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阙》 作者:冠辞   文案:   宫墙耸峙,她站在那样万丈红尘的格局里,眼波流转。   “你随朕观星望月,打野吃鸡,治国理政。可否?”   内容标签:女强   主角:郁兮,承周 第1章 初见   前一刻仿佛漫漫溽暑才开了个头,转眼间却已经大雪纷飞了。偌大的城池沐在风雪中,披霜挂白。   似从天际传来的一声闷雷,城门被缓慢拖拽出声响,门开了,才漏进些光火,千军万马踏响声传来,震得人头皮发麻。   一人一骑当先越门而入,马蹄踏雪,不疾不徐,缓缓而来。   当下一片寂然,辽东王的嗓音高声响起:“臣柳襄给王爷请安了,辽东王府虎符在此,请王爷查验。”言罢,扑簌衣袖降下了膝头。   这一跪,身后便是千百上万人俯首,却也无可奈何,朝廷铁了心的要削藩,人字双着写,不从也要从。   率军压境的是恭亲王,在宫里排行序齿为六,故此更亲昵的叫法,外人普遍尊称他为“六爷”。   虎符呈了上去,恭亲王指派随身太监周驿收了下来,至此北境再无藩王,辽东王永久成为了一个虚衔。   “圣恩有令,恩准辽东王保留爵位府邸。”礼官太监话落,上前打个千儿说:“王爷领旨吧。”   辽东王打起精神领旨谢恩,却是被近侍的太监扶了一扶才勉强立稳身子。   看着辽东王微颤的背影,郁兮打心底里叹了口气,父亲终究还是上了年纪。   从年初朝廷着手削藩伊始,到年中平南王举旗策反,结果被廷兵镇压,阖府上下株连九族之后,对于大邧其他各属藩地来说可谓是影骇响震。   如今兵临城下,若图许安宁太平,避免刀戈相见血流成河,响应招安,归顺朝廷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十几万大军压境,这情形实在令人难捱。   辽东王未多做细想,又俯下身道:“王爷可还有什么吩咐?”   似乎就等他这一问,周驿笑了笑,随即问道:“敢问辽东王驭下,敬和格格可在?”   倏然间被问及,郁兮暗暗吃了一惊,抬起头看到辽东王冲她招手,忙施展步子走到她阿玛跟前。   宫里的太监都极有规矩,周驿飞快的看她一眼,就垂下眼睛打千儿,“奴才给格格请安了,格格您吉祥。”复又转向辽东王笑道:“素闻敬和格格跟淳懿贵妃貌似,今日一见,果真如此,奴才瞧着竟像是一个模子里铸出来的。”   淳懿贵妃是郁兮的姨母,当今圣上的臣妃,早在三年前就因病溘逝了,淳懿贵妃的母家在北京,郁兮并未跟她这位姨母逢过面,不过肖似姨母这一说法对于她来说早就已经习以为常了,自打她记事起,就听王府的老辈人时常挂在嘴边反复说道。   为什么要把她单独拎出来问候呢?这件事有些蹊跷,难道朝廷是因为皇帝顾念跟淳懿贵妃之间的旧情,才格外开恩,容许辽东王府保留府邸的吗?   正南辕北辙想着,听到有人问,“敬和是你的名号?”   洋洋盈耳的嗓音,让人不自觉的抬头,不偏不倚就撞上了他的目光,方才远远站着,恭亲王一身裘甲,面目不明,此时离得近些看,他比预想之中的要年轻许多。   肩载月弧星辰的身量,眉峰处被月光辟出一道阴影,深邃的面容一半清冷,一半晦暗,冷漠之中透出一种严苛的美感。   郁兮垂下眼,心里慌张跳着,福下身应是,他踏雪而来,走得又近了些,问道:“叫什么名字?”   郁兮瞥开视线,尽量不去瞧他的龙纹靴头,想了想不知在他面前以何种称谓自居,总不能自称奴才,那样也显得太过卑微了,便微微吁了口气只回答道:“柳郁兮。”   闻声周驿笑了起来,“敢问格格,可是出自左思《吴都赋》中的郁兮,这可真真是个好名字?”   据说宫中有专门为太监们设立的学堂,看来传闻不假,紫禁城里的太监,肚子酿得有几斤墨水。   见她点头默认,恭亲王道:“郁兮睿茂,晔兮菲菲。名字是个好名字,只是北境苦寒,花木易凋,就显得不搭调了,倒是用来形容京城的景色更为贴切。”   他语调温凉,不悲不喜,听不出任何感情,郁兮闻言却是周身发噤,冷风灌耳生出声嘶力竭的叫嚣。   风雪在她的眉目间穿梭,把她眼神扰得慌乱,雪白的狐裘端罩裹身,把人衬托得像是一只受惊的幼兽。   月下看人,她眼底清澈,别有一番人比月光皎洁的意蕴。目光掠过她微微颤动的耳垂,银珠耳坠倚着风打摆,恭亲王敛回视线,未再多言。   这番问询的目的不明也不单纯,郁兮不搭声,沉下眼睫,微微欠首表示回应,不留他任何拓展言辞的机会。   话头被她撂在了这里,继而失去了进展,这样包含敌意的态度,想想也能理解,胜者往往容易忽视降者一方的不甘,虽然铩羽涸鳞,她心里大抵是不服气的。   为弱者不肯示弱,倒有几分真性情。恭亲王提唇,也只是笑笑不响。   这样微妙的气氛没有持续太久,谈判的关节上,双方不可有太多的沉默,辽东王忙打破沉寂解围说:“外头冷,还请六爷屋里坐,王爷今儿晚上在臣府上歇脚吧?您大驾光临,寒舍蓬荜生辉,虽不及王府府邸的环境合意,   总比外头那些鸡毛野店强些。”   恭亲王没有要同他客气的意思,从怀中掏出怀表看了眼时间,便接受了这个提议。擅弄权术之人,一举一动都是有含义的,表盘上指针的位置尚早,就意味着还有话要周旋。   柳襄派人去收拾留宿恭亲王的殿所,这边邀请他到王府接客的正殿里絮话。   他上了台阶,下摆一漾旋了一周,抬头望着这一五间三进歇山大殿下的梁柱,问到:“辽东王府这座门面,面阔多少?进深多少?”   是问殿身的长和宽,柳襄迟疑了下,略略想了想,如实回答道,“回王爷,如果臣没记错的话,面阔应该是九十尺,进深七十尺左右。”   恭亲王听了,绣龙鳞的皮靴在正门两侧的廊柱间打了个来回,以步为尺大约裁量了下,指尖在柱身上舐下斑驳一片红,然后掸了下去,“能把自家宅院长短竖直掌握清楚的人,脑子一定不会犯糊涂,不像有的藩王,比方说尚书平,平南王的王府十三檩七踩斗科,十一间六进,正面合间斗拱攒档之间的距离十步有余,总面阔一百八十尺,总进深一百零五尺,就是撒欢跑辆马车也绰绰有余。这还是挑了一间小的说,都赶上北京城先农坛太岁殿的规制了。雕梁彩画也都仿照宫制样式涂抹得崭新,还真把自己活成了万岁。”   他说着转过身来,微微一笑,“就冲这点,平南王也该杀,你说呢?”   就是这样一个人,不紧不慢的音律,洋洋洒洒说出的话却让人不寒而栗,恭亲王北上是来摘取辽东王府百年荣耀的,仇恨倒不至于,反感却是在情理之中。   郁兮望着他被寒风吹起的下摆,重裘的颜色如泼墨,点画出一笔波磔。   她失落的垂下了眼睛,觉得可惜,世间所有的人都好像在为名利角逐,决斗相杀,这样年轻的一张脸为什么不是温情和善的颜色。   她的阿玛早已骇得满头大汗,风雪浇头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回王爷,当初建府时,臣是严格按照工部缮营司下发的《营造法式》执行动工的,万万不敢有违,还请王爷明鉴。”   恭亲王眉间朗然,“您老不必紧张,明眼人一瞧就知道你这府上是正经八百的官式建筑,同他们那些逾越的房屋不一样,你何必自己吓唬自己。”   明明是他在恐吓,到头来却把责任推卸给威胁的对象,还真是巧言令色。郁兮拢了端罩悄悄从他这场一枝独秀的演说中抽出身来。   偏殿剔红嵌宝石围屏的缝隙中漏进正殿中的光火,郁兮双手拓在屏扇上,隔着一线天看着她阿玛跟恭亲王隔着茶桌坐下身来,那位王爷身在靠近她的这边,一抬胳膊,臂膀上的云龙绣仿佛就能够到她的眉间。   隔着一道屏障,两人的声口听上去愈发低沉,开局不过是客套的寒暄,以茶作为话题,这茶如何?这茶不错。然后就是各怀心思的缄默。   方才在大殿前,这位王爷慷慨陈词,目下却是惜字如金,喉间只仅余茶水流淌,把话头留给了对方开启。   柳襄声色年老,字字透着艰难,“王爷可有什么事情要同臣商议,但说无妨。”   恭亲王的茶盅落在了桌上,他的嗓音在那盏茶汽悠悠旋转上升的浸润中显得格外清透,“皇上的病,不知您老可曾听闻?”   柳襄凛然一惊,否认道:“臣未曾听说,请问王爷,圣躬有何不豫?”   见他神情不似作伪,恭亲王淡淡一笑,“您老若不知,看来宫里保密工作做的还是很严谨的,不瞒你说,万岁爷上年冬天得了肺痨以来,痼疾缠绵,久病无医,最近常日昏迷,这病怕是很为难了。”   柳襄骇然大惊,“可是臣每次起问安折,敬问皇上起居,宫中往往回复万岁爷春秋正富,圣躬万安……六爷,这……这等天崩地坼的大事从何谈起啊!”   猛的一下听到这样的密闻,屏风后的郁兮也深感骇异,戏词里唱得妙,万里江山万里尘,一朝天子一朝臣,皇帝危在旦夕,天下要大变了。   视线里恭亲王的食指在杯口的缠枝花纹上轻柔的抚,“皇上削藩心切,收藩的旨意下发后就一病不起,这裉节上,若让局外人知道内情,各个藩的藩王就算原先的本意不反,怕是也要反了。这种局势下,暂稳朝纲为上策。所以宫里选择秘而不发。如今国缰收复完整,也是时候坦言相告天下了。”   “确是这样的道理,”柳襄点头附和道,“多谢王爷如实相告,只是不知万岁爷的病可还有转圜的余地了?臣身份有碍,没有谕旨获准,不能回京视疾,臣的心里实在是惶恐不安。”   大邧是有这项行文规定,藩王无诏不可随意入京,这当下这个国局初定的节骨眼上,辽东王回京更是无望。   恭亲王的下颌沉了下去,拢在他四周的光晕也随之暗淡,“阿玛他老人家殚精极虑,又为国事忧心,削藩之际担心他的病引起朝内朝外无端的惊疑揣测,自己一人强撑着几乎不怎么传御药房,病来如山倒,一下子发作起来,以至于药石无灵,时至今日并非是药物人力所能挽回的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篇文:男女主之间没有深仇大恨,也没有相互算计。认认真真谈感情,后期或许会上升到聊人生理想,治国理政理念,相辅相成的地步。(这是我的构想,目前写了十几万,自己也很期待后期的发展。放轻松,想怎么写就怎么写吧。)   会把男主写成感情上专一,生活有情调,像乾隆那样风流倜傥带女主下江南,天南海北的逛,勤奋治理朝政的人。   女主就是吃软不吃硬,谁怼她她就回怼,性子也不软弱。   反派也有,但是不想写单纯坏,坏的没道理的人,人都有多面性,所以宫斗不会占太大的篇幅。   开篇男女主还不是皇帝皇后,给他们空间成长发展。也不墨迹了,第一章 就见面开整吧。   大概就这样吧。   看文的朋友们收藏下吧谢谢哈哈哈 第2章 跟我   柳襄垂泪道:“不成想已经到了这般严重的地步,万岁爷一生宏图霸业,宵旰治世,即便……即便……也是会被后世臣民所感念的……”   望见辽东王悲恸,郁兮心里也不是滋味,当今圣上是位明君,身为良臣对他的感情大概都像她阿玛一样,皇帝对臣子来说是赤胆忠心保王朝的信仰,命悬一线的边缘,会让人心里感到悲伤和不舍。   待她阿玛情绪稳定下来,恭亲王轻喟道,“阿玛他生前对淳懿贵妃最为爱重,也是自打贵妃娘娘仙逝后,他老人家忧思剧甚,精神上受到打击,身子也一并垮了,近来除了削藩事宜,愈发挂念起贵妃来。”说着他偏脸看向对首,留给郁兮一个背影,“此次北上,晚辈有个不情之请,还要请示您老。”   “六爷客气了!”柳襄忙揖手道,“王爷有什么吩咐,臣自当勉效驱驰,万万担不起一个请字。”   恭亲王轻一笑,“那我就提前谢谢您老了。”他微微扬起下颌,这一短暂的停顿似乎是在酝酿措辞,“皇上大病,辗转梦中时常呼唤淳懿贵妃的名字,方才在殿外见到令爱,格格跟贵妃娘娘形同貌似,可否请格格随我回京,在我阿玛临终同他见上一面,了却他老人家一个念想。”   窗处雪风阵阵,呜咽着吹到了郁兮心间,越过他的肩梁看过去,她阿玛愣了愣,便垂首道:“圣躬垂危,郁兮若是能代辽东王府到皇上病榻前探视问安,便是了结臣不能亲身前往看望万岁的遗憾,这件事就听王爷安排吧。”   “不忙。”恭亲王调回脸,眼尾一瞥一敛,淡淡提唇道:“眼下只是你我二人在商量,不妨问问格格本人的意思。”   他的余光如刃,穿过屏风的间隙一把捅到了她的眉心,郁兮吓了一跳,心里惶惶跳着,忙挪开脸往后退了一步,双手捂着胸口缓了口气,不会是被人给发现了吧?   窝墙角偷听别人谈话的行径可不光彩,要是再被当场抓现,在恭亲王面前丢的不单单是她一个人的脸,而是整个辽东王府的门面,幸而王府客厅的正殿有后门,还未来得及听她阿玛的回复,郁兮便蹑足绕到了正殿后厢的位置,原路返回到自己的寝殿。   淌过一地的积雪跨过院门,觅安候在廊下望眼欲穿,赶忙迎她上阶,郁兮进门后直奔东暖阁,一头扎进了火炕的被垛间,脚上的那双鹿皮靴头朝下,靴缘上积攒的碎雪被殿里的炭火熏化了,沿着靴尖低落在地砖上打成一片洇湿。   敬和格格擎小被她一路随侍,觅安最了解这位主子的心性,倘或不是受到天大的委屈,她不会像这样刨土挖坑把自己深藏起来。   “格格,出什么事了?您上哪里去了?”觅安吩咐殿里的其他丫鬟去准备热水,这边脱下她的靴子道,“奴才一个不留心,就被您给溜号了,方才大殿前那么些人,您随意走动多让人担心,这可不像您的性子。瞧瞧,靴子都跳湿了,起来用热水泡泡脚吧。”   郁兮的肩膀在炕上划了半个弧,仰面过来轻轻叹了口气,“我可能要去北京了。皇上病重,挂念我姨母,他们应该是想让我顶缸,替代贵妃娘娘给皇上送终。”   觅安听了心惊,见她起身忙上前去扶,“这消息格格从哪里听来的?王府刚被削藩,这个关头上的流言蜚语怎么能听信呢?”   郁兮双肘支在炕桌前,托着下巴喃喃道:“是我亲耳听到我阿玛跟那位王爷商议的,这还能有错么?”   见她张着颚说不出话来了,郁兮目光流转过来,抿嘴一笑,“算了,真要让我去的话我就去嘛,都说京城最是人间富贵处,我就当是出门游历了,借机还能一睹紫禁城的风采。”   旁人还未来得及出口安慰,她兀自就宽解开怀了,觅安顺着她的话头道:“格格说的是,其实仔细想想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不就是到万岁爷跟前露个脸,假借贵妃娘娘的名义安奉圣躬么,哄人的本事格格不差的。”   外间的丫鬟端了热水进门,郁兮那双纤纤玉笋活鱼似的在铜盆里漂游,脸前却是掌着一本《小窗幽记》静静地品味。   觅安上前拿剪刀剪了烛花,光晕扩大了数倍把这位格格半张脸的阴影驱散,她端手静立一旁伺候,望着那盏低垂的眉眼如清风明月般的出尘世外。   辽东王府对敬和格格的教养没有按照循规蹈矩的法子严格要求她学习女四训,准确来说是没有必要,格格六岁开蒙时,觅安就接替了看妈“精奇嬷嬷”的差事开始在她身边随侍,她们主仆之间相差六岁,那时自己也不过是十岁刚出头的年纪,刚入王府做事,走道儿绊到脚就算坏了规矩,被掌事嬷嬷们拿着戒尺抽手心,入了临安殿伺候王府的金枝玉叶,更是唯恐哪里伺候的不周到。   然而这位小主子却无比让人省心,辽东王府就这一位格格,自然是被阿玛额娘宠在心尖上的,她胎里就不是个顽皮鬼道的孩子,娇生惯养也没有在她的身上留下恶习,开蒙的年纪跟着哥哥们一起读书,哥哥们书读得躁了,上外头骑马射箭摔跤,她立在廊间里安安静静的望着,就连为哥哥们鼓掌喝彩也是娴静的姿态。   十年过去了,岁月的包浆把这颗珠玉打磨的明艳不饶人,她沉浸在自己的那片光火中,觅安倒不忍心去打扰她了。   一直等到铜盆里的水没了热气,她才上前提个醒道,“时候不早了,格格洗漱完早些休息吧,夜晚的光线不好,仔细眼睛,老了要得雀蒙眼儿的。”   那对眼睫从书中走出,一个抬眉入世,又落进到了这红尘浊事中来。灯灭了,郁兮躺在黑暗中听着雪风笃笃敲在窗棂上,侧过脸压在枕间长长呼出一了口气。   辽东王府被摘了顶戴,她感到很难过,从年初开始,她明白了人心难测,世事难料的道理,朝廷决意削藩,南面的三个藩王,反了两个,辽东这面的忠心似乎也受到了怀疑,天子下发的旨意果决,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一并拿下。   辽东王府屹立百年,君臣之谊还是没能抵过权术厮杀下的皇威浩荡,当真是可叹可惜。就这样想着陷入了梦乡,翌日早起天放晴了些,雪下的不那么绵密了,人心却是一片狼藉。   郁兮到辽东王夫妇跟前请安时,两人望着她欲言又止,福晋金氏探探手把她招到身边来坐下,疼惜的抚着她的鬓角,听她阿玛说道:“……圣躬垂危,万岁爷惦念跟你姨母之间的情谊……”   早已经知道的事情,经过一晚上的思量,再次听到时就有了防备,心里不会起太大的波折,郁兮静等阿玛的活落后便道,“既然是宫里的意思,我便代阿玛代姨母代咱们王府到万岁跟前尽一份孝心吧。”   辽东王跟福晋都有些错愕,未料到她这么快就接受了事实,福晋眼睛红了,小心觑了一眼她阿玛道:“其实……其实也不是就是板上钉钉子的事,恭亲王说了要问你本人的意思,若是你不情愿,让你阿玛想法子,拜拜恭亲王的人缘儿,如果有疏通的余地,也省的你进京去了。”   “糊涂!”柳襄一听这话,当即吹胡子瞪眼起来,“妇人之见!你知道恭亲王什么身份么?人家开尊口是跟你客气,宫里既然知道郁兮跟她姨母长的像,背后是下了一番功夫盘查的,还能真是咱们说不去就不去的?”   福晋眼泪一下子掉下来,“大祸临头了,我哪里顾得上旁人什么身份?王爷您宦海沉浮几十年,怎么这点觉悟还没有么?万岁爷当真是只剩下一口气在么?万一是恭亲王为了拉拢您,借郁兮做筏子呢?贵妃在世的时候,多少年前受得是椒房独宠的待遇,圣眷优隆再落到郁兮头上,您忍心让郁兮入宫走她姨母的路子么?”   这点他怎么可能没想到,看到郁兮黯然垂眸的样子,他这当阿玛的心痛的无以复加。   其实跟其他几个藩地比起来,辽东算得上是彻头彻尾的保皇派了,南面几个地方打得正酣畅,辽东王却带领辽东各省偏安一隅,就此免了一场战火的纷争。   柳襄把当前的局势研究的很透彻,大邧建国数百年,正值春秋鼎盛,百二河山的峥嵘时期,当今安/邦定国的绥安帝又是一位不可多得的明君,眼下国泰民安,四海升平,何必扯旗造反,破坏这般形势大好的局面。   再者大邧经过这些年的生养治理,各个州县兵强马壮,谨防严守,反倒是几个藩地明里暗里受朝廷先后出台的各种政策之掣肘,实力已经逐年在削弱了,这个时候打,能有几分胜算?   又不是说到了国力凋敝,积重难返的地步,乱世豪杰起四方,届时打着爱国的名号篡弑自代,别人还能把你视做改朝换代的英雄,太平年头里敢在老虎背上翻跟头,便是成心要做个反叛,那不是自取其祸是什么?   南面两位藩王起兵谋反之前,也曾暗中跟他通过书信,建言他自立门户,南下同他们一起篡权夺位,不过他看完以后即刻就给烧了,他又不是傻子,真当起义该以什么名义举兵?太平年月里头造反,便是顶风顶浪,逆水行舟,连个名正言顺的由头都没有,简直痴心妄想。   朝廷要削藩,要收归兵权,大大方方的给就是了,只要一方黎民百姓能够安居乐业,让他这个做藩王的做出牺牲,归顺朝廷便也值了。   胸怀格局,能伸能缩方为做人之道,谁还没有个雄心壮志,然而抱负不等同于熊心豹子胆,为了挣巴那点名声地位,沦落为朝廷逆贼,何苦来哉?现下平南王惨痛的下场就是最好的例证。   朝廷斩了平南王府全家的人头,辗转到辽东这边,做出一番圣意恩宠的表率,这样的手段,背后必然是有图谋的,恭亲王和颜悦色的态度分明是冲郁兮而来。   他长叹一声,“夫人,郁兮也是我的亲闺女,我难道就舍得吗?朝廷撇下这么个选择,你让我怎么办?恭亲王将来一定要继承大统的,这位马上就是皇帝了,明白么?得罪谁也不能得罪人家,别忘了平南王府也是六爷带兵拿下的,我怎能让王府重蹈覆辙,以那样悲惨的结局收尾?”   关于恭亲王,郁兮大有耳闻,这位王爷属于众口一词的奇才,据说他天分很高,自幼聪颖,擅长绘画,精通天文和算学。当今的皇帝很器重这位儿子,早于其他兄弟手足,就按次封他为贝勒,质郡王,亲王。先后又认命他担任《四库全书》正总裁官,总内务府大臣等要职。   这样精明出众的人物,又极得皇帝属意,以至于朝野中纷纷猜测,这位王爷是未来皇位的继承人。   然而虽有诸君的贵相,却未被真正立为太子,古往今来立储的结果,没有御笔亲书加持,不到最后一刻便有可能发生变数出现波折,尚且无可定论…………   郁兮随着阿玛的话越想越深,细思便极恐,不能再沿着这个方向钻牛角尖了,她拉起阿玛额娘的手拴在一起,“您二位相亲相爱,我长这么大从未见阿玛额娘红过脸,如今因为这样一件事情闹蹭不值当的,好了,您二位就别拌嘴了,也许恭亲王说的是实话,事情没您们想的那么复杂呢?阿玛,额娘,不管是新君还是旧主,咱们王府忠心耿耿日月可鉴,这么些年您二人操持王府各项事宜辛苦了,接下来让闺女代劳吧。王府还有爵位,咱们要为王府的今后考虑,也要为哥哥们的未来着想。”   郁兮有两位哥哥,分别在辽宁跟黑龙江两地带兵驻守,为了响应削藩,兵符到家了,人还留在原职上不敢轻举妄动,只等朝廷下一步安排,前途未卜。   福晋丢开辽东王的手搂住郁兮啜泣不止,“你这样说真是让阿玛额娘没脸,好孩子,你先别着急拿主意,咱们暂且缓缓,过几天再给答复,未必没有折中的法子,你哥哥们什么出路那都是他们的命,也好意思牺牲妹妹为自己铺路!”   望着她阿玛焦渴的样子,紧皱眉头一口接一口的喝茶,郁兮强自抿起嘴笑,摘下手绢擦她额娘脸上的眼泪,“额娘快别哭了,您这样惹得我也伤心了,我不愿让阿玛额娘为难,不是你们来找我商量的么,我自愿点头答应的,额娘这样反倒得由我来安慰您了。既然牵扯到我跟我切身相关的事,就由我自己来承担吧。我长大了,是这个家的一分子,家门的荣辱我也有责任维护,现在机会来了,就得牢牢把握住,您瞧是不是这个道理?这是我的命,我认。”   一场温和的争辩跟洒泪,郁兮说服了阿玛额娘,望着她离去的背影,福晋泣不成声,“郁兮起小心里就有道道儿,她要是任性一些,豁出性子大哭大闹,我心里还好受一点,这孩子就是太懂事太听话了,王爷,我这心里针扎似的,疼!要依着我说,辽东王这爵儿不要也罢,烫手的粥盆扔了有什么可惜的,让自己的心肝肉垫了踹窝去挣王府的名声,王爷也不觉得脸红?”   辽东王摔了茶盅起身,“本王不跟你泼妇的样式一般见识,得亏郁兮没遗传你这样蒙眼不识事的性情,不然这王府才算是彻底完蛋!”   一个震袖而去,剩下一个哭声更响了,郁兮默默立在殿前,望着混沌的一片天,三两雪绒稀疏而下,落在心底泥泞不堪,台阶的雪层上冻结成了冰,上阶容易下阶难,她等着王府太监们洒了盐粒化雪,拿着铲子乒乒乓乓敲着凿着,不多会儿便清理出一条通道出来。   正往台阶上下,远远望见府门外一干兵将由远及近而来,根据装束打扮判断,带头的是那位王爷。他带人走到阶下似乎要前往正殿,不过羊肠小道上至多可供两人通行,辽东王府的格格由丫鬟扶着正往下走,为了保障通行,避免发生碰撞摩擦,他暂且只能静伫阶前等候。   辽东王府接客的正殿有三十级台阶,这是他一步一步丈量过的,阶与阶之间的高低深浅符合藩王府建府的规格,让他这个到访的来客挑不出一丝差错。看到那些层层堆叠的台阶,脑海里自然而然的想到的是尺寸是用料,那么一尾袍角掠过眼帘,引人入胜的便是彩蝶花绣包围的那抹身影。   等待的一方总是没有耐心,百无聊赖之际数着台阶琢磨愈发无味,便抬眼观望阶上这道风景,敬和格格袅娜迎风,虽然穿着皮靴,却迈出了一串莲步细碎的韵味,经过他时也未有任何问候的表示,从始至终的垂着眼睫,冷淡地把他隔绝在外。   直接被忽视,恭亲王随侍的太监周驿看得是龇牙咧嘴,这样无礼,这样目中无人,以这位爷的脾性,是绝不肯善罢甘休的。果不其然,主子爷袍底一旋跟着那位格格一同前行。   郁兮有些后悔采用了这样一种失礼的态度,她面对的是一位亲王,好歹人家是一个有龛位有身份的人,甚至跟龙椅王座颇有缘分,她再不想兜揽他,简短一句请安是可以强迫自己做到的,再不济一个蹲腿过后就是分道扬镳,偏偏就选择了折人的面子,招致他跟上前来,也许是要为了要同她计较同她理论。   两人骈行,他离她身侧大概五丈之远,这样微妙的距离说近不近说远不远,郁兮余光里裁量,她大概只到他肩头的位置,中间隔着身形还有脚力的差距,就算暗暗加快了脚步,她的鹿皮靴也始终越不过他的龙纹靴去。   就这样相伴往北走了百丈有余,郁兮突然掉了头又往南走,他照旧跟了上来,这分明就是故意的,默默跟着她又不道明目的,这人到底什么盘算?   最先沉不住气的是周驿,小碎步轧着雪拖住了觅安,“我有事情要同姑娘请教,可否请姑娘同我一叙?”   觅安被他严严实实挡在面前,万般不得已只得蹲身见礼,“谙达请说。”   一抬头自家格格早已经走远了,这边周驿拂尘淡扫,漾起一阵雪风,嘴脸提起客套的笑,“敢问姑娘,咱们家格格芳龄几何?哪月的生辰?”   觅安怔了下,没有即刻回答,视线又往远方追去。郁兮一径穿过了王府大门,这才停下步子缓缓转过身来,这次换他站在阶前居高临下的俯瞰,昨晚夜间有风雪障目,还有困倦侵袭,她的眉目他看得并不十分真切,现下逢面倒是能一清二楚的看个明白。   可能跟身处的环境有关,她眼底有潜藏的风,眉间是坐卧的山架。一片静海,一脉冰川便是她恬淡的样子。他很少在京城见到这样的女孩,静的不可思议,面对他这个陌生人也无半分畏惧可言。   这样参天入地的特质注入骨芯,成就得是她的倔傲,她就这么望着他,跟他对峙,他尾随她这么久,未能从她口中够到一个字出来,似乎一定要等他先开口。   恭亲王倚风而立,白缎金团龙银钉大铠承接着朱红府门内一望无垠的那片白。   郁兮曾经在王府那本《营造法式》上见过几页紫禁城个别殿所的建造样式,但那些也都只是零星的碎片,直到遇见眼前的这个人,她透过他仿佛就能够遍览那座巍巍皇城的全貌。   造册上的建筑是区区鸦色的勾连,他的身影铺陈施与殿脊梁柱一笔浓墨重彩,在郁兮的想象中,紫禁城应该就是他的模样,皓皓旰旰,丹彩煌煌。   多一眼对视,便多一分对方在心里的印象,到底还是他先屈服,恭亲王启唇,清淡的嗓音在空旷的大殿门前回响,“格格是否愿意跟我回京?”   没有片刻的犹豫,她颔首,“愿意。”   见他从门阶上走下来,郁兮转过身远眺王府外的景色,辽东王府建在吉林乌拉地势相对较高的东南郊,背靠南楼山,山下是松花湖还有松花江的各个支流。   同他身在的那座城不同,她的视野里有山有水,没有宫墙的框束可以望到很远的地方。   “你似乎很抗拒我的提议。”他走到她的身侧立定,共享她眼中的湖光山色。   平川山脉在茫茫雪雾中连绵起伏,有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意趣。郁兮轻轻咬着唇道,“身为臣子,圣躬欠安之时,探视榻前原是职责本分,只是不知王爷这次北上,到底是孝心驱使,还是选色征歌,扶植党羽的目的所致?”   恭亲王偏脸看过来,她回望,是极少数跟他对视目光不会躲闪的人,他突然明白了她眼中的怏怏之意从何而来,她以为他带她回京是为了图谋皇位,利用她来讨好皇帝,她以为辽东王府被留下的那个爵位,是他为了拉拢柳襄所采取的怀柔之策。   “格格小瞧人了,”他的面容镶嵌在冰冷的头盔兜鍪里,依旧夷然自若,“我阿玛他老人家的身子确实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他万分想念你的姨母,我顺道来找你,没有任何不轨的想法,在我眼里,你并非声色,辽东王也并非同/党羽翼,本王孝心肃祗,但请格格声歌侑之,此外并无它求。”   郁兮猛然间松下心来,蹲身福了一礼道:“之前错怪王爷了,我跟您道歉,倘或只是如此,我愿意达成王爷您的心愿,以圆尊祖敬宗的孝道。”   她的眼尾翘了起来,收敛起了戒备。他这才注意到那两盏沉静的眉黛下偏偏生了双热闹的桃花眼,可以想象这样一双细起波粼的眼睛完全复苏时会是什么样子,桃花潭水,月牙弯弯,只是这样的景致大概会让人等待良久。 第3章 伞下   这样是非分明,有一说一有二说二的性情难得一见。他同她道谢,“原本以为会很难说服格格,没想到你这样容易就答应了,倒是我多虑。”   她轻提唇角道无妨,用他那句原话反驳之,“王爷小瞧我了。”   这般明敲明打,直来直往的跟个姑娘打交道,他之前鲜少有这样的体验,果然应了人不可貌相这句老话,这位格格年幼纤弱的体格,倒像是胸怀一片海水不可斗量的人物。   恭亲王的视线越过盔甲一侧的眉庇看过来,“既然答应了要同本王一起回京,有些话要提前告诫你,宫里的人员构成不如贵府简单,人心环境相对也要更复杂些,撞上天子病重朝局混沌的当口,说是狼谭虎穴都不为过,但是也无需临事而惧,格格尽量做到奉命唯谨便可,有我在,你大可以放心。”   郁兮着迷于眼前的山色,听到这话目光微微下沉,“谢谢王爷提醒,有您在,倘或遇到什么麻烦,我可以找您帮衬的,对么?”   也是这一刻的怅惘,让他意识到,她心里的境况也许并非表面流露出来的这样缓慢和温柔,毕竟她还处于稚龄的阶段,心智还未完全成熟,一夜之间家门的荣耀坍塌,面临未知的行程,彷徨迷茫才是正常的反应。   虽然她已经掩饰得很好了,还是被恭亲王窥到了端倪,然而他生活成长的氛围没有教会他同情,目前为止他还不懂得于心不忍的含义,优柔寡断的情怀太过影响在朝中行走。他做事谋求一个结果,欲达目的的手段也许残忍和自私,他不自知也无需自知。   在他看来,他跟这位格格之间更像是一场交易,他可以不顾及她的感受,却有责任确保她发挥她的作用。   他嗯了声道是,“在我的地界,我就会护你周全,不然这桩买卖就黄了。”   撇开前半句话语间的温情,后半句就完全是生意人的口吻了,总得来说将就算是一个承诺,郁兮欠身,“既然王爷拎得清,我就放心了,敢问王爷,等这件事有了了结,我是不是就可以离京了?”   跟聪明人打交道确实省时省力,这是跟他讨价还价来了,恭亲王颔首,“若无意外,那是自然。”   真是位精打细算的王爷,话说的不圆满甚至还保留着余地,事态在郁兮眼里并不复杂,假扮她姨母给皇帝送终,对于她来说应该不算难事,意外?还能有什么意外?   万万没想到这位王爷一语成谶,今后有一天还真出现了意外,她骂他那张“开过光的乌鸦嘴”,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话谈得明朗,眼前河川万物也都是百媚峥嵘的姿采,身处高地,寒雾缭绕遮望眼,不被俗世所耽扰,心情也难得的沉淀下来。   “吉林虽然偏远,冬日里的景色还是很美的,”恭亲王感叹道,“短暂的离开,你应该也会觉得不舍吧?会不会在心里责怪本王?”   郁兮神色坦然,“并非以色侍君,我已经感到很庆幸了。家道中落,朝廷让辽东王府配合,我便替王府配合,食君之禄,担君之忧,尽职尽责而已,不过是与家中小别,归期可期,带一恋字,如担枷锁。不舍肯定会有,看开了就好。”说着她又冲他蹲个身,“王爷,谢谢您,跟您还有的商量,我心里减轻了些负担,不胜先前那般担心自己在宫里的处境了。”   恭亲王细细品味她的话,“带恋如枷锁,是这样的道理,我阿玛便是对贵妃娘娘执念太深,以至于伤怀到无可自拔的地步。如果早早地就脱一恋字,如释重负,岂不是可以避免被情爱所伤。”   她脸上酒窝清浅,似有笑意,“这方面的事情,奴才不懂,无从置喙。”   恭亲王微怔,说实的,他也未能彻悟,只是他的心事有所保留,不像她这般坦诚,他比她要更加在意尊严和脸面,于是便轻咳一声掩饰道,“你还年轻,心思见解却格外开脱,色令智昏,那些事情上开智的晚未必是坏事,不懂就罢了,到了年纪自然会懂的。”   府门内的两人悄悄望着他们的背影,周驿笑道:“瞧样子,应该是谈妥了。”觅安却愁眉不展,不知该喜还是该忧。   这场谈话的走向似乎偏离了初衷,他不设心防跟人谈天说地还是第一次,在郁兮看来,她对他的反感有很大程度上的削减。其实还大有深入进展下去的可能,然而天公不作美,又下大雪了。   密簇疾飞的雪箭中,他道:“回去吧,等下我还会找你阿玛商量这件事情,三天后出发,卯时,我在这里等你。”   觅安从门上追过来,郁兮从她手里接过伞撑起,眉眼被伞缘遮挡,樱唇微启道了声好,同他道别后刚转过身就被风绊了一个踉跄。   雪风斜袭灌满伞顶,像驾了帆的船拖着她往一旁打滑,郁兮防不胜防,下意识地想要丢开雨伞防止栽倒,眼前跨步走近一人伸手握住伞柄帮她稳住了重心。   黄绸伞布上栽着一株梅花绣,恭亲王立在苍劲的树干下,白梅的花瓣雪绒落满了他的肩头,那双眼睛里是浓稠的墨染。   “王爷,”她仰脸望着他,“你叫什么名字?”   共乘一把伞,呼吸咫尺间,最先怯得却是他,第一次被这样单纯直接的问及名讳,没有揖手稽首诸多礼节的纷扰,余音过后仅剩下眼神的问询。   恭亲王片刻的讶然收敛为了哑然,“你问这个做什么?”   她微微摇头,“昨天晚上王爷问我的名字,我如实相告,礼尚往来,王爷也应告诉我您的名字。我不敢直呼王爷名讳,仅仅是好奇而已。”   他眉间氤氲着不耐,眼底的波痕起了急皱,郁兮凝睇,眼神有些疏远有些迷惑,终究还是透着寂静。   短暂的对峙,他望着腊月间的这张脸,神色恢复如初,一如大雪无痕般的清冷,“邧承周,承载的承,周全的周。”   他的名字落入了她的口中,经过了一番润色,“承邦周天下,是个寓意极好的名字。谢谢王爷,我知道了。”   他听了表情微怔,似乎她的这句话引起了他的什么想法,郁兮并未等到回应,便欠了个身打算离开。   走却走不了了,她擎伞的那只手被他的掌心包裹共握着伞柄,郁兮缓缓把伞往自己这边拉,“王爷,请个便,我该走了。”   恭亲王的手臂被她拖近,目光也随着延展到她的眉前,半敛着,微微震烁。   僵持了大约一个喘息的瞬间,他丢开了手放她走。人走了,余韵尚存,唬得这位主子爷一愣一愣的。   周驿这才上前打千儿,觑着眼睛问:“王爷,您二位方才聊什么呢?敬和格格答应跟您一起回京了吧?”   恭亲王冷嗤,跨步往门里近,“她不答应又如何?本王下的令,何时轮到别人来做决定。”   周驿忙道是,犹豫着又道:“奴才瞧敬和格格跟咱们京城里的好像姑娘不大一样……”   “怎么不一样?”恭亲王斜眼看过来。   “不好说,”周驿道:“奴才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格格礼仪不差,礼节上也不怠慢,奴才是觉得……觉得这位格格在您跟前不露怯不犯怵,她不怕您,王爷,不怕您的人少见呐,不单不怕您,还跟您谈笑风生……”   “周驿!”   “嗳!王爷您吩咐。”   恭亲王道:“眼神犯浑了下松花湖里洗洗,你这狗奴才何时见我跟她说笑了?她笑了么?”   “没、没有!”周驿赶忙改了口道,“是奴才用词不恰当,不过奴才的意思,您一定懂。”   恭亲王的足靴轧在半尺深的积雪上,踏出一道堑壕,“这些年溜缰的倔驴还少么?早起时无法无天,夜儿后晌不照样套上笼头乖乖磨豆子,我若想跟她计较,现在早哭了。”   这位王爷嘴里的倔驴指的是南面起义的那三位藩王,朝廷套在他们脖子上的缰绳有些滑脱,就开始不安分要尥蹶子,恭亲王帅军兵临城下,斩得斩杀得杀,听话投降的抄的抄,收疆取藩恭亲王不皱一个眉头,若存心对付一个弱不禁风的姑娘必然也不在话下。   “磨道儿的驴,可不得听喝儿么!奴才明白王爷的意思,”周驿道:“王爷怜香惜玉,怎会拿铁腕对待敬和格格,奴才倒觉得这位格格挺有意思的,有智慧有胆量,居然能从王爷口中问出您的名字,回京里面见万岁爷,准成。”   这话说的想来是有几分道理的,没再挨骂了,恭亲王在雪地里踱着步子道:“走一步看一步吧,应该没什么问题,任凭是匹野马,踏进宫里钉上马掌,也得乖乖听话。”   耳边风雪呼啸,揉搓得脸颊麻木,郁兮踢开雪层飞快跑着,冷不丁还打了个喷嚏,觅安在后面追了一路都没能赶上她的步伐。   回到临安殿,郁兮被伺候着解了端罩,又把脸扎进了被垛间去了,觅安紧跟着她进门,扑着身上的雪毛抱怨道,“一路上溜滑溜滑的,格格这般着急做什么,竟然还跑了起来,摔着了可怎么办?怎么又趴着了?”   上次是因为突如其来的委屈,这次是因为什么她也不甚明白,或者说她隐约清楚却不愿承认是因为脸红心跳。   她心里腾腾跳着,手心紧紧攥着被面就是不肯抬头,觅安立在炕边叫她,“格格这又是怎么了?莫不是六爷说了些什么话不中听,惹格格伤心了?”   作者有话要说:  给个评论吧 我太难了哈哈 第4章 赧然   郁兮翻坐起身,愁颜赧色,脸颊似被深秋的枫红尽染,觅安忙伸手去抚她的额头,“格格脸怎的这样红?外头雪下的那么大,别是被风给吹病了。奴才去找太医给您瞧瞧吧。”   她忙拉住觅安的手,摇头道:“不碍的,我没事,兴许是外面太冷,屋里又暖和,一冷一热刺激的了,你先别忙,陪我说说话吧。”   觅安觉得不大对劲,“格格这两天一直都有些心绪不宁的样子,您是不是还在想入京这件事情?格格别怕,不是还有奴才陪着您的么?”   郁兮摇摇头说不是,两手轻轻在脸侧扇着巴掌,奈何没有起到太大的作用,脸膛子里烧着旺火,半晌过去了还是热燥。她垂头丧气的松下肩膀,“我觉得自己傻透了,大庭广众之下打听人家的名字,真的是太过失礼,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脑子一热就脱口而出了。”   “原来是因为这茬儿,”觅安笑了起来,“奴才倒觉得没什么,虽然说有一点点的唐突,不过六爷他本人都没说什么,还当真把名字告诉了您,反过来您又何必介意呢?严格来说,当时只有四个人在场,没多少人知道,算不上大庭广众的。”   四个人的范围的确只是个小场面,况且她又不是做了亏心事,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已经发生了,当时理直气壮的问,眼下就该心安理的接受后果,郁兮把自己的行径粉饰太平,脸上很快便恢复了常色。   觅安在一旁瞧着知道她这是想开了,郁兮的心性,如同她生长的这片土地,她的眉眼被临海的风雕琢,苍茫的山脉勾勒,她心间的格局未必伟大,却足够壮阔。   不为小事萦怀于心,肯与大事相携致远。雁过留痕,风过留声,岁月经历一点一滴沉淀,酝酿出她的底蕴。   这样的人不会过分在意方才的发生的事,只是一日的时光间隙里,偶尔想起那位王爷的名字,郁兮耳根还是会不自觉的发热。   “承周”,含在舌尖是极有分量的两个字,拥有“御宇临天下”的寓意,他天生就应该是一个备受瞩目的人吧。   她回忆起伞下的那张面容,龛位高居的人大概都有一个共性,情绪是含蓄节制的,表面冷静不会有太大的波动,无法透过他的眼神看透他的内心,如果从头来过,她大概再难有胆量跟那样一双眼睛对视着强问他的名字。   凡事都有第一次,莽撞的结果带来的更多是回味而不是后悔,郁兮没想到自己也有这么厚脸皮的一天。   接下来的三天是极为短促的时限,要走了,阖府上下都在为她的离开做准备,除了觅安,福晋要再派两个丫鬟跟着,被郁兮给回拒了,“额娘,我这趟入京是有差事在身的,简易一些的好,串别人家的房檐,拖家带口的不合适,回头再让宫里觉得我们王府拿腔作势,多不好呢。”   “也是这个道理,都依着你,”福晋坐在她殿里抚她的脸,“郁兮,事情办完了早些回来,你平平安安的,额娘打今儿起就吃斋念佛。”   郁兮笑中带泪,“您之前不信这个的,我走了让佛祖陪着您也好,还没等您参悟大道呢,我就回来了。”   一旁丫鬟们正在整理郁兮的衣袍,一件挨一件从柜格里拿出往厢笼里装,好似把她的心也掏空了,福晋的泪意更深,“离京多年,都快忘了北京城的气候是什么样子了,四个季节的衣裳都带上有备无患。你要走了,额娘有几句话要同你交待,在宫里行走,人缘儿顶要紧,你阿玛父辈的根基都在辽东,额娘祖籍虽在京城,但是你外祖父母走得早,贵妃娘娘也去了,眼下娘家就我一个,京城也就是你大表舅一家人算的上是门亲戚了,他是你外祖哥哥家的儿子,额娘的大表哥,虽说是骻骨轴上的亲人,人在人情在,多少有份照应。这些年来咱们俩家只靠书信来往,他们家的底细额娘也不甚了解,大概知道他是工部火/药局下的一名监督,也是在朝廷里当差的。若有机会,不妨找你大表舅认认亲,若无闲时,便也罢了。毕竟宫里不像咱们王府的浅堂窄屋,不是任谁都能随意进出的。”   郁兮把这些话一一牢记在心里,枕在福晋的掌心中说好,“额娘放心,我都记下了,这回王府没兵没权,您二位也能省心了,我走了你跟阿玛照吃照喝保重身体,千万不要为我忧心,实在是闲不住了,就到佛祖跟前拜拜,保佑我顺顺当当的办完事情回家。”   吉林乌拉地势靠北,又正处于冬季,福晋后半晌来殿里的,顾不上多说几句话天就擦黑了。福晋用帕子擦擦泪道:“明儿就出发走了,今儿上午才从湖里捞出来的鳌花,瘦的小的都放生了,养肥了等你回来再取它们的阳寿,捡了一条又肥又大的下酒菜,还有几日就年三十了,这一顿就当做是咱们一家人除夕的团圆饭,过了这个年你就又长大一岁了。”   郁兮咽下眼泪道好,扶着福晋起身,踏雪往王府的正殿走去,“鳌花还得属黑龙江里的最为肥美,回头我写信给大哥哥,好好讹他几条鱼,等我回来了,咱们一家人真真正正吃顿团圆饭。”   话落被福晋刮了鼻头,“小馋猫儿,自己家湖里几条鱼还数不过来呢,倒还惦记上隔壁江里的了。”   郁兮亲昵的在额娘肩头蹭蹭,“额娘尽管放心,就算我是猪八戒,也吃不垮东北七大江的。”   入了正殿,辽东王已经在候着了,探了探手招呼她们母女入座,看向郁兮道:“用完膳,你随阿玛到祠堂,给列祖列宗们上柱香,告诉他们你这次入京的目的,告个别吧。”   郁兮道了声是坐下身来,桌上的主菜是她最喜欢吃的那一味松籽鳌花,熬花就是鳜鱼,北方人一般把清蒸鳌花作为首选,加了松子,山珍还有河鲜烹调是最符合她的口味的做法。   福晋不停地往他碗里夹菜,临行之际,两位哥哥也都不在身边,美味佳肴尝到嘴里也是寡淡无味,辗转到祠堂祭拜,心情就越发的沉重。   郁兮随着阿玛额娘一起上了香,叩了头,福晋扶着辽东王起身道:“明儿郁兮就要走了,王爷有什么话趁现在交待吧。”   辽东王的目光从林立的祖宗牌位看向供奉于牌位前的那面铁劵丹书,最后又偏转到郁兮的额前道:“朝廷没要咱们的性命,没抄咱们的家底,这般没惩没罚,已经是天大的皇恩了,你哥哥们在黑龙江辽东的职差保不保得住但凭日后宫里裁决,切勿为他们求情消灾,你这次入宫顾好自己便可,切不可追逐风向,因为咱们王府受到的诸多掣肘而心生困扰,不管走到哪里你都要时刻记得你就是辽东王府的门脸,遇事三思而后行,失了体统便是栽自家人,栽祖宗们的脸面。”   郁兮又俯下身,叩首道,“女儿谨遵阿玛教诲,不负列祖列宗们的期望。”   辽东王上前扶她起身,“阿玛没本事,让祖宗的辉煌断送在我辈手里,家门不幸少不得有说风凉话的,这次入京若要有人为此给你添堵,能忍则忍,退一步海阔天空。不过话说回来,咱们祖辈是跟随先祖爷披肝沥胆打天下的翊戴功臣,跟南面那几个叛徒相异,辽东王从里到外从上到下堂堂正正,辽东王府的格格挨训但不受辱。宫里的正经主子犯不着为难你,若是有哪些个卑鄙之徒欺人太甚,别忘了背后有阿玛给你撑腰,大不了洗脸盆子撞到缸沿儿上,明着杠,不惯着他们谁的!”   聆听完这番谆谆告诫,郁兮攀着阿玛的手臂站起来,“阿玛放心,我一定按照阿玛嘱托,知进知退,拿好待人接物的分寸,维护好辽东王府的体面,不糟践自己的骨气和尊严。”   这话是说给阿玛,祖宗们听更是说给自己听的,话落辽东王不再多说什么,想来是无需再过多补充,这就是她入宫后要奉行的戒条了。   阿玛跟额娘之间还有话要说,让她先走,到了祠堂门外淋雪前又回头一顾,辽东王擎着香又跪下去了,隐约听到他说,“跪请列祖列宗保佑吾儿郁兮……”   回过头早已泪流满面,在她的印象中,辽东王一直是一个面厉心慈的父亲,在任上公务繁忙,耗费在府衙里的时间远远大过于王府,回到家就是检验他们兄妹三个的课业,见谁的功课做的不认真,就起火冒油瞪着眼睛喝骂,两位哥哥到了这会儿无论在外面带兵如何叱咤风云,在阿玛跟前还跟耗子见了猫似的,隔远瞧见胡子就发颤。   大爱无言,父亲对他们兄妹的感情不比福晋的少,父爱也许不像母爱那样处处耀眼直观,却如折入湖底的日光春雨,把等量的温情暖意,源源不断的传递给子女。   回到临安殿,她的行礼全部已经收拾妥当,大概齐看了下没有需要添补的地方,郁兮便早早就吹了灯躺在炕上,其实她愿意利用最后这阵子的空闲再多想想将来要面临的种种,最眼前的一种,不知入宫后她还能不能像现在一样睡得安稳,也许是身下太过温暖,不及考虑其他的事情,便沉下眼皮陷入了梦乡。 第5章 离家   翌日早起时又一次雪停了,郁兮静静立于廊间下,等待丫鬟太监们把她的行礼搬送完毕后,又回眼看了眼南窗下鱼缸里的那几条金鱼,对殿里的一名丫鬟道,“记得勤换水勤喂食,在我回来之前照顾好它们。”   丫鬟满口答应下来,郁兮无声叹了口气,最后抚了抚她屋檐下近手的那根廊柱方动身出发,走到王府门前阿玛额娘已经在等待了。   福晋泪眼相望,攥握住她的手道,“出门在外,一定要照顾好自己,回来之前提前给家里写封信,好让额娘跟你阿玛放心。”   郁兮点点头,含泪笑着:“您二位回去吧别送了,我就是上外头溜达一圈就回来,额娘别哭,弄得跟生离死别似的,哪里值得这个样子的。”   福晋擦擦泪,笑了下说好,郁兮把额娘的手交托给辽东王,阿玛的眼睛也难得一见的红了,颔首道:“去吧。”   郁兮福下身庄重行了一礼,斩断心中的不舍回过身去,没走多远,额娘在身后叫住了她,“郁兮!”   福晋追了上来,把手中的手炉递给了她,“傻孩子,这个落下了。”郁兮接过来,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在掉落的一瞬间背过身踏出了王府的门槛,门洞里的风吹得她浑身发颤,也把她眼底吹得干涸。   就像这场雪落人间,河湖结了冰,山川也染了风寒,她的心里也充满了混沌和仿徨,脚下是未知的路,站在阶前,阶下一人驾马回过身来,昏暗的视线即刻变得清晰起来。   恭亲王高高居于马上,握缰的手仿佛有统御八方的力道,大概是因为雪晴了,他卸去了铠甲头盔,一身常服着身,那顶金底嵌象牙雕镂的束发冠,宛如身后一座雪满深涧的玉山。   “龙凤之姿,天日之表”形容的也许就是这样的人,他静在那里,隆准而龙颜,身姿气度让河海山川也自惭形秽,雍容轩昂的帝王之相浑然天成。   事后多年回想起这一幕,也就从这一刻起,郁兮意识到了自己面对的,是一位即将坐拥天下,指点江山的君主。   她走到他的马头前,深深垂下眼福了个身,他叫了起,注视着她问,“说好的卯时,你有些迟了。”   郁兮仰面,眼底晨光熹微,扬起的脖颈纤细,仿佛呵口气就能压断的脆弱,她唇齿微张,含着坠落的星光道:“对不住王爷,让您久等了,这就出发吧。”   道了歉,便没有过多计较,他能理解她临行前同家人告别时的难舍难分,恭亲王翻身下马,带着她走到一辆雕漆马车前,“既然是劳你做事,总不好让贵府再赔辆车,将就坐我的这辆吧。”郁兮颇过意不去,他道无妨,“我骑马便可。”   她推脱不过去,只好接受了他的好意,在她的视线里,恭亲王乌纱顶帽那些细小的圆孔间隙被他的鸦发着色圆满,两端的组缨勾勒出侧脸的边陲,交汇于下颌的位置。   郁兮望着那只松开的绳结,指了指自己的下巴,他眉毛微微抬起触到了帽围的边缘,神色疑惑,“嗯?”   她踮起脚,手指翻飞将他颌下组缨的末端重新扎束好,眉眼带笑,“这里松了,如果不系劳,会被风吹掉的。”   她的气息扑面而来,吹皱他的眼池,他张口,总感觉想要再说些什么,望着那双水何澹澹的眼睛,却是欲言又止,郁兮睁大眼睛,疑问道:“王爷还有话要吩咐?”   他撇开眼道:“无事,谢了。”   “王爷客气了,举手之劳而已,也谢谢您的马车。”见他不再言语,郁兮向他蹲了个身在觅安的搀扶下上了车,车帘放下来的时候他人已经不见了。   她撩起车窗上的窗帘向外看去,那位王爷驾马从她眼前一晃而过,只匆匆留下一个的背影。王府门前,阿玛额娘遥遥向她这边张望,她把手探出窗外使劲的挥着,用这种方式说着再见,直到辽东王府的匾额模糊消失不见。   直到这时郁兮才真正体会到离开家的感觉,一瞬间的孤独侵袭,相伴她的是在雪地里挣扎,龋龋独行的马蹄和车轮。   恭亲王四轮双驱马车的规格有她半间寝殿的进深,外表平淡无奇,内里的装潢精美,明明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坐在鹅黄江绣五彩坐褥铺垫的嵌板上,面前的小膳桌上陈设着文房四宝,茶壶杯碗,常用的用具一应俱全。   车厢的角落里燃着青龙白地兽耳炉子,把手旁那盏汉玉花囊里的蓍草香料熏蒸出花香四溢,身处于这一室春光中倒让人忘了一窗之隔的岁暮天寒。   觅安环视着周围啧啧称奇,“六爷还真是个讲究人,这一车厢的摆设就抵得上奴才的全部家当了,一辆马车如此,紫禁城得是什么样子呢?”   郁兮放下手炉,把手覆在霁红瓷花茶壶滚烫的壶壁上,喃喃道:“小时候听我阿玛讲过,紫禁城有上百个院落,上千座宫殿,上万间房屋,数不胜数的街巷,大到没边没沿儿,一眼望不到尽头。”   觅安惊叹道,“王府已经够大了,这得比王府大多少倍呢,奴才想象不出来,破上一天逛,怕也是逛不过来的吧。这趟入京,奴才随着格格也算是长见识了。”   郁兮的手掌连着心被茶壶里的水烫得麻木,犹记小时候,辽东王应诏入京述职,回来后就被他们兄妹三个围着软磨硬泡,硬要阿玛讲京城里的见闻,听说北京城热闹,不像北境这样苦寒,那会儿满脑子都是对那座宫城的憧憬和向往,还总期盼着什么时候能随阿玛一起进京见识一下北京城的风土人情就好了。   时过境迁,现在机会递到眼前,却失了大半兴致,肩负着重大使命面对那座皇城时,大概也很难会有心情会去光顾那里风景。   见她无精打采的样子,觅安靠了过来,“格格是不是想福晋想家了?”   郁兮嘟起嘴点点头,“我是不是特别没出息?这才走了多远,我就开始想我阿玛额娘他们,想王府的鳌花了,觅安,你就不想家么?”   觅安眼睛红红的,安慰她道:“格格哪里就没出息了,这是人之常情,您别跟奴才比,奴才跟您不一样,每个人落草降生到这个世上跟父母是有缘分的,有的缘分重有的缘分浅,奴才就是跟父母缘分浅的那个,长这么大从未体会到什么叫做亲情,家里为了给哥哥捐纳,花钱买官位,几十两银子把奴才卖身进王府起,这缘分就断了。不过奴才跟格格有缘分,您一直拿我当亲姐妹处着,对奴才来说,您才是奴才的亲人,所以不管是在吉林还是进京城,在奴才眼里一个样子,您在哪儿,奴才的家就在哪儿,所以奴才为什么要想家呢?”   话说到半截,郁兮就把脸靠在了她的肩头,眼尾落起泪来,“从小到大,哥哥们虽疼我,到底不能像你一样,一通被窝里说贴心话,在我心里,你就是补了我亲姐姐的缺儿,有你陪着我,走到哪里我都不怕了。”   觅安摘下手绢擦她的眼泪,“这就对了,松花江里的大风大浪格格见了都不怕,还能怕其他的?奴才陪着您,漂漂亮亮办完这趟差事,咱们立马就走人。”   一直都是这样,郁兮伤心难过了,同觅安聊聊天心情就会痊愈,她从小就是个受人疼爱的孩子,福晋天天心肝肉的叫着,有好吃的好玩的哥哥们也都让着她,偶尔跟哥哥们吵嘴闹了纷争,福晋评判教训,错全在哥哥们的身上。   其实她没有真正经历过艰难困苦,她受到的那些委屈顶破天也不过是来自阿玛对她课业上的严格要求,“女子无才便是德,此言诬也。身为姑娘也是要多读书的,阿玛瞧你最近偷懒,功课有些落下了,去陪江舟一起抄书吧,先把《大学》抄五遍,今儿晚上就抄好,明儿来让阿玛检查。”   江舟是她的二哥哥,两人紧挨肩儿出生的,排行只相差一岁,她跟江舟一边哭一边抄书,一直熬到后半夜,不明白阿玛怎么这么狠心,长大了才理解阿玛的一番良苦用心。想到江舟,郁兮更加挂念起来,他上年刚被阿玛调到辽宁带兵,还不到一年兵权就被缴了,以他风风火火的性子,一定会咧着嘴埋怨没过够瘾吧。   她还记得幼时,赶上松花江的汛期时大哥哥江阳就带着她跟江舟一起偷偷溜到河岸上观望江水滔滔,浪头拍过来,眼前似下了一场雨,八月的季节,浇在脸上也冻得人发抖,冷是冷了些,她从未惧怕过……   车马遥驰的梦里,郁兮轻轻打了个哆嗦,觅安心疼的把她的端罩拉起来往上掖了掖,让她靠进自己怀里,起了个大早出发,能在暖意融融的车厢里睡个回笼觉也算是个很好的补偿了。   望着那张沉睡的脸,觅安也打起了盹儿,不知过了多久,脚下的颠簸停了下来,听到有人在外面轻轻叩响马车的车轸。 第6章 磐石   揭开车帘,周驿弥勒佛似的笑脸迎了上来,“奴才见过格格,回格格的话,目下到了磐石兵驿,大雪封路,离下一站辉南兵驿还远,今儿赶不及了,先请格格在此歇歇脚吧。”   活落见她起身忙上前来扶,郁兮把手交给他,笑着跟他打招呼,“辛苦谙达了。”   那双玉手纤柔细嫩,搭在他的手心温凉似一汪清泉,做太监的心千锤百炼难以生出杂念,却也对掌中攒聚的旖旎不敢多视,周驿笑呵呵地扶她平稳落地,话不多简明扼要,“格格客气了,职责所在,千万别跟奴才称谢。”   这次的雪像是真的要停了,沉重的积云后日光晻晻 ,渗下几从光束,一人身姿敖敖,踏着那片光晕朝他们这边走过来。   周驿忙上前接过他手中的辔策,恭亲王略略扬了下巴,带着郁兮往驿站里走,“荒郊野岭,兵驿上也就是这样艰苦的条件。”他拢了拢肩头的玄狐大氅继续说道,“姑且将就着吧,出门在外就是这样,难能有家里舒坦,这阵子恐怕都要委屈你了。”   郁兮跟着他到自己下榻的地方,果然如同恭亲王所形容的那样,她所居住的是一间茅茨土阶,跟王府比简直寒碜的不像样,纵观周围的住房,也都差不多是这个样子。   踏进门里倒让人有所改观,里面地方虽然空间狭小却收拾得干净无尘,被褥枕头至少是齐全的,郁兮同他道谢,“只要不是上漏下湿,能遮风挡雨就成,谢谢王爷费心安排。”   她能这样大方接受这样的环境倒让他颇感意外,他斜睨她的侧脸,淡淡一声笑叹。   郁兮诧异的朝他望过来,“我的话很好笑么?”   他敛起笑说不是,“这世上多得是自持矜贵之人,没想到你还挺接地气,倒不嫌弃这住处。”   那一笑细粼似的浮动,一闪而过带着生涩,可以看出它的主人绝对不是常笑之人,很可惜那样的笑容没有常驻。   郁兮声口倔强,“我不过是芸芸众生中的一个,这世上终究还是普通的劳苦大众多于遥遥华胄,我只是一个平头百姓而已,就像松花湖里的鱼我吃得旁人也能吃得,谁也不比谁金贵多少,王爷今儿晚上打算怎么住,不也跟我差不多的境遇么?您受得,我也受得。”   “不不不,”周驿在一旁适时插话道,“王爷可没格格这样的待遇,这里是方才现洒扫出来的,这破地方也就这间屋子将就能住人,格格是独一位。”   郁兮听了很惊讶,忙踅身道,“要不王爷您住这地方吧,您这么关照我,我真觉得不好意思了。”   话听起来像是发自内心的真诚,恭亲王说不必,“我怎么住轮不到你操心,老话说到什么山头唱什么歌,就当你说的,本王虽出身宫里,天下子民浩浩汤汤,我也属于老百姓的范畴,你能凑合,本王也能凑合。”   互相推让的结果让郁兮有些脸红,恭亲王瞥了她一眼转过身要走,“你收拾收拾,安心住下,莫要辜负了本王的待客之道。”   他的勒令透着不容辩驳的威严,郁兮应是跟着他的袍尾送人出门,回过身觅安道:“六爷为人还真的不错,这般照顾格格,咱们也算是出门遇贵人了。”   郁兮不完全苟同她的看法,“你怎么这么快就倒戈了?别忘了这位贵人也是撺掇我们出门的罪魁祸首。人家都说了是待客之道,这份人情,将来入宫是要还的。”走到炭盆边烤着火,顿了下看向觅安问:“我这样说是不是太过没良心了?”   觅安连连点头,“是有点。”郁兮望着炭盆里跃动的火苗,自言自语道:“人家这样一位金贵人肯让给我最好的一间住所,肯把马车借给我乘,于情于理我都应该谢谢他的……”   觅安拿了火钳子把炭火又挑明了些,“奴才知道格格心里在想什么,您是觉得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六爷这样好心,是为了哄着您到皇上跟前好好表现,对不对?”   郁兮轻叹道,“其实以王府目前的境遇来讲,就算让我睡茅草垛,我也是不敢有半句怨言的,为了王府我什么事情都肯做,先前最坏的打算不也都豁出去了么,我只是觉得有些别扭,就感觉人家对你照应的再好,背后是有目的的,入宫以后的事情还不好说,现在受人恩惠,我心里不安稳。”   觅安先是赞成她说,“格格考虑的周全,出门在外,提防着总没错。”后又为恭亲王辩驳道:“可是格格自己都说了六爷其实没必要这样热心的,既然他能做到这一步,可以见得六爷是一个有心胸的人,抛去尊卑地位不提,男人就该让着女人,格格也是为六爷办皇差的,人家让着,您就大大方方受用,较这个真儿做什么呀。”   “好了好了,”郁兮决定不再过分多想,“就算是大模大样的装好人,这样身份贵重的人,也算是委屈他费心了。我就暂且接受六爷的好意吧。”   见她心里过了这道坎,觅安小心试探着问,“六爷跟格格说的话算数么?当真只是见见皇上就得了,没别的了?”   这就提到了之前最坏的那个打算,郁兮怔怔望着炭盆里的火束,“他是这样说的,只是代替我姨母面见皇上,而不是做我姨母的垫补侍奉皇上。我应该相信他的,对吧?”   她们主仆在屋里聊的话被屋外一对主奴听了个全须全尾,话到这里恭亲王慢慢转过身离开,周驿忙迈步跟了上去,偷窥一眼,还好还好,主子爷脸上未起多大的波澜。   本来安顿下人是要走的,没走多远恭亲王想起来午膳晚膳的事情忘记给敬和格格交待了,折返后却无意中听到了这番对话,周驿也不知道恭亲王能不能消化那位格格对他的议论,凭他自个来说,完全就是好心被当做驴肝肺的感受。   来的时候就知道北方兵驿上的环境困难,返程的时候恭亲王特意派了三两骑兵,撂高打远早一步赶到磐石提前为敬和格格布置居所,自己的落脚之处都还未顾得上安排,那位格格嘴上可当真不留情,三下五除二就把恭亲王的功劳全给埋没了,他替人冤得慌。   不过话说回来,恭亲王的做法他也有些琢磨不准,就像敬和格格自己说的,恭亲王接她入宫虽带有目的性,到底不是求人办事,辽东王刚被没收兵符,一声令下,反过来得是他们王府巴巴的上赶着来博主子们欢心,不然什么后果就不好说了,不从?如敢不从瞧瞧南面三位藩王什么下场吧。所以完全没必要对待辽东王府,对待这位格格过多客气。   周驿一肚子的思量,绞尽脑汁终于得出了一个结论,恭亲王之所以费劲周折,对敬和格格如此上心的原因,无非有二,一来是为了彰显皇家威仪,王爷说是客,无论如何不能怠慢了这位客人。二来对方是位姑娘,觅安那丫头说的不无道理,男人,总有个英雄照拂弱女子的情怀,可以理解。   这样一想,周驿释然了,他怕恭亲王多心,这位爷可是个有仇必报的主,便咳了声搭话说,“方才敬和格格那番话,王爷千万别往心里去,格格还是个小姑娘,不懂事。犯不上跟她计较。”   恭亲王扫他一眼,“我说话了么?我说要同她计较了么?”   周驿被他瞧得头皮发麻,忙上前请示说,“王爷海量心胸,怎会因几句话就随便同人计较,天儿冷,奴才这张臭嘴冻得不自在,撇岔儿了,那奴才回去告知格格一声,午膳到驿站后院去用?”   说好了不计较的,恭亲王眉毛一扬,“让那个小没良心的饿着吧,背后嚼人舌根,随后再找她算账。”   周驿暗道不好,以他的经验来说,被恭亲王惦记上栽进他手里的人,八成是惨痛的下场,他开始为敬和格格感到担忧了。   在屋内暖暖和和烤了一阵炭火,郁兮开始感到有些烦闷了,她出行前带的书籍在箱匣里放着,不能随身翻开来看,驿站房屋窗户的位置居高且小,炭火气无法形成对流,只能把门帘掀开透气,到屋外消磨一下时间。   磐石兵役是个人际荒凉的所在,是北境荒寒的浓缩写照,驿站上只有四五个官兵驻守,院外又长又深的车辙是他们来时的踪迹,院内来往行走的大多是跟随恭亲王北上的人马。   这么多人粮草是个大问题,大军的往回消耗巨大,隐隐约约听到几名兵士们商量说要去周边的山林里打野味吃。   驿站内的居所容不下所有的兵将,觅安望着兵役外安营扎寨的兵士们说,“跟住帐篷的比起来,还是我们的境遇好一些,地冻天寒的,真是辛苦他们了。”   郁兮望着一些将士们渐入山林的背影道:“应该会扎火堆的吧,不单是取暖,还要烤野味的。说不定我们也能跟着蹭顿口福,就是吃人白食不大好,闲着也是闲着,过去瞧瞧看能不能帮上什么忙吧。” 第7章 飞龙   觅安跟她两人相扶着跋涉过雪地走到驿站门外,道路旁一名腰挎黄鲨刀鞘雁翎刀的兵士正在指挥其他人扎帐篷,有个官兵走到他身旁笑嘻嘻的请示,“……头儿,您先忙,我跟着步军营先去逛林子了,回头抓了麻雀儿,请您吃烤铁巧儿!”   他往人屁股上踹一脚,“这又不是北京城,家巧儿飞得过来么?没世面!”被他一蹬,那兵身后着了火似的,一溜烟窜进林子里去了。   通过对话可以判断出此人是个头目,官阶应该比其他人要高,谈话要找他谈,靠近山林的地方走路有绵绵的回响声,郁兮走到近旁的时候,就引起了周围人的注意。   周遭都是风尘仆仆,行色匆匆的面孔,男人们出门在外睡雪天泥地,污糟邋遢的样子也无过多讲究,对比之下辽东王府家的格格恍似山间一泓不绝的泉水,涌动而来。   毕竟先前的身家是藩王府,若论起来敬和格格品阶跟宫里庶出的格格齐平,那个头衔不在了,贵格是摘不掉的。她款款走来,气韵高贵不容人直视。   他忙掖好刀鞘,双脚并齐打一横儿,头盔上的红缨飘了起来,作揖行礼道:“卑职骁骑营佐领于钧见过格格,格格吉祥,您有话吩咐?”   原以为声如其人,她的声音会是清雅冷淡的,没想到这位格格出口却是一曲甜嗓,叫了起道:“听说你们要去林子里打野味,能不能带我一起?”   不单他,一圈人都听愣了,于钧尴尬又不失礼貌的笑,笑得太过客套容易让人理解为轻视,“林子里进进出出的都是各营的糙老爷们儿,不小心冲撞了格格怎么办?您回屋歇着,等野味打回来,做好了卑职招呼格格吃现成的。”   敬和格格身旁的丫鬟出声道,“佐领大人行个方便吧,格格是会打猎的,入了林子我们自会小心,绝对不拖你们的后腿,各位劳动,我们坐享其成心里实在过意不去。其实东北这地方,我们更熟悉一些,还说不准谁帮谁的忙呢。”   活落一兵士隔远吆喝,“于佐领号称走南闯北,满世界就您最熟,这回犯进人家的地界儿,受教训了吧!”   其他人也跟着起哄架秧子,“于佐领带格格去呗!否则我瞧您畜生是雌是雄都辨不真!”   “就是!人家步军营出门打野食儿,咱们骁骑营跟守家婆娘似的搁这头垒帐篷,真臊气!”   你一言我一语暴土攘尘,越说越来劲,觅安见这架势,忙委下身来,“军营里的大人们爱开玩笑,奴才不是这意思,佐领大人别往心里去。”   于钧满耳的嘈杂,锐利一双眼睛盯得她垂下头去,郁兮往前一步把她护在了身后,他视线调回来,询问道,“格格当真会狩猎?”   听他松口,郁兮乘机点头道,“略略懂些皮毛。”   于钧转身,比个手示意她上前,“林子大,格格跟着臣,千万别乱走。若遇到不明白的地方,臣虚心向您二位请教。”经过嘈杂的营地时,下巴一勾点了几个人头,“还愣着干什么?抄家伙!”   帐篷前几个兵士亢奋的一跃而起,你推我搡地拎起刀箭,护驾打野味走了,剩下的人满眼羡慕看着他们走远,没辙,垂下头老老实实扎帐篷吧。   踏进参天的树林里,于钧的口吻听上去格外后悔,“不管格格会不会打猎,卑职都不该贸然带您出来的,不像兵营里的官马圈,地方小四角旮旯一目了然,这里地方大环境又复杂,雪地里迷路可不是闹着玩的,也是我气性大,架不住他们怂恿,就像有些人说的,他们步军营驻京守家的,我们骁骑营常年行军打仗在各地驻防,论起来我们营在野外的经验要比他们丰富,六爷偏挑了步军营的人随扈打猎,卑职这心里不忿呐。”   敬和格格默默听着没有搭话,他神色歉意的道:“卑职一直就这毛病,话多,让格格见笑了。劳您听卑职这般抱怨。”   郁兮这才笑道,“我不介意你说的,人人都有抱负雄心,可以理解的,不过在我看来,打猎不过是拉拉弓箭而已,就算没有收获吃不上肉,大不了回去啃糠窝头,扎帐篷可是一门学问,扎得不牢固,漏风又漏雨没准半夜里还会倒塌,那时再补救起来多麻烦,我想六爷分派给你们骁骑营这个细活,反而是看重你们在野外生存的技能。你觉得呢?”   于钧听得大皱眉头,年轻的面庞上流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忙俯下身握拳道:“闻格格之言如露入心,共语似醍醐灌顶。卑职这回心下敞亮了,多谢格格。”   郁兮叫他起身,话头牵到了恭亲王身上,“你们抢着要在六爷跟前露脸,他这个人一定很杰出吧?”   提到恭亲王于钧的崇敬之情油然而生,比了个大拇哥道,“六爷是挑在这上头的人物,咱们在朝行走的,谁不想在厉害人物麾下做事,能得六爷的青眼,那得是好大一份荣耀。”   听他这样说,郁兮想到了自身,眼下她应该也算在恭亲王手下做事的人了,但却没有幸运的感觉,仅仅是感到迷惘。她笑了笑掩饰内心的空虚,“你要是觉得林子里不安全,我们在外围逛逛就成,运气好的话,打两条飞龙,就够我跟觅安两人晚上的口粮了。”   “飞龙?”于钧挠了挠头,“卑职虚心求教,飞龙为何方神圣?”   “飞龙是文雅的说法,其实就是花尾榛鸡。”郁兮指了指他的箭囊,“可否借于佐领的弓箭一用?”   于钧愈发感到匪夷所思,卸下肩膀上的弓箭递给她,“您这么说卑职就明白了,这类鸟卑职在辽源围场里见过不少,不过我们叫得通俗,称之为花尾鸡,格格还会射箭?”   郁兮接过弓箭,袍尾浮动起来,“算不上看家本领,勉强能混口饭吃吧。”   辽东一带山川密布,树高林深,其中不知蕴藏了多少奇珍异兽,出门带上狩猎的器具,果腹是绝对不成问题的。郁兮自幼生长的环境辽阔,跟着两位哥哥们一起长大,耳濡目染习得骑射方面的技能,虽然算不上精湛,但却一点也不含糊。   于钧跟在她的身后,对这位格格生出了几分刮目相看之感。像之前跟随哥哥们打猎一样,郁兮寻着水声找到了最近的一条溪流,然后找到一处灌木丛蹲伏下来,大雪后飞龙这类鸟白天一般栖息于树上,等到觅食的时候会跟族群脱离单独出来行动。   不多久但见一只云龙从一颗云杉上飞落下来,根据白额带羽冠的特征判断这是只雄鸟,跳跃在岸边喝水,殊不知周围竖起了数支箭头齐齐对准了它的命脉。   于钧有心瞧瞧这位格格到底什么能耐,偏过头暗暗打了个手势,指使跟随的那几个兵士都收起了弓箭,把机会留给了敬和格格。   郁兮奋力张开弓箭,瞄准方向和位置后放手,桦木的箭杆子冷冷擦着脸颊飞出,箭头的末端扎进了飞龙的肩羽上,有些遗憾没有射中要害,不过飞龙受了伤身上负载着一根弓箭的重量,无论再怎么挣扎,那双丰满的翅膀都不能再次乘风而起了。   于钧带了个头,大伙儿都叫起好儿来,尖利的鸟鸣声刮擦些脑仁刺破天穹,郁兮望着那只飞龙发愣,感受不到任何声音和欣喜,突然之间竟然有些同情起这只鸟,身陷囫囵却无任何挣脱之力,绝望形容的就是当下它这种情境吧。   直到觅安在一旁轻轻的推她的胳膊,她方才大梦初醒般反应过来,“格格身手敏捷,当真是厉害,晚上您有肉吃了。”于钧抬膝起身,笑着握拳道,“格格在此等候,待卑职去把那只鸟儿捉回。”   “等一下。”郁兮忙出声叫住了他,因蹲卧得时间有些长了,腿脚有些发麻,她在雪地里跺着脚道:“放它走吧,回去我吃窝窝头,不吃肉了。”   到嘴的肥肉放飞,这又是哪出?随从的侍卫们都面面相觑,于钧偏过脸,耳朵对着郁兮道,“卑职没听错吧?格格要将这只飞龙放生?”   那只飞龙双翅上白色的羽干纹鲜血淋漓,郁兮远远望着,愈发的于心不忍,颔脸道:“放了吧,一命呜呼倒也罢了,这个样子怪可怜的。”   听上去是起了怜悯之心,闺阁里的姑娘,打猎作为消闲的意趣尚可,跟他们这些真刀真枪上阵杀敌的兵将们不同,杀伐流血在她眼里多少还是有些残忍的。   于钧点头,提步刚刚走到那只飞龙跟前,从溪水对岸蹭地一下飞过来一只箭翎子擦着他的小腿肚贯穿了他脚边花尾鸡的脖颈,一瞬间哀鸣宁息,林子里陷入了寂静。   向前方看去,恭亲王带着步军营的一行人站在对岸,手中满月的弓箭渐渐松弛下来,冷杉松柏遮天蔽日,他面容上厚载阴翳,虎视眈眈的望了过来,原来是他射杀了那只鸟。   于钧敛袍,赶紧上前请安见礼,郁兮则是看向雪窝里的那只飞龙无声无息的躺在一片殷红的血泊中,树木清新的空气被血腥的味道镇压,她嗅到了,呼吸陡然变得紧促起来。 第8章 雪雕   恭亲王身下那匹通身如红玉的马驹,四条腿却是雪白的着色,马蹄子淌过那条窄溪走近他们,同雪地融为一体。他凝视于钧出口道,“不是让你带着们营的人扎帐篷么?怎么还带着旁人出来了?若出了意外,你担得起这个责任?”   并不是十份严厉苛责的质问,可能是因为树林里环境闭塞的缘故,他的嗓音听上去浓重低沉,似乎还带有怒意。   于钧满头冷汗,甩了衣甲单膝着地请罪道,“卑职玩忽职守,不计后果,还请王爷责罚。”   这个旁人指的就是她,郁兮看着他那半只没入雪中的膝盖,心下渐生愧意,走到他身侧委下身道,“是我请于佐领带奴才出来打猎的,跟他没关系,还请王爷勿要降罪于他。”   溪流对岸周驿撩着袍子,扭着微胖的身子跌跌撞撞的从河面上越过赶到近旁,敬和格格往他这边瞧了一眼,林中遮天蔽日,她玉面淡拂,清眸流盼的样子,正是叶底藏花的那一抹惊艳。   换做是他心底泛软大概就不会再同她计较了,显然恭亲王还记着背后受人埋汰的这份仇,驱马走到了她的面前,“这么说是你撺掇我部下人乱跑?这般无事便好,倘或你遭遇了什么不测,让本王如何同辽东王府交待?碰上野猪虎熊该怎么办?”   郁兮是有些不耐他这番说教的,这类野兽辽东王府狩获的数不胜收,虽未亲身参与过打猎大型猛兽的场合,虎皮熊掌还有野猪的长牙在她眼里司空见惯,是寻常的家物什件,她自信见了活物也不会惧怕,甚至还能猎杀一二。   不过到底是她把于钧拖进了这趟浑水差事中,作为罪魁祸首她总要为他择清罪责,而且恭亲王的责难也是出自为她安全的考虑,总不好辜负了这份好心。   郁兮想清楚了之后,步履轻盈的向他马头前走近了几步,积雪踩在脚下珊珊作响,伴着她甜腻的嗓筒,“是我玩心四起,考虑不周,占用王爷驭下的能将陪我消遣,奴才知错,还请王爷大人大量,饶过于佐领跟我二人吧。”   恭亲王透过马耳之间的间隙望进她的眼底,里面是森然幽深的树林,说出的话却带着敷衍的一丝俏皮。原本以为入口的是口味中庸的点心,却未料一口咬到了甜馅儿,就是这样的感觉,反差极大倒也不腻味。   他怔了下道,暗暗咬牙道:“看在你认错态度诚恳的份上,这件事本王就不计较了。下不为例。”   活落于钧垂下头谢恩,恭亲王打马而过叫了声起,经过她的时候,故意调转了马头朝她面前轧过去,那张脸上瞬间露出惊恐的神色,不过他身下的这匹雪点雕却不大配合,撇开马头慢悠悠打了个响鼻,容她把手抚在自己鼻梁上那抹雪白的斑点上。   “王爷这匹马真漂亮。”她仰起脸笑道,眼底的慌乱化作了树影婆娑,还要再抚第二下,周驿一声惊呼,“格格小心!这马性子倔,除了王爷它不听旁人的话……”   可是郁兮的手已经伸出去了,雪点雕在她面前温驯的像只猫,仿佛被她抚摸得太过受用,连连打着响鼻。周驿的尖嗓被掐断了,余音缭绕在林子里不断盘旋,郁兮有些尴尬的收回手,“我……我还以为它不认生来着……”   恭亲王的这匹马因速度赛比飞鹰,四蹄还有身体上分部的片片白点,奔跑起来犹如白雪纷飞,故而被赐名雪点雕。可这匹科尔沁部进贡的马性子烈倔,被恭亲王驯服后,就只认他一个人,其他人别说摸,走得近些就要使性子尥蹶子。   不知怎么就突然之间就转了性情,在敬和格格面前详而不燥,眼下这一奇观让围观的人都深感意外。众目睽睽之下,郁兮感受到了一种莫名压抑的氛围。   她把手缩到身后,缓缓抬眼向上觑,“对不起王爷,是奴才冒犯了。”   恭亲王似而非笑,“没关系,看得出它喜欢你,你可以陪它多玩会。”   周驿能听出他话中暗含的讥诮,明摆着敬和格格却听不出,不及他阻拦,当真又探手去逗弄马鼻子去了,他远观恭亲王的腮颌紧紧绷成了一道僵硬的线条。   这匹雪点雕是恭亲王在马场上熬时间驯化出来的,好马不服人,当中的曲折熬糟不提也罢,要不怎么说同性相斥的道理呢,雪点雕是公的,遇见英雄没有惺惺相惜的觉悟,撞见美色,坚定不移的意志早丢到了九霄云外,立马就被人家给迷惑了,自家的畜生不争气,连带着主子栽面子,搁谁谁不气?   恭亲王大方,把爱驹慷慨让给旁人爱/抚,敬和格格也很有分寸,只略略触了几下就收手,踅身让道,“谢谢王爷,这匹马可真听话。临近晌午了,您赶紧回去吧,也该用午膳了。”   一派祥和的景象,终止于这句话,周驿听到了恭亲王心胸炸裂的声响,提到吃,王爷让她饿肚子的企图落了空,敬和格格自己出门觅食来了,新仇旧恨席卷而来,这下要彻底完了。   经过一来二去的接触,大概可以看出敬和格格跟京城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姑娘们不同,她走到自家门外阅览的是山河万里,鸟飞鱼跃,眼界一旦开阔,对待事物会形成自己的见解,恪守礼节的边界上又为内心留有余地。   她懂得尝试,越界了表面上照规矩道歉行事,没准心里还保留着别样的看法。用圆滑来形容她太过贬义,她的话语跟情态同时运转,直白的流露出来,并不是佯装作态培养出来的坦诚。   高峰上常年覆盖未经开采的的雪层就是她的样子,闻过风听过雨也接受过阳光照射,因为懂得山有多高水有多远,所以才会无惧。   她对待恭亲王尊重,谦让,至多是敬畏,却不是怕。这对一个江山唾手可得,意气风发的年少之人来说是个情感上的威胁。   什么是怕?削藩时平南王阖府上下两股战战,呜呼哀哉,跪地求饶是怕。军机处大臣们隔着帽檐见他一个皱眉吓得大气都不敢出是怕。戎装走于街上,人群退避三舍是怕。   不管哪一种惧怕的神色,都不曾出现于她的脸上。虽然敬和格格的一举一动毕恭毕敬,越是这样便越发激怒恭亲王的好胜之心,周驿哀叹,这位格格殊不知她自己已经落进了一场跟恭亲王的博弈之中。   雪点雕的前蹄抬了起来从她眉前越过,恭亲王似乎打算动身走了,郁兮望着他身后长长的队伍,打眼看上去步军营一个上午的收获颇丰,他们马屁股后面拖着各种战利品,除了飞龙各种飞禽,甚至还有野猪狍子,看来这一趟能为军营里带来不少补给,包括她方才猎杀的那只飞龙在内,也被人给捡到了马背上,仿佛这就是它的命。   正想的入神,脸侧扑过来一阵炙热的气息,吓了她一大跳,郁兮回过头,雪点雕的脖子弯了下来,马鬃搭在了她的肩头,再往上恭亲王微微皱着眉头道,“你想去打猎,我带你去。”   郁兮一窒,忙谢绝道:“不用了吧王爷……”   话都没来的及说完,恭亲王俯下身揽住了她的腰,轻轻一提便把她携在了马背上,这次铺面而来的是他胸怀里陌生的气息。这一切发生的太过突然,恭亲王不留给她任何呼救思考的时间,撂下一句:“你们先走,我再去打几只野鸡。”然后就喝了声驾,就带着她往丛林深处去了。   身后一行人瞠目结舌,愣了一会才反应过来,于钧走向周驿请示道,“谙达您看,用不用派人跟上前去?”   周驿愣了愣点头,“深山老林的,王爷不让跟也得派人跟着,请于佐领去安排吧。”   待他走了这边一看,觅安急得眼泪都出来了,“谙达,我们家格格没了,这到底怎么回事?”   周驿也想知道怎么回事,面上不能显露出他的无知,安慰她道,“格格没丢,姑娘不也看见了,王爷带着格格打猎去了,有王爷在身边照顾,格格不会有事的。姑娘先跟我一起回去吧。”   觅安泪里带着愤慨,“不是奴才说话难听,六爷这样的行为也太野蛮了……他就不能先征得我们家格格的同意再拉人上马么?”   周驿心道这话说的是啊,面上却不敢苟同她的说法,指摘他们家王爷的半分不是,只能忧心忡忡的叹了口气,自古以来男女之间眉眼招灾,声音起祸,这让人在怀里一贴一靠有了肌肤之亲,再搭腔说上几句话,一不留神就被人给钻到心窝里去了,恭亲王行事哪里这般莽撞过,闹出眼前这出,今后若再为此起了官司,也不知到底是福还是祸?   马蹄踏在溪涧里惊起雨珠碎屑,飞溅起来化作一捧凉意袭来,郁兮哪里这样被人对待过,她死命挣扎着,“王爷快放我下来!”   他淡淡笑一声又抽鞭子加快了马速,“怎么?你怕了么?” 第9章 抹鞦   他的声音很快被身后的丛林吞噬,郁兮仰面看到的是他眼尾遗落的光还有层层叠叠的树荫,由是侧居于马上,很难能坐的安稳,雪点雕纵身一跃又跨过了一条溪流,她身子失滑直往下跌,面对他俯下来的腰便救命稻草似的揽了上去。   “王爷,”她抖着调子求饶,“我怕了,求您放我下去。”   马蹄声渐渐停歇下来,余震惊得树梢上玉屑纷落,她额头抵在他胸前的龙头绣上稍作停顿,肩膀瑟缩着抬起头来,眼神空洞的谛视他,“王爷这样欺负人有意思么?”   她鼻翅微喘着翕动,瞧上去是生气了,雪屑跌进眼底融化成湿意,他怔神,“你不是要打猎么?我带你去,怎么就欺负你了?”   “你就是故意的,”郁兮齉着鼻子道,“你就是故意要吓我的。我都说不了,你还这样……”她忍不住抽噎了下道,“当着那么些人的面,丢脸死了,你凭什么这么对待我,男女授受不亲你不知道么?”   她撇过脸要下马,他肘弯拉着辔策牢牢把她围困住,“你既然知道男女之大防,你方才抱我做什么?”   郁兮带着哭腔道,“我不抱你,我就落马摔花了,你这人怎么这样无赖?谁让你带我上马的?”   要哭了,心里一定是怕的。他心里顿觉一阵报复过后的快感,目的达到了,接下来恢复了理智,他很少有这样脑热的时候,或许是到了宫外这样山高水阔的地方,失去礼仪教条的约束,便纵容自己犯下了这样的劣迹,然而他生来受到的教养不允许他为自己的过错找借口,是他一时兴起造成的后果,他的错他得认。   “好了好了,我同你道歉。我承认是我行为唐突,冒犯你了,是我对不住你,别生气了。”恭亲王口气轻柔的致歉似乎没有起到显著的效果。   郁兮眉黛紧蹙,吸着鼻子并不搭理他,他觍颜,轻轻咳了声问,“你方才为什么要放走那只飞龙?”   这句话彻底击溃了郁兮心里的防线,她眼泪止不住的落下,有人看着她觉得难堪,双手捂住了脸,可是泪水还是从指缝间渗透出来,“你别瞧我,求你了……”   他松下了胳膊,郁兮找到这个间隙从马上跳落,踉跄了下继续往前跑,恭亲王也下了马从身后追了上来,一把捞住了她的手腕,她甩着胳膊让他松开,他不从,用力把她拉到自己跟前。   “你应该相信我的。”他道,“我承诺的话绝对不会食言。”   郁兮放弃了挣扎,泪眼怔忪的望着他,不解的问,“你说什么?”   恭亲王把手里的一条汗巾递出,淡声道:“请你入宫不是让你代替你姨母的,我说话算数。擦擦泪,让人瞧见还当我欺负你似的。再不擦,风一吹脸皴了怎么弄?”   原来她跟觅安的那番对话他全听见了,郁兮愤恨的接过汗巾扭过身擦着眼角道,“难道不就是王爷欺负我么?你推卸什么责任?偷听别人的壁角,还有脸说?”   他的足靴踏过雪层绕到她的面前,视线里他靴头上的绣金云龙跟她手中汗巾上的那条成双成对飞舞在她额前,“我是跟你学的,你有脸做,我为何没脸做?我跟辽东王坐着喝茶,倒忘了邀请你现身了。”   那晚上她躲在屏风后面偷听果然被他察觉到了,郁兮的脸一下子变得通红,映着身后皑皑白雪恰似两瓣红梅,她的话语因窘迫而变得结巴,“那……那算我们两下里抵消了,谁也不欠谁的,不过今儿这茬儿,是你对不住我,王爷休想抵赖,你不为我的名节考虑,总要顾忌一下自己的名声,回头让你家福晋知道了,仔细同你计较,就算她能原谅你,对于王爷来说不过风流一桩韵事,您细想过会对我造成什么影响么?世俗舆论总偏向你们男人,我们姑娘家的就是下三滥狐媚子,勾引男人的凑性……”   她愤愤不平的控诉,还是没见着怕他影子,她若是真的怕他,也不会你来我去直接省略了尊称同他讲话,这样舒展的性情他倒是不反感,同第一次见面那时的清冷比起来,他挖掘出了她害羞脸红的一面,如果按照往常,胆敢有人这样劈头盖脸的数落他,或者背后道他的是非,他定然给对方一个目中无人,自以为是者应有的下场。   换做是她,他觉得没有必要寸步不让,偶尔宽容体谅的感觉也不差,他望着她两张唇轻轻启开又粘合,一时耳旁竟失了音,眼前有蝴蝶似的翩翩起舞。   “你放走那只飞龙,是不是因为想到了自身?”他回过神问。   郁兮没想到他能猜透自己的心思,脸周的颜色更鲜艳了,有些失落的垂下眼点头,“我觉得自己像它一样,感到无助甚至还有些怕。”   她终于承认怕了,他却失去了品咂的兴致,好在他足够高,俯瞰下去看到的是她眉睫上垂挂的雪绒,而不是她眼里害怕的神色,“不过既然王爷的承诺不会食言,”她突然抬眼,嘴角衔着酒窝,“我便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虽然这双桃花眼还未完全复苏,却已经有了月牙的雏形,恭亲王望着她颔首,“这是我第二次向你保证,你入宫后我会保你安然无恙,我接你入宫就会对你负责。今天的事情,我会交待他们守口如瓶,有我的吩咐,无人敢到处胡吹乱嗙,我多笔风流债无伤大雅,本王尚未册封福晋,同别人也无关,仅仅是为了你所谓的声名着想。”   这样的口吻说得好像是她大惊小怪了似的,郁兮腹诽着,福身同他道谢,又听他道:“同我闹出瓜葛至于这样哭鼻子抹泪的么?俗话说天下没有不透风的篱笆,若将来这件事情真的被人捅出来,你名声败坏了,本王未娶你未嫁,大不了我娶你做福晋就是了。”   她的眼睛笑得更弯了,根本未把他的话当真,“王爷真会说笑,王爷将来是要娶名门望族家的姑娘做福晋的,我们家本来就偏僻,现在门槛被削得更低了,配不上紫禁城的墙檐,辽东王府不敢肖想同恭亲王府结亲家,况且我还没到嫁人的年龄呢,额娘说要嫁也要嫁在吉林,离她跟阿玛越近越好。”   两人说着往雪点雕那面走,恭亲王四下张望,“吉林地广人稀,嫁在家门口,选择少之又少,大概也只剩下狍子野猪可供挑拣了。”   郁兮嘟着嘴,凝睇过来,“就算嫁给一棵松树我也认了,你们京城富贵,我们辽东宽敞,各有各的美妙,我阿玛麾下多得是精兵强将,我阿玛答应我额娘将来为我物色一个好夫君,没王爷说得那样稀缺。”   他偏脸看过来,“他们让你嫁谁你就嫁么?你自己没个主意?”   “也不是的,”她望着远方,眼底积雪晶莹,“嫁人之前能做到喜欢最好,否则牛郎跟织女,后羿跟嫦娥如何做到相知相守不被拆散的呢?在他们眼里,对方应该是是独一无二,无可替代的吧。这样的人,大概你遇到他的时候就会知道了。”   他听了轻声嗤笑,“果然是毛丫头,神话故事你也信?”   郁兮不服气,反驳道,“故事来源于生活,怎么就不能听信了?”   没等他们走近,雪点雕就撒腿跑了过来,不过倒是更愿意同她亲近。于是这个玩笑刚开了个头就被撂下了话头。   恭亲王望着眼前的人马嬉闹,马鬃挠得她发笑,难以置信这畜生曾经是他胯/下那匹烈马,当初驯它的时候,好几次都险些被从马背上撂趴下,原来这马辈中也有见人下菜碟的主。   由哭至笑,全是他的功劳,从未料到能同自己毫无心机算计闲聊的人会是她,大概真如她所说的那样,辽东的地方宽敞,置身其中心胸也会变得开阔。   于钧带着人马找到了恭亲王跟敬和格格,却不敢近前打扰,只能在远处守着默默观望。   雪地里留下了一双足印,四只马蹄,郁兮高坐马背之上,用力拉开弓箭后回过身,恭亲王立于马下指着马鞍后一块凸起的装饰品道:“这位置叫做过鞦,是马屁股的中心,瞄准这里跟猎物形成一条直线,很容易就能射中。”   这样骑射的方式叫做抹鞦射。郁兮手里的箭飞了出去,精准无误的射进了一棵松树的树身中央,她收手笑了起来,“以前哥哥们生怕我骑马射箭出什么岔子,不肯教我抹鞦射,今儿我也学会了,谢谢王爷。”   远瞧着恭亲王扶敬和格格下马,又教她学习弩/弓,一兵卫道啧了声道:“自古英雄惜美人,还真是这个理儿,六爷什么人物,打茶围不去,花柳胡同不逛,一心扑纳到差使上,这回能撞上六爷的花花事儿,也算是开眼了。”   “得了吧,”另外一人呛他,“六爷作风清正那都是你们风闻却未经证实的消息,这样的荒信儿你也信?你瞧人怎么哄姑娘的,自个儿没本事找婆娘,房里没荤事儿,人六爷能跟你一样?恭亲王府卧房里的情形你瞧得明白么?”   话落又一人出声附和道,“别说,话虽糙可不就是这个理,胡同里的小/娼妇,房里的丫鬟怎么能跟人敬和格格相提并论?辽东王府祖上是随龙建朝的功臣,同铁帽子王相比也不差辈分,这位格格出身高贵又是这样一副冰清玉洁的模样儿,男人嘛,高眼看待人家的时候,就不论扛起来摆架子那一套了,这不是,马都让给人家骑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三万字了,明天接下来一周是申榜时间,10号见啦大家 第10章 荔枝   听他们闲磕牙越说越难听,于钧出声道:“我说各位嘴下留德都消停着吧,怎么跟宫里的太监宫女似的,满嘴跑舌头胡说八道?真当漫洼野地,就能敞口胡咧咧了?背后猫着议论闲话算什么好汉,有本事当着六爷的面儿说去啊。”   被他这么一呛,几人讪讪闭上嘴不再吱声了,视野里千里冰封,雪风漫卷,恭亲王玄狐大氅翻飞,敬和格格白狐端罩摇曳,真如天造地设的一对神仙超脱世外,共谱眼前这样一副绝美的画卷。   这一幕深深印在了于钧的脑海中,事后多年他出入紫禁城,听到的见到的关于他们两人的故事,再回想起今天这一场景,原来有些事情早已是命中注定。   弩/箭的效率比弓箭要高出许多,杀伤力也大些,机身远远重于弓箭,这样一来端在脸前有些吃力,恭亲王帮她把箭栝顶在两牙之间的弦上,指着望山的位置让她瞄准,郁兮依言照做,接着扳动了悬山。   弩/箭飞出的一瞬间她侧过脸望着他微微笑着,箭翎子带出的一阵风挟走了周围所有的声音,他回望,也难得有了笑意。   他的笑很矜持,云丝掠过天际般的,一晃而过,却也是含情的笑,其中的深浅如何,她未曾留意,只有他心间的刻度有所察觉。   相视而笑,莫逆于心,由陌生到略微熟悉,之前他的世界太过匆忙,她的世界太过空虚,对于他们两人来说都是第一次经历这样难得的时刻。   就这样相伴相随玩了一个下午,甚至连午膳都忘了吃,外围驻守的于钧一行人跟着他们遭罪也未来得及吃上,早已经饿的挝耳挠腮,前胸贴后背。   恭亲王从怀里取出一只镀金嵌鲨鱼皮的透花怀表看了眼,时间过得飞快,接近卯时三刻天色已然暗沉了下来,载着最后一丝光亮赶回营地的时候,月亮升至了半空,星光遍地撒满,燃烧成篝火丛丛。   树林各处散步着尖顶圆身的帐篷,远处的那些像埋在雪地里的一簇簇笋尖,有些帐前已经架火在烤野味了,从中穿过熟肉的香气四处弥漫,迎面而来的还有各营兵士的请安问候。   走近驿站的时候,门口两人慌忙迎了上来,周驿见恭亲王的下摆打了褶子,忙猫着腰用手熨平他的袍角,一边忙活一边道,“回王爷,奴才监督他们已经把您的帐篷搭好了,午饭没顾上吃一定饿坏了吧?这地方驿站上的吃食放都放不馊的,冷得硌牙,奴才见前锋营那头几条花尾鸡烤的挺地道,不妨上他们营前蹭口饭吃。”   主仆间有默契,恭亲王不搭腔就算是默认了,他的口粮有了着落,身边还余一人的亟待解决,周驿正犹豫着是否邀请敬和格格一起前来,恭亲王的目光随着他的眼神看向郁兮道,“同我们一起去吧?”   这下就有了明白的指示,看来共度了一下午的时光,使得恩怨已了,主子爷不忍心再让敬和格格饿着了,让人家饿肚子他也心甘情愿陪着,这代价似乎有点大。   周驿忙出声符合道,“是啊,格格也一起来吧,下午狩猎格格也出了不少力呢。在哪吃不是吃,人多凑在一起多热闹呀。”   说服她的除了周驿的盛情难却,是他眼里的光,认真的望着她,让她难以拒绝,郁兮轻轻点头,抿唇撇开了视线。   同时恭亲王也默然垂下眼眸,转过身要走,这相互之间的躲避,周驿小心觑着,看的是莫名其妙,同时咂摸出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味,他躬身又对着敬和格格行了一礼,迈步去追恭亲王的背影。   这边觅安大概急坏了,上下左右打量着她,结巴着问,“格格……格格没事吧?六爷……六爷她没欺负您吧?”   郁兮摇了摇头,也往前走,脸上有抑制不住的笑意,“他没欺负我,今儿下午我学会了抹鞦射,还学会了射弩/箭,是他教我的。”   觅安松了一口气,尾随上来道:“这下奴才就放心了,周谙达也派了于佐领带人跟着您跟六爷去了,明场下教您骑射,大伙有目共睹,于格格的名节也就无损了。格格,看来您跟六爷相处的不错,这回您不觉得六爷对您关照是有所企图了?”   郁兮把他信誓旦旦允诺她的话语讲给她听,觅安听后才真正放下心来,“这样真的是太好了,有了六爷打保证,入了宫以后格格也算是有了指靠,不会是摸着黑走道了。”   郁兮眼睛里光火跃然,燃尽了她心里的慌怕和疑虑,照亮了前方的路。   前锋营所谓“前锋”为前哨兵,他们的营地驻扎在整个队伍的最前面最外围,当然,不管恭亲王前往那个营地吃野味不能称作是蹭,而是明公正道的出席,降尊纡贵的光临,因事先未有人通传,恭亲王的到来让营地里的将士们都感到受宠若惊似的意外。   前锋营左右两翼的两位前锋统领还有八个前锋参领闻声而来,齐刷刷一排行军礼,恭亲王示意他们起身,态度很随和的道:“今晚要劳烦诸位接个短儿,让口饭吃了。”   众人忙道不敢,前锋左翼统领宋梁比了个手请他入帐,“外面天冷请王爷进里头安坐,等他们把野物烤好了,卑职派人送过来请王爷享用。”   恭亲王摆摆手道:“不必拘礼,一路上我跟步军营的人一起用饭多一些,你向他们打听,烧火做饭我还是能搭把手的。”说着走到篝火旁,大马金刀的在石块树干垒成的墩子上坐下身来,招呼周围的人也坐,“将在外,不论宫里那些规矩,填饱肚子为上,大家一起凑凑兴,你们都坐吧。”   听他这样说,前锋右翼统领富察垣业大大咧咧的笑道,“既然六爷吩咐了,咱们大伙儿也别装客气了,往常都是步军营得脸,能跟六爷一个锅里吃饭,今儿六爷莅临前锋营,赏了我等好大的脸面,我说咱们就别拘着了,趁热陪六爷唠会嗑吧,过了这个村没这个店了。”   说完他也大大方方坐下了,这一举动即刻煽动了四下一群人入伙,敬和格格也在,众人都极有眼色,都撺掇着先让她入座,置身于一帮大男人当中,坐哪都不合适,只能把恭亲王身旁的位置让给了她。   一个下午她被恭亲王带走,而后两人在林子里射箭玩乐的这出意外传遍了整个军营,于是四下里围观他们两人的眼神都有些不大对劲,纷纷带着过度的曲解。   郁兮如坐针毡,临时搭建的石椅台面上面积有限,恭亲王却不避讳,稍微往一旁让了让额外分给她一些空间。她坐在边缘的位置,不敢离得他过近,即便如此,他下摆的开裾被风荡起来,几乎要没过她的脚面。她被架弄得上下不来,还好有觅安立在在身侧助阵,方不至于太过窘迫。   郁兮之前从未参与过这样的场面,仔细想想今天尽做了些出格的事情,一时间心里懊糟起来,篝火映在脸周熏得她脸色发烫。   前锋营的领将们样子也都不大放松,围坐在一起后,局面陷入了沉默,恭亲王身为带兵主帅,论身份地位跟他们之间是有差距的,腰间一根黄带子加身的亲王,鉴于以往关于他功劳表现的传闻,眼前这般与他们平起平坐的人形同帝位,如此一想,除了大感殊荣之外,更加感到敬畏凛然。   恭亲王深知他们内心所想,主动开口打消壁垒,右手搭在膝头指了指火堆里正被烤的一只花尾鸡问:“周驿说你们营烤的花尾鸡有名堂,我听得嘴都馋了,专门来瞧瞧你们有什么秘方不成?”   富察垣业听了笑,“王爷稍等,我叫个人来,这人是个行家,问他才能问的明白。”说着一偏头,朝着隔壁一从篝火前吆喝,“刘勋!来来!你过来!六爷找你有话说。”   火前一人扬嗓子嗳了声,立马起身往这边赶过来,咯咯吱吱踩着雪走近了,打个横儿,“卑职前锋营左翼侍卫刘勋见过六爷,六爷吉祥,给您请安了。”   恭亲王抬手让他起身,“听说这花尾鸡你做的?什么讲究?”   刘勋面色十分年轻,身条瘦弱个子也不高,十五六岁的年纪,像是还没长完全的样子,面临询问,不慌不忙的说,“回六爷,也是赶巧了,给敬和格格收拾屋子的时候,发现驿站上有不少废弃不用的家具,上头打的戳印,说是出自广东增城的一个厂子里,至于广东的家具如何千里迢迢到达辽东卑职没细问,但知这些家具的取材是增城上等的荔枝木,这种木材燃烧时会产生特殊的香味,用这等荔枝木起火做出来的烤鸡烧鹅,味道融入肉质中,不仅香而且滑嫩可口,是广东出了名的一绝,六爷一定要尝尝。”   恭亲王听了问,“你对这道菜这么了解,老家是增城的?”   刘勋道是,“祖上是增城的,卑职打小生在北京城长在北京城,这道菜卑职祖父爱吃,隔没几天就念叨,家里也经常做来吃,只不过京城荔枝木难寻,一般用的都是寻常的柴火,没想到今儿给撞上正经材料了。”   恭亲王想了下问,“刘墉是你什么人?”   刘勋愣了愣,“回六爷,正是卑职爷爷,几句话您就听出来了?”   恭亲王道,“内阁大学士,翰林院掌院学士,尚书房总师傅,殿试阅卷大臣刘墉刘大人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在我担任《四库全书》的相关职务前,你爷爷是国史馆总裁官,算得上是我半个师傅,我记得他老人家就是广东增城人,听你说自己是那里的人,斗胆一猜没想到猜对了。府上全家可都吉祥?刘老爷子下野后,朝中不常见他的身影了。” 第11章 蟠螭   “托六爷的福,都吉祥。老爷子他身子也好。”刘勋拜个手寒暄道。   “你字写得怎样?”恭亲王略笑道,“你祖父书法初从赵孟、董其昌入手,法魏晋,学钟繇,间颜真卿、苏轼、米芾、蔡襄等各家,将各家风格化为己用,学古而不泥古,学古出新。字写得极好,而且有自己的特点,可曾师传于你?”   刘勋挠挠头,不好意思的笑,“卑职跟我爷爷阿玛走的路子不一样,他们学文卑职习武,开蒙后书读得不精进,这才承了祖辈们的福荫得以入军营当差,字写得不如各位前辈们的好。”   宋梁在一旁开他的玩笑,“这小子读书写字不得要领,在吃上倒是研究精深,六爷您不知道,起火之前刘勋抱着这批桌椅板凳刨了大半天,得把沤了糟了的地方刨干净才准许我们拿来点火,认真着呢。”   刘勋笑嘻嘻的,“不刨干净,考出来的鸡一准带着霉味儿,卑职劳苦些没关系,为大伙儿考虑呢这不是。”   富察垣业嘿的一笑,“六爷别搭理他,不等您表扬呢,先自个儿夸上了。”   恭亲王下颌抬向火堆里,“这花尾鸡烤得时候不短了吧?依你看什么时候到火候?”   话到这里,刘勋的表情正经了下来,拿着树棍挨个捅了捅火从里的七八只花尾鸡,一番祥视之后回过头道:“回六爷,成了。能吃了。”   “真成了?”宋梁问,“你可得瞧准了,这批荔枝木只够燃这一堆火,烤出个半拉生货,可全都白费了。”   刘勋道:“统领大人放心,卑职说成了就是真的成了,您下个令出锅吧,再晚肉就老了。”   闻言富察垣业抬了抬下巴,招呼手下的参领们一拥而起,把串花尾鸡的树棍从火上架了下来,扔进了随军的大铁锅里。   若按照平日,这几只花尾鸡早已经被人大卸八块,风卷残云般的消灭干净了,现在有一位龙血凤髓的人物在场,大家的姿态不得不放得端庄一些,下手撕换成了用刀片,各自从束腰带的褡裢里拿出防身用的匕首热火朝天的开始分食。   这边周驿打开了恭亲王专用的花梨木镂空提梁食盒,雍容华贵之人所用的器物都处处透着讲究,这套食盒的内屉上下分五层,打开蟠螭纹的盒盖,里面是八瓣的花式,分别盛放着银碗,银壶,银盘,银杯,银箸等餐具。   山野间的花尾鸡落进恭亲王手中的银碗里,有种飞身变凤凰的意思,气质倏然间高贵了起来,人靠衣裳马靠鞍讲得就是这个道理。   刘勋又往他碗里加了一株烤蘑菇,“卑职头回见个头这么大的榛菇,六爷趁热吃。”他却递出手,把这头一碗山珍野味让给了敬和格格。   郁兮原本是要推拒让他先吃的,他的一句话让她打消了客气的念头,反而受之无愧,“你先吃,帮我试个毒。”   是句玩笑话,并没有人当真,引来了一阵笑,花尾鸡被烤得油脂外溢,色泽金黄,这样的美味纵然下了毒,应该还是会有人鼓起勇气踏入这万劫不复的诱惑之中的。   周围十几双目光注视着她,可能因为真的是饿了,郁兮忽略了停留在她脸上的视线,背负着众人的期望品尝了第一口传闻中的荔枝鸡。   浓郁的油香气在舌尖迸发,她忍不住又咬了一口,那双朱唇轻盈,上下咬合吃得津津有味,偶尔有雪绒从松枝上飘落下来落在她的唇隙里化成水珠,花尾鸡的酥肉没入她的口中,仿佛采蜜的蜂蝶迷失于花苞之间。   不是他们牛嚼牡丹一样的粗鲁,她小口吃肉的韵律轻松自在,就着火堆进食,还是体态端庄的格调。   周围人眼睛看得发直,刘勋馋得直咽唾沫,吞咽着口水问,“敢问格格,这荔枝鸡味道怎么样,您碗里的是鸡大腿上的肉,味道应该不差吧?”   郁兮的脸霍地一下变红了,这才及时给出了反馈,连连点着头道,“好……好吃的,谢谢大家让我尝第一口。”   得到了认可,刘勋昂起了头,洋洋得意看着自己的两位统领,“卑职说什么来着?还真成了。”   宋梁一巴掌铲在他的后脖上,“练功夫摔跤怎么没见你这么勤谨过呢?瞧你这点出息!”   回过头恭亲王道,“辛苦一天了,大家都动筷子吧,留只鸡等下给于钧那面送过去,他们骁骑营几人陪了我一个下午,算我借花献佛给他们的酬劳。刘勋你也留下来,若不是因为你,今晚也没这道荔枝鸡可吃。”   活落刘勋欢欢实实应了声是,挤到人堆里去抢肉吃了,每个人嘴里都有了吃的,恭亲王这才放心垂下眼尝了一口,看来不是她口中昧心的夸奖,味道的确甘香新鲜,可惜他自年幼起受制于严苛的教习,一直以来的习惯都很节制,筷子不出三起三落,便对一道菜自觉生了厌。   他放下碗筷,眼前是大快朵颐热闹的场面,他却仿佛置身事外,心底涌现出孤独,这种感觉时常造访,他几乎已经习惯到麻木,独处的时候面临这样的困顿,可以选择看书,骑射布库,甚至逗鸟养鱼来消磨时光。   人多的场合下,他倾向于观察周围的人和事物,美态与丑态,笑容和愁容,客套寒暄也许暗藏着词语机锋,恭敬孺慕背后大有心机算计。观之细节,于自身是一味警醒。   军营里的兵将,性子或糙或野,不似文人风骨的华贵,却胜于他们的坦诚。吃得足够畅快,甚至丢碗弃筷直接上手,吃得指头缝直往下流油,旁观之让人忍俊不禁。   视线调往身侧,敬和格格正跟她的丫鬟探讨荔枝鸡的味道,“……是比普通柴火烧的味道要好吃得多,你晌午应该吃饭了吧?”   觅安端着前锋营一位参领好心递给她的瓷碗,嚼着肉道:“吃倒是吃了,驿站上冰的窝窝头放火上加热,面皮都炸开花了,又冷又嗖的味道,远远比不上今儿晚上这顿。”   郁兮把碗里的那株榛菇让给她,“你喜欢吃这个,多吃些。”   之后她就垂着眼,认真吃她的,隔了一顿没吃应该是饿虚了,银碗里的鸡肉被她吃得一干二净,接着便腾出一手摘了帕子轻轻揩唇,瞧她一举一动的起承转合是种享受,不疾不徐,有条不紊。   用完膳自然要归还用具,郁兮回过脸逮了他个正着,两人俱是一怔,她有些懵,顿了下问,“王爷瞧我做什么?”   恭亲王迅速瞥开眼,冷冷咳了声,“谁瞧你了,你有什么好瞧的?我看你什么时候吃完,好让他们洗碗去。”   郁兮满腹狐疑,无意中看到他碗里几乎没怎么动的鸡肉,口吻很关切的问,“王爷怎么不吃呢?你晌午也没吃饭,晚上不多吃点怎么熬得住?”   他语气很不耐烦,“你吃你的就行了,管别人的闲事做什么?我不饿,吃不下。”   郁兮不明白他这出冷淡的脾气为哪般,猛的一下撞了个冷钉子,一时脸上也有些挂不住,沉沉落下肘弯,手里还捧着他的银碗,喃喃低语道:“不吃就不吃,本来就不碍我什么事,凶什么凶?”   论起来她是出自对他的关怀,而他确实也有暗中观察她的行为,相比之下他确实是输理的一方,恭亲王降下目光扫搭,余光里她侧影低垂,看起来很受伤的样子,这让他感到些微的自责,便淡淡咳了声唤起她的注意,“吃饱没?”   她说吃饱了,他道:“吃饱了,东西放下吧,待会儿让他们收拾,一直端着也挺沉的。”   她道,“王爷不也一样么?你碗里还有肉,一齐端着岂不是更累?”   恭亲王被她呛得窝火,偏偏她说的又是实情,堪堪把他置于有火也撒不出的境地,他把碗筷放进食盒的内屉里,她也来放,两人的手撞在了一起,片刻后分开,互不搭理。   火丛对面前锋营的将士们嬉笑怒骂,周围的各个营地前各有各的欢声笑语,偏偏就他们这边冷清。   觅安看着眼前这出,瞧不大明白,怎么突然间两人好像闹别扭了似的,她什么也不敢问什么也不敢说。反之周驿比她要明戏,盯着人家瞧了大半天,扭过头就不认了,主子爷心里怕不是有什么名堂,什么名堂,他不大敢确认,只能等事态后续的发展再说。   不多久其他人也都吃得差不多了,荔枝鸡被剥削成一根根骨头,撂在火堆里燃烧殆尽,郁兮的脚边放着恭亲王那只食盒的外罩,火光透过通体的镂雕,在雪地上映射出无数回纹与万字符的光斑。   她悄悄伸出手,外罩提梁上提环的影子映在她的掌心,夜风吹动火苗,提环周围装饰的铜镀金龙就沿着她的掌纹晃身浅游。   郁兮轻轻的笑了起来,鬓角的细发被风撩动,虽然风的梢尾夹杂着雪,吹在她的脸上仿佛如沐春风。   瞧在恭亲王的眼里,是那句“黛眉印在微微绿,檀口消来薄薄红。”的诗句。   这次无需她提醒,他承认是他主动看向她的,他同她一起沉浸在那份一张影子构成的单纯快乐中,这一刻他觉得自己并没有那么孤单。 第12章 蕉帕   “郁兮。”他按捺不住,第一次尝试叫她的名字。   恭亲王叩玉鸣金似的音质,随风潜入耳,郁兮脑仁里撞钟,铛地作了一声响,她蜷起手指握住了那团龙影,疑惑的看向他。他郑重其事的表情让她陡然间紧张了起来,应该是有重要的事情要同她讲,郁兮的下巴从膝头升上来,坐直了身子凝神以待。   恭亲王的两道眉山间栖着一丛月色,目光皎洁,“你渴么?”   “什么?”郁兮撑大眼睛,有些怀疑自己听错了话。   “我问,你渴么?”他不习惯重复同样的话,之前也鲜少有这样的经历,他的话一字千钧,同他对话的人必须听得清听得真,绝不敢遗漏他的意思,从来都是说一不二,在她这边却得耐着性子,优容她的不解。   “你若渴的话,我这里有酒。”酝酿良久竟然只是问她渴不渴,要不要喝酒?   郁兮楞头磕脑的点了下头,“谢谢王爷美意,那……那我就喝一些吧。”虽然她滴酒不沾,但他一本正经的询问,言辞之间的执着让她不忍拒绝。   恭亲王很大方,不单请她一人,也请其他人一起喝,周驿执起食盒里那只银壶,添了一圈酒,刘勋砸着嘴道:“没想到有一天卑职也能喝上宫里的酒,这酒味道清醇,玉液琼浆,不能过也。”   富察垣业取笑他,“我说什么来着,但凡跟吃牵扯上关系,这小子满口之乎者也,开口也能作诗了。”   恭亲王略一笑,“这酒也没那么神,秋后光禄寺良酿署酿的莲花白,这趟就带了些出门。”   刘勋惊叹连连,“竟然是莲花白!那卑职可有口福了,以前当差打瀛台那边过,南海池子里种荷万柄,青盘翠盖,一望无涯。听说这莲花白是采瀛台的荷花蕊,加了宫里秘制的药料制为佳酿,今儿若非王爷赏赐,卑职也难能品此美酒。多谢六爷款待。”   恭亲王举盅,“客气,也多谢你的荔枝鸡。”其他人也跟着举杯,隔空碰杯言谢。   郁兮抿了一口莲花白,心田里冲荡着清香浓烈的味道,哥哥们教会她骑马打猎,却未曾教她饮酒,仅仅这一小口便有些上头,杯盏里的那轮月明在眼前晃晃悠悠。   吉林乌拉高寒,夏季时长短暂,她从未见过荷花,喝着荷花酿成的酒,她也想象不出它花开满池的样子,这次入京大概就有机会见识到了吧。   野味穿肠,又有美酒助兴,众人脸上有肆意欢快的醉意,围坐在一起聊天南地北,奇闻故事。荒郊野岭,不时有夜枭凄厉的鸣声伴奏,这样的环境不讲鬼怪传说,似乎辜负了周遭的氛围。   刘勋酒足饭饱,打了个嗝道:“我跟大伙儿讲一个本人亲身经历过的故事,就前不久,还未出发来辽东之前,那时中秋刚过去没几日,一天晚上轮到我值夜,后半夜换值的时候,我下值上营场后头的小树林里撒尿,完事儿刚提上裤子,一抬头,姥姥的吓了我一跳,只见树枝上轻飘飘坐了一位白衣女郎,瞧上去大概有十五六岁。”说着看向郁兮,“对了,就跟敬和格格差不多的年纪。”   众人受他话的牵引都往郁兮看过来,觅安嗔怪道,“刘大人好好讲您的故事,牵扯我们家格格做什么?”   “就是!”宋梁吆喝道,“你仔细你的言辞,一点礼貌都没有,愿意瞧你摸瞎撒尿提裤/裆的主儿,能是什么正经人物?怎么能拿格格做类比。”   刘勋啊了声,忙朝郁兮揖手,“对不住对不住,格格莫见怪,是卑职失礼了!卑职不该这般比较。”   敬和格格脾气很好的样子,软绵绵起了声调,“没关系,你继续讲你的故事吧。”   被打了个岔,刘勋翻着眼睛似乎在回忆他故事的进展,富察垣业给他提了个醒,“就那白衣姑娘,十五六岁,后头发生什么了?行不行啊你?不行换人讲了。”   “想起来了,想起来了!”刘勋接着前因讲起后果来,“……这姑娘长得是真的漂亮,就是穿着打扮不似咱们本朝的人物,说话跟唱戏一样,张口对我说,“实告君,妾乃天狐。与君有缘,故腼觍相就,非祸君者。”我当即就傻怔在了原地,敢情这姑娘是只狐狸变的,就在这时军营里有人喊我,这姑娘脸上就生了怯意,跳下树转身欲逃,我叫住了她,问她的名字,她说:“妾姓胡名彩云。”接着一扭身就化成一只白狐消失不见了。”   故事情节的真伪有待考证,故事讲述者本身讲得是绘声绘色,声情并茂,以至于听上去十分可信。   他一脸的虔诚真挚瞧在一群大老粗的兵丁眼里却是幼稚的傻帽,大伙一起挤兑他,“这都什么年月了,还讲狐妖呢,早不时兴这一套了!”   宋梁哼笑,“还真别说,这小狐仙有名有姓的,没准是真的呢,刘勋这小子头一桩桃花运犯到胡彩云手里了,就是这名字起的俗了些,还以为是谁家奶妈子出门打野食儿,勾搭壮小伙来了。”   活落众人哄堂大笑,一参领道,“头先听说事情是发生在咱们营里的,我还以为最后化了原形会变成富察统领呢,听到最后结局也没什么反转,等来个胡彩云!一听就是信口胡诌的!”   见没人买他的账,刘勋一挥手落下屁股,“你们不信拉倒!听个故事马马虎虎过去得了,各位至于这么揪细么?”   宋梁道:“知道你故事哪里讲得差劲么?就“腼觍相就”这地方,你那胡彩云羞羞答答的样子,压根儿就不是狐狸精骚里骚气的味儿。”说着一扭头指指富察垣业道:“这方面你得跟人富察统领多取取经啊。”   富察垣业骂道:“嘿,我说各位什么毛病,讲故事归讲故事,怎么老往别人身上攀扯呢?”   恭亲王抿了口酒,看向他问,“我怎么听大家的意思你跟狐仙狐妖颇有渊源?”   这一下问的周围人争着抢着回答,富察垣业急了,虚笑着说,“六爷别听他们胡说,卑职哪里懂什么狐狸啊?”   宋梁呸了口道,“富察兄可别睁着眼说瞎话啊,你胆敢同六爷撒谎?六爷!咱们富察统领深藏不露,唱戏的功底了得,尤其《蕉帕记》唱得妙,白牝狐这角儿唱得那叫一个活灵活现,栩栩如生呐!”   富察垣业也呸他,“吃肉喝酒都堵不上你的嘴!