露出快乐的笑容。 相里妪则一一打开诸多盒子:“孺人,干莲子、干荷叶、干菊花、干百合、栗子干、清逸香……都是家里专为给您和阿珠贵女准备之消夏用物。嗯,连秋冬要用之补药都有。” “母亲……何意呀?”萧孺人听到这些品名,颇感到诧异——干嘛事无巨细准备那么多?食品啦药材啦,宫里也有啊! 将打开的盒子一一重新合上盖子,相里氏不需提问,主动转达:“夫人说呢,宫中物件虽多,但如今之太子宫前景纷乱,各方纠缠不清,未来几个月恐怕不会太平。孺人良善,惯不会与人争锋,别为了些用度小事给人制造惹是生非之机。” 这样一说,萧氏马上就明白了。 不自觉地拢拢领口,盛夏的季节,太子宫萧孺人突然觉得凉意。 ‘难道,又要开始了??’她可是清清楚楚记得,当年郦孺人和栗良娣生下皇孙的前后,太子宫曾发生过什么——无论多小多无足轻重的事,都会莫名其妙演变成一场风波,还一波连一波,没完没了。 “孺人……”整理完,相里氏倒杯水送到萧孺人手中:“夫人讲,就用家里,省心省事。不够了,就捎话,家里再送进来。不用担心,夫人和长公主皇太后那边知会过了……” “母亲……深思熟虑呀!” 萧孺人听后,心神稍定,打定主意大不了到时候关紧院门,守着女儿过自己的小日子,任外面是天翻还是地覆。 仅仅看表情,乳母就知晓自家孺人在想什么,暗暗地摇头——委实太消极了,只知自守,没任何进取之心。 “孺人,其实啊,男女情爱之道与兵道相仿……”相里氏情不自禁地加以劝导。 “兵道?”萧孺人怀疑地看乳娘。 “然也!和用兵之道相仿……”乳母语重心长地说道:“……以‘攻’为主呀!” “保、保氏……”萧孺人的脸一下子就红了,呐呐地不知所措——这,这说的都是什么呀? “孺人,不信你看看郦孺人,她既不如孺人您标致也不如孺人您有谈吐,可却比您……”说到这,相里氏顿一下,叹口气直接跳到重点:“郦孺人哪回不争?哪回不抢?最近还抢主持满月呢!” “办满月?郦氏不可能得逞。”萧孺人对这点很笃定——左右两良娣难得一次的联合反对啊,皇太子绝不会答应。 相里氏悠悠道:“就算不成,她也成功了一半。” 武陵侯的女儿不解:“嗯?” “孺人,”乳母相里妪慢腾腾地解释:“只要皇太子注意到她,就成功了一半。会哭娃……才有奶吃!” 这样的谈话内容让萧孺人备感压力,这次换她急着换话题了:“保氏,母亲有没有提到‘公主’?家里打算为大兄尚哪位公主??” 深深瞅女主人一眼,相里妪顺从地跟着答道:“侯夫人倒透露过一些,好像……大郑公主?亦或……石公主?” “大郑?郑良人长女?”萧孺人好不吃惊,直观地说道:“石公主容易理解,可……大郑?为什么不是阳信或平度?有兄弟为王啊!” 公认的,有同母兄弟的公主能为夫家带来更多的利益,因此也更受欢迎。 相里妪突然有了谈笑的兴致:“孺人为何不提栗公主?” 萧孺人好笑地瞥乳母一眼:“保氏开玩笑吧?内史公主许配隆虑侯了哪!” 乳母淡淡笑:“还没许配之时,夫人和君侯也没动过那念头。” “与储君一母同胞,的确太高贵了……”含笑说了这句,萧孺人心中一动——难道这就是原因? 太子宫孺人喃喃地念:“听君父讲过……萧氏再经不起挫磨了!” 相里氏低垂下眸,无声地叹息。 似乎听到里间女儿的声音,萧孺人伸出手。 乳母相里氏顺势搀女主人起来。 “大郑……也不错。有兄弟之公主,必定比无兄弟者桀骜……”萧孺人一边往里走,一边连连笑着评论:“至于象内史公主那类性情……” “恐怕,也就馆陶姑姑之子才‘消受’得起噢!” ★☆★☆★☆★☆ ★☆★☆★☆★☆ ★☆★☆★☆★☆ ★☆★☆★☆★☆ “禽兽!柳氏……该千刀万剐!” 随着低低的诅咒,一把云白色的棋子被抛在棋坪上。其中的大半跌落地面,连跳几下,滚出去很远。 “孺人?!”年青宦官一惊。 快步走到帘外张张,令两个大丫鬟都出去房门外守着,杜宦官这次回来压低了语音以荆楚方言和自家女主人谈:“孺人……何必生气?打就打呗,不会出大事;好歹柳氏膝下就此一女,十月怀胎亲生。” 在宦官杜居易看来,谁生的小孩谁操心,连亲生母亲都不喜欢的孩子,压根不值得其他人费神。 周孺人没搭茬,离开棋局,走去小榻上歪着。 看女主人不高兴,杜稹端过盘冰镇过的荔枝,捧到周孺人唇边:“孺人……” 荔枝果,鲜艳芬芳。 小周氏被勾起了兴致,捻起一枚来闻闻,问:“新鲜。哪儿得来?” “新入京之贡果,今年头一批。”杜宦官笑意融融:“太子宫就分到一篓,两位良娣一人一半。右良娣将大半都送了过来。” ‘啪’! 红果被扔回果盘,孺人周氏整个身躯躺进窄榻,冷了脸,闭上眼睛。 “孺人,右良娣毕竟乃同姓姊妹,同一祖父……” 端着一盘荔枝,杜居易尴尬地笑笑,并不放弃:“现在太子宫,以后未央宫……以后日子长着呢!孺人,宽宽心吧……别亲痛仇快,让外人看了笑话。” “外人?她周朵和谁见‘内’叻??!” 小周氏突然袭击,几乎将杜宦官推成一个跌倒:“拿开,快拿开!谁稀罕她装腔作势小恩小惠?恶心!!” 杜居易无奈,只能端盘子摇着头退下。 “居易……”小周氏扬声,又叫回了亲信内官。 宦官以为女主人改了主意,不禁大喜,颠颠地转回来:“孺人?” 小周氏淡淡吩咐:“从箱子里取匹绸子,再拿半吊钱,送去给左女。” “孺人,您这……”杜居易知道左女是柳姬身边最得用的大丫鬟,却不懂女主人为什么要这样做。 “让她尽力劝劝……得个空,就把二女引去萧孺人住处。”周孺人伸伸腰,懒洋洋地,好像在解释,好像又不是解释:“萧氏为人……心善。这太子宫中,也就她肯搭把手了。” ‘唉!这都第几回了?’ 发现自己数不过来,杜宦官苦笑着向女主人行个礼,悠悠地说道:“其实,孺人,这太子宫中心最善者并非萧氏,乃孺人您。” “胡言!” 小周氏重重‘哼’一声,翻个身,不理人了。 作者有话要说:秋季的最后一个节气“霜降” 据《月令七十二候集解》称,“九月中,气肃而凝,露结为霜矣。”意味着地面气温会降至0℃以下,水汽凝结成霜。 ··········································· 最近因犯了牙疼,更新不大规律 表生气哦, 我也为此苦恼得很哦(=__=)! 后半章奉送,以表我之歉意^_^   ☆、第46章 丁酉壮举·翁主 八月,天气愈发的炎热。 郑重其事地委托窦表姐照料胡亥,馆陶翁主告别亲爱的祖母,坐上母亲那装饰华丽的凤舆,去往未央宫宣室殿。 娇娇翁主颇有些遗憾,因为今天不能带上兔子; ‘胡亥,胡亥,对不住。不是故意不带你,而是……’ 想到即将面临的挑战,馆陶长公主的女儿捏紧小手绢儿,又紧张又——兴奋。 ★☆★☆★☆★☆ ★☆★☆★☆★☆ ★☆★☆★☆★☆ ★☆★☆★☆★☆ 未央宫外,等候的人并不多。 但守卫宫禁的汉军无论是表情还是仪容都比平日肃穆端正许多,就连队列也齐整好些。 今天是诸侯拜谒天子的日子, 按惯例,这一天,无论是长居长安还是才入京不久,侯爵们都会一齐进宫,向至高无上的皇帝陛下表示敬意。 尊贵的大汉列侯们头戴高冠,身着正规的礼服,足踏云头履,腰系叮叮当当的玉组佩,在未央宫城的宫门之外静静恭候。 绝大多数侯爵年纪都不小了,通常都是四十开外。 在一群虽然仪表堂堂但鬓须花白满脸皱纹的中老年大叔中,年轻的曲逆侯和隆虑侯有如大片秋菊丛中两株盛开的罂粟,阳光般显眼。 ★☆★☆★☆★☆ ★☆★☆★☆★☆ ★☆★☆★☆★☆ ★☆★☆★☆★☆ 窦太后的长乐宫外,也等着一溜人。 与天子陛下的未央宫不同,站在太后宫门等待召唤的这些人可算不上是‘贵’人。 没有花纹的袍服,简单的冠帽,普通衣料缝制的腰带,没一件与金玉沾边的饰物……所有这些都在暗示这群人地位的平庸。 然而,宫廷守卫们却对其十分礼遇,颇为客气。 他们是黄老学派的领军人物,受大汉帝国皇太后的正式邀请来长乐宫讲解学问。 大学问家啊! 能不尊敬着吗? ★☆★☆★☆★☆ ★☆★☆★☆★☆ ★☆★☆★☆★☆ ★☆★☆★☆★☆ 未央宫和长乐宫之间的距离,不太远但也不怎么近。 天上架有联通两座皇宫的‘复道’,那是为帝后通行准备的。当然,普通官吏和贵族也可以从一座宫城走出,徒步进入另一座宫城的门。 而馆陶翁主陈娇,从不走地面! 陈蛟仰起头,遥遥地凝视凤辇经过复道。 虽然离得很远,虽然看不太清,但陈二公子依然能确定那上面坐的是妹妹阿娇——长长的飞舞着的纱帘,灿烂的金色和云一样的白,是初夏时候新调换上去的;都是陈小侯的主意。 ‘那时……阿母还说要选正红呢!’ 隆虑侯赏心悦目,笑得分外高兴:‘金红两色放一起太撞,还好没用。’ 一道阴影,出现在前方的地面上。 背后,传来不算熟悉的声音:“陈公子……” 陈二公子一回头,就见不知什么时候曲逆侯陈何站到了自己身旁,也仰脑袋看复道上的动静。陈蛟很客套地回应:“曲逆侯?” 陈何扬了扬下巴,点点高高的天桥复道,问:“复道……肩舆之上,馆陶翁主耶?” “然。”隆虑侯陈蛟点点头——众人皆知,阿娇经常在两宫间跑动。 “宫人多传言曰,”曲逆侯半眯起眼,扭扭嘴角,微笑道:“章武侯贵女及翁主……之逸容妍音,堪比古之‘西施’‘郑旦’,绮丽……” 陈蛟一听,脸色立变, 猛拂袖袖退开半步,横眉怒目:“曲逆侯何……慎言!” ‘怎么了?怎么了??’对上长公主次子冰冷冷的目光,陈何微微怔:‘干嘛反应那么大?!拜托,我是在夸你妹妹出色啊!’ 隆虑侯怒色更浓,连周围原先未曾注意到的其他侯爵也发觉不对了。列侯们纷纷地看过来;南皮侯窦彭祖更是中止了与东阳侯张相如的谈话,举步就向这边走。 “舍女弟拙,焉敢当夫差爱‘妾’之赞?!”大汉隆虑侯几乎是咬牙切齿将这句话讲完的。 话说,皇帝胞姐还有陈氏兄弟都一样,最恨有人拿阿娇来说长道短——哪怕是夸赞,也不行! “哎呀!”现任曲逆侯陈何终于意识到自己一时没考虑仔细,说错话了。 “咳,咳咳!陈何呀……” 须发苍白的平阳侯背了手,慢腾腾挪步而来,一副长者教导不懂事青少年的口吻唠唠叨叨地数落曲逆侯:想西施和郑旦本是乡野女子,被勾践送去吴国的贡女,原就谈不上高贵。后来夫差败亡,城陷国破,两人又做了‘亡国妾妇’。如此卑贱的不祥之人,提她们做什么? “唯唯,唯唯……” 见有人来和稀泥,陈何忙不迭就着坡下驴,分别朝一老一少长揖到地:“平阳侯……隆虑侯呀,吾一时失言,失言!恕罪呀,恕罪。” 陈蛟挑高眉毛,正想再说些什么。 打城门内走出一名内官,向众位侯爵行礼,通告‘进宫的时辰’到了。 各位侯爵不管之前在忙啥,此时一律整理衣冠,排队入宫。 ★☆★☆★☆★☆ ★☆★☆★☆★☆ ★☆★☆★☆★☆ ★☆★☆★☆★☆ ‘好吧,好吧……’ 馆陶翁主阿娇认为,阿大还是很照顾她滴! 因此上,比两位兄长还有皇子表兄们幸运,她需要面对的不是‘汪汪叫’的小狗,不是圆嘟嘟的乳猪,不是‘叽里呱啦’的鸡鸭鹅,更不是可耐透顶的兔兔! 而是一条中等大小的——鱼。 ‘至少,不会有乱叫,’ 阿娇吸口气,下意识地摸了摸剑鞘:‘也不会有很多血……’ 触感,十分的陌生。不是原先用惯的那把。 梁王舅舅送的西周古剑价值连城,极具观赏性和收藏价值,可惜就是实用性太差——顶多合适在餐桌上切切烤肉。这把是崭新的,才开刃的,雪亮亮锋利,是皇宫为禁军武官配备的制式武器之一。 鱼儿在跳,甩甩甩尾巴。 天子在微笑,目光中饱含期许与鼓励。 ‘阿大说,做得好就能参加秋天的大狩猎,大……狩猎哦!’想到鬃毛油亮的骏马,占地庞大的猎场,旌旗招展,人喊马嘶,阿娇立刻感到热血上涌:‘汉军启动,精英尽出,有老虎,黑熊,野猪……’ 对敬爱的皇帝舅舅报以一朵大大大甜笑, 娇娇翁主握紧剑柄,盯着青鱼,稳稳地走上前……   ☆、第47章 丁酉壮举·公主·上 虽然共一位皇帝父亲,尽管同住在未央宫, 异母所生的帝女们彼此相处的机会却实在不多;只除了——上学。完成课程后,女孩子们有时会结帮寻伴地聊聊天,聚一聚。 下学了。 黄门宦官在前头引路,宫娥女官左右环伺,大大小小的公主们在前呼后拥中走出学堂。 小公主耐不住性子,也不管头顶上烈日炎炎,早叽叽喳喳没天没地嬉戏去了。 正值议婚年龄的少女公主最怕晒黑,才不会与小妹妹们一块儿闹腾;很自然地脱离开,自成一体。 竹木搭建的架构上爬满了层层叠叠的翠片碧盖, 抵挡住从天而降的火辣辣阳光,为皇家的帝女们遮出一路的阴凉。 将随侍的从人留在外延,几位公主顺着凉棚慢悠悠地走。 落在后面的大郑公主一边走,一边朝后看;捡空档悄悄拉石公主,轻轻地问:“骊奴,德邑?德……邑?” 刘嫏公主总是挥不去心头浓浓的罪恶感——联手搞个‘声东击西’,蓄意撇下异母妹妹刘婓;如此做法会不会太过分了? “阿嫏,多虑矣,多虑矣!”石公主满不在乎地耸耸肩,招手从小妹妹群中召来小郑,一手牵一个追上姐姐们的大部队。 绿荫中段的地上有个小案,上头放了张‘琴’。 在钩金丝的双层轻纱覆盖下,琴徽与丝弦隐隐若现。 小郑公主属于纯被姐姐们拉来作陪的,不上不下的年纪正是童心未泯;几个小快步抢上去,抓了纱盖随手一抛,另一只手在琴弦上这通乱拨乱挑…… “叮,叮叮……” “呤,呤呤呤……” “当,当当,当……” ——七零八落的乐音在空气中回响,荡漾! “阿嬛,阿嬛!”大郑公主刘嫏急忙拦住妹妹,取过宫娥捡回的金丝纱,给琴身仔仔细细重新盖好:“不可!此乃内史阿姊之琴。” 青葱纤指,点点琴头的横截面——栩栩如生的飞燕穿柳花纹下,有用金米分烙的内史公主封号。 刘嬛公主吐吐舌头,十分不满地嘟哝了些‘有啥了不起’‘就她显摆’之类的话。没刻意压低话音,所以在场的都听见了。 “扑哧!”石公主拿绣帕捂了口,眸中跳跃着毫不掩饰的赞同。 “哈哈……阿嬛!”南宫公主则连虚掩的姿态都懒得摆,挽了自家大姐的胳膊“咯咯”笑到直不起腰。 阳信公主比妹妹矜持许多,微微侧过身,远眺——似乎是在关心绿荫廊外玩耍的小公主们。 郑良人的长女大急:“细君!” 小郑公主刘嬛只得不出声,悻悻地,小嘴嘟得高高的。 “阿嫏,何须如此……”南宫公主找了块靠近琴台的平顶矮石,一屁股坐下来,挥着衣袖给自己扇风:“阿嬛之所言……不虚!” 停一下,不顾姐姐阳信的摇头暗示,南宫咬咬嘴唇,终究情不自禁抱怨出来:“栗公主,素恃其琴技……傲人……” 小郑扯扯姐姐的裙带,得意洋洋扮地鬼脸——怎么样?怎么样?不光就我一个这样想吧? 大郑公主伸出手,警告地掐亲妹妹一把。 ‘看样子……南宫,多半又输了。’扭头看看王美人家的二公主,刘嫏暗暗思忖:宫里的女孩子——包括住长信宫的两位外姓贵女——就数南宫和内史喜好弹琴。两个人经常明里暗里的斗技;而前者,赢少输多。 有同样想法的显然不止刘嫏公主一个。石公主若有所思地瞟瞟王美人家两姐妹,好奇地问其中的妹妹,是不是又比琴了?还是教琴师傅当的裁判? 南宫公主闷闷地点头。 “南宫呀……栗公主之琴技,素为傅所称道也。” 石美人的女儿露出欢乐的神情,万分友好地予以安慰。言下之意就是,既然宫里的专业高级琴师都如此评价,比不过也属正常,不用太放在心上。 ‘哪儿呀?!实打实是我弹得比她好!而琴傅就因为内史是皇太子同母妹,次次都偏袒她!’南宫公主越想,气越不打一处来:“琴傅何其不公,媚栗太子……哎呦!” 二公主没能继续——她家大姐用指甲尖掐她呢! 与嘴角笑意不协调的,是阳信大公主眼中的怒意——又乱说话?都着了人家道了,知不知道? 南宫公主一惊,连忙闭嘴。 动手理一理本来就纹丝不乱的宫带和玉佩件,阳信公主笑吟吟地给打岔, 直调侃谁会在这时节有这份闲功夫去关心什么琴啊谱啊的?现下栗公主无论是早退还是缺席,都再正常不过——准新娘哪来的时间上学抚琴?忙着喜滋滋绣嫁衣备嫁妆都唯恐来不及哦!是不是啊,石公主妹妹?石公主妹妹?? 这语气…… 石公主面色一黯,继而一凌,扭头惊疑不定地望着大郑公主,做无声质问:‘你?是你,是你泄露给她的?’ 刘嫏公主也吓了一跳,紧张兮兮地悄悄摆手;投向阳信姐姐的目光,惊慌中带着钦佩:石公主的心事,一直藏得很好——或者,一直自以为严密深藏——在自己面前也不过偶尔露个二三分。阳信姐姐是如何察觉到的? 对两位异母姐妹的不安仿佛毫无所觉,阳信公主温温婉婉地念叨几句‘琴不能长时间放在室外’‘会伤木质和音色’,就让跟自己的宦官将琴捧了,送去栗夫人的住处。 琴案,空了。 不远处,传来小公主们笑笑闹闹的声音;几位大公主之间,却变得冷场。 见几个姐姐都不说话, 小郑公主刘嬛开动脑筋,寻找新话题——大家有谁知道,内史姐姐既然都来上学了,为什么要突然早退?? ★☆★☆★☆★☆ ★☆★☆★☆★☆ ★☆★☆★☆★☆ ★☆★☆★☆★☆ 宫绦上的各种美玉配件,纠缠着撞击着, ‘玎’‘玎’‘珰’‘珰’,乱响纷纷。 杂金镶珍珠的裙摆,在迅速移动的双腿的影响下差不多飞翻过来,引得观者阵阵惊呼。 内史公主明白那些人干什么尖叫。 皇宫之内的贵人,除非是还处于儿童时期的小皇子小公主,哪个不是端着身份徐徐地细步?别说有品阶的内官女官,哪怕是个普通平头宫女,也不可能做出提裙子快‘跑’的举动。 估计不到明天——或者都不出两个时辰——关于‘皇太子胞妹失仪,举止荒唐’的闲话就会传遍宫内宫外,甚至整个京畿。 而这一切,她都顾不上了! “谎言!谎言!皆……谎言!!” 内史公主真想扯开嗓子,使劲儿大吼;但她知道,她不能。 宫道边,退避行礼宫人内官的惊讶表情告诉栗公主,只要有更进一步的‘离谱表现’,她必定会被众人合力——送——回母亲的宫室,从此寸步难行。 ‘阿母……明明说好了会竭力成全我和延表兄。’ 最信赖的母亲,这回却让她失望了!!栗公主忍着泪,直觉股股酸涩不停地从胸腔往上涌:‘可后来……魏其侯只来了一次,才一次,阿母就改口了。逼我嫁去馆陶姑姑家。’ ‘大兄……也明明保证不会为难表兄的。可现在,现在……’ 回想起适才表兄来和自己辞行时的落寞与神伤,内史公主的眼泪就忍不住了。 停下脚步,定定地看着掌中的水晶莲…… 当初栗延含情脉脉将莲花塞入她手中的浓情蜜意,还历历在目;迄今,才过了多久?已经—物是——人非? ‘为什么,为什么?我都答应嫁陈蛟了,他们为什么还不依不饶?!’ 栗公主几乎咬碎了满口的银牙:‘撤销皇太子伴读职位?不得入宫?这是公然打脸啊!这样一来,延表兄还有什么脸面在京都立足?’ “公主,公主!” 侍女们死赶慢赶追上来,手里举着她们公主在奔跑中遗落的黄金鸳头簪。 内史公主不理不睬,打量打量四周的景物,选定了方向,抱水晶莲花就往左边一条小路上跑。 “公主?公主……不可呀!”宫女们都吓坏了。 这条小路通往掖庭之外的宫内衙署区域;因为时常有入宫官员和贵族经过,宫中女子是绝不允许涉足的——违者,处决。 “公主?公主?!” 众宫娥无法,只得去找宦官帮忙:“速速,速速……黄门,黄门!” 这点空隙中, 熟门熟路的内史公主,早不见了人影儿。 ★☆★☆★☆★☆ ★☆★☆★☆★☆ ★☆★☆★☆★☆ ★☆★☆★☆★☆ 诸侯走到未央宫内的官署区时,得到消息: 说天子现在于宣室殿正忙,大概需要再等一个时辰才有空接见各位列侯。 入宫遇到此类情况,相当寻常。 大汉侯爵们不以为意,随遇而安地三三两两聊天谈地,闲散踱步,顺便欣赏欣赏宫中园林的夏日景致。 平阳侯体弱,只在附近转悠转悠; 曲周侯和武陵侯陪在他身旁,不知道说到些什么,详谈甚欢。 曲逆侯陈何后半路一直粘着陈蛟,没话找话,不辞辛苦地凑着趣。陈蛟知道这位是怕他将前面的对话传给长公主母亲——皇帝姐姐最讨厌女儿成为别人的话题——所以才表现得如此殷勤,也就有一搭没一搭敷衍着。 两个男人的客套中,突然冒出个女声,突兀而高亢:“隆…虑……侯!” 陈蛟闻声一愣,狐疑地转身,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看过去…… 然后,不敢置信地看到皇帝舅舅的女儿,他的表妹,皇太子的同胞妹妹,竟然像支箭一样飞奔着出现在他面前?!   ☆、第48章 丁酉壮举·公主·下 颊如,涂朱; 胸口,上上下下地起伏, 激烈的长跑,让呼吸变得急促…… ——各种表现,非常符合人们臆想中急着会爱郎的多情少女形象。 “公……主?”目光在曲裾摆缘袖缘的刺绣花纹上稍作停留,曲逆侯陈何拍拍陈蛟的肩膀,干笑几声,主动退开去五步。 年长的列侯门彼此瞧瞧,也相继识趣地找地方回避;轻轻笑着,互相低头交换些‘如今女孩子胆真大’‘居然婚礼前来会面’看法。 好心的人们给‘小两口’留出足够的私密距离。 隔一段看过去,撇开内史公主稍显凌乱的头发与衣裙不谈,这对小青年还真称得上——男俊女靓,俪影儿一双。 不过,若大家能清晰听到两个人的对话…… ★☆★☆★☆★☆ ★☆★☆★☆★☆ ★☆★☆★☆★☆ ★☆★☆★☆★☆ ↓↓↓↓↓↓ ↓↓↓↓ ↓↓↓ ↓↓ ◆ ↓↓ ↓↓↓ ↓↓↓↓ ↓↓↓↓↓↓ 鸳头金簪应该是一对儿。 左边的簪子还在,右边的……则不知所踪。 脂米分,污了; 虽不明显,然而的的确确被从额角发际流下的汗水弄污了。 双鱼金片连成的腰带下, 一根宫绦上系的冲牙插到另一条丝绦上的玉环中央,看上去混乱而诡异。 精雕的木屐; 原该雪白雪白的罗袜上,呈现深深浅浅的泥斑——想不看见都不行! ↑↑↑↑↑↑ ↑↑↑↑ ↑↑↑ ↑↑ ◆ ↑↑ ↑↑↑ ↑↑↑↑ ↑↑↑↑↑↑ 陈蛟没摇头,也没说话; 只有一闪而过的眼神才透露出他内心深处的想法——这不体面,很不体面! ‘阿娇还咬不准字眼儿的时候,就知道不梳头不洗脸不穿戴整齐不能出门。见鬼,你栗公主现在都多大了?!’身为一名小正太时期就积极为妹妹配首饰打花结的能干兄长,隆虑侯对内史表妹之不修边幅本能地看不过眼。 好在,隆虑侯是个守礼的——臣子。 “公主!” 陈蛟举双手揖礼,话音语调之恭敬平稳与任何一个知礼守份的大臣没什么两样。 “从……兄。” 内史公主也好不到哪里去——皇家的儿女中,栗夫人家这几个和馆陶长公主那边一向交往少,尤其是女孩。 沉默, 沉默, 依旧是是沉默…… 栗公主在等待,等待——通常,先开口的人,气势都会弱上三分。 大汉的隆虑侯却没首先发起谈话的意愿,就那么闲闲适适地站着,嘴巴闭得与河蚌一样紧。 栗夫人的女儿等啊,等啊,等! 终于,勃然而怒。 这是冷落, 是漠视, 是一种隐晦但却不容抗辩的——冒犯! 别提什么‘君子少言’‘沉默如金’的废话。 作为近支亲属,内史公主从小就见识过陈二表兄有多能说会道:除逢年过节外难得一见的皇帝父亲看到馆陶姑姑的这个小儿子,眼睛都会笑,数度夸赞。性情冷淡的祖母皇太后就更别提了,哪次没被哄得团团转? 握紧手中的水晶莲,内史公主强压着心头的恼意,开腔:“从兄……有何言?” ‘什么没头没脑的?喂喂!拜托搞清楚是你来找我,不是我去找你好不好?竟然问我有什么话讲?’隆虑侯奇怪地看看内史表妹,面无表情地慢慢、慢慢摇了摇头。 ‘没有嘘寒,没有问暖,没有……即使不牵扯到婚事,我们总还是嫡亲姑表兄妹吧!一句问候都没有?’栗公主愤愤不平,思忖眼前这位哪是没话题,纯粹不想说罢了——就连阿娇不能言只能听的情况,陈蛟都能自说自话乐呵呵陪上半天,把妹妹逗得眯眯笑! 太阳,又升高了些,离正午的凤凰不太远了。 陈蛟仰头看了看,向宫道旁挪了半步,好让树荫代替掉照到头顶的阳光。 注视表兄在光影变幻中的面容,内史公主愣愣的,眉头蹙起,神思迷茫。 飞快地调转视线…… 栗夫人的女儿甚至顾不得这是相当失礼的举动,让隆虑侯当时就皱了皱眉。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内史公主就尽力避免瞧陈蛟或与他相处。 不仅仅由于馆陶姑姑和自家母亲间的芥蒂,也不是陈二表兄曾招惹过她,只因那张脸——太象已故的临江王了。 ‘仅仅长得像,仅仅是外表。阿兄、阿兄……不会回来了!’深深吸口气,内史公主定定神,尽量用平静的语气问陈表兄,最近有没有向她的皇太子长兄提过什么要求? ‘要求?一不可能退亲,二不在乎你的嫁妆……我有什么要求可提?’隆虑侯陈蛟想都不想,爽爽快快回复一个字:“无!” 惜字如金? 惜字如金?? ‘哇!多说一个字……会死啊?’内史公主气结,越发觉得这门婚姻的前途晦暗——不愿沟通,是否代表着认为不值?不值得费神,不值得劳心,不值得…… “从兄……观汝陈刘联姻……何如?”明白这样问不妥当,但内史突然萌发了了解表兄心思的冲动,并立即付诸于行动。栗夫人的女儿迫切希望弄明白未婚夫对自己,对这桩婚姻,对二人未来的看法。 ‘这丫头打什么主意呢?’陈二公子狐疑地扫视扫视麻烦的皇家表妹,暗思腹诽:‘想套我的话?找借口不嫁?然后,把退婚责任都推到我头上?’ “无他……唯父母之命,合两姓之好矣!” 勾勾嘴角,陈蛟不咸不淡地微笑着,轻飘飘吐出放之四海皆无错的全能型答案;而且无关乎如何个人条件和感受。多善良,多美好!无懈可击啊! ‘非但五官象,连表情也象!’ 伴着一阵心痛,内史公主同时也一眼看穿了陈蛟的真意——言不由衷,纯粹敷衍! ‘这就是我要嫁的丈夫?要共度一生的良人?!’栗公主感觉喉咙口,一阵阵发苦:‘敷衍了事……没半点儿关心,没半点儿在意,没半点儿真诚?!’ 水晶莲花的花瓣尖,刺入掌心。 微冷的感觉,由指尖渗透,渗透入心肺——是尖锐的,凉凉的痛。 ‘仗着和阿兄长得像,两位兄长百般礼让、亲厚;父皇破格优待,封侯万户……’面对与亡兄酷似的相貌,栗公主悲愤难当:‘好处占尽,竟连句真话……都换不来?’ ‘太可恶啦!虚伪!!’ 头脑一热,内史公主举高水晶莲,用力地扔出去。 什么都不为,只想撕开对方的——伪装! ★☆★☆★☆★☆ ★☆★☆★☆★☆ ★☆★☆★☆★☆ ★☆★☆★☆★☆ 莲花敲到宫道边的树上; 落下,砸上一块石头……缺了两片花瓣。 进贤冠歪了。 一溜刺目的红色从隆考虑侯的鬓边滑落,沿着下巴滴在官衣之上。深衣是深色的,痕迹不显,不知道的会以为只是不慎沾到水,弄湿了一块。 开封侯陶青无意中瞥过‘小夫妻俩’,见此情景,惊呼出声:“上帝?!” 曲周侯,平阳侯,南皮侯等诸位侯爵停下闲聊,循声望过去,俱都瞠目结舌,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怎么才一转眼,情意绵绵的楼台会就改成危机四伏的杀夫案了? 看看流血不止的未婚夫表兄,再看看地上残缺不全的水晶莲花, 内史公主怔怔的,怔怔的,简直不敢置信——为什么不躲?为什么不躲?他陈二公子公认的武技杰出,矫捷绝伦;没道理躲不开啊啊啊??? “阿硕,阿……硕!” 南皮侯窦彭祖匆匆慌慌跑过来;做臣子的不能指责皇家公主,先紧问表外甥感觉如何。 与两人所站位置比较靠近的侯爵们也一拥而上,七嘴八舌,帮着检查长公主儿子头上的伤情。有热心的,赶去附近的几个宫内官署找创伤药。 众人的目光,象蜂群的刺…… 内史公主惊惧难堪之下,不知所措; 加上前面在烈日下的剧烈运动,终于‘嗯’的一声,双眼上翻,就地软了下去。 乱上添乱啊! 如此,诸侯们更加忙了——栗公主还和陈公子不同,女眷多有不便;众人只能现寻宫女来帮忙照料皇帝女儿。 大汉隆虑侯拿块丝帕按紧伤口,立起眼打量横躺的公主表妹未婚妻,长长吐口气,腻烦得不得了:‘拜托!我才是那个莫名受伤的无辜人士……好不好?’ ‘怎么被袭的还没晕,攻击的就先倒了??!’ ★☆★☆★☆★☆ ★☆★☆★☆★☆ ★☆★☆★☆★☆ ★☆★☆★☆★☆ 皇宫里的新闻好像插上了翅膀, 飞向内廷,飞向长乐宫,飞向宫外,飞向各个官署,飞向京都长安城数目众多的宅院和豪门…… 不到半个时辰,‘内史公主行凶打伤未婚夫’的奇闻就传遍了长安上层圈子的人家。 闻者,无不惊诧万分;首当其冲的感觉就是怀疑此说的真实性。可叹当场有那么多位高权重的侯爵,由不得人不信啊! 当事人内史公主,被闻讯而来的皇太子刘荣带走,送回了后宫母亲的居处。 伤者陈蛟,则被急送馆陶长公主家。 本来是要送长乐宫的,皇太后有召命的。然而,隆虑侯带着伤婉言坚拒——不是儿童了,就是亲孙子也必须避嫌——所以还是回了母亲的官邸。此做法传出后,长公主次子的‘知礼’‘守份’的美名远扬,深为所有听闻的勋贵大臣赞誉。 随着少主人的意外受伤,主母与小翁主的偕同出宫回归,各方亲朋纷至沓来的探望……馆陶长公主的宅子很快沦入一片繁忙。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推开窗, 然后发现自己好困惑哦! 迎面而来的空气,潮湿而闷热;完全是初夏的感觉嘛! 穿不住最薄的毛衣,只能将已收起来的夏季T恤重新翻出来。 真不敢相信已经入十一月了。 这是我有生以来遇到的——最长的夏天。   ☆、第49章 戊戌转折 窦太后第一道谕令没能接回孙子,第二道谕令就是宣令栗公主来见。 内史公主没有来。 倒是皇太子的生母栗夫人摘尽簪环,披散着头发,只着素色单衣,徒步走到长乐宫门口……哭哭啼啼,口口声声请求“恕罪”——据当时值守的禁宫将士们后来议论,那架势,就差背几根荆条了。 这算不算另一种挑衅?? 就在满京都的宦门勋贵擦亮了眼睛、兴致勃勃等候宫斗大戏上场时,太子太傅窦婴携当朝太尉周亚夫闪亮登场! 一个进太后宫拜谒的堂姑母,另一个则留在宫门口,恭恭敬敬将皇储母亲‘请’归了未央掖庭。 而出乎重臣和勋贵预料的, 素来疼爱女儿一家的窦皇太后接下来除了不断派出太医,询问陈蛟伤势的情况和从宫里药库给孙子淘各种创药滋补药,对这次莫名其妙的袭击事件再没任何追究。 皇太子刘荣在事发的当日就被皇帝叫去了温室殿。 具体谈了些什么,没人知道。但有碎嘴的宫女宦官漏出,刘荣太子从殿内出来时,踩在石阶上的步履有些儿不稳。 不过诸如此类的小道消息,可信度到底能有多少——同样没人知道! ★☆★☆★☆★☆ ★☆★☆★☆★☆ ★☆★☆★☆★☆ ★☆★☆★☆★☆ 一般来说,养在深宫的贵女哪怕性子烈,火气旺,有点子力气,在行家里手看来也不过是花拳绣腿。 而长公主的次子陈蛟年纪轻,底子好,擅骑射,虽然硬生生挨上那么一下,想来所受的伤害也是有限。 长安的士宦们闲来无事,兴高采烈琢磨着皇宫里的良医好药和皇帝姐姐家的财势人手,结论都以为用不掉几天最多十多天,陈二公子必定能活蹦乱跳重新出现。 可没想到,随着时间一天天地过去,外人只看到医生几乎没个间断,珍贵药材更是如流水般不停地淌入皇帝胞姐家,皇太子系的高官贵族被一次次拦在长公主官邸门之外…… 隆虑侯的康复,却——遥遥无期。 直到某一天…… 隆虑侯陈蛟,又、翘、家了! 之所以是‘又’,乃因为长公主的小儿子从吴楚之乱那趟开始,已不知出走过多少回了;有时候单人,有时候拖着长兄一起跑。 如果问这次翘家与之前诸多次有何不同, 那就是陈二公子史无前例地留了份家书——不是给母亲,是给皇帝舅舅的家书。 ★☆★☆★☆★☆ ★☆★☆★☆★☆ ★☆★☆★☆★☆ ★☆★☆★☆★☆ 天子不在宣室殿。 信函到达时,皇帝正在徐七子的居处,听徐青鲮吹笛子。 笛声婉转,动听…… 大内官低着头,小碎步走到台座前,双手捧上信札:“陛下,长公主,隆虑侯。” 天子接过,转身,就着烛光展开观看。 阅毕, 看一遍, 又看一遍, 再看一遍…… 徐七子看到帝王的动作,停了吹奏望过去。距离不近,徐青鲮辨不清帛上的字迹,只觉得疏疏落落几行,最多十余字。 见天子越看越有趣,捋着胡须笑个不止…… 徐七子好奇极了,兴起胆子笑吟吟问:“陛下,隆虑侯有何妙言乎?” “妙言?然,然也!” 皇帝瞧瞧侄儿的亲笔帛信,大笑着点头——可不是妙言嘛!言简意赅,诙谐意长。 将书信折了折,放进怀里, 天子又拿过同来的姐姐奏疏浏览一下,神情更见温馨。 徐七子见此,索性放下笛子,姗姗袅娜地走到皇帝身旁,仰头甜腻腻地问:“陛下……何乐为?” 看着眼前做小鸟依人状的姬妾,天子徐徐一笑,大掌摸上徐氏的细腰:“乐?非朕之乐,乃爱姬之乐也。” “妾身?”徐七子眨着水朦朦的眼睛,不解:“不知妾身……喜从何来?” 明明是多年熟妇,却时不时溢出室女才有的青涩懵懂——哪怕知道是装的,也别具趣味。 勾起绺鬓边的碎发,在指尖缠弄缠弄,帝王悠悠然欣赏徐氏异样的媚态:“‘八子’之位,爱姬可乐……意?” “陛下!”徐青鲮欢叫一声,立即投怀送抱。 温柔乡当前,天子陛下犹能记得招手叫过大内官,命他去长公主宅邸转达给姐姐的回复…… ★☆★☆★☆★☆ ★☆★☆★☆★☆ ★☆★☆★☆★☆ ★☆★☆★☆★☆ 翌日,皇室放出消息: 馆陶长公主次子与皇太子同母妹之前的所谓‘婚约’,乃口说无凭,实不成立。 若有误解…… 咳咳,纯、属——幻听!   ☆、第50章 己亥愤怒的大臣 ——大汉皇太子宫—— 时值中午。 室外阳光灿烂,热烘烘地普照大地; 太子宫光线良好、辉煌富丽的外书房里,却点满了灯烛——灯火通明。 太子太傅窦婴僵僵地端坐在主客席上,一言不发;他的身边,大汉最高军事长官周亚夫同样的正襟危坐,面沉似水。二十多名男士静静地跪坐在两位重臣的下方,虽只作常服打扮,但个个坐姿挺拔,仪态不凡。 刘荣盯着自己的恩师,颇有些忐忑。 ‘这回,妹妹可是得罪恩师得罪狠了!上帝呀……’大汉皇太子仿佛能够看到,跳跃的怒火在他老师窦太傅头顶上烧、烧、烧! “太……傅……”河间王刘德扫视扫视书房中众人——太子系的重要官员和贵族——再度恳请魏其侯的体谅:妹妹内史和母亲栗夫人的情绪一直不稳定。他本人已叫舅母以及自己的王后多多进宫去陪伴开解了,相信不久之后将会有所改善;实在不行,临江王后表妹也将入宫帮忙! “临江哀王后?” 魏其侯窦婴闻言,皱眉,果断地摇头——孀居的王后,不方便多进出宫闱;皇帝知道了,会十分不快的。 了解两兄弟的努力,太子太傅窦婴凝望皇太子和河间王半晌, 掉头与条侯周亚夫低语两句,伸指弹弹案面,宣布大家集中精力进入新议题:为皇太子储君之位的巩固着想,而今的局势,他们这些太子属臣必须得鼓足精神,竭力应对才行。 不长的讨论过后,话题很快转到某项迫在眉睫必须解决的问题:和馆陶长公主家的婚约解除了,皇太子的妹妹这下该嫁给谁? “太傅,太傅……”皇太子刘荣扭扭脖子,急切切开口,神情是相当的不自在:“归细君内史于……从弟延,可乎?” 片刻的凝滞后,外书房内一片大哗。 大臣们交头接耳,惊诧不休——天知道他们花了多大力气,才掩盖住栗延和内史的私情。 刘德最初也是微楞,与长兄对视一会儿,暗叹一声保持沉默。 感受到魏其侯条侯炯炯的目光,刘荣长舒口气,鼓足勇气断断续续解释: 既然和陈蛟的婚事已经告吹; 既然通过联姻与长公主姑姑缓和关系的计划已然落空,必须另觅他途; 既然内史公主如此烈性如此不愿; 既然,反正事已至此,何不干脆成全了妹妹和栗延? ——至少至少,还有内史能如愿、能高兴、能获得理想的婚姻与——幸福? ‘可怜的内史,可怜的妹妹……’ 想到小妹伤心欲绝的憔悴模样,河间王刘德迟疑一阵,也抬头用期待的目光望表舅窦婴——不是办不到,对吧!何必面面俱输?成全他们,至少让一方能得到幸福,不也很好吗?? 太子太傅窦婴却无一丝儿动容,冷冷地有如座铁做的巍峨高山:“殿下……何出此言?栗氏,无爵。依《汉律》,无土之家……焉能尚主?” 刘荣还想争取争取,边上的河间王刘德擒过哥哥的后绶,暗示性地扯动;前者回头,正对上弟弟不赞成的眼神。 大汉皇储颓然坐回座位。 刘德默默地坐近些,再近些……拍拍兄长的后背以示安慰。 见学生不吭声了,太子太傅窦婴暗哼一声,高声道:“内史主所降者,平阳侯奇之子,静侯窋之孙……太子时!” “曹丞相曾孙,平阳太子曹时?”河间王刘德沉吟沉吟,扭脸与哥哥汇报新一任未来妹夫的情况:曹时,不到二十岁,聪颖博学,乃勋贵子弟中的一流人物;加上平阳侯‘开国勋贵’门第,曹氏家族数代累积的财富——家世人品,足足配得上妹妹内史了。 ‘陈蛟的家世如何……本人条件又如何?不说万里挑一,千里挑一总有吧?’刘荣无奈地苦笑,腹诽不止,对未来绝不像河间王弟弟那样乐观:‘可结果呢?不称心……就是不称心!’ ‘等等,等等!光我们这边打算来打算去,有什么用啊……’ 转转心思,刘荣太子犹自不甘心地提出:“太傅,凡平阳事不谐,女弟可否许……” “殿下!” 就算是师尊,如此打断一国储君的发言也是极其失礼的。 不过,现在没人较真,也没人敢较真——大家都被窦太傅脸上的神情给镇住了! “凡……平阳太子不成,” 太子太傅窦婴须发皆张,几乎是呲着牙,一个字一个字地道:“曲、逆、侯……何,继之;轪、侯……苍,续之;东阳侯之子……” “轪、轪侯……利苍?!” 皇太子刘荣倒吸口寒气,吓得够呛,说话都结结巴巴了——轪侯要才有才,要势有势,相貌堂堂,位高而权重……然而,他已过中年,岁数都能做内史公主的祖父了啊! 想要据理力争,但对上表舅舅的眼睛。 窦太傅眼中,冷焰喷窜,确凿无疑地警告他的皇储学生:‘如果你再啰嗦一句,一句……我就绝不管你了!’ 刘荣肩膀一垮; 他知道,妹妹是在—劫——难———逃了! ★☆★☆★☆★☆ ★☆★☆★☆★☆ ★☆★☆★☆★☆ ★☆★☆★☆★☆ ——未央宫●中宫—— 椒房殿里,弥漫着一股子草药香。 在众目睽睽之下,热腾腾的汤药由黑黝黝的陶碗盛着,经皇子刘彻双手亲捧,被送入汉朝皇后的起居室。 这段时间薄皇后多病,厌烦人多,怕空气浊,平常只许最亲近的人入内照顾——这其中,自然包括了大汉的胶东王。 走过一道道帘幕…… 刘彻手举搁药碗的托盘,朝窄榻上的皇后母亲嘻嘻哈哈一鞠躬。. 宁女官屈膝,低头对胶东王行礼。 裹在层层绸被中的薄皇后见到儿子,暖暖地轻笑:“阿……彘!” “母后,阿母……”刘彻笑嘻嘻站直,抬步走到连扇屏风前的几盆室内花卉前。 手中的药碗,一倾。 药汁沿着条弧线没入花泥,瞬间——无影无踪。 空碗随手扔给宁女,刘彻在榻前的锦席上坐下,一面给母亲捶腿,一面问母后这两天的情况如何,睡眠好不好? 薄皇后露出欣慰的笑容:“可,可。” 忽然,皇后伸出手,按住少年亲王的胳膊,道:“阿彻,阿彻,去矣!” 刘彻暂停,故作不知地挑起眉:“阿母?” ‘这孩子,到现在……还装?!’薄皇后觉得好笑,也觉得感动:‘明明超想去的……’ “天子行猎,诸王、阿娇同行……阿彻,去矣去矣!阿母无妨……”拍拍刘彻的肩膀,皇后向儿子打包票自己一切好得很,刘彻尽管去参加围猎活动。 ‘阿娇第一次正式打猎,当然想去;况且,皇兄们都抽空相陪。可母后这里……’犹豫了犹豫了,胶东王很是举棋不定:“阿……母?” 薄皇后脸上,是满满的鼓励:“阿彻,阿彻!” ‘好吧!父皇说此次为京郊小射,并非上林苑大猎。当日去当日回,想来误不了什么。’主意即定,刘彻从女官手中抓过药碗,向母后行礼告退后,拎着空碗走出皇后殿。 目睹胶东王刘彻从椒房殿出来的宦官和宫娥们,又是阵阵热切切的议论: 当今皇帝的诸皇子中,数胶东王最懂礼义;尊礼奉法,服侍嫡母甚于生母,实乃难得一见的孝子( ⊙ o ⊙)啊! ★☆★☆★☆★☆ ★☆★☆★☆★☆ ★☆★☆★☆★☆ ★☆★☆★☆★☆   ☆、第51章 己亥栗公主的命运 ——太子宫·外庭—— 外书房的会议,成功结束。 做表舅舅的有私话和皇太子及河间王谈;其他诸位大臣心知肚明,自不会留下来碍眼,纷纷识趣地先行告退。 条侯周亚夫的一只脚才跨出门槛, 马上就有宦官小跑着过来,身子蜷成只虾米为大汉的太尉提鞋。 周太尉昂头、翘足,心安理得享受着太子宫内侍的专业细致的服侍。 耳边传来殷勤小意的问候:“太尉,周太尉……” 周亚夫一扭头,就见个很面熟的宦官堆了满脸的谄笑,正向自己行礼。 鞋子穿好了。大汉太尉先蹬蹬脚上的翘头履,感觉踩舒服了,才撩起眼皮不冷不热地问一句:“哦?汝次来,有何……事?” 这是典型的明知故问。来人其实周亚夫认识,是他名义上女儿周朵翁主宫里的亲信内官,经常来往。 宦官也有意思,装模作样的好似头回办此差事; 先不停地点头哈腰,然后恭恭敬敬请太尉大人去内庭——右良娣周朵已在凉榭备下美酒佳肴,要和皇太子一起请‘父亲’吃家宴。 太子宫里和女儿女婿吃饭,在周太尉本是常态;但今天,不知为什么却犹豫了。 伸脖子望望通往内庭的宫道——空落落的。 除了两侧林立的侍卫和宦官,再不见有人来,周太尉心里忽然也变得空落落,横想竖想,怎么都不是个滋味。 “嗯……” 冲内官挥挥衣袖,大汉太尉昂首挺胸,抬腿就往里走。 宦官紧紧巴巴跟着,走来走去猛然发觉不对——这的确是往内宅的路,但却不是通向右良娣周朵的宫室。 内官快走两步,赶到周亚夫的侧前方,欲拦不敢拦:“太尉,太尉!错矣,错矣!” “何?”周亚夫浓眉竖起,想都没想,一个大耳刮就扇上去:“错?乱语!” 深宫中端茶送水的阉宦哪经得起领兵大将的敲打?顿时跌倒路中,腮帮子立刻就肿起多高。 “吾……错?哼!!” 周亚夫一脚踢开摔地挡路的宦官,甩甩袖子,头也不回地离开。 “太尉,太……” 忠心的内官顾不得身上疼,连滚带爬起来,还想唤回条侯周亚夫;隔上一会儿,才吃惊地意识到周太尉走的路径还真——算不上是‘错’。 那条宫道虽与周良娣的殿宇风马牛不相及,却正正经经通向——周孺人的院子。 ★☆★☆★☆★☆ ★☆★☆★☆★☆ ★☆★☆★☆★☆ ★☆★☆★☆★☆ ——长安·郊外—— 马队从驰出京都城门到现在,足足半个多时辰了;可还没到达近郊的目的地。 江都王刘非策马打队伍头奔到队伍尾,折回来,又回到队伍前部;靠近亲兄刘馀的坐骑,老大的不耐烦:“阿兄,皇父……” “阿非!”鲁王刘馀摇摇手中的马鞭,用眼神止住弟弟的牢骚。 刘非不高兴地撇撇嘴,控制马匹与兄长的乌骓马同速,差不多成并肩。 可惜没过多久,江都王终究耐不住性子,嘀嘀咕咕了——哪有这样的?就为她一个,两百多号人在这大太阳底下慢腾腾地骑马‘漫’步?! 馆陶翁主没意识到,她在不知不觉之间拖了整个队伍的后腿。 由于不会骑马,甚至坐不稳马背。责任心超强的陈须哥哥唯恐人多马杂的环境下宝贝妹妹有个闪失,坚持非让阿娇坐前面与自己同乘不可;不仅如此,陈太子还压制着坐骑只准走路不许跑——而鉴于至高无上的皇帝陛下一直亲切地微笑着默许,别的人即便有所不满,也只能摸摸鼻子,识相地随着慢慢儿慢慢儿‘哒’‘哒哒’。 鲁王勾勾嘴角,在马背上直起身子,望望弟弟抱怨的对象, 一脸古怪地瞥瞥刘非,摇摇头,纳罕不已:‘老弟对女孩的态度,还真是……另类啊!怪不得江都王宫中妻妾成行,子嗣却那么单薄……’ 就大汉鲁王刘馀看来,如果世间的麻烦源皆是如此——有着乌云般的秀发,姣洁如白玉的肌肤,桃花瓣也似的面颊,蜜糖样甜美的笑容——就是再多添些个烦恼,又如何? 显然,江都王刘非在思想上相当特立独行。他的兄兄弟弟们可没他那种念头,个个围着娇娇表妹绕前绕后的,不亦乐乎。 “哒哒……” “哒哒哒哒……” 急骤的马蹄声从背后的京城方向追过来,追过来……越来越近;然后,减慢,减慢。 护卫天子的汉军自动进入警戒状态。 居后的人马中有骑士出列,迎上去询问。 不多久,消息传到前队:“禀陛下,乃胶东王。” 当朝天子点点头,表示知道了;依旧不紧不慢地前行。 刘彻来到父亲后面半步的距离,在马背上躬身行礼:“皇父……” “哦,阿彻呀!”皇帝微微颔首,不经意地挥挥手,示意第十号儿子随意随意。 胶东王应一声,催着马一边与半圈兄弟见礼,一边试图挤到陈表妹近前。 很难! 情况——不容乐观。 阿娇右侧有胶西王刘端和赵王刘彭祖;左边是中山王刘胜;后边,姨母王夫人的两个儿子刘越刘寄;前面……前面倒是空着! ‘问题是,问题是……’刘彻恼恼地扒扒头发,问题是陈须带着阿娇紧随皇帝——他做儿子的,总不能超到父皇前头去! “阿娇,阿娇……” 隔着一堆同父异母的兄兄弟弟,刘彻这个招呼打得颇为辛苦。 翁主表妹听到了,伸长胳膊,娇笑着冲刘彻表哥挥挥——大幅度动作造成重心偏移,身子一滑。 几张嘴冒出同样的惊叫:“阿娇!” “阿娇!!”堂邑太子猛收拢手臂,圈紧妹妹,低吼着警告小心点——从马上摔下去可不是闹着玩的! 抱歉地扫大家一眼,米分红的小舌头吐吐,阿娇垂低头乖乖听话。 ~·~流眄睇~·~ ~·~俏皮样~·~ ~·~如沐春风~·~ 刘彻感觉之前因疾马奔驰引起的燥热感,至此,尽消。 拍拍马脖,胶东王溜溜达达停在圈子的外围,安安心心打着他的小算盘——不急不急啦,反正到小猎场还有段行程;机会嘛,有的是! ★☆★☆★☆★☆ ★☆★☆★☆★☆ ★☆★☆★☆★☆ ★☆★☆★☆★☆ ——太子宫·内宅—— 站在庭院中央看女儿的主屋…… 半掩的门外,是空荡荡空荡荡的走廊。 条侯周亚夫一张脸板得和铁板差不多——刚才走进来的途中,遇到那么些个侍从和杂役;他就不信了,其中没人向女儿报信?! 这般的冷清,是什么意思?? 等了好一会儿,才听拉门响。 就见姗姗迟到的孺人周氏携几名侍女与宦官出现在门口,缓步下了台阶,对着父亲微微一弯腰:“太尉……” 周亚夫的眉心一跳,恼火地瞪着女儿。 直面能让万千沙场将士两股颤颤的愤怒表情,周孺人两手交握于前,怡然而立,仿佛——无知无觉。 “葱子……” 好像一拳头打进松软的沙堆,大汉太尉大为泄气;‘呼哧’‘呼哧’迈过阶梯,踢掉翘头鞋,一大步跨了进去。 真正坐下来,却发现不知该说啥? 问了些无关紧要的问题,得到些同样不关痛痒的回答,周亚夫兜一圈周孺人居所的室内陈设,拧起粗眉,似乎很高兴终于找到个合适的话题了——年轻轻轻女孩的屋子,干嘛弄得这样素?又不是没钱布置,没人手操持。 杜居易带人奉上饮品…… 周孺人袖手,坐观侍女布置小案和饮器,淡淡回答:“妾……悦之。” 周太尉端出父亲的派头,滔滔不绝地教导女儿:‘别那么孤傲!’ ‘听说你平时独来独往,既不接近太子夫君,也不和别的太子宫侍御来往,甚至对同宗同祖的姐姐周良娣都拒于千里之外。’自认为掌握了制高点,周亚夫这个气势汹汹:‘你到底在想什么?’ 周葱子保持沉默,心不在焉地看向户外——院墙边栽了攀爬植物;当此时节,满满的一墙叶子,浓绿欲滴。 “吾女……人居于世,岂可无远谋?” 见女儿把自己的话压根儿当成耳旁风,周亚夫手捏成拳,恨铁不是钢地指出——看看,看看!当年和你同时入宫的女人个个都有小孩了;就你,至今一点消息都没有。嫁入皇家,没个一男半女傍身,你将来可怎么办啊?? 垂下眸,周葱子温顺地低头,仿佛是在听,听——别人的事儿。 “女儿……” 想想每次入太子宫时义女对自己的种种巴结,再对照对照眼面前亲生骨肉的态度,周亚夫的胸口直发闷,扭过头吐出一串串低低的咒骂:‘这不阴不阳的性子,也不知是随了谁?我们周家从没如此古怪个性的人。瞧你堂姐周朵做得多好……那才是周氏女儿该有的样子。怪只怪你娘不会教!’ 周亚夫:“女……不教,母之过!” 最后一句,终于让周孺人有了点触动。 “太尉,”周葱子抬起头,斜斜地看太尉父亲,颊边挂上浓浓的浓浓的讥诮:“右良娣朵之母,前……侯夫人也。吾母……黎民,不幸,屈节充下陈。葱子,乃‘庶’‘妾’所出也。” “葱!子!!”周太尉忽地站起。 动作太急了,膝盖触到案边,撞翻了摆饮品的小案——汤汤水水,杯碟器皿,瞬时凌乱了一地。 “汝、汝!”对上女儿平静无波的面容,周亚夫要骂骂不出,想打又不能打,粗气大喘,却又无可奈何;最后,只能咬牙重重跺跺脚,铁青着脸夺门而去。 “太尉,太尉!”见此情形,杜居易来不及叫侍女收拾屋子,便紧追出去;边送,边赔尽了好话。 周亚夫哪会将一名低级宦官放在眼里?自然理都不理。 恭送周太尉到周良娣的居殿,杜居易回到自家院子,讪讪地劝女主人:“孺人,孺人!血浓于水,父女之亲……” “父女?” 周孺人抖抖垂胡袖,走回内室躺下,翻个身,背朝外,直接嗤之以鼻:“哼!” 莫奈何看着自家孺人的背影,杜居易耷拉下脑袋,深深叹气——怎么不是父女?怎么不是父女?!听听这语气,看看这态度,如出一辙的倨傲啊!! ★☆★☆★☆★☆ ★☆★☆★☆★☆ ★☆★☆★☆★☆ ★☆★☆★☆★☆ ——长安·平阳侯官邸—— 曹时从友人处回来,刚踏入内宅,就被眼前的情景吓了一跳: 往日安安静静的平阳侯宅邸,如今乱糟糟兼闹哄哄;仆役和侍从们扛着的抱着的,人来人往,忙得团团转。 拦住个执事,才想问问什么情况, 曹太子就听到不远处传来父亲的声音:“吾儿……” 一把推开多余的执事,曹时三步并作两步来到父亲面前,先行个礼,然后立刻问:“阿父,此……乃?” “出京啊!”平阳侯曹奇话音平和,好像他说的是再平常不过的事。 “出京?!”饶是平阳太子曹时自幼家教深厚节制有素,听到这话也有些失态了——出京?他们这才进京几天啊?! “然也,然也。”做父亲的执着儿子的手,不疾不徐往后面踱:“离京,归‘平阳邑’。” ‘回平阳?为什么?远路迢迢来长安,这才呆了几天,做什么急吼吼回去?’ 深知父亲病弱,曹时不敢强停,只搀着老人家的手边走边询问缘由——虽然朝见已毕,但按惯例,列侯们在京师逗留个把月完成不成问题啊!何必如此急匆匆离京? ‘再说了……大暑天的,冒着如此酷热赶路,父亲的身体也吃不消啊!’瞅瞅父亲枯瘦的身子板,平阳太子大为忧心:“阿父之康宁……” “无碍,无碍……”平阳侯摆摆手,愉愉快快告诉儿子不必担心,可以慢悠悠走——关键是,必须尽早离开长安。 “阿父?”素来聪明的平阳侯太子这回也糊涂了,心里一个劲叨咕:‘这闹的哪一出?京里太太平平的,一没政变,二没骚乱,跑啥啊?’ 走到内宅的花园,站住。 平阳侯观察观察周围,见众多仆从都远远的,听不见父子俩的对话,才对儿子正色道:“栗太子将降内史主于吾儿。因之,离京……宜早,不宜迟!” “哦?栗太子?内史公主?”曹时微楞,忙问父亲是否与刘荣见过面了?皇太子怎么说的?或者,有人来做媒? “无,无!”曹奇摇摇头,负手于背后,洋洋自得对儿子解释:没见面,甚至连话儿的都没来过;然而,正是因为如此,才能及早全身而退——否则,等到面对面通了消息提了亲,就不好办了。‘答应’与‘不答应’,都是麻烦。 “父亲?”曹太子强忍住,告诫自己不能笑不能笑——嘲笑父亲,是会遭天谴的——竭力用平常语调问君父怎么想的?说不定,人家太子系根本没计划与曹家联姻呢? “去……长公主子隆虑侯,”目视长身玉立的爱子,平阳侯骄傲地昂起头:“舍吾儿……其谁?” 曹时轻笑,不语。 刘姓皇家一贯冷酷,对功臣尤其如此——可以说功劳越大,前途也越险。 最惨的是如吕后娘家那样人死门毁,彻底灰飞烟灭; 好些的譬如舞阳侯樊家或周亚夫他们家,废嫡立庶,制造矛盾,分化削弱, 还有些像萧何家族,被历任皇帝不屈不挠地找茬折腾,废了立,立了废,废了再立,元气大伤……而在所有名门中,能保住祖先最早的爵位封邑不变、并且太太平平维持到现在的,‘平阳曹氏’位列第一。 长公主儿子的婚事告吹后,退而求其次寻求与平阳侯家族结盟 ——产生这样的想法,明智合理;也完全符合那位太子太傅的思维方式。 ‘咦,不对啊……’ 察觉到父亲话语中对内史公主的排斥,曹时颇感诧异。他记得来京路上,父亲议论诸公主谁合适当曹家媳妇时,栗公主还属于很被期待的人选呢! ‘难道是嫌内史公主粗鲁不文?其实,那也称不上大过。帝女嘛,哪能没些傲气?’ 想了想,曹太子婉转地向父亲指出内史公主背后的政治资源:“阿父,内史主……乃皇太子同母弟。一如……今之馆陶长公主。” “哎!”平阳侯点点头,叹一声。 他怎么会不明白?当初就是考虑到这层关系,才会将内史公主列入首席考虑名单。 “然……” 大概想到什么,曹奇露出个讥笑:“然栗夫人非昔年之窦皇后,栗太子……亦然。” 曹时惊异,待要细问。 平阳侯却不肯多说了,只点着儿子的胸口郑重其事嘱咐道:“吾儿,吾儿,切记……萧规曹随,萧规曹随!” 侯太子曹时闻言凛然,默默在心中重复家族的信条——萧规曹随,萧规曹随…… 不管继承人还在那里喃喃自语,平阳侯牵着儿子的手继续往后走,往后走…… 亲近的老仆管家见老少主人不再私话,也跟了上来,前呼后拥伺候着。 后花园从来不开的东边角门,今天开了! 马车早已安排停当,在门外的长巷子里静静等候。 曹奇在众人的支撑下首先登车,反手一拽,将儿子也引上车。 ‘真正的轻车简从啊!’数数随车的侍卫和仆从人数,平阳太子忧心冲冲地望着父亲建议,这样的暑热天,准备如此简陋,要不还是等明天再出发吧?! “无妨!”平阳侯笑笑,再三再四地宽慰儿子,坦白只须赶大半天路,就能休息了——休息个十天半个月。 ‘大半天?’曹时怔住,在他的记忆里,曹家在京畿附近既无别院也无近亲,到哪里去投宿修整? 平阳侯成竹在胸:“呵呵,汝姑母之子有庄园,位居……” “姑母之子??阿父!!”曹时从车位上跳起来:“何姑母之子??” 也不怪平阳太子大惊小怪。这世上能让平阳侯曹奇对儿子称呼成‘汝姑母’的,只有曹奇的同母姐姐一人,即:已故的轪侯夫人曹氏。 而曹夫人,一生无出。 “阿、阿父……”曹时探出窗外看看天,回来再抚抚父亲的前额,严重怀疑老父因中暑而神志不清了。 “阿时……”拍开儿子的手,平阳侯哭笑不得。 举手拉上窗帘,压低了声量,曹奇开始叙述那些陈年往事: 很久以前,当时的平阳侯夫人——也就是曹时的祖母——病逝。家中没了女主人,各处混乱,于是就暂由侯门长女打理家务主持中馈。 谁也没想到,与属官们接触多了,侯女竟与平阳邑一年轻英俊的小吏有了私情。等家族长辈们发现,贵女已珠胎暗结,并且时月上也不允许打胎了。 ‘秘辛啊,家族秘辛啊!’曹时津津有味听着,兴致勃勃地问后来如何了? 曹奇渐渐陷入回忆,当时家里人自然怒火冲天,决心打杀小吏。可侯女以死相逼,君父长辈疼爱女儿,没法,只得放了小吏一条生路。 平阳太子猜到了后续:“所生者,男?” 平阳侯点点头,接着往下说:侯女,也就是曹时的姑姑曹奇的姐姐足月产下个男婴,随父姓‘阳成’,起名叫‘白’,就偷偷养在平阳侯家族的别院,雇了保姆奶娘照料;一直到侯女按家族的安排出嫁,嫁给利苍。 “如此……”平阳太子有点担心地问,姑姑远嫁后,这名小表弟怎样了?有没有被疏忽被慢待。 曹氏得意地笑了! 言道后来的确有人不耐烦,寻机将孩子送人了。那时,他曹奇还没当家,力量小,无法阻止。不过,他当时留了个心眼,记下了收养人家的地址和姓名。 等当上平阳太子后,他就将孩子寻了回来,在平阳邑去京都的必经之路附近置了个庄园,归在姐姐儿子阳成白名下。 “哈哈!阿父,君父……”曹时看着父亲,恍然大悟:怪不得阿父每次往返长安,都会半途消失上几天,原先以为是有了外室,没想到是去看表弟了!看这秘密守得,严丝合缝啊。 “阿姊一生,仅余此血脉。” 曹奇顺顺胡须,感慨和儿子商量——这回带他去和表弟认认亲,以后有机会的话就多多提携,好歹是近亲,总比外人可信些,相处好了,也是左膀右臂。 “唯,唯唯!”平阳太子忙不迭同意。 马车快到城门了…… 从家族秘闻带来的震撼中清醒,曹时太子猛然想起侯爵出京都必须经由宗正同意,不知父亲这一节有没有周全到。 平阳侯满不在乎地告诉儿子,给天子的启奏他早送去宗正官署了,台面上的理由是:曹奇近日夜得一梦,梦见祖父父亲同来找他,说在地下总感到寒冷阴湿,不堪忍受。平阳侯担心守墓人粗枝大叶,祖坟雨季中漏水了还没觉察,想想寝食难安,就先出京回乡查看去了。 曹时咽咽口水,钦佩地翘起大拇指! 平阳侯不动声色,敲敲窗棂高声让车夫快些再快些; ——这节骨眼,可千万不能给堵上;不然的话,就前功尽弃~\(≧▽≦)/~啦啦啦! ★☆★☆★☆★☆ ★☆★☆★☆★☆ ★☆★☆★☆★☆ ★☆★☆★☆★☆ 当魏其侯傅窦婴领着太子宫的主要属官登门拜访, 正碰上留守的曹家的家老锁门——锁平阳侯官邸的大门。 老家人万分遗憾地禀告太子太傅:他来迟了! 如果早上那么半天大半天,或许……;现如今,哪怕是快马加鞭,也追不上了! ★☆★☆★☆★☆ ★☆★☆★☆★☆ ★☆★☆★☆★☆ ★☆★☆★☆★☆ 三日之后, 帝室公布正式的婚讯: 皇帝陛下的女儿、帝国太子的胞妹内史公主,许配‘曲逆侯’陈何。   ☆、第52章 庚子4成人教育 太阳高高天上挂, 云朵、云朵飘飘飘…… 绿树红花的大夏天, 知了在鸣唱,小鸟在欢叫,胶东王在——欢笑。 这时节,恐怕即便是个瞎子也能看出大汉的胶东王刘彻情绪有多高昂,简直乐得冒泡! 掂掂手中的匣子,打开…… 黑色丝绸底上,五彩斑斓的羽毛光泽几乎晕花了人的眼! 仰天吹个口哨! 抱着匣子就地转两圈,刘彻一拳头打在韩嫣的肩头——没想到啊没想到,没想到韩嫣还有设计配色的才能。这把扇子能如此出彩,韩陪读功不可没,功不可没! 韩嫣捂着肩膀倒退半步,比女孩都秀美的脸上说不出是个什么表情。 萧琰垂了头,无声地偷笑,偷笑,再偷笑…… 他知道同伴现在必定憋屈坏了。开始时,胶东王只说想要个有趣点好看点的扇子,可没提什么‘送人’;所以大家都以为是刘彻自己用的。可没想到,等韩陪读把羽毛扇千辛万苦弄成了,才被告知原来是要送馆陶翁主的?! ‘可怜的家伙,估计夜里想想都会吐血……’武陵侯儿子通常不是那么坏心的,今天却老忍不住老忍不住。 其实只要稍微动动脑子,或联系联系以前的经验就会明白,每次他们家胶东王寻思什么又好看又好玩的,十有□都是为了长信宫中的那位娇翁主,剩下一成两成则是去了中宫嫡母皇后处——没办法啊!几位皇兄逼得太紧;长时间没出色的礼物,不用长信宫的人罗嗦,胶东王自己都嫌太丢份。 不管陪读同学怎么想,刘彻现在是快乐又兴奋。 十皇子几乎可以看到阿娇妹妹拿着扇子开心的甜笑,窦表姐羡慕的眼神,还有平度姐姐不满的扁嘴,中山王皇兄明明恼火还要伪装大度的怪样——真是越想越乐! 然而, 可惜, 大汉胶东王的快乐心情只保持到…… ★☆★☆★☆★☆ ★☆★☆★☆★☆ ★☆★☆★☆★☆ ★☆★☆★☆★☆ “阿彘……” 王美人一身简单却不失身份的素色单绕曲裾,头上两支簪头无任何花纹的长对簪,和两名宫女两个宦官一同出现在少年们必经的宫道上。 刘彻的腿僵住,慢慢回过头…… 两个陪读早已先一步向皇帝陛下的后宫行礼,同时向外退卡十步,以示避嫌。 “阿母……”只顿一下,刘彻立刻堆出满脸纯洁亲昵的笑容见礼, 并附上一连串按礼节要求儿子应给生母的问候——范围涵盖‘衣’‘食’‘住’‘行’各个方面,完全是一个孝顺贴心儿子的模范榜样。 王美人小跑几步来到刘彻,伸手去摸儿子的脸颊。 目中含泪,米分面潮红,颤巍巍的手指…… 活脱脱是熬过多少年凄风苦雨、终于终于盼回被抓壮丁爱子的好母亲经典造型。 “阿……母!” 刘彻强忍住胸口不断泛起的异样,配合这钞母子重逢’的好戏——前面,后面,宦官侍女加陪读,好多人看着呢! 抚摩儿子面庞的手,转而往下,往下…… 跳过肩胸,直直落在装饰精美、一看就知道装的是礼品的匣子上。 问都不问一句,直接掀开盒盖…… “上帝!阿彻,阿彻……”王美人掏出锦扇,双眼眯起,满脸的惊喜和欣慰,接下来就是不住嘴的夸啊夸——自己只是无意中提到想要把羽毛扇,没想到儿子不声不响的,这么快就做好了。就知道刘彻孝顺,心里有阿母! 萧韩两人目瞪口呆,齐刷刷疑问地看向自家主君。 “阿母?!”刘彻闻言大惊,赶紧采取行动…… 一把光彩夺目的锦扇, 扇柄捏在母亲手里,扇头抓在儿子掌中——美丽而单薄的扇身,在两边的拉锯中,岌岌可危! 宫女宦官们虽说规规矩矩站边儿,却从眼角的余光中一个劲儿往母子俩身上瞟…… 还好,胶东王素来机灵。微微怔了怔,马上放开手,刘彻点头有如鸡啄米,果断地响亮地承认这就是为了王美人量身定制的扇子,原想做个惊喜,没料到被提前发现了。 “吾儿……贤孝!”王美人摇着扇子,看上去快乐得不得了。 胶东王刘彻也在笑,白亮亮的牙在阳光下一闪一闪的,嘴角快咧到耳朵根了。只有相伴他多年的两个陪读能看出,这笑容里含了——多少不甘——多少恼意。 与儿子的两个伴读和蔼地聊上两句,揪住刘彻的袖管,王美人一脸神秘地告诉儿子,她找他有事。 萧琰和韩嫣闻弦歌知雅意,毕恭毕敬先行告退。 ★☆★☆★☆★☆ ★☆★☆★☆★☆ ★☆★☆★☆★☆ ★☆★☆★☆★☆ 前头,一对母子, 后面,十多数宫廷侍从, 在未央宫的掖庭中走着,走着…… 王美人一边走,一边问儿子:“阿彻,小君之病……何如?” ‘就猜到你要问这个……’刘彻按早想周全的套路知会生母,薄皇后那里没什么大碍; 主要是因为睡眠不好,病情才总有拖沓至今;不过太医说了,应该不会恶化,慢慢地总能痊愈。 “昊天上帝,昊天上帝!”王美人合手向天,做仰天祈祷状,小声乞求老天爷一定要保佑皇后康复;随后,又殷切切地告诉儿子,如果行的话,她万分乐意去椒房殿伺疾。 对王美人谦卑恭顺的敬上表现,刘彻立刻做出恰如其分的赞美姿态。 与以往的历次不同,胶东王刘彻这回百分之百相信生母乃真心诚意,绝非假惺惺,更不是别有用心——薄皇后但有不测,栗夫人必然母凭子贵取而代之。如果真有那么一天,只要不是傻透顶了,人人清楚后宫们的日子准定比现在难过。 关心完皇后娘娘,王美人又问起长信宫的老少主人们。 刘彻眨眨眼,很尽责地捡了些无关紧要的小事儿禀告禀告。 ‘敷衍我?’斜斜地看看儿子,王美人并没点破, 只挑挑嘴角,充满好心地提醒儿子:如果不了解女人的话,他恐怕很难真正讨到女孩子的欢心,尤其是阿娇那个年纪的贵女。 ‘胡扯!我怎么不了解?我很清楚祖母不喜欢甜食,姑姑不喜欢酸的,阿娇口味上没挑剔,可从不碰腌腊制品,那怕吃白饭也不动一下下。还有……’虽然心里面不服气,胶东王还是低了头,不争辩,乖乖顺顺地表达赞同——在大汉,和长辈特别是生母对着干,纯属傻瓜行径。 翻过个不高的山坡, 穿过两片林子一个小湖, 刘彻越走越犯嘀咕:这里已是后宫很深很偏僻的所在了,他这个生于未央宫长于未央宫的皇子都几乎从没到过——老娘带他来这儿干嘛? 刘彻忍不住问了:“阿母,此……何往?” 王美人笑笑,不语;被问急了,才用颇具煽动性的声线含义深深地告诉儿子——带他去——长长见识! ★☆★☆★☆★☆ ★☆★☆★☆★☆ ★☆★☆★☆★☆ ★☆★☆★☆★☆ 单单一进的小院,掩藏在大片的柳树林中; 米分墙黛瓦,涂成绿色的窗棱和门扉——不预先告知的话,再怎么仔细找恐怕都难以发现。 打量打量前方陌生的房舍,刘彻微微挑起眉。 他忽然想到某个地方,某个只停留在传说中,或是异母兄长窃窃私语时偶尔泄露出一鳞半爪的地方。鉴于后宫王氏姐妹的孩子中,刘彻是男孩中最年长的,他一直没能成功打探出此地点的具体情况。 王美人带着儿子走进院子,停在房门前。 门是虚掩着的, 仅轻轻一推,就‘吱呀呀’开了。 里头深深的,不时飘出浓郁的脂米分香气——刘彻心中一突突:‘难道……真是这儿?’ 盯住唯一的儿子,王美人幽幽地幽幽地道:“吾儿,汝不知……女子!” “嗯?”刘彻一愣。 不待刘彻有反应的时间, 王美人突然发力,一把就将儿子推了进去…… ★☆★☆★☆★☆ ★☆★☆★☆★☆ ★☆★☆★☆★☆ ★☆★☆★☆★☆ “哇!” 刘彻冷不提防,跌跌撞撞跨进门槛,差一点跌倒。 站稳了! 看看洁白地砖上的黑脚印,还有脚上沾有泥土的王履,胶东王皱起眉头冷哼:‘有这么急吗?连鞋都没来得及脱?’ 因窗上蒙了双层的暗色纱,室内的光线相当昏暗。 吸吸鼻子,刘彻没兴趣地回转身——讨厌这类脂脂米分米分的气味,太浓了,反而有庸俗廉价的感觉。 抬脚,刚要走…… “大~~王~~~”随着嗲嗲的媚声,两个香喷喷的人影不知从哪冒了出来。 逐渐适应点室内光线了,刘彻看清出现的是两名妙龄少女: 一个丰满高挑,一个纤细小巧,都披着黑亮黑亮的长发,光着足,穿一身全透明的纱质衣裙。 全,‘全’透明?? ——胶东王天生敏捷的头脑,难得地慢拍了! 目光在清晰可辨的圆果,大小笼包,萋萋芳草地,白生生的双排柱上流连……徘徊…… 刘彻的呼吸一点点、一点点地变得急促。 胶东王这下可以确定了:这就是皇兄们曾谈到过的地方,曾来过的地方——每个大汉皇子一生中都会来的地方。 美人儿盈盈拜倒…… 胶东王竟忘记了相应的礼节规矩。 ‘吃吃’笑着,两个美人不等皇子叫平身,自动自发站起。 手,在腰间一抽…… 腰带浮空,两领纱衣纱裙顿时委地——这下,连最后哪怕不起什么作用的遮掩,也没了。 刘彻的眼睛都快瞪出眼眶了; 喉头处,发出一阵阵一阵阵的轻响。 美女中的一人走到刘彻身旁,引少年的手摸上胸口高地,媚笑着为大王宽衣、解带……解带…… 小身材的美女,胆子反而更大。 腰肢款摆到刘彻正面前,直直地跪下,小手儿沿着大腿逆向往上探,往上探……口舌忙活得不亦乐乎。 ★☆★☆★☆★☆ ★☆★☆★☆★☆ ★☆★☆★☆★☆ ★☆★☆★☆★☆ 廊中, 窗下…… 听着里面不断传出的嬉笑,喘息,乃至大叫……王美人整整交领领口,满意地笑了。 作者有话要说:撞墙中ING   ☆、第53章 辛丑纷乱 大汉皇帝和贾夫人的女儿平度公主,是个不爱学习的——好姑娘。 “大母,姑母,从姊……噢!” 踩着轻松跳跃的脚步走进皇祖母的长乐宫,贾公主像所有家教优良的贵族淑女般冲长辈们逐个问好;快乐的笑容,与殿外的阳光一样灿烂。 待看清今天东殿的客人是哪些,平度公主乐了:“王后,王主,王太子妃……侯夫人……” ——城阳王室的人到得还真全乎,够资格入宫的女眷都来了! 作为看平度长大的嫡亲姑姑,长公主对此侄女经常性的‘迟到’‘早退’‘动不动旷课’本来已相当麻木了。 可在这个正正经经的上学钟点,见一名原该呆在学馆里的学生如此堂而皇之地翘课?馆陶长公主还是无语了——能不能别那么明目张胆?想逼死公主学堂的总监啊? “公主……”陈王后带领女儿和两个儿媳,依宫廷礼节要求对皇帝的女儿行礼致意。 与外藩王室一家客套上一番,贾公主转而东张西望地找她的好朋友兼好表妹:“大母,姑姑,阿娇呢?” 窦太后微微含笑地告诉平度孙女阿娇在里面;不过,阿娇今天状况特殊,不方便会客。 “何、何……如?”贾公主闻言,立刻紧张起来。 平度公主深得其母贾夫人讳疾忌医的性子,从不提任何关于‘生病’的话题——可惜,她这人脸上藏不住事儿。 馆陶长公主一看就明白了,笑着摇摇头,让平度侄女尽可以放轻松放轻松:“平度无忧,非恙。阿娇因前之猎,日晒甚矣!” ‘又晒伤啦?哎呀,早叫她少去两次,就不听……也不看看她那身皮肤多娇弱。’ 平度公主摇头晃脑地感慨着,和长辈们打个招呼,扭身就进了东殿的内殿——贾夫人的女儿从没想过自己也属于客人名单,特别是在长信宫。 ★☆★☆★☆★☆ ★☆★☆★☆★☆ ★☆★☆★☆★☆ ★☆★☆★☆★☆ “呀……阿娇?!” 才踏入内间,平度就确认表妹的状态的确不适合见人——即使是女客。 面颊和磕头上,敷一种颜色的药; 脖子和肩头,是另一种; 手臂上的,第三类…… 为了不让衣料和皮肤摩擦从而妨碍到药效,娇娇翁主连最起码的有袖上衣都不能穿。现在的阿娇上身仅着件露脖颈露胳膊‘心衣’,细麻料质地的;胸下系一条双层的长裙,里面是蜜桃色丝绸,外罩垂柳金丝的纱绡。 很清凉, 很怪异, 很失礼, 很不合规矩, 但是,非常非常——好看。 与她的某些同性同胞不同,贾公主有一项特出优点——从不吝惜对同性的赞美。然而,今天,平度公主却啥也没说,一头歪在陈表妹身上,愁眉苦脸。 窦表姐危机意识马上高涨,作势要起身去叫太医。 “阿绾,阿绾……否,否。”贾公主连忙伸臂扯住窦表姐的裙角,摇摇头制止。 ‘怎么了?’ 阿娇扶公主平度坐起来,探手摸摸表姐的前额——也不烫啊! 手一松…… 平度公主再度倒下,有气无力地哼哼:“无事,无事啦!” 细看贾公主还算红润,窦表姐渐渐定下神。阿娇用力晃晃公主表姐的肩膀,追问——到底是怎么啦? “哇!阿娇……”刚刚想开说,眼光一扫,发现内室还站着不少宫女。 贾公主一个激灵坐端正; 板上脸孔,挥动衣袖,厉声让闲杂人等‘都出去’‘都出去’。 人走干净了。 平度公主马上垮下脸,转身抱住馆陶表妹摇晃晃,叫哀哀:“阿娇阿娇,苦矣!苦矣!” 阿娇被唬一跳——这什么情况? 贾公主象个好容易捞到根浮木的溺水人,使劲儿向外倒苦水倒苦水——天!她都快被烦死了。这段时间以来,那些以前从不见如何热络的异母姐妹们是三天两头地往金华殿跑,影响母亲休息不算,还害她连想睡个午觉都成了‘奢望’。 借口母亲贾夫人要到皇太后宫值班或父皇要来金华殿,费老大劲才堵住这股不速之客。可接下来,姐姐妹妹的邀约雪片般飞来。理由是各种各样千奇百怪,什么‘赏花’啦,‘赏叶’啦,‘游湖’啦,‘听新曲’啦…… ——不去嘛,却之不恭;去吧,又没兴趣没精力。总之,搞得人烦不胜烦。 阿娇和窦表姐听了,相顾乍舌。 窦贵女更是直追问题的源头:“公主,可知……何因?” 贾公主皱皱鼻子,不满地瞪了陈表妹一眼;看得娇娇翁主莫名其妙。 等嘴巴努到可以挂油瓶了,贾公主才正对两人,气哼哼地续以解释:开头呢,她还以为是单纯的手足之情,狂高兴了好一阵。 天知道她这么些年来多遗憾后宫中各房兄弟姐妹间的疏离。现在看大家热情多了,还以为宫里终于也能象民间人家来个‘手足情亲密无间’呢!可是,但是,谁成想她们的目的根本不是她这个亲姐妹,而是长信宫——长信宫中的长公主姑姑和皇太后祖母?! 各位公主希望经过平度姐姐(妹妹),即便敲不开去长信宫的大门,至少也能为她们传传消息多多美言,以成就一门称心如意的婚事。 ——换句话说,她平度被利用啦,成工具啦! ★☆★☆★☆★☆ ★☆★☆★☆★☆ ★☆★☆★☆★☆ ★☆★☆★☆★☆ 窦表姐,一时哑口无言。 馆陶翁主陈娇则撩撩鬓边的碎发,用‘干嘛大惊小怪’的打趣眼神瞅瞅公主表姐——夸张了吧!不过是多了些应酬而已;宫里一直有的,你平时也参加阿! 见陈表妹一副不以为然的模样,贾公主跳起来,扑过去,和平常一样伸手去扭阿娇手臂上的肉。 刚碰到前臂的肌肤…… 娇娇翁主身子往后微仰,同时深吸一口气。 手上凉滑凉滑的触感,让公主表姐顿时想起表妹被晒伤了正敷药呢。 “阿娇,阿娇,何如?”急急忙忙撤回手,贾公主惊吓地托起陈表妹的胳膊细看——她没碰伤哪儿吧? 馆陶翁主耸耸肩,表示没啥要紧的——公主表姐才碰上一丁点儿,能有什么?她又不是纸头糊的! 贾公主这才放了心, 不敢再靠娇娇表妹身上了,改挂在窦表姐肩头碎碎念碎碎念——恨恨不休。 ★☆★☆★☆★☆ ★☆★☆★☆★☆ ★☆★☆★☆★☆ ★☆★☆★☆★☆ 作者有话要说:已经两次了,中间隔不到十天。 二十五摄氏度的高温,绵绵细雨,墙壁和地板上好像刷过水——简直照得出人影。 这是十一月吗? 应该春天开的垂丝海棠开了, 杜鹃和月季竞相怒放,马路两边的梧桐树上绿叶摇曳,蚊子在举重欢歌…… 这是十一月吗?这是十一月吗? 大自然都不正常了,何况人????????????????????   ☆、第54章 辛丑结婚畅想曲·上 ★☆★☆★☆★☆ ★☆★☆★☆★☆ ★☆★☆★☆★☆ ★☆★☆★☆★☆ 一根青葱手指伸过来,托起贾公主的下巴。 娇娇翁主盯了表姐好一会儿,明澈的凤眼流光辗转,仿佛是在问:‘你究竟怎么了?就这点儿小事,何必如此……耿耿于怀?’ 贾夫人的女儿看懂了。 沉默一阵,平度公主神情黯然地承认: 如果姐妹们上来就坦诚以待,讲明了是想请她协助求个好姻缘,她肯定帮忙,而且是高高兴兴地帮忙!无论是传话还是递消息,都没问题。可这些异母姐妹们,非要选择用上这招…… 阿娇收回手,温柔地温柔地看着她的平度表姐。 窦表姐熟悉贾公主的秉性,不由千种万种同情:“平度……” ★☆★☆★☆★☆ ★☆★☆★☆★☆ ★☆★☆★☆★☆ ★☆★☆★☆★☆ “力…拔山兮……气盖世……气盖世……” 跌宕起伏的歌声,在馆陶长公主官邸的深处回荡:“力…拔山兮……气盖世阿;……时不利兮……骓不逝……” ‘没想到,周侯送的歌伎没落在大伯手上,却偏偏合了阿姊的耳缘。’斜一眼献唱的女子,季姜从侍女手中端过饮品转递给小榻上的姐姐:“阿姊。” 孟姜接过,看都没看一眼,喝两口递回去。 见厨房精心烹饪的鸡汤才少了一点点,季姜皱起眉头,有些担忧地劝解:“阿姊,鸡汁有益呀!” 孟姜听而不闻——她的注意力全聚集到音乐上去了。 看看亲姐姐微翘的嘴角和陶醉不已的神情, 季姜无奈地将汤碗交还给侍女,继续陪伴孕妇听歌女唱歌。 “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 歌女头微扬,引吭高歌:“……‘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季姜妹妹坐在姐姐身边听啊听,感到说不出的别扭: 霸王项籍是汉朝开国皇帝汉高祖的死对头,屡次将刘邦逼到山穷水尽俯首称臣的境地。汉帝国建立以来,对项羽虽没明令不许祭祀不许赞扬;但是,然而,大汉皇家公主的内宅中不断响起西楚霸王的‘心声’——这合适吗?? ‘阿姊怎么老爱听……垓下歌?唉,万一被有心人听到传开去,会不会惹上麻烦啊?’ 季姜偷偷瞄姐姐——孟姜双目发亮,兴头正浓——心里边直打鼓:‘一旦有事,婆婆贵为长公主,自然无虑;王主姱是梁王女儿天子的侄女,既亲又贵,也无忧。就她们姐妹没依没靠呀!对了,还有王主静,反王之女……至少能拉个垫背。’ 正满脑子又惊又忧胡思乱想,季姜听见歌声停了,姐姐孟姜大赞后,问起歌婢的名字。 歌女怯怯地:“禀贵人,贱婢……无、无名。” 这没什么可奇怪。 在一个大半人口都是文盲的男尊女卑世界,女人没名字再正常不过;不要说奴婢女伎之流的贱籍阶层,哪怕是良家,绝大多数女人也是有姓没名过一生——‘拥有名字’是特权,官宦和贵族女子的特权。 “无名呀……”孟姜极其自然地往下问:“如此,汝何姓?” 姿色出众的歌伎身躯一僵,迟疑片刻,才蚊子似的嗫嚅道:“姓、姓……姓‘何’。” 季姜妹妹拖长了语调,冷冷问:“何?何??!” 不怪姜妹妹挑剔。之前王主静打发歌女来孟姜小院时,护姐心切的季姜就藏了个心眼;特意找带歌婢入官邸的执事打听过,获知曲周侯家的礼单上写明是‘魏婢’。 歌女听出语气不对,偷瞟两位女主人…… 姐姐的表情柔和如故;妹妹则不怀好意地笑。魏女顿了顿,‘哼哼’‘唧唧’地改口:“实乃,实乃……‘魏’。” “哼!父不详,贱人。”季姜嗤之以鼻。 她早看不惯姐姐对个奴婢如此之好,而且能肯定:此美婢必为曲周侯女奴与某男人私通所生。母亲大概对女儿讲其生父姓‘何’,不过这仅是单方面的意淫——没有父系家族的正式承认,不算啦。 魏女立刻红了眼眶; 想哭又不敢哭,凄凄楚楚,柔弱可怜。 美人泪,总是动人心的;除非——观者同样是美女。 所以,季姜完全无动于衷。 “细君!”谴责地搡搡亲妹妹,孟姜从小榻上撑起来,走向魏女。 “阿姊?!”季姜大惊,急忙赶到姐姐身边搀着。 挺着个大肚皮,孟姜颇有些艰难地走到歌女面前,吃力地弯下腰,伸出手:“魏……” ‘齐国王主的女儿竟肯碰我?’ 看着伸到眼前的手,魏女简直不敢相信,受宠若惊:“贵人?” 似乎要看进美貌歌女的心魂深处…… 齐王室的外孙女捏捏魏女的手掌,诚挚万分地缓缓说道:“前人有云……‘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嗯?”魏歌女不解,迷茫。 孟姜女傲然一笑,神色坚定得不容动摇:“魏,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阿姊……”季姜愈发不满了,她不喜欢姐姐老说这些不着边际的事儿。 转头给妹妹个安抚的笑容,孟姜直立起身子…… 突然腰间急痛,腿下一软:“呀!” “阿姊!”季姜尖叫着扑过来。 “啊!啊!”孟姜女坐到地上,捧着肚子大叫——裙幅上的湿迹,迅速扩大中。 ‘上帝啊!早了四十多天。’ 想起大外甥出生的情况,季姜用尽全身力气支撑阿姐,同时大吼着叫侍女传稳婆、烧热水、召医药朝奉…… 孟姜的院子,当下乱成——一锅粥! ★☆★☆★☆★☆ ★☆★☆★☆★☆ ★☆★☆★☆★☆ ★☆★☆★☆★☆ 吸吸鼻子, 平度公主也谈起德邑公主刘婓——这些日子以来,姐妹中数德邑的表现最突出! 那些似乎无所不在、殷勤到近乎无赖的纠缠, 那些花样百出、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没多大价值的爱心礼物, 还有那些辞藻华丽到令人听了头皮会发麻的拍马和讨好,都让贾公主对这个异母妹妹刮目相看。 馆陶翁主垂眸,捂嘴轻笑。 贾夫人母族多金,赵国中山国两地物产富足。想仅凭皇帝舅舅日常的节赏和公主份例送出份能让金华殿看得上眼的礼物?基本上是痴人说梦话哪! 仿佛看到刘婓公主在宫中强颜欢笑,竭力奉迎的忙碌身影,窦贵女心中百味杂陈。 ‘婓,婓……非女,非女。’ 默念德邑公主的名,窦绾想想都为这位公主难过——皇帝得多不待见这个女儿,才给德邑取了这么个异类的名字? 皇室贵女的命名,是有规矩的;形上,是从‘女’;含义上,是从‘贵’。 比如馆陶长公主的刘嫖,‘嫖’字代表轻敏勇捷,蕴意极佳。譬如馆陶翁主陈娇,‘娇’者,娇憨可爱,何等美好?再如郑良人的两个女儿刘嫏和刘嬛;‘嫏嬛’是传说中天庭藏书的仙境,一听就知道清贵不凡。 而‘婓’,算怎么回事? 非但字形的排列错了,意思更是乏善可陈。婓,从字面看,不就是不该出现的女儿? 同是不受欢迎的女孩,没人比窦绾更清楚刘婓的不易。 ‘费尽心思,不过是挣个出路罢了!也是无依无靠的可怜之人。’窦表姐想想自己,想想未央宫墙那头的另一个,禁不住暗暗的伤怀:“唉!” “德邑,素无亲,尚、尚可……” 那头,平度公主掏出小手绢儿试试不知何时变湿的眼眶,痛心地冲窦表姐陈表妹连连摆手:宋公主和她本来就谈不上多亲近,因此倒是无所谓。可她怎么也没想到石公主和大郑小郑也会那样对她…… 窦表姐玉手捧胸,满脸不可思议地轻呼:“石公主?!” 不能章武侯贵女吃惊,石公主一向被认为是皇帝女儿中最循规蹈矩的——‘万石君石氏家族’可出了名的会教养女儿,石美人更是以品行高尚而闻名于汉宫。 ‘想不到石头表姐也会来这手?哇……这可比彻表兄编的故事有意思多了!’阿娇将耳后的长发挑一绺到前面,指间绕两圈,兴致勃勃等下文。 细说那些言不由衷地赞美,假惺惺套她的话,还有送礼…… “锦鱼?!” 窦贵女这回不是‘轻呼’,而是‘惊叫’了;扭头回去看陈表妹——馆陶翁主陈娇,咬住米分米分的樱唇。 石公主爱鱼成癖,拿宝贝锦鲤鱼当命似的。 除了孝敬过天子窦太后有限的几条,就算以栗夫人如日中天的权势,也没能从她手里弄到一尾两尾。她甚至都没送过馆陶长公主啊? ‘三’条?还包括一条最最难得的‘金底白云’? ——石破天惊啊,不敢相信啊! 四道视线在公主表姐脸上聚焦,灼热程度让贾公主都开始坐立不安。 “否,否!阿娇,阿绾……” 平度公主忙不迭讨饶,坦诚三条鱼中一条归了大哥赵王,一条给二哥中山王提回王邸;至于‘金底白云’,现养在瓮中,深藏于贾夫人的卧房——所以,没剩的能分给两个表妹了。 “噗嗤!”娇娇翁主失笑,站起来走向屏风旁盛食物的冰鉴。 “公主……”窦贵女哭笑不得。 她不得不承认:有些时候——比如现在——她真搞不懂平度表姐的脑袋里装了些什么?苍天啊大地啊,窦太后对阿娇,哪样不舍得? “哦!咦?”平度没意识到关键所在,依旧懵懵懂懂兼源源不绝地表达她的抱歉之情。 窦表姐没辙,跳过鲤鱼,直奔重点——石公主在打听啥? 站在冰鉴前,侧望屋角沙漏显示的刻度,阿娇蹙眉。 ‘这都什么时辰了?刘彻怎么回事?又说了不算?!’捻指头算算刘阿彘至今放了自己多少回鸽子,馆陶翁主火气渐升。 “平度?”窦表姐一刻不放松地盯着公主表姐,八卦之火熊熊燃烧。 看着不远处娇娇表妹的侧影, 平度公主怔怔地怔怔地念:“隆虑侯……‘蛟’!”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只有9℃, 摄氏九度( ⊙ o ⊙ )啊! 大姨妈驾到,处于严重混乱中!   ☆、第55章 辛丑结婚畅想曲·下 ☆★☆★☆★☆ ★☆★☆★☆★☆ ★☆★☆★☆★☆ ★☆★☆★☆★☆ “隆虑侯……蛟!” 窦表姐瞪圆双眼,旋转身子也望向翁主表妹,心里暗叫:‘上帝啊,石公主竟然喜欢陈家二表哥!这可是桩大新闻啊,大新闻!’ ‘次兄?’ 阿娇从冰鉴处转回头,也有些吃惊——怎么会?平时一点都看不出来哦。 ‘非礼勿视,非礼勿听……但是,显然没做到非礼勿……想?哈!’馆陶翁主冲两位表姐做个娇俏的怪脸,开心地决定回头就把这笑话搬给母亲和祖母听。 要知道在窦太后馆陶长公主的的印象中,石公主和其母石美人都属于那种从头到脚规规矩矩,忠实贯彻‘非礼勿视’‘非礼勿听’的那种人。 ‘不过,’细细观察番平度表姐的表现后,馆陶翁主忽然有些惊讶地发现:‘奇怪,平度表姐似乎一点都不为石公主的所作所想……着恼哦?!’ “岂止骊奴哉?!”贾夫人的女儿当然不知道陈表妹此时的心思,继续毫无心理障碍地向两个表妹抖搂其她公主对陈二公子的‘野心’和‘企图’——那口气,和她平时讨论后宫女人为搏父皇眼球穿了戴了哪些出格的衣裳首饰时一模一样。 “咦?谁……谁人?”窦贵女不禁一阵阵激动。 可说完后,窦绾又陷入某种负罪感:虽然,长期以来皇家公主们的隐性歧视常令自己深感不悦。可在背后如此探人隐私,会不会太过分? ‘算了,平度的心理……还是留晚上和阿母私下里商量吧!’ 回身推开冰鉴的盖子,阿娇略有些迟疑:‘拿哪样招待平度呢?就一份皮冻,平度喜欢,彻表兄也喜欢;胶东王表兄特意要求为他做的……’ 贾公主和窦表姐不同,没半分犹豫地愉愉快快往外倒:何止石公主有过探问陈蛟啊!宋公主、南宫公主、乃至大郑公主也刺探过隆虑侯的喜好和消息;还有某些做母亲的,不辞辛苦亲自出面啊——当然,都是转弯抹角地刺探。 窦贵女惊讶到险些合不拢嘴。 阿娇笑了,骄傲地笑了。 拿出盘冻了没多久的水果切块,放上两支金质水果签子,由玻璃高脚盘盛着端到平度表姐面前。 “呀……阿娇,阿娇!”冰镇水果让平度公主的情绪立竿见影回升,笑颜儿如花。 由于食物的缘故,贾公主暂时没空发言了。 换成窦表姐说:“南宫?”窦绾想不明白南宫公主要干嘛?她和南宫侯太子订婚许多年了,难道她是打算退掉婚事改嫁? “非也,非也。”平度公主边吃边解释:南宫公主言明她是代姐姐和妹妹操心。大郑公主也一样,是为了小郑公主刘嬛。 “哦?”章武侯孙窦绾选择保留意见。她相信南宫公主是出乎姐妹亲情的关心。 至于大郑公主刘嫏嘛,鉴于‘小郑公主的幼齿年龄’准定是托词啦;也就是说,真正对陈二公子感兴趣的不是别人,就是刘嫏自己。 “嗯,然,南宫所言……”平度公主叉起快林檎果,快乐地告诉两个表妹其实南宫当时泄露出来的意思是她大姐最看中的夫婿乃曲逆侯陈何。 “曲逆侯~~?”阿娇窦绾同诧异——这种无情无义的货色做是首选?阳信脑子有病啊? “今……曲逆侯尚栗内史,”含着半块果子,平度公主继续爆料:既然现在陈何归栗公主了,王美人长女的第一目标就顺势改成了——平阳太子曹时。 ‘平阳侯的继承人曹时?’长信宫两贵女忽视一眼,认可地点头。 “其续……”贾公主叉一枚荔枝,放进嘴里:“唔唔,从兄蛟。” “嗯?”阿娇顿时不高兴了——啥?啥?!为什么我哥哥成了备胎?! ‘阳信公主的志向远大……或者说,诡异……’窦表姐赶紧给打圆场,也叉了只樱桃笑眯眯地提醒平度表姐她是不是记错了,隆虑侯才是第一才对。 “否!”诚实的平度公主完全辜负了窦表姐的美意,满口的否认——南宫当时就是这样讲的,平阳太子是首选,其次才是陈蛟。 急得窦表姐使劲使眼色:“平度,平度……” “呀?噢!然,阿娇……”猛意识到问题所在,平度公主很无所谓地告诉娇娇表妹她完全不用为她家二哥担心——隆虑侯的行情,好到爆啊好到爆: 比如,非但石公主想着,大郑公主估计也惦记很久了。 不过,石美人恐怕另有中意的女婿人选,所以从没到为女儿的婚事到金华殿来过。反倒是郑良人,曾明里暗里示意过几次。 还有,石美人好像看中了南皮侯表舅的太子,另一个表哥,窦家的表哥。郑良人貌似对武陵侯太子也有些想法。这两个在此批次求娶帝女的世家子中,算得上一流人物了。 另外,德邑就更不用说了!瞎子都能看出她有多热心。当然,她基本没戏。运气不好的话,会被送给利仓当续弦——想想就可怕,年过四十的糟老头( ⊙ o ⊙)啊! …… “平度……”窦绾贵女现在有些理解平度公主的‘苦处’了。 想想她和阿娇住在长乐宫,想找上她们属实打实的困难——不得其门而入;而贾公主就住在未央宫,和诸公主和她们的母亲同处一地,是想躲都没地方躲啊! 与窦表姐不同,娇娇翁主好奇的是:平度表姐怎么知道这么多? 阿娇才不相信宋公主郑良人会拉着平度的手,有什么说什么。对宫里女人的说话方式——馆陶长公主的女儿可是门儿清。 抓过公主表姐的手,阿娇在掌心比划出问题。 “阿母,阿母所言!”平度公主干干脆脆招认了。每天,她都将姐姐妹妹还有父皇姬姬妾妾和她说的话一五一十告诉贾夫人,然后,母亲会详解给她听;她刚才说的,全是母亲大人分析的结果。 ‘哈!就知道!’阿娇轻笑,再次起身,走到放满冰块的青铜器前。 ‘唔,我是不是该让吴女进来?’馆陶翁主这回没有开冰鉴,而是转向壁下长案上的保温食盒,拿出一碟子点心,温吞吞的素点心。 点心的效果,明显不如水果受欢迎。贾公主只吃了半块,就丢下不碰了。 “阿娇,阿娇……因何?”平度公主搂住阿娇表妹的纤腰,一脸哀怨地摇啊摇:“因何,因何呀?” ‘什么为何?’阿娇对公主表姐突如其来的情绪冲动搞得莫名其妙。 “阿娇,女子因何于归?因何于归??”平度的大眼睛水光闪烁,看上去迷茫得不得了。 等一会儿,看两个表妹依然摸不着头脑的样子,平度公主干脆站起来,拽了阿娇的手走向镂窗,指指窗外。 镂空的、雕满复杂花纹的大窗子。 长信宫东殿在年初重新装修过,内殿被改成上下两层。通过仅覆素纱的镂窗,二楼窗边的人能很清晰地窥视东殿内的情景,而同时,殿中人则一无所觉。 肩靠肩从窗子望下去,三位贵女瞧见城阳王后和窦太后母女正东家长西家短的聊得兴起。 “阿娇,阿绾,掖庭……今多事矣!” 望着楼下相谈正欢的宾主,平度公主侧头告诉身边从小一起长大的密友兼表妹她有多难过:现在,后宫里乱纷纷的;姐妹间,本就不多的情分更渐稀薄——而这一切全是婚事惹得祸! ‘然而,为什么要成婚呢?’ 引表妹再看楼下:王主姱、窦福音和卫氏三个忙前忙后;而健康未婚的城阳王主刘妜却舒舒服服盘腿坐在锦缎垫上,无所事事。 ‘可怜的……’阿娇拧拧眉,看得五味杂陈:‘卫氏……还怀着四五个月身孕呢!都没个座。’ 耳边,是平度公主幽幽地询问: 看看,看看,窦太后长公主还有陈王后闲聊,三个做儿媳妇的扇扇、捶背、端点心等等等等,干着平常侍女仆人才做的杂事,忙个圆圆转;而与此同时,小姑子刘妜却坐在那里,无所事事…… 好吧!多余的话先不提,作为和窦缪自幼相识的堂妹和表妹,阿绾阿娇,在此时此刻之前你们能想象出窦福音低头弯腰伺候人的模样吗? ‘想象不到……’ 阿娇和窦表姐对看一眼,连连摇头:‘做梦……也想不到!’ 窦缪,字福音;是南皮侯窦彭祖与侯夫人嫡出的小女儿。 窦福音未出嫁时虽说没封号,长相也谈不上漂亮,但在窦家在南皮侯官邸在帝都长安的贵族圈,却也是个一呼百应、受尽宠爱的矜贵千金——从来只有被人伺候的份儿。 而当嫁为城阳国度‘王太子妃’,做了仅次于藩王后的贵妇后,没想到反倒伺候起人来了?! 为什么地位上升;待遇,却下降了??? ‘还有大母,也很奇怪哦!刘妜坐着不动,福音表姐却要忙着忙那……’ 阿娇透过素纱看窦太后——她亲爱的祖母——朦朦胧胧的,看不太清楚:“大母那么护短,对娘家百般的爱护,简直不敢相信她老人家会坐视窦家人被不公平对待。’ ‘或者,女儿一旦嫁出门……即便依旧姓窦,也不被当成自家人了?” 娇娇翁主无法不这样想——毕竟,窦缪还是那个窦缪;区别,只在‘未婚’和‘已婚’! 平度公主在问:干嘛结婚?我们为什么要成婚?有什么非要嫁人不可? ‘可是,女孩子都是要嫁人的啊!’ 窦表姐诧异于这颠覆性的问题,喃喃些诸如此类的重复——不知道是问表姐妹,还是问自己。 ‘这算什么理由?人云亦云!根本不成立嘛。’ 娇娇翁主无法同意,渐渐地陷入沉思:如果、如果婚姻只意味着麻烦和负担,为什么要嫁? 平度公主显然与陈表妹更有共识,认认真真地一项项列条目:有母亲,有兄长,有朋友,有亲戚,有乐子……她现在的生活她感到非常非常快乐,也非常非常满足。有什么理由必须改变?? 闻言,阿娇努力点头——她和公主表姐同感,同感! 这观点和窦表姐所受到教育太抵触了,窦绾贵女一时愣在那里,茫茫然不知如何表态。 二比一! 拉门响…… “不嫁?”一个不陌生的声音突然插进来,冰棱般的尖锐:“非不愿,乃……不能也!” ☆★☆★☆★☆ ★☆★☆★☆★☆ ★☆★☆★☆★☆ ★☆★☆★☆★☆ “非不愿,乃……不能也!” 坐在平度公主原来的位置,城阳王主刘妜品尝着水晶盘中剩余的水果,米分红米分红的苹果脸配上水灵灵的杏眼,活泼明丽:“不嫁……女子何以为生?” “何以为生?”平度和阿娇困惑地彼此看看——‘出嫁’和‘生活’之间,有关系吗? 城阳王主放下手中的金果签,故作惊讶地问两个皇家孙女: 她们不会是以为‘遍体绫罗’‘玉食琼浆’‘珠光宝气’‘奴仆成群’的日子是天上掉下来的?全都不用花钱? 平度噘嘴;贾公主讨厌别人把她当傻瓜。 阿娇瞪刘妜——城阳表姐讨厌!人家哪有这么笨?她可是帮母亲大人管帐的! ‘好吧,好吧!我现在可是在别人的地头上……’ 王主妜见形势不妙,赶紧识时务地及时转换态度,万分谦逊地指出:像她们这样的贵女全是娇生惯养长大的。为了继续从小习惯的生活,只能听从家族的安排——出嫁。 否则,谁供养她们啊? “不嫁,又……何如?” 平度公主眨眨眼,她完全不认为结婚与否会影响到自己的生活质量——难道皇帝父亲会因此就不养她了?笑话! “公主,汝有汤沐邑!”刘妜不客气地摇摇果签子,点明皇帝女儿的不同:“我、阿娇、窦从姊皆无。” 封邑,是不容忽略的巨大区别。 平度公主噎住,顿感无言以对:“呃!” 坐一旁的馆陶翁主看不得城阳表姐如此得意,拿过平度公主的手,在掌中笔画个‘兄’字。 “哦……然,然!阿兄在,诸兄在!”贾夫人的女儿立马精神头十足——她就不信了,陈须陈蛟会不照顾阿娇,城阳王太子刘延会不管刘妜。 娇娇翁主搂紧平度表姐的胳膊,自信地扬起头;她对兄长们有把握得很! 只有窦表姐沉沉默默的,不晓得在想什么。 城阳嫡王主却一脸的不屑,以看白痴般的目光看大汉公主和大汉翁主。 平度公主馆陶翁主同被这眼光刺激了,振衣欲起…… 还是窦表姐比较有社会生活常识,扯住两位尊贵表妹呐呐地提醒:其实,从长久来看,兄弟是靠不住的;因为他们的妻子——嫂子和弟媳——会反对。 “呀?”平度公主不解了。 贾夫人小儿子未娶,长子已婚,妻子就是现在的赵王后。这位‘嫂嫂’在平度公主的印象里,好像就没说过‘不’字——对贾夫人孝顺,对赵王柔顺,对平度温柔体贴、有求必应。很难想象赵王后会逆着婆婆丈夫,给小姑子难堪。 阿娇也怀疑。 虽然与长嫂相处得不太亲密,但馆陶翁主依然不相信姱表姐敢为难她对付她——毕竟,这些年来王主姱有多容让她讨好她,阿娇嘴上不说,心中却有数。 “平度从姊,汝……‘公主’也!”刘妜几乎叫起来了。 皇家公主,永远例外!皇帝女不怕和兄弟的妻妾交恶,不管发生什么,公主们还是能住京城,并有采邑的收入做支撑。 “阿娇,于汝……长公主在!”手指转个方向,点点娇翁主,王主妜巴拉巴拉:儿媳妇们顾忌婆婆,自然不敢说什么做什么。可等婆婆不在了,大姑小姑还能有好日子过?! 贵女们惊到,她们需要时间消化这些对话。 城阳王主还在那气咻咻。若不是考虑到未来,她吃饱了撑得豪华王宫不住,逍遥舒适的未婚生活不过,大老远嫁到长安城来?要知道加上庶出的,她父王可是有十四个亲生儿子呢!等双亲一去,城阳国哪还会有她刘妜的立足之地?! ‘难道薄二母栗夫人对阿母也是如此?不对,阿母是公主。’馆陶长公主的女儿不由疑虑重重,将求证的目光投向窦表姐窦绾。 窦贵女深锁眉头,吞吞吐吐地和平度阿娇谈起以前住章武侯封邑和田庄时听来的故事。 失婚或大龄的小姑居娘家,公婆若在,顺风顺水;可待到亲长辞世,没了庇护,日子就难熬了!轻则冷嘲热讽,重则克扣用度;甚至有被兄嫂卖掉,或贬入下房充当仆妇使唤的。 陈娇愣住。 平度不敢置信地问见血脉相连的手足遭受亏待,兄长和弟弟就袖手旁观? 城阳王主哈哈笑起来,笑两人的不谙世事。 男人们早出晚归挣钱经营,忙于生计,哪来那么多功夫搭理后院内宅的事?再说了,人都是会变的。小时候手足情深,不假;可随着侄子侄女长大,兄弟的感情自然越来越偏向妻子儿女,谁还会把姐妹放在心上? 窦表姐叹息。 直陈即使在京城章武侯官邸住时,她也听说有些大户人家将年长的女儿打发去偏远的别院,形同放逐;更有甚者甚至送去乡下的田庄,从此不闻不问。 听窦表姐的发言全印证了自己的话; 刘妜快乐地吃下最后一枚荔枝,冲陈表妹得意地晃晃脑袋:“何如?何如?” 阿娇突然感到冷; 狐疑地深刻地看着刘妜表姐,咬咬嘴唇,倔强如初——别人她管不着,但她家是例外,长公主官邸是例外! 三番两次被质疑,刘妜的脾气也上来的。 须知,王主妜在她父亲的王宫里也是个说一不二的主儿,王兄王弟人见人让啊! 城阳表姐:一只手掌,伸出来——打赌?敢不敢?! 馆陶表妹:一掌拍上去,‘啪’! 从席上跳起来,王主妜三步并作两步蹦到外面,拉开门,顺手抓过个宦官下令:“有请王主姱!” “嗯,言明……翁主娇有请!” ☆★☆★☆★☆ ★☆★☆★☆★☆ ★☆★☆★☆★☆ ★☆★☆★☆★☆ 对馆陶长公主的长媳、梁王爱女刘姱王主来说,‘害怕’是极其陌生且罕见的感受。 王主姱敢夸口,她这辈子都是个勇敢的女孩。 即使在同父异母妹妹刘婉偷偷放了条青蛇在她床上时,梁王主都能面不改色地从床上爬起来去拿长棍,然后在侍女的惊叫中不慌不忙将蛇敲扁。 但现在…… 刘姱,感到有些——害怕了。 ‘长安最令人担心的就是圈子。听说,京都之贵女相当……难处。她们会不接纳我吗?’刘妜担心地问:“从姊?” 这是第二个问题了。 城阳王室家的表妹刘妜笑得很欢畅很温暖,可不知为什么,刘姱就是觉得不安。 “否,否!”王主姱第二次摇头。 竭力安慰堂侄女虽然京城某些夫人看上去比较严厉,但可以保证,她们都是心地良善的好人;而且,还有她刘姱在啊,她一定会帮忙的。 回答完,刘姱瞧瞧窦绾。窦表姐与往昔的每一天同样美丽,同样娴静,同样出众,可就是表情有些儿奇怪,好像欲—言——又———止。 “如此……” 得到答案,刘妜马上担心起另一桩问题: 她从小就有些挑食,嗜好吃鱼,新鲜的海鱼。可京城离大海太远了,活鱼无法坚持到长安城。如果请汉军用传军报的方式帮她送海鱼,行不行?当然,她乐意支付相关费用。 “否,否!阿妜……”刘姱王主不得不第三次摇头了。 虽然刘妜是宗室是王主,军人就是军人,不是杂役。鉴于现任太尉周亚夫臭名昭着的坏脾气,提此类要求肯定会被认为是对大汉军队的——公然冒犯。大麻烦啊! “哦!”刘妜点点头,虚心受教。 王主姱眯眼,努力去看陈娇。 从她进来到现在,她就没看清楚自家小姑——阿娇仿佛被藏起来了,隐藏在刘妜和窦绾之后。 “然……”城阳王主问出第四个问题:“凡阿娇此生不嫁,长留侯邸,可否?” ‘阿娇怎么能当老姑娘?婆婆会急疯的!’ 刘姱想都没想,脑袋摇得和拨浪鼓一个样:“否,否!岂可?岂可?” “何如?何如??” 刘妜兴奋得直跳起来,抓住阿娇的手摇啊摇,俯在耳边低语——看,她没骗人吧!嫂嫂,都是说一套做一套的货。 阿娇咬唇轻哼,别过头靠在窦表姐肩上——再不看刘姱的方向。 刘姱犹自为‘小姑想单身’的骇人消息而震惊不已,想过去与小姑子好好谈谈。 不幸,被刘妜成功拦截…… 城阳王主快快乐乐地把梁王主往外推,往外推,推她出去处理家务:有堂邑侯邸的人传消息进宫来,说太子须的小妾刚生了个女孩。刘姱身为嫡母,必须有所表示才对。 于是, 在莫名其妙被请进来后, ╮(╯▽╰)╭王主姱又被莫名其妙‘请’了出去。 ☆★☆★☆★☆ ★☆★☆★☆★☆ ★☆★☆★☆★☆ ★☆★☆★☆★☆ 门合上…… 阿娇翁主走去冰鉴那儿,取出‘皮冻’,递给平度公主。 “不嫁?” 城阳王主则回身,冲馆陶表妹嘲讽地摊摊手:“非不愿,乃……不能也!” 作者有话要说:女人为什么结婚? 这是个古老的问题。   ☆、第56章 壬寅红色炸弹 馆陶长公主无疑是个大忙人,需要照料很多重要的事和心爱的人; 在时间和精力都有限的前提下,皇姐自然练就出一身甄别‘轻重’‘缓急’的硬功夫,知道哪些需要重点注意,哪些可以置之不理。 ‘王主妜似乎说了些什么,好像要挑拨?’  ̄= ̄长公主满不在乎地摇摇头——准新娘都这样,时不时冒出些千奇百怪的念头。不用介意,不用介意,就是有事儿,也是你姑姑城阳王后费心。 ‘阿娇她不想嫁人?打算单身一辈子!’  ̄= ̄慈爱地看看嫡亲侄女,帝国第一公主捂着嘴乐,半点儿都不放在心上——年轻女孩嘛,正是冲动爱做梦的年纪,哪个不是满脑子胡思乱想的?都是从那阶段过来的,不要紧,不要紧! “阿姱呀!莫愁,莫愁……” 认为找到了长媳多思多虑的关键原因,馆陶长公主怜爱地牵起侄女的手,柔声细语满满安慰:孟姜又生了个小孩?别说只是女儿,就是儿子,庶出永远是庶出,抢不到嫡出前头。成亲后过几年才开怀的,不少!晚些年生,母子还安全些。别急,别急! 王主姱依到姑姑怀里,含着泪,带着笑:“阿母……” ★☆★☆★☆★☆ ★☆★☆★☆★☆ ★☆★☆★☆★☆ ★☆★☆★☆★☆ 整个下午,一直到用‘夕食’了, 长信宫的娇娇翁主都显得有些个心不在焉…… 刘彻来了——虽然迟到,到底是来了——赔上一大堆好话。  ̄= ̄阿娇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嫂嫂刘姱过来,关心她的思想‘问题’。  ̄= ̄娇娇翁主表面上客客气气,实际敷敷衍衍,避重就轻。 意外发现自己要的‘皮冻’归了平度公主,胶东王表兄深表不满,大法牢骚。  ̄= ̄馆陶翁主装作……没听见! 晚餐时间到了! ‘婚姻的本质为何?对女方,到底意味什么?’ 长柄上镶了石英的芍药雕花金匕在高脚的银丝灰玛瑙碟中微微搅动,馆陶长公主的爱女以几近探究的目光扫过正在用餐的诸位亲朋,寻找某个能提供建议的人——关于婚姻的真知灼见。 ‘利?与……弊?’ 视线经过窦太后,阿娇充满遗憾地发现:生平第一次,她不能向阅历丰富的祖母请教问题了。 窦太后此生的转折点就是‘婚姻’。 因嫁得高嫁得好,窦家女自此荣华无比,富贵至极。如果不成婚的话,她老人家现在还不知在清河哪个乡下窝着呢——作为一名见到任何小吏都必须鞠躬行礼的‘民’女。 ‘大母不合适,她是结婚的绝对收益者。那么……阿姑呢?’ 馆陶翁主陈娇将视线转向姑母,城阳国的现任王后陈氏;思索片刻后,还是摇头。 正是得益于上上代堂邑侯夫人深思熟虑的婚姻安排——将女儿嫁回娘家——陈王后才得以逃脱‘父亲娶继母生弟弟’的复杂窘境,享受到一个无忧无虑的幸福童年,并拥有现在儿女满堂、风光称心的好日子。 城阳王后同样是婚姻制度的受益人,想来只会说嫁人的好处,也不适合! ‘阿大说……对任何事都不能只听单方面意见;好的要听,坏的也要听。’ 娇娇翁主无条件信任她家皇帝舅舅的思维和判断:‘听阿大的,准没错!要找个在丈夫和婆家手里吃足苦头的女人问问。’ 用不了多久,阿娇就想到某个恰当人选,她的师傅——现任城阳王的庶长女刘嬿! ★☆★☆★☆★☆ ★☆★☆★☆★☆ ★☆★☆★☆★☆ ★☆★☆★☆★☆ ——馆陶长公主官郅内宅—— “噢!噢噢……” 搂着个襁褓,季姜逗弄才出生没多久的小外甥女,笑得见牙不见眼。 孟姜裹着丝被靠在床榻上,精神头不错,几乎看不出是刚经历过生产的样子。 “阿姊,阿姊!” 将婴儿捧到姐姐面前,季姜由衷地赞美:“此儿康健,成人之后……必有阿姊之美!” 婴儿的小脸还没长开,红红皱皱的;同是红扑扑的小手无意识地伸伸,转眼又缩回襁褓——除了双亮晶晶的黑眼睛,还真看不出有多美有多靓。 ‘美吗?’轻抚女儿吹弹可破的肌肤,孟姜自嘲地笑笑,无精打采地反问妹妹‘长得美’顶什么用?艳冠群芳,也免不了低人一等、苦熬岁月的命运啊? “阿姊!阿姊……何出此言?!长公主太子素厚遇女子。”季姜低叫。 她不赞成姐姐老有这样那样的消极念头,委实是毫无道理:只须看看王主静生的大女,大伯子和婆婆非但没因其是女孩或是庶出而有半点薄待,反而比对大郎更疼爱些——小姑娘的生活待遇,与普通贵族家的嫡女相比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细君,知矣…知矣!” 不想继续这话题,孟姜息事宁人地摆摆手,扭头让侍女出去叫外面的魏女进来。 ‘这时候,叫个歌女来干什么?’季姜大为诧异; 要阻止,但考虑到姐姐刚生完孩子情绪不稳,不能过多违逆,想想也就算了。 魏女随侍女进门,也不敢靠近,离开床榻十多步跪下,战战兢兢行礼、拜贺。 “魏,免……礼。” 即使因痛苦的分娩耗尽了精力体力,孟姜女依然如风中的白芙蓉般楚楚风姿——甚至令同为美女的魏歌女见了,也禁不住心中一动。 魏女深深弯下腰,坚持行全礼,轻轻道:“贱婢不敢!” “魏,”看着相貌出众的歌女,孟姜女很突兀地一字一顿道:“汝当名……‘素’。” “咕?”歌女先一怔; 很快想起三个时辰前的那半场对话,立时又惊又喜,几乎不敢相信:“贵、贵人??” 孟姜给出鼓励的笑,缓缓颔首:“魏……素。” 接触到齐国贵女包含深意的目光,歌女大喜过望,再依大礼参拜,头——几触地:“‘魏素’谢贵人……赐名之恩。” 目睹这一切,季姜感觉有些不对,可又说不准具体哪儿不对;有些无措地抱紧襁褓,紧紧地紧紧地皱起眉…… ★☆★☆★☆★☆ ★☆★☆★☆★☆ ★☆★☆★☆★☆ ★☆★☆★☆★☆ 主意打定,馆陶翁主现在有心情去关注彻表兄了。 为了盘皮冻,胶东王和平度公主你一言我一语刺过来刺过去的,再不介入没准能吵起来。以前窦表姐若碰到此类情况会主动调和,可今天却一直默默旁观,满腹心事的模样,连胖胖兔都忽略不顾了。 胖兔子受了冷落,几个蹦跳跑回阿娇腿边,拿鼻头顶顶小主人。 ‘阿绾表姐又想起伤心事了吧?睡觉前去找她问清楚……’ 俯身抱起胡亥,亲亲宠物兔的长耳朵,娇娇翁主打量几个表姐表兄,若有所思:‘至于胶东王表兄,最近……有点怪,似乎有些变了。以前他可不会轻易较真至此,嗯,哪里变了呢?’ 晚餐进入尾声时,长信宫的内官引了位命妇进来。 众人一看,纷纷含笑打招呼,年少位卑的还站起来行礼——来人,正是王主嬿。 窦太后和蔼地问刘嬿有没有用过饭,要不要再吃些。 刘嬿谢过,直道不用了,她不饿;言毕,向窦太后、长公主还有城阳王后先后施礼,退到后排的席子上跪坐,安安静静等着。 馆陶长公主仔细看王主嬿几眼,想了想,放下筷匕起身…… 两位贵妇携手步出殿外,在拉门外谈了一阵;没一会儿,殿内就听到长公主欢乐的笑声和恭喜声。 “阿母,阿母!王后……”长公主牵着城阳庶王主的手重新进来,笑嘻嘻将刘嬿推向人前,大声通报大家一个好消息,特大好消息——王主嬿要结婚了! 王主嬿要嫁人了,第二次! “呀?”城阳王后大吃一惊,瞬间意识过来,连忙贺喜。 “阿姊!阿姊!!”刘妜王主激动地一跃而起,冲过去抱住姐姐的腰直蹦——话说,她起初还以为她老姐没机会发展第二春了。 女孩子们拥上前,忙乱乱的道贺。 刘彻溜溜眼打量刘嬿高低起伏的曲线和保养得宜的姣好面容,满脸玩味地“呵呵”个不停——直到发现娇表妹侧过脸,用怀疑的目光盯视自己。 胶东王暗叫不妙,赶紧收敛收敛,在餐案前重新笔笔直直坐好。 和所有的嫡母相同,陈王后含蓄地和庶女打听新郎的名字、父母、还有——也是其中最最重要的——身家。 “禀母亲……”挽着异母妹妹刘妜,刘嬿王主客客气气地回答:“……其名曰‘陶则’。” “陶……则?”正值盛年的城阳王后想不起此人是谁。 倒是年迈的大汉皇太后一口道出新郎的底细:“则,开封侯青之子,嫡次子。其妻……五年前病逝。” “开封侯?陶丞相?”陈王后当下笑逐颜开。 平度公主挪过来与表姐表妹咬耳朵,言道陶丞相的次子她在长兄的王邸见过,高大英俊,举止不凡,听说之前在南方当武官,还和闽越军队真刀真枪打过仗。 ‘听上去,不错也!’阿娇真心为自己的老师高兴。 红晕布满了米分颊,王主刘嬿含羞禀明皇太后母女以及嫡母王后:陶丞相已托了大媒,说是不日将亲赴城阳王官邸求亲。 “如此呀……”陈王后合掌笑。 皇太后频频颔首。 兴高采烈的大人们马上开始火热的‘婚礼细节大讨论’。 然后,不出意外的,王太子妃窦福音和侯夫人卫氏的笑容很快就勉强起来——几位长辈一致决议,姐姐的婚事必须赶在妹妹出嫁前完成。并且,礼节必须隆重周到,绝不能有一丝一毫差错影响到城阳王室的体面! 相隔不远的两次婚礼,意味着什么?具体干活的又是谁? ——可怜两个儿媳妇的脸色,霎那间苍白苍白! 虽然大多数人没留意窦福音和卫氏的表情变化,馆陶翁主却明察秋毫地看在眼底;想通了前因后果之余,更是不由得满腔同情。 扭头瞧瞧师傅刘嬿那张含羞带笑的芙蓉面,娇娇翁主马上想起皇帝舅舅的另一桩教诲——‘好了伤疤忘记疼’乃人之通病,通病! ‘看来……嬿阿傅也不能免俗。哎!原先的想法有偏差,得另寻解惑人。’这回,阿娇有些头疼了。 昊天上帝( ⊙ o ⊙)啊! 请问,让她到哪儿去找一个既明辨是非、又思想深刻、且敢于对她说实话的智者呢? 作者有话要说:从没想到能在十一月底的日子里,不穿丝袜穿裙子 ~O(∩_∩)O~ 而且,还不觉得冷。   ☆、第57章 癸卯不速之客 金勺在加了蜂蜜的粟米浓羹中无精打采地搅动…… 食指和中指合作揉着额角,王主姱低低地喃喃:“阿娇呀,阿娇……” 连着几个晚上,长公主官邸的少女主人都没能睡好;相应的,精神也就颇为不济。 大侍女阿芹伺候女主人用餐,站得最近,听见后就问:“王主,翁主又惹您生气啦?” 王主姱横首席大侍女一眼,做无声的警告。 ‘当然,当然,我们家娇骄翁主完美无暇,完美无瑕。错误……永远是别人。’自知失言,阿芹无奈地哈哈腰,顺应女主人的意思转换了话题:“王主,您真要借城阳家人手?” “对呀!”刘姱无所谓地点点头,用捎带京都口音的曲阜方言玩笑着说:“昨天我和太子商议此事时,你不也听见了嘛!” “可、可……王主,我们自家人手也不够呢!”女管家急促促地提醒:“夏末,本就乃大忙之季;要准备收割庄稼,要入库,要收租,要盘账……而且入秋前后,宫里宫外各项邀约频繁……” 刘燕放下手中的金匕:“明白,明白!” “然,如你所见,城阳姑姑家情况特殊呀!两桩婚事,又隔那么近,操办起来……” 堂邑侯太子妃刘姱睁大眼,对南皮侯家表姐寄予深深的同情:“王主嬿虽说算二婚,可与丞相家联姻事关重大。想想,光凭空办起份像样嫁妆,就够福音表姐喝一壶了,更别说招待各处亲戚故旧。哦,还有,王主嬿三个儿子都不在京城,还得派专人去通知。” 阿芹帮腔:“尤其卫夫人还怀有身孕,指望不上……” “对呦!卫氏乃头胎,绝不宜操劳。哎,卫氏才十三岁啊!”说到这儿,王主姱神色间闪过层黯然——怎么?怎么别人都那么容易怀孕嗫? 见女主人若有所失,阿芹赶紧体贴地指出:“卫夫人,恐并非十三岁。其虚岁……嗯,估计才十三岁半吧!这年纪生小孩,多险哪!” “如此言……也对吧!”这话,王主姱说得迟疑——徘徊于早生育的危险和晚生育的尴尬之间。 掩饰似的舀一勺汤,放进口中…… “呀!”梁国王主刘姱惊叫一声,差点没吐出来。 阿芹吓一大跳,赶忙上前扶着女主人问:“王主?” 搅搅原该是汤浓醇鲜的牛肉汤,刘姱一脸厌恶地将汤碗推到案边沿,示意侍女尝尝:“阿芹,怎么回事?什么这味道啊……腥气!” 侍女先告个罪,从外间另取了个备用小碟,舀一勺试试——的确有股子血腥气,荤菜除腥失败的结果。 “王主,别吃了……” 叫站在外口的婢女们过来把不受欢迎的汤送走,首席侍女迅速亲手备一杯温盐水,端进来给女主人去味。 漱完口,王主姱还是觉得有些恶心,捂胸恼火地下令:“阿芹,告诉庖厨执事,打做汤厨子五十鞭挞!” ‘五、五十?不死……也去半条命啊!’ 大侍女心头一突突,小心观察观察王主姱的神色,轻轻劝道:“请王主……三思。卫媪平时干活最勤勉麻利,从无差错;今日之过,实乃因突遭失子之痛,一时错手。” 梁王女儿想不起说的是哪个:“卫媪?” “孔保氏干女儿呀!”阿芹一点不奇怪女主人的坏记性——梁王宫陪嫁过来的人太多,家属也多;虽然经过强力裁减,人数依然过了百,能全记得才怪。 阿芹细心地陈述以往:“王主,还记得吗?孔保氏回乡后,多亏此义女照顾起居。后来您接孔保氏来京,保氏就带了卫媪一家上来……” “噢!原来说她呀……”刘姱点点头。 这样一说,王主姱就想起来了:幼年时,无辜的乳娘孔氏被继母李王后驱逐,不得不离开梁王宫。自己嫁入馆陶姑姑家后,念及孔氏是伺候过母后和自己两代的老人,情分非常,就派人将乳娘接入长公主官邸养老。当时随乳母同来的,的确有些个干亲。 “那干女儿……姓‘卫’?”王主姱问:“在庖厨干活?” “然!”阿芹忙着给说好话:“孔保氏辞世后,卫媪她们本来也该离开。因看她伺候义母孝顺,手脚利落,兼又调了手美味羹汤,才留下在庖厨帮帮忙。” “美~~味~~~?!”想起刚才那口‘美味’的牛肉汤,梁王嫡长女嘲讽地嘲讽地笑。 “王主,卫媪平常不那样;干活可尽心尽职呢!”阿芹干笑两声,补足解释:“出差错乃因为她家小儿子自杀啦!” 刘姱一愣,看向贴身侍女:“自杀?” “嗯!”侍女阿芹颔首,叹口气:“昨天得到,听说乃横梁上吊……” “为何?”刘王主疑惑地询问详情——很少有年轻男人自杀的;通常,只有大姑娘小媳妇之类的年轻女子才容易寻短见。 大侍女很肯定地说:“赘婿!” 王主刘姱:“赘婿?” “卫媪家儿子多,一无田地二无恒产;没法子,只得让儿子去富裕人家当上门女婿。”阿芹缓缓地言道:“听说,女家对他百般看不起,都不拿他当人看!小伙子受不了,一时没想开,就上吊了。可怜才十八岁啊,高高帅帅……好模好样个人;亲娘几乎哭瞎了眼!” “赘婿嘛,自然难为!受歧视再平常不过。其实何止邻里乡亲,朝廷上更看不起赘婿;收税、征兵、徭役……处处等而下之?”思考片刻,刘姱王主挥挥手:“算了,算了!既然遭失子之痛,事出有因,‘五十鞭挞’就免了!” 阿芹听了,大松口气,连连代为感谢:“王主……开恩。” “不过,她不能再在庖厨留用啦!看在孔保氏份上,另派差事吧!”言毕,姱王主抿抿嘴——卫老妈子没了儿子是可怜,但这关她什么事?凭什么让她受罪兼担损失?? 不是完美,担阿芹对如此结果已十足满意了,忙不迭地应承下来:“唯唯,唯唯,王主。” 筷子头,滑过大侍女的下巴……梁王女咪咪笑着挑起一道眉:“呵呵,阿芹,你倒热心吖~~~” 阿芹的脸,一下子变得好红好红。 ‘啧啧,啧啧!看你能熬多久……才向我开口?!’ 不怀好意地放过害羞的侍女,梁王女儿用再纯正不过的曲阜方言笑嘻嘻地说道:“其实,阿芹你完全不必担心。放心,送去多少,大部分都会回来。” “呃?”阿芹脑筋打结,反应不及。 “我说‘人手’。你想啊,如此大事,南皮侯夫人难道能不帮衬女儿?或者,窦家会选择旁观不问?”梁国王主愉快地喝两口羹:“要知道,此乃‘窦’太子妃头一回独立大操大办呢!” 梁王女儿很欢乐地说道:“据我猜……现在站在城阳王官邸庭院中之南皮侯家执事家老人数,恐怕不少于数十了吧!” 大侍女阿芹这回是彻底放松了,大喘口气,转而嗔怪女主人:“王主呀,明知用不上,何必送过去如许多人?来来回回,折腾呀!” “一码归一码,阿芹!”堂邑侯太子妃冲和自己一起长大的贴身侍女调皮地眨眨眼:“送……即‘人情’。” “王……主!”阿芹偷着乐; 见来了新菜,起身打送菜婢女手中接过新出炉的佳肴,添桌。 随手打开纯银高沿盘的银盖,瞅瞅其中拼装成鱼形的烤鹅块,梁国王主忽然叹了口气:“其实,认真想来……福音表姐委实可怜哪!瞧瞧,瞧瞧,婆家还没提,娘家倒先忙着为太子延添置小妾啦!” “在宫里就听皇太后和章武侯商量,”王主姱端坐不动:“说要在窦氏‘南皮’‘章武’两系所有旁支庶支之中广选美貌族女!一次选三名,全送去城阳国。” “可不?王主,阿芹不懂……”阿芹卷高袖子,将若干几乎没怎么动的盘碟撤下,布置新菜上餐案,口中则利利索索道:“福音太子妃才十二三,日子长着呢,哪里就那么急?!” “哎!也不怪窦氏家族动作快,” 夹起块烤鹅,浅尝一口,姱王主赞许地点头:“这些年,城阳国太子宫中庶长子、庶次子、庶三子、庶四子相继出世。算起来……陈王后没顺势抬举那几名生男御婢做正式偏房,已给足皇太后还有南皮侯舅舅面子啦!” 最后,王主姱总结一句:“情势逼人呀!窦氏家族……能不急吗?” 正聊着…… 一名小丫鬟捧了只藤条编的描彩鸳鸯敞口篮进来。 敞口篮里铺了层锦帕。光泽柔美的浅黄色锦缎上,躺着几枚玉牌;每块牌首都带孔,系了不同颜色丝线编织成的穗子,染色鲜亮。 琳琅满目, 唯有放在最上面的,不是美玉。 墨迹斑斑的普通竹签啊, 岂止是显眼,简直——刺眼! ‘咦?这是……什么?’ 梁王主拿过竹签,翻看上面陌生的家徽与人名,疑惑地凝眉。 ★☆★☆★☆★☆ ★☆★☆★☆★☆ ★☆★☆★☆★☆ ★☆★☆★☆★☆ “什么?太子妃出门了?” 听清侍女说什么,王主静抱着女儿,一脸诧异地从休息用的窄榻上半坐起身。 姿势改变,女娃娃不乐意了, 搂紧母亲的脖子,蹬着小脚丫“咿咿”“呀呀”抗议。 “噢,噢!青鸾,青鸾乖哦……”刘静赶紧拍拍抱抱亲亲,竭力安抚女儿。 楚王主会感到吃惊,十分正常。当下婆婆长公主没回来,太子陈须也不在官邸。如果刘姱再出门的话,馆陶长公主官邸就没正式主人了。 而刘姱依然出门了。这说明有极其特殊的情况出现。 “确实出门了,我站在二门外亲眼看见哦!” 阿五以彭城方言快速说着:“婢女前去打听了,好像先有客人拜访,太子妃接见,没谈上两句王主姱就随客人出门啦!” 刘静:“客人?” “客人,一名……”大侍女两眼放光:“……‘男’客。” “男客?”楚王主本能地皱皱眉。 “然。王主姱与一男客,出……双……”阿五简直兴奋死了,蠢蠢欲动:“王主,我们派人跟去吧!说不定能……” “阿五!”王主静腾出只手,一指头狠狠戳在乳母女儿的额上:“少……胡思乱想!” 阿五抱着脑袋,委委屈屈哀大叫:“王主……” 楮氏掀帘幕,从王主静小儿子的摇篮旁拐出来,同样向女儿不赞成地摇头:“什么脑子?!在你表兄那儿偷吃猪油了吧?” 不管愿意不愿意,陪嫁侍女这回是消停了。 跳过女儿阿五,楮氏直接问王主静:“王……主?” 刘静没回答,只低头看女儿。 此时的小贵女已破涕而笑,在母亲怀里“咯咯”地撒娇。 楚王主也笑了, 亲亲女儿额头眉间,徐徐道:“当做不知道。和平常一样,该做什么做什么。” ★☆★☆★☆★☆ ★☆★☆★☆★☆ ★☆★☆★☆★☆ ★☆★☆★☆★☆   ☆、第58章 癸卯不速之客·下 ★☆★☆★☆★☆ ★☆★☆★☆★☆ ★☆★☆★☆★☆ ★☆★☆★☆★☆ 『……王筑‘东苑’,有落猿岩、栖龙岫、雁池、鹤洲、凫岛。诸宫观相连,奇果佳树,瑰禽异兽,靡不毕备。』 『……得赐天子旌旗,出从千乘万骑。东西驰猎,拟於天子。出言跸,入言警。』 “阿武,阿武……” 当朝皇帝看到这儿,恼怒地低语:“皇帝辇动,方称‘警’;朕之出殿,则曰‘传跸’!” 『……招延四方豪桀,自山以东游说之士。莫不毕至,齐人羊胜、公孙诡、邹阳之属。』 『梁多作兵器弩弓矛……数十万,而府库金钱且……百巨万!』 『……臣盎顿首。』 天子面无表情地合上奏帛,放到长案尽头一只收藏漆匣中,关上匣盖锁好。 看奏疏是枯燥的。各种各样的数据,平铺直叙的论述,或夸张或遮掩地叙述帝国方方面面发生的情况,十分十分枯燥。 而某些时候,‘阅奏疏’也是令人万分窝火的——尤其是当怒火中烧,大权在握,却不得不忍耐的时候! “阿武!阿武!!” 皇帝重重地按额头,下大力的食指仿佛是想将眉心的疙瘩搓搓平。 额上的疙瘩容易抚平, 然而,但是,心头上的呢? 修宫苑、生活奢靡,好说; 广招谋臣、私蓄死士,又该怎么算?! ‘即使是刘濞老头狂言要做……东帝之时,’ 天子冷笑:‘也没如此嚣张吧?吴楚叛乱之平,这才几年啊!没想到,没想到!’ “赐天子旌旗,东西驰猎,拟於天子。出言跸,入言警。兵器弩弓矛?府库金钱??” 默默看着宫灯中不断跳跃的火焰,天子低沉到不能再低的声音:“招延四方豪桀,自山以东游说之士。阿武,弟君……汝欲待何为?” “母后,母后……”大汉帝王幽幽地叹息。 不满,怎么样?怒火腾腾,又有什么用?只要窦太后在一天,除非梁王刘武扯旗子堂而皇之造反,否则,天下共主的皇帝除了‘忍’之外,什么都不能做! 于是,刘启陛下又想念起姐姐家的阿硕了。 陈蛟每次被皇帝舅舅揪进皇宫干活的时候,总是叫苦不迭,豪不掩饰其不情不愿。这小子有分寸;大违抗是不敢的,小动作小表情是不断的——每回见到,都让皇帝再恶劣的心情马上回升许多。 ‘内史无礼,害阿硕逃了,弄得姐姐家不团圆……怪对不起阿姊的。’ 念头突然冒出来,大汉皇帝振衣而起,招呼内官去备好车马准备出宫,去馆陶长公主官邸。 知道姐姐不在母亲窦太后宫里, 天子打算去姐姐家坐坐,以和一个同胞的手足情谊——消散消散另一个同胞带来的不悦。 ★☆★☆★☆★☆ ★☆★☆★☆★☆ ★☆★☆★☆★☆ ★☆★☆★☆★☆ 孟姜是被下人们的窃窃私语吵醒的。 作为一个还没出月子的产妇,孟姜女的听力极为敏感。 在床上欠起身,孟姜:“来人……” 垂帘后一阵轻响,小丫头转出来,后面还跟着个畏首畏尾的年轻宦官。 “贵、贵人……” 小丫头红着脸,唧唧喳喳些‘大郎被他保姆陪护抱出去遛弯了’‘小宝宝刚喝过奶,正由乳娘带着’的花头,好似在竭力证明她即便稍微饶点舌,也没什么大碍。 孟姜心知肚明地弯起嘴角, 直接跳过羞怯的小丫鬟问宦官,美少年宦官——少年俊俏的阉侍:“汝……谁人?” 郑七的表现就比小侍女从容多了,平平静静地弯腰施个礼:“贱奴郑七。奉吾王主之命,送新衣……” ‘好快的应答,好厚的脸皮。妙!’目光扫过小侍女稍显凌乱的鬓发,孟姜微微一笑,状似无意地问道:“如此……何言?” 郑七顿了顿,瞅瞅提心吊胆的女伴,立刻做了决定:“两刻之前,梁王主……随访客……出邸。” “太子妃……出邸?” 孟姜颇感意外——除非极其必要,王主姱极少在婆婆夫君都不在的情况下出门。这不符合梁王女儿的行事作风。 ‘哎!活得跟……聋子瞎子何异?!’ 孟姜女摸摸基本平复的腹部,暗暗着恼:‘可恨我从齐国带来的人,这些年来给王主姱连消带打……不堪用;妹妹在这方面又最最迟钝。’ 回眸间,见少年宦官正执了小侍女的手柔声安慰,孟姜心头一动。 伸手从枕后首饰盒中摸出两块碎金,齐王室的外孙女召过侍女,命赐予——郑七。 沉甸甸入手,郑七差点被金子的光辉闪花了眼; 总算脑子还清醒,急忙忙点头哈腰,询问齐国大美人:“贵人?” 在锦被中伸个懒腰,媚态横焉的产妇巧巧笑,对小宦官软语温言——只要腿脚利索些,金子嘛,有的是。 ★☆★☆★☆★☆ ★☆★☆★☆★☆ ★☆★☆★☆★☆ ★☆★☆★☆★☆ 男人, 年轻的男人, 刚从少年过渡进成年期的男人,风格独具,最是魅人。 即使自认最忠诚的妻子,车厢中的刘姱王主依旧无法昧了良心——紧随马车而行的骑士高挑俊秀,英姿强悍,是雄性人类中无可置疑的上上品,想忽略都不能的类型! 于是,梁国王主的心绪倍加不宁。 车轮滚滚,压过长安城的街巷…… 从形状规整的长条青石,到碎石和泥土掺杂的次一级道路。 犹豫良久,刘姱终于忍不住出言打探:“周君,可知王父何因……无召入朝?” 分封在大汉各地的诸侯王们,如果没皇帝降下的特别诏书,是绝不允许擅自离开封国的。否则,就是违背国法,必然招致严惩。 “王主,”来客的口风很紧:“恕臣不知。” 刘姱越发惴惴不安。 第一个想到的是父亲的健康,梁王主趴在车窗上问:“嗯,周君,近期……王父康宁否?” 周同志这次回答得倒爽利:“禀王主,大王无恙。” ‘若非健康原因,还有什么能让父王冒如此大风险,偷偷摸摸进京?不会,不会……’ 好消息并没能让王女的情绪恢复平稳,梁王主此时心里边活像十五个桶打水——七上八下,片刻都不得安宁。 “哦,周君,汝母将逢大喜……” 习惯性地以笑容掩盖不安,刘姱王主寻找新话题,提及那桩即将来临的盛事——城阳王室与丞相家喜结联谊——天知道她们前头还在讨论,要派快骑去梁国找他回来参加婚礼呢!没想到,他现在就到了。 周德没回答。 抿紧的嘴唇线,让人猜不出年轻男子的想法。 ‘这位,不会是反对母亲改嫁吧?’刘姱疑惑地瞧周家三少:‘可……他那么讨厌他爹周安世啊!” 马车停了。 周德翻下马背,搬过快石头放在车门边充当踏脚,引梁王爱女下车。 ★☆★☆★☆★☆ ★☆★☆★☆★☆ ★☆★☆★☆★☆ ★☆★☆★☆★☆ “何?” “何??” 听到家老的禀报,刘静的身子一僵。 抬头扫扫自家太子的侧室, 家老梗着脖子,瓮声瓮气地重复一遍:“今上……驾临!” 手腕,不可抑止地颤抖着…… 琉璃杯歪了,磕到小方案精致锃亮的黄铜包角上——新生的裂缝,丑陋且清晰可辨;汩汩流淌的饮品,很快就染脏了浅色的锦缎席。 “王主,王主?” 侍女阿五惊叫着扑过来,一边扶女主人,一边回身呼唤母亲:“阿母,阿母……来呀!” 楮氏从楼上急匆匆奔下来:“何如,何……如?” “阿母!天子驾临,驾临……”阿五小脸上的表情,简直算上惶惶不可终日了。 死死扣住梯把手,楮氏使尽全力才堪堪没从楼梯上跌下来:长公主不在,太子不在,太子妃也不在;皇帝现在来,谁接待啊?! 出身汉宫的长公主家老执事貌似恭谨地半垂下头,暗暗撇嘴——叛、逆、之、后! ★☆★☆★☆★☆ ★☆★☆★☆★☆ ★☆★☆★☆★☆ ★☆★☆★☆★☆ 梁王主默默打量眼前的宅院及其周围…… 长安东城的人家,与‘高贵’二字无缘;其宅门和周边环境比起刘姱王主住惯的北阙,自然是差远了。 ‘父王向来好享受,怎会挑这样的地方……居住?’ 梁王嫡长女看得皱眉,想到来路上的担忧,心下顿时一凉——蓄意隐瞒行踪,行事如此低调,某非?莫非?? 周德在院门口停下,向刘姱一抱拳:“王主,请……” 姱王主点点头,叫随行的侍女也留在外面,独自走进院子。 庭院不大。 石料铺设有欠平整的过道两旁,各栽一株海棠树。左右两处厢房的门窗都关着,只有三间正房门户大开。 敞开的房门内,一人负手独立; 头上八寸高冠,腰系玉带,玄色绣金的服饰刘姱再眼熟不过——正是汉室亲王们燕居时经常穿着的常服王袍。 “王父……王父?” 看见王袍,王主姱再不迟疑,小跑着奔过小路,冲上石阶。 听到呼唤,原来背对着房门的王服人转过身来…… 梁国嫡长王主赫然止步,捂口,瞪圆了眼惊问:“汝,汝?!汝……何故在此?” 作者有话要说:见识到晋江小说网的厉害了 留言是一条条消失( ⊙ o ⊙ )啊!   ☆、第59章 甲辰情|色|事件 ★☆★☆★☆★☆ ★☆★☆★☆★☆ ★☆★☆★☆★☆ ★☆★☆★☆★☆ 天子驾临,非同可小。 馆陶长公主官邸中门大打,迎接皇帝的车辇入内。 刘静跪在迎接圣驾的人群中,惶惶不安。 与这位有正式封号的亲王女儿相比,反倒是她两侧和后面的一干老资格家臣的表现要从容自在上很多——跟馆陶长公主的属官和侍从谁没有招待圣驾的经历?大汉皇帝对他们而言,就是女主人的同胞弟弟,只须细致周到地服侍,没什么可怕的。 以龙舆为中心的一行车马长驱直入, 没半点停顿地直直经过跪迎的众人,最后停在长公主家中庭主厅的门口。 ★☆★☆★☆★☆ ★☆★☆★☆★☆ ★☆★☆★☆★☆ ★☆★☆★☆★☆ “何?天……子?!” 孟姜从床上一下子坐起,也不等侍女搀扶,掀开锦被就下了床。 侍女们吓坏了,惊叫着拥上来。 “驱,驱!”孟姜赶苍蝇般挥挥长袖,让丫鬟们退下。 一群丫头听命地撤出。 倏尔,孟姜又改了主意,揪出其中一人留下。 “速,速觅郑七……” 孟姜吩咐小侍女去找她的相好宦官,同时提醒她一定要——快去快回。 还有, 路上要小心, 千万别让任何人发现。 ★☆★☆★☆★☆ ★☆★☆★☆★☆ ★☆★☆★☆★☆ ★☆★☆★☆★☆ “竖子!” 看清穿王袍人的真面目,刘姱顿时立眉瞪目,勃然大怒。 一句话都懒得说,王主姱扭头就走。 “阿姊,阿姊……”锦衣人追出来,抓住刘姱的袖子。 “刘婉,你竟敢骗我?”反扣住异母妹妹的手,王主姱厉声质问:“还……假冒王父?” “阿姊,阿姊,你别生气啊!”刘婉急急表白:“你听我说啊!” 刘姱却不打算给刘婉这个机会。用力甩脱同父异母妹妹的挟制,抬步就往院门方向走——半步都不肯停留。 王主姱何止生气,根本是爆怒。天知道她扔下家里一堆事,急匆匆赶过来,一路上担了多少心事——既怕父王担上‘私离封国’的罪名;更怕父亲头脑一发热,真的谋反; 结果呢?竟全是异母妹妹搞出来的乌龙?! 刘婉追几步,见追不上,记得连喊:“周郎,周郎……” 周德应声而入,关闭院门,再‘嘡啷’一声上闩落锁,横档在刘姱王主面前。 梁王长女停下脚步,仰头看着——没办法,姓周的个儿高——城阳王主刘嬿的儿子,怒意更炽:“周德?汝……意欲何为?” 周德在梁国出仕的时候,刘姱已经入京了;两人没打过什么交道。 但对这位梁王爱女王室的嫡长王主,周家三少还是听闻了不少。现在见刘姱落了单,却依然威仪不减,也不由得暗暗钦佩。 “王主,德不敢。”周德谦恭地合手作揖;可人依然象一树青松,钉在地上纹丝儿不动。 乘这点空子,刘婉抓住异母姐姐的肩膀,使劲儿往后拖:“阿姊,阿姊,且听我一言。” 看周德这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样子,刘姱情知离开不易。 确定父王未入京后,去了心事,王主姱倒产生了解内情的想法——话说,能让李王后的独生女儿、梁国太子唯一的同胞妹妹偷偷摸摸潜入京都长安的,绝不会是小事。 ★☆★☆★☆★☆ ★☆★☆★☆★☆ ★☆★☆★☆★☆ ★☆★☆★☆★☆ 少年宦官的动作很快。 不多久,郑七就随着女伴出现在孟姜的起居室。 而此时的堂邑太子宠妾,也早已穿戴整齐,正襟危坐,哪里看得出还在坐月子中的模样? “贵人……”小宦官卑躬屈膝地行礼; 眼光越过美人,直直停在孟姜膝前——确切说,是膝前的席子上——那上面,高高叠放了一摞小、金、饼。 认清楚对方目光中的贪婪,孟姜心领神会地笑了。 “郑七,” 意味深长地凝视小宦官,美妾缓缓伸手,将黄金往前一送:“愿否……” ★☆★☆★☆★☆ ★☆★☆★☆★☆ ★☆★☆★☆★☆ ★☆★☆★☆★☆ 貌离神也离的姐妹俩,回正房关起门来谈‘正’事。 才听个开头,刘姱就叫了起来:“何?何??” “私、私……奔?”看眼前温文柔雅、容色骄人的异母妹妹,王主姱惊诧莫名——素以‘贤淑贞静’闻名梁国大地的王主婉,竟会私奔? 王主婉毫无畏色地回视姐姐的眼睛,倒是坦然。 停了好一会儿,王主姱突然“噗”地笑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 笑得大声,笑得前仰后合,笑得都忘记用长袖掩掩口——此时此地,王主姱将从小到大所学的所有贵女风范都忘了个精光。 李王后最爱贤后之名,素来自诩‘教女有方’。 王主刘婉,自幼聪颖乖顺;一举一动无不循规蹈矩,堪称宗室贵女的典范——其美名甚至传抵京都贵族圈,引多少贵家名门争相求娶。 出名守礼的刘婉,竟然与男人私奔? ——这消息,太惊悚,也太讽刺了! 即便预料到会有不中听的,刘婉一张俏脸还是禁不住红红白白,尴尬万分。 而刘姱,险险笑疯。 笑话够了,刘姱王主神色一正,指指门外问道:“周家子……德?” 刘婉含羞颔首,承认:“然!” ‘难怪,倒是个美男子……’刘姱歪歪嘴角,忽然想到了什么:“周德,条侯世家子;周太尉之亲侄。” “无媒无妁……乃因王父与周亚夫之不和?” 除了此原因,刘姱王主还真想不出这两只有私奔到必要性——条侯家地位显赫,大权在握;周德身为周太尉同母弟弟的儿子,在周氏家族中的地位仅次于周亚夫的亲子,绝非寻常侄儿可比。这桩联姻总体上,称得上‘年貌相当,门当户对’。 “然。”刘婉没有隐瞒的意思:“此,其一也。” ‘除了这个,还有什么?’刘姱好奇了:“其余,何?” “婉之婿,王父属意……”刘婉咬咬牙,终于吐出:“……公、公孙诡。” “公…孙……诡?”王主姱认识公孙诡。 公孙诡,是刘武近些年来最宠信的大臣,曾随梁王刘武入京朝见。在刘姱的记忆中,此人相貌雄伟,思维敏捷,能言善辩,是难得的谋臣。 ‘不过,公孙诡该四十开外了吧!这岁数,弄不好孙子都好几个了。’ 瞅瞅年方及笄的异母妹妹,刘姱开始怀疑:父王怎么会将膝下硕果仅存的嫡女,许嫁给一个要爵位没爵位要财富没财富的老头? 似乎是惟恐刘姱不信,刘婉连忙补充描述:“公孙诡,奇邪之人也。初见王父,即获赐千金;官至‘中尉’,梁号之曰‘公孙将军’。” ‘哦?这还真是第一次知道。初次见面,就能获得君王赏识?’刘姱暗暗思忖:‘这人不简单!’ “公孙诡素多奇邪计,尝说王父,谲怪非常;其用心…不可度……”刘婉越说越急,话到一半,话速突然放慢——姐姐为什么用那么怪异的眼神看她? ‘咦?难道是哪儿染上了尘垢?’王主婉摸摸面颊,看看,发现什么都没有。于是,李王后的女儿忐忐忑忑地问:“阿、阿姊?” “王父要你嫁给公孙诡,你不愿。”王主姱轻轻地,轻轻地问:“你喜欢周德,于是就和他选择逃来京城?” ‘不是都说过了吗?’刘婉愣愣地点头,同意。 刘姱面露讽色,别有所指地幽幽说道:“原来,王父……并不如其口中所言般……疼爱你呦!” “阿、阿……姊?!” 立时噎住,刘婉无言地望着同父异母的手足——神色间,苦痛若隐若现。 “不是吗?!” 刘姱的笑容很美,美如秋霜中怒放的茶花,艳丽中带着冷酷:“将你许嫁给年龄足可以当祖父的才智之士,傻子都能看出为什么。说到底,你不过是父亲用来笼络臣子之工具罢了!” 刘婉的脸色,彻底苍白。 “不过,我很奇怪哦!”刘姱用好笑的眼光斜睨妹妹:“你们怎么会想到入京?没道理啊!京都中随有至亲,但祖母和大伯父必然支持‘父母之命’,长公主姑姑也不会管梁国闲事。来长安,岂不是自投罗网?!” 王主婉张张嘴。 不待刘婉开口,王主姱迅速往下说:“为什么不去投其他亲戚,比如……你舅舅?李氏一族家大业大,人多势众,足可以庇护你们二人呀!” 沉默,尴尬的沉默。 ‘对了!’王主姱一派‘豁然开朗’,笑吟吟地道:“李氏家族乃纯靠出了个王后女儿,才得以发财发迹。既然阿婉你抗拒父命,他们又如何敢冒得罪藩王女婿之风险,收容嫡嫡亲亲外甥女呢?!” 做妹妹脸红耳赤,却无言以对。 “刘婉,还记得当年你如何炫耀有外家有舅舅吗?” 刘姱笑得灿烂,欢畅无比:“大舅舅千金觅得西域美玉,巴巴送给你;二舅舅去了趟蜀郡,稍来好多新式蜀锦;三舅舅亲手设计制造小车,羊拉小车,可以驾着在宫苑中游览赏玩;还有,四舅舅……” “阿~~姊?”刘婉讨饶地哀求。 可惜,刘姱的心肠一点儿都不软:“何如?太平时,千依百顺,有求必应;可一等要紧时分,就……躲之唯恐不及?诚乃……情谊深厚之亲戚!哈哈……” 王主婉到底恼了:“阿姊,你笑够了没?” 出乎刘婉意料之外,异母姐姐的回答是干干脆脆两个字:“够了。” 就在刘婉松口气的同时,李王后的女儿惊恐地看到:王主姱弹弹衣裙,打开房门,抬腿就往外走。 ★☆★☆★☆★☆ ★☆★☆★☆★☆ ★☆★☆★☆★☆ ★☆★☆★☆★☆ “贵人?!” 听完孟姜的建议,魏素惊恐万状,只知道摇头了。 孟姜把人推倒梳妆镜前坐下,指挥小侍女给歌妓梳头。 “贵人,贵人,贱婢乃至卑至贱之躯,岂敢……”魏素左躲右闪,吓得两条腿都哆嗦了。 孟姜笃定地笑笑,捧出自己的首饰盒,打开,展示给歌女看。 魏素被满盒的宝光震慑住了!她这辈子戴过的都是假货,什么时候和这些华丽珍饰有过如此近距离的接触? 见歌女安静了,孟姜女亲自给魏素挑选配饰,一边戴一边安慰她:放心,一切都打点好了。会有人接应,会有人提点。不用担心。 “无忧!阿素,须知……皇帝亦男儿也!”将最后一支金簪插入歌女的发髻,孟姜将镜子举到魏歌女面前,让她看效果——看看,看看,多美。皇帝虽然地位不同,但男人就是男人;而男人,是无法抵御女色的诱惑的。 发髻高挽, 敷米分涂朱, 珠翠环绕 ……铜镜中的盛装丽人是如此熟悉,却又是如此陌生。 “得幸,入宫,脱籍……乃成‘人上人’!”孟姜的话语,编织出一幅美好的画卷。 着迷地望着镜中的自己——陌生的自己——魏素充满迷惘地问身后的孟姜:“素、素……果能得幸,贵人?贵人??” 魏歌女实在没自信;象她这样的女人,像她这样任人可欺凌可践踏的贱籍女人,真有可能得到至高无上帝王的垂青? “魏素,何故不能哉?”孟姜女贴在歌女耳边,催眠般一遍遍地说道:“岂不闻……将相,宁有种乎?将相……宁有种乎??” “将相,‘宁’有……种乎??!!!” ★☆★☆★☆★☆ ★☆★☆★☆★☆ ★☆★☆★☆★☆ ★☆★☆★☆★☆ 刘婉慌了,赶忙拦着:“阿姊?你不管我?” 门开半扇…… 王主姱一条腿留在门内,一条腿跨出门槛,翘翘嘴角:“不管。” “阿姊……”刘婉扣住姐姐的袖管,惊慌失措了:“阿姊,我……我怀孕了。” “怀……孕?” 视线在刘婉稍嫌圆壮的腰围上转两圈,刘姱王主脸上闪过层层的隐痛和纠结,口气变得干硬干硬:“你怀孕……与我何干?” “阿姊?!”刘婉惊叫,绝望地惊叫:“不行,你不能不管我!” “我凭什么要在乎你之死活?”王主姱讥笑地看看和自己斗了半辈子的异母妹妹,反问她 :“就凭你……屡次三番在我和王父之间挑拨离间?逼我乳母不得不离宫?” :“就凭你……剪坏我衣裳,扔掉我首饰,还偷偷在我床上放‘蛇’?” :“就凭你……四处造谣,和你母亲不遗余力中伤我名誉,害我差点嫁不出去?” :“还有,你谋杀我宫里小狗和兔子。哦!这我一定要告诉阿娇。阿娇要是知道你曾亲手淹死过宠物兔,一准连门都不让进!” “阿姊,你好记仇哦!”刘婉几乎是呻吟了,后面嘀咕两声抗议:“而你当时就在边上看着!做主人……却袖手旁观,你又好到哪里去?” 刘姱的脸一红,随即瞪圆眼睛,忿忿道:“对啦,还有!为了侦刺我,你竟去学‘曲阜’方言?还说得比我都标准?!阿婉,王主婉,阿姊感谢你多年来…煞…费…苦…心。所以,我不管!” “不,你不能不管。”刘婉象抓着根救命稻草,说什么也不放手。 “哦?我为什么非管不可?” 点点院子里守候的周德,刘姱一脸不屑地问:“怎么,你打算让你家情郎绑架……勒索?逼迫我为你们说项??” “不!”没任何预兆的,刘婉王主放开手,退回到房屋深处:“阿姊,我不会那样做。” “不过,王姊……” 梁王嫡次女的眼中,闪过冰冷的坚定:“……只要你这样离开了,我发誓,你以后也好过不了!” ★☆★☆★☆★☆ ★☆★☆★☆★☆ ★☆★☆★☆★☆ ★☆★☆★☆★☆ 没有人可以在不经宣召的情况下,自动出现在天子驾前。 当然,万事无绝对。 这世间,总有些人享有别人无法企及的殊荣。 而毋庸置疑的,前楚王刘戊之女——刘静——绝不属于那张‘特权名单’。 同样,如果皇帝未曾明示,也没有人可以不经允许,擅自告退。 因此呢,哪怕连天子的龙袍边都没见着,哪怕皇帝迟迟不召见,哪怕毫无用处毫无作为,楚国王主刘静还是必须一身正式打扮地跪在楼阁之外——天知道,得多久。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天子是没有时间概念的。 虽然获知‘姐姐不在家、陈须小夫妻也都出门了’让皇帝有些个失望,天子依旧和往常一样,在长公主院落中一座五层楼阁的三楼坐下。 此楼阁是馆陶长公主特建的,平时关着不让人进去,仅皇帝皇太后驾临时才赴使用。 侍从们在属官指挥下,轻车熟路地奉上酒水、鲜果和还有菜肴——长公主官邸的下人对当今皇帝的口味爱好熟悉得很,根本不需要事先安排。 不久,乐舞出场了。 今天的女乐有新曲。几名讴者的合唱相当出色;尤其是其中的一个,锦衣美饰,容光焕发,很是让皇帝多看了两眼。 没有人注意到,酒宴过程中,某个普普通通的小宦官混在侍从之中,瞅准空子拽过位衣着体面的家老,耳语了一番。 后者的脸上看似无动于衷,被垂胡袖遮住的手却动作神速地往怀里塞了些什么。 更没有人想到,两刻钟后当皇帝内急去‘更衣’时,那个在内官的默许中走进茅厕伺候如厕的华服少女,会与前面的情形有任何关系。 ★☆★☆★☆★☆ ★☆★☆★☆★☆ ★☆★☆★☆★☆ ★☆★☆★☆★☆ “汝……何意?” 听刘婉这么一说,刘姱反而收回了跨出去的那条腿:“你……想干嘛?” “阿姊,”王主婉似笑非笑:“并非我想干嘛,乃你我之王父……想干嘛?” 刘姱闻言,一窒。 “粮秣……满仓,欲待何为?” “铸造……剑戟,欲待何为?” “蓄养……死士,欲待何为?” “广纳……贤士,欲待何为?” …… “以亲女……换谋臣之忠心,欲待何为?” 梁国王主刘婉淡淡地淡淡地看着她的姐姐:“阿姊,你该问问……王父想干什么?” 刘姱挑高一条眉毛; 她能真切感受到,自己熟悉的那个对头妹妹,又回来了! 至于之前的讨好,和卖乖; ——全是过眼云烟呀( ⊙ o ⊙)过眼云烟! “王父?”王主姱故意拔高声音:“王父所为,唯……国富民安,成一代贤王!” “不错,亦不全对。” 刘婉笑容可掬,赫然就是梁王宫中甜美王主的可人模样:“非贤‘王’,乃……圣君。” 刘姱再也按捺不住,破口喝骂:“刘婉,胡言!造谣!!” “是否……捏造?” 半旋身,刘婉端详起落地屏风上的云纹和神兽,笃定悠悠:“不由‘你’定。” 王主姱怒斥:“你究竟什么意思?” “我是说,‘相信’与‘不相信’,你说了不算。” 嫣然一笑,李王后的女儿露出满口雪白的贝齿:“当今天子,你我之伯父……说了……才算!” “你疯了吗?把这事捅到伯父驾前?” 刘姱听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听力——这种敏感性极高的话题不要说证实了,只须在皇帝脑子里挂个号,梁王就完了。 刘婉细白的手指抠抠屏风上凤鸟的眼睛,悠哉游哉:“没疯啦……” 王主姱冷笑:“天子英名天纵,才不会相信谣言。” “那要看……谣言,从谁之口说出……” 指头从鸟眼滑向凤凰的心脏,王主婉笑得再甜也不过:“臣子上奏,大伯或者会怀疑;我上禀呢,大伯父……” 刘姱浑身气得发抖:“你会害死父亲!” “否啦!祖母在,父王不会有性命之忧。”刘婉侧头轻笑,一点心理负担都没有:“顶多,嗯,拘禁……” ‘这丫头来真的?!’ 刘姱首先沉不住气了:“刘婉,这样做对你有什么好处?梁国倒了,对你有什么好处?” “总算想起你亦然梁人,不再置身事外啦?” 王主婉一声嗤笑,倏尔严肃起来:“如此……我丢脸,我被驱逐,难道梁国就有面子啦?我沦落荒郊,我吃苦受罪,难道阿姊你就光彩了?” “不论内心怎么想,不论在内怎么斗,” 刘婉死死盯着异母姐姐:“外人看来,你我俱为梁王之女,乃亲姊妹……永远一条绳上蚂蚱,谁也别想单飞!” ‘现在,开始讲姐妹情啦?’ 梁王的嫡长女冷笑:“刘婉,我不接受‘讹诈’!” 说完,王主姱第二次走向大门, 边走边说:“既然王父生命无虞……你爱怎么就怎么吧!反正宣扬出去,也是你损失大。别忘了,你弟弟,你母亲……至于我,已嫁之身,乃陈家人。” 这回,刘婉没阻拦。 一步,两步…… 刘婉:“王父出事后,不知大表兄还会不会爱你重你……一如今日?” 王主姱假作没听见…… 刘婉:“王父野心泄露后,不知姑姑还会不会……像现在这样疼你?” 王主姱就当自己聋了,往前走…… 刘婉:“梁国事发后,不知京城内外之高门宦第……还会不会再欢迎你,接纳你?听说,京都贵女圈最喜欢搞孤立了,那滋味嘛……” 垂胡袖中的手握在一起,捏得紧紧;继续前行…… 刘婉:“一旦知道梁王涉嫌造反,不知长公主官邸上上下下……还会不会再尊重你?” “哈哈,你一定知道!只要看看他们如何对待刘戊女儿就晓得了!” 刘婉兴高采烈,双眼兴奋到放光:“阿姊……刘静之今日,即乃阿姊你之明天哦!” ‘嗙!!’ ——房门,重重关上! 刘姱回身,怒目而视。 “当然,若打算和刘静同等待遇,你还得再加把劲……生个孩子,不拘男女,赶紧生。” 捡在异母姐姐彻底爆发前,王主婉抓紧时机抛出最后一击:“一名既没背景又膝下空空之正室,没人……会放在眼里!” “刘……婉!”刘姱愤怒到极点,亮出拳头,蓄势待发。 一弯腰,刘婉本能地护住肚子:“别、别伤我孩子……” 对着还不怎么显形的肚子,王主姱无可奈何地松开拳头,没好气地询价:“你……想要什么?” 刘婉马上又变回到梁王宫中柔情似水的小美人,鹿一般圆亮的大眼中闪出火花:“嫁妆,祝福,风光婚礼……还有,特别重要,周郎之仕途前程……” “贪婪……成……性!” 刘姱紧磨牙,恨不能扑上去咬两口。 然而,理智告诉王主姱:她没有选择。 就像刘婉刚才说的, 不管相处如何,不管彼此是讨厌还是喜欢——她们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 ★☆★☆★☆★☆ ★☆★☆★☆★☆ ★☆★☆★☆★☆ 皇帝没回来继续喝酒,而是先去休息了。 对此,王主静偷偷大松了口气——说实在的,她还真怕皇帝找她去问话。 刘静王主,恐惧天子。 如果不是长公主官邸现时委实没别人可出面; 如果不是头上有一顶‘王主’的封诰,不能不出头; 楚国王女刘静还真想如孟姜姐妹一般,潜在自己小院里一躲了事! 先楚王的女儿带着窃喜的心情,几乎是逃也似的回到自己的西小院。 在龟缩回安乐小窝之前,尽责的管家婆还记得命仆人到城门处迎迎丈夫,一旦遇到就请他尽快回来——天子来家了。 可是,等陈须太子到达家门时,仅来得及碰上皇帝舅舅的御驾回宫——回去的人数,比来时多了一个。魏女坐的驴车,在御驾车队末尾。 而馆陶长公主,则比她的长子还晚了╮(╯▽╰)╭一步。 作者有话要说:天好冷( ⊙ o ⊙ )啊! 让大家久等了,真不好意思,希望长度能弥补一些。   ☆、第60章 乙巳岂能无我!? 依墙架设的木质书架上, 堆积如山的木简和竹简带着历史的沉重,散发出阵阵萦回而沉闷的气味——仿佛来自古老年代的声声呜咽。 与其它皇家地盘不同,天禄阁是属于书籍的。 其藏书室的光照和通风受到最严格的限制,不管是寒冬还是酷暑,也不管身处其间之人的身份是平凡还是——显贵。 藏书室的书墙前,就着昏黄的灯火,馆陶翁主阿娇席地而坐。 与娇娇翁主惯常的暑期配制不同,书室偌大的空间内就放了区区‘一’只冰盆。盆内的冰块已融化大半,胖胖兔坚守在冰盆边,四肢摊开趴在地板上,期望最大幅度享受这有限的凉气。 阿娇似乎习惯了这温度,双膝并拢,端端正正跪坐在自己的后脚根上,从左右堆堆的卷册中抽出一卷又一卷的简册翻阅。 拉门处一声轻响, 一个高高壮壮的人影大踏步走进,边走边叫:“阿娇?阿娇?” ‘呃,好热!’刘彻皱着眉头,在一眼望去铺天盖地的简册卷轴中寻找表妹的身影——这并不容易,地方大,碍眼物太多,光线也太暗。 总算找到了! 胶东王快步走到表妹身旁,坐下:“阿娇?” 阿娇抬头看看,见是刘彻,送胶东王表兄一个礼貌地微笑。 随后,娇娇翁主很快又低下头,重回书籍的世界,并以极快的速度沉浸其间,浑然物外。 “阿娇,何阅?”刘彻好奇,探过脑袋…… 一只软软嫩嫩的小手,毫不不客气地按住尊贵的亲王脑袋——循原路推回去。 “阿娇?”更好奇了,胶东王干脆伸出手,去翻表妹手上卷轴的标题。 这下不是推,改作‘拍’了。 阿娇‘啪’一声拍开彻表兄的手,指指书籍,严严肃肃缓缓摇头——很忙很忙,我现在很忙!别烦! 目光在周围的书册上浏览一番,刘彻不满地咕咕哝哝:‘有什么不让看的?全是些律法方面的书,也不知哪年哪月的,全是些陈芝麻烂谷子……’ 等一会儿,见表妹还是忙得顾不上自己,胶东王刘彻不乐意了,打起了兔子的主意。 “胡亥,胡亥,” 拽过胡亥,胶东王抱小婴儿一般摇着胖兔子,拉长了声音装模作样抱怨: “暑热……难当呀……” 貌似胖兔兔今天与它家女主人相似,都对彻表兄缺乏最起码的耐心——胖兔子前爪刨,后腿蹬,在胶东王怀里一刻不停地倒腾,总想脱离而去? “胡亥?!”恼火地瞪着胖胖兔蹦出怀抱,落地后跳回冰盆边靠着,刘彻这个气不打一处来。 听到宠物的名字,称职的宠物主人旋即放下卷轴,看过来; 可等见到胖兔子安全无虞后,娇娇翁主又立刻拿起简册——连个多余的眼神都没舍得给胶东王刘彻( ⊙ o ⊙)啊! ‘妙,妙极了!大的这样,小的也这样……全当我不存在,是吧?’胶东王刘彻瞅瞅阿娇,再看看胡亥,恼极而笑。 视线扫过周围成堆成堆的竹简,大汉的胶东王眼珠子一转——计上~~~心~来! “阿娇哪,城阳王主之昏服……将何如?” 刘彻一面笑嘻嘻絮叨问两位城阳王主婚礼服会不会送来长信宫,一面悄悄拔出腰间悬挂的短剑。 阿娇停顿,稍作思考,然后慢慢地点头——师傅刘嬿是二婚,不能确定;刘妜表姐的礼服,肯定还是会送到她这儿。毕竟,当年窦福音表姐嫁入城阳王室时,嫁衣也是拿到长信宫来的。 趁小表妹想事儿的功夫,刘彻拔剑出鞘; 半侧过身,轻手轻脚地割断用来串联简与简的结绳——这里一卷;那边,又一卷。 暂停动作,短剑负在背后。 凑近些,再凑近些…… “立秋后,王叔之船赛,阿娇可愿……同往?”胶东王充满希望地询问,好不期待——若阿娇和自己一起去,即使不明确表态,也等于是站自己这一边了——在一群皇兄皇弟之中,可是大大的面子啊! “呃……”阿娇迟疑。 ‘好像……哪位表兄也提过这事哦!胶西王表兄,中山王表兄,还有谁来着……’阿娇想想,一眼瞥见还没看完的竹书,很快决定不再为这些小事浪费脑筋。 随便抓过支刀笔,娇娇翁主在一支空白木简上写下‘胶西中山王兄’六字,递给刘彻。 ‘就知道是他们……’刘彻接过阅读,眼中火苗乱窜,迅即表情认真地向表妹求证——她不会真和刘胜他们一块儿吧?记不记得,他两个月前就预订过了。 这回,轮到阿娇表现‘惊异’了! ‘预订……当我什么?糕点铺的吃食?还是成衣铺里的袍子?’ 阿娇挑衅地斜睨表兄,从浓密微翘的眼睫毛下方斜昵自以为是的彻表兄。 少年贵女骄傲地仰高脸, 米分红米分红的樱唇弯出绝美的曲线,美丽夺目,却刺眼——又刺心。 那意思再清楚不过:‘请问……胶东大王,请问我答应过了吗?’ ‘不说话,都能气死人的阿娇!!’大汉的胶东王猛吸两口气,竭力控制住自己掐阿娇表妹的冲动。 某些时候, 刘彻真想掐住阿娇那看上去说不出有多细长优雅的玉颈,狠狠地掐,狠狠地摇——当然,前提是既不能掐死,事后也不会被揭发被追究。 ‘算了,白日梦……没得做!父皇这段时间的打猎培训,可不是吃素的!’ 迅速调整好心态,胶东王刘彻展露出其最温驯最文雅的一面,揉揉鼻翼,装模作样地低下头——认错。 见彻表兄不再惹事,阿娇愉快地笑笑,重新沉浸在数以千计的大汉律条中。 胶东王刘彻则安安静静坐在一旁,好似在专心研究胖兔子为啥老赖在冰盆边,怎么也不肯挪窝?而在阿娇妹妹看不清的视野盲角,胶东王的锋利短剑…… 东划一下, 西划一下, 横着,来一下; 斜着,再来一下; …… 这卷木简给割开一大半,那卷竹简被划断一小半。 象某种猫科动物,胶东王双手轻起轻落,悄没声息地将卷轴和简轴或交叉或叠放,技巧至极地放置…… ‘呵!祖母的闺阁教养厉害呀……阿娇正坐的仪态,真端雅!’偷偷捧起乌黑柔顺长发的发梢,悄悄塞在简堆的某个支点。 窃笑两下,刘彻向陈娇表妹告辞——话说,他还要和谁谁谁干什么什么什么,不能久留;万分遗憾。 忙碌的娇娇翁主头都没抬,手挥挥,权作‘告别’。 扯扯嘴角,彻表兄深深地瞥阿娇表妹两眼——撤退。 ★☆★☆★☆★☆ ★☆★☆★☆★☆ ★☆★☆★☆★☆ ★☆★☆★☆★☆ 走出拉门, 在门边的墙前站定, 胶东王等着,等着,等着…… 天禄阁的校书和小吏有路过的,纷纷对胶东王投以奇怪的眼光——不过,都被刘彻大王一一瞪了回去。 凡接触到少年亲王视线的,莫不落荒而逃! 过了两盏茶的功夫,一系列纷乱的声响从藏书室并未关紧的门中泄露出来。让人联想到物体和物体相撞,或者竹木之类有一定重量的硬物砸落地面…… 等到了想要的结果, 胶东王翘起嘴角,“嘿嘿”低笑两声,踏着流星大步——霎那间走远。 ★☆★☆★☆★☆ ★☆★☆★☆★☆ ★☆★☆★☆★☆ ★☆★☆★☆★☆ “呼~~~上……帝!” 奋力挥动手臂,阿娇从乱七八糟的书简中挣扎出来, 来不及扫清落在身上的书简,馆陶翁主首先心急慌忙去找胡亥——竹简虽小,成卷的话分量就重了,那可不是兔子的小身板能消受得起的。 没费什么事,馆陶翁主就欢欣不已地找到了她的宠物。 胡亥兔聪明地猫在冰盆和底架间的空挡处,好运地逃过一劫,毛发无伤! 可还没等为胖兔子的走运庆幸多久, 娇娇翁主环顾环顾周围,情绪立刻——直落千丈。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捡起几册卷轴翻翻,阿娇惊恐万分地发现:好些古籍的书简和书简之间,竟然彼此脱线了?! 对竹简或木简做的书而言,串绳的重要性无物能出其右。 而写了字的简一旦散落,再想整理成册,属千重的繁琐万般的艰难——那是‘古文造诣’和‘逻辑推理’的双重奏,还必须加上绝好的运气指数! “胡亥,胡亥……” 抚着宠物兔的头背,阿娇头痛地喃喃:“胡亥,‘天禄阁令’将杀我……” “……或自杀?” 想象嗜书如命的天禄阁主官那张悲愤欲绝的脸孔,馆陶翁主想来想去,觉得实在是——责无旁贷。 “胡亥,今夜寝于此……何如?” 抱起兔子亲亲,娇娇翁主垂头丧气地给自己做好‘熬通宵、理书简’的心理建设。 作者有话要说:伤风了 = =||感冒了 (╯﹏╰)头疼、脑热、喉咙痛……   ☆、第61章 丙午家法 馆陶长公主官邸,明明是灿烂阳光,人们却有‘乌云压顶’之感。 分帮结派地站在仆人房的庭院中,各级仆役压低了声音,窃窃地交头接耳。这些人中,就属长公主从宫里带出来的那部分神情最轻松,梁国的陪嫁们则看上去最镇定。与前两群相比,出自彭城王宫的和齐王宫的人就显得惴惴不安了。 至于极少数堂邑陈氏出身,他们事不关己,人手一只——酱油瓶。 无论讲哪个地方的口音,不同人群的议题都一样。 但拜高高的院墙所赐,想知道的,听不到;而今天,是想打听——也打听不着。 ★☆★☆★☆★☆ ★☆★☆★☆★☆ ★☆★☆★☆★☆ ★☆★☆★☆★☆ 主座台上,帝国的长公主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的儿子,儿媳,副儿媳…… 久久, 久久, 一言不发…… 实在太久了,以致通风良好的三楼宫室也难得的让人感觉到窒息。 不知是无意还是蓄意,下人们竟忘了送冰块上楼? 八月末的下午,室内没冰降温,薄绸和纱料的袍服很快就贴在背上,黏黏的极不舒服。 孟姜腰肢款摆,举垂胡袖试试额头——换来王主姱严厉的视线警告。于此同时,刘静只一径儿垂头做沉思状,整个人直如凝固了一般。 看看娇妻和美妾,陈须大为不忍,出面向母亲开腔:“阿母,一女尔,何害?苟得富贵,或有大益……” 长公主不说话,就那么静静地凝凝地看着儿子。 王主姱与须太子并肩而立,站得最近,偷偷掐了丈夫一把以作警示。“咕~~阿母,”陈须反应慢上半拍,愣了愣才含含混混地说道:“阿母,恕儿无状矣……” “唉!”见长子口是心非的敷衍,长公主眉头蹙蹙,过了好一会儿才郑郑重重地问陈须还记不记得刘濞。 “然,然,母亲。”须太子连连点头。 那可是掀起‘吴楚反叛’巨浪的两罪魁之一,他怎么能不记得——尤其是,另一个祸首说起来还算自己的岳父。 听婆婆提到刘濞,王主静本能地缩缩肩膀。 王主姱往刘静站立的方向瞥去,唇边闪过丝嘲讽。 孟姜两边看看,不屑地别过头。 一切都看在眼里,长公主不豫地吸口气,开始科普: 刘濞当上‘吴王’时,正值大汉朝初创时期,因秦末大乱冒出的各种地方武装和反汉势力勾结,地方不靖。仅在初登王位的第一年,刘濞就遭遇过四趟刺杀;而其中三次,都来自进贡的美女——自那以后,吴王宫再不接受外面送的女人。 陈须一愣。 “遂,赵幽王友之子也。” 莫名地,皇姐忽然提起了‘吴楚之乱’中的又一个反王赵王刘遂:“先帝即位,怜其父为吕后幽死,立为‘赵王’。” “幽王子遂,立二十余载……”仿佛陷入对遥远年代的回忆,长公主眼中闪过片刻的朦胧;随后,象忽然清醒过来似的瞬间澈清,只告诉儿子刘遂在赵王位上,曾有一年应该入朝却称病没来。 此事引起朝廷公卿的议论,长安为此派专使远赴赵地调查真伪。 “阿母,公卿多事矣!”在亲生母亲面前,陈须自然是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于是坦言觉得中央过分了:赵国到京城路程遥远,舟车劳顿。若带病上京,原本的小疾极有可能恶化成大病。朝廷以此动则其咎,难免不厚道。 就知道儿子会这么想,馆陶长公主给出当时的调查结果:“汉室公卿无错。刘遂无病……” “无病?”陈须失声惊呼,与身旁的妻子对视一眼——对大汉的封王而言,‘虚报病情,逃避入朝’乃不赦之罪,弄个不好自杀都是轻的。 馆陶长公主:“非病,乃……遇刺。” “遇刺?”陈须惊讶。 堂邑太子妃刘姱听之,凛然。 “刺客,乃……”话到一半,长公主顿一顿:“……刘遂之‘爱’姬。” 满宫室的人都震惊了:“爱姬??” 瞟孟姜一眼,皇姐条理清晰地解释当时的情况。 朝廷使节到后,查实刘遂确是重病,而且病了几个月了,请了多少大夫郎中,都不管用,人都道病入膏肓无药可救了。长安得到报告后,汉文皇帝为表示对侄子的关心,特意从皇宫选出资深太医赶去赵王宫诊治。 毕竟是帝都的太医见多识广;千丝万缕分析下来,最后发现刘遂表象上是生病,实际是中毒了。而,下毒的正是刘遂的一房扶余籍的爱妾。那女人是扶余酋长的女儿,以卖艺为名入赵都邯郸,凭美色得宠入宫,目的是为了给在赵国和匈奴联合剿杀下丧生的亲族报仇。 ‘刘遂……赵国,匈奴,扶余……’渐渐明白母亲的用意,陈须的脸有些白了。 早想明白前因后果的王主姱轻轻‘哼’了一声。 然后,长公主又扔下一颗重磅炸弹。 刘遂毒解后,将引荐扶余美女入王宫的那家人灭族;所有男丁不论老幼全部斩首,女子充给边军为奴。其实,那家人本与扶余毫无关系,也不清楚酋长女儿的图谋,但就因为眼界狭窄贪图小利,落得个举族尽灭的下场。 “长公主……”来自齐国的贵女不干了,挪动膝盖出列,企图为自己辩白:“妾身此举,所为者,乃……” 话还没出口,就被上头的长公主婆婆大声喝断:“放、肆!” 孟姜犹自不甘,仰头大呼:“长公……主!” 皇姐是听也不听,指着孟姜女的鼻尖厉声喝道:“下去!” 随着馆陶长公主第二声呵斥,原先站在室外的宫廷侍卫也进来了。为首的家令看看厅堂内情势,冲孟姜虚行一礼,做了个‘请’的姿势。 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丈夫……堂邑太子陈须爱莫能助; 孟姜无可选择,只得忿忿地离席,随宦官下楼到院子里站着——婆婆虽然取消了她旁听的资格,但只要长公主没发话,她就不能先回去歇着。 ★☆★☆★☆★☆ ★☆★☆★☆★☆ ★☆★☆★☆★☆ ★☆★☆★☆★☆ 侍卫和宦官重新退了出去,宫室内现在只剩四人。 顺了口气,馆陶长公主又讲起来了京都高门的往事: 大秦灭亡后,汉高祖刘邦舍弃咸阳,建都长安。 当时,四海还未平静,长乐宫刚刚竣工。刘邦当皇帝不久,依然改不了平民时的习惯,经常跑去臣子家饮宴。一日,刘邦到石奋家喝酒;宴席过程中,一名陪酒的舞姬突然发难,用藏在发髻中的短剑刺杀皇帝。 虽明知刘邦没事,听到惊险处,陈须还是为从没见过的外曾祖父提起了心:“何如?高皇帝何如?” “无伤。舞伎贱婢,乱箭穿;石奋,缚入‘廷尉’。高皇帝美人石氏,携重金请于戚夫人……”说到这里,长公主脸色凝重地让儿子想想,如果石奋的亲姐姐不是后宫中的石美人,如果石美人没有用重金打通了戚夫人的关节,如果高皇帝不是连块皮都没破,石奋还能不能有机会活着出廷尉? 或者,就算逃出一条命,石奋还会不会有后来‘万石君’的尊荣?更别提现在官场兴旺的石氏家族了。 ‘想不到万石君还历过如此一险?差一点,差一点石家就灰飞烟灭了呀!’堂邑太子陈须还在感叹,耳边就传来母亲的召唤…… “‘一女尔,何害’?”长公主直视新生儿子:“何害?何害?!嗯??” 陈须,刘姱,刘静三个的脸色都白了。 “曲周侯为人……谨,”太子须虚虚弱弱地找了个理由——人既然是曲周侯送来的,想来不至于有危害吧! “魏女……其父母为谁?兄弟几人?至亲者,人在何方?”长公主不接受,不依不饶地问儿子媳妇,曲周侯那边他们有谁去证实过了? 全部羞愧低头:上不了台面的歌舞伎,谁会费那个心思?自然是没有的。 皇姐光火——既然没调查,凭什么敢认为没危险? 从这个看到那个,目光在三个孩子之间巡回…… “汝等,汝等……”馆陶长公主都快给气乐了——感情他们以为给皇帝送女人很简单?不用上查祖宗三代,不用追究过往经历,只要‘盘靓’‘条顺’就成? 那是要负责任的! 搞不好,杀头抄家都有份。 见母亲真动了怒,陈须不敢多嘴,赶紧领着两个王女行大礼齐声请罪:“母亲,恕罪……” 和平日不同,馆陶长公主今天十足等到太子须做完整套的两拜六叩,才走下座台扶儿子起身。 同样与平日不同的,皇姐刘嫖并没在扶了儿子后随即挽起长媳;而是任由王主姱和刘静一样,自己起身。 刘静习惯了,没什么。 王主姱则眼圈一红,绞着手绢儿跟在婆婆和丈夫后头。 揽着儿子,刘嫖皇姐没回座位,而是走向了面东的阳台…… ★☆★☆★☆★☆ ★☆★☆★☆★☆ ★☆★☆★☆★☆ ★☆★☆★☆★☆ 凭着雕花栏杆,院内院外的景象一览无余: 佩剑执戟的侍卫, 垂手肃立的宦官, 长公主家最得体面的那部分家老和属官,在烈阳之下衣冠楚楚,个个站得笔直。 庭院中,唯二的女性就是孟姜和她的一名随身丫头。 主仆俩也会找地方,站在两株大桂花树的绿荫下,躲清凉。 看了一会儿,陈须不明所以,忍不住问:“阿母?” 长公主没言语, 目视院外的夹道,拍拍儿子的肩膀——让他别急。   ☆、第62章 丙午惩戒 ★☆★☆★☆★☆ ★☆★☆★☆★☆ ★☆★☆★☆★☆ ★☆★☆★☆★☆ 长公主院外的过道上,黑压压的人头攒动。 这些人经过主院大门时,都暂停一下,向楼阁上的主人们行个礼,然后按性别分成两块,站到院墙外的空地上。 最后出现的是一对儿少男少女,反绑着双手,由数名侍卫推推搡搡地带进院内。 汉军侍卫的动作异常粗鲁。两人甚至不及站稳,就被退得直接滚跌在地上。 随之同来的长公主家属吏先冲楼上的女主人少主人行了礼,然后大声通报两个嫌犯的名字、父母、来历、原归哪院哪房的辖下。 认出自己房里的侍女,孟姜顿时变了脸色。 ‘好快,好快!长公主身边能人不少。’费好大劲儿才按耐下来,齐国大美人悄悄审视禀事的属官,越看越是心惊——此人必是刑名断案的老手,否则,不可能这点时间就查到。 听报到‘郑七,楚王宫’一句,王主静合上双眼,身子僵直;稍停,认命地走到婆婆和丈夫面前,双膝跪地:“御下无方,妾之罪。” “非也!非……御下无方,” 长公主刘嫖目视跪在下面的副儿媳:“乃……治事不谨。” 王主静头垂得更低了些,苦涩难言。 陈须看刘静眼泡泛肿,估计肯定曾躲在无人处偷偷哭过,不由得同情心大起,就为她讨情:其实,还真没法太怪罪刘静。她一个反贼的女儿,对皇帝陛下是避都避不及;由她出面接驾,局促无措的,能周全完满才怪! 皇姐不想再纠缠刘戊的旧事,就顺着长子的意思先让刘静先起来——犯错就是犯错,即使情有可原;至于说到对她的责罚嘛。 帝国长公主从眼角斜睇一眼刘静,淡淡道:“来日,方长……” 默默爬起来,王主静是欲哭无泪。 到这时候,梁国王主刘姱也息了幸灾乐祸地心情,只开动脑筋考量回头该怎么和姑姑交代。 长公主姑姑没当众点她的名,已很为她留面子了。 毕竟,她刘姱才是堂邑太子妃,是官邸名正言顺的少女主人——无论当时在家或者不在,出了事,都不能免责。 ★☆★☆★☆★☆ ★☆★☆★☆★☆ ★☆★☆★☆★☆ ★☆★☆★☆★☆ 高阁上对话之间,属官报告完毕,大声请家主发落。 长公主目光在小丫头和郑七两个身上停驻片刻,才轻启樱唇,貌似漫不经心地道:“笞……一百。” 鞭挞一百?一百?! 即便是久经刑名的老吏,即便是看多了人间悲喜的老执事,听闻这数字也是一阵阵胆寒。站在两旁的成群侍从和宫廷卫士更是对少女投以惋惜和悲悯的目光。 小侍女才十三四岁的年纪,娇婉稚弱; 泪眼婆娑地跪在那儿,如风中小荷般楚楚可怜——这小模样,别说一百了,就是打折后再打折的‘二十五’鞭,恐怕也挨不下来! 太子须又不忍心了,不负众望地开口向母亲求情:“阿母?此婢年幼……” 众人随着堂邑太子的话可劲儿点头,只希望长公主能再次网开一面,饶过小丫头一命。 馆陶长公主瞪儿子:“陈、须!” 见母亲眸中怒意隐动,长公子须情知没戏,呐呐地闭了嘴。 郑七和小侍女被架着拽着,拖往院墙外的空地。那里早就设好了刑具,膀大腰圆的打手精光着胳膊,蓄势以待。 眼见小命难保,小侍女使出最后的力气,挣扎着向自己的女主人求救:“贵人,贵人,救命,救命呀……” 感觉像一记耳光抽到脸上,孟姜女推开贴身侍女的拦阻,从树荫下冲出来,站在楼前仰望请求:“长公主,开恩,开恩呀……” 其实,齐国贵女就是不站出来,馆陶长公主也不可能忘记孟姜女在此次事端中的‘贡献’。 好像不认识了似的,皇姐幽幽地幽幽地将大美人从头到脚、从脚到头巡视上几遍;看得别说孟姜本人了,就是边上的陈须太子都头上冒汗。 “孟姜……”出乎众人意料的,长公主脸上浮出笑容,含蓄优雅的笑容;仿佛是一位单纯看着可爱小家伙的慈祥长辈。 太子须心中,立刻警钟长鸣。 没人比他更清楚母亲这类笑容的真实蕴义了;每当长公主端出这幅特别和蔼可亲的表情,通常就代表某人很快就要倒大霉了。 陈须太子赶紧走近母亲些,再近些,颤抖着声音低语:“阿~母~~,大郎二女尚幼。