战场上交过命的兄弟,你就这么对我的?”   宋梁哈哈一笑,“亲兄弟才这般为你着想不是,不揭你的老底,富察兄的才华不就白白埋没了,在兄弟眼里,你那嗓子比戏园子里的台柱还厉害呢!”   恭亲王笑道:“既然如此,你不妨在大家面前露一手,助助兴。”   这个提议让一众人瞬间沸了锅,都起哄让他来一曲,富察垣业被人推搡怂恿的不得不站了起来,满脸衰相的看着恭亲王道:六爷“您看,卑职也讲个故事成不成?这……这戏还是别唱了吧。”   刘勋嘻嘻哈哈的道:“统领大人别谦虚了,行军打仗您都不怕,还怕亮嗓子?”   富察垣业顾不上搭理他,一味的推脱道:“主要是卑职好久都未开嗓了,万一唱走音了岂不是闹了玩笑。”   恭亲王垂下眼,淡淡一笑,“又不是干这行的,就算唱得荒腔走板也不打紧,闲着也是闲着图个乐子而已,你要实在觉得为难,我陪你一起。”   乍闻此言,四周的喧闹一下子冷寂下来,众人瞠目结舌的盯着他,郁兮也忍不住朝他看过去,周驿惊得打了个寒颤,向前迈了一步,有要劝说的意思,“王爷,这不大合适吧?”   富察垣业结巴着问,“六,六爷也会《蕉帕记》?”   恭亲王颔首,“戏词都记得,声调只记得第四出《幻形》,唱戏这方面,我略微懂些皮毛而已,肯定不如你唱的好。”   也许是饮了酒的缘故,头昏脑热间便做出了这样的应承,话既出口便没有回头的余地,周驿的再次劝阻也未起到任何成效,恭亲王敛衽起身走到富察垣业面前问,“这次你敢还是不敢?”   与其说是质问倒不如说是命令,富察垣业忙俯下身拱手,“卑职从命。”   恭亲王道,“那咱们提前商量好,就唱《蕉帕记》的第四出《幻形》,白牝狐刚出场的那段,你我各一半,由你起头。”   富察垣业领他的吩咐应声是,随着他一起走到稍微宽阔一些的地方,恭亲王要唱戏,不亚于太阳打西边出来的奇观,消息一传十,十传百,附近各营的将士们都前来围观,把四周围堵的水泄不通,没有人敢出声起哄,只暗中听闻呼吸声密布,深浅交织。   郁兮受周围气氛的感染,不自觉的站起身来,篝火对面的雪地里,恭亲王长身玉立,玄狐大氅被夜风撩起,露出缂丝面狐皮的内袍,她抿嘴一乐,当真是格外应景的一身穿着。   富察垣业满脸的紧张,大庭广众之下唱戏还是头一回,况且跟他搭戏的还是将来十有八/九继承大统的恭亲王,是莫大的荣光也是万分的压力。   他咿咿呀呀吊了吊嗓子,朝着恭亲王拱手行了一礼,回过脸正身挽了兰花指,定睛开了腔:   “妾身生前西施是也,只因倾覆吴国,天曹罚做白牝狐。自居洞府,号作霜华大圣。修真炼形,已经三千馀岁。但属阴类,终缺真阳,必得交/媾男/精。那时九九丹成,方登正果。向来遍觅多人……”   唱到此处富察垣业躬身向一旁,比了个手,口中戏词不断:“……皆系凡胎俗骨,无可下手。” 第13章 剪影   这面的恭亲王轻挽袖头,衔音接唱道:“……昨见东吴龙骧,羡他玉貌冰姿,兼有仙风道骨。尚无妻室,一向飘零,现寓胡招讨宅中。日后数该与他小姐有夫妻之分。我今化作小姐,略施小术,漏他几点元阳,脱此躯壳。然后指点前程,先自撮合姻眷,了完这段因果。”   郁兮是不懂戏的,甚至从未听过,寥寥几句戏词带给她极大的震撼,她望着雪地里的那个人,透过他婉转悠扬的唱腔,意蕴含情的身段手法,窥到了那座皇城旖旎艳丽的一角,原来她眼界里的山川河流也只是大千世界里的侏儒一节。   她未见过的,未曾了解过的事情应该还有许多许多。他们两人扮演的都是狐狸,唱得同一出戏,味道却不一样,富察垣业眼神轻佻,姿势扭捏,活脱脱把一般概念中狐仙的媚态表现了出来,恭亲王则是在音律上着色,雍容花俏的唱腔,同时兼顾高雅得体。   音弦撩拨得枝头上雪落纷纷,恭亲王两肩载着风月,微微敛袖,垂下眸收声落幕,这时的他同兵临城下那天意气风发的样态完全不同,她读到了他刻意回避的寂寞。   余音在夜色林深中久转后消散,因为没有鼓乐伴奏,两人反串的旦角女腔缠绵柔和,此情此景别有一番风花雪夜的韵味。大梦初醒般的,有人带头叫了声好,接着汹涌的叫好声掌声席卷而来,淹没了四围的静默。   富察垣业向恭亲王看去,两人相视一笑,联袂向篝火这边走过来,刘勋追着两人夸赞,“您二位唱的可真灵,让卑职我等大开眼界,这气口儿,这板头,匀溜稳当!您二位上台,还有戏园子其他人什么事啊!”   富察垣业挥手赶他,“去去,一边玩去,瞎贫。”   宋梁忙迎恭亲王落座,“有酒有肉还有二位高人唱曲儿,这哪是出门行军打仗啊,找乐解闷儿来了!”   他们夸他们的,恭亲王也只是有笑颜没笑言,坐下身接续了一杯酒,又让周驿给众人斟了一巡酒,一时间觥筹交错,好不热闹。郁兮随他坐下身,眼语笑靥迎了上来,“王爷唱的真好。”   他乜眼看向她,淡淡的酒香拢面,“你之前听过这曲目?”   郁兮摇头,“这还是我头一回听戏,以前从来没有听过。”   他问:“听得懂么?”郁兮点头,“听戏词大概能明白意思,王爷扮的白牝狐想要化形为胡小姐,撮合她跟龙骧的姻缘。只是不知故事的后续怎样了?”   恭亲王耐心给她讲述道:“这折戏中的胡小姐还有龙生本系王母童子的侍儿,因动凡心谪在尘世,王母便派了这白牝狐撮合姻缘。最后胡,龙二人悟得前缘,复归正道,白牝狐也赎去了罪业,得入仙班。”   郁兮听后问,“白牝狐洗去的是它口中“西施转世,倾覆吴国”的罪业么?”   见他点头,她微微皱眉,恭亲王反问,“此处有何不解?”   郁兮抬肘支在了膝盖上,双手捧起了下巴,若有所思,“人人都道西施红颜误国,大周的褒姒,大唐的杨玉环也背负着同样的罪名。果真一个朝代的颠覆,女人才是主因么?”   “不是。”恭亲王否定道,“那些不过是昏庸无道的君王为自己的无能找的藉词罢了,如果把心思放在政务上励精图治而不是美色身上夜夜笙歌,也不至于使得国家倾巢于自己手中。”   郁兮轻叹道,“我赞同王爷的观点,历史上的那些姑娘们也太可怜了,不管是烽火戏诸侯,还是一骑红尘妃子笑,当初有多少恩宠,过后便有多少冷落责怪,甚至白白误了性命,死后也无人为其正身。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他也笑,这次没忍住笑出了声,“不过是一出戏,一个故事而已,倒引出你这样多的感慨。其实男人们也有他们的无奈,就拿唐明皇来说,国和人,总要舍弃一个,但凡有些觉悟的,应该会选择前者吧,不过这也不是那些男人们祸国殃民的借口。”   “那是自然,”郁兮道,“唐明皇对杨贵妃的感情再深,一人的性命总抵不上千千万万人的安危。到头来镜花水月一场空,也许,一开始就不该遇见的。当初的情爱是真的,最后的无奈也是真的,各人有各人的困境,各人有各人的迷局,谁判得清呢?”   “这句话我同意,”恭亲王望着杯中月,感叹道:“世事本就荒诞离奇,身于尘世之中难免会遭遇荒唐之事,行荒唐之作为,这一刻明白,兴许下一刻就身陷混沌,眼时下山穷水尽,也许过后就柳暗花明,与其执着于探寻前路,不如专注于当下。”   郁兮听了举起手中的酒杯,“王爷的心境可真洒脱,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是这个意思吧?”   他也端起自己的酒杯轻轻撞向她的,“是这意思,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在时间面前,众生都不过是过客罢了。”   其实郁兮并没有要同他碰杯的意思,她只是比划一下,他却盛情相邀,这样一来,她便不得不陪他一起喝酒了,酒意弥漫,落在她的眉间锁成一座川。   他微醺,她的酒量很浅无法同他相比,月影在他的眼中分明,却在她的眼底虚晃,他伸手抚平她的眉心,轻吟道:“樽前不用翠眉颦。你别皱眉。”   郁兮不胜酒力,本来脸就泛红,他的体温袭来愈发助长了酒水的气焰,她的脸像贴着膛炉的外壁,红的发烫,慌忙躲开了恭亲王的手,避脸在一旁。   这样突如其来的举动是他自己也未料想到的,他的指间熨得她眉眼舒展,却未能握住遗落在她眉间的月色,他收回手,攥紧手中的银樽,外壁的浮雕扎进掌心,摩擦出的痛感把他从酒意中唤醒。   君子动口不动手,实在是失礼,还好有醉酒这个托词可以洗脱他方才的唐突之举,他犹豫是否用这个借口为自己做一番辩解,最终还是放弃了这个打算,劝退他的是他的骄傲,他何曾在任何人面前这般瞻前顾后甚至胆怯过,而她不该是个例外。   他抬头并不看她,撇开刚才发生的事情一概不论,又谈起了戏曲,“有支昆曲,《长生殿》讲得就是唐明皇跟杨贵妃的故事,宫里的主子娘娘们都爱听这出戏,等入了宫,你应该也会有机会听得到。”   她嗯了身就没了下文,他暗中自嘲的嗤笑了下,她冷淡的反应居然会触发他失落的感觉,一整晚的事态似乎都在往超乎寻常的方向发展。   他有些坐不住了,想要及时从这种境地里抽离出去,正打算起身,余光里飘来一道云鬓,靠在了他的肩膀上,她呼吸绵软合着酒香吹得他耳根生热。   他知道是酒力侵吞了她的清醒,带来了睡意,他忍住了,并没有用目光去打扰她的清梦,篝火对面是酒酣淋漓的嬉笑怒骂,抬头看天上的明月孤云,原本以为会同以往一样是个清寂寥落的一夜,没想到却过得这般热闹。   不想在这个世上存在这样一个人,会陪他一起唏嘘郎情妾意的过往历史,探讨人生的处事态度,有些意外,却也是个圆满的意外。   身后远远站着两人,楞眼望着火光映衬下的那双剪影,觅安道:“谙达您瞧见了,是王爷先动的手。”   周驿大摇其头,“六爷那下只是无心之举,格格这样却是有心投怀送抱了。”   事实摆在眼前,觅安争辩不过,狠狠一跺脚忙往郁兮身旁赶过去,走到近旁一看却发现她的这位格格只是睡着了,现在也顾不上计较是谁先主动的问题了,她向恭亲王行了一礼,“回王爷,奴才带格格先回去休息吧。”   恭亲王颔首默认,觅安蹲下身来晃郁兮的膝盖,“格格,醒醒了,外面这么冷再睡下去要着凉的。”   敬和格格只是安详的合着眼睛无动于衷。周围人也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却也无能为力,刘勋道:“瞧样子格格不单是睡着了,应该是喝醉了。要不卑职去把马车叫过来运送格格回驿站吧。我等手脚毛糙,也不便带格格回去。”   似乎只有这一个办法了,一位金枝玉叶的王府格格,确实不便由外男随便接触,只是前锋营的营地离驿站有些距离,一去一回要花费不少的时间,外面天寒地冻的,觅安担心郁兮受寒,可是凭她一己之力又无法送人回去。   她还未来的及表明自己的顾虑,便听恭亲王开口道,“我送她回去吧,干等着受寒不是办法,回头作下病,耽搁的是整个大军回朝的脚程。”   这样的说辞听上去很有道理,于是他把下袍扎进束带里,横抱起敬和格格的行为在众人眼里也演变的合情合理。众人皆醉,醒的人不多,觉得别扭的唯有面面相觑的觅安跟周驿两个。   当然他们也没有任何反对的理由和机会,就这样一左一右随着恭亲王不紧不慢的往驿站的方向走。 第14章 靡靡   一个十几岁的姑娘,约摸还不及校场上一支枪一场刀的分量,拘在怀里轻柔似一窝鸟羽,身负其重在雪地里跋涉并不十分费力,回到磐石兵役觅安当先一步走在前面打起帘子迎恭亲王入内。   怀中人醉了酒也是安静的神态,只是眉心又略微起了蹙意,他把她安置在火炕上的时候,她轻轻咳嗽着半睁开了眼睛,模样醒来了,神智却还醉着,交腕搂住了他的脖颈。   觅安大骇,慌忙上前请罪,“对不起六爷,是格格她失态了……”说着忙上前拆她的胳膊,“格格,您该睡觉了,放王爷走吧。”   她置若罔闻,只是醉眼惺忪的望着他,呢喃道,“额娘,我好想你。”   原来是认错人了,觅安手移回脸前偷偷抹了把泪,酒后吐真言,敬和格格口口声声说要替王府承担责任,要给列祖列宗们尽孝,可她毕竟只是个势单力薄的姑娘,佯装的再好还是疏漏了内心脆弱的一面。   郁兮不肯落枕,一味地往恭亲王怀里钻,额顶的细发搔得他下颌发痒,觅安劝了好几次她也不肯撒手,反观周驿抄着袖子立在门口观望,由着眼前两人拉扯也不上前帮忙,他决意不掺和,只等着瞧他家王爷作何反应。   至于恭亲王的脾性和习惯没有人能比他更了解,王府里的丫鬟不让入上房伺候,平日里更是跟花街柳巷无缘,有次宗室营的几位王爷喝酒把恭亲王诓进了韩家潭的一个清吟小班里,在北京城一等妓院叫做清吟小班,本质上还是那个难听的叫法“窑/子。”   酒至半巡,气氛有些开始不对劲了,唱秦淮艳曲的苏杭姑娘,一个个丢了弹唱的家伙要往几个爷们儿的大腿上坐,其他几个亲郡王贝勒拈花弄柳,勾小手咬耳朵,端的是一副靡靡之音,轻浪浮薄的情形。   恭亲王抿了口茶,撂下请客的银两起身走了,他不是浪蝶狂蜂,浪酒中喝一杯闲茶已然是极致。   也遇到过风月场所谈政务抽不开身的时候,莺莺燕燕的酒端到嘴边也会赏脸喝一口,偶尔的打情骂俏是停留于口头上的应承,他知道如何对待那些贪婪成性的女人,所以出手一向阔绰,一杯花酒钱够她们穿金戴银维持大半年的生计,钱财上大方,感情上注定吝啬,四九城风月场上的老手妓子们都知道,跟六爷谈得是买卖谈不了心,他不让人沾他的身,他从不睡外面的女人。   青楼艳客们见了他趋之若鹜,在他跟前不必宽衣解带,流汗卖力就能讨到甜头,她们背后也会笑他傻,随即朱唇一撇,“傻么?不傻,是专情。”口气中无边的艳羡,“哪位姑娘若能撞到六爷的心坎儿里,得是多大的福气?”   如今遇到敬和格格,他觉得恭亲王艰难护的准限和原则有些坍塌,这位王爷已经为这位格格破了多例,她亲近的醉态,他却不懂得拒绝。当然,恭亲王嫌那些妓子们脏,打心底根本看她们不起,而敬和格格雪胎梅骨似的姑娘,拿她同那些下流货色相比是有失水准的。   既然两者并无可比性,那么恭亲王容许敬和格格在他怀里歇息便也能说得过去了,男人照顾姑娘,理所当然的。周驿默默叹了口气,觉得有些心累,他祈祷自己能一直找到像样的借口,次次为恭亲王开脱。   他这面九曲十八弯的回忆和纠结只在一瞬,那面恭亲王伸手握住敬和格格的肩头扶她抬头,她后脑沉甸甸的样下仰,眸心是湿润的,却倏地笑了起来,“额娘,我要去北京城看荷花听戏曲去了,您等我回家……”   他顺着她话里的意思嗯了声,音调里带着哄诱的意味,“听话,该睡觉了。”   郁兮怔然的望着他,瞳仁那一点墨悠悠的扩散开,点了点头说好,双手解开扣慢慢垂下了来,觅安忙扶她躺下,那双眼睛没有过多留恋,带着困意和酒意闭合了起来。   觅安稍微缓了口气,蹲下身同恭亲王道谢,“多谢王爷送格格回来,王爷辛苦了。”   恭亲王颔首,起身道:“时候不早了,照顾你家主子尽早休息。”   觅安送他走到门边,周驿拦下她,“姑娘留步吧,不用送了。”说着摘下门帘把她留在了屋里,回过身恭亲王迈着大步已经走出了很远。   他撩起袍子,踢踏着雪追了上去,“王爷也早些回帐里休息吧,明儿一早还得接着赶路呢。”   恭亲王也只是敷衍的应了声不再多言,隔着夜色,周驿偷觑一眼也看不透他清冷面色下的心声,只是觉得他大氅的后摆翻涌,起了急浪。   脚下是晶莹剔透的碎玉,有月光抛洒下来,他想起方才面前的那双眸子,离得那样近,他几乎能看到她瞳心的纹理,从那里面折射出深浅交织的光斑。   他不是一个没有酒量的人,甚至算的上过人,宫酿的莲花白并不属于高纯度的烈酒,平时他独酌一壶也如饮白水,今晚不过喝了两樽便有些上头。   酒还是相同的酒,今晚的月色往其中加了不少佐料,催生出他心底的热燥,致使他眼前花影丛丛。夜色静止,唯有走的再快一些,迎面的风方能吹散他的醉意,还有笼罩在脸前她吐字如兰的气息。   随着周驿走到军帐前,他停下脚步,闭目抚额深息,再睁眼时脑子里似乎清醒了些,开口吩咐道,“去把剩下的那几壶莲花白都倒了。”   周驿惊讶的啊了声,“王爷深思啊,莲花白是光禄寺特制的宫廷玉液,白白倒了岂不是浪费,这离回京还有些路程,王爷留着御寒多好,何故如此呢?”   恭亲王有些心烦意乱的道,“酒喝多了扰乱心性,让你倒你就倒,哪里来的废话!”   周驿面上不再与主子爷争辩,“王爷说什么就是什么,奴才这就给您办去。”背后洒酒的时候望月哀叹,莲花白何其无辜,凭空背负了扰乱心性的黑锅,这明明就是人祸啊。   翌日郁兮醒来后从觅安口中听说了昨晚自己醉酒后出的洋相,简直羞愧的无地自容,当然罪过都在莲花白头上,再往后延伸全都是恭亲王的错。“都怪他……”郁兮蜷起身子,把头埋在了膝盖里,“若不是他邀请我一起喝酒,我怎么会喝醉呢?这回可丢人丢到家了,唉,刚出门没有多远我就辜负了阿玛的教诲,这可怎么办呢?”   觅安道,“其实格格不必把事态想得那么严重,您只是把六爷当成福晋认错人了而已,又不是真的要对他本人怎样,况且昨晚上格格也没有做的太过火,您要实在觉得失礼,奴才陪您一起到六爷跟前大大方方道个歉,六爷不同您计较,这件事情不就了结了。”   郁兮略做回忆,摇了摇头,咬紧牙关说不去,“是他先动手摸我额头的,是他失礼再先,要道歉双方都要道歉,否则的话,索性都不道歉也就是了。”   这回是百年一遇的牛脾气发作,倔强起来了,只要不是威胁性命的大事,觅安从来不影响她的判断,由着郁兮依从她的内心行事,而自己本职要做的就是尽心维护好主子的决定为好。   “没关系的,”她走近安慰她道,“酒后发生的事情不可当真,就像格格说的,您跟六爷你来我往罢了,谁也不欠谁的。”   郁兮拉她坐在炕沿,靠在她的肩头道,“打今儿起,你要不错眼珠的看着我,不能再让我喝酒了。”   觅安一笑,“格格就是想喝也没辙了,昨儿晚上六爷下了令,把他自己携带的莲花白全部都倒掉了,而且禁止日后军中聚众酗酒。”   郁兮叹了口气,“他肯定是因为见到我发酒疯的样子才做出这样的决定吧。”   觅安道:“不管是与不是,格格也别过于挂怀,他们两个大男人酒后还唱花旦来着,格格不就喊六爷一句额娘,没什么大不了的。”   话是这么说,然而一个是酒后文雅的唱戏娱情,一个是酒后胡言乱语,本质上有着天壤之别。   郁兮的推测在随后得到了印证,从磐石驿站出发伊始,她就很少再见到恭亲王了,后来在一站又一站的兵驿上停靠,有很多次的擦肩而过,两人都只是停留于表面的寒暄客套,而后便各行其事。   人马停歇的时候,恭亲王大都在自己的军帐中,郁兮也待在自己的房里,他们绝口不提发生在两人之间的肢/体/接/触,就这样心照不宣的默认,让那天晚上掀过了篇。   那一晚上的宣泄对整个军营来说仿佛都只是昙花一现,整肃军纪之后,故事,美酒,戏音通通风流云散般的消失不见,唯独留下月亮一天胜比一天圆。   似乎就像他说的那样,过往都是客,彼时发生的事也只能停留在过去。就这样一路上停停靠靠,从辽东王府出发至今已经有半个月的时长了,郁兮也渐渐的习惯了路途中的枯燥和奔波,她偶尔会望着当晚的月回想起那天晚上的月光,月光下有个人同她互诉衷肠。 第15章 除夕   沿途经过沈阳,锦州,遵化进入直隶区,过了顺义接近京师的时候,正逢大年三十,年末的最后一天,对大多数人来说是团圆的节日,对郁兮来说却意味着遥远的离别。   在每个驿站出发前往下一站的时候,郁兮都会回过头往家的方向看,出了吉林的地界,逐渐不见了大雪的踪迹,也少了许多山脉遮挡视线,眼前是一种空旷寂寥的寒冷。   赶到京城东郊的时候已经过了傍晚戌时。直隶总督同顺天府衙门府尹两位官员一早收到恭亲王率军回朝的消息后,亲自携带了人马前来迎接。   此次随诚亲王北上的系前锋营,步军营,骁骑营,三大营的人马,各营的统领也行至恭亲王马前听他的示下。   郁兮坐在车厢里听见恭亲王响遏行云的嗓音响起,“这趟随本王北上,诸位劳苦功高,都辛苦了。你们各自带部下的人回营里安置。恰逢春节来临,在此恭贺大家新禧,初一到初三循例休沐,家在京城的可早些回去同家里人团聚。”   麾下五六位统领齐声应是,“卑职等遵命照办!”   随后便是各营统领叫嗓子下令带着手下兵士回军营的过程,衣甲摩挲,兵器碰撞发出的声响此起彼伏,十几万大军踩踏出整齐划一的步子,余震波及,摇晃得整个车厢都在微微颤动。   郁兮望着桌上茶壶嘴里颠簸出来的水渍,也跟着有些心神不定,觅安担忧的道:“也不知道今晚会不会让格格入宫,不入宫的话又会如何安置格格?”   郁兮愁眉苦脸的,“我们想到一处去了。”说着眼睫张起来,比了个嘘声的手势,又指了指车厢外。兵将们浩荡的脚步声陆陆续续走远,没了噪音的干扰大致能听到车厢外的交谈。   顺天府尹的话被风送近,“王爷接下来怎么安排?是入宫还是回王府?城门下匙了,您打哪过?卑职吩咐他们开门去。”   恭亲王道:“这个时间宫里应该也下匙了,我就不前去打扰了,从南面走,先回王府吧。”   恭亲王府位于什刹海前海北河沿的位置,恭亲王所说的“从南面走”,应该是沿着外城走德胜门的意思,顺天府尹略略琢磨了应是,“卑职遵命。”   随后便是马蹄远去的声响,接着身下的马车也缓慢驱动起来,有人在外面轻轻扣动了车窗,郁兮撩起了帘子,恭亲王居于马上,身子微微摇摆起幅度,夜色从他玄狐大氅上划过,接连不断的涌现出光泽。   “到地方了,”他说:“明天我带你入宫,你独自在外面住着不安全,也只能先请你到我王府上屈就一晚上。”   她下巴嵌在窗沿里,迟疑的点了点头道了声谢,面对来自外界的道谢,他一贯不咸不淡的态度,习惯性的略一颔首,便收回视线喝马远去。   经过德胜门的时候,郁兮再次撩起窗帘向外看,德胜门位于北京内城西北部,由城楼,瓮城,箭楼,闸楼几个城门上常见的部分构成,过了瓮城东侧墙上所辟的券顶闸楼门,便如井底观天一样,夜幕被圈成带弧角的四方形,重檐歇山灰筒瓦绿琉璃剪边的城楼瓦顶就坠落在眼前。   郁兮忙丢开了帘布遮上了窗,对于见惯了广袤天地的她来说,这样的天空让她感到压抑。直到行至恭亲王府,下了马车她才重新见到了外面的世界。   恭亲王府的门楼与辽东王府类似,府门东西各有供人出入的一间阿司门,门外有石狮,灯柱,拴马桩和阻拦人马通行的车亥禾木。台基高低,门钉多少,油饰彩画都是《营造法式》规定下的产物,不能逾矩,所以这样的门脸打眼看上去甚至有些熟悉。   不过周围的环境却与辽东王府大相径庭,郁兮的家依山傍水,恭亲王府则是坐落在街道里,她听额娘讲过,北京城的人管这种小街叫胡同。   周驿扶她下了马车,正要互送她上王府门前的台阶,从西面的胡同口窜进一辆骡车,车后面架着火炉煮着一口大铁锅,架车的白胡子老头边走边吆喝,“烀白薯!栗子味儿的,热乎的!带蜜嘎巴儿的,软乎的……”   王府门前的一行人都朝他看了过去,同时那老头也朝他们望过来,胡子一抖忙停了车,远远奔了过来,脱了瓜皮暖帽哈腰向恭亲王行礼,“奴才梅笑寒见过六爷,给六爷请安了。”   恭亲王免了他的礼,翻身下马把辔策撂给了随侍的戈什哈,负手同他寒暄,“你老人家今儿买卖如何?”   原来两人认识,郁兮随着其他人一起静立台阶上瞧他们谈话,一个发须花白的老头,棉袄子上下到处打着补丁,形容落魄,却配了个极其文雅的名字:“梅笑寒”,当真有意思极了。   老头把暖帽坎在头上,笑着说,“托六爷的福,还成,不剩下几个了。王爷这回北上整两个月了,奴才一天一天算着呢,前些天傍晚打王府门前过不见听房的大人们接客,就知道您还没回来,今儿也是雨点落在香头上,奴才这才跟六爷巧相逢了。您这回差当的可好?”   “也还成,”恭亲王道,“年三十晚上,做生意也该有个限度,忙一天了,回去吧,备挂鞭到时候放了听听响声。过桥的时候当心些。”   梅笑寒连声应是,“有劳王爷关照,奴才这就走,您快回去吧。”话说完回身走到骡车旁,牵了骡缰准备动身。   冷风中夹带着一丝甜腻飘近,听那老头口中吆喝的,应该是白薯的味道,郁兮好奇的问向周驿,“敢问谙达,烀白薯的“烀”是什么做法?蜜嘎巴儿是什么东西?”   周驿一愣,接着笑了,在他解释之前,恭亲王回身看了过来,极短暂的一眼凝视便又回过头去,这一下看得郁兮噤了声,她的疑问应该是被他听到了,郁兮觉得不可思议,他的耳力一定异常敏锐,离得她有八丈远都能听见她的话,在自家王府那晚也是,她静悄悄躲在屏风后面都能被他察觉到。   周驿未捕捉到这一幕,垂着头跟她解释,“回格格,烀其实就是煮,烀白薯就是煮白薯,至于“蜜嘎巴儿”……这要怎么形容呢……”   两人说话的空当,恭亲王开口叫住了梅笑寒,“你老人家留步。”   本来已经驾骡子走出了一段距离,听见恭亲王唤他,梅笑寒又跳下了车忙走起了回头路,“六爷有吩咐?”   见恭亲王迎着他的方向走,周驿这边向郁兮躬个身,也只能先暂时撂开话头跟着他去了,“你车上还剩下几个白薯?”恭亲王问。   梅笑寒愣了下,忙回身掀锅盖看了眼,又回过脸道,“回六爷,还余下三个。”   恭亲王侧身往阶前看过来,“你要不要尝尝?”   待周围王府侍卫们,周驿,觅安的视线偏转都集中在她的脸上,郁兮才反应过来,这个“你”指得正是她。   一听恭亲王要请人吃烀白薯,最积极的当属梅笑寒这个卖家了,打远就热情的招揽她道,“福晋来尝尝奴才家的白薯吧!肥甜肥甜的!”   这一声福晋喊的周围人的脸上都尴尬不已,恭亲王还在那里站着,颀长的身影投在胡同的墙壁上,默默的等她回答。   这是一场无声的邀请,郁兮选择赴约,因为跟随整个大军赶路,没有顾得上吃晚饭,她实在是有些饿了,别别扭扭的走近骡车,锅盖里溢出热的沸腾的蒸气,那双桃花眼被熏得发蔫,正是这样慵懒略带困倦的神气,更显面前这人媚眼如丝。   袖口中她的左手紧紧捏着右手的腕骨,往身侧瞥了下又收回眼神,咬着嘴唇道,“我不是他的福晋。”   极漂亮温静的一个人,音调里却埋着绵绵的倔强,能被恭亲王亲口询问意见的人,身份肯定不简单。梅笑寒苍老的目光从她脸上移到恭亲王脸上,狡黠一笑,一面揭开锅盖捞了一只烀白薯出锅,“奴才知道六爷还没娶福晋呢。姑娘莫怪,奴才跟您开个玩笑。那您这是预备要做福晋了?”   周驿咳了声打断她道,“你老人家说话注意些,这位是辽东王府的敬和格格。不清楚底细别乱吆喝。”   见话里捅了篓子,受到了警告,梅笑寒及时转了话题,专注于推荐他的白薯,把自己手中的瓷碗让进她的手里道:“咱们这里有句话讲,处暑收暑,做烀白薯得用收麦后成熟的白薯,俗称麦茬儿白薯,这种白薯个儿小,皮薄,瓤儿软,特别好煮且甜。或者用那种做种子用的白薯秧子,在老白薯上长出一截,就掐下来埋在地里,这种白薯也是个儿细,肉嫩,开锅就熟。奴才用的就是这两种,甜死人不偿命,格格尝尝。”   说着从骡车上拿了桌子板凳放在地上请她坐,也请恭亲王坐,周驿明白恭亲王的本意是要把东西带回王府请敬和格格吃的,除夕夜坐在胡同里吃烀白薯,这闹得是哪出?   只是最近他行动似乎愈发迟缓,赶不及的事情越来越多了,不等他劝阻,敬和格格就在板凳上坐了下来,把瓷碗放在了桌子上,梅笑寒上赶着递给她一只铜钎子,“格格用这个扎着吃,免得烫手。”   作者有话要说:  入宫前还有糖... 第16章 糖稀   敬和格格生长在辽东的山川水涧里,兴许露天吃饭的经历比较丰富,坐也就坐了,换做是恭亲王这样锦衣玉食,进膳时象牙筷,官瓷不离手,教养不离身的人绝不会如此。   刚想到这里,周驿脸上就被串胡同的西北风呼了大耳刮子。恭亲王掖起下袍竟然也随着敬和格格坐下了身,梅笑寒递给他的碗也接了。周驿傻眼看着眼前这幕,觉得事情万般超出了他的认解。   像这经营白薯,年糕,萝卜挑,芸豆饼的流动摊位,所用的桌椅板凳为了方便携带做的小且低矮,两人的碗放在同一张桌面上,碗口几乎挨到了一起。   烀白薯在滚水中烫熟,外皮已经被煮得一层纸似的薄脆,指尖轻轻一剥,白薯肉朱红的肉身就露了出来,郁兮斜欠着身子,用铜钎子切了一小块扎起来正打算入口,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望向了对面。   大概只有两掌高的矮凳对于恭亲王这样个高的人来说,端坐着可能有些为难,那双无处安放的长腿只能岔开着坐,龙纹靴头外张着几乎踏到她这面来,他肘弯支在膝头,十指很自然的交叉起,低眉垂眼不知道在想什么。   “王爷怎么不吃?”她问。   他抬眼,“你吃你的,我不饿。”   似乎又回到了有戏音相伴的那天晚上,一行人等待着分享她口中的味道。白薯里吸满了水分,绵软得几乎成了一滩稀泥,放进嘴里化成了一兜蜜似的。   甜的猝不及防,以至于眉心都打了结,郁兮呼出一口热气,由衷的道,“真的好甜!”   梅笑寒抄着袖子凑上来,笑呵呵的道:“奴才没骗您吧,烀白薯这玩意儿,原本是穷人吃的,比烤白薯卖的还便宜,跟人家正经饽饽儿铺里的高价点心可没法比,不过奴才能在正黄营区里做生意,仗得就是这一“甜”字。街头巷尾,老的少的,穷的富的都好这口儿。”   郁兮品咂着余味,笑道,“你老人家做生意不欺不瞒,你做的烀白薯真的能吃出栗子的味道。”   梅笑寒道,“做买卖得诚信,这二字是咱们生意人的讲究,不能口头上充大个儿的欺骗顾客呢对不对?”说着看向恭亲王,“不过奴才做得起这门生意,还多亏了六爷的关照。”   于是郁兮吃着烤白薯,听他讲起一个卖白薯的老头同一位亲王之间的渊源:“奴才家是镶黄营区的,祖上也是旗兵出身,后来家道中落,父辈起更加不争气,赌博赌得房产都赔干净了,只剩下一亩三分地,家里弟兄几个都是正长身体要饭量的半大小子,靠旗下每月发放的嚼谷压根儿不够吃。为了养家糊口,阿玛终于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了,穷了也不要什么脸面了,靠着最后那些田产种红白卖白薯,勉强维持生计。”   “家里的孩子读不起书,自然也学不到什么本事,唯一能学的就是阿玛烀白薯的手艺,穷字写开笔画,到了我们这辈还是穷,怎么办呢,继承阿玛的衣钵,打起烀白薯的招幌走街串巷赖好也能讨口饭吃。两个弟弟搭伙儿在镶黄营卖白薯,我这做哥哥的不好意思抢他们的人缘儿。于是便到正黄旗下活动,奴才家就在对岸石碑胡同附近,来正黄营走银锭桥最近,跨过什刹海的细脖子处就到。”   “那时刚好赶上六爷出宫建府,选址选在了前海的西河沿上,正建着宅子,银锭桥不让过了,奴才不知道这等事由,两眼一抹黑就过了桥,撞进了官府手里,当时就觉得完了,买卖黄了不说,八成还要被治罪。什么叫天无绝人之路,那天六爷刚巧也在,六爷菩萨心肠,尊老爱幼,听奴才道明原因,家境背景这么可怜,格外开恩准许奴才今后打银锭桥上过。”   最后,梅笑寒吸了吸鼻子,满脸的骄傲,“格格不知,能打银锭桥上过的从此只有奴才一人啦!莫大的殊荣!时间过得可真快,一转眼四年就过去了。”   就着故事的末尾,郁兮碗里的烀白薯也吃了大半,甜甜的笑道,“原来你们两个人是这样相识的,真的是缘分了。”   “可不么,”他接着笑,“奴才今天跟格格相遇也是缘分。您要是觉得奴才做得烀白薯尚可,以后奴才早起打王府门前过,给您送头一锅的。”   郁兮神色黯然了下来,说了声谢谢道,“我明天就离开王府了,就不麻烦你了。”   见她一脸心事的神色,梅笑寒不明这只花颜凋零是因为什么原因,却也不敢多问,终究不是一个阶层的人,问多了只怕要撞了忌讳,便识颜色的返回到自己的骡车前静待着。   没了他牵话,余下的是一方静谧的夜,墙根下隔着一张巴掌大的桌子,东西各坐一人,月光沿着墙檐流淌下来,淋白了两人的头。   恭亲王透过她的肩头望出去,能看到他王府东门前的那只石狮,之前他从未注意过它张牙舞爪的样貌,目下却有大把的闲情观察清楚,渐渐的狮子鬃毛上的纹路在他眼底打起了漩涡。   就这样百无聊赖无所事事的坐着,似乎也不错。   郁兮把一口甜一口热填进了心窝,热意慢慢的流遍身子手脚,她尽量不去想明天入宫后要面临的事情,垂下眼视线里栖息着他靴头上的一尾云龙,千里纵横,靴帮还是白净的样子,不染泥尘。   他其实是一个多面的人,金戈铁马时,凶神恶煞,一句问询足以叫人胆寒。月下开嗓,勾勒出宛转戏词时,又风流无限。这样龛位高居的人,居然也有体察穷苦的温柔心肠。   听她阿玛提起过,大邧的皇子年满十八便要出宫自建府邸,梅笑寒说据那日起已经四年了,照此推算,恭亲王的年纪应该在二十二岁左右,才刚刚过了弱冠之年,便有颇多的建树,他应该也是个成熟优秀的人吧……   郁兮其实是感激他的,入京后他陪同她体会到了这座城别样的风情,辽东入眼的花草树木,山川河流基本上都是事物原有的姿态,不像北京城,羊场小道遍布,数不清经过岁月人气熏陶后曲折又动人的故事。   想到这里她抬起了眼睛,他的目光也刚好偏转了过来,又一次的相视,这次她没有回避,他似乎也没有这个打算,他的面容在墙身的阴影下更显深邃,风在他眼眸的深渊中起了又落。   这样一双眼睛,难以望穿。郁兮几乎忘了自己想要说的话,微微酿了口气才问出口,“王爷也吃些吧,凉了再吃就不好吃了。”   他仍然拒绝,一旁的梅笑寒耳朵灵,笑声传了过来,“城里有句谚语叫做“吃了白薯打响屁”,六爷是在朝行走之人,从来不吃这个,不文雅。”   竟然是因为这个原因么,郁兮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声来,“只吃一口应该没关系的吧,我是觉得这样甜的白薯,若不尝一口的话,也太可惜了。”她用铜钎子扎起一小块白薯,递了出来,“王爷尝尝,就一小口,损不了你的颜面。”   她笑眼盈盈的望着他,一双桃花眼含苞待放,也许是想到看那双眼睛花开的样子,这次他没有拒绝,探身从她手中衔下了那块白薯,嚼了嚼点头,“是很甜。”   却没有预想中的桃花朵朵开,她的眼睫很快搭落了下去,郁兮的本意并不是要喂他吃,他懒得动手来接,把呼吸带至了她的面前,她心底不明所以的有了回响,脸上发着烧垂眼隔绝了他的目光。   她并没有再劝他多吃一口,他有些失落,坐回了身子,拉远了彼此的气息,他觉得她陌生,又莫名熟悉,像那晚一样的感觉,有想要同她说话的欲望,又想要克制自己的冲动。   上次他告诫自己不能待她同别人有什么区别,现在他又觉得,只为她一个人破例,似乎无关紧要,仅仅是说话而已,对方也只是个十几岁孩子的女孩,并不违背他杜绝声色的准则。   恭亲王碗里的那块烀白薯还未动,他执起铜钎子无意中敲在了碗沿上,发出悦耳的一声响,郁兮看过去,他碗里那只白薯被水耗干,白薯皮上崩了口,果肉漏出来结了痂,挂了一层糖稀。   他扎下来递到她的嘴边,“这就是蜜嘎巴儿。”   她启唇,他喂了她满满一口的糖,把她甜得皱起了眉,又舒眉笑了起来,“这部分应该是烀白薯的精华吧,齁甜齁甜的。”   她眼角的桃花还没有开尽,只零星开了几片,达成了他一成的目的,直到此时他才意识到了自己的所作所为,从他听到她问蜜嘎巴儿那时起,他就设了一场骗局,诱使她眉眼绽开,没想到费尽万般周折,终只是为了博她一笑。   他有片刻的茫然,不明白自己为何如此,只是没有过多深思的余地,有种迫切的情绪压制着他说,“甜的话,就多吃些,我的这个也让给你。” 第17章 千里   风也吹不散她脸上的燥热,郁兮埋起脸,抿唇悄悄的笑,算是默认领了他的好意,她很少脸红,遇到他之后频繁了起来,今晚是她初次领悟害羞的意味。   她用膳的样子他之前领教过,不管吃什么都能吃得香,吃得典雅,吃得引人入胜,他问,“你觉得北京城怎么样?跟你想象之中的一样么?”   郁兮抬起头托着下巴,笑了下,“王爷过几天再问我这个问题也不迟,现在我只知道恭亲王府大门长什么样子,其他地方我还没来得及看呢。”   恭亲王看向她面前的空碗,“你要想看的话,我带你去看。”   她放下铜钎,“现在么?”   他颔首,“现在。”说着便站起身,影子从墙根处转移到了月下,他沐在那片月白里等她的回答。   郁兮跟着起身,蹲腿纳了个福,或许是因为半个多月的同行,两人虽然算不上熟人,对对方也不甚了解,也还是培养出了些微的默契,她这个样子便是答应了。   梅笑寒上前麻利的收拾好碗筷,周驿收到恭亲王的指示要赏他白薯钱,他说什么也不肯要,“大人把钱收好,就当是小民的过路费了。”接着跟恭亲王,敬和格格道了安,便吆喝骡子架车远去了。   恭亲王说要带敬和格格去瞧北京城,怎么个瞧法却没有明说,一行人甩袖拿腿要跟驾,被他一句话给打发了,“你们先回王府用膳,我们等下就回去。”   觅安一步三回头,脚下步子踩的也不踏实,周驿拂尘轻轻的摇,“姑娘放心吧,在自家门口,丢不了的。”   王府门前只剩下他们两人了,恭亲王负手,往胡同东面的尽头走,是白薯的甜香消散的那个方向,他走了几步发现身后无人,驻足回过了身等候。   郁兮忙踮脚跟上前去,月河汹涌流淌在脚下,没过了靴面,她伸出手指尖从墙壁的砖缝上划过,“王爷,这条胡同叫什么名字。”   他的嗓音很轻,在寂静的夜里却贯穿一整条胡同,“金银丝绦。”   “金银丝绦?”郁兮品味着,喃喃着笑,她不是一个吝啬于笑的人,有很多微末的事情,放在她的眼里,似乎就变得格外有意思,“这个名字,入耳听上去就是富贵人家住的胡同。”   “可是觉得这名字太过张扬了?”他问她,“不过在王府选址前,京里人都是这么叫它的,具体来由现下也无法追溯了。”   她摇头,“既然是恭亲王府府邸所在,就配的起这个名字。”   他听了瞥眼去看她,她侧着头专心用手指描绘砖缝,只留给他耳颈的一片白,这句话仿佛只是随意的从她口中漏出来。阿谀奉承的好听话,平时他听得腻听得烦,她不经意间捧高他的话听上去是不一样的味道。   她说他的王府配的起“金银丝绦”这个名字,那么在她心里,她应该也是高眼看待他的。这一探索发现,让他的骄傲雀跃了起来,挥洒出一丝窃喜。   接着两人结伴缓行,之间没了个把话,只有步子交错着默默在月色中淌过,时不时的有风路过,吹起他下摆的江崖海水,浪头打了过来,容她袍底缂丝的水草金鱼在其中摇曳嬉闹。   出了胡同口,豁然洞开,一股湿冷的潮意扑面而来,眼前是一幅海上生明月的画面,郁兮的眼池里泛起了层层叠叠的涟漪。   她欣喜的迈开了步子,衣衫翩翩起舞,这次她把他落在了身后,走到河岸边才转过脸来,回眸一笑,“没想到这里竟然也藏着一片海!真漂亮!”   他走近,引她走上一座石桥,到了桥中央的位置驻足道,“这里就是什刹海,这座桥就是银锭桥。”   郁兮前瞻后顾,眼睛根本不够瞧,恭亲王指了指南面的海域,“以银锭桥作为分界,那面是后海。”接着回身面向北方,“这面是前海。说海夸张了,顶多算是湖吧。跟你们家门口的松花湖比起来如何?”   她又往前走了两步,立在桥心的最高处,嫣然笑着,“什刹海要比松花湖温柔,这里的景色也比辽东温柔。”   他听了笑,“如果北京都算的上温柔的话,那么南方的景致可以称得上是娇气了。”   她不解,用眼神询问,这个样子的她总能精准的激发起他无来由的的笑意。他提唇,清淡的口吻中包含着解释,“南方多雨,爱哭鼻子,泪水多一些。”   她听了了然的笑,“那南方应该像女孩子的脾气,相比之下我们辽东就是悍妇了吧。王爷去过南方?”   恭亲王走近点头,“前两年朝廷在浙江巩固军防的时候,曾经去过。”他口吻中似有怀念,“虽说是娇气,却不让人讨厌。撒娇一样的气候,恰到好处。”   郁兮问,“那若以人的性格来比喻的话,王爷会用哪个词来形容北京城呢?”   恭亲王凝眉思忖片刻,摇头道,“很难用一个词来概括,横竖不会是“温柔”二字。你只是被眼前的一景所迷惑了而已。”   郁兮发笑,“那也没法子,我又不是千里眼,难免会一叶障目不见泰山。北京城这么大,如何能望得过来呢?”   他不言,垂眼从束带上解下一只红青缎福寿云鹤纹的长形荷包,从中取中一个物件递给她,“用这个,你能看到很远的地方。”   郁兮疑惑的接下来端在手心打量,外表看上去是一只小圆筒,筒身是烧蓝珐琅的质地,上面嵌着银地的圆形,椭圆形花草纹以及孔雀尾羽纹,羽纹和圆形花纹中又嵌绿色珐琅,沉甸甸的直压手。   “王爷,”她抚摸着上面精美巧致的纹路,抬起眼睛问,“这是什么?真的有那么神奇么?用它就能看到很远的地方。”   恭亲王伸手拉起其中的一端,伴随金属摩擦的脆响,她手里的圆筒逐渐被拉长,本来一掌长短的筒身变成了四掌,“这是千里镜,你按住最前端的地方,它就回去了。”   郁兮试了试,果然如此,四节筒身可以自由伸缩,这样丝丝入扣,灵巧轻便的工艺让她叹为观止,他帮她托起来放在她右眼的位置,“闭上左眼,这样瞧瞧。”   她依眼闭上了其中一只眼睛,另外一只眼睛窥探到的世界让她一瞬间屏住了呼吸,湖面上波光粼粼,涌到她的眉前,似乎能染湿她的睫毛。   湖心中央沉着一只白玉璧,离得那样近,几乎能看到上面的瑕疵,那是月中的蟾宫桂影。她惊叹道,“王爷,这千里镜,名副其实!真的能看得好远!”   他抬高了筒身,把她的视线从海面上引到了海的对岸。她的目光所到之处,是万家灯火通明一片,是楼堂馆所鳞次栉比,海的沿岸有商铺,有住宅,有城楼建筑。   城门既然已经下匙,城中应该处于禁宵的状态,虽然门户紧闭,除夕夜的招幌仍然在风中飘荡,大红黑字的对联被吹得从墙体上剥离,蜷起了边角,在海的这面仿佛也能听到纸声撕裂颤抖的声响。   她望着,终于明白恭亲王为什么会说温柔不是北京城的模样了,即便隔着夜色来看,它也是热闹的,可以想象待到日升之时,这座城完全苏醒后的样子,一定是万事万物喧沸的气象。   接着他又带她去看紫禁城,镜面往正南的方向偏转,“千里镜是夸张的说法,千米之内瞧得还算清楚,从这里看皇宫,是看不大清的。”   即便如此,她还是很快就找到了它的位置,那一片万顷琉璃,使周围的一切都黯然失色。   就这样他带着她,看四九城的夜,看什刹海再往南的西苑太液池,听他讲京城的九门,天坛,先农坛,内护城河……   郁兮深深沉醉其中,最后小心翼翼的收起千里镜归还给他,“谢谢王爷带我看北京城,我今天开了眼也长了见识。”   他接过以后,她垂下手握在了曲曲折折弯向远处的栏杆上,手背明润如玉,目光又投向了桥下空空泛泛荡漾起的深绿里,她的身后夜幕高悬。   这样的场景让他想到了一句诗:   “栏杆十二曲,垂手明如玉。   卷帘天自高,海水摇空绿。”   他走到栏杆前遮挡了她的视线,“初一你的生辰?”见她神色讶然,恭亲王解释道:“是周驿听你身边那丫鬟说的。这个千里镜赠与你,算我送你的生辰礼,闲了把玩。”   郁兮忙趔了身谢绝,“这物件难得,王爷还是自己留着吧。我不能接受这么贵重的礼物。”   恭亲王递出的手没有收回,“不过是西洋的产物,算得上贵重算不上罕有,我王府上还有其他的,不欠这一个。”   她还在犹豫,他态度坚决,带着勒令的口吻,“收着。”   郁兮怔怔望着他,他眼底起了暗纹,有如湖面微澜,“别愣,”他道,“让你收着你就收着。”   她只好磨磨蹭蹭的接下来,这样新奇的小玩意完全属于自己之后,那种欢喜难以自持,郁兮如获至宝,爱不释手,千里镜在她手里像雨后的春笋,一节一节冒出尖芽,她把镜筒望向了天空,看天上的星星。 第18章 观星   “王爷懂得天文占星么?”她问。千里镜如恭亲王所说,并不能真正看到千里之外,天地之间相隔太远,这只千里镜缩短的距离可以忽略不计,不过透过镜筒看到的星盏,也要比肉眼看到的要大要闪耀。   他点头,“纤纬星命之学我稍有涉猎,不过略懂皮毛而已,学的不精透。”   郁兮笑道,“上次唱戏那次,你也是这般说的,皮毛皮毛,可是唱得却极好,这样说只是谦虚吧?王爷,你怎么什么都会?”   恭亲王栏杆拍遍,感慨道,“宫里要求严格,上书房开蒙时起,起得早睡得晚,两头顶着星星读书学习,上至天文下至地理,有很多科目都要学,所以什么都懂一些。”   “难怪呢……”郁兮举头望明月,“所以才能上知天文下知地理……”   她仰着脖子,声气被夜风阻隔得断断续续,听上去像蜂蝶轻颤的翅,在桥中央旋转,发笑,把漫天的星光都衔在嘴角。   “其实也不难,”他望着她道,“以后得闲的时候我可以教你,宫里有观星台,还有天体仪,象限仪,纪限仪等各种观察天文的仪器,通过它们,可以推测出时令节气,太阳,月亮还有个别星辰的运行轨迹。”   郁兮听得入迷,满脸崇敬的朝他看过来,以前的他轻视卖弄学问之人,轮到自己身上,用知识换取她的一个眼神,无耻也就无耻了。   “你看这月亮,”他看向夜空,“月亮本身是没有光的,它的光全部来自于太阳。”   “什么?”郁兮难以置信,“王爷没骗我吧?可是到了晚上太阳已经落山了,升起来的是月亮。”   恭亲王娓娓解释说,“《晋书·天文志》上讲:“月为太阳之精,以之配日。”经过历代星官的研究,月亮不过是“魄质含影,禀日之光,以明照夜。”……”   郁兮静静听他讲月亮从朔日到合朔运行的轨迹,她听得懵懵懂懂,大致提炼出了其中的主旨,月亮或阴或缺,取决于它跟太阳之间的距离。   她轻轻叹了口气,“谁能想到呢,月亮的阴晴,它的隐晦与皎洁,都不是自己的,全部来源于太阳的施舍。”说着又望向天边,“不过我还是觉得它美。”   恭亲王道:“我也觉得它美,如果它全盘接受太阳的光,那么它只是第二个太阳,正因它舍弃掉了太阳的部分光芒,所以没有那么滚烫,更加能与人亲近,也演变出了自己千变万化的姿态。”   两人的目光同时从夜色中垂落,又在月海中交汇融合,相视而笑,他们对待一些事物的看法是一致的。   聊到占星卜命,恭亲王道:“占卜的学问很深,太阳,月亮,三元九星,七曜杂星,二十八宿皆可作为占卜的依据,天上的星星,你认得哪颗?”   郁兮把千里镜伸到银河中去,最后唉声道,“我只认得七颗,北斗七星是也。”   他被她逗乐了,忍不住笑出了声,笑得霁月清风,却要握拳来遮掩,对于自幼教条严谨的他来说,笑仿佛是天大的罪过。   恭亲王咳咳嗓子掩藏了笑意,为她讲解到:“你看现在的北斗星,勺把是朝下的,四季里它指示的方位不同。“正月初昏,斗柄悬于下,六月初昏,斗柄正在上。斗柄西指,天下皆秋,斗柄北指,天下皆冬。”   郁兮听了连声称奇,“我说怎么一年四季北斗星的位置瞧起来不一样呢,原来它也是会变化的。”   她听得认真,他便兴致勃勃的接续道,“北斗七星亦各有专名,按它们所在的位置,次序分别是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瑶光。《甘石星经》上说,北斗星谓之七政,天枢主阳德,亦曰政星也,是天子象,星暗亦经七日则大灾。天璇主金,星暗则月食。天玑主木及祸,若天子不爱百姓则暗也。天权主火,天子施令不依四时则暗。开阳主木,及天下库仓五谷。瑶光主金,亦为应星……”   最后一句话留给了郁兮深刻的印象,“……决曰王有德至天,则斗齐明,国昌。总暗,则国有灾起也。”   “也就是说,”郁兮沉吟着问,“北斗星的明暗与否预兆着国家的兴衰与灾祸?这样的占卜方法真的可信么?王爷信么?”   恭亲王凭栏而立,眼底波纹暗涌,“比起日月星辰的告示,我更相信事在人为。一个国家,一座王朝的兴衰在于它的君主,而君主的德行死生大权掌握在自己手中,地不能埋,天不能煞。所谓命由我而不由天。”   郁兮不由的偏过脸看向他冷峻弧高的侧影,这一次她从他身上看到了一个初生帝王的雏形,那双手即将握起天下江山,王朝命数,似乎他探指,即可摘星辰。   这时的她意识到了自己跟他之间的差距,这样一个高高驾驭在云端上的人,或许不久以后,她便要同这天下一起泥首于他脚下,俯身称臣。   郁兮眼里的光黯淡了下来,心里无故有些失落,她收起千里镜藏进了自己的荷包里,心事找准这个空当,朝她的心头碾压过来。   余光里他注意到了她沉重垂落的眼皮,于是便偏过头问,“怎么不说话?”   她唇齿微张,露出了八小颗银牙,似乎因为紧张,脖颈的线条紧绷着,含了一口凉风又喘了出来,福个身道:“王爷,我在想明天入宫的事情,贵妃是个什么样的人?他们都说我跟姨母她长得像,依您看,我同贵妃娘娘长得像么?”   他能理解她,到了皇城脚下,不考虑明天所要面临的种种是不可能的。他谛视她,专注,仔细。她瞳仁上凝结的光影,似是天际那只玉盘上的月斑,那里面有他的倒影,身处其中有隐隐微风拂面的感觉。她就是她,他从她身上看不到其他任何人的影子。   郁兮被他瞧得有些不自在,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微微探出下巴问,“王爷?你怎么发愣了?”   他的目光被她截断,从深陷她眼池的困境中得救上岸。恭亲王敛目,冷声道,“不是你问我你同贵妃娘娘长得像不像的么?我不认真瞧你的样子,怎么做比较?”   郁兮愣了一下,又哦了声,心里有种万分别扭的感觉,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却又难以抓握,听他给出了判断结果,“其实我同贵妃娘娘也不是特别熟,我出宫建府后更是难得见她一次,唯有在一些节庆团聚的场合才有来往,在我看来,你同贵妃娘娘长得是有些相像,不过贵妃娘娘是北京人,性子更加热闹一些,单我个人看来,你们并不像。你问这个做什么?”   郁兮担忧的问:“那我到皇上面前能蒙混过关么?万一要是被皇上看穿,降罪于我,降罪于辽东王府怎么办?”   “你多虑了,”恭亲王否决道,“皇上病得梦中时时与贵妃娘娘相会,现实与虚无都分不清楚,又怎能辨得出真伪。”   郁兮福身,“谢谢王爷,我明白了。”   “郁兮,”他叫她的名字,虽然是被寒风浸透的嗓音,却给了她莫大的安慰,“我知道你害怕,不过我还是那句话,有我在,不会有事的。顺利办完这趟差事,宫里自会派人送你回家。”   郁兮鼻子里有些发酸,垂下头咽了咽嗓子说好,“类似的话,王爷同我说过好几遍了,我知道的。”   他从她被月光浇洗如缎的发顶移开视线,心下有了思忖,站在她的角度来说,这个使命也许意味着压力,惶恐,无措。若按以前或者放在旁人身上,他下的令即便采用威胁的手段也势必要让对方服从,他没有关心体谅对方的闲情逸致。   在她面前,他却有无尽的耐心包容,他突然觉得接她入京是个错误,如果不是他闯入她的世界,打碎她平静的生活,此时的敬和格格应该在她的松花湖畔无忧无虑的享受时光。   削藩是不可不为之举,而她的差事并非不得不为之措,她的出现只会给皇帝带来宽慰而不是治愈病情的灵丹妙药,如果没有她,一切也便罢了。只因她长得像皇帝梦中的故人,便要接受他提出的安排吗?这对她来说其实并不公平。   他南望宫城的方向,生平第一次有了较大的犹豫,他怀疑自己的决定,质疑自己的自私,他要尽孝,牺牲的是她短暂的自由。他越想心里越发的乱,甚至觉得眼下就应该重新集结人手送她离京。   他的手在马蹄袖下握了起来,几经踌躇,还是遏制住了这样的冲动,皇帝是位明君,是他的父亲,出于伦理孝道,他应该帮助这位君王生前了无遗憾。他的同情恻隐之心不该发挥在这个时候。   自私的罪名由他来承担,至于郁兮,她要完成的任务并不复杂,并不需要出卖色相,也不会伤筋动骨,他会竭尽全力保护她,确保她这一路走的顺畅,他相信自己的能力,应该不会出现意外,之后便还她一片海阔天空。   就这样他说服了自己,默默下定了决心,耳边她突然打了喷嚏把他从思绪中拉了回来。见他看过来,郁兮不好意思的吸了吸鼻子,“对不起王爷,我失礼了,在外面站的久了,怪冷的。”   作者有话要说:  提前预告一下:郁兮的担忧是多余的,皇帝临死前还会给他这儿子的感情发展助攻一把。 第19章 鞭炮   很久以前就是这样,甚至从他幼年起,他的喜怒哀乐便无从与人说,唯有独自分享排解,现在终于遇到了一个可以跟他津津乐道,聊日月同辉,河汉星云的人,此时此刻他内心的挣扎却也无法同她诉说。   其实这样的情谊发展下去也无任何意义,他们终究会走向殊途,她会回她的辽东去,届时山高水长,谁又认得谁呢。   这样想着不免令人沮丧,恭亲王脱了玄狐大氅挂在她的肩头,“回去吧。”   那一方厚载的温暖倏然间包裹了她,少了一匹狐裘压身,他步子走得愈发轻快,郁兮负重前行,莲花步细碎仓促的迈,这次他没有照顾她的步调,埋头赶路,有那种落荒而逃的感觉。   刚走到金银丝绦胡同口,耳朵里忽然被丢进了一挂鞭炮哔哩啪啦的炸响,紧跟着千街万巷里同奏齐鸣,郁兮受到了惊吓,几乎尖叫起来。   他驻足回过身,伸手捂住了她的双耳,那一刻她失了神,五识中被他偷了耳识,仅是通过口型听到他说,“别怕。”   子时了,新旧年交替的时候,家家户户都点燃鞭炮庆祝,他们两人相伴守岁,满胡同的□□味混合着浓烈年味也来凑热闹。   他掌心广阔无垠,为她隔绝掉了大半的噪音,枕在耳边令人感到心安,郁兮轻轻点了点头,她突然意识到他的听觉暴露在外,正遭受着鞭炮声的肆虐,于是踮起脚尖有样学样也帮他打了掩护。   她掌心的温度微凉,覆着在耳廓像初晴的雨天从房檐下悄然瓢进的露水,萦绕在脸庞。她细嫩的鼻头被风吹得通红,炸碎的鞭片似的,“郁兮,”他望着她道,“祝你生辰喜乐,长命百岁。”   郁兮笑了起来,原来她孤身在外并不孤独,没有家人的陪伴,还有面前的人陪她一起庆生,还有他的礼物相赠。   “王爷,”她笑得唇绽樱桃,榴齿含香,“祝你新年快乐,诸事如意。”。   他被她感染,也笑,虽然还是有尺度有分寸的笑,却在他的唇边停留良久,随着鞭炮声逐渐消退。   周围静下来,方才察觉出两人面对面的距离如此之近,近到能听到彼此间的呼吸声,心照不宣的,两人同时丢开了手,迈开了步子,一前一后听着零星炸响的炮声走啊走,没了只字片语。   他带着她踏进了他的王府,过了狮子院,从东甬道走进二府门,周驿迎了上来,“奴才在此等候多时了,照王爷的吩咐,锡晋斋已经收拾妥当了,请敬和格格前往休憩。”   恭亲王停下了脚步,这才同她说话,“那我就不送你了,让周驿带你过去。”   郁兮道是,从肩上摘下大氅还给他,蹲个身随着周驿又往内走,交接的一瞬,她的指尖无意间从他手背上划过,人走了,留下一寸浅凉的触感,他的视线从她的背影远去的方向收回,垂下了眼。   同恭亲王府内里的精致比起来,辽东王府就略显粗糙了,这里的前院雕梁画栋,亭台楼阁无一缺余,后院假山叠石,将各处分隔开来,不见河溪,但闻水声潺潺。   沿着一路铜路灯的火焰,不多久就到了锡晋斋,觅安从殿中走出来迎她,周驿躬身道,“奴才告退,格格有什么吩咐,尽管招呼他们,这些人整晚上都在外面值夜的,随叫随到。”   他们指的是廊子下那一排垂首肃立的太监,郁兮颔眉,“谙达慢走。”周驿欠欠身,卷起拂尘退下了。   锡晋斋院宇宏大,廊庑周接,气派异常,殿内用的是金丝楠木间木鬲,洞房曲户,回环四合,精妙绝伦。   觅安伺候她解下端罩,“格格晚膳吃得不算好,用不用再叫些吃得来?”   郁兮问,“你晚膳吃得什么?吃得好不好?”   觅安把她的白狐端罩搭在了衣杆上道,“跟在王府那时候一样,除夕夜里吃煮饽饽。”   郁兮笑道,“那就好,我倒不怎么饿。”说着打了个哈欠,“就是有些困了。”   “格格困了就早些休息吧。”觅安从后殿打了热水,两人洗漱后,上了门栓吹了灯,躺在了一条炕上。   觅安掖紧她的被领,“今天是格格的生辰,您满十六岁了,在外面也没法子庆祝,奴才祝您一辈子顺心顺意。”   郁兮轻哼了声道,“你就知道说好听的,说起这事我还没同你计较呢,是不是你把我的生辰告诉周驿的?”   觅安嗯了声,“您跟六爷头一次搭上话那天,把奴才撂在脖子后面就不管了,周驿追着奴才打听,奴才没办法这才说了,对不起格格,奴才是不是不该多嘴?”   见她自责,郁兮忙嘀咕着道,“其实也没什么……就是让恭亲王知道了,我从他那里讨了好大一便宜……”   “便宜?”觅安好奇的问,“什么便宜?方才六爷不是带格格去瞧北京城了么?格格瞧见没有,漂不漂亮?”   从小到大,郁兮的心里话在觅安面前没有隐瞒,她一五一十的把当晚的经历叙说给她听,最后感慨道,“北京城的夜色真的很漂亮,和辽东是不一样的美。”   觅安关注的重点不在于她口中的那只千里镜有多神奇,或是北京的夜色有多美,她旁敲侧击的是她同恭亲王之间相处的细节。   “六爷他是怎样捂格格耳朵的?”她把手罩在她的耳旁,“譬如这样的么?”   郁兮口吻中带着纠结和怯意,“觅安,我信得过你才同你说的,我知道这样做不合规矩,可是我就觉得跟他说话很自在,就跟我哥哥们在一起的感觉是一样的,你别同别人说,等回家了也别同我阿玛额娘他们说。”   “奴才当然不会告诉别人,”觅安道,“只是人言可畏,等明日入了宫,格格千万不能再这个样子了,您认识六爷是有半个月了,可终究男女有别,就算是朋友间这样相处,被人瞧见你跟六爷举止亲密,也是要出大事的。”   郁兮忙不迭的点头,“我保证,今儿晚上不过就是玩性大发上了头,今后我会注意我的言行举止的。”   “好了好了,”觅安安慰她道,“格格一向最明事理的,这些规矩礼节不用奴才过多提醒的对不对?跑驰了这么远的路,格格方才不还打哈欠了么,咱们早些歇息,不然明儿该起不来了。”   看来是真的瞌睡了,不多久肩侧就传来了她均匀的呼吸声,觅安的睡意却没有那么深沉,在她看来恭亲王这一路对郁兮的关照有些过了头,眼神交接倒也罢了,一度上升到了肢体间接触的地步。   觅安赶紧打消心底萌生的那个念头,恭亲王的承诺让郁兮有所依靠,既然郁兮心里把恭亲王当做哥哥一样看待,她对他不过也就是或亲或友的情愫,并无其他多余的感情。   也许仅仅是自己多想了,觅安说服了自己,郁兮从未对她撒过谎,她应该相信她。   这厢的心事安顿下,那厢周驿揣着层层疑虑跨过了王府的神殿,静默候在一旁,等恭亲王在佛祖面前上了一柱香,方道:“回王爷,敬和格格那边已经安顿好了。”   恭亲王的目光同香案前那座通身金地释迦牟尼佛祥和的眉眼相望,“宫里那面怎么说?”   周驿道,“回王爷,奴才已经派人给宫里回过话说,除夕夜您就暂不参与乾清宫的晚宴了。您北上的这段日子,万岁爷未有苏醒的迹象,不过病情并没有恶化。政务上,有几位军机大臣还有内阁大臣代为管理。宁寿宫太后娘娘那头给王府带了话,让王爷尽快带敬和格格入宫。还有,明日的开笔仪式,宫里说让王爷代为完成。”   恭亲王听了,拊了拊手指上沾的香灰,回身往殿外走,“明天入宫后,你去安排人手吧。”   周驿先是一怔,后意会出他的意思来,压下帽檐应是,走了几步没忍住,好奇的问,“王爷把您那只千里镜赏给敬和格格了?奴才方才送格格回锡晋殿的时候,瞧见格格荷包里装的物件眼熟,兴许是奴才看走眼了呢。”   恭亲王往他寝殿的方向走,“你没瞧错,今天是她的生辰,我把那物件送给她当礼物了,怎么了?你有意见?”   “奴才不敢!”周驿忙道,“只不过那只千里镜是前几年英吉利使团出使大邧时,同朝廷交往过来的稀罕物,四境之内独此一个,是王爷您的爱物,就这么送人了,奴才替您觉得心疼。”   恭亲王冷嗤,“周驿,你现下同我说话是愈发蹬鼻子上脸了,你替我心疼?你有什么资格替我心疼?”   “奴才不敢!”他小心翼翼的咬着舌尖道,“奴才只是觉得王爷您格外厚待敬和格格,奴才想不明白是什么原因?”   话落,头顶上没声了,周驿觉得自己脸边上刮得风有点冷,以恭亲王的城府,不可能听不出他话里的试探,不回答?不回答八成是在花费时间找合适的理由。   视线里恭亲王每一步都踩得均匀,步子没乱,说明心里不慌,走到书房门口,跨门槛的时候一掀下袍生生抽了他一个大嘴巴,“请人办事,空着手像话么?人来份往的,这点人情世故你猪脑子想不明白?”   所以不能同恭亲王斗智斗勇,谁到他面前都不是个个儿,休想从他心里套出话来。周驿笑道,“是奴才犯糊涂了,王爷点拨得是。”   话是这么说,心里却不认同这只是单纯的一出人情买卖,他瞧着钟盘的指针,从亥时到子时,三个时辰里,透过那只千里镜,恭亲王陪敬和格格逛遍了皇城,跨过了这一整年,愿意付出时间在另外一个人身上,应该是用了心的,只不过深浅还有待勘察。 第20章 家宴   循例在除夕这一夜,皇帝要与后妃女眷,亲王,皇子共同参与内务府承办的家宴。为了缅怀建朝时,先辈祖宗们浴血奋战的艰苦历史,每年除夕夜宫里便会包素馅饺子祭奠死者,这条不成文的规定延续下来,逐渐演化成必须严格遵守的祖宗遗训。   皇帝卧病在场,今年辞旧迎新瞻拜的礼仪便由太后带着众人完成,之后便转移到乾清宫东侧昭仁殿东暖阁吃煮饺子。   内务府以及御膳房太监从几套剔红飞龙纹宴盒里取出掐丝珐琅的万寿无疆碗整整齐齐摆放下来,杯盏也摆全了,宁寿宫总管太监钱川走上前请示,“回太后娘娘,饽饽都备好了,准备下锅,可否开膳?”   太后叶赫那拉氏正喝茶,听这话盖上了杯盖,“再等等,等六爷那边的消息,看怎么说。”   钱川应个是,甩拂尘出了殿去传旨意。太后说要等恭亲王,其他人饿着肚子也不敢轻举妄动。皇贵妃博尔济吉特氏望向窗外,“晌午那时不是说已经到顺义了么,眼下也应该入了京才是。怎么还没个信儿呢?”   下首的礼亲王道,“要不我去接接六弟吧?”一旁的怡亲王道,“那我同四哥一起去吧。”   五公主文瑜看向他肩头立得那只雪鸽,笑道:“我瞧是七爷的娇宝贝想要出去放风了吧?”   怡亲王抚着耳朵旁的鸟喙,淡颜一笑,“擎等着不是办法,我这是替大家伙操心自己的肚子,担心咱们家六爷,不掺杂任何个人私欲。”   五公主嘴一撇,意思是鬼才信。太后开口道,“一句话的功夫饽饽就出锅了,谁也不准乱动,承周那面有顺天府还有直隶总督衙门接应,耐心等他们的回话就是了,承延!再让哀家在这种场合瞧见你那只鸽子,仔细哀家拿它来炖汤喝。”   怡亲王一抖肩,那只雪鸽轻飘飘扇着翅膀飞走了,回脸讨好似的一笑,“这畜生面皮薄,经不起批评,知道老祖宗骂它,背地里偷着伤心去了。孙儿知错,给皇祖母认错。”   若说这宫里有谁能在宁寿宫跟前转开面子,还跟老主子嬉皮笑脸说话样式的,非怡亲王莫属。太后出身内蒙察哈尔部正黄旗,怡亲王的母亲令妃也是这个旗的出身,沾亲带故算的上是太后同族里的侄女,不过令妃去世得早,怡亲王两岁的时候就被接到宁寿宫里抚养,是在太后膝下泡大的,他们祖孙之间的感情无比亲厚。   听他认错,太后欲言又止,若按往常也许还会跟他再接着往下斗斗嘴,眼下是没有任何心情,太后看向香案上的那尊镀金雕木菩萨,菩萨法相慈悲庄严,略露微笑,却不能安抚她内心的不安。   回眼看向四围,因她的沉默连累的几个后宫的妃嫔也只是默然端坐,喝茶煎熬着,再看驭下小辈里的皇子公主,太后心底更加沉重叹了口气。   皇帝久病沉疴,丧子之痛在即,国事却不允许她这个做母亲的过多悲伤,天子垂危的关口,当务之急是遴选出下一任君主,而皇室血脉中最合格的人选莫过于恭亲王。   细数起来皇帝的子嗣并不稀缺,却也不十分繁茂,成年的皇嗣也只有三公主,礼亲王,五公主,恭亲王,怡亲王这五位皇子公主。   早些年皇贵妃博尔济吉特氏,诚贵妃金氏膝下的大阿哥,二阿哥接连早夭。   而后珍妃乌雅氏诞了一对龙凤胎,分别是三公主文淑,礼亲王承礼,承礼的出生本来是被寄予厚望的,可迈不过“天姿愚钝”这道坎,开蒙读书起的种种表现就愈发的明显,天生温吞老实的心性,有仁有慈却无胆无术,说得直白一些,就是并无帝王之能,不适合做为储君。   接着惠妃郭佳氏膝下的五公主文瑜之后,便是安贵妃索绰罗氏所生的恭亲王,因为有了皇四子礼亲王,皇帝一番心血付出东流的先例在前,所以皇帝这位做父亲的,前期并未对他这个皇六子有过过多的关注,却应了“无心插柳柳成荫”的那句老话。   承周秉性肃谨,少年老成,有大智也有大勇。书房里有位师傅曾经用《南史》描述南朝宋孝武帝的原话来描述他,“少机颖,神明爽发,读书七行俱下,才藻美甚。”   内谙达夸他书读得好,文章写的妙,外谙达那面对他骑射方面的才能也是大夸特夸,久而久之,皇帝闻之,也愈发开始用欣赏的眼光看待他这个儿子,从而进一步的培养器重,常言道:“承周素性似朕,可堪大任。”   恭亲王落草时,皇帝赐得名字是“承恩”,“可堪大任”这样的话说出口以后为其改了名字叫“承周”,寓意“承邦周天下”,逐渐为其奠定了皇太子的地位。后来恭亲王的生母索绰罗氏病逝,皇帝便下了旨让他把名字记在了皇贵妃博尔济吉特氏册下,认皇贵妃做了嫡母。   成年兄弟姊妹中,怡亲王承延排行最末,因为他的母妃去世得早,养在太后宫里,她格外偏疼些,承延也没有他哥哥承周身为诸君那般大的压力,年纪最小的他活的其实最轻松快活。   所以一想到恭亲王,太后就心疼,皇帝病倒后,一国的重担都压在了他的肩头,亲自带兵南征北战,只为完成皇帝“削藩”的心志。   目下的状况是一国有君却似无君,好在恭亲王作为皇帝亲口认证的后继唯一之选,这是满朝文武,阖宫上下默认的无可撼动的事实,三个亲王之间也向来兄友弟谦,并不存在夺嫡的隐患。   那么这个未来大邧的君主,万万不能在行军途中发生任何意外,否则就真的要沦落到国将无君的境地里了。等的越久太后就越慌张,甚至有些后悔方才拒绝了礼亲王,怡亲王的提议。   不知过了多久才等到钱川再次入殿,回禀道:“回太后娘娘,辽东王府受降,顺天府衙门方才派了人来回话,恭亲王带着三大营的将士已经归京了,不过六爷说今晚就不来参加乾清宫除夕宴了,先回王府安置,带话给各位主子恭贺新禧……”   听完他一番汇报,太后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了下来,一度喜极而泣,拿帕子揩着眼角道,“平安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守岁还有时候要熬,不难为他陪咱们一起熬困了,让他早些回王府休息吧。钱川,开膳吧!”   开膳的指令下发不多久,御膳房的饺子就出了锅被太监们摆上了御膳桌,接着又一轮冷膳,热膳,酒膳,茶膳大大小小等一百零八品饭食。   用过晚膳之后,宫中除夕夜有守岁的习俗,等膳桌撤了下去,太后抽着水烟袋道,“愿意陪哀家守岁的就陪着哀家,乏了困了的就先回各自的宫里吧。”   活落没一个人动身,太后说得只是表示宽慰体恤的客气话,只要有她老人家在此坐阵,谁也不敢挪动破坏礼节。饭桌上规矩大,各自闷头吃各自的,一下膳桌少了诸多拘束,一家人聚在一起三两个人说话气氛就显得热闹了。   无可避免的就聊到了辽东王府,太后问钱川,“饭前听你说,辽东王府家的那位敬和格格是被六爷带回京了,现在把人安排在了哪处?是京畿的兵役还是皇庄下的客栈?来者都是客,千万不能怠慢了。”   钱川躬下身,“回太后娘娘,顺天府衙门里的大人未同奴才讲明,奴才并未知晓。”   太后看着他,把含在唇里的烟嘴慢慢拿了下来,神情若有所思,这一幕足以让在座的几个后妃暗中交接了几巡目光,当然她们的反应,太后也一一看在眼里。   礼亲王道,“几个藩王里,也就这辽东王最识相,南面那三位藩王要都同他一样听话,大伙可不都省事了么。非要闹到兵戎相见的地步,好看相么?”   说起南面平西,平南,靖南三王府的倒台,五公主来了兴致,“我听说这三座王府,一座赛一座的漂亮,九曲回廊,流觞曲水,能把人脑袋给绕大了,有些亭台水榭建的比宫里的样式还气派,四哥,承延,你们二位是亲眼瞧见过的,果真如此么?”   当初削三藩时,礼亲王,怡亲王随同恭亲王一同带兵南下,也算是南伐的见证人之二,故此五公主才向他们询问。   兄弟两人对视一眼,怡亲王接了话,淡淡笑着,“这样说倒也不夸张,平南王府还是仿制前朝的建筑风格,楼台掩映,花木扶疏,山路宛转,曲径通幽,景色虽然极美,是何尝居心就不得而知了。”   太后也是第一次听闻这样的事情,些许的惊讶之余,嗟叹道,“看来皇帝还是有先见之明的,再迟些那起子奸佞之臣可不就收拾不住了么……”   这样一来又把话头引到了皇帝身上,皇帝难以医治的病是所有人心头的痛,提起来徒增悲伤,太后意识到了这点,便转了话题,看向皇贵妃道:“明儿承周应该就带辽东王府家的格格入宫来了,你给这孩子安排个住处吧,今儿下午内奏事处来找哀家,问明儿个开笔仪式该怎么安排,哀家想了想,新年新气象,万事也要有个好的开头,皇帝提不动笔,就由承周代劳吧,这件事你操着心。”   当今在位的绥安帝,从未立过皇后,后宫诸事由位份最高的皇贵妃博尔济吉特氏一人主理,面对太后的吩咐,她忙应声道是,“额娘放心,奴才一定安排妥当。”   面对这位即将到访的格格,众人怀着不同的心绪,好奇,疑虑,担忧交织,在各自的心中发酵。   过了子时之后,守岁的仪式结束,太后在昭仁殿里叫了散,不做过多停留便乘坐暖轿回到了宁寿宫,到了养性门前,钱川上前扶她下轿,“老祖宗当心脚下。”   太后手心搭在他的手背上,踩着花盆底慢悠悠的踱步,“这会子没人了,有什么话直说吧。”   主仆多年相处下来有默契,在昭仁殿里钱川说自己不明辽东王府敬和格格下榻之所在,其实并不然,太后定是听出了他话里的曲折,“回老祖宗的话,六爷带辽东王府格格入京后,将人安置在了恭亲王府上。”   这也就是为什么他不能当着其他各宫各主子的面回明消息的原因,恭亲王尚未婚配,若留普通身份女子在王府中过夜,随后收入房中或打发出去,都无过多妨碍,对方是位藩王府格格,情况就需另当别论,如此做法并不符合规矩。   显然太后跟他的看法一致,脚下的步子顿了下才继续往前走,隔壁撷芳亭檐下大红灯笼的光漫了过来,把眼前照得昏花,太后本想吩咐钱川切勿把这件事往外传,想了想哪里来的必要,钱川这人办事有分寸,忠心耿耿伺候她了几十年,能在众人面前拦下话,背后他自有琢磨又怎会乱传。   想说些什么却又无从说起,在宫里活着就是这般不容易,她坐在宁寿宫最高的主位上,事事都要奔着为子孙辈考虑的目的出发,该说的说该骂的骂,该遮掩的也要遮掩。特别是当下这个关节上,她不能泄气,得把前朝后宫同时调转起来。这件事也只有等明天见到人再做计较。   太后上了年纪,身肩重责,不可能不累,钱川慢慢溜着她的步子走,没等到进一步的指示,只闻深夜里若有若无的一声叹息。   郁兮在恭亲王府上度过的在京第一晚可以算的上十分安稳,以至于翌日醒来时产生了错觉,仿佛还身处辽东自己的闺阁中,直到看到头顶的天花,才彻底清醒过来。   窗外有微弱的天光透进来,天花上的淅粉金边彩云荧荧泛着光,金莲水草的影子在她眼底晃啊晃。她殿里的屋顶不及这里的富贵漂亮。   起床洗漱穿戴好,觅安从随身携带的箱笼里取出她的首饰,帮她选今天入宫所要佩戴的钗环,郁兮循着门外的光,推开了门格。   门口伫立的太监听见门开的声响侧身过来,甩袖打千儿:“奴才小砚子给格格请安了,格格吉祥,想吃什么,奴才给您传膳去。”   郁兮望着半昏半明的天,“这会儿用膳来得及么?会不会误了入宫的时辰。”   小砚子道,“回格格,王爷吩咐过了,说您面瓜点儿没关系,什么时候收拾好,什么时候再入宫。”   “面瓜?”郁兮微愣,“面瓜是什么意思?”   小砚子也愣,年轻生涩的脸抬了起来,“回……回格格,就……就是肉蛆。”   门边另外一太监听不下去了,走近行礼道,“奴才小喜子见过格格,王爷原话是说,“格格晚些起来也没关系”。”   “我想起来了,王爷不是这么说的,”小砚子同他争执道:“王爷原话是说格格磨蹭些也没关系。”   小喜子咬紧牙关,强忍着才没一巴掌呼他脸上,“你会不会说话?怎么这么直肠子呢?王爷说的“磨蹭”不比你叨叨的“面瓜”,“肉蛆”好听?那都是骂人的话!你师傅怎么带出你这么个徒弟,你师兄小墨子他们都进书房里伺候了,这回明白自个儿为什么不成了吧?嘴上不严谨!言辞不端庄!”   一语点醒梦中人,小砚子目瞪口呆,似乎才意识到自己不受重用的原因,眉眼耷拉着,沉浸在自己的悲伤中,也顾不上郁兮的饥饱了。   小喜子不搭理他,面向郁兮道,“对不起格格,奴才替小砚子同您道歉,格格别理他,心脆的跟玻璃似的,旁人还说不得了。因为这张嘴丢了不少差事呢,您一点都不面瓜,也不肉蛆,格格还没说您想吃什么来着?”   郁兮同情的看着小砚子,扬声道:“我嘴壮,啥都成。”小砚子被她故作痞气的声调勾起了头,她抿嘴一笑,“文雅的话可以慢慢来学,没关系的,我是东北人,说起糙话来应该不比你差。”又看向小喜子,“谢谢你们为我准备早膳,麻烦二位了。”   说着就往台阶下走,身边两人对上了眼,什么是文雅端庄之人,面前这位格格就是,被人骂了也不计较,他们做分内之事,居然能受句谢谢,拿腔作调讲起糙话在她口中也如咿呀秀丽的戏词一般。   昨晚进院门的时候,郁兮就注意到了院中挨肩载种的两棵树,腊月二十八那日刚立过春,现在的时节仍旧寒冷,树枝上光秃秃的很冷清,她很少在辽东见到枝桠开得这样低的树。   殿门前小喜子用胳膊撞了撞小砚子的肋巴扇,“我上膳房传膳去,你看好敬和格格,仔细听差,别乱说话。”   小砚子讪讪说是,商量好了两人分头行动,他跟着敬和格格走到殿下,似乎是长了记性,害怕祸从口出,他紧紧闭着嘴巴,郁兮见他这个样子忍俊不禁,招招手把他叫近,“同我说话不必这么拘谨,我不介意的,你说的那些词我倒觉得挺有趣的,若不是你我还不知道面瓜,肉蛆跟磨蹭是一个意思呢,小砚子,我问你,这两棵树是什么品种?”   其实嘴上的毛病,他自己也清楚,不过一般下等出身,家里穷困潦倒的人才出来做太监,不识字又未读过书,说话谈吐就被限定在了那个阶层里。小砚子已经努力在改了,可毕竟自小世俗俚语说惯了,难免会有嘴敞的时候,敬和格格肯耐心的包容他,他感激同时也感到开心。   敬和格格说她不介意他的用词,那么他便可放心大胆的说,“回格格,”小砚子欢快的道,“这两棵树是西府海棠,据说它们已经活了二百九十多年,将近三百年了,可长寿着呢!”   郁兮望着拔天的树枝,“我听说过这种树,可惜我们家那边的气候不适合这类树木生长,海棠树是会开花的吧?”   “会的会的,”小砚子忙道:“不过北京城春迟,得等到将近三月中旬的时候,海棠树才会开花。”   现下已经步入了正月,还有三个多月的时长,如果北京城都算的上春迟的话,辽东相当于是没有春季的,那里有漫山苍翠的树木,却没有遍地娇花盛开,她一直都想瞧瞧南方的花朵盛放时长什么样子。   三个月后如果还没有离开北京城,或许她可以在宫里看到那样的场景,只是眼前这两株西府海棠花开时,她应该再无机会欣赏到它们满载花香的美貌了。   小喜子那边的行动飞速,说话间已经传了膳过来,郁兮选择坐在树下的石桌前用膳,她的早膳是烧鸭冬笋,鸡脯豌豆,还有一碗咸汤饽饽。   觅安挑了一只金香珠宝松鼠簪为她配戴上时,郁兮吃到了新年里的第一口饺子,是猪肉菠菜馅的,汤料用的是鸭汤,一口下去混合着粉丝,紫菜,虾皮,冬菜,芫荽等各种佐料,舌腔里顿时盈满了丰富的口感。   熟悉的味道让她想起了自家王府里做的饽饽,不知道她的两位哥哥有没有回家陪阿玛额娘一起守岁跨年,临行之前,她甚至未同哥哥们道个别。   觅安陪她一起用过早膳,扶着珐琅竹节的渣斗供她漱口,抬眼时郁兮无意中看到锡晋殿厅堂前的楹柱上只贴了对红纸黑字的对联,柱体本身并没有装饰楹联,这种现象倒是极为罕见,但凡有些讲究的人家修建住宅时,各处房屋正堂前的楹柱上一般都会装钉赋有寓意的楹联,按恭亲王府的规制,更不该有此疏忽才是。   郁兮觉得奇怪因问起来,这回小砚子倒很自觉,偏过脖子压低声偷偷问小喜子,“这话是不是不该说?”   见他们俩嘀嘀咕咕的,郁兮笑道,“如果是我话问得冒昧,犯了忌讳,我不问便是了。”   小喜子为难似的笑,犹豫着说,“格格言重了,其实……其实也没什么不能说的,锡晋殿是王府后院的正殿,本来是等王爷娶亲后给福晋住的,王爷说要让未来的福晋选自己喜欢的楹联,所以才并未配置,格格您……您是头一个住锡晋殿的人。”   郁兮听了大惊,一下子从石墩上站了起来,攥着揩唇的帕子道,“那我是不是不该在这地方住的,是不是我要住在这里的,我若一早知道这是六爷福晋的住所,是不会在这里过夜的。”   “格格不必自责。”小砚子道,“这是王爷的主意,是王爷亲口吩咐的……”说着不自信了,又去问小喜子,“这话应该能说吧?”   小喜子瞧郁兮慌乱的样子,咧着牙摇头,开始觉得自己的话闯了大祸。   郁兮这时觉得方才喝下的那一盏鸭汤都化成了热气不断往她脑门上蹿,顶得耳眼里也嗡嗡作响,觅安的神色也有些难看,恭亲安排敬和格格住他福晋的住所,这到底是何居心?这将来若传出去,郁兮的脸面该往哪放?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大家简单记住谁是谁妈就行了哈哈哈,记不住后面慢慢也能看懂,妃子的出身是我自己写文时的依据,有个背景放在那里更容易说服自己。   不管什么角色,不管做啥事,都是男女主感情的推动,不会写太多你死我活的宫斗,就酱哈哈   今天没有男主,所以更个6000字   ——————   皇子公主排序:   1.大阿哥夭折:皇贵妃博尔济吉特氏之子   2.二阿哥夭折:懿淳贵妃(女主姨母)之子   3.三公主文淑:珍妃乌雅氏之女(出嫁于乌里雅苏台 土谢图汗部中旗)   4.礼亲王:珍妃乌雅氏之子   5.五公主文瑜:惠妃郭佳氏之女   6.男主恭亲王:懿安贵妃(安贵妃)之子去世   7.怡亲王 : 母亲令妃叶赫那拉氏,为太后同族侄女 去世   ————   后妃出身:   太后:叶赫那拉氏 内蒙正黄旗察哈尔   皇贵妃:博尔济吉特氏 (男主养母嫡母 ) 内蒙卓索图盟 喀喇沁左翼旗   懿安贵妃(安贵妃): 索绰罗氏(男主生母 已经去世) 内蒙卓索图盟 喀喇沁右翼旗   懿淳贵妃(诚贵妃):金氏 女主姨母 已经去世   惠妃: 郭佳氏 内蒙哲里木盟 郭尔罗斯前旗   珍妃:乌雅氏 内蒙锡林郭勒盟 乌珠穆沁左翼旗   令妃: 叶赫那拉氏 内蒙正黄旗察哈尔 (太后同族侄女,怡亲王母亲,已经去世) 第21章 海棠   她正要同郁兮商量应急的对策,从院门外走进一主一仆两人,小喜子,小砚子赶忙上前见礼请安,觅安拉了拉郁兮的衣袖,暗暗说:“格格,六爷来了。”   刚转过身,他的那双石青缎补绒花卉纹头皂靴就走到了她面前,郁兮蹲下身问他的安,恭亲王叫了起,一蹲一起之间,她视线往上停留在了他束腰带下系得那只红缎口满纳福寿双线鸡心荷包上。   他则是望着她发簪上的那只金松鼠跃进了两株西府海棠的枝叶间,“方才在院外听你们聊得挺热闹,聊什么呢?”目光一转,看向石桌上的杯碗,略微有些诧异的问,“怎么在外头用膳?着凉了怎么办。”   郁兮道:“有劳王爷关心,在辽东住惯了,耐冻。也没聊什么,聊这院里的两棵西府海棠罢了。”   见她脸色颇冷,话语间甚至还有些阴阳怪气,恭亲王眉头微皱,周驿看得是云山雾沼的,昨天晚上主子爷带人家回来那时候不还高高兴兴的,过了一晚上,态度怎么就情转直下了?   他最先怀疑的对象就是边上伺候那俩人,定睛一看,小喜子小砚子站姿畏畏缩缩的,碰上他的目光,只当他能吃了他们似的,吓得眼珠子乱转,好啊,这俩人果然有鬼!   他端正帽顶子,摆出一副笑面行上前替他们家王爷探明其中的原因,“格格昨儿晚上歇整得可好?身边这些个奴才伺候得可好?”   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尤其加重了语气,郁兮面向他时脸上起了笑意,“多谢谙达悉心安排,我在王府上吃的好睡得也好,格外有宾至如归的感觉。”   “这就好,”周驿道:“奴才怎么好意思抢王爷的功劳,这都是王爷的安排。”   活落小砚子,小喜子的帽尖直打颤,敬和格格脸上的花影丛丛衰败了一大半,周驿有些回过味来了,一提他们家王爷的名头,她脸色就垮,看来这不高兴的源头来自于恭亲王啊!可这到底因为什么呢?   若要顺着周驿的话往下说,难道还要她给恭亲王道谢不成?她也想知道面前这人到底出于何种考虑让她住进自己福晋的正殿里,只不过目前不是合适争辩的时机。   郁兮的心里很乱,勉强伏下心静下气,抬眼看向他道,“王爷是来接我入宫的吧?时候不早了,我们这就出发吧。”   入眼的是冬末时节,万事寂寥当中的一抹青翠,他品月色缎平金绣棉纹氅衣透着湖面微澜似的绿意,那只红缎的荷包作为唯一装点的行头,就像他这个人,色泽鲜明,出现时便会惹人注目。   他眉头锁着疑问,答非所问:“怎么了?”   怎么了?看来他察觉到了她的不快,郁兮有些后悔不该表现的这样明显,他毕竟是出于好意才将她留宿在王府中,锡晋殿的居住条件有可能是后院所有殿所中最优越的,他盛情款待她,可能是存在越界,违规的嫌疑,不过这是他的待客之道,既然他担心她在室外吃饭受凉,怎么会安的坏心呢?她如果能早些想到这点,大概就不会怀疑他是何居心,从而在他面前使性子了。   这般想着,郁兮非没有怪罪他,反而觉得是自己太过矫情了,“没什么?”她装出很无辜的样子,“王爷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你的意思?”   突然之间由阴转晴,她坍塌的嘴角也再次矗立起笑意,恭亲王一时难以适应,眉头舒展的过程就显得有些不自然。   不过据周驿察言观色,还是觉得恭亲王最近随机应变的能力进步了很多,不像之前那样,甭管面对谁,都是一副冷到结冰的面孔示下,跟着敬和格格,恭亲王学会了放松表情,放松声调,甚至学会了笑,其实他觉得是件好事。   宫里是按照培养诸君的方式来培养恭亲王的,他本人身上确实处处彰显出成功被培养后痕迹,比方说神态管理这方面,恭亲王能够按照要求做到喜怒不形于色,好厌不言于表,心事不于人知。   周驿作为伺候他十几年的太监,也不敢说对恭亲王有十成的了解,他对他的脾性摸透得八九不离十,可若说恭亲王内里的乾坤,外人可以窥看到的也只是冰山一隅,他所呈现出来的这部分,也仅仅是他想要让人看到的样子而已。   可恭亲王也是人,表盘上的指针也有走累罢工的一日,何尝一个食五谷,有血有肉,有七情六欲的王爷。   敬和格格是第一个让恭亲王允许自己露出破绽的人,在她的面前,他眉眼字句间有了人情味,甚至打破某些自我限制,比如说在军中合众唱戏,这一举动敬和格格不是主因,却也是诱导的因素之一。但愿这位格格不会是最后一个开启恭亲王封闭内心的人。   他这面费力琢磨,那面两个人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样子,又聊起了院子里这两株海棠,恭亲王也说北京春迟,“古人云:“燕地三四月,江南二月时。”,江南那面“春风又绿江南”的风光,北京城至少要等到三月份,当初也是见这两株西府海棠开得好,我才选择把王府建在这里。也算是我的私心作祟吧,圈进我的院子里,外人就看不到了。”   两人同时抬头望向树冠的顶端,郁兮从树叶枝隙里看到了完全放亮的天色,透着一丝蓝。“花开的时候一定很漂亮。”她喃喃道。   她想,他把锡庆殿建在这两株三百年寿命的西府海棠前,是想给他未来的福晋栽种一方全北京城最美的花香吧。   闻声他看向她温静的侧脸,花开的样子年复一年他见过无数次,能想象得出来,她站在花影下面会是什么样子。   锡庆殿是给他那个目前为止并不存在的福晋所建的,以他的年纪,早该娶亲了才是,他并不排斥婚配这件事情,只是私心里对婚娶的对象要求比较严苛,她也许是个帝都簪缨世族家的小姐,也许是位边疆部落的格格,又或许是江南水乡的小家碧玉,不管是谁,他期待的是那种榫卯契合的感觉,只要是对的人,他有足够的耐心等到她来,然后送她一片花开。   但这不过是他的标准,他深藏于心,幼稚可笑的憧憬罢了。他的福晋,届时会由宫中斟定,不管是谁,只要能带来足够的人脉和利益,已然足够,感情是不需要考虑的范畴。   “的确漂亮,”他道,“到时花开,有空的话我带你来看。紫禁城以外北京的春天,除了我府上的海棠,也就是崇孝寺的牡丹,法源寺的丁香尚可一看了。”   郁兮看过来,嘴角伴随着花香花开,笑着说好,他是认真的,她却只当他随口一说,等他娶了福晋,遇见了那个对他有特殊意义的人,欣赏恭亲王府这两树海棠花的队列里,应该不会有她的名额。   两人说笑,周驿有些不忍瞧,这一幕岁月静好太过难得,看得时间越长越品出忧伤的味道,垂了眼上前打千儿,“回王爷,格格,不是奴才打扰您二位的雅兴,实在是因为时候不早了,该出发入宫了。”   当时的他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这句话意味着什么,事后多年回想起来,那时恭亲王府的西府海棠还未开花,有两人立在树下,谈论它们花开的样子,说着说着仿佛就有花瓣飘落下来,花香满园,然后一太监催促他们离开。   海棠花留在了原地,离开的人揭开了下一段人生的篇章。   前往宫城的路上,伴随着车厢外的马蹄声,觅安问,“格格难道就不生气么?六爷让您住恭亲王福晋的主殿,传出去难免会被人说嘴。”   郁兮道:“之前我也这么想,可后来我又觉得他应该不是故意的……”   听完她曲折挣扎的心路历程,觅安了然道,“格格这么想好像没什么错,奇怪了……”   “哪里奇怪了?”   “之前奴才帮六爷说话的时候,您总让我留着心眼,不能轻易相信别人,您瞧您现在对六爷评价多高。”   如果不是觅安发现,她自己都未曾意识到内心对恭亲王态度上发生的转变,她嘬着腮思索,“我是觉得他没有故意而为之的必要,今天他没有捉弄我,也没有办我难堪,能图我什么呀?我也不能随便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对不对,这件事只要不被人大声上外面宣扬,应该没有人会在意的吧。不过他这热情好客的毛病是得改改,怎么能让外面的姑娘随随便便就住进自己福晋的寝殿里呢?”   “热情?”觅安听得瞳孔放大,“格格,也就是您能瞧出六爷的热情,那张脸奴才瞧一眼就觉得害怕。”   “我怎么不觉得,”郁兮在脑海里描绘那张脸,“他这人吧,是不怎么爱笑,可也不是凶神恶煞的模样,哪里会让人觉得害怕呢?”   觅安道:“六爷待格格跟别人不一样,您怎么会觉得害怕呢。人家送你千里镜,还要带你去看花呢。”   郁兮似乎看得很明白,“说来说去,还不是有求于人,低头办事这个道理来着。”   这样的论调两人之前也讨论过,彼一时觅安会认为这个解释很合理,此一时,她感觉到这样的解释逐渐变得不完美了,原因在恭亲王的身上,不知具体从何时起,她开始觉得这位王爷对郁兮隐隐有一丝难以言说的情分。   作者有话要说:  磨蹭完了,明天入宫。   还有男二已经出现过了哈哈 第22章 朱阙   马车一路飞驰,撩起窗帘向外看,窗外过路的景色一闪而过,看得并不真切,待马蹄的节奏真正缓慢下来直至停止,郁兮心低像雨水泼溅的湖面,紧张的起了波纹。   叩响车轸的声音响了起来,有人在外面打起了车帘,她深深吸了口气,迎着车门圈定出的那片光亮而去。   在车厢里候得久了,炭火的气味浑浊凝重,下了车呼进口鼻间的是北京早晨干净清冽的空气。铺天盖地的是醒目的红,然后是沉淀下来的黄。   郁兮见过很多次辽东的日出,晨曦喷薄而出,光芒万丈,就像午门留给她的第一印象,大片浓烈的色彩被人为采用,在视觉上是一种强烈的冲击。   东西北三面朱红的城台相连环抱,重檐的庑殿顶形如雁翅,她仰面朝天,站在它丰满的羽翼下,望着那一排排伸展欲飞的鸟羽在额前掠过。可以想象这道门之后,究竟是个何等富丽堂皇的世界,这座宫城完全符合她想象之中的宏伟,超越她想象之中的神圣庄严。   恭亲王下了马带她前往午门的西偏门,门外左右合立石碑,碑身两面分别用邧,蒙古,回,藏四种文字镌刻着“至此下马”的字样。   穿过东西雁翅楼,阙左阙右两门以及午门合抱的五凤楼,是昨晚他同她讲过的金水河,金水桥,御河上横跨着五座白玉石桥,像极了横贯他腰间的金玉束带。   一个人,就是他所在那座城的缩影。   行走在桥上,刚刚解冻的河水有寒意翻涌上来,水声后是大面积的飞阁流丹,飞檐反宇,这里是远离市井的人间富贵处,是权利和荣耀的浓度达至顶峰的一国枢纽。身临其境更让人心生敬畏。   不同于除夕夜晚的远远一望,早春晴天的万顷琉璃下,是巍峨朱阙,鸿图华构,千般绮丽,万种繁华。   原来人工雕琢出来的景物,也会如此震撼人心。行至金水桥的尽头,他朝她看了过来,满目焜煌,“这地方,还成吧?”   郁兮遥望正前方汉白玉石须弥座高台上,重檐歇山顶的太和门,朱颜一笑,“王爷说笑了,何止是还成,真的是言辞也难以形容的漂亮。”   她想起阿玛邀请恭亲王留宿时曾用“寒舍”来形容辽东王府,在这所皇宫面前,足见这一词运用的有多贴切。   恭亲王随着她的视线望出去,目光微敛,口吻中有慨叹之意,“我在这地方住了十多年,从来没觉得它漂亮过。”   郁兮笑道,“我这是乍见之欢,王爷是久处生倦。”   话说着过了体仁阁,走到了东翼门前,一路上黄琉璃绿剪边的檐顶抚额而过,恭亲王望着太和殿说:“过了太和门的一进院,太和殿广场算说是这里的二进大院了。今天时间紧,许多地方来不及同你介绍,住段时间,你自己就能摸得熟了。”   过了东翼门,早有太监备了暖轿在此等候,接了他们向东往太后的寝殿宁寿宫的方向走,宫里的太监,积年累月锻炼出了一副好脚力,健步如飞而且还很稳健。   郁兮坐在轿辇中,思考恭亲王方才说过的话,这所宫城千门万户,什么时候她才能摸遍?其实她并无多少想要去游览的兴致。   到了宁寿宫养性门前,两人下了轿继续步行,穿越一条条甬道,一道道宫门,入了宫之后的脚程安排的其实很紧凑,然而提供服务的太监们面容不焦不躁,行动不催不赶,这样的节奏让人感觉极为舒适。   太后居住在宁寿宫的乐寿堂,过了养性门,养性殿方到,乐寿堂是单檐的歇山顶,檐枋下的楣子花格上停着一只白鸽,门前的宫女望见有人来,打起了门帘,那只鸽子就扑棱着翅膀飞了进去。   周驿呦了声说,“这是七爷那只宝贝吧,报信去了。”   走上台阶站在廊间里等候通传的间隙,他看了过去,他们出发的并不算早,那时已经天亮了,路上一顿耽误,到了此时,有几株稀疏的日光漫过廊下的攒棂透了进来,在她眉眼处分割出一条光带,步步锦的花格框出细碎的,跃动着的光斑,将她的目光浇洗的迷离。   郁兮的眼睫被它们打扰的轻颤,玉质的肌肤几乎被照得通透,鼻尖上细密的汗珠也清晰可见,他侧过身,遮去了那道光线,“怕么?”   她站在他辟出的那道阴凉里抬起了头,微微的摇,“我……”说着往门边伺候的宫女身上瞥了眼,改了称谓,“奴才不怕,就是有些紧张。”   他颔首,垂下了眼,或许这就是他昨晚没有立即就带她入宫的原因,入了这层层朱红的围墙内,诸多约束下,人是会变的,他拖延着,也许她会晚一些发生变化,然而拖得了一时,拖不了一世。   殿内有太监通传:“宣恭亲王,辽东王府格格觐见。”   雪鸽飞进殿时,怡亲王抬了手供那双橘黄的鸟爪扣在了他的指头上,又被他递到了肩头,抚抚鸟嘴笑道:“人来了。”   话音未落,门外便有宫女回禀,“六爷来了!携敬和格格一同求见。”   紧张的不止是殿外的人,殿内的人神态也不见得轻松。太后放下饮了半盏的茶盅,扣紧小指上金錾古钱纹的甲套,道了声:“宣。”   先进门的是恭亲王,身后跟着周驿,捧了一只檀香木盒,宫里有元旦日到太后宫里递如意的规矩和习俗,恭亲王打千儿见礼,从盒子里取出一把金如意举到齐眉的位置,落膝道:“进皇太后万年吉祥如意。”   太后见到她这个孙子早已热泪盈眶,忙让钱川接了如意过来,又赐了一把如意同他交换,“好孩子,快起来!钱川,给六爷赐座!”   座位是一早就安排好的,太后左手第一个就是,恭亲王谢了恩起身,敛衽在那只紫檀嵌粉彩席心椅子上坐下了身。   接着是辽东王府家的格格见礼,乐寿堂的明间里很宽阔,却坐满了人,总体来看嫔妃女眷居多,四周珠围翠绕,衣香鬓影,她从门口走近的过程中吸引了形形色色的目光。   郁兮蹲下身请了个安,然后曲膝完全跪在地上,以手枕额俯身行大礼,“奴才柳郁兮给太后娘娘,各位主子请安了,恭祝太后娘娘新春新禧,万年吉祥,恭祝各位主子顺心如意。”   太后叫了起,等她起身站定,宁寿宫总管太监钱川额外斟了两杯茶,放进茶托内,先取一杯,递与郁兮,她第一次入宫算作是客,这是大邧前来拜年堂客中的后辈,所要为长辈们行的敬茶礼。   郁兮抬了杯盅走得更近一些,又跪下身去,杯盅的底部没顶,恭恭敬敬的向太后奉茶,太后接过茶盅象征性的抿了一口,叫了起问道:“辽东王府,府上全家可都吉祥?”   郁兮起身示敬,“托太后娘娘的福,都吉祥。”然后再由太后赐茶,她轻抿一口,放回茶托内,由钱川带走。   至此一套繁文缛节才算是正式收尾,不过却很有必要,请安礼,敬茶礼合在一起,起起落落蹲跪了两次,这对一个姑娘的礼仪教养来说是极大的考验,对众人来说是一个考察见识的机会,敬和格格的完成度很高,可以说挑不出一丝差错。   当然也有可能同她穿靴的原因有关,宫里的女眷们都穿花盆底,最低的也有半乍之高,不如普通的皮靴平整稳当,不过考虑到辽东高寒的气候,花盆底讲究美观,抗寒的实用性差些,太后并没有在她的足靴上过多计较。   虽然面上并无任何表达,太后目光在敬和格格靴头上停留的些许时刻,对钱川来说就是旨意的传达,看来过后有必要对这位格格提出穿花盆底的要求了。   礼节之后,太后的态度变得热情了很多,笑蔼蔼的叫她起身,拉她到身边来仔细打量,问了她的年纪生辰,得知她生日就在今天,便道:“你瞧,这竟是哀家的疏忽了,若是哀家提早儿就知道你今天过生日,怎么好意思空手接你的茶呢。”说着摘了衣襟前一只翠雕葫芦蝙蝠的金顶针戴在她的前襟上道,“好孩子,收下吧,千万别跟哀家客气,入了宫就是自家人了,咱们之间也无需生分了的。哀家祝你年年吉庆,岁岁平安。”   太后话说到这个份上,郁兮没有推拒的余地,便接受了她的好意,欲跪下身谢恩,太后看出了她的意思,一把托住了她,“哀家知道你是个懂礼貌的,不必如此多礼。”   郁兮这才抬起头,太后大概六旬上下的年纪,戴着聚宝盆方格纹样式的钿子,钿身上盘着翠玉花边,翠托上嵌着东珠碧玺寿字纹饰,明黄色的衣袍上,每一颗葡萄纹都用珍珠镶嵌其中。这位就是皇宫里最具权利的女人了,珠玉宝翠压身也不会显得喧宾夺主,剥夺她身上原有的华贵气质。   因为富态,太后并不是皱纹深刻的样子,精神足劲,笑起来和蔼可亲,郁兮也抿起一丝笑意,“回太后娘娘,刚入新年,辽东今年的土贡还未来得上缴,奴才这次入京先带了些吉林特产的洋参,元参,供万岁爷,宫里的各位主子强身固体用,还有貂皮,鹿皮,虎皮到了冬日做了衣裳,各位主子们穿上身御寒。”   太后听了愈发的笑态可掬,“好孩子,难为你有孝心,几个藩地里也就属辽东王府忠心耿耿,跟咱们宫里亲如一家人似的!”说着叫来钱川,“快带郁兮姑娘认认亲吧。” 第23章 七爷   短短一番对话传递出来的意义大有学问,敬和格格卖力迎合,代辽东王府表明忠心护主的决心,太后用亲同家人这样的比喻接受了对方的情谊,事到如今再做评判,辽东王不反即为忠,当初没有效仿南面三位藩王逆心作乱,可见其高瞻远瞩的才谋。   在座之人观之言行,闻之谈吐,有了判断,有其父必有其子,这座藩王府培养出的格格,恐难是个庸碌之辈。   对于逝去的懿淳贵妃来说,后宫的嫔妃们是她这位姨母的同僚,对于郁兮本人来说,她不知如何准确界定她们同自己之间的关系,考虑到太后亲热的把她称作是自家人,大概可以把她们认做是宫里的长辈们。   她随着钱川拂尘的穗端缓慢相移,依次同在坐的嫔妃们见礼。   大邧建朝以来十分重视巩固和发展同边疆民族的关系,蒙古作为北境最大的部落,邧蒙联姻的历史和习惯由来已久,根深蒂固,因此邧廷后宫多有蒙古出身的后妃。   她们的面孔普遍拥有高鼻深目的显著特征,头扛叠翠的大钿,各式各质地的扁方,看向她时是统一的,淡漠的目光。叫起的指令像叩击木鱼时一迭一迭闷声的响,单纯的遵照礼节,不含任何感情。   郁兮莫名感到压抑,甚至觉得她们不像活物,仿佛阁架上安放的玲珑摆件,长时间的在角落里蒙尘,便开始变得暗沉无光。   直到碰上五公主文瑜的笑脸,她才再次感受到了活的气息。五公主梳着两把头,气韵成熟,银簪上的碧玺牡丹盛放于云鬓端头,恭亲王排行为六,此前她估算出他的年龄在二十二岁上下,那么这位公主应该接近二十四岁左右的花信年华。   这位公主笑容可亲,叫起时甚至还略略扶了她一把。拜会过女眷中的最后一位礼亲王福晋佟佳氏,接着是皇室嫡枝里的两位王爷,四王爷礼亲王跟她的福晋一样都是随和的态度,不过同恭亲王比起来,他甚至不像是出身皇家的王爷,在他身上找不到那种若隐若现的锋芒。   最后转向南面,钱川俯身朝向恭亲王身边的一个人同她介绍道,“这位是七爷怡亲王。”   郁兮扼腕而立,她有挺拔的腰身,和扬着手绢拔着脸走道的京门姑娘们不同,她的气度不张扬,但若擦肩而过,一定会引人侧目,瞥一眼她额前的风光。   太后这样隔远一些观察,那张脸确实同当年的诚贵妃长得很像,不过大抵看下来,是一具皮囊下不同的魂魄,乍一看相熟,实则还是陌生的另外一个人。   柳郁兮,单听名字就是个袅娜青烟似的意象,见了面便知的确名副其实,把人心中那份旖旎的向往具体化成了眼前的这个人。   见礼后,怡亲王叫了起,轻笑道:“郁郁园中柳,妹妹这个名字起的极好,当真是人如其名。”   郁兮循声抬起头,望进了一双温然的眸心里,不得不再次感叹这座皇城所汇聚的精华灵秀,竟能养育出千般姿采的人上之人来。   怡亲王载笑相望,玻璃窗外打进的光把他的面容打磨得神采奕奕,他跟他的哥哥恭亲王神韵上有几分相似,更多的是不似,他不似恭亲王那样神情节制,他的唇角有常年含笑的影子。   就连说话也更平易近人一些,周驿默默旁观,怡亲王自小就有亲近人的魄力,当然不是待谁都和颜悦色,能让他笑脸相迎的人,必定贴合他心中对美好事物的衡量标准,看来敬和格格给这位小王爷留下了不错的印象,甚至以妹妹的称谓问候,不吝啬一句夸赞。   那张容貌俊朗与柔媚并济,红墙朱柱下,有君子风光霁月说的就是他了。   姑娘受句夸奖,内心的窃喜沿着眉梢绽放,郁兮回之一笑,又蹲腿福了个身,敛起的眼线像紫禁城翻飞的檐尾。   你看,她不羞涩,大方诚实的接受了他的褒扬,这样有来有往的互动,有如一滴雨落入心池,湖面微漾。怡亲王的目光追随她而去,半道上被太后给截住了,他笑着收回了视线。   两个漂亮的人相遇搭上话,有如宝石翡翠滚落在一起研磨出的鸣响,太后瞧着心生欢喜,给郁兮赐了座,笑道:“咱们家七爷从小就想要个妹妹,这下子可如愿了,郁兮在宫里住的这段时间,你这当哥哥的多带妹妹一起玩。”   “那敢情好。”怡亲王朝对首作揖道:“吾之荣幸。”郁兮低眉欠身以做回礼:“有劳王爷。”   太后满意的笑了笑,看向皇贵妃问,“住所可都安排下了?选的哪处?”   博尔济吉特氏道:“回额娘的话,奴才已经派人把地方都收拾好了。给敬和格格选的是承乾殿。”   太后点了点头,看向郁兮道:“辈分不同,身份也不同,让你跟下头的贵人,常在们混住在一起受埋汰,眼下宫里只有承乾宫是完全闲置的,你便在此处住下吧,也清净自在些。”   郁兮听了忙起身谢恩,转向皇贵妃时,博尔济吉特氏端起粉彩藤萝花鸟茶盅抿了一口茶,微微一笑,“郁兮姑娘请起吧,端茶敬礼够累的了,何必如此多礼?谢是不用谢的,回头尽心尽力伺候万岁爷,我在此也先谢谢你了。”   话出口,殿内的气氛骤然间发生了变化,这还是郁兮入宫后,头一回有人提起她同皇帝之间的联系,她俯着身子,视线里皇贵妃的金甲套紧紧箍着杯口翠鸟的脖子,像是要把它生生勒断了气。   博尔济吉特氏看着那双似曾相识的面容,顿感解气,就是这张脸,生前夺走了皇帝的所有宠爱,一朝后宫粉黛无颜色,没想到死后仍然阴魂不散,托生成了另外一个身份重新出现在她的视野里,不仅她一个人这样想,她身后嫔妃们的扁方整齐划一的偏转出同样的角度,带着或深或浅的敌意审视着辽东王府家的这位格格。   郁兮甚至能感受出那些目光剐过脸侧时,微微的刺痛感,她明白这些后宫的女人把自己对懿淳贵妃的恨意转嫁到了她的身上来。   但是她需承认,皇贵妃说的是实情,哄好皇帝寿终正寝就是她入宫的目的,况且削藩后辽东王府的势力大不如从前,上哪都是有权有势才能拥有话语权的道理,皇贵妃出身如日中天的蒙古部落,位高权重,她惹不起,得低头遵循阿玛告诉她的那个道理,退一步海阔天空。   在大事前郁兮能厚的起脸皮,心安理得接受她的讽刺,她抬头迎着那排幸灾乐祸,做壁上观妃嫔们的眼光,把她们想象成佛龛里碌碌无为的坐像,恭敬而又虔诚的道:“皇恩昭昭,奴才领命,自当奉旨行事!”   博尔济吉特氏冒昧引出如此敏感的话题,太后的神情大不悦,有些话要放在明面上教导,有些话是要背后暗地里提点的,说的通俗直白些,接敬和格格入宫是为了让皇帝不带任何牵挂走得安然,差遣人办事,做不到真心实意的对待,起码也要装出好脸色表示诚意,否则谁愿意心甘情愿的接冤枉活?   方才太后还觉得博尔济吉特氏给敬和格格挑选住处这件事办的有心胸,单门独户的大院赏赐下去,她这面借机就接了话头表示一番皇家对下的优待,谁承想皇贵妃还是没忍住,因为过往的那段纠葛私仇,□□裸的再次揭明目的,当真是愚蠢之至。   刚见面对敬和格格的脾性还未了解透彻,太后唯恐这个年岁的姑娘,心里觉得委屈犯了窄,不好好配合该怎么办?安抚永远都比恐吓逼迫行之有效的多。   目下听到这样的回答,太后眉间松弛了下来,可见这位格格是座透明碑,该干什么,该说什么,她自己心里一清二楚,果真如此的话,安奉皇帝这件事情可能要比她想象之中的还要容易些。   那张脸上除了唇色微有些发白以外,并未出现任何惶恐,害怕之色,这让皇贵妃的期待落了空,敬和格格非旦不惧,还把博尔济吉特氏的下马威消弭于无形。   嫔妃们的脸上有不甘的败落之意,却也无可奈何,怡亲王作为旁观者,几乎被逗乐了,嗤地一下笑出声来,随后也毫无遮掩,慢悠悠转着下巴吹凉他的茶。   皇贵妃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说到底姨甥俩不是一个人,大概在外人看来,她因妒迁怒于人行为很可笑吧,然而她多年下来积攒的怨恨仿佛终于找到了宣泄口,一时难以压制,导致了最终的口不择言。   这样想着博尔济吉特氏放下了紧握在手里的杯盅,抬手示意让郁兮落座,杯缘处翠鸟的咽喉处重新张开了羽毛,她转脸又同太后商议道,“郁兮姑娘刚入宫,身边缺少伺候的,奴才不妨从别的殿所拨掉几个懂事的太监宫女上承乾宫里当差?”   声落恭亲王接话道:“这件事情就不劳娘娘操心了,儿臣方才已经吩咐周驿去办了。”说着看向太后,“还请皇祖母准许。”   方才周驿还在他身边立着伺候,这一下就没影了,若不是他提醒,还真没几人能注意得到。看来这是恭亲王一早就打定的主意。   太后未过多考虑便道,“你们母子都是精打细算之人,这事谁安排都一样,既然周驿已经去办理了,瑞允,你就无需挂心了。”   接连撞了两个钉子,其中一个还是儿子喂她吃的,皇贵妃听见太后叫她的名字,暗暗咬了牙应是。 第24章 清漪   跟敬和格格相关的事宜暂时安定了下来,这位格格的到来也意味着大邧削藩大计的结尾,国事初定,太后终于可以腾出心里的空当来关怀恭亲王了,她往南窗下看过去,恭亲王正坐着喝茶,干净的侧影,不带任何雨露风尘的痕迹,仿佛有他在的地方就有格局,顶天立地承载着一片广宇。   “承周,”太后慈爱的把他唤起了头,“这一路上风餐露宿,舟车劳顿的辛苦你了。大过年的也不消停。哀家代皇帝,列祖列宗们谢谢你。你是咱们大邧的功臣。”   能从太后口中听到这番敬谢的言论,是极具分量的,“皇祖母言重了,为朝廷办事,不分时节年月。”恭亲王放下茶盅,垂首道:“为国事排忧解难是孙儿的职责所在,辛劳谈不上。”说着一笑,“上外头跑驰,还能借机游览一下各地的风光,腰腿都溜活了,称得上是逍遥自在。孙儿不在的这些时日,老祖宗可好?”   “哀家一切都好,”知道他是说客气话,淡化路途的艰辛,太后笑道,“有你们弟兄几个鞍前马后的为皇帝效劳,大邧国泰民安,风调雨顺,哀家头不晕眼也不花,再没什么不好的了。”   怡亲王也笑,“老祖宗谦虚了,您的功劳才是最大的,有您在,大事小事都能被码平了,我们算什么呢,马勺上的苍蝇,跟着您混口饭吃,比不了您。”   五公主的额娘惠妃郭佳氏笑道,“要奴才说,皇额娘心情好的原因,七爷功不可没,六爷在外持兵,七爷在内顾家,老祖宗跟前有七爷陪着码碟儿,远远要比我等伺候着用膳吃得香。”   “您瞧,”怡亲王抚着肩头的鸟脖子笑,“我就喜欢惠妃娘娘这样爱说实话的人,不是我吹大话,我陪客,马蹄烧饼焦圈就咸菜,也让您吃出燕窝山珍的味道来。”   “开始嘚瑟了,”礼亲王大拇指戳戳他道:“谁能比的上七爷说话甜呢。”   太后捂着嘴笑,“他哪是话甜?上辈子马圈里托生的,这辈子味儿没散尽,熏陶出来的马屁精一个!”   怡亲王道,“那该是在天宫孙大圣弼马温麾下的马圈里受到的培养,才有这么大的福分下凡来孝敬老祖宗您呢。”   “瞧瞧我说什么来着,”太后愈发笑的合不拢嘴,“仙班里的马屁精,哀家好大的福气!”   话落众人都跟着大笑,郁兮也忍不住弯了眉毛,除了刚才她同皇贵妃交锋的插曲,宫里的氛围并没有她想象得那般拘谨,可能这世间所有的地方都如此,有对峙,有争斗,却也不乏欢声笑语。   怡亲王有如珠玑摩挲似的音质,悦耳动听,卖好讨俏的话从他的口中说出来,听上去不油反而倍感舒心,肩头立的那只白鸽很听话,瓢虫一样晶亮的眼睛,目不斜视,偶尔才会抖脑袋用嘴梳理一下脖颈上的羽毛。   一旁的礼亲王开始讲说自己早起后未能尽早入宫的遭遇,“……一大早刚出门,就碰上了来门口讨折箩的乞丐,偏偏都还是“卖冻儿”的那一类,赤背露肉的,一脸一身的滋泥,见了我就吆喝“四爷新春新禧啊!”,我说“各位大冬天干嘛呢这是,怎么破纸破麻袋片儿裹身就满世界走了呢?”他们说:“这不是没辙么,出门讨营生不容易,全靠四爷关照了!”我一听也没辙啊,瞧他们也怪可怜的,又回身从账房上支走了几两银子,拿做赏了,这才出来的晚了。”   五公主看向身旁的礼亲王福晋佟佳氏,调侃道:“这几两银子,管家奶奶下个月从四爷身上克扣吧!”   佟佳氏嘴一撇,“大伙来评评理,还嫌财神爷跟家里不够疏远的么?四爷做“大善人”这事我都不好意思说,各位瞧,人家散了财,还上宫里宣扬来了。那些乞丐怎么不去七爷门前问候新禧呢,不还是见你心性好,容易拿捏。”   怡亲王呵地一笑,逗趣说:“听听四嫂说话的水平,弟弟我是冷血无情之人,衬托出他们四爷家是萨心肠来的。”   太后笑着替礼亲王说话,“自己家吃饱穿暖,多帮帮那些衣食无着的穷苦人,没什么不好的,只当是积善行德了。”   佟佳氏奉承道:“老祖宗是信佛之人,肺腑里牵挂天下苍生,跟您的大道相比,四爷的小恩小惠不值一提,奴才有时候是觉得他是善心过了头,您老人家不知,有些叫花子的穷苦情状是装出来的,故意袒胸露乳,扮出一副可怜人的卖相,若是年幼的小叫花或是上了年纪的老叫花,谁见了能不伸把手帮帮忙?年富力强的壮小伙儿有手有脚,多少卖些力气也能混口饭吃,偏偏要做乞丐,伸手管人要饭讨钱,这不是好逸恶劳么,给他们施舍没个天理了。”   