阿母息怒,大郎,二女,大郎……” 想到体弱多病的大孙子和落地还不满一月的小孙女,馆陶长公主抿抿唇,狠钉儿子一眼,然后向下面的长公主属官下令:“家令,孟姜……监刑。” “唯,唯唯。”长公主家令行礼,接命。 “长…公……主?!” 听见意外的要求,孟姜惊骇万分,倒退半步惶惶然摇头:“不!不……不不!” 可惜,护卫和属官大踏步逼近…… 两个壮实宦官更是一边一个站到齐国贵女左右,一副‘不行也得行’的动武架势。 三楼上的刘嫖长公主回身,笑微微笑微微地看着长子,眸光闪动,好像是在问‘这回,看你还求不求情了’? 太子须闷头摸摸鼻翼,不语——哪敢啊!虽然,也的确动过念头。 没有选择的孟姜,被押着去‘监’刑。 ★☆★☆★☆★☆ ★☆★☆★☆★☆ ★☆★☆★☆★☆ ★☆★☆★☆★☆ 刚放上刑案,小侍女直接就吓昏了; 被一口冷水浇醒了后,只知道哭爹喊娘地哀哀啼哭,让人闻之心酸。还是郑七比较硬气,半声都没吭。 ‘刺啦’! 行刑人撕扯开小宦官的衣衫,露出光光的脊背。 本来,小侍女也要同样对待的。 一个慈眉善目的花白头发老执事走过去,与负责鞭笞的头儿低低谈了几句,就没执行——‘笞一百’意味绝无生路,算是给女孩子留点最后的体面。 “哧!” “嗒!” “哧!” “嗒!” …… 竹板和荆条,无情地落在两个人脊背上。 声响不大,却如寒冬沁入鞋袜的雪水般坚决地钻透人们的耳膜,冻裂人心。 楼阁上,馆陶长公主一边观看院墙那头行刑的状况,一边问儿子最近的社交生活。长公主前天在宫里遇到侄子鲁王,听他提到弟弟中山王刘胜请打猎,不想却被陈须婉拒了。 “阿母,暑热之季……”太子须瞅瞅空中热力四射的太阳,敬谢不敏地摇头——这大毒日头底下,他才没兴趣弯弓骑马,还跑草木繁茂的郊外遭蚊子咬。 “阿须,阿须!青春年华,岂可惫懒至此?”刘嫖长公主伸指头,戳戳儿子的脑门,循循善诱以后再遇到表兄弟来邀约,不许偷懒推辞,要尽量多去。 虽然有点小不乐意,陈须还是乖乖点头:“哦,阿母。” “阿须……”看出长子不情愿,长公主就手把手教导:表兄弟不比亲兄弟。亲兄弟从小一块儿长大,自然是亲的;而表兄弟,血脉上隔了一层,又非同姓,就必须靠后天弥补了。 再说了,陛下的皇子以后都会去藩国居住;如果不乘着现在多亲近亲近,过些年就是想也没机会了——在这点上,他要多和弟弟陈蛟学。 陈须唯唯诺诺,完全同意。 长公主暂时满意了,又问起儿子昨天参加武陵侯太子聚会的情况,为什么那么晚回家……母子俩站在三楼朱漆的雕栏前,天南海北、漫无目的地聊着。 句句哀号, 鞭笞声声, 仅是无足轻重的次背景音乐。 ★☆★☆★☆★☆ ★☆★☆★☆★☆ ★☆★☆★☆★☆ ★☆★☆★☆★☆ 如果说挨第一第二下的时候,小侍女还带点希望,在刑台上扭头向后凄凄惨惨的哭求:“贵人,贵人……” 等数过了‘十五’,少女就是想叫也叫不响了。另一个郑七到底见识多些,知道逃不过,头死死抵在木具上,咬紧了牙关——死扛。 “贵人,贵人,贵人哪……” 凄凄楚楚的哭声越来越弱,越来越虚弱;浅色的衣裙上,刺眼的赤红色条条相叠,纵横交错。 被勒令‘观赏’刑罚的老老少少纷纷别过脸,不忍再看。眼角瞥见监督行刑的齐国大美人,许多人露出不屑之色——无法保护手下的主人,连奴婢都看不起。 侍女的呼唤如夏蚕口中呕血而出的丝,丝丝缕缕缠绕在耳边。 感觉脚下的地面长出千百万根尖针,孟姜女摇摇欲坠,全靠侍女和阉侍硬搀硬撑才没摔倒在地。 当报数的家臣接近半百,长公主挑挑眉,转身挽起长子,返回室内去了。 这次,皇姐还是没有叫上儿媳妇兼侄女。 王主姱见了,委屈地扁扁嘴,凭栏从空中怒瞪孟姜几眼,踩着小碎步急急追上——抢在刘静之前。 见女主人离开了,花白头发老执事赶紧走到行刑的边上,连劝几句,又递上个鼓鼓囊囊的小包。行刑的头儿接过,和伙伴打了句暗语。 行刑人听到,略一点头; 手里的竹板高高举起,大喝一声重重落下——不左不右,正打在少女的太阳穴。 小侍女立时断了气; 她的痛苦,终于结束了。 与女伴相比,郑七就没那么好运了,依旧一下下挨着受着。大家讨厌他上蹿下跳,连累了一条无辜生命,自然不肯让他轻松得脱。 不过,二三十下后,小宦官也坚持不住上路了。 奉命旁观的众人大松口气,该回哪儿回哪儿。杂役们取过早准备好的破席,将两人随随便便一裹,栓根绳子拖出角门。 ★☆★☆★☆★☆ ★☆★☆★☆★☆ ★☆★☆★☆★☆ ★☆★☆★☆★☆ ‘哗!’ “哗!” 两桶冷水一冲,殷红血渍很快淡了,淡了,淡了…… 没多久, 连那抹最后的红色也随着四溢的水流没入泥土,踪迹皆无。 青石地面上又是清清爽爽,一干二净——象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作者有话要说:院外的过道上,黑压压人头攒动。 这些人经过院门时,都暂停一下,向楼阁上的主人们行礼,然后按性别分成两块,站到院墙外的空地上。 最后出现的是一对儿少男少女,反绑着双手,由数名侍卫推进院内。 汉军侍卫的动作异常粗鲁,两人都不及站稳,直接滚跌在地上。随之而来的长公主家属吏先冲楼上的女主人少主人行了礼,然后大声通报两个嫌犯的名字、父母、来历、原归哪院哪房的辖下。 认出自己房里的侍女,孟姜顿时改了颜色。 ‘好快,好快!长公主身边人才不少。’费好大劲儿才按耐下来,齐国大美人悄悄审视禀事的属官,越看越是心惊——此人必是刑名断案的老手,否则,不可能这点时间就查到。 听报到‘郑七,楚王宫’一句,王主静合上双眼,身子僵直;稍停,认命地走到婆婆和丈夫面前,双膝跪地:“御下无方,妾之罪。” “非也!非……御下无方,” 长公主刘嫖目视跪在下面的副儿媳:“乃……治事不谨。” 王主静头垂得更低了些,苦涩难言。 陈须看刘静眼泡泛肿,估计肯定曾躲在无人处偷偷哭过,不由同情心大起,就为她讨情:其实,还真没法太怪罪刘静。她一个反贼的女儿,对皇帝陛下是避都避不及;由她出面接驾,局促无措的,能周全完满才怪! 皇姐不想再纠缠刘戊的旧事,就顺着长子的意思先让刘静先起来——犯错就是犯错,即使情有可原;至于说到对她的责罚嘛。 帝国长公主从眼角斜睇一眼刘静,淡淡道:“来日,方长……” 默默爬起来,王主静是欲哭无泪。 到这时候,梁国王主刘姱也息了幸灾乐祸地心情,只开动脑筋考量回头该怎么和姑姑交代。 长公主姑姑没当众点她的名,已很为她留面子了。 毕竟,她刘姱才是堂邑太子妃,是官邸名正言顺的少女主人——无论当时在家或者不在,出了事,都不能免责。 ★☆★☆★☆★☆ ★☆★☆★☆★☆ ★☆★☆★☆★☆ ★☆★☆★☆★☆ 高阁上对话之间,属官报告完毕,大声请家主发落。 长公主目光在小丫头和郑七两个身上停驻片刻,才轻启樱唇,貌似漫不经心地道:“笞……一百。” 鞭挞一百?一百?! 即便是久经刑名的老吏,即便是看多了人间悲喜的老执事,听闻这数字也是一阵阵胆寒。站在两旁的成群侍从和宫廷卫士更是对少女投以惋惜和悲悯的目光。 小侍女才十三四岁的年纪,娇婉稚弱; 泪眼婆娑地跪在那儿,如风中小荷般楚楚可怜——这小模样,别说一百了,就是打折后再打折的‘二十五’鞭,恐怕也挨不下来! 太子须又不忍心了,不负众望地开口向母亲求情:“阿母?此婢年幼……” 众人随着堂邑太子的话可劲儿点头,只希望长公主能再次网开一面,饶过小丫头一命。 馆陶长公主瞪儿子:“陈、须!” 见母亲眸中怒意隐动,长公子须情知没戏,呐呐地闭了嘴。 郑七和小侍女被架着拽着,拖往院墙外的空地。那里早就设好了刑具,膀大腰圆的打手精光着胳膊,蓄势以待。 眼见小命难保,小侍女使出最后的力气,挣扎着向自己的女主人求救:“贵人,贵人,救命,救命呀……” 感觉像一记耳光抽到脸上,孟姜女推开贴身侍女的拦阻,从树荫下冲出来,站在楼前仰望请求:“长公主,开恩,开恩呀……” 其实,齐国贵女就是不站出来,馆陶长公主也不可能忘记孟姜女在此次事端中的‘贡献’。 好像不认识了似的,皇姐幽幽地幽幽地将大美人从头到脚、从脚到头巡视上几遍;看得别说孟姜本人了,就是边上的陈须太子都头上冒汗。 “孟姜……”出乎众人意料的,长公主脸上浮出笑容,含蓄优雅的笑容;仿佛是一位单纯看着可爱小家伙的慈祥长辈。 太子须心中,立刻警钟长鸣。 没人比他更清楚母亲这类笑容的真实蕴义了;每当长公主端出这幅特别和蔼可亲的表情,通常就代表某人很快就要倒大霉了。 陈须太子赶紧走近母亲些,再近些,颤抖着声音低语:“阿~母~~,大郎二女尚幼。阿母息怒,大郎,二女,大郎……” 想到体弱多病的大孙子和落地还不满一月的小孙女,馆陶长公主抿抿唇,狠钉儿子一眼,然后向下面的长公主属官下令:“家令,孟姜……监刑。” “唯,唯唯。”长公主家令行礼,接命。 “长…公……主?!” 听见意外的要求,孟姜惊骇万分,倒退半步惶惶然摇头:“不!不……不不!” 可惜,护卫和属官大踏步逼近…… 两个壮实宦官更是一边一个站到齐国贵女左右,一副‘不行也得行’的动武架势。 三楼上的刘嫖长公主回身,笑微微笑微微地看着长子,眸光闪动,好像是在问‘这回,看你还求不求情了’? 太子须闷头摸摸鼻翼,不语——哪敢啊!虽然,也的确动过念头。 没有选择的孟姜,被押着去‘监’刑。 ★☆★☆★☆★☆ ★☆★☆★☆★☆ ★☆★☆★☆★☆ ★☆★☆★☆★☆ 刚放上刑案,小侍女直接就吓昏了; 被一口冷水浇醒了后,只知道哭爹喊娘地哀哀啼哭,让人闻之心酸。还是郑七比较硬气,半声都没吭。 ‘刺啦’! 行刑人撕扯开小宦官的衣衫,露出光光的脊背。 本来,小侍女也要同样对待的。 一个慈眉善目的花白头发老执事走过去,与负责鞭笞的头儿低低谈了几句,就没执行——‘笞一百’意味绝无生路,算是给女孩子留点最后的体面。 “哧!” “嗒!” “哧!” “嗒!” …… 竹板和荆条,无情地落在两个人脊背上。 声响不大,却如寒冬沁入鞋袜的雪水般坚决地钻透人们的耳膜,冻裂人心。 楼阁上,馆陶长公主一边观看院墙那头行刑的状况,一边问儿子最近的社交生活。长公主前天在宫里遇到侄子鲁王,听他提到弟弟中山王刘胜请打猎,不想却被陈须婉拒了。 “阿母,暑热之季……”太子须瞅瞅空中热力四射的太阳,敬谢不敏地摇头——这大毒日头底下,他才没兴趣弯弓骑马,还跑草木繁茂的郊外遭蚊子咬。 “阿须,阿须!青春年华,岂可惫懒至此?”刘嫖长公主伸指头,戳戳儿子的脑门,循循善诱以后再遇到表兄弟来邀约,不许偷懒推辞,要尽量多去。 虽然有点小不乐意,陈须还是乖乖点头:“哦,阿母。” “阿须……”看出长子不情愿,长公主就手把手教导:表兄弟不比亲兄弟。亲兄弟从小一块儿长大,自然是亲的;而表兄弟,血脉上隔了一层,又非同姓,就必须靠后天弥补了。 再说了,陛下的皇子以后都会去藩国居住;如果不乘着现在多亲近亲近,过些年就是想也没机会了——在这点上,他要多和弟弟陈蛟学。 陈须唯唯诺诺,完全同意。 长公主暂时满意了,又问起儿子昨天参加武陵侯太子聚会的情况,为什么那么晚回家……母子俩站在三楼朱漆的雕栏前,天南海北、漫无目的地聊着。 句句哀号, 鞭笞声声, 仅是无足轻重的次背景音乐。 ★☆★☆★☆★☆ ★☆★☆★☆★☆ ★☆★☆★☆★☆ ★☆★☆★☆★☆ 如果说挨第一第二下的时候,小侍女还带点希望,在刑台上扭头向后凄凄惨惨的哭求:“贵人,贵人……” 等数过了‘十五’,少女就是想叫也叫不响了。另一个郑七到底见识多些,知道逃不过,头死死抵在木具上,咬紧了牙关——死扛。 “贵人,贵人,贵人哪……” 凄凄楚楚的哭声越来越弱,越来越虚弱;浅色的衣裙上,刺眼的赤红色条条相叠,纵横交错。 被勒令‘观赏’刑罚的老老少少纷纷别过脸,不忍再看。眼角瞥见监督行刑的齐国大美人,许多人露出不屑之色——无法保护手下的主人,连奴婢都看不起。 侍女的呼唤如夏蚕口中呕血而出的丝,丝丝缕缕缠绕在耳边。 感觉脚下的地面长出千百万根尖针,孟姜女摇摇欲坠,全靠侍女和阉侍硬搀硬撑才没摔倒在地。 当报数的家臣接近半百,长公主挑挑眉,转身挽起长子,返回室内去了。 这次,皇姐还是没有叫上儿媳妇兼侄女。 王主姱见了,委屈地扁扁嘴,凭栏从空中怒瞪孟姜几眼,踩着小碎步急急追上——抢在刘静之前。 见女主人离开了,花白头发老执事赶紧走到行刑的边上,连劝几句,又递上个鼓鼓囊囊的小包。行刑的头儿接过,和伙伴打了句暗语。 行刑人听到,略一点头; 手里的竹板高高举起,大喝一声重重落下——不左不右,正打在少女的太阳穴。 小侍女立时断了气; 她的痛苦,终于结束了。 与女伴相比,郑七就没那么好运了,依旧一下下挨着受着。大家讨厌他上蹿下跳,连累了一条无辜生命,自然不肯让他轻松得脱。 不过,二三十下后,小宦官也坚持不住上路了。 奉命旁观的众人大松口气,该回哪儿回哪儿。杂役们取过早准备好的破席,将两人随随便便一裹,栓根绳子拖出角门。 ★☆★☆★☆★☆ ★☆★☆★☆★☆ ★☆★☆★☆★☆ ★☆★☆★☆★☆ ‘哗!’ “哗!” 两桶冷水一冲,殷红血渍很快淡了,淡了,淡了…… 没多久, 连那抹最后的红色也随着四溢的水流没入泥土,踪迹皆无。 青石地面上又是清清爽爽,一干二净——象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第63章 丁未美人归处·上 童年入宫, 苦心经营二十年, 费尽辛苦地登上高位, 然而,即使到今天,程子高能近到御前的机会依然不多。 汉宫中的宦官数以万计;而且和宫女不同,永远处在‘只进不出’的状态。 作为一个阉人,往上之路狭窄而艰辛。 所以,哪怕已名列中高级内官,程子高依旧对每个来宣室殿值班的机会备加珍惜。 所幸他脑筋灵光,人缘也不错,有什么事总能处理个顺风顺水。 可这一天,程内官却为难了。 ‘咕~~(╯﹏╰),该如何安排呢?’想起天子自长公主家带回的美女,程子高顿感头痛:未央宫女人狂多,有的是从地方上选来的良家子,有的是官宦人家送入宫的子侄,还有些是因父兄获罪而没入的罪眷……来历虽然相异,但是各有各的明路,登记在案。 ——只这姓魏的女人,不清不楚,不明不白,怎么算呢? 要知道皇宫是最守成矩的地方,一举一动都讲究个有章可循。无先例,就意味着危险——不可知的危险。 寻思间,忽然闻到股淡淡的脂米分香。 程内官抬头,赫然见一张皱褶纵横的老脸出现在自己眼前。 “吕内……” 程子高连忙深施一礼,恭恭敬敬请安问候——姓吕在宫中沉浮数十年,曾经做过长乐宫的将行,是现在两宫中数一数二的老资格。 吕内官不愧是当过大领导的人,客客气气回礼后,不忘关心关心程子高在忧心什么?全无其他有权有势老内官对后辈下级的冷漠和倨傲。 程子高也是明白人,姿态摆得越发的低,将魏女的情况简略做个介绍。 吕内官听了,摸摸自己光光的下巴,悠悠然一笑。 “吕……内?”年青宦官好奇了——难道,吕老内官以前也遇上过类似情况。如果汉宫之前也发生过诸如此类的例子,他就好办了。 老宦官勾勾手指,把程子高引到僻静处,小声地建议:“子高……当厚遇此女。” 程内官表示疑惑。 吕内官耐耐心心地教导后辈,说道天子既然把人带回来了,可见是喜欢的;只要得宠,地位啦荣宠啦自然指日可待。如今,乘其初来乍到立足未稳,对她格外好些,等魏女高升了,必然有你的好处…… ‘再说啦,人是长公主家出来的。这位皇姐的面子呀,可不能不顾……’ 话说到后来,吕内官一副‘我完全是为你好’的表情,提起了汉宫中的往事:“初,程夫人未得子,僻居太子宫……” 大热天的,程子高冷不丁打起个寒战。 鲁王、江都王和胶西王的母亲程 夫人,现在是天子后宫最尊贵的女子之一,地位仅次于当今皇后和皇太子的生母栗夫人。 可在刚进太子宫时,程氏并不得志,反而是狠吃了两年苦头。后来有了儿子,地位上升了,程氏立刻着手清算曾经的对头,同时重谢帮过自己的宦官和宫女——这些事儿,虽没摆到台面上做,但其内情宫里老人们人人明白。 “吕内,子高……受教。”程内官赶紧向老前辈大大鞠躬,做感激涕零状。 老内官得意地笑笑,轻飘飘离开。 吕内官走了。 在旁伺立的小宦官毛四从头听到底,作势就要去通知后勤为新人准备独立的院子。不想,被程内官伸臂拦住。 低级宦官毛四不明所以,奇怪地问上级:“上人?” 凝视吕内官背影消失的方向,程内官嘴角下弯,眼中含冰——姓吕的和自己非亲非故,从来不是一系,干吗如此好心? 后宫的宦人间,从没有无缘无故的‘善’意! “毛四,来!”拽过小黄门,程内官耳语命令:不用准备院子了——独立院落?太过了;许多低级嫔御都没有呢——先将魏女送进掖庭与新进的宫人同住;至于其待遇,参照普通良家子的标准即可。 ‘至于以后嘛……’ 程内官转转眼珠,决定等看看风向再说——皇帝和馆陶长公主的风向。 ★☆★☆★☆★☆ ★☆★☆★☆★☆ ★☆★☆★☆★☆ ★☆★☆★☆★☆ 素洁的手,从莺黄底色的绢纱广袖中伸出。 白皙的手掌,透出淡淡的米分红, 恰如殿外小池塘中翠盖环绕下的菡萏,柔软娇嫩的颜色。 右手执笔, 左手掩住唇, 明眸顾盼,瞅瞅四周无人注意,贵女悄悄打了个哈气。 是没人注意;或者,至少是假装没注意到。 内官和宫娥们各就其位,个个垂头含胸,一动不动。就算哪个胆大妄为想偷看上一眼两眼,也都极尽着小心,尽量不让旁人发现——天子就坐在上面呢!伏着案,一卷卷地批阅奏章。 本以为打个哈气会好些;可是,天——不从人愿。 没片刻,倦意再度袭来…… 娇娇翁主深吸口气,举起手,躲在广袖之后大大打了个哈气:“吖……” 皇帝的动作微顿,疑惑地望过来; 就见侄女陈娇跪坐在长条形的画案前,执笔在宽幅素帛上一笔一划地描摹——表情认真,坐姿雅正;莺黄纱地的曲裾下,玉白色的金缕裙铺展在锦席上,纹丝儿不乱。 ‘大概,是朕……听错了。’ 天子浅浅一笑,低头接着看臣子们的上疏。 “阿……吖……” 又来了! 很轻, 很轻, 摇摇啊渺渺…… 上年纪的内官们肯定听不见;然而,皇帝陛下他正值盛年,目明且——耳聪。 憋憋嘴角,皇帝扔下手中的竹简,转身好整以暇地看姐姐的女儿。 “咕~~(╯﹏╰),” 手僵在唇边,阿娇眨眨眼,眨眨眼…… 两只小手放回膝上,袖中交握在一起,馆陶翁主含蓄地垂眸,一派知礼守份; 只在某些个瞬间,才从长长密密的翘睫毛下飞速地往上瞥一眼,怯怯的:‘阿大……听到了,发现了?’ 皇帝全看在眼里,忍不住的好笑:‘这孩子……’ “阿娇,来!”招招手,天子指指自己身边。 立刻有宫人捧过只圆垫,放到皇帝大书案的前方。娇娇翁主绕过垫子,径直走向长案之后,就在皇帝舅舅旁边坐下。 大汉天子端详端详侄女的小脸,缓缓地蹙起了眉头——面色,不如往日鲜润;水汪汪的凤眼,仔细观察的话,会发现带有隐隐的血丝。 于是皇帝陛下不解了,反思最近是不是给侄女布置了太多功课? ‘没有啊!帮着画画地图,每天超不过一两个时辰,应该不至于如此吧!’天子大舅父直接问了:“阿娇,汝倦容至此,因之何?” 阿娇扁扁嘴,往四下里望望,欲言又止。 大汉天子心知肚明,挥挥手,让宫人们退到两道帘之外——那个距离,看不清,更听不见。 等到眼前没人了, 娇娇翁主径直挽起舅舅的胳膊,小声儿嘀嘀咕咕叙述一番:“前日……天禄阁……残简……” “天禄阁?天禄阁?” 刘启皇帝当下恍然大悟:‘原来是你呀!怪不得主官支支吾吾……’ ‘抱残简回长信宫,半夜不睡觉整理?亏你想得出来?’ 皇帝舅舅又好气又好笑,禁不住伸手指,在侄女的额角上重重地点:“阿娇呀,阿娇!” “阿大,阿大,娇娇非……” 娇娇翁主话到嘴边,顿了顿,不知为什么又咽了回去;扁扁嘴坐在那里,委委屈屈,小模样可怜巴巴了。 “阿娇无忧,小事尔!” 皇帝见了,理所当然地认为侄女是因天禄阁令告状而不高兴,随便安慰几句,就叫女官们进来,扶翁主先去补个觉。 “阿大,如此……” 压低了声音,阿娇为难地点指点指画案——话说,她这里还有不少地图没临摹完呢! 做舅舅的当下予以否决:“阿娇,补眠为‘重’也。” “阿大……”阿娇有些犹豫,总觉得还是‘先完成任务再休息’比较好。 本白色的麻袜落在光洁可鉴的地板上,几无声息——侍女们遵命而至。 见宫廷侍从到了跟前,馆陶翁主不方便再开口了。 冲天子陛下和馆陶翁主先后行完礼,宫娥们去扶少年贵女。 ‘本来体质就弱。睡眠再不足;万一引得生病,可怎么办啊!’ 皇帝舅舅一面叮嘱宫人好好伺候着,一面在后边无所谓地宽慰着:“今……无战事,何急哉?” ★☆★☆★☆★☆ ★☆★☆★☆★☆ ★☆★☆★☆★☆ ★☆★☆★☆★☆ 皇家贵女被宫女簇拥着,休息去了。 值班的程子高打量着皇帝没马上批阅奏疏,算是个小空,就走到御案前往下一跪:“陛下……” 天子听到动静,瞟一眼,问道:“何事?” 程内官双手撑地,字句清晰地问:“随驾回宫之人,不知……陛下欲置之何如?” “何人?”皇帝随手抽出新一卷竹简,展开,开始阅读。 “呃……陛下,”程子高一愣,小心翼翼窥窥皇帝的脸色,才斟字酌居地问:“前陛下幸长公主家,携归之人……” “有人乎?”不耐烦地瞥瞥当值内官,天子拿起笔,在竹简的左下角写下批语;边写边漫不经心地问:“谁……人??” 程内官眼角轻跳,一个头磕下去,额头直碰地板:“老奴无状,无状。上……恕罪。” 大汉天子无动于衷; 放下笔,将奏疏重卷成卷,与其它批阅过的公文规制到一起;随即,取过另一封简卷…… 哪里还敢出声? 内官程子高连滚带爬地退出两道帘外。 摸摸额头——掌上,一层水痕。 ★☆★☆★☆★☆ ★☆★☆★☆★☆ ★☆★☆★☆★☆ ★☆★☆★☆★☆ 小宦官毛四地位卑下, 没资格接近御驾,只能呆在殿门外守候。 见干哥们程子高走出来,毛四连忙挤挤挨挨地上去凑趣:“上……何如?佳人何如?” “佳人?佳人?!” 若不是顾及到宫规和四周的‘外’人,程子高真想往地上狠狠啐一口——好险好险,他差一点点就着了吕老头的道儿。 回头仰望仰望宣室殿梁栋上配色简洁、却充斥着肃穆雍容的彩绘,程内官感到心跳都失速了:‘臭老头!还说什么皇帝喜欢……都不记得了!还好没说错话,万幸,万幸!’ ‘但是,该办的事……总得办啊!’ 看好哥们脸色够呛,毛思犹豫一会儿,轻轻问道:“如此,长公主邸之新人……” “长公主?长、公、主……” 程内官掂量掂量,告诉小黄门人还是先安置在掖庭。 讲到‘衣’‘食’‘住’‘行’具体算哪个档次, 程子高一把勾过好兄弟的肩膀,指指东边方向:“毛四!长信宫,长公主,探之一二……何如?” ★☆★☆★☆★☆ ★☆★☆★☆★☆ ★☆★☆★☆★☆ ★☆★☆★☆★☆ 作者有话要说:抱恙中, 感冒并发了胸闷和上呼吸道感染。 ================================================== 童年入宫, 苦心经营二十年, 费尽辛苦地登上高位, 然而,即使到今天,程子高能近到御前的机会依然不多。 汉宫中的宦官数以万计;而且和宫女不同,永远处在‘只进不出’的状态。 作为一个阉人,往上之路狭窄而艰辛。 所以,哪怕已名列中高级内官,程子高依旧对每个来宣室殿值班的机会备加珍惜。 所幸他脑筋灵光,人缘也不错,有什么事总能处理个顺风顺水。 可这一天,程内官却为难了。 ‘咕~~(╯﹏╰),该如何安排呢?’想起天子自长公主家带回的美女,程子高顿感头痛:未央宫女人狂多,有的是从地方上选来的良家子,有的是官宦人家送入宫的子侄,还有些是因父兄获罪而没入的罪眷……来历虽然相异,但是各有各的明路,登记在案。 ——只这姓魏的女人,不清不楚,不明不白,怎么算呢? 要知道皇宫是最守成矩的地方,一举一动都讲究个有章可循。无先例,就意味着危险——不可知的危险。 寻思间,忽然闻到股淡淡的脂米分香。 程内官抬头,赫然见一张皱褶纵横的老脸出现在自己眼前。 “吕内……” 程子高连忙深施一礼,恭恭敬敬请安问候——姓吕在宫中沉浮数十年,曾经做过长乐宫的将行,是现在两宫中数一数二的老资格。 吕内官不愧是当过大领导的人,客客气气回礼后,不忘关心关心程子高在忧心什么?全无其他有权有势老内官对后辈下级的冷漠和倨傲。 程子高也是明白人,姿态摆得越发的低,将魏女的情况简略做个介绍。 吕内官听了,摸摸自己光光的下巴,悠悠然一笑。 “吕……内?”年青宦官好奇了——难道,吕老内官以前也遇上过类似情况。如果汉宫之前也发生过诸如此类的例子,他就好办了。 老宦官勾勾手指,把程子高引到僻静处,小声地建议:“子高……当厚遇此女。” 程内官表示疑惑。 吕内官耐耐心心地教导后辈,说道天子既然把人带回来了,可见是喜欢的;只要得宠,地位啦荣宠啦自然指日可待。如今,乘其初来乍到立足未稳,对她格外好些,等魏女高升了,必然有你的好处…… ‘再说啦,人是长公主家出来的。这位皇姐的面子呀,可不能不顾……’ 话说到后来,吕内官一副‘我完全是为你好’的表情,提起了汉宫中的往事:“初,程夫人未得子,僻居太子宫……” 大热天的,程子高冷不丁打起个寒战。 鲁王、江都王和胶西王的母亲程 夫人,现在是天子后宫最尊贵的女子之一,地位仅次于当今皇后和皇太子的生母栗夫人。 可在刚进太子宫时,程氏并不得志,反而是狠吃了两年苦头。后来有了儿子,地位上升了,程氏立刻着手清算曾经的对头,同时重谢帮过自己的宦官和宫女——这些事儿,虽没摆到台面上做,但其内情宫里老人们人人明白。 “吕内,子高……受教。”程内官赶紧向老前辈大大鞠躬,做感激涕零状。 老内官得意地笑笑,轻飘飘离开。 吕内官走了。 在旁伺立的小宦官毛四从头听到底,作势就要去通知后勤为新人准备独立的院子。不想,被程内官伸臂拦住。 低级宦官毛四不明所以,奇怪地问上级:“上人?” 凝视吕内官背影消失的方向,程内官嘴角下弯,眼中含冰——姓吕的和自己非亲非故,从来不是一系,干吗如此好心? 后宫的宦人间,从没有无缘无故的‘善’意! “毛四,来!”拽过小黄门,程内官耳语命令:不用准备院子了——独立院落?太过了;许多低级嫔御都没有呢——先将魏女送进掖庭与新进的宫人同住;至于其待遇,参照普通良家子的标准即可。 ‘至于以后嘛……’ 程内官转转眼珠,决定等看看风向再说——皇帝和馆陶长公主的风向。 ★☆★☆★☆★☆ ★☆★☆★☆★☆ ★☆★☆★☆★☆ ★☆★☆★☆★☆ 素洁的手,从莺黄底色的绢纱广袖中伸出。 白皙的手掌,透出淡淡的米分红, 恰如殿外小池塘中翠盖环绕下的菡萏,柔软娇嫩的颜色。 右手执笔, 左手掩住唇, 明眸顾盼,瞅瞅四周无人注意,贵女悄悄打了个哈气。 是没人注意;或者,至少是假装没注意到。 内官和宫娥们各就其位,个个垂头含胸,一动不动。就算哪个胆大妄为想偷看上一眼两眼,也都极尽着小心,尽量不让旁人发现——天子就坐在上面呢!伏着案,一卷卷地批阅奏章。 本以为打个哈气会好些;可是,天——不从人愿。 没片刻,倦意再度袭来…… 娇娇翁主深吸口气,举起手,躲在广袖之后大大打了个哈气:“吖……” 皇帝的动作微顿,疑惑地望过来; 就见侄女陈娇跪坐在长条形的画案前,执笔在宽幅素帛上一笔一划地描摹——表情认真,坐姿雅正;莺黄纱地的曲裾下,玉白色的金缕裙铺展在锦席上,纹丝儿不乱。 ‘大概,是朕……听错了。’ 天子浅浅一笑,低头接着看臣子们的上疏。 “阿……吖……” 又来了! 很轻, 很轻, 摇摇啊渺渺…… 上年纪的内官们肯定听不见;然而,皇帝陛下他正值盛年,目明且——耳聪。 憋憋嘴角,皇帝扔下手中的竹简,转身好整以暇地看姐姐的女儿。 “咕~~(╯﹏╰),” 手僵在唇边,阿娇眨眨眼,眨眨眼…… 两只小手放回膝上,袖中交握在一起,馆陶翁主含蓄地垂眸,一派知礼守份; 只在某些个瞬间,才从长长密密的翘睫毛下飞速地往上瞥一眼,怯怯的:‘阿大……听到了,发现了?’ 皇帝全看在眼里,忍不住的好笑:‘这孩子……’ “阿娇,来!”招招手,天子指指自己身边。 立刻有宫人捧过只圆垫,放到皇帝大书案的前方。娇娇翁主绕过垫子,径直走向长案之后,就在皇帝舅舅旁边坐下。 大汉天子端详端详侄女的小脸,缓缓地蹙起了眉头——面色,不如往日鲜润;水汪汪的凤眼,仔细观察的话,会发现带有隐隐的血丝。 于是皇帝陛下不解了,反思最近是不是给侄女布置了太多功课? ‘没有啊!帮着画画地图,每天超不过一两个时辰,应该不至于如此吧!’天子大舅父直接问了:“阿娇,汝倦容至此,因之何?” 阿娇扁扁嘴,往四下里望望,欲言又止。 大汉天子心知肚明,挥挥手,让宫人们退到两道帘之外——那个距离,看不清,更听不见。 等到眼前没人了, 娇娇翁主径直挽起舅舅的胳膊,小声儿嘀嘀咕咕叙述一番:“前日……天禄阁……残简……” “天禄阁?天禄阁?” 刘启皇帝当下恍然大悟:‘原来是你呀!怪不得主官支支吾吾……’ ‘抱残简回长信宫,半夜不睡觉整理?亏你想得出来?’ 皇帝舅舅又好气又好笑,禁不住伸手指,在侄女的额角上重重地点:“阿娇呀,阿娇!” “阿大,阿大,娇娇非……” 娇娇翁主话到嘴边,顿了顿,不知为什么又咽了回去;扁扁嘴坐在那里,委委屈屈,小模样可怜巴巴了。 “阿娇无忧,小事尔!” 皇帝见了,理所当然地认为侄女是因天禄阁令告状而不高兴,随便安慰几句,就叫女官们进来,扶翁主先去补个觉。 “阿大,如此……” 压低了声音,阿娇为难地点指点指画案——话说,她这里还有不少地图没临摹完呢! 做舅舅的当下予以否决:“阿娇,补眠为‘重’也。” “阿大……”阿娇有些犹豫,总觉得还是‘先完成任务再休息’比较好。 本白色的麻袜落在光洁可鉴的地板上,几无声息——侍女们遵命而至。 见宫廷侍从到了跟前,馆陶翁主不方便再开口了。 冲天子陛下和馆陶翁主先后行完礼,宫娥们去扶少年贵女。 ‘本来体质就弱。睡眠再不足;万一引得生病,可怎么办啊!’ 皇帝舅舅一面叮嘱宫人好好伺候着,一面在后边无所谓地宽慰着:“今……无战事,何急哉?” ★☆★☆★☆★☆ ★☆★☆★☆★☆ ★☆★☆★☆★☆ ★☆★☆★☆★☆ 皇家贵女被宫女簇拥着,休息去了。 值班的程子高打量着皇帝没马上批阅奏疏,算是个小空,就走到御案前往下一跪:“陛下……” 天子听到动静,瞟一眼,问道:“何事?” 程内官双手撑地,字句清晰地问:“随驾回宫之人,不知……陛下欲置之何如?” “何人?”皇帝随手抽出新一卷竹简,展开,开始阅读。 “呃……陛下,”程子高一愣,小心翼翼窥窥皇帝的脸色,才斟字酌居地问:“前陛下幸长公主家,携归之人……” “有人乎?”不耐烦地瞥瞥当值内官,天子拿起笔,在竹简的左下角写下批语;边写边漫不经心地问:“谁……人??” 程内官眼角轻跳,一个头磕下去,额头直碰地板:“老奴无状,无状。上……恕罪。” 大汉天子无动于衷; 放下笔,将奏疏重卷成卷,与其它批阅过的公文规制到一起;随即,取过另一封简卷…… 哪里还敢出声? 内官程子高连滚带爬地退出两道帘外。 摸摸额头——掌上,一层水痕。 ★☆★☆★☆★☆ ★☆★☆★☆★☆ ★☆★☆★☆★☆ ★☆★☆★☆★☆ 小宦官毛四地位卑下, 没资格接近御驾,只能呆在殿门外守候。 见干哥们程子高走出来,毛四连忙挤挤挨挨地上去凑趣:“上……何如?佳人何如?” “佳人?佳人?!” 若不是顾及到宫规和四周的‘外’人,程子高真想往地上狠狠啐一口——好险好险,他差一点点就着了吕老头的道儿。 回头仰望仰望宣室殿梁栋上配色简洁、却充斥着肃穆雍容的彩绘,程内官感到心跳都失速了:‘臭老头!还说什么皇帝喜欢……都不记得了!还好没说错话,万幸,万幸!’ ‘但是,该办的事……总得办啊!’ 看好哥们脸色够呛,毛思犹豫一会儿,轻轻问道:“如此,长公主邸之新人……” “长公主?长、公、主……” 程内官掂量掂量,告诉小黄门人还是先安置在掖庭。 讲到‘衣’‘食’‘住’‘行’具体算哪个档次, 程子高一把勾过好兄弟的肩膀,指指东边方向:“毛四!长信宫,长公主,探之一二……何如?”   ☆、第64章 丁未美人归处·下 ★☆★☆★☆★☆ ★☆★☆★☆★☆ ★☆★☆★☆★☆ ★☆★☆★☆★☆ 皇城天一黑就四门关闭, 正常情况下必须待次日天光大亮后才会重新开启。 这天早晨,当守卫皇城的南军打开宫门时,相当吃惊地发现梁王主刘姱的马车就停在离城门不远处。就车夫和侍从疲倦的神情来看,应是守候已久。 刘姱没精力关注侍卫门的想法,递上腰牌,就急匆匆往长信宫赶。 连着被晾了两天,长公主姑姑都不肯单独和自己说说话,这让梁王女儿刘姱心里象十五个木桶打水——七上八下。梁王女儿就想赶紧和姑姑解释清楚。 高高的长信宫, 长长的石头阶梯, …… 王主姱才走到一半,就看见两个宦官各背个女人往下走;他们周围,是若干低级宫女和小黄门,神情焦急而沮丧。 宦官背上的女人面目看不清楚;但都梳着高髻,发上插几根粗粗的长金簪。八月底的炎热天气,身着沉重的成套大礼服;腰间膝下,金玉环佩一样不缺。 ‘看上去……不象是宫女。怎么了?’ 梁王的嫡长女让随身侍女阿芹追上去问问,打听一下两人是谁,出了什么事? 阿芹很快就回来了:“王主,乃……徐七子与唐姬。” “唐姬?”刘姱疑问。八子徐氏和长公主这边素有交情,王主姱知道;另一个姓唐的,就一时想不起是谁了。 “王主,”阿芹搀起王主姱的胳膊,含笑回答:“唐姬者,长沙王之母也。” ‘竟……把她给忘了。’梁王女儿恍然大悟:‘唉!也可怜,若不是还有个长沙王儿子,估计就是老死掖庭,也没人问。’ 大侍女阿芹扶着女主人,一级级爬台阶,边走边用曲阜方言说道:“王主,都打听明白了。今日轮到徐八子和唐姬当值;可两位嫔御才在偏殿里站了不到两时辰,就相继晕倒了。这不,皇太后开恩,正背回未央宫请医女看呢!” 梁王主刘姱轻轻“咦”了一声,不以为然地挑挑眉:“长乐宫不是有太医吗?干嘛还舍近求远地送回掖庭去寻医女?医女之医术哪及得上太医?” “王主,”阿芹侍女抿嘴不停地笑:“长信宫之……良医好药,哪能用在她们这些人身上?皇太后,长公主……” ‘对呀!大伯那么多侍妾,好药要都给她们使了,祖母姑母若病了用什么?’王主姱先是失笑,随即沉下脸色,郁郁地思考:‘我也真是,为她们操哪门子心?自己头上还乱事一堆呢……’ 主仆俩在引路宦官的导引下,花了整整一刻钟才走完石阶,来到长信宫门前。 ★☆★☆★☆★☆ ★☆★☆★☆★☆ ★☆★☆★☆★☆ ★☆★☆★☆★☆ 窦太后的东殿,此时宾客云集。 几位衣着质朴的士人跪坐在东边的席子上。其中为首的老者头戴竹冠,身着褒衣,言谈间颇有些仙风道骨的意味:“……其义,则不足死;赏罚,则不足去就。若是而能用其民者,古今无有……” 王主姱认识他们。他们是黄老学派在京师中的代表人物,窦太后经常请他们入宫探讨道家的学问。 见到有年轻女眷进来,客人们暂歇了言论,持重地垂下眼睑,守礼不看。 王主姱拜见祖母和姑母:“……大母……阿母……” 窦太后点点头,让女史扶孙女起来;馆陶长公主则一言不发。 紧接着,刘姱又对客人们拱手一揖。 学者们齐齐跪起,在席上还礼,连连称“不敢”。 礼毕,王主姱小心地坐到窦太后和长公主侧后方,乖乖巧巧一声不响。女史惊异地看看梁王女儿,又偷眼瞥瞥馆陶长公主,心里暗暗纳闷:‘这对姑侄俩是怎么了?这么冷淡?以前见面都是很亲热的啊!’ 老学者又开始了侃侃而谈:“阖庐之用兵……万乘之国,其为三万、五万尚多。今外之则不可以拒敌,内之则不可以守国,其民非不可用也,不得所以用之也。” 窦太后听得津津有味。 王主姱一直在悄悄观察长公主,等见面色和煦了,就凑到姑姑耳边嘀咕着禀告——那天出门,是因为有人来通知,说她父王来京了。 仅一句话,就让长公主警觉起来。 几乎是立刻,皇姐就意识到其中的要害。刘嫖长公主身体微微前倾,和母后告声罪,同时向侄女兼大儿媳妇递个眼色。 王主姱顺势搭上姑姑的胳膊,姑侄俩一起往后室走…… ★☆★☆★☆★☆ ★☆★☆★☆★☆ ★☆★☆★☆★☆ ★☆★☆★☆★☆ 外间,传来学者们的沸沸扬扬的讨论声:“剑不徒断,车不自行,或使之也。夫种麦而得麦,种稷而得稷,人不怪也……。” “《春秋》曰,阖庐试其民于五湖,剑皆加于肩,地流血几不可止……勾践试其民于寝宫,民争入水火,死者千余矣,遽击金而却之;赏罚有充也……” “……人主之不肖者,有似于此。不得其道,而徒多其威。威愈多,民愈不用。亡国之主,多以多威使其民矣。故威不可无有,而不足专恃。故……” …… 打发走宫女内侍,长公主亲自合上通往外间的拉门,回身严厉地看着侄女发问:“阿姱,汝父入京耶?” 并非皇姐神经过敏,实在是‘藩王无诏入京’这举动太招忌讳! 朝廷公卿一旦知晓,绝无漠视容忍之理。认真追究起来,哪怕上有大汉皇太后保驾护航,梁王刘武都未必能全身而退! “阿母,儿不敢虚言。”王主姱松口气,马上事无巨细报告当天发生的种种:“其日,王主嬿之少子,梁军校尉周德……” 随着侄女兼长媳的叙述,馆陶长公主的脸色渐渐趋缓;可等听到‘另一个侄女刘婉私奔来京,并且已经未婚怀孕了’这一爆炸性消息时,再度绷紧。 “阿婉,阿……婉??”皇姐咬牙切齿,不断用右拳击打左掌心:“李氏……李氏!李氏失职,辜负圣恩!” “然也。阿母,李氏素有‘色’而……无德。”王主姱完全同意姑母对继母的看法。确切地讲,刘姱王主从不认为李王后有资格入主梁王宫。 “阿姱,阿姱,吾错矣!”长公主瞅着侄女,颇有些不好意思——之前不问青红皂白地给脸色,没想到却是错怪了好人。 “阿母无错。未及时明言,乃……姱之过,姱之过也。”刘姱连连忙忙出言阻止——她想要的可不是来自长辈的道歉,尤其是姑姑兼婆母的。 听到这话,刘嫖皇姐越发觉得过意不去了; 又问了问将刘婉安置在何处,待弄清楚所有的后续安排后,顿时对梁王主刘姱更加刮目相看。 “如此……大善,大善!” 执过侄女的手,馆陶长公主爱怜地轻拍,唏嘘不已:“阿姱,阿姱!不计前嫌,以德报怨,果有汝母之风。元后……得子如是,当瞑目矣!” 王主姱垂头避开姑母赞赏的目光,虚虚地笑;脸上升起抹红晕,似羞似窘:‘哪那么些有的没的呀?不过是不愿刘婉占用自己的陪嫁别院;恰好堂邑旧宅空着,也够僻静,就让那对小情人住进去咯!至于各种物资各种照顾,反正不是又花我的钱……’ 夸奖完儿媳妇,长公主马上眉头深锁,泛起了难:“唉!嬿之少子,嬿之少子……” ‘哼!若不是碍于王主嬿是阿娇师傅这层关系,哪需要费这个事?派禁军砍了就是!’ 刘姱心有不甘地琢磨着——其实,她倒是蛮希望看看当刘婉见情人死于父亲刀下时,会是个什么模样。 从小居住的梁王宫并不比长安汉皇宫简单多少,刘姱王主自然清楚大汉帝国统治阶层的思维模式;于是主动地献计献策:刘婉私奔,依父王的性格绝不肯善罢甘休;弄不好真能扔下封国‘无诏入京’。 左右瞒不过去,于其到时手忙脚乱让某些大臣抓了把柄,不如现在就皇帝大伯说开,商议个对策,好解决问题啊!’ ‘确实必须和大弟通通气!’皇姐默默地颔首。 思量片刻,长公主幽幽叹息,嘱咐侄女儿不能急。‘未婚先孕’这类丑闻,于汉宫委实太敏感了!这不单是关乎梁王一家,而是攸关整个皇室的尊严和体面! ——连她都不能确定皇帝弟弟的反应。所以,得等机会。 转瞬,馆陶长公主收敛了笑容,严正地警告侄女:“阿姱,阿婉之私情,切切不可外传。有违者……家法不容!” 王主姱倒吸口冷气,没奈何收起所有的小心思,呐呐地应承下来。 可是,什么时候才算‘合适’呢? 一想到很可能出现的‘大臣群起攻击梁王,天子为难,母后震怒’混乱局面,长公主脑仁都疼了。 思忖来,思忖去; 门上轻扣声,一下紧接着一下…… 被搅乱了思路,馆陶长公主大不耐烦地看向拉门。 刘姱王主看看姑母,走过去开门:“何事?” 三分之一门距内,露出女子谦逊的面容。宫娥毕恭毕敬地向皇姐禀报,宣室殿那边派人来求见长公主。 “宣室殿?”听见提及帝国第一殿,长公主朝侄女点点头。 拉门完全敞开。 未央宫的小宦官毛四站在门框外,对着内室一躬到地,笑得谄媚无比…… …… ★☆★☆★☆★☆ ★☆★☆★☆★☆ ★☆★☆★☆★☆ ★☆★☆★☆★☆ ★☆★☆★☆★☆ ★☆★☆★☆★☆ ★☆★☆★☆★☆ ★☆★☆★☆★☆ 宣室殿的东厢,皇帝陛下正与几位重臣会谈。 作为今天的值班大内官,程子高和另几位高级内官伺立在当朝天子的御座之下,密切注意着帝王和重臣们的需要——时不时令宫人换个饮料,往冰盆里添块冰。 瞟眼看见熟悉的身影,程内官略一沉吟,踮脚尖悄悄退了出去。 “毛四,见长公主耶?”程子高职责在身,没时间逗留,就免了所有的啰嗦:“何如?何……如?” 小宦官张张口,又闭上。 程内官老大不耐烦,急迫迫追问:“毛……四?” “上人,”犹豫好一会儿,毛四这才砸吧砸吧嘴,顶着一脸的古怪说道:“长公主曰,不知其人。” “嗯?”程子高一怔,怀疑耳朵幻听了:“何曰?” “程内……”低级宦官毛四舒口气,学着馆陶皇姐的语气,字正腔圆地搬原话:“长公主言曰,‘吾不知其人’。” “呃?!” 程内官显然没料到会收到如此答案,一时惊住。 眼珠子骨碌骨碌转转, 程内官骤然回身,拔腿就往东厢走。 毛四莫名其妙,急急地追上,脚跟脚地问程子高急匆匆干什么去啊? 程内官边快走边解释,看时辰,估摸着馆陶翁主午睡该醒了;皇帝休会后,必定会找侄女聊聊天,再共进‘小食’。他得去照看照看点心——翁主贵女挑嘴,万一冷了烫了不自在了,给皇帝皇太后知道,他就颜面无存啦! “上人,上人……且慢!”毛四火速给扯住后襟,急问正事怎么办啊——那姓魏的女人,还是和新入宫的良家子安置在一处吗? “非也,非也!” 撇开小兄弟的牵绊,程内官笑容满面地一呲牙:“此女……入‘永巷’。” “永巷,永……巷?” 眼见好哥们比兔子跑得都快的背影,即便肢体不全如宦官毛四,也不禁长叹上一声,为魏美人儿的未来掬出把——同情之泪。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不是‘元旦’; 中国上下五千年,夏历正月初一才是——元旦。 ====================================================== 皇城天一黑就四门关闭, 正常情况下必须待次日天光大亮后才会重新开启。 这天早晨,当守卫皇城的南军打开宫门时,相当吃惊地发现梁王主刘姱的马车就停在离城门不远处。就车夫和侍从疲倦的神情来看,应是守候已久。 刘姱没精力关注侍卫门的想法,递上腰牌,就急匆匆往长信宫赶。 连着被晾了两天,长公主姑姑都不肯单独和自己说说话,这让梁王女儿刘姱心里象十五个木桶打水——七上八下。梁王女儿就想赶紧和姑姑解释清楚。 高高的长信宫, 长长的石头阶梯, …… 王主姱才走到一半,就看见两个宦官各背个女人往下走;他们周围,是若干低级宫女和小黄门,神情焦急而沮丧。 宦官背上的女人面目看不清楚;但都梳着高髻,发上插几根粗粗的长金簪。八月底的炎热天气,身着沉重的成套大礼服;腰间膝下,金玉环佩一样不缺。 ‘看上去……不象是宫女。怎么了?’ 梁王的嫡长女让随身侍女阿芹追上去问问,打听一下两人是谁,出了什么事? 阿芹很快就回来了:“王主,乃……徐七子与唐姬。” “唐姬?”刘姱疑问。八子徐氏和长公主这边素有交情,王主姱知道;另一个姓唐的,就一时想不起是谁了。 “王主,”阿芹搀起王主姱的胳膊,含笑回答:“唐姬者,长沙王之母也。” ‘竟……把她给忘了。’梁王女儿恍然大悟:‘唉!也可怜,若不是还有个长沙王儿子,估计就是老死掖庭,也没人问。’ 大侍女阿芹扶着女主人,一级级爬台阶,边走边用曲阜方言说道:“王主,都打听明白了。今日轮到徐八子和唐姬当值;可两位嫔御才在偏殿里站了不到两时辰,就相继晕倒了。这不,皇太后开恩,正背回未央宫请医女看呢!” 梁王主刘姱轻轻“咦”了一声,不以为然地挑挑眉:“长乐宫不是有太医吗?干嘛还舍近求远地送回掖庭去寻医女?医女之医术哪及得上太医?” “王主,”阿芹侍女抿嘴不停地笑:“长信宫之……良医好药,哪能用在她们这些人身上?皇太后,长公主……” ‘对呀!大伯那么多侍妾,好药要都给她们使了,祖母姑母若病了用什么?’王主姱先是失笑,随即沉下脸色,郁郁地思考:‘我也真是,为她们操哪门子心?自己头上还乱事一堆呢……’ 主仆俩在引路宦官的导引下,花了整整一刻钟才走完石阶,来到长信宫门前。 ★☆★☆★☆★☆ ★☆★☆★☆★☆ ★☆★☆★☆★☆ ★☆★☆★☆★☆ 窦太后的东殿,此时宾客云集。 几位衣着质朴的士人跪坐在东边的席子上。其中为首的老者头戴竹冠,身着褒衣,言谈间颇有些仙风道骨的意味:“……其义,则不足死;赏罚,则不足去就。若是而能用其民者,古今无有……” 王主姱认识他们。他们是黄老学派在京师中的代表人物,窦太后经常请他们入宫探讨道家的学问。 见到有年轻女眷进来,客人们暂歇了言论,持重地垂下眼睑,守礼不看。 王主姱拜见祖母和姑母:“……大母……阿母……” 窦太后点点头,让女史扶孙女起来;馆陶长公主则一言不发。 紧接着,刘姱又对客人们拱手一揖。 学者们齐齐跪起,在席上还礼,连连称“不敢”。 礼毕,王主姱小心地坐到窦太后和长公主侧后方,乖乖巧巧一声不响。女史惊异地看看梁王女儿,又偷眼瞥瞥馆陶长公主,心里暗暗纳闷:‘这对姑侄俩是怎么了?这么冷淡?以前见面都是很亲热的啊!’ 老学者又开始了侃侃而谈:“阖庐之用兵……万乘之国,其为三万、五万尚多。今外之则不可以拒敌,内之则不可以守国,其民非不可用也,不得所以用之也。” 窦太后听得津津有味。 王主姱一直在悄悄观察长公主,等见面色和煦了,就凑到姑姑耳边嘀咕着禀告——那天出门,是因为有人来通知,说她父王来京了。 仅一句话,就让长公主警觉起来。 几乎是立刻,皇姐就意识到其中的要害。刘嫖长公主身体微微前倾,和母后告声罪,同时向侄女兼大儿媳妇递个眼色。 王主姱顺势搭上姑姑的胳膊,姑侄俩一起往后室走…… ★☆★☆★☆★☆ ★☆★☆★☆★☆ ★☆★☆★☆★☆ ★☆★☆★☆★☆ 外间,传来学者们的沸沸扬扬的讨论声:“剑不徒断,车不自行,或使之也。夫种麦而得麦,种稷而得稷,人不怪也……。” “《春秋》曰,阖庐试其民于五湖,剑皆加于肩,地流血几不可止……勾践试其民于寝宫,民争入水火,死者千余矣,遽击金而却之;赏罚有充也……” “……人主之不肖者,有似于此。不得其道,而徒多其威。威愈多,民愈不用。亡国之主,多以多威使其民矣。故威不可无有,而不足专恃。故……” …… 打发走宫女内侍,长公主亲自合上通往外间的拉门,回身严厉地看着侄女发问:“阿姱,汝父入京耶?” 并非皇姐神经过敏,实在是‘藩王无诏入京’这举动太招忌讳! 朝廷公卿一旦知晓,绝无漠视容忍之理。认真追究起来,哪怕上有大汉皇太后保驾护航,梁王刘武都未必能全身而退! “阿母,儿不敢虚言。”王主姱松口气,马上事无巨细报告当天发生的种种:“其日,王主嬿之少子,梁军校尉周德……” 随着侄女兼长媳的叙述,馆陶长公主的脸色渐渐趋缓;可等听到‘另一个侄女刘婉私奔来京,并且已经未婚怀孕了’这一爆炸性消息时,再度绷紧。 “阿婉,阿……婉??”皇姐咬牙切齿,不断用右拳击打左掌心:“李氏……李氏!李氏失职,辜负圣恩!” “然也。阿母,李氏素有‘色’而……无德。”王主姱完全同意姑母对继母的看法。确切地讲,刘姱王主从不认为李王后有资格入主梁王宫。 “阿姱,阿姱,吾错矣!”长公主瞅着侄女,颇有些不好意思——之前不问青红皂白地给脸色,没想到却是错怪了好人。 “阿母无错。未及时明言,乃……姱之过,姱之过也。”刘姱连连忙忙出言阻止——她想要的可不是来自长辈的道歉,尤其是姑姑兼婆母的。 听到这话,刘嫖皇姐越发觉得过意不去了; 又问了问将刘婉安置在何处,待弄清楚所有的后续安排后,顿时对梁王主刘姱更加刮目相看。 “如此……大善,大善!” 执过侄女的手,馆陶长公主爱怜地轻拍,唏嘘不已:“阿姱,阿姱!不计前嫌,以德报怨,果有汝母之风。元后……得子如是,当瞑目矣!” 王主姱垂头避开姑母赞赏的目光,虚虚地笑;脸上升起抹红晕,似羞似窘:‘哪那么些有的没的呀?不过是不愿刘婉占用自己的陪嫁别院;恰好堂邑旧宅空着,也够僻静,就让那对小情人住进去咯!至于各种物资各种照顾,反正不是又花我的钱……’ 夸奖完儿媳妇,长公主马上眉头深锁,泛起了难:“唉!嬿之少子,嬿之少子……” ‘哼!若不是碍于王主嬿是阿娇师傅这层关系,哪需要费这个事?派禁军砍了就是!’ 刘姱心有不甘地琢磨着——其实,她倒是蛮希望看看当刘婉见情人死于父亲刀下时,会是个什么模样。 从小居住的梁王宫并不比长安汉皇宫简单多少,刘姱王主自然清楚大汉帝国统治阶层的思维模式;于是主动地献计献策:刘婉私奔,依父王的性格绝不肯善罢甘休;弄不好真能扔下封国‘无诏入京’。 左右瞒不过去,于其到时手忙脚乱让某些大臣抓了把柄,不如现在就皇帝大伯说开,商议个对策,好解决问题啊!’ ‘确实必须和大弟通通气!’皇姐默默地颔首。 思量片刻,长公主幽幽叹息,嘱咐侄女儿不能急。‘未婚先孕’这类丑闻,于汉宫委实太敏感了!这不单是关乎梁王一家,而是攸关整个皇室的尊严和体面! ——连她都不能确定皇帝弟弟的反应。所以,得等机会。 转瞬,馆陶长公主收敛了笑容,严正地警告侄女:“阿姱,阿婉之私情,切切不可外传。有违者……家法不容!” 王主姱倒吸口冷气,没奈何收起所有的小心思,呐呐地应承下来。 可是,什么时候才算‘合适’呢? 一想到很可能出现的‘大臣群起攻击梁王,天子为难,母后震怒’混乱局面,长公主脑仁都疼了。 思忖来,思忖去; 门上轻扣声,一下紧接着一下…… 被搅乱了思路,馆陶长公主大不耐烦地看向拉门。 刘姱王主看看姑母,走过去开门:“何事?” 三分之一门距内,露出女子谦逊的面容。宫娥毕恭毕敬地向皇姐禀报,宣室殿那边派人来求见长公主。 “宣室殿?”听见提及帝国第一殿,长公主朝侄女点点头。 拉门完全敞开。 未央宫的小宦官毛四站在门框外,对着内室一躬到地,笑得谄媚无比…… …… ★☆★☆★☆★☆ ★☆★☆★☆★☆ ★☆★☆★☆★☆ ★☆★☆★☆★☆ ★☆★☆★☆★☆ ★☆★☆★☆★☆ ★☆★☆★☆★☆ ★☆★☆★☆★☆ 宣室殿的东厢,皇帝陛下正与几位重臣会谈。 作为今天的值班大内官,程子高和另几位高级内官伺立在当朝天子的御座之下,密切注意着帝王和重臣们的需要——时不时令宫人换个饮料,往冰盆里添块冰。 瞟眼看见熟悉的身影,程内官略一沉吟,踮脚尖悄悄退了出去。 “毛四,见长公主耶?”程子高职责在身,没时间逗留,就免了所有的啰嗦:“何如?何……如?” 小宦官张张口,又闭上。 程内官老大不耐烦,急迫迫追问:“毛……四?” “上人,”犹豫好一会儿,毛四这才砸吧砸吧嘴,顶着一脸的古怪说道:“长公主曰,不知其人。” “嗯?”程子高一怔,怀疑耳朵幻听了:“何曰?” “程内……”低级宦官毛四舒口气,学着馆陶皇姐的语气,字正腔圆地搬原话:“长公主言曰,‘吾不知其人’。” “呃?!” 程内官显然没料到会收到如此答案,一时惊住。 眼珠子骨碌骨碌转转, 程内官骤然回身,拔腿就往东厢走。 毛四莫名其妙,急急地追上,脚跟脚地问程子高急匆匆干什么去啊? 程内官边快走边解释,看时辰,估摸着馆陶翁主午睡该醒了;皇帝休会后,必定会找侄女聊聊天,再共进‘小食’。他得去照看照看点心——翁主贵女挑嘴,万一冷了烫了不自在了,给皇帝皇太后知道,他就颜面无存啦! “上人,上人……且慢!”毛四火速给扯住后襟,急问正事怎么办啊——那姓魏的女人,还是和新入宫的良家子安置在一处吗? “非也,非也!” 撇开小兄弟的牵绊,程内官笑容满面地一呲牙:“此女……入‘永巷’。” “永巷,永……巷?” 眼见好哥们比兔子跑得都快的背影,即便肢体不全如宦官毛四,也不禁长叹上一声,为魏美人儿的未来掬出把——同情之泪。   ☆、第65章 戊申远大志向 东厢中的会议还未落幕; 耳室内,馆陶翁主的好梦正酣。 宣室殿书阁,空落落,静也悄悄。 风从没关紧的门窗溜入, 吹动画案上幅幅素帛,仿佛平静的湖面上兴出的层层水波。 小黄门轻轻地踮进来,拿块厚缯小心地擦拭家具的表面,从这件到那件…… 经过画案时,小宦官被案上的画作吸引了。 长方形的案面中央是一副相当怪异的画,没有山丘,没有河流,没有花木,没有房屋,连个人影子也没有……粗粗细细的墨线和断断续续的线条,勾勒出说不清的形状,既似顽童的涂鸦,也象在演示着什么。 ‘馆陶翁主画的……究竟是什么啊?’ 小黄门放下抹布,将帛画掀起一角,瞧瞧反面——但是,无论是正看还是反看,怎么都看不明白。 “放肆!”一生厉呵,如惊雷般炸响。 小宦官手一抖,本能地缩到地上,还膝行着后退两步; 等偷眼向上望去,心下顿时就凉了:来的人不是别人,正是这间宫殿中资历最深的吕内官! “吾儿……”吕内官向后唤一声: 一名瘦长身材的白净脸内侍走到吕内官身后,躬身道:“义父,儿在。” “取绸来……”吕内官吩咐。 年轻宦官瞧瞧画案,默默从袖管中抽出卷红绸,交到吕内手里:“义父……” 惊异于义子的速度,吕内官打开丝绸看看,缓缓点头:“庞林,不错,不错!” “不敢当义父夸奖。”庞林表现得非常谦虚。 吕内官没再废话,张开整副绸子走过去; 在距离画案还有一步之遥的地方就停住脚步,双臂用力一抛。 如一片红云…… 霎那间,画案上的一切都被红色罩住了——再看不见半点。 绕过画案,吕内官来到小黄门面前,二话不说当胸就是一脚:“狗獠!大胆!” “啊……啊啊!”小宦官惨叫连连,疼得在地上打滚,边滚边哀求着问:“吕内,上人,因何?因何呀?” 听小黄门问为什么,吕内官怒气更盛,一脚接着一脚地狠踹:“杀才,安敢窥伺机军机?!” “军机?小奴未……”还不等小宦官解释完,庞林突然发难,一脚正踢中后脑勺。 小黄门晕过去了。 庞内官瞟了瞟画案,低声问老内官:“义父,其上乃……山川地形图?” 吕内官颔首,随之一脸严肃地告诫义子:“庞林,不可阅之,切记,切记。” ‘怪不得,怪不得!’年轻内官俯首受教:“儿……遵命。” 停一会儿,庞林指指昏在地上的小宦官,问怎么办。 “见地图者,死!庞林……”吕内官向义子挥挥手,意思要他亲自处理干净。 “唯,唯唯……”庞林答应一声,揪起小黄门的衣服领,把人象拖死狗一样拖出去。 ★☆★☆★☆★☆ ★☆★☆★☆★☆ ★☆★☆★☆★☆ ★☆★☆★☆★☆ 东厢,散会了。 天子拖着有些疲惫地脚步,慢慢踱回书阁。 ‘搞不懂,周亚夫和窦婴怎么会那样谈得来?性子明明南辕北辙的两人……’皇帝陛下坐在大书案之后,边观赏庭院中水波粼粼的池塘景色,边在心底里念叨着荒唐可笑:‘可怜陶青陶丞相,都快被挤兑到没插话之余地了。’ 一只蜻蜓飞过,落在池塘水面的一颗莲蓬上。半透明的翼翅,在阳光和水光的照耀反射下,发出淡淡的金光。 ‘嗯,看样子,我为皇太子挑了两个巨大助力啊!’ 审视池塘中身形轻捷的空中精灵,皇帝颇有些心不甘情不愿地意识到:其实,何止是陶丞相几乎失了说话的余地?就是皇帝陛下自己,现在若再想与窦婴周亚夫两位重臣唱唱反调,都得事先好生思量思量——在朝会上,‘没人帮腔’特傻特尴尬。 蜻蜓停在莲蓬上,左歪歪右歪歪,振翅甩腿,一点儿都不安分。 夏末的莲蓬早结满了莲子,份量不轻。蓬下的莲茎原就勉强支撑着,遇到上面再一闹腾,就有些吃不住了。 没多久, 枝弯叶动, 摇摇欲坠…… “太子太傅窦婴,周太尉之养女亲女……”天子的眼中,厉色隐隐浮动。 所有君王都明白储君必须有实力——没党羽的继承人根本无法顺利即位。 然而,福兮祸所依,‘皇太子的势力横扫朝堂’也绝非在位帝王愿意看到的景象! 荷茎撑不住,折了; 碧绿的莲蓬带着满腔的莲子,重重跌落水中。 蜻蜓在绿蓬入水的最后一刻展开双翼,在水面上飞两圈,观望观望自己的杰作,快快乐乐逃之夭夭。 ‘惹是生非的家伙!’天子无声地咒骂,抓起案上绿松石做的蟾蜍镇帛,扬手扔出去。 什么都没够到! 小昆虫早不知去了哪里逍遥。倒霉的绿石蛤蟆在塘边滚了几滚,滴碌碌掉进水里,和莲蓬作伴去了。 石头撞击石料木料的响动,让程子高等随侍内官都暗暗心惊。眼皮撩开,飞速地偷瞥御座方向一眼,经验丰富的高级内官们个个屏息凝神,陪上十倍儿的小心。 ★☆★☆★☆★☆ ★☆★☆★☆★☆ ★☆★☆★☆★☆ ★☆★☆★☆★☆ 书阁内不明缘由的低气压,在阁外传进清柔悦耳的环佩声时,自动消退。 拉门,向两边一开…… 馆陶翁主手端长柄玉执酒壶,步态轻盈地走进来。 见到罩在案上的红绸,长公主女儿放慢了脚步。 ‘哎呀!午睡前忘收拾画案了。那么多地图……’娇娇翁主暗暗懊恼不应有的失误;抬眼看向御前那一溜儿中高级内官:‘不知……是哪个帮了我的忙?’ 接触到贵女的视线,中级内官庞林鞠个躬。 ‘原来是……他!’馆陶翁主给出个感激的笑容,点头致意。 年轻内官见状,立刻深深地弯腰回礼,举止恭敬态度谦卑;重新站直身,对两旁射来的嫉恨目光当没看见。 素手, 白玉壶, 朱红漆的羽觞斟满, 少年贵女笑吟吟地将酒觞捧到皇帝舅舅面前。 浅绿色的酒液经过冰镇,液面上浮起丝丝白汽。 刘启皇帝从侄女手中接过羽觞,缓缓抿上两口——清凉和舒爽直达五内,前面的焦躁之感顿时减去一半。 脸上干干净净的,没擦米分——这不符合宫中规定,不过,既然皇帝都不介意,谁敢多嘴——却带着此年龄独有的红润饱满气色。一领白底上晕染浅红纹饰的纱绡曲裾,碧绿碧绿的六幅罗裙,尤衬出娇娇翁主的青春韶华。 皇帝眼中透出赞美之意;故意对角落里的沙漏用力盯两眼,回头夸张地发问:“阿娇,可……足眠?” 馆陶翁主阿娇也瞟瞟计时器方向,不好意思地‘咯咯’笑——今天午睡的时间比平常的两倍还多。传出去,别人不定怎么编排她惫懒呢! 小池塘的水面,已不见了莲蓬的绿影。波光粼粼的水面平静如斯,仿佛从没发生过什么。 天子厌恶地别过脸,打定主意将眼前的景致换成某些更令人赏心悦目的画面,比如,他家大姐漂亮可爱的女儿。 挥挥手,屏退左右,皇帝舅舅展开一个新话题:“阿娇喜‘律法’乎?” 不怪皇帝会问。 对华夏族群的贵女而言,尤其是对一位自幼娇养于九重深宫的皇家贵女而言,有此爱好绝对称得上‘诡异’。也是因为这个,当那日天禄阁令禀报天子‘馆陶翁主在阁中大查特查汉朝开国以来各时期出台的律法,都好些天啦’时,大汉皇帝陛下才会怀疑自己是听错了。 汉帝国贵女众多,听说过有喜欢舞文弄墨的,有喜欢舞刀弄剑的,有爱好吹拉弹唱的;甚至听说过有嗜好喝酒迷恋赌博的……可就是没听见说哪家闺秀对枯燥琐碎的法律条文产生好感! ‘这孩子,怎么冷不丁的,总爱玩个……与众不同?’大汉天子颇感兴味地打量打量侄女儿,开起了玩笑:“哦?阿娇思……师从韩非子乎?” “法家?否,否啦!”阿娇赶紧否认——大汉朝统治下的华夏大地,法家可不是什么好名声。 皇帝好奇地追问:“阿娇?” “阿大……阿大……”娇娇翁主有些儿害羞,吞吞吐吐地告诉皇帝舅舅,她查那些律法,其实是为了搞清朝廷关于婚姻的规定。 ‘小丫头想嫁人了??’ 听到这话,皇帝仰头大笑:“哈哈,哈哈!阿娇……成人矣!” “阿大!非也,非也!” 阿娇脸涨的通通红,急切切地表明——皇帝舅舅根本搞错了;她是为了不嫁人,才查的律条。 “不嫁?!”天子大吃一惊,仔细端详阿娇,不明白如此另类的念头是怎么侄女脑海出现的。 阿娇当然知道自己的想法是何等惊世骇俗,于是,就将前些日子与城阳表姐刘妜的那次谈话向天子舅舅详详细细复述了一遍。 其中,皇帝陛下对梁王弟弟女儿刘姱的表现特别感兴趣:“梁王女,嗯,汝长嫂……言如是?” “然也!”阿娇点点头,鼻子酸酸的:“果如从姊妜所言,‘母亲在,不敢;阿母不在,大兄家中,无娇娇立足之地’矣!” “阿大,数载前之言……皆成真也。”越想越难过,阿娇禁不住眼泪儿汪汪。 她记得当年刘姱嫁来之前,皇帝舅舅就提醒过‘嫂嫂’二字对她将意味着什么;当时她还小,不懂事,对舅舅的话也是半信半疑——如今全部应验,简直糟糕透了! “阿娇,阿娇……无忧,无忧;阿大在哦!” 天子从怀里掏出块丝帕,亲手给侄女儿试试眼泪;实际上,心里头乐透了:虽然不晓得刘姱到底是哪根筋搭错才会讲出这样召忌惹恨的话,皇帝陛下却极乐意让此错误——或失误——将错就错下去;可能的话,最好直至永恒。 当然,作为关怀侄女的好舅舅,大汉皇帝立即向娇娇翁主保证,他一定从女儿中选出最温顺贤淑的善良公主给柔弱的阿娇侄女当二嫂。这样,即使很久很久很久之后,小阿娇也不必担心会遭到长嫂的薄待和欺压——众所周知,公主永远比王主大! “噗……阿大!”阿娇破泣而笑,凤眼弯成了两弯月牙。 擦擦脸,将帕子细细叠好收到袖管中,娇娇翁主突然叹了口气:“唉……” “何……如?”天子关心地问:“忧心不息?” 馆陶翁主绞着手指,开始细数身边已婚的亲戚和朋友: -_-#师傅刘嬿就不必说了,遇人不淑,从成亲起就没过过舒心日子。生了儿子,辛苦挣钱,最后还遭休掉。 -_-#姑姑城阳王后绝不是个刻薄婆婆,但对两个儿媳也不过如此。想想,福音表姐在窦彭祖舅舅家的日子何等清闲快乐;现在从早忙到晚,累得都快吐血了。 -_-#章武侯舅公的嫡长孙——窦表姐同父异母的弟弟——性情暴躁,现任侯夫人因为是继室,非把娘家侄女嫁给侯长孙不可。结果,亲娘侯太子妃不乐意了;过门不到半年,塞小妾,张罗外室子认祖归宗,挑拨儿子打老婆,逼得新媳妇差点儿上吊。 …… 算起来,就数姱表姐的日子最好过( ⊙ o ⊙)啊!哼! ‘嫁人前,如宝似珠;’ ‘嫁人后,又要伺候公婆,又要服侍男人,搞不好要给别人带崽子,还动不动被责难?!’ ‘有病啊?放着舒舒服服的日子不过,去嫁人……找罪受?’ 这话自然不能直说,所以,馆陶翁主扒在皇帝舅舅的御案上,再认真不过地问道:“阿大,母亲生女育女;成人之后,远托他门,何也?” “世间……多有相爱之夫妇,亦多慈和之翁姑。” 大汉天子几乎想拍胸脯保证了——比如你舅舅我和你薄二母就是模范公婆;亏待谁,也不能亏待你呀——总算皇帝陛下政治素养厚重无比,到底忍住了没说出口。 见求情没效果,阿娇驾轻就熟地使出了第二项法宝:“阿~大~~,阿~~大~~~” “莫忧,汝母绝爱阿娇,择婿……必慎之又慎。” 天子以为阿娇是被某些负面信息过度影响了,竭力给予安慰:“阿娇,出嫁生子,方为女子之正道。” “阿~大~~咧!”娇娇翁主抓住皇帝舅舅的龙袍袖子,卯足了劲儿撒娇,掏心掏肺地表述她有多么舍不得祖母,舍不得舅舅,舍不得母亲,舍不得…… “不离京、不远嫁……即可!” 大汉皇帝笑眯眯瞧着侄女,就差直接喊了:既不愿嫁远,也不想被丈夫压制,又怕遇上难缠的长辈……要求那么多,干脆嫁我家当儿媳妇好了!表兄表弟随你挑,放心,谁都不敢欺负你! 等啊等…… 没想到,阿娇嗫嚅半晌,等来的结论依然是——不、想、嫁。 ‘查了这么多律条,不会忘了这一款吧?’ 身为天下的最高权利人,皇帝陛下尽心尽责地提点:“阿娇,女子不嫁,乃背《汉律》也。” “娇娇愿……年年……纳金。” 馆陶翁主陈娇一点都不放在心上——大汉律法规定‘超龄未婚要罚钱’;无所谓啦,反正她又不缺这几个钱。 ‘噢,也是,阿娇富着呢!’天子先是一怔,须臾间失笑:“的确不稀罕那丁点儿罚金。” 不提别的;从小到大,光凭皇帝和梁王哥儿俩送给侄女儿的各项礼物,就够这姑娘吃吃喝喝安逸到老了。 ‘但这总不是个事儿啊!’迟疑片刻,皇帝陛下思索着问侄女儿:如果不嫁人;若干年后,别人忙丈夫的忙丈夫,忙孩子的忙孩子,各人有各人的家庭,独你却无所事事,会不会空虚?会不会寂寞? “绝不!”阿娇一下叫起来,拉着敬爱的皇帝舅舅侃侃而谈:通过考察律法和深思熟虑,对未来的人生,她早就想好了! 现在祖母还健朗,她自然要在长信宫承欢膝下;某一天大母不在了,她就离开京都,天南海北,游历八方,饱览大汉的高山名川,赏尽天下之美景…… “噢?!”执掌天下多年的大汉天子,极难得的震惊了。 皇帝从未料到侄女会有这样宏大的志愿,与众不同的志愿——在这个大多数男人终其一生都不会走出村子周围五十里的年代。 “观曲江之涛,赏葱岭之雪……” 红晕飞上少女的面颊,明眸中溢彩流光:“出大漠,临滨海;顾燕赵之地……闻慷慨悲歌,登五岳三山……鉴峰峦之雄奇……” “五岳,三山!”皇帝屏息——天下是他的;然而,这些地方,他都没去过啊! “……江都国之从兄非;” “……胶东国,阿彻兄;” “……胶西国,阿端兄;” “……鲁国,从兄馀;” “……长沙国,从兄发;” “……中山国,从兄阿胜;” “……赵地,从兄彭祖,” ……面对天子,阿娇越念越快乐——多亏皇帝舅舅生了那么多表兄表弟,人多力量大啊! 她都计划过了! 所有皇子表兄弟的王国,再加上梁王舅舅的梁国,亲姑姑的城阳王国,素来交好的齐国; 本家的堂邑侯国和次兄的隆虑侯国; 还有那些非刘姓的故旧们,比如舅公窦广国的章武侯国,表舅窦彭祖的南皮侯国,师傅就要嫁去的陶丞相家的开封侯国,属姻亲关系的卫氏建陵侯国…… 等于‘边逛,边走亲戚’。 谈得拢,就住个一年半载;玩不到一处的,休息一两个月就启程。 需要采购,需要休整,需要调配人员,需要设计路线,需要计划行程…… 阿娇弹弹大书案亮泽可鉴的漆面,喜笑颜开地反问她家皇帝舅舅:想想看,那么多事,她忙都忙翻了,哪来的功夫去空虚、去寂寞? 而且,等各国访遍了,等天下奇景都看过了,计算计算时间,大概二十多年都过去了吧!这样的人生,岂不比一辈子局促在‘娘家婆家两点一线’的生活中精彩得多?有趣得多?? “阿……娇……” 皇帝陛下无语,悄悄地抹汗——他现在可以断定,小姑娘是认真的;同时也可以确定,他家大姐会急死的。 “待娇娇年迈,或京都或隆虑,择一民居,以待终老……” 青春少女遥想老年通常都很可笑,但阿娇脸上的神情却满是至诚:“如是者,此生……足矣!” 大汉天子,彻底无语中。 ★☆★☆★☆★☆ ★☆★☆★☆★☆ ★☆★☆★☆★☆ ★☆★☆★☆★☆ ‘算了,等找姐姐商量后,会有对策的。’ 汉帝国的统治者转而好奇地问侄女,怎么设想得如此细致?还采购、休整、路线、行程,一条条的。 要知道在这年头,远途旅行和行军属一类性质,都是综合性的学问——皇帝可不记得曾教过阿娇这方面的知识。 “狩猎呀!阿大……” 阿娇对舅舅甜甜笑甜甜笑,夏天她跟着舅舅学打猎,上面那些都是在上林苑打猎活动中感悟到的。 ‘可不是嘛!涉猎,究其本质而言就是小型的行军预演啊……’ 当朝皇帝这下恍然大悟了,摇着头连连地赞叹:“聪敏,聪敏!阿娇……聪慧过人。” “ 嘻!”被表扬了,娇娇翁主好开心, 再接再厉告知舅舅自己的补充计划:如果资金充足的话,她会从出发地带货物去目的地,来个异地销售,从中赚个差价。成功的话,旅行费用能省不少——她现在就打算着手准备啦! ‘这……不用问,肯定是城阳王主刘嬿教的!那女人善经商……’天子既不能表示赞成,又不忍心打击可爱侄女的积极性,快忍不住呻吟了。 好在这时侯,有内官进来通报:皇太后派人来接馆陶翁主。 瞄瞄沙漏,天子让宦官出去,然后冲侄女点点头——今天午睡时间长,不知不觉,长信宫都来接了。 阿娇急忙站起,向舅父行礼告辞。 刚走到门边,身后传来皇帝舅舅的召唤:“阿娇……” “阿大?”娇娇翁主回头。 只见皇帝从书案下取出两只漆匣子,递过来。 ‘哈!又有礼物?!’娇娇翁主急忙谢恩,兴冲冲打开匣子。 两只匣子,一只里放了根缀米分红宝石的发带;另一只,则是条乌木为柄、通身赤红赤红的长鞭。 “阿大!”娇娇翁主的笑容,照亮了整个书阁——上回打猎,她的鞭子不小心折断了;没想到,皇帝舅舅记得,还那么快就赐条新的。 笑着挥手,天子让侄女转告母后和姐姐:他今天去长信宫吃晚餐。 “唯,唯唯!”阿娇脆脆地应了,欢天喜地离开。 阿娇不知道, 背后,皇帝舅舅锁住她的目光——深思中,带着担忧和迷茫。   ☆、第66章 己酉爆发 今天是旬朝会的日子。 大臣来得多,皇帝舅舅会非常非常忙,所以,馆陶翁主没去宣室殿。 长公主一大早就出门了。窦太后大概因为与道家学者研究‘黄老之学’太深,脑力消耗过度,清晨吃早点时候就直喊没精神,然后就再没出过寝室。 既然长辈们都不需要陪伴,娇娇翁主就打算乘着这一天的空闲,将自己的小金库好好梳理一遍。 天子昨天黄昏到的长信宫,用完夕食还坐了很长时间。 等皇帝弟弟返回未央宫,馆陶长公主甚至不用女儿提,就主动拿出了所有账目——阿娇名下的产业没有与母亲的或兄长的资产混在一块儿,从来是独立记账的。 然而,‘好’计划比不上‘快’变化。 对帐才开个头,就有客人来了——姑表姐,城阳王主刘妜到访。 ★☆★☆★☆★☆ ★☆★☆★☆★☆ ★☆★☆★☆★☆ ★☆★☆★☆★☆ 刘妜王主是个幸福的姑娘。 身为现任城阳王唯一的嫡女,刘妜从小到大都顺风顺水,娇生惯养。订婚以后,与很多遭遇包办婚姻的高门贵女不同,城阳王女的幸福指数不降反升——更上一层楼。 落座于长信宫的东南阁,陈王后爱女仿佛唯恐别人不知道她有多开心似的,眉梢、眼底、口中、甚至每一个肢体语言都明示或者暗示其内心有多么满意,多么快乐。 耳边听上近一时辰刘妜表姐的滔滔幸喜表态,陈表妹是相当的无语——没见过这样放得开的准新娘。 现在都九月了,冬天就要出阁。通常到这时候,女孩子难道不该乖乖躲在闺房忙备嫁?没见哪家姑娘象城阳表姐这样东游西逛,呼朋引伴,还满世界串门子的;甚至串门串进宫里来。 ‘唉!大母说过,来者为客,必得以礼相待。’虽然自己对嫁人不感兴趣,陈阿娇却十分乐意理解和祝福城阳表姐的婚姻憧憬;然而…… 瞧瞧旁边面呈苦涩的窦表姐,娇娇翁主是一肚子的腹诽:‘妜表姐,妜表姐,能不能请克制点?你的表现……未免……也太兴奋了吧?!至于乐成这样吗?’ ~~·~~·~~·~~ ~~·~~·~~·~~ “从姊,阿娇,吾家周郎呀……” 当王主妜第N次炫耀她那位既多才多艺又温柔体贴的俊美未婚夫时,娇娇翁主认为她不能不施加干预了——窦表姐那一脸的自怜自哀,委实可叹复可怜! 摸摸胡亥的长耳朵,在胖兔子肥臀上轻轻拍一下。聪明的宠物兔心领神会,蹦跶蹦跶跃入城阳王主的怀中,摇头摆尾又撒欢又索爱。 对女孩们来说,毛茸茸胖乎乎大胖兔的魅力——无与伦比! 果然,没多会儿,刘妜王主就只记得逗宠物了:“哇!胡亥,哦,哦哦……” 阿娇微微一笑,又端了盘荔枝放到表姐面前,偷偷捏妜表姐一把。 刘妜王主抬头,疑惑:“嗯?” 捡个窦表姐看不见的视觉死角,馆陶翁主指指窦表姐,随后稍带谴责地微微摇头。 “咦?噢……”城阳王女这才注意到窦表姐的难堪,不由别扭地动动身子。 随着王女的动作,一阵轻微的环佩金玉之声响起。 刘妜是订了亲的女子,又不久就要出嫁;在穿戴上最讲究个‘喜庆’‘吉利’。偏偏进宫时,城阳王女穿了件绿曲裾,外层绿,内层红。 虽说通身深绿,领口袖口露出一截艳丽的红色颇见别致出彩,到底不尽如人意。于是乎,王主妜就特意借了母后的腰带和组玉佩来充台面。 发出悦耳音响的,正是城阳王室的传家珠宝。 窦表姐聆听一会儿,垂下头,神色间更显落寞。 与两位宫装华艳的表妹不同,窦贵女今日的打扮素了,过于素净——白衣绿裙,几乎身无长物。 ‘可怜的窦绾!比她小两岁的同父异母弟弟都讨老婆了,’城阳王主刘妜饱含同情地看看章武侯家的贵女,暗暗为后者叹息:‘她还嫁不出去?!真是白费了这副天下难求的花容月貌。’ 王主妜莫奈何,摸摸鼻子改选新话题。比如,阿娇表妹最近有没有收到隆虑侯的新消息哪?话说陈二公子出京也不少日子了,他到底跑哪儿去了? 娇娇翁主想想,为难地直颦眉:这可难说啦!除非次兄传话或来信,家里人还真搞不清楚他的具体方位——就是想猜,也猜不准。 公子陈蛟的选择太多了! 有帝国第一公主做母亲,陈二公子与天下的刘姓宗室都是亲戚。 就纯理论而言,隆虑侯陈蛟完全可以不带一个侍从,不带一块铜板,在大汉帝国广袤的领土上天南地北四面八方地转上七趟八趟——而丝毫不用担心挨冻、受饿、缺钱或无人伺候。 见陈表妹在迟疑在考虑,城阳王主刘妜误会了! “阿娇,阿娇……”抱着兔子凑近些,凑近些,妜表姐神秘兮兮地问娇娇表妹:“隆虑侯蛟……寻获名医耶?” ‘名医?’馆陶长公主的爱女闻言,愣住——名医?她二哥生气勃勃,身强力壮,需要什么名医? 城阳王女不服气地晃晃右手食指,继续问:“阿娇,吾等亲戚也……” 娇娇翁主愈发的莫名其妙,回头瞅瞅,用目光询问窦贵女——窦表姐,你知道城阳表姐说的是啥? 窦贵女秀眉皱起,瞧着王主妜缓缓摇头,同样不知所云。 “哎呀!” 王主妜一声尖叫,仿佛是要发泄因‘被自家亲戚当作外人,蓄意隐瞒’而引发的巨大不满。 见窦绾陈阿娇两人还是一脸的不明所以, 城阳王女气哼哼地坐近些,再坐近些,左看右看,故意压低了声量小小地说:“汝兄……嗯,从兄蛟……之隐疾呀!” 阿娇瞠目结舌:‘隐、隐疾?!’ “隐疾??”这回,轮到窦表姐意外了。 窦绾情不自禁地去看陈表妹,连连追问是什么时候的事儿?具体是什么病?公子蛟的病情严不严重?为什么从没听你提到过? ‘没有的事!’娇娇翁主一点不客气地瞪回去,瞪回去,从表姐窦绾瞪到——表姐刘妜。 “咳,咳!春秋之时,扁鹊见蔡桓公。” “立有间,扁鹊曰,‘君有疾在腠理,不治将恐深。’桓侯曰,‘寡人无疾。’” 王主妜口中‘啧啧’连连,用貌似惋惜的口吻规劝道:“如是者,三。云云……疾在腠理,汤熨之所及也;在肌肤,针石之所及也;在肠胃,火齐之所及也;在骨髓,司命之所属,无奈何也。今在骨髓,臣是以无请也!” 善良的城阳嫡王主,好心好意给出个结论:“以此,讳疾……忌医……何其蠢也?” ‘去你的!胡扯什么?!’ 抢回胖胖兔,娇娇翁主没好气地送刘妜表姐老大一个白眼——了不起死了!还拽文?以为我没读过《韩非子》啊?! “阿娇?”刘妜王主还在问、问、问。 娇娇翁主则抱了宠物兔,扭过脸——坚决不搭理。 “呃……”城阳王主象只闻到鱼腥的猫咪,既想着美味,又害怕棍棒; 实在心痒痒了,就拿出父母面前最惯用的伎俩,麦芽糖般黏上去,蹭着表妹摇啊摇:“阿娇,阿娇呵……何也,何也?” 用力甩, 用力甩, ……就是甩不开。 馆陶翁主突然想到另一个‘重要’问题! 快速抓过刘妜表姐的手,在掌心中笔画着问——我阿兄所谓的‘隐疾’,你是打哪里得来的消息? “宫外多传闻,官之家,民之宅,市之井……” 城阳嫡王主思索片刻,回答道:“言……隆虑侯不尚主,皆因其身怀隐疾;离京,远遁,意欲……遍访名山,求医问药。” ‘咚!’ ——娇娇贵女愤怒捶席。 火红的绛纱袖过处…… 低矮的小方几晃两下,没站住,翻了。 方几上的玉盏,‘当啷啷’地倾覆;饮料顺着家具流淌到席面,水花儿肆意。 胖胖兔吓得不轻,僵僵地趴在女主人怀里一动不敢动。 “翁主,翁主……” 吴女官听到看到,急忙忙奔过来,眼明手快帮小主人将金黄色的裙子挪开——织室费了大半年的功夫,才制成这条织金裙;昨天上午才送进长信宫,可不能轻轻易易就弄脏了。 馆陶翁主挥开女官,腾身而立。 “细君?”窦贵女亦惊起——她从没见娇娇表妹这样怒形于色过。 板着脸把胡亥兔交予窦表姐,娇娇翁主广袖一拂,就往外走。 窦表姐抱兔子在后面追:“阿娇,阿娇,何往?” 没回应,健步如飞。 突然,娇娇翁主停顿,转身,回转…… “阿娇?”不等窦表姐问完问题,陈表妹早大踏步绕进云母屏风背后。 再出来时, 馆陶翁主的手中,已多了条乌木柄鞭子——火红火红的长鞭。 城阳王主刘妜先是仲怔,继而大喜,马上兴致勃勃跟过去:“阿娇,待我……待我!” 这一回, 馆陶长公主的女儿长驱直出宫门,下长阶,穿宫苑,过复道…… ……再、无、停、留…… ★☆★☆★☆★☆ ★☆★☆★☆★☆ ★☆★☆★☆★☆ ★☆★☆★☆★☆   ☆、第67章 己酉爆发(下) 长安城在一片闹哄哄的蝉鸣中,跨入了九月。 昊昊上苍今年颇给大汉京都面子,才进到九月份,就送来个凉爽天。被暑热折磨太久了,宫中的贵妇们再不愿呆在室内憋屈,纷纷来到户外,享受这久违的好天气。 后宫的公共区域就那么几个,嫔御们走来走去,自然而然就碰上了…… 摇着手里的鹅毛扇,郑良人眼瞟游廊另一头艳光夺目的卓七子,口中则与坐在正对面的唐姬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今中宫多病……皇后卧病不能理事,数月矣!” “哎,唯愿皇后早日痊愈。”唐姬倒是真心为椒房殿里的薄皇后担忧,眉头都扭到一处去了。 郑良人听了,和几位后宫一齐点头。 对不受宠爱的后宫来说,‘皇后’凤冠反正落不到自己头上——与其改变,不如保持原状。 现任薄皇后宽容仁厚,大家的日子都过得不错;若换一个,天知道是个什么性情,万一摊上嫉妒厉害的,就糟了。 谈笑之间,游廊尽头的小路上出现一队人影。居中的贵妇衣着华丽,身材苗条,怀中还搂个锦缎包的襁褓。 “哦,乃……梁氏。”辨认出来人,郑良人马上让贴身宫女去请梁良人过来——大家都在游廊上,正好一起聊聊天。 没想到是,侍女出去转一圈,独个回来了。而受到邀请的梁良人则抱着孩子领了侍从,一转弯,消失在小路那头。 郑良人的脸顿时就挂不住了——这不是明着打自己的脸嘛! 李八子微笑笑,宽解前者:“梁氏经失子之痛,性情大变。良人谅之,谅之……” 郑良人绞着手绢儿,不谅解得很! ‘又不是就她一家有孩子夭折。都多少年了?又免了长乐宫的当值,还这幅死样子……’想着想着,郑氏很自然地看向石美人,眉宇间尽显钦佩:‘看看,看看,哀……而不伤,这才是世家风范。’ 石美人装没看见,转而去问一直没说话的卓七子:听说梁良人闭门谢客,不愿与人交往,只一个徐八子除外——是不是确有其事? “徐青鲮之事,吾不知也!”卓丽君简简单单一句话,撇得这叫‘干净’。 李八子用袖子掩口而笑,冲石美人夹夹眼皮。 她敢肯定,卓七子是因为徐青鲮升了,升成‘八子’而窝火。大家都知道,刚入宫时数卓丽君得宠,获得名分的速度更是那年新宫人中最快的。现在被后来居上了,肯定不自在。 石美人抿嘴一乐,不予置评。 象是觉察到众人在议论自己,卓七子突然手指不远处说道:“贾夫人,平度公主……良人,请否?” “然,然……” 郑良人忙不迭又将侍女派了出去。这回,宫娥不辱使命,很快就引了贾夫人母女过来。 一番寒暄后,夫人贾氏和平度公主入座;‘宫廷闲话’再度展开。 “哦!东阳侯之妻屡屡入宫,拜访皇太子母夫人。”东拉西扯地,郑良人忽然想起一节,神秘兮兮地问石美人:“美人……可知其故?” ‘干嘛问我?’石美人兴趣缺缺,但还是礼礼貌貌地答道:“嗯?恕……不知也。” 李八子在此处接口道:“听闻……东阳侯所求者,帝女也。” “呀?!” “何,何?” “咦?” …… 惊异声,质疑声,立刻此起彼伏。 后宫们当然会诧异。 众所周知,东阳侯张相如没儿子。或者更精确点,张相如有儿子,但只有庶子,没嫡子——而庶子,是不能继承爵位的。 一个没嫡子的侯爵,求哪门子帝女?难道让堂堂公主嫁给个庶出? 膝下有女的后宫们都有点儿不安稳了,有两个女儿的郑良人尤其着急,火烧火燎地向李八子打听细节。李八子被逼不过,只得坦诚自己也是刚得到的消息:东阳侯夫人携重金入宫,似乎是想打通关节,为那个庶子求一位公主为妻。 ‘上帝啊,竟真有这样的事?!’诸多内宫贵妇,一时间相顾无言。 “东阳侯,乃上之傅。”此时,贾夫人笃悠悠地提醒道:“恩从上出……立庶子嗣侯,可也。” 张相如没嫡子,但必定不甘心爵位失传。身为皇帝的老师,为儿子讨来公主做媳妇,如此百年之后,天子十有□就会看在女儿的面子上,让女婿继承爵位——这是个打擦边球的好办法。 “妄想,妄想!”郑良人也想明白了,气哼哼直磨牙。 石美人虽然没说话,但同样攥紧了拳头——只要她还有口气在,绝不会让女儿落入那样可悲的境地。 ‘嫁一个庶子?奇耻大辱啊!’贾公主担忧地看母亲:“阿母?” 贾夫人爱怜地抚抚平度公主的面颊,低喃着告诉女儿不用担心,轮谁也轮不上她家平度。 平度公主松口气,放心地观赏廊外的风景…… “咦?阿娇?”惊讶地睁大眼,贾公主叫母亲也过来看:“阿母,阿母,阿娇也。” “吾女,错矣!”贾夫人连头都没回——自那年遭到恶犬袭击后,阿娇就再没进过掖庭宫。女儿一定是眼花了。 “母亲,母亲,诚乃……阿娇也。”平度公主拽着母亲的袖子摇啊摇,十分坚持:裙子,那条金灿灿的裙子。送入长信宫的当天,她也在场;而且,金华裙没第二份,织室就做成了一件,不可能认错。 ‘阿娇为啥进后宫?出了什么事?’心里象爪子在挠,平度公主坐不住了,和母亲打个招呼就追出来…… ★☆★☆★☆★☆ ★☆★☆★☆★☆ ★☆★☆★☆★☆ ★☆★☆★☆★☆ ★☆★☆★☆★☆ ★☆★☆★☆★☆ ★☆★☆★☆★☆ ★☆★☆★☆★☆ 金灿灿的长裙,在夏末秋初的宫苑中煞是惹眼。 正是人来人往的时候。 路遇的低微宫人也就罢了,只当是后宫某贵人的娘家女眷或哪家勋贵门第的贵女;老资格的内官和女官一旦碰到,无不震惊。 隔着条小河,小宦官手指匆匆而过金红靓影,呼唤上司:“上人,上人……长信翁主!” 庞林闻声,眯了眼朝河对岸看。 边上的同伴不服气地反诘:“胡言,翁主娇不入掖庭。” 是呀! 宫里的人都知道,窦太后的宝贝孙女从不入椒房殿以北——自打那年之后。 然而, 那拂柳分花而过的少女,分明就是宣室殿中绘画习字的馆陶翁主阿娇! “上人?”小宦官说不过伙伴,转而寄希望于上官的公正。 庞林可没心思去关注跟班之间的斗嘴,开口将手下分成两拨:一半按原计划去库房领东西,另一半跟自己转向。 ‘到底发生了什么?竟让长信翁主打破惯例,再度踏入掖庭?’不知不觉间,中级内官庞林加快了脚步…… ★☆★☆★☆★☆ ★☆★☆★☆★☆ ★☆★☆★☆★☆ ★☆★☆★☆★☆ 栗夫人的居所位于掖庭的深处,高级嫔御的豪华居住区。在长子刘荣册封皇太子之后,经历数度巧立名目的精装修,其内部的豪华程度恐怕比中宫椒房殿都有过之而无不及。 不过,不管内里怎样,建筑的外观还是必须受礼法的制约。 最明显的一点就是,栗夫人的宫院坐落在平地上,而不是象椒房殿或长信宫那个级别的宫室——居高台之巅。相应的,也没有长长的阶梯,或数目庞大的汉军武士。 依着依稀的童年回忆,娇娇翁主直奔栗公主居住的内院…… 即使从一开始就不认为禁军会为难自己,可当走进第二道门还没人上来问一声时,无论是馆陶翁主还是城阳王女刘妜都吃惊了。 ‘哇!怎么这些侍卫问都不问一句?太松懈了吧!’城阳王主从睫毛底下偷瞧守卫的汉军,感到不可思议:‘城阳王宫比大汉未央宫小多了,可也没这么容易逛的。’ “阿娇,阿娇……”王女妜拉表妹的袖子,悄悄探问未央宫的警卫是否都如这般——形同虚设? 馆陶翁主果断地摇头,表示自己也相当疑惑。 两位贵女还在奇怪,迎面来了名贵妇,一照面就问:“来者,东阳侯孙……庶孙?” 阿娇紧闭嘴巴,没回答。 贵妇疑问地两边看看,再问一遍:你们是东阳侯的两个孙女吗?哪个是嫡出?哪个是庶出? 娇娇翁主依旧没言语。 “然也,然也。 ”刘妜王主眨眨眼,立刻上前,欢快地点头——她是庶出,红衣金裙的是嫡出;她家妹妹天性含羞,比较不爱说话,请勿见怪…… “如此……”贵妇恍然,引两位贵女向里走,路上做了自我介绍。原来她是栗夫人的妹妹,亲妹妹;前几年随夫君在南边当郡守多年,上个月才刚刚回京。 今天,她是进宫来看姐姐的。不过,皇太子之母不巧正不在;栗夫人与她家大嫂糜氏出门拜访程夫人去了;估计得等一个半时辰才能回来。当然,夫人出门前,特意嘱咐她要好好招待东阳侯夫人和两个孙女来。 刘妜和阿娇对视一眼,暗道原来如此。 栗氏又问怎么不见两人的祖母? “大母,大母……齿痛;就……太医署……”城阳王主刘妜的反应贼快贼快,随口就敷衍出一个理由——令馆陶翁主刮目相看。 王主妜冲表妹吐吐舌头,暗暗祈祷天上的祖母不要怪罪自己。 三人行…… 娇娇翁主闷头走路,王主妜负责对话,栗氏边回答边偷偷观察两个姑娘,越看越是新奇:‘东阳侯门不愧是累世贵族。培养出的闺秀,着实非同凡响。’ ‘哪个合适我家广儿呢?’ 栗氏在两位贵女间比较来比较去,拿捏不定:‘穿绛纱的雪肤玉貌,气质佳,有气派,就是冷了点;绿曲裾姑娘嘴甜,性子活泼,样貌也好……可惜,是庶出。哎呀,从没见过这么美丽的金裙子……’ 这点时间,内院到了。 “从母,从母,”不算陌生的声音从门内传出来:“从母,谁啊?” “公主……”栗氏等宫女帮着脱掉鞋,走进室内往大屏风后面报告访客情况:“东阳侯之女孙,入宫拜谒公主。” 栗公主在里面“哦”一声,懒懒散散地吩咐,让人进去。 “拜谒?”王主妜不满地皱皱鼻子,压低了嗓音问表妹:“内史公主?” 阿娇冷笑,点头,踢掉木屐,踏上木阶…… 属臣和下人的等级顺序通常这样:越就近伺候的,地位越高。 于是,一进门就有资深内官认出了来人的真实身份,大呼小叫曰:“公主,公主!馆陶……馆陶翁主!” “甚?”内史公主闻言,打屏风后转出来——说梦话呢?馆陶姑姑的女儿多少年都没进内宫了。 然而,事实胜于雄辩。 栗公主满眼的不敢置信:“馆陶……阿娇?!” “阿……咕,馆陶翁主?”栗氏跟出来,也是大吃一惊,不住眼地端详长公主之女——这就是大名鼎鼎的长信翁主? “阿娇?”确定陈表妹果真到了,内史公主嘴角立即弯出浓浓的嘲讽:“不知从女弟……大驾光临,有何见教?” 不等对方回答,栗公主马上夸张地举高了袖子掩口,装腔作势道歉道:“哎呀,阿娇,从姊忘阿娇之不能言矣!莫怨呀……莫怨!” 阿娇绷着脸,漠然地注视栗公主表姐。 王主妜不可思议地看皇太子的妹妹——这位,哪壶不开提哪壶;存心得罪人啊! “公主……”城阳王主觉得有责任和和稀泥,上前半步和陈表妹并肩。 栗公主这才注意到还有一个客人,立刻发问:“汝……谁人?” “家父……城阳王。”说着,王主妜向内史公主弯腰行个礼。 “城阳国之陈王后,乃……堂邑侯午之姊,”内史公主不咸不淡地瞄王主妜一眼——城阳来的姑表姐;看来,阿娇那边添帮手了。 冷场了! 栗姨妈主动出面,为两位贵女张罗坐席和招待——虽说是不速之客,公主甥女看来也不大欢迎,但身份地位摆在这儿,总不能干晾着吧! “从母,无须如此。陈翁主不久留也。”未曾想栗公主公然伸手臂阻止,脸上写满了冷漠;紧接下去,干脆将一干伺候的宫女宦官全部打发了出去。 栗氏惶惶然——这样做,会不会太过分了? 馆陶翁主陈娇面沉如水。 ‘太……太失礼啦!’王主妜终于火了。城阳国中,她是人见人奉承的嫡王主。进京后,虽然比不上在故国独领风骚,但凭着美貌和巧嘴,王主妜也是到处受欢迎。何曾受过这样粗鲁的对待? 既然阿娇不能说话,解说的责任自然落到刘妜王主的头上。 “公主,近期京都之地多流言,”王主妜紧紧盯着栗公主的眼睛,眨都不眨一下:“……云,隆虑侯罹患……隐疾……” “流言者,何足……道哉?” 栗公主仰高头,眼睛看天上,根本就没往两位翁主王主瞟上一眼。 态度之倨傲,连栗姨妈都感觉不妥了。 ‘这样……行吗?’栗氏惴惴地瞅两个有爵位的贵女,尤其是长公主的爱女翁主:‘听说,窦太后可宝贝这个孙女呢!’ 一句话说完,内史公主就象赶苍蝇似的扬扬手,下达逐客令:“吾无暇,女弟自归……” ‘靠,这什么人啊!怪不得阿娇讨厌她!’城阳王女鼻子都快气歪了,掉头看陈表妹的意思。 阿娇前头一直垂眸,到此时才抬头看栗公主——清澈的凤眼,恍若寒星。 栗公主心头一凛,下意识地向后退半步,整个人警戒起来:“阿娇?” 深藏于合拢广袖中的长鞭,慢慢解开——娇娇翁主,向前迈步。 馆陶翁主进一尺;栗公主就往后退一尺。 没几步,内史公主莫名地怕了,鼓起勇气发问:“汝……汝……” 长长的鞭身,在手上环绕…… “散播‘谣’言,无耻!”字字,清晰而低沉; 雕蛟龙的乌木鞭柄,在掌中握紧…… 出口的言语,又恍若冬日冰川中汩汩流出的清泉:“毁人‘清’誉,败德!” 栗公主不敢相信地瞪圆双眼——上帝呀,她都听到了什么? ‘不是说,长公主的女儿当年受惊过度,变成了哑巴吗?’栗氏口微张,如坠十里迷雾。 “阿娇?阿娇?!”王主妜先是大惊,继而惊喜交加——阿娇会说话了? “呃!”猛然意识到被怒气激露馅了,娇娇翁主深深地拧眉; 懊恼之余,就愈发觉得内史表姐可憎可厌:“栗公主,栗公主,汝……欺人太甚!” 长鞭如一条火龙, 从绛纱袖中席卷而出,滑过天空,扫向木地板,侧击中发出一声沉沉地‘轰’响。 鞭响之处,内史公主一蹦多高:“陈娇!?” 不用教,栗公主本能地拔腿就跑。 “上帝呀!”发觉馆陶翁主‘凶器’在手,栗氏的脸色也变了,赶忙上来阻拦:“翁主……不可,不可呀!” 娇娇翁主怎么会听她的? 执鞭步步进逼…… 馆陶长公主的女儿严词问二哥隆虑侯到底是怎么得罪她栗公主了? 不嫁就不嫁,谁也没说非她不娶。可凭什么造谣诋毁人?顶着这么个令人浮想联翩的‘健康问题’,陈二公子平白无故的,要受多少讥笑和嘲讽啊! 一溜烟退到落地镏金长熏炉后,内史公主隔着香炉竭力否认:“不知,吾不知也。非吾家所为!” “敢做……不敢当?!”娇娇翁主的怒火更胜,赤龙鞭敲在炉底——炉身左右摇摇,险险儿翻倒。 眼看躲不成了,栗公主甩开香炉,另寻避处…… 现在内史公主后悔了,她不该让宫人们离开的,搞得在场连个帮衬的人都没有——栗姨妈上年纪了,动作太慢,不抵用。 栗氏见情况危急,奋力挤进两人中间,企图帮姨甥女消弭消弭矛盾:“翁主,翁主……息怒。此中,必有误会。” 可怜栗姨妈白费心了。内史公主躲在姨母背后,还在那儿嘴硬:“阿娇,隆虑侯有无隐疾,汝未必尽知,当问太医也!” 栗氏快晕倒了——这个公主甥女,就不能识点时务?姐姐没教过她‘别吃眼前亏’? 果然,娇娇翁主听了这火上加油的话,彻底怒了。 手腕一抖,红龙在空中飞腾…… 顷刻间,就把墙下长案上的诸多摆设横扫到地上。 ‘淅……沥……’ ‘哗……啦……’ 木器、青铜器还好说;玉器最碰不起的,当下就摔破了大半。 “玉人,商玉人!”栗公主眼看着一座玉人雕刻掉在地上,裂成几块,眼睛都红了。 玉人雕是皇太子刘荣送给妹妹的上巳节礼物,乃商王宫古物;就算贵为当朝皇太子,也是寻了很久才得到的,可见其珍稀。 今天,竟然在眼面前被砸了? 如果不是姨妈死命揽着,内史公主就扑上来拼命了。 同一时刻,王主妜也见机往后拽阿娇表妹,边拽边靠近耳边提点:别打身上,千万别往身上打!一头是女儿,一头是侄女,会让皇帝陛下会为难的。 馆陶翁主咬咬樱唇,腕上用力——火红色的矫影掠空而过,极富技巧地绕过人体,专门落在内史表姐的发梢、外袍、裙子下摆、还有所有够得到的室内装饰。 不管打没打到,挨那么近,光吓也能吓出一身冷汗啊! 没过多久,栗公主就撑不住了:“陈娇,住手,住手!汝……汝岂敢?” 娇娇翁主听而不闻——她有什么不敢的? 至此时节,外面的宦官宫女就算再聋再迟钝,也明白状况不对了。 “公主……公主?何如?”有负责的大内官冲着内室高声问——没办法,除非主人叫,下人是不准自说自话进去的。 栗姨妈于百忙之中,终于慢一拍地想起可以叫帮手,连忙大喊:“来人,来人!” “来人,来人来人!”内史公主也醒悟过来,对着外面大叫。 而几乎同时,城阳王主也吼了一嗓子:“无事呀,无事啦!” 三个声音,两种意思——外面的人,晕了。 王主妜动作神速,两个健步冲到拉门边,合上门不算,还插上了门销。 栗姨妈这下真急了,奔过来要去开门。 奈何城阳王女刘妜张牙舞爪地守在旁边,一点可乘之机都不给——摆明了不让人进来,也不许人出去。 “刘妜!”栗公主怒火中烧,一面忙着躲鞭子,一面恨恨地直指城阳王女——你给我等着! 红鞭,飞舞而至…… 内史公主吓得急忙缩回手,尖声叫着找姨妈帮忙:“从母,从母!” 栗氏可怜,顾着这头就顾不了那头;最后,只能放弃门,先保护公主外甥女再说。 ★☆★☆★☆★☆ ★☆★☆★☆★☆ ★☆★☆★☆★☆ ★☆★☆★☆★☆ 馆陶翁主走进栗夫人的宫苑,时间不短了。 庞林站在小松林的边沿上,看着小山坡下栗夫人院子,一语不发。 “上人,吾候于此……何为?” 小宦官瞧瞧上官的脸色,虚心请教。 庞内官没说话,仍旧关注着那座华丽宫院,若有所思:‘阿娇翁主到底有什么事情呢?’ 原本秩序井然的宫院,忽然乱了起来。 不断有内侍和宫女跑进跑出,表情慌张,步履凌乱。外面的汉军侍卫探头探脑,他们也想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然而碍于严格的宫规,不敢越雷池一步。 ‘有趣,有趣!’庞林轻笑。 眼梢余光中,见一个十多个人的小队经过土坡…… 为首的小少年手里牵着个男童,两人锦衣美服,玉器琳琅,服饰格外华贵。 远远的辨别出衣袍上纹饰的含义,庞内官连忙退到路旁,躬身行礼:“皇子。” 大男孩驻足,看看年轻内官:“庞林?”庞宦官初入宫时,曾在王夫人的院子外围伺候过,所以刘寄认得他。 庞林赶忙对皇子还记得自己表达出十二万分的感动,做感激涕零状。 皇子寄不过是随口一问,问完了,就拉着弟弟的手继续走路——他还要带太医回去给母亲诊脉呢。 “哦,皇子!”仿佛无意中想起,庞林笑眯眯地问王夫人的儿子,前段时间是不是想邀翁主娇同去看船模比赛,却偏偏没约到啊? “然也。”刘寄皇子遗憾地摇头。 那天过节,他本打算趁着向祖母请安的机会与表妹约定个时间。可偏偏长公主带阿娇回公主官邸去了,没能碰面——他比不得刘彻刘端,胶东王刘彻和胶西王刘端都有进长乐宫的门牌,可以随时出入皇太后的长乐宫;而他,却没有。 庞林马上提建议:可以现在就去问问啊! ‘现在?今天又不是节日,祖母会让我吃闭门羹的。’刘寄狐疑地望望庞内官,怀疑他大白天喝醉酒了。 “皇子……”庞林笑呵呵指指栗夫人的院落,告诉皇子寄馆陶翁主才进去不久,您现在进去,一准儿能见上面。 “真?假?”刘寄皇子没法不怀疑——馆陶表妹已多年不来掖庭宫了,就是入后宫,也仅去椒房殿看望薄皇后。 小皇子刘乘可不管这些,一听表姐在,立刻叫着跳着要去找阿娇表姐——几乎让他哥哥抓不住。 “庞林?”刘寄凝视庞宦官的脸庞。 内官庞林一躬到地:“老奴……何德何胆,敢欺骗皇子? ” 皇子寄再不存疑,带着弟弟下坡…… ★☆★☆★☆★☆ ★☆★☆★☆★☆ ★☆★☆★☆★☆ ★☆★☆★☆★☆ 内史公主起居室的门,终于打开了! 毋庸讳言,门实际是被撞开的——被守在外头的内侍用肩膀硬生生地撞开。 一进门,大伙儿都愣了。 超级豪奢的公主起居室,如今象是被龙卷风袭击过似的。屏风倒了,熏炉歪了,所有的案几上都空了…… 原该摆在案面的珍宝摆设,全躺到了地上,天知道还剩几件算得上完整。十多架镏金镶银的树枝宫灯乱七八糟地摊在墙边,活像堆破烂。灯油撒出来,染上浅色的丝绸壁衣——黑黢黢,大大小小的,让人直接联想到某些犬科动物的排泄物。 两个少女贵女, 着红的,持鞭傲然而立;穿绿的,气定神闲。 栗公主躲在姨妈怀里,鬓发凌乱,气喘吁吁,怒指娇娇翁主下令:“拿下……拿下!” ‘呀??’ 栗夫人的手下侍从面面相觑——嘴里边“唯唯” 不绝,脚下却是动也不动。 无所谓地瞟众人一眼, 长公主的女儿左手拎了鞭身,慢慢地、慢慢地、不慌不忙一圈一圈卷起。 “莫怕,莫怕!” 栗公主大力保证:“今日之事,不禀皇太后祖母,即行……上达天听,以求公道。” 这话,不说还好些;内史公主这么一讲,宦官宫女更不敢动了 ——拜托!天子陛下也偏心翁主娇好不好?公主怎么不好好想想,从小到大表姐妹间起冲突,您皇帝爹哪回站您那一边了? “汝等,汝等……” 使唤不动人,内史公主恼羞成怒,对宫人破口大骂:“大胆!贱奴贱婢,待阿母归……” 栗夫人也是极宠女儿的;只要是内史公主要,绝没不答应的。 众人无奈,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象商量好似的,最后所有的目光齐刷刷同射向城阳王女——这个面生,不是宫里的贵人,抓她比较安全吧? ‘哦,我是软柿子!’王主妜揉揉额头,等着看陈表妹的反应。 阿娇嗤笑,‘哗啦’一声抖开长鞭,那意思再清楚不过——有想试试的,尽管上前,我奉陪! 内侍们一张张脸,比吃了两筐黄连还苦。 僵局! 正当此时,外头忽然飘来个脆生生的童音:“哇!从姊娇果在也……” “从姊,从姊娇!” 随着声声呼唤,一个圆头圆脑的小男孩鞋也不脱,就连蹦带跳闯进来,张开双臂去抱娇娇翁主的腰。 “刘乘?”内史公主首先叫出了小豆丁的身份,是王夫人的第三个儿子,同父异母的弟弟——皇子乘。 听到这称呼,小皇子当下就不高兴了,回头喊人:“阿兄,阿兄……” 众人这才注意到:小皇子后面,还跟进来个大皇子;月白直裾,玉带围腰,玉组玉佩叮叮当当。 “刘寄?!”内史公主抚额——王夫人的这个二儿子可不是好相与的角色。 皇子寄挑高一条眉,对异母姐姐万分不悦地说道:“阿姊,岂有直呼名姓之理?” 栗公主头疼了。她是姐姐,居长;严格来讲,连名带姓叫叫关系不大;不过若真闹到长辈面前,肯定是理亏了——至少,不够礼貌。 莫奈何,内史公主向两个弟弟依次拱手,敷衍了事表达歉意。 “娇姊,娇姊……”见兄长声张正义成功,皇子乘开心了,拉着娇表姐直嚷嚷:“蜜糖糕,娇姊,蜜糖糕。” “阿娇,此……谁人?”城阳王女挨过来打听。她入京后,宫外各豪门跑得多,宫内尤其是未央宫来得则很少。所以搞不清这小家伙是哪位。 “王夫人之少子,皇子乘。”阿娇给两边作介绍:“此……城阳王之女,名‘妜’。” “从姊……言?”听到从不说话的阿娇表姐讲话了,刘乘大为惊奇,大吵大嚷叫兄长过来:“阿兄,阿兄……从姊能言也!” 宫侍们的眼睛,瞪得象一对对牛铃——讶然无声。 “啊呀?!”皇子寄仲愣之下,立即意识到陈表妹恢复说话的重要意义:“阿娇,汝……能言耶?” 娇娇翁主指尖抚着喉咙,微微点头。 看陈表妹摸咽喉,刘寄又开始紧张了,神情焦虑地问是不是喉咙还是不舒服? 阿娇想想,依然点头。 皇子寄立时发急,到处张罗着给阿娇妹妹准备热饮料——这么久了,刚说话,喉咙多半还不稳定,需要巩固巩固。 一团糟的宫室,还有啥呀? 皇子一边催宫女去弄热饮,一边还不忘对异母姐姐多多抱怨:怎么能这样懒?看好好的宫室都乱成什么样了?连杯热水都拿不出来,也算奇迹了。 内史公主这个气啊——瞎子也能看出,她的房间是被捣乱才变乱糟糟的吧! “阿娇,阿娇能言?” 王夫人的儿子们还没消停,又一个熟悉的女声冒出来——平度公主紧赶慢赶,可算赶来了。 阿娇浅浅笑着,点头:“平……度……” “哇!阿娇,阿娇……”平度公主快乐疯了,抱着好表妹团团转。 和王夫人的两个儿子相仿,贾夫人的女儿同样没注意到——或者,有意无意忽略掉——长鞭与室内凌乱度的关系。 “阿娇,阿娇……走,宣室殿!” 内史公主忍无可忍,冲上前抓住阿娇的袖子,凶狠狠地往外拖——今天皇帝父亲如果仍偏向,她就不活了。 被拖的还没说话呢,旁观的先不干了。 皇子寄用力掰开栗公主的手,主动就任挡箭牌:急什么,急什么?阿娇妹妹的嗓子曙光初现,正需要多多休息。千万不能再犯啊! 满宫室的侍从,一个有用的都没有。 好容易来个兄弟,还是偏帮的。 ——内史公主又是气又是急,突然感到头晕目眩,脚底下发软,眼一翻就坐了下去。 “公主,公主……何如?” 好在历史姨妈就在近旁,大力抱住公主的身子,才没让栗公主坐个屁股墩。 歪在地板上,头靠着姨母的肩膀,内史公主小脸儿苍白苍白,额头上虚汗直冒。 栗姨妈怕,反反复复说公主外甥女是给馆陶翁主的鞭子打伤了。 “阿娇?”皇子寄皱皱眉,向表妹打听有没有打得太狠? “无!”阿娇举起鞭子,往上头轻轻吹一口气——她用鞭的准头好着呢!只打衣服,保证连块皮都不会破,更别说伤到筋骨内脏了。 栗姨妈还在那里凄凄惨惨地嚎内史公主的‘伤势’。 ‘吵吵个啥?太医叫进来问问脉,不就得了。’ 小皇子抓半块玉扔过去,老大的不耐烦,转脸问哥哥小周太医还在不在外头? 经弟弟一提醒,刘寄也想起来了。 他们兄弟本是带小周太医去给母亲诊平安脉的;现在哥儿俩先拐来栗夫人这边,小周太医准定还在外面候着呢! 皇子寄让宦官去领太医——不是担心内史公主受伤吗?有现成的大夫,马上就验伤。 这厢,皇子乘抓着娇表姐的手不放,甜甜申请晚上去长信宫吃饭,还要和兔子玩。 上回过节给太后宫请安时,祖母那儿的菜肴点心美味极了,让小皇子每每想起口水湿半边枕头;可怜他,没召唤的话,长信宫都进不去啦! 阿娇揉揉小男孩的头发,满口答应:“嗯,汝阿母允之后,同归……” “哈哈!”小皇子乐得跳高:“哇!哈哈哈……” ★☆★☆★☆★☆ ★☆★☆★☆★☆ ★☆★☆★☆★☆ ★☆★☆★☆★☆ 两位皇子进去了, 然后,出乎众人意料的,贾公主也进去了。 小宦官看看上官:‘乱局似乎已经结束。接下来该做什么呢?’ 拍拍小黄门的后背,庞内官转身,开路。 小宦官一愣,赶上去,边走边问去那里? 回首望望貌似平静的栗夫人宫室,庞林淡淡一笑,说到:“长乐宫,长信东殿。” ★☆★☆★☆★☆ ★☆★☆★☆★☆ ★☆★☆★☆★☆ ★☆★☆★☆★☆ 小周太医应命而来; 摸着内史公主的手腕,诊脉。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一刻,一刻地过去。 太久了,所有人都感到不对劲了。 ‘是……学艺不精?’ 皇家的孩子们彼此看看——小周是给窦太后看几十年诊的老周太医的得意孙子,家学渊源,不该啊! 小周太医诊过来,诊过去…… 一张方脸红了白,白了青,青了又白,可就是什么都不说。 平度公主偷偷地问弟弟和表妹:大家看,内史是不是得了急症?暴病? 皇子乘一心想快点去长信宫,噘着小嘴很不客气地说:“当无碍啦!多眠……即可。” 城阳王主很好奇地问小男孩是怎么知道的? 刘乘信心满满地表示,平常太医对他阿母说的最多的就是这一句啦。 “胡言!”平度公主一盆冷水泼上去——年龄不同,身份不同,那能一样吗? “内史姊……非?” 小皇子歪着脑袋想自己母亲的症状,一段日子前开始,母亲王夫人也会莫名其妙地苍白,出虚汗,还会晕倒——当然,栗公主还没晕倒。 刘寄是男孩子,天生比女孩子敢想, 滴溜溜冲内史周身望望,然后,朝姐姐堂妹表妹身上各拉一把,递出个‘有门’的眼色。 回忆起某次告密…… 联想到高密的内容…… 娇娇翁主用探究的眼光沉思着打量内史表姐——目光炯炯。 内史公主竟无法抵挡对头表妹的视线,僵持片刻,就偃旗息鼓别过头逃避。 “哼!”馆陶翁主顿时怒极,对小周太医直接喝问:“小周,何故?” 小周太医还在诊脉, 诊来……诊去……还诊不完了! 长鞭在空中一跳,馆陶翁主厉声道:“小周,说!” 小周太医是老周太医的孙子,少年时期起就跟着祖父出入长信宫,对娇翁主从不敢有二话。可今天,不知他是不是吃了雄心吞了豹子胆,竟死活不肯给出诊断书。 至此,皇子寄明白了七八分; 沉吟一会儿,直接叫小周太医不必费事了——诊不出就算了,先去看望王夫人吧。 小周太医如蒙大赦,简直是逃命一样逃出去。 栗姨母怀抱公主外甥女,愤怒地瞪这帮闯入者。 大概休息一段时间缓过来了,内史公主叫嚣着要去找父皇评理,还要宫女宦官把这几个马上、立刻赶出去——当然,这是笑话。 谁都不打算久留; 但不是被赶,而是自己选择离开。 ★☆★☆★☆★☆ ★☆★☆★☆★☆ ★☆★☆★☆★☆ ★☆★☆★☆★☆ ——长乐宫·长信宫东殿—— 内官庞林叙述完毕, 俯身,向母仪天下的皇太后深深行礼:“皇……太后!” 窦太后端坐上头,由女史给捶腰,静静地一语不发。 等了一会儿,没等到只言片语,庞林偷偷向上望去。 只一瞬,中级内官就立刻重新垂下头——窦太后昏暗已久的双眼,在他抬头的刹那,似乎射出一道厉光。 ‘怎么会……怎么会呢?皇太后瞎几十年了!’庞林努力说服自己,可还是忍不住胆战心惊。 胡思乱想间,大汉皇太后的话音从上面飘下来:“庞……林?” “奴臣在。”庞林赶紧把头低得更低些。 扶着女史的手臂,窦太后缓缓道:“重赏!” “奴臣、奴臣……”庞内官如聆天籁,激动不已,一颗头叩在地板上:“皇太后隆恩哪!” ★☆★☆★☆★☆ ★☆★☆★☆★☆ ★☆★☆★☆★☆ ★☆★☆★☆★☆ 出了院门,皇子乘问陈表妹接下来要去哪里。 “宣室殿……” 娇娇翁主一派轻松愉快地说道——内史表姐不是说要找阿大评理吗?不用派人宣她,她现在主动去。 说完,还安慰城阳表姐:“从姊,勿忧。” 城阳王主倒看得开,满不在乎地表示她一点都不忧心。她是宗室的王女,除非父兄起兵谋反,天子陛下才不会和她计较这些小事。 皇子寄略一沉吟,一把拖过小周太医推向陈表妹:“同往……” 平度公主见弟弟和表妹都要去,立即表示不愿落人之后——同去,同去!父皇要惩罚的话,也一起挨罚。   ☆、第68章 庚戌难兄难弟 皇宫,严格来讲是存不住秘密的。 刘寄、平度公主等几个走出栗夫人的居所没多久,消息就像长了翅膀一般飞向汉宫的里里外外。 当朝皇太子刘荣就算再不愿得罪馆陶姑妈,事到如今,也不能不出头了。更别说还有来自生母的种种威逼。 栗夫人站在女儿凌乱不堪的起居室里,手抓宝剑横在脖子上,亲口对急急入宫的儿子们警告:如果他们这回再向恶势力——也就是他们的姑母刘嫖——低头,她就自刎当场,再不活着丢人现眼了。 大概是被妹妹房间的惨状刺激到了, 皇太子刘荣和河间王刘德来不及细细查问,就换上最隆重的冕服王袍,去到宣室殿求见至高无上的父皇。 …… ★☆★☆★☆★☆ ★☆★☆★☆★☆ ★☆★☆★☆★☆ ★☆★☆★☆★☆ ★☆★☆★☆★☆ ★☆★☆★☆★☆ ★☆★☆★☆★☆ ★☆★☆★☆★☆ 甲官:听到没有啊?馆陶长公主的女儿把栗公主打了? 乙官:真的假的?怎么可能? 甲官:怎么不可能?听说内史公主的屋子搞得像遭风灾似的,简直没法看。 乙官:苍天啊!太嚣张了。那皇太子怎么说?就听任人家打上门来? 甲官:谁知道呢?就看皇太子敢不敢追究喏!要说嘛,馆陶长公主就是厉害。当朝储君呀,半点不放在眼里。皇太子唯一的胞妹,说打就打了。 乙官:咦,不是翁主动的手吗?怎么又改成长公主了?到底是哪个? 甲官:呃!(做抓狂状)有区别吗?!母女连心,母女连心啊! 乙官:那,皇帝那边怎么说? 甲官:皇帝呀(做神秘状),帮姐姐狠狠教训儿子。 乙官:可怜哪!皇太子殿下…… …… 诸如上面的对话,在京都众多的官衙和宅邸间飞快流窜。 事实都摆在台面上,此次冲突,明打明是馆陶长公主一方理亏。 当然,考虑到天子对姐姐的器重和对侄女一贯的怜惜,公论认为皇帝最有可能的做法是‘各打五十大板’;或者再偏帮些,由陈翁主意思意思道个歉,让栗太子这边面子上过得去——就行。 就在宫内外众多豪门官第擦亮了眼睛、等着看天子警示姐姐和侄女时,不可思议的讯息传来:皇太子兄弟俩挨骂了,痛骂! 据有子弟在宣室殿当差的人家落实,天子陛下大发雷霆,指着哥儿俩的鼻子骂到狗血喷头,甚至于暴怒之下,一脚踹翻了御案! 而皇太子和河间王两个,竟是连一句话都回不出来;满脸羞愧,灰溜溜灰溜溜地逃出了未央宫城。 舆论大哗! 人们议论纷纷:天子对儿子,是不是太苛刻了? ★☆★☆★☆★☆ ★☆★☆★☆★☆ ★☆★☆★☆★☆ ★☆★☆★☆★☆ 未央宫●宣室殿 馆陶长公主才进门,就看到这样一幅图景: 掌控天下的皇帝弟弟端着双耳朱漆觞,颓唐地坐在案后,一杯接着一杯…… 案上的佳肴,几乎没动; 长柄金壶中的酒水,却剩下没几滴了。 “陛下……”长公主拦住弟弟倒酒的动作。 “阿姊,阿姊,”天子醉眼惺忪地看看姐姐,伸手又去够酒壶:“吾……无能也。” 成功拦截掉双耳觞,馆陶长公主的语气中很有些着恼:“陛下,何至如此?” 是啊,何至于如此呢? 不过是未婚的公主,大了肚子——既不会引发民变,又不会动摇社稷,更不会颠覆天下,何必大惊小怪。 然而,皇帝却放不下。 “外强,而内虚,徒具其表……外强,而内虚,徒具其表……阿姊,耳熟否?”没酒觞,天子干脆直接拎起酒壶,嘴对嘴地灌。 长公主气急败坏——这么多年了,弟弟怎么总对这句话念念不忘? “陛下,陛下……” 刘嫖长公主紧着劝:“陛下仁慈睿智,御万民……乃天下苍生之福。” “然……先帝云,‘此子行刚,外强而内虚,徒具其表也’,徒具其表也。”说到这儿,皇帝摇摇酒壶,呵呵笑个不停。这是那年父皇——汉文皇帝——对他的评语,当着他的面亲口说的。 刘嫖皇姐叹口气,不知第几百次地规劝:文皇帝那是气话,气话!气话嘛,是做不得准的。 那时候,还是皇太子的天子一时冲动,用棋枰砸死了吴王太子。要知道当时先帝也是才从代国入继大统没几年,内内外外远谈不上安稳,最是不愿生事。冷不丁皇太子杀了藩王太子,还没有个拿得出手的理由,文皇帝如何不恼? 一怒之下,说些过头话,再自然不过。 气话,说明不了什么。 无论如何先帝都顶住了压力,没有废太子;而最后,刘启皇太子顺利继承皇位。 “乃……母后之功,母后之功也!”天子感慨地摇头,当年能保住皇太子位,母亲窦皇后居功至伟。 长公主默默颔首。她也是从那次事件才开始了解到政治的波谲云诡,也理解了母亲主持中宫的不易。 “未婚而……有妊?” 指指戳戳北边后宫的方向,皇帝抹抹脸,恼羞成怒:“秽乱宫闱……丑呀!阿姊,吾无能,外强中干,教子无方!” 长公主现在弄清皇帝弟弟的思维了。 ‘事情……不如想象的那么简单啊!’皇姐干笑两声,斜眼看着弟弟反问:照这么说,阿娇一个女孩子家竟然动粗,还持鞭打上门;女儿做出这样出格的举动,她这个母亲也是够无能的,逃不掉教子无方的指责。 “哎!阿娇……乃事出有因哪!”皇帝摆摆手,连连为侄女儿辩解。 宣扬流言,诋毁人名誉,被打上门算轻的。阿娇不是就打坏了点陈设布置嘛;依他看,不够,远远不够!内史就是欠抽,欠抽三百鞭子。 “陛下……”听弟弟维护女儿,长公主轻笑出声。 倏尔,刘嫖长公主敛去笑容,语重心长地劝弟弟,真不用太介意内史的问题: 年轻的女孩儿大多没脑子,招招蜂引引蝶,容易惹事生非。实际上,民间发生内史这种情况相当普遍;贵门皇族中虽少见,但也绝不是没有。大家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犯不着那么认真。 “谁家?”天子挑高一条剑眉,不接受空口无凭的说法。 长公主似笑非笑地瞅着大弟弟,慢条斯理地念道:“阿……武。” 皇帝执酒壶的手,停到半空中…… ★☆★☆★☆★☆ ★☆★☆★☆★☆ ★☆★☆★☆★☆ ★☆★☆★☆★☆ 太子宫●内书房 出在风口浪尖上的可怜太子,现下正坐在太子宫的书房中。他的对面,太子太傅窦婴跟个旗杆似的直挺挺站着,一张脸是铁青铁青。 “太傅……息怒,息怒。”栗太子提心吊胆地观察着他的恩师。 唯恐老师在大怒之下,冲进未央宫将妹妹暴打一顿;或更残酷些,去到父皇驾前挤兑上几句,来个‘借刀杀人’。 刘荣知道,对现在的太子宫来说,妹子内史已经从一个能带来政治同盟的有用之人,彻底变成了招灾惹祸的麻烦源。 而魏其侯窦婴的个性,从来是——防患于未然。 等了很久,窦太傅才长长地舒口气,走到河间王的右边坐下;一落座,就幽幽地讲道:“殿下,当亲临曲逆侯官邸……” “嗯?”刘荣暂时没反应过来。 “退婚,殿下,退婚!如此……内史主降曲逆侯何,非结亲,结仇也!” 太子太傅窦婴额头的青筋跳动,几乎咬碎满口钢牙——出这种事,瞒是瞒不住的。假冒原装货出嫁是天方夜谭,是往死里得罪曲逆陈氏! 栗太子刘荣,无言以对。河间王刘德,无奈地叹息。 ★☆★☆★☆★☆ ★☆★☆★☆★☆ ★☆★☆★☆★☆ ★☆★☆★☆★☆ 未央宫●宣室殿 “阿武?” 天子似乎一下子平静下来,不声不响地等着姐姐。 ‘就知道会这样……’刘嫖皇姐强忍住心头的好笑,尽量以再正经不过的语气告诉皇帝弟弟:“阿武之女,曰‘婉’……嗯,李王后所出……亦未婚有妊矣!” 皇帝先一怔, 然后就是凝视着姐姐的眼睛,慢吞吞地问:“李王后之女远居……梁地,阿姊在京,何如得知?” “刘婉私出梁宫。于数日前,淫奔入京矣!”讲到这里,馆陶长公主好笑地耸耸肩,说道:“求助于其姊……吾家阿姱。” 天子也笑了。 梁王家两个嫡侄女的种种不和,长辈们都是知道的。 ‘竟然投奔……老对头?看来是给逼急了’皇帝于是信了七分,再追问详情。 皇姐就把儿媳妇上报的‘许婚糟老头公孙诡’‘与周德私定终身’‘暂时安顿在旧宅’等等情况复述一番,结尾,还补充了一句:“已遣医者诊脉……其重身,百日有余。” “有妊……百日有余?”天子挑挑眉——哇!比内史还过分,栗公主的肚子才两个月不到。 馆陶长公主掩口,轻笑。 “如此,如此嘛!阿武……”想象着弟弟在梁王宫内暴跳如雷的画面, 大汉天子浅笑盈盈,右手指尖扣在案面上,笃悠悠笃悠悠地敲啊……敲啊……敲啊…… 压在心头的郁闷, 于不知不觉间——松快多了! ★☆★☆★☆★☆ ★☆★☆★☆★☆ ★☆★☆★☆★☆ ★☆★☆★☆★☆ 太子宫●内书房 “大王,”窦婴沉吟片刻,突然在席上转身,面朝河间王跪拜:“婴……有一请。” 河间王刘德的师傅不是窦婴,而是建陵侯卫绾,平常也就是随着长兄叫叫‘太傅’。 现在见太子太傅向自己大礼参拜,不由大为惊诧,急忙忙起身回礼:“不敢,不敢……不知太傅有何见教?” 窦保持跪地的姿势不变,大声道:“大王,婴……请诛栗家子。” ★☆★☆★☆★☆ ★☆★☆★☆★☆ ★☆★☆★☆★☆ ★☆★☆★☆★☆ 未央宫●宣室殿 长公主就象个为孩子们的鲁莽操心不已的长辈, 一边絮叨着女孩子家怎么能这样不谨慎,一边规劝天子千万别为此过于烦恼,以致伤了精神; 门外一响,内官送来了新做好的菜肴。 刘嫖皇姐逐一查看宫女们手里的托盘,让把几道凉拌菜拿回去,只留下清蒸或炖煮的热菜,放上御案。 挟筷子鹿脯,停在嘴边,天子忽然想到什么:“刘婉所爱之人,姓……周氏?” “然也。周德,周安世少子,”馆陶长公主笑意吟吟地回复:“乃太尉周亚夫之侄”。 “周安世?周……安世?”皇帝隐隐觉得听过这名字,但一时又想不起此人做过什么了。 “周安世者,条侯周亚夫之同产弟也。”半句话讲完,刘嫖长公主脸上流露出毫不掩饰地鄙夷:“城阳王女嬿之前夫。数载之前;周安世无故休妻。” “哦……”天子想起来了。 在大汉朝的上层社会,‘休妻’实在是太罕见了。当时必然闹得满城风雨。 “周德,周安世少子,少子……哎?”皇帝放下筷子,兴致满满地瞧姐姐:“锤杀……父妾?” “噗!”长公主乐了,点头再点头,不忘为未来的侄女婿美言上几句——之所以严厉惩诫,是因那名小妾经常仗着周安世的宠爱对主母不敬;周德作为儿子,自然不能对母亲受辱袖手旁观。 “阿姊,知矣,知矣!”天子微笑着颔首。他现在可以确定,周安世必定名列‘长安贵妇界黑名单’的前五位。 帝王是彻底想起来了:周德那小子,手段毒辣,胆大包天。非但把老爹的爱妾砸掉半个脑袋,还趾高气扬拒不认错,最后甚至引进外部势力抗衡父族,把伯父兼族长周亚夫都气得头昏脑胀。 长公主将鸡汤往弟弟面前送了送; 皇帝陛下向姐姐微微点头,致谢,取金勺舀一勺…… 清香浓郁的鸡汤咽入喉咙,天子的口中突然冒出三个字:“左都侯。” “嗯?”皇姐一顿。 “左都侯,卫尉之左都侯。” 大汉天子搁了汤勺,悠悠然悠悠然一笑——偷了梁王的嫡次女私奔,周德是没法继续在梁国的仕途了。既然做不了梁官,就当汉官吧!先在卫尉底下做个‘都侯’,有了俸禄,小夫妻也好过日子。 ‘把与周亚夫不和的周氏子弟……安插进自成体系的卫尉守军?’馆陶长公主瞬间就想明白了这项安排的深层含义,马上大加附合:“大善,大善!上……仁德!” 接下来,刘嫖长公主欢欢喜喜地对皇帝弟弟夸了又夸,嘉其仁慈赞其大度,实乃这世上最英明的皇帝,最善意的兄长,最仁慈的伯父,最…… 天子听得眼睛笑眯,越发大方了:“女侄阿婉于归,吾赠五百金,为其置家。” 刘嫖皇姐又是一长串的赞美,同时表示因不能越过帝王去,做姑母的就只能拿三百金给刘婉侄女添妆了。好在地方是现成的,据她所知,刘武在长安有两所别院,地段布置都不错,正好挑一处做新房。 -_-礼服没现成的? -_-只能刘嬿把她的婚礼服先让出来咯!王主嬿也别想着嫁人了,先娶儿媳妇吧! =_=主婚人? =_=就找在京的长辈亲王充任吧!那个……淄川王刘志不是入朝了吗?他是天子的堂兄,新娘子的堂伯父,就他了。 ^_^谁操办? ^_^宗正出面,少府、窦家和长公主三方协助,争取五天以内成婚。 必须赶紧。再不快点,肚子就遮不住了! 姐弟俩有商有量, 没一会儿就把侄女儿的出嫁事宜谈妥了——完全没越俎代庖的违和感! ★☆★☆★☆★☆ ★☆★☆★☆★☆ ★☆★☆★☆★☆ ★☆★☆★☆★☆   ☆、第69章 庚戌难兄难弟〔下〕 ★☆★☆★☆★☆ ★☆★☆★☆★☆ ★☆★☆★☆★☆ ★☆★☆★☆★☆ 太子宫●内书房 大汉的皇太子和河间王两个木木然,如两尊雕塑般凝固在坐席上。 窦保持跪地的姿势不变,高声说到:“大王,婴……请诛栗家子。” 河间王刘德,大惊失色。 皇太子刘荣更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太傅?!” “太傅,何因?何因?仲寿乃、乃……”栗太子都快变结巴了。 刘德同样腹诽不已。 栗延非但是舅舅的长子,是母亲最喜欢的娘家侄儿,是他们兄弟的表兄弟,还是太子宫栗良娣的同胞弟弟。栗良娣身怀六甲;妹妹肚子里也有了栗延栗仲寿的骨肉,眼看要成为自家妹夫了,皆大欢喜——杀掉他?为什么? “太傅,栗延实有过……” 皇太子刘荣赶忙为栗表弟说项:“然,罪不至死呀!” “善,善。”河间王刘德也委婉地提醒窦太傅,他亲妹妹肚子大了,还等人认账呢!退婚是应该,但娃娃也需要爹啊!总不能未婚的公主,真生出个孩子吧? “殿下,大王……栗延必死。”魏其侯却是异常的坚持。 刘荣和刘德,表示困惑。 “栗延不死,” 太子太傅窦婴横眉冷视哥儿俩:“殿下之储位……不稳!” ~.~~.~~.~~.~ ~.~~.~~.~~.~ “殿下,大王……” 太子太傅窦婴,表情严肃地重复了一遍:“栗延不死,殿下之储位……不稳!” 栗夫人的两个儿子完全不解,也无法认同:“太傅,因之何?” ‘还是嫩啊!希望这回能听我的……’ 魏其侯窦婴理理思路,尽力向两个尊贵的年轻人解释——其实就未婚有孕这事而言,内史公主具体是和谁怀的孕,甚至孩子生不生下来,都不重要。 这话,真心难听! 皇太子和河间王古怪地对视一眼,脸色变得难看极了。 窦太傅瞧见了,当做没看见,继续分析:其中的关键,在于事发地点——后宫! 后宫,是什么地方?是天子的女人们居住生活的地方。无论按法理还是按道理,后宫出现的所有小生命都应该是出自天子的龙种。 虽然现在大肚子的是女儿,不是姬妾;但天子绝不会因此就谅解到哪儿去! 同一座后宫,今天有胆子玷污公主。那么,明天呢?后天呢?离‘沾惹嫔御’‘勾搭宫女’也不会远了吧! 刘荣刘德闻言,彼此看看,心头不禁凛然! 同是男人, 同是拥有后宫的男人, 同是后宫中妻妾成群的男人——设身处地想想,怎会不懂? 窦婴看效果不错,满意地笑笑,给出结论:所以,内史公主不能嫁姓栗的。 如果成亲,这桩表面上的喜事就会化成天子心头的‘刺’——栗延活一天,就扎皇帝一天! 日日夜夜地提醒大汉天子陛下,曾有人在象征天家威严的九重宫阙中触犯淫禁,踩着皇家的尊严往帝王脸上抹黑……最后,居然还全身而退、名利双收!? 时时刻刻让天子不舒服,还想坐稳皇太子宝座??! ★☆★☆★☆★☆ ★☆★☆★☆★☆ ★☆★☆★☆★☆ ★☆★☆★☆★☆ 侄女儿的人生大事解决了。 馆陶长公主看看兄弟的脸色,试探着:“陛下,内史……” 笑纹消失,天子的眉心出现一个深深的‘川’字。 “陛下,如今,”长公主亲手给弟弟斟满酒殇,娓娓道来,算了,算了,成全他们算了!连孩子都有了,总不好再强行拆散吧! 好在男方的身份还过得去,郎才女貌,又是亲上加亲…… ——天子反感,反感! 虽然不符合大汉‘公主必须嫁有土之家’的规定,但也不是没通融之道。或者,提前给栗氏封侯?刘荣都是皇太子了,他的亲舅舅现在就封侯爵,公卿们不会太反对吧? ——皇帝陛下觉得胸闷,十分胸闷:‘朕当了二十多年皇太子,窦家也跟着熬了二十多年。栗氏,还不是皇后呢!’ 似乎看出皇帝弟弟的不乐意,长公主思索片刻,给个折中方案:封侯不合适的话,就单封栗延一个如何?封个君也成啊,勉强也算‘有土’了。 ——帝王心里堵得慌,万分堵得慌:‘怎么?姓栗的混蛋在我宫里乱搞,我还得封他领地?这是哪家的道理?!’ “内史不才,有负圣恩……”馆陶长公主的神情中同样带出浓浓的不豫,须臾,无奈地叹息; 象是出于完全的无意,姐姐刘嫖为皇帝弟弟提供个脱卸责任的好理由:“哎!帝王日理万机,抚天下亿兆之黎民;内帷之不清,属妇人失职。” 因内史事件带来的最后一丝负疚感,至此,烟消云散! 天子陛下同意,百分之百同意,感觉姐姐说的简直太对了。 他当帝王的,要管官吏,要管军队,要管兴修水利,要管防范外敌,要管天下教化,要管官仓府库盈亏……哪来的时间过问每个女儿的起居? ‘这原是女人本分。梁国,是李王后;皇宫……皇后病了,不怪她……可栗氏没病啊!’皇帝陛下越想越觉得栗夫人可恨,亲生的女儿啊,在当娘的眼皮子底下出丑闻:“栗氏……蠢妇,蠢妇!失职!” “陛下,栗夫人固错甚,然……” 馆陶长公主从弟弟手中接过酒殇,再度斟满:“……然,栗夫人乃皇太子之母。” “因帝太子故,望陛下容恕之。” 长公主的声音很轻很轻,却有如一把锤子,锤锤砸在君王的耳畔。 天子板着脸一言不发。 怎么办呢?事情已经发生了,总要解决啊。 “皇太子宽仁,敦厚,好学……”为刘荣这个侄子说了一箩筐好话后,刘嫖皇姐对皇帝弟弟躬身一揖:“陛下,内史年少无知;然,太子宫之颜面,不可不顾呀!” “阿姊,阿姊……” 帝王沉吟,犹豫,良久才青着脸,象从牙缝里挤出来般讲到:“长姊所请……吾敬诺!” 然后,又及时补充:公主未嫁先孕,有损皇家体面。得和母后商议商议,看怎么办才能掩盖住;至少,也减轻减轻影响。 “不敢忘……” 皇姐深深弯腰,回礼答谢。 长公主弧度优美的殷红唇边,绽出抹不易察觉的——讽笑。 ★☆★☆★☆★☆ ★☆★☆★☆★☆ ★☆★☆★☆★☆ ★☆★☆★☆★☆ “太傅,何因请于……寡人?” 河间王刘德忽然想起什么,直问窦婴为什么请他出手,而不是找大哥? 捋捋胡须,窦太傅理所当然道:“不欲殿下……绝交恶于栗氏也。” 河间王暗叫一声‘狡猾’——说到底,栗氏家族还是有可用之处的。 见刘荣还在犹豫, 太子太傅窦婴意味深长地讲道:“殿下,殿下及大王乃……今上之子;此次,方为……栗氏之‘外’孙也。” 栗夫人的儿子们交换着眼神,无声地商量…… 就在这时,书房外传来乱纷纷的脚步;其中,还参杂女子揪心的哭喊和哀求:“殿下,殿下!殿下呀……” 内侍尖细尖细的话音,隔着拉门向贵人们禀告:“殿下,左良娣至……” ~.~~.~~.~~.~ ~.~~.~~.~~.~ 没有同意, 没有邀请, 书房的门一下子就被从外面拉开了——强行拉开。 在宫女宦官一片惊呼声中, 栗良娣钗环歪斜,云鬓凌乱,只穿着居家的便袍就闯了进来。 “太傅……太傅……” 栗良娣也不寻夫婿,看准了魏其侯窦婴直接冲上来,捧着肚子‘扑通’一跪,纳头就拜。 “太傅,太傅,饶吾弟一命!” 大腹便便的孕妇以头触地,一个接一个,结结实实磕响头:“饶吾弟一命,饶命呀!太傅饶命,饶命……” 额头,迅速变得又红又肿。 在场的众人都傻了!一时无措。 窦婴惊跳起来,急忙就往边上躲。 但是,他躲到哪儿,栗良娣就追到哪儿——双膝跪地,膝盖在地板上挪着追!加上顶着的那个大肚皮,旁观的人都替她累、替她悲、替她苦。 “殿下,殿下……”太子太傅急得没办法,只得大声叫栗太子。 好学生刘荣来解围了。 太子宫左良娣却挥开丈夫,双手死死揪住魏其侯曲裾的下摆,涕泪滂沱,苦苦哀求:“太傅,舍弟年少,然并无得罪太傅之处啊!太傅,太傅……汝何忍害其性命?何忍?!” 太子太傅窦婴被个孕妇绊住,走嘛走不脱,甩又不敢用力甩。 四周,刀锋似的眼光纷至…… 充满了种种质疑,重重鄙视;仿佛窦太傅是个明则道貌岸然,实际欺凌柔弱妇孺的人渣! 窦婴尴尬得要死。 河间王袖手, 栗太子无措, 太子宫的书房,霎时陷入一堆堆一团团混乱…… 作者有话要说:有修改 建议连着上一章,两章一起看   ☆、第70章 辛亥失踪的新郎 ——长乐宫·长信宫—— 窦太后换了寝室,从夏季的清凉殿搬入适合秋冬季安居的暖阁。 宫室内充斥着象征丰收和富足的丰满暖色调。 雕满了祥云和神兽的黄花梨木大床上,橙红橙红的绣花被中段高高的拱起——前看不到头,后瞧不见脚;软绵绵趴在窦太后怀里。 大汉皇太后颇有些无奈地搂着绸面被包包,象抱个超大襁褓似的,一脸疼爱又好笑的表情。宫女内侍们早自觉自愿退至两道帘子之外,给祖孙俩留下说悄悄话的空间。 “大母,大母哪!” 绣花被内,传出女孩娇糯糯的声音:“不……” “阿娇,阿……娇……”摸索着大概是后背,窦太后不轻不重地一下下拍着,边哄边劝:哪能老不说话呢?那不真成哑巴了?什么都不说,光靠写写画画,多不方便啊! “否啦……啦啦……” 橙红包包竖起来些,摇摇摇,转瞬间又软倒在窦太后身上:“大母,娇娇不喜,不喜!。” “阿娇……阿娇呀,汝意欲何为?”皇太后被摇得吃不消,讨饶似地问孙女。 被头自行掀开…… 松蓬蓬的乌发下凤眼亮晶晶的,挑动着希望的火焰:“大母?请大母谕令内外,曰娇娇喉疾反复,再度不能言也。” “阿娇,因何能而不言?”窦皇太后呻吟,为孙女满脑子的奇思怪想头痛不已,下决心今天无论如何也要问清楚小妮子干吗老热衷于装哑。 “大母,”娇娇翁主扁扁嘴,蹙蹙眉:“嗯!啊!言多……必失……” “阿娇!”皇太后抬手,在孙女后脑勺轻轻扇一巴掌,以作警告。 “噢,大母!”阿娇捂着脑袋,噘噘嘴,嘀嘀咕咕地抱怨:“今……人之言,多虚妄,少实际,阿谀奉承,夸大其词……” 讲到后来,馆陶翁主简直嗤之以鼻了。那些个官员啦,内外命妇啦,宫人内侍说的大多是套话,假话,门面话,客套话……总之,装腔作势,毫无意义——光听听都嫌烦。 可是,礼节要求‘礼尚往来’。别人客气了,己方也必须客气回去;否则就会被认为失礼。托辞嗓子生病不能说话,正好可以免掉那些无聊的应酬…… 听了这套匪夷所思的‘理由’,窦太后哭笑不得,举手又敲了孙女一下,笑骂:“荒谬,荒谬!” “大母,大母……”娇娇翁主可不管这些,搂着祖母左摇右晃,撒娇撒痴——依了她又怎么样呢?反正这一不涉及国政,二不违反汉律,三无损于皇家名誉,有啥不可以? 窦太后矜持,不语。 “嗯!莫若……一载?半年?” 见祖母不如平常那般好说话,娇娇翁主尝试着退一步——退一步,海阔天空? 窦皇太后微微叹口气,抚着孙女的秀发说道:“阿娇,吾孙,非大母无情……” ‘难道还有人能强迫祖母?皇太后祖母?’阿娇翁主大感意外,往下追问:“大母,何……如?” 大汉皇太后低头,亲亲女孩的前额,告诉爱孙很遗憾这回不能遂她的愿了——皇家,需要她痊愈的喜讯来…… ……遮羞! ~.~~.~~.~~.~ ~.~~.~~.~~.~ 翌日,大汉皇太后的长乐宫发布消息: 鉴于馆陶翁主喉疾痊愈,窦皇太后凤心大悦,加恩改变嫔御进长乐宫的当值方式。也就是说,从原先的‘随机抽取’改换成‘排班轮值’。 内宫,沸腾了! 汉宫的嫔御们,喜极而泣! 凡是家族中有女儿在宫里的人家,弹冠相庆! 这些年来,到太后宫给婆婆站规矩,让天子的姬妾们吃足了苦头。 吹风,暴晒,着凉,中暑,昏厥,站立太久脚抽筋……为了等抽选结果,硬挺着不敢睡,几乎人人都染上神经衰弱和睡眠障碍。 就在所有人都陷于绝望,以为只能一年年地往下熬之时,没想到皇太后竟善心大发,开天恩了! 不仅仅是外戚,京都的豪门贵族圈也跟着骚动起来。 大臣官僚在考虑是不是趁皇家高兴的机会提个建议或要求啥的,比较容易实现。 贵妇们则想借这个时机与长公主多套套近乎;负责打理家业的主妇念及渐近的新年佳节,开始琢磨该如何调整进献皇太后和长公主的礼物——情况变了,心情和需要自然也会变。 当人们被攸关切身利益的种种念头和期冀围绕,谁还会对太医署漏出的一星半点小道消息多加留意? ★☆★☆★☆★☆ ★☆★☆★☆★☆ ★☆★☆★☆★☆ ★☆★☆★☆★☆ ——未央宫●栗夫人居所—— 绕过前面空荡荡的起居室,栗蕙兰亲自端着托盘,走进女儿的卧室。方形的盘上,是碗香喷喷的汤汁。 “吾女,吾女……”把托盘放在床前的矮案上,栗夫人招呼女儿来喝鸡汤。 内史公主蒙着被子,头朝里躺着。 听到召唤,内史公主翻身,推开被子半坐起。 探头向母亲身后看看,没见到希望出现的熟悉人影,栗公主失望地抿抿嘴:“阿母,妗子呢?” “呃……”栗夫人端碗的手一顿; 须臾,故作平静地告诉女儿舅妈糜氏因为有事,所以没有进宫。 内史公主不信,小脸儿变得有些苍白:“妗子,妗子怨望内史……” 舅母糜氏既是栗夫人的表姐,也是栗延和太子宫栗良娣的亲生母亲;同栗夫人这边向来亲密,对内史公主也诸多疼爱。以前,这位栗门主妇三天两头地往内宫跑;象现在这样连着三天不露面,从没发生过。 “阿母,阿母……” 放下鸡汤,栗公主急切切抓住母亲的手——舅母不肯入宫,必定是怪她连累了表兄。可是,可是,她怎么知道太子太傅窦婴出那种歹毒的主意?她是无辜的啊! 虽然心头暗恼表姐矫情,栗夫人还是帮糜氏说好话,坚持糜氏是为了筹备婚礼和新年才减少入宫次数。 这么短时间内,宗正要负责梁王主和内史公主两桩婚事,准定手忙脚乱。王主婉的夫婿与生父不和,周氏家族是不指望了,只能由宗正一方多担待些。栗家则不同,定居京城,人多势众,自然要多多参与,亲力亲为;相应的,糜舅妈就不得空了。 听母亲这么讲,内史公主心中稍定,但依旧存着担心:“然,然,妗子……” 她和表兄的恋情,一直是瞒着长辈们的。如今突然事发,她还怀了孕,不知舅父舅母会怎样想她。会不会从此看轻她? “吾女勿忧,阿母在,汝兄在,”不忍见女儿受伤的表情,栗夫人一把揽过女儿,满口安慰——不会的,不会的。 天子不是已同意婚事了吗?过不多久,皇帝就会封给栗延土地和爵位。再过几个月,等大胖孙子出世,谁还会记得以前那一点点小小不快? “母……亲!”内史公主靠在栗夫人怀里,羞涩地笑了。 ~.~~.~~.~~.~ ~.~~.~~.~~.~ 室内正温暖宁馨, 拉门之外,‘咚咚咚’的脚步声山响,山响! 谁敢在皇太子生母的宫室制造噪音?! 栗夫人眉毛倒竖毛,厉声喝问:“何人……大胆!” 门开了, 帘幕被拉起…… 乳母壮硕的身躯一路踉踉跄跄地进来,连滚带爬地扑跪到母女俩床前,用带着哭腔的语音叫喊道:“夫人,公主……夫人,公主……” 看保母吞吞吐吐,栗蕙兰急了:“何如?” 乳母话到嘴边,仰头看看栗公主,又犹犹豫豫地闭了嘴。 “保氏?!”栗夫人怒气都上来了。 内史公主,暗暗揪紧了被子。 知道躲不过去,保母闭紧双目,咬咬牙呈报:“夫人,栗少君延……落、落渭水!” 栗公主“嘤” 地一声,立时晕了过去。 “女儿,女儿……”栗夫人心惊肉跳,急忙和众人一起掐人中的掐人中,拍背的拍背,喂水的喂水,这一通紧急抢救。 刚悠悠醒转,内史公主就“哇”地哭出来,捶胸痛哭:“呜呜!从兄,从兄……弃我而去。呜!弃我而去矣!” 栗夫人被女儿的话弄懵了:“吾女,何出此言?汝从兄岂能……” 拿被子抹眼泪,栗公主悲悲切切地哭诉,前天表兄就托人偷偷捎讯儿进来,说怕窦太傅不死心,会派刺客做掉他;还有,家里人商议,担心皇帝只是表面接受婚事,实际也想要他的命。 所谓‘落水’,必定是脱逃的手段。 栗氏原籍地水泽纵横,家族子弟从小玩水,可以说是在湖河中游大的,水性好着呢! “非也,非也。女儿……” 栗夫人赶忙予以否认:“阿延必乃失足落水,失足落水。” “当真?阿母,当真?” 内史公主用一双泪汪汪的眼睛看母亲——心爱的表兄没有逃避责任?她不会被抛弃? 咬着牙,栗夫人坚定地点头,再三点头:“必然!必然如此!” ★☆★☆★☆★☆ ★☆★☆★☆★☆ ★☆★☆★☆★☆ ★☆★☆★☆★☆ 未央宫·金华舍 中尉直板板地跪在垫席上; 额头和鬓角油津津的,那是汗,冷汗——吓出的。 报告完毕后,被当朝皇帝目不转睛盯上足足一刻,即便从小行伍、在战场上曾杀人盈野,此时也是一阵阵胆寒。 ‘都到秋冬枯水季了,竟然还会溺水……失踪?!’感受着来自大汉天子的威压,京畿治安官心底这个愤愤不平:‘这栗家子……哪儿不能去,非到渭河边上转悠?尽给人找事!’ 虽然一肚子抱怨,中尉却强行克制着不露出一星半点。 落水失踪者是栗夫人的亲侄儿,是皇太子的嫡亲表弟,更是栗公主未来的丈夫——地位非凡。事实上,若非当事人与皇家渊源极深,又何劳身居要职的中尉这么晚了还跑一趟未央宫,亲自向皇帝陛下解释? 贾夫人有些同情大汉中尉,适时出面打圆场:“陛下,陛……下?” 天子收回目光; 缓缓地斜靠回爱妾腿上; 左手举起,伸出,向外撩了撩…… 负责京城治安的中尉一愣:怎么,这就完了? 没有责怪?没有嘱咐?没有命令一定要派许多许多人沿岸搜寻,必须生找到人或……? 脑筋还没转过弯; 随驾的大内官已过来赶人了:“中尉,请!” 长安中尉,跟着宦官往外走。 后头,传来夫人贾氏丝绸般柔软的话语:“陛下……” “……陛下,”贾夫人低头,轻问枕在自己腿上的帝王:“琴?瑟?” “瑟……”天子嘟哝一句,双眼半合,似睁非睁。 垂帘外, 伎乐们匆忙抱出乐器,调整音节。 不多时, 丝弦声声,无尽的风流…… 作者有话要说:看过来,看过来…… 大家来说一下! 晋江小说网还抽吗? ‘买了,却点不开章节’的情况,现在还有没有?   ☆、第71章 壬子5快意事 娇娇翁主最近比较烦,比较烦! 获知窦太后心爱的小孙女康复了,一拨拨客人叩响长乐宫的大门。 有些客人是能推的,但另些人却不能。南皮侯表舅到访,阿娇总不能不接待吧?章武侯表舅公表示表示关心,馆陶长公主就得带女儿亲自上门答谢。还有…… 烦不胜烦,馆陶翁主干脆逃了。 ★☆★☆★☆★☆ ★☆★☆★☆★☆ ★☆★☆★☆★☆ ★☆★☆★☆★☆ 绕‘新池’而建的游廊,代表当今天子对母亲的孝心。 双层的廊桥始终和湖岸保持十丈左右的距离,蜿蜒起伏,每隔差不多百十步还设一处轩阁,供窦太后散步累了休憩。现在,馆陶翁主就身处一间明轩内,隔着朱漆的扶栏欣赏前方一大片水天相连的烟波。 天色湛蓝湛蓝,倒映到粼粼的湖面上,将湖水衬成淡淡的清清的浅蓝;象极了少府为宫中贵女精心织就的鲛绡素纱——阿娇翁主手中就有一块。 ~·~~·~~·~~·~ ~·~~·~~·~~·~ 传话的小宦官从东头过来,对贵女施一礼:“翁主,武陵侯夫人拜谒皇太后。请翁主……” 馆陶翁主看着湖面,手在胖胖兔背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无反应。 小宦官呆了呆,在吴女官的示意下,怏怏退下。 沿着楼梯下去没多久,小宦官周而复至,充满渴望地说道:“章武侯夫人携侯太子妃及诸孙、孙媳拜谒皇太后,翁主…… 长公主的女儿居高临下,淡淡瞥宦官一眼。 小宦官一惊,后退小半步,低头缩肩退走。 “翁主,”没多会儿,小宦官又来了,躬着腰大声地禀报:“翁主,菑川王太后入宫,长公主问……” 娇娇翁主眉头一蹙,悄无声息地,目光依旧留恋在湖光之中。 小宦官歪头,看看上头的贵女,脸上流露出不满。 吴女官发现了,和和气气地将人送到楼梯口,又给塞上一大把铜钱,扬言给他平时逛街买点心吃。 沉甸甸的铜钱入手,宦官立刻喜笑颜开,欢欢喜喜下去了。 廊桥上,暂时恢复了平静。 ~·~~·~~·~~·~ ~·~~·~~·~~·~ “阿娇,阿娇!” ——忽然,耳边传来兴高采烈的呼叫。 众人一愣。 向左看看,左边的长廊空空的,没人;往右看看,右边的廊上同样是空空如也。 “阿娇,阿娇……阿娇!” ——呼唤非但没消失,还更大了。 吴女官又朝两边张张,才迟迟疑疑地说道:“翁主,闻之,疑似……胶东大王?” 馆陶翁主从矮榻上起来,走到扶杆前,凭栏朝下望去…… 哟,可不是刘彻?!就见胶东王刘彻站在下头廊柱之旁,仰着头,正“阿娇”“阿娇”地向她挥胳膊。 娇娇翁主招招手,然后向右指指——意思是楼梯在东边,可以从那里上来。 谁知大汉胶东王胳膊一伸,双手扣住栏杆的下档,然后纵身跃起,和个壁虎似的三下五除二就蹿了上来! 看彻表兄动作矫健地腾空翻进, 娇娇翁主本能地“嗬”了声,抚着胸口往后一缩——转头,再看看才二十步远的楼梯,深感无语。不是明明有路嘛! “阿娇……”三两步跨到窄榻前,刘彻大马金刀坐下来,眉飞色舞地告诉娇表妹:“阿娇呀,为兄将出宫也。出宫,迁居‘胶东王官邸’。” 馆陶翁主恍然,晓得彻表兄为啥这样高兴了。 对皇家的男孩子来说,‘出宫搬出去住’可是件大事,意味着成人生活的正式开始。从此以后,拥有领土、子民、官吏和财源;除了当今天子,再没任何人能干涉——自由啊,快乐啊,幸福啊! “恭喜!”做表妹的诚心诚意向表兄道喜。 “嘻!阿……娇?”刘彻眼巴巴望着阿娇,有些儿不满足,很希望表妹妹能多说两句。 偏偏娇表妹不配合,讲了两个字,就无下文了。 等半天,再没等到娇娇表妹再开口,大汉的胶东王耸耸肩, 低头捞起大胖兔,对着兔子的长耳朵悄声嘀咕——惜字如金,惜字如金!大概前面那些年养成习惯了。 吴女官最认真称职不过,见贵客到了,连忙从备用的保暖盒中取出水壶,倒两杯热饮拿托盘端上来。突然发觉这表兄妹俩一人坐着,一人站着,俏脸上露出惊异。 刘彻看在眼里,这才注意到明轩内仅放了一张窄榻——他占了,阿娇就只有站着,就没地方坐了。 后知后觉的大汉胶东王自知不妥,尴尬地笑笑,抱着兔子往木榻左边挪挪,招呼表妹过来:“阿娇,来!” 馆陶翁主依言,在刘彻右手旁坐下。 吴女呈上饮品。无色长筒的水晶杯给胶东王,米分红的桃花杯是娇娇翁主的。 “从兄,近日……迁居?何其急哉?”阿娇接过杯子,嘟哝一句,并不掩饰惊讶之情——下个月就要过年了,为什么不等过完年再搬呢? 馆陶翁主有理由诧异。 皇帝舅舅家的表兄们出宫就邸,通常都放在春播后的两个月。那段时间是农闲,官吏也少事,比较合适。象这次安排在九月,史无前例。 “然也。”刘彻倒无所谓表妹的观点。反正早搬晚搬,都得搬;照他的乐意,与其迟,不如赶早。 胶东王心存反感的是另外的情况:这几天不知为什么,宫里的管理严苛了许多。 从前不那么紧的规矩,现在条条扣着检查。连从小就出入宫禁的两个伴读萧琰和韩嫣,也动不动遭遇盘问,还走哪儿就有人跟到哪儿——从未有过的情形,颇有些风雨欲来的味道。 话到一半,刘彻想起还有一个怪处:“噢,阿娇,从母之长子亦将迁居出宫。” “阿越?!”这回,馆陶翁主真是大大惊讶了。 刘彻也就算了;封王多年,有现成的胶东王官邸,搬出去也就搬出去了。王夫人的长子刘越尚未封王,只是个头上空荡荡的皇子;这时候出宫,连个正经的宅第都没有。 边上,胶东王猛向表妹打听:“阿娇,可知……所为者,何故?” ‘还能为什么?栗公主事件的后遗症呗!嗯,呃,答应阿大要保密!’桃花杯举到唇边,掩饰掉神情,娇娇翁主矢口否认自己知道什么。 胶东王盯半天,看来看去没瞧出端倪,只好暂时鸣金。 ‘记得胜表兄离开后宫时,还是有不开心的。因为以后探望阿母就不方便了。’ 急于换话题的阿娇翁主好奇地琢磨琢磨胶东王表兄的神色,想从他脸上找出些许遗憾——结果,什么都没有。 刘彻神采奕奕,精神头倍足,展现出彻头彻尾的兴奋和快活。很明显,大汉胶东王对未来的新生活充满渴望,迫不及待,感觉巴不得马上与大内与掖庭拜勒拜。 “从兄迁居之后,”翁主娇浅浅抿一口,轻轻地问:“汝母将何如?” 当年中山王刘胜从宫里搬走时,贾夫人可是狠黯然神伤了一阵子,久到平度表姐都看不过去了,跑到她这里来抱怨母亲只重视儿子。王美人的境况,比贾夫人更糟;毕竟,后者好歹有两个儿子,而刘彻是王美人的独子,而且是连生三个公主后好不容易才得来的独子。 “哎!母亲抱恙……迄今已数月,为兄甚为烦忧啊!”刘彻夹起眉头,幽幽地叹口气,一副为母亲健康状况操心不已的标准孝子形象。 “嗯?”阿娇手中的桃华杯一顿,奇怪地问表兄:“王美人染疾耶?” 刘彻也是一脸的惊诧:“王美人染……疾?何时?” 秋波流转的凤眼对上精光四射的黑眼——一双人,四个问号。 瞪了好一会儿,阿娇才意识到两边说的不是同一。 “二母?”阿娇怔怔地看彻表兄,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她问的,明明是王美人嘛! 面对娇娇表妹惊愕的目光,胶东王刘彻泰然自若,坦然自若。 因经常性户外运动被太阳晒得微黑的脸膛,嘴角向两边一弯,露出两排雪白雪亮的牙齿——他没错;放到哪儿去说,都没有错。从礼制方面讲,只有身为嫡母的薄皇后才是所有皇子皇女的母亲,合法合理的母亲;而生母,反而不是。 阿娇被彻表兄的‘微’笑惊得一跳。想想自己也不算错,不由感觉着恼了;把杯子塞给吴女官,手撑在榻沿,就要站起来。 “阿娇,阿娇!”刘彻急忙给拦住。 “阿娇!”少年亲王直勾勾望着娇表妹,扯过皇后母亲这杆大旗:“母后思念阿娇甚噢!” “二母呀……”娇娇翁主放下手臂,颇具愧意地反思:‘好象……已经有大半个月没去看望二母了。 哎呀呀,我很不应该……’ 刘彻趁热打铁,说了一通薄皇后怎么怎么不舒服,卧床不起还常常挂念侄女阿娇云云。 于是,阿娇越发觉得对不起薄舅妈了。 ~·~~·~~·~~·~ ~·~~·~~·~~·~ 正要向表兄细问皇后殿下最近的病情,传话的小宦官又来了。 看胶东王也在,小宦官先是朝皇帝的儿子行完礼,然后才向长公主的女儿作揖;并告诉后者,菑川王太后提出想见见馆陶翁主,皇太后和长公主让翁主过去会客。 “不见!”娇娇翁主连头都没回, 径直拂袖,让小宦官退下,随后继续问彻表兄关于薄皇后的起居,饮食,汤药…… “翁主?”传话宦官没料到馆陶翁主会直接打回票,愣愣地站在那里,接着,将求助的视线投向在旁伺立的吴女。 吴女官想想,走近坐榻两步,婉言劝道:“翁主?皇太后……” “不见!”猜到首席侍女想说什么,娇娇翁主不耐烦地甩甩袖子。 吴女官对小宦官无奈地摇摇头,以示爱莫能助。 小宦官没法,只得躬身退下。 人还在楼梯上…… 刘彻望着宦官渐渐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地问表妹,菑川王太后难得来京一次,既然说想见你,见上一面又何妨?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呢!一口回绝,王太后那边虽不会说什么,皇太后和长公主说不定会不高兴。 “阿母,大母,将如……娇娇何?以藩王太后之故?”仿佛听到天下最好笑的奇闻,娇娇翁主‘咯咯’乐笑起来,花枝乱颤地向表兄请教为什么认为她的祖母和母亲会为了个外人——哪怕此人地位高,辈分高——生她的气? “菑川王之母,齐悼惠王之姬。诸王太后中之长者也。” 胶东王一手搂着胖兔,一手刮刮下巴,很有道理地提议:依照大汉朝的‘敬老’传统,即使看在她年纪一大把的份上,要么,还是跑一趟? 馆陶翁主却不认同。不过是做面子罢了,‘派人来叫过’就算给足面子了,难道还真敢要求她随叫随到?!菑川太后以为她是谁啊? ‘放心啦,放心啦,祖母顶多口头上说两句,或者罚两天没夜宵吃。还能怎样?’娇娇翁主满不在乎, 表示毫无压力,毫无压力。 ‘如此……就好办了!’兴致盎然地偷眼瞅瞅表妹,刘彻眼珠子转转,人往右边坐近些再坐近些,同时冲跟前的吴女官丢个眼色,意思我们有私房话要讲,你识相点可以闪开了。 吴女脚下犹豫,三天前长公主严正警告过宫人——特别是服侍女儿的侍从宫女——要尽心做事,不许有丝毫差错。 看女官没动,刘彻拔高了音量:“阿……吴?” ‘做人……真难!胶东王也得罪不起呀!’思索片刻,女官领着其她侍女还有内侍退开一段距离,大概三五十步的样子,不过依旧是在长廊内,听不清楚,看得清清楚楚。 “阿娇,阿娇,”胶东王刘彻攥紧表妹的小手,换上一脸沉重的表情,缓缓说道:“母亲危矣!” “呀?!”阿娇一惊,首先想到是不是王美人犯哪条宫规了,后来才慢半拍地意识到表兄指的是薄皇后。 想到从来循规蹈矩、二三十年不曾做任何出格事的皇后舅妈竟‘危’了,馆陶翁主立刻紧张起来:“从兄,从兄……何事?” 刘彻就是不答,忙着先要求保证:“阿娇……必施以援手?” “从兄!”娇娇翁主急了,抡起米分拳敲彻表兄的胳膊。 “噢,嗷嗷!为兄错,为兄错。”胶东王又往两边看看,谨慎地估量估量距离; 待确认侍从们就是想偷听也偷听不着了,才俯过身,套在娇娇表妹的耳朵上述说:“阿娇,其实……” 阿娇越听,越是心惊:“甚?甚?!” …… ★☆★☆★☆★☆ ★☆★☆★☆★☆ ★☆★☆★☆★☆ ★☆★☆★☆★☆ 初秋, 天高, 气爽, …… 宫苑中花未凋零,叶未枯黄,冷暖适宜,正是一年中最惬意的时光之一。 大汉的胶东王穿过一座接着一座宫苑; 沿途,到处是皇家园林的奇趣盛景;脚下的御道,通往长乐宫城的大门。 轻快的脚步, 飞扬的神采, 无不暗示着少年亲王此时的心情极佳。 走着走着,刘彻一个腾身,踮脚尖回头眺望…… 长信宫飞檐插向天际,仿佛要从云中跳出来一般。殿脊上的十多只镏金神兽,在阳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辉。 ‘怎么早没想到找阿娇呢?笨啊!’刘彻扼腕:‘枉费担了那么久心思!’ “噢!哈哈!”胶东王一跳多高——压在心头多时的负担一扫而空,胶东王的情绪好到爆了。 “弟君,何事欢喜至此?”随着问句,刘彻的身形一僵。 扭头看去…… 不知何时,胶西王刘端打道旁一棵榕树后绕出来,笑眯眯立在同父异母弟弟面前。玉冠,玉带,一袭素色的织锦单绕曲裾,雅致温文,气质脱俗。 刘彻觉得刺眼,但还是依礼冲异母哥哥刘端作揖:“阿兄……” 胶西王刘端站在那受了全礼,还是问刚才那个问题:什么事情,高兴成这样? “无他!愚弟观草木苁蓉,念春夏雨顺,谷物大收,今之关中隆冬,当无饥。因此,悦之。”刘彻一番关心国家关心百姓的套话滔滔地说下来,眼睛眨都不眨一下。 “吾弟勤政……若此,”胶西王刘端悠然一笑,风度翩翩:“胶东万民之幸也!” 胶东王对胶西王一弯腰,谦虚道:“彼此,彼此!” 此时若有人拥有一面能窥人内心的仙镜,并拿着在此旁观,肯定会为看到的笑喷出来: 一个,不相信弟弟说的是实话; 另一个,不相信哥哥信自己说的是实话。 两个人, 说一套,做一套; 笑眯眯走近,走近…… 然后,错肩而过——分道扬镳! 客客气气分开…… 走过去老远,刘彻猛然觉得不对劲。 ‘不对!到祖母这不去长信宫,反而走宫苑……这是专门来找阿娇! ’ 胶东王反应过来,转回身,冲着胶西王渐远的模糊背影喊:“阿兄,阿兄,汝入宫……何为?” 大汉最俊美亲王的声音,优哉哉断续续地飘过来: “邀……细君……” “梁王叔之女,婉……” “……昏礼……” ‘哎呀!梁王主明天成亲。刘端一准是来邀阿娇同赴观礼的。’刘彻一蹦多高,直骂自己昏了头,竟把这样要紧的事都给忘了。 ‘刚才就该说定。唉,没脑子,没脑子!’ 胶东王刘彻赶紧转向,急急忙忙往方才的游廊明轩赶…… 作者有话要说:好了, 我承认 是玻璃心, 伴有轻度抑郁, 不喜欢听反对意见,因为影响情绪。 就是这样Y(^o^)Y 新年快乐,新年快乐   ☆、第72章 癸丑联姻曲之‘快板’ 赶快也罢, 赶慢也罢, 终究,大汉的两位藩王谁都没能遂了愿。 晚餐时间,馆陶长公主告诉两个亲王侄子:梁王女儿刘婉结婚,阿娇出宫和自己先回长公主官邸,等与兄嫂汇合了再一同去梁王别院——也就是新房——观礼。 ★☆★☆★☆★☆ ★☆★☆★☆★☆ ★☆★☆★☆★☆ ★☆★☆★☆★☆ 谈起梁王主刘婉的婚事,在京都贵族圈眼里——怎么看,怎么透着古怪。 没人听说梁国的嫡王主订婚了啊? 作为窦太后爱子家的孙女,李王后的独生女和梁太子唯一的同胞妹妹,刘婉王主一直是大汉上层数得着的优质婚姻对象。惦记这位贵女的人家多了去了;如果有眉目的话,没道理消息不传出来。更何况条侯周氏也是名门望族;悄没声息地略去所有流程,跳跃到迎亲成礼,这算怎么回事啊? 当爹的梁大王还在梁国,王主婉却在京都嫁人。宗正出头,窦家、长公主家加上大内少府具体操办。 今天发请柬,大后天就成亲?!火烧眉毛似的。 可怜菑川王刘志,大老远入朝,进皇宫去参拜天子;坐垫子还没捂热呢,就给皇帝派上个主婚的差事——人都没见过,上来就操办人生大事。 堂伯父和堂侄女,素昧平生的叔侄俩,头回碰面讨论的就是宾客名单?婚礼细节? 虽说皇帝既出人手又赠重金,替弟弟操心侄女儿的婚姻,慷慨大方到人听人赞。可堂堂王主婚嫁…… 有婆婆,没公公? 大伯子小伯子据说还在回京路上,不知能不能及时赶到。 老丈人不主婚, 丈母娘没来, 大舅子小舅子一概缺席? 前前后后,就见新娘子的姑姑、大伯还有姥姥家忙活了——别扭不别扭啊? 当然,无论私下如何非议,长安的贵家宦门明里上绝不会驳了皇家的面子。到正日子,下午,凡受到邀请的各色人等无不衣冠楚楚,携带贺仪,拖儿带女地赴会观礼。 亲弟弟嫁女儿,做姐姐的哪能不照应? 馆陶长公主一家到得比平常宾客早许多。王主姱不管心里怎么想,明面上都打起了精神,里里外外张罗。大表哥陈须也不得清闲,留在外院和窦家几个少君一块儿担负起招待贵客的重任——在各路皇亲国戚面前,宗正寺官员委实不入流,没人愿意搭理。 阿娇表妹是闺女家,轻省,啥也不必做。通常,未婚的亲戚家女孩会和新娘聊聊天,扯扯家常,以期宽解新人的紧张情绪;或者就梳妆打扮方面提个把建议,表示表示关心。 奈何馆陶翁主喜欢梁王舅舅,对梁国的表姐们却谈不上有多大的感情。在备嫁的楼阁中略坐了坐,与婉表姐寒暄几句,待到窦家的几位闺秀也到了,就寻个托辞出来了。 梁王在长安城内外的私宅不少。这所别院,馆陶翁主阿娇也是头回来,自然要四处逛逛。 才走没多远,后边就传来清脆的呼唤:“阿娇,阿娇!” 吴女官在后侧提醒:“翁主,王主妜……” 馆陶长公主的女儿闻言,含笑转身——果然,城阳家的表姐刘妜衣袂翩翩,盈盈而至。 “阿娇……”刘妜笑眯眯的,一来就拂开吴女官,挽住阿娇的胳膊。 相互问个好,王主妜就吵吵着要表妹答应帮忙,帮忙请人! 刚才在别院大门边数数,发现在京的亲王都到了。城阳王的女儿羡慕啊! 婚礼最要紧的是什么? 排场固然重要,但更要紧的是客人的档次。不论别的,光凭那十多个皇子亲王在客厅中一坐,梁王主的婚事就算大大的成功。 想着过不到十天就是自己的好日子了,刘妜就着急就上火——相隔如此之近的两次婚礼,若是差距明显,她以后还有什么脸在京城当中里混啊! “从姊!”阿娇捂着嘴笑,不肯应承。 虽说都是王室贵女,但王主婉是梁王舅舅的女儿,是皇太后的亲孙女,也是皇子们的正牌堂姐妹。宗正操办的婚事,当朝皇帝和长公主凑的份子,诸位亲王表兄当然会来。 比较之下,城阳王室和帝室的关系就疏远多了,如何相比?再说,与其舍近求远地请她,何不让王后姑妈出面——陈王后毕竟是藩国王后,又是长辈,身份地位都合适。 ‘母亲?阿母哪有这么大的面子?小国王后……’不住口地“阿娇”“阿娇”求着,王主妜蔓藤似的扒在陈表妹身上,就是不松手。 “从姊,从姊……”实在拗不过,娇娇翁主只得暂时投降:“一试,仅一试哦!” 到手承诺,城阳王主喜笑颜开,拽着娇娇表妹逛花园, 忽然发现阿娇表妹旁边似乎少了什么;前看看,后望望,王主妜恍若想起:“咦?阿娇,窦从姊呢?” “从姊啊!归邸……其继母病。”说到这儿,馆陶翁主皱起眉头——章武侯太子妃近半年来屡屡称病,动不动就要窦绾回去伺疾。派太医去看看吧,又查不出什么病。不知搞什么鬼? “哦,如此呀!”王主妜跳过窦表姐,奔向另一个主题:“胡亥呢?” “胡亥?大母处。”馆陶翁主徐徐解释,今儿她家算半个主人,要承担的事情多,所以胖兔就不带着了,怕万一照顾不到跑丢了。 “唉!错矣,错矣!”城阳王主苦着脸,长吁短叹,坚称对长耳版秦二世爱慕已久,长久以来伺机以动——本以为今天是个机会的;哪料到,竟然没带来?! 女侍们听了,低头‘噗哧’‘噗哧’笑。 “从姊!”阿娇扬起手,捶了城阳表姐一下下——一边请她帮忙,一边打她家宠物的主意!?好没良心的家伙! 说笑间,瞥眼注意到城阳表姐边上跟着个陌生美女。 个子,在女性中算比较高的;宝蓝的曲裾,料子不错,绣工也好,虽然都不算最高档;柳叶眉,杏核眼,鹅蛋脸,体态丰腴,举止颇为不俗。 见少女与表姐的侍女间保有一定距离,不象是侍从的样子,阿娇好奇地发问:“从姊,谁人?” “急子,急子,来!”城阳王女赶紧让美人儿给馆陶翁主行礼,在旁作解释:“此辛氏,名‘追’,小字‘急子’。” “追……参见翁主。”辛追双袖合拢,长躬到地——行礼之姿态,完美无瑕。 馆陶翁主对美貌少女略略点头,然后,等待城阳王女继续讲。 就这点?没后文? 馆陶长公主的女儿微微挑眉,有些诧异地看妜表姐:‘如此说来……这个辛追的父兄既非官宦,也没爵位,只是一个民女啰!煞有介事介绍个民女给我,为什么?’ 不用王女开口,辛追主动发言了:“翁主不识追,然识追之姑母。” 阿娇莫名:“汝之姑母?” 辛急子缓缓点头,柔柔一笑道:“追之姑母……辛氏,乃堂邑陈氏宗妇。” “哦!辛氏呀……”阿娇一愣,手把姑娘拉近些,仔细瞧瞧,果然在美女脸上找到几分辛氏堂嫂的影子。 堂邑陈氏现任族长的长媳辛氏是个很会说话也很会来事的人,在长公主这儿的印象分不低。所以,当了解到面前的辛美女是辛堂嫂的侄女后,馆陶翁主马上起了亲近之意。 城阳王女不失时机地再加上块砝码:“阿娇呀,急子自幼陪伴为姊,一如阿娇之窦绾……” ‘原来还是妜表姐的女伴!’阿娇不禁对小美人刮目相看。 见时机成熟,王主妜悄悄拽一把辛追,造成事实上的三人并肩而行, 朝后面甩甩垂胡袖,让女官和侍女都离远些,然后压低声音问阿娇表妹——想不想知道个秘密?新娘子刘婉的秘密?大秘密哦! 凑到表妹耳朵边,城阳王主边乐边嘀咕:告诉你哦,…… “从姊……从姊何如得知?”阿娇先是惊讶地睁大双眼,随即狐疑地扫视城阳表姐,上上下下不停地打量,彻底质疑一个未婚女子哪来的关于孕育的知识?别不是胡编乱造的吧? “阿娇,吾家……兄弟众!”城阳王女愿以城阳王室的名誉保证,自己的眼光久经考验——她家父王光儿子就有二十个,可以想象后宫中的事务有多繁杂。她不到十岁起就帮着母后在后宫姬妾群中周旋打探消息,早练出了一双火眼金睛,早期妊娠,一看一个准! 揽着娇娇表妹的肩,城阳王女解说详尽; 末了,重点提醒:……那个,邀诸王赴婚礼,就请阿娇多多费心啦! ★☆★☆★☆★☆ ★☆★☆★☆★☆ ★☆★☆★☆★☆ ★☆★☆★☆★☆ 未央宫 “中……尉……哪!”又一次见到负责京畿治安的中尉官,值班的大内官抬抬眉毛,嘴巴向廊下外墙角的沙漏努努,表情似笑非笑。 好像是在问:‘你怎么老捡这种时间来求见陛下?!’ 中尉无奈,只得冲内官连连打躬。 “如此……”大内官装模作样向后头的宫殿望望,慢慢扭扭脖子。 心知肚明的中尉打袖子里摸出个小锦囊,塞进内官手里。 大宦官掂掂重量,脸上都笑出花来了,客客气气拱手:“中尉,稍待,稍待!” 不一会儿,内官出来了:“陛下宣,中尉……请!” …… 一刻钟后,一高级内官捧着只黑漆的扁圆木匣,疾步去往后宫…… ★☆★☆★☆★☆ ★☆★☆★☆★☆ ★☆★☆★☆★☆ ★☆★☆★☆★☆ 新人面对面而坐…… 在男子低沉浑厚的嗓音指导下,进行着古老的仪式。 华夏族的婚礼讲究肃穆。 礼堂内坐了满当当百余人,衣冠云集;可除了司仪的引导声和灯芯燃烧偶尔发出的‘丝丝“ 声外,别无声响。 宾客中,皇帝的儿子们最惹人眼球——一溜儿金冠王袍、佩剑佩玉的棒小伙子,即使不说话,净坐着不动,也让人感觉贵气逼人。 刘非讨厌繁文缛节,也不喜欢被人久久凝视; 江都王喜好狩猎,习惯性的得空就四下里踅摸。 没一会儿,目标锁定。 偷偷扯扯旁边的亲弟弟刘端,刘非下巴朝女宾席抬抬:“弟君,阿娇之侧……美人,谁?” 胶西王刘端朝表妹两旁打量一二,摇摇头:“未知也,阿兄。” 没得到想要的答案,江都王悻悻地回眸,改向另一头的赵王打探消息…… 无所谓地笑笑,目光依旧留连在馆陶表妹周围…… 大汉的胶西王发现了个有趣的现象——阿娇的注意力根本不在婚礼程序上!娇娇翁主一直在盯着新娘子的腰身看,很探究的眼光,不知在想什么。 ‘阿娇……琢磨什么呢?’瞅着若有所思的陈表妹,刘端显出兴味十足的微笑。 ‘阿姱表姐是真的,真的……也……有了?’ 左看右看,自知目测太不靠谱,阿娇翁主几乎想扑上去抓着刘婉表姐的肩膀狠狠摇狠狠摇,大声问:你丫的是不是和内史一个毛病? 平静祥和的婚礼中,突然起了波澜。 一个穿着高级内官服色的宦官蹒跚地潜进来,趴在河间王耳边嘀咕了几句。 河间王刘德闻言,脸色骤变,沙哑着喉咙低问:“当真?” ‘唉,河里捞起来,都不全了。请了当娘的栗家主母亲自去验……可怜,当场厥过去。’ 宦官缩缩肩,嘴角抽搐两下,又俯□子禀告——皇帝赐了堕胎药,可公主死都不喝,都连摔掉五碗了。快些吧!快些吧! 咬咬牙,振衣而起…… 向一对新人微微颔首致歉,刘德迈开大步就走了出去,甚至都没和葘川王堂叔还有长公主姑母打个招呼——失礼极了。 只留下一屋子的人面面相觑。 ★☆★☆★☆★☆ ★☆★☆★☆★☆ ★☆★☆★☆★☆ ★☆★☆★☆★☆ 长安城东头,张灯结彩的新居,喜气洋洋。 院墙内,高明满座,华彩迤逦。 院墙外,小巷中,青年默默伫立。 年轻人面容俊俏,穿绸裹缎,服饰华美;手牵匹骏马,立于墙下,默默倾听一墙之隔传来的欢声笑语——神情,复杂中带着迷茫。 ‘他们都在里面。’ ‘陈须,陈娇,陈须之妻,陈须的侧室……如果陈蟜没出京,也会在。’ ‘还有六郎,八郎,十五郎……说不定还有陈须的儿子,大郎,一个话都不会说的小娃。’五官渐渐变得有些扭曲,黑漆漆的眸子中闪过痛苦之色:‘但没有我,就是没……我,没我。’ 贵人们留在外面的车夫家僮已经注意到这边。 酒足饭饱的仆役们闲来无事,开始戳戳点点,神色间充满了不屑和轻蔑;间或发出几声大笑,讥讽着某些人不自量力,明明身份不济,却总痴心妄想寻高枝攀附——高门的豪奴,往往比他们的主人更加势利。 污言秽语入耳,站在牵马青年背后的两个从人脸色齐变,摞胳膊挽袖子,作势要上前去教训教训那班不长眼的下人。 年轻人伸胳膊,拦住了。 “少君?”血气方刚的仆人并不甘心,怒不可遏。 青年并不说话,一翻身上马,扬鞭,策马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初八。 走在道上, 见一张红艳艳的百元大钞横躺人家门边。 拿起来,卷卷,给人塞进门缝里。 感觉好高尚哦! 一时自我感觉超好,心情飞扬。 嘻嘻!   ☆、第73章 甲寅帝国正朔 月夜,未央宫的边门开启, 马儿脖子上没挂铃铛,宫车静悄悄地驶出皇城。 刘荣看看骑在马上的弟弟刘德,又望望门窗紧闭帘幕尽垂的车厢,欲言又止:“弟君……” “大兄,无忧。小弟必护细君……安全。”河间王刘德冲兄长拱拱手,拽拉马头,紧随宫车而去。 等弟妹都看不见了,刘荣才回头仰视未央宫门两侧巍峨的宫阙,深深叹息——这回父皇是气极了,所以才会连半宿都容不得,命内史连夜出宫出城,去郊外的离宫。 ‘眼前这一劫,勉强是过了。但,以后……’ 太子宫的亲随拥上来,刘荣疲惫地摆摆手,走向自己的马车:‘算了,算了!走一步算一步吧!’ ★☆★☆★☆★☆ ★☆★☆★☆★☆ ★☆★☆★☆★☆ ★☆★☆★☆★☆ 太阳高高地升起来, 将灿烂的阳光洒向九州大地; 仿佛,才过去的黑夜和夜色中的是是非非……仅仅只是个幻觉。 未央宫的金华舍,此时从里到外透着喜气。 今天是诸王入宫探望生母的日子。宫室内,汉宫夫人贾氏正拉着长子刘彭祖说笑话——栗夫人的笑话 “咯……咯咯!” 贾夫人以袖遮口,象个小女孩般止不住地的乐,几乎要坐不稳了。 面对亲生儿子刘彭祖,贾夫人毫不掩饰对皇太子生母的鄙视:“栗惠兰……亦有今日!啧啧,今上仁厚,否则……” 是啊,当今皇帝是仁慈的; 否则,作为大汉开国以来第一个未婚先孕且抵死不悔改的公主,内史还真讲不准会落到什么下场。 “内史既离宫,皇父之意……其人不提也罢。” 赵王刘彭祖静静坐着,等贾夫人笑够了,才好言好语提醒母亲:父皇既然没下令强灌的堕胎药,还允许内史住到离宫去,此事暂时就揭过了。反正与我们这支没直接关系,最好连议论也不要参加,免得无缘无故惹是非上身。 “阿母,栗太子尚在呀!”赵王知道这些年来因刘荣做了皇储,栗夫人在后宫趾高气扬四处插手,很是得罪人;包括自己母亲在内的几位夫人都暗中不满很久了。 然而,刘彭祖并不认为经此丑闻,外朝和内宫的格局就有什么重大变化——说到底,女子是依附于父兄的。 只要栗太子一日不倒,内史照旧是少一代中含金量最高的公主! “知矣,知矣!” 贾夫人挥挥手,她也就是在亲生的长子面前唠唠,还特意等到次子中山王和平度公主都去摘木芙蓉之后。 赵王笑笑,换了个话题,也是他今日入宫的主要目的:“阿母,‘年’已近;从弟蟜不日将归。细君与从弟之事……” 按刘彭祖的想法,趁陈蟜回家过年,就把平度和陈蟜的婚事给定了,省得夜长梦多。 上次就因为一直含含混混的,没摆上台面讲明,才险些让太子宫截了胡——虽然最后那边也没得逞,给内史公主折腾坏菜了;但前车之鉴,不得不防。 “呃……”没料到长子会提及女儿的婚姻,贾夫人沉默,好一会儿才含含糊糊道:“嗯,此事……需从长计议。” “母亲,事不宜迟。”刘彭祖立刻表示反对。 “彭祖呀,” 贾夫人又找出个理由:“平度……尚年幼。” ‘年幼?平度虽不大;但这样年纪的,搁民间都能出嫁了。’赵王挑起一条眉毛,缓缓说:“可……先行‘定’婚。” 做母亲的沉吟半晌,就是没松口。 “阿母?”这下,刘彭祖觉出不对了:“莫非……阿母不喜从弟蟜。” 大汉赵王匪夷所思的望着亲生母亲。 要说陈蟜的条件,在整个大汉上流社会来说都属首屈一指——少年得志,万户侯爵,天子亲厚,本人健康英俊又没任何不良品性——若是连陈蟜都不满意,赵王还真不晓得平度妹妹能嫁谁了?难道嫁神仙? “否,否!” 贾夫人急忙摇头,闷了好一会儿,才支支吾吾告诉儿子:她想着,能不能两桩婚事一起谈?陈蟜和平度,刘胜和阿娇。 贾夫人意味深长地说道:“吾儿当知,汝弟属意阿娇以久。” ‘知道,当然知道!’赵王刘彭祖低下头,翻个大大的白眼。 但他同时还知道刘端不惜血本买高档湖珠磨米分;刘发人在长沙,却书信不断,随信附各种土特产和新奇玩物;刘彻前有金屋盟誓,如今更使出吃奶的劲儿讨好长公主窦太后外带两个陈公子;王夫人的二儿子削尖了脑袋往长信宫钻……就连已有家室的皇太子和鲁王,明里暗里的,都不能说完全绝了念头。 按按太阳穴,刘彭祖抬起头,直视母亲:“母亲,今弟君膝下……庶男几人?二十?二十二?” “二十……” 贾夫人闻言,一窒:“有、有三。” 手中的折扇转转,赵王似笑非笑瞟了母亲一眼,凉凉问都到这份上了,还扯什么婚事啊?难道弟弟对心上人表达爱慕的方式,就是和别的女人多生孩子? 贾夫人脸上发烧,但还是坚持着为小儿子说说好话:“贵为皇子,开枝散叶……乃份内之事。” “阿母所言……不错。”刘彭祖是孝顺儿子,欠身,低头,不反驳母亲的话。 坐在席上摆弄摆弄折扇,然后,冷不丁问上一句:不知母亲会不会为平度找个有二十——哦,不,减半论——十个庶子的男人当丈夫? 贾夫人想都没想,直接就摇头。这怎么可能? 头摇过,才发现自己入套了。 贾夫人气急加无奈地瞪着自己的长子:“彭……祖!” 刘彭祖‘嘿嘿’一乐,像模像样从席垫上跪起,对贾夫人长揖告罪。 闹过笑过,赵王才正色劝告母亲还是别把两桩事往一起牵扯,紧着将妹妹和表弟的好事定下为宜——小心,别两头落了空。 汉宫夫人贾氏,不置可否。 目光,落在手边的帕子上, 平度公主亲绣的丝帕……嫩绿的枝叶,柔柔的花瓣,一簇簇一捧捧的雏菊。 色彩鲜明,简单,可爱——就象她的女儿。 “哦,哦……” 贾夫人随口敷衍着,迟疑不定。 贾夫人心里明白; 对长子,她没说实话。 之所以迟迟不确定,之所以对长公主的试探装聋作哑,真正的原因在于——陈蟜。 隆虑侯显赫多金不假,人才出众更是真。 但……仅仅凭此,陈二公子就合适做女儿平度的丈夫吗? ‘单纯的平度,能掌握住跳脱的陈蟜?’ ‘心思难测的长公主次子,会对女儿上心吗? ’ 搜索十多年来所有的相关记忆,贾夫人都找不到陈蟜对自家女儿情有所钟的证据。陈蟜对平度是好,但那是对作为公主的平度好?还是对作为表妹的平度好?或者,是对阿娇密友的好? 拿不定主意啊! 揉揉额头,贾夫人轻叹:‘还是……再……等等吧!’ ★☆★☆★☆★☆ ★☆★☆★☆★☆ ★☆★☆★☆★☆ ★☆★☆★☆★☆ 新年不远了。 为了迎接即将到来的重要节日,汉都长安城的千家万户忙得热火朝天。 值此时节,馆陶长公主官邸的年节筹备却意外地陷入半停顿状态。 几乎所有准备工作都没落实呢!却有近一大半的仆役叉着双手,闲坐的闲坐,唠嗑的唠嗑,无事可干? “家老,家老,此……甚?” 内宅和外院的中间地带,造成这一切的源头在长公主官邸诸多管事的簇拥下,正指着田庄上送来的各种农副产品,问东,问西…… 被抓差的家老有问有答,是腊鸡腊鸭还有腊狗。 阿娇凑近些,认真观察观察失去了毛发、皮色变得十分诡异的鸡鸡鸭鸭狗狗,还用手里的木简朝其中两只背上肚子上戳了戳。马上,第二个问题到了:“此物,何如制得?” 家老耐着性子,解释了一通腊禽腊肉的制作过程,从用料到工艺详详细细;然后,再补充选购秘籍,就是以什么价格才能买到名副其实的好货;最后,以‘贮藏方法’作为结尾。 不是老头罗嗦,实在是这位贵女近期不知怎的,突然对庶务发生浓厚兴趣,不管什么都喜欢来个寻根问底。于其等翁主一项接着一项问,还不如一次性倒出来——节省时间。 老管家的讲述简单明了,条理分明。馆陶翁主听得颇显满意,连连点头。 旁观的众管事见了,暗暗松口气,望望天各自寻思着:‘这下,好歹可以快点了吧!’ 似乎想到什么,娇娇翁主猛停笔; 扭头,遥指遥指另一头院墙下并排几只木架上挂满的风鸡风鸭,问出第三个问题:“毛之外,何异?两者……孰优?孰劣?” 大家齐齐垮了脸! 好在家老经的事多,只微扭扭嘴角,就从容不迫地开始又一番演说:主要是制作手法不同。风制是在去除内脏后,将盐和香料塞进鸡鸭腹内,由内而外;腌腊制品,则反其道而行之。 至于成品的味道嘛,很难评述;风味不同,看各人喜好吧!倒是在储藏方面,腊制品比较有优势,能保存得更长久些。 “如此呀!” 长公主的女儿边听边用刀笔在木简上刻刻画画,勤奋得不得了;刻满一支,交由吴女官收着,再换一支新的再刻。 有年轻的执事不耐烦了,在人后偷偷扯故交的衣裳边,悄悄声抱怨些‘翁主从不碰腌腊制品,问那么多那么细干嘛?’‘好多活都没分派呢’‘大伙儿耗在这儿,白耽误功夫’‘太子妃和王主静怎么也不干涉一下,尽由着翁主使性子’之类言论。 ‘太子妃可管不了小姑。至于楚王主,巴结翁主都来不及呢!’他的朋友刚打算对上几居,被站在前面的某资深管家——也是亲戚长辈——回身扇个巴掌,捂脑袋不敢开口了。 管家教训完自家小辈,转而朝年青执事冷笑两声,做了个请的手势。其肢体语言明确无误:‘不耐烦?不愿意候着?尽管走人!有谁拦着你啦?’ 年青人吧唧吧唧嘴,就此偃旗息鼓。今儿到的年货种类多,范围广;万一被问到而人不在……让娇娇翁主等的后果很严重,很严重的。 下人们之间的暗潮,主人家才不会去留意。 关心过腌腊制品,馆陶翁主的注意力转移至谷物和干果。 见长公主的女儿走近,负责五谷杂粮的管事急忙出列,手脚利落地松开若干粮食口袋的绑绳,好方便少女主人随时抓一把。 掬半捧,放到鼻下闻闻…… 馆陶翁主的新问题又出炉了:“家老,何因……旧麦?今夏之新麦呢?” 为将来的出游大计,娇娇翁主如今对庄稼收成万分关注,新麦入仓的日子记得清清楚楚。所以当发现放着现成的新粮不吃,反而吃成粮,少年贵女感到万分惊讶。 ‘哎,我们家翁主从小吃稻米,以前从不关心麦子。’家老殷殷勤勤地解释: “翁主,新麦阳气重,克人;不宜食用。” “甚?甚?”娇娇贵女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本能地感觉别扭。 比如新鲜蜂蜜,那必定归大母、母亲和自己喝;而过了一年的蜜,别说宫里的贵人了,她都不忍心亏待兔子,顶多赏赐赏赐普通宫人。新织的丝绸非但漂亮,也耐穿;放了几年后丝织品就脆了,即使缝成衣裳也不牢靠……总之,除了酒和文物,哪有旧货比新品强的? 叫过抱兔子的甄女,将手里的麦子送到胡亥的三瓣嘴边。胖胖兔嗅都不肯嗅一下,厌恶地别过头,其傲娇程度令一众的人类管事好不郁闷。 馆陶翁主陈娇‘咯’地一乐,抚抚兔子的脑袋,扭头看家老:“家老,理……之安出?” “咕~~~~翁主呃!”饶是久经锻炼的家老此时也只有苦笑了,这都是关中的老规矩,祖祖辈辈传下来的,还真没法引经据典来证明。 正为难着,院门处传来隐隐的骚动。 不多时,随着一阵香风,城阳王主刘妜就出现在众人面前。 “细君……”王主妜走到阿娇跟前,笑问怎么不待在琨居却跑到外院,害她这一通好找。 家老如蒙赦免, 急忙退开几步,率所有管事执事向城阳王室的贵女行礼、问安。 “阿娇,阿娇……”刘妜王主拿出张请柬,直接塞到馆陶翁主手里:“吾之‘笄礼’。莫忘哦!” 阿娇随手接下请柬,捏在指尖晃晃,视线依然流连在各色农产品上。 ‘怎么这样冷淡?’刘妜王主觉出异样,略一思索,果断道歉——为刘婉婚礼当日的自作主张道歉。 她冒昧了,不该不经同意,就擅自安排辛追坐阿娇的席位。 见表姐认错,阿娇气顺了些。 当天晚上她才和石长公主家的表弟聊了两句,谁曾想一回头,竟发现辛追就坐在自己身后?偏巧这时仪式开始了;而碍于刘妜的面子,也不好赶人,只能先由辛家女呆着…… 问题是婚礼结束后,好几波王孙公子跑来向她打听美人的情况,搞得娇娇翁主不胜其烦不胜其烦。 向管事们挥挥袖子,示意大家可以先散开了…… 阿娇紧盯着表姐的脸庞,决心搞清楚辛追是怎么回事——到底是什么原因,让城阳王女如此煞费苦心地将她引入上层贵族圈。父兄无官无职的,正常情况下别说登堂入室了,辛追连梁王女婚礼的门都进不了。 “急子乃吾女伴……呃!”对上陈表妹澈清澈清的凤眼,刘妜有些语塞。 阿娇摇摇手中的请柬,目光中闪过不悦——敷衍?还在敷衍!请问,哪个王室会无缘无故给嫡王主选个平民当女伴? 明白不说实话过不了关,王主妜只得细数家族往事…… 陈王后的王后生涯,并不是总一帆风顺的。 城阳后宫中的女人哪怕比不上长安未央宫,过千之数总是有的。大概十年前,一位城阳国当地豪强献入宫中的美女脱颖而出。花容月貌兼聪明灵巧,大美人极得宠爱,先后生下城阳王刘喜的庶长子、庶三子和庶四子;风头之健,让陈王后都不得不避其锋芒。 就在陈王后的日子渐渐艰难时,某个比较受宠但宫女出身的姬妾主动来投诚了。 此姬妾十分聪明,表面上对美女恭恭敬敬,对王后不屑一顾;暗地里,却通风报信,遍寻美人的不是。终于有一天,找到致命错处,一举要了大美女的命。 ‘精彩!精彩!’阿娇听的入迷,转瞬,突然感到不安:‘这么深藏不露、演技卓越的聪明女人,能安于妾位?别是前门驱了虎,后门又进来狼。’ 馆陶翁主沉思着问:“从姊,至今,姬……何如?” 王主妜避开表妹的眼光,轻轻道:“不幸,殁于难产。” “噢……哦哦!”阿娇眨眨眼,点点头,拖长的语调透出股莫名的意味。 “非也,非也!姬九岁入宫;及产子,年不足十四……” 城阳王女见表妹想岔了,赶紧予以澄清。 姬妾立了大功,被母后引为心腹,待遇优厚。怀孕期间也受到非常好的照顾;可就是生的时候,孩子卡住了,怎么也生不下来,熬了两天一夜,想尽了办法,也没能改变一尸两命的悲剧。 ‘可怜!才十四啊……好像这个年纪,能平安生出小孩的真不多耶!’阿娇唏嘘几声,忽然想起话题似乎扯太远了:“从姊,辛追……” 城阳王女:“辛姬……乃辛追之姑母。” 辛姬去后,陈王后甚为想念,就从她母家接来了其长兄的女儿养在宫中,给女儿王主妜作伴;顺便也接受全套的贵族教育。 “如……此……”前因后果,全清楚了。 然而,娇娇翁主依然疑问地看城阳表姐——既然有心抬举,在城阳国发嫁就是,干嘛还引进京都来? 妜王主脸上的表情,变得十分古怪:辛追出落得漂亮,性子又讨王后王女喜欢,本来是预备给王太子刘延做侧室的。不过,等王太子迎娶了太子妃窦缪窦福音后…… “哈哈,娇知矣,知矣!”阿娇忍不住的笑:“从姊福音,深具乃母之风。” 南皮侯夫人就是个厉害主母,明里大度,暗中好妒——南皮侯内宅的侍妾全由夫人亲自挑选,个顶个老实,活像木偶摆设;外来的,无论是买来还是其他权贵赠送,或二十天或三个月,一律销声匿迹也。 ‘福音表姐就是答应王太子纳妾,也绝不会接受从小在王宫长大的辛追。’阿娇思忖着。 王主妜同样点头。就是因为看出这点,陈王后怕耽误女孩子,就备上份厚厚的嫁妆,将辛追送回父母处,听凭婚嫁。可没想到…… ‘送回亲生父母身边,还能有什么问题?’这回,娇娇翁主不懂了:“何如?” “未曾想,未曾想……”刘妜叹口气。 没想到,辛家是个惯于用女儿换前程的家族——有机会利用机会,没机会创造机会。见辛追貌美多姿,又受过完整的贵族教育,就坚决不肯将女儿许给普通青年才俊;偏偏辛家富裕却没门第,真正的高门大户也不愿联姻,于是高不成低不就,反而难嫁。 说到这儿,王主妜皱紧了眉头,恨恨地告诉表妹,拖到现在辛家越发无耻了,竟打算把辛追嫁给高官权贵为妾,以攀附京中的高门,成为家族子弟进身之阶:“阿娇知否?急子之父,欲嫁女予……予‘北平侯’!” “北、北平侯?”阿娇惊得瞪圆了眼睛。 北平侯也是亲戚,堂邑侯太夫人那边的亲戚。 算起来,现任北平侯是张氏太夫人的堂兄,远房堂‘兄’。很风趣的人,背不驼,腰不弯,思维敏捷,声如洪钟,年近——古稀! 想想刚年过四十,就被刘婉大骂糟老头,宁冒生命危险私奔也不肯嫁的公孙诡;北平侯要怎么算? “唉!”刘妜又叹口气。辛追是有父有母的人,婚姻权掌握在家族手上。她是外人,不能插手太深,就想着既然逃不掉做妾的命运,与其配给土埋半截的老朽,还不如去伺候年青显贵。 如果能被看中,成为哪位皇子的侧室,虽说名分差点,但至少能白头偕老啊!若运气再好一些,能生个王子,就算终身有靠了。 “从姊……大善,大善!”阿娇把请柬放进左袖管,拍拍妜表姐的肩膀,表示谅解了。 娇娇翁主拉着表姐去看活物,庭院里新建了临时畜棚,年货中的家畜一半养在这里,要用了就来活抓现杀。边走,边问明天的笄礼:“从姊妹字何?” 城阳王主刘妜:“道……茂。” “道茂,道……茂。”阿娇品品涵义,连连点头:“妙字。” 鸡栏旁是鸭圈;两边都是禽头攒动,鸡对鸭讲,分外热闹。馆陶翁主看得有趣,一心二用地问表姐这次来是专为送笄礼请帖的吗? “哦,非也。”妜王主摇摇头,她还送来了次兄刘吉给馆陶长公主的年礼。 “咦?卫氏呢?”阿娇奇怪——给长辈送年礼是当家主母的职责,该卫氏夫人亲自出面,怎么让婆家的小姑代办? 要知道城阳王子刘吉成亲后因为要长居京师,就分出来单过了。而刘妜未婚,属于王室本家。 “细嫂呀,卧床矣!”说到卫氏,城阳王女锁了眉头:“太医曰其气虚,尝见红……必静养。” “见红?!”就算对孕产所知寥寥,馆陶翁主也明白见红是孕妇的大忌; 转念一想,顿时释然,肯定是累的,操办婚礼嫁妆等等给累到了——这段时间按下葫芦起了瓢,几桩喜事都扎堆了,还件件都扯得上关系,能不累吗? ‘怀孕了,都没法儿好好休息……’招手让甄女近前,搂过胡亥,娇娇翁主对出嫁女子的操劳人生可劲儿腹诽:‘做儿媳妇,真倒霉。’ 孕妇不是未婚少女该费心的话题,王主妜没兴趣多说,就抓着娇娇表妹问起了农田:是不是该趁着深秋初冬的少雨季节好好规制规制田垄和引水渠,为来年的春耕做做准备?两家土地相连,一起弄的话效率高。 “呀?从姊?”阿娇一怔,匪夷所思地望着城阳表姐。自家的田地,自家清楚;周围的邻居地主中,可没有城阳姑姑家啊! “周氏啦!”见陈表妹没明白,王主妜追加解释——周坚半年前买了块新地,正巧与娇娇表妹的田庄接壤。 “周~~坚?咯……咯咯!从姊,佳期……未至呢!”阿娇指指表姐,抱着兔子笑得直不起腰来。 婚礼还有五天! 人还没嫁过去呢,就为夫家产业操上心了。 真是见过起劲的,没见过这么积极的。 别说阿娇翁主了,连站在后列的女官宫娥们都是禁不住地掩口偷笑。 城阳嫡王主雷打不动, 非但没脸红,不发窘,反而悠闲自在地从胸口掏出个锦囊,打里面拽出成串的钥匙,在翁主表妹面前摇得‘丁零当啷’响。 “从姊,此?”阿娇端详钥匙,越看越心惊——这类质地和款式的钥匙,通常只用在富贵人家的钱柜和金库。 红霞,飞上米分颊…… 刘妜王主半娇羞半自豪,仿佛落在打开蜜罐上的蝴蝶,甜蜜幸福无限:“吾入京之日,周郎~周郎~以家中契帐财帛……尽数托付。” 娇娇翁主不笑了。 凝视钥匙良久,轻轻摇摇头,微微弯腰冲城阳表姐致致意,感慨道:“得夫如此,吾姊……幸甚。” 刘妜王主含羞,点头。 谁说不是呢!放眼京都长安,有的是嫁过门二三十年、连孙子都有了,还从没沾过夫家财权边儿的媳妇呢! 至此,修整农田正式进入讨论。 正说着,院门口一阵忙乱。 不久,就见城阳王子刘吉步履匆匆地进来。 “从兄?”阿娇奇怪的看向刘妜表姐——他不是要照顾怀孕的卫氏,不来了吗? 王主妜也是惊讶,迎上去问道:“阿兄?乃……卫氏?” “阿妜,卫氏无碍。” 王子吉边安慰妹妹,边紧紧地紧紧地盯着馆陶表妹:“阿娇……” “阿娇,知……知否?” 跑得急了,城阳王子说话都带着些喘:“阿娇……阿娇?” 大概猜到刘吉表哥想问什么,娇娇翁主将胡亥抱紧些:“何?” 胖乎乎的面庞上,走马灯似的闪过震惊、疑惑、不信、茫然……好一阵,城阳王嫡次子才略显艰难地说出:“小君……重身。” “呀?!”王主妜大惊,跳起来揪住兄长的胳膊猛力摇——这怎么可能!? 阿娇垂眸; 鼻尖,在胖胡亥背颈浓密柔软的皮毛上摩挲、摩挲…… ……甜甜地笑了……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写得辛苦 总算完成,哈哈! 分三次发出, 多添的字不算钱,都算新年福利啦。   ☆、第74章 乙卯落空 仿佛是冬日里的一声炸雷,中宫大喜的消息震动了整个京城。 怎么可能的? 五年, 十年, 十五年, 二十年, 二十五年……连一次怀孕经历都没有过( ⊙ o ⊙)啊! 千年铁树开花,也不亚于此了吧! 长安城门口,一反这段时间进得多出得多的情况,不断有骑士飞马而出,驰向四面八方——那是各郡县高官豪族留在京师的耳目或子弟,忙着向外地的主家或本家报讯。 京都内,许多主母不得不暂缓了过年的准备。 一间间书房或密室的门开启、合拢、再开启、再合拢……朋友结伴,亲戚串联。 人们在热烈讨论,若这次薄皇后诞下男孩——也就是皇帝的嫡皇长子——对自己,对家族,对大汉将意味着什么。 门庭冷落已久的薄家,在隔了十数年之后,再度客流如织。 ★☆★☆★☆★☆ ★☆★☆★☆★☆ ★☆★☆★☆★☆ ★☆★☆★☆★☆ ——未央宫·掖庭—— “何如?何如?” “作伪,必作伪!” “薄氏蒙蔽主君,罪该万死……罪该万死!” ……听姐姐口无遮拦,越说越不像话,栗氏嗫嚅着出声,慌慌忙忙企图拦阻:“阿姊,慎言……慎言呀!” 和亲妹妹相比,坐在斜对面蒲席上的栗家小嫂就颇为不含蓄了。扶扶鬓边原就平滑顺服的头发,临江王后的母亲凉丝丝讲道:“夫人……错矣!太医令……携诸御医‘数’度会诊,必无误也。” 是啊! 皇宫在职的御医多达数十。椒房殿就算能搞定其中几个,难道还能全盘收买?再说了,太医令是由天子钦点的,对尊贵无比的窦皇太后都未必完全听命,更不可能为薄皇后掩饰。 强力肯定过内宫太医们的高超医术后,栗小嫂还不忘语调夸张地添上些吉利话,好似不如此就不足以显示其既忠君又爱国:“今……中宫有妊,适逢佳节;天家‘双喜’临门,实乃……国之大幸,汉室大幸呀!” 耳听这话,栗夫人先是怔了一会儿, 随即一捂脸,“哇”地嚎啕出来——手中半潮的手绢,霎那间湿透湿透。 “阿姊,阿姊!”栗氏急忙起身去安慰姐姐。 转回头,张张嘴欲言又止,栗妹妹用带哀求的眼神凝望小嫂子:‘知道你心里有怨,有怒,恨姐姐逼迫侄女守寡,不肯放侄女儿出宫改嫁。可现在这情况,能不能先别急着自己捅刀子,火上浇油?’ 临江王后之母看看哭成泪人的大姑子,再瞅瞅和自己一向要好的小姑子,瘪瘪嘴角,暂时不说话了。 扭脸,栗小嫂的视线落到不远处一直默默不语的糜氏身上——丝罗遍体,簪环不减,发髻旁翠玉金步摇颤颤巍巍。 ‘啧啧!栗延这才走了几天啊?’ 临江王后的娘亲眼睛转过去,又扫视扫视泪流不止的栗夫人,恨恨腹诽:‘虽说汉律不允许带孝入宫,但亲生儿子遇难……这对表姐妹都一样,心硬如铁!怪不得两边的儿女能搞到一块儿去……’ 久未开口的栗门宗妇糜氏,突然间语出惊人:“大喜!实乃……大喜!” “从姊?从姊!”栗夫人手指抖抖地点着表姐,神情痛苦不堪。不明白她的家人怎么一个两个都这样,老说戳心窝子的话。 糜氏知道对方误解了,赶紧挪动膝盖,用膝行来到栗夫人身旁,伸臂揽住表妹,俯身在耳边咕咕哝哝几句:“蕙……兰呀,汝……” “贺喜?朝衣……贺喜?”栗夫人抬起湿漉漉的脸,皱着眉头表达不同意见。‘骚扰’这法子,也就在怀孕初期胎还没站稳的时候有效;而现今……据太医诊断,薄皇后的孕期都超过四个月了,再忙活还有什么用? 提到这儿,栗夫人就冲着椒房殿的方向咬牙切齿:平时摆出副端庄严正相,行、动、坐、卧、走无一不循规无一不蹈矩,好像有多非礼勿言非礼勿行似的。 这回狐狸尾巴露出来了吧?心眼儿真真多啊!否则,怎么可能怀个孕还偷偷摸摸,竟鬼鬼祟祟瞒到四个月上才揭晓?!须知,按汉宫太医署的定规,帝后每旬必诊两次平安脉。 栗小嫂闻到此言,无声地冷笑——就是因为知道有你们这帮子居心叵测的女人在,才要谨慎从事,刻意隐瞒!不亏是一国母仪,以前,还真是小看了她! 糜氏没注意到——或者,是装着没留言——妯娌的表情变化, 只一边请小姑子去看看下人们在室外是否站得足够远,一边向大姑子献计献策:未必无用哦!就算过了最危险的前三个月,但以薄皇后现在的年纪,又是怀头胎,整个孕期都安稳不了。 贺喜啊,送贺礼啊,看望啊,送补品啊……不但自己去,还要鼓动后宫其她女人去! 薄皇后是守礼的人,素来谨小慎微,最怕落下‘自持正室身份而骄横’的不贤名声。内命妇们前去拜访,她必定梳妆穿戴整齐,认真接待。一天几次折腾下来,胎儿能安稳才怪。 “凡无效……”糜氏淡淡一笑,悠悠然拍拍皇太子生母的手背:“蕙兰,无惧……” 栗夫人焦急地看着表姐:“从姊?” “其时,吾……别有良策!”直面蕙兰表妹,栗门主母回以坚定的目光和——笃定的微笑。 这下,栗夫人的精神头来了。 吵吵嚷嚷地叫外头的侍女们去拿大礼服,去拿首饰盒,去拿胭脂水米分……快点进来帮她换衣服、帮她梳洗帮着打扮,栗夫人要盛装朝服去椒房殿,去给皇后——贺喜。 ★☆★☆★☆★☆ ★☆★☆★☆★☆ ★☆★☆★☆★☆ ★☆★☆★☆★☆ 等栗夫人收拾停当,带上各色礼品和从人,浩浩荡荡地来到椒房殿的大门时,却被告知:请回,大汉皇后不在。 问去了哪里,何时回来。 对皇太子的生身母亲,椒房殿的宫人罕见地冷言冷语,摆起架子:说不准,不清楚。 栗夫人当场气结。 其实,当天不止栗夫人没能见到皇后,连后面来的程夫人、王美人、郑良人、卓七子等都相继扑了空。 与栗夫人最初预想的不同,薄皇后并没有恃孕而骄,而是事实不在。 因为事关重大,也因为两宫都万分关心,太医令诊断明确后就同时向宣室殿和长信宫汇报。而不等到天子那边有所反应,长乐宫就先一步派人来接走了薄皇后——说是窦皇太后召儿媳妇去问话。 这理由合情合理。家中碰上此类怪事,但凡当婆婆的必然要询问询问。 只是, 未央宫上上下下没料到,大汉皇后这一去——就不回来了!   ☆、第75章 丙辰庇护 ——长乐宫●长信宫后寝—— 在宫阶上送过客人回来,才踏进母亲的卧房,馆陶长公主就连声抱怨:“可恶,可恶!” 窦太后趺坐在铺了毛皮褥的坐垫上,正由端木女官给揉肩膀。听女儿忿忿不平地进来,不由微微一笑:“阿嫖,何……如?” 刘嫖长公主紧挨着母亲坐下,随手抄起边上祥云乌木矮方案上的琉璃杯,也不管是冷是热一饮而尽。 只听动静就知晓事情的进展不顺利,皇太后暗暗叹口气,问女儿菑川王太后到底是什么意思? 王孙再好,奈何与王位无缘;象这种血统尊贵却前途有限的宗室子弟,大汉朝一抓一大把,还想娶怎样的妻室?窦绾美貌卓越,品性纯良,女红等等可称万里取一,还不满足? “菑川老妇言‘恐其失恃不祥’,贪心!”长公主恼火非常——说什么‘无母不祥’?窦绾是没娘亲,但菑川王孙也没了爹啊! 难道‘失怙’比‘失恃’吉利些?简直是笑话! 把杯子交给侍女,刘嫖皇姐嘿嘿冷笑:“阿母,信否?信否?意在……阿娇哪!” “王太后所思……深远……”窦太后一怔,随即了然——菑川王太后是在给孙子谋出路呢! 菑川王刘志膝下共四名嫡子。嫡长子为元后所出,后三个是继后生的;现在的王太子是嫡三子。第一任王太子的母亲是原配,成亲之时刘志还仅是安都侯;后来妻凭夫贵,做了王后,薨于济北王宫,留下的嫡长子被立为济北王太子。 七国之乱后,天子改封刘志一家,王太子也随着迁为菑川王太子。这位王储和他的生母类似,命都不长,数年前病故。 华夏族的传统是有子传子,不搞隔代传承。所以当兄长早逝,继承权就自动顺延到弟弟头上。于是已故太子的儿孙就悲摧了——原先的锦绣前程落空不说,还会被继位的叔叔一家提防排挤,最少也是边缘化。 “尝记……志之发妻,乃王太后女侄?”经母后一提醒,长公主也想起来了。侄女嫁给儿子,生的孙子必然比儿子和其她女儿生的更亲近。王太后不忍看心爱的孙子前途无亮、走向没落,所以才不辞辛苦跟着儿子入京朝见,想在长安为孙子寻一门强力妻族。 窦太后轻易地点出菑川王太后的小算盘:“菑川所图者……封侯!” “封‘侯’?阿娇?齐王妾……妄想!”长公主立刻嗤之以鼻。 如果说刘嫖长公主在最初还会看在男孩子俊秀出色的份儿上稍加考虑的话,洞悉男方家长的想法后,菑川王孙立马就出局了。 封侯,可不是易事;哪怕是根正苗红的宗室子弟。没看城阳王子刘吉沾着长公主家的光,娶了新贵家的闺秀,在京城活动好几年都没成功吗? 窦太后无所谓地笑笑,拍一拍端木女官的手,示意她肩膀捏够了。端木女细细地“唯”了一声,改成给皇太后捶背。 甩开菑川王室一堆乱账,刘嫖长公主很快头痛地发现,忙活一圈又回到老问题了:“阿母呀,阿绾,阿绾……年过二七矣!” 在民间,这岁数都出嫁了。贵族家的女孩,通常会从十岁开始议婚,罕有过十三岁都没定下来的。 “二七余呀!”提到这个,窦太后也感到头疼。当年把窦绾接入皇宫抚养,一是为爱孙阿娇做个伴儿,二是想着给可怜的侄孙女加加分,以求能找个好姻缘。 没想到窦绾的个人条件太硬,姿色太好,添上全套宫廷教育和厚厚的嫁妆,反而成了老大难问题。 普通人家或高门庶子呢,太委屈章武侯门的京都第一佳丽了。有爵位贵族人才出众的嫡子,即使本人一千个愿意一万个乐意,亲长们却忌惮着‘不娶无母之长女’的古训,唯恐儿孙被连累减了福气。总之,高不成,低不就,蹉跎至今。 譬如这回,长公主和窦太后都认为菑川王孙失父,两边都是单亲,谁也别挑剔谁。没想到菑川王太后却不是这样想,人家的目标是当朝长公主的女儿! 停了许久,皇太后吩咐女儿:“阿嫖,备笄礼……” “笄礼?”长公主吃惊,也意外。 作为华夏女子成年礼的笄礼,约定俗成都是在女子订婚后举行的,表示‘女儿已经长大,可以出嫁了’的意思。而窦绾的亲事,还不知在哪儿呢! 皇太后先让端木女出去,随后才对女儿解释,古法不是也有‘十五加笄’一说吗?窦绾的婚姻,看来在十五岁之前是不可能定下来了。不如乘着眼下这个过年前的最繁忙阶段,勋贵官宦各家忙过年的忙过年、忙娶嫁的忙娶嫁,注意力都集中在皇后怀孕和自家那摊子事上,就静悄悄提前办了吧! 省得又被人议论纷纷,当做谈资——窦绾这情况,名声越响,越难嫁。 长公主默默地点头,接着又问母亲:“阿母,如此……阿绾何字?” 窦太后思索片刻,缓缓道:“子……夫。” “子夫,子夫?”念叨两遍,刘嫖皇姐不解地问:“母亲,此……何意?” “绾幼不幸,多坎坷,” 皇太后窦氏慢慢道出对侄孙女窦绾的祝愿:“期其……加笄后,善事夫,敦教子,夫贤而子孝,莫不幸哉?” ★☆★☆★☆★☆ ★☆★☆★☆★☆ ★☆★☆★☆★☆ ★☆★☆★☆★☆ ——长乐宫●长信宫西殿—— 长信宫西殿的形制比东殿更高级,很少使用;不过,因向来有专人打扫维护的缘故,所以薄皇后等人虽然仓促入住,却并不感到居住水准降低了。 宁女官一面精神抖擞地指挥长信宫拨过来的宫人按自家女主人的喜好给摆设做细加工,一面和大床上的中宫皇后聊天。 “皇后,此物当出自西周晋室……”拿起长案上的一尊玉人,捧到薄皇后面前,宁女官赞不绝口:“珍品,珍品!” 玉人偶做年轻文官的打扮,头上带冠,腰间系剑,还穿一件深红的男士单裾深衣——这块玉是罕见的双色玉,白皙的面庞和红色裾袍相得益彰。 薄皇后接过来,放到身边,拨弄两下就不理了,面上不见丝毫喜色。 宁女看出异色,不觉诧异。 先打发宫人们到内室门外侯着,宁女官在床前小塌上半跪半依,问女主人是否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如果有,又感到不好开口的话,她去提。 “无,无……”薄皇后瞅瞅周围。 珠玉生光,满眼锦绣,件件有出处,样样是最好。不客气的讲,虽风格不同,长信宫西殿的档次与椒房殿差不多旗鼓相当。 “饮、食?宫娥?寺人……”宁女一项项地问,但每一项都遭到否决。 ‘我哪有这么难伺候?’薄皇后摇摇头,往大床内侧缩了缩。 ……眉梢眼角,落寞依然…… 这下宁女不懂了:“皇后?” 愣愣地呆了许久,薄皇后突然抬头,水雾雾的眸盯紧跟了自己一辈子的贴心侍女,声音中都带着颤抖:“阿宁,陛下……陛下?” 宁女官哑口无言。 从太医诊断,到宫内轰动,再到被接进长乐宫安置妥当……面对如此大事,天子那头,没一句话一个字表态。 皇后扭过身,薄袖掩面,依旧是竭力克制的泣啼:“呜……呜……” ……泪, ……雨, ……如珠! ★☆★☆★☆★☆ ★☆★☆★☆★☆ ★☆★☆★☆★☆ ★☆★☆★☆★☆ ——长乐宫●长信宫后寝—— 长信宫窦太后的寝室的外间,母女俩靠坐在一处,喜滋滋说些个私房话。 窦太后指指西边的方向,发问:“皇后……何如?” “母亲,西殿,万事俱备。”馆陶长公主很随意地笑着,告诉母亲她万事料理清楚,用不着操心。 “西厢殿,西厢殿……”窦太后掂量掂量,摇摇头,淡淡说道:“何如‘长秋殿’?” 按窦皇太后的意思,长信宫的西殿虽然堂皇恢宏,也与皇家正嫡地位暗合,却未必是最好的选择。 长乐宫城如许多空着的宫殿,捡座离长信宫近些的安顿儿媳妇,既照顾得到又免去‘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局促。想来,薄皇后恐怕也更愿意住开去,而不是象现在这样和婆婆大姑子混居吧! “母亲,圣后嗣为重呀!”长公主摆出事先想好的事,规劝母后。 薄皇后若只仅仅是进长乐宫休闲小住,自然是另居一处为好。但现在情况有所不同。 刘荣生出来就是长子。栗姬作为皇长子的生母那么多年,后来又晋级成了皇储母亲和众人眼中的未来皇后,就是再蠢再钝,手下投奔去的势力也只会多不会少。没见薄皇后在未央宫中已被挤兑得几乎寸步难行了吗? 长乐宫的人虽与未央宫里的不同,可难免没贪‘长远’富贵的灵巧人,万一被收买了…… 长乐宫城中,属长信宫中人最忠诚最可靠。与大汉皇太后共处一个屋檐下,防备和管理都容易些,虽说的确有很多不便,但既然接皇后入太后宫的目的是为了产子——安全生下皇帝的嫡子——在这个大前提面前,舒适度就必须退避三舍了。 “嗯……”窦太后毕竟是宫闱中闯荡出来的,哪里会真不明了其中的弯弯绕绕,闻言并不坚持,只轻轻笑道:“然……委屈阿娇矣!” 说到女儿,馆陶长公主好不开心:“阿母,阿母,阿娇呀……喜甚!” 她们的娇娇宝贝对薄二母搬进来乐着呢!非但帮着忙里忙外,指挥布置,挑选摆设,甚至还主动把秋冬季的崭新被褥帷帐都贡献出来,自己宁愿翻去年的旧货用。 历数遍女儿的事迹,长公主笑得眼睛都眯起来:“晨起,阿娇遣吴女伺奉皇后……” “吴女?阿娇……知恩,大善。”窦太后缓缓点头。阿娇小时候,薄皇后时不时带一阵,也算照顾有加;阿娇理所当然地与皇后舅母亲近。 隔了一会儿,大汉皇太后问起薄皇后身边的人都理顺了吗? 长公主眼中精光闪烁:“宁女史之外,皆不用!” 随皇后过来的椒房殿侍从,只留下一个宁女,其他统统打发回未央宫。伺候的人,从窦太后和长公主还有阿娇翁主身边的资深侍女内侍中另行划拨;日用所需的一切衣物器皿,也不用费事从未央宫搬来搬去了,全从长乐宫府库中提取。 听了种种的细节安排,窦太后摸索着戳戳女儿的额,故意拉长了语调道:“吾女,吾女……有心矣!” “薄氏,薄氏,”当朝皇姐略略一僵,迅即身子靠向母后,泰然自若地说道:“二十余年……如一日,事上恭,待下宽……” 窦太后好笑地拍拍长公主肩背,装作没察觉女儿的欲盖弥彰。 刘嫖长公主脸一红,上赶着又说:“……性仁慈,今天子膝下,封王者……过十数,殊不易也!” “‘中宫’之贤……” 听闻提及男孙的数量,大汉皇太后沉吟片刻,悠悠叹息着赞叹:“以上古之后妃……薄后有过之而无不及!” 皇姐刘嫖很认真地点头,点头。 不说别的,光凭刘启陛下那十多个年龄成等差数列的活蹦乱跳皇子们,薄皇后就是无容置疑的善良主母——有德皇后。 “诚然,诚然……哎!阿嫖不知……”大汉皇太后窦氏顿了顿,暗淡无光的眼眸中仿佛笼上层薄雾,变得迷迷蒙蒙——其实,她这个做婆婆的也是犹豫了很久,最后是念在已故薄太后份上,才下的最后决心。 “祖……母?”长公主抿抿嘴,不予置评。 对长乐宫的上一任女主人——也就是自己的嫡亲祖母薄太后——馆陶长公主可没什么好印象。这位祖母喜园林,好游乐,经常给皇帝儿子指派美女;其中,就包括后来引发很多麻烦的慎氏,还有梁怀王的生母。 那些年里,椒房殿中的窦皇后带着三个儿女谨小慎微、苦心周旋,日子过得累不算,还憋屈到极点。 感觉出女儿语气中的不满,窦太后云淡风清地笑笑,直陈薄太后对他们母子仨虽有种种不到之处,但至少有一点是好的。当年吴王太子案事发时,薄太后不管怎么说都是站到了正牌儿媳妇这边,顶住外朝公卿们的压力,为保住刘启的皇太子宝座出力不少。 前不看,万不看,思及薄太后的前情,就帮薄皇后过这一关——算是对已故婆母和现存的薄氏家族的回报。 “然,然,帝太子立久……”似乎想到什么,大汉皇太后慢慢蹙起眉:“大局呀……大局……” 明白母亲担忧嫡皇子降生后将给朝野带来的冲击,馆陶长公主马上接口:“有母亲,有陛下呢!万一……” 刘嫖长公主眼睛眨眨,俯身凑到母后耳边,以极轻微极轻微的话音道:“万一……有……阿武,阿母何所忧?” 大汉窦皇太后正中下怀,笑意盈盈。   ☆、第76章 丁巳萧墙 晨风, 吹过院子里的梧桐树, 发出低沉缠绵的‘沙沙’声, 凭着风力,传入太子须小夫妻居住的高高楼阁。 “王主,看看,您看看,”三楼上,大侍女阿芹一边为刘姱王主傅米分,一边以鲁国曲阜的方言不停地唏嘘着:“肿了,都……肿了!” “王主呀,连着三昼夜了。太操劳,太不爱惜自个儿了。” 换了深深浅浅好几种米分,还是难以遮掩王主姱浮肿的眼袋,阿芹自己的眼圈都红了:“明天就是王主妜的婚礼了。还好今天的几场不必亲临……否则,日积之下,可怎么得了?” 堂邑侯门的太子妃刘姱揉揉眉心,选择保持沉默。 冬季是华夏族传统上的婚嫁季,农耕社会的人们习惯在收割后的空闲期解决子女的人生大事。长公主娘家族人多,亲戚众,富贵人家又多子多福;一到年节前后,各种喜事接踵而至。刘嫖皇姐身份贵重,时间有限,当然不可能处处参加。大多数邀请自然而然落在了小一辈头上;其中,长媳王主姱作为官邸的少女主人,责无旁贷地担下十之七八。 “哎!翁主也真是,笄礼后居然还要办私宴?!小小侯孙女,好大面子,也不怕折了福?!”阿芹在那里忿忿不平。章武侯的孙女窦绾既无封号又没爵位,一名普通贵女竟然要劳动自家王主屈尊奉承,实在过分。 “阿娇和窦绾情同姊妹,掏私房钱给窦绾办庆笄宴,公主、大王、城阳家表妹……连刘婉都出席了,我能不去?”梁国王女耸耸肩——不去,属于自绝于群众;没看刘婉闹喜恶心老想吐,还强撑着出门吗? 阿芹没话可说——娇娇翁主的面子,可不是好驳的。 昨晚伺候在旁,她可是亲眼见到娇娇翁主轻轻巧巧两句,就迫得各位亲王承诺参加城阳王主刘妜的婚礼。其实,按城阳王族与帝室的亲缘远近,诸王公主能做到‘礼到人不到’就算不错了。 无奈地瞅一眼镜中憔悴的人影,王主姱避开眼前的青铜镜,改作询问家里过年准备得如何了——接二连三的社交活动,让她都没精力照顾自家了。 “王主呀,”提起这个,阿芹愈发不满了:“娇翁主钻进年货里面,抓差看货,耽误许多时间功夫,搞得今年进度比往年减慢一半。” 梁国嫡王主虚弱地问:“好歹……总有些‘帮助’吧!” “哪有?!”阿芹撇撇嘴,直言不讳:“啥都不懂,却样样要问;问了不算,还要动手摸,动刀切开细查,最后再记录下来。帮忙?帮倒忙吧!纯粹‘添乱’嘛!” “咕~~(╯﹏╰)~~” 刘姱王感到头痛,不想让贴身侍女再非议小姑子,就跳过年货,问两个侧室的情况:“小院里那两个,这段时间怎样?” 太子妃的首席侍女认真禀报:“楚王主前几天一直主动往翁主面前凑,还写了不少庶务竹简送给翁主……” 梁王的嫡长女闻言,竖起眉。 侍女接下去补充:“后……经奴旁敲侧击两回,这两天安静多了。” 王主刘姱轻轻“嗯”了一声。 王主姱又问:“齐孟姜女呢?” “自长公主命她闭门思过后,一直静悄悄的,”阿芹有点吃不准地说道:“还算……安分吧!” 阿芹侍女吃不准,刘姱王主同样不放心:“还是多留点神!唉,这些日子太忙……” “唯唯。”阿芹点头如捣蒜。 主仆俩正说着,梳妆间外有人报进, 不一刻,有侍女用银盘捧进若干封帛卷:“太子妃,礼单……” 刘姱向大侍女挥挥手。 阿芹接过银盘子,一卷卷展开,边说边放到女主人面前: “江陵侯太子妃之长男‘百日’,太子妃……乃故申屠丞相之女。” “安阳侯周左车之少子续弦;继室姓‘韩’氏,乃弓高侯之孙女。” “建平侯程嘉庶长子成亲,新妇周氏,乃周太尉之庶女。” “河间王之栗美人产女……” …… “……广阿侯孙越人,娶窦氏,章武侯嫡孙女……” 听到‘窦’字,王主姱马上抬头,伸手取过礼单细看:“谁?窦什么?” “窦绢,”阿芹想了想,补上详细说明:“乃章武侯太子继妃所出之长女,侯嫡长孙同产女弟。” ‘原来是窦绾同父异母的妹妹!呵,妹妹赶在姐姐前头嫁了,是不是存心的?’ 搞清楚新娘是谁后,王主姱皱着眉头思索片刻,然后向首席侍女确认:“窦绢……几岁了?怎么我记得……她还很小啊!” “说是十一岁,不过……”阿芹掰着手指头数数,摇头:“窦绾贵女继母进门后,一举得男,隔年生长女绢,如此算来,贵女绢十足九岁。不算小了,比城阳王太子妃出嫁时还大些呢!” 随手将礼单扔回银盘,刘姱王主微微一笑:“九岁!怪不得印象中一团孩子气。” 倏尔,王主姱一凝; 欠身又拿回为窦任两家联姻备下的礼单,沉吟着交回到大侍女阿芹之手:“阿芹,拿去重拟……我要亲自出席。” “王主?”芹侍女吃惊不小。就算姓‘窦’,一个侯爵家无足轻重的孙子成亲,哪犯得着梁亲王的嫡长女亲至?再说了,她们家那位好了不起的翁主因与窦绾要好的缘故,对后者的继母和异母弟妹向来十分不待见,仅仅为避免小姑子不快,女主人也没去的理由啊! 犹疑一会儿,阿芹突然眉开眼笑,兴奋地问道:“王主,您终于想通了?其实,真不必桩桩件件都顾虑娇翁主之想法!” “胡言啥?”刘姱王主白了贴身侍婢一眼:“出席,乃为了陈氏,为了长公主家。” 阿芹一头雾水。 王主姱定定地道:“你不懂。任越人,要……袭爵啦!” “怎么会?”阿芹不可思议地反驳:“接到请柬时,我还特意询问过,任越人仅为广阿侯门三房之孙啊!” “所言不假。然而……”梁国王女悠悠一笑,斩钉截铁讲道:“……广阿侯三房嫡子,第三代只一个男孙。” “然,然……”侍女阿芹舌头打结,脑筋也有些打结。谁都知道,依照大汉朝的律法,爵位都是传子的——她实在想不通任越人如何跳过两位伯父,继承爵位。 ‘章武侯太子妃那人,怎么可能让女儿嫁个没前途的普通人?既然窦绢出嫁,任窦两家必定有内部协议。’懒得多说,王主姱利落地吩咐:“任越人必然会继承爵位,告诉下面,礼单重拟,贺礼……翻倍。” “唯唯。”把帛卷捏在手里,阿芹忧心忡忡地看自家王主:“如此,今天……又休息不成了?王主?” 刘姱叹口气,走向内间,和衣卧到短榻上:“歇不成啦!难道还能指望阿娇去?” “谁敢啊!?”阿芹很没大没小地翻个白眼,取条薄被盖在女主人身上:“王主,没法子了,趁这会儿还空闲,先睡阵子养养精神吧!” 王主姱秀目半闭,还不忘嘱咐:“阿芹,阿娇午后会回来,要在家中用夕食。别忘了盯着庖厨,小心准备……” “明白,明白!我们娇娇翁主食…不…厌………精!”唤寺人添两个火盆,又留下三个侍女里外守着,大侍女阿芹这才轻手轻脚退出。 ★☆★☆★☆★☆ ★☆★☆★☆★☆ ★☆★☆★☆★☆ ★☆★☆★☆★☆ 走出室外, 步下楼梯, 当行到二楼的拐角时,阿芹无意间瞥眼,居高临下瞅见个熟悉的圆乎乎身影,步履匆匆穿过庭院。 ‘奇怪?他怎么过来了?难道厨房那边出了什么事?’大侍女加快步速,迎上去:“许仲,怎么这时候上来?” 见是阿芹,许庖厨抹抹头上的油汗,用土音很重的曲阜地方话回道:“芹上人,小人、小人……正找您呢!” 阿芹一愣:“找我?出了啥事?” “然也,然也。”许仲用目光连使眼色。 芹侍女了然,两人绕开院子里的阉侍和侍卫,寻到一处僻静角落。 面对许厨师满头大汗的急样,阿芹忍不住先开起了玩笑:“做什么呢?鬼鬼祟祟……又偷喝酒,又点燃了厨房?” “芹上人!”听数落自己的臭事,许仲胖脸一红:“小人都改了,早改了……” “改?你……你?”侍女阿芹极度怀疑地打量胖厨子——十多年的老习惯,能改的了?打小一起长大的,谁不知道谁啊! 果然,许庖厨肥嘟嘟的脸由红转白,由白变红…… 芹侍女也不逗他了,干脆地问:“说吧!到底为啥?” 这回,许厨子的脸既不红,也不白,转成灰色了:“芹,稻米没了……” 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阿芹又大声问了一遍:“许仲,你说啥?” 胖厨师‘哼哼’‘哧哧’,墨迹了好一会儿,才用比蚊子响不了多少的音量重复:“稻,稻米……没了。” 侍女阿芹怔住,脑海中自动依次浮现出‘稻米’‘阿娇翁主的主食’‘再有大半个时辰后翁主回家’‘要用餐’等等事项。 “怎么回事?稻米为什么没了?”阿芹当时就急了:“我前天还查过,还有至少五斤呢!” 因馆陶翁主长居皇城,很少在长公主官邸过夜,相应吃正餐的机会更少;而小食和加餐都是点心,用不到主食。所以当发现大米不太多后,阿芹算了算,认为五斤大米足可以支撑很久,就没张罗弄大米。没想到,没想到…… 芹侍女急忙追问:“你说,你说!好端端……稻米哪儿去了?” “我也想不通呀!小人也就喝了一杯,”见阿芹虎起眼,许仲连忙强调:“一杯,一杯!就一杯而已!!” “太子昨夜宴请建陵候和窦氏几位少君,兴致高,前前后后加了几趟菜。客人走后,小人累很……”越说,厨师的大脑袋垂得更低:“一杯下肚,靠灶台上就迷迷糊糊睡着了。今早醒来一看,就发现稻米不见了。” “喝酒……误事!”阿芹光火,用指头狠狠戳胖子的脑门:“不到一个时辰,翁主就要回来用餐……没米,看你到时候怎么办?” 这个许厨师手艺高超,为人也不错,可就是贪杯,还容易醉,典型的‘一杯倒’。 半年前,半夜三更躲在厨房偷酒喝,醉倒后火苗失控,烧掉小半个厨房——还好是给下人准备食物的大厨房,不是贵人的小厨房——姓许的若非王主姱从梁王宫带进京的死忠派,早被开销了。 “其实哪,也不是一点都没剩。” 许厨子,哼哼唧唧地嘀咕:“吴越开镰晚,新稻没来得及运上来;楚国今年不知为什么,耽搁到现在……不过,库房里还有成米。” “成米?你敢给翁主吃成米?”阿芹对馊主意不感冒:“不要命啦!” 许仲垂下头,缩缩脖子。 芹侍女想了又想,问:“你有没有问过左邻右舍?说不定邻居家会有。” “问过啦,问过啦!”许庖厨无奈之极:“附近几家,都问啦!可人家只有做点心的米,没、没……” 阿芹摇摇手,脑仁都疼:“不用说了。” ‘稻米’是个大类,内部还分许多种。 关中地方的传统主食是粟或麦。富贵人家就是存有稻米,也是做点心用的细长粒黏性米;而这种点心米,她们家翁主是不吃的——太医说过,黏性米不利消化。馆陶长公主的心肝宝贝只吃不带粘性的短圆粒稻米,因消费量太少,市集上都没得卖,得每年从荆襄地区或吴越水乡专程运来。 “范围扩大些……北阙挨家挨户问问?”话刚说出口,阿芹自己都摇头——大年下的,家家户户忙得热火朝天,谁好意思捡这节骨眼去打扰?不是讨嫌嘛! “要么,向宫里匀些?”许仲一张胖脸,快扭成包子了:“每年稻米,大头都送进宫。长乐宫里肯定有。” ‘不错,的确可以从宫里拿。可这样,就必须叫醒王主……’回头望望女主人的楼阁,阿芹一阵阵不忍心——三天,三天了;王主已经连着三天三夜没休息好。晚上,还要去参加广阿侯家的婚礼;今晚,想必又得熬到半夜凌晨才能睡。 去皇宫拿,就必须由刘姱王主亲自出面,进长信宫——难道,非得闹得连个囫囵中觉都睡不成? ‘这个娇娇翁主……啰啰嗦嗦的毛病真多,烦人透顶!’ 想起女主人泛青的眼圈,大侍女阿芹咬咬银牙,铿锵地说道:“不,不去宫里!” 许厨子顿时傻眼:“呀?那,那……” “许仲,你做这个……”一连报出好几个馆陶翁主喜欢吃的菜名,阿芹挽挽袖子:“你赶紧准备菜,我现在就去做鱼汤……今儿就‘麦饭’!新麦子,香着呢!” “可,可?”许仲悬心,觉得肝胆都吊起来了——这能行吗? “又不是碰不得!难得吃一回麦子,还能吃病了?” 芹大侍女摩拳擦掌,胆气直冲霄汉:“先把这顿对付过去……再从皇宫搬米,搬个百八十斤,让……吃个够!” “阿芹,阿……芹?”许仲呆呆地瞪着从小一起长大的伙伴,气短得很:“成嘛?” 阿芹鼓励地猛点头:“成!成!!” 作者有话要说:透口气, 告诉大家一声:本人还活着。 所以,文没坑! 之前病重, 今天发觉还能出来走走,感觉真不赖——细想,侥幸!侥幸!   ☆、第77章 丁巳萧墙〔下〕 娇娇翁主是一只快乐的小蜜蜂, 在未央宫、长乐宫和长公主官邸之间飞来飞去,忙得团团转。 除了和往常一般上课,照顾祖母,帮舅舅写写画画外,阿娇翁主还要为薄皇后的害喜饮食献计献策,陪皇后舅母聊天解闷,参加京都豪门的喜庆活动…… 就这样,长公主的女儿还不忘抓紧比分必秒,回母亲官邸实习庶务杂项——过年,是各种事务和社交礼节的大集成,一年仅一度的实践机会。 ~~.~~.~~.~~ ~~.~~.~~.~~ 随着军官的呼喝, 守卫大门的汉军甲士们挺胸握戟,行礼如仪。 两匹矫健的骏马拖着马车,由侍卫队中间长驱直入馆陶长公主官邸。 马蹄儿‘哒哒’…… 中途没任何停留,马车经长长的青条石内道,直达内庭。 “呦,呦!” 还不等马夫停稳车子,早有家奴疾步跑到车门下方,跪倒蜷成一团。 侍女来开门,车门开启…… 让院中众人意外的是,踩着家奴后背走下车的并非馆陶翁主,而是位面生的贵妇。 贵妇人正值双十年华,云髻高耸,玉簪横别,长可及地的锦缎三绕长曲裾,气度高华,姿貌端丽。 贵妇下车后并没有走开,而是回身,代侍女伸出手:“阿娇,小心脚下……” 随后,长公主官邸的众仆役才看到自家小主人出现,扶着美妇人的手,款款下车。 目光在院中众人浏一遍,娇娇翁主微微颦眉:“太子妃呢?” 仆人中走出个眉目清秀的少女,先对翁主深深行个礼,然后恭恭敬敬地禀告武陵侯夫人来访,太子妃刘姱正在招待。 “武陵侯夫人……”听到客人名号,长公主的女儿‘咯咯’一笑,斜睨贵妇打趣道:“妗子,巧否?” 美人含笑,点头:“如是,如是。” 说笑两句,扫视扫视迎候的众人,馆陶翁主眼中闪过不悦:‘刘姱没空,阿芹也没空?就让一个普通侍女来接我?’ 扁扁嘴,娇娇翁主手指美人,沉了话音喝斥道:“无礼!此……齐之王主。” 宫人仆人听闻,急忙齐齐地弯腰,施礼:“小人(奴)参加王主!” 刘若王主不以为意,低笑着和丈夫的表侄女自嘲——自己随夫婿到外地几年,长公主家的仆人不认识了也不奇怪。 “妗子自谦啦……”阿娇拉着表舅妈的手,边走边聊; 同时让嫂嫂的婢女回去禀告,说自己和齐王主先回琨舍换过衣服,再去与嫂嫂还有武陵侯夫人汇合。 ~~.~~.~~.~~ ~~.~~.~~.~~ 长公主家的西跨院, 侧楼二楼的餐室内,烛光点点, 苗条清秀的少年侍女们川流不息地进进出出,捧来盘盘碟碟。主客四人各就其位,每人面前一张长条形矮几,上面摆满香气扑鼻的佳肴。 简短的餐前致辞后,堂邑太子妃刘姱拿起牙箸。 阿芹就跪在王主姱背后,小半心思放在伺候女主人进食,大半的心思则用于观察娇娇翁主的一颦一笑。大侍女现在颇有些犹豫,同时也有些惶然——武陵侯黄氏夫人的突然到访,打乱了首席侍女的计划;直到现在,她都没找到空和自家王主先通个气。 次主座上,馆陶翁主看餐几上的菜肴都是自己喜欢的,暗暗点头。 取过榴花长柄金汤勺,舀鱼汤细细尝,娇娇翁主蹙了蹙眉,略有不满:‘这汤……炖的时间少了,味道没全出来。’ 待掀开碗上的玉盖,长公主的女儿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芙蓉口青白玉碗中的赫然不是稻米饭,而是麦饭! ‘啷!’ 青玉质的碗盖落在几面,碰敲到包金的边角,发出一声轻响。 客人们听到异动,用餐的动作微顿,都诧异地望过来。大侍女阿芹心底暗叫——来了! 馆陶翁主扭头,恼火地瞪视主位上的表姐兼嫂嫂:“长嫂,此乃……何意?” 王主姱完全弄不清楚状况,搁下筷子,疑惑地问道:“阿……娇?” “明……知……故问!?”娇娇翁主一挑眉,随手召过侍女,命将玉碗端去给堂邑太子妃自己看看。 看清碗中的食物, 武陵侯黄氏夫人就是一皱眉; 旁边另一张餐几后的齐王主刘若更是惊异出声:“咦?” 姨侄俩互相看看; 随后,同时将诡异的目光投向馆陶长公主的长媳——京中贵族圈谁人不知,馆陶翁主喜欢稻米,自幼基本只吃稻米。你做嫂嫂的,帮婆婆照顾叔叔小姑是本分;明知阿娇的食性,却故意做反向安排,打的什么主意?找茬?排挤?变相虐待? 客人们狐疑的目光令刘姱王主感觉如芒在背, 面皮涨得通红通红,都有些坐不住了,梁王女立刻叫人去带厨房的管事。 “王主,王主!”看情形不妙,大侍女阿芹果断奔出,跪到女主人面前禀告是因家中存的稻米没了,又来不及去皇宫取,才不得已用麦饭代替一顿。 紧接着,芹侍女挪动膝盖,膝行到馆陶翁主几案之前,百般婉转哀恳——这一切都是她擅作主张,太子妃并不知情。她愿意承受任何惩罚,只求翁主不要错怪了太子妃。 阿芹的长相,本就属于乖巧柔顺的类型;纤纤细细人儿,两眼汪汪包含感情的述说,令人顿生怜悯之心。于是,非但王主姱讨情,武陵侯夫人和齐王主也流露出不忍之色。 阿娇被气笑了:“好……家……婢!” “不及入宫?哼!”直视声情并茂的乖乖牌侍女,一句接着一句逼问:来不及进宫取,还来不及去邻舍家借吗?她一顿能吃得了多少,一两都不到!从哪里借不来? 面对劈头盖脸的质问,芹侍女柔柔弱弱地嗫嚅借过了,只是偏巧邻居家也没有——没有短圆颗粒、不带黏性的稻米。 长公主女儿眼光中的寒意更冷,步步紧逼:“无?北阙甲第之内,皆无乎?” 这下,芹大侍女不敢辩了。 京都长安的‘北阙甲第’聚集着大汉朝最顶尖的贵族名门。要说这些权贵门第加起来都找不出一斤半斤稻米,那是任谁都觉得不可能的。 黄夫人与刘若王主的神色由同情变成漠然——说到底,区别只在‘尽心’与‘不尽心’罢了。 笑意敛去…… 阿娇振衣而起,厉声叫到:“来人!” 甲胄轻响,宫里跟来的侍卫在门外应道:“翁主,卑职在……” 阿芹侍女当时就瘫软了,肝胆都打颤:“王、王主!” 十岁不到进梁王宫,又跟着女主人屡屡出入宫闱,芹侍女早就深刻了解到皇家贵胄们的行事做派——弄死个把宫人,还真不当一回事! 王主姱撑案而起,惊叫着阻止:“阿娇!” 看看嫂嫂紧张的表情和抓紧餐几边缘的手,再看看在场的两个外客,娇娇翁主咬咬嘴唇,改了主意:“无事,退下!” 侍卫遵命告退。 阿芹深深吸口气——她算逃过一劫了? 馆陶翁主冷冷一笑,抓过餐几上盛汤的百福黄金碗,照着侍女没头没脸地砸上去:“贱婢!吾之所食所用,莫非出自汝之私囊?!” 芹侍女本能地闪避,但还是被碗底磕到额角,立时红肿起一个疙瘩;鱼汤顺着头发滴滴答答淌下来,沾污了大片衣裙。 言毕,娇娇翁主扭身,冲齐国王主和武陵侯夫人各行一揖,掉头出门而去——至始至终,没和王主姱说一句话。 ~~.~~.~~.~~ ~~.~~.~~.~~ 外廊上,传来对话:“阿鲁,阿鲁!” 鲁女官惊问声:“翁主,翁主,此……” “胡亥呢?” “在在!” “回宫!” 齐王主刘若走向武陵侯夫人,轻扯姨母的袖子,悄悄暗指堂邑太子妃刘姱。 王主姱芙蓉玉面上,一阵红,一阵白。 ★☆★☆★☆★☆ ★☆★☆★☆★☆ ★☆★☆★☆★☆ ★☆★☆★☆★☆ 车轮滚滚…… ‘母亲……可还尚健在啊!’ 正襟端坐的馆陶翁主紧绷着脸,从里到外透着股寒气,一言不发:‘我是吃你的还是喝你的了?竟然,竟然……’ 长公主的女儿在广袖里攥紧了拳头——鬼才相信是那个小婢擅作主张! 鲁女官搂着兔子,远远地缩在车厢一角,莫名的紧张,不明白好端端的,怎么会闹成这个样子?接下去该怎么办啊? 舒适的马车内,唯有胖胖兔胡亥无忧无虑; 全不顾车厢内的诡异气氛,从女官怀里跳出来,蹦到小主人膝前,卯足了劲儿摇头摆尾,间或还翻个筋斗。 心里再窝火,见爱宠如此卖力卖萌,娇娇翁主的心也软了:“胡亥,胡……亥……” 抱过宠物兔,阿娇挠挠胡亥的胖下巴。 胖胖兔探出舌头,讨好地舔舔小主人的手心。 ……痒痒,痒痒的…… 娇娇翁主失笑:“呵,胡亥,胡亥!” 见少主人重显笑颜,鲁女官长舒口气,把心放回肚子里。 日头渐渐西斜…… 将胡亥胖嘟嘟的身子搂紧些,阿娇看着窗外快速后退的街景,坚定说着:“胡亥,有朝一日,吾将携汝踏遍大汉之……名山……大川。” ★☆★☆★☆★☆ ★☆★☆★☆★☆ ★☆★☆★☆★☆ ★☆★☆★☆★☆ ——长公主官郅西跨院的起居室—— 客人们早告辞了。 阿芹跪在女主人面前,一个接一个叩头:“王主,我错了,错了。我不该自作聪明,擅自作主。” “阿芹,阿芹……” 王主姱走近,双手扶起贴心的侍女:“起来,起来!你也是为我着想,不想我太累。” “可王主,长公主那边……”芹侍女泪眼蒙蒙,直觉办砸了差事,委实愧对女主人的恩遇。 “阿娇不会向母亲投诉。”刘姱柔声地安慰大侍女。 “不会?”大侍女不太敢相信诶——那么矜骄的贵女,从不肯受半点委屈,怎么可能忍下这口气? 刘姱王主的口气万分笃定:“我说不会,就不会!” 虽然还有迟疑,阿芹还是决定相信自家王主,同时也暗暗松口气——刘嫖长公主对敢于触犯儿女的人,向来辣手。 芹侍女安心了; 说此话的梁国王主心中,却没有丝毫的轻松。 ‘阿娇的性子……如果闹腾一通,这事就算过去了。若……’ 墙边半人高鎏金青铜女侍宫灯,烛火攒动;王主姱看着摇晃不定的火苗,黯然落泪:‘若强行忍下,就意味着……越发离心离德。’ ‘为什么,为什么不管怎么努力,阿娇与我之间的距离却越行越远??’ ★☆★☆★☆★☆ ★☆★☆★☆★☆ ★☆★☆★☆★☆ ★☆★☆★☆★☆ ——长公主官郅隶属西跨院的东小院—— 三四排柳树,将不大的小院分成前后两部分。 前院,婴儿哭,孩子叫,仆役往来; 后面,却小池流水,安安静静——恍若另一个世界。 小小的池塘,掬一汪秋水。 碧波荡漾…… 映照着天上的浮云和池边临水独立的丽人,构成一幅赏心悦目的图画。 脚步声,渐渐近前:“贵……人……” 画面,动了。 懿姿秀立的女子回转身来——芙蓉为面,柳如眉,艳光四射,风流天成。 即便是黄土埋半截的残缺之人,也不禁一阵阵恍惚,无法抑制地为罕见的美貌深深折腰:“贵人,老奴……幸……不负贵人所托。” 孟姜微微颔首,退开半步。 裙裾旁,是一只通常用来盛野餐食物的提篮。篮子比较深,敞口,上面用一块红麻盖着,看不清下面放的是什么。布料上,搁着个鼓鼓囊囊的锦囊。 齐国贵女做了个‘请’手势。 老阉侍提起锦囊,捏了捏,又拉开袋口往里瞅瞅,立即笑得暴出满口黄板牙:“贵人厚赐,厚赐。老奴愧领,愧领……” ~~.~~.~~.~~ ~~.~~.~~.~~ 家老点头哈腰地离开了; 画面中,又只剩下孟姜一人。 伫立许久,齐国贵女弯□,揭开红麻——柳条篮内,装的满满的白米。 抓牢篮子一角,提高、提高、提高…… 雪白晶莹的米粒由篮口倾斜而下,落入碧绿的池水——转瞬间,了无踪迹。 作者有话要说:突然发现今天是二月二十九日 西历中,四年才有一回的二月二十九日( ⊙ o ⊙ )啊! ^_^   ☆、第78章 戊午联姻曲之‘下嫁’ 城阳王主刘妜的大喜之日。 相比几天前梁国王主婉的婚礼,城阳王女出阁除了少一位贵为藩王的主婚人,其它无论是地点还是排场都毫不逊色。 而在‘来宾的构成’上,第二桩婚礼同样显示出鲜明的特色。理应到场的新郎父亲和伯父都缺席了,血缘关系比较远的周氏家族长辈倒是来了不少。新娘一方的亲戚无论是数量和质量,都远远压过男方一头。 诸位亲王的出席,更是城阳王后和王太子喜出望外之余,拉着馆陶长公主的手感激不尽。 皇子来得多了,固然蓬荜生辉面子倍有光彩; 但也有不好的地方——尤其当观礼结束,大家都打算离开的时候。 ★☆★☆★☆★☆ ★☆★☆★☆★☆ ★☆★☆★☆★☆ ★☆★☆★☆★☆ 坐进马车,等了很久。 待到马车启动了,时间已经快午夜了。 实际上,负责秩序的迎宾绝没有故意怠慢长公主一家的意思。只是今天光临的藩王多,总得让皇帝儿子们的王车依仗队先行吧?毕竟身份地位摆在那里——宫里来了人,刘嫖长公主正式仪式一完就提前回宫了,唯留三个小辈呆到最后。 而新郎周坚的宅子比较偏,周围配套的巷子和街道都略显狭窄,王驾和仪仗想通过,颇为耗时。 车轮,碾过高低不平的道路…… 马车里铺着好几层厚厚的软垫和毛皮,倒没有太大颠簸的感觉。 才三个人,陈须、刘姱和阿娇。 车厢内十分宽敞,有点太宽敞了。 按习惯,靠近车门处该留两至三个丫鬟好随车服侍主人。不过今晚,所有的侍女都被打发到后面的驴车上去了——为面子计,断不能让下人看到当家主母发‘酒疯’的糟糕景象。 酒疯? 堂邑太子妃刘姱醉了,时而连喊带嚷,时而伸臂蹬腿,哪儿还有半点梁王嫡长女的尊贵和矜持? 馆陶翁主阿娇坐在车后座的右侧,不时往左边瞥一眼——神情,相当古怪。 左侧,王主姱星眸半眯地趴在丈夫身上,一面挥动着拳头,一面颠三倒四念着:“……束薪,三星在天。绸缪……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良人?今夕何夕……今夕何夕?” ‘这都什么没头没脑的?’ 阿娇翁主娥眉轻挑,扭过脸不看,以免亲爱的长兄更加尴尬,只在心底暗暗诧异:‘上帝,她到底喝了多少?’ 华夏族的婚礼,是没有音乐和筵席的。 冗长的仪式过后,为了让客人们不至于过度饥饿,主人家会提供一些小点心和饮料。饮料中当然包含了酒水——温好的酒——但是,礼节上,酒只供应男宾。 ‘拿男宾的酒喝?咕~~(╯﹏╰)b!希望没人注意到……’ 娇娇翁主不满地瞥嫂嫂一眼,有些头痛——喝酒不算什么;但女客偷喝专供男宾的酒?!如果传出去,当事人就成笑话了,弄不好会连累家声的。 “毖彼……泉水,亦流于淇。” 不知何时,刘姱王主转了主题,念着念着,还莫名其妙忽然哽咽起来:“有怀于……卫,靡日不思。有怀于……卫,靡日不思……” “有怀于卫,靡日不思?”听清了诗句,阿娇再度回头瞅一瞅严重失态的嫂嫂兼表姐,心中泛起抹同情——姱表姐,非常非常思念梁国吗?是想念梁王舅舅吧! 仿佛是觉得大声念还不够尽兴,王主姱忽然半欠起身,双臂高举,仰天呼喝:“ ……三星在隅。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从兄,从兄,今夕何夕?” “阿姱,”太子须使劲儿拽妻子——如此大呼小叫的,太失礼了。虽然车子四周都是自己人,但前有王驾,后有其他贵族高门的车队,如果被人听出来是刘姱的声音,脸就丢大了。 果然,仅片刻,车窗外就传来侍卫头领迟疑的声音:“太子,太子妃?翁主?” 王主姱犹自不休:“良人,良人……” “阿姱……”太子须头痛欲裂,冲车窗方向急急吼道:“无事!” 语气太不稳定,难以打消侍卫长的顾虑。 于是,‘嗒嗒’的马蹄声更近了些:“太子?翁……主?” 刘姱王主挣扎两下,摆脱不了丈夫的钳制,顿时恼了,拳打脚踢。 堂邑侯太子既想制止,又怕弄伤妻子,这通手忙脚乱啊;没法子,只得向妹妹求助:“阿娇,阿娇……” 馆陶翁主举手,指环上狭长的祖母绿在青铜框车棱上连叩两下,含着笑意的语调回答车外人的问题:“甲士,无事,无事。” “唯唯!翁主……”侍卫的声音,很快被马蹄声和车轮声覆盖。 ~~.~~.~~.~~ ~~.~~.~~.~~ 解决了外患,堂邑太子专心对付内忧。 奈何不知道是不是借了酒力的缘故,姱表妹突然变得力大无穷,陈长公子使尽全身力气也弹压不住。 非但没压制住,还被反攻了:“故国千里,千里……” “故国千里,”王主姱揪着丈夫的衣服领子,反攻倒算:“侯门似海,似海……” 太子须左躲右闪,狼狈不堪:“阿姱,贤妻,贤妻……” “贤妻?从兄,贤妻二字,何其难也?” 梁王女儿怪叫一声,米分拳连珠,眼泪扑簌簌落下,喃喃叙述着家务的琐碎繁乱,累;丈夫老带回女人,烦…… “噗嗤!”阿娇翁主前额抵在车框上,笑出了声,思忖道:‘也不怪姱表姐着恼。说起来,京都豪门中……互赠乐伎美婢的习惯,的确不怎么样。’ 在城阳王主的婚礼仪式过后,就大家话别那点儿时间,就有三四个贵族要送歌妓舞女给兄长。理由竟然是有段时间没见,送给玩意儿,算联络联络感情。 “何,何?”太子须好不冤枉——话说,他又没找人要,都是别人主动送上门的。可怜他,躺着也中枪。 酒醉之人当然享有‘不讲理’的特权。王主姱不顾丈夫的解释,倒豆子一般往下抱怨:两个贵妾,一个作死一个装死,讨厌!小姑子,喜怒无常,超级超级难讨好…… “嗯?”阿娇一听,身子一僵。 前面几句,陈须太子还能紧着安慰,可听到最后一句,就急了:“阿姱!” 刘姱似乎要把婚后遇到的所有堵心事都倒出来,一个接一个,没完没了。 太子须头痛地看着车座另一边的妹妹,窘得不行:‘唠叨唠叨自己也就罢了,怎么连妹妹都编排上?阿娇可从没在母亲或皇太后祖母面前说过阿姱一句不是。’ 阿娇依在车窗边,默默地看窗外,连头都没回——仿佛,什么都没听见。 ~~.~~.~~.~~ ~~.~~.~~.~~ “阿姱,勿言,勿言!”陈须用力摇着妻子的肩膀,想让刘姱清醒些。 大概是因为空腹喝酒的缘故,也可能是被摇得厉害了,王主姱突然抱着腹部,‘哇’地吐了。混合着酒液和胃液的半透明液体,很快弄湿了刘姱的绣袍和长裙,也将紧靠在一起的太子须的裾袍染脏大片。酸臭的气味,很快充斥了整个车厢。 感到动静不对,阿娇回头,见此情景不禁大惊:“大兄?!” 面对眼前成堆的乱糟糟,陈须太子头大如斗,手足无措。 ——叫丫鬟?在另一辆车上呢! ——唤妻子?王主姱醉得厉害,前面犯就疯,等吐够了,转而开始犯迷糊了。 怎么能穿着湿衣服睡呢? 陈须试图帮妻子脱下湿外袍,可衣结怎么解都解不开——从生下来就只有被伺候份儿的陈长公子,何曾懂得照顾人? 叹口气,阿娇转回身,移到兄长身边,伸手接过了兄长的工作。 复杂的花结被灵巧的手指一摆弄,立时松了。 卸下腰间的种种配饰,放带钩除腰带,将弄脏弄湿的锦衣抽褪下——秋冬的三重衣,少了最外头一层,成了两重。 “阿兄……”抬头见长兄衣袍上的污渍也不小,阿娇暗示性地指指车厢前上方的暗阁。和亲王同形制等级的车驾,长公主乘坐走了。现在的这辆马车是二哥隆虑侯常用的,而次兄通常会在车厢内多备一件袍子。 “哦!”陈须听罢,赶紧探身打开前上方的暗阁拉门,果然抽出个长条形的包裹。打开一看,里面正是件男式外袍;脱衣,换上——虽然是件夹衣,总聊胜于无。 夫妻俩的两件外袍卷在一起,塞进暗阁。拉门关上,紧紧地关好。 看兄长都妥帖了,阿娇将目光转投向姱表姐,犯起了难:车厢里这气味……必须开窗。可缺了保暖的外袍,开窗容易着凉。馆陶翁主蹙眉,四顾:‘这车厢里,可没第二件备用衣袍了。’ 犹豫片刻,娇娇翁主动手,飞快地解衣带——自己的衣带。 太子须一愣,疑惑地问:“阿娇?” 阿娇也不答话,动作迅速地卸去配饰和腰带,脱下外套的织锦曲裾袍,直接盖在昏睡的王主姱身上。 ~~.~~.~~.~~ ~~.~~.~~.~~ 马车,时快时慢。 木轮压在碎石或青条石的道路上,发出粗粝的磨蹭声。 叮嘱长兄她要开窗了,多留意姱表姐,别让乱动,如果着了冷就麻烦了。 “嗯!”太子须感激地点点头,将妻子身上妹妹的袍服裹裹紧,小心照看着。 两侧车窗尽开。 对流的空气,很快带走了车中的异味,也迅速拉低了车中的温度。 刘姱在丈夫怀里动动,口中含混地吟哦着古老的诗句:“我思肥泉,我思……肥泉,兹之永叹!思须与漕,思……须与漕,我心悠悠……” 太子须怜爱地为妻子理理鬓发,柔声轻问有没有渴了,要不要喝水。 王主姱迷迷糊糊地支吾两声,也不知道是想还是不想——至少在阿娇这头,是一点都看不明白。 固定式车案下,有嵌入的暖柜。侯太子陈须从中掏出水壶和水杯,倒一杯先尝尝,很开心地发现还是温的。 “阿娇……”堂邑太子陈须指指敞开的窗户,示意差不多了,可以关了。 娇娇翁主先关掉兄嫂一侧的车窗,自己边上的那扇则留小半开着。 太子须提壶倒斟满两杯,一杯向妹妹坐的方向推推,一杯亲手送到妻子唇边,柔声哄着:“阿姱,阿姱……来!” 姱表姐闭着双眼,头都不抬,就着丈夫的手喝水,半梦半醒,神魂迷离。 阿娇取过水杯,放到嘴边浅尝, 挑高眉毛看兄长殷勤备至地照顾姱表姐,突然觉得——或许,‘嫁人’并不那么糟糕? 馆陶翁主的思绪,渐渐飞扬:‘若嫁个与兄长一般温厚体贴的男子,一个君子……’ ‘被如此呵护,如此照顾,如此温存对待……’ 没来由的,阿娇感觉颊上一阵阵发热,一阵阵发烫:‘象这样,过一生。如书中所言……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或许,也不坏。’ 正想着,耳中传来兄长的呼唤:“阿娇,阿娇,阿……娇!” “哦,大兄?”从迷思中骤然醒转,阿娇赶忙望向兄长:“阿兄,何?” 陈须没留意到妹妹脸上的异色,只温声请求胞妹别计较刘姱刚才说的话,那些个‘醉话’:“阿娇,汝嫂并其意。” “唔……”馆陶翁主随意地应着——她知道兄长在担心什么。这纯粹是多虑!既然她从前没有到母亲和皇祖母面前告状,以后也不会去。 “阿娇,阿静重身,年节将至,”似乎还不安心,太子须还在分解着:“阿姱主持中馈,殊不易也。” “咦?阿兄?”长公主的女儿一愣,随后,确认一遍:“阿兄之前所言,何?” “阿姱主持中馈,殊不易也。”太子须莫名其妙。 “非也,非也,”阿娇摇头:“之前。” 陈须想想,复述道:“阿静重身,年节将至?” 馆陶翁主又问一遍:“刘静?有妊?” 堂邑太子怔怔地点头:“然也。” 视线,转向昏睡中姱表姐…… 阿娇缓缓说着每个妹妹在这种场合都该说的贺词:“恭喜……大兄,再添……麟儿……” “呵,阿娇之吉言,吉言!” 太子须抱着妻子,笑得开心开怀:“哈……哈哈!” 晚风,从没关严的窗缝中涌入; 带着冬的气息,冬季特有的干冽和冷峻。 默默地缩回车窗边, 看看着喜形于色的亲爱长兄, 再飞瞥两眼嫂嫂略显苍白的面容, “阿……切!”娇娇翁主打个寒战,十根手指交握,绞紧、绞紧——借酒浇愁?什么叫强颜欢笑?什么叫做自找麻烦!傻瓜!   ☆、第79章 己未联姻曲之‘避嫌’ “吾儿,此举有失思量……” 王美人王长姁的话音有如宫室外正在袭击树冠的西北风——从刘彻这个耳朵灌进去,然后,从另一个耳朵飘出来。 讲话内容围绕着当朝国母的身体状况展开,无非就是 首先,刘彻不该为薄皇后的怀孕做掩护; 然后,如果一定要插手此事,也不该把母亲和姐姐蒙在鼓里,哪怕事先通个气也好啊; 第三,…… 最后…… 胶东王刘彻微垂着头,摆足了乖乖儿子听母训的完美姿态, 却在王美人和公主们看不到的角度暗暗撇撇嘴:‘告诉你们?就南宫那张大嘴巴和缑邑的碎嘴子,藏得住什么事?你和大姐倒能保密,可鬼点子太多了,万一伤害到母后……实在不能不防!’ 觉察到儿子心不在焉,王美人有些发急:“阿彻!” “噢,阿母……”胶东大王应声抬头,满脸无辜地看着他的生母王长姁:“阿母,何?” 一眼揭穿儿子充满敷衍的不良态度,王长姁顿时感到气结:“刘、刘……彻!” “阿弟,阿母所言……极是。”见母亲和弟弟有掐起来的危险,阳信公主赶紧在当中和稀泥:“至此,汝乃栗太子之敌也!” 在这件事上阳信公主完全站在王美人一边,对弟弟的做法是相当不谅解。 中宫怀孕,受威胁最大的是皇太子刘荣一派,弄不好被取而代之;问题是就算薄皇后生下嫡皇子,弟弟刘彻也得不到任何实际的好处,还狠狠得罪了以魏其侯窦婴和太尉周亚夫为首的太子宫政治势力——损人,却不能利己;简直傻冒透顶! 王美人的大公主阳信开始摆事实,讲理由,对弟弟那个恨铁不成钢。 刘彻驾轻就熟地摆出聆听状,手藏在袖中无聊地摆弄着右手上的板指,心思则飘向长乐宫中的板指原主人:‘新年事多,不晓得阿娇有没有空来我的胶东王官邸?不管了,今年是搬出宫的第一个新年,拖也要把阿娇拖来……要么,也请请陈须和陈蟜?我亲自去请,不怕不来……’ 说着,说着,阳信和她的母亲王美人一样,也发觉了胶东王弟弟的三心二意。 “弟君!”阳信公主几乎要气急败坏了——她们一心一意为刘彻考虑,他怎么能这样不识好歹? “阿姊,阿母……诸姊!”刘彻被姐姐的吼声吓一大跳, 随即晃晃脑袋,直起身,拱手对生母和三个姐姐逐次作揖,嘻嘻哈哈,一串串甜言蜜语象不要钱似地奉上——显示出他是多么孝心多么贴心的儿子和弟弟。 阳信公主和母亲交换一个无奈的眼神, 知道到这阶段,基本是别想和刘彻掏什么心里话了。 看大公主心有不甘,还要张口,胶东王刘彻急忙挑起另一个话头,问姐姐是不是打定主意非曲逆侯不嫁? “阳信?”王美人显然是第一次知晓女儿的这个念头,不由惊问道:“此言……实否?” 两个做妹妹的也满怀惊讶地看着姐姐。 “阿弟!”阳信公主责怪地睨弟弟一眼,扭身向母亲坦陈道:“然,阿母。女儿意属曲逆侯何。” 南宫公主听到姐姐真的想嫁,立刻怪叫着揭发:“阿姊?不可,不可!陈何此人……诚无情无义也!” 坐在最末的缑邑公主,随着二公主的话语频频点头。 “南宫,缑邑,流言不可信,素有浮夸之嫌。” 两个妹妹都反对,阳信公主抹不开了,发言为意中之人辩白:“曲逆侯何值盛年,无嫡子,有再娶之义。” 南宫公主颇为不服,再接再厉:“阿姊,何其人……” “南宫,” 王美人却及时制止了两个女儿间可能的论战,深深看大公主一眼,慢慢赞同道:“阳信心明,曲逆侯……堪称‘良配’。” “良配?!”南宫公主一听这话,差点从席垫上直接跳起来——陈何竟能算好丈夫人选?真是滑天下之大稽。母亲大概是室内闷久了,以致从没听说过公主翁主间对曲逆侯的评论吧? “南宫!”汉宫美人王长姁盯着情绪激动的三女儿,不满地叠起了眉头:“汝姊素谨……嗯,咦?阿彻?” 正要指点指点二公主这门亲事的益处,王美人突然见儿子刘彻毫无预兆地站立起身,不由大为惊诧:“吾儿?吾儿……何往?” 大汉的胶东王站直了,拂了拂袖宽大的袍袖,略略弯腰禀告王美人,既然母亲也同意了,他这就去长乐宫为姐姐的婚姻大事打点疏通,好一偿阳信姐姐的夙愿,也尽尽手足之谊。 光明正大的理由,不是吗? 窦皇太后作为皇族的最高女家长,对公主孙女们的婚姻拥有说一不二的权利。 于是,胶东王刘彻堂而皇之地辞别生母和姐姐们,撤离王美人的猗兰舍。 ~~.~~.~~.~~ ~~.~~.~~.~~ 快走出掖庭宫的边界时, 随行的韩嫣仰首望望天色,加快步速,赶到自家君王身侧提醒道:“大王,天阴,风起,恐有雨。莫若……猗兰舍?” 另一侧的武陵侯少君萧琰也作声附和,瞧这风卷云动的,弄不好马上就会下雨,不如现在就退回王美人的住所——大冷天,若是淋到冬雨,可不是闹着玩的。 “多言!” 胶东王对两名伴读的提议不屑一顾,仰头眺望眺望天上翻卷的云层,加快脚步:‘好容易才脱身……我疯了才回去!哎,这天……的确不妙啊!’ “嫣,琰,速!速速!” 大喝一声,胶东王撩起曲裾袍的下摆,大踏步奔跑着冲向连接未央宫和长乐宫的复道…… ~~.~~.~~.~~ ~~.~~.~~.~~ 打复道下来, 还没走出多远, 陪读韩嫣就指着正前方低叫:“大王,大王,皇太子殿下!” 胶东王刘彻往前望去,果然见大汉皇太子的专用仪仗正在不远处移动。 萧琰眯着眼估计估计距离,缓缓报告:最近一段时间,栗太子刘荣屡屡拜谒皇太后;其次数之频繁,远超过以往任何时候。 刘彻嘲讽地眨眨眼:‘刘荣大兄真正关心的,恐怕是母后肚子里那块肉吧!’ ‘估计……正恨我恨得要死。有什么了不起?说到底……还不是和我一样的庶出?!’ 无声地冷笑,大汉胶东王下令自己的伴读和侍卫们立即掉头,由小路绕道去长信宫——他可不想在半路上被贵为皇储的长兄碰上,触霉头! ★☆★☆★☆★☆ ★☆★☆★☆★☆ ★☆★☆★☆★☆ ★☆★☆★☆★☆ 庭院深深的馆陶长公主官邸内,身为少女主人的堂邑太子妃刘姱打从早上起来,情绪就持续地停留在低谷。 虽然丈夫没有计较醉酒事件,王主姱依然无法原谅自己。 ‘竟然在尊亲贵戚云集的婚庆典礼上喝醉了,还差点儿泄露出丑……’梁国王主一想起当晚的情形,就羞惭得抬不起头来:‘希望当时没说过头话,否则……哎,正是没脸见小姑子了。’ 不过所幸的是,刘姱王主很快就发现她犯不着那么紧张。 清晨,窦太后的长乐宫就派人来通知长公主官邸里的堂邑侯太子夫妇:馆陶翁主昨夜回宫后就发热了,今后两天都得留在长信宫静养;自然,也不会来长公主官邸。 王主姱才松了口气,想好好歇歇,不料午时刚过,外面突然报进——馆陶长公主回来了! 得到消息的堂邑太子妃大吃一惊,马上问边上打盹的夫婿:“太子?可知阿母……” 太子须摇摇头,同样疑惑——他早上还派人入宫去探问妹妹的情况,没听母亲提起要回家啊。 ~~.~~.~~.~~ ~~.~~.~~.~~ 长公主的马车由敞开的中门驶入,直驱内庭。 车驾还没停稳,陈须就抢先一步来到车门处,关切地伸出手臂:“母亲!” 刘嫖皇姐看到长子,柔和地笑着:“阿须……” 凤尾翘头履踏在跪成一团的家奴背上,馆陶长公主搭着儿子的手臂走下马车。 “阿母。”王主姱也迎上来问安。 她的身后,成群的家老、执事、侍女、仆役排列得整整齐齐,齐齐行礼:“长公主!” 刘嫖长公主的笑容,在看到紧随侄女兼长媳的大侍女阿芹时,迅速敛去。 视线在阿芹发红发肿的额头上停留片刻,帝国长公主美貌动人依旧的脸上,闪过厌恶之色。 “汝!”纤纤玉指点向阿芹…… 象主妇面对厨房里刚经发现的腐败食材,馆陶长公主快速地挥挥手,下令芹侍女马上滚到院子里站着去。 王主姱心底‘咯噔’一下,惊讶地瞅瞅姑姑,又看看表兄。 太子须对妻子的视线一无所觉,只搀着母亲一边往里走,一边询问妹妹的详细情况:发烧厉不厉害啊?太医怎么说?阿娇有没有乖乖吃药?真令人担心啊,昨晚分别时看上去还好好的,不过,的确是打过两个喷嚏。他和阿姱刚才还计划着,下午就进宫瞧瞧的…… 长公主官邸的属官下人自动自发地分成两帮。家臣、家老、与执事散向外院,各归其职。能近身伺候的有头有脸的宦官侍女们,则随三位主人走入长公主正院的二进。 只有阿芹, 被孤伶伶扔在空荡荡的庭院里,在同事与南军侍卫们或好奇、或嘲笑、或乐祸、或悲悯的眼光中——不知所措。 ~~.~~.~~.~~ ~~.~~.~~.~~ 三楼,馆陶长公主楼阁的换衣间,宫女们早备齐了热水和洗漱用品。 刘姱亲自服侍姑母洁面,漱口,褪下沉甸甸的玉佩、腰带和严谨繁复的三件套织锦裾袍,换上适合家居的轻便绸曲裾。 一切停当,长公主在青铜镜前照了照,冲侄女兼媳妇满意地点点头。 踏入起居室,见儿子还站着,馆陶长公主不由好笑:‘这孩子,在自己家有必要那么多礼吗?’ 这时候,馆陶长公主是真的想念小儿子了——隆虑侯陈蟜别说在自个家了,就是在皇宫他皇帝舅父面前,也是想坐就坐,想东靠西歪就东靠西歪,随心所欲,从不拘泥。 与大儿子聊几句家常,长公主的一颗心,两处使:‘阿硕,我的阿硕……跑哪儿去了?能在过年前回到家吗?’ 门外宦官的通报声,暂时打断了一家人的闲谈:“长公主,王主静至。” 王主姱闻言一愣,扭头瞧丈夫——太子须毫无异色——感到疑惑:‘从下马车到现在,没听姑母说传召刘静啊!’ ~~.~~.~~.~~ ~~.~~.~~.~~ 乌云翻滚着, 一层层压下来,仿佛随时覆盖向地面。 风,从楼与楼、楼与房屋、房屋和房屋之间呼啸而过,横扫庭院。 面对北风的威势,连身强力壮的南军武士们都选择退到廊内墙下。年轻女孩却站在风口上,任由冷风肆虐。 其实,只要走两步,就有个挡风的半月墙。 但阿芹不敢动,不敢! 单薄的夹衣在凛冽的西北风面前无能为力,寒意自四面八方袭来,搜刮走侍女身上仅有的一点热量。原本红色的嘴唇,很快变成灰色。 ~~.~~.~~.~~ ~~.~~.~~.~~ 楚王主刘静已在两旁侍女的搀扶下款款入内,停在离主位三步远的地方,右手压左手,双手加额,躬身行拜礼:“大家。” “免!”长公主手虚抬,转投命宫女上前拦住刘静——怀孕期间不比寻常,孩子要紧,用不着拘于虚礼。 “唯唯。太子,太子妃……”虽然有婆婆发话,王主静还是很规矩地先向太子须和王主姱屈膝致意之后,才走到下首席垫前落座——端端正正地跪坐。 看楚王女儿从头至尾垂眸敛眉,十分温顺,刘嫖长公主暗暗点头,温言道:“静,北平侯之孙伉即将出京……” 陈须太子莫名其妙地看主位上的长公主,不明白母亲怎么会忽然说起北平侯家的人。 论起来,北平侯家也算长公主官邸的亲戚。现今的堂邑侯太夫人——也就是陈午的母亲,陈须的祖母——就是出自北平侯家族,不过并非直系,而是旁系。因和陈午关系恶劣的缘故,馆陶长公主对北平侯门从无好感,更谈不上交情。今日提及,好不突兀! 长公主悠然继续着:“张伉将赴代,任代之内史……” ‘代国!’刘静闻言,身子微微一震。 小小变化,全落在长公主眼中。刘嫖皇姐勾勾嘴唇,缓缓地告诉楚王刘戊的女儿,她已给张伉捎了话,让他酌情照应一下刘静的生母和兄弟。 刘静像是被消息怔住了,先是呆呆地僵在原地,须臾明白过来,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跪到婆婆面前,眼泪,顿时夺眶而出:“长……公……主!大家……” 见刘静匍匐在地上哽咽,即便是立场敌对的王主姱,也不由升起几分同情。 数年前的吴楚诸王之乱,天子为安定民心计,下诏大赦。 然而,赦免不是没条件的——被卷进叛乱的小鱼小虾米固然可以放过;造反藩王的直系儿孙想恢复地位,重新自由自在度日?却是做梦! 楚王刘戊的儿子孙子们,也在被拘押的名单上。因怕将这些人留在本乡本土、会受到照顾过得太舒服,朝廷下令将这些反王遗族通通迁往帝国的北方——代地。 而‘代国’,是当今长安帝室的老巢。 先帝孝文皇帝当了二十年代王,然后从代国入继大统,君临天下。现任代王是先皇帝的亲孙,现在皇帝的亲侄。 天子、梁王和长公主的童年都是在代王宫里度过的,外戚窦氏家族也是在代国起家的;即使到现在,窦氏家族一门三侯,拥有‘南皮’‘章武’‘魏其’三块领地,依然没放弃在代国的经营。 吴楚诸王想要掀翻刘启皇帝的宝座;他们的儿孙家眷去到代国,哪儿会有好日子过?! 刘静眼泪汪汪心绪起伏。 陈须侧过头,和妻子咬起了耳朵:半年前,不知哪个缺德鬼出的歹毒主意,将反王眷属都安置到代北居住。说到这,太子须冲姱表妹夹夹眼皮:“阿姱,代之‘北’哦!” “代北,代‘北’……”王主姱念两遍,琢磨出味道,立时瞪大眼:“借刀杀人?” 代国地处边疆,与匈奴接壤。梁王和女儿聊起他小时候的故事,动不动就是匈奴寇边,抄掠城镇;小股游骑入侵,更是家常便饭。边民出去砍个柴、割个草、锄点地就被杀被劫,一点儿都不稀奇。 “然也。”陈须猛点头。 小夫妻窃窃私语间,长公主已扶起王主静,柔声细语抚慰她不用为远方的亲人担忧。张伉已承诺,非但会照应她的老母和兄弟,还会在代国南方为他们寻个地方重新安置——离开边境线,总安全些。 刘静感激涕零。 刘嫖长公主又命开库房,取一盒十二只金镯,六匹织锦,十匹纨,六匹贡绢,两件狐裘,赏赐给怀孕的副牌儿媳;并免除了早晚请安。总之,刘静这段时间需要做的,只有一项——好好养胎,生个健康宝宝。 “唯,大家。” 王主静口中应着,同时偷偷瞟侯太子妃刘姱一眼。 王主姱眼观鼻,鼻观口,默默不语——恍若,毫不萦心。 ~~.~~.~~.~~ ~~.~~.~~.~~ 王主静带着好消息和好礼物,心满意足地回了自己的小院。 目送副儿媳离开,长公主表示有些累了,要休息一下。刘姱急忙陪婆婆兼姑母上四楼的卧室。 伺候姑母睡下,王主姱回到三楼,就见丈夫歪在起居室的小窄榻上,已经睡着了。取过件直裾,盖在夫君身上,刘姱走向室外。 凭着三楼的栏杆,可以清楚看清庭院中的情形。 西风烈烈,芹侍女的袍服时不时被风翻起,纤细的身躯尤显单薄——颤颤巍巍的,仿佛在下一刻就会随风飘落。 身后,传来丫鬟们的低语,都在猜测准定是翁主向长公主告状了。 “杜……少……儿。放肆!”王主姱回头,严厉地警告乱说话的侍女——这个杜女,也是从梁王宫陪嫁过来的,和阿芹素来要好。 听王主姱语调严峻,杜少儿不清不愿地闭上嘴; 但是,只过一小会儿,又祈求似的望向自家女主人:“王主,天那么冷,就要下雨了!能不能、能不能暂时饶过……” “多嘴!”刘姱王主避开侍女们期冀的目光。 “别说没提醒你们……”不想看侍女们失望的神情,王主姱用一口道地的曲阜方言郑重地嘱咐:“对翁主,必须礼敬,容不得丝毫怠慢。否则,连我……也救不了你们。” “别瞎猜了,翁主必定没告状。” 看几个贴身侍女都有多多少少敷衍的意味,王主姱感到头疼,暗忖平常对这些身边人,她是不是过于放纵了,以致都有些没分寸:“别忘了,此处乃……长公主官邸。” 这里是馆陶长公主官邸,‘长公主’官邸啊! 里里外外,从属官到宫人都是馆陶长公主的人,什么事不知道?哪用得着阿娇去告状?! ‘叮!’ 白线在空中一闪而过,击打在长公主楼阁屋檐的铜瓦上,发出清细的声响。 “雹!冰雹!” “雨……” “否!乃……雪粒子啦!” 楼阁中的宫人们发出低低的惊呼,争相靠近栏杆,去看天上落下的到底是什么。 不忍见阿芹侍女冬雨冰雹加身的景象,王主姱黯然回头,朝里走。 杜少儿凑过来:“王主,要么,给阿芹姐送件衣裳挡挡?” “添衣?”刘姱王主没好气地横侍女一眼:“如果想阿芹死无葬身之地,你就去送吧!” ~~.~~.~~.~~ ~~.~~.~~.~~ 一觉醒来,长公主觉得有点饿了。 点心,从馆陶长公主车驾进大门的那一刻就开始制作了,现在端上来火候刚刚好。 喝下半碗五珍粟米羹,刘嫖长公主放下筷子,向室内伺立的侍从们扫一眼:“退下……” “唯唯,长公主。”宫娥宦官们齐齐行礼后,依次倒退着走出房门;最后一人还周到地给关合拉门。 知道母亲有要紧事说,太子须好奇地问:“阿母?宫中有事?小……君?” “无事,宫中……咸安。” 馆陶长公主摇头,轻轻松松地告诉长子和长媳,她打算明天就向皇帝陛下正式求婚,为次子陈蟜求娶公主。 这一点也不意外。太子须和妻子相互对视,随后笑眯眯地说道:“阿弟及平度,乃天作之合。” 没想到,刘嫖长公主又摇了摇头:“非也,非也。阿须,非平度。” “呀?”陈须大吃一惊;旁边的王主姱也愣了。 馆陶长公主气定神闲地继续说道:“吾家所求者,郦邑也。” “石美人所出之郦邑主?”王主姱简直不敢相信,太出人意料了!而且,事先一点征兆也没有!这么多年来,大家一直以为是平度公主呢! “平度?贾夫人多推诿之辞。”忆起几次试探被碰了软钉子,长公主心中就不痛快。 “然……”帝国长公主淡淡一笑,开头还有些费解,想弄明白为什么;后来就想通了: 何必呢?皇帝膝下又不是只平度一个公主。况且,除了与阿娇友情深厚外,平度本身的个人条件在众多公主中谈不上突出——美色,不及德邑;聪慧,不及阳信;灵巧,不及郑良人的两个女儿…… 大概是太出意料了,太子须还是有些不能接受:“阿母,赵王中山王……” 王主姱默默点头:姿色如何,聪明与否,对一位皇帝女儿来说其实不太重要。赵王刘彭祖和中山王刘胜两个同母兄弟,才是平度公主最大的优势。 “彭祖,阿胜……”帝国第一公主略作沉吟,突然抬头,直视儿子儿媳清晰地宣告:正是因为有刘彭祖和刘胜,最后才决定放弃的平度公主。 ——她馆陶长公主,不想被人误会将扶持刘彭祖当皇太子! ~~.~~.~~.~~ ~~.~~.~~.~~ 太子须这下清楚了。 陈须是男子,想想反正都是皇帝舅舅家的表妹,平度公主和骊采邑公主差不许多,哪个当弟媳妇都无所谓。 太子妃刘姱就不同了。 回想以前和平度公主相处的点点滴滴,刘姱王主暗叹可惜:‘平度……哎!’ ‘贾夫人也真是,做什么犹犹豫豫,拖拖拉拉……’ 脑海中突然冒出个念头,让王主姱心头一动,不禁偷偷往上窥视长公主——姑母是不是打算促成父王当皇太弟?是不是?是不是?? ‘若父王登基,我就是公主了。’ 似乎看见公主印信在向自己招手,王主姱马上不觉得有什么对不起堂妹的地方了:‘成了公主,就能有自己的封邑。嗯,还可以求求父亲,给堂邑侯的封户添加些。两千不到……太少了,小叔隆虑侯可是万户侯呢!’ 正七想八想,楼阁外突然传进乱糟糟的嘈杂音。 长公主蹙眉。 王主姱欠身,向拉门方向喝问:“楼下……何事?” 没等来回答,就听到楼梯上一阵很响的脚步声。 随后,拉门一下子被拉开…… 一名年轻仆人带着外面凛冽的寒风,跌跌撞撞地冲进门来; 还没走两步,就倒头伏跪在地面上,不停地‘呼哧’带喘,凌乱的衣衫上半是尘土本是雨雪,狼狈不堪。 刘嫖长公主一惊。 陈须本能地挡到母亲与妻子前面,作势保护,同时大声质问:“汝……谁人?” “小奴,小奴……”大概跑得太急,气息混乱,仆人越想说越说不出话。 倒是王主姱认出了来人——这不是跟在小叔隆虑侯身边的长随吗? 陈二公子出门,性喜独来独往,从来不耐烦佣人跟在后面;只是最近一次,在馆陶长公主的坚持要求下,才勉为其难带了个随从;就是此人。 ‘这家伙怎么独自回来了?’ 太子须立刻觉得不好,马上追问隆虑侯的情况。 总算缓过口气,仆人仰起张风尘满面的脏脸,带着哭腔嚎叫:“长公主,太子,救救君侯。公子……危矣!” ★☆★☆★☆★☆ ★☆★☆★☆★☆ ★☆★☆★☆★☆ ★☆★☆★☆★☆ 雨雪交加的庭院。 ‘咚’地一声, 阿芹摇摇欲坠的身躯,终于栽倒在地! 作者有话要说:分两天发出 后三千字就当是这段时间更新慢的福利了   ☆、第80章 庚申贼子 时值冬季,树上的叶子都落光了,树枝和枝丫失去了遮蔽,显出坚硬突兀的线条。成片的灰黄墙黑瓦房屋和栋栋漆成青绿色的木质楼阁,掩映在连绵的树林和灌木之间。 夯土墙垒得非常高,非常高,是普通富户人家院墙的两倍都不止,宽宽绰绰地将整个庄园围绕在怀中。粗砺的墙面和墙顶同样是黑色的交错的窄瓦,都透着股固执冷厉的气氛。 庄园外的山坡上,一支大约数十人的骑队急驰而来。为首的老人锦衣猎装,满脸络腮须,体格高大粗壮,骑马时身姿仿佛贴在飞奔的马背上,骑术好到吓人。 离大门越来越近,锦衣老人却没任何减速的意思——他身后众多的骑士,也没有。 门楼两侧,高高了望台上的嘹望哨发现了快速逼近的骑兵队,立即趴到栏杆上,跳着脚冲下面的同事们大呼小叫:“君侯,君……侯……归啦!” 沉重的木栅门在阵阵刺耳的‘嘎吱嘎吱’声中向两边打开,老者提缰绳,一马当先闯入大门。 ~~.~~.~~.~~ ~~.~~.~~.~~ 骏马还未停稳,早有家老带着仆役前来迎候:“君侯……” 锦衣老者连下马石都不用,矫健异常地翻下马背,稳稳落到地面。 挥鞭让众位骑士先回去休息,只留五六个人在后面跟着,俞侯栾布边走边问老管家他不在的这段时间,家里的情况如何? “万安,万安。” 老管家侧着身,跟在主人肩后半步的距离:“君侯高义!爱兵如子……实乃宇内所罕见。漆雕既死,亦瞑目矣!” 老管家说这话虽有阿谀的成分,但也揣着十分的真心。 如栾氏家族这样善待部曲的将军,在汉朝军界实属少有。尤其是漆雕方当年只是个默默无闻的小军官;而且,在二十年前就因伤残退伍了,根本没参加对栾氏至关重要的吴楚平叛战争。这样的人放在别的家族,早打发出去了;哪里会象栾大将军那样,多少年送医送药,一听到旧伤复发严重了,还一趟趟亲临问候。 “呵,旧情不可忘。汝不知……”栾布摇摇手,眉头深锁,依旧为前亲兵的伤情忧心——这些年旧交和旧部逐渐凋零。刀海箭雨中逃出性命的人,却逃不过岁月和病痛。 ‘连比我足足小十五岁的漆雕都撑不住了……那,我呢?’甩甩脑袋,好似要把所有消极的念头挤压出脑海,俞侯栾布没话找话地问起邻县的自家农庄。 家老点头哈腰地汇报农庄的年货终于送上来了,共有多少主粮,多少豆类杂粮,多少鸡鸭鹅只,多少大牲畜……边说,边有意无意地将老将军往内宅引。 栾将军开始还认真听,听着听着觉出不对味了。 太详细了,没必要这样详细。豪门中有资历有地位的家老,不需要也不应该如此罗嗦;好像是故意拖延时间似的。 “唐仲?!”俞侯停下脚步,若有所思地看老管家;突然,眸中精光一闪:“唐仲,奸贼于水牢之中乎?小贼何……如?”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呃……”家老脚下一个晃荡,差点绊倒,强笑着禀报一切都按主人出门时吩咐的办了。 ‘不对!’栾布盯着家老的脸,冷哼一声,当即转方向,直奔栾氏庄园的西南角落。 那里,是俞侯家族用来关押惩戒逃奴和犯错手下的——水牢。 ★☆★☆★☆★☆ ★☆★☆★☆★☆ ★☆★☆★☆★☆ ★☆★☆★☆★☆ 茂密的竹林子后面是一排灰色的矮房,土墙,瓦片铺顶,看上去十分普通。然而,哪怕是上风口,即使隔上五十步远,都能清晰闻到潮湿腐败的恶劣气味,令人无法不立即掩鼻。 这就是方圆百里、威名赫赫的——栾将军家水牢。 私牢门前,守卫的家族武士见侯爵家主亲至,先是愣了愣,然后急忙叉手行礼:“君侯。” 栾布随口“嗯”了一声,举步往里走; 腿抬到一半,忽然停顿,侧脸问两个士兵:“竖子……何如?” “甚?”看守一张大脸呆呆的,不解其意:“君侯,何‘竖子’?” “长公……噢,”栾布不耐烦地大声吼,转瞬才想起此事还处在保密阶段,不能明言,看门人不知道也正常;于是,改口问今天新送来关押的臭小子怎么样了? 这下,两个看守更糊涂了,互相看看,迷茫地问:“君侯,君侯?水牢……今无新人啊!” “呀?!何??” 栾将军听到,大掌伸出,象拎小鸡一样拎着看牢房武士的脖子猛摇——明明他出门前下令将人关进牢房的,怎么说今天没新囚? 看守甲差点被自家主人活活勒死,很快变得脸红脖子粗,手脚乱动,上气难接下气。 还是伙伴兼好友给解的围,忙不迭禀报俞侯栾布的确没新犯人——事实上,水牢已经连着半个月没进新犯人了。 ‘被骗,被……骗了!’俞侯飞快地转身,指着正在开溜的家老背影,冲几个亲兵侍卫大吼道:“唐……仲?来人……擒下!” 年过半百的老管家哪里跑得过青年体壮的侍卫? 三两下就给家族武士‘送回’到俞侯面前,顶着满脸掩不住的苦相,点头哈腰请求道:“君侯……君侯,息怒呀。” 前将军栾布怒气上扬,暴跳如雷,质问家老怎么敢对他的命令阳奉阴违?明明都交代过了,他一个下人究竟是吃了熊心还是豹子胆,竟然篡改家主指令:“唐仲……大胆,大胆!” ‘再大胆也没有你胆大……’ 家老唐仲闷着头,斜斜地瞟老将军一眼,腹诽不已:‘竟然要把馆陶长公主的儿子关水牢?水牢,那可是水牢啊!终年不见阳光的一潭死水,又脏又臭。大冷天人泡在里面,多棒的小伙子都熬不过五天。就算不死,也彻底废掉了。’ 耳边,涌进一堆堆脏话,囊括了从梁国到齐国再到燕国各地的地方特色。 唐家老毕竟也从过戎,再怎么好脾气,终究带些战场上打熬出来的血性,忍一会儿不愿再忍,就反嘴了:“君侯,恕仲直言,卑职无错。” “无错?无错?!”栾将军怒火中烧。明明白白的命令,拒不执行,还叫没错?如果现在还是军中,就凭这一项,砍了唐仲的头都不冤。 “容禀,君侯前所言者,乃……” 家老歪着脑袋,先重复一遍栾将军出门前的原话,然后,笃悠悠搬出俞侯太子教的问题——您下命之时,只说是关起来,但没说一定要关水牢啊! 抓漏洞? 俞侯栾布被老部下的强词夺理气乐了。那还要明说?整座庄园统共一个关人的地方。不送水牢,能送去哪里? “将军,” 重拾起军中时的称呼,家老悠悠闲闲地提醒大汉的俞侯:“君侯……遗‘左客院’耶?” 栾布重重“哼”然。 ★☆★☆★☆★☆ ★☆★☆★☆★☆ ★☆★☆★☆★☆ ★☆★☆★☆★☆ 凡是豪门人家,都会在比较僻静的位置建一两处特别的房舍,设施齐全,门户坚固,易守难攻,并美其名曰‘客院’。 的确会用来安顿客人; 不过,事实上,此类房屋的正规用途是——软禁。软禁和监视某些身份特殊的客人,目的诡异的信使……总之,是些一时难决定如何对待的麻烦人物。 俞侯庄园里当然也存在此类建筑。不同的是,鉴于栾布将军‘快意恩仇’的狠辣个性,栾氏庄园西南角的客房也就成了摆设,基本处于吃灰状态,这两年连家具都快搬空了。 “君侯,事已至此,”唐仲努力跟上健步如飞的俞侯,同时苦口婆心地规劝:“不如顺其自然……” 按照家老的意思,发现孙女被吃了虽然可恼;但既然已搞出人命,看在未出世曾孙子的份上,成全小两口算了!反正隆虑侯要人才有人才,要钱财有钱财,要地位有地位;俞侯孙女嫁给当朝长公主的儿子,门当户对,何乐而不为?干嘛非要搞得人心惶惶,亲家不结结仇家??! “荒谬!长公主……何如?”俞侯暴怒,手摸剑柄,几乎对老部下拔剑, 溜进庄园,勾引孙女,还珠胎暗结,陈氏到底有没有把栾家放在眼里?他奋发图强一辈子,临了临了,终于封侯了,难道还要忍气吞声眼睁睁被人上门欺负?他咽不下这口窝囊气! 见俞侯动了大怒,晓得这位光棍脾气又上来了,家老无可奈何闭嘴,偷偷逮个空,让小阉侍火速去请侯太子或两位少君。 ~~.~~.~~.~~ ~~.~~.~~.~~ ‘客’居,到了。 才跨上台阶,俞侯栾布就回过头,恶狠狠瞪了老部下两眼。 □房门外非但看不到把守门户的武士,竟然还站着两列侍从——干干净净的小厮和穿着体面的中年仆妇规规矩矩地立在廊下,一副随时等候传唤的专业仆人架势。 侍从们看到俞侯来了,安然有序地恭敬行礼;仿佛他们的存在和所作所为完全天经地义,无任何可质疑之处。一个也是亲兵出身的领头管事还主动凑过来,多嘴多舌地禀告这段时间里面的贵客吃了几顿正餐,几次点心,洗了几回澡,哪些食物动得少,恐怕是不合胃口,申请从小厨房再拨些。 栾布将军鼻子都快气歪了——敢情还真成贵客了?。 踏进房间,俞侯栾布一时驻足。 ‘这还是原先的……客院?’大汉俞侯不敢置信地环顾四周上下: 地面上铺着冬季专用的厚席垫,还滚着锦缎的边。光秃秃的墙壁上,不知何时挂上了大幅的壁衣。精致的屏风将房间分成内外两部分。外面,条案矮柜样样俱全。三只火盆里装着价格昂贵的无烟炭,红红旺旺。 内一侧,亮锃锃的鱼雁青铜灯火烛通明。大木床上,皮毛软褥垫得厚厚,一个青年坦着外袍横在床上,拥锦被高卧,好梦正酣。 矮小的方几上,朱漆玄纹的精美餐具还未及撤下,羽觞里有残酒,高底盘一角还余着块烤肉,余香阵阵,撩人食欲。 ‘%¥#……这还是□房?’俞侯看得咬牙。 他清清楚楚地记得,半月前家里借大扫除的机会调整摆设,将此处空置不用的家具都调配给其它院子了。也就是说,这里本该是空无一物的。 听到脚步声,床上的青年翻身; 待看清屏风边的来人,眸光微动,瞬间就有了计较。 坐起身,年轻人手撑在床沿上一跃,站到床边 轻捷优雅的身手,令久经战阵的俞侯栾布都不禁暗暗叫好。 旋即想起就是因为这混蛋出类拔萃的敏捷 ,才能避开守夜的家兵和仆从,翻墙越户如入无人之境,勾引自家宝贝孙女,老头子顿时鼓起怒目,凉飕飕地道:“隆虑侯……好梦!” “俞侯,久违。” 陈蟜左手压右手,双手加额,弯腰一鞠——态度之从容闲适,仿佛他并非前夜被女方家长抓包在房的不速之客,而是朝堂上普通的同僚相见。 ‘太过分了!’ 对方的气定神闲让栾布将军再也按捺不住怒火,‘铿’地拔出佩剑,横压在陈蟜脖子上:“陈蟜,欺人太甚。” 利刃加身,陈二公子身不摇晃,面不改色,徐徐问曰:“俞侯……此何意也?” “何意?”栾布往地上啐口唾沫,狞笑着问道:“竖子!老夫杀汝?信否?” 事实上,如果不是当时长子栾贲拼命拦着,如果不是后来老部下漆雕突然病危,他昨天晚上就亲手接过了这个小贼。 出乎栾布将军意料,陈蟜平静如故,话音都不带有起伏地回答道:“信!” 俞侯闻言,一怔。 尽管在不乐意,栾将军也不得不承认这小混蛋胆色过人。 可是,片刻之后,家门蒙羞的屈辱感还是战胜了才冒出头的惺惺相惜。 ‘阿清趁日子不多,吃药下胎,将来远远嫁。至于这小混蛋……’栾将军脑子转得飞快:‘宰了,扒光衣服往野地里一埋。人不知鬼不觉……了事!还好他独来独往,外人不知道。’ 寻思着如何干净利落毁尸灭迹,栾将军没注意到隆虑侯陈蟜负在背后的双手微微动。袖管之内,陈蟜扭动板指的衔接环,从中缓缓拽出根极细极细的银丝…… 想清楚了,栾布抬头盯陈蟜一眼,握住剑柄的手往下沉。 陈蟜镇定自若, 在看不见的深衣直裾之内,筋脉和肌腱全部紧绷——蓄——势——待——发。   ☆、第81章 庚申佳婿 “君父,君父……” 拉门被从外面撞开,两个面貌颇为相似的中年男子冲进门,太心急了,鞋都没来得及脱去,在洁白的苇席上一个个脏脚印。 “君父,且慢。”男士中比较年长的那位抓牢父亲的手臂,竭尽全力往后拖,好让宝剑的利锋远离贵客的脖子。 年级小些的则拿自己当隔墙,将陈蟜护在身后:“君父,不可,万万不可啊!”边叫,边紧张兮兮回头看年轻的隆虑侯,上上下下打量有没有伤到哪儿。 栾将军被长子拦住,不由大怒,奋力挣扎着:“阿贲,阿贲……放手!” “君父,何至于……如此?” 侯太子栾贲死死拽着父亲,丝毫不敢放松,额头上冷汗淋淋——从小就知道父亲胆大包天,肆意妄为,但实在想不到老父竟然真的想暴力遮羞。 俞侯太子简直不敢想象若隆虑侯真有个三长两短,栾氏家族会面临来自帝室怎样的疯狂报复:‘这可是馆陶长公主的亲生儿子,皇帝陛下喜爱的侄子啊!’ 随着两位少主人,其他侍从也蜂拥而入,连拉带抱簇拥起他们的老家主,七嘴八舌紧着劝。 栾将军被家人仆从们缠住了,不知不觉间,离他的既定目标越来越远。 这拨人中最后一个踏进门槛的是位贵妇,虽至中年,依然面容秀美,风姿绰约。 惊恐万状地环顾…… 视线一触到栾将军手中的青峰长剑,美妇人 “啊”地惊叫一声,手捂胸口,面色刷白,几乎站不稳身形。她身后的侍女既想扶女主人一把,但又碍于捧着食盒腾不出手,急得团团转。 两兄弟中的弟弟赶过来,搀起脚软的贵妇:“贤妻……” ‘没志气的东西啊……啊啊!’俞侯栾布看清丫环手里食盒里放点,长吁短叹,捶胸顿足。 肉块切成方方正正,红油赤酱,香气扑鼻,令人观之即有舌下生津之感。 栾将军家的嫡次子正室——也就是出事孙女的母亲——精通厨艺。最拿手的一道菜烹方肉,形方味醇,远近驰名。 看公公满脸愤懑,贵妇怕老头子仍不罢休,顾不上刚缓过口气,就趴伏到地上泪眼汪汪地哭诉:“阿翁,不可呀!阿清持簪,言曰……言曰……” 做祖父的吹胡子瞪眼:“言何?” 美妇人凄凄楚楚地报告,她的爱女栾清把自己关在闺房里,拿簪子抵着喉咙,说——誓与陈郎同生共死。 “唉!”栾将军长叹一声,气狠狠扔下宝剑。 ~~.~~.~~.~~ ~~.~~.~~.~~ 侯太子栾贲和弟弟交换交换眼神, 跨出一步,先鞠身对陈二公子一揖, 然后,彬彬有礼地问隆虑侯陈蟜:他这次来栾氏庄园,是否忘了办什么事? 室内的仆人们尽一头雾水。 这问题听上去奇怪,想想感到诡异,时空上错乱,逻辑倒置,极端不合情理。 做祖父和做父母的却是屏息加凝神,不错眼珠的盯着帝国长公主的小儿子。前一个怒目而视,后一对充满期待。 “俞侯,太子,少君,”陈蟜抖抖宽大的袍袖,略弯腰,拱手以为回礼; 随后,隆虑侯不负众望地承认:他的确险险忘了一件事,那就是——向栾清求亲。 听到这话,女方的伯父、父亲还有母亲齐齐大松口气,面上浮出满意的笑容。 栾将军却嗤之以鼻,一如既往对陈蟜没好话。 故意忽略掉父亲的恶言恶语, 俞侯太子栾贲沉思一会儿,抬头,直直望进准侄女婿的眼睛:“明日乃吉日,良辰美吉时,即行‘昏礼’何如?” 做父亲的栾广闻言,使劲儿点头,女儿都快三个月身孕了,再拖就显怀了,还是在栾家马上举行婚礼,省得夜长梦多。 陈蟜一皱眉,直接摇头拒绝:“否!” 栾贲和兄弟栾广彼此望望,再一齐看隆虑侯:“何因。” “何如?”做母亲的心头一紧,怯怯地望着天上掉下来的千金佳婿,唯恐陈蟜还有其他念头。 俞侯栾布面色不善,用眼睛狠剜陈蟜,嘴里咬牙切齿地问他是不是想脱逃,想赖帐? “蒙令爱垂青,蟜不敢相负……” 隆虑侯陈蟜还是摇头,侧转身,向栾广夫妇一抱拳。 ‘还算有担当!’栾家人听到这话,无论老小,表情都好了很多——看来,前面错怪陈蟜了。 “然,” 陈蟜挺直身子,不紧不慢地补充通知:“家有高堂;婚姻大事,须奉母命。断无不告而取之理。” 没有父母之命、私自纳娶的婚姻是不被承认的。 栾贲有些艰难地问道:“如此,隆虑侯……之意?” 陈二公子的话语字字清晰,条理分明。 很快,室内众人就明白了隆虑侯的意思:他陈蟜敢作敢当,大的小的都认账,都可以负责;不过,具体名分上是算‘妻’还是算‘妾’,他做儿子的就没法决定了——要由母亲做主。 ‘馆陶……长公主。’一想到皇帝的姐姐,当朝的第一公主,连俞侯栾布都感到棘手。 ‘俞侯’家族虽然也是侯爵,但却是吴楚之乱后新封的,年资浅得很。在老牌贵族眼里,还属于不登大雅之堂的暴发户。 更何况栾清并非太子的女儿,只是二房的嫡女,认真论起来,只能算一名普通贵女。实在没把握长公主肯接受栾清当次子的正室。 “长公主……”贵妇揪着胸口,惶惶难安地望向当家的男人们——难道她的女儿只能做侧室? “放屁!”栾将军呼喝, 大跨几步,手指着陈蟜的鼻子尖大叫:“小子,吾孙……必为正室。” 对着眼皮子底下粗粗糙糙的手指,陈二公子勾起嘴角,悠悠然笑了,不置可否。 ★☆★☆★☆★☆ ★☆★☆★☆★☆ ★☆★☆★☆★☆ ★☆★☆★☆★☆ 当日, 俞侯栾布尽起部曲亲兵,浩浩荡荡直趋京师长安 。 栾布是靠军功从底层挣上来的武人,手下的家兵都是久经战场、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亡命之徒。三百人的骑兵队人数不多,但风驰电掣般呼啸而过,气势委实骇人。 城门口,守城汉军见数百号杀气腾腾的骑士奔涌而至,又惊又怕,不想担责任,说什么都不让入。 不过,待栾布叫出在京城任武官的前部下们,俞侯的进京之路就畅通无阻了——军队里的上下级关系在某种意义上是维持终身的,不会因调任或退休有所改变。 接下来,北阙甲第那些爵显位高的邻居们有幸见识了一钞将军大闹长公主官邸’的大戏码。 栾将军使出当年在齐国燕国混迹酒肆市井锻炼出的功夫,当着长公主的面夹枪带棒,撒泼耍赖,喧嚣着他的口头禅:“穷困不能辱身下志,非人也;富贵不能快意,非贤也。” 三百老兵陪着他们的将军大喊大嚷,宣传加起哄,喧嚣着硬是将孙女做不做得成隆虑侯夫人与‘皇家待功臣仁德是否’直接挂上了钩。招惹长公主门口围观看热闹的人们议论纷纷。 长公主刘嫖活到今天,曾有过的对手都是无论心里多憎多恨、表面上必定礼数周到绝不落入口实的伪君子。何曾应付过这等死猪不怕水烫级别的地痞流氓惯用伎俩? 于是乎,馆陶长公主遭遇了自亲弟弟登基以来第二次重大挫折——第一次是栗夫人的拒婚——一时又震惊,又无措,又不甘心。 皇帝姐姐原先还想为预期中的公主儿媳妇坚持坚持的。 奈何栾布一会儿要去刘邦皇帝陵上哭庙,一会儿要去未央宫正门口撞死,呼朋引伴招来了他在京中的众多朋友、战友和旧部。前因后果的,经由这些人的口传播开来,传达去——天听。 终于,皇家不得不出面了。 说起来好笑。虽然举世默认,当今的刘姓皇族从祖爷爷那辈起就一贯刻薄寡恩,对大功臣尤其心狠手辣。但放到台面上,总要摆个宽厚大度的形象不是?否则,将来谁还肯为皇家卖命啊? 经过宣室殿内皇家姐弟俩的一番恳谈,馆陶长公主在愤怒无奈中接纳了这个天外飞来的次子儿媳。 算正室! 婚期,在即! ===俞侯栾布,赢了! 作者有话要说:报告一下 扁桃体发炎,说不出话来 但愿不是感冒的前奏。 春天来了,大家记得‘春捂’,注意冷暖啊!   ☆、第82章 辛酉庶孽 翌日,栾布做主: 将孙女栾清改名为‘栾瑛’,过继到伯父侯太子栾贲名下,以俞侯家族长房嫡长孙女的身份嫁给隆虑侯。 馆陶长公主与俞侯栾氏缔结婚姻的消息轰动京都上层。 起初,人们还将信将疑,毕竟长公主从未掩饰和大弟弟家联姻的想法。但当各家各户目睹两家飞速开始小聘问名等婚姻程序,并收到来自长公主官邸的正式婚礼请柬,贵人们再吃惊也只能信了。 ★☆★☆★☆★☆ ★☆★☆★☆★☆ ★☆★☆★☆★☆ ★☆★☆★☆★☆ 熙熙攘攘的东市,年轻人领着两个仆人在论百的店铺中慢慢走着。路经处,店面的伙计权热情万丈地兜售生意,行人们则小心地退开到两边——锦袍轻裘,玉佩叮当,连家奴都穿绸面的羊皮袍,一看就是豪富人家子弟。 陈信对路人的主动避让颇为享受。携父亲的书信和年礼回京已经有两天了,一直住在堂邑侯宅第。今天趁天气好到市集来转转,是想给妹妹买些小姑娘喜欢的新鲜玩意儿。 随行的小厮正值好玩好动的年龄,打踏进东市眼睛就不够用了,叽里呱啦地嘴上不停,时不时建议少主人买这个买那个,活像打算把半个市集搬回家似的。 “少君,看!皆……翁主名下……”小厮手指街道对面一排铺面,‘啧啧’不止,口水都要流下来。东西市都是寸土寸金之地,哪怕不经营,仅租出去收收租金,就是不得了的收益啊。 陈信停步,隔着川流不息的街道端详对面的房子。都是两层的小楼,临街的开铺子,后面附带的小院和后房既可以住家,也能充作库房。 身后,年近四十的另一名长随满含嫉妒的声音幽幽响起:“乃……数载之前梁王所赠,进利以‘斗金’计。梁王强藩也,宅心仁,视翁主如己出。” “今上亦视吾家翁主如己出!”提到这个话题,小厮顿起与有荣焉的自豪感——难道不是吗?小翁主还走不稳时,皇帝陛下就送了老大一个田庄,京城外带水源的肥沃良田啊!哦,后来还赏赐封户;…… 陈信眯眯眼,一语不发。 天子和梁王作为舅舅,都是非常仁厚的长辈。不算日常的赏赐馈赠,仅看天子送给的上等田庄和梁王给的两位数的店铺,就可见他们有多宝贝姐姐家的侄女阿娇——这都是生财的产业啊,通常人家只留给继承人的子孙产业。 甩甩袖子,陈信扭头,快步拐进最近的绣品街巷——天家的慷慨,他一点都不想看。 “伯嘉,伯嘉!”有些熟悉的呼唤,留住了陈信的脚步。 回身望去…… 一个胖乎乎的青年男子乐颠颠地穿街而来。~~.~~.~~.~~ ~~.~~.~~.~~ 小胖青年和颗皮球似的,一跳一跳来到陈信面前,笑眯眯作个揖:“伯嘉兄,伯嘉兄,久违不见,念煞小弟也。” “子诚?”认出来人,陈信也大笑回礼:“久违,久违。” 张伉张子诚,是东阳侯张相如的独子——同时也是庶子。 嫡庶,是一条隐性的鸿沟。大汉的各阶层,嫡出庶出之间泾渭分明,互相并不交往;庶子们有自己的交际圈。而张伉和陈信两个,算一起疯到大的童角之交。 寒暄毕,张伉好一番抱怨老友回京数日都不来找自己,不由分说将陈信扯进酒肆。 张伉酒量不大,三觞浊酒下肚,就有些忘乎所以了。 扯住老朋友的袖子,东阳侯儿子挤眉弄眼地向哥们打听陈家的八卦——没听说堂邑陈氏和俞侯栾布有交情啊!怎么悄没声息的,隆虑侯就要迎娶栾布的孙女啦?而且,新娘子又不是俞侯太子亲生女儿,实际是侄女。还这么火烧火燎年后就完婚。其中,有啥隐情没有? 陈信握着酒器,嘴角歪歪,反问童年好友让他到哪里晓得长公主官邸的内情? “噢,伯嘉兄,见谅,见谅!”张伉僵一会儿,立刻举觞敬酒,致歉。暗忖自己也是糊涂了,陈信连馆陶长公主家的门都进不去,和嫡出的弟妹都不来往的,会知道什么。 突然想起什么,东阳侯的庶子晃晃脑袋,认真地问老朋友:“伯嘉兄定亲否?” 堂邑侯的庶长子举起酒觞,一口倒进喉咙,径自摇头。 ‘堂邑太子须有妻有妾,儿子女儿都生了好几个了;隆虑侯过年后马上成亲。陈信年齿最长,却……’东阳侯家的庶子瞅着童年好友,心里是相当的同情。 侯门重‘嫡’。然而,世家大户对庶出的也不会置之不理——不管怎么说,庶子也是儿子啊。到陈信这年纪,还没娶妻成家的侯门子弟,还真是罕见。 “汝……父?”随即,张伉的胖脸显出疑惑——儿子老大不小的还单身,堂邑侯就不急?不张罗? 若说陈信的人生有什么幸事,首当其冲就是碰上个好父亲。 堂邑侯陈午对这个庶长子真心的好;好到,在汉朝贵族圈经常被作为反面教材来分析来讨论。 陈信有些不满地白了好朋友一眼:‘你小子……存心明知故问吗?’ “哦?呀!唔……”小胖青年咧嘴尴尬地笑了笑,嘀嘀咕咕冒出一句,算是对总角之交的声援:“长公主……薄情呀!” 侯门庶子通常的结婚对象是其他侯门的庶女;又或者,降低阶层,向下从中低级官员的嫡女中找。 可想想就知道,嫡母不出面不表态,哪家侯门肯冒着触怒长公主的风险接纳陈信做女婿?毕竟,两姓联姻的目的是结亲,不是结仇。又有哪户官宦敢将女儿嫁给堂邑侯庶子——还要不要前程了? ‘帝女似乎……多多少少都薄待庶子?唔,还好我爹没娶皇家公主,嫡母待我好着呢!’想到这儿,张伉不禁好生庆幸,没留神,想法还从嘴里漏出来了。 动动耳朵,陈信陈伯嘉长吁一口气,不屑地想:‘这胖子,和小时候一样……笨。’ 总不能老是别人关心自己吧? 陈信顺杆儿爬地关心起张伉张子诚的近况。张子诚与其父东阳侯的寡言少语不同,天生就有些碎嘴子,得着机会就喋喋不休:“伯嘉兄,京都自秋后寒暖不定,小弟于半月前不慎染疾,所幸嫡母延名医……” 听着张伉的絮絮叨叨, 陈信嘴角保持四十五的上翘弧度,心底却在暗骂:‘这家伙,是在向我炫耀吗?’ 说‘不嫉妒’,绝对是违心之言。 如果说陈信在汉朝贵族庶子中处境尴尬,是前途无亮的典型;那么,张伉张子诚无疑属于天生的幸运儿。 东阳侯张相如在子嗣上命运多舛。前后娶了两位正室,纳了数十房小妾,可生下的小孩不知为什么,总是特别容易夭折,随便一个这样那样的原因,孩子就殇了。以至于到如今,东阳侯年纪一大把,鬓发都斑白了,膝下仅有一男二女。 所以尽管是庶出,张伉自小就享有千宠万爱,比别人家嫡子的待遇都高档。长大后,更是被父亲常常带在身边,悉心栽培。 ‘汉律,庶子不能袭爵,但家产和人脉……’漫不经心地听着,陈信一心二用地无声感慨:‘东阳侯张氏富豪,数代的积累呀!’ “伯嘉兄呀,小弟尚公主之后,定当……” 耳边突如其然灌进这么一句,陈信大吃一惊,抬眼来来回回扫视老朋友:“‘尚’……公主?”这小子喝糊涂了吧?一个庶子,竟敢妄想皇家公主? 见老友不信,张伉酒精上头,凑近前扣了陈信的手,卷着舌头好一番卖弄:“君父……嫡母……入宫……呃,重金,重金……栗夫人…… ” ‘皇后现在避居长乐宫,内宫自然成了栗夫人的天下。天子那么多女儿,不挑剔的话,搞定一个也不是难事。 ’陈信瞠目半晌,心里活象有五万条疯狗狂吠着跑过: ‘也难怪,张相如岂能坐视爵位断绝在自己手上?怎甘心上无颜面对祖先,下愧对子孙后人!’ ‘东阳侯曾做过今上的师傅,师生之谊……张伉若得公主为妻,嗣位就是铁板钉钉了!’ 藏在锦袍袖管中的手,紧握成拳头,死死抵住大腿:‘同人,却不同命。天道……何其不公!’ ★☆★☆★☆★☆ ★☆★☆★☆★☆ ★☆★☆★☆★☆ ★☆★☆★☆★☆ 半醉归来,陈信在堂邑侯门口慢下脚步。 侯邸中门大开,一辆装饰华美的驷马安车停在门口。车辕上烫金的家徽十分眼熟。 “来……”招手叫过个家丁,指着马车和车旁留守的武士家奴问道:“北平侯来访?” 家丁弯腰行礼:“禀少君,北平侯携子侄到访。” 点点头,随手扔出串铢钱,陈信扶着小厮的肩膀往里走——北平侯家族是现任堂邑侯母亲张氏的娘家。无事来串门,再正常不过。 陈信的小院在堂邑侯官邸东边外围,从大门过去,要走不少路。行至大半,迎面奔来个小童子。小男孩衣着光鲜,却披着头发,连蹦带跳地冲过来,一把抱住陈信的大腿:“哇!阿兄,大兄……” 看到来人,陈信半弯下腰,揉揉男孩头上乱蓬蓬的头发:“阿庆,阿庆,何……如?” 没等小男孩回答,奶娘和几个丫鬟就追来了;先给陈信行个礼,之后立刻抱怨小陈庆又不肯乖乖扎头发了——梳个头,搞得象要杀他似的,还逃出院子,一点都不听话。 陈庆躲在异母兄长的背后,冲奶娘猛扮鬼脸,叫嚷着就是不梳包包头,就是不梳包包头,头发扎紧后,头皮痛,太难受了。 陈信好笑,蹲下,用手撩了撩孩子的披发,玩笑着问他:“披发? 阿庆岂不为蛮夷乎?” 婢女们闻言,掩嘴`‘咯咯’笑起来。 再小,也明白蛮夷是残暴无耻禽兽不如的垃圾,陈庆顿时一跳多高:“蛮夷?阿庆与蛮夷何干?!” 放开手,退后几步,小男孩还觉得憋气:“哼!阿兄长居南蛮越地,阿兄诚为蛮夷也!” 小厮听不下去,开口鸣不平:“少君,岂可言此?” 小男孩显然是被前头的蛮夷说刺激到了,挥舞着拳头,咋咋呼呼南越闽越都是化外之地,阿兄在这种地方呆久了,吃蛮子的食物,和南蛮交往,近墨者黑,必定浑身蛮夷化了。 堂邑侯门的庶长子陈信默默地起身,静静看着同父异母的弟弟陈庆;直到小男孩显出局促不安,才问他这话是听谁说的——以陈庆现在的年龄,还想不出这些说辞。 陈庆咬着下唇,就是不说。 奶娘看气氛不对,忙想在当中调和调和,招呼小主人来给兄长道歉:“少君,长兄如父,不可失礼。” 陈庆却不听她的,相继对乳母和兄长搬个鬼脸,跳着脚吐槽:“非大兄,非大兄。吾家大兄乃……乃太子须!” 言罢,小鬼头抽冷子从丫头站的缝隙中穿过,撒丫子跑没影儿了。 奶娘满脸尴尬,站在那里颠三倒四地嗫嚅,只说半年前陈福少君得急病辞世,陈庆因骤然失去朝夕相伴的双胞胎兄弟,难以承受,所以才性情大变,请千万体谅,不要与之计较。 陈信微微合眼,若无其事地摆摆手,叫过小厮,继续往自己的小院去。 “少君,少君!止步……” 没走出十步,急急地呼唤声就从后面追来。 一回头,原来是祖母张太夫人院子里的管事,陈信礼貌地问道:“家老,何事?” 跑长了点,家老略有些小喘:“少、少君,主母召。” ‘祖母要见我?’陈信低头,看看微微起皱还带了点酒味的锦袍,有些为难地问家老能否等他回房换套衣裳再去祖母那儿? “少君……”家老皱皱眉头,加重语气道:“少君,非老奴不敬。实不宜令’北平侯‘久候啊!” “北平侯?!”陈信明白了,并非祖母张夫人找他,而是北平侯要见他。 ‘这帮高官贵族,一直当堂邑侯门没我这人。即便亲戚往来,也从不喊我作陪,’转眼间,陈午庶长子心中就转过无数个念头:‘今天怎么想起叫我?莫非……父亲的书信终于起了作用,北平侯愿意推荐我出仕?’ 想到这儿,陈信一阵莫名的兴奋; 抖一抖衣袖,让小厮帮着扯平袍服上的皱褶,紧随家老往客厅去。 ~~.~~.~~.~~ ~~.~~.~~.~~ 堂邑侯官邸外院的大客厅,高敞透亮,布置奢华。 长方形的厚席上,坐了个身材敦实的华服男子,大方脸三角眼,红红的酒糟鼻时不时不自觉地耸动两下——身上锦绣辉煌的男士曲裾与糟糕的面容仪态形成惊人的对比。 男子将小眼睛挤成两条缝,肆无忌惮地打量堂邑侯门的庶长子。那直勾勾的目光,直接让陈信联想起肉市上买主挑拣哪块肥哪块瘦的眼神。 北平侯太子张类坐在酒糟鼻的上首,似笑非笑地看着陈家的‘表侄’,神情高深莫测。 赘婿? 赘婿!! 陈信觉得手脚都是冷的,他千思万虑,想遍的了所有的可能性都没想到北平侯介绍给他的前程,竟然是去做——倒插门的赘婿。 赘婿, 嫁入女家, 伺候孝顺妻子的父母, 生的孩子还全部跟母姓! 陈信脸颊上的肌肉频频抽搐——任何稍有自尊心的男儿,都绝不能忍受如此耻辱的人生! 北平侯其实并没有注意陈信面部的表情变化。 此时的他正趺坐在主客席上,手捋飘逸的胡须,与张氏太夫人小声解说着这门亲事的种种利好。 前任北平侯张苍官场学界双赢,位极人臣,名标青史。张氏之父乃张苍丞相的族弟,血缘关系上勉强挂在五服范围的边上。所以,现任北平侯与堂邑侯太夫人也算是堂兄妹,远房堂兄妹。 作为家族的旁支,作为没钱没势的旁支家的闺女,张氏在童年少年时期对家族神人张丞相父子只有仰望的份儿——彼此社会地位太悬殊——直到嫁给陈午之父当上侯爵夫人后,双方才开始比较平等的亲戚来往。 或许是积年积威下的印象太深刻了,张太夫人对北平侯堂兄至今都保有极大的敬畏,远胜对嫡亲父兄的敬畏。因此,面对尊贵堂兄的游说,张夫人几乎没经什么挣扎,很轻易地就被说服了——反正仕途无望,去有钱人家当女婿,轻松自在充充裕裕度过一生,又有什么不好? 和堂妹聊了好一阵,北平侯总算想起了意向中的准新郎。 “陈信,趋……拜见丈人!”表舅公看上去再和蔼可亲不过,指着酒糟鼻笑呵呵地恭喜陈信,一再强调这位是张氏家族中数得着的大户,家有万贯,良田美宅…… “信虽不才,亦陈氏子孙,不甘寄于他姓篱下。” 耐着性子听舅公结束,陈信咬紧后牙龈,竭尽全力压制住上前暴打北平侯一顿的冲动,礼貌周到地回话道:“君侯之赐,信不敢领受。” 说完,对祖母、北平侯父子先后一鞠;也不等对方回应,扭头就走。 张夫人看孙子话说得那么绝,唯恐堂兄面子上过不去,急忙说:“从兄,阿信尚年少……” “嗯……噢!”北平侯掀掀眼皮,颇有些抱歉地瞅了酒糟鼻一眼,随口支吾着。 矮小壮实的侯太子张类却不买账,冷冷地撇撇嘴:“陈信……长太子须两岁不止!” 停一会儿,北平侯太子忽然‘嘿嘿’嗤笑,扭头对着客厅的大门,故意拔高了音量大声道:“其以为何……如?区区一贱婢种尔!” ~~.~~.~~.~~ ~~.~~.~~.~~ “区区一贱婢种尔!” 大客厅外的长廊上,陈信往前的脚步一凝。 廊外庭院中,北平侯带来的随从向这边指指点点,私语窃窃。陈信深吸口气,紧绷着脸,抬头挺胸,大步向前。 ★☆★☆★☆★☆ ★☆★☆★☆★☆ ★☆★☆★☆★☆ ★☆★☆★☆★☆ 回到自己的小院,坐到案前,陈信依然无法抑制愤怒的心情,胸口时起时伏,拳头握得死紧。 “大兄?”饱含浓浓担忧的话音,在身后响起。 松开拳头,陈信回头,努力挤出一抹微笑:“少儿。” 陈少儿显然还不知道前院客厅曾发生的是是非非,只是奇怪地问:“大兄如此不悦,何因?” 不想把可怜的妹妹牵扯进与亲戚间的纠纷,陈信改以稍带玩笑的口气调侃道:“啧,啧啧……为兄乃深恐取丑妻也!” “丑妻?”陈少儿吃惊复疑惑。 “然也。细君有所不知……”先将北平侯带来的族人的外貌体型添枝加叶形容一遍,陈信深刻表示对酒糟鼻女儿的容貌不抱任何希望——若结成夫妇朝夕相处,委实不敢想象。 听兄长描述得有趣,陈少儿掩嘴‘咯咯’笑个不停,前仰后合; 边乐,还边抱怨祖母的堂兄北平侯做事不地道,怎么能介绍个丑女呢?同时忙不迭安慰兄长,认为只要平时仔细探访,一定能娶到品貌双全的佳人。 见妹妹全心全意地为自己考虑,陈信心中涌起股酸涩:‘少儿,少儿……还有心情为我费神,她自己的前程……姻缘又在哪里?’ ‘我毕竟是男人,实在仕途无望,经商或买块地受租都行。但少儿呢!宗正那没入名,谁肯娶她?将来……可怎么办啊?’ 视线在妹妹妩媚的容色和比一般同龄女孩发育早得多的身材上扫过,陈信突然想起另一个妹妹,彼此陌生到或许对面都不能相识的妹妹——阿娇。 ‘阿娇的烦恼应该不是……谁娶,’前面与长子诚的闲聊中刚了解到嫡母那边不久前拒绝了葘川王太后的求亲,陈信不无酸涩地想:‘而是挑哪个嫁吧?’ ‘……这会儿,她在忙什么呢?’ 作者有话要说:感冒ING 据说,不管吃药不吃药,感冒都得一个星期! ================================== 备注: 堂邑陈氏年轻一代的情况。 【阿娇的嫡亲手足】 陈须,字明德 ——馆陶长公主长子,堂邑侯太子 陈蟜,字处道 ——馆陶长公主次子,隆虑侯 【阿娇同父异母的兄弟妹】 陈信,字伯嘉 ——陈午的庶长子 陈庆 ——陈午的庶次子,和弟弟陈福是双胞胎 陈福 ——陈午的庶三子,已经夭折 陈少儿 ——陈午庶长女,和陈信同父同母 …… ——后面╭(╯^╰)╮还有,具体如何等出场了再介绍   ☆、第83章 壬戌夫妻 窦皇太后的长乐宫, 长信宫西殿,薄皇后端坐于琴案之前。 纤纤素指下,乐音如流水般淌出,悠长而凝涩,透出难以言述的感伤。 ~~.~~.~~.~~ ~~.~~.~~.~~ 帘外,宁女官泪水盈眶,向前半步,哀戚地瞅着娇娇翁主:“翁主,陛下‘迄今’未驾临西殿……” “宁!”素手摇摇,阻止忠心女官下面的话出口——背后非议皇帝,是重罪;绝不是宁女这种身份能担当得起的。 收回手,阿娇翁主隔着纱帘专注地凝视她的皇后舅母,心里也是忍不住的担心:“二母……” 与一般孕妇的甜蜜丰腴截然不同,薄皇后显怀后只长肚子,本人却不胖反瘦;原就苗条的体型,现在除了腹部,更见消瘦。 “翁主?”宁女官满脸乞求地望着长公主的女儿——深受天子重视的阿娇翁主,能够自由出入宣室殿的阿娇翁主,能不能为皇后说说好话? 当今皇帝是孝子,常常来探望母亲窦太后。 然而,同在长信宫,天子却不肯踏入仅只一步之遥的西殿,顺路去探望探望怀孕的结发之妻。这样的举动落在有心人眼中,宫里面上上下下风言风语,竞相猜测,说什么的都有——皇后这边压力巨大! 丝弦之音,渐渐幽渺…… 如高岗上北风萧瑟,夜半呜咽,哀难自胜。 宁女官的泪水夺眶而出,用手拼命捂住口鼻,不敢哭出声来。 放开纱帘,馆陶翁主微微叹息, 转身,出回廊,蹙着眉头往东殿方向走:‘阿大根本是故意躲,存心不想来。又不能强拉……怎么办,怎么办?’ ★☆★☆★☆★☆ ★☆★☆★☆★☆ ★☆★☆★☆★☆ ★☆★☆★☆★☆ ——长安·胶东王官邸—— 新官邸,却不是新宅子。 京城的胶东王官邸是孝文皇帝册封侄子刘雄渠时为胶东王时兴建的,距今差不多二十年了。 刘雄渠是齐悼惠王的儿子,高皇帝刘邦的孙子,庶出;几年前参合‘吴楚之乱’,在以周亚夫为首的朝廷大军强力镇压下事败身死,王国撤销。十分自然的,平乱成功后,长安城里的胶东王官邸也被朝廷收回,闲置了很长时间。 庶皇子刘彻是第二任胶东王。 空关的房子总是不在状态上。虽然藩王官邸底子好,虽然少府尽心尽职,派工匠加班加点赶在皇子彻搬入前再装修,但大概是因为工期太紧了,那些土木的楼阁台榭还是多少显出些旧态,总有匆促粗糙的感觉。 比如现在,站在新家后花园的水榭檐下,胶东王仰视着梁栋上的彩绘,微微皱起眉头——明显是在旧花纹上又描了一遍,而不是刮干净后新画的。 上任不到二个月的胶东王家令看出上司的不满,拱手施礼解释,时间太紧了,王邸那么大,实在做不到每处都精益求精。由于现在是冬季,水边的榭台暂时用不上,所以侧重全放到大王和宫眷起居的几处主要院子上了。 “宫……眷?”刘彻负手,奇怪地斜看家令——哪来的宫眷?他一没立王后,二没纳美人的,哪有什么宫眷? “大王?”家令一怔,随即想起弄不好这位正主还不知情,连忙报告:王美人报请,栗夫人做主同意,掖庭令执行,已把胶东王宠幸过的两个宫女去除宫籍,从此归于胶东王家。人,就安顿在距大王正寝不远的偏院之内。 为了显示自己是多么能干和贴心,胶东王家令马上补充细节:两个美女的院子都是后宅数一数二的好地方,家具全新制,衣裙水米分配套,伺候的侍女阉奴也都齐备…… 让胶东王家令意外的是,听到他的禀报,他家大王非但不见喜色,反而厌烦地转身就走:“何必?” 家令心头一惊,紧赶两步追上去,殷切地请问:“大……王?” ‘还放在就近的院落?!没几天就要请乔迁宴了,若是给来访的姊妹从姊妹遇上,尤其是给阿娇撞见,多难看?’尽力将恼意藏到表情之下——父皇说过,成功的君主必须喜怒不行于色——胶东王甩甩衣袖,厉声下命令:“二女……迁走,远远迁走!” ‘咕~~(╯﹏╰)这么说,那两妞不得宠?’家令明白办错了,赶忙点头哈腰:“唯唯,大王,唯唯。” 走出去老远,胶东王刘彻还是感到不爽, 一边沉声叮嘱宴席上必须有足量的新鲜果蔬,一边在心底埋怨未央宫中的生母:‘给笔钱放了就完了,干嘛还给他送来?’ ‘这种教习鱼水之欢的宫女,皇兄中几人纳做妾侍了?多此一举!’ ★☆★☆★☆★☆ ★☆★☆★☆★☆ ★☆★☆★☆★☆ ★☆★☆★☆★☆ 梁国都城睢阳, 华美壮丽的梁王宫城, 数以千计的宫娥阉侍或蹑手蹑脚,或息声静气,尽量将自己往隐形人上靠。 这些日子以来因大王心情恶劣,梁王宫中风声鹤唳,连从不消停的后宫美人们都不敢争风吃醋了。而风暴源头之一的李王后关门闭窗,装病、装累、装神经衰弱,躲在中宫——避风头。 此时此刻, 比照长安宣室殿建成的梁王寝宫,气氛尤其紧张。 喝光了两坛子宫酿,梁王还没有停下了的意思。 陪王伴驾的侍妾宫娥都快哭了,依照王主婉‘出宫走亲戚’后大王添的新习惯,如果喝完第三坛酒,就该找茬打人了——不用问,倒霉的必然是现场伺候的众人。 还好,两坛半的时候,有宦官走进来禀报:“大王,公孙先生请见!” ‘公孙?公孙诡?’梁王刘武执酒器的手一晃。 外壁上雕刻着蟠龙的黄金酒爵,美酒瞬间倾洒出一半。 不自然地低咳两声,刘武大王将蟠龙爵交给侍妾,然后吩咐来报信的内官:“不见,不见……告之公孙卿家,寡人不适。” 宦官领命,倒退着出去;没走几步,又被叫住。 “且慢……”刘武揉揉眉头,回头,命随侍的大内官去开府库:“公孙卿勤于公,赐金五十,绸两百。” “唯唯,大王。”大小宦官恭恭敬敬地奉命。 貌美如花的侍妾们双手捧起新斟满的酒杯,一左一右送到梁王嘴边,声线酥媚入骨:“大王,大~~王~~~~” 让美妾没想到的是,她家大王非但没象平常般笑眯眯接过,反而一拂袖,甩落了酒爵。 ‘哐啷!’ 蟠龙爵触地,琥珀色的酒液撒了一地。 妾婢阉奴惊跳,齐刷刷地跪倒, 缩头缩脑,瑟瑟发抖——又要开始了?唉,不知哪个倒霉鬼顶上去。 摔了酒器还不够,梁王抬腿,连连踹翻两张条案还有好几株青铜树枝灯:“滚,滚!” 如蒙大赦,女人奴仆忙不迭做鸟兽散。 片刻间, 庞大的宫殿内只留下大汉的刘武, 独对孤灯,愤恨又无奈:“周德,阿婉……阿兄?!” ~~.~~.~~.~~ ~~.~~.~~.~~ ——京都长安.梁王别院—— 周德一进门,就将新出炉还滚烫的地契房契交给妻子:“阿婉……” 王主婉接过汉朝房地产证明看了又看,喜不自胜——有家了,终于有家了!梁王别院虽说舒适豪华,但到底不是自己名下的房子,没‘家’的感觉啊! 刘婉王主起身,像模像样一本正经冲丈夫行了个揖礼,嘴角却绽出调皮的笑:“夫君,夫君……幸苦呦!” “阿婉!” 见妻子小淘气的模样,周德早忘了连日来四处奔波看房的辛劳,心中反而升起愧疚之情——新宅才区区两进;算上院子恐怕都没梁王宫一个宫院大。刘婉跟着他,受委屈了。 王主婉却并不介意,快快乐乐地安慰丈夫,众所周知京城房产奇贵,这点钱能买到这个地段的两进宅子已经很不错了;再说啦,小宅子有小宅子的好处,至少不用养那么多仆役,省去人多嘴杂的烦心。他们夫妻都年轻,来日方长,待周德升官了,自然再换大宅子。 “周郎……当世之俊杰也!”梁王主绕上丈夫的胳膊,巧笑倩兮:“勤于王事,未必无封侯之日。届时……” 封爵,朝廷会同时赐下官邸 ——而无论多华丽的私宅,都及不上御赐的官邸体面! 周德正中下怀,搂紧妻子略显粗壮的腰身,感慨道:“得王主垂青,诚乃德今生之大幸。” 梁国王主倒是一点都不谦虚,猛点头:“然也,然也。” “阿婉……”周德彻底失笑——笑意浓郁。 小夫妻相顾,相携; 轻松的欢声伴着甜蜜的笑语,不断传出室外…… ★☆★☆★☆★☆ ★☆★☆★☆★☆ ★☆★☆★☆★☆ ★☆★☆★☆★☆ 长信宫, 窦皇太后隔壁的宫室,纱幔锦障,花团锦簇。 两头翘起点长案,右边几卷竹简,绑绳系的小竹牌上是纂体的‘国史’二字;左边则散着一把算筹,与半合的账册是邻居。 馆陶长公主的女儿依在案前,肘撑在凭几上,静静的一动不动;这姿势保持太久了,久到珠帘外候命的甄女卞女等宫人感到隐隐的不安。 ‘叮!’ 一声清越的脆响,打破了宫室的静谧。 紧接着, 是一连串高高低低、错落有致的音韵,和谐柔美,妙不可言。 阿娇翁主转头,疑惑地巡视四周,很快露出宠爱并无奈的神情:“胡……亥……” 胖胖兔不知何时溜上床,如人一般直立在床头,伸爪子去够玉磬;扑空了,排磬摇晃,引起一片琳琅妙音。 被主人发现了?! 胖兔子一个腾身跳下地,三两步跃进小主人的怀抱,卖傻卖萌,猛装无辜。 “胡亥,胡亥!咯……”娇娇翁主被宠物的卖力表演逗笑了,亲亲抱抱,顿觉适才的烦恼海阔天空,俱成烟云。 揽过胖兔坐到膝上, 阿娇翁主重新展开账本,拿起算筹:‘不想了,不想了!随机应变吧!实在不行,就硬拖……大不了挨顿骂,难道阿大还能下令打死我不成?’ 作者有话要说:没想到发错了 抱歉,抱歉 急急忙忙写了新内容添上去 字数肯定比原先多;放心,不会让大家吃亏的!   ☆、第84章 癸亥@联姻曲之‘低娶’ ★☆★☆★☆★☆ ★☆★☆★☆★☆ ★☆★☆★☆★☆ ★☆★☆★☆★☆ ——长信宫.窦皇太后寝室—— 室内空落落的,一个伺候的人都没有。 所有宫女或内侍都给早一步打发出去了,偌大的宫室,只余下母女两人。 长公主脑袋埋在母亲怀中,委屈地扭动身子…… 此时此刻,如果阿娇在旁,一准吃惊不小:‘没想到,没想到……阿母撒起娇来,竟比我还厉害哇?’这场面若是让外面那些宫人看见,也必定震惊不已——优雅矜持的馆陶长公主,也会有如此不顾形象的时候? 喋喋抱怨闷闷地响起,那么委屈,那么不甘:“阿母,阿母……阿母呀!” “阿嫖,吾女……”窦太后手抚长公主的后背,温柔地安慰着。这次,女儿的确是大受打击!非但煮熟的鸭子——公主儿媳妇——飞了,利益受损;还丢了面子。心里窝火,再自然不过。 “栾布……老匹夫!”想到某个领兵带队、踹开大门冲进来认亲戚的‘亲’家,刘嫖长公主就牙痒痒。 “阿硕……”还有一个罪魁, 长公主顿半晌,憋屈内伤得受不了,扑在母亲怀里,‘哇’地哭出来。 ‘是啊,是啊!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骂,没用!打,又忍不下心……’ 皇太后完全理解亲爱女儿为人母的心情;许多时候,窦太后自己也很想举拐杖狠捶皇帝几下——真不明白,他老提防弟弟干吗?阿武是他唯一的亲弟弟啊! ……母女俩怀着各自的烦恼,相依相偎…… ~~.~~.~~.~~ ~~.~~.~~.~~ 踏进自己楼阁的起居室, 堂邑太子妃连外氅都顾不得脱,就歪到小憩用的窄榻上,侍女怎么请都不起来了。 ‘太累了。骨头都要散架子了!’揉着酸痛酸痛的肩臂,王主姱叫苦不迭。能不难受吗?要安排长公主官邸内务,要采购婚礼杂项,要跑东家走西家和亲戚们商借各种器皿人手……往往是从天不亮就起来,到半夜三更都不能睡下。 还是闻讯而至的陈须太子心疼地半扶起妻子,让她靠在自己身上,帮着揉肩膀:“阿姱,辛苦矣!” “七日,七日呀……从兄!” 姱表妹伸出手,比划个‘七’的手势,满头黑线:七天,才七天。要在七天以内,为一位大汉万户侯成功筹办一场体面的婚礼,简直是噩梦! “然,然。”太子须完全同意。时限是太夸张了,况且,姱表妹之前从未主办过婚礼,没经验啊! 枕在丈夫腿上,王主姱习惯性地找她的大侍女:“阿芹,阿……呃!” 话出口,才想起阿芹淋冬雨受了风寒,已经病倒了。刘姱王主连忙问芹侍女的情况:“少儿,阿芹何如?” 杜少儿拧一把热巾子,边捧上边报告女主人:医师来诊过脉,阿芹服了药,已不象前两天烧得那么厉害了。 “如此……”王主姱欣慰地点头。 边上的陈长公子不乐意了,淡淡道:“岂有留居主家养病之理?” “从兄?”刘姱王主吃惊地看着夫君兼表兄。 ‘下人生病后,必须搬出官邸,以免将病气传染给主人’确实是豪门通行的规矩。但一般来说,贴身侍女和中上级管事们都不在其列。 太子须挑起眉,轻轻“哼”了一声。 前些天发生的米麦纠纷,他当时不在场,但事后都听说了。没任何男人喜欢看到爱妻和亲妹妹斗起来;对引发这场是非的祸首,理所当然印象极差。 “嗯……”稍作犹豫,王主姱半撑起身子,叫杜少儿去管钱的李女那里传话,让开箱子取十匹帛两吊钱,再给芹侍女把衣服首饰收拾收拾。 “王主?”杜侍女吓一跳,这时要驱逐吗? “阿芹有从母,居城南。”王主姱继续吩咐,先送芹侍女去她姨母家暂住,养病;等病好了,有机会再进来。 看几个侍女都想求情的样子,王主姱挥手阻止:“长公主不豫。” 侍女们顿时哑了。瞎子都看得出,长公主对小儿子的婚事有多不满,正憋着一肚子火。 未来的日子,谁将是‘出气筒‘? 儿子?女儿?不可能。太子妃是嫡亲侄女,自己人。栾氏新娘子刚进门,不好发作。算来算去,就只剩余下人和奴婢了——阿芹现在不走,以后想活着离开都难。 看侍女们默不作声地退出,太子须瞅瞅妻子,耸肩:“阿姱……念旧。” ‘实际是说我当断不断吧?!’不想和夫婿因个婢女发生争吵,梁王主倒回表兄怀里,柔柔声长吁短叹。‘过年’和‘娶弟媳妇’两桩大事,所有杂务都落在她一个人头上,又没经验,她能不难吗? 长公主姑母满腔怒火,拿定主意袖手旁观,彻底指望不上;原先还能分担些的刘静,偏偏这时候有了身孕,得养胎。想想真活不成了,还差五天,连新房间的家具还没着落呢? “呃?”长公子陈须听到这儿,明显一愣,困惑地问妻子弟弟的新婚家具不是早准备好了吗? 其实,何止陈二公子;五年前,馆陶长公主就为三个儿女备齐了所有婚礼用品,包括木质家具,青铜家具,珍玩摆设,帘幕帷帐…… 侯太子妃好笑地挥舞米分拳,敲敲丈夫:“从兄,阿母所备者……皆‘公主’制,不可用!” “哦……”陈须恍然,不好意思地拍拍脑袋。他一时忘了,因早定下要尚公主,长公主给次子准备的一切都按公主级别,全部由少府的皇家工匠特制;现在娶进来的是普通侯门,自然没资格使用——汉朝,是等级森严的社会。 “嗯,如此……阿娇呢?‘琨居’之内,多美饰……”陈长公子倒不是不疼妹妹,只是看媳妇过于辛苦,帮着一家人彼此分忧。 琨居中全是好家具,从木质雕功不是百里挑一而是千里挑一;妹妹很少回家住,屋子里的陈设保持在九成新以上——搬去新房,绝对看不出来。 感受到丈夫的心意,王主姱心中蜜甜蜜甜;但是,丈夫的想法可不敢苟同。 ‘阿娇本来就对我没好感,动她屋子里的物件……岂不更存偏见?’ 王主姱偎在夫婿身旁,委婉地表示了自己的不安:拿阿娇的东西,妹妹虽然不会说什么。但不能忘记,琨居里御赐的珍宝极多,家具更是和宣室殿家具同一批内造——若擅自改作他用;皇帝大伯固然不会明打明追究,但难免心中不快。 陈须也想起这节了,皱起了眉头,这不行那不行,弟弟的婚事怎么办? 王主姱也烦心,撑着头寻思良久,突然冒出个主意。听说建陵侯卫绾有孙女四月出嫁,想来,嫁妆都已齐备;不如建陵侯商量商量,请卫家将嫁妆中的家具转让给我们家。 “此……可行否?”太子须有些迟疑——没听说有出让嫁妆的。 “可行,”刘姱王主越想越觉得有希望,城阳王子是建陵侯的孙女婿,请城阳王室从中斡旋,此事必成;再说,又不是贪人家的便宜;事过后,选好木料和能工巧匠给卫氏女郎补上套上等货,再送些别的添妆,不就成了。 陈长公子还是犹豫,建陵侯这人生性节俭,他给孙女准备的嫁妆会不会——档次不够?被挑理? “足矣,足矣!”刘姱王主深为自己的聪明反应快而得意,对丈夫的担忧一点不放在心上。卫家和栾家一样,都是大汉近几年新封的侯门,爵位相仿,资历相当。卫家的孙女用得,栾家的孙女如何用不得? ‘未婚有孕,有的嫁……就算好命了。挑什么?!’ 在表兄怀里找个舒服的姿势,王主姱合上双眼,打算抽空打个盹:‘看看内史,皇帝的女儿,皇太子唯一的妹妹,男人淹死了,天寒地冻窝在远郊的离宫里,不知将来落到什么下场……噢,好困。’ 待怀中人呼吸平稳,显然睡着了, 堂邑侯太子陈须低下头,在妻子额心轻轻落下一吻,打个哈气,和衣同卧。 ★☆★☆★☆★☆ ★☆★☆★☆★☆ ★☆★☆★☆★☆ ★☆★☆★☆★☆ ★☆★☆★☆★☆ ★☆★☆★☆★☆ ★☆★☆★☆★☆ ★☆★☆★☆★☆   ☆、第85章 甲子II良宵引 青天白日, 阳光灿烂, 朗朗乾坤, 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大汉天子被劫持了。 劫道的手无寸铁,袅袅婷婷,裙裾翩翩,怎么看怎么赏心悦目;兼之娇声脆语,软磨硬泡:“阿大,阿大……走啦!” …… 行行列列的宫廷侍卫此时此刻集体变成了瞎子聋子,仿佛‘拉扯皇帝’‘强迫圣意’是件再自然不过的事。随侍的资深内官们默默跟在这对皇家舅甥后头,彼此时不时挤个眉、弄个眼——眼前的情形,很熟悉吧?没想到馆陶翁主这么大了,还和小时候一样喜欢玩。 …… “阿娇,今日……”天子好笑又无奈地看着侄女,朝会结束了,他正打算去后宫呢!王夫人这两天有些不适,让人担心。 “阿大,阿大,大母亦念阿大噢!” 娇娇翁主高举着窦皇太后的旗号,撒痴耍赖——可怜皇帝陛下的龙袍袖子,都快给她拽下来了。 “阿娇……”明知道是借口,对上那双好象会说话的水汪汪凤眼,已到嘴边的拒绝却说不出口了。 …… 到底, 天子的龙舆还是转了方向,上复道,去往窦太后的长乐宫。 ★☆★☆★☆★☆ ★☆★☆★☆★☆ ★☆★☆★☆★☆ ★☆★☆★☆★☆ “阿大……至!” 随着娇娇翁主不伦不类的通报,天子被‘推’进长信宫的西殿。 皇帝险些没站稳,回身,忍不住冲门外的淘气包笑骂句:“阿娇?!”这孩子太不像话了,竟然推他?回头要认真教育一下。 西厢殿内的宫女内侍被当朝天子的突然出现惊到了,急切切拜倒在地。 薄皇后愣愣地坐在席榻上,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夫君真的来看她了?不会是她又幻听了吧? 待到那个朝思暮想的人影当真映入眼帘,皇后陡然慌了心神。 想快些撑身接御驾,却忘了肚子这个障碍物。堪堪及时想起来,低低惊呼“呀”,赶忙护着腹部——还好凭几是矮小轻巧的家具,即使碰到了也没什么——第二次试图拜见皇帝,腿边脚下的藕荷色曲裾下摆却不知在什么时候纠缠到一处,牵绊了行动。 “皇后!”宁女官大惊失色,连忙伸臂搀皇后,吴女等几个侍女也赶过来帮忙。 等礼毕,薄皇后脸涨得通红,都不敢抬头了——连个礼都行不好,太丢脸了! 宫娥们趴伏在地板上,偷偷向两边看看,深深地低下头,暗暗揣摩皇帝的意思。 注视着惴惴不安的结发妻子,大汉天子一时有些恍惚:“阿……甜……” 影像, 飞越时光的长河,在记忆的某一点——重叠了: ↓↓↓↓↓↓ ↓↓↓↓ ↓↓↓ ↓↓ ◆ ↓↓ ↓↓↓ ↓↓↓↓ ↓↓↓↓↓↓ 那年, 天子还不是天子; 统治天下的是以仁孝宽厚名留史册的大汉孝文皇帝。 那年, 太子宫的主人血气方刚,冲动而倔强。 面对宗室和公卿对皇太子性格的种种质疑与非议,椒房殿与长乐宫达成共识:太子宫将有一位姓薄的女主人。 同样是长信宫, 同样在这座西厢殿, 甚至同样的落叶纷飞、寒霜压枝的季节。 刘启太子将不满和不甘掩藏在温文尔雅的面具下,踏入婚姻的第一步——选妃。 不得不承认,薄太后还是疼孙子的。她没有指定某个女孩,而是将薄氏家族所有符合条件的适龄女儿都召集起来,让孙子挑选。 多了二十多华服靓饰青春少女的西厢殿,香风阵阵,珠光宝气,米分光脂艳,乱花迷人眼。 贵女们起初还有些羞怯,表现得端庄且沉默;可随着时间一点点过去,很快就撕开斯文的外衣,或眉目传情,或伶牙俐齿,甚至有当场卖弄才艺的,竞相表现。 女孩们的努力,换来皇太子毫不吝啬的赞美,人人振奋。 其实,只有皇太子刘启自己清楚,笑容下的烦躁感已趋向临界点,被扑鼻而来的香料气味,也被那些小伎俩——从小到大,在父皇的后宫里早就看腻了的老掉牙把戏! 一个淡淡的身影,渐渐吸引了皇太子的眼光。 小小的细细的,包裹在不起眼的藕荷色曲裾中,静静坐在末排,似乎一直没出声,也一直没移动过。 三言两语摆脱左边的芙蓉和右边的芍药,窦太子起身,走向那末淡色。 西殿所有的目光都聚集过来,那傻女孩竟一无所觉,依旧垂眸端坐,娴静得犹如一幅画。 “吾子……何所思?”刘启太子微微低头,慢慢地问。从他的角度,只看到少女头顶中分的柔顺黑发;长长的睫,在皎洁的颊上留下两扇剪影。 “嗯?!”被意外的男声惊到了,少女猛抬起头,怔怔地望着陌生的面容,陌生的冠服,陌生的少年。 有姐妹在旁边惊恐地提醒:“阿甜,阿甜……乃‘殿下’!” “殿、殿下?!”终于想起身处何地殿下指哪个,少女赶紧从席垫上跪起,手臂举到齐眉高,垂胡袖中右手压左手,双手加额,做势要行拜见礼…… 可没想到,仓促间宽宽的袖沿与曲裾下摆缠绕到一起,将自己绊个踉跄。 “呀!”眼看着少女就要君前失仪、大大出丑了,两旁的姐妹们连忙伸出援手。 不过她们都晚了一步。 一双有力手臂抢先而至,稳稳托住少女摇摇欲坠的身子。 嗫嚅着道谢,少女的脸涨得通红,羞得脸都抬不起来了。 凝视少女绯红的颊,窦太子刘启只觉心中一片柔软,于是轻轻道:“子……曰‘阿甜’耶?阿甜……” ↑↑↑↑↑↑ ↑↑↑↑ ↑↑↑ ↑↑ ◆ ↑↑ ↑↑↑ ↑↑↑↑ ↑↑↑↑↑↑ 记忆, 是条川流不息的河流, 连通起‘过去’和‘现在’:“阿……甜……” “陛下……”听丈夫唤乳名,薄皇后顿时湿了眼圈——有多久,夫君不曾用如此亲昵的口吻和自己说话了? “皇后,皇后,此……何因消瘦至此?” 天子不敢置信地眨眨眼,上前两步,亲手扶起薄皇后,目光中充满了惊疑——怀孕几个月了,怎么瘦成这样? 皇帝膝下儿女成行,自然知道孕妇该是胖胖的才好。见妻子反而比怀孕前更清减,不由大吃一惊。 汉家天子现在担心了,问题一个接着一个:是长乐宫的食物不合胃口?孕期反映太大?太医有什么说法没有?吃了哪些保胎药…… 宁女官和吴女互相看看,对宫娥内侍作个手势。侍从们悄无声息地退下,将空间留给这对人间最尊贵的夫妻。 听高高在上的帝王尽问些琐琐碎碎的俗事, 大汉皇后露出怀孕以来第一个由衷的笑,一颗久悬的心终于落地:“陛下,长乐宫佳肴享誉京都,妾喜甚。母后与皇姊,待妾尽善……” 再三再四保证自己只是看上去瘦、太医说没大碍后,见天子大松口气的模样,皇后笑意愈深。 尴尬地避开皇后含笑的眼眸,天子假咳两声,转移话题——作为丈夫,这种时候总要问问妻子想要些什么。 “陛下,妾此生……足矣。” 牵过丈夫的手,放在隆起的腰腹上,薄皇后靠在帝王夫君胸口,满含深情地憧憬未来:“今妾所求,唯天从人愿,喜得公主,吾女一世……宁熹……平安。” “公主?!”天子手一凝,探究地审视自己的妻子,不放过任何一个表情变化——为什么是公主?后宫女人做梦都想要生儿子,只有皇子才能给生母带来长远的富贵、荣耀和权力。 “上膝下皇儿十六人;称‘王’者,过十数。今太子贤明,诸王拱卫,大汉不乏皇子。”薄皇后浅浅地笑着,好像在评论哪种衣料合适哪件衣料不合适:“妾居深宫,得公主……可慰寂寥。” 天子沉沉地道:“皇儿……亦可。” “不同,大不同。”大汉皇后摇着头,反驳大汉皇帝:“男儿多动。稍长,上树下河,跑马斗狗无所不为,烦不胜烦。” “若生女,如……阿娇!”话到这儿,薄皇后眼睛一亮:“宁馨儿,宁馨儿!长伴膝前,何其乐哉?” 话到此处,皇后有些羞窘地向天子夫君坦白,她偷偷嫉妒姐姐已经很久很久了。长公主母女俩有事的时候有商有量,没事的时候有说有笑,让人羡慕得不得了。她呀,就想和馆陶长公主似的,得个与阿娇一般的贴心小棉袄! 听懂了妻子的意思,天子心头非但没彻底放松,反而涌起层层的愧疚:‘累她这么大年纪才有孩子,却……只敢要女儿……只敢要女儿……’ ‘以天下至尊,算计一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 皇帝突然觉得烦燥,极度烦躁,视线停在放在殿角的两盆浅色茶花上,眸色复杂而羞惭:‘嫡皇子又如何?我还不老,左右是费些事罢了!’ 皇后连连唤:“夫君,夫君……” “阿甜?”天子恍然,垂眸,问怀中的妻子:“甚?” “公主封号曰‘宁平’?可乎?”薄皇后兴致勃勃地再要求一遍。 天子环紧手臂,郑重地点头:“如……阿甜所愿,凡生女,称‘宁平公主’。” ~~.~~.~~.~~ ~~.~~.~~.~~ 阿娇掂着脚尖离开门缝一步,两步,五步……等跨出殿门槛,立刻欢跳着跑过全封闭的内走廊,冲进东殿。 “大母,大母,”一头扑到窦太后怀里,娇娇翁主贴着祖母的耳朵汇报情况:“大母,成矣!成矣!阿大,二母……” “阿娇有大功。”大汉皇太后抚着孙女的后背,叮嘱不急,慢慢说,听这一路跑得,都喘了。 “阿娇,‘拦驾’乃大罪噢!”坐在对面的长公主笑眯眯地给女儿浇冷水,免得小闺女忘乎所以。 娇娇翁主搂着祖母的脖子,摇啊摇:“大母?迄阿大施罚……大母须救我!” “无忧!无忧!” 窦太后好笑地摸索捏捏孙女的腮帮——罚什么,拦截圣驾这事,她从小到大做多少回了?真要计较,早八百年就该推出去砍头,还等到现在? 馆陶长公主却不赞成母后的意见,坚持要女儿一定主动请罪。 娇娇翁主大功告成,心情爆好,靠在皇太后祖母怀里嘻嘻哈哈地表示遵命:“唯,唯唯,阿母啦!” 正说笑间,有宦官入内禀告:宫外,陈何求见皇帝陛下。 窦太后:“陈何?” “曲逆侯陈何,阿母。”长公主略一皱眉——太突兀了!陈何跑到长乐宫来求见天子,想做什么? ★☆★☆★☆★☆ ★☆★☆★☆★☆ ★☆★☆★☆★☆ ★☆★☆★☆★☆ ——长乐宫.东南阁—— …… “陈……卿?”大汉天子的语调中,带有罕有的不确定。 青年男子头戴梁冠,谨然跽坐, 深色的男式大袖曲裾在灯火的照映下,交织的暗纹时隐时现:“上……” “陈卿……” 皇帝沉声,凝视着仪表堂堂的年轻男子,淡淡地问道:“陈卿……决意……如是?” “上,” 陈何展臂,舒双袖,趴伏到地板上,深深叩头:“何……之诚,日月可鉴!” 良久,良久,没等来回应。 陈何略略抬头,向御座上窥去…… 珠子相接,巍巍颤颤,天子的面容藏在十二根旒后,神情难辨莫测。 绝没有胆子多看,陈何马上又伏低头,默默等着。 时间, 一分一秒地过去; 宫室角落青铜漏中的细沙,扑簌簌落下,源源不断。 就在曲逆侯陈何以为所求己经无望时,耳边传来皇帝简短的回复:“准!” 如闻天籁,陈何立即抬头, 瞬间意识到帝王驾前如此举动有失礼之嫌,急忙抖抖袍袖,行拜礼,以谢天恩。 天子收回目光,靠回御座,淡淡挥手…… ~~.~~.~~.~~ ~~.~~.~~.~~ 陈何告退了, 天子沉默半晌,喃喃地问道:“陈家子……何如?” 殿内的几个伴驾内官彼此看看,弄不清楚皇帝是在问谁,于是,最老的老内官走出半步,谄笑着说道:“曲逆侯雅量深致。” “雅量……深致?‘雅’量?哈!” 一点不意外会听到这种答案,皇帝撑案而起,步下坐台,长笑而去:“哈哈……哈,哈哈……” 抛向后头, 是斩钉截铁地话语:“命陈何‘年前’成礼。年节……乃佳期吉日;朕不乐见秽行之人。” 众内官俯首,齐声应道:“唯唯!” ★☆★☆★☆★☆ ★☆★☆★☆★☆ ★☆★☆★☆★☆ ★☆★☆★☆★☆ 旧年的最后一天,新年在望。 长安城,‘劈劈啪啪’的烧竹竿声此起彼伏,频率越来越密。 冬季的天色,暗得早。 傍晚昏暗的光线下,一辆装饰喜庆的马车在汉军的护卫中自东门进城,带队的人峨冠褒带,气宇不凡,正是河间王刘德。马车于半路与长长的送亲行列汇合,直奔目的地——曲逆侯官邸。 太子宫、河间王官邸和栗氏家族群策群力,终于赶在期限前完成了这个几乎是不可能的任务:在四天内嫁出一位公主——内史公主真是破了皇家女儿成婚的纪录了。 窦皇太后的长乐宫中,家宴已经准备就绪。 欢聚一堂的有皇帝皇后,皇太后长公主,阿娇窦绾,长公主的两个儿子一个媳妇,胖胖胡亥…… 馆陶长公主官邸的小院,孟姜看着床榻上的儿子,泪水盈眶。 大郎又病了:坐在马车里,被临街民家突然响起的烧竹竿声惊到,回来就开始发烧。这个年,眼看着又要求医问药,不得太平。 未央宫,掖庭深处一隅。 魏素呆呆坐在冰凉的台阶上,仰望星空,孤独而茫然——入宫以来,宫里不缺她吃,不少她穿;可天子,再没召见过她! 无根无基的她,未来将在何方? 除夕日的城门,按习惯总是提早关闭的。 可就在沉重的门扇‘吱呀呀’闭合前,两骑快马飞驰电掣而至,强行阻止了守军的关门。他们是马队的先锋——梁国太子刘买带着大车小车的嫁妆,终于在长安城关门的最后一刻赶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本来昨天就该发上来 兴冲冲跑到网吧,发现忘记带优盘了,哎   ☆、第86章 乙丑惊异 新年第一天, 长乐宫内外扎了彩绸,燃起庭燎,到处充斥着活泼泼的喜气。 或许是昨天的家宴太开心了,阿娇翁主极难得的深度好眠,日上三竿了都没起床。窦太后派到孙女这边来的端木女官没法子,请来章武侯贵女帮忙。 窦表姐摇着表妹的肩膀:“阿娇,阿娇!起啦!” “从姊,子夫从姊,娇娇困哪……”娇娇翁主眼眸迷离,神思昏昏,缩在被窝里不肯动。 “阿娇……”窦表姐又好笑又怜惜,亲手把陈表妹从大床上挖起来,一面招呼宫女们赶紧帮忙梳洗穿衣,一面放大声提醒:“阿娇,‘天使’至!” “天……使?!”这两个字总算让娇娇翁主清醒了些。 天子派人来了。 这天底下,哪有让钦差等候的道理? 于是以最快的速度穿戴完毕后,馆陶翁主娴熟礼貌地接待了来人。即便皇太后和长公主都未到场,应有的礼数一概不少,样样进行得顺利、周到、尽善尽美。 和过去的每一年一样, 大年初一,阿娇又收到了来自天子舅父的新年礼物——金匣装的一支长簪。 今年是玉簪,墨玉。如一朵狭长的乌云,通体半透明,若仔细观察,会发现墨玉深处渗出点点的暗金,错错落落卷过半个簪身,消失在刀法古拙的雷云纹簪头上。 阿娇观赏一阵,递给窦表姐共赏:“子夫,观之……” 章武侯贵女窦绾手指刚沾到玉,就下意识地放开,只就着表妹的手细细观看,称羡不已;随后就紧催阿娇妹妹把簪子放回金匣,让女官拿去收好——馆陶翁主还没行过成年礼,所以不戴簪子;而美玉,最经不起碰。 “哦,”阿娇无所谓地耸肩,将舅舅的礼物连匣子交给女官。抬头,正见甄女带人捧着出门穿的礼服和裘氅入内。 ‘唉呀,怎么连年初一都不得清静啊?!’ 馆陶翁主微微蹙眉,先问端木女官薄皇后昨夜睡得好不好,母亲与祖母这时间在做什么;再问这两天京都有些什么要紧的交际活动;而其中,哪些是她必须参加的? 新年伊始,最是忙碌。祭祀,聚会,走亲访友……家里,家外,亲戚,故旧,到处都是事。 往昔,才不用娇娇翁主操心这些;可今年,情况有所不同。由于人尽皆知的原因,刘嫖皇姊近期情绪郁闷,称病不出,将所有应酬全推给了儿女辈。社交聚会太多了,太子须夫妻□乏术;而作为家庭的一分子,阿娇翁主自然没法再继续享受清闲的日子。 鲁女抱着胡亥进来,走向宠物主人。端木女官从胸口拿出卷短竹简,展开,字句清晰地念道:“禀翁主,初一,太尉弟娶妇……” “谁?”阿娇停下抚摸兔毛的手,吃惊地问道。 “太尉弟,太尉之弟,” 端木女顿顿,待触及贵女略带不满的目光,才慢半拍地搞清表姐妹俩具体想了解什么:“呃!乃……周安世,条侯同产弟周安世娶妻。” 窦贵女一听这话,吃惊不小:“‘新’妇?出自谁家?” “新妇姓李氏,”端木女官重新打开木简看了看,才脆生生回答道:“陇西……成纪人也,其父曰‘李蔡’。” “李……蔡?”窦绾回望娇娇表妹——李蔡是谁啊? ‘李蔡?想想……在报给阿大的军功名单上见过。嗯,还不止一次……’ 见表姐迷糊,阿娇略作思考,迅速给出注释:“李蔡者,陇西成纪人,雁门太守李广之从弟也,积军功。”也就是说,新娘子算李广的侄女。 “李广,善射鸿鹄者!”窦表姐惊呼,她想起来了——对窦太后的长乐宫而言,李广可不就是个善射大雁的武官嘛! 馆陶翁主连连点头。记得太后大母提到过,当年射天鹅射大雁的众人中,就数李广猎获量高。 “李太守何因,何因?”窦表姐扭着手指,十分想不通,不理解怎么会有正经人家把女儿嫁给周安世那种卑鄙小人。 谁说不是呢?打从休妻,周安世就被帝国贵族圈事实上孤立了,没有朋友,再也接不到各大高门的任何邀请。若非有个位高权重的同胞兄长撑腰,周安世连长安城都混不下去。 可凭周太尉的风光,这么多年过去,周安世依然无法续娶——稍微讲究点教养门风的家族,都不愿把女儿嫁给如此不靠谱的家伙。门第差太多的人家,周氏家族又不愿接纳。 “子夫,”馆陶翁主想了想,给表姐分析:“李氏,边地将门也;而条侯,执掌汉军。” 贵族或文官固然能对周安世不理不睬,但军方体系内人士就不能了!陇西李氏世代从军,家族中好几个在军中效力,怎么敢不给最高统帅面子? 勤勤快快地给表姐解完惑,阿娇突然注意到一个细节:‘师傅出嫁是初三,周安世把婚期定在初一,是故意想抢风头?’ 娇娇翁主恼意上升,正想问表姐有没有兴趣规划规划,搅合搅合,就听端木女接着念道:“午后,魏其侯君主茹之笄礼。” ‘得,什么都别想了!表舅舅家茹表姐的成年礼,必须参加。’ 阿娇无奈地摇摇头:‘明天次兄娶妻,娶栾家女儿;后天,是师傅出嫁……没一天空闲。’ 这时,卞女等梳妆宫女也到了,大家齐心合力给两位贵女换请安的服饰、重新梳头、补妆,准备贺仪…… 相对于窦茹表姐的笄礼,娇娇翁主理所当然对亲哥哥的婚事更上心。由着卞女弄头发,阿娇开开心心地问窦表姐怎么想她未来的二嫂:“依子夫之见,吾之新嫂……何如?” “隆虑侯夫人嘛……”窦贵女认真考虑片刻,给出了个中规中矩的答案:“新夫人……必为绝好之女。” “绝好?”娇娇翁主歪着脑袋,打趣天生丽质的窦绾表姐:“其颜色……胜于从姊耶?然,子夫姊之美,冠绝京华也。” “阿娇!”窦表姐被夸得脸都红了,垂胡袖掩面,害羞地连连摇头——她哪有那么漂亮。长公主二媳妇才必然是人间的绝色。 这可不是窦贵女单个人的想法,而是整个长安贵女界的共识。否则,实在无法解释为何馆陶长公主次子会舍弃皇家公主而屈就一名普通侯爵孙女啊! 换句话说,对未来隆虑侯夫人的姿色,京都高门中人好奇不已,拭目以待。 “噢,噢噢!”阿娇深感有趣地挑挑眉——真的很难想象一个比窦绾表姐还美貌的美女哦! ‘庄姜?宣姜?’ ‘二嫂二嫂,你究竟是何等美人?’对即将嫁进门的二嫂,娇娇翁主同样充满了期待。 ★☆★☆★☆★☆ ★☆★☆★☆★☆ ★☆★☆★☆★☆ ★☆★☆★☆★☆ 新年的第一天,平阳邑曹氏祖宅的外院里,人头攒动。 按平阳侯家族的传统,初一会给下人赐布匹和粮食。所以,从天蒙蒙亮,所有的家奴家婢都动员起来,提篮抱筐地排队守候。 分发赏赐的人少,领的人多,队伍动得很慢很慢;人们既兴奋,又有点不耐烦,东拉西扯交头接耳就难免了。 隔了两人,一个高颧骨的中年女人随手拍拍前面女孩的头顶,用平阳乡下的土话问着:“三女,怎么就你一个?大女呢?少儿呢?” 三女抓紧手里的篮子,不回答。 高颧骨见女孩子不理她,有些不高兴了:“喂,三女,卫三女!?” 这时,队伍动了。 瘦瘦小小的少女抿着嘴,朝前迈两步,只把个直直的后背留给后头的长舌妇。精心绣有蔓草纹的粗绸裙在移动间,闪过丝织品独有的光泽。 “唉,和你说话呢!”中年女人恼了,伸长手臂去揪卫三女的胳膊:“怎么不理人哪?” “庖二嫂子,庖二嫂子……”同在队伍中的某大婶赶紧出面拦着:“算了吧,她小孩子家家……懂个啥?大过年,大伙儿和气,和气!” 另一个年过半百的老婆婆也过来打圆场:“对啦,对啦!节庆要图吉利,吉利。三女嘛,前头瞧见和她姐姐少儿一起来着,怎么一转眼功夫,少儿就跑开了?” 后半句话是问卫三女的,可惜,还是没得到回答。老妇人注视一意沉默的少女,暗暗摇头。 “这还用问?”此时,一名抱孩子的少妇冷笑着剜卫三女两眼,特意加大了音量道:“必定给谁家小子叫走了,现在……还不知在哪个草垛子上打滚呢!” “哈哈!哈哈哈……”因大多是家中的主妇来领轻便的布匹,院中女人们的笑声轰起,不远处寻食的麻雀,都被惊飞了一大群。 “你胡说!”三女猛地转回身,凶狠地瞪着少妇:“胡说,胡说!二姐才不会去滚草垛。” “胡说?”被少女气势汹汹的样子吓一跳,少妇搂着孩子缩缩,但嘴上却是不依不饶:“怎么胡说啦?就在前两天,还见你二姐和霍官人钻草垛子呢!” 说着,招呼另支行列中的一位大嫂:“喏,那天唐婶子也在,亲眼目睹。唐婶子,你给作个证!” 大嫂是个爽利人,粗声粗气地笑笑,言道:“三女,就别给你二姐遮遮掩掩了,没用的。不止我俩,好些人撞见你二姐和霍官人在一起呦!” 起哄的声浪更响。 下人们将卫三女当成了现成的新年娱乐,彼此交换着卫姑娘家的趣闻,关于她那个半老徐娘的母亲,关于那个头脑灵活的长子,关于那个颇有姿色的大姐,关于新和郑官吏传出恋情的二姐…… 虽不知道‘滚草垛’究竟指什么意思,可仅凭四周众人暖味的神色,卫三女也知道这是羞人不良之事,小脸上立刻一阵红一阵白。 “其实吧,这也不算糟事……”熟知世情的老婆婆,这时候搭腔了:“霍官人若纳了你二姐当妾,你家就有福啦!” 院子里一静。 婢女如果成为宠妾,的确可能惠及全家——至少,可以少干活,多得利。 抱孩子的少妇撇撇嘴,满脸不屑道:“霍官人出身官宦,家境充裕,前途无量……怎可能纳个奴婢做妾?顶多玩玩罢了!或三月或五月,腻了,自然扔到一边去。” “李子,别说了。”唐婶子有些不忍。在众人的嘲笑中,三女咬着嘴唇,单薄的身子颤巍巍的。 “唐婶子,您犯不着瞎操心。”停了许久的高颧骨却在此刻插话:“她们卫家才不在乎这个,老老小小全这德行,早习惯了……卫老媪二小子,比少儿三女都小的那个,不就是以前郑官人留下的纪念品嘛!” “是也,是也!” 不知哪个损货怪叫着爆料:“十月怀胎……养个崽儿辛苦,但官人所送铢钱绸料也多呀!不亏本,划算,划算啊!” “哇!哈哈……哈……” 哄笑的声浪排山倒海般冲过来,摧毁了三女最后一道防线。 卫三女扔掉篮子,拔腿就跑。 ~~.~~.~~.~~ ~~.~~.~~.~~ 跑着跑着,三女一头撞在某人身上。 熟悉的声音,在头顶上响起…… “三女,三女,做啥去?”这是大哥,卫长子放下手里装杂粮的口袋,奇怪地看着自家三妹。 “三女,你领的布匹呢?咦,篮子……哪儿去啦?”这是大姐,卫大女弯下腰,胸脯被羊皮袄包裹着,依然遮不住发育良好的圆润形状。 三女抽抽鼻子,闷闷地摇头:“阿兄,大姊,没事,没事!” ★☆★☆★☆★☆ ★☆★☆★☆★☆ ★☆★☆★☆★☆ ★☆★☆★☆★☆ 翌日, 馆陶长公主官邸灯火辉煌,门庭若市。 冬季的黄昏, 天色已近漆黑。 两位新人在司仪的指导下,按部就班地盥礼、祭酒、结缨…… 捏紧手中绘有桃花的齐纨团扇,馆陶翁主扫视过对面的诸王客席。 身在京都的所有皇子亲王都列席了,还加上两个尚未封王的皇子刘越和刘寄,他们是代表王夫人来观礼的。 胶东王刘彻首先感觉到表妹的视线,回望过来,展颜笑——两排牙齿在看上去极健康的麦色肌肤映衬下,雪白雪亮;不知怎的,引起娇娇翁主一阵恶寒。 急忙扭过头去,阿娇默默地看向窦表姐。 窦表姐无言地瞅瞅陈表妹,嘴角扯出个牵强的微笑。 从小一块儿长大的表姐妹俩不需要言语,仅凭目光交流也能准确把握彼此的想法——失望!彻头彻底的失望! 将桃花团扇 举高, 举高, 再举高…… 直到遮去大半面容,好抵挡掉众位亲朋不断射来的探问目光, 娇娇翁主有些费解也有些恼火地断定:接下来的日子,无论去哪家做客,恐怕都摆脱不掉无休无止的打听和盘问了。 ‘阿大曾教过……以貌取人是不对滴。’ 再度打量层层婚吉服包裹下的新出炉二嫂,馆陶长公主的女儿轻吁口气,暗暗思忖:‘或许,我可以指望她拥有……清明高尚的心灵?和……洋溢卓越的学识??’ ‘嘶’地一声, 琉璃托举的蜜烛芯,迸出一朵烛花! 作者有话要说:突然觉得该向至今还在看文的各位表达一下谢意 回顾往昔,自己都有些惭愧呢   ☆、第87章 丁卯兄妹 循规蹈矩的昏礼终于过去了; 大汉隆虑侯和他的新夫人两人按照习俗,身着玄衣纁裳,谒见翁姑。 公公当然是没见到,堂邑侯陈午这会儿还不知在南越还是闽越哪块穷乡僻壤飘荡呢! 馆陶长公主倒是在,接受二儿媳的拜见后,也没多言语,直接让两人坐上马车,将新人引去长乐宫拜谒祖母窦皇太后。 窦太后的话比长公主的更少,二十个字都没说到,和新孙媳妇的头一次见面就算结束了。 内官带领新婚夫妇出宫。 行到半路,遥遥已可望见宫门口两座巍峨的宫阙了,传话的小黄门汗淋淋地追上来——窦太后命隆虑侯回去,有事情要问话。 于是, 头回进宫, 来时,双双对对;出时,形只影单。 ★☆★☆★☆★☆ ★☆★☆★☆★☆ ★☆★☆★☆★☆ ★☆★☆★☆★☆ ——长信宫●窦皇太后正寝—— 卧房的外间,窦太后正在劝女儿:“阿嫖,事已至此……” “母亲!”长公主话音中带着浓浓的不满:“阿母,女儿亦知事已至此。然,然……” 不过是,咽不下这口气罢了! ‘唉!都是这些年过得太顺遂,心气越来越高了。’老太后执过长公主的手,一下一下拍着,娓娓劝女儿既然人都娶进门了,以后就好好过吧,也别难为栾布孙女了;说到底,总是阿硕去招惹的人家闺女,己方理亏啊! “阿母!”馆陶长公主可不乐意听这种话——比较比较双方的姿色指数,真难说谁招惹的谁呢! “阿嫖……” 皇太后捏捏女儿的手掌,语重心长地劝道:“家和,方……万事兴呀!” 见窦太后坚持,皇姊不好违抗母亲的意愿,委委曲曲地点头:“嗯,阿母。” “阿硕,阿硕……呵!” 调解成功,窦太后算算月份,开始憧憬起不久就要来临的新生命:“五月中,阿硕将为人之父矣!” “如是。”想到又要添孙子了,长公主终于露出真心的笑容,然而,马上又颇为懊恼地意识到:“预产期竟然在……五月?五月?!不吉利,不吉利!” 母女俩的家常还没唠完,拉门外有人报有急奏。 很快,老内官用方漆盘托着卷竹简进来。 一见到绑竹简的白色细麻绳,馆陶长公主心里就‘咯噔’一下子。 拿起竹简旁的小刀,割断绑绳,长公主一目十行阅读完毕,脸色变得十分难看。窦太后敏感地觉察到不对,追问道:“阿嫖,何如?” 犹豫半晌,知道不可能隐瞒,馆陶长公主长叹一声禀报:“母亲,阿娖病故。” “阿娖?”窦太后大惊,急急问女儿是怎么回事?前段时间不是还接到来信,讲杨公主病情见好吗?怎么转眼就殁了? 长公主细细和母后讲解,据刘娖公主的陪嫁属官报告,一个月前公主的情况好转了不假;但没想到的是,入冬以后封邑当地连下大雪,冰冻三尺,杨公主病情恶化,虽经精心医治,还是没能熬过来。 “唉!可叹……阿娖福薄。”