礼亲王面露无奈,“你这是站着说话不嫌腰疼,我眼睛又不瞎,别管真穷还是装穷,有时候就是图个方便,今早那情形,那些吸人血的蚂蟥精横在家门口,你不打赏意思意思,他们就成群结队的拿头擂转墙,大过年的,王府门前头破血流的,晦气不?”   “这倒是,”怡亲王道:“京城里的乞丐大多不是穷根上的出身,其中有不少祖上还是旗兵,退役后不上进,染上赌博□□的恶习,田产家产业都糟践完了,连累得子孙后代也跟着受苦,苦吃不得,累受不了,只能上别人家门口做乞丐耍泼皮无赖。不过我怡亲王府门前没这等伺候人的规矩,按时按点施折箩请各位任意享用,要钱没有,胆敢胡闹,棍棒打走,谁家的钱也不是大风刮过来的。”   佟佳氏嗨了声道,“我可不就是七爷这意思。”   这样的见闻郁兮还是第一次听说,看来各地的风土人情不一样,在辽东那样地广人稀的地方,王府门前并没有叫花子聚众乞讨。谈到此,郁兮想到了梅笑寒那个卖烀白薯的老头,人跟人还是不一样的,那位老人已经不再年轻,可他还是凭借自己的努力在改善生活。   这样不免又想起了昨天晚上除夕夜里烀白薯的味道,甜滋滋的,时至今日舌尖上仿佛还有回甘。目前身处的是乐寿堂楹间,太后主位身后有副题联,上面书写着:“动静得其宜取义异他德寿,性情随所适循名同我清漪。”   郁兮静静品味其中的含义,忘了周遭人的谈话,也并未注意到对面有一人朝她看了过来,怡亲王的话也同样唤起了恭亲王的回忆,使他想起了昨夜跟她一起度过的种种,那种感觉波及今日,有余震。   她沉浸在太后座后的字联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她的身后也有一副联题,“土香阶草才苏纽,风细盆梅欲放花。”   雪灰的袍色透着粉,很适合她白润的肤质,绸绣水墨的上百只蝴蝶在她颈间,腋下,手腕间飞舞,似有风来,若有梅欲放花,应该就是面前她的样子。   除了国务,他很难听进皇室里的家长里短,鸡毛蒜皮,每到众人热闹时,他独自与寂寞沟通,现在他似乎发现有人同他结伴,她的耳边应该同他一样,也是安静的,不受人打扰。   她并没有他想象中的那样专注,目光划了一道弧侧脸偏转了过来,直到同他的相遇,两人都有些错愕,又仿佛心领神会,热闹并不属于他们。   于是施与对方一个略微带有笑意的颔首,双双便错开了眼,直到外面有太监求见,才打碎了他们之间默契相守的这份宁静。来的是内奏事处领班太监刘敖,拜了个罗圈揖道,“给各位主子们拜年请安了,太后娘娘万福金安,各位主子新年吉祥。”   奏事处是呈递奏折,传宣谕旨的机关,奏事处分为内奏事处和外奏事处,内外各衙门奏折,由外奏事处官接受,转交内奏事处呈递皇帝。内奏事处行走于内廷,因此全部由太监担任奏事,随侍,记档等相应职责。可以说是连接内外朝互通来往的一个重要机构。   内奏事处的太监出山,多半是跟政务有关,太后问,“养心殿那边可都准备好了?”   刘敖应是,“回您的话,都准备好了,只等六爷前去行开笔仪式了。”   说着恭亲王已经站立起身,“大家慢坐,我去去就来。”   太后也由钱川扶着起身,“承周,你等等哀家,哀家同你一起去。”又对剩下的人说,“哀家跟承周尽量赶在排膳前回来,你们先耐心等等,坐乏了到花园里玩会子。”   话落由皇贵妃博尔济吉特氏带头,众人起身行礼送他们出了门,祖孙两人出了乐寿堂,各自乘了暖轿由东向西,沿着最近的路线,走上西二长街,打苍震门出,经过乾清宫来到了养心殿。   开笔仪式安排在养心殿东暖阁的明窗处,原本是子时就应该举行的仪式,无奈皇帝龙体欠安,只能往后推迟,由储君恭亲王代为进行。   太监们奉了香,恭亲王接过来点燃了玉烛长调烛台上的灯烛,接着刘敖把御茶房,御膳房共同泡制的屠苏酒倒入金瓯永固杯中,恭亲王提起万年青笔蘸墨写下新年的第一笔:   “天下太平,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最后由他双手捧起金瓯永固杯饮屠苏酒,整个仪式步骤相对简单,书写这样的吉祥语无非就是为了图个政权永远巩固的好寓意。   仪式结束后,恭亲王放下了那盏镶嵌红蓝宝石,珍珠,碧玺的金色杯盏,净了手面向陪同他一起来的太后,“皇祖母陪孙儿一起去看看阿玛吧。”   太后慢慢点头,“也好,哀家已经有日子没去瞧皇帝了。咱们这就过去吧。”   作者有话要说:  跟大家谈谈感情线进度问题哈哈   毕竟男女主才认识不到一个月,不能啪地一下就在一起。可能没有前期两人独处时,发糖那么密集。   不过俩人见面就有糖,不会亏待大家的哈哈。   写到某个点上,自然而然的就爆发了。   谢谢大家支持! 第25章 皇位   皇帝的病体安养在养心殿西北侧的太极殿,两殿之间相距较近,步行没多久便到了殿外的启祥门,事先由腿脚快的太监进行过通传,御前太监李孟约由殿内迎到了门上,引着两人跨过院所进入殿中。   隔着东暖阁的落地罩,恭亲王看到了病床上的皇帝,似乎理解了太后多日子没来看望皇帝的原因,曾经那个魁梧英明的帝王,如今被疾病折磨得只剩下了一把支离病骨,看上去比他出发北上时更加虚弱,那瘦的凹陷下去的眼窝不忍让人多视。   两人不便近处打扰,在梢间里坐了下来,殿里充斥着久积不散的药石气息,就着这样的味道喝茶,口中也是苦的。太后看向脸上哀色密布的李孟约道:“这阵子老李子也瘦了,皇帝跟前有你伺候,哀家放心,辛苦你了。”   李孟约垂首,“有劳太后娘娘体恤,万岁爷是奴才的天奴才的地,敬奉天地,万万担不起一句辛苦,都是奴才的本分。”   太后摘帕子拭了拭眼角,“皇帝今天身子如何?可曾咳血?”   李孟约头俯得更深,声音颤抖,“回太后娘娘,五更天那时候咳过一回。”   恭亲王手里的杯盅沉沉落在了茶盘里,眉头紧锁,“咳血?”茶水涌入心肺,泥泞不堪,“皇祖母,阿玛他什么时候开始咳血的?孙儿北上那时还不曾……皇祖母为何不尽早告诉我?”   太后见他眼中血丝骤现,面露惭色道,“是从腊月二十三过小年那时起,你阿玛他就开始不间断的咳血了,承周,你人在辽东,就算知道了又能怎样呢?哀家怕你慌急,信中不便与你明说,你阿玛他已经……你不能再出什么意外了知道么?”   猛的一下受到这样的打击,恭亲王眼神扑朔,只是道:“阿玛他本就是痨病的底子,这回又加上咳血,皇祖母,太医院那面怎么说?”   正说着又到了整时,太医院专奉皇帝的几名御医前来为皇帝请平安脉,等他们在室内一阵忙碌后出门,太后把他们叫到跟前问询。肺痨属于大方脉上的病候,于是太后点了大方脉科上的主治医士张敬海道:“皇帝近日的病你给说说吧。”   张敬海携几位同僚免冠扣了个头,起身道:“回太后娘娘,方才奴才们为万岁爷验脉,皇上脉细舌燥,肺脉如草节,有粘腻滞膈下。因肺中有积痰,肺热叶焦,导致久咳不断,不时失血。药方采用的是北沙参,杞子,桑白皮,川贝母,浙贝母,橘红,冬瓜子,玄参,瓜萎皮,天花粉,紫英石,芦根,天冬等药材,可起到清淤化痰之功效……”   沉闷冗长的声音一下一下敲在脑穴上,太后忍耐着听到此,出声打断了他的话,“哀家问的不是这个。”接着便是漫长的停顿,下头太医们的红顶子渐渐失了色,眼前变成了灰黑的一片,太后自己甚至也不知道她这一犹豫究竟犹豫了多长的时间,再看手旁那杯盏时,已经没了热气。   “哀家是问……”太后终于下定了决心,“哀家是问皇帝究竟还剩下多长的时日了?”太医们似乎早有预感她这一问,帽顶子没有发生动乱,不过仍然沉默着,并没有接受回答。   不敢回答,说明答案不容乐观,太后整肃衣冠,同恭亲王交换了眼神,抬高了声调,“今日六爷也在场,皇上的病请诸位如实告知,不能再拿“皇上万安”这样的话来糊弄哀家了,放心大胆的说实话,哀家受得住,若有大不敬之处,哀家赦你们无罪。”   这就是当今太后的风范,明理果敢,是后宫之中难得一见有智慧的女人,天子重病,朝堂内外提及时措辞极其隐晦含蓄,可谁都心知肚明,皇帝的病体已经再无可能在金銮殿上出现了,太后携领恭亲王率直发问,看来是要提前布局,开始要为天子崩逝后的局势做打算。   既然如此,他们身为太医院的院士也是时候道出真相,为拱卫下一任君主,当先垫脚铺路。这样忖量着,张敬海一众太医又跪下了双膝,这次并没有起身。   “回太后,”他甩袖,代众同僚回答道,“皇上圣恙已久,肺萎根治无效,本源已亏,左手脉象恍惚仅有脉,右似硬骨树中央。且皇帝昏沉不能食,枵腹不思食,胃脉中断,眼下仅仅是靠汤药延续神脉。”   这次的诊断结果是说了令人绝望的真话,太后阖眼,眼泪沿着眼角的皱纹落下,“老话说,忽而昏沉不能食,大数已到见阎王,胃脉中断者必亡。依你们看,皇帝能熬过这个春天么?”   张敬海叩头,“回太后娘娘,倘若万岁爷无转醒之意,大概也就是娘娘所言,龙体至多还有三至五月便归阴。”   太后泪水纵横,“哀家以为皇帝的病还能拖个一年半载的,没想到只剩下这么些时日了。”   恭亲王起身,从钱川手里接下手巾亲自伺候她擦泪,太后抬起头面对的是另一双通红的眼睛,她饮泪,强自忍了内心的悲痛,给太医们叫了起道,“方才哀家听你们开的药方里有两味参,今儿辽东王府家的格格入宫,带了他们吉林的人参过来,等内奏事处交接完毕,哀家吩咐他们处把这批土贡送到太医院,你们照着方子,补给皇帝用。”   等张敬海他们齐声应是,太后下了令屏蔽他们退下,这边拍拍恭亲王的手背让他隔着茶桌在她的身侧坐下来,御前太监李孟约佝偻着身子,靴头被坠落的一把老泪浸湿。   太后眼里还留有泪意,却是一笑,“小李子。”   李孟约应声嗻,“老祖宗又叫我小李子了。”   钱川换掉了凉茶,又端了一杯热的呈进,太后接过来用茶盖子,慢慢的刮,“从小李子到老李子,几十年风风雨雨,你都陪皇帝走过来了,你跟皇帝同岁的时候就开始跟着伺候,可别忘了皇帝是哀家身上掉下来的肉,哀家瞧着他一路长大成人,治国理政的,你伤心,哀家白发人送黑发人,比你更伤心,只是眼下不是伤心的时候,皇帝累了,要休息,便由着他去吧,咱们活着的人,到时候好好送他一程也就是了。”   李孟约应是,“老祖宗放心,奴才都明白。”   杯口的热气不那么浓郁了,太后抿了口温茶,又看向了恭亲王,“承周,你也是时候该往前看了。你阿玛他病倒后第一件考虑的事情就是从养心殿搬到太极殿来居住,你可明白皇帝的一番良苦用心?”   见他面色发怔,太后道:“这件事哀家之前未同你说过,不想让你背负太多的压力,总觉得没到时候,还没到时候……今儿铁了心的要同他们太医院刨根问底,不为别的,哀家是在为你争取……”   恭亲王听着站起身,垂首道:“皇祖母,孙儿……”   太后打断他的话,“你容哀家把话说完,这就是你阿玛的意思,他搬来太极殿的第一日就同哀家说,“天子病重无法料理国事之时,便是恭亲王即位之日。”当时皇帝说这话的时候,老李子也在场,这是大家都认同的事实,国不可一日无君,哀家觉得眼下是时候让你接领皇位了。”   李孟约跟道,“回六爷,万岁爷确有此言。”   面对太后的劝说,恭亲王撩起下摆跪下了膝头,“回皇祖母,孙儿惶恐,皇阿玛病重,代父秉政是孙儿本职本责。虽蒙垂谕,孙儿也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违背伦理家法继承皇位。恕孙儿抗命违旨!”   太后道:“承周,朝中的亲贵大臣有哪个是不服你的?你不必担心授人口柄。”   “回皇祖母,”恭亲王叩首道,“孙儿从来不在意别人怎么看待自己,孙儿行事只为做到问心无愧,阿玛在位一天,孙儿永远都是大邧的臣子,天子犹未宾天,冒昧继统,岂非违逆孝道,断乎不可,还请皇祖母圣裁。”   见他如此,太后眼睛里又起了雾气腾腾,亲手扶他起身,“你素来是最有孝心的,哀家也料到了你会拒绝,好孩子快起来,咱们祖孙二人坐下来好好说话,你不答应便罢,哀家怎会难为你。不过初三文武百官休沐结束,朝局政务没个人出面带领牵头怎么成?哀家日日祷祝上苍,若老天愿意把哀家的寿数借给皇帝,就是让哀家一命换一命也值了,眼下看上苍哪里肯默佑哀家的心愿?”   “承周,”太后口吻谆谆,“横竖都是早晚的事情,暂搬进宫里来住吧?众臣工,天下民心,得有个指向,既然要替你阿玛挑担子,这时候就得像模像样的部署起来了。坐阵养心殿,皇帝还是皇帝,这跟你稳固朝纲并不冲突。”   太后的良苦用心,他岂会不知,这是要在皇权交替,朝局混沌之时,进一步稳固他脚下的基石,不留任何皇权旁落的隐患。他要做的就是必须牢牢把握住这个机会,继承皇帝的遗志,把祖宗的基业发扬光大。   孝心纯然,他做不到在父亲病重之时全盘撷取他手中的权利,然而责任驱使,他有义务也有能力保护皇权,合理利用之,以此来掌控全局。他想得很明白,若将来有一日他要接替父亲接管这座王朝,也要名正言顺,光明正大的继承。   作者有话要说:  皇帝暂时去世不了,我先把这个人栓进宫里! 第26章 鸽子   经过一番忖量, 恭亲王垂首肃拜道, “孙儿遵命。”   太后很欣慰, 红着眼连声道了几个好字,“这才是有担当的男子汉。”探了探手招他坐下, “既然要接管朝政, 哀家问你, 在国事上你可有自己的思路?”   恭亲王几乎未过多考虑便道:“回皇祖母, 南面广东平南王府, 云南平西王府,福建靖南王府, 还有辽东王府归降后,国土境内再无藩地,眼下虽金瓯无缺, 但是内蒙,外蒙, 新疆,藏区这些地方都存在不稳定的因素,当下除了内稳朝纲之外, 还要注重多与这些部落的民族往来,加强同他们之间的联系, 以保疆土的完整统一。”   “说的好。”太后赞赏道,“你可算的清这些地方有多少部落多少旗?”   恭亲王一边思索,一边道:“内蒙有六盟,共二十四部, 四十九旗。外蒙乌里雅苏台七个盟,一百零四旗。青海蒙古五个部,二十九旗。新疆五盟,十三旗。西藏还有达木蒙古一旗。”   太后笑道,“你可知最快同这些盟拉拢,除了茶马交易,兵马交易之外,最快最有效的手段是什么?”   见他神情若有所思,太后笑意更深,“哀家不妨跟你提个醒儿,你也知道祖母出身于内蒙正黄旗察哈尔,你额娘出身于内蒙卓索图盟喀喇沁左翼旗,这宫里的后妃一多半都是内蒙出身,你当是为何?”   恭亲王有所悟,“祖母的意思是“联姻”?”   “不错,”太后品着茶道,“钱财器物上的交往只是一时,婚姻却能使得双方的关系维持的更长久,可别看轻女人们在政权维系上发挥的作用。结了亲家,口头上关系就近了一层,再诞下血脉,两家就成了实打实的亲戚,起了纷争,优先解决问题的方式是心平气和的谈判,而不是起火上头动刀动枪的打架了。你说,哀家说的有没有道理?”   恭亲王听着垂下了眼,抿到口中的茶失了味道,太后从他脸上挪开视线,望向窗外微叹了口气道:“承周,你应该听得懂哀家的意思,那前儿你十多岁的时候就说要给你娶福晋,你一推再推,一直拖到了今天,房里连个丫头也不收,哀家知道你爱干净,谁不想图个专一的感情?可是你跟别人不一样,你将来是要做皇帝的人,最要紧的是考虑子嗣,考虑子嗣的出身,子嗣上务必不能欠缺,子嗣稀薄,于宗庙社稷不稳,是对列祖列宗们的大不敬。”   “哀家今儿当着皇帝的面,再次同你提起这件事情,二月二过了生辰,你就年满二十二了,你瞧瞧宗室里哪个男人到了你这个年纪还未娶亲的?不能再往后拖延了,哀家是想削藩的战事刚结束,各处都需要银两支出,让户部组织选秀,照例要给各家的秀女支付车费,初选,复选时,还要发给各秀女家眷在京的饭食开销,到时候上百万两的花销对于国库来说是一项大的损耗,采选秀女这件事暂且可以先放一放。”   “不过可先让户部从在京的功勋世家里甄选几位姑娘,不妨也让蒙古,新疆,藏区,青海几个部落各自推选出适宜婚嫁,才学德行好的姑娘们入宫,从她们中选出福晋,两位侧福晋,把你的婚事订下来之后,剩下的留作给宗室里的亲王贝勒们婚配,或是将来充做后宫均可。”   太后有杰出的政见,目下国库资金紧缺,选秀这等事不做优先考虑,太后本就是蒙古出身,亲近蒙古无可厚非。一些蒙古部落在百年前国初建朝时,是追随大邧祖辈打江山的拥趸。   同蒙古各部落联姻是大邧皇室与之维系感情的政策和优遇,祖祖辈辈延续下来,临到他身上也不能例外,恭亲王默默聆听太后的教诲,心中有片刻的困顿,困顿于皇帝这个身份。   本该是万万人之上,九州四境在手的霸权者,任何事物都胜券在握,唯独不能选择自己的感情归属,他的感情要分斤掰两,均摊给依附于皇权羽翼下的民族部落,世家大族。   这就是身为皇帝的代价,既然要照顾到所有人,他自己感情的自由和私欲便要做出让步。不过对他来说,并不是千辛万苦的难事,欲要谱写皇图霸业之人,不可在儿女情长上有过多留恋,情字不属于他,那便拆开笔画用作皇权交易,拉拢人心。   “全凭皇祖母做主吧。”之前他一直在感情上坚守,坚守唯一没有唯二的底线,并不知道是为了谁为了什么,现在身份的转变不允许他再信奉过去那套原则,他的人生要奉献给皇权,他个人的感情也要出卖给皇权。   他没有觉得不公,只是略觉有些遗憾。   听他松口,太后十分高兴,“哀家知道你是明白大道理的人,一定能想明白的,等迎春后,就让户部去接洽,着手安排这件事吧。”   有关恭亲王婚配的大事谈定后,太后又提起了方才在乐寿堂里发生的事情,“你是最孝敬不过的,可就是对皇贵妃太过苛刻了些,她虽然不是你的亲额娘,你却是登在皇贵妃册下的,名义上你们就是亲母子,你要尊敬她孝敬她,你亲额娘去世后,皇帝为何要让你认博尔济吉特氏做额娘?一个储君,没有母家做靠山也是不行的,勿要白白辜负了你阿玛的用心。”   恭亲王的亲额娘懿安贵妃,也就是生前的安贵妃,去世时他刚满七岁,因为生母索绰罗氏出身喀喇沁右翼蒙古,跟博尔济吉特氏同属于卓索图盟,所以皇帝选择让她代生母接替抚养他的职责,然而不是亲生的,哪里有血脉亲情可言?   他无法忘记姓名更册后,初次前往景仁宫拜见博尔济吉特氏的场景,膝盖重重落在地上,恭敬叫一声母亲,也唤不起她那双眼皮,敷衍了事的见了一面就把他打发回了阿哥所,偶尔为了装样子才把他见到跟前潦草垂询几句,大概回头面对皇帝,也算有关心他这个儿子的证据可依。   他一直住在阿哥所,在上书房里发迹,因获内外谙达的交口称赞,使得皇帝注意到了他的存在,也就是从那时起,博尔济吉特氏对他的态度发生了逆转,嘘寒问暖无所不至,那时的她还不是皇贵妃。   这时两年已经过去,两年内在阿哥所饱尝人情冷暖,九岁的他凡事有了自己的考校,当然也看透了博尔济吉特氏见风使舵的虚伪嘴脸,接下来的这些年,母凭子贵,博尔济吉特氏由嫔位升妃位,一跃晋升为皇贵妃。   皇贵妃沉浸在“母慈子孝”自我营造的氛围中不能自拔,他觉得抱歉,不能陪她一同入戏,他尊奉这位所谓的母亲,不过是禀承皇帝的旨意而已,没有任何情感可言。   他冷嗤着一笑,“老祖宗教训的是。”   仅仅一句话,便不予置评,看来这对母子亲情是想装都装不出来的亲热,太后并不勉为其难,博尔济吉特氏原本就是一个后宫里资质平平的妃子,当年让恭亲王认她做母亲,让她给捡了大漏,她没有慧眼识珠的眼力,自己撞了大运也不自知,身为母亲未尽到一个合格母亲的责任,发现珠玉在怀太过晚了些,无论如何是再难暖热的了。   长篇大论一番耐心说教,难免口渴,这次茶水注心时,是甘香的味道,太后抚着杯口的粉彩球梅花纹,想起那件一早就想问的事情,“哀家听说昨儿晚上你安排敬和格格住在你王府上的锡晋殿里了?”   他的手指不自觉的颤了下,触到了杯壁上突起的梅花纹上,余光里觑向太后,老人家接连饮了几口茶,神态中有品茶后享受的愉悦,看来只是随口一问,很奇怪,他似乎有些害怕太后发现这件事情,不明白自己在心虚什么。   “回老祖宗,”恭亲王抿着茶,话里并不对这件事有所回避,“王府后院里其它殿所的窗户,孙儿找人又重新给换了玻璃,正在修葺,锡晋殿换的要早些。”   “难怪呢,”太后道,“若是这个原因回头话也能说的开,否则的话,锡晋殿是后院正房,该是留给正房福晋住的,被人用过了,回头传出去落了话头就不好了,这件事办的欠妥,今后要格外注意些。”   恭亲王应是,默默缓了口气,甚至还略带庆幸,他喝了口茶把这份莫名其妙的感觉淹了下去,那边太后又问,“承周,你觉得郁兮这个姑娘怎么样?”   他的手骤缩,茶盅上那些凸起的花纹压进了掌纹中,他垂眼,含着杯口饮茶,掩饰了心中异样的紧张,漫不经心的问,“孙儿也不大了解,瞧上去是挺知书达理的。老祖宗问她做什么?”   太后笑了,“哀家还是头一回听你夸人呢,真难得啊,能让你夸赞的姑娘,品性应该不会差的。”见他看了过来,太后放下茶盅道,“这孩子生得真漂亮呀,哀家见第一面就觉得喜欢,方才在殿里同承延见面那时多有意思,承延这小子刚挪出宫建府,也快满十八岁了,郁兮这孩子不是刚满十六么?他们俩年岁相当,模样又般配,哀家瞧着合拍,辽东王府能在其他藩王群起霍乱时,保留忠心,哀家倒不介意同这样的忠义臣子结亲家。”   他脸上浮现出瞬息的茫然,随即轻皱起了眉头,“孙儿觉得这件事不妥?”   太后微怔,“有何不妥?”   恭亲王道:“老祖宗您想,让敬和格格安抚阿玛他老人家已经算说是勉为其难了,现在又要打人家婚配上的主意,倒像是咱们欺负人似的,她们家毕竟在吉林,没准辽东王府已经为其说定了婚事也未可知。”   太后思量着点头,“你说的有道理,是哀家贪急了,主要是见那孩子招人稀罕,哀家就格外想笼络到自己身边来,其实这孩子孤零零的一个人到北京,也怪可怜的。往后咱们能照应多照应一些吧。这件事回头再说吧。”   听太后转了话风,恭亲王慢扣上茶盖,“那是自然。”   向明窗外看去,能看到树的影子,他想到她曾经同他说过的话,“在辽东,就是嫁给一棵树也行。”她留恋她的家,一定不愿在京城里过多逗留,他的婚姻不能自己做主,至少可以帮助她,保全她嫁给一棵树的自由。   有风吹过,窗外的树影轻轻晃动了起来。   落进她的眼底,仿佛抽枝发芽冒出了新绿,怡亲王望着对首的敬和格格,一杯茶从头到尾端着放了凉,也忘了喝,直到太监上前添茶,他才晃眼醒了过来。   太后同恭亲王走后,她就那样静默着,可能因为与人不熟,并不参与后宫女眷们的攀谈,眼睛半扣着也不随意顾盼,看得愈久,愈觉得那就是位居住在画轴里的人,闻风也是静止的,不为热闹所动。   怡亲王从未到过吉林,听说那里进入冬季下起雪来,连绵数日是常事,大雪久积不散,她大概就是雄峰尖头那一簇白的样子。   放下茶盅,他抚了抚肩头白鸽的脑袋,鸟羽张开朝她飞了过去,停驻在了她的膝头,她并没有收到惊吓,抬手轻轻触了一下鸟喙,抬眼朝他看了过来。   她望向他的眼神有笑意,并不羞涩畏缩,看来她的静是天生的,而不是刻意回避周围人热火朝天的喧嚷。   面对她征询的神色,他反倒有些怯场,放下茶盅朝门外勾了勾下巴,雪鸽震翅起飞,由它引路,他带着她在内眷们谈论蜀锦杭绸的当口,悄然潜出了殿外。   跻身人海总觉得拥挤,外面日光温和,凉风细细,恰到好处的温度令人感觉放松。   站在乐寿堂前殿的廊间里,郁兮福身,“七爷单独找我有话说?”   怡亲王肩载雪鸽,笑吟吟的说,“也没什么特别要说的话,我不忍瞧你在殿里独守寂寞,皇祖母说要让我带你玩,那么我就尽地主之谊,先带你在宁寿宫花园里逛逛吧。”   郁兮酒窝里荡起涟漪,“谢谢七爷。”   他眉间掠过一丝清风,目光温暾,比个手邀请她下阶:“妹妹请。我这算是英雄救美了吧?”   话落郁兮还没言声呢,随侍怡亲王的那名胖太监没忍住笑出了声,连带得她也忍俊不禁。怡亲王并不计较,照旧是轻柔的声嗓,“被自己人给嘲了,让妹妹见笑了。”   那胖太监赶紧认错,“奴才哪里是笑话王爷,奴才是觉得您说的话太有道理了。”   怡亲王足靴像踩在浪尖上,挺拔的腰身带动后摆微微的漾,“白鸣,你伺候人伺候的哪里都好,就是脸蛋子上的肉收不住笑,我瞧你是成心的,哄姑娘的当口,你跟我犯坏是不是?”   白鸣下巴上的肥肉嘟噜着,一阵颤,“王爷冤枉奴才了,奴才是真心赞同王爷说的话来着,那奴才要是不笑,没人搭您的茬儿,应您的话,王爷您多没面子呀。”   怡亲王伸脚要去跺他的屁股,“你个狗奴才,你给旁人说话的机会了么?”说着看向郁兮,“妹妹,你会不搭理我么?”   郁兮蓦地一下,竟觉脸热,那充满期待的眼神让他无法否决,微微摇头说不会,他撑起眉毛问,“那妹妹你说,我这算不算是英雄救美?”   真是一场幼稚的对话,却让人心生雀跃,郁兮颔着下巴点头,笑道:“七爷是英雄。”   他听了昂首阔步,靴头从白鸣后腰上调回了头,“多谢夸奖,妹妹也是美人。”   英雄及美人,这两个词并列在一起又用来形容对方,一下子就拉进了两人之间的距离,郁兮从未见过怡亲王这样笑容明朗的人,他的目光围拢过来,有日光蒙面时温浅的热意。   她想起了他的哥哥恭亲王,同样都是英姿勃勃的王爷,却像昼夜的两个极端,她从恭亲王那里取得的是深夜孤独时的共鸣,怡亲王给予初入宫的她是白昼里的光还有热。   白鸣屁颠儿的趋上来,“格格,您可真给我们家王爷赏面子。”   怡亲王的脚又有些蠢蠢欲动了,“今儿横竖要跟我过不去了是吧?话里话外损自家主子的尊严,有你这么当奴才的么?打今儿起罚你不许吃肉,不信溜不窄你腮帮上的肥油。”   一听不给吃肉了,白鸣脸上的肥肉都给吓瘪了,巴巴的跟着郁兮走,“格格快给奴才求求情吧,七爷是英雄,可惜奴才没格格您懂眼识货啊,您快教教奴才怎么慧眼识珠吧!”   郁兮真要被他们主仆两人一捧一逗给乐笑了,觅安在后面跟着叹为观止,像怡亲王这样不拿官派,不抖身架,肯拉下脸亲近人的王爷,实属罕见。   说笑着穿过养性殿,抵达宁寿宫花园最靠前的院所里,怡亲王带着她沿着北侧的爬山廊登上假山,假山上有一座面阔三间,进深一间的小屋,门头的匾额上题写着“旭辉亭”的字样。   “旭辉亭,顾名思义旭日东升之时,来这里欣赏晨景最最好,”他指向院中的主殿道,“这是古华轩,”又指向东南角的位置,“那个亭子是承露台,咱们这里最往后是遂初堂,符望阁,景祺阁,颐和轩这些大的殿所,最东头是畅音阁,扮戏楼,往常逢年过节,是要开园子唱戏的,只不过眼下龙体欠安,不奏音乐,也省得劳动升平署那帮太监学生们了。”   望眼看去,朱阁宝楼,歌台舞榭,波纹一样的层层分部,久视那些金灿灿的屋顶,眼前是炫目的一圈光晕,郁兮叹道,“早晨从太和殿经过时,只见皇宫的壮阔,未想到腹地花园的内秀。这里真的很漂亮。”   怡亲王的鸽子从他肩头飞下来,停在了栏杆上,白鸣从随身的荷包里掏出一把小麦麻子喂它进食,他抚了把鸽翅说,“也还好。”   仅仅是“也还好”而已,郁兮忽然想到了恭亲王的话,他甚至不曾察觉出这座宫城的美,从两个人口中听到类似的形容,她一度怀疑是自己的审美出了差错,后来在这座宫城里住的久了才发现,便是居在琼楼玉宇中,人的一生还是会有缺憾,会有不如意,美到极致的事物也经不起人心的长久消磨。   随后聊到了怡亲王的鸽子,怡亲王说这是他的头等爱好,“秋天斗蛐蛐儿,冬天养蝈蝈儿,而养鸽子飞放,是不受节令限制的。”   他把白鸽引到左手上,笑道,“养鸽子有个辨别公母很简单的法子,“左手持鸽,右手以拇食两指轻捏其头之下,颈之上,以观其睫开合之状,雄者眼必凝视,甚有神,睫之开合至速。雌者眼颇媚,若盈盈然,睫之开合驰而缓。”   郁兮听了称奇,“当真通过眼神就能辨别公母吗?照七爷您说的,雌鸟好像还会抛媚眼似的。”   “是真的,”怡亲王诚挚的点头,“当然也可以通过摸扪裆眼来分辨公母,不过养鸽子的行家,一般都采用“观其神”的方法。鸽子们也是有感情的,谁愿意总被人摸□□呢是不是?”   说着他把鸽子递给她,“你不妨试试,瞧瞧我这只鸽子是公是母?”   郁兮很好奇,想要尝试一下,便伸出了左手,鸽爪跳到了她的手指上,她依照怡亲王讲的方法,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轻轻捏住了鸽子的脖子,它偏过小脑袋,眼睛眨得缓慢,带有几分妩媚和娇娆。   她的眼睫弯了起来,仰脸看向他,“七爷的这只鸽子应该是母的。”   “厉害,”他轻笑着比了个大拇哥,“我朝出名的养鸽人张万钟先生所著的《鸽经》上讲到母鸽时说,“态有美女摇肩,王孙举袖,昔水仙凌波于洛浦,潘妃移步于金莲,千载之下,犹想其风神。如闲庭芳砌,钩帘独坐,玩其妩媚,不减丽人”。”   郁兮把鸽子还给他,笑道:“看来这位张先生当真爱鸽爱到了极致,在他的眼里,母鸽们钧是名姝佳丽了。”   怡亲王道,““相其貌,观其神”并非可辨明所有的雌雄,其实也存在差错和失误,有的雄鸽也会冲人抛媚眼。”   郁兮听了,笑语玲玲,“那便是它本身太过貌美,不然怎么会有“何郎傅粉”的典故,身为万物之灵的人,男人中也有“美姿仪而色白”,面色像搽了脂粉一样的如花美人,人是这样的,更何况鸽子呢。”   “确实,”怡亲王笑着赞同,“也许就像《登徒子好色赋》中宋玉对自身的感慨:“体貌娴丽,所受於天也。”这些貌美的雄鸽实属天生丽质难自弃了。”   作者有话要说:  养鸽子的方法学习于下列三本书:   《都门豢鸽记》   《鸽经》   《京华往忆》 第27章 唐杨   栏杆上的鸽子左顾右盼, 十分娇俏可爱, 郁兮忍不住频频拿手抚它的翅膀, “七爷,养鸽子一定有很大的学问吧?”   怡亲王沧桑叹气, “这话说对了, 养鸽子不亚于宅门妇人养孩珠子那样费心费力, 单说这鸟生下来, “喷雏儿”这道步骤, 就极其耗费功夫。”   郁兮疑问道:“什么是喷雏儿?”   怡亲王一笑,“育雏之鸽将嗉中食物口对口, 喙衔喙,反刍给雏崽,称之为“喷”, 也就是“喂”的意思,不过有时候育雏的鸽子喷喂不得法, 喂不好幼崽,这时候必须得以人代鸽,喷喂雏崽。”   郁兮撑大了眼睛, “以人代鸽?是怎么个代法?就像母鸟喂幼鸟那样嘴对嘴么?”   怡亲王点头,“出卵不足二十日的鸟雏, 只能喷浆,不能喂食,浆就是用小米煮烂泡制成的糊,然后喂鸟之人漱口干净, 把糊含于口中,以嘴角衔雏喙,运舌尖推舐,使浆水输入幼鸟的嗉囊。等到出卵超过二十日,幼鸟身上长出毛锥,便可用手尝试喂养他们。”   为了养鸽子,人竟然学鸟嘴对嘴的给幼崽喂食,郁兮觉得匪夷所思,她盯着怡亲王那双色泽鲜艳的唇口,咽了口唾沫问,“七爷王府上的鸽子是您亲自喂养的么?”   怡亲王绽放出一口洁白的牙齿,笑声朗朗,“当然不是。”   白鸣笑着解说,“王府上雇的有鸟把式,喂鸟的活儿用不着王爷亲力亲为。”   郁兮莫名松了口气,虽然她觉得自己接受新鲜事物的能力不弱,不过还是难以想象这样一位唇红齿白的王爷,嘴对嘴哺育幼鸽的场面,稍一联想就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   两人聊得很投缘,怡亲王接着给她讲如何辨别鸽子的品相,买了成年鸽子回来以后如何训鸽,如何给鸽子身上缝鸽哨,又如何飞放鸽子。   郁兮总是不自觉的拿他同恭亲王做比较,看得出他的世界要比恭亲王明媚自在的多,这点在她问及他的名讳,怡亲王的自我介绍中也得到了印证,“……承延,延,长行也。给六爷“周天下”的名字做个陪衬,寓意朝国长久不衰之意。六爷是个大忙人,等闲之人学不来,跟人家一比,我算说是个享乐闲散之人吧。”   因为从小承担的责任不同,潜移默化的就铸造出了两人截然不同的性情和处世态度,在郁兮看来没有高下之分,他们都是极其出色的人,用自己的热情,给予初入京城的她莫大的关怀。   正说着,两人注意到院落的尽头衍祺门前停下了两只暖轿,太后和恭亲王分别走出轿撵进往院子里来。太后过了垂花门,就仰头在园中的几个亭阁间观望,怡亲王往下招手,吸引住了下面一行人的视线。   太后望着旭辉亭的方向,笑道:“在外头就听到有人说笑,原来是你们,快下来吧!回乐寿堂开膳了。”   远远听见上面应了声好,就见两只人影相伴,沿着爬山廊缓缓而下,望着怡亲王跟敬和格格成双入对的走近,太后满心欢喜,一手拉了一个往古华轩的方向走,偏头瞧着郁兮道:“咱们家七爷带着你爬高上低的,没有为难你吧?”   郁兮笑着摇头,“回太后娘娘,七爷说这里的风景好,邀请奴才到这里观赏。”   怡亲王道,“孙儿是完成老祖宗交待的任务,哪里就是难为妹妹了。”太后瞥一眼他脸上的春风笑意,又回过脸笑说,“咱们家七爷是个自来熟,跟谁都不认生的,一箩筐的话,多跟他相处相处就习惯了,他是不是又同你聊他那鸽子了,他啊是玩心大了些,却不是顽皮鬼道的孩子,好孩子,你千万别嫌他说话烦。”   郁兮晕头打脑的,感觉太后好像一味的要替怡亲王同她道歉似的,她又摇头,“奴才不觉得七爷烦,奴才听七爷讲喷雏儿养鸽子的故事,觉得还挺有意思的。”   太后愣了,随即又笑哈哈,怡亲王满脸的得意,口气中颇有不满,“老祖宗,你们都不喜欢听孙儿讲鸽子,可不妨这世上有人喜欢听,您瞧,今儿就让我给撞到了。”   太后把他们二人的手放到一处握了握,“这说明什么,说明你们俩人投缘对劲!高山流水难遇知音,承延呀,迄小就各别另样的,爱好养鸟养鱼养乌龟螃蟹,他自个喜欢就罢了,还喜欢往别人耳朵里灌话,哥哥姐姐们也没空陪他玩听他硬说硬侃,这下好了,总算交到朋友了!郁兮,好孩子,你以后要多陪承延一起玩。”   郁兮碰到了他的手,本能的蜷缩了起来,太后似乎未察觉到她的反应,滔滔不绝的劝说他们两人做朋友。怡亲王无意中够到了她手背上的温度,玉质一样温凉的触感,使人一瞬间安神,下一刻便心血来潮。   身后钱川同白鸣互视一眼,读出了对方眼里的想法,但凡是个明眼人应该都能瞧出太后跑媒拉纤的意思,老主子竟是想撮合怡亲王跟敬和格格。这一发现钱川方才在太极殿里就已经听闻,后来被恭亲王劝说的打消了念头,不过看眼前的情形,太后为她心里这对金童玉女牵线搭桥的愿念,再次又冒出了萌芽。   听她答应太后说好,默默随行的恭亲王心里莫名觉得烦躁不安,那两只手触碰到一起明明是违和的存在,太后却盲目的生拉硬扯。   他的皇祖母是一位有政治头脑,开明大义的女人,辅佐现任皇帝开辟出当今的盛世王朝。他仰慕敬重太后,不曾质疑过她的决定,可这一次,他难以抑制内心的情绪,他觉得太后的这一行为并不明智。   她应该是自由的,不受拘束的在吉林的丛林湖边驰骋飞翔,而不是受这万丈宫墙的圈养。除了替她鸣不平之外,很大程度上来源于自己的私心作祟。   一直以来他对自己的人生都尚且感到满意,凭借自身的努力,他为自己争取到了大展宏图的机会。野心,志向都在不断激励他奋发图强。直到方才,他才察觉到自己心底深处还有其他的欲望,也未想到他竟然会渴慕怡亲王现在所拥有的一切。   是闲适的,拥有大把时光来伺候花鸟鱼虫的生活么?并不是,如此庸碌的度过一生,会他觉得是对自己的侮辱。他羡慕的是怡亲王轻易的就获得了太后的准许,准许他靠近她,同她做朋友,甚至还有酝酿其他情谊的可能。   从后面看向她的侧脸,她又认真听怡亲王聊起了他的鸽子,隔着太后向他展露笑意。恭亲王一向自傲,深觉自身班行秀出,处处技长于人,原来他也是有短处的,譬如说他费劲心思才得她一笑,在怡亲王那里仿佛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做到。   他强迫自己做到胸襟大度,可还是失败了,论起来是他千里迢迢把她接进宫,是他结识她再先,陪她一起过生日,一起跨年,是他最先领略她的笑靥有如惊鸿,他自问,为什么能跟她进一步深交的人不能是他?   然而他却束手无策,他能做什么?怡亲王同样拥有认识她,同她一起分享爱好谈天说笑的权利,他没有任何立场去干预。   一路闻听他们的笑穿过乐寿堂,侍膳太监们头上顶着食盒在廊间里排了一长列,怡亲王扶着太后当先进了门向内堂走,隔着落地罩冲里面的人说,“对不住,在养心殿那边逗留了一会子,来的迟了,哀家这就叫他们传膳。”   音落有人立马接声,“老祖宗来的刚好!”“老祖宗快请坐!”,嫔妃们纷纷落落的邀请太后落座。   郁兮立在门边请恭亲王先入门,宫女打起的帘子在她脸上辟出一道阴影,半只眼睛光晕湛湛,半只眼睛澄澈见底,在室内的一片喧闹声,她仰脸问,“王爷,开笔仪式进行的还顺利吧?”   他步子有片刻的中断,略怔了下跨进殿中,回过身颔首,“一切顺利。”   他站在阴里,她现在阳里,从这个角度看出去,她的额前光影一片,眸中日光乍泄,梨涡浅笑,“顺利就好。”   她随着他进殿,眼仁里的光趋向柔和,走近要路过他了,他还是伫立着不动,郁兮催促他,“王爷近殿去吧,太后娘娘就要吩咐开膳了。”   恭亲王横步过来,阻断了她的路,郁兮险些撞到他胸前的龙口绣上,停下脚步抬头,他并不看她,从正堂紫檀长几上摆放的春盘里挑了颗蜜饯放入口中轻轻的嚼,“你问我开笔仪式做什么?”他瞥她一眼问。   郁兮满脸疑惑,“这……这个问题不能问么?”说着睫毛微颤,“王爷,我不懂开笔仪式有什么讲究,这样贸然问您,是不是犯了什么忌讳?”   见他眉头紧皱了起来,郁兮还当是自己给说中了,匆匆忙忙的道歉,“对不起,王爷,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恭亲王摇头说不是,满脸嫌弃的用汗巾拭了唇,“跟你没关系,是这蜜饯的味道,太过甜了。”他又挑了一颗,递到她唇边,“你尝尝。”   郁兮偏过头,“王爷别闹了,太后娘娘他们该等急了。”趁她张口的空隙,他把蜜饯一下塞进了她嘴里。   郁兮瞬间失了表情,挤眉弄眼的瞧他,“王爷您可太坏了,这哪里是甜,明明是酸!”   他一副你耐我何,得意洋洋的神态,“饭前吃酸的,开胃。”   “王爷,”郁兮捂着腮帮,含着牙根上的酸意道:“我能揍你么?亏得我还关心你来着,你就这么对待我的。”   是了,他等的就是这个答案,她是在关心他,“你早些这样说,”他俯身过来,“我哪里会为难你。”   郁兮完全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只听他呼吸往自己脸前靠近,她退了下撞在了身后的长几上,他袖头的金绣云龙攀上了她的耳廓,掌心拢在她的脸侧,门外的光逐渐隐没在了他肩线的那一面。   她心里仓促跳着,蜜饯在齿间压榨出酸甜的汁水淹没整个胸腔,本来他就高出她许多,金冠玉簪加持的气场,无形之中施与她巨大的压力,她垂下眼,定心舒口气。   他拇指在她唇角摩挲而过,带下喂她蜜饯时沾在她脸上的糖霜,销毁开玩笑留在她身上的劣迹后,他的手却迟迟未肯收回来。   蜜饯果肉的香味从她口中扩散,丝丝缕缕萦绕心怀,他的掌心附着着她的体温,骤然发烫,心头也开始疾跳,说得可耻血腥一些,他隐隐有一股冲动,想要撕咬她,埋头扎进她的肌肤里,品尝她口中那颗蜜饯的味道。   郁兮却未留他施展邪念的余地,摘下他的手用手绢擦掉他的手指上沾染的糖霜,质问道:“王爷怎么了,我觉得你今天有些不对劲,怪怪的,说的话我也听不懂。”   他任由她牵着把手擦干净,垂下眼道,“听不懂罢了,我自己心里明白就行了。”   郁兮丢开他的手,“你这人可真奇怪。”   恭亲王实感无奈甚至感到羞耻,他也不清楚自己为何会萌生那样怪诞的欲望,总不能同她讲实话,说他想吃她想嘬她的肉,受到惊吓不说,至少也会让人倍感恶心。这样的想法很肮脏,根本不像自己之前正人君子的做派。   他伸手在她鼻粱上打了个榧子,“进殿吧。”   恭亲王刚转过身,她就收到了来自觅安责备的视线,郁兮嘟嘴道:“这回你也瞧见了,是他先动手的,我也挡开了。六爷他今天这是怎么了?”   觅安心道无力,摇头恨其不争,隔着五张金墁地砖,她都能从恭亲王炽热的目光中感受到男人对女人那种侵略的意图,敬和格格在男女感情上却还是一窍不通的二杆子,“别管六爷怎么了,下回他若是再这样格格要再勇敢一些,拒绝得干脆利落一些,明白么?”   郁兮懵懂点头,不及过多研究这样的告诫,便随着恭亲王入了内殿,海大的八仙桌前,恭亲王被太后邀请坐在了左手的主位,而她则是被安排在了怡亲王和五公主之间。宫里一家人团聚,并不是接待外邦来客的正式宴席,仪式并没有布置的太过繁琐,膳房太监陆续进殿摆膳,等侍膳太监点了菜品无缺,道声:“膳齐。”太后便嘱咐大家动筷,主子们进食,随侍的宫女太监们也不能饿着,白鸣拉了拉觅安的衣袖,带着她上外面值庐里用膳去了。   觅安不在,郁兮跟侍膳太监配合得很好,同她在王府里的规矩一样,她眼看什么,侍膳太监就为她布哪道菜,执着于一道菜不超过筷子起落三次,她为防差错,宁愿只吃两口。   太后有心留意她进膳时的细节,不禁暗暗称赞,民以食为天,能在这方面跟的及宫里的规矩,适应其他方面的诸多礼节事宜便不会是难事。   午膳用的和平且安逸,琳琅满目的菜品被撤下桌后,太后领头打开了话匣子,听她宣布恭亲王从正月初三伊始要正式移居养心殿代理国事后,在场的家眷们对这件众望所归的大事表示了祝贺。   恭亲王一一礼貌回复他们的贺喜,目光却是越过纷纷纭纭的嘈杂声看向了其中一人,他们关注的仅仅是他荣登养心殿这件事情的结果,唯有她会找到一个僻静的间隙,关心他手头操持的事情进展是否顺利。   郁兮遇上了他的眼神,不觉皱起了眉,原本以为只是一瞥,他却久视她不放,她垂下眼喝茶,再抬眼时,捕捉到了他一双视线随她手中杯盖起落的瞬间,这让她感到窘迫,甚至毛骨悚然。   她又不是笼中的鸟,活该这样暴露在他的视野下,供他观看,他怎么可以如此大胆,目无他人,光明正大的打探她,这应该就属于觅安所说,应当果断拒绝他的时候。郁兮冷淡搭下眼睫,斩断了他的视线。   养尊处优的人生平难得受到这般无情的礼遇,恭亲王并不觉得受挫,相反是新鲜刺激的体验,明明玉馔珍馐饱腹,目光沿那双眉眼描绘时,反而又有了食欲,从她关心他的那句话起,他就陷入了这种状态,原来除了皇权之外,他还有其他方面的渴望。   她不肯看他,却看向了身边的人,怡亲王不知同她说了什么,两人齐齐笑了起来,这开始让他感到不甘。身旁太后正在交待近期所要准备的事情,“皇帝跟前不能少人,需要你们轮流看着侍疾,年后由皇贵妃具体安排吧,再者六月六,是皇帝的生辰,自从皇帝病后,宫中已经很久不奏喜乐了……”说着一顿,“也许到明年,就没机会再给皇帝庆生了,升平署那边安排起来吧,今年皇帝五十大寿,要热热闹闹的举办。”   宫里住的都是经受谈言微中的话锋浸润无数的聪明人,听太后话音中意指皇帝岁不过明年,又结合上午太后同恭亲王在养心殿那边停留的时长,可见皇帝多半时日无多了。   得到这样的判断,众人心中皆是哀痛,齐声应下,怡亲王开口道,“阿玛的生辰既是要大办,升平署那边需要严密准备,孙儿毛遂自荐,这段时间上升平署监督南府的太监学生们认真练戏排戏。还请老祖宗批准。”   不等太后开口,恭亲王便道,“如此,孙儿也有一事请皇祖母一议,孙儿既然决定要上养心殿当差,此前兼任的“总管内务府大臣”一职便需转交给旁人,四哥身兼宗人府主事,想必也□□乏术,承延已近成年,也是时候戴翎当差了,这个职位不妨就由承延接管吧。戏曲毕竟属于消闲娱乐之流,过于耽溺其中,于身心大不益。孙儿实在不忍看承延他太过闲了。”   太后一听,喜上眉梢,“真是上了年纪,哀家竟糊涂了,没想到这层!”说着看向怡亲王,“总管内务府大臣”这可是个好职缺,管咱们自家七司三院的大总管,你六哥肯把这个职差让给你,说明信任你,你要跟你六哥学习勤恳当差,做你六哥的左膀右臂,将来大邧的江山就靠你们弟兄三人了。”   怡亲王面露喜色,恭亲王一直是他敬仰的哥哥,他排行最末,同他挨肩出身的六哥也比他要年长好几岁,虽然兄弟之间的感情并不十分亲密,但是作为杰出的前辈,恭亲王一直是他望尘莫及的存在。现在他却肯让他接替自己之前的职务,这对于他来说是极大的鼓励。   “多谢六哥器重,”怡亲王隔空揖手,“臣弟一定尽职尽责,不负众望。”   “不必客气,”恭亲王抬手免他的礼,“那等初三休沐结束后,你便到内务府衙门里交接吧,我同内阁军机处商议后下发任用你的文书。”   太后看着这一幕,不禁红了眼眶,拿帕子擦着道,“前辈树立榜样,后辈踊跃效仿,我大邧,未来可期!”   有些眼窝浅的嫔妃们也都眼红了,默然泪下,郁兮身处其中大受震动,虽然未有明说,她能感受得出,这座王朝在眼前着这一行人中龙凤的缓慢推动下,开启了新旧朝的交替,他们面临死亡时哀伤,更重要的是交接希望。   怡亲王摘下自己的汗巾替太后擦泪,安慰笑道:“这是孙儿加官进禄,平步青云的喜事,老祖宗该开心才是。”   太后泪中有笑,拍着他的手背道:“哀家这是高兴的,哀家这是高兴的……”   恭亲王看着怡亲王真诚发笑的神色,感觉良心上有轻微的痛意,启用怡亲王的想法早在他的谋划之中,内务府这样油水大,容易滋生蝇营狗苟之辈行投机倒把之事的衙门,还是信重自己人比较稳妥,关照提携自己的弟弟也是为兄的职责。   原本他的计划是先同内阁军机处知会后,预热出任用怡亲王的风声再做进一步的安排,因为郁兮的缘故,他不能让他闲着,闲着他就有大把时间在他治国理政的时候陪她共度光阴,他难以抑制的想要去制止,他的自私胜过自惭,甚至霸道的想,她的笑专属于他一人便好。   五公主这时笑说,“那监督升平署排戏的闲差就交由我吧。嫁人之前我还想自在两天呢。”   五公主的额娘惠妃郭佳氏忙出声制止道,“你个糊涂孩子,姑娘家的怎能掺和这样的事情?真是没个规矩了,快跟老祖宗道歉。”   太后落下帕子含笑,“不妨碍,这有什么的,让文瑜也为她阿玛尽份孝心吧。”说着看向郁兮,“郁兮同你姐姐一起去吧,姐妹俩做个玩伴。”   五公主大方又亲热的牵起了她的手,“你愿不愿意?”   初次见面时,郁兮就对这位公主印象很好,能看的出她笑容里的真诚,并不仅仅是在客套,见郁兮也笑着点头,五公主道,“那这就算是约定了,等随后商量日子,我们一起赏戏去。”   礼亲王的额娘珍妃乌雅氏笑道:“那我先点一出《长生殿》,公主帮我记下了。”   五公主笑着说好,“各位娘娘想听哪出戏,尽早跟我说,回头我拟个戏单,让他们仔细照着排练。”   提到戏曲,后宫女眷们的兴致极高,你一言我一语拉着五公主热聊,“昆曲”,“二黄”,“西皮”等一众词语从她们口中道出,对郁兮来说都是陌生的概念,她对戏曲的了解仅限于不久前恭亲王在磐石一曲《蕉帕记》的惊艳亮相,还有他所说关于唐明皇和杨贵妃爱情绝唱的《长生殿》。   未曾想到她这样快便有机会见识到戏曲中这对帝妃的故事了。   作者有话要说:  晋江是按照字数收费的,所以分开发一起都一样。   一万二分两章发方便一些。 第28章 望崇   太后望着眼前安稳和睦的一幕, 倍感欣慰, 宫里的气氛因为皇帝的病压抑多日, 也是时候给自己给所有人一个恰当的时机,宣泄一下内心积压已久的悲痛和绝望了。   用过午膳, 要事商定完毕, 遵照太后午憩的习惯, 众人纷纷起身告退, 退却的人潮中, 太后叫住了郁兮,吩咐殿里伺候的宫女缘缘道:“有样东西哀家忘了给格格了, 你去东暖阁取来。”   缘缘领命出了隔间,怡亲王正要出正堂的门,看见她又回身转到了殿里, “缘缘,老祖宗藏什么宝贝了?还专门避开我们大家做赏?”   缘缘蹲身指指他的荷包笑道, “太后娘娘跟前人人都有的份,果真有什么宝贝,也当藏着先赏给七爷才是。七爷慢走, 老祖宗那边正等着呢,奴才就不跟您耽搁了。”   对话隔着一道帘子传到了门外, 嫔妃们听了互相传递眼色,既然与赏赐的贵重无关,那么留人便是太后故意而为之,为了什么?想来是为了皇帝。各自在心底叹了口气, 踏进暖轿那方囚笼里往各自的寝宫而去。   怡亲王出了殿,恭亲王立在阶前等他,“你同我去养心殿,内务府方面的事情,我有话要对你说。”   恭亲王不苟言笑,气度威严,怡亲王周身笼罩的和融暖意与之碰触,也被染出了锋芒。相随前往养心殿,两人一东一西在西次间安坐下来,不约而同望向了北墙上“勤政亲贤”的匾额,这里是皇帝与军机大臣们商谈军政机密要事之地,还特此在室外抱厦的柱子之间安装了隔板,故而十分隐蔽。   太监们奉上茶就被恭亲王屏蔽到殿外伺候,见他郑重其事的样子,怡亲王神态也很庄重,“内务府当差的要领,还请皇兄点拨。”   恭亲王双手两叉,右手食指在左手手背上轻慢的点,“其实并不难为,掌管内务府只要分得清主次处理起来就省心省力,七司三院,眼皮子底下的衙门只要流水进出上不出现较大的出入,账目核对奏销清楚并非难事。目前内务府各司任用的总办郎中,总体来说还算可靠,只要监管合理,确保不出纰漏即可。各司琐碎的事情由他们各自负责,定期同你详核具奏,而你,特别需要注意的是广储司下的三织造处。”   “三织造处?”怡亲王望了眼窗外,回过眼谨慎的问,“其实臣弟一直想向皇兄打听,朝中多有传闻,说三织造处是阿玛派驻南方的眼线,不知事实真假?”   “不错,”恭亲王颔首,“三织造处的官员都是阿玛亲信之人,朝廷派出的耳目,调查南方各省的密报。”   怡亲王闻言噤了声,端茶抿了口平定了心中的动荡,三织造处指的是内务府在江宁,苏州,杭州所设置的三大织染局,掌织办宫廷所需及官用之绸缎、绢帛、布匹等物。不想这样的衙门竟是朝廷派遣的特务机构。   “怎么?”恭亲王抬颌,淡声一笑,“怕了?现在撂开手还来得及。”   “别,”怡亲王笑道,“皇兄肯把机要衙门交由臣弟主理,我怎好辜负皇兄的信任,便是硬着头皮也得接下来。只是不曾料到阿玛背后竟设下这样的大局。”   恭亲王拆开手,也端茶来品,“勿怪阿玛多心,京城的食粮主要来自南方的漕运,每年各省额定的漕粮,江南一百七十九万四千石,浙江六十三万石,江西二十七万石,湖广二十五万石,山东三十七万五千余石,河南三十八万石。合计约三百七十万石。近两年来削藩,不仅要确信这批漕粮安然无恙的运回通州收仓,还要确保这几省没有同南面三藩暗中勾结倒卖粮草。行军打仗,靠得是武器兵粮,吃的用的由己方垄断,可谓事半功倍。这三大织造处除了供给宫中绸绢布匹之外,更重要的就是替朝廷监管南面各省的动静。”   “所以削藩的过程才会如此轻易,”怡亲王品味着杯中的茶水沉吟道,“跟阿玛还有皇兄相比,我当真是管窥蠡测的局外人了。”   恭亲王吹散杯口的茶汽,“现下阿玛病重,余我一人独木难支,也只好打扰你的清闲,拉你入伙了。”   “皇兄言过了,”怡亲王朗然的笑,“臣弟定庶竭驽钝,禀孝悌忠信之法,尽心辅佐皇兄。”   “言过了,”恭亲王轻嗤,听得出是调侃而非讽刺之意,“谈不上辅佐,都是为天下人卖命,你我和忠协力,各司其职,尽心管好自己手头的事情,便是对天下子民负责。内务府的事情具体的我就告诉你这些,其中的细节还需你当差后自行摸索,陌生的领域,外人说得再多也无用,亲自接触后才能有所体会,不必操之过急,瞎子打拳慢慢来,手法早晚也能练熟。”   “多谢皇兄为臣弟指点迷津。”怡亲王在脑海中过滤着内务府的下属衙门,面上逐渐流露出疑惑的神色,见他如此,恭亲王问,“怎么?还有不明白的地方?”   怡亲王口中的气流冲荡,微微嘶了声道,“我记得内务府都虞司在吉林松花江乌拉设了一个衙门,名为“打牲乌拉处”,负责掌管京城在辽东采东珠,松子,蜂蜜,捕鱼,以及屯庄之事……”说着锋利的目光划向恭亲王,“皇兄,难道说这处地方也是朝廷布控的眼线?敬和格格入宫,应当是拜“打牲乌拉处”所赐吧?”   听到这样的质疑,恭亲王觉得自己没有用错人,怡亲王虽然喜玩贪乐,却不是饭馕衣架,少年读书时课业上精进,并未荒于嬉。属于天生脑子聪明,无需勤奋助力的一类人。   这个由表及里的推测,直击要害点明了真相。恭亲王拢上茶盖,承认说是,“宫里有淳懿贵妃生前的画像,她的亲属只剩辽东的姊妹一脉,阿玛病倒后日夜思念,于是派人送了画像过去,敬和格格同贵妃相像,正是“打牲乌拉处”打探出来的消息。之所以削藩之时,给了辽东王府极大的恩惠,也是因为“打牲乌拉处”回禀的密报上说,辽东王“行事正常”,“并无逆举”,既然是忠臣,自然不能同叛臣一样的方法对待。眼下辽东的地界收了回来,这个衙门在情报方面应当发挥不了太大的作用了。”   怡亲王听他这番叙述,为辽东王府感到后怕,但凡辽东王流露出微毫的逆反之意,恐怕今天就跟南面三藩的下场如出一辙了。   他看向对面那人,自惭形秽,那些漕粮上的数字有零有整,听着绕嘴,听得头大。换做自己未必能完全记得准。他在逗鸽养鸽的时候,恭亲王却在指挥人脉的调动,操纵人心的去留,足不出户便知天下异象,兵马未动前未雨绸缪,出山征伐后大浪淘沙,为这座王朝荡涤污垢。   他甚至怀疑他凝视杯盏时,体察到的不是茶色水温,而是江山万里。   没有人能比他更适合称帝。   怡亲王道:“这样说,臣弟就想明白了。”   提到了敬和格格,两人均陷入了沉默,袅袅升腾的茶雾掩面,恭亲王咳了声,试探着问,“今儿上午瞧见你跟她在一起玩得挺好。”   怡亲王目视窗外,回忆着笑说,“这样漂亮可爱,合人眼缘的姑娘,大概跟谁都能相处的愉快。”   他看着他被光照亮的侧影,自愧不如,在情感上,他不如他外放,比如说在太后跟前撒娇,怡亲王是强项,他甚至一次都未有过。   “漂亮”,“可爱”,用这样浓烈热情的字眼来形容她,即使心里无比认同,他也做不到像怡亲王一样,口头上直白的表达出来,或许他应该尝试着改善。   正斟酌着,怡亲王调回视线反问,“六哥觉得她怎么样?早知道我就同你一起北上去辽东了,还能早些认识她。全天下也许只有她一人情愿跟我聊鸽子了。”   她同那些宅门里圈养的那些姑娘不一样,她能坐在胡同里吃白薯,也会潜伏在山林里猎飞龙,当然也愿意陪人聊鸽子。   恭亲王垂眼默默一笑,“天真烂漫,与众不同吧。”   抬眼,两人目光对视,口中美好的词藻在各自眼前描绘出了人象,他们有些恍神,共同举杯抿茶掩饰,自己内心微妙的情感一时还难以猜透,所以尚且顾不得揣摩对方的心理。   过了半晌,恭亲王将脑海中她的影子驱赶,回过神岔开了话题,又同怡亲王聊起了内务府的差事,“年初春后,内务府并无过多的大事要忙,不过今年内务府要组织选秀,届时让会计司提前做好准备,人员的进出务必仔细把控。”   内务府选秀,跟之前他同太后研讨的户部选秀并不是一回事。户部选秀,是从官家之女中为宗室的王公贵族挑选婚配。内务府选秀,指的是每三年选内府上三旗十三岁至十七岁之女子为宫女。   怡亲王醒神道,“皇兄放心,臣弟一定把此事办理周全。”   缘缘从东暖阁回来时,手里捧了一只黑漆描金的大盘,太后从里面取下一只岁岁平安红缎荷包送给郁兮,“大年轻初一见面,长辈给晚辈的压岁钱,好孩子,收下吧。打开看看。”   郁兮拉开荷包的抽绳,看到了里面金灿灿的元宝,银钱还有小玉雕,她收起来别在腰间,蹲身敬礼,“多谢太后娘娘恩典。”   太后笑着拉她坐下,抚着她的手背道,“现在没别人了,有些心里话哀家想要同你聊聊,接你入京的原因,想必承周已经同你讲过了,当初可吓着了吧?”说着叹了口气,“你的姨母,唉,那孩子,哀家从未见过那样性情纯正又热闹的姑娘,头胎诞下的二阿哥得了天花没能养过来,她的心里一直有牵挂,精神上郁郁寡欢,谁劝都劝不好她的心病。心病还需心病医,只可惜后来也一直未能怀上孩珠子,其他嫔妃接连诞下阿哥格格,想来对她是不小的打击,时间长了跟皇帝之间也有了隔阂。花一样的人啊,就那样枯萎了。后宫之中皇帝本就是最偏爱她的,心里总放不下,病倒后好几次在睡梦中念及你姨母的名字。”   “好孩子,”太后握紧了她的手,“哀家多得不求,皇帝生前若还能醒得过来,你便是让他瞧上一眼,了了他一个念想,让他安安心心的走就好。哀家代整个宗室先谢谢你了。”   太后留下她的那一刻起,郁兮便预料到了这场对话的走向,她没有忘记自己入宫的使命。太后的叙述客观真诚,言语之间并没有过度渲染懿淳贵妃跟皇帝之间过往的恩爱,在她听来更像是一个帝王宠妃对红尘俗世失望后花谢凋零的过程。   足够无情,令人惋惜,也使得郁兮心中的条理愈发清晰,往事唏嘘,终究是属于他们的故事。而她,目下需要专注于自身,专注于辽东王府的前程。   “奴才明白,”郁兮起身行跪拜礼,“奴才定竭一方之任,上答天恩。”   太后望着她额前那半边温静的眉眼,心中感慨万千,记忆中有一人沃土中绽放时艳丽娇纵,盛极一时,狂风骤雨来临之后,其它花苞盛放,暗香而来,她心里有了落差,最终未能经受住摧残。   同样的花香,面前的姑娘不似旧人一样肆意的展露,她在高寒的水土里生长,风雪为伴,日后枝叶壮硕,想必可堪污泥浊水的侵袭。   这样想着,太后免了她的礼,亲热把她拉到面前来,慈祥笑问:“只要你心里有数就好,哀家再不拿这件事烦你了。好孩子,哀家问你,府上可给你许配驸马了?”   郁兮不明太后怎的倏然间问及她的婚嫁,未经多想便道:“回太后娘娘,还没有。”   瞧着那双翦水秋瞳,太后脸色愈发的和蔼,“这一路上从辽东到京城,六爷待你还好吧,承周这孩子面冷,说话也不讲客气,不过心眼是好的,没有冒犯到你吧?”   这一幕似曾相识,郁兮记得上午太后也是这样帮怡亲王说好话的,太后话头跳跃得过快,她云里雾里的,有些承接不暇,回忆起他们一同夜下饮酒,观星望月的经历,凭借自己最直观的感受摇头道,“回太后娘娘,六爷待奴才很客气,一路上对奴才很关照。”甚至称得上是温情浪漫,活落心底发热,还好只是耳根微微泛红,没有人察觉到。   “是么?”太后笑着捋顺她袖头翻起的褶子,“这样便好,本就是请你做事,他这奉皇差的若是失礼,可不是栽宫里人面子么。”   话说着窗外的日光偏转进来,照得那双玉手的肌骨玲珑剔透,太后松手慢慢放开了那一片嫩白,含着暖洋洋的热意道,“哀家也唠扰你了好一会子,一路上舟车劳顿,昨儿晚上只一觉,想来也并不解乏。”看向缘缘道,“去吧,带格格去承乾殿安置吧。”   望着那抹身影转过落地罩隐没于帘后,太后收回目光,一叹,“是那个庙,不是那个神了……”   钱川最懂太后的心思,听出了她语气中暗含的意思,应该是说敬和格格同懿淳贵妃一个模子,精神气却不同。上前扶她到塌间休憩,宫女们拿了毡毯往她的膝头盖了,太后手搭在绣花丛中问,“你说哀家到底该不该留这孩子在宫里呢?”   知她指的是敬和格格,钱川笑道,“太后娘娘瞧上眼的姑娘,是她们莫大的殊荣,该不该的,还不是您说了算。只是奴才都瞧糊涂了,上午老祖宗是帮着七爷美言的,奴才还当您是要给七爷当月老呢,方才过话,像是又要给六爷牵红线,奴才愚钝,跟不上趟了。”   太后道,“哀家是真心喜欢这孩子,先前觉得她跟七爷合适……”说着渐渐阖眼,“后位,看的不是她母家有什么,而是母家没什么……过后慢慢瞧吧,不管瞧得上谁,哀家都觉得满意……”   钱川把毡毯往上拉了拉:“老祖宗累了,您歇会子吧。”松下手只觉握了把汗腻,太后眼力非凡,过目一面,三两句攀谈便可识人根底,看来敬和格格是极得太后属意的,甚至于考虑将其列入皇后人选。恭亲王,怡亲王哪个不是凤子龙孙中的佼佼者,还得由得人家来挑拣,这位格格,天大的脸面。   朦胧的睡意中,太后仍在考量敬和格格的家世背景,君臣之交,难得是一个忠字,能在叛臣蜂拥群起时竭诚尽节的藩王府,忠诚之余,是对局势判断精准的智慧,虽然辽东王府兵权散尽,但敬和格格还有这样深厚的家境底蕴傍身。   后位之主,不可出身草芥,没有母家作为强硬的靠山,就没有服人的能力,在后宫中必定人言微轻,前朝与后宫一衣带水,后宫不稳,自会牵连前朝的局势。皇后的出身若是过于强势,不排除其一家独大,擅权专政,威胁皇权的可能。   天下之权重望崇者,只能是皇帝。辽东王府兼备赫赫功勋,百年名望,兵权和忠心都被皇家收握,这样的身家门槛不高不矮,恰到好处……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一章,明天一章,后天发糖   这个糖怎么说呢……到时候看吧哈哈 第29章 烟琢   敬事房值庐位于乾清门侍卫值房和南书房中间的位置, 从宁寿宫一路遥驰而来, 周驿禁不住作喘, 房里走出个太监瞧见他,先一怔, 后一笑, “几日不见, 骨庞儿上又长膘了?这身肉说什么得有二百斤了吧?没走几步就喘?”   周驿抖抖拂尘站直了身, “冯英, 你是戗着碴儿活的么!逢人见面能不能说句好话?”说着抬脚让他看鞋底子,“是这鞋穿得不跟脚了, 你姥姥才胖呢!”   冯英一笑,“还嫌别人说话难听呢?上来就骂人,有您这般嘴臭么?这鞋就算穿着舒服跟脚, 您也走不利落。”说着缓一叹,“六爷马上又该过生辰了, 咱们不服老不行啊。说吧,今儿来为什么事?”   周驿看着他那张老脸,鼻腔里直窜气, 想想正事要紧,暂放下同他较劲的心思道, “有个活儿,六爷派我找人,干不干?”   “什么活儿?”   “承乾宫敬和格格殿里大总管的活儿。”   冯英精瘦的脸上,因思索皱纹显得更深了, 嘶了声问:“你是说辽东王府格格家的跟班?”   提到敬和格格便知是辽东王府的出身,想必昨晚就听闻了这位格格要入宫的相关风声,耳朵灵眼睛活,这也是周驿为何来找他的原因。“不错。”他道,“如何?”   冯英做个揖:“周兄若是头一个就来找的我,这活儿我就接。”   周驿回头往东北方向一指,“这不,刚从乐寿堂过来的。”   “多谢。”冯英笑道:“什么时候上任。”   “就现在,”周驿比个手,“走吧,敬事房这头我帮你料理,恭祝冯兄升官进禄了。”   冯英走的干脆,头也不回,走到阶下才回过身,一把骨头风一刮能被刮飞了似的,却稳健屹立着,“得空请您喝茶。”   言罢掉被过脸,扬长而去,余他在阶上哼地一笑,“有脾气!”。其实这宫里不仅仅有出众的主子,个别奴才也不是简单人物。   冯英原本是在内务府广储司银库里当差的苏拉太监,后来因揭发银库几个管库库兵监守自盗,偷盗银库银两的行径,性命受到了威胁,恭亲王发现端倪后将其庇护起来,后来事实的真相被调查清楚,银库的库官们受库兵们受贿,也参与到了贪污国库银两的行列,上下勾结,已成公开的秘密。   恭亲王下了令彻查此事,银库所受牵连人数之广,几乎涵盖各个官阶的官员太监,令人触目惊心,以此为戒,恭亲王上奏朝廷后,奉皇帝谕旨,全面对内务府其他衙门也进行了肃清。   事后恭亲王考虑到银库那批贪赃枉法的小人还余朋党未被清除彻底的可能,便把冯英举荐到了宫中敬事房做事,八品首领的“侍监”衔,官职不高,所以并不显眼,在宫里有了避身之处。   这样不与世俗同流合污之人,周驿打心底里感到敬佩,恭亲王对其有恩,也因他在初入内务府当差后为内府清除积弊,从而声名大震,备受美誉。   相互成就彼此的情分,恭亲王的一句话,冯英便无二话,他穿过日精门,抵达承乾宫,在前堂的三间抱厦下,静候敬和格格的到来。   初见敬和格格是绥安三十年,正月初一,那年也是绥安帝在位的最后一年。那天的风有些刺骨,对于人到中年又过早失去命根的太监来说是一种残忍的肆虐。   冯英却没有畏缩,坚守在廊下等来一阵风把枯叶送到脚旁,他有一种直觉,他所要迎接的这个人,该是一位漂亮又吸引人的姑娘。   她来后,遥遥一望,完全符合他期待中的样子,雪灰这种陈旧的颜色,穿在她的身上是圣洁明艳的,绣纹抽丝剥茧化成肩尾袖头的百花蝴蝶,似有暗香浮动,扑面而来。   他们会面的细节,有些上了年纪的他暮年坐在灌肠胡同自己家府邸的廊檐下偶做回忆时,大都记不清楚了,却犹记那双笑眼望见他时,没有迟疑,没有询问,她明白他在此的目的。   看待熟客一样的眼神同他擦肩而过,吩咐身边的丫鬟觅安说,“去瞧瞧殿里有没有茶,给谙达奉茶。”   年老之人,感官五识逐年衰退,那杯热茶在他的味觉上停留了很长的年载,记忆犹新,回味悠长。   在内务府的丰功伟绩,他自己无心提及,宁寿宫殿里伺候的宫女缘缘却带着崇高的敬意,进一步介绍他时,在敬和格格面前又一遍的重温。   她笑,请正在行礼的他起身,口中提到了恭亲王,“你们二位都是正直之人,真难得。”说着看向觅安,“六爷真是好人缘,满世界交朋友。”   冯英不知她口中所提恭亲王的其他朋友为何人,不过回京短短一日之内,能被恭亲王引荐朋友相见,看来恭亲王对敬和格格的态度非同常人。   同殿里其他供职的太监宫女们见过面,送走缘缘之后,郁兮在冯英的带领下开始熟悉这里的环境,承乾宫跟东西六院的格局大同小异,二进的院子,主要分为前堂和后殿两个院落。前堂是日常吃喝消遣的去处,后殿则是用来作为休憩的寝宫。   金丝楠木的门窗隔扇,龙凤呈祥的天花,烟琢墨石碾玉旋子彩画包裹的门坊,门窗上的棂格空隙也处处彰显出精致的细节。   坐在次间的支摘窗前,风从上层支起的空隙中涌入,日光从下层的玻璃透进,照在铜镀金珐琅四明钟表盘里的指针上,折射出缓慢移动的光影。眼前的一切都是陌生的,却在无声运转着,她取出荷包的那只千里镜放在了时钟旁那盏空着的黄花梨支架上,仿佛天生为它所设,供它所居。   郁兮静静望着窗外,些许茫然,些许安心,初来乍到,嗅到鼻中的都是跟她生疏的气息,她觉得没有关系,那盏西洋钟里复杂的西洋数字,她总有一天能看得懂,也总有一天能跟表盘上画的那个浑身□□,头发金黄卷曲,长着一对白羽翅膀的小孩混熟。   冯英出内府入宫当差七年有余,作为宫里的老陈人,他话里讲的规矩,需要悉心劳记,太后驭下亲厚,为人宽和,若非特殊召见,后宫女眷晨昏省的规矩,每月逢五,逢十前往既可,其余时日需到景仁宫皇贵妃跟前请安见礼。   每日要与皇贵妃还有其他各宫嫔妃会面,这对郁兮来说是一个挑战,她们应当都不喜欢她。   提到博尔济吉特氏,冯英同她跟进了皇贵妃同恭亲王之间真正的母子关系,郁兮这才了然,原来她并非恭亲王的生母。   “难怪呢,”她轻声沉吟,“难怪他们母子之间瞧上去并不怎么亲热。”   冯英寒声,口吻中甚至透着轻蔑,“何止是不亲热,准确来说是并无多大感情……”   于是郁兮从冯英口中了解到了恭亲王幼年的过往,他凭借出众的才艺荣达之前,一直成长在阿哥所,备受皇贵妃这位母亲的冷待。她落下半盏眼睫,轻轻叹息,所以他同自小受太后照拂的怡亲王不一样,他品尝冷漠,深沉内敛的性情应该来自于那段艰难岁月的馈赠。   冯英安慰她道,“格格无需害怕,皇贵妃娘娘图许的是太后之位,能不能安稳坐的上,还是要瞧六爷的脸色。”   话并未说完,还留着半截余音。郁兮对上了他的目光,经历沧桑的眼睛并不浑浊,里面刻画着岁月的年轮,看透了太多,她读懂了其中的含义,这跟之前那位王爷再三同她做出的承诺不谋而合,在宫里,她如遇艰难,恭亲王是她可以信任依靠的人。   她含笑,点头以做回应。后面又谈到了宫里的其他的嫔妃,冯英像默书似的,用低沉沙哑的嗓音叙述道,“宫里位份高的主子娘娘,其实也就是几位王爷公主的额娘,大多出身内蒙各部……”   “皇贵妃博尔济吉特氏同六爷的生母懿安贵妃索绰罗氏都是内蒙卓索图盟喀喇沁的出身,不过是一个左翼旗,一个是右翼旗。三公主还有礼亲王的额娘,惠妃娘娘郭佳氏出身于内蒙哲里木盟,郭尔罗斯前旗。五公主额娘,珍妃娘娘乌雅氏出身于内蒙锡林郭勒盟,乌珠穆沁左翼旗。七爷怡亲王的生母跟太后娘娘一样,都是出身自内蒙正黄旗察哈尔的叶赫那拉氏。”   觅安听了起笑,“谙达好记性。”   冯英俯下的腰身挺起一副傲骨,面向郁兮笑道,“敬事房有一项重要职掌,便是记录皇子,公主们的出生情况,后妃出身,其父的姓名,官位以及皇帝和后妃的生亡,以备篡修玉牃之用。这些都是拜奴才的本职工作所赐。”   从满腹诗书的周驿,到恪尽职守的冯英,这座宫城里的每个人,均不容小觑。郁兮笑道:“今后就劳谙达照应了。”   冯英忙称不敢,“奴才自当竭力虔心侍奉格格。”   收获这等隆情盛意,她在这座人地生疏的宫城里就不是完全举目无亲的。这样聊着,又走到院子里逛逛,一下午的时光很快便过去了,郁兮的视线从西南院角井亭下的井底提了起来,在冯英,觅安的陪同下前往景仁宫皇贵妃跟前昏省。   景仁宫位于承乾宫的正前方,往西出了广生左门沿着甬道再过咸和左门便到,不出百步,相距甚短。傍晚时,天色渐晚,景仁门上守门的太监们面色模糊昏暗,见到来人,打了个千儿,“皇贵妃娘娘今儿晚上不见客,请回吧。”   院门前并排列着几台暖轿,应当是其他嫔妃前来昏省时暂停在这里的,毋庸置疑这碗闭门羹是专门赏来给敬和格格吃的。   冯英一听,便躬身往一旁划了下巴,郁兮领会,转身接过他的搀扶,走了回头路。   身后觅安蹲身同那太监道,“那么便劳公公代为转达承乾殿的问候,不便打扰,告辞。”   走过转角后,夜色暗暗压了下来,描绘出郁兮沮丧的轮廓,冯英立直身子,引着她慢慢往前走,细麻杆似的影子投射在了宫墙上,似有百丈之高,“格格听奴才一句劝,”他道:“这后宫之中唯太后娘娘一家为大,诚心诚意敬奉老主子是正道,其他宫的娘娘对于您来说都是外秧儿,逢会打个招呼,面子上过得去就行,她们各有各的心眼儿算计,没必要刻意深交,像方才皇贵妃歪派您的做法,大可不必往心里去。格格是堂堂正正的客人,说的明白一些,是给万岁爷吃定心丸的人,腰板子直起来,用不着取悦别人,因为她败坏自己的心情,不值。”   郁兮缓缓一笑,“说来也奇怪,我今天刚同你见面,就感觉好似熟人一般,你的话真说到我心坎里去了,若是因为懿淳贵妃就对我有偏见,那是她们的心胸狭窄,其实我并不十分在乎,我又不是佛祖菩萨,怎么可能做到让所有人都喜欢?皇贵妃不愿意见我,我明天后天大后天照样按照规矩来见礼,只当是散步遛弯了,见不见是她的事情,我这边不失了礼数就好。冷钉子也划不烂我的厚脸皮。”   “就是这个道理,”冯英笑道,“不瞒格格说,奴才也有这样的感觉,第一眼就瞧着您眼熟,这是奴才跟格格的缘分。”   郁兮眼底有星光闪烁,“说不定我们上辈子交情匪浅呢。”她笑着抬头望初升星盏,银河流淌入怀,吞没了所有的不快。   人的一生有坎坷,有困苦,在他性命不保时,恭亲王的营救,让他感受到了世间极大的善意,敬和格格则让他品尝到了人情冷漠背后的尊重,积极和纯真。   “走吧,”他第一次有了观看夜空的闲心,瞧了瞧天际坠落的星辉,“回去奴才传御膳房给格格准备晚膳去。”   御膳房呈送的晚膳很丰盛,宁寿宫太后那边还赐了一道燕窝黄焖鱼翅,一道什锦鸡丝过来,郁兮吃饱喝足不多久便觉困了。洗漱后深陷进八角炕罩里,身下的地龙烘烤得她神思疲软。   冯英在外间安排太监宫女们值夜的声音让她感到莫名安心,模糊的视线里洗一张张面孔闪过,怡亲王的,太后的,后宫女眷们的,有热心也有冷眼,不同于在辽东王府,因为尊贵,感受到的都是关怀,在这里她品味到了人情冷暖的多样。   最后,有一人的影像,停留在幔帐软帘上挥之不去,他回首过来,眸光粲然。 第30章 帝图   次日一早, 在景仁门前, 郁兮再又遭遇到了回绝。第二次郁兮就已经适应了这份冷淡, 转过不痛不痒的笑脸,踏着晨曦开始期待用早膳了。   宁寿宫照例赏了两道菜转送了太后的关怀, 相随的还有一只编藤履盒, 打开来看是几双马蹄鞋, 寓意很明显, 是让她摒弃辽东王府的穿着, 学习宫里的打扮。于是郁兮进行了替换,她的皮靴被锁进了履盒里, 箱门关上的一瞬间,她有些失落的瞥开了眼。   踩在高高的鞋跟上,仿佛就高人一头, 压人一等,然而走起路来更加坎坷不平, 她失去了畅快走路的那份自由。宫规严明,不可不依,于是郁兮入乡随俗, 闲来无事便抽时间练习。   日出日落,再到日出, 郁兮从承乾门的到景仁门往返的路上,脸皮也被磨得越来越厚,她扶着宫墙,掌心印上一抹红, 隔着一道砖石听到了人声的波及,就像深湖中的暗涌,虽然无声,肉眼不可及,却识内层的喧沸。   见她凝望西方,冯英正身,目光越过墙头,“初三了,休沐结束,大人们上朝了。”   辰初三刻,晨曦初升,乾清门高台上的泄水螭首从云雾中昂首,默默观望云龙御道前的来客。   恭亲王移居养心殿代理国政的消息早已经由内奏处太监传旨各部各道,于是文武百官在宫门初启时齐聚,循例赴会,参与“御门听政”这场皇帝病重后就一直拖滞的集议。不过白玉栏杆后,却无临时安置的宝座,看来恭亲王并无代皇帝主持朝议的打算。   在诸多的揣测,顾虑,交头接耳切切私语中,内奏事处总管太监刘敖从门内走出,甩了拂尘高声宣奏道:“本部携恭亲王口旨,请诸位大臣各归署理事,各部院奏事大臣将折本汇齐,交由内奏事处启奏,有旨传进,尔等方来请旨。”   看来恭亲王只是代皇帝批复奏折,而非全权代理皇帝的职务,众臣停止喧哗耳语,跪请领旨后,在内奏事处的授意下,散朝后各司其职而去。内阁军机处的官员们则是被内奏事处单独留了下来,带往养心殿议事。   几位大臣们走上高台,名间里的龙椅上并未出现预想之中有一人高居其上的场景,转进勤政亲贤殿,恭亲王立于宽敞开阔的南窗前,迎着霞色转回身来,目光如炬。   众人免冠扣头被他叫了起,“今日请诸位前来,主要是想要同你们商议辽东王府交藩后,辽东的领地人口问题。今日也是本王正式亲裁军国大政,能不能堪托重任,还要劳各位关照扶持。”   其实是极其客气的话语,却压力异常,施与他们压力的人站在一架国域绢图前,肩挑四方疆土,嗓音坚定,身姿稳慎。   这样的气魄让人追忆起了曾经的皇帝,这位御口亲封的亲王,不输其父。一顶一顶帽尖垂下,宏声道:“臣等定不劳廑虑,上报天恩。”   恭亲王回眼看向地图上密布的州县,江山在握的激昂和略微的迷茫忐忑交织,胸怀澎湃。   一道宫墙隔开的是前朝与后宫,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郁兮以为她不会再跟恭亲王有过多交际了,未知的是正因他居于养心殿那时起,他们之间才真正展开了交际。   接近傍晚的时候,郁兮前往景仁宫领完闭门羹,在承乾门前接着磨炼穿马蹄鞋走道的功夫。鞋底叩击在长条青石地砖上,摩挲出一串悠长的韵律,回响在清冷的甬道里。   初三是个响晴天,夜色来的要晚一些。落日的余光在墙头的琉璃瓦片间游动,波光粼粼。   从广生左门看出去,一身雪灰的她翩翩迈步,帽檐,裙褴,鞋缘上的花草蝴蝶一路相随,背影镶嵌在甬道尽头履和门中,像一张模糊的皮影。   走到巷尾回过身,郁兮看到了另外一端的他,一袭湖光蓝绿,该是黄昏时苍穹下遗落的最后那抹天色。觅安,冯英代她前去请安,他来了,却未有来意,固执立在原地,仿佛一定要等她过去。   返回的途中,她走的磕磕绊绊,被凸起的砖缝绊了几次险些崴到脚,看的人也跟着心惊胆战。周驿站在恭亲王的身后,瞥他背在身后攥紧的手,代为问道,“你们怎么不去扶着?”   冯英从远处那抹身影上调回视线,代为回答,“回六爷,格格不让奴才们扶,说是靠自个,学的快一些。”   她走到了近旁蹲身请安,“王爷怎么来了?”   郁兮今天戴着一顶暖帽,巷尾吹来一阵风,把她脑后那两条缎绣帽带送到了肩膀前面来,上面的蝴蝶纹震翅飞到了他的眼前。恭亲王轻咳了声,“听说太后娘娘赏了你新鞋,我来监督一下,看你学习的怎么样了。”   周驿哈了下,用拂尘哄着觅安,冯英两人往承乾门走,“走走走,您二位带我进院里看看,我瞧瞧殿里收拾成什么样了?”   不知是不是周驿故意支开周围人的,反正只余下他们两个独处了,郁兮哦了声,交起手腕问,“怎么样?”   “什么?”   她抬头,脸色同他一样茫然,“六爷不是来监督我的么?依你看,我走的怎么样?”   他怔了下,昂起下颌,点评道,“这样短的一段路程就被绊了好几次,走的怎么样,你心里没数么?”   她摆过头去,晃晃悠悠的要走,他追问:“你干什么去?”   一丝甜的嗓音充斥甬道,“王爷说我走的不好,我再练去。”   于是他顺理成章的变成了一个默默旁观的看客,其实他并不关心她穿马蹄鞋走的平不平顺,是否符合宫规,他痴迷的是她走路磕绊后撤步拧腰的样子,虽然滑稽,却有一股绰约多姿的韵味。   她去了又来,来了又去,有一股不服输的劲头。那段腰身似瓶颈跟瓶身交接处的弧线,纤细曼妙,他看出了不和谐的地方,她穿的那身旗袍太过宽绰了些,应该窄一些,不对,他收缩视线,应该再窄一些,不余分寸的贴合在她的腰胯上才对。   他负起的手从背后移到了颌下,端起手臂握拳遮掩了面色,因为心里的亢奋,他不确信是否会通过呼吸神色流露出来。贤良方正是他做人的信条,直到遇见她,他才察觉到了自己的不完美,他也有弊端,那股祸害她将其抽筋扒皮的冲动不知还能忍多久,而迄今为止,他竟未思考明白,自己为何会出现这样的症候。   他跨步尾随她而去,经过她时伸手一把抓过了她的,郁兮吓了一跳,他握紧她下意识想要挣脱的手,心里是羞愧的,清冷的面色扯着脸道:“你不让旁的人扶,自己走起来就担心,顾虑越多越走不好,你跟着我,别想太多,寻常怎么走路的现在就怎么走。”   恭亲王不由分说就迈开了步子,郁兮被他连拉带扯,鞋缘上的竹蝶飞快交错着,追着他靴头上的云龙,由西至东。   起初是快走,后来竹蝶和云龙并肩放慢了脚步,郁兮望向天边,斜阳残留的颜色铺天盖地,来势汹汹,染红了脸,她咬紧嘴唇颔起下巴,悄悄的笑了,笑的没有原因,大概也就是单纯的想笑而已。   他看着另外一面天地,有晚归成双的鸟雀在墙头掠过,像他们一样,有人相伴,走在漫长的宫道中便不会觉得孤独。   出了履和门,郁兮默然的笑延展出了声音,甜脆的,像咬碎苹果梨子迸裂在舌尖的那一瞬,“六爷这个方法真有效,我觉得我走的好多了。”   恭亲王松开她的手,往南走到麟趾门的位置转回身,“你过来,我瞧瞧有没有进步。”   她笑着朝他走来,扭腰拧胯的幅度着实小了许多,一晃一漾,不知为何,又让他想到了热气丰饶的饭食。   恭亲王略咳清了清嗓子,压制了下突如其来的饿感,颔首道:“如履平地,不错。”   话音刚落,她不妨脚下凸起的一道尖楞,拌倒后往前栽倒,面对面的距离,他一张怀就把她接到了胸前,他扶稳她,责备道,“怎么这样不当心?”   她吐了吐舌头,“都怪你,不该夸的,我这人最不经夸了。”一边说着一边摸着玉帽正把在他胸前撞歪的帽子扳正,“不过还是要谢谢王爷,谢谢你愿意陪我一起练习走路。”   他抬手摘下她肩头的帽带,拂在了她的脑后,这个举动他一早就想做了,只淡淡道:“不值什么的。在宫里怎么样?还适应吧?”   郁兮摇头笑道,“没什么不适应的,”说着指指脚下道:“最难适应的,王爷已经帮我克服了。”又抬手在他们的额前来回比划,“你个子也太高了,我之前到你下巴这里,穿上这样的鞋子,也才到你鼻粱的位置。”   是啊,之前她若垂着眼,他低头只能看到她的睫毛,遗落掉她眼里的光,现在低头应该就能吻到她的额头,只可惜她今天带了帽子,眉心那里是一颗翠玉帽正,嘴唇碰到,返还的触感一定冰的硌牙。   这样的想法一旦浮现出来,难以按压回去,所以来不及后悔,他就落进了自我围困的怪圈中。他怎么允许自己诞生了这样的想法?   他用手实现了心中的臆想,抚了她的翠玉帽正道,“好好吃饭,姑娘家的能长到十八岁,你们东北人,天生长不矮的。”   她抻抻脚,抬下巴,“别忘了我脚下还踩着高跷,说不准将来比王爷长的还高。”   他留意到了她话头里的两个字:“将来”。将来对她来说是无限延长,不确定的时限,他却深知仅剩下三五个月,也许他等不到她长高了。   “王爷呢?”她接着道,“今天当差顺不顺利?”   “还好,”恭亲王道,“其实今天我来找你,有正事要跟你讲,关于辽东的。”   她脸上的笑凝固,缓慢敛起嘴角,“王爷请说。”   他环顾四周,昏黄的宫道里。并不是个适合商议正事的绝佳场所,带她去养心殿或者去她的寝宫也不符合规矩。   正犹豫,手掌被她提了起来,郁兮拉着他往回走,脑后的帽带迎风飘了起来,蝴蝶翩跹,栖往他的眉间。黄昏拉长她的影子,像湖中的倒影,被风吹动,晃出一波光粼。   走到履和门前,她松下肩摘下手绢拂去门槛上的细灰,坐下身来,端着下巴邀请他,浅浅的笑,“我走累了,有什么事情,王爷与我在这里谈吧。”   于是他敛袍陪她坐下来,门框的跨度很短,他们两个的身影并排就能填满,郁兮脚下有半掌之高的鞋底垫脚,膝头拱起来几乎跟他的持平。   恭亲王从马蹄袖下抽出一幅鹿皮地图瘫在他们挨肩的膝盖上,郁兮看到了河川纵横的辽东,她的家。   他的手指在地图间游移,“辽东的人口在一百八十万左右,近年来有减无增,连年持续下降。吉林,黑龙江,辽宁这三省北有沙俄南有高丽,建朝百年,也曾屡次发生外邦滋扰大邧边境的事端,虽然被及时制止,但仍旧存在隐患。辽东人口的流失和衰减对大邧的前景来说并不乐观。这个地方若是被突破,对大邧的内腹之地将会是严重的威胁,甚至直接导致灭国之灾。”   郁兮听着心里紧张起来,他看向她道,“而辽东境内的情况本身就很复杂,你可知你们辽东有多少个部落民族?”   她抿唇,伸出手指在地图上点绘,“辽东除了邧民之外,主要有索伦族,鄂伦春族,达斡尔族,赫哲族四大族。贝加尔湖以东和黑龙江上游石勒喀河一带的山林里是索伦族渔猎和驯鹿的地方。东北的鄂伦春族游牧的范围很广,外兴安岭以南,乌苏里江以北,西起石勒河,东到库页岛。达斡尔族分布于嫩江流域。赫哲族在黑龙江,松花江,乌苏里江三江流域都有居民。”   他望着她的侧影出神,“说实话,不曾想你了解的这样清楚。”   “王爷这下是不是要对我刮目相看了?”她有一丝得意的笑,“阿玛说要管理好境内的子民,起码要做到彻头彻尾的了解,擎小阿玛就教我跟哥哥他们识记地图,哪座山里住的哪些人,这是最基本的常识。”   恭亲王慨叹,“前阵子我同你阿玛短暂的相交实在是遗憾,并未完全了解他的为人,你阿玛教养子女的方法很开明。”   听到他夸她的阿玛,郁兮与有荣焉,“那是当然,我阿玛常说,“女子无才便是德,此言诬也。”他并没有因为我是女孩子,就放低对我的要求,读书时待我跟哥哥们一视同仁。”说着轻轻推他的膝头,“王爷扯远了,你接着说。”   他忍不住刮她的鼻头,“有才有德,不外显,还挺谦虚。”   郁兮嘟起嘴,“王爷真讨厌,我是塌鼻梁,你再刮就没了。”话落他来捏她的鼻梁,“那这样是不是就能捏挺了?”   她被他提到脸前来,相距很近,近到她看到了他下颌中央的那条竖直的纹路,将他的脸周分割得完美对称。郁兮不禁抚了下,意识到失礼后,又吓得缩回手来,瞥一眼他笑道:“王爷有美人槽。”   她的帽檐后坎着,露出了一整边饱满的额头,他手指沿着她的鼻梁往上,穿越眉心够到了她的三棱髻,“彼此彼此,你有美人尖。有这个招牌,谁有你打眼漂亮。”   她哦了声,把笑埋进了掌心,膝盖间,袖头的花蝶飞进口鼻,在心头欣忭的飞啊飞。姑娘家的被人夸句漂亮,那份喜悦全部化作胭脂抹红了脸。   他假装没有注意到她的忸怩,只用眼尾看她渐红的耳颈,和巷尾麟趾门那面的透进来的光,岁月静好,现世安稳,身侧之人因他欢心雀跃,多么难能可贵的一瞬间。 第31章 潺潺   红霞消散, 他们就着傍晚昏暗的光线继续研讨辽东的局势, 恭亲王接着方才的话头道:“建朝初期, 达斡尔族是居于外兴安岭以南精奇里河与黑龙江河谷地带这片区域的,由于沙俄侵略, 江北的达斡尔不得已才被迫迁至嫩江流域。所以这些外邦, 不可不提防。”   “所以郁兮, ”恭亲王严肃凝视她道:“朝廷, 皇帝, 准确来说是我,收辽东这座藩, 并不纯粹为了争权夺利,打压你们王府,只因辽东的统治太过松散, 需要更加集中团结的治理,才能增强实力, 保家卫国,抵御外敌。”   郁兮坐直身子,针锋相对, “既然质疑我阿玛的对辽东的管理,想必王爷有绝对的自信, 在自己接管辽东后改变现状。可否请教王爷?”   他眸光因她认真的样子有了蔚然燃火的迹象,带她到地图中来,“据我所知,辽东王府对各族的统治, 仅限于向各族征收朝贡,他们生存的方式多以狩猎为主。”   郁兮点头,“这次入京我从辽东带来的兽皮山珍全部都是来自这四个族部的贡赋。”   恭亲王道,“这是对他们游牧民族最原始的管理办法,东北各部民族身强力健,骁勇善战,若是经过整编训练,便可作为北境边防戍守的主力。除了捕鱼狩猎,同时也要开垦土地,进行农耕生产。目前京城的粮食主要依托南方的漕粮,等东北的驻防和屯垦发展起来后,便也可为京城提供粮食补给……”   他的手像太和门大殿前的华表,修长正直,雕刻着龙凤翻飞的纹路脉络,穿梭于地图间,“……这只是我的初步构想,将辽东四族按照京城八旗的制度收编,然后设置衙门官员管辖……”   郁兮仔细观察那张地图,辽东由西往东分别被手写的字迹划分为了盛京奉天府,黑龙江,吉林三个部分。   黑龙江又被分为黑龙江副都统辖区,呼伦贝尔总辖区,墨尔根副都统辖区齐齐哈尔副都统区。   吉林则是被分为三姓副都统辖区,阿勒楚喀副都统辖区,白都讷副都统辖区,吉林副都统辖区,宁古塔副都统辖区。   “……前期以开垦耕耘屯田为主,后期可在各部设置学堂,提高各部的学识修养,迁移人口填补……”   郁兮听着,望向他胸前的龙头绣,窥视到了他内心的疆域,那里有鸟飞鱼跃,健马驰骋,他有治国的理念和目标,追逐和实现大概是他与生俱来的禀赋。   那些笔画勾勒出了他的构想,应该说在他未北上辽东削藩之际就已经完成了这些部署。在她那片疆域里安稳又自足生活着的时候,他就已经把她身下的土地大卸八块,拆得四分五裂。   郁兮当然会感到难过,可是却不得不承认辽东王的深谋远虑与恭亲王的雄才大略相比,是要逊色一筹的。就像他所说的,她阿玛管辖各部的方法原始守旧,自给自足尚可,并没有真正长远的发展前景,毋需说与外邦的敌意抗衡。   他的布局清晰合理,着眼于大局同时又兼顾细节,至少在她看来,是完美无缺的,可以被她信服,提不出任何反驳质疑的理由。   恭亲王一席话终止后,抬眼征询她的意思,“你觉得如何?”   郁兮抱着膝头,轻轻点头,“我觉得是可行的,王爷询问大臣们的意见了么?”   他收卷地图走到对面的宫墙下回过身,衣袍微澜,“他们大多数人是赞同我这番规划的,我也不知道……”他摇着头沉吟道:“我有一种直觉,是可行的,是会成功的,你也这样觉得,是否?”   第一次目睹他这般仿徨踟蹰,郁兮捧着下巴笑了,笃定的点头,他望着她眼角绽放的桃花飘落,香味弥留。   踱步过来伸出那张鹿皮卷,等她握住另外一端,他拉她起身,“其实王爷没必要找我问询的,有那些大人们为你出主意呢。”她笑道。   “这地方毕竟百年来属于辽东王府的辖区。我想听听你的想法。官员大臣们是为了吃穿俸禄跟我应酬,其他人也没几个愿意听我讲政务。”他松开握在地图那一端的手,“今后这块地方就真正归于朝廷了。在我手里,我自会认真管理。上面的标注我心里记得清楚,不再需要它了,你暂且帮我收着吧。”   他跨过门槛而去,郁兮停驻原地看向手中,一封鹿皮地图,换取了整个辽东。   她追近,落后他半步相伴而走,没有人声,唯有鞋底跳动的音律声明了她的存在。上次他们两人聊的还是星辰月轮,这次话题的跨度颇大,直接涉及他的宏伟帝图,叙述与倾听,没有冲突。   仿佛他拨弦便有乐律流淌,目前虽然称不上天籁之音,却有安魂之效,经她之后,也许再难有人在闲适的傍晚,就着落日与星耀,耐心闻听他壮志雄心的诉说。   抬头望向夜幕,春将至,昼夜等长,白天好打发,漫漫长夜何等孤寂,夜长就容易滋生饥饿,难忍的饥饿。   不觉走到承乾门前,郁兮蹲膝送客,笑眼与月圆重合,“等王爷的计划实施,我日后回辽东,一定大变样子,辽东的人口确实少了些,往后去就热闹了。”   谈到不久的将来,恭亲王问,“那今后回辽东之后,你有什么打算?可别告诉我是嫁人相夫教子,以你的才智,也太过埋没了些。”   他抛掷给她了一个疑难,郁兮从未思考过这个问题,她的人生由辽东王府,阿玛额娘代为规划,不需要她独立做主。恭亲王仰起载满厚重阴翳的颌底,似乎猜透了她内心所想并对其表示轻视。   她不似他,有蓬勃向上的野心,改造国土的手段。他在绵软纸页上拓画的目标就握在她的手中,相比之下,她目光短浅的可怜。在她迷惘的当口,周驿,冯英他们从院内走出,见两人话还没有说完,便静立一旁等候。   众目睽睽,她胸无大志的短绌越发窘迫,甚至摇头否定回答他的勇气都没有。   “留在京里吧?”他道。   晴夜万里忽然雷声轰鸣,郁兮讶然抬头,“什么?”   他答,“留在京里,像之前在磐石我教你射弩一样,像除夕那晚我教你观星望月一样,像今天我教你穿马蹄鞋一样,今后我教你学习其他事情。比你在辽东王府无所事事要强得多。”   也许太后对他面冷心热的形容是准确的,嗓音是清寂的,话语间却含着富足充沛的暖意。他是在挽留她。   他看到了她眼中的流水潺潺,却转瞬即逝,很快宁息下去。太过冷静并不是个好的征兆,答案应该不会让人满意。   她俯身,“谢谢王爷美意,实话实说跟王爷相处的这段时间,我感到很开心,不过留京也并不是长久之计,今后王爷会比以往更加忙碌,政务当前,我不敢滋扰王爷照顾我的风月心情,况且辽东是我的家,我无法割舍额娘阿玛他们,将来我还是要回辽东去的。”   果不其然,恭亲王道,“既然这样,我也不好为难你,不过难得交到一位可以促膝谈心的朋友,想到终有一别,甚觉遗憾。”   他把她界定为了朋友,郁兮笑着认领了这个头衔,举起拿地图的右手摇了摇道:“王爷陪我练步子,我们也算是拉腕儿的交情了,在京的这段日子,王爷需要找人谈心的话,都可以来找我。”   这么说两人拉过手了?周驿,冯英,觅安三人目光交汇,分成了两个阵营,面对另外两人眼光里的质问,周驿耸肩摊摊手,他能有什么办法?回过脸暗自琢磨,看来恭亲王见缝插针的本领超乎他的预想,拉拉手交上了朋友,因为是独此一位的女朋友,所以方才两人独处时,发生的一定是暧昧的情节,不怪他总是曲解恭亲王和敬和格格的关系,以他的见识经历来说,男女之间没有心照神交,唯有情丝纠缠。   这样的世道,在黄昏星夜交接的时候,一个男人兴致勃勃来找一位姑娘谱写江山大计,寻求印证,还能因为什么?是因为喜欢。   恭亲王扬眉接受了郁兮的提议,“那回头我多来叨扰你,到时候可别嫌我烦。”   郁兮笑道,“怎么会呢,目前为止王爷是我在宫里唯一的朋友了。”   唯一这个词用的珍重且恰当,恭亲王品味着颔首,“当初我主编《四库全书》时,从出择出两千余册的精华,派人抄写出两部《四库全书荟要》,有一部贮于圆明园味腴书室,另外一部存在摘藻堂。摘藻堂就在御花园最后面,承乾宫一直往北就到,离得不远,你可以随时前去观览。冯英对宫里熟,想上哪里让他带你去。”   冯英接受到了他偏转过来的目光,忙回道,“奴才遵命。”   恭亲王从掏出怀表看了眼,几近戌时,便道:“时候不早了,我先走。”   郁兮蹲膝送他转身,待那一席袍带翩然远去方回过头往院内走,见她一言不发,若有所思的样子,觅安问,“格格想什么呢?”   郁兮踏进廊下太监们点燃灯笼后散落的光影里,眼神迷离,“觅安你说,除了嫁人相夫教子,我还能干什么呢?”   觅安被问到了,没有合适的答案,只能逗趣说,“大概也就是用膳如厕打瞌睡了。”   无论哪一种,想想都足够乏味庸碌,想来是受到了方才恭亲王一番拷问的影响,她有了思索和探寻,他让她留京的时候,她心中有一霎的动摇,可是因为性别的限制,即便她拥有不输于他的能力和抱负,也没有和他一样可以用来施展的途径,终究难逃世俗的禁锢。   回想起那双眼睛,眼波里那一刻犹豫太浅太浅,他提出的条件尚不足以诱惑她,恭亲王悠缓的在甬道里踱步,周驿在后面跟着,一看就知道这是胸有成竹,心中有盘算的步态。   一个有脾气的人遭到回拒,没有流露出任何受挫的迹象,说明他有足够的耐心,在观望,在酝酿。遗留在敬和格格手里的那张地图,三年前恭亲王就着手在上面勾勾画画,三年后辽东落入他的囊中。   谋划一片辽阔的疆土需要三年的时长,谋划敬和格格一个窄细的人想必手到擒来。   “王爷,”周驿小心叫他一声,恭亲王不漏声色,他就制造声响去试探,“奴才觉得敬和格格有些不分好赖,辽东那地方偏僻,擤把鼻涕立马就给结成冰棱子了,天儿冷不说,吃的得玩的也没多少花样,留在京里多好,吃喝穿戴样样齐整,还有王爷照应,要是换做是奴才,说什么也不会白白放走这份福气。”   恭亲王气定神闲往景和门里迈,“人的心境是会发生变化的,当下的一时决定不了日后。”   听上去很有自信,周驿笑着符合,“王爷说的有道理,来日方长,说不定敬和格格哪天就改了主意了呢。”   来日方长,潜伏着无数的变数和可能,恭亲王迎着交泰殿门前的光亮走,心生浮想,名义上在养心殿理政是从今天开始,其实在皇帝病卧后,他就逐渐接手批复奏折。   政务繁重,日复一日,坚守职责并非难事,可难免会觉得枯燥,偶尔停歇下来,放松消遣的去处就是养心殿的院中,三希堂的书房里。灯烛明月下,还是他孤身一人的影子。   现在,他感到了氛围的变化,他知道宫里有片僻静的风水,有个安静的人,他到往,不失所望,满载动力而归。这让坐在桌案前朝五晚九,面对如山奏折的他,有了放松的退路。   所以他希望她可以长留在此,于是他在她心里埋下一颗质疑的种子,辽东贫瘠,京城富饶,等她在这里的土地上吸足养分,生根发芽,等她适应的同时心生留恋,也许就愿意留在宫里陪他了。   “可是之后呢?”周驿问,“如果敬和格格愿意留在宫里呢?王爷打算怎么安排?”   身为局外人他看透了恭亲王对敬和格格的欣赏和喜欢,可是这位王爷似乎还未真正察觉自己的内心,只道:“她都不见得会留下来,闲没事想那么远做什么。”   看来他的话并没有起到推动恭亲王觉醒的作用,周驿心说自己也太难了,罢了,感情上的时候,火候到了,当事人迟早也是会发现的。   正想着听恭亲王谈到了太极殿,“回去你派人去通告,等批完折子,今天晚上我来守夜。”   周驿暂停思索应是,归根结底他还是那个对国务心存诚敬的纯孝之人。   酉时三刻,景仁宫里聚满了前来昏省的后宫嫔妃,殿外有太监来通传:“回皇贵妃娘娘,承乾殿敬和格格来请您的安。”   云蝠万字玻璃围屏前的皇贵妃博尔济吉特氏抬了手道,“让她回吧,本宫不见。”   下首多双眼神错杂碰撞,珍妃乌雅氏嗤笑一声道:“娘娘拒了人家这是第几回了,可怜见儿的,让敬和格格天天儿撞得一鼻子灰,别给人脸上撞出道凹槽来。”   乌雅氏仗着自己膝下养育了三公主和礼亲王,所谓于宗社有功之人,说话总带着着些娇纵,不过知根知底的人都知道,礼亲王是个脓包王爷,不堪皇帝的栽培和期望,在宗室里不顶事。能撑腰的还是早些年嫁与外蒙乌苏里台,土谢图汗部中旗,作为邦交和亲的三公主文淑。   不过在宫里,这点荣耀就足够做她一辈子的炫耀的底气了,看热闹不嫌事大是这类人的专长。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我们这里文明城市验收   工作上牵扯太多要做的事情   不及给大家一一回复   谢谢大家支持! 第32章 二八   五公主的额娘惠妃郭佳氏出于好心的道, “娘娘不妨赏敬和格格一个面子, 好歹见上一面, 若日后被太后娘娘听到些什么风声,您面子上也不好过。”   皇贵妃护甲扣在杯口上, “本宫想见她就见, 不想见就不见, 若因为这件事逢人就告状, 那就休怪本宫打破脸, 伤耗感情了。”   惠妃口衔杯沿,低下头冷笑, 无不嘲讽的想,当初博尔济吉特氏是行了“跌跟头都能捡金条”的时运才攀上了恭亲王这位儿子,可惜是个井底的□□, 目光短浅之人,不愿花费真心在年幼的养子身上, 堪堪把母子亲情闹得隔辈又隔心,等恭亲王出息了,再回头补救, 无异于亡羊补牢,为时晚矣。   恭亲王对待博尔济吉特氏不过是停留在面子上的和睦, 嫔妃们也不过是因为恭亲王的势力才对她皇贵妃的头衔保留着尊重,论出身论养育子嗣的功劳,后宫的女人谁还没有个仗腰的资本,谁又肯轻易服谁?   博尔济吉特氏傍身的资历虚假, 缥缈,偏她还爱拿出来抖威风,众妃忍得辛苦才没有揭穿她的脸面,她还真的相信了这种错觉,以为自己受享无上尊荣,甚至可以把任何人不放在眼中。   惠妃坎上杯盖道:“金亭羿在世的时候是嚣张跋扈了些,可说到底还不是皇上愿意给人家仗腰眼子,否则她哪里跳腾的起来?红颜薄命,天妒英才,说得可不就是这二位。多少年前的恩怨了,依我说早该放下了。这位敬和格格又没做错什么,何至于跟她过不去呢。”   珍妃呵地一声笑,“不枉是跟人淳懿贵妃同住过一个院的,当年衬着人家的风头捡了不少皇恩,如今还不忘给人家舔眼子,说好话呢!”   面对她的冷嘲热讽,惠妃反唇相讥,“要拿这话挑理,可别指望我会脸红。”说着甲套在下首年轻嫔妃们脸上划过,“我要是有人家金娘娘当初宠冠六宫的优待,在坐的各位姐妹我一一提携。没那个命,就别学长舌头娘儿们挑三窝四,跟个小辈人百般刁难,哪里来的脸!”   皇贵妃落下茶盅,冷眼相对,“惠妃这话是骂本宫气量窄了?”   “奴才不敢,”惠妃调出个笑脸,“这些话奴才是警醒自身用的,贵妃娘娘头疼您的,奴才管不着。”   看到博尔济吉特氏的护甲死死倒扣进宝座的扶手上,珍妃抿着茶,飞了个白眼无声讽笑。   几乎每次后宫人马齐聚,都会发生这样这样的情景,一位皇贵妃,两位妃,后宫权势最大的三个女人一台戏,虽不至于你死我活,却也是在真情实感,刀光剑影的争风夺势。   其他宫眷只是默默做壁上观,皇帝病重,堪忧的是她们的前途,口舌之间的争竞,对于她们来说毫无意义。这个时候的五公主,通常守在自己的角落里思考人生,她们的话一趟一趟从耳边经过,像聒噪的苍蝇。   争得口干舌燥,喝茶的间歇,殿内终于有了片刻的安静,但听后殿的夹道里传来稀疏的几句说笑声。内容听不清楚,却能分辨得出是男女声之间的对话。   珍妃不嫌热闹的劲头又上来了,皱眉道:“你们仔细听,这话里带着些膛音儿,听上去竟像是六爷的声嗓。”   五公主这时魂归附体了,坐直身子一听,笑道:“还真是六弟。”   珍妃瞥了眼皇贵妃,搭眼一笑,“这若真是六爷,那可就有意思了。”景仁宫正后方就是承乾宫,承乾宫里住着敬和格格,有意思的地方就在这里。   皇贵妃对伺候的宫女似云道:“你派人去瞧瞧,谁人在那里聒噪。”   这番打探的时间有些长,不过返回的消息却几近详细,似云带了景仁门太监前来回报,太监小和子打个千儿:“回娘娘,是敬和格格在承乾门前学习穿花盆底走路呢,六爷也在,奴才们不敢上前打扰,后来六爷陪敬和格格坐在履和门上聊了会儿话,打日精门那头回养心殿了。”   珍妃微笑道,“都说六爷是最孝顺不过的,我看未必,有心陪个乡下丫头走道儿,顺路给自己额娘请个安的功夫却没有。这位格格可真是个妙人,知道六爷身份非同寻常,这就贴上了?”   不像惠妃说话的方式,是把事实剖析的精准无瑕,让人无法辩驳,给人添堵倒不至于让人生火。珍妃的嘴却像淬了毒的刀子,在人心的痛处游刃有余,挖掘出绝望和恼怒。   皇贵妃的护甲在紫檀扶手上剜出一道划痕,分明怒不可遏了。只闻一声笑,支开了所有人看好戏的目光,博尔济吉特氏借着这一空当,得以松下一口气出来。   笑的人是五公主,嘬着腮品茶,娴雅的笑容波及,眼尾锋芒毕露,“既然知道六爷尊贵,背后议论起来还是留着些口德为好,我六弟不是善茬儿,他这人最擅长找后账,南面三藩就是教训。再者,就是六爷高眼看待敬和格格,那也跟各位主子娘娘们没关系,做人千万不能眼睛只瞧见鼻梁下的两片肉,目光长远一些为上。否则将来吃苦头的还是自个。”   众人目瞪口呆的望着她,特别是珍妃,嘴唇张得比她手里的杯口还大,文瑜看到了她齿缝间未剔干净的菜花,顿觉恶心,厌恶的瞥开了视线,她深知她们如此惊讶的原因。   因为这样劈头盖脸一顿呛的作风,同她平时沉稳庄重的做派出入颇大,她们不知道的是,她讨厌后宫嫔妃们甚至她母亲惠妃在内所有人的嘴脸,她们紧抓着过往怨声载道,因为琐碎的事情锱铢必较,她们唇枪舌剑的来往一点也不顾及自己的体面和别人的尊严。   她一贯对她们无聊的拌嘴选择屏蔽,方才那一刻她忍耐到了极限,做了一件不在良好教养范围内该做的事,直到这会儿,她握茶盅的手都还在颤抖,可是心里却莫名觉得解气。文瑜做好了迎战的准备,然而等候多时,珍妃那张色厉内荏的脸却讪讪偏了过去,看似是没有胆量跟她对决了,这也是她第一次体会到了胜利的喜悦,为自己争取到了片刻的宁静。   通过这件事,她意识到了反抗的必要性,五公主不屑的调开视线看向窗外的黄昏,绚丽多彩的晚霞映入眼帘,也许今后她还可以为其他的事情做出反抗。   于是初三傍晚景仁宫的昏省在极其尴尬不愉的氛围中被皇贵妃宣告结束。嫔妃们陆续出了殿,五公主向惠妃请示道:“额娘先回寝殿,我上养心殿找六爷商量点事情。”   随后出门的珍妃赔着笑脸上前,“方才在殿里,我是成心说笑来着,并无编排六爷的意思。公主也不要往心里去。”   文瑜并不是得理不饶人的性情,忽略了方才殿里发生的不快,只笑笑道,“娘娘不是想听《长生殿》么?我是去找六爷商量排戏的事情。”   珍妃的脸色转危为安,告了别,由宫女搀扶着远去了,惠妃讥笑道:“这是怕人到六爷面前告状吧,真难得,她也有怕的时候。”眼神收回来又看向她,“出气归出气,今后再别替额娘说话了,毕竟是长辈,要给她们留着面子的。”   文瑜道是,心里却觉好笑,自己贪图清净却被母亲理解成是在为她帮腔,心虚着默认了这份孝心,听惠妃万变不离其宗地把话头导向了她的婚事,“你也老大不小的了,不能整天只想着玩,回头额娘去找太后做主,万一……我是说万一你阿玛……国丧……”   以前的她会认真把话听完然后应一声是,现在她尝试分神,过滤掉重复熟悉,把耳朵磨出茧子的话,只在惠妃“你别嫌额娘唠叨,我这都是为你好。”话语终结的时候回过神,听话应声是,然后远远的走开。   恭亲王在勤政亲贤殿接待了她,皎如日星的灯烛下,他埋头批复奏折,从纸山的间隙中抬起头,听她道:“昨天派了殿里的人来,也不知道把事情说清楚了没有?”   恭亲王放下朱砂笔道:“你放心,我都听他们说了,人手也都安排好了。准保你来去升平署的路上安然无恙。这个公主不提,臣弟也自当为你办理周全。”   升平署位于南长街,社稷坛西侧的南府胡同里,隶属内务府,收罗民间艺人,教习年轻太监和艺人子弟以为宫廷应承演出。既然是要出宫监督排戏,宫里是要安排侍卫随侍保护的。她派宫里太监知会养心殿的正是此事。   五公主笑道,“那我先谢谢你了,你派的是哪里的人手?”   恭亲王道,“既然是给姐姐保驾护航,自然是派宫里最杰出的人手,暂定的是乾清门上的几个侍卫,你若是觉得不满意,臣弟再更换其他的人。”   五公主清莹秀澈的眼睛里起了波澜,低头望进光可鉴人的地砖里,摇头道,“不用,这样就很好。”   这样的反应有些奇怪,恭亲王目露疑惑,重提朱笔阅着奏折道:“五姐可还有其他的事情?”   抬眼见他又埋头于奏折间,身影跟养心殿里的灯火摆设融合贴切,让她想起年幼时阿玛坐在宝座上的样子,仿佛为了这个格局而生的天选之人,五公主起身道:“别的倒也无事,你忙吧,我先走。”   恭亲王也随着起身送她到殿外,“今后这类事情不用劳驾你专程再跑一趟,派人来问话也是一样的。”   五公主道,“我是从景仁宫那边过来的,也没现成的人手可支应,闲着也是闲着,就过来看看,怎么样?这回可知道阿玛他老人家的辛劳了?”   走到殿外没有政事拘束,恭亲王脸上有了淡淡的笑意,感叹道:“阿玛真的不容易,不过也还好,在其位谋其职,国事不可延误,总得有人把这个担子挑起来。”   “懂得忙里偷闲之人,”五公主笑道,“我看啊是累不着你的,方才是不是去承乾宫找某些人玩了?”见他神色微讶,她收起笑,“宫里什么地方?背后多少人盯你的梢呢,昏省的时候人来人往的,不是成心被人家抓现么,敬和格格是来宫里做客的,别再因为你让人受了委屈,自己张着神吧。”   恭亲王略微思忖了下,略带调侃的道:“难为姐姐一片苦心提醒了。”   五公主挥挥手下阶道,“跟我就别客气了,赶快回去忙吧,不送了。”   望着她走远,周驿俯身道,“奴才听公主的意思,是给您通风报信来了。”   恭亲王转身往门里入,“明日去把王府的人手调用过来,看着承乾宫那面。”   周驿笑着应嗻,别人那里能盯梢,养心殿自然这边也能套桩。   回到桌案前又打理批复了一叠奏折,不知不觉已经夜深了,周驿请示说,“时候不早了,王爷回后殿歇息吧。”   转往后殿的路上,恭亲王又回想起五公主的话,宫里的环境对郁兮来说本就不友好,傍晚去找她的行为,是他的疏忽,他确实该遵照所谓的孝道在事后到皇贵妃跟前给一句同样的问候。不用多想便知那个时段前往景仁宫昏省的嫔妃们对此事所持的卑劣态度和发表见解时的惨况。   博尔济吉特氏善妒,易受人言影响,以他对皇贵妃心性的了解,不排除她小题大做的可能。如果景仁宫要动用手段为难郁兮,他务必要监视清楚。   嫔妃们马蹄鞋的踏响陆陆续续走远了,博尔济吉特氏以手扶额靠在宝座的扶手上歇神,似云道:“娘娘,奴才去传晚膳吧。”   她抬了手否决,“不必,本宫不饿。”知她心里难受,似云安慰道:“娘娘不必因为其他宫娘娘的话难过,一个一个套着坏故意给您添堵呢,还不是嫉妒您。”   “嫉妒我什么?”皇贵妃抬头,阴冷的笑,“她们谁把本宫放在眼里了?若是本宫的大阿哥还活着,轮得到那起子贱婢在我面前碎嘴子唠叨?”提到已殁的大阿哥,她眼里有了泪光,避开指尖的金丝护甲,用手心抹去了,“她们都笑话本宫,笑话本宫鸡飞蛋打。装的人似的,都没憋好屁!”   似云上前伺候她擦泪,“这么些过去了,娘娘也该放下了,大爷福薄,不能贴心孝敬您,可是娘娘还有六爷,娘娘,奴才说句大不敬的话,不管亲的后的,六爷是您的儿子,这点谁敢不认?六爷前途无量,娘娘还怕将来没个名分么?”   皇贵妃膝下的大阿哥是皇室里的长子长孙,身份地位意味深长,她原本可以母凭子贵在后宫中腾达飞黄,奈何稚子体弱多病,没能活过两岁。她的母性似乎在大阿哥逝世的那天就丧失掉了,后来她也尝试想要对认在她册下的恭亲王付出感情,可毕竟不是亲生骨肉,她没有无私支配亲情的心力。   未料恭亲王岂是池中物,厚积薄发终成一代天骄的王相,后悔是必然的,然而后悔之余心生不甘,皇贵妃时常怀恋过去,难免做出假设,假如大阿哥在世,一定不比恭亲王逊色,她的境遇也不会像今日这般难堪。   这样的念头在博尔济吉特氏心中盘亘,她固执坚守,也因此对待许多人和事产生消极的怨恨。为了利益,她被迫维持和恭亲王之间的关系,只有依靠恭亲王的声威,她才能人前显贵。她也曾想过摆脱这份畸形的牵连,但是虚荣和自尊却不允许她放手。摇摇欲坠时,她必须抓紧这最后一根稻草。   “去传膳吧。”皇贵妃沉默后吩咐,“顺便去瞧瞧她们袼褙打好了没,明日我专程找人纳底。”   似云应是掀开帘子走出殿外,夜幕降临,墨色沉淀泯灭了黄昏所有的色彩斑斓。   隔了一夜,郁兮在初四这天晨省时,景仁宫的宫门终于为她敞开了,因她的到来,殿内比素日里要安静许多,嫔妃们杯盏起落,暂忘了她们之间的口舌恩怨,关注的焦点都转移到了敬和格格身上来。   郁兮上前请安,平直的肩梁,袅袅婷婷的腰身,花盆底又为她奠定了一层柔媚的韵致。无数目光从她镶珠嵌宝的鞋底划过,却未能撬动半分。   望着她交叠在左膝膝头上那双葱白的玉手,皇贵妃叫了声起,笑道:“这阵子本宫精神困倦,懒得见人待客,总让你扑空子,你千万不要因此怪罪本宫才好。”   郁兮道不敢,“承乾宫距景仁宫里并不远,奴才多跑几趟也不碍什么的。”   