窦太后扼腕,直说当时真不该让孙女随夫婿回乡,杨公主若一直留在京都,也不会得病,更不会这么早就离世。 刘嫖长公主也感慨:“命数,命数也。” 阻拦杨公主并不合情理;毕竟公公过世,丈夫回封邑处理后事,做妻子的陪伴同归也属应当。只是谁也没料到那时杨公主已怀孕,唯因是头胎日子又浅,才没觉察。等在封邑发现了,天高路远,车马劳顿,倒不能回京了。即便长安皇宫得到消息后派出稳婆和几拨太医,到底在生产时出了岔子——难产,婴儿活不到十天夭折,公主受创严重,从此缠绵病榻。 “母亲,值此……佳节……”长公主斟酌地问母后,哀讯要不要压压,等年过完后再告诉皇帝弟弟。 杨公主刘娖虽然是庶出,生母也谈不上得宠,但作为皇帝的第一个女儿,还算比较受重视的。她的过早辞世,必定会让天子难受一阵子。 “如此……”窦太后颔首,同意:“延至……十五之后。” ★☆★☆★☆★☆ ★☆★☆★☆★☆ ★☆★☆★☆★☆ ★☆★☆★☆★☆ 回到长信宫的陈二公子 在发现带路小黄门放着中间不走、偏去小路旁径的那刻,心下就猜到了七八分。 果然, 经由七拐八拐的回廊,进入太后宫深处, 当打开的宫室门后一只沉甸甸浅灰毛球蹦入怀抱,某个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人儿显出面容,大汉隆虑侯脸上闪过‘就知道’的无奈表情:“阿……娇……” 先感谢次兄送的‘大’‘中’‘小’‘微’四色共十二支画笔,娇娇翁主马上问出心头疑虑:“阿……兄,阿兄!栾布女孙……何佳之有?” 事实上,阿娇到现在已经忍太久,差不多要冲破底线了。不出馆陶翁主前头预料,婚礼刚过,无论是走亲戚还是参加社交活动,对隆虑侯新夫人的探问就纷至沓来。客气点的,还是旁敲侧击地打听;自认为不是外人的,干脆就面对面问询。 应酬,既麻烦又讨厌——尤其,又给不出符合逻辑能让人信服的理由。 论起栾瑛的外表,说‘不漂亮’嘛,是过了些;但要说多动人…… 就这么讲吧,即使先剔除掉后宫和各豪门内宅中那些搜罗自全国的以色伺人的尤物,也只能算勉强达到贵妇圈地平均及格线啊啊!扔进佳丽如云的京都贵女界,根本找不见的那种! ‘别说窦子夫孟姜女的级别了,光刘姱表姐就甩栾布孙女五百条街呀!’ 阿娇翁主拽着兄长的袖子不撒手,打定主意一定要问出个子丑寅卯——他到底喜欢栾家姑娘哪儿啊? 不能说馆陶翁主肤浅,单单凭外貌取人。 前头姑嫂相见,阿娇性手拈几句《庄子》和《离骚》中的辞句,栾贵女竟如坠迷雾完全听不懂?最后还是隆虑侯插嘴接上解的围,没妹使当时冷了场。 至此,娇娇翁主彻底想不通了。 姿色是天生的;父母所赐,不可强求。可‘貌不惊人’再加上‘才疏学浅’?? 栾瑛具体有何过人之处?让人才卓越的次兄不惜甘冒让皇帝舅舅不满,让母亲伤心难过的风险,非得巴巴地讨回家来? 被妹妹纠缠不过,陈二公子一本正经搬出礼制规矩上的标准答案:“阿娇,女子之德,非于才貌,首重‘贞静’二字……” 前半句话才说出口,对上妹妹写满‘你蒙谁呢’的不悦目光,做哥哥的立即有些发窘——那事,阿母会瞒着阿娇吗?十有□,不会。 一个奉子成婚的新娘,和‘贞静’有什么关系?除了充当反面教材外还有别的用处吗? 假咳两下,隆虑侯微仰脸,慢条斯理地讲道:“阿娇,汝年少。须知,两情相悦……嗯,世间无理可喻者,莫外如是。” 少年贵女蹙起蛾眉,探究地观察哥哥:“两情……相悦?无理……可喻??” 好空洞,好玄幻,好没诚意的解释啊! 说了,和没说一个样。她如果尽信,就白和眼前这位当一辈子兄妹了! “阿兄呀……” 娇娇翁主斜昵着次兄,吟吟一笑,眯成狭长的凤眼中流光闪烁:“新妇乃……阿兄心上之人,娇体察兄意,必将‘善事’之。” “善……”听妹子说这话,隆虑侯陈蟜一个激灵,顿时变了颜色:“善‘事’之!?” 除非是庶女碰上嫡媳,哪家小姑子和嫂嫂相处是用‘事’哒? 倒过来,还差不多。 脑海里的某根弦,绷紧了——警钟尖鸣,警钟长鸣! “阿娇,何须如此?”隆虑侯顿感不妙,连忙代新媳妇求情,也不需要特殊照顾,只须和刘姱相仿就好——楚河汉界,互不相扰。 阿娇拨弄拨弄兔子软软的长耳朵,甜甜蜜蜜地反问:“阿兄,从姊姱……乃……梁王叔之女哦!” 是啊! 栾瑛凭什么要求和刘姱一样的待遇? 王主姱可是有密切血缘关系的嫡亲表姐哦! 俗话讲的好,‘姑表亲,姑表亲,砸断骨头连着筋’! ‘若非刘姱是表姐,以为我会容忍到现在?’ 馆陶翁主低头,在胖胖兔的脑门上亲一下,琼鼻中无声地冷哼——京都贵女圈两个永恒的热门话题之一,就是如何在不影响手足关系的前提下折磨嫂嫂。 这回,隆虑侯当真焦急了:“阿娇?!” 陈蟜可是清清楚楚记得童年得罪妹妹后遭受的种种打击报复。那段天昏地暗的日子,他堂堂长公主的亲生儿子在长乐宫里挨边溜沿,过得和过街老鼠似的。母亲祖母都不站他这一边,统统表示爱莫能助;搞到后来,连胖兔子遇见他都绕着跳啊! 见火候差不多了,娇娇翁主耐声耐气重复一遍刚才的问题:“阿……兄,栾布女孙……何佳之有?” 陈蟜盯着妹妹,一脸认真地说道:“阿娇,为兄以为,新妇瑛诚一美人也。” “呃?”未曾想二哥到此时依旧坚持己见,阿娇无法不惊诧了:“阿兄?何?” 隆虑侯陈蟜揉揉鼻翼,慢慢展开自己的想法——他和栾瑛的相逢相识,是在云梦泽畔。 “云梦泽?”阿娇感到困惑,俞侯家的邬堡不是在东郡吗? 二公子陈蟜点点头,栾布家族的祖宅的确建在东郡,但栾瑛的舅舅家却在云梦泽边;当时,栾瑛随母亲到外祖家小住。 长公主的女儿眨眨眼,了然——看来,次兄那些出游跑了许多地方。 草长莺飞的仲春时节,烟波荡漾,到处花红柳绿。 一群群外出春游的少女中,有的俏,有的艳,有的清秀,美女比比皆是。而他陈蟜,却只看见栾瑛一人——有如在成行垂柳中,发现一株梧桐。 栾瑛确实不符合华夏传统对美女的要求,眉无远山,口非樱桃……但她行事利索,说话干脆,全无贵女们常见的拘泥或骄慢。两人相识后,相处愉快,越谈越投机——反正,妹妹眼中稀疏平常的栾布孙女,在他陈蟜看来却相当有魅力。 最后,陈二公子拍着娇娇翁主的肩膀婉言请求:既然有了孩子,既然娶她过门,他期望以后妹妹能和栾瑛融洽共处——毕竟,家和,万事才兴! 亲哥哥姿态摆那么低了,当妹妹怎么好意思不答应? ‘或者,对美的观感……本就各有不同?就好像每回挑衣料,窦表姐爱的,我多不喜?’馆陶翁主沉吟片刻,放下怀里的胖胡亥,冲兄长郑重一揖,保证只要栾氏女不挑衅,她肯定不主动找二嫂的麻烦。 “阿娇,阿娇……” 陈蟜公子好笑地去捏妹妹的腮帮——连他陈蟜都不敢招惹馆陶翁主,谁那么胆大妄为? 少年贵女拍开兄长的大掌,娇嗔:“阿……兄!” 估摸估摸形势,隆虑侯陈蟜故意引着话题往水乡春游上靠。 云梦湖畔的风俗与渭水两岸大为不同。每年春暖花开,少男少女们呼朋引伴,出游踏青;白日引吭对歌,夜晚围着篝火载歌载舞。成百上千人群舞合唱,富有节奏感的踏歌声往往传出几里,隔水音听来,煞是迷人。 阿娇被绘声绘色的描述迷住了。 ‘外边真是丰富多彩……以后一定要去亲眼看看。’赞叹过后,娇娇翁主扯着亲亲阿兄的袖子殷切要求,云梦泽太远,她一时半会儿是去不了的;但两三个月后京郊的仲春之会,她非看不可。长安贵为京城,又濒临渭河,只会比云梦更有趣更热闹。 陈二公子一噎,忽然有一种作茧自缚的感觉: ‘带阿娇去游春?开什么玩笑?!’ ‘仲春之月,狂蜂浪蝶漫天飞……万一看护不周,被哪个坏小子拐带了去,那还了得?!都不用阿母舅舅责罚,大哥就会先找我拼命——在我自刎谢罪之前。’ 大汉隆虑侯立刻果断改口。 其实,春游也不是那么好玩。唱歌跳舞,都是些不登大雅之堂的乡野俚曲,和宫廷乐师相比水平差多了。再加上男女老少聚在一处,空气污浊,人头攒杂,既乱又不安全——遇到小偷,只是钱财受损失;若是被色鬼盯上,那才叫恶心。 ‘咦?阿兄怎么前后矛盾啊!’娇娇翁主很轻易就发现了这个漏洞,还顺便问了出来。 陈二公子醒悟,立刻亡羊补牢,坚称他其实并不欣赏这类聚会,偶尔参加,主要是为了体察民情,为深宫中的天子舅父充当耳目。 ‘好堂而皇之的理由啊!’娇娇翁主轻轻“噢”,不置可否。 末了,义正言辞的陈蟜兄长还不忘强调一句:“锦闺纶阁之贵女,断无喜好野游之理。” ‘哦,阿兄是在说新二嫂吗?’阿娇忽闪着一双明澈澈的妙目,耐耐心心等她家二哥自圆其说。 “呃!”突然意识到话中的逻辑错误, 隆虑侯张口结舌片刻,迅即脸一板,斩钉截铁下命令:“仲春之会,为兄作主,不可为。” “阿兄!”娇娇翁主不干了,凭什么兄嫂能参与,她却不能。 “毋多冗言!” 陈二公子罕见地对宝贝妹妹疾言厉色:“吾为兄,汝为弟,长幼有序……不许反嘴!” 娇娇翁主抿抿唇,懊恼地无语。 作者有话要说:分两次上传: 第一次3112字; 第二次添加到一千五百字作为福利奉送,免费滴啦!   ☆、第88章 入局 夫婿宫里的宦官召走了, 侯夫人栾瑛只能一个人回到陌生的家——馆陶长公主官邸。 二三个月最是害喜的时候,经历过连日的繁文缛节还有大汉皇宫的拘谨,隆虑侯的新婚妻子只想倒到床上,足足睡一觉。 然而, 只能想,不能做——东跨院中,佳人到访。 ★☆★☆★☆★☆ ★☆★☆★☆★☆ ★☆★☆★☆★☆ ★☆★☆★☆★☆ 四层的楼阁, 因来的都是女眷——同住一个宅邸、有宗亲关系的女眷——待客就没去客厅,而是直接放在二楼的起居室。 风,瑟瑟吹过梧桐树顶。 失去了所有叶片的硕大树冠在风力的摇晃下,张牙舞爪,颇有凶态。 细心的阉侍又搬进两个火盆。 火焰舔着木柴,红亮红亮,热力蓬勃,却依然无助于为东跨院新女主人增添更多的暖意。 触目所见…… 联袂而至两个女子有如冬日的阳光,照亮了整座楼阁。 鹅黄底的小菱纹织锦曲裾,几可委地。浓郁的绛红色衬裙,在裾袍边缘下方露出两寸左右。最外面的紫红裘氅已经褪去,交由随身侍女抱着。 年轻妇人头发挽成高髻,用一支长长的紫晶步摇别住;相貌或许谈不上如何出挑,但胜在行至有度,一举一动都自然而然出一股清雅韵味。 和鹅黄锦差两步进来的妙龄女子,大冷的天却不罩裘衣。上面一件素色的罗质上襦,下系条红白彩丝交错细绫褶裙。 高高的几重鬟髻,珠环翠绕;如画的眉目,艳压芙蕖的颜色,行动间广袖翩翩,飘逸若仙。 胸口愈发闷得慌,要吐不吐的,栾瑛夫人感到心绪在无可救药地走低,走低…… 站在门外由侍女代为脱下云头履,楚国王主徐步踏入房间,对此间女主人略略点头致意后,在乳母的搀扶下稳稳坐到席上。 这是平等相见的礼节?! 新嫁娘栾瑛的目光,不由自主地一凝。 和所有的新嫁娘一样,栾贵女出嫁前也认真打听过夫家的成员情况。馆陶长公主家人口不多,关系简单,比几代同堂聚族而居的世家省心很多。唯独一个刘静,让栾家人深感费解为难。 随着周朝衰亡、秦始皇横扫六合统一天下,古老的媵婚制早已淡出世人的视线。没想到馆陶长公主的长子陈须竟没事找事玩复古,既娶妻又随‘媵’,这妻不妻妾不妾的,相处起来颇费思量——最起码,相遇相对时该怎么叙礼都是个问题啊! 栾贵女出阁前,生母和养母——俞侯太子妃——凑在一起讨论了半天,最后得出结论:还是自家闺女地位尊贵。 须知一个家族中,长嫂和弟妹的地位是相当的,属于妯娌关系。刘静的身份既然低于长媳刘姱,自然也同样低于次媳栾瑛。 ——而隆虑侯的新娘,完全同意两位母亲的看法。 在新嫁娘栾瑛不悦且深思的视线中, 楚王主的乳母又打随行侍女手中接过块豹皮,细心地铺在王主静膝上:“王主……小心寒凉。” ‘王主!?’ ‘难不成时到如今,反王女儿的头衔还保留着?’听到这个称呼,栾布孙女大吃一惊,而且,情不自禁将心头的疑惑问出声来。 该问题一入耳,楚国王主刘静就微微一怔; 末席上的齐国贵女孟姜微微勾起嘴角,米分颊上闪过一抹讥笑。 ‘大赦颁布天下,栾瑛不晓得?’ ‘也罢,大赦令中并没有特别提及王女,说不定她真的不知道,’ 楚王主神色不动,依旧柔柔软软地说道:“弟妇,天子降恩,祸……不及宗女,爵衔不变。” ‘搞半天……造反还能保留爵位?宗室女太走运了!世界真不公平! ’ 既然依旧是王主头衔,叫自己一声弟妇就不能挑剔了,上任不过数日的隆虑侯夫人怏怏嘀咕:“上……殊宽仁矣!” 仿佛根本没觉察到对方语气中的异样,王主静温婉地表达同样的赞美:“然。今上之德……至善……至厚!” “如此……”忽然想起关节点,侯夫人栾瑛好奇地问道:“王主之兄弟……何如?”皇帝不会善良到连反王家的男丁都保留地位名号吧? “诸兄弟,居于代地。行……耕作事,以为自食。” 刘戊女儿口中言辞温和,波澜不兴;藏在垂胡袖中的双手,慢慢地慢慢地——握紧。 “哦!噢噢……”意味深长地拖长音调,栾布孙女脸上流露出胜利者独有的骄傲。 不需要言语,俞侯孙女的意思连瞎子都能瞧个明白——这才是正理嘛! 犯上作乱的反贼后代,凭什么过舒服日子?就该贬为庶人,就该在土里刨食,就该服苦役来赎罪。 在这个习惯连坐、以血缘关系来决定尊卑贵贱的世界, 胜利者将幸运和荣光传给子孙,失败者把不幸与耻辱留给儿女。 孟姜侧过脸,去看刘静。 楚王主刘静微垂着头,长长的睫毛将双眸掩在后面,挡住了心灵的窗户;于他人看不到的大袖深处,修剪整齐的指甲深深地深深地掐入掌心。 占上风的感觉,妙不可言,甚至让难受的妊娠初期反应都减轻了。 隆虑侯新夫人情绪变好,于是决定宽宏大量地放反贼女儿放一马,把注意力转向另一来客——孟姜女。 “孟姜,听闻季姜久居汝处?可真否?” 把手肘撑在凭几上,隆虑侯夫人栾瑛歪着身子问孟姜——其胞妹季姜是否还住在堂邑侯太子的西跨院? “如是。”孟姜女点头承认,自女儿出生后,妹妹一直留在她的小院照顾她和新生儿。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不可,此非‘礼’也!” 长公主宅第东跨院的新女主人立刻表示反对。 孟姜季姜虽然是同父同母的亲姐妹,但毕竟都嫁人了。试问,天底下哪有小叔子的妾住大伯子院子的道理?太不合规矩了,传出去,也好说不好听啊!必须立即搬回东跨院来! 一番话讲完,也不等当事人姐姐的反应,隆虑侯夫人眯眼瞟瞟容色骄人的姜美人,满脸冷肃地问起季姜为什么现在都不来拜见她这个主母?姜妹妹是不知道‘姬妾每日必须到正室处跪拜请安’呢,还是明知却不想遵守呢? 说着,栾瑛又怀疑地盯了刘静和孟姜两眼——这二人一个地位特殊,一个美色罕见,又都生有儿女,是不是有恃无恐,平常都不去刘姱太子妃那儿请安? 藏不住心思,念头都写在了脸上。 孟姜与王主静暗暗对上一眼,略略欠身,平静地解释并非季姜狂悖无礼,故意怠慢侯夫人;实在是她家妹妹年幼,兼尚未和二公子圆房,因此,依礼还没有来给正室行礼的资格。 栾瑛怎么也没料到会收到这样的答复,不禁大为诧异:“甚?甚?迄今……迄今?” “王主?”栾布孙女询问地转向刘静,充满了怀疑。 楚国王女迟疑片刻,然后,缓缓地点头:“恰如孟姜……所言。” 俞侯家的贵女栾瑛仍然有些不敢置信。 对心爱陈郎名下的唯一姬妾——而且还是王室背景的贵妾——栾瑛可是重点了解过。年纪虽然未及笄,但也称不上多小了;看姐姐的姿色,妹妹想来差不到哪里去。同一个宅院住着,二公子血气方刚的,怎么可能只看不吃? 陈二公子的新娘继续追问原因——不圆房的原因。 孟姜女娓娓地解答:“夫人,吾女弟自幼体弱,多疾病。蒙长公主体恤,二公子垂怜……至今别居。’ “自由体弱多病呀……”突然获知丈夫的女人其实只有自己独一份,新上任的隆虑侯夫人心中真是说不出的熨贴和惬意。 顿感轻松之下,无论是刘静的仪态还是孟姜的美貌,都不象开始时那样扎眼了。栾布孙女客套地关心了季姜几句,随后任由思维习惯性地发散,很好奇地想东想西,想到什么脱口而出: 季姜这样虚弱,是不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会不会影响以后的生育? 当然,不是怀疑能不能怀孕,而是问能不能生下健康的孩子。老人们都说,母健子才壮。哦,对了,听说孟姜你的长子就天生病弱,动不动寻医问药…… 这些话说到后来,孟姜的眸光,越来越冷。幸好栾氏陪嫁来的乳母及时端热饮料过来,递出水晶杯,趁机打断女主人的讲话:“夫人……” ‘夫人若是能改掉心直口快的毛病就好了。哎!都是君侯纵的。’乳母偷偷地拽女主人的袖子,眼风直指两位女客。 同一时间,刘静王主端起放到面前的水杯,伸长袖掩住手和杯体,文雅地抿着。丝锦曲裾宽袖之后,王主静别有深意地瞥了孟姜一眼;后者凝眸,静观其变。 放下圆筒形金杯,楚王女自左袖中取出一块丝帕,展开,向主席上的隆虑侯新夫人询问:“前日夫人所赠之巾帕,不知出自何人之手?” 听刘静这么一说,栾瑛抬头,疑惑地问:“王主?此……何意也?” 观对方有误解的趋势,王主静连忙解释强调:“无他,唯见此巾之纹饰……绣艺精妙,当世罕见,静喜甚。” 栾瑛惊喜之色明显:“王主,果真?” “确乎如是。”刘静王主以极为肯定的语气评价此绣帕花纹新颖,绣工更是卓尔不群,若可能的话,非常非常想结识一下那个手巧之人。 把杯子交还给乳母,栾瑛得意洋洋地告诉刘静王主,这块手帕是她亲手绣的。 “呀!”王主静发出悠长的感叹:“夫人……蕙质兰心。” 孟姜也坐过来些,边观赏刘静掌中的手绢,边用充盈着羡慕的口吻赞不绝口。 赞美的话,谁不爱听? “夫人之技艺,堪为京都一绝。”孟姜女也在一边凑趣,坚称她从楚国到京城,还没见过此等别致华丽的纹饰和高超的技巧。 楚国王女花样百出地夸个不停:“隆虑侯得夫人为……偶,实乃良配。” 栾瑛眼眸都乐弯了;喜盈盈讲给两个客人听,关于女红,她可是下过真功夫的呢!最开始是随母亲学,后来家里还专门请过几位名师,悉心教导。勤学苦练多年,才有了如今的成就。 “如此,”刘静很自然地问新嫁娘有没有送绣品给婆婆馆陶长公主和小姑子阿娇。 栾瑛遗憾地摇头,她倒是生过这个念头。可后来想想,宫里什么样能工巧匠没有?怎么会稀罕她的作品? “夫人此言……差矣啊!”刘静一脸真诚地规劝新娘子,绣品和绣品可不一样。 绣娘工匠们做的仅仅为针线,嫂嫂儿媳妇做的却代表爱心和孝心。更别说,栾瑛的造诣拿出来,绝对当得上长安世家贵族圈头一份了;掩藏不用,委实可惜。 孟姜没人完全同意刘静的看法,手捧栾瑛的杰作,各种嫉妒,连声叹息,直恨爹娘没生给她同样的一双妙手,否则,也能靠心灵手巧在京城声名鹊起了。 新出炉的隆虑侯夫人顿生茅塞顿开之感:“此言……不虚也。” 回想嫁妆中带来的绣品数目,栾瑛须臾间就拿定了主意——容色,父母没给;才学,天分不够;然而,但是,我也有我的优点啊! 辛苦练成的一技之长,哪有闲置不用的道理? ~~.~~.~~.~~ ~~.~~.~~.~~ 走出东跨院的大门, 刘静与孟姜同行了一长段。 一路上,互相都是默默无语。 走到西跨院的墙下, 前面不远就是叉路口了,两人停住脚步,对望…… 刘静先开了口:“汝……” 孟姜几乎同时:“王主……” 都是仅开了个头,却又停顿。 注视半晌, 彼此会心地一笑, 一个向东,一个向西,背道而去   ☆、第89章 弄巧成拙 窦皇太后的长信宫中, 馆陶翁主开启据说是新二嫂派人送进宫来的扁平漆匣,第一个反应是愣了片刻。 章武侯孙女站在偌大的鸟笼前,举着长颈银壶给鸟儿添水。几只翠鸟欢快地扑棱双翅,绕着长长的壶嘴飞上飞下地忙碌,悦耳的‘叽叽喳喳’不停。 窦表姐打开笼门,伸手进去。 小鸟们非但没夺路而逃,反而有一只还停到窦贵女掌心,小脑袋引吭叫两声,又低下摩挲摩挲窦贵女腕上柔嫩的肌肤,乖巧极了。 串串银铃般的笑声从美丽少女的樱唇边溢出,窦表姐回头,招呼娇娇表妹共享快乐:“阿娇,阿娇,来看翠羽……” “……阿娇?” 叫了几声,人未至,一点回音也没有,窦表姐奇怪地回身,就见陈表妹拎了块帕子,正若有所思。 将乖乖翠鸟送回笼子,掩上鸟笼门,章武侯贵女走到表妹身边,好奇地问这手绢有什么特殊吗?干吗拿着看不完? “固……不同!子夫从姊,” 将帕子和半开的漆盒往窦表姐眼前送,娇娇翁主不咸不淡地一笑:“大汉隆虑侯夫人亲力……亲为,弥足珍贵也。” “侯夫人亲为?何?”窦贵女吃了一惊,从漆匣中抽出另外两方,三条手绢放在一起细细看——从纹饰到构图,从针脚到针法。 阿娇拿起鸟笼边挂的灯笼草,探进笼子,边逗弄翠鸟边告诉窦表姐, 她次兄新娶的栾瑛夫人拿上等漆盒装了手绢,正正经经托人送进宫来,说是专门给她这小姑子的冬至节礼——同时附带声名,此三幅丝帕都是栾夫人一针一线亲手绣的。 窦表姐是越听越糊涂了,疑惑地问道:“栾、栾夫人……意欲何为?” 随手扔掉灯笼草,阿娇走过来,挑眉同问一遍:“吾亦然。栾夫人……意欲何为?” 斜睨青白绿三方手绢,馆陶翁主轻语:“栾氏女绣技较之从姊,何……如?” 窦贵女坦率承认:“吾不如也。” “子夫,子夫……莫过谦呀!”阿娇笑着摇头; 言罢,屈指弹弹绣帕,淡淡问她家窦表姐,觉得不觉得栾瑛如此这般卖弄绣艺,目的是故意借机羞臊她? 窦表姐瞠目:“嗯?” “人咸知……” 娇娇翁主的眸光,渐渐冷凝:“馆陶主有女,天分尔尔,‘音律’‘女红’皆不佳。” “阿娇,隆虑侯新妇当无此意。” 和平常一样,窦表姐努力发掘事物好的一面——手绢,芙蓉、兰草和海棠各一;没送梅花。这至少说明栾夫人还是用了心思的,是示好,不是挑衅。 阿娇扬扬眉:“噢?” ★☆★☆★☆★☆ ★☆★☆★☆★☆ ★☆★☆★☆★☆ ★☆★☆★☆★☆ 新居, 刘婉和周德的新居。 李王后不是长安人。 不过,刘婉王主乘上回随父亲入京抓紧机会广结善缘,倒是很结交了些朋友。如今小夫妻有了自己的小窝,刚安顿妥当,故旧亲朋就上门了。 小小的厅堂在世家眼中堪称‘憋狭’,为了让诸位贵女感觉舒适些,男主人和梁国太子都被打发到外院吹冷风去了。屋子里,只留下几位花团锦簇的少艾。 “梅?栾氏?”刘婉王主看着窦茹表妹,难言讶色。 她没想到,短短两天,竟然连魏其侯家的表姐妹都收到了栾瑛的‘大作’。 “团扇,梅花团扇……言补笄礼之贺。” 魏其侯的女儿窦茹拧着两条柳眉,扫一圈室内的贵女,神色间颇有羞恼之意——大过年的,被送梅花,不知道的还不定以为她干了啥伤天害理事呢! 王主婉拍拍窦表妹的肩,聊表安慰:“昭君,昭君。” 窦茹灵机一动,回问王主婉是不是也收栾瑛亲手做的礼品了——刘婉王主是隆虑侯的嫡亲表妹,比她还近一层,估计不会给漏掉。 王主婉低笑着耸肩,回答:“便面一,榴花便面。” “清真从姊……” 这下,换窦昭君同情刘婉了,暗地里思忖:‘如果栾瑛是存心的,还真叫不知所谓;如果出于无意,那这位隆虑侯新夫人的运气可不是普通的背。’ 见两人说得热闹,广阿侯两个小女儿,建陵侯的侄孙女等人也过来加入讨论。谈到那些不请自来的绣作,人人觉得匪夷所思。 “栾氏居外郡久矣!故……不谙京都风俗。” 建陵侯家的贵女是这些女孩中年纪最年长的,性子也最温厚,只为栾夫人惋惜。说到底,栾瑛不过是想和大家处好关系,奈何不曾事先打听清楚京城贵族圈的风气,以致走了岔路,好心办错事。 曲逆侯的堂妹就不那么好说话了。 ‘女红’退出贵女教育主修课已经许多年了,影响所及早不拘于京都长安城。比如她童年少年长住封邑,在曲逆侯祖宅受的教育,家里的师傅根本就没怎么教绣花。针线上,只要求知晓如何将布匹裁剪缝合成衣裳就成。 京都长大的相继表示赞同。她们各家的情况差不多,对女孩的知识传授都偏重于实用。女红方面,只要能亲手缝制主要款式的衫袍、知道怎样做鞋袜,就算过关。 至于刺绣,能分清针法的难易优劣即可,不要求上手——谁家不养几个绣娘?高高在上的贵女与仆妇下女抢活干,只有被人笑话的份儿;藏着掖着都唯恐来不及,更别提四处张扬散发了。 莺莺燕燕们的哄笑,此起彼伏。 窦茹贵女乐上好一会儿,突然想起一节。 她听母亲魏其侯夫人提到,在帮长公主表姑筹办陈二表兄的婚礼时,俞侯家的婚书后面竟还附带嫁妆的明细单!真是令人大开眼界。 “嫁妆?” “妆奁之……明细?” “上帝呀!” “噢,神明在上!” …… 听栾夫人制备了嫁妆单,满屋子大家闺秀惊呼连连,竟忘了保持仪态,齐刷刷的目光聚焦到梁国王主刘婉——这事儿,不会是真的吧? 王主婉将膝上的虎皮往上扯扯,包裹起微隆的小腹,嘴角挂上苦笑:“啧!非虚也。” 据当时在场的窦子夫表姐描述,当看到那份长长的单子,馆陶长公主浑身发颤,多亏窦皇太后闻讯赶来百般规劝,才没让长公主拂袖而去,让婚事停摆。 这下,贵女们真的无语了。 过了良久,曲逆侯家的陈棠才悠悠地叙述:“俞侯栾将军,梁人也。穷困,为酒人保。后……为人所略卖,为奴于燕。” 大伙儿不由自主想起俞侯栾布的底细——能指望一个混迹酒色场、既做过仆役又当过奴隶的军汉老油条懂怎么治家? 厅堂内的气氛,变得有些诡异。 广阿侯任家最小的女儿才十岁出头,对关于婚姻的习俗礼制没什么概念,于是就向刘婉大姐姐求教婚书应当是什么样?嫁妆单子为什么不该存在? 王主婉先是笑一阵,好不容易忍住,才与一屋子亲戚友人七嘴八舌给小妹妹解惑。 所谓‘嫁妆单子’,就是个笑话。柴门小户、商贾人家才做这类蝇营狗苟的勾当;而于世家贵族,最为不耻。 出于何种动机,要一项项写得清清楚楚? 打算一旦婚姻有变,女儿能全数带回娘家?不看好这桩亲事,结什么婚哪??! 提防嫁妆被丈夫那边侵吞,拿亲家当贼防着?这么不相信对方,还联什么姻啊!?? 评论一番,王主婉直接拿同父异母的姐姐——馆陶长公主家长媳——做例子。刘姱王主嫁来京城时,梁王宫几乎空了一半。可具体有多少财宝,这世上只有她父王和大姐本人才一清二楚。 长公主姑姑肯定不知道——也不会想知道。 若当年梁王刘武也和栾布似的,弄张嫁妆单子,把房舍、田地、首饰、古董、珠宝等等全列上,长公主姑姑准定能带人打去梁都睢阳城,掀翻她家父王的御座。 光是假设一下可能出现的场面,王主婉都感到搞笑啊:“凡王父……咯,哈哈!” 建陵侯家的卫贵女也告诉任家的小妹妹,她在长安长大,身边嫁嫁娶娶,从没见贵族的联姻中出现过嫁妆单子这东西。 婚书是最简洁的,只需要写明‘新郎新娘’‘双方父母’‘双方祖父母’三项。 旁听了好一阵子的曲逆侯家贵女此时忍不住插嘴,一点都不忌讳地在儿媳妇面前编排起人家的公公: 即便荒唐无耻如周安世,出妻之时,位居太尉的条侯周亚夫亲自上门坐镇,命令将所有府库大开,刘嬿王主想什么搬什么,田契、房契、珠宝、钱帛随意拿取;根本就没去区分哪些是城阳国陪嫁来的,哪些是原先周氏家族给点或者婚后新添置的——尽显‘世家华族之风范’。 也因此,休妻事件虽然让周安世个人名声变得臭不可闻,但周氏家族的名誉却未受到致命的损害。 众位闺秀纷纷点头。 “如此呀!”任贵女虚心受教。 ★☆★☆★☆★☆ ★☆★☆★☆★☆ ★☆★☆★☆★☆ ★☆★☆★☆★☆ 随着朱楼绣阁, 锦帷珠帘后一声声低语漫谈…… 过不多久,汉帝国的京都上层就传出如许评论:栾布家粗鄙无礼;隆虑侯可怜,娶了个自以为是的土包子。 ★☆★☆★☆★☆ ★☆★☆★☆★☆ ★☆★☆★☆★☆ ★☆★☆★☆★☆ [阿娇的表姐们] 梁王舅舅家: 刘姱,字玉真 刘婉,字清真 城阳王后姑姑家: 刘妜,字道茂 南皮侯表舅家:窦缪,字福音 章武侯表舅家:窦绾,字子夫 魏其侯表舅家:窦茹,字昭君<b   ☆、第90章 又一对? 爬上深灰瓦当的红彤彤阳光, 预示新的一天来临了——新的忙碌的一天。 上午跑一趟宣室殿,将长信宫厨房创新的点心小食亲手拿去孝敬孝敬皇帝舅舅,并上交作业。回到长乐宫,馆陶翁主还来不及安安心心吃完一顿正餐,就被窦表姐催着换衣服、换首饰、补妆。 新年佳节的日子,馆陶翁主与章武侯孙成日里盛装艳服、珠玉琳琅。但老师刘嬿是离婚后改嫁,所以仪式比较低调,做弟子的自然要选择和婚礼风格相符合的服饰配饰。 花了足足一个半时辰挑选衣物饰品、重新梳洗打扮,阿娇和窦贵女和窦太后长公主报备出门。 窦太后一如既往的和煦平静,除了嘱咐要早去早回外,还让孙女带上赏给两位新人的贺仪。馆陶长公主的表现就比较值得玩味了——无精打采地挥挥手,一个字都懒得说。 ~~.~~.~~.~~ ~~.~~.~~.~~ 两位贵女登上宫车, 车轮滚滚,向开封侯的官邸驰去。 车厢内,窦表姐边抚着胡亥的背,边不无忧虑地问娇娇表妹长公主表姑这是怎么了?这些天以来,总这样阴阳怪气的,让人不知所措呀。 “阿母?唉!”阿娇伸手,挠挠兔子圆圆肥肥的下巴——还能因为什么?当然是被次兄的婚事打击到了呗! 章武侯贵女窦绾迟疑片刻,斟酌着表明自己的意见:“阿娇呀,栾夫人……其实……尚佳。” 娇娇翁主莫奈何地耸耸肩——问题是,她家母上大人的心理目标不是尚佳,而是‘优秀’。 万里取一、出类拔萃的优秀。 ~~.~~.~~.~~ ~~.~~.~~.~~ 高居百官之首的陶青头上的官帽子是丞相,正式的爵位却是‘开封侯’。陶丞相开府执政、位极人臣多年,他家官邸坐落在一条长街上,属于隔了老远也能轻易辨认出来的豪宅——雍容高轩,门庭开阔,不时有成群结队的官衣贵人进进出出。 因新郎新娘都是二婚,丞相官邸大门口只象征性地挂了两排彩灯意思意思,中门都没开;仅仅靠两侧的边门,接纳前来道贺的亲戚和宾朋。 远远看到烙有皇家标记的锦帷马车过来,周围还簇拥着数十南军甲士及宫廷内侍,丞相家的门大夫连忙小跑着赶过来行礼,同时让手下人去内宅通报。 不一会儿,开封侯太子妃——陶青丞相的长媳——就带领一干女眷和侍女迎出来。“翁主,公孙……”热情相见后,开封侯太子妃先问候了窦皇太后和馆陶长公主安好,然后将两位贵女往内院引。 来到专门招待贵族女眷的内厅,才客套没两句,侯太子妃就招过一名中等个子、体态丰腴的贵妇,给两边做介绍:“翁主,公孙,此吾家弟妇也;十四郎之妻……哎,与翁主同姓呐!” ‘那就是说,也姓……陈。’馆陶长公主的女儿颔首致意,同时在记忆中搜索——堂邑陈氏有哪支哪房嫁女儿进开封陶家?怎么感觉没听说啊? ‘如果是嫁做当朝丞相的儿媳妇,族长和两位兄长必定提到过,不可能不知道的。’馆陶翁主略显疑惑之色。 果然,开封侯太子妃后续补充道:“弟妇乃‘曲逆侯何’之弟。” ‘搞半天是曲逆侯陈家!同姓是同姓,但算不上一家。’馆陶翁主微弯腰,略施一礼,随之仔细打量面前的妇人,只见她二十多岁的样子,眉眼秀气,皮肤白净,行动神情中透着万分柔顺。 陶丞相的长媳明显对这个妯娌非常欣赏,赞誉之词仿佛不要钱似的奔涌而出:十四弟妹嫁入陶家多年,已先后生了三个男孩,现在又有了。平日里宜室宜家,相夫教子,贤惠极了…… 阿娇微笑着,做倾听状。 后面,是窦表姐极轻极轻的提醒:“阿娇,未闻……曲逆侯有同产姊弟呢!” ‘原来是陈何的庶出姐妹。’ 长公主女儿这才恍然为何如此的贤德佳妇,之前却从未谋面——庶出子女是没资格进宫的;陶丞相十四儿子的官职,即使有的话,只怕也不高。 ‘不过,同样的,陶十四也不是陶丞相的嫡子。’娇娇翁主笑盈盈地和丞相家第十四号庶媳——曲逆侯门的庶女——寒暄若干,客客气气。 总算是尽足了礼数,开封太子妃还意犹未尽,唠唠叨叨地想要再介绍陶氏家族其她女眷给馆陶翁主认识认识。 陈窦两人正为难间;还好客厅另一头的城阳王主刘妜发现娇娇表妹到了,立刻中断了与石长公主家三姐弟的对话,及时赶过来:“阿娇,阿娇!” 窦氏家族的几个闺秀少妇听闻呼唤,也意识到住在宫里的堂姐和表妹来了,自发从室内各角落聚拢,围绕在阿娇和窦绾身边:“阿娇,阿娇……子夫姊……” 很快, 开封侯太子妃就被挤到了边上,有由主场变客场的趋势。 “福音从姊,何如?何如……至此?”阿娇拉着城阳王太子妃窦缪的手,心惊不已。 才多久不见啊?福音表姐竟整整瘦了一圈,面色也灰暗无光,一下子老了好几岁似的。可想而知前面那段日子,两位王主——尤其是年长二嫁的刘嬿王主——波折重重的婚礼,肯定让福音表姐伤足了脑筋。 倒是窦太子妃的小姑城阳王主刘妜,新婚燕尔,容光焕发,娇媚多姿;活脱脱一个快乐幸福新嫁娘模样。 嬉皮笑脸地打窦绾贵女怀中‘抢’来胖胖兔,刘妜王主一手挽过阿娇,还和陈表妹笑话长嫂窦缪开头竟然只想睡觉,不肯出门!还是她好说歹说才来观礼的。 “阿娇,非也,非也。实乃弟妇卫……”城阳国储妃连忙辩白,她绝非不愿捧大姑子的场,而是弟妹卫氏的情况不稳定,她做长嫂的实在放心不下。 馆陶翁主关心地问道:“王子妇何如?” 窦福音嘴角下弯,苦笑着直说不乐观。都是怀孕初期没休养好,伤了元气,搞到现在都不敢起床了。想想卫氏得在床上躺上几个月,才能熬到预产期;而到那时候,她和丈夫还有王后婆婆该全回城阳国了。估计,只能寄希望于卫氏的娘家建陵侯门多多帮衬些…… 圈圈套套的理论从一个自己都不满十五岁的小少女口中说出来,多少带着些怪异。已婚已育的妇人频频点头,至于窦绾阿娇之类未婚贵女,则听得稀里糊涂,如堕十里迷雾。 此时,开封侯夫人来请各位女宾——婚礼时间到了。 ★☆★☆★☆★☆ ★☆★☆★☆★☆ ★☆★☆★☆★☆ ★☆★☆★☆★☆ 刘嬿的婚礼, 简单,却不失隆重;可以说,非常成功。 仪式进行过程中有个小插曲。 胶西王、胶东王、中山王三位藩王令人始料未及地突然光临,在宾客中引发阵阵交头接耳。 原本大家都以为有窦太后赐的贺礼在前,皇家不会再来人出席了。毕竟两个新人地位不高,又不是初婚。 ★☆★☆★☆★☆ ★☆★☆★☆★☆ ★☆★☆★☆★☆ ★☆★☆★☆★☆ 典礼结束, 众人在厅堂中小聚,一齐等候外面备车辆回家。 鉴于有皇子藩王驾临,再加上陶家的亲属中有两位王杖老,所有人都必须等这些非老即贵的特殊人群先行一步。 女宾客堂里的人不少。在不知第几次极富技巧地打法掉某个主动攀扯关系的贵妇后,阿娇冲旁边的城阳表姐打个手势,起身离席,走向通往院子的偏室。 守候在廊下的甄鲁等侍女见少女主人出来,急忙打开带来的裘衣,示意披上御寒。 馆陶翁主摇头摆手,让她们先退下。 冬季的寒冷空气,驱逐了被过多火盆引起的烦躁感, 深深吸口气,阿娇抱着兔子看看弯曲迂回长廊的尽头,凝起眉,暗暗嘀咕——窦表姐去‘更衣’,怎么去了那么久? 一只手,突然搭上左肩,把娇娇翁主唬地一惊。 回头看去,胶东王刘彻那张浓眉大眼的脸正出现在背后。 “从兄!”用力拍掉胶东王刘彻的爪子,阿娇有些恼火——干什么鬼鬼祟祟的?!吓人一跳。 刘彻咧嘴笑笑,却是不放,一拧腕子,竟得寸进尺握牢陈表妹的小手。 馆陶翁主瞪起漂亮的凤眼,低喝:“从兄!!” “阿娇,噤声……随寡人来!”刘彻抬起眉毛,莫测高深地问陈表妹想不想知道窦表姐去哪儿了?为什么耽搁到现在? 阿娇狐疑地瞅瞅彻表兄。 后者“嘿嘿”一笑,露出两排雪白雪白的牙齿——在黑夜室外昏暗的光线下,幽幽地发光。 不等回复,胶东王一把捞过兔子,左臂弯中夹着胖胖兔,右手则紧紧攥着娇娇表妹皓腕,大踏步向回廊出口的角门走。 “翁主,大王……”甄女被突发情况弄懵了,一个迟疑,就不见了两个贵人的身影。 甄宫娥跺跺脚,领着小宫女去前院找端木女官想法子。 ~~.~~.~~.~~ ~~.~~.~~.~~ 其实,不远。 仅仅是隔了个院子。 带半边瓦顶的土夯墙上,差不多每五步就装了个火把。 谢谢燃烧的火焰,将半个院子照个通亮通亮。哪怕隔了一段距离和一面中空镂花的墙,娇娇翁主都能把中山王表兄腰上带钩是龙头还是虎头,看得明明白白。 不过,此时此刻长公主的女儿可没兴致去研究刘胜表哥的穿戴。透过花墙上的空格,馆陶翁主专注地观察火把照耀下的两人,顿生困惑:‘胜表兄把窦表姐带这儿来……干什么?’ 中山王刘胜手中不知捧了什么,尽往窦表姐面前送。窦子夫迟疑来迟疑去,老半天才行个揖礼,接过了,收在袖管之中。 接下来,两人站成并肩,轻轻谈着些什么。 ‘搞什么呢?’阿娇蹙眉:‘那传递的,是什么物件?有什么不能摆到台面上来说,非要躲到人后?’ 热烘烘的气息喷到脖颈上,娇娇翁主觉得耳朵痒痒的。 “阿娇……想必不知……”刘彻站在陈表妹背后,铆足了劲头传播小道消息:这一年四季,春夏秋冬,大汉中山王是上天入地淘换各种新鲜好玩货色。有人问起来,刘胜总说是为了送陈表妹礼物,什么冬至啦春分啦上巳啦,轮到啥节日提哪样。 可是啊,但是呢…… 胶东王刘彻又挨近了些,几乎是贴着表妹妹的耳廓指控——就是不知道,那些收罗来的珍奇礼品中,最后究竟有几分落实到娇娇表妹手里?六分?四分?还是,十不过一二?? 阿娇皱着眉头,揉揉发红的耳朵,用肩膀将胶东王表兄顶开些——这家伙,靠那么近干嘛?! 刘彻从善如流地退开两寸; 可不到一会儿,又凑回来一寸,用低得不能再低的音量向表妹揭发,窦表姐那个乳母呀,每回中山王入长乐宫,必定找机会做两人密谈,有时还亲自送刘胜到宫门口,还不知充当什么角色呢! ‘既然都是遮遮掩掩的,你为什么都晓得?’阿娇怀疑地斜看刘彻表哥。 刘彻眨眨眼,泰然自若地端出副‘我当然有办法知道’的高深表情。 娇娇翁主见之,挑挑眉,表示深度存疑。 看表妹对自己如此没信心,刘彻有点儿恼了,咬咬牙,张开嘴,正要再爆出点好料博取信任值…… “阿胜,阿彻,胜弟……彻弟……”清雅悦耳的男中音,在一个完全不该出现的时间与场合,乘着寒夜的冷风,飘入侯门偏院每个在场之人的耳膜。 大汉胶东王瞠目结舌,满脸‘见鬼了’的懊恼神情。 ‘咦?’阿娇诧异地轻声问:“从兄……端?” 刘彻一呲牙,狠狠点头。 镂空墙那边,窦表姐则‘呀’的一声,象只受惊的小鹿般,提长裙转眼就跑没影儿了——离开之前,素以礼仪教养着称的章武侯贵女甚至忘了和刘胜表兄道声别。 中山王凝视着子夫表妹消失的方向,仲怔片刻,才叹口气,回头迎上一对似笑非笑的漆黑眼眸:“阿兄……从何而来?” 火光夜色中,大汉的胶西王锦衣素冠,衣袂翩翩,风神秀朗。 没回答同父异母弟弟的问话,刘端先负手环顾一圈小院,随后将目光停留在枯藤掩映后的装饰墙上,悠悠然问怎么没瞧见刘彻?适才问过丞相家的仆从,人人都道胶东王就是往这边这个小院来了呀。 “刘彻?”中山王心里一突突,变了脸色,视线追随着胶西王兄长刘端,一齐聚焦镂空墙的方向。 知道躲不过,刘彻放开兔子,双手改放在阿娇肩上,伏耳叮咛——别出去,现在出去能烦死你!好好呆在原地,回头我来接你。 紧接着,胶东王站直身子,飞速绕出藤萝墙, 迈开大跨步来到两位皇兄跟前,正正头上小冠,弹弹身上锦袍,煞有介事地一躬到地:“诸兄,愚弟有礼。” ~~.~~.~~.~~ ~~.~~.~~.~~ ‘竟然真躲在墙后?!死小孩……什么时候来的?看到啥了,看到多少?’ 刘胜一看王美人的儿子果真在,顿时火往上撞,若不是碍于程夫人生的刘端也在场,就要直接揪领子拷问了。 刘端却仿佛一点没觉察到‘刘彻弟弟此时此地、以如此诡异的方式出现’有什么不正常。 大汉的胶西王左手拉刘胜,右手拽刘彻,一边一个地不管不顾往外院走。 刘端大王口中振振有词,警告两个弟弟时间已经不早了,他们这几个藩王不启动,陶家如许多的亲戚朋友都没法回家。 ——就算贵为皇子,也不该如此不自觉;很碍事,很讨人嫌,知道不知道? “哦,阿兄,阿兄……”刘彻脚下拖沓着,想告诉兄长枯藤墙后还藏着个阿娇呢。 刘端脚下没任何停滞,颇有些不耐烦地问:“弟君,何?” 真要说了,刘彻反而不知道如何开口了——说阿娇在哪儿容易。解释阿娇为什么在那儿,难啊!最不敢想象的,是随后必然要面对的来自祖母和姑姑的责难。 “阿兄,彻弟无碍啦!” 刘胜现在是怎么看刘彻怎么不顺眼,即使感觉有隐情,也巴不得他样样倒霉。 局势, 现下转变成胶西王刘端联合中山王刘胜,一左一右拉扯刘彻了。 刘彻只能被拖曳着离开,心中默念着: ‘没关系,没关系!反正,过一会儿就回来……接……’   ☆、第91章 梦境 脚步声, 远了,远了…… 阿娇走出枯藤密布的花墙,向四周看看,一度失笑——兜了一圈,怎么就剩她一个了? 没长辈, 没亲戚, 没兄弟姐妹, 连无处不在的宫女和内侍也不见了——多么陌生,多么新奇的感觉? 一点儿都不担心,来的路,她都记得。 长公主的女儿踮起脚尖,有条不紊去看火把的木质和麻布上的油脂。 ‘嗯,原来陶丞相家用的不是狗油哦!’仔细观察一下火焰的颜色,娇娇翁主很轻易就判断出燃油的大致种类:‘怪不得气味这么冲!’ 风卷过……掀起锦缎缝缘的三绕曲裾下摆。 夹衣抵挡不住冬夜的风; 阿娇拢拢交领,望了望前院的方向:‘该回前边去了,子夫表姐会着急嘞。’ 刚要出发,馆陶翁主忽然发现,她的宠物兔不见了。 转两圈, 没找到胡亥兔子, 娇娇翁主有些急了:“胡亥,胡亥……” 眼角余光中,圆乎乎的浅灰毛球闪过,消失在一扇角门之后。 “胡亥?”阿娇急忙追上去。 温顺可心的胖胖兔一反常态,弯曲不搭理女主人的呼唤,撒开四只脚跳得飞快。 ★☆★☆★☆★☆ ★☆★☆★☆★☆ ★☆★☆★☆★☆ ★☆★☆★☆★☆ 长乐宫中,王主姱奉了窦太后的命令,给薄皇后送夜宵和晚上的暖炉。 从薄皇后借居的长信宫西厢出来,刘姱王主才要回东厢殿,就看到姑母兼婆婆从外面回来。 梁王女儿心头紧张,有种赶快退回西殿的冲动。自那日栾家的事闹腾起来,长公主因小儿子的婚事日夜心烦意乱,情绪变得极不稳定。 王主姱作为亲近小辈,即便是儿媳也是亲侄女,也不可避免被扫到台风尾;以至近期刘姱王主总是想办法避开亲爱的姑妈。 正犹豫间,长公主已经从凤辇上下来了。 王主姱看已来不及退回,只得迎上来行李:“母亲……” “噢,阿姱呀!”让梁王主意外,馆陶长公主今天既没挑三拣四也没冷嘲热讽, 平平和和询问儿媳妇去西殿做什么和薄皇后的情况后,反倒满怀亲切地关心长媳:到这时候了,吃了夕食没?下午气温突降,有没有适时添加衣裳? 刘姱王主有受宠若惊的感觉,回答的时候都有些结巴了。 ‘上帝呀!’谈话结束,尾随姑姑回到东殿, 王主姱坐观一改前几日阴霾、与母后笑语欢声不断的姑姑,心里一阵阵的纳闷——外面,太阳是向东方落下了吗?还是姑姑遇到什么人什么事,放下了心结? ★☆★☆★☆★☆ ★☆★☆★☆★☆ ★☆★☆★☆★☆ ★☆★☆★☆★☆ 冬季的灌木和树丛,树叶都落光了。 光秃秃的枝芽在夜色和月光的共同作用下,呈现出张牙舞爪的诡异形状,非常非常难看。 不过也多亏了没了叶子, 否则,兔子钻到树丛里,别说晚上了,大白天也找不到。 接着天上的星月光芒,阿娇追着弹弹跳跳的毛球。 小路铺着细沙和碎石子,并不难走。但胖兔子一会儿东,一会儿西,倏尔又从某块石头下的空穴穿过。阿娇在胡亥兔的歪带下,总于搞不清楚方向了。 费了老大的劲儿,总算逮住到处乱窜的胡亥。微微气喘的馆陶翁主轻轻扯动调皮胖兔的长耳朵,笑骂:“胡亥,胡亥,安敢?” 夜风,扑面而来…… 带来浓浓的寒意,也带来飘忽不定的乐声。 阿娇停步,凝神细听:“竖笛?” 箫声,因风而起,在空气中丝丝缕缕,隐隐现现——流转曼妙处,悦耳之极。 几乎凭着本能, 阿娇翁主想都没想,就循着乐音走…… ★☆★☆★☆★☆ ★☆★☆★☆★☆ ★☆★☆★☆★☆ ★☆★☆★☆★☆ 长信宫,进入了夕食前的一小段宁静。 未央宫早传来消息,晚上天子陛下将来长乐宫探望母亲。所以,今天长信宫的晚餐推后了。 与窦太后小叙之后,馆陶长公主入浴房洗浴去了。 王主姱指挥宫人布置餐室和器皿进行到一半,忽然想起听说前段日子皇帝大伯曾着过凉;于是走近浴房,打算向姑姑打听大伯父是否彻底痊愈,太医那边对天子的饮酒有没有限制。 走到紧闭的拉门外,听到其中水声密集,刘姱王主稍经思量,又转回外间衣帽室,决定等一刻再求见。 见长公主的锦衣袍被随意地放在窄榻上,王主姱信手抱过,置于膝上,代为整理。 醉颜红的三绕曲裾,掐金飞凤,给指端带来难以言传的柔滑醇厚质感。 ‘这该是汉宫最好的丝织了吧!’长在富贵中的梁国王女,都无法不为丝织物的精美绝伦而感叹:“多美!象从天上摘下的云霞。” ‘叮’! 指间感受到牵绊;不知什么从袍褶深处滑出,落到刘姱王主腿旁的毛皮上。 拿起,原来是方美玉,系在长长的珊瑚红宫绦尾端。玉质晕黄,晶莹润泽,散发出柔和的光;形态比目,刀法古拙厚重——随便看一眼就知道,绝非凡俗之物。 王主姱好奇地拎了,细看:‘好像从没见过……姑姑新置办的?’ “王主,王主……” 长公主身边的女官此时入内,行礼,禀告皇姊有请。 “哦!”刘姱王主急忙将比目佩往曲裾袍衣襟里一塞,起身理理衣裙,尾随而去。 ★☆★☆★☆★☆ ★☆★☆★☆★☆ ★☆★☆★☆★☆ ★☆★☆★☆★☆ 路至尽头,阿娇忽然略带诧异地发现:不知何时灌木丛已留在背后,眼前,豁然开郎。 宛如一捧银波,间呼应着天边的钩月和群星。 湛蓝的天幕, 黢黑嶙峋的怪石, 远远近近的暗浓树影……少年就坐在水池边的石阶上,修长的手指按住长箫的孔眼,时起时伏。 漆黑的发, 雪白袍裾, 垂眸凝神处,美好的面部侧影仿佛是用最珍贵白玉雕琢而成——俊美优雅,远超出人类最飞扬大胆的想象;夺取世间所有的光华。 “呜呜”的箫声,如泉水汩汩而出。 轻快的音符,跳跃着奔涌着顺势流淌,彰显出生命的活力和欢乐;是阳春三月柳枝上冒出的新芽,是热气蒸腾的六月里的绚丽怒放的夏花。 阿娇站在那儿, 怔怔听着, 沉在思绪中的记忆被逐一唤起…… —.—.—.—.—.—.—.—.—.—.—.—.—. ◆ ↓↓ ↓↓↓ ↓↓↓↓ ↓↓↓↓↓↓ 长乐宫; 祖母和母亲正在谈所谓‘大人们的正事’,娇娇翁主不能进去。 小贵女撇开窦表姐,跑进偏室。相邻的宫室内,摆放着织室才送来的丝麻布匹,为下个季节准备的新衣料。 满不在乎地撕开包裹丝织品的细麻布,某些有线绳帮紧的,用梁王舅舅送到青铜小剑割断。 摇着价值连城的古董短剑,小翁主这件摸摸,那件拽拽。喜欢蜜桃金丝,抓劳料子边,用力抽开来,一下子塌到地上;喜欢,蔷薇红,抖抖,展开老长老长;喜欢云…… 看管织物的宫女不敢阻拦长信宫的小翁主,急得满头大汗。 窦表姐后知后觉地找来:“阿娇,阿娇!” “从姊,从姊啦!” 娇娇表妹欢叫着,拖一幅长长的柳绿厚练奔向窦贵女,绕着窦表姐转了一圈又一圈,一圈又一圈…… 没一会儿,窦贵女就被美丽的丝绸包裹起来,动弹不得。 窦表姐惊叫着:“阿娇,阿娇!” “咯,咯咯咯!”娇娇翁主正得趣,丝毫没停下来的意思。 外头的喧闹终于把门内的大人们引出来了。 宫女们忙于解放窦贵女。馆陶长公主则揪着她的淘气包去给表姐姐道歉。 弄明白小孙女干的好事后,窦皇太后的笑声传出去好远,好远…… —.—.—.—.—.—.—.—.—.—.—.—.—. 未央宫, 沧池畔的桃林,和舅舅坐在一起赏桃花。 胖胖兔和白天鹅掐起来了。 一个地上跑的,一个天上飞的,两只食草类上蹿下扇,你踢我啄,打得不亦乐乎。 馆陶翁主见自家爱宠有落败的趋势,立刻急了,一把抢过某皇家侍卫的佩剑就嚷嚷着冲上去要帮忙。 谁曾想南军武官的随身宝剑是祖传超高级货,貌不惊人却重得不得了。小贵女还没跑几步,就由‘提’剑变成了‘拖’剑,到最后还被沉甸甸的长剑绊到裙子,踉踉跄跄险些跌跤。 皇帝舅舅大笑着召回侄女。 豹头蛇尾,无功而返。娇娇翁主恼羞成怒,挂在舅舅脖子上“阿大”“阿大”使劲摇使劲儿摇,嘀嘀咕咕,撒娇撒痴,说什么也要补回面子。 天子‘屈服’了。 于是,军官和宦官齐上阵,一群人类帮兔子打架。 ↑↑↑↑↑↑ ↑↑↑↑ ↑↑↑ ↑↑ ◆ ↑↑ ↑↑↑ ↑↑↑↑ ↑↑↑↑↑↑ 月华如水, 星辰灿烂; 伊人临水, 仙乐袅袅…… 不知不觉间,松开手, 胖胖兔脱离怀抱,无声地落在地面。 ‘他是……’ 人在中宵,阿娇却恍若处身于梦境:‘他是……从九霄无落入凡尘的仙君吗?’ 不大的水面,被寒冷隔成两个世界——其中一半为水,另一半为浮冰。 银色的月光毫无保留地挥洒在池塘上, 冰上,华光氤氲; 水中,仿佛有银蛇在起舞。 箫声舒尔一涩, 仿佛遇见了险恶的漩涡或嶙峋的暗礁,碰壁,挣扎,再碰壁……沉浮,辗转。 于是曲风大变, 在‘抵触’‘返回’‘寻觅’中不断循环,充满郁郁茫然之感,不知归途究竟在何方。   ☆、第92章 按下葫芦起了瓢 “哎!” 阿娇从黄花梨木的雕花床上坐起,愣愣地看头顶上的雕梁。 晶莹的‘惠子孙’黄玉璧与润透的‘汉亿年’白玉璧分别用玄纁丝绦悬挂在横梁上,悠悠轻晃;在宫室东南角仙鹤宫灯的照明下,发出醇柔含蓄的晕华。 少年, 碧箫, 粼波……历历在目; 箫声袅袅,在耳际绵绵不绝。 ——从开封候家回宫已经几天了,可少年和箫声却一次次在眼前在梦中出现。 回头……胖胖兔在它的蚌壳床上睡得这个香! 阿娇气不打一处来——把我引去听曲,你自己到置身事外,优哉游哉了? 从枕下摸出只蝙蝠绣囊,扔出去。 高高的抛物线,完美地砸在兔子脑门上。 绣满红萝卜的小被子下面探出一只胖脚爪,左摸摸,右摸摸,绣囊到爪,捞进被窝——接茬睡。 ‘这样也行?败给你!’ 阿娇哭笑不得,全身放松倒回枕头,决定不再难为宠物兔了。 ‘他是谁?怎么打听呢?阿兄……能在丞相家出现,必定是哪家官宦的子弟。’ 脑子里各种念头乱转,娇娇翁主闭上眼睛,嘀咕:‘尽量睡会子,明天一大早还要去宣室殿。啊,年要过完啦!’ ★☆★☆★☆★☆ ★☆★☆★☆★☆ ★☆★☆★☆★☆ ★☆★☆★☆★☆ 才走下下凤舆, 还没踏上宣室殿外围的汉白玉石阶,馆陶翁主就感到情况有异。 虽说侍卫、郎官、内侍、官吏各色人等都衣冠俨俨,呆在自己该在的位置上,然而,殿宇周围的氛围怎么都觉得有些不对…… 一条人影从两间偏殿间窜出来,‘扑通’一声跪在馆陶翁主面前:“翁主,翁主救命呀……呀呀……” 从长乐宫跟随来的端木女等宫娥一阵骚动。看清一身中级内官服饰男子的面容,馆陶翁主有些吃惊地问:“庞林?汝何故于此?” 不怪阿娇翁主吃惊,在长公主女儿的印象中这个姓庞的宦官一直属于冷静过分的类型,如此失态,还真是头一回见到。 “翁主,翁主,救救吾义父吧!”庞内官急急地说着:“上……欲逐义父出宫闱!” “义父?”类似求情遇到多了,娇娇翁主是相当的不重视,还分神去眺望宣室殿的东厢——东厢殿的窗门或紧闭或虚掩。冬日的阳光照在廊下执戈汉军的盔甲上,发出冷飕飕的银光。 “吾义父,”觉察到贵女的漫不经心,庞林加重语气:“……吕中也。” “吕内?”到这时,阿娇才认真起来。吕中是祖母窦太后身边的老人了,曾任长乐宫将行,可以说是看着娇娇翁主长大的,再熟悉不过。 ‘奇怪,皇帝舅舅以往对祖母的人十分客气的。今天是怎么啦?’馆陶翁主叫庞内官起身,好好说说是怎么回事。 事情其实一点也不复杂。‘杨公主不幸病逝’虽经窦太后吩咐保密,皇帝陛下还是通过进宫叙旧的宗正无意间得知了。天子的情绪一落千丈,窝在室内闷着,并将所有伺候的人都打发了出来。 而吕老内官不知怎的,竟贸贸然入内,打扰了大汉皇帝的哀思;被骂了个臭头不算,更是被训斥‘老迈昏聩,可以滚回老家了’。 ‘杨公主竟没能熬过去?原以为她那么年轻,多养养就能痊愈呢!’阿娇翁主蹙紧眉头,长长叹息; 接着,困惑地看庞林——只是遣走,又不是处死。干吗虚张声势,口口声声喊救命啊?! “翁主,翁主……”庞林却唯恐陈贵女不当回事,百般哀告,千种求恳——吕义父童年入宫,兢兢业业四十年,若最后落得个如此不光彩的被逐,必定想不开,今晚就能自尽咯。 “知矣,知矣!” 略感不耐地摆摆手,娇娇翁主边步上台阶,边问门旁候命的寺人:“上……何在?” 小黄门躬身,回道:“禀翁主,书阁。” 阿娇点点头,转向东厢后的书阁。 ~~.~~.~~.~~ ~~.~~.~~.~~ 书阁内, 静静的, 象凝固了一样。 两排近二十扇窗户全关着。高高的行障将光线分割得支离破碎,为本就谈不上通透的采光雪上加霜。 墙角和壁下高高低低数十件灯烛没一盏是亮着的,光线暗淡得让人仅仅能分辨哪儿是家具,哪儿是通道——馆陶翁主如果不是自幼在这座书阁跑进跑出的,一定会被绊到。 轻捷的步子绕过云母屏风和排排书架,走到鹿王形宫灯。火折打开,点燃枝枝杈杈的鹿角上支支蜜烛。 宫室,一点点变得明亮。 “谁?”依然昏暗的另一侧传出天子冷肃沉郁的责问——他不是下令不让人进来了?谁那么大胆,胆敢违抗圣命? 仿佛一点儿都没听出皇帝问话中的威胁,软软糯糯的回答轻柔流畅:“阿大,娇娇啦!” 说话间, 上下共附带了二十多只油盏的蟠龙水晶灯也被点燃了——书阁,顿时大亮。 天子伟岸的身影在长案后突显出来。发上长冠端正,颈前领口齐整,看上去和平日并没有什么不同。 只有亲近熟悉的人才能发现:天子的眉宇间,不知何时已染上浓浓的落寞。 “阿……大……”阿娇心底一紧; 放下手中的火折,快步去到屏风之后,从保温箱内取出热饮,用青玉杯盛了,端到皇帝面前。 夔纹青玉杯放上御案,忽然想起少放了一样, 娇娇翁主连忙请阿大先等等,忙忙地跑到自家专用画案前,打开柜门,拿出蜜罐和小勺。 小小的陶罐,外壁用彩釉烧满了桃花。塞罐口的是一大块红玛瑙,雕成只曲颈张翅的朱雀。阿娇翁主捏着朱雀翅膀拔开罐子,甜美芬芳的蜂蜜香气立刻散发开来。 舀一勺子出来。 蜂蜜在诸多宫灯的映照下,呈现出迷人的带金缕的琥珀色。 金勺倾斜…… 浓稠的液体汇成一条线,缓缓地、缓缓地又回到桃花罐中。刚沾上一层琥珀色的黄金勺深入青白玉杯,在热饮中搅拌搅拌;离开饮料时,已全面恢复了原本金灿灿的光彩。 见侄女为调一杯合自己口味的饮品忙忙碌碌,大汉天子眼中的郁色在一点点、一点点地淡去…… 杯子举到近前,小心地闻闻。 感到满意了,娇娇翁主双手将玉杯呈献到皇帝舅舅面前:“阿大……” 大汉的皇帝扯了扯嘴角,接过杯子,举到唇边呷一口。 丝绸般柔滑的口感中带着股似有若无的香馨,丝丝缕缕,萦绕在齿间,回味无穷。 “阿大,”阿娇侄女非常非常关心效果:“何……如?” 这回不是单纯的扯嘴角了,天子眸中升起层暖色:“甚佳。” 阿娇暗暗松口气;旋即,又从长长的睫毛下偷偷观察舅舅,眉梢和眼底隐隐透出隐隐的忧虑,神□言又止。 “阿娇,”天子温和地看着姐姐的女儿,轻轻说道:“阿娇,鼓瑟吧!” 娇娇翁主一怔,接着恍然,忙不迭点头答应:“唯,唯唯,阿大。” 亲自从耳室抱出锦瑟,也不弄琴案了,直接摆在茵席上。很快,‘咚咚’‘叮叮’的瑟音,就在玳瑁义甲下流出——简单的旋律,简省的技法,轻缓的节奏…… 天子一双凤目微合,似乎完全沉浸到侄女的演奏中。 不知过了多久,皇帝陛下毫无预兆地对正在弄瑟的侄女说道:“阿娇,当从汝母之言……足眠,多餐,行养生之道,” 带义甲的手指在数十根丝弦上一凝,馆陶翁主抬头,疑惑地问她家皇帝舅舅:“阿大,何?” 天子无声地叹息,眼中闪过深深的哀痛, 良久,才悠悠道:“阿娇,须知……先亲长而去,至‘不孝’也。” “阿大……”阿娇愣了愣, 不忍见天子大舅父伤感的表情,马上使劲儿点头,还故意用孩子气的强调保证只要大舅舅不嫌弃,五十年、一百年以后,她都愿意给舅舅弹瑟。 ‘五十年?一百年?’皇帝愣了愣,捋胡须无奈地摇头:“阿娇,人生七十……古来稀。五十载?吾安敢存此奢望?” 刘启皇帝可不敢想象能再活上五十年,更别提一百年了——大汉的帝王们都不长寿,至今没有活过六十的。 阿娇一仰头,信心满满,坚决不改口:“‘百年’何如?阿大必高寿;寿比……嗯……彭祖!” “彭祖??”天子仰头,颊上终于又带出几根笑纹——这怎么可能?传说中的彭祖,可是活了八百年,八百年啊! 汉朝皇帝一边想,一边连连摇头:“八……百年?真如彭祖,岂非妖孽?” “非也,非也。阿大,”馆陶翁主不顾指下错了个半音; 鼓起如花瓣般红彤彤的小嘴,极其认真地纠正她的皇帝舅舅:“非妖孽,乃……神仙!” 天子温柔地瞅着侄女:“阿娇……” 阿娇双手在琴弦上胡乱划拉,拔高了音量:“神仙,百年,神仙!” 象过去许多次一样,皇帝又‘屈服’了,没半点不悦地屈服:“……诚……昊天之幸,如……阿娇所言。” “阿大,君无戏言。” 娇娇翁主得寸进尺:“言必信,行必果哦!” 搞得好象一个人想活多少年,就能活多久似的。 毫无道理的事,大汉天子却罕见地愿意迁就,温声道:“如此……敬诺!” 娇娇翁主笑了,将注意力重新放回到鼓瑟上。 ‘叮叮……呤……’ ‘咚咙!’ ★☆★☆★☆★☆ ★☆★☆★☆★☆ ★☆★☆★☆★☆ ★☆★☆★☆★☆ 绝顶的好瑟,每个单音节都堪称‘无可挑剔’的音质。 断断续续的乐音,钻过帘幕和窗缝,飘入站满郎官和低级官吏呆的阶下长廊。 赵乐官职业病发作,每碰到一个错音,脸上就抽搐两下。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了,转身向斜对面的乐府主管略略打躬:“魏公?殿中……” 未央宫当值乐官默默地白了太子宫同行一眼,懒洋洋地回问道:“何……如?” ‘还怎么样?’赵乐官摸摸光秃秃的下巴,颇有些气愤地反问,堂堂宣室殿,帝国最核心最尊贵的殿宇,怎么能传出如此错误丛生的音乐?什么时候未央宫乐人的水平这么低了? “赵公以其……为劣?”魏乐官嘿嘿地笑了,半晌,才冷漠地嘲问什么叫优什么叫劣?专业水平再高,皇帝不爱听,也是白搭;反之,合了天子的耳缘,就是最好。 说着,魏乐官冲阶上的御前宦官群伸了伸下巴——看看,看看,你听不入耳的瑟曲,对宣室殿的人众来说,却是天籁! 太子宫赵内官往上望去,果然见几个衣着华丽的中年内官原本肃穆寡言地聚拢在一块儿,瑟音扬起后,立刻添了生气,开始窃窃私语。 庞林内官更是急冲冲跑出,颠颠地从宣室殿后门扶回吕内官,也不顾程子高等人僵僵的面色,直直往书阁中送…… ~~.~~.~~.~~ ~~.~~.~~.~~ 眼角处昵到前方距离五步的地方有人跪倒叩头,天子在音律中转头,向下瞥了一眼。 吕内官主动脱去冠帽,露出白发苍苍的椎髻,松蓬凌乱的花白发丝搭配上一张皱纹遍布的老脸,实在说不上赏心悦目。 老内官动作艰难地曲起僵直的膝,跪倒在帝王之前,频频叩头:“上,上,老奴有罪。” 阿娇的乐音又错了一处, 手中不停,余光却时不时滑向老内官,满是关切。 察觉侄女出错,天子杨扬长眉,唇角微微地上弯。 “吕中,”天子清淡地指指青白玉杯,告诉老内官他渴了。 譬如从地狱重返天堂,吕内官感激涕零:“上,上……”再磕个头,从地上爬起来,颤抖的手取过青白玉杯,小跑着去给皇帝补充饮品。 ‘成了!吕内官不用出宫了。’分心的结果,是阿娇翁主又漏了一拍。 皇帝听出来了,装腔作势‘喝令’侄女专心弹瑟。 阿娇吐吐丁香小舌,聚拢心思,和五十根瑟弦纠缠,奋斗…… 就在书阁内外的侍从都以为‘宣室殿阴转晴,情势一片大好’之际,一个小黄门步履踉跄地撞进宫室,跌趴在地板上抖抖索索地禀告:“上,上……大事不妙。” 刘启皇帝素来最看不得冒冒失失的举止,顿时没好气地喝斥:“成何体统!何事?” 小黄门的额头都抵到地板面了,单薄的身子缩成大虾米:“上……上容禀,德邑、德邑公主自沉……沧池。” 天子:“……” ‘啪’! 阿娇手一颤。 玳瑁义甲,断了一枚。 作者有话要说:连续三天, 气温高过30摄氏度 记忆中最早来临的夏天 今年的春天似乎才沾了点边,就飞走了!   ☆、第93章 幕后 龙舆, 在皇帝仪仗的环绕中, 向北越过重门紧闭的椒房殿,深入掖庭…… 十二人肩抬的厢体式的行舆听稳。 门开启处,大汉的帝王冠带俨俨,缓缓走下龙舆。 小小的楼阁, 浅浅的庭院, 零星的树木, …… 宫女和寺人们缩肩垂首,头朝外匍匐于地,在宫院内外跪成一片。 随意打量一圈; 浓重的陌生感立即迎面扑来——所有的一切,所有的人、树木、建筑都是那么陌生。 淡淡地回想…… 在天子的记忆中,只初从代国迁来京都的那年,他曾伙同弟弟刘武在未央宫的后宫里四下疯跑,到处探秘。 然后,他大了。 做了帝国的皇太子;出于避嫌,不宜出入父皇的后宫。待到他成了皇帝,成了未央宫的主人,重任在肩,反而没了逛后宫的兴致。导致偌大的掖庭,皇帝踏足过的地方,恐怕连十分之一都没有。 ‘来过?没……来过?算了,有什么关系呢?’ 大汉天子忽然觉得自己有些无聊,大踏步走向德邑公主刘婓的居所。 走到院门口,天子的步子变慢了。 皇帝驻足,迟疑地看向随侍宦官中为首的一个:“德邑?重年……” 阎崇年象条虫子,点头哈腰地禀告:“婓,上,德邑公主名‘婓’…… ” 得到答案, 刘启皇帝点一点头,抬腿跨入院门…… ~~.~~.~~.~~ ~~.~~.~~.~~ 门窗闭得严丝合缝, 帷幕低垂, 空气中充斥着木炭燃烧和草药煎制的混合气味,沉迷得令人窒息。 站在寝房门口,天子向内张了张…… 透过几乎透明帘幕,可以看到病榻上少女虚弱的身影——摊卧的人儿发丝散乱,呼吸时而漫长时而短促,双颊呈现出不正常的红晕。 天子问外间伺候的太医:“医工,何……如?” 中老年太医行礼,压低声量报告:溺水倒没什么大问题,幸亏救得及时。只过去几天晚晚降霜,让冬季的池水愈发寒冷,虽然人泡在水里的时间不长,寒气还是入侵肌体,才引发了高烧。不过好在宋公主年轻,平常体质也不错,只要小心照顾调养,烧退了自然太平。 刘启皇帝颔首,然后将目光投向女儿床前跪着的德邑公主乳母卞氏:“保氏,来……” 卞氏闻言,战战兢兢起来,随天子移步到外室。 卧室门外,天子开始追究到底发生了什么?导致德邑公主竟然起了投水自尽的荒唐念头。 “上……”卞氏期期艾艾地回话,脑袋都不敢抬:“公主,公主乃失足……失足……” 打了一会儿,没听到皇帝的呵斥,乳母卞氏貌似胆子壮了些,啰罗嗦嗦地讲述着‘今日看天色不错,公主到湖畔漫步散心’‘谁成想,一个没留神没站稳,公主就跌到沧池里头去了’等等没营养的话——任何有理智的人都能轻易察觉出诸多漏洞的话。 现在不是夏天,是寒冬。 阳春三月,炎炎盛夏,水边都是乘凉的好去处;至于冬季嘛…… 更何况今天的天气多云带阴,冷风习习,吹在脸上——如片片风刀,割面。 汉室的习惯, 立冬之后,除非阳光灿烂的无风日子,金枝玉叶们基本足不出户,仅在连走廊上都放上火盆的宫舍内活动。 堂堂公主,跑去烟波浩淼的沧池边吃冷风?多异常啊! 天子沉默,眸色越来越阴郁。 阎崇年偷偷瞅吕内官两眼,歪歪嘴角,颇有些幸灾乐祸。 吕内官看在眼里,再瞧瞧皇帝的脸色,咬咬牙,冲上去就扇了卞保氏一个大嘴巴;接下来就是一通义愤填膺的吆喝斥责——有啥说啥,藏着掖着干吗?明君圣驾之前,有什么不能讲的? 卞氏双唇,抖抖索索;然而,脱口而出的却还是翻来覆去老一套。 皇帝失去了耐心,向身后伺立的寺人们挥挥袖子。 两个青年寺人一左一右,欺上前来…… 卞氏的眼中闪过绝望,五官清秀的面容迅速退去最后一抹血色。 可即便被反剪双手往外拖曳的要紧时可,卞氏依然没有反抗,没有申辩,没有求饶……仿佛,已全然认了命。 倒是门槛内墙壁下的小宫女看到卞乳母被寺人拖出去,惊叫出声:“保……氏?” ‘丁零’ ‘哐’ ‘啷’ “公主,不可啊……” “公主,公主!” 随着一阵乱响,满脸病容的德邑公主出现在大家眼前。 宋少使的女儿披头散发,仅着身单薄的寝衣,在众人的一片惊叫声中奔出内室,跌跌撞撞扑到皇帝的脚下:“皇父,皇父,饶过保氏吧!臣儿执意如此,与保氏无干呀!” 天子:“德……邑?” 原来最近这段日子,栗夫人突然多次找刘婓去她那里玩,还动不动赏赐衣料首饰什么的,以表亲近之意。 皇太子生母垂青让因生母地位卑微一直备遭冷遇的德邑公主受宠若惊,窃窃自喜,总以为经过多年努力讨好,终于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攀上大树,从此时来运转了。 可没想到就在前天,栗夫人的娘家嫂子跑来探口风,话里话外竟是要给东阳侯张相如的儿子保媒?! 问题是东阳侯唯一的儿子,是个庶子! 而大汉皇室的公主,从没有嫁庶出男的先例。 这是折辱, 不打折扣的折辱——奇耻大辱。 德邑公主畏惧栗皇储的威势,不敢断然拒绝;想着能既不答应、也不明着拒绝,就此敷衍过去。可栗夫人那边一步不放松,栗家主母在两天里专门跑了四五趟——话越说越明,宋公主刘婓也越来越绝望。 思前想后, 无人可靠,无计可施, 又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屈从, 怎么也看不到未来出路和方向的刘婓公主顿生‘天大地大,竟无容身之地’之感,了无生趣,万念俱灰,遂一头扑进沧池。 等德邑公主哭哭啼啼倾诉完,天子凝视女儿良久,沉沉地问她凭什么就此认为无路可走了? 她可以找父皇,也可以找窦太后——公主们的婚事,又不是栗氏一人能说了算的。 “皇父,皇父!栗夫人……贵为‘帝太子’之母啊!” 刘婓简直在嘶吼了,如一只受伤受困的小兽一样低低咆哮——若换成程夫人或贾夫人来说项,她就算不方便一口拒绝,至少还能当成没这回事。可这是栗夫人,皇太子的母亲啊! 天子挑高眉毛,好象在问:‘那又如何?’ 刘婓看懂了,所以感到更加悲凉——父皇当然无所畏惧;可她呢,一个既没有强大母族也没有同胞兄弟可依靠的小小公主,当然害怕。 得罪未来皇帝的母亲, 和得罪未来皇帝有什么区别? 如今天子皇太后俱在,还不是皇后的栗夫人就那么嚣张了;待栗太子继了位,成为无名有实的大汉太后,清算起今日的过节,她刘婓还有好下场? 与其日后任人宰割,还不如早早自行了断,也免去了以后必然会来临的痛苦和屈辱。 这时,寺人们早放开了卞乳母。 卞氏手脚并用,爬着来到皇帝脚前;头磕在地上,‘乓乓’作响,一再坚称她家公主是病糊涂了,所以才糊里糊涂乱说话:“上,上!老婢无能,看护不周,以致公主失足落水。老婢有罪,罪该万死……” “保氏,此干保氏底事?万端……皆由栗夫人始……”德邑公主大惊失色去拽卞氏,回头,又去拉她父皇龙纹曲裾的袍角,连哭带喊为乳母求情:“皇父,皇父保氏无罪呀!” 卞乳母却似乎唯恐自己死得不够快,坚持不懈地叩头认罪:“上,老婢失职,有负圣恩,甘受斧钺之刑,甘受斧钺之刑。公主确系失足落水,与栗夫人无关。” 怔一怔, 忽然明白了乳母如此做的深意,刘婓公主“哇”地一声哭出来,搂住乳母泪眼滂沱:“保氏,不可呀!” 卞乳母坚定地仰视天子, 语气之坚决,仿佛一名心甘情愿担任敢死队的烈士:“上,奴婢领罪,虽肝脑涂地……不怨也。” 德邑公主死死抱住亲爱的乳母,哭到肝肠寸断:“呜,呜呜呜……保氏!保氏……” 亲生的母女,也不过如此吧? 寺人们肢体不全,最是情冷心酸,现在都忍不住湿了眼眶。 天子默默盯视两人,没一句话,转身,离开…… ★☆★☆★☆★☆ ★☆★☆★☆★☆ ★☆★☆★☆★☆ ★☆★☆★☆★☆ “阿硕……” 一支木简,被放到隆虑侯陈蟜面前。 馆陶长公主还不忘叮咛一句:“小心……从事。” 陈二公子拿起木简,观看。 简短短的,罗列了几行小字,大致的含义是:阳成青,河东人,生母卞氏,其籍贯地在XXX,居住地在XXX,现在的拘押地是XXX…… “阳成?”隆虑侯略感怪异地重复一遍。 皇子公主们的首席保氏都是精挑细选来的,而卞氏的夫家在宫廷档案中写得明明白白——绝不是‘阳成’。 “卞氏两嫁。和离,其前夫姓‘阳成’。”长公主随随便便扔出个解释。停了停,还是微微叹口气,颇有些感慨。 骨肉连心,血浓于水,这些话还真是不假。 象卞氏,和首任丈夫反目成仇,愤然离异,抛下儿子一去不回头,十多年都没问上一句。可一旦知道长子犯了命案,其罪当诛,立刻就急起来,要她做什么都答应,全不顾自身安危。 最有趣的是, 此妇女极具行动能力; 答应的一切非但全部完成,还手脚利索,滴水不漏。 “人才呀,人才!”长公主轻摇着头,禁不住的谓叹: 推波助澜,引刘婓绝望; 德邑公主跳河,及时营救; 既病得严重,又不至于致命; 引来皇帝亲临探病,挺身而出大包大揽,摆足了忠心耿耿的架势……最后,还全身而退了! 皇帝姐姐发现以前还真是忽略了,深宫之间,委实奇葩处处。不提别的,换她刘嫖处在卞乳母的位置,都不敢保证能做得更出色、更完美。 “阿硕,”看在卞氏如此尽心竭力的份上,馆陶长公主决定帮忙帮彻底些——也别改‘苦役’了,干脆放人得了。 “阿母……”陈蟜为难地蹙蹙眉:“淫父之御婢,属乱伦,当斩;‘孝服奸’……按律,亦死罪,不赦之死罪。” 按大汉律法,在父母的孝期内必须全面禁房事,以表示作为人子的哀悼。连名正言顺的妻妾过过夫妻生活,被抓住了都能判死罪,更何况是与父亲的通房丫头通奸?! 两项杀头罪名叠加,想脱罪,难啊! “曰……通父御婢?”长公主朱唇轻启,扭头轻笑:“孝服奸?父御婢?嗤!” 陈蟜微微一笑,他理解母亲为什么会嗤之以鼻。 别人不知道,长公主还不知道吗? ‘孝服奸’在大汉政坛就是个万金油罪名。每当上位者打算收拾某人,往往从这一条入手。 孝服期那么长,足足二十一个月。 娇妻美妾在眼前晃荡来晃荡去,除非本身有伯不行’,哪个能忍下来——别搞笑了,大家都是男人,谁不懂谁啊? 哪怕是 妻端方, 妾规矩, 丫头本分, 在外不留宿,在家必独居, 二十一个月从头到尾的守身如玉;存心找茬,想在这方面栽赃,也是易如反掌。 只要买通某个家臣甚或者邻居,告发告发就成了——这种事反正没法自明;说有就有,说没有就没有,众口铄金。 乐够了,长公主期许地看着小儿子,明亮的眼睛眨啊眨,好似在询问也好似在鼓励:‘我的孩子,目标就放在那里……你打算如何解决?’ 陈二公子无奈地耸耸肩,这些时日以来,他家母上大人愁云消散,日益活泼,明快顽皮处简直有和妹妹比肩的趋势。 ‘咋那么开心呢?哎,无论如何,总比动不动发火生气强!’ 隆虑侯好笑地打消掉脑海中的杂念,不一会儿就给出了对策:“卞氏之后,阳成青之父取后妻,复生二子。” “家有……恒产。” “告发乃兄者……后妻之少子也。” “所谓父之御婢,原为后妻之婢。” “如……此?”馆陶长公主唇边,绽出愉快和赞赏的笑——她的儿子,不亏是她的儿子。 “所谓‘孝期奸父御婢’者,” 陈二公子也笑了,慢腾腾说道:“皆……不实之词也!” 绝非不放心,纯粹是出于母性的关心,皇帝姐姐提点道:“查当地官家,旧族……” “县丞公冶望……”隆虑侯的笑意更浓:“其妻商氏;商氏之母,乃十五郞亲姑。”陈十五郞,堂邑陈氏中人,近支,算长公主两个儿子的堂兄弟。 刘嫖皇姊悠悠然一笑——对馆陶长公主而言,这件事已经解决了。 长公主决定去三楼起居室旁的暖房,看看新栽培出的茶花。 见母亲起身, 隆虑侯也站起来,快走两步,抢在侍女进来伺候前悄声提醒:若舅舅向母亲提德邑公主的事,母亲最好避而不谈,对栗夫人,不要褒,也不要贬。 “嗯?”长公主有点诧异。她原来还想借此事再给姓栗的上点眼药呢,费心费力筹划得来的机会,干嘛浪费? “阿母与栗太子母不睦久矣!因联姻不成而交恶,众所皆知,” 陈二公子平静地述说自己的担忧,说对方的好话,一次两次可以彰显己方高尚;次数一多,弄不好会适得其反——尤其,皇帝舅舅英明天纵,多思而隐忍。 略略犹豫,长公主徐徐点头:“吾儿所思……大善。” “然……”皇姊反握住儿子的手:“不论也罢,公诸于众,则自有公论。” 二公子嘻嘻一乐, 贴在母亲耳朵边保证,他一定会巧作安排,将栗夫人收受贿赂、亏待非亲生皇子皇女的恶行恶状在宫内宫外广为散播——当然,是多渠道,悄悄的。 绝不会让别人怀疑到馆陶长公主官邸!   ☆、第94章 会盟 ——未央宫.掖庭—— 王美人带着大公主阳信离开猗兰舍,沿荒草都没几根的小道缓缓走着。 在寒冷的冬季,灌木乔木全光秃秃无精打采的,除了极少数重要宫舍,掖庭的景色变得极其乏味。 几只麻雀飞过天空,停到枯枝上唧唧喳喳,你方唱罢我张口,听上去好不热闹——打破天上人间联成一片的枯燥寂寥。 王美人停下脚步,仰头看着欢乐的鸟雀,默然良久;突然,发出声幽幽的长叹:“唉!” 阳信公主十分合作地关心道:“阿母?” 王长姁:“阿娇此时,当至汝弟家……” ‘那当然。阿娇和阿彘是什么交情,从小一起长大的。怎么可能不去……’大公主点头,满脸的理所当然。 “未料……长公主女竟复言如初,” 王长姁摇摇头,目光中流露出千种遗憾与万分懊恼:早知道能痊愈,当年就该趁阿娇还哑巴时就和馆陶长公主求亲——既不吃亏,又赚足好名声,还得个背景硬嫁妆厚的优质儿媳。 阳信公主半低头,虚咳两声,谨慎地表示同意:“如是,阿母。”说着朝后望望;看诸多宫人至少离开二十步,此时又是背风,料定是听不清母女俩对话的,方才安下心来。 大概也觉察到这不是能在大庭广众谈论的话题,王美人顿了顿,改作不满地嘟哝:亲生儿子喜迁新居,开始独立生活;她作为胶东王太后,居然无法亲临,甚至连胶东王官邸都不得一见——汉室的规矩,实在有违情理。 阳信公主闻言,支吾两句,算是附和母亲。 对女儿的消极反映,王美人颇为不满;扭头扫大公主一眼,淡淡表示阳信今天实在不该留在宫里的。胶东王官邸的第一次正式宴会非常重要,刘彻年少,与手下的属官也不熟悉,这种时候正需要亲姐姐帮衬。 “唯,母亲……此女儿之过也。”阳信公主垂下头,微微鞠躬,紧接是咳嗽——不响但连续不断的咳嗽。 王长姁拧了拧眉,胸口有些堵。 阳信不出席刘彻新家宴会的理由极为充分:为照料怀孕的姨妈王夫人和三个正处在最活泼淘气年龄阶段和表弟兼异母弟弟,阳信公主细致入微尽心竭力,劳累之下染上了风寒。如今病情虽称不上严重,但也必须好好休养。 如此情况下,阳信公主理所当然地不能再为弟弟家的乔迁聚会操劳——主持一场皇族级别的招待会,哪怕不是顶级规模的,都既繁琐又麻烦,累死人不赔命。 虽然阳信是自己派去的,但见女儿卖力到积劳成疾的地步,王美人心中仍不禁阵阵不快。不过,责怪是责怪不下去了。 弹弹垂胡袖,王长姁抬步往前,边走边提出怀疑——也不知南宫和缑邑能不能顺利完成任务。两个小公主,南宫急躁,缑邑胆怯,都不是能担当善解人意女主人的好人选。今天的胶东王官邸,皇子、皇孙、公侯及外戚冠带云集,可别不留神怠慢了哪位,给刘彻招来傲慢无礼的名声。 “阿母无忧,”阳信公主迈着小碎步跟上母亲,用因伤风半哑的嗓子宽慰道:“近年来,南宫收敛心性;观其行事,进益良多。” 王美人耸耸肩,不置可否——她还不知道南宫吗?这些年看上去的确文雅许多,可惜,不过是‘看上去’罢了;骨子里,小妮子依旧是那个毛毛糙糙,一戳蹦三丈的南宫。 “南宫……不久将出宫矣!”须臾,不知想到什么,汉宫美人王氏释然地松开眉头——二公主在宫里的日子不会久了,离宫前,找些乐子积累积累经验也好。 “出宫?”阳信莫名其妙,不明白母亲怎么突然提这个?好好的,南宫干吗离宫? “阳信,阳信……”王美人略带嘲意地瞅瞅女儿,不客气地反问:难道她以为在连续两个公主出事、损害到皇家声誉的今天,皇帝还会把十多个女儿当宝贝似的留在宫里?反正早晚要嫁出去,早泼出去一天,省一天的心。 接下来的日子,为公主择婿的进程必定大大加快。未找到适宜人选的帝女或许还要等等挑挑,南宫都订婚好多年了,这会儿不速速让南宫侯门娶走,还等什么? 清楚母亲的推测准确无误,想到妹妹即将离开,想到中意的曲逆侯竟主动求娶了栗公主,想到自己至今还没个着落,阳信公主不由心头气苦; 抿嘴憋半晌,如蚊子嗡嗡般的抱怨:“皇父于……吾姊妹,何其薄矣!然视外姓女侄……何其厚? 话说阿娇也不小了——杨公主她们几个就是在阿娇现在这年纪出阁的。可陈表妹连亲都没定呢!而且,看父皇和太后祖母的意思,必定要多留几年的。 对隔一层的侄女如此亲厚,对亲生女儿却如此淡薄!?这天下,到底有没有公理? 阳信公主越想越觉得委屈,想她们这些公主哪点儿比不上陈表妹了?是长得不如阿娇好?还是性子不如阿娇乖顺?又或者才情没阿娇高——最后这点是笑话,就娇娇表妹那勉勉强强的音乐‘才能’,严格论起来都比不上南宫,还不够方家塞牙缝的。 “不平?”王美人驻足,对随伺的宫人们挥挥袖子,让她们退更远些。 然后,做母亲的冲着满怀怨意的阳信大公主冷笑不止,一个字一个字蹦出来:“阳信,须知……此人世间,从无‘公平’二字。” 比如说她们王家,即便她从小乖巧勤快,什么活抢着干;可在娘亲臧儿眼中,她连哥哥们的一个小指头都抵不过——哪怕两个哥哥又懒又馋,笨得和头猪没两样。 再比如她的亲妹妹王儿姁,明明既没有她貌美也没有她聪明,更不及她善情调懂凑趣,且还是靠她这个姐姐推荐才入宫的;可到今天,姊妹俩的地位却倒置,妹妹偏偏就霸居姐姐之上,生生压过她一头! 阳信公主默默瞟母亲一眼,拢紧领口,小心地减慢步速好与前者拉开段距离——外人只道王氏姐妹手足情深、共事一夫,堪称人间佳话。谁又知道生母把对姨母的嫉妒藏得极深,死死压在心底;恐怕只有在自己面前时,才会偶尔露出一星半点。 这算不算信任? 然而,阳信公主并不高兴——姨母盛宠不衰,是大大好事。王夫人待姨甥女,就象皇帝待阿娇一样好。 长长地吐两口气,王美人胸口的起伏趋于和缓,面部表情也很快恢复正常。 停下等阳信公主走到与自己并肩的位置,王长姁打左袖深处掏出两个绢包,递给女儿。两个小包一般大小,用颜色花纹完全相同的绢帛包着;唯一的差异是绑小包的丝线,一个用的是蓝线,另一个用红线。 微微侧过身,挡住后头宫女寺人们可能的视线,王美人将两个小绢包塞入阳信的手掌,同时悄声叮咛:药的事情,回玉堂舍后记得知会姨母一声。用的时候,注意避开玉堂舍的宫人。蓝色在前,红丝线那包在后,千万别弄反了。 晓得母亲的理智又一次战胜了感情,阳信大公主暗暗松口气, 很自然地接过绢包,仔细检查丝线是否扎紧后,才放入袖管——外婆亲制的臧氏妇科密药,别说包装了,连米分末都一模一样。即使用过多次,若没有外边的绑绳,她还真分不清楚哪个是哪个。 象什么都没发生似的,王美人母女继续散步。 风吹动树干上的没叶子的枝条,发出难听的‘喀喀’声。 大公主打了个哆嗦,鼻腔闷闷的,头脑发涨;可脚下,却不敢停。 将不甘和懊悔吞进肚子,阳信想象着弟弟官邸现在该是何等热闹景象:‘早知道,还不如去乔迁宴呢!至少,能呆在温暖的室内不是。’ ‘大家会谈什么呢?’ 阳信公主偷偷拉紧曲裾外的貂皮外氅:‘一定会聊到刘婓跳湖的事。哎,真看不出,那么冷的天,那么冰的水,刘婓竟敢跳下去?!’ ★☆★☆★☆★☆ ★☆★☆★☆★☆ ★☆★☆★☆★☆ ★☆★☆★☆★☆ ——京都.胶东王官邸—— “庶子……庶子哎!” 郑小公主刘嬛的一张米分面因愤怒涨得通通红。坚称如果是她遇到类似情况,一定不会象刘婓那样没用到去跳湖,而是直接拔剑与那个企图羞辱她的人拼了。 半屋子皇家公主的脸色都难看。 宋公主刘婓再不受欢迎,毕竟是经正式赦封的大汉公主,是同一个父亲的姐妹。所谓‘物伤其类’,尤其在知道其中涉及到的行贿受贿和倚强凌弱后,帝女们很难不产生负面的想法。 汉朝从开国以来, 只有自尽的皇子,还从没有寻短见的公主呢! 南宫公主环顾四周,窃窃欣慰谈话的地点是王邸的内客厅,在座的都是帝室嫡系近亲,守候在门外待命的也是诸人的乳母或亲信,保密上没问题。 今天来的客人虽多,但一半的公卿、宗室还有亲戚是坐坐就走,剩下的一半安排在外院几个客厅饮宴;按华夏族习俗,地位最高、血缘关系最近的公主翁主藩王则共聚在宅邸最精雅最舒适的内厅接待。 郑大公主刘嫏扯扯小妹的衣袖,示意刘嬛慎言——皇太子的母亲毕竟势大,这些话如果传回宫里,难免不成为栗夫人发作的把柄。 郑良人的小公主初生牛犊不怕虎,无所畏惧地嚷嚷:“阿姊,阿姊,所惧何来?皇父,大母,俱在呢!况且……” “……有一即有二,有二……即有三!” 刘嬛公主摇着小拳头,对姐姐们掷地有声:“吾等……退、无、可、退哪!” 皇家贵女们彼此看看,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浓重的担忧。 “大兄素性仁厚,当、当……” 石公主张张嘴,弱弱地寻求其她姊妹的意见——刘荣性子仁德,对她们又一向和善,应该不会任栗夫人胡作非为吧! 承担女主人职责的南宫公主端起面前的金爵,放到唇边喝一口,犹豫着要不要先安慰石公主两句;没想到旁边坐席上的平度公主突然冒出一句:“夫……仁厚何益?大兄之仁,极类孝惠皇帝。” “咳,咳!咳咳!”一惊之下,南宫险些被嘴里的半口酒呛死,好容易理顺气息,抬头用不可思议的目光望向平度,好象突然不认识她了似的。 不止南宫,其她公主贵女也愣愣地瞪着贾夫人的女儿——连最为亲密的阿娇都不例外。 说刘荣象汉惠帝,就等于明摆着认为栗夫人要当吕后! 人尽皆知,汉惠帝刘盈那么善良,身体力行,都没能挡住母后挥向自己兄弟的屠刀啊!! 接收到姐妹们惊诧的眼波,平度公主反而纳闷了,询问大家干嘛那样看她?有什么不对吗? “平度……”阿娇头疼地低叫——她到底明白不明白刚刚那句话的性质有多严重? 南宫公主的火爆性子上来,直接抢在陈表妹前面问平度这些是她的意思?还是贾夫人的想法? ‘哪有这样问的?帮你阿母抓贾夫人的错啊?’馆陶翁主横了不安好心的南宫表姐一眼,赶紧阻止:“平度,不可……” 可惜,到底晚了一步。平度公主的话已经出口了:“咦?干吾母底事?此论,亦非吾所想……” ‘这就对了!估计是从哪儿道听途说来的闲话。’ 皇帝女儿们暗暗地点头——这样高政治敏感性的言论,实在不象出自贾夫人女儿之口。再说了,平度平时也不关心这些嘛! 包括阿娇在内的众人才松口气,一颗炸弹就起爆了! 平度公主用和前头毫无二致的纯洁表情,大声地报告:“言‘夫……仁厚何益?大兄之仁,极类孝惠皇帝’者,江都王兄也。” “哗!”皇家贵女们全体骚动。 该真相可比‘平度公主说’劲爆多了。 要知道公主和皇子藩王根本不是同一个重量级的;尤其是,这位皇子还是手握重兵、曾为大汉帝国立下过汗马功劳的——玉人王刘非。 公主们的目光,齐刷刷射向藩王席上的刘非。 纤长皎白的江都王此时正与皇兄皇弟们推杯换盏,相谈甚欢;骤然感觉到来自姐妹们的异样目光,颇有些摸不着头脑:“咦?何……如?” 郑小公主耐不住性子,第一个发问:“阿兄,平度阿姊言,阿兄曾曰‘大兄之仁厚,堪比孝惠皇帝’。” “呀?!”江都王顿时目瞪口呆。 刘嬛使出小妹妹赖皮胡缠的架势,磨着要江都王兄长表态——到底有没有说过啊? 这下,换皇子们议论纷纷了…… ~~.~~.~~.~~ ~~.~~.~~.~~ 主人席上,王夫人的次子刘寄戳了戳今天宴会的主人刘彻,悄声提醒是不是该出面解解围。虽然还年少,皇子寄却本能地意识到这话题——过于敏感了。 刘彻将表弟兼异母弟的手推回去,抱胸趺坐,乐滋滋旁观。 只片刻功夫,江都王刘非就缓过神来,干笑着撇清关系:“平度,平度,汝此说……何来?呵呵,呵呵……” “呃?阿兄年少而多忘邪?”平度公主不疑有他,很爽快地给出时间、地点、人物等诸多细节,好心好意地提醒她那位年纪轻轻就患上失忆症的异母兄长:就在前几天,掖庭外围的石桥——就是那座因沧池要清淤、暂时断流干涸小河的桥。 那天,鲁王、江都王还有胶西王路经石桥,在桥面逗留交谈。谈话中,江都王刘非讲了那句评语。而她就在桥下,为了找滚入河床的皮球来着。 ‘原来是这样啊!’兄弟姐妹毫无障碍地接纳了这个说法。 如果换成别的公主,这帮龙子凤女或许还会有所保留,但既然是平度亲耳所闻,就没人怀疑了——在波云诡谲的汉室后宫,贾夫人之女向来与任何阴谋诡计无缘,诚实无欺久经考验,信誉卓着。 大汉的江都王做无声地呻吟:“上帝呀……” 鲁王扶额,与同胞三弟对视一眼,交换类似的眼神——当时怎么就没想到检查检查桥下和桥墩呢?还是不够谨慎啊!小妮子那么好玩,大冬天还踢蹴鞠? ‘怎么样,怎么样?’ 看戏看得好不开心的胶东王刘彻冲刘寄兴奋地挑挑眉, 皇子寄闷然:‘就知道你和刘端是对头。’ …… ~~.~~.~~.~~ ~~.~~.~~.~~ 王夫人的次子还是相当忐忑,对表兄兼异母兄长几次询问:‘讨论这些安全吗?万一传到栗太子或父皇耳朵里……’ 看刘彻完全不放在心上,皇子寄有些急了:“阿兄,阿兄!” “阿寄,阿寄,稍待。” 刘彻看到了什么,惊异地挑高眉毛,放下手里的金爵…… 才跨过推拉门进入宫室的少年公子褒衣宽带,穿着之华贵绝不逊于在座的众位皇子;只是容貌非常陌生。偏暗的肤色,细长的双眸,几乎不带血色的薄唇,蜂腰虎背,举止间尽显英气。 说‘英气’比较含蓄;确切来讲,是一种雄性生物特有的桀骜不驯。此人身上的侵略意味如此之浓,以至于刚踏入内客厅,立时引起其他雄性人类——皇帝的儿子们——频频侧目。 用不着宦官通报,梁王太子刘买用行动揭示了来人的身分:“阿明,汝何故至此?” 平度公主往表妹身边靠了靠,好奇地问:“阿娇,‘阿明’谁呀?” “从姊!”阿娇偷偷翻了个白眼——平度表姐也太懒了吧!听,刘买表兄都指名道姓了啊! “刘明,乃梁王叔之次子。” 石公主在边上听到,主动给与解答,同时也深为怪异地瞅了异母姊妹一眼,暗想:‘平度不会连唯一亲叔叔家有几个堂兄弟都记不清吧?’ “从弟呀……”平度公主眨眨眼,不好意思地笑笑。 ~~.~~.~~.~~ ~~.~~.~~.~~ 新人的到来, 不过是在滚滚江河中扔入一颗小石子;没一会儿,就淹没在波涛中,不见踪影。 好好享受一番江都王兄弟难得的焦头烂额,胶东王刘彻掐着火候出面充和事佬,召王宫内侍将烫好的酒水送上来——天子为儿子乔迁新居特意赐的宫酿。 然而,再醇香的美酒,也挽不回话题向危险边缘滑去的趋势。 “吾兄弟十余人,竟以栗氏子居长?”刘非似乎是想开了,眉头纠成个疙瘩,摇头晃脑地叹道。 这是句包含两重意思的废话。 所有人都清楚,江都王刘非真正抱怨的是当今皇帝为什么非要立栗夫人的儿子当皇太子。虽然在无嫡出的前提下,庶长子继位‘合法’,但也不能完全不考虑人情吧? 哪能只为形式上的中规中矩,就完全不顾其他儿子们的生命财产安全? 汉高祖刘邦过世才多久,八个皇子就去了大半;除了吕后亲生的汉惠帝,最后活命的仅淮南王刘长和后来的汉文帝两人。 看栗子夫人连没皇位继承权的公主都肆意迫害的心性,很难想象一旦刘荣继位,他们这群兄弟最后还能剩下几个? “如之奈何,如之……奈何?” 赵王刘彭祖的长吁短叹,为宫室里的气氛再添上一份悲凉。 不止于此,这位说的时候还不停地拿手摸脖子,仿佛脑袋悬于一线,随时可能不保似的。 皇子公主们的脑海中,自动浮现出幼年时从生母处或资深宦官那儿听到过的汉宫旧事: ☆刘邦的长子——汉惠帝的庶兄——齐王刘肥在高后二年险险被吕皇太后一杯药酒毒杀。日夜惊恐之余,只得将齐国的城阳郡割给鲁元公主,并尊异母妹妹为王太后,才算勉勉强强算逃过一劫。 ☆与齐王相比,赵王刘如意就没那么幸运了;在汉惠帝清晨出去打猎的空隙,被吕后派人灌毒药,一命呜呼。死的时候还是个孩子,当时距刘邦驾崩,仅仅一年而已。 ☆淮阳王刘友,因不爱吕后强加的吕王后和吕姬,被吕姓妻妾诬陷罪名告入宫中。刘友遭到软禁,活活饿死在官邸里,成了一具饿殍。据说临死之前,悲歌不止。 ☆梁王刘恢也是给强行搭配了一个吕王后,还是吕产的女儿。这位吕王后倒是没陷害丈夫,但却令人酖杀了刘恢的爱妾。于是刘恢万念俱灰,写了四章歌诗,然后就自杀了。吕后知道情况后,反而以‘爱姬妾不爱社稷、丢人现眼’为理由废掉其后代的王位继承权。 ☆命最长的是燕王刘建,得以自然死亡。可最终的结局更加倒霉,吕后杀掉了他的儿子——庶子。于是,刘建断子绝孙了。 “诸吕用事兮……刘氏危,迫胁王侯兮……强授我妃。 我妃既妒兮……诬我以恶,谗女乱国兮……上曾不寤。 我无忠臣兮……何故失国?自决中野兮……苍天举直! 于嗟不可悔兮……宁蚤自财。 为王而饿死兮……谁者怜之! 吕氏绝理兮……托天报仇。 …… 诸吕用事兮……刘氏危,迫胁……” 胶西王刘端高举金樽向天,吟哦着叔祖父刘友用生命写就的悲歌,一遍又一遍…… 低沉的歌声,使宫室内的空气为之一凝。 想到高皇帝诸皇子的命运,在不久的将来很有可能落到自己头上,没人能轻松得起来。 ~~.~~.~~.~~ ~~.~~.~~.~~ 女孩子面呈哀戚之色。 皇子皇孙们则或悄悄握拳,或窃窃私语,眉宇间闪过各种算计与厉色。 “阿兄?”刘寄皇子的心愈发不安了。 胶东王刘彻呷口热酒,满不在乎地安慰姨母那边的二表弟:“无妨,无妨。” 刘寄还是有些惴惴,环顾室内一圈,探头去寻同胞兄长刘越——王夫人的长子刘越端着水玉樽,一口接着一口,似乎一门心思品酒,压根儿没参加讨论。 ‘阿兄置身事外……也好,’刘寄搞不清是该庆幸还是该着恼,但有一点十分明白:今晚所幸栗夫人的两个儿子全是礼到人不到。 刘荣贵为皇储,通常不参没必要的社交聚会。刘德原本该来的,偏偏河间国发生雪灾;刘德是个贤王,连年都来不及过完,就急匆匆赶回藩国赈灾了。 思忖中, 歌声止, 就听胶西王刘端的声音清朗朗地响起:“今小君重身,诚为吾汉室之大幸也……” “然,大幸。” “大善。” “然,然!” ……附和和赞美,在华美的内客厅此起彼伏。 薄皇后怀孕的消息初传出时,皇子们固然比较惊讶,事实上却并不怎么关心——储君定位多年,刘荣后台□,难以撼动;有没有嫡皇子,都不会改变他们这些小皇子的命运。 而现在,大家的心态有点变了。 若皇后成功诞下嫡男,适才令所有人担忧恐惧的危机就自然而然烟消云散了! 嫡长子继承皇位,天经地义。 如果刘荣不当皇帝,栗夫人就仅是一个王太后,再疯狂再残暴也干涉不到诸位藩王头上。 平时罕见发言的程夫人长子鲁王刘余率先站起,手托金樽高歌:“祷彼……昊天,国母得子,汉祚永昌!” 皇子皇孙们哄然而起,各端杯爵,同声唱和:“祷彼……昊天,国母得子,汉祚永昌!” “国母得子,汉祚永昌   ☆、第95章 和亲‘公主’ 放下酒爵, 归座。 与表姐妹们打个招呼,馆陶翁主起身,离席;在东南角转弯处,和主位上的彻表兄递了个眼色。 胶东王神会,微微点头示意自己明白了。 连接内客厅正堂与侧厢的走廊是半封闭式的,上面铺瓦,一侧垒墙,另一侧则面向庭院还有深宅内的花园。部分侍从原呆在廊中侯命,看见贵人出来,急忙行礼,猫科动物一样静默默地退到石阶之下。 凭靠还散发着新鲜漆香的朱栏,阿娇久久地望着空落落的院子,还有庭院另一头婆娑的树影。那里是官邸的西花苑,午后初到时,和表姐表妹由胶东王亲自陪同逛过一圈。 阿娇记得, 胶东王官邸的后花园里也有池塘, 池子边也有湖石,池水也很清,同样泛着粼粼的银光——只是,没有吹箫的少年。 渐渐的,馆陶翁主有些恍惚:‘他……到底是谁?’ ‘为什么就如黄鹤入云海,找不到了呢?’ ★☆★☆★☆★☆ ★☆★☆★☆★☆ ★☆★☆★☆★☆ ★☆★☆★☆★☆ “阿娇,阿娇!” 胶东王刘彻来得比阿娇预想的要快。 阿娇转回身,正对上刘彻快乐的黑眼睛。 看清楚彻表哥两边直往上翘的唇角,娇娇翁主强忍住想翻白眼的冲动:‘阿彘表兄肯定猜到了。’ “阿……娇?”刘彻咧开嘴,兴致勃勃地等着——阿娇一定会在姑姑的贺礼外再准备份什么给他,作为她个人的贺礼。 而且,根据多年积累的经验,娇娇表妹的私房礼品往往比长公主官邸的正头礼单出彩许多。 果然, 一只小小的漆盒被双手举到大汉胶东王面前:“从兄……” 六角形的小盒子, 质朴,无花纹,无修饰; 木质上层,但又不是最顶级。 可就是这件看上去稀疏平常的小木匣,却让大汉的胶东王高兴地跳起来。 掀开盒盖, 墨蓝色绒锦上的不是珍珠,不是宝玉,也不是古董,只是块简简单单的矩形铜牌。 动作神速地将卖相普通的带字铜牌抓到掌上,看了又看,大汉的胶东王在廊上兴奋到连着蹦高,完全忘了还有‘形象’这回事:“门籍,哦,阿娇,门籍!噢噢……” “从兄!”馆陶翁主急忙去拽胶东王表哥,提醒他克制点。 这儿虽然是中庭深处,公卿和官宦都留在外院接受招待;但难保没官员会溜达到里边来。万一被看到,往皇帝舅舅跟前搬弄搬弄,少不了一顿削! “呃?哦,哦!”刘彻‘嘿嘿’笑两声,端正端正头上的王冠,整整身上的王袍玉带,摆个威风十足架势向四周瞧去…… 胶东大王多虑了,台阶下的侍女寺人知情知趣,早避开老远老远。 矜持一阵,刘彻终究耐受不住,握住娇娇表妹的手猛摇晃,乐得见牙不见眼——门籍,他梦寐以求、想尽了办法都弄不到的长乐宫门籍啊! 有了这个小牌子,再来长乐宫时,他再不用提交申请,也不用傻乎乎在门房等宦官来通知他可不可以进去、具体啥时辰进去。天知道每回与中山王或胶西王一同去看望祖母,眼看刘胜刘端长驱直入,自己却要一道道地过程序——令王美人的儿子几乎咬断钢牙。 尤其重要的是,拥有了这块小铜牌,他胶东王刘彻终于脱颖而出了——在朝臣们面前,从当今天子的十多个儿子中脱颖而出! 同时得到皇帝和皇太后赞赏,才是皇子中的精英! “阿娇,阿娇……”攥着门籍,刘彻看表妹的眼光中火苗乱蹿:“知我心者……阿娇也。” 这份礼物比刘彻曾经设想过的任何一种可能都更精彩,也更重要。外头那么多公卿贵族馈赠的所有物什加起来,都不及这一块小铜牌价值大。 阿娇笑笑,合拢双袖, 藏在垂胡袖中的右手覆左手,两手加额, 躬身四十度,行了个揖礼,一本正经地恭贺道:“娇恭喜大王,贺喜大王,自此亲政而……临民。” 胶东王刘彻笑意融融,坦然接受阿娇表妹的道贺:“寡人承……卿之意。” ‘呼……谁是你的卿?!这家伙,真是给点颜料就开染坊!’ 不恰当的称呼一入耳,娇娇翁主恼得暗暗咬牙,可想了想,还是忍住了没发作:‘算了,今天是大日子,也是好日子。暂且如此吧!’ 不想看彻表哥得意洋洋的嘴脸,馆陶翁主将话题引向问刘彻计划什么时候去胶东国。 汉朝惯例,皇子一旦封王,就该赴封国就任定居。以前刘彻还小,养在宫中,自然谈不上就藩;现在大了,搬出宫,拥有了自己的官邸,封臣下属也全部就位,再没有留在京畿不出的道理。 “冬至,冬至之后,”刘彻显然早有了打算。 大汉胶东王告诉表妹妹,他原先想着等过完冬至,进十一月就去胶东国,然后在上巳节之前回到京都。 “上巳?”阿娇很吃惊,也比较奇怪——这会不会太赶了?从关中的帝都长安到齐鲁东部的胶东国,距离不近,路也不顺,跋山涉水的。 刘彻称许地颔首,然后坦诚以告现在考虑到皇后的身体状况,他决定还是先留在京中守护嫡母,等新弟弟降生后,过了上巳节,再去胶东。 娇娇翁主面露困惑之色:‘怎么还是上巳?’ “上巳嘛!”刘彻冲表妹,眨眼,又眨眨眼:“虽山高水长,迢迢远道……为阿娇计,寡人固不辞也。” ——上巳,是阿娇的生日啊! 哪怕知道这位表兄从小讲话就不牢靠,阿娇还是感动了:“从兄……” 月光下, 灯火中, 彘表兄捧起表妹的手,继续情深意长:“治……方国,理……民政,积财帛,置金屋,贮阿娇……” 娇娇翁主前头还听一句,点一下头; 到后面,慢慢觉得不对,蹙起娥眉; 等最后一句出来,猛地抽回手:“从兄!” 阿娇不可思议地睁大一双凤眼,红着脸责备胶东王表兄太后祖母早就警告过,不许把少不更事时的孩子话挂在嘴边,他怎么屡教不改? 刘彻歪着脑袋,耷拉下耳朵,手捂胸口,软了腔调可怜兮兮地:“阿娇,阿……娇……” 然而,这幅可怜相骗骗外人可以, 想骗娇娇翁主——从睡摇篮就开始打交道的阿娇妹妹——其效果于是乎打折,打折,折上再打折…… ‘今天先不和你计较,回头再算账。’阿娇瞪表哥一眼,扭头,拂袖而去。 华丽的裙摆,在少年贵女身后旋出优美的波浪,滚涌着远去…… 手握门籍盒子, 欣赏着娇表妹娉婷的背影,胶东王笃悠悠地笑了。 ★☆★☆★☆★☆ ★☆★☆★☆★☆ ★☆★☆★☆★☆ ★☆★☆★☆★☆ “阿兄呀!” 背后,突然传来半句感叹。 胶东王回头,就见王夫人的次子刘寄从长廊拐弯处的阴影里走出来。 ‘这家伙什么时候来的?竟然没发现?’ 刘彻微微斜眼看刘寄,唇边却依旧挂着笑:“阿寄呀……” 皇子寄两眼滴溜溜地将表兄兼同父异母兄长从头打量到脚,再从脚打量到头,寻思着:‘为什么,为什么……总感觉彻阿兄是故意挑阿娇表姐发火呢?’ 不留神间,刘寄将心头所想问了出来。 刘彻优雅地假笑,避而不答,抖抖袍服的袖子,反问刘寄怎么出来了。 “噢,哦哦!”皇子寄拍拍脑袋,往旁边一侧身,让跟在后面的人显出来:“彭离,来……此吾之兄,胶东王彻。” 梁国王子刘彭离走近两步,合手,向此间的主人躬身行礼:“彭离见过胶东从兄。”少年郎个子高高的,眉眼秀气,唇红齿白,行动间有如女孩儿般的斯文含蓄。 大汉胶东王伸双手,扶起梁王叔家的堂弟:“自家兄弟,无须多礼。” 刘寄皇子在一旁多嘴多舌地念叨,他前头出客厅更衣,回来路上绕了点道透透气,正好遇上找过来的刘彭离。 ‘找过来的?’把刘寄提供的讯息收入脑海,稍加分析分析,胶东王乐了:‘也就是说,他和刘明不是一块儿来的?有趣,有趣!’ 胶东王招呼彭离王子的语气,愈发热情了。 ★☆★☆★☆★☆ ★☆★☆★☆★☆ ★☆★☆★☆★☆ ★☆★☆★☆★☆ 第二位梁国王子的到来,引起内客厅中帝室众人的兴趣。 梁王刘武的儿子数目与当今天子相比,根本不在一个数量级上;刘明,刘买,刘彭离是最年长的三个。以前,他们都随父王来过京城,不过三兄弟联袂出现,这还是第一次。 面对最末到达的刘彭离,胶西王刘端神采奕奕地发问:“彭离,入京何故?” 平度公主听到,皱皱眉,拉住表妹吐槽:胶西王怎么回事?刘明刚来时候不是解答过,他是奉了梁王叔叔的命令给刘婉堂姐补送嫁妆的。何必明知故问再啰嗦一遍? 阿娇笑着推推平度表姐:“稍待,稍待啦!” 果然,刘彭离给出了与其兄不同的答复:“彭离奉王父之命,送家书。” 诸皇子中年龄比较大的几个彼此看看,交换着诡异的眼神——肯定是给皇太后祖母的;不知道梁王叔又有什么打算。 几位藩王又问起进京路上,有什么新奇见闻没有? 这次,刘明抢着回答,他进城门时,正好遇上匈奴人。 “匈、匈奴?”客厅里的众人震惊——匈奴,又派使节来了? 女孩子们面面相觑,一度噤声。 不怪大汉上层对北边的游牧政权抱偏见。匈奴使节就象乌鸦,一旦出现,从来没好事。 “阿明,”鲁王刘余慢吞吞却清晰无比地问道:“可知……其所为何来?” 刘明的答复无疑应征了大家前面的负面假设:“报丧!新闻……和亲公主病故。” “哗!” 众人轰然,齐齐皱眉。 又是病故? 和亲公主又病故了? 当今皇帝即位也没多少年啊,就嫁出去两个和亲公主了,还都年纪轻轻就病逝掉。 匈奴来使的消息,打破了聚会的原有节奏。 皇家的年轻一代这下讨论得更热切了,闹哄哄的,话题从数十年前让汉高祖刘邦折戟的白登战役,到汉匈之间和亲与战斗并存的复杂关系,再到随着嫁妆流失出去的财帛有多少,最后是每届和亲公主的结局——基本没好下场的。 略想想,胶东王刘彻冷冷‘哼’问:“匈奴此来,复求和亲?” 梁王子刘明无声地点头。 这是肯定的,每回和亲公主故去,匈奴就会要求补嫁一个过去。 皇帝女儿们的表情变得僵硬。 大家或许不记得刚刚过世的那位和亲公主的名字,但都还记得当时匈奴使节是何等猖狂,竟然叫嚣着要皇帝的亲生女儿出塞和藩。 一幅文静相的梁王三儿子似乎打算活跃活跃气氛,慢条斯理地补充道:“北使,谎言连篇。和亲公主并非病故。” “呃?” 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到刘彭离身上。 抛出钓钩和鱼饵后,彭离王子开始装模作样,学姜太公了。 胶西王与兄弟们对对眼色,一齐向梁太子施压。 梁国太子刘买无奈,只得出面连声催促:“彭离,彭离!” 磨蹭好一会儿,刘彭离才带着一脸‘是你们强逼我说的、可不是我要讲的’表情,娓娓道来: 原来,匈奴使节的队伍中有个地位不上不下的小队长,受生母是汉人的影响精通汉语,也仰慕汉文化。彭离改装易服,扮成一名游学的士人,和这个小队长搭上了话。 几壶好酒下肚,金饼子送上,话匣子打开…… 这才获知所谓和亲公主病故纯属外交辞令。真相是,和亲公主怀孕了;单于的大阏氏发现后,派人鞭打痛殴。公主由此流产,伤重不治而亡。 即便素昧平生,到底是刘姓同宗的女儿。 想到青春妙龄的柔弱女孩被迫背井离乡,被送到言语不通、风俗迥异的苦寒北方,还落得如此悲惨的结局——再铁石心肠的人,也不禁动容。 女孩子心软,纷纷摸出手绢儿掩面,唏嘘不已。 阿娇泪湿长睫;平度公主更夸张,搂着表妹低声呜咽,直喊‘可悲可怜’。 半屋子人都哭了,可恶的刘彭离还雪上加霜:“其人曰,匈奴单于愿以健马五百匹得今上之亲女。” “呀?!” “甚?” “哎呀!呀!” ……公主们大惊失色——怎么又来了? 彭离王子优哉游哉地接茬爆料,为了掩饰罪行,当初随公主出塞的陪嫁人等或者被杀,或者被送去极北方终身不许回来。所以,汉廷根本无从知晓匈奴内部的情况。 这次算碰巧,小队长职位虽普通,却有个姑表弟在王廷核心当侍卫,可以获得准确消息。 至于说到单于为什么想要帝女,听小队长转述,单于在酒宴上和贵族们笑谈,说汉皇帝侄女的滋味早玩腻了,重复多吃有啥意思?总该换一种尝尝。 “天哪!” “禽兽不如!” “上帝!” 公主们一个两个地尖叫起来。 刘买毕竟不是皇帝的儿子,因此首先的反应是感到庆幸:‘还好阿母只生了我们兄妹俩,阿婉还嫁人了。’ 虽然过程不太顺利,结局却是好的——虽然梁王室女儿本来也不太可能和蕃。 胶东王刘彻端了金樽,愉快地一饮而尽。 不管别人怎么看,他反正认为胶东王官邸的第一次正式聚会非常非常成功。 阿娇看看抓紧自己左右胳膊的手——公主表姐们的手——难受之余,烦恼不已。   ☆、第96章 送上门的艳福 窦太后自晋位中宫,母仪天下已近三十年。 三十年后的今天, 大汉朝境内能让窦皇太后抽出休息时间,认真加以款待的女子绝不超过五个——而申屠门郯氏,就是其中之一。 郯氏是已故丞相申屠嘉的妻子,现任开封侯的母亲。申屠丞相故世后,郯夫人扶丈夫的灵柩回归祖籍安葬,暖坟数年才带儿子重返长安。 今日是这位前丞相夫人回京后第一次入宫,为表示对大汉开国元勋的敬意,馆陶长公主甚至放弃了侄子胶东王的乔迁宴,专门留下来帮母后招待郯氏。 ~~.~~.~~.~~ ~~.~~.~~.~~ 长信宫东厢殿, 宾主间的谈话显得十分含蓄,万分客气,严重缺乏想象力。 窦太后问了问申屠丞相陵墓的风水,开封侯国去年的农业收成,当地民众的生产生活状况,现在这位开封侯对治理封地有什么心得…… 郯太夫人的回答雅言纯正,词藻文雅,浮于表面——充分表现出这位贵族夫人在文学方面的深厚涵养。 貌似平静的对话下涌动着记忆中的种种,两条难以交融的观点不断碰撞: 窦太后希望申屠丞相的遗族记得先帝的知遇之恩。说到底,申屠嘉不过是当年跟刘邦起事的一个小兵,位卑言轻,而使其踏上仕途康庄大道的,是汉文皇帝。 郯夫人希望皇太后懂得开封侯门的委曲,明白皇家对自己家的亏欠,并作出某种补偿,比如,许一位公主给她的孙子侯太子。 馆陶长公主则希望郯氏能转移怨恨对象——是晁错不是当今天子将申屠嘉气得旧疾复发,以至于一病不起。晁错已被皇帝下令腰斩,所以恩怨差不多可以抵消了。 …… 没有结果的辩论, 因窦贵女带领宫娥进来添饮料换点心而停顿。 郯太夫人见来人中为首的华服少女不仅美貌罕见,举止娴雅,最难得的是眉目间尽呈婉约态度,不禁大为嘉许:“皇太后,长公主,此姝……不知谁家贵女?” “呵,此乃吾弟之女孙,名‘绾’。”窦太后伸手叫过窦绾,笑呵呵地回答,同时叫窦贵女向开封侯太夫人见礼。 章武侯孙女窦绾敛衽弯腰,深施一礼:“太夫人……” 郯氏点头致意,不住口地赞美窦氏家族了不得,生的女儿一代代都那么雍容优雅。 窦太后含蓄地笑着,接受开封侯太夫人的恭维。窦贵女则躲到姑祖母身后,害羞地半低下头。倒是刘嫖长公主兴趣勃发,有意无意撩拨开封侯太夫人多夸两句。 ——你来我往间,南皮侯两个姿色平平的嫡女被双方有意无意忽略掉了。 原本还打算凑趣多夸几句, 无意间接触到皇姊目光中的深意,郯氏心头警钟大响:‘糟糕!别顺着话头,把主意打到我两个小孙子头上。’ 章武侯家的大孙女再美再好,也无娶没娘女孩做孙媳妇的道理。郯夫人精神一凌,继而不动声色地换话题:“长公主?翁主娇何在?” “哦?吾女呀,赴胶东王官邸之宴。”长公主有些失望,答毕,又试图把话头转回窦绾贵女。 郯夫人却不上当,问过阿娇,又打听起堂邑太子须的儿女状况,还有隆虑侯陈蟜新婚的妻室…… 长公主并不是好对付的,无论开封侯太夫人扯开多远,总有办法拉回正轨。 奈何太夫人滑不留手,转来转去,就是不接长公主的茬;到后来实在没什么好聊的了,竟然开始询问家兔的喂养方法——皇太后怀里的大胖兔滴溜滚圆,煞是讨喜,真好奇宫里都喂了些什么?是怎么照顾的? 窦贵女的神色,逐渐变得难堪。 窦太后搂着兔子,装聋作哑,稳如泰山。 ~~.~~.~~.~~ ~~.~~.~~.~~ 到后来,郯夫人实在有些招架不住了。 开封侯门重入京都,目的是儿孙辈的前程;果真得罪了当朝皇姐,所有谋划就鸡飞蛋打了! 两个资深谈判高手的拉锯战,出乎意料地被一群突然出现的女孩破局了。 “哎呀,大母!” “大母,大母大母!” “太后大母……” …… 花枝招展的皇家女孩们如翻飞的彩蝶般涌进东殿,绕着窦太后团团转。 开封侯太夫人吃惊不小。 从曲裾上的装饰花纹,郯夫人能轻易判断出这些女孩的身份——当今天子的女儿们。然而,公主们难道不该是一行一动有章法,时时刻刻讲规矩的吗? 骤见一大帮皇家公主如此急躁失态,实在是令生于世家长于世家的郯夫人瞠目结舌。 ‘瞧这乱糟糟的……成何体统?!外头那些宦官全死人啊?!’刘嫖长公主的感受比郯太夫人好不到哪儿去。 进来的这些人中,除了平度和自己女儿全没长乐宫的门籍。按理想入太后宫的话,必须先行通报,由窦太后决定是不是接见,然后派内侍把公主迎进来——反正,绝没有不经申请、长驱直入东殿的道理。 “阿母,阿母,” 馆陶翁主阿娇跃众而出,套上长公主的耳朵,急急促促报告原委。 搞清楚发生了什么,馆陶长公主仍然感到尴尬; 但见侄女们情绪激动,看上去一时半刻恐怕很难平复,只得退而求其次,起身相请:“郯夫人?” “噢,噢噢。”郯夫人闻声,赶紧随长公主站起,向皇太后和各位公主行礼后,匆匆退了出去。 虎头兔尾的拜谒啊! ★☆★☆★☆★☆ ★☆★☆★☆★☆ ★☆★☆★☆★☆ ★☆★☆★☆★☆ ★☆★☆★☆★☆ ★☆★☆★☆★☆ ★☆★☆★☆★☆ ★☆★☆★☆★☆ 走出东殿,两位贵夫人都有些沉默。 开封侯太夫人偷瞥馆陶长公主的脸色,暗自估量适才的推委有没有惹得皇姊不快。 其实,多虑了。刘嫖长公主压根儿没在她身上费脑筋。 皇帝姐姐现在只想着回头该怎么安抚公主侄女们:‘这群孩子,真是听到风……就是雨。天子怎么可能让亲生女儿出塞?’ 隔着宽敞的中庭, 长信宫的东厢殿和西厢殿面对面伫立着。 这座平日声名不显的殿宇如今万众瞩目——里面住着怀孕的大汉皇后薄氏。 汉白玉阶下,武士和宦官绕西殿林立。 不时有内侍和宫娥捧着各色物品出出入入。 宫檐下,悬着玄纁二色的绣锦。厚厚的地毡一直铺到庭院中。触目所及的木石栏杆上,都用正红色的绸子裹上好几圈…… ‘大手笔,大手笔!不亏是母仪天下的中宫……’ 雍容严谨的排场,令习惯于富贵风雅的开封侯太夫人也不禁慢下脚步:‘看情形,外面流传的……窦太后回护皇后,是确有其事。’ 西殿大门上的帘幕轻动…… 一名身材苗条的少年贵妇带着两个侍女走出,与驻守门口的南军校尉颔首致意后,款步走下台阶。 少妇有一张略带点小方的鹅蛋脸,杏核眼,樱桃口,长眉入鬓,明艳非常。黑油油的长发在头顶堆成高高的云髻,以一根玳瑁簪别住;发间,两枝金灿灿的缀绿宝的步摇颤颤巍巍。鹅黄底的三绕曲裾绣满了五色信期纹饰。腰间双排的绿玉组佩,随着盈盈绮步发出柔和的‘叮叮当当’。 美艳少妇见到对面的长公主,连忙急行几步,行礼问安:“母亲。” 开封侯太夫人诧异地转向皇帝姐姐:“长公主?”谁都知道,长公主只生了一个女儿;而馆陶翁主阿娇,她刚刚还见过。 “此乃吾长子之妇。”长公主含笑解释。 现任开封侯的母亲这才明白过来,微微一鞠:“王主!” 当年,郯夫人在丈夫去世后就扶灵回乡了,没赶上馆陶长公主长子和梁王嫡长女的婚庆;回京后,第一件事就是来拜见窦太后;所以不认得刘姱王主。 和长公主大儿媳妇客套一番,郯夫人眸光暗动,状似无意地问起皇帝姐姐新进门的小儿媳。前丞相夫人长吁短叹地宣称,可惜中途染上风寒,耽搁了日子,未能早到京两个月,竟错过了隆虑侯娶妻,实在遗憾。 长公主面皮僵了僵,马马虎虎应付两句。 以馆陶皇姊的身份地位,自然不好在外人面前说新媳妇的坏话;但要虚假赞美,皇帝姐姐更是不甘。 只这一点功夫,就足够郯夫人做出判断了。 “如是,闻……隆虑侯新夫人大喜,重身。”微微一笑,故意漠视掉长公主变得有些阴郁的脸色,开封侯太夫人兴致勃勃地提醒刘嫖皇姊怀头胎是最辛苦的,自保尚且不及,哪还顾得上丈夫? 而隆虑侯身份贵重,跟前怎梦少了服侍的人?偏巧她有个孙女,年方十五,性情温顺,正合适给长公主家的二公子作妾。 随行的王主姱听到这儿,一时有些恍然。 昨天晚上小夫妻在房里闲聊,太子须就提到相信用不了多久,长安诸贵家就该给小叔子送侧室了。她当时还不信,毕竟小叔才新婚,谁会那么不识趣?没想到,隔天真遇上了。 长公主的反应倒是极为平淡,似乎完全不认为给一名结婚才个把月的已婚男子找小妾有啥大不了,直接切入正题:“夫人所言,乃开封侯亲女?” 养女的名声很暧昧,大多数正经人家都不愿意接纳。郯夫人深谙世情,很干脆地予以肯定:“然也。” 刘嫖长公主稍作停顿,然后加重语气问:“此女……生母何人?” 会被送去做妾的,通常不会是正室的女儿,而同为庶女,根据其生母出身的不同,还是有区别的。 停了片刻,郯夫人才慢吞吞地说道:“其母姓王,原为北平侯家侯妾家僮。” 长公主本能地皱眉。 太夫人一看不妙,急忙强调这女孩一生下来就抱到正院,由侯夫人亲自教养长大,保证是个孝顺本分的好孩子。尤其是,这姑娘极为标致…… “美……色?” 长公主淡淡一笑;然后,缓缓地摇头——她不关心美貌,但介意孙辈的血统。 郯夫人有些仲愣。 她没料到馆陶长公主会那样严格,对区区妾侍的母系都有要求。有心换一个吧,偏偏儿子良妾生的孙女们要么年长已嫁,要么资质平庸拿不出手。 ‘难道就……那么算了?’郯太夫人脚下徐徐依旧,心中却已千回百转,衡量起笔笔得失。 一个妙龄佳人如玉的面庞,突然在脑海中能闪现。 ‘她……这?’ 郯氏犹豫了,犹豫了:‘合适吗?合适吗?’ 此时,一行人已过了庭院。 再往前,就是为开封侯太夫人准备的步舆了——为显示皇室对已故丞相申屠嘉的尊重,窦太后破例允许郯夫人乘肩舆出入宫闱。 为表达礼遇,长公主甚至打算送到台阶下。 刘嫖皇姊才提了裙子,还没迈步;王主姱就上前来,抢在宫娥前头挽起长公主的胳膊:“阿母……” 长公主展开笑颜,亲热地拍拍刘姱王主的手,由着侄女兼儿媳搀着往下走。 这份亲密不象婆媳,更象是母女! 此情此景仿佛一把长着倒钩的刺,深深扎痛郯夫人的心。 只瞬间,就定下了主张。 开封侯太夫人郯氏在步舆旁站定,转身凝视馆陶长公主的眼睛,十分诚恳地说道:“老妾长子有女琼,正嫡所出;二七年华,相貌不恶。若蒙长公主不弃,愿充隆虑侯下陈。” 嫡女? 妾室? 长公主一愣,怀疑地问:“长子?庶长子?” “老妾生二子,长子不幸先乃父而亡……”开封侯太夫人条理清晰地解说着:“今之开封侯,吾之次子也。” “如此。”长公主懂了。 ‘又是一个长房失去继承权的不幸例子。’王主姱微微叹息,有些费解地看着开封侯的母亲:‘不过,为什么要让嫡孙女给人当妾?’ 馆陶长公主没这些顾虑,顺势问了女孩子的生辰年月,外家情况,就和郯夫人谈定了亲事。 “夫人,如楚国静之例……”长公主思索片刻,觉得‘有例不废’,次子这边还是和长房一致方好。 郯夫人没意见,只提出她家孙女过门后,得算‘二房’。也就是说,以后再有其他侯门贵家的女孩进门,名分上不能越过申屠琼。 长公主无所谓地点头,同意。 侯门的嫡孙女,够资格享受些许优待。而且,以后就是再有其她高门女孩,应该也不会比申屠家这个更高贵了。 ‘还……有?其他侯门贵家的女孩?天!’旁听的王主姱扶着婆婆的手,心口倒是稍稍一颤。 刘姱了解这绝不是虚言。侯门普通嫡子的正经妻妾,都很少有低于二十的,更何况是有爵位有公主母亲的皇家之孙。 ‘若我不是梁王的女儿,皇太后最心爱的梁王的女儿,夫君的东跨院恐怕早就挤不下了吧!’王主姱忽然觉得后背的衣衫贴在了背脊上,黏黏的,怪不舒服的。 今天, 她算是深切理解了父王将自己嫁入亲姑姑家的要义。 原来, 当婆婆的想要儿媳妇难受,方法如此之多,不费吹灰之力。 ‘小叔子如果尚公主,诸贵家或许还有所忌惮。现在……’ 刘姱王主不禁同情起那位刚进门的妯娌:‘侄女?庶女?族女?养女…… ‘哦!可怜的栾瑛……’   ☆、第97章 私情乎? 或许赴宴太费精神了,或者帮太后祖母应付公主表姐们累到了,娇娇翁主这一夜睡得极不安稳。 神思恍惚中, 青天, 浮云, 钩月, 清辉, 银色的波光与少年临池吹箫孤寂的身影在梦境中不断地交替出现…… 少年感伤的眼神是如此揪心, 压得阿娇即使在梦中都感觉胸口一阵阵抽疼——疼得,透不过气来。 “啊……”阿娇挣扎着醒过来。 坐在床头,茫然四顾: 屋梁上高悬的双璧, 枕边床头的排磬, 金色的壁衣, 重重的纱幔, 脚踏尾蚌壳床上呼呼大睡的胖胖胡亥,珠帘外瞌睡重重的守夜宫女…… 周围的世界一如既往温馨静好, 可为什么,为什么胸中却充满了压抑和苦闷?? ~~.~~.~~.~~ ~~.~~.~~.~~ 里面的动静,让本就不该睡的甄女彻底醒了。 甄宫女努力爬起来,拨开珠帘,轻轻问:“翁……主?” 馆陶翁主摆摆手,无精打采地低喃:“无事,无事,阿甄。” “唯唯。”甄女放下帘子,微微屈膝,打算退回。 ‘唉!这时候醒,接下来是别想睡着了。’ 瞥一眼放在屋角的沙漏,娇娇翁主略一凝眉,干脆叫甄女进来:“阿甄,来!” 宫女甄氏轻轻应一声,走进来,行过礼后问小主人需要什么,是不是先端杯温水来? 阿娇摇头,指指脚踏让甄女坐下。她既不渴也不饿,就是想找人说说话,消磨消磨时间。 “不敢!小婢不敢。” 推辞几番看实在推不过,甄宫女才在脚踏上坐了——挨着边,侧着腰,占用面积连该有的三分之一都不到。 见青春少女采用如此别扭难受的坐姿,娇娇翁主有趣挑挑眉,开口询问起甄女的家庭背景,籍贯啦、父母啦、操什么营生啦、家里还有多少兄弟姐妹…… 甄宫女问一句答一句,回话间神情中透出些许不安。 感觉到宫女的顾虑, 馆陶翁主“咯咯”一乐,只道是闲聊,不用那么紧张:“阿甄,汝可有‘名’‘字’?” “小婢有名,无字。”甄女羞惭地垂低脑袋。官宦贵族门第的贵女才会有名、有字。平常人家的民女,有个名就属难得了;哪还敢妄想‘字’? “如此。”对此,馆陶翁主并不意外。 “家父起名……”想到了远方故乡的亲人,甄女眼中泛起层水光:“曰……莫愁。” “莫愁?莫……愁?”咀嚼咀嚼这两个字的蕴意,阿娇几乎要拍床沿叫绝:“妙哉!妙哉!!” “汝父……必属文。” 馆陶翁主极为肯定地判断道,只有精通文墨的士人才能起出如此字简意深的好名字。 听皇孙称赞自己的父亲,甄女也禁不住自豪起来:“家父五岁识字,七岁成诵,着作等身……” ‘还是个才子?’娇娇翁主的兴趣来了! “然,翁主。”甄宫女很是骄傲的介绍,她父亲文思敏捷,学富五车,只不过因无意仕途,久居乡野,所以才导致一直声名不彰。 “隐居乡野呀!”娇娇翁主刚想发表发表高论,就听到外边卧室门一响,然后就是一连串轻重不均的脚步声。 “噫?”从足音辨认出来人,阿娇迅即停了对话,坐起身静静等着。 甄女则一脸茫然。 ~~.~~.~~.~~ ~~.~~.~~.~~ 没多大功夫,珠帘‘沙沙’作响,带哭腔的女音随着一阵香风飘进来:“唔,阿娇,娇娇……” 窦贵女云髻松散,泪痕犹新,身上只穿件单薄的家常睡衣走进来。 甄宫女被吓了一跳。她进长乐宫日子不长,给翁主卧房当夜值的次数很少,还从没遇到这种情况。 阿娇倒是一点都不吃惊,人往床里边坐坐,掀开被子相让:“子夫?从姊?噩梦耶?” “嗯,然。”窦绾踢掉袜子,钻进锦被,泪眼儿蒙蒙:“阿娇,呜……呜呜!梦中……继母恶语相加……” ‘就知道!唉,章武侯家的大表舅怎么就娶了名恶妇?!’ 塞了个软垫在表姐背后,让阿绾表姐能靠得舒服些,阿娇在心里把章武侯太子妃骂上一千遍一千遍:表姐都搬进宫这些年了,还会时不时做噩梦!真不知道当初遭到多可怕的虐待。 阿娇翁主向仲愣中的甄女递眼色:“阿甄,汤。” 甄女如梦初醒,连忙迈步到外间准备饮品。 内寝房,阿娇驾轻就熟地力图抚平窦表姐的心绪:不用担心,不用担心。如今身在宫闱,坏后娘就是想管再也管不着啦——无论是现在的日常生活还是将来的人生大事,都没章武太子妃置喙的余地。 皇太后祖母会为她做主,都会安排好的。 窦绾头依在表妹肩头呜咽半晌,又喝了半杯温水,总算是平静些。 说半天,馆陶翁主忽然想起见到吹箫少年的那个晚上,胶东王表兄和自己说的话。 ‘这些日子疏忽了!竟然总没找到合适机会问问,’ 想想措辞,阿娇盯紧窦表姐的眼睛,问道:“子夫从姊,中山大王……何如?” “中山大王,中山……王?” 被突如其来提问,窦贵女一怔,愣愣地照本宣科:“中山王贵为皇子……” “否,否啦!从姊,” 阿娇连忙摇头,她问的可不是中山王的品行——刘胜的底细她清楚得很——她问的是窦表姐对刘胜表兄的观感。 “呃?阿娇?”窦贵女更加茫然了,想她一个平常女孩,能对一位大汉藩王有什么观感?敢吗? ‘昊天上帝!’阿娇拍拍枕头,干脆将事情摆到明处:窦表姐你就也别瞒着了。刘胜表哥每回来长乐宫,你本人固然是待之以礼绝不多言一句,可你那乳母却是趟趟必找中山王的! 还有,你乳母经常申请出宫,是去哪儿?找谁?为的是什么?? ‘多亏彻表兄提醒,否则就这些零零碎碎的,不注意还真没什么行迹。’ 娇娇翁主颇有些不满地横了窦表姐一眼,真嗔假怒的——喜欢就喜欢了,有什么可瞒的?难不成谁还会去告密?藏着掖着,到底拿不拿我当姊妹啊? 窦表姐张嘴想说什么,娇表妹却不给她分辨的机会,直接扔出自己的猜测:“从姊属意从兄胜耶?欲入住中山王宫?” 章武侯贵女急急地呼唤:“阿……娇……” ‘虽然生母早逝是个障碍,但若大母支持阿大不反对,当上中山王后也不是不可能的。’ 阿娇不搭茬,掂量掂量窦表姐戴上王后凤冠的难易程度,径自分析: “中山从兄胜……为人柔情,与之相伴终生亦不失为妙事。然……” 眨巴眨巴眼睛,馆陶翁主面露忧虑之色:“然……迄上月末,中山王膝下,仅王子之数即四十又一……” “四十又一,‘四十’又一啊!”即使并非初次获知,娇娇翁主还是大为感慨。 想她家皇帝舅舅至今皇子总数都没突破二十,而刘胜表兄这个做儿子的,却早早翻翻了——这算不算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四十’又一?”窦表姐暂时忘了要说什么,呆呆地瞅着阿娇妹妹——可能吗?这才几天啊,都过四十大关了? “嗯!中山国内史上奏,其奏疏之中言曰……”馆陶翁主用力点点头,背诵在宣示殿读到的奏本。 在行文中,中山国内史请求皇帝陛下分发些补贴,以缓解中山王宫的财政危机,好让王子们能够获得与其身份地位相符合的生活水准。 大臣奏疏上的书面语太文雅太含蓄了,让窦表姐听得如坠迷雾,稀里糊涂:“阿……娇?内史言何?” “从姊,内史之意乃……王家内库日虚,”阿娇用尽量浅白的词汇向表姐讲解:实际上,这份内史的手书与其说是臣奏,还不如说是私信。 本来嘛,‘王子的待遇’属于各王室内务。藩国王子们是吃肉还是吃菜,是穿绸还是是穿葛,是有人使唤还是是亲为贱业,长安的帝室既管不着也不耐烦问。 但中山王刘胜是皇帝的亲生儿子,中山王室的王子们就是当朝天子的亲皇孙——既然贵为‘皇孙’,总不能缺衣少食,乏人伺候吧? “缺……衣?少……食?”窦贵女本能地怀疑,这是不是太夸张了?哪里就到那个地步了? 阿娇捂着嘴躲在被子后面偷乐,好半天才掀开被头问窦表姐难道以为称王的就一定富得流油? 刘胜表兄的中山王宫已经入不敷出~\(≧▽≦)/~啦啦啦! 窦贵女惊地合不拢嘴:“入……不……敷……出?” 阿娇伸个懒腰,靠在床围上,盯着房梁上晃悠悠的玉璧告诉窦表姐。话说,皇帝舅舅对刘胜这个儿子还是不错的。中山国虽没有赵国大,出产也没有齐国多,但人口和自然条件也算上层,比上不足比下绰绰有余。 然而,富国也架不住开销大啊! 四十个儿子,意味什么?堂堂王子可不是普通人家的小屁孩,添双筷子给件旧衣服,不饿死不冻死就成。 皇孙皇孙!吃的,穿的,住的,用的,样样都得符合天子龙孙的身份。伺候的人中,奶娘就起码三个,至于近身服侍的宫女宦官,厨子裁缝,负责洗洗刷刷的粗使丫头和仆役……一个王子二十个人伺候,还是往少了算! 刘胜正是年轻气盛、花钱如流水的年纪,让他以身作则省钱是不可能的。又不能增加赋税,凭空增加中山国黎民的负担。于是乎,中山国内史和国相一商量,就只能向皇帝陛下求援了呗! ——陛下,您这做祖父的总不好意思眼见着亲孙儿受委屈吧? 窦贵女张口,结舌,不知道该说什么。 娇娇翁主歪在床头,望着窦表姐美丽的侧影啧啧摇头。算起来中山王表兄要身份有身份,要人才有人才,委实配得起窦家贵女的天生丽质,不算辱没。可一想到那几十个庶子庶女,就忍不住为子夫表姐累! 是,王宫里有仆妇有奴婢,当王后的不用亲自烦劳。可嫡母终究是嫡母,也不可能一样不管啊!庶女找婆家,庶子讨老婆挣前程,哪样不得王后操心?稍有不妥,闲话怪话就出来了。 再别提,未来中山国王子的数量肯定不止眼下这些——刘胜表哥现在才几岁?二十都不到呢! 听表妹越说越不像话,窦表姐有些急了:“阿娇,阿娇,吾与中山王并无私情。” “咦?”阿娇翁主住了口,很是保留地看窦表姐,眼中写满了怀疑——真的吗? 窦贵女抓住表妹的睡衣袖子,重复道:“阿娇,吾二人无私情。” 对上窦表姐认真且坦白无伪的眼神,阿娇一窒:“子夫,无?” “绝、无。”窦贵女的回答斩钉截铁。 这下,阿娇翁主就愈发奇怪了。忍不住问她,既然不是私情,干嘛两个人躲到没人的地方拉拉扯扯;还有那个乳母,老是鬼鬼祟祟的去找中山王说话。 “阿娇,吾求大王探访……探访……”窦表姐的话断断续续。 馆陶翁主坐正了,问:“何?” “……探访,”话未出口,窦表姐的眼眶先红了:“亡母之……死因……呜呜!” “啊?”这答复令阿娇目瞪口呆,茫然不解——为什么要去查?众所周知,窦表姐之母早年病故,没什么异常啊! ‘难道……其中有什么隐情?’ 心中转了十七八个念头,阿娇一边叫甄女到外头去从帕盒取新帕子,一边问表姐怎么想起查这个?表舅妈都过世十多年了。 接过表妹递过来的手帕,窦绾贵女哭天抹泪良久才好些,抽抽搭搭细说原委:“阿娇,汝不知矣……” 原来窦绾自从搬进长乐宫,过上锦衣玉食的宫廷生活,一不用担心继母苛待虐待,也不用害怕被弟弟妹妹打骂欺负,日子过得舒心安逸了,反而有了思考的空间和闲暇。 很多以前没注意到的细节,一个接一个地冒出来。 比如,长辈们的态度细想起来,十分可疑。须知窦氏家族并不是就窦绾一个幼年丧母的小孩;对其他没娘的孩子,亲长们更多是表现出怜爱,而对窦绾…… 又比如,族中比较年长的堂兄堂姐们聚在一起时,常常指着自己窃窃私语,可等她鼓足勇气走近细问,却又故作高深地强调不是在讲她。 还有,从小到大,她从没见过族中对她母亲有任何形式的祭奠活动。这在崇尚‘视死如生’的华夏高门中极不寻常——须知尽管没能留下男嗣,她的母亲毕竟是章武侯太子明媒正娶的原配妻室啊! 最重要的一点, 这次过年,窦贵女买通了守家庙的老仆,进去一探究竟,没想到却发现家庙中根本没有母亲的灵位。 “甚?甚!?” 如果说前面那些还能算进主观臆测或鸡毛蒜皮,听到这儿,阿娇却不得不震惊了:“子夫从姊,汝此言……不虚?” 窦表姐泪如泉涌。 当时,她都懵了,特地细细翻找了两遍,以为是被塞到哪个角落不容易注意到;可谁曾想,的的确确没有。族谱锁起来了,她没能看到;但灵位都没有,族谱上有没有就可想而知了。 家庙通常是分两部分,前面是供族人祭拜的公共场合;后头才是真正存放家族核心物品的地方,诸如灵位、族谱、子弟当官的通告和赐爵封侯的诏书都收藏于此——非重大日子不开,非重要人物不入。 阿娇也无语了。这算什么意思?外面放一个摆摆样子,里面实际没有。 窦表姐今天哭成了泪人,她想来想去想不通,又实在无人可托,就求到刘胜的头上。进出长乐宫的诸王中,中山王刘胜封王早,手下属官吏员多,人又慷慨亲切,交际面广,总能打听点什么。 ‘这可不是小事!换我,也得查。’ 见窦表姐那么伤心,阿娇安慰几句,叫刚走到珠帘外的甄女再去准备洗脸水和面巾;随后,又忍不住低声责怪——这么大的事,干嘛独自闷心里那么久?早说的话,自己还能不帮忙? 窦绾从湿透的帕子后头,怯怯地看表妹。 “唉!”阿娇叹口气,从枕头下面又抽出条半新不旧的手绢,递出去。 事实上,窦表姐就是不明说,她猜也能猜得到。 因窦太后的缘故,馆陶长公主家和窦家一贯走得近,可谓亲密无间。侦刺窦氏家族的秘辛,对陈家公子还真是诸多不便。万一被发现,两边伤感情不说,严格按通行礼法,长公主得给两个儿子绑起来送窦氏家庙请罪去。 而在这点上,中山王就没有这样的顾虑——他是君;窦氏再怎么显赫,也还是臣子。就算事发,后者顶多到老太后面前嘀咕两句,没胆子认真追究。 ‘这样看来,窦表姐还是有些脑子的嘛!’ 正巧此时甄女端金盆进来了,外间几个宫女也被惊动,随其后捧来了热水壶和巾帕进来,阿娇撇开思绪,指挥宫女们伺候表姐洗脸,重新上晚妆。 窦贵女不愿在众多宫娥面前多失态,强自克制,悲声消息。 重新睡下, 宫女们都退出去了, 阿娇又好言好语宽慰表姐几句,扯过绣被假寐。 不多会儿,睡意渐浓,娇娇翁主在迷迷蒙蒙中打个了哈气:‘没想到……给子夫表姐乱糟糟两件事一冲,倒想睡了。’ “次兄的本事也不怎么样嘛!托他打听吹箫少年好些天了,一点消息都没有。怪不得窦表姐选择找中山王帮忙。” “子夫表姐对中山王从兄……真的窦从姊所言,并无私情牵涉期间吗?” 半梦半醒之间,阿娇突然想起今晚的另一个主角:“如今,彻从兄也领国了;亲政后,将有何等表现呢?却不知……三年后,五年后,胶东国内史会不会也写份奏疏,向皇帝舅舅申请补贴?嘻嘻……” “箫郎啊,箫郎!哎,要找机会出宫,催催次兄……” ★☆★☆★☆★☆ ★☆★☆★☆★☆ ★☆★☆★☆★☆ ★☆★☆★☆★☆ ——长安·胶东王官邸—— 胶东王内史一定没想到,自己竟会被长乐宫中的皇家贵女记挂上。 恐怕就算知道了,内史官也顾不上有什么想法。 此时此刻,他唯一的念头就是赶快从大王的内书房脱身。在接过胶东国内史官印的时候,他从没有想到,如此年轻的皇子竟会有如此令人惊心动魄的目光——如炬,如火烧火燎的火炬啊! 似乎觉察到内史情绪失常,刘彻眼微一眯,略略侧头,脸上瞬间就换回平日的阳光灿烂——让对面的中年男人直以为前面是自己未老先衰,提前眼花了。 “今日之筵席,内史多有操劳,”胶东王刘彻欠身,拱手,致谢:“寡人不胜感激之甚。” 内史避席,连称“不敢”。 等将父皇委任的内史送出门口,刘彻折回书案,对着摊开的账目看了又看,眉头越锁越紧。 ‘嘭!’ 拳头狠狠砸在竹简串成的账本上。几支简上,出现了裂痕。 宦官头目隔着帘幕问:“大王?” “无妨!”刘彻扬声让外面的人退下;可不待内官走到三步,又将人叫了回来:“来人!” 宫女撩开帘子,宦官应声而入:“大王……” 将账目扔到书案一头堆着,胶东王刘彻淡淡吩咐:“趋之,请王重,田蚡。”   ☆、第98章 胶东王的建议 娇娇翁主突然诧异地发现, 现如今要找她的二哥,变得不那么容易了。 自打成亲后,隆虑侯陈蟜就一反常态,再不肯加班加点,在宫中多留。这位甚至还破天荒地与他家皇帝舅舅讨价还价,争取能早些回家陪媳妇??!大有成为居家好男人的趋势——弄得天子陛下哭笑不得。 也因此,馆陶翁主想在宫里堵到自家兄长并聊些私密事,委实艰难。 无奈之下,阿娇翁主只得找机会,先回馆陶长公主官邸再说。 ★☆★☆★☆★☆ ★☆★☆★☆★☆ ★☆★☆★☆★☆ ★☆★☆★☆★☆ ——馆陶长公主官邸.东跨院内书房—— “阿兄?” “阿……兄……” ——怎么会,怎么会还没有消息呢?那个人,难道凭空消失了不成? 眉梢,笼上轻愁;秋水荡漾,泛起层层失望的涟漪。 ‘唔……好有负罪感。’ 陈二公子的心揪得生生疼,几乎按奈不住,直接倒出实情——可理智告诉他,有些事可以做,有些话不能说。 “阿娇,”陈蟜温柔地看着妹妹,很委婉地问她,那天晚上会不会是她眼花了?毕竟,当夜婚礼结束后,时间已经很晚了,早过了平常就寝的时间。 ——人一累,就比较容易产生幻觉。 娇娇翁主不满地蹙起峨嵋,小嘴扁扁,哪有这样的?又说人家是错觉。 脑海中突然闪过双火焰般光亮热力的眸子…… 娇娇翁主骤然陷入迷思——幻觉?又一个幻觉?当年也是幻觉?可是,那洞窟,那壁画,还有那个黑暗中的少年,为什么在记忆中如此真切?真实得,仿佛能感受到透过衣料传过来的体温? 趁着阿娇难得的迷糊劲,隆虑侯从席子上站起,揽过亲妹妹的香肩,笑眯眯往书房拉门方向带:“阿娇,夕食少用茱萸,此物辛辣,食之不易深眠……” “茱萸?”等娇娇翁主从茫然中回神,才发觉自己不知何时已走到书房门口了。 还想追问,却看见长兄堂邑太子陈须款款而至,乐呵呵向自己打招呼,直说说长嫂那边已经备好了家宴,特意来接妹妹过去。 “大兄……唯唯。”寻访吹箫少年,除了次兄外阿娇就没告诉第二个人;此时,更不敢让长兄知道; 于是,只得用眼神无声地再托付二哥一遍,然后随大哥走人。 ~~.~~.~~.~~ ~~.~~.~~.~~ 馆陶翁主前脚刚离开, 隆虑侯才适时关上拉门,书房内侧屏风后的暗门就‘喀嚓’一响,开了。 一个文士装束,蓄着长髯的中年人从落地木屏风后转出,冲陈蟜拱拱手,随后颇为奇怪地问:“君侯,何故欺瞒翁主?” 别人不知道,他可是再清楚不过:陈二公子早在数天前就打听到小翁主念念不忘的吹箫郎了。而且,就在半个时辰前,外面还送进来那人的住址与各项情况介绍,他亲眼看着他家君侯阅读的。 长公主的次子淡淡微笑,慢腾腾踱回长案后的座位,转而问起另一桩事:“季卿,赵地……邯郸……何如?” 表面问的是赵国,实际问的是赵王刘彭祖。文士神情一凛,在心中把关于刘彭祖的讯息归拢归拢,和盘托出。 陈二公子问得细致,每有前后矛盾、或听似不合情理的地方,都会捡出来探究一番。唐季卿不敢怠慢,专心致志地分析、回答…… 好不容易汇报告一段落,暂时松懈下来,文士顿了顿,终究越不过自己的好奇心,老调重提:“君侯,不知吹箫之人……” 阿娇的二哥陈蟜扭头,望向家臣:“季卿??” “君侯……” 话才开个头,一触到二公子的眼神,文士就激灵灵打了个寒战,赶紧急刹车:“唔,嗯,君侯,近日代国边境不靖……” 隆虑侯的表情很快恢复了惯常的平和从容,悠悠然示意家臣接着说。 …… ★☆★☆★☆★☆ ★☆★☆★☆★☆ ★☆★☆★☆★☆ ★☆★☆★☆★☆ 庭院深深, 朱红小楼, 阿娇无精打采地歪在窄榻上,百无聊赖。 午后时节,母亲在歇午觉;长兄去陪嫂嫂了——只是不知道陪的是哪个嫂嫂?是正室,是怀孕的侧室,还是麻烦的美妾?;而二哥…… 一想到次兄,阿娇就心里打鼓:按说她家二哥最是消息灵通、办事利落的。之前无论要找谁要打听什么,无论什么犄角旮旯都能翻捡出来。 怎么这回找个人,竟然拖拖拉拉到现在? 娇娇翁主心里隐隐约约觉得不对,可一时又实在想不起具体错在哪里。 ~~.~~.~~.~~ ~~.~~.~~.~~ “翁主,翁主,” 外边的珠帘沙沙作响,鲁女官掀开帘子,向内通报:“翁主,胶东大王……至。” 女官余音还袅袅,胶东王刘彻就大步流星‘蹬蹬’进来:“阿娇,阿娇!” 大汉藩王都大驾光临了,娇娇翁主再怎么熟不拘礼,也得意思意思; 于是装模作样地撑起,以极慢极慢的速度欠身、弯腰,就等刘彻表哥快喊“免礼”。 ‘甲……’, ‘乙……’, ‘丙……’, ‘丁……’, …… 数儿,数过六个;未成想彻表兄不但没谦让,还煞有介事地站直挺挺,等在哪儿,一点也没阻止的打算。 娇娇翁主不由得恼了, 一脸正色地立起,右手加左手,双手加额,然后深深一躬:“大……王!”说着,双膝微屈,眼看着就要跪倒。 “哦,阿娇……免礼,免礼!”王美人的儿子总算还识相,没敢让表妹妹真跪下来,手疾眼快给拦住了。 娇娇翁主努努小嘴,‘重重’谢过胶东大王隆恩。 刘彻哈哈一笑,嬉皮笑脸挨着表妹妹身旁入座——两人之间,仅隔了个矮矮的小方几。 侍女捧上饮品和点心,阿娇翁主询问表兄今天怎么有空来?离宫后的第一个新年第一个冬季,胶东王该是忙得脚不着地才对——长安城中,有多少宗亲外戚需要应酬啊。 刘彻一听这话,立刻牢骚满腹。 冬至节过后,短期内没重大节日,不想和那些其实并不熟的‘亲戚’交际,而成天闷在官邸里,实在无聊透顶。今天看天气和暖,阳光明媚,就到姑姑家来逛逛,没想到难得回来的阿娇表妹竟会在家,委实好巧啊好巧! 谈话有一搭没一搭地进行着…… 主要是刘彻说;阿娇依旧靠在窄榻的侧围上懒懒洋洋地听着,有时冒出个单音节,以表示她还没睡着。 一抒胸中块垒,胶东王歪到方几上,伸长脖子,故作神秘地问表妹:“阿娇,欲观白衣卿相耶?” “白衣……卿相?”馆陶翁主睁开眼睛,很是疑惑:“何解?” 白衣,意味着平民;卿相,指的是公卿重臣。这个世界等级森严,要么是庶民,要么是官身,怎么可能两者兼具?? 刘彻挑高一条浓眉,朗声道:“虽白身,家藏数十万;凡饮食、起居之奢靡,比公卿……有过之无不及者,此所谓‘白衣卿相’也。” 说到这儿,馆陶翁主有些明白了:“从兄所言,乃……巨贾?” “然也!”胶东王点头,随即开始介绍京师中几个闻名巨商以及他们最新的轶闻,比如谁从海上得着半人高的红珊瑚树啦,谁谁从域外寻到带跳动火焰光芒的稀有宝石啦,谁谁谁借着嫁闺女的由头互相都富,攀比嫁妆厚薄…… 总之,这是群钱多到烧得慌的显摆狂, 动不动就出些幺蛾子,自觉不自觉地娱乐大众——好在花样百出,还不是最可厌。 ‘是这样啊!’阿娇被表兄活灵活现的描述勾起了兴致。 商人,和长公主女儿的生活距离太远了,基本没交集。但要说不好奇,那肯定是假的。对高门贵族的少男少女而言,‘商贾’是家中父兄和长辈们口中永恒的嘲笑对象,也是从不枯竭的笑料来源——反过来说,自有一种诡异奇特的吸引力。 嘴都说干了。刘彻仰脖喝干饮料,摇摇手中空空如也的琉璃杯,冲屋角的甄莫愁咧嘴一笑;同时暗暗庆幸今天跟来长公主官邸的宫女中没姓端木的——端木女官是窦皇太后指派来伺候孙女的亲信,二十不到的年纪,性子却比半百老妪更守旧更古板,实在让人啃不动啊。 甄宫女脸一红,转身从暖箱里取出执壶,俏生生过来为胶东王添饮料。 “如此呀……”那边,馆陶翁主思索片刻,还是感到不可信。 光有钱管什么用?没有爵位或官职保身,仅仅凭有钱,再作怪,又能折腾到哪儿去?更况且,这天子脚下,京畿重地的,哪里容得商贾行差踏错? “哈,阿娇,汝不知也……”胶东王嫌矮桌碍事,干脆将小方几挪个地方推推远, 凑近些又凑近些,鼻尖都快抵上表妹妹的肩头了——别人且不提,今天就有姓聂的巨商为长房长孙做‘百日’。听说,光流水席就摆了两百桌,呼朋唤友阻门塞街的,声势不凡。此外,听说聂家还用重金请来了百戏艺人,行院的头牌歌舞乐伶,并种种新奇物事……新奇美妙之处,不可尽言。 刘彻兴致勃勃地逗引:“阿娇,同往?何如?” ‘听上去有趣得紧,应该蛮好玩吧!’娇娇翁主听到这里,有点儿动心,可很快又颦眉了——不方便啊! 长公主女儿这辈子足迹所至,不是宫廷就是世家,从没到过民间。不过,哪怕随便猜猜,也知道那种乱七八糟的环境,对女孩子有多不便。 “呃……”刘彻抬抬眉毛,立刻贡献个主意:“易装,阿娇,可易‘男’服。” ‘似乎……此方办法可行?!’娇娇翁主跃跃欲试,但瞅瞅周围,又有些迟疑了:“从兄,固所愿,然阿母……诸兄……之处?” 根本都不必去问,就算是用脚后跟想想,也知道馆陶长公主会答复什么——反对,是必须的。至于两位兄长,即使平时对妹妹千依万顺,在这件事上恐怕也不敢造次。 “无忧,无忧,阿娇啦!说服姑母一事,为兄责无旁贷……” 刘彻拍着胸脯打预支包票,用大汉藩王的身份再三再四保证一切有他,所有问题都能迎刃而解。 具体设想就是: 可以先和长公主提出他们的目的地是城南的大长公主家。 反正冬天闲着没事,拜访拜访行辈也是礼数,亲戚间多多走动更是好事一桩。天黑之前,一定负责把表妹送回来…… ★☆★☆★☆★☆ ★☆★☆★☆★☆ ★☆★☆★☆★☆ ★☆★☆★☆★☆ 马蹄儿哒哒,哒哒…… 阿娇翁主骑在红鬃马的马背上,手抓缰绳,左顾右盼,看的不亦乐乎。 往常都是呆在车厢内。如今没了窗帘和车帷的阻隔,长安的街景第一次如此清晰真切地出现在周围——新鲜的感受啊! 边上,与男装的阿娇翁主并肩骑行的正是刘彻。胶东王穿一件不带王徽的男式曲裾,外面披着领黑貂裘的长鹤氅,□一匹黑色壮硕的骏马。十多个客串家仆的王邸侍卫一律软甲内穿,轻装简服,骑着大马或开道或殿后,环绕在两位贵人近旁。 大汉的胶东大王此时得意洋洋,心境爆好。 虽说有波折,但形势的发展还是比想象中要顺利。馆陶长公主同意了胶东王侄子的建议;但脱离刘彻的预想,不许女儿单独和侄子结伴出行,而是命长子陈须陪护女儿同往。 堂邑太子陈须是孝顺儿子,也是有责任心的兄长,尽心尽责地陪妹妹抵达大长公主家宅——阿娇当然是规规矩矩坐马车——完全和平日拜访亲戚一样。 本来,馆陶长公主的长子还预备全程陪同,最后还带妹妹回家。可惜,后来被大长公主儿孙们的博棋棋局破坏了太子须的计划。 陈须是个博棋迷,没半刻,就不负众望地深陷其中,难以自拔——至于阿娇,太子须想当然地认为妹妹正在内宅和大长公主家的女眷们愉快聊天呢! ~~.~~.~~.~~ ~~.~~.~~.~~ 市郊, 听上去蛮远; 真的走走看,其实用不了多少时间——尤其是骑马的前提下。 汉朝建立以来,长安城日益繁华,人口也越来越多。不知从何时开始,城郭外的空地上一片片屋宇拔地而起,仿若星星点点的卫星,拱卫在大汉京都周围。 富商和高官们纷纷在这些地方建造别院构建庄园,充做休闲别墅,同时也规避掉长安城区对宅邸等级的各种规定。 巨商聂某人的宅院,就坐落在这样的小镇上。 离了还老远,就听到扑面而来的土音俚语,大呼小叫,人声鼎沸。 的确是流水席。 席面从院子里一直铺到大门外的街巷,将相邻的几条街挤得满满当当。 看看来吃席的各色人等,简直可充作大汉中低层社会的示范样板。 着长长裾袍、头戴竹冠的是地方小吏,这部分人吃香比较文雅;自动和别人拉开距离。凡是脸膛黑里透红,裹不经染色羊皮袄的,应该是种田人;一个个捧了大陶碗,蹲在土墙根,嘴里‘哧溜’‘哧溜’吃的欢。还有腰身粗圆的农妇,体态发福的商户,油头滑脑的行商小贩…… 刘彻阿娇一行人自然不可能与贩夫走卒共处。 好在大户人家的迎宾,一双识货的利眼是必备的。聂家执事只一眼,就鉴别出为首两个少年气度非常,穿衣打扮色彩方面虽谈不上绚丽,却都是暗纹交织的珍稀长绒锦,非富贵之家不可得。 殷殷勤勤地将刘彻陈娇等人请入正院,迎宾执事忙不迭地遣人去通知家主。主人的动作很快,贵客们踏入正客厅没多大功夫,聂姓巨商就迎出来了。 聂富商四十岁上下的模样,面白有须,身宽体胖;两只小眯缝眼,一笑就直接变成两根弯弯的短线,辨识度高超。 依宾主礼仪寒暄上几句,聂巨富马上旁敲侧击地探问起两位贵客的来历身份来。 阿娇刚想回答,未料被旁边的彻表兄抢了一步先。胶东王刘彻不带眨眼地朗朗大声道:“吾从弟,姓窦氏……乃南皮侯之少子。” “?”馆陶翁主陈娇闻听此言,一个愣神——这,怎么回事? 此时的正客厅,泰半已满。 一句话传出,整个厅堂都静了下来。窦家啊!窦皇太后的窦家!!炙手可热,帝国第一外戚!! “哇!”巨商眼睛一亮,朝着阿娇翁主重新敬礼,这通点头哈腰:“少君,窦少君……久仰,久仰!” ‘久仰个鬼啊!’馆陶翁主心底犯恶心。 怨不得皇帝舅舅看不起商贾。商人就是没节操,没风骨,逮着点机会就攀附权贵。相信此时此刻之前,这姓聂的都不知道世上有窦少子这号人。 娇娇翁主睁了凤眼,扭头去瞪胶东王表兄,表达无声的质问:‘请问我什么时候改姓……窦啦?从兄……打的什么坏主意呢? 刘彻皮皮地笑着,挤个眼,又挤挤眼……目光专注,含义深刻,且坚定无比。 ‘又来了?这个从兄彘!’ 于是,馆陶长公主的女儿明白, 在接下来的两个时辰内,不管是乐意还是乐意,她陈阿娇势必得姓一回‘窦’了。   ☆、第99章 肥猪 巨富,的确是巨富 聂家宴会的过程花样百出,歌舞杂耍一套套呈上来,精彩陆离,层出不穷。 诸多献艺在档次上虽不及宫廷乐府的雍容宏大、实力雄厚,但于俚俗新奇,却更胜上三分;就连佳肴,也充满了野趣——至少在此刻之前,馆陶翁主就从不知道‘咸菜’也能有这么多种吃法。 灰突突暗搓搓的菜叶菜帮被细细切成丝,裹上不知什么动植物炼出来的油脂,油汪汪的,闻起来异香扑鼻。 阿娇执牙筷挑起一丝,认真端详一番,犹豫犹豫,最后还是放回到漆盘。 耳旁,传来胶东王表兄刻意压低的话音:“从弟,观此宴……何如?” 馆陶翁主对着这满眼的佳肴满案,衣香鬓影,奴仆如云,灯火辉煌,惜字如金地评价道:“甚妙,王从兄。” 很中肯的评语,一般贵族豪门的正式宴差不多也就这样了——仅仅就外在物质而言。 但只是‘差不多’,不是等同。 “哦!不知‘王’从兄……以为何如?” 拿象牙筷在盘盘碟碟上方虚扫一圈,陈阿娇咬着字眼问表哥——在莫名其妙被扣上窦姓后,阿娇翁主秉持着‘来而不往非礼也’的精神,抢先介绍,使堂堂胶东王成了区区王郎君。 刘彻故意忽略掉略显刺耳的称呼,低头,“嘿嘿”直乐。 阿娇翁主向来是无绿不开饭的。这满桌子的肉食和咸菜,怎么吃得下去? 是啊! 聂家有钱。买得到高大的房屋,买得到宽敞的庭院,买得到豪华的装修,买得到堪比金价的珍贵漆器,买得到价值连城的陈设,买得到高超的厨子,养得起色艺双全的歌舞乐伎……但有些享受,不是有钱就能办到的。 表兄妹俩在窃窃私语,却不知阿娇对精美佳肴的恹恹态度落入有心人眼底,恰恰打消了此间主人对两名不速之客的最后一丝疑虑——对各种奢侈享受既冷漠又理所当然的态度,正是贵族出身的最有力佐证。 聂富商端着酒杯,来给南皮侯家的窦小郎君敬酒。 阿娇不能推脱,无可奈何起身,敷衍两句接下。 刘彻很识趣地挨近,很有替表妹妹喝酒的自觉。 阿娇却不领情,抬手用宽大的垂胡袖挡住,趁男主人转身的空隙,抽冷子将一爵酒全泼进‘王表兄’裾袍的下摆——让你把我推到风口上?! 胶东王躲避不及,被浇个正着, 却自知理亏,不敢较真,心虚虚地低声讨饶:“阿…阿……娇……” ~~.~~.~~.~~ ~~.~~.~~.~~ ‘啪!’ 伴奏的乐人领班敲一下响板。 丝弦声停顿,随后,一串激扬活跃的音符滚滚而出。 厅堂中的宾客们停杯罢盏,目光聚集到东边舞榭。 两幅三四丈长的锦缎行障由下人抬着放到空地的后方,呈八字形摆放。侍从退下。 随着乐音荡漾,十多个妙龄少女从左右行障后转出,展袖折腰,迎风起舞。 舞女们头上戴了珠光宝气的花冠,博彩的沙罗裙子又长又宽,轻摇漫步,舞姿翩跹。尤其是领舞的舞伎,细巧玲珑,艳色如花,纤纤细腰仿佛没骨头似的,总以诡异莫测的角度翻转,拧动间让旁观者的心都为之提起来,唯恐一个不小心,就此折断了。 刘彻看得目不转睛,拍案叫好。 阿娇翁主只扫了两眼,对舞蹈就淡了兴趣,扯扯胶东王表兄的袖子,示意表哥去看舞女身后做背景的行障锦屏。 行障是织锦的。 在高门世家,以织锦挡风挡尘的情况也有,但那都是横缝。织锦的宽度基本在五六十厘米之间,长度二十五尺;三四匹织锦横向缝合,正好达到行障需要的长度;如果是同色同花纹,就更省事了,差不多一匹半就足够。 而这个聂家,却与众不同。 馆陶翁主冷眼观察,客厅中几件行障的织锦非但全部竖排,竟扇扇不重样。也就是说,仅厅堂中这些纯装饰性摆设,就起码废去几十匹织锦缎。 织锦, 织锦, 而寸‘锦’,寸‘金’! 阿娇翁主蹙眉,低低喃喃:“大母将斥责……” 刘彻眼睛眯了眯,古古怪怪一笑,举起酒爵喝了一口。 是啊,窦太后笃信‘黄老’,崇尚自然,最讨厌毫无必要的浪费,若听说哪家亲贵如此糟蹋绫罗织物,肯定会派人严加斥责,甚至会令宗正出面予以惩戒。 所以,商户就是商户。 长公主的女儿眼中闪过不悦——唯恐别人不知道自家有钱似的?从里到外散发铜臭味! 胶东王只须一眼就看出表妹妹的想法,正要发表发表高论,那个聂巨富转了一圈,又绕回来了。 聂富商口若悬河,对‘窦少君’这通讨好巴结,听得阿娇翁主都快吐了。暗暗思量怪不得皇帝舅舅看不起商贾,这群人逮到机会就攀附权势,真是半点风骨皆无! 见没良心的表兄就知道躲在后头捏只石榴果偷笑,娇娇翁主气不过,小手偷袭,在他腰间重重拧一把。 刘彻呲牙咧嘴,几乎被颗石榴籽噎死。 ~~.~~.~~.~~ ~~.~~.~~.~~ 啰啰嗦嗦的聂富商好容易歇了口,因为今天的压轴戏上了! ‘啪啪!’ 清脆的巴掌声在左右响起。 乐工停弦,舞女们退向幕后,厅堂中安静下来。就听聂富商对着满屋子贵宾大声说道:“吾等得孙男,蒙诸位不弃,大驾光临。老夫愿以一物,博诸君一笑。” 说着,二十多个彩衣美婢捧蜜烛而出,从门口起排成两行。 接下来,七八名身强力壮的少年吆喝着,合力抬进只大木桶进来。 木桶有普通人家水缸大小,漆皮光亮,外头包着层皮革,再由几道粗麻绳捆扎紧紧。仔细看的话,能看出外表底边出有泥斑点点。 小厮们将木桶抬到厅堂中央放下,解开麻绳,扒去皮革,又取短刀挖开密封。一股细细的甜香,顿时弥散开来…… 刘彻手肘顶顶表妹妹的手臂:“乃……蜜……” 阿娇无声地点头,静观聂商户家又打算搞什么花样。 卸去封盖后,满满一桶琥珀色浓稠液体就呈现在所有人面前——胶东王猜得不错,那是蜂蜜;观其色,嗅其味,还是上等绝好的蜂蜜。 大概是觉得摆放位置靠后了,不能让全部宾客都看清楚,聂商户叫下人将木桶往前挪挪。 一群少年七手八脚地拖动桶身,左摇摇右晃晃,须臾间就泼洒出不少。 室内的甜香气息,愈发浓郁了。 客人们纷纷露出吃惊与可惜的表情。能进入正厅吃宴席的人,非富即贵;自然不会象小门小户一样,将蜂蜜当成宝贝。但看到蜂蜜被如此随随便便装在个大木桶里,肆意搬动,还是不禁生出了‘荒唐,可惜’之感。 大汉建国数十年,神州大地从秦末大乱的创伤中恢复,物资日益丰富,很多奢侈品的价格都降了。但蜂蜜都是野生的,需要人钻山入林苦心寻找,冒着被蛰的风险采集,属于价格昂贵的上等食材和调味料。一般人家都是用小陶罐精心储藏,哪有如此浪费的道理? 阿娇翁主鼻翼微张,蹙蹙眉,极不认同地慢慢吐出四个字:“暴……殄……天……物。” 胶东王无所谓地耸肩,他现在只对蜂蜜下所藏的内容更感兴趣。 聂巨富之子——新生儿的父亲——大踏步走出,先向四周宾朋拱拱手,随后挽起袖子,探手入桶,这头摸摸,那边掏掏…… 各个席位上,宾客们努力伸长了脖子看。 木桶相当深,几乎将整条胳膊浸没…… “来也!”只听聂家儿子一声大叫,大笑着直起腰来;到此时,高举的掌心已多了两条鲜灵灵活跳跳的——黄鱼。 鱼儿一尺左右长短,头不小,通体弧线圆润,鱼鳍和鳞片都带有浅浅的黄色,在商贾儿子的手中一刻不停地扭动。 “哇!” “上帝!” “东皇!” “啊!” ——满室骚然。 对离海岸线万里之遥的关中人来说,海‘鲜’只存在于想象和传说中。商人固然也有贩海货的,但毕竟隔了千山万水,为着运输方便,鱼类要么用盐腌成咸鱼,要么经风干做成鱼干。 活生生的海鱼,对这客堂中的众多宾客而言,还真是头一回见到——包括某位窦少君表兄弟。 客人们纷纷议论,言辞间羡慕和嫉妒象洪水一样翻滚,恭维声此起彼伏、滔滔不绝…… 聂商贾明明两只眼睛都乐成两个黑点了,却偏要维持个荣辱不惊的谦逊态度,一张老脸绷到差点抽筋。 “从弟,”刘彻咋咋舌,挤到阿娇妹妹耳朵边报功:“何如?此行不虚吧?” 吃惊,只是一小会儿。阿娇贵女很快就收敛起惊诧的表情,蛾眉轻挑——如果说在这之前,馆陶翁主对聂商人家奢华无度的感受还仅仅是‘轻蔑’的话,到现在,就是‘反感’了。 对帝都长安城来说,无论是东部的齐国还是南方的吴越都是关山阻隔,没有直达的水运通道。仅仅靠依靠马拉车运,从海边到京需要几个月! 试想一下,哪怕海上的渔夫一收网就把活鱼装进蜂蜜桶,严谨包装,仔细密封,起运,随后快马加鞭……可这么长距离的跨季节运输,运的还是活物,稍有不慎,必然前功尽弃。 眼面前成功活到目的地、出现在众人眼前的活鱼是两条, 可谁知道出发的时候是多少?有多少海鱼耗损在半道上?又有多少蜂蜜浪费在途中? 被天子窦太后教养大的阿娇翁主本能地厌恶这种现象:“奢……靡……” 大汉胶东王歪着脑袋瞅瞅表妹妹,暗指指又走过来的聂富商,咕唧一乐:“阿娇,稍待,稍待……” 这点功夫,两条活鱼中的一条已到厨房转了一圈,化身成为鱼脍,盛在一只只精美异常的六角形漆盘中奉到诸多宾客面前——每个人,一小片。 阿娇刘彻这席最受优待,一份六片,由聂巨富领着儿子亲自送过来。 聂富商乐得合不拢嘴,看得出正使出全身力气压制满腔的得意和炫耀,尽量保持起码的仪态,表里不一得好不辛苦。 奈何馆陶长公主的爱女没丝毫低就凑趣的意识,略带讥诮地睨着送到面前的鱼脍,完全无动于衷。 聂巨富感觉出不对,狐疑的目光射向南皮侯窦少君的‘王表哥’,一探究竟:“王郎君?少君……此……何如?” 王郎君没立即回答,拎筷子夹块鱼放到高脚漆碟上,再拿食匕舀了,塞进口中;立刻,眉开眼笑:“美味,美味!” 聂富商听了,老脸上皱纹乱扭动,乐成一朵菜花。 一口气把自己那份吃光光,暂时改姓王的大汉胶东王接过侍从递过来的丝绢,优雅地抹抹嘴角,抬头,笑眯眯问冒牌窦表弟:“从弟出入长乐宫,不知……禁中……于隆冬之季,有海国鲜鱼否?” 一听到‘长乐宫’三字,聂巨富的耳朵就支楞起老高——在这个时代,任何关于宫廷的话题,对平民百姓都有无法排解的致命吸引力。 阿娇的回答,简单且扼要:“无。” 刘彻对聂巨富扯扯嘴唇,扭出个意味莫名的表情;随即,再问身旁的表‘弟’:“如此呀!细弟,如是……未央长乐两宫,何时有海之鲜鱼?” 陈阿娇的目光在海鱼块上晃了晃,似笑非笑盯了聂富商一眼,凉凉说道:“小弟……蒙今上与皇太后不弃,出入宫闱十余载,赐宴不计其数。” 馆陶翁主:“上……秉承先帝遗志,力行节俭。海之活鱼?闻所未闻,从所未见。” 不是说谎,也没有夸张。阿娇翁主从小吃在宫里喝在宫里,在汉宫长到这么大,还真没见过活生生的海鱼。 ——今日,委实是开眼~\(≧▽≦)/~啦啦啦 待表妹说完,胶东王刘彻注视注视聂富商,高深莫测地笑了。 高高壮壮的少年, 健康的肤色, 明明是比阳光都耀眼都灿烂的笑容。 可不知为什么, 处身温暖如春的豪华客厅,聂富商却感到从头顶凉到脚底,一股接着一股寒意,冷彻心扉。 ★☆★☆★☆★☆ ★☆★☆★☆★☆ ★☆★☆★☆★☆ ★☆★☆★☆★☆ 【名词解释·鱼脍】 鱼脍,就是我们熟悉的生鱼片。将海鲜河鲜生切冷食,这种食用方式,日本人从中国学去的。   ☆、第100章 表兄阿兄 马蹄‘哒哒’的脆响, 在返回城南大长公主家的路上。 刘彻一个不注意,跑快了些,发觉后急忙紧紧缰绳,令大灰马走慢些,好让表妹赶上来。 娇娇翁主却浑然不觉,放任枣红马不紧不慢地溜达。 看出阿娇妹妹若有所思,胶东王刘彻深感好奇,催马靠近了问道:“阿娇,何所思?” “嗯?”阿娇翁主心不在焉地抬头,看看胶东王表兄,慢慢答道:“商贾……” “商贾?”刘彻觉得有趣,更凑近些:“商贾……何如?” “商贾之力……”想了想,阿娇翁主啧啧感叹:“……横霸乡里,甚或,富可敌国。” 这次所见所闻,给馆陶翁主留下了太过深刻的印象。 用优质蜂蜜储藏活鱼,从海边辗转运入京师——旷古未闻!至少在今天之前,馆陶翁主从没想到帝国还存在这样一批人,生活水平竟然比正经八百的皇室更加豪奢! 馆陶长公主的女儿拧蛾眉,轻轻吟哦:“‘耕田之利几倍’曰:‘十倍。’‘珠玉之赢几倍’曰:‘百倍。’‘立国家之主赢几倍’曰:‘无数。’” “哈,阿娇,汝不知也……”发现表妹对这个感兴趣,刘彻正打算卖弄一番自己对商人阶层的了解,没想到前面突然一乱。 头戴花冠的艳装女子自街道旁的一棵大槐树后斜窜出来,直直冲向两位贵人的坐骑。 “大胆!” “放肆!” ……随着武士们的厉喝,阿娇和刘彻迅速被侍卫们围拢在中心,保护起来。 两骑出列,武士们跃下马,动作麻利地将女子按倒在泥地上,凶神恶煞般喝问起来历和目的。相信若不是看在对方乃手无缚鸡之力弱女子份上,就刀剑加身了。 正值芳华的美女颤抖一如狂风中的垂柳,摇摇欲坠,嘤嘤乞怜:“郎君……郎君……” ‘好象……有点面熟。’馆陶翁主从马背上居高临下看过去,转头向胶东王表兄求证——这女人,是不是聂家宴会上领舞的舞伎。 刘彻仔细打量打量,眼睛一亮,叫侍卫们先松开手:“舞人,何因拦路?” 舞伎抬起张眉目如画的面孔,盈盈行礼,,热切的目光在陈翁主和胶东王身上来回游移:“奴家姓魏,小字冰奴,慕君之才德,欲效法‘毛遂’故事……” 原来这舞女自持才艺,素来心高;前头在酒宴上听说了主宾的窦家背景,又见两个世家子风采翩翩,就存了投靠的心思;因此借故提早离席,候在贵客返程的必经路口。没想到,还真等着了。 ‘哦,还知道毛遂?有意思,有意思……’刘彻闻言,勾勾嘴角; 低头看见这女子水蛇腰,柳叶眉,身轻如燕,面如芙蓉,立刻升起了几分兴味:“舞人家乡何处?家中……啊?!阿……从弟??” 不知何时,阿娇已提缰,自顾自离开。 刘彻看看马前的美人,再看看表妹的背影,迟疑片刻,挥鞭追了上去:“从弟,从弟……”侍从人等,自然紧随两位主人而去。 徒留下 如花丽人, 孤立于冬风之中, 又是焦急,又是失望。 深深吸口气,魏美女儿转回身,正待离开;却见一骑折回。 马背上的男人一口尖细尖细的嗓音,颇有些刺耳地问道:“魏……冰奴?” “啊?”舞伎愣了愣,茫然看着来人:“奴家……在!” “魏伎人,随吾来!” 打了个手势,骑士装扮的人将魏舞伎拽上马背,催马而行——他选的路线,正和胶东王行进的方向成九十度角。 ★☆★☆★☆★☆ ★☆★☆★☆★☆ ★☆★☆★☆★☆ ★☆★☆★☆★☆ 时间掐得刚刚好。 待胶东王和馆陶翁主回到大长公主家时,堂邑侯太子陈须甚至不知道阿娇曾经出去过——他一直以为小妹是在内宅和姑祖母家的女眷聊天呢。 拜访亲戚结束, 刘彻回他的胶东王官邸,阿娇跟长兄回家。 馆陶长公主的女儿从不是多思多虑的性子。 某聂姓富商, 一次民间的百日宴, 罕见的活海鱼及其令人错愕的运输方式 ……对长乐宫中馆陶翁主而言,都不过是生活中可有可无的小插曲;不到几个时辰,这些琐事就被扔去记忆的爪哇国——至到,五天之后…… ~~.~~.~~.~~ ~~.~~.~~.~~ 长信殿的西厢,娇娇翁主正陪着怀孕的薄舅母聊天解闷,吴女官捧着只小方漆盘走进来。 漆盘的中央,放了只五寸见方的彩绘漆盒,盒身下还压着支便签。签头上,烫有胶东王室的徽记。 ‘胶东?刘彻表兄又送什么来了?’和薄皇后打声招呼,阿娇翁主起身,带着吴女官进到偏室。 打开盒子,里面是用绸带扎头的狭长形牌子,入手沉沉,非金非玉。牌正面刻着几行大小字,大字用的是篆体,小的则是隶书。 “噫?”阿娇捏起牌子,疑惑地眯了凤眼。这种长方形、刻有官防的角质牌子,是专做地契的;与官府中存档的契底应和,两相对照用来证明地主对土地的所有权。 娇娇翁主又去翻盒子深处,果不其然找到一小册短短的竹简。展开阅读,正是房契。 华夏族的传统,宅院的房屋与和土地分开算,做成两份契书。阿娇翁主很熟悉这类不动产文件——东市西市上那些临街铺面的房契地契,可都在琨舍的朱楼里收着呢。 盒子中最后一样,是幅书信。 素帛上,刘彻张扬飞舞的笔体赫然在目。信文内容相当简单,胶东王说他因要专心准备参赛用的航模,担心忙起来难免丢三落四,疏忽了一月中的几个节日,就将节礼先行奉送了。待模型成功,一定请陈表妹光临指导。 还有,还有,阿娇妹妹千万别给其他藩王哄了去;比赛时,一定一定要站在他这边助威……左下角的落款,是‘胶东王彻’。 ‘节礼?’阿娇捧着房契地契,皱起眉头。 五进的宅子? 长安城内的五进豪宅? 反常! 严重反常! 这份厚礼,怎么看都透着古怪。 阿娇翁主一时琢磨不出所以然,很自然地打定主意,去寻她万能的二哥。 ★☆★☆★☆★☆ ★☆★☆★☆★☆ ★☆★☆★☆★☆ ★☆★☆★☆★☆ 这回, 馆陶翁主很幸运。 不用回长公主官邸,就在宣室殿外围的偏室成功堵到次兄陈蟜。 小官书吏们按习惯要避让出去,却被隆虑侯阻止了。陈二公子引着妹妹走向更偏远处的回廊。 “次兄,此乃胶东王彻所赠。”等不及走到地方,阿娇把刘彻表哥送来的盒子递给隆虑侯陈蟜,示意兄长打开看,同时叽叽喳喳详述不解之处。 逢年过节,亲戚们互赠礼品很自然。 长辈们赏赐小辈的,大多比较厚重。而平辈堂表兄弟姐妹之间,只讲究个礼轻情意重,意思意思就好——否则,华夏族如许多的佳节时令,再加上七大姑八大姨乱麻般的人情,从初春到冬末一波波忙下来,还要不要干正事啦? 这房子如果是皇帝舅舅赐的,或是窦家哪位表舅馈赠,收下自然是无所谓。但胶东王‘表哥’? 长安的楼市近二十年都快涨到天上去了。虽说位置不是北阙,但依那五进新宅所处的地段,价钱也是天文数字啊!尤其是无缘无故的,他送套宅子算怎么回事? 陈二公子开启盒盖,边听边一样样看。 关上盒子,隆虑侯没提礼物,反而很突兀地发问:“阿娇,聂贾家……何如?” “呃?”阿娇大吃一惊——二哥怎么知道了?亏她还以为象刘彻说的,那趟游玩是人不知鬼不觉呢! “阿娇呀……阿娇……” 说到这里,陈蟜伸手顺了顺妹妹鬓边的碎发,仿佛尽是漫不经心——如果谁以为他会放唯一的亲妹妹单人独骑出门而不管不问,那就打错主意了。就算是和亲表兄同行,也不成。 ‘胶东王的亲卫队里有二哥的眼线?还是大长公主家有人泄密?’ 想到次兄惯常的手段和人脉,娇娇翁主倒谈不上十分意外,直窘红了脸,扭扭捏捏和哥哥道歉。 这事做得也的确不地道——就是放轻了说,也有欺长兄以方的嫌疑。 二公子弯曲食指,朝妹妹额头轻轻弹了一下,以作薄惩。 接着,随手把盒子揣进怀里,告诉妹妹不必担心了,他不会告诉长兄的;至于其它,他自会处理妥当。 ‘阿兄肯接过去,也好。’娇娇翁主万分信赖地放了手;谢了谢,转身回宣示殿西厢的书阁。 才迈两步,兄长的呼唤灌入耳廓:“阿娇……” 阿娇回头:“嗯?阿兄?” “胶东王贵为皇子,然……” 极难得地严肃起神情,沉吟着沉吟着,顿了顿; 娇娇翁主大惑不解:“阿兄……甚么?” 在妹妹疑惑迷茫的目光中,陈二公子迟疑半晌,终于还是将话题转了转——以后要是想出去逛,尽管开口。不愿前呼后拥,就拨几个高手随行,既不打眼又便捷顶事;千万别不声不响自己跑出去啦! 心虚地红了脸,馆陶翁主撒着娇答应着:“唯,唯唯,阿兄啦!” ★☆★☆★☆★☆ ★☆★☆★☆★☆ ★☆★☆★☆★☆ ★☆★☆★☆★☆ 过不到两天,隆虑侯陈蟜就进长乐宫来找妹妹了。 娇娇翁主卧房的外间,侍女们都被打发出去了,陈二公子双手一推:“阿娇……” 还是那只漆盒,原模原样回到自己面前,阿娇困惑地看向哥哥:“阿兄?” 放下盒子,陈蟜公子人一歪,支靠在凭几上淡淡叙述:“聂氏,旧族也;多涉边贸,与匈奴相得……而通商,累世经营,富甲北方?” 听到‘与匈奴相得’五个字时,长公主的女儿有意无意地皱皱眉。 做哥哥的看到了,微微一笑,接着说:“聂贾,二十年前迁居京郊。” “八日前,长孙百日;” “五日前,举家外迁……” “嗯?”阿娇大感诧异——怎么住了十多年,说搬家就搬家。 陈二公子仰头,笑了又笑,直到宝贝妹妹催了,才往下讲解: 听说啊,是因为挡不住京都权贵的仗势逼人,才不得已搬迁的。至于到底是哪一家贵人,却是没敢透露出准信来。 不过,陈二公子自有方法搞到准确消息——聂家的庞大家产火速处理完毕,其中,大多却是转到了南皮侯家族某少君名下。 “南皮侯……少君?”不知为什么,阿娇有不自在的感觉。 挑挑嘴角,隆虑侯颇含深意地看着妹妹: 说是送给姓窦的了,其实啊,南皮侯家只是个二传手。诸多财产在一夜之后,自动归入胶东王刘彻名下——包括妹妹手中漆盒内的那套宅院。 阿娇的心,猛地一缩。 陈二公子的叙述还在延续…… 据知情人士吐露,聂家之所以舍弃十多年苦心经营的成果,纯为花钱消灾——逃去他乡,损失固然巨大,但总比被南皮侯儿子告发,招惹上‘僭越’‘大不敬’的罪名,从而入官问罪好。 人一旦入了官门,能不能囫囵着出来,就难讲了! 话到此,隆虑侯暂停了口,改以极温柔地目光,半是怜惜半是好笑地看着妹妹。 到这时候,如果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阿娇就白在宫闱长大了。 娇娇翁主又羞又恼,窘得不行,米分拳恨恨砸在膝上:“刘彻,刘……彻!” 她被利用了! 从头到尾被利用了!! 握着漆盒,阿娇作势就要起身,找混蛋表兄讨个说法。 抬眼见亲哥哥镇定自若不动如山的样子,心思陡转,娇娇翁主又慢慢地坐了回去。 陈二公子见了,点点头,对妹妹绽出一个赞许的笑容。 想了想,阿娇翁主猛抬头,询问兄长:“阿大?” 隆虑侯陈蟜意味深长地点出:“阿娇,人间……至亲莫过于父子。疏,不间……亲啊!” 阿娇立时有些颓然。以刘彻的身份,别说盗名讹诈了,就是操刀明抢,又能如何?说到底,聂家不过是一个商人罢了。 再说了,她难道能为个外人和亲表兄闹别扭——皇帝舅舅那么疼她。 咬着樱唇,娇娇翁主越想越不舒服。缺钱使,说就是了,大家都是亲戚,还能不帮衬帮衬?何必搞这些蛇蛇蝎蝎的;自己又何其无辜,被莫名其妙败坏了名声。 ——他怎么不用自己的名号去出头? 隆虑侯呵呵一乐:“胶东王初临政,爱惜羽毛……” 阿娇瞪圆了凤眼,气愤难当——他刘彻要名声,别人就不顾惜名誉了吗? 陈二公子悠悠地纠正:“累及声名者,非陈阿娇,南皮侯与其子也。” 阿娇却不认同。现在当然可以推给姓窦的。但世间没有不透风的墙,当天在场的那么多人,难保哪一天不给人认出来。 冤不冤啊! 所以,胶东王才送房子做弥补啊;虽然,相比较于刘彻这票所得,这所宅院委实算不了什么。 说着,陈二公子报出一连串产业名称,包括京郊的几处良田,东市西市的数个铺面,城里城外的豪宅,还有难以计数的现钱、古董、收藏…… 娇娇翁主意气难平。相对于刘彻得到的,那座房子哪怕按长安地产的最高价折算,也还是九牛一毛! 起身,走过来,拍拍妹妹的削肩,陈蟜重新拿起那只漆盒,亲自打开,递上前:“阿娇,视之。” “阿兄?”不明所以的阿娇听话地接过漆盒,翻检起来。 这才发现,漆盒还是那只盒子;但是盒内的内容,却变了——原本半满的空间,如今是满满当当,被压得紧紧。 阿娇拿起一枚枚契据,逐一观看, 上等良田,一百顷; 坡地,三百顷; 西市的店铺,五栋; 骊山脚下别墅,带温泉; 还在培育期的山林,两座; 成才的漆树林子,两座…… ‘怎么多了好多,’馆陶翁主糊涂了,问哥哥:“阿兄,此?” 隆虑侯给解了惑:这也是聂商贾的家产。 娇娇翁主大惊,几乎失色——难道兄长逼刘彻把吃进去的肉吐出来了。 ‘这怎么可能?’ 陈蟜揉揉鼻子,自嘲地摇摇头:“胶东王……乃今上之亲子!” “如此?”娇娇翁主就更不明白了。 “所谓……狡兔三窟。”隆虑侯笑得云淡风轻。成功的商人都是奸商,聂富商自然也不例外。这些是聂家隐秘下的另一部分家产。 说着,隆虑侯伸手,拍拍阿娇的脑袋——怎么说都是妹妹抛头露面,哪里有白辛苦的道理? 阿娇脸上一时间浮出奇怪的表情,难道他亮名身份,追上去威逼?那样不好吧?若刘彻籍此被泄露出来,就和哥哥的初衷相违背了。 “非也,非也,阿娇。乃……章武侯太孙也。” 陈二公子大笑,兴高采烈地招认他打的是章武侯家的招牌——话说,窦太后娘家只有两个亲兄弟。既然给过南皮侯家,想姓聂的一个商人,哪来的胆子厚此薄彼? 这下,阿娇真的同情聂商人了。 就为了两条黄鱼,露了富,经过两次压榨,该破产了吧! 想了想,阿娇把房契地契连着漆盒,推回到哥哥跟前,直道这些太多了,至少,兄妹间分一分。 陈蟜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一样;大笑着重申他是男人,有的是弄钱的机会;而妹妹是女子,宫里家里两点一线的,缺生财时机。 看阿娇还是有推拒的意思; 二公子手掌伸出,又拨弄拨弄妹妹的乌发,笑嘻嘻地反问:男人送钱给女人花是应该,更是荣耀。阿娇作为一个好妹妹,怎么能剥夺哥哥的权利和荣耀呢? 阿娇又感动又开心:“阿兄……”   ☆、第101章 某娇的恶劣影响 上午,还不到用朝食的时辰, 阿娇翁主趁着去宣室殿前的一点空隙,跑来看她的薄二母。 长信殿西厢里,薄皇后闲坐无聊。 “二母,二母”阿娇才作势行礼,就被薄皇后喊宫人给拦住;招手叫娇娇翁主在身边坐下,问长问短——昨天晚上睡得好不好?早上点心都吃了点啥? 阿娇边回答边笑,这些本来是她打算问的问题,没想到全被薄舅妈问到自己头上。 薄皇后的肚子在宽宽松松的袍服掩映下,被遮去了七七八八。大汉皇后的面色有些苍白,所幸精神头还算旺盛,看上去,这段时间的养胎效果不错。 聊上几句,想起御医总说孕妇需要多多活动,阿娇强力建议皇后舅母起身走走。 长信殿的西厢虽大,数个大铜炉和若干火盆的共同作用下,室内感觉暖烘烘的,让人几乎穿不住夹衣。但和普通官宦家庭的冬季居室不同,那么多明火,西厢内却闻不到一丝烟火气,也没任何干燥感。前一项,固然和供应上宫的燃料质量有关,后一点却另有诀窍。 果然,扶着薄皇后走了没几步,阿娇就厚着脸皮和皇后舅妈表功:“二母,锦鲤之功效……几何?” 大汉皇后浅浅一笑,自然而然走进起居空间,指着临窗木座上的陶瓮毫不吝啬地直夸侄女聪明。原来薄皇后的前期妊娠反应连绵,对空气质量尤其敏感。可隆冬季节,屋子里不可能不用明火取暖,于是‘干燥’就成了避不掉的难题,令皇后很遭了些罪。 后来,还是阿娇翁主灵机一动,把名下两条锦鲤贡献出来,养在盛满水的扩口陶瓮中,置于薄皇后起居所在——既多了一样赏玩,又润泽空气,解决了干燥问题。 说着,两人走到鱼缸跟前。 黑黝黝的大陶瓮,下小上大,最口处有三四铜盆大小,满满储着水,虽然室内没自然风,但人经过处,竟生波光粼粼之感,煞是有趣。 薄皇后探手,轻拂水面,柔柔地唤:“锦鲤,锦鲤,来!” 鲤鱼仿佛听得懂,摇头摆尾地从瓮底浮上来,嘴巴伸出水面一半,时张时合,好象是打招呼,又好象是在讨要食物。 两条锦鲤都差不多半尺长,体型优美,曲线圆润。其一遍身红鳞似火,由头燃到尾鳍。另一条更亮眼,通体银白如雪,只在背鳍处有浅黄天蓝两块云形色斑相叠。 即便天天见面,可每次看到这两条千里挑一的鱼中佳丽,薄皇后都禁不住由衷地赞美:“丽色,诚……丽色也!” 阿娇“咯咯”笑,对比锦鲤那些在河流池塘中讨生活的黑黢黢野生鲤鱼,可不是丽色难得嘛! 吴女细心地捧来鱼食,宁女官端来补药。薄皇后瞅瞅中药,无奈地接过药碗,一饮而尽。然后,从吴女的托盘中拿出一小把鱼食,洒进水中。 知道有食物,两尾锦鲤欢欣跳跃,长长的尾鳍在水面拍打出一阵阵水花,溅到围观者脸上颈子上。 “呀!”皇后和阿娇翁主齐齐后退半步,但很快又回到瓮边,观赏鱼儿在水中滑动争食的灵动美态。 薄皇后依在瓮旁,专注欣赏好一会儿,甚至宁吴两位女官因担心国母久站会累到特特意意来请,都不能使皇后挪步。 手撑在瓮沿,大汉皇后伸手拨弄拨弄水面,撩几滴水珠抹上面颊,才兴冲冲地告诉丈夫家的侄女她实在喜欢锦鲤鱼,只要看到这些鱼儿在水中优哉游哉游动,再郁闷的心情也会瞬间转好。 “哦?二母,”阿娇翁主也迷醉地看着波光中时沉时浮的美丽精灵,惋惜地开口,锦鲤可爱倒是可爱,奈何太难得了,也太难养了。 体色鲜亮的鲤鱼,纯属天公造化,可遇而不可求。眼下这些,都是石公主费了积年的功夫孵化成功;送进长乐宫的时候是四条,窦皇太后知道阿娇翁主喜欢,就赏了孙女一双;至于同时送去宣示殿的那四尾,都没能养住呢!。 皇后唏嘘着点头,深有同感。 瓮中,鱼食已经被瓜分得差不多了。银鲤鱼摇摇尾巴,潜入水中,不见了。没一会儿,银鲤突然腾出水面,闲适地翻个身,还从瓮底带出出颗镂空的玫瑰红色木珠;接下来,顶顶,推推,兀自在水中嬉戏,仿佛做餐后运动似的。红鲤鱼不甘寂寞,也凑过去,和银鲤抢珠子。陶瓮霎时热闹起来。 “哎呦!”阿娇翁主捂住脸,低叫。 “哈,阿娇,汝观之,观之……”薄皇后手撑在瓮沿上,又惊又喜地指着欢腾的双鱼,全不顾飞溅的水花落在发梢、面庞、衣襟。 见皇后二母如此喜欢锦鲤鱼,阿娇翁主不禁动了心思——回头派人去石美人那儿,向石公主表姐探问探问有没有新得的颜色鲤。弄回来,给薄二母添些乐子。这里边才两条,瓮显得空了,再多养个两三条也绰绰有余。 正寻思,宁女官从外间走进来,向馆陶翁主行礼:“翁主,石公主……请见。” “嗯?”阿娇听了,险些乐出声来——还真是‘瞌睡’遇上‘枕头’,巧了。 ★☆★☆★☆★☆ ★☆★☆★☆★☆ ★☆★☆★☆★☆ ★☆★☆★☆★☆ 阿娇翁主一踏入门槛,就和室内的石公主抱怨:“从姊,从姊,何至于此地?” 不怪馆陶长公主的女儿不乐意。 天气,冷着呢!石公主不知怎么想的,竟坚持不进长信殿,非选在这不上不下的中台附属建筑里见面。搞得阿娇翁主没法子,只得戴上风帽手套,穿上全套裘衣大氅,从长信殿所处的高台顶走上一百多个台阶下来,好不麻烦。 石公主的回答堪称简单粗暴:“避……嫌!” ‘你需要避哪门子……嫌?无不无聊啊?’ 馆陶翁主看着同样是全身裘皮、连外氅都没脱石公主表姐,挑起一道黛毛,大大的不以为然。 石公主冷冷静静补充说明:“中宫大喜。” ‘算了,不扯了。肯定是石美人教的。’想想也不意外,连平度公主这段时间都不来长乐宫了,何况石美人的女儿? 万石君家族历来谨慎怕事到近乎怯懦的地步。石美人在宫中的行为方式也是如此,与哪个都不亲近,和哪个都不结交,差不多是关起门过自己的日子,安静得有如一抹影子似的。 阿娇翁主开门见山地问表姐来访的目的,同时向四周探看。 这屋子里明明摆了两个火盆,柴火也烧得旺旺,可还是冷得够呛——实际上,也不奇怪,这排房子本就是给宫女小黄门准备的休息场所,防寒保暖的条件自然比不上供贵人起居的宫室殿宇。 打开门,叫外头的宫女再找几个火盆进来,阿娇拢拢风帽的领子,追问石公主到底找她什么事。 “阿娇,”石公主咬咬嘴唇,轻轻说:“从姊,从姊……有一事相求……” “何事?”阿娇继续漫不经心地问。 在皇帝舅舅的女儿之中,石公主与她虽及不上平度和她那么要好,但也算有些交情。有什么能帮得上忙的,自然不吝相助。 不过,馆陶翁主还是感到新奇。 石公主可不是宋公主那样的软柿子公主。除了没有同胞兄弟这点稍逊,在其他方面,石美人的女儿甚至比刘彻的三个姐姐后台更硬。 万石君家族先后出了好几位后宫,伺候了汉家几代帝王,在宫中可谓根基深厚。当今居住在宫外的石长公主就是孝文皇帝的石美人所生,与石公主即是姑妈和侄女,也是表姨妈和表外甥女关系。 ——宫内宫外有如此多奥援,石公主能有什么求到自己头上? 石公主没立即回答,而是引着阿娇表妹走向屋角的木屏风,同时向自己带来的人吩咐:“寺人……” 两个小黄门得令,上前搬开屏风。不带一丝花纹装饰的竹木屏风后,立时出现一只齐腰高的陶瓮。 陶瓮分成两个部分,下面的是底座,大概齐膝高,五只脚做成五条张牙舞爪的夔龙,栩栩如生。上半段则是一只盛开荷花状的陶瓮,外壁是淡淡的藕荷色,带几许若有似无的花纹,光洁可人。 阿娇见了,不禁‘呀’了一声。 并非馆陶翁主少见多怪。陶器通常都是深色,以黑或者褐为多,极少见浅色的陶器,更别说是如此清新喜庆的藕荷色。 率先走到陶瓮旁,石公主招呼表妹过去细看:“阿娇,来……此今年之新鲤。” “噢?”阿娇快步走到公主表姐身边,果然见瓮中水波荡漾,鱼影横斜。 石公主拔下发上长金簪,刺入水中搅动。 立刻,一条条鲤鱼就浮现在两位贵女眼前。 瓮中的鲤鱼大多只两三寸长,比薄皇后处的锦鲤小了不少,显然还在童年期;不过,鱼儿身体的颜色花纹,却多了许多。 仅阿娇触目所见,就有两尾金带白云,一条宝蓝带银点,两条暖阳橙红……还有一尾的花纹底色活像西域来的青金石。 就算是阿娇翁主,从小跟着皇帝舅舅还有皇太后祖母看惯了各种好东西,此时也不禁有些激动。 目光留恋在鱼儿们身上,石公主忍痛告诉陈表妹,这些鱼是近两年的成果——两番春夏秋冬,五百多条鲤鱼苗苗,最终就只得了这六条异色锦鲤。 现在拿来,统统送给阿娇表妹! “相赠?!”阿娇翁主前半刻还在感叹美貌鲤鱼之得来不易,后半刻就为公主表姐的慷慨错愕不已。 汉宫之内,谁不知道石公主爱她的宝贝鲤鱼如命? 当年王美人三个女儿寄居在石美人住处的时候,就因为不小心弄死了几条鲤鱼——还不是瓮中水平的锦鲤,只是比较好的红鲤——到现在两方遇上,石公主都不肯给个好脸色。今天这是怎么了? 阿娇翁主略有些担心地问道:“从姊,欲何为?” 能让公主表姐付出出让心头肉的代价的,绝不会是小事。 未料阿娇发问,石美人的女儿倒不说了。 石公主低头,凝视着鞋尖前方的草席,忸怩半晌,直到阿娇几乎不耐烦了,才霍然抬头道:“出降。” ‘搞半天……是为了婚事啊!嗯,也可以理解啦!’ 馆陶翁主大大松口气,一边弯腰欣赏靓丽鱼儿,一边满不在乎地打包票:公主表姐你看上谁了?报出名号来!只要身份地位不是太不堪,做表妹的一定在太后祖母面前多多美言,鼎力相助,务必让表姐心想事成。 不曾想石公主一把扳过陈表妹的肩膀,连连摇头:“非也,非也!” “咦?”这下,阿娇想不通了。不是讲了为出降的事吗?怎么才转眼,又不乐意了? 石公主僵了许久,才幽幽地说道:“不嫁,吾不愿出嫁。” 阿娇翁主愣在那里,好一会儿都反应不过来。 “吾不嫁,”石公主扭着衣袖口,翻来覆去就是一个意思——不嫁,不离开母亲,不离开掖庭,不离开未央宫。 但这怎么可能? 大汉——乃至华夏——历史,从没有不嫁的帝王女! “从……姊……”馆陶翁主望着石美人的女儿,很是担心,不知道表姐遭到什么刺激了才有如此惊世骇俗的想法。 织锦镶毛峰的袍袖,快给石公主自己揪烂了。石美人的女儿绕着盛鲤鱼的瓮一圈圈地走,口中喃喃个不停: 她不想出嫁,嫁个那些既不熟悉也不喜欢的侯门太子; 她不愿意离开未央宫,母亲石美人只生了她一个,她离宫嫁人了,母亲该多寂寞; 嫁人有什么好?莫名其妙多了一大帮子公公婆婆,妯娌姑子,夫族亲属,乱七八糟的,无聊又没意义。 …… ‘好耳熟的话,貌似……我也说过?’阿娇有点心虚地看着石公主表姐,悄悄往后退半步。 为什么一定要嫁人??! 她是公主耶!一不愁吃,二不愁穿,三不缺人伺候,何必给自己添一大堆麻烦?! 念叨着念叨着,石公主猛地抓住阿娇的胳膊,追着逼着要认同——她听说,阿娇妹妹也有相似的看法,也不想嫁人,对吧对吧?对吧?!! 阿娇翁主巨汗:‘不会是平度表姐漏出去的吧?那个大嘴巴。’ 原本想直接拒绝的,可不经意间扫过公主表姐包含幽怨和哀愁的双眸,阿娇突然想起什么,迟疑来迟疑去——心软了。 阿娇翁主很坦白: 终身不嫁呢!是想也不用想的,也不可能做到。 但缓期实行,推迟推迟结婚婚期,倒可以想想办法。 石公主表姐既然当下没成家的心思,就先等两年再说。反正皇帝舅舅的女儿这么多,将石公主的名字在婚姻排序上往后推推,也无伤大雅。 虽然不完美,但也算小有所成。石公主问能延缓上几年? ‘石公主的虚岁……有十四了吧!’馆陶翁主思量思量,伸出食指和中指:“两载。” “否!”石公主不同意:“五载。” ‘五年?到时候年近二十,就成大汉朝破纪录的老公主啦!’阿娇翁主一个劲摇头,又添了一年,三根手指头:“三载。” “如此……”石公主也退了一小步:“四载。” 到这步,阿娇翁主再也不肯让了,仍旧是中指、小指和无名指:“三载!”这是最后底线,不乐意,尽管带着锦鲤鱼另请高明。 石公主抿抿嘴唇,狠狠颔首,出掌:“三载,成约!” 阿娇:“成约!” ‘啪!’ ——击掌,成交。 作者有话要说:———————————————————————————————————— 大台风登陆上海! 狂风 暴雨 林荫道两旁,梧桐树看上去快被风刀腰斩了 顶风冒雨跑出家门,进网吧发文 东部沿海的筒子们尽量少出门,呆在家里,注意安全啊!   ☆、第102章 惊变 送走石公主,阿娇急急匆匆准备赶去宣室殿。 临走前,长乐宫的宦官问馆陶翁主陶瓮怎么办?是不是送到薄皇后那儿?要不要将新得的鱼儿舀出,直接与西厢原有的鲤鱼合瓮? 娇娇翁主一双明眸在新颖美观的浅色陶瓮上徘徊徘徊,立刻有了主意——两种做法都不合适;还是等她从未央宫回来再说。 “噢,寺人……”手掌贴一贴鲤鱼瓮的外壁,馆陶翁主又想起什么,皱着眉头下令:“此瓮……置之于东厢之内廊。” 长信宫连接东厢西厢的内廊是全封闭的,只留上方一溜儿排窗透光。长廊隔十多步就设一只火盆供暖。鱼瓮先在其中放一段时间,先适应适应室内的温度;也免得骤冷骤热,鱼儿吃不消——锦鲤是美丽而脆弱的生灵,超级难养,不能不小心些。 “唯唯。”宦官躬身,应承。 ★☆★☆★☆★☆ ★☆★☆★☆★☆ ★☆★☆★☆★☆ ★☆★☆★☆★☆ 下午,回家的时辰。 厢式的六人步辇停到殿门口。 窗栓一响, 窗棂动, 厚厚的织锦帘掀起……阿娇从车窗向外望了望。 随行的端木女官走近前来,劝娇娇翁主先别忙着下辇:“翁主,天寒……” 还没等馆陶翁主回应,一只胖胖的脑袋突然从少年贵女腋下探出,扒在裹了厚绸的步辇窗台上,黑眼转转,长耳朵摇摇。 “胡亥!”阿娇翁主发出一声惊叫,继而绽出朵无奈的笑,冲窗外的端木女官随意地挥挥手。 端木女官会意,指挥众人拆掉步辇的前后横栏,打开机关,然后将整个轿厢连同里面的贵女还有宠物兔一齐扛起,抬进二门。 连人带厢进到第二道殿门后的穿堂,宦官们退下,馆陶翁主这才在女官宫女们的服侍下出了轿厢。 将胖兔子交给鲁女官抱着,馆陶翁主无意中回眸,一眼瞥见侍从群中有些陌生面孔。些人面部无须,行动阴柔,也内侍打扮,可服饰细节却与汉皇宫中的略有区别。 ‘奇怪,这些人……打哪儿来的?’见周太医的孙子从偏殿后转出来,阿娇停步,招手:“周瑞,周瑞!” 小周御医听到,颠颠地赶过来,深深行礼:“翁主,叫小臣……不知有何吩咐?” 阿娇指指那几个面生的,问小周太医知不知道那些是什么人,跟着谁来的? “哦,阙门太后之侍者也。”见馆陶翁主若有所思,年轻御医赶忙进一步解释:“楚王太后阙门氏入宫,拜谒皇太后。” ‘原来是彭城楚王宫的内侍。’阿娇恍然大悟,随即突然想到:“咦?阙门从母入京耶?” 小周连连点头。 娇娇翁主顿感惊诧。 楚国的王都彭城与帝都长安之间关山阻隔,路途遥远。这个时月抵京,楚王太后得何日启程才做到?弄不好刚过完年就出发了——说不准,连节都没能不踏实。 ~~.~~.~~.~~ ~~.~~.~~.~~ 由侍女们帮着褪去最外面的裘皮大氅和长绒锦深衣,换上室内穿的燕居轻便曲裾,娇娇翁主稍事梳洗整理,走进祖母日常起居的长信殿东厢。 “大母,大母!”如一只投巢的乳燕,阿娇飞进窦太后怀里,靠在老祖母胸口蹭啊蹭。 那股子亲昵劲儿啊,好象娇娇翁主离开了不是两个时辰,而是足足‘二十’年。 窦皇太后也有趣,搂着孙女这通嘘寒问暖,从吃的喝的一路问到文具玩具,仿佛宝贝阿娇才去的不是大汉帝国的中枢宣室殿,而是人迹罕至、要什么没什么的西域沙漠。 阙门氏不以为意,笑眯眯旁观。 亲昵许久,皇太后总算想起了殿宇中另一位,拍拍阿娇的后背,笑呵呵骂小孙女没规矩——有远客到访,还不去问好? “唯唯,大母,” 娇娇翁主听话地起身,冲坐在祖母左手边的楚国王太后深施一礼:“王太后……” “吾儿,免礼,免礼!”礼只行到一半,馆陶翁主给扶住,转眼间已被楚王太后拽到怀里,又是搓又是揉。 楚王太后姓阙门,母亲是窦太后的堂姐;所以,论起来算馆陶长公主的第二代表姐妹。当初还在京中居住的时候,阙门氏就是长乐宫的常客,与阿娇这个表侄女自然是熟惯的。 这位王太后打从随丈夫刘礼赴楚国继位就没回过京都。时隔数载重逢,阙门氏似乎是要将这些年积压的生疏感一次性弥合过来,问长问短,倍加亲热,好话说得连窦皇太后都不好意思听了。 “蔓奴,蔓奴,莫夸矣!”窦太后叫着楚王太后的乳名,含笑数落。 楚王太后却公然抗旨,犹自赞个不停,说着说着眼圈突然红了:“从母,蔓奴身居彭城,每念及阿娇受惊无语,皆忧心如焚。” “数月前,知吾阿娇复言如初,蔓奴内心之惊喜,不能言表。”讲到后来,楚王太后都开始拜天:“万幸,万幸……祖宗保佑啊!” 阿娇乖乖巧巧地正坐,一声不吭。 窦太后十分平静,时不时点个头。 扯着侄女的手,看了又看夸了又夸,突然想起什么,楚王太后大声叫贴身侍女把东西拿上来。 “唯,太后。”跟王太后进皇宫的楚国宫人抬过个如普通箱子般大小的朱漆盒。六边形,朱漆地,彩绘烫金,足足有一尺半高。 打开饕餮环扣上的铜锁,众人才发现这是个大套盒,里面包含各种形状太小的漆盒,足有十多个。 楚国宫女小心地将一只只内盒取出,打开,呈放到窦太后驾前。每开一盒,就报出其内盛放饰物的名称和材质: “黄玉地升鸾佩一,应龙佩一,琥二。” “桃红玉镯,成双。” “镶杂宝金簪,三副。” “黄玉地祥云同心环,一。” “翡玉地蛟龙簪,二。” “周唐国黄金龙环,六;茜红珠项饰,二。” “西域红玉髓约指,二。” ……听了几样,窦太后就打断了宫女的唱名,询问道:“蔓奴,汝此……何意?” 阿娇同样疑惑地看着这位表姨母。 虽然不象珠宝商那样能说个头头是道,但凭借自幼在宫中宝物堆滚大的经验,馆陶翁主还是能轻易凭直觉判断出这些首饰非但品相好、名贵非凡,有许多甚至是传世的奇珍。 相比于窦太后祖孙的郑重,阙门氏却是轻轻巧巧,以一种完全不放在心上的态度告诉皇太后姨母:这些啊,都出自楚王宫府库;算几代楚王积累珍藏的一部分。她看这些珠宝颜色鲜嫩,样式花俏,正适合阿娇这个年纪的青春少女佩戴,就收拢收拢,趁入京的机会给带过来了。 “不妥……不妥!”窦太后想了想,缓缓摇头,连道既然是楚王室的家传,还是留给楚国的王宫女眷为好——阿娇不是楚人,戴之不妥啊! “何……不宜?从母?”楚王太后一挑眉,不管不顾地拿起桃红色镯子,强套在阿娇手腕,有取过黄玉云纹同心环,往表侄女腰间系…… 祖母都反对了,娇娇翁主当然不能接受,忙侧身回避:“王太后,从母,不可呀……” 王太后姨母却虎起脸,大声责怪:“阿娇?岂不闻‘长者赐,不敢辞;礼也。’” 这下,阿娇不敢反抗了,只能任由表姨母用一件件珍饰将她装扮得珠光宝气。 楚王太后还一边忙活,一边不服气地哼哼——她为什么不能这样做?她凭什么不能这样做?现在,她是楚王宫的女主人了,王宫所藏所有,她乐意给谁就给谁! 再说了,她膝下没亲生女儿。 这些奇珍异宝不给可爱的阿娇,难道还便宜了刘礼的那些庶女?或是晁错的女儿? “晁错之女?楚王后?”阿娇想起来了。这位表姨母的长子,娶的正是先御史大夫晁错的女儿。 晁错其人在吴楚之乱中被皇帝舅舅腰斩了,晁氏家族备受牵连,倒了大霉。 不过按华夏的传统,嫁出去的女儿算夫家之人,所以晁姑娘逃过一劫;更是在公公平陆侯刘礼被提拔成楚王之后,鸡犬升天地成了王太子妃。楚文王薨逝,又因着丈夫继承王位做了楚国王后——令多少有女儿的京都贵门咬牙切齿,愤愤不平。 窦太后闻言,好笑地连连摇头:“蔓奴,蔓奴……” 阿娇知道的仅限于浮表,窦皇太后却深知内情。 当年,还是平陆侯夫人的楚王太后原本早打算好了给长子刘道聘妹妹家的姨甥女做儿媳,来个亲上加亲。没想到平陆侯刘礼却属意晁错的帝师地位和仕途前程,坚持搞政治联姻。 对晁氏这个儿媳妇,楚王太后可以说是从来没喜欢过——晁错亡命后,更是连最起码的面子情都不愿维系了。 以窦太后的立场,对晁错的女儿当然不会有多少好感;现在听阙门侄女执意如此,也就不坚持了,同意孙女收下馈赠。 阿娇向王太后表姨母拜谢。 既然涉及了当今楚王室的内务,窦太后沉吟许久,幽幽地评价一句:“楚王道……之秉性,仁‘义’也。” 在华夏族的文化传统中,说一个人‘仁义’是极高的赞誉。按理说,儿子被高度赞美了,做母亲的阙门王太后应该万分高兴才是。 然而,阿娇翁主却相当惊讶地发现,面对大汉皇太后毫不吝啬的夸奖,楚王太后脸上却闪过一丝烦恼,一丝纠结,一丝不甘…… “大母,大母?何因……”阿娇捏捏祖母的手,偷偷打听——现在的情形,让人感觉好费解啊! 窦太后才想告诉孙女回头给她详解,却听到外边报‘胶东王来了’。 胶东王刘彻头戴镶红蓝宝石的束发小冠,织锦王袍上沾着些风尘,快步流星地走进来,首先冲向祖母一礼到地:“大母……” 窦太后伸手虚扶一下。 阙门太后是宗室女眷,本不该与年轻的皇家子弟碰面。但阙门氏自诩是与窦太后有血缘关系的亲近侄女,又是大汉历史最悠久的楚王室太后的尊贵身份,就自说自话留下了。 此刻看窦太后和胶东王相见完毕,就在席位上欠了欠身,很有长辈范儿地和胶东王攀谈起来:“大王,多年不见呀……妾随先夫之国之日,大王尚未离宫……” 刘彻在外头的时候,已从值班宦官那儿知道了祖母今天的访客; 加上早几年也是打过交道的,所以对楚王太后的拿大一点不感到意外,依旧保持着相当的客气:“楚文王才华卓越,执政有方,堪称吾辈之楷模……” “太后之子王楚,文武双全,颇有贤名……” 嘴里敷衍着,刘彻两只眼睛和探照灯似的,一个劲往祖母身后踅摸——此时的阿娇正坐在窦太后侧方的座榻上;因为有皇太后及两个宫女横在中间,从大汉胶东王的角度只能看见表妹的一角罗裙。 杏黄色的绮罗,用浅蓝和银灰丝线精工钩针的信期绣。生机勃勃的花纹,似乎传递着春将归来的消息。 刘彻一心两用地笑了,笑容比前头脸上的表情多了三分真诚,少了四分做作。 窦太后打断了侄女和孙子之间的对话,问王美人生的这个皇孙此时到长乐宫来有什么事? 刘彻马上殷殷切切地禀报他这两天去上林苑打猎,虽说猎获不多,但碰巧弄到两只今年生的獐子;想起此物幼兽肉质最是鲜美,于是不敢独享,专程送来长信殿为敬爱的祖母加餐。 阙门氏立刻表态:“皇太后,胶东王孝心可嘉呀!” 窦太后也无可无不可地夸上两句,命中官将猎物送去给庖厨。 刘彻谦虚地听着,摆足了孝子贤孙的模样;手指点点楚王太后面前的杯子,向祖母身旁的宫女挤挤眼,意思是别光坐着啦,我渴了,给我弄杯喝的去? 宫女意会,起身出去准备饮料。 少了三分之一障碍物,阿娇翁主立刻就显了出来——玉肤,朱唇,凤目顾盼,环佩叮当…… 胶东王两眼一亮, 虚晃两枪,终于从两位长辈前成功撤退,凑到阿娇表妹身旁坐下,小声问妹妹这两天可好,为何将他送的房契退了回来?莫非是嫌礼物太轻? ‘太轻?五进的宅子……当我贪心鬼啊??!’ 阿娇翁主古怪地瞅瞅表兄,凉凉地回复她哪里敢嫌弃胶东王表兄的礼物?不过是无功不受禄罢了——无缘无故的,当不起大王如此厚赠。 刘彻心里‘咯噔’一下,暗叫不好;刚想解释两句,就听到后面楚国王太后拔高了音量,长吁短叹地抱怨长子不听话,完全不明白做母亲的苦心。 窦太后则温和地规劝侄女,说儿女都那么长大了,必有不如父母之意的时候;晁氏不管怎么说,都生下了长房长孙刘注;儿孙自有儿孙福,只要大面上不错,不要过于干涉,否则一旦真伤到母子之情,就不好了。 胶东王听得莫名其妙,偷偷问表妹怎么啦?之前,没听说现在的楚王室有母子纠纷啊! 阿娇翁主茫然地摇头,示意刘彻别多话,尽管先听下去。 窦太后眼睛看不见,耳朵却尖得很。 半转过身,窦太后很无所谓地为孙儿孙女解说她前面夸奖现任楚王的原因:当今的楚王后——也就是晁错的女儿——非但姿色一般般,才华品行也是一般般;成亲之后,与丈夫刘道的感情也谈不上多恩爱。 可谁也没想到,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平陆侯太子会遵从母命驱逐晁氏时,刘道却做出了令人惊诧的决定——非但坚决不肯休妻,还对失去娘家依靠的妻子百般回护,甚至不惜为此与亲生母亲发生正面冲突。 要知道晁错惨死后,晁氏家族土崩瓦解,晁家嫁出的女郎被夫家休弃的不是一个两个。而且,由于晁错是当今皇帝钦定腰斩的,社会舆论对抛弃晁氏女的行为均表示理解,没有多少谴责——也就是说,休掉妻子,做丈夫的不会有任何道德压力。 ‘楚王道……真是品行高洁,不落俗套啊!’阿娇暂时忘记了胶东王表兄给自己带来的不快,为楚王的情深意重大为感动。可看看亲爱的阙门姨母,娇娇翁主还是将几乎冲口而出的评语吞了回去。 刘彻挑高眉毛,眼珠转转,一脸不置可否。 皇太后劝了一阵,吩咐孙女去安排晚上的接风宴。 阙门侄女有年头没来了,长信殿的庖厨早换过几批,新厨子不知道这位楚国王太后的口味。馆陶长公主又凑巧不在,只有让阿娇跑一趟了。 “遵命,大母。” 娇娇翁主脆生生地应着,起身,抱起兔子就往殿外走——看都没看表兄一眼。 ~~.~~.~~.~~ ~~.~~.~~.~~ “阿娇!” “阿娇,阿娇!” 出珠帘, 过丝幔, 下台阶, 馆陶翁主踏进回廊没几步,胶东王刘彻就赶了上来。 脚步, 略停了停, 还是朝前走…… 龙行虎步,刘彻挡在表妹面前:“阿娇!” 阿娇站住,瞅着从小一起长大的皇家表兄,一语不发。那双明澈澈的凤眼,似问非问,似嗔非嗔。 大汉胶东王立刻意识到情况失控了。 “阿娇?为兄……”刘彻试探地问表妹,他是不是有什么地方得罪她了? 娇娇翁主眨眨眼,樱唇旁绽出朵蜜蜜甜的巧笑:“大王……何出此言?断无……” 说完, 移莲步, 绕过一只只火盆,目标——放在回廊另一头的浅色陶瓮,盛锦鲤的大陶瓮。 ‘大王’两个字一灌入耳膜,刘彻就知道不好——事泄了! 虽然不明白对方是怎么知道内情的,但刘彻就是知道阿娇妹妹已经搞清楚整件事所有前因后果了。 “嗯,哈……阿娇……”刘彻搓搓手,亦步亦趋地跟着,脑子转得飞快。 迟疑片刻,一咬牙,胶东王也不顾面子了,将条条框框的难题和束缚和盘托出。 比如说,兄弟姐妹多,宗亲多,亲戚多,逢年过节的——送人情花销太大; 比如说,官邸——胶东王官邸空置多年,重修相当费事,也特别费钱; 比如说,他要养活的那些人——他要养官,要养吏,要养兵,还要养即墨城胶东王宫里一大堆的宦官和宫女, …… 总而言之,父皇给的那些安家费,压根儿不够。 ‘怎么花钱的地方那么多?’ 听表兄真情诉苦,阿娇在距离陶瓮一步远的地方停住,颇带些困惑地疑问道:“然则,税赋……何如?” 有封邑贵族的正经收入就是税款。理论上,胶东国内每个成年男女都必须向刘彻缴钱。 “税赋?”刘彻背着手,仰头看着封闭式回廊上方的透光排窗,苦笑不已:收上来的是‘粮食’和‘布匹’!能抵什么用? 远水解不了近渴。他总不能让人把那堆大而无当的货色千里迢迢运到京城来花销。那样做的话,光路费就快盖过货物本身价值了——而变现,需要时间。 “年前,”胶东王嘟嘟囔囔地说:“寡人已命内史宣告,国中免赋一年;开府库,分发酒脯予国人……” “从兄?!” 阿娇诧异地瞪圆了凤眼——本来就缺钱,他还玩‘免税’?白白送酒送肉? 就算每人只一碗酒,一两半两肉脯,但也架不住人多啊!光胶东国的都城即墨,就有多少市民? 这算不算‘死要面子活受罪’? 浅色的陶瓮中,小锦鲤摆动鱼鳍,优哉游哉。鲜亮的色彩,摇曳的游资,仿佛在嘲笑人类世界的无聊和无奈;也仿佛在炫耀,只有它们,才是世间真正无忧无虑的精灵。 刘彻两手撑在瓮沿,盯着鱼儿欣赏许久,摆出一脸的嫉妒不满:“子非鱼,安知鱼之乐,鱼之乐,鱼之乐……” ‘表兄还真不容易呢!瞧着桩桩件件的。’ 阿娇翁主的心有些软了,迈步,走到彻表兄身后:“锦鲤,乃石公主所赠。” 扯扯嘴角,胶东王突然探手,入水,五爪神功对准有着最靓丽外表的青金石色鲤鱼抓下去。 水花儿,四溅! 右手收回,是空的。大汉胶东王枉湿了半幅袖子,却无功而返。 刘彻犹不死心,又试两次——依旧失望。 湿漉漉的手搭在瓮沿上,大汉的胶东王转头,冲站在背后的表妹长叹一声,投以期待的目光——阿娇现在能理解我的处境了吧? 加税,是不要想的。 会被国中百姓骂死,也会被其他皇子还有京都贵门笑死,还会给父皇和公卿留下贪得无厌的恶劣印象。 既不能在外面没了面子,又不能在里面丢了里子。怎么办呢? ‘富商’是非常好的选择。反正他们都是肥羊,早晚会落入某个权贵手中——于其便宜了别人,还不如自己动人,物尽其用充实腰包。 阿娇暂时沉默,良久,才问:“何人献策?” 不是她看不起刘彻表哥,但如此阴暗并深谙世事的主意,实在不象是一个自幼养在深宫,才刚刚独立生活的皇子会想到的。 “哦,献策之人,舅父田蚡。”刘彻又伸爪,去捞水里的鱼儿,将瓮中的水面搅得没一刻宁时。 “舅父?‘田’蚡?”阿娇翁主一愣——刘彻的舅舅怎么和王美人不是同一个姓? 刘彻倒是满不在乎地解答:“外祖母二嫁,与王氏生二男二女,入田家生二男。” ‘六个,真不少。’阿娇浅浅笑,摸摸怀里的胖兔子:“如此呀……” 敏锐地感觉到阿娇妹妹口气松缓了,刘彻顿时眉开眼笑,腆着脸要求等到皇家兄弟都会参加的船模比拼赛场上,表妹一定要明确站在他这一边。 ‘得寸进尺!’阿娇横表哥一眼,不理他。 ~~.~~.~~.~~ ~~.~~.~~.~~ 恰好对面走过来一列宫人,为首的两个宫娥手中各捧着一把玉壶和一只食盒。 阿娇认得她们是伺候薄皇后的侍女,就叫住两人,随手打开食盒。扁扁的长方形漆盒一打开,顿时甜香四溢,引人垂涎;但等到细看,就能发现盒内的点心一点都没动。 “阿芮?何如?”娇娇翁主指着半块都没少的点心,问是怎么回事——这时辰正处在两次正餐的中间,按惯例薄皇后该进小食的。 芮宫女屈膝行个礼,向馆陶翁主禀告:昨天下午汤山皇庄送来新鲜的林檎果,又香又脆;皇后午睡起来后多吃了两个,就吃不下点心了。 ‘原来如此啊!’才要放宫女们离去,胡亥突然不安分起来,胖乎乎的身子麻花似地扭个没停,圆鼻头一耸一耸,尽往香喷喷的点心方向凑——馋相毕露。 “胡亥,胡亥!”阿娇好笑地戳戳胖兔子的脑门,打食盒中挑两块素点心出来,掰开了喂兔子。 这时刘彻也晃荡过来:“美味?”也不知道问的是阿娇还是兔子。 湿漉漉的手横扫而过…… 眨个眼,食盒中三分之一货色就易主了。 刘彻有滋有味地嚼着,抽空还跟娇娇表妹商量,问能不能借两个长信殿庖厨,好教教胶东王官邸的厨子。 阿娇莫名其妙地反问,各菜肴方子点心方子不早就被他抄去了吗?怎么还要? 胶东王很没形象地边吃边抱怨,他家那些厨师瓷笨瓷笨,完全不开窍,拿着同样的方子竟然就是做不出长信殿吃食的味道?! ‘是吗?’见刘彻吃完手里的,又去拿点心,阿娇忍不住打趣:“从兄,二母重身,所进多‘滋阴’‘补胎’之物……哈哈!从兄?” 这阶段皇后舅母情况特殊,饮食中大多掺杂各种滋阴补气的保胎药材。彻表兄一个男的,难为他对着专为孕妇准备的妇科型点心大吃特吃,这场景真是太可乐了。 伺立的宫女们听到这,也都窃窃地笑起来。 只有当事的胶东王仍旧脸不红,心不跳;咽下半口点心,张开嘴…… “从兄,无须多言,无须多言。”娇娇翁主赶忙阻止——这位表兄经常不按牌理出牌;她现在可没兴趣领教什么奇谈怪论。 胶东王哈哈一乐,也不管手指头上点心屑黏黏糊糊,又拿起块点心往嘴里塞,还口齿不清地和表妹抬杠:你今天才认识我啊? ‘也对,从小就喜欢多吃多占!为了好吃的,没少和刘胜表哥打架。’阿娇耸耸肩,手疾眼快给兔子多抢出一块。 明白此番进长乐宫的目的达到,刘彻心情愉快,胃口大开,没多久一食盒两层的点心就块见底了。 阿娇才懒的管表兄;觉得抱怀里喂食不方便,就将胡亥放到地上,又取块丝帕铺开了,把食物都放在手帕上,才准胖兔子动嘴。 忙于照顾宠物兔的娇娇翁主突然听到奇怪的动静: “大……王?” “大王,大王!” “翁主?!” …… ‘这又怎么了?’馆陶翁主诧异地起身,回头,就见胶东王表兄眼睛鼓起,两只手抓着自己的喉咙,脸涨到通通红…… 阿娇一见大惊,急忙问:“从兄,从兄,何如?” 刘彻张着嘴,想说话,可也怎么也说不出。 发出一长串听不出任何意思的不连贯音节后,胶东王的脸皮由红转白;到后来,更是‘哇’地一声吐出口淤血,仰头就倒了下去。 “从兄?!” 阿娇吓坏了,一边死命托住刘彻的头,不让后脑勺碰到石头地面,一边急急叫喊:“来人,来人……太医!” 宫女们乱纷纷向廊外向主殿跑去:“太医!太医!!” 作者有话要说:真不知道单元房子有什么好? 借银行一两百万,半辈子白辛苦,只为一套单元房子。 自己小心使用有什么用? 本人注意维护有什么用? 这蜂巢一样的住处, 楼上,楼下, 左邻,右舍, 到处都是不确定因素。 任何一方出点漏子,就能影响到! (楼上水管子漏了,墙面湿透的某人抓狂中……)   ☆、第103章 石公主 头大,脖子正,该胖的胖,该瘦的——丰减适度; 嘴型标准,牙齿雪白; 毛发浓密,油光可鉴; 肢体灵活,行动敏捷,反应极为迅速; 一对圆眼睛,黑白分明,眼珠子滴溜溜转动…… 摸两把,肉肉软软的手感,显示肌肉发达,营养状况再好不过。 ——几个御医聚在一起嘀嘀咕咕,最后给出会诊结论:无论从哪方面来看,这都是只健健康康的兔子,营养充分,身强体壮,没任何问题。 终于洗脱了嫌疑,胡亥兔刚刚摆脱钳制,就一跃蹦下‘检查台’,故意忽略掉鲁女官伸出的双臂,连滚打爬扑进女主人怀里, 两只前爪紧紧搭住阿娇曲裾的前襟,脑门贴在小主人胸口使劲蹭,胖胖兔无声地诉说着自己的委屈——被一群老男人浑身上下乱乱摸,很难受很难受哇! “胡亥,胡亥……”阿娇抱紧自己的宠物兔,轻轻拍细细抚慰,好不心疼,奈何御医们奉了皇帝舅舅的命令,她总不能拦着吧。 看出母亲馆陶长公主听完太医的汇报后也有松口气的迹象,娇娇翁主不禁会心一笑——还好,胡亥没事。 胡亥没事,代表那盒点心没事; 而食物没事,就证明长信殿的厨房系统还是可靠的。 阿娇又看了看一脸高深的皇帝舅舅还有看上去与平常一般无二和皇太后祖母,暗暗地庆幸:‘谢天谢地,总算……事态还没发展到那个地步。’ 如果作为宫廷安全的最关键因素——饮食——出了问题,就意味着长乐宫被成功□了钉子,不再是铁板一块。 那么,即使再不愿意,窦皇太后都必须发动内部大清洗。 高座上,天子拉长了语调,沉沉地问太医:“如此……胶东……王?” 是啊,既然事实证明食物没问题,那刘彻到底怎么中毒的? 特别是负责查问宫人的内官已经汇报过,胶东王刘彻打从踏进长乐宫就只碰过食盒中的点心,其它,连水都没喝过一口。 毒物,总有来路吧? 御医们共分成两队,人数少的研究兔子,大部分则去照顾胶东王了。兔子队已成功完成任务,现在就看藩王队的表现了。 “上……恕卑臣无能……”负责刘彻那边的为首太医苦着脸站出来。食盒,托盘,乃至侍女的十指、指环甚至镯子都检查过,可几个太医到现在都没搞明白毒物是从哪儿来的。 天子:“嗯……嗯?” 皇帝和窦太后的脸色都不好看,太医的腿都快站不稳了; 御医抖抖索索辩解一番‘天生万物,适宜则无害,违逆则有毒’的空泛理论;随后,赶在天子与皇太后正式发作前急急拐个弯,将话题引向胶东王的治疗。 据御医说,虽不清楚中毒的途径,但至少有一点能肯定:这不是烈性毒药。 毒物药性发作得比较慢,毒性也不剧烈。加上胶东王纪轻,底子厚,体质强壮;因此,在经‘催吐’并被灌下两大碗泻药后,刘彻的中毒症状已大大缓解——至少,没有性命之忧。 ‘催吐?还有……泻药?彻表兄好可怜……’阿娇抿抿嘴,抱了宠物起身,从后面绕行到主座后依着窦皇太后坐下。两只小拳头不轻不重地敲在祖母腿上。 窦太后抬手,摸索着抚抚阿娇的鬓发和面颊,慈和地笑笑;将孙女揽到怀里,然后对右侧的天子说道:“阿启呀,宫闱内外……尽查之。” 长乐宫是属于皇太后的宫城。即便是当朝天子,也不能随意插手东宫事务。现在看窦皇太后松了口,天子欣然回复道:“如是,母亲。” 停一停,大汉皇太后又斟酌着补充,薄皇后住的西厢就先缓一缓吧,甚至连消息都别让透进去——孕妇敏感,容易受惊吓,薄后又是那种多思多虑的性子——就从东厢和寝宫查起吧。 天子颔首不已,命御医和中官结伴,把整座殿宇里里外外都认真梳理一遍——任何可疑现象都不能放过。 ★☆★☆★☆★☆ ★☆★☆★☆★☆ ★☆★☆★☆★☆ ★☆★☆★☆★☆ 长信殿的东厢, 天子和母亲说说最近外朝的琐事,与长姐聊聊长安城世家子们的轶闻,时不时还和侄女玩笑几句。 太平景象? 与平常相当雷同的太平景象?? 但阿娇翁主却深深察觉出,在这与往日相似的平静表面下,隐隐流淌着丝丝缕缕的不安。 没有准备酒菜;而往常天子来母后的长信殿,是一定要小酌一番的。 甚至连皇帝舅舅面前的饮料,也是由馆陶长公主亲手调制,亲自送上来的。 娇娇翁主身上莫名其妙地泛起股寒意,不自觉搓了搓手臂,还往殿角看看——四角共八个大铜炉,无烟碳火红火红,明明热力耀眼,却为何传不到身上? 小姑娘的动作被天子看到了。 皇帝舅舅冲侄女点点头,给出一朵安慰的笑容。 阿娇眨眨眼,垂头偷偷吐吐小舌头,抱紧兔子紧紧挨在窦太后腿边。 时间,似乎变慢了。 搞不清过去多久,中官庞林带着御医和一个宫女走进来,行礼:“上……皇太后……” 天子冷冷地问:“庞林,何如?” “禀上,”庞内官白净白净的脸皮上显出丝惊慌之色:“鲤鱼……死矣。” “鲤鱼?”天子莫名其妙地俯视姓庞的宦官——死个把观赏鱼,也需要向他报告? 怕皇帝误解,庞林急忙释疑:“上,其鱼腹……翻白。医者验之,确认……乃……毒毙。” 天子闻言,微愣。 馆陶长公主想得深些,思忖片刻,大惊:“庞林,是否……西厢之锦鲤?”薄皇后现在就住在长信殿西厢。 皇帝猛地瞪圆了双眼,紧紧盯着庞内官。 “非也,非也。上,皇太后,长公主,乃东厢廊下……” 庞内官瘦长的身条如疾风中的杨柳般倒伏于地——就在刚才,巡视检查的人发现,放在连接东西厢的长廊内的鲤鱼出事了。陶瓮中的锦鲤肚皮向上,浮上水面,显见都不活了。 “‘东’厢?阿母?”长公主疑惑地转向窦皇太后。长信殿内只有两个地方养了锦鲤,一是西厢薄皇后处,还有一个是窦太后的寝室,东厢何时也有了鲤鱼?难道是母后把自己的鱼也赐给皇后了? 窦太后摇头,回答不知此事。 “阿大,大母,阿母……” 到此时,娇娇翁主连忙把石公主找她并送鲤鱼的事简要讲述一遍——当然,没提石公主不打算嫁人。 庞内官也在旁边补充。 本来呢,锦鲤娇弱,养不活也是常态。只因现在是特殊时期,庞林就本着‘宁杀错,不放过’的精神,叫来了御医验看,结果竟发现鲤鱼并非自然死亡,而是被毒死的。 说着,庞林后退半步,让跟来的太医接着说。 随庞内官一同进殿太医向皇帝、皇太后还有长公主母女各施一礼,大声说道:“上,皇太后,鲤翁中之毒与胶东大王入口之毒……乃同一物也!” ! !! !!! 天子沉默是金; 窦皇太后皱了皱眉头。 娇娇翁主拿菱锦垂胡袖掩住小口,“呀”了一声,忙着为石公主辩解“阿大,大母,骊奴从姊绝非……” 后面的话,被馆陶长公主认认真真瞪回去。 时间如流沙,蜿蜒而过…… 富丽堂皇的皇太后殿,恍若突然变成西北的沙漠,空寂寥落。 高高在上,是人在旅途。 婆娑的烛火,是漫漫的黄沙。 触目的繁华,是空中的海市蜃楼。 ~~.~~.~~.~~~~.~~.~~.~~ ~~.~~.~~.~~~~.~~.~~.~~ 殿外, 宦官公鸭似的嗓音向内传报:“落……雪……啦……” ★☆★☆★☆★☆ ★☆★☆★☆★☆ ★☆★☆★☆★☆ ★☆★☆★☆★☆ 雪片, 层层地落在的瓦当上, 很快就覆盖了太子宫华美宫室的屋顶。 飞檐上的雪积得厚了。一阵北风呼啸而过,雪块翻滚着跌下屋檐,砸在汉白玉栏杆前的青铜仙鹤翅膀上,发出的‘峥’的一声。 低沉的金属音钻入窗缝…… 曲逆后陈何在一顿,放在手中的刀笔,起身从长案后绕出来。 打开窗户,果不其然看见窗外大雪飘飞,天地万物被飞舞的雪花缭乱成白茫茫一片。 河间王刘德跟着走近长窗,观察了一会儿就缓缓摇头,连道看这雪势,恐怕一时半会停不了,弄不好会下很久。 皇太子刘荣也站到弟弟和妹夫身后,默默打量窗外的雪景。 一直在内书房伺候的张宦官弓腰,很谄媚地和三位贵人说道:“此雪……三两日,皆有可能。” “哦?”刘荣好奇地问:“张,汝……何从知?” “奴婢寒微,家中世代务农,大父精于观雨雪……今恰逢隆冬,北风紧……” 张宦官腰弯得更低,忙不迭地卖弄——农业,就是‘看天吃饭’。反正他祖父当年教授的,再联系联系近十天来的风向和云朵情况,这场雪小不了,估计能持续个几天几夜。 ‘这么久啊!’贵人们觉得有些惊异;略略也有些遗憾。大雪天出行不便,只能窝在家里了。时间长了,怪闷的。 陈何目光闪烁,站在那儿不知在想些什么; 待刘德感觉不对唤他,却忽然转身冲皇太子刘荣一揖到地,满脸掩不住的兴奋:“恭喜殿下,贺喜殿下!” 刘荣兄弟俩互相看看,同样不能领会。 大汉皇太子摸摸革带上一环扣一环的飞龙金饰,抬抬眉毛问眼前的便宜妹夫:“德成,喜……从何来?” 内史公主的丈夫曲逆侯陈何指指窗外的天空,喜不自胜地说道:“殿下,天……助吾主也!” 栗太子刘荣:“?” 河间王刘德:“??” ★☆★☆★☆★☆ ★☆★☆★☆★☆ ★☆★☆★☆★☆ ★☆★☆★☆★☆ 次日,大雪不止; 再次日,大雪不止; 再再次日,大雪不止…… 帝都长安城周围好几个郡县报告雪灾,大雪阻碍交通,损坏路面,甚至有压塌房屋,以致伤及人命的。 大汉皇储刘荣以‘雪情危机,民生多艰’为由毛遂自荐,自清亲往灾区赈灾。 天子诏准。   ☆、第104章 女官 大雪, 下……下, 停……停。 皇太子刘荣率领太子宫武卫不顾风大雪大,星夜兼程,赶赴灾区。 京都长安城几乎是被埋进了厚厚的白色中。 大汉京都的北区,装饰豪华的车马顶着铺天盖地的鹅毛大雪来来往往,反而比平日更繁华了几分。长安的达官贵人们轻裘锦袍,呼朋引伴,穿梭于雕梁画栋的亭台楼阁间的一场又一场宴席,又是赏梅,又是赏雪。 普通市民居住的东城南城,却渐渐传出不好的消息。特别是贫民区,从第三天起就冒出了房倒屋覆的恶性事故——泥墙草顶的简陋房撑不住厚雪的分量,垮塌了不少。内史紧急派遣官差指挥协助黎民减灾避嫌,忙得头昏眼花。 虽然有伤亡,所幸有赖于应对及时,市区的灾情并不严重。倒是长安西的几个相邻郡县,险情频出,纷纷告急。 而两座皇城,则按照以往的惯例进入半封闭状态。 ★☆★☆★☆★☆ ★☆★☆★☆★☆ ★☆★☆★☆★☆ ★☆★☆★☆★☆ 一天,两天, “大王,” 宫女跪在床前,将托盘举过头顶。方形的托盘上,朱漆碗中盛满了热腾腾的粟米粥,黄灿灿加赤红红,看得出是小米和小红豆。粥碗边,还放了两碟子绿叶菜和一份腌菜。 胶东王刘彻躺在床上,悻悻地瞥一眼,转头向鲁女官试探:“阿鲁,可否……?”他都连吃两天素了,能不能换点儿荤菜 鲁女官同情地瞅瞅胶东王,如实禀告道:“大王,太医……” 吃什么,是由御医定的;据说食物需要与汤药配合。她一个小小的中级内官,怎么敢擅自改动太医为皇子制定的药膳? “唉……”刘彻没奈何,慢腾腾爬起来,喝粥——吃药。 ★☆★☆★☆★☆ ★☆★☆★☆★☆ ★☆★☆★☆★☆ ★☆★☆★☆★☆ 又一天,过去了。 “大王,” 宫女跪在床前,将托盘举过头顶。 方形的托盘上,朱漆碗中盛了热腾腾的粟米粥,黄灿灿加绿莹莹,这回是小米和绿豆。粥碗边,还是放了两碟子绿叶菜和一份腌菜。 刘彻坐在床沿,恹恹地瞥一眼,皱紧了眉头向鲁女官询问:“阿鲁,可否……?”都第三天了,还没有荤腥 鲁女官十分抱歉地看着胶东王,轻轻地说道:“太医……大王,皇太后严命,须遵医嘱。” 她问过太医了,真的问过太医了。但御医坚持素食有利于肠胃恢复,说什么都不肯改动配方。所以,只有请胶东王忍耐一下了。 刘彻眨眨眼,慢腾腾端过漆碗,认命地喝…… ★☆★☆★☆★☆ ★☆★☆★☆★☆ ★☆★☆★☆★☆ ★☆★☆★☆★☆ 一天,又一天…… “大王,” 宫女跪在床前,将托盘举过头顶。 方形的包金边托盘上,朱漆碗中盛满了热腾腾的粘稠状半凝固物,黄灿灿的白花花的,如果经验丰富外加仔细辨认的话,可以看得出是小米和麦仁。粥碗边,依旧放了两碟子绿叶菜和一份腌菜。 刘彻瞪圆了眼,恶狠狠瞪着描金的漆碗,就好象那里面的粟米羹和他有杀父之仇夺妻之恨一样。 这回连豆子都没了!粟米中混杂着小麦仁——两种主食搭档。 胶东王呲着牙,一个字一个字地问鲁女官他到底还要吃多久的素? 要知道打从他有记忆以来,他从没连续这么多天没碰过肉——他要吃肉,吃肉,吃肉!!! 似乎是被胶东王口气中的冷意吓到了,鲁女官缩缩肩膀,两条腿自作主张地往后退了半步;意识到这样做有失仪之嫌,急忙惊跳着回到原位。端方盘的宫娥更差劲,手哆嗦个不停,连带着菜碟里的菜汁都溢出来,漆碗也倾斜了。 鲁女官见情况不好,立即从宫女手中接过餐盘,放到床边的小方桌上,然后硬着头皮慢慢解劝十皇子还是遵照御医嘱咐进餐吃药罢。就算是看在皇太后关心和长公主爱护的份上,也得多忍忍不是?说到底,都是为了胶东王的健康和福祉考虑。 刘彻知道对方说得合情合理,纠结了半晌,才点头示意将粥碗送上来。 可待双料粥真端到面前,瞅瞅粥碗和菜碟,胶东王顿时觉得日子和眼前没油少盐的食物一样索然无味! ‘早知道该坚持回王邸去养病。’刘彻心里嘀咕。 雪刚开始下的时候,天子问过儿子的意见,是愿意回宫外的王邸呢还是留在长乐宫中养病? 刘彻看得出,他家父皇希望他主动要求出宫去;毕竟到他这个年龄,又有了独立的王邸,没有再在皇宫过夜的道理。但是,他还是开口请求留下了。 不过,现在,胶东王是后悔了——如果在胶东王官邸,管御医怎么规划,最后还不是自己说了算?!哪像现在,上头有长辈看着,被一群侍女宦官管头管脚。 相当粗鲁地海吞两口,胶东王从碗沿无意间发现鲁女正盯着床脚看。大床前的脚踏上横七竖八放着十几个摆件,都是小动物形象,狮子老虎孔雀彩雉俱全,圆滚滚胖乎乎端的可爱。最重要的是,这些小家伙都是黄金的,每个重达一两左右;铸造得极为精美,加上小动物的眼睛和脚爪往往由彩色宝石镶嵌的,就更显得富丽堂皇了。 ——这些全是阿娇的,为了让刘彻在养病期间不至于太寂寞,从馆陶翁主的套间专门挪过来供表兄消遣的。 瞧清楚鲁女官眼中的一闪而过的贪婪,刘彻嘴角微挑,心里立刻就多了个主意。 几大口将粥喝到底朝天,挥手让侍女收拾碗碟出去,大汉胶东王摸摸左手垂胡袖,对鲁女官绽开副自以为十分潇洒的笑容:“阿鲁……” ……   ☆、第105章 ‘竟然是玉藻纹……玉佩啊!很珍贵的哪!’ 卞女关上暗孔,踮着脚尖从夹墙里溜出,很快出现在某间僻静小室门口。在复杂无比的内宫走道中拐了两个弯后,推开东厢后一所偏殿的侧门…… ~~.~~.~~.~~ ~~.~~.~~.~~ ‘噌!’ 弓弦响处,一支羽箭稳稳地扎入靶心。 随箭尖和硬木相撞击发出的轻响,胖兔子在地板上跳了一下,然后蹦蹦跳跳地跑到箭靶前,仰着脑袋望尚在抖动的箭尾; 很快折回,绕着女主人欢快地奔两圈;最后,挨在裙边磨磨蹭蹭不肯走,象是在用撒娇恭贺娇娇翁主箭不虚发。 “胡亥,胡亥……”阿娇好笑地用脚尖挑开碍事的宠物兔——她才开始射,是第一箭而已。 ~~.~~.~~.~~ ~~.~~.~~.~~ 第二支箭搭上, 纤纤素指上的凤纹玉韘扣住弓弦,绷紧,绷紧,绷紧…… 拉弓, 射! 箭尖再度狠狠钉入靶心——就在第一支箭的左近。 卞女刚走进偏厅,就看到陈娇贵女成功射击的一幕,赶忙屈膝道贺:“翁主……大才!” 阿娇翁主随意地笑笑,平静地接收梳头宫女的巧言拍马。 下人或下属的恭维,是最不用当真的 ——这是皇帝舅舅对侄女反复强调过的观点。 卞女是外行,看看热闹而已。馆陶翁主心里可是清楚得很,这偏厅才两三丈的纵深,又是室内,完全不受风力气候的干扰;能射中,委实算不得多少本事。 ‘什么时候要能象刘端表哥那样……不管何时何地,抬手就百发百中,那……才叫厉害!’ 娇娇翁主不无羡慕地想到——按皇帝舅舅的讲法,射箭和乐器一样,都需要天赋;而胶西王刘端乃天生的此道高手。 ~~.~~.~~.~~ ~~.~~.~~.~~ ‘嘣!’ 第三支箭划空而出,却出人意料地没能命中目标。 箭矢自木靶子的边沿飞过,撞上箭靶后的木质屏风上,因力量不够扎不住,很快就歪歪斜斜地落向地面。 “呀……” 卞女发出声惊叫,随即意识到不妥,连忙把后半截话音吞回肚子里,同时小心地看着尊贵的汉室贵女。 只有胖兔子,依旧单纯地快乐着;发现箭支落了地,不但没表现出失望,反而更加兴奋雀跃。乐颠颠冲过去,用嘴叼起箭支,跑跑跳跳衔回来放到小主人脚边,还邀功地扭扭屁股——没法子,尾巴太短,摇不起来。 “胡亥呀,胡亥!”阿娇对活宝兔子的主动干预苦笑不得——才第三箭就落空了,明明很丢脸好不好? 练箭需要心境。心绪烦乱,脑子里杂七杂八的念头老是层出不穷地冒出来,阿娇晃了晃脑袋,干脆决定不练了。 随手从腰间扯下块双排珍珠穗子的金坠饰,和弓一起扔给卞女:“卞,赏!” 毫不在乎卞女的谢恩,馆陶翁主唤过宠物兔,转身就出了练箭厅,直奔祖母日常起居的东厢暖阁。 ★☆★☆★☆★☆ ★☆★☆★☆★☆ ★☆★☆★☆★☆ ★☆★☆★☆★☆ “皇太后,微臣……告退。” 负责讲解黄老之学博士官一边满含哀怨地瞅着娇翁主,一边不情不愿地向窦太后告辞。 在皇太后面前露脸的机会多么难得?却被剥夺了。 都怪娇翁主,打进来后就不停地插科捣乱,几乎没一刻安宁;其用心,昭然若揭。再不识趣些自动请退,估计接下来会被这位天下第一翁主直接轰出去。 ~~.~~.~~.~~ ~~.~~.~~.~~ 窦太后虽然看不见,听力却没毛病。老太太准确把握住了博士官语气中的幽怨不满;等外人一离开,就轻轻捶了身边的孙女一下,嗔怪道:“阿娇!何故失礼如斯?!” “大母,大母哎!”阿娇赖在祖母身上,无所谓地摇晃两把。 何必介意一个无足轻重的博士官?她关心的是骊邑表姐。石公主在刘彻中毒后就被软禁了,软禁在长乐宫的神仙舍。也不说放人,也不说盘问,就这样不清不楚地关着,太令人揪心了! “大母,骊奴从姊断无害人之心。”陈娇努力为骊邑公主撇清关系:“大母,行毒者必另有其……” 阿娇觉得石公主表姐真是太倒霉了,送个礼也能惹上这等无妄之灾——祸害皇子,哪怕只是同父异母的兄弟,也绝非一名公主能承担的。这项罪名如果落实了,削为平民是轻的,‘赐死’都有可能。 不等孙女把话说完,窦太后很爽快地接下阿娇的话头:“……另有其人。” “呃?”阿娇一噎,不可思议地看向祖母:“大母?”如此说来,祖母也认为石公主无辜? 大汉皇太后依旧气定神闲,慢慢地继续说:“阿娇,大母知甚……此事与骊邑无关。” “如此,何如?何如?”这下,馆陶翁主不知该怎么接下去了。 既然明白骊邑公主并非凶手,为什么还要施加惩罚?神仙舍虽然不是牢房,伺候的人也不会少,可软禁就是软禁。事实上,就这么两天时间,未央宫那边已经风言风语不断了——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女孩子的声名何等重要?哪经得起如此磋磨。 “阿娇,下毒之人所图谋者……”窦太后的表情很清淡,语气很冷:“……非胶东王也。” 其实,何止是石美人的女儿骊邑公主,被毒倒的胶东王刘彻才真正无辜,平白无故地遭了罪。 “啊?”馆陶翁主陈娇显然没想到这一层:“非从兄彻……非从兄彻……” 娇娇翁主脑筋飞快转动。然后,随着一声惊叫,突然抓住祖母的手,神色惊惶不已:“大母……莫非,莫非??” 长信宫里的重量级人物,一则窦皇太后,二则舅妈薄皇后,三是母亲馆陶长公主。这三人中两个和她血脉相连,还有一个也是感情亲厚,哪个出事她都受不了啊! 拍拍孙女的小手,窦太后微笑着安慰,想来那人还没胆子对帝太后母女下手:“此人心心念念……乃帝嗣。” 也就是说,薄皇后! 目标其实是薄皇后!! 当今天下,谁最容不得皇后生下嫡皇子?这是连小娃娃都知道答案的。 不过,攸关人命,长公主的女儿还是很慎重的,于是细问廷尉那边的说辞。 点心没事,吃了点心的兔子没事,同样吃了点心的胶东王却中了毒;此外,毫不搭界的锦鲤鱼居然也能横插一脚,莫名其妙完蛋了。这串看上去应该没任何联系的问题点,到底说明了什么? ——案发后,皇帝命廷尉入宫调查,她还不知道廷尉的调查结果呢。 “廷尉查验,曰……毒施于瓮沿,其上覆以薄蜡,遇热即化!” 窦皇太后的话音随着叙述越来越冷,虽然不甘愿,但不得不承认,如果不是胶东王无意间撞上去,还以身试毒——虽然是被动的——幕后元凶几乎百分之百能得逞。大家都去注意‘饮’‘食’了,谁能想到一只鱼缸也能暗藏杀机?! “栗夫人!”阿娇狠狠吐出这三个字,如果说以前对大表哥的亲娘还仅仅是厌恶,现在则是愤恨了。 这时候下手,以薄皇后的年纪和身体状况,肯定一尸两命啊——这女人的心太歹毒了! 出人意料的,窦太后露出个诡异的表情,缓缓摇头:“阿娇呀,亦不尽然。” “何如?”娇娇翁主一顿,难道除了栗夫人,还有可能是别人? 大汉皇太后的嘴角弯出朵似有若无的狞笑:“以栗氏之愚钝?非也,非也。幕后之人才智不群,心思之慎密远非常人所及!” “有皇子者,皆不免其嫌疑。有皇女之人嘛……”窦太后微微仰起头,暗淡的眸子似乎能穿过时空的迷雾,闪出几丝清明的光彩:“阿娇,岂不闻‘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阿娇翁主诧异了,愣在原地,这是不是说,未央宫的后宫妇人都可能是嫌疑人? 恰在这时,女史走进来行礼,送来未央宫掖庭主事内官的报告:永巷之中,待罪的项氏于昨夜生下一儿一女。 “项氏?”阿娇翁主都忘了姓项的是谁了。 还是女史温顺地解说:项氏,就是春季时那个没病装病、企图逃避长信宫值班的八子,天子下令撤销其封号后,一只拘押在永巷。 窦太后不关心女人,只关心小孩,又确认了一句:“孙男?孪生子。” “禀皇太后,两位皇孙,一男一女。”女史重复了一边,随后又转达了掖庭那边的请求,天子的骨肉住在永巷未免与其尊贵身份不符。永巷令请皇太后示下,如何安顿两位皇孙? 窦太后哈哈一乐——这些天来乱七八糟的,今天总算等来了一则喜庆的消息。 “皇孙新生……暂从生母居。”窦太后想了想,召外面的内官进来起草谕令,命永巷令妥善照顾皇子,哪方面都不能委屈了她的孙子。 …… ~~.~~.~~.~~ ~~.~~.~~.~~ 一口气发出十几条关于新皇子衣食和起居的指令,窦太后才注意到平时很活泼的乖孙女今天竟然好长时间都没出声。 窦太后摸索着捏捏孙女的面颊,关切地问怎么了:“阿娇?” “大母,如此……骊邑从姊?”阿娇咬咬嘴唇,还是决心为石公主表姐再争取一下。 “阿娇……阿娇……” 窦太后好笑地摇着头,手上拉一把,把阿娇拢在怀里,凑近孙女的耳朵道:“皇太子宣慰于外……薄皇后腹中是男是女,尚未可知……阿娇,骊邑暂居神仙舍,供养如故。” 阿娇很轻易就理解了祖母的思维,同时也代表皇帝舅舅的想法: ~~.~~大雪灾,皇太子代表皇家忙着出巡,四处救灾,这种时候追求其生母,无论最后定罪不定罪都不合适; ~~.~~再说了,皇后未必就生出嫡子,若最后仅生个嫡公主,刘荣的地位就不会被影响;这样的话,为了储君的体面,下毒事件会被故意忽略掉,直接当做没发生过——那么,追查幕后黑手就变得毫无意义。 ~~.~~最后半句是告诉孙女,甭为石公主担心了,都知道她不是凶手,不会照着囚犯待的。公主该有的待遇,哪样都不会少,不过是在长信宫住几个月,有什么可忧虑哒! 话到这里,娇娇翁主确定骊邑表姐是怎么也逃不脱这份麻烦了。 ‘可是被冤枉后所感到的委屈呢?有冤无处诉的痛苦和失望呢!’ 阿娇很想再多问一句,但看祖母高高兴兴为新表弟忙这忙那的样子,突然觉得百味杂陈,好没意思。 ★☆★☆★☆★☆ ★☆★☆★☆★☆ ★☆★☆★☆★☆ ★☆★☆★☆★☆ 从祖母那儿告辞, 到宣示殿向皇帝舅舅道喜。 又多了个儿子,天子自然十分高兴,对小侄女愈发亲热和蔼了。导致的直接结果就是当娇娇翁主从宣示殿出来的时候,尾随的宫女们每人手中都多了只漆盒——天子这边正在整理过年期间众多大臣奉上的节礼,看侄女来报喜,一个高兴,就把好多适合年轻女孩穿戴的珠宝赏了下来。 与平日不同,意外得到许多珍贵礼物的阿娇翁主心里其实并不怎么高兴。 或许别人没注意,陈娇却留意到:在不短的交谈过程中,皇帝舅舅一直没提及失去自由的女儿骊邑,而对那个为他生育了新儿子的女子项氏,更是连问都没有问一句。 ~~.~~.~~.~~ ~~.~~.~~.~~ 心中的烦躁感如火山岩下不断翻滚的岩浆,将胸口顶得生生疼! 不想回东宫, 不想留在西宫 也不想回母亲的官邸 一个长久存在却一直没机会实现的念头突然升腾出来——去市集看看吧,去东西市! 摘去发上腕上的金玉装饰,在马车里换上暗箱中早准备好的平民服饰,阿娇中途下车,让车队继续前往馆陶长公主官邸,自己则带上两名武士去东西两市。 ★☆★☆★☆★☆ ★☆★☆★☆★☆ ★☆★☆★☆★☆ ★☆★☆★☆★☆ 从简陋的出租马车上下来, 娇娇翁主轻快地跺跺脚,伸展伸展手臂。 十一月寒冷的空气非但没让人产生不适之感,反而令阿娇翁主精神一爽。 眼角的余光中看到保镖两张臭脸上的不赞成表情,阿娇偷偷一乐。 这两人都是世家出身,因为是小儿子,前头有不知到多少哥哥,家族财产分不到多少,所以才会出来独立谋生。奇怪的是,往往是这种旁支庶子非核心人群,反而更重视礼仪规范。 ‘哼!要不是阿兄坚持,我才不稀罕带着你们呢!搞得好像长安城治安多差似的。’馆陶翁主才不会受这些小角色的影响。 长公主官邸的护卫队由隆虑侯负责。说实话,如果不是承诺过绝不私自行动,娇娇翁主才不耐烦带着两个卫道士同行——哪怕他们武功高强,力气很大,很适合帮着拎包。 ~~.~~.~~.~~ ~~.~~.~~.~~ 对于生于长安、长于长安的娇娇翁主来说, 帝都的‘东市’‘西市’属于经常听说,但从来没见过的地理性名词。 头一回亲自逛市集,阿娇翁主兴致勃勃,一路东张西望。 新年过去不久,部分铺面还关闭着,来采购的人也不多,街面顶多以络绎不绝来形容。但不过分热闹的景象,反而迎合了阿娇贵女的喜好。 才在市集中稍微转了转,侍卫之一就上来问要不要去东市,脸上写满了‘拜托,您早逛完早回家吧’。 娇娇翁主想都不想就拒绝了。西市也很大,再说,在西市她名下有十栋铺子。难得亲自来一次,自己的产业,总要亲眼看看吧! 馆陶翁主陈娇在西市的十个铺面并不在一起。其中有四处是联排,都在漆器区;其它六处,则分散在西市的各个街道。于是所以侍卫们即使再心急,也只能跟着贵女一处接一处踏访。 隐姓埋名的贵女房东饶有兴味地绕着开在自己房子里的四家漆器店绕两圈,接着到皮革街给两个哥哥各拿了双靴子,又在竹器区买了一堆精巧的小玩意儿。在两个侍卫焦急的目光中,阿娇翁主慢慢踱近专门经营铁器的街坊。 铁器区的环境很不好,远离整个西市的中心线。以前阿娇不懂为什么,等站在几家铁匠铺前头,立刻就明白了:‘叮当’‘叮当’的打铁声和扑面而来的热浪熏烟,隔了很远就能听到闻到,令人无名地烦躁。 隔着二十多步,阿娇眺望五间铺子中的最左边那间。那也是她名下的房子,前店后宅,门面后有个不小的天井,后院还带个操作间。 忽然一阵风来,翻卷着袭来。 娇娇翁主本能地倒退两步,直觉用袖子掩住口鼻——好呛人的烟灰啊! 侍卫甲走近前,又一次提议:“翁主?不如……” 后面的话还没出口,就被少年贵女恼火地瞪回去:“汝……言甚!?”怕外人不知道她身份啊? “哦!女郎,女郎。”侍卫甲自知用错了称呼,连忙改口。 另一个侍卫年长些也更沉稳些,轻咳一声上来劝,时间不早了,该看的也基本看过了,还是早点回家吧,省得家里的兄长惦记。 听到提及兄长,阿娇倒是上心了:‘马车和其他人早该到家了吧!要么还是早些回去吧,让大兄阿兄久候,的确不大好。’ 娇娇翁主歇了逛遍铁器街的心思,正打算离开,铁匠铺前突然响起了吵闹声。 回头一看,就见最左面的店铺出来两个伙计,将一名儒生打扮的少年推推搡搡架出来,恶狠狠推到在地上;嘴里更骂骂咧咧个不停,不外是些‘没钱还做什么生意’‘铺面价高者得,理所应当’。一个穿绸袍裹皮袄的青年管事抱着胳膊在店门口冒个头,发出两声冷笑,很快就闪回去了。 馆陶翁主停下了脚步:‘这人,这人是……费季。他怎么在这儿?态度还如此恶劣?’ 不怪阿娇翁主意外,费季是堂邑太子陈须介绍给妹妹的,专门负责娇翁主东市西市房产的收租和管理。平日在官邸内,无论是回话还是禀告,费管事总表现出十足的谦恭老实,似乎话都不能多说一句;今天陡然见他趾高气昂的做派,倒把娇翁主唬了一跳。 ‘若非确定房子没错,还真怀疑是眼花了。’阿娇向侍卫们递递眼色。 两个侍卫领悟,上前一左一右扶起少年,打着哈哈引他向外走一段,最后拐进一条小巷,随意地攀谈起来。 阿娇为外出特意挑选的服饰颜色非常暗淡,加上年纪又小,和两个侍卫站在一起,不说话的话活像被叔叔兄长带出来看新鲜的小姑娘。所以很自然地被忽略了。 侍卫乙帮着掸掸儒生衣袍上的灰尘,很奇怪地问他怎么会来西市和店家争执,难道是打的铁器出了质量问题? “非,非也。家父……”少年清秀的面容有些泛红,连连摇头——他家也是打铁的。 “如此,莫非……同业相争?”娇娇翁主看少年斯斯文文的模样,很直觉地想到另一个可能性。 少年吃惊地打量打量阿娇,显然对一个小女孩竟然赶在长辈前头主动插话十分诧异。稍愣一下,极富教养地将异色敛去,少年用比和刚才两个大叔更温和的口气向小姑娘解释,不是争商业利益,他想要的是租回铺面。 “甚?”阿娇一惊,催促书生快讲。 书生感觉益发怪异了,看看两个大叔,见人家‘长辈’无一丝异议,只得从善如流。原来,馆陶翁主西市铁器区的铺子,一直由书生的义父承租,已经好多年了。从前年起,房主突然加价,而且,还加得厉害。碰巧夏天里义父得了一场重病,实在无法承受房租,就只能退租了。 侍卫甲随口接下去,到如今义父的病好了,所以就想把旧铺子租回来? 少年听到这,略有些尴尬地点头——那么多年,四乡八邻新老客户都熟了,当然还是想租回原来的铺面。 事情进行至此,阿娇认为还算正常现象。前年的加价她知道,费季请示过,她首肯了才实行的。租店开业嘛,承受得了租金就做生意,承受不了就换地方,没什么冤枉的。 对事态没了兴趣,娇娇翁主向侍卫乙摆摆手,示意快点结束,打道回府。侍卫乙面带喜色地点点头。 甩甩麻质没绣花的窄袖,阿娇转身,举步…… 就在这时,少年口中的一个数字钻进小贵女的耳朵! “何?”娇娇翁主紧急刹车,旋风般地回转,直视少年的眸子:“汝适才……所言?”他刚才说的,是一年的租金吗? 少年被女孩子澈清澈清凤眼中流转出的眸光惊住了,陷住了, 顿在那里,神魂不知所处, 直到几经催促,才从迷迷离离中清醒过来,将那个数字重复三次——是房东加价后新开出的年租金。 娥眉蹙起, 眼神在刹那间变得锐利! “忠……费……季!” 娇娇翁主在袖管中捏紧了拳头——实收款项,是‘账面收入’的两点五倍!! 作者有话要说:咦? 请假是怎么回事?   ☆、第106章 在最后一抹晚霞消失在天际之前,阿娇翁主回到馆陶长公主官邸。 当小贵女身穿无任何花纹单色麻布曲裾的身影出现在长公主家的大门口,留守官邸的宫女和内侍算是大大松了口气。但很快,侍从们就发现她们似乎高兴早了——娇娇翁主一张俏脸绷得紧紧,步态有如旋风刮过落叶,眼眸中则完全看不到平日惯有的活泼和明媚。 侍从中的资深人士彼此望望,交换着担忧的眼色:‘天啊,谁惹到我们家翁主了?这么大火气!谁敢上去问问?要不,赶紧避避……先?’ 来到前庭的岔路口,娇娇翁主脚下顿了顿。通常,如果母亲不在家,按礼数她该先去太子须那边和长兄长嫂打个招呼,然后再去二哥住处或者回自己院子;然而,今天…… ‘算了,就说需要先换衣服吧!’ 阿娇脚尖一转,既不去长兄的西跨院也没到次兄的东跨院,穿堂过廊,直奔‘琨舍’。 回到自己小院的朱楼,拆开头发,洗手洁面,换衣裳…… 侍女长吴女官这段日子去照顾薄皇后了; 端木女官今天不当值,在宫中休息; 鲁女和胖兔子一起留在长乐宫里了,没带出来……身旁的大侍女,只剩下新晋没多长时间的甄宫女甄莫愁。 不知是因为升职不久业务也不够熟练,还是今天被娇翁主的脸色惊到了,甄莫愁伺候穿衣服的动作拖拖拉拉,腰间的金带钩和丝绦纠缠来纠缠去,老大功夫却怎么也系不成。 伸着手臂等半天,阿娇翁主不耐烦了:“莫愁?!” “翁……主?”不问还好,刚一催促,甄宫女的手指头一个劲儿打颤,愈发乱了章法,错漏百出。 “莫愁!!”娇娇翁主都快尖叫了——就没遇到过这么笨拙的侍女啊! 这下,不但是手,甄宫女的语音都发抖了:“翁、翁主。” 少年贵女眉头蹙起,火气上撞…… 就在火山要爆发的关口,带磁性男中音的出现挽救了甄宫人将要挨罚的命运:“阿娇,阿……娇……” 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纠结的眉峰渐渐松开:“嗯,阿兄哪!” 在当朝皇姊的官邸,能这样不经通报、随意踏入小翁主闺阁的男子也只有馆陶长公主的两个亲生儿子了——现在走进来的正是长公主的次子,隆虑侯陈蟜。 ~~.~~.~~.~~ ~~.~~.~~.~~ 甄莫愁如蒙大赦,屈膝快快行了个礼:“君侯……” 隆虑侯就手拿过镶了红燧石的鸾头带钩,挥挥手让宫女退后,十分自然地接过了宫女的工作。 修长手指几个摆弄,皮革和丝织品混编的腰带很快与黄金带钩紧密联系在一起;接口的地方,出现了一只既美观又结实的花结。接着,陈二公子又给妹妹理理曲裾的前襟和裾摆,后退半步,上下左右端详端详,满意了才点点头笑问:“细君,何如?” “佳妙……阿兄。”都不需要看铜镜,馆陶翁主就给出了正面回答。只是说这话时,娇娇翁主的面庞上,依旧留有几分郁色。 长公主的次子凝眸,若有所思地仔细打量妹妹两眼,驰驰然走到背北的正席上坐下,开口就问发生了什么事?竟至于让我们的馆陶翁主生上满肚子气,从进大门到现在都消不了? 娇娇翁主闻言稍楞,摸摸面颊,纳闷不已——话说,她表现得……有这么明显吗? 当二哥的低笑着捏捏妹妹的鼻头:回到家,不去长兄住的院子问好,甚至连个致意的侍女都不派,一言不发直奔自己的小院……这还不够明显?相信再过半个时辰,大兄就该亲自来问了。 “哦……”娇娇翁主没半点诚意地耸耸肩。 这下,陈蟜更加确定有事情发生了。挥挥衣袖,让屋子里的侍女们都出去,陈二哥招手让小妹妹坐到自己身边,关切地问道:“阿娇,何故如此?” 阿娇皱着眉头沉吟片刻,最终还是决定把在西市发现的情况一五一十倒出来,说完后还不忘拽着二哥的袖子控诉呦!费季真是太可恶了,平常瞧上去老老实实,不曾想都是装的,非但狐假虎威,还敢做假账贪墨主家的款项呢。 大兄也真是,怎么介绍那么个人前一套人后一套、手脚还不干净的杂碎给人家?如果不是今天突然起意去西市撞见了,真不知道会被欺瞒到什么时候。 反正娇娇翁主打算好了,等换过衣服就去找大兄好好谈谈,一定要扒了那姓费的皮不可! 在妹妹气咻咻的叙述中逮到一个空隙,陈二公子摇着手插嘴道:“阿娇……不可,不可。” 娇娇翁主一顿,惊愕地望着哥哥:“甚?” 陈蟜二公子一脸正色地告诉妹妹,他不同意阿娇为这件事去找长兄,至于‘直接提出严惩费季’就更不合适了。 “阿兄?!” 娇娇翁主一下子坐直了,惊怒交加地瞪着兄长,好象在质问:‘阿兄你这是什么意思?有什么不合适的?为什么不能摊开来直说?’ 意识到可能是阿娇误会了,隆虑侯赶紧安抚冲动的妹妹:“阿娇,少待,少待,待为兄细言……”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费季娶了大嫂的大侍女。也就是因为这个原因,费季才得以从众多年轻的低级管事中脱颖而出,得到重用,比如:被推荐给阿娇翁主管理房产。 “阿娇,阿娇!汝知矣,长嫂其人……”话到这儿,陈二公子含义丰富地歪了歪嘴角:“嗯,念旧……甚……” 阿娇翁主则朝天翻了个白眼。 说起馆陶长公主的长媳梁王主刘姱,出身高,容貌美,人也聪明,接人待物内事外事井井有条,堪称百分之百符合贵族门第对嫡媳的种种要求;可就是有一点不好:过分念旧。 尤其是那批自梁国陪嫁入京的梁王宫故人,大概因为是从小跟着她的缘故,待起来特别宽容优厚,除非万不得已,就是犯了再大的错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过去,简直到纵容的地步。 “听闻……费季与其妻情谊融洽,育有二子。”陈二公子坐在那里不咸不淡地说着。 当然,也不是说侯太子陈须就一定会胳膊肘往外拐。但为了点小事使嫡亲长兄夹在妻室和手足间为难,毕竟不是做弟妹的道理,给外人知道了笑话,在内也有伤彼此的和气——就为了点子钱财,个把奴婢,何必呢? ——以王主姱的性子,一定会找出一千种一万种理由为姓费的开脱,为那家伙百般讨情的。 娇娇翁主轻咬嘴唇。 二哥的预判,她信。就想想上回的‘麦饭事件’吧!那贱婢当着大嫂的面欺瞒了她这个小姑子,可最后的结果呢,犯事的丫头也仅仅是被逐出长公主官邸,据可靠消息现在正住在大嫂的陪嫁别院中活得滋滋润润——这还是母亲大人亲自发过话的结果呢! “前月,代地……来人……”隆虑侯抬手,帮满脸不高兴的妹妹理理垂胡袖上本就服服帖帖的褶皱,忽然换成一种好玩的口气,轻轻地柔柔地诱着劝着: 好了好了,别恼火了。听说,多生气容易变老哦!费季不可靠,过些日子随便找个理由换掉就是。也别心疼了,这两年姓费的贪了多少,他回头就让人双倍——不,三倍——奉上。 ——话说,少了谁的,也不能少了亲妹妹的不是? 阿娇想笑,也不甘心现在笑,抿抿嘴角,不可思议地瞅着亲爱的二哥。 这语调好熟悉呀!小时候,每当她不肯睡觉不肯吃饭不肯会客人不肯学乐器不肯……亲爱滴二哥都是这么连哄带骗支应她的, “噗嗤!阿兄,阿兄!”忍半晌,娇娇翁主撑不住了,挥着米分拳连连招呼——当还是三五岁的娃娃啊? 陈二公子自己也乐了,堆起满脸的内疚‘万分诚意’地道歉,真是对不起,真对不起,一不留神又把妹妹当成某个爱撒娇爱耍赖的小宝贝了。 ~~.~~.~~.~~ ~~.~~.~~.~~ 笑闹一阵,娇娇翁主突然止了笑,望着屏风的方向幽幽叹了口气:“唉……” 隆虑侯关心地靠近前来,问想到什么了,为什么叹气? 描金的水晶屏风上, 金色的阳光, 浓郁欲滴的翠叶, 石榴花开得如火如荼。 石榴是夏花, 阿娇翁主的心情却象秋风中飘离枝头的落叶般——直降,直降。 “阿兄,外人观吾等……帝王贵胄,荣华等身,一呼百诺,” 欲言,又止; 娇娇翁主的叹息绵绵长长,凤眼中闪过几许失落和迷茫:“皆以为何处不顺心,何时不遂意?然……其实……恰如今日,自晨起……” 为什么刘彻明明什么都没做,却面临无妄之灾,饱受毒物侵害? 为什么大家明明知道谁最有嫌疑,但个个装作不知,袖手旁观? 为什么骊邑公主明明是无辜的,却被关在神仙舍里软禁? 为什么母亲明明讨厌栗夫人一家讨厌得要死,却在舅舅面前口是心非,时不时为刘荣说好话? 为什么她堂堂大汉的翁主,却对一名侵吞主人家财的恶奴无法追究 …… 馆陶翁主想想气爆了,也伤心了。 骊邑表姐,因为事关皇家体面和朝局,她小小一个翁主劝不动,无能为力。 没想到回来自己的家,面对一名小小的该死的贪污家奴,她身为翁主还是管不了!明明道理都在她这边啊,可碍于长兄、碍于亲情、碍于家庭和睦她必须装聋作哑,等待以后有机会了再巧立名目予以处置。 ——他们这些人表面看上去风光无限;可事实上呢,动不动就有千百种束缚等着候着,里里外外缠磨得人动弹不得。 “阿娇……”陈蟜揽住妹妹略显单薄的肩头,一时不知该如何做答——无疑,相对于自己,阿娇作为女孩子,平常所受的拘束没有最多只有更多。 阿娇看着哥哥,慢慢将头靠在兄长结实的肩膀上:“阿兄,年齿渐长,则常觉人生长恨……无可奈何,细思量……了无意趣哪!” 回想童年时多简单啊!总觉得自己好了不起,只有想不到的没有得不到的。可越长大,越发觉自己不能做、做不到或者能做也不可以做的越来越多。生命中好多无奈,好多叹息! “阿娇!”陈二公子哑然失笑,弯起食指去刮妹妹的鼻子。 阿娇迅急避开,不依地叫:“阿兄!阿兄阿兄!” 奈何陈蟜公子武技高超,行动敏捷异常,同时还不忘送出善意的嘲笑。小孩子家家的,才碰到这点事情就大发感慨,将来可怎么办?以后如何独当一面? 比起官场还有各大世家间此起彼伏、永不停息的明争暗斗,公主软禁皇子毒倒这点小问题算得了什么?要知道前两者一旦行差踏错,动不动就抄家灭族啊! 得逞了,隆虑侯重新坐定,冲妹妹眨眨眼:其实,要想整治贪财的费季,又不伤到长嫂刘姱的面子,有的是办法。顶多是迂回一些罢了。 “譬如?阿……兄!”阿娇翁主自然不愿咽下这口气——哪怕是暂时的——听到有法子,一定要问出个子丑寅卯。 陈二公子从案上拿起把折扇,随手摇摇,‘唰’地打开,又合上。 如果妹妹实在容不得这个刁奴,也容易。乘哪天费季出门的时候,准备些人手,找条小巷把人给‘做’了;然后宣称他在外欠了赌债不肯还,被赌场找到索命。要知道豪门家奴涉赌的非常多,常有赌上瘾欠下巨资还不出的;加上贵家家规往往不允许下人赌博,赌徒通常喜欢去隐蔽的地下赌场;那种地方最是心黑手毒,追债追出人命屡见不鲜…… 娇娇翁主虽恼火费管事欺上瞒下,染指租金,但也从来没想过就此要了这人的性命。乍闻这建议,不由一时愣住,惊诧间犹豫不决。 还没等到妹妹表示赞成或者反对,长公主的次子突然开口否决掉了自己的提议:“否,否,不佳。” 隆虑侯不知又想到了什么,伸指摸摸象牙扇骨上似有若无的浮雕龙纹,连连咂嘴;眼珠转转,展颜一乐。 不对,赌场不好。应该换成花柳寨! 那个姓费的不是娶了大嫂的侍女才受到重用的吗?就让他背负一个‘玩暗娼欠夜渡费不还,最后被娼户打手群殴致死’的名声。保证大嫂那边连给他报仇的想法都不会有! 娇娇翁主倒吸口气:“次兄……呀!” 有时她不得不承认,她家二哥委实思路慎密、精明骇人——第二套方案比第一个更细致,也更毒辣;附带杜绝后患。 “阿兄,欲遣家臣?”馆陶翁主阿娇愣愣地问,她知道作为切实拥有封邑的大汉贵族,隆虑侯哥哥手底下有不少家臣,文的武的都有。 “家臣?非也,非也!”隆虑侯一怔,随即呵呵笑起来。 边笑边过来抱抱亲爱的妹妹,鼻尖在柔软的乌发上轻轻磨蹭:‘阿娇真是太可爱了,单纯的孩纸啊!’ 哪需要动用家臣? 士人们当然十分能干,但,杀鸡焉用牛刀?再说,那会留下线索的。 象费季这种上不了台面的小角色,随便召些市井之徒就解决了,都用不了七八贯——人命,便宜得很。 只要七八贯? ‘七八贯钱’对阿娇这样的贵女意味什么?还不够一件日常穿普通曲裾的十分之一绣工钱。 阿娇发现今天又长见识了。 阿娇认识到二哥懂得真多,比自己想象的还多。 阿娇突然意识到,外面的世界比自己曾经以为的还要‘多姿多彩’! 陈蟜是个细心周到的兄长,所以付出的安慰总是全方位的。 隆虑侯开解妹妹实在不必要多费心在石公主身上。即使撇开宫内的石美人和宫外的万石君家族,骊邑公主要重获自由,也不过是等几天的事儿。 馆陶翁主不解:“为何?”她听祖母的意思,要关上好久呢,弄不好得几个月。 “皇太子赈灾得力……”陈二公子诡笑着,慢悠悠吐出半句;对上阿娇迷惑的眼神,才大发善心地指点关键;刘荣太子四处赈灾,在灾民和受灾地区获得了极大的声誉和名望。于是,石公主回到未央宫就指日可待了。 长公主的女儿从疑惑,到吃惊,到了悟,到纠结…… 隆虑侯陈蟜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抚抚妹妹的秀发,予以肯定。猜得不错!天子一定会放出石公主,然后故意漏出长乐宫中毒事件的风声,以改变舆论风向,从而压制太子宫——栗夫人有嫌疑了,皇太子的脸上当然不好看,母子总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哒。 双手撑额,娇娇翁主长舒口气,无力地问兄长皇帝舅舅干嘛老这样折腾刘荣表哥?这些年来有事没事就给刘荣找双小鞋穿,乐此不疲的样子,真的很好玩吗? 陈二公子很没同情心地撇撇嘴。 皇帝舅舅也是这么过来的——相当初,做了二十年皇储的大舅舅还不是得向个男宠郑通低头?就象民间所说的‘二十年媳妇熬成婆’。自己吃过的苦,总要在儿子身上找回来,否则怎么平衡得了? 这是汉室皇太子的宿命! 也是一种训练方式。 每一代皇太子都是这么熬过来的,属于‘储君教育’的一部分——若是连这些风浪都解决不了,怎么可能在未来执掌一个大帝国?直接下台换人算了。 ‘真复杂,也真……烦心……’ 不知为什么,此时此刻的阿娇翁主忽然想起白天遇到的书生,那个为一年二三十贯操心的少年郎。 ‘民间生活,会不会更简单些?’不知不觉间,娇娇翁主把心中的问题问出了口。 “哈,哈哈!”陈蟜仰头大笑:“阿娇,阿娇,稚子也。” 撅撅嘴,娇娇翁主站起身,顺顺裾摆就往外走。 “阿娇,何往?”二公子一怔,发问,他们的谈话还没完呢! 阿娇边踱边回答给刘彻表哥预备慰问品去,本来打算去探病的,可现在实在没心情了;人不到胶东王官邸,好歹得把礼物捎去吧? 人到门边, 回头, 无精打采拉长了声音吟诵着回答:“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可怜!’ ‘老是宫里家里两点一线……规矩那么多,还时不时碰上糟心事,再这么下去会不会闷坏?’ 隆虑侯陈蟜摇了摇头,做了个让他后来追悔莫及的决定:应该适当放松对妹妹的保护——或者说管制?——经常能透点新鲜空气,有利心情和健康( ⊙ o ⊙)啊! ★☆★☆★☆★☆ ★☆★☆★☆★☆ ★☆★☆★☆★☆ ★☆★☆★☆★☆ 京都长安, 大汉胶东王官邸。 从长公主姑姑家来的家老带着口信回去了。 胶东王刘彻倚在床头,看看表妹的礼物; 手一松,原封未动的漆盒落到脚踏上,发出一声轻响。 一扭身,刘彻拱回被窝,蒙上被子,哼哼唧唧,哼哼唧唧…… 内侍靠前半步,担心地问:“大王?” “滚!”被子里爆出不耐烦的呵斥。 宦官急忙退回墙角,装雕像,装柱子。 ……哼哼唧唧, 哼哼唧唧…… 如果床头雕梁上挂的玉璧真的通灵,能听懂人类的话, 一定能听清胶东王的抱怨——抱怨光送礼物,不见人!没想到卧床不起了,都不肯亲临来看望?! 没良心的阿娇啊!   ☆、第107章 【长安.胶东王官邸 】 皇太子刘荣在此次赈灾中的优异表现及其在灾区获得的一波高过一波的人望,都通过三个同胞姐姐传进了胶东王刘彻的耳朵。 自弟弟搬出长乐宫,阳信、南宫还有缑邑公主最近天天来胶东王官邸报到,有时一个一个来,有时一起来,同时也把宫里宫外的各种消息捎给正在‘养病’的弟弟。 对姐姐们关于异母长兄的议论,大汉的胶东王基本没什么反应。 三天前山王刘胜来探望时就提到过栗太子这次捞足了名声;前天下午,鲁王到访之际,也谈及百姓们对当今皇储殿下的崇敬之情。更有甚者,听派去观察的下人回来报告:当刘荣启程回京时,灾区的百姓跪满了路旁,携老扶幼,洒泪相送…… 刘彻趴在凭几上,不怀好意地埋头闷闷笑:‘十里相送……百年难得一见的胜景啊!刘荣大兄,真不知该说你傻冒还是该说你聪明。搞那么兴师动众,嘿嘿,你嫌日子太好过了……不是?’ 胶东王内寝宫室的外间,弥漫着古琴的音律。 临窗的加厚长席上,南宫公主端端正正跪坐在琴桌之前,正在专心致志抚琴。与二公主所在位置成对角线的宫室另一角,缑邑公主坐在成堆的礼物中间,一个接一个拆着礼盒——对于胶东王刘彻此次异常异常不幸的‘得病’,皇家表现出不同一般的关注,来自皇帝、皇后还有皇太后的赏赐络绎不绝;琳琅满目的珍玩让三公主看得欢欣鼓舞,喜不自胜。 大公主阳信坐在床沿,柔声提醒着昏昏欲睡的弟弟:“弟君,阿母之言……” “嗯,待时机……阿姊。” 刘彻搓搓眉心,随意敷衍上两句;接着抬眼,颇为不满地瞟南宫姐姐一眼。 《高山》是古之名曲。不得不承认,南宫公主的技巧无懈可击,对乐曲的节奏把握也算适度。然而,或许是因为性别的原因,也或许是因为年少气盛阅历实在不够,南宫公主的演奏一直无法表现出连绵山岳的浑然大气,总有种轻佻玲珑之感。 ‘明明是少不更事的小丫头,充什么老成?!装腔作势地反倒让人腻歪。’刘彻颇不耐烦地撇撇嘴,现在他又想起馆陶姑姑家的娇表妹了。 阿娇的琴技一般般,可以说远比不上南宫,因此很少弹古琴;非要鼓琴,也从不选内涵悠远的古曲名曲,只挑些简单轻快的小调——其实,后一种选择的效果更佳。 博彩丝纱层层,迎风飘舞; 宫灯排排,如天上的星子闪烁不停; 珠帘掩映中的锦衣少女素手纤纤,垂眸弄琴。 轻松惬意的旋律与芳菲明媚的楚楚风姿相得益彰,何等赏心悦目。 ——回忆起在长乐宫欣赏阿娇挑琴鼓瑟的情境,刘彻嘴边挂上一抹愉快的轻笑:‘阿娇哪!可……从不装深沉。’ 笑容,转眼间收起, 胶东王暗暗地开始磨牙:‘就是没心没肺!搬出长乐宫……就不来看我啦?姑姑家到胶东王官邸才多远哪!真没良心!’ ~~.~~.~~.~~ ~~.~~.~~.~~ 听大公主又在催了,刘彻厌烦地皱皱眉,冷声冷气答应回头就让家令拣两个闲差给舅舅们——王家一个,田家一个,公平合理。都是属官名额,算大汉官员的正式编制哦! 可阳信公主还是不怎么满意的样子,一句接一句地晓以利害:光个官位是虚的,还是给弄个实差为好。其实弟弟还是没有想明白。打理偌大个胶东国,单靠国君自己怎么成?必须有一个忠心可靠的班底!就象母亲说的,与其用外人,倒不如用自己人——舅舅是至亲,忠心不用质疑,自然会尽心竭力、全心扶助藩王外甥。 况且,‘皇子们引舅父为肱骨’也是华夏的惯例,没任何道德或者政治上的压力。 这方面,只要看看程家人在鲁国江都国的位置就知道了;当年刘彭祖去赵国就藩时,是带着贾夫人的弟弟一起走的;就是最不得圣心的长沙王刘发,也在自己的王国给唐姬的兄弟堂兄弟安排了官职。大家都那么做,效果也都蛮好,何乐而不为? ——别寒了外家的心,使得外人嘲笑,也令母亲伤心。 刘彻听得心烦。 他不喜欢王美人的兄弟们,无论是姓王的还是姓田的,都不喜欢。不是因为他们出身草民,而是因为他们没本事。在刘彻的印象里,王家的两个舅舅都是平庸之辈,而田家…… 田家的两个,老大还算有些能力,可此人的长相实在是……胶东王厌恶地撇撇嘴唇,虽然‘以貌取人’肯定不对;但就凭田蚡那副荒诞诡异的尊荣,让从小看惯了俊男美女的彻皇子怎么接受得了?? ——高品味一旦养成,要改变,是非常非常难滴。 二公主的琴声与大公主的絮叨掺和在一起,交响和鸣,后劲十足,听上去很有绵绵不休的架势。 ‘搞什么,我还在养……病……呢!’ 胶东王恼火地腹诽,眸光闪动;须臾,嘴角勾出个怪笑:“阿姊,知否,知否?德邑阿姊将降……武陵侯太子。” “哦?”阳信公主。 跳跃的琴声,戛然而止。 缑邑公主愣住,手指一松,青绿色的玉璜跌回朱漆盒的中央。 胶东王伸伸腰,将锦被上覆盖的豹皮提高些,心满意足——总算消停了,欧耶! ~~.~~.~~.~~ ~~.~~.~~.~~ 怔片刻,阳信公主问是从哪里得来的消息:“阿弟,可知……何因?” 这桩联姻可以说非常意外啊,据大公主长期的潜心观察,武陵侯夫人相中的应该是郑良人的长女刘嫏公主,怎么突然改成娶宋公主了? 萧氏是开国丞相萧何的后裔,而宋公主的生母出身卑微,在后宫中毫无地位。作为大汉历史最悠久的豪门高第,娶个既无外家也无亲兄弟的不得宠公主,可有些门不当户不对啊!真的已经确定了吗?是不是还有转机? ——说着,大公主悄悄瞄瞄对着一桌礼盒发呆的小妹。 “阿姊,阿姊……德邑之生母固无宠,然,其亦乃皇父之骨肉!” 耳闻姐姐如此高论,刘彻无所谓地挥挥手臂,什么门不当户不对,过了过了!无论生身之母是哪个阶层的女人,德邑终究是天子的亲生女儿,大汉帝国名正言顺的公主,哪有配不上臣子的道理? 况且,这桩婚事是祖母窦太后的意思,姑姑馆陶长公主亲自保的媒,武陵侯家还有什么可挑剔的? “如此……”阳信抿抿嘴唇,轻轻‘哼’了一声:“栗夫人!” 肯定是前番德邑投湖引发的后果。否则,祖母和姑姑应当不会那么积极——平日里,可没见两位长辈对宋公主有多关心啊! ‘棋差一步,没想到竟让德邑因祸得福了。’ 望望兀自没回过神的缑邑公主,阳信大公主叹息着暗道一声‘可惜’。 阳信大公主的表情尽数落在刘彻眼中,胶东王淡淡一笑,全当不知情,继续靠在凭几上晃啊晃。 ‘女孩子嘛,心思就该留在该女孩子操心的地方……比如说,怎么嫁个如意郎君。’ 大汉胶东王摇了摇脑袋,笑嘻嘻地问姐姐:听江都王说周亚夫最近向父皇求亲了,要为他的嫡长孙求一位公主为妻。 条侯周氏家族和萧氏一样,都是大汉最古老的贵族名门。如今周亚夫位高权重,条侯家富可敌国,他的孙子做弟弟的也见过,勇健聪慧,算得上杰出少年。不知道阿姊有没有兴趣啊? “条侯之孙?”想都没想,阳信公主就给否定掉了:“未若……平阳侯之子。” 只一瞬,胶东王刘彻就跟上了大公主的思路。 当今的太尉——条侯周亚夫——是行伍出身,身强体壮,预计再活个二三十年没问题。嫁进条侯家,得从孙媳妇当起,要等多久才能做成当家做主的侯夫人啊?而平阳侯家的继承人是儿子不是孙子,现任平阳侯的健康状况又是众所周知的如履薄冰。虽然两边都是大汉开国功勋贵族,但相比较而言,当然是嫁到平阳侯家族更有盼头咯! ‘不亏是阳信姐姐!’ 想起以前在宫中遇到过平阳侯,一个温文尔雅慈眉善目的老者,刘彻有些心虚地摸了摸鼻子:‘感觉有些……不厚道啊!’ ~~.~~.~~.~~ ~~.~~.~~.~~ 耳际,王美人家的大公主又把话题从公主们的婚姻上拖了回去:“阿弟,从母今有‘三’子矣!” 刘彻无聊地打个哈气,是啊,他家姨母王夫人非但多子多福,还男孩率百分之百,称得上嫔御中的经典成功个体。而且现在又怀上了,用脚丫想想都知道,父皇后宫中的内命妇们是各种羡慕嫉妒恨啊! “凡……从母再度得男,阿母……” 身子靠近些,阳信公主的话只说了一半,将后一半留给弟弟猜。 “从母……四出,而皆男?嗟!阿母望尘莫及也。” 大汉胶东王设想一下生母王美人躲在不张灯的幽暗宫室里、咬着被角默默饮恨的模样,有趣地眯起眼。 实事求是来讲,同样是生孩子,同样经受十月怀胎的诸多辛苦,同样一朝分娩疼得要死要活。 妹妹连生四个皇子,后来居上,成了后宫里头一份——之前后宫‘生男娃’最高记录的保持者是程夫人,她一人生了鲁王、江都王和胶西王三个。而做姐姐的呢,同样生四次,有三个是公主,男丁就可怜兮兮的一枚。 姐妹俩摆在一块儿对比对比,这个投入产出率啊,王美人可以惭愧到无地自容了。 “近日以来,阿母……以吾所观……”打开折扇挡住半边脸,阳信公主压低了声音透露给弟弟,最近不是永巷里有人生了儿子嘛!看母亲的意思是计划抱养那孩子,充作次子。这样,母亲名下就有两个儿子啦! “弟君,弟君,” 阳信公主的声音带些含混不清的意味,讲不清是喜悦还是其它什么:“吾等……将有‘新’弟也!” “甚?”胶东王闻言,大吃一惊——有了亲生的,还要收养? ★☆★☆★☆★☆ ★☆★☆★☆★☆ ★☆★☆★☆★☆ ★☆★☆★☆★☆ 【未央宫.石美人住所 】 “吾女!” 骊邑公主还没走完台阶, 就被听到消息从里面冲出来的石美人一把搂住,哽咽着迎入宫院。 厅堂内,即便女儿完好无损地出现在面前,石美人依然忍不住颤抖着双手在骊邑公主身上摸了一遍又一遍:“骊奴,骊奴,吾女呀!” 石公主看着母亲,鼻子也有点酸。才短短十多天没见,石美人就好象突然老了好几岁,原先乌黑的鬓角也染上了点点霜华。 “阿母,女儿无恙。”骊邑公主安慰着母亲。 可石美人还是不放心,事无巨细地逐一问过来,唯恐女儿在长乐宫时受了什么委屈。 石公主连忙摇头。在神仙舍的日子除了不能出门,实在没什么可挑剔的。吃的喝的,穿的用的,非但没任何简慢,倒比在未央宫自己家时似乎更精细些;至于伺候的人——有阿娇妹妹一天三五趟的盯着,长乐宫内侍谁敢给她气受? “然也,阿娇素善……”石美人舒口气,对长公主的女儿不住口地夸赞。 可话语说到一半就凝在嘴边,目光闪烁着绕骊邑公主良久,石美人忽然伸出双臂,再一次将女儿揽进怀里,紧紧地紧紧地抱住:“骊奴……” 眼泪,顺着眼角淌下来。 “阿母?!”骊邑公主被吓一大跳,稍稍将石美人推开些,不可思议地打量着母亲的面容。 在她的记忆中,母亲一直都是温婉自制的,从不见有任何激烈的情绪表达。这辈子,她还是头一次见母亲如此失控的样子。 感觉女儿的惊愕,石美人尴尬地笑笑,掏出手绢擦擦脸。 为摆脱周围变得有些尴尬的气氛,骊邑装着环顾四周,没一会儿就惊讶地发现许多老面孔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些从没见过的新人。 石公主不由打听是怎么回事? 石美人冷笑了两声,这些年她对下人太宽厚,没想到竟养出那种吃里扒外的内奸,伙同外人陷害自家少主人。现在乘此机会清理一番,以后要严加管束了。 停顿片刻,石美人微微侧过头,略带些兴奋地问女儿:愿不愿意有个弟弟? “呀?!阿……弟?”这回,骊邑公主不是惊讶,而是彻底懵了。 “阿母,阿母……母亲?”做女儿的半张着嘴,视线有些惊慌失措地滑过石美人的面庞、腰身、小腹…… 她的父皇冷淡阿母好久了,最近两年更是没召母亲入侍过。 怎么?难道……最近? 枯木逢春?阿母都这个年纪了,还能再怀上孩子? ——石公主越想越乱,嘴巴都合不拢了,一幅痴呆相。 很明显的,石美人对女儿的反应颇为纳闷:“骊奴?” 呆呆地瞪着母亲的肚腹,石公主红着脸,呐呐地问:“阿、阿母……重身耶?” “噗!”石美人惊得几乎岔气,猛力咳了两声,才勉强平复下情绪; 遂换成正常语调告诉女儿不是她想的那样,是项氏——也就是原先的项八子,因获罪被贬入永巷——生的皇子。 项氏是罪妇,按传统不可能让她亲自抚养皇家的骨肉。孩子必然会被交给皇后或其他高级嫔御收养。薄皇后如今自顾不暇,肯定不能照顾小孩。而她石美人打算抱养这个孩子。 “阿母,何因如此?”石公主还是存有疑惑。 要知道,石美人曾有机会收养其她后宫妇人生的小孩,还不止一次;但都放弃了。这么多年都没动静,母亲怎么突然起了收养子的念头? 石美人咬着牙,恨生生的:就是因为女儿遭人陷害的事! 她想过了,后宫那么多公主,为什么偏偏挑中她的女儿?!还不是因为她没有儿子,女儿没有兄弟,容易拿捏,得罪得起! 在这个世道上,女人若没兄弟,就得吃亏! 做母亲的握紧了拳头,目光坚定。 现如今靠自己生是肯定来不及了,好在有个现成的孩子可以抱来养。女儿放心,她一定把小皇子教得好好的,会比亲的还亲,将来保护姐姐一辈子。 惊异,不安,感动…… 种种情绪乱纷纷涌上心头,骊邑公主看着母亲——半晌,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 ★☆★☆★☆★☆ ★☆★☆★☆★☆ ★☆★☆★☆★☆ 次日下午, 拎着慰问品正打算去胶东王官邸探病的馆陶翁主陈娇刚走到长乐宫的大门口,就被窦太后派来的内官请了回去。 原来娇娇翁主前脚出门,未央宫就来报喜了: 虽然早产了半个月,王夫人还是顺利生下了她和天子的第四个儿子。母子平安。 皇帝陛下大喜,宣称要大大地庆祝一番。 窦太后让孙女赶紧回去, 接下来有一些列宫宴和喜庆活动,好多大事小情等着张罗呢! 至于某些无关紧要的交际,就先搁一边再等等吧!   ☆、第108章 探病上 一日午后, 娇娇翁主掐着指头算算, 发现再不去看胶东王表兄就实在说不过去了。 于是,打点起一应补品和礼物,抱上乖乖的胖兔子,带着侍女内侍打算去北阙甲第的胶东王官邸看望生病的刘彻。 才走出琨居,不远处就传来一通‘叮叮当当’。 馆陶翁主陈娇停下脚步,朝左边看看,不满地蹙蹙眉;但什么都没说,径直转向右边。 阿娇的‘琨居’处在长公主的正后院和隆虑侯的东跨院包围中。阿娇翁主平时出入都习惯走西边的小路,也就是沿着东跨院院墙外的过道直达大门。但这条路近期却走不通了。 怀孕的隆虑侯夫人坚持孩子出生后要住新房子,所以东跨院里面急急忙忙大兴土木造新楼,成了个人员繁杂、木料堆积的施工工地。 “新?旧?”抱着兔子往长兄的西跨院方向走,教教翁主想起来就忍不住的反感。 馆陶长公主官邸断断续续修了好几年,大前年才彻底完工,栏杆上的朱漆仔细闻还闻得出漆味,房梁上的彩绘鲜亮鲜亮,东跨院就成旧房啦? 从西跨院出官邸,实际是很绕路的。 馆陶翁主不想从一个套一个的环廊浪费时间,直接走向中庭。 原来跟在后头的鲁宫女走上几步,小心地出言劝阻。 这两年来,窦太后对孙女的约束渐渐紧了;宫中派出的宫娥和女官,最主要的任务就是规劝贵女循规蹈矩——中庭不属于后宅,经常有外客外男出入;一旦碰上的话,多少有些于理不合。 “无妨,无妨。”阿娇无所谓地甩甩袖子,并不理睬。 中庭客厅里的客人大多是宗室子弟,算起来都是表亲。本来就认识,看到了又有什么? ~~.~~.~~.~~ ~~.~~.~~.~~ 中庭的院门已经看得见了, 馆陶翁主一行人突然又停了下来。 拼花石子路的前方差不多五十步远的距离,拐出十多个健壮仆妇,押解着三五个少女往边角门方向去。壮妇手里推推搡搡的,嘴里更是还不干不净地骂着。年轻姑娘们个个云鬓散乱,衣衫不整,哭哭啼啼,看上去好不凄凉。 阿娇凝神看去,很诧异地发现那几个少女都十分眼熟,似乎全部是二哥房里伺候的侍女。 “林媪……”馆陶翁主向后头跟的从人唤道。林媪是长公主家的内宅女管事之一,她的丈夫是长公主封邑的小吏。 林媪会意,赶过去询问。 此时,那群仆妇丫头也发觉遇上少主人了,忙不迭退到路边,规规矩矩行礼。几个被押的侍婢更是象看到救生圈的溺水者似的,不住“翁主”“翁主”地哀叫,想来否非被绑着抓着,早就冲过来了。 不一会儿,林媪转回来,和小主人汇报:这些丫头原先都是在隆虑侯身边服侍的。最近因犯了错,被栾夫人下令驱逐,现在正要押去别院等待发卖。 娇娇翁主的脸上,泛起层异色。 能在两位兄长身边长年服侍的,都是母亲千挑万选的人品,一个赛一个身家清白、细心周到。要说这群人能犯什么大错,以致严重到要被赶出去的地步,她是无论如何不信的。 鲁女官蠢蠢欲动。其她侍女宫人则窃窃私语,不停地交头接耳。林媪见小主人久无回应,轻轻地问了一句:“翁主?” 没有回答,馆陶翁主转过身,默默踏上台阶。 跨进中庭院门时,娇娇翁主突然问了身旁的鲁宫娥一句:“阿鲁,栾夫人之昏礼,迄今……何久?” 鲁女官愣愣的,等了好一会儿才想明白给出答案:“禀翁主,尚不足……百日。” ~~.~~.~~.~~ ~~.~~.~~.~~ “不足百日。然则,不足……百……日。” 馆陶翁主阿娇隔着院墙远眺了次兄东跨院的方向一眼,缓缓挥一挥垂胡袖,暗暗吐槽: ‘长嫂算得厉害了,进门后还是足足忍到十个月,才开始遣散侍婢……一个,一个,都是备足了嫁妆,委托冰人,找了人家体体面面发嫁。’ ‘这位次嫂!还真是将门风气……’ ‘果敢勇毅,肆无忌惮阿!’ ★☆★☆★☆★☆ ★☆★☆★☆★☆ ★☆★☆★☆★☆ ★☆★☆★☆★☆ 胶东王官邸设立没多久。 虽然阿娇翁主通共也没来过几趟,可十皇子身边的家臣谁不认识馆陶翁主啊?马车还没停稳当,早有内官巴巴地迎上来,引着贵女往大王的路寝去。 站在王邸正寝外,汉白玉的栏杆前,等宦官进去通报。 没多久,宦官扭扭捏捏地出来。 于是,娇娇翁主万分吃惊地发现:她——竟然被婉拒了!? “翁主,翁主……” 出来传话的杜内官顶着张尴尬得要死的白脸,既不敢不说,又实在没胆子冒得罪馆陶翁主的风险;一张嘴开开合合,活像滩涂上惨遭搁浅的鱼——完全是不知所云。 压根儿没留意宦官具体说了些什么,长公主女儿脑子里冒出的第一个反应是:‘刘彻这家伙……吃错药啦啦??!!’ 在皇帝舅舅皇太后祖母身边转来转去长大,阿娇贵女从小到大遇到被拒绝的机会五个手指头都熟得过来——尤其,还是这种毫无诚意、一看就知道假造的托辞! 什么叫‘不便’? 从小到大,他胶东王童鞋什么时候不方便过?他刘彻倒是从不介意让别人不便好不好? 娇娇翁主无视杜内官似有若无的阻挡,越过伺候在门外的诸多宫人侍卫,大踏步往里闯:“从兄,从兄……从兄!” “翁、翁主?”内官猝不及防,忽忽后退一步。 宽达三尺的垂胡袖在空中旋出朵锦绣瑰艳的彩云,飘然而去…… ——待宫室内外的众人回过神,馆陶长公主的掌上明珠早消失在门内侧了。 ~~.~~.~~.~~ ~~.~~.~~.~~ “从兄……” “从兄……” 随着贵女快步进入,几个内间伺候的宫女惊跳着跑出来想拦截,可刚触到娇娇翁主的目光,又都怯了,呐呐地畏首畏尾缩回墙角去。 从房梁上垂下的两道绸幔将整个内室分成两部分;床榻,藏在最里面。 绘满了腾云飞龙的黑红两色垂幔颤颤巍巍的。 娇娇翁主回顾周围——宫室的四周门窗紧闭,哪来的风? 站在幔帐之外,阿娇温婉地笑笑,冲里侧影影绰绰的人影打招呼道:“从兄,安否?” 里面的人,一点回应都没有。 “从兄?”再大声问一遍。 ‘从兄……’ ‘……从兄……’ ‘……从从兄……’ 得,王邸主卧室的房间太高太大,问句都快有回声了。 挑挑眉,娇娇翁主后退半步,虚咳两声一本正经地说道:“从兄……好眠,娇不克打扰……” 听到这话,一路跟进来的胶东王邸内官心头就是一突突。 没人比这些近身伺候的阉侍更了解贵族们‘讲话说一半,藏起另一半’的语言习惯了;其中蕴含的真实意思哪,往往需要听者自行揣摩。 比如探病,如果真心关怀并为病人着想,就一定会提些‘不要多想多虑’‘一定好好休息’之类的嘱咐,并且,绝不会忘记给出下次来探望的具体日期,或三天,或两天,甚或隔天。而现在…… 内官把两只耳朵竖得高高的: 可,什么都没有。馆陶翁主的话语直接跳过该有的该说的,滑入客客气气的终章:“如此,从兄……娇告辞。” 杜内官大感不妙:‘不好,不好……翁主恼了!’ 果然,阿娇贵女横了纱幔一眼,提裙子就走。 王邸内官急得干瞪眼, 想追,却又不太敢——他资格不够啊! 好在,有人比他动作快多了。 一只手从幔底的金翠璎珞下探出,好死不死正好捏在娇娇翁主后裙上装饰用的绶带上,抓得死紧死紧。 这下走不掉了。 阿娇跺跺脚,又转回来:“从兄……何意?” “阿……娇……哪!”胶东王的语音象是捏鼻子发出的,让娇娇表妹听着就挑眉。 刘彻:“细君……且慢,愚兄……” 嘀嘀咕咕说一堆,勉强够格算像模像样的解释——如果不考虑那古里古怪的语气和空洞无物的内容的话。 ‘什么动静?怎么听着……不象表兄本人的声音啊?’ 娇娇翁主疑惑地对着纱幔横看竖看,突然伸臂,抓住纱幅的边缘用力朝两边一抖。 ‘嚓……’ ‘啦!’ 随着纱幔敞开,刘彻迅即收手,用手掌去挡脸。 白白嫩嫩的小玉手不依不饶,抓牢牙色的男式直裾袍袖管,用力往下拽。 纠纠, 葛葛, 扯去, 扯来 ——阿娇妹妹欺负可怜的病患表哥‘大病初愈,气虚乏力’成功,获得最终的胜利! 真相展现! 娇娇翁主睁圆了一双凤眼,猛地倒吸口冷气。   ☆、第109章 探病下 “噢……喔!” 阿娇猛地倒吸了口冷气。 即便宫灯昏暗,依然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出胶东王表兄脸上几乎爬满了红红的小疙瘩,额头和下巴特别多,又红又肿。 “从兄?此?嗯……” 对上刘彻明显恼羞成怒的哀怨小眼神,阿娇连忙用垂胡袖掩住口,想笑不好意思笑,忍得好不辛苦。 见此,刘彻反而放开了; 放下手,扬起头,倔强地撇撇嘴,那意思就是‘笑吧,笑吧!尽管笑吧!’ …… 很难忍住,几乎是不可能的任务,实在是太可笑了。 不过,长年的宫廷教育还是发挥了应有的作用。馆陶翁主强自将笑意压入眼底,极克制极有礼地开始探病第一步骤:寒个暄,问个暖。 恰在此时,胡亥兔子在外间游览够了,跳跳蹦蹦地溜达进来。馆陶翁主为了调节气氛,拎过胖兔子,指指矮脚床上的胶东王命令道:“胡亥,参见王驾!” 刘彻满怀希望地张开怀抱:“胡亥啦!” 胖胖兔先是非常听话地跑前两步…… 接着,然后,突然停住了。 抽搭抽搭鼻子,胡亥迷茫地往左跳跳,再朝右迈迈; 又提鼻子闻来闻去,犹犹豫豫,徘徊着就是不肯往前走——最终一扭头,摇头摆脑滚回女主人熟悉的怀抱中去了。 “胡亥?!” 阿娇不可思议地瞪着怀里的宠物兔,胖兔子平时和彻表兄不是顶亲热的吗? “嗷……” “嗷……嗷!” 愤怒的嚎叫啊! 以前胡亥每回遇到胶东王,都是很主动很热情滴。 胶东王恨得咬牙切齿,抓起膝旁的软枕就去砸兔子,赌咒发誓再去长乐宫,绝不给这头没良心的蠢肥兔带零食了,要带也带某种新‘朋友’——上林苑牌、熟练能干型猎兔犬。 “从兄,胡言甚!” 伸臂挡去枕头袭击,阿娇赶忙提闯祸犹不自知的兔子找借口,或许是屋子里药味太重影响到胡亥兔的嗅觉了吧,小动物似乎都是依靠嗅觉来辨别人的?又细细询问起胶东王脸上到底怎么了?御医那边不是说好多了吗? 提到这,刘彻这个唉声叹气啊,指天划地地抱怨:也不知道太医们怎么用的药,肚子倒是没再疼过,可脸上全发起来了,痒痒的难受极了;不仅如此,连说话的声音都有些异变。最后,大汉的胶东王大喊着总结:“庸医!皆庸医也!” 在宫女搬过来的坐具上落座,馆陶翁主陈娇一边安慰表兄,一边为御医们说说好话,直言他们哪里感不尽心尽职,大概还是药物副作用的问题,祖母不是常提起‘是药三分毒’嘛!免不了,免不了的。 再说了,娇娇翁主笑眯眯地睇了彻表哥一眼——他急个啥?反正,他胶东王贵为一国之主,又不用靠脸蛋吃饭。 大汉胶东王不服气地连着‘哼’‘哼’,刚想抬抬杠,突听到外面通传‘中山王来探病了’。 刘彻闻言,眉头就是一皱,立刻唤过杜宦官快出去挡驾。理由嘛,就说他正在休息,不方便会客。 “且慢,从兄……”馆陶翁主连忙拦着,刘胜表兄从外头进来,肯定能看到她的马车,如今有她在,却又说什么不方便会客,谁能信?太假了。 刘彻抓抓头发,向宦官递个眼色,臭着张脸不冷不热地叨叨:真有情分,就不该来;劳累他招待,搅了他养病,纯粹添乱。 一抬头,见阿娇妹妹正非常不善地瞅着自己,刘彻顿觉失言,干笑两记,忙不迭亡羊补牢:“如……细君之至,愚兄如沐春风,感怀五内。” “哦……” 阿娇垂下头, 鼻子在兔子温暖柔软的皮毛上蹭蹭,暗地吐槽——这家伙,嘴皮子真利索,翻脸比翻书还快。 ★☆★☆★☆★☆ ★☆★☆★☆★☆ ★☆★☆★☆★☆ ★☆★☆★☆★☆ 中山王进来了。 见到姑姑家的表妹也在,刘胜没露出半点意外之色; 不过,在见到异母弟弟脸颊额头上的红点点时,倒是大吃了一惊,问了一堆原委,大大表示了番关心。 刘彻有一句回一句,表现得十分殷勤,附带一份兼恰如其分的感激。 旁边坐着的阿娇听到耳里看在眼中,叹服无比:依刘彻的表情谈吐,谁能想象就在刚才,其人还口口声声讨厌某个不速之客。 训问过病情,打探过刘彻‘在长乐宫’得病的缘由,又向阿娇表妹问候问候皇宫里的皇祖母和长公主官邸中的姑姑,还不忘把胖兔子抱过来摸两下,中山王刘胜终于展开了新话题:“弟君,为兄此来,有一事……” 刘彻和阿娇对望一眼——果然,探病是捎带的! 中山王三言两语就把事情挑明了:金华舍这边有意将平度公主许配给周亚夫的长孙。不知道刘彻怎么想? 胶东王刘彻眼波微动,一言不发。 ‘平度要找人家啦!’阿娇想起自家二哥,想起某个大着肚子翻新房子的二嫂,以及某个几乎触手可及又功亏一篑的中表联姻,感觉有些心烦意乱。 “弟君,”中山王刘胜催了一声:“弟君之意……何如?” 阿娇有点明白贾夫人那头的想法。在待嫁的诸公主中,王美人家的阳信公主排行靠前,算平度公主的主要竞争者。谈婚事前先确定王美人家的想法,可以避免不必要的事端。 审视刘彻,娇娇翁主忽然发现沉思中的刘彻表兄仿佛换了个人,一点没有刚才和自己说笑时的孩子气。 过了好一会儿,刘胜又催了两遍,刘彻才淡淡表示三个姐姐中,南宫早就定了人家,只等过门;三姐缑邑还小,不急;至于大公主阳信嘛,她的婚事恐怕最后要由姨母王夫人做主。 “王夫人?如是 ……”刘胜沉吟着点点头,闲扯两句,起身告辞。 刘彻客客气气地相送——当然,仅停留在口头上。 ★☆★☆★☆★☆ ★☆★☆★☆★☆ ★☆★☆★☆★☆ ★☆★☆★☆★☆ 目送异母兄长的背影消失在重重帘幕之后, 胶东王刘彻懒洋洋靠在床头上,挥挥手,喝令闲杂人等退避。 人清空了,刘藩王伸过脑袋,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地对表妹说:“阿娇,知否……知否?贾夫人母子之心……念……大宝。” 大宝,代指君临天下的帝王皇位。 ‘会吗?’闻听这话,阿娇吃惊地挑高娥眉,表示深度怀疑——这种事,可不能瞎猜瞎编哦。 刘彻‘咕咕’闷笑; 手指头逮着机会,冷不丁地发作,戳戳娇娇表妹桃花瓣似的面颊。 在阿娇反应过来前收手,捞过兔子挡在身前,赶紧给解释:贾夫人家打算把平度嫁给周家,说到底是看上了周亚夫手里的兵权。若非对皇储位子有想法,以贾夫人的聪明,为平度挑女婿肯定会首先避开带兵的人家,以示避嫌。 “从兄,依从兄所见……中山王胜……将……?” 阿娇很自然地想到刚离开不久的刘胜表哥,贾夫人的两个儿子中,属中山王刘胜更英俊,更聪明,也更得宠爱和重视——在父母两边都是这样。 “呵,阿娇呀……阿娇!”刘彻轻笑两声,手里有一搭没一搭地撸着胖兔子的后背,摇头连连。皇太子宝座若是易主,换成贾夫人那边的皇子,则必定是赵王——当然,如果嫡母薄皇后这回生公主的话。 大汉胶东王:“长幼有序哦!” 阿娇恍然地点点头,也对,除非万不得已,皇家贵族都是极忌讳‘废长立幼’的。 虽然知道不应该,刘彻对着一脸懵懂的娇娇表妹,还是忍不住嘲笑了:“阿娇,实乃……纯挚‘稚’子也!” “从兄!”娇娇翁主不依地抗议,可转念一想,又有些惶惑了。 实话实说,她还真没刘彻想得那么多,那么快,那么深。 阿娇突然意识到: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刘彻已经是能说话做主的人了——很明显,虽然三个公主年长,虽然王美人是生母,但在皇族中,刘彻才是王美人一系中公认起决定作用的人。 这种感觉很陌生,很奇怪…… 闷闷的,空空的,涩涩的…… 还没弄清楚心里的滋味,就听耳边彻表哥在那里夸张地为帝太子刘荣长吁短叹:“叹路漫漫其修远兮,阻……且……长……” ‘不知二母这次生出表弟还是表妹……唉,不是嫡出,到底是短板。’ 对刘荣表兄,阿娇也不禁泛起缕缕的同情,皇太子实在不好当,上头,有皇帝舅舅不动声色地打压找茬,边上,兄弟们明里暗里惦记挤兑,朝上,大臣投靠不投靠都是个问题。 感慨到一半,转眼瞧见刘彻脸上悠哉游哉、毫不萦心的表情,阿娇不禁好奇:“从兄……” “甚?”刘彻轻轻松松地扣扣下巴上的痘痘。 “从兄,”阿娇迟疑片刻,最终还是决定直接问出来:“大宝……从兄何所思?” 刘彻一顿,眼珠子转转,贱兮兮地明知故问:“细君,此言……何出?” 娇娇翁主撅嘴,脸扭到一边,暗道:‘这家伙,又来劲了。’ 见娇娇表妹不高兴了,胶东王赶紧见好就收,赔笑着声明:上上下下十多个兄弟呢!再看看父皇对大哥这些年来的态度变化,还有外头大臣们的虎视眈眈——这种日子和放文火上烤差不多,他白痴啊费那个劲!? ‘火上烤?好新鲜的说法。’阿娇听了嫣然一笑,可不是,怪累的。 华茂春松的姣人儿,巧笑倩兮…… 刹那间,胶东王刘彻顿觉脸上的痘痘也不痒了,满宫室的药味儿也闻不见了。 兔子扒拉开,人凑过去,凑过去,挨近点,再挨近点,不知不觉坦白心扉。他呀,只希望在他的胶东国,做个快快乐乐一方之主,下有贤臣辅佐,旁有娇妻陪伴,则此生所愿足矣! ‘娇……妻?’阿娇警惕起来——这家伙,是不是又拿我开涮? 认认真真捕捉彻表哥脸上每一个表情, 奈何对方眉梢眼角写满了无辜,浑然是个单纯的孩纸——‘娇妻’乃习惯用语,不要误会,不要误会。别太敏感了啊! 刘彻抓着兔子的两只前爪,对阿娇连做招手状,赤豆点点的面庞上一脸纯洁与崇高!   ☆、第110章 对胶东王官邸的造访, 总体算是个愉快的经历, 尤其在梁王叔家的两兄弟也联袂而至凑热闹之后。 梁王两位王子的表现活生生演绎了流传在华夏上层的那句老话的要义,关于探望生病亲友的老话:感情深,常遣使;感情浅,多亲临。 梁王家两个哪儿是来探病的啊?分明是来踢馆的! 瞧刘彻为了应付这兄弟俩的双簧打探,不得不强打起精神、竭力周旋强颜欢笑的疲惫样……娇娇翁主对胶东王表兄寄予真诚的无限的深切的同情。 不过同情归同情;阿娇翁主可不打算贴补出时间和精力,来个全程陪同,有难同当。 因长嫂王主姱的缘故,馆陶长公主宝贝女儿看梁国的王子们总感到有些疙疙瘩瘩的,远不如长安城里一起长大的皇帝舅舅家的表兄弟们那样熟络亲近。 离黄昏还早得很,馆陶翁主陈娇正式告辞。 胶东王刘彻大为失望,话说他原指望表妹妹能留下来陪他共进晚餐分享夜宵来着;不过,当后来见阿娇妹妹同样婉拒了梁王太子‘护送其回家’的建议,感觉顿时又好了起来。 ~~.~~.~~.~~ ~~.~~.~~.~~ ……月夜…… ……星天…… 阿娇翁主又做梦了, 梦到银色月华下吹箫的少年。 少年的容颜似乎比上回梦境里憔悴了很多,记忆中的旋律也变得艰涩,千回百转,哽哽咽咽,似乎在述说无尽的心酸。 隔着一池深碧深碧的鳞波,迷雾缭绕中的身影仿佛是从天界出游以致误落入凡尘的谪仙,飘渺不定,如梦似幻。 “小郎君……” 阿娇伸出手,想去触摸少年飘逸起伏的衣带。 可试了一次又一次, 可也抓不住,怎么努力都抓不住! “哎!” 锦被,滑落到地上, 拉扯到缀满贝片和翠叶的脚踏垫子边沿,发出一串轻轻的‘叮叮’声。 陈娇推开枕头,一个翻身,仰头望顶上悬挂的玉璧。昏黄的光线中,淡黄色玉璧上雕刻的吉祥云纹透着晶莹的玉质,显得格外温润。 ‘昊天上帝呀!这是本月第几次梦到他了……’ 娇娇翁主揉一揉眼睛,毫不意外地发现自己睡意全无。 然而,和前几度梦见箫郎后的郁闷酸涩相比,今夜的心情分外有所不同。 ‘为什么二哥老是打听不到消息?在长安城找人,就真这么难?’ 阿娇不想抱怨的,真的不想抱怨;二哥和自己非常非常要好,而且,二哥也非常非常忙碌。瞧她那位新二嫂,又是要准备生孩子,又是要盖新房子新楼阁;况且,宫里又经常找他。 ——只是,次兄这回的表现实在令阿娇失望透了。要知道,原先隆虑侯陈蟜在阿娇心中的地位仅仅次于皇帝舅舅之后——属于‘无所不能’级别的。 “阿娇,诚……纯挚之稚子尔!” “阿娇,诚……纯挚之稚子尔!” “阿娇,诚……纯挚之稚子尔!” …… 表兄胶东王刘彻的评语,一次又一次回响在耳边。 雕梁上,圆形的玉璧轻轻晃动着。 阿娇捏起拳头,捶捶自己的太阳穴:‘别想,别想……不能老沉浸在这些不着边际……我都落后咯!’ “哎呀!” 回想白天在胶东王官邸和表兄的对话,然后,娇娇翁主不无懊恼地发现:在同一辈人中,她不知不觉间竟然边缘化了! 圈子, 圈子, 圈子! 贾夫人派刘胜去向胶东王打探情况,证明刘彻是王美人一系的中心人物; 而刘胜被母亲兄长予以如此重任,反过来证明了中山王表哥身属金华舍圈子的决策层。 幅员万里的汉帝国,皇帝舅舅一言九鼎,至高无上;而占汉庭一半之重的长乐宫,皇太后祖母说了算。长公主官邸如果算一个大圈子,那么,母亲馆陶长公主毋庸置疑是这个圈子的最高领导。对于长公主官邸,表姐刘姱固然只是从属地位;但在西跨院加刘静加孟姜这个小圈中,长嫂却稳居高位。同理,进门不久的二嫂栾氏亦然。 那么,她阿娇的圈子呢? 人生由一个个或彼此重叠或相互交叉的圈子构成。每个人都在各自数目不同的圈子中占据一定的位置,有时是主导,有时是辅助,有时……则是陪衬。 而她阿娇,貌似……似乎……竟然…… 是的, 皇帝舅舅疼她,非常非常疼她,平时指教照顾,有求必应——但天子舅爹只会和重臣们讨论军国大事,而她阿娇,最多是旁听的份儿; 祖母窦太后宠她,绝对绝对宠她,爱如珠宝,无微不至——但祖母从不会和她商量宫廷内务; 母亲和兄长们都关心她爱护她,视她如掌上明珠——但家里的要紧大事,却从不和她说。 在无论哪个圈子中,都处在附属的位置?! 不重要?或者虽然重要,却既不紧要也不关键!? 这,真是个——令人不堪忍受的状态。 ‘砰!’ 馆陶翁主的米分拳敲向床面! ★☆★☆★☆★☆ ★☆★☆★☆★☆ ★☆★☆★☆★☆ ★☆★☆★☆★☆ 馆陶翁主陈娇是个遵守承诺的人, 既然答应了二哥不单独行动,就不会偷鸡摸狗似地溜出家门。不过,如果哥哥恰巧没在家呢,就不能怪她擅自行动了吧? 隆虑侯当然不在家! 阿娇翁主打的好主意。前一天下午就打听清楚了二哥的行程安排:陈二公子今天要陪夫人却别院散散心,一大早就出发了。栾夫人从娘家陪来的别院地方很大,景致不错,足够夫妻俩呆上一整天的——栾将军家可是出了血本。 至于另一个兄长堂邑侯太子陈须,娇娇翁主选择暂时性忽略。太子须脾气好得没话说,随便撒个娇怎么都能糊弄过去。 可惜,事情的发展总是不能尽如人意。 陈二公子虽不在,他的首席家臣却还留着。忠诚的师爷说什么也不同意娇贵翁主只带侍女或者家仆出游,死活将隆虑侯侍卫队中的武士塞了进来——不收不行,谋士说了,翁主不合作的话,他立马派人把君侯请回来。 于是,待娇娇翁主正式出门的时候, 后面还是多了三条尾巴——老谋士一只,中年侍卫一对。 ~~.~~.~~.~~ ~~.~~.~~.~~ 大汉帝都长安的东西市集, 总是等正午过后才真正热闹起来。 和上次类似,娇娇翁主没乘家里的马车——长公主官邸车马数十计,可惜都太招摇了——而是从民间的车行租了辆敞篷木板车,一匹马的。 马车停止市集的大门口。 车轮还在转动呢,娇娇翁主就在车上站立身子,一跃跳下地面。很久没下雨了,冬末初春的天气依然寒冷,地上的土给冻得结结实实的。鞋子落在上面,都没溅起多少尘土。 “女郎……”全副儒生打扮的谋士低呼一声,显然对少年贵女过分活泼的举止相当不赞成。 阿娇无所谓地笑笑,示意让谋士先去和马夫结账,自己则自顾自朝市坊里走。上回来得匆忙,只来得及看了看自家名下的店铺;今天时间充裕,非得好好逛逛不可。 站在街心,向前方和两头张望着,阿娇一时拿不定主意往哪里开始。她的身后,谋士带领两个侍卫站在距离两步的地方,端着一脸的苦相。 “翁主……”谋士的话刚出口。 阿娇回眸,正色,语调上调:“嗯……嗯?” 意识到失言,老儒生扯扯嘴角,干巴巴地抱歉,婉转巧妙地提出不如先逛首饰配饰街吧,那里的物件又多又新鲜还好看用得上。 娇娇翁主冲老谋士眨眼,笑眯眯地摇了摇头。 她才不上当呢!女孩子逛首饰街,一间间铺子看过去,稍不留神就忘记出来了。冬季天暗得早,恐怕等不到一半时辰,老谋士就该拽着她回官邸了。 斟酌一会儿,馆陶翁主做出了选择:‘还是从竹器街逛起吧,那里总有很多新玩意。’ ~~.~~.~~.~~ ~~.~~.~~.~~ 才进街区,没走两步,后边传来个好听的男中音:“小娘子……” 娇娇翁主起先没留意,继续往前。 可呼唤声非但没消失,反而迫近了,更响了:“小娘子,小娘子!” ‘难道……叫我?’阿娇回头,就见一名衣着朴素的少年隔着两个侍卫的阻挡,正殷切地向她行礼。 少年头发在头顶梳成竖髻,用方黑帕罩住; 一件简简单单的单绕男式曲裾,海蓝的底色泛着些白,但清清爽爽,合身利落。 蓝袍少年文文雅雅行了个揖礼,见女孩还是莫名其妙的模样,就开口提醒道:“二十余日之前……同地……铁铺……” “噢!铁铺子,租金……” 阿娇猛地想起,眼前这个清清秀秀的少年郎,不就是她上回来集市时遇到的为房租加价烦恼不堪的租户子弟嘛。 谋士的眉间纠成个疙瘩,扬扬下巴,示意两个侍卫将来历不明的闲杂人等给架远。 但晚了。 娇娇翁主越过谋臣,推开武士,开心地站到少年面前! (*^__^*)   ☆、第111章 跟着感觉走 “余鲁人也,姓路氏,名康,字……安民。” 少年左手覆着右手,双手合拢,掌心向内,抬臂做了个揖,朗朗缓声。 ‘好正规的自我介绍。还好他没提他爹和他祖父是谁。’ 阿娇翁主很有礼貌地点一点头,轻轻地重复:“路……安……民。” 踌躇一下,少年清俊的面颊上浮出层淡淡的红,略带些着些紧张问:“不知小娘子……高姓?” 馆陶翁主凤眼半弯,颇感有趣地打量一身麻类衣料服饰的男孩子:‘不会吧?!他在问我的姓名?’ “咳!咳咳!小子……放肆!” 旁观的文士手夹紧了两把粗眉,手扶腰带虚咳几声,大为不满地横少年两眼——怎么能这么直眉瞪眼地探问女孩子姓氏芳名?实在要问,也该向同行的长者讨教,哪有当面问本人的?真是给三分颜色,就开染坊了?!! “啊!”路康似乎早有预料,急速转身,对着少女身旁这名看上去很有长辈范儿也摆足了长辈架势的中年文士施了个全礼,以示谦逊。 可一旦行礼完毕,路姓少年还是归回原方向,用期待的专注的眼神默默等待…… ‘哎呦!怎么!?还……没完没了了?’文士皱紧了眉毛,吹胡子瞪眼。 娇娇翁主显示出迟疑。没有通名道姓的道理,明显不合规矩!可面对如此清澈温良的眼睛,拒绝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不过……好象在民间这样做不算什么,’阿娇暗暗嘀咕:‘唉,现在不是在宫里……或者……或许……’ 文士胡须抖抖,火冒三丈。 长剑剑鞘因互相撞击发出金属类的声响,仿佛冰棱敲击岩石——护卫们的手握住了剑柄。 青襟纱冠的少年却似乎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表情平静却执拗异常地等候着,脚下——半寸都没挪动, “咯!”阿娇笑了。 不顾文士不满的嘟哝,不顾武士们吃惊的目光,馆陶翁主上前半步,含笑回了一礼:“吾家长居都中,姓陈氏。”给个姓氏就不错啦,想知道芳名——那是痴心妄想。 少年眸子一亮,话音中透出浓浓的幸喜:“陈家……小娘子……” 事到如今,再说无益。文士郁闷地抹抹额角,带领武士无可奈何地暂退向一旁。 ★☆★☆★☆★☆ ★☆★☆★☆★☆ ★☆★☆★☆★☆ ★☆★☆★☆★☆ 风徐徐地吹过,以久违的温柔拂过人们的衣襟和鬓发,恍若一位柔情万种的吴越美人,无意中就带来遥远南方湿润甜美的气息。 林林总总的店铺,忙忙碌碌的人流,五颜六色迎风飘扬的各类幌子……无不显现着大汉京都的商业繁荣。 路康不愧是在长安市集中混大的商户子弟,对东西两市的发展过程还有种种奇闻熟透熟透;一路向阿娇翁主介绍哪家铺子做生意实诚,哪家铺子掌柜伙计油滑,哪户店家的货物总是引领帝都潮流,哪家铺面背后有朝中的贵官,哪户又通着北边某个藩国王室的路子…… 叙述中,路家少年还时不时穿插些市集中的笑话轶事,比如:赵家媳妇和吴记老板娘结了冤,某天后者纠结一众娘家邻里姐妹冲过来打群架,最后闹到官府都不得不出面弹压;张家竹器铺和对门王家竞争厉害了,就各自雇帮人往对方店的库房投活耗子…… ‘读过书’到底不一样,路安民说起故事来言辞生动条理分明,即使夹杂些乡俗俚语,也是活泼有趣,绝不带一丝一毫鄙俗味道。 阿娇翁主在深宫中哪听过这些,给逗得‘咯咯’乐个不停。 从东街到西街,又绕回中轴线。 陈娇翁主不清楚身旁的路康是什么样的感受,但于她,这一切的一切实在算太新鲜的经历。有生以来,阿娇头一回和一个既不是贵族也不是亲戚的男孩子走得那么近,而且——还是个完全自主选择的朋友。 朋友哎! 要知道在今天之前,能在馆陶翁主阿娇面前出现的人都是经过审慎控制和严格筛选的。窦表姐城阳王子这些人是亲戚,不管是喜欢还是讨厌,都没选择的余地。至于没亲属关系的,至少也是家里有田土有根基的勋爵子弟。 文士拉长了张老脸,也不知在想什么,只闷了头紧紧跟随。 ~~.~~.~~.~~ ~~.~~.~~.~~ 太阳划过天空的最高点,日头往西边偏斜了些。如果没出门,无论在宫里还是在馆陶长公主官邸,阿娇翁主该用些‘小食’作为两次正餐之间的补充。 实际并不是很饿,但习惯成自然,当路过某个卖烤肉的摊位时,馆陶翁主阿娇不自觉地放慢了脚步。 “陈小娘子?”路康也跟着减慢速度,问女孩是不是要尝尝新出笼的烤肉。 阿娇笑着直摇摇头。拿着食物在街上边走边吃?哪能做这种事?太没教养了,简直不敢想象。 见女孩子摇头否定,路康思索一下,引女孩子拐进一个岔路,三拐两绕,从另一个巷子口出来,扑入眼帘的是飘飘摇摇的大小酒幌。 “此乃市中食肆。”路康指着那些沿街一层或两层木建筑介绍。市集中客商云集,还有很多伙计掌柜需要解决进餐问题;所以,就专辟了块地方开设饭铺,分成不同的档次,适应不同人群。 此区域历时颇久,很多店都父子相继经营三四代了,各有各的特色,各有各的口碑。 阿娇踮起脚尖向,两头望望;漂亮的凤眼不经意地撇过,纤细的玉指就指定一处掩映在几株柳树后的小楼房。 路安民还略带稚气的脸上露出惊讶之色。 很少有人会头一次来就注意到那家店! 今天日头好,但冬末毕竟还是冬天。柳丝根根光秃秃的,不见一点绿色。半人抱粗的柳树齐刷刷站成一行,在灿烂的阳光中没精打采地甩着满头生硬干枯的头发,让人感觉有些怪异——加上白墙黑瓦的简单外表,实在没法和它周围漆光油亮的左邻右舍相比。 仿佛是一愣,路康颊边很快浮出抹微笑。 ~~.~~.~~.~~ ~~.~~.~~.~~ 阿娇坐在食肆底楼大堂的一角,满怀兴奋和好奇观察着四周围。 食肆哪! 首次在一家真正的饭铺里用餐。 ‘蛮正常的地方嘛!就是房子矮小些,摆设简陋些,人员杂些……’东看看,西瞅瞅,阿娇不无解恨地念叨起亲戚们:‘不帮忙……没你们,我就来不了了吗?!哼,一群小气鬼……当然,阿大除外!’ 兄长们和表兄弟们虽然都说到过民间的餐饮业,但谁都不肯带她去——连待她那么好的皇帝舅舅都不肯。皇帝舅舅离宫去上林苑打猎,御厨们会带上食材和烹饪工具随从伺候;然后阿娇翁主就跟着皇帝舅舅吃御用野餐,至于民间的酒肆食肆,是从不列入考虑的。 总的来说,馆陶翁主阿娇对饭店环境还是比较满意的。食肆外头看起来马马虎虎,内部装修倒是很看得过去——质朴,实用,基本上没任何多余的东西,空间分割也相当合理,家具器物的摆设甚至带有某种紧密的层次感,不经意间流出淡淡的雅致。 至于——食物嘛! 阿娇从面前的木盘里用筷子夹起块羊肉,放在小陶碗里,再改用食匕将肉块送到嘴边。 隔不远,文士单独一桌,抿着酒水,慢条斯理吃羊肉。护卫们聚在另一桌,就着麦粥大口大口吃肉,风卷残云似的。 嗅嗅。 秀气的眉尖轻微地一蹙。 ‘原来羊肉原本的气味这么大?!嗯,几乎忘了,家里宫里用特殊方法处理羊肉,方子还是梁王舅舅那边想出来的。民间自然不懂……呃!’阿娇慢慢将羊肉放回陶碗,换成块小蒸饼放进嘴里,然后向坐在对面的路康解释,羊肉的味道还不错,可惜她现在不太饿。 路康默默看了女孩好一会儿,点点头,做出很相信的样子。再默默将自己盘中香气四溢、肥厚相间里的羊肉一块块吞下; 接着,询问过女孩的意见并得到同意后,把阿娇的那份羊肉也端过来吃了。 再然后,揪了块蒸饼,用面饼把盘子上残留的肉汁吸得干干净净,也吃了。 “呃……”阿娇愣愣地瞪着最后简直是一清二爽到不用洗的木盘,不知道说什么好。 ~~.~~.~~.~~ ~~.~~.~~.~~ “阿伯……” 看大家都吃得差不多了,阿娇从袖子里掏出钱袋,举手要扔给文士去会账。 被路姓少年一把拦住了:“小娘子,且慢!” 阿娇:“咦?” 文士怀疑地挑高眉毛:“路小郎……何意?” 路康起身挡着文士的去路,眼睛看得却是阿娇,缓缓说出自己的坚持——他请客,他付账。 “嗯?”阿娇愣神,若有所思地看着男孩子:“此言当真?” 虽然不喜欢店里的肉食,但从出入这家食肆的客流的衣着打扮,还有前面几例顾客会账的数额,馆陶翁主阿娇确定这家饭铺的消费水平算高的,而少年的家境明显不是太富足——阿娇翁主对长安城的物价水平还是了解的,当然,是从官府提交宣誓殿的报告文案中。 她带的人连酒带肉吃得不少,加起来绝不是个小数字,尤其对平民人家而言。 “路郎君?”馆陶翁主迟疑地再问一遍。 坚定的杏眼,对上疑惑的凤眼。 “陈小娘子!”路康作个揖,态度分外坚持。 “如是……”阿娇摆摆手,示意文士‘大伯’退开,让少年去付钱。 ★☆★☆★☆★☆ ★☆★☆★☆★☆ ★☆★☆★☆★☆ ★☆★☆★☆★☆ 走出食肆 ,天色已有些见黯了。 又逛了两家石器铺子,文士‘伯伯’出面催了——天色不早,他该领着侄女回家了。 阿娇依礼道别。 “小娘子,”少年似乎挣扎了许久,终于鼓足勇气问女孩什么时候会再来?什么时候能再见面? “竖、竖子……”文士勃然大怒——他怎么敢?怎么敢?!! 阿娇拽住文士,和善地笑笑,善意地敷衍两句。 竟然问这种问题?!今生都不会再见了吧!不过看在路康有礼貌有教养、又给她留下非常好印象的份上,断然拒绝未免也有些不近人情。 阿娇翁主正斟酌措词呢,耳边却听到路姓少年急切地话语:“康自知无状,然……求再见女公子之期!” ‘等等,女公子?!’阿娇猛抬头,惊异地望着少年——他早就知道她是谁了?否则,为什么叫她女公子? 公子,只用来尊称那些拥有皇室血缘的男性贵族。 相应的,能被称作‘女公子’的,也必须是当今帝室的血裔。 阿娇当然是女公子。但在前面的互相介绍中,她只说是住在京城郊外的普通人家,与族伯(由文士临时扮演)赶市集。 而且整个游览过程,都没透出半点口风。甚至出来前,馆陶翁主还特意摘去了头上身上所有的金玉饰品,故意选择暗淡的麻料衣裳,担心保暖也只加了件非常普通的羊羔皮外氅。 女公子??? 路康从哪里知道的她的底细?!! 作者有话要说:跟着感觉走 紧抓住梦的手 脚步越来越轻越来越快活 尽情挥洒自己的笑容 爱情会在任何地方留我 跟着感觉走 紧抓住梦的手 蓝天越来越近越来越温柔 心情就象风一样自由 突然发现一个完全不同的我 跟着感觉走 让它带着我 希望就在不远处等着我 跟着感觉走 让它带着我 梦想的事哪里都会有   ☆、第112章 弟弟 两排睫毛长长的浓浓的,能让女孩们嫉妒到发疯。 长眉下,少年的眸子宛如一汪清澈见底的湖水,平静而温柔地拥抱所有来访者,无论对方是满含好感,还是怀有敌意。 文士从少年罕见的清雅气质中挣扎出来,恼羞成怒地别过脸,翘起鼻头很响很响“哼”一声。 侍卫们是武士,武人都是行动派;一个个雪锋离鞘,从不同的方向包抄过来,顷刻占住路康的所有退路。看那架势,只要阿娇贵女一声令下,胆大妄为的路姓少年插翅都没地方逃。 路安民人纹丝不动,神情平静如故,仿佛此刻围住他的不是满脸横肉目露凶光的敌人,而是盛情邀请他参加喜庆家宴的旧友。 ‘上帝呀,他的眼睛,眼睛……真象阿大的上林苑里的幼鹿!’阿娇翁主着迷地欣赏着,在心底赞不绝口。 馆陶长公主的女儿从没在男孩子身上见过如此迷人的眼睛,纯洁而温良,温柔似春水,不沾任何不洁和戾气——也让别人生不出任何敌视和恶意。 “呃,退下,退下!” 总算意识到侍卫们再不阻止就要开打了,馆陶翁主阿娇连忙让文士带武卫退下去;随后走近两步,正色问路康他到底如何察觉到的?想她陈阿娇做事也算是仔细了,怎么就给个平民少年轻易瞧出了端倪? 在女孩子有些灼人的目光下,少年白净的面颊上升起两团红晕。 阿娇盯着男孩子的面庞,笑容越发灿烂——天哪,他又脸红了!!! 在阿娇的记忆中,还真没见过哪个男人——包括男孩子——怎么容易脸红的。皇帝舅舅梁王舅舅等长辈自然不必说了,平辈的表兄弟们谁不是骄傲凌人的性子?区别仅仅是如胶东王刘彻那样不加顾忌的飞扬自在,或是如栗太子刘荣般隐藏在含蓄严格的皇家教养和训练下。 路安民半垂下头,目视脚前土路上的石块,慢慢说道:“女公子之服饰鞋履并无不妥之处,几可乱真。” “几可……乱……真?”阿娇翁主拉长了声音,催路康赶紧接着说。 几可乱真,意思是——还差那么一点咯!否则怎么会给路家儿郎辨出了真伪?馆陶长公主的女儿现在好奇心爆棚,就想知道那个差了点儿的破绽在哪里。 路姓少年扭头,瞅着边上拽七拽八的文士,告诉阿娇贵女:他之所以感觉不对,不在女孩子的服饰,不在女孩子的举止,更不在女孩子骄人的容貌——问题是出在这位同行的‘文士伯伯’身上。 “甚?”文士噌地跳起来,怒视少年——怎么会是他的错?他从头到底都小心谨慎,兢兢业业地扮演了族伯的角色啊! 路安民嘴角瘪瘪,以明显强忍住笑的表情提醒文士兄:在华夏的大地上,或许有天生骄纵、不讲礼貌的小姑娘,可何曾有谁见过在侄女前如此心虚气短的族伯父? 大汉是以孝治国的国度,尊长对小辈的优势是无所不在的。就算侄女家更富贵些,也断没有伯伯在侄女面前陪小心的道理。也许文士自己都没发觉,一路行来,他一举一动都在不自觉看小女孩的脸色。 还有那几个武士随从的高大体格、矫健的身手、佩带武器的精湛做工加上满身藏不住的彪悍气息——能养得起这等高质量侍卫的人家,光富不贵可办不到,必定是有封爵的大豪门。 而‘勋爵门第‘最讲究礼节和规矩,绝不允许子女出现以下犯上的恶行。因此,所谓的‘伯父’必然是冒充。再考虑到女孩子出众的气度举止,怎么看也不象普通勋贵家的普通贵女——算来算去,就只剩下皇家的孙女辈了。 文士听到这里,与侍卫们互相看看,只有苦笑。他们本只是隆虑侯门下的家臣,地位卑微;对家主的胞妹——连当朝皇帝皇太后都宠爱万分的馆陶翁主——可不就是心怀敬畏嘛! ‘胆怯’是必须的,能端起长辈的架子才叫见鬼了哪! “路……小……郎!”小贵女几乎是拍着手叫好了。 馆陶翁主欢乐地发现,眼前的少年非但很有礼貌颇有教养,而且还非常聪明——阿娇从来喜欢和聪明人打交道。 ‘为什么不呢?谁规定了……只能和贵族官员结交?’阿娇笑吟吟地招呼:“安民兄……” “啊……翁……呀?”文士差不多要晕过去了,馆陶翁主怎么能称区区一个平民为‘兄’?! 然而,就象前头路安民说的,他有心无力,没胆子敢管( ⊙ o ⊙)啊! 阿娇对文士焦虑的表情视而不见,只径自开开心心地重新自我介绍:“我姓陈氏,名‘娇’,无字。先帝赐家母号曰……馆陶。” “馆……陶?”只一瞬,少年就想通了了女孩的出身来历,于是双手交握胸前,从从容容地再行了个礼:“馆陶翁主,幸会,幸会。” 见少年并没有变得紧张或拘谨,阿娇更满意了; 从左袖中取出珍珠兔囊,打里边挖出颗包金贝币递给路安民:“凡有事,持此物来长公主邸……即可。” 路康眼眸一亮,双手接过包金贝,郑郑重重地放到怀里。 ★☆★☆★☆★☆ ★☆★☆★☆★☆ ★☆★☆★☆★☆ ★☆★☆★☆★☆ 一个快乐的下午。 结识的人和经历的事都是那么令人愉快,以至于阿娇翁主都愿意忽略从民间租来的马车有多简陋有多颠簸了。 文士实在是个知趣的人,知道幕布已经拉下,就不敢和家主的妹妹挤车厢了。只坐在前头,监督车夫赶车。武士们则骑着各自的马,紧随左右。 天色不早了,掐着时间想赶在宵禁前进长安城的车辆很多。好在文士是个路通,指点车夫左突右拐的,避过好几个高峰路口,才没被堵在半道上。 走着走着,靠近北城时,马车的速度突然变慢了。到后来,干脆停了下来。 “何如?”阿娇挑起车帘,询问。 车夫转过头报告,直说平常帝都的北区交通很通畅的,奈何今晚皇太子请客,高官显贵们急于赶去太子宫赴宴席,出行车辆数激增。而贵人们的高档马车体积宽大,大多数四马并驾,至少也是套三匹,占路严重,所以也引起交通阻塞了。 “太子?”阿娇奇怪地又问一次。她一直以为只有条侯周亚夫家四周才会因为宾客太多导致路途呆滞呢,怎么现在连皇太子刘荣也加进来了——凑热闹? 车夫很肯定:“帝太子!小娘子……” 馆陶翁主隔着门帘又问前头的文士类似情况多吗?皇太子他经常请客? 文士捋捋胡须,慢声回复:自打出京赈灾回来后,栗太子就常大摆宴席,遍请朝中重臣。诸位勋贵和高官对帝国继承人的邀请趋之若鹜。所以这段时间以来,太子宫前门庭若市,宫内夜夜笙歌。 ‘遍请朝臣?’阿娇皱皱眉,低下头,悄悄吐了吐舌头。 虽然说不出具体原因,但阿娇本能地就知道皇帝舅舅对大表哥和朝臣们的密切交往肯定是不高兴的——不对,不是不高兴,而是非常反感,灰常灰常灰常滴反感! ‘刘荣表哥他一向对我不错哪!时不时送礼物,见了面就嘘寒问暖……’ 馆陶翁主阿娇不由犯起了难:‘要不要找个机会提醒提醒大表哥呢?荣表兄实在是个好人,可惜摊上那么个娘亲,还有个妹妹……哎呦!真是让人左也不是,右也不是。’ 正琢磨着,斜对面一辆马车旁的男子吸引了阿娇的目光。 路对面的马车不大不小,装饰程度中等偏上,从车轮的木质和两匹拉车的马的优劣来看,该是某官宦人家内眷日常出入用的马车。 男子的上唇蓄着短须,头带乌纱柳氏冠,负手立于车厢左近,正仰着头和车窗里什么人谈话。 话音很轻,说什么自然听不清楚。只看到夕阳的光晕洒在男子高挑挺拔的身躯上,照出单绕男士曲裾袍上简约风的交织暗纹。风吹动深青色的曲裾袍下摆,腰带下系着的一枚圆环形玉佩在衣褶和光影中熠熠生辉。 是的,真正吸引阿娇注意的不是人,而是此人佩带的玉佩。 玉的成色即使隔着那么远,也能感觉到其经营和润泽。由同一块美玉雕成一大一小两只玉环,套在一起,象征‘同心同德’的恩爱情谊。 ‘好象……再哪里见过啊!不对,是一定在哪儿见过……’阿娇眼尖,越看越觉得眼熟:‘……是……在哪儿呢??’ 男子似乎感觉到有人在窥视,转过身,向阿娇所在方向看了看。 简单的动作以如此优雅的举止做出来,风度翩翩;而一回头间,更是让其人温文俊美的外表一览无余。 阿娇眨眨眼,无声地赞了赞:“呦!很帅嘛!可谓……风采怡然……” 男士见只是平民使用的租赁马车,温和地笑笑,旋转回去,与车中人继续未完的对话。 ‘好出色的人物!肯定是哪个仕宦人家的子弟。他的玉佩……’阿娇翁主终于想起这玉佩的名字了:“呀!是扭丝瑗……重环扭丝瑗!!怎么会?怎么会呢??” 恰巧此时,马车又动了。 ‘算了,先回家。和次兄商量商量去……’阿娇翁主理所当然地将烦恼抛给长公主官邸中的隆虑侯陈二公子。 ★☆★☆★☆★☆ ★☆★☆★☆★☆ ★☆★☆★☆★☆ ★☆★☆★☆★☆ 庶民用马车在汉帝国高级贵族豪宅官邸扎堆的‘北阙甲第’区是很惹眼的。 为避免麻烦或非议,馆陶阿娇没到馆陶长公主官邸就提前下车了。 付过车费,打发走司机,阿娇带着人步行回家。 长公主官邸的大门已经在望了,阿娇翁主叫过文士交代回家后要侍卫们多发些赏钱,作为犒劳。正说着,没留神从某个巷口冲出来一个小小的黑影,跌跌撞撞扑到少年贵女的脚下,一把揪住裙角,大喊大叫:“阿姊,阿姊!!” 阿娇被吓了一大跳。低头一看,见是个小男孩,五六岁的模样,头发毛毛糙糙,身上的衣衫又脏又旧乌七八糟,活象是从烂泥塘里刚滚出来的泥猴。 ‘这是什么呀?’阿娇素性好洁,最不能容忍脏乱的,想都没想,直接动手将人往外推。 可没想到,小孩死拽着裙子不放。这还不算,小家伙还踮起脚尖,舔着小脸死乞白赖往阿娇贵女身上蹭。 小男孩鼻子底下下挂的两条鼻涕明晃晃的,怎么看怎么恶心——阿娇又惊又怒,胸口一阵阵犯呕,急得连叫侍从。 文士和武士们起先是被小孩的突然举动弄懵了;后来看孩子太小,成年人动手的话委实难看,也讲不过去。等见小主人被纠缠上,才总算想起职责,上前要拽开小孩。 可没想到小男孩人小,力气却不小,不管几个大人如何呵斥,和块炸热了的搜年糕一样,黏上就扯不开了! 手指头活像钳子,小男孩一边奋力反抗,一边长大了缺牙的大嘴,口齿不清地吵吵。以不怎么标准的长安话,嚷嚷些‘他万里迢迢来找姐姐,路上不知吃了多少苦’‘到了门口,连门都进不去啊!’‘都是姓陈,姐姐不能不认他’等等等等…… 行人一个接一个地驻足,围观的人渐渐多起来。 有些人认出了馆陶长公主的女儿,窃窃私语: 很奇怪地身穿庶民服饰的大汉翁主, 好可怜好可怜的小男孩, 兄弟兄弟兄弟, 孝悌孝悌孝悌孝悌…… 面对四周围的指指点点, 阿娇翁主异常尴尬,感觉倒霉透了——谁能告诉她,这都是什么状况啊?   ☆、第113章 了结 好多人的嘴巴,张张合合。 似乎有人提起了馆陶长公主诡异的婚姻状态; 似乎有人在唏嘘堂邑侯多年飘荡在域外,不得回帝都半步; 似乎有人在抱怨窦皇太后对女儿的偏袒,丝毫不顾及亲家的感受——当然,用词非常非常隐晦; 似乎有人开始历数皇家公主中的彪悍人物,是怎样压迫丈夫,欺凌婆家; 似乎有人在盘算迎娶公主到底是利多还是弊多,同时对皇室教育的成效感慨不已; 似乎有人暗暗批评长公主的孩子们不与祖母同住,已经算得上不孝了;现在又加上一条‘不容庶弟’,可谓薄情! …… 各种各样的议论混合在一起,化作潮水般忽高忽低的‘嗡嗡’‘嗡嗡’,冲击阿娇的耳膜。 阿娇忽然明白了为什么以前皇帝舅舅总提醒她要占领舆论的制高点,千万别给拖进风言风语——那是泥潭。 难道她还能一个个地去向人解释?和人辩论?有这时间还没这精力呢! 人们的多嘴多舌远远比眼前小屁孩的鼻涕还恶心,还难办! 哎呀,死小孩,还揪着自己的裙子不放!?!? 这条裙子是彻底毁了( ⊙ o ⊙)啊!!!!!! 接下来,怎么办呀???????????? 阿娇脑子里飞快地转动,飞快地转动…… ~~.~~.~~.~~ ~~.~~.~~.~~ 文士费了好大劲才把某个八爪鱼似的熊孩子从自家贵女身上扒扯开,还没轻松片刻,手上虎口猛然剧痛。 低头细看,小屁孩恶狠狠咬住自己的左手。 “呦……喂!” 震惊中用力甩开小男孩,文士恼火透顶,却又暂时束手无策——这孩子很有可能也是家主的弟弟——庶出的也是弟妹不是?——在没有确定对方的身份前,他一个做家臣的当然不能冒‘以下犯上’的风险。 就这一点空子,小男孩摆脱了几个大人的钳制,横冲直撞,和一颗炮弹般劲头十足地冲向阿娇翁主。 目标,成功到达。 然后在众人或惊吓或惊恐的目光中,馆陶翁主纤细的身子被撞地摇晃两下,从路阶上滑下,还有,后脑勺似乎碰到了路口银杏树的树桩,最后跌倒在地…… “呀……呀呀!翁主……” ★☆★☆★☆★☆ ★☆★☆★☆★☆ ★☆★☆★☆★☆ ★☆★☆★☆★☆ 夕阳的余晖中, 馆陶长公主家的医药管事退出重重幔帐,直到走到房门外五步了,才站直身子。可一见到迎面走来的贵公子,马上又把腰完成了九十度。 管事恭恭敬敬问安:“君侯……” 隆屡侯停在医药管事面前,沉声问:“翁主之伤情……何如?” “禀君侯,小人……”管事凑近半步,压低了声音详加解释。 ~~.~~.~~.~~ ~~.~~.~~.~~ 卧室雕刻着青鸟龙凤吉祥纹的黄花梨木床上,阿娇头大地瞪着自己的膝盖,彻底无语。 不过是蹭着点表皮,撑死红了些,肿了些,用得着这么夸张吗? 看看,看看,光白绸用了几尺,包得那还象腿啊,简直赛上猪蹄了! ‘晕!这样子还怎么走路!?!?’阿娇找到结头,就要动手拆了。 “翁主,翁主……切莫!”鲁女一见情况不对,心急火燎地扑到床前,拦住小主人的动作。 “阿鲁!”阿娇翁主不耐烦地推开鲁女官。 “翁主,翁主呀……”鲁女挡着拦着,说什么也不肯让步,眼泪汪汪地哀求着:翁主出了这档子事,她已经很难向上头交代了。要是再不配合治疗,她还不如直接抹脖子干净,至少能不连累家人不是? ——别看窦皇太后平时安安静静的,连高声说话都罕见,永远是天塌下来都不屑烦心的母仪天下风范;一旦被惹到了,夺起命来毫不手软啊! 馆陶翁主阿娇皱着眉头,还是要去解绷带,显然不愿轻易遂了鲁女官的心。 鲁女官就差声泪俱下了:“翁……主……啊!” ……胖兔子‘蹭蹭蹭’跳上大床,趴在枕头边的备用毛毯上,看看这个,瞅瞅那个,再瞧瞧这个——十分忙。 “阿娇!”陈二公子才走进房间,就看到妹妹和宫女之间进行的绷带拉锯战,不由又好气又好笑。 快走几步,陈二公子替代了宫女的位置,坐到床沿,将妹妹腿上解到一半的绷带重新扎紧。 馆陶翁主在二哥面前乖多了,虽然还是不情愿,倒也没有再反抗,仅闷闷地靠在床头不说话。 瞧妹妹无精打采的样子,隆虑侯无声地叹息,转身先打发鲁女去庖厨那里看看晚膳和补药。 回过头,二公子拍拍阿娇的肩,问妹妹到底怎么想的? 阿娇扁着小嘴闷了好久,才幽幽叹口气,垂了首低低地向兄长求证:那个孩子,那个男孩子……不是冒充的,对吧?他真的是我们的弟弟,对吧? “然也!”隆虑侯回答得也爽快。 即使猜到了,这个答案还是如耳边响起个惊雷。 阿娇猛地抬起头,直愣愣地看着二哥。 陈二公子坚定地回视,没任何回避,直截了当告知了一切:他已经去核实过了。那男孩是堂邑侯陈午与越女生的孩子。话说陈午在南越闽粤游弋,当地的夷人长君长老多有送美女的,这些年陈午和那些女人生了不少小孩。 具体多少还不能确定,因为数字一直在变化中——侍妾那么多,总有人怀孕生产。而南疆地区缺医少药,婴幼儿很容易夭折了。 “上帝呀!”长公主的女儿抱额沉吟:‘也就是说,绝还不止一个咯?’ 只要一想到还有不知多少个脏兮兮小屁孩会冒出来,找上门认姐姐,阿娇翁主就觉得头晕目眩。 阿娇求助地望向万能的二哥:“阿兄?阿兄?” “噗嗤!”陈二公子忍俊不禁,弯起食指,弹弹妹妹的额头,直道放心啦,人已经送到堂邑侯旧邸去啦,后面自有人接手,不会打扰到他们一家的生活啦! ‘治标……不治本啊!只是暂时打扰不到……’馆陶翁主咬咬嘴唇,又问:“阿母……何在?” 馆陶长公主前头在女儿这边站了站,和药师谈了两句就离开了,到现在都没回来。 陈二公子:“哦,梁贾携……重礼来访!” “梁美人之兄?携……重礼?”忽然想起下午见到的那个温文侧影,阿娇扯着哥哥的袖子问阿兄还记不记得母亲的那件‘重环纽丝唉瑷’,阿母一直很喜欢的,总是珍而重之地藏着,只在重要节日取出来戴戴。可是今天,她竟然在外头见到了,而且还是系在一个陌生男子的腰带上。这是怎么回事? “当真?”隆虑侯眸光闪烁,随后以坚定的口气告诉妹妹她一定是看错了。傍晚的光线昏黄且不稳定,色差厉害,说不定是别人恰好拥有一枚类似款式的玉佩呢! “如此……”阿娇听着也有些道理,就将好奇心放到了现在外头的访客头上:梁美人的哥哥带贵重礼品来找母亲干什么?梁女如今位居‘美人’之位,在后宫序列中已经是超常擢升了,膝下又有了亲生女儿,梁家还想求什么? 隆虑侯从床边小桌的果盘中抓过一把榛子,边用手指碾壳,边慢吞吞吐出两个字:“皇……子!” “皇子?”阿娇稍微想想,就明白了要害所在:“项庶人之皇子!” 陈二公子微笑,点头。 “此?”不知为什么,阿娇觉得胸口堵得慌。 那孩子才落地多久,就要离开亲娘,弄不好以后终身都不能相认。还有项氏,就算有再大不是,减去待遇罚做苦役即可,而夺走她亲生的孩子…… “阿娇呀,后宫之路,自古……如是!”陈二公子倒是没觉怎么不对的。从古至今的历代宫廷,犯了错的后宫女人下场都极惨。如今仅是剥夺其子女的抚养权,已属非常仁慈了。 阿娇诧异地观察二哥脸上的表情,很郁闷地发觉哥哥的确是这样想的。默然许久,才无奈地换个话题:没想到梁美人打算收养孩子。她膝下有女,年纪又轻,又不是生不出,何必过继别人的儿子。 “梁‘美’人啊!”隆虑侯不怀好意地笑笑,反问妹妹:“阿娇以为……梁美人实乃‘美’人乎?” 阿娇霎时无语。 梁女虽然不难看——废话!能被选进皇宫当宫女的,怎么可能难看?——但也实在说不上多么美貌,尤其是在这美女如云绝色层出不穷的大汉未央宫中。 壳剥碎了,长公主次子一小把榛子仁塞进妹妹手里,很不客气地揭秘梁家的盘算。梁女才貌普通,不得宠;之前,皇帝舅舅多半是出于怜悯她惨遭丧子之痛才偶尔去过过夜;小公主出生后,愧疚感抵消,帝王宠幸基本就不用想了。 梁家乘着君恩还没完全消散的时候,争取个皇子过来,既保证了梁女的未来,也保障了梁家以后富贵不绝。 ‘算计来,算计去……有了钱,算地位;有了地位,算皇子;得了皇子,算未来算家族富贵……’或许往常无所谓当笑话,今天却是越听越烦:‘这些人,成天就活在算计里……烦!’ 二公子看出妹妹今天没聊天的兴致,哈哈一笑,劝慰道:“阿娇,阿娇,无忧!无忧!庶子哉……皇子哉……阿母自有定策!” 阿娇:“定策?” ★☆★☆★☆★☆ ★☆★☆★☆★☆ ★☆★☆★☆★☆ ★☆★☆★☆★☆ 次日,阿娇按原计划回长乐宫。 才进门,窦太后早在那里等着了,第一件事就是让御医检查膝盖处的伤势,无论阿娇如何强调没关系都不行。 伤口确实没什么大不了的,无非一块红肿。 但看皇太后那么隆重,太医当然不敢说轻巧了,引经据典背了大段药书并开了一堆补药还不算,特别嘱咐接下来的日子要少运动多多休息,最好卧床几天,以免一个不小心伤上加伤。 阿娇脸都绿了——连皮都没破,她就要卧床??!! 刚想争辩两句,就见老祖母收回抚摸孙女膝盖的手,森森地问鲁女:“陈午之庶子?” 鲁女人抖抖,声音更是抖抖:“禀……禀……皇、皇太后,确实。” 窦太后手中的拐杖将木地板敲得‘碰碰’响,把殿宇内外论百的宫娥内侍吓得全趴到地上去了:“寺人,往西宫,请天子!” ~~.~~.~~.~~ ~~.~~.~~.~~ 半个时辰后, 窦太后、皇帝和长公主三人聚齐,关起门来商量了一刻钟不到。 翌日,帝室发出消息:以‘堂邑侯午对长公主不敬’故,二人间婚姻关系正式离异。 作者有话要说:总算赶在今天过完前把文发出来了 欧耶 \(^o^)/   ☆、第114章 绿上柳梢头 堂邑侯陈午和馆陶长公主的夫妻终于当到头了?? 听到这消息的官宦人家和勋贵家族中人的反映……至少,在表面上看来都显得相当平淡。 多年两地分居,各过各的,连儿子娶媳妇这样的家族大事也只由一方出面操持——双方感情之薄弱,昭然若揭。会彻底分手,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虽然分属‘情理之中’,但转过身去,当大家族的家主长老们议论起这桩皇家婚姻的决裂时还是议论纷纷。 按汉帝国上层习惯,到那种地位身份上,即使再没感情的夫妻通常还是会选择维持现状的——毕竟,有三个子女牵扯着呢! 于是, 很多相似内容的谈话在各处豪门大宅深处相继发生: ‘就这样恩断义绝啦??谁知道这幕后……到底是为了啥?’ 提出这问题的多半是某个在族中颇具地位的贵妇。女子总是理所当然地认为没女人愿意离婚,即使尊贵如皇家的公主;因此,离异背后必然有其它原因。 ‘或者,是因为陈午在外头又添了许多庶子?’ 某男人用很不屑的口气说——女人啊,就是善妒,哪怕大汉公主也不能例外,个个小肚鸡肠。 ‘就为庶子?’ 贵妇表示五分疑惑和五分遗憾。如果真是因庶子庶女的问题,长公主就很难逃脱非议了——高门大族,哪家不是庶子庶女一大群?又碍得着正室什么? ‘庶子嘛,还……不打紧,’ 某个长老凑过来插话:‘关键是堂邑侯那些庶子都是和夷女生的!’ ‘夷女?!!’ 贵妇们惊呼,震惊到无以名状。 和夷狄女人厮混,还生下孩子——是多么堕落、多么骇人听闻的丑闻啊!!! ‘嗯哪,听说是南边那些部落族长送的,都是些能歌善舞的夷女……狐媚妖姬啊!’另一个长辈叔伯拳头敲着膝盖,摇头不止:‘堂邑侯也太不知自爱了,来者不拒,夜夜笙歌,还搞出那么多杂种……’ 老先生做满脸痛心疾首状,可惜说话的语气让听者十分不确定他到底是在为堂邑侯的放浪形骸而愤怒,还是为自己没机会插一脚分一杯羹而懊恼。 中老年贵妇们交换着眼光,面上藏不住的鄙薄之色。 在高门大族看来,庶子女的确算不上什么,但是‘血统混杂’就绝对是大问题啦——是关系到家族传承的真正大事! ‘听说,听说……’年纪最小辈分最浅的某侄媳妇怯怯地发言:‘夷女生的那个庶子不知被谁教的,竟然跑去长公主家登门要认亲……’ ‘呀!’一屋子的人半惊叹半幸灾乐祸——大胆妄为啊!那可是帝国长公主的官邸啊!别说小小的庶出了,这屋子里绝大多数人想进都没资格进啊。 ‘被拒后,’侄媳妇继续往下说:‘就守在路边,等馆陶主的公子女公子。终于被他堵上馆陶翁主,还把小翁主给推下台阶,听说摔伤啦!’ ‘太无耻了!’孙媳妇侄媳妇们义愤填膺。 ‘杂种就是杂种!’白发贵妇表现得简直比长公主都愤怒——她想到自己的宝贝女儿,回娘家拿点东西竟然要受丈夫小妾生的庶子的冷眼。 “‘邪花’入室,家门不幸……堂邑侯陈家,以后的麻烦大了!”诸位长老长辈唏嘘不已,纷纷同意。 …… 坐在正中的家主一锤子奠定了家族讨论会的基调:“古语云……以贱凌贵,取乱之道!古人诚不我欺!” ★☆★☆★☆★☆ ★☆★☆★☆★☆ ★☆★☆★☆★☆ ★☆★☆★☆★☆ 不管长安城的舆论是赞成还是反对,馆陶长公主家的生活稳稳地继续着。 长公子陈须和妻子在帝都各处聚会宴席上频频露面,社交活动欢欢实实。二公子隆虑侯陈蟜照旧家里宫里两头忙,除了在皇帝舅舅手下打工之外的时间,基本全用在陪伴怀孕的妻子上了。 年纪最小的阿娇翁主比较可怜,为了配合长公主离婚正义性的需要,极为无奈地卧床不起——摔伤了嘛! ~~.~~.~~.~~ ~~.~~.~~.~~ 春日丽和的中午, 坐在大床上百无聊赖长吁短叹的馆陶翁主很吃惊地迎来了一个完全没想到的贵客——胶东王刘彻。 看由六个内侍合力抬进来的休闲窄榻和榻上肤色略带苍白的彻表哥,阿娇翁主不由得不提心吊胆:“从兄……近期,可安康否?御医有何言?” 大汉胶东王靠在榻上哼哼哈哈,语焉不详;胳膊抬起来,摇两下,与表妹意思意思打个招呼;然后,有气无力地命内侍们把休闲榻放到和大床齐头并行的位置上。边上,胶东王的亲信张内官自然不忘代他家主人回答翁主:他家大王听说表妹受伤了,卧床了,十分焦急,所以不顾自己病体未愈,带病来看望阿娇妹妹等等。 她是不是应该配合一下,来个感激涕零? ——阿娇必须承认,听到的当时是蛮感动的;但……是! 仅仅半刻钟都不到,胶东王就显出原形了! 阿娇靠在床头,无奈地瞅着对面榻上‘嘎嘣’‘嘎嘣’大啃干果的胶东王表兄,颇有些啼笑皆非的感觉。 胶东王刘彻卧床休养的日子可比她长多了,也真材实料多了——误中毒物,伤及内脏,按理该禁食干果零食的。他不呆在王邸休养,被人抬进宫来是因为担心她的伤势? 哎呀呀,诶呀呀! 瞧瞧看他吃吃喝喝这劲头——感情是来解馋的呀! “阿娇呀,汝有所不知哦……” 胶东王刘彻一边享受着长乐宫里各种美味小吃,一边和表妹抱怨太医院的御医。话说太医管他,可比狱卒管犯人更严厉;这个不许吃,那个不准碰,规矩多得比坐月子的女人更繁琐——他这段日子,过惨了! “此言当真??”阿娇被逗得‘咯咯’直乐,边笑边问他从哪里晓得女人做月子要守的规矩?皇帝舅舅给胶东王指派的王太傅不可能传授这方面的知识吧! 刘彻冲表妹“嘿嘿”地乐,反问他怎么就不能知道? 他家姨母——王夫人——每次生孩子,他大姐阳信公主回回殷勤伺奉于床前,什么细节不精通。大公主照顾完姨妈后,回来还和两个妹妹南宫缑邑介绍经验,姐妹三常常热烈讨论,他全听在耳朵里了……这些年王夫人怀孕三次,他听了三次,全记到心里去了。 “上帝!” 阿娇仰天无语——这算不算歪打正着?不晓得皇帝舅舅如果知道了,会作何感想。 眨眼间就消灭了干果和糕点各一盒,刘彻放下两层装的食盒,喝一口端木女官亲手端进来的热饮料,吧唧吧唧嘴,眼睛瞟向阿娇床头的点心盒。 落地屏前伺立的甄宫女将询问的目光投向主人。 “不可!”阿娇断然拒绝。 稍微解解馋也就算了,再多就不行了——太医说不能吃,肯定有‘不能吃的道理’,还是要听太医的。 刘彻扁着嘴,可怜兮兮地瞅着表妹妹:“阿娇,阿……娇,阿、阿娇……” 阿娇汗毛都竖起来! 明明是又高又壮的男生,偏偏要学小女孩撒娇,给人的感觉何止是奇怪,简直堪称‘诡异’——比较起来,她宁可与原本那个趾高气扬、有时候毫不知收敛到引人讨厌的刘彻表哥好好打一架。 一个要求,一个不让…… 端木女官的通报横空而来:“翁主,大王……骊邑公主至!” ‘骊邑?石公主表姐来啦……’ 阿娇从床头探出半个身子,绕开遮挡用的金纱障往外头望,就见珠帘外,石公主表姐的侧影正在转身……后退? ‘咦?怎么没进来就要走?’阿娇莫名其妙,放声召唤:“从姊?从姊?” 被发现了! 内侍眼疾手快,先一步拨开珠帘……骊邑公主无奈,只得慢腾腾转回身,慢吞吞走进来,和兄弟还有表妹相继见礼,眉宇间带着丝隐约可见的不情不愿。 不知道是不是由于意犹未尽味蕾没得到充分满足的缘故,胶东王一开口就带着些火药味:“骊邑阿姊……不欲见阿娇乎?” “非也!非也……” 石公主当然摇头。不想见阿娇,她跑到长乐宫阿娇的套房来干什么?不是搞笑吗? “如是……”刘彻大王皮笑肉不笑:“骊邑阿姊所不欲见者,乃……寡人乎?” 这话就更不对劲了。 皇家子女就算骨子里再拿对方当假想敌,也断没当面说出来的道理——四周那么多宫女内侍,随便哪一个传到父皇耳朵里,就等着被收拾吧! 骊邑公主忙不迭地予以否认:“非也!!弟君,弟君……何出此言?” 作为主人的阿娇翁主看不下去了,开口为好表姐解围:“从兄,骊邑从姊当无此意!” 张牙舞爪的老虎马上转化成‘咕咕噜噜’的猫咪,抱着甄宫女新呈上来的温补饮料有一口没一口地喝。 石公主还是不放心,偷偷瞄异母弟弟两眼,等确定刘彻不会再发作之后才和阿娇说道:她是特意来看阿娇的,妹妹受了外伤,虽然先头派来打听的人都回说不严重,但到底不放心,想着还是亲眼瞧瞧的好。其实早就想来,奈何换季时节母亲染了风寒,又叫太医又张罗吃药的,耽误到现在才动身。 馆陶翁主笑着宽慰石公主,不住解说腿上的伤只是小问题,根本无需那么多关注。 两个女孩子你一句我一句聊得正和睦,冷不防刘彻的声音又响起来:“阿姊,石美人有收养幼弟之心?” “呀?” 阿娇一愣,掉头去看刘彻——什么意思? 胶东王从犀角杯上方向表妹抛了个媚眼,然后紧盯着石美人的公主,凝声道:“今宫中之大事,一则中宫,二则项氏子……” 现时,内宫中表面固然还平静,实际早已暗潮汹涌。石美人的偶染风寒,不会也是与此有关吧? ‘情况已经这么严重了?这么快?’馆陶翁主阿娇闻言皱了皱眉头,选择直接问骊邑公主:“从姊,汝母果有此心?” 石公主脸色微变,顿了顿,末了,轻轻道:“无。阿母无心收养幼弟。” “无?”刘彻勾起嘴角,飘悠悠地道:“石美人之二子早殇,至今膝下无男……” 胶东王用一种阴阳怪气地语气一句接着一句叙述着。其实真有此心也无可厚非啦!谁不知道别说皇宫里头,就是普通人家的后宅内院,有没有儿子傍身都是质的区别。 阿娇也是在宫里长大的。 即使刻意与皇帝舅舅的后宫内务保持距离,但耳熏目染的,哪能不知道儿子对后宫女人意味着什么? ‘难道骊邑从姊不是来探病,而是来为……石美人收养小皇子……打前站的?’压抑住心头突然涌起的阵阵不快,但馆陶翁主还是很客气地询问骊邑公主石美人是不是有了过继养子的打算? 若真有这心思,她陈娇可以代向皇太后祖母那里问问,想来成功率还是很高的——石美人出身世家,教养优良,在宫中朝中的风评都是极好;本身又生育过,有照顾婴儿孩童的经验。 刘彻冷笑两声。 骊邑公主脸一下子红了。 咬着嘴唇,石公主很是信誓旦旦地说道:“阿娇,彻弟,吾母并无此念。” 似乎怕两人不相信,骊邑公主又赶着加解释,自从两个哥哥一个姐姐相继不幸夭亡后,母亲石美人开始认为自己在‘子嗣’命定福薄,因此甚至绝了求子的念头。连亲生的儿子都不想了,何况是领养的儿子? “如此呀……” 阿娇也不禁唏嘘不已——石美人生了四个,活下来只有石公主一人,成活率也实在低了些。 “如此,” 胶东王刘彻先学了表妹一句,然后半真半假地调侃异母姐姐:还好石美人没这想法,否则宫中恐怕要多事了——王美人,石美人,梁美人,三个‘美人’;李良人,徐良人,两个‘良人’;再加上卓八子,杜七子等这些低级宠妾……那么多后宫抢一个皇子,还不闹腾上天? “王美人?” 石公主别的没留意,仅听到胶东王的生母就惊悚了,惊疑不定地问异母弟弟刘彻:王美人都有亲生儿子了,还想再收养? 胶东王堆起满脸的笑点点头,似乎很自豪的养子:“吾母……愿为皇父分忧。” 老实说,王美人的竞争实力超强——毕竟三个公主加一个皇子,四个孩子全部活蹦乱跳放在哪儿,抚养经验丰富且成活率百分之一百的优良典范啊! “咕……”石公主愣了片刻,然后,抚着胸口坚定地声明: 没想到喜欢小皇子的人这么多,还好她家娘亲从没起过□的念头,否则,东争西抢的,岂非烦恼不堪。 ★☆★☆★☆★☆ ★☆★☆★☆★☆ ★☆★☆★☆★☆ ★☆★☆★☆★☆ 石公主只坐了一会儿就走了, 走的时候明显有些匆忙,连胖兔子都没多搭理,还回绝了一起进餐的邀请,与平时大为不同——以前石公主来长信宫找阿娇,最起码搂着兔子玩笑上半天,开心了干脆过夜明天再回家也是常有的事。象今天这种不到半个时辰就走人的现象,属于仅有。 因此石公主表姐前脚才离开,阿娇就开始埋怨胶东王表哥干嘛摆出副夹枪带棒、存心找茬的模样,使骊邑表姐都坐不住? 刘彻从自己的休闲榻上站起来,挪到阿娇妹妹的床沿,再踱着官步绕卧室转圈,嘴里冷冷哼着吐槽——谁让这段日子吃的苦,都拜那女人所赐!!? 阿娇噎住,稍可想明白为什么,叹口气轻轻为石公主辩解:“从兄,骊采邑从姊……其时……确不知情。” “不知?”刘彻嗤之以鼻,接着改成破口大骂:“蠢物!蠢物!!” 要不是那个蠢丫头把倒霉鱼缸带进长乐宫,他怎么会中毒??连累他吃了那么多苦头,现在光是言语上敲打敲打,他实在很宽容了好不好? “阿……啊……”在表哥的怒声中,阿娇用袖子遮住小嘴,文文雅雅地打了个哈气。 见表兄在屋子里转上瘾了,暂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阿娇翁主拖过只长款软枕,歪上去,舒服闭上眼睛:‘算了算了,管不了,由着他去……好困!’ 等刘彻兜过几圈回来,竟然惊愕地发现表妹阿娇人靠在枕头上,早已昏昏然欲睡然,压根没在听他在说什么。 “阿娇……阿娇!”少年藩王不甘心地去摇女孩的肩膀。 “嗯……”阿娇迷迷糊糊地伸手,推开,转个身,接着睡。 半挽的秀发散下来,如一副黑绸般铺满半个床头。珍珠白的上襦的交领有些开了,露出一截红玉珠颈链;玉珠子绯红绯红,和女孩皎洁柔嫩的雪肤一映衬,灿若天边的云霞。石榴红绫被上的金线在日光的照射下,发出丝丝缕缕的金光,象有生命一样。 不知为什么,先前的怒火突然冷却了。 心,莫名其妙地静下来。 暖暖的、朦朦胧胧的倦意,温温柔柔地包围过来——没有抵触,没有反抗,只有心甘情愿地归顺!只有主主动动地缴械,投降!! ‘大概……昨晚没睡好?’ 无视宫女们惊讶不已的目光,刘彻揉揉眼睛,很自然地倒头躺到床上,随手拽过只硬枕塞到脑袋下面——和阿娇肩并肩,头靠头。 闭上眼睛,侧过身,顺着熟悉的清香凑近些再凑近些…… 近到鼻尖都能感受到那万千柔丝,刘彻消停了,也满意了,半梦半醒地笑:‘哇!真舒服啊!’ 阳光从糊了双层淡黄倩纱的高窗上照下来,室内的一切似乎都洒上层薄薄的半透明的柔晕,说不出的祥和、宁谧…… 宫室中,宫女们愣愣地,都不知道该做如何反应; 良久,相互望望,终于决定还是当什么都没看见——安全点,还是装柱子,扮瞎子吧! ~~.~~.~~.~~ ~~.~~.~~.~~ 卧室外的长廊上,长公主扶着大腹便便的薄皇后笃悠悠走着。 内官看到姑嫂两个过来,刚想通报,被薄皇后摇手阻止。 宫女们默默地掀起纱幔和珠帘…… “近日,建陵侯之孙……”馆陶长公主和薄皇后絮叨着近期长安世家中的最新趣闻,到门边是退后半步,请皇后先行。 皇后进了屋子,没走两步就停下了;随后,扶着隆起的腹部,低了头闷闷地直笑。 “皇后?”走在后面的馆陶长公主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好奇上前来看。没想到正见到卧室正当中的黄花梨大床上,两个孩子头靠着头,肩并着肩,睡得正香。 ‘搞什么!’ 长公主见是这景象,顿时着了恼;立起眼睛,挽袖子就要冲上去。 薄皇后一把拦住:“阿姊!” “皇后,汝观之……” 长公主指着两个小家伙,气急败坏——都这么大了,做事还那么不着边际,一点分寸也没有。 “阿姊,无需如此,” 薄皇后特意压低了语音婉转相劝,同时还不忘揪着长公主的胳膊使劲儿将大姑子往外头拽。 中宫皇后身怀国嗣,怀的还极有可能是下一任皇帝——馆陶长公主再骄傲也不敢在这时候让薄皇后有任何闪失。结果就是,纵然体力比怀孕的弟妹好上一大截,即使千不甘万不愿,刘嫖长公主还是被柔弱的薄皇后‘请’了出来。 待得回到门外走廊,扶薄皇后站稳当了,长公主叠声埋怨弟媳妇干嘛拦着她教育孩子?虽说众目睽睽不担心真出什么丑闻,但总不好放任不管,毕竟都不小了。 