客套又疏离的语气,尊敬却没有丝毫的奴颜和媚骨,簪缨世族出身的贵态与娟娟二八的清醇相辅相成,在座的五公主看着她想到了恭亲王,绕是那样一个弧冷的人,也难拒花期的芳香弥漫吧。   皇贵妃道,“初来乍到,你在宫里也没有熟人,闲来无事可以多来本宫这里坐坐,我请你喝茶。”   郁兮客气应下了,又听她问,“待会子可有空?本宫听说你绣活很好,我这边有些活,还想拜托你帮忙。”   作者有话要说:  这阵子下乡   处于如厕时是旱厕,风吹屁股凉的境地   苦啊哈哈,不能一一回复大家,我都看了评论,有疑问的我大概回复下   写文和追文的都不容易!谢谢大家支持! 第33章 绣花   五公主抬杯的手顿了下来, 隐约生出不祥的预感, 她穿过嫔妃们私下里交接的眼波看向皇贵妃, 和蔼的笑容下暗藏刀光,看来今天她肯放人进景仁宫, 背后还有额外的打算。   郁兮也知今日被允许赴会, 背后或许存在陷阱, 虽未经太多的人情世故, 她却记得初次见面时皇贵妃对她的态度, 那种程度的敌意,并非一时两日便可退却, 于是便决定回避,她谦恭俯下身道:“回娘娘,想来是误传的, 奴才并未学过绣活,恐怕帮不上忙的。”   珍妃讥讽道:“现在的孩子都被爹妈宠废了, 没让帮忙做些什么呢,张口就是不会,格格, 在辽东王府上你是娇宝贝,走到宫里来, 可没人惯着你了明白么?主子跟前,明公正道回嘴的,我还是头回见,真没个规矩了。”   郁兮生平还是第一次受到这样的数落, 珍妃激烈的语调和用词抽得她脸色发白,惠妃看着有些同情,她昨天帮懿淳贵妃理论倒也是出于真心。皇恩有失偏颇,这是皇帝对感情自我掌控的权利,外人无法做主。只是围绕皇帝争风吃醋的过节,她如今是放下了,其他的贪恋过往的旧人却未必。   原来摘下融融泄泄的假象,富贵装点的人脸,因为反差,更显狰狞。怔然间有一人在她耳际说道:“别怕,有我在。”   郁兮回忆起了他讲这句话时的神情,沐在那双眼睛的光彩里,她转身向珍妃行礼,“珍妃娘娘教训的是,不过奴才说的是实话,奴才愚钝,确实不懂绣活,奴才入宫是受六爷的邀请,有要务在身。对于奴才不会不精的事情,奴才不敢贸然承命。”   瞧上去面活似的一个人,怎奈性情刚强,不轻易由人捏扁搓圆。五公主心生敬意,把着杯盏,悠悠的笑。   珍妃呦了声道:“不会?不会你还觉得特光荣了是吧?什么要务?若不是得了淳懿贵妃狐媚癔道的真传,谁愿意搭理你?还客人?六爷认识你这客人么?没大没小,就凭你也配提六爷?”   郁兮照旧蹲腿,“请珍妃娘娘有事论事,勿要牵涉旧人。”   “瞧把你给猖狂的,”珍妃嗤笑,“你能说实话我就不能说么?你姨母她就是个狐媚子,我还就提了怎么着?你也不瞧瞧自个是什么身份,若不是因为你还有点利用价值,你们辽东王府什么下场还不好说呢,真把自己当角儿了。”说着一叹,“今儿真是踩了狗屎运,嗑瓜子磕出个臭虫,什么仁(人)都有!”   所以说如果有人成心跟自己过不去的话,讲道理是讲不通的,郁兮看着珍妃那张上下大幅张合的嘴,茫然,愤怒后恢复了平静,只道:   “娘娘您才是臭虫。”   很轻的一句话盖过了珍妃的余音,然后四周陷入了寂静,仅仅是一瞬,五公主噗嗤一声大笑起来,笑得花枝乱颤,手中的茶盅与杯口乱撞,茶水也颤抖着泼溅出来,顺着她指尖滴落。   惠妃也笑,嫔妃们没忍住的也都跟着笑,在一片笑声中,珍妃眼角四旬的皱纹被惊诧撑得开裂,“你说什么?”   “奴才说,”郁兮再次蹲身,重述道:“娘娘您才是臭虫。”   “你,你……”珍妃手指戳着她,咬牙道:“你放肆!来人!以下犯上,给我掌她的嘴!”   郁兮尝到了报复过后的快感,对待无理取闹之人,也许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是最有效的方法。就算吃巴掌,也值了。   惠妃出声阻拦,“你骂人家姑娘那么难听,只准你刻薄人家,就不允人家骂回来么?敬和格格年纪小,别跟个孩子计较?”又看向皇贵妃,“娘娘,您来评评理。”   然而皇贵妃只是偏过头,从桌上端了茶品着,默默不语,仿佛默认了这一行径。千载难逢,终有一日珍妃同她两个针尖对麦芒的人统一了战线,她怎能不偷懒看出好戏。   郁兮之前在王府过着与世无争的生活,这也是她初次领悟到了恭亲王形容宫里环境时所用“狼谭虎穴”一词的含义,她以为自己尽可能放低姿态便能躲避伤害,结果亲身印证后发现并不是这样的,她一味的蹲膝低头,只会换来更加无情的碾压,对方既然已经撕破脸面,那便不如抗争。   走出家门,要学着成长,她的世界里是非分明,成长并不意味着圆滑世故,是非对错她有自己的评判标准,她没有错,她自认不能屈服,教训也许疼痛,她也要立立正正的领受。   郁兮笑看惠妃一眼,又回眼看向珍妃,这次她没有俯身,直视她道:“珍妃娘娘动手便是。”   因是高高立于花盆底之上,敬和格格看她的眼神向下微敛着,眼睑拓宽显出几分慵懒,似乎根本不把她的威胁放在眼里。   珍妃受众人嘲笑,这口恶气实难咽下,郁兮这样的姿态在她眼里分明是挑衅,越发助长了心中愤恨的气焰,她冷声一笑,下令让身边伺候的宫女动手,“今儿就让你这混账东西尝尝目无尊长是什么滋味!”   “且慢,”五公主放下茶盅,用手绢慢慢擦着手指上的茶渍道,“珍妃娘娘可要想清楚了,明儿是年初五,咱们大伙都要上乐寿堂见礼去的,这巴掌扇的轻了难解心头之恨,扇的重了不免留下痕迹,娘娘下手若没个轻重,不妨先想好若太后娘娘问起这茬儿,您做什么回答?”   提到太后,珍妃凌人的气势一瞬偃息旗鼓,初一接待敬和格格时,太后对其态度颇为和善,甚至单独留下她谈话,敬和格格自诩是宫中受邀的客人,其实包含着几分实情,太极殿那面皇帝对旧爱牵肠挂肚的病症还亟待她做解决。   珍妃并非不识根底,只是未料到敬和格格不吃硬,当面回绝她的辱骂,她又是争强好胜的性子,说得急眼了,动嘴便罢还要动手,目下因为忌惮太后的立场,巴掌也难得扇下去,最终自取其辱的还是她。   同她对视,郁兮瞳仁空洞,将其仇恨的眼光照单全收,她从珍妃的眼里读出了后宫女人们的悲哀和歇斯底里。   珍妃挣扎着还欲要说什么,蠢蠢欲动的唇却颓然倒下,只字未提,她从那双桃花眼里看到了对方对她的怜悯,同情,映射出她心底最深处的可悲,她不禁抬起手压在了心口。   珍妃彻底败下阵来,皇贵妃方开口道,“好了好了,都别闹了,成何体统?拌两句嘴而已,君子动手不动口,揪耳朵扯腮就过分了。这件事本宫各打你们五十大板到此为止,谁也不要再跟谁过不去。”又看向郁兮道:“不过珍妃有一句话说的有道理,不会绣活并不是值得骄傲的事情,不会可以慢慢学,不会本宫可以教你。”   皇贵妃身边的大宫女似云端来一只箩筐,里面放着针线还有鞋底子,“格格请,这是咱们宫里的人前几日做的千层底,打袼褙,切底,包边,粘底,圈底这几道步骤奴才们都提前做好了,娘娘准备给六爷做双靴子,奴才方才听格格的意思,您跟六爷交情匪浅,不妨烦请格格,帮贵妃娘娘给六爷的靴子纳纳底吧。”   因为阿玛的额娘的疼爱,郁兮虽然不精通绣活,一只荷包都未尝试动过针线,不过她见过王府上的嬷嬷们做各种绣活,也知纳底这道工序是用麻绳缝制鞋底,要求每个方寸的鞋底需要纳八十一针以上。这对针线上一知半解的她来说,做起来并不容易。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皇贵妃执着于让她绣千层底,理由冠冕堂皇,本质目的很明确,就是要当众为难她。郁兮被架弄到了这个境地,她明白,今天如果不做出一些牺牲,她们是不会放过自己的。   目光在箩筐里巡视一圈,郁兮心生寒意,蹲身道,“既然是贵妃娘娘有请,奴才不敢推脱,只是这里面缺了顶针,没有这个物件,奴才是会被针扎到手的。”   皇贵妃一笑,满头叠翠轻颤,“今日准备得仓促,没那物件,你姑且忍忍吧,挨巴掌都不怕,你还怕这个么?”   郁兮心生叹息,不同于珍妃光明正大的发难,她的方式更隐晦,更歹毒,事后明面上也不会留下明显的伤痕,然而却是出于同一种扭曲的绝望作祟。   纵是扬言要赏巴掌的珍妃面对博尔济吉特氏这个惩治人的方法时,也如在场其他所有人一样倒抽冷气。皇贵妃的笑曲折迂回,请人帮忙的借口无法回拒。   郁兮从似云手中拿过一只鞋底,针线握在指尖,恍然间如芒刺背,却不能退缩,辽东王府的尊严不能被卑鄙无耻的嘴脸践踏。   觅安也是首次面对这样的刁难,敬和格格在王府上是被王爷福晋捧在手心含在舌尖养大的明珠,何曾受到这样的伤害,她跪下身请示道:“格格在王府上从未受过针线之苦,恳请娘娘准许,由奴才替格格代为完成吧。”   皇贵妃抚着侧鬓上的宝石福寿簪,讥诮的笑,“由你代劳?那本宫刚开始直接请你便好,何必专程再请敬和格格呢?”   “觅安,”郁兮唤她,“你起身吧,这是我自愿答应的。”皇贵妃的手指从宝簪上耀武扬威的蝙蝠翅膀上落下,忽地一声冷笑,事到临头还嘴硬,还真是个臭犟丫头,她随意抬抬手,“来人,给格格赐座。”   麻绳粗,针孔细,穿针时得用手勒紧,把针推进鞋底再引出,因为没有顶针护指,只能用指肚硬生生的把针尾压入九层袼褙的鞋底,抽出针尖时需用力拔出。   博尔济吉特氏并不介意她那八十一针的针码分布是否均匀,针法如何,她享受得是她因为疼痛起伏的眉峰,和强忍却未能忍住瑟缩抖动的声息。   十指连心,啮指之痛沿着脉络蔓延全身各处,郁兮感觉自己躲在马蹄鞋里的脚趾也都紧紧蜷缩了起来,直到最后所有的感官麻木。她就那样安静坐着,留下侧鬓上密集的冷汗和雪白鞋底上滴滴绽放的血花,仿佛不知疲倦,也无视其他人的旁观,专注于手头的方寸之间,十指翻飞,穿针引线。   其实一个人对自己也并非就是完全了解的,自身的潜能在特定的环境下才得以被激发,郁兮之前从未识到自己倔强的一面,为了不输阵,针扎的皮肉之苦,她竟然可以咬牙坚持这样久,外面的人心险恶,她之前被阿玛额娘保护得太过周全,不过暖洞子里的花朵迟早是要面对狂风暴雨的,所以安心接受考验和抻炼便可,她暂时这样安慰自己。   周围嫔妃们看着都替她龇牙咧嘴,这是一场无声且持久的较量,不多久殿中便只余众人紧张呼吸和针线拉扯的声响。   后者像蛇吐信子时嘶嘶的尖吼,沿着骨缝钻到心田里来,博尔济吉特氏盯着那张面无波澜的脸,冷不丁打了个寒噤。她想要逼迫她屈服,逼迫她求饶,目前看来似乎不会出现她预想中的场景,就连一丝的征兆都未曾显露。甚至她受到了反噬,心中莫名有些恐慌。   时间越久,殿里的气氛就愈发诡异,针扎在敬和格格身上,她的耐心反而碾压了在场所有人的耐力似的。这时五公主站起身,“回皇贵妃娘娘,儿臣顿感身体不舒坦,先行告退,请娘娘准许。”   博尔济吉特氏从郁兮脸上收回眼,那双眉眼让她感到不适,观赏的心情演变成了折磨,便僵硬扯出一丝笑趁机道,“便是这样,无事你们便都散了吧。”   嫔妃们顿时大喘气,蹲身撩手绢跪安,郁兮随着众人蹲身,问道:“请问皇贵妃娘娘,奴才的活计还未完工,改天是否继续?”   如果把博尔济吉特氏和敬和格格之间的对峙形容为一场战争,那么战况胶着之后的决胜时刻,先前四面楚歌的敬和格格大有百败不折,扭转战局的势头。后宫的女人,但凡不是关乎自身利益的争斗,她们有大把的闲心作赌,低眉顺眼的神色下暗藏幸灾乐祸的心,静待皇贵妃作答。   博尔济吉特氏怎甘心铩羽而归,咬牙道:“自然是改天继续。”   郁兮福身,“奴才相信娘娘不是故意苛待奴才,为防娘娘忘记准备顶针,奴才日后自备顶针。还请您获准。”   顺着她的话反推,如果皇贵妃不准许便要承担苛待她的嫌疑,好一副辩口利辞的玲珑口舌。博尔济吉特氏自是不舍她皇贵妃的名誉,强装出宽宏大度的口吻道:“本宫与你无冤无仇的,与本宫何甘,自是随你的意。”   看完热闹,嫔妃们的退意如潮,走的干净利落,郁兮随着她们的裙摆走出殿外,驻足阶前看天,初春的天色完全放亮了,方才殿中那段昏暗的时段让她一度了忘记世间的所有明媚。   收回视线,五公主并肩出现在她眼前,清透的眼仁注视她,“我就近到你的承乾宫歇歇脚吧。”   可见世间百态,人心百样,有寒潮侵袭而来,便也有暖意与之冲撞,五公主身体不适仅仅是个幌子,她假借这个便利为郁兮请来了御药房的一位医官。   文瑜是一个心思很细腻的人,在等医士前来的空闲时间里,还安慰她说,“不是伤筋动骨的大毛病,就不必惊动太医院的医士们了,咱们悄悄的传御药房的人就行。太医院按医术分科,有大方脉,小方脉,伤寒,妇科,疮疡,针灸,眼科,口齿,正骨,痘疹,咽喉十一科。今后你身子有哪里不舒服,对症传御药房,再由他们带太医院的医士们来给你诊脉看诊。”   郁兮一一记在心里同她道谢,“多谢公主今天帮我解围。”又跟她说笑道:“那我今天的病要是闹到太医院该如何分类,恐怕只能是针灸科上的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皇贵妃,看到此的大家也不用太过恨她。这场风波过去,后面就没她们啥戏份了,后面她也不算太坏。   谢谢大家支持!   提前预告下吧,男主很刚,看就知道了哈哈 第34章 峥嵘   “郁兮, ”五公主望着她的眉开眼笑, 夸叹道:“你真的很勇敢, 那些娘娘我从小就怕她们,也是从昨天开始我才学会了顶嘴, 不得不说真解气。对付这类怂奸坏的人, 就不能跟他们玩虚的。”   一旁的觅安红着眼上茶, “公主千万别学我们家格格, 自己受了天大的欺负, 还笑的出来呢,奴才都快心疼死了。”   冯英拿了热手巾给郁兮净手, 看着擦下来的血迹斑斑,也不顾五公主在场,张口就骂:“这样窄的心缝儿, 行这等糟践人的事,什么主子娘娘, 压根儿就不是个东西。这是人干的事么?今后上哪,奴才都跟着格格,谁若再撒邪架您的秧子, 奴才也好有个帮衬。”   郁兮垂眼,“下回我带着顶针就是了。”   冯英小心托着她的手放在她的膝头, 塌腰道:“任皇贵妃咬住格格不撒嘴也不是个长久的方子,此事格格还需再做打算。”   郁兮没有言声,望着杯盏摇曳的茶面出神,她暂时想不出任何行之有效的办法规避景仁宫的明枪暗箭。贸然求助他人带来的后果就是扩大事态, 她不确定自己的控诉能得到正确的对待,说到底她手上的伤是自己造成的,皇贵妃若想要扭曲事实,可谓易如反掌,她的身份和地位也并非她所能撼动的。   冯英再次张口的同时,五公主把手伸了过来,握住了郁兮的,安慰她道:“别怕,等初十升平署开园子,我就带你上宫外排戏去,既然是奉太后娘娘的差,就不必在景仁宫多待了。”   冯英的话走到嘴边又压了回去,他的本意是建言郁兮向恭亲王求助,既然五公主递出援手,且是个不错的法子,尚未到迫不得已的时候,或许可以把恭亲王那面所能施加的压力留作保护敬和格格最后一道屏障。   郁兮回握住文瑜的手,再次道谢:“多谢公主,要不是你愿意帮助我,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呢。”   文瑜拍拍她的手背,“不必跟我客气,出门在外多不容易,别人越要瞧你出丑瞧你难看,那就越不能遂了他们的心意。能避开一时是一时吧,这几天你先忍忍,她们要是还有后招,咱们到时候再想办法。”   这样描绘出来的前景让人心生怵意,黑暗笼罩,荆棘环伺,行动坐卧一个不当心就会被勾破皮肉,还好有像五公主这样的人在如临深渊的困境中帮她打起一些光亮,才使她稍得慰藉。   说话间由御药房总管太监王太平率领着一位医官随后前来觐见,进殿打千儿给两人行过礼,寒暄道:“听说公主身子不适,没回同道堂去,奴才心里七上八下担心的很,眼下瞧公主容光焕发,奴才就放心了,特意请了常给您请平安脉的郭沐郭大人,刚好今日郭大人在值,敢问公主您哪里不舒服?”   五公主同他逗趣,“那我今后可得好好保养身子,不敢劳王总管挂心。其实今儿请你们来不是给我瞧病的。”   话到这里王太平基本上听明白了,他带着太医院院士们在常宫里行走,阖宫主子的身体状况他尽知在心,五公主年轻,偶尔会有妇科上正常的疼痒滋扰,并没有其他方面的病症,身体属于非常健康的状况之内。打着自己的旗号,把他们召进承乾宫,看病的又另有其人,那便只能是敬和格格了。   主子们说话办事不见得事事都点明,下面伺候的奴才们脑筋一转弯想通透了也不捅破,遮掩自有主子们遮掩的理由。太医院的郭沐自也深谙这个道理,默然不语,等冯英他们把脉案设好,跪地请诊。   敬和格格手背放在脉枕上,伸开了手指,王太平瞥了一眼,后脑的翎子惊得一颤,郭沐也只探了眼便收回了视线,俯身道:“回格格,既是外伤,便无需再诊脉了,臣随后给您送药来。”   五公主待郁兮回答,“那就暂且如此吧,你配好药直接送到承乾宫来。”   两人领命,一个背着药箱,一个携着拂尘静悄悄从殿里退了出去,结伴走出承乾门,王太平又回头望了一眼,方才打的那冷颤还留着后劲直冲脑子,摇摇头摆脱了那阵子寒意。去看郭沐,他的脸色相对镇定一些,却也不轻松。   回到御药房,郭沐从药柜上取下黄笺纸开始登载药方,又照方抓药,派了苏拉太监前往承乾宫送达。从景仁宫晨省到此事此刻所发生的一切,均被暗中蹲守的一名太监尽数看在眼里,见事情告一段落,抬脚向西往养心殿的方向奔去。   五公主在承乾宫小坐片刻,等御药房把药送到方放心离开,她的寝宫在西六宫咸福宫内的同道堂,往西出了景和门经过坤宁宫的时候,身边伺候的宫女司虞愤愤不平的道:“公主,敬和格格也太可怜了,皇贵妃怎么狠心下得去手,就是奴才们平日里触犯宫规,也不是这样的惩办方法,姑娘家的手是第二张脸,这样做也太淹践人了。”   五公主的袍尾擦着坤宁宫殿顶投在地砖上峥嵘奔走的兽影而过,提唇一笑:“老话说得好,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穷。今儿这出看似敬和格格闷声吃了个哑巴亏,我瞧她傲得很,低头告饶也许就能免去一顿皮肉之苦,她偏不。输人却不输阵,我喜欢她这样的性情也看好她今后的路子。”   司虞道:“奴才眼拙,只知敬和格格初入宫,并没有什么根基,想要在宫里立足,想是不易的。”   五公主口气颇为轻松,“天下哪里有一蹴而就的事?敢把六爷提到嘴边,怎能说她没有根基?且是有人愿意给人家做戳杆儿,做人脉的呢。你信不信,马上就有好戏看了?”   桌案前传来一声喷嚏,周驿正盯着桌子腿侧边的云纹牙头发愣,听见声响慌忙抬起头来,打了眼色支使勤政亲贤殿里的太监下了支摘窗的上半层,把初春的凉风都挡在了窗外,自己走到桌案前请示道:“换季的天,王爷要格外注意身体才是,奴才去传御药房吧。”   若按往常恭亲王肯定回一句“没有大碍。”就搪塞过去,今日竟是从奏折间抽出身,扩胸拉伸了一下筋骨道:“不必传他们过来,我找他们问问承乾宫那面到底是怎么回事。”   所以主要目的并不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敬和格格。周驿自从断定恭亲王喜欢敬和格格之后,正在寻求更多的证据证明他的想法。眼前正有一个直接找上门来了。军国大政上,一个太监插不上嘴出不了主意,恭亲王的感情世界,他当然有责任关心,有义务排忧解难。   御药房位于乾清门东侧的边角位置,从养心殿出发,过月华门再跨过乾清宫御道便是。宫里的主子们出行,再小的局面,一杯热茶,打千儿见礼是最基本的礼仪。   恭亲王免了总管王太平的礼,抬手跨过茶盅里的湖海云雾,拿起堂案上那本《万岁爷进药用药底薄》翻看着问,“今儿上午万岁爷用了哪些药?”   王太平躬肃下身回答道:“回王爷,是按照太医院大人们开的药方,用北沙参三钱,生地五钱,白及片三钱,葶苈三钱,炙桑皮二钱,炙兜玲子八分,生苡仁六钱,川贝母钱半,炙紫菀三钱,冰糖水炒的石膏六钱,叭杏仁去尖三钱,陈海蜇头二两水煎而成的肺萎汤,以缓解万岁爷肺叶糜烂,咳痰脉数无力的病状。”想了想又补充道:“其中所用的陈海蜇头事先要经过切丝,水浸,挤淡方可入药。”   恭亲王看着药方的记载,一一比照下来,王太平所言竟是丝毫不差,不禁开口赞扬道:“药从口入,御药房有你这样恪尽职守的主管携领,做榜样,大可让人放心了。”   “王爷谬赞,”王太平忙谢恩,“这都是奴才的本职。”嘴上应着,心里猜测恭亲王此行的目的应该不只是垂询皇帝的用药,顺便夸赞他一句这样简单,因为这些事情他坐在养心殿一个通传便可办到,无需亲自出动。   正想着,恭亲王合上了皇帝用药的簿子,又问道:“听说方才承乾宫传御药房了?敬和格格身子哪里不适?”   王太平大感意外,未料他会问起这件事,他眼前又闪过敬和格格手上的伤痕,组织了语言略带支吾的道:“回王爷,今儿是郭沐大人给格格瞧的病,开……开的是白及三两,桑白皮,黄丹,陈石灰各二两,白附子,南星,龙骨各一两……”   话到这里被恭亲王打断了,“你是说金伤散?”   王太平冒顶子对着他应是,周驿听了心下一沉,金伤散是习武之人必备的药物之人,主治金刃箭簇所伤,血出不止,及落马打伤,肉绽血出。恭亲王平日里骑马射箭,金伤散此类药物从不离身。由此看来敬和格格就不是简单的身体不适了,可能还受了皮外伤。   恭亲王问:“你可见到格格的伤情了?”王太平脸色躲在帽檐下,只应了声是,看来背后还有隐情。   恭亲王不紧不慢在堂案前坐下身,端了那杯被他冷落了半晌的茶,开口道:“今儿养心殿的人回话说,敬和格格见了皇贵妃,出了景仁宫回到承乾殿便传了你们御药房,好好的人,入了宫身子就不适起来,这里头的内情我有心打听清楚,你如实大胆的说。这事我担着,将来怪不到你们御药房的头上。” 第35章 澄净   恭亲王话语直白, 暗示敬和格格的伤和景仁宫有密不可分的关联, 这也跟他的推测相符, 后宫嫔妃们勾心斗角的场面他也算目睹非常,只因呼巴掌来御药房拿消肿止痛药的太监宫女每月不说几十也有十几例, 这些人之间的恩怨多半跟他们自身的感情没多大干系, 都是平白当主子们的受气包。   主子娘娘们斗气, 顶多是言辞争锋, 不会亲自上阵动手动脚, 疼痛都让下头的奴才们顶受。打你宫里宫女太监的脸,巴掌就相当于扇在你的脸上, 因为并不真正是自己在挨痛,所以后宫的女人们沉迷于纷争乐此不疲,用这样移花接木的方式为彼此保留着颜面, 以便延长战争的寿命,来日再战。   可以不把奴才们当人, 但是要照顾对方的脸面,这是约定俗成的规矩,也是所谓高贵之人高明优雅的交战手法。但是结合敬和格格今日在景仁宫的遭遇, 显然有人违背了这个条例。   王太平原本以为这会是自己奉谨慎当差的信条所深埋于心的隐秘,没想到恭亲王要深挖真相。权衡利弊, 有些话不该说,但是在不是皇帝却与皇帝无异的这样一个人面前,该不该说的都要说,景仁宫在养心殿跟前, 它还不是个个儿。   片刻后,恭亲王就着半温的茶盏得到了他的答案,把杯底扣响在堂案上,淡声道:“王太平侍奉龙体有功,按《钦定总管内务府现行则例》,冬季出差之医官,例给五丝缎面短襟羊皮袄,五丝缎面狼皮短褂各一件,狐皮帽一顶。”   一听有赏,王太平忙趴下身子,恭亲王抬靴走到他跟前叫起,“眼下已经入了春,算不上冬天,你也算不上医官。在养心殿当差之前,好歹我也是总管内务府大臣,御药房隶属内务府,顾念咱们同僚一场,我破例给你行赏,望你今后一如既往,尽职尽责,不负皇天厚望。”   言罢身后那一片江崖海水浮过门槛而去,王太平这才想起来谢恩,“奴才谢王爷的恩!”   直到门帘下只余风涌,他才懵着脑袋起身,转身一看殿中无一人,口中大呼遗憾,受到恭亲王一句“同僚”抬举,这等喜悦一时竟然找不着人来同他分享,今后说出去恐怕都没人信。   在乾清宫大殿前踱步,恭亲王习惯沉默,一声不响,万丈日光投下,溅在那道肩梁上凝结成了霜,因人生怒,大概也是喜欢的一种表现。周驿试图转嫁他的情绪,拎着王太平一通点评,“……这人吧当差是没什么好说的,哪位主子用什么药方他都能记得一清二楚,明白人也有糊涂的时候,王爷赏得好赏得妙,不点醒他,就忘了自己最该孝敬的人是谁了……”   恭亲王没有搭理他,骂他一句“唠叨”的余暇也无,披着满身的寒气回到养心殿,丹墀上一人垫着脚张望,是从恭亲王府调进宫当差的小喜子,尾巴似的衔着恭亲王的后摆进了殿,打千儿说,“回王爷,奴才方才从储秀宫静常在殿里伺候的一位宫女嘴里打听到了今日在景仁宫发生的事情。”   立于南窗前听完事情的经过,折射进玻璃的日光细碎尖锐,覆面有微微刺痛的感觉,折皱了他的眉,“西湖龙井喝得有些腻了,换道茶。”   周驿应嗻:“王爷想喝什么茶?”   恭亲王想了想启唇,“上年浙江巡抚进贡的婺州举岩吧。”   “奴才遵命。”周驿笑道,“之前王爷在浙江巡察驻防那两年常喝,近来喝得确实少了。”窗前的人没有回应,只是望着窗外静了阵子又踅身回到桌案前纵情于四方的奏折之间。   北京的夜晚来得很仓促,有可能是因为宫墙太高,视野里所能欣赏到的余阳晚景时长有限,也有可能是因为心境起了变化,折进玻璃窗的光总显得稀薄,像半杯荒凉的茶水,失去了盈满时的丰泽。   这样的缺失消耗的是心里的安全感和归属感,夜来了,郁兮又觉得夜不够长,她心底渐生抵触,不欢迎明天的到来,她并不害怕面对矛盾与斗争,但她的反击仅仅是出于迫不得已的选择,她的斗志不该浪费到那些无聊的事情上,想想就让人感到厌倦。   临睡前倚在炕罩前上药,觅安按照御药房的吩咐把金伤散干捻在她的患处,再用绢帛裹护起来,郁兮额头鼻尖上沁出一粒一粒的汗珠,却未言一声疼。   觅安放轻了动作,“奴才以为这宫里的人上人,说话做事都会是雅驯的做派,没想到心肠却这样歹毒,奴才瞧她们是自己的日子过得不顺心,也要给旁人添恶心来着。”   郁兮道:“早日认清这些人的嘴脸也好,表面上和气,背后里咬你一口更让人恶心,今天是我们没做好防备,闷声吃了个哑巴亏,往后去可要多留个心眼。”说着掀开被子躲在了里面,“出门在外才知还是自己家好,在家还能撒娇闹脾气,在这里不招灾不惹祸,人家还是瞧你碍眼,真讨厌。”   觅安帮她掖好被口,“格格会不会觉得有些后悔?”   想起自己当初夸下的海口,要凭一己之力为辽东王府光耀门楣的豪言壮语,郁兮心中难免会有落差,入京后的生活跟她的期望有出入,她未预见自己会受到伤害。但是后悔倒也谈不上,郁兮还是更倾向于往乐观的方面想,“也还好,过日子哪里总就是一帆风顺的?摔倒了爬起来,把那些绊脚的石头踢开就好了,实在没辙,就绕道走。况且宫里也不全都是恶人,五公主,六爷,七爷都待我很好,我不能学那些度量小的人,把自己的日子也过窄了。”   觅安笑着吹灭了珐琅地台上的烛光,“格格能这样想就好,由着那些人犯横撒野去,咱们开开心心过咱们的。”   黑暗涌进眼底,泛起一阵潮意,郁兮及时阖眼阻隔了它的侵袭,没人看得见,她也不允许自己流露出任何懦弱无能的表现,原来一个人倔强起来是没有底线的。   翌日初五一早,阖宫上下都到乐寿堂请安问候,卯时的天挑着一丝亮,一张张面孔下的情绪在模糊混沌中挣扎,入殿后便又自觉伪装出一团和气。   太后尚未听说昨天在景仁宫发生的事由,眼前看到的是花团锦簇的假象,其中敬和格格的装点打扮仅仅保持着不失体面的素净,不争不抢的韵致反而夺了所有人的风头,是最为标志的一朵。   见她身姿摇曳,熟练周旋于花盆底的高台上,太后欲要留她在京的念想就更深一层,免了请安礼赐座,待众人都落座后方从郁兮的身上移开视线。   话题开启谈到了宫中的节俗,三天后的正月初八是“顺星”的日子,“顺星”又称“祭星”,相传这天晚上诸星下界,故以燃灯为祭。   太后嘱托皇贵妃道:“承周忙,这件事情就交由你主持吧,回头哀家下道旨让钦天监算好时辰,到时你带领大家伙到玄穹宝殿行祭礼。”   博尔济吉特氏应下,聊天的话头还没暖热,听外间太监吆喝说“怡亲王到了!”。未见人,先闻一双鸟翅扑扑楞楞的声响夺门而入,一席锦绣衣袍翩翩随后。   一只白鸽和一位贵介公子,怡亲王的出场总带着一丝俏皮的噱头,适度的夸张点缀在他的身上是赏心悦目的华丽。太后招呼他坐下:“今儿来得怎得这样早,可别耽搁了衙门里的差事。”   怡亲王把鸽子提到肩沿笑道:“老祖宗放心,今儿破五,为了能早早的就赶过来给您请安,昨儿特意熬夜处理了衙门里的公务为今天腾出清闲来。出宫的时候,门上都下匙了。原当出宫建府就自由了,到头来还是因为内务府的职差被圈进宫里分不开身。”   “听你这样说,”太后笑问:“莫不是后悔了?”   “那倒不是,”怡亲王悠哉的笑,“在宫里当差,总归是利大于弊的,比方说钻缝儿就能过来看望老祖宗。”   “得”,五公主呲嫌他,“就属七爷最孝顺,往后去翘班旷工也有冠冕堂皇的理由了。”说着拍拍郁兮的肘弯,拉她一起取笑怡亲王,“咱们这有句顺口溜“机灵鬼儿,透明碑儿,小精豆子不吃亏”,小时候老祖宗常拿这话夸他来着。”   怡亲王嗔怪,“我不要面子的么?老祖宗您瞧,咱们家小姑奶奶成心揭我老底呢。”嘴上申诉着,却是看向郁兮,这一看不禁皱起眉,她只是附和着五公主的话礼貌一笑,然后就蜷起了目光,虽然嘴角还印着酒窝,却总让人感觉不对味。   宫里长大的孩子心思敏感,因生母去世的早,即使太后对他慈爱有加,怡亲王的心里仍有缺失。很久很久以前,追溯到幼年时期他就领悟到了察言观色的精髓,太后回应他的话甚至没有听清,只顾着把视线撒出去,捕捉在座所有人言语动作间隐藏的细节。   有什么事情发生了,宫里的人情来往没有绝对的和睦,也没有表面上看上去那般亲厚,各宫各殿的主人们相互之间默契配合,维持着相对平衡的秩序,虚假又脆弱。   他的感知将殿中言笑晏晏的氛围撕裂,窥探到了其中的内核。这件事牵扯到了郁兮,一定程度上剥夺了她原有的开心快乐。   “承延……承延……”太后把他唤回了神,“想什么呢,那么入神儿,哀家的话都不理了。”   怡亲王拉收起视线,眨眨眼笑,“老祖宗恕罪,孙儿在想内务府衙门上的几件差事。”   惠妃笑道:“七爷下了职还带着官署脑袋呢,真敬业。”   怡亲王道:“新官上任三把火嘛,娘娘闲没事到内务府串门,给我添把柴。”   “好啊,”惠妃开玩笑道:“七爷劳我跑腿,到时候拿什么招待我。旁的不说,各地上供的茶得让我喝头一垡儿的吧?轻易打发人我可不认。”   “真是个贪心鬼,什么都想着剐蹭。”太后笑道,“喝什么茶呢,顶多让你进院里踩踩门槛儿。”   惠妃眼神一转,哎呦了声,“老祖宗,内务府的门槛可不好迈,油水那样大得有多滑呢,奴才笨胳膊笨腿的,一不留心可不就摔个仰八叉。”   众人听了这话都笑,惠妃自己也忍不住笑,不同于她坦白诚实的笑,有些人的笑声里掺着假,盛大的欢笑下,是各自的不如意罢了。怡亲王调眼在皇贵妃和珍妃脸上走了趟,微微勾起了唇。   说到茶,太后望着自己杯中的茶色道:“内务府前两日新派发下来的这批茶格外香甘,是哪里得来的?”   怡亲王揭开手边的杯盖,嗅了口茶香,“回老祖宗,是内务府年后方从西华门南长街景春号茶庄买进的碧螺春,专程用茉莉花熏过后进奉的。”   太后又品了口,“这年头做什么都能翻出新鲜花样,难为他们有闲心琢磨出这样的主意。”太后一向倡导节俭,所以话中略带着些讽刺骄奢的辣味,怡亲王隔着手中的杯沿跟五公主交换了眼色,有种身负罪恶的感觉,两人同时咧嘴耸了耸肩。   他又往郁兮身侧看了一眼,以手背障口把话传到文瑜耳边问,“我怎么瞧郁兮妹妹不大高兴,出什么事了?”   人多,事情的缘由不方便明着讲,五公主没有即刻回答他,只用手肘轻轻撞了撞郁兮,“茶都快放凉了,也没瞧见你喝一口,喝口尝尝,七爷选的茶,给他个面子。”   郁兮听了这话笑着朝他看过来,尽管动作十足小心,端茶饮茶时手心里的伤痕还是被怡亲王给瞥到了一角。五公主设法所给的暗示猛的一下察觉让人感到心惊,承延收回眼,饮着茶低声问,“景仁宫娘娘的手笔?”   余光里五公主暗颔下颌,他咬紧这一肯定的答案低嗤,“腌臜玩意,闲出屁了。”   文瑜看他一眼,“七爷这次要不要出手?”承延呼出一口茶香,“您等着瞧。”   若按往常怡亲王是绝不肯自降身份参与进后宫女人的斗争中来的,不过牵扯到郁兮就要另当别论,宫里是个看人情看眼色的地方,博尔济吉特氏的手段尚且达不到通过人品德行笼络人心的水平,不过若论皇贵妃在后宫一手遮天的特权,在宫里当差的太监宫女们认准的是这个风向,地头蛇带头伤人时,会有更多趋炎附势的爪牙随之而来,而他出于道义,不能袖手旁观。   太后邀请嫔妃们晌午过后陪她一起斗纸牌的同时,怡亲王从五公主口中断断续续听到了事情完整的来龙去脉,逃得过珍妃的巴掌,却没逃得过皇贵妃的绣花针,后宫的女人们发起狠来,可谓疯狂。他顺口接了太后的话头笑道:“既是老祖宗请大家斗纸牌,是不是要按平时的规矩来?”   太后爱好压宝,掷骰子,斗纸牌,不过也只是图个热闹而已,并不真正劳烦陪她消遣的嫔妃众人们自己出钱,而是从内务府司库提取银钱,先给每人银元若干,玩罢,赢家也不拿钱入袋,一并重新归还给司库。   怡亲王指得正是这个规矩,太后听了笑,“之前都是你哥哥管这桩差事来着,现在责任转交到你手里,今后就麻烦你替大伙儿操心了。”   承延道:“受自己家里人差遣,该当的。”点手叫来白鸣,在他耳边吩咐了几句,又回过脸笑,“提前让他们去置办,省的到时候再浪费功夫。”   白鸣前脚刚跨出门,迎头就碰上了恭亲王,忙躬下身请安,“奴才见过六爷,六爷吉祥。”后者低沉一声叫起回应,众人听到他在门外的声音,各自的表情一时缤纷错杂。   怡亲王拿出打簧金表看,呦了声道:“今儿六爷来的也挺早。”   五公主放下手里的茶盅,幸灾乐祸的笑:“又来了一位搅局的。”   恭亲王进门寒暄见礼后受太后邀请坐下身来,他不似怡亲王亲和的面态,三两笑语就能把人与人之间的距离粘合起来,他身上附着着与生俱来的冷淡,这样的本能不容人随意亲近,偏偏又不能忽略。这样的人坐在角落里也是显鼻子显眼的,这对于忌惮他的人来说,是静默中一份巨大的压力。   恭亲王翘腿把了杯盏,与怡亲王探讨了内务府的这批新茶,又夸了茶的口味。不苟言笑是他的特性,偶见他提起唇角,看上去心情很好,之后环顾四周,看向了珍妃,珍妃接到他的目光,莫名其妙打了个颤,未及探明这份寒意从何而来,便听他问:“怎么没瞧见咱们家四爷?”   珍妃扯出笑,“承礼初二回他丈人家走亲做客去了还没回来呢。”   恭亲王掖着茶盖哦了声,“看来工部尚书大人家炕床上采光不错,我四哥他小辫儿冲窗户,不舍得回来了。”   礼亲王的岳父是工部尚书,话里有调侃工部尚书家中营造讲究的意思,听了这话太后带着大家一起哄堂笑,郁兮望着他唇边的温情笑意,没能忍住也跟着笑,旗下人的规矩,姑爷到老丈人家坐在炕桌上首,辫髻正对着窗户,所以有“小辫冲窗户”这个笑称。   他视线投过来衔接上她的,抿了口茶问:“听说昨儿承乾宫传了御医?可是身子有哪里不舒服?”   四围的笑声随着郁兮脸上的笑容戛然而止,两个人相识相交后,之间的默契只会越来越深,她从他目光凝聚的眸中读出了更深一层的含义,他已经得知了发生在她身上的不幸。   仔细辨认,她的眼里没有怨愤,疼痛,澄净如一方镜面,映射出丑陋的罪恶,却未掺杂任何私人的情绪。她不承认,也不否认,聪明的等待时机,等待凶手露出心虚的马脚。   太后也赶忙追问,“要不是承周提起来,哀家还不知道这回事,是不是水土不服引起的不适?好孩子,不管是吃的穿的用的,你有哪些不习惯的尽管告诉哀家,哀家嘱咐他们按照你在辽东时的规矩来。”   这样关怀的口吻,她心里听了暖,可能有些人听了心里就寒,郁兮在心里默念“一,二……”,数到“三”的时候,太后左手首位的皇贵妃仓促开了口,看向她笑道:“这孩子也是的,昨儿在我跟前时还好好的呢,回过头怎么就不自在了,有什么你跟本宫说也是一样的,何必麻烦老祖宗。”   这是怕了吗?着急忙慌的要来堵她的嘴。郁兮无心把事情闹大,也不是仗势欺人的性格,便顺着博尔济吉特氏的口风笑道:“奴才身子并没有什么不适的。传御药房这件事情说出来,恐怕大家都要笑话我呢,昨天上午奴才从皇贵妃娘娘那边回来用早膳,喝八宝粥的时候不当心硌到牙了。”   “妹妹莫不是在开玩笑?”怡亲王笑问:“喝粥怎么会硌到牙呢?”   “千真万确,”郁兮神色俏皮,“我也觉得奇怪呢,原本以为宫里的饭□□致,没想到也有石子没有淘干净,不止一颗,而是两颗呢。硌得人牙根疼,都硌出血了,我就传御药房开了两剂消肿止血的药。别的到没有什么大碍。一件小事而已,倒是劳烦太后娘娘,六爷为我担忧了。”   怡亲王没忍住,笑了声,“说来说去竟是内务府的不周到,妹妹放心,回头我就教训御膳房那帮奴才们给你出气,怎么淘米做饭的?妹妹这样漂亮的人,牙被艮豁豁了也怎么办?”   郁兮这才知御膳房也是属内务府统辖的,见怡亲王把她的话当了真,感觉可真糟糕,为了规避真相,一不小心就得罪了这位大总管还有御膳房的一帮大厨们。   恭亲王听了这话呷着杯口暗暗一笑,摇了摇头,为难她能想出那样新鲜的比喻,再去打量皇贵妃和珍妃那两张脸,果然跟冥顽不化的石头一般,僵硬,难堪。这样也算是替她出了一口恶气吧,他想,但是还是远远不够,他的本意是把事情摆到明面上硬碰硬的解决,然而皇贵妃百般搪塞,要玩阴的,也不是不可以,阴的玩起来他更加得心应手。   他早已不是跪在她面前乞求母子亲情的那个年幼的孩童,他的羽翼逐渐丰满,生出坚硬的边棱,他拥有高出任何人的权势,践踏他边界范围内的利爪,伤害他欲想保护的人,他该斩便斩,想杀便杀。 第36章 摘藻   恭亲王又问:“这几日得闲有没有去摘藻堂?”   他的视线紧追她不放, 郁兮仓皇瞥开眼又回过神看他, “回六爷, 奴才这几日都在学穿花盆底,还没来得及去摘藻堂。”   “我上次去瞧你时, 你已经学的很好了。你答应我这两日就去的, 怎么没去?”他垂下眼, 就这样把她丢在了周围众人酝酿出的复杂又奇奥的氛围里。   郁兮脸色腾地一下着了火烧得鲜红一片, 他的话不经琢磨, 稍加思索便知他跟她私下里有来往,甚至还形成了约定。她不确定两人之间这样的交往是否符合规矩, 心有忐忑,又在众人面前受了窘,便赌气似的低语, “奴才想去的话就去了,不想去就不去, 不劳六爷督促。”   音量极低,他听了也皱眉,冷冷嗯了声便没再搭腔, 太后眼神在他们两人之间打了个来回,强捺下了嗓子眼的笑声, 淡淡咳了口,便默默喝起茶来。   恭亲王不加掩饰,毫无顾忌的宣告自己去瞧人家姑娘,在姑娘跟前撞了壁, 又有些讪讪的败下阵来。太后最最喜欢这一幕的恭亲王,那是二十出头青春年少时该有的模样,不必刻意佯装成熟稳重。幼稚的负气,小心翼翼中含着迫不及待,这样真实流露的感情最为珍贵。   敢跟恭亲王斗气拌嘴的,不管明的暗的,敬和格格是第一例,这样的胆识就足以让在座的许多人望尘莫及,恭亲王偏还不跟她计较。若说两人之间没些特殊的情谊,只怕没几人可信。   众人思绪混乱,遐想纷飞的当口,怡亲王跟五公主头对头琢磨,“这俩人有事儿吧?怎么瞧着不对劲?”   文瑜笑了笑,比了个嘘声的手势,“从吉林到北京半个多月的行程,再生的人也该熬熟了,头回瞧见咱们家六爷吃瘪,真稀罕。平日里吆五喝六的,到郁兮面前他怎么不拿款儿了呢?谁知道他们俩人有什么历史呢。”   这时对首的惠妃看向郁兮,开口笑道:“摘藻堂是御用书房,就是宫里的阿哥格格们想要进去读书学习也得先求咱们家六爷下令获准呢,姑娘,六爷这是高眼看待你呢。”   所以还需要一个中间人传话,才能真正点名他的用心,那双桃花眼花边微蜷,充满歉意的望向他,这样点到为止便好,他并不为难等她开口道歉,于是衔了惠妃的话音道,“之前编撰四库全书时深知编书的艰辛不易,然而宫里真正爱好读书的人不多,我觉得你应该能是静得下心读书,珍惜我一番编书心血之人。”   越说越没脸了,羞窘无从遁形,唯有大方领受,郁兮紧张呼出心底一口蒸腾的热气,收颌笑道,“多谢王爷褒奖,我明白了。”   有少女的娇嗔可爱,又有成熟沉稳的韵态。见她与恭亲王一递一和的做派拿捏的匀匀称称,太后口中的茶味愈发香浓了,赞赏着点了点头。恭亲王的话未完,继而问向惠妃身旁另外一人,“珍妃娘娘对这样的安排可有意见?”   不阴不阳的声调直捣珍妃心窝,她又打了个寒颤,瞬间恍然大悟,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恭亲王这一问,问得是昨天在景仁宫她和皇贵妃围困敬和格格一事,这是找她兴师问罪来了。   “六爷说笑了。”她勉力一笑,“你是拿事儿人,宫里的事自然听你安排。”   恭亲王似乎对这样的回答很满意,似而非笑的面色淡了下去,目光从她脸上偏转到一旁,博尔济吉特氏纵然做好了准备,承接他的视线时,手肘的肌肤表面还是起了一层寒栗,她从他的淡漠,无情的眼底读到了四个字,“因果报应”。   每次受到他的注视,她都会想起黄泉下的大阿哥,无奈与不甘纠结摧残得她疲惫不堪,她端坐,憧憬着她的太后之位,等他发问,她会给他一个类同于珍妃的答案,表明自己屈服的态度,为了长远利益考虑,暂时放过柳郁兮,她可以做到也能够忍耐。   渐渐的她察觉出不对来,恭亲王看的并不是她,皇贵妃沿着她的视线,诧异的看向自己身后,看到了景仁宫她亲信的宫女似云。   似云面色通红,在恭亲王的静看下娇羞的颔胸低下了头,视线里他手里的杯盏掠过胸前的龙头绣落在了案几上,喉结微动,“今日的打扮跟你很相称。”   撞着胆子抬眼,发现不仅恭亲王那双视线还停留在自己脸上,周围无数的视线投射过来将她缠绕包裹,似云反应过来慌忙出列,蹲身行礼道:“奴才受宠若惊,谢王爷夸赞。”   “我怎么瞧不明白了?”怡亲王远观着嘶了声道:“六爷撒癔症了?这闹着是哪出?”   五公主道:“海水难量,咱们家六爷的心难测。慢慢瞧吧。”   恭亲王看了眼似云交叠在左膝膝头那双手,叫了起,这才看向皇贵妃,“三希堂有个侍茶的职缺,这件事情还要烦请娘娘替儿臣调派人手。”   从来都是“娘娘”这样的称谓而不是“额娘”,这是他得势后对她的报复和惩罚,博尔济吉特氏瞥开眼避免跟她对视,而是望着似云发鬓上那只叠翠蝴蝶的翅轻颤,依从他的意指,吞咽下堵在心口的怨恨道:“你若是瞧得上似云,便是她的造化,就让她入三希堂随侍吧。”   一人顺从着起身,恭敬向另外一人打千儿行礼,“儿臣谢娘娘的恩。”后者以标准的幅度抬手,“不必多礼。”   众目睽睽之下,一场没有感情的对话,勉强为其做出支撑的是礼仪和脸面,枯燥乏味,惺惺作态,毫无观感可言,只是人心之间的相互折磨。郁兮胸口发闷,四下匆匆瞥过,看到了同她一样一张张压抑的神色。   恭亲王起身后没有再落座,同太后告了别要走,太后极力挽留:“说好了下午斗纸牌的,你留下来陪我们大家伙儿一起玩吧?再不济用过午膳走也不迟。”   “改天孙儿再陪老祖宗消遣,”恭亲王婉拒道:“养心殿那边约见了几个军机,还有政务要忙,实在是脱不开身,给老祖宗赔罪了。”   太后听了这话又催着他走,“国事大于家事,你陪什么罪呢,哀家明情儿,来日方长,我这边不打紧,好孩子快去吧。”   望着他拿腿迈出门槛的背影,太后叹了口气,来日方长,恐怕今后她的这个孙儿再也没有片刻消闲的时候了。   恭亲王走了也带走了似云,没有留给景仁宫主仆任何告别的机会,博尔济吉特氏藏在马蹄袖下的手止不住的发抖,儿子要额娘殿里的人,宫里没有这样用人的条例,她隐约觉得事情不仅仅是补个职缺这样简单。   不仅她一人忧心,在场目睹全部过程的其他人也都沉浸在恭亲王营造的迷雾中犯糊涂,太后怀揣着疑惑招待众人聊天,用午膳,斗纸牌,利用间隙吩咐钱川道:“哀家觉得不对劲,派人去查,看近两日宫里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钱川手脚利索,出去不多久便又重新出现在殿中,太后看到他在牌桌上道起了乏,借口叫散打发走了众人。从他口中听说初四发生在景仁宫一事的首尾,又回想起上午在她眼前的林林总总,太后被咽到半中腰的茶水呛得恼怒,啪一下盖了茶盖道:“这两个糊涂虫!胆敢背着哀家使阴坏!那位格格哀家哄还哄不及,她们一个比一个蛇蝎,倒上赶着去拆台,哀家瞧她们是不把皇帝的命放在眼里!”   见太后生气,钱川使了个眼色,缘缘忙端了那盏杯盅下去换茶,他弓下身安抚道:“太后娘娘息怒,这件事是奴才的失职,是奴才监督不力,未能及时收获此等消息。”   “行了,”太后道:“谁也不必替那两人顶罪,哀家知道她们跟羿亭那孩子本不很对,可郁兮这孩子跟她们无冤无仇的,做错了什么?她们怎么狠心下得去手?这些人闲的一天就要闹出一天的动静,到头来还不是要哀家出面替她们善后?当哀家跟她们一样闲的么!钱川,你说哀家该怎么办?”   “回老祖宗,”钱川道:“依奴才愚见,闹出这样的事故,自然是两面都要照顾。”   太后听这话默了下来,想了想道:“……你回头照着哀家的意思去办吧。”待他应是,又叹气,“这孩子心里得得受了多大委屈,难为她还强装出一副笑模样。”再一笑:“换做是她姨母,早哭哭啼啼来哀家跟前告状了,比她姨母性子要好,能沉得住气,她当真骂珍妃臭虫了?”   “回老祖宗,是真的,听他们说珍妃娘娘当时脸都气绿了。”钱川笑着,看得出太后十分中意敬和格格,便顺着太后的心思说,“不过也是珍妃娘娘骂人再先。”   太后接过缘缘递到手边的新茶,怒气渐消散进茶香里,“性子太软可不成,是要懂得回嘴,你看她今儿把承周给呛的,这孩子可真有意思。”   听话音,钱川恍惚觉得太后已经开始在心里打条框,衡量起敬和格格的方方面面了,到目前为止,尽是优绩。缘缘上前给太后捶肩,“老祖宗您瞧,六爷那面该是有动作了,倒不用劳您出手相助。”   太后知她指的是似云,唉了一声,“一对母子没个母子模样,狮牙对虎口似的斗,哀家真是拿他们没法子。”喝了半旬茶,还是不放心,吩咐钱川道:“让敬事房上养心殿那边候着吧,如若有个万一,也好有所防备。”   敬事房?敬事房有一项职务是管皇帝房事的,太后没有明说,他却知老主子关注的是这桩事由。钱川面上应着,背地里遵照太后的嘱托一一准备着,自己的想法却与太后背道而驰,“依我说,老祖宗多虑了。六爷怎么瞧得上似云那丫头?”   “可不是,”缘缘不迭点头赞同,“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六爷跟敬和格格情分不一般,六爷一向又跟皇贵妃不对付,格格受了欺负,以六爷的为人怎肯善罢甘休?不过虽说老祖宗这次是太过谨慎了些,主要也是替六爷着急呢,不常说么,“多大的人了,也该开窍了……”。”   话说着走到德阳门的岔口上,两人撂开话头一个前往了皇贵妃的景仁宫,一个前往珍妃的钟粹宫,奉命代太后给两宫主子娘娘各拨了赏赐,一人一瓶御药房特制的“金伤散”。   太后的赏赐包含着震慑的意图,事后据宫里扩散出来的风声判断,应该起到了良好的效用,两宫娘娘受礼时一个惊,一个吓,不知哪个宫里茶盅不小心还碎了一个,是否有夸大的成分不得而知,话是这样流传开来的。   “格格您瞧,太后娘娘也向着您呢。”觅安就着窗外遗留的暮色给她手上换药时这样说道,“就是这一时的安分不代表永久的安分,太后娘娘也不能总盯着咱们这面,还是要时刻提防着的。”   太后给承乾宫的也有赏赐以示安抚,是一副牡丹图,画卷的几朵折枝牡丹安插在绍兴酒坛中,牡丹象征富贵,“酒”与“久”谐音,取“富贵长久”的祥瑞寓意。郁兮选择把它挂在内室西面的墙壁上,这个位置显眼,一进门就能够看到。   “这画有些奇怪。”郁兮尽量忽略掉上药时手心的疼痛,望着画中牡丹的工细华丽,“没有提诗,没有落款,也不知道是谁画的?”   冯英正指挥太监们进门摆晚膳,听这话搭腔笑说:“太后娘娘擅丹青,极有可能是她老人家的亲笔画作,以往也有宁寿宫拿画作赏的先例,上次应该是三公主出嫁乌里雅苏台,土谢图汗部中旗,老主子画了幅《玉堂富贵》赠与三公主,上头画了牡丹花和玉兰花,听说特别漂亮。”   听闻这样的过往,郁兮突然感觉心头坠下来一股莫名的压力,“三公主是邦交和亲的大功臣,我怎么能跟三公主相比呢?太后娘娘也太过高看我了。”   觅安横她一眼,“格格不必妄自菲薄,您受得起。”   膳摆齐了,冯英提着银筷布菜,“这话说的是,没什么受不得的,太后娘娘慷慨,夸您赏您的,格格尽管认了便是,这可不是白捡的便宜,是格格您有这样的资格。”   郁兮皱起鼻子,撇嘴笑,“王婆卖瓜自卖自夸,快别说,再说我该不好意思了。”   就这样承乾殿里又有了欢笑,夜半月升之时,她的睡梦中也增添了鸟语花香。无忧无虑的日子也只是从前,郁兮对生活的见解相比以往多了几分深思,人的一生有阴有阳,时而会有恶意相随,时而会有善意相伴,或许这就是所谓的人生百味,而她不过也只是初尝到了其中的冷暖两味而已。   大概是因为受到了来自宁寿宫的施压,景仁宫对待郁兮再次采取了避而不见的态度,面对那扇对她紧闭的朱门,郁兮明白,因为淳懿贵妃在世时,后宫女人们一起度过的那段年华岁月里充满了太多纠葛恩怨,她与她们最终也无法达成和解。   她怅然回过身,仰面朝天覆眼感受那层稀薄的晨曦,这一方一方圈禁的天地里,究竟埋藏了多少声嘶力竭的恨意?   回到承乾宫,掀开从辽东带来的那本《小窗幽记》,不知怎的却失去了沉浸其中读书的劲头,郁兮心头没来由的烦躁,只略略翻了几页便合上书页推到了一旁。走到殿外,也只是漫无目的散逛,那份闲适无处安放。   冯英随着她漫步,溜了她一眼,提个醒道:“格格若实在觉得闲得慌,奴才陪您到御花园里逛逛吧。”   提到御花园,郁兮想到了摘藻堂,“我记得六爷上次说摘藻堂就在御花园的后面,谙达陪我到那书堂里瞧瞧吧,没得回头他追问起来,又要怪我辜负他的好意了。”冯英垂首,脸上暗暗划过一丝得逞的笑,忙开口应是。   郁兮才刚入宫第六日,宫里的很多地方她都还未曾到往,入眼的均是陌生的风景,承乾殿往后穿过琼苑东门,御花园中早春的梅花正开放,她在枝桠间穿梭,发簪被枝头勾落后再捡起来,拂下簪头上沾染的泥土和花瓣重新插回发间。   然后穿过万春亭和浮碧亭的琉璃细瓦,正对的便是摘藻堂,殿内的总管太监张奉先接待他们入殿,与御花园中的梅香发生冲撞的是满殿的书香墨香,一座一座黄花梨的书架从地面拔起承接天花,置身于这样书盈四壁,浩如烟海的文山中,纵然学识渊博之人大概也会生出类似于“泯然众人矣”的感慨吧,郁兮想。   在万千智慧汇聚一堂的此地,她何等渺小。殿内的苏拉太监们安静的打扫和整理书籍。郁兮随手捞了一本《左传》,坐在南窗下埋头看了起来,这一看便忘了时间,有人递了杯茶过来,她接过来慢慢喝下半盏,茶盅又被人接去放在了桌上,那双手闯入了她的视线,她瞥了眼看回书页间,又瞥了过去。   郁兮心里倏地一跳,抬起了眼,隔着一张茶桌,一人坐在对首,金冠银翅,玉带锦袍,眼底因窗外的光线渲染,有波光浮动。   她惊愕,忙放下杯盅起身见礼,压低声量道:“见过六爷,王爷什么时候来的?”   他叫起,“不多会儿,也是刚到。”言毕他身后远远站着的周驿,打了一连串的咳嗽。   恭亲王伴着这阵声响抬手遮起窗外的光,略微减退了脸周泛起的刺热,他确实是在撒谎,他坐在她对面至少有两个刻钟,等待她发现他的过程中,他望着她指尖捻过一张张书页,然后便会有一阵一阵的书香被翻动,携着遗落在她身上的花香扑面而来,打破这样花影浮香的时刻太过可惜,他不忍心。   “王爷处理完公务了?”她伸长脖子尽量靠近他,悄悄的问。   他失笑,“公务永远没有处理完的时候。不过是忙了大半晌有些累了,就近便来逛逛。没想到你也在这里。”   远处有人又开始咳了,从养心殿到摘藻堂,斜跨乾清宫,交泰殿,坤宁宫三大殿外加一个御花园的距离,与其说是就近不如说是打听清楚敬和格格去向之后的故意之举。眼看着恭亲王挡光的那只手放了下去,周驿心里直乐,撒谎这项本领原本就是一回生两回熟,主子爷脸皮磨厚了,光天化日之下张口就来。   郁兮低声笑道,“那还真是巧了。”   “是很巧。”恭亲王皱眉,目露疑惑,“你为什么夹着嗓子说话?”   郁兮环顾四周感叹道:“这样神圣的地方,大声喧哗多不好。”   他没有看错她,读书学习是一件枯燥的事情,除了翰林院那帮老学究之外,她是他见到的第一个从中发现乐趣甚至胸怀敬畏之心的人。他当初编撰《四库全书》时所付出的努力得到了她的珍视。很少有人真正懂这件事情,提到他编书的功劳,他们只会夸赞他如何了不起,那些不过是停留在口头上的表达。不像她,设身处地的感受到了他彼时的心境。   恭亲王起身携她一起穿梭于林立的书架间,娓娓道来:“四书五经,汉书史记,诸子百家,诗歌韵律。这当中有多少学识,多少观点,谁人算得清?春秋战国时百家争鸣,不同学派之间争芳斗艳,朝代更迭,思想永远都是在进步的,所以我们在前人面前无需自愧,你也可以大大方方在他们面前讲话。”   得到这样的鼓励,郁兮笑着,坚定点了下头说:“好!”音量没拿捏好,有些过于大了,余音袅袅,在空寂的大殿中回响。   她赶忙掩口,手腕却被他握住了,郁兮怔了下,蓦地一下猜到了他的意图,挣扎着说:“我没事,我没事……王爷快放开……”   他却不依,把她的手拉到了自己面前,郁兮奈何不过他的力道只得作罢,靠在书架上把脸偏往了一侧,书架辟出的长长通道里只有他们二人,尽头是透进玻璃窗的光,半下午的光力度很浅,勉强能够到她脚边来,像一从即将偃息的炆火。   “疼么?”他慢慢抻开她蜷缩的手指问。他掌心的温热烫得她鼻子眼睛发酸,郁兮垂着眼,轻轻点了点头。   事发至今,他一直在担心她手上的伤情,从御药房王太平头中所获知的“伤情严重”并不能给他最直观的描述,直到亲眼看到,他才知道到底严重到了哪般地步,那十只指尖上上针眼密布,麻绳撕扯出的血痕纵横,掌纹的缝隙里嵌着血痂,脱痂的地方露着新生泛血的皮肉,简直令人不忍直视。谁能想到那双玉面的肌肤下,竟然藏着如此触目惊心的境况。 第37章 共情   恭亲王一直都认为自己身上缺乏感同身受的能力, 除了自身的喜怒哀乐, 他无法与其他人的心绪取得共情。直到此时, 他方察觉出在郁兮身上,他的短绌获得了延长, 因为他切切实实感受到了她的疼痛。那些伤痕一下一下在他心里重蹈覆辙。   随之而来的是愠怒, 他把冲荡在胸膈间的火气强行遏制下去, 把她的手捧到唇边呵出一口热息, “给你吹口仙气, 这样还疼不疼了?”   郁兮紧紧咬着唇抬眼看他,撞进他的眼窝里噗嗤笑了下, 又慌忙垂下眼,她的鼻翅,唇瓣止不住的发抖, 眼睑被他目光蛰的急眨,最后缩回胳膊, 背过身把手趴在了书架的边沿上。   她把脸埋在手背间,泪珠沿不断滴落,碎在脚下那盏光晕里。他望着她微微瑟缩着的肩头, 侧脸的线条紧绷了起来。   郁兮并不想这样,人前人后她都能做到云淡风轻, 她以为自己内心的治愈速度要远远超过手上的伤痛,她以为自己已经把委屈和难过全部消化干净了,可是仍旧有残留。偏偏在他一人面前失了算,他温言安慰她的一句话, 便教她溃不成军。只有面对他时,她的情绪才会出现波动,才会有倾诉的欲望。   她泪洒一场,不过也只是无声又短暂的啜泣,随后转过身来,摘手绢擦去眼泪回答他道:“我不疼了,王爷可别错怪我,我没那么娇气。”   “还嘴硬。”听她鼻腔里淅淅索索着,他摘了汗巾蒙住她的鼻头,“之前不是说好了,遇着麻烦来找我的么,你一个人逞的哪门子强,这会儿在我跟前抽鼻子,给谁瞧呢?怪我没保护好你么?”   郁兮被她牵着鼻子,齉着嗓音道:“王爷那样忙,我怎么好意思去麻烦你。”   他使劲掐她的鼻头,“事情再多,多你一人算得了什么?今后不能再这样了,听见没有?”   “疼疼疼!”她小声嚷着,他松开些力道,呵斥:“使劲!把鼻涕擤干净。没得回头冲风着凉。”   郁兮望着他眼里自己的倒影,鼻子里咕噜噜一通擤,他把汗巾折叠起来又扽了扽她的鼻尖,确信她的脸面彻底梳理整洁了方才收手。   她从他手里抢过汗巾,“是我弄脏了,回头洗干净再还给王爷吧。”他没有拒绝,默认着看她把汗巾收了起来。   “我说的话,你记住了没?”郁兮听到他发问,眼仁突然间又泛起了潮,紧紧攥着他的汗巾,等候嗓口那股酸意退下去方道:“我记下了,今后再遇到什么麻烦,就找王爷您帮忙,再也不独自一人硬扛了。”   “记清楚了。”恭亲王搭抹着眼横她一下,“这会儿心里好受些没?”   “您快别说了,”郁兮抬手抹眼尾,嘟囔道:“本来我心里就不难受,都怪你,故意说那些戳心窝子的话,我是被王爷感动坏的,成不成?”   未想到他才是惹她落泪的罪魁祸首,她当着众人的面傲骨嶙峋,嘴上功夫硬起来敢骂皇贵妃是石头,却在他跟前丢盔卸甲,显露出自己最真实的一面。这样特殊对待他,给人一种备受珍惜的感觉。   恭亲王唇角勾抹出一丝笑,忙又强捱下去,突然意识到他的骄傲和自尊在她面前表现的过于卑微,“承蒙殊遇”本该是常人用来对他表示敬重感激时的言辞,他竟然反其道而行之,因她差别对待他的那点情意而暗自窃喜。   他困惑,又怎肯轻易受降,咳了声稳定军心,重振旗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要我替那两位主子娘娘承担过错跟你道歉么?”   郁兮无法准确描述自己内心真正的感受,见他误解了她的意思,忙摆手解释说,“王爷,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又不是不分好赖人,怎么会怪罪你呢……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   她手忙脚乱的急切又牵引出了他的笑意,他心里懂了便好,无需通过话语描述的太过坦白清楚。“你在这边玩吧,”他道:“我先回养心殿。”   恭亲王转过身要走,郁兮追着他昂肩负手的背影迈了一步,“王爷。”他顿下步子,听到身后传来一句“谢谢你。”   他背着她颔首以做回应,又抬眼迎着窗外那道光束走去,纷乱的光斑晃动,他微微降下眼帘,脸上是默然的笑。   一座书架的背后,周驿和觅安隔着书丛的间隙偷窥那面的世界,浑浊泥沼中的一汪清泉,在那里有交心的话可说,有真情的泪可以挥洒。那厢告别的同时,周驿也跟觅安打了再见的招呼,沿着书架底端折过来的人影,追到书架的尽头,迎了他离开。   回到养心殿,照例是陪同恭亲王批折子,用晚膳,再批折子,周驿躬身静候,日夜跟御案犄角的云纹牙头打照面,那块紫檀上的纹理硬是被他呆怔的目光凿得又深了几分。   亥时御膳房又进奉了顿夜宵,周驿这才得以松活腿脚伺候恭亲王用了碗参汤,见他放下碗,便问道:“王爷预备上哪?”   “三希堂。”恭亲王胯步走着,“去安排。”   周驿一下子警醒起来,拿眼捉了殿门口的小砚子,后者抖了个机灵忙提袍子溜着门角钻进了夜色中。三希堂挤挨勤政亲贤殿的隔壁,过道里铺设着蓝白相间的瓷砖,走廊的尽头是那幅仙人观花贴落画,一人端立在前,翘首以盼。   望见来人走近,似云福下身去,“奴才给王爷请安,王爷吉祥。”   恭亲王叫了起,折开步子走近三希堂,似云跟到门口被周驿给拦住了,拂尘沉沉压在她的手腕上,“既是王爷亲口点名让你在三希堂伺候,我等就不往里入了。之前在景仁宫里当差的,想来你伺候人的规矩差不到哪去。六爷接手养心殿之后,能进来当差的宫女你是头一个,进去唱出好戏吧。”   拂尘的穗子摩挲着她手背而去,似云道了句:“多谢谙达教导。”最终通过了那道畅行无阻的门。   三希堂作为御用书房,跟养心殿其他殿所比起来不算特别宽敞,除去通道里的隔间,四方格局里的半边天地是南窗下的那张暖炕,恭亲王在炕沿上坐下身,似云跪在地毡上伺候他脱靴。   葱白十指压在乌缎的靴布上,颜色对比强烈,美得耀眼。恭亲王问:“你入宫有多少年载了?”   似云手指顿了下,又衔接上了动作,“回王爷,奴才十四岁入的宫,已经在景仁宫当差三年了。”   头顶恭亲王的嗓音沉下来,“这样轻的年纪就当上了景仁宫娘娘身边的一等宫女,想必平日里很会识人眼色吧。”   音调生冷没有任何起伏,故此也听不出话里到底是褒是贬,似云心里骤然一阵紧张,凭她多年伺候人的经验,宫里的主子字面表达的与心里所想的有可能不是同样的意思。   为难之处就在于她不能让恭亲王主动挑起的对话冷场,便硬着头皮道:“多谢王爷夸奖。”   靴子脱了下来,恭亲王收腿坐在炕上,问道:“这房里的花是你换的?我记得之前里面插的是干花还是绢花来着。”   似云起身,见他望着身侧北墙上的十三只壁瓶,便回话应是,“今儿御膳房的谙达们上御花园采梅花做梅花糕,奴才就托他们额外摘了些带回来插瓶,是奴才自作主张了,若是王爷不喜欢,奴才重新换下来,之前的那些干花绢花奴才都还好好收着呢。”   “那倒不必。”恭亲王正回身,翻开紫檀炕案上的那本《六韬》看了起来,缓声道:“满室飘香,难为你有这样的心思,勤换着吧。”   似云忙应是,随着话音的消落退至一旁,三希堂正南连着槛墙是一面通体的大玻璃窗,廊间里悬挂的宫灯透出光影,窗边摆放着的青玉蟠螭觥,青玉牺尊砚滴沐在其中,折射出温润的光泽。   她不由把视线往回调转看向那幅“深心托豪素,怀抱观古今”楹联下的人,伺候男人应该与伺候女人不一样,她想,伺候主子娘娘需要把脸皮磨厚,适应冷言厉词的敲打,掐准她们情绪转换的时机去讨好周旋。   伺候恭亲王,她心里没有准谱,他的一言一行对她来说都是强有力的压制,恭亲王是宫中所有年轻女孩口中津津乐道的对象,是她们只可远观而不可亵渎的存在。   而她也不例外,虽然皇贵妃和恭亲王母子之间是不可逾越的鸿沟。私下里跟宫里要好的小姐妹谈论起恭亲王,她跟她们一样青天白日里做梦,对全天下最具权势的他怀抱着虔诚的向往。   似云不傻,她何德何能得以入了他的青眼被挑进养心殿里当差?她有自知之明,她站在御殿中,心头悬着一把随时都能落下来的刀,最终的归宿不过是沦落为恭亲王报复皇贵妃的工具罢了。   不过能为他添茶倒水,甚至得他一句夸赞,她还是觉得满足。不是所有在宫里当差的姑娘都能像她一样踏足养心殿。既然失足落入陷阱之中,那便争取一份荣耀作为对自己的弥补。   有人轻轻叩响了身后的楠木雕花槅扇,是恭王王府拨调入内宫当差的小砚子,似云走到门边从他手里接过一只黄瓷的万寿无疆茶盅,仅仅是一只茶盅而已,没有托盘也没有杯托,接过来之后,茶盖下积蓄的热透过瓷壁灼烧着她的手。   她本能的缩了下,小砚子重新把茶盅让进她手里,“这是王爷最喜欢的婺州举岩,刚沏出来的,等放凉些姑娘再请王爷用吧。”   恭亲王面前的案几上摆着青玉笔山,白玉笔筒,还有正在翻看的书籍,没有多余的地方容她手中那杯茶,隔扇上镶嵌着原本用来安置茶具的两只半圆茶几现在却被两只花瓶一左一右的占据。似云明白过来,这便是她得罪恭亲王,准确来说敬和格格所带来的惩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这次轮到她受教训了。   茶水沏得很满,即使手指颤动的幅度很小,滚烫的开水还是沿着茶盖与茶盅杯□□/接的/缝/隙流下然后渗入她的指缝,她死死咬着牙忍耐着,热辣还是烫得她撕心裂肺。   终于等到茶水的温度降了下来,似云福身上前,“请王爷喝口茶吧。”   恭亲王倚靠在黄缎靠背上,肘弯闲适的搭在迎手上翻看着书页,不曾抬眼甚至一寸余光也不肯施舍给她,面对她的询问完全是置若罔闻的态度。   她退却,不再上前打扰,任由手中一盏茶放凉,然后到外间重续一巡,等候茶水的温度适宜,再次上前询问复又遭受沉默的拒绝。循环往复的过程煎熬下来,似云两只袍袖几乎被茶水浸透,潮湿的贴在腕子上,粘腻的感觉刺激的她浑身发抖。   又一杯沸腾的热茶注入杯中,心中的耐力没能抵得过渐失的知觉,杯盏被她失手摔在了地毡上,地面柔软,万寿无疆的花纹还是完整的没有破裂,茶水混合着茶叶却把毡毯上浇得一片狼藉,甚至有部分泼溅在了恭亲王的靴面上。   似云骇然大惊,忙落下膝头跪地请罪,“奴才殿前失仪,奴才该死,请王爷赐罪!”   恭亲王这才从书中走出,瞥了下凝结在她袖头上的水渍,那瑟缩的肩头看上去似曾相识,他收回眼翻过一页书,伴随着纸页的脆响,漫不经心的问:“疼么?”   余光里是难以抑制的哽咽和肯定的点头,他目光沿着书中“……民失其务,则害之。农失其时,则败之。无罪而罚,则杀之……”一行话看下来,又道:“针扎在手上的滋味更疼,虽说是你主子下的令,话却是你开口说的,针线也是你递的。当初你是如何对待她的,眼下我就如何对待你,你可知罪?”   “回王爷,”似云含着眼泪点头,“奴才知罪。”除了认罪别无他法,其实她想用“主子的令不敢不从”为自己做一句辩解,却是忍住了,说出口只会自取其辱,居于人上之人的他没有听从和理解她难处的可能。   恭亲王合上书下炕,她忙跪过来为他穿靴,被他摆手叫退下去,自己拂落靴头上的茶叶问:“看你的履历上说,你父亲是奉宸苑稻田厂的库掌梁万升,可否属实?”   似云未料他会调查自己的履历,忙应是,“回王爷,他确实是奴才父亲。”   他穿上靴,十指交叉,语气很平淡,似乎跟本未把她的失礼放进眼里,“本来是要狠狠责罚你的,看到你父亲的名字之后,我改变了主意。我在内务府肃贪那年,奉宸苑稻田厂的植年员外郎一人,笔贴式三人贪污厂内征收的田赋,地赋共计十万两雪花银,一个厂上下内贼丛生,只有梁万升一人分文未贪。”   恭亲王说着站起身,走到她插花的壁瓶前,望着瓶中的梅花道:“有父如此,子辈应该差不到哪去。如今你的所做所为实在教人失望透顶,主子娘娘撒邪性,你非旦不拦着,甚至还心安理得接受她的指令。纵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父亲又是如何在浊水中保自己一方清白的?”   似云被他训得无地自容,泪水混合着因疼痛生出的汗水直流,吸了声嗓子道:“奴才惭愧……”   “瞧在梁万升的份上,我饶你一面。希望你今后有所反省,多多向你父亲学习,谨慎当差。除了三希堂的事宜,每日到景仁宫请安问礼一事也由你接手吧。”   似云万万没想到自己还能逃过一劫,忙叩头谢恩:“奴才谨遵王爷教诲。”   那匹海水江崖未做过多停留,擦着她的眼尾漫过槅扇的菱花格远去,走前却道:“你当差自有你当差的不易。敬和格格在宫里比你更难为,下次胆敢有人再伤她,我就剁了它的狗爪。”   似云十指油煎似的,听了这话不寒而栗,一直匐身听到他步子走远方才起身。小砚子,小喜子进门帮她一起打扫,见她满脸泪痕,便措眼看向其他方向,以免她觉得难堪。茶水渗入毡毯里化成一坨坨污渍,无法再收拾干净,两人一东一西站了,合伙把毡毯揭起来卷成筒状,商量说明天要去内务府换张新的来。   似云双手捧着茶叶走到堂外去倾倒,周驿抱着拂尘立在门口似乎是在等她,她眼泪忍不住掉下来,“谙达,我……我……我知道错了。”   周驿从怀里取出一只药瓶递给她,安慰道“这是烫伤药,回头抹上,别留疤了。”   似云忙接下跟他道谢,周驿往回看,透过玻璃窗,小砚子,小喜子正扛了毡毯出门,他用拂尘赶她到一旁说话,“别站在门口,影响人家走道。”   两人移了移在三希堂的槛墙的角落里站住,周驿看着她擦泪,叹口气道:“做人帮凶的时候不觉得有什么,等针扎到自己身上才知道疼了吧?不说别的,就你今儿晚上摔茶碗这桩差错,养心殿若认真同你计较起来,保得住你的命也保不住你的饭碗,早打发你卷铺盖走人了。当差期限没到头就被赶回家,丢不丢人?”   似云听了这话更加后怕起来,又听他道:“幸亏王爷办事严谨,事先翻看了你的履历,回头见了你阿玛给他老人家磕两个头,若不是梁库掌先前办的那一大件功劳护庇,你瞧你现在还能站着跟我说话么?王爷心善,你得知道感激,明白么?”   似云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是告诫她不能为此生出怨恨之心,“谙达放心,”她抿嘴道:“我都明白的,若不是王爷教导,恐怕我还认识不到自己的错误,现在我都想清楚了,我打心眼儿里感谢王爷。”   “你看这样多好,”周驿道:“都是平头正脸的姑娘,谁伤着了不遭人心疼呢?要是那天在景仁宫受刑的不是敬和格格,而是别的什么人,王爷愿意搭理你才怪。反过来自己也得挨顿揍图什么呢?不过啊还是那句老话,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不管怎么说,这会子天下太平了,还能在养心殿里当差,这件事啊,姑娘还是赚了的,景仁宫里的职衔哪有三希堂的呛眼呢?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似云破涕为笑,梗着脑袋颇不好意思的道:“是这个理,谙达,这是我的时运呢。”   花一样年纪的姑娘,不能被那些底子里腐朽的人给熏臭了,年轻的角色,还有机会挽救,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太监们一辈子无子无孙,一旦上了年纪,见了小辈人越容易生出慈爱之心来,周驿看着那张笑脸,挥挥手打发她走,“去吧,把书房里收拾干净,明儿早起等着内务府那头派人过来换地毯。”   望着她背影转入门内,周驿哼着和顺的小曲往回走,但见养心殿正殿门口杵着两人,正探头探脑往他这边张望。迎着宫灯下的光走近方才发现是敬事房总管马乾坤和他的部下王海。   三人一碰头,气氛顿时变得有些诡异起来,马乾坤胳肢窝下夹着一本账册,闭着眼睛也能猜出那是什么来头,“歇工了,”周驿道:“下值去吧你,没戏。”   “不能吧,”马乾坤风中抄起袖子道:“不是说养心殿新近来了位主子么?”   “什么主子!”周驿啐了口,“信口开河怎么的?三希堂侍茶的。”   马乾坤扯脖子哦了声,撇过脸静止不动,周驿瞪他,“还不走啊?”   马乾坤打了个哈欠,“站站再走,这是太后娘娘的意思,刚来就走回头她老人家该责怪我差事办的不上进了。”   周驿一嗤,也跟着打个哈欠,“我看你真是闲的。”   马乾坤两眼四下里一骨碌,下巴抬到他的肩头,偷声道:“自从万岁爷卧床,敬事房少了项重差,可不就是闲的,眼下我可就指望你这头让我衙门里重新开张了,要不你撺掇撺掇?”   “去去去,”周驿不耐烦推开他,冷哼:“每个月放饷又不缺你的,享着清闲把钱赚了,这还不好?”   马乾坤耸肩吸吸鼻子,“你说我们这等人,爹妈跟前不用孝敬,子孙跟前不用卖命,在这世上赤条条的走一遭,还能图什么呢?不就图个热闹。”   这一下把周驿哼曲的心情说没了,“你赶紧走吧。”他嫌弃的催促,“犯矫情?边儿上去。”   两人闲唠了阵,三希堂的灯灭了,见里面那位姑娘出门往值庐的方向走,马乾坤这才真正死了心带着王海告辞走了,临走前得了周驿一句忠告,“最近别再来了,这件事急不来。” 第38章 凝香   每日卯时, 是长久寂静的宫城中最为紧张喧嚣的时刻, 寝门初启, 庭燎丛丛逐渐被晨曦取代。天光渐亮的混沌之时,阖宫上下成百上千的人影各司其职, 浮动游曳, 拉开新一天的序幕。   似云穿过一道道宫门前往景仁宫, 奉命代恭亲王前来请安, 博尔济吉特氏随口询问起恭亲王的膳食起居。   似云仔细陈述道:“回皇贵妃娘娘, 王爷早起后进了一碟豆腐皮包子,半个白煮鸡仔, 一碗参汤,太医请了平安脉,王爷身体安康, 心情尚佳。”   皇贵妃听后,面无颜色道了句:“知道了。”这个环节对于她们两人来说都很熟悉, 以前是恭亲王殿里的太监前来问安,现在换成了她。   一个未必是出自真的孝心,一个也未必是出自真的关怀。只是无法绕开礼节二字, 由着规矩牵绊,母子之间没有感情也要强行装出一份亲热。博尔济吉特氏注意到了似云手上的烫伤, 密集的水泡,破碎的皮肉,敲着撩着其实是对她的警告。   “跟着我让你也受苦了,”皇贵妃托着她的手看, 吩咐殿里伺候的另外一个宫女言卉道:“去拿。”   言卉从内殿带过来一只荷包递给她,博尔济吉特氏道:“你跟了我这几年,原本是要待到出宫嫁人的,眼下却是不成了。这是我的一份心意,里面有五十两银子和皇上赏的一根簪子,留给你将来做嫁妆吧。”   “娘娘的赏赐太过贵重,奴才万万承受不起,奴才不能收。”似云忙跪地推拒道,一双泪眼抬了起来,“奴才有些心里话想对娘娘说,您都能如此慷慨大方的对待奴才,娘娘又何必一直跟六爷过不去呢?”   “你看,”皇贵妃自讽一笑,“若你之前对我说这样自以为是的话,我想打便打想罚便罚,现在你摇身一变成六爷身边的人了,我要是难为你,又是我跟他过不去了是不是?”   “奴才,奴才不是那样的意思。”似云慌忙解释说:“奴才也是为娘娘着……”   皇贵妃抬手打断了她的话,眼神疲倦看向窗外,“你还年轻,不懂感情方面的缘由,本宫对六爷就是难以喜欢得起来,不是不想是做不到,你们啊就别再难为我了。至于送你的簪子,这跟我慷不慷慨,大不大方无关,侍奉圣驾二十余年,皇上亲手给我的赏赐也就这一根簪子,他梦里惦记一个死人,更衬得我就像是个笑话,所以近来我瞧它越来越碍眼,不想再留着它了,无处发落就送给你吧,似云,你行行好,别让我再看见它了。”   似云最终还是接受了皇贵妃的馈赠,出了殿她耳边仍旧萦绕着那番话语中透出的绝望,问世间情问何物?也许皇贵妃哀怨的眼神也是其中一种深刻的解读。   跨过院子,她瞥见景仁门上的小和子正坐在值庐门口的矮凳上喝燕窝。燕窝哪里是太监这等身份寻常的吃食。毕竟主仆一场,似云对皇贵妃还是有感情的,她走上前担忧的问:“娘娘这两日是不是胃口不好?膳食怎么都打发下来给你们用了?”   小和子刚含进一口燕窝,费力努了努嘴,抬胳膊把她挡到一旁让出空地,接着哔哩啪啦往地上吐出几颗石子道:“您自己看,这让娘娘怎么咽得下去。”   似云从他手中结果勺子在碗里搅动了几下,下面沉淀的石子也都被翻舀了起来,她骇异道:“怎的这样多,御膳房的那些人的眼睛是瞎了不成?”   小和子撂下碗,“梗米粥里掺杂这石头子还有说头,再不济就是米没淘干净,燕窝里怎么会有这等来历?我听说啊,景阳宫珍妃娘娘殿里也是这样的待遇。”   见似云面色怔愣,小和子道:“你还没听明白呢?这是人家故意刁难人呢。”   御膳房作为内务府属下,如今受怡亲王统辖,如此推测的话,想必是受敬和格格用石子打比喻暗讽皇贵妃,珍妃这件事的启发,怡亲王背后亲自开口授意的。似云喃喃道:“这可就难办了……”   怡亲王由太后一手带大的,除了太后,这位王爷对待宫里其他人的态度遵循的是谁惹他不愉,他对谁就六亲不认的原则。怡亲王明面上待人接物从来都是和颜悦色的,即使他已经在心里已经宣判了对方的罪过,翻过脸用来整治人的手段却是咄咄逼人,和恭亲王一样杀气腾腾。   这个世道原本就是被权利和能力所俘获和掌握着的。怡亲王并非常人随意就能招惹的对象。看来皇贵妃和珍妃刁难敬和格格一举,已经在宫中惹了众怒。   站在公正客观的角度上评判,两宫娘娘确实属于无事生非,不过似云护主心切,她同情皇贵妃丧子的遭遇,那日一时冲动做出的举动是有源头可以追溯的。以她的身份和胆量,远远够不上与怡亲王面谈的资格,解铃还须系铃人,或许她可以在敬和格格那面寻找突破,让这件事情有个彻底的了结。   面对珍妃的斥骂,这位格格拥有反唇相讥的胆量。面临针扎的啮指之痛,她临危不惧。能让恭亲王,怡亲王,太后同时出手关照的人,也许愿意倾听她的心声。   下定决心后,似云趁着尚早的天色穿过景曜门,向北绕过景仁宫前往承乾宫拜见,却从守门太监口中获知,敬和格格晨起从景仁宫请安回来后用过早膳便又出发去了摘藻堂。于是她深嗅御花园中一片梅林的香气,追寻她的行踪一路前往。   除了殿内当差的太监,其他任何宫女太监不被允许自由出入摘藻堂,总管太监张奉先立在廊下听明她请求觐见敬和格格的来意,便道:“姑娘稍等会儿,我去回禀格格。”   未等多久,便见殿中走出一人,姑娘们之间是格外注意对方穿着打扮这些细节之处的,敬和格格发辫搭在肩尾,浓墨似的滴落绘出绸绣旗袍上的三蓝丛竹,她应该是极其喜欢浅雪灰的颜色,印象中这位格格几乎都以这样的色调着身。   敬和格格没有拿乔托大,因为两人之间的龉龃故意为难她,反倒是客气礼貌的请她到摘藻堂东侧的凝香亭叙话。   进去亭中,似云落膝道:“那天的事情,奴才给格格赔罪,奴才不奢望格格能原谅……”   “我原谅你了。”轻盈的一句话合着梅香迎面而来,似云未料到局势会是这样的走向,她做好了磨破嘴皮子的准备,没想到对方甚至都未让她把认错的态度表述完整,就这样轻易的宣告了结果。   “说实话我现在心里还堵着气,”郁兮嘴角微微翘着,看的出唇边的褶皱里的确掖藏着怒意,“你待会儿回去是要折几枝梅花带回去插瓶的对不对?”   似云怔了下应是,既然经过了御花园,这次她可以亲手摘花带回三希堂插进那十三只壁瓶里,营造出恭亲王口中的“满室飘香”。   “我也是,”敬和格格道:“我们井水不犯河水,各自把闲心花费在摘花或是其他什么事情上便好,撒火斗气纯粹是浪费时间,好没意思,一点都不值得,跟你说话这一会儿功夫,我还能多看两页书。再者我跟六爷是朋友,既然你现在在他跟前当差,我便瞧在他的面子上原谅你。”   似云把手摊开伸到她面前,将最清晰的证据递给她看:“这是奴才得罪您的后果,王爷调用奴才也都是为了格格您。”   看到她手上的烫伤,郁兮错愕,自己掌心的痛意也随之被唤醒,她托她一把唤她起身,抚着她掌心的边缘道:“这是六爷干的?”   似云点头,“格格这回心里可消气了?”   “他这人怎么这么愣呢!”郁兮愧疚的皱眉,推开她的手瞥开眼:“谁让他这样帮我出气了?我可不会跟你道歉,回去找你们家六爷,让他给你赔罪去。”   似云扑了扑膝头上的灰,“原本就是奴才的错,有错就要认,挨了打要立正,格格不用觉得对不起奴才,吃点痛没什么,重要的是能把话说开说明白。奴才这次能上三希堂当差也算是趁了格格的便宜,除了要谢格格宽宏大量肯原谅奴才,还要谢谢格格福星似的保佑奴才官运亨通。”   郁兮看向她:“给我道歉这件事也是六爷让你来的?”   “回格格。”似云垂下头微摇,“是奴才自己真心实意愿意这样做的。”   “我既说原谅你,”郁兮凝视她,“又何必长篇大论,甜言蜜舌的说好话来哄我呢?似云,你是不是还有其他的事情?有什么话你直说便是。”   似云眼中透出难色,终是道出了原委,听闻景仁宫目前面临的境遇,郁兮甚觉诧异,“你确信这件事是七爷的示下?”   “奴才确信。”似云笃定道,她攥紧皇贵妃赐给她的那只荷包,“格格,其实皇贵妃娘娘心里也有苦衷的……”   “你不用告诉我这些,”郁兮道:“我没有经历过皇贵妃娘娘身上所发生的事情,所以我不能真正理解她的苦衷,但是回头我会想办法去找七爷商量解决这件事的。”   似云听到最后一句话,安心泄出一口气,跪下身郑重磕头道谢,怀揣着对敬和格格的信任和感激离开了凝香亭。   在景仁宫那日孤立无援,疼痛取代了所有的感官,忘了这世间还有艳阳天。目下一个两个的人都站出来替她摇旗呐喊鸣不平,感激之余更多的是负担压身的不安。   矛盾积聚,然后被迫释放,被迫招架还击,后果便是无一人幸免。郁兮在亭子下吹着冷风,挠挠鬓角,无奈道:“在宫里活着,学问可太深奥了。”最后看向冯英,“内务府位于何处,谙达能带我去见见七爷么?”   内务府位于太和殿以西,慈宁宫和养心殿以南,属于以乾清门为中轴之前的殿所,距离后宫有较远的一段路程,于是冯英叫了一台暖轿护送敬和格格前往。   内务府公署位于修书处和油木作的中间,经过枪炮作走到院落中,一声悠长琳琅的哨声响彻云霄,长长的廊庑下有一人静立,举目望着万里无云的苍穹。门第清华的翩翩公子,怡亲王永远都是那个样子。   看到她来,他只是一笑收起手中的葫芦鸽哨继续仰望,郁兮走到他的近旁,没有打扰他眼中的安静,陪他一起瞻仰红墙之外的凌晨天色。   无边无际的空寂,什么都没有。郁兮不知怡亲王专注为何事,她站在哨声的余震里,放松心情耐心等候着。逐渐的,天边出现几粒芝麻大小的黑点,一丝一丝扩大,化成一群飞舞的蝴蝶,直至最后鸟羽片片如雪落,六只雪鸽扑棱着翅膀降落,参差错落的停歇在了廊下攒棂的花格上。   一,二,三,四,五,六。怡亲王目光沿着它们的身影默默一番巡视,出声笑道:“齐了。”这才回过头看向她:“妹妹怎么来了,来找我所为何事?”   这仅仅是郁兮与怡亲王的第三次逢面,两人之间却已经有了熟稔的深度,省了客套礼节,那满眼的温濡让她心里降低防备,话语流畅轻易的就说出口,“七爷,我是为了皇贵妃娘娘而来。劳烦您开尊口,让御膳房收手吧。也许您这样做不是为了我,但这件事毕竟因我而起,冤冤相报何时了,早点结束这桩事为好。”   怡亲王把鸽哨递给白鸣,有些不好意思的抚了下鼻梁问:“你都知道了?”说着负手抬高肩:“我就是为了你才给两宫娘娘使绊子的,我看不惯她们仗势欺人,这不么,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英雄救美。”   郁兮轻轻笑哼,“横竖七爷是绕不开“英雄救美”这茬儿了。七爷行侠仗义,英勇无双,是个大英雄,我谢谢您的好意,眼下我心里的气全消了,恳请七爷别再因为我跟别人斗靶子了,怎么说,你答不答应?”   怡亲王嘴角上扬,“妹妹心性善良,既是妹妹发话,我自然如奉观音佛语,没有不从的。等下我就让白鸣上御膳房里发话,妹妹有没有什么特别想吃的,顺便捎话让御膳房准备,午膳给你送过去。”   郁兮笑着摇头:“我哪里好意思趁七爷的职务之便,还是不必了。”   “熟人之间客气什么,”怡亲王道:“之前是一人吃饱天下太平,自从妹妹入宫,我就格外惦记你的这一份。”   郁兮蹲身道个福:“有劳七爷挂念,这是我天大的福分。”   “你口口声声说谢,”怡亲王唇尖挑起,“妹妹预备拿什么谢我?”   郁兮啧了声,“原来七爷英雄救美是有回报的。那七爷您说,您想要什么回报?但凡是我能做到的,一定不会推脱。”   “当真?”   “当真。”   “那今后就由我来保护你吧,在京的这段时日,我愿意做妹妹的护身皮。我陪你吃喝,陪你玩乐,这就是我要的回报。”承延望着面前的她,半遮的眼睑里透出稀疏的光。   郁兮眼尾的笑缓缓歇落,这座城池中人群泱泱,来往繁复密集,可是每个人的眼睛里还是透着孤独,怡亲王这样笑容常驻的人也不例外。   郁兮眼底映照出绵延宫墙上的一点红,一抹红,一片红,“只要七爷不嫌麻烦,只要不坏了宫里的规矩。”   “不会的。”他因获得了她的承诺,眉峰上又背起了洋洋的笑,回眼去看屋檐下的那群鸽子,以前是它们陪着他,现在身边又多了一个人。   自幼母爱缺失,又因年龄的差距,兄弟姊妹从未有过厮混玩闹的情分,没有人能真正理解鸽子对于他的意义,它们在他空旷广远的天边飞起飞落,聒噪,混乱填充他心间空置的缝隙,排解出部分的孤寂。   郁兮远道而来,与他侃侃而谈,没有任何不耐和敷衍。只有她愿意暂时放下手头的匆忙,留出一刻钟陪他一起等待那群鸽子飞回。她静态的眉眼下燃烧着一丛热,让他想要靠近取暖。   你的手怎么样了?有没有好一些。”怡亲王伸出修长的手指,“给我看一看。”   提到她手上的伤,郁兮还心有余悸,她不是一个忧思多虑的人,伤感只在一瞬,便摇头笑道:“别了,特别瘆人,我怕吓到七爷。不过已经好多了。”   他笑着说好,邀请她在廊柱间的坐凳下喝茶:“那我就不勉强你了。”   郁兮张开手臂静静趴在栏杆上斜脸向上望,容白鸽们在她的眼底起舞弄清影,“我没有打扰到七爷吧?”   “怎么会呢,”怡亲王沏了杯茶递给她,“方才它们已经走过趟子了,妹妹想不想看它们“飞盘儿”,“撒远儿”?”   想来走趟子,飞盘,撒远都是养鸽子的专用术语,郁兮很想见识一下这些词汇转化成画面是什么样子,然而她并不是喜欢麻烦别人的性情,便笑着摇了摇头,“改天吧,今天就不劳烦它们了,别给累到了。”   这样也好,保留一些吸引她的事物,于推动下次见面是一个良好的助力,怡亲王望着热茶袅袅生烟,闲闲一笑:“依着妹妹便是。”   坐着喝茶解闷,偶有鸽哨声传来,然后有一群鸽子栩栩飞近,想必是属于遥远的宫城之外哪个爱鸽之人的热闹。   怡亲王放下杯盅,又从白鸣手中接起鸽哨,一声鸣响,瓮声四起,棂格上那六只白鸽起飞入云,与天边那群鸽子汇聚成流,郁兮起身,绕过廊柱追到外面去看,那些鸟羽翅影高挂在院落上空盘旋,分不清谁家是谁家的鸽子了。   怡亲王下阶走到她身侧解释说:“这就是所谓的“撞盘儿”,我们养鸽人之间也有攀比和较量,谁家鸽子训得好通过撞盘儿最能瞧的出来,训练有素的鸽子,牢记家中巢舍,与别的鸽群搅和在一起也不会失辨和迷路。意志薄弱的鸽子,就很容易误随别人家的鸽群而去。”   “原来训鸽子有这般大的学问,”郁兮仰目感叹,又问道:“王爷,你训养的鸽子有没有被别人裹走过?”   “没有,”怡亲王口吻很自信的笑道,“从来都是我的鸽子拐带别人家的鸽子。”话落又吹响了鸽哨,那群鸽子渐渐地开始分离。   他的那几只鸽子冲锋陷阵完之后撤退飞了回来,郁兮帮他一起清点数目,“一,二,三,四,五,六……”还没有数到头,数字扩展到了“七”,两人视线从龟背纹的棂格上落下来对视,片刻的停顿之后然后哈哈大笑。   觅安,白鸣,冯英还有院落里的目睹全过程的苏拉太监们也跟着他们开怀笑了起来。笑声掺进鸽哨的余声中,绵延不绝。   “我没骗你吧?”怡亲王嘚瑟一挺肩,“皇城中的养鸽人,我若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   “七爷真厉害。”郁兮很捧他的面子,望着棂格上那只新来的鸽子为怡亲王喝彩,它抖着脑袋,四下瞻顾,像她目前在宫里无所适从的处境。   她看着廊下那片浮动的白,身边的人端视她洁净的侧影,承延很庆幸太后一直以来充当母亲的身份对他进行引导,他没有沾染恶俗恶习,像宗室营里某些子弟一样吃喝嫖赌样样精通,从根底上糜烂。   他喜欢干净美丽的事物,比如白鸽,比如眼前的这个人,同时他也用这样的审美来约束自身。这个世道,宅门里的女孩子大多墨守成规,受各种规矩的约束,身心洁白。反观男人们,不以洁身自好为荣,反以为耻,内宅嫔妾成群,外宅粉头无数是他们虚荣攀比的资本。   承延却不允许自己同流合污,在他眼里高低贵贱不分性别,出色的女人也有选择与之来往者身份的权力。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郁兮这样的人,想必她的眼里难以容得下浊物,遇到这样的姑娘,他的自矜和品质是抬高身价的基石,不会被她看低和轻视。   白鸣暗中观察他们家王爷的神态,怡亲王一向自视清高,待人接物极其挑眼,对待自己厌恶之人,分毫不留情面,反之,他若是看得起谁,是从来不吝啬表明自己好感的。而他看向敬和格格正是那种平视的,尊重的眼神。   两人又回到廊子下喝茶,郁兮蜿蜒出之前的姿态,把脸枕在栏杆上望着鸽群们抖羽扇翅,“七爷,你看它们,多么自由。”   “是啊,”怡亲王的目光与她的汇合,扎起胳膊摇晃,把衣衫抖成了波浪,夹着嗓子道:“它们飞高望远的时候一定在嘲笑我们,你们这些众生蝼蚁,每天忙忙碌碌的,日子过的明白吗?”   看着他生出的那对翅膀,郁兮忍不住发笑,“不管过的明白还是过不明白,身为万物之灵的人,我们勇敢做自己,什么活法岂容你们这群鸟妄评?你们看不惯也没法子,反正我们比你们长寿。”   怡亲王落下翅膀,大拇指竖了起来,“说的好!人活着就该是妹妹这样的精神,人生苦短,弹指之间,自当活出本我,何须介意别人的眼光?”   他举杯相邀,两人以茶代酒,互把心声碰撞,看着那张笑脸,很难再让人多虑,她的心境邈远齐天,是根本不屑于沉溺在后宫的争斗和来自于他人的刻毒之中的。   伴着一杯闲茶,一丛鸟语谈天说笑,颇有偷得浮生半日闲的兴味。不过毕竟是在内务府公署门前,接连不断涌来的是宫里各处的差事。   营造司木库漆作上的库掌们捧着一只雕龙花板的华带牌前来请示,说是养性殿的匾额陈旧需要更换,刚刚赶制出来新的这一个请怡亲王参详。   承延看了眼蓝底上面刻着的那三个鎏金大字“养性殿”,抿口茶夸赞道:“挺气派挺规整的,派人去挂上吧。”   库掌们刚走,营造司的一位五品郎中又来同怡亲王商量二月淘挖紫禁城沟渠的岁修工程,怡亲王并不介意郁兮在一旁听闻她处理政务,郁兮本人倒还是有这份自觉性的,不便再打扰内务府正常的差事进行,跟他告过别后出了内务府,便沿着十八颗槐以北的甬道往回走。 第39章 芍药   天际一匆匆掠过一群鸽影, 一名太监驻足抬头痴痴望着, 怀里抱着那束芍药被风吹落了一片花瓣, 月华门总管太监张敬宗从他身边经过,一巴掌掴在了他后脑勺上, “发什么愣!还有闲心赏鸟呢!若因为你砸了饭碗, 你小子给我瞧好!”   太监大梦初醒忙拢了花经过内奏事处往南书房赶去, 张敬宗跟着他进殿, 见他把黄布棉套里的花取出, 注水插进花瓶里换去作日那几株已经枯萎的花,这才松了一口气。   文学侍从之臣日进南书房讲章, 上亲临咨询,这是南书房里一直延续下来的惯例,只不过现在天天到此咨询讲章的人由皇帝变为了恭亲王。   南书房不设首领太监, 属月华门首领兼辖,专司应候内廷翰林出入及坐更等事。南花园冬月进花, 按时舁送各宫殿安放。花残,则随时易以新者,南书房自然也不例外。   每天起个大早, 张敬宗就为筹备南书房的诸多事由提心吊胆,生怕出了什么差错, 今天与往常无异,卯时南书房行走的翰林文臣准时入书房里当值,辰时左右恭亲王的身影便会从月华门内出现,前来南书房聆听讲章。   日久观其脸色, 恭亲王与他的父亲绥安帝相比,除了不苟言笑的共同点之外,那张年轻的面庞上多了一份闲在,人格修养上张驰有度,从容应对与书房里侍讲臣工们之间的关系,称得上是如鱼得水。   盯着怀表过了一刻钟,张敬宗带着手下的太监们进殿中换茶倒水,殿里众人不知因为什么说到了尽兴之处,都笑了起来,文人的笑不似寻常人的喧哗,朗朗中透着典雅,合着茶香弥漫。南窗下的那个人坐在缂丝夹花毯上,一边的肘臂搭在迎手上,垂下的五指在绣花的纹路上轻慢的叩。   少年天子,意气风发,形容的大概也就是这样的人物。   最后一巡进殿侍茶的时候,这群文人墨客聊到了五台山进贡宫中的一种蘑菇,即五台山银盘天花。   有位翰林学士笑道:“记得臣的师傅高文盛高大学士随侍皇上西巡所作的《扈从西巡日录》上讲说:五台山有杉丛生,下视若荠,土人目为落叶松,又曰柴木,雨余产菌如斗,其色干黄,是为天花。其在阴岸,丛薄,落叶委积蒸湿,怒生白茎紫色伞,是为地菜。”   一位大臣接话道:“不管是天花还是地菜,这种天花蕈可谓是珍奇罕有,南宋朱弁出使金国,在漠北羁留十六载,适逢故人以天花蕈相赠,以至于勾起思乡之情,写诗云:“地菜方为九夏珍,天花忽从五台至。堆盘初见瑶草瘦,鸣齿稍觉琼枝脆。赤诚菌子立万钉,今日因君不知贵。”可见这天花的风味远在普通菌菇之上了。”   张敬宗捧着茶盘听得直砸嘴,读过书的人就是不一样,谈论一种蘑菇,又是引经据典,又是做诗做赋的,横竖是要谈出个百转千回的味道来。侍过茶不多久,听到里面叫散,等臣工们陆陆续续的走完,他带人进殿里收拾。   若按往常,在南书房这边询问过经史之后叫了散,恭亲王下一站要去的就是军机处,今天他却没有动身,随手翻着炕桌上进呈的书籍,瞥了眼绿地粉彩花鸟纹象耳瓶里插得那从芍药问:“这是今天刚换过的?”   张敬宗一凛,忙躬下身应是,“回王爷,这是今早奴才才派人从暖洞子里摘下来。”   宫里插瓶用的花有个规矩,得用木牌悬挂书写花的品种,恭亲王又往回瞥了眼,看到瓶口的木牌上题着“金蕊芍药”的字样,神色有一瞬间的怔然,又看回到书中去,默默合上了书页,看向周驿道:“方才提到“天花蕈”,我就想到了“天花”,初春三月,盛夏八月正是霍乱痘疹容易爆发传染的时节,我心里总觉得不放心,你回头去安排,传太医院,御药房,还有防痘章京们集议,这个时候也该提早防治起来了。”   周驿躬身应是,又听他道:“我找敬和格格有事,派人去把她请来。军机处那边也先派人去传个话,今日的晨议改为下午申时举行。”   把一切交托清楚,这边两人领命出了殿,周驿道:“劳烦张大总管帮个忙,昨儿晚上三希堂里碎了杯茶,地给弄脏了,小喜子,小砚子那俩兔崽子钻沙溜号上内务府换毡子到现在还没回来,通知军机处这件事请您办去吧。我找敬和格格人去。”   “别德行了,”张敬宗道:“一句话,几步路的事,图你喊我一句大总管么?不过也不白叫,等将来周大总管升了御前,还能听您说话这么客气么?”   “看看到底是谁在撒德性呢?”周驿道:“这你都能跟我抬杠?话说得不客气了,只怕你还要埋汰我拿架子抖官威,横竖话都由你说了。”   两人互呛着过了月华门,一南一北该分开了,张敬宗看宫道现无人来往走动,便压低声凑到他跟前问:“敬和格格在六爷跟前挺得脸,什么事这样急?把军机处都先晾着了。”   周驿眼睛一唬:“我又不是王爷肚子里的蛔虫,你问我我怎么知道?瞧事做事,让你干什么你就照令干什么,闲没事儿别乱打听,透着自个儿有多聪明似的。”   正说着两名太监从内右门上走了进来,看见他们忙加快脚步走到跟前,周驿看着他们走近问:“事情都办妥了?”   小砚子嘴上说话不利索,小喜子代两人回道:“回总管,新换的毡子三希堂里都铺上了,我们俩方才路过军机处没瞧见王爷在,便想你们一定还在南书房这边没回来。”   周驿瞥了眼张敬宗道:“回来的正好,不然你们的活儿得请人张大总管一人代办了。人正跟我埋怨……”   “谁跟你埋怨了?”张敬宗拿眼瞪他,“受六爷差遣理所应当,怎么能说是代办?”又看向台阶下那两人,“可别学你们大总管胡诌八扯的凑性!”   小喜子笑道:“原本事情是早就办完了的,在内务府那边见到敬和格格,就跟格格聊了两句话,这才耽搁了一些时间。”   “敬和格格?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周驿感到有些意外的道:“我正要去找她,格格现在人在何处?她上内务府做什么?”   小喜子道:“格格应该是去找七爷的,我们俩去的时候,七爷正带着格格放鸽子,我跟小砚子就前去打了声招呼,回来的时候,七爷请格格在院儿里喝茶,现下她人应该还在那里。”   他想了想道:“王爷这头也正要找敬和格格,我去回话,你们跟着张大总管先去军机处叫散吧,别让大人们给等急了。   等他们按照自己的安排走远,周驿折返回月华门内,一晃走出屋檐下时,感觉光线略微有些刺眼,抬了帽顶子一看,看到了天边春天来临的迹象,他咧开嘴呵了声,这才像话。   初春的阳光不一定最招人喜欢,但一定不会惹人讨厌,透明的颜色,适中的温度,像一杯放温了的茶水,沾口即饮。又像一层轻薄的纱,筛去凉意,带来融融的暖意覆面。   浸在日光里缓慢的移,半阖的视野里是曲折的光芒,摔落在地上被她的花盆底踩碎,化成一声声脆响。郁兮甚至想把眼睛完整的闭合起来,剔除脑子里的一切,盲目的享受这片刻的宁静。   辽东的静是人迹罕至,暴露在日月风霜下,原始的静。这里的静,是层层砖石,道道宫墙分割出的静,人工的手笔掺杂其中,静的不纯粹,静的森严。   经过隆宗门,是养心殿和慈宁宫坐落挤压出来的空间,漫长的甬道尽头,有一人的身影出现,遥遥与她张望。   日光被神智碾压,破碎成一场细雨蒙面,一下子浇醒了她。郁兮甚至感觉身侧的墙体往她迫近了一尺,甬道中都变得狭窄起来。   她款款朝他走来,两人之间的距离逐渐缩短,她被光影渲染朦胧的面庞也再次清晰的映在他的眼底,却是一闪而过,便低下头见礼,“王爷是在这里等我的么?”   他颔首,突然意识到她看不到,便叫了起说是,然后又问:“你去内务府找承延了?”   她额头抬起了半边,“我找七爷有事情商量,刚好碰到了小砚子,小喜子他们。王爷是听他们说的?”   恭亲王不置可否,“就算他们不说,我也知道,一身的鸟屎味,顶风臭十里,隔老远我都能闻到,除了那小子,宫里还有几个人的地界能把你熏臭的?”   “哪有?”郁兮撇脸嗅了嗅自己的肩头,反驳道:“我怎么闻不到?王爷的鼻子是什么托生的,怎的那样灵?”   “你想说什么?”他寒声质问:“骂我是狗鼻子么?”   她额眉完全升起,眸清似水,其中有一丛一丛的细流涌动,“这可是王爷自己说的。”   早春的天沉淀在她的眼底,点画出两汪湛蓝。他心里又生出了那种饥渴难耐的感觉,他想要闷头扎进她的眼池里,将她生吞活剥,敲骨吸髓。   恭亲王擅于伪装出与内心截然相反的面态,所以郁兮窥不破他胸前那匹龙头绣背后的风起云涌,一双秀目带笑对上他冷峭的眉眼,“对不起让王爷久等了,王爷找我做什么?” 第40章 天花   “等下再说。”他眼中的冷被她的眸光冰释, 接着伸出手, “先让我看看你手上的伤好些没?”   听见这样亲密关怀的话, 双方各带的人马私下里形成了自觉退避三舍的默契,穿过启祥门把这边的天地留给他们, 也许隔墙有耳, 但至少视野里单一明白, 只余彼此在对方眼中。   “好多了。”郁兮不想再过多描画这件事情, 摊开手仓促给他看了眼, 便又背过手去。   他不勉强她,把另外那只负在身后的手伸出来递到她面前, “这是南书房的太监从南花园的暖窖里摘下来的金蕊芍药,不是这类花的花期,挺难得的, 送给你戴着玩。”   恭亲王的掌纹中栽种着一株花,等待她前去采摘, 郁兮觉得这应该是个陷阱,她伸手大概会像上次那样被他捉到,他的嘘寒问暖对她来说胜似一方良药, 但是她不想在一件事情上滞留过久,也不愿在他面前表现得太过弱势。   “王爷, ”她仰脸笑,目露狡黠,“可以劳驾你帮我带上么?我手疼。”   恭亲王的欲图被她看穿,失去优势的同时有了别样的收获, 比如面前这副主动向他索取的嘴脸。见他手伸了过来,郁兮背起手垫起脚,把发鬓大方的呈现给他。   芍药花嫁接到了她的发隙间,一道影子落了下来挂在了脸庞上,郁兮抚下,橘黄的花粉黏在指尖,她搓了搓手指,把芬芳馥郁播散开来。这样的破绽被他及时掌控,他的手最终还是捉到了她的。   两人的体温交织,他托着她的五指看了眼,确认之后最终放心采纳了她的说法:“的确是好多了。”   她把手缩回来,暗暗的搓,他留在她手背上的温度渐渐被风磨灭,但渗透肌肤烙印在她心底的温热却成了长久的印记。   “王爷,”她眼底倒影蓝天,有云丝点缀,“这些我都承受得来,其实你不必因为我去报复别人的,我的手娇贵,似云的手也一样。我不想跟任何人结下梁子,我不知道我能在宫里呆多久?所以我很珍惜这段时间,跟他们怄气,一点都不值。”   恭亲王凝视她,“在我眼里,你的手是手,他们的手都是害人的凶器,任凭断了残了,不是我要考虑的事情,后宫是个是非窝,你去打听打听我何曾管过他们女人间的闲事,我也不想浪费时间跟他们较劲,但是他们伤害的人是你,我今早推了军机处的集议就为了腾出时间在这里等你,国务上偷闲,你知道是什么罪过么?我是在关心你,你明白么?”   他眼中宫墙千尺,浓艳的色彩将她围困,郁兮窒了片刻,“我……”,她受制于他高亢的话语,被他呵斥中夹杂的热诚击溃,半晌才微微喘上一口气道:“我明白的。”   原来她也有慌张的时候,眼池中积蓄的那汪湖水不再平静,颠簸复又颠簸,她把这样的时刻留给他,不枉他一番口舌争辩。   “可是,”她话中又起了转折,“别的事情也就罢了,国事上……”   “我承认,”恭亲王接上她话中的意思道:“延迟军机处集议这件事是我一时冲动,欠缺考虑。但是保护你,这是入宫前你我二人打好的商量,我不会食言。你安心过你的日子,你不愿跟他们见识,自己心里也别存气,宫里这么大,有的是消遣的地方。至于我如何保护你,我有我的章程,你无需过问。”   “王爷,”郁兮视线露里着怯,眼波横过来,言谈上却用郑重的声韵着色,“谢谢你。等将来离开这里,我会永远记得王爷的恩情的。”   恭亲王抬眉,望出她肩侧一端的宫墙,“现在谈以后为时尚早,先谈眼前的正事。”澄邈的一双视线收回,停留在了她的脸上,“你可曾出过天花?”   这个话题开启的有些突然,郁兮略怔,调转心神跟上他的思绪,摇了摇头,“我不记得了。”,他又问:“那你可曾接种过痘疫?”   她再次摇头否认,“王爷也知道我们辽东的气候,很少爆发大面积的疫情,我不记得我曾经接受过天花痘疹这方面的防治,应该是没有的,也许小时候接种过没印象了,我也不确定。”   大邧自建朝起就不断展开同天花霍乱等合种时疫的抗争,随着医疗水平的进步,天花痘疹通过种痘接种的手段便可以得到有效的防治,但是在人口数量少,疫情受灾轻微的偏远地区,这类传染病疫并不受重视,所以她的措辞有些模糊。   恭亲王负手,一边思索着,一边随意的在原地踱步,“现在你人在京里,没有防治的话还是提前防治的好。”说着稳下步子,看向她:“你相信我么?”   那双桃花眼枝叶舒展,没有过多犹豫,不及她开口作答,他便伸出手道:“把手给我。”   余光里有几人的视线穿过启祥门暗暗注视他们,郁兮还是把手递了出去,她不觉得羞愧,也不觉得有任何不适,把举止让给直觉定夺,她相信他。   恭亲王接过她的手腕,皎皎如一把玉如意,是预料之中滑腻微凉的触感,他揭开她袖口上一圈圈雪灰缎地花卉纹绦的镶滚,讽刺的是,真正面对她的冰肌玉骨时,他倒没有生出任何旖旎的杂念。   他目光沿着她肌肤的脉络,一寸一寸仔细检查,满目洁白无瑕的风光,这是上天对她的赏赐,他却无心欣赏,神色反倒愈发的凝重。   最后他松开她的手腕,端起了她的下巴,一厘一厘描绘她的眉眼,唇瓣,郁兮随着他的力道微微偏过脸,看到宫墙的琉璃瓦上停留着一只鸽子,晶亮的眼睛目不斜视的跟她对望。   她失神,陷入了与它僵持的情境里,最后还是这位陌生的看客先屈服,歪起脑袋梳理了脖子上的羽毛,咕咕低鸣了几声,然后纵身起飞,乘风远去。   郁兮微微抖了个身回过神,转回脸问:“方才西墙上有只鸽子,王爷瞧见了么?”他重新把她的脸扳回之前那个角度,声嗓里淡淡的气流吹在她的耳侧,如沐春风,“我只顾得上瞧你了,哪里留神到什么鸽子?”   她看出墙外,一度怀疑自己出现了幻觉。耳颈后的白腻太过纯洁完美,此时在他眼中并非一件好事。恭亲王把手从她的脸上摘下,肃声道:“依照我的查验,你胳膊和面部都没有接种疫苗和曾经出过天花的痕迹。我陪你去宁寿宫,给太后娘娘回禀这件事,请她老人家下个旨,等今年宫里的防疫工作开展后,让你随宗室的阿哥格格们一起接种防治。”   原来他在这里等她竟然是为了这件事,郁兮百思不得其解,在随他前往宁寿宫的路上,她忍不住问道,“王爷,你怎么突然想到这件事情了?”   恭亲王似乎有心事,一路上沉默不语,听到她的疑问方开口道:“在南书房跟几个翰林聊到天花蕈这种菇类,就想到了天花痘疹,接种防治目前还没有普及全国,特别是漠南,漠北一带,然后我又想到了辽东,最后就想到了你。”   郁兮笑道:“王爷心里时时刻刻装着国事天下事,曲折迂回竟然还能想到我,为我着想,替我考虑,我啊,不胜荣幸。”   这样的感慨倒让他心中生出几分困惑,在她看来,他能想到她是意外的荣幸,与之恰恰相反,他自己却觉得理所当然。   “郁兮。”恭亲王落后了一段距离叫她的名字,也叫缓了她雀跃的步子。   郁兮在他触目可及的地方停驻,疑惑的转回身,宫墙耸峙,她站在那样万丈红尘的格局里,眼波流转。   而他却囿于词汇上的匮乏,想要对她说些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最后只道:“待会到崇禧门上调头往东走,别拐岔道了。”   她驾驭花盆底的能力越来越熟练,不惜走了回头路与他并肩,笑道:“那我跟王爷一起走,王爷带路。”   她浅浅的影子斜照过来附着在他的身侧,他余光随着她缓慢相移,肩负一国重担,要对全天下所有的人负责,照顾她,为她辟出一方天地供她依靠,当然也在他的职责范围之内。   到往乐寿堂,太后并不在而是在后厢的颐和轩作画,两人坐下身喝了半盅茶,等了半个时辰方等到太后露面。   见面少不了寒暄见礼,太后坐在宝座上俯视,下面两人一个打千儿,一个蹲身,起落的幅度节奏都是吻合的,凤舞龙蟠也不过就是作此形容。   太后懂得享受消遣,除了精神信仰上的礼佛之外,玩弄丹青是她最大的爱好,见了两人开口笑道:“今儿南花园送了一束芍药,开得极好,哀家就照着临摹了几笔。画画这件事啊不能拖,神思断了,过一会子花枯了,一幅画就废了,只能半途而废。所以啊,让你们久等了。”   话说着目光在郁兮头上那朵芍药和恭亲王脸上打了个来回,却不予任何置评,抬了茶盅饮着茶笑,这一笑意味深长,暗含着窥破他们“赠花簪花”这等玄机的意思。   太后似乎对他们之间这样的交往持以鼓励的态度,甚至不觉得他们一同出现会是一件让人感到意外的事。 第41章 恍然   郁兮垂下头, 如镜的金墁地砖里盛着日影倒扣进来的光河, 泛起微波。直到恭亲王道明来意, 她双手紧紧交握起来,紧张的屏住了呼吸。   良久的沉默中, 太后手中的茶盅发出轻微的一声撞击, 茶盖遮掩了杯口的热气, 然后是瓷与木擦肩而过的声响, 杯底落回到了桌上。   “防治天花本是一件要紧事, 可是承周,你有没有想过, 接种天花后,患者也会萌发轻微的痘疹,甚至出现发烧的症状, 需要隔离起来卧床休息的,最快也要十几天, 如若在这期间,你阿玛醒来了该怎么办?”   郁兮盯着地砖里的光粼浮动,听到恭亲王道:“皇祖母有没有想过另外一种可能, 如果郁兮不接受防治,等过阵子天热起来, 不当心感染时疫,到时候病症发作起来会比接种后的症状要严重多倍,那于面见皇阿玛又有几分好处?”   “这倒也是,”太后道:“不过防治天花并不是只接种这一种法子, 近些年天花痘疹远没有你爷爷,你阿玛他们这两辈人那时候猖獗,御药房每年都会研制防治痘疹的汤药,宫里也会组织人手供送痘神,这两年宫里得天花的人少之又少,不过是几个不守规矩,爱好上外头厮混的宫女太监罢了。依哀家说,不必如此心惊胆战。”   恭亲王也放下了手里的茶盅,“孙儿还是觉得不放心。老祖宗也知道,天花这种病只有得过一次后才能真正永绝后患,汤药并不能从根底上治疗这类传染的时疫……”   “王爷……”郁兮抬起头,轻声打断了他的话,他朝她看过来,她的目光在他的眼底泅浮辗转,流露出了否定的含义。   恭亲王眉头紧皱,有些责备的看着她,太后望着眼前这出眉眼官司倒笑了起来,“哀家有哀家的理,你有你的理,谁也说服不了谁,那咱们不妨问问当事人的意见。”说着看向郁兮,“好孩子,你自己是什么想法?”   任何想法触碰到皇帝的问题上便要做出让步,这也是她出声制止恭亲王的原因。郁兮来之前并未来得及把防治天花这件事想的这样深,直到太后点明,方才意识到她的举动,她的疼痒是和皇帝捆绑在一起的,并不完全由她自己做主。这样的牵绊,更加清晰的为她做出了指引,阐明了她目前在宫中生活所面临的境地究竟是何等概念。   “回太后娘娘,”郁兮起身,恭敬福了个身道:“奴才身子康健,眼下种痘并不是迫在眉睫的事情,奴才愿意以奉养龙体为重,还请太后娘娘准许。”   