薄皇后回头望望, 眸光流转,笑得分外温柔惬意:“阿姊,阿姊!两小无猜,何其美哉?!”   ☆、第115章 休闲 敦敦实实的马儿,轻松拖着小巧的车厢。 厢体被漆成暗暗的深色,既没做镶嵌,也没带任何彩绘。马车夫身穿质地细密的紧身服装坐在车前,一手抓着缰绳,一手摇晃着马鞭。除去车夫,马车前后还跟了三四个男人,衣着简洁,手脚利落,为首的中年男士面如满月,笑眯眯的,一团和气。 很不引人注目,看上去就是那种平常小官宦家庭常用的小型马车。 帝国都城衙署林立,充斥其中的中下层官吏多如过江之鲫;这些人多是从外地入京供职的,没什么根基,国家给的俸禄够用,但也不敢太随意。于这等人家,豪华马车是想都不敢想的;备上辆单匹马车或牛车供家眷出门访客采购,虽说平时花销大些,好歹总是免去了租用马车的不便和寒酸。 果然,马车一路行来,街上的行人对其基本视而不见。难得有路过的明眼人,可能从偶尔自车窗中飘出一角的钩金边缃色绸窗帘一窥车主人的真正身份。 ~~.~~.~~.~~ ~~.~~.~~.~~ ‘嗯,希望这人不会太麻烦……’阿娇居高临下地瞅了瞅胖儒生,松开手,任缃色的丝绸自由地垂下,散开……挡住所有可能投向车内的视线。 唐丰,那个名副其实丰丰满满的带队儒生是隆虑侯陈蟜向妹妹推荐的——和新马车一起。 打从知道阿娇连续两次租民间马车去市集后,陈二公子立刻对妹妹进行了深刻的严肃的批评教育,从人身安全到环境卫生对健康的重要性、再到家族的尊严体面——东市西市当然不算多正规的场合,但也难保不会遇到和阿娇一样去游玩猎奇的贵族中人啊。看到堂堂帝姊长公主的女儿非但在市井之地出入,还连部自用的马车都没有,别人会把长公主家想成什么样子? ——言辞滔滔如浩浩渭水,砸得娇娇翁主头昏脑胀,毫无招架之力。 全面败退的结果就是阿娇名下多了架小马车,和总管一员、侍卫三个并马夫一人共同组成供娇娇翁主‘微服游玩固定搭配’。 靠在蒙了层浅褐色织锦的车座上,挪动挪动身子,陈娇再瞥了左侧车窗方向一眼。 她不是很喜欢这个姓唐的执事,第一眼见着就有些别扭——事实上,除了亲爱的可耐的胡亥兔子外,馆陶翁主对所有肥头胖脑的生物本能地没啥好感。 再说了,谁会喜欢被搞突然袭击硬塞过来的人?尤其,还是个素昧平生的陌生人?奈何此人是二哥最倚重的首席谋士唐季卿的堂兄弟,实在不方便推脱罢了。 左厢壁外,唐季卿堂兄弟的声音恭恭敬敬响起,问女主人是不是按原计划去周家。 “周?”馆陶翁主心不在焉地回问。大概是在床上躺的日子长了些,连讲话的语气都不知不觉带上些许懒散的味道。 “周氏之家宅……”顿了顿,唐丰小心地做出提醒:“城阳王之婿。” ‘哦,对了,是妜表姐家。’阿娇想起来了。 城阳王主刘妜恐怕是阿娇那过于无聊漫长的‘养’病期里最受欢迎的客人了。表姐妹两商量好了要多多走动的。不过,现在嘛…… 娇娇翁主有一下没一下地拍抚着座位和车厢壁夹角处一只塞满羊毛的老虎玩偶。 毫无疑问的,表姐刘妜极讨人喜欢,她的丈夫周坚也是一等一的好人——当然,不去考虑他是周亚夫弟弟这一事实的话;而且,值得庆幸的,周坚只是半个弟弟——两边一直相处和睦。 可是, 然而, 娇娇翁主还是变心思了,改主意了,突然不想去了,至少……在今天。 为了母亲大人的名誉,被迫在长乐宫装了十多天病弱,阿娇翁主最近真是受够了那帮皇亲国戚还有贵族高官家的人。 馆陶长公主和丈夫堂邑侯的分手,是帝国都城近十年来唯二的婚姻离异事件——另一桩是周亚夫同母弟和城阳王长女刘嬿。 女人们的八卦之火熊熊燃烧起来,十丈宫墙都挡不住啊!贵妇们还算有理智的,没胆大到找上当事人馆陶长公主或当事人的亲娘当朝皇太后;可不幸的是,接下来,顺理成章地,当事人的女儿就麻烦了!各种刺探,各种询问……接着探病的由头倾倒出来,令人烦不胜烦! 这也就是为什么前头离开皇宫时,阿娇翁主会舍母亲的超豪华銮驾不用,选择乘坐外观简陋的单匹马小马车。 马车‘哒哒哒哒’,不紧不慢地走着。 车夫过一会儿就会回过头,偷偷向后面望上一眼——贵女一直没指令,他还不知道该把车往哪里赶呢。 ‘去哪儿呢!’娇娇翁主漫不经心地寻思。 好不容易‘痊愈’了,总该给自己找点不一样的调剂吧! 莫名的, 一个清新,秀气,带着柔和笑容的布衣少年形象浮现在脑海。 庶民! 一个既没有爵位,也没有门第的平常少年。 ‘为什么不呢?’ 念头才闪过,几乎没怎么犹豫,超出原计划的答案从唇齿间飞出:“御者,取道……之东市!” 车外的人一愣,但只片刻,立即脆声答道:“唯唯,翁主。” “嗯?”很贵族腔调。 唐丰的反应不慢:“恕罪,恕罪……唯,女郎。” ★☆★☆★☆★☆ ★☆★☆★☆★☆ ★☆★☆★☆★☆ ★☆★☆★☆★☆ 市集到了。 请贵女安坐在马车里,唐丰跑去铁匠铺子找人,没成想——路康不在。 到此,还算正常;但令阿娇翁主感到意外的是竟然获知:路康平常根本就不住自家的铁匠铺,而是住在长安城中私宅之内。 听完唐丰问来的地址,馆陶翁主阿娇略有沉思:‘竟然是东城?!’ 大汉的帝都长安,城东可不是垃圾地块,没有一定身份或一定家底,是买不到那里的地皮和房屋的。 ‘哦……瞧这情形,做铁匠还蛮赚钱的。’阿娇微微一笑,弯起手指,敲敲车厢壁。 小马车掉头,沿着原路返回长安。 ~~.~~.~~.~~ ~~.~~.~~.~~ 小街不长,两侧是清一色独门独户的院子,隔几步就种成双成对的榆树。 每所宅院看上去都不算大,但依外墙和门扇的用材和工艺判断,这些房子虽说建成有年头了,却一直被维护得很好。岁月非但没有让建筑失于斑驳,反而给这些房舍增添了层令人回味的沉淀印记。 阿娇打量许久,挑眉暗忖:‘呵!打铁比我原先想象的还有得赚!’ 敲几下门,脚步身响…… 门开了,正好,来的就是路康。 “啊!翁……呃……” 路康惊喜地瞪圆了眼睛,看阿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反应敏捷地闭上嘴;侧身,将贵客让进大门。 进了院子,阿娇翁主环顾四周。和她预想的差不多,院子方方正正的,一条碎石铺成的小道将整个前院分成两块,右边栽了颗杏树,疏疏落落的枝桠间新绿丛丛,迎风弱立;左边则种了株樱花,树干粗壮,树皮上斑斑驳驳,很有些年头了,此时树枝上嫩绿点点,偶尔还有些花苞的影子。 前院尽头是一堂两暗三开间的堂屋,米分墙黛瓦,好不严正。灰黑的房瓦上冒出三两个绿色的小半圆,想来是后院观赏树的树冠顶。 相对于中规中矩的庭院,倒是堂屋内的布置让阿娇翁主有惊艳之感。 家具与摆设一件不多,一件不少。其中没一样金属器,不是陶就是木,但每样物件的款式和摆放位置的选择都拿捏得有一种恰如其分的雅致,既舒适又和谐。 这时候,路康喊来个家丁模样的苍头,指挥着让从后院厢房里搬席子、坐垫还有矮桌,放到前院里,请几个侍卫落座。路安民十分抱歉地和唐丰等人解释,因为堂屋容量有限,不得已只能请陈翁主的随从们在院子里就坐小息;还好,酒水咸肉等是现成的,大家喝着吃着,也不会觉得冷。 屋内的阿娇翁主见路康在院子里忙得团团转,淡淡笑笑,信手弹弹条案上一只比较少见的绿彩绘陶饰,径自踱向堂屋两侧的房间。 左边房间门口堵着架一人高的四扇屏风,上面绘满田野河流、耕作的农人和撒网的渔夫,好一派耕渔风光。从隔扇间的缝隙望进去,隐隐约约瞧见里面的小榻,撑衣裳的木架,箱箱笼笼,还有放宝剑的剑架。 猜想可能是男主人休息用的屋子,阿娇贵女自然而然停步,扭身转去右厢。 右侧的房间连副门帘都没装,轩轩敞敞,一眼望到底。屋子的临窗处置有一方木质坐台,上面琴台古琴和坐垫俱全。古琴纹饰古雅,通体暗沉,琴面上覆了幅素绢。一只石头香炉搁在琴尾,里面剩了半炉香灰。 阿娇伸出手,刚要掀开素绢看琴,不经意瞥见北墙整面墙都是深青色的帘幕,状似壁衣,又有点不象——富贵人家室内用的壁衣必备装饰功能,有时还兼顾夸富的作用,所以几乎没有人家会选用素色的壁衣,更别说是没任何花纹的素色麻料了。 ‘奇怪……’馆陶翁主走到深青幕布前,端详着:‘后面是什么?’ 抓住一角,用力向旁扯动。 ‘哗啦!’ 帘幕被扯开了,幕后的一切顿时一览无余。 “呀!!” 阿娇翁主发出声低低的惊叫,察觉不妥,连忙以垂胡袖掩口,然后用充满诧异的目光瞪视着眼前的景象……   ☆、第116章 人才 “呀!!” 阿娇翁主发出声低低的惊叫,察觉不妥,连忙以垂胡袖掩口,然后用充满诧异的目光瞪视着眼前的景象…… 整个墙壁都被掏空了,用木板作为隔断形成许多大大小小的空间,放满卷卷轴轴的竹简木简,这完全是一个内嵌式的大书架嘛! 随便抽出一卷,看看捆扎绳上的小竹牌,上面刻写着三个隶书小子《黄帝经》。放回去,再随手翻翻,从农书到经义到策论,种类繁杂,内容实在不少。 “翁主?”不知什么时候,路康出现在身后,手上还端着个盘子,盘中黑红花纹的漆杯,其中的饮料热气腾腾。 “多谢,路郎君。”馆陶翁主接过,却放到一边,只用手中的卷轴比划下北墙,问路安民这么多书他是哪里弄来的?是不是借来的啊? “非也。”路康直接摇头:“此咸康所有?” “安民?”阿娇大吃一惊。 书籍是昂贵的,非常非常昂贵。 在一个百分之九十人口都是文盲的社会,识文断字是非常金贵的才能;而读书人的时间精力,更是值钱。 竹简木简上的文字都需要读书人一笔一画刻画上去,耗时耗力;书简又非常占地方,容易发霉或生虫,保存起来十分麻烦——总之,哪怕是一本正经的做官人家,存书量通常也没有多少。 如果说,铁匠家有钱可以买得起像样的房产还属于可以接受的事实,而一个匠人子弟拥有这么大数量的书籍,简直是超出理解范围的事! 说出去,绝对没人相信的!! 感觉到小贵女的怀疑,路康脸红了红,嘴角抿紧:“贵人容禀……家父为匠籍,康则非也。家父托付名师,授康以诗书……” “如此……”阿娇思索片刻,了然地点头。 大汉天子经常会召管民生民事的亲民官入见,专门讲民间发生的近况和趣闻轶事。官员们在叙述中曾提到过,有些能干的匠人啦商户啦,在生活富裕了以后,多有想办法让儿子脱籍,高薪聘请名师教育,以求将来能有机会光宗耀祖改换门庭。 馆陶翁主随意地抽出一卷卷木简,翻开:“小暑至,螳螂生,鸡始鸣,反舌无声。天子居明堂太庙,乘朱辂、驾赤骝,载赤旗,衣朱衣,服赤玉,食菽与鸡,其器高以觕,养壮狡。” “是月也……”阿娇凝视着面前的少年,越说越慢。 路康几乎是想都没想,就接口说了下去:“……是月也,命乐师修鞀鞞鼓,均琴瑟管箫,执干戚戈羽,调竽笙埙篪,饬锺磬柷敔。命有司为民祈祀山川百原,大雩帝……用盛乐。乃命……百县雩祭祀百辟卿士有益於民者,以祈谷实。农乃登黍。” “是月也,天子以雏尝黍,羞以含桃,先荐寝庙。令民无刈蓝以染,无烧炭,无暴布,门闾无闭,关市无索;挺重囚,益其食,游牝别其群,则絷腾驹,班马正。是月也,日长至,阴阳争,死生分。君子斋戒,处必揜,身欲静无躁,止声色,无或进,薄滋味,无致和,退嗜欲,定心气,百官静,事无刑,以定晏阴之所成……” (语出:《吕氏春秋·仲夏纪》) “止!”阿娇将手中的卷轴放回,抽出另一卷,打开看了看卷首的标题,合上,缓缓背诵:“贤者之事也,虽贵不苟为,虽听不自阿,必中理然後动,必当义然後举。此忠臣之行也,贤主之所说,而不肖主之所不说。非恶其声也。人主虽不肖……” 路少年挑挑眉,没一丝停顿:“……人主虽不肖,其说忠臣之声与贤主同,行其实则与贤主有异。异,故其功名祸福亦异。异,故子胥见说於阖闾,而恶乎夫差;比干生而恶於商,死而见说乎周。” (语出:《吕氏春秋·不拘论》) 阿娇笑了,转过身,踮着脚尖从书架顶拿下只装满竹简卷的布袋,松开袋口,拎出一卷:“哦,如是……齐欲伐魏。淳于髡谓齐王曰何?” 路安民从从容容地回答:“淳于髡曰:‘韩子卢者,天下之疾犬也。东郭逡者,海内之狡兔也。韩子卢逐东郭逡,环山者三,腾山者五,兔极于前,犬废于后,犬兔俱罢,各死其处。田父见而获之,无劳倦之苦,而擅其功。今齐、魏久相持,以顿其兵,弊其众,臣恐强秦、大楚承其后,有田父之功。’齐王惧,谢将休士也。” 竟然都背出来了?还基本不犯错。 阿娇眨眨眼,瞅着路安民,唇边绽出抹狡黠的笑容:“兵者,国之重事。淳于髡以犬兔论之,何其荒谬?” 这就有点强词夺理了,摆明是想刁难了。 笑意深入眼底,路康的话音温温雅雅,清清朗朗:“无他……‘鹳蚌相争、渔翁得利’尔!” (语出:《战国策》) ‘矮油,看样子,还真不是花钱买书来装门面的。’ 阿娇翁主这回是真的有些惊喜了,暗暗打定主意,以后若有人拿她和平民结交说话,就把这些问题扔到他或她的脸上! 要知道,既是是许多宗室贵戚子弟,从小读书的家伙,回答的质量可远不如这个庶民家的儿子呢! ~~.~~.~~.~~ ~~.~~.~~.~~ 抬头,见唐丰在院子里坐立不安,老向屋子这边张望、又不敢做得太明显的可笑样子,娇娇翁主轻轻一乐,走了堂屋。 天气谈不上不暖和,堂屋的门却是打开的。从这里,可以很容易看清楚整个院子里的人、植物、景物,当然,院子里的人也能很容易看清屋子里人们的一举一动。 果然,娇娇翁主的纤足刚踏入堂屋,唐丰喝酒的姿势自然多了。 走到客厅中间,毫不客气在主座上坐下,阿娇闲着没事,问起这所院子的来历。不出娇娇翁主预料,这座宅院也是路康老爹很多年前就攒钱买的,似乎还借了不少,那个时候,路康还是个十岁不到的童子呢! ‘这是用心良苦。’阿娇玩心起了,从记忆中找出皇帝舅舅拷究皇子表兄功课时的题目,从道家到儒家,从《周礼》到《黄帝经》,从荀子到孟子,从法家到纵横家……各种问题一个个提出来,问过去。 没想到,路康这人倒是有一问,就有一答,很多回答的广度深度甚至在众多藩王皇子之上。 到这里,阿娇翁主是彻底对路小郎刮目相看了——皇帝舅舅对儿子们的学问是非常严格的,许多问题的设置非常刁钻,经常把皇子们难倒,然后挨罚,各种挨罚。 至此,阿娇好奇极了:“安民,汝父延请几人为汝之师?” 路康怔怔的:“一人。” “汝师从何人?姓?氏?”盯着路康的脸,阿娇加紧问, 她开始对路康的师傅感兴趣了,要知道,每个皇子都有三五个博学之士共同教育,路康的水平即使只是和表兄们齐平,也意味着要么路康特别聪明,要么他拜的师傅特别厉害。 馆陶翁主一点都不介意将厉害师傅推荐上去,给皇帝舅舅分忧——至于某些皇子们会不会因此多吃苦头,阿娇翁主是一点都不在意的。 路康有些为难:“呃……翁主,家师……隐士也。” ‘扫兴!’ 阿娇暗地里撇撇嘴,在她伟大的舅父——大汉天子陛下——影响下,阿娇翁主对那些躲在深山老林里故弄玄虚的所谓‘隐士’没什么好感。 ~~.~~.~~.~~ ~~.~~.~~.~~ 天上不知什么鸟儿飞过,发出一声清脆的鸣叫。衬着这小小的院落,格外清净舒适。 ‘这房子的地段……实在不错,闹中取静。’ 由住宅想到房产,再想到几天前城阳表姐的建议,阿娇皱了皱眉头。 城阳王主跑长乐宫探病的日子里,某次聊天时问起阿娇表妹在两市的铺面有到期的没有?她打算租一间开铺子,好从城阳国弄些土特产什么的来京城售卖——东西两市的地皮从开国六十年都没扩建过,铺面金贵,有钱都难租到。 阿娇经由表姐提醒,想到正好借‘养病’的空档,把自己名下的各种收入整理一下。没想到一整理,就查出问题来了。阿娇产业中有五间店铺,收益率远低于其它的产业,情况非常古怪,她想了好久都没想明白。 路康倒是眼尖,发现客人面色现出不豫,就主动问对方是不是有什么操心事。 阿娇瞅瞅眼前的少年,清秀的面庞上,高挺的鼻梁两侧,漆黑的眼睛中都是真挚。 ‘说说又怎么样呢……’ 天高云淡,静日无事,刚从皇宫出来,又不想早早回长公主官邸,阿娇翁主忽然产生了找人闲聊的愿望——虽然不用想也知道,和眼前这人啊,说了也是白说。真要寻对策,她家大哥二哥养了两班子家臣谋士,加起来快三十多号人了。 详细问了问那五间门面的位置和四周的标志物,少年稍做沉吟,然后,很快的——确切地说,是以阿娇绝没预期过的迅速——给出了自己的见解。 这些铺面的主要问题是位置不佳。或是在死角,或是在远离闹市的区域;市口差,人气就差,生意额不上去,铺子自然租不出价钱。 当然,如果能找到那些实力深厚、人脉广博、不在乎零售的商家,还是可以得到比较理想的收入。 阿娇慢慢蹙起眉头。她前面也隐隐约约猜到一些,但到底没路康这样身于斯长于斯的人看得透彻。 ‘可实力深厚、人脉广博的商家……谁没自己的铺面?他们不租房子……地点的问题,就比较难办了;总不能把客人拽进店里吧?要不,卖掉?’不知不觉间,阿娇将心里的烦恼说了出来。 “否!”路康挥了一下手:“翁主,无需如此。” 此时,阿娇并没有带多少指望,完全是出于礼貌才问道:“计将安出……路郎君?” 自信的笑爬上面颊,让少年的形象突然成熟了许多。 他认为并不是没有办法。 这五间铺子的基本聚在一个区域,往东南二十步就是坊门。他记得那个方位的坊门已经很久没修缮过了,如果以‘维修坊门’的理由封门,那么,出入行人就必须改道——而最近的路线正好经过阿娇翁主的那些铺面。 阿娇愣住,她没有想到路康真的拿出了办法,而且这法子——听上去,有点水平。 路康的声音象流水一样淌过女孩的耳际…… 时间上有点问题。因为基础建设的维护有一定规划的,基本过多久弄一次都有规定。不过,离上次维修也不算短了,提早些也说得过去。 理所当然地,修缮只能一时,不可能一直修下去。 从馆陶翁主的立场,最好是找个理由将坊门挪个位置,从此从原址移去靠近阿娇翁主房产的位置方向。当‘暂时性维修’变成‘永久性改道’,收益就‘一劳永逸’解决了! 当然,市集的基础建设不是私人应该插手的,哪怕是长公主官邸这样的高门权第——但不直接出面,不代表不能影响官府啊。 ——说到这儿,路康对长公主的女儿蕴意丰富地笑笑。 阿娇也笑了。 娇娇翁主忽然觉得,她根本没必要再向路康打听他那神神秘秘的师傅了,或许,直接向皇帝舅舅推荐少年英才也不错! =========================================2013年06月11日,周二 明天端午节, 预祝大家节日快乐!   ☆、第117章 姑嫂妯娌 意外得到个优质建议, 阿娇翁主的心情变得十分愉快,以至于回程路上,看唐丰也觉得顺眼多了。 马车驶入官邸的大门,阿娇下了车,抬头看看天色,下意识加快了脚步。天幕昏黄,已经是用夕食的时间,让母亲和兄长们等她一个可说不过去。 刚走几步, 驻足,旋身…… 阿娇指着停在侧门不远处的豪华马车,问门口值班的侍卫头领:“此何人之车?” 侍卫头子恭恭敬敬躬身,作揖,殷殷勤勤笑地报告:“此乃梁贾之车。” 陈娇:“梁贾?梁美人之兄?” “如是。”侍卫头领猛点头。 娇娇翁主微一颔首示意知道了,轻盈地跨过一道道门槛和台阶,直奔自己的小院。 ★☆★☆★☆★☆ ★☆★☆★☆★☆ ★☆★☆★☆★☆ ★☆★☆★☆★☆ ‘果不其然!’ 在琨居里换了衣服,阿娇转进母亲的院子,然后毫无意外地发现二楼餐室静悄悄的,竟然空无一人。两对兄嫂,只有长兄堂邑侯太子陈须坐在餐室对面的小休息室里看书。 “大兄!大兄!” 阿娇三步两跳地扑进去,没大没小地抢过大哥手里的卷册翻阅,待看清书册目录,不禁愕然:“论……语??咦?大兄,儒书?” 谁都知道窦太后是黄老学派拥趸,对孔孟之道的儒学并不存好感。受帝国皇太后影响,皇族和外戚也只学黄老,对儒术基本都持不屑一顾的态度。 作为窦太后疼爱的孙辈,陈须研究儒学属于绝对诡异并令人费解的现象。 被妹妹抢劫了,陈须好脾气地笑笑,避过学术问题,只问妹妹去了哪里,玩得尽不尽兴?前些日子在宫里是不是憋闷坏了。 提到那段没病装病的日子,阿娇就一肚子不满,靠在长兄身上,嘀嘀咕咕地抱怨那些好奇心过于旺盛的贵妇。那群人啊,也不知什么心理,对母亲方方面面都那么好奇;还不直接问,每次都是转弯抹角地探听,烦透了。 说到一半,突然想起大门外停的梁家马车,娇娇翁主停口,指了指母亲会客室的方向问兄长:“梁贾何时到访?” 陈须太子:“午后。” “如此……三番五次……”轻笑两声,阿娇人靠向长兄,惬意地评论着,三天两头屡屡携重礼到访,看这情形,这梁家对小皇子是志在必得了。 陈须完全同意,顿了顿,又补充道:“阿母亦有此意。” “如此呀……”娇娇翁主将书册塞回兄长怀里,耸耸肩。 馆陶翁主一点都不觉得意外。 后宫之中,梁美人是公认的长公主派系——其实,当今皇帝后宫中一半以上都和馆陶长公主交好——再加上梁家富甲一方,梁氏家主为人识相,对长公主素来谦恭孝敬……林林总总加起来,馆陶翁主阿娇实在想不出母亲有不支持梁家女儿过继小皇子的理由。 陈须瞧出端倪,不由好奇地追问:“吾家娇娇之所见……不同?” “阿兄!”阿娇嗔怪地推了长兄一把,皎洁的纤指往四周比比,警告警告——象这类涉及宫闱和帝嗣的大事,怎么有她发言的余地呢?就算背后说闲话也不妥当啊。 要知道这座长公主官邸百分之八十侍从来自皇宫,平常又和宫中往来不断,千丝万缕的,保不住就有人听了墙角泄露了消息。 不过到底是嫡亲兄妹,阿娇也不打算如在宫里那般用套话官话敷衍胞兄:“然,阿兄,梁美人……其人……娇娇以为,颇有不妥之处……” 须太子好奇了;“哦,何?” 阿娇有些纠结地皱皱眉头,沉思良久,才压低了声音和哥哥说:不知怎么的,她总觉得梁美人变了,变得越来越不象她记忆中的梁氏了。以前的梁宫女固然有些呆有些拘泥,但一言一行都是真实的,有生气的。而现在的梁美人,穿绸裹缎,珠翠环绕,轻声慢语,行规蹈矩,从外表来看一举一动完全符合礼仪宫规。 然而,以娇娇翁主观察,梁美人仿佛总带着个假面具,透着一股子……一股子…… 阿娇忽然发现找不到适当的形容词。 堂邑侯太子帮着猜:“伪?” “唔……” 娇娇翁主摇头,推敲好一会儿,才道:“否,乃……僵!” “嗯?”陈须太子莫名其妙:“娇娇乃何意?” 阿娇抿着唇,半晌才想好怎么表达。 她觉得吧,作假的人都是主动的,有动机有目的才有行动力嘛,所以固然让你觉得虚伪,但同时也能让人感受到一种执着或灵动。因为多少带着点真性情,好歹总有些有动人之处。而‘僵’则不同,那是全被动的,就仿佛一只经过精美包装的傀儡,从里到外无一处是自己的,自发的…… 陈须太子本来就不怎么明白; 待得听妹妹叙述完毕,人就更糊涂了。 “哦!大兄……”还不等阿娇进一步解释,姗姗来迟的堂邑侯太子妃和隆虑侯夫妇上楼了。 紧跟着,馆陶长公主也到了。 ★☆★☆★☆★☆ ★☆★☆★☆★☆ ★☆★☆★☆★☆ ★☆★☆★☆★☆ 一家人落座,晚餐开始。 灯烛闪烁,侍从们呈上一道接着一道的佳肴…… 主位上的长公主一边漫不经心地品尝菜色,一边问长媳长安上层最近的新闻动向,家里刘静孕期的怀像如何,还有市郊几座庄园的春耕情况。 王主姱逐个回答,一件件一桩桩,条理清晰,有条不紊;听得馆陶长公主频频点头。 阿娇坐在矮方桌之后, 先看看母亲,再看看二嫂; 瞧瞧大嫂,又瞧瞧二嫂; 最后,再瞅瞅自己……扭过头,急急举臂,娇娇翁主让二尺宽的广袖遮住半面,骇笑! 二嫂栾瑛身着袿衣!‘袿衣’啊! 橘红底的锦缎上,铺满了金丝勾绣的富贵团花,冷不丁看过去,一片片金光,足能闪晃人的眼! 隆虑侯夫人的头发梳成高高的云朵状发髻。 前端戴方胜,正中一颗拇指大小的鲜红宝石熠熠生辉;十二支镶红玛瑙的小金簪满头围插;鬓边,一支金灿灿的步摇爵簪随着隆虑侯夫人的每个动作摇摇晃晃,颤巍巍的好不扎眼。 再算上腰间的金镶玉板腰带,还有腰下系的双挂曜石玛瑙碧玉组玉佩,袜子上缀的金片和珍珠…… ‘真象颗吊满了金钱的树!’ 阿娇翁主挑剔的目光在二嫂栾瑛裙摆上数不清的长长袿带上滑过:‘不过是吃顿再日常不过的晚餐,她以为是皇家正式的宫廷宴会啊?!那么多长绣带,叠叠加加缭缠绕绕的,也不怕万一在哪儿钩到挂到,绊倒伤及腹中的孩子!’ 相形之下,坐在栾瑛正对面席上的堂邑侯太子妃刘姱就显得寒酸多了。 王主姱身上着一领简简单单的单绕曲裾袍,半新不旧的湖蓝底小菱纹样料子,显然是旧年的陈衣。既没有腰饰,也没有配饰;乌发挽做个松松的同心髻,用枚不起眼的金环束住;除了腕上一只吞金口的蛟龙黄玉镯子,全身再无任何装饰。 观察完两位嫂嫂,娇娇翁主垂眸,打量打量自己身上平面没花纹的缃色上襦和青黛色散褶的长裙。因为既不是节日也算不上家‘宴’,娇娇翁主换衣裳时连镯子都褪下了懒得戴,更别提沉重的玉腰带和累赘的玉组配了。 于是除了皇帝舅舅送的红玉珠颈链,馆陶翁主此时可说是——身无长物;而玉珠链是贴身戴的,深藏在中衣领子之下,外头根本看不见! 应该是觉察到妹妹探究的目光了,二公子陈蟜往这边看过来。 阿娇撅起嘴,目光一溜,冲二哥哥不怀好意地笑着,凤眼中闪过明显的调侃和讽意:‘啧啧!瞧瞧,瞧瞧,这屋子里……原来我陈阿娇最穷酸啊!’。 隆虑侯陈蟜多聪明呀,稍一掂量就明白了妹妹的意思,双手抱拳,目光闪动,刚要和妹妹说什么,边上的栾瑛却先发言了:“君侯,夫……君!鸭肉……” 二公子陈蟜连忙回转身问:“夫人,何如?” 栾瑛皱着鼻子,用筷子尖点着菜盘里的烤鸭直摇头,原来隆虑侯夫人觉得今天的鸭子有异味,闻见就不舒服,吃不下。 “异?”陈二公子夹起一筷子,放在自己碗里,再经食匕放进自己口中;品品,很困惑地看妻子:“贤妻,无他呀……” 栾夫人将放鸭肉的金盘推得远远,锁着眉坚持。 小儿子桌上的变化,被长公主发现了。馆陶长公主也不多问细节,叫过负责服侍就餐的执事左兰,直接命换一道上来。 ~~.~~.~~.~~ ~~.~~.~~.~~ 趁着重新上菜的空挡,栾瑛终于找到机会插入长公主和王主姱之间的谈话: “阿家,”新媳妇栾瑛问婆婆:“项氏所出之皇子……归宿将为何?” 隆虑侯夫人大刺刺地数着天子后宫中的实力人物:“王美人……有子多尊;石美人有骊邑主,且家世显赫;徐八子,年少,无出,然近年多宠……” 王主姱吃惊地看着弟妹,显然没想到栾瑛会在此时此地把皇室内务充作话题。娇娇翁主也一惊,反应过来后马上回头去看二哥;映入眼帘的是陈二公子略带些无奈的宠溺笑容。 馆陶长公主盯了小儿媳妇一眼,毅然打断二儿媳妇的高论,很公式化地回答:“此事……听凭今上圣裁。” 娇娇翁主抿嘴微笑,她看得出母亲不是不知道,而是不愿意多说。 被婆婆扫了兴头,栾瑛楞一愣,旋而缩回丈夫身旁,委屈地去扯二公子的袖子。 隆虑侯陈蟜一个反握,将妻子的手包在掌心,俯首在耳边低低安慰。 ==================================================二零一三年七月二十日,上海   ☆、第118章 婆媳妯娌母女 被婆婆扫了兴头, 栾瑛楞一愣,旋而缩回丈夫身旁,委屈地去扯二公子的袖子。 隆虑侯陈蟜一个反握, 将妻子的手包在掌心,俯首在耳边低低安慰。 ~~.~~.~~.~~ ~~.~~.~~.~~ 外间本备好了菜色,呈了上来;是一道鸡汤。 隆虑侯夫人捏了勺子,在汤碗里搅动两下,舀半勺举至口边,最后又放了回去。 二公子看情形不对,紧着问又怎么了:“如何?” 栾夫人捂住胸口, 在腕上四只没只都足有大拇指粗的镶蓝绿宝石金镯子的互相撞击声中用不大不小的话音埋怨鸡汤太油了,看了就没胃口。 长公主不动声色地让在门边恭候的执事再去换一道。 左执事“唯唯”一声,召侍女们撤去鸡汤…… 大家吃着各自面前矮桌上的菜肴。 阿娇今天很安静,挑挑拣拣地吃食物,有一搭没一搭地摸弄兔子。胡亥兔子刚吃完它自己的专用餐,被鲁女官梳洗得干干净净送进来;大概吃太多有些撑到了,这时正趴在小主人膝边迷迷糊糊打瞌睡。 谁也没料到就这点子时间,栾瑛又关心起了宫闱内务。这回不单是庶出的小皇子,连薄皇后腹中可能的嫡出皇子也牵扯出来了;还兴致勃勃转述其她贵妇们的言论:一旦嫡长子出生,帝太子刘荣的处境就尴尬了,肯定会对帝国方方面面引发难以回避的深刻影响。 只有她一个人在说! “啪……哒!嘡……嘡…嘡……” 黄金食匕重重地扔到矮桌的漆面上,发出一串闷响。 所有人都停下了筷子。 胖兔子激灵灵跳起,一脑袋扎进女主人的裙子,身子抖抖索索团缩成只灰色的大毛球。 阿娇一惊,舍弃晚饭,安慰地拍着可怜的胖胖兔:“胡亥,胡……亥……” 长公子陈须揉了揉鼻翼,给弟弟递出去个眼色,无声地问:‘拜托,你是怎么教的?!这也能放到饭桌上来闲聊??!!’ 皇帝的儿子无论嫡出庶出,都是帝嗣; 既然是帝嗣,自然天潢贵胄,尊贵无极——岂能当作茶余饭后的谈资?!更别提涉及皇位继承权的国政大事了。 陈二公子只能回以无奈的苦笑,伸臂把妻子揽在背后,向母亲道歉:“阿母,息怒,息怒!阿瑛乃无心之言。” 栾瑛也知道情况不对,悄悄猫在丈夫羽翼下,可口中还是忍不住地嘟嘟哝哝,就说说罢了,不明白有啥大不了的,看看宫里宫外,坊间各处的谈论难道还少了啊?! 阿娇坐得近,耳尖,全听到了。 老实说,娇娇翁主这辈子从没想到能把‘好可怜’三字评语按在她家少年得志、位高盛宠的万能型二哥头上——未曾想世事难料,今天还真安上了! ‘栾布将军真不亏是草莽出身的暴发户啊!’ 娇娇翁主对大汉隆虑侯报以无限同情,对栾瑛原就不多的好感直线下调:‘也难怪……大着肚子过门,还能指望栾家能提供什么合格教养?只可惜次兄未来的日子……恐怕是轻省不了啦!’ 小儿子的表态作用有限。 馆陶长公主的胸口微微起伏,面沉如水。 王主姱看僵在这里不像话,环视一周,突然直指执事左兰,大声呵斥怎么就一道菜要花那么长时间? 左兰吓得够呛,连滚带爬地冲去外间催菜。 ~~.~~.~~.~~ ~~.~~.~~.~~ 新菜上来了! 这回不是汤品了,新呈上的是黄焖羊肉——每个方桌上一份。 栾瑛总算没再乱说话,默默拿起筷子。 可仅浅尝小半口,隆虑侯夫人就停嘴了;而且,整个脸皱得和只瘪了的包子一样。二公子陈蟜一直在关注妻子,见状忙问怎么个情况,是不是依旧不合胃口? 栾瑛嘟着嘴,几乎是用愤恨的语气控诉羊肉没处理好,有膻气,绝对是烹饪有问题。 屋里众人的目光一时汇聚到执事左兰身上。 左执事的脸立刻变得苍白,三番五次不能令隆虑侯夫人满意,他的职位快保不住了——这还是馆陶长公主开恩不予深究的前提下。 王主姱用筷子扒拉扒拉羊肉块,对姑母身边执事左兰的心思了然于胸。除了自家前程,左兰应该还担心今天掌勺的厨娘,今天当值的首席厨娘是左兰青梅竹马的姨表姐,据说两人关系从小到大就极其亲密——贵族世家就是这样,主人们源远流长,家奴仆妇也跟着一代又一代传,关系网复杂。 帝国长公主的气本来就没消尽,这会子脸色更差了。 隆虑侯夫人蓄势以待;陈二公子虽然觉得左执事比较无辜,但顾忌爱妻,自然袖手旁观。阿娇忙着照顾受了惊吓的宠物兔子,根本没注意这边发生了什么事。 “夫君?”刘姱王主轻轻唤丈夫。 堂邑侯太子陈须一脸的迷茫:“宜修,何事?” ‘唉,男人就是粗心。’刘姱无奈不已。 左兰小时曾当过陈须的书童,后来因天分不高无法晋升为伴读,就去做了庶务。但有这段经历在,左兰天然就是陈长公子的人——不管陈须如何想,别人就是这么认为的——此情此景之下,如果完全置之不理,陈须必定会遭到‘不恤下情’的非议,从而大使人心。 ‘算了,就直接我出面吧!’ 暗叹口气,王主姱转向小姑子阿娇,问道:“娇娇,汝以为今之羊羹何如?” 十多条视线齐刷刷射向阿娇翁主。 “羊羹?”娇娇翁主将注意力从宠物兔身上挪开,莫名其妙看着长嫂和其他人。 在姱表姐的示意下举筷, 夹起块羊肉, 放到碗里的食匕上, 再用食匕优雅地送入口中, 慢条斯理嚼了,咽下,馆陶翁主阿娇全无半点勉强和不悦地给出评价:“可!” 听得此话,左兰长长舒口气。 后知后觉的陈须与妻子刘姱互相对视,心照不宣地笑了。 馆陶长公主家的阿娇翁主是长安城公认的精于美食,被东西两宫从小惯出来的挑嘴难伺候。任何食物,只要稍有不对,绝不入口的。 皇宫中甚至拿‘娇娇翁主进食多少’作为给御厨评定待遇等级的标准了! 也因此, 凡娇娇翁主肯动口吃的,必是人间美味! ~~.~~.~~.~~ ~~.~~.~~.~~ 馆陶长公主厌恶地闭上眼睛。 ‘瞧这顿饭吃得……’ 王主姱竭力掩饰住不满,特意放柔了声音劝弟媳妇栾瑛:怀孕后即使感觉不舒服,还是应该尽量多吃,太挑食会影响胎儿健康;只有各种食物都吃,无论是对孕妇还是对腹中的孩子都好。 栾瑛正为小姑子拆自己的台不高兴,听了大嫂的话,想也不想就反口驳道:“长嫂何以得知?长嫂……至今……无出矣!” 刘姱一下子噎住,灰头土脸地坐回去。 阿娇惊得瞪圆了眼睛——就算她与姱表姐一直以来磕磕绊绊、就没太对眼的时候,也觉得这话说得过分了。 “贞明!”陈二公子急切间改用‘字’称呼妻子了,同时大声向大嫂道歉。 刘姱瑟瑟地笑笑,闷闷地直道不要紧——听说,听说!怀孕早期,孕妇总是很情绪化的。 ‘还……早期?’馆陶翁主阿娇对着二嫂早就挡不住的腹部,嗤之以鼻。 “左兰!” 馆陶长公主不耐烦地挥手,命执事去把次子桌上的羊肉换掉,再上新的;后面如果仍旧不满意,就再接着换……直换到隆虑侯夫人满意为止! 执事左兰忙不迭地答应,逃命般跑出去了。 楼阁内静了许多,呼吸都几近可闻;大家似乎都没了胃口,敷衍了事地吃着。 用餐毕,馆陶长公主漱完口,接过侍女捧上的丝帕试试嘴角。接下来,冷着脸用淡淡的语气告诉众人,栾夫人孕期诸多不适,显然已经不能胜任照顾夫君的重责大任。堂堂隆虑侯,跟前不能没人服侍;申屠家的姑娘既然已经说定了,就提早进门吧! 话音未落,栾瑛大惊失色,臃肿的身子微微颤动。 “阿母!恕儿直言……” 陈蟜迅急离席,向母亲深施一礼,连称他不想那么早纳妾。 帝国第一公主弹弹指尖,一派云淡风轻。不过是纳妾,早些晚些有多大区别?反正人都定下了,横竖要进门的。或者,难道,还有人想反对和申屠家的这门联姻? 说着,凉凉地瞥小儿媳妇方向一眼。 栾瑛泪眼汪汪,茫然四顾…… 陈须权当没听见,他很忙,非常忙,他家阿姱不喜欢在食物里吃到杂质,所以他得专心为妻子从羊肉里剔骨头。 阿娇冲侍女招招手,提前要了果盘——胡亥吓到了,到现在还蔫蔫的。新鲜香甜的苹果和水梨应该能稳定宠物兔的情绪。哎呀,兔子就是天性胆小啦! 陈蟜还在行礼,一个一百一十度鞠躬:“阿母,儿不愿……” 馆陶长公主挑高了眉毛,神色变得不善:“陈蟜,汝欲……抗命?” 连名带姓称呼亲生儿子——大大大大不妙啊! 陈须停手; 刘姱抬起头; 阿娇放下兔子。 侍从们自动自发低头缩脖子。 隆虑侯陈蟜毫无退意:“母亲,请恕儿之罪。” “恕罪?” 长公主一阵冷笑:“陈蟜,大胆!汝心中有妻而无母乎?实乃不……” 后面的‘孝’字还来不及出口, 阿娇突然搂着胖兔子站出来,三步并作两步风一样蹦到长公主怀里:“哦,阿母,阿母……” 搂着母亲的胳膊,娇娇翁主象发连珠箭似的提要求,语速快得谁都插不进口: 仲春要到了,娇翁主她打算为皇帝舅舅备份礼物,装香料的香囊。如今图样已经选好,匠人也已经妥当,想来想去就差些做装饰的红玛瑙珠,想问母亲讨要些。 听到事关皇帝弟弟,长公主的关注中心无可避免地被转移了——只要涉及天子,就没小事。 长公主很好奇,阿娇要找的到底是什么样的稀罕玛瑙珠? 别人不知道,馆陶皇姊却晓得这个女儿打小从天子皇太后还有诸多长辈手里接过的珠玉珍宝数不胜数,而且还有进无出,积累到足可以开几间珠宝铺了。 玛瑙虽然珍贵,但在长公主眼里实在称不上珍奇。她可不信女儿的库藏里会缺玛瑙的珠子。 娇娇翁主甜美的笑声在屋宇中飘荡,有如清风中摇曳的响铃。送皇帝舅舅的献礼,当然不能是平常多见的玛瑙品种咯!她的想法是用战国红来点缀装饰,以表现大汉皇家的悠远高华。 二公子听了,不住地点头。 栾瑛一头雾水,完全的不明白。 陈须想想,做恍然大悟状:“善!” 王主姱更是拍手称绝:“阿娇,妙哉,妙哉!” ‘战国红’是红色的一种,不鲜亮,但有种难以言传的高雅隽永意味。春秋战国时期,各封建邦君和夫人们极喜欢拿来做配饰。 于是,这种颜色的玛瑙在那几百年中基本开采完了,自战国中期后就极少有新品出现。 阿娇手里的珠宝虽多,文物却不多——可以理解,通常没人会给正值青春少艾的女孩送些古古旧旧陈年老物——所以,只能向母亲大人求助咯! “啊,阿娇,阿娇!” 长公主想清前前后后顿时了悟,伸手去捏女儿的鼻子——这丫头,肯定是早就惦记上长公主收藏的战国霍国夫人的颈链了,想拆了去装饰要送给天子的香囊。 娇娇翁主笑到花枝乱颤,扯着母亲的袖管摇啊摇,软软糯糯地求着:“阿母,阿……母啦!” 胖胖兔也不闲着,煞有介事地叼住长公主另一只袖子,起劲地晃啊晃。 给这一大一小两只活宝缠住, 长公主的心都化了,哪还有反对的意思,不一会儿心甘情愿地无条件投降! 安顿好宝贝女儿,回头再看看心爱的小儿子,馆陶长公主也就没了较真的兴致。 “未料……” 面对一脸戒备、护妻心切的爱子和摆出副委屈可怜相的小儿媳栾瑛,馆陶长公主欲言、又止;许久,才无力地摇了摇手:“罢了!罢了!!” ===================================================二零一三年七月二十日,上海   ☆、第119章 惊闻 夜幕, 漆黑漆黑的。 寥寥的星光在天上闪闪烁烁,时有时无; 一弯钩月挂在半空,无精打采地俯视着苍茫人间。 阿娇从母亲的院子里出来,没有回自己的闺阁,而是转向二哥陈蟜的东跨院。 “翁主,小心,小心!” 端木女官凝着眉头,一边扶着小贵女,一边不住提醒提灯侍女小心脚下。 不当心不行啊! 这段时间隆虑侯的东跨院大兴土木,空地、廊下和走道上各处都堆了建材和半成品构筑,严重影响通行。尤其现在是晚上了,光线昏暗,头上那点月光和没有也差不了多少。 可惜,千小心万小心,还是出了错。 “哎呀!”一个侍女踩到截不知该用在哪儿的雕花榫头,脚下崴崴,人立刻就站不稳了;还好旁边一个内侍手疾眼快扶了一把,才勉强没摔倒。 可即使这样,侍女手里的镀金栏素纱灯还是甩手而出,砸到路边的假山石上——转眼间火星跳跃,纱裂灯坏! “马二女!”端木女官动作飞快地挡在阿娇翁主前头,同时冲丫鬟立起眉毛。都前前后后提醒多少次了,怎么还这样冒冒失失的?摔了盏宫灯固然不值什么,但里面的火油若是溅出来,伤到翁主,谁担待得起? 姓马的侍女吓得瘫软在泥砖地上,眼泪儿在眼眶里转转,滴滴答答落下来:“呜呜……呜……翁主……” “端木……”娇娇翁主拉拉端木女的袖子,阻止了女官接下来的教训。 ‘笨手笨脚的……带着这帮子人,真啰嗦!’ 看看噤若寒蝉的侍从们和前头不算太远的小院门,娇娇翁主干脆甩开侍从们,自顾自往前走。 边走,还边嘱咐端木女官带其他人在外头等候,不用跟进去了——她不过是找嫡亲哥哥说两句话,商量商量如何操作西市坊门改建的事儿,犯不着身边围一圈子人。 ★☆★☆★☆★☆★☆★☆★☆★☆★☆★☆★☆★☆★☆★☆★☆★☆ 跨进小院的门,馆陶翁主阿娇同样命令二哥的手下们不用跟着来,也不用去通报。她自己进去就行。 馆陶长公主官邸的东跨院和西跨院结构相仿,都是由几个大小不一的院子组成的套院。 陈二公子本应带着新夫人住在东跨院正中央的楼阁上;那座四层楼阁是东跨院的正房。 不过在才上任不久的隆虑侯夫人栾瑛坚持认为这座楼陈旧了——或者,实话实说,是嫌不够新颖不够华丽?——非要重新装潢并改建后,夫妻俩就只能暂时搬进了东跨院东南头的一处偏院。 也由此,阿娇翁主没两步就听到二哥二嫂的谈话声也就丝毫不奇怪了。 偏院原就是给管家执事预备的,地方小,又是平房;通风窗开着,配上栾夫人那一点不加克制的高音,真是想要忽视都难啊! ‘怎么好像听……提到我的名字了?隐隐约约的,刚才没听清楚……’娇娇翁主脚下略有迟疑,侧耳倾听:‘没错!就是我!’ 守在房门外的两个阉侍见阿娇翁主到了,连忙行个礼,张嘴就要通报;迅急被娇娇贵女严厉的目光制止。 ~~.~~.~~.~~ ~~.~~.~~.~~ 人站住檐下,静静听…… “今之羊羹,实乃异味!妾何曾言谎?不想阿娇竟……信口雌黄!” 栾瑛的声音呈高八度飞出窗棱,仿佛一把尖头锥子在琉璃杯的表面上划过。 隆虑侯栾夫人的话说得很长,也很快,但主要含义十分明确:阿娇故意的!肯定是故意的!!明明那么难吃的羊肉,她非要装出很好吃的样子,根本是存心在一大家子面前拆她栾瑛的台。 “阿清,阿清……”陈二公子的声音紧随着响起,温柔地唤着妻子的小名,耐心耐气地辩解,阿娇怎么会是存心的呢?她有什么理由和自己嫂嫂作对?说羊肉好吃,一定是因为今天羊肉羹的确合了阿娇的口味。 “何以至此?”栾瑛的语气非但不见缓和,反而更冲动了:她不信!不信!! 全长安城的贵戚名门,谁不晓得娇娇翁主敏感挑嘴,随随便便就能分辨出莲子汤用的是仲夏莲子还是初秋莲子。味道那么重的羊肉,怎么可能尝不出来??!! 说到底,还不是为了给她这个二嫂难堪! 陈二公子的话语中,开始透出浓浓的无奈:“阿清……汝多虑矣,绝无此事。” 屋外的阿娇也跟着点头。 本来就是嘛!平白无故的,她和二嫂较哪门子劲?晚餐时评价羊肉羹好吃,是因为那是事实——今晚厨师的表现的确非常非常出色。 ~~.~~.~~.~~ ~~.~~.~~.~~ 可栾夫人显然有自己的想法。 隆虑侯夫人栾瑛怒气冲冲地向丈夫控诉,她早就感觉到了,小姑看不上自己。所以打从进门起,一直对自己不冷不热的,一点都不象别人家小姑子那样可亲可近。 非但如此,她还看不上自己肚子里的孩子,算算从成亲到现在,阿娇这个当姑姑的就从没问过未出世侄儿一句——简直太不像话了! 院子里驻守的侍从都站得比较远,不知是听得见还是听不见,反正看不出有什么反应;站在门口的两名内侍就难做了,对着阿娇翁主越来越冷的面庞,是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四只膝盖开始齐齐打冷颤。 ‘简直太不像话了!’ 娇娇翁主轻轻咬住下唇,感觉一口气梗在胸口:‘成亲四个月,肚子却象人家七八个月的,能问什么?怎么问?!’ ‘每回看到都觉得臊得慌!少问,不问,是为了顾全你的面子……’ ~~.~~.~~.~~ ~~.~~.~~.~~ 房门另一侧,二公子也在为妹妹解释,思路和屋外的阿娇不谋而合,当然用语婉转得多。 可是隆虑侯夫人依然固执己见,完全不接受陈二公子的意见。 对丈夫的连番反驳大为不满,栾瑛脾气上来,到后来根本是在吼了:阿娇,阿娇,阿娇!老是阿娇。你做二哥的对阿娇那么好,可她做妹妹的呢?平时的相处中,永远都是陈蟜在操劳在付出,至于他们那位金尊玉贵的娇娇翁主,从来坐享其成! 动不动就这个那个找二哥帮忙,每次费钱又费力;可以遇到情况呢,却连最简单的口舌之便都吝于合作。 瞧瞧,瞧瞧! 这算哪门子‘兄妹之情’??!!! “哬!?” 阿娇倒吸了口冷气。 后面的话, 扎进了耳朵,划过心湖。 盯着房门看了半晌,冷笑两声,拂袖而去…… =========================================二零一三年八月三日,周六,多云,上海   ☆、第120章 参谋 小马车出了北阙, 在城南绕了个圈子,继而折向长安城的东城,最后转进一处平民居住区的巷子,停在某间居家小院门口。 唐丰从马背上下来,带着手下去敲门。 门开了,出来个老苍头,见是认识的,忙不迭行礼打招呼…… 坐在车厢自窗帘后居高临下看着正在对话的双方,馆陶翁主暗暗嘀咕:‘路康,可别不在啊!’ 来找路康路安民是临时决定的。 至于为什么找他? ‘唉!’阿娇摸了摸袖子里辛辛苦苦写成的帛书——那是娇娇翁主一晚上的辛劳成果——很有些感慨和消极。 出乎意料的困境啊! 在下定决心这回谁也不找、谁也不靠、自己解决问题的那一刻起,馆陶翁主阿娇突然发现,她居然无人可派,无人可用。 谋士们是大哥的,是二哥的,是母亲的;以前给她出谋划策也罢跑腿办差也罢,都属临时调借,事毕后从哪儿来回哪里去。 现在她想独力干些什么了——没有来自主人的命令,他们当然不会自动跑来帮忙。 该找谁? 谁是关键?谁是辅助? 该先做什么,后做什么? 需要多少现金?需不要要准备珍宝文玩?除实物外,还须付出哪些? …… 从没亲自运作过,初次处理起来,千头万绪,好不繁难。 可只要想起二嫂说的那些话,阿娇就决定无论怎样都要咬牙坚持下去:‘绝不能让栾瑛看轻了!还有姱表姐,虽然阿姱没讲什么,但谁知道她心里怎么想的……说不准也和栾瑛一样!’ 经过两个晚上在闺房里苦思冥想,娇娇翁主终于凭自己做好了全套方案计划。但等放下笔,馆陶翁主陈娇很烦恼地意识到又回到那个老问题了:没人可供咨询,甚至,她连个商量的人都找不到。 思量几番,阿娇翁主想起了路康——虽然以路康的年龄和家世,实在不敢指望他拥有太多的阅历和能力,但他是整个计划的原始创意者,寻他一起参详参详,总有些用处的吧! ★☆★☆★☆★☆★☆★☆★☆★☆★☆★☆★☆★☆★☆★☆★☆★☆ 路康静静地摊开素帛,浏览过去…… 月光般皎洁柔顺的洁白丝绸上,从左到右的字迹沾了一大半;用不着凑近,墨香也是扑鼻而来。 ‘芬芳典雅,香气宜人……真是什么人用什么墨!看来,汉宫在墨汁里加香料的传言是真的……’ 铁匠家的少年有点儿闪神。 “安民……路安民?” 馆陶翁主见路康久无反应,不由出声催促——这人,莫名其妙发什么愣呀! “哦,翁主,” 路康急忙收拢心神,沉思片刻:“不知……此皆翁主所思耶?” “然,然也。”阿娇点点头,同时向四周看了看。 堂屋所有的门都被打开了,可以清清楚楚看到等在门外的唐丰等人,同样的,唐丰几个也能明明白白看到屋里的情况。但空气过分流通也有坏处,关中现在的天气远远算不上温暖,区区两只火盆也挡不住长安二月的寒意——对深宫中长大的娇娇翁主而言,这样的室内温度低了。 大概看出贵客不自在,路康稍作犹豫,没有选择关门窗,而是命老苍头再去添两只火盆。 “翁主,康不明矣……” 将帛书放到案面上,路康隔着条案十分困惑地问馆陶翁主,他不明白为什么是翁主独自操心此事,尤其是,为什么堂邑侯太子与隆虑侯不帮妹妹。通常有兄长的人家,是不需要妹妹们亲自过问这些外事庶务的。 阿娇眨眨眼,用异常欢快的口吻为两位兄长米分饰糊墙:“阿兄忙矣!嗯,区区小事,无须劳及诸兄……” “如此……呀……” 不管信了还是不信,路安民至少做出了相信的姿态。 ~~.~~.~~.~~ ~~.~~.~~.~~ 沉吟半晌,路家少年颇有些遗憾地和馆陶翁主解说,虽然小贵女的计划非常详细非常周到,但恐怕她的想法与现实还是有很大距离的。 “呃?何如?”娇娇翁主不解。 她是很认真地查了西市现任主要官员的资料,还去调阅了历年西市城建和税赋记录,还用皇帝舅舅教的方法细细审核分析过。难道做得还不够到位? ‘到底是养在深闺、不谙世事的贵女,就算聪明,又能厉害到哪儿去?’ 路康笑了,笑容温温和和,如晴天上的悠然飘过白云,如夏日雨后拂面而来的清风。 这回,换阿娇闪神了。 突然发现,路康也是很好看的,虽不及程夫人家的江都王胶西王表兄那种天生丽质,也不是鲁王中山王那样从骨子里透出的倜傥潇洒,也不象胶东王刘彻……但路家少年的确有种似乎是与生俱来的清雅隽永风格,使人见之忘俗。 ‘哎呀,我在想什么呢?!’ 惊觉有异,娇娇翁主急忙将发散的思维收回,重新把注意力聚焦到计划书上,诚恳地向路康询问意见。 从文具匣中取出墨水和笔,路康手腕轻动,霎那就将帛书上的几个名字轻轻划去。 “咦?”馆陶翁主阿娇吃惊。 这些都是她查出来的各方的一把手啊!为什么首先把他们的名字去掉了。他们,不重要吗? “其……实……” 路康停下笔,指着那些勾掉的名字缓缓解释:象阿娇翁主草拟的这类计划,高层主官的助力并不如想象中的那么重要——讲白了,这种事,于其游说高层,不如打通中层! 阿娇大惑不解。什么意思? ‘果然是习惯了高层路线,目无下尘啊!’ 新点好的两只火盆送进来了,路康转头让老家人再辛苦一趟,去给门外等候的唐丰等人取些酒水防寒。老家人答应一声,端酒去了。 等人出去,路安民才带着笑解答:“翁主,须知小吏之流……不可小觑呀!” 官员们都是上头派下来的,人品能力当然不用怀疑。但那些通常被人看不入眼的底层小吏们,也是不能忽视的人物啊!很多人不知道,许多时候,反而是这些小吏的能量更大些。 特别是有些多年升不上去、在一个位置一呆多少年的老吏,往往有扇风做浪、遮天蔽日的能力。 譬如‘给坊门换个地点,以图抬高房价’这类典型的暗箱操作,当然是找积年老吏更合适。 说着路康又提起笔,在帛上刷刷点点,写下数行。边写边说明,这些都是西市具体管事的小吏,有的负责城建,有的负责商籍,还有点资历特别老的…… 每个人的背景、大致履历、家庭成员情况甚至个人嗜好都有了,接下来要做的,只须各个击破即可! ~~.~~.~~.~~ ~~.~~.~~.~~ 帛书, 重又回到阿娇翁主手里。 铁匠家的儿子同时还异常恳切建议少年贵女,翁主恐怕还是得找些人来跑跑腿帮着代办为好——后面的事虽然在官场和民间都很寻常,但绝不是馆陶翁主这样的身份该插手的。 堂堂大汉长公主的女儿,亲自去找管商业的小吏衙役……会面、交谈、商议? 这等景象,光想想就够惊世骇俗了! 真的发生,肯定能彪炳史册——当然,是作为绝对的反面教材。 阿娇翁主当然没兴趣让自己以这样的方式载入史书,所以先是很赞同地点点头; 然后无语地审视经修改的名单好一会儿,抬头瞅瞅路家小郎,愣愣地问路康是怎么知道那么多的?细致到这样程度的信息汇总,他打哪儿弄来的啊?怎么收集的?竟然随便想都想,就默写出来? 路康莞尔,提醒:“翁主,康幼居于西市矣!” 哦,是啊是啊, 他是在坊间市集混大的土着男哦! 阿娇顿时释然,笑吟吟地理所当然地接受了这个回答。 一眼就看穿了娇娇贵女的想法,路家少年的笑容更加和煦:‘真……是个孩子啊!’ ================================夏历六月二十九,2013-08-05,周一,晴,上海   ☆、第121章 美人美人美人 路康真是个热心的人,而且出人意料的有才。 他非但提供了许多非常具操作性的有益建议,还主动承诺愿意为馆陶翁主做个先行试探,去和小吏们接触接触,先探探口风。 远超出预期的收获令娇娇翁主大为开心,连日的郁闷一扫而空,甚至连晚餐都多吃了半碗,还一个劲没来由地盈盈笑,引来母亲和两对兄嫂频频侧目。 然而,馆陶翁主滞留宫外的日子,注定是呆不长的。第二天一早,娇娇翁主刚从被窝里爬起来,就得到消息:宫里派人来接了。 到宣室殿里背背功课、整理整理文件,一个上午很快过去了。陪皇帝舅舅用完午餐后,因东厢下午有朝会,馆陶翁主阿娇提前回了长乐宫。 ★☆★☆★☆★☆★☆★☆★☆★☆★☆★☆★☆★☆★☆★☆★☆★☆ 以锦缎彩金装饰的长公主凤舆, 在宫女内侍的前呼后拥下穿过长乐宫城的一座座园林,宫舍。 前一旬突然乍暖的天气仿佛是从家门偷偷向外窥探的小孩,被大人一叫,就忙不迭缩回去了。倒是乘着天气暖和机会迎时绽放的杏花,兴冲冲开了一大片;当下,在突然又变得寒冷刺骨的西风中依然坚持着,坚持着,抖抖索索攀附着犹显单薄的枝桠,不肯屈服,不愿飘零。 坐在保暖措施到位的封闭式肩舆中,阿娇透过车窗远远眺着桃苑一角那一片玫红,不知为什么,就想起了窦绾:‘子夫从姊……’ ‘据说窦表姐昨天从章武侯官邸回宫了,’馆陶翁主默默地琢磨:‘不知她这次回家,有没有又受气。章武侯太子妃,真是越病越不消停……是不是装病啊?哪有病人这么折腾的?’ 长信殿东厢的二道门口,六人抬的鸾舆还没停稳,娇娇翁主就注意到长阶下停着一抬单人用肩舆。东厢外的长廊下,还站着两个看上去颇为陌生的男人。 两名男士相貌只称得上周正,衣着却相当不俗;不过,两人袍服上的纹饰和腰带上系的佩饰又明显不符合形制规定——这就排除了他们是从外地新入京贵族的可能性。 远远看到馆陶贵女带领宫女内侍们过来,两个男子很有默契地一同躬身,行礼。 阿娇翁主好奇地打量两眼,待走进东厢的内长廊,才问前来迎接的侍女:“莫愁,此二者……谁人?” 甄宫女一面给翁主脱去豹皮外氅,一面回答问话:“禀翁主,其乃‘万石君’之孙。午时之后,万石君入宫……拜谒皇太后。长公主亦在其内。” “万石君?!”不由得阿娇不吃惊了。 万石君已经很老很老了。 事实上,作为曾跟在汉高祖刘邦鞍前马后打天下的硕果仅存的开国功臣——虽然只是个小小小小的功臣,拍马追八百年也赶不上韩信萧何的层次——皇帝陛下早就以‘体恤老臣’的名义豁免了万石君平常的朝见。这两年,更是连冬至过年等重要节日,也贺表到人不到了。 今天是哪阵风,把石家老祖宗吹进了长乐宫城?? 馆陶翁主问甄莫愁,甄宫女懵懵懂懂地摇了摇头,一问三不知。 倒是守在边上做辅助工作的许宫女插了嘴,说她前头给里面送饮品的时候耳朵里刮进两句,万石君今天入宫是为了给他孙女说项,希望皇太后能支持后者领养小皇子。 “石美人?” 极其意外的讯息,以至于馆陶长公主的女儿差点惊叫起来——骊邑公主‘否认母亲有收养意图’的论调言犹在耳,怎么万石君就入宫游说了? 太奇怪了,石美人和她的娘家石氏家族竟然意见不一致?? 又或者, 石美人一直在口是心非吗? ★☆★☆★☆★☆★☆★☆★☆★☆★☆★☆★☆★☆★☆★☆★☆★☆ 对小皇子的归宿兴致缺缺, 娇娇翁主仅让甄宫女捡机会和母亲还有祖母告诉一声她回来了,就径直去自己套房换了套室内穿的香色底子撒金两绕曲裾袍,再重新梳了头发,跑去西厢找薄皇后。 薄皇后正靠在榻上半梦半醒地歇午觉。由于已是怀孕晚期,大汉皇后睡得极不安稳;耳听外头阿娇极力压低了声音向吴女询问自己这两天的起居饮食,索性就不睡了。将甥女叫进来,薄二母和阿娇翁主东拉西扯说笑一阵。 伴皇后舅母吃过下午的小食,阿娇自西厢退出,然后惊愕万分地发现万石君竟然到现在都还没走??! 不过还好,母亲馆陶长公主倒是出来了。 此时,馆陶长公主正对管厨房的内官吩咐晚宴的菜肴安排呢——万石君难得入宫一次,为显示‘汉室优待老臣’,窦皇太后自然要设下宫宴,善加款待的。 在旁边听了半晌,好容易等内官告退了,娇娇翁主才找到机会问母亲万氏家族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石氏家族与石美人之前的表态完全背道而驰?总不会是石公主擅自做主,专门跑到长乐宫来骗她们祖孙的吧? “骊奴……谎言?非也,非也!” 仿佛听到了这世界最好笑的笑话,长公主连连摇头——汉宫的公主中,最不会说谎的就数平度和骊邑两个了,前一个是因为单纯,后一个是因为骄傲。 尤其是涉及皇帝子嗣这样的宫廷大事,石美人的女儿就更不会讲假话了——骊邑公主虽然心高气傲,娇惯任性,但既不傻帽也不鲁莽,还是很知道轻重的。 “如此……”听母亲这样评论,阿娇翁主就更加费解了:“何其……怪哉?” 本来,女子和自己娘家意见南辕北辙的情况就比较少见。在收养问题上不一致,就更匪夷所思了——毕竟小孩是要靠女人花时间花精力来抚养来照顾的,预设的养母本人不乐意,领养自然无从谈起,难不成还能强迫? “何如……不可?”没想到,馆陶长公主竟然讽笑着反问。据未央宫掖庭令汇报,在来长乐宫之前,万石君已去后宫找过孙女石美人了,听说还不止一次呢! 今天既然来面谒太后,亲自提出申请,就说明万石君已经说服石美人同意领养了——或许真是强迫的,也未可知呢! “呃?!”话到此处,娇娇翁主诧异了。思忖了很久还是感到迷惑,想不通万石君为什么一定要石美人收养小皇子。 虽然名下有个皇子说起来更体面些,但看石美人平时的为人,实在不象是在意这些的样子。更何况石公主眼见着已跨入适婚年龄,不出两三年就该出宫成家,说不定很快就有孙辈出世;而且,石美人本身的健康状况也不是很好。再说了,项氏的这个儿子又是从怀孕到出生一直处在焦点之下,谁都知道生母是谁…… 担上偌大干系,操心费力养育一个众所周知的别人的孩子,想想,真是不知道所为何来? 见女儿歪着脑袋沉思的样子着实可爱,长公主忍不住伸出手,在桃花瓣般米分红娇嫩的面颊上掐了一把。 阿娇被吓了一大跳,脆生生抗议:“阿母?!!” 馆陶长公主扯了女儿的小手走向偏室一角的软席,将阿娇揽在身边坐下——反正不急于回东厢见石家的古板糟老头,里面又有窦绾窦子夫伺候着,乐得在外面多消遣一会儿。 皇帝姐姐理理女儿鬓边的碎发,问:“娇娇可知……万石君其人?以何发迹?” 阿娇做出个‘谁不知道啊’的无聊表情,懒洋洋地回答:“万石君名‘奋’,其祖赵人也,姓石氏。赵亡,徙居温。高祖东击项籍,过河内;时……奋年十五,为小吏,侍高祖。高皇帝爱其恭敬。” “未尽!”长公主轻笑着截断女儿的话头:“未尽然。” ‘哦?难道还有什么轶闻奇情?’娇娇翁主的好奇心被催发起,追着问:“阿母,女儿愿闻其详……” 馆陶长公主戏谑地眯起眼睛,不轻不重地说着:“时万石君独有母,不幸失明;家贫,有姊,能鼓琴,荐于高皇帝。于是高祖召其姊为‘美人’,后……以奋为‘中涓’,受书谒。” 因为担心女儿听不明白,长公主还解释了一遍‘中涓’这个官职的工作内容:“中涓,乃官名。取义……居中而涓絜也。主通……书谒出入命也。” 馆陶翁主阿娇点点头,表示搞懂了。 长公主接着闲闲地介绍:“之后,高祖徙其家……长安中‘戚里’,皆以姊为‘美人’故也。” ‘原来还是靠裙带关系发家的!’馆陶翁主想了想,问母亲,似乎这位石美人没什么名气吧! 开国皇帝汉高祖的后宫侍妾里面,最有名的当然是那个后来下场惨烈无比的戚夫人,最幸运的则是最后成为长乐宫女主人的薄太后——也就是阿娇的曾祖母啦——至于姓石的美人,完全默默无闻啊! ‘后宫女人若膝下没有皇子,当然不会受重视啦!’ 长公主理所当然地评价着:不过,‘只生了一位万年公主并且早早病逝’对这位石美人本身而言,倒未必是件坏事——毕竟后来的历史发展大家都知道,吕后对丈夫的姬妾和姬妾所生的儿子实在谈不上宽容和蔼。 娇娇翁主做个总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如是,如是。”长公主摸摸女儿的头发,彻底同意:“后……孝惠帝在位,万石君献女于掖庭,惠帝亦以其为‘美人’,生令支公主。” “哦!”阿娇无可无不可的听说古。令支公主,她没见过;听说一直留居在她丈夫的封地,是极少数不住在京城长安的大汉公主之一。 刘嫖长公主接下去讲:“先帝入京,万石君复献二女于掖庭;积年,长者为‘美人’。石美人生朱虚公主、石八子生南陵公主。” ‘朱虚公主……熟人啊,石长公主嘛!她的母亲被宫中习惯性称作……大石美人。’娇娇翁主点点头,然后问起另一个陌生的名号——另一个石八子,是大石美人的妹妹吗?’ “异母女弟,庶出。产南陵之次日,血崩辞世。”长公主神色有些黯然,微微叹了口气。 阿娇皱了皱眉头:‘好可怜!’ 不想回顾不愉快的过去,馆陶翁主赶紧顺着母亲的话头往下说:“及今,阿大之石美人,骊邑从姊之母也。” 话到此处,阿娇突然心头一动:“如此……咦?高皇帝,孝惠皇帝,先帝……诸妇皆生公主?无一藩王?” “无!”长公主感慨地摆了摆手,轻轻嗤笑! ‘不对!骊邑公主的娘生过儿子,还不止一个……但是,可惜,都小小年纪就夭折了!’ 于是,娇娇翁主感慨了——石家,这是什么运数啊! 阿娇试着问:“万……石……君?” 馆陶长公主憋着笑,无言地频频点头。 前前后后五位美女,基本每位皇帝都送了一遍, 结果呢,公主生了一大群,亲王却一个都没有——以官场经营的角度而言,等于全部打了水漂,统统无用功啊! 现在,阿娇翁主终于理解为什么万石君那么执着于要收养项氏生的小皇子了——这摆明了是石氏家族三代人、几十年的执念啊!!! 停了半晌,娇娇翁主向母亲求证,这万石君都亲自出马了,小皇子还会属于别人吗? “其必乃……石美人之子也。”长公主的语气十分肯定,简直半点犹疑的意思也没有。 万石君作为开国功勋和当今天子的老师,这两重身份只要搬出一样,皇家就很难拒绝了——更何况石美人本身条件就过硬,有经验有教养,才德双茂。 “如此……呀!”阿娇微微沉吟,喃喃地提醒母亲:“梁良人……何如?” 梁家送了那么多礼物,母亲大人也都收下了;现在皇子归了石美人,梁女那头可怎么办? 馆陶长公主倒不怎么放在心上,直说按照京都上层的惯例,请托没有办成,就退回去七成到八成财物,留下两三成作为辛苦费——这是通例,算应有之义。 说着,长公主起身;她该进去照顾窦太后了。 “阿母,阿母,”阿娇也跟着站了起来,同时扯扯母亲的袖子,要求道:“阿母,可否……晋梁良人为‘美人’?” 这要求突如其来,令长公主大为奇怪:“阿娇,何出此言?” 后宫中的升迁是很有讲究的,要么得宠,要么生子,梁女一样不沾,怎么好凭空提升? 阿娇咬了咬嘴唇,轻轻恳求道:“梁女……与众不同嘛!阿母,可否?可否?” 虽然这些年很少见,见了也没什么热络话,但阿娇心里一直都记得小时候照顾过自己的那个细心温柔的梁保姆。所以,总想对她更好些。 长公主犯了难:“娇娇呀……” 她理解女儿的想法,但汉宫的传统,只有有皇子的后宫才能被封为‘美人’。就譬如当年的王长姁,也是在生了三位公主,熬了许多年,终于在生下胶东王刘彻以后才成被封为王美人的。而梁女,现如今膝下只有一个女儿。 “阿母!”阿娇已经是在恳求了:“可乎?可乎?” 石美人也是夭折了儿子,但依然位居‘美人’啊!有石美人的例子放在前面,梁女还是有很大希望的。 ‘可石美人的儿子是长到好几岁才夭亡的啊!’ 馆陶长公主待要反驳,但接触到阿娇殷切的目光,终于还是不忍心拒绝爱女的要求:“嗯,待为母思之一二……” “嘻,阿母呐!”阿娇重新绽开了笑颜,拉着母亲又笑又跳,叽叽喳喳地猛说好话。 母女俩正谈得有趣,突然听得外边喧哗声大作。 纷乱的脚步声,器物落地敲砸地面的声音,宫女们的惊叫声,阉人尖细的呼喝声……乱七八糟冒出来,如潮水般喷涌横流,冲击着人的耳膜。 “母亲?”阿娇凝起眉毛,惊疑且迷茫地看向阿母。 长公主脸色转为冷厉,直接指了个随侍的内官下令立刻出去看怎么回事?皇宫内院,一点体统都不讲了吗? 内官“唯唯”两声,领了命令,急匆匆往外走。 才走到门边,就和掀帘子冲进来的宫女撞了个满怀。 中年内官被撞得不轻,“哎呦”“哎呦”直叫唤。肇事者却顾不上他,只来到长公主母亲面前,喘着粗气行礼禀告:“长……长……长公主……” 长公主沉静地看着甄宫女:“甄女,何事?” “莫愁呀,何故?”阿娇也来帮腔——从没想到,祖母的长乐宫也能变得如此嘈杂;此情此情,真是又奇怪又诡异。 甄宫女大喘几口, 总算能顺利出声了:“长公主,翁主……皇、皇后……临盆!” ===================================癸巳年七月初二;2013年8月8日,周四,晴热<   ☆、第122章 热闹 一个新生命即将诞生! 一个非常非常重要的新生命,一个有可能关于大汉帝国国运的新生命! 皇宫在第一时间下达了封口令。 然而,‘皇后终于要生啦’的消息还是如初春时节凌晨的薄雾,无声无息地漫过宫门,透过片片大宅坚实的高墙,飞进一座座一间间或豪华或简约的宅邸房舍。 那天, 彼时, 整座长安城似乎都安静下来。 帝都的子民们,无论贵庶,无不翘首以待。 ★☆★☆★☆★☆ ★☆★☆★☆★☆ ★☆★☆★☆★☆ ★☆★☆★☆★☆ —— 未央宫掖庭 —— 宝珠灯, 青玉案, 销金帐, 珠光宝气,椒香四溢…… 比传说中的龙宫更添几分奢华的宫室,本应端庄文雅的皇太子之母却表现得活像只丢了尾巴的小狗,在偌大的起居室里团团转,团团转…… 栗夫人的长嫂糜氏实在看不下去,揉着太阳穴慢声请求道:“蕙兰,蕙兰,汝……何急哉?”话说她家小姑子兼表妹再这样没完没了地转悠下去,她头都要眩晕了。 “何急?何急?!”栗夫人的脾气顿时象被泼了油脂的火苗般陡然燎起,熊熊燃烧! 可等看到和自己好了半辈子的表姐鬓边那根不带一点纹饰的裸银簪,栗夫人的气势立马低沉了下去——侄儿栗延走了才多久?如果不是为了安慰自己,以大嫂痛失爱子的凄楚心境,又何必冒着风言风语入宫来? 轻轻叹口气,栗夫人和缓了语气,闷闷地和表姐诉苦:让她如何不急呢?万一薄氏生下的是儿子,她家阿荣的皇太子宝座就危险了! 华夏大地对嫡庶有多重视,大家都处身其间,如何不晓得?不是嫡出,总归名不正言不顺;年纪再小,嫡子也是‘嫡’子啊! 糜氏倒是老神在在,平静得仿佛她不是刘荣的舅母兼表姨,她的女儿也不曾嫁进太子宫当左良娣:“蕙兰,汝多虑矣!” “从姊?!”栗夫人被表姐的‘置身事外’的模样噎得够呛,好容易才克制住没发作起来。 “蕙兰呀!” 糜氏微微一叹,抬头注视只和皇后宝座差了一步的尊贵表妹,轻轻道:“何急之有?思之,思之……凡襁褓之幼儿,长及成人者……十中有几?” 隐隐的,栗夫人愣愣的,好象抓住了什么,但一时间又不能确定:“从……姊?” “得男……何如?薄皇后岂能长驻……长乐宫?” 糜氏的声音仿佛是从地底下冒出来的——看看周围亲朋故旧的小儿小女,有多少连一年都没熬到就莫名其妙夭折了?能太太平平活到十岁的占几成? 以天家的势力和石氏家族的底气,石美人四个孩子还只活下来一个骊邑公主呢! 禁卫森严的未央宫又怎样?梁女生的皇子还不是青天白日的被狗咬死?! 太多了! 太多了!! 生下皇子又如何? 除非薄皇后永远不挪窝;否则,只要她离开长乐宫城,离开窦皇太后的羽翼,总有机会的! “哦……” 栗夫人的眉头渐渐松开,愁云顿消! ~~.~~.~~.~~ ~~.~~.~~.~~ 正谈着, 宫室外的长廊上传来木屐直敲石质地面的‘嗒嗒’‘嗒嗒’响动…… 不等通报, 门‘刷’的一下向两边移开,就见小栗氏急匆匆冲进来:“阿姊,阿姊,从姊!” “细君?”栗夫人有些惊异地看着妹妹,她今天不是去太子宫了吗?怎么这么早就回来?还有,怎么进门鞋子也不脱?!! “阿姊呀……”小栗氏气喘吁吁和姐姐打个招呼,就忙着去拽坐在地席上的糜氏:“从姊,速……速速……” 糜氏同样迷茫:“细君,何故?” 小栗氏差不多在喊了:“左良娣……临盆!” “呀?!”栗夫人大惊,几乎失色——怎么也是今天? 糜氏再无迟疑; 一个激灵从地上跳起,什么都不说,抓上小栗氏拔腿就跑。 ★☆★☆★☆★☆ ★☆★☆★☆★☆ ★☆★☆★☆★☆ ★☆★☆★☆★☆ —— 太子宫内书房 —— 午后时光,大汉帝国的皇太子刘荣端端正正地坐在他的书案前。案上平铺一长幅素帛,墨迹新香,从左到右的恰恰写满了一半。 书案另一侧,栗太子的弟弟河间王刘德同样正正经经端坐着,只是目光时不时地瞟兄长一眼。 按理,这么近距离长时间被身旁之人窥视,除非天生愚钝,不可能没察觉。可皇太子刘荣就是那么安安静静地一个字一个字地写下去,似乎他的整个感觉系统暂时罢工了。 书房的斜对角,太子太傅窦婴手里拿着卷竹简,眼睛却盯牢书案旁的兄弟俩,若有所思。 似乎是遇到什么难题,刘荣停下笔,略微沉思一会儿,叹口气,将已写到五分之三的素帛推向一边;然后,掀开放在案头的锦匣,从中又抽出一幅崭新的素帛。 “阿兄!”河间王刘德不满了,伸手拦住兄长的动作劝阻道:“阿兄,何必如此?” 只不过一个无伤大雅的小小笔误而已! 谁写文章没点错字错词呢?用墨涂去,接着写就是,何必为一点点瑕疵废掉整篇??太苛求了。 别说嫡母薄皇后不一定生儿子;就算真生了弟弟,也没有非要皇太子亲自撰写贺表的道理——太子宫养着那么多家臣书吏呢! “二弟,中宫尊贵,为人子者……书信岂有委托小吏之理?孝道,孝道!”栗太子轻轻地推开二弟的手,依旧提起笔,开始重新誊写贺表…… 河间王很无奈,只能怏怏地收回手,心底仍然觉得不妥——不舒服,太不舒服了。谁都知道,一旦皇后生下嫡皇子,大哥的储位能不能保得住都难说,还道什么贺啊?这不是自虐嘛。 将两兄弟的表现收入眼中,魏其侯窦婴捋着胡子,满意地微微点头。 ~~.~~.~~.~~ ~~.~~.~~.~~ 太子太傅刚想表扬两句,宫室外口的拉门一响,一个被刻意压低的尖细声音钻进来:“殿下,殿下!” 声量实在不大,所以开始时谁都没注意。 门外的人应该是急了,扬了扬声,再接再厉:“殿下,殿下,殿……下!!” 这回刘荣听到了,狐疑地看向门口——听得出,是他最亲信的张宦官。可是,前头不是嘱咐过他不许来打扰吗? 宦官:“殿……下……” ‘看样子的确有急事!’ 向太傅道个恼,栗太子高声命张内官进来。 “殿、殿下……” 门一开,张宦官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跌进来,还没站稳呢,就急忙忙报告:“……殿下,左良娣……栗良娣……” 刘德听栗良娣要生了,忙不迭向兄长道贺:“阿兄,恭喜,恭喜!” 栗良娣非但是他嫂嫂——虽然不是正牌嫂子,只是偏房——也是他亲舅舅家的表妹,亲上加亲的,自然是大喜事。 “哦……如此呀,” 栗太子刘荣礼貌地笑着,先谢了谢弟弟的好意,随后再度提起笔,接着写奏表; 边写,边询问有没有通知舅舅家?想了想,又提醒别忘了还有皇宫——母亲栗夫人那里对栗表妹的身体情况一向关心,要生了,得及时通知到。 出乎意外,一贯以训练有素着称的张内官此时似乎突然间全盘忘掉了应有的规矩和本分,来了个答非所问:“殿下,禀殿下,右良娣亦临盆……在即!” 小张宦官的脸色有些发白:其实,如果单单是栗良娣,他就不进来报告了。太子说过不希望被打扰的,只需待河间王和魏其侯离开后向太子言语一声即可。但是,但是,右良娣周朵也要生了……对这位昌平翁主,他可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拖延!! “咦!梅宝?!”刘荣手一抖,笔尖在素帛上划出一道清晰的墨痕。 河间王刘德听到宦官的话,眉头立即锁起。 栗太子刘荣快手快脚地放下笔, 将表章往边上一甩,撑着案面打算要起身…… “殿下,且慢!” 太子太傅窦婴沉沉的话语,兜头压过来:“庶室产子,何足道哉?孝道……孝道!” “太傅?” 刘荣仰头,有些胆怯地期待地看向老师。 太子太傅窦婴却面无表情:“嗯?太子!” 栗太子在窦婴太傅严厉的表情下屈服了,默默坐回案后,继续抄贺表。 写了两列不到, 踌躇着,踌躇着,刘荣抓住机会偷偷转向二弟:“阿德?” 刘德蓄意避开长兄求助的目光, 嘴里当然不方便讲,心里的埋怨却随同层层的烦躁和担忧一齐涌现:这个周朵,还真能挑时候!凑什么热闹啊?但愿别…… 可是, 如果……万一…… 哎呀呀, 光想想——就烦! ==========================夏历,七月二十九日(2013年9月4日,周三),多云,凉风 所谓‘热辐射病’,俗称中暑, 严重的话人体各重要器官相继衰竭,足可以致命。 今年上海大暑,二三十天连续高温达四十摄氏度。已有十多位老弱因不堪酷暑患上热辐射病,并不幸罹难。 我也中招了; 侥幸的是,不算太严重,卧病多日。 致歉!   ☆、第123章 尘埃落定 —— 太子宫内书房 —— 时间, 不知过了多久…… 太子太傅窦婴微合着双眼,似睡非睡。皇太子刘荣点点划划,奋笔疾书;河间王刘德坐而旁观。 呼吸,似乎都给克制住了。如果此时有人蒙上双眼走进来;一个德高望重的魏其侯、一位皇子出身的大汉藩王、再加上大汉帝国的皇储殿下——二老一少,三个重量级人物真是半点存在感都没有。 太子宫的内书房,静得压抑,静得可怕。 只有错金子母鹿款沙漏中涓涓不息滚落的沙粒与栗太子笔尖和素帛不断摩擦产生的微弱细声,才偶尔打破满室的沉寂。 门轴轻响,人影绰绰,又是小张内官。 张内官这回算是学乖了,先朝着太子太傅窦婴行完礼,才对着皇太子刘荣拜倒,边叩头边高声道贺,连说两位良娣都生了,生产顺利,母子平安——而且,喜上加喜,各得了一个男孩。 刘荣俊雅的面庞上布满了红潮,眸中升起万点星光,丝丝低语柔得仿佛能滴出水来:“梅宝……梅宝……” 河间王刘德的座位紧挨着兄长,自然听得一清二楚,眉头损失拧成个结。刘德沉着地追问:“谁长?谁幼?” 问题抛出,太子太傅窦婴火炬般的目光紧随而至——帝王之家,‘先出生’与‘后出生’往往关系到孩子甚至生母一生的命运际遇,不可不察。 小张内官趴在地上,咽了咽口水:“左良娣之子……先。” 也就是说,栗表妹的孩子是长子。 “呵!善,大善!”河间王刘德高兴地抚掌拍手。 栗太子刘荣眼中闪过失望,但很快就掩饰了过去,抬头向老师请求,他想现在就去后宅看望产妇和孩子。 窦太子太傅却没搭理自己尊贵的学生,依旧盯着小张内官:“张,长信殿……何如?” 这时候打听长乐宫城的长信殿,自然不是要询问窦皇太后的情况。 目标只有一个,暂住在长信殿西厢的当今皇后——薄氏。 出人意料,张宦官竟然没反应,只愣愣地垂着脑袋,一声不吭。 太子太傅的脸色不好看了:“张?!” 小张吓得一缩脖子,手脚并用地往书房大门的位置偷偷挪动;同时嘴里嘟嘟哝哝连连告罪: 天哪!他怎么敢告诉伟大的魏其侯他的注意力全放在他家皇太子的心肝宝贝昌平翁主身上了,以至于压根忘记去打探长乐宫薄皇后的分娩结果? 哎呀呀!如果让窦太子太傅晓得他如此主次不分,非挥剑劈了他不可——哦,不对,不会。 凭他一个卑微的阉侍,怎配让大汉侯爵用剑?魏其侯只需要在窦太后面前动动嘴皮子,他就等着在掖庭的‘永巷’过完下辈子吧——如果,他还有下辈子的话。 栗太子刘荣适时的涉入算是给手下解了围:“太傅,可否……可否?” 周朵周梅宝的母亲昌平长公主近几年缠绵病榻,对女儿有心无力;而栗表妹之母糜氏身强体壮,没事都常跑到太子宫照顾女儿,现在更是必定在女儿的床前嘘寒问暖。两相对照着,梅宝弄不好又要伤心难过了——他还是早些去陪伴安慰才是。 太子太傅窦婴也不想表现得太没人情味,挥挥手,算是批准了。 刘荣如蒙大赦,几乎是小跑着奔出去。河间王刘德摇摇头,紧随其后。 ~~.~~.~~.~~ ~~.~~.~~.~~ 两个学生走远了, 窦婴从坐具上起身,走到书案旁,拿起刘荣的手书翻阅。 看着看着,窦婴太傅无声地笑了。 虽然前后几封贺表都称得上‘词句典雅’‘字体隽秀’,但仔细观察,还是能看得出最后一篇的书法明显比之前的艰涩了几分。这说明写字之人心思浮动——显然,刘荣内心并没有他外表呈现的那么镇定平和。 ‘心性不稳?或者,关心……则乱?’窦婴缓缓地摇头。 随手将几封半成品表章放回案头,魏其侯窦婴站直了身子,负手朝太子宫内宅的方向,心里头暗暗地庆幸:‘幸好是栗良娣先生了儿子,否则,太子宫加上掖庭宫……非乱套了不可。’ ★☆★☆★☆★☆ ★☆★☆★☆★☆ ★☆★☆★☆★☆ ★☆★☆★☆★☆ —— 京都长安鲁王官邸 —— 自马背上一跃而下, 江都王刘非将马鞭甩给长随,然后问狂奔着来迎接的鲁王官邸属官:他家兄长和小弟现在在哪儿! 鲁王家的门大夫毕恭毕敬地行礼,回话:“大王与胶西王幸‘西苑’。” 不等门大夫说完,刘非往左一拐,熟门熟路地往深里走。 大汉的江都王刘非是马上藩王,带过兵打过仗的人物,功夫底子好,加上心里有事,脚下就比平常又快了许多。没一会儿,除了当年跟着他一起上阵杀敌的武卫,其他人都落下了。 可等急匆匆的脚步踏入兄长的起居楼阁,江都王刘非的鼻子都快气歪了。 屋子里,鲁王刘馀怀抱把镶玳瑁嵌明珠的秦琵琶,胶西王刘端则执一柄碧玉长箫,兄弟俩一个拨弦,一个吹管,有应有和,音韵袅袅,好不优哉游哉! ‘看我这是为谁辛苦为谁忙啊?!’摸摸已经见汗的额角,刘非很不满地瞪着哥哥和弟弟:“阿兄?阿弟?” 鲁王在百忙中抽空向二弟微笑了一下,算是打过招呼了。 胶西王刘端却合着双眼,全神贯注地吹奏——简直太过分了! “阿兄,阿弟……”刘非挑起一道眉毛,故意拉长了声音问:“欲知中宫所出……细弟耶?细君耶?” 吹箫的吹箫,弹琴的弹琴。 ——这回,连个抬头打招呼的都没了! ‘装腔作势?’ 江都王刘非立时给气得横鼻子竖眼,没搭理上前来想帮忙宽外衣的内侍,直接抛下句‘想知道结果,就跟上来亲自问’拔腿就出了屋子。 走在穿堂外的长廊上,大汉江都王一边走,一边竖起耳朵听后面的动静。 没失望, 不多会儿,身后传来金属和石质地面碰击的声响——在大汉帝国,只有天子和藩王的鞋履底会装上铜质或铁质的防滑钉。 ‘装啊……再装啊!哼!’ 江都王刘非嘴角弯起志得意满的笑容:‘就不信你们能忍得住!真不关心,何必滞留京都那么久?两个月前就该回鲁国和胶西国了。’ ★☆★☆★☆★☆ ★☆★☆★☆★☆ ★☆★☆★☆★☆ ★☆★☆★☆★☆ —— 长乐宫掖庭 —— “哈哈!” “哈哈哈!!” “哈哈哈啊……哈哈哈!” …… 未央宫的掖庭,栗夫人在笑!大笑!狂笑! 随着夸张的表情和剧烈的笑声, 高耸的复杂的宫髻松了,原本精致到无暇的妆容坏了,脸上的米分污去了一半,粘在衣领和前襟上;金簪珠簪宝石钗子横七竖八地半挂在鬓边,危险地抖动着…… 宫室里几个资深老人彼此看看,脸上都透出惊异和不解——颠覆,太颠覆了! 在记忆中,眼前这位栗家美人儿自十二岁选入当时的太子宫起就深谙获宠之道,对美丽的追究更是到了无所不用其极的地步,时时刻刻要把最好的仪容呈现在人前,唯恐一丝一分的疏忽导致失却君主的欢心。 如此不顾形象的行为出现在栗夫人身上,简直是不可想象! 就算今日大喜连连,栗夫人也不该失态到这种地步啊! 栗夫人却仿佛丝毫未意识到众人诧异的目光,兀自趴在窄榻上,捶着榻沿,大笑不休——她已经笑得坐不住了。 “嗬,嗬嗬!” 重重喘口气,栗夫人霍然站起,越过奴仆,大踏步走到宫室的门外,手指着南边椒房殿方向,反反复复地大声呼叫:“天……从人愿呀!” “天……从……人……愿!!” ★☆★☆★☆★☆ ★☆★☆★☆★☆ ★☆★☆★☆★☆ ★☆★☆★☆★☆ —— 大汉京都长安城馆陶长公主官邸 —— 内宅正中心的北院中,体型无限趋向于圆球形的长公主家令一把揪住个刚走出来的大侍女,紧张兮兮地探问里面的情况:“长公主……何如?” 消息报进去有一会儿了,怎么什么动静都没有? 侍女甩开胖家令的肥手,中规中矩地给出答复:长公主那里没任何异样——知道之前,长公主正在修剪盆花;知道消息后,长公主还是给月季修枝剪叶;一切如常,没什么变化。 ‘按说,不应该啊!这么要命的情报。’家令摸着下巴上的短须,犹疑不定, 怎么会没反应呢?以他们家长公主的性子,竹篮打水一场空,又是如此险恶的态势,能处之泰然?话说,他就是因为怕被台风尾扫到才特意找人进去汇报,而不是自己亲自去。 侍女见没什么事了,正要离开;没想到又被家令拦住了。 “太子?隆虑侯?” 胖家令接着问——两位公子那边,消息也送去了吧? 侍女稳稳地点头,西跨院和东跨院她都派人去了;看天色,侯太子与隆虑侯都该知道了。 ~~.~~.~~.~~ ~~.~~.~~.~~ —— 北院正楼 —— 与胖家令说话的侍女没撒谎,长公主的卧房的确一如既往的安静。 所以门外廊下的阉侍和丫鬟们守在规定的位置上,一个个气定神闲。对他们来说,今天就是个平常的日子——九重宫阙中的皇后生的是皇子是皇女,是达官贵人们操心的事。至于他们,横竖都是伺候人的命。 长公主的房间,室内和户外一样静静的。 卧室中央,鎏金的绿藻凤尾宫灯与画梁上悬挂的明珠相映成辉。 风,从没关严的高窗的缝隙中吹进来……灯光烛影,摇摇晃晃照在地上散落的断枝、碎叶和花瓣上。 雕刻着吉祥图案的象牙柄小剪刀无奈地横尸当场,与地上的片片残红相拥而泣——不用问,此时的月季花盆只剩下光秃秃的荒凉。 刘嫖长公主无力地靠在窄榻上,垂着头,手撑额;从来风神飞扬的玉容上染上陌生的苍白和憔悴,仿佛所有精力和力气都被抽走了一般。 门外传来轻轻的叩门声,家令熟悉的声线通报时间差不多了,问女主人是不是现在就传晚餐。 ‘哪有胃口啊?!’ 馆陶长公主自榻上半坐起,厌烦地一挥袖子:“否!” 宽宽的丝绸长袖在裙摆上涌出层波浪,升起又垂落,袖缘上的点缀的云纹玉雕片无意中碰到什么,发出一声清清脆的‘叮’! 长公主随手一探,打窄榻和靠枕之间摸出件玉器: 成双成对的比目鱼头挨着头,肩并着肩,古雅的纹饰尽是岁月的沉淀;黄玉淡淡的柔柔的,晶莹润泽得仿佛是爱侣含情脉脉的目光,温暖人心。 握入手中,摩挲许久, 悠悠地叹息着将黄玉比目鱼贴在面颊,长公主渐渐放松下来,慢慢地躺回卧榻。 曾经黯淡的双目中,再度精光闪烁, 呢呢喃喃话语仿佛哀叹,仿佛抱怨,但更象某种召唤——带着不甘,带着期冀:“吾,与君兮齐速……” “……齐速……” “……高飞兮……安翔,乘清气兮……御阴阳!” ~~.~~.~~.~~ ~~.~~.~~.~~ —— 西跨院 —— 挑开内室的珠帘,梁王主刘姱又向里查看一番, 等确认丈夫陈须真正睡熟了,才满意地退向外间。 侍从们都被遣出去了;卧室的外间只留了两架树枝灯和长案上一盏袖珍款的豹形小宫灯。 王主姱将宫灯的火苗挑大些,打开靠墙的书柜,取出文匣,开锁…… 烙有梁王室徽记的素帛,特质墨水,专用印泥……一一罗列。 “王父敬上……” 王主姱提起笔,在素帛上快速写着今天发生的事:‘姑得讯,中宫诚无福矣!今……观其势,如燕巢于飞幕之上……’ 写完,刘姱王主褪下中指和无名指上的两枚戒指,打开戒面,蘸上印泥,分别按在帛书的信头和信尾。 刚要把书信装入专用木匣,就等明天派人送往睢阳,王主姱向内室方向又望了望,眉间微微皱起;迟疑良久,重新打开帛书,又添了一句: ‘父亲当遣专使携重金入京,静观其变,便宜从事……则,吾父心之所愿……可期也!’ ~~.~~.~~.~~ ~~.~~.~~.~~ —— 东跨院 —— 隆虑侯的院子里, 奉了侯夫人栾氏命令来请男主人去吃晚饭的阉侍也被打了回票。 随着家仆离开的脚步声渐行渐远,陈二公子拿着钥匙,打开书房最里面墙壁上的小门,举着灯走了进去。 门另一侧, 灯光照耀处,触目是片片寒光——数十成百把出鞘的利剑啊! 有战国的, 春秋的, 甚至有古商朝的青铜匕首; 越国的, 吴国的, 楚国的, 秦国的……青铜的,铁的,把把出鞘,全部以剑头深深地插在木地板上,随着陈二公子经过的脚步微微颤动。 岁月或许夺走了剑刃原有的雪亮,但不曾抹去鲜血和生命赋予的森冷酷寒。 隆虑侯拔起一柄,在手中掂掂, 环顾四周,唇边扯起抹自信的狞笑。 ~~.~~.~~.~~ ~~.~~.~~.~~ 光线逐渐暗下来, 太阳沉到西边去了,只留下一剪昏黄的余光挂在天边。 远远的,隔着座座院墙和所所院落传来阉侍们尖细尖细的吆喝声。仆从们行动起来,给各长廊和院门还有檐下张起一架架纱灯。 斜阳,与灯影交织, 人语,与风声同行。 家令站在北院正门处的台阶上,遥望着长公主官邸——灯火辉煌、衣袂如云,人声络绎不绝…… 不知怎的,平时最喜闻乐见的场景,竟让胖家令生出了嘘嘘之感。 “咝!” 胖家令突然莫名其妙打了个激灵。 抱住臂膀,摇了摇脑袋,长公主家令神神叨叨安慰自己:“长乐未央,长乐未央……” “长乐……未央!!” ==============================夏历八月十二日,晴,热(2013年9月16日,星期一)   ☆、第124章 红色炸弹 装饰了一圈金乌飞云雕纹装饰的青铜镜刚被磨过,锃锃亮清清亮。 镜面中的影像虽因青铜固有的特性无可避免带有些许色泽偏差,却依然看得出明眸闪烁,容色姣姣,似玉似花。 “啊……啊啊……” 镜中花低垂了头,云般柔软的湖水色丝绸广袖遮去半边容颜,躲在后头,轻轻打了个哈欠。 正在给发鬟上点缀珠饰的卞女顿了一下,停住梳头的动作,转头去看环立在旁的宫女们。 “翁……主?” 端木女官从队列中站出来,凑近了,关切地问小贵女感觉怎么样?太发困的话,或者干脆向宣室殿那边说一声,今天早上就别去了;天子陛下如果知道翁主昨晚失眠了,必定不会责怪的。 “否,否啦……啊……啊啊……” 馆陶翁主阿娇情不自禁又打了个哈气,但还是执着地示意卞女继续弄头发,得抓紧时间;同时招手叫负责珠宝首饰的王女官:“阿王,玉带,白玉带……” “白玉带?白……玉带?”王女官微怔,一脸的困惑。 不怪王女官犯糊涂,娇娇翁主的白玉质地的腰带有十多款,不同花样不同风格,单单讲‘白玉带’三个字,让她拿哪一条啊? “哦……” 阿娇翁主也想到是自己没说清楚,急忙又补充了一句:“翼龙!翼龙……白玉带,阿大年前所赐!” 王女官这回弄清楚了,疾步跑进内室,不一会儿就捧了翼龙白玉腰带出来——二十块小孩巴掌大的极品白玉以用五色丝线编织的彩绳互相连结,每块白玉上都镂雕浮雕有一条呈各种姿态的翼龙。 等卞女一梳好头,系上玉腰带,阿娇推开递到面前的小圆镜就往外走…… 端木女官一见,抓起米分盒,急忙忙追上去:“翁主,翁主,米分……” 怎么能不施米分呢?面见帝王,按法律规定是必须要化妆的;不涂脂不抹米分,算严重的君前失仪,搞不好要论罪滴哪! 明明听到端木女官的呼唤了,可阿娇翁主就是头也不回,直接跨过宫室门口高高的门槛,走得飞快。少年贵女一边走一边打哈欠,非常不耐烦地嘟哝——还施什么米分啊?也不看都什么时候啦?已经晚了。 眼看端木女官还想追出去,王女官连忙走上前,一把揪住死脑筋同仁的袖子,笑着劝阻:“端木阿姊……何其迂也?” “嗯?阿王?” 端木女官回头,怔怔地——什么意思?她是在尽职守啊! 王女官笑得欢实,眼尾的笑纹都快被提前挤出来了; 与同样满面带笑忙着收拾梳头用具的卞女对视一眼,勉励忍俊提醒道:“有无米分妆……于吾家阿娇翁主,有……差异否?” 听到这里,端木女官想了想,也不禁乐了,捏着米分盒摇着头自嘲——可不是呢! 她们家阿娇翁主天生就的玉肌雪肤,不擦米分比人家擦半斤的效果还好,不化妆又怎么样?谁看得出啊? ~~.~~.~~.~~ ~~.~~.~~.~~ 去宣室殿之前,馆陶翁主按惯例先跑了趟西厢。 生完孩子后,薄皇后并没有马上搬回未央宫椒房殿,而是依旧住在长信殿的西厢。御医们认为以中宫皇后的生育年龄应该比寻常产妇加倍休息,做个双月子,而且,这段时间以内越少挪动越好。于是薄皇后就顺理成章留下了。 才走进西厢,还在走廊上,一股股带着松木独特香气的热浪就扑了过来;阿娇情不自禁又打起了哈欠,一连三个。 进门,就见薄皇后正靠在大床上养神,听床头女史告诉说馆陶翁主来了,立刻招招手让侄女过去。 “阿娇呀,”问过两句窦太后的起居,薄皇后就一脸骄傲的引阿娇看她身边。 小公主盖着床织锦小被,躺在薄皇后的内侧,此时正睡得香;小脸红扑扑的,嫩嫩的小嘴时不时微微一张、一张、一张…… ‘哈,小表妹嘴部动作……怎么那么象石公主表姐养的锦鲤?’ 阿娇瞅着表妹小公主,越瞅越觉得可乐,终于一个绷不住,“咯咯”地笑出声来。 “宁平,宁平……嘻!” 笑到一半,又觉得不妥,急忙刹车,有点抱歉地看看薄二母。 皇后舅母自然不晓得阿娇的调皮心思,只当做侄女是单纯喜欢女儿的表现,兴致勃勃地介绍宝贝女儿昨天吃了什么,睡了多久…… 可说着说着,薄皇后的声音变慢了,变轻了——淡淡的忧色升上大汉皇后的眉间。 “二母?” 阿娇发现了,感觉奇怪,就问原因。 薄皇后犹豫着,许久才叹口气告诉阿娇侄女——她担心皇帝陛下不喜欢女儿呢! “二母何出此言?” 于是娇娇翁主不懂了,话说她明明记得上次来东厢的时候皇帝舅舅也在,抱着小表妹笑眯眯的样子,看情形很喜欢啊! “天子,天子……唉!” 薄皇后依然是满面的不自信表情——有个证据,皇帝迟迟没给女儿起名字。 阿娇听了,立刻满不在乎地说道:“二母‘多虑’矣!” 她还以为有什么大不妥呢?原来是为了取名。在皇帝舅舅,‘给儿女起名不及时’完全属正常现象。毕竟是帝国首脑,事情多嘛! 不说别人,比如平度表姐,当年也是出生六个月后才起的名。平度公主还是女孩呢!长沙王发贵为皇子,为个正式名号等等了足足十五个月!听祖母窦太后提到,当终于姓名俱全的时候,刘发都能满地跑了。 娇娇翁主解释了半天,薄皇后依旧愁眉不展:“非也,非也。乃至……乳名,今上……” 阿娇怔了怔,扭头认真地看了看皇后舅妈,暗道薄二母有些钻牛角尖了。难道一个名字一个乳名,就能代表皇帝陛下的心思,显示来自大汉天子的重视吗? “阿娇,汝不知……” 大汉皇后叹了口气,话语中带着淡淡的惆怅——她当然知道天子朝政忙碌,也明白皇帝陛下向来对女儿们不重视。 “然,然……”薄皇后痴痴地望着熟睡中的女儿…… 皇后伸出手,想摸摸孩子的面颊; 指尖几乎就要触到了,又停下; 犹豫, 辗转, 终于还是收了回去——是不愿意打扰女儿的睡眠啊! “阿娇,吾年十二入宫,匆匆数十载,至今……只此一子……” 她多希望丈夫能对他们唯一的孩子多一些表示啊!即使是稍微明显一些的表示;哪怕,哪怕只是个无关紧要的乳名呢! 话入耳,一种陌生的情绪撞进阿娇的胸口, 沉沉的, 堵堵的, 带着钝钝的痛楚感一点点撕开心门…… 莫名其妙地就红了眼眶, 阿娇急忙忙掩饰地别过头,暗暗骂自己:‘真是,现在是春天,又不是秋天!’ ★☆★☆★☆★☆ ★☆★☆★☆★☆ ★☆★☆★☆★☆ ★☆★☆★☆★☆ —— 未央宫宣室殿 —— 宣室殿,大汉帝国的政治中枢。 阿娇逮着前一批朝臣刚离开、后一批朝臣还未进殿的空隙,端着热腾腾的饮品与花色点心进了东厢。 皇帝陛下此时正坐在主座上揉眉心,见侄女来了,放下手,微笑着招手:“阿娇……” 放下点心,阿娇挨着御案另一侧坐了,轻声细语地提议皇帝舅舅先休息片刻,反正如今天下太平民生安定的,也没什么要紧事。天子非常喜欢小侄女关心自己的模样,乐呵呵答应了。 两碟子点心, 一杯热饮, ……宣室殿一贯过于冷肃威严的气氛,在食物的香气与女孩子柔软轻快的语调声中,渐渐竟也带上些许温馨宜人的味道。 阿娇陪坐一旁,叽叽喳喳地和舅舅汇报宫里宫外发生的大事小情,比如: 今天早晨听到燕鸣,叫宫女去查看,发现有燕子在殿檐下筑巢了,据老宫人说,还是往年来的那对旧燕子。希望今年燕子夫妇还能象往年一样,顺顺利利孵出一窝小燕子。 章武侯舅公家的孙女前几天出嫁啦,听说热闹极了,相关街道堵了整整一天,把隔条街长年马车排队的周太尉家都比了下去。 长乐宫牛栏里的黄牛前些日子发了横性,差点把负责喂食的小黄门挑个开膛破肚;还好中山王路过,拔剑救下两个宦官,还没伤到牛牛,实在厉害。 天子听到这儿,插嘴问道:“刘胜?” 阿娇点头:“嗯,中山王从兄。” “刘胜……频频入东宫?”天子又问了一句。 阿娇没多想,很自然地回答:“然也,阿大。” 天子若有所思,但没再问什么。 阿娇接着往下说:昨天大嫂入宫来,说城阳王后家小儿子家的长子有名字了,叫刘安,是城阳王亲自取的,写了家书命信使送进京都长安。 讲到这儿,阿娇突然停下,抬头满含希望地问天子舅父:“阿大,二母所出之小公主……名何?” 皇帝感到意外,停了一下,才不经意地回答还没呢,这些日子事情多,没心情,等过些天有兴致了再想个好名字。 ‘果然如此!’阿娇配合地猛点头:“嫡公主贵重,其名须慎之又慎……阿大,” 娇娇翁主甜甜地笑着,要不,阿大先费点神给取个小名先叫着。 否则,堂堂大汉的公主,又是中宫皇后嫡出的,总没个称呼多不方便啊,也不合适啊! “嗯?” 天子放下手中的杯子,凝神注视侄女好一会儿,才沉吟着问道:“阿娇……受中宫请托?” ‘阿大好敏锐啊!’ 即使素来知晓皇帝舅父的厉害,娇娇翁主还是给吓了一跳,表面上自然忙不迭地摇头:“阿大,无……无!” 阿娇的笑容清纯,甜美,灿烂——一双凤眼的眸光,纯净得仿佛两捧清澈见底的湖水,坦率从容:“阿大,上巳近矣!奈何二母产子未久,体虚甚……” 宫中的女子,每年最重视的就是上巳节,也是唯一可以名正言顺出宫逛逛的机会。去不成,该多失望。 一个乳名而已,又不费什么事。 皇帝舅舅你就看在二母辛辛苦苦给皇家开枝散叶的份上,给个安慰奖吧! 天子也笑了,瞄着侄女玩笑地问:“以阿娇之见,幼子当名何?” ‘哇,我有什么资格给公主表妹起小名?’ 娇娇翁主赶紧摆手,阿大就别耍我了,小名再小也是正经名号,都是父母的特权,她凭什么越俎代庖啊? 宣室殿,大汉帝国的政治中枢。 阿娇逮着前一批朝臣刚离开、后一批朝臣还未进殿的空隙,端着热腾腾的饮品与花色点心进了东厢。 皇帝陛下此时正坐在主座上揉眉心,见侄女来了,放下手,微笑着招手:“阿娇……” 放下点心,阿娇挨着御案另一侧坐了,轻声细语地提议皇帝舅舅先休息片刻,反正如今天下太平民生安定的,也没什么要紧事。天子非常喜欢小侄女关心自己的模样,乐呵呵答应了。 两碟子点心, 一杯热饮, ……宣室殿一贯过于冷肃威严的气氛,在食物的香气与女孩子柔软轻快的语调声中,渐渐竟也带上些许温馨宜人的味道。 阿娇陪坐一旁,叽叽喳喳地和舅舅汇报宫里宫外发生的大事小情,比如: 今天早晨听到燕鸣,叫宫女去查看,发现有燕子在殿檐下筑巢了,据老宫人说,还是往年来的那对旧燕子。希望今年燕子夫妇还能象往年一样,顺顺利利孵出一窝小燕子。 章武侯舅公家的孙女前几天出嫁啦,听说热闹极了,相关街道堵了整整一天,把隔条街长年马车排队的周太尉家都比了下去。 长乐宫牛栏里的黄牛前些日子发了横性,差点把负责喂食的小黄门挑个开膛破肚;还好中山王路过,拔剑救下两个宦官,还没伤到牛牛,实在厉害。 天子听到这儿,插嘴问道:“刘胜?” 阿娇点头:“嗯,中山王从兄。” “刘胜……频频入东宫?”天子又问了一句。 阿娇没多想,很自然地回答:“然也,阿大。” 天子若有所思,但没再问什么。 阿娇接着往下说:昨天大嫂入宫来,说城阳王后家小儿子家的长子有名字了,叫刘安,是城阳王亲自取的,写了家书命信使送进京都长安。 讲到这儿,阿娇突然停下,抬头满含希望地问天子舅父:“阿大,二母所出之小公主……名何?” 皇帝感到意外,停了一下,才不经意地回答还没呢,这些日子事情多,没心情,等过些天有兴致了再想个好名字。 ‘果然如此!’阿娇配合地猛点头:“嫡公主贵重,其名须慎之又慎……阿大,” 娇娇翁主甜甜地笑着,要不,阿大先费点神给取个小名先叫着。 否则,堂堂大汉的公主,又是中宫皇后嫡出的,总没个称呼多不方便啊,也不合适啊! “嗯?” 天子放下手中的杯子,凝神注视侄女好一会儿,才沉吟着问道:“阿娇……受中宫请托?” ‘阿大好敏锐啊!’ 即使素来知晓皇帝舅父的厉害,娇娇翁主还是给吓了一跳,表面上自然忙不迭地摇头:“阿大,无……无!” 阿娇的笑容清纯,甜美,灿烂——一双凤眼的眸光,纯净得仿佛两捧清澈见底的湖水,坦率从容:“阿大,上巳近矣!奈何二母产子未久,体虚甚……” 宫中的女子,每年最重视的就是上巳节,也是唯一可以名正言顺出宫逛逛的机会。去不成,该多失望。 一个乳名而已,又不费什么事。 皇帝舅舅你就看在二母辛辛苦苦给皇家开枝散叶的份上,给个安慰奖吧! 天子也笑了,瞄着侄女玩笑地问:“以阿娇之见,幼子当名何?” ‘哇,我有什么资格给公主表妹起小名?’ 娇娇翁主赶紧摆手,阿大就别耍我了,小名再小也是正经名号,都是父母的特权,她凭什么越俎代庖啊? 宣室殿,大汉帝国的政治中枢。 阿娇逮着前一批朝臣刚离开、后一批朝臣还未进殿的空隙,端着热腾腾的饮品与花色点心进了东厢。 皇帝陛下此时正坐在主座上揉眉心,见侄女来了,放下手,微笑着招手:“阿娇……” 放下点心,阿娇挨着御案另一侧坐了,轻声细语地提议皇帝舅舅先休息片刻,反正如今天下太平民生安定的,也没什么要紧事。天子非常喜欢小侄女关心自己的模样,乐呵呵答应了。 两碟子点心, 一杯热饮, ……宣室殿一贯过于冷肃威严的气氛,在食物的香气与女孩子柔软轻快的语调声中,渐渐竟也带上些许温馨宜人的味道。 阿娇陪坐一旁,叽叽喳喳地和舅舅汇报宫里宫外发生的大事小情,比如: 今天早晨听到燕鸣,叫宫女去查看,发现有燕子在殿檐下筑巢了,据老宫人说,还是往年来的那对旧燕子。希望今年燕子夫妇还能象往年一样,顺顺利利孵出一窝小燕子。 章武侯舅公家的孙女前几天出嫁啦,听说热闹极了,相关街道堵了整整一天,把隔条街长年马车排队的周太尉家都比了下去。 长乐宫牛栏里的黄牛前些日子发了横性,差点把负责喂食的小黄门挑个开膛破肚;还好中山王路过,拔剑救下两个宦官,还没伤到牛牛,实在厉害。 天子听到这儿,插嘴问道:“刘胜?” 阿娇点头:“嗯,中山王从兄。” “刘胜……频频入东宫?”天子又问了一句。 阿娇没多想,很自然地回答:“然也,阿大。” 天子若有所思,但没再问什么。 阿娇接着往下说:昨天大嫂入宫来,说城阳王后家小儿子家的长子有名字了,叫刘安,是城阳王亲自取的,写了家书命信使送进京都长安。 讲到这儿,阿娇突然停下,抬头满含希望地问天子舅父:“阿大,二母所出之小公主……名何?” 皇帝感到意外,停了一下,才不经意地回答还没呢,这些日子事情多,没心情,等过些天有兴致了再想个好名字。 ‘果然如此!’阿娇配合地猛点头:“嫡公主贵重,其名须慎之又慎……阿大,” 娇娇翁主甜甜地笑着,要不,阿大先费点神给取个小名先叫着。 否则,堂堂大汉的公主,又是中宫皇后嫡出的,总没个称呼多不方便啊,也不合适啊! “嗯?” 天子放下手中的杯子,凝神注视侄女好一会儿,才沉吟着问道:“阿娇……受中宫请托?” ‘阿大好敏锐啊!’ 即使素来知晓皇帝舅父的厉害,娇娇翁主还是给吓了一跳,表面上自然忙不迭地摇头:“阿大,无……无!” 阿娇的笑容清纯,甜美,灿烂——一双凤眼的眸光,纯净得仿佛两捧清澈见底的湖水,坦率从容:“阿大,上巳近矣!奈何二母产子未久,体虚甚……” 宫中的女子,每年最重视的就是上巳节,也是唯一可以名正言顺出宫逛逛的机会。去不成,该多失望。   ☆、第125章 活宝 皇帝舅舅成功了, 百分之一千的成功,效果好到爆! 阿娇即使没给惊到下巴掉下来的程度,但也差不多了。接下来两天,娇娇翁主几乎都处在晕乎乎的状态,甚至一直到与窦皇太后同坐在驶往上林苑的马车上,还是老在走神。 窦太后体贴阿娇思想上一时转不过弯来,一到离宫,就让孙女别窝在室内,出去转转散散心,宫里的事情暂时不必管,全部交给宦官宫女就是。 于是, 在春日柔媚的阳光中,娇娇翁主走进了上林苑的园林。 ★☆★☆★☆★☆ ★☆★☆★☆★☆ ★☆★☆★☆★☆ ★☆★☆★☆★☆ 东风乍起, 春光初吐, 上林苑的树林子远远望去一半黄绿一半翠绿;灌木丛的嫩芽也争先恐后冒出头来。地面上的小草郁郁葱葱,东一簇西一簇的;总在不经意处夹带上几朵野花,小小的,红色的黄色的蓝色的,舒展着摇摆着迎接阳光。 离宫东的一块大平地,搭起了好多简易帐篷,一只连着一只,远远看去仿佛江河上的连帆。与水上的景象不同的是帆与帆之间看不到桅杆,倒是有不少剑锋戟尖时不时从其中冒出来,映着太阳发出凛凛的寒光。 那是随驾南军的宿营地。南军士卒由中尉率领,已于先一天到达上林苑的离宫,他们的职责是保护圣驾和宫眷的安全。这次春游,非但未央宫长乐宫里能来到都来了,太子宫和几位在京藩王也带着家属随行;其他,还有几家重臣和主要外戚也拖家带口地来凑热闹。 一弯小溪从不知哪个山间流出来, 横穿过离宫,在建筑群中间分成两支,一条跳跃地奔向远处树林,一条蜿蜒地流淌过草地。 馆陶翁主阿娇沿着溪流漫无目的地走着,一路默默无语,自己也不知道往哪里去。 三绕织锦质曲裾,远远地看过去洁白如雪,只在边缘上绣着连枝的棠棣花纹饰;花丛中有与锦缎底色相近的交织的蛟龙潜伏游移,每条小龙的嘴里还衔着颗小珍珠。橘黄色的纱罗底裙打着密密的褶子,随着微风和少女徐徐的细步缓缓移动,散开时露出上面平铺绣制的菱形吉祥花纹。前端高高翘起的云头鞋履从纱裙下只露出鞋头,踏在碎石铺砌的宫道上,无声无息。 才走了没多久,阿娇就听到后头跟随的侍女们在窃窃私语。 娇娇翁主疑惑地回过头:‘嘀咕什么呢?’ 侍女们见被少女主人发现了,都安静下来,双手交握放在腹部位置,躬身恭立。 宫女中品级很一般的鲁女官自持伺候阿娇贵女的时间最久、同僚中资格最老,就抢前两步,提请馆陶翁主是不是别再往前走了。 这里不比皇宫;在宫里,怎么逛都没关系。 而上林苑,是为狩猎目的而特设的庞大园林。如今皇帝巡幸,虽然带足了近卫军,离宫的保护也很森严;但野地毕竟是野地,谁也保不准哪个犄角旮旯会突然钻出头野兽来伤人啊!听说,初春的兽类最是凶猛——熬过一个漫长的冬季,都饿急了嘛——每年,上林苑附近的村庄都会有几口人折在出来觅食的野狼野猪嘴里…… “翁主,慎之,慎之啊!” 鲁女官越说越紧张,到后来竟然还神经兮兮地四面看看,似乎周边就埋伏着豺狼虎豹,随时都会窜出来吃了她似的。 同行的端木女官跟着帮腔,直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如果翁主真的想往密林里走走,最好等一等,让我们先去叫些侍卫进来跟着,以免万一遇到什么野兽,一群女孩子一点防卫能力也没有。 阿娇越听越烦, ‘还找侍卫?那还不把阿大也惊动过来?’也懒得啰嗦,阿娇甩了甩袖子,继续漫步——她就不信了,里三层外三层的南军环绕着,哪只猛兽那么不开眼,存心来找死? “翁主,翁……主??” 鲁女有些急了,巴在后头迈着小碎步追,别的几个宫女的声音里都带哭腔了。 没辙,娇娇翁主只得停下来, 捡了个齐膝高的大树根坐下,然后,没好气地瞪了侍女们一眼——好了吧,这回满意了吧? 端木等人在阿娇贵女身后三步远站成个半圆,齐齐赔笑。 夹带着春天独有新鲜潮湿气息的风吹过远处的树林, 梧桐树的叶子大多刚长出来,满枝满桠的淡绿嫩绿随风摇曳,恰如未央宫里舞女们跳‘踏歌’舞时款款摆动的长裙;松树的针叶从来都是那个老样子,绿得深浓,绿得暗沉暗沉的,仿佛积压了不知多少年的心思。 只有溪流中的流水,肆意地快乐地一路欢蹦乱跳过淌过,仿佛不谙世事的稚龄儿童,一年四季炫耀着他们的幸福。 ‘孩子呀!童年的上巳,童年的上林苑……’ 思绪迷离中,阿娇想起小时候的自己,突然愕然地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生活中的麻烦事是一件多过一件:店铺,田庄,坊门……嫂嫂,兄长,母亲…… 咦? 脚边是什么,还扯动了裙子?难道真的有野兽? 娇娇翁主低头,就见个小不点昂首挺胸站在面前,乌鸦鸦的头发,圆嘟嘟的脸蛋,一双漂亮的杏核眼眨啊眨的,正目不转睛盯着自己。 ‘还以为是狐狸流浪狗狗什么的,原来是个小姑娘啊!怪不得阿鲁和端木没提醒我。’娇娇翁主抬头,瞅了侍女们一眼。 “谁家小娘子?” 馆陶翁主阿娇好奇地问,同时上下打量女娃娃。能在离宫附近出现的小孩,肯定不是庶民家的孩子,甚至不可能是低阶贵族或者下层官吏家的小孩。 再看这小姑娘通体一领金光灿灿的淡金色锦缎外袍,里面大红色的中单,下面则是赤红色衬裙,联金珠腰带上的小带钩赤金镶玉。脑袋上的头发梳成两个小包包,左一个右一个,全用攒宝石的金链子扎紧;连脚上那双丝屡的鞋头,都各缀着颗龙眼大的——明珠! 最重要的,女娃娃衣领和袖子边缘绣的是瑞兽纹而不是花花草草——所以可以断定,这孩子不是宗族就是皇亲。 见小家伙不搭腔, 娇娇翁主弯腰,微笑着友好地探出右手,想去摸摸可爱小女孩的头:“小娘子,汝阿父阿母何人?” 没料到可爱小姑娘突然然退后半步, 弓起腰,就象只进入攻击状态的猫科动物,瞪着滴溜溜的杏核眼,咬牙切齿地大声叫道:“陈阿娇!‘太子妃’之位,汝……休想!” “呃!” 阿娇倒吸口冷气,手尴尬地停在半空中,彻底目瞪口呆——这是哪儿跟哪儿啊? 骂完了,小女孩还不甘休, 弯腰从地上抓起把土块杂草,恶狠狠地向阿娇翁主身上掷去:“休想!休想!! 休息!!!” “哎呀!” 见情况不对,阿娇急忙侧身躲避。但到底因为距离太近,没能完全避开。雪白的云纹底织锦曲裾中招了,下摆上瞬间脏了一大片。 馆陶翁主阿娇满头黑线——谁能告诉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 ★☆★☆★☆★☆ ★☆★☆★☆★☆ ★☆★☆★☆★☆ 端木女官等几人在小女娃喊叫的时候也被惊呆了, 谁也没想到长相如此可人、衣着又如此华贵、明显应该是出身贵族的小女孩会张嘴就骂人。 而待看到小姑娘非但动嘴、竟然还动手时候,宫女们终于反应过来,七手八脚将闯了祸后正打算脚底抹油的女娃娃拦截住。 被数位成年女士包围,小姑娘左突右击地怎么也冲不出去,时间一长暴跳如雷。小丫头猛力挥舞着小拳头,拳打兼脚踢:“松开,放开啦啦!” 于是,鲁女官等人更不高兴了。 本来就恼火对方无端端地攻击自家翁主,只是看在小女孩很有可能是贵胄的份儿上,才强行克制着;如今见这丫头年纪小小,性子却如此桀骜,行为更是粗暴到不可思议,顿时把最后那点客气也扔掉了,三下五除二地将人擒下。 跑不掉,手臂被钳制住动不了——嘴巴还能动。 小丫头依然不肯服输,依旧大吵大嚷,发出的噪音比五百只麻雀加起来更呱噪更烦人。 以耐心和自制力闻名长乐宫的端木女官都受不了了,锁紧了眉头,频频呵斥制止。阿娇被吵得脑仁疼,如果不是最后一丝理智牵着,真想命令侍女们用土块把熊小孩的嘴给堵上——对,就用小丫头用来扔她的土块。 这厢正闹得不可开交,一个温润的熟悉的声音响起:“阿娇……” 紧接着, 声线颤了一下,平地拔高八度:“咦?阿宝??!” ==================夏历八月二十九日,上海苏世居(2013年10月3日,星期四,晴,凉)   ☆、第126章 皇太子的善意 “咦?阿宝??!” 随着话语一起出现的是一位服饰极其高雅华丽的青年。乌黑的头发在头顶高高挽起,用一顶镶红宝石和黑曜石的黄玉小冠束住,身上一件深青色的男式单绕曲裾,面料上绣满了飞龙走虎,其间还掺杂隐隐约约的金线。腰间的青玉腰带用带猫儿眼的黄金带钩结住;身侧,还系着长长的玉组佩。 可惜宫女们前面挡着, 阿娇这边是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但是,光凭来人曲裾下露出的蔽膝上的纹样,馆陶翁主阿娇就从树桩上站了起来,敛衽为礼:“殿下……” 来人, 正是大汉帝国的皇储——皇太子刘荣。 这个称呼一出,侍女们立刻就向两边退避。 抓着小丫头的手也松开了。 小家伙向飞一样扑到父亲怀里,咧着嘴连连嚎:“阿父,阿父……哇!” 胖胖的手指头指着以阿娇翁主为首的一干人,大声控诉她被欺负啦,被这群讨厌的女人欺负惨了——她们非但动口,还动手,无缘无故掐她胳膊,掐得可疼啦! 长乐宫的这群人算是深切体会了一把什么叫‘颠倒黑白’。端木女官性子严正,最听不得这类信口雌黄的话,又恨又恼之际就要上前分辨,被阿娇翁主一把拦住。 馆陶翁主阿娇向前半步,轻声问道:“殿下何处来?” 刘荣稍稍一怔,边安抚女儿边回答他从父皇那里过来,正打算去祖母那里请安,经过这里。 ‘奇怪!从皇帝舅舅处到祖母的住所?可这里并不是必经之地啊!’ 明知有假,却故作不知,阿娇只按着礼节稍加寒暄,就客客气气地申请告退。 可没想到小丫头还不依不饶了, 一手搂着父亲的脖子,一手指着阿娇翁主踢着两条小胖腿尖叫:“阿父,阿父,此女恶甚,擒之,擒之!” 刘荣好尴尬。他带来的那些太子宫的属官和内官都快抬不起头了。 反倒是被指着的馆陶翁主阿娇一派平静,完美表现出宫廷礼仪所要求的应有举止和态度,从容不迫地看着帝国储君。仿佛这只是一次最普通最平常不过的偶遇,仿佛所有的纠纷和争吵并不存在——仿佛某个大喊大叫的童音只不过和遥远密林后偶尔响起的禽鸣兽叫一般,是完全不需要关注的陪衬噪音。 刘荣毕竟不是傻的,自然知道自家宝贝千金的脾气,更何况表妹衣服上的污迹赫赫然就在眼皮子底下呢。 “阿宝,不可!”轻轻打一下,让小家伙安分些,刘荣用十分抱歉的语气说道:“阿娇,阿宝年幼……” ‘是啊,年幼嘛!做了任何事都能被原谅,谁都不该计较。’ 馆陶长公主的女儿客套地微笑着微笑着,敷衍上两句,再度要求告退——她可不想穿着脏衣服在人前呆那么久,丢脸透顶! 栗太子刘荣的目光在表妹原本雪样洁白的织锦曲裾上停留片刻,脸皮微微发红,礼貌地抱着女儿让道。 ★☆★☆★☆★☆ ★☆★☆★☆★☆ ★☆★☆★☆★☆ ★☆★☆★☆★☆ 上林苑,馆陶翁主卧房的外间。 鲁女官抱着刚换下来的曲裾袍心疼得直摇头。这件白色织锦曲裾是窦太后赏赐的上巳节服饰中的一套,今天还是头一回穿,没想到就给个小破孩交代了——污渍那么明显,根本没法清理。 阿娇张开手臂,由端木女官和甄宫女给自己换衣裳,听了鲁女官的埋怨,冷冷地一笑:“阿鲁,人贵在知足!” 只损失了件衣裳,就知足吧! 若是被那双小爪子撕扯到脸上身上,皮开肉绽的,才叫好看呢! “翁主……此言、此言?” 鲁女被血淋淋的假设吓到了,过了好一会才呐呐地问:不至于如此吧?皇太子那么温文尔雅,应该会好好管教女儿的。 “殿……下?吚!” 示意王女官去拿嵌红珊瑚的带钩,阿娇翁主淡淡地和女官们爆料:听说,一次楚王后晁氏入京,由楚王太后带着去太子宫赴宴,不知怎么的就和这位小贵女碰上了,还发生了冲突。小丫头冲上去扭打,晁王后一个没防住,给抓散了发髻不算,还撕破了耳后一块皮,都流血了。 鲁女官失声大叫:“上帝!” 其她几位宫女也停下了动作,呆呆看着自家女主人。 这群宫人不管原来的出身如何,自进得宫来,接触到的内外命妇们无论长幼莫不是轻声细语,举止优雅,都以为贵族女性理应如此;即使出格些,顶多是过分活泼而已,实在很难想象贵女中出现阿宝这款暴力性一类。 端木女官率先问:“其后,何如?” 楚王后地位尊贵,又是宗室贵妇,冒犯了宗亲,小丫头总该挨些惩罚吧! 撇撇嘴,阿娇翁主很反感地陈诉:其后,还能怎样?人家太子家千金‘年幼’嘛!楚王后是成年人,怎么能和个小孩子计较?除了吞下这个闷亏,自认倒霉,毫无办法。 而整件事被栗太子和祖母窦太后联手封锁,所以,外头知道的人很少。 这结果实在令人难以接受。 宫人们面面相觑,一时无言。 馆陶翁主径自提醒:所以,以后再看到那小魔星,赶紧绕道避开!否则,只有你们吃亏的份儿。 几个宫娥赶忙低头,受教。 正说着,卧房外有宦官通报,说皇太子来访,窦皇太后让孙女出去一会。 ‘咦?’ 娇娇翁主听了,就是一皱眉头,想了想问道:“殿下一人否?” 宦官隔着门答复道:“禀翁主,一人。” 娇娇翁主点点头,回答尽快就去。 ~~.~~.~~.~~ ~~.~~.~~.~~ 待阿娇换好衣裳来到会客室,刘荣正和窦太后相谈甚欢。 听到熟悉的脚步声, 皇太后笑着暂停了与孙子的谈话,回过头叫道:“阿娇,来啦?” 阿娇先向祖母请安,又向皇太子问好,折腾完全套礼仪后,才在窦太后身边坐下。 才落座,抬头就见刘荣冲自己微微一拱手,行了个小小的揖礼。 阿娇挑挑眉,屈身,回了一礼——她知道,这是太子表兄在为她没因为刚才的事向祖母窦太后告状而表示感谢。 后面刘荣接着前面的话头,谈起了留在京都长安的馆陶长公主:“惜乎,姑母未随驾。” 窦太后笑眯眯地点头表示同意,直说婚期很紧,要筹备的事情还多,只能如此了。 阿娇低下头,长长的睫毛盖住眸光——这可不是她喜欢听的话题。 “大母以为魏云……其人如何?” 看来,皇太子对这个即将就任自己姑父的人物相当好奇,对皇太后对此人的观感也非常非常关心。 窦太后没直接回答,反而找起了皇太子孙儿的错处:“太子,佳期既定,魏家郎乃汝之姑父矣!” “噢……” 刘荣不好意思地笑笑,他一时说顺嘴,疏忽了;停了停,又问道:“大母以为魏子都……何如?” 窦太后展开和煦的笑容:“魏子都此子,文质彬彬,乃一佳人也!” 阿娇吃惊地看向祖母。她没想到祖母对那个人的评价如此之高——窦皇太后是不轻易夸奖人的。 刘荣也有些吃惊,但很快反应过来,顺着窦太后的话头说下去:“魏子都美风仪……” 阿娇听了,不悦地偷偷横太子表兄一眼——怎么说得好象她家母亲只重皮相似的。虽然她一直对母亲的再婚表示弄不懂,但也容不得别人如此曲解。 窦太后却并不在意,反而发散开来,和孙子聊起了京畿这块地方历史上曾出现的各类出色人物,有才的,有貌的,有德的……说了好一阵,窦太后起身更衣。 女史宫女刚扶窦太后离开, 栗太子就转而改成面向阿娇,长叹一声:“细君,阿娇细君与为兄……疏远矣!” “哦?” 阿娇不知路数,选择先闷着,不直接回答。。 太子刘荣用假假的极不满的语调抱怨着,以前,阿娇都是叫他‘从兄’的,可不知什么时候开始,阿娇就只称呼他‘殿下’了。这不是疏远是什么? 阿娇忙着否认:“娇并无此意,殿下……” 栗太子刘荣挑高眉毛,做抗议状:“嗯?” “从……兄……” 娇娇翁主脸一红,没辙,只能顺着皇太子的意思按亲戚关系称呼。 女孩子皎洁的面颊上升起迷人的红晕,被嫣红色的丝锦衣裙相映着,真可谓‘雪堆花树,活色生香’。 刘荣看痴了, 直到贴身宦官小张发现不对、在后头连着虚咳,才陡然清醒过来; 闷了良久,摸摸索索地自袖子里取出只不大不小的金匣,捧向陈表妹:“阿娇,上巳!” 明白是上巳节的礼物,阿娇双手接下,郑重感谢。 看表妹收了礼物,刘荣在席上又挪近半步,缓缓说道:“阿娇,望转告姑母,姑母伺奉大母数载,劳苦功高……荣感念之……” “嗯?” 阿娇拿着金匣的手一紧——太子说这些干嘛?女儿伺候母亲,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事?何须感谢?又何须记着? 刘荣那边,还在说着:“其次,姑母乃荣之至亲,须、蟜及阿娇……荣皆以手足论之,不敢忘……” 阿娇震惊地抬头,望向帝国太子——这一刻的刘荣委实象她的皇帝舅舅;从语气到表情,无一不象。 而刘荣淡淡地一笑,退回原座,示意阿娇打开匣子看。 阿娇掀起匣盖, 一对雕着桃花和蝙蝠花纹的白玉梳子静静地躺在大红绒锦上。 ==================================夏历癸巳年九月二日,上海苏世居(2013年10月6日,星期日,雨,菲特台风来袭) 昊天上帝保佑, 回家路上不要遇到“菲特”台风——忘记带伞了,这家网吧离家又太远。 皮埃丝,明天有一章放出。   ☆、第127章 问世间婚姻为何物? 一个帝国的储君必然是忙碌的。 不管是真忙假忙,表面上总不能显得无所事事。 因此,栗太子刘荣没呆多久,就以‘要去和父皇讨教政务’的理由向祖母窦皇太后告退了。 皇太子长孙离开后, 窦太后连称感到有些困倦,决定进卧房小憩一下,让孙女阿娇有什么事尽管看着办,没严重情况不必喊她。 又过了差不多半个时辰,用夕食的时间到了。 馆陶翁主等在餐室里,同时监督宦官摆条案安排餐具。可就在这时候,窦太后身边伺候的宫女出来禀告,道皇太后没胃口,不想吃了,让馆陶翁主自己用吧。 阿娇一听,连忙问:“大母……有恙耶?” 侍女急忙予以否认,直说皇太后没什么事,只是从长安坐马车过来,路程长,虽然车子平稳走得也不快,但终究上了年纪,有些累到;前头皇太子来,交谈的时间又长了些;所以才失了胃口,只想多休息休息。 “哦,如此……”娇娇翁主释然。 但终究不放心,亲自到窦太后卧房去转了一圈,亲眼瞧了,又找到老周太医认真问了问,才放下心来。 ~~.~~.~~.~~ ~~.~~.~~.~~ 一个人坐在餐案前等着上菜, 馆陶翁主阿娇又打开栗太子表兄才送的上巳节金匣,拿出一把玉梳左看,右看。 外头铺着木质地板的走廊上,脚步声‘嗵嗵嗵’响! 娇娇翁主仰头,朝天翻个白眼——敢在大汉皇太后住所如此肆无忌惮、拿礼仪当空气的‘人物’,整个帝国绝不超过五个。 ‘这就是所谓的……熟不拘礼吧?!’ 娇娇翁主无奈地叹口气,招呼身旁的端木女官道:“端木,迎……胶东王……大驾。” “嘻!” “扑哧!” ……一群宫女相顾抿嘴,偷笑。 端木女官还没走到餐室门口,就听得拉门‘哗啦’一响,人影晃晃,刘彻大步流星走进来,险险和端木流珠撞个满怀。 “噢,端木呀……” 刘彻手脚敏捷地绕过女官,直奔娇表妹,一脸炫耀地摇着手臂:“阿娇,阿娇!” 娇娇一瞧——不错不错,刘彻还不是空手来的! 胶东大王的手上拎着两条鱼,肉厚体胖,银鳞闪闪,鱼嘴上用嫩柳枝绑住了,吊在半空中摇头摆尾地挣扎着。 看了一会儿,阿娇翁主娥眉挑高,脸上露出异色,用满是不可思议的口吻问胶东王表兄:“从兄……春季狩猎?” 按华夏族的古礼,春天,是不允许打猎的。 春季是万物复苏的季节。熬过一冬的飞禽走兽需要努力进食,恢复体力,从而结交伴侣、繁衍后代。以传统的角度,此时捕猎动物将损伤天地的元气,属于‘有伤天和’,向来为贵族阶层所不齿。 比如这次皇帝陛下巡幸上林苑,天子就明令军士和侍卫们除非遇到攻击,矢不许离弦剑不许出鞘——离宫和军营中所有需用的食物都从京都长安运来,谁都不许出去打野味! 胶东王竟然跑去抓鱼?简直是顶风作案啊! ‘哎呀呀!明知故犯,会罚上加罚呐!’ 馆陶翁主冲胶东王表兄一个劲地摇头:“从兄,从兄,阿大获知……” 后果,自己想! 反正现居邯郸城的赵王刘彭祖就是个好例子,听说某年春天也是在上林苑,当时还是广川王的刘彭祖按耐不住,出去打了两只兔子,回头被父皇发现了,挨一顿板子不算,《道德经》罚抄二百五十遍,差点把手腕都累断了。 “非也,非也……” 刘彻用空着的那只手挠挠脑袋,嘻嘻哈哈地走到阿娇的餐案前,将两条鱼托到表妹眼前摇啊摇,舔着脸澄清道:“阿娇,此……既非禽鸟,亦非走兽。水中之物,与‘天’何干?” “哇!” 娇娇翁主带着一脸不敢相信的神情瞪胶东王表哥:“汝……汝??诡辩!” “非也,非也……” 刘彻大王脸皮的厚韧程度快赶上他手上鱼儿们的鱼鳞了:“此乃……阳谋。” ‘强词夺理!’娇娇翁主根本不接受:“哼╭(╯^╰)╮!” 瞧表妹有些不高兴了,刘彻赶紧见好就收,不管不顾地将两条鱼扔给鲁女官,一屁股坐在表妹身边,陪着笑:离宫东侧舞榭边的水池子水面不大,深度却惊人,还和外头的活水联通着。这两条鱼就是沿着溪流从外边游进水池的,所以才长那么大。今天他路过水榭,无意中发现这两个外来的家伙,见偏巧是肉质鲜美的鱼种,就想着弄来给馆陶表妹加个菜——全程都在离宫内部完成,应该算不上‘出去’打猎吧? 胶东王可怜兮兮地瞅着陈表妹,他就是知道阿娇妹妹喜欢吃鱼,奈何到了冬天水面冰冻鱼儿深藏,没处捉去;今儿看到,才起的意动的手——话说,为了能活捉,他可是费了老大劲儿…… 阿娇被打败了,为了口福,为了脱罪,他还真能攀扯——敢情他不爱吃鱼?长乐宫的鱼菜,他哪次不和她抢啊? 一听阿娇表妹不追究了,刘彻全身放松,半点不见外地指挥侍女们忙活:趁着鱼还活着,赶紧给会做鱼的庖厨送去,活杀,活杀!一条烤了,记得用蜂蜜先腌渍;另一条做鱼羹,羊肉,别忘了放羊肉…… 正滔滔不绝,阿娇翁主在一旁凉凉地告诉大汉胶东王:“大王,鱼庖滞留长乐宫,并未随行。” “呀!甚……甚!?” 刘彻大吃一惊,转过头来,急忙忙地追问:“阿娇,因何?何故?” 馆陶翁主阿娇轻轻一笑:不好意思,不巧了!精装简行嘛,不过谁料到在上林苑会需要烹饪鱼啊!这本不是吃鱼的时节,上巳的春游活动又不长,当然不会将长乐宫全套人马全数搬来。 所以,没人烧鱼。 说到这儿,阿娇对刘彻幸灾乐祸地眨眨眼——或者,能干的胶东王表兄愿意自己动手……试试? 反正抓鱼这类高难度的技术活都无师自通了,烧鱼,还不是小菜一碟? 刘彻的脸顿时垮了,望着鲁女官怀里的鲜鱼,焦急……恼火……失望……痛苦啊…… 大汉胶东王还不死心,直问难道没别的办法了吗。 阿娇耸耸肩,很开心地摇头。 忽然,一个怯怯的女声响起:“翁主,大、王……” 表兄妹俩循着声音看去,就见宫女甄莫愁站在那里,红着张小脸,屈膝,行礼。 阿娇翁主好奇地问:“莫愁,何事?” 甄宫女瞧瞧刘彻,又瞧瞧少女主人,抿了抿嘴,似乎是鼓起了全部的勇气说道:“翁主,大王,奴婢会治鱼。” “莫愁知烹鱼?”馆陶翁主阿娇倒是诧异了。 关东平原上河流中产的鱼类往往带有明显的土腥味,而且还很难去除,再加上鱼刺非常麻烦;费上好多功夫,最终吃到嘴里的肉又远比不上牛羊肉丰美。所以在这片土地上,绝大多数人家是不吃鱼的——顺其自然的,懂得做鱼菜的人就更稀罕了。 甄莫愁点点头,羞涩地向众人解释:她的父亲是南人,长于水乡,喜食鱼虾。因此,她的母亲专门去学过如何烹调鱼类,烧的一手好水产。 她的手艺,就是从母亲那里学来的。 “如此呀!”阿娇翁主这下明白了。 “哈哈哈……如此,妙甚,妙甚!”刘彻拍着大腿大笑,紧着让鲁女官将两条鱼转交给甄莫愁。 ~~.~~.~~.~~ ~~.~~.~~.~~ 厨子问题是解决了,但为了等胶东王带来的烤鱼和鱼羹,夕食不得不推迟。 刘彻没事干,百无聊赖到处踅摸。待胶东大王研究完窦太后这里餐室的朝向、装潢、和布置后,终于将视线落在了表妹手上。 “咦?” 胶东王刘彻发现了新玩具:“阿娇,手中甚?” 阿娇摊开手掌,白玉桃蝠梳在掌心中发出柔和的光泽。 刘彻拿过来,举到眼皮子底下横看竖看,啧啧称奇。 玉梳子并不罕见,自古就有,但通常都做成粗齿款式,而象眼前这把梳齿这么细、排列那么密的玉梳还真是第一次见到——看此雕工,称得上‘精美绝伦’,非但设计端庄大气,功能更是可以当做篦子使了,真不知耗费能工巧匠多少功夫。 胶东王越看越喜欢,恋恋不舍地还回来,马上与翁主表妹商量:“阿娇,回京之后,可否借此梳几日?” “从兄欲此物何用?”阿娇倒不是不舍得,只是觉得奇怪。 梳篦之类是女人们的必备,一个男人——当然,现在的胶东王刘彻只能算大男孩,少年——讨要梳子做什么? 大概也明白娇娇表妹想到了什么,刘彻呵呵一乐,解释道不是他要,是姐姐们需要。南宫姐姐要出嫁了,正在备嫁妆呢,他看这把梳子上桃花和蝙蝠图案设计得精巧新颖,就想借过来,让工匠照此风格也做三把,给姐姐们添个嫁妆。 “噢……” 公主出降的消息,馆陶翁主阿娇倒是知道的。 皇家计划在进入五月前,主要是四月里,给几位已定下人家的公主办婚事,胶东王刘彻的二姐南宫就是其中之一。 南宫公主的婚姻很久很久以前就定下了,南宫侯家族已向皇室催过两次,一直被拖着——主要是皇家不想为单独一位公主兴师动众——看来,现在总算可以随着大流成礼了。 “南宫从姊呀!” 阿娇翁主点点头,然后,突然又觉得不对:“咦?何故……三?” 刘彻理所当然地答复:“姊妹三人,一人一梳。” “南宫从姊于归在即,何不……成双?” 馆陶翁主阿娇还是有些不明白——出嫁是喜事,嫁妆嘛,难道不该讨个吉利、取成双数? 刘彻听到这个问题,一时凝住, 随后,开始打量表妹,上上下下,没完没了…… 娇娇翁主被看得发毛,米分脸一板,娇斥道:“从兄!” 胶东王不看了,改为低头“呵呵”笑。 直笑等到阿娇娥眉倒竖,凤眼圆瞪,看模样真的恼了,才勉强克制住笑意,以有些不连贯地话语念叨着——不应该,不应该啊!陈家两位表哥都娶妻了,阿娇妹妹怎么还这么不清楚不明白啊? 阿娇的脸‘腾’地红了。 馆陶长公主的爱女参加过许多婚礼,但也仅止于‘参加’罢了。 长兄堂邑侯太子陈须娶梁王舅舅家表姐的时候,阿娇还太小,当然什么都不懂;隆虑侯陈蟜的婚事,又是那种乱七八糟、让人恼羞成怒的首尾,窦皇太后与长公主都认为败德丢脸,根本不许自家的宝贝女孩儿沾上边。 所以,就造成阿娇翁主对婚礼的认识只浮于表面;细节问题,则大多一知半解。 原本刘彻知道得也不比陈娇多多少,不过得益于要负责二姐的出嫁事宜——胶东王虽然年少,但却是王美人这一系唯一的男丁——知识面在最近被动性急速扩张。 原来,做嫁妆的梳子必定只有一只。 成双的梳子也有,但却是由男方家庭准备的。新郎会亲手将一对梳子放在新房的梳妆台上;这对梳子有特殊意义,如果夫妻和美,平平顺顺,这对梳子自然是陪着夫妇俩白头偕老。 但如果不幸,夫妻中有一人先走一步,对梳中的一只就会随着逝者长眠于地下,而另一只则由未亡人保存,以作结发纪念。 “‘结发’之……念?” 听到这里,阿娇翁主不确定地又问了一遍。 “然也,” 大汉胶东王绝对绝对肯定:“结……发……之念!” 阿娇僵住! 一直把玩玉梳的手仿佛被突然烫到,下意识地将梳子抛了出去!! ==================================夏历癸巳年九月三日,上海苏世居(2013年10月7日,星期一,“菲特”台风来袭)   ☆、第128章 无语 上巳节, 本该是欢乐喜庆的日子, 阿娇翁主却很无奈地发现随着那对不请自来的玉梳,她的心事又多了一重。 湖泊, 草地, 篝火, 巫师, 祭祀, 歌舞……往年魅力无穷的上巳节各种庆贺活动,今年都显得索然无味。 上天似乎感应到了馆陶翁主的坏心情,前头还是好好的艳阳天,转眼就下起雨来。好在皇宫的准备充分,皇家女眷们跟着窦太后躲进事先准备好的帷幄和帐篷里,倒也没怎么被淋到。 窦太后的帷幄式大帐的内部空间虽然不小,但一下涌进那么多公主翁主内外命妇的,立刻就显得拥挤起来。到后来,更是不得不将某些中低阶后宫和命妇分流到其它帐篷去——没法子,宫女宦官虽然身份卑微,但窦皇太后与皇家的金枝玉叶们总不能没人伺候啊! 谁都不愿意给换出去,相比窦太后这顶装饰讲究、设备齐全的舒适大帐,外头那些帐篷只能算是简陋的棚子。但皇太后积威在此,再不甘,也只能不情不愿地挪动。 起先,呆在窦太后身边的阿娇翁主并没注意到这道不和谐的暗流,直到无意间发现梁女也在被‘请’的之列,马上就关注了起来。 “寺人,” 阿娇翁主起身,径直走到梁女身边,伸手阻止了老宦官的动作——梁女无需离开,梁良人由她陈阿娇负责。 见馆陶翁主出面了,老内官只得后退半步,点头哈腰地表示:“老奴不敢,不敢……” 等娇娇翁主领着梁良人离去,内官一个回身,走向另一位汉宫‘良人’:“郑良人……” 郑良人气得牙痒痒,将求助的视线投向公主群中的女儿们——梁氏是良人,她也是良人,大家同一个级别。若是梁女留下了,她却被遣开,那她的脸面往哪里搁啊? 小郑公主还小,没留意母亲这儿的情形;大郑公主倒是领会了母亲的用意,急匆匆赶来交涉。奈何这位内官自持是长乐宫的老资历了,油盐不进,任刘嫏公主磨破了嘴皮子都没用,横竖是将郑良人迁出去了。 ~~.~~.~~.~~ ~~.~~.~~.~~ 馆陶翁主阿娇自然不知道后面发生的这些事,只将梁女带到比较内侧的席位上,安排好吃的喝的还有服侍的人,还不忘问梁女还有什么需要没有。 梁女却惜字如金,面上从头到底连个笑纹都没出现过,撑死了有一句回一词组。 阿娇并不以为意。 自当年惨祸后,梁女的言行便一直如此寡淡,阿娇体谅自己的前侍女这些年委实不易,从不曾放在心上。 安顿好梁女,阿娇返回窦太后身边。 此时,外头的雨大起来。因外命妇和大多后宫都被分流了,大帐——尤其是内帐——剩下的都是自家姊妹表姊妹,公主们谈笑间的顾忌就少了很多。 “知否……知否?” 因母亲贾夫人留在了大帐外侧,平度公主比平日更加活跃,很开心地问姐姐妹妹:“大兄家……一日双喜临门?” 皇家贵女们齐齐点头,知道啊,同一天,皇太子的两位良娣分别生了一位皇孙——大大的喜事啊! “喜则喜矣!” 平度公主拖长了声音,摇晃着脑袋,活像个读书读昏头的老学究:“奈何……太子宫自此多事矣!” “何故?” “何如?” ……公主们一听,都来了兴趣,忙着追问啥情况——虽然是兄妹,虽然住同一座京城,她们可是一点消息都没得到。 平度公主受到鼓励,谈性更足了,兴致勃勃地向大家汇报,本来呢,她也没意识到长兄家有啥问题——太子宫给捂得象铜墙铁壁似的,外头一点风声都不透——直到前些日子随次兄去了趟太子宫,碰巧遇上点事,才看出端倪。 这下,皇帝女儿们的胃口都被吊起来了,紧着催快。阿娇也睁大了眼睛,等着听故事。 “嗯……咳咳……” 前头一直半躺在主位上假寐的窦太后突然发出声音。 平度公主一听,吐了吐舌头,冲诸位姐姐妹妹做了个罗圈揖,表示‘祖母反对了,此话题就此打住’。 祖母表态了,公主翁主们虽然舍不得,也只能换话题。 …… 旁边一直没做声的馆陶翁主阿娇,却暗暗留起了心。 ★☆★☆★☆★☆ ★☆★☆★☆★☆ ★☆★☆★☆★☆ ★☆★☆★☆★☆ 待到雨停,大家重新开始户外活动,娇娇翁主瞅个空子,将平度拉到一个安静的角落。 “从姊,从姊,” 馆陶翁主阿娇向平度表姐打听太子宫的内情。 平度公主果然是好姐妹,见表妹想了解,二话不说就把她看到的讲了出来: 五天前她跟着二哥中山王刘胜去向皇太子长兄道贺,进门后就发觉太子宫内的气氛不对。本来,她这个公主妹妹到访,右良娣周朵作为太子宫中地位最高的女眷——因为栗太子没正室,皇太子妃的宝座还空着——应该负责出面招待;可没想到,她在内庭的会客室中最终见到的却是‘左’良娣栗氏。最搞笑的是,与栗良娣说了没两句话,右良娣也出现了…… 两个良娣虽然表面上还算平静,但是,两边带来的人可都是彼此侧目相向,举止和表情中的僵硬和敌意是怎么藏都藏不住啦! “左右良娣,居右者……为尊,” 阿娇翁主一面思考,一面分析:“然,栗良娣产长男……” 平度公主听了,不住地点头:“如是,如是……自古,母凭子贵啊!” 无论是皇室王室还是普通贵族,对长子都格外重视,尤其是在没有嫡子的情况下。宫眷在宫廷中的地位,虽然与位号有关,与受宠程度也有关;但说到底,还是看肚子争不争气。譬如刘荣太子的两房良娣,按礼制当然是右良娣周朵比左良娣栗氏尊贵些;但现在后者生了长子,根据‘母凭子贵’的传统,栗良娣分量增加……于是,两头就齐平了。 “然,大兄殿下垂怜昌平翁主,人尽皆知呀” 平度公主继续说着,当日,她发现情况不对后,就趁离开的空隙拦下个宦官,以两块金子的代价问清了缘由。 原来左良娣成功生下长男后,栗氏家族大喜之余开始全力撺掇栗夫人出面,要求刘荣太子以‘生长子’的理由向天子和朝廷申请立栗良娣为皇太子妃。 栗良娣本就是栗夫人嫡亲嫡亲的娘家侄女,从小就深得婆婆喜爱——否则也不会娘家这么多女孩,专门选她入最重要的太子宫——这回生长孙立下大功,栗夫人理所当然成了支持左良娣立妃的强有力后盾。 总之,这段时间栗夫人给皇太子刘荣施加了很大压力。 而右良娣周朵也生了儿子啊! 只比栗良娣的儿子晚出生一个半时辰而已,实在很不服气。 更何况周良娣自进宫第一天就受宠受到现在,出生和地位又都高于左良娣,怎么可能情愿就此屈居栗氏之下? 这些日子,周良娣不知流了多少眼泪,把个皇太子心疼得够呛! 阿娇听得直摇头,唏嘘道:“‘左’‘右’摇摆,久久不决,如之奈何?” “阿娇,汝不知……” 平度公主语气夸张地和陈表妹宣告:说出来真不敢相信,素以‘孝子’着称的帝国皇太子刘荣——这次竟然顶住了母亲的攻势,一直没写奏本。 “呀!” 阿娇用双手捂嘴,同样吃惊愕到无以复加——记忆中,那位高高在上的皇太子表兄似乎就从没有过违逆生母意愿的记录哦! 情爱的力量,真伟大! 所以现在的太子宫之中俨然成了两派,两位良娣各有拥趸;不见硝烟的战争打了一轮又一轮。也多亏太子太傅窦婴监督有方,严防死守,外头才没得到什么消息。 听完平度公主表姐的分析,阿娇翁主长吁一口气,连连摇头。 刚想交换交换看法,小郑公主欢叫着奔过来, 看到平度公主与阿娇翁,就来扯两个人的袖子——快快,船已经备好了。大家游湖去! 平度公主一听有游湖,立刻来了兴致,抓了阿娇的手就要去码头。 阿娇却松开平度表姐的手,摇了摇头,推托身体不适,表示自己没兴趣。 ~~.~~.~~.~~ ~~.~~.~~.~~ 心里边乱糟糟的,阿娇再也没有欣赏上林苑景致的兴趣,决定早早回窦太后的住处。 走在小径上,馆陶翁主阿娇想起表姐刚才说的,慢慢蹙紧了眉头:‘既然那么喜欢那么周良娣,太子表兄还送我一对玉梳做什么?’ 阿娇翁主越想越绕,越想越不明白: ‘又或者,送这份礼物仅仅是一个无心的巧合,并没有其他意思在里头?’ ======================================夏历九月七日,上海苏世居(2013年10月11日,星期五,晴,凉)   ☆、第129章 教育问题 阿娇刚回到自己的住处,人还没坐稳当,天子陛下就派人来叫了。 没法子,只得再起来,重新换了衣裳梳好头,跟着内官走。 ~~.~~.~~.~~ ~~.~~.~~.~~ 上林苑离宫建筑群的西北角,伫立着一栋高楼。 上下五层,健在比地平线高出两米的土台上,是登高望远的好去处。 此时的五层顶楼上, 大汉帝国的首脑刘启正凭着朱漆栏杆,饶有兴味地远眺四周的山光水色,草滩丛林。 听到木头楼梯上传来脚步声,皇帝陛下头都没回,就直接问道:“阿娇……来耶?” 阿娇人轻巧地跳过最后两级阶梯,跑到皇帝舅舅身边,脆生生地应道:“阿大。” 天子回头看了看,只见女孩脸上眼睛四周的黑眼眶与双颊的白皙形成了鲜明对比,显然近期睡眠十分不好。皇帝陛下皱了皱眉头,关切地问侄女——听说竟连平日最喜欢的游湖都不想去;怎么,到现在都没想通? “嗯?阿大?” 馆陶翁主阿娇莫名其妙地瞧着她家皇帝舅舅——想通什么?没想通什么? “阿娇,汝阿母之择配……” 大汉天子边说边挑拣着用词,希望以最温和婉转的方式做通阿娇侄女的思想工作——馆陶长公主刘嫖再婚的决定虽然非常突然,让所有人都有措手不及之感,但如果能设身处地地想想,就会发现还是情有可原…… 娇娇翁主知道,皇帝舅舅误会了。 昊天上帝作证,现在让她伤脑筋的哪是母亲的再嫁问题?! 事实上,打从昨天下午起,她甚至都没想到过母亲大人——尤其是在刘彻表哥无意间向她揭晓了对梳的特殊含义后。 后面的这段时间,她满脑子都是‘刘荣表兄到底是什么意思啊’的疑惑?只是苦于没人商量,连问都找不到地方问。 不过,这些话是万万不能对皇帝舅舅提的。 不管是愿意还是不愿意,娇娇翁主只能选择——默认——将错就错。 于是, 阿娇翁主耷拉着脑袋,默默听训。 说了一堆, 看侄女乖乖的安静的表象下目光游离,心思早不定飘到哪儿去了,天子陛下无奈地笑了——这孩子总是这样,凡不乐意、又不能硬顶的,就搞消极抵抗。 “来,阿娇,”天子拉着阿娇的手,离开凭栏。 宦官们的预备工作非常尽心,昨夜在每层楼都生了整整一夜火盆,用来驱逐寒气和潮气。所以,即使在离地几十米高的顶层,这所常年人迹罕至的楼阁中也感觉不到一丝阴冷,加上特意新摆上的暖色调家具,堪称舒适了。 皇帝陛下在主位上坐下,阿娇陪坐一旁。 随同伺候的大内官见天子与小贵女都进来了,急忙叫小宦官去把窗前的萱草帘放下一半,自己则将早备好的热饮与放着坚果点心盘的矮案端进来。 皇帝陛下还在惦念刚才没讨论出结果的话题,这下换成直截了当的方式,对馆陶长公主的再婚打算,阿娇真觉得如此难以接受? 从天子的角度,委实看不出长公主再嫁与否会对她的三个儿女产生什么实质性影响。因此,皇帝陛下感到颇为费解,搞不明白小姑娘如此执着的反感情绪因何而起。 “阿娇,可知……何为‘私夫’?” 大汉皇帝思忖片刻,决定另寻一个切入点。 “私夫?” 阿娇翁主很迷茫地眨眨眼,一脸问好。 “如是,私夫者……” 带着几分戏谑的表情,天子慢腾腾地解释着:私夫,私夫,意思就是——私下里的丈夫。 皇家给公主们安排的婚姻往往偏重于政治考量,很少会照顾到‘新郎是否高大英俊,男女双方是否情趣相投’这类事。如此,造成的结果就是,很多时候,公主们与自己的丈夫相看两相厌——比如你的母亲馆陶长公主和你的父亲堂邑侯陈午。 听到这儿,阿娇有精神了,努力点点头,来了一句:“娇娇……深以为幸。” “噢!咦?” 天子不可思议地瞪着小侄女:“为甚?” 娇娇翁主象是想到了什么,扁扁嘴,恶声恶气地说道:“何止阿母,于堂邑侯午,娇娇亦深厌之!” 那种殴打幼孺的卑鄙暴力男!人渣!! 还好,阿母与他夫妻关系恶劣!! 否则成天在长公主官邸里晃荡来晃荡去的,抬头不见低头见,让她还怎么回家啊!她估计得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躲在宫里头。 “阿娇……阿娇!” 大汉天子顿时理解了,用食指点戳着侄女的额头大笑:“时过数载?竟不忘耶?” 馆陶翁主阿娇在皇帝舅舅面前连最起码的表面功夫都懒得做,坦率得令人扼腕: 为什么要忘记?那可是她平生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挨揍呢! 刻骨铭心啊! 她没忘,也不可能忘——事实上,她打算记恨上一辈子,直到天长地久,地老天荒…… “呃!” 面对如此直接如此坦诚半点伪装都没有的孩子,皇帝陛下顿时感到相当无语。 通常,一个人无论怎么想,在表达的时候好歹总会掩饰一下,往主旋律上靠一靠,尤其,是在执掌生杀予夺之权的当朝天子面前。 在大汉皇帝面前会——且敢——如此直率的,满打满算还真只娇娇翁主一个。 ‘算啦,算啦,当初那个陈午也的确过分!’ 皇帝舅舅伸手,摸摸娇娇侄女的头,唠唠叨叨地叮咛着,以后这类想法千万别在旁人面前表露出来——在这个以孝为本、上至公卿将相下至贩夫走卒谁都动不动大谈孝道的国度,会成为万矢之的滴。 “唯唯。” 阿娇还是很听舅舅话的,立刻表示除了对皇帝舅舅和太后祖母,她一定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总之,不说心里话就是啦~\(≧▽≦)/~啦啦啦。 ‘哎,惯得……’ 天子呵呵笑着,转了一圈,又把话题扯回公主们的私生活。 已婚的公主如果夫妻关系不佳,因为政治上或儿女上的考虑,通常不会离异,更多是选择夫妻俩各找各的乐子,各过各的日子。对男方,就是纳妾;女方,就是私夫。 ‘私夫?私夫?!!难道平日所见的和睦夫妻……都是装的?’ 阿娇翁主第一次意识到,她一直自以为了解的身边人和身边事竟然有完全不同于表面的第二种面目,不禁暗暗心惊了:“阿大,诸公主蓄养私夫……此……尽人皆知?” “阿娇,阿娇……陈乃稚子也!” 天子哈哈一乐,其实,公主们有情人有什么奇怪?别说寡居或者夫妻感情不好的公主了,就是丈夫健在、夫妇感情貌似融洽的公主都保不住有地下情郎,比如朱虚公主。 “朱、朱……虚?” 阿娇这下是真的吃惊了,小嘴都一时忘记合拢——朱虚公主就是石长公主,平日听母亲讲,石长公主和她的丈夫感情相当不错!天啊,竟然石长公主也有情人??(⊙_⊙)?真是太出人意料啦! “有!” 皇帝陛下一口咬定,笑得象只老狐狸一样。 别说朱虚公主了,就是公主中辈分最高、最德高望重的万年公主也一直有情人。甚至天子陛下森森地认为,万年公主最宠爱的幼子马节马子良——就是现在管少府的那个,阿娇也很熟悉的,时不时会碰上——根本不是其法定丈夫的骨肉,而是与情郎生的爱情结晶。 ‘城南的大长公主……幼子?马少府??真的吗?!’ 娇娇翁主瞠目结舌,今天得到的信息真是太颠覆了——在她平常能看到的浮光掠影之下,到底藏了多少光怪陆离的真相? 天子似乎觉得今天的震撼教育还不够,又加了一句:其实,这一切真的没什么。大汉是接过了大秦的江山;而从秦朝、先秦甚至春秋战国开始,华夏族的公主们就有私蓄情郎的习惯。 阿娇有头晕目眩之感。 成年人的世界, 果然……好复杂好纷乱啊! 而自己, 果然……好傻好天真!! 大汉天子说了那么多,只为引导出一个论点:比较之下,馆陶长公主的行为实在称不上离经叛道。阿娇完全不必如此大惊小怪,应该妥妥地接受才是! 默默无语地跪坐在方形坐榻上,良久,阿娇翁主才回过神来,才呐呐地抱怨:既然其她公主都是如此,她做女儿的自然没立场反对母亲享受应有的福利——但素,结婚?有这个必要吗? 有男朋友和正式再婚是完全不同的两件事,好吧? 她实在不明白,以母亲这样的身份地位,要丈夫有什么用——以前的亏还没吃够嘛? 天子觉得很有矫正侄女错误想法的必要:“夫婿者,家之梁柱也。以其所得,供养妻儿。” 娇娇翁主听了,轻轻一笑,歪着脑袋闲闲地问她家皇帝舅舅:“阿大……将收回阿母之封邑邪?” ‘没有的事!’ 否认完,皇帝才意识到侄女在指什么。想想也是,有采邑的收入在,馆陶长公主还真用不着丈夫养。 虚咳两声,大汉天子马上搬出作为丈夫的第二项用途:“夫婿者,可保家卫国。” 一个家庭就好象一个国家一样,必须有足够的武力保证,否则,不会有安宁的好日子过。 “阿大……” 阿娇很无语地看着皇帝舅舅,话说,当她的母亲——皇帝陛下唯一的同胞姐姐——需要靠丈夫亲自亲为才能保证安全的时候,大汉帝国都成什么样了?? “哦……嗯嗯,” 皇帝想想,也有些心虚。还真是,每一个公主出嫁之时皇家都会配备武装侍卫队予以保护。需要丈夫挽胳膊上阵的时候,估计是外族大举入侵,兵临城下,该打‘长安保卫战’了。 “唉!” 娇娇翁主优雅地叹了口气,所以,她才无法理解啊! 干嘛结婚啊? 干嘛结婚啊? 干嘛??图啥?!! 而对阿娇而言,生活里突然多出一个陌生人,还是名分上的‘父’——继父,也算父——各种古怪,各种不适,想想就感到膈应,浑身都不舒服。 但是,还有情感需求呢。 天子屁颠颠地向侄女灌输,人嘛,总有遭遇挫折、情绪低落的阶段,这种时候,丈夫的作用就体现出来了——陪伴,安慰,照顾,修复创伤,振作精神…… “阿母有阿娇,诸兄,” 娇娇翁主撅着小嘴,一脸坚定地告诉皇帝舅舅——她和她的哥哥们,会永远站在母亲一边滴。她家阿母,永远不用担心没人陪伴,没人安慰,没人照顾…… “如是,如是!阿娇、阿须及阿硕皆仁孝……” 皇帝当然不会否认侄女侄儿们的孝心,但是,儿女有儿女的生活。等孩子们都成家了,拥有了各自的第三代,还能分多少精力在母亲那里。而且,儿女毕竟是小辈,有很多话题是只有同辈人才能彼此沟通,彼此理解的。 阿娇被舅舅说得一愣一愣的——真的吗? “上,上……” 一个不识相的声音突然飘过来。风尘仆仆的少年小黄门站在楼梯口的位置,边毕恭毕敬地等候边向里头探头探脑。 天子一道挑起长眉,颇不耐烦地问道:“何事?” “上,廷尉遣人至……” 带人进来的内官垂着头,口齿清晰地禀报完比,马上向后退了一步,让后面的小黄门站到前头来。 小黄门近前两步,趴在地上叩头,然后带着满脸遮不住的兴奋禀告道:“上,小奴奉‘永巷令’之命星夜急马上报,项庶人……于昨夜自尽于永巷之内。” “项庶人?”大汉天子困惑地抬眼,那是谁? ‘就在仅仅一年半之前,项七子还是舅舅面前最得宠的爱姬之一呢!现在,竟然全忘了……’ 娇娇翁主见状,不禁为原项七子的际遇叹息;随后,委婉地帮皇帝舅舅回忆:“阿大,项氏,曾居七子之位,因罪废为庶人,贬谪入‘永巷’……乃十七皇子之生母。” “哦,石美人之十七皇子。” 大汉皇帝总算想起这个项氏是那根葱了,立马冷了脸问怎么回事?怎么好好的就突然寻死了?? 小黄门见皇帝变了脸色,腿都抖起来了, 前头能有多兴奋,现在就能有多紧张,只敢低了头惶惶地叙述,永巷令说,昨天下午,受了石美人的委托去抱十七皇子。项氏大哭大闹,不肯。当晚,项氏就剖腹自尽了。 从亲生母亲怀里强行抱走婴儿? 光想想这个场景,娇娇翁主就觉得心有不忍。想当初她的胡亥受重伤,大家都说没治了,要趁着还有一口气搬出去,她都哭得死去活来,死搂着说什么也不肯放手;宠物兔尚且如此,更何况是亲生的孩子?! ‘竟然选择……剖腹?’ 此时此刻,馆陶翁主阿娇对项氏的烈性倒是产生了些佩服之情——剖腹,是远比上吊投水痛苦得多的自杀方法;通常妇人是不敢用的。 “剖腹?” 那厢,皇帝陛下却爆发了:“‘剖腹’自尽?!!” “上,确乃‘剖腹’自尽、尽。” 伶牙俐齿的小黄门被皇帝陛下的眼神一吓,话都讲不利索了。 听出舅舅口气不对,阿娇从坐榻上站了起来:“阿大?” “贱人,贱人!” 皇帝陛下攥紧了拳头猛击,锤得长案‘砰砰’作响,转头,大声呼喝外头待命的领班大内官进来:“速速,命尚书拟诏……项氏无德,败行,玷污宫闱,属大不敬……” ‘大不敬’三字入耳, 娇娇翁主心中一凛,暗叫不好。 大汉天子的话语犹如一柄久经战阵的利剑,划破了春日宁静和煦的氛围:“不许归葬……夷其族!” “夷……族?!!” 小黄门被惩罚的严厉程度吓傻了,竟然出声反问,还好被赶来的大内官一把捂住嘴,揪了领子拖走了。 ‘是想做最强烈抗议吧!不过……’阿娇想到这里,忽然感到莫名的感伤。 她还记得项氏初入宫时的模样,妩媚灵动、美艳逼人的绝色丽人,没料到匆匆三载,生了皇子皇女,却落得如此结局:‘唉!又何必剖腹……皇宫里,是最忌讳见血光的。’ 内官领了命令,办差去了。 皇帝陛下深深舒口气, 回过头,每一会儿就恢复了原先和蔼愉快的神情,温温谆谆地继续教导小侄女:供养起小,保卫家庭,提供各种从经济到情感上的各种支持……所以,夫婿还是非常非常有用的。对吧,阿娇? 阿娇的思绪还沉浸在项氏短暂凄凉的人生中,冷不丁听皇帝舅舅这么一问,顿时感到万分万分的无语…… ======================================夏历九月九日,上海苏世居(2013年10月13日,星期日,晴好) 大家*^_^*重阳节~\(≧▽≦)/快乐啦~啦~啦   ☆、第130章 世界真是太危险了上 阿娇,迟到了。 继白天的祭祀郊游之后,夜晚的离宫水榭楼台衣香鬓影,灯火辉煌。今晚,这里将举行一场小型的宴会,用来招待跟随御驾一起来上林苑的宗亲外戚,国朝大臣。 而馆陶翁主陈娇,却迟到了。 作为帝国长公主的女儿,阿娇翁主本应该和窦皇太后在同一时间进场的。事实上,阿娇翁主也的确陪着祖母一起到了——在半个时辰之前。 可刚踏进宴会大厅,遥遥的与皇帝陛下才一碰面,阿娇翁主就被舅舅批评了。皇帝舅舅对姐姐女儿的穿着打扮大为不满,连呼与上巳节的节日氛围严重不符,坚决要求侄女儿回去换套喜庆明艳的服饰再来。 天子的意志,谁敢不遵? 于是馆陶翁主阿娇只能打道回转,重新换衣裳,重新梳妆。等一切齐备,再次走到举行宴会的水榭正厅门口,里面已经开始好一会儿了。 此时夜已全黑, 湛蓝湛蓝到的天幕上,群星在云层间忽隐忽现。一个天上,一个人间,迷离的星芒与摇曳的离宫灯光遥相呼应,悠闲地旁观着在游廊上宫室间奔忙不休的宫女宦官,还有满身盔甲如泰山般伫立不动的侍卫们。 站在半架在水面上的多曲廊桥上,阿娇翁主的一边水面如镜,波光粼粼;另一侧,灯火闪烁的朱楼玉宇,珠宝溢彩,冠带如云。 ‘其实,哪有那么严重啊!’ 对皇帝舅舅的不悦,娇娇翁主是颇有些小委屈的;但也不敢强辩,毕竟藕色素面锦的曲裾袍配米分白色小菱纹衬裙用在出席宴会上,的确素了些——但素,这不是小型的非正式宫宴嘛? 再说了,阿娇翁主现在很不愿引人注意,尤其是——皇太子刘荣及其亲友团的注意。 自初到上林苑那天的偶遇后,娇娇翁主就在自觉不自觉地躲着那位尊贵异常的皇太子表兄。 尤其当第二天,栗夫人在按惯例去窦太后住处请安的过程中,对大姑子的女儿表现出与往常态度大相径庭的亲切和殷勤后,馆陶翁主阿娇心中的违和感就越发强烈了。 如果可以,娇娇翁主根本就不想参加今晚的宴会。 当然,这是不可能滴!所以阿娇翁主起了个鸵鸟心思,希望不起眼的服饰能减弱自己的存在感——可惜,如意算盘皇帝舅舅一榔头打破了。 而祖母窦太后在听到女官对孙女穿戴的形容后,竟然也附和天子舅父的意见,这实在是令阿娇翁主相当无语。 ‘今晚应该不会很愉快吧!竟然连祖孙间惯常的心有灵犀,也意外失效了。’ 微风吹拂起女孩的裙角, 由金丝压线攒成的只只飞凤随着衣袂飘舞,仿佛将乘着风势展开双翅,挣脱蚕丝的束缚。 “翁主,” 或许是停顿的时间太长了,端木女官走上前半步,在少女主人耳后轻轻提醒着——该进去了。再不进去,天子和皇太后又该派人来催了。 “流珠,流珠!” 情知端木女官所言不虚,娇娇翁主没奈何地耸耸肩,挪步走了进去。 ~~.~~.~~.~~ ~~.~~.~~.~~ ‘大母,大母也不肯帮忙……’ 在侍女不断的催促中,阿娇翁主边小小腹诽着,边踏入大厅。 大厅内,窦太后和大汉皇帝高踞主座之上,母子俩其乐融融,时不时交谈些什么。 两边的客座上,宫廷贵妇们穿着适合晚宴的或浅色或艳色宫装,在灯光和珠光的掩映中相互交换着宫里宫外的奇闻轶事,家长里短。 宴会正慢慢进入j□j,高官和贵族们在最初的一本正经后,纷纷起身离座,找朋友的找朋友,寻亲戚的寻亲戚,会同僚的会同僚,人们组成三三两两的小圈子低声交谈。 得益于栗太子头顶束发黄金冠上那颗光芒四射的鸽蛋大珍珠,阿娇能很轻易地发现刘荣表哥正在东南边的一个角落与几位重臣聊着什么。 娇娇翁主松了口气,故意没走中间,加快脚步从西侧沿柱子向里走。 没走几步,迎面就遇上老熟人——大汉的胶东王。 刘彻一见陈表妹,张嘴就‘哇’了一声,然后就是围着阿娇‘噔噔噔’转圈子;嘴里更是没闲着,“啧啧”个不停。 把个娇娇翁主恼得几乎不顾大庭广众,狠狠踹他一脚。 还好,另一位窦表姐的适时加入于无意间为胶东王刘彻解了危局。 窦菇窦昭君,是魏其侯嫡出的小女儿,和阿娇素来关系不错;这时正抓着阿娇表妹的手连问为啥没把宠物兔带来?她找了半天胡亥,后来才听平度公主讲给留在京都了。可为什么不带来上林苑啊?小小的乖兔子,放马车上也占不了多少地方。 因为怕被当猎物射杀啦啊!谁都知道,如今的上林苑充满了喜欢搞偷猎的嗜血之徒! ——讲到这儿,娇娇翁主还不忘用力白了刘彻一眼。 一听见‘偷猎’二字,刘彻果然老实了,垂头拱手的再没啰嗦半句,直到被窦菇贵女殷殷勤勤地找借口拖走为止。 笑眯眯看着刘彻渐行渐远的背影, 阿娇翁主强忍住扮鬼脸的冲动,改成躲在垂胡袖后文雅地偷笑。 转眼,瞥到陪席末座上的梁良人正在看自己。阿娇急忙放下袖子,双手交握放在腹前的位置,冲前保姆鞠了一个十五度的躬。 梁女看到了,微微点头,回礼,还露出一点微笑。 阿娇大为高兴——这是近两年来第一次在梁女脸上看到笑容啊! 不过现在她要先向祖母舅舅报到,无法深谈,所以阿娇翁主向旧日侍女送出个大大的笑容,还比了个‘回头找你聊’的手势。 汉宫良人梁氏缓缓点头,表示知道了,脸上的笑容更深了些。 ~~.~~.~~.~~ ~~.~~.~~.~~ 已经能看清楚祖母和皇帝舅舅衣襟上装饰花纹了,一个人影突然横进来,挡在前头。 “阿阿……娇,阿娇细……细君。” 结结巴巴的口音一入耳,阿娇翁主都不用抬头,就确认了来者是谁:“呀,鲁王从兄。” “阿娇呀……” 程夫人的长子刘余呆呆地看着馆陶姑姑家的表妹。 明黄底色的缕金三绕曲裾袍上,用黄金线和明黄丝线错落地绣着写意的缠枝桃花;无数宫灯的映照下,只觉文彩绚丽、光华缭绕,将本就明眸皓齿的少女衬托得益发冰清皎皎。满头浓密的秀发向两边梳成少女的云鬟,发环上间错地缀着数十颗珍珠,大的譬如龙眼,小的小如黄豆,颗颗饱满滚圆,在乌发间散出五彩的晕华。娇娇翁主身上的这款曲裾袍是长款的,前头盖住脚面,后头在地板上拖曳出两三尺,盈盈走来,饶是见多识广、王宫中丽色如云的大汉鲁王也暗自感慨风姿绰绰,逶迤悦目。 楞了好一会儿,几乎要失态了。 鲁王刘余总算及时收拢住心神,裂开嘴,开心地笑着,心情愉悦之下连话都讲得流畅些了:“阿……阿娇,上巳之期,令月吉日,愚兄略备薄……薄礼……” 说着,鲁王向后转,从亲信宦官手中取过一只扁圆扁圆的漆金礼盒,双手递出。 向东南方向扫上两眼,见刘荣太子似乎已结束了和大臣们的谈话,正脱身出来…… ‘哎呀,得赶紧!’阿娇行动迅速地双手接过礼物。分量很轻,猜不出里面装了什么,但至少漆盒看上去就很贵重。玄黑底色的盖面上用朱砂绘满了流丽纷繁的鸾凤纹,期间参杂着点点金星;礼盒侧面做成了北斗七星图案,大颗的星星是珍珠,小粒的则是碎玉片。 心里惦记着栗太子那边的动态,馆陶翁主阿娇也顾不上问鲁王表哥到底送了什么,急切切地弯腰鞠躬,感了又谢;然后,马上告退。 抱着漆盒走上祖母窦太后就坐的高台,阿娇很庆幸地发现皇太子刘荣还没走到中线就被梁王舅舅家的刘买王太子和彭离王子拦住了。堂兄弟们碰头了,自然免不掉好一通的寒暄客套。 ‘从来不知道……’ 把漆盒随手塞给女史,阿娇依着窦太后坐了,低头无声地笑起来:“阿买表哥,彭离表哥……竟然也会这么样可爱!” 窦太后感到孙女身体的震动,好奇地回头问:“阿娇?” 娇娇翁主干脆趴到祖母肩膀上,娇笑连连。 天子听到母亲的问话,从和大臣的谈话中抽空回顾:“母亲?” 一眼看到母后身旁的姣人儿,天子陛下不由眼睛一亮,捋着胡须频频点头,评价道:“佳妙,佳妙!” ‘就是您多事!害我这通麻烦哦……’ 嘟着小嘴,阿娇躲进祖母的怀里,冲至尊至贵的皇帝舅舅偷偷扮个鬼脸——当然,除了娇娇翁主自己,谁都发觉不了。 ===================================癸巳年九月十七日,上海苏世居(2013年10月21日,星期一,晴好) 大家注意,明天还有一章噢!   ☆、第131章 这世界真是太危险了 酒宴已过了一半, 舞女们摆动着杨柳腰肢,在充满楚风韵味的伴奏下,表演‘踏歌’。时快时慢的鼓点中,长长的碧色丝绸窄袖飞旋着,翻转着,撩得人眼花缭乱。 阿娇坐在窦太后身后默默看着台下的人们,同时小心地回避皇太子一系人马的目光。 娇娇翁主真心希望自己是多心了;可不知为什么,她总感觉皇太子刘荣那边的人看自己的眼神总透着些古怪,仿佛含着些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意思。 然而,天从来不从人愿。 怕什么,来什么! “上,皇太后……” 栗夫人带河间王王后和临江王王后两个儿媳来向窦皇太后问安。 本来,皇族中类似的婆媳间请安都是最程式化的,按礼仪规定说上两三句话场面话就行了,耗不了两分钟。须知两位王后青春韶华,其中的临江哀王栗王后还是个孀妇呢;正值盛年的公公就在边上,栗夫人识分寸的话就该长话短说,礼数到了马上退下才对。 可谁也没料到栗夫人不知哪个筋搭错了,请安完毕后非但赖着没走不说,还将话头转向婆婆旁的大姑子的女儿,甜言蜜语的夸个没完没了,比如瞧阿娇侄女出落得多漂亮啦,举止多优雅啦,博学多闻多聪明啦,长年守在祖母身边多孝顺啦——直把阿娇翁主夸得心惊肉跳,把大汉皇帝听得频频侧目。 到后来,甚至连赵王王后和临江王王后甚至等在一步开外的其她贵妇都觉出不对来了——栗夫人什么时候开始,对馆陶长公主的女儿如此看重了? 蹊跷啊,蹊跷! 平常,这对舅母甥女的关系是众所周知的冷淡,顶多维持个表面客气而已。今天,是怎么了? 好不容易忍到栗夫人领着两个儿媳退下去了,娇娇翁主却一点都没觉得好受些——现在,不但皇太子系,整个大厅的人都在看她,在打量她…… 如芒在背( ⊙ o ⊙)啊啊啊! 一个眼熟的人影撞入眼帘,阿娇翁主心中一动。 “大母,大母……城阳王之女来矣!” 套在祖母窦太后耳边,阿娇报告看到城阳姑姑家的刘妜表姐了。 “咦?城阳王女妜?” 窦皇太后也表示很惊异——按理,城阳王室的刘妜王主不该在离宫出现,因为这次随驾的贵眷名单中,并没有她。 “大母,城阳从姊至,娇娇前往一会……” 馆陶翁主阿娇找到合理借口,很自然地从高台上下来。 ‘呼,呼呼,总算是清净点了!’ 走向大厅偏门,娇娇翁主叫过个小宫女,让后者代她去找城阳王主——就是穿玉色曲裾袍,头发上插戴翠玉金凤翘的那个,找到就请王主去耳室找她——自己则溜溜达达地拐进大厅旁的小室。 名曰‘耳室’,其实是一连串并排的小房间。每间的内部装饰都十分舒适精致,摆放着供起坐卧的窄榻,还附带热饮与鲜花——是宫廷专为皇族贵女们小休预备的。 阿娇翁主捡了间没人的进去,找了张背光的小榻坐下。 没过一会儿,就有人扣拉门。 阿娇歪在榻上,懒洋洋地问:“何人?” 门外,是阉侍细细的嗓音报告:“禀翁主,城阳王主……至。” 娇娇翁主听了,一喜,连忙起身去开门:“从姊,道茂从姊。” 果然,城阳王主刘妜翩翩而入。 ~~.~~.~~.~~ ~~.~~.~~.~~ 表姐妹俩愉快地重逢了。 寒暄几句,阿娇忍不住问城阳表姐是怎么来的? 刘妜王主虽然是城阳王的嫡长女,出身够高够正,但因嫁的丈夫周坚地位尴尬,所以并不没有被列入随驾赴上林苑参加上巳节庆祝活动的名单。 “阿娇,阿娇……” 提起这个,妜王主就摇着手里的茜色手绢叹气:“岂不闻古语云……穷不为长,富不为少。” 周坚就属于倒霉的富贵人家的幼子。 爵位,是兄长的;家私,也在哥哥们的掌握之中。虽然是嫡幼子,却是继室生的;等到他长大成人,无论是钱财还是人脉,能落到手里的是少之又少。 再加上官职微末,弄得她刘妜以堂堂嫡出王主之尊,也只能跟着事事靠边站。 “道茂从姊!” 娇娇翁主不依地推了表姐一把——瞧她,把自己说得那么可怜。 笑闹一阵,刘妜才话归正题:她呀,是靠拿着长公主的信札,以帮馆陶长公主给窦太后送信的名义才得以进入上林苑的。 “阿母有家书?” 阿娇闻言,一愣——她怎么不知道? “无他,唯虑及阿娇尔……” 城阳王主刘妜盯着阿娇的表情,调侃地问表妹难道对于长公主的再婚,到现在还不能想通? 阿娇咬着嘴唇,不出声。 城阳王主一直推表妹,追问个不休:“阿娇……阿娇?” 许久,阿娇又扔出那个问题,她曾问过皇帝舅舅的问题:为什么要结婚?母亲喜欢什么人,又没人会干涉;尽管自得其乐就好,又何必结婚? “阿娇,次……相异也!” 刘妜摇着表妹的肩膀,笑眯眯告诉她:对女人来说,能和自己心爱的男人正大光明地并排出现在众人的目光中,走在阳光下,是非常非常重要滴! 娇娇翁主听后, 闷了好一会儿,还是默默地摇头——她还是不懂。 不过,阿娇不想再谈自家的家务事了,转而问表姐:“道茂从姊,晚来……将居何处?” 并非阿娇无聊,实在是离宫中的房舍有限,这次来的人又多,据说,有些品阶低的外命妇都必须和亲友合用房间了。实在很难想象还有空余的房间留给刘妜这个意外来客。 果然, 一听这茬, 刘妜王主立刻端出副凄凄惶惶的表情,可怜兮兮地紧巴着娇娇表妹,“阿娇”“阿娇”直叫,她现在就指望亲爱的表妹妹了——阿娇应该不至于狠心到不收留她,让她露宿街头吧? ‘就知道……’ 阿娇“扑哧”笑出声来,在表姐假惺惺的哀告声中,一个劲点头。 ★☆★☆★☆★☆ ★☆★☆★☆★☆ ★☆★☆★☆★☆ ★☆★☆★☆★☆ 休息够了,城阳王主刘妜与馆陶翁主阿娇手拉手走出耳室。 宴会厅外, 隔着镂空大排窗上半透明的月白色窗纱,阿娇望着里面满室的彩绣辉煌、珠光宝气,轻轻问身边的刘妜表姐:表姐前头也在宴会厅,想来也看到栗夫人在请安中的表现了,有没有觉得……觉得……觉得…… ‘栗夫人热情得过分?’ ‘与其惯常表露出来的南辕北辙?’ ‘姓栗的是不是对你有了某些想法?比如,那个空缺的皇太子妃宝座?’ ——刘妜王主真是一点儿都不含蓄,根本不用陈表妹费事,就把阿娇翁主想问却不出口的问题接二连三倒出来了。 阿娇吃惊地回头,看着城阳表姐。 城阳王主刘妜轻轻一乐, 往前往后看看,等确定了十五步之内没人才压低了声音断言道,如果皇太子系真把主意打到阿娇身上,阿娇妹妹需要担心该是栗太子刘荣,最不用担心的就是栗夫人。 “从姊……何意?” 娇娇翁主有点听不明白。 王主妜自信地笑了,有栗良娣,栗夫人绝不会接受其她女人当皇太子妃的。 “未必吧?” 馆陶翁主阿娇可不象表姐一样肯定。 “无子,乃‘七处’之一。阿娇之长嫂归汝家至今,数载矣!” 城阳王女刘妜侃侃而谈:贵族门第最重嫡子,因为只有嫡长子才能继承世爵。而梁王主刘姱进门数载,别说儿子了,连女儿都没能生出半个,太子须的偏房小妾倒是一个接一个往外蹦儿女……这情景如果放在其他人家,无论刘姱王主本身多优秀她的娘家多显贵,也早就被‘请’出门了。 可馆陶长公主呢? 对长媳可有过一句重话没? 由此可见, ‘姑母加侄女’这种婆媳组合方式有多牢固。 无论是出于私人情谊还是为了娘家栗氏家族的长远利益,栗夫人都没有舍弃已生育了男孩的侄女的理由。 不过, 皇太子刘荣会如何考虑,就难说了! 阿娇沉思良久; 忽而抬头,上上下下地不停打量妜表姐——看得城阳王主刘妜一阵阵发毛。 城阳王主受不了了,轻轻抗议:“阿娇?!” “从姊实乃……深谋也!” 娇娇翁主一字一顿地‘夸赞’城阳王的女儿。 “嗬!” 妜王主高高仰起脑袋,那傲慢劲儿,活像只神气活现的花孔雀——不是她自信,城阳王室虽比不上京都帝室那等显赫庞大,但就麻烦和复杂程度而言,实在轻省不到哪儿去。 想她刘妜出嫁前,跟在母亲身边那么多年可不是白混滴! 瞧这臭屁样! 阿娇翁主实在忍不住,绷起脚尖,轻轻踢了她一脚。 “阿娇!” 刘妜王主不干了,也不管游廊前前后后众目睽睽,提着裙子就追打忘恩负义的陈表妹。 阿娇绕着柱子连避带逃, 清脆的笑声,随着春之夜风弥漫开来…… ★☆★☆★☆★☆ ★☆★☆★☆★☆ ★☆★☆★☆★☆ ★☆★☆★☆★☆ 城阳表姐先进去了, 阿娇借口‘刚才打打闹闹的有些喘’留在了外头。 水榭,水榭,自然是一半建在岸上,一半建在水中。 四周的长廊曲曲弯弯,纵横交错,连接水中的廊桥和岸上的走道。夜近中宵,宫人和侍卫中的大多数聚集在皇帝皇太后所在的宴会厅一侧伺候;其余地点,只稀稀落落留了一两个宦官看顾,其中的泰半熬不住困倦,即使人还没倒,神思也游离在瞌睡和清醒之间了。 阿娇循着水岸,慢悠悠走着。 相对于灯火通明、人来人往的豪华宫宴,阿娇翁主此时更愿意在人际寥落的湖畔多多徘徊。 举头,看明月…… 天空上, 明晃晃一弯银钩, 点点繁星恍若许多好奇的眼睛,此起彼伏地眨啊眨的,仿佛在笑人世间的熙熙攘攘,自寻烦恼。 低头,自嘲地摇摇头…… 馆陶翁主阿娇转过身,打算抄近道回祖母身边去。 突然,裙摆微动,一个圆圆的影子擦着脚边蹿了出去。 浅灰色, 胖乎乎的, 圆头长耳朵肥身子……这感觉太熟悉了! 阿娇本能地低唤:“胡亥??” ‘不对,’ 娇娇翁主惊疑不定——她的胡亥,明明留在了长安的长公主官邸里了啊! 可前面那个圆乎乎的一蹦一跳的浅灰影子是如此相似,相似得让阿娇止不住自己的思维和——脚步。 万一,万一真是胡亥呢? 万一胡亥和刘妜刘道茂表姐一样,自己想办法来了上林苑呢? 即使可能性微乎其微; 双脚, 却好象有了自己的意识,自动跟了上去…… ~~.~~.~~.~~ ~~.~~.~~.~~ 两条腿,能跑过四条腿? 好在对方也不时被什么吸引,跑得走走停停,不快不慢;所以阿娇翁主才能赶得上。 尤其是后来看得清楚些, 发现竟然的确是只兔子,也是灰兔子——这下,阿娇翁主更不可能不追了。 灰灰的矮胖影子最终停在颗大树下。 梧桐树的位置非常突兀:湖岸原本平顺的抛物线走向看,到此贸贸然突出一截;还莫名其妙地长出一株大树。树根树干在岸上,一大半的浓荫却伸向水面上方。