太后怜惜的看着她那半边皎洁的额头,她私心上喜欢郁兮,也欣赏这位年轻姑娘无量的心胸,然而天子国事是她身为太后首当其冲需要考虑的事情,她只能选择偏重皇帝,也必须这样做。   无需旁敲侧击的给出过多暗示,郁兮就参透了太后话意的本质,她主动拒绝接种疫苗一事,省去了很多细节上的麻烦,事后传出风声,表面上也是她自己做出的决定,并非他人授意,保全了宁寿宫的体面,也给了太后台阶上下。   太后点点头唤她起身,夸叹出透出一丝不忍,“你是个懂事的孩子,哀家明白了。”   郁兮不大敢去打探对首那个人的神色,太后与恭亲王因为她意见不一,她最终倒戈反水站到了他的对立面上,这让她感到愧疚,地面上反射过来的光刺痛了她的双眼。   只见他起身,她也跟着起身,听他道:“那么这件事就依郁兮的意思办吧,是孙儿叨扰了,隔天我再来瞧老祖宗,今日就先跟您告辞了。”   太后道好,“没事常来哀家这里坐坐,哀家盼着你们来呢。今天这件事哀家要表扬你,亏得你心细,里外为郁兮操着心,郁兮是宫里的贵客,今后你更要替哀家好好照顾她。”   恭亲王应是:“老祖宗放心,孙儿替您多领一桩差事,也好让您腾出空闲赏花画画。”   “那哀家可得谢谢你这份孝心了!”太后架着钱川的手起身,笑着送他们到殿外去,抚了抚郁兮的鬓角,深深看着她,道了句:“真好。”就挥手催促他们离开了。   望着那对成双的背影相携走远,太后欣慰叹了口气,“这孩子终于肯为姑娘上心了。”   钱川笑道:“敬和格格是个聪明人,一点就透,不过这件事上还是亏负了六爷,依奴才看,拐道门说不定就要闹起来了。”   “闹了好!”太后转过身往回走,“闹起来了才有讲头。”钱川一听这话,呵,没跑了,老主子是下定决心要在恭亲王的婚配上做讲究呢!   那是她第一次跟他产生分歧,也是第一次见他生气。   他身上没有任何怒意滋生的迹象,袍尾是轻微摆动的幅度,步调慢条斯理,她穿着冲天的花盆底也完全能跟得上。可是郁兮就是知道他生气了,她能感觉出他心里屯着火,而且极力在忍耐。   “王爷。”她叫他:“对不起。是我辜负了你的好意……”他目视前方不搭理她,似乎并不打算接受她的道歉。   郁兮又尝试着叫他了好几次,却不曾把他叫回头,他侧脸边陲的肌肉紧绷着,与颌下的脖颈交汇出一道冰冷转折的线条。   郁兮失落的垂下眼,默默走了一段路,跟着他过了养性门,借着门内与门外,阴暗与光明交接的一瞬,她再次看向他,那张脸上结的霜寒似乎愈发浓重。   郁兮缓缓伸手拉住了他的袖子,把他钉在了原地,“王爷,”她纳着气,小心翼翼的问:“你是不是生气了?你要是怪我了,我跟你道歉,真不行你骂我两句,别不说话,之前你不是对我说让我心里别存着气么,轮到自己怎么就变卦了,憋着气对身体多不好……”   她絮絮叨叨的,言辞细碎,研磨在耳边像晨起时刚刚苏醒的风声鸟语,竟觉悦耳。他侧过脸,捕捉到了她的影子,浑身上下拿的劲都松懈了下来。   郁兮似乎察觉到了他的变化,眼和唇的边角里满满堆砌着笑意,仰脸拉着他的袖头轻轻的晃,“王爷别生气了好不好?”   恭亲王垂眼,“不关你的事,是我没把事情考虑周全。”其实他更多的是在生自己闷气。他贪急,一心想要她规避天花的危害,忽略了她和皇帝之间的干系,逼得让她被迫做出选择,牺牲掉自己的权益,她某种程度上一定会觉得委屈,可是她不肯表现出来。   他的目光跌落进她的眼底,捅乱了她的心神,郁兮怔愣了下,摇了摇头,“王爷都是为了我好,可是我哪里来的福分能跟皇上齐肩呢,是我们两个都疏忽大意了。我不愿让王爷为难,夹在中间左右不是。”   她越这样说就让他感到越发的自责,他承诺过入了宫之后会保护好她,然而从上次的景仁宫事件到今天的事发,他要么事后诸葛亮,落后于事态的发展,要么从一开始就下了一步错棋。   认识她以前他拘于刻板,不允许自己经手的事情出现差错和闪失,也从未出现过。事关郁兮,他从未失效过的运筹帷幄变成了满盘皆错。回顾近一个月来与她相处的种种,他无可抵赖,她是牵涉他方方面面的一个例外。   如果把他的之前的人生形容成一张空无的宣纸,她便是无意中滴落其中的一枚墨渍,有了内容,有了气味,墨水散开衍生出不可捉摸的意外。   他会因她感到焦虑,心绪出现无常的变化。最后他把目光圈定在了郁兮的脸上,她的五官鲜明,比其他任何人拓在他脑海中的印象都要深刻。   原来那个人是她,答案并不突兀,浮现后是恍然大悟这一感觉的突袭。   恭亲王不言声,半敛的目光划出一道弧刃,剐在她的鼻梁上有种触痛骨骼的寒意,郁兮不觉松开了他的马蹄袖,默默缩回了手,“王爷怎么了?你怎么不说话,怪吓人的。”   他晃神,从她腮颊两侧白嫩丰满的肉翅上收回视线中的锋芒,下唇受舌尖的吮嘬,挤压出一声叹息,转身迈开腿,“没什么,我尊重你的选择,走吧,去御药房,接不了疫苗,药还是要喝的。”   郁兮的花盆底打了个旋,追上他的步子,她的袍尾被风做媒连上了他的,“王爷,”她偏过头,悄然一笑,宫墙上的红做了胭脂印满她的脸颊,“你真好。”   他负手,余光里看着她鞋缘上的花纹缭绕,遍地花开,“知道就好,算你还有良心。”   “我们是朋友对吧?”郁兮把嘴唇咬得像宫墙上朱红的涂料:“朋友之间就应该互相帮助,今后我也会对王爷好的。”   他听了默然的笑,“说话可要算话,一言为定。”   她面对着墙,话语触碰到砖石上有瓮声回响,余韵悠长:“一言为定。”   眼前日光朦胧,苍穹模糊,他的心境却无比清晰,折磨半个上午,拨去了心中的疑雾,终于得到了一个令人满意的收获。   遗憾的是她口中对“朋友”一词的运用,恭亲王行事一贯追求完美,力求极致,他并不满足于现状,身陷朋友这一普遍的范畴里踌躇不前。   他需要一个特殊又狭窄的称谓重新界定他们之间的关系,想了想却一无所获。 第42章 御药   “郁兮, ”他问:“你有没有小字?”   “有是有, ”她道:“倒也不常用, 是大哥哥帮我取的,取自“郁郁桓桓”中的“桓桓”二字, 只有他习惯这样叫我。”   “凡我同盟, 既文既武。郁郁桓桓, 有规有矩。”恭亲王沉吟道:“取得好。”   “王爷呢?”轮到她发问:“王爷有没有字?”   他颔首:“御廷, 统御的御, 朝廷的廷。”   从名字到字,均是明了直接的注释, 他就是全天下那个至高无上的人。   她含着理所当然的口吻笑道:“自然是这样。”   “如果你不介意,”恭亲王道:“我今后就叫你桓桓了。”   犹豫纠缠在她的嘴角,“我不知道……王爷不觉得这样叫起来有些别扭么?”   “亲切腻歪, 如果你是这个意思的话。”他瞥她一眼,迈步走到她前面, 后摆翻飞承接两侧宫墙绵延铺陈的鳞瓦,不允许她进一步的反驳,霸道的说:“就这样定了。”   郁兮踏着他袍尾的细浪颠簸, 跟上他的脚步,眼梢含苞待放的桃花, 经过多时的蕴酿,尽数绽放开来,伴着琅琅的笑声落入他的眼眶,“王爷可真讨厌!”   人生并不是每一件事都记得准, 记得清楚的,追溯以往很多片刻都只是一个模糊的影像,在周驿,觅安,冯英他们的记忆里,绥安三十年,正月里的某一日,从苍震门通往咸和左门的甬道中,有两人的影子相互追逐,欢声笑语贯穿昭华,凝祥,景曜三道门,衔接成一段动人的音律,余声绕梁,辗转回响。   从那时起,他们抹去了在彼此眼中称之为“陌生”的那道障碍。   行至御药房,殿中并无几人,巳时整点总管王太平跟随太医院的御医们前往太极殿为皇帝诊脉施药,前来接待他们的是几个苏拉太监。   恭亲王叫散了他们,提起正堂桌案上的笔墨自顾自提写起来,因是站着,两肩的绣金云龙俯首下来,在玻璃窗外斜打进来的光线中腾云驾雾。   郁兮不便打扰,借着这个空当观察御药房殿中的环境,一方面是出于好奇,一方面是伴着药香,出于身临其境的自觉。   阁架上放着琳琅满目的药具,有制药用的筛子,药碾,石磨,杵臼,乳钵,药铫,也有盛药用的木箱,木匣,瓷罐,银盒。还有诊疗用的各种器械,是她之前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到底是皇城,就像摘藻堂,御药房和恭亲王口中所描述的天文仪器一样,不仅藏书,医疗,天文,这个地方在各个方面储备汇聚的都是四境九土内最为顶尖的力量。   恭亲王落笔后抬头,看到了立在阁架前的她,袅娜一道弧洇在光环的侧边,化成朦胧的剪影。他偏过脸绕开眼前光线照射的角度,视线再次变得清晰起来。   郁兮的目光在一排盛放药露的玻璃瓶之间曲折游走,日光在瓶身上折射出五光十色的斑斓,透明的液体中映出了一人的脸,开口问道:“瞧什么呢?这么认真。”   郁兮笑着看向他,“我在瞧这些西洋的药……”说着她渐渐屏住了呼吸,他在她的身后,为了适应她的身高,恭亲王负手俯下肩,下颌跟她的肩线持平,她偏过脸,他的面色近在咫尺,玻璃瓶身上的光斑落入他眼底,拼凑出一道虹。   她的停顿引来了他探寻的目光,郁兮忽地一下心擂如鼓,猝不及防的紧张降临,鼓点没有任何节奏,却来势汹汹,一阵一阵的敲击着她的心膈。   她唇动,嗓口却堵着一口气,吐不出半个字来,他的疑惑和面容被斗转的光影遮掩,隐没在混沌的背后,但是她能听到他的呼吸渐往她耳边迫近。郁兮失神转回身,发现殿中仅有他们两人。   不得不说这并不是一个明智之举,她后背紧紧贴在阁架上,这样一来影子就完全被他包抄住了,隆隆的心跳淹没她的听觉,她忘了自己身在何处,她看不清他的面容……郁兮有一瞬间的耳鸣,震耳的聒噪中,她分辨出他的声音,“桓桓。”   他的话语把她的睫毛吹拂得微微颤动,郁兮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似乎又隐约知道会发生什么。   “桓桓。”他大概熟悉了这样的叫法,落入她的耳中也并不陌生,铮铮声腔,撩拨着她的心弦。   郁兮不懂自己因何如此,但是无可否认,她心底对他滋生出了一种特殊的感觉,不是亲情那样的坦诚和睦,也不如友情来的落落大方,只是莫名其妙的,难以描摹。   她头簪凿在了脑后西洋药露的玻璃瓶壁上,“叮”地一声响,一只瓶子被她撞倒了,瓶身上“薄荷油”的标签缓缓飘落,刺鼻醒脑的气味一下子播散开来,盈满了两人的心神。   郁兮醒过神,忙回身去扶那只栽倒的瓶子,趁着这个间隙,她手指攀在搁板上方呼出一口颤抖的气出来。   之后是他出口化解了放生在他们之间的那件咄咄怪事,一张宣纸从肩的那头递往她的手中,“这是预防痘疹,瘟疫的一些药方,他们都不在,只能靠自己了,你陪我一起抓药吧,我管痘疹,你管瘟疫。”   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郁兮背着他点头,从阁架上取下一只笸箩,随他穿过隔断到了后殿,里面是另外一番天地,三面墙上订着直达天花的黑漆描金云龙纹药柜,地砖上还陈设着八角的硬木药柜,每个抽屉上面都用鎏金的字体刻着药物的名称还有疗效。   与她视线齐平的一个抽屉上刻着“核橘”的字样,郁兮轻声念出它的功效:“……味甘气,平无毒,治小肠疝气及……”   念到此处,她的脸蹭的一下红了,咧嘴收了声,恭亲王的脸从药柜对面探出半个,“怎么不往下念了?”   郁兮咬嘴唇支吾,“这……这地方被虫蛀了,我看不清楚写的是什么?”   “撒谎。御药房最忌蛀虫,防虫这方面的工作做不到位,他们御药房所有人的脑袋都得搬家。这木柜用的是上好的桃心木,使用前用防虫的油料喷涂过好几遍才能入殿,怎会被虫蛀?”   恭亲王说着又消失在药柜后,只余慵懒的声音传来:“核橘,味甘气,平无毒,治小肠疝气及高完中痛。你仔细看看那上面是不是这样写的?”   郁兮的脸像熟透的柿子,“王爷真讨厌,谁要跟你讨论这个了?野腔无调的,真不嫌害臊。”   她又骂他讨厌了,比起她的安静,他还是更喜欢她娇嗔的样子。“喜欢”?他把思绪往回拨,没错,他确实采用的是这两个字。   勾在抽屉拉环上的手顿了下来,就像每味药对应的各种疗效,他目前为她所做的事,所采取的举动,没有比“喜欢”更精准的词意可以用来概括。   一环扣一环,他终于把“桓桓”和“喜欢”化上了等号。听上去顺口押韵,和谐又自然。   他不回应,对面的她问:“王爷也懂医学?”   他拉开抽屉取出里面的药材,“学的不精到,不过是……”   “不过是略懂皮毛而已。”她小声的切,“就知道王爷会这样说。”她又问:“王爷?天花瘟疫真的很可怕么?”   药柜那面是肯定的回答,“听说绥安初年,我阿玛刚即位的那年,那时我还没有出生,京城曾爆发过一场天花。始发于塘沽,保定等地,传染甚速,在京城也开始迅速蔓延,后来愈演愈烈,以致被传染的患者病发即毙,医药无及。此次疫疠传染之广,经时之久,为历年所未有。行医者常说“时疫流行,遍地皆染患。”那年宫里过得很是不消停,死伤的人不在少数。所以近年来朝廷一直都很重视时疫的防治。”   “所以,桓桓,你要老老实实吃药,明白么?”   半晌才听到她唔了声,应了一个字:“好。”   可能是因为重提旧事,再次受到了警示,两人不约而同的暂时搁置下了跟对方聊天说闲的欲望,他们的鞋底与地砖摩挲出不同韵律的声响,身影周转于各个药柜之间,时而交织重叠,时而擦肩而过,不厌其烦的翻找,抓取各种药材。   大概忙碌了两刻钟,他们就把所需的全部药材找齐了,郁兮不懂药材,所以每抓一味药她都用草纸写上药的名字,然后把药材包好放入笸箩中防止混淆,最后对照恭亲王所开的药方进行核对,“冰片三钱,麝香三钱,硼砂六钱,朱砂一两,雄黄六钱,牙硝一钱,礞石六钱,真金箔五十张。”   下面还有他的标注的用法,“以上药味共研极细面,每服一分,嗅,吃皆可,无根水送下。”   郁兮叹道:“王爷记性可真好。记得这样详细。”   恭亲王正核对他的药方,“要不要听更详细的?”   “愿闻其详。”   他提唇:“此方为芳香辟秽,解毒护心之品合方,方中冰片,麝香辛香走窜,能通诸窍,嗅服可开窍回苏,雄黄功能解毒杀虫,传统经验与朱砂合用可治时疫,配以礞石化痰,金箔镇心,用于瘟疫的预防和治疗甚有效。”   郁兮听得五服投地,“王爷不会把医书都背下来了吧?”   “医科分类繁多,药方不计其数,我怎么可能全都记得住?”他道:“常见的病理用药还将就可以应付,瘟疫这方面,我关注的也比较多一些罢了。”   郁兮笑道:“即便如此,已经很不容易了。王爷真厉害。”   作者有话要说:  为了防止不过审,恭亲王开玩笑的“高完中痛”其实就是“那啥肿痛”……   谢谢大家支持!   大概19万字初吻吧 第43章 祭星   他很喜欢她褒扬她的方式, 润物细无声的音调, 是出自实心实意, 而不是油嘴滑舌的虚伪。   “喜欢”?这二字又在舌腔中默默循环一遍。一旦过渡自然,习惯了运用这个词, 脑海中组织语句时, 便自觉将其列入了首选。   恭亲王唇角蔓延出无声的笑意, “这方子里的药材倒是易得, 就是无根水取用起来稍许有些麻烦。年前京城也曾下过一阵雪, 御药房有用御花园梅林中的积雪制作无根水的习惯,一般都埋在地下储存了, 回头让他们挖出来几罐你先用着。”   无根水是服药时常用的一种药引和制药时用的材料。天上落下者,不沾地就吃,也就是所谓的雨, 雪,霜, 露。郁兮笑道:“王爷不必因为我麻烦,我每天早起后去摘藻堂,必经御花园, 从明天起我随身带着罐子自己收集一些露水拿来服用就好了。”   听得出她对摘藻堂的依赖和留恋,这样倒是与他的预期相吻和, 宫廷虽大,人心却逼仄,他不能时刻陪着她,让她自己开拓一片天地, 能有个放松的去处再好不过。   他默认,拿起杆秤量取药材,她坐在桌案对面凑着下巴认真观察他操作,秤锤与秤盘之间最终找到了平衡,横在她的眉心。目光拉近,秤杆上的刻度在他眼前模糊,清晰可见的是她眉梢间那丛丛姿色。   思路一旦拓宽,就会往下无限的延展,从喜欢想到了将来,想到了永远。   秤砣沿着描金的秤星滚落下来,撞在了桌案上,郁兮捡起来探过身子,重新将它挂回到他手中那只秤杆的梢尾上,“王爷分神了。”她望着他笑。   “王爷,”她又绕过桌案凑到他跟前,“跟你比起来我像傻子一样什么都不会,技多不压身,你教我秤药吧。”   围绕他身边的是无数人渴求的眼神,他不屑于探视他们眼底的肮脏和污秽,唯独她在他眼中是纯粹的,他喜欢依赖在他身侧那段浅浅的温度。   就好像,对待其他人的忽视和拒绝全部被他榨取,以便宽赊她的有求必应。他很自私,似乎又很无私。   这样对待一个人,之前他会觉得有损尊严,没骨气。现在的想法背道而驰,其实他也曾跟自己对待她的感情抗争过,不过未能成功,他的好胜之心丢盔弃甲,甘愿做她的俘虏。   恭亲王寡言少语,习惯用举止代替言语,他着手,耐心教她识别杆秤上秤星的计量刻度,然后照着药方称药。   他手中列举的那张关于天花痘疹的药方要复杂的多。有预解痘毒的方子,也有出痘后稀痘的方子,预解痘毒的方子下又分保和方,李时珍方,《直指》方,张潞玉方,朱丹溪方等六个方子。   她随着他不厌其烦的取药称药,把每个方子都争取配的完美,最后郁兮的鼻腔里微微的发酸,他真的做到了言而有信,自从她入宫后,他遵守当初的承诺,千方百计的保护她,甚至是呵护她,有他的关心庇护,她不再感到孤独和害怕。   药方配置完毕,他却没有要收手的意思,让殿内的太监们打了水进来洗药熬药,从阁架上挑了支煎药的记名牌,在上面写上她的小字“桓桓”,随手撂进了药罐里。   “王爷,”郁兮的嘴撇了起来,愁眉苦脸的,“这药从今日起就要喝了么?”   他问:“你想将来脸上落麻子么?”她摇头,恭亲王毋庸置疑的道:“那从今天起就乖乖儿地用药,不然等哪天万一感染上痘疹,留一脸的麻子坑,到时候可有你哭的。”   爱美之心给予了她极大的鼓舞,进药无非怕的就是一个苦字,药没有不苦的,抱着良药苦口的信念,郁兮下定决心,笑的小心又灿烂,“那好,我听王爷的。”   惬意在心底挤压膨胀,无奈于她的率真,他乜起眼,吁气笑了声,摇了摇头,拿铜钎拨着药炉里的炭火问:“那日在摘藻堂,我瞧见你在读《左传》,怎么样?这几日进展如何?”   炭火旺盛,一道波纹荡漾的气流隔在两人中央,她的眉眼映在其中,影影绰绰,“今天刚读到《虢国君派太史嚣祭神》这一章。”   药罐中的水沸腾后冒出热气,缓慢渗透出药香,恭亲王提扇,悠然的扇着炉火,“这篇篇幅不长,却还是很值得琢磨的。”   《虢国君派太史嚣祭神》讲得是神明降临莘地后,周惠王,虢公,太史嚣等人祭祀神明的方法和态度。   “国将兴,听于民。将亡,听于神。神,聪明正直而一者也,依人而行。”郁兮笑着赞同道:“这段话说的还是很有道理的。一个国家将要兴起,便要听从百姓的意见,将要灭亡要靠神明来保佑,但是神明最终也是按照百姓的意愿来办事的,所以啊,天下的老百姓们才是最最重要的人。这是我的浅见,让王爷见笑了。”   “国之将兴,明神降之,监其得也。将亡,神又降之,观其恶也。故有得神以兴,亦有以亡。”恭亲王附和道:“一个国家的兴亡取决于自身,神明只会赏赐得道的国家。国家如何得道?百姓才是根基。你的见解不错。”   他抬眼透过火流万丛与她相视一笑。所以同她不仅可以聊人生,聊药理,甚至可以上升到聊天下大道,神明哲学的高度。意外却不唐突,有她在的这所宫城,比之前的风姿要绰约许多。   沸水喧嚣,两人轻言说笑,光合着风从门帘下席卷而来,搅动药香弥漫。药味比预想之中的还要苦,苦得她龇牙咧嘴,他在一旁幸灾乐祸的笑,浇在她心底蔓生出了甜。   接近晌午,一只手揭开御药房的门帘,一人跨过门槛走了进来,脚下立马刹住了步子,殿内的气息似乎与寻常不同,他经过阁架时看到一瓶薄荷露洒出了几滴,接着走往内室,火炉上的药罐里有明显煮过药物的痕迹,还袅袅冒着烟。   他取出里面的记名牌,看到上面写着“桓桓”二字,煎药用的记名牌,它的用途是书写所煎药剂的名称。“桓桓”是什么药方?   又走回到正堂中,桌案上有药末遗留的痕迹,他用指尖捻起嗅了嗅,眼神往旁边一瞄,瞄到了一本药薄,封皮上写着“桓桓进药底薄”。他翻开一看,全是关于天花痘疹,霍乱瘟疫的药方。   正看着,殿外又进来一名太监,他招手把他叫到身边来,“我方才去太极殿期间,可有谁来过御药房?”   太监道:“回大总管,六爷带着敬和格格来过,还抓药熬药来着,也不让我们帮忙,刚刚才走。”   王太平腾的一下坐在了堂椅上,好家伙这下给摔的!亏得尾巴骨没被压碎!太监忙扶他一把,“您没事吧?”   王太平食指戳到他脸上,连嘘了几声,“别出声!让我仔细想想!”他捋着下巴,琢磨了大半天心里才有了大致的影子,“去吧,”他把那本进药薄交给太监,责令道:“这是敬和格格的进药底薄,往后去照着这上头的方子把药抓好,熬好,定时定点送到承乾宫去,少一顿,当心自己的狗脑子!”   好好说着话怎么骂起来了?见大总管满脸紧张的样子,太监也不敢多问,忙接过药簿唯唯诺诺的应下了。   等太监离开桌案,王太平看着手头那只银药牌,感觉自己隐隐约约好像窥破了什么,如若果真跟他猜测的那样,这位敬和格格的前途可就大有嚼头了!   关于那天,留在郁兮记忆中的是薄荷清凉的香味,还有漫谈春秋左传时,隔着蒸汽热意,他炜煌的眉眼。   从那天起,她很少再见到他了,听说恭亲王正忙于收复辽东后,藩地内的人口安置,地域划分,还有各辖区内官员任命等一系列接踵而来的事宜,郁兮知道,他正按照他谋划多时的计划,一步一步谱写他的皇图霸业。   次日正月初八,皇贵妃博尔济吉特氏领皇太后懿旨携领后宫女眷在天穹宝殿举行“祭星”仪式,也未曾见到他出席。   按照钦天监推算的良辰吉时,祭星仪式在戌时准时举行,天穹宝殿位于内廷东六宫东侧,郁兮在宫里住的这短短一段时日,很快就把承乾宫附近的环境混熟了,各个殿所的位置也都牢记于心。她在觅安,冯英的陪同下穿过钦昊门,在天穹门的三道宫门前碰到了五公主。   文瑜亲亲热热的来拉她的手,随即嗅了嗅鼻子,“我怎么闻着你身上有股药味呢?”   听郁兮说她正服用防治时疫的汤药,文瑜不怀好意的笑道:“怕又是咱们家六爷的主意吧?替人家大包大揽的真不害臊!”说着转了话锋:“待会儿进殿里你可别当着皇贵妃说这件事,她啊,最听不得天花这茬儿了。”   郁兮笑道:“你瞧我是那样的人么?不过听你说的,这背后还有内情?”   两人掺着胳膊走过三道门,五公主的额娘惠妃站在廊子下头催促她们,“两位小祖宗,可走快些吧!星星要下凡了!”   文瑜只好打住了话头,“今儿来不及了,我回头再告诉你。”   在辽东自己家的王府时,正月初八也要行祭星礼,祭星所用的灯用高脚的小铜盏,注满香油,再用黄色灯花纸捻成灯花放入盏内。一共一百零八盏,再根据太后,皇帝的年龄增加若干盏,一起点燃后,灿若繁星。   神殿中的两张八仙桌供着星辰图像,和五碗元宵。祭毕,太监们放鞭炮,宫眷们之间“道星禧”,最后吃元宵庆贺,喜庆又热闹。   不知是否是错觉,郁兮感觉今晚这场仪式不仅仅是礼节的维持,其中甚至还掺杂了几分人情味。原本以为因为之前的冲突,皇贵妃会彻底对她产生抵触,时下看来她的担心是多余的。没有博尔济吉特氏做引导,宫里其他妃嫔有意无意瞥过她的眼神跟之前相比明显和善了很多。   这让她紧张防备的情绪放松了下来,只要对方不故意制造矛盾争端,郁兮并不是惹是生非的性子。嫔妃们三三两两的聚首用完元宵,博尔济吉特氏叫散道:“因着今晚的祭星礼,各处宫门往后推迟一个时辰下匙,现在时候也不早了,无事都退下吧。”   宫眷们收到指令后起身行礼,高低错落的花盆底踩着地砖上倒影的荧光往外走,郁兮落在她们影子的后面,却被皇贵妃出声叫住:“你留下来,本宫有话跟你说。”   她看到前面几双花盆底猛的一下顿住,划出尖锐的摩擦声,数双眼风调头过来从她额前刮过。博尔济吉特氏并不留给她们任何看好戏的时机,等到个别爱瞧热闹的嫔妃磨蹭够了,收到她眼神的警告闹了个没趣方讪讪退出了殿。   五公主放心不下郁兮,却也没有任何留下来的借口,握了握她的手,悄声说:“我在外面等你,真有什么事,敞开嗓子吆喝。”   郁兮听了笑,推了推她的胳膊催促她走,转过身迎面向博尔济吉特氏行礼,“娘娘留我所为何事?”   皇贵妃敷衍抬了手让她起身,两人独处没有其他人纷纷扰扰目光的打断和监视,倒更容易品味出对方含蓄压抑起来的情绪。   博尔济吉特氏头钿上凤戏牡丹的点翠华丽无常,然而纹理中镶嵌的荣耀却压得她眉眼凄苦,对上郁兮的视线咬牙别开眼,“真是活见鬼了。”端茶细细品了口又问:“似云那个爱管闲事的,是她让你去找七爷的?”   郁兮屈膝道是,皇贵妃这次没有向她发难,她坐着,她站着,她问她答,仅此而已。   “这鬼小子目无尊长,胆敢往本宫的膳食里掺不干不净的东西,柳郁兮,本宫不会因为这件事感谢你的,明白么?”   郁兮照旧应是,再无过多话语。跟这种油盐不进的人打交道,仿佛怎样都激不起她的怒气,反倒把自己憋了满心的火,博尔济吉特氏丢下茶盅,冷冷看她一眼,“听说昨天六爷安排了御药房的人为你防治天花?”   “回娘娘,王爷心性善良,对奴才多有宽待,确是如此。”郁兮这次应答得有些没底气,如果皇贵妃又要像上次那样来者不善,说不准她真要扯嗓子向殿外的五公主求助了,这样的问法细节上跟真实发生的场景有些出入,准确来说是恭亲王亲手给她抓的药。   当然她也不会傻到去纠正皇贵妃的说法。这位额娘在恭亲王身上得不到亲情的关照,她从恭亲王那里受到的优待,对皇贵妃来说可能是个巨大的刺激。   “怎么不接种?接种才是根治天花的法子。六爷没这样跟你说?”   郁兮错愕,也许是她听错了,居然从博尔济吉特氏严厉的质问中听到了几分不情不愿的担忧。“有劳娘娘关怀,”她道:“龙体痊愈之前,奴才不便出现任何病症。”   “谁关怀你了?”皇贵妃冷笑道:“你还真是三刀砍不透的厚脸皮!这是老主子的意思?”   郁兮把脸垂下,咬着嘴唇忍笑,嗯了一声说是。皇贵妃的四支镂金护甲缓慢握在了杯盅上,金属与瓷器之间不厌其烦地摩挲着,郁兮不明白她这般沉默所为何,恍然间听到有一滴雨落入了平静的湖心,拨转起一圈涟漪。   她刚想抬头,被她斥骂道:“趴着!别动!”   饶是如此,匆匆一瞥,她还是看到了她颌尖上汇聚的湿润,浇冷了手中的那盏热茶。   “皇上即位那年,京城里爆发了一场时疫,本宫的大阿哥,”皇贵妃的手放下了下来,捏握的帕子上印着泪渍,“还有金羿亭的二阿哥都是得花才没了的,皇上的病没治了,你能接种就接种吧,将来你要是死在这上头,本宫做梦怕是都要笑醒了!”   郁兮猛的一下想起来就在昨天恭亲王还跟她提过这场时疫,但他只说宫中所受牵连的人数不少,却未曾明说其中包括大阿哥和二阿哥。再一联想在宝殿三道门前五公主对她的忠告,她彻底明白过来,当年那场时疫是造成皇贵妃丧子之痛的元凶。   以郁兮的阅历年纪,她尚且做不到感同身受,但她能体会出博尔济吉特氏的伤心和绝望,皇贵妃的性情大概比她姨母要坚强,面对同样的伤痛,淳懿贵妃熬干了心神,撒手人寰,她到底强忍着折磨,伤怀至今。   “娘娘,”郁兮咽下堵在嗓子里的一口气,“六爷待我如此便是不想让我重蹈覆辙,他对过往也是深感遗憾的。”   “是他这样说的?还是你这样想的?”皇贵妃嗤笑,“你倒乖觉,养了一副好牙口专门替他说话!”   郁兮紧握手腕,“奴才知道他是这样想的,娘娘也该从往事的阴影中走出来了,奴才知道您心里是有六爷的,不然怎么要为六爷绣靴呢?”   “柳郁兮!”博尔济吉特氏啪地一下把手拍在了桌子上,“你少自以为是的装大头蒜!本宫如何,轮得到你来指手画脚?!”   “娘娘息怒。”郁兮蹲下身,“是奴才不懂事没规矩,请娘娘恕罪。”   “你!”博尔济吉特氏被她不畏不惧,偏偏又软和顺从的样子噎得柳眉倒竖,窒了下才道:“你滚吧!本宫不想看见你的鬼样子,今后也别费腿上景仁宫见礼了!本宫眼不见心不烦!”   “奴才领命。”郁兮行礼告辞道:“娘娘放宽心,您不待见奴才,奴才往后避讳着就是了,千万别因为奴才气到自个。”   说完她还不走,一双桃花眼执着跟她对望,博尔济吉特氏诧异的看着她,怒声道:“杵着做什么!还不快滚?”   这次才真正把人给骂走,门帘升起又落下,皇贵妃掩嘴呜咽了起来,小指上的甲套脱滑砸在了地间,她索性把手指上的束缚都摘下下来抛在地砖上,提帕子擦干了泪,握起杯盅欲要喝茶,嘴唇触碰到杯口的时候突然想起来了什么似的,嫌弃的摔上了茶盖。   伺候她的宫女言卉进门,看见散落满地的护甲,忙蹲下身捡取,博尔济吉特氏望着护甲周围被光晕勾勒出的轮廓,叹道:“这套物什就赏你吧。养着一手漂亮指甲给谁瞧呢?等下回去,本宫就把这手累赘给绞了……”   郁兮刚跨出殿,五公主就迎了上来,撇嘴指指喜鹊登梅的门帘背后,“这又发什么邪呢?又是鬼狐狼嚎,又是摔桌子的?”   “没有。”郁兮摇了摇头笑,“得了贵妃娘娘恩典,今后不用再上景仁宫溜腿了!”   文瑜愣了下,又笑道:“郁兮啊,你可真是傻,就为这点事至于那么高兴么?”   郁兮嗯了声仰起头,跨上她的胳膊,“这样一来,初十我就能安安心心跟公主一起去升平署排戏了。”   文瑜在宫里淬炼了二十余年,宫里的人心周转她能以最快的速度感知出来,看来经过一番摔摔打打,博尔济吉特氏跟郁兮达成了一定程度的和解,这个结果让她这个旁观者也暂时松了口气,在这座宫城里,痴迷于争端是活不长久的。   提到两人领到的这桩差事,文瑜也充满了期待,那些铜盏遗留在她眼底的火光重燃,熠熠生辉,“这是我好不容易才争取来的,一定得把事情办漂亮才像话。最要紧的是能出去逛逛,郁兮你不知道这宫里有多冷清多寂寞,自从三姐姐她嫁人之后,我连个说心里话的人都没有。还好你来了,做什么事情还能有个伴儿。”   郁兮往她肩头靠靠,“我愿为公主殿下驱驰,刚到京城,我还要指靠您带我出门长见识呢。”   两人说说笑笑沿着漫长的甬道走,月光凝结成霜,文瑜望着漫天的星盏,“明天你要早些起床,咱们在乾清门上集合,我请你吃冰糖葫芦。”   郁兮看着北斗七星,那只悬于下的勺柄已经偏转出了另外的角度,春天就要来了,她笑着说好:“宫里也制作冰糖葫芦的么?”   文瑜微微摇头,“是宫外的。”   “您要带我去买冰糖葫芦?”   “不是的,我在宫外有专差,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文瑜说完这话,把视线垂了下来,月色星光泯灭在她的眼底,郁兮从她眼中看到了深藏起来的失落。   她不过问也不打探,每个人都有滋扰自己的心事,像天际燃烧的星辉,看上去灼热,却以冷淡的姿态普照人间,徒劳惹人困惑。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大家的彩虹屁!   争取这两天多更点,推动到表白那章。 第44章 升平   正月清晨的风肆意妄为的舔舐着面庞, 郁兮拢了拢端罩按照和五公主之间的约定前往乾清门。穿过日精门, 往远处看去, 晨曦似积压的棉絮,从乾清门的飞檐后升上来。   想想确实如此, 辽东的地界高, 站在吉林乌拉的山头上看日出, 俯瞰道到是天地交界处蔓延出的霞光万道, 在这座宫城里, 天外的景物永远都需要仰视的姿态来欣赏。   经过上书房,应该是阿哥所的小阿哥们在读书学习, 整齐稚嫩的读书声入耳,匆匆在她身侧经过,“……为人君, 止于仁。为人臣,止于敬。为人子, 止于孝。为人父,止于慈。与国人交,止于信。所谓诚其意者……”。   又往前走, 阿哥茶房前同道堂大宫女司虞正侯着,拨开帘子请她入内, “格格快请进,公主让我在这堵您呢。”   入了殿,文瑜请她坐,“先喝两口茶, 这次出宫六爷拨掉的是乾清门上的人手给咱们护驾,等他们准备好来接应吧。”   正说着,门外有人求见,郁兮隔着帘隙望见了司虞紧张又为难的神色,随着一人的身影潜入门内。   来人是名带刀侍卫,挺腰敛胸,双臂垂直,两脚并齐打一横,恭恭敬敬行了个标准的侍卫礼,“乾清门侍卫处侍卫领班谭鸿见过公主,公主吉祥。”   文瑜未叫起,他就一直俯着肩,嶙嶙铠甲崭露峥嵘,晨曦为他的刀鞘染上一层光艳的色泽。郁兮看向文瑜,悄声抿嘴笑了起来。   文瑜尴尬的脸红,轻轻咳了声,手绢划出弧度挥向一侧,“这位是敬和格格。”   郁兮这才被他注意到,谭鸿忙又冲他打千儿,“臣见过格格,是臣失礼了,请格格恕罪。”   郁兮叫起,“没关系。”她看着他微微抬起的两道浓眉,余光的间隙大概也只是为了一人而留。也许是她的感觉太过敏锐,也许是谭鸿表现的太过明显,她从他的眼底看到了文瑜的倒影,静静地伫立不动。   “回公主,”谭鸿又面向文瑜道:“警备轿撵已经在西华门外侯着了,只等您跟敬和格格出发。”   文瑜点头,“这就走吧。”   “公主。”谭鸿开口,把她欲要起身的前奏给压了下去,“今日一早臣特地上南街的信远斋为您买了两匣山里红,方才转交给司虞了,您跟格格趁新鲜热乎的时候吃。”   文瑜的手指蜷起来握住了桌角,目光蔓延到他的脸侧又收了回来,“我知道了,有劳你费心。”   谭鸿颔首,一言不发退至门边转身撂起门帘出了殿,漏进的光吞噬了尾随他背影的那道视线。像噗噗顶撞着锅炉茶盖的蒸汽,郁兮察觉到了他们两人之间沸腾却又强行压制的情愫。   前往南街升平署的路上,文瑜在马车里打开了盛放山里红的木匣,鲜红的山楂丸裹着丰满的糖衣,整整齐齐码放在盒底,红的像玛瑙珠子,晶莹剔透。   文瑜用木签扎起一个递给郁兮,“你先尝尝。”   郁兮嚼碎一口糖渣,糖块的边棱在舌苔上划过,酸甜交织刺激得她口齿生津,忙用帕子擦拭了一下嘴唇,嘴里嚼着顾不上说话,比了个大拇指表示称赞。   等她舔唇,咽下最后一口糖丝,文瑜笑问:“好吃吧?什么味道?”   郁兮嘴角抵着手帕上的纹绣笑,唇瓣被糖葫芦染的鲜红透亮,“红尘中打过滚的味道,我这样说也不知道公主能不能理解我的意思。”   “我懂的,”文瑜用木签拨拉着匣子里的糖葫芦,“小时候出宫逛庙会,庙会上卖的山里红像佛珠一样穿成一长串,买一串挂在脖子上,要么就是买那种大挂的山里红,扛在肩头,谁的串子长谁就最威风。这些年倒好,商铺里矫情起来了,糖葫芦不穿成串,论个儿卖了,其实我还是喜欢小贩们沿街走巷卖的那种,一人扛着一个稻草垛子,肩头上火红一片,瞧着就热闹,不过住在宫里也没什么好挑剔的,能吃上糖葫芦就已经不错了。”   可能这就是这座宫城的症候,自由与每个从宫里长大的孩子为敌,寂寞孤独才是他们的玩伴。   “我要谢谢公主,也要谢谢公主的这位专差,”郁兮调皮的笑道:“若不是如此,我还吃不到这样精致的山里红呢。”   文瑜又扎起一个递给她,眼底映出两盏红,“你瞧出什么来了是不是?”   郁兮接过她手中的红果,认真的点头,文瑜瞳孔微微摇动,然后凝固成两点乌黑,“你知道我为什么年纪这样大了还没有嫁人么?我一直在等,可是也不知道在等什么?乾清门侍卫是上三旗子弟才能得以入选的,他出身寒门,通过武举进宫当差,刚入宫那时也只是武英门上的一个普通侍卫,五年前隔壁宝蕴楼的侍卫们聚众醉酒后玩忽职守,殿里走水也没有被他们注意到,他发现后带人及时扑救了那场火,后来因为这项功劳,我阿玛下发谕旨亲自批准擢升他为乾清门侍卫。我啊,就喜欢这样一步一个脚印,凭借自身努力飞黄腾达的人。”   说着她叹了口气,“只可惜我是这样的身份,婚配上自己做不得主,宫里挑选驸马爷最先考量的就是对方的出身,能耐本事在他们眼里倒是其次。他考中武举那时还是借住在他舅舅家里的,爹娘都是庄稼人,舅舅是五品的京官,门楣上帮携不了他多少,到底还是没缘分吧。”   文瑜说这些话的时候面色如常,倒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这些年老主子,我额娘也为我相看了许多驸马人选,我总觉得不对。郁兮,你还小可能不懂,你喜欢一个人,再看别人都还是他的影子。不过我没有资格抱怨,跟三姐姐比起来,我的命要好的多,姐姐她远嫁乌里雅苏台,外蒙跟内蒙还不一样,那地方远在天边,她这辈子恐怕都难得回来了。现在我的年龄已经很被人指指戳戳的了,等哪天实在熬不住,随便他是谁,嫁了也便嫁了。”   五公主面临的困境让郁兮感到惋惜,大邧公主的头衔无比尊贵,然而光鲜背后深受责任的束缚,感情上身不由己最后只能做出让步。   文瑜是觉得她等不到那个人了,天堑一样的差距,没有任何渠道可以连通他们之间的感情,并不是随便就能争取得来的。郁兮没有质疑她想要放弃的决定,把手里那只山里红让给她吃,“有的事情一开始是死局,今后未必没有转机,就算没有,也没关系,做人嘛,总要往前看的。公主如果不觉得冒犯的话,跟我讲讲你跟他之间的故事吧。”   故事并不长,开端于十年前,那天她从武英门前经过,山里红穿成的珠链散裂开,从她脖子上一颗一颗落在了地上,撞到到武英门阶前方才停止了撒泼打滚。   她蹲下身去捡,怀里却盛放不下,刚捡起来的又沿着她胳膊的缝隙漏下去,最后捡起来的山里红没多少,倒是捡了满袖子满手的灰,她重复着边捡边漏的过程,明知道无用却还是不肯放手。不知什么时候身边多了一个人和她一起捡,不过他的方法很高明,用下袍兜着,没一会就把地上的山里红捡了个一干二净。   她这才抬头去瞧他,这一瞧延续到今日颇有“一见误终身”的讽刺意味。   “约略酸味辨未知,便充药裹亦相宜。穿来不合牟尼数,却挂当胸红果儿。”他笑,怀里的山楂丸子鲜红耀眼,染上他的声音变得跟佛珠似的,沾着些佛味,“公主刚从庙会上回来?”   她愣了下点头,“都脏了,挺可惜的,几百年出宫一次,买回来的东西全被糟蹋了。”   让她在门口等着,他进了武英门,不多久回来,用牛皮纸折的大漏斗递到了她手中,山里红全被洗干净了,水渍洇透纸张,斑斑驳驳。   她道谢,他说不用。告别时他问她去哪里,她捧着满怀的红果笑道,“我上宝蕴楼里找三姐姐玩去,楼里面有座鸟音笼,可好玩了。”   从那时候他起,他知道她喜欢吃山里红,得空就出宫去买最贵最好的,然后寻缝觅隙送给她。再后来宝蕴楼失火了,他救火的同时从里面抢救出一件奇珍异玩,就是那件鸟音笼。   他不敢窝藏,找了个机会送给她,“那天臣都快吓死了,幸亏失火的时候您没在。”   她拨动了鸟音笼的机关,笼子里的鎏金鸟扇动翅膀鸣叫,他陪着她一起笑了起来。   十年里两人有意无意的碰面,每次他都带着最新鲜的糖葫芦赴约,感情隔在两人中间,谁都没有戳破,也许是他们都觉得没有可能,便没有坦白的必要。   郁兮听了他们的故事唏嘘不已,明明是良缘锦绣的开始和十年的相互陪伴,过后也只能竹是竹,梅是梅,划开分明的界限,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文瑜看得很开,“过日子,谁离了谁都能活。是他的话更如意,不是的话还能怎么样呢。有这么个人在,这些年没有枉度,便都是值得的。”   故事尚未结尾,还留有意犹未尽的悬念,郁兮倾向于往明媚的方面想,也许执念和羁绊能够带来转机。她的思绪随着马车的颤动戛然而止,升平署到了。   南府与紫禁城之间隔着社稷坛,西临西苑太液池尾巴根上的那片湖,下了马车便有细润的凉意拂面而来。五公主,敬和格格驾临,宫里的金枝玉叶前来监督排戏,这样的差事归属不常见,升平署上上下下的官员太监夹道恭迎,其中一人在人群中尤其显眼,肩头那只雪鸽倏地一下直冲云霄而去。   碰了面,文瑜笑道:“瞧瞧,四九城还是路窄,在哪儿都能撞见七爷,六爷万般阻拦,还是拦不住七爷满世界绕腾。”   怡亲王比个手迎姑娘们往大门内走,“升平署辖于内务府,身为总管内务府大臣来院内办公不是理所当然的么?”   文瑜切了声,“六爷的意思是让你老老实实呆在西华门里头的衙门里当差,关人家南府什么事儿啊?”   “好姐姐,”怡亲王拉长调子,“您就向着我说话一回吧,弟弟我这也是担心您跟郁兮对南府的差事不熟悉,特地赶来给您二位作陪的,您夸夸我行不行?”   文瑜扬着头不搭他的茬儿,怡亲王就翻滚不落架儿,软磨硬泡死缠烂打到底还是把她姐姐哄笑了,“我啊,真拿你没法子,郁兮在一旁看着呢,你也不知臊,成,我谢谢你,谢谢七爷拨冗莅临指导我们当差。”   “这么说不对,”怡亲王乐不滋的笑,“两位姑娘是大拿,我是陪同,由您二位随便差遣。”说着一叹:“自从阿玛落炕儿,升平署多久不开园子了,也不知道这帮人功夫懈怠了没有?”   穿过大院,他领着两人直接往后院的戏楼里走,升平署的戏楼不做正经演戏的时候用,无需太过宽宏的视野,按照排戏的时候能放开手脚这样简单封闭的规制所建,落了座,署里的太监们上了茶,怡亲王端起来呷了口,比手请她们,“落开儿的,能喝了。”   升平署里的司员呈送出三折戏单分发给他们,这是文瑜按照宫里主子娘娘们的爱好口味汇总出来的,打开一看大概有七八出戏。   文瑜道:“一天排一场,六月六阿玛生辰前差不多能排个三四次的……”   怡亲王略略在戏单上过了趟眼,听了这话笑,“一天能排一落儿就是菩萨佛祖保佑了,姐姐胃口大,还预备一天排一出呢。”   “七爷,”郁兮好奇的问,“一落儿是多长的戏?”   怡亲王另外翻开桌上的戏折给她举例,“譬如说这出《醉酒》,一落儿就是这么一小节,从这儿到这儿。”   郁兮看着怡亲王手指框定的范围,被他唬得跟文瑜对视着直愣眼,那样窄的一段戏词,照这样的进度,估摸这几个月的时长都得耗在这了。   文瑜翻着戏折道:“横竖闲着也是闲着,慢着些排也不打紧,关键是要排得细排得精,到时候登台一亮相,主子娘娘们觉得精神,听着喜欢,就算咱们完成任务。来,七爷给个建议,咱们最先排哪出戏?”   怡亲王视线在戏单上搜寻着沉吟,“那就先排这出老祖宗钦点的《醉酒》吧。”   话出口没有人提出异议,升平署司员领命后就下去着手安排了,趁着这份闲当,文瑜跟怡亲王聊起了宗室里的家常里短,“我听说昨儿勋贝勒的庶福晋得产热褥没了?”   “应该是吧,”怡亲王对这样的事情好像不大关心,“我记得他们家那房福晋好像是大年初一诞了位阿哥,我随了份礼,昨儿又兑了分子,大过年的红白喜事都给撞上了,也是够背晦的。”   他们两人谈话的内容,郁兮插不上嘴,于是就翻看着手中的戏折,翻到《长生殿》这一整出戏,她缓下心神,认真看了起来。   不长时间司员们带着南府的学生太监们进场了,怡亲王不过多废话,抬了手下令让他们开演。   《醉酒》是摘取《长生殿》的故事改编过来的一段情节,木阁雕镂的戏台里,唐杨两人相约至百花亭赴宴,贵妃满心欢喜赶到亭中等待,唐明皇却失约转驾西宫。玉环满腹幽怨,命高力士,裴力士和宫女们不断为她进酒,自豪饮遣愁,最终沉醉不自能持,伤心而归。   一曲过罢,文瑜和郁兮两人听得是情丝婉转,怡亲王则是口中啧啧,皱眉频频,看脸色十分不满意,放下茶盅的那一刻把桌子震了个山响,“内府白白给你们俸禄的么?怎么唱成这个样式?”   司员们帽顶子颠着赶紧上前赔罪,其中一个撞着胆子问,“回七爷,要不让他们把妆给伴上?”   这下彻底把怡亲王的火给挑了起来,撂下茶盅霍地一下起身,不光那几个司员,连带把郁兮,文瑜都吓了一跳。   不等有人劝说,人一撩袍子竟然登上了戏台,从扮演杨贵妃那名太监手里接下折扇,呼啦一下抖开,右手的虎口衔住扇轴,大拇指和中指分别夹住小扇骨中央,然后把扇子抬到脑穴的位置,手臂略微伸直画圈,用中指,无名指轻轻点压小扇骨。   就这样郁兮听到了他扇下起风,沙沙的颤动,“得这么颤扇明白么?”怡亲王一脑门的愠怒,瞪着“杨贵妃”,花容在他的恐吓下失了色,太监浑身抖成了琵琶,“奴……奴才明白了!”   怡亲王把扇子撂给他,又拿了桌子上作为道具的酒盅,继续给他演示,“唱到“且自由他”这头,你得把气儿往上提,唱着“由”字就得为“他”字做准备,先喷口儿,用舌头弹牙再出声,一边唱着手上的动作不能忘,手得配合着嘴抖袖儿,唐明皇都抛下你转西宫去了,你心情是愤怒不平的,方才你那模样像回事么!”   台下郁兮忍不住笑,“我还是头一回见七爷生气呢,没想到他平日里温文尔雅的样子,发起脾气来竟然也这样可怕。”   文瑜磕着瓜子就着茶笑道:“那你是没见过六爷发脾气,跟个阎王罗刹似的,承延这模样跟他比起来简直是佛祖菩萨了……”郁兮还真见过他摔脸的样子,的确不怎么美观,她心肝颤着才把他哄回来。“七爷万年的好脾气,但是你不能糟蹋他的爱好,你不能说他的鸽子不好,这戏词上若是唱走了音,身段做得不到位,那就是拿痒痒挠抓他的心胆儿,翻脸不认人,可有你消受的。”   见台上消停了些,她俯掌掸了掸手心,把瓜子的碎壳抖干净,拢在唇边吆喝道:“别光顾着教训别人了,七爷来一段儿!”说着用手肘捅郁兮的肋巴叉。   郁兮也加入了起哄的行列,“七爷这样不行,得完整的来一段儿。”   怡亲王诧异的朝他们看过来,随即敛衽做个揖,退到了戏台的边缘,看样子是真打算来一段了,排戏太监们慌忙退到台下,奏乐的太监们赶紧拉弦敲锣把手头的乐器弹奏起来,声乐逐渐盖过了台下的笑语盈盈。   “杨贵妃”出场了,碎步迈到台中,腰背扭动带动肩颈,眼睛左右摆动,从慢到快,炯炯目光中透出怒意:“啊呀,且住!昨日圣上传旨,命我今日在百花亭摆宴,为何转驾西宫去了,且自由他!”   贵妃一边念白一边抖袖取盅,“高裴二卿,将酒宴摆下,待娘娘自饮几杯。”念到“几”字的时候,贵妃的眼神正好从上落到右手的杯盅上,最后缓缓吐清“杯”字,带出一阵酸楚和无尽的哀怨。   郁兮望着台上人的身影又回想起了在磐石的那一夜,月下有只白牝狐,想到此她忍不住笑,笑过之后空余惘然,为何偏偏想起他来了?   鼓点弦乐缓慢消失,怡亲王踏着尾音余韵下台落座,面上已无怫然之意,挺拔的眉眼鼻梁随着窗外的光影偏转过来,笑问:“如何?”   文瑜可能是因为触景生情,想到了她和谭鸿之间的不圆满,掂帕子悄悄擦拭眼角,郁兮便笑着圆场,“七爷唱的真妙,可见是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像我这样不懂戏的人,难以留心到细节之处,七爷出马做示范,再瞧别人的唱法真的是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了。”   听她这么夸他,怡亲王悠然自得的笑,调过脸又是一副面孔,把台前众人吓得小腿肚子抽筋,“这些功夫得靠练,不是靠装扮行头能弥补上来的,贵妃醉酒后磨桌子那段戏,演的好是微醺醉卧,你们演的是什么?跟大尾巴蛆似的乱咕容。我要是你们都没脸再端这碗饭,回头使出吃奶的劲儿仔细排练,丑话说前面,若下次排练还是没有任何长进,那便请诸位趁早卷铺盖走人。”   一听饭碗难保,司员太监们唯唯诺诺着应嗻,怡亲王手一挥差遣他们下去,文瑜收了帕子笑道:“到底还是七爷讲究,老祖宗排戏,也不像你这样挑拣,瞧瞧你把他们给吓的。”   怡亲王轻哼,“老祖宗心善,不忍心对他们过于苛刻,我不行,你把戏折子演毁了,就是跟我过不去,哪处演的不周到,不指出来我浑身上下难受。”   郁兮笑问,“敢问七爷,鸽子和戏,你最爱哪一个?”   “妹妹这样问我,可真教我犯了难。”他凝神思索了一瞬间,便放弃的摇着头笑,“不成,我还真选不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我的存稿是3000多字一章,表白在60章,差不多就是十八万字左右我以为。   但是吧每章3000多,多出来的那个部分字数我无法估计哈哈。   今晚凌晨继续更,明晚凌晨就是表白那章,这样形容比较准确,不会有偏差。 第45章 信件   “我在想, ”文瑜拎着茶盖一下一下拨着杯口, 研磨出茶香, “阿玛病成这个样子,就算咱们准备的寿礼再用心, 他老人家也瞧不见摸不着, 倒不如改换成其他的。”   怡亲王挑起目光, “您什么主意?说实的, 我也正在为这事为难。不管送什么, 都感觉欠点意思。”   文瑜把茶面翻搅出波浪,“我想为阿玛演出戏。”   话落郁兮从戏折中抬起眼, 怡亲王高耸的眉峰凝住,见两人惊讶的望着她,文瑜轻轻扣上茶盖, 神色坚定的道:“我决定了,我要为阿玛演出戏。承延, 你得教我唱戏。”又看向郁兮,“郁兮,你陪我一起吧, 咱们就唱《长生殿》的第二出《定情》,我演唐明皇, 你演杨贵妃。”   怡亲王偏头眨眨眼睛,困惑的瞧着她,“您怎么跟之前大变样子了?公主殿下,您不怕被惠妃娘娘骂么?”   “规矩, 规矩,”文瑜低嗤道:“我被这二字困了二十多年,他们只懂得用这两个字来教训我,去他/丫的规矩!我现在只想做我自个想做的事情,你就说你教不教吧!”   “骂的好,”怡亲王拢上茶盖,轻轻拊掌,“规矩这二字原是为了匡正做人的礼仪规范,若是用来处处约束人心,那便不是规矩而是枷锁了。我赞同姐姐的想法,只是……”   他犹豫了,“……只是唱戏这等事跟常事不同,学唱的科目庞杂,一般来说分为“念,唱,做,打”四项,“口,手,眼,身”各个方面都要进行训练学习,先说这“口”,五音四呼,尖团字,上口字都是门道。练“眼”,练得是抬眼,涮眼,左右摆眼,眼画八字,外加拿神。这步子上的名堂就更多了,耗跷,踏步,抬步,碾步,趋步,趱步……”   “手法上除了兰花指,兰花掌,兰花拳,揉掌,颤手……还得学怎么跟手帕,扇子,水袖打交道……”   听怡亲王五花八门的侃侃而谈,是一种享受,闲闲的声韵,不慌不忙的节奏,就像方才骂人也能骂出他另样的风格和姿色。   郁兮托着腮笑,“七爷是觉得我们笨?还是觉得自己教不会我们?”   文瑜听这话嘴角扬起了起来,怡亲王天地不怕,最怕激将法,此招一出,定将其一举拿下。郁兮误打误撞,上来就抛出了杀手锏,真真是出好戏有得瞧。   日光透过玻璃,夺目刺眼,怡亲王久久凝视她不放,待光线侵略她的额头,使之面容失了真,他才开口道:“妹妹这话,当真杀人心,从眼下开始,还有半年的时间,你乖乖跟我学戏,半年后出师,我保证你张口就是梨园台柱的水平。”   灿灿光晕后,她笑声传来,“那便有劳七爷了。”   怡亲王嘬唇,浅浅一声叹,“不过我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既然说服了这位梨园头等玩家,就不能让他反悔,文瑜问,“什么条件你说?你养的鸽子够不够?不够我上鸟市上给你买去。”   怡亲王失笑,“姐姐还真是无利不起早,之前也没见您这样疼过弟弟,我要鸟,公主当真亲自跑腿去买么?还是派您那位专差给我买去啊?”   这一段话把文瑜脸上涮得通红,“你捕风捉影瞎说什么?别打岔,就说你什么条件吧。”   怡亲王收了笑,呷口茶轻轻咂嘴,“我还能跟您二位谈什么条件?不过是想这样好的一个主意,别扔下我,让我也参与,挣份玩乐的落头。”   文瑜紧着的一口气垮了下来,“你就说你也要参演不就完了,一句话的事,弯弯绕绕大半晌,不过唐杨二人的角儿没了,你打算演谁?”   “《定情》这段戏里没几个角色,除了两位主角,余下能有谁?”怡亲王一拨茶盖,“给二位做个陪衬,我唱个丑角,就演高力士吧。”   角色商定下来,一看戏单,文瑜呦了声,“是贵妃娘娘点的这出戏,咱们得格外加把劲,千万不能演砸了。”   坐着默默喝了一巡茶才品出味来,他们真的决定要同台共演一出戏了,有些荒诞,但是谁都没有提出质疑,等心底的不适应淡化下去,迎来的是紧张和期待。   角色分配好之后,三人商议上午监督太监们排戏,下午自个排练,最后还装模作样举起手中的茶盅撞出脆响,好像在密谋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茶水泼溅出来,透过窗纱落入了西苑太液池中,郁兮望着那一池春水,泛出绿色清幽的波澜,她有些喜欢上了这座城,和身边的这些人。   不过这一瞬的意境在下午就遭受到了无情的打击,郁兮不懂戏,甚至尚未正式听过一场,她对这方面的见识也不过是恭亲王和怡亲王短暂的一段表演,不像文瑜,好歹是从小耳濡目染受到过熏陶,随便扭个身段,哼唱几句,还真像那么一回事。   她呢,一穷二白,虽然不是扭捏矫情的心性,即便如此,没有任何戏曲的根底,性情上放的开,声口腰肢却跟不上调转。不仅难为自己,更把怡亲王折磨得扶额哀叹,“好姐姐,好妹妹,我能骂你们么?”   想想他把那位“杨贵妃”骂开花的情形,文瑜和郁兮双双摇头,不行。好在怡亲王对待她们有足够的耐心,无奈叹一口气继续走马上任。   唐明皇的角色属于唱工老生,文瑜用手捋捋胸前并不存在的长髯,笑问:“当初七爷是怎么学会唱戏的?”   怡亲王回想着道:“五年前苏州有个戏班入宫表演,你还记不记得?我私下里偷摸着拜了班主做师傅,那阵子正在兴头上,有回跟着师傅从夜后晌练到鸡叫天明,忘了回阿哥所,过后被老主子发现了,狠狠把我臭骂了一顿。”   “我想起了。”文瑜道:“好像也是过大年的时候吧,我出宫随成亲王家的太福晋刚逛完庙会回来上乐寿堂请安,瞧老祖宗不知为什么事正在气头上,问起来她老人家也不肯说得详细,只说承延闯祸了,我还当什么呢,后来才知道你跟人戏台班主泡了一晚上。”   “怎么样,那戏班在宫里呆了半年,我就跟着学了半年。”怡亲王抬手从额前往下一刮,定了个身,“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这身功夫没白练吧。”   他的一身功夫扎实一流,传授给文瑜和郁兮的过程中却障碍重重,一个生旦,一个花旦,演法完全不是一个路数,他自己一人分身乏术,不得已怡亲王只好把他瞧不上眼的师傅学生们叫上台,帮助他一起教习两人学唱。   过程中闹出不少笑话,唐明皇挽了个闺门旦的指法,杨贵妃唱走音了,各种状况层出不穷,怡亲王起初还摆摆脸子,灌输了几分认真的心情,随后也随她们闹了起来,偶尔撩撩衣袍磨桌子来一个“鹞子翻身”,换来一阵喝彩叫好。   边玩边学,热热闹闹,在戏中嬉笑怒骂,或嗔或怨,无比畅快淋漓,笑声飘出窗外,吹皱一池春水。   从那天起,郁兮就养成了起床后吊嗓子的习惯,按照怡亲王教给她的训练要点,对着初升的太阳来一遍“开口呼”,“齐齿呼”,“撮口呼”,“合口呼”,先练声然后再挽指抬步练练身形。   觅安时常取笑她,“格格这回可真是着了魔,入了迷。”她听了笑,可能她已经慢慢在融入这座宫城了。   声音漫过墙头,等曙光披满肩,她阖眼放松心情,能听到宫城之外遥远厚重的钟声报时,睁开眼,时常能捕捉到鸽翅划过天际的踪影。   ……   光照进来,紫檀的御案上倒影出一片天地,零星飘落几片鸟羽,阴影从眼前掠过,案前人留意到了之后顿下手,朱墨沿着笔尖滴落在桌面上,周驿拿着手巾上前擦干净,恭亲王搁下笔走到南窗前向外望,“你可知升平署最近戏排的怎么样了?”   周驿叠着手巾把朱墨埋藏起来,耳根子留着心听,这哪是问升平署的差事,按他的理解,正确问法该是:“敬和格格最近怎么样了?”   上次两人见面还是正月间,打个响指马上就进二月,除了寻常各道各衙门上的政务,眼前最重要的是二月二的春耕祭农,有日子没见,之前挂在心肠上的人,或许是触动了他心里思念那根弦。   周驿又用手巾抹了把桌子,磨蹭着争取了点时间,斟酌了措辞道:“有七爷这样懂戏的大人物坐阵,想必十分周到,听内务府那帮人说戏单子上的戏都完整排过一遍了,七爷,五公主,敬和格格三位主子还预备排演《长生殿》定情这出戏给万岁爷贺寿呢。”   恭亲王听了,眼神偏过来,遗漏出几分不满,“两位姑娘就罢了,那小子怎么也掺和进去了?”   这话问的周驿也不知如何应对,怡亲王一天一趟准时前来养心殿汇报内府的差事,政务上安排的条理分明,顺顺畅畅的,让人挑不出毛病,这政务之外的闲心作何支配,全凭人自己去了,就算是要管也没有合适的理由,况且南府本就属内务府统辖,堂堂总管内务府大臣上南府散逛,那还不是怡亲王名正言顺的自由。   既然政务上能处理好,其他方面的事情恭亲王对怡亲王这个弟弟并不做过多干涉,内务府的差事栓不牢他那便由他去。他更在意的是郁兮,自从用喜欢这一刻度衡量出他对她的感情之后,他心胸变得更加空荡,他站在深渊的一面,听不到对岸的任何回响,一丝孱弱的风声也无。   他不是一个默默付出不求回报,空等回应的人,他想要从她心里索取同样的感情,棘手之处在于他不确信她有,他也无过多闲暇去寻求印证。进退两难的境地,他之前不是没有遇到过,然而那些是用手段用权谋便能解决的问题,不需要情感上的支配。   这次他棋逢对手,他摸不透她内心的深浅,于是困在原地踌躇不前。按照以往他行事的习惯和经验,决定做某件事之前,事先要做出假设,预估自己出手后可能导向的不同后果。按照这样的思路,她对他无非就是喜欢与不喜欢两种情况。   喜欢的话,正符合他的期望。反之就是不喜欢,她不喜欢他的后果谈不上严重,削三藩举兵南下之前,兵败垂成的结局他也提前做出过预测,然后针对这样的情况制定出应急的准备,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这样想着,恭亲王捋清了思路,倘或她不喜欢他,他又不允许自己失败,如此对策只有一种,他想方设法也要让她喜欢上他。推导出这样的结果,仿佛一瞬间醍醐灌顶。   看来这便是之前促使他挽留她留下来的动机。   恭亲王半遮下眼,玻璃窗筛过来的日光看上去有些清冷,不及进一步往下细想,瞥见廊外丹墀与天际交界处走上来一人,他回过身在南窗的圈椅中坐下身,吩咐道:“去备茶吧。”   周驿刚应嗻退下,怡亲王就转过落地罩走了进来,腋下夹着靴页垂手见礼,“臣总管内务府大人见过六爷,六爷吉祥。”茶端上来,恭亲王摆手叫起,“别装了,坐吧。”   怡亲王肩上总披着天光暖意,撇开君臣的身份,恭亲王出自十分欣赏的角度看待他这位弟弟,两人身上有相似重叠的地方,自幼失去母亲,缺少母爱的关怀引导,他还是沿着正确的轨迹,成长为一个可以并肩跟他一起分担政务的人。   怡亲王今天的面色有些异常,坐在采光最好的南窗前,眉头还是挂着阴翳,恭亲王比手让他喝茶,“怎么了?唬着个脸做什么?”说着顺势提了下手,周驿收到指示,带走了殿里伺候打太监,为两人屏蔽出了密谈的空间。   怡亲王把手中的靴页递给他,“这是今日一早兵部驿站上发过来的,臣弟看过之后不知道该怎么办,这里头的东西太过骇人听闻,便赶紧来找皇兄商议此事。”   见他把事情渲染的严重,恭亲王放下刚握进手的茶盅,接过密报凝神翻看,靴页中夹着一封信封,上面打着“杭州织造处”的戳印,已经被怡亲王拆封过,他的手在封口上顿了下,才继续往下探寻,取出了里面的信纸。   既然是出处是三织造处,毫无疑问这是一封事关南面省区的密报。怡亲王端起手头的茶盅抿了口,热茶也难以缓解心惊,看向对首,恭亲王手中那张打着朱丝格的信纸被光线照的通透,墨迹透过纸背又重新浮现在眼前,他收回视线,投向一侧落地罩的花阁上发怔。   良久,耳旁刮过一阵细风。茶桌对岸的恭亲王合上靴页放在了桌子上,肘心压在封面上端茶道:“回头去落实吧,跟苏州那面联络,让他们把证据都保存好。眼下皇阿玛病重,宫里的人心不能动乱,不是处理这件事情的最佳时机,暂且压一压,随后再说。”   不用看,根据声音就能判断的出来,恭亲王的面孔该是一副岿然不动的神色,怡亲王自愧,他在朝行走的经验和阅历还是粗浅,遇到大事,就容易心摇腿颤。“六哥,”茶水泛出细粼,刺得他眼睛发酸,“你说,他怎么能做出那样的事情?”   一句浅声,“许多人都有不为人知的一面,一会儿猫脸,一会儿豹脸,面孔越多,隐藏得越深。说一千道一万还是见不得光,对于这样的人,不必过多理会,不值。”   “也是,”怡亲王叹了口气,“那我听您的,这件事先做保密。”   “不说他了,”恭亲王看过来,“你不也挺让人意外的,不单是有养鸟唱戏的肚才,这阵子内府的差事你处理的挺好,这样也算对得起阿玛了。”   怡亲王抬手触了触鼻梁,些许不好意思的道:“皇兄觉得行就行,也算我没有辜负自己。”   “慢慢来,”恭亲王鼓励他道,“办事要分得清主次,今天咱们谈论的这件事暂且搁置下,先忙内府的其他事务吧。朝廷里的内幕就是这样,多得是肮脏龌龊的交易,看见了不能当做没看见,着手去处理免不得伤筋动骨,咱们当差的见多识广,看开了就好。”   “要说也是,”怡亲王嗤笑,“办理别人的案子,总觉得跟自己没什么关系,打杀得干脆,牵涉到自己身边人,再难受还能怎么着?该办得还是得办。”   两人互相宽慰着说了阵话。怡亲王告个别要走,恭亲王犹豫着,想要问他升平署排戏的事,思忖了下到底还是没张开口,他没有时间去陪郁兮,也不能侵占怡亲王的权利。   不是因为不够喜欢,他像一个老郎神一样,婆婆妈妈戏多的要命,甚至吃自己亲弟弟的醋,如果时间往前拨回两刻钟,他势必严厉质问这臭小子为何不老老实实当差,整日上内府荒废哪门子的时辰?   是那封密报来的不早不晚刚刚卡到了这个节口,他看着怡亲王年轻远去的背影,第一次意识到了亲情有多么的难能可贵。   再者,感情上的事,不能动用权力去压制,去争夺。能与“情”字做交换的,还是“情”字本身。   进入二月,宫里的世界悄然间发生了变化,内务府选拔出一披年轻的宫女入宫候补当差,同时宫中原本那些当职期满的年长宫被放走了一拨,承乾宫同其他殿所一样,殿中诸多人的面孔发生了新旧交替,他们和敬和格格一样都是初入这座宫城,在此停留栖息。   叫醒郁兮的是窗外的鸟鸣和早早降临的天光,在廊间里吊嗓子的时候,呼吸间滋生的都是春天里的绿意。   二月二,遵照祖制,天子要出行农坛祈求丰年,郁兮目光望出迤逦绵延的宫墙,能想象的出来,文武百官跟随他出宫时那浩浩汤汤的场面,但是她想象不到他提着农具夯土祈求新年丰收的情形。   最近她时不时的就会想起他来,她把这样的异像窝藏在心底,之前她会跟觅安倾诉心事,现在她却耻于说出口,只能憋在心里发酵,兀自醉得脸热。   还好初春的风里还透着凉,廊子下一吹就清醒了,今天也是他的生辰,因为皇帝病重的缘故,几乎所有的节礼都被限制得不能太过铺张,据说以往正月十五,紫光阁会燃放烟花以表庆贺,今年也因此被取消,也许明年她就离开京城了,郁兮遗憾的想,错过一场烟花,便是永久的错过了。   虽然不能大办,宁寿宫皇太后还是下发了懿旨,要在长春宫设家宴为恭亲王庆生,所以这一日,升平署那边的差事暂且放置下来,她没有出宫。郁兮在承乾宫的花墙井亭下起步,然后迈步,口中念念有词。   冯英远远看着笑道,“别说,将近一个月的时长,格格已经学得像模像样的了。”   “格格吧,”觅安道:“她身上就有那股子莽劲儿,一旦对某件事上了心,就决心一定要做到最好不可。”这样也许是好事,身心被占据,就不会想家,想那些杂七杂八的事。   接近晌午的时候,内奏事处来了一位太监送上一封信走了,说是从兵部驿站上传送到宫里来的。郁兮看到封皮上辽东王府的戳印,眼睛里起了潮,就着窗前的光线打开信,阿玛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   “与郁兮书:   日内极挂念桓桓,得知桓桓已平安抵京,甚欣慰也。阿玛,额娘体健,余皆安善。仆婢辈皆守旧,同乡各家亦皆无恙。   恭亲王心量如海,仁慈宽容。江阳,江舟荫任二品,不为不荣。辽东王府受恩深重,请桓桓代为转述谢意。   余不一一,佚下次续具。即问近好。   父柳襄手书。”   郁兮落下手,欲语凝噎,忙用手背擦去眼尾滴落的泪水,觅安见她这个样子惊慌起来,“格格!信上都说什么了?是不是王府出什么事了?”   “没有,”她泪中带笑,把信递给她看,“阿玛,额娘他们都很好……”   郁兮自幼读书起,觅安就一直陪伴,所以她也很是能认得几个字,匆匆看了下来,眼睛里也不断落泪,“离开吉林也快两个月了,奴才也想王爷福晋他们了,就是大爷,二爷这里奴才没看明白,听王爷的意思,二位爷竟做了大官呢!”   冯英凑上前看了一遍,俯下身笑道:“恭喜格格,还是二品官,这该是六爷的意思。”   根据养心殿传出的风声,朝廷最近正在安排原属于辽东藩地内的官员任用一事,只是郁兮万万没有料到,她的两个哥哥也在调用的范围之内。   她一遍又一遍看着信上的文字,“阿玛可能认为我已经知道这件事情了,信上没有说明哥哥们担任的是哪里的官职,只让我代王府转达谢意,这样也好,等我跟六爷答谢的时候,顺便问问他吧。” 第46章 将倾   郁兮知道他很忙, 她不能突破重重宫规去养心殿找他, 其实也曾想过让周驿从中间递话, 到底由外人代为转达的话差了层意思,她还是决定当面向他道谢。那么最好的时机就是今晚的长春宫家宴。   郁兮期待见到他, 为此一整天心里都在紧张的弹跳着, 可惜的是直到家宴开始, 他才出现。   压轴出场的人, 举手投足之间都是惊艳的情调。他追随气节换了浅色的衣袍, 削弱了面色上固有的几分寒意。   一弯香色,两袖云龙, 躬身向太后行礼时,是日月光华之间的起承转合。   太后正在询问他白天祈农的事情,他落座后微笑着一一作答。视线跨过人影幢幢追逐着他, 郁兮耳边是寂静的,只能听到自己心中起风的声音。   用膳的过程中她屡次望向他, 两人却没有达成眼神的交接,她无法给出任何暗示,这样下去大概就要失去同他言谢的机会了。   用过晚膳, 五公主莫名其妙的消失,大概乾清门附近会出现她的影子, 宫眷们聚在一起热聊,郁兮也找了个空当走出殿,欣赏廊外的夜色,太过出神, 甚至身边多了个人都未曾察觉。   他随她瞥了眼天际,然后抱胸靠在门框上望着她,郁兮窝在栏凳上,手背垫着下巴趴在栏杆的边缘,夜空倒映在她的眼底,星辰坠落碎成了眸光。   她的面前是浩瀚无边的夜幕,身后是大红灯笼倒流下来的光河,黑与红的碰撞,她在暗夜与红尘的交界处,静守一方天地。   每次看到安静时的她,他都会身陷一种错觉,时间失去了跨度,一瞬延展成了一世的长久。   不知过了多久,肩头被人披了架斗篷,“晚上风硬,别在外面坐着,当心着凉。”   郁兮颤了下肩,回过脸看向他,桃花眼中有露水沉积,不是泪,只是委屈化作的几分湿润,“王爷,”她轻轻喊他,唇动身未动,甚至忘记了礼仪,“我在等你,等你了很久,腿都麻了。”   他伸出手,“找我有什么事?”   她递出手,被他拉起身,跺脚缓解了一下麻意,蹲身道:“今天收到阿玛的来信,上面说哥哥们做官了。我是代替辽东王府,还有两位哥哥来向王爷道谢的。感谢王爷的信任和器重。”   他抬她起身,这才松开手,“不临难,不见忠臣之心。辽东王府忠诚,只这一点,就足以恩荫祖孙后代。况且对辽东那边情况最熟悉的还是你们王府,试试你哥哥他们的能耐也好。”   她笑问:“请问王爷,哥哥他们担任的是哪里的官职?阿玛的信上没有说明白,只让我代表他来跟王爷道谢。”   恭亲王想着道:“我记得应该跟原职统辖的范围出入不大,柳江阳任的是黑龙江副都统,柳江舟统辖的区域小一些,担任宁古塔副都统。”   郁兮在脑海里回想他送给她的那张地图,笑道:“二哥哥应该高兴坏了,宁古塔辖区东临大海,地盘里还有兴凯湖那样大的一片水域,他这人最喜欢水了……”   看来她把那张地图都完整记在心里了,她声调高昂,梁上的大红灯笼在风中摇曳,朦胧的红瓢泼,渗透她雪白的肌骨。   那道眉弯前光影陆离,他与她的袍角,被地砖上光火荡漾出的涟漪染透。他在她话语终止的时候问:“除了道谢,你今天来找我,可还有其他事情?”   “当然有,”郁兮没有片刻的迟疑,“今天是王爷的生辰,祝王爷生辰喜乐,万岁万万岁。只是我没有千里镜那样贵重的礼物送给王爷,还请王爷见谅。”   恭亲王踏着灯火汇聚的水洼闲庭若步,然后回过身望向她,“礼尚往来,单单口头上糊弄人,未免太过不用心,我可不认。”   光河的尽头,一个回眸,郁兮心里那根弦紧绷了起来,想了想又松弛下去,“我给王爷唱出戏吧。”她笑着,“不知王爷听说了没有,我跟五公主还有七爷准备演《长生殿》的第二折 《定情》给万岁爷祝寿。这阵子我跟着七爷排练学习了不少本领,今天全部拿来给王爷掌眼验收。”   这个提议正中他的心靶,恭亲王负手,抬起下颌一偏头,“你跟我来,这里不是唱戏的好去处,我带你到一个僻静的地方。”   郁兮随他穿过一道道门洞来到长春宫后殿,令人惊讶的是,长春宫后方体元殿的后檐接出了三间抱厦作为戏台。果然宫里的建制独具匠心,一环套一环,处处充满惊喜。   恭亲王望着戏台道:“宫里经常选择在长春宫设家宴,茶宴,正因有这个戏台在此。地方我为你辟好了,准备好让我大饱眼福了么?”   郁兮敛袖,蹲身一笑,“王爷慢等。《醉酒》这场戏练得多,我就唱这一折吧。《定情》留着六月六那日再唱。”又指指他腰间扇套,“有劳王爷,借你的扇子一用。”   随身伺候的那些人早不见了踪影,荒芜的后殿只有他们两人,点亮戏台的是那盏月明。   他望着她走远消失在抱厦的侧边,然后在靠近上场门,戏台的九龙口亮相。纵然抱有想象和期待,她的出场还是让人眼前一亮,仅仅是站在那里,就仿佛注入了戏中角色的神魄,精妙入神。   郁兮穿着雪灰的灰鼠薄皮袄,跟戏服的穿着出入颇大,没有长长的袖子供她挥舞,她熟练的身法弥补了这项短缺,月华缠绕在她的一双手腕上化作了流云袖。   她迈步,领袖的银针水獭浮动,绵绵延伸。面部的威容下带着喜悦,眉眼舒展,嘴角上提,两边绕袖,抖袖,然后整冠捋穗。   这是花旦出场后例行的一套表演动作,恭亲王对戏曲的研究算不上精深,但是他有一套标准的审美,也许他无法从戏曲表演中的犄角旮旯里挖掘出细节,但是好与不好,他辨得真。一个月,能够练到这样的地步,想必是耗费了很多心神和精力。   台上的杨贵妃出神入化,在宫中等待唐玄宗的时候百无聊赖,闷游后花园,眼神宁静反而突出一股傲劲儿,慢慢展开折扇半遮面,垂下的眼睑一抬,婉转开了腔:   “海岛冰轮初转腾,见玉兔,玉兔又早东升。那冰轮离海岛,乾坤分外明。皓月当空,恰便似嫦娥离月宫,奴似嫦娥离月宫。”   她口衔四平调,他的折扇在她手中幻化万千,时而障面,时而抬于脑后,她足下步步升莲,扭腰转身面面俱到,声嗓与身姿配合的完美无缺。   “好一似嫦娥下九重,清清冷落在广寒宫,啊,广寒宫。玉石桥,斜倚把栏杆靠,鸳鸯来戏水,金色鲤鱼水面朝,啊,水面朝。”   杨贵妃月下赴约,抬头望月,自比嫦娥,满心欢喜,情意缠绵,途中所见的各色景物都染上了她的喜悦,“长空雁!雁儿飞,哎呀,雁儿呀!雁儿并飞腾,闻奴的声音落花荫。这景色撩人欲醉,不觉来到百花亭。”   三千宠爱在一身的她,华贵端庄,典雅大气,朗月东升,花下赴约,美景,美人与美事兼备。   台下的他默默望着,微醺之后是深深的陶醉,《醉酒》这出戏中的杨贵妃一角,属于风流旦,不似闺门旦的温婉,也不似泼辣旦的凶泼,台上的她时而温柔体贴,时而俏丽妩媚。   一双桃花挑逗眼,堪堪把人的心魂都勾了去。她静下来是一个样,热闹起来又是一个样。   台上人嗔着痴着,台下人轻声喟叹,二十多年走南闯北的人生阅历,他阅遍江山,却阅不尽她的风情万种。   “王爷,”一曲过罢,她卸下两袖清白的月光问,“我唱的好么?你一点反应都没有。”   恭亲王失笑,“好!”他拊掌为她喝彩,“唱得好!”   郁兮望着台下的他,也跟着笑,接着笑意陨落,万千的怅惘涌入心头,她初尝这种滋味,也终于懂得了喜欢二字的含义。   就像有几次见他叩开打簧怀表,瞧清楚时间后,面上那恍然大悟的一瞬。现在她就处于这样的情境之中,敲开自己的心门,领悟到了自己对他的喜欢。   他眼尾溢出淡淡的光,盈满她额前的整座苍穹。她沐浴其中,感到微微的冷。   很多事情都会遇到“但是”来作为转折,但是他是将来要做皇帝的人。   台上与台下相望,彼此之间的心思却不相闻。郁兮辗转走下戏台,蹲礼后把扇子还给他道:“让王爷见笑了,我们回去吧。”   活落就要转身,他却不允许她回避,追上她的手拉她回身,清冷的嗓子撞击着她心尖那口钟,“柳郁兮,我喜欢你。”   察觉出自己的心声,郁兮并不觉得意外,他对她的好做足了铺垫,那份感觉适逢其会的降临。但是她没料到,他对她是出自同一种感情。   郁兮回过身望向他,像第一次见面那时,安静又警惕,恭亲王忽视了她眼仁中的陌生,他知道他面色维持得很出色,倒影在她眼底岿然屹立,然而他的心底是截然相反的境况。   人一旦动了情走了心,风吹草动也犹如山雨欲来,大厦将倾。   只有他明白自己的内心有多紧张澎湃,“上次我挽留你,你没有答应,可能是我话说得不够明白,今天我同你把话讲清楚,我喜欢你,请你留下来,也请你答应。” 第47章 一双   一句话中用了两个“请”字, 却是被霸道勾画出的语调, 似乎不容她抗辩。   郁兮笑容苦涩, “王爷,您不觉得杨贵妃很可怜么?她苦苦在百花亭等了半天, 唐明皇却失约转驾西宫去跟梅妃相会了。难以相信, 她还是那个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女子。”   她喜欢他, 所以才有后顾之忧, 她明白他留她下来意味着什么, 如果她答应,让这样的假设成为事实, 等将来某一日他称帝,她便是他后宫中的一员,她得不到他全部的感情, 只能分走其中的一杯羹。   她有自己的骄傲和自尊,她接受不了这样不平等的情感, 她对未来的期待,是以辽东王夫妇作为参照的,两个人组成的世界简单清白, 容不下三妻四妾参与,多一个人就变得拥挤, 失去平衡。   恭亲王听出了郁兮话中的含义,委婉的拒绝也是拒绝,但是他却没有任何受挫的感觉。她拒绝他的理由是因为她不愿低头,在后宫中等待他感情上时有时无的施舍, 而不是因为她不喜欢他。   恭亲王从月前望向她:“既然你拒绝我是因为这个原因,想必你对我并不是毫无感情的?”   郁兮这才发现自己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一时的慌张,满盘失策。她若是直接了当告诉他,她不喜欢他,一锤子定下个死局。怎么还会露出破绽?拿杨贵妃来做对比,不就间接承认她喜欢他了么?   “你胡说,我没有。”郁兮的鼻翅被窘迫顶撞的发颤,月圆与她的瞳仁重合,颠啊颠,她转过身想要逃离这个地方。   他一步迈到她跟前阻断了她的后路,“为什么不说实话?”他话语被月露浸润出凉意,质问道:“柳郁兮,承认喜欢我,很难么?”   郁兮心里突然静了下来,他的话在胸室里回荡,微微的一阵风,拂落她刻意佯装的面纱。她抬起头看他,唇珠拨转,研磨出轻声细语,“邧承周,我喜欢你。”   这是她第一次喊他的名字,连名带姓,字字清晰。他垂起的眼睑处拢着淡淡一尾弧光,四围空旷静默,她与他在月光掀起的浪潮中颠簸。   “那么,请你留下来。”他道:“我不是唐明皇,你也不是杨贵妃,为何要拿他们自比?我们认识的时间不算太长,或许你对我还存在着误解。我活的这二十多年来,一直在追逐权力,那个皇位,不过是我实现抱负最为光鲜,最为直接的途径,我从未想过它能为我带来多少美色。你追求一生一世一双人,我何尝不是,你凭什么小瞧我?认定我是那种耽溺女色,徘徊于女人中间的人?”   “国务繁重,我没有时间在脂粉堆里周旋,也没有那样的欲望。感情这东西,不是我自己能控制的,你来了,或者说我找到了你,我知道这样的感觉是对的,火候差不多了。总而言之,你是我等的那个人,仅此而已。”   郁兮耳边浪涛呼啸,明明月光清冷,却把她的脸蒸得又红又热,逼得她喘不过气来。他带着郑重宣誓的口吻,说什么只喜欢她一个人,她高兴,她快乐,她的感情不是单方面的,他的回应浓烈真挚,一度让她的心底在欢呼雀跃。   几乎就要开口答应他了,脑海里一闪而过的却是吉林乌拉的雄峰连绵,河海湖泊。郁兮眼里熠熠的光融入理智,勾兑出了宁静的光华,“王爷,”她蹲个腿,抬起头望他,“但是你的身份跟别人不一样,你身上担负着整个皇族宗室的责任。你,我,我们不能这般自私,即使我们今天冒昧做出承诺,过后也是不会被祖宗规制,被太后娘娘他们所认可的,你不该为了我一个人如此。”   恭亲王唇角微提,挑起一丝月明,她顾虑越多,表明她在意他的程度就越深。   “你说的话我不否认,”他右手的折扇轻轻砍着左手虎口,“你说的我提前都考虑过。不过桓桓,这是你一句话的事情,只要你答应我,我可以为了你去克服。说到底这还是我们两人之间的私事,不该由外界的口舌置喙。你知道杨贵妃有多胖么?你跟她比起来还够不上红颜祸国殃民的斤两。”   他做了万全的准备,从她心里挖掘出了所有已经表明和未来得及表明的想法,“我知道你舍不得离开辽东,往后余生我愿意照顾你,成为你的家人,所以,也请你为我做出一些让步,留在这里,满足我的愿望。今天是我的生辰,你忍心回绝我么?”   他的邀请温暖又诱人,郁兮心里那杆秤上下浮动,怎么都端不平,一面是辽东,一面是他,“王爷,”蝴蝶簪在她的发隙间颤着翅,“我不知道,我不确定还不该答应你,这件事情太过重大,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你能给我时间,让我认真考虑一下么?”   只要不是拒绝,任何结果都在他可以接受的范围之内,他有五成的把握留她下来,面对另外那五成失败的风险,她犹豫的这段日子,他也有足够的时间进一步打消他的疑虑。   谋划盘算好了一切,他颔首,“你考虑好了,就告诉我,我尊重你的选择,但是我不接受否定的答案。”   这自相矛盾话是什么意思?难道她只能答应他了不成,不待她深究,他转身迈开步子,“外头天凉,回去吧,回头继续认真排戏,期待你六月六的表演。”   郁兮追上来,不料身侧他的手伸过来握住了她的,她挣扎着道:“我还没答应王爷呢。”   他不搭腔,蛮横无理的攥紧她的手,目不斜视望着前方走,郁兮的低斥起不到任何效用,又怕抬高调子在四下空寂的环境里起了回声打扰到前殿,只能任他拉着,“王爷,”她仰头,压低嗓音恨声的道:“你真是个厚脸皮。”   他瞥她一眼,那副龇牙咧嘴的嘴脸拱得他心窝里发笑,面上只木讷的唔了声,照样步态悠悠,郁兮无奈的堵着气,他臂膀上的云龙刺绣时不时剐蹭着她的耳颊,她脸上的羞色也把那只龙头上了一层红妆。   他握着她的手像握了一把温软的鸟羽,羽毛舒展充盈他的心间。郁兮望着前方殿檐上肆意蔓延的月白,五脊六兽在月河中峥嵘奔走,似她跃然跳动的心。   走上台阶刚跨进门槛里,周驿,觅安,冯英三人并排垂着头等着他们,不敢暴露自己的神色,郁兮惊诧着回头看了眼身后那座戏台,看来这三个人蹲墙角的功夫已经磨炼的炉火纯青,不着痕迹。方才发生的事情,他们应该全须全尾的听了个彻底。   这样也好,早晚要面对感情这道关,她的心事不再是秘密,这样谈论起来,便直接跨过了难以启齿那道障碍。   夜晚的八角炕罩里幽幽一声叹,“我到底该不该答应他呢?如果留在京里,我又该怎么跟阿玛额娘他们交待?”   觅安坐在床边掖紧她的被口,“格格迟早是要嫁人离开王府的,留在京城与孝敬王爷,福晋这件事并不冲突。”添把热柴,又是一瓢凉水,“不过六爷的身份在那摆着,就算他本人一言九鼎,对待格格一片真心,皇室的仪制与传统又怎能轻易违背?六爷答应的再好,也只是他一人的意思,太后娘娘,整个宗室也这样想么?天下有哪个皇帝只娶一位姑娘的?皇宫这样大,院落这样多,是有原因的。格格千万要慎重,留下来,就要做好跟所有的压力抗衡的准备。”   最后觅安吹灭了灯烛,“时候不早了,格格早些休息,这件事不妨回头再做细想,不管格格做出什么样的选择,奴才都支持您,陪着您。”   郁兮侧躺着望窗外的月明星稀,月色勾勒出他眉眼脸庞的轮廓,黑暗中她噗嗤一笑,到底谁借给她的胆子,敢跟执掌全天下的那个人讨价还价,笑过之后,夜色填入眼眶,沉淀成心底的一片混沌。   日夜交替,石火光阴,接下来的日子里,郁兮过得很拥堵,除了平日里让升平署排戏练戏,她在很多场合,很多个时间的节段上都在思考那个两难的抉择。   偶尔去摘藻堂,御花园的梅花谢了,大片的牡丹芍药盛放,万紫千红做了鬓上的粉。蜂蝶的翅,停驻在心头,一下两下的颤动。一转眼到了五月,郁兮还是没有解决自己的难题。   对于恭亲王,她采取了回避的态度。她无法面对他,一想到他的样子,她就只能打断自己的思绪,他的出现会影响她的判断。   郁兮有时也会默默埋怨自己,她缺少那种奋不顾身的冲动,难以割舍辽东,也不忍辜负自己的感情。不论选择哪一方,她都为另一方感到惋惜和自责。   在升平署的差事是一个很好的躲避他的借口。入春后,节礼少了许多,很多宗室的活动她无需参与,倒少了很多与他碰面的机会。   然而端午节是无论如何难以逃避的了,郁兮甚至想过装病,以身子不适为由错过端午家宴,却听冯英道:“按照往年的惯例,宫里过端午,万岁爷一般都会携领朝中的文武百官前往西苑划龙舟庆节,听说今年朝廷还要组织水师的兵力在太液池上检阅水军,端午家宴时间定的是晌午,六爷应该是不会出席了。”   郁兮松口气,有种侥幸谈过一劫的感觉,但是许久不见他,又甚是想念,她跟以前那个无牵无挂的自己有了区别,因为他,她有了顾念,会被焦灼煎熬着,喜欢衍生出了百般滋味。   作者有话要说:  可能有读者对这种表达方式不满意,哈哈,是我水平有限啦见谅,我也从来不否认这一点,大家的建议我会思考和反思。   其实写这篇文想要表达的心境,自己很难形容出来。每次写文都会有不同的心境…………在终章我会做出总结跟大家分享。   不论怎样,谢谢大家支持! 第48章 定情   避开端午这个大的节日, 两人如果想要再次见面, 或者说不得不见面, 那便是在皇帝的千秋宴上了。   步入六月,朝廷内外, 阖宫上下都在为这一桩盛事做准备, 按照以往的习惯, 入了夏, 宫里的主子们会选择在圆明园或承德行宫避暑, 今年因为皇帝病体陈床,无法腾挪的缘故, 宫中暂时取消了出宫避暑的计划。   这样算来,郁兮入京后已经整整有半年的时长了,这数个月在紫禁城和升平署无数次往返的路上, 她渐渐地熟悉了这座曾经对她来说完全是陌生的宫城。   到了夏至,白昼逐渐变短, 北京民间有“吃过夏至面,一天短一线”的说法。每逢夏至节,有吃夏至面的习俗, 家家俱食冷淘面,宫中也追随这样的习俗, 吃凉面开胃降火。除此之外,依照民谚所云“端午食粽,夏至尝黍”的风俗习惯,用竹叶或苇叶将黍包裹起来, 蒸熟了品尝。   吃过面尝过黍,郁兮感受到了北京的夏天,日光热烈,久视眼前是斑斓影乱,这是她在辽东从未品尝过的热意。   千秋节一天天迫近,升平署排戏一事也愈发紧锣密鼓的进行着,事到临头,每个参与排戏的人员情绪都很焦虑,再加上天气的影响,怡亲王的脸呱嗒下来,下巴能拉到靴头上。   “倒步是这么倒的么?!”他摔袖抽一太监的臀,“不能翘屁股!”又拍另外一学生的胸脯,“是得收胸,但不能扣胸!”   怡亲王在人群中徘徊,“马上就要六月六了!各位都上着点心吧!”   这一副横挑鼻子竖挑眼的样子,恨不得能把人给吃了,文瑜背着他道:“这些话我不想当着七爷的面儿说,省的他听了发飘,不过啊,要不是他在,让咱们俩管排戏这桩事,不定管成什么糊涂样子呢,现在想想,老祖宗也太过心宽了。”   “可不是,”郁兮笑道:“是得有这样精益求精的人压阵,才能把差事办的漂亮呢。”   两人私下里偷偷嘀咕着夸赞怡亲王,明面上坚决不表露,眼睁睁旁观他起火冒油干着急的模样,背地里偷着乐。   日升日落,蝉鸣蝉息,不知不觉中到了六月六这日,升平署上上下下都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苦苦熬了大半年,拖得越久人心越疲惫,终于到了验收成果的这一刻。   皇帝的生辰,是举国皆庆的阵势,从黎明宫门开启的一刹那起,就不断的注入人流,文武百官,耄耋勋旧入前朝称贺,参与乾清宫大宴,王公诰命入后宫接受宁寿宫皇太后的招待。   一国枢纽在各方人手的拉动下,有条不紊的运转着。宫墙内人影交织,人声交错,酝酿出鼎沸磅礴的气象。   这次宫廷戏演出的场所定在宁寿宫畅音阁大戏台,简便的用过午膳,升平署的众人就进入了紧张备战的状态,在扮戏楼中忙碌准备着。   郁兮坐在镜子前由太监们为她上妆,戏曲扮相装点起来步骤繁杂,在脸上拍完底色,是打面颊红,然后用白粉定妆,羊毛刷刷掉多余的妆粉,再用曙红色的胭脂敷面。   画眼睛的时候用黑胭脂加水细细描绘出眼睛柔和自然的轮廓,画眉毛时,眉峰的中部画的实一些,眉头虚一些,眉尾随之带出柔媚的姿色。最后用大红着色画出元宝嘴,整个面部的妆容就大致完成了。   接下来是用黑水纱勒头吊眉,怡亲王上前帮忙,用手指轻轻提起她的眉尾,把带子的底部压住眉梢,将她的眉吊起来然后将带子绕回枕骨下系上双扣。   怡亲王扮演的高力士是丑角,红扑扑的面容中央是一轮白粉描绘出的满月,明明是滑稽的扮相,附着在他俊朗的容貌上,还是清风明月的风味。   郁兮脸上的皮肤被绷得紧紧的,见他这副样子,一双吊梢眼里瞳仁轻颤,抿唇轻笑,“我还是第一次见这样漂亮的太监呢。”   “我瞧瞧,”一旁文瑜下巴尖上挂着长长的胡须望过来,也忍不住笑,“好一个风流俏太监!”   郁兮往文瑜的方向看过去,却被怡亲王扳回了视线,她服从他的力道又重新看向他,眼神微讶。“郁兮,”承延轻轻呼出一口气,“我有话跟你说?”   “七爷请说。”面对她认真的神情,他心生退却,他不知道自己想要说的话会是什么,只是觉得这半年来,他跟她朝夕相处,她扎根在他心底里的音容笑貌,抽枝发芽延续出了一种朦胧的情愫,他想把这样的感觉同她坦白。   “七爷?”郁兮叫醒沉默的他,“你要同我说什么?”   文瑜看着他们,缓缓叹了口气,吹的鼻子下头的胡须纷乱,怡亲王的眼神她读懂了七八分,她为他的这个弟弟感到惋惜,有些事情讲究得就是一个先来后到,恭亲王比他早前一个月遇到了郁兮,时间虽短,羁绊却深,是那种解不开的缘分。   “承延,”她笑道:“你有什么话赶紧说呀,时间不等人,再晚就来不及了。”   看向一旁,上妆的太监手里擎着片子板,尴尬又局促的等着,怡亲王的手指从她的眉梢上落下,“倒也不是什么急事,等咱们这出戏唱完,我再告诉你,眼下安安心心的先准备演戏的事情,辛苦大半年,千万不能演砸了。”   文瑜偏回眼望着镜中生出髯须的自己,又是无声一叹。郁兮微微愣了下,点头说好,她觉得怡亲王今天的样子有些奇怪,但也顾不上追究,她演的皇贵妃还等着急需装扮。   贴好额头上的七个小弯片子,再从额头顶部开始左右顺着两鬓角向下,在腮帮上贴大绺,太监一边贴片子一边夸,“格格脸盘儿生的好,天生就是瓜子脸,不像我们太监中的有些人,脸梆子生的厚实,再怎么努劲儿也难修整。”   贴完片子是梳头,带上扣网子,再戴线帘子,一尾长发就从郁兮的后脑垂到了椅靠的末端,戴大簪,勒大簪,上发垫,梳大发,终于把头发收拾好之后,下一步是给发鬓上头面。   额头那七个小弯片子上缀上了宝石,最后一道步骤是戴杨贵妃的凤冠,相比之下唐明皇和高力士的扮相要简易的多,五公主和怡亲王从头到尾早都装束完毕,都来为郁兮打下手。   满头凤凰叠翠,镶嵌珍珠的头冠架在头上,郁兮觉得自己的脖颈都要被压弯了,文瑜帮她捋顺头冠上垂下来的珠串流苏,扶着她起身道:“唱旦角的最不容易,别说还是富贵角儿,可有你受的。”   郁兮嘟嘴道:“公主一时兴起,倒拉着我来作陪,早知道唱旦角这样受累,我就唱唐明皇了。”   文瑜得逞似的笑,“你以为我为什么选择演唐明皇,还不是怕被这一身打扮拖累?”   郁兮扶着头冠嗔道:“公主算计我,我可是相当记仇的,您给我等着!”   “哎呦!”文瑜抚一把她的手,“爱妃生气了!待朕慢慢哄来!”   说完这话她就溜,郁兮架着头冠,头重脚轻的去追她,“皇上哪里逃?你瞧瞧我,我生气了,你快来哄我!”   两人在殿中追逐打闹,中途撞到人了,拉他们来做靶子堵住对方的去路,满殿的脂粉飘浮,闹出来的汗都冒着香,在人群中穿梭,戏服华丽的下摆相互摩挲,擦肩而过时杨贵妃与虞姬目光衔接,唐明皇脚下一滑,撞进了《四郎探母》中萧太后的怀里。   途径的过程中,也目睹了盛会来临之前的状况百出,《霸王别姬》这出戏中的那位虞姬勒头勒得松了些,一时“掭头”,如意冠从头上掉了下来,还得重新勒头。   《大登殿》中的王宝钏勒头又勒得紧了,扮演这角色的年轻小太监捂着胸,莺莺燕燕的夹着嗓子头晕犯恶心。   怡亲王辗转腾挪着处理各种突发状况,忙的焦头烂额,这位高力士的脸上大汗滂沱,妆面花了,不得不抽出空重新坐下来补妆。   望着眼前这一切,郁兮开怀笑着,像落入了一个荒唐又瑰丽的梦境。这些前所未有的经历让她彻底的喜欢上了这座宫城,喜欢上了这座宫城里的一些人。   笑过闹过,等真正站在戏台的边缘等候出场,郁兮的一颗心陡然间悬了起来。在畅音阁演戏,观赏的场所便是对面的阅是楼。畅音阁内有上中下三层戏台,上层称“福台”,中层称“禄台”,下层称“寿台”。   三层台设天井上下贯通,禄台,福台井口安设辘轳,下边直对寿台地井,根据剧情需要,天井,地井可升降演员,道具等。使用三层台的剧目不多,绝大多数只在寿台上表演,福台和禄台则只在一些神怪戏中才用。   于是六月六几乎的所有戏曲都统一安排在寿台中演出。透过门窗隔扇看向对面,戌时左右的天已经完全暗了下来,灯火通明的映照下,由太后携领坐满了后宫女眷还有入宫贺寿的诰命夫人们。   文瑜远远望了眼,“我瞧今儿各家夫人们带来的官家小姐也不少,皇阿玛病重后,宫里不常举办宴会,趁着皇阿玛的生辰吉日老祖宗松口,这一个两个的怕是挤破了脑袋也要进宫来打婚嫁上的主意呢。”说着撞撞怡亲王的肩头,“最近户部不正忙着相看秀女,等将来这些姐姐妹妹们入宫,里面说不定哪位就是你的福晋,我瞧六爷这会儿不在,你赶紧先掌掌眼。”   “高力士”整肃着衣冠,漫不经心的道:“全部都给咱们家六爷留着吧,我不稀罕。”   听他们聊着,郁兮收回了视线,垂下眼还是隔绝不掉对面楼里投射过来的灯火斑斓,明晃晃的刺眼。   终究还是她的想法太天真,太自私,他的身份注定,全天下都是他的,同样他也是属于全天下,属于所有人的。他们相互喜欢,也抵不过这样的事实。   按照戏单第一场是《四郎探母》作为祝寿的开场戏,他们的《定情》紧跟着排在第二场。怡亲王没有过多兴致去关心那些官家小姐,敷衍应了几句五公主的话便回过脸看向郁兮,轻轻端正了她的头冠,“等下就轮到我们了,别紧张,就按照平常排练的来。”   郁兮目光灼灼,点点头笑,拉起文瑜的手,“咱们一起出去打一场大胜仗。”   三人站在上一场戏的余韵中紧张互视,相互鼓励着,《四郎探母》落下了帷幕,轮到他们出场了。郁兮对这半年来训练的成果充满了自信,她不惧怕在演戏的过程中出现意外,另她感到紧张和为难的是自己那个悬而未决的答案。   然而她当鼓起勇气再次看向阅是楼,还是没有看到他的身影,她深深喘口气,驱除脑子里凌乱不堪的思绪,从玻璃窗上找到了自己的影子。她现在是杨贵妃,当下最该做的事情是唱好这场戏。   《长生殿》开演了,从阅是楼的围槛中看过去,“壶天宣豫”的大匾下,承接上一场戏的落幕,灯火逐渐燃亮,装点出富丽堂皇的格局。   《定情》讲得是大唐天宝年间,山河一统,太平盛世。宫中杨玉环姿容绝世,唐明皇封她为贵妃,赐她金钗,钿盒定情,结下偕老之盟的故事。   光线从上往下渲染过渡,伴随着奏乐,出场的是四名持刀侍卫,而后是身着花衣的文武百官,亮相后蹲跪在戏台两侧等候。   鼓点密集起来,戏台的西侧出现了一人的身影,头戴赤缨冠,身披金绣大红龙袍,缓缓迈步出现在戏台台阶的顶端中央,扬眉瞪目,偏过头正面视来,双手一捋须,抬臂张袖,收回后再一张袖,舞舞袖子叠起双手下压,一面下着阶,一面抬眉开了腔:   “端冕中天,垂衣南面,山河一统皇唐,层霄雨露回春,深宫草木齐芳,昇平早泰,韶华好,行乐何妨。愿此生终老温柔,白云不羡仙乡。”   台上的唐明皇完全一副盛世天子的派头,展袖负手,背过身走上台阶在那张明黄锦绣的龙椅上做下身,念白道:“朕乃大唐天宝皇帝,李隆基是也,进来机务余闲,寄情声色,昨见宫女杨玉环,德性温和,丰姿秀丽,卜兹吉日,册为贵妃。已传旨在华清池赐浴,命永新,念奴服侍更衣……”   望着唐明皇颤头拖腔念出最后一句,“……即着高力士引来朝见,想必就到也。”阅是楼里笑声一片,太后开怀大笑,看向惠妃道:“我还是头一回见咱们家文瑜这个样子呢!声口儿脆亮稳当,这出男腔反串唱的好!”   惠妃望着台上,欣慰一口叹气,“之前管她是管得严格了些,这回算是彻底放开性子了。”   太后拍拍她的手,“为人母,口口声声说是为了孩子们好,可这有时候啊手头该松也要松一些,这孩子以前当着人面话都难得说,你瞧瞧她这个活泼样子多好。”   笑着望回戏台上,高力士出场了,架着一身宦臣绿袍,单手一甩拂尘,起高调子念道:“花貌喜沾恩雨露,锦袍常惹御炉香。”从东至西,碎步跑起,单膝着地跪于唐明皇面前道:“奴婢高力士见驾,册封杨娘娘,已到殿门候旨。”   唐明皇抬起一手,“宣上来。”   高力士宏声道:“领旨。”   楼里众人见了这位高力士笑声更响亮了,太后正喝茶,忙放下杯盅拿帕子拭唇,随后大笑不止,后排的礼亲王笑道:“七爷这嗓子尖团音,唱得人心肝儿颤,都是两个肩膀扛张嘴,承延这嗓子旁人还真学不来。”   福晋佟佳氏比手嘘了声,“四爷快看,杨贵妃要出场了!”   场上的高力士起身,拂尘潇洒甩了个圆圈,敛衽道:“圣上有旨,宣贵妃杨娘娘上殿!”   不见人来,但听侧台一群女腔回应:“领旨。”音落手提宫灯的宫娥们方才出场,在戏台中央转了一转,退至两侧跪立。   与此同时杨贵妃出场,小跑步行至阶下,面向唐明皇,背对台下,后脑的后兜叠翠珠链流苏随着步态,抖出轻缓的波浪。   她一手背起,一手抬于胸前,一步一漾趱步趋近唐明皇,然后身形滑出一道弧,云步翩跹,行至戏台前,敛袖撑目亮了相,面含三分笑意,努唇酝酿着戏词。   戏台上的文武百官,宫娥太监看不到同台杨贵妃的面色,有意无意的看向阅是楼那面打探,从众人屏息凝神的讶然神色中做出了判断,敬和格格的亮相,已然惊艳全场。   “恩波自喜从天降,”杨贵妃侧头看着远方,目露憧憬之意,后又收眼慢慢舞着雪白的长袖,“浴罢妆成趋彩仗。”   这时乐调欢快了起来,她漫卷衣袖,载歌载舞。身后的唐明皇静静望着她,她虽为北方人,本身却像是一支词藻清丽,情致缠绵的南曲。   杨贵妃惊鸿一面,扭完身段后携宫娥们面朝唐明皇见礼,郁兮回过身望向御座上的那个人时,一阵耳鸣突袭,心中掀起了轩然大波。   阅是楼里也起了风波,珍妃惊呼道:“老祖宗您瞧,这不是六爷么?”   太后凑了下鼻梁上的玻璃老花镜,意味深长的笑了起来,“可不就是。”   文瑜凭空消失,唐明皇换了张脸,是他,是她一直以来避而不见的他!怎么会是他?   郁兮委身跪下来,再蹲起半身,“臣妾杨玉环见驾,愿吾皇万岁。”   怡亲王扮演的高力士代唐明皇作答:“平身。”   她望着龙椅上的那个人,失了魂,“谢万岁。”   起身后她又在戏台前绕一圈,面向他时,欲近欲退,唐明皇起身从台阶上追下,她眼睛含羞,撇过头躲避他的打量,“臣妾寒门陋质充选宫廷,忽闻宠命之加诚惶诚恐。”   她念完戏词趋步到唐明皇面前,半蹲下身子,缓慢抬起头来,一双眼眸澄澈,落满天际的蟾光。   他两道眉峰高扬,“妃子世胄名家,德容兼备。”负手略略躬身,来回迈步,“取供内职,深惬朕心。”他抬手叫起她,“高力士!”   高力士敛袍,拎着拂尘走近,“有!”   “传旨排宴!”   “领旨!”   “摆宴!”   他上前来携她的手,郁兮在这一刻忘记了自己是谁,她深深入戏,深陷角色中,仿佛她就是那个万千宠爱于一身的杨贵妃。   戏中的大宴过后是摆驾西宫,唐杨二人入洞房的情节,她的珠翠凤冠伴着他的红缨龙冠,一双绣金红袍缠绵交织在一起,他端握她的手在其他角色的合唱中辗转迈步:   “红遮翠障,锦云中一对鸾凤,琼花玉树,春江月夜,声声齐唱,月影过宫墙,寒罗幌,好扶残醉入兰房。”   场景切换至西宫,高力士望着眼前这一对伉俪念道:“启万岁爷来此已是西宫。”   唐明皇回过脸,“高力士!”   “有!”   “回避了!”唐明皇抬臂拖长腔道。   “领旨!”高力士垂眼,躬身退下。   唐明皇牵起杨贵妃的手,拖着娇羞的她往抬戏台中央走:“春风开紫殿,天乐下珠楼。”   宫娥们并排站成两列,以她们做屏障,两人脱下红袍,拨开人流再次出现时,身上已经换上了明黄的颜色,接下来是钗盒定情的桥段。   他匀气,轻轻啊了声,与她十指交错,“妃子,朕和你偕老之盟。今夕伊始。”   “陛下!”她欲语还休,抬高声调。   “朕特携金钗钿盒在此,”他边念,边从袖中取出口中的物件,“与卿定情!”   “谢陛下!”   他扶行礼的她起身,开口唱到:“这金钗钿盒,百宝翠花攒。”待她接下钿盒拿在手中欣喜绕步打量着,他走近,她蹲下身,容他把手搭在她的肩头,“我紧护怀中,珍重奇擎有万般,今夜把这钗,与你助云盘,斜插双鸾。”   他唱着,笑容挑逗的招手让她上前,最后把手中的钗戴到了她的发鬓间,“这盒,早晚深藏锦袖,密裹香纨,愿似他并翅交飞。”他跟她左右轮换着位置,笑着唱着:“牢扣同心结合欢。”   她温婉喊他一声陛下,“谢金钗钿盒,赐予奉君欢,只恐寒姿,消不得天家雨露团。恰偷观,凤翥龙蟠,爱杀这双头旖旎,两扇团圞,惟愿取情似坚金,钗不单分盒永完。”   话音末尾,他左手握起她的左手,右手揽她到胸前,两人长久凝望着她手中抹那只钿盒。   戏外音的女腔唱了起来,伴随着台上唐杨二人追逐的身影,描述着眼下正在发生的故事:“花摇烛,月映窗,把良夜欢情细讲,莫问他别院离宫玉漏长。”   最后唐明皇和杨玉环衣袖相连走上台阶的最高处,长袖慢舞背过身,留给看客一双相依相偎的背影。   一曲过罢,畅音阁中成双入对的两人消失在戏台幕后,阅是楼里的众人还沉浸其中无法自拔,太后放下茶盅,拊掌看向皇贵妃道:“唱得真好!承周头先还跟我说乾清宫大宴结束后要回养心殿批折子,顾不上来听戏,原来是打着幌子要给咱们惊喜呢!郁兮这小丫头还真是有耐性,这半年为了排戏定是下了苦功,嗓子灵,身段儿做的也标志,哀家原不抱什么指望,孩子们爱闹就由着他们闹去,没想到这一个个儿的不是草台班子出身,唱得还真是那么回事。”   最后又单独拎了恭亲王和敬和格格点评:“这两个孩子珠联璧合,真真是一双璧人。哀家听过多少回《定情》,今儿晚上这出唱得最让人动心。”   话音伴着戏音刮遍宫里宫外所有女眷的耳根,诰命夫人们把太后这番话拆开笔画仔细琢磨,恭亲王府正头福晋十有八九非辽东那位敬和格格莫属了,自己家姑娘若想落个好的奔头,就要再做其他方面的打算。   皇贵妃博尔济吉特氏听了这话,心中五味杂陈,《定情》这出戏是她点的,唱戏的两个角儿,没一个是她喜欢的,不过抛开自己的憎恨去品味,无可否认,确实如太后所说,这是一场超出合格的标准,堪称完美的表演。 第49章 惊吻   她下了戏台, 奋不顾身的抛下身后的一切往前走, 郁兮什么都听不到, 除了自己紧凑的呼吸,她疾步快走然后跑了起来, 长袖飘起来在后台的一众人群的缝隙中仓促经过, 珠光宝气割裂了她的目光, 眼前是隐约, 模糊的。   穿过喁喁人声, 清喉娇啭,她跌跌撞撞的掉落进室外的夜色中方喘上一口气出来, 身后一人如影随形,她扶着扮戏楼大殿前的檐柱听到他的步子逐渐歇落。   她转过身捂着脸深息,耳旁两侧的贴片不知什么时候脱落了, 露出鬓云香腮。眼前像罩着一方碎镜,恭亲王的影子分裂其中, 影影绰绰,恍惚中她只知道他在朝她走近。   “这段时间为什么要躲着我?”他话里淬着冷意质问。   “我不知道,”她频频摇着头, 努力去辨清他的样子,“王爷, 我还没想好,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   他逼近她,手指穿过她的风鬟雾鬓,捧起了她的脸, 他的吻猝不及防的落了下来,沿着她的眉心往下印在了她的唇上。   郁兮脑子里鸣声大作,她没有想到要去拒绝,于是他的迟疑和试探变得肆无忌惮,她唇上沾染上他的温度,便一发不可收拾的灼烧起来,她能听到自己脑后的珠帘流苏摩挲在檐柱上的声响。   他的吻热切,蛮横不讲理,汲取她心底最深处的寒凉,碾做六月温情的夜风拂面,虫鸣萤火渗透她的听觉视觉,她在他的索取和逼迫中渐渐有了回应。   她不再平静,他手心里掬握的那汪水月被风吹动,荡漾出波粼,在他指间颤抖,凝结成香汗淋漓。   她攥紧他腰间的玉带,他胸前的龙头绣印在她的心口,怦然的两颗心靠近,紧紧贴合在一起。她指尖在他腰身处握出一把褶皱,夜风更凉一些的时候,那微颤的十指缓缓的松懈了下来。   月光在他们的唇间磋磨,静止下来的时候在两人的鼻尖,额头点画出汗露,郁兮深深喘息着,眼池中泪波涌动,“我……”   她丹铅其面,满头的叠翠摇曳晃动,齿贝紧咬着被他侵略得一塌糊涂的红唇。   他吻意缠绵又轻轻叩在了她的额头上,“桓桓,你嫁给我,做我的福晋,将来做我的皇后。我说过,我不接受否定的答案。答应我。”   扮戏楼内远远走来一人,听到门外的声音,渐渐顿下了步子,站在门槛内的暗处向外看了眼,“唐明皇”和“杨贵妃”正在斟酌感情上的重大决策。   他咽下一口月色温凉,调头转过身,白鸣忙跟上前去,小心叫了声:“王爷……”   “走吧,”怡亲王笑着提唇:“别打扰到别人的好事了。”心底释然叹一口气,有些事情迟到一步,可能就是长久的遗憾,他未来得及表明的心意当下也再无倾吐的必要了。   郁兮望着眼前这个对她来说陌生又熟悉的人,直到现在她心里还是矛盾的,她不知道恭亲王福晋和皇后的身份意味着什么,但她知道跟他谈感情,除了情爱,责任也占据着很大的成分。   怀疑,犹豫之后,她舌尖上含得那个答案呼之欲出,她偏重这个答案,也做好了要告诉他的准备。   她朱唇微抿,他明白她是在酝酿,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已经听到了她的答案,夜风却把一阵仓促的脚步声送进。   来人是太极殿的一名太监,踉跄跪倒在恭亲王面前,磕头如捣蒜,“回……回六爷,万……万岁爷他醒了!”   晴朗夜空中炸响一声雷,郁兮忘记了要说的话,她惶然地抬起头,恭亲王微喟,眼神中有歉意和不忍,“桓桓,这次你可以选择拒绝。”   她垂眼,忽地笑了下,摇了摇头,转过身拉起他的手,“走吧,我入宫不就是为了这件事么。”   郁兮戏鞋鞋头的流苏骨朵在脚下波澜起伏,她回首看过来,脸颊两侧的珠帘碰撞出脆响,眸光潋滟,前往太极殿有成千上万步要走,却只凝缩在了这一瞬。   畅音阁的乐弦被中途掐断了嗓子,皇帝苏醒的消息传遍阖宫上下,因为本身都在大寿宴会上,各方的人马汇聚宫中,紧张的等待着事情的后续发展。   太后在众人簇拥下匆忙赶到太极殿,经过正堂的时候看到了隔断前立着的郁兮,擦肩而过也顾不上交待什么话,只拍拍她的胳膊表示安慰和鼓励。   进了门太后并没有直接去视看皇帝,而是把御医们叫到跟前学询问:“依诸位看,皇帝这次转醒后的状况如何?”   紧迫关头,时间万分宝贵,太医院也不再遮遮掩掩,“回太后娘娘……”主治医士张敬海免冠扣个头,声音里打着颤,“……回太后娘娘,此番龙体为“回光返照”之势,请太后娘娘圣裁!提前做准备吧!”   纵然心里有所防备,听到这如当头棒喝的话,太后步态中仍起了颠簸,钱川忙扶稳她,脸上挂着泪,“老祖宗,圣躬如此,眼下您可千万要保重身体!奴才去扶您坐下吧!”   “你们放心,哀家知道。”太后稳下一口气,咬牙道:“走吧,扶我去见皇帝!”   殿中人影幢幢,御塌前跪伏着一群人,恭亲王,怡亲王,五公主在前,而后是后宫嫔妃,最后是朝中几位权重望崇的王公大臣。人人哀默,一张张面孔上都是六神无主的神色,见太后的身影出现,仿佛才找到了神魂。   太后在病榻前坐下身,握住了皇帝的手,压下嗓子里的颤音,眼睛里充斥的泪水却是无论如何也咽不下去了,“皇帝,他们说你醒了,哀家瞧你来了!你睁眼,跟额娘说两句话吧……”   病榻上的皇帝咳嗽的力气几乎都不剩下多少,一口气憋得面色涨紫,御前太监李孟约要上前伺候却是被太后制止了,叫了皇贵妃上前为皇帝抚胸顺气。   一番侍弄,皇帝终于抬起了那双沉重的眼皮,眯着眼睛看到了太后,低微叹了口气,“额娘来瞧儿臣了,儿臣这回怕是熬不过去了吧。”   博尔济吉特氏泣不成声,障面掩口道:“万岁爷寿与天齐,怎的也说胡话了……”   “皇帝!”太后含着泪安慰他,“今儿是你五十大寿,你瞧,大家伙都入宫给你庆寿来了!”   皇帝偏头往病榻下含糊看了一下,闭上眼低哑叹了口气,“瑞勋啊,”他叫博尔济吉特氏的名字,她的名字是“瑞允,”皇帝神思中断之际舌头周转不灵,但明显听得出是在跟她说话,“你从前就是个二愣子,甭管心里想什么都好作在脸上,如今啊……如今也学会睁着眼说瞎话了,你怎么把指甲给绞了?可惜了……可惜了……她们都没你那手指甲生的漂亮,朕登基那年,手忙脚乱什么事都办不好,那场天花朕也没办法,是朕对不起你,对不起大阿哥……”   “万岁爷……”博尔济吉特氏心中大恸,原来皇帝是在意她的,她跪下身泪如雨下,“您养好身体,奴才……奴才重新留指甲给您瞧……”   “来不及了……来不及了……”皇帝气息奄奄的低语着,“皇帝,”太后害怕他一口气咽下去再也醒不过来了,泪眼婆娑地唤着他道:“你别怕,有哀家在,你想想还有什么要紧话想说的么,哀家回头让他们照你的意思去办。”   遗言就含在口中,皇帝不住的喘息着,“羿亭,羿亭啊……”   郁兮透过雕花的落地罩望着眼前所发生的一切,皇帝喊淳懿贵妃的名字时,太后回头向她看了过来,点点头让她进门。   因为时间仓促,戏服什么的都来不及更换,她和恭亲王囫囵洗了把脸就前来侍疾,她踩着地砖上昏黄的灯光走近,病榻上的一国之君身躯单薄虚弱,显然是再也难以承担起八方九土的重量了,浓烈的药味也遮盖不住那副骨子里腐朽的气息。   太后牵起她的手腕把她拉进,慢慢安抚下她双手发颤的寒意,“皇帝,你睁开眼瞧瞧,这是谁?”   皇帝半阖的眼睛毫无光彩,视线在郁兮脸上掠过,没有任何反应,疲倦的看着太后道:“额娘,羿亭呢,您……您去把羿亭找来,朕方才还看见他了。”   太后万分诧异,皇帝口口声声叫着淳懿贵妃的名字,一模一样的人在眼前了,怎么就视而不见了!   郁兮望着皇帝曲折迷离的眼神,猛的一下抖了个冷颤,她咽下心口的惊惧看向一侧,“六爷,”她轻声呼唤恭亲王,“万岁爷应该是在找您。”   他对上她的目光,倏然间心领神会,迅速起身整理衣袍走到病榻前躬身,“皇阿玛,御廷在!”   皇帝这才放心喘了口气,“这几日朕做梦总梦见你,朕大限将至,不成事了………你……你要替朕照顾好你皇祖母,照顾好你的兄弟姊妹……大邧……朕就把大邧的江山交给你了……”   经郁兮这一提醒,结合皇帝当下的话语判断,殿中所有人的心神豁然贯通,恭亲王的字是“御廷”,淳懿贵妃的名字是“羿亭”,皇帝病重后口齿不清,把两人的名字叫得极其相近,以至于让听到的人会错了意,完全混淆了皇帝的心思。   原来让皇帝日夜牵肠挂肚,魂牵梦绕的是恭亲王这个儿子还有大邧的江山! 第50章 丹旌   当下所有人也顾不上回顾和追究这桩差错, 恭亲王跪身领命, 言辞凿凿的道:“皇阿玛放心, 儿臣一定妥善照管家中。”   至于大邧江山的托付,恭亲王没有承命, 这样的话未说出口, 病榻上的龙体仿佛就有回春的希望。   皇帝像是参透了他的意思, 艰难换口气笑喘一声, 张目看他缨冠戏服的一身行头, 又把视线调转到郁兮身上,面有疑惑, “御廷啊,你娶福晋了?”   大概是两人龙飞凤舞的一双戏服让皇帝生了误会,恭亲王的余光里, 她玉雕似的十指紧扣,皇帝弥留之际垂询, 他不忍拂逆阿玛的心意,顺着这样的话头说,便是强迫她给出一个答案。   太后意味深长的看恭亲王一眼, 开口替他作答,终究还是没让他做这个恶人, 勉强提笑道:“到底是当皇帝的人,一双眼睛洞鉴天下。”说着把郁兮拉到跟前来,“这位是辽东王府家的格格,承周年里新进门的福晋, 你瞧着好不好?”   皇帝剧烈咳嗽了一阵,痰气在胸腔中回响阵阵,“朕……朕就知道柳襄那个老杀才反不了!柳……柳家不是没那个胆子,是没那条心……先成家后立业,终身大事安排下,朕就放心了……”说着颤颤巍巍的伸出手一把攥紧了恭亲王的,“谨记,帝后要同心同德!”   嘱咐完家务,皇帝又宣御前众臣至他的病榻前,见下面一排帽顶子下苍老的神色惊怔,不禁笑咳,“朕真的是不甘心,竟活不不过你们几个,你们是朕的亲近臣子,话自不必多说了……”   什么话?自然是辅保恭亲王开辟下一代万里江山的叮嘱,众人伏身扣头,“万岁统御九州四境,事关江山社稷,臣等恭领圣训!”   “好!朕安心了……”皇帝满脸倦容,在山呼海啸一般的余声中缓缓阖上了眼。   死亡降临时悄无声息,甚至让人难以察觉出它的存在,御前太监李孟约从太医手中接过一根安息香,放在皇帝鼻前试探呼吸。   龙体失去了鼻息,那支香散发出一道笔直上升的烟,太后紧握的那只骨瘦如柴的手永远的失去了温度,变得冰凉。   李孟约跪身,以头抢地,一声长长的哀告响彻云霄,“万岁爷驾崩了!”   这声长呼撕裂开所有人蓄势已久的悲痛,众人举哀,一片悲声悲色,哭声蔓延出太极殿,传出宫门朝房,传遍整个大邧天下。   郁兮双膝跪在冰冷的地砖上,茫然和震骇夺走了她的听觉,眼前是无声的画面,太后抚着皇帝的脸涕泗横流,塌下众人饮泣,她的目光从他们的脸上一一划过,闻听到自己在死寂中隆隆喘出的一口气。   地砖上映照出内宫衙门太监们来来往往频繁走动的影子,头上的凤冠箍得她如窒息一般。良久,仿佛溺于水下的人终于破出水面重获生息,郁兮心口里颤抖着又顶出一口气,才彻底清醒过来。   龙驭宾天后,奉安龙体的仪式繁重,一项也不敢延误,皇家人矜持,大哭举哀后,来不及再容大悲大痛浮于表面,至多是眉眼间衔哀致诚的神韵。   太极殿的廊间下守着内宫各衙门的官员太监,当先被传入殿的是钦天监的官员,太后不间断的用帕子擦着眼泪道:“天气炎热,皇帝的遗体不宜摆得太久,入殓的时间你们要仔细斟酌。”   入殓分为大殓小殓,小殓指的是为龙体更换殓服。大殓则是指安奉龙体入棺。   顺着太后话语中的指示,钦天监的官员们当下就推测出了适宜皇帝入殓的时刻,小殓为次日卯时三刻,大殓为次日巳时一刻。   太后看了眼殿里的座钟,眼下正是早子时,新旧一天,也是新旧一朝的交替时刻,这般想着便又落下泪来,“挑在这天来,挑在这天走,诞辰和冥寿是一日,皇帝啊,你可真让我们省心。”收了帕子看向钦天监的官员们:“就这样定吧。”   钦天监的人退下,敬事房总管马乾坤携领部下进殿,把手中一张名册替给太后道:“回太后娘娘,这是“恭理丧仪大臣”的名册,请您参详!”   皇帝病重后,宫里上下都已经在为天子的丧仪做准备,太后打开这张她之前已经确认过无数遍的名单,开头是礼亲王,恭亲王,怡亲王的名字,紧跟着是宗室里的几个亲郡王贝勒,最后是朝中几个大学士,尚书侍郎。   看完后太后把名单传给恭亲王,吩咐马乾坤道:“你们敬事房传各处摘缨子吧。”   逢遇国丧,在朝行走的官员,内宫服侍的太监一律要把官帽上的红缨子摘掉更换孝服。马乾坤打个千儿应是,“回太后娘娘,已经派人去通知了。”   太后点头默许,在钱川的掺扶下起身,“走吧,上外头去,让皇帝在此好好安息。马乾坤,开始发放孝服吧!”   马乾坤应嗻,抬腿退出殿外。众人随太后辗转到正堂,仍然能透过隔断听到和看到内殿里的情形。平日里照管皇帝梳洗的太监们正在为皇帝修理遗容。   等漱口,洗脸,梳头这一套规矩下来,马乾坤带进门回话道:“回太后娘娘,丧服都准备好了。”紧跟着太后下了令,亲贵大臣们在西配殿,后宫女眷们在后殿各自换上孝服,再次聚首时皆是一身缟素。   众人在默然悲痛的氛围中相守,太后抿茶纾解着心中的悲伤,目光威严在殿内的王公大臣们脸上巡视一周,“国不可一日无君,按照本朝的家法制度,皇帝宾天,储君自当柩前即位,皇帝生前没有留下遗诏,却是亲口命恭亲王接掌大位,倘若在场诸位没有异议,等小殓过后便举行这场仪式吧!”   太后的话义正言辞,是要安排恭亲王继承皇权,尽快接领皇位。大臣们甩袖,洁白的帽顶子俯卧下来,“臣等恭领太后娘娘懿旨!”   话音甫落,钱川看了眼座钟,近前提个醒道:“回老祖宗,小殓的时辰马上就要到了。”   按照皇室小殓的规矩,为大行皇帝更换殓服,需要事先有一个人替代皇帝更衣,一件一件把殓服穿好,再一起脱下来穿到龙体身上,这个角色一般由嗣君充任。   小殓开始后,恭亲王立在御塌前张开双臂,由敬事房太监们伺候按照春夏秋冬四季的龙袍为他更衣,里里外外陆续裹上纱织的单袍,缎织的棉袍,一共十三件龙袍,然后再完整的脱下来更换到皇帝身上,再用五色陀罗经被把皇帝的遗体盖严密。   借用这个时机恭亲王也脱了下戏服的装扮,换上了正常的袍服。小殓结束后,怡亲王携内务府御膳房的司员摆了“几筵”,上供大行皇帝平日里常用的一盏酒杯,恭亲王敛衽,庄重行了三叩九拜大礼,酒杯被御前太监李孟约捧到殿外,跪地倾洒。   奉安典礼已毕,遵照灵前继位的仪制,太极殿的明间里设下了宝座。太后以及后宫有辈分的女眷随恭亲王在龙椅上升座,其他在场的人员各按身份品级站列。   从皇帝驾崩的那刻起随后所发生的事情都是按照提前所部署的计划按部就班的进行着,太监们鸣鞭净场,鸿胪寺的鸣赞高声赞礼。   在响乐中,郁兮随着人潮跪拜,再次起身时龙椅上的那个人由病榻上面覆白绫的绥安帝换成了恭亲王。她知道这一天早晚都会到来,只是她从未料到这个过程中出现的那些意外和转折。   抬头望天,天边挂着半边透明的银盘,盛大的屋檐后一缕曙光乍现,迤逦铺陈开来。   从这一刻起,她便不能像之前那样称呼他了。   接下来的一段时日,阖宫上下都在忙于绥安帝的丧仪,大殓时皇帝的遗体入了金匮,停灵于乾清宫。新帝以孝子的身分陪灵,郁兮也随着后宫女眷们轮流在灵前吊唁守灵。   棺柩在乾清宫停放二十七天,移到殡宫暂放后,最后入梓宫安葬于皇陵。封墓后,绥安帝成了一张受香火供奉的神牌,被安放在紫禁城东侧的太庙中。   郁兮是第一次目睹和经历死亡,这场仪式留给她的印象是棺柩四周的绣龙帷帐,棺柩前织金九龙绮的丹旌,寺,观中厚重绵长的鸣钟,送葬队伍中大批和尚、道士、尼姑、道姑和喇嘛身穿法衣,手执法器,沿途不断的吹奏,诵经。   一切有条不紊,井然有序,一切似乎又有些仓促。一个人的一生就这样在一场隆重的仪式中做了终结。   尘埃落定后,七月的盛夏来临,一个月的时长仿佛隔了三秋,郁兮时常在虫鸣蛙叫的夜晚趴在廊檐下的栏凳上发呆,偶尔有巡夜的太监们从宫门前经过,手里的一连串白纱灯还在祭奠着一个月前的哀事。   她耐心等待着宫里的召见,也许是宁寿宫的,也许是养心殿的,她需要一个解释。她需要有个人来告诉她,她的命运究竟发生了何种变化。 第51章 孤掌   国丧期间, 新帝尊奉皇贵妃为皇太后, 博尔济吉特氏手持太后册印如愿移居慈宁宫。新帝不能与先帝旧妃同居东西六宫。那些被尊奉为太妃的先帝嫔妃们也先后搬离旧所, 移居寿康宫,寿安宫, 英华殿这三宫三所。   五公主也出宫搬进了自己在宫外的公主府, 一个重大变故, 推动了许多人和事的变迁, 偌大的后宫, 只剩下了郁兮一个人。   陪伴她的唯有素烛萤然,四围静的离奇, 静的沉闷。   郁兮像往常一样在闲下来的时候前往摘藻堂看书,在那里有书香陪伴,她不会觉得孤独。甚至直接从御膳房把午膳传到这这里来, 从早晨一直呆到傍晚。   八月里的某天,接近傍晚出殿的时候, 夕阳沉沦,云丝逶迤,铺天盖地的红染遍尘世间。经过万春亭的时候, 有一人霞姿月韵,在亭前静候她的到来。   郁兮走近在阶前蹲下身, 有三个字在舌尖仔细酝酿一遍,反复确认后方开口道:“见过万岁爷,万岁爷吉祥。”   他一身龙袍明艳,颀长的身形映做影子蔓延到她脚边, 伸出一只手到她面前,一副相邀的姿态。   郁兮仰面,这段时间她记忆中最为深刻的是大行皇帝灵前无力翻飞的白幡和纸钱,他回到她的视线里,为她的眼前重新注入了色彩。   站在她面前是九五之尊的皇帝。   她霞裙月帔,把手递给了他,他提她上阶,拉她到身边来,“有日子没见,朕很想你。”   郁兮委屈抬眼:“两个月了,如果万岁爷想跟我谈话总能找到机会的对么?为何这么长时间万岁爷都不搭理我?”   这一声接一声甜嗓描摹的“万岁爷”戳得他心尖打颤,皇帝眯眼,目光又开始在她的脸庞上磨刀霍霍了,“朕问出去的如同话泼出的水,怎会反悔?朕这段时间是忙的,无瑕顾忌国丧以外的事情,早晚朕见到你还是要接上之前的话头跟你理论的。朕这不就找你来了么?”   面前一双桃花眼执拗的盯着他,皇帝略微尴尬的咳了声,清了清嗓子问,“桓桓,朕接着那天晚上的话问你,你愿不愿意嫁给朕?”   郁兮的嘴几乎要撅到天上去了,眼睛里有泪光,“你一口一个朕的,生怕我不知道你是皇帝么?你在我面前抖什么官架呢?我现在拒绝你还有用么?现如今东西六宫里只有我一个人,大晚上的你知道我有多害怕么?”   见她带着怒气撒娇,皇帝有些无措的拉起她的手,“朕一直没敢找你是怕你生我的气,说到底是老主子擅自帮你做出的决定,朕不确定那是你的答案。对不起桓桓,让你受委屈了。”   然而她不知道的是,有很多天的夤夜之时,承乾殿门前都会出现他徘徊的身影,探出的步子最终都终止于“冒昧唐突”的顾虑重重前。   郁兮摇头,把手心拓在他胸前的龙头绣上,微微扬首把一枚吻填进了他的美人槽里,像一双蝶翅轻轻掠过的痕迹。   她如何不知道他忙?不像其他家眷按照特定的时辰守灵祭奠,国君驾崩,身为嗣君的他除了以“孝子”的身份陪灵,还要按照规矩“席地寝苫”,移居太极殿“倚庐”,金匮停放于乾清宫也要时刻守护在大行皇帝灵前,直到入陵园下葬后,先帝牌位入家庙,由特遣官员接替守陵的差事后,国丧期间的事宜才算告一段落。   她完全能理解他,她发脾气,大概是因为对待两人之间的感情,她的内心变得更为主动了。   这应该是回应他的肯定答案,他深嗅她空隙中散发出的温香,把吻印在了她的额头上,他跟之前不一样了,笑面示人,目光里也会不自觉透着一股压迫。   郁兮贪恋他身上权力和荣耀交织的气息,十指茏葱攥紧了他腰间那条明黄金丝卧龙带,满眼绚烂缛丽,“万岁爷,”她压着呼吸,轻声问:“您会对我好的,对么?”   他的吻往下擦过她的眼尾,“你相信朕。”她也跟从前不一样了,看他的眼神多了分浓度,亲近他的姿态里多了分依赖。   绥安帝的逝世冲淡了所有人眼中的生涩,她酒窝里的笑意荡漾,却只零星溢出几朵浪花,无意中就收殓起了稚嫩,平添了成熟的韵致。   透过那排浓密的睫毛可以瞥见她额下两牙清泉,之前从这个角度是看不到的,他还是等到她长高了一些。他垂眼低语着道:“做朕的皇后,朕想听你亲口答应。”   郁兮羞涩点头,轻轻嗯了声。像那日在履和门一样,这次他拉她在万春亭的阶前并肩坐下身,抬起头望出天外,能看到坤宁宫层叠的一双檐角,鳞瓦舒展羽毛,展翅欲飞。   皇帝的身份背负了很多看得见看不见的分量,之前不管走到哪里,有周驿一人跟随就足以支撑场面,现在一挪腿摆驾,身后就是一行卤簿仪仗。   执掌卤薄的太监们在降雪轩的侧殿外等候,远远望见皇帝往地上坐,慌忙搬着金交椅,金杌子朝他们面前赶,结果皇帝抬手打了个手势又把他们赶回到了墙根底下的阴凉处。   这位大邧的新帝在台阶上舒开腿,举起手掌透过五指的间隙去看天际余晖,慨叹道:“桓桓,这应该是朕最后一次可以光腚坐在地上陪你看落日了。”   郁兮懂得他话中的意思,在膝头上撑起下巴远望天边,“登基大典,万岁爷准备好了么?”   按照大邧宗室的成例,大行皇帝国丧至少一个月后新帝举行正式的登基大典,经过钦天监的推算,日子定在了八月初十,在这一天召告天下,宣布新帝即位。自此以后,他便要完全服从于合乎皇帝的礼仪规范了。   他难得迟疑,提唇打了个嗤,“说实话有些发怵,其实朕并不真正明白该如何当好这个皇帝?是不是很可笑?”   郁兮回头望向了他的侧影,这样一个从来都是踌躇满志的人竟然也有茫然的时候,她摇头,“先帝万岁爷临终前不也说么,他老人家刚即位那年也是手忙脚乱的阵势,我相信万岁爷,你能做到的。”   他沉默,然后道:“桓桓,谢谢你。”他牵起她的一只手放在膝头,抚摸她手心上的掌纹,“朕在这宫里,从来都是孤掌难鸣,有你在,咱们就是龙吟凤哕,朕觉得安心许多。”   一直以来皇帝都认为自己无所畏惧,直到至亲离开,经过悲伤的打击真正肩负起压力时,方才品味出身为一国之君的艰难,同时也对皇位心生出无限的敬畏。   因为敬畏,所以才会彷徨和质疑,以前他只能自己消化各方面消极的情绪,现在他有了可以倾诉的对象,那些难以启齿的感受在她那里能够寻求到积极的回应。   一个人的出现,或许就是另外一个人存在的意义。   她脸靠过来,坠入他龙袍上日月星辰的十二章纹中,“有我在呢。”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经过死亡的洗礼,黄昏的颜色看久了有些血腥,他偏首吻她额头,“是朕对不住你。”   何错之有?他指得应该是两人结识的开端,绥安帝临终前从未提起过淳懿贵妃,她的出现也唤不醒先帝的任何回忆,他北上徐徐图之的那个目的从一开始就偏离了轨道。   两人走到今天这一步几乎是拜阴差阳错所赐,他们的故事有个戏谑的开头。   她轻轻叹息,“也许先帝万岁爷对淳懿贵妃的感情,并没有外人想象的那样深厚。”   “应该是,”他没有否认,“兴许是外人曲解过头了,包括朕也在内。”   听上去格外讽刺,郁兮停靠在他的肩头上沉默了下来,皇帝望向她,他的目光为她脸上镀上了一层朱红,“桓桓,你不必担心,这样的事情不会发生在你和朕之间。”   “万岁爷,”她浅声的笑:“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他洋洋洒洒的道:“接下来朕会娶你做朕的皇后,更换货币元宝的图样,朕会大赦天下,在圆明园种一片稻田,朕会发展海运,惩恶除奸带你下江南……”   最后她问:“万岁爷,当皇帝是什么滋味?”   “想听实话么?”   “嗯。”   “眼下是火烧屁股的滋味。”   他的话语中勾勒出了万里江山,夏天的最后一丝余热也被地砖尽数吸收,他们身下是灼热滚烫的土地,她扬声笑了起来,笑声穿过那层层的朱阙楼阁。   最后送她回承乾宫,站在黄昏的余热中目送她离开,皇帝瞥一眼挣扎在天际的那抹狰狞艳色,像宫中这一个月以来的光景一样,杂乱无章,凄凉哀痛。再次收回眼时,面前那条路疑团渐消,分外明晰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写这章的时候有些纠结不知道该不该写男主内心的矛盾,我相信他对执掌天下是有片刻矛盾的。孤独的人,现在不那么孤独了。对话比简单,一切尽在不言中吧。   接下来就是双方家长会晤,登基大典,至于守孝期间,两人相处问题,不影响亲亲抱抱那啥啥吧。   谢谢大家支持! 第52章 秀女   八月初八, 国丧满两个月之时, 宫中又恢复到了以前那样肃静庄重的氛围之中, 乐寿堂殿外有人求见。一撇锦袍,一幅八宝平水翩然涌入殿中。簇新的衣料经受不住任何力道, 锵然一声响。   太皇太后望着跨过门槛的那双织金云龙靴履, 要比之前更具威严, 一步不会迈得过近, 也不会迈得过远, 从容有度,仿佛如履平地。   寒暄见礼后, 一杯茶递进手中,皇帝听太皇太后道:“内阁拟的年号哀家也瞧过了,听说你还没拿定主意, 今儿特意召你来,想听听你到底是什么想法?”   “是孙儿不孝, 让皇祖母忧心了。”皇帝抿了口茶道:“横竖都是从《周易》上摘取的字,寓意俱佳,倒也没什么优劣之分, 既是老祖宗问起来,就取“兴祐”这二字吧。”   太皇太后笑道:“哀家也觉这二字好!“兴”, 起也。“祐”,自天祐之。那便用这二字吧!”   做了皇帝的人仿佛比之前更沉默,笑意浅淡,浪头似的翻了下就隐去了, 太皇太后默叹了口气道:“承周,这段时间朝中政务方面你处理得很出色,千万别给自己太大压力,每日的折子料理完了就下座走一走,尽量早些休息,正是天热亢旱的时候,要注意身子。别学你皇考那样没日没夜的批折子。”   “有劳皇祖母挂心,孙儿会注意的。”皇帝还是那套淡淡的精神和脾气。   太皇太后跟太后互视,面色略显无奈,然而博尔济吉特氏自从先帝驾崩当上太后之后,心存的斗志一夜之间消失殆尽,绥安帝阖眼前居然能留心到她的指甲,一句话把多年的恩怨做了了结。   这位太后最近只关心如何把那手指甲养回来,对祖孙俩谈话的内容兴致缺缺,太皇太后却并不能从她懈怠的眼神里寻求到任何共鸣。   面前这套母子除了礼节压迫下的问候互不干涉,接下来要说的话,只能由太皇太后亲自开口了,“承周啊,今儿找你来还有件事情哀家要同你商量,先帝去世前还在念叨你的终身大事,如今你皇考的山陵已安,你的婚事也要抓早儿定下来了。”说着从手边够到一本册子让钱川递送给他,“这是户部年里选拔上来的秀女名册,有那些外埠部落家的格格,也有几位官家小姐,你瞧瞧看符不符合你的心意?”   册子递到手中略略翻看几眼,户部装订的秀女名册成品精良,从秀女的姓名,年龄,出身甚至画像,均精细入微地载入册中。   工笔细描的润色下,一张张姣好的容颜纷至沓来,因为千篇一律,很难在他眼中留下印象,大致阅览过一遍后,想起了脑海中的那个人,样子记得太过清楚,很难用词汇准确描述她的样貌。   皇帝不否认自己是个俗人,她的美人髻,她的梨涡,但凡不是眼瞎,是多数男人向往的那种记忆犹新的美,然而经过这半年的相处,她对他的吸引已经从浮浅的容貌过渡到了另外一种层面上。   从朋友做起再到如同知己,挑选年号的事情上他心思上一直阻滞不通,从她眼底欣赏过那轮落日之后,原本不该对他造成困扰的事情迎刃而解,他找到了之前处理政务的那种直觉。   名册被他合了起来垫在肘心下,这样再去够手边那杯茶更轻松容易一些,皇帝拨开茶盖,慢悠悠吹开茶汽,“皇阿玛病殁前为儿臣指点的是后位如何甄夺,至于这些秀女,按规矩孙儿还要为阿玛守孝三年,孝期内不能婚娶,总不能让这些姑娘们苦等三年,把大好的年华凭白耽搁了。依孙儿说,还是让户部遣散这次的秀女名册,回头让她们各自婚嫁吧。”   太皇太后叹了口气,“早前哀家心里总有盼头,盼着你阿玛的身子还能好起来,这册子在哀家手里压了两个月,哀家总觉得不必操之过急,谁知道太医院那帮人的嘴当真是灵验,你阿玛头也不回走的仓促,秀女们入宫这件事算是彻底耽搁下了,是哀家对不住你。早知道就该让这些秀女们提早儿入宫来的。”   “皇祖母这般自责,孙儿实在惶恐,”皇帝道:“阿玛在世时,后宫住的主子们都是孙儿的长辈,贸然采选秀女入宫与太妃娘娘们平起平坐那才是乱了规矩,老祖宗当初的决策实属英明。”   太皇太后后悔,然而后悔却也没办法,“那册子上的姑娘,六月六你阿玛生辰那日的宴会上,哀家差不多见了个遍,真真是可惜了,一个个都是极其出挑的人物,不过皇帝方才的话也有道理,空等干耗着也是白白耽误人家,回头还是让户部去通知各家秀女吧,不愿意等的,就让户部把名字从册子上销去,愿意等的,三年后咱们宫里这头还认。这样做也算是为咱们皇室赚了个体谅人意的好名声。”   “回老祖宗,”皇帝道:“在孙儿手底下做官的那些大臣们个个都是人精,咱们确是出自真心实意为他们家姑娘考虑,话传到他们耳朵里,可能就变了层意思。只要有一家秀女三年以后还愿意入宫的,你瞧我,我瞧你,人云亦云,大家搭伙都得这么办了。有的人是怕,怕自个跟别人不一样。有的人是自作聪明,喜好量肠子,认为户部遣散秀女之举只是咱们皇家在背后佯装大度,仅仅是表面上如此一说,因为惧怕天家皇威,就算想也不敢真正去执行。所以孙儿以为,既是要遣散,不如统一口径一律遣散了为好,也省的人与人之间相互猜忌。”   这一顿鞭辟入里的分析,让人听得是酣畅淋漓,皇帝说他手下那帮臣子是人精,其实他才是那个最会揣摩和操纵人心的人。   太皇太后一想还真是这样一回事,虽有万般不舍,最后还是采取了这样的提议,“那便照皇帝的意思办吧。”   皇帝是个至孝之人,坚决要为先帝守孝三年,后宫这条路封死了,太皇太后眼中她这孙儿子嗣上绵绵瓜瓞的希望一时是有些渺茫了。万幸的是这一盘死局中还有一颗活棋。   身边有人打扇,太皇太后从缘缘手中接过团扇,自己扇了起来,扇下起风把话吹得更远了些,“哀家想她们是她们,郁兮这孩子的情况跟她们不一样,先帝看中柳家,严格来说郁兮是你阿玛御口亲封的福晋,再者这孩子之前是住过你恭亲王府正房锡庆殿的,这些都是明摆着的事实,等登基大典一过,承周啊,你就是名正言顺的大邧天子了,承乾殿那面也该给郁兮一个正经的名分。”   太后一手端着另外一手正看她新长出来的指甲,从年轻时候精心保养的一双手,如今四旬有五的年纪,她的指甲一点也不浑浊,晶亮的一层膜,下面埋着一弯月牙。听见太皇太后这话,手上一紧差点没把自己的指甲给撅断。   太皇太后心思何等缜密,只怕是在先帝交待遗言那时候就开始谋划三年孝期中皇帝的终身大事到底该如何安置了,恰逢皇帝跟敬和格格眉来眼去,这一对小鸳鸯正打的火热,先帝那一问正是个千载难逢的机遇,绥安帝遗训中认准的恭亲王福晋,过后凭千万张口也纠察不过这个理儿去!   当下太皇太后拿出说一不二的气魄,一锤定音,话中所谓“正经的名分”,除了后位,闻听之人很难再做二想。   皇帝起身,又牵动了龙袍飒飒起风,“孙儿谢老祖宗成全。孙儿也代郁兮谢谢老祖宗。”   见他郑重其事的弓下身行礼,太皇太后压手让他坐,“哀家知道你喜欢郁兮那孩子,遵照你皇考的遗训,后位的归属本就是板上钉钉的事情,这一点谁也改变不了,能娶自己钟意的姑娘做皇后的皇帝屈指可数,本朝皇帝中也鲜少有这样的成例,从来都是红绸一扯,盖头一遮,大婚前谁也不认得谁,你跟郁兮有缘分,倒是避开了盲婚哑嫁这一宗儿。”   气宇轩昂的一国之君,清刚遒健的声口,谈及一位姑娘时,语气中却衍化出一种脉脉含情的韵味出来,太皇太后又想起了绥安帝临终那时的情景,皇帝悄悄看郁兮的眼神,明明心坎儿里压着万分喜欢,仍旧不愿顺水推舟强迫人家半分。   “好孩子,快起身吧。”太皇太后眼含湿润,“哀家是你的祖母,还有什么是哀家不肯为你做的呢?帝王家难得有这样赤诚的感情,你和郁兮两人要好好珍惜。”   “老祖宗放心,孙儿一定谨遵皇祖母和阿玛他老人家的教诲。”皇帝答完话起身的时候,目光若有若无的抬向一旁,“太后娘娘这两日可好?”   见他看过来,太后心头一下惊跳,他们母子不和已久,他看她的眼神一贯夹杂着“既有今日,何必当初”的嘲讽,面对这突然一句怡颜悦色的问候,博尔济吉特氏还真有点不习惯,尴尬笑了下道:“难为皇帝有孝心,本宫这两日还好。”   他颔首坐下身又跟太后聊了片刻,皇帝还是话说不长,坐不稳的派头,必要的事情商议完就起身告辞要回养心殿。   望着他的背影,太皇太后瞥了一眼太后道:“他阿玛一走,承周这孩子算是彻底长大了,心眼儿也变得更加成熟了。”   博尔济吉特氏盯着自己新生的指甲,心酸的说不出任何话来,默默点了点头,在心底应了声是。   出了乐寿堂又是一个夕阳西下,余霞成绮的时候,皇帝想到了病榻上烟霞痼疾的先帝,内心的崇敬和感激溢于言表,微微阖眼舒一口气,唇边有绛天渲染过的笑意。 第53章 会晤   八月初九, 宁寿宫恢了复晨昏省, 这就意味着宫中所有的事务回归到了原有的运转轨迹上。郁兮也终于等到了宁寿宫的召见。   召见是在晨曦初升的时候, 乐寿堂中宁寿宫和慈宁宫两位主子都在,宫里就是这样一个地方, 越是熟悉了这里的环境, 越感拘谨, 蓄力呼出的一口气, 有回响, 有时候也能把自己给吓一跳。   地砖上是暖阳灿灿的光晕,郁兮淌过一池夏天走上前请安, “奴才见过太皇太后,太后娘娘,给您二位请安了, 二位主子吉祥。”   她还是她,面前两人的称谓在她口中发生了变化。   郁兮穿着薄纱袍, 蹲起蹲落带起一阵微风,袖口像两片彩云挽在手腕上,太后笑着把她叫起, 赐座请她坐下身,开口先问她这段时间过得好不好, 然后把时间拨回到了六月初六那天晚上。   “……当时哀家自作主张就顺着先帝的意思把这门亲事应下了,欺君之罪由哀家顶替。好孩子,是有些为难你了。先帝病重的那段日子,很多事情拖滞着不便谈论, 眼下提起来都无妨了,哀家跟你说心里话,哀家喜欢你,瞧得出承周那孩子也喜欢你,皇室里的婚姻作配讲究的是门槛相近,家世略同,皇家跟你们柳家联姻,双方都不算埋没,先帝生前也满意这桩婚事,郁兮,今天找你来,哀家想问问你的意思,你愿不愿完成先帝生前的遗愿?”   全程基本上是太后讲话,她用心聆听,偶尔也能听到殿中消暑所用的冰块缓慢消融,水滴流淌的声音。   太后话语中极尽客气之意,心胸宽广到把皇室和柳家相提并论,实际上能跟皇室联姻的名门望族门槛再高也高不过皇家紫台,郁兮有自知之明,同时她也明白这不是一句简单的询问,太后甚至于整个皇室选中她作为可以跟新帝并肩进退的人,背后必定经过了一番考量,结果让人满意,先帝临终前意外的垂询,太后不过是顺水推舟把与柳家联姻的意图促成了事实而已。   而她也只能选择接受,她没有拒绝的资格,没有回转的余地。但是从自身的情感出发去看待这件事,幸运的是,她符合他们的期望,她可以欣然接受这样的安排。   之前的那些顾虑还在,然而人的心境永远都是发生变化的,半年多来,她跟这座宫城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昼夜相伴,她对他们产生了感情。   同样这座巍巍皇城培养出了她的欲望,跟权力地位名望无关,纵然没有这满城繁华,富贵显荣,她渴盼的仍是能跟他相伴的往后余生。   一国之君的感情不会被允许对待一个人忠贞不渝,也许她要选择放弃自己坚守的那道准绳,也许她要选择去做一个宽容无私的人。但那些都是今后要考虑的事情,对于目下面临的选择,因为有了憧憬,所以有了勇气。   走出乐寿堂她的耳边还萦绕着太皇太后的话,“……你现下的身份就是恭亲王福晋,等登基大典一过,你就是皇后,你要谨遵先帝爷的遗训,尽心尽力辅佐皇帝,帝后要同心同德……”   郁兮如坠梦中,她抬眼,那一条条夺目耀眼的光束泄入檐下勾勒出她梦境的边缘,她心怀几分清醒,如履薄冰。   她祝祷,这个梦不会破碎,可以做到天荒地老。   天子崩逝后,朝廷颁发遗诏,召各省巡抚总督以及外埠王公回京吊唁,叩谒梓宫,参与新帝的登基大典,这其中就包括辽东王府夫妇。   郁兮日夜思念,终于等到了阿玛额娘的到来,辽东王夫妇入京的时间很严谨,正卡在登基大典的前一日,牵扯到双方子女的婚配,宫里对这次会面颇为重视。   皇帝在养心殿接见辽东王,太皇太后携太后在宁寿宫接见辽东王福晋。男人和女人之间谈话的方式不尽相同,所以两厢里的对话各有差异,不过意思还是一样的意思。   那厢皇帝请辽东王在勤政亲贤殿里坐,似曾相熟的一幕,上一次两人隔着茶桌对话,还是在削藩的关口上,这次场景转换到泱泱皇城,曾经的恭亲王身披龙袍,比手请他喝茶,要尽地主之谊,柳襄这位曾经调兵遣将,赫赫名望在身的一代藩王,心中打不消的还是对这位少年天子的一份忌惮。   皇帝的口中茶茗飘香,“……南面三藩相继倒台,再加上先帝病故,朝中人心愈发凋零,说起来柳大人跟先帝同僚之谊深厚,先帝去世前还念念不忘辽东王府的忠诚,往后去朝廷也会更加笃念耆旧,辽东王府虽然门面坍塌,两位令嗣仍在朝为官,乃我大邧栋梁之才,家门的荣耀早晚还是有复起之望的。”   皇帝谈话的水准很高明,旁敲侧击了大半晌,无非就是一番皇恩浩汤的表述,柳襄察觉到了面前这人跟以前恭亲王之间的不同。   恭亲王谈吐凶狠直接,坐上皇位之后,皇帝精进不休,大权在握反而收殓了部分锋芒,学会了以圆滑的面孔示人,以退为进,面上一双温和谦逊的眉眼,胸腹中可能是另外一桩盘算。   什么盘算,盘算完了辽东的地皮,还要挖走她的宝贝女儿!   柳襄听完这席话自是叩首谢恩,“臣叩谢隆恩。”   面上恭敬应承着,心底像是被挖了个窟窿,丈人瞧女婿没一个顺眼的,凭他是九五之尊的皇帝。他这女婿是什么女婿,不论辈分,不论尊长,见了面反而是他朝对方呵腰打拱,体会不到一丝当岳丈的尊严。   头上叫了起,柳襄一双年迈的老腿似乎越发沉重,眼下那匹龙袍牵动,皇帝起身迈步上前竟是扶他了一把,请他再次入座,“柳大人,朕想跟你谈谈朕跟郁兮之间的事情。”   等皇帝真正放低身份跟他打交道的时候,柳襄还真有些承受不住,“臣惶恐!”他赶紧拜手,也请皇帝坐,“皇上请说。”   谈到郁兮,南窗下那张年轻的面庞上,眉宇峥嵘,一双视线宛然,柳襄怔了下,听他道:“朕要下诏封令爱做皇后,请柳大人首肯。”   这样开门见山的问法让柳襄惊愕不止,皇帝同他交涉的方法一点也不含蓄,也不隐晦,压根不像是一国之君行事的做派,反倒像是个毛小子愣头青到他跟前说:“我瞧上你们家闺女了,你答不答应?”   皇帝茶也不喝了,一只手肘支在桌楞上,扎下身架耐心等他回答,柳襄居然从那双深眸中看到真诚和热切流露出来,虽说问法直接,到底皇帝未省略征询他意见的这个步骤,像是很把他这个未来的岳丈放在眼里,对待他也算相当客气。   柳襄知道这已经是皇帝对他所能表达的最大敬意了,两人面面相觑,他一时不知道有什么话要说。   “柳大人?”皇帝视线微敛,下颌抬了起来,“你心里到底是怎么个宗旨?”   什么宗旨?!感觉皇帝的目光有些晦暗,柳襄怔忪醒过神,换做是平常人家的姑爷,婚前登门拜访寻求岳父获准是十分尊敬有礼节的一种行为,换做是皇帝,语气里的诚挚也带着些不容辩诘的逼迫意味。   皇帝的耐心不容人长时间的挑衅,柳襄欲要起身被对面探过来的那只手给压住了手肘,“一句话的事情,柳大人不必频繁见礼,直接告诉朕便可。”   胳膊上的力道松下来,柳襄从皇帝的马蹄袖下抽回手肘,捋了把头上冒出的一层汗,垂首道:“圣眷优渥,臣代柳家上下敬谢皇上,多蒙皇上抬爱,臣答应皇上。”   皇帝这才放下心,略略颔首,“不必客气,朕还要多谢柳大人应允。”   皇帝这把快刀下去,斩断了他这当阿玛心中的所有顾虑,出了殿立在万条垂下的森森日光下发了半天愣,柳襄呼口气,有种浑身上下被榨干的后知后觉。   那厢辽东王福晋金氏远远望着坐在太皇太后身边的郁兮,心里如同刀割,那是她十月怀胎从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落在这深宫大院中再也不见天日,帝王恩哪里是那般就容易消受的?如何不让她感到心疼!   太皇太后则是笑道:“朝中勋业显赫,门庭彪炳的世家不少,难得有像你们柳家这般忠心赤胆的臣子,早前先帝病势侵寻,宫里人听错了圣意,很是闹了个笑话,误打误撞接了郁兮入宫来,不过这可能就是郁兮跟宫里人的缘分吧,这孩子聪敏伶俐,乖巧懂事,哀家是铁了心要留她做孙媳妇,福晋可千万要成全了哀家的心意才好!”   金氏心里凉了半截,脸上却匀出谦恭的笑,“太皇太后娘娘能瞧得上郁兮,是她天大的福气,虽说这一走走的远了些,不过就像娘娘所说,这是于宫里于柳家两下里大有裨益的事,奴才跟王爷自是心甘情愿同意这门婚事的。”   见额娘强装出一副笑脸,话也说的言不由衷,郁兮眼窝里泛了潮,母女俩泪眼相望。   太皇太后看着心里也不好受,先帝在病榻上产生误会的那一霎那起她就在赌,赌承周和郁兮的感情,赌后位的最终的归属,赌郁兮驾驭后位的能力,她也不愿拆分柳家骨肉分离,但是不论是从朝局,子嗣任何一个角度出发去考虑,她更不能让后位在先帝的三年孝期中一直空悬。   庆幸的是在她前几日询问郁兮的意见时,那双眼眸谧静,仔细看有羞涩的纹理点映其中,睫毛轻颤着像采蜜的蝶翅,言之凿凿的说出了“愿意”这二字。   太皇太后暂停回忆,脸上微微起了笑,“福晋入京一回不容易,哀家就不打扰你们母女相聚了。”   这是单独留她们母女叙话的意思,钱川上前掺扶起她,殿中众人也都随太皇太后撤下,金氏忙起身行礼,恭送道:“奴才多谢太皇太后娘娘体恤!”   作者有话要说:  那啥啥后天就有苗头了 第54章 兴祐   转过身, 郁兮走近, 袖子飞扑起来不及额娘阻拦就跪下身子磕头, “郁兮不孝,让阿玛额娘跟着女儿一起担惊受怕了……”   “你这是做什么……”金氏悄悄擦拭去眼尾的泪水, 扶她起身, 听她鼻腔里淅淅索索着, 眼池里马上要决堤了, 这位额娘破涕为笑, “我的郁兮啊,你什么时候离家这样远过, 何曾受过这样的委屈,你怎么这样狠心,抛下额娘就不管了。”   郁兮在额娘面前还是从前那个闺阁里娇滴滴的姑娘, 听见这话再也忍不住,微微捏起眼睛, 眼泪如珠断落,抽噎着说:“额娘,是我对不起您, 对不起阿玛……”   金氏把她搂进怀里,轻轻抚她的脑后, 闻到她身上熟悉的气息,像十几年前刚落草时浑身上下奶娃娃的香味。   额娘眼含热泪,捧起她的脸问:“我的郁兮长大了,你对皇上是动了真心的是不是?”   那双桃花眼被雨水冲刷的七零八落, “额娘,我是不是做错什么事了?”   这样的话如利刃,捅得这位额娘心里痛的一阵痉挛,“好孩子,”金氏擦去郁兮脸上的泪水,“千万不要说这样的话,你没有做错任何事。这不是哭就能解决的事,你先别哭,听额娘跟你说。”   郁兮点点头收泪,抽噎着把水汪汪一双眼睛抬了起来,金氏把她鬓边散乱的头发梳理好别在她的耳后,“你别忘了,额娘可是土生土长的北京人,那年宫里相看秀女,额娘跟先帝的属相相克,是陪你姨母入宫来玩的,刚好你阿玛述职回京就在宫里撞上我了,我们这些京门小姐哪里瞧得上他的出身,虽说是个藩王世子爷,辽东那穷山僻壤的地界,在我们眼里你阿玛他就是个乡下泥腿子,谁料你阿玛那个厚脸皮一眼就相中了我,转眼就让你祖父上你外祖家来提亲,山高路远提亲只凭兵部驿站上一封书信,藩王府的威势震天,他就是个村野匹夫,普通京官的门户谁敢冲他们家那头衔说不是呢,就这样额娘不情不愿上了你阿玛的贼船,削藩的风声出现后,整天跟在他屁股后头担惊受怕。大婚前一哭二闹三上吊,不是没折腾过,嫁到辽东早先那两年也没少跟你阿玛斗气,可你看,这么些年下来,你阿玛从没让额娘后悔过。”   说着额娘拉起她的手腕,疼惜的来回摩挲她的手,“你性子里有几成像你阿玛,认准了一件事就虎得跟什么似的。额娘离开家能过得好,郁兮啊,你离开家也一定能过得圆满。”   阿玛跟额娘的故事她听过很多次,阿玛每次都会觉得折面子,臊气一甩袖子就往门外走。这次听才真正体会到了额娘话中百折千回的感慨。福晋一番好言安慰,终使郁兮破颜一笑,“额娘,我会照顾好自己的。万岁爷他待我很好,我知道皇帝的身份跟旁人不一样,不过额娘放心,我能看的开,不会走姨母的老路的。”   “额娘的心肝儿真是长大了。”互诉衷肠后,母女两人又恢复了笑颜,眼下自己的宝贝闺女完全沉侵在情动牵肠的恣意欢畅里,这当母亲的心怀里隐隐的担忧,只能自己吞咽了,眼时下金氏不愿为女儿描绘那些可能会发生也有可能不会发生的前景中晦暗的那一面,就让她高高兴兴的活在当下吧!   金氏拉郁兮在罗汉床上坐下身,仍牵着她的手不舍得松开,“皇后仪制尊贵,宫里的主子们恩出格外,咱们也要懂得感激天恩,在宫里尽心尽责侍奉皇帝,侍奉太皇太后,太后娘娘。额娘相信你,柳家的女儿有做正宫娘娘,做咱们大邧皇后的资望。但凡受到什么委屈,写信告诉额娘,额娘为你想办法。”   郁兮咬着唇点头,“额娘放心,我不会丢咱们柳家人的脸。哥哥他们都在任上带兵,回头额娘代我向他们问好。”她回握金氏的手,“额娘,想必我今后的身份也会给家中带来不少压力,天下流言,往往三人成虎,谣诼纷纭,能否堪当后位,自由我今后去证明,倘或我真的遇到不顺,会写信告诉额娘的,您跟阿玛千万不要听信外界的说法,凭白为我担心。”   金氏屏气,她不知道郁兮这半年来经历了什么,但是面前这个姑娘已经不是腊月离开辽东王府的那个娇嫩的人儿了,眼波流转间,那双桃花眼的枝叶壮硕,眼尾的锋芒中隐隐含着一丝坚韧。   能够说出这样的话,说明她做出接领后位的重大决定前必然经过一番深思熟虑。金氏万分欣慰,轻轻拍她的手背:“你这样说,额娘就彻底放心了。”   为人父母的,谁能不向着自己的亲生骨肉说话,金氏的口吻自然也是无限向着郁兮倾斜,“虽说后位显赫尊贵,额娘还是替你觉得委屈,普通小户人家纳个妾还有个抬小轿的仪式,到了咱们这不吭不哈的就是福晋,当了皇后也不知道是个什么说法。”   额娘替她鸣不平,郁兮心中也有些低落,哪个姑娘不巴望着一身火红,穿着凤冠霞帔出嫁的呢,然而她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皇帝要守三年的孝期,这期间内不容婚娶,太皇太后把她视为弥补后宫空缺的唯一块补丁,做实了先帝口中她身为恭亲王福晋的事实,继而把她往后位上拱卫。   她不是幼年天子继位后,先帝丧期一过,能够按照皇帝大婚的典制被迎娶入宫的皇后。届时宫中把皇后的册印交给她,这也就是所有的仪式了。   “遗憾是有些遗憾,”郁兮不说谎话,不过自觉刨去了话里大半的失落笑道:“本朝能迎娶皇后的天子并没有几个,一巴掌就能数得过来,并且几乎都是冲龄践祚,小小的年纪继位有的是时间准备大婚,情况到我这头不一样,倒也没什么关系。”   话是这样说,那些未经历过帝后大婚仪制的皇后至少在新帝潜邸时是被正式迎娶进王府做福晋的,婚嫁上的三书六礼一样都不少,而她,是一步迈入坤极,简易行事,能省的都省了。   “傻孩子,”金氏隔着桌子抚她的脸,“看来皇帝对你是真的不错,值得你这样替人家圆说呢,方才不是说皇帝对你很好么,跟额娘讲讲到底好在哪里?”   郁兮脸上的红晕绽放在她的手心里,害羞缩了缩肩头,“这半年来我学会了唱戏,我为额娘唱出戏吧。”   金氏不明白皇帝对她的好跟唱戏有何关系,只见她在片片光晕中舞袖引喉,眉眼间盈满羞涩自足,福晋望着她想到了年轻时候的自己,像每个在闺阁中的姑娘一样,在窗明几净前或绣花,或读书,京城的日光倾城,入侵她们的梦境。   而郁兮,她被北京的风土人情所沾染,不知道她听谁说大婚的皇帝屈指可数,她看到的,她听到的,她唱的,都是关于这座宫城。仿佛她天生就是这里的人。   隔着一双泪眼,金氏知道她这次是真的要彻底放开手了。   来自亲情的支持是最为珍贵和持久的,见过阿玛额娘,郁兮内心愈发有了底气,这一晚是她在先帝驾崩之后难得安眠的一晚。   次日是新帝的登基大典,她一大早就被人从炕上催起,前往宁寿宫觐见太皇太后,后宫女眷们按制并不参与登基大典,大典进行的过程,都由礼官太监隔段时间往后宫传送。   郁兮见到了阔别已经的五公主,文瑜因为承受绥安帝逝去的打击,面颊上消瘦了些,话语间平淡如水,带着些大彻大悟的口吻,“等三年的孝期熬出头,我也成二十七八的老姑娘了,就算老主子跟惠妃娘娘松口,也不知道人家谭侍卫愿不愿意等我了。以后的事情以后在说吧,横竖我都已经看开了。”   死亡为亡者以外的人提供了一个反思的机会,经历过惨痛的敲打,生者的脾性被磨去棱角,个个变得温和亲切起来,看到那些太妃们围坐在太后面前夸她那手新长出来的指甲如何漂亮,之前鸡吵鹅斗的场面落幕,换做眼前把手言欢的一派和谐,郁兮恍然间生出一种与世隔绝的错觉。   原来时间已经过去这样久了。   “万岁爷祗告先帝皇陵回来了!请太皇太后娘娘的安!”殿外礼官太监扯着嗓子卖力一声吆喝把郁兮的视线拉回到了门边。   那是她第一次见他穿朝服的样子,明澈如一轮骄阳,冠冕似火,炽热燃烧着,他面向太皇太后行三叩九拜大礼,郁兮透过他看到了紫禁城日出东升,霞光万道的那一刻,美的震撼人心。   再然后是:   “保和殿降與了!”   “中和殿升座了!”   “午门上奏乐鸣鼓了!”   “万岁爷登基即位了!”   “万岁爷颁诏了!”   “万岁爷发布施政纲领,下大赦令了!”   “诏书出午门入龙亭上城楼颁布了!”   从此刻起,这座王朝正式颁诏改元,史称“兴祐元年”。   郁兮不能亲眼见证他人生中最辉煌的时刻,但是她知道他此刻的心情应该像她一样风起云涌,波涛澎湃。   再次出现在宁寿宫众人面前时,她才真正适应了他的身份,郁兮默默端坐,在众人对皇帝的关怀问候中良久的望着他,她从他的身上看到了太多内容。他是皇帝,这样的身份意味着什么?   他览瞩的是天下万里江山,听闻的是泱泱大国的华美乐章。   也许她跟他见闻的那些事物比起来卑微渺小,可是他没有忘记她,目光拂开周围的一切朝她看了过来,他眼中的深渊中又起风了,这次她看到了明媚日光照耀下,他眼底淙淙流淌,隐藏的那条溪涧。 第55章 封后   登基大典后紧接是兴祐帝为太皇太后和皇太后上徽号并进金册, 金宝的礼节, 最后是封后大典。   后位的归属因为有绥安帝遗命的加持和太皇太后, 皇帝的通力斡旋,宫中无需承担力排众议的风险, 钦天监就定下了日期。   九月初一, 又是需要早起的一天, 中秋那时蟹肥膏红停留在舌苔上的鲜香才过去不久, 月明之后, 是郁兮人生发生重大转变的节点。   内务府一早就送来了皇后的朝服,朝裙, 朝珠,仅仅是冠帽就有二十八顶,朝冠八顶, 其他冠帽二十顶,分别用于不同的场合和礼节。   郁兮立在承乾殿玳瑁大镜前在众人的服侍下换上了明黄绸绣金龙袷袍, 一左一右的太监宫女蹲跪在地上拉平她的袍角,云肩,马蹄袖上, 腋下的绣金云龙有种苏醒后,勃勃上腾的姿态。   金錾扁方压在脑后挽起了她的燕尾, 东珠朝珠戴上颈间做了胸前云龙口中的玩物。就连手指上也戴了金里镶翠嵌珠戒指作为点缀。   最后冯英细做检查把佩挂于她朝褂第二颗纽扣上的五谷丰登彩帨捋平后,让觅安端起金累丝镶珠凤冠戴在了她的头上。   郁兮望着镜中的自己,完全像是陌生的另外一个人,日光从冠顶叠起的那三层金凤的雕镂中透过, 在地砖上描绘出凤舞。   觅安红着眼最后叫了她一声“格格”,又看向一旁的辽东王福晋:“……福晋您瞧,这么的,还真有些送格格出嫁的感觉……”   金氏提起帕子掩唇,眼含泪光笑道:“可不是。我的桓桓啊,总算是没有被辱没。”   郁兮从额娘的口中大致洞察出了封后仪式的规格,应该很隆重。但当乘着皇后仪驾凤與经过午门,揭开明黄缎垂帘在太和门上下轿的时候,眼前的景象还是让她紧张屏住了呼吸。   太和大殿前按班站列着文武百官,王公贵戚,此时此刻起她才意识到,她的身份牵动着内外朝,牵动着天下人心。   吉时已到,太监们鸣鞭净场,午门上钟鼓齐鸣,中和韶乐奏响。郁兮抬步往前方走去。   追随她身后的视角看出去,途径太和殿广场的过程中,那些双龙纽云龙纹编钟,銿纽桥口缚钟,碧玉描金云龙纹编罄,特罄,金漆彩画云龙纹建鼓,搏拊,云锣,红漆木犊排箫,斗笙,筒角共同奏响的乐曲声势浩大,庄严肃穆,回响在万里无云,秋高气爽的苍穹下。   郁兮眼尾的余光掠过百官袍服上的补子,脚下的地砖上有隐隐震动的感觉,她想起了大年初一初入宫城的那一日,他指着太和殿告诉她,“这里是紫禁城的二进院儿。”   那时她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能迈进太和殿,成为这座宫城的主人。沿着长长的御道走下来,她也终于领悟到了他对那个至高皇位的畏谨,面临接管天下子民苍生的大权,不论早晚,没有一个人是能够提前准备万全的。   踩着丹墀一侧的台阶登上殿前的三层高台,她看到了太和大殿下的他,明黄一抹身姿,有朝阳喷薄欲出之势,站在皇城的轴心中央的天子,紧握一国江山,王朝命数。   郁兮跪身行礼,礼乐渐消,剩下初秋倒影在地砖里的一汪蓝,礼官太监扯着嗓子宣告封后的诏书:   “奉天承运,诏曰:   朕惟德协黄裳,王化必原于宫壸。芳流彤史,母仪用式于家邦。   ……”   诏书中诸如此类“系出高闳,祥钟戚里,矢勤俭于兰掖,展诚孝于椒闱”的盛大赞词听上去苍白空洞,仅仅是出于对她正位坤极的认可,换个人来接领这封诏书大概也是同样的照本宣科。   诏书宣告完毕,郁兮把脸浸入地砖的蓝天里吸了口秋日晴空里的凉气后跪谢皇恩,拾级而上缓缓迈到他的身侧,正面回过身来。   礼乐再次奏响,众人面向新朝天威齐齐跪下身行三叩九拜大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皇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郁兮茫然的望着脚下的丛丛人影,身边的他探过一只手握紧她的,她颤着手回握,悄悄的问:“万岁爷,封后的诏书不是你做的吧?”   皇帝极其痛快的承认,“是内阁拟的,我朝历代天子封后,左右不过都是那套说辞,不必朕亲自过问。桓桓,今后你随朕平民齐家,治国平天下。”   他的话听上去就不一样了,倏地一下,郁兮再次听到了自己的心跳,那些恢宏的礼乐听上去有了起伏,有了震撼人心的力量。   她站在上接中天之枢,下应子午之王气的紫禁城,第一次因为兴奋和激动而热泪盈眶。   “万岁爷,”她回眸看向他,“月为太阳之精,以之配日。魄质含影,禀日之光,以明照夜。你就像是太阳,我就像是月亮。”   这是她出入京城,在什刹海那晚的除夕夜,他告诉她关于日月之间的牵绊,皇帝回之一笑,“朕喜欢这样的说法,今后朕与你日月同辉。”   日月同辉,衔接的是一年四季,寒暑易节,未来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他们找到了彼此为伴,路的尽头也许就是长相厮守。   颁诏的仪式结束后,皇后按制入慈宁宫进献如意,太皇太后从郁兮手中接过那把白玉三多如意,亲切地让她起身,把她跟皇帝的手含握在一起,“这下可算是心遂人愿了,从今往后你们二人就是夫妻了,夫妻之间要相互尊重,相互扶持,哀家就不跟你们过多磨牙了,小日子还是要靠你们自个过起来的。”   郁兮有些难为情往身旁看了眼,害羞应了声是,她抽手,皇帝拽着她的指头不放,大大方方的应道,“老祖宗放心,孙儿跟郁兮谨遵皇祖母教诲。”   太皇太后瞧着郁兮那抹不丢的相儿,简直喜不自禁,笑着下了逐客令,“这院里有几处砖头松了,待会儿承延就要派内府的人来修,回头怕吵着你们,快些走吧,别在哀家这头磨砣子了!脚下留心着别被绊倒了。”话落看向下首泪眼模糊的金氏,“福晋再陪哀家聊会儿话吧!”   被连轰带赶的从殿里出来,郁兮的手还被他牵着,十指相扣在东二长街上走,两人的头冠在地面上建出两座塔状的影子。   皇帝悄悄瞥她腮边干净抹腻的肉翅,腹中着了火一般,又蔓延出之前那样无休无止的饥饿,他思忖下,试探着道:“皇后,今儿晚上朕传你在养心殿东暖阁侍膳,咱们一起用晚膳。完了以后,你辅佐朕处理政务。”   四下里一片茫然,冠上了帝后的名义,其实两人还是夫妻相处这方面的新手,夫妻之间该怎么相处?最基本的可能就是一日三餐的相守,再往深处想,就是椒房合欢的那点乐趣。   虽然皇帝在这方面没有任何的经验,但是他在很多事情上面都深具天赋,他自信在夫妻之理上自己也不会落了下乘,恪守洁身自好的信条至今,身边的皇后是他喜欢的那个人,他终于可以打破禁忌,在新的领域中有所建树了。   他不是圣人,而她总能勾引出他内心深处的可耻欲望。身为一个男人,对自己渴慕已久的女人天生就具备一种侵占的冲动。不出意外,今晚他有很大的可能去实现。   皇帝习惯了做每件事事之前提前安排布局,但是他脸皮还没有厚到把他想跟自己皇后同床共枕的想法明明白白说出来的地步。“东暖阁侍膳”不过是一个光明正大的幌子,他心里清楚,郁兮那头作何理解他就不得而知了。   “好啊,万岁爷,养心殿的饭食应该比承乾宫的要上乘吧。”她朝他看过来,笑容天真无邪,一瞧便知她没有听懂他给她的暗示。   他的皇后有些年轻,思想再过敏捷还是脱离不了纯情的范围,不过,也许,把她喂饱了,哄得开开心心的,饱暖思/淫/欲,到时候他再适时推波助澜,提点一把,这事说不定就能成了。   这样一想,皇帝还真有点跃跃欲试的感觉,他有一个优点,他的内心从来不否认自己是一个要食人间烟火的俗人,脑海的角落里积尘,也有打扫不干净的肮脏污垢,但是他也有一个缺点,就是面上永远端着架子,维持着不近人情的姿态。   他的旨意无法准确传达到位,这让他感到些微的有些棘手,皇帝敛起步子,驻足原地,郁兮被他猛的这一下诓得重心不稳,连拉带扯往他怀里滚去,皇帝搂紧她的腰,狠力贴到了自己胯/前,又一遍的重申,“桓桓,朕今儿晚上传你在养心殿东暖阁侍膳。”   皇帝的眼睫搭下来,像低覆的殿檐,辟出的阴影里眸光微闪,郁兮困惑的望着他,随即一笑,扬声往他耳边凑了些道:“我听见了啊,万岁爷方才不是已经说过了么!最近是不是晚上没休息好,自个刚说过的话,掉过脑袋就忘。”   所以她还是没能领悟到腰撞腰这个动作背后寓意的深远,皇帝顿感无奈,正踌躇不前的时候,她来推他的手,“万岁爷松开我吧,大伙都瞧着呢。”   墙根下远远跟着一群人,周驿,冯英帽顶子的红缨后头是另外一片卤薄仪仗的红,然而温香软玉在怀,像冬日里拥着一把火炭,说丢手谈何容易,皇帝垂首,压低声道:“没关系,有官帽压着,他们瞧不见。也不敢瞧,你我是夫妻,做什么事情不是理所当然?没什么见不得光的。”   他鼻梁靠进,几乎要戳到她的眼角,这话说得有些暧昧不清的意味,郁兮面红耳赤等了半天,他只是瞧着她,什么也不说,她心里突突急跳,一时按捺不住,盯着他下颌的美人槽问:“万岁爷,你说实话,你是不是想亲我?” 第56章 敬君   皇帝的心思被揭开了一肢半节, 可惜的是他的皇后还是没有掌握到精髓, 秋天别在她的耳鬓上, 融融一匹清风撩动她的发丝,然后撩动他的心神, 他实在不知道该如何跟她解释, 但皇帝是一个只争朝夕的性情, 于是就温吞地唔了声, “朕想。”   嘴上说着想, 却仍磨蹭着没有行动,郁兮等得几乎没有耐心了。那个夏夜, 他向她索取的那个吻唤起了她一丝惦念,她那时才知原来一个人可以把强横的态度演绎得如此温暖坚定,让她漂浮不定的心不再迟疑。   她垫脚吻上他的唇角, 用指尖沿着他胸前的龙头绣描绘一周,轻声道了句:“敬君一吻”。然后就挣开他扶着头冠往前走了。   停留须臾, 却是扎实认真的一个吻。众目睽睽之下,她穿着皇后庄严神圣的礼服,做了一件不顾礼义廉耻的事情。   皇帝被她撂在原地, 只觉胸口有一泓海水洪洪奔泄,他的皇后居然比他还要踊跃, 她那么聪慧,一定是听懂了他的暗示,他竟是低估她了。   他尾随其后,步履生风的撵上她, 重新把她捉到怀里,“皇后猛着先鞭,朕总不好意思膛乎其后。”说着就探头去追她的脸,郁兮笑着躲开,纤细的身量在他怀里扭来扭去,像一尾肥美多汁的泥鳅,这样的形容似乎有些土有些不文雅,但是这会儿他脑子里除了吃想不到别的地方。   “万岁爷说人话,”她抬手把他的脸夯到一边的宫墙上,“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什么之乎者也的!”   他费力回过脸,她背过身又要逃,皇帝一臂钉到了墙砖上挡住了她的去路,把她困在胸前,“说白了,就是你占了朕的便宜,朕不能白饶你的。”   她就是不依他,脑袋抖得像拨浪鼓,左右摇摆着躲避他靠近的气息,她越闹越是给人一种欲迎还拒的错觉。皇帝扣紧她的腰,虎着脸道:“别动!再闹脑仁儿该颠散黄儿了。”   她真的就安静了下来,脸侧两张肉翅映在身后朱红的宫墙上像浓油赤酱的红烧鹅掌,皇帝咽了口唾沫,他忘了这是在宫道里,回声有些嘹亮,这一口声气把自己都震到了。   他两道目光,刀刃似的在她脸颊两边削来削去。郁兮也咽唾沫,不过跟皇帝口齿生津的感受不一样,她察觉出了自己当下的处境有些危险,“万岁爷,”她喃喃道:“你这阵儿的眼神有些不正常,想要吃人似的,我都有点怕你了。”   可不就是想吃人肉的懊糟么!皇帝敛眸,这下目光凝到一处钻得她眉心疼,“为了你的封后大典,早膳用的仓促,朕这会儿是有些饿了,桓桓,你让朕嘬一口。也算朕没有白疼你。”   郁兮瞠目结舌,“万岁爷怎么这样厚脸皮?你自个心思龌龊,言语轻薄,还要把责任推到我身上么?”   皇帝讥诮地哼笑一声,“朕就是言方行圆,口正心邪,你奈若何?光天化日之下,皇后一亲芳泽,就不准朕偷香窃玉么?”   “我……”郁兮显然在口舌之争上略逊他一筹,地面上那两只宝塔玲珑的影子重叠成了一座,未等她后面的话说完整,他就用唇封上了她的言语。   就是这样的感觉,他用力把温度传给她,不需要她过分仰视,他会垂首放低姿态来迎合她的心跳,透过他的肩沿望出去,那面是一道金色琉璃分割开来的朱红和湛蓝,风把轻轻云吹近又吹远。   她的唇瓣上有秋日的霜露,他醉饮仍不解渴,偷偷摸摸的往她腮帮上进军,“回卿一嘴。”   郁兮被这一下叮得惊呼一声,捂着脸推开他,龇牙咧嘴的嘟囔:“万岁爷你还真嘬我啊!”   看她一脸委屈,泪花都挤出来了的样子,皇帝摘下她的手道:“让朕瞧瞧,很疼么?朕没使多大劲啊。”   打眼一看,皇帝的表情变得有些微妙,尴尬中又透着一些坏,他真要是拼了力气,估摸能扒她整张皮,不过是稍稍发了些狠,就在她白净的皮肉上种了一道虹。   瞧他这样的反应,郁兮推测出自己脸上可能不大美观,忙又抬手遮掩,委屈巴巴的道:“万岁爷就不能不悠着点么,您这让我怎么出去见人?”   皇帝憋笑憋得辛苦,昂首挺胸咳了声:“真不成,你也嘬朕一口,朕不嫌疼。”   郁兮两眼秋波湛湛,横眼乜他,“万岁爷当谁都跟你一样,有张三刀砍不出血滴的厚脸皮么?”   从未被人这样讽刺挖苦过,从她口中说出来的话却总有着别样的风情,这副嗔嗔怨怨,贫嘴薄舌样的态勾得他心弦颤悠,皇帝深深吐纳了一口气,恨不能当下就把日冕拨到傍晚。   “不是朕的脸皮厚,”皇帝道:“是桓桓的脸皮太薄,就像御膳房大厨们拎的刀,过段日子钝了就得磨,朕可以把嘴借给你当磨石使唤,磨着磨着脸皮子就厚了。”   郁兮惊讶得咋舌不已,“万岁爷你以前多文雅啊,头回见你,那派头有如天神下凡,俊气是俊气,但总跟人拒着。后来你对我好,不再是副帘子脸,叭哒就掉下来了,也愿意对我笑了。可最近你是怎么了,讲话油滑没正经的,没羞没臊。”   皇帝靠过来,拿手指头勾她的,“人不都喜欢装相儿装好看么,朕是皇帝,帘子脸是为了震慑他们。你跟旁人怎会一样?你是跟朕连宗的皇后,朕在你跟前不用装,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无所顾忌。你喜欢朕端着脸么?你不想跟现在的朕有连扯么?”   在他心里,她跟别人都不一样,郁兮垂下脸窃笑,“又不是两姓旁人的,咱们是夫妻,万岁爷什么样我都不嫌弃。万岁爷愿意跟我说过心话,是皇恩殊誉。”   皇帝斜视她,“你还说朕,头回见面那时候,你都不拿正眼瞧朕,像诗里形容的那样,皑如山上雪,皎若云中月。矜贵的跟什么似的,眼下都学会主动跟朕索吻了,朕得夸夸你,进步可谓是巨大。”   郁兮急赤白脸的道:“谁跟你索吻了?是你想这么干的。”   “不是吧?”皇帝反驳,“朕记得是桓桓先提起来的,你问朕想不想亲你,朕要说不是,你岂不是没面子?”   “那好,”郁兮气夯夯的,“万岁爷不认,我也没法子。”   见她话头停在这里,皇帝心里有些忐忑,偷窥那张脸,又恢复成了以前雪山明月,清高疏远的姿态,似乎注意到了他的目光,郁兮回过眼,微微一笑,“时候不早了,万岁爷赶紧回养心殿吧。千万不要把政务给耽搁了。”   皇帝心底漏风,微微渗着凉,忽然感觉自己晚上的安排冒出了夭折的势头,又把身边那人的手握得紧了些,“别忘了跟朕的约定,晚上朕让周驿去接你。南书房前头那两颗枣树结果了,一棵结的是大白枣,一棵是莲蓬子儿,酸甜的味儿,核小,皮又嫩。昨儿御膳房摘了些进奉养心殿,朕吃着好,你也尝尝。”   听他这样一说,郁兮心里堵得气全消了,他是天潢贵胄,是泱泱大国,浩浩千秋的主子,提到天花蘑菇能想到她,吃枣也能想到她,从满满当当的心胸里腾出一块地方专门为她考虑,她觉得满足。   她眼睛里含着酸意点头,“能吃到南书房门前的枣,这是我的殊荣,等晚上我为万岁爷研磨,递折子。”   皇帝登时感觉神清气爽,“那晚上不见不散,朕先走,你阿玛额娘他们入京一次不容易,白天你多陪陪福晋。”又低头软语,“晚上来陪朕。”   她抬眼,被他吹到耳边的热息蒸得脸红,皇帝再次确认,皇后应该是领悟到了他的话里有话,便彻底把心收回到了肚子里。   说要走两人还是拉拉扯扯断舍不开,帝后两人正是新婚燕尔,双宿双飞的时候,谁也不敢上前打断,只能又站又熬的等了大半晌,才彻底等到两人勾连的手松开。   周驿赶紧率领一众执掌卤薄仪仗的太监跟驾,走到近处一打量,万岁爷心情大好的架势,走起路后摆的海水江崖大幅飘起来能漫墙头去,开口吩咐道:“派人上南书房,摘些新的枣备着。晚上朕要传皇后东暖阁侍膳,你瞧瞧还需要准备什么都提前安排吧。”   一听皇后晚上要入养心殿,周驿的心思瞬间活泛了,像盛夏时的蛐蛐儿乍着翅嗡声大作,皇帝的话绝不能停留在表面去做理解,需要深挖下去直到挖出字里行间埋藏的深意出来。   皇帝的那颗枯木朽株般的心在感情方面二十几年如一日的干涸,如今遇到了自己钟情的皇后,终于迎来了逢春发荣的迹象。他是一路两人相好的见证人,两位主子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的情谊一路发展至今,这秋风与白露也该有个朝朝暮暮的结局了。   皇帝要召皇后晚上侍膳,还能为了什么,这是要临幸皇后的前兆。   周驿想明白了,赶紧应声嗻,抬头看见皇帝一边走一边捋下巴,“朕的胡子是不是该刮了?”   见他下巴上青青绿绿一片,周驿说是:“按制孝子居丧六十天里不能刮胡子,眼下刚好过了这个期限,回到养心殿奴才就传他们给万岁爷拾掇脸面。”   提到刮胡子,周驿眼前有了画面,拐过一道门赶紧吹秋风醒醒脑子,男人胡子拉碴的,要跟姑娘脸贴脸做点什么事情确实不讲究,刮了好,狠狠地刮,刮的溜光水滑的,肌肤之间的贴靠就游刃有余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两天都是再为那事铺垫,后天彻底达成。 第57章 蚊子   回到承乾宫的时候, 辽东王福晋已经在殿中等候她了, 郁兮坐在额娘身边恳求道:“过几日您跟阿玛就要离京了, 今天晚上额娘留在宫里陪我吧。”   “傻孩子,”金氏抚平她的鬓角, “宫里有宫里的规矩, 额娘怎么可能夜宿宫中?做了皇后, 便不能像以前那样任性了。知不知道?”说着又帮她扶正头冠, 笑着问:“当皇后辛苦吧?沉不沉?”   郁兮手扶着额角点头, 笑道:“跟额娘说实话,戴得时间长了, 脖子都压得发酸。”   金氏把她的脸轻轻拨向一旁,疑惑的问:“额娘才看到,你的脸怎么了?怎么红肿了一块?”   郁兮忙推开额娘的手, “没事,额娘不用担心, 这不是刚入秋么,昨儿晚上被蚊子咬了一口,回头抹点药就好了。”   “回皇后娘娘, ”听这话冯英笑着上前打躬,打岔道:“仪式都已经结束了, 奴才伺候您把佩戴都摘下来吧。千万别把娘娘给累着了。”   于是郁兮被觅安他们伺候着摘了顶戴,头冠被端端正正的放在了帽筒上,她大大松了口气,心里把那只臭蚊子臭骂了一顿。   从镶金嵌珠的凤冠上调回视线, 看到额娘眼睛里泪光闪烁,她握紧额娘的手,“额娘为我感到高兴就笑一笑,别哭。”   金氏用帕子扫了下眼尾,低头叹了口气点点头,郁兮看到了额娘大钿下埋着的几根银丝,辽东王身为男人不被准许入后宫,想来阿玛的发须会更加花白吧。   一朝选在君王侧,她为自己为家族争取到无上荣光的时候,也要被迫舍弃很多事情,比如亲情,比如再次回辽东王府的机会。   金氏把对女儿不舍的情绪暂时压了下去,捋着她的手指道:“方才太皇太后娘娘跟额娘商量了一件事情,原本这件事是要派宫里的惊奇嬷嬷指点你的,老主子开恩,特意让额娘来为你教习。你认真听额娘说,不要觉得不好意思。你现在是皇后,早晚是要给万岁爷侍寝的,这方面的规矩,额娘跟你讲一讲。”   福晋的声量不高不低,周围人听得很清楚都自觉降下了眉眼,回避着神色。郁兮沐在窗前的日光里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哆嗦,“额娘,”她撅着嘴,又羞又窘,还有些委屈,“今儿晚上万岁爷要传我侍膳,您瞧他是不是这个意思?”   金氏怔了下,“是万岁爷亲口告诉你的?”   郁兮咬着唇点头,“他说要传我上养心殿,要我帮他处理政务,还要请我吃枣。”抬眼见额娘惊讶又强自忍笑的表情,她羞愤的直跺脚,“早知道我就不该答应他的,原来他动得是这样的歪心思,额娘也是的,您也帮着外人一齐合计我……”   “傻孩子,”金氏抚她的脸,谆谆善诱,“这话说的不尊重,万岁爷怎么会是你的外人呢?他是你的夫君。能跟皇上称作是夫妻的只有皇后一人……”   额娘的话她已经听不进去多少了,满脑子都是方才皇帝在夹道里的做派,难怪他再三跟他重申他要传她侍膳这件事,原来背后竟然窝藏着这样的居心,她竟然傻得上了他的当。   金氏安慰她道:“……这方面的事情,额娘也没法给你解释详细,但是你也别太害怕,万岁爷怎么来,你跟着他随意些,不会有事的……”   道理她都懂,她也知道这是作为皇后应当尽的义务,但是她之前还是闺阁中的姑娘,面对男女之间脸红心跳的那等事,她还是莫名觉得恐惧。   这样的心情一直延续到了傍晚,养心殿那面下旨请乾清宫皇后娘娘侍膳了,周驿带着娇子前来接人,郁兮执意要步行过去,这样也能拖延一下,从承乾宫里出来,隔着交泰殿,东西六宫灯火阑珊,人烟寂静,九月的夜风有些凉,吹在鬓边有如霜染。   一路上周驿热情的跟她找话说,“万岁爷每日在御案前连轴儿转,经常熬到夜半三更还不下桌,要是有皇后娘娘在旁边帮衬,万岁爷更加得是乐不知疲,娘娘,您体谅体谅万岁爷,劝万岁爷早些休息,奴才们的话万岁爷不理,您的话万岁爷不能不听。”   郁兮甜甜笑道:“那要按这样说,我这做皇后的着实有些为难了,身为国母我怎能劝国君怠政呢?”   周驿愣了下,“娘娘这话说的是,是奴才思虑不周了,不过奴才的意思是万岁爷勤政也要有个度,眼下万岁爷正年轻,有膀子功夫熬着也不打紧,但是日积月累下来难免积劳成疾,皇后娘娘心疼万岁爷,你的话受听,万岁爷龙体安康,娘娘就是全天下子民的大恩人了。”   御前太监这张连片子嘴常人还真有些招架不了,磨姜捣蒜,翻来覆去就是万岁爷有多辛苦,应该早些就寝。郁兮实在受不了了,只得答应他说:“那我今天晚上就试着劝劝万岁爷吧,不过万岁爷听不听我可没一点把握。”   周驿快活应着:“皇后娘娘放心,您金口一开,这就是手拿把攥的事情了!”   出了月华门,就近从遵义门入就是养心殿的院落,转过琉璃照壁,殿中的灯光杳杳透出来,在丹墀上的地砖里映出窗户上的花纹。   进殿的时候,皇帝正坐在北墙前的罗汉床上,随手翻阅着几本从勤政殿带过来的奏折,可能奏折上奏报的情况不容乐观,龙颜看上去有些严峻。   郁兮走近请安见礼,皇帝知道是她,头也不抬,比了手请她坐,下了令道:“去传膳吧。”   周驿领了旨,跪了一跪走了,不多久就有太监入殿支膳桌,摆膳。   这是她第一次入养心殿,也是第一次接近处于政务中心的他。皇帝处于养心殿的时候,精神是高度集中的,不大能关照到周围的事物,埋头于奏折间还是一副昂扬的意气,灯火有多辉煌,他的身姿就有多明朗。   郁兮静静望着他,他专注的神态对她来说是一种吸引。御膳房的太监们摆膳完毕就自觉退下了,只余下两名侍膳太监肃立,从头到尾从未有过发声,   她大致领悟到了养心殿里的规矩,皇帝不允许任何人出声打扰。于是她也保持安静,起身走到南窗下,那件五彩瓷的鱼缸里养着几条金鱼,她想起来在辽东王府自己在寝殿里养的那几条。   离开辽东那时她吩咐殿里的丫鬟替她照应,也不知道它们现在怎么样了,还活着没有。金鱼们微微摆尾,游进了玻璃窗里,游进了窗外的夜色中。   饭食的香味弥漫,皇帝嗅到了饭食以外的一抹香,隔着奏折无意中抬眼,他瞥到了南窗下的她。   皇后换下了上午那身繁冗的礼服,换上了纳纱彩云蝠寿八宝金龙袍,那上面的纹饰跟他的龙袍相合相衬。以前的辫子被完全扎起梳成了燕尾,额前的刘海也被收起压在了点翠镶珠的凤钿之下,正垂着脸看鱼缸里金鱼拨划出的细粼。   通体的大玻璃窗后是深沉的夜,她钿子上那只金凤衔了满满一口星光。“桓桓。”他忍不住唤她一声。   她偏过脸望向他,额头皎洁恰似一轮明月,淡淡抿出一丝笑,“万岁爷,该用膳了。”   望着眼前这一幕,皇帝觉得不可思议,他从未想过养心殿添加一抹姿色后会是什么样子,现在有了答案,她就像是一副字画,一株花,一根笔毫,她的存在不会让人觉得唐突,与殿中的陈设氛围完美融合。   皇帝撂下折子,邀请她在膳桌前一同坐下身,隔着五花八门的饭食,他觑眼看她额前垂下来的九凤钿口,随着她动作的起伏,一排的珠玉微微晃动着。   他收回眼,跟她脸上的嫩肉相比,吃到嘴里的鹿脯丝也觉味同嚼蜡,“桓桓,”皇帝开口跟她商量道:“承乾宫离养心殿有些远,你搬到翊坤宫来住吧,出门没几步就到,这样朕传你来养心殿也省的跑冤枉路。”   郁兮咽下一口梗米粥,想了想摇头,“还是不了,我对承乾殿有感情,搬到别的殿所又得重新适应。多跑一些路也没什么不好,就当是锻炼腿脚了。再说了不是还有轿撵的么。”   她不愿意从两人的殿所之间同他拉进距离,皇帝也没有借口再做勉强,只能从其他方面入手,“朕政务上忙,殿里的这几条金鱼送给你养吧?等朕想他们的时候就上你殿里去瞧。”   郁兮有些犹豫:“这样不好吧,承乾宫的风水哪有养心殿的好,我怕养不好万岁爷的金鱼。要是让他们的命折在我手里,我的罪过就大了。七爷养鸽子雇佣的有鸟把式,养心殿里没有鱼把式么?”   皇帝咬牙,把嘴里的鸡翅咬得嘎嘣响,她的皇后聪慧,唯独在男女之情上反应有些迟钝,他想同她频繁亲近,怎么就这么难呢!   “没有!朕相信你能养好的,朕执意如此,你就答应朕吧。”   郁兮慢条斯理喝完粳米粥道:“那好吧,万岁爷坚持如此,我也只好答应你了。”   两名侍膳太监隔着饭桌相互打眼色,完了把脸躲在帽顶子下偷笑,笑里带着些痛快,带着些不敢言传的幸灾乐祸。皇帝喜静,饭桌上从来不准出现噪音,杯碟之间的无意碰撞也得让万岁爷的眉头皱三皱,当天轮到谁侍膳,那架势跟头上顶了雷似的,大气儿不敢喘。   人活着得靠鼻子呼吸,然而在养心殿里人人都得紧憋着一口气,宫里都传万岁爷特别喜欢自己的这位皇后。   喜欢到什么程度呢?饭桌前就是一种见证,皇帝面对她都变得絮絮叨叨的,巴巴儿的非要跟人家套近乎,连带着周围人也能通通畅畅的喘气了! 第58章 侍膳   用过晚膳, 郁兮随皇帝前往东暖阁处理政务, 坐在御案前的皇帝就像扎根在木桌上的青松翠柏, 不为周围的一切所动,奏折里事关天下江山的兴旺太平, 狂风暴雨, 偶尔能从他时而缓和, 时而褶皱的眉间窥探一二。   朱墨快要用尽了, 郁兮从青白玉雕镂墨床上取下一条文华斋“麟髓”的墨锭兑水研磨了起来, 磨磋出沙沙的韵律,像秋风扫落叶的声响。   望出窗外, 是殿脊连着殿脊绵密的影子,还有夏末遗落的几点荧火。   皇帝探手去够砚台里的墨,毫尖不小心戳到了她的手背上, 郁兮寻着那抹凉意回过脸,见他视线还沉溺于奏折里, 笔头在砚台里胡乱翻滚了一周又收了回去,显然是没有留心到他弄脏了他的手。   她默默望着他的侧影笑,任那墨迹在她的手背上凝结成一片红。   渐渐的夜深了, 深到窗外那些屋脊也失了轮廓,深得像他笔洗中沉淀下来的青墨, 深到御膳房来进夜宵,御案前只剩下了寥寥无几的折子。   皇帝撂下笔支肘,一手撑着额头缓神,片刻后五指捋了把面深深吁了口气, 郁兮望着他,心口有些微微的泛疼,他把日理万机的倦容掩藏得很好,所有的疲累只用一声浅叹概括。   从龙椅转到南窗下,皇帝的脸上似乎还留着对政务的几分眷恋,表情瞧上去木木的,点手让她坐:“你陪朕一起用一些吧。”   “我不饿,”郁兮拿着画珐琅太平车笑道:“我给万岁爷揉揉肩吧。”   说完也不管他愿不愿意,绕到他身后按他的肩,太平车的滚轮在他肩背上轻轻碾压,也碾平了他眉间的倦色,皇帝摆摆手叫散了侍膳太监,自己提了包金象牙筷,抄了口最不起眼的那道凉拌萝卜丝,养心殿里进奉的吃食一般都是宫里头等新鲜的,这一口有种刚从泥地里□□的土腥气,透着一股新鲜。   舌尖迸发出脆响,在脑子里回着声,仿佛越有嚼劲,越能生造出动静的饭菜吃起来越能缓解心里的压力,窗边映照出她的影子,他咽下那口泥土味,心头的烦躁不安慢慢静了下来。   皇帝垂下眼喝了口参汤,一日事一日闭,忙完政务难免就忍不住开始想宽衣解带那方面的事情。   “桓桓,朕从来没像今天这样舒心过。”他望着窗外道,“因为有你在。”   她笑:“只要万岁爷不嫌烦,我天天来给万岁爷揉肩。”   他回过身捉到了她的手腕,下令让太监搬了紫檀木雕花纹绣墩让她坐,抬了膳桌上一盏燕窝,舀了一勺递到她嘴边,“忙了半天,辛苦你了,换朕来伺候你。稍微吃些补身子的,提提神。”   “万岁爷,”郁兮有些坐立不安,听出了他话里的圈套,“大晚上的,就该到就寝的时辰了,提什么神呢?”突然想起自己之前跟周驿的那番交谈,她提醒他道:“万岁爷折子批得都差不多了,能早些休息就早些休息吧,总熬夜,对身体不好的。”   皇帝瞥她紧紧握住的十指,手背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沾染上了他笔下的墨迹,朱砂印在雪白的肌肤上,有种惊心动魄的美。   他把一口燕窝强行喂到了她嘴里,郁兮干巴巴的嚼着,如坐针毡。   “朕听你的,”皇帝放下碗,摘下汗巾擦她的唇角,俯首过来把话带到她的耳边,“那今天儿晚上留下来陪朕吧?”   皇帝的声量很浅,却抵不过御前一帮太监们千里眼顺风耳的本事,相互一打眼色,脚下一抹油就溜出殿外去了。   望着他们肩背上蟒纹离去的身影,郁兮紧张的窒息一般,“留下来陪万岁爷做什么?”   见她装傻充楞,皇帝心里异常亢奋,用汗巾揩了揩手,“是朕话说的太崎岖了。你听不懂,朕给你解释明白。”   他随意把汗巾扔到桌上,却摔出一阵狂风,谛视着她道:“桓桓,朕想跟你颠/鸾/倒/凤。”   郁兮大愕,抬起眼睛震惊的望着他,一句话吞吐了半晌才开口,“万岁爷,”她不由站起身,难以置信的低喃:“你是万万人之上的天子,怎么能说出这样厚颜无耻的话?你彻底变坏了,比上午那时候还坏。”   “朕只跟皇后说这样的私房话,”皇帝不屑一顾的挑眉,随着她起身,一手抬起她的下巴,端详她眸心的纹理:“桓桓,你我是夫妻,含着骨头露着肉的话,朕今后一定不会对你少说。你要学会适应,朕是万万人之上的天子不假,不过那方面的事情,朕愿意做你的一人之下。”   “我……”郁兮被他噎得说不出话来,面前的皇帝荒唐的不可理喻,更可恨的是他的口吻很轻松,不是一字一句,抑扬顿挫的声调,就像在聊类似于喝茶吃饭这样的寻常话题。   话出口后,皇帝也有些后悔,现在她羞得像红脸的关公,面上有挥之不去的怔忪,像是被他给吓到了,他尝试着放软了口气,来牵她的手腕,恳求道:“是朕不懂礼貌,脑子一热说话孟浪了,你觉得不好,朕跟你道歉,今后朕再也不敢在你面前口无遮拦了,好桓桓,今儿晚上留下来陪朕好不好?”   郁兮有些猜透了他的心里的门道,为了让她留下来,堂堂一国之君,一会儿一副面孔,真是极尽手段无所不能。硬的不行就来软的,降尊纡贵的跟她服软,那份忍辱负重,隐忍待发的决心让人叹为观止。   郁兮有些认栽的感觉,早晚都要面对这一天,他是她下半辈子决定要倾心追随的人,她不像他这样迫切和渴望,但至少她不排斥跟他做那样的事。   只是,她眼睫颤抖着低落下来,“万岁爷……”郁兮僵硬地顿了下头,额头的九凤钿随着她的心跳慌乱的抖动着,“我有些害怕。你脸皮这样厚,我要是不答应你,你是不是要在我面前撒泼打滚了?”   皇帝握紧她的手,把唇印在额前的碧玺上,轻声安抚道:“别怕,朕会顾忌着些的。你要真想看朕撒泼打滚,朕也不是做不到,但是你得保守秘密,不能告诉别人,否则朕就太过跌份了。”   她又怎会真的让裹着一身龙袍的他撒泼打滚,龙袍的造价颇高,她不能做暴殄天物的皇后。但是郁兮不明白,为什么他对这件事这般向往,甚至不惜他万乘天子的尊严和脸面。   事情的开端在郁兮的记忆中有些模糊,她只记得她跟他一起穿过了养心殿名间御座一侧那道名为“恬澈”的挂帘小门,前一刻眼前还是灯火通明,下一刻就坠落到了通往皇帝后室寝殿的短廊的黑暗里。   人的感情在隐秘封闭的空间里最能得到充分的释放,因为这里仅仅只有他们两人,他们是自由,安全,不受任何打扰的。   廊间里只有首尾两端透进些微弱的光,有灯光可能也有月光,但是不足以用来照明。即便如此,她还是能感受到他摘除所有顾虑后的那份迫切,他的气息拂过她的额头,鼻梁然后是她的唇。   郁兮喜欢辽东的一切事物,所以她并不畏惧寒冷。他带给她的不是雪中送碳,用来拯救她的暖热,他带给她的是每日清晨的那轮日出,相遇的时候会有一份崭新的,不会失约的暖热存在。   他的吻在她的唇畔上栖息良久,她的那颗心几乎完全被他裹挟走了,她双手攀在他的肩沿上,昂起的脖颈禁不住打了个哆嗦,腋下感觉到廊间里有阵凉风经过。   郁兮的身材不算瘦削,也谈不上丰满,不过借着一盏月明,皇帝还是看到了星稀下两小座山峦起伏的剪影。“万岁爷,”她吻他的美人槽,颤栗着说:“这里有些冷。”   他横抱起她,循着光走出阴影把她丢在了一堆大红毡,明黄毯的特供织绣中。抽丝剥茧后,一片雪白掩映在鲜艳的色彩中显得更加夺目。   她的桃花眼惺忪迷乱,皇帝嗅到了桃花烂漫的气息,品尝了其中一颗桃子粉嫩的桃尖,然后引起了一整片桃林的花枝乱颤。   就像偶尔在外带兵的经历,皇帝调兵遣将时,身下的震个疆域会被金戈铁马所撼动。兵临城下,号令施发的那一刻,刀光剑影,风驰电掣。最后他看到了她眼池中缓缓漫出的一行泪。   姑娘的第一次是痛的,带着一抹鲜红的印迹,皇帝俯身到她耳边低语着:“桓桓,对不起。朕轻一些。”   作为九州四境的霸者,他的内心却总是欲壑难填,有所欠缺,现在的他是畅快满足的。   郁兮喘息着,如果说皇后的册印,封后大典是表面上对她身份证明的话,那么从此刻起,她跟他彻底有了关联,她的命脉中被打上了皇室的烙印。   她心神荡漾着,恍惚之间听到了苍穹下鸽哨贯穿天地,鸽影划过天空,听到了斋庙寺院里厚重悠长的钟鸣,还有她在戏台上,在封后大典上的那些鼓乐箫声。   又好像回到了不久前她为他研磨的那个时候,墨块与砚台之间轻轻摩挲着,一圈一圈化成斑斓的色彩,化成他笔下的激昂文字。   她搂紧他的脖颈使出了浑身最后一丝力气,她感到累了,缓缓蜷缩起了身体,他的温度从背后覆过来,又一枚吻落在了她的腮边。   紫檀玻璃炕灯里的那团光晕破碎成了无数金光闪闪的光斑,郁兮把它们带入梦境,安心的合上了眼睛。   作者有话要说:  已经尽最大努力在可写尺度内写了   谢谢大家支持 第59章 观音   夜里不知到了什么时候, 郁兮翻个身都觉得浑身酸痛无力, 他的胸怀对她来说是个温暖的庇护, 她半睡半醒间搂住他的腰,“万岁爷, 你抱抱我好不好?”   他含糊应了声, “朕抱着你呢。”她使劲往他怀里拱, 轻呻着撒娇, “你没有。”   明明抱着, 非说没有,就像菩萨神明走下界, 幻化成了妖,皇帝有种深受蛊惑的感觉,不过这种感觉是褒义的, 唤醒了他内心更深一层的欲望。   菩萨俯瞰人间,他一介凡夫俗子, 却有足够的勇气做菩萨足下那朵莲。郁兮随他在大浪中颠簸,她万分后悔,闲来无事不该点化他, 眼下却抵挡不住座下这名信徒的虔诚,她被他用力托举, 供奉到了一个至高无上的地位。   潮起潮落,她坠落凡间,下巴扣在他的肩沿上勉力呼出一口气,“万岁爷, 你坏到骨子里了……”   皇帝深息,抚着她的肩头道:“一人之下,朕一言九鼎,说过的话自然要算数。”   她把额角抵在他的美人槽里道:“万岁爷还要上早朝呢,再休息会儿吧。”   观音佛语确实有安魂的功效,他嗅着她发隙里的暗香第一次体会到了沉睡无梦的感觉。   一夜癫狂,换取的是惨痛的教训,皇帝要比常日里晚起了半个时辰,怕吵醒安眠中的皇后,手忙脚乱的辗转到东偏殿由四执库的太监们伺候着更换袍服,昨晚来后殿的时候走的是西面那道短廊,走的时候就近从东面短廊经过,出了“安敦”的挂帘小门到了养心殿的明间。   周驿碎步追着,把皇帝拦在了门口,“万岁爷龙体贵重,奴才伺候您用些早膳吧!”   皇帝撞开他的胳膊,“朕不能迟到,先去南书房。”话落就迈出了门槛。   周驿没法子只得跟上前去,皇帝疾步如飞,他低头瞧着那双靴子上的织金绣龙上蹿下跳,看得是眼花缭乱,心惊胆战。万岁爷身板再好,经过了一夜春宵,底子里多多少少还是有亏损的,隔夜后还硬着头皮,空着肚子要跟政务之间做平衡,这身子能吃得消么!   按时抵达南书房,南书房侍讲的臣工们向皇帝册封皇后表示了祝贺,皇帝免了他们的礼,在坐蓐上歇下身,像平日里一样闻听讲章。   书房里由月华门总管张敬宗照管着,按照时节换了用具,柿子形的果盘里放着各种新鲜的点心,水果。花瓶里也插着秋菊。   刚开始还不觉着有什么,坐的时间长了,皇帝开始觉得有些气虚,那几朵花瓣鼓壮的菊花散发出的香味扑鼻,醺得他头晕眼花,往常翰林们讲章讲到精彩的地方引起谈论,皇帝心情好的时候也会插话发表一番见解。   今天皇帝木桩似的坐在窗前,手也不在桌面上或是迎手上潇洒自如的点叩了,一直缄默不言。张敬宗退出殿,对门外侯着的周驿说,“万岁爷瞧着有些不对劲,怎么回事?脸冷着把书房里几位大人吓得话都不敢高谈阔论了。”   “我正愁呢,”周驿一双眼袋垂到了靴头上,一脸夜不能寐的鬼样子,凑到他耳边道:“昨儿晚上皇后娘娘侍寝了,万岁爷劳累了一晚上,今儿早起为了不怠慢翰林几位大人们,换身衣裳就直奔南书房来了,早膳都没顾得上吃,你得想个招儿,不然万岁爷晕里头了再。”   正说着东面敬事房里出来一行人,带头的总管太监马乾坤看见他们俩人,随口打招呼,“万岁爷上书房了?”   周驿跟他昨天晚上刚见过,两人在后殿熬了一宿,一起守夜的情分坚持下来,四只眼睛熬得乌黑,他问:“你这头什么差事?都劳驾马大总管亲自出门了?”   四下张望一眼,望不见什么人,马乾坤靠过来,三人头对头抱着拂尘密谈,他道:“敬事房得了宁寿宫召见,我估摸着老主子八成是要问皇后娘娘昨儿晚上侍寝的事,我这心里还真有些没底,不知道该说什么?”   周驿道:“你能不能不装?敬事房里的差事你干了要有一二十个年头了吧,老主子早传你们敬事房几百回了,先帝爷大渐,传你摘缨子那时候,老主子不还亲切叫你小坤子么?你还搁这头装生人呢?”   马乾坤悻悻的道:“先帝爷是先帝爷,万岁爷是万岁爷,老子跟儿子的房事那能混为一谈么?”   周驿就觉得他说话透着着拿大的虚伪,炫耀自己在宁寿宫那面有多得脸似的,一撇脸道:“我们这头正忙着呢,我管你什么说章儿!马大总管赶紧回话去吧,别误了时辰小心回头挨刻。”   嘈嘈切切扯完闲话,南书房门前做了鸟兽散,再进殿的时候,太监们给各位翰林续茶,张敬宗则是为皇帝直接换了盏茶,又多余留了一杯,只觉头顶上有两道刀刃齐根坎着他的脖子,他不敢抬头跟皇帝做过多对视,奉上茶就忙从殿里退了出来。   打开杯盖一看,一盏是牛乳,一盏是参汤,所以有个时刻牵挂他的好奴才也是很有必要的,皇帝淡淡一笑,若无其事的端起杯盅品尝起来,时不时再进一块点心,有汤水辅佐着吃起来不会觉得噎嗓子。   渐渐的血气归经,人在有的事情上吃了教训但是不一定长记性,皇帝靠着几块点心,几口参汤牛乳照常在南书房,军机处意气风发迈步行走,闲下来的时候又开始回味昨天晚上的事情,开始思念他的皇后了。   马乾坤带着部下前往宁寿宫接受询问的时候,太皇太后正在颐和轩里作画,他耐心等着,等老主子照着花瓶里的菊花在宣纸上点画出花蕊之后落笔,才敢请安见礼上前回话。   太皇太后由缘缘伺候着净手,隔着玻璃老花镜看向他,“小坤子,眼圈儿怎么黑了?昨儿晚上没睡好?”   既然知道太皇太后叫他来的目的,马乾坤也不敢兜圈子,老主子这样的问法是隔山打牛,借他打探昨天晚上养心殿里的虚实。   “有劳太皇太后娘娘为奴才担心,”他道:“昨儿晚上万岁爷传皇后娘娘侍膳,奴才伺候万岁爷就寝,既是当差奴才不敢偷懒,就熬的晚了一些。”   话说得这样明白,太皇太后一颗心落到了实处,又道:“你们御膳房给皇后主子做牌子了没有?”   什么牌子?和敬事房有关联的除了王公大臣谒见皇帝所用的绿头签,就是皇帝召幸后妃的绿头牌了,那么跟皇后有关联的只能是后者了。   这话把他给问住了,后宫只有一位皇后主子,万岁爷那还不是随时召见,马乾坤一时还没领会到给皇后做绿头牌的必要。   太皇太后见他支吾,净手后在椅子里坐下身,望着缘缘一根一根往他手上带甲套,意味深长的道:“哀家知道先帝离世之后,敬事房需要操持的事情不少,有些方面的事务一时疏忽大意也是有的,好在也不是什么大的毛病,皇后的牌子尽早做起来吧。你们万岁爷就是再抬举你们皇后主子,哪能天天老着脸儿传她上养心殿里侍膳呢?再者你们万岁爷勤政,忙起来什么都给忘了,这时候就得靠你们敬事房到跟前提个醒,劝万岁爷早点下桌去。虽说后宫只有皇后一人,也要按规矩来,该有的过节儿不能少。”   马乾坤彻底听明白了,太皇太后顾忌皇帝的名声,这是让他勤去养心殿门内晃悠,光明正大的把皇后主子往万岁爷身边送。   他赶紧打千儿,“确实是奴才天大的疏忽了,跟老祖宗过完话,奴才就办去。”   太皇太后笑道:“哀家没话了,你忙去吧。”   马乾坤领了旨刚走没多久,御药房总管太监王太平带着太医来请平安脉,太医跪在地上给她验脉,太皇太后看向了一旁垂首肃立的王太平,这位总管跟太皇太后整天低头不见抬头见,也算是个老熟人了,开口也就没有太多忌讳。   “昨儿是你们皇后主子头回侍寝,她啊还年轻,又是给你们万岁爷喂的开口奶,哀家有些担心,你们御药房回头要照顾好皇后,补好她的身子,皇后若是能早日怀上孩珠子诞下皇嗣。也算你们御药房功劳一件。皇帝那头也不能马虎,男人力大身不亏,才是子孙辈的根基。”   王太平天天跟后宫的女眷们打交道,先帝爷那辈起女人们没头没脑的臊气话他听得太多了,有的年轻嫔妃龙床都未爬上去过,私下里竟然贿赂他贿赂个别太医,千方百计的打听如何怀上龙种,向他们讨要药方。太皇太后的一席话在她听来已经分外委婉了。   太监们觉得没什么,不过年轻姑娘面皮薄,听得耳根子发热,缘缘为太皇太后带完甲套,觉得脑子里嗡嗡的。   太皇太后盼望抱曾孙,奶奶谈论起孙子的私房事也毫不讳言,煞费苦心的把万岁爷跟皇后笼络在一起,能安排的人手都安排好了,安安心心的只等开花结果了。   作者有话要说:  应该没有未成年吧,我不知道我开头写的啥 第60章 恬澈   京城的日光无法垂直照进室内, 经过玻璃, 窗纸, 九曲回廊的过滤,筛进来的是一层温煦的暖意。   郁兮睁开眼怔怔望着窗阁上浮动的秋风树影, 婆娑摇曳着。日光在她手腕上凝结出一条光带, 她蜷起手指, 唇角抿出一抹笑意, 回想昨夜, 像做了一个柔媚绮艳的梦。   她抬手的时候无意中拂到了皇帝枕头下的一个物件,捞出来一看是一个画珐琅光素柿形盒, 大概有巴掌的大小,她好奇的打开一看,吓得险些叫出声, 啪地一声扣上了盖子又推回到枕头下去。   手背搭在额头上闭眼深吸一口气,脑子里还停留着一双瓷制的男女赤条条纠缠在一起的画面, 就像额娘之前给她看的那本压箱底的册子一样,满眼糜艳的风光。   她突然觉得羞耻,他们肌肤相亲那时候场面也应该十分不堪入目。两人汗露交融, 心口贴近的触感记忆犹新,郁兮回忆起来打了个寒栗, 忙拉起被子遮在潮热的脸上。   缓和了好长一阵子方才起身,浑身各处的关节丝丝拉拉牵扯着疼,觅安伺候她穿衣服,都不好意思瞧她脖颈还有胸乳上的那些红印子, 漫天的雪地里一簇簇红梅盛开,美则美矣,但是看着就知道皇后昨天晚上没少吃苦头,动一下眉头就蹙一双。   觅安红眼道:“……奴才心疼娘娘……万岁爷怎么也不节省着力气……”   郁兮下个床都觉艰难,坐在他的镜台前,看到脸上那个红斑颜色消退泛着青紫,又想起他枕头下那个柿子盒,谁知道他背着她钻研了多少遍,然后下了死劲在她身上尝试。   这样一想,郁兮觉得有些憋屈,气咻咻的道:“我不想理他了,今儿晚上他再传我侍膳我就不来了。”   觅安为难的道:“奴才不是这样的意思,就是瞧着娘娘疼,奴才也觉得心疼,奴才就是一时的气话,您要是不搭理万岁爷,奴才就成拆分您二位的罪人了。”   梳头太监们听这话语的走向很不妙,有帝后离心的前兆,都纷纷朝她投去责备的目光,觅安噤若寒蝉,觉得自己可能犯下了大错。   穿戴梳妆好,御药房总管奉宁寿宫的旨意带来了进补的汤药,郁兮坐在皇帝寝殿的正室“日又新”的匾额下,被苦的又一次龇牙咧嘴,体味出了当皇后的艰辛和不易。   小砚子,小喜子极力挽留她在皇帝的地界里用早膳,还有一个他们自以为很充分的理由,“军机处马上就要下值了,万岁爷一会儿就回来,娘娘留下来陪万岁爷一起用午膳吧。”   所有人都以为她该是乖乖等在原地,由思念牵线搭桥等着皇帝从前朝归来,郁兮觉得自己没有那么卑微,她骨子里的酸痛需要缓解,最近就让那个恨不能把她敲骨沥髓的万岁爷跟他的柿子盒玩去吧。   郁兮不跟任何人发生冲突,再加上她确实有些体力不支,便不动声色的在膳桌前安坐,用过膳,净手后戴上甲套晃悠悠出门遛食去了,这一走就走回了承乾宫。   等皇帝回到养心殿,问起皇后的去向,下头人回话说皇后娘娘去遛弯了,当时并未过多在意,等到晌午面对一桌精致的膳食对面却空空如也的时候,皇帝的一颗心空虚到了极点。   殿里的人没能留住皇后,龙颜也没有震怒,皇后有在后宫行走的自由,她不是养在他身边的猫狗,闲暇时间只能枯坐空等着他回来。皇帝坐在御案前批阅着奏折,饮茶的间隙,偶做回想,昨天夜里掬握在他手里那汪水才真正具有一种唇齿留香,回味无穷的隽永滋味。   到了傍晚,皇帝故技重施传皇后东暖阁侍膳,承乾殿那面却回应说,“皇后娘娘身子不适,不宜前来侍膳,请万岁爷见谅。”   皇帝还是没有多想,觉得可能是昨夜连打两仗,皇后的身子过度劳累,需要休息调养一下,便只好选择自己一人进膳,入了秋天色一天比一天晚的早,望着窗外空洞的夜色和玻璃窗里那个人,颇有种形影相吊的落魄意境。   想起御案上目不暇给的政务,皇帝强迫自己专心,然而有些事情就是经历过一次还想再尝试,强忍着食髓知味的欲念堪称是一种折磨。   这是他被迫要做出的选择,要做一位明君就要把相对次要的事暂时忽略不计,想起昨夜她的那双泪眼,皇帝有些心疼的失笑,稚嫩的年纪,却比同龄闺阁中姑娘负担百倍。   皇帝掂毫奋笔疾书,有她在没她在是天壤之别,太监们磨出的朱墨远未及她指尖流淌下来的颜色鲜艳。   到了夜后晌,桌案前还剩下几本折子,这是皇帝批阅奏折的惯例,人都有偷懒的时候,留下几份放在那里视作提醒,次日挂着心就不得不光临御案。   下了桌前往后殿,走过“恬澈”小门,走到昨晚跟她接吻的那道短廊里时,皇帝顿下了脚步,周驿忙弓下身听他的指示。   他开口道:“朕想去瞧瞧桓桓。”   不是皇后,不是皇后的名字,是“桓桓”这样亲密无间的叫法。才隔了一天不到,万岁爷就思念成疾了,晚膳那阵就已经食不知味,这要是见不着,那还不得是寝不安席。   周驿看一眼周围的天色劝道:“……回万岁爷,这个时辰,皇后娘娘估计已经就寝了……”   很显然皇帝的一句话不是询问而是出自于决心的命令,知道劝不住,周驿给随行太监们打了眼色,为了不惊动别宫,压低声吆喝了一句:“万岁爷起驾了,摆驾承乾宫!”   出了养心殿往月华门上走的时候,皇帝看到了被风带过来,堆积在墙根下的银杏叶,迤迤勾画出不见尽头的一道金黄,夜色微凉,凝成一抹湿意滴落在眉心。   周驿一摸脑门,打了个愣怔,又打个躬请示道:“下雨了,夜里天凉,万岁爷还是回去吧,明儿再见皇后娘娘也不迟。”   皇帝不言声,足靴踩过软绵绵的银杏毯继续往前走,看来是冒雨也要前行,周驿抬起头,宫道里陈设的灯台到了半夜还是靠着残念燃出一片秀丽,万条银针垂下,把灯火浇洗得朦胧了一些。   夜里的房檐有细雨绵绵敲打的声响,连梦里都有些被洇湿了,郁兮的被领被人拉了开,一股凉气侵袭,然后是一层比被衾还要御寒的温度从身后覆过来。   他身上熟稔的气息像饮惯了的一杯茶茗,带着些温润的湿气将她笼罩。   “万岁爷,”郁兮昏昏沉沉的,“你来了?”   皇帝在她耳颈上轻啄一口,“今儿怎么不来陪朕了?是不是昨儿晚上朕太过勇猛把你累坏了?”   郁兮被他的厚脸皮震得神思清明过来,“万岁爷,你知道我有多丢脸么?你们宫里人讲话脏脏糊糊的,不知道打哪传出来的浑话,他们都说我是你的开喉奶,这样的说法真难听。我不想搭理你,你陪你的柿子盒玩去吧。”   漫长的停顿中透着无尽的尴尬,皇帝还佯装糊涂,“什么柿子盒?”   郁兮调过脸,嘤嘤锤他的胸口,“你再装!就是你枕头下的那个柿子盒,你满脑子龌龊,我都发现了,你还想抵赖!你让它陪你玩去,你不需要我。”   皇帝连咳了几声,擒住她的手腕,“朕遇到你之前又没做那样的事情,你不得让朕学习学习么?做朕的开喉奶有什么不好?难道你想让朕在你之前睡其他的女人么?”   郁兮恶狠狠的推开他,“我知道!万岁爷的意思,是想在我之后睡别的女人,我这口开喉奶把你喂熟了,你就找别的女人去了!你走,别来我这里。”   “朕不走,”皇帝用双臂把她牢牢捍死了,“外头下雨了,你舍得让朕淋雨么?”   她沉默了下,“我殿里有伞。”   “那朕也不走,”皇帝拥紧她,“一女不事二夫,忠臣不事二主,朕从一而终,贞洁只事桓桓,朕隔阵子见不着你心里就空落落的,你不来瞧朕,朕只能厚着脸皮来瞧你,哪里有闲心去想别的女人。桓桓,你到底在怕什么?”   在怕什么?他了解她,应该是察觉到了她内心深处的恐惧。   “万岁爷,我跟你说实话。”她垂下眼,湿润的睫毛抚着他的下颌,“再过几日我阿玛额娘他们就要离京了,我这一辈子恐怕再难见着他们几次了,我在京城本就没有多少亲人,皇祖母待我再好,跟万岁爷的好还是不一样,万岁爷,咱们俩人第一次见面那时,我告诉你说“带恋如枷锁”,会不会有一天,你变得不喜欢我了,我就变成你的枷锁了?我告诉额娘,我在京城里会好好的,我会么?”   细想他们两人之间的感情,是繁华似锦的一路,几乎没有经历过波折,收获得是周围所有人满满的支持和祝福,所以相比之下,皇帝扪心自问,郁兮付出的要比他多,她舍弃的是陪伴自己十几年人生的家人和故乡,她在这段感情中承担着巨大的风险。   皇帝拥有御宇临天下,宠幸任何女人的权利,而她的凤冠只能为他一人而戴,他们是不平等的,她委身于他身侧,感情身子都完全交付给他,她只有他了。   “朕明白,”他吻她的眼睫,“桓桓,那时你下定决心从辽东跟我回京,到今天你为朕抛家离乡,朕从未觉得这是你该为朕付出的,朕是一个自私的人,是朕对你有亏欠,但是朕心里有本明账,回头慢慢还给你。你会看到朕的真心的。你一个人顶后宫佳丽三千人,眼下是这样,孝期三年后还是这样,朕跟你保证,朕不会睡别的女人,朕也不会想别的女人。朕图的是天下黎民百姓安居乐业,家大业大。至于朕,就跟你单门独户的过日子,守着咱们这一亩三分地……”   “……夏天朕带你到西苑太液池上泛龙舟,秋天朕带你到南苑围猎除狼暴,过年了朕带你到紫光阁看烟花,朕风流不羁,但是朕也深情似海,只待桓桓一个人好……”   他为她谱画出了一个美好绚丽的前景,郁兮噙着热泪吻他,“万岁爷,你我之间不谈亏欠,我不负遇见你。”   “桓桓,”皇帝的龙爪拆开她的凤翼,呼吸急促的吻她的眉心,“闲没事别看《小窗幽记》了,这著作里的思想太过超脱太过淡泊……”   她喘息着喃喃:“那我该看什么?”   皇帝把手放在她的背心,轻轻往自己怀里摁过来,她像雨中的一面湖,千丝万缕的涟漪荡漾开,雨下的急了些,湖面上有了壮阔的波澜,颠连起伏。   他吻着她的额头,把他揽在臂弯里轻轻的摇,炽热的呼吸撩起她的鬓发,“姑娘家用来压箱底的那本册子就不错……”   一阵急雨过后,湖面停止了颤栗,奄奄夜色中,蒸腾起一盅暖雾濛濛。郁兮缓慢阖眼,嗫嚅着问:“万岁爷,你连嚼带糊的,是不是就想诓我做这事?”   皇帝抚她湿漉漉的脸颊,“朕诓你是真的,朕说的话也是实心的。”   “桓桓,明儿还来殿里陪朕批折子好不好?”   她缓缓打了个哈欠,躲进他怀里泪眼惺忪的点了点头。   作者有话要说:  然后过渡一下写下江南的篇幅吧,   尽力去写好吧 第61章 同台   皇帝的作息十分规律, 他也有严格遵循的习惯, 郁兮醒来的时候他像昨天那样已经离开了, 不过这一次她的心不像是浮萍似的漂泊无定,而像是荷莲有了扎根淤泥, 更加有了在澄澈湖水中向阳而开的信念。   窗前有他留下来的那缸金鱼, 觅安笑道:“是昨儿晚上万岁爷带过来的, 说是答应要给娘娘养的, 小砚子端着鱼缸来的路上接了半缸子雨, 上台阶那时候绊了一跤,有条金鱼被他给泼在地上乱扑腾, 张着腮大喘气,撂回鱼缸里又活的跟之前没两样了。”说着用手指,“就是那条, 鳍上带黑斑的,当时黑灯瞎火的, 万岁爷脸黑得都看不见了,着急来见娘娘,也顾不上骂小砚子, 幸亏这金鱼还算听话,要是窜到谁脚底下, 只怕得是一桩血案。”   冯英也笑,“万岁爷脚下走一遭,又到咱们承乾宫安营扎寨,也算它鱼跃龙门, 天大的造化了。”   郁兮下巴颏抵在缸沿上看它们赤红的身影游来游去,水面上倒映出窗外的雨和飘落的银杏,鱼尾打个滚溅起一瓢凉意,原来这就是紫禁城的秋天。   一场秋雨一场寒,这场雨一直连绵到九月中旬,辽东王夫妇离开的那一日,在这期间内,郁兮的生活跟着养心殿那面的节奏一同运转,白天她去摘藻堂读书学习,偶尔会去陪太皇太后礼佛做画,傍晚以后是属于她跟皇帝相处的时光。   养心殿里的一直都处于紧张肃穆的氛围里,陪伴他们的是笔毫舔舐纸张,墨锭拨划砚台,窗外秋风落叶共舞的韵律。   日复一日,却不单调。他们相视的眼眸中,有风有雾,是当下时节里最新鲜的一抹惊艳。   分别的时候到了,郁兮在西华门上跟辽东王府夫妇做最后的告别,额娘拉着她的手,潸然泪下,“阿玛跟额娘不能常来看你,独个一人在京,自己要照顾好自己,勤给家中写信。”说着捋平她坎肩的下摆,仿佛意有所指的笑了下,“要是哪天遇喜了,尽快告诉咱们家里头。”   郁兮心里茫然无知,最近太皇太后也一直暗示她要着手考虑子嗣方面的事情了,这是她身为皇室宗妇的责任,可是她觉得自己未必已经准备好了。   不过眼下不是探究这个问题的时候,不该再让额娘带着对她的顾虑离开,便适时的脸红起来,笑着说好。   阿玛站得远远的,步子抬了下还是困在了原地,父亲对她的感情总是因为苦于表达而显得内敛和犹豫,郁兮丢开伞,忍不住走上前抱住了阿玛的腰,把脸贴在阿玛的胸膛里,齉着鼻子道:“都到这时候了,阿玛还矫情呢,您就不能大大方方安慰闺女两句。”   辽东王尴尬的架着手,看向自己的福晋,福晋冲他瞪眼睛打眼色,阿玛叹口气,轻拍了拍她的背道:“这回阿玛不在任上了,反倒是一种解脱,在京城过好自己的日子,你是咱们大邧的皇后,咱们柳家人出息了,把头扬得高高的,也给你哥哥们树立个榜样。”   郁兮的眼泪微细如丝,含在眼眶里打转,笑着说好,“哥哥他们早晚会有所建树的,我盼着他们的好信儿,您跟额娘要保重身子,也要常给我写信告知家中近况。”   阿玛笑了,尽管嗓音略显苍老,“臣谨遵皇后娘娘懿旨!”   郁兮也跟着笑了声,然后就不住哽咽起来,额娘走上前,一家人三口环抱在一起相互安慰着依依惜别,最后阿玛额娘眼中满含慈泪坐进了马车里。   郁兮粉泪混着细雨飘零,听闻马蹄的声音越走越远,阿玛额娘的身影逐渐模糊消失不见,上一次离开家时,她不必下定断舍的决心,反而怀揣的是对前途的几分向往和憧憬,以为自己很快就能再次见到辽东的山林冰脉。   而这一程,再要见到家长的故人,竟是不知要到何时了。一个人的选择好像总要伴随着失去,虽然不至蚀骨剜心之痛,却也使面前的这场雨有了穿透衣衫的凉意。   郁兮叫散了送自己来宫门口的轿撵,从觅安手中接过油绸伞往回走,经过断虹桥,路过十八颗槐的时候,脚下绵密铺陈的银杏叶和绿叶被雨水浇透,撕裂得七零八碎,虽然眼前的景致略显凄凉,她纷乱如麻的情绪却在自己漫步的过程中一块一块拼凑起来。   朱红橙黄构建的这座宫城,是她的家,她爱上了它,也爱上了城里的人。   雨丝揉摩在伞布上,像养心殿时钟的针脚缓慢移动的声韵。她略顿下步子,冯英跟觅安对视一眼走近听她的示下,“我想万岁爷了。”郁兮道:“随我去养心殿吧,今天晌午我为万岁爷侍膳。”   这是皇后第一次主动要去找皇帝,就像鼓楼里的钟声,钟椎与钟壁朝夕相伴,叩响出岁月悠长。   冯英响亮应声嗻,随着那双花盆底朝前走去,十八棵槐的尽头是内务府库,拨开一枝秋叶,一道雨帘,迎面走来一人。   他的出现会给人一种风停了,雨也停了,天晴了的错觉。   而她,隔着伞边凝结的水露看出去,面庞笼着一层朦胧的湿意,给人一种在江南水乡邂逅一位陌生人的错觉。   雨水滴落下来,视线再次变得清晰,她的酒窝和笑意近在眼前。终究是隔着一道伞缘,两人无法靠得更近。   “臣给皇后娘娘请安了,”怡亲王略做躬身行礼,“娘娘吉祥。”   “七爷快请起。”郁兮有些不好意思的笑道:“我们之间不必如此多礼。”   在宫里熟人之间的礼节很可能就是一种困扰,之前是朋友,甚至身份地位比她还要高的人,如今面对她时也都只有向后位低头的份了。   怡亲王笑着抬头,年轻朗澈的目光像是能把时间拨回到春夏那个季节去。“七爷要上哪去?内务府下值了么?还是你自个偷懒?感觉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见到你了?七爷最近忙什么呢?”她笑着,一连串的追问。   怡亲王握紧伞柄,视线微微低落了些,她还是两人初遇那时的样子,凤钿栖息在她的云鬓上,花盆底抬高了她的身姿,她还是那个穿着皮靴在玻璃窗前对着她笑,扮着“杨贵妃”的花脸,开玩笑喊他“小延子”的姑娘。   北京的夏天真热啊,用来消暑的冰块刚运到升平署没多久就全部化成了水,用过午膳所有人都累了,可是为了把戏排好,因为对戏曲的热爱,没有一个人叫苦。   困到极点的时候,也不管什么身份脸面了,太监学生们,司员们,七倒八歪的在戏台上打盹。   他们也像破庙里的菩萨一样全蔫儿了,靠着戏台坐在地砖倒映的艳阳天里用扇子呼啦呼啦的相互扇着,她睡着了,身子倒过来,无意中把脸枕在了他的肩头上。   窗外是暴喝的蝉鸣,他望着太液池上的接天莲叶无穷碧,肩头的那一朵芙蕖给他带来了一丝窃喜的凉意。   他为她摇扇,五公主不怀好意的笑看他们,那一片刻的宁静有种永恒的美。   其实他是有跟她在一起的机会的,他失败于晚来一步。他能够推测出,她跟他的哥哥在南下入京的途中所发生的故事。   细节大概只有他们两人知道,从他的视角粗略的展望,大概是他们眼中共赏的月色,日出是外人想象不到的恢宏壮丽,刻骨铭心。   他的哥哥一吻相赠,她便奋不顾身。两人的缘分无懈可击,所以他的遗憾是钦佩的,释怀的遗憾,其实已经算不上是遗憾了。   蝉鸣消落,菡萏香销翠叶残,承延把思绪拉回到了眼前的雨中,仍旧一双明媚笑眼:“我哪里有你说的那样不称职?知道你今天要打这里经过,我专程堵道来的,封后大典那时我才见过你,你的眼睛里只有六爷,哪能看的到我。”   提到皇帝,她脸颊上有仓促泛出来的红,是所有姑娘从外人嘴里听到心上人的样子。郁兮羞赧一笑,“当时在场的人太多了,大家一样的官服官帽,还真不大好辨认。七爷有事找我么?”   他颔首,“你要回承乾宫么?我陪你往回走走吧。路上告诉你。”   郁兮抬步,这就是间接答应他的意思了,两人齐肩走,偶尔伞缘会产生碰撞,雨滴沿着伞骨流下来融合在一起。   “我跟七爷说实话,你又要笑话我了。”她笑道:“其实我打算上养心殿找你六哥去。”   这就是他释怀的原因,她谈论起皇帝时纯粹,无畏,能从她的眼底看到那抹明黄的身影。而她看向自己时,眼神中没有过多深刻的含义。   “我六哥他待你很好吧?”承延小心翼翼的问。   在一个男人面前谈起另外一个男人的好,感觉有些古怪,她的伞偏移了过来,遮挡了脸腮上的秋日柿红,声若蚊蝇,不过还是确信的笑道:“不瞒七爷说,你哥哥他人的确很好。”   宫里都传帝后恩爱,她绚烂的笑意就是最好的佐证。承延挪开伞,仰面朝天,饮了一片雨水,“这宫里原本是个不讲情谊的地方,现在却变得不一样了,你跟六爷两人帝后同台的情分或许会为世人留下一段千古佳话,这不是你跟他的运气,而是因为你们值得。”   郁兮不料他会说出这样寓意深刻的话来,她笑,“七爷说的太过夸大了,我何德何能呢?”   怡亲王回过脸,揶揄的笑,“我就是知道。”   说笑着走到隆宗门上,他才向她坦白,“有件案子跟六爷商量之后,由我前去苏州调查取证,过几天就要离京南下,再回来可能就到年关了,走之前我还是想专程来跟你告个别。”   乍听这样的消息还是觉得有些突然,政务方面的调动安排郁兮了解的并不多,不过以期限来看,这趟差事可能办起来不太容易,她点点头,“七爷,政务上的事我懂得不多,给你出不了什么主意,有劳你了,你路上小心,祝你差事办理的圆满顺风。”   承延听出她不自觉就带出来的立场,一句“有劳你了”,有代皇帝向他表示慰问的意思,她已经完全适应皇后这个身份了。   不过她眉梢间流露出的担忧应该是她对他真实的感情,皇嫂对小叔子,或是朋友之间,无论哪一种对他来说都是宽慰。   承延点头,“我会注意的,外头雨凉,你进殿去吧。”   郁兮跟他告了别,收起伞走上隆宗门的台阶,却被他叫回了头。   “郁兮……”其实在她称后以后,他不该这样称呼她的。   郁兮诧异的回过头,显然也因他叫她的名字而略显尴尬,两下张望了下问:“七爷还有事情?”   “没什么。”怡亲王摇头,可能是雨天不方便携带鸽子,他的肩头少了一抹白羽,可还是让郁兮想起了两人头回见面那次,他在玻璃窗前明朗的笑影重现在脸上,“妹妹今天很受瞧。”   少年时的心动,是一种澈骨的滋味,慢慢的那份感觉也许会变淡,那是因为身处时局的人,当初选择潇洒的放手。   说完这句话,他转过身,伞下载着一阵清风拂雨而去,他之前也曾夸过她好看,夸她是美人,那时的她会觉得羞涩,郁兮站在今天的雨色中,只余诧异,他不该再称呼她为“妹妹”的,她想。   阶下的觅安,冯英两人垂着头默不作声,等视线里那双花盆底调头往门内走,他们才长呼了一口气追上前去,静默中有两声短叹。   有的事情便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有时身处迷局之中的人,不懂得,未参透,其实才是一种幸运。 第62章 双宿   到往养心殿, 皇帝刚从军机处下值没多久, 神色中还含有在雨雾中穿梭过的痕迹, 看到她进门来的身影,隔着一层朦胧的湿意, 一时看的还有些不真切。   直到她的影子在他身边立定, 他才察觉出那不是幻影。不必有太多言语上的交谈, 像往常一样她上前为他研磨, 递折子, 一切顺理成章。   之前习惯她在傍晚时分出现,其实她的每一次到来不分时间, 都能为他带来窗外最美好的一方景致,今天仿佛是江南一片烟雨。   而皇帝今天的面色万分凝重,天外的乌云似乎都积攒到他的眉间去了。趁着午膳的时候, 郁兮试探着问:“万岁爷,今天政务上是不是遇到什么难事了?我瞧你心情不好。上午那时候我碰见七爷了, 万岁爷要派七爷下江南?是不是跟七爷要去处理的案子有关?”   皇帝嚼了几口饭菜,放下了手中的象牙筷,拿汗巾揩着唇, 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沉默着, 满脸愁苦郁结的表情,以郁兮对他的了解,应该是被他说中了。   她耐心等待着,使了个眼色让侍膳太监离殿, 往他盘子里夹了一只温扑,笑道:“现在殿里没人了,万岁爷还不肯告诉我么?你吃这个开开胃。”   皇帝重新拿起筷子,又丢开了手,看来是实在没了胃口,“桓桓,”他起身走到窗前,望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落道:“这个案子案情比较重大,等承延南下打听出虚实,你陪我去一趟苏州吧?有些事情若不是亲耳听闻,朕还是难以听信。”   皇帝很少用如此严肃的口吻谈论一件事情,他未告诉她案子的内情,郁兮便没有过多询问其中的细节,到了他认为合适诉说的时机,她再做聆听也不迟,便故作轻松的笑道:“万岁爷之前就说过要带我下江南,我一直盼着呢,咱们怎么去?走水路还是陆路?坐船还是骑马?”   像她一贯的作风,总能把艰难的现状,渲染出动人的前景。   皇帝抬颌,“你跟我来。”   随他回到勤政勤政亲贤殿,皇帝从花缸里拿出一卷地图在紫檀的御案前铺陈开来,郁兮看到了上面密密麻麻分布的州县,这是一张江南,浙江的两江地图,他指着上面的一条水路道:“我们走漕粮运输的这条水路,从涿州出发,南下直达苏州,不过在途中的要事之一,朕打算在淮安稍做停顿,去拜访一位官员。”   见她疑惑,皇帝笑着解释,“上年八月,黄河在老坝口决堤,洪水从山子湖下泻,涌入马家荡,射阳湖,城中也被洪水淹没,浸水盈尺。