灰兔子趴到这棵树底下,不再动了。 娇娇翁主瞧得有趣,小心地跳过湖石,轻手轻脚地走过去看。 哈,此兔远看与胡亥兔很象很象;近看,不是胡亥! 阿娇释然地站起——就说胡亥留在家里了。树下的灰兔,该是上林苑的土着兔吧! 不过,这兔子怎么不跑了呢! 阿娇踮起脚尖,努力往里面看…… 依托不太明亮的月光,娇娇翁主费了好大劲儿才瞧明白:原来在树根部位,不知谁放了一堆的红苹果,有的是整只,有的被切成两半。 ‘怪不得!原来是被苹果的香气招引的。’ 想通后,阿娇翁主笑了:‘苹果,的确很香哪!哎,害我跑那么远。该回去了,否则……大母舅舅又要派人找了……咦?不对!’ 觉察到不妙,已经——迟了! 巨大的冲击力直直撞到肩后, 阿娇一个站不住,身子踉踉跄跄晃了两下,向外向湖面——直直地落了下去! ‘扑通!’ 涟漪翻涌,水花四溅!! ===================================癸巳年九月十九日,上海苏世居(2013年10月23日,星期三,多云) 昨天网络出了点问题,抱歉抱歉。 大家猜,谁干的?   ☆、第132章 平湖月明珠有泪 冷冽的水流迅速扑过来, 冲击着面颊、脖颈的肌肤,甚至倒灌进耳廓…… 阿娇都懵了! 四肢完全是出于本能踢蹬着,试图停留在水面——可越是努力,沉下去的速度越快! 初春的天气远谈不上温暖,夜晚野外的水温更是寒凉。 几乎只一刹那,湖水就沁入了衣物。 层层的绫罗绸缎浸饱了水分,与腰间本就极具分量的玉组佩精诚合作,合力将女孩子往下拖,往下拖……娇娇翁主没想到,平日为自己增光添彩的华美服饰,此时此刻却化作脖子上无形的绞索——步步催命。 ‘该怎么办,怎么办?’ 整个浸入水中,阿娇翁主人深陷险境了,头脑反而比刚落水时清醒了不少,不复初时的慌乱。 伸展双臂和双腿…… 选择顺着水势方向随波逐流——不再浪费力气,乱动乱挥。 受重力和服装的牵引,身体在下沉,下沉…… 脚尖下好象踩到了什么地方,感觉比较坚硬,也比较平坦。 ‘湖底?是湖石……暗礁?不管了,’ 用力屈起腿,阿娇翁主用尽全身力气,向下方一蹬。 鞋底与硬面相击! 凭靠着‘硬碰硬’的反作用力,人体一反下沉的趋势,转而向水面浮升! “呼!” 头一浮出水面,阿娇也顾不得可能呛水,张大了嘴巴,大口大口喘气。 怕再沉底,阿娇挥舞手臂,用力地拍水面——隆虑侯陈蟜曾在闲聊时和妹妹说到过在水中保持浮游状态的小诀窍。 昊天上帝作证,阿娇翁主现在真心后悔,后悔没学游水——陈二哥是游泳健将,还是无师自通的类型——现如今只能寄希望于当初听到耳朵里的只言片语能真的管用。 可惜, 实践出真知:‘临时抱玉皇大帝脚’是没用的——至少,没大用! 无论怎么努力,依然止不住下沉的趋势——虽然,速度上是缓了点。 “来人,来……咳咳!” 想呼救,水灌进嘴里,阿娇翁主呛水了。 ‘天……要绝我吗’ 阿娇这回是真的慌了,不管不顾地求救:“来……来……咳咳……救……”。 ~~.~~.~~.~~ ~~.~~.~~.~~ 仿佛是天籁, 飘入耳际:“阿娇,阿娇,执之……” 一跟金黄色的条状物,从天而降。 如果细看的话,可以辨认出这是一根用掺金线的细皮革编织而成的女用腰带。 救命稻草啊! 阿娇一把抓住; 顺着腰带看去,只见城阳姑姑家的表姐刘妜站在岸边,一手握住细细的小柳树的树干,另一只手则牢牢抓着腰带的另一头。 有救了!! 死死揪住腰带,凭借着外来助力,阿娇翁主终于能勉强维持在水面上。 “从姊、姊,救我……” 阿娇从来没象现在这样庆幸长安贵女界最近流行超长腰带,而且是革带。否者,就是刘妜表姐再及时,再有心,也帮不到她。 城阳王室的刘妜王主在一群惯以‘窈窕柔弱’为美的大汉贵女中算得上是健康体壮型了,但要把一个全身上下都湿透了的少年女子从水中拽上来,还是非常非常吃力的。 幸运的是王主妜这人脑子快,心眼儿灵, 在试了试、发现单手救人根本不可能后,城阳王女立刻又想到个好办法:挪到树后,以树干顶住前腹部;借助柳树的阻力,两只手就都腾出来了,可以将腰带一段段往回拉。 刘妜王主的办法,奏效了! 腰带在一寸寸地收回,阿娇与湖岸安全地带之间的距离也在一点点地缩短。 阿娇翁主在水中长长地松了口气——还好有妜表姐在,她可算是—转——危———为————安了。 城阳王主刘妜也很高兴, 边忙活,边用几乎称得上得意洋洋的口吻安慰水中的娇娇表妹:“阿娇,无忧,无忧哦,待……啊!” 话到一半,没能说完。 后背上突如其来的疼痛让刘妜王主险险握不住手里的救命腰带。 王主妜回头一看,就见一名宫装贵妇正高举着粗粗的枯枝用力捶打自己。 而且,无论是对水里的还是陆地上的女孩子,贵妇都不是陌生人。 猝不及防地,城阳王女被连打了好几下,肩背部火辣辣的疼。王主妜又惊又怒,边躲边尖叫着喝问:“梁……梁良人?汝做甚?!” 梁女却不发一言,只抓着树枝,抡起来狠劲打。 明月在天, 星光灿烂, 湖中的阿娇将一切看得清清楚楚,震惊得心脏都要停跳了:“阿梁,阿……梁?止手呀!” 城阳王主刘妜因为牵挂着身处险境的阿娇表妹,不敢放手反抗,所以从一开始就处在被动挨打的位置。 梁良人得寸进尺,前几次都是打身子,见刘妜王主左躲右闪地竟然还能坚持,就改成专打刘妜的手。 ~~.~~.~~.~~ ~~.~~.~~.~~ 十——指——连——心! 粗粗的树干击在指节上,手指立即变红变肿,钻心钻心地疼。 又躲开一记袭击, 王主妜咬着牙,就是不放开手里的腰带;回瞪梁女的目光中透出一层了悟:“梁氏,汝欲害阿娇!?” 面对质问,梁女不是用言语,而是以表情和行动回答了。 唇边荡起狰狞的笑意,梁良人虚晃一下树枝,趁刘妜王主忙着躲闪的时机从怀里掏出件黑漆漆的类球状物体,恶狠狠砸在城阳王女的后脑勺上。 这次,刘妜表姐没能躲开; 低低“嘤”了一声,就瘫倒在岸边半湿的泥地上。 手,随之一松! 金色腰带失去支撑力,顿时滑出湖岸边沿;没一会儿,就没入粼粼的波光…… ★☆★☆★☆★☆ ★☆★☆★☆★☆ ★☆★☆★☆★☆ ★☆★☆★☆★☆ 如—愿——以———偿! 梁女扔掉树枝,转过身,走到湖岸边上,束手站立,默默观赏着水中人儿徒劳无功的挣扎。 “是,又如何?” 好象是在对后面昏厥在地的刘妜王主解释,又仿佛是在嘲笑前边湖泊中的陈娇翁主:“子……将奈何??” 夜风习习, 广袖猎猎, 静静伫立的身影竟莫名地带出些仙风道骨的味道。 星光冷素, 绛紫的宫装在夜色的照拂下失去了本来面目,呈现出一种近乎黑的深色调,将施了白米分的面容衬得不见半分血色。 只有一双眸子,有簇簇冷焰窜动; 即使那么远的距离,也挡不住其中流露出的冷酷和恨意——不象凡间所有,恍若偷自地府的幽光。 ~~.~~.~~.~~ ~~.~~.~~.~~ 事到此时, 如果还想不明白怎么回事, 阿娇就不是长信翁主,而是白痴翁主了。 “阿梁?阿梁?因何?” 趁着人还暂时停在水面上,阿娇大声地问自己从前的侍女 为什么? 为什么? 她们难道不是朋友吗? 她们难道不是亲戚吗? 她们难道不是深宫中难得一遇的好缘分好交情? 她还记得,睡不着的夏夜,和梁女坐在祖母宫殿前的白玉台阶上,一起数星星。 她还记得,寒冬腊月,梁女一边给她穿戴风帽,一边絮絮叨叨地叮嘱千万别乱跑,万一受冷会生病。 她还记得,缠绵病榻的日子里,她的梁女是怎样耐心地陪在她身边,拿着蜂蜜糕哄她吃药。 …… 长乐宫的花苑里,草地上,楼阁中, 那些朝夕相处的日日夜夜,那些相依相伴的岁岁年年…… 难道那些关心,那些爱护,那些情谊都是假的? 她到底有什么对不起梁女的地方? 以至于她的阿梁竟然要她去——死? ★☆★☆★☆★☆ ★☆★☆★☆★☆ ★☆★☆★☆★☆ ★☆★☆★☆★☆ 远处,灯火辉煌…… 隐隐的,还能听到丝竹管弦之声, 迷离的水光,代替了人间烟火; 暗哑的涛声,替代了绕梁之音。 阿娇知道,这次,是不会有人来救她了。 窒息, 一步步地进逼…… 当最后一线意识被抽离的瞬间, 阿娇没体会到预期中的恐惧和痛苦,感受到的反而是一片难以描述的平静和——遗憾: ‘没想到,竟在这么一个歌舞升平的美景良辰,无声无息溺死在离宫的内湖之中?’ ‘如此星辰,如此夜……’ ‘……实在是大煞风景。’ =================================癸巳年九月二十二日,上海苏世居(2013年10月26日,星期六,晴好) 忽然想到,如果就此结文,也算一种结局吧! 星辰, 明月, 烟波, 歌舞楼台,沉湖的少女…… 质本洁来还洁去一片冰心在玉壶 ——多美啊!反正这文扑了,也没什么人看,多写无益,何必再浪费精力时间!   ☆、第133章 大国皇室之思维取向 有光…… 朦朦胧胧的光亮, 仿佛晨曦弥漫在原野林梢的薄雾。 慢慢地, 雾气似乎散了些。 四周变得亮堂了许多,也清晰了许多…… 几张脸庞突显了出来。 中间靠左的是一位老年贵妇,形容清瘦,鬓发斑白; 素淡雅致的服饰,内敛的风华,只一双半合的眼睛灰蒙蒙的,感觉颇有些异样…… “后土?” 女孩子对着老妇人狐疑地问道…… 她是到了‘幽都’了吗? 传说中,执掌幽都的后土女神是地府和亡灵们的主宰。 ‘不过,后土……长得好象好象大母哦!看着怪亲切的……’ 馆陶翁主阿娇很自我安慰地迷迷糊糊地想着,不经意就说了出来:“后土,与大母颇似呐!” 微微别过头, 尊贵老妇的旁边,还有张成年男性的脸。 龙睛凤额,仪范伟丽,风神轩举,有非常之表。 “咦?” 阿娇陡然一惊, 恍恍惚惚地伸出手,拽了拽男子下巴上的长须,一张小脸非常纠结地皱起,好不费解:“大司命,大司命?汝……胡绝类汉天子乎?” “哈!哈哈哈!” 某个不厚道的声音突然冒出来,非常嚣张地制造出一波波笑浪。 在如此神圣的环境中,出现这样的爆笑委实突兀,完全不搭,绝对不合时宜……但最最重要的是,为什么这个笑声也这么熟悉? 实在是太象她那个没事就失踪、有事找不着的次兄啦! ‘好乱!幽都……真是太奇怪啦!’ 阿娇伸出另一只手,用手背揉揉眼眶,相当不满地做了个判断——话说,她原来以为,鬼神的世界该是宁静肃穆的。 眼前的两张面容起了变化: 老妇人先是一脸的释然,随后,绽出温柔至极的笑意; 中年男子则是满脸的哭笑不得,“阿娇”“阿娇”唤着,轻轻拍女孩子的小手——别总揪着不放啊!很疼啊! ~~.~~.~~.~~ ~~.~~.~~.~~ ‘哎呀……有点儿不对劲呦!’ 娇娇翁主脑袋晕乎乎的,感觉是哪里出了问题,但一时又想不起来。 “阿娇,阿娇!” 随着一声娇呼,老妇人和中年男子分向两边,一张美妇人的脸凑近前来。 云鬓松散, 簪环歪斜, 妆容凋零, 浮肿的面颊,苍白的气色,两只眼睛泪水流连,又红又肿,活象两只桃子…… 虽然与平日的形象大为不符, 甚至可以算得上判若两人, 但……生身之母不管怎么变,总不会认错的! “阿母!?” 这下,阿娇彻底醒了! 幽都的神祗,不可能个个与她家至亲长一模一样吧?! 长公主再也控制不了情绪, 扑上去,一把将自己的宝贝搂在怀里,又是哭,又是笑,喜极而泣。 虽然头还是重重的,仿佛被灌进了两斤铜水, 但熟悉的体温和香气还是让阿娇清清楚楚地认识到——这里,依然是人间。 她没死! 她,被人救了?! ★☆★☆★☆★☆ ★☆★☆★☆★☆ ★☆★☆★☆★☆ ★☆★☆★☆★☆ 窦皇太后到底上年纪了, 见心爱的小孙女终于清醒,一喜一放松之下,疲惫之感就再也忍熬不住,迅速爬上了额头和面颊。 有女儿照顾孙女,窦太后没什么不放心的;叫上皇帝长子,让女史和宫女搀扶着,打算回自己的卧房休息去。 才走出门口,皇太后忽然想起什么,回头叫道:“阿须,阿硕呀?” 堂邑侯太子陈须与隆虑侯陈蟜本就跟在后头相送,听祖母召唤,立即赶上前来:“大母?” “救阿娇之人?” 大汉皇太后一时顿住——虽然孙子前头报告过,但她还是忘记那人姓什么了。 太子须稍愣; 倒是陈二公子马上领会了祖母问话的要义,翩翩然答道:“禀大母,此人姓苏氏,名南,字凯风;姑苏人,现任‘郎’。” “苏南呀……” 窦太后指了指内室的方向,叮嘱道:“不可忘,不可忘!” 陈须和陈蟜齐齐行礼,郑重表示:“孙儿谨记!” ~~.~~.~~.~~ ~~.~~.~~.~~ “吾儿……” 等踏入外头的长廊,窦太后没走多远就停下步子,缓缓地问道:“梁……氏?” “凭阿母决断。” 天子想都没想,就说道——皇太后是汉帝国最具权威的女性统治者,掌握所有内外命妇的命运和生死。 尤其是出了如此骇人听闻的恶性案件,皇帝陛下现在是连插手的兴趣都没有。 窦太后闻言,点了点头。 帝国皇太后并不是真要征求皇帝儿子的意见。不过,梁女好歹是儿子的枕边人,又曾为大汉天子生养过儿女;论清论理,总要问上一声的。 梁女的命运已没什么可说的了; 窦皇太后却没有继续往前走的意思,反而示意女史搀扶自己往天子所站的地方又走了两步,摸索着伸出手:“皇帝……” 天子会意, 连忙接过窦太后的手,将母亲扶到朱栏边萱草垂帘后的避风处,殷殷地问道:“阿母,何事?” 窦太后并没有马上开口,而是先冲着后面摇了摇手。女史理解了,急忙带领宫女和内侍们退出去三十多步,直到某个距离够远且是逆风的地点才站定。 ~~.~~.~~.~~ ~~.~~.~~.~~ “阿启,为母……望吾儿坦诚以告,” 皇太后窦氏以一种听上去极平缓极沉稳的语调询问大汉皇帝:对于当年惨死于犬牙之下的十四皇子,他这个做父亲的究竟是如何想的?有没有因为十四皇子之死,就对阿娇产生怨怒之心? 毕竟, 不管怎么说,阿娇才是那项阴谋的真正目标; 而如果不是阿娇的缘故,十四皇子应该到现在还活着。 “阿母!” 天子一听,脸上顿时露出不敢置信的惊讶表情,并且几乎是立刻就抗议起来——母亲怎么会这么想??他又怎么会责怪阿娇??! “阿启,坦诚,坦诚!十四皇子乃汝之亲生骨肉。” 置皇帝儿子的不满于不顾,窦皇太后坚持不懈,执着地要求天子详细说说他的想法。 其实,这个问题窦太后藏在心里已经很久了。 自打悲剧初发生之际,做母亲的就想找儿子好好谈谈了;但因怕初遇丧子之痛的天子情急之下会口不择言,所以才一直忍着。这些年过去,终于又遇到一个可以提及此事的机会,自然要问个清楚明白。 皇帝听后,低头盯着母亲的面容好一会儿,才正了正表情,郑重以告:“阿母,我从无责难阿娇之意。” 且不说当初那件惨案是另有主谋煞费苦心地图谋不轨,光看阿娇侄女后来因此受到的惊吓和伤害,他又怎忍心怪罪于无辜的阿娇? 阿娇有两年可是严重‘失音’,以至于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啊! 刘启皇帝陛下为来自母亲的不信任感到深深不悦:“阿母,朕……岂是彼迁怒无辜之愚妇?!” “然,十四皇子……十四皇子?” 皇太后还是不大放心——皇族对男嗣的执着和重视,再没有比象窦太后这种在宫闱中沉浮数十载的人更清楚的了! “母亲,” 天子陛下握着母后的手,平静地说道:“儿至今所得之儿女,女儿者,夭折之数十之三四,男儿者,多半数殇……” 说道这里,皇帝陛下的嘴边闪过丝苦涩的笑意——如果一意沉沦在失去儿女的悲痛中,他这个大汉皇帝也就别管什么朝政别管什么国家,一天到晚就光忙着哀悼吧! 更何况, 一个不足一岁的小儿, 连天家的玉蝶都没上,正经名字也没来得及取,这辈子统共才见过三五次面,叫他惦念什么? 说句不怕人说‘不近人情’的大实话,他现在连那孩子的长相都想不起来了——半点都想不起了。 如果母亲真要问有什么让他一直无法忘怀,回答是:并不是那个福薄的儿子,而是整桩事件背后折射出来的野心、贪欲、还有——能量。 啧啧! 一个僻居北苑的前代嫔御,竟能在未央宫中掀起如此波澜??! 他刘启以前还真是小看了她! 幸亏梁怀王早早辞世了,否则,以那女人的心性和韧劲,还不知惹出什么是非呢!犹记得,当年姓慎的还曾打算收养梁怀王为养子,不过最后没成功罢了。 听儿子提到那个曾给自己前半生带来无数羞辱和隐患的女人,窦太后的气也不顺了:“然也。其从女弟只产昌平。而胜之生母……卑贱不堪问……” 那可是场大危机,还好最后是有惊无险! “枉费心机……如是也!” 皇帝陛下不知想到了什么,勾了勾嘴角,淡淡评论道:其实象他们这样的人家,他们这些人,是最讲究命数的。 “夫成与败,人算几何?天算几何?” 大汉天子望了望宫殿飞檐外的半蔚蓝半橘红的长空,幽幽然吟道:“天不佑之人……何惜哉?” 明明凶手算计的是别人,小十四都能因缘际会地凑上去,从而丢掉小命——只说明这孩子有命无运,将来就是长大了恐也是个进则败坏社稷、退则祸害己身的倒霉蛋。 这种孩子,就是夭折了,又有什么可惜的呢? 大汉刘氏皇家已有过太多此类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货色,相应的教训也太深了。 话,虽然冷酷; 却深得大汉皇太后之心。 “吾儿睿智;不愧掌生民,经略天下……之皇帝。” 窦太后点着头,不住口地赞同长子的说法:理,的确是这个理! 譬如开国的高皇后吕雉,一意孤行地栽培娘家吕氏家族,不惜担上千秋恶名大肆屠戮诸王,目的还不是为了她亲生儿子的皇位;可最终皇位保住了吗?非但没保住,还落得个断子绝孙的下场。 还有齐悼惠王刘肥的那些儿子们,总想着他们的爹是高祖皇帝的长子,认为帝位就该是他们家的。先是大儿子齐王在吕太后驾崩后见长安有隙可乘,就诈兵起事,想来长安夺皇位,失败。后来,就是其他儿子们又搞出个‘七王之乱’,一窝蜂地造反;可成功了吗?最后还不是身死国灭。 倒是先帝,不争不抢,安安分分地在代国呆着,却被群臣迎入京都长安,奉为天子。 说到这儿,窦太后起了玩笑之心,摸摸索索地戳了戳长子的面颊,笑着问:“阿启于代宫之时……可曾预知今日?” “不曾,不曾!” 大汉皇帝也笑了,连连地摇头。别说前期做单纯王子的时候,就是后来消息传到代王宫,说父王要在长安登基了,他也没想过那个至尊至贵的宝座会与自己产生联系——父王的原配王后生有四个嫡子呢! 谁又曾料到后来四位嫡王子接二连三亡故,使他刘启摇身一变成了文皇帝的长子,进而当上帝国皇太子。 这都是命啊! 抚着儿子的手,窦太后神神叨叨地大发感慨:所以,能不期而获得天降之大富贵,刘启皇帝是幸运之人;能逢凶化吉、死里逃生,孙女阿娇也是幸运之人! “如是,如是!吾与阿娇……嗯,阿母……皆多幸之人!” 刘启皇帝开头还没在心,现在却是越听越觉得有道理——并非只有好事才算运气。 能够摆脱几乎无法逃避的劫难,也是运气啊!甚至是更深厚更重要的运气——毕竟,人生还是不顺的情况居多啊! 母子俩手牵着手,你一言我一语的沿着廊道慢慢地走,越说越贴心,越说越一致。 后头,长长的宫人行列远远地跟随。 再远一些, 上苍与上林苑草地树林相接的地平线上,亚金色的夕阳与红彤彤的晚霞连作一片,仿佛把天都烧起来了…… ============================癸巳年九月十九日,上海苏世居(2013年10月28日,星期一,晴好) 想清楚了! 现在已是月末, 以这个月和十一月的销售记录为准,决定是不是结文。 握拳!   ☆、第134章 冤冤相报 “扑通!” 是人体砸向石头地面的声音。 灰尘,扬起…… 长公主刘嫖举起垂胡袖,略略转过身,转向窗户的方向——不管是什么样的贵妇还是美人,绳捆索绑扔出来的动静,都和一袋面米分没两样。 不知怎的, 这种联想让馆陶长公主感觉相当的不舒服。 这间房间只有一扇窗。窗户很小很小,位置高得吓人,普通人就是踩着桌子上都攀不到窗沿。上林苑的离宫是为皇家游乐准备的,自然不会设置专用监牢。作为一间平时堆放堆放杂物、偶尔有需要才会关个把人犯的兼职牢房,这处地窖的设计相当合理。 “长公主……” 左下手处,负责内宫纪律和法度的中年内官弓着腰身,带着满脸讨好的笑容请示皇姐是不是可以开始审了? 轻咳一声,馆陶长公主转过来,发现伏在地上的梁女正向四周张望着。 “梁氏,汝所寻者何?” 说到一半,长公主突然笑了起来,满脸倨傲地嘲讽梁女,难道以她卑微的身份,还指望能让大汉的皇太后亲自出面审问? 失望的表情迅速闪过,快得几乎令旁观者察觉不到; 可是,终究没能逃过有心人的眼睛——于是,刘嫖长公主神色中的嘲讽和鄙夷更深了。 梁女整个人仿佛痴了,呆呆地望着三尺外空空的地面,面无表情。 长长的头发披散着,乱糟糟的沾满了灰尘和污物,在室内昏暗的灯光下呈现出一种灰扑扑的色调。曾经的金簪玉钗,早已不见了踪影;柔软华丽的锦缎衣袍更是在被捕的当时就给看守们剥走了,余下的丝质中单即使能勉强遮蔽身体,也挡不住初春时节地窖里的阴寒。 区区一晚,六个时辰不到,原先饱满的面颊就陷了下去,双眼呆滞,脸色惨白惨白,嘴唇都冻到乌了——馆陶长公主就是再恨,目睹此情此景,心里也升起了些许感慨之意。 “梁,何因?何因??!” 大汉的刘嫖长公主实在想不出,是什么原因让梁女做出如此疯狂不智之事?到底有什么理由??! 人都说:被逼急了,什么都干得出来。 可梁良人的处境,明明是平顺是光明的啊! 瞧瞧,瞧瞧,要名号有名号,要地位有地位,膝下又有亲生骨肉傍身,前途无忧——作为后宫的女人,她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阿康!” 梁女抬起头,倔强地望着高高在上的皇帝姐姐,缓缓说道:“阿……康!” “阿康?” 长公主一愣,想了想,了悟地反问:“十四皇子?” “十四……吾儿名‘康’,” 似乎想起了什么,梁女面上相继浮出温柔、怜爱、欢乐、痛苦……最终,化为无尽的哀痛和悲愤:她的儿子,她的长子,她的阿康,她最最心爱的宝贝;就是因为阿娇,才早早死了,死在恶犬的利齿之下! 那么尖利地兽牙, 刺进孩子如此稚嫩的头颈, 生生撕开血管和咽喉——她的儿子,死得何其之惨!!?? 人间可曾有一种言语,能表达母亲失去爱子的苦痛之万一吗?? 开始还是怒斥, 后来,就变作了凄厉的嘶吼, 再后来,就只剩下捶胸顿足,以头撞地! 狭小的空间,回荡着女人痛不欲生的哭泣和嚎啕…… 长公主不是没有同情心的人。 襁褓中幼儿血肉模糊的可怜景象……即便过去这些年,偶尔想起来,还是令长公主鼻子发酸。 ‘以心比心……梁女也不是没有可怜可悲之处。’ 虽然知道不应该,但刘嫖长公主的心,还是有些发软了。 梁女趴在地上, 泪水伴着声声哭嚎,地面不一会儿就湿了一大片…… 凭什么她的儿子死了,阿娇却还活着? 凭什么她的儿子生前受尽了苦难,而阿娇却能在历劫之后痊愈,重又变得健健康康? 凭什么她的儿子人生尚未开始,就被迫结束;而阿娇的前头依然拥有漫长的岁月,别人想都不敢想象的大好前程? ——明明,那桩阴谋的目标是陈阿娇啊! 可笑她这么多年都被蒙在鼓里,一直以为儿子是死于意外。 若非有明眼人好心帮着看出端倪,她恐怕这一生都不明真相,让她可怜的康儿冤沉海底,永远做一个糊涂鬼! 梁女从地上撑起半个身子, 食指中指并拢,直直地指向馆陶长公主,厉声控诉:“天壤间不平之事……未有……若斯之甚者!” “若苍天有灵,愿效精卫,化厉鬼,穷日穷夜,为吾儿索其性命!” ~~.~~.~~.~~ ~~.~~.~~.~~ “……穷日穷夜,为吾儿索其性命!” 陪审的几个内官都看傻了。 他们这些人年纪都还不太大,自入宫以来,从未见过有人敢对长公主刘嫖有一丝不敬,更别说是指着鼻子大呼小叫,拿长公主的骨肉诅咒发誓了。 长公主拍案而起:“梁氏!” 还没完没了了?! 馆陶长公主从长案后绕出来, 也顾不上脏,一把揪住梁女的头发,把脸扳起,挥手就是两个巴掌——啪啪! 梁女还想反抗; 才一动弹,就被两个有眼色的宦官一左一右钳制住。 长公主怒不可遏,下手一下比一下狠。 保养良好的长指甲划过,梁女的颊上唇边迅速出现道道血痕。 打够了, 长公主揉揉手掌,退后一步,居高临下地看着满脸是血的梁女,吆喝宦官找面铜镜来让这个贱人自己照照,就凭她这幅姿色,如果不是因为有阿娇的关系在,会那么容易从一个宫女进入天子嫔御的序列? 临幸? 不用拿那个说嘴。 皇帝陛下碰过的宫女多了,掖庭里有的是,而其中有几个是最终挣出了条正经出路的? 深谙世故人情的内官们自然不会真去找镜子,所有人屏息凝神,一动都不敢动。 长公主此时的笑容,真是比隆冬时节呼啸而来的北风都冷:如果不是因为阿娇在乎你,你能在未央宫能生存下来?还位号还一年比一年高? 请问你是貌美非凡呢? 还是才艺出群呢? 或者家世显赫,让天子不得不对你另眼相看? 如果不是因为阿娇看重你,你能有机会两度怀孕,且平平安安生下皇子皇女? 你不会以为这一切都是理所应当的吧? 是,当今薄皇后温文仁慈,掖庭宫的确比吕后掌权时期平和多了;但你不要搞错,也就是比前代好些罢了。对如你这般既没有宠爱又没有家世背景的低级后宫女人来说,日子没那么好熬! 不信? 你只要想想当今天子登基后,未央宫里新出生的皇子都是从谁肚子里爬出来的就知道了! 若没有阿娇的青睐, 你一个卑微至极的商人女,现在还不知在宫闱的哪个边边角角做粗活呢! 这皇家的荣华和富贵,和你有半点关系吗? 搞搞清楚, ‘任人欺凌、穷途末路、老死深宫’才是你梁女本该的宿命! 怎么, 你只计算你由于阿娇失去的, 怎么不想想你因为阿娇得到了多少??! 梁女依然决然地抿着嘴,一声不吭。 ‘竟敢诅咒我的宝贝?’ 长公主是越想越愤怒,尤其是想到前头对梁女竟然还生出怜悯之心,就更恼火了。 ‘学精卫?精卫是上古帝王的公主,凭你也配!?!’ 重又走上前,刘嫖长公主对着梁女的肚子狠狠地踢,一下,两下,三下…… ~~.~~.~~.~~ ~~.~~.~~.~~ “阿母,阿母……细君醒矣!” 地窖的门不知何时开了半扇,有清朗的男声响起, 舒缓缓, 懒洋洋的, 带着份难以言传的惬意,仿佛面前发生的不是血泪交加的行刑,而是春日阳光下的鸟语花香。 “阿硕?” 长公主听到女儿醒了,马上转移注意力,开始关心地询问起女儿的情况。 隆虑侯陈蟜却表现得严重缺乏耐心,很不客气地拖着母亲的胳膊往外头带——还问什么呀?亲自去不就都知道了?阿娇现在肯定需要陪伴啦。 馆陶长公主当然乐意去陪女儿,但还有事没完,所以不住地回头:“阿硕,梁女?” 陈二公子没撒手,直接摆了个‘交给我还不放心啊’的表情。 对这个次子,刘嫖长公主从来是最放心不过的; 只在走到门框时才突然想起又叮嘱一句:祖母窦太后说了,为皇家的脸面计,要报病故。因此,不能太难看了。 ‘不能太难看啊?容易!’ 大汉隆虑侯眼珠一转,想都没怎么想就有了主意,笑眯眯将母亲送出门:“硕当如……大母所愿。” ★☆★☆★☆★☆ ★☆★☆★☆★☆ ★☆★☆★☆★☆ ★☆★☆★☆★☆ ‘哗!’ 男人的手,向上一提。 被揪着头发的女子,终于暂时摆脱了大水桶中的地狱,再度接触到空气。 梁女蜷缩在墙根,长大了嘴巴,象条搁浅以久的鱼一般大口地艰难地呼吸着;湿漉漉鬓发紧紧贴住面颊,脖子,在胸前背后纠结成一团。 馆陶长公主家的二公子优雅地斜靠在长案一头,和蔼可亲地问汉宫的前任良人——现在感觉如何? 连着尝试了两次,都失败了, 梁女第三次才好不容易才讲出话来:“二……二公子,妾只求……速、速死……” 隆虑侯听后,很遗憾地摇摇头,予以客客气气的拒绝,其彬彬有礼轻描淡写的态度简直令地窖里环伺的宦官们气结:这位是当在皇亲国戚的会客室里吗? 似乎怕眼前狼狈不堪的女子不谅解, 陈二公子还非常细致周到地给予补偿说明:世间的死法何其之多?既然在那么多方法中,梁氏会特意选中‘淹死’一途;可见,前梁良人是非常非常热爱溺水的。 作为一名贵族,他陈蟜怎么能剥夺一个女子最后的享受呢? 这未免太不符合‘君子之道’了。 所以, 无论如何,他都要保证梁女在有生之年多受用几次。 言毕, 大汉的隆虑侯还站直了, 冲梁女方向微微一个点头,以示礼貌——其举止之潇洒,仪态之倜傥,言辞之文雅贴切,简直可用做大汉贵族子弟的精品活教材。 “陈蟜!” 梁女不可思议地瞪着隆虑侯陈蟜,仿佛长公主广受赞誉的次子突然头上长出了犄角,背上冒出了鳞片,嘴里吐出了长长的獠牙…… 木桶旁,两个负责动手的宦官彼此看看,都是倒抽了口冷气:这已经是第四回了! 抓住后脑勺的头发将头脸强按入水中,致人窒息。等差不多快要淹死了,马上又拖出来。虽没有亲生经历,可光想想,就不寒而栗啊! 世间,什么最可怕? 不是艰难地生,也不是痛苦地死; 而是总徘徊在生与死之间——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长案一侧被派来帮长公主审讯的宫廷内官,现在是用百分之百崇敬的目光看着陈家二公子:真不知道这位衔着金汤勺出生的金枝玉叶是打哪儿知道如此新颖别致的折磨人方法的。简便,易行,高效,还干干净净不见血——长见识了,今天绝对是没白来! ~~.~~.~~.~~ ~~.~~.~~.~~ “哒!” 二公子很有范儿地打了个响指。 两个执行宦官会意,一把就将梁女拖过来,往水桶上按。 梁女的脸都碰到水面了,耳边突然传来一声“且慢!”。 宦官停下动作,揪着头发,让女人的脸仰起。 “求……速死?未必不可……” 陈二公子从怀里掏出把匕首,拔出,晃了晃。 锋刃,映着油灯的灯光——雪亮雪亮的。 长指灵活地一转,匕首回鞘。 隆虑侯陈蟜以匕首柄勾起梁女的下巴,缓缓地问道:“有心之人……谁?” “据实以告,蟜可成汝之愿;” 手略抬,长公主的次子紧盯着面前女人的眼睛:“否,则……” 梁女咬紧牙关,别过头,当没听到。 “如此,” 陈蟜公子淡淡地笑笑,向宦官比了个手势。 就在梁女准备好接受再一次煎熬的时候,头顶宦官的动作又停了! 伸出一只手按住宦官的手, 大汉的隆虑侯低下头,几乎是贴着梁女的耳朵叹息地感慨道:“惜乎……二九公主!失父心,无生母,禁之中,无枝可依……” 梁女,如五雷轰顶! 她的女儿! 她可怜的女儿!! 她还在蹒跚学步的可怜孩子!!! 天子有多不重视公主,宫中多年的她自然再清楚不过。 在那座充斥着皇帝宠姬美妾和她们的爱子骄女的未央宫,无依无靠的女儿会面临什么,她简直想都不敢去细想! 不知哪儿来的力气,梁女竟然一举推开了两个壮年宦官的束缚,扑倒在陈蟜的脚下,哭啼着哀求:一切的一切,都是她一人做的孽。与她的女儿无关啊!千万不要牵连到孩子啊? ‘现在知道心疼女儿了?动手害我妹妹的时候怎么没想着给孩子积积德?’ 二公子陈蟜抱着双臂,似笑非笑地又问了一遍:“梁氏,彼有心之人……谁?” 梁女犹豫,犹豫…… 最后,嘴巴仍旧闭得象河蚌一样。 见得不到答案了,陈蟜耸耸肩,向宦官们递了个眼色,就此转身。 如狼似虎的宦官冲过来,将梁女拽向木桶…… 隆虑侯陈蟜从腰间的配囊中摸出只锦缎的小袋子,很随意地塞到陪审内官手里,边乐呵边低声咒骂这地窖朝向不好,又冷又阴让人不舒服;偏生来得匆忙,忘记带酒了,所幸随身还有些烤熟的干果,不嫌弃的话,一起来点? 能和长公主的爱子结交,内官自是巴不得,哪还会推辞?忙不迭双手接过。 想取点尝尝;真入手,就觉得分量不对。袋口扯开一线,偷偷往里面瞄上两眼,内官的眼睛立刻笑成两条弧线。 ‘不是想害人吗?就让你尝尝够被害的滋味!’ 陈蟜二公子边欣赏着桶边女子无助的挣扎,边幽幽地告诉内官:今天晚上天子要去窦太后那里吃家宴,他必须出席。好在,时间还早,还有……起码两个半时辰。 内官捏着小袋子一个劲儿点头: 反正都是同样的结果,二公子要怎么样都行! ~~.~~.~~.~~ ~~.~~.~~.~~ ‘哗!’ 女人又被从水里提了起来…… 这既不是开始,也没有结束! ★☆★☆★☆★☆ ★☆★☆★☆★☆ ★☆★☆★☆★☆ ★☆★☆★☆★☆ 这一年的上巳节, 给参加庆祝的汉室勋贵们留下最深刻印象的就是阿娇翁主不幸失足落水,馆陶长公主闻讯,不惜首次动用天子御赐的令牌,深更半夜叫开长安的城门,星夜兼程奔赴上林苑照顾女儿。 大家对馆陶长公主深厚的母爱大加赞赏,同时,对阿娇翁主后续的治疗和康复状况表现出极大的关心。 外戚贵族,内外命妇,只要够得上身份的——或者,自以为够得上身份——都提着礼物跑来慰问,把个病人休养的静室差点搞成人声嘈杂的菜市场。直到窦太后出面限制探访的时间和人数,才算还了阿娇一个清净。 同一个时间段,城阳王室的刘妜王主也因天黑路滑,不留神跌了一跤,以致脑袋磕出老大的包。当然,第二位贵女的伤势虽比头一位严重,受关注度却少得多了。 至于天子后宫中某个梁姓妇人在庆祝活动期间染急病暴亡,则根本就没人关心。不巧知道的人,也只是暗骂一声晦气,提都不想提。 ~~.~~.~~.~~ ~~.~~.~~.~~ 只有数月后,当某个特别细心的宫廷官吏在复查皇宫人员的增减记录时,产生了一丝疑虑:有名号的后宫女子辞世,应依其生前的地位高低葬入特定的皇家集体墓地,同时,还要按礼制附一场和其身份相配的葬仪。 怎么这个梁氏什么都没有,就草草埋在上林苑野外了? 不过, 再有疑惑也只是在心头转了转念头。 毕竟事不干己,没人会为一个毫不相干的人浪费口舌、精神。 ~~.~~.~~.~~ ~~.~~.~~.~~ 上巳节过后不到三十天, 曾经的梁良人的娘家,出事了。 有人匿名告发梁氏的家主梁贾——也就是梁良人的兄长——在以前的经商过程中行贿官吏,偷税漏税。 京都长安的官署迅速介入,从举报到立案再到结案,七天了断: 梁贾罪行确凿,与其长子一起秋后问斩。 梁氏所有资产全部没公。 剩下的妻妾幼子还有旁系庶支,尽数流放代郡,即日启程。 眼见哭哭啼啼蹒跚而过的老弱妇孺,旁观者在唏嘘梁氏家族崛起之轻易、没落之迅猛。很多人还记得梁氏家族是怎样从初来乍到到迅速发迹的;尤其是当梁后宫生下皇子公主之时,梁家变得何等热闹煊赫,兴高采烈,到处的张灯结彩,大排盛宴。 ——没想到啊,只区区两个月不到,就家破人散了。 可是,长安城太大了; 每天都有无数起起落落的剧本在城市各个角落发生,落幕。 于是极自然的,姓梁人家的故事很快就在人们的语言和记忆中越来越暗淡,越来越单薄…… 终于有一天, 好似京城道路两旁榆树绿叶上的一点朝露; 在初起的阳光中消散、蒸发……最后变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来不曾存在过。 ===============================癸巳年九月二十七日,上海苏世居(2013年10月31日,星期四,多云)   ☆、第135章 番外黄粱一梦上 黄粱一梦 纪梁女 记得小时候,我是非常非常快乐的。 那时候, 我有父亲,有母亲,兄长, 我有和睦的亲情,富足的家境;我的生活中没有匮乏,没有哀伤,只有很多很多快乐。 曾经以为,这样的快乐会一直一直继续下去。 然后, 等我长大了, 就会和住在隔壁的堂姐姐那样,于花信之年、带着充足的嫁妆被同胞兄长扶上牛车,由经父母精心挑选的新郎迎往新的家庭——在那里,我将生儿育女,我将伺奉公婆,我将与自己的夫婿白头偕老,在安宁中度过一生。 对女人来说,这难道不是理想的人生吗? 可怜,童年的我并不懂——世事,无常! ★☆★☆★☆★☆ ★☆★☆★☆★☆ ★☆★☆★☆★☆ ★☆★☆★☆★☆ 有一天,母亲生病了。 药石无效! 没多久,备受病痛折磨的母亲就撒手人寰;留下正值少年的兄长,和还是个孩子的我。 听村里的老人们说:“男儿有再娶之义。” 所以,对生活中出现一个继母,阿兄与我都是有心理准备的。 但是, 然而, 老人们却忘记预先提点我们另一句更现实更重要的古话——有了后娘,就有了后爹! ★☆★☆★☆★☆ ★☆★☆★☆★☆ ★☆★☆★☆★☆ ★☆★☆★☆★☆ 新人,美如玉。 可令人遗憾的是,美貌与善良往往是不共存。 短暂的相处后,阿兄和我很快领会到了没娘孩子的苦楚和悲哀。 当面对继母吹毛求疵的挑剔和责骂时, 当阿兄遭受莫名其妙的诬陷和冤枉时, 当发现亲生父亲非但不保护我们、反而为了怀孕的新妇对我们横加指责时,我从兄长的脸上看到了绝望! 终于有一天,阿兄出走了。 走的时候,拿走了家中一半的积蓄——那些都是换成美玉和珍珠,藏在母亲曾经卧房的暗格里的。 那天早上,父亲咆哮声在偌大的庭院中回响, 各种诅咒从他嘴里滔滔不绝地冒出来,其用词之恶毒仿佛诅咒的对象不是与他血肉相连的儿子,而是不共戴天的世仇。 我从没象那一刻一样讨厌过父亲。 甚至于,我开始怀疑那个满嘴脏话的男人并不真是我父亲——记忆中,那个宽厚慈爱的父亲——而是某个道行高深的狐妖野鬼冒充的。 家乡老人们平时说的故事中不是有吗? 山野的妖怪和野鬼经常会摄取人的灵魂,然后,披着受害者的人皮混迹于人间。 晚上躲在自己房间的房间里,我开心得睡不着;一遍又一遍为阿兄祈福着,希望母亲的在天之灵保佑他在外面一路平安,顺遂。 没带上我,我一点不怨。 我家是商人,父亲祖父都是从做游商起家的。自孩提时代就熟悉的家族发迹史让我明白,风餐露宿的行商生涯艰苦而危险,显然不合适携带女眷同行。 两个月之后, 美艳的继母生产了——是个男孩,一个健康漂亮的男孩。 父亲兴奋之极,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投向新生儿,整天抱着小儿子笑。 到这时,继母在家族中的地位已不可动摇! 之前还会为我报一声不平的叔叔伯伯婶娘姑姑们,自此全都闭紧了嘴巴。 从这一刻,我以切身的苦痛弄懂了什么叫——母凭子贵! ★☆★☆★☆★☆ ★☆★☆★☆★☆ ★☆★☆★☆★☆ ★☆★☆★☆★☆ 最开始,亲如一家人的乳娘被打发走了; 然后,情同姐妹的丫鬟们被卖掉了; 再接着,一箱箱绫罗绸缎从我的房间抬去了继母的房间,很快变成件件华服,穿在后母身上,赢得父亲无数的赞誉和更多的宠爱。 母亲留给我的珠宝被没收了,美其名曰‘代为保管’;可没多久,就出现在继母的发髻上。 我去找父亲理论,却只得到父亲的责难,指责我不懂事不孝顺——后母也是母;做儿女的向母亲奉献一些饰物,难道不是应该的吗? 我气结, 大哭着回房,哭了通宵。 继母知道了; 第二天,看着我哭红的眼睛冷笑着道:既然晚上睡不着,就干点活吧! 什么活? 舂米! 没去壳的谷物倒在偌大的石盆内,用又长又重的木头一下下砸。 不能砸轻了,轻了,谷壳脱不出; 也不能砸重了,重了,谷物会给压扁,就不能吃了。 我从没干过重活,当然不懂该怎么做。所以,第一晚就耗损掉一半。 父亲下令将我一顿好打, 用了一个绝对光明正大的理由——糟蹋粮食。 ‘糟蹋粮食’在以农为本的大汉,属于会遭万夫所指的罪孽!任谁都挑不出理。 第二个晚上,还要舂米。 打了? 受伤了? 可活还是得干——否则,不给饭吃! 饥饿,是如此的难熬, 竟让我在伤痛的情况下还能坚持着把米舂完——而且成绩比第一次好了许多,这次,只损失了三分之一。 我进步了! 但还是免不掉一顿打,因为那个三分之一。 第三晚,四分之一。 第四晚,要舂的米量,多了一倍。 第五晚…… 十天后, 当听到消息的堂姐急匆匆自婆家赶回、拉着我起满了新茧的手放声大哭时, 我竟能笑着反过去安慰她:别哭,别哭。既然这么艰难都熬过来了,以后的情况只会慢慢变好;至少,总不会更糟糕了吧! 听了我的话,堂姐含泪笑着点头。 可生活以其狰狞的面目告诉我:我当时——太乐观了! 那年冬天,父亲在摸黑回家的路上摔了一跤,腿上划开一条大口子,又淋了雨,到家就发烧了…… ★☆★☆★☆★☆ ★☆★☆★☆★☆ ★☆★☆★☆★☆ ★☆★☆★☆★☆ 第二年夏天,当看着父亲的棺椁被抬出家门,我整个人都僵硬了。 明明是盛夏季节,我却一直在打寒战。 原以为对父亲早已绝望,所以对他的离世应该不会多难受, 但待事到临头,才知道那种痛刻骨铭心——不管他后来待我多不好,我都无法象他对我那样看待他;毕竟,他是身边仅存的直系血亲了。 身边,年轻的继母在嚎啕大哭。 可不知为什么, 我觉得她哭得十分十分假。 她还如此年轻,如此靓丽动人,天知道能守多久。 她的儿子还小,她的丈夫已经不在,上头又没公婆长辈主事——这个家,已完全成了她的天下! ★☆★☆★☆★☆ ★☆★☆★☆★☆ ★☆★☆★☆★☆ ★☆★☆★☆★☆ 令我和所有族人吃惊的,正值青春的后母并没忙着改嫁。 不过,很快整个家族都看出了其中的猫腻:继母娘家的兄弟子侄开始在父亲留下的铺子中出现。没多久,甚至连田庄的管家也换成了继母的亲戚。 就算明知道不对,但我能怎么办? 兄长出走至今,生死未卜。父亲名下只有小儿子一个继承人。继母作为继承人的生母执掌家业,是天经地义的事。 而我,只能敛眉低头,尽量不在继母面前出现——在自己的家里,活得象一抹影子。 可是随着时光的流逝, 我愕然发觉无论我怎样谨小慎微,怎样吃苦耐劳,怎样逆来顺受,日子却越来越难过了起来。 特别是继母看我的眼光,总带着厌憎和古怪。 我想不通。 如今,她已经占尽了家业;我一个无依无靠的小女孩,到底能碍着她什么,以致于处处针对我? 这个疑惑放在心里许久, 直到有一年年末堂姐回娘家省亲,借故将我叫到堂叔家才得以解开。 原来,是因为我的婚事。 大汉崇尚早婚,法律规定女子过龄不嫁,是要追究父母家族责任的,还要课以罚金。 我很难嫁吗? 当然不是。 华夏大地上的人口比例永远男大于女。所以,从来只有娶不起妻的男人,绝没嫁不出去的闺女。 而且按照风俗和律法,嫁女儿的一方还能到手一笔聘金。 这就奇怪了,继母还在为什么恼火呢? 经过宗亲们的解释,我终于搞清楚了:问题的症结在于——嫁妆。 我并没多少姿色,本就谈不上抢手; 又因为幼年失母,父亲的不重视,未能如那些得宠的女儿一般有机会学习才艺,接受良好的教育。 再加上父亲与嫡亲的阿兄都没了,家里是没血缘关系的继母当家。所以,肯要我的人家必定不愿付出高额的彩礼。而我们家族,对嫁女儿的陪嫁数额是有规定的;只许比规定的数目多,不许比规定的少。 于是对继母而言, 我就成了个必然会影响她荷包饱满程度的——赔钱货。 说实话, 若继母能完全做主的话, 为了省钱或者赚钱,多半会把我送给娘家的鳏夫当填房,或者嫁给外头的有钱老男人当小妾。 可惜,她不能! 大汉地方官的职责中有一项内容是‘官媒’,专门监督地方上的婚姻状况。 这当然不是说汉朝的官吏会随意插手百姓的家务事,到处地乱点鸳鸯谱;而是指在某些不正常的情况下,地方官有义务强力介入,以维护华夏的公序良俗:比如:超龄的未婚女子,就会被地方官们强行许配嫁掉;当然,官府会免费提供些陪嫁。 还有些别的特殊状况,官员也会干涉。 比如我这类失去双亲又没同胞兄弟、在后母眼皮子底下讨生活的孤女的婚事,就必须上报到县里,由县官派人来核定婚姻是否恰当——这也是官家对孤儿们的一种保护吧! 所以,我非但是个赔钱货,还是个甩不掉的包袱——继母即使可以打通族里的关节,也不可能将影响力延伸到官场上去。 知道这些,我稍微安了点心。不管怎么说,我不用担心后母会把我嫁给傻子、残废或土埋进半截的臭老头了。 然而,我高兴得太早了! ★☆★☆★☆★☆ ★☆★☆★☆★☆ ★☆★☆★☆★☆ ★☆★☆★☆★☆ 某天,继母将我叫去正屋, 然后用一种狐狸看小鸡崽的虚假笑容向我恭喜:说我马上就要远走高飞,去领略一番帝都的繁华,见识一把大汉皇城的巍峨壮丽啦!能伺候皇室可是无比的福气,无上的荣耀,这可比单纯嫁人有意义多了。如果运气好的话,当上女官,也算为梁家光宗耀祖了。 收拾收拾吧,官府的车三天后就来接人, 我顿时懵了! 原来那年县里正在征选宫女。 本来,以我的容貌和商家出身是绝对不可能选上的。但继母让她娘家的姨表兄弟出面,贿赂了具体操持此事的小吏,成功将我的名字报上去了。 送我进宫, 继母非但可以省下可观的嫁妆,还能反手挣进一笔不小的安家费——皇室给每个宫女的家庭提供若干钱帛,作为骨肉分离的补偿。 没人能阻止; 家族不能,也不会。 入宫,毕竟是一条正途。 虽然此去万里迢迢,关山阻隔,不知此生此世是否还能有回乡的一天; 虽然宫禁深深,服役操劳,不知能不能熬到活着出宫; 虽然凡是有点钱有点势且疼爱女儿的人家,都会千方百计帮自家孩子逃避进宫……但还有万分之一的可能,就是得到荣宠,获得高升,扬名立万,最后帮带整个家族鸡犬升天! 现在当朝的窦皇太后不就是这么走过来的吗? 想当初,当她哭着坐上汉宫的马车离开家乡时,谁曾想到一个无权无势的乡下丫头能成为大汉的皇后,皇太后?! 看看现在的窦氏家族,一门三侯,名扬天下; 而其最初的发迹,不就是从运送普通宫女的简陋马车开始的吗? 有这么个活生生的例子摆在那里,哪个家族能抵抗这样的诱惑?? 反正送去的又不是自家亲闺女。 有成就,可以沾光;没结果,也不会有任何损失——何乐,而不为??! 于是,在家族宗老还有一堆叔伯婶娘言不及义的啰嗦中,我登上为宫女们准备的大船,启程去往帝都——长安。 坐在船上,与其她同伴们不同,我既不感到兴奋,也不感到哀伤。 对煌煌帝都,我并没有任何期待;而对传说中天上神仙般的帝后皇家,我也没有丝毫兴趣。唯一让我遗憾的就是:如果阿兄回家,我们肯定见不上了。 阿兄会很难过的。 不过,回过头想想,阿兄知道我去了京都长安,应该也不会太担心吧! 虽然阿兄很有可能负担不起去长安看我的费用——这是做梦!谁都知道,宫女们是绝不允许会亲戚的——兄妹俩终是相见无期。 但 只要兄长平平安安的,生活幸福,我就——很满足了! =====================================癸巳年九月二十八日,上海苏世居(2013年11月1日,星期五,多云)   ☆、第136章 番外黄粱一梦 未央宫,大汉的宫城。 里面居住着大汉的皇帝皇后,嫔妾,还有皇子皇女。 当然,还有数不清的阉人和宫女。 我则就成了那些如蚂蚁般微末和数不清的宫女们中的一员——最底层的一员。 如果说我曾猜测过皇宫是个异常复杂的地方, 而接下来的现实告诉我——生活,永远比想象的更丰富更‘异’彩。 后宫啊! 天子的姬妾们表面上和睦,私底下争风吃醋,为了宠爱为了前程为何儿女各显其能。可以说除了拿起兵器真刀真枪地互相决斗,各种奇招都用上了。 宫女们——也不太平。 所有年轻貌美的宫女都是嫔御的后备队。所以,从进宫那天开始,漂亮女孩间的竞争就没消停过。 除此之外, 宫女们还喜欢分帮结派,然后互相敌视,比如: --贵族出身的,看不起普通官吏的女儿; --嫡出的,看不起庶出; --官女,看不起民女; --民女,看不起贱籍; --家境殷实的,看不起贫寒之家; --父母双全的,看不起伶仃孤女; --关中的,看不起非关中; --内地的,看不起边境; --黄河以北的,看不起黄河以南; --原山东六国地面的,看不起秦赵故地; …… 悲惨的是, 无论按哪个标准,我都是垫底的命! 我家是商户,有钱却社会地位低下。别说官女贵女了,就是家里只有两三亩薄田、吃了上顿未必找得着下顿的小小村姑,都敢鄙视我一把。 我是孤女,亲生父母俱已离世。有个继母,还不如没有。有亲兄长,却失踪了。还有个同父异母的弟弟,但等于没有。 我不是关中人,所以宫内占人数最多占地位最高的‘关中派’不可能接纳我。 我也没姑姑或姨母早多少年就入宫,积累了足够的人脉,说不定头上还有个一官半职,可以提供庇护。 唯一好点的是我算嫡出。只是,谁会在乎一个商家女是嫡是庶呢? 所以,我更加沉默。 努力多干活,尽可能少说话,对谁都唯唯诺诺,竭尽全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不求上进,只愿平安。 派给我的活,永远最多; 分给我的分例,却永远最差。 好处,通常没我的份;麻烦,却绝不会放过我。 我忍,忍,忍…… 好在皇宫里提供的食物很不错,上边查的严,从没人敢在伙食上克扣。所以,与家里的日子比较,还是过得下去的。 对生活,我唯一的希望就是:活着,活着,然后有一天,能得到兄长平安的消息。 而如果兄长能娶上妻子,再生下一男半女,让母亲的遗愿得偿……那么,此生此世,我就了无遗憾了! ~~.~~.~~.~~ ~~.~~.~~.~~ 孤独寂寞的后宫生活,在忙碌和枯燥中一天天过去…… 我还算顺利的,除了偶尔被几个刁钻性子的蛮婆无赖找找麻烦外,没太难熬的地方;直到有一天,一个曾和我同房间、现在已高升到王夫人的玉堂舍做事的好心姑娘傅十五娘跑来悄悄告诉我——掖庭令在找我呢! 掖庭令? 或许在贵人眼里,掖庭令只是个上不了台面的芝麻绿豆官;但对生活在后宫的成千上万的宫女来说,却是能决定生死祸福的可怕人物。 这么个大人物,找我,做什么? 当我怀着颗惴惴不安的心来到掖庭令面前,我甚至做好了有来无回的准备。皇宫里消失个宫女,是多么简单普通的事?至于理由嘛——从来不重要。 还好,掖庭令的态度相当和蔼,只是通知我收拾收拾东西,准备迁去长乐宫。东宫那边发了函,正式调我过去。 说这些话的时候,掖庭令一直用打量的眼光看我,似乎想在我身上找到某些特殊的——闪光点? 要知道,相比于暗潮永远此起彼伏的未央宫,皇太后的东宫是出了名的简单和安静。对于不想——或条件不够——当天子姬妾的普通宫人而言,长乐宫才是个安身立命的好地方:只要认认真真干活,老老实实做人,没人会找你的麻烦。 只是长乐宫有自己的一套人事班子,不需要外来人手。所以,想去的人只能做做白日梦罢了。 可为什么会调我? 掖庭令显然好奇;事实上,我又何尝不是一头雾水? 直到后来,我才知道是我那朝思暮想的同胞兄长终于回来了。他知道我进了宫,就拿出一大半家私在长安东城买了座‘长门园’送给馆陶长公主,请长公主对我照应一二。 所以,才有了来自东宫的调令; 所以,才有了我踏进长乐宫的机会。 ★☆★☆★☆★☆ ★☆★☆★☆★☆ ★☆★☆★☆★☆ ★☆★☆★☆★☆ 长乐宫的环境,果然祥和。 尤其我被安排在长乐宫的主殿——长信殿。 当然,人多的地方,特别是人多并等级森严的地方总有斗争。 但相比于我刚刚离开的未央宫,竞争的激烈程度几乎可以忽略不计。长乐宫内部的人际关系堪称简明,大家各安其分,普普通通的格尽职守,才干特出的受赏赐或受升迁,没多少幺蛾子。 上司虽然严格,新上手也有个熟悉的过程,但工作量比以前轻多了。而且,我升级了,不再是谁都能踩一脚的底层洒扫宫女,而成了有资格进入主要宫室的宫廷侍女。 做侍女固然比做小宫女的要求高,但凭着在继母手里以及在未央宫掖庭磨练出来的谨慎、耐劳和察言观色,眼前的小困难实在不值一提。 晚上,我睡在自己房间——进宫这些年,第一次拥有了独立的卧房,不用再睡通铺了——的床上想了又想,发现东西两宫这种差异的关键还是在于——上层。 未央宫的上层,太复杂了。 夫人、美人、良人、八子、七子什么的一堆,都指望着皇帝。天子只有一个,你多了必然我少了。 这下还能有什么别的办法?? 拉上儿女——如果有的话——和手下,斗呗! 可怜受这些层出不穷是是非非的拖累,不知多少小宫女小宦官被稀里糊涂卷进漩涡,以致没顶。 而窦皇太后这边就完全两样了。 偌大的长乐宫,认真算起来要伺候的只有区区三个——皇太后,长公主,小翁主。这三个之间还是骨肉至亲,感情深厚,利益上是同进退的关系,完全一致啊。于是,连带着下人们的日子也安稳轻省多了。 现时现下,我唯一需要担心的就是娇娇翁主。 从进长信殿的头一天,就有好心的前辈提醒我,在长乐宫做事,不怕办砸了差事,就得罪小翁主。做错事,罚过就算了,还有重新起复的机会。若是惹了阿娇翁主讨厌,就没戏了——长公主对招女儿不痛快的任何事和人都没什么容忍度,赶去洗衣房干粗活是轻的,严重的话,就是活活打死都有可能。 当然, 相应的,如果能获得馆陶翁主阿娇的喜爱,那日子和待遇,肯定是节节高啦! 这方面长信殿有个现成的例子——阿娇翁主面前的首席侍女吴女。一个来自偏远吴地的民女,在汉皇宫里原是最边缘化的人,只因为讨阿娇翁主喜欢,以三级跳的速度从普通宫女成为长乐宫中最有头有脸的女官之一——拥有套房、属下、宫婢、各种优待……还有薪俸和时不时的高额赏赐。 我非常担心,十分十分小心地接近这位皇家贵女。 不敢奢求别的,只希望别厌恶我就行——虽然在长信殿才短短十几天,但我无论如何都不愿再回头去当粗使丫头了。 东皇太一保佑,阿娇翁主也喜欢我。 ★☆★☆★☆★☆ ★☆★☆★☆★☆ ★☆★☆★☆★☆ ★☆★☆★☆★☆ 就象其他人提起过的一样, 随着与娇娇翁主的亲近,华衣、靓饰、侍婢、赏赐……接踵而来。 到后来,我这么个貌不出众、才不惊人的普通女孩,竟也成了大汉宫廷官僚体系中的一员。 积蓄,越来越多。 每个夜晚,当我抱起钱匣,感受着那日渐沉重的份量时,心里就象灌了蜜一样甜:金子,都是金子耶!阿兄能买得起长安的房产,现在当然不缺钱。但经商生涯是很难讲的;昨天还家福万贯,今天就穷困潦倒的例子也不是没有。这些金块等积到一定程度了,就托人送回家乡去,多置上些良田,好给阿兄多留条退路! 昊天上帝啊! 我是多么满足于在长乐宫的生活! 只希望这样的日子能一天天持续下去,尽尽心心伺候着皇太后、长公主,小翁主……哪怕直到地—老—天——荒。 然而,天——不从人愿。 因为, 皇帝陛下…… ~~.~~.~~.~~ ~~.~~.~~.~~ 天子天子, ‘天之子’也! 是代天,统御天下黎民苍生的人间之神啊! 在他的面前,我是比蝼蚁还要渺小的存在,连仰头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至于其他……如果说对于馆陶翁主,我还有努力一把的心思,而‘天之子’,苍天啊,我可是连动一下念头的心都不曾有过! 所以, 当皇帝陛下将手伸向我时,我彻底傻了,脑子一团乱…… ★☆★☆★☆★☆ ★☆★☆★☆★☆ ★☆★☆★☆★☆ ★☆★☆★☆★☆ 我不记得事情如何开始的, 也不知道怎么结束,甚至连其中的过程都迷迷糊糊。 那之后,我尽量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不打听,不询问,不惦记……该干什么,干什么。 至于什么御赐, 什么位号, 什么荣华富贵……我什么想都没想过。 我不想改变,一点都不想。 只希望保持原状,将现在这样简简单单的日子平平安安地过下去。 只是, 我忘了, 即使做到了若无其事,我又如何防范有心人的‘巧’嘴!? 终于有一天,馆陶长公主知道了。 长公主把我叫到面前核实。 我很想很想否认,但这不现实——只要是事关那位至尊的,又有什么瞒得住?天子陛下的身边,全天十二个时辰什么时候缺过人? 见我承认,馆陶长公主盯着我看了良久。 我永远记得那眼光, 带着些许惊异,些许讥讽,些许怜悯……还有——警惕? 我突然意识到,长公主不打算要我了! 长公主认为我是个外表老实内藏奸诈的两面派,一个处心积虑往上爬的贱人。 我直接跪了下来,苦苦哀求长公主不要赶我走——我的的确确从没想要勾引皇帝陛下啊! 馆陶长公主只是优雅地笑着; 那笑容美极了,也不真实极了,就和她面对未央宫里那些大大小小的皇姬皇妾时的笑容一模一样。 ★☆★☆★☆★☆ ★☆★☆★☆★☆ ★☆★☆★☆★☆ ★☆★☆★☆★☆ 我想, 我没任何理由埋怨馆陶长公主。 馆陶长公主确实待我不薄。 再次踏入掖庭宫时,我的身份已成了大汉后宫内命妇中的一员——封号‘梁七子’。 七子, 虽然不算多高, 但也不低了——七子之下,还有‘少使’‘长使’两级。 此外,馆陶长公主还托掖庭令给我安排了很好的房舍,里面的陈设装潢也是崭新的。 可我这个七子,是多么落寞啊! 和我当时的预测一样,天子陛下再没想起我。 很多故交到访,旁敲侧击地问我能得天幸的诀窍。 除了苦笑,我能回应什么? 宫中从不缺眼明心亮之人,譬如胶东王的母亲王美人,似模似样跑来转一圈,其贵履就再没踏足过我的这方小地儿。而她那位绝对得宠的妹妹王夫人,则根本连面都没露。 在王美人王夫人等真正的宠姬眼中,我就是个笑话吧?! 能在后宫中绵延数年的荣宠,这对王氏姐妹花绝非浪得虚名之辈。 而我, 恐怕只有守着这座深宫中的小小院落,在孤寂中默默地等待终老了。 也曾想过给兄长捎个话,诉诉苦——馆陶长公主答应过,有需要的话可以让人带话,当然次数不许多——想了许久,也就罢了。阿兄为我做的已经太多,又何必让他接着担心?就让阿兄以为我在宫中生活得很好吧! 被消极的想法缠绕着, 我连梳妆都懒得打理了——何必白费力气用心妆扮,反正也不会有人来看!? 其实, 现在, 在发现天子对我不理不睬后,连那些所谓的‘故交’都不来了。 我的小院,真应了那句——门前冷落,人迹稀。 直到, 有一天, 熟悉的银铃般的笑声在院门前响起…… 那是阿娇翁主的笑声。 可是,可是,那怎么可能呢?这里是未央宫的掖庭啊! 我循着声音急匆匆跑出去,就见小翁主抓着天子的大手掌,一边笑着,一边催她的皇帝舅舅快些再快些…… 看见我,阿娇翁主欢呼着打招呼:“阿梁,阿梁!” =====================================癸巳年十月初二,上海苏世居(2013年11月4日,星期一,多云) 昨天去网吧了,但不知怎么回事,总也上传不了。还好今天网络比较正常。   ☆、第137章 从长门到上林 御医说,我怀孕了。 我愣在那里。 一开始,直觉地认为是医生误诊了——难道,居然,如我这般平凡的商家女儿,也能有孕育龙种的福气吗? 于是,我傻乎乎地连问两遍:这是真的吗?不会是弄错了吧?? 太医对我竟敢质疑他的医术,大大的不满。 ~~.~~.~~.~~ ~~.~~.~~.~~ 长公主待我实在不薄。 怀孕期间, 我身边一切都被安排地好好的。 孕期很顺利, 生产也很顺利, 甚至连坐月子都没有人打扰——传说中后宫的种种可怕伎俩只停留在传说之中,没一件化为现实。 我的孩子是一位——皇子。 这个孩子对我意味着什么? 我懵懵懂懂。 做母亲的感觉是如此陌生, 以致于每次坐在摇篮前,看着摇篮中的人儿,我都觉得不可思议:这小手小脚、贪吃贪睡、没事还会咕噜咕噜吹泡泡的小人,真是从我肚子里爬出来的?? 不对,我不是母亲。 所有皇子们的只有一个母亲,那是椒房殿的女主人中宫薄皇后。 而我这个十月怀胎生下他的女人,只是‘生母’,一个没什么地位、并且可有可无的生母。 的确是——可有可无。 生母对皇家的孩子们是个含混的概念。 宫里的女人,经常被剥夺抚育自己亲生孩子的权力,然后成为传言中一个模糊不清的符号。比如天子同父异母的幼弟梁怀王,就是从一出生起就抱离生母,交由先帝的陈夫人抚养长大的。 听宫中的老人们说,孝文皇帝生前最疼爱梁怀王。可这位最得宠皇子的生身之母呢,非但没因儿子得到过任何荣宠,甚至连个确切的姓氏都没留下。 这一代的皇子发也是如此;而现任长沙王的运气更差些,干脆是由几个保姆和宦官们照顾大的。 不过,我并没遭遇如此命运。 没人来抱走我的儿子。 ★☆★☆★☆★☆ ★☆★☆★☆★☆ ★☆★☆★☆★☆ ★☆★☆★☆★☆ 后宫女人们对皇子的态度,我是在做完月子后才真正搞懂。 刚刚解禁,数量出乎意料的女人们就蜂拥而至。甚至连以前对我从来不屑一顾的夫人们美人们也相继到访了。 她们每个人都变得如此谦逊如此和蔼,与我记忆中要么高傲要么冷漠的形象简直判若两人。 尤其是膝下无子的嫔御们,看我儿子的眼光啊…… 相信如果能杀我不赔命且同时抢到孩子的抚养权,她们中的任何一个都不会有丝毫的手软——虽然她们每个人的外表看起来都是那么柔弱堪怜,似乎风一吹都能给吹倒了。 而我,只感到好笑。 做出这幅嘴脸,何必呢? 且不说孩子还那么小,就算长大了封王了,又能如何? 长沙王刘发的母亲唐姬难道不就是个现成的例子吗? 刘发称王多年,唐姬依然窝在拥挤的掖庭,过着经常被人背后讥笑的日子。非但要对身居高位的夫人美人们屈膝,对才入宫的十五六岁的后备嫔御们也不敢轻易得罪;更别说要努力巴结那些正得宠的新贵了。 当然,孩子还是很可爱的。 虽然半夜经常被他吵得睡不着觉,但看着小家伙一天天长起来,心里还是感到暖洋洋欢乐乐。 ~~.~~.~~.~~ ~~.~~.~~.~~ 未央宫, 宁静的夜晚…… 我把手指伸给儿子,引他来抓, 心里则嘀咕着不知道能不能托托长公主,和阿兄那边通个消息;皇宫在这方面太苛刻了,亲兄妹不说见个面,就是书信联系也不许…… ‘不知阿兄会不会喜欢这个皇子外甥?’ ‘好可惜啊,阿兄没法进宫来亲眼见见。’ ★☆★☆★☆★☆ ★☆★☆★☆★☆ ★☆★☆★☆★☆ ★☆★☆★☆★☆ 唐姬, 是个幸运的可怜人。 说她幸运,是因为她有一个儿子,一位皇子。 说她不幸,是因为她不得宠,非常非常不得宠,而且,也没有任何背景或是助力。 或许因为在某方面很相似的,儿子降生后,唐姬经常跑来串门。 我嘴笨,一想起要与那群伶牙俐齿的后宫‘姐妹’交际,就心虚胆怯;而与同样不怎么会说话的唐姬在一起,就感觉轻松多了。于是,很自然的,我们俩渐渐成了熟人。 那天,儿子在乳母怀里酣睡,唐姬则坐在我屋子里弄针线——给她的长沙王做新鞋——边做,边笑。 我忍不住逗她,是不是长沙王又给她添孙子了?看她开心的。 唐姬“呵呵”笑着摇头,停都停不住;又笑了好一会儿,才乐呵呵告诉我:她高兴,是因为她的弟弟升官了! 我一愣,然后追问:“细君?” 唐姬愉快地告诉我,她有三个阿兄,一个弟弟。现在除了长兄还留在祖籍地外,其他三个都搬去长沙国了。三兄弟当前都在长沙国任职,一个当武官,两个成了文官……总之,她的娘家唐家呀,现如今已成了如假包换的官宦门第了。 “汝之诸兄,师承何人?” 武官我不懂,但对文职我还是知道些的——大汉承平数十年,民间安宁富裕后培养子弟读书的非常多,读书人之间的竞争也变得异常激烈;没有好的师承,想在官场谋得一官半职殊为不易。 唐姬一脸怪异地瞧了我一眼,读什么书啊?她娘家苦种地的,儿子多,田亩少,平时连混饱肚子都难,哪来到钱财去供孩子读书? “如此?” 我一时不知怎么问下去。 唐姬忍俊不禁,竟喷笑出来,到后来干脆趴在地席上直不起腰来了——她的兄弟们都是发儿的亲舅舅。一国之君,在自己的藩国里给亲舅舅安排几个官职,有什么难的? 我怔住, 脑子里思绪儿纷纷——似乎错失了什么,又似乎抓住了什么…… “上帝呀!” 我顿生醍醐灌顶之感——太迟钝了,太不应该了,我竟然忘了这个茬!? 孩子会长大,会封王,会成为一方一国之主。 每个藩国就象一个缩小版的大汉, 朝堂上一套文武大臣,后宫里一套内臣宦官,直接经营地方的地方官……除了与长安帝都在官名上有所差异,本质并无不同。这么多的‘官职’…… 到儿子长大、离京就藩的那天, ‘内史’‘国相’之类的藩国重臣固然必然由长安委派,得不到也不敢想;但那些不太重要的官位,总可以给阿兄了吧? 还有,阿兄的孩子们。 他们是大王的亲亲的表兄弟啊,好好安排个职位,也属应当应分的吧?!? 只要阿兄和侄儿们有了官职,我们梁家就算改换门庭,光宗耀祖了——脱离商户阶层,晋为官宦人家了嘛! 昊天上帝啊! 这么重要的事,我竟然都给忽略了。 想想,真对不起关心我疼爱我的阿兄! 母亲! 你在天有灵,一定保佑我的儿子安安稳稳、快快地长大啊! 阿兄, 我指天为誓:梁家,终有一天将脱胎换骨,飞黄腾达;而我们兄妹,总有团圆相见的那一天! ★☆★☆★☆★☆ ★☆★☆★☆★☆ ★☆★☆★☆★☆ ★☆★☆★☆★☆ 那天,御医叹着气告诉我,孩子保不住了。 确切地说,孩子当时就去了——恶犬的獠牙太厉害,轻易就割断了最重要的主气管。 我象被五雷轰顶一样, 眼前和耳边,一片轰轰然——我的孩子,阿兄的希望,梁家的未来,就这么消失了!?! 孩子的摇篮还在原地, 孩子的衣裳还在后院里挂着, 孩子的笑声似乎还在耳边回响——但人,却没了。 很快,御医将医疗的对象改成了我。 我被婢女们抬回了卧房。 苦药, 一碗一碗地端过来…… 我浑浑噩噩地喝下去,昏昏沉沉地睡,不知道是醒着还是睡了,不知道彼时是黑夜还是白天——整个人都象空了一样。 长公主来看望我。 我迷迷糊糊地看着她——阿娇翁主当时也在场,不过,小翁主比我的孩子幸运,只受了惊讶。 馆陶长公主叹了口气,就离开了。 恍恍惚惚地,我似乎又升级了,从‘七子’成为‘八子’,衣食供应都高档了许多。 ~~.~~.~~.~~ ~~.~~.~~.~~ 后来, 连皇帝陛下也来看我了。 老实讲,我不知道怎么面对他,大汉皇帝陛下,我名义上的‘君夫’——我和他之间,陌生得可怕! 再后来, 我竟然又怀孕了。 当我再一次忍受十月怀胎一朝分娩的苦痛,充满期待地等候又一位皇子降临时,上天却与我开了个玩笑。 不是皇子,是个——皇女。 公主? 公主?! 一个公主?!? 公主,有什么用??!! 皇家的确会为每位公主备有汤沐邑,但公主们长年居住在长安,对封邑只是遥领,并不参与当地的管理和经营,当然也不能插手官吏们的任免。更何况,汤沐邑的面积通常只有皇子藩国的十分之一都不到。 大概看出了我的悲伤, 大家都来安慰我,说开了花,以后总会结果的,公主也很好啊,天子非常喜欢女孩的。 这些人呀,都在哄我呢! 天子的确喜欢可爱活泼的小女孩,但是,只喜欢不是他女儿的小女孩! 比如:阿娇。 而且, 我心里清清楚楚地知道——绝不会有下一次机会了! ~~.~~.~~.~~ ~~.~~.~~.~~ 抱着女儿, 我无奈地幽幽长叹:上天,果然……不怜人! ★☆★☆★☆★☆ ★☆★☆★☆★☆ ★☆★☆★☆★☆ ★☆★☆★☆★☆ 什么? 她在说什么? 那天的目的是长公主的女儿? 本来与十四皇子无关。 而我可怜的儿子,只是枉做了阿娇翁主的替死鬼而已! 苍天啊! 昊天上帝啊! 这世间,怎么会有这种事?!! 阿兄? 母亲?! 几乎垂手可得的官位! 只差一步而功败垂成的机会!! 兄长的前程, 子侄们的未来, 梁氏一族的兴衰!!! 所有的这一切,就因为某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尽赋予东流…… ~~.~~.~~.~~ ~~.~~.~~.~~ 怒火,沸腾! 浑身的血,象烧起来了! 脑子里留下的念头只剩下一个:复仇!复仇!!复仇!!! =====================================癸巳年十月初四,上海苏世居(2013年11月6日,星期三,晴转多云) 看前头有人质疑梁女番外的必要性。 咳咳!主要有很多读者并不是从第一部开始看的。 另外,以此番外来刻画一下中国女性中的一类奇葩: 有种女人,把娘家兄弟的小孩当心肝,把亲生的当外人;只要一有机会,就挖亲生孩子来贴补娘家的侄子侄女。理由嘛,只因为侄儿侄女与自己是同一个姓!   ☆、第138章 新 天空呈现出一种暗暗的铁灰色。 太阳拖着最后一缕金辉,无精打采地躲进地平线后头,似见非见。 黄昏已近尾声。 大汉皇太后宫城长信殿的西厢静静的,薄皇后在早早用过夕食并向窦皇太后请过安后,此时已带着襁褓中的小公主休息了。吴女看皇后这边没事了,就和今晚当值的大内官打了个招呼,从西厢的边门出来,穿上鞋,下台阶;然后绕过中间小广场似的庭院,再走上一截游廊;三拐两拐的,踏入东厢建筑群东端的一方角楼。在楼下褪下鞋履,从暗梯蜿蜒而上,再经一条复道才走到画楼的五楼。 画楼其实处在半独立状态,三楼和五楼都用状如彩虹般的天桥与长信殿主建筑联接着。楼阁的走廊和露台的两端,都有宫女和内侍伺立。 房门口站着的侍女见来的是吴女官,齐齐鞠躬行礼。吴女对宫人们点点头,款步走了进去。 还没走完整个外间,端木女官就闻讯带人迎出来。两边见礼后,吴女向端木氏打听翁主的晚餐情况。端木女官叹着气摇头,直说和前几天一样,吃得非常非常少,基本没什么食欲,怎么劝也没用,实在令人担心。 吴女问:“落水之后,一直如此?” “如是……如是。” 不但端木女官无奈地颔首,站在端木氏身后的王女官也连连点头。 吴女拧紧了眉毛,这可不是好现象啊!如果总是这样下去,翁主肯定要生病的。到时候,她们这些伺候的人也逃不掉责任呢! 端木女官和王女官彼此看看,都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忧虑——谁说不是呢? 想了会儿,吴女突然抬头问道:“王主妜入睡否?” 端木女官一愣,过了好一阵才犹豫着看向王女官:“未……未曾吧!” 上林苑的上巳节庆祝活动结束后,窦太后就打着‘爱护宗亲’的名义将城阳妜王主也接进了宫,美其名曰宫里医疗条件好可以安心疗伤。城阳王女现在被安置在娇娇翁主所住的东厢套房再后头一座小楼里。不过,端木女官平时只关心馆陶翁主阿娇的起居;至于这位走个路都能莫名其妙跌破脑袋瓜的笨拙王女,自有别的宫女负责,她一直没怎么上心过。现在突然被问到,自然有些不知所措。 王女官认为在这点上自己比较有发言权,就直接接加入话题:“不曾,王主妜其人呀……非午夜不眠。” 换句话说,城阳王的女儿刘妜王主是只不折不扣的夜猫子! “阿王,有请王主妜!” 吴女果断下了个指令,一转身,拉着端木女官下楼——二楼,有专为娇娇翁主设置的小厨房,一天十二个时辰不熄火的。 ★☆★☆★☆★☆ ★☆★☆★☆★☆ ★☆★☆★☆★☆ ★☆★☆★☆★☆ 风, 从开了一条线的窗缝中溜进来, 吹动以绿玉片镶缀的美丽金色花瓶中洁白的插花。 墨绿墨绿的锯齿边叶子,颤巍巍地摇曳了两下。 一瓣如脂如雪的花瓣离开同伴, 沿着黄金仙鹤瓶纤细的瓶颈曲线轻盈地轻盈地飘下,飘下……最后,落在玄底朱漆的案面上。 锦榻上少女的目光追随着花瓣……直至其最终的归宿; 樱色的唇边缓缓溢出几不可闻的叹息:“落英……雕矣,从风……飃扬;落英……雕矣,从风……飃扬……” 被请来的城阳王主在隔断纱帘后看到的就是这幅景象: 万千乌丝顺着玉颈和削肩在白底绣满银色芙蓉花的薄锦被上铺陈开,如暗夜星光下的墨泉;一眼看去,真不知在人面、花瓣和白锦这三样中,到底哪个更显皎白? “阿娇!” 活力十足的声音贸贸然响起,生生撕裂了宫室里原有的消极凄迷气氛。 城阳王主刘妜上着件金光灿灿的上襦,下系一条艳光四射的撒金花紫红长裙子,单手扶着脑袋风风火火地走进来。如果不看其后脑勺上被绷带绑了一圈又一圈的包包,光看妜表姐敏捷有力的脚步,谁都想不到城阳王女是个伤患——严重伤患,仅仅三天前还趴在床铺上“哼哼哼唧”起不来的那种。 “从姊,” 阿娇翁主见是救命恩人来了,连忙推开白色锦被,想要起来,却被刘妜表姐一把推回去。 “多礼!” 可刘妜王主半点都不领情,十分不客气地将表妹一把按回原处——行了,行了!本来就落水着了凉,连烧带咳的,到现在都没大好。别一个不注意,又雪上加霜了。 城阳王女踩着脚踏上的豹皮坐上床沿,两条腿往上一拐,同时冲外间叫道:“阿鲁,阿鲁!” 有应答声。 可是,进来的不是鲁女,而是端木女官。 端木女官向城阳王女和阿娇翁主各行了个礼,也不需要吩咐,径自走到隔断垂帘后的储物箱前,开箱取出条崭新的橘红底绣五色蜂蝶的锦被,抱过来铺在两位贵女身上。 “阿鲁呐?” 城阳王女看着端木女官的动作,一边露出赞赏的眼神,一边摇着头凑向陈表妹耳边低低抱怨:那个鲁女啊,多半又在当班时候睡着了。真是的,也不知道长公主到底怎么想的,放着这种偷懒耍滑不尽责的家伙竟留到现在。如果换成她在城阳王宫的时候啊,早八百年前就赶去洗衣房了。 “日久,熟而不拘矣!” 既然表姐来了,阿娇翁主当然不能再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打点起精神招待表姐。 刘妜王主耸耸肩,等端木女官又带着甄宫女端进热饮和点心,就微笑着向端木女官示意她可以先退下了。 端木女此人最识趣不过,立刻领了甄宫女退出内室。 ~~.~~.~~.~~ ~~.~~.~~.~~ 现在,宫室中只剩下陈娇和刘妜两个人了。 王主妜没理会饮料和食物,径自抓过只大靠枕扔到背后,小心地靠道床围上,侧过头审视颇有些憔悴意味的翁主表妹,怎么,到现在还在为那个不知好歹的东西伤心? “从姊……” 阿娇将手里的绢帕揉成一团,眼眸中闪过哀色,她当然气梁女忘恩,也恨梁女负义,可是,当昨天母亲无意中漏出梁已被‘处理’掉之后,但不知为什么,她还是感到非常非常难过。 “阿娇?” 刘妜大吃一惊——为什么要为那种人难过啊? 在有生死交情的妜表姐面前,阿娇不想说谎,也不想掩饰: 固然明知不值得,但当了解到阿梁被处决后没有谥号,没有像样的葬礼,甚至连个以后可以找到凭吊的坟墓都没有,被从皇家族谱和相关记录中彻底一笔勾销,当做从没存在过一样……想起幼年时相处的点点滴滴,再想到她最终落到如此结局,不知怎的,她心里就是觉得堵得慌。 听到这儿,刘妜王主揽过表妹的肩膀:“阿娇,阿娇……” “从姊,因何,阿梁……何故?呜……” 念着念着,阿娇翁主的眼圈红了,她到现在都不明白,为什么阿梁会对自己起了杀心。大母说,是因为阿母之前答应帮她收养项氏生的小皇子,可最后食言了;由于万石君的插手,十七皇子归了石美人。可就为这个,阿梁至于要她的命吗? “阿娇,阿娇,须知……”城阳王主安抚地拍着伤心表妹的后背,撇了撇嘴,冷冷笑着:“……人世间,愚夫愚妇何其之多……” 娇娇翁主:“嗯?” “所谓……升米恩,斗米仇,即如是之。”王主妜鄙夷地解释,有些小人啊,你待她千好万好,她全不记得,一次得不到满足,就翻脸不认人了。梁女就属于这种卑鄙小人! 阿娇琢磨着这句颇感陌生的话:“升米恩,斗米仇?” “娇娇自由长于皇太后宫,” 城阳王主摇了摇手指头,一脸高傲地提点陈家小表妹:阿娇表妹的生长环境,实在是太单纯太顺遂了。 “从姊之言……” 阿娇咬着嘴唇反驳,她可不认为自己是顺风顺水长大的。从小到大,她也遭受了不少挫折呢!不提别的,光是差点丢掉小命的大危险,算上这回就遇到两次了! “噢,知之,知之……” 城阳表姐先是表示同意地点点头,但接下来话锋一转,还是加以强调:怎么不是太单纯呢?实际上,在这方面,阿娇表妹甚至比不上宫中公认的单细胞动物平度公主和宫外公认的软包子窦绾表姐呢! “从姊妜?” 阿娇这回是真的震惊了,也不满了——怎么她变成谁都不如了呢? “阿娇,且慢……” 不顾阿娇表妹难看的脸色,刘妜王主坚定不移地往下说: 如果你是生长在未央宫而不是长乐宫,那么,阿娇,你从一记事起就得学习和一大堆出身于各种门第家族、地位高低不同的庶母打交道,和更多的不同母亲生出来的兄弟姐妹们打交道。那是多复杂的环境啊,轻不得重不得的,一个不留神就会给自己或自己的母亲招惹来麻烦甚至灾难。 而如果你出生在窦表姐那种环境,那么,你恐怕从还没学会说话起,就得学会察言观色,学会忍受异母兄弟和同族堂兄弟们无所不在的欺压,学会讨好和你没一丝一毫血缘关系的继祖母和继母还有一大帮多嘴多舌未必欺软怕硬的婶娘还有堂姑。 所以,不要小看平度和窦绾! 平度固然头脑简单,但能在危机四伏的后宫中生活这么多年,片叶不沾身,树立起人人不疑的好口碑,同时保持住乐观开朗的天性,实属难得。 而窦绾虽然软弱,但能在无依无靠的境况下于章武侯那么错综复杂的地方周旋忍让,基本做到全身进退,这些年除了受点累受点闲气外并没有什么实质性损失,这绝对不容易。 “于此,二者殊不易也!” 见阿娇面有不服之色,王主妜伸出一根指头戳戳表妹鼓鼓的腮帮子,坚定地制止——易地相处,阿娇,你未必做得到平度和窦绾的程度。 阿娇并不是固执己见的个性,仔细想想当发现妜表姐说的不是完全没道理后,就垂了头沉思…… 妜王主反而生了闲心,从床前的矮几上捏过块点心,愉快地塞进嘴里,同时弯了手指,一面叩着床围板一面起劲聊;其实,她很久之前就发现了,只是一直不好说。因为阿娇表妹自幼养在帝后面前,身份实在金贵。她们俩虽然名分上算亲戚,但她母亲只是堂邑侯陈午的半个姐姐,而且,阿娇又对她那个舅舅象对仇人似的。所以,之前很多心里话都不敢直说。 这下,阿娇感到脸红了,原来这些年表姐妹做下来,她竟然在不察觉间有这么多不到之处。娇娇翁主干脆起身,亲手给妜表姐斟了一杯热饮,端过来,抱歉地说道:“如此?诚……娇之过也。” 城阳王主也爽气,站起,双手接过杯子,一饮而尽。 两个贵女,相视而笑。 放下玉杯,王主妜和陈表妹相携坐下,接着没完的话题:阿娇的问题,在于四周环境实在是太舒适太和谐了。通常贵女们在生活中会遇到的问题,阿娇一个也遇不到。 “呀?” 阿娇显然不太能接受妜表姐如此讲法,说得长乐宫仿佛天宫一般。人世间,哪存有如此神话? 城阳王主刘妜可是一点都不让步:直叫阿娇表妹还真别不信,正常情况下,贵女们就算再受父母宠爱,也不可能在生活中完全称心如意。 -至少,要面临庶出姐妹们的竞争吧?要知道庶女虽然名义上低些,但也是父亲的女儿,未必没脑子没美貌不懂撒娇;同一个屋檐下住着,分享资源,分享父爱,怎么会没有争执? -还有庶母,也不是可以随意对待的人物,毕竟牵涉到父亲的权威还有庶出兄弟们的面子。 -如果是在大家族居住的话,对手通常还得加上同族的堂姐妹。有时候,不同房的堂姐妹才是躲不过的宿敌!因为都是嫡女,更容易被放在一起作比较,更容易在谈婚论嫁的时候形成竞争力。 -再加上大家族里独有的世仆,家老,再凑一脚。新娶进门的嫂嫂……高门贵女们的生活可一点都不简单! 不提别人,想她刘妜身为城阳王备受宠爱的唯一嫡王主,有母后坐镇,在自己父王的王宫内还得兢兢业业对付几个美人良人还有她们生的庶王子庶王主呢! 而阿娇翁主呢? 在宫里,未央宫的风风雨雨有皇帝挡着;至于长乐宫全盘人马,谁敢不尽心伺候讨好窦太后的小心肝?!窦绾再美,是陪衬;平度是公主,却不争强。 回到馆陶长公主家,上无庶母婶子之类的长辈管制,旁无堂姐妹庶姐妹堵心,两位公子是最疼妹妹的,最后剩下些小鱼小虾,估计就是吃了雄心豹子胆也不敢给你小鞋穿。 “阿娇,阿娇!《书》曰……居安思危!” 刘妜看着阿娇,啧啧不已——这里里外外,连个最起码的争宠分宠的对手都没有啊;也难怪没忧患感,对危险没半点防范意识,那么轻易就被个蠢妇谋害得手! 阿娇被妜表姐说愣了,从不知道,太平稳的环境竟也成了一种祸害? 说累了,王主妜又拿过块点心,咬半口,突然想起晚餐上的烩羊肉,就问表妹长乐宫的羊肉是怎么弄的,竟然一点羊腥都没有?还有那个煮鸡蛋,味道也特别鲜美,和外头吃过的完全不同。有秘诀没有? 阿娇还沉浸在和妜表姐刚才的对话上,有些心不在焉地解说,其实鸡蛋还是那个鸡蛋,就是母鸡平常喂食的饲料有些不同。 “何异?” 城阳王女很有探索精神。 娇娇翁主只得讲细节,太后祖母这里专用来煮的鸡蛋不是由郊外皇庄供的,而是在长乐宫专门辟了个宫苑,栽满竹子和梧桐树,然后放养母鸡产蛋。平常,除了野草野花鲜叶虫子外,还要喂碾碎了的栗子和红枣和一定量的中药材,而且,这些母鸡都是从小鸡仔就开始这么养,等一年后再筛选一遍,成年体壮的才留下。 “咕~~(╯﹏╰)b” 妜王主咋舌不已,敢情这么麻烦,也难怪鸡蛋的味道那么好,这个成本( ⊙ o ⊙)啊! 还要讨教羊肉的问题,突听见奇怪的‘哒哒’声响。 刘妜王主循着动静看去,就见靠东大窗上的插销竟然无缘无故‘自发’地动了,一下又一下,有脱困而出的趋势。 “阿娇!” 城阳王主头皮都发麻了,这是撬窗,这是——有贼的节奏啊! 可是, 但素, 有论万汉军严密保卫的大汉长乐宫,也会遭贼??!! 这太不可思议了。 更不可思议的是,阿娇翁主明明也看到听到了,却非但不呼叫,反而动作飞快地扑过来,一把将正要发声喊人的表姐的嘴捂上了! =====================================癸巳年十月十一,上海苏世居(2013年11月13日,星期三,多云)   ☆、第139章 新年快乐 ‘哒哒,’ ‘哒……’ 碰击声又响了两记,听上去象某种金属撞上了木器。 皇宫里重要宫室的部件即使不是纯金最起码也是鎏金,所以即使距离隔着很远,城阳王主刘妜还是可以很清楚地看见南墙掀开式内窗的插销动了, 一下,又一下…… 插销上雕成含珠瑞兽的头部一跳一跳的,应该是被什么从窗缝里挑撬动了。 “啊……呜……呜呜,” 妜表姐指着动静不断的窗户,含糊不清地向阿娇表妹要解释——怎么,怎么回事啊, “从姊,勿急……无贼,无贼,” 阿娇翁主也觉得这么捂着表姐的嘴不好,但一时又实在不敢放开,只能不停地道不是,连声安慰表姐不必担心,一切都安全着呢,见谅,见谅。 ~~.~~.~~.~~ ~~.~~.~~.~~ 插销又动了两下,开了! 蒙着两层暗织乳白云纹纱绫的内窗被从外边掀开了! 几乎在窗开的同一时间,一只穿着小羊皮短靴的脚就伸了进来…… 然后, 是小腿…… 再然后, 是绣着大团复杂纹饰的锦袍——配合着大腿和腰身依次出现…… 从看清直裾袍上以压金线工艺绣的写意朱雀夔龙纹的刹那,刘妜王主就停止了挣扎。 原本的害怕烟消云散,心头只剩下吃惊和疑惑了——这花纹刘妜太熟悉了!她那远在城阳王宫的父亲有六成的常服王袍上都带有同类型纹样!而她家长兄城阳国的王太子平常穿戴上的装饰也是如此。 ~~.~~.~~.~~ ~~.~~.~~.~~ 人,稳稳地落了地。 落地的位置正在窗下条案和窗边拉门矮柜以及一盏半人高双联树枝灯的中间……看这分寸拿捏得,既不远也不近,既没撞到案沿柜角也没刮到扯到…… 城阳王女看在眼底,不禁暗暗称奇:‘哇!轻车熟路啊……啊啊啊!’ ★☆★☆★☆★☆ ★☆★☆★☆★☆ ★☆★☆★☆★☆ ★☆★☆★☆★☆ 来人最开始的姿势是脸朝墙壁; 等脚踏实后,一百八十度旋转,最后正好和床榻上两个女孩子照个脸对脸。 “阿娇!呃……咦?” 刘彻指指头上包着纱布的城阳王女,惊讶地瞪圆了眼睛,马上问表妹妹——她怎么在这儿? “阿娇?” 城阳王主刘妜一手揪住陈表妹的袖子,另一只手两根指头直直地戳指大汉的胶东王,问的问题和对面来客毫无二致——他怎么来了? 看看胶东王表哥和再瞅瞅城阳国来的表姐,阿娇翁主面对不同人的相同的问题只能尴尬地笑; 先告诉城阳国的刘妜表姐,胶东王拥有长乐宫城的特权门牌,因此无论什么时间段都能进宫来。至于以哪种方式进入建筑物,这个……咳咳……属于细节问题。 随后,馆陶翁主阿娇颇有些头痛地望着胶东王表哥,有些无可奈何地低低抱怨,怎么又放着好好的大门不走,非要从露台上翻进来?露台外的斜坡那么陡,若万一手滑了摔下去,可怎么得了? “嘿,阿娇,无忧呀……” 大汉的胶东王嘴角上翘,一面因表妹的关心沾沾自喜,一面为自己的手脚利索洋洋得意——别说,能从层层宫廷侍卫群中穿插突围,神不知鬼不觉地摸上长信宫殿的高台画楼,简直是太有劲成就感了!! 而且,这种成就带来的兴奋和愉快感受太让人上瘾啦,足以弥补其背后需承担的种种风险。 “屡教不改!” 馆陶翁主推开表姐,从床榻上起来,颇有些不安好心地提醒胶东王表哥——最近几天,祖母的牙痛犯了,心情可是不怎么好啊!小心点! 大汉的胶东王用手背捂着嘴,眼珠子滴溜溜四周看看,很无所谓地狡辩,他今天运气好,非但外头没遇上人,表妹房里也没人,宫女们都在外头,谁会去乱说? “无人?” 阿娇没好气地瞪胶东王表哥,头向床头的城阳表姐方向转转——刘妜表姐就坐在那儿呢!你看不见?? “阿娇,阿娇,依汝观之……” 刘彻满不在乎,只顾着舔着脸讨夸奖:“为兄之能较之从兄蟜……何如?” 娇娇翁主一听这话,凉凉地瞥刘彻一眼,转身走过去抱起蚌壳床里睡得昏天昏的胖兔子,鼻尖在胡亥柔软细密的兔毛上蹭蹭,半天才不屑地‘哼’一声——这家伙,就不能捡些好的学? 如果说半年前阿娇翁主还会为二哥卓越的轻功自豪的话, 但在半年后的今天,长公主一家可是提都不想提——陈二公子就是凭这身京师内无人能出其右的敏捷身手才勾搭上栾家小妞的! 刘彻看表妹面有不豫之色,等了一会儿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失言了,连忙“嘿嘿”笑着,王顾左右而言他…… 边上城阳王的女儿刘妜并不了解馆陶长公主二儿子婚姻的底细,所以对这对皇家表兄妹之间的互动和哑谜非常非常感兴趣,一个没忍住就问出口了。 胶东王本来就对城阳王女杵在房间里感到碍眼不满,自然不肯花心思回答她的问题,反而一脸嫌弃地嚼舌头:好奇怪啊,都这么晚了,刘妜王主怎么还滞留在阿娇妹妹的房间?也不怕影响别人休息啊?真是太不识相了! “从兄,汝不知,从姊此来……” 阿娇素来知道这位胶东王表哥虽然在人前一向有气质讲风度有礼貌,但一旦肆无忌惮起来,什么气死人的话都能说的出口,急忙代刘妜对刘彻解释,王女是因为需要养伤的缘故,才留在祖母宫里的。 养病!?? 又何必跑到阿娇妹妹的楼阁??! 刘彻嘴上算客气了,可那张脸啊,明显挂着十分的高傲和十二分的不满,真是让刘妜王主想忽略都不能! 王主妜也是在父王的宠爱下长大的,在城阳国也是众星捧月的人物。虽然入京后知道自己的身份在宫里实在算不上什么,一直努力自我节制,但这些天在长乐宫受到特别优待还是让刘妜很是恢复了些当年在城阳王宫里趾高气扬的精气神。如今见刘彻如此傲慢,心底的火也上来了! 城阳王主刘妜高高地仰起苹果脸,理直气壮地强调这儿是长乐宫,窦太后的长乐宫,不是他胶东王的官邸,而且此间是阿娇妹妹的居所小楼,人家正牌主人都没发话呢,哪轮到他一个外客说三道四?再说了,她和阿娇表妹感情好,两个女孩子说说私房话,再正常不过,总比某些人三更半夜不睡觉、爬窗子溜进女孩子房间合情合理吧? 刘彻被噎得够呛! 虽然他自认为光明正大,与阿娇从小一块儿长大,耳鬓厮磨的,早就熟不拘礼了!但如果硬是抠《礼记》,到底有不合适的地方。 阿娇见情形不妙,急忙插口转移话题,问刘彻表兄这么晚来找她,到底什么事情。 刘彻这才想起还有正事, 赶忙从怀里掏出个扎得横七竖八的东东,献宝似地捧到表妹面前:“阿娇……” 点点油脂, 从一层层干荷叶上渗出来——隐隐的香气,煞是诱人。 不过沾油的东西,不好借! 刘彻会意, 腾出只手,随意抓起旁边案上放坚果的漆盘, 一抖手将里面的零食倒了,将油乎乎的荷叶包放上去。 “甚?” 大概是夜深有点饿了,刘妜王主没能抵御住阵阵香气的吸引,挪到床沿,巴巴地看着盘中之物。 胶东王也不搭理她,自顾自摸出把匕首,挑断绑绳,割开层层干荷叶……于是,真相大白! 为刚才自己的主动感到些尴尬,刘妜表姐向床围上靠靠,摆出副‘就是这个啊’的不屑表情,拖长了声音‘啦’了道:“大王星夜送……鸡?” “鸡?!” “鸡……鸡鸡??!” 胶东王顿觉受到了莫大的侮辱,抬眉毛瞪眼睛,捧着漆盘一蹦多高:“雉,雉,此乃雉!” 刘彻对某个没见识的乡巴佬——遥远的城阳国对帝都的金枝玉叶而言,还真就是穷乡僻壤——表露出深深的鄙夷:不识货的土包子,也不想想,一只普普通通的烤鸡也值得他堂堂大汉封王亲自送来?长乐宫城的墙体可是又高又陡……真踩空了绝对不是闹着玩的啊! 有被鄙视了! 城阳王主火冒三丈,完全忘了对方的身份,当仁不让地吼回去:“胶东王……彻!” “何如?” 大汉的胶东王是用鼻子——而不是嘴巴——哼出这句反问的,让阿娇发现就是想劝也排解不了了。 …… ~~.~~.~~.~~ ~~.~~.~~.~~ “翁主……” 野鸭子般尖尖的细细的嗓音在门外响起。 屋子里,顿时消停了。 阿娇横了表哥一眼——叫你小声些。 刘彻翻个白眼,终于闭嘴了。 娇娇翁主向门的方向问道:“寺人,何事?” 内侍的声音隔着拉门和整个室内空间传进来,不知怎么的,似乎带着种诡异的调侃意味:“皇太后谕,有请……胶东王……” “嘻!”王女对着刘彻连着拍手,简直乐开花了——怎么样,怎么样?被抓包了吧! 刘彻气得挥拳头,不过,好歹记得最起码的礼节,没有真的打上去——城阳再偏僻,血缘再远,也是同宗。 “阿娇?” 刘彻低低地开口,以用眼神无声地试探——那个,有办法敷衍过去吗? 阿娇暗暗地叹气,摇头,暗自吐槽: 这家伙,偷溜进来还大小声吵架,看看,给值班的宦官打小报告了吧!到这时候,谁都没辙啊! 刘彻实际也知道躲不过了,只能搓搓手,自己送上门去, 才走了没几步, 一手抓住拉门的搭扣,还不忘回头可怜巴巴地叫唤:“阿娇……阿……娇?” 可千千万万记得——来捞我啊! “噗”阿娇憋着笑,努力点头。 城阳王女开头还能保持点风度,等胶东王刘彻前脚出了门,立刻瘫到地毯上,笑成了一团:“哈哈哈……” =====================================2004年1月1日,上海苏世居 各位,新年快乐!   ☆、第140章 木兰秋菊 四边都雕满祥云纹的小方案上, 一碟碟小点心被罗列成桃花形, 两只精巧的雪玉高脚碗中,五彩粟粒粥散出阵阵清甜香气。这些是吴女官刚呈进来的给两位贵女的夜宵。 不过,城阳王主刘妜却放着专门为她准备的药膳不吃,抓着胶东王带进宫来的烧烤大嚼特嚼。不多一会儿功夫,不大的烤野鸡就去了一半。 娇娇翁主端着自己的粥碗,颇有些纠结地看着城阳王女,不确定是否提醒妜表姐依她如今还在养伤的状态,不该吃很多烧烤类食物。 “嗯……美味,” 城阳王主放下餐具,恋恋不舍地盯了盘子里还剩下的烤肉好一会儿,才意犹未尽地吐口气,发表意见,没想到野鸡的味道这么好。不知是不是长安这里的做法特别,记得她在城阳王宫时可没觉得烤野鸡肉比其他烤肉美味到哪里去。 ‘那是因为你这段时间按太医要求限食,吃得太寡淡了!’ 馆陶翁主暗暗嘀咕,捏起只翅膀看看,旋即又放了回去;目光凝注在房间大门的方向,若有所思:不知道祖母会怎么发落刘彻? 胶东王表哥运气真不好。章武侯又病了;皇太后祖母心悬弟弟的病情,这两天心情严重不佳。刘彻不早不晚正捡着这档口撞上来,弄不好直接成了出气筒! “阿娇,阿娇?” 叫了两声,发现陈表妹反应缓慢,妜王主灵机一动,就想到了答案:“阿娇所忧虑者,乃……胶东王?” 城阳王主的思考点显然和娇娇翁主不同,立刻兴致勃勃地打听起长安帝室的教育方法来:窦皇太后平时是怎么教训孙子哒?据说……皇帝陛下在皇子的教育上十分严厉,能有多严?会拳打脚踢、棍棒齐上吗? 阿娇翁主莞尔一笑,没直接回答,反而将问题顶了回去:不知城阳王姑父平素是怎样教育诸位王子的?是不是拳打脚踢、棍棒齐上? “王父呀……”王主妜倒是一点都不介意,欢欢乐乐地吐槽,她家父王倒不喜欢体罚,不过,爱搞区别对待,具体来说,就是‘嫡庶有别’‘长幼有序’。 “善,大善!城阳王……知礼!” 娇娇翁主赞同地直点头——一个家族如果能做到让嫡子庶子哥哥弟弟之间各安其道,绝对是最恰当的做法。 王主妜听了翁主表妹的评语,“噗”地一声笑出来;到后来,更是仰起头笑得花枝乱颤:“嘻,哈哈……哈哈!” “哎呦!” 笑得太欢,动作幅度偏大,刘妜王主的脑袋一个不小心头碰到放在身后的檀木漆金矮屏,还正触到头上的肿包,猛倒吸口冷气,双手捂住脑袋直哼哼! “从姊?!”阿娇被表姐打败了,赶紧让一侧伺候的宫女莫愁去到外间,召医女进来照料。 莫愁动作足够快,医女进来后打开绷带,检查伤口,重新绑扎…… 趁着刘妜表姐正忙着,阿娇想了想,还是叫了小宫女叶子去窦太后那里探看探看情况。 王主妜等医女重新包扎完了,就毫不忌讳地和阿娇妹妹介绍城阳王室现行的教育方针:他们家所谓的‘嫡庶有别,长幼有序’,讲白了就是——只要嫡子和庶子发生矛盾,肯定是嫡子挨罚;如果兄弟之间吵起来了,永远是年长的那个倒霉。 “呃……何出此言!?” 馆陶翁主阿娇惊叫起来,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算神马?哪有这样不问是非胡判的? 王主妜抿起嘴,幽幽冷笑,才要详加细说,偏这时小宫女叶子回来了,一开口就是浓重的吴腔:“翁主阿……皇太后还么困觉,楚太后来勒盖陪伊……纲山五……” 城阳王主听了,顿时瞠目结舌——怎么这小妮子说的话她一个字都听不懂? 王主妜:“呀?阿娇,此女言甚?” “阿吴……来!” 阿娇招手,叫吴女官过来给城阳王女解释,自己则起身,请表姐先坐着,她得去窦太后那边转转。 ★☆★☆★☆★☆ ★☆★☆★☆★☆ ★☆★☆★☆★☆ ★☆★☆★☆★☆ 窦太后这里果然还灯火通明。 外头走廊里的内侍宫女们站了一列又一列,静悄悄的仿佛是一行行人形的柱子。 看馆陶翁主过来,领班的宦官就要通报;阿娇贵女急忙做手势阻止。 瞥眼间,看到窦表姐的乳母也在侍从队列中,馆陶翁主愣住,叫过领班内官问怎么回事?乳母不是该在章武侯官邸陪着窦贵女伺疾吗? 领班宦官挑挑眉,很无奈地告诉阿娇翁主,乳母被章武侯那边斥退了!具体原因有点说不清。由于章武侯最近在病中,窦太后非常担心,所以宫里这头也没多问。 娇娇翁主听了,凝眉“哦”了一声。 绕开窦皇太后的套房,阿娇先拐去边上侧室的小门,掀开帘子向里张张……里头,刘彻正跪坐在一张小小的木案前,闷着头抄写什么。 ‘还好,还好!看样子这次是罚抄书……’ 阿娇眯起眼睛,远远地看着正在和书面工作做斗争的刘彻表哥:‘不知是五十遍,还是一百遍?是《道德经》,还是《周礼》?可怜的彻从兄……最讨厌这两部书了!’ 仿佛心灵受到感应,刘彻突然抬起头,直直地看过来……待认清门边的表妹,立时一脸大喜,放下刀笔,做拱手状连连作揖。 “噗嗤!” 阿娇掩口低笑,冲胶东王表哥微微点个点,放下帘子,回身走向窦太后的套房。 ~~.~~.~~.~~ ~~.~~.~~.~~ 罗袜,胜雪; 云裳,委地; 纤纤细步…… “阿娇呀……” 进了门,才没走几步,窦太后就向孙女来的方向伸出一只手,示意阿娇坐到身边来——惹得一侧陪坐的楚王太后啧啧称奇。 “唯唯,大母。” 阿娇先向楚王太后微微鞠躬致意,然后才紧挨着窦太后坐下。 “阿娇于皇太后……诚不同也!” 楚国王太后阙门氏看着依偎在一起的祖孙俩,晃着脑袋连发感慨:瞧瞧,瞧瞧,这一没有通报,二没有自我介绍,皇太后竟凭这几不可闻的几下脚步声就听出是阿娇来了。 阿娇,果然不同!哪象她呀,进宫看姨母,经常被晾在边上半天没人搭理不说,就是走到面前问候,有时还会被听成路人甲乙丙丁。 ——看阙门王太后那个架势,就差找个槌子擂鼓鸣冤了。 窦太后抚着孙女的颈背,呵呵笑骂阙门氏没事发哪门子神经,谁让她两个月前染伤寒哑了嗓子,被听错也很正常嘛!竟然一直念叨到现在。也不知道体恤体恤老人家本来就耳背! 阙门王太后嘻嘻哈哈,含混过去。 “阿娇此来……为刘彻求情?” 编排完楚国王太后,窦皇太后转而问孙女的来意。 “否啦,大母!” 娇娇翁主否认得又快又顺溜, “胶东王嘛……屡教不改,实属罪有应得。何惜……之有?娇娇此来……” 娇娇翁主边说边歪到祖母怀里,脆生生笑着套到老祖母耳边嘀咕:她呀,是专门来看刘彻笑话的!这家伙平时人前装模作样,充斯文;人后专门张牙舞爪看,七横八竖。难得今天困在一方小案之间,和刀笔竹简纠缠,真是怎么瞧怎么解气! 最好祖母罚他加上《连战国》,都抄上五百遍,弄个通宵。等明天落得顶两只熊猫眼圈在宫里显眼,那才叫好玩呢! “阿娇!” 窦太后在孙女细腰上拍一把:“胡云!刘彻……乃大汉藩王也!” 可是话没说完,窦太后自己就撑不住先笑了起来。熊猫长得实在太滑稽了,一双夸张得不得了的倒八字黑眼圈,提起来就让人止不住想笑。 阙门氏其实听不清阿娇说了什么,但见窦太后这么高兴,也凑趣笑了起来。 可只片刻,楚王太后就忽然敛去了笑意,幽幽深深叹口气。 “蔓……奴?” 窦太后听到了叹息,愣了愣,狐疑地问:好好的,叹什么气啊? “皇太后,” 楚王太后先告罪,接下来才解释,她只是见皇太后和娇娇侄女祖孙和乐融融,一时触景生情,想起窦十九娘,突然感怀人生殊途,各种无奈。 “十九娘?秋英?” 窦太后略一思忖,就想起了家族中的某个侄女——不是嫁到鲁国朱家的那个十九娘窦秋英? 阙门氏点头:“然也。” 阿娇发觉自己从没听说过这个谈资人物,好奇地问了:“大母,十九娘谁人?” “十九娘,吾从弟之子,字秋英……” 窦太后缓缓说道,十九娘的父亲是与自己同一个曾祖父的堂弟,所以,算起来窦秋英是现任南皮侯窦彭祖的族妹。 似乎又想到什么,大汉皇太后轻轻加了一句,在和窦彭祖同一辈的侄女中,十九娘是最小的,也是最美貌的。 出嫁前,十九娘窦秋英和其他窦氏族人住在长安城,曾进宫给皇后姑姑请安。那时窦皇后的眼睛还没有失明,所以清清楚楚记得这个侄女的相貌和举止:“秋英,秋英……不负‘淑美出众’四字。” 阙门氏闻言,一叠声叹息,可是谁又曾想到,就是如此一个‘淑美出众’的佳人,后面的命运竟如此坎坷,多灾多难。 “蔓奴,何如?” 窦皇太后稍楞,坐直了身子,不解地追问:“其恶夫……十年前病卒!” “大母,何……恶夫?” 阿娇大奇,她极少从她家雍容淡然的皇祖母口中听到这么糟糕的评语。 窦太后抿紧了嘴,不答。 阙门王太后连忙代皇太后为阿娇贵女解惑:十九娘秋英嫁错人了!家族给她安排的婚姻十分不幸。 朱家虽然有钱有势,在鲁国算得上是实力排前五位的世家官宦,但女婿本人的品德却非常恶劣。此人非但吃喝嫖赌无一不沾,侍妾娈童养了百多个,还对结发妻子动辄打骂,蓄意虐待…… “呀?如此恶行……大母?” 娇娇翁主惊诧莫名,想不通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朱家哪来的一点都不顾及窦家,丝毫不顾及椒房殿里的窦皇后? “阿娇,阿娇……” 阙门氏看看少年贵女,又看看皇太后表姨,感觉无言以对。 那时候的窦皇后,涂有表面风光; 实际,上有文皇帝生母薄太后的威压,下面得宠异常的尹夫人逼迫。 为了保住窦皇后的后位,窦氏家族广结善缘都来不及,哪里敢轻易为女儿得罪亲家?无论怎么说,朱家小子到底没休掉窦十九啊! 故意跳过孙女的问题,窦太后沉吟地问楚王太后,她记得听南皮侯窦彭祖提过,自从朱家那个混小子奔马出了意外、从马背上摔下跌断了脖子后,秋英就遣散姬妾,关起门来专心抚养儿子。关于这个侄女,皇太后得到最后的消息是:秋英的儿子与其父截然相反,循规蹈矩,忠厚孝顺。加冠后入仕当了,娶亲,生子,都很平顺……怎么,现在又有事了? “皇太后,汝不知……” 楚王太后说道这儿,眼圈径自红了:“七月之前,秋英之子之孙……尽殇。” “呀?!何故?何故?” 窦皇太后震惊,几乎从座位上直直跳起来。阿娇吓得急忙扶稳祖母的身子。 楚国阙门王太后带着哭腔叙述,儿子孝道,儿媳乖顺,相继出生的两个孙子更是人见人爱,十九娘秋英本来的确是苦尽甘来。可没想到,去年儿媳的老父七十大寿,儿子带妻儿去给岳父拜寿,过江时不知怎的渡船翻了。一船的人溺水j□j成,秋英儿子全家竟一个都没能幸免! “一世心血……皆赋……流水,” 阙门氏长吁短叹,可怜的十九娘,初婚时第一次怀孕被那混蛋男人打流了产,又是吃药又是调养,直到中年才侥幸又怀上。一朝祸从天降,儿孙皆去,只落得膝下空空,满目悲凉…… 窦太后听了,沉默半晌才喃喃地问,家族中出了这样的惨事,怎么就没人和她说一声?窦家上上下下,出入长乐宫何其频繁,竟连一个提到的都没有。 “从母,”阙门氏刚开口,就被窦太后阻止了。 窦皇太后摆摆手,慢悠悠轻道,什么都不用说,她怎么会不懂呢? 窦秋英,只是窦氏家族中旁支的女儿;嫁到外地,夫家谈不上显赫——相对于京都的贵族豪门而言——再加上其父兄本身也没什么地位。处在这样一个无足轻重的位置,被京城中位高爵显的亲戚们忽视,再正常不过了。 长长吐出口气,窦太后缓缓问道:“如今之秋英……何如?” 阙门王太后回答,去年她听到消息后,就派了自己手下去鲁国探望。家臣后来飞书汇报,说发现窦秋英的处境相当艰难。 皇太后窦氏:“嗯?” “从母,从母,岂不知财帛……动人心啊!” 楚国王太后直指核心。秋英男人虽然混账,却是个理财高手,身后留下异常厚实的家底。之前秋英有亲生儿子在,朱家族人虽然有想法但没理由。如今儿子孙子都没了,这一系断了嗣,朱氏家族怎么可能放在眼前的庞大家财不插手?! 当然,如今的窦氏家族不必十年前,一门三侯,煊煊赫赫。 所以朱家在明面上也不敢太过分。但种种小动作总是不停,非常扰人。 窦太后一听,就皱了眉头。 “蔓奴幼时失母,寄居窦氏,秋英常加开解……” 阙门王太后半陷入对往事的回忆,十九娘是窦氏家族的表姐妹中对她最好的,她实在不忍心看与自己自j□j好的秋英表妹晚景如此凄凉,就让家臣以走亲戚的借口将人先接出来。昨天得到确切消息,大约到后天下午就能到京了。 窦太后问:“入京?” “然……” 楚王太后絮絮叨叨地表达想法,她寻思着为长远计,还是请秋英表姐和自己一起搬去楚国王都居住,这样方便以后照顾。 “不!” 窦太后突然斩钉截铁的否决,吓了阿娇和阙门氏一跳。 “楚国湿热,非宜居之地!十九当归京中。” 皇太后窦氏直接吩咐道,以前是不知道,现在既然知道了,自然没袖手旁观的道理。鲁国是伤心地,离开也好;长安城虽非窦氏祖籍,却是故地,亲友众多,还是回京城来住吧!她会让窦彭祖给安排个和长乐宫紧邻的宅子,以后呢,也能经常入宫来聊聊天…… “从母仁慈!” 阙门王太后大为高兴。如果窦太后肯出面,秋英表姐的余生就彻彻底底无虞了。 “窦氏诸女侄中,秋英最少;性柔,温良婉慧。奈何……子孙俱殇,孑然此身!?” 大汉皇太后回想着记忆中的这个侄女,越想越唏嘘——为何这么个美玉般的女子,却有如此艰辛的人生? 她作为姑姑的,即使能保侄女后半世的平安,却又如何去安慰一颗孤独哀伤的心? “唉!”楚国王太后陪着摇头。 窦皇太后正和阙门氏你一言我一语的伤怀人世的无常,耳边突然飘进阿娇软糯甜美的声音:“大母……” “……出继子夫从姊于窦十九娘,何如?” =====================================癸巳年十二月十一日,上海苏世居(2014年1月11日,星期六,阴雨) 上次匆匆,忘了贴,现在补上: 今冬上海大雾霭,诱发上呼吸道感染,后又染风寒,于是悲摧地造成宿疾复发。所以停了许久。现在大致康复,接着写。   ☆、第141章 大寒 “……出继子夫从姊于窦十九娘,何如,” 宫室中,霎时静默。 阙门王太后愣愣地看着娇娇翁主,嘴半张着…… 在宫室四角还有高几低案诸多宫盏柔和宁静的灯光下,少年贵女青春的面庞仿佛天际轻云淡雾中若隐若现的冰月,既让人顿生追慕之心,又令人有无所适从之感。 ‘这都哪儿和哪儿啊啊,又关窦绾什么事,’ 王太后瞧了瞧窦太后,见大汉皇太后也面呈迷惑之色,就知道窦太后和自己一样,没搞懂。 清了清喉咙,楚国的阙门王太后问馆陶长公主家的表侄女,“阿娇,汝……何意?” 娇娇翁主歪了歪脑袋,认真盯了楚王太后好一会儿,等确定了对方并非明知故问,才微微耸耸肩,扭头去问祖母:“大母?” 窦皇太后同样摇了摇头:“阿娇,坦……言!” “呃,如此……” 娇娇翁主坐正了,慢条斯理地说出心里的想法:“窦氏十九娘仁爱,不幸晚年失子孙,膝下荒凉;子夫从姊孤弱,自幼无生母,其后母不慈,其父……” 阿娇翁主真的非常乐意对窦表姐那位冷漠不负责任的亲爹送上一堆冷嘲热讽,但看看疼爱自己的祖母窦太后,顿了顿,最终还是绕了开去,直入中心: 窦表姐如今的境况异常尴尬。祖父不疼,父亲不爱,被后娘象防贼似的放着;在人丁兴旺的本家章武侯官邸,连个稍微贴心点的人都没有。表舅舅南皮侯窦彭祖虽然厚道,但毕竟是隔房的;就算想关心,事实上也是鞭长莫及。 总之,在对谈婚论嫁最重要的家世背景一节上,窦表姐全是负分。 窦表姐已经不小了。 大汉贵女们在窦绾的年纪,出嫁生子的比比皆是。可窦表姐呢,却连婚事在哪都没着落哪! 万里挑一的美貌,娴静温柔的性格,擅女红,通文墨……这种种优点加起来,都抵不过世人对‘无母之长女’的忌惮;再加上窦氏家族的冷落,窦表姐还要被蹉跎多久? 当然,祖母以大汉皇太后之尊,为窦表姐强制订门好亲事总是做得到的。然而,但是…… 说到这里,阿娇揽住亲亲祖母的胳膊,幽幽道:“夫婚姻者,结两姓之好,非结两姓之怨也……” “哎……如是,如是。” 窦太后摸索着捏捏孙女的手,叹息着点头——这就是她迟迟没有为窦绾指定女婿的原因。她当然可以用权势为窦绾弄个才貌双全的富贵郎君,而且,还能迫使婆家即便再心存不满,也不敢露出半分。 但,她毕竟老了! 对侄孙女窦绾,就是再有心,又能照顾多久? 一旦她驾鹤西归,长乐宫换了主人,窦家又都是拖后腿的,到那时窦绾会遭遇什么? “如此,大母,王太后,” 阿娇很自然地接过祖母的话头,侃侃而谈——窦表姐与其占着个名不副实的侯门贵嫡长女的名头,还不如干脆过继给窦十九娘窦秋英。 过继之后,子夫表姐就成了朱家的女儿;再不用面对冷漠的父亲,狠心的继母,难缠的同父异母弟妹,还有一群势利麻烦的宗亲族人…… 尤其是, 一旦有了窦十九娘做母亲,子夫表姐就再不是‘无母之长女’了! 这些年来,多少次议亲都毁在这点上! 传统的力量实在太强大了——若能摆脱掉如此恶名,凭子夫表姐的相貌性情,美满姻缘还不是指日可待?! 而对窦十九表姨来说,有了子夫表姐做女儿,晚年就有依靠了。子夫表姐那么善良敦厚,一定会象孝顺亲生母亲那样孝顺养母的。 说着,阿娇往窦太后怀里蹭蹭,笑眯眯地问:“大母,大母,如此两全其美……不亦乐乎?” “阿娇所思……大善。皇太后,从母?” 楚王太后越听越觉得有道理,巴掌都拍起来了,还不断喃喃地责怪自己之前怎么没想到这么个好点子。 馆陶翁主阿娇又蹭了蹭:“大母,大母……何如?” 到此时节,窦太后哪还有什么异议,只剩下连连点头了。 窦皇太后搂着孙女摇啊摇的,乐呵呵地吩咐阙门氏:“蔓奴呀,秋英入京之后,汝领其入宫……!” 阙门王太后笑着答应:“唯唯,唯唯,皇太后。” 开心够了,窦太后突然想起时间问题,把宫女叫来一问,马上催孙女回房——时间不早,该睡觉了。 临起身,阿娇还歪在祖母身上,小心翼翼地试探:偏室里的刘彻表兄,是不是真要罚抄那么多遍? “阿娇,阿……娇……!” 窦太后闻言,马上拖长了声音,一脸的调侃;直到孙女怩在自己身上‘大母’‘大母’唤上,才宽宏大量地摆摆手,宣布胶东王再抄半个时辰就可以解放了。 说完了,还不忘低头戳戳小孙女:“何如,阿娇?” 阿娇掩着小嘴,盈盈笑:“咯咯……嘻!” ★☆★☆★☆★☆ ★☆★☆★☆★☆ ★☆★☆★☆★☆ ★☆★☆★☆★☆ 柔软的曙红色丝质曲裾袍的长裙摆, 在油光可鉴的木地板上翻起一层层微小的波浪; 金线压织的唐棣花在跳动的烛光掩映中闪闪烁烁,是一种令人迷醉的的金色,还不等人看清楚,转瞬间就消失在门前的六扇云母屏风之后。 很快, 走廊上就传来 值班宦官殷勤问候的话语; 还有女官带着明显南方口音的吴味雅言;还有,宫女们细碎的脚步声…… 没过一会儿,对话声就远了,沉寂了…… ~~.~~.~~.~~ ~~.~~.~~.~~ “哪……” 阙门氏从屏风旁转回来,走到窦太后斜对面的席边,双膝并拢跪坐下:“从母,从母呀!” “嗯?” 窦太后漫不经心地回应,在座位上挪动了一□子。 女史见状,会意,取过只凭几。阙门王太后顺手接过,细心地轻轻塞到窦太后腋下:“从母,阿娇敏慧……” “然也,” 窦太后惬意地靠在凭几上,缓缓点点头,舒心地笑着:“天子尝曰,阿娇‘性聪惠,行妍详’。”。 ‘皇帝都这么说过?那就更没错了!’ 于是,楚国王太后认为自己就更有理由大加夸奖了:“今阿娇之慧,大汉诸贵胄侯门之内,无能出其右者!” “呃?” 前头还附和地点头,听完这句,大汉皇太后顿住,凝眉沉声反对:就算是作为亲戚的偏爱之辞,这样说,也嫌夸张了! 说阿娇聪明,她同意;可说阿娇是大汉贵女第一聪明伶俐,就太过了。 大汉贵族多多,高门林立,大家闺秀数不清有多少。别说整个汉帝国了,即使把范围局限在京畿之地,阿娇也没法说是优秀到独一无二——比阿娇心灵手巧者,有之;比阿娇能言善辩者,亦有之。 “从母,从母!女子之‘慧’……岂在口舌之间?女婢之工巧?” 阙门王太后见窦太后一脸不赞同的神色,干脆膝行两步,挪到窦太后边上阿娇刚才的位置——她认为,所谓聪明,有些人是聪明在表面,有些人则是聪明在内秀。 前者看似千伶万俐,其实流于肤浅。 比如魏其侯那个小女儿,就是第一种的代表。你看她和谁都谈得来,与谁都能玩到一处去,无论男女老幼,个个能哄到团团转。的的确确聪明! 可那又怎么样? 看看我们周围,诸如此类嘴乖舌巧、擅察言观色兼手巧的机灵丫鬟哪家没三五个?有什么了不起!? “蔓奴!” 窦太后笑骂起来,哪有这样比的?如果让外头那些贵妇们听到她拿贵女比侍婢,非气煞了不可。 “嘻,长乐宫中嘛……” 阙门氏嘿嘿干笑两声,继续往下言道,至于第二种,就比较稀罕了! 这类人,平常也不见怎样特别,可到了重要的地方关键的时候,却总能化繁为简、一针见血。 譬如十九娘这档子事,想她阙门蔓奴一路忙活过来,其中操的心费得神不知凡几,但仍不敢说真正解决了问题。毕竟,就算搬去楚国,也不知秋英表姐能不能适应;而且,从长远看,万一自己走在表姐前头了呢?? 倒是阿娇,随便旁听两句,马上就将十九娘和窦绾两人联系了起来。 一个法子, 妥妥帖帖解决掉‘两’项难题——而且,珠联璧合,皆大欢喜! 天啊,可叹她阙门蔓奴从侯门夫人做到王后再到王太后,孙子都有了,想事情的思维竟然还不如一个豆蔻年华的深宫室女,真是白白活了几十年! “蔓奴,蔓奴,汝自谦矣!” 窦太后唇边露出一弯骄傲的笑意,但嘴上还是不忘谦虚地阻止阙门表侄女:阿娇这回的表现固然非常出色,但谁没灵机一动的时候啊?一次而已,不宜高估,不宜高估。 “非也,非也!” 阙门王太后连连摇头——这不是第一次,更不是唯一的一次。其实,从很早以前,她就发现阿娇有点儿与众不同的地方…… 记得那是她才当上楚国王后不久,因为水土不服,从楚国独自回长安将养调理。 那天,她进宫来向皇太后请安,路径‘桃苑’,无意间听到曲周侯郦寄和阿娇聊天。那个郦寄啊,在套阿娇的话!话里话外的,变着法儿打听天子和宣室殿的情况。 “有此事?” 窦太后皱起了眉头——想了解上司的好恶谈不上错误,可因此利用一个小孩,就卑劣无耻了。 “曲周侯此人……素诡诈!” 阙门氏说着说着,就笑起来,皇太后知道的啊,郦寄这人的狡猾无耻在大汉贵族间是出了名的。可就是这个老奸巨猾的曲周侯,左套右套,费了半天劲,却是一无所获! 那么小小的阿娇呀! 说话软软的甜甜的还带丝奶音,问一句答一句的,瞧上去多容易对付啊! 可等一大堆说完,再回过头去仔细想想,就会发现小家伙虽然说了不少,可有用的信息却是半点皆无! “从母呀……” 隔了多少年,阙门氏回忆起当时的情景,都忍不住喷笑:问话的郦寄后来无可奈何直偷偷跺脚,而她自己,则躲在蔷薇墙后几乎笑破了肚皮! 那时,她就发现阿娇是真聪明——藏在里头的聪明。 再联系到今天的事,这种感觉就更明显了。 “知轻重,识缓急,而行孊密;此下可宜家室,上可安社稷,乃上古后妃之德也!” 楚国的阙门王太后说到此处,俯身过去,扯了扯皇太后表姨的袖子——皇太后呀,你把孙女教养得如此出色,是打算做哪国王后? 窦皇太后:“蔓奴……何出此言?” “皇太后,皇太后……” 阙门氏嬉笑着反驳,直道外头早悄悄流传开了,馆陶长公主的阿娇自幼养在宫中,又迟迟不肯和诸贵家定亲,两项加在一起,大家都猜测帝室必定是打算将馆陶翁主许给哪位皇子,做内部消化了。 “胡言!” 窦太后嗤之以鼻。 楚王太后却不接受皇太后表姨的表态,嘻嘻哈哈地兀自发散开去:不是诸王?莫非是刘荣?也是,刘荣虽然儿女都成行了,但只要帝太子妃宝座还空着,栗太子就还算单身汉——还是天下最有含金量的单身汉! “蔓奴!” 窦太后忍不住了,举手推了侄女一把。 “知之,知之!”阙门氏总算端正了态度,可在起身告退前,还是忍不住又问了一遍:皇太后就真的没想过将阿娇许给刘荣吗? 心爱的长孙和最爱的孙女,亲上加亲啊! 并且,若这桩婚事缔结成功了, 以阿娇与窦氏的亲近程度,窦氏家族以后也就有人照应了——皇太后不是一直担心百年之后,窦氏家族会和薄皇后的娘家一样败落凋零吗? “宫闱……深深!‘掖庭’‘椒房’之路,苦不堪言哪!” 窦太后垂首沉吟,良久才轻轻地念道,仿佛自问,也仿佛感怀:“……阿娇,吾之阿娇……” “如此,” 阙门王太后了然地点头,也是,有谁能比窦皇太后更了解深宫内院外在的浮华与内里的血腥,贫寒女子为了前程赌一把拼一拼也就算了,阿娇天生富贵,又何必蹚这个浑水?! ~~.~~.~~.~~ ~~.~~.~~.~~ 夜深了。 女史来请窦太后回卧室入寝。 窦太后听到了,却不动地方。 宫女们不敢催促,只取来丝被,堆在皇太后腿上。 沙漏中的细沙, 涓涓地滴落在底部的沙堆上。 火苗, 在鎏金蟠龙树枝灯的白玉托盏中燃烧着、跳跃着…… 窦太后苍老的面容在烛光的映照中, ……忽而明, ……忽而暗, ……时而若有所思, ……时而空白虚无…… ================================癸巳年十二月二十日,大寒,上海苏世居(2014年1月20日,星期一,多云)   ☆、第142章 从男孩到男人 夜深了, 宵禁开始了。 街道上人迹渐寥,车马稀少。 大汉帝都长安城的太子宫,却在此时变得喧闹起来。 ~~.~~.~~.~~ ~~.~~.~~.~~ “嘿呦!” “嘿……呦!” …… 当太子太傅窦婴拿着信笺走进皇太子正寝的院门,惊异地发现本该安静有序的庭院现在是人来人往,忙碌不堪。 看到老师,皇太子刘荣走过来,鞠躬致意:“太傅……” “殿下,此……何故?” 太子太傅窦婴走到学生身侧,指指气喘吁吁正忙着挖土拔树绑绳索的内侍们,大为困惑——这些桂花树葱葱郁郁,没病没灾的,干吗要挖掉啊?太子殿下以前不是一直都很喜欢这十几株金桂吗? “太傅必有所耳闻。之前离宫内,阿娇落水,遇险……” 刘荣边盯着宦官们挖树,边和老师交代:“所幸……遇救,无碍。” 魏其侯窦婴点头,这事在宫里宫外都传遍了,他当然知道。 栗太子刘荣唇边挂上浓浓的笑意:“大母欲于长乐宫之西建‘桂阁’,以慰从女弟,犬压惊’之意……” “建……桂‘阁’?皇太后??” 窦太子太傅闻言,两道浓眉挑得高高的——新鲜事,大大的新鲜事啊! 魏其侯窦婴无法不发出感慨: 他那位堂姑母啊,是真正的可亲可敬。当皇后时就不说了;入主长乐宫之后,竟然将日常用度狠狠消减去一半——与长乐宫前任女主人薄太后相比——如果不是馆陶长公主盯着,堂堂大汉皇太后恐怕真能每天靠两碗小米粥三碟子干咸菜度日。 这样节俭成性的窦皇太后,下令掏钱造新宫苑? 这听起来简直比七月飞霜还惊悚! 转念间,窦太子太傅又哑然失笑:“皇太后……绝爱阿娇矣!” 栗太子脸上勾出抹意味深长的笑,轻轻解释,祖母要造新园林,做孙儿的总要表示表示,他院子里这些桂树栽了二十多年了,正是长得最好的时候,移栽去长乐宫,总比新种的树苗像样些。 ~~.~~.~~.~~ ~~.~~.~~.~~ “哦,太傅此来……” 话题一转,刘荣将目光投向魏其侯窦婴手里的信札。 “殿下,” 窦婴把信笺呈递给刘荣,这是冬季救灾后太子宫留在灾区的人的来信,里面说自开春以来,当地灾民多有困苦不堪的。所幸皇太子当时有预见,留了不少马蹄金备用;金子折现后,购买种子和农具分发下去,才算没错过农时。不过,耕牛还是短缺。 “牛?” 刘荣一皱眉,他记得当初预留春耕款,是将牛只算在其内的。 皇太子脸色变得难看了——为什么最后还是缺?难道被留在那儿的太子宫小吏贪污了? “非此故,非此故!” 太子太傅窦婴急忙为部下说话,太子宫的人绝没贪助农款的胆子!问题是出在当地,那些商户们窥探出官府的意向,故意抬高了牛价,所以,钱款就不足了。 “农事大,何不告官?” 刘荣太子不能接受这个理由。 耕牛是大牲口,非常非常贵,但也异常异常重要。没有耕牛或耕牛数量不够,都会直接影响到耕种面积和最后的产量! 当地官府是干什么的?该出面协调或威压才是。 “殿下,告之……何用?” 窦婴苦笑了一下:“殿下岂不闻……豪强之所以为‘豪强’者,兼并也。” 灾年,灾年; 是平民的灾,却是豪强们梦寐以求的良机。 哄抬物价,趁火打劫,逢低吸纳——而想做成兼并,不勾结官府中人是不行的。 “哼!” 皇太子刘荣攥紧了拳头。 ★☆★☆★☆★☆ ★☆★☆★☆★☆ ★☆★☆★☆★☆ ★☆★☆★☆★☆ “太傅” 刘荣做个了‘请’的手势,引窦婴走进正寝东的内书房。 挥手让内侍们全都退下,刘荣敛袖拱手,向他的太子太傅深深行礼:“太傅,荣欲求馆陶姑之女为妇,望太傅不吝相助。” “阿……娇?” “殿下??” 魏其侯窦婴惊得瞠目结舌,犀利的疑问几乎是脱口而出,可是,你不是一直都反对娶阿娇吗?当年那么反感! 过去这么多年,大家都打消这念头了,怎么你反而又提出来啦?请问你到底什么意思啊? 窦太子太傅认为不可思议极了:“殿下,汝……何意呀?” 刘荣的脸上顿显尴尬之色;沉默了好一会儿,才作正色道:“太傅,初始荣年少……无知,识浅……” 作为帝国的皇位继承人,作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太子,能放下面子当面认错——虽然是向自己的老师——可以说算得上非常有诚意了。 但窦太子太傅丝毫不为所动:“殿下早慧,远非常人可及。” 魏其侯窦婴不打算接受任何敷衍了事的托词,他要知道刘荣究竟是怎么想的。 栗太子刘荣稍作迟疑,开口慢慢说道:“太子宫……不宜久虚,馆陶翁主陈氏系出名门,容仪雅丽,进止雍容,贞静……” “殿下,殿下!” 魏其侯窦婴赶紧给拦住——阿娇的品貌如何,他这个做表舅的还能不清楚?阿娇可算是在他眼皮子底下长大的。这堆华丽辞藻还是留着写册妃文书时用吧,别绕圈子浪费时间,请说真话! “太傅……” 这回,换刘荣郁闷了,他是真的想娶阿娇表妹,师傅怎么就是不相信呢! 酝酿酝酿措辞,栗太子刘荣一脸严肃地告诉恩师:“太傅,荣非昔日之懵懂少年矣!” 他不是孩子了, 不是当年那个生于宫闱长在深宫,对外面大千世界一无所知的孩子了! 这回的救灾经历让他意识到,他的帝国里不仅有一眼望不到边的奢华宫室,高楼林立的富贵豪门,熙熙攘攘的繁华东市西市,衣食无忧的帝都市民; 还有衣不蔽体的穷人,食不果腹的难民,贪心不足的地方豪强,欺上瞒下对百姓如狼似虎的赃官污吏! 那些人有多大胆子,竟敢贪污从国库拨出来的救灾款!?! 而可悲的是,作为帝国储君,他对这群国家蛀虫竟然无从下手——只因为这些人背后的各种关系,各种背景。 “于是,皇太子欲结盟与长公主……” 窦婴不亏在仕途沉浮久了,眨眼间就明白了皇储学生的思路:“否,结盟与三方!” 馆陶长公主虽然不上朝堂,不直接干政,但却是帝国朝局中一个关键人物:身为皇帝陛下的同胞姐妹,馆陶长公主在宗室中的影响力不容小觑。和窦太后母女情深,就搞定了窦家——搞定窦家,外戚就太平了。而堂邑侯虽在六十年前不显山不露水,但在开国勋贵被砍了一茬又一茬的今天,延续至今的陈氏家就突显出来啦!尤其在长公主下嫁后,更是实力大增,隐隐成了诸贵族中举足轻重的一极。 更不用提天子对阿娇这侄女本人的喜爱和看重了。 总之,只要娶了长公主的女儿,等于将三方势力同时收入囊中——即便还有遗漏的,也无关大局了。 “嗯……皇太子之所思所想,细密周详,可谓‘绝佳’!” 望着面前长身玉立、渐显威仪的学生,当老师的长舒口气,心头幽幽地,说不清是感怀还是感叹。 这个学生, 到今天、到现在、到这一刻——总算教出来了!! ~~.~~.~~.~~ ~~.~~.~~.~~ 才满意了没一会儿, 魏其侯窦婴陡然抬头,一脸的恍然:“殿下所思者……非止于朝堂之上吧?” 刘荣依旧端端正正站着,似乎很坦然。 太子太傅窦婴却不愿放过他:“殿下多幸,一日得二子。栗良娣有福,诞长子;周良娣亦得男,奈何居其次。” “栗夫人决意立其女侄为妃。汉室,长幼有序……立长子之母为正室,顺理成章。” 说到这儿,太子太傅窦婴的眉心一挑。 ‘在没有原配的情况下,晋升长子的生母为正妻’是大汉皇朝的惯例。 老实说,如今长乐宫中的窦皇太后当初就是凭这条登上皇后宝座的。所以,栗夫人和栗氏家族以此要求立栗良娣当皇太子妃,刘荣无论法理情理都找不到可以拒绝的正当理由。 刘荣抿紧了嘴角。 “殿下爱周翁主甚,奈何母命难违。” 窦太傅越说,看学生的眼光越含别样深意:“今太子宫之内,左右良娣势成水火。凡栗良娣荣升正室,周翁主母子之未来……” 刘荣急急地:“太傅!” “阿娇,阿娇!” 魏其侯窦婴冲自己的学生先点点头,又摇摇头,脸上说不出什么表情,全纠结在一块了了:“阿娇呀……阿娇!” 说到底,还是为了昌平翁主周朵! 娶陈家表妹,周朵固然失去了当太子妃的机会,但至少没了性命之忧。 ~~.~~.~~.~~ ~~.~~.~~.~~ 刘荣本能地躲避着师傅火辣辣的逼人视线。 但很快,就重新昂起头来。 书房里连珠宫灯的烛光照在栗太子脸上,一半明一半暗,摇动不定::“太傅,荣绝无深怀异心之意!” 窦太傅拉长了声音:“哦?” 皇太子刘荣:“阿娇皎皎,客人也。荣固心悦之。” 闻言, 太子太傅窦婴手捋胡须,微微一笑——雪肤乌发、豆蔻年华的少女啊,谁见了不喜欢? 沉吟半晌,魏其侯窦婴轻轻摇摇头,似乎下定了决心,注视刘荣沉声道:“殿下,望不负‘之’!” 刘荣喜上眉梢,拱手又是一揖:“荣……诚诺!” 窦太傅理了理头上的官帽,回礼,郑重道:“为殿下计,臣当不遗余力!” =====================================癸巳年十二月十一日,上海苏世居(2014年1月11日,星期六,阴雨)   ☆、第143章 朱珂 窦婴是个行动派。 第二天一早,就到长乐宫求见,和尊贵的堂姑妈说项。 窦皇太后一听,想都没想,立刻摇起了头:“不妥,不妥。” 太子太傅窦婴自然不会轻言放弃,当即鼓起三寸不烂之唇舌,奋力推销刘陈联姻的种种好处,对阿娇,对长公主,对陈家,对窦家…… “王孙言甚?” 大汉皇太后毫不客气地打断了太子太傅的自说自话。 然后,窦太后就用一种既可惜又可恨的奇怪口吻淡淡地说道:“‘栗’太子荣……诚…奇也怪哉!” ‘栗太子’三个字一入耳,窦婴顿时就不敢吭声了。 他知道,窦皇太后这明着是说皇太子刘荣,实际是骂他魏其侯窦婴。 帝国皇太后的看法简单而直接: 刘荣怎么回事? 他到底想怎么样? 他喜欢的,如愿以偿到手多年;他不太喜欢的,可也没见他不碰啊! 时至今日儿子生了两个,女儿生了一群,大的都可以满院子跑了;那就赶紧从两个儿子的生母里挑一个立妃,然后好好过日子吧!又牵扯阿娇做什么? ——他以为还是好几年前,太子宫空空,他纯粹单身汉的时候?!? “姑母,须知殿下之心……” 太子太傅窦婴硬着头皮,还想为太子学生再争取争取。 窦太后却不给他这个机会,一甩衣袖,厉声训斥:“窦婴!” 疯了吗? 她搁在心尖上疼大的阿娇,难道是为送出去当现成娘的? 听姑母连名带姓叫了,窦婴明白没戏,只得灰溜溜告退——窦太子太傅第一轮试探,铩羽而归! ★☆★☆★☆★☆ ★☆★☆★☆★☆ ★☆★☆★☆★☆ ★☆★☆★☆★☆ 对窦皇太后而言,堂侄子窦婴十足是啃儒书啃太多,被孔孟之道弄昏了头才会提这类荒唐建议;不过,娘家人毕竟是娘家人,训过斥过就算,自然不会到处去宣扬。 所以同住在长乐宫的阿娇翁主,对东南阁中的这次对话一无所知。而与此事息息相关的另一关键人物——馆陶长公主刘嫖——甚至连点儿风声都没察觉到。 刘嫖长公主最近非常忙碌。 ‘遇袭落水事件’意外地促成了母女间的谅解,馆陶长公主不无幸喜地发现,阿娇对母亲再婚的态度由原先的抵触变成了如今的渐渐接受。既然三个儿女都不再反对——儿媳的看法,从不在帝国长公主的考虑之中——刘嫖长公主就开始欢欢乐乐忙活起来:馆陶长公主计划以窦绾的过继来为自己的单身生活画上个完美的句号。 很快,窦绾就被从章武侯官邸召进了宫;同一日,楚国王太后阙门氏引窦十九娘窦秋英入宫,与窦绾相见。 这对远房堂姑侄毫不令人意外地一见如故,相处融洽。窦太后听到,感受到,开心得搂着阿娇乐个不停。 于是,在接下来的某日,馆陶长公主以探病为名,携各种补品还有窦太后的口谕造访了章武侯窦广国的官邸。 章武侯合家对窦皇太后突如其来的决定惊愕莫名。他们的反对倒不是因为有多不舍得窦绾;只是在贵族阶层,拥有爵位继承权的长房的嫡长女地位相当特殊,无缘无故出继给外姓,必然会引来许多非议。 谁愿意声誉受损,被人指指点点呢? 然而,在大汉皇朝,皇太后的意志是不容拒绝的!! 因此虽然千般万般不情愿,章武侯太子——窦绾的生父窦宪——还是代表章武侯窦氏签押下了过继文书。 从此以后, 窦氏家族中少了一个姑娘,朱氏家族则多了个女儿。 ~~.~~.~~.~~ ~~.~~.~~.~~ “珂?” 窦子夫——不对,现在是朱子夫了——愣愣地看着娇娇表妹手上展开的卷轴,疑惑地念道。 “珂者,美玉也。” 娇娇翁主把卷轴一合,塞进表姐手里,洋洋得意:“此新名……乃阿大亲笔哦!” 子夫,是窦皇太后起的字;于情于理都不能动。而‘绾’就不同了——既然换了新姓,就连名也所幸改了的好。 其实陈阿娇原打算说的是‘珂’字的意思比‘绾’好上一万倍,后者的字义实在平庸,半点文采美意都没;不过,细想还是不要戳表姐的痛处,就忍了。 “阿娇……” 朱子夫感动的眼泪汪汪。她知道,虽然阿娇表妹说得轻松,但事实绝不象表面那样简单、轻巧。 从窦家到朱家,别的先不提,光身份就从侯门‘贵女’成了普通‘民女’。严格深究起来,她是连皇宫都进不了。 但获得皇帝钦赐的新名,情况就不同了。至少,京都长安的贵族圈不会就此向她关上大门。 身份,在华夏汉族的社会里从来都是比金钱更重要的存在! 子夫表姐:“阿娇之待我,远胜于父母。” “子夫从姊,子夫从姊,” 阿娇笑眯眯地摇着子夫表姐,笑颜嫣然:“吾等总角之交……区区之小事,何足挂齿?” 表姐们俩正说着悄悄话,冷不丁一个酸酸的声音锥子般钉进来: “同为总角之交,阿娇何厚此而薄彼??!” =====================================甲午年二月初十,上海苏世居(2014-03-10,星期一,多云)   ☆、第144章 少女情怀 “同为总角之交,阿娇何厚此而薄彼??!” “平度?” “公主?!” 两人抬头望去,不是贾夫人家的平度公主是谁? 有些日子没见了,阿娇很快乐地站起来,拉着子夫表姐迎上去。贾夫人的女儿却避开了表姐妹两人,自顾自踏上筵席,直愣愣坐下,一言不发。 这脸色……不对啊! 娇娇翁主走到贾公主身旁,摇摇公主表姐的肩膀,问:“从姊?” 贾夫人的女儿耸肩,甩开表妹的手,鼻子里重重‘哼’了一声。 这是怎么了? 阿娇和子夫表姐互望了一眼,都在对方脸上看到迷茫和疑惑。 “从姊?从姊??”阿娇。 “阿娇……呃,” 平度公主本不是能耐得住的个性,又被推了两下,转而扯住陈表妹,但刚张开嘴,抬眼瞥见边上的子夫,立刻住了嘴。 子夫表姐也识趣,连忙声称得去关照关照小厨房的点心,先告退了。走的时候,还很贴心地把所有宫女和内侍也带了出去。 ~~.~~.~~.~~ ~~.~~.~~.~~ 一个前脚才离开, 娇娇翁主立刻皱起眉头,颇有些不悦地瞪着公主表姐:“平度?!” 阿娇很不喜欢这样,好象故意排斥子夫表姐似的。都是一起长大的,即使地位有差异,爵位存在高低,但也用不着这么见外啊! “阿娇!子夫与吾,皆汝之从姊也。” 平度公主也不高兴了,撅起嘴,这个愤愤不平——从小就是这样,同是表姐,阿娇总偏帮子夫那边。难道就因为她贵为大汉公主,就不需要帮衬,不需要情谊,不需要关心? “咦?” 娇娇翁主愣了愣,迟疑片刻,决定跳过这个奇怪的议题,直点目标:平度表姐到底是遇到了啥不顺心的事啊? 问题问出来了, 答案却迟迟没有着落。 平度公主趴在凭几上,哼哧哼哧许久,就是吐不出一个字。倒是一张俏脸,憋得时而红时而白。 这表现太奇怪了,阿娇满肚子纳罕,连连追问:“从姊?何事?” 贾公主闷半晌,终于蹦出来一句:“嗯……阿娇,汝可见过苏郎?” “苏郎?” 娇娇翁主莫名其妙——那是谁? 仿佛突然抓住了把柄,贾夫人的女儿立刻义正言辞大家讨伐:对自己的救命恩人,竟如此漠不关心,馆陶翁主实在是太不应该了! 是不是见都没见?估计就是迎面对上都不知道对方是谁吧——哎呀呀,哎呀呀,简直有忘恩负义之嫌! ‘原来是说苏南、苏凯风啊!’ 阿娇总算搞明白公主表姐指的是谁了。赶紧解释她并没不关心,实际上,她前段日子还和兄长们打听过,确定家里已经为苏郎官落实了一个职位,既有油水又有前途;除此之外,母亲馆陶长公主还另外送了处京内的宅院,并一大笔现金…… 平度公主依然不满意:“阿娇,曾当面致谢邪?” “嗯,未曾。”阿娇无奈地承认。 不过,这肯定不是馆陶翁主的责任:窦太后的长乐宫可不是能随便进的;至于长公主官邸那边嘛,正式的酬谢宴会举办过了,奈何当时阿娇翁主正在窦太后身边,以致于错过。 但,这有什么关系吗? 娇娇翁主清清楚楚记得,从皇太后祖母到皇帝舅舅再到母亲兄长包括窦家的表舅们,都认为长公主这边做得已足够足够,没任何不周到的地方。 既然那么多位高权重的长辈们都没提出异议,少不更事的公主表姐在纠结个什么劲儿?!! 阿娇看着看着,突然惊异地发现平度竟然在躲避自己的目光……而且,公主表姐白净的面颊上红潮涌动;不一会儿,连脖子都红起来了?! “从姊?” 娇娇翁主大为吃惊,不知怎的心中一动,想都没想就问了出来——难不成平度公主见过苏南? 说完,自己都觉得荒唐。深宫中的公主与外殿的小小郎官之间,怎么可能有交集? 可最荒谬不经的事,偏偏发生了——平度公主竟然红着脸,脉脉点头了。 “额?哇!因何?” 惊愕,已经不足以形容娇娇翁主的心情了。 “前殿之侧……” 平度公主轻轻地叙述着,她知道阿娇表妹遇险之事后,对救人的勇士非常非常好奇,于是按捺不住好奇心,抓次兄帮着安排,偷偷去看了。 怎么安排? 阿娇依旧费解:住在未央宫后宫的公主,是不允许踏出掖庭后宫居住区的。 “易服……而已。” 平度公主含蓄地解答:她换上宦官的衣帽,跟着来后宫向母亲请安的兄长溜过去的。 “中山王!” 阿娇呻吟——果然,贾夫人的小儿子是个骨子里无法无天的家伙。 “阿娇,汝不知……苏郎君此人,风采秀致,卓然不群……” 越说,平度公主脸上的羞色越浓, 越看,阿娇翁主心头的违和感越突显——这画风,不对啊! 大汉平度公主一双杏眼水汪汪的,仿佛能滴出水来,坚称苏南是她平生见过最英俊最有气质也最能干的男子,比任何皇兄或朝臣都帅。 阿娇:“从姊?!” 贾公主眼波流动,且忧且喜地继续嘀咕:听说,听说宫外那些市井中的女子,对他动心者不知凡几;听说,听说甚至有大户人家的闺女,不顾一切夜奔相投——不过,苏南这人是正人君子,当然不肯接纳。 “从姊……平、度、公、主!” 此时此刻,阿娇就是再没经验,再迟钝,也知道出什么事了。 “嗯?” 平度公主满脸娇羞,依旧沉浸在对苏美人的思念中不能自拔。 “从姊,” 阿娇扳住表姐的肩膀,大声提醒:“依汉律,帝女不许‘无土之家’!” 汉朝的规矩,只有那些有爵位有封邑的贵族才能尚公主。 譬如那个很快就要变成娇娇翁主继父的魏云魏子都,本来身份不够的;皇帝舅舅为了这条规定,特意找理由封他为‘延陵君’,将延陵这块地方划拨为他的食邑。经过这一番步骤,馆陶长公主才得以顺利再婚。 魏云有长公主和皇太后鼎力支持,才封个‘君’,勉勉强强算进贵族序列的中等。而苏南有什么?苏凯风不过是个富裕地主家的儿子,只比平民稍微好点而已。 “阿娇,阿娇,去求皇父。” 平度公主突然抓住表妹的手:“苏郎救阿娇于危难,有功,当可封!” “从姊!” 阿娇恨不得找榔头狠狠敲醒公主表姐——她不过是一个翁主,哪够格?救了她就封爵位,大汉朝堂非炸锅不可!如果当初救的是公主,说不定还有点可能性;不过,也只是极微小极微小的可能而已。 平度公主犹不死心:“魏氏可,苏郎焉知不能??” 阿娇遗憾地摇头。自经历七国之乱后,大汉朝野吸取教训,对裂土册封更趋严格。以苏南的出身和作为,根本连一点机会都没有啊! 平度公主再想也是白费心! 平度公主扑在席子,眼泪扑簌簌落下来。 看到从小一起长大的表姐哭了,阿娇也不好受,揽着表姐地肩轻轻问他们进行到什么程度了,海誓山盟? “无。” 平度公主摇着头,她只见过苏南一面,连话都没说过一句。 阿娇无语! 本以为是两情相悦呢!敢情是单相思啊! “阿娇,可知思念之苦?” 平度公主歪过脑袋,含泪的双眼凝睇;视线中,是说不尽的诚挚与悲伤:“日思夜想,魂萦梦绕……” 阿娇本能地想摇头; 但思虑骤起,胸口突然闷闷的…… 真的没有吗? 真的不懂吗? 耳边,似乎又响起绵长的箫声……婉转悠扬,一如梦中。 ★☆★☆★☆★☆★☆★☆★☆★☆★☆★☆★☆★☆★☆★☆★☆★☆ 那夜,阿娇失眠了。 辗转反侧, 彻夜难眠, 神思,在半梦半醒之间徘徊。 以致翌日长公主大喜之日,不得不顶着两只熊猫眼出场。 馆陶翁主阿娇的黑眼圈显然让各方来宾惊到了。 仪式进行过程中, 先是南皮侯表舅找到娇娇翁主,温柔地给表甥女打气,不用担心,有任何问题尽管来找他,南皮侯家的大门永远向她打开。 然后, 胶东王刘彻挤过来,拍着胸脯保证如果魏云敢欺负阿娇妹妹的话,他一定不吝出拳,好好教训一番——反正连亲爹都揍过,继父更不在话下啦! 两位兄长相继来探问。 胶西王则是笑眯眯地给表妹递情报:魏云的母亲虽然不姓薄,却真真切切出于薄氏,是当年薄侯同父同母的长姐;只是因故过继出去,才改了姓。这层亲戚关系虽瞒得紧,但还是被他知道了——表妹记在心里,以后有需要的时候,竟可端出来用。 再后面, 中山王刘胜,长沙王刘发…… 阿娇用全程礼貌性的笑容,在无数窥测猜度的目光中,撑过了母亲的婚礼。   ☆、第145章 莫道 深夜的长公主官邸大门口,华丽的马车串起了长龙。 衣着高雅的贵人们交谈着,互相行着礼,文质彬彬地彼此告别…… 侍从卫士们手里的火把与贵妇发髻上的珠宝,还有各家豪华马车车厢车辕上烫金的家徽一起,在暗黑的夜色中渲染出一片略带奇幻的世界。 昏黄, 朦朦胧胧, 闪烁不定…… 仿佛仙境,也仿佛梦境! 娇娇翁主坐在自己的马车里,隔着车窗和车帘看着那个距离越来越远的世界,心里涌起阵阵异感——说不清道不明的,总之是不舒服。 之前,馆陶翁主阿娇是故意避开了两位兄长和诸多亲戚,几乎是以逃的方式溜出母亲馆陶长公主的府邸,坐上早就备好的小马车。在这个过程中,她还颇有些不够礼貌地拒绝了胶东王刘彻的攀谈;一反惯例抛下如云的侍女,轻装简从直奔西宫长乐宫。 ----------------------------------------- 夜风带来熟悉的草木清香…… 还有,不远处夜幕背景下宫殿巍峨且模糊的轮廓,都让娇娇翁主无由来的就感觉安心了很多。 不过,待到确确实实走进祖母居住的长信宫,阿娇贵女的心又莫名提了起来。 在这理应万籁俱寂的深夜,窦皇太后的卧室竟然依然灯火通明,人影绰绰。 ‘怎么回事?都这个时辰了,大母怎么还没睡?’ 娇娇翁主只随意一扫,就发觉不对——别的不提,就凭门外廊下伺立的宫女宦官的人数,祖母显然还没睡!可现下早过了就寝的时间了啊! 刚想招廊下的宦官上来问话,阿娇就见子夫表姐从另一侧偏殿后的边门拐出来。 朱子夫表姐一看到表妹回来了,顿时喜上眉梢:“阿娇……” “从姊,” 阿娇将表姐拽到柱子后面,轻声问宫里这是怎么了?为何怎么晚了,祖母还没入睡?窦皇太后的生活一直很规律,除非出现意外情况,否则绝对是按时起按时歇。中午她离宫时还是好好的,后头发生了什么事吗? “阿娇,”朱子夫皱紧了秀眉,低低说道:“窦家,乃……窦家……” “窦家?”阿娇疑惑地问,窦家能有什么事? 子夫表姐将阿娇拉近些,更近些,左右看看,才几乎是套着翁主表妹的耳朵告诉原委: 本来一切太平。今天是长公主的好日子,窦太后虽然碍于祖制无法亲临女儿的婚礼现场,但也喜气洋洋,整天开心得合不拢嘴。可没想到正吃着晚餐,坏事就来了。 下午近黄昏时分,窦家人入宫,报告给窦太后一桩骇人听闻的消息——章武侯家摊上命案了!而且,还是众目睽睽下的命案! “事涉之人,乃君侯之…之……侄孙,” 朱子夫脸红红的,也不知道是羞愧还是害怕:“阿父……嗯……章武侯太子从兄之子。” 娇娇翁主没明白:“侄孙?” 不怪馆陶翁主阿娇搞不清楚,窦氏家族从文皇帝时开始发达,繁衍至今,与窦太后血缘关系最近的两位侯爷都有曾孙了,若再加上旁支远房,就更数不清了。 朱子夫表姐也有些头晕。说真的,犯事的这房与窦太后本人的亲缘关系委实远了些,只能算勉勉强强没出五服;不过,‘姓窦’是肯定的。这一家在窦氏宗族里比较体面,主要是因为家主非常能干,长年管理着封地那边窦氏家庙和族田的事务,几乎当了章武侯国半个家。 “命案?” 娇娇翁主其实对具体是谁做的案并不在乎,倒是对细节比较注意;根据经验,长公主的女儿很自然地联想到京都贵族子弟最经常的惹事方式:“醉酒……斗殴?” 窦家人莫不是喝酒喝高了,然后发酒疯打架,结果把人打伤致死了吧? “非也,非也!”子夫表姐一个劲儿摇头,然后叹口气,如果是那样反而好办了。 事情要追溯到今年春。因章武侯国的家庙又到了续宗谱的年份,家庙主事就修了份书信,派两个小儿子亲自去京城送给章武侯。 入京路上,一日错过宿头,两个大男孩就借住在途径的农庄里;不意间发现这家的女儿十分美貌,立刻动了兴头,向农家提出买妾。 农家自然是不肯的,连道自家姑娘早订了婚,而且六礼中五礼都已完备,就差最后一步‘亲迎’了,法理上已经算婆家的人了,怎么可能无缘无故毁约,放着正室不当而去给人做小?! 两个少年平日在章武侯国为所欲为惯了,冷不丁遭到拒绝,立刻勃然大怒。少爷脾气一上来,指挥随行的家奴家兵将庄户老少一顿臭揍,然后扔下半袋子铜钱,就把人家女儿抓上马车带走了。 临走,还趾高气扬地自报家门,指着人家姑娘亲爹的鼻子骂‘不识抬举’,直说不服气的话,尽管去告官!就是闹到朝堂都不怕,有本事就去皇太后的长乐宫找回女儿吧! “皇太后?长乐宫?!” 阿娇听到这里,拧紧了眉头,怒意马上升腾:这桩恶行和窦太后有什么关系?人又不是皇太后指使人去抢的。如此信口雌黄,不是明摆着给祖母脸上抹黑嘛!? 窦太后才是真正的冤枉;无辜宫中坐,污水天上来! 子夫表姐表示完全同意,她当时听了也气愤。想来这两个家伙必定在封邑时就经常说类似的话,所以才会讲得那么顺嘴。 然后事情的发展就有些脱线了。 庄户咽不下这口气,带着伤去找女婿,就是那个差最后一步就该进洞房的准新郎。 准新郎官虽然只是个不登大雅之堂的小吏,倒是个有骨气的人,扶着受伤的岳父进京城找上章武侯官邸理论,要人。 而章武侯门呢,却对此事矢口否认,直接将翁婿俩扔了出去; 再去,再赶; 还去,揍一顿,又赶出来…… 女婿气疯了,就去告官。 结果,可想而知的——没一处官署肯插手! 准新郎投诉无门,悲愤交加! 于是,就在今天下午,一头撞死在章武侯家大门的石门柱上 “今日?” 阿娇想了想就倒吸一口冷气,这是特意挑的今天长公主成婚的日子啊!而且章武侯家正坐落在长安高尚居住区的繁忙地块上,平时就人来人往的,今天要帮着操办长公主的嘉礼,人就更多了。 “岂知如此,” 子夫表姐一边说一边乍舌:那准新郎也是个心思慎密果决定,临死前准备了许多麻布,将窦氏仗势欺人自家含冤受辱细细誊写了,在城中广为散播…… 至此,事情算彻底闹大了! 捂都捂不住啊!! 到这个地步,官方就是再不愿意也必须出面了。 现在,阿娇翁主完全理解祖母因何夜不能眠了。 ‘丑闻,麻烦的丑闻!’ 娇娇翁主在心里下了个判断,不过,很快又想起一节:不对啊!整个婚礼过程,章武侯家有头有脸的都在长公主官邸观礼,没任何人离开过。非但章武侯家,南皮侯一家也没人缺席没人早退。那么,进宫报信的又是谁? 子夫表姐给出了答案:“刘氏。窦少君正室……刘氏。” 阿娇恍然,懂了。 说起刘氏,若按夫家内部的重要性排序,绝算不进窦氏家族前十名——她的丈夫不过是老章武侯众多儿子中的一个,既非将来会袭爵的嫡长子,也不是当今这位侯夫人亲生;而论及才干,更是稀松平常,都中年了也就勉强做过两任不上不下的外官。 不过,如果从长安贵女圈的视角来看,这位刘氏却绝对是京城窦门诸妇中数一数二的人物。因为刘姑娘出自大汉根正苗红的齐王室家族,本人是现任齐王的亲妹妹,是尊贵非凡的齐国嫡王主。 事发时,长辈们都不在家。小儿辈想往宫里递消息,奈何身份不够没进宫的资格,情急之下只得去请有皇族血统的齐王主出头了——还好这位齐国王女因为害喜严重,没能出席婚礼。 而窦太后知道情况后,震怒不已,连晚饭都没吃完,一直气到现在。 说完这一切,朱子夫扯扯阿娇的衣袖,手指点点西边的方向,悄悄问表妹:皇帝陛下,应该已经知道了吧?虽然到现在未央宫那边都没什么动静,也没听说有什么异常。 阿娇翁主没回答,只远远地眺望未央宫方向,轻轻叹口气,表示完全不看好:“阿大,阿大……素不喜……” 馆陶翁主阿娇停了停,随后将后面的话吞回肚子里,没继续说出来——天子一贯回护农人,同时也非常非常厌恶仗势欺人的行为。 这回, 窦家算两条都沾上了!!   ☆、第146章 不消魂 帘幕低垂…… 层层垂帘,不但挡去窗外银色的月光,也遮掉宫殿内走廊上林立的灯火;让室内唯一的一点烛光在昏暗里更显微弱,无助。 窦太后坐在床沿上,孤寂的身影仿佛已与阴影融为一体。 ====.==== 门口处有细碎的脚步声,由外至里,越来越近…… 窦太后探手,握住卧榻旁席角上的错金青铜螭龙席镇,厉声喝问:“大胆!” 她之前就命令过不许任何人进来,没想到竟然有人敢明知故犯——果然,她平时常念着这群旧宫人服侍自己多年不愿苛刻,宽待过头了。 “大母……”委委屈屈的女孩声音飘入耳膜,糯糯的,软软的,沁入心田的熟悉。 “阿娇呐……” 紧绷的面部线条顿时缓和,不过,大汉皇太后的眉头依然深锁。 阿娇依着祖母腿边坐下,问是不是真如外头的女史告诉她的,从上午得知窦家的消息后,祖母就再没吃过东西?可是,不管怎么说都不能不吃饭啊,伤了身子可怎么得了? 窦太后恹恹地摇摇头,嘟哝着‘碰上这种事’‘哪有胃口’之类的话,脸上尽是厌倦和悲伤。 娇娇翁主瞧瞧窦太后,回头又眺眺,连着走廊的宫室门外好几个着内官服饰的人做翘首以待状。 眨眨眼,阿娇攀上祖母的肩膀,非常没大没小地当面笑话窦皇太后,唬谁呢?这类话她才不信!多少大风大雨都过了,什么小事还值得烦心?? 且不说犯案的只是窦氏家族的旁系庶支,尤其外头都协商妥帖仇家变亲家了,尊贵之极的长乐宫主人又何须再多虑?! 阿娇其实并不想说这些话,好象多不拿人命当回事似的——而且,身为女孩,馆陶翁主更是本能地讨厌一切涉及妇孺的犯罪行为。 不过,世情和现实……诸如抢夺民女民妇为妾的行为,哪家勋贵世家没出过?长安城里又哪年不闹个十多起? ——从小到大,早听疲了! 通常一头肯给名分负责任,一头觉得攀上门阔亲戚,也就愿打愿挨了。 至于搞出个把的人命,也不过是多多付出钱帛;只要好处够多,苦主的亲族通常也就顺水推舟谅解了——肯咬死了顶真追究的,绝对罕见! 这不,市井里传得沸沸扬扬的人命案,窦氏三大侯门的重要人物一个都没放在心上,只南皮侯窦彭祖随随便便遣了个庶弟家的幼子出面,就很轻易就将事情摆平了。 当然, 对窦家, 长乐宫主人的心情和健康才是永远的重中之重! 所以当听到宫中传出消息,窦皇太后震怒到不肯进食的地步后,窦家立刻急了——真急了。 很清楚自家女眷在窦太后面前没什么体面,南皮侯窦彭祖直接扔下公事,专门跑了一趟朱虚公主家。 今天是朱虚公主长女所生的长男过百日。馆陶翁主阿娇作为大汉皇太后和长乐宫的代表,自然属于贵宾中的贵宾,是宴会场上最光彩夺目的明珠。 然后,完全不顾朱虚长公主难看到极点的脸色和诸多各世家女子震惊不已的目光,南皮侯窦彭祖直接窜到仕女们的席位上,将正参加百日庆的阿娇甥女硬生生请了出来。 在去长乐宫的路上,南皮侯表舅更是千个叮咛万个嘱咐十万个拜托,请甥女一定多用心思多多宽解,无论如何也要劝老太后吃东西——这年纪的老人,是绝对经不起饥一顿饱一顿,搞不好会诱发急病的。 可是,今天的老祖母完全不象平时那么好说话。费了一番口舌,窦太后依旧面沉如水:“阿娇,汝……不懂!” “呀?”阿娇有些意外, 但转瞬就柔柔地轻笑,顺着祖母的意思附和道:“然,大母所言极是;阿娇……年少,不明事……” 也不管窦太后的脸色,阿娇翁主兴致勃勃和祖母谈起朱虚姨妈家刚才的庆祝会。 朱虚长公主的长女去年嫁了,头胎就生了个男孩。大概因为是头一个孙辈,朱虚公主借口亲家的本家不在京城,竟然越俎代庖,直接代为操办小男孩的百日宴。 这场庆祝,可称得上隆重!除了礼制规定的诸多仪式外,朱虚公主还置办了酒筵和大量歌舞,还有各种各样的杂耍艺人。 “大母,汝未见……筵席之上,珍馐铺成;席前,百戏杂列……啧,盛况空前啊!” 馆陶翁主娇脆的话语在皇太后的寝宫中跳跃,从女宾们争奇斗艳的发饰到宴会餐桌上琳琅满目的菜色,一件接着一件,有时还附上长安城珠宝名匠的新款售价和山珍海味珍贵食材的市价…… 最后得出个结论——铺张! 朱虚公主为这个外孙儿,称得上费心尽力,所费颇巨! 这种情况可不多见,毕竟,只是‘外’孙嘛! 并且,也太违反石氏诸公主的一贯风格。 要知道,在大汉皇室的内部,石家女儿生的公主们从来都奉行‘安静低调’做人原则——平常那个行事啊,简直恨不得让所有人都忘掉她们的存在一般。 娇娇翁主表示细思起来,哎呀哎呀,总觉得反常,太反常了。 窦太后听到这儿,无声地笑了! 笑容有些模糊,有些隐晦,带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阿娇看在眼里,也绽开了笑颜——悄悄转过半个身子,隔着纱帘向门的方向做了个手势。 门外,守候的人影似乎雀跃了一下,其中两人很快悄无声息地退出行列,消失在走廊和宫阶的另一头。 不一会儿,吴女官和女史就领着两个宫娥两个宦官回来了;宫人们的手中都托着餐盘和食物,进门行礼,随后用最快的速度轻手轻脚布置夜宵。 窦太后听到动静,闻到食物的香味,猜到怎么回事,又皱起了眉头。 “大母?大母??” 娇娇翁主赶紧搂住祖母的腰,声明她十分想不通,所以强烈要求给解惑,否则很可能今晚就睡不着了——阿娇翁主很容易睡不好的。 窦太后当然舍不得宝贝孙女失眠! 于是大汉皇太后就象一个华夏大地上随处可见的闲来无事的老祖母般,和孙辈聊起亲戚街坊家里家外的陈年往事——边吃边聊。 和别的贵族人家不同,石氏家族的发迹并非因为家族男子出类拔萃的才能和功勋,而是来自于女儿的风情与美貌。 第一个托起家族地位的,就是石家现如今当家人的亲姐姐——开国皇帝刘邦的后宫,其地位最高达到‘美人’。 或许从裙带关系得来的富贵太丰厚,同时也显然比其它方法更容易,石家自此义无反顾地踏上‘后宫捷径’之路——高皇帝刘邦以后,每位大汉皇帝的掖庭中,都少不了石氏家族女儿的身影。 “孝惠帝之侧,有石良人石少使;此二女同母所出……” 窦太后似乎陷入了回忆,很久远的回忆:“石少使多宠,尤善折腰之舞,然……为高皇后所不喜……” “折腰之舞?”阿娇很自然联想起以前在宫廷档案中看到的记录:“……高皇帝之戚夫人,亦好长袖折腰之舞……” 在大汉朝,再没历史知识的文盲都知道吕后和戚夫人之间的关系有多恶劣;行为举止如果象戚夫人的话,能被吕后喜欢才奇怪! “不错!惜乎……二姬无子。后孝惠崩,少帝即位,石君献……” 说道此处,窦太后顿了顿,微微拧起眉头:“少帝,嗯……呃,少、少帝……” 幽幽叹口气,大汉皇太后隔了好一会儿才又续起话头:“汝之外祖父,孝文皇帝以代王入继大统,先后纳石氏女四人,皆无子;天子得其家侄娣五人,二十余载,至今……仅骊邑公主……” 说着说着,笑意从嘴角漫延上面颊……眉梢,窦太后咽一口阿娇用金柄银勺送到嘴边的豆粥,低低地念道:“命数,命数也!” 也就是说,石老先生兢兢业业、一个不拉地给每位汉朝皇帝塞自家女孩,可几十年下来,虽然付出多多,收获却稀薄得可怜, 成绩单上的回报率更是低到令人闻之伤心落泪地步——没皇子!即使生出来也长不大。活到成年的全是公主! 问题是,公主有什么用? 特别是从后宫妾侍肚子里爬出来的庶出公主们,又没个当诸侯王的兄弟,能有多大价值?? “可悲呀!” 阿娇看着不知不觉间消失半数的稠粥和素点心,笑弯了眉眼——她就知道,和祖母聊石家肯定没错啦。 虽然太后祖母从没明确表示过,平日里也表现得对石老先生颇为礼遇的样子,可娇娇翁主心里很清楚,窦太后对石氏家族是很有些居高临下的鄙夷的。 这就有点像大雨滂沱的冬日,在自家温暖舒适的房间里,于窗帘后观看街上人们狼狈地尖叫着四散避雨的心情。 作为一位皇后, 作为一个生了两男一女并且所有小孩都安安稳稳长大成人的母亲, 作为一名每个孩子膝下都儿女双全,孙儿孙女总数超过三位数的祖母 ——面对子嗣艰难的石家女,窦皇太后完全有理由骄傲!! 总之每回说道起来,不管之前的心情有多糟,之后的情绪总要平复愉悦上几分。 果然, 接下来,窦太后再没提起那桩讨人厌的案件。 吃完夜宵,漱口,洁面,又命御医进来把了脉, 此时的窦太后或许已忘了白天让她怒火中烧的麻烦精娘家人,重新回到心平气和的正常状态。至少,表面看是这样。 皇太后吩咐准备就寝,话语和平日一样温和——还有,阿娇今晚也别回自己房间了,就留下睡在祖母这里吧。 “唯唯,大母,” 深深认为自己已圆满完成南皮侯表舅委托的阿娇翁主打了个哈气,毫无异议。 ========.======== 夜深了 长乐宫随着主人的入睡,退入沉沉的夜色与宁静。 阿娇应该是真累了,脑袋一沾上枕头,就掉进了梦乡。女孩边上,帝国的皇太后却久久没能入眠。 循着孙女有规律的呼吸声, 窦太后举手,摸索着抚摸孙女的头发,轻轻地,轻轻地,一下又一下…… 阿娇的头发,丰茂浓密,带着少女独有的芳香——那是青春与朝阳的气息。 ‘轰隆’! 殿宇外响过一声闷雷。 紧接着,是一连串雷声,纠缠着,打着滚,响彻天际。 阿娇不安地动了动, 翻个身,滚进祖母怀里, 喃喃嘟哝了几句什么,迷迷糊糊的,很快又安心去寻找庄周梦里的蝴蝶去了。 一直没睡着的窦太后哑然失笑, 可随即,笑容就敛去,敛去……消失无踪。 取而代之的, 是一声悠长的叹息:“阿娇……” ====.==== 大大小小的雨点, 打在宫殿顶的铜瓦和鎏金檐瑞兽上,发出轻重不一的敲击声,有时轻有时重,错落不清。 此夜,雷鸣时断时续; 此夜,阿娇安枕无忧; 此夜,窦太后——辗转了一个通宵……   ☆、第147章 妃子笑 下了一夜雨的好处就是,第二天会有一个空气特别清新的早晨。 所以一大早,馆陶长公主只匆匆扒了两口早饭,就告别新婚的丈夫,神清气爽叩开长乐宫的宫门——来逮女儿了! 刘嫖长公主这两天只要一想起女儿就不痛快;本来早决定了婚礼次日举行家宴,让新婚夫婿与孩子们好好认认亲,和睦一下家庭气氛。 没想到,小妮子竟然敢不履约?!还躲到亲戚家蹭吃蹭住和她玩捉迷藏!!让她被整个长安城贵族圈看笑话。 ‘宠过头了,宠过头了!’ 馆陶长公主坐在晃悠悠的超豪华步辇上,兀自下着决心:‘这回绝不能再象以前那样……放小妮子轻易过关,一定得好好教训才行!' ====.==== 奈何馆陶长公主早,馆陶翁主更早! 阿娇甚至连早点都没动,就跑去未央宫了。今儿没朝会,皇帝舅舅一定在宣室殿用早餐,到时多添副筷子就成了——反正又不是头一次! 可怜的长公主,扑了个空! 去不了皇帝弟弟的宣室殿——‘宣室殿’是大汉帝国的权力中枢;无宣召擅入者,汉律死罪——刘嫖长公主能做的只有坐在长信宫东厢,冲着皇太后母亲好一番抱怨诉苦: 阿娇真实越来越不听话了,竟对自己玩阳奉阴违的诡计,简直不孝…… 静静地靠在乌木描金凭几上,窦皇太后貌似认真地听着,听着……突然插话,询问女儿对窦家最近出的事知道多少?有没有去关心一二? 长公主一愣,深感莫名:“窦家?何事?” 窦太后不禁抬起一道眉,有些气急;憋了一会儿,却发现怎么也张不开口。 这下,馆陶长公主更迷惑了:“阿母?” 大汉皇太后的脸皮都有些发烫了,支吾了半天,可还是什么都没说。 这时,侍立在旁的一名宫女出声了,极为婉转地告诉馆陶长公主,皇太后说的是章武侯侄孙强抢民女案。 刘嫖长公主见是平常伺候女儿的甄氏,倒也不计较宫女插话,又想想,“哦”了一声,恍然大悟。 馆陶长公主表态她还真的知道此事,忘了是谁和她提过一声了,不过当时就没怎么在意——‘抢人’和‘窦家’这两者联系起来,想来也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窦太后听了,默然许久,才缓缓地幽幽地问女儿:为什么她会这么想?都出了人命了啊! “阿母呀……” 长公主大概是人逢喜事,完全处于‘人在心思完全不在’的状态;根本都没细思,就随口而出:“今阿母在,窦氏……何妨?” 老实说,别说死个把庶民了,就是丢掉性命的人是世家是贵族,有窦太后这尊大神在,谁还能把窦氏家族怎么样? 顶多推出个家奴顶罪,然后再认些罚款——类似情况,以前又不是没发生过。 ‘这甄女长得真不错,眉眼间有点像我的阿娇,’ 长公主一面打量宫女甄氏,一面和母后聊大汉皇朝的类似案件——最早的例子,可以追溯到开国皇帝刘邦:“高皇帝爱幸戚夫人,出百金为戚氏置家;戚夫人之兄欲得西山良家女为妾,不遂,怒而杀其全家二十一口……” “戚夫人哀求;高皇帝怜之……令腰斩家奴,以‘治家不谨’命其兄闭门思过。” 说到这儿,长公主轻轻哼了一声,不得不承认,高皇帝对戚夫人真是没说——受害人都被灭门了,给凶手的处罚竟然只是个不痛不痒的‘闭门思过’?!果然是真爱。 宫室里,一时静了下来。 窦皇太后沉默,沉默……良久,才突然想起似的,吩咐甄宫女到外头去问女史回来没。 甄宫女应声而出,不大会儿就和女史一同进来。女史的手中捧着个素色的漆盒,长方形,一尺见方,看上去颇有些分量。 女史先向母女俩行个礼,问候完毕,再将漆盒呈到窦太后面前。 皇太后摸了摸,问:“此中……乃帝太子之亲笔邪?” “禀皇太后,当如是,”女史低眉顺眼地回答,当时,她可是在太子宫的书房内亲眼看着刘荣皇太子从书案上卷起文册,再亲自放进匣子的,想来应该是太子殿下的亲笔。 窦太后点点头,命将匣子打开,同时让长公主取两卷出来朗读。 “母亲?”长公主搞不懂母后想干什么。 大汉皇太后只给了两个字:“策论!” 长公主:“策论?” 窦皇太后点点头:“阿荣之策论。” 长公主一头雾水,帝国皇太子的策论,为什么不交给太子太傅或者皇帝本人,拿给她一个公主算怎么回事? 窦太后不耐烦了,冷下语调催促着:“阿嫖?!” ‘好吧好吧,读就读!希望不是太无聊……’ 馆陶长公主耸耸肩,从一堆竹简中随手抽出一卷,拆开绳结,打开…… “论地方豪强之勾结不法。” 又一卷:“论北地诸郡之兵事器械。” 第三卷:“论吴钱榆钱之弊” …… 念了一篇又一篇,长公主停下了,抬头困惑地看母亲:“母亲?此……何意” 窦太后满脸堆笑,很期待地问女儿:感觉如何?有没有觉得帝太子刘荣的文章比以前出色了许多? 放下论文,馆陶长公主略作沉吟,接着憋了憋嘴角:“殿下……学有所成。” 这是经典的宫廷式真诚的废话,安全系数百分之两千,任谁听去都跳不出差错。 但这不是窦太后希望听到的答复! 皇太后努力为长房长孙说好话:刘荣太子这两年,可是比初登太子位时稳重多啦!再不是当年那缺经验少资历、什么都不懂的青涩少年了。 ——馆陶长公主点头,认同。皇太子刘荣的进步,有目共睹;没法否认,也没必要否认。 窦太后:“行事之周全,远胜同龄之人。” ——刘嫖长公主对此,并无异议。不过,皇家的孩子从小见多识广,不民间同龄人早熟很正常。 窦皇太后:“孝敬尊长,礼贤诸臣。” ——长公主当然不会否定母亲的看法,对臣子怎么样她没体会过,不过对长辈的礼节和敬重,刘荣这些年可是一年比一年周到。 讲了那么多,窦太后还没夸完:“身居高位而节制自律,内帷整肃。” 内帷,就是通常说的内宅,此处自然是指刘荣的太子宫内庭。 内帷整肃,是说刘荣洁身自好,没有沉湎女色,后院姬妾秩序井然。 是啊!既没有广纳姬妾,也没有惹出任何绯闻; 封皇太子时几个姬妾,现在还是那几个,不添不减,人都没换过。 ——以一位大帝国年轻储君的标准,刘荣在女人方面的名声简直有点好过头了! 听了满耳朵对刘荣皇太子的褒奖,馆陶长公主的心里突然警铃大作! 眸光微动,刘嫖噙着笑,乖顺地附和着母亲的意思:“极是,极是。” 长公主:“然太子宫久虚,终究不美。” 皇太后连连点头:“此言不假。” “依女儿之拙见,”馆陶长公主说得分外真诚,象一个全心全意为侄儿打算的姑母:“当择吉日,告太庙,于二良娣中取其一,立为太子妃。” “二良娣中取其一?” 窦太后一听,点着点着头,立刻改成摇头了:“不妥,不妥!” “阿母,何由不妥?” 长公主悠悠闲闲地笑着:“汉室……重长子。今帝太子有长子;‘太子妃’理当立帝太子之长子之生母——左良娣栗氏。” 窦太后闭紧了嘴巴。 大汉皇太后或许对栗良娣本人并没什么不良看法,但对大汉皇朝可能出现一位栗皇后却毫不期待! 未来皇帝已经有一个姓栗的生母了,再加一个姓栗的妻子,窦氏家族以后还能有立足之地吗?? “何如,” 刘嫖长公主明知不可能,开始打趣了:“莫非……母亲属意右良娣?” “吾女……何出此言?” 皇太后想了又想,纠结半天,还是吞吞吐吐搬出个理由:“旧人,多不宜也。华夏之古训,素有‘不得以妾为妻’之言……妃子,何不新取?” 馆陶长公主不笑了; 眯起一对明眸,多少带些责怪地提醒母亲:“阿母,立长子之生母为正室……乃汉室之‘旧’例!” 长乐宫的现任女主人,恐怕是大汉疆域内最没反对立场的人了!当年,还是代王夫人的窦太后就是依靠这条传统,成为汉帝国的皇后!哪能打自己的脸了?! 窦太后暂时僵在那里; 馆陶长公主却有点不知进退,反过来热切切地向母亲提议:如果实在不喜欢栗家女儿,不如就干脆推荐右良娣周氏算了! 这么多年过去,孩子都生了好几个,光看刘荣对周梅宝至今热情不减盛宠不衰的劲头,这份真情别说皇室了,就是范围扩大到整个长安世家阶层,也是数一数二的了。 何不成全刘荣的心意? 相信皇太子对一定会对此感恩戴德;从长远来讲,对窦氏家族也有好处啊。 不就因为周梅宝的父亲是罪臣,母亲是昌平公主嘛! 抚养昌平公主长大的表姨慎夫人这些年在北苑病得要死要活,没听说有不安分的地方。 哎哎哎,总归是上一代的旧怨,何必还记挂心间?对方应该也巴不得忘记吧?? 哦,周梅宝的亲叔叔,可是手握兵权的太尉周亚夫呐…… “阿嫖!”窦太后拧着眉毛,沉声喝断长公主真不知算憧憬还是算恫吓的胡搅。 窦皇太后烦恼地揉揉额角,现在,她老人家非常确定女儿的心意了! 亲母女间, 想到的,无须赘言; 没说明的,其实已——心照不宣。   ☆、第148章 无事生官府 “中尉?前之济南太守?”这是馆陶长公主在发问。 “然,五日之前,上……拜都为‘中尉’。” …… 家宴? 家宴! 阿娇坐在描金彩漆餐案后,隔着一案面的金银餐具还有佳肴美酒环顾室内。这里是长公主官邸正院里的西楼,一座雕梁画栋的七层楼阁。 是的,娇娇翁主没能逃出长公主母亲的五指山,给乖乖抓回长公主官邸,补办家宴! 端坐在西楼三楼餐室的,是馆陶长公主家的所有成员: 新婚夫婿,魏云(字‘子都’); 长子,堂邑侯太子陈须和太子妃刘姱; 次子,隆虑侯陈蟜和夫人栾瑛; 小女儿,馆陶翁主阿娇 哦,还有刘静,她也算半个。 端起金爵,阿娇边详装着品酒,边从酒杯边沿观望坐在母亲身边的男子。 高耸的发冠,头上和鬓角的头发梳得温丝不乱;一领时下最流行的男士单绕深衣,沉稳的用色与简约的暗纹,和男子举止间不时流露出的雍容风度一起,都给人以深刻的印象。 ‘这人的教养真不错!而且,还长得那么俊……’ 娇娇翁主忍不住拿他同自己的兄长们作对比。比较过后,虽然不甘心,但诚实仍让阿娇无奈地判断出:虽然两位陈公子俱少年才俊,风采出众,但和这位新成员一比,还是略有逊色。 即使占了年龄的优势,还是——略有——逊色! ‘怪不得阿母愿意下嫁,’ 冷眼打量了足足半天后,馆陶翁主不无遗憾地承认:长公主母亲的选择,确实、完全有道理! 可是,这并不代表阿娇就喜欢姓魏的,乐于接受他了! 在娇娇翁主看来,魏云魏子都,只不过是诸多出现在她生活里、且碍于种种原因无法排除必须忍耐的异端——之一! 这些年,此类麻烦接踵而至;比如祖母张太夫人,比如周亚夫,比如刘静,比如栾瑛,比如刘荣…… 大概是感觉到女孩的窥视,魏云放下手中的筷子,冲娇娇小贵女微笑着点头示意。 阿娇没有回礼,直直盯着他。 魏云一愣,停顿片刻,先是下意识地摸下巴和短须,怕脸上沾上食物残渣才引来的注视;待得发现什么都没有,于是困惑了,疑问地看着阿娇翁主。 这回没等阿娇反应,长公主先发觉到丈夫的异状,头往左转,询问怎么了? …… 新婚夫妇的互动全落在阿娇眼中。 一瞬间,馆陶翁主突然想明白为何她从回来就感觉不舒服了——魏云坐的,本来是‘她的’位置啊! 还有, 这场所谓的家宴,哪里算得上是‘家’宴?? 小时候,每逢家宴,她都是紧挨母亲坐的, 然后两个哥哥陈须陈蟜一边一个,四个人共用一张长条餐案,你帮我切肉,我帮你布菜。 常常是吃着吃着,聊着聊着,一家四口就挤做一堆笑成一团…… 然而, 眼前? 阿娇皱起秀眉,环顾餐室…… 母亲和魏云肩并肩坐在位于房间西头的主席上; 北边,则是长兄陈须和刘姱表姐; 南边的席位分成两部分,接近主席的归次兄陈蟜和栾瑛,远些的是自己——悲催的,想和二哥说句悄悄话都不能,因为当中还隔了个大肚婆栾!夫!人! 还有刘静,在东侧——她与其说是来吃宴席的,还不如说是来伺候宴席的。 打宴会开始,就没见她安安稳稳吃过两口;一直半跪在席子上,一会儿指挥侍女给这位添酒给那位加菜,一会儿下令寺人多开两扇边窗通风…… 在座诸人身份之尊卑,地位之高低,一目了然! 