朝廷派遣山阳河道总督苏开元前往老坝口治水,此人是个治河能手,到了河堤上花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便阻塞住了老坝决口,将大决口合龙。今天八月,也就是上个月,我派驻此人继续在大决口治河防守,预防灾情,所以朕想在经过淮安时,会会这个人物。”   郁兮笑问,“万岁爷是要表彰功臣?”   皇帝颔首,“这是其中一个目的,其实也不尽然,淮安这座城地处淮海之滨,居于京杭运河正中的位置。咱们大邧总督漕运兼提督军务衙门,河道总督府衙门,还有盐道总督府衙门都设立在此地。而且淮安的常盈仓是运河上最大的一处漕粮中转粮仓。朕既是要南巡,淮安是必要的巡查之地。”   郁兮笑道:“既然是漕运,盐业,河道各个总督衙门云集的城市一定格外富裕繁华吧?万岁爷之前说自己曾经到浙江巡查驻防,淮安这座城你有没有去往过?”   皇帝摇头,“上次前往浙江的时候,走的也是水路,未曾在淮安留宿过,隔着岸堤只是潦草的一瞥,这次不妨多留两日。”   郁兮一直追逐着他的视线,认真望着他道:“巡查黄河老坝口,巡查淮安莫不是万岁爷这次南下甄选的幌子?万岁爷的最终目的还是要前往苏州办理那桩案子?”   他拉她到身边来,轻轻吻她的额头,“知朕者,桓桓也。这是朕初步的计划,借巡查淮安的名义南下,至于那案子放到最后再做处理,朕带你到苏州听听评弹也不错。”   郁兮对南下两江的构图充满了期待,“万岁爷,咱们什么时候出发?皇祖母会轻易让你南下么?”   皇帝走到桌案前,缓慢的在殿中徘徊踱步,沉吟道:“朕的打算是过完年开春后就出发,烟花三月下扬州,那个时节是两江风景最美的时候,至于皇祖母那面,朕会想办法去说服的。”   皇帝是一个令行禁止的性格,谋划已久的想法打开了一个缺口,便如滔滔江水奔流不息,再没有收敛迟疑的退路可走了。   下定决心前往宁寿宫,还是冒雨前来,太后望着面前两人一左一右洇湿的肩头,有些失笑,“宫里又不缺伞,是不是因为天冷了,挤热羊呢?”   这是对帝后两人共承一把伞的调侃,太皇太后虽然年迈,老道的眼神中放不过任何一个细节,上次是那朵芍药,这次是一把伞,身外之物连接是两颗亲密无间的心。   一个羞涩,一个淡然。搭在一起是相辅相成的景观。   然而这样的欣慰和高兴并未持续太久,听闻皇帝下江南的决策,太皇太后先是震惊,后是沉默,最后一声叹息,“你现在是做了皇帝的人了,怎么还想着整天往外省跑呢?你倒是给哀家一个明公正道的理由。”   皇帝起身,恭敬行礼道:“回皇祖母,孙儿南下目的有三,一是巡查黄河老坝口,二是巡查淮安漕运,盐道,河道三府衙门,三是巡查淮安常盈仓。还望皇祖母准许。”   皇帝欲要达成一件事的时候,必定事先酝酿出百般严丝合缝的说辞,足够让人信服,太皇太后从他的话中找不出任何破绽,也不想再去找出破绽了,“如今大邧的太平景象,有你一半的功劳,皇帝,你是乱世枭雄,也是盛世天子,心里有谱就好,今后这座王朝如何,跟哀家不相干了,哀家累了,今后哀家还是安心做画吧。朝中决策你还是去找内阁军机处商量吧。”   这是太皇太后松口外加放权的意思,纵然是皇帝这样情感内敛的人,此刻也大受震动,喉咙微微哽咽着应是。   郁兮望着太皇太后,一个女人能在一座王朝蓬勃向上的时候急流勇退,她舍弃的是手中巅峰的权利,用自己的仁爱之心成全皇帝的尊严和自由。   “不过,”太皇太后道:“虽然哀家并不反对你南巡,但是哀家担心你,有些事情哀家还是要打听清楚的。”   皇帝一直保持着躬身的姿势,默等示下。“除了淮安,皇帝可还要巡视别的地方?”   皇帝道:“回皇祖母,可能会根据当日的脚程略做调整,既是要下两江,江南每年供给京畿之地大量的食粮,再者江南地区人文渊薮,是朝廷科场上选拔人才的主要源地。孙儿一直有心巡查江南当地的风土人情。孙儿还听说邵伯千年古刹梵行寺香火鼎盛,绥安二十五年,孙儿随阿玛南巡之时曾随他老人家前往此寺庙中烧香祈祷,祈祷大邧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孙儿这次想故地重访,以做还愿。”   最后皇帝提到了苏州,“历代历朝,自古就有“苏湖熟,天下足”之民谚,近两年来苏州亩产略有增加,这是值得欣慰的事情,但是也不能掉以轻心,事关全天下子民的口粮。孙儿想到田间走走,看一看南面省区发上来的奏报到底是否属实。”   郁兮在寂静的殿中屏息凝神,她听到气流在胸膈间呼啸而过,皇帝是要办那桩案子不假,但是他借着南巡的机会,计策中忧心挂念的还是天下子民,黎民苍生。原来他把一切都规划好了,直到这时她才完整的听到他心中的细枝末节。   确是没有人是能够轻易居于皇位,承担起一整片天地的。   太皇太后赞赏的笑道:“皇帝都已经规划圆到了。”又问了和郁兮一样的问题:“皇帝,你打算什么时候南下?”   又一遍重复的回答,太皇太后听了之后思索着,“……开春后就出发的话,眼下各方面的人手都要着手安排了,各班房的官员都要挑出最精明能干的人手跟驾。”   “回皇祖母,”皇帝道:“阿玛当年南巡,入江南境时,按照大邧仪制规定,皇帝御驾所到之处,三十里内,不仅所有地方官员,还要召集地方官吏,士绅代表,耆民老妇以及地方生员排列跪伏,事先还要让他们演习迎送仪式,直到烂熟为止。因为事先得知圣驾过宝应,宝应的盐商们还筹资在本地建造行宫以备接驾。事后阿玛跟孙儿感叹,这些都是消耗人力,劳民伤财之举。天子南巡本为体察民情,知天下事,如此一来,反倒是适得其反了。”   太皇太后听出了皇帝话中不寻常的意味,“皇帝说这样的话是何意?天子南巡,本就声势浩大,天威显赫,虽说有不少溜须拍马的官员,不过也有不少老百姓爱戴天子,这样的情况又怎能杜绝?”   “回皇祖母,”皇帝把身子躬得更低了一些,“不能完全杜绝,但可部分回避,只要提前不放出风声,就不会惊动当地的官员百姓。孙儿决定微服私访,南下两江,到了当地再与当地的官员接洽,还请皇祖母圣裁。”   “微服私访?”太皇太后听了这样的话,瞬间大惊失色,“哀家看皇帝是不想活命了。没有人近身随扈,如何能保障自身的安全?”   皇帝也有他的理由,“孙儿置身于浩荡人群中,很多时候防不胜防,倘或有歹人图谋不轨,孙儿便是众矢之的。孙儿会挑选最魁梧勇猛的干将暗中保护孙儿的,皇祖母不必忧心。”   两种都是利弊兼备的方式,双方各执一词,无从争辩,太皇太后把目光投向郁兮,“皇后是什么想法?”   她的想法无非有二,或是增援太后,或是附和皇帝。皇帝向身侧瞥了眼,又恳求道:“这都是孙儿的主意,跟郁兮没关系,请皇祖母成全。”   “回皇祖母,”郁兮在他活落后起身,到他身侧齐肩的位置蹲下身道:“孙儿媳赞同万岁爷的主意。”   “胡闹!”太皇太后赫然而怒,“你们当这是这是儿戏么!皇后,你这样袒护皇帝是害他,你知不知道?”   郁兮权衡不出微服私访和按制南巡之间利与弊的大小,她倾向于皇帝,是因为她认为微服私访的方式较为隐蔽,有利于处理皇帝的那桩案子,否则皇帝也不会如此坚持。   太皇太后一拳抵不过两掌,心中夹杂着余怒,想要再次开口反驳,想起自己方才表明要放权的意图,话语压在舌尖,几经辗转还是未能说出口。   皇帝前来的目的就是要说服她,交涉的最终结果是她会被他说服,她了解自己的这个孙子,她除了用辈分和权位压制皇帝,政务上的波折,她至多跟皇帝打个平分秋色的局面。   慈爱之心扶持,她还是会向皇帝做出让步。既然是早晚的问题,何必困于当下,太皇太后拿的起放的下,不做无谓的口舌争辩,绥安帝时期她也许还有心力做几番周旋,声明一下自己的权威,年龄终究是不饶人。   “罢了罢了,”太皇太后无可奈何的叹气,“你们双宿双飞去吧。” 第63章 画舫   出了宁寿宫回养心殿的路上, 雨停了, 眼前是一片焕然一新的世界。天边没有一丝云翳, 简单明了,像一片海, 在其中云游的却是鸟。   争取下江南一事的过程比想象中的还要顺利, 真正落入明朗的局面中后, 反倒有种迷惘未知之感。   “万岁爷, ”郁兮问:“既然是要微服私访, 是不是我们都要装扮成百姓?”   皇帝一路踩着铺满宫道的银杏叶思忖,“既然是要走水路, 就要承船,从京城到苏州的往返路程需要数月的时长,所以船只的大小必须经得起风浪, 你我两人,还有随行人员这数月中的口粮需要准备充足, 随行人员的数量也不能过少,否则无法保证我们一路上的平安,简而言之, 这并不是朕龛儿大龛儿小的问题,普通百姓的身份并不足以支撑起这次出行的需要。朕属于官, 这次换个身份,就扮演一个商人吧。”   他看向她,忘了把伞收回来,伞缘向她那一侧倾斜, “所以,桓桓,暂时只能委屈你做本商人的夫人了。”   郁兮接过伞收了起来,笑问:“那万岁爷是家中几亩薄田的小商,还是家缠万贯的富商?”   “怎么?”皇帝探手在她额头上打了个榧子,“朕若是个穷人出身,你就不跟朕了么?”   郁兮抱起他的胳膊,把脸贴在他的肩头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还有的选么?”   皇帝的笑声在漫长的甬道中传播,“能随鸡狗之人,那便不是嫌贫爱富之人了。”   两人的说笑声因为没有沾染雨水的潮湿,听上去万分轻快,飘过墙头飘到遥远的天际去。   皇帝南巡一事正式提上日程之后,宫里的各司各衙门都如火如荼的忙碌了起来,全部都在为这件事情做准备,皇帝在处理政务之余,逐步在斟酌南下随从的人选。   有负责沿途驻跸的护军营兵士,也有保护圣驾安危的御前侍卫,郁兮在皇帝裁定的人员名单中看到了一些熟悉的名字,富察垣业,刘勋还有于钧,都是她当初离开辽东时结识到的人,还有一个人引起了她的注意。   “万岁爷,”郁兮把名单放回御案上问,“我见这上面有位隆宗门侍卫,名字叫做谭鸿的,也在随扈之列,这件事跟五公主有没有关系?”   皇帝正在批折子,探手来蘸了笔朱墨,随口道:“朕一直都忘了告诉你,六月六先帝生辰宴上唐明皇一角是朕同五姐贿赂来的,这次南下让谭鸿跟着走趟差事,官爵上镀层金,事后也好提拔他,人来份往,这是朕还公主的一个人情。”   “我就说为何戏唱得好好的,怎么中途换人了,原来万岁爷一早就在使坏了。”郁兮道:“那这样说,万岁爷也知道公主和谭鸿之间的事情了?没想到万岁爷还有这份成人之美的闲心。”   “朕是皇帝,”桌案前的人一扬声道,“还有何事是朕不知道的?朕过上了好日子,如花美眷在侧,也是要为家里其他人考虑的。五姐将来的事情能成,也不枉朕的一片好心。现在就剩下承延了,他的婚事定下,朕才真的放心。”   郁兮道:“还有三年的时间呢,七爷还年轻,倒不必过于着急,虽说万岁爷是为弟弟考虑,可是感情方面的事情还是要看缘分的,你这当哥哥也不能随便往他身边搪塞人呢。”   皇帝身为通情达理之人,难得一次没有赞同她的看法,“你让他自己做决定,朕看他将来是要娶一只鸽子做福晋,为兄如父,这是朕应尽的职责。”   郁兮为他添了口茶,“四爷才是长兄,随后不如请四爷还有四爷福晋为七爷相看一名福晋,万岁爷也不要把所有的事情都抓在自己手里,处理政务已经很忙很累了……”   听她这番话语,皇帝来接杯盏的手突然顿了下来,郁兮见他如此,便问:“万岁爷怎么了?”   皇帝接过茶盏,把面色埋进了茶雾中道:“没什么,猛的一下想到政务上的一些事罢了。承延的婚事最早也要等到三年后,四爷有没有功夫熬到那时候朕就不得而知了。”   郁兮有些发愣,皇帝这样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话是什么意思?尚未来得及追问,冯英入殿回话说,“回万岁爷,皇后娘娘,御药房总管王太平求见。”   皇帝垂眼继续批复奏折,“这应该是来找皇后的。朕就不打扰你们了。”   郁兮走到南窗下传王太平入殿,进日她一直再跟御药房接洽,筛选南下需要随身携带的药物明细,隔着奏折筑起的墙身,能听到人声窃窃交谈的声音。   皇帝捧握起杯盅,抬眼向窗前看过去,光线稀薄,她垂首,在跟面前的蟒服太监说着什么,五官融进窗外斑驳湿润的树影中。   他阖眼,沉溺于手里那盅茶水中,却坠越深,御案前的江山愈发清冷,陪伴在身边的那些人越来越少了,万幸的是还有她在。   王太平离开后,郁兮翻看着面前的纸张,渐渐地那些字迹挣脱了朱丝框,化成了飞舞的蛾子……   脸侧暖光融融,她睁开眼时,手肘下压得是御药房的药方,不知什么时候她竟然睡着了,坐起身发现背上披着他的外罩,她托着脸把视线从窗外傍晚的夜色中调回来看向了御案前的那个人。   他还在政务之间忙碌着,这样高贵矜持的一个人也会因为政务急色,甚至咬笔头。她望着他,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视线逐渐又变得模糊不清了。   再次醒来时,她的眼底绽放出一朵朵硕大无朋的烟花,视线开阖的瞬间,又到了新的一年,紫光阁放烟花了。   宫里的炮仗模样讨巧,色彩斑斓,除了意境高雅的兰竹,还有满天星,遍地锦,风尘等新奇花样。她最喜欢滴滴金,窜上天后爆出数不清的金星,浴着火晃晃悠悠的沉降,不似其他的烟火,转瞬即逝。   最后一丝烟迹隐匿在了夜幕中,带走了宫中人言之间的簌簌哈气和漫天飞舞的大雪,带来了又一年草长莺飞的春天。   南下两江的这一天终于到来了,遵照皇帝不对外声张的本意,宫中只有钦天监参与到了皇帝离宫的安排中,测算了良辰吉日,二月中旬,圣驾一行人策马到达涿州,然后在马头上登船。   因为是商船就不像端午节在西苑太液池上的皇家龙船精致华贵,商船的外形较为朴素,不过假借皇帝这位“富商”的名义,船舱中的陈设用具沿承的还是皇宫中富丽堂皇的规格。   郁兮是第一次乘这样体格的大船走水路,在河面上颠簸刚开始还有些不适应,甚至有头晕呕吐的症状,经过随扈的太医再三诊断无碍,皇帝才敢再次下令开船。   到了晌午,郁兮的状况缓解了很多,又能有说有笑的用午膳了,见她胃口尚佳,皇帝彻底放下了心,周驿在一旁侍膳的时候笑道:“……吓了奴才一跳,奴才还以为皇后娘娘遇喜了呢……”   话落舫中变得鸦雀无声,帝后的筷子端头双双在盘中划出锐利的响声,郁兮抬眉偷偷看向皇帝,见他面无表情的垂着眼,她也装作什么都没有听到,闷着头用她的膳。   感觉到她的视线挪开了之后,皇帝这才暗中觑她,那张脸奥热得脸红,她从来都不擅长伪装面色。   看到帝后之间这样尴尬无常的反应,周驿悻然,赶紧闭上了嘴。   失去话语相佐,一顿饭吃得无比漫长,最后还是皇帝先开口破除这份谜一样的沉默,“桓桓,你想要孩珠子么?”   郁兮的筷子甚至都要拿脱手了,她一口饭嚼了数十口方才咽下,“不知道,我没有过多考虑过这件的事情,万岁爷呢?你想要么?”   皇帝摇头,“朕也不知道……其实朕也不是没想过,朕这才刚亲政没多久,还有很多方面的事情不得要领,政务如此,养个孩珠子想必复杂多倍,一个人来到世上的那刻起,父母其实肩负着十分重要的责任。朕政务繁巨,恐怕没有太多时间能陪它。不过如果有一天它来了,朕会用最大努力做去为它负责的……”   他考虑得要比她长远,每每在心中触及到这个问题时,郁兮都选择回避,她才从闺阁中走出没多久,她不确定自己的心态已经成熟到可以去酝酿生命,对一个人生是一张白纸的孩子负责。   她盘子里的青菜夹了好几次都未夹起,皇帝探手过来,含握住她的手背,“桓桓,别怕,朕不会逼你做你没有准备好的事情,朕这两年也想先以国务为主,你还小,朕愿意等。朕在想,要不等这次南巡回来,让太医院给你开个方子,我们再缓缓。朕不想让你为难。”   可能是画舫外的水雾太大了,郁兮眼睛里有些泛潮,她躲避着皇帝的视线眨了眨眼,微微咽了口气笑道:“万岁爷瞎说什么呢?有你在,我什么都不怕。万岁爷跟我,我们两人顺其自然吧。我相信它的到来对我们来说是个惊喜。”   皇帝又握了握她的手道,“你这样想,朕就放心了。”   她能听出他话中对子嗣的期待,为了顾忌她的感受,自己反而找了一堆理由帮她开脱,他愿意等她,皇室祖制对后位却是有严格约束的,她不能让他去承担压力,她也明白自己身为皇后的职责,她也要学会付出。   郁兮再次抬眼看向他,跟初遇时那副咄咄逼人的气势相比,现在他的眉眼看上去愈发澹雅,对于她来说,没有谁比他更值得托付终身。 第64章 江宁   在感情的世界里, 两人都是初来乍到的造访者, 因为相互的成全和理解, 心神的碰撞才会圆融和温柔,成为常驻的居客, 夜空是天然的摇篮, 摇得满船清梦压星河。   三月初, 圣驾在山东郯城花园行宫稍作停顿, 然后入江南境, 在江宁码头着陆,商船沿着秦淮河靠岸时, 皇帝派护军营雇了当地的纤夫拉船靠岸。   纤夫们一个个赤背露肉,纤绳深深勒进了他们肩膀的皮肉里,在正午的春光中滚落下一颗颗晶莹闪烁的汗珠。   他们合力喊着纤夫号子, 一声声高亢浑厚的呐喊震耳发聩,雷霆万钧。遥望远方江河山水翠, 微风不燥,桅杆丛丛。   “桓桓,”皇帝立在船头, 意气飞扬,“入了江南之境, 朕就有种想要长留在此,莫问天涯,莫问归期的感觉。”   “因为这里真的太美了,”郁兮满眼春水潺潺, “就像南唐后主所形容的那样,一棹春风一叶舟,一纶茧缕一轻钩。花满渚,酒满瓯,万顷波中得自由。”   郁兮挽起他的手臂,波浪翻涌,带起一江澄碧扑面而来,仿佛置身于雨润水泽中。   正是初春,水面较浅,下船后换乘御马沿着河堤行走,漫山遍野,田野阡陌之上是一垄垄绿意,有风吹过,也如江河一般碧漪荡漾了。   两江总督,江苏巡抚听闻圣驾南巡入江南境以后,着急忙慌的前来见驾,为了配合皇帝微服私访的意愿,也纷纷身着庶民衣物,在偏僻的郊外截挡圣驾,下马后扑簌衣袖,打千儿叩头,“臣等恭迎圣驾,见驾来迟,还请皇上恕罪!”   见两人只身前来,没有携带任何侍卫随从,皇帝很满意,叫了起道:“爱卿们都上马吧,来,陪朕在江宁河岸上走一走。”   两人齐声应嗻上了马,落于帝后身侧相随,见皇后也抛头露脸的骑马闲逛,两位大臣诧异的互视一眼,又分别错开视线。看来关于京中帝后恩爱的传闻并非谣言,少年夫妻,正是蜜里调油的时候,走到哪里都是如影随形。   能坐上一省巡抚,两省总督之位的大臣也都不是等闲之辈,不过因为官员逐层逐级选拔,候补远调等原因,一把岁数的他们都是四五旬的老臣了,然而面对这位鲜衣怒马的少年天子,仍旧承受着一种天威煌煌的莫大压力。   “回皇上,”两江总督刘宝山小心谨慎的试探着问:“万岁此次南下何不事先圣旨点拨臣等?江南之民“望幸甚殷”,老幼百姓盼望一睹盛颜。可需臣事后安排?”   “不必,”皇帝拒绝的很干脆,“朕南巡为的是切身实地的体察民情,为的不是夹岸老幼趋随,欢呼瞻仰。再者,何为瞻仰圣颜?为了保障圣驾安全,百姓们被下令在路边伏跪,不得呵斥,不得近观。朕又如何能与大邧子民们真正亲近?况且朕亲政也不过半年,是从先帝手中接领的太平盛世。等过些年朕真的有所建树,心态发生变化,届时再下江南,既览闾阎景象,兼便民瞻就。何不美哉?现在还没到巷舞衢歌,普天同庆的火候,再给朕一些时间吧。朕望着这江河水岸,就如见到了成千上万手执高香,欢呼拥戴朕的百姓,如同听到他们口中呼喊的万岁之声。朕能看的到,也能听得到,不必安排任何人专门守候。”   真正有胸怀有格局的人是不会在意自己的出现能否引人瞩目,他驾临,为的是国事天下事,并不是为了追求虚荣,盲目享受那些虚无的热忱。   江苏巡抚崔景言忙出声符合,“圣驾亲临本就是一桩盛事!何需外物美饰?暂留江宁之际,圣驾打算如何安歇?”   皇帝策马缓行,身影在马身上悠哉悠哉的晃,“就近在江宁行宫住下吧。龙潭行宫和栖霞行宫远在郊区,朕想住在接近街坊的地方。感受一下江宁的烟花三月是什么样子。”   江苏巡抚应是,“等下臣就去安排。”   皇帝望着江流中过往的船只,问道:“江宁造船司那面的情况?两位爱卿是否清楚?朕在京时收到过两江船司的相关奏折,现下已经记不大清了。”   皇帝尊口一开,开始垂询政务方面的事情,两位大臣的神色都变得谨凛下来,也许皇帝是否是真的记不清,也许是假借这一籍端有心考验他们政务方面尽职的程度,瞬间把他们置于一种顾虑重重的境地中。   崔景信抹了头顶一把汗,严肃措辞道:“回皇上,今年江宁造船司准备建船十座,五座用于漕粮,沙石,煤炭的运输,另建五座环连舟,车轮舸,火龙舟,赤龙舟,八桨船作为战船。”   皇帝道:“讲讲这种火龙船。朕之前并未听过有哪个船司提到过这种船。”   “回皇上,”崔景信汗流浃背,“火龙舟属于车船的一种,船身分三层,长七丈,梢长九尺,舱深七尺五寸,板厚二寸五分,竖二桅,挂二篷。设稠木大橹二支……”   话至此,听闻身旁一人噗嗤一声笑,循声一望,皇后一手牵着辔策,一手从腰间摘下手绢掩住了口鼻,轻声嗫嚅着道:“刚下船可能被凉风呛到了。崔大人接着说你的。”   皇后第一次在他们面前开口,年轻细润的甜嗓,吐字有种软糯柔美的风情。一时闹的人心发愣,有些衔接不上前面的话了。   皇帝脸上也有春风撩起的笑意,“船的大小不必啰嗦了,说说这船的作用。”   原来是笑话他讲述的内容舍本求末,主次不分,再一看自己的上峰两江总督面沉如水,江苏巡抚怔了怔急忙道是,“……回皇上,此船周围以生牛革为障,剖竹为笆,用此二者以挡矢石。上留铳眼,箭窗,看以击贼。首尾设暗舱以通上下,中层铺用刀板钉板。两旁设飞桨,此船造成后必将乘风破浪,往来如飞。”   皇后摘下嘴上的帕子笑道,“我能想象出来这样的船造成后会是什么样子,如果战时诈败,精兵藏于下舱,划船者跳水而逃,故意将船弃于敌人,待贼登船,机关大开后,贼皆翻入中层刀,钉板上,便可将其生擒活缚。”   另外三人闻听皇后此言,都大感惊异,崔景言符合道:“皇后娘娘所言极是,如果敌人识破计策,不抢登船,则将火龙船突入敌阵,将船身两旁暗伏火器百千余种一齐施放,对敌船来说是种重创。按江宁造船司的预想,火龙战船造成后,在行军打仗时左冲右突,势不可挡。一座足抵常用战船十座。”   皇帝笑道:“古有草船借箭,今有机关四伏火龙船,造船的折子朕迟迟没有批复,是因为朕之前有所顾虑,今日同爱卿一叙,朕定下心了,不必再等朕的折子了,随后就让船司按照计划制船吧。”   等他们应下,“臣等遵领圣谕。”皇帝望向身侧,“没想到桓桓也懂船。看来最近背着朕偷学了不少。”   郁兮娇颜一笑,“宫里的藏书那样多,随便挑两本都是宝。我没偷偷背着你,万岁爷批折子的时候,我闲没事的时候就翻看你殿里各种乱七八糟的书。”   帝后两人的交谈,宦海浮沉几十年的两位老臣听得也酸倒了一排牙,有的话,有的事情是年少之人才能厚着脸皮说得出口,做的出来的。   沿着河岸往繁华的城中走去,两江总督刘宝山问道:“万岁圣驾是前往行宫驻跸,还是想到其他地方看看,臣等奉陪左右。”   皇帝略做思忖道:“时间还早,去贡院吧。朕想去看看江南考生举子们应试的环境。”   于是由两浙总督,浙江巡抚两人做向导,一行人来到了江宁的东南隅,江南贡院东接桃花渡,南抵秦淮河,西临状元境,是一块人杰地灵的风水宝地。   贡院围墙四角建有塔楼,内外布满兵丁,戒备森严。贡院中最为广泛分布的是考生学子们白天考试,晚上居住的场所。   跟随皇帝下马深入号巷中,一路走两江总督一路介绍,“……号巷门口设得水缸和号灯,可供考生们夜间行路,白天饮水之用……”   皇帝用视线衡量着这些号舍问,“每间的大小是多少?”   “回皇上,”刘宝山道:“每间号舍高约六尺,深四尺,宽三尺。”   皇帝喟叹道:“应试每闱三场,每场三昼夜,共计九天七夜,食宿作文都要在这鸽笼一般大小的空间内进行,人才济济的江南条件都这样艰苦,无需说其余各地了。”   “万岁爷,”郁兮轻声问:“为什么这些号舍都没有房门呢?夜宿在此能睡安稳么?”   皇帝负手,笑着看向她道:“各省乡试时间较长,赶上天气闷热的时候,即便是有道门,朕想也形同虚设了。”   刘宝山赞同道:“皇上所言极是,所以考生举子们入号房后,自备门帘油布充作门帘,以防风雨。”   皇帝略做沉吟道:“江南出人才,朝中不少股肱之臣是江南贡院的出身,科考的环境随后慢慢改善,至少得把雨帘给大伙备齐了。朕回头也会跟你们这边的学政上商议此事。”   身后两位大臣应是,不待他们称颂圣意英明,便见皇后牵起了皇帝的马蹄袖,仰脸直视天颜道:“万岁爷心系天下学子,决意圣明!”   “是吧,”皇帝在皇后鼻梁上打了个榧子,“教育是国之根基,天下学子是国之栋梁。朕很期待与那些选拔上来的臣子一同共事。”   刘,崔二人老脸一红,帝后两人毫无顾忌,竟然当着人面竟然手指勾连,非礼勿视,非礼勿视……不过平心而论,对于男人们来说,一个有才华有智慧的女人对他们来说有致命的吸引力。   皇帝想要什么样的女人几乎都戳手可得,皇后会骑马,还懂得战船上的机关与砍杀,这样的姑娘,皇帝就是一代冷血英雄也难过美人关。 第65章 宁扇   离开江南贡院不远处是秦淮河与青溪的合流处, 桃叶渡口。渡口两侧蜿蜒绵亘的楼台水榭, 河面画舫鳞集, 川流不息。   郁兮把手搭在街道的栏杆上,远望河面上的烟波浩渺, “万岁爷, 这里就是东晋王献之迎送爱妾桃叶渡河, 做《桃叶歌》的那个桃叶渡吧?”   “正是此地, ”皇帝随她视线远去, 轻声吟诵道:   “桃叶复桃叶,渡江不用楫。   但渡无所苦, 我自迎接汝。”   郁兮笑眼看向他,和之曰:   “桃叶映江花,无风自婀娜。   春风映何恨, 感郎独采我。”   他牵起她的手,吻她花香弥漫的桃花眼, 两人并肩在沿着秦淮河畔漫步,和京城的富贵端庄的气质不同,江南的建筑低矮, 青砖黛瓦,像一幅含情脉脉的水墨丹青, 这里是自由和风流的。   以前的皇帝是孤独的,她的到来为他的锦绣雄图点绘了画龙点睛的那一笔。他可以同她吟诗作赋,也可以跟她谈国事政务,因为契合, 他的投掷,均有玲珑秀婉的回响。   这一走走到了傍晚,秦淮的夜有种欲语还休的风情,华灯初上,江水月色溶溶,一切醉人朦胧。   人何等的自私,这样美妙的夜色,皇帝不愿与皇后以外的人共享,两江总督,江苏巡抚领受旨意后离开,周驿等跟随的侍卫仆从也都纷纷屏蔽,郁兮能感受到暗中无数紧跟她跟皇帝的视线,至少清晰的视野中,俱是月色温柔。   沿岸人流如织,人头攒动,他紧握她的手,身侧穿行而过的是一张张陌生的面孔,这一刻相遇,下一刻便成了永久的过客。   置身于笙歌相继,欢腾鼎沸之中,两人的面色上蒙着淡淡一层汗湿,经过一家卖扇子的商铺时,门口的伙计热情招揽,“白纸春摇喽!这位爷,这位姑娘,进小店来看看来吧!”   皇帝驻足,朗声笑问:“听说你们江宁宁扇,不逊于苏扇,杭扇,此话当真?”   伙计两眼一眯,“这位爷不是本地人?苏杭那边来的?”   皇帝跨步迈入殿中,“甭管我是哪的人?说说你的扇子。”   伙计一拜手,“京老爷?快请进。”说着笑看郁兮,“姑娘也快请进。”   殿中陈设着各式各样,琳琅满目的扇子,伙计耐心给他们介绍,“两位想要什么样的扇子?宁扇分水墨和烫花两种,我们店里的扇子都是上等的水墨扇骨和烫花扇骨,全部都是自家人手作,有瑕疵的次品都送给亲友把玩了,店里不做售卖,请二位放心挑选。”   说完伙计把自己手里那把折扇唰的一下收了起来,习惯性的放在鼻子上磨了磨,递到郁兮面前请她看,扇骨长年累月的经过把玩,油光水晃的,能照出人的影子,“姑娘,别让你们家爷抠门,让他给您买一个。”   郁兮目光从扇面上色彩俱全,形态逼真的奇花异卉,飞禽走兽上挪开,缓缓一笑,“我们家爷不抠门,但就是穷,糊口度日罢了,舍不得买扇子的。”   听这口嗓音,倒有他们江南这面吴侬软语的风味,再看店里两人一身锦缎绮罗的打扮,哪里像什么穷人,至少也得是个富商巨贾。   伙计呵呵赔着笑道,“姑娘说笑了,如今这个盛世年头,老百姓谁能没口饭吃,我们小店应酬的又不是皇亲国戚,檀香扇子普通老百姓买不起,一把竹扇在手,喝茶听戏是必不可少的。”   郁兮支肘靠在柜台上,也笑,“自古金陵富庶,江南水乡的人也都活的精细,按你这样说,我是得入乡随俗,买把宁扇用用了?”   伙计一听生意上门了,一顿点头,“是啊!姑娘说得太对了!要不,您买一把?”   皇帝坐在门边的一张藤椅里,正在端详一把扇子,听这话勾起了唇角,她居高临下的看过来,眼波横流,撒娇道:“御庭,你给我买把扇子。”   这是她第一次用他的字来称呼他,音调里透着绵软,像秦淮河的夜风,软人骨,撩人心弦。   人不能坐得太低,深陷闹市的藤椅里安逸自足,身子沉下去,需要按着膝盖才起的了身,皇帝扇着手里的扇子,走近柜台,然后合上扇子挑她的下巴,笑意轻挑,“那就买。”   郁兮不要那些檀香木,或是象牙铸骨的扇子,那些她承乾殿里不缺,她想要的就是一把普普通通的竹子团扇,她想买的是停留在这一刻的回忆。   扇子价钱便宜,皇帝出手阔绰没让找零头,伙计是个实诚人,抱着一个瓷盆追到门外,“小店不能白占二位的便宜,家里有亲戚在仪征那边做生意,这是那地方盛产的雨花石,给爷和姑娘回回手,爷您下手抓,一把能抓起来多少是多少,不要钱,回头用水盘养起来,放到书斋案头上观赏。”   于是郁兮的荷包里塞满了一大把雨花石,走起路来叮叮咚咚做响,她开心的笑,“等回到京城,我把这些石头放到万岁爷送我的那只鱼缸里去,再看那些金鱼,就像在秦淮河里游水一样了。”   宫里缺乏自由,到了外面就像冲破了牢笼,不用再按照规矩办事,不用维持仪态,不用顾忌周围人战战兢兢的眼神。   “桓桓,”皇帝道:“你若是喜欢江南,朕今后常带你来。”   “那怎么能行呢,这次南下是因为万岁爷有案子要办。我陪同而已。虽然我很喜欢这个地方,但是也不能劳万岁爷陪我常来。”郁兮笑道,“我之前以为其他所有的地方都像我们辽东一样霜重水寒,出了那个地界,发现还是自己的眼界太窄,大千世界,芸芸众生,有幸观其一角,我已经觉得很满足了。”   皇帝轻叹,“朕有同感,朕这样说,有几分也是为了自己,人人都道皇帝生杀予夺,权利自由。朕这么多年真正觉得自由是方才坐在藤椅里的那一刻。桓桓你放心,外出跟政务不是不可以兼顾,若仅仅是局限于那一方桌案前耳目闭塞,上意不通下意不达,怎能真正了解民情,又如何治理好这个国家?该出门还是要出门的。”   郁兮又笑,“万岁爷辛苦了。”   皇帝不满的瞥他,“朕与你衷肠一诉,你一句辛苦就把朕打发了?”   她笑着来牵他的手,“万岁爷想出门就出门,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这还差不多,”他刮她的鼻子,“饿不饿?朕带你去吃好吃的。”   郁兮摸摸肚子,“万岁爷不提也罢,一提还真有点饿了,我听周驿说江宁板鸭很出名,万岁爷带我去吃鸭子吧。”   皇帝说成,“想吃鸭子,就去吃鸭子,不过要找一个能听白局的饭馆。朕想听听江宁的白局。”   “万岁爷,”郁兮问:“什么是白局?”   皇帝道:“还记不记得朕之前跟你讲的三大织造处?”   郁兮神色一凛,压低声点头,“分别是江宁,苏州,杭州织造,万岁爷的龙袍就是江宁织造处承办的,万岁爷还说这三个官署其实兼有暗中收集南面各省密报的职务。可是万岁爷,这跟白局有什么关系?”   皇帝解释说:“从前朝开始江宁的织锦行业就十分繁荣,到了本朝更为发达,江宁织造处掌控着本地大大小小的作坊,坊里有无数的织工,听说近两年江宁的这些织工们颇有怨言,频繁控诉,说织锦劳作太过繁重,于是就有工人把心里的不快不满编成曲子,摆到台面上说唱,白说白唱,不要报酬,所以得名为“白局”。后来唱得人多了,竟然成了蔚成风气的态势。朕的龙袍包括宫里大多主子们的衣裳都是江宁织造上负责的,宫里人衣着无忧,朕想听听这些工人们口中,他们平日里干的活到底有多累。不然朕的心里过意不去。”   “我明白了,”郁兮迟疑的点头,“万岁爷确定要听么?他们要是骂官衙,骂万岁爷怎么办,这不是上赶着找不痛快么?”   “朕不怕,”皇帝道:“朕已经决定了,南巡是为了闻听真正的民声,如果这样的话朕都听不得,那么朕就不是一个合格的皇帝。”   “万岁爷,你是个好皇帝。”郁兮踮起脚吧唧一口吻他在他的脸上,莞尔而笑,然后拖着他冲破人流,“走,万岁爷带我吃鸭子去。”   皇帝抚她吻过的地方,她又撒娇,催他快走,“都老夫老妻的了,万岁爷还觉得害羞么?”   熙来攘往的人群中没有人知道他们是大邧的帝后,此时的他们只是两个摇扇欢笑的普通百姓,她昂头挺胸走在前,频频回过头冲他笑,曼丽如棠。周围的喧嚷嘈杂逐渐隐没,繁华的灯影和烟蔼中,她无声的笑貌定格在他的脑海里,成了永久的记忆。   又因为是帝后,所以沿着那些青石巷的沟壑角落,他们的所有言谈举止都在无形之中被一部分人记录在眼中。   时隔多年以后,再回首是个津津有味的谈资,总是以一句“我记得……”作为开头,“我记得万岁爷头回下江南,在桃花渡,贡院街,秦淮河边上给皇后娘娘买了一把团扇,后来啊……”   作者有话要说:  个别读者问天花那个伏笔,你们有啥推测哈哈?   江宁,金陵都是一个地方,今天的南京   这篇文感觉被我写成了就是相识相爱吃喝玩乐度蜜月旅游啪啪啪 第66章 白局   帝后的交谈也被暗中隐藏的耳目领会, 周驿在一个巷口出现静候, 带他们穿过一条街巷, 到达另外一条街巷,“回万岁爷, 回皇后娘娘, 这是江宁最繁华的闹市三山街, 几乎各个饭馆都有唱白局的, 也都有做板鸭的。奴才打听了一家饭馆, 这就带您二位前去。”   走出巷口,眼前这条街道比沿河街道气氛更加鼎沸, 沿街商铺,作坊鳞次栉比,悬灯结彩。人流熙熙攘攘, 游艺杂耍目不暇接。   郁兮不禁感慨:“这里真热闹!”   皇帝摇着折扇,悠闲的道:“听说这条街是上元, 江宁两地的分界,江宁府衙,江宁县衙还有承恩寺, 净觉寺等名寺皆在此地附近,不可谓不热闹。”   郁兮笑道:“毕竟是前朝旧都, 确实是不可谓不热闹。前阵子我在养心殿见过一篇先帝的遗迹,应该是先帝南巡时为江宁做的诗。”   皇帝合扇轻点她的额头,“朕知道你说的是哪首。秣陵曾是图王地,此日銮旌列队过。一代规模成往迹, 千秋兴废逐流波……”   郁兮抬手握住他的扇轴,接诵道:“宫墙断缺迷青锁,野水弯环剩玉河。治理艰勤重殷鉴,斜阳衰草系情多。”   皇帝轻轻一提力,把扇子从她手中抽回,望着远处接天连日的灯火,目光微烁,“昔日旧都,王朝颠覆不过一眨眼之间。旧时金陵,今日江宁。只有真正坐在了这个位置上,朕才明白皇阿玛的感慨。治理江山哪里就是那般容易的。”   言毕她来牵他的手,深深吸了一口夜色中的烟花,靠在他的肩头伴他而行,“万岁爷已经做的很好了,今后会更好的。”   皇帝偏头吻她的额顶,前面引路的周驿停了下来,回过身隔着帽沿道:“回万岁爷,皇后娘娘,到了。”   面前这家饭馆从门脸上看,规模适中。跟其他擦肩而过个别大的酒楼相比,特别之处就在于门头的阁棂下悬挂着一排腌制好的板鸭作为招牌。   从“庆源祥”的黑檀大匾走入门内,饭馆内的装潢中规中矩,没有任何追逐噱头的嫌疑。伙计也是寻常的伙计,一句“客官里面请!”热情招揽来人落座。   上下两层的商铺,皇帝选择的是二楼的雅座,透过围栏看下去,正对着得就是一楼的戏台。伙计用雪白的手巾在桌面上一抹,为客人沏了茶,摆出一副常年惯用的笑脸,“爷跟姑娘想吃些什么?”   皇帝饮着茶道:“我们是外地来的,想尝尝江宁的板鸭。其他的菜色,你们店里还有哪几样做的好?”   对待能包得起雅座的客人,伙计的态度无比殷勤,笑道:“回爷的话,来江宁秦淮河边上,哪能不吃“水八鲜”呢?堪称我们江宁菜的特色!”   郁兮好奇的问,“水八鲜,可是有八道菜?带个“水”字,难不成都是秦淮河里的水产?”   伙计伸了四个指头,“姑娘只猜对了一半,水八鲜指的是四荤四素,分别是鱼,虾,蚌,螺这四荤,红鲜菱,鸡头果,茭儿菜这四素。”   皇帝问,“这里面的鱼是哪种鱼?”   “回爷的话,”伙计道:“是六合城南面龙池湖里的鲫鱼,龙池的鲫鱼头小,脊厚,体盈,腔小,香鲜爽利,好吃着呢!”   皇帝道:“那就把这素八鲜一样来一道吧。”   “万……”郁兮出声阻拦道:“六爷,我们人少,吃不了那么多的,省着些点吧。”   皇帝拨着茶盖道:“好不容易来一次江南,不要留遗憾,一道菜尝一口撑不着的,你要是觉得浪费,咱们吃不完兜着走。”   “那我听你的,”郁兮摇着团扇发笑,“跟了六爷这么久,六爷只请我吃过一次烀白薯,今天我要痛快宰六爷一顿不可。”   7皇帝吹开茶气,淡声笑,“我财大气粗,不怕你宰。”   伙计也掺和进来笑,“那小的就记下了,咱们店里水八鲜里的这道鲫鱼有红烧和清蒸两种做法,您二位看想吃哪一种?”   问题抛给皇帝,解决的办法就是各来一份。再加上凤尾虾,松鼠鳜鱼,海参鱼翅等各式各样的当地特色菜。等到菜式上齐,两张桌子拼凑在一起才勉强能摆得下。   郁兮微有怨言,“由着六爷胡来,手下没一点约摸,这些菜式在家里都吃过,鱼啊虾啊的,都点重样了。”   皇帝夹了块板鸭来堵她的嘴,“家里的,哪有本地的正宗。”   伙计笑问:“请问姑娘,我们饭馆里的板鸭味道如何?”   郁兮嚼着满口的皮白肉红,余味中还有回甜,点头夸赞,“不错。”   皇帝从那道清炖芙蓉龙池鲫鱼中舀了一碗蛋花鱼汤放在她的手边,让郁兮就着下菜,又问向伙计道:“听说你们店里晚上有唱白局的?”   伙计应是,“马上就开始,今天晚上第一场是出戏,第二场就是了。”   见皇帝心事重重的样子,郁兮往他盘子里夹菜,“吃饭,吃饭的时候别想衙署里那些事。”说着也抄了块板鸭喂他,“自己凿不开这张嘴,非得要我来喂呀?”   皇帝不能让皇后的手端着,端着累人,便就着皇后的手吃了口鸭子,然后自己提了筷子用膳。周驿在一旁守着想笑也不敢笑,全天下最刚强的男人,也有在姑娘面前犯软委屈的时候。   吃着聊着,楼下的戏台开演了,民间小调自然不如升平署剧目排演的正式,整台只有唱诸葛的老生和搭戏的司马懿两人,也没有什么扮相,一条大长衫子着身,一挽袖就开腔,张口就是那段西皮慢板:   “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论阴阳如反掌保定乾坤……”   台上两人主唱的是诸葛亮,司马懿的角,兼顾把其他角色也都演了。一曲作罢,满堂喝彩。   郁兮第一次发现原来民间的乐趣如此简单,唱戏的那些角唱的也不一定到位,多数人都很捧场,也有部分人狂呼乱叫,往戏台上掷钱,她也忍不住随着人潮拍手叫好。   皇帝看向周驿,以为有话吩咐,周驿赶忙走近,龙口一开只是压低声赏他了一句:“这地方选的不错。”   周驿低眉敛目应了声就退下了,皇帝很少夸人,这次有些把他给夸懵了,他顺着皇帝的喜好选了这家饭馆,看来是选对了。皇帝南巡身份不能暴露,故而不能选择那些知名张扬的酒楼,办不好撞见哪个官衙里的达官显贵,被人认出来,微服私访就失去了意义。就要选择这种不显眼,又不失体面的饭馆。   更重要的是,帝后同桌,脱离官僚氛围,在闹市中取一片静,闻听一曲下里巴人,是他们千载难逢的机会,偷得浮生半日闲的日子并不是天天有的。   诸葛亮和司马懿下来了,上来的是一个身材丰满的中年女人,发鬏上并无装饰,穿着朴素干净。上台的那几步能看得出她行动十分利落。   郁兮握紧皇帝的手,悄声说:“万岁爷你看,这应该就是织坊里的女工了。”   女工开口清唱道:   “双臀坐不安,两脚蹬不败。   半身人地牢,间口床荤饭。   逢节暂松闲,折耗要赔还。   经络常通夜,抛梭直到晚。   将一样花板,出一阵嫂酸汗,   熬一盏油干,闭一回磕睡眼。”   郁兮听得心花怒放,“万岁爷你听,她只是说平日里劳作辛苦,并没有说官府,说万岁爷的半分不是。”   江南的女人,即便不再年轻,身上还是不落温婉的风情,婉转的音调赋予了她满脸的俊俏。女人在外抛头露面,场中大多是男人,前者对后者是一种巨大的刺激,一曲过后场中相声如雷鸣,叫喊声此起彼伏,让她再来一曲。   台上的女人趁着兴头又唱了一曲云锦艺人在做工时的口诀:   “枝不得对发,花不可并生。叠字如品花,发梢似燕飞。   小瓣尖端宜三缺,大瓣尖端四五最。老干缠枝如波纹,花头空处托半叶。   行云绵延似流水,卧云平摆象如意,大云通身连气,小云巧而生灵。   蝙蝠从来形不拘,如龙似虎方称奇,虎头云耳身似鼠,两翅斜飞有高低。”   ……   “谢谢各位客官捧场。”女人拒绝了第三出表演,像她口中吟唱的那样,行云流水一般踩着脚下那些铜钱就离开了,毫不拖泥带水。   这就是江南,这就是天下,千人千面千种风韵,永远预料不到何时何地会遇到什么样的人。   郁兮眼中波光潋滟,抬头看向身侧,“万岁爷这下可放心了?你觉得她唱的好不好?”   皇帝降下眼睑,微微颔首,“这些勇于出门唱白局的女人们还是很有风骨的,朕今日也长见识了。”说着一嗤,摇了摇头笑道:“如果朕没听错,用的还是满江红的曲调。江南人杰地灵,果然名不虚传。不过朕还是有些不放心,朕明天再去江宁织造处看看。”   “好啊,我陪万岁爷一起去。”她望着台下轻笑,手指在他手背上轻描淡写的抚,却像捕兽的夹子一把钳住了他的心,皇帝握住她的手腕,“桓桓,朕有些累了,回行宫吧。”   她看向他,缓缓打了个哈欠点头,茶足饭饱之后离开这一方闹市回到行宫,江宁行宫就设在江宁织造府内,数十个院落组成的建筑群,入了行宫大门,正殿的位置在三进殿所还要靠后方的位置。   刚下马,就下雨了,江南的春雨还没有京城的秋雾浓重,细如牛毛,甚至难以让人感受到它的存在。安静的甬道里,郁兮的花盆底叩响在青石板上,“万岁爷,”她拉着他的手道:“其实我不喜欢穿这样的鞋。”   皇帝敛起步子,“今天在外面跑了一天,是不是累了?朕背你回去?”   郁兮噗嗤一声,晃着他的袖头笑,“万岁爷说笑了,你是大邧天子,背着一整个天下,不能背我,人来人往的让谁看见就不好了。”   “那就脱了。”他道。   “什么?”   皇帝拨她湿润的鬓角,“朕说,你不喜欢穿,这会儿就先脱了。”   “真的?我能这样做么?”   “为何不能?朕准许你了。”   于是她的一双嫩足与青石板相接,雨水在她足尖荡起涟,她的脚底结满了湿润的苔藓。他站在原地,望着她在雨中欢呼雀跃,开心的像个孩子。   他躬身,周驿赶紧上前捡起皇后的那双鞋袜,他又起身沿着她的足迹前行,目光追随者她的背影。   她与他若即若离,时而回头冲他笑,时而来牵他的手,“在外面,真的太舒服了!”   “地上凉么?”他问。   她的足背躬起来,“有一些。”   他揽起她的腰,抱她起身,“不让背,朕总能抱你吧?”   她搂住他的脖颈,眼睛笑成了月牙,“万岁爷小心点,别闪到腰了。”   皇帝觉得皇后只是在关心他,但是他宁愿相信她话里有话,别有深意。   回到正宫殿中,郁兮洗漱后,滚进了被褥里又一阵阵打起了瞌睡,朦胧之间看到床罩外站着一人,她闭上眼喃喃道:“时候不早了,万岁爷早点休息吧。”   然后就感觉脚踝处附着上了一层温度,郁兮往回收退,他却捏着不放,眼睛困得几乎睁不开,“万岁爷别闹了……” 第67章 蟠桃   她的两支脚踝像一双精致打磨的象牙筷, 笔直玲珑的骨骼, 白腻光滑的肌理, 让人忍不住含握在手中摩挲。   郁兮实在是太困了,他能察觉到他的手指往上得寸进尺的进犯, 却无能为力, 直到被他欺身缚于脸下, 方才有所警醒, “万岁爷, 在饭馆那时不是你喊累的么?你这是做什么?我也累了。改天吧好不好?”   皇帝吻她阖起来的眼帘,“此一时彼一时, 桓桓,朕闪到腰了,需要救治。”   “万岁爷, ”郁兮迷迷糊糊的推开他的脸,笑道:“你真无赖。”   她慵懒的时候比她清醒的时候更迷人, 皎洁如月的额头洒下迷濛滂沱的月光,“桓桓,”他呼吸急促的吻她的唇, “你陪陪朕吧。”   他轻啮她的耳垂,逼迫她回应, 郁兮眼前渐渐起了雾,她看不清他了,呼吸与他的气息混乱交织在一起。   他不断汲取她唇畔上的露水与花香,郁兮听到了花丛中蜂蝶的翅膀嗡嗡振动, 后来她已经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了,他们的五识连通在一起,她看到他在茫茫雪域中翱翔奔驰,耳边是他吹响的号角,力量雄浑,足以搏击长空。   最后她的脚踝落在了他的肩沿上,潮红滚烫的脸颊像飘零的一片花瓣在他掌心微抖,她恍惚的望着他,眼底里是一池江南微雨,凝结成一丝一缕的波痕,一下,两下,复又一下,有雨滴碎屑惊起。   雨声渐歇,他拥紧她,鼻梁纠缠着她的耳颈,爱一个人,只想用最柔软最深情的话抒发自己的内心,“桓桓,你要一辈子陪着朕。”   她抚平他眼尾紧绷的脉络,把掌心贴在他的心口,轻轻嗯了声。他又来吻她的唇,她笑着躲开,额角好像还撞到了床头板上,笑着笑着就睡着了。   初春的江南,晨醒时窗外是燕语莺啼,像她昨夜曼妙的呻/吟,她躲在他的怀里,像初生的鸟雏,额头上还有尚未消落的汗意,身子微微一颤,才从梦中醒来,眼皮抬了几下,才勉强抬得起来,看到他噘嘴道:“天都亮了,万岁爷该上朝了。”   皇帝抚她的唇角,“睡糊涂了?我们这是在江南,朕不用上朝。”   郁兮微微愣了下方才想起来,她合上眼,挤眼咂了下舌,捂着额头说,“疼!昨天晚上我撞到头了,都怪万岁爷!”   摘下她的手,看她鬓角还如晶莹剔透一捧雪,没有伤痕。皇帝这才放下心,把她箍在怀里笑道:“龙凤呈祥的时候,桓桓为朕吃些苦头,也是值得的是不是?”   龙凤呈祥?皇帝厚起脸皮,美化一件事情的能力已经到达了登峰造极的境界。“谁愿意跟你呈祥了?”郁兮气鼓鼓的背过身,“为万岁爷撞床头板一点都不值。”   皇帝把她翻过身,悄声说:“那朕以后轻点,桓桓的枕头往下再放放……”   “我没脸听你嘴里不干不净的,”郁兮慌忙抬手掩他的嘴,“满口污言秽语,成何体统?在臣工们面前装的一本正经,只知道对我使坏。”   皇帝挑眉吻她的手心,支肘靠在枕头上,目光在她颌下辗转,“齐天大圣为何要大闹蟠桃园,其中一个原因是因为王母宫里的蟠桃确实味美,朝中大臣们土地贫瘠结不出什么好果,桓桓腰肢上却结了两颗,朕百吃不厌。”   “你讨厌!”郁兮涨红了脸,用被子紧紧裹住自己,“万岁爷是史上最无赖的皇帝。你就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桓桓,”皇帝一手捆住了她一双手腕:“朕说了这么多,意思是时间还早,而且过两日又要登船,要不我们……”   郁兮听懂了他的暗示,正容亢色的说不,“我昨天晚上没睡好,我想再睡一会。”   皇帝把她拉进怀里,“那朕陪你一起。”说着就开始动手动脚,郁兮反抗不成,只能欺哄,“万岁爷,”她吻他的下颌,“晚上好么?我要做万岁爷的贤后,大早上的我不能纵容万岁爷做一个荒淫无度的皇帝。”   皇后另辟蹊径站在家法伦理的制高点来约束他,皇帝有些受到掣肘的感觉,他眯眼审视她,“桓桓晚上打算如何犒劳朕?没有价码,朕不能轻易答应你。”   郁兮羞涩的垂下眼睫,扒在枕头上凑到他耳边道:“万岁爷最喜欢我那件蜀绣的肚兜,今天我换……”   “桓桓!”皇帝仓促开口打断了她的话,抬手揉揉鼻梁,咽了口气道:“别说了,朕明白了,朕答应你。”   郁兮侧身躺下来笑,依偎在他怀里得到了一个心满意足的回笼觉。   醒来后坐在花木扶疏的廊间里,听着轻风细雨,品尝江宁当地的干丝,小笼包饺作为早膳,摇一摇扇子吹温一道甜粥,万般惬意。   由两江总督,江苏巡抚外加江南织造郎中曹行知伴驾,一行人冒雨在江宁织造府内巡视,皇帝精神焕然,开口道:“昨天夜里朕专程去听了一出江宁的白局,你们江南的女子不仅织绣的手艺高超,说唱方面的才艺也很出众,这次真的是让朕大开眼界。”   一听皇帝竟然深入坊间听白局,三位陪同的大臣脸上淋的究竟是雨还是汗一时难以分清,曹行知忙道:“回皇上……”   皇帝摆了摆手,“你不用紧张,天下悠悠众口,堵是堵不尽的,倘或是忠言,更没有堵截的必要。府内有何难处,跟朕提,不要不敢开口。自古江宁的蚕丝纺织业独占鳌头,是多数老百姓赖以生存的手艺,套用生意人的规矩,我们做掌柜的,要善待自己手下的伙计,回头想想办法,给府内的织工们降低一些负担。你身为织造郎中,要携领下属把江宁的织造发扬光大。”   皇帝话语诚恳,没有刻意的偏袒官民任何一方,曹行知感激的弓下身应是,皇帝又看向两江总督刘宝山,“这些年你在江南,浙江两地惠民德政的作为,先帝跟朕都看在眼里了,称得上是“惠洽两江”,有诸位能臣相佐,这天下百姓也能享一片安乐了。不过器小易盈,还望众爱卿不忘初心,牢记为官之道,你们和朕,君臣上下一心,才能使大邧真正兴旺起来。”   三位大臣忙道:“臣等恭领上谕!有劳万岁礼恤……”   “行了,”皇帝抬手,“朕来这里不是求人夸的。你们的心思,朕都明白。朕也不是南下吃喝玩乐来的,在一个地方多留一日就多一日的赔累,朕明天就要离开江宁出发前往淮安,政务方面你们三人可还有话要同朕说的?”   皇帝言谈举止甚为果断,旨意传达的十分简单明确,面对这样的天颜,也很难让人生出恻然不欢的感觉。   片刻的沉默,三人都做出了否定的回答,织造郎中曹行知犹豫了下又道,“有件事臣要向万岁回禀。”   皇帝道:“爱卿请说。”   “回万岁,并非是一件大事。”曹行知无意中看了皇后一眼,又垂下眼躬身,“先帝病逝前,早在绥安二十八年,奉太皇太后懿旨,江宁织造府承办帝后大婚的袍服,于绥安二十九年完工。只是……只是……”   只是经过先帝崩逝的波澜曲折,兴祐帝后没有举办大婚仪制,就成了夫妻。皇帝接了话道:“一两年前的事情,现在谈起来有些迟,太皇太后应该也未料到之后发生的事情。”   曹行知道是,“皇上跟皇后娘娘的袍服臣不知如何处置,现在还由府内存放,精心护理着,如果皇上认为袍服没有运送回京的必要,那么今后也便由府内妥善保管。”   皇帝看向郁兮,“皇后怎么看?”   郁兮当然是觉得遗憾,但是大婚的袍服,大婚的整个仪制对她来说已经没有任何必要了,她图的不是那些繁缛礼节,“回万岁爷,”她蹲个身道:“就由江宁织造府内保存吧。再专门派遣专差护送回京也毫无用武之地。”   皇帝颔首,“那就按照皇后的意思办吧。”   曹行知揖手领旨,皇帝负手走了几步又停下脚,周围人都随着他驻足,皇帝望着伞外的烟雨问:“那身袍服在哪个殿所收着?朕想带皇后去看看。”   郁兮听见这话,暗暗一怔,匆匆一顾也看不清伞下他的神色,只听曹行知道:“回皇上,离这里不远,就在西面附近的白虎殿。臣这就带您过去。”   “不用了。”皇帝道:“你派行宫里的人手带朕过去便可,奔波了一上午,三位爱卿无事就先退下吧。”   转念之间,一位总督,一位巡抚,一位郎中从皇帝判断中接下来是帝后独处的时间,于是十分识眼色的告别帝后,各自乘了伞离开。   回过脸,郁兮笑问,“万岁爷怎么突然想起来要看大婚时要穿的衣裳了?”   皇帝轻挽她的鬓角,“未能把你明媒正娶娶进宫,朕也觉得遗憾,去看看,也算了了一个念想。”   由行宫里的太监们带路,往西走了一小段路就是白虎殿,殿廷深远,远离市井人烟,十分僻静。 第68章 山阳   殿中的阁架上摆放着各式各样的布匹, 帝后的袍服很瞩目, 进入后殿直接映入眼帘, 就在衣架上整齐陈列着。   应该是因为江宁织造府承办帝后袍服时并不确定未来帝后大婚的婚期,所以做了两手准备, 有春冬的棉袍, 也有夏秋的单袍, 不过都是大红如火的颜色。   郁兮不禁走近, 抚摸袍服上的龙凤双喜纹, 这件吉服以大红色绸为面,明黄素绸为里, 全身以金线和五彩丝线绣上龙凤同合纹八团,列十二章纹,遍饰红双喜, 团金万寿字,仙鹤, 蝙蝠,鲶鱼,牡丹, 五谷丰登的吉祥纹样。   殿里的太监见她看得痴迷,笑着解释道:“这上面的花纹寓意万岁爷跟皇后娘娘夫妻和谐美满, 幸福长寿。”   郁兮笑着点头,回脸看向皇帝,“这身龙袍可真漂亮,比我封后那天穿的那件还漂亮。”   一件是官袍, 一件是嫁衣,嫁衣的正红要比官袍的明黄更为浓烈和热切,皇后正坐在南窗上品茶,听了她的话拢上茶盖,食指交叉于颌下,望着她道:“桓桓,你穿上试试。”   郁兮的手从袍服上缩了回来,缓缓摇头道:“万岁爷这个建议不好。大婚时的袍服怎么能乱穿呢?不符规矩的。”   皇帝起身走到她的近旁,拉起她的手腕,“你跟朕是明正言顺的夫妻,属于我们的衣裳想何时穿就何时穿,如何能说是乱了规矩?”   郁兮抬起眼,瞳仁悠悠晃着,“真的?”   “傻瓜,”皇帝刮她的鼻子,“当然是真的。”   郁兮咬着唇,似乎还有些犹豫,他知道她的内心是期待的,只是有所顾忌,他只有成全她,另外一方面是成全自己的私心,“去吧,”皇帝轻推她的手肘,“朕带你来,就是想看你穿红色的样子。”   郁兮扭捏的摇了下身,皇帝见她杵窝子的小模样,忍不住笑,吩咐觅安道:“带皇后去更衣吧。”   帝令不容有违,于是那件大红绸绣金万字地八团彩云蝠龙凤双喜纹吉服被太监们从衣架上摘了下来,送到了偏殿。   皇帝满怀期待的站在窗前等待,片刻听到耳侧她花盆底叩响在地砖上的声音传来,回过身周围所有人默默退出了殿外。   她站在殿中,一身的红,凤冠霞帔,云兴霞蔚。   雨天的殿中,烛光昏暗,如同雾里看花,刚开始皇帝看到的只是一片艳霞,直到看清她的面容,她欣喜万分的冲着他笑,三月的桃花渐次绽放,满眼花香弥留。   郁兮小心走近他,端着手问:“万岁爷,我穿这身吉服好看么?”   皇帝怔愣着颔首,刚刚被茶水浇洗过的嗓子又开始变得干涸,她瞥他一眼,走到一旁的玳瑁大镜前端详镜中那人的影子。   郁兮之前也从未见过自己穿红色的样子,任何姑娘穿上嫁衣的时候都是最美的,那时的她们不管是什么出身,何等身份,都是相爱的那个人,他的新娘。   皇帝出现在她的身后,伸臂拥住了她,“桓桓,你穿这件吉服很抱身。”就好像比着她的腰身一尺一寸做出来,多余赞美的话一时词穷,绞尽脑汁也形容不出此刻她的美。   郁兮握住环在她腰间的那双手,望着镜中他的眼睛道:“万岁爷,我没有遗憾了。”   “朕还有,”皇帝吻他的额角,“桓桓,现在是兴祐二年,你再等朕两年,等两年后孝期结束,朕重新迎娶你做皇后。”   “万岁爷,”郁兮转过身捧住他的下颌,“你别胡闹,封后仪制对我来说已经足够了,我要的不是这身衣裳,是你这个人。”   皇帝望着她额顶的凤冠缄默无言,郁兮轻拍他的脸,撑大眼笑,“万岁爷?怎么了?怎么不说话?”   人的冲动,欲望难以捉摸,预料不到何时何地就会迸发,触动皇帝心里机簧的也许是她的那番话,也许是她被艳红描绘的容颜。他只知道自己难以抑制。   抑或是当下两人身份的巨大差异,她是高高在上,富贵端庄的皇后,而他只是区区一名商人,她对他来说仿佛是一个遥不可及的存在,他只有苦苦追索。   他吻上她的唇,带着猛兽侵犯猎物的凶狠,她没有反抗的余地,咽喉被他强大的气息所淹没,所扼制,唯有节节败退,直到撞到殿所深处的一张紫檀书案。   皇帝解开她的右衽,撕裂她护身的兽皮,她没有食言,是他最喜欢的那件蜀绣肚兜,揭开了下面属于她的最原始的风光。   稀疏的一条光带,横在她的眉间,万千尘屑如雨落,浇在她的眼底。他划开她的左右开裾,像用膳时的步骤,剥开锦套,里面是温香如玉的一双象牙筷。   书案前有纸有墨,他的吻化作深情婉转的笔触在雪白的宣纸上尽情挥洒泼墨,笔锋温软描画出王母仙宫里的蟠桃,钟灵神秀的一汪泉眼。他的汗意滴落,汇聚在她颌下连绵起伏的山脊中。   有风吹来,宣纸不堪撩拨,一阵一阵的颤栗。她双手摩挲着搂住他的脖颈,他带她起身,轻轻提起了她一边的膝。   郁兮微微后仰着,汗意融融,醉眼朦胧的凝视他,额前的一排七凤纹头花,逐渐起了波浪,珠玉迸溅,哗哗作响。   他封上她的唇,和她一起共舞,抵死/缠/绵。   舞的尽头,郁兮满目光晕雨雾,死死攥住了那一匹红绣,片刻的停顿后,她十指颤抖着松开,从掌心遗落下一双囍字。她慢慢的环住他的腰,把脸贴在他的胸口听他隆隆的心跳,余震衔接上她上扬的唇角,眼尾有轻慢的雨滴飘落。   他吻干她的泪,吻她的眉心和鼻梁,在她耳边轻声的道:“桓桓,你等我。”   出了殿,满城江南的风雨吹醒了殿中那场旖旎的梦,他带着她乘船扬帆,踩着秦淮河的春水离开了江宁前往淮安。   如果说江宁是柔媚娇软的秦淮女子,那么淮安就是雄伟健硕的黄河汉子。   经过宿迁,进入淮安境内时,河道渐宽,水流也变得湍急。立于船头望着脚下汹涌澎湃的河水,郁兮不禁感叹道:“黄河的水流要比秦淮河水勇猛多了。”   皇帝道:“从前朝那时起,黄河改道,夺泗,夺淮,因此水量大增,也因此淮安就成了黄河,淮河,运河三河的交汇处。淮安的水利决定着三条河道船只的运输,治河,导淮,济运,三策毕萃与淮安一隅,这个地方,朕可能要呆的稍微久一些了。”   遥遥望着远处云帆衔尾,船只相接,郁兮惊呼,指着前方道:“万岁爷你看,那是不是山阳码头,在江宁那时,我记得万岁爷说过,凡湖广,江西,浙江,江南之船艘,衔尾而至山阳,经漕都盘查,以次出运河。虽山东,河南粮艘不经此地,亦皆遥禀戒约。帮漕政通乎七省,而山阳实咽喉要地也。这里船只这么多!一定是山阳县了!”   皇帝牵她到身边来,颔首然后吻吻她的额头,郁兮仰着脸笑,“万岁爷又亲我做什么?”   皇帝一手揽住她的腰:“因为桓桓聪明伶俐,愿意听朕讲的话。”   她靠在他的怀里,迎着河风发笑,“因为我知道万岁爷重视淮安这个地方,山阳是淮安府的中枢,关乎七省漕运。身为皇后,万岁爷讲过的话,我不敢不牢记。”   皇帝拨她被风吹乱的鬓发,“你曾说朕是一个合格的皇帝,桓桓又何尝不是一个合格的皇后。有贤后如此,朕之荣幸,国之福兮。”   郁兮哈哈笑起来,酒窝里也盛不住的笑意四处弥漫,皇帝也被她感染着笑,“朕能问问桓桓在笑什么么?朕的话有那么好笑?”   “万岁爷一本正经的夸我,我觉得开心。”郁兮把脸撞在他的胸口里,软绵绵的蹭了蹭,“还有啊,就是出门在外,有机会跟万岁爷一起看大邧的江山,我也觉得开心。”   “桓桓觉得开心,朕就觉得开心。”皇帝道:“那今后不管朕去哪,都带着皇后好不好?”   郁兮锤他的胸口,“当然是万岁爷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皇后要随皇帝到天涯海角,万岁爷到现在才有这番觉悟么?该打!”   他握住她的粉拳,牢牢攥在手里,上苍眷顾他,没有让他一直孤独下去,从遇到她的那天起,他们就没有再分开过。   他还记得第一次去找她谈政务上的事,她坐在麟趾门上端着下巴耐心倾听。那时他以为她是一个适合倾诉心声的对象,后来又发现她像个千面玲珑的骰子,每一面的点数都不一样。   他感激她的主动和开朗,他感激她的回应,他感激她的带动,使自己也能打破一些戒条,在戏台上演一回风流又绝情的唐明皇,他感激她在自己茫然仿徨的时候,给与他的安慰和鼓励。   不仅是灵魂上的统一,肉/体上也能够实现和谐。床帷之间,是束缚于礼节之下难以启齿的存在,跟她在一起,是美好的一件事情。她愿意满足他的贪婪,包容他的莽撞,洗刷他欲望中最肮脏的污垢。   有时候他怀疑到底是何时对她动了真心,又好像推测不出一个准确的时间节点,她的所作所为都无时不刻在牵动他的心,皇帝并不是一个信封鬼神邪说之人,但因她是个例外,他相信他们之间是上天的安排,冥冥之中的注定。 第69章 含灵   从山阳码头登陆, 由周驿等人事先告知, 前来接驾的正是在上年治理黄河泛滥有功的山阳河道总督苏开元, 逢面后一行人马伴驾前往苏府安置。   皇帝十分客气的道:“淮安各衙门云集,朕不想在此地惊动所有人, 在淮安的这几日暂时停留在爱卿府上, 给府上添麻烦了。”   “臣惶恐。”苏开元忙道:“圣驾光临寒舍, 是臣府中福星护庇, 莫大的荣光, 亲侍圣上是臣的职责,不敢劳万岁一句麻烦。”   苏府位于山阳县的东北郊, 故而环境比较静谧,过了正门,院里供奉着香案, 府中上下家眷奴仆跪地恭迎皇帝的到来。   皇帝下令让苏府阖家起身,从人群让出的通道里往前走, “朕刚从江宁那边过来,江宁造船厂最新研制了一种新型战船,叫做火龙船, 不知淮安可否听闻,你们清江造船厂今年有什么打算?”   皇帝挂念江山, 不肯浪费片刻时间,张口闭口全是关于淮安当地的政务,于是苏开元便陪着皇帝一起前往书房议事,临走前则是吩咐总督夫人贾氏好生招待皇后。   苏府的府邸深具南方宅院的建筑特点, 白墙黑瓦,饱满的月亮门洞,墙根底下,砖缝中随处可见蔓生的苔藓。院落屋檐下有常年蓄雨的水缸,也有别具一格,独具匠心的亭台轩榭。   过了二进院的垂花门,在苏府正房中暂歇下腿脚,郁兮请陪同她的女眷们一起安坐。河道总督夫人贾氏跟皇后的额娘辽东王福晋年龄相同,是一个四旬上下的女人,膝下的几个女儿其实跟她的年纪不相上下。   这样郁兮同她们攀谈起来,便不会隔着太远的距离,丫鬟们上了茶之后,郁兮隔着茶盖和缭绕的茶雾大致看了眼,几位姑娘各有姿色,江南美人有共通的温柔,却具不同的婉约绮媚。   从这点可以判断出她们应该不是一母同胞的姐妹,座位的前后差别标明了她们嫡庶尊卑的身份。   帝后驾临府中,可谓是惊天动地的一件大事。贾氏这种地方官员的命妇并无机会与宫中的女眷来往,面对皇后,言谈举止存着万分的小心,笑容也是勉强的,“皇后娘娘爱吃什么?有没有什么忌口的食物,府上也好有所准备。”   郁兮笑道:“不需要特别准备什么,寻常的膳食便可。”   见皇后态度和善,贾氏的笑变得真实了些,忙点头应下,嘴唇蠕动了几下却未能说出话来,郁兮也替她觉得尴尬,本来她们就是陌生人,年龄悬殊又大,话题的开启一时有些艰难。   在宫中遇到年节,入宫庆贺的官员命妇一般都由太皇太后和太后出面招待,她只负责在一旁保持端庄优雅的姿态即可。和官场太太们之间的交际应酬,她参与的少,面对当下的情景,她跟贾氏一样感同身受,是那种有口难言的感觉。   她回忆了一下,太皇太后跟命妇们聊家常的时候,聊得一般都是婚丧嫁娶这方面的事情,于是她也学着尊者惯用的关怀口吻问道:“府上的这几位姑娘们都多大了?可曾说亲?”   果然女人,姑娘们还是对婚嫁上的事情最为在意,郁兮面前有几双视线迅速围拢过来,贾氏笑道:“回皇后娘娘,这几个丫头都尚未说亲,老爷心疼她们年纪小,说是再等等。”   郁兮笑道:“可怜天下父母心,为人父母,心疼子女的心情确实可以理解。”这样的话说得有些昧心,她这样的年龄还体会不到父母的殷切关怀到底是怎样一种感情。   沿着这个方向进展下去,话题十有八九还是走不长远,郁兮改变策略,把谈天的对象引到了几位姑娘身上,“姐姐妹妹们可曾读书?平日里有什么爱好?”   这个尝试很成功,一下子就打开了话匣子,虽然贵为皇后,远在江南的姑娘对宫禁中的她欠缺一份严谨的认知,微服私访也对她有很大的助益,剥开皇后的冠冕袍服,她普通绫罗绸缎着身的样子,更能与人亲近。   姑娘们愿意同她聊天说笑,有人喜欢唱曲,有人喜欢绣花,琴棋书画,各有所长。   稠人广众之下,只有一人始终背着脸,坐在姐妹当中最末端的那个姑娘,从头到尾仿佛都心不在焉,手肘撑在椅子的扶手上,托着腮静静看着门外。   郁兮很轻易的就融入了她的世界,廊间的棂阁上停留着一只白鸽,杵杵着一动不动。谈笑声中,只有她注意到了她的存在。   虽然有些不忍心打扰,郁兮还是忍不住指示她身边的姐妹叫她回头。她睫毛眨了几下方才拉回思绪,回脸望了过来。   夫物芸芸,众生群萌,总会有一人含灵,与其他人不同。那双江河描绘出的眉眼,有淡淡的雾气和哀愁,却是难见杂质。   郁兮笑问,“你叫什么名字?今天多大了。”   她的脸上有些许茫然,然后垂首道:“苏烟琢。十三。”   没有敬称,没有自称,像当初的她一样,掐头去尾的回答,不肯多说一字。贾氏忙开口轻斥道:“这孩子真是的,怎的这样不懂规矩!”   烟琢没有任何补救的意图,仅仅是抿了下唇,脸上没有多余的情绪。   郁兮笑道无妨,越过她的肩头看出门外,从她的角度望过去,那只鸽子正好停在她的肩头,“这是你的鸽子?”   那位姑娘脸上终于出现了窘迫的迹象,轻轻点头表示肯定。贾氏忙又开口,“回皇后娘娘,她就是太过谦虚了,烟琢这孩子可不单单是会养鸽子,她还懂……”   “没关系,”郁兮笑着打断她的话,“养鸽子也是一个修身养性的爱好,至少我不觉得上不了台面或是有什么不好。”   贾氏悻然闭上了嘴,欠身应道,“皇后娘娘说的是。烟琢这孩子可怜,生母走得早,性情上就跟人疏远一些,娘娘千万不要见怪。”   郁兮觉得她跟烟琢之间应该还有后话要说,并不急于一时,便点了点头,笑着岔开了话,“府上有几位公子?可都有所成了?”   提到自己的儿子,贾氏侃侃而谈,明显要比之前语气热络,“有两个不成器的,春闱名落孙山,只等秋闱再说了。”   郁兮只能宽慰道:“朝堂科举并非易事,慢慢来吧。前几日我跟万岁爷经过江宁贡院,里面的号舍何其多,朝廷选拔人才总归是舍多取少,万岁爷求贤惜才,是金子早晚会发光的。”   这样的安抚使贾氏做母亲的心中又额外多看到了一份希望,谈话的过程进行的还算融洽顺利。郁兮迟迟不忘烟琢幽渺的眼神,那位姑娘总喜欢望着窗外。   她能察觉到她的落寞,却不知症结所在,贾氏这个嫡母话中对她多有偏袒,反倒是姐妹们眼中经过她的视线错综复杂,并不全部都是善意。   接下来的一段时日,皇帝昼出夜归,按照计划依次巡查淮安的漕运,盐业,淮安税关,清江造船厂,黄河水利和漕粮中转粮仓常盈仓。   皇帝以路程奔波劳累,河坝上的风浪太大的理由拒绝了郁兮的陪同,留她在山阳河道总督的花园里过了一段安闲自在的日子。   渐渐的半个月过去了,郁兮也熟悉了苏府的环境,苏府西面的花园内有一处风景,名为“不系舟”,外形如船,有窗棂门阁和卷棚瓦片屋檐,是一座建造于水中的石舫,青石条的船身,船舱为木制,分为前后两舱。   郁兮时常会来这里坐坐,接近四月末的一日再次来到这里时,已经有人在了。画舫中倚栏坐着一人,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   直到郁兮走近船中,方才引起她的注意,等她起身行过礼,郁兮请她坐,看向窗外她凝望的地方,一片碧水中,凫着一只鲜血淋漓的白鸽。   郁兮皱眉询问着看向她,烟琢摇了摇头,轻轻拂了把泪,“是她们用弹弓射杀的。”   郁兮握住她的手道,“没关系,再养一只。”她依然摇头,“这已经是第三只了,不会再养了。”   “烟琢,”郁兮问:“她们为什么欺负你?你是家中最小的妹妹不是么?”   “回皇后娘娘,”烟琢轻轻吁了口气,“可能是因为阿玛最疼我,但是他政务繁忙,每年都要准备黄淮防汛抗洪的事宜,我不能总依赖阿玛的。他已经够累了。”说着看她的目光有所躲闪,“这次是因为娘娘那天垂询我的那两句话,她们说我在娘娘跟前显能。”   郁兮怔了下,心中大愧,她从未料到自己的关心会为烟琢招来嫉妒和憎恨,她带着歉意笑道:“那这只鸽子算我欠你的,我随后还你一只。”   对于她的热情,烟琢好像有些排斥,“谢谢皇后娘娘,不必了,再来也是同样的下场。”   “不会的,”郁兮紧紧牵着她的手,“我跟万岁爷马上就要前往苏州了,苏州有一位我在宫里的熟人,他也喜欢养鸽子,我让他代我赔给你,烟琢,你陪我一起去苏州玩吧。”   烟琢忙抽回手,颔起胸小声道:“阿玛额娘不会让我去的。”   “为何不能,”郁兮笑问,“只要你愿意,我去跟你家里人协商,出门走一趟,返程的时候还送你回家,又耽搁不了什么。你在府上不整日也是闲着的么?最重要的是你能暂时离开讨厌的那些人不是么?”   烟琢抬头怔愣半晌,眼睛一眨不眨的望着她,郁兮摘下手绢抹去她眼窝里涌出的泪,笑道:“你还小呢,眼前的困境对你来说是天大的事,你可能想不明白,等你长大一些就会懂得,其实这些都不算什么。”   皇后一番悉心开导,随后就起身要走,“你一人在这边散散心,去苏州的事情,就这样决定了。”   烟琢望着皇后扬着手绢离开的背影,抹了把眼泪,抿唇默默的笑了起来。   皇后钦点苏烟琢陪同前往苏州引来了多方的关注,河道总督夫妇虽觉诧异,但是并不敢有任何异议,况且能陪圣驾南巡,是脸上增光,抬高身价的事情。   最困惑的莫属于皇帝,“桓桓,”他问:“是不是这阵子,朕东奔西走的冷落你,你感到寂寞了?”   郁兮笑道:“苏开元是治河功臣,政绩突出,我提携烟琢也是代万岁爷为他们苏家做出表彰。而且我对这姑娘一见如故,多个玩伴有何不可?”   皇帝不懂她们姑娘家的情谊,但是他是有原则和底线的,“白天你找谁玩都可以,晚上你得陪着朕。”   郁兮无语,甚至想要发笑,离开山阳身处前往苏州的商船上,她陪他一起坐在船头,望着满天的星光摇晃,闻听夜河独唱。   “万岁爷,”她靠在他的肩头,“我陪着你呢。”   皇帝脸上却浓雾重重,郁兮听到他紧张的心跳,不禁抬起头吻他的下颌,“万岁爷,怎么了?你是不是有心事,马上就要到苏州了,是不是跟你之前谈到的那件案子有关?”   皇帝黯然垂下眼默认。夜风夹杂着浪潮扑面而来,郁兮眯起眼睛,轻声问,“万岁爷同我说说吧,多个人同你一起分担。”   皇帝胳膊架在膝头,垂下的十指在甲板上胡乱拨划着:“是四爷。”   一辆船艘飞快的与他们所在的船只擦肩而过,船上的灯火转瞬即逝,猛的一下郁兮暗惊,不禁打了个寒颤,她坐直身子,难以置信的问:“万岁爷,四爷他怎么了?” 第70章 苏州   皇帝把十指交握起来, 沉重叹了口气, “绥安二十九年, 朕同四哥,承延南下削三藩, 云南平西王府倒台后, 是由四哥负责清算平西王府的兵权以及家赀财产的, 当时兵荒马乱, 四哥清算出的底细我们也顾不上核实, 出于对他的信任,谁也没想过要去核实, 半年后,根据苏州织造处发来的密报上说,四哥他有勾结逆党, 侵吞云南平西王府资产的嫌疑。抄家时他暗结平西王府银库的一名库兵,从银库中私自掖藏五十万两作为价码, 放了那名库兵一条生路。”   “万岁爷,”郁兮听得毛骨悚然,心里砰砰乱跳, “这封密报消息属实么?”   “不清楚,苏州监察云南的密报可能存在差错。”皇帝道, “所以派承延南下苏州重查的正是这件案子,等到达苏州跟他接应,朕会再亲自核实一遍。”   “万岁爷,”郁兮腔调发着抖问:“如果情况属实, 这件案子最后该如何处置?”   皇帝默然望着远处,江河涛涛也被他的眼底吞噬,短暂的停顿后,冷声回答,“按照大邧律法,私通逆党,凭他是个亲王,也是人头落地。”   郁兮骇然,半晌说不出话来,在她的印象中,四爷礼亲王一直都是一个随和的人,平日在宫中聚首,言谈举止也都十分平易近人。   “我……我很难想象四爷为了银两会做出这样的事情……”她怀疑的道。   皇帝将她搂进怀中,“朕也不愿意相信,所以朕借这次南巡的名义,最重要的一件事情就是解决这件案子。是真是假,总要有个说法。”   亲情之间的厮杀最为残忍,郁兮不敢再往下延伸推测,只能在心中默默祈祷,希望那封密报单纯只是一个误会。   可能是因为这件心事的影响,随后两日郁兮精神恹恹,总感觉提不起劲头,还有些咳嗽,随行太医诊了脉断定是是轻微的感冒着凉。皇帝不准她出舱吹风,她就老老实实呆在舫中喝汤药。   船舱外,总能看到烟琢一人坐在船侧,她望着江水,她看着她,就这样晃晃悠悠一路到了苏州。   苏州古称吴,吴都,吴中,东吴,吴门,别称姑苏,平江,位于江苏太湖之滨,风光秀丽无限好。圣驾一行人舍船登岸,从苏州城西,春秋时期吴国建造都城时所辟的古门胥门中乘骑入城。   扈从圣驾的苏州知府对皇帝的突然到来甚感惊诧,骑在马背上两股战战,心中栗然不已,“圣上南巡已将近满月,臣等却消息闭塞,未能及时前往谒见,怠慢之处还请万岁宽宥。”   苏州知府关炎培与总督,巡抚一级的官员相比,颜华黛发,是个极其年轻的男人,很有江南文人墨客的风貌。言谈干脆,并无多少圆滑。   皇帝看待他的眼神很欣赏,“朕这趟南巡,内务府和朝中各衙门紧张筹办,已经耗资甚巨,绝不能再使地方官僚,富豪缙绅纵欲奢侈。他们这些人,劝是劝不住的,所以朕只能选择混淆于市,微服私访了。爱卿在苏州为官多久了?先帝南巡的盛况你可有所见闻?”   “回皇上,”关炎培道:“先帝南巡之时,臣只是江南贡院的一名学生,但是臣知道,为了筹备先帝南巡的相关事宜,南方各省的封疆大吏忙的不可开交。为使水路通畅,减少船只壅塞,漕船,盐船自头年冬天就先期开行。为了避免因大批人马云集江南而使江浙各省米价腾贵,两江总督要提前向朝廷申请截留部分运京的铜斤与漕粮,以备铸钱和平粜。臣还记得当时的江南街道中随处可见马驼车队,全部是从山东调拨的黑豆杂粮,囤集存留南巡行径之地,以做储备。”   可以见得皇帝很看重这位苏州知府,脸上露出会心的笑意,“爱卿所言甚是,你的这番话这也是我之前在江宁,对两江总督,浙江巡抚两位大臣所说的,而且先帝南巡那次,需要赏赉扈从人员和地方官吏,仅赏银一项就是一笔庞大的开支。盐商,皇商纷纷捐款,邀功报效。那次因为有太皇太后娘娘随同先帝南巡,为了给老主子祝寿,他们在扬州茱萸湾修建宝塔和高旻寺行宫,行宫中满满都是各处搜罗来的古董书画,虽然先帝南巡前就告诫臣下,切勿蹈事增华,绝不能蹈隋炀帝,宋徽宗骄奢淫逸的覆辙,可是他们有谁遵命了?均是上赶着趋附巴结,献媚讨好。”   说着皇帝勒紧辔策轻叹一声,“这不是铺张浪费是什么?所以朕这次悄么声的来,悄么声的走,臣下无需为朕大动干戈,朕一毛不拔,也无需花销,岂不两全其美?”   少年天子,又正是一国鼎盛的时期,皇帝能有杜绝奢侈,拒绝受官员们无底线那般趋承拥趸的自觉,实在是难能可贵的品质,关炎培于马鞍上深深俯下身,“皇上圣明,臣敬佩万分,今后臣愿为万岁负弩前驱!”   皇帝随意摆摆手免他的礼,“朕记住爱卿今天这句话了,但是你要记得你不是为了朕,朕与臣下,我们都是为了大邧江山,为了天下子民负弩前驱!”   关炎培闻听此言,心情更加澎湃,宏声应是。年轻的君臣之间,思想更能产生共鸣,两人相谈甚欢,往南进入苏州城中。   苏州城规模宏大,河流贯穿,城中水陆并行,河街相邻。与江宁的艳丽相比,多了份小家碧玉的含蓄。   从过往的人群中穿行,皇帝笑道:“先帝南巡之时,所到之地的百姓均翘首以待圣驾,希望能够一瞻天颜。朕今日来到苏州,竟是无人问津。看来朕之前到往的江宁,山阳等地,那些官员大臣们的口风还是很严密的,没有轻易泄露朕的行踪。朕很欣慰。”   说到皇帝的行踪,苏州知府关炎培想到了一个人,微微皱眉问道:“回万岁,自上年年末怡亲王南下苏州后,已经有半年的时长了,七爷到达苏州后,也曾参访过苏州知府,不知七爷到往苏州所为何事?臣当初向他询问,七爷只说涉及政务,不便言谈,于是臣便没有再做追问。”   提到怡亲王,皇帝神情严肃下来,“朕确实派他到苏州调查一件案子,他到苏州后可能与苏州织造处接洽得多一些,你们知府衙门不必照管他的政务。”   关炎培闻言心生警惕,怡亲王身为内务府总管大臣,苏州织造处作为南省的情报机关,受内务府直接统辖,那么这件案子可能涉及到南方的任何一省,不仅仅是局限于苏州当地,皇帝南巡苏州可能与此案也有关联,所以才会事先让怡亲王南下望风。   如此推算的话,确实涉及朝中隐秘,并非是他苏州知府应该过问的范围了。心下明了,他作揖应是,“七爷到往苏州后,暂居于苏州行宫,皇上是否也要在苏州行宫下榻?”   跟聪明人打交道,省却了诸多弯绕,区区几句言谈,苏州知府就领悟到了皇帝南巡苏州的目的,和与怡亲王接头的倾向。   皇帝瞥他一眼,年纪轻轻,就能坐上一座古城重地知府之位的大臣,绝不是个简单之人,心思严谨细腻,明白舍取,什么事情该问,什么事情不该问,看来两江之地称得上官风廉洁,一路巡查的几个州县,官员重臣都不是庸碌无为之辈。   这样一想,皇帝龙颜大悦,淡淡一笑,“我朝先皇祖辈南巡到往苏州,无一例外的都是挑选苏州行宫驻跸姑苏。那些新建的行宫没有人气底蕴,朕也便追随先辈足迹,留宿苏州行宫吧。”   听这话关炎培知道自己的推测得到了印证,便进一步的顺水推舟道:“那臣现在就护送皇上前往行宫。”   皇帝说不急,“朕这一路巡查下来,对两江的民风官风还是很看好的,途中与各府各州县的大臣们交谈,也心生不少感悟,与江宁,山阳那面聊的是漕运,盐业,造船,税赋。苏州作为最后一驿,爱卿又是江南贡院的出身,朕想跟你聊聊江南贡院,天下莘莘学子,金榜题名的人少之甚少,落榜的学生当中也不乏栋梁之才,失之可惜。朕有增录江南生员的打算,不知爱卿对此有何看法?”   能直接跟皇帝聊政务上的重大决策,关炎培受宠若惊,内心的激动无以言表,双手颤抖着作揖,“臣……臣……事关江南学政,此事体大,皇上……皇上与臣要严加思索,方可做出决定。”   并不是溜须拍马之人,一味的附和圣意,皇帝愈发的赞赏,“那么朕便陪爱卿一叙,爱卿陪朕在这姑苏城中走一走吧。”   玉鞍之上的皇帝求贤若渴,郁兮望着他的侧影抹了把额头的虚汗,不禁暗暗笑了起来,皇帝又回脸向她看过来,周围是小桥流水,粉墙黛瓦,她的容颜一如既往的娇俏玲珑,每次都会给人一种耳目一新的感觉。   皇帝策马靠近她,摘下汗巾擦她的额头,细声呵护道:“怎的出这么多汗?看来前几日着的风凉还是没好,罢了,朕先陪你回行宫安置。”   郁兮摘下他的手,摇头道:“政务要紧,万岁爷也是第一次来苏州,让关大人陪你到城里逛逛吧,等我风寒好了,万岁爷答应我的话要算数,陪我听评弹去。眼下我先回行宫。”   关炎培见皇后面色发白,鬓角被汗水浸湿,忙开口道:“臣先护送皇上,皇后娘娘回行宫吧,皇后娘娘凤体要紧。”   郁兮再次拒绝道:“不打紧,小病小灾罢了,你们都不用担心我。”她又推皇帝走,盈盈一笑,悄声道:“都看着呢,一头是江山,一头是我,万岁爷想落个爱女人重于江山的笑柄么?你愿意,我还不愿意承担红颜祸水的罪名呢,好不容易遇到一个万岁爷器重,能聊得来的大臣,快去吧。”   皇帝左右为难,还是不放心,一个男人不能总为情所困,他需要在野心和感情之间做出一定权衡,这才是一个合格君王的魅力,郁兮格外喜欢当下他斟酌犹豫的样子,她丢开他的手推远了他,成全了他身为帝王,偶尔的“冷漠无情”。   “桓桓,”皇帝无所捉握,只能握紧辔头,“那你先走,朕让周驿他们跟着你。行宫那面还有承延接应,你等朕回来。”   郁兮觉得视线里的他面容有些模糊,她忙定神,强压下一瞬间的心悸,笑着点头,“我等万岁爷回来。” 第71章 坠马   策马飞舆, 同皇帝分别后, 皇后一行人继续向南通过带城桥下塘抵达苏州行宫, 附近渠水哗哗,花木环绕, 祥云缭绕的宫门前有一人静候, 使原本庄严肃穆的城桓砖瓦都变得温和起来。   郁兮驱马上前, 怡亲王肩头载着鸽子迎上前, 脸上有笑意浮现, “听说皇兄抛下你却是跟苏州知府逍遥而去,我便特地在此恭迎皇后娘娘, 接娘娘的驾。”   皇后望着马下的他,酒窝浅浅,“有劳七爷。这半年在苏州的日子过得可还好?”   周驿正要上前扶她下马, 怡亲王已经跨步上前抬起一臂停驻于皇后身侧供她掺扶,“挺好的, 但是只有我一个人,特没劲。终于等到你跟皇兄前来了。”   周驿看这阵势,只能无奈的甩甩袖子暗暗趋后。   从烟琢的视角看出去, 马上的姑娘与马下温然如玉的那个人相视而笑,红墙为底, 白鸽抖羽,他望向她的眼神宠溺亲昵。   烟琢在苏府一直谨小慎微的活着,她有一双洞鉴人情的眼睛,皇后翩翩的燕尾柔情似水, 这样的姑娘其实跟任何一个出色的男人在一起都会是良配,她不知道远在京城中发生的故事,但是她从面前这位王爷眼中看到了一定的隐忍和退让。   皇后的手搭在了他的肘弯上,他肩头的白鸽一跃而起直奔烟琢的面门而来,她吓了一跳,慌乱眨着眼睛回过神,鸽子收敛翅膀盘旋后停在了她的马头上,她迟疑的伸出手,他的鸽子在她的手中歪着脖子用喙梳理羽毛,发出咕咕的低语声。   抬起头,烟琢承接上了他的视线,怡亲王不在皇帝微服私访的队列,他一身肆意张扬的亲王袍服着身,神情隽逸,她甚至能听到他胸前龙头绣暗涌的低吼嘶鸣。   心中乱了方寸,但是她忘记了躲避他的目光,鸽子从她掌心重新飞回他的肩头,怡亲王望着马上的她,心觉诧异,她的眼中是江南画卷的缩影,其中有楼台亭榭,花溪水流,还有容他那只白鸽叱咤飞翔的一顶苍穹。   “七爷,”皇后的力道轻轻压在他的臂膀上,在他耳边笑道:“我欠这位姑娘一只鸽子,你要帮我还给人家。”   怡亲王没有过问皇后跟她之间的来往亏欠从何说起,他望着那张陌生的面容,几乎是脱口而出,“我答应娘娘。”   半晌回过脸,却看到马上的皇后眼中鸽影凌乱不堪,“七爷……”郁兮揪住了他的领襟,身子垮了下来,鬓角的汗湿蹭了他半张脸,他惊骇,看到她眼中的光逐渐泯灭。   皇后闷头栽进了他的怀里,从马背上滚落下来,怡亲王慌忙蹲下身搂住她才将她接稳,“郁兮!”他起喘,耳边全是自己粗重的呼吸声,“郁兮!你怎么了郁兮?!”   她紧紧牵住他的马蹄袖,眼睛半阖着,神智已经不清楚了,“万岁爷,”她艰难的喘息着,“你……你回来了?”   怡亲王抱她起身,声嘶力竭的冲周围人怒吼,“都他/妈的愣着做什么?!还不赶快救人!”   皇后失足落马这一幕来的太过突然,随驾的众人震骇万分,被怡亲王这一吼才吼过神,各方人马顿时乱作一团,周驿高呼着传太医,所有人都赶到近旁察看。   怡亲王浑身上下已经被冷汗浇透,他死死咬牙吸了口气,跨步向门内奔去,耳边是震耳欲聋的惊涛呼啸,他被大浪拍打的视线模糊不清,就近找到一处殿所,把怀里的人安置在床铺上,抬臂擦了把汗。   气流在胸中冲荡,他凶狠的喘着气,极力抑制住自己的力量,轻轻推她的脸,“郁兮……你醒醒,你到底怎么了?”   随后赶到的人马都围在皇后的凤塌前哭天抢地,觅安跪在地砖上拉着皇后的手腕,哭喊着道:“娘娘!娘娘你怎么了?!”   然而皇后却紧皱着眉眼,脸上凝结的汗珠汇聚成溪流不住沿着鬓角流下来,怡亲王忙抽出腰里的汗巾为她擦脸,抬起脸红着眼睛嘶吼,“太医呢?太医都他/妈的死哪去了?!”   觅安摸索着皇后的手腕,却感觉手指尖有凸起的触感,她忙撩起皇后的袖头,发现皇后的手肘上有几颗痘粒。   “这是什么?”她哭着尖叫,“娘娘身上出的这是什么?!”   怡亲王攥紧皇后的手腕,匆忙看了一眼后又把皇后的脸拨到一侧察看她的耳后,接着手足无措的去解皇后领口的盘扣,但是由于紧张,解了许多下都解不开,他低声斥骂着,撕开了皇后的领襟。   所有人都慌了神,傻楞着流泪看着怡亲王像疯了一样,正待揭开皇后内襟领口的时候,身侧却突然探出一只手一把抓住了他的腕口。   怡亲王挣了下,对方却紧紧握住他的手不放,他目眦欲裂的看过来却对上了一双宁静的眉眼,面前是方才那张在宫门前相遇过的面容。   “七爷,”她开口道:“皇后娘娘出的是天花,我一直跟随我外祖学医,对天花一症有所研究,接下来交给我吧。”   听到天花二字,殿内人心更加是狼藉一片,天花的危害巨大,严重的情况下直逼人命,皇后的病症来势汹汹,看样子情形不容乐观。觅安已经瘫坐在地上,干噎着流泪,说不出任何话来。   怡亲王颓然松下手,茫然的问:“我能做些什么?”   烟琢慢慢从他手臂上松开手指,在周围人惊慌的呜咽声中,把自己的声音隐藏起来,“皇后娘娘是七爷的兄嫂,病情交由我和太医们处理,七爷的当务之急,是尽快赶往苏州城中找到皇上,现在最应该陪伴在皇后娘娘身边的人是皇上。”   一语点醒梦中人,怡亲王被她这番话震击得略感难堪,皇后在昏迷的最后一刻挂念的还是皇帝,他又有何立场过多干预皇后的病情,他对郁兮的心结其实很早就解开了,但是部分残余的感情,在紧迫关头,却未能及时压制,做到收放自如。   他可以不在乎自己的名声,众目睽睽之下他必须维护皇后的清誉,郁兮是那样好的一个姑娘,她身边有全天下最具权势的男人,他的皇兄陪伴呵护。保护皇后,避免凤体从马下摔落是他的职责,在这之后,他需要做的就是及时退场。   就像当初那场戏,六爷是唐明皇,她是杨贵妃,帝后恩爱入洞房,花烛摇曳的时候,七爷饰演的高力士就要退场了。   承延顿头,从凤塌前起身,转首向外走去,“谢谢。”擦肩而过时,他这样对她说。   他走远了,烟琢这才点头回应他的话,虽然他已经看不到了,随后太医们蜂蛹而至,进一步确诊皇后患的确实是天花。   烟琢立于皇后病榻前,目光从殿中所有人脸上一一划过,冷静福身道:“从皇后娘娘手臂,耳后所出的痘疹判断,娘娘所患天花无疑,但是病情轻重还要再做进一步诊断,男女有别,接下来由我查验皇后娘娘凤体的其他部位,请诸位暂做回避。”   面前的姑娘虽然年幼,措辞却铿锵有力,在众人魂魄惶惶的节口上,起到了一种稳定人心的力量。   周驿顶着一口气,瞪着腥红一双眼,他完全是在赌,赌皇后的命,眼时下确实没有更好的办法,只有相信眼前这个名字叫做苏烟琢的姑娘。   御前首领太监的拂尘高高甩了起来,“请各位大人随奴才到殿外等候!”退却的人流中,衣料的摩挲声四起,皇后殿中的首领太监冯英落在最后,深深趋伏下身,“苏姑娘,我们家娘娘就交给您了。”   烟琢屏息颔首,“皇后娘娘对我有知遇之恩,我会拼尽一己之能,保皇后娘娘凤体无虞。”   冯英不敢过多延误皇后诊病的进程,匆匆敛起拂尘退出殿外,周驿看着他老泪纵横,也忍不住飘泪,“冯兄,现在不是着急落泪的时候,七爷已经去找万岁爷了,你我尽快到城中去寻找几位懂医术的女医入行宫,也好方便就近医治皇后娘娘凤体。”   两人一拍即合带了几个人手,互相掺扶着向宫门外赶去。年迈的躯体在此时也变得疾步如飞。   这厢殿中烟琢把殿门关上,回到床榻前跟留下的觅安还有其他几名宫女一起脱下了皇后的衣衫。   衣衫下的凤体触目惊心,皇后的胸前,腹部密密麻麻分布着血红晶莹的水疱痘疹,烟琢倒吸一口冷气,问道:“这两日伺候娘娘洗漱,你有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觅安咬着指头,拼命摇头,“姑娘……姑娘这两日一路与娘娘相伴,也知道娘娘一直都在船上,没法洗身子,奴才……奴才没有留意到娘娘身上这些病状……”   烟琢抚着皇后的额头沉吟道:“天花病发最初的症状就是着凉发烧,这两日是我们所有人都疏忽了……”   “姑娘,”觅安惊恐万状的问:“娘娘到底病得如何,严不严重?”   烟琢比了个嘘声的手势,把手巾交给她让她为皇后擦汗,自己则是小心翼翼的抬起了皇后的胳膊,察看她的腋下,继而在床榻边跪下身察看皇后的膝窝。   烟琢查验后,眼底泛出疑惧的泪光,“皇后娘娘腋下还有膝盖下全部萌发了痘疹,病情比我想象的还要严重一些,你在这边照顾娘娘,我去找太医们商量应诊的汤药方子。”   觅安魂不附体,怔愣着应是,“姑娘!”她抽噎着道:“皇后娘娘从来没这样过,你可千万要救救我们家娘娘!”   烟琢坚定的点头,“你放心,有我在娘娘不会有事的。”   作者有话要说:  话说有人想看生小孩的桥段么? 第72章 黄豆   皇帝跟皇后分头后并未走多远, 皇后就发病堕于马下, 暗中早有眼疾手快的随从人员速速把消息通报给了皇帝, 圣驾匆忙折返,在带城桥撞见了寻找他的怡亲王。   两人匆匆赶回到苏州行宫, 皇帝飞身下马, 抛开辔策一步并作两步, 仓皇的跨步往前走, 纵然举步生风, 却仍觉距离那般遥远。   经过宫门时,皇帝被门槛绊得踉跄, 深息了口气之后继续往前走,承延追上前扶他一把,却被他一把甩开, “皇后落马后有没有摔伤?”   怡亲王否认,踩着他身后的影子道:“当时臣弟在场, 没让她摔着。”   皇帝脸周的线条紧绷,虎视眈眈的望着前方的路,“谢了。”   就是这轻飘飘一声谢了, 登时把怡亲王心里的火激了起来,“六哥, ”他语气冰冷的道:“你跟她朝夕相处,天花这般要人命的病症你应该有所察觉的不是么?”   皇帝脚下一顿,渐停了步子,回首向他看过来, “你这话什么意思?”   承延眼睛通红,往他逼近,“六哥,你真的在意她么?你怎么能够允许她病成那个样子?”   皇帝微微侧着脸,仿佛对过耳的话难以置信,他冷眼反问,“朕不在意她难道轮得到你来在意她么?”   怡亲王握紧拳头,横眉冷对,“皇兄如果真的在意她,又怎会撂下她,容她险些落马?她若是真的摔伤了怎么办?!”   他一口一个“她”,而不是身为臣下对皇后应该使用的敬称,这对他来说是莫大的刺激。皇帝恼羞成怒,唇角冷冷抽了下,上前一把揪住了他的领襟,把他撞在了宫门上,瞬间金属的鸣响瓮然大作,“朕不知道,朕如何能料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你又有什么资格来指责朕?你给朕听好了,柳郁兮是朕的皇后,是你邧承延的皇嫂!你以为朕不清楚你对她的那些心思?你若是还认朕这个兄弟,请你注意你的分寸!”   两人剧烈喘息着对峙,怡亲王掰开他的手把他夯到一旁,理了理自己的衣襟,在门槛上无力的坐下身,垂首道:“是我不对,她昏睡前还在找你,你快找她去吧。”   “谢谢。”皇帝扶着宫门勉强呼出一口气,瞥他一眼,撂下寓意不明的这两个字,头也不回的走了。   那些暗中隐藏,心照不宣的秘密终于在这一刻被揭穿,然后迸发出了矛盾,两个男人喜欢上一个姑娘,总要有一人做出让步,承延懂得两情相悦和先来后到的道理。   通过方才不合时宜的渠道把所有深藏于心的情绪释放之后,他内心深处出于对皇帝的愧疚最终得到了自己的原谅,也终于放下了心头背负的所有包袱和压力,在坦白后的这一刻,他彻底释然了。   远远望见皇帝的身影,聚集在殿前的太医仆从们都纷纷跪下身行礼,额前刮过一阵狂风,那双足靴快速经过他们隐没在了门槛那面。   走到内殿,皇帝立在门边迟迟不敢进门,皇后赤身露体的陈在塌上,被宫女们伺候着在疱疹处擦药,乍对那只单薄的病体,他的步伐举止都开始变得僵硬畏怯。   他耐心等候着皇后上药完毕,才敢到近处视看,“桓桓,”他拉起她的一只手吻她的手背,“朕回来了,你醒醒,你睁眼看看朕。”   任凭他如何呼唤,昏迷中的皇后神态瑟缩,从前面对他时就会绽放的桃花眼完全蜷缩枯萎了下来。这是皇帝最担心的事情,受天花折磨,她在睡梦中都不见得好受。   这是皇帝初经这样的事,先帝逝世前,龙体在病床上拖滞时长较久,大渐时身为皇子的他做足了心里准备,纵使阴阳两隔的悲痛,他都能强忍下来。而郁兮病发遽然,前后不过一晃眼的功夫,她就闭上眼不理他了,她的病痛时时刻刻万分煎熬着他的心神,他茫然不知所顾,失去了所有的主张。   “桓桓,是朕的错,”他抚她的额头,“朕不该扔下你不管的,朕应该早些发现你的病情,是朕马虎大意,怠慢你了,……”   “桓桓,你醒醒,朕带你听评弹去……”皇帝守在皇后的病榻前,万般珍惜的摩挲她的脸颊,轻轻捻她的耳垂,所有的意志和风度都抛到了九霄云外。   外间一行人见皇帝肝肠寸断的样子也都跟着愁眉苦眼,周驿轻手轻脚的走到近旁,试探着道:“太医们都等着同皇上一起研究皇后娘娘的病情,万岁爷?奴才斗胆请您移驾吧!”   皇后位尊,随驾的太医们都是男人,必须有所隔离有所避讳,不能直接入内殿。皇帝定一定心神,把皇后的手放在被面上,轻拍了拍道:“桓桓,你等着朕,朕等下就来看你。”   到了外间,皇帝上来就摆手免了所有人的礼,打消了他们那些冗长礼节的铺垫,开口道:“皇后的病症,你们说说吧,谁能尽快医治好皇后,子孙永受朝廷荫补世赏,若是治不好皇后,但凡留下一个疤,朕要你们所有人的脑袋!”   他只剩下这一个招数了,他只能动用威胁与安抚并施的特权,为她争取医术上全心全意的对待。   太医们一句话不敢多说,只有唯唯诺诺,连连拜首。人群之中,有一人身量纤纤,出声却震耳发聩,“回皇上,皇后娘娘的病势突发迅猛,伴有发烧之症,且痘疮稠密,还请皇上做好万全的准备。”   皇帝见面前的人有些眼熟,讶异之间目露疑惑,周驿赶忙上前压低声为皇帝解释一番,他这才想起来她是皇后从苏家带来的那个姑娘,皇帝恍然,点头道:“……既然你对天花有研究,朕问你,皇后当下病情如何?你口中所说的万全的准备,是何种准备?”   “回皇上,”烟琢低眉俯下身:“皇后娘娘痘疮毒重,浆行不足,生于两臂弯,两腿弯等要害之处,谓之四环痘毒,不伤命即残废……”   这样的诊断狠狠砸在皇帝的心头,皇帝瞿然一惊,在殿中徘徊不定,低沉的嗓音有如呓语,“这不可能,这不可能……桓桓之前一直服用的有防痘稀痘的药方,怎么能严重到如此地步?”   烟琢听了皇帝的话,心中警醒,“皇上方才说皇后娘娘一直服用的有预防天花的方子?”   皇帝就近在一处圈椅中沉下身,头痛不胜,十指紧紧纠结在一起打颤,嗓音嘶哑的低声道:“是朕亲手为她开的药方,是朕的错,是朕未能保护好她。朕不接受伤命,也不接受残废的后果!不管你们想什么办法!”   “皇上莫慌,”烟琢思索着道:“天花之病状怪诡,有病状轻微却殒命者,也大有病况危急实则安之者。如果皇后娘娘一直服用的有针对天花的汤药,可能娘娘的病情并没有看上去那般严重。仍需进一步观察诊断。”   听闻事情出现了转机,皇帝缓慢站起身来,在原地兜着圈子,说服自己强行镇定下来,在千钧一发之际,他不能慌,他的言行举止关乎所有人的心绪,他一慌所有人必定跟着他一起阵脚大乱。他六神无主的时候,就是平白无故延误皇后治疗的进展和时机。   “邧承周,”他在心中默念,握拳抵在唇边,不断吞吐着气息,“你是皇帝,桓桓她需要你,你不能垮,你要振作起来,治好她的病,你为她许下的承诺还有许多没有实现,你不能食言,你当初的犹豫放弃,致使她病到今天如此地步,你是个男人,你要堂堂正正为她负责……”   皇帝闭眼凝思片刻,回忆起南下削三藩还有这些年来南征北战的经历,刀光剑影,嘶喊冲杀,他从未惧怕过,而当下面临是另外一场相对温和却又残忍百倍的战争,他有信心战胜,也必须赢。   整理好情绪,皇帝巡视周围的目光已然少了太多波动,他在殿中站定,看向苏烟琢道:“当下只有你能近身为皇后诊疗,从眼下开始由你负责为皇后主治天花,太医院所有的医士都由你调遣,你有任何需要,朕都想办法为你满足。朕从未营谋请托过任何人,请你不要辜负朕的信任。”   “谢皇上信重,”烟琢福身,继续谈论起皇后的病情,“皇上南巡,想必未料到皇后娘娘会突遇天花之急症,随身所用的可能也仅仅是针对伤寒跌打损伤的普通药物。请皇上务必派人把医治天花所有相关的药物配齐,以备不时之需。”   “皇兄,”在殿中沉默许久的怡亲王起身道,“这件事交由臣弟来办吧?臣弟在苏州蛰伏半年,这地方我比他们都熟悉,搜罗药材也算是轻车熟路。”   他看向他,四目相对,有太多复杂的情绪交织碰触,怡亲王喉头涌动,紧张的等待他的回答,皇帝撇开眼颔首道,“朕相信你,这件事就交由你办吧。”   怡亲王承命后,面向另外一人道:“苏姑娘可还有其他方面的需要?”   “七爷这面没了。”烟琢敛袖向他蹲礼,又看向皇帝道:“回皇上,天花毒重之时,可能会出现痘出眼中,痘疮变黑,痘中出蛆等多种症状,皇后娘娘身边需要有人精心护理,请万岁爷尽快安排合适的人手。”   皇帝负手,一改之前仿佛兵败如山倒的懊丧,颔首道:“从城中挑选的那几个女医足够了,剩下的由朕来。”   相关事宜暂时甄定下来,接下来所做的一切都是为皇后的病情铺路。再次到皇后的病榻前,皇帝的心情意外的柔和镇定下来,抛却了那些无用的悲伤和自责,盘亘在皇后的塌前,日夜不停歇。   根据苏烟琢和太医院共同的决定,针对皇后的症状,首先采用的是“移痘毒法”,除了内服的常规汤药之外,另外采取的了一种据说其法至简,至易,极其神效的外敷方子,便是用生黄豆在口中嚼烂,籍津气也,涂于痘毒上,以此达到消散,移生痘毒的功效。   黄豆涂抹后,过段时间要及时擦拭再次敷用,皇帝每天都跟宫女们一样,漱口净口后,把生硬的黄豆嚼成糊状,敷于皇后的患处,循环往复的过程坚持下来,皇帝一度腮帮发木,牙龈出血。   周驿哭着恳求道:“万岁爷已经两天两夜没阖眼了,奴才们在这守着,万岁爷好歹去歇一会吧!奴才求求您了!”   皇帝在恍惚之中,只是支着头靠在皇后床头的圈椅里道无妨,累到极点就阖眼休息片刻,醒来后继续把黄豆放入口中麻木的嚼着,直至最后用膳时牙齿已经没有任何力道进食了,但是仍然不听劝。   太医仆从们背着皇帝无不动容,但是皇帝不屈服,总不能玷污圣躬,逼着皇帝去休息。周驿的眼睛哭的又红又肿,“皇天保佑,赶紧让皇后娘娘好起来吧!不然圣躬也要病垮了!”   作者有话要说:  哈哈 孩子安排在回京以后吧 想要弟弟还是妹妹? 第73章 鸳鸯   第三天夜里, 皇帝勉强喝下半碗稀粥之后, 在众人劝说无用的情况下, 继续守在皇后的身边,苍茫的视野中最后一幕是殿中昏暗摇曳的灯影。   昏沉的梦境中, 他又回到了北上辽东初次与她见面, 大雪纷飞的那一日, 他垂眼问她的名字, 她甚至不曾抬头, 转过身就走,轻盈似一片雪毛, 无论怎么追,都无法追上她。   他仍旧拼命的追,场景一转又到了先帝驾崩那晚的戏台上, 她背着他,脑后的珠帘流苏荡起波粼, 身为唐明皇的他耐心等她回首,杨贵妃却甩袖,迈入了喝彩叫好的人潮中消失不见。   最后是在她的封后大典上, 丹墀下上万人山呼皇上万岁,皇后千岁, 他拉紧她的手想要回头看她,脖子却如僵石一般,怎么都转不过脸来。   “万岁爷,万岁爷……”她一遍又一遍的呼喊他, 他的喉咙却被封上了,发不出任何声音,他看不到她,也无法回应她。   “万岁爷,万岁爷……”他觉得她的嗓音渐渐低弱下去,这次他不能再放她离开了,他拼命的挣扎,想要挣脱身上的束缚。   他完全听不到她的声音了,他惶恐不安,竭尽全力的吼道:“桓桓!”   “万岁爷,我在呢……”耳边是她轻柔的回应,皇帝豁然睁开眼,大喘了一口气,掌心被微弱的一股力道牵着,他低头看到了手背上搭着一只青筋明晰的玉手。   猛然间皇帝的心头涌上一股狂喜,沿着那只手臂上纤细的脉络看过去,病榻上的她隔着一双泪眼与他相望。   皇帝欣喜若狂,这才彻底清醒过来,把她的手捞进怀里吻了又吻,忙从圈椅里起身坐到她身边,“桓桓,”他俯下身吻她的额头,“你总算醒了,你等等,朕这就去找太医过来!”   “我没事……”郁兮紧紧环住她的腰,把脸埋在他的膝间瑟缩着呜咽,“万岁爷,你别走,你别丢下我,这几日我梦里全都是你,我梦见你不要我了。”   “我知道我在做梦,我想醒过来可就是醒不过来,就像溺水了一样的,你不要我了,你好狠心……”她像一片飘零的枯叶,躲在他掌心下瑟瑟发抖,语无伦次。皇帝心如刀绞,“桓桓,”他抚她脑后的脖颈,“那都是梦,是假的,方才朕也做了一个梦,梦见你不要朕了,朕也害怕的要死。”   “桓桓,”他一遍又一遍的安抚她,“朕不会不要你的,都是朕的错,朕当初就该坚持让你种痘的,不然也不会让你沦落到今天感染时气的地步,你受苦了,你骂朕吧,这样朕的心里也能好受一些。”   “胡说!”她握拳轻敲他的膝头,“这不是你的错……万岁爷……”她勾住他的手指头道:“我都听到了……”   皇帝用空余的一只手拿汗巾擦她额鬓上的汗,疑惑的嗯了声,“听到什么了?”   郁兮从他膝头仰起脸,泪水从眼角滑落,哭的一塌糊涂,“我梦里清醒的时候听到你们说的话,还听到万岁爷一直在嚼豆子……”她张着手臂,来抚他的脸,“万岁爷的脸都肿了,你都是为了我……疼不疼?”   “桓桓,”皇帝垂下眼,掌心覆于她的手背贴在自己脸旁,摇头道:“朕不疼,为了你,朕什么都愿意做。”   郁兮捏起眼睛痛哭不止,“你是万岁爷,你不能这样……你怎么忍心苛待自己……”   “桓桓,”皇帝眼眶憋着即将奔涌出来的酸意,微微哽咽着擦她的泪,“朕……朕真的一点都不疼,朕医者仁心,自然得用仁术来搭救你,朕之前答应你,要带你去听评弹,要带你去圆明园里种稻田,要带你去南苑除狼暴,一样都还未实现,朕怎能轻易放过你。”   郁兮弱弱的哼笑起来,泪水在他掌心汇聚成两汪清泉,飞溅起的浪花打湿了他的心头,“我若是真的残废了,缺胳膊断腿,万岁爷还要我么?”   “胡说!”皇帝温柔的呵斥,“不会的,有朕在你不会有事的,朕只有你这一位德容并茂的皇后,朕等桓桓好起来辅助圣德。”   “辅助圣德……”郁兮痛呻,“我何德何能呢……”   她趴在他膝头渐渐的睡着了,皇帝轻轻揉捏她的脖颈,咽下了眼底翻涌的湿润,耐心等待她熟睡,迅速通传外间的人员入殿。   烟琢入殿为皇后验了脉,稚嫩的容颜上露出喜色,“皇后娘娘能醒过来,便是转圜之相。”不过待她撑开皇后的眼睑验看后,面色又瞬间转喜为忧。   见她如此,皇帝的神色凝重起来,“有何异状?”   “请皇上放心,”烟琢回道:“经过连日黄豆和津为皇后娘娘敷用后,痘毒已移生它处,不至伤命残废也,不过……”   不过接下来凤体出现的病状几乎被烟琢一一料中,郁兮痘出眼中,两只眼角处萌发了痘疮,眼识受到了影响,醒来后只是空洞无措的张着眼睛,看不到任何人。   皇帝把汤药吹凉喂她喝下之后,郁兮摸索着来抚他的脸,“万岁爷,我这个样子是不是特别傻。”   他不忍直视那双曾经灵动,如今却如两汪死水的眼睛,“桓桓,”皇帝握住她的手,“不管什么时候,在朕心里,你都是最漂亮的,谁都比不上。”   她的手背上被浇上了一层滚烫的触感,像熔化的蜡烛一滴一滴滚落在上面,灼烧着她的心头,“万岁爷……”郁兮也忍不住撇嘴,缩了下手又拂他的脸,又哭又笑的道:“你何时变得这样娇气了,我没事,我会好起来的,不许哭,你一哭我也想哭了……”   皇帝把脸埋在她掌心,顺着她的话点头,她捧着他的脸,含泪嬉笑道,“万岁爷的脸真扎手,等我好起来了,为万岁爷刮胡子。”   郁兮深陷黑暗的恐惧中,暗无天日的那些日是她最最难熬的时光,几天几夜没阖眼,胡子拉碴的皇帝吻着她的手心,闷声道好,“闲着无聊,朕给桓桓讲个两江一带流传的故事传说吧。”   她看不到他了,还好有他嗓音的陪伴,郁兮的视线沿着他的声音凝聚在他的脸上,皇帝轻笑一声,咳了咳,清了清嗓子道:   “话说晋国大夫洪辅告老还乡之后来到了洪魏,在老家大兴土木,建造起二十四间走马楼,开辟林苑花园,为了种植奇花异卉,特地从林家湾找来一位花匠怨哥为他栽树种花。怨哥手艺高超,无论芍药,牡丹,龙柏,绛桃,凡是经他之手的花草无不被料理的生机勃勃。”   “一日怨哥正在为罗松培土,忽然听见池边传来一声呼救声,他立马扔下花锄,飞奔至荷花池旁,但见一女子正在水中挣扎。怨哥跃身入水,把该女子救上岸。这时洪辅带着一帮仆从赶来,见自己女儿被这后生抱着,不由破口大骂,“大胆奴才!竟敢调戏我女,真正气死老夫!来人!快把这歹徒绑起来拷问!”。”   “怨哥受了冤屈,大声疾呼,“这……这天地良心……”,洪辅这老贼不容分辨,上前就是啪啪两巴掌,恶奴们一拥而上把怨哥捆绑结实,押送马房中拷打。被救的女子也就是洪辅的女儿洪映妹换了衣裙,来到厅堂责怪父亲,“爹爹,你不该冤屈好人,女儿是在园中捕蝶时失足落水的……”。”   “洪辅却满脸怒容,“住口,你是闺阁千金!这穷花匠怎可触碰到你的身体?明日我将他送官法辨,免得多生是非!”。映妹听父亲这样说,心中不安,花匠救了自己的性命,老父却硬要把恩人置于死地,这实在是天理难容!如今恩人蒙难,我不相救,何人救他?于是便在当夜三更,带着自己的心腹丫鬟桂香还有自己的五彩宝衣前往马房救人。”   “用红灯一照,见怨哥双手反缚,脸色苍白的躺在地上,浑身哆嗦。桂香便上前替他解开绳索,映妹取出五彩宝衣为怨哥蔽体,怨哥宝衣上身,登时浑身暖和,遍体鳞伤的身子也不觉痛楚,便问此衣由来。”   “映妹道:“此衣系百年翠羽织就,乃北狄向晋国进贡的宝物。晋侯把此物赐于我父,一直由我收藏,现在借花献佛,正好用于恩人。”说完她又捧出一包银子相赠,让他远走逃生。怨哥坚持不收,“我既穿宝衣,已领厚意,银子绝不敢受。我有手艺,力气,谅也不至饿死……”。”   “两人正在话别,不料被恶奴洪福发现,洪福带着更夫,家丁赶进马房,并将此事回禀洪辅,洪辅这老贼赶到,见女儿也在马房,又气又急,命家丁剥去怨哥身上的宝衣,奈何这宝衣被热血黏住,如何剥得下来,只撕下几块碎片,老贼怒极,命人将怨哥绑至后院,拷打之后捆上大石沉入河底。”   “次日傍晚,丫鬟桂香报洪辅,“小姐失踪!”人们遍寻不见,一直找到林苑荷池,望见映妹在河边啼哭,众人正待上前,她却纵身跃入池中,众人抢救不及,待打捞上来觉得分外沉重,但见映妹紧紧抱着怨哥,已经离开人世。”   “第三天清晨,东方吐艳,旭日东升,这荷花池中出现一双奇异的鸟,那雄的羽毛五彩缤纷,酷似五彩宝衣,那雌的毛色苍褐,正像映妹身上的蓝裙沾上了池泥。这两只鸟十分恩爱,双宿双飞,于是后人们就把他们唤作鸳鸯鸟。”   故事讲完了,郁兮抹着眼泪,嗔怨道:“都这个时候了,万岁爷还讲什么苦命鸳鸯的故事。是要拿人家的故事自比么……”   皇帝笑道:“这是之前巡查驻防,在浙江嘉兴鸳鸯湖附近,听当地人讲的一个传说。是朕不好,讲了让人伤心的故事,那朕再换一个故事讲给你听。”   就这样皇帝倾尽腹中积蓄,陪在她的身边,给她讲什么蝦兵蟹将,龙王嫁女,龙女拜观音,石岩娘娘,龙王输棋,魏徵斩龙等各种五花八门的故事。   皇帝讲故事的时候声调抑扬顿挫,根据故事中的人物,时而扮演老者,时而反串女人,郁兮听得入迷,枕在他的膝头问:“这些都是万岁爷巡查浙江那时的见闻么?”   皇帝说是,她抬头盲目寻找他的脸,笑道:“真有意思。”   他俯下身,吻她的额头,“等今后有机会再次南下的时候,朕带你去杭州,去看西湖,朕带你去吃西湖醋鱼,炒里脊,金丝琥珀蜜枣……”   帝后两人就这样缓慢的,闲闲的,谈天说地,失明后的人,却没有失去依靠,他掌心的温度,坚定不移的话语是陪她渡过劫难,最有效的一剂良药。   一面是皇帝的陪伴,一面是热火朝天的熬药,针对皇后失明的症状,烟琢跟太医院的院士们研讨后开出了两个药方。前往后厨,她把衣袖扎束起来,在怡亲王的帮助下磨药配药。   “用象牙摩水,滴入眼中。”   “目中已生痘,用芥菜子一合,研碎,入百草霜同研匀,男女各吐津一口,伴匀作饼。左目则贴右足心,右目则贴左足心,两目皆有,贴左右足心。”   承延浏览过手中的药方,抬头见身侧的姑娘,已经开始在研磨象牙了,侧脸被土坯上的炉火熏蒸得通红冒汗,他摘下汗巾擞了擞递给她,“擦擦汗吧,别给闷坏了。”   烟琢停下手,接过他的汗巾擦了擦额角,向他福个身道:“谢谢七爷。”   怡亲王正照着第二个药方在药钵中研磨芥菜子,随口叫她起身,问道:“这方子灵验么?”   “七爷不信我?”她突然发问。   怡亲王一手执着药方,一手拿着药杵捣药,下摆撩起掖进腰间的束带里,两条长腿隐没在长靴中,提胯靠在灶台上,周围人来人往,他静在那里,又是一副不修边幅的样子,就像清风下的一盏偃月,虽不圆满,仍不改风流皎洁。   