这哪里象家庭聚会?根本是外头社交场合里随处可见的交际宴请嘛! ====.========.========.==== 一盘香气四溢的烤牛肉被轻轻放到案上,面戴素纱口罩的宫女行礼后,无声地退下。 被烤制得恰到好处的小牛肉事先经过腌渍,肉块表皮呈现出浓郁的赤色,放在黄金的碟子里,分外引人食欲。 男士们纷纷拿起了餐刀……没多久,女子们的声音也在席位间轻轻响起: 长公主告诉魏云,她喜欢切薄点; 刘姱温柔地提醒表哥丈夫,她偏好比较肥的; 还有,栾瑛嗲嗲地一而再再而三提要求,她爱吃带骨头的,当然,得是软骨,然后肉的部分瘦七肥三…… 阿娇看看手边的餐刀,顿时连半点胃口都没了! “胡亥?”阿娇朝刘静招招手,问。 刘静立刻领会了小姑子的意思,亲自爬起来,到外间抱进胖兔子——前头胡亥胖兔子啃梨块啃得太欢乐,被侯夫人嫌弃太吵,被驱逐出境了。 胖胖兔一回到女主人怀里,就扭着圆嘟嘟的身子,仰脖子去舔阿娇翁主的面颊。 “胡亥,不可,不可……嘿!” 阿娇被胖胖兔的热情逗乐了,抱起来,亲一口。 “夫衣衫不如新,衣衫……不如新?” 贴着宠物兔的长耳朵,阿娇幽幽地低叹口气,呢喃:“唯胡亥,一如故往……” 夹起餐盘中的绿叶菜,喂兔子。 胡亥兔大嚼特嚼,无忧无虑。 馆陶翁主于是专门挑选桌上的素菜,边吃边拿,自己吃兼喂宠物——而把香喷喷的牛肉,冷落到一旁。 动都没动! ====.========.========.==== “阿娇,阿娇?” 阿娇转头,就见二嫂栾瑛正对自己示意呐。 馆陶翁主问:“阿嫂,何事?” 栾瑛比了比手指,问小姑子她右手中指上的戒指特别漂亮,以前没见过,是什么材质,打哪儿来的? ‘这女人怎么那么无聊,心思老在人家衣服首饰上打转?!’ 阿娇是真的有点光火了!这个二嫂打从进门起,和她所有的对话加起来,竟然有百分之八十都在绕着衣服饰品打转——从没遇见过这样的女人! 可怒气在视线落到栾瑛的腹部时,只能深吸两口气,强自压了回去。 懒得解释,娇娇翁主痛痛快快从手指上拔下戒指,叫过个宫女转交:“此乃阿大赐予。” 戒指,很快就到了侯夫人手心。 这枚指环的确是稀罕物。首先是造型设计少见;仰头咆哮的猛虎与展翅高飞的朱雀,绕着太阳彼此对峙! 其次,制作首饰的珠宝也珍稀异常——用来代表太阳的一颗品相完美的大个儿猫睛石。 华夏严格来说并不是宝石出产地,红宝石祖母绿猫儿眼之类都是从域外进口的。如此大如此美丽的猫睛石对这个国家绝大多数上层人士而言,不要说见过,就是听都没有听说过。 在黄金温暖底色的衬托下,猫儿眼神秘变幻的色泽加上虎背上用黑曜石妆点出的斑纹,令整枚戒指带上一种非尘世的迷离感,美得让人炫目。 隆虑侯夫人栾瑛左看右看,对着蜡烛看,对着油灯看,爱不释手。 等来等去,等不回猫儿眼戒指, 面对二嫂垂涎欲滴的表情,馆陶翁主感到很无语——如果不是‘将帝后的赏赐随意送人’有大不敬的嫌疑,相当犯忌,阿娇简直想干脆送给栾瑛算了。 ‘不就是枚指环嘛!至于吗?’ 扫一眼二嫂,又看了看从头到底都没往这边多瞧上一眼的梁王主刘姱,馆陶翁主阿娇懊恼地嘀咕:‘这么些年来,阿姱倒是从没打听过我的新珠宝新衣裳!别的不提,仅仅凭这一处,姱表姐就大气得多!’ 一抬头,正对上魏云的脸——魏继父在看阿娇,也在看栾瑛。 不知是不是太敏感了,阿娇总感觉母亲新丈夫的目光里带着些嘲笑。 娇娇翁主的头都痛了:‘这个二嫂!总算现在是在家里;等她生完孩子、出门与京都贵妇交往接触,可别也这么问东问西好奇心摆在面上。丢人现眼!’ 不想再看哥哥的女人,馆陶翁主干脆竖起耳朵,去听哥哥们谈时事。 陈蟜二公子似乎对新中尉其人十分欣赏:“都……为人勇,有气力;廉,不发私书,问遗无所受,请寄无所听。常自称曰:‘已倍亲而仕,身固当奉职死节官下,终不顾妻子矣。’” “倍亲而仕……奉职死节官下……终不顾妻子!” 大公子陈须回以啧啧称奇,感叹连连——这得多狠的心啊?! 怪不得郅都当济南太守的时候,出手那么狠辣,丝毫不讲情面;存了这样的心思,有什么干不出来? “济南有鼿氏,宗人三百余家,豪猾,二千石莫能制,” 与长兄不同,隆虑侯陈蟜对吏治的关注明显多于人情,对郅都大加激赏:“于是……上乃拜都为济南太守。至,则族灭鼿氏首恶,余皆股栗。居岁余,郡中不拾遗。” ‘不拾遗?’ 阿娇想了想,发觉不太能想象整个郡□□市都不拾遗的画面——这样的景象似乎只存在与传说中,比如儒生们没完没了念叨的上古三代之治。 阿娇翁主直接把想法说了出来:“不拾遗?儒家之三代之治?” “何出此言??” 没等二公子陈蟜发言,长公子陈须就抢先吐槽了——哪有那么好的事啊?就凭一个郅都?! 事实上,那段时间济南治安变得的爆好,主要是因为济南当地的世家和豪门谁都不想撞到酷吏的刀锋上去,所以大伙儿投亲的投亲,靠友的靠友,都去外地躲灾去了。 另外,在市井里混饭吃的流氓地痞们是最惯于看风头的,见上层都躲避了,自然知道收敛。 ——综合起来,济南的市面能不平静才怪! “如此呀,”娇娇翁主恍然大悟, 怪不得去年开始,长安贵女圈多出了好些生面孔,说起来都是东边藩国的世家女子,以济南和济南附近为主;她还在纳闷呢,敢情都是随父兄来京城避祸的呀! 二公子陈蟜却在此时拍起了巴掌,很有点幸灾乐祸的意味:“旁十余郡守,畏都……如大府。哈哈!” 大公子陈须却没有弟弟的好心情,眉头皱得都快能夹死蚊子了——真不知道皇帝舅舅把这样的酷吏安排来京城是什么意思? 陈二公子好象忘记自己的立场了,还在那里津津乐道呢:“都独先严酷,致行法不避贵戚,列侯宗室见都侧目而视,号曰‘苍鹰’!” 刘姱王主与丈夫心心相印,也露出担忧的神色,看向小叔子:“二叔……中尉者,掌徼巡京师呐!” 郅都在济南,济南豪门到京城逃难。 现在郅都来长安了,还是直接掌握京师武装的现管官,那他们这帮子京城贵族豪门可该怎么办??! 听了侄女的话,连长公主都不禁皱了一下眉。 但陈蟜二公子乐观着呢,呵呵笑着对馆陶长公主刘嫖眨眨眼睛,宽慰道:“阿母,阿母,不避贵戚,不避‘贵戚’!” 估计,还是窦家那事。皇帝表面不说,其实心里已经恼了,所以才从外地调来这只苍鹰,好好整顿一下京师的外戚宗室。 长公主和旁边的丈夫交换了一下眼色,默默点头。 可能性很大! 说起来,长安城的这帮宗亲贵戚也的确该认认真真整肃一番了。自吴楚内战结束后,各世家对族人的管治都有失松懈,是是非非层出不穷——窦家最近的案子,不过是浮出冰山的一角而已。 可以想见,大汉的都城长安很快就要不太平了。 馆陶长公主突然笑了笑, 然后,以满是欣慰的神情看着屋子里的儿女:“无忧,无忧,苍鹰……与吾家何干?” 她家人口少,她家都是好孩子! 能惹事的都安分,就算有不安分的,也还在肚子里没出来(栾瑛),或者还在摇篮里内宅里没长大呢(刘静孟姜的儿女)! 一家人都乐了, 喝酒的喝酒,吃菜的吃菜,照顾宠物的照顾宠物,琢磨首饰的琢磨首饰…… ====.========.========.==== “禀告长公主!” 餐室虚掩的门外,长公主家的内总管哈着腰,自己给自己通报。 馆陶长公主见丈夫的酒具快空了,亲手提起银执壶,往羽觞里续满,头都没抬地问:“何事?” 内总管往屋子里张了张,偷偷摸把汗,继续深深地鞠躬:“禀告长公主,中尉府来人!” 中尉?? 中尉府!! 苍鹰的中尉府!!! 酒杯一抖;筷子,停在半空中! “何?!” 馆陶长公主惊跳起来,厉声让管家进来说清楚。 内管事一脸无奈,勾着腰,跨过门槛,钻进珠帘……最后,停在两层纱帘外,隔着帘幕向内通报:郅中尉派人来了。 才刚到。 人他认识,的确是中尉府的属官,不是冒牌货;而且,还带着公文呢,公文他也亲眼看了,官印什么的都齐全,不是伪造的,说是,说是…… 讲到这儿, 可怜的内管事连做三个深呼吸, 心一横,眼一闭,用一口怎么也控制不了的颤音转述:“中尉府行文,传堂邑侯午之……之女陈娇……至、至府问讯!”   ☆、第149章 更新更 屋子里一圈人,人人都看着阿娇! 被关注被注视的,却眨着一双漂亮极了的凤眼,颇有兴味地打量来传话的管事——可怜的管事,一脸上刑场就等着挨刀的可怜相,站都快站不稳当了。 看了一会儿,估摸着管事那头实在没戏,娇娇翁主爽爽利利地起身,怀里搂着沉甸甸的宠物兔,满不在乎地示意管事在前头带路。 既然官府找来了,就去一趟呗! 馆陶翁主非常镇定,馆陶长公主却腾地跳起来:“阿娇,不可!” 长公主的新婚夫婿魏云也随之立起,搀扶着妻子,连声附和。 “阿、阿娇?”栾瑛一只手抓住丈夫的袖子,另一只手扣紧猫睛石指环,满脸不可思议地瞪着阿娇:‘小姑子难道不怕吗?那……可是臭名昭着的廷尉啊!’ 一时间,反对声一片。 不过,别人还停留在口头,陈蟜二公子已经付诸行动了。 只见陈二公子风一样旋过去,大声嚷嚷喝令外头待命的宦官马上去召长公主长史,同时叫人传外院的隆虑侯侍卫进内院候命。 长公子陈须很快领会到弟弟的用意,主动提出先去支应廷尉官署派来的官员。 隆虑侯陈蟜向兄长点点头,随后又对长嫂刘姱王主行了个礼,从怀里掏出面花纹斑斓的镂空小青铜牌,请她赶紧带着阿娇去她的别业暂避: 刘姱王主在京都长安有两处别院; 天已经黑了,长安城晚上宵禁,必须有通行牌才能夜行。 刘姱王主的反应有点慢,“哦”了两声,才明白过来,来牵小姑子。 反倒是阿娇翁主不满意了,皱了皱眉头,不解地问兄长:“阿兄何必如此?” 在馆陶翁主阿娇看来,这么紧张完全没必要嘛!‘廷尉’那地方再吓人,也不过是衙门的一种;只要是衙门,都归皇帝舅舅管;既然都听皇帝舅舅的,能可怕到哪里去? “阿娇……” 二公子陈蟜语重心长地劝说妹妹:“郅都……此人……绝非凡人可比!” “阿兄呀!汝,汝……” 阿娇都笑出来了,纤白的指头点点二哥,几乎乐弯了腰:昊天上帝啊!刚才是谁把个郅都夸的天上少有地上难寻,才干卓越人品无双的? 怎么才这么一会儿,画风都变了??!! 陈蟜二公子这会儿可没情绪和妹妹说笑,忙和母亲还有嫂嫂打眼色。 刘姱陪着笑,柔声劝小姑子听话。 馆陶长公主更是行动迅速,已经让侍女取来外出的氅衣,亲手搭在女儿肩头,用力往外推:别耽搁了!乖乖跟大嫂走吧。放心,要用到的衣裳首饰,还有脂米分啦玩器啦日用啦马上就送去;伺候的人也紧随而至,保证要什么有什么……哪怕是胡亥的专用口粮,也不会落下。 被簇拥着,才跨过门槛,新继父魏云在房间里有条有理地提醒了一句:“后侧门!” “后侧门?” 阿娇翁主顿时不干了——侧门?还是后侧门??!那是专门留给下人出入的,她才不从那里走。 “后侧门?‘后’侧门!大善,大善!” 馆陶长公主眼睛一转,立刻领会,同时赞赏地看了新婚丈夫一眼,连哄带骗地推女儿出去。 很快,娇娇翁主就在刘姱王主的‘护送’下,被从间道侧门带出长公主官邸,塞进馆陶长公主专用的五彩璎珞龙凤车,消失在长安城的茫茫夜色之中。 -------------------------------------------------------- 同一时间, 因为不肯交出馆陶翁主陈娇,廷尉派来的官员按惯例带走了阿娇翁主的二哥隆虑侯陈蟜. 本来,长公子陈须提出愿意代替妹妹去官署; 但二公子以‘堂上有母亲需要人伺奉’为由推开长兄,主动地坚决地走进了廷尉大狱。 这一举动传开后, 赢得京都内外、上上下下一片赞誉! ========================================================   ☆、第150章 更新更 两天后, 暂住在大嫂陪嫁别院中的阿娇翁主,总算搞清楚了自己是怎么被卷进这场莫名其妙的麻烦的: 谁也没想到,问题的源头竟然是那个不显山不露水,自从到了京都后就一直表现得再安分低调不过的二表姐刘婉! 馆陶长公主眼中乖巧的侄女; 敬爱的梁王舅舅名下唯二的两个嫡王主之一,现任李王后亲生; 阿娇翁主的嫡亲大嫂兼表姐,堂邑侯太子妃刘姱的同父异母妹妹——梁国刘婉。 话说刘婉私奔跑来长安后,虽然经过姑姑馆陶长公主说项,皇帝陛下表态首肯,好歹算是将这桩离经叛道的丑闻遮掩过去了。看梁王刘武还是非常震怒,不肯接受这个出自周氏家族的女婿,同时也拒绝陪付与刘婉身份相称的嫁妆——刘婉是李王后的亲生女儿,自然不能和母系寒微的庶王主们同等待遇,按传统,刘婉出嫁,梁国王宫库房是必须大出血的。 父亲恨得下心,李王后却舍不得, 掏自己的私房为女儿整顿了份充裕的嫁妆,巴巴地让儿子梁太子亲自送进京; 后头想想,又担心女儿从小娇生惯养的不会治家,守着浮财坐吃山空,就特意从亲信中选了善经营懂理财的能干人,也一并送入长安。 在华夏,要置办产业,首先就是田产。 可长安这地方做了大汉帝国数十年的都城,市郊附近包括相邻诸郡县,但凡有些良田好地,早被各世家各贵族瓜分光了。哪里还有刘婉王主插手的份儿啊? 不过李王后不亏是能在后宫成千佳丽中脱颖而出的角色,择人的眼光的确老辣! 经过三个月不到的搜寻打听,这位从梁王宫陪嫁来京的方甲管事,竟然就在这看上去针扎不进水泼不进的大汉都城近郊找到了一大块好地——而且,还处在明珠蒙尘的潜伏状态。 这方土地差不多三百亩,规制得相当平整;虽然积年耕种,但一直被妥善照料,所以土壤还算肥沃,属于非常有价值的熟地。 但是这片田产也有个十分明显的缺点,就是不靠河。 这意味着一旦遇到天旱,地里的庄稼很容易歉收;严重旱灾的话,甚至会出现绝收的危险——这也是此间田地不太值钱的原因,即使在官府档案记录中,也只能算作‘中及中下’等耕地。 可干练出色的方甲却在平庸中发现了契机:和地界仅隔了两百多步,有座不太高的小山包,山丘上种满了果树;而山包之顶,有一眼终年不枯竭的活泉! 设想一下…… 修一条水渠,也不需多大的工程量,浅浅的窄窄的就行,将泉水从高处引下来,灌溉土地,那…… 倘若单这两项要素,方甲管事还未必敢下手; 因为对农业社会来说,‘水源’从来是比黄金宝玉更贵重,是值得用自己甚至族人的生命去拼搏的存在。每年,汉帝国各地因水源引发的纠纷、官司甚至宗族械斗,简直让地方官闻之色变。 但此事的美妙之处就在于,经方管事认真核实,附带活泉的小山包不久前刚换了产权,而新主人的名字是——馆陶翁主陈娇! 馆陶翁主,是谁? 是窦皇太后亲爱的孙女,是馆陶长公主的亲生女儿,是皇帝和梁王共同的小侄女。 也就是说,陈娇和刘婉之间属于如假包换的亲戚——近亲——而且是近得不能再近的姑舅表姐妹。 自家亲戚嘛,总是好说话的。于是,方管事喜滋滋地出手,以中下等的地价不声不响买下土地,然后找到馆陶翁主这边管田产的管事——名叫‘许季’的——商议。 两家合力,把挤在当中碍事的那块狭长地块弄过来,然后两边一边一半,再修个水渠,把泉水引下来……如此,翁主表妹名下增加了块田产,王主表姐的产业从原先的低产薄田改善成旱涝保收的高产优质耕地,既得实利又在主人面前长了体面啊! 两头共赢的好事,何乐而不为? 许季管事拍手叫好,兴致勃勃的参与了进去。毕竟唯一需要处理的就是当中那块狭长地块的拥有者,小小自耕农一枚,当什么事? 可谁料到,就是这家加起来统共二十多亩地的小自耕农,却偏偏生了事。 这家人家姓‘韩’,家族里没什么官,却历代从军;军官虽然没怎么挣上,但一代代戎马生涯下来,家族里男丁的武力值却是暴涨。 花钱,不肯卖地;上门挑衅,直接对打! 一来二去,轻伤出了,打成重伤的也有了,其中有两人还伤重不治了! 出了人命,韩家自知不能善了,听说新来的郅都廷尉强横不怕权贵,干脆武人性子上来,破罐子破摔,专门跳过地方官直接将诉状递进了廷尉。   ☆、第151章 更新 爱子被抓, 刘嫖长公主自然不会什么都不做,当晚就进了长乐宫。 第二天天不亮,长公主就敲开未央宫的宫门,求见皇帝陛下。 姐弟俩关起门来到底说了什么,没人知道。 不过, 据当时守在天子路寝廊下的郎官们后来传出的消息,馆陶长公主出来的时候,腰虽然挺得笔直,脸色却很僵、非常僵、僵极了 馆陶长公主出宫后,就去了大儿媳妇的别院。 见到阿娇,长公主唉声叹气地告诉女儿她二哥一时半会儿是出不来了 阿娇翁主听了,默默颦眉。 陪坐的堂邑侯太子妃刘姱,抢在小姑子之前开口了,以一种婉转但依然听得出怨气的口吻埋怨当朝天子,整件事明明是下人们自行其是,干嘛还扣着人不放这个舅舅,未免当得狠心了 长公主本来就不好看的脸色,在听了儿媳妇的发言后,愈发难看了。 倒是娇娇翁主略一沉吟,抬头凝视母亲,轻轻问道:“阿母,是否郅都之” “入京” 迎着女儿一双明眸,刘嫖长公主无奈地点了点头。 “上帝” 阿娇握紧拳头,狠狠敲坐榻边沿,一下,又一下 敲了良久,指关节都红了, 阿娇才深深吸了口气,向母亲进言:“母亲,吾兄今成秦柱矣 长公主喃喃地重复:“秦柱秦柱” 突然反应过来,惊讶漫上面颊:“商君城门立柱” 阿娇沉痛地点头。 馆陶长公主一时恍然,话音越来越轻,也越来越飘渺:“窦侄孙行凶宗亲外戚今上之苍鹰” 长公主焦躁地拉了拉锦缘的边,神色不定:“奈何奈何” 前两天还是丝丝寒意,早晚必须穿夹衣,今天竟然连纱质的曲裾袍都穿不了了。这才刚进五月,天热得太快了。 可为什么,身上出的都是冷汗 阿娇翁主继续提议:“阿母万不可存怨望之心,行非分之举。至此,唯待时机尔” 绝不能违背皇帝舅舅的意思 既然二哥陈蟜短期内出不来,就出不来吧现在这场风波刚起,但总有过去的一天我们,等着熬着就是了 长公主琢磨来琢磨去,实在找不出其它妥帖的法子,只得先同意女儿的看法; 但想想实在揪心,也不甘心,就连从来爽脆骄傲的语调也在不知不觉间染上凄楚的意味:“阿娇,恶月已至,天气日渐燥热;而廷尉” “廷尉之地,阴寒湿弊,二郎二郎岂能久居期中”馆陶长公主眼中闪过水光,她心肝宝贝一样的小儿子啊 该死的廷尉还是帝国级别最高的监狱,禁止一切探监,更别提往里面送吃的喝的还有替换衣服了。 “阿母,时局如是阿大母亲,上意不可违啊” 阿娇咬紧了牙,振振地强调,母亲该进宫进宫,该交际交际,以前和舅舅祖母怎么相处,现在依旧怎么相处。 但别再折腾捞人了,现在求谁都不合适。二哥这情形呆在牢里,肯定不会动刑,日子虽然难过,但总能熬到云开见日的时候;但如果坏了皇帝陛下的布局,惹天子光起火来,反而不容易善了。 她估摸着,过两个月,顶多四个月,这趟乱子也就过去了。 “吾女何如得知”长公主听女儿说得如此肯定,不由有些诧异。 “女儿观国朝之史录,先帝及惠皇帝在日” 娇娇翁主说到这里停了下来,嘴角弯起个浅浅的弧度,然后笃定地告诉母亲:应该不会超过四个月。 每代皇帝都运作过类似的事,和刮风似的,过几年就来一趟,通常不超过半年。 鉴于二哥的情况,估计不用等到末尾,等高峰一过,就能脱罪回家了。 长公主也实在没别的办法,纠结许久,只得幽幽地叹:“但愿如此吧” 接下来,刘嫖长公主又提了一句:“子都所言,与阿娇相同。” 魏云魏子都那个出炉不久的继爹 娇娇翁主万没想到母亲会这么说,当时就怔住了。 倏尔, 各种滋味交缠着涌动起来,胸口处感觉莫名地有些发闷。 原来,原来母亲前头已经和魏云商量过了 够重视的呀 不知道是只找了魏云商议,还是与长兄以及姓魏的都商量过 和自己同样的意见 娇娇翁主脑筋急转,惊讶之余不由暗暗思忖: 这人倒还算有些见识 不象大多数在官场上厮混了半辈子的中下级官吏,经验丰富而眼光短浅。   ☆、第152章 更新 敞开的窗, 却没带进一丝风…… 从连扇的长窗能看到渐渐变红的天际,和一动也不动的碧绿树梢。 母亲和女儿都陷入了自己的思绪;楼阁中,一时变得很静。 “阿母,阿娇,何因不求于东宫?” 刘姱带着一脸的茫然表情,问姑姑和表妹——只要请动窦太后出面求情,小叔子不就能回家了嘛。如此简单的方法,为什么不用啊?还有什么柱子,什么两个月四个月? 看着面前心意相通的两母女,刘姱王主是又困惑又着急:为什么?为什么姑姑和表妹说的每一个字她都听得懂;可当所有句子放到一起时,她反而弄不明白了呢??! 这种被排斥在外的感觉实在是太糟糕了! 既无助又无奈!! 馆陶长公主母女听到问题,相顾愕然——合着她们说了半天,刘姱半点都没听懂? “咳,咳!嗯,阿娇!” 发现女儿脸上隐隐有不耐之色,长公主急忙假咳两声,转移话题:阿娇明天就回家……哦,不……回宫住吧! “家?宫?” 觉出异样,娇娇翁主直截了当地问家怎么了?出了什么情况? “唉!” 长公主又按了按曲裾绕襟袍的领缘,愤愤然指出麻烦来源——还不是因为栾瑛! 自从二公子被带走后,这位隆虑侯夫人就没消停过;一会儿跑到婆婆处哭闹,要长公主快想办法;一会儿又吵着要回娘家,求祖父出山为丈夫讨情。偏偏她现在的情况特殊,说不得讲不得,人人必须忍着让着。 若发现她眼中的罪魁祸首小姑回家了,栾夫人还不得发作到天上去,放把火烧了长公主官邸都有可能!与其如此,不如别回家,直接住回宫中算了。 听了这些,阿娇耸耸肩,连冷笑都没兴趣:“如此,东宫也罢。” 这厢,刘姱王主又纳闷了; 犹疑片刻,才小心翼翼地谨谨慎慎地提出异议:现在真的合适去长乐宫住?恐怕当前这情形,连皇宫的门能不能让进都是个问号吧? 理论上,当然仅仅是理论上,阿娇可还算‘嫌犯’哪! 如果被堵在宫门外边,该多尴尬啊!! “从姊!!汝何意?!” 娇娇翁主不可思议地瞪着大嫂,快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 突然的高温加上心悬爱子,让馆陶长公主再有心疼爱侄女也有些忍不住了,不知不觉拔高了声量: 难道刘姱已经忘了华夏族的传统? 别说阿娇本来就无辜,是被下人蒙蔽了;就算阿娇真的做了什么,现在既然有其亲哥哥去到有司,也相应没事了。 华夏族自夏商周传下来的习惯法——只要家中有男性愿意出面负责,女子是不负刑事责任的! ‘哎呀呀,竟然把这一则给忘了!’ 刘姱自知失言,冲小姑子抱歉地笑笑,急忙忙借着去查看给婆婆准备的饭食离开了。 ------------------------------------------- 望着亲侄女刘姱匆匆下楼的背影,馆陶长公主满是倦容的脸上透出几分无奈,以及,几许失望…… 看出母亲的烦恼,阿娇自坐榻上站起,轻盈地走到拉门旁,挑开金缕纱帘看楼下庭院中的景色。 陪嫁别院规模有限,自然不可能弄出多大气雍容的景观,不过在小巧玲珑上也做足了功夫。环绕才两层的浅浅小木楼,前前后后栽种不少花树。此时,正值深春,花红柳绿地开起来,倒是颇有些看头的。 娇娇翁主突然想起自己名下也有座园子,一座占地很大的园林,却似乎从来没去住过。 ‘叫什么来着,对了……长门!’ 没回头,阿娇一面眺望着楼下的景致,一面问母亲:不知母亲大人有没有意识到,大嫂其实不如二嫂。 “胡言!”长公主嗤之以鼻。 两个儿媳,不管是家世地位还是本身的相貌才华,栾瑛根本就不能和刘姱相比好不好?! 阿娇抿抿嘴,没什么同情心地挑开梁王家大表姐华丽炫目的外衣: 栾瑛当然要才没才要貌无貌,至于干才和政治天分,恐怕硬要说有的话,能活活笑掉胡亥胖兔子的大牙! 但这又有什么关系?栾瑛没的,二哥陈蟜都有啊! 隆虑侯陈蟜才干出众,心思敏锐,深得皇帝舅舅欢心。栾瑛即使样样不行,但有一点好,那就是——听话。 如此夫唱妇随,二房出不了大错! 而长兄这边就不同了。大哥对朝局的观察能力,实在乏善可陈;偏偏刘姱对此也一窍不通。 夫妻俩都不行,长房的前途——可虑啊! 长公主没好气地瞪女儿,想反驳却找不到说辞,想来想去想不通,苦笑不已:‘明明是个机灵的,家政内务、人际交往、礼仪规矩……样样娴熟,处处周到。怎么脑子里就缺了政治这个弦呢?’ 可刘姱是长媳啊! 是宗妇啊啊! 是未来堂邑侯陈氏家族的掌舵人之一啊啊啊! 作为世袭贵族,近支皇亲,又常年住在长安这个帝国政治中心,怎么能对政局如此木讷隔膜? 现在有长公主在,自然什么问题也没有。但长公主也不可能永生永世护航吧? ------------------------------------------- 刘姱回来了,指挥寺人侍女抬着晚饭上楼。 三个人都没什么胃口。长公主只吃了两口就停了筷子,转而问长媳最近有么有去看过刘婉?记得刘婉前头生了个男孩,当时还派人来长公主家报喜来着。 刘姱王主根本不想掩饰对刘婉的厌恶——去看她干什么?她一不用坐牢,二不用担惊,三不用受怕,有什么不好的? 馆陶翁主瞥了眼大嫂,轻轻告诉母亲:刘婉自前天开始推说产后有所不适,闭门谢客了。 “哦?” 长公主想了想,对大儿媳妇说道:“阿姱,勿忘探病。” “唯唯。” 用力揉太阳穴,强行压下不断冒出来的倦意,刘姱嘀嘀咕咕地抱怨——就不必亲自到场了吧?她会叫奶娘带上礼物去的。这个惹是生非的妹妹,和她生母一样讨厌。孩子都生了几十天了,现在才‘不适’——肯定是装的! “阿姱!?” 长公主脸色一变,怎么可以这么说话。 “母……亲!”刘姱王主也感到委屈了。 她自那晚从自己家匆匆忙忙挪到别院,还要忙里忙外安顿小姑子,连个囫囵觉都没睡成;现在还要被最亲爱的姑姑职责? 深深透口气,长公主决定不再浪费精力解释,直接下指令: 不管心里多不待见这个异母妹子,刘姱还是必须和她保持和睦——那怕,只是表面上的良好关系。 既然刘婉妹妹声称产后病弱,她这个做姐姐的就必须去表示关心,即使明知道对方是在装病。 不过,都没去呢,怎么就知道是假?说不定刘婉真的生病了呢。 “此婢……自幼善作伪,” 刘姱撅着嘴,狠狠说道——她压根儿不相信刘婉真得了什么产后热,甚至不相信那位是真病。 根据她自幼和这个同父异母妹妹斗争的经验,刘婉每十次生病,起码八次半是假的!至于装病时间的长短,完全依照她所谋求的事或者物的难易和珍稀程度而定。 “噗嗤!” 入耳此番言论,事发两天三夜来一直忧心忡忡的馆陶翁主第一回笑了! “阿母,阿母,” 馆陶翁主阿娇指着刘姱表姐,连连摇头感叹:连姐妹之间都能长年累月折腾成这样,可想而知,梁王舅舅的后宫——该多热闹啊! 长公主却没能随着女儿也笑起来,心里反倒郁闷到不行:这侄女什么都好,就是缺乏政治敏感度! 而且, 要命的是,根据数年来的观察,刘姱在这方面的情况和阿娇完全不同。 女儿阿娇对政治是不关心,不是不聪明。 因为不关心,所以也就不上心,平时根本不往里头想。但如果需要,只要稍稍点拨一下,立刻心领神会。 而刘姱,就不成了——她天生就缺这根弦! 无论怎样提点,那怕将人物情由种种利益关系都掰开揉碎了解释三遍,阿姱这孩子依然恪酢醍懂,无从取舍?!! 此时的刘嫖长公主真有些个泄气:“阿跨,阿跨,汝今非幼儿,乃‘人妇’也!” 说句不好听的, 如果刘姱对刘婉稍微和气些,平常多少来往些——即使是最基本的礼节性到访呢!——与韩家争地的事估计也就早早暴露了!!而不是由一帮下人从头操作到尾,以致自家被打个措手不及。 尤其重要的是,二公子陈蟜也不会平白无故遭受牢狱之灾,更别提后面那一堆逃不掉的烂事了。 “二弟……”这下,刘姱想不惭愧都不行了。 逃也似地离席,这次的借口是去看果酒烫好了没有……   ☆、第153章 更新 马蹄儿,声声! …… 阿娇坐在由两匹骏马拉着的雀羽香车里,听车窗外马掌敲打街面的声音,一下下,沉沉的,脆脆的…… 当马蹄声由凝滞转为爽硬,娇娇翁主知道未央宫城快到了。帝国京都长安的市政建设,越靠近皇宫的地方,路面的质量越好 马车突然顿了一下,慢悠悠停下…… ‘怎么停在这儿了?还没到啊!’ 馆陶翁主阿娇一愣,自坐垫上略抬起身;刚想问外头的随从怎么了,就听到马脖子上的串铃乱响, 然后,随着一声吆喝,车门从外面被打开,一剪人影一跃而入。 来人动作轻捷,箭步若飞,矫健得恍若一只正发动攻击的——豹子! 车厢里随侍的小宫女吓到了,发出一叠声尖叫。但马上被阿娇翁主厉声喝止:“阿叶……阿叶!住口!!” 的确应该闭嘴。 来的人满头黑发用一顶镶红蓝宝石的金冠束起,青白玉蟠龙玉带环腰,丝光斑澜的锦衣上绣的是只有刘姓诸王才被准许使用的繁复纹样。 阿叶宫女赶紧改坐为跪,以头叩地,幼幼弱弱地:“大王!大王……恕罪……” 少年随意甩甩手,都懒得回头瞥一眼,只顾凑向车座,热切地打招呼:“阿娇!” 娇娇翁主依旧深深陷在柔软舒适的坐垫里,整个人动都没动,只在淡米分色的樱唇里意思意思吐出两个字:“大王……” 询问的目光懒洋洋地从少年过于建康的微黑透红的面庞上滑过,馆陶翁主暗暗地蹙眉:刘彻这家伙怎么来了?? 胶东王刘彻动作很快,硬生生在单人小马车一点都不宽敞的车座上占上一半空间,眼珠子绕着近旁的表妹直转:“阿娇,阿娇!吾听闻从兄……” 话说,一听到隆虑侯陈蟜的事,他就担上心思了。 他去过姑妈的长公主官邸,第一次姑母说表妹不在,第二回干脆连姑姑都消失了。好容易打听到大堂姐的陪嫁别院,又不好贸贸然上门打扰——万一走漏消息,把那只死老鹰的爪牙招去就不好了。所以,只能干干等着,等阿娇表妹自己从别院出来。 还好,总算等到了! 厢尾的阿叶宫女见刘彻越说越靠近,眼看着左肩贴上了右肩,胳膊碰上了胳膊,小脸都白了。想起宫里高级女官们的训示,抖着胆子用膝盖爬行过去,恳请刘彻大王能注意点距离问题——您有话好好说,能别那么黏糊吗? 胶东王刘彻不耐烦地蹬蹬长腿,用满是尘土的长靴底将宫女逼退至车厢角落,坚定地盘踞住表妹身旁的位置,半点没挪地方的意思——他这次,是专程来保驾护航的。 娇娇翁主困惑:“何解?” 刘彻挑挑眉,给出解释:阿娇这次进长乐宫非同以往。宫里面嘛,大家都心知肚明,从来不缺小人;就算有部分人本质还将的过去,但总难保没有些错了眼珠的坏了心思的,给人气受。所以,他刘彻决定专程陪送,看看谁敢做眼高手低的混帐事。 娇娇翁主听了,垂眸思索片刻,摇摇头表示不信:“从兄……多虑矣!” 刘彻一脸‘你不懂’的神情,嘀嘀咕咕: 他可不觉得那是多虑!皇宫里那些下人的嘴脸,最是势利,凡是有一点点机会,没有不兴风作浪的。 阿娇再没心情,这时候也笑了:吹牛吧,身为皇帝的亲生儿子,也会懂内宫的势利眼??谁不知道王美人统共只有一个儿子,从来那刘彻当命根子看待;任凭缺了谁的,也不可能缺了刘彻的啊。 怎么不会?就算没亲生经历,也有旁观心得啊! 刘彻大王不高兴了,举出个线程例子:“阿娇不见长沙王发乎?” 刘发也是当今皇帝的亲儿子,和刘彻差不多年纪,从小一起玩到大。 就因为生母身份低微——唐氏原来是程夫人的侍女——刘发非常非常不受重视,明着虽然没人敢克扣他,但暗地里总是要吃亏的。 最简单最明显的:刘发就从来叫不动王夫人或者贾夫人手下的宦官宫女。 宫里的人,哪怕有官职有地位哪怕官阶再高,说到底也不过是专职伺候皇室成员的仆役。 以皇子之尊,却使唤不动宫人——这还不能说明问题吗?!! 阿娇翁主沉吟,转脸轻声问胶东王表哥,有这样的感慨,恐怕不仅仅是旁观吧?他是否也有叫不动谁的时候?? 胶东王刘彻撇撇嘴,有! 某些时候,他‘也’叫不动!! “何人?”馆陶翁主好奇地问。 她很多年不踏入掖庭,但不等于不了解如今大内深宫的情况。王美人或许没多少宠幸,但王夫人却是君恩隆厚。如今的未央宫,后宫里敢与王美人姐妹直接对上的,几乎没有。谁那么大胆,敢扫王氏姐妹的面子??! 不知是想到了什么,胶东王嘴角抿紧,旋即,又翘起,欢快地回答说:“栗氏诸子。” 阿娇沉默,了然, 隔着衣袖拍了拍刘彻表哥的手背,无言地安慰。 刘彻接受了, 待手背上的温热退去,突然一翻腕子,探入衣袖,手指从绣着银丝桃花云纹的沙罗间穿过,将纤纤玉手攥入掌心。   ☆、第154章 更新 长而有力的手指从绣着银丝桃花云纹的沙罗间穿过,将纤纤玉手攥入掌心。 “嘶……” 尖细的抽气声,自对角线那头的角落发出,清晰可闻。 刘彻微微侧过脸,冷冷地盯了小宫女一眼;小姑娘立刻垂头,趴地。 见对方很识趣缩成团团,胶东王不屑地回眸,俯首在表妹耳旁细细叮咛: 他家父皇正忙着竖靶子呢!这段时间,注意别和皇帝陛下顶撞……原来怎样还是怎么样,原来该做什么依旧做什么,一切保持原状,明不明白? 馆陶翁主陈娇缓缓抽回手,不动声色地坐开些,同时轻轻道谢。 有点不满意地瞪瞪空了的掌心,刘彻抿抿嘴,停了一会儿,想想还是不放心,进一步嘱咐:保持平常心,万万不可冲动;特别是不能找他家皇帝爹吵闹,小心适得其反!! 总之,再担心也不能失态——君前失态,绝对属于大麻烦! 娇娇翁主听到这里,奇怪地打量刘彻的脸,满是诧异地询问胶东王表哥为什么会有如此特异的想法? 请问她陈娇什么时候对皇帝舅舅大呼小叫胡搅蛮缠过? 胶东王刘彻一噎,半晌,突然自己笑起来,是啊,未央宫加上整个皇族,敢顶撞大汉皇帝的贵女从来只有一个,那就是内史公主。 这位绝对是皇室奇葩。 当公主的,竭尽全力与一帮同父异母的兄弟姐妹争宠并不奇怪,大家都是这样;搞不懂的是,明明屡试屡败,却不管吃了多少苦头挨了多少教训就是坚持不改,十多年一条道走到黑。 刘彻忽然想起自家的二姐南宫。其实南宫公主的脾性和内史颇为相似,也比较冲动,还挺固执。好在上面有个姐姐阳信公主压着,才没敢太折腾,总算给父皇留下个不错的印象。 至于阿娇,那是从路还没走稳,小嘴就和抹了蜜似的甜,从来能把皇帝陛下哄得眉开眼笑。 ‘这……算不算关心则乱?’ 低低嘟哝,胶东王摸着下巴思忖。谁都知道,长公主三个子女中阿娇和二哥关系最好,真怕她万一激动失了分寸啊! 阿娇苍白的脸上显出恍然之色,眸光流转,慢慢表达感谢:“谢从兄挂怀。” “嘻……嘿!” 看阿娇妹妹领情,刘彻咧开嘴笑了;人,自然而然地又挨过去一点……点点…… 因长期练武日晒而变得黝黑有力的手,又开始蠢蠢欲动了! “阿娇!”胶东王刘彻。 馆陶翁主有点心不在焉:“嗯?” 吸取上次的教训,刘彻到底没敢直接伸爪子,而是隔着衣袖扯了扯表妹的手,软软地却又是中气十足地提供保证,不用担心,真的不用担心!等风头过去些,他一定会去向父皇讨情的。 阿娇听到这些,眼圈一红;闷了一阵,才叹息着徐徐点头。 刘彻一见,顿时心疼了,忙忙掏帕子要去给阿娇妹妹试泪。 洁白的绢帕才触到眼睫毛,外头此起彼伏的马嘶惊起,然后是马蹄乱乱踏在街石上的声音,接着有车夫的吆喝……‘卡吧’一声,马车停了! 仅仅这个间隙,阿娇已侧身避过,自己从左边袖管摸出丝帕,擦眼泪。 --------------------------------------------------------------- 捏着派不上用场的帕子, 刘彻不由一阵恼火,咬牙切齿地问外头到底怎么回事?好好的马车干嘛停下了?? 车窗外,很快递进情况汇报:“禀大王,‘胶西王’至!!” 馆陶翁主陈娇惊讶地坐直了身子:“‘胶西’王?” “端?” 胶东王刘彻同样惊愕——这家伙不是回他的封国去了吗?什么时候回京城的? 没等刘彻反应过来,马车车门再度从外边开启。胶西王刘端长身玉立的身影,顿时出现在两人的视野中。 “细君!” 胶西王刘端手中托个深色扁平木匣,快步流星、衣袂翻飞地跃入车内;进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和可爱的陈表妹打个招呼。 还没坐稳呐,刘端就伸长手臂,勾着肩膀硬生生将刘彻往自己身边扳,嘴里热情地叨叨着:“阿彘,阿彘!久不见,为兄甚为思念。” 别看刘端长得修长秀致,温文尔雅,力气却不小。只不过一眨眼功夫,精精壮壮的胶东王刘彻就被带离了车厢后的座位,强行挪窝了。 马车内的位次瞬间发生改变。 原来和刘彻表兄分享的后座,现在成了阿娇翁主一个人的独座;而刘彻换到了表妹的对面,变成与异母兄长刘端并肩并排。 胶东王刘彻揉着肩膀,异常不满;却又不方便明说,一肚子火憋得够呛。 不过,如此形势也不是完全没有好处的,至少,那个碍眼的小宫女终于被彻底排挤出去了——阿娇翁主的马车是专供贵女使用的,重奢侈度舒适度,比较袖珍精巧;在多了两位人高马大的诸侯王之后,实在没多余的空间给可怜的平民宫女了。 胶西王刘端对异母弟弟愤愤不平的表情视而不见,先环顾一下四周,然后问表妹:“阿娇,胡亥呢?” 怎么没见到那只胖兔子? 阿娇无精打采地指了指车门后暗格上的篮子, 胶西王刘端长手长脚地捞过篮子,掀开篮子上蒙盖——果然,胖乎乎的兔子象团毛球一样占去大半篮子,圆滚滚的肚子一起一伏,也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醒着。 一袋香喷喷的烤栗子立刻让兔子恢复到活跃状态,动作迅猛地跳出,扑进刘端怀里,兴奋地扭来扭去。 ‘有奶就是爹!’ 刘彻在一边看得不是滋味,他今儿来得急,忘了给宠物兔带零食了。 馆陶觉得应该尽尽亲戚的本分,于是找着话题问刘端表兄的近况,话说自胶西王刘端离京,长安城中的贵族们都以为这位皇子至少要在外面过完了整个秋季才会归家,没想到刚刚入夏,胶西王就回京了。 “京畿不宁,胡不归?” 一边拿着零嘴逗弄兔子,刘端一边把扁平漆匣放到小案上,往阿娇面前推:“阿娇……” ‘是……给我的?礼物?’ 阿娇不解地瞧瞧胶西王表兄,纳闷地打开匣子。 带着菱形暗织花纹的玄色织锦上,静静地躺着一把团扇。 扇框和扇柄是乌木的,上面雕满了麟龟日月纹饰。扇柄尾,还系着一块鹅蛋大小的琥珀。琥珀呈浅棕色,质地晶莹剔透;中央偏下位置赫然有一只蚊子,触角翅膀俱全,保留着奋劲振翅全力挣扎的形态,似乎只要再一用力就可以从这块宝石中挣脱出来。 ‘虫珀倒是比较稀罕……’ 阿娇随手翻翻琥珀,很快放回——少见是少见,但惊艳远远谈不上。再说,现在馆陶翁主哪有赏宝的心情啊?! 注意到表妹着眼点不对,刘端急忙给提示:“阿娇,扇面。” 馆陶翁主这才注意到, 与一般扇子不同,这把团扇的扇面既不是常见的绸或绢,也不是比较少有的异兽皮革,而是泛着极淡黄色光晕的不明材质。 伸手去摸,指尖传来细腻微凉的触感。 阿娇翁主略一思量,惊骇不已:“莫非……象牙?” “然也!” 刘端大笑着点头:“然也!” 这是他最近新才得的。 先把象牙分割成细细的条状,然后以极其复杂的工序一道道加工,再象用竹篾编篮子一样加以编织成型。西边的身毒国一直有加工象牙的传统。曾经有商人向他进贡用这种方法编制出的象牙盒,非常有趣;于是他想,既然能编出储物的盒子,自然能编出用来扇风的扇面。象牙扇面,岂不比绢绸的扇面好用且珍奇? 说着将存放扇子的扇盒往阿娇怀里一放,胶西王刘端兀自解释:夏至。快到了! 本来他是打算当作自己的夏至节礼呈给父皇的;可进京时听说了隆虑侯的事,想了想,就决定把这份礼物让给表妹了。 阿娇一定要亲手将这把扇子奉给皇帝陛下! 现在,正是用得着的时候。 后面天气越来越热,父皇每天看着阿娇妹妹献的扇子,摇着阿娇妹妹献的扇子,想着阿娇妹妹的可爱和孝心……想来,怎么也会让隆虑侯早些——脱罪——出狱! “从兄!” 阿娇感动到泪水浸湿了睫毛。 胶西王刘端挥挥手,一派‘小意思小意思’‘都是应该的,不必放在心上’的豁然表情,充分展示这一位急人所急好亲戚好兄长的优容风度。 另一旁, 胶东王刘彻脸上挤出恰如其分的假笑,牙都快咬碎了!!   ☆、第155章 更新 时光, 在不知不觉间滑入了五月。 长安在纷纷扰扰的蛙鸣中迎来了燥热,潮气和阵雨。 往年最喜欢乘初夏出京避暑的世家们如今却一反常态,安安静静地潜在自家宅邸;一双双眼睛,紧紧地紧紧地盯住未央宫城和——馆陶长公主家。 皇家,在搞哪一出?? 长公主,在干什么?? 应该为了儿子四处奔走的馆陶长公主,既不吵也不闹,与她的新婚丈夫过着和谐美满的小日子? 理当到处为弟弟经营斡旋的堂邑侯太子夫妇倒是没关在家里,该会亲戚的会亲戚,该访朋友的访朋友……各种交际即使没增加,但也绝没减少。小夫妻和去年或者前年这时候一样,似乎完全没为亲兄弟担心的意思。 而最令人费解的就是馆陶翁主阿娇了。按理说兄长倒霉了,尤其还是被她这个同胞妹妹给牵连进去的,怎么都该变现点‘悲伤’‘惶恐’吧?可这位贵族少女却依然是那么从容不迫,那么优雅骄傲,那么矜持自守……连最起码的焦急表情都欠奉。 馆陶翁主继续着事发前的生活,仍然在皇太后的长乐宫里住着,依旧在大汉皇帝的宣室殿进进出出,照样享受着帝国皇宫无尽的财富和尊荣。其待遇非但没降低——根据各家族在宫中当值的子侄的反馈——反而还高了些。原因似乎是某件有些提早的礼物?反正,基本所有重臣都亲眼见过皇帝陛下一边摇着巧夺天工的象牙扇,一边笑呵呵念叨可爱小侄女细致体贴的景象——那言语,那神态,活脱脱就是个向亲友炫耀宝贝女儿拳拳孝心的父亲。 哦,听说…… 就在初五那天,皇帝陛下亲自赐下了九个成套的银质鎏金熏香炉和十二盒从遥远异国进口来的香料——尤其后者,是有钱都买不到的珍稀物品啊——说是夏天到了天气热了,虫多,给小侄女驱虫用。 可是, 于此同时, 为什么还把人家亲哥哥关着押着?!! 大家惊疑,好奇。但馆陶长公主婉拒了所有的登门拜访,理由十分充分——隆虑侯陈蟜的夫人栾瑛快生了,需要安静的环境待产。 不过,这世上总有能绕过门禁、取道内里的人,比如:城阳王室的刘妜王主。 ========================================================== 刘妜王主的母亲城阳王后姓陈,是堂邑侯陈午的同父异母的姐姐。 虽然只有一半共同的血缘,而且陈午已经从馆陶长公主的丈夫变成了长公主的‘前’夫,但陈王后的孩子们与长公主儿女之间的亲属关系却是改变不了的。刘妜表姐自然可以打着‘关心表嫂’的旗号踏进长公主官邸,来找她亲爱的阿娇表妹。 “阿娇?” 馆陶翁主陈娇所居住朱楼的二楼会客室里,刘妜一面观察着表妹的脸色,一面出言试探地问:二表兄到底什么时候能回家啊?皇帝陛下那儿,松口了没有? 娇娇翁主不咸不淡地给出个“宜待有司……”的答案——说了,等于没说。 城阳王主还不死心:“皇太后之意?” “从姊,从姊,” 阿娇翁主以扇掩口,说着自己都不相信的话:“大母岂可问之??焉有太后干政之理??” 闻言,刘妜表姐瞪圆了眼睛。 从先秦诸国开始,自秦汉以来,‘太后干政’几乎已经变成华夏的传统了! 不提秦国那位霸占朝堂数十年的宣太后芈八子;就是大汉,从开国的吕后到文皇帝的母亲薄太后,哪个是省油的灯?现如今的长乐宫主人窦皇太后虽然天性好清净,崇尚道家黄老,不太插手未央宫,但若说完全不干政,那也是不可能的——否则,引发吴楚叛乱的晁错怎么会那么容易完蛋?!那可是皇帝陛下从当太子时就深深信任倚重的恩师啊!! 想起娘家父兄的托付, 城阳王主不由得嘴里发苦:听听这话,绝对是敷衍啊——敷衍敷衍啊啊! ---------------------------------------------- 电脑坏了!就是这样。 头痛中,严重烦恼中…… 明天应该有更新……   ☆、第156章 更新 城阳王主刘妜感到有些尴尬, 在坐垫上挪了挪身子,低低嘟哝着没话找话:她觉得啦,隆虑侯表兄这苦头吃得……委实冤枉! 阿娇捏金杯的手指一颤, 默默放下杯子,静静地看了城阳表姐一眼,然后垂下头,抿紧嘴角。 “哎呀!”刘妜王主愣了片刻,猛然意识到失言了,脸蛋一下子涨到通红,手忙脚乱地凑过来申辩: 会发生这些事当然不能怪阿娇妹妹!都是那个下人自作主张……很多人家都遇到过类似问题,做下属的利用职权,欺上瞒下,上下其手,引发的恶果却要主人家承担;当然做主家的失察也是个问题……哦,噢,牢狱中的隆虑表哥肯定也不会怨阿娇妹妹……哎呀,总之,总之,她不是那个意思啦! 眼见着阿娇表妹的脸色越来越差,刘妜表姐真恨不得把自己的嘴缝上,可说出去的话如泼出去的水,怎么收得回来?无奈之下的城阳王女忙将话题引向看上去比较安全的领域:正在待产的表嫂,隆虑侯夫人栾瑛。 话说,她本来是打算先去西跨院和表嫂问个好,再来阿娇表妹的闺阁的。可在从夹道走过的时候,打空中、从院墙里掉下两件东西,其中之一正敲在她随身侍女的头上!捡起看看,原来是青铜莲花造形油灯!可怜那个丫头,当时后脑勺破皮,血流得呀转眼就湿了半边衣裙。 馆陶翁主:“油盏?” 刘妜王主连连点头,否则她怎么会孤单单来阿娇住的‘琨居’?另两名没受伤的侍女全被她派去送伤员了;到长公主家是来走亲戚的,不可能拖一群奴婢,她只带了三个丫头。至于那只闯祸的油盏,做工异常精致,造形也非常新颖,花瓣边缘还鎏着金——反正,绝不是那种在市面上能买到或者轻易定制的中等货。 说到这儿,城阳王主刘妜捂着胸口,做‘后怕’状:还好只有两盏,一盏砸了丫鬟的脑袋,另一盏则几乎是勾着自己的头发落地,所幸有惊无险;如果有第三只莲花油灯,恐怕弄不好,她今天得在阿娇表妹这里借房间借医借药养伤了。 “此言当真?” 阿娇吓一跳,再度仔细端详城阳表姐。前头没注意,刘妜表姐头顶的发髻的确有些歪,鬓角度发丝也不如平日般光滑整齐,很明显是被匆匆忙忙打理过。 “阿娇呀……阿娇……” 城阳王主拖长了声调,和表妹抱怨:家里出了什么事?怎么走个路都那么不安生,要冒生命危险??长公主官邸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不安全了??! 她刘妜是亲戚,当然不会放在心上,更不会朝外面乱说; 但如果换成某些无亲无故或暗藏了敌对心思的外人呢??! 馆陶长公主家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面对刘妜表姐殷切过头的目光,阿娇感觉就像胸口压上了块大石头,纵然有千言万语,却没一句能讲开来! 栾瑛在发泄! 她怨恨——小姑子惹的祸事,却要她的丈夫代人受过!! 她愤怒——长公主对亲生儿子漠不关心!! 她恼火——大伯子和大嫂只顾自己过小日子,跟个没事人一样!! 她快生了,丈夫却不在身边! 没有嘘寒问暖,没有亲人的陪伴,她孤单极了,害怕极了。而长公主婆婆甚至禁止她想娘家求援,请祖父出面搭救丈夫。 从斥骂,到打人,再到摔东西…… 随着二哥陈蟜呆在廷尉监狱里的日子一天天过去,栾瑛的表现越来越情绪化,举动也越来越激烈。 母亲已经下令半封闭小儿子小儿媳妇住的西跨院了,除了伺候起居及医药的奴婢医师外,不许有任何访客。 可没想到,栾瑛今天又发展出了新花样——高空抛物? ==================================================================== 刘妜表姐告辞了;阿娇亲自送到二门外。 回来的路上,阿娇特意绕道,站在花苑小山顶的亭子里,眺望二哥住的西跨院。 隔着那么两重院落,阿娇都能隐隐听到叫骂声和各种器物砸在硬质地面上摔坏摔碎的声音。 鲁女官在背后罗罗嗦嗦地抱怨城阳王主访问的时间太长,影响了她家翁主该有的午睡,今晚阿娇翁主弄不好又该失眠了。馆陶翁主陈娇没搭腔,心里兀自转着念头:她才不相信城阳表姐是单纯来走亲戚的! ‘代表城阳王室打探京城和未央宫的动向才是此行的目的吧!’ 阿娇揉揉眉心,缓缓转身,轻轻叫过心腹宫人:“吴……阿吴……” 吴女应声,走近,垂手侍立。 娇娇翁主边往自己院子走边吩咐吴女官,回头从她的首饰盒里取对玉镯,并两副镶红蓝宝石的金钏,再开箱子添上六匹蜀中贡锦,送去周宅,给刘妜表姐——压惊! 吴女连道:“唯唯。” “噢……择二佳婢,同归之城阳从姊……” 想了想,娇娇翁主轻轻‘哼’了一声,命令吴女官黄昏前去东跨院——那时堂邑侯太子妃刘姱也该回来了——把今天发生的几件事都详详细细讲给大嫂听。 似乎感觉到了少主人的不悦,吴女的头垂得更低了,话音间都带了些罕见的诚惶诚恐:“唯!翁主。” ==================================================================== ==================================================================== 长公主官邸外, 刘妜王主才跨进自己马车,毫不意外地看见自家兄长稳稳坐在车厢后座上。 刘妜不紧不慢地坐好:“阿兄……”   ☆、第157章 更新 “阿兄!” 城阳王主刘妜在兄长刘吉身旁落座。 马车,动了…… 侧头对上兄长殷切的目光,刘妜往主无奈地摇头:只要不想说,就别想从阿娇嘴里打听到一丝半点。 刘吉神色间闪过失望,但随即又笑了,圆脸上两只眼睛眯成两条细缝:“意料之中,‘意料’之中!”很难想象如果阿娇是个藏不住话的大嘴巴,天子与皇太后还会如此疼爱她,更别提这么多年任其在宣室殿随意出入了! 要知道, 未央宫的宣室殿可是大汉帝国的权力中枢;帝国多少机要、多少图谋、多少政局大政,都汇集其中。 停了好一会儿,刘吉突然挑挑眉,对妹妹笑道:其实,‘什么也不说’也是一种态度表达! 刘妜王主诧异地瞪圆眼睛。 城阳王室的王子刘吉嗤嗤笑两声,刻意压低了声音,贴近妹妹耳边解释:现在很多人都搞错了,将馆陶长公主和皇帝陛下放到对立的两边去看问题。实际上,这是绝对错误的。 这两个根本不应该分开,也分不开! 皇帝刘启和馆陶长公主刘嫖是姐弟,一母同胞的亲姐弟,更是从先帝时代一路携手并进的同盟。 想想当今皇帝当皇太子的日子……那么多年啊,窦皇后躲在椒房殿,对朝政哼都不敢哼一声,唯恐被指作又一个吕后;皇后的窦氏家族被满朝文武压得和抹影子似的,只能缩头缩尾委屈着做人;娶个皇太子妃还是姓薄的,后来甚至薄家干脆衰败了,没半点用。那二十年里,是谁为刘启宫里宫外交通消息,是谁为皇太子启在宗室和勋贵间结好斡旋?一直都是馆陶公主,也一直只有馆陶长公主刘嫖! 多年累积的情分和信任啊╮(╯▽╰)╭啊! 如今天子登上宝座已久,大权稳固,于是大家理所当然地寻思情况该不同了——地位的改变,往往伴随情分的改变。 谁也无法否认, ‘共患难……易,共富贵……难’是人间常态! 尤其,是对拥有大汉帝国的刘氏皇家而言——简直是传统,恐怖的家族传统(⊙o⊙)! 刘妜王主边听边点头…… 对天子姐弟的关系,她再理解不过。她的娘家城阳王室虽不如汉皇室那般占据权力金字塔的绝顶,但宫廷生活却是相似的。她的父亲现任城阳王光活到成年的庶王子就有十多个,更别提那群无时无刻不兴风作浪的庶女了。 后宫,就是战场。王后亲生的孩子们是天然的同盟军——反正她从刚刚懂事,就知道要帮着母亲打压父亲的小星,要帮着同母的哥哥弟弟对付那些只有一半共同血缘的‘手足’。 大概是同样想到了在城阳王宫中并肩‘作战’的岁月,城阳王子拉过妹妹的手,用力握了握,然后,愣了半晌,才幽幽地仿佛自言自语地提出疑问:变了吗?真的变了吗?? 或者,根本什么都没变! 这不过是姐弟俩联手上演的另一出戏,一出遥相呼应的好戏——区别,不过是地点从太子宫换到了未央宫,从堂邑侯内宅该成馆陶长公主官邸。 在无数争斗中培养出来的情谊,真那么容易变质吗?(⊙_⊙)?! 刘妜王主脸色有些白了,喃喃地问兄长,天子如此大费周章搞出这场风波,目的是什么?或者,目标是谁?? 不会……又是针对诸侯国吧? 难道上次借‘吴楚之乱’收回那么多郡县和权益还嫌不够,长安的皇帝又起了削夺诸王王室的心?!! “细君,为兄……不知,”让刘妜失望了,刘吉不能给出确定答案,只冷冷地笑,冷冷地说: 他只知道……天子对姐姐次子十多年的疼爱不可能是假的,否则也不会让那小子年纪轻轻就成为万户侯; 他更知道……皇帝肯舍出这宝贝疙瘩关大牢,又吃苦又受罪,所图就绝不止区区一桩命案,不连本带利收回是绝不可能的!! 换句话说, 这次风波既然已起,就绝不会轻易偃旗息鼓,只会—愈——演——愈烈!╭(╯^╰)╮! 刘妜默了片刻,轻轻道,她家男人官小,平素谨言慎行,没事;只要最后别牵扯到城阳国的娘家,京城其他人其他家族,她才不放在心上呢!! 城阳王子刘吉歪脸瞥瞥妹子,勾了勾嘴角,终于长叹口气,呲着牙反问:傻妹妹!放在心上如何?不放在心上又如何?? 难道牵连到了,父王和城阳王国能有一战之力? 须知,现在早已不是十多年前封国可以对抗长安的时代了!! 如今的王室,没有选择╭(╯^╰)╮!! 城阳王主刘妜,这下彻底沉默了。 车厢里只剩下沉郁的呼吸声; 若有似无地应和着外间不清脆的马蹄踏踏——这里两下,那边一下,仿佛都敲在兄妹俩的心头! =================================================== 这一年的春末夏初, 在京城世家和贵族们的记忆中不是‘过’的,而是‘熬’的。 随着来自廷尉官署的一道道命令, 一个又一个熟悉的身影在帝国京都上流社会的交际场合消失。 开始,还只是现行罪案;但很快,许多本已湮没在时光河流中的旧事又纷纷浮出水面。 于是, 弟弟连着兄长, 侄儿带着叔伯, 旁支扯上嫡支…… 无论祖宗的功勋有多大,家族的爵位有多高,家族中高官的比率有多少——苍鹰的利爪之下,休想幸免。 形势很快从个别单个入罪,发展成了成批被抓! 大汉的京都,窃语纷纷,人心惶惶(⊙o⊙)! 随着廷尉署的大牢一天比一天充盈,帝国的首都长安城—风—声——鹤——唳! =================================================== =================================================== 突然发现今年是‘闰年’啊! 四年才有一次的二月二十九日啊,值得高兴一下!!   ☆、第158章 更新 来自北方的风, 夹卷着连片的雨水横扫长安,将连续多日的湿热空气一扫而空。 气温直线下降。京城的女眷们急急地褪下刚穿上不久的纱罗夏衣,将已存入衣箱的夹衣又翻了出来,重新换上。 与最近忽冷忽热、徒增麻烦的气候不同,馆陶长公主从公里带出来的新消息恍若一道暖阳,驱散了长公主官邸弥漫多时的乌云浓雾。 在近四分之三拥有世袭爵位的贵族家族被卷入之后,大汉天子陛下终于松口了,决定放亲亲外甥一马;或者,按官方的正式说法,因证据不足无罪释放——主要责任,当然是那个自作主张的下人许季的! 至于次要责任,也就是通常所说的‘有失管教’‘御下不严’啦……咳咳,想不开的尽管去提!须知即使狠辣蛮横如‘苍鹰’郅都,虽然明知许季的真正主人是谁,但无论在朝堂上还是在文件里都从未提及那位贵女一丝一毫。 此时,府邸里所有人都松了口气。长公主家总算恢复了表面的平静——至少人们在经过东跨院周边时,再不用担心被楼阁上突然出现的高空抛物砸碎脑袋了。 ----------------------------------------------------------------- ‘看样子,暂时是……不用搬出去了!’ 馆陶翁主陈娇站在朱楼卧室外的露台上,抚着栏杆遥望东跨院的方向,自嘲地笑了…… 昊天上帝作证(⊙o⊙)! 她甚至已经命唐仲去打扫收拾长门园了! 长门园虽然占地广大,建筑华美,林木景致精妙,但毕竟只是个‘别院’!! “栾瑛,栾瑛!!” 想到自己竟然险些被个要才无才要貌无貌的外来蠢女人逼到逃离家门,娇娇翁主胸口怒火翻腾,握住雕栏的手情不自禁攥得紧紧。 米分红色的指甲, 在不知不觉间掐进阑干表面的漆层,在祥瑞的纹饰上留下一道半月型的刻痕。 “阿兄,阿兄呀!” 可是想到二哥,如此疼爱自己的二哥,还有栾瑛肚子里未出世的侄子,阿娇就是咬碎了银牙,也只能放开手:“当……可谓‘投鼠忌器’也!” 拂袖, 转身…… ‘不就是……母凭子贵嘛!’ 娇娇翁主缓缓走下楼梯, 纤细的腰肢挺得笔直,盈盈徐步仿佛踩在云端,衣袂与裙幅在风中翻出卷卷瑰丽华美的波浪——让庭院里等着伺候的成群宫女和宦官看直了眼。 ‘好,就忍你这段时日……’ ‘……就不信了,你还能一直怀着、一直不生?’ ‘待阿兄的孩子平安落了地……哼!栾瑛,你就等着吧!!’ =========================================================== =========================================================== 心里不痛快,决定出门透气, 馆陶翁主陈娇很自然地想起自己在东西两市的产业…… 也不知道交给陆康的事办得怎么样了?这阵子尽忙着担心二哥了,都没顾上问问进展情况。 人派出去,陆康很快应召而至。少年依然是一身青衣,乌黑的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头顶挽成发髻,用与袍服主料相同的青色帕子包住,上插一根木簪。 离了还有段距离,陆康就规规矩矩躬身行礼,礼行到大半,抬头间,人却呆住了! 少年郎一双眼睛愣愣地定定地专注在面前的少女身上,仿佛是用上了最强效的粘着剂,沾上就不能移动,也不想移动。 “子安?” 阿娇唤着陆康的‘字’;意外地没得到任何回应。 时间分分秒秒地过去, 陆家少年依然是一副迷迷瞪瞪的模样,全没清醒的迹象——直到侍女们开始掩着口轻轻嗤笑,直到站在馆陶翁主后侧的随从们渐渐显出狰狞的表情…… 阿娇加大了声量:“子……安?!” 陆康一个激灵,总算及时回归了现实!抱拳一遍又一遍虚拜,连声向贵女告罪。 陈娇翁主有些好笑,问他今儿怎么了?往昔的几次相见也没见他这样(⊙o⊙)啊? 陆康但笑不语,视线在礼节允许的范围内偷偷地怯怯地又瞄了贵族少女两眼……让他怎么说?让他怎么说?? 馆陶长公主家的阿娇翁主是美人,他一直知道;可是他从不知晓,仅短短些许时间不见,阿娇翁主的容色竟如日出朝霞华茂春松,伴着光阴一日盛过一日。 果然如老人们常说的:女大,十八变! 不敢再多看,陆康很尽责地向阿娇翁主报告:总体来说非常顺利。 在与负责管理市集的官员‘沟通’并达成共识后,通过改变市集出入门户的位置,成功使馆陶翁主名下的商铺从偏于一隅变成了面临交通主干道。地理优势增加,客流量爆涨,商铺的租金理所应当跟着水涨船高,可预测收益起码翻了两倍! 娇娇翁主自然高兴。她所有产业里头,数商铺是最大头;之前就占每年现金收入百分之七十以上,现在租金提升,将来占的比率肯定更高。至于种地…… 想到这段时间为几亩薄田家里朝里发生的种种——二哥陈蟜的入狱,追根溯源不就是由一点子地引起的吗?还是些打不上多少粮食的贫瘠土地——阿娇翁主就觉得不值:种地……其实真的不赚什么钱!起码比其他种类经营要少很多,很多。 正懊恼着,耳边听到陆康的声音:“翁主……” 馆陶翁主:“嗯?” “翁主,市集官人索百金!” 陆康皱着眉头,流露出羞恼的神情。关键是这是额外的! 之前该给的,早就给了。大概是看租金抬高太多,眼红了,所以才找茬又伸手——陆康认为数额太大,不敢私自答应。 陆康感到有些难以启齿。出现这种预计外情况,他这个直接参与者难免‘办事不力’之嫌。 没想到娇娇翁主倒是意料之外的爽快:“百五十金!” “呀?”陆康结舌。 馆陶翁主笑睨着陆家少年,悠然解释:“百五十金……百金归官人,五十金赠子安。” “不敢,不敢!”陆康连忙婉拒。 “应当!” 娇娇翁主斩钉截铁。 或许陆康从没向她提及过整个运作过程中的细节,但这不表示她不清楚其中的繁琐和艰难程度。 如果说在大汉帝国的官僚体系中,金字塔顶的高官和贵族们或许还有些经天纬地青史青史的抱负,至于那些没什么升迁可能的中下层宿吏,则只关心个人和家族的利益,一旦贪婪起来,穷凶极恶的程度经常能让见多识广的皇帝陛下都切齿扼腕。尤其管辖市集的官员不是一个,而是一群;而且这些官和吏的职权还多有叠加,再加上习俗陈规上各种不摆上台面的规矩,要理顺摆平绝非易事。以陆康的年龄,即使有馆陶长公主家的势力做后台,能在核定的时间能完成到现在的地步,已经是极其难得的用心和能干了! 见陆康仍有拒绝的想法,阿娇翁主正色挑眉:“子安,可是嫌少?” 陆康知道至此再推辞反而显得失礼了,只得连声道谢。 ---------------------------------------------------------- 身后又传来了女子柔和悦耳的低笑, 馆陶翁主阿娇不用回头,也知道那是跟她出来的侍女们——这些女孩子平时被困在深宅内,连小厮都见不找几个,今天肯定是看陆康年少俊秀,才故意做耗。 果然, 来自年轻女子的嬉笑声令少年涨红了脸;再过一会儿,连手脚都不知往哪儿放了。 接下来岂止是女侍,连环绕在马车周围的武士们也加入了笑闹的行列。 这下,陆康的脸快都赶上大红绸了。 陆家少年羞窘的神情,让阿娇感到好笑,也让娇娇翁主想起另一张脸,一张带着类似羞涩笑容的脸——那就是惹出京城风波的乱源,许季! 多奇怪(⊙o⊙)啊! 不一样的年龄,不一样的相貌,不一样的家世背景——却有着如此相似的笑容。 兄长入狱后,阿娇曾经无数次恨恨地回想这姓许的罪魁祸首——两边曾见过,甚至还有过简短的交谈,在阿娇初接手自己产业之时——然后,每次都吃惊并费解地发现,留在她记忆中的许季竟是个再规矩不过的人!?? 规规矩矩地行礼, 规规矩矩地跪坐, 规规矩矩地回话……如果一定要找出什么令人印象深刻的地方,就是平淡面庞上一直带着的含蓄笑容,含蓄羞涩的笑容。 看上去如此本分的一个人,真的会胆大包天到指使凶手、谋财害命?!! “子安,” 鬼使神差般,阿娇翁主向陆康开了口,问他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让她和许季见一面? “翁主?” 陆康陆子安大吃一惊,马上摇头,想他一个平民白身,怎么可能有廷尉的门路——那可是国家级监狱,以严格酷烈闻名于世,皇亲国戚的面子都不给的。 馆陶翁主陈娇气定神闲地纠正:“非也。许季……今在‘内史狱’。” 内史, 是掌管京城治安的责任官,辖下自然有关押罪犯的监牢。 陆康这会儿彻底无语了,心道,果然隆虑侯之事水极深,否则怎么会凶案的直接责任人被关押在地方刑事监狱,而绕了两道弯子的非直接责任人却进来国家大牢?! “内史……狱……” 陆康陆子安想了想,缓缓应承下来,如果是内史监牢,他倒的确能给寻寻熟人找找门路,‘见面’应该不成问题。 阿娇满意地笑了。 陆康却欲言又止:“翁主?” 馆陶翁主:“子安,何事?” “翁主,” 陆子安迟疑了片刻,还是问出了口:“区区一许季,翁主……何必?” 监狱,可不是什么好地方。 提什么‘脏’‘乱’‘差’都是最轻的。 如此等人世间最肮脏混乱的地方,岂是金尊玉贵的天横贵胄们该涉足的??!! ‘是啊,干嘛见面啊?’ 经陆康一问,阿娇也不禁有些恍惚。再过些日子压着手指画押,兄长回家,万事大吉! 为什么呢? 为什么呢?? 阿娇突然掀起唇角,绽出朵小小的灿笑:可是,为什么‘不’呢??!!   ☆、第159章 更新 拜有一位当‘天子’的亲舅舅所带来的便利,安静翁主从小拽着皇帝舅舅的袍角,去过很多同时期的汉朝女子别说想了、听都没听说过的地方。 比如:兵库。 那里可不仅仅是存放汉军兵器的仓库,还包括了兵工厂以及从战国先秦时期到现在历代皇帝费心收集到的所有攻防利器图纸。这个地方,不管是谁也不管出身如何,敢不持特殊通行符踏入一步的,就等着被抄杀满门吧!至于接下来是不是要再夷灭个三族五族,就看当时皇帝的心情好坏了。 比如:金库。 阿娇见过堆得和座山似的金子——马蹄金。与大多数富户的私家库房不同,大汉帝国的国库没有成行成列的木架来放装金子的木箱,也不在墙壁上凿洞摆放金砖;马蹄金完全是随随便便地堆放在仓库中间的空地上——至于怎么知道有没有少掉一个两个,阿娇去的时候还小,没想起来问。 比如:宝库。 珍珠玛瑙是宝贝?算是。 黄金美玉是宝贝?也是。 然后古书呢,稀有木材呢,古董呢……呢? 不过,汉朝的‘宝’库可不是用来收藏这些很容易弄到的普通货的。为了证明这一点,皇帝陛下当时命府库主官抱出只外表堪称‘老旧’铁匣,打开,给侄女看:里面是一件经典型的‘异宝’——楚霸王项羽的脑袋! 就是那位在历史上赫赫有名的楚霸王项羽! 他自刎后,其人头被他的属下作为见面礼进献给了汉高祖刘邦。 宝物的确稀罕,可效果太惊悚了,将小翁主吓得哇哇叫。然后,为了安抚被吓到的小侄女,皇帝陛下不得不送出两份真正的珍宝——两副西周王室玉佩和满满一盒子夜明珠。 甚至……地宫! 皇帝陛下为自己百年之后准备的长眠之地——阳陵! 那天,皇帝舅舅牵着侄女的小手,一边检察四周才画了一半的壁画,一边指着正中央一块凹下去的长方形空地告诉阿娇,以后他就会躺在那儿。 当时还年幼无知的娇娇翁主完全没搞懂‘长眠’这两个字在这里的引申含义,在困惑了片刻后,小大人般一本正经地提醒舅舅:地下室不适合做卧房用!卧室应该是阳光充沛的向南房间,位置最好是三楼或更高的楼层——好吧,这都是馆陶长公主给女儿挑卧房的条件,阿娇一知半解直接照搬过来,将皇帝舅父逗得哈哈大笑。 然而 即使见多识广, 即便做了自以为足够的心理建设,馆陶翁主阿娇还是被内史牢狱内的景象给惊到了! 低矮的房舍; 只能算作通气洞的所谓‘窗子’; 因终年不见阳光而四处弥漫的阴冷潮湿空气; 没经过任何处理的泥墙墙面上的那些大大小小、形状可疑、来源更可疑的斑痕……还有,时不时从某个牢房中冒出来的哭嚎,有些还能算是正常的哭叫,有些则已经完全脱离人类声音范围了。 “昊天上帝(⊙o⊙)!” 阿娇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心里暗暗打鼓——天知道,她甚至还没走到大牢深处呢!外围已经是如此景象了,简直不敢想象内部如何。   ☆、第160章 更新 “许季,何故置田亩?” 已经既成事实了, 还扯什么‘该’还是‘不该’? 现在,馆陶翁主陈娇只关心一件事——起因!整个事件的起因!! 这该死的一切到底为什么会发生,又是从哪里折腾起来的??! 昊天上帝可以作证,阿娇翁主可从没要求下属去搜购田产;事实上别说‘鼓励’了,连‘暗示’都没有过!! ‘种地’是看天吃饭,既麻烦又不怎么赚钱。保留一定数量的耕地,只是贵族们管理和配置产业的一种传统——阿娇名下的田产都是长辈还有哥哥们送的。至于自己购买?那是一寸都没有。 对土地, 娇娇翁主压根儿就没兴趣! 真想不出,无缘无故的许季到底哪根筋搭错了,才会去主动招惹是非?!! 许季仰起头,眸光闪闪烁烁的……欲言………又止…… 阿娇翁主:“许季?” 头垂下; 抬起; 接着,又低下…… 犹豫良久,苍白的脸颊上慢慢慢慢地浮现起两片红晕……一直守候在旁的陆康,眼神顿时警惕起来! 顶着陆子安愈渐不悦的目光,许季不但没再低头,反而目不转睛地凝望着少年贵女……直到陆康怒火上扬,上前一步就要发作了,才幽幽地叹口气,重新跪伏在地上: “小人不幸,不足五岁,慈父早逝;不出一载,生母另就。季……依大父伯父而居。” ‘寄人篱下’不是好过的,尤其许家还不富。更糟糕的是许家以前属于大富之家,只是近两代才衰落了,排场依旧收入锐减的后果就是家底迅速耗干。 在由富变贫的煎熬和无奈中,大伯母对弟妹改嫁却不肯带走亲生子的做法格外痛恨,认为给本就不宽裕的家庭留下只大大的拖油瓶,所以对这个侄儿特别苛刻;一等许季到十四岁,随便找了门亲事、分了点薄田就打发出门了。 许季左右盘算,觉得那点收成实在不足以养家糊口;就一咬牙卖掉家产,带上妻儿进京找出路。 可京城也难啊! 出仕的机会本就不多,帝都长安城却门阀林立。不仅如此,贵族们还喜欢互相通婚——但凡有官职出缺,都想着本家或亲戚了,怎么会让他许季一介平民得手? 不做官,想做事?有那么多本乡本土、熟悉情况的长安当地人,谁会雇他?? 四处求访四处碰壁,受够了冷眼,好容易找到份象样的职位;可兢兢业业干了两年,突然之间,又被主家‘送’人了——他当时真是好绝望(⊙o⊙)啊!!! 听到这儿,馆陶翁主阿娇倒是想起来了,许季的确是武陵侯夫人黄氏送给她的。当时阿娇刚接手自己的产业,很需要些做事的人,于是得到消息的亲戚世交就推荐来很多,许季是其中之一。 贵族间互相送人很常见,从奴婢到管事都有送。当然,管事们的‘送’是虚指,他们都是自由之身;不过,正是因为他们的自由,才更容易遭到舍弃——相比很难彻底拿捏的良籍,贵族们更喜欢任用全家性命都掌握在手的家生奴。 阿娇记得当时她挺吃惊的,因为没想到介绍来那么多人;后来还从母亲那里借了人来审核。待人选定下来后,她决定每个都请过来见见。而长兄陈须还反对来着,说这些人哪里配受到正式接见?直接交给大管事分派工作就好。 不过娇娇翁主另有想法,她总认为既然要用人家,起码的礼数就必须有,若连见个面都不肯做,未免过于怠慢,万一弄到以后‘宾主对面都不认识’就成笑话了。所以最后还是准备了正式的客厅,将所有入选之人一一请进去,每位都花上点时间聊了聊。 想起一系列前因后果,娇娇翁主心平气和地出个评语:“以许季之能,可谓‘屈居’……” 馆陶翁主阿娇倒不是自谦;她的舅舅兼恩师,当今大汉的天子陛下,曾专门向侄女分析过此类从外地进京谋前程的才子们的心态。娇娇翁主非常清楚,对这些人而言,她这样的贵家女孩绝不是投奔的‘上’选。 无论馆陶翁主本人在皇帝皇太后面前多得宠多有体面,她毕竟只是个没采邑的虚衔贵女。在她手下做事,不过是挣些过日子的钱粮,得个丰衣厚履,至于‘前途’一词嘛…… 在这点上,就算再不甘心,娇娇翁主也不能不承认她甚至比不上公主中最不得宠的德邑,更别提老对头皇太子刘荣的同胞妹妹内史公主了。 德邑公主再不招自己父皇待见,再不受皇家重视,名下到底有块封地;哪怕小些偏远些,也能给出实打实的‘现职’——公主封地的小吏再小,也是手握实权威风八面,在当地谁见着都得敬上三分的土霸王(⊙o⊙)啊! ------------------------------------------------------------------------ “翁主,不敢!不敢!!” 许季听了连连叩头,嘴里急切切地表明心迹:那些愚蠢的想法是在见到馆陶翁主之前,之前!! 而,之后……呢(⊙o⊙)? 许季的声线,在不知不觉间从男高音转成了低沉温柔的男中音…… 他从没有想到,一个有正式头衔的贵族女子,一个拥有帝王血统的皇室翁主,会亲自接见自己;还那么和蔼可亲地与自己交谈,问他的经历和家庭;不但如此,最后,还给他的孩子们准备了小礼物。 昊天上帝(⊙o⊙)啊! 他为武陵侯萧氏家族任劳任怨勤勤恳恳工作了三十个月,却连侯夫人的裙角都只是远远望上两眼——就还是混在一群同事堆里偷偷看的,如果被上司发现,弄不好会被踹出大门。 他当时就心潮澎湃了! 接下来连着几个晚上睡不着!! 脑子里转来转去只有一个念头:只要能让金尊玉贵的馆陶翁主再和那天般与自己说会子话,他什么刀山都敢去闯!什么火海都愿意去淌!! 想谈上话,就必须见面(=__=)呐! 以他的家世身份,连做跟班的资格都没有啊!经常跟着阿娇翁主出来进去的那个唐仲,是隆虑侯首席师爷唐房芳的堂弟,另一个李风则出自边郡李氏家族,是着名的李将军的族侄……个顶个都是有根底的。 想来想去,只有拼业绩了。 他是负责管田庄的。 没人嫌钱多,也没人嫌产业多。待他成功置办多多的好田肥地,有了骄人的业绩,而依照馆陶翁主表现出来的对下属的礼遇,应该会再召见他吧??! ------------------------------------------------------------------------- ‘啥?就为了这个??’ 阿娇目瞪口呆,看着脚前一脸殷殷切切的许季,突然不知道自己是该哭还是该笑:-d了! 因为她对手下比较亲切比较厚道, 所以她亲爱的兄长就被拉去╭(╯^╰)╮坐牢了??!! 这是个什么世界?? 还有比这更荒唐的(⊙_⊙)吗??!!   ☆、第161章 更新 “~~~~呜(>_<)呜~~~~呜~~~~!” “翁主,当知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也,” 许季越想越难过,忍不住掩面而泣——如馆陶翁主般自幼被呵护娇宠着长大的贵女,怎么可能了解他这样受尽歧视和冷遇的人的感受?? 他的亲戚嫌弃他, 他的朋友藐视他, 最后,连结发妻子都抛弃他和孩子们另攀高枝去了……至于高高在上的达官显贵们,更是连看他一眼都懒得看。 低泣,慢慢变成了嚎啕…… 许季自承‘知道没活命的机会,也不敢存什么奢望,只求在自己伏法后,馆陶翁主能看在他忠心耿耿的份上接受他的四个儿女进长公主家当——奴婢。’ “奴婢?~~(╯﹏╰)~~!!” 阿娇深深地震惊了,开始怀疑许季大概在监牢里苦头吃多了,所以神经不正常了——哪有放着好好的自由民不做,自贬去当家奴家婢的?! 即使撇开‘前途’这类比较遥远的目标;就算有部分家族比较宽厚,让家里的奴婢吃得好穿得漂亮,但奴婢终究是奴婢啊!随便哪天惹恼了主人,直接拎出去私刑打死都不会人有二话;更别说随时随地任打任骂、被送人被发卖的没保障生活了。 许季整个人都痛苦成一团了——他也不舍得(⊙o⊙)啊!可除此之外,他实在找不到别的办法了。 本家,不可能! 亲戚,指望不上!! 朋友,想也不必(vv)想!! 于其儿女们最后因为无依无靠而饿毙街头,还不如投身馆陶长公主家当家奴呢——至少,能活着(⊙o⊙)啊! 甚至于, 更悲观一点,他可怜的孩子们连个‘饿死’的结局都得不着!! 大汉帝国有很多阴暗的地方和邪恶的人,没有保护的孩子常常会‘消失’掉。 小女孩会被送去哪里,大家都猜得到;男孩子呢,也不安全,某些人有特殊的癖好,特别喜欢长相干净的小男孩——甚至更惨些,作为殉葬品活生生地埋掉陪葬!! “殉葬??” 阿娇惊疑地望向陆康,向他询问真假。不怪娇娇翁主吃惊,自从汉朝建立,连皇帝驾崩都不搞殉葬了,怎么民间反而还保留这么可怕的习俗?还用孩童殉死?? 陆康用复杂的眼光看着地上的许季好一会儿,才艰难地点了点头——虽然不愿意承认,但他实在无法撒谎说没有。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官场上开始暗暗流传一个讲法,说是‘用小男孩殉葬’可以保证家族繁荣昌盛、儿孙们未来仕途顺利。事关后代,很多人都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所以权贵人家,‘购入男童陪葬’之风越刮越烈——京城长安一向管得严,相对还少些,有也是暗搓搓进行不敢张扬;乃至京畿之外嘛,就难说了…… “子安!” 阿娇手捂着胸口,一脸强行克制的表情,示意陆康陆子安自己已经明白,无需再解释下去了。 ----------------------------------------------------------------------- 痴痴望着少女素淡的裙角消失在门口, 许季感觉仿佛是看着他生命中最后的一缕阳光——被抽离了。 黑暗, 阴冷, 孤寂, 绝望,再一次从四面八方袭来…… 很快就包围他,淹没了他!! 直到他听到女子的声音,以一种不容错认的矜持与优雅缓缓地传入:“许,汝之子女,吾养之!” 许季颓然倒在地上, 双手捂紧了嘴巴,泪雨滂沱:“阿明,阿妙,阿玉……呜……阿德……”   ☆、第162章 更新 深深地, 深深地吸口气! 跨出那道门,阿娇感觉又回到了人间!! 高墙内外,又岂是仅仅一扇门的阻隔? 那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向作势要迎上来的李泉等人摇摇手,阿娇翁主对等候已久的车马视而不见,走向另一个方向…… 陆康愣了愣, 然后,马上跟了上去。 --------------------------------------------------------- 能和地方监狱比邻的,自然不会是多高级的居住区。 与馆陶长公主宝贝女儿自幼习惯的玉阶高台、飞檐斗拱、亭台楼阁还有富丽堂皇大相径庭的,是这里的房子别说雕梁画栋了,就连最简单最廉价的小土楼都见不着。抬眼望去,尽是一抹色的平房,还都是草顶——就是拿茅草直接铺在房子的架梁上做房顶,讲究些的会铺个两层,有些就是单层了事。此类屋顶在大风大雨的天气里能起多大的遮蔽作用,真是想想也知道。 街道,远远谈不上干净;却非常非常热闹。弯弯曲曲的窄窄小径两旁,总是有很多小孩子跑来跑去;而和他们混在一起的,还有同样结帮成伙的各种小动物——鸡鸡,鸭鸭,羊羊,母猪小猪,大狗小狗,甚至某只胆大非凡四处乱窜的耗子。 孩子和动物都是灰扑扑的,衣衫破旧,毛发蓬乱。前者兴奋地召唤着自家的狗,又是撵鸡,又是赶鸭,互相冲撞着,大呼小叫,打闹不休…… 如此杂乱的景象,如果放在以前,娇娇翁主肯定是避之唯恐不及; 不过 今日,此时,不知为什么,阿娇却久久停留在路旁,于远处随从们惊讶的目光中看入了神。 一只胖鼓鼓的母鸡带领二十多只鸡崽从不知哪个角落钻出来,‘叽叽’‘喳喳’地从大汉翁主的脚边跑过…… 嫩黄嫩黄、毛茸茸的鸡雏,可爱极了! 阿娇盯了鸡妈妈一家好一会儿,眨眨眼,突然从长裙下抬腿,伸脚…… 绣满信期纹的丝绸衬裙在深蓝色麻料外裙半遮半掩下,漫不经心地卷起一朵妃色的浪花。 两只可怜的小鸡中招了;摇摇摆摆地,前仆后继跌个‘嘴啃泥’!奋力扑扇还没长出硬羽的稚嫩翅膀,‘啾啾’呼救。 母鸡勃然大怒,‘咯咯’大叫着纵身扑来…… “哎呀!” 阿娇一跃而起,避开攻击; 但却并不离开,反而笑眯眯地追上去,抽冷子又抬脚,往小鸡群中去撩一下…… 自然而然的,很快又有新的鸡雏倒霉了! 小鸡们本就不怎么整齐的队伍,于是彻底乱套! 眼见孩子们吃亏,鸡妈妈可能被怒火冲昏了头,完全忘了自己只是只可怜兮兮的家鸡而不是纵横长空的老鹰,竟然挥舞两只肥厚的翅膀,半飞起来——拼命想去啄那个讨厌的人类女孩。 可这注定是不可能的任务(⊙o⊙)啊!! 娇娇翁主身姿轻盈,步履敏捷;高纵与雀跃间,仿佛一只灵巧的飞燕穿梭于密林、逍遥于云端…… 母鸡急疯了,绕着翁主团团转! 阿娇笑了:“哈哈,(*^__^*)嘻……” 陆康,看——呆了! --------------------------------------------------------- 鸡妈妈再度以一种舍生忘死的气势冲上来…… 这回,阿娇翁主改主意了;没作滞留,而是嬉笑着扭头就跑。 奔跑中只顾看后头的家禽追兵了,没留神前头,娇娇翁主一头撞到了什么! 软中——带硬?! 箍住自己的臂膀和胸膛,散发出沉郁的气息,一种混杂的气味——仔细鞣制加工过的皮革,长距离奔跑后马匹的汗水,烧烤的烟熏味,当然,还有酒气…… 熟悉的气息。 她家二位兄长身上经常会散发出类似的味道,特别是当他们从马背上下来的时候;还有她那些不可一世的称孤道寡的皇子表兄弟们;甚至她那位至高无上的皇帝舅舅身上,有时也会带有类似气味。 是的,非常熟悉的气息, 也是从来能令她感到习惯、感到舒适、感到安心的气息——习惯、舒适、安心到一点儿都不想动。 不对! 眼前这家伙是陌生人!!! 娇娇翁主心中凛然,猛地用力推开面前之人,本能地后退两步。 终于看清楚了。 不,不尽然…… 站在前面的男子个子很高。但因为背着太阳,所以看不清五官面貌;只有一双眼睛,犹如燃烧中的黑曜石,在整个剪影中尤其扎眼。 又是,‘熟悉’的感觉! ‘这、这人……’ 不知不觉间捂住胸口,阿娇能察觉到胸腔中开始翻腾的异感:‘这人,以前……肯定……见过!’ ‘谁呢?应该不是血亲。或者,是哪家……世交?’ 馆陶翁主阿娇有些焦急地在记忆中搜索着那些认识或不太认识的世家子弟的名字,希望能尽快找到答案。 是熟人,却叫不出名字——这情形实在尴尬。都怪,母亲馆陶长公主的亲朋古旧实在太多了。 --------------------------------------------------------- 没等阿娇翁主想出结果,对方却先开口了:“蒙‘长信’翁主踏足……穷街陋巷,何其有幸哉??” ‘这是……挑衅!!’ 阿娇翁主立刻凝了眸,全身都警戒起来。 “汝……何人?至此作甚??!” 现在娇娇翁主认为自己刚才的思路错了,此人既非‘亲’也非‘朋’,而是对头。 因为只有对头,才会称呼她为‘长信翁主’。 阿娇的正式称号是馆陶翁主;和所有公主的女儿一样,随的是自己母亲的采邑名。 至于所谓的长信翁主,是不知从宫中哪里流传出来的一个外号,一个谑称——多有讽刺阿娇鸠占鹊巢,老是长住皇宫的意味。 再退开半步,光线的方向变了。虽然还是阴影居多,还是露出了男子异常年轻的面庞与好看的五官线条…… 阿娇,愕然! 他,绝对俊逸,却也绝对——陌生。 阿娇寻遍了记忆,也找不到一个哪怕是小部分相似的人。 可扑面而来的熟稔感觉,又该如何(⊙_⊙)解释?? “吾……何人?” 对方的腰背依然挺得笔笔直。玄色的袍服下摆在风中飞起一角,因为阳光的折射显出道道条状的暗纹,与主人的语气一样,骄傲地暗示着不快:“果然,‘贵’人多忘事!” 话音未落, 男子即转身拂袖而去,再没回头看上一眼~~(╯﹏╰)~~! 从来只有拂袖人,从没有被拂袖过,阿娇翁主一时怔住;等回过神来,人已经走远了! 李泉、陆康等人围上来了。他们刚才隔得远,又被一堆小孩子小动物耽搁了时间,所以没看到细节,只遥遥见两边似乎冲撞了一下,不过好在不久就分开了。 “翁……小娘子?”李泉顿了一下,询问地上下直打量——他家翁主的脸色,可有些不好啊! 陆康立在近旁,忧疑的目光就没离开过阿娇翁主。 阿娇踮脚尖向人离开的方向望了两眼,下意识地揉了揉额头,旋即又放下手,过了一会儿,才闷闷地说道:“……无……碍……” ========================================================= ========================================================= 大汉帝国南宫县 阳光, 透过初夏枝头浓密的绿叶, 在泥土地上留下斑斑驳驳的阴凉…… 大大的‘张’字旗,被高高挑起——迎着风,翻卷着,招展着。 长长的车队,在成百盔甲骑士的层层护卫下,一辆接一辆驶出豪华庄园的巍峨大门……在门口众多奴仆恭敬的目光中,不疾不徐地渐渐消失在远方的官道上。 那是,通往帝都‘长安’的官道。   ☆、笫163章 更新 阿娇刚走下马车, 就看到母亲的侍女从大门里迎出来。 侍女带来馆陶长公主的口讯,让女儿别回自己小楼了,直接去‘新苑’——长公主说了,今晚在新苑的水榭二楼设家宴。 低头瞧了瞧长裙下摆上沾染的灰尘,馆陶翁主阿娇微微蹙眉。 觉察到少主人的不悦,侍女赶忙又行个礼,进一步说明:长公主那里,有重要的好消息公布!!所以,请翁主务必不要迟到。 ====================================================== ‘好消息?’ 当阿娇带着满肚子的疑问走进新苑临湖的水榭,果然看到母亲和大嫂已经在等她了。 不用女儿费事发问, 馆陶长公主立刻喜不自胜地大声宣布她的好消息:二郎要回来了,隆虑侯要回来了!很快,很快!! 接下来,在经过母亲和长嫂一连串互相重叠的信息波冲击,并兼之以刘静的间接性补充后,阿娇得出以下结论: 是的。 归功于某只苍鹰堪比蜜蜂般兢兢业业的工作精神,廷尉署大牢如今被塞得满满当当,而帝国记录在册的贵族世家则有超过四分之三被卷入其中;于是,她亲爱的舅舅——伟大的大汉皇帝陛下——终于认为这场风暴的激烈程度已经符合要求,‘可以’‘暂时’告一(⊙o⊙)段落了。 于此形势下, 她的二哥隆虑侯陈蟜,终于等到了可以\(^o^)/~回家的日子! 真是(⊙o⊙)可喜(⊙o⊙)可贺啊!! 剩下的,顶多就是些零零碎碎的文案处理,比如把罪名无懈可击地安排给某个注定要上刑场的人,同时为另一位注定会出狱的人准备好完美的洗白文书……都是些无关紧要的案牍杂务,纯粹程序需要,不值一提~\(≧▽≦)/~不值一提~啦啦啦! “上帝……” 阿娇听到喜讯,手不禁捂住胸口,大大舒口气:“昊、天、上、帝!” 长公主乐呵呵地催女儿快些上楼,洗浴的热水早准备好了,赶紧洗澡换了衣服下来吃晚饭。家里的男人们都被打发出去了,家里只余下女眷——今夜,要好好庆祝这个守得云开雾散的好日子。 “唯唯,阿母。”阿娇符合地直点头。 --------------------------------------------------------------- 阿娇摸了摸半湿的头发,走进宴会厅。 黄昏的天色中, 室内半数的灯烛点燃,驱散了初春傍晚晦暗不清的光线,取而代之以一片柔软的光明。 阿娇在自己的方桌旁停步…… 临水的正厅里一共摆了三张桌案,只有‘三’张! 然后,馆陶翁主阿娇在环顾四周后有些惊讶地发现: 在庆祝‘隆虑侯’重获自由的(⊙o⊙)家宴中,却没有‘隆虑侯夫人’栾瑛的身影!! 一直在留意小姑子一举一动的堂邑侯太子妃刘姱,此时微微翘起了嘴角;她的斜后方,端端正正跪坐一侧的刘静悄悄抬起手,躲在宽大的袖子后轻轻窃笑。 扫了眼一脸若无其事的长嫂刘姱, 再看看主位上乐得合不拢嘴的母亲馆陶长公主, 还有那明显是留给自己的唯一的空位,阿娇略一思索,立即了然——显然,因为前段时间的折腾,栾瑛在这个家算是彻底孤立了! --------------------------------------------------------------- 珍馐与美味, 一道接一道呈上来…… 长公主家的厨子的水平自然出类拔萃,伺候起素以嘴刁着称的自家女主人,更是不敢有丝毫怠慢。但不知为什么,面对满桌的佳肴,阿娇却一点胃口都没有。 碗碟里的菜色几乎没动,馆陶翁主就弃了牙筷,转身去看榭外的景色:触目所及,波光粼粼,尽是水色。 这里是‘新苑’。 新苑,是长公主家新添的花园——水景园。 此处本来是一位宗室列侯宅邸的西花园,与馆陶长公主官邸的东北角是一巷之隔。前段时间,这家侯爵被查出犯禁;天子降罪,国除。 爵位没了,官邸自然也被帝国收回。皇帝刘启在翻阅宗正寺上呈的奏疏细则中注意到这所宅子,想起姐姐再婚后,等于是和两对儿子媳妇还有孙子孙女在住一处,实在有些挤了;于是就大笔一挥,将这座前侯爵宅院划归姐姐名下。 馆陶长公主大喜过望。 倒不是堂堂一位帝国长公主贪图这点房产,而是这家列侯的西花园非比寻常,乃长安城数得上的名园。 如果说江都王刘非在京城的官邸是以林木见长,那这座前侯爵家却是因水景闻名于帝国都城:一大两小三片人工湖泊,以两条明渠和数系暗沟彼此联接。湖岸上,依四时开花落叶的次序设计种植了从华夏各地收集来的名贵花木作为远景;水岸边,则建造起高达四层的水榭,飞檐横出,画栋雕梁。 在寸土寸金的帝国京都贵族聚居区,用那么多土地搞人工湖——真是令人瞠目结舌的奢侈! 这还不是最惊人的! 最令人称奇的,是这样的花费和挥霍目的竟只是为逗小孩子开心??! 一位老来得子的父亲,一个异想天开的宝贝幺儿; 两相组合的结果,就是前侯爵不吝万金,兴师动众,造了座享誉长安的水景花园。 阿娇还记得,馆陶长公主官邸初落成时,那位前侯爵还带着小孩来串门,还特意领到她面前与她认识认识。那是个很俊俏的男孩,有一双明亮的杏核眼,水汪汪的总带着些羞涩,老是让她想到上林苑里养的麝鹿。 当年,没事干的二哥就抱着妹妹回访新邻居,然后就被这座西花园刺激到了,怂恿宝贝妹妹去问长公主母亲也要个水园,好夏天划船玩——长公主官邸没有湖,只有池塘,玩不了船。 不过陈二公子最后没能得逞,因为阿娇翁主没兴趣——未央宫和长乐宫里都有大水面的湖,她哪边游不得??从小到大早玩腻了。 ‘没想到,最后……依然落入我家……’ 娇娇翁主忽然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阿兄回来,会很高兴。他终于可以在自己家里玩船了。’ --------------------------------------------------------------- 天,全暗了。 不知是谁,在远处的湖岸处放下盏盏湖灯。 金黄金黄的火苗,闪烁着跳跃着,在层层丝纱的回护下顺着水流蜿蜒地散开,点缀湖面;与天幕云层后渐渐显现的繁星,遥向对望。 “湖灯……” 阿娇想起来了,湖灯也是那个侯门少年的杰作——讨女孩子欢心的杰作。 当子夫表姐红着脸、偷偷拿给她看的时候,即使是习惯了奢华的娇娇翁主也吃了一惊。 竟然能想到用浸透烛油的纱罗和金箔来制作湖灯,实在是令人叹为观止的巧思和……靡费! 这一创举立时就在长安贵族圈中引发轰动,诸世家豪门竞相效仿;结果天子看不下去了,还命令各宗室公主家不得跟风,须多加节制…… 国除爵削,家门破败; 那个有一双小鹿般水汪汪杏核眼眼的少年,去了哪里? 那个煞费苦心制作湖灯的少年,如今去了哪里??会不会和许季的孩子一样,从此寄人篱下,备受欺凌?? 娇娇翁主忽然觉得,桌案上从来都赏心悦目的金碗玉碟,犀杯羽觞今天突然莫名变得碍眼起来。 回来那么晚,是因为后来又去看了许季的孩子;四个孩子,最大的不超过十岁,最小的才四岁。 都不象小孩了,象小兽; 四只嗷嗷待哺、随时可以为一口吃的冲出来撕咬的小兽。 听邻居说,许季一被抓走,他家佣人就卷了钱财扔下小主人跑了。四个小孩没人管,不会做饭,也没钱买吃的;都是邻里各家看着可怜,你送一餐我从一餐对付着。 但这样的日子也长不了!许家的房子是租的;到时交不出房钱,房东肯定要来收回房屋;可怜的孩子,恐怕只有流落街头的份儿了。 她派人买米买菜买柴火; 她留了钱,也留了人照顾小孩。 不是没想过把孩子们接回家照顾,可是……馆陶长公主官邸和这座官邸的女主人,能容得下许季的四个孩子(⊙_⊙)?? --------------------------------------------------------------- 烛光中的长公主笑意吟吟,频频举杯,与侄女兼大儿媳说着京中的趣闻。 阿娇无奈地笑…… 真是太了解自己的母亲了。 虽然人人都知道皇帝舅舅在借题发挥, 但长公主肯定不会责怪当皇帝的弟弟,只会把罪责扣在引发这场风波的罪魁许季头上——惹出事端的混蛋,没千刀万剐就算客气。 只有弟弟的心情才重要, 只有儿子的安全才重要, 至于这个所谓罪魁是不是冤枉的,整件事背后会不会另有隐情,长公主才不会在乎。 可, 真的不用在乎(⊙_⊙)吗? ============================================================== ============================================================== “否!” 长公主不可思议地看着女儿,又问了一声,怀疑自己幻听了:“阿娇?” “否!!” 阿娇昂起头,毫无犹豫地重复一遍,明媚的凤眼里精光大胜,白玉般的面颊因情绪波动泛出层红晕——比窗外含苞待放的石榴花苞更艳上三分。 如果没有后面的话, 长公主一定会为女儿超逸卓然的风姿击节叫好,并为自己能生出这么个容华骄人的孩子而自豪不已。 可惜, 接下来的发言无情地击碎了母爱的迷思: “许季……未……杀人。” “其中……必有隐情。” “许季,不、当、死!” 那果断的语气,坚毅的眼神,令馆陶长公主刘嫖心潮澎湃,惊骇不已。 自己的孩子还不了解吗? 无数前例都证明了。 每当女儿脸上出现如此毅然决然的神情时,就代表阿娇主意已定! 此时不要说做母亲的馆陶长公主了, 就是当今皇帝和窦皇太后联袂而至一起来劝,都拦不住!!   ☆、第164章 更新 面对必然会威胁到家庭和睦的消息 身为一家之主的馆陶长公主肯定会想办法给捂着,藏着。 只是, 这世上何尝有过不透风的墙(⊙o⊙)啊!?? 瞒来瞒去, 也只隐瞒了‘两’天而已! 这不,阿娇的闺阁‘琨居’小院,长嫂刘姱王主正忙着劝小姑兼表妹呢, 隆虑侯夫人的大驾就直挺挺冲进来了——在院外皇家侍卫震惊的目光中,在仆从们此起彼伏的惊呼中,在踢翻了沿路不知多少摆设、撕裂了门廊上好几块丝绸垂幅后,一脚踹开了院门! “弟妇?” 堂邑侯太子妃刘姱被这位弟媳妇唬得够呛,直接从廊上摆的雕花石扶座上蹦了起来,本能地去搀扶。 太吓人了! 要知道按栾瑛肚子的月份,指不准什么时间就临产;如此状态的孕妇,就该乖乖留在内室卧床休息,哪有四处乱跑的?!! 栾瑛对大嫂伸过来的手根本不理会,直接挥开,几步踏到阿娇跟前,手握双拳吼问小姑子是什么意思?为什么指示牢里的许季不签字,不画押,改口拒不认罪? 许季本来已经认了,已经答应了。 一切都安排得妥妥帖帖,只要完成规定的手续——几个小小的,举手之劳的,仅仅为满足程序需要的手续——隆虑侯就能脱罪,出狱。 可现在呢? 情况,全变了。 许季不画押,认罪书就做不出来; 没认罪文书,就不能结案; 无法结案,隆虑侯当然就没法获释,也不能回家!! 隆虑侯夫人栾瑛,以这个阶段孕妇绝不该有的旺盛精力向小姑子喷射怒火! 她实在想不明白了: 阿娇这做妹妹的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阻止哥哥重获自由??!! 还有没有良心了? 那可是嫡嫡亲亲的亲二哥(⊙o⊙)啊! 从小到大,又疼又宠的,有什么从不会忘了妹妹一份。 什么好吃的好玩的就不提了,光房子田地都送多少了?全都是‘送’的啊! 怎么, 如此多的付出,就换来个‘忘恩负义’?? 仅仅是为了个家臣,为了一个下人,让对自己如此好的亲哥哥深陷囵圄不得出狱,还有良心没╮(╯_╰)╭了啊? ------------------------------------------------------------ 说着说着,栾瑛的怒火仿佛泼了油的炉膛柴火,越烧越高; 与此同时,十只尖尖的手指,毫不客气地冲阿娇脸上招呼上来。 娇娇翁主原本一直没动,只冷着脸旁观,打算任由栾瑛一个人去折腾——无论如何,总得看在未出生孩子的份上吧! 现在见栾瑛竟完全不顾体面、从动‘嘴’发展到动‘手’了,也仅是挑了挑眉; 依然纹丝不动,更不会有半点闪躲的意思,最多嘴角多出抹嘲讽——她倒要看看,大汉的隆虑侯夫人有没有胆子真来打她! 刘姱王主先时还听着——其实,她心里也觉得小姑子的做法很过分——可现在见双方可能真打起来,也急了,忙不迭给拦着。 “弟妇,弟妇,不可,万万不可啊!” 堂邑侯太子妃刘姱揽住弟媳妇的肩,使个眼色让自己的随身侍女也上来,两人合力将栾瑛往和阿娇反方向扯。 横遭阻挡的栾瑛一边和大嫂纠缠,一边伸长了脖子去看阿娇,然后发现小姑子脸上甚至连一点惭愧表情都没有,顿时怒气╭(╯^╰)╮冲天! 由于被侯太子妃刘姱拖住了,隆虑侯夫人栾瑛怎么也够不着阿娇;只能先大喘着停下来…… 就在刘姱王主以为栾瑛力气耗尽、终于消停了的时候, 就见隆虑侯夫人从手指上拔下枚猫睛石戒指,用力摔在地上。这还不解气,再接再厉上前,恶狠狠补踩几脚,边踩边叫嚣她栾瑛才不稀罕陈娇的宝石指环!! 可怜的指环! 片刻间黄金戒托就被踩变了形,老虎脑袋歪到一边,猫儿眼宝石大半脱离了嵌框。 ------------------------------------------------------------ ‘皇帝舅舅给的戒指!’ 馆陶翁主阿娇一眼就认出了猫儿眼指环,是天子舅父最近一次的礼物——上回家宴时借给二嫂看的,一直没拿回来。 天子赐予(⊙o⊙)啊! 没料到再度相见,竟是沦落尘埃,遍体鳞伤。 阿娇脑袋炸了; 想都没想,一把拽开横在中间的大嫂刘姱,扬起手就是四个耳光: ‘啪!’ ‘啪~(╯﹏╰)~!啪~(╯﹏╰)~!!啪~(╯﹏╰)~!!!’ …… 栾瑛被打愣了。 她估计没想到小姑子会真出手,而且还是一打就是连着四个耳光——‘四’个!! 刘姱被吓愣了。 她嫁过来这些年,从不认为自己丈夫的妹妹和‘忍’‘让’这些字眼有任何联系,但也从没想到会有看到她亲手打人的那天——而且还是打嫂子,亲嫂子。 院里院外,都乱了。 无论是阿娇这里原有的侍从,还是别的院子给带过来的仆妇人等,此时全部傻了眼。过一会儿反应过来,下人们默默地退至廊下或墙角,双手杵地面,深深地跪了下来。 栾家陪嫁里面还真有几个壮妇想过来助战的,阿娇这厢的宫女见状,急忙唤外头的侍卫进来。 刘姱是第一个醒悟的,三步并作两步又挤到弟媳妇和小姑子中间,用身体隔开两边——绝不能让争斗再升级了! 阿娇抿抿唇,没再说什么。她就是再想接茬教训栾瑛,也不能不在人前给大嫂留三分面子。 可没想到,此时反而是栾瑛又来劲了; 只见她使尽力气推开刘姱,跺着脚扑过来……侯太子妃刘姱太意外了,一点都没提防,被弟媳栾瑛狠狠地甩在门廊柱子上;“哎呀”一声,扶着腰就动不了了。 ‘几乎忘了,栾家可是……将门!哼!’ 直面袭击,娇娇翁主寄上一句言不由衷地无声赞美,然后踢腿,一脚正中栾瑛的小腿。 栾瑛站不住,摇晃几下,错步沿着走廊的台阶滑下……被她带来的仆妇堪堪扶住。 “哎呦,哎呦!……哎哟呦……” 于是,接下来的景象就变成了:栾瑛无力地匍匐在侍婢怀里,抱着肚子拖长了声音艾艾呼嚎。 此时再看,隆虑侯夫人总算有点孕妇——或者,贵妇——该有(#‵′)的样子了! 闻讯的吴女匆匆赶来,一看这场面,倒吸一口凉气:“翁主?” 阿娇袖着手,盯着快弯成只大河虾的二嫂栾瑛,镇静自若地表示:不用担心,这里是‘游廊’。游廊,就是建在平地上长走廊,和地面只差三两个台阶。 才三个台阶而已,又不是三层楼,能出什么事?? 栾瑛叫得更响了:“哎呦……痛啊!痛……啊(⊙o⊙)啊!(⊙o⊙)啊!” 馆陶翁主挑挑眉,不紧不慢地指挥。派人去叫接生婆,稳婆长公主官邸早就备下了,就住在官邸内;母亲长公主那边也得通知到,问一下是不是要另外准备太医。 还有,命栾家的陪嫁侍女扶栾瑛回东跨院——要生,也得回自己院子生去!! 瞥见宫女侍婢个个面有惊恐之色,娇娇翁主轻蔑地冷笑,漫不经心地安慰她们:把担心统统收回去!用不着!! 不说别的,就凭栾瑛那份横冲直撞兴师问罪的劲头,保证没事! 孩子,肯定能平平安安生下来。 ------------------------------------------------------------ ------------------------------------------------------------ 正说着,阿娇感觉有人在拽她的袖子。 一回头,馆陶翁主问:“阿吴?何事??” 吴女官颤抖着手,指着另一侧方向,小脸刷白地叫自家翁主:“翁主!太子妃,太子妃……” “从姊?” 阿娇急忙转身,这次看到刘姱半依在柱子上,额头上豆大的汗珠不断滚下来。 被紧紧摁住的小腹下, 绣满了飞凤图案的樱桃色三绕曲裾绕襟袍的下摆上,一滩可疑的水迹正在慢慢扩大,扩大,扩大……   ☆、第165章 更新 刘姱流产了, 在自己都不知道的情况下。 刘姱没察觉,是因为没经验;其他人不知道,是因为没想到。堂邑侯太子陈须很早成亲,太子妃好几年都没传出好消息;等着等着,于是家里人等都习惯了。谁料到没有任何预兆就怀上了呢! 毫无疑问,这是个打击, 对刘姱,对堂邑侯陈氏家族,对馆陶长公主刘嫖——都是! 这打击来得如此突然如此沉重, 以至于即使随后得知二儿媳妇栾瑛生了个健康的男婴——第一个(⊙o⊙)嫡男孙!——也不能让刘嫖长公主重新高兴起来。 此时的长公主感到心上仿佛压上块大石头,郁闷得透不过起来! 昊天上帝作证! 长公主刘嫖等这孩子等太久,太久了…… 刘姱亲生的孩子,一个血管里流淌着梁王刘武和长公主刘嫖的血的孩子,象征着大汉帝室家族的和睦与团结——这才是馆陶长公主梦寐以求的孙儿,堂邑侯爵位最名正言顺的继承人。 事实上,这些年来长公主早就等得非常不耐烦了;只不过是看在王主姱是亲弟弟女儿的份上,才竭力加以掩饰。 谁知道好不容易如愿以偿,胎儿却莫名其妙地掉了?!这怎不让馆陶长公主捶胸顿足,懊恼到吐血?!! 尤其当前这局面,她都没法儿╭(╯^╰)╮追究责任! 两个肇事人, 一个是宝贝女儿,一个刚生了孙子——试问于情于理,馆陶长公主能发落谁(⊙o⊙)啊!啊啊?!! ================================================================ ================================================================ 气温,突然又回升了。 似乎不满‘温度’独占去京都人士的注意力,湿度也跑来京畿之地捣乱凑趣。石砌的墙壁表面开始冒出一片片水珠;衣物晾晒一整天,晚上收回时还是沾满潮气。空气也变得黏黏的;女眷们发现只要稍微动动,衣衫就会紧紧贴到颈背肌肤上,格外的不舒服。 才穿两天夹衣,又给塞回了衣橱;纱罗,重新上场。皇宫甚至开始向宗室外戚家分发冰块用以避暑了——这不,今天一大早,长公主家就分到两大车。 可就在这样潮热难耐的时节,馆陶长公主家的西跨院——侯太子陈须夫妇的住处——却又用上火盆了。 --.--.--.----.--.--.-- --.--.--.----.--.--.-- 侯太子妃刘姱的卧房,所有的门窗紧闭。 仅仅在床榻前,就摆了两只大大的铜火盆。火盆里的木柴已烧过半,留下半盆橘红,半盆灰黑。 珠帘轻响, 老妇小心翼翼地举着托盘走进来。托盘上是一只朱漆小碗,里面的液体随着老妇人的步子轻轻摇晃,散出药味。 老妇放下托盘,将床上适合秋冬用的厚被推到旁边,将被中人扶出来,开始喂药。 药汁的颜色发黑,入口既苦又涩。侯太子妃刘姱只尝了一口,就皱起眉头,不肯再张嘴。 老乳母自然不肯罢休,连哄带劝,穿插着还说些比较愉快的事:长公主又赐了礼物,她去查看过了,都是最好的绫罗衣料和珠宝首饰,都是最新潮最漂亮的式样,一定能为王主康复后的亲戚朋友聚会中抢到无数喝彩。 刘姱一脸的无趣,放下药勺,问栾瑛的儿子怎么样了? 一说到婴儿,乳母职业病发作,马上来兴致了。话说,那可真是个壮小子(⊙o⊙)啊!哭声嘹亮,小手小脚胖得和一段段藕节似的,一看就知道是个结实的孩子!准能顺顺当当长大成人!! 侯太子妃听到这里,无声地推开药碗,又倒了回去。 老乳母一看,暗骂自己不会说话,赶紧陪着笑劝:御医都说了,这胎日子浅,掉了虽伤身,但没动到根本。王主还年轻着呐,调养好了,以后一定还会有孩子的。 刘姱王主默默合上眼睛,泪水顺着面颊滑下。 见自己一手抚养大的孩子如此煎熬,乳母当然也跟着不好受,柔声相劝,真的(⊙o⊙)不能多哭,小月子里哭多了,会伤眼睛的。 半晌,略带嘶哑的声音问道:“保氏,阿娇……何如?” “为……馆陶翁主?” 自以为找到突破口的老妇人立刻气冲冲地发言:算起来,阿娇翁主在这件事上绝对罪责难逃! 试想啊,如果不是馆陶翁主不顾亲情无事生非,让姓许的半道改口供,隆虑侯夫人也不会发飙。栾瑛如果没急疯了,自然好端端呆在自己的东跨院安安静静待产,怎么会撞到王主,更不会发生流产。 不过王主可以放心,长公主这回没有护短! 馆陶长公主‘亲自’出面,罚阿娇翁主了。 “王主未见呐……” 老乳母挖空了心思,竭尽全力描述娇娇翁主挨骂的场面——是长公主亲自骂的;真的,她当时在场,亲眼所见。而且,不是以往那种轻描淡写地指责,而是真正的恶声恶气地斥骂! 阿娇翁主当时被母亲骂得呦,头都抬不起啦! 说到这儿,老乳母有种一解多年怨气的通畅感! 话说自她跟随刘姱从梁国嫁入京都,这些年来,对阿娇这位贵女是越看越不顺眼了——长公主家也好,皇宫也罢,只要有阿娇翁主出现的地方,永远压过她家王主(⊙o⊙)一头啊! 同样是侄女, 明明她家王主刘姱才是亲侄女,阿娇只是外甥女,可皇帝陛下眼中从来只重视小阿娇。其她小辈?不过是维持个面子请。 同样是孙女; 明明她家王主刘姱才是亲孙女,阿娇只是外孙女,可窦皇太后心里,只有阿娇才是心头之好。其余孙女?给个陪衬绿叶都算抬举。 而她家亲爱的刘姱王主呢,只能躲在表妹的阴影里,捡人家挑剩的;还不能露出一丝儿不满,否则就是不懂事,就是不贤德,就是心思叵测,立刻迎来皇帝大伯皇太后祖母的厌弃,婆婆长公主的鄙视,还有丈夫陈须的冷落。 现在, 总算熬到阿娇吃瘪的这一天了!! …… 絮絮叨叨,忽然抬头,谈性高涨的乳母猛然发现,她家王主的眼泪又多了起来。 泪珠, 有如断了线的珍珠, 一颗接着一颗地静静滚落…… “王主?” 奶娘大为不解——阿娇被罚,难道不能让她家王主感到好受些? 刘姱抹着眼泪问乳母,是不是以为她仅仅在为那个不曾谋面的孩子伤心哭泣?? 老乳母呆呆的点头, 然后,又开始摇头——说实在的,她的确跟不上王主姱的思维。 刘姱仰头,望着屋顶的雕梁:“阿母……” 乳母这下彻底迷糊了,这当口怎么想起已故的王后了? 刘姱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断断续续地告诉自己的奶娘:不是孩子;她一直哭的是母亲——她那早逝的母后! 罚? 罚什么? 是罚不给下午点心吃?是罚这季度少做两套新衣裳新首饰??还是罚禁足,不许阿娇出去走亲戚串门子??? ——真是╭(╯^╰)╮笑话! 长公主骂得凶?? 乳母真真是老糊涂了!! 想想在梁国王都睢阳的日子,想想李王后和刘婉当年的做法。长公主如果真训斥女儿,岂能让她一个儿媳妇陪嫁过来的仆妇看到听见? 一切,都是做(⊙o⊙)给乳母看的! 目的是借乳母的眼睛和口舌,转告给她这个儿媳。 更深一层的意思, 就是告诉她刘姱这个做儿媳的,婆婆已经显示过公正了,所以聪明点,要乖,要识趣,别没分寸,别妄想得了寸~~(╯﹏╰)~~又进尺。 至于珠宝,至于衣料……能代表什么? 半个月前,李王后派了最亲信的侄子李寿携重礼入京,拜访馆陶长公主。 李王后为的什么?还不是为了刘婉。生怕刘婉因为手下人惹出的是非招了亲戚们讨厌,从此在京里的日子难过。 长公主也一样。 送珠宝固然有疼惜她刘姱的意思,但归根结底,为的还是阿娇——是为阿娇的长远着想;希望她这个长嫂依然是女儿的家人亲人,而不要经此一事转化成女儿的敌人。 “父母之爱子女,” 解释完,刘姱王主手捂住胸口,幽幽地感叹:“为之,计之…深远……深……远!” 嘴里好似倒翻了调料罐, 各种甜、酸、苦、辣交织着拥挤着涌上喉间,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经此一事,她算是明白了:侄女就是侄女,女儿毕竟是女儿。 女儿再任性,再不听话,屡屡做错事, 明明恼得不行气得发疯; 可一旦有事,心╮(╯▽╰)╭却本能地偏向自己十月怀胎生下的孩子。 --.--.--.----.--.--.-- --.--.--.----.--.--.-- 乳母无言以对, 闷坐半天,才讷讷地问刘姱以后打算怎么办? 躺在床上的堂邑侯太子妃闻言,喷笑出来: 怎么办? 她能怎么办? 她倒是可以紧揪着不依不饶,长公主姑姑估计也的确会严厉处罚阿娇一番——毕竟,姑姑也是爱惜名声的; 但然后呢? 失去婆婆的爱怜,失去丈夫的尊重,失去皇帝皇太后的欢心,同时给自己竖立一个终身的仇敌——阿娇本来还只是不喜欢她,但礼数还到位;之后,恐怕连最起码的表面情分都没了。 她可不是栾瑛,做事瞻前不顾后的! 而且,她和栾瑛不一样。 栾瑛和婆家闹翻了,至少还能回娘家,栾氏家族有父母有祖父庇护。 可她刘姱又能指望谁?如今,梁王宫的女主人是刘婉的母亲李王后,不会容许她回去的;离开姑姑家,离开京都长安,她能到哪里找一个存身之处? 所以除了打落牙齿和血吞之外,她还有什么选择?? 乳母的眼圈也湿了,苦涩地问自家王主:一定很恨阿娇吧?因为她,吃了那么多苦! 令老妇人意外之极的,是刘姱王主竟然仍旧是摇头。 她恨阿娇做什么?? 她羡慕都(⊙o⊙)来不及!! 如果自己的亲生母亲还活着,一定也会象长公主对阿娇一样时时刻刻为自己打算,方方面面为自己着想的吧??!! 可是母后,她的母后为什么就那么早早抛下她,走了呢? 眼泪,喷涌⊙﹏⊙而出。 可刘姱刚哭两声,就强忍住吞声了——长公主素来厌恶悲声;总认为太平无事却无缘无故哭泣的人,是存心诅咒她这个家主和她背后的皇帝皇太后。官邸里的宫人仆从凡敢犯禁者,问都不问直接拖出去坑杀。 乳母明白刘姱的顾忌,含着泪告诉刘姱: 之前已经遵照吩咐把所有下人侍女都撵到院外去了。现在西跨院里外人。所以,王主尽可以痛痛快快哭一场——哭一场,总能好受些。 刘姱这才大放悲声:“阿母……阿母啊!” 可才哭了一会儿,突然想起东跨院栾瑛乱扔东西的时候她这边能听见;思量来思量去,到底不敢╭(╯^╰)╮尝试! 但憋得太难熬了, 刘姱王主扯过被子,用力蒙住整个脑袋…… 厚厚的冬被下,很快传出哭声——被压抑后的,苦苦的,断断续续的低哑哭声! “呜呜……” “呜……阿母……阿母哇!” “呜~~~~(>_<)~~~~呜呜!” “……母亲……” ================================================================ ================================================================ 精雕细刻的门扉上,纤纤素手动了动。 修长的食指上,应龙指环上那颗与鹌鹑蛋差不多大的祖母绿随着主人的动作闪了闪,比楼外梧桐树上茂密的树叶更加碧绿更加迷人。 迟疑之后, 手离开门扇,缓缓地放下。 祖母绿宝石也随着放下的玉手,藏进压着金边飞龙追虎纹的广袖中,不复再现。 楼梯口, 少女下楼前又向紧闭的卧室门回望了一眼,目光复杂……纠结…… --.--.--.----.--.--.-- --.--.--.----.--.--.-- 云朵间,落下几片雨丝。 细细的, 密密的, 丝丝缕缕地吻上少女光洁饱满的额头,桃花般姣美的面颊,丰盛秀美的乌发…… 从广袖中取出方丝帕,试了试额角。 一阵香氛袭来…… 侧目看过去,原来是蔷薇花开了——米分□□黄的花朵,你拥着我我簇着你开满了东墙,香气四溢。 失神了! 丝帕在指尖不经意滑落,由着风飘摇着落入小径旁的池塘…… --.--.--.----.--.--.-- --.--.--.----.--.--.-- 胭脂帕, 静静地静静地浮在小池塘的水面上。 丝绸浸饱了水, 悠悠沉了下去; 不一会儿,就消失在层层的绿波之中。 和它的女主人一样,仿佛从没到这个院子——出现过!!! 皮埃斯:这章写得真心累!想想耗上去的精力,再想想铺天盖地的盗版,感觉~~(╯﹏╰)b糟透   ☆、第166章 更新 午后的长乐宫, 安静祥和得╮(╯▽╰)╭恍若传说中云之深处的天宫。 看不到宫人走动; 宫檐下成列的铠甲侍卫们,都暂时切换成座座披着大红袍服的青铜雕像。 只有夏日的风从敞开的门窗探进头来,时不时顽皮地撩起宫壁上装饰用的丝绸墙幔,又随意地放开——造成极轻微的‘咔’‘啪’声。 胶东王在殿门口站了一会儿, 在确定内殿的确没人后,打从廊下随手抓过个值班宦官,问馆陶翁主陈娇现在在哪边。 宦官不敢回声,只抬手指了指东厢偏殿的方向, ===================================================== ===================================================== 绕过正殿, 胶东王刘彻满意地在东偏殿外找到了他想找的人。 面对庭院的长廊下,娇娇翁主站在十几张并列摆放的长案前,正对案面上数不清的绸锦和皮毛翻翻检检……馆陶翁主身后半步处,衣冠整齐的中年内官手捧木简和刀笔,点头哈腰做着记录。 刘彻:“阿娇!” “从兄。” 阿娇翁主转头,见是表兄来了,点头示意。 中年内官则放下手上的刀笔,双袖合拢,一礼到地。 胶东王认得这人,他是长乐宫的主事内官之一,负责皇太后的日常衣物。目光在成堆的貂皮狐皮豹皮还有加厚绒锦上扫了扫,刘彻知道这是在给祖母窦太后准备冬衣了。 “大母??” 馆陶翁主以为表兄是向祖母问安的,很抱歉地告诉刘彻表哥他来的不巧,祖母现在不能见他。 入夏以来天气异常,气温突冷突热转换频繁。年迈体衰的章武候窦广国健康状况恶化了。窦皇太后焦虑弟弟的身体,不顾劝阻亲临章武候官邸探病。 大概是见到弟弟久病的憔悴模样,伤感了,窦太后回来哭了足足半夜,劝了好久才在快凌晨时睡下。因此吃过早饭后,又服下御医准备的补气安神汤躺下补眠——到现在还没醒(⊙o⊙)呢! 刘彻不动声色;不过他不是来找窦太后,是来找表妹阿娇的。 但一想到待会儿会要和阿娇谈的,大汉胶东王就感到好不尴尬,踌躇半晌,终于选择先转去一个比较容易开口的话题:阿娇从长公主官邸搬出去,住进‘长门园’了?!! “长门?嗯……” 阿娇整个人都凝住了;僵了好一阵,才牵强地笑笑,点头承认。 至于原因嘛,恐怕整个长安都知道了吧? 阿娇贵女的笑容变得有些苦涩: 她不想老是和母亲吵架,也不想总是面对长兄的长吁短叹,更不想时时刻刻对抗家族的压力。 为了让她改变主意,长公主堪称‘无所不用其极’!先是窦家的亲长,后来是刘姓宗室中的近亲,当然没忘记本家陈氏家族的老族长……最近更把堂邑侯张太夫人都请了来——昊天上帝啊,这位祖母打从儿子陈午被逐出长安后,就没再走出堂邑侯官邸(⊙o⊙)半步! 阿娇昂头, 下巴与脖子形成一条完美的一百八十度线:但她,不后悔!也不打算就此(⊙o⊙)退缩!! 胶东王笑了,笑得很开心。 娇娇翁主立刻摆出防卫的姿势:“刘、彻、大、王?!!” 刘彻微笑着扯过阿娇的手,握进掌心,用力捏了捏。 娇娇翁主想都没想,飞速抽回手,随后火大地瞪视大汉胶东王,这家伙怎么回事,怎么总说不听呐,老是逮着机会就动手动脚的!?? 拜托! 他们不是小孩子了好不好?!! 既然表妹不乐意了,胶东王自然不会明知故犯——至少,今儿不会‘再’犯——战而郑重其事地表示:他理解,完全理解阿娇的做法!与此同时,他也支持,绝对支持阿娇妹妹的决定——所有决定!!! 除此以外,陈二表哥那里,阿娇也不用太担心:隆虑侯在牢里的日子,并不象外头人想象的那么;-)痛苦。 馆陶翁主阿娇露出惊讶之色:“从兄……以何得知?” 刘彻给出解释,王美人的弟弟田蚡曾去找负责廷尉大牢的狱卒喝酒,在酒桌上探听到的。 “田蚡?” 阿娇有些好奇。 “阿母之同产弟。” 似乎想到什么,胶东王刘彻抿了抿薄唇,简短介绍:他的外祖母前后嫁了两次,母亲和姨母王夫人还有两位大舅舅都是与第一任丈夫生的,姓王;两个小舅舅是和第二任丈夫生的,姓田。所以,田蚡和他生母王美人是同母异父的姐弟。 阿娇这下清楚了; 接着莞尔一笑,其实廷尉内部的情形,她早就知道了。别忘了窦太后的侄儿——也就是齐国王主刘寿的丈夫——当过足足四年的廷尉辅官;现在人虽然离职了,但多多少少总留下些人脉。 她二哥自从进去,母亲那头皇太后那边窦家那边都在使力,吃的喝的换洗衣服就没断过。 甚至那位‘苍鹰’郅都也是知情人;他很清楚天子并不是真的要整治这个外甥、也没有针对姐姐的意思,所以顺应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这样的日子,说不好过当然是不假;但要说有受多少罪,就夸张了!! 否则, 她怎么敢将二哥留在廷尉?!那毕竟是她(⊙o⊙)亲阿兄啊!!! ‘原来,是场联手好戏!!’ 此时此刻,大汉胶东王终于恍然大悟了。 脑子里火速将整桩事前前后后又回顾一遍,心里真是怎么想怎么不是滋味啊: 亏他前头还担心; 亏他专门贴上钱财,找了舅舅里最能干的田蚡去打探消息; 亏他…… 嗤笑两声,胶东王在心底嘲笑自己: 裂土,又怎样? 封国,又如何?? 名义上贵为一国之王者, 可大汉帝国真正的权力圈子,他刘彻依旧置身╭(╯^╰)╮其外啊!   ☆、第167章 更新 ‘依旧置身╭(╯^╰)╮其外啊……’ 刘彻半依着柱子,陷入了自己的思绪,唇边不知不觉扭出一抹复杂的笑意,似乎是感伤,或者是失望,好象还带着些恼怒和不甘,另外还有…… 青春气盛的大汉胶东王在这一刻走神了, 所以才没留意到阿娇妹妹正在以一种从未有过的眼神看着他。 --.--.--.----.--.--.-- --.--.--.----.--.--.-- ‘怎么以前没发觉……’ 阿娇翁主凝视着打了十几年交道——从路还走不稳只能打嘴仗的幼幼年代算起——的刘彻表哥,有了新的感悟:‘阿彘也很象皇帝舅舅(⊙o⊙)啊!’ 从来大家都公认,现在的皇太子刘荣的外表与皇帝陛下相当相像; 至于排行第十的胶东王刘彻,则从没被算进容貌‘子肖父’的皇子序列。 是啊! 刘荣和天子都是修长白皙、俨如冠玉般的人物; 而刘彻与父兄相比……则显得,有些太‘健’o(n_n)o‘壮’了! 特别是那因大量户外运动和经常性打猎造成的偏暗肤色,还有如虎豹般敏捷的体态及充满了爆发力的四肢肌肉,以皇族贵族的标准衡量之,未免有些……过犹不及;也与大汉天子内敛沉稳的个人风格,很有些……南辕(*^__^*)北辙。 但今天, 阿娇翁主赫然发现,她错了,大家都看(⊙o⊙)错了。 刘彻思考时脸上的表情, 因沉思而扑朔迷离的目光, 还有唇边有意无意中带出的含义难测的笑意——如果那的确能称之为‘笑’的话——甚至人倚木柱时、右手搭在左上臂的姿势,活脱脱是天子陛下的翻版(⊙o⊙)啊! ‘甚至……从某些角度讲,比刘荣表哥都更肖似些!’ 阿娇看入了神,也想入了神,以致于竟没听到胶东王刘彻在和自己说话;直到鲁女官近前轻轻扯动她的衣袂,才反应过来。 “哦?” 馆陶翁主阿娇抱歉地看着大汉胶东王,他刚才说了什么,能不能请再重复一遍? 见刘彻面露为难之色, 娇娇翁主稍加思量,挥手命偏殿里的宫人宦官下去。 ===================================================== ===================================================== 所有侍从都乖乖地退出宫室。 阿娇:“从兄?” “‘南宫侯’不日……入京……” 话才开个头,后半句根本没出来,刘彻的脸就红了,先~(^_^)~红了! 阿娇很自然地接下去,原来是为喜事\(^o^)/~啊!!放心吧,婚礼当天她一定会出席嗒。 胶东王的脸更红了,快赶上汉军用来制战袍的大红布了:“阿,阿娇……” “咦?” 娇娇翁主终于觉出异样了,而且隐隐约约觉得情况有些不对——吞吞吐吐,可不是这位胶东王表兄的性格。 今天的刘彻,非常反常! 馆陶翁主也严肃起来,追问道:“从兄,何事?” 磨磨蹭蹭好一阵,刘彻别别扭扭才告诉表妹,他想问阿娇找些东西——姐姐南宫要成婚了,需要准备陪嫁。 馆陶翁主:“妆(⊙o⊙)奁??!” 阿娇先是愣了愣, 然后现出完全不可思议的表情; 随即,又换成调皮的笑,摇着指头问刘彻,是不是南宫公主太会花钱,把采邑的收入都用光光了,才逼得亲弟弟不得不亲自出面四处搜罗淘换?? 在大汉,皇家公主的嫁妆都由宗正出面统一置备,所有公主人手一份,完全一样。除此之外,公主们还会把自己封邑的收入积蓄起来,出宫时作为嫁妆的一部分一同带走。 从来,只听说过帝室挑剔女婿家的聘礼不够丰厚、不够珍贵;从没听说哪位公主的嫁妆会‘不够’! 刘彻表哥是闲及无事,跑来找她说玩笑(⊙_⊙)?? 而回复给娇娇翁主的, 是大汉胶东王那一脸的无辜加无奈!!。 “咕~~(╯﹏╰)~~!” 抬手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阿娇做了个表示歉意的手势——哎呀,她忘了,南宫公主情况的特殊性。 就象不是所有皇子都能在小小年纪就封王,也不是所有皇女都能早早得到汤沐邑的。 汤沐邑,是对公主的封邑的统称。 封邑,又叫采邑,其本质是指‘采食之邑’。意思是册封后,采邑的产出不再上缴国家,而是改为上交给封主。 换句话说,大汉帝国每封出去一块封地,就意味着大汉国库将减少相应一部分‘赋税收入’! 那可都是(⊙o⊙)钱啊! 于是顺理成章的,皇家子女具体能在何时获得采邑,往往视其生母的受宠程度而定。 比如皇太子刘荣的同胞妹妹内史,就是三岁就封到了内史县;当时栗夫人还得宠,内史又是和皇长子刘荣同母,所以比较受重视。 如果换成一个母亲地位低下的皇女——比如德邑公主——就得等了;等到皇帝陛下在日理万机之余的某个不定时刻忽然‘想起’这个人来!德邑公主是在满十五岁要行‘笄礼’时,由宗正出面提醒,天子才抽空拨了个封邑。 王美人在掖庭中的处境不咸不淡,既远不如她的妹妹王夫人盛宠,但也没到长年累月见不到皇帝一面的凄凉地步。按汉宫的惯例,到七八岁上,二公主差不多也该封了。 恰在这当口,上一任南宫侯辞世了。南宫老侯在弥留之际向京都的皇帝上了封遗奏,表达了希望天子赐公主给长孙为妻的遗愿。皇帝见老侯爵奏章写得感人,又想起南宫家族也是皇家的近亲,就查了查女儿们的年纪,将年龄差不多的王美人的二公主许配了过去。自此,按华夏的传统,王美人二公主就有了正式的称呼——南宫公主。 本来,皇帝打算同时给这个女儿封汤沐邑的。 不料这边有司正查郡县呢,那头晁错提出《削藩策》!! 于是整个朝野都乱了;各地诸侯王蠢蠢欲动,社稷甚至出现了不稳的危险预兆!到这时节,家国大事都忙不完,哪儿还顾得上一个小女孩的区区封地?? 然后, 谁也没料到,不甘寂寞的南宫公主竟会以那种愚蠢的方式在‘挑选和亲公主’一事上╮(╯_╰)╭大大出把风头! 天子陛下非常恼火, 自此对这个女儿的观感急转直下,态度也冷淡了许多——虽然本来也没多热情。 再后来, 以吴国楚国为首的叛军挑起‘七国之乱’。皇帝陛下忙着调动全国的力量平叛,日夜担心战场的胜负,就更不可能想到南宫的汤沐邑了。 而且更糟糕的是, 由于紧随其后的内战的爆发,天子对王美人的这个女儿产生了‘冒失,添乱,不详’的严重负面印象,完全不想看到听到关于她的消息。 帝王的心思, 是最被人揣摩、 也是最被人╮(╯▽╰)╭迎合的。 朝臣和后宫上下很快就察觉到了天子这个新添的好恶——职责在身的宗正,对‘南宫公主采邑’这话题采取拖沓策略;至于另一个最该开口的当事人生母,想想(vv)王美人这人多明智多贤惠啊,就更不会到君夫跟前去惹人烦了。 没有汤沐邑,意味着没有收入。 这种情况下能有积蓄才叫见鬼了! ‘说不定连平日打赏下人的零钱,南宫都得从母亲那里讨要,向姐姐还有弟弟妹妹手里借……而且还年复一年,总是如此……真惨!’ 想到这里,阿娇暗地里叹口气,问胶东王刘彻具体还需要添些啥?只要有的话,她自然不会吝啬。 刘彻表示其他都好说, 主要是缺首饰,缺能体现大汉公主尊贵身份的上等首饰——众所周知,天子在后宫上的用度上向来╭(╯^╰)╮力行‘克制’。 馆陶翁主陈娇‘噗嗤’一笑,走到窗口,让走廊里守候的宫人去叫赵女官来一下。 转过头,阿娇冲表哥眨眨眼,表兄领胶东国好几年了,库中还那么空乏? 胶东王倒是坦率,自称胶东国虽然面积不大,但经数载经营还算富庶。不过阿娇妹妹懂的,真正上档次的饰品可不是随随便便能弄到手的。 比如年前,他相中了两块好玉,打算给姐姐备上两件好玉器充实陪嫁。可偏遇上皇太子刘荣号召赈灾。 赈灾是义举,又利国又利民,长兄既然提倡了,他这个做弟弟的当然不能置身其外。钱捐出去了,等他再调齐头寸,却晚了一步,好玉已经落入他人之手——而且,买家是另一个兄长赵王,让他想争都不能争(⊙o⊙)啊! “赵王……多内宠,” 听到提及贾夫人的长子赵王,娇娇翁主淡淡扯了扯嘴角——赵王表哥极其宠爱他那几个美妾,经常从各处搜罗珍奇饰物讨美人欢心,对生有王太子的王后却异常冷淡;帝国上层对此非议一久,若非赵王乃当今天子的亲生儿子,大汉公卿们的弹劾奏疏恐怕早就摆上宣室殿的案头了。 刘彻似笑非笑地反驳——说到宠爱妾女,大汉最厉害的恐怕不是赵王,而是‘皇太子’刘荣吧! 阿娇保持沉默,拒绝搀和。 --.--.--.----.--.--.-- --.--.--.----.--.--.-- 还好此时女官赵氏奉命来到, 正向两位贵人深深施礼:“大王,翁主。” 娇娇翁主让赵女拿钥匙开库房,所有存放首饰珠宝的箱子柜子尽数打开,请胶东王看中什么拿走就是! 这下,刘彻倒不好意思了; 连连地摇头,直呼哪里需要那么多,只要取两三套充充门面就行。 阿娇不怀好意地挑挑眉,调侃了不起的胶东王表兄,劝他还是想周到些! 别忘了,他可是有三个姐姐呢!! 三位公主都要成婚! 难道能单有南宫的,没另外两个的?? “大王” 阿娇的笑颜和笑语,真如艳阳下的蔷薇花一般明丽一般多刺:“岂不闻……不患寡,患不均……乎?!” 刘彻的脸,一下子又‘红’了!   ☆、第168章 更新 天气,一天比一天热! 当荷花开满了池塘, 当檐角的燕子巢传出雏鸟的低鸣, 当树上的知了吵得人再也睡不着午觉,阿娇翁主发现,她的生活变得与夏季的宫苑花圃一样多姿多彩——或者说,是繁乱不堪! 皇宫外,国舅章武侯的身体仍是不见大好; 宫里的窦皇太后倒有些病病歪歪了,时不时来个头疼脑热的,精神也变得明显不济。 ‘长乐宫城’仿佛是一只接收到入侵警报的超级大蜂箱,立刻进入战时状态,召集御医,调整膳食,熬制药剂……忙忙碌碌,一日三惊。 --.--.--.----.--.--.-- --.--.--.----.--.--.-- 东宫不宁,西宫未央宫也状况频发。 大汉天子在入夏的第二次气温骤降中着了凉,然后就老是今天这里难受明天那边不自在,拖拖拉拉的,总也好不利索。 与此同时,未央宫的后宫也不太平。 低级嫔御不论,光是身居高位的‘夫人’就躺下了一半:程夫人喉咙疼,皇太子刘荣的生母栗夫人发烧了。倒是一直处在产后休养状态的王夫人这回好运,没表现出什么异常,令太医们暗暗松了口气。 可即便如此, 薄皇后还是被吓得o(>﹏<)o心惊胆战! 很快,后宫中的人们就惊讶之极地看到,皇后的椒房殿竟然破天荒地闭门谢客了——小公主太小了,又弱,万一过了病气可怎么得了?!! 哎呀! 又有新情况:长公主(⊙o⊙)也不舒服叻!! …… 祖母要紧,舅舅也重要。 阿娇是东宫西宫两头跑,要服侍汤药,要说笑话解闷,还要给舅舅口述奏疏简介——病中的皇帝陛下脾气变得有些暴躁,不耐烦 时间永远╭(╯^╰)╮不够! 阿娇是恨不能把一刻钟掰成两份三份用! 其它的, 别忘了还有许季那桩大麻烦呐! 不想办法早点找出凶手,隆虑侯二哥怎么出狱怎么回家?? 所以娇娇翁主即使百事缠身,依然不得不抽空出宫去一趟长门园,召集手下开会…… ===================================================== ===================================================== ——长门园,大厅堂—— 一个问题: 【真凶,在(=__=)哪里?】 或者, 下属们真正想问的是:这个所谓的‘真’凶,真的(⊙o⊙)存在吗? 大厅之内,馆陶翁主最倚重的几大管事汇聚一堂。李全、唐吉、卢庆三人坐在前排,个顶个都低了头,一言不发。 要说唐吉这些人,因为出身旁支庶支,从小就明白从家族那里分不到什么,所以都养成了勤勤勉勉做事的品行。让他们去打理庄园、经营生意、管束下人自然是驾轻就熟兼手到擒来,但是…………查案?? 没╮(╯_╰)╭学过啊! 果断外行! 一窍不通(⊙o⊙)怎么办?!! 阿娇也没概念! 娇娇翁主对写在《汉律》里的刑法条文非常熟悉,对刑侦追凶的具体方法无比陌生。 于是宾主双方商量来商量去,白费了无数口水,却没得出任何结果! --.--.--.----.--.--.-- --.--.--.----.--.--.-- 最后, 还是逼急了的娇娇翁主提出个‘笨’办法——悬赏! 重金悬赏!! 真的金, 不是黄铜,是如假包换的(⊙o⊙)黄金。 任何事情,都会留下痕迹。 拿钱, 拿大把的钱出去, 到市井,到村口,到阡陌旁商道边……娇娇翁主就\(^o^)/~不信了,大把大把金钱撒下去,还能钓不到线索?! 唐吉,李全等人互相看看,暗暗咋舌:这是拿钱(⊙o⊙)砸啊!! 这种砸法,得多少金子才够? 可别弄到后来,都打了o(>﹏<)o水漂哇!! “翁主,敬请……三思啊!” 唐吉是管事中最年长的,所以站了出来。 他想再劝劝——这做法未免太夸张,也太不理智了。 以他唐吉看来,其成功率低到可以直接忽略,与往海里倒钱没什么本质区别! “不必,” 然而,馆陶翁主陈娇却拒绝了任何协商的余地:“吾——意——已决!”   ☆、第169章 更新 “吾意已决!” 正事说完,阿娇就打算回宫了。 时间不够用(⊙o⊙)啊! 她也就一个时辰的空来长门处理下私事,宫里的事儿还多着呢! ‘哦!要记住回头得打发个人去请……杜嘉,’ 馆陶翁主阿娇冲侍女做了个让后者去做准备的手势,同时在心中默念:‘这段日子是他负责的王夫人的产后调养,从成效看此人在妇科调理上很有一套……得请来给姱表姐看看……’ 就在此时,李泉却非常没眼色地站出来,向馆陶翁主躬身行了个礼:“翁主……” “何事?” 娇娇翁主对这位出身于军旅世家的李泉还是相当尊重的,所以虽不满他挡道了,依然比较客气。 “翁主,汝兄至。” 李泉挺挺胸,告诉馆陶翁主:她家兄长在外面等进门呢! 这消息让娇娇翁主稍稍发愣; 她统共两个哥哥,一个正在坐牢,不可能来;那么,是长兄陈须来了?? 不对!! 等等!!! 馆陶翁主心思陡转,立刻觉出不对:长兄陈须来找她,为什么要候在大门外?干嘛不直接进来?? 要知道对她的两个亲哥哥来说,妹妹的住处——无论是长公主官邸的‘琨居’还是长乐宫的宫室——他们哥儿俩从来都是想进就进的! 她和兄长之间,什么时候变得~~(╯﹏╰)~~如此‘见外’了?? ‘大兄为许季的事生气了?’ 娇娇翁主思索片刻,又觉得不象:‘若是生气,早就计较了,怎么会忍到今天突然发作?再说昨天还在宫里一起吃午饭来着,没任何异常呐……’ 馆陶翁主追问道:“汝所言者乃……侯太子邪?” “非也,非也。” 李泉马上摇头:“翁主,乃翁主之庶长兄……名‘信’者。” “信??” 馆陶翁主陈娇,惊悚了!! 陈信? 陈信?? 对阿娇翁主来说,这是个(⊙o⊙)传说中的人物啊好不好?!一个只存在于母亲的冷笑,两位兄长的哂笑,和长辈亲戚的蔑笑中的名字哎!!! 怎么,这人进京了? 还找上她的长门园要见她? 他想干吗?!? 阿娇投向李泉的目光开始变得充满了探究意味,深深的探究意味……陈信想登门,不意外,毕竟这些年来他一直在钻营、一直希望能和她兄妹三人建立联系。 而她不明白的是,李泉为什么会参与其中,还跑来当中间人?按理说,无论是李泉还是李氏家族都与陈信其人属于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 顶着贵女的注视, 李泉突然觉得自己有些错乱了:明明是烈日炎炎的盛夏,他为什么会感觉仿佛又回到了秋冬?? 竭力正正心神,李泉倒不敢隐瞒:陈信不是他的友人,而是他妻舅的知交。他家小舅子与陈信交好,所以求到他面前,请他帮忙到长门园里给说说好话。 “陈信╭(╯^╰)╮所为者……何?” 娇娇翁主没兴趣绕弯子,她已拿定主意,只要李泉敢说一句不清楚,她就直接辞人——她这里不需要一只不知轻重的糊涂虫。 还好李泉还算明白,他倒也直白:来之前,他和陈信进行了一番详谈。 说来,也蛮值得同情的! 陈信并不是为他自己,而是为了他的妹妹陈少儿——当然,这姑娘算起来也是阿娇翁主的妹妹。 别的也不敢奢望; 只求,陈少儿能有个正经身份。 陈少儿的户籍地位,是个‘历史疑案’。 由于生母是被堂邑侯正式承认过的妾,所以道理上讲,陈少儿应该算是堂邑侯的庶女——这是个到哪里都拿得出手的身份。 但因为至始至终没有被正室馆陶长公主接纳,再加上其他贵族跟风作梗,所以‘陈少儿’这名字在宗正那里是不存在的,甚至在陈氏家族的族谱上也没有记录。 于是,问题出现了! 陈信的妹妹少儿到底属于哪个阶层?是侯门贵女(⊙o⊙),是普通官女,还是平头民女?? 这种不伦不类的状态放在一个人的幼年倒也没什么,可一进入少女期,麻烦就大了! 大汉帝国遵从先秦数百年以来的传统,实行早婚。通常女孩子十岁左右订婚,十三四岁出嫁。可以陈少儿这样暧昧不明不上不下的情况,可怎么议亲事啊? 婚姻,最讲究的是门当户对! 陈信请李泉转达的就是:看在同是陈家女儿的份儿上,求请帮上一把,不管怎么说都是同一个父亲的姐妹不是?! --.--.--.----.--.--.-- --.--.--.----.--.--.-- 阿娇听完, 一言不发, 自长案后站起,径直走向门的方向。 守在门旁的宦官先是一怔,见馆陶翁主快走到面前了,连忙‘唰啦’一声拉开房门。 娇娇翁主跨出门槛…… “翁主!翁主!!” 李泉还不死心,想争取一下,被身旁的唐吉一把拦住。 唐吉冲同僚摇摇头,脸上写满了不赞同。 馆陶翁主陈娇的话语随着渐行渐远的脚步声,一句接着一句传回来: “夫……陈信当拜谒者,吾母长公主也;” “……次之,堂邑侯陈氏族中之诸长老……” “……再次之,大兄侯太子须……” --.--.--.----.--.--.-- --.--.--.----.--.--.-- 陈少儿是谁? 陈少儿嫁不嫁得掉,跟她馆陶阿娇有什么关系(⊙_⊙)吗?? 庭院内, 阿娇在边走边在心底嗤之以鼻:‘好个陈信……跳开那么多该请该求的人不去求情,偏偏来找她这个最不相关的,打的什么主意呢??!!’ ===================================================== ===================================================== 一进长乐宫的路寝的宫门,阿娇就忍不住苦笑。 宫里,果然不消停。 大热的天,两个藩王加一位公主不在自己宫室里躲阴凉,非跑到长乐宫的花圃边等杵着。 道路两旁连片的凤仙花和蜀葵虽然鲜丽夺目,但这大太阳底下,牵牛花架起不到什么这比效果。很热的! 没等阿娇开始行礼,江都王刘非就抢先一步拦住,然后转身从内侍怀里抱过个西瓜大小的琉璃盆,笑眯眯送到表妹面前献宝: 这是他手下新弄出来的,全身银白,只有头顶一点金色,是锦鲤中前所未见的新品啊!绝对珍奇!!祖母应该会喜欢吧! 阿娇瞅了瞅鲤鱼,又细细看了看盛锦鲤的琉璃盆,心服口服,对大汉江都王的自吹自擂没半点异议。 先不管鲤鱼,光那只琉璃盆就是价值不下千金的珍宝啊。华夏大地能生产琉璃,但不产琉璃器;凡是成型的琉璃器皿都是进口货,而和鱼盆同样大小的琉璃盆宫里都找不出几件,更别提如此均匀的茶色和如此少的瑕疵了。刘非大王真舍得下本。 刘彻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用极为警惕的眼神看着那尾美丽的鲤鱼。 平度公主对鱼和琉璃都兴趣不大,早揪着表妹的袖子开始询问宫外渭水畔的荷花了。贾公主直嚷嚷着不公平,为什么阿娇能轻易出宫,自己却不能。她好想亲眼看看长安护城河,还有表妹的长门园。 表兄妹三个正聊着,娇娇翁主转眸间,发觉宫道尽头有人在探头探脑 “何人?” 阿娇喝问。 宫女和内侍向两边让开,中间走出个老年宦官,近前来却长信少府。 长信少府先向三位皇子公主行了个礼,然后走到阿娇面前,躬下身作揖,一脸诚恳地请馆陶翁主帮个忙,去和窦太后送个消息。 听了这要求,娇娇翁主心里就一个突突,隐隐有了不好的╮(╯﹏╰)╭预感: 长信少府是掌握整座长乐宫城的最高官员,也是祖母窦皇太后当之无愧的亲信,有什么事是他都不敢提的? 见贵女不语, 长信少府只得苦着脸,先报告具体情况:“‘章武侯’家报,今晨……侯广国没!” “(⊙o⊙)啊!” 阿娇倒抽一口冷气,再倒抽一口冷气;与表兄胶东王刘彻对视上一眼。 怪不得长信少府都不敢直接禀告!! 窦太后一共才两个亲兄弟。 兄长,也就是南皮侯窦彭祖的父亲,很多年前就去世了;窦广国是唯一在世的亲兄弟了,比窦太后小十岁呢——没想到,却走在了当皇太后的姐姐前头。 挥挥手,阿娇请长信少府先回去,承诺等窦太后睡醒,她会和祖母说的。 长信少府感激涕零地走了…… --.--.--.----.--.--.-- --.--.--.----.--.--.-- 内官走远了, 平度公主抓紧阿娇的手,喃喃地低语:“舅公。” 不管外界对章武侯有什么观感,对后宫中的女孩们而言,章武侯窦广国永远是那个怀里放满了零食永远好脾气的可亲舅公公形象。 江都王刘非看着长信少府的背影,淡淡评论道:“油滑之辈!” “天时!”刘彻当没听见,只和表妹点出——今天春夏交替的时间偏长,而且屡次忽冷忽热,对体弱多病的老人非常不利。祖母那里要更当心些! 阿娇频频点头。 突然又想起什么,胶东王问阿娇表妹,父皇近期也染了风寒,他刚去未央宫问安,本以为会在寝宫那边遇上表妹,没想到竟没遇到。 刘彻言下之意是感到奇怪:以往每回他父皇生病,阿娇都会服侍汤药,不到傍晚是不会回长乐宫的——今天怎么这么早离开?比较奇怪(⊙o⊙)啊! 阿娇听了, 忙垂下头,先以‘担心祖母身体’为托辞支吾过去; 同时叫过随从,从宫女手捧的扇盒中取出素纨团扇拿在手中把玩,借机遮掉脸上的羞窘之色。 昊天上帝啊! 她总不能说是因为刘荣大表哥来了,才不得不╭(╯^╰)╮故意找借口提前离开吧! 天子得病,皇太子到病床前嘘寒问暖是正理;而刘荣表哥,也的确做得不错。但架不住后头还跟着个‘太子太傅’窦婴(⊙o⊙)啊! ‘这个窦婴表舅……’ 阿娇握扇柄的手在不知不觉间收紧:‘也不知道发什么疯!’ 身为小辈, 她不该多心的, 也实在不想多心的! 可为什么,她总感觉窦婴表舅是在不动声色地蓄意制造让她和皇太子表哥独处的机会啊?! 问题是, 太子太傅窦婴的‘不动声色’只存在于咕~~(╯﹏╰)~~他自己的想象之中!! 宣室殿是什么地方啊? 是大汉帝国的政治和权力中心(⊙o⊙)啊!!! 可以说, 无论宫里还是宫外,无论是高官是贵族还是平头宫人,凡是能踏入宣室殿的,哪个不是人精??! 窦太子太傅的那些做派在众人眼里何止是‘不隐蔽’,根本是明晃晃的好不好?!! 于是, 那对帝国最尊贵的师生才进来没多久, 一道道视线就开始从宫殿的各个角落射向馆陶翁主,追踪着娇娇翁主的行迹,带着无尽的好奇、探询、估量、玩味…… 什么叫如芒在背? 阿娇翁主今天算是真真切切体验过了。 坚持不到大半个时辰,阿娇实在吃不消了,只能向舅舅告退。 这太吓人了! 自在离宫收到那份容易产生歧义的礼物开始,阿娇翁主就对这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储大表哥能不见就不见;实在避不开,也仅限于礼节□□谈,多余的话一个字都不说。 --.--.--.----.--.--.-- --.--.--.----.--.--.-- 可这些话能和刘彻说吗? 当然不能! 正思量着怎么再寻个理由糊弄过去,一眼瞥见长信少府他竟然‘又’回来了! “少府?” 娇娇翁主不明白了,这人身为长乐宫大管家,什么时候那么有空了,能来回闲逛? 长信少府这次倒没露出一脸苦相,而是严肃向几位贵人分别行了个礼: “大王,大王,公主,翁主……” “……大王,” 一个圈子兜过来,又瞟了刘彻一眼,才一本正经地禀报:“未央宫来人……曰,午时前一刻,广川王王太后薨!” 阿娇:“呀?” 刘彻:“啊?!” 平度公主:“哎呀!” 江都王没一点表情。 刘彻悚然,惊讶得张大了嘴巴。 阿娇的团扇被惊落……在地上滚了滚,横躺下,不动了。 团扇扇面上, 眨眼间尘埃点点,再不复当初的皓洁。   ☆、第170章 更章新 ……盛夏的长安…… 两个噩耗, 伴随着裹带着无数雨团的夏日风暴, 在横扫过大汉京畿之地的广大区域后,几乎在同时无情击中了大汉帝国的两座皇宫。 帝国东宫的主人,皇太后窦氏,不堪悲痛,卧病在床。 章武侯窦广国不是窦太后唯一的兄弟,却是陪伴老人家最久的手足。 皇太后的兄长,也就是现任南皮侯的父亲,很早就去世了。这数十年来,是窦广国陪伴着姐姐从未央宫的椒房殿一步步熬到了长乐宫的长信殿。一旦撒手西归,回想当初满堂的嫡亲兄弟姐妹,至今只剩下自己伶仃一身,怎不让窦太后辗转难眠,泪满衣襟。 如果说老迈多病的章武侯窦广国辞世还算是情理之外意料之中,那后宫小王氏的事情就太突然了,简直到了令闻者怀疑自己耳朵出问题的地步。 小王氏, 高居‘夫人’之衔,在天子的后宫中的地位仅次于中宫薄皇后;无论得宠还是尊荣程度都远高过她同父同母的亲姐姐大王氏——王美人。 王夫人素来体质强健,先后生下多位皇子,每回都是顺顺利利的;平时别说大病,这位女士入宫十多年,几乎连最普通的头疼脑热都没有过。按负责照顾后宫嫔御的御医们的说法,王夫人绝对算得上大内之中最康健的女子。 而这第四次的怀孕和生产,也没任何不妥当。虽然产后休养的时间长了些,但依然在合理范围以内。 但就是这样一位又年轻又强壮、所有御医都拍着胸脯保证不会有任何意外的后宫贵妇,怎么竟然毫无预兆就莫名其妙病故了?? 皇宫里很快就传出了各种各样的私语议论…… 不过, 这些和馆陶翁主阿娇都没关系——至少,阿娇自己是这样认为的。 ==================================================================== ==================================================================== 娇娇翁主哪来的时间去搭理掖庭里的闲言碎语? 东宫和西宫; 从长信殿到宣室殿; 皇太后祖母和皇帝舅舅…… 祖母窦皇太后白天看上去还算平静;可一到夜静更深,泪水就伴着更鼓流到天明,湿透了厚厚的锦枕。阿娇只能彻夜彻夜陪着,劝着,一起哭着…… 未央宫那边, 宣室殿的奏疏那么那么多, 外地来的、京都内部的、军方的、民事的……即使挑挑拣拣写摘要也能累死人。除此以外,还要把重臣们的口信一字不差转述给皇帝舅舅听! 或许是王夫人比皇帝年轻太多了,天子陛下估计从没想到这位爱妾会走在自己前头,以致还在盛夏却萌发了‘悲秋’之感。心情变不好了,原本已经养得有了起色的风寒症重新加重;咳嗽,胸闷,头疼……天子陛下在病床上哼哼唉唉,大臣一律不见。 可有些事, 是必须由当朝皇帝做决定的!! 于是,阿娇翁主本就忙碌的日子——火上浇油! 对这一点,阿娇翁主对刘荣大表哥非常非常不满。皇帝陛下生病,身为储君的皇太子刘荣理所应当该站出来分担国务。可刘荣殿下不知是出于什么考虑,竟对分内的国家大事抱以一副‘绝不沾手’的态度,只专心于晨昏问安亲尝汤药。 请了数次请不动,重臣们没辙,只能退而求其次,找上了按理完全不相干的╮(╯▽╰)╭娇娇贵女。 造成的结果就是, 阿娇翁主发现她忙得几乎连喝口水的功夫都没有,恨不得把时间掰碎成(⊙o⊙)四五份花用! 所以当馆陶长公主又跑来争论要让许季快点认罪时,阿娇翁主实在忍不住╭(╯^╰)╮发!作!了! 这对母女在长乐宫的花苑里吵得天翻地覆;其气势汹汹互不相让的情形,将几名不幸在旁的内官吓得胆战心惊,腿肚子都发颤。多亏了来东宫向祖母问安的胶西王刘端路过,见势不妙居中调停,好说歹说才没让事态继续恶化下去。 争吵,虽然暂告停息, 娇娇翁主依然心气不平。 ==================================================================== ==================================================================== 不顾背后母亲和表兄的呼唤, 馆陶翁主掉头就跑,连着甩开几层宫廷侍卫冲出宫门。 不管不顾地夺过守候在宫城门口的家臣的马匹,阿娇跨上马背就催马疾奔。 “翁主!” 李泉措手不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少女主人把自己的马骑走了。 还没等他彻底回过神来, 他身后一骑纵起,紧追着贵女的身影就追了上去…… 又慢了半拍! 李泉还是只来得及在扬起的灰尘中认出骑士:“咦!陆……康??”   ☆、第1717章 更新 关中的夏,是欢乐的季节。 田野上,河流旁,花繁叶茂;飞鸟与游鱼,在各自的领域中展翅摆尾,尽情游弋,追猎寻欢。 随着农田里庄稼的茁壮生长,农人们在估算着一步步靠近的丰收的同时,也生出了给家里添置些物件的购物闲心;他们通常选择的目标是乡间市集。与以务农为生的寻常乡人相比,富裕很多也清闲很多的长安居民就更不愿意捂在房子里了。东西两座大集市货物琳琅美食遍地,出游兼逛街购物是何等轻松惬意的消夏方式,何必闷在家里? 通常,集市这类地方并不受贵家女性的欢迎;那里毕竟人太多,环境比较乱。 不过今天市集里熙熙攘攘、颇有些杂乱吵闹的购物人流,却让马背上的馆陶翁主露出了数天来第一个微笑——不是苦笑,不是礼仪性质的假笑,而是发自内心的真正的笑容。 “此……汝之功也!” 清雅的话音从花瓣般樱色的唇间吐出,轻得仿佛是掠过枝梢的细风。 娇娇翁主指的是前面三排商铺群。 三排,共二十一栋。每一栋都是临街的三层主楼,附两个侧楼,后面还带后院和仓库,外加供伙计下人居住的一溜小平房。 全都是馆陶翁主陈娇的房产,来自二舅梁王刘武当年的馈赠。 以前因在市集中所处的位置比较偏僻,所以年收益总是上不去。不过,现在情况已经大不同了;经陆康的一番运作后,这些店铺现在成了人流最密集黄金地段上的黄金铺位,租金连连上调,最近更是达到比原先翻两倍多的高位——就这样,还有人抢着求租。 少年贵女说这句话的时候,甚至没有回头。 不过她肯定,她的褒奖一定不会被她身后之人遗漏——陆家少年从皇城大门口起跟到城郊,又跟着进了市集,虽然从头到尾不声不响,却象影子般步步紧随; 就如她同样确信,她的话语也不会被更远一些的便装家将武士听到——街角拐弯处,老朝阿娇翁主这边探头探脑的不是李泉是谁?这人虽然聪明程度稍欠,但执行力绝对上层。 “在下……不敢居功。” 陆康的回复是与他本人风格完全一致的谦虚谨慎。 大概是担心被怀疑成敷衍,陆家郎忙又补充了两句。 说起来,整个策划最核心的部分还是阿娇翁主的构思;而他陆康所做的,不过是在计划时提了些建议,然后将书面计划给落实了。而且,如果没有娇娇翁主的大笔资金投入,如果没有娇娇翁主与帝国皇室亲厚之极的关系,仅凭他陆康的个人才干和努力,这件事依然——呃,不,是必然——是办不成的。 “过、谦!” 阿娇向后瞥了少年一眼,漫不经心地评价道。 虽然对这种儒生们特别爱好的谦逊之态感到有些可笑,娇娇翁主却没有加以干涉的念头。在她的生活圈子里,男孩子们都是高傲的,区别只是有的人把傲慢摆在面上,有的人把傲骨收在内里;而象陆家郎这样从里到外真心诚意谦虚的,她还真是第一次遇到,实在稀罕。 ‘哦,似乎……陆康和胶东王表兄是同一年生人呢!’ 馆陶翁主不由想起了另一个少年,和陆康同龄的少年:‘如果换成彻表兄,估计会把尾巴翘到天上去,然后趾高气扬跑来邀功……得不到想要的,绝不肯罢休……’ ---------------------------------------------------------------- ‘希律……’ 响亮的口哨声突然响起,将少年贵女从思绪中惊回了现实世界。 抬头看去,就见对面的榆树下不知何时已聚起一群人。人群中有个年轻后生正目光热烈地盯着阿娇,两指压在唇上一遍又一遍地吹口哨。 哨音忽高忽低,嘹亮又悠扬。 他的周围,几个明显是他同伴的青年互相推着搡着,嘻嘻哈哈。不久后,又有两人加入了吹口哨的行列。其他已界中年的男士则明显稳重多了,只在围观的同时对少女露出善意的笑容。 阿娇先是愣了愣, 又低头看了看了自己的打扮,释然。 以前她来市集之前都会换装,故意挑选些平民女子的朴素穿戴。而今天,由于是和母亲争吵后一怒出宫的,以致什么都忘了,竟直接穿着宫装就来了。 虽然因章武侯舅公的缘故,馆陶翁主阿娇的装束偏向简素;但大汉的宫廷怎么可能真为一个朝臣戴孝? 所以 当然是比普通丝绸要昂贵得多的缌麻上襦,就这样还担心乳白色的面料太过平凡,于是用珍珠与金珠还有绿玛瑙珠点缀起广袖的边缘。 所以 依然是千金难求的蜀锦长裙;淡雅的浅青底色上,织就了蜀地的繁花与飞鸟。 所以 虽然头上没有戴任何首饰,但用来圈住纤纤细腰的,却赫然是由二十块青白玉蟠蛟透雕板联成的玉带! 市集的街巷上不是没有穿绫罗绸缎配金银珠宝的丽人美妇,可在这盛夏满目的姹紫嫣红中,少年贵女却依然夺走了太多了视线。其实早就有人在窥视了,只是碍于女孩身旁的佩剑少年和不远处那些不太隐蔽的暗卫,才没人敢轻举妄动。 而现在,显然有人愿意当出头鸟了。 不等阿娇有什么反应,陆康已抢先跨出一步,站到翁主前面,用身体挡住那些人的视线。李泉见况神色一凌,立刻率众人上前形成个包围圈,不动声色地在自家少女主人和嫌疑人群之间制造出距离带。 对方看这架势,情知不妙,马上有年长者分众而出,上前来作揖打招呼。 李泉向馆陶翁主行了个军礼:“翁……小娘子?” 阿娇没搭话,只随意挥了挥手,示意任凭李泉处理;接着让陆康带路引路,去向店铺中最西一栋——那是家金店,专门经营日用黄金器皿。 不一会儿,李泉来和少女主人会合了。 阿娇一面观察店铺里一只明显带着临淄风格的金质执壶,一面问李泉刚才外头那些是什么人?那二十多人明显是一帮子,也明显是外地来的。当然,长安城是帝都,长安的东西两市永远不缺来自全国各地的游人和行商。但这些人还是显得有些特别! 馆陶翁主觉得这些人的服饰扎眼,倒不是说这些人衣冠不整或者配色诡异,实际上这些人的衣着无论是质地还是审美上都相当上档次。 但为何看上去总觉得有些别扭呢? “翁主,” 李泉笑眯眯地回答:“……乃闽粤使之从人。” “闽粤?” 馆陶翁主阿娇恍然,怪不得她会觉得那些人的装束别扭——闽粤与秦朝渊源很深,风格上带先秦特色就不奇怪了。 “闽粤使何时入京?” 娇娇翁主又问了一句。 这回倒是陆康给出了答案:“五日之前。” 闽粤使团五天前到达的,因皇帝身体不好,一直没能获得觐见的机会。大概实在闲的无事,使团成员就结伴出来逛街了。 “如是……” 馆陶翁主心不在焉地听着,思绪早从眼前的金器转回了未央宫和长乐宫中两位亲人身边最近发生的种种事端,才不会有多余的心思留给那些远道而来的外邦人。 阿娇不知道, 她不关心的群体中,却有人真真切切关注起她来!!! ========================================================== 隔一条街斜对面的酒肆, 三楼的窗户后,一老一少对着不远处的建筑指指点点——那是少年贵女正在参观的金器铺子。 热烘烘的夏风,传出低缓模糊的交谈声: “馆陶……主……儿……之女?” 老的那个衣饰华贵,口音中却带着浓重的异乡口音,不仅如此,字与字之间还总爱粘在一起,仿佛舌头总也伸不直似的:“一美人也!” “然……何如?” 老头扭了扭矮壮矮壮的身躯:“大汉公主何其之多……陈公子?” 于华服老者身侧侍立的少年听到这声称呼,脸上绽出由衷的笑意,陶醉了好一会儿,才微微弓下腰进言:馆陶长公主可不是寻常大汉公主可比的啊! 须知窦太后只有这一个亲生女儿,大汉皇帝也只有这一个同胞姐妹; 理所当然的,馆陶长公主的女儿也绝不是其她公主的女儿可比的。 “又何如?” 老头抹了把脸上的汗,看来对长安炎热的夏季非常不适应,话语中不知不觉透出不耐烦——这和他又有什么关系?他来长安的目的可不是什么公主的女儿。 年轻人徐徐笑了笑:“贵使久滞长安不归,不知大单于心中……” 华服老者闻言,神色一端。 青年的眼睛微微眯起,低声暗示着:汉庭拖了那么久,迟迟不确定和亲人选。耽搁这些时月,大单于心中不定都怒成什么样了。即使最后带一名美貌的和亲公主返回王庭,使节恐怕也会面临办事不力的责难。 但如果再加上一个陈贵女就(⊙o⊙)不同了!! 这位贵女虽然不姓刘,不是宗室,但就血缘关系而言却远比各宗女甚至各公主更近更亲。 试想啊!馆陶长公主就这一个女儿;如果远远外嫁,必定会倾其所有准备嫁妆。 馆陶长公主的背后可连着大汉的长乐宫哪! 那里,可是大汉的皇太后宫。 华夏族有多重孝道,相信有眼睛有耳朵的都明白。当今皇帝可是大孝子(⊙o⊙),事母至孝!长乐宫里奇珍异宝之多,恐怕比大汉的国库都丰厚。 陈翁主可是老太后唯一的亲外孙女,又是她从小养在身边的;若弄到手,搞不好半个长乐宫库房都能搬去\(^o^)/~大单于的王庭! 如此, 使节非但不会因办事拖延而获罪,反而会因为巨额新增收益而蒙宠——加官进爵指日可待啊! 见匈奴使已有些意动,‘陈公子’又进一步提示:统御无尽辽阔疆域的大单于,一次次不远万里派人来汉地接走和亲公主,难道真是因为缺女人缺美女? 当然不是! 与其说历任单于喜爱的是和亲公主的善良美丽,还不如说贪图的是汉室赔付的庞大嫁妆: ……那些灿若云霞的丝绸锦缎, ……那些巧夺天工的玉雕, ……那些散发着勾魂夺魄光泽的珍珠珊瑚, ……当然,还有那些荒凉的沙漠和苦寒的草原上缺乏的金灿灿的粟米雪白的井盐精良的生铁…… “所言……甚是!” 老头一挥手臂,下了决心。 ========================================================== ========================================================== 次日, 匈奴使向鸿胪寺官员提交了一份正式函件。 函件的内容,让阅读中的汉官在震惊中错手摔碎了心爱的祖传玉镇帛。 其实文件的内容相当简单,大意如下: 关于和亲公主的具体人选嘛,匈奴这边就不挑剔了,大汉随便选哪个我们都接受——只要把馆陶长公主的女儿作为媵一同嫁过来(⊙o⊙)就行!(⊙o⊙)就行!!(⊙o⊙)就行!!   ☆、第172章更 更新 宣室殿的东厢, 空气中弥散着悠长而清淡的香气。 成排足有成年男子高的金质朱雀炉静静站在宫室的角落里,袅袅轻烟不断从香炉顶端张开的玛瑙制鸟喙中吐出来。 天子刘启端端正正坐在长案之后,脸上是掩不住的憔悴和疲倦。 皇帝陛下对面,则安坐着大汉的丞相,开封侯陶青。陶丞相下首,则是帝国皇储刘荣以及他的太子太傅窦婴。 汉帝国的统治者用极为厌恶眼神又看了一眼长案上已经摊开的文件,转向丞相陶青疑惑地问着:匈奴使者怎么想起这么一出??以前可从没有类似的要求(⊙o⊙)啊! “媵??” 当皇帝陛下念到这个词时,眉头不自禁皱起。 汉朝从开国至今的历次和亲,朝廷自然不可能只把公主孤零零送去北国,随行的侍女少则数十多则论百。 这些陪嫁的女孩,多有被单于纳入帐中充作婢妾的;这些都是寻常事。但送嫁的时候就正儿八经弄出个‘媵’的名分,却绝无先例。 总之, 匈奴使节提出这项要求,非常突然,非常奇怪。 陶青丞相则认为,事到如今,再去研究匈奴人的思维走向未免毫无意义;还不如直接讨论实际问题吧。 大汉丞相思索片刻,捋了捋胡须,也皱起了眉头:“媵?公主……之子??此……于理不合(⊙o⊙)啊!” 东厢殿中所有人闻言,都点了点头。 的确于理不合! 按照华夏族自古以来的行为准则《周礼》规定,‘媵’都是本家。 传统做法,当婚事确定,女方会安排新娘的堂姐妹或家族中远支的族姐妹作为媵,陪同新嫁娘一同嫁去夫家。 这代表——新娘子与媵,必定是同姓。 和亲公主都是宗室女,自然是姓刘; 而公主的女儿却是外孙,是跟自己父系姓的,不可能姓刘。 也就是说, 即便真要给和亲公主安排媵,也应该从宗室中选择,怎么可能去找一个外姓的姑娘?? 这都是什么事儿啊? 窦婴坐在那里,从鼻孔里轻轻嗤了两个字:“蛮……夷!” 天子听了,扯了扯嘴角;但转瞬间,笑纹就消失在肃穆的神情下。皇帝陛下几乎是逼视着他的丞相:“陶卿,今之汉军可有与匈奴一战之力?” 不要以为皇帝陛下很喜欢有个匈奴单于这样的亲家。 远的不说,光当今天子登基之后,就先后嫁过两回公主了。虽然两个和亲公主都不是近亲,基本算不认识没亲情可言;但只要一想到花骨朵般的少女,都是二十岁不到就不明不白死在异国他乡,身为君主身为刘姓族长,心里肯定是不舒服的;否则,这第三次的和亲也不会拖那么久。 “上……有!有!!” 陶青还没回答,太子太傅窦婴却抢先回答——七国之乱之后,汉军整编了各诸侯国的武装,当初上过战场有实战经验的将士都在,也从没懈怠过操练。 皇帝听后,露出愉快的笑容;但询问的目光依然凝视着陶青丞相。 陶青丞相迟疑了片刻,也缓缓吐出:“有!” 可还不等大为满意的皇帝陛下说话,大汉丞相马上接口说道:“然……麦收……在即!” 华夏天子的笑容再次凝固在唇边! 是啊,麦收! 何止是麦子,粟米等粮食作物也差不多该收割了!! 这是农人日日夜夜操劳几个月的成果,是无数农家一整年的指望,也是帝国财政的基础——帝国需要税收来供养皇家,官吏还有军队。 天子僵了僵,抬胳膊撑住案面——皇帝觉得更累了。 刘启皇帝明白陶青丞相的意思, 现在撕破脸,匈奴那里甚至不用大举用兵,只要派几支小规模游击队流窜入境,往各处庄稼地里点上几把火,就足以给大汉造成巨大的损失!更别说接下来必然发生的抢劫城镇,杀掠人口了。 这其实也是几代大汉皇帝面临的困境——战端好开;战局,却麻烦透顶。 匈奴人无牵无挂,一个人一匹马,抢得到就抢,抢不到就跑。 可大汉这边呢,房屋、田地,粮秣,丝麻,家畜……那可都是家产啊,甚至是几代人辛勤耕耘的积累,怎么舍得放弃??! 所谓‘穿鞋的打不过光脚的’,就是指这个道理! 想象了一下北方绵延千里的边境线上烽火不断处处流血的景象,皇帝陛下到底下不了决心;闷了好一会儿,才沉沉地问他的臣和子:“将……之……奈何?” 陶青默默垂下眼皮,不动声色地躲开了天子的目光。 太子太傅窦婴咬了牙,嘶声道:“‘待’时!” 最后轮到刘荣皇太子了。 天子看着眼前健康英俊风度翩翩的长子,胸中突然冒出几分恶意:这家伙不是一直表现得很喜欢阿娇吗?还偷偷摸摸送礼物,想讨女孩子欢心呢!还有,瞧瞧他那个太子太傅最近上串下跳的忙活劲!! “阿荣,何如?” 大汉皇帝似笑非笑地等待儿子回话。 出乎大家预料,刘荣皇储答非所问:“皇父,皇叔请……入京!” 此言一出, 陶青和窦婴都是一怔。 两位重臣互相看了看,然后在彼此的目光中都看到了惊讶。 能让皇太子刘荣在宣室殿里尊称一声“皇叔”的,整个帝国满打满算只有梁王刘武一人。 而在大汉帝国,诸侯王的入京是有严格规定的。 该来京城的时候,无论想不想来,都必须按日子到京;不该来的时候,再想念长安也只能在封国呆着。 不按规定,私自离开藩国,是——大罪。 哪怕还没行动,有了念头,也是——错。 天子顿时沉了脸,低声问道:“此言……当真?” 刘荣:“当真。” 消息绝对是真的,非但如此,梁王的密函已经到了东宫——刘荣入住太子宫多年,当然会在紧要人物身边安插自己的眼线,比如叔叔梁王刘武,比如祖母窦皇太后,比如…… 皇帝陛下的面色又阴郁了几分。 陪坐的太子太傅不知出于什么心理,用谁都听得到的声量幽幽地‘低’语:“梁王以‘爱’‘亲’故,雄踞膏腴之地;广筑睢阳,仅东苑方三百余里……旌旗警跸,势拟天王……” 窦婴:“……皇太后……绝……爱之……” 窦太子太傅的唠叨,被当朝天子的厉呵阻断:“窦王孙!” 太子太傅急忙改坐为跪,俯首行礼。 大汉天子当然不会真因如此小事找大臣的茬,大度地摆摆手,又转向开封侯陶青:表示他累了,请陶丞相先回去吧!改做的决定,很快就会做出。 ============================================================ 就在丞相陶青和太子太傅窦婴师徒退出东厢,就要跨下汉白玉台阶之时, 三人听到皇帝在吩咐内官: “有请……馆陶长公主。” ============================================================ ============================================================ 数日后, 拖沓折腾如许久的和亲人选终于确定了: 天子册封江都王刘非的长女为‘公主’,出嫁匈奴单于。 当载着嫁妆的车队簇拥着两辆豪华马车驶出长安城门、浩浩荡荡去往北方时,人群中有经验有眼力的老人们开始议论纷纷:怎么这回和亲,嫁妆多了这么多?恐怕是上次的两倍都不止吧? 还有, 为什么是两辆宫车? 装饰极尽华美的驷马宫车是顶级贵女才有资格享用的待遇;难道这回非但嫁妆出了两份,公主也送了两位?? 很快就有消息灵通的自动自发出来答疑:不是,不是! 首先, 没有两位公主; 不过, 也——差不多了; 咳咳! 馆陶长公主的女儿,论亲缘论身份,可不就和公主(⊙o⊙)差不多嘛! ============================================================ ============================================================ ———————————— —————————— ———————— —————— ———— 此部完。 ———— —————— ———————— —————————— ———————————— 本书由(熊猫没眼圈)为您整理制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