透过药方上朱丝框的边缘,两人目光相接,他听出了她话语边角中暗藏的敏感,她不接受他的质疑,其实他并不是真的在质疑,同人攀谈需要一个契机,契机的拨动,借由共同谋事的一个话题。   很显然他话题开启的有些失败,正好撞到了对方的枪口上,“苏姑娘误会了,”怡亲王的目光沿着她满月一般的眼仁描绘一周,“我仅仅是好奇而已,莽撞一问。”   作者有话要说:  不用担心 ,马上就好,马上就好 第74章 虾蟆   他丢开斜靠在灶台上的姿态, 端着药钵一步一迈向她走开, 明明是很缓慢的步伐, 却无故给她营造出了一种逼仄的氛围,烟琢莫名有些慌张, 不禁往后退了一步。   虽不明何种原因, 能看得出眼前这个小丫头是个要强的性格, 怡亲王把药钵举到她的唇边, “我信你。”   烟琢问:“七爷这是何意?”   “奇怪, ”怡亲王疑惑的反问,“姑娘的药方上说, 需要男女各吐津一口,这里仅仅你我二人,我只好采集姑娘的唾沫一口, 姑娘的药方自己都不记得了么?”   烟琢脸侧顿觉懊热,接过药钵, 避脸到一旁问:“王爷何必亲手制药,你不嫌我的唾沫脏么?”   “姑娘又何必亲手制药,”怡亲王道:“你我不都是为了让皇后的病快点好起来么?世上的姑娘们大多冰清玉洁, 唾沫也都是香津。至少我不嫌弃。”   烟琢已经有些不敢跟他过多对视了,往药钵里轻轻啐了口便还给了他, 怡亲王接了过来,然后两人就各忙各的,相互之间没有再多余搭话。   她磨完象牙,出门交给太医们送往皇后跟前, 回来后见怡亲王仍在忙他那份药方,她走近帮他一起揉搓药饼,怡亲王瞥她一眼,小小的个头,才刚能够到他的肩头,神情专注认真,漂亮的眉眼间深赋医者手握病患生死大权那时运筹帷幄的神韵。   “你医术这样好,”他道:“跟我一起回京吧,内务府我说了算,我在御药房为你谋一个职差,今后考官上太医院当医士,大邧史上还从未有过女人当医官的先例,你就是第一人了……”   “王爷莫要说笑了,”烟琢微微有些不快的打断他的话道:“无法实现的事,您不该夸海口应承的。”   怡亲王停下手,皱眉质问她,“你以为我是在开玩笑?”   烟琢眼睛发红,她放下和好的一只药饼,双手在衣角上胡乱摩挲了一通,点脚就往外走,却被他抢先一步牢牢挡在了门口,“你跑什么?就不能跟我明白说话么?”   她垂着头,一言不发,他继续道:“通过这几日的观察,不仅仅是我,我相信太医院那些大臣,包括其他所有人对你的医术都是有目共睹的,你有为医的潜质和资格,我作为内府官员,有提拔自家人手,提拔贤能的意愿,女医在后宫更能吃得开,我是认真的。我没有再同你开玩笑。”   从他诚恳的态度中可以判断出他确实是认真的,烟琢落入了难以置信的惶惑之中,她擅长医术,人情冷暖却是她从来都无法准确掌握的事情。   面对怡亲王慷慨的邀约,她不知如何回答,甚至不敢考虑那个肯定的答案,首先的反应就是拒绝,“谢谢七爷高看,我……我不会跟你走的。”   见她头摆得像拨浪鼓,还伴有泪花。怡亲王万分困惑,“我想不明白,这是你飞黄腾达的良机,为什么要拒绝?你不该是呆在后宅的姑娘,那样对你来说太过埋没了。走出这里,你大可有一番作为的。”   凡经她耳的,从未有过这样动人肺腑的话语,她也从未获取过别人的肯定,所有这些都被面前的他全部推翻重新定论。   “七爷,”她抬起头,懵然望着他,饱满似月盈的眼瞳中,有月露垂落,“可能像我这样的人,不配得到那样的机遇吧。做人要懂得满足,有幸得到皇后娘娘恩惠,我已经很知足了,我不能得寸进尺再次接受七爷的提拔,觊觎本不该属于我的事物。”   她没有勇气接受他的提议,却有勇气从他身边逃离,她福个身,固执的等候在门边,怡亲王没有再跟她僵持,挪开身子容她通过,而后转过脸默默望着她逃之夭夭的背影。   从烟琢身上他领会到了她自傲的一面,也看到了她自卑脆弱的一面,她深具才能,却欠缺了一份最大限度发挥才能的自信。最后那一席话也有很多耐人寻味的地方。   瞥眼见白鸣灰溜溜在门边站着,一副替他受了委屈的样子,怡亲王问:“我与那小丫头片子的话你都听见了?”   白鸣一脸为难的称是,“王爷说话也挺和蔼的,没欺负她,也没强逼她,好好的苏姑娘哭个什么劲呐?”   “就是啊,”怡亲王抚着下巴自言自语,“我又没凶她。”不是他的问题,那么就是她自身的问题,她说像她这样的人,不配得到优待,她这样的人是何等人?   白鸣问:“那王爷还要带苏姑娘回京么?”   “带,为何不带?只要她愿意。”怡亲王道,“她不愿意,为了未来内务府,太医院的兴旺繁荣,我也要想办法说服她。”   怡亲王在政务上愿意敞开胸襟迎接一切可能,偶尔的撞壁不足挂齿,为了麾下能人异士队伍的不断壮大,他需要烟琢这样的人物前来扩充,他也有厚着脸皮再次向她发出邀请的胸怀。   烟琢逃也似的,但是她逃不走,最远逃到隔壁的院落里,在池塘亭榭下发呆。从记事以来,不管日子过得好与不好,她都是一个墨守成规的人,父亲的关怀,生母的去世以及姊妹的刁难,她自认为这就是她人生中既定的阴阳两个面,她从未想过要脱离这样的环境。   现在有个人闯入她的命途中,告诉她,她不必沿着一条路直走下去,她可以改变方向,走出另外的轨迹,她怀疑犹豫了,他口中的那条路前景一片鸟语花香,她有所心动,却不敢交付所有的勇气去相信他。   缓缓神,仍旧回到皇后安养的那个殿所,因为两人目前需要兼顾的差事有互补重叠的部分,所以烟琢并不能真正的把怡亲王置之不理。   两人刚发生过争执的第二日,怡亲王又把她堵在了膳房门口,四月春光大好,他却脱下了亲王耀眼夺目的袍服,穿戴着一身破裤褂,洒鞋,戴着大草帽,手里提着铜丝罩子,大席篓,俨然一个乡下田间人的行头。   “走吧。”他说。   走?上哪?看她满脸迷惘,怡亲王慢慢的扬声道:“方才听皇后殿里的人说,娘娘身上的痘疮开始结毒高肿了,我记得苏姑娘的药方中针对此症状,是这样记载的:“痘后结毒高肿,用大虾蟆一个,取皮,针穿五七孔,盖在毒上,燥则易之,至三四个,立消。”大虾蟆得现捉,而且我不知道入药所需的是哪种大虾蟆,请苏姑娘跟我一同前去,为本王指点迷津。”   白鸣上前帮怡亲王把大席篓背上肩上,既觉心疼又觉好笑,想来那刘备三顾茅庐劝说诸葛亮出山,也不过是花费腿脚来回走三趟崎岖的山路,苦口婆心的劝说。   怡亲王为了请烟琢姑娘入仕,身段脸面降低到了漫洼野地里,要亲自下田抓癞蛤/蟆,出于自己人的私心和崇敬,他觉得自家王爷这般可歌可泣的行径足以载入史册了。   虽然怡亲王决口不提昨日的事情,但是烟琢隐隐约约有种预感,觉得怡亲王今天的行为是为了进一步的说服她,然而让她惊诧不已的是,他愿意抛舍皇室亲王的矜持,两脚踩进泥地里,带她去抓蛤/蟆。   她从未见过这样别开生面的人,他身上就有那种胆大妄为的勇气。生来就是堂堂玉貌,天潢贵胄,衣衫褴褛强行包裹出的乡下野汉子,仍旧是一个不凡的人。   烟琢不知作何反应才是正确的,她内心某种程度上的卑微怯懦根本无法与他强大的气场抗衡,“我……我……”她结结巴巴的说,“就是那种大虾蟆……要拣肚皮红色者最佳……肚皮是红色的就对了……”   “很是不幸,”怡亲王扛着席篓大摇大摆的从她身侧经过,“本王眼睛有毛病,分不清红的绿的,借姑娘的眼睛一用。嗳,这毛病有法子治么?日后本王还要跟你求教。”   说完也不等她回答,潇洒往前走了,像扛着耙,皮糙肉厚的猪八戒,不过是性灵尚存,玉树临风在高老庄那时拼命讨人欢心的人形。   啊!白鸣大叹,纵是天神临凡下界,沾染人情世故,他也不过是一个睁眼说瞎话,撒谎成精的俗人。   烟琢没有掌握到任何拒绝的机会,目瞪口呆之余不得不随他一起到了行宫附近的一处河塘。起初她以为怡亲王不过是装装样子,并不会亲自到泥地中打滚。没想到怡亲王说到做到,亲力亲为带着一帮仆从下到河边的芦苇丛中四处搜寻,反倒是她被晾在岸边,坐在石凳上看着他们一大帮人忙碌。   默默望那十里堤平,河洲缥缈,袅袅烟水汀,还有他奔波的身影,烟琢托着下巴,脸上流露出了自己都未曾察觉出的笑容。   蟾蜍多半都在夜间出没,又是初春的时节,忙了大半晌,收获并不多,只抓到了两只红肚皮的虾蟆。怡亲王累的气喘吁吁,坐在她的身边休息,“我看今日也就这样了,改天再来吧,最好是能下一场雨,雨后那东西多一些。”   这次换她把自己的手绢递出给他擦汗,承延接过,浸在水乡的粉香湿露中,目中的远方是水流丛生,百草丰茂。   他一巴掌拍在自己汗湿的脖子上,拍死了一只蚊虫,嫌弃的搓着手指头把虫尸丢开,在裤腿上抹了抹,烟琢夺回自己的手绢,把他的手拉过来,将他指尖上的污秽擦拭干净。   从头到尾她都不说话,他只好静静看着她修长白皙的十指在他掌心跳跃起伏,看她额发下那一方净土,两人相处,一人沉默是金,另外一人就要做出弥补,否则就会落入僵局。   烟琢把花纹缠绕的手帕留给他,胳膊撑在石凳上,正回身子继续望着远处,他沿着她的视线望那一片水天一色。   “是因为这个原因么,”他问:“是因为不舍得离开江南离开家么?”   她摇头,又点头,“有这方面的原因吧。”   怡亲王道:“烟琢,我是真的很欣赏你,这个世道对你们姑娘家的来说有太多限制,你是一个可以完全打破世俗偏见,与男人们齐肩并立的人。机不可失……”   她轻声截断他的话,“自小跟随我外祖学医时,他一直都说我是个在医道上颇有天分的人,将来一定能有一番作为。但前提要遇到命中识才的贵人,才能获得大放异彩的机会。”   “七爷,”她向他看过来,眼底倒映出水泊上的沙鸥翔集,“你是那个人么?”   怡亲王望着她眼中动乱的影子,摇头道:“我不是,准确来说皇后才是相中你的伯乐,而我,不过是一个有沧海遗珠之憾的俗人罢了。你会让我遗憾么?或者说,你有大放异彩的雄心壮志么?”   一瞬间,烟琢的一颗心提了起来,甚至忘记了呼吸,一切顺理成章,她受自己内心的操控,轻轻点了点头。   怡亲王唇角微提,“既然答应了,就不能反悔。”   她的眼角蔓延滋长出笑意,双颊绯红,带着少女娇羞的怯意,狠狠的,笃定的点头,“我不会后悔了!”   两人相视而笑,烟琢偏过脸,鼻头高高扬起,仿佛能够到头顶那轮艳阳,承延把玩着手中那条手绢,心里第一次感到难以言说的一份燥热焦渴。   “我很好奇,你为什么突然改变了主意?”他听着心底的一片蛙鸣问。   为什么?大概是因为在他面前,她可以很舒展,很放松,可以敞开心扉。大概是因为他会用特别的眼光看待她,大概是因为她可以平视他,获取他的尊重,想来想去全部都是因为他。   当然心里话不足为外人道也,就算是冒着撒谎的风险也要深埋于心,“还能因为什么?”她浅浅的笑道:“我想要加官进禄。”   知道她是开玩笑,不过承延也并未再过多追问,人的心思一直都在浮动,他也不例外。对待一件事情的处理方式不可能一成不变,变动其实并不需要太过深刻的原因,不过是由心而发。   他也笑,“那今后你就是内务府署下御药房的女官了,跟着本王,保准让你水涨船高,飞黄腾达。”   作者有话要说:  不仅青蛙,现在蟾蜍貌似也是国家三级保护动物还是啥,不可随意猎取。 第75章 桃坞   烟琢笑的更开心了, “那都是以后的事, 目下是先把皇后娘娘的身子调理好。”   如何调理?将捉到的蛤/蟆剥皮是第一步, 为了保障药效,要确保在蛤/蟆活着的时候去皮, 往往一整张皮剥除后蛤/蟆还存着生息, 拖着血淋淋的身子一碰一跳挣扎着逃跑了。   两人看太监们操作, 看得是头皮发麻, 简直恶心的透不过气来, 面对面的龇牙咧嘴。那么敷在身上的滋味可想而知,复明之后的皇后躲在皇帝怀里更加是茶饭不思, “我情愿还是前几日瞎了的……”   皇帝陪着皇后一起寝食难安,“桓桓,你再忍忍, 马上就好了,马上就好了……”   接下来是最难熬的一关, 凤体上出现了痘中出蛆的症状,需要桃叶揉软盖在痘疮上,还有嫩柳叶铺席上, 人卧之。于是烟琢和怡亲王一起马不停蹄的逛遍了行宫附近的柳树林桃花林,为皇后摘取药材。   伴着满屋的花香叶香, 郁兮浑身上下又疼又痒,即使在睡梦中也不住的在塌间翻来覆去,烟琢前来给皇后换药的时候,皇帝一手焦躁的搓着下颌, 问道:“有没有什么外敷的药物可以缓解皇后的疼痛?”   “回皇上,”烟琢回话道:“为了皇后娘娘尽快好转,这个时候还是不要借用药物为好,桃叶柳叶足矣,只等蛆出尽而愈。”   皇帝知道不能在最后关头较劲,免得功亏一篑,唯有顺其自然,他不敢轻易打盹,郁兮在梦中抓挠身上的时候他需要及时制止,虽然这些事情可以完全交托给宫女来做,但是他不放心,他已经有了一次失误不能再重蹈覆辙。   其他方面的事情他可以由人代劳,牵涉到郁兮,他必须躬体力行,事无巨细。   “万岁爷……”她醒来的时候会牵着他的手道:“是我耽误了你在苏州政务方面的进程,这阵子我好多了,你去忙吧,别把苏州的官员们给怠慢了。”   皇帝起身把枕头垫高些让她靠起身,他喂她喝内服的药:“朕忙起来,疏忽最多的可能就是你,这次朕好好陪陪你,偶尔桓桓也可任性一把,用不着太过善解人意。”   郁兮不说话了,她爱不释手的摩挲他的掌心,那宽广无边的天地,一手握着乾坤万里,一手握着平凡与她的命脉环环相扣。   这场病来的凶险,虽不至生死一线,却如同经历了生离死别的波折,皇帝一国之君的担当大肆向她倾斜,在他爱意的包容下,她有如瀚海中的一叶扁舟,可以随意的驰聘逐浪,寻花赏垂柳。   前后经过经过半个多月的调养,将近四月中旬,郁兮身上的疱疹已经完全消落了,大病初愈,出了门眼前所看到的都是新鲜明艳的色彩。   皇帝带她到行宫外散心,驾船向苏州城的西北隅名人雅士游春赏花的胜地桃花坞而去。   苏州的水巷高低宽窄错落有致,尺度宜人,移舟于深邃幽静的水面,直射下来的日光也是宁静淡雅的温度,在其中穿梭是一种诗意盎然般的享受。   沿岸经过无数的河埠,来往人影如织,有很多百姓蹲在水边汰洗衣衫,人声温暖祥和,水乡其乐融融的风情让人深深陶醉。   静驻船头,河面被船桨拨划出浪花,飞溅起来染湿袍角,水悠悠,人也悠悠,岁月如流,郁兮怔怔望着河面,闻听行云流水清丽动人的韵律。   “别离水面太近,当心被凉气熏着。”皇帝轻轻揽过她的腰,温声道。   郁兮回过脸,面上划过一层层水光波粼,眼底游过一群锦鲤,“万岁爷,这里真美,我真想一辈子都呆在这里。”   皇帝目露愧意,笑道:“是朕的身份牵绊了你。”   “万岁爷是大傻子,”她笑着把唇撞到他的脸侧狠狠啵唧一口,“我唬你的,万岁爷圣躬系四海之望,以江山社稷为重,日理万机之余乘舟轻出,特此来陪我,我已经很满足了,江南是很美,不过多日在外,我已经有些想家,想皇祖母他们了,等回到京城,我陪万岁爷进德修业,勤书学问,辅佐圣德。”   不知是否出于错觉,皇帝觉得他的皇后病后初愈,通身遍体平添了一副病美人风娇水媚的韵致,楚楚一双眼睛含情凝睇,他轻抚她柳弱袅袅的女儿腰,把脸探过来,“桓桓,朕想亲你。”   郁兮把脸避到船坞中,嗔怪道:“我跟万岁爷谈正事,你偏要想那些乱七八糟的。”   “你说的,朕都答应你,”皇帝轻嗅她的粉腮红润,“朕立志做一个合格的皇帝,勤求学问,像先帝那样勤民听政,旰食宵衣,不废圣学,常御经筵,日进南书房……”   他打了一连串的保证,终于还是换取了她一吻,她唇色的朱樱一点印在了他的心口,他拼命揪扯上去,许久未与她亲近,前段时间守在她的病榻前,漫漫长夜之时,心思杂乱就容易多想,他一度深陷失去她的恐惧中,害怕再也找寻不到她身上的味道了。   万幸的是凤体终于好转起来,她的笑意,独有的语气声响重新住回到他的心房,他贪婪索取她的气息,把她的一切连成一串骊珠挂在颈间心口,他再也不允许她有寸步的离开了。   耳鬓厮磨间迎来了花香满岸,载着一船水流而上,两人的肩颈上落满了桃花瓣,郁兮起身立于船头,望着周围落英缤纷如雨下,不禁感叹,“好漂亮的桃花林!”   皇帝笑道:“这个地方从唐宋时期开始就遍栽桃树,宋绍圣年中,太师章楶在此筑桃花坞庄园,庄园广七百亩,广辟池沼,旁植桃李,曲折凡十多里,郡人多春游看花于此,桃花坞由此而得名,前朝“吴门四才子”之一的唐寅,受江阴子弟徐经鬻题受贿一案牵连而下狱,锦衣之梦破灭之后,从此绝意仕进,随后也选择在桃花坞筑桃花庵别业,号称桃花庵主。”   郁兮伸手接了一把桃花雨,“想那唐伯虎也是绝顶风流之人,否则也不会有《桃花庵歌》一诗出世。”   “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里桃花仙,”   “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换酒钱。”   两人一起吟诵前人之诗,诗中有画,画中有诗,寻觅着花香一路踏青,桃花树下桃花眼,她一洗病态,焕发出新的姿容,眉将柳而争绿,面共桃而竞红,让皇帝一时看得痴迷。   他轻轻揽她的腰,“朕带自己最最深爱的姑娘来赏桃花,算不算得上是风流之人?”   他听不得她口中别人的好,皇帝要跟曾经的江南才子攀比,郁兮心中不觉好笑,她妖娆顾眄他一眼:“万岁爷这般说,难不成心中还有最深爱的姑娘,和深爱的姑娘了?”   病痛折磨后,她养成了惜时如金的心怀,皇帝察觉出皇后的性情比之前变得更加肆意烂漫,于是也为两人的感情增添了不少乐趣,这对他来说可能是因祸得福。   就好比这口醋吃的莫名其妙,皇帝抬手刮她的鼻头,“谁家的醋坛子打翻了,这样酸?让朕尝尝。”   她笑着要躲,不好,脚下一滑要往水下栽去,他捞住她的腰,狠狠贴回到自己胸前来,因势利导,顺势而为,亲亲她的额头,吻吻她的唇瓣,撷取满心满肺的花香甜蜜。   她笑着骂他坏,他反唇相讥,吻她的唇,“不坏不风流。”   郁兮观赏两岸桃林的时候,皇帝就立于身侧静静地欣赏她,那双笑眼千朝回盼,万载流芳,在千古姑苏城中留下痕迹,她是他心里的唯一,在他心中圆满到了极致。   郁兮望着桃林中大片飘零的花落道:“听说半个月前七爷就是带烟琢来这里采桃花入药的,他们两人来的那时,应该正是“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的季节吧。采回去的花瓣特别新鲜,没有一瓣是枯萎的。”说着她来拉他的手,“住在这里,该是神仙一样的日子了。”   其实她还是对江南有所留恋的,皇帝道:“不行朕也在这里置一所别业,今后有空的时候,入春时节来苏州,直接住进桃花坞,朕跟桓桓过神仙眷侣一般的日子。”   “不行!”郁兮仰脸冲她瞪眼:“不许这样做,因为我这场病已经耽搁下很多事情了,大家围着我一个人忙前忙后,我已经很过意不去了,我不准万岁爷再为我铺张浪费,多花一个蚌子!”   听她口吻是真的着急了,皇帝笑着哄她,“别慌,桓桓别慌,你放心,朕听你的。怎么病了一场脾气都病急了,朕这趟出门身上没装多少现银,就算想置办,银两一时也难筹措到位。这是给朕省钱呢,朕如何能不答应你。”   她靠在他的肩头,“省钱倒还其次,万岁爷不差钱,主要是我不想因为自身的原因连累万岁爷的声誉。哪天国库奏销核对,让人发现您把银子花在我身上,那该多难为情。我不想让万岁爷背负宠妻无度,曲从私情的罪名。”   “朕的好桓桓,朕的傻桓桓,”皇帝既欣慰又心疼的笑,“你知道先帝在位时,后宫那些主子娘娘们每年开销有多大么?朕的后宫只有你一个,你十根指头上戴十个戒指,一条胳膊上戴八个臂钏,一年到尾天天换也吃不穷朕的。”   郁兮撇嘴道:“不许就是不许,虽说眼下是承平盛世,国库充盈,也要谨行俭用,俭可以助廉,上行下效,臣工们以万岁爷为榜样,自身也会作风廉洁。”   她的想法简单明朗,虽然治国理政选官各方面的事宜实施起来要比她口中所言复杂的多,但确实是她摘取的那套核心。   皇帝亲热的揉揉她的脑袋,“桓桓是位贤后。”他掌心满附花香,糊了她一脸,迷乱她的视线。   他们这些常年在京的人何等幸运,有人见证了江南桃花艳极一时的盛况,也有人见证了花谢漫天的场景。 第76章 糖食   在外巡游一日, 接近傍晚时分离开桃花坞返程上岸行走, 在一条条民巷中穿行而过, 黄昏降临,一盏盏繁灯点亮, 灯火万家。   石板铺就的街道上是灯火, 日落, 河水泼洒出的片片波粼, 在脚下闲慢的浮动, 皇帝见多识广,开口说:“据说这里有些街道铺地用的砖石是旧时朝代的一些商船在苏州过往时留下的压船石, 后被百姓们拿来铺路。”   走在这样贯穿古今的街道上,没有人步履匆匆,身边经过的所有人步伐都很缓慢, 人潮涌动,却不拥堵。时间仿佛也被无限的延长。   郁兮乖乖的跟着他走, 无需担心任何迷路的风险。长长的街道仿佛没有尽头,能够走出一生一世的距离。   路过沿街商铺黑底金字的招牌,受茶色人情的招致, 买一些苏制的糖食边走边吃,一张口就是一味江南。   她垫脚喂他吃那些精致细腻的点心, 他垂首摘去她唇角沾染的糖丝,周围煌煌烨烨的灯火勾勒出他们相依相偎的影子。   逍遥自在的走着走着走回了行宫,天色渐晚,门口有一人似乎在此等候很久了, 望见他们的身影,走上前打千儿见礼。   怡亲王露面总伴着自身独有的那种亲切繁华的气度,谈起桃花坞他的脸上不自觉流露出回味的神情,“那地方确实属于人间仙境了,二位今天逛彻底了吧?”   郁兮把街上买的糖食递给他,“七爷尝尝这里的点心,不比宫里做的差。”   怡亲王连连摆手,“娘娘留着自己吃,我不爱吃甜的。”   他专程侯在此,又不道明目的,应该是私下里找皇帝有话要说,郁兮便与他们告别,自己先回寝殿。望着她走远,皇帝回过脸道:“说吧,什么事?”   “回皇兄,”怡亲王暗暗压低了声道:“局都安排好了。后天晚上观音弄。”   皇帝警惕往周围略略看一眼,点头道:“那就后天晚上吧。”   话说着往门内走,两人之间的气氛逐渐冷淡下来,前段时间也是在这里,他们擦枪走火闹出了不愉快,从那天起两人除了政务上的来往,就再无亲情上的沟通交流了。   怡亲王悄悄斜睨皇帝一眼,“六哥,”他有主动求和的意向:“我……”   刚开口,皇帝就抬手打断了他的话,“承延,你还年轻,见识经历有限,宫里来了位姑娘,即便不是郁兮,以你与人为善的性情,对待谁都会如此这般的,朕不会因为一些莫须有的琐碎小事就跟你心生离间,我们是兄弟,朕很珍惜你我兄弟二人之间的感情,过去的事情都过去了,你心里所想朕都明白。”   江南水乡的青石板上常年湿润,蔓生着古旧潮湿的脏绿苔藓,两人踩踏在上面的步调一致,不紧不慢,怡亲王微微落后他一些,“六哥……”他又开口。   皇帝驻足回过身,凝视他,“承延,如今四爷闹出这档子事,如果你我之间也生出嫌隙,咱们这个家迟早分崩离析,邧承礼所做之事无可原谅,但是朕愿意相信你。”   这是男人之间的一场对话,男人之间的情感从来都是快意恩仇,皇帝的话说到这个份上,承延明白自己无需再做任何解释,一句他相信他足矣。   “六哥,”他眉间浮现出坚毅,“关于四哥的事情,是他自作自受,无论如何我都是站在你这一面的。”   皇帝抿唇,似乎想说什么却未说出口,往前走两步到他面前,抬手在他肩梁上拍了两拍,似乎是在安慰他也似乎是在安慰自己,“朕明白。时候不早了,回去歇着吧。”   “六哥,”怡亲王望着他离开,小追了一步,“谢谢。”   皇帝头也不回,抬起手臂随意挥了两下作为回应,一路往远处走去,回到寝殿,皇后已经洗漱完了,在美人塌上卧着,湿漉漉的头发像一条长瀑飞流直下,正由宫女伺候着在身上上药。   看到她进殿,郁兮侧过身忙问,“万岁爷饿不饿?晚膳没顾得上用,传些吃的来吧。”   “朕不饿,你饿么?”   郁兮摇头,“路上吃的那些零嘴就管饱了。”皇帝光明正大的在她身侧坐下身,从觅安手中接过药钵,“让朕来给你换药吧。”   皇帝要亲手给皇后换药,那幅指尖与白玉交接揉搓的暧昧画面,那丝若有若有可能隐含的暗示让殿中一众宫女脸红脖子粗,四下里用眼神相互打了招呼落荒而逃。   郁兮又羞又窘,恼怒的直蹬腿,“万岁爷怎么这般没羞没臊的!也不顾忌着些!”   皇帝满脸无辜,“朕关心自己的皇后有何说不出口的?”   她拉被子裹住自己,露出了一些边角,那半盏酥/胸,只一眼便让人血脉偾张,皇帝耳眼中有如鞭炮炸响,药钵中散发出的一股药香勉强束住了他的心神,端到鼻下闻了闻问:“这是什么药?怎么跟之前的药闻起来味道不一样?”   郁兮凑到他手边嗅嗅鼻头道:“这是烟琢新配的药,据说是用羊胫骨髓,猪骨髓加了白蜜,轻粉一钱和成的膏药,可以消除天花痘疹的瘢痕。”   “那你还不乖乖听话,”皇帝用目光指示,挑开她的被子,“桓桓想留疤么?”   皇帝给她上药的时候存了些玩闹的心思,时不时趁她不备的时候挠她的痒痒肉,郁兮冷不防的受到突袭,笑的咯咯响。   银铃般的笑声挠得他心窝发痒,她身上的痘痕已经变得很浅了,肉眼可见的那些像点缀在明月玉盘上的月斑。   药上好了,还剩下一些,郁兮滚过身来,两条纤细玲珑的小腿高高翘在脑后,用食指从他手中的药钵中剜了一点药膏放到口中轻轻嘬了口。   “桓桓……”皇帝看懵了,“你……”   郁兮把手指上的余味舔干净,眼波往他面上涌过来,对他的大惊失色做出了回应,“烟琢说这药膏既可以外敷也可以食用,闻着挺香的,我想尝尝是什么味道。”   郁兮把手指上的余味品尝干净,眼波往他面上涌过来,对他的大惊失色做出了回应,“烟琢说这药膏既可以外敷也可以食用,闻着挺香的,我想尝尝是什么味道。”   “桓桓,”皇帝眼中饱含深情,“朕也想尝尝。”   郁兮又用指尖舀出些药膏递到他唇边,“万岁爷真懒,还得让别人喂着才成。”   皇帝探唇摘下了一口甜糯,只一下就有些上瘾,含含糊糊的道,“老话说,别人碗里饭香比自己碗里的香,朕就要跟你抢食吃,桓桓手里的才最香甜。”   郁兮知道他又开始犯无赖了,她笑着抽回手,皇帝扔开药碗,拎她起身,她的足尖踩在她的靴尖上,流连旋转。   咫尺天颜,他的眼神独具威严,但是在锦账后,凌驾于她之上,却又变得温柔体贴。   他特别钟情于她的耳颈,气息在此冲荡会有嘤然动情的回响。然后是她的唇,那方饱满温香的天地是他心跳的蹦床。   她柔情似水,清喉娇啭,微风振箫,跟随他蜿蜒出不同的行迹。他的汗露垂落,点染她的曲眉,融入她惺惺的醉眼中。   她含着腮晕胭红,娇音萦萦,缠绕在他耳际,“万岁爷,我爱你。”   皇帝退去一身龙袍仙袂飘飘举,不过也是一个普通的男人,欲望倾泻到了极点,发了狠在她耳边低语,“桓桓,来世相逢,朕一定还要找到你,与你做夫妻。”   伉俪应和,炳炳烺烺,她被他带起身,深深沦陷在他温馥的情话中,“万岁爷……万岁爷要……要说话算数。”   他吻肩沿上她乱洒的鬓云,“朕绝不食言。”飘飘欲仙中,他握紧手中那支婀娜小蛮。   郁兮打了个颤,水月观音般的仪静安坐,凝望他的眼中是两汪莹莹的海,倒影出殿中的灯火阑珊,那双眉眼般般入画,百般难描。他只有诚心礼拜,以求普度。   夜深了,账外是相携踏青后,她的绣履遗香。账中是含娇倚塌,他怀中燠暖的温度。   郁兮躺在他的臂弯里,绣眼惺忪,“时候不早了,万岁爷快阖眼休息吧。”   皇帝轻轻抚些她的腕白肌红,“桓桓先睡,朕看着你睡,歇息好了,后日朕带你到观音弄里听评弹去。”   郁兮倦倦合上眼,慵懒的腔调里幽韵撩人,“回来那时,七爷找万岁爷是不是商量的这件事,万岁爷,你实话告诉我,听评弹跟四爷有没有关系?”   她要睁眼,被皇帝抚下了眼帘,“朕没打算瞒着你。确实有关系,不过很多细节朕也了解的不是很透彻,等到后天跟苏州织造处接头,是非曲折终归要有个说法。”   隔着他手指的间隙窗外划过一道闪,接着是轰隆一声雷鸣震天响,郁兮猛的被吓了一跳,紧紧贴在他的心口,“要下暴雨了……”   紧跟着殿外就是一阵阵电闪雷鸣,十分应景,好像是在附和当下他们所谈论的话题,还好殿中还余未燃尽的光火,窗外的风驰电掣看上去并不刺眼。   郁兮有些隐隐的担忧,闻听着他的心跳道:“万一四爷真的犯下大错了,可怎么办才好?四爷这般胡作非为,将来难办的还是万岁爷。”   皇帝轻言安慰她道:“你不必为朕担心,船到桥头自然直,犯错的又不是朕,到时候再说吧。”   这个话题每次被提起来都难以谈得长远,涉案的是亲人,包含了太多的顾忌和不忍,郁兮蜷在他颌下,“万岁爷也不准多想,等回京城就没这般好日子过了,现在呀,我们就想想眼前的事情,念珠街那家糖头龙头山芋我吃不够,万岁爷不也喜欢吃么,今天买的太少了,隔天万岁爷要陪我再去买一些回来。让大家都尝尝……”   她一边说着一边笑,不一会儿就睡着了,还伴着轻微的鼾声,皇帝灭了灯烛拥紧怀中人,听了一夜的风声雨声还有她清浅的气息,黑暗中至少有一个人是安心的。   作者有话要说:  娃娃安排在回京后,听完评弹就回家 第77章 流年   经过一整晚的宣泄, 暴雨化做了接连不断的绵绵细雨, 被一条条青石巷描摹出的江南水乡到处烟蔼浓盛, 像轻薄的一层纱披在人的肩头,挽在人的袖口。   雨水是江南市井的常态, 冒雨出行的百姓不在少数, 傍晚走在狭小的街巷中, 皇帝的身侧是一片香雾云鬟湿, 他望着她的侧影, 把伞又往她那面倾斜了几分,把雨雾挡在外面。   她抬头望着他笑, 隐约而动情。   如期前往观音弄里听评弹,仍然是格局适中,不大不小的一家茶馆, 几盏清茶,几道点心, 这里所有的随意和闲适倾情向人碾压过来。   坐在二楼的包厢中,楼下的看台上是轮番说唱的评弹艺人,怡亲王在苏州逗留的时间最久, 受苏州氛围的熏陶,聊起评弹如同戏曲一样, 又是个行家里手了,“评弹最讲究唱法,喉,舌, 唇,齿,鼻,该什么部位发音就什么部位发音。有的人唱时喉音过重,有的人又太强调鼻音,有的人则齿音不清。这些都是唱法上的弊病。唱法中还有阴阳清浊,大嗓为阳,小嗓为阴。清浊之分以口为界,以上为清,以下为浊……”   长篇大论听他道完,皇帝调侃他,“合着朕派你驻扎苏州大半年,你就在这方面下功夫了?”   “那不能够,”怡亲王淡然闲笑:“政务上臣弟不也没落下么。”   皇后看向身边的烟琢道:“之前在苏府,听苏夫人说你的亲额娘原本是苏州人,后来娘家才举家搬到山阳去的,这地方的评弹你可了解。”   “回皇后娘娘,的确如此。”烟琢在圈椅中斜欠着身子,扎起手行礼,“额娘在世时偶尔也会在府上评弹以做消遣,从小我也听得不少。”   皇后笑了,把她的目光引向怡亲王,“那你说七爷方才的话说的到不到位?”   烟琢触碰到怡亲王的视线,微微有些闪躲,点头道:“……到位是到位,不过并不完整……”   这下倒是激发了怡亲王的兴致,拉长调子哦了声:“我虚心向苏大人求教。”   烟琢现在的身份是御药房差员,怡亲王用“苏大人”来称呼她,逗得在场所有人都笑,烟琢十分窘迫,但又倔强咬着牙回击道:“回王爷,评弹唱法中需要格外注意板眼的运用,评弹唱腔很多,不管哪种唱腔都要有板有眼,掌握节奏。有些人唱时只注意咬字,不注意节奏,往往越唱越慢,显得松散疲沓,有些人过于激越,越唱越快,自己逼煞自己。非但唱的人自己累,听得人也难受。总的来说节奏要稳,板眼要准,这样的唱腔才更加明快动人。”   怡亲王拨转着手里的茶盖,谦然的笑,“受教了,苏大人说得头头是道,不知可否会说唱评弹。”   烟琢似乎有些不服输的道:“自然是会一些的。”   怡亲王目光灿然,“巧了,我也会一些,不知可否有幸邀苏大人共唱一曲?”   烟琢怔住了,“在这里么?”   怡亲王把目光投往楼下颔首,“就在这,在所有人面前,你敢么?”   两人短兵相接的你来我往,皇后看向皇帝,两人相视而笑,听见烟琢小声又倔强的咕哝道:“有什么不敢的……”   于是一楼的唱台上多了两个新角,怡亲王带着烟琢借了其他评弹艺人的乐器。评弹是自弹自唱,主要的乐器是三弦,琵琶。两人一起谈唱叫“双档”。   双档演出,上手弹三弦,下手抱琵琶。上手唱,下手琵琶伴奏,下手唱,上手三弦伴奏。台上的两人拿好弹唱的家伙,稳下身架,已经准备好了,相互一递眼色,缓慢开了腔。   几乎没见他们两人过多商量,就确定了所唱曲目是《白蛇传》中的一折故事,许仙与白素贞相约一起驾船赏中秋。   评弹的奏乐单一,角又少,跟戏曲相比,音调更加纤柔舒缓,软糯柔顺,独具江南水乡的风味。   许仙意气潇洒,轻拨琵琶,“七里山塘景物新,秋高气爽净无尘。今日里是欣逢佳节同游赏,半日偷闲酒一樽。云儿片片升,船儿慢慢行,酒盅儿举不停,脸庞儿醉生春,情致缠绵笑语温。娘子啊,我是不知几世来修到,方能够缔结丝萝攀了你这女千金,好比那得水的鱼儿有精神,我是朝朝暮暮忘不了你白素贞。”   白素贞的眉眼间柔和清丽,“官人言太重,为妻心不宁,夫妻原一体,何分我与君,哪有夫妇之间论什么恩?官人啦,如水流年须珍惜,莫教误了少年身。只要勤勤恳恳成家业,方能喜喜欢欢度光阴。但愿得夫妻好比秋江水,心与秋江一样清,一清到底见鱼鳞,但愿君心似我心,心心相印心连心。官人啦,一年几见当头月,但愿得是花常好。”   许仙又唱:“但愿月长明。”   白素贞和之:“人长寿,”   许仙:“松长青,”   白素贞:“但愿千秋百岁长相亲,”   许仙:“地久天长永不分。”   曲落,台上两人隔着人声嘈杂的叫好声相望,烟琢长眉连娟,眼光微微顾盼,绵长悠远,默默一笑便起身往戏台下走,那一刻怡亲王竟有色授魂与,心驰神移的感觉。他看待她的眼神也不单纯是上峰对下属那般简单了。   评弹的曲段短小,简练的篇幅饱含情深意切。郁兮缓缓咽下一口茶香,放下茶盅握紧了身旁人的手,“万岁爷,”她楚楚望着他,“就像评弹里唱的那样,如水流年须珍惜,今后我跟你好好过日子。”   皇帝目光炜煌,回望她一眼垂下视线轻抚她的手背,颔首道:“朕与桓桓千秋百岁长相亲,地久天长永不分。”   待怡亲王和烟琢回到包厢中没多久,下一曲评弹又开始了,演唱的艺人是位中年男子,唱得是《武松杀嫂》的曲段。   手里的琵琶拨得急,嗓音铿锵高亢,挺拔清亮,把武松的悲鸣阵阵抒发尽来:   “听他言不由俺怒火中烧!恨不能逞心头来,试我的钢刀!害哥哥命赴阴曹,恨嫂嫂勾引奸豪。千般恨,酒不能浇,万种愁,血泪双抛……”   “……大丈夫可杀不可辱,俺要直截爽快一钢刀,我不斩你的头颅非英豪!”   男人的江湖恣意恩仇,曲调激昂,让人听得是慷慨淋漓,怡亲王放下杯中的茶盏,看向皇帝,目光微闪,“臣弟觉得此人唱法腔调俱佳,不如请他到御前弹唱一曲?”   皇帝与他对视一眼,抿了口茶道:“这样也好,咱们关门乐咱们的,也省的受人打扰。”   郁兮看到了两人平静神态下的暗涌,今晚来听评弹,最主要的是与苏州织造处交接,查明礼亲王的罪证。很有可能唱《武松杀嫂》的这个人就是相关人员了。苏州各大茶局的客人都有私下里请艺人单独为自己献唱的惯例,所以请此人到御前议事,是一个极其隐蔽的方法。   人被带往包厢内,仍是一副江南艺人的派头,照常打千儿见礼,道一句“各位爷,各位姑娘好,想听什么曲目?”   怡亲王问:“可会《落金扇》?”   “原来爷好这口,”来人笑道:“不单会《落金扇》,还会《游龙传》。”   怡亲王笑道:“那出《武松杀嫂》唱得好。”   那名男子俯身,“不如这位爷方才跟姑娘一起拼档唱的灵。”   怡亲王又一笑,看向皇帝点了点头,方才两人的对话看似平淡无奇,实则是接头的暗号,怡亲王这一首肯便是确定了来人的身份。   皇帝接过话问,“你是苏州制造处的人?”   来人赶忙把怀里的琵琶靠在桌角,跪下身叩头道:“奴才王周士见过万岁爷,万岁爷吉祥!奴才受苏州织造府派遣,特此前来面圣。”   皇帝点首叫了起,传他到身边回话,“今天传你们苏州织造处,是为四爷的案子,这当中的内情你给说说。”   王周士从怀中掏出朝廷特制的靴页,呈送给皇帝,待他一边翻看的时候,一边解释说:“绥安二十九年,根据苏州织造处暗中派驻在平西王府中的眼线反馈,本府大概评估出了平西王府的家资兵力,而后朝廷南下削藩,在平西王府被抄家后,礼亲王负责核算的底细中与之前平西王府的家底前后相差七十万两……”   皇帝把手中的靴页翻动的哗哗作响,耳边是案情的陈述:“……绥安三十年,据本府派驻云南的眼线调差取证后发现,这七十万两的出入,其中有二十万两是平西王府的正常开销,剩下的五十万两是礼亲王带兵攻入平西王府时,受平西王府银库库兵马佳宏志所贿,私自掖藏,以银抵命放了此人一条活口。现下马佳宏志已被苏州织造府从云南缉拿归案,此人供认不讳,口供全部记录在案。请万岁明查。”   皇帝全神贯注,逐字逐句察看手中的靴页,周围寥寥几人个个面色紧张,屏息以待,大气也不敢出,桌面上的茶盏被彻底放凉后,才见他的视线从纸页间脱离。   “你怎么看,”皇帝看向怡亲王,把手中的靴页递了出去。   怡亲王神色沉重,接过靴页大致看了一遍道:“回皇兄,之前也跟您提过,臣弟曾亲自到狱中提审过马佳宏志。此人所言确与这靴页上记录的案情口供一致。”   靴页重新辗转到皇帝手上,却是被他一巴掌拍在了桌子上,冷嗤道:“朕之前还一直替他心存侥幸,没想到铁证如山,这让朕还怎么帮他说话,他怎么能做出这等辱没列祖列宗脸面的下流之事!”   “自削藩提上日程之后,南面三藩在朝廷眼中就没有秘密,平西王那个老贼每天吃的什么喝的什么,几时睁眼闭眼朕都一清二楚,何须说他银库中有多少银子!”,皇帝怒火不胜,拍案而起,天颜震怒把所有人都骇了一跳,“邧承礼怎么能够愚蠢到这般掩耳盗铃的地步!”   “皇兄!”怡亲王随他起身,“四哥他是不该背叛朝庭,现在证据确凿,当务之急是彻查此案。”   这还是郁兮见皇帝第一次发这样大的火,她拉起皇帝一侧的手紧紧握了起来,轻声安慰道:“万岁爷,您先消消气,您先冷静下来,慢慢想这件事。” 第78章 回京   皇帝蜷起手指, 握到一层单薄的凉, 面上勃然而起的怒意有所缓解, 急促的鼻息也渐次沉稳下来,沉下身子坐在圈椅里, 天颜只是掩在掌心后沉默着。   郁兮添了杯热茶递到他手旁, “万岁爷喝口茶缓缓神。”   他接过来, 从清澈的茶面上看到了所有人面色上的仓惶, 一口清茶注心, 也难冲散心口阻塞的难以置信和愤怒,“去吧, ”皇帝良久方做出决定,含着江南的一口雨雾道,“八百里加急从兵部驿站上传消息回京, 开始查,查礼亲王。”   以皇帝杀伐果敢的性情和手段, 下发这样的指令完全合乎情理,因为在预料之中,王周士这类常年奉旨行事的人, 只考虑差事办理的目的和进程,面上毫无表情, 跪地领旨后便消失的无影无踪。   郁兮周身发噤,背上微微出汗,皇帝举刀,虽还未落下, 刀刃上已经有寒光浮现,暴露出了磨牙吮血的欲图。   怡亲王也再次坐下身来,只听楼下传来一句唱词,“……竟是个人面兽心肠,今日里我责打这畜牲问你可应当?”   他嗤笑一声摇了摇头,隔着一张茶桌,皇帝也讥诮的一笑,“朕从没想过有朝一日要办自己的亲兄弟。”   “还能说什么呢?”怡亲王看过来,“世事难料。”   皇帝咽了口茶,沉闷叹一口气,诸多感慨最终还是化成了一句,“世事难料。”   礼亲王的罪行确认后,整个南巡的气氛变了味道,入眼的大好河山,光明磊落的表象也失去了耐人品味的姿色,所有人必须隐藏和压抑这样的感情。   巡查完苏州之后,圣驾开始返程,途径山阳时像来时那样在山阳河道总督苏府上驻跸。听闻皇后懿旨宣烟琢入京为官的决定后。总督夫妇大感意外之余,深表感激。   苏开元道:“烟琢的医术能入皇后娘娘青眼是她天大的造化,今后便让她代苏府上下为内廷效力,以表恩遇。”   皇后笑道:“恩遇倒是夸大了,说到底还是缘分,在苏州发病那时候若不是因为有烟琢左右相陪,我这条命就算能保得住,只怕也要留下一些隐疾暗伤。她对我恩重如山。内廷自然有所回报,以她的才能,御药房的官衔还是屈就了,只等日后内廷遴选,烟琢还大有擢升的机会。”   皇后心胸豁朗,大开尊口,一下子烟琢的命运就发生了变化,私下里郁兮却对烟琢道:“你也知道,其实这个大展宏图的机会,是七爷给你的,他不愿出面做这个善人,只好由我代劳,我希望你能明白他的一片心意。”   烟琢应下,皇后留意到她耳根微微发红,默默含着笑也不戳穿,就像她跟皇帝之间的感情,其实很早之前就已经生根,经过春风雨露的滋润,迟早会破土而出。   离开家的那天,苏府上飞来一群白鸽,没有规矩,没有章法,在后院横冲直撞,拉屎屙尿。浇得一众姐妹花容失色,她知道这是那位王爷的手笔,烟琢站在院落中望着头顶的苍穹开怀的笑。   跟总督夫妇告别后,她坐在前往山阳码头的马车中,擦掉了不舍的眼泪,高高昂起头颅放下了车帘,隔绝了阿玛的泪眼,当然还有几从嫉妒甚至是憎恨的目光。   她与皇后共承一舆,郁兮从她脸上看到了自己当初入京时的影子,面对那个荣华富贵的世界,那双眼中有藏不住的期待和向往。   圣驾回京的途中无须长期停留在某地巡察,因此要比南下去时的路程近得多,水路缓行,抵达京城的时候已经过了端午的时节,京城遍地开始微露暑意。   再次踏入宫闱,周围充斥着药香浓郁。宫里的太监,宫女身上还戴着端午时外缠五色线,形如粽子的香囊,打身边经过,是艾草,雄黄等药材酝酿出的一阵微风。   入宫后前往养心殿后殿更换衣物,内府太监们呈进嵌螺钿大喜纹葫芦紫金锭佩供帝后佩戴,以用来防暑驱邪。郁兮再次扛起了叠翠大钿,额前划过一排凤羽钿口的影子。   窗前的皇帝稳稳扎着身架,由太监们伺候着换上了缎补洒线绣四团金龙纹袍服,龙袍加身,他又回归于那个睥睨天下的帝王身份。郁兮走到他面前从太监手里接过活,默默帮他把腰间的玉带扎束停当,又把那枚紫金锭上的穗子一根一根捋顺。   周驿从门外进来,敛起拂尘打躬,“回万岁爷,皇后娘娘,宁寿宫太皇太后传见。”   皇帝嗯了声道,“知道了,派人去回话,朕跟皇后马上就过去。”   周驿应嗻,领旨走了,殿中沉寂,郁兮抬起头,半张脸印满窗阁上的花纹,眼睫被刺眼的日光蜇得微眨,眸中湿润,“万岁爷,四爷的事该怎么告诉皇祖母,她老人家怎么能忍受这样的打击?”   皇帝张臂把她搂入了怀中,阖眼嗅她发隙中的气息,“别担心,有朕在,这件事瞒是瞒不住的,早晚都要如实召告天下。皇祖母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想必也会公正客观看待这件事。”   郁兮把脸贴靠在他胸前的龙头绣上轻轻点了点头,皇帝抚到她脖颈后的一抹汗湿,皱了皱眉,握住她的肩头一看,她的额头上也全都是汗珠,他有些急,“怎得出这么多汗?可是身子不舒服?朕传太医过来,你留在殿里休息,皇祖母那面由朕对付。”   自从病过一次之后,但凡她这面有些风吹草动,皇帝就如临大敌似的,“哪里就那么娇气了,”郁兮笑道,“我晕船万岁爷又不是不知道,刚下船天气又热,脚底下还软着呢,出去走走就踏实了,离宫大半年,怎么能不去见皇祖母。”   皇帝仍是担忧,“真的没事?真的难受了不要勉强自己,有什么朕帮你禀明,皇祖母会理解的。”   “真的没事,”郁兮笑着拉他往外走,“我知道万岁爷心疼我,不过眼下不是时候,走吧走吧,别让皇祖母等急了。”   皇帝争辩不过她,只好暂时屈服于她的坚持,帝后的到来早已让太皇太后望眼欲穿,两人翩然入殿的时候,老人家脸上的笑意收敛不住。一人香色着身,一人鹅黄描眉,如诗如画的一对身影,浑然天成的一双龙凤。   半年未见,彼此之间都很想念,先到一步的怡亲王也起身邀帝后同坐。太皇太后靠在罗汉床的扶手上,身子微微探着与他们说笑。   相互交换了双方的近况,寒暄过后,太皇太后望着下首的三个人,心疼的道:“一个个都瘦了!早先哀家就说南巡的事宜在朝中点个可靠的钦差去办,让他们享那番风光去,你们不听,非要自己上路折腾,哀家看你们没少吃苦头!”   怡亲王笑道:“老祖宗也曾随阿玛南巡过,不也感叹江南是块风水宝地么,我们出门游山玩水,怎么算的上是吃苦呢。”   太后太后嗔他一眼,“先帝南巡时,御驾走在明路上,走到哪里都有当地的官员接待,各方面都安排的妥协周到,哪里像你们,一副蓬头垢面的落魄样子。”   皇帝笑道:“老祖宗这话讲得好没道理,孙儿们都是换了身干净衣裳,梳洗打扮一番才敢来见您的,哪里像皇祖母说的那样埋汰。”   太皇太后点点自己的下巴,“你们仨人当中也就郁兮体面漂亮些,二位爷的门楼前该拔拔草了。”   两个大男人对视,相互一审视,确实胡子拉碴的,没之前那样讲究了,一方面是因为一路风尘仆仆,另一方面是因为心事过重,也就无瑕顾忌自己的外表是否光鲜。目光交接,又纷纷措开眼,郁兮紧张的舔唇,浑身上下湿闷,快要入夏的天气,她的心底却是一片寒凉。   怡亲王这面接了话头笑说是,“船上颠簸,底下人手上的刮胡刀端不稳,碰上河道岔口,驾着浪一调头,一刀子下去脸可不就花了,我跟六哥胆子小,不敢冒这样的风险,听老祖宗的,回头就刮。”   又谈笑几句,太皇太后问起了南巡政务方面的见闻,皇帝回话道:“巡查的几个州县,当地的官员县令勤政,河道上的道台也廉洁,盐政,船政,学政都有没太大的纰漏。依孙儿看,南面各省这些年的政务并未懈怠。”   政务上一片坦途,看来皇帝南巡过程相对还是十分顺利的,太皇太后耳边一团花团锦簇,笑容愈加的欣慰起来。面对这样的场景,关于礼亲王一案,便更加的难以启齿。   太皇太后浑然不觉即将来临的狂风暴雨,另外三人却是如坐针毡,怡亲王试探着问:“老祖宗近日有没有见过四爷?”   “怎么?想你四哥了?”太皇太后笑问,“端午你四哥入宫那时刚见过面,晌午你们留在哀家这里用膳,哀家派人传你四哥也入宫来,大伙聚一聚。”   人心忍耐到了极限,亟待捅破真相,不像排戏那样,哪句唱戏该由哪个角来唱是预先排演好的,因为事先并未经过商量,如何把礼亲王一案告诉太皇太后是个棘手的难题,其实案情重大,不论采取哪种说法,方式都不可能达到温和委婉。   怡亲王面色为难,正欲开口回话,皇帝把手里的杯盅叩响在了桌面上,截断了他的话头,“不必了,”皇帝道:“老祖宗不必费心请四爷前来了。”   皇帝口吻生硬,甚至可以说是冷淡。太皇太后微怔,她听得出来这样的态度针对的正是礼亲王,但却不知何故,刚想开口询问,却被下首一张张低眉顺眼的面孔绊住了口舌。   太皇太后的觉悟跟周围的沉默和迟疑抗衡着,她察觉到有事情发生了,而且非同小可,以至于这些小辈人惧于同她坦白。她抬手下了令屏蔽了殿里的宫女太监,这才开口道:“承周,有什么事?跟哀家直说吧。”   随着皇帝,三人纷纷起身到她跟前一齐磕头,皇帝嗓音波折起伏,带头说:“回老祖宗,孙儿不孝。”   让皇帝都难以维持镇定的事,这次轮到太皇太后惊疑了,她额角的青筋微微跃动,犹豫了片刻问:“皇帝,你何来不孝之说?是四爷犯了什么事?。”   以太皇太后多年积累的经验阅历,很多事情在摆在她面前,往往举一隅,所有的边角便也一览无遗。等不来否认,那就是肯定的答案了。   因为顾念太皇太后的年龄和体况,皇帝不敢操之过急,尽量给太皇太后反应和思索的余地,他闭口不言也是在斟酌更加缓和的措辞。   太皇太后抬手让他们起身,叹了口气,“下了趟江南,话都说不条畅了。都别绕弯子,说吧,承礼到底犯了什么事?”   磕过头起身,皇抬眼见太皇太后扶了扶茶碗,杯盖刚被揭开又被叩了回去,再拖延下去,不过是人心的煎熬,唯有坚定言辞。于是皇帝下定决心,垂首躬下身细细道明了原委。   已知的事情在心中徘徊许久逐渐会失去新鲜,变得腐烂麻木。但是对首次闻听来说的太皇太后来说,是强烈的刺激,即使提前做出准备,事实仍然难以让人接受。   “承周,”太皇太后音调颤抖,“你四哥,哀家知道,若说他是个酒食征逐之人,成天不是听戏逛胡同,就是跟酒肉朋友下馆子鬼混,哀家信,可若说他中饱私囊,贪污平西王府银饷,哀家不信。”   面对质疑,皇帝只是默然不应,恭恭敬敬保持着躬立的姿态泰然不动。太皇太后最害怕他这个样子,天子威仪万千,一句话举重若轻,如果案情已经发展到皇帝亲口跟她汇报的地步,足见程度的严重。   太皇太后不信,是因为不肯相信,皇帝身上有他父亲绥安帝的影子,往那一站,巍然屹立的定力就足以说服他人相信。“承周,”太皇太后再次开口,态度已经发生了转变,“听你的口风,你四哥的罪行已经有论断了?你有几成的把握。”   “回老祖宗,”皇帝郑重回道:“云南那面的人证物证无可辩驳,礼亲王府这面的底细已经有人手在暗中调查,不日便有进一步的定论,论依孙儿断定,此事有九成账。”   九成的可能?太皇太后怀疑这九成是皇帝刻意粉饰出的委婉说法,听他的语气,俨然是实打实的成算了。   整件事情平地起风波,太皇太后从不明事实的惊吓中脱离出来,缓了半晌才彻底接受了这个事实,痛心疾首的道:“你四哥确实不是擅读圣经贤传的人,可是……可是哀家万万没想到他居然捅了这样天大的窟窿。这可如何是好?!”   “回老祖宗,”皇帝道:“这件事孙儿会集合朝廷各部,仔细议定章程。给各方一个完全的交待。”   作者有话要说:  快上线了呀 第79章 久眠   太皇太后瞠目而视, “皇帝要把这案子交由朝中处理?”   皇帝应是, “四哥身为宗人府主事, 衙门中都是他的亲信,保不齐其中也有涉案的人员, 自家人审自家人有失公允, 案子交给刑部, 都察院, 大理寺三法司会审较为稳妥。”   皇帝的态度让太皇太后真正陷入了惶遽之中, 她质问道:“你四哥犯下的是死罪,皇帝是要把你亲哥哥送上断头台么?!”   皇帝仍旧是谦恭的神态, 垂首示下,“四哥背叛朝廷,背叛皇阿玛的教诲, 他应当对他所犯下的罪过负责,结果如何, 由《大邧律例》定夺。”   郁兮不敢窥伺太皇太后的神色,只听得额顶那一声声苍老无力的啜泣,她也跟着泪水涟涟, 鞋头的地砖上是泪雨浇落的一片湿润。   太皇太后替礼亲王求情,想要为他求一条生路, 皇帝遵循律法严明,两人为此发生了争执,互不相让。   太皇太后道:“皇帝亲政不过一年,你要做你的好皇帝, 为天下人树威,第一件事便是残杀手足么?五十万两,数目虽不小,却不是难以估测的天价,况且你四哥他贪得不是国库的银两,此事并非没有圆说的可能,一个合格的君王并不等同于爱憎不明,麻木不仁。”   “回皇祖母,恕孙儿无法苟同,”皇帝道:“国法清明是一国之基石,所谓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平西王府银库与当年国库的岁出岁入关系密切,孙儿若是徇私枉法,偏袒四哥,又置祖宗家法于何地?置列祖列宗的颜面于何地?”   太皇太后声泪俱下,“皇帝弑杀亲兄,难道就无愧于列祖列宗么?皇帝这是杀人诛心呐!法度之外是人情,你明不明白?!”   “孙儿不明白,”皇帝问:“皇祖母是要孙儿包庇四哥么?”   “哀家知道这有些难为你了,”太皇太后起身走到他面前慈爱的握住他的手,“趁此事还未公开,一切还不是由皇帝说了算?你四哥他只是贪财,并非真的有逆反之心呐!”   “皇祖母,”皇帝撩袍,重重跪下身,“孙儿不敢目无法纪,但若今日容得四哥祸乱纲常,今后宗室其他皇亲国戚有悖律法,又该当何罪?孙儿若不能公正定夺为天下人做出表率,长此以往,大邧必将纲纪废弛,国将不国!”   “皇帝!”太皇太后疾声厉色的质问,“你这是要逼哀家跪下来求你么?!”   郁兮倏然抬眼,忙上前扶住太皇太后,“皇祖母……”她哽咽着说:“您别这样……”   怡亲王也跪下身,磕头道:“回皇祖母,从小阿玛就教导我们兄弟几人何以为君,何以为人,四哥也是自幼习得礼法之人,朝廷是个分辨讲理的地方,不会冤屈一个好人,也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奸佞小人。”   太皇太后绝望到了极点,颤着手在他们脸上指指戳戳,叱斥道:“好……好的很……你们一个个如今翅膀都长硬了!都不把哀家放在眼里了!承礼是你们的亲哥哥啊!哪里是什么小人,你们眼里就那般容不下他么?你们合着伙要办他,不如连哀家的命一起也要了!”   “回皇祖母,”皇帝伏身道:“先帝忌日就快到了,孙儿会按时前往阿玛灵前祭扫,向阿玛请罪,告慰列祖列宗,孙儿做事一向求得问心无愧,不负先帝托付。也请皇祖母尊重孙儿的决定,顾全大局。”   太皇太后已经失去了争辩的力气,她心中是难言的滋味,皇帝在政见时有他的坚持,这本该是可喜可贺的表现,但是涉案的另外一人也是她的亲孙子,她如何舍得。   “哀家……哀家做不到大义灭亲,”她有气无力的道:“你让哀家尊重你,皇帝独断独行,又何尝体谅过哀家的心情?”   “皇祖母,”皇帝只是以头叩地,“是孙儿不孝,孙儿惶恐!然而国法与私情无法兼容,孙儿唯有痛下决心,上慰列祖列宗在天之灵,下慰万姓!”   太皇太后知道皇帝心中已经有了裁决,无论她如何尽心劝说,也都是徒劳而已!悲从中来,身子也有些抗不住了,在皇后的掺扶下坐下身,只是饮泣落泪,一句话也说不出。   白晃晃的日光从窗外透进来,混合着人心破碎的齑粉,万千尘屑在光束中凌乱飞舞。盛大的沉默中,人心蒙尘,像是再也擦拭不干净。   过了很久很久,直到地上跪着的两人腿脚麻木,完全失去知觉,方听到太后沙哑着嗓子问,“现在哀家只求一句实话,你们这次南巡,可否是为了查你四哥专程前去的?”   “回皇祖母,”皇帝音调略显低沉,不过还是义正言辞的应道:“部分原因为此。”   太皇太后冷冷一笑,“皇帝既是先斩后奏,今日何必又来问哀家的意见?之前哀家说过,不再干涉朝中政务,哀家说到做到,横竖哀家的话不中听,结局到底如何还是皇帝说了算。不过哀家还是要为承礼说句话,他犯的不是戕害生民之事,也并非忤逆犯上之过。肯不肯为你四哥留一条后路皇帝自己看着办。从今天开始这案子,你们不必前来过问哀家,如今哀家只有颐养天年的份儿,你们忙你们的,无事不必踏入哀家的宁寿宫半步。哀家,不欢迎你们。”   下首两人听了大骇,愕然抬起头,“皇祖母……”   太皇太后偏头看向皇后,那双桃花眼花瓣破败,眼睛红肿,她也不忍再说狠话,拂落了皇后掺扶她的双手,高喊一声:“钱川!”   总管太监钱川入殿,见殿中哭的哭,跪的跪,几乎吓得是魂飞魄散!踉跄走到太皇太后面前打千儿,太皇太后一言不发,冷漠握紧他架起的胳膊便往后殿走了,留下身后的一片人心飘零。   浑浑噩噩从宁寿宫出来,宫道纵横交错,却给人一种举目无路的感觉,怡亲王的眼睑被日光压的下垂,“臣弟心里难受,总觉得愧对皇祖母。”   “朕何尝不是,”皇帝道:“朕还以为皇祖母会站在我们这面。不过阿玛走了才刚满一年,四爷又闹出这样的事情,朕能理解她老人家的心情。这案子还需从长计议,先等刑部那边的调查结果吧。”   怡亲王应道:“那臣弟先回内府,等案情进一步明朗再说。”   从养性门前各自分头离开,郁兮陪皇帝回到养心殿,到了传午膳的时候,她却没有任何胃口,皇帝也放下碗筷,探手摘去她眼尾的泪珠,安慰道:“身子要紧,多少吃一些,最近天热起来了,用完膳到后殿歇阵子。”   郁兮不想因为自己过多划分皇帝的心神,配合的点了点头,但是胃口是撒不了慌的,鸡鸭鱼肉的荤腥刺激得她想干哕,忙用手掩住了口鼻,还好皇帝正在用膳,并未留意到她的不适。   勉强用完膳,皇帝送她到正殿恬澈的小门催她到后殿休息,郁兮搂住他的腰,把眼泪在他胸前蹭干净,“万岁爷,对不起,我最近总感觉好累好累,等晚上我再陪万岁爷批折子。”   皇帝胸前的龙口中衔着一口咸湿,“最近发生了太多事情,朕会尽力处理好的,你不要多想,只管去休息,把精神养好,桓桓想吃什么,让御膳房提前预备。”   “我想吃酸的,”郁兮齉着鼻子道:“天热了,我想吃温扑,我想喝酸梅汤。”   皇帝疼爱的抚她的背心,“这还不简单,等下朕就吩咐让他们做去,你饱饱睡一觉,一睁眼就能吃到了。”   郁兮咽下眼泪,笑着说好,从他怀里挣出来,“万岁爷快去忙吧。”   皇帝理理她的鬓角,轻轻推她一把让她走,郁兮刚转过身,他又把她叫回了头,“桓桓,你会不会觉得是朕一意孤行,太过偏执残忍了?”   她站在短廊中回过身,两颊浅浅的笑涡里盛满日光,被她摇头尽数泼洒出来,“夫尚贤使能,赏有功,罚有罪,非独一人为之也,彼先王之道也,一人之本也,善善恶恶之应也,治必由之,古今一也。万岁爷,惩恶扬善,这是所有圣贤君王必须要做的事。所谓治明则同,治闇则异,一国政治清明,民心则齐,律法昏暗,民心则异。您这样做并没有错。但是皇祖母也没有错,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痛并不是轻易就能承受的,大家立场不同而已。”   皇帝淡淡颔首,心里多少有所慰藉,“桓桓,谢谢你,朕心里觉得好受多了。”   郁兮又忍不住扑进他怀里,“万岁爷跟我说什么谢……后宫不可干政,况且我才疏学浅帮不上什么忙,只会嘴上叫好听的,能让你心里觉得舒服一些就好。不管万岁爷最后做出什么的决定都无需自责。在我心里万岁爷是天底下最最贤明的圣君。”   皇帝轻嗯,紧紧抱着她好一会才放她走,他的皇后饱读圣贤书,温柔善良,体贴大方,有她陪着他,他高居帝位并不孤独,面对来自自己内心的质疑才会立于不败之地。   回到勤政亲贤殿,冰冷的桌案前放着刑部刚刚呈送上来的靴页,皇帝暗赞刑部的办事效率,同时内心充满了紧张和疑虑,颇多踌躇,最终还是伸手开启了案情的封页。   郁兮回到后殿,躺进八角炕罩里,合上眼的一瞬间就神明不清了,不像是睡过去,更像是昏过去的。从南巡开始所有的疲累向她碾压过来,梦里她仿佛还是在南下的船上汹涌颠簸,胸腔里不住犯恶心,脑子里一直昏昏沉沉。   再次醒来时,浑身上下都是汗湿,殿中光线晦暗,热气腾腾,一时竟分辨不出当下是什么时候。她想要起身,四肢关节却酸痛不已。宫女太监们见她醒来,都赶紧上来伺候她起身。   她坐在床边,扶着额问:“现在什么时辰了?”   “回娘娘,卯时三刻了。”周围人抢着回答,吵的她心慌。   回忆起皇帝在短廊里低落的神色,郁兮一怔,“我睡了一个下午?”   觅安拿手巾擦拭她额头的汗腻,应是:“奴才们见娘娘睡的沉,也不便叫醒娘娘,连着几个月往返奔波,是该踏踏实实睡个好觉了。”   其实她睡得并不踏实,这一觉下来也并不解乏,郁兮望着窗外的残阳如血,心中万般过意不去,皇帝背负着那样大的压力,而她却在这边偷懒。   “扶我起来吧。”她道:“我到前殿去伺候万岁爷用晚膳。”   “回皇后娘娘,”冯英移步到她塌前道:“万岁爷不在前殿,半下午约摸申时左右,万岁爷下了旨,刑部受命缉拿四爷归案,现在万岁爷正在乾清宫正大光明殿集会,召集各部臣工集议,共同商量案情。”   皇帝手段雷霆,须臾几个时辰之内,就打开了案子的缺口,开始着手梳理案情。郁兮身子瘫软下来,这样一来就等同于把案情还有礼亲王的罪行彻底公布于众,接下来朝中面临的可能会是一场巨大的风波。   像她预料之中的进展,礼亲王贪墨平西王府银饷一案,不仅礼亲王一人涉案,他的心腹部下也有个别人等牵涉其中,牵连的范围还在侦查。霎时朝野震动,朝中的亲贵,重臣,近臣齐聚御前,正大光明殿中的灯火时常燃至深夜还未熄灭。   夜晚深静,各方人心却惶惶惴惴。郁兮已经有好几日没有看清过皇帝的面容了,他总在深夜的时候回来,化作一个吻,一个拥抱,对于案情则是闭口不提。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把小包子蒸出来 第80章 孕脉   次日, 她身侧总是空荡荡的, 一丝温度也没有。郁兮担心太皇太后的身体, 曾经多次前往宁寿宫觐见,太皇太后则是次次回绝, 万般无奈之下, 她想到了太后。   太后博尔济吉特氏之前不少赏她吃闭门羹, 这次大门倒是为她敞开, 皇后到太后殿中并不做过多周旋, 直接坦明心迹道:“这次皇祖母该是怨怼万岁爷,怨怼我了。不知最近太后娘娘可否见过皇祖母, 老祖宗身子可还好?”   太后华丽的护甲搭在美人榻的扶手上,抚鬓的时候划出一道长长的弧光,看待她的眼神漠然, “皇帝冷血无情,连自己的亲兄弟都不肯放过, 本宫倒是无所谓,他可曾真正体会过四爷额娘珍太妃的心情?手心手背都是肉,太皇太后疼惜四爷, 怨怼皇帝也是常理。不仅是你,近日宁寿宫闭门拒客, 所有人都见不着老主子的面,你可知真正原因?”   郁兮抬起眼,太后俯视她,一字一顿的道:“皇后, 你还年轻,无法体会我们这些做母亲的心情。四爷案发那日,珍太妃到太皇太后殿里把脑门磕得稀烂,也求不到一句保证。那是因为太皇太后无法从皇帝那里求得一句保证四爷无虞的话,本宫说的,对么?”   郁兮哑口无言,太后冷笑,“所以你让太皇太后这个做祖母的怎么面对四爷的额娘?老主子心里何尝不是有愧呢?”   “但是,”郁兮为皇帝辩驳道:“但是万岁爷他并未做错什么。”   太后嗤笑,“皇后,倘或有一日你跟皇帝有了孩珠子,设身处地的想一想,就不会轻易说出这样的话了。你不能肯定说自己一方的立场就是完全正确的。”   郁兮明白太后的意思,没有哪个长辈忍心看到子孙辈之间决裂厮杀,普通的门户尚且如此,同样的事情发生在皇室,影响要扩大无数倍,过程也更为惨酷。但是又有谁能体会得到皇帝的艰难,除了枕边人谁能察觉到他晚上烙饼似的在塌间辗转反侧,时不时还伴着叹息。   郁兮湿着眼垂下头喃喃,“万岁爷需要平衡的是一个国家,如果旁人都拿家宅里的道理来评判他,对万岁爷来说太过苛责。”   不是跟自己切身相关的事,太后话语轻飘飘的,一副置身事外的口吻,“皇帝怎么办跟本宫无过多关碍,宁寿宫那面本宫也帮不上什么忙。”   太后的态度不冷不热,郁兮在慈宁宫这面一无所获,矛盾积压的越久越难化解,再这样下去太皇太后与皇帝之间崩塌的祖孙亲情就不是一朝一夕能够弥补的了,然而一时她又想不到任何主意可以叩开宁寿宫的宫门。   当然想要挽留亲情的人不只是郁兮一人,跟太皇太后感情最为亲厚的怡亲王也在想各种方法与宁寿宫套近乎。太皇太后拒绝见皇室亲眷,但是总要用膳,调理身心,内廷的人手遍布阖宫上下各个角落,穷极手段,总还是能探听到一些风声。   至于何种手段?烟琢出现在养心殿时,一切便都解释的通了。循例每日御药房总管王太平都要带着当值的太医,走遍各宫给各宫主子们请平安脉。王太平在宫中浸淫多年,宫里的老陈人个个心肠通透,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心里都有一本明账,无论之前皇后如何套话,王太平也不敢透露宁寿宫一丝一毫的状况。   直到烟琢出马,事态有了很大的改观,她受怡亲王钦点,打着当差的旗号随着太医院医士在各宫门槛迈进迈出,宁寿宫里的境况也就有所看顾了。今日随行王太平的有两人,一个是太医院妇科道上的医士郭沐,一个是烟琢。皇后把手搭在脉枕上,却只让烟琢上前为她验脉,把其余两人晾在了一旁,他们也不敢说什么,臊眉耷眼的接受皇后冷落的惩罚。   烟琢给她验脉的时候,皇后趁机问:“太皇太后娘娘近日身子还好吧?”   烟琢暗暗点头,“娘娘放心,太皇太后偶尔精神上会有些波动,根底上并无大碍。近日总见她老人家作画呢。”   郁兮听了这才彻底放下心,望着面前那张粉白黛绿的面孔,她微怔,又问:“这几日可跟太皇太后娘娘搭上话了?”   烟琢不是活泼的性格,顾盼时眉眼间的春华会被她自己藏起几分,因为年幼,更显得娇羞,只是点了点头。郁兮听了笑:“今后勤上宁寿宫走动,老主子不愿意见我们,有个人陪着她说说话也好,真好。”   怡亲王跟普通男人不同,他眼中的姑娘是窈窕淑女,月里嫦娥,他不会平白无故利用姑娘们帮他做事,在郁兮看来,怡亲王让烟琢为他当耳报神是假,让老主子帮他相看姑娘才是真的。烟琢却不明这“真好”二字的含义,她也没有揣摩别人话中深意的习惯,困惑转瞬即逝,专注于当下的差事,用心感应着皇后的脉象。   六月的天,晨风里也含着几分燥热,觅安在一旁打扇,扇上的花蝶飞舞,郁兮眼花缭乱的,忍不住打了个哈欠,懒懒一声轻叹。   烟琢搭在她腕口上的手指一顿,寻声抬起眼问,“娘娘最近嗜睡么?”   郁兮含着两眼泪花点头,“可能是因为天热了,总觉得疲乏,胃口也不大好。因为四爷的事情,安神药总也觉得不奏效……”   烟琢含笑道:“药不对症,如何能有效呢?娘娘少阴脉甚动,尺中肾脉按之不绝,三部脉浮沉正等,也按之无绝。这些都是阴搏阳别,妊娠有子的脉象,娘娘,您身怀有孕了。”   耳边的风倏然间停止,那把团扇上的蝴蝶纹丝不动了。郁兮慌张的倒吸一口气,然后看向周围,她一时无法领会烟琢面上的喜悦,只能从其他人脸上的讶异中寻求理解。   “娘娘……”觅安蹲下身,握紧她的手,喜极而泣,又一遍的提醒她:“娘娘有身孕了!”   郁兮微微起喘,脑子里是蝉声鸟叫,声音不大也不震耳,随着她的心跳不疾不徐的鸣响,她符合着觅安茫然的点头,但是还未能完全领悟身孕对她来说具体意味着什么。   殿里所有人也都相继反应过来,不过大都还持有怀疑,毕竟烟琢年少,资历浅,验脉验得是否准确,并不具备权威。郭沐上前,再次为皇后验脉,尽管周围人都尽量在屏息静气,多人趋拢上前,呼吸声中紧张的韵律还是清晰可闻。   半晌,郭沐松开手指,免冠扣头,深深伏下身道:“脉滑疾,重以手按之散者,胎已三月也。恭喜娘娘!贺喜娘娘!娘娘确实已经有三个月的身孕了!”   这次是真的确认了,郁兮有些难以置信,磕绊道:“这……这怎么能呢……昨日验脉时……昨日还没有呢……”   皇后忘了叫起,郭沐一直匍匐于地,声音沿着地砖在殿中闷响,“妊娠初时,脉象细微,寸微小,不易验出,此大吉之兆,天地感应,今日便是龙脉显象之时!”   冯英拂尘一甩,往下一跪身,扬声道:“天佑我大邧百子图开,繁衍绵茂,奴才给皇后娘娘贺喜了!”由总管太监带头,殿里的宫女太监也都跟随着一呼百应,纷纷道喜。   怪不得,怪不得最近她一直提不起精神,无端乏困,偶尔还有伴有干哕呕吐的迹象,原来是因为她有了身孕。周围人都在替她高兴,她感到愧疚,她没有生出高亢的情绪,更多的是感到无措,她还需要时间消化这件事情。   突然间感觉额顶的凤钿愈发沉重了,郁兮抬手让周围人起身,他们期待得望着她,应该是在期待着能从皇后口中听到什么动人心魄的话,她唇口嗫嚅了几下,只道:“我想吃信远斋的冰糖葫芦。”   数张神色愕然,随后又眉开眼笑,把喜气洋洋到处渲染,觅安热泪盈眶,连连点头道:“买!奴才这就让他们买去!”   郁兮起身,把所有人的神经都揪了起来,前呼后拥的把她从圈椅中扶到南窗下的罗汉床上,她望着自己小腹平平,莫名觉得心怀里有了沉甸甸的分量。   她晃神,总觉得忘记了某件事,等惊讶的余震过后,心绪安定下来,方才恍然醒悟,不知怎么回事她竟然把皇帝给忘了,“我糊涂了,万岁爷还不知道呢,你们谁去告诉万岁爷……”皇后懵懵懂懂的看向身边的人道。   “娘娘放心,”冯英笑着回话,“奴才早就派人上各宫回话去了!御前马上就能收到消息!”   郁兮垂首,把手搭在腹间,也没有抓握到确切的感受。直到现在她也不明白自己到底是何种心情,忐忑,迷惘,好像跟为人母该有的激动不大沾边,但同时心底又燃着一丛火苗,炖出温浅的热意,跟暑天的热不冲突,是从骨芯里蔓延滋生出的一脉温度,与她相依而生。   皇帝又会是怎样的心情?她想,他年长她整整六岁,应该比她有远见,比她镇定,他应该更能比她感知高兴,转念又一想,目下皇帝正因礼亲王一案烦心,她却也要占据他的心神。她的万岁爷啊,永远都要比她承担太多太多的责任。 第81章 夕曛   从乾清宫昭仁殿的支摘窗望出去, 能看到丹墀一侧白玉雕镂文石台上安放的一座镀金微型宫殿, 和另外一端一模一样的那座合起来称为“江山社稷金殿。”   江山社稷, 如何摄理?相必是困扰各朝各代君王,一个亘古亘今的难题。   这时从丹墀下冒出一人的脑袋, 匆匆忙忙升上来, 仔细一看是养心殿伺候的小砚子, 走到殿门边跟周驿交头接耳的说着什么, 话语应该很简单, 没一会功夫,小砚子就下阶走了。   日光有些刺眼, 隔着玻璃也看不清楚周驿的表情,只见他面朝着殿门站了一站,又回过身照旧在门口静候着, 现在能从养心殿往乾清宫递话的无非就是南巡回京后就一直陪他住在后殿的皇后,皇帝从窗前调回视线, 并未做深想,皇后派人来也许是像往常那样询问他在哪里用膳,在何处午休。   知道背后有个人时常的牵挂他, 皇帝心里就觉得安然,最近这段时间他忙着处理事关礼亲王的这桩惊天大案, 已经有很久没有把她揣在心口,仔细描绘她那双眉眼了。今日不知发了什么癔症,御下坐着军机处,内阁, 都察院,刑部,大理寺各部官员,他竟然分神看起了窗外的风景。   六月的天是张娃娃脸,说变就变,四方轮廓的天像盏笔洗,墨云逐渐沉淀下来,一阵风把廊间摆放的瓷缸里吹得花枝乱颤,看似是要下暴雨了。殿外是疾风骤雨的前兆,殿内的气氛也分外压抑,在人多密闭的殿中枯坐,犹如坐在蒸笼里,稍动口舌稍有动作就是汗湿滂沱。   御前众臣工的措辞极其严谨,诸多细节需要复述,也因此显得沉冗枯燥,隔段时间皇帝就要从桌上拿起玻璃药瓶,蘸取薄荷油揉搓在脑穴两侧提神。   刑部尚书李行舟合着风声雨声,最后一个出列发言,“回皇上,经我部查证,工部尚书佟书平并未涉案。”   工部尚书是礼亲王的岳父,一部尚书若是与礼亲王一案有牵扯,蛇鼠一窝,上下勾结,到时候恐怕要波及六部,逼着他深挖所有的奸佞,届时朝中人手必定大换血,那么对朝堂根基是一大损耗。皇帝亲政不满一年,有半年是在南巡的路上度过的,他的新朝经不起这样的清算。   对皇帝来说这是一个振奋人心的事实,连日的隐忧一扫而净,这样一来严惩案件的首脑便无后顾之忧了。皇帝放下药瓶,欣然嘉许道:“这段时间诸位爱卿为此案操劳,都辛苦了,此案按规矩按律法来办,内外各题本,奏折交由奏事处,由朕一一查看。今日殊遇降雨,念诸位衣裳未免沾湿,大臣等著赏纱二匹,凡陪奏侍班引见执事官员及侍卫等,俱著赏纱一匹。若无其他事,都散了吧。”   听皇帝特意吩咐要他们按律例办事,众臣工闻之无不警惕,礼亲王那面看来是无可通融了,皇帝同时也是为他们公事公办扫除了一切窒碍,不必因为礼亲王的身份而有所掣肘。   旨意言简意赅,众臣领旨谢恩,按部就班陆陆续续往外走,御前太监周驿见殿中叫了散,从人缝中逆流而上拼命往门内挤,一路小心赔着罪,“诸位大人包涵,急事,急事……”   胳膊撞胳膊来回蹭着挠着,人群中颇有微言,周驿也顾不上得罪谁没得罪谁,养心殿那面的消息憋得他心里发慌,闷热的雨天里不断在心里发酵,就快要憋疯了。   从拖滞的人潮中杀出一条绝路,周驿汗雨如下,抹了把脸扶正帽顶子,踉踉跄跄往门里迈,“万岁爷!”他跪倒在地,气喘吁吁的道:“奴才……奴才有要事回禀!”   殿外的雨还没停,不过比刚下那时小了些许,入宫时还是响晴天,出宫时撞上了老天爷变脸,参与集会的臣工们没几人未雨绸缪大晴天出门带伞的,当下都被绊住了腿脚,蹭乾清宫的房檐避雨。   门里出来一名大臣,扑打着两肘的袖子抱怨道,“周驿这奴才慌什么呢?差点没把我撞一跟头。”   周围大臣回头瞥他眼,一看是礼部尚书,有人调侃,“您单个抱怨顶什么用?尚书大人回头让你们礼部参他一本,告他个殿前失仪,替我们大伙出口恶气。”   礼部尚书呵了声,“我告你也不敢告人家,那是正儿八经的天子近臣,没那胆儿,没那胆儿。”   堂堂一部尚书怕一内宫首领太监,说笑罢了,没人当真,大雨阻路,闲着也是闲着,瞎聊之余都竖起耳朵听,什么事能让御前首领又赶又急的。   “慌什么?”皇帝声口昂扬,无论何时何地都听不出一丝委顿,慢悠悠从窗户那面透出来,“什么事这样急?”   窗前臣工们相互打眼色,什么事就要立见分晓了。“回万岁爷!皇后娘娘有喜了!”   周驿尖着嗓子吆喝,丝毫不迟钝,不拖沓,嗓音钻进耳朵里,把众人聒得天灵盖一震,反应过来相互一觑,皇帝得后,天大的喜事,扑棱扑棱衣袖,跪吧!   “臣等恭祝皇上添丁之喜!”殿外众人高呼赞颂,沉寂下来半晌,方听殿内皇帝骤然一声呵斥,“周驿,你脑子里灌了猫尿不成,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给朕拿伞!”   想必御前伺候的人都操练出了一身眼疾手快的本事,话音刚落,就见一双龙靴从门槛内跨了出来,掀起一阵风从众人额前刮过,轧着檐外迸溅进来的雨点下阶走了。   御伞的伞面跟雨帘碰撞泼洒出的雨水浇人一脸,被直接忽视的众臣们饮着雨水抬头一望,眨眼的功夫,皇帝那廉远堂高的背影已经远远走出了他们的视线,模糊不见了。   回养心殿的路上,皇帝才来得及从周驿口中得知皇后身孕已满三个月,他心头莫名拱火,原来他从窗外看见小砚子那时,两个殿所之间交接的正是这件事,“这么大的事,怎么拖到这会才告诉朕!”他怒气冲冲的问。   “回万岁爷,”周驿顶着满脸的雨水,追着他的步伐的道:“皇后娘娘那面有交待,说是不能耽搁朝中之事,务必等万岁爷叫散臣工们再禀明此事。”   皇帝心里突的一下空了,暴雨哗哗撕扯着伞布,浇透了他的心胸,把无休无止的懊悔猛灌了进去,暴雨中,一把伞起不到太大的作用,慌慌张张赶到养心殿,龙袍吃透雨水,重重贴在身上,由人伺候着匆忙换了身便服,皇帝径直前往后殿。   早就收到皇帝摆驾养心殿的消息,皇后身边的人都上前来迎接,“回万岁爷……”觅安刚蹲下身,皇帝就越过她走到了殿门口,她忙追上前,“回万岁爷,娘娘用过午膳开始歇午觉,现下还睡着……奴才……奴才这就叫娘娘起身……”   听皇后还在休眠,皇帝的步子才缓了下来,在日又新的殿门口驻足,“不必,让她好好歇着……”话至此,心里更加难受,克制了下问:“皇后这几日胃口如何?”   他忙起来,甚至忘了关心她的日常起居,还要从她身边人口中探听一二,觅安蹲身回话,“……之前奴才们不知娘娘怀了身孕,娘娘胃口不好,还以为是天热的缘故,白熬了这些日……这阵子万岁爷早出晚归,娘娘可想万岁爷了……”   皇帝咬紧牙颔首,抬步迈入门中,殿中充斥着一股甜腻的味道,穿过门扇隔断,方看到室内的茶桌上放着一只木匣,满满一钵山里红还未来的及被尝用,外层包裹的糖衣被暑气蒸化成了晶莹剔透的半匣子糖浆。   见到她的那一刻,一切都缓慢宁静了下来,她的发鬓全部被拆解开,铺在枕头上,双肘交握被她枕在一侧,微微勾着脖颈蜷着肩背,眉间舒展,一副沉沉好眠的样态。   被闷热染湿的睫毛,像一排雾沉沉的密云,因为太过安详,看得久了会生出一种寡寡落落的神气,让人心生不忍。皇帝从宫女手中接过团扇,拨开她鬓角的汗腻,坐在床边轻轻为她吹凉,不可思议的是她这服娇弱的身躯里此时正孕育着他们两人的骨肉。对于子嗣,他曾有过那么一两次片刻的想象,倒也不是迫切的念想,他一直都觉得他跟郁兮今生今世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一切不必着急,可以徐徐图之,如果不是皇室身份的限制,他甚至觉得仅靠他们两人,也能彼此支撑着,相携走到暮年古稀。   现在惊喜降临,来得那样急那样快,远远超出他的预期,震撼,惊异的感觉突然造访,让他一下没了主意,又一下找到了方向。从今以后,他的肩头又多了一份重量,不是国事政务那般赋予他的压力,而是他自身心甘情愿想要去承担的责任。   扇下起风,吹停了窗外的暴雨,也吹皱了她的眉,雨过天晴,日光倔强,还不肯放过最后一刻喘息的机会,黄昏晚霞像大红灯笼里透出的光晕,静静敷在她的脸上,烟气郁积在她的眉间,丛丛姿色芊绵。   郁兮恍恍惚惚的撑开眼,纷缊的视线中,有一人的身影朦胧,她揉揉眼睛,拨云见雾看清了他的脸。   一片夕曛中,皇帝的目光穆穆皇皇,眼尾含着浓浓的笑意,轻声唤她,“桓桓,朕回来了。”   她眼波飐滟,有些情怯的咬住了唇,哽咽着点了点头,怔怔望了他一阵,方启唇道:“我午休那时听他们说万岁爷午膳都没顾得上吃,万岁爷辛苦了,四爷的案子怎么样了,有眉目了么?”   皇帝是个处事不惊的人,但是郁兮是她的软肋,她的一句话就足以让他心中土崩瓦解,狠狠撞击着他的心坎,直到此时她想的还不是自己,想的都还是他。 第82章 龙凤   郁兮潸然泪下, 她甚至都没有察觉到自己的眼泪顺着眼角流了下来, 皇帝捧握住她的脸, 用拇指拨掉去她的泪珠,疼惜的揉捏着她唇鼻, “四爷在刑部把罪行全部都招了, 隔天朕会亲自审他, 桓桓, 你不用担心朕。”   多种情绪糅合, 几乎难以自持,她点点头, 笑着洒泪,像孩子一样张着手,要他抱。皇帝奋力把她拥入怀中, 郁兮被他捞起身,靠在引枕上, 轻喃道:“万岁爷,我们有孩珠子了。”   皇帝的感情难以言表,他吻她的额头, 吻她的唇,两人鼻梁蹭着鼻梁, 他喉头酸涩,“桓桓,对不起,这些天是朕疏忽你了, 发生了这样大一件事情,朕却像瞎子聋子一样什么都不知道,你才病过一场,吃了不少苦头,这下子又要遭罪受,朕该怎么做才能补偿你?”   “万岁爷,”郁兮轻轻吻他的下颌,“我不要什么补偿,我只问你,我们有孩珠子了,你高不高兴?”   皇帝用吻点她的鼻尖,“这又是什么傻话?朕怎么能不高兴,朕高兴坏了!”   郁兮被吻意撞得眨眼,睫毛扑闪了几下,眼仁里澄澜丛生,笑道:“恭喜万岁爷,你要当阿玛了!”   皇帝喜不自禁,笑意漠泊,把她搂在怀里轻轻的摇,“朕要当阿玛了!桓桓,谢谢你。”   皇帝开心,郁兮就也高兴,其实养育孩子并不是她前景中迫不及待想要去做的一件事情,她知道繁衍子嗣是身为皇族宗妇必须要履行的责任,但从未想过在自己最璀璨的年华就去付诸行动,切实感受到皇帝的喜悦之后,她所有的顾虑便都抛却了。   这是他们共铸的一件事,各自拆开来感受,会自然而然的觉得孤独,所有的情绪都是单薄的,然而当彼此在一起分享时,仿佛一切就都成了水到渠成。   郁兮从未见皇帝脸上有过当下这般肆意妄为的笑容,像广袤苍穹下飐然的风,她沐浴其中是温情脉脉的一场洗礼。   “万岁爷,”她拉着他的手,揉搓着他的手指不舍得松开,有些娇羞的问,“他们都说酸儿辣女,最近我一直都想吃酸的,你说这孩子会不会是个阿哥?”   皇帝的吻在她额尖流连,“不管是阿哥还是格格,都是朕的福气,将来朕教它读书学习,好好孝敬额娘。等朕百年之后,也好有人替朕照顾桓桓。”   “万岁爷胡说什么呢?”郁兮花容失色,“什么百年之后?万岁爷万岁万万岁,你要一直陪着我,我不许你说这样的胡话。”   皇帝笑道:“自古以来女人都要比男人长寿,朕的祖父,先帝都是盛年之时负病退朝,你再看看太后娘娘,老祖宗,哪个不是精神百倍,朕不忌讳说这个,晚年子女绕膝,桓桓长命百岁,也算朕没有辜负大邧的江山社稷。”   皇帝的身份决定了他对待每件事均是从宏大的格局着眼,考虑到郁兮这胎可能是位阿哥,话语间处处透着皇位后继有人的含义,完成了宗室部分责任,他觉得欣慰,感到心安。   郁兮环住他的腰,十指紧紧揪着他衣袍的侧缝,躲在他怀里抽噎,“我不管……我不管万岁爷怎么瞧我,你觉得我心眼小也好,觉得我不识大体也罢,我都认,我就是不准你早先离开我,你别在政务上太过拼命,身子操劳坏了怎么办,你要是胆敢半路上抛下我,等我走到奈何桥上的那一日,我就把生生世世的忘情水都喝干,彻底忘了你,再也不跟你相见了。”   今生今世就是会遇到这样一个人,跟她在一起的时候,会想到很遥远的将来,愿意把最好的安排预留给她,显然郁兮不肯独自接领他的好意,甚至拿毒誓来要挟他。   皇帝这就很惶恐了,赶忙好言好语的哄慰道:“好好好,那朕把方才的话收回,是朕的错,朕不该说那些丧气的话,朕今后会注意身体,尽量活的长长久久,跟桓桓白头偕老,来世再相逢。”   “这还差不多,”她泄愤,但又不忍下重手,挠痒似的锤他的胸口,“不是尽量,是必须。万岁爷真讨厌,我烦死你了,你让它听到这样晦气的话,该怎么想自己的阿玛?年纪轻轻的却像个糟老头子,坏得很,活的没一点指望。”   “它”的存在很微妙,是一个与他们血脉相连的旁观者,见证着帝后所有细微隐约的感情。皇帝轻轻的笑:“本该是件喜事,都怪朕口无遮拦,现在隔墙有耳了,今后阿玛与额娘说话更要掂量着些,不能再惹额娘不开心了。”   郁兮终于破涕为笑,“这才是好阿玛,阿玛要为我们的小心肝树立榜样。”   皇帝忍不住去抚她的小腹,感叹道:“没想到已经三个月了,该是在苏州那时怀上的……”   郁兮把手覆在他的手背上,此时的他舍去了所有的威严,眼波纡缓的望着她的胸腹,过了阵,她笑着问:“万岁爷在想什么?”   “朕在想,”皇帝抬头,目光澄澹,“是哪一次怀上的?”   “刚刚答应过要好好说话的!回头就犯浑,上梁不正下梁歪,万岁爷就是这样教你儿子做人的?”郁兮脸色瞬间垮掉,嘟着嘴又把他的胸口当做鼓面来锤,里面有朗朗的笑声回响,“它现在还小,说不定耳朵都还没长出来,过阵子再改口也来得及……”   笑啊闹啊,其中还有泪水掺杂,夕阳的余晖褪去,又迎来新一轮的朝阳,渐渐地,蝉鸣的声响更加聒噪了,然而养心殿与宁寿宫之间的关系依旧冷若冰霜。   郁兮以为这个孩珠子的到来能使太皇太后的态度有所和缓,但是太皇太后似乎是铁了心的要维持自己的立场,她冒着毒辣的太阳前往宁寿宫求见,终究是无功而返。   郁兮喝着安胎药,时时蹙眉,“什么时候老祖宗才能原谅我们呢,这孩子就差没跟曾祖母见过面了。”   见她失落,皇帝心疼得难受,安慰她道:“桓桓,你别多想,老祖宗上了年纪,她为了四爷跟我们闹矛盾是因为心肠软,不舍得,将来这份心肠也会用到曾孙子的身上,迟早会原谅我们的。”   五公主在皇后怀孕后更加频繁的入宫来了,每次都带着信远斋最新鲜的山里红,郁兮一口气能吃掉半匣,文瑜看她吃得欢,也觉欣慰,“该是个阿哥没错了。老祖宗早早就巴望着承周成家立室,现下什么都有了,自己倒别扭上了,这是跟谁较劲呢,说来说去都是四哥为人不端,一个人不争气连累得所有人都要跟着不愉快,皇祖母为四哥帮腔,哪个能说半句不是,这些年的亲情不是假的,谁都不忍心跟四哥过不去,但是又何苦跟你们置气呢。”   郁兮无法决定太皇太后的心思,只道:“因为四爷,皇祖母一辈子冷落我都没关系,只是这孩子是万岁爷的长子,我就盼着皇祖母有一日能回心转意,认认自己这个曾孙。”   倘或太皇太后解不开心结,其他人做再多推测也无用,每次打开这个话头都抱憾而终。五公主入宫,郁兮都会陪她到生母惠太妃宫里坐坐,出于礼节慈宁宫那面也不能怠慢。   后宫先帝的嫔妃们,大概除了礼亲王额娘珍太妃惶惶不可终日以外,其他女人谈不上冷眼旁观,不过大抵也都是各扫门前雪的态度,礼亲王一案不会对她们岁月静好的生活造成太多的影响,顶多就是谈起来,身为局外人那三言两语对这对母子的怜悯可惜罢了。   太后博尔济吉特氏对礼亲王一案从来不发表过多见解,对皇后有孕这件事也没有表现出过多的热情,人若是彻底活明白了,其他人的事情在她眼里全部都无关痛痒。   皇后腹中的孩珠子是她名义上的亲孙儿,但是面前皇后小腹平坦的样子说服不了她。博尔济吉特氏的护甲在茶碗的瓷壁上悠闲的点,点出一片脆响,“本宫若是老祖宗,也不会见你,皇后,天怪热的,本宫建议你近日安心养胎,不要白白花费腿脚了,过段时间再去宁寿宫求情也许会有用,你若真是想跟老祖宗和好,脸皮太薄是成不了事的。”   太后言辞模糊,郁兮茫然与五公主对视,两人都听不出她话中的深意,博尔济吉特氏也不给她任何追究的机会,本来就是场面上的接应,捆在一起喝杯茶不多久,太后就开始觉得烦,随便找一些困了乏了的借口就把来客轰走了。   当时不明白,渐渐的才领悟到太后所言,前前后后过了一个月,孕期满四个月的时候,郁兮身上出现了明显的孕相,肚子日渐滚圆起来,半躺着弯曲的弧度居然可以承载起一只茶盅。太后话中指点的意思,大概是她以这副模样前往宁寿宫,才能给太皇太后最直观的感受,让对方感受到这个曾孙的存在。   郁兮身子不便,避暑时不能前往过远的行宫,于是阖宫上下暂时迁居圆明园避暑,这也是郁兮第一句次入住这所园林。   皇帝钦点了朝中些个大臣,随行在于园中辅佐政务,礼亲王一案经过朝中各部三令五申,重复调查举证,面对凿凿可据的事实,礼亲王也没有任何抵赖的意图,案子成了定局,只等秋后算账,再做裁决。   皇帝圣旨不发,暂时把案子停滞下来,郁兮从不刻意过问朝堂政务,也尽量避免与皇帝之间提起这方面的话题,后宫不可干政,是规矩礼法无数次饬诫的教条,她不问,但是她知道这何尝不是皇帝的于心不忍。   圆明园中山环水绕,屋宇深邃,山清水秀,景色明丽,处处见荫凉,把盛夏的热意筛去了大半。   皇帝选择入住与内外班房距离都颇近的慎德堂,每日在此批阅奏章,召对臣工。郁兮则是住在后湖西岸南部“坦坦荡荡”一景的含碧堂,这附近仿杭州清涟寺里的“玉泉观鱼”而建,岛中凿鱼池,四周用花岗大石垒砌,她经常穿过曲桥到知鱼亭中赏鱼喂鱼。   凭栏俯槛,碧绿的池水中栽种着疏疏落落的浮萍,很有身在江南的错觉,倒是弥补了她随皇帝南巡没有到往杭州的遗憾。   怡亲王和五公主也搬到园中避暑,但因人心相异,一家人聚首,也无法把感情粘合在一起。   郁兮望着池水,池内特别修建了六座大小不一的下沉式鱼窖,据说是为金鱼过冬之用,她轻轻叹气,“如今这鱼儿们的日子过得都比人好了,要知道外面还有许多穷苦之人吃不饱穿不暖呢,金鱼们都有地方过冬,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伺候的人都远远侯着,这里只有她一人自言自语,并没有人回应,是个发呆,放松心情的好去处。太阳升起来不多时,御药房总管王太平又带着人手来给皇后验脉了。   苏烟琢极得皇后信任,皇后一般都会让烟琢来给她验脉,池水中一条条鱼尾划过,拖曳出涟漪,幽静的环境中,一个人的一言一行,甚至细微的表情都会放大影响。   烟琢笑,说明诊断的结果很吉利,“娘娘脉象愈来愈显滑疾流利了,这是气血充盛的表现,娘娘就放心养胎吧。”说着又换了一只手为她验脉。   郁兮刚放下心没多久,见她微微蹙起了眉,突然又紧张起来,“可是有什么不妥?”   烟琢抿唇,来不及回答,只是严肃凝眉看诊,越是这样,让人心里更加不安,觅安跟冯英不自觉迈进一步,生怕皇后再像上次出天花那样出现什么意外。   因为担忧,这次诊断的时间显得格外漫长,随着烟琢的眉头渐渐舒展,周围人也缓缓舒了口气。   “回娘娘,”烟琢从她腕间收回手,起身郑重向她福了个身道:“妇人妊娠四月时,欲知胎儿男女,可从脉象的疾缓上判断,左脉疾为男,右脉疾为女,俱疾为生二子,娘娘这胎是双生子……”   说到此处烟琢因天热口干略做停顿,短暂的寂静中,郁兮甚至听到了池中金鱼摆尾,拨划出的水声,听得她接续道:   “……而且左手脉沉实为男,右手浮大为女,左右手俱沉实,猥生二男,左右手俱浮大,猥生二女。娘娘的脉象,太阴脉沉,太阳脉浮,如此看来,娘娘所怀应该是一双龙凤。” 第83章 清音   那种惊愕恍惚的感觉又重新被唤醒了, 然而这次郁兮允许自己反应得快了些, 她把两手轻轻搭在腹间, 欢欣雀跃在心怀中涌动,神色却是恬静安然的。   这次她不慌张, 就像船桨拨开丛生的荷藕, 转过一道曲折看到了荫凉后的另外一处风景, 别有洞天, 更加引人入胜。   郁兮看向觅安, 缓缓的笑,“上个月刚给王府寄过消息, 这个月又要动笔了。”   觅安眼窝浅,难过时流泪,激动时哭得更厉害, 抹着泪连声答应着:“喜事自然是越多越好,这是为王府添光增华的大事, 王爷,福晋若是收到消息,不定要高兴成什么样子呢!”   郁兮感叹, “两位哥哥们都还未娶亲呢,我这一下子倒先让他们做舅舅了。”   觅安笑道:“娘娘平日做惯了妹妹, 等阿哥格格长大了,就要享福做别人的哥哥姐姐了!”   知鱼亭周围的环境幽静密闭,话语声传不出太远。王太平,冯英两位总管太监也忙上前道贺, “恭喜皇后娘娘喜得龙凤!”   冯英时刻牵挂着皇帝那面,“奴才这就派人把消息传往慎德堂!”   “先别忙,”郁兮笑道:“我想亲口把这个惊喜告诉万岁爷,先让他们给太皇太后娘娘还有太后娘娘递话吧。”   冯英自然是成全皇后的心思,恭敬应了嗻就照令办事去了,回来时御药房一行人已经前往别宫主子那里去请平安脉,皇后一人在池边喂鱼,呼啦一把鱼食下去,鱼鳞水粼四起,在那张白玉质地的面容上勾画出波光潋滟。   还是她刚入宫,他初识她的那个样子,简单却懂得包容的一个姑娘,所以也吸纳了许多人自觉自愿的喜欢和爱意,就连上天都不忍心过分苛待她,闹场天花折磨一下,然后就大发善心把人世间最美好的期待尽数馈赠予她。   锦鲤们吃饱了,也嫌热,大多躲到河草深处犯懒去了,见皇后仍然没有去意,冯英上前建言道:“娘娘,暑气升起来了,要不奴才陪您到福海那边逛逛,岸边全是荷花,景好着呢,也更凉快一些。”   郁兮拊掌,掸了掸手心里的鱼食,拿帕子擦着手道:“来日方长,随后再去那边赏景也不迟,今天时间还早,我再去皇祖母那面碰碰运气。”   皇后的性情里有一种强烈的韧性,在太皇太后摔脸这件事上抱着百折不挠的态度,碰多少次钉子也不退缩。身边人陪着她一起前往太皇太后在西北隅的寝宫紫碧山房,却是扑了一个空。   守门的太监说:“回娘娘,太皇太后娘娘上同乐园清音阁听戏去了,还没回来呢。”   这时有人闻声从殿中走了出来,是宁寿宫的大宫女缘缘,看到皇后,她眼睛都红了,忙下阶迎上来问安,“……天热,娘娘快到殿里来歇歇脚吧!”   郁兮也不推拒,顺势就往殿中走,一手安放在肚子上,一手摇着手绢,叹气道:“也是择日不如撞日,今天让我给钻了空子,要是老祖宗在,恐怕是门都不让我进呢。回头老祖宗该是要怪罪你了。”   缘缘悄悄抹泪,“奴才既让娘娘进这个门,就不怕老祖宗责怪,娘娘别怨老祖宗,她老人家面上不说,奴才知道她心里特别挂念您跟万岁爷,挂念娘娘肚子里的小主子,左右不过是面子作祟罢了。”   郁兮道:“我知道,我怎么会怨老祖宗呢,当初若是没有老祖宗关照,我也走不到今天,我今日厚着脸皮来,不管她老人家是什么态度,我都受得起。”   转过逶迤相接的重檐曲槛到了殿中,轩窗四启,园中水池湖泊上的清风穿堂而过,一路的暑热顿消。   郁兮安下心志,喝了两盏茶,殿外有人传话说,清音阁散了戏太皇太后回来了。她忙起身,由觅安扶着刚走到殿门口,就见太皇太后下了轿撵。   四目相对,太皇太后意外的说不出话,只见门框里圈着一只娇弱的身影,下巴颏儿溜尖溜尖的,这样就衬得她更加显怀,方才听闻皇后身怀龙凤胎的消息,现在亲眼见到才知道虚实,四个月的身孕,却像普通孕妇五个月大的肚子,可不就是多了那一个脑袋两双胳膊腿么。   不见也就罢了,如今人就杵在面前,太皇太后所有的气恼,不甘全部都烟消云散了,皇后怀的是她的曾孙子曾孙女,大邧新朝嫡出的头个阿哥格格,让她这个曾祖母怎能不软下心肠。   虽然说是放权了,太皇太后多年在内外朝叱咤风云,有自己独树一帜的尊严,皇后深谙这个道理,谁先开口谁就是低头的一方,她走下阶,跪下身子磕头道:“郁兮给老祖宗请安了,老祖宗吉祥。”   见她突然跪下身子,太皇太后心头急跳,忙颤着手上前扶她,“……这是做什么,身子沉了,地上又热,也不怕烫破皮肉,赶明让皇帝责怪是哀家苛待你不成……”   郁兮握着满手的灰,委屈得直哽咽,“……刚入宫那时候老祖宗最疼我了,吃的穿的都想着我,现在您不都不肯理我了,这些日子我跟万岁爷都想您,今天来不为别的,就想让这两个孩子见见自己的曾祖母。”   太皇太后泪水潸然,接过下面人递上来的湿手巾给皇后擦手,“这不就见着了么,月份大了怎么能说跪就跪,伤着了怎么办?外头热,跟哀家回殿里去。”   郁兮其实没有动用任何心机,也没有刻意讲迎合太皇太后心意的话,她的所言所行皆是有感而发,入宫后她跟皇帝之间的感情得以顺利发展,可以说是太皇太后一手促成的,一个女人站在王朝和家族的顶峰,她希望自己经手的一切都能够达到圆满,礼亲王却在大好的局面上凿出一个缺口,太皇太后想要补救,虽然挽留的是一副假象,可是谁又舍得把自己多年的苦心经营轻易放弃呢?   坐在内殿的罗汉床上,祖孙三代膝头挨着膝头,太皇太后疼爱得摩挲着郁兮的手道:“好孩子,难为你大热天的还上哀家这里问候,哀家跟皇帝之间的事情你不要过问了,我们两个脾气都拧,你夹在中间属实为难,眼下你安心养胎,皇后身怀龙凤,这是整个皇室德门生辉的大吉之事。你是我朝的大功臣,不单是为了这两个孩珠子,更是为了自己,在孕期还有做月子期间落下病根的女人可不少,虽然太医们回话说你内宫骨盆健全,但是也不能懈怠,你岁数小更要注意身子,千万不能把自己熬塌架了。多吃些,瞧你腮帮子窄的,都没肉了。”   太皇太后既然听到太医院那面的风声,背后肯定时时问询着她的近况,郁兮眉眼缩起来,微微捏着眼睛落泪,点点头道:“老祖宗放心,我都记下了……”   “好孩子,别哭……”太皇太后擦她的眼泪,“你这样,哀家心里也内疚。”   “皇祖母,”郁兮咽下眼泪道:“我斗胆帮万岁爷说句话,都是我的心里话,您千万别生气,四爷这案子,万岁爷看上去指挥若定,可是我明白他这一步举棋有多为难,手足的生杀大权握在他手里,杀也不是,留也不是。把案子留到秋后再审,朝中就开始非议不断,已经有流言蜚语质疑万岁爷首鼠两端,设法要为四爷包庇洗白了。不管哪种后果,万岁爷都落不着好名声,依法严惩四爷,是不顾手足亲情,铁腕残忍。若非如此,便是罔顾事实,目无律法。怎么做都是万岁爷失体,都是万岁爷受外界人言纠弹,纵然后宫不可干政,我身为皇后,也必须要为万岁爷申辩几句!”   郁兮越说言辞越慷慨激昂,越说心里的惧怕就越少,同时她也紧张,紧张太皇太后或许会为此大发雷霆,但是直到此时她也才真正意识到自己今天前来的另外一个目的,她没有任何说服太皇太后的企图,她单纯的只是想要捍卫自己的立场,表明自己的心声。   太皇太后谛视她,不禁暗赞一个“好”字,她从她的脸上看到了自己年轻时候的影子,要做皇帝身边的女人,一国之后要有她自己的主见和担当,她真的没有看错这个年纪轻轻的姑娘。   “皇后,”太皇太后神情肃穆,“先帝弥留之际,交待过皇帝一句话,“帝后要同心同德。”想必你应该记得。”   郁兮颔眉,“孙儿媳时刻牢记,不敢忘记。”   太皇太后点头,“你做到了。虽然哀家跟你意见相左,但是如果你偏向哀家说话,哀家反而要小瞧你了,你要记住,任何时候都要像今天这样,不管面对谁,你跟皇帝才是一体的,这才是一个合格的皇后!”   郁兮心里彻底崩溃了,热泪涟涟的道:“回太皇太后娘娘,郁兮记下了!”   周围人暗暗听着这番对话也都听出了一行泪,太皇太后跟皇后两人都在争取,也都在让步,这才是胸怀大智慧女人们之间的碰撞交锋。   太皇太后看待郁兮更多是宽慰,皇后不是一个满脑子风情月思的姑娘,她对皇帝的情爱理智,通透。有她辅佐,新朝帝后相辅相成,大邧的未来就无过多隐患了。   “其实哀家最近也在反思,”她叹了口气道:“承礼出了这样的事情,哀家才是罪魁祸首,哀家才是大邧的罪人,哀家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呐,哀家怪罪皇帝何尝不是怪罪自己,对于这件事,到此为止,皇帝没有错,也谈不上是哀家原谅皇帝,等秋后,承礼的案子想必朝中自有公正的处置。”   这就表明太皇太后已经开始尝试着接受皇帝的决定了,郁兮心中大恸,“老祖宗千万别这样说,若不是您用心养育,怎么会培养出万岁爷,七爷这样的正人君子。郁兮代万岁爷谢谢老祖宗!”   太皇太后张手,勾了勾手指把她揽在怀里,抚抚她的鬓发道:“哀家才懒得搭理你们俩呢,哀家是瞧在两个孩子的份儿上。”   知道是老人家找面子的玩笑话,郁兮笑了起来,泪花到处飞溅,“老祖宗说什么就是什么,我不跟您的曾孙子曾孙女抢功劳。”   “淘气!”太皇太后也含泪而笑,郁兮又往她怀里亲昵拱了拱,“瞧在他们的面子上,老祖宗宫里今后也不能不欢迎我跟万岁爷。今后又多了两个人一起孝敬您呢!”   听见这样的话,太皇太后心酸起来,当时愤怒当头,说了一些狠话,若不是有皇后一直卖力在中间调和,她跟皇帝拧葱,皇帝就算有求和的心,也比不上女人之间心神交流的细腻,感情易拆不易补,到头来只会是两败俱伤。   其实世上很多事都是有前因后果的,当初太皇太后认准了后位的归属,明里暗里提携皇后,如今回顾起来,也是为自己,为整个皇族血脉做出的最明智的一个赌注,时候到了,福报自然也就降临了。   郁兮陪太皇太后聊了很长时间,聊南巡的各种见闻,聊江南的糖食画舫,聊苏州的评弹,再聊一聊烟琢这个姑娘。   出殿时,绵亘在她眉心的那些阴云逐渐消散了,日光透过园中的苍松翠柏照透心间,掩去了那些嚣张凌乱的灰尘。 第84章 名字   前往慎德堂, 已经接近晌午, 外间太监们已经传了膳房备膳, 皇帝仍在内殿里批折子,见皇后前来忙入内传话, 然后是宣进的旨意。   郁兮尽量放轻手脚, 穿过园区内曲折的构造进入内间, 皇帝仍然是沉浸在桌案前固有的样子, 抬头匆匆一瞥, 便又垂下视线,也就是一眼, 就看出了内容,“眼睛怎么红了?”他问。   郁兮走到近旁,见他手边未批复的奏折所剩无几, 这才敢肆无忌惮的撒娇,从他侧肩搂住他的脖颈, 皇帝顺势一拨把她放在了膝头,不禁笑问,“今天这是怎么了?怎么愿意缠着朕。”   “万岁爷, ”她把吻落在他的眉峰之间,端详着他道:“我是从紫碧山房那边回来的。”   皇帝美女坐怀不乱, 照旧搭着眼睫批他的折子,随口应着,“又去见老祖宗了?大热天的,跑一身汗, 图什么呢?”   沉迷于政务中的皇帝,最吸引他的可能是国家岁收的增长,山东剿匪大获全胜,四川开采伐木可以按时输送回京供皇家园囿修葺一新,云南采铜增量能为朝廷铸币提供大量原料这类振奋精神的好消息,皇后的日常行程可能提不起他的兴致。   “万岁爷,”郁兮微微有些小牢骚,也不卖关子了,又喊他一声道:“我今天见到老祖宗了,她老人家说四爷的案子全凭朝廷公正处理。”   皇帝眼神一颤,抬起下颌,暂停下手中的朱笔,“桓桓,说实话,你到底为朕做了什么?”   郁兮咬着唇笑,脸上挂着梨涡得意洋洋的左右摆头,“万岁爷别问那么多,反正下回过节,我们一家人就能够同桌吃饭了。”   不论他怎么追问,她就是咬紧牙关不松口,坚决不透漏任何细节,听话音,在礼亲王一案上,太皇太后已经转变了态度,开始赞同他的决定了。至于这个结果是如何达成的,他又是如何跟太皇太后达成和解的,不用多想,皇后这个和事佬的角色功不可没,但是对于整个过程,她却守口如瓶,只是给了他一个圆满的结局,让他在整件事的尾声才参与进来,遮掩了复杂的转折,只留下开心喜悦同他分享。   那双分外嫣红的桃花眼说明了一切,皇帝唔了声,又把面色埋了下去,继续动起笔来,郁兮心里酸酸的,随他一起垂下脸,截住他的目光,泪眼相望,她动情的笑:“万岁爷眼睛红了……”   “桓桓别闹……”皇帝意乱情迷,强迫自己去看眼前的奏折,他不敢深想身子不灵便的她在暑天里来回为他奔波的样子。   他心里所想,她都懂,郁兮拿手绢擦他眼尾的水汽,体贴的笑,还不忘给他找了个台阶下,“你看天气这样热,万岁爷眼窝里都出汗了……”   “桓桓,”皇帝丢开笔,把掌心覆在她的怀里,“朕不忍心,朕不舍得,今后别再为朕委屈自己,你陪着朕,每天开开心心的就好。其他事情由朕负责。”   “我不委屈,”郁兮笑道:“我是皇后,帮万岁爷分担一些烦恼也是应该的,万岁爷把重心放在政务上,家务事有我在呢。”   皇帝吻吻她的耳颈,“朕能娶到桓桓这样的皇后,是百世修来的好福气。谢谢你。”   “不客气。”郁兮纠正了他很多次,皇帝还是不改口,她也就习惯了。他习惯把对她的爱意和敬意浓缩在谢谢这二字之间,他不认为她应该理所当然的为他付出,她值得被人尊重被人理解,这是他赋予这个词语的含义。   “对了,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万岁爷,”她轻轻揉一揉肚子,“今日又验了脉,烟琢说我的右手脉疾,太阳脉浮,尺脉右偏大,脉象表明,这孩子其实是位姑娘。”   皇帝一怔,稍显意外,但也没有特别强烈的反应,捡起一本奏折随意翻看着,“就知道酸儿辣女这种说法不能当真,朕一直以为是位阿哥,这两天还想了个名字,看来是用不上了。”   郁兮挂在他的脖颈上荡秋千一样来回摇荡,“什么名字?万岁爷说来听听。”   不像以前总是督促他以政务为重,今天她出奇的黏人,像含化在口中的糖食在齿间流连,细品香甜,不舍得嚼咽。皇帝丢开奏折,专心来应对她,“宗室里他们这辈人是“子”字辈的……”他一边说,一边用手指在她手心勾勒出“子”字的笔画,“……这个“子”。美士为彦,朕想的名字是“子彦”,希望他将来能成为一个有才能德行的人。不过既然是位格格,也就不必遵照字辈一说,全凭朕跟桓桓的心意为她取名字。”   她笑,“子彦这个名字寓意真好,万岁爷也为我们家格格想个名字吧。”   皇帝垂眼,抚着她的手背凝神想了想,“既然是在苏州怀上的,苏州赋予我们的孩子,不如就叫“苏予”吧。小字就用他们吴地那面对小女儿家的叫法,取“囡囡”二字,桓桓觉得如何?”   囡囡,仅仅是含在舌尖就有一种疼爱亲昵的韵味,郁兮甚至感觉皇帝要把自家姑娘的名字与姑苏吴地挂上关系,更多是为了这个小字而去的,这位阿玛将来应该会更加宠爱姑娘多一些吧。   不知不觉泪水就充盈了眼眶,郁兮微微哽咽着笑道:“我太喜欢这个名字了。”她拉起皇帝的手,轻轻按在自己的腹上,“子彦,苏予,听听阿玛为你们起的名字,喜不喜欢?”   皇帝的手剧烈抖动了下,蜷起掌心握紧了郁兮的手指,愕然抬起头,好似猜透了什么,但又不敢相信,“这……”他讲话都结巴了,“桓桓,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朕?”   郁兮忍得辛苦,憋了半晌,就是为了等这一刻,之前怀子的消息出世后,她懵了,也就错过了皇帝第一时间的反应,再见到皇帝时,他平复下来的心情削弱了他面上情绪的表达。   这次她玩了个把戏,设了个陷阱,他上当的那一瞬间,眼眸中波澜壮阔,欣喜万分的水流湍急,翻涌起又惊又喜的浪头,水花四溅扑面而来,沿着她的眼尾顺流而下,在梨涡中汇聚成两汪清泉。   “还嫌我话说得不够明白么?”郁兮狠狠的点头,仍是笑:“恭喜万岁爷儿女双全。”   盛夏最鲜明的特征是热意凝结的一片寂然,其中万声蝉鸣,分辨不出是静止成全了鸣聒,还是后者衬托了前者。   对于皇帝来说,从幼年时期开始他所做的争取严格来说都不算是内心深处最大的渴望,很多是本能衍生出的行为举止。独自在阿哥所读书奋进是为了谋一条生路,满足那些虚荣浮夸的野心,少年时走南闯北是出于对皇位的觊觎之心,是欲望的驱使。时至今日,坐在御案前指点江山是出于责任和敬畏。   其实那些追逐都不是具体的存在,仅仅是对他能力的衡量和裁决,得到以后会觉得释然,甚至不曾去回味。人的本性从来都是贪得无厌,而他永远不满足。他总觉得漫长无涯的岁月中缺点什么。   郁兮的到来为他做出了诠释,她不单纯是作为一个人存在于他身边,她深入他的骨髓,触及到他身心各处的细枝末节,以前他总觉得孤独,以为这是人生在世的常态,可能这辈子都走不出这样的境遇。她来了,然后打翻了一切。   现在他坐在偌大的桌案前,上面摆着各个州县上传的奏折,这一方木质和纸页构建的世界,看似简单,实则包含万千。他偶尔仍会感到孤独无助,然而他突然就明白了这样的感觉会一直存在,不可能完全摆脱,无法完全从中抽离,不一样的是,有她的支撑,那种感觉不再像之前那样频繁出现,对他造成困扰了。   现在她身躯里又酿出了两脉骨血,这才是在他心底扎根下的一份牵念,这不是他可以在短时间内就能够达到的期许,它会成长茁壮,日渐丰满,一直存在陪伴着她,一眼看不到尽头,望不穿。   欲壑难填,在这一刻他不再执着了,他开始懂得缓下脚步,欣赏一下沿途的风光,沉醉片刻。   皇帝起身把臂弯里的她放在紫檀御安上,她坐着,他站着,她胳膊圈着他的脖颈,眼聚清波,平静如镜时,映照出他们的未来。   “桓桓,”他只是静静望着她,“我爱你。”   当下,他抛却那个尊衔,不再受身份的牵累,这时,他就是一个即将为人父普通的男人,对他的结发妻子,道一句简单的问候。   廖廖几个字,是他的深情无量,郁兮一直以为人只有在难过的时候才会落泪,跟他在一起后,尝了很多甜头还是会哭,这才懂得原来情深意切,更值得用泪水来庆祝。   这次的算计,诈了他,也诓了自己,情意绵绵宣泄,郁兮唇瓣上雨水淋漓,轻轻颤巍着,她点头,迎上了他的吻,风月缠绵,情愫缱绻,盛夏也噤若寒蝉。   她跟他斗靶子,使心眼,要看他最脆弱的一面,他识破了,把最真实最热烈的感受都倾情献给她。   “万岁爷,”她笑靥如花,“你说子彦和苏予谁会最先降世?”   皇帝理所当然的道:“年长的要照顾年幼的,还是让子彦当哥哥比较好,将来长大了,做个有担当的男子汉,守护妹妹一生周全。”   她果然没料错,阿玛的软心肠还是更偏向女儿多一些。郁兮贴在他的脸上发笑,“我们家囡囡是个顶顶有福气的姑娘。将来长大了做额娘的贴心小棉袄,做阿玛的皮坎肩,给阿玛额娘的心头遮风挡雨。”   她笑声在他心底回荡,她抚着肚子,皇帝望着她的侧影,默然的笑,也许这就是两人相爱的意义,能够看到未来的前景,同时也有无数新鲜诱人的未知等待他们前去探寻。 第85章 中秋   炎热的夏天像只火炉, 外出必要经过一番滚烫的炙烤, 郁兮一人出行其实是载着三人的体热, 稍微有所行动,浑身冒汗就像泡在水里一样。   知鱼亭的锦鲤们她也没精力去喂养观赏了, 开始安心在念碧堂养胎, 皇帝心心念念, 终于完成了在圆明园福海东岸种一片稻田的愿望, 五月间插的秧, 到了七月中旬水稻成熟了。   在这期间,皇帝时不时的会在闲暇时间到田间查看秧苗生长的情况, 他的查看不是简单的查看,是深入地头,近距离的观察, 夏天水多的地方容易滋生蚊虫,皇帝经常踏着腥湿的足靴回来, 皮肤裸露的地方难免遭受叮咬。   郁兮不明白他为何要执着于在圆明园种田,“万岁爷何必受这样的苦呢?宫里又不缺口粮吃。”   他坐着,她站着, 皇帝把脸贴在郁兮的胸怀里,用掌心感受她愈发明显的胎动, 安静趴着让她给他脖子上蚊虫叮咬的地方擦药,“宫里没有这样大的地方,只能就近种在圆明园中,雇的那些人手都是旗下失去家业的旗兵, 等收了粮让他们均摊,督促这些懒汉们能有口饭吃,少上别人家门口前厚着脸讨折箩。朕当然也不是白白给他们地种,给他们粮食吃,京城的气候不适宜种水稻,圆明园水脉多一些,朕开垦田地主要是想通过这块地中水稻生长的情况估测南方各省稻米的产出,朕若是能在京城把这块地伺候好,倘或不是老天爷不赏脸遇到灾害,南面更无理由搪塞,每年漕粮运输的数量,朕心里就更有数了。桓桓,你是不知道,这朝中的大臣个个都想从朕的手里讨便宜,特别是南面有几省的巡抚,每年都有借口上奏朝廷,申请截留自省的漕粮作为己用。朕要必须保证京畿粮草储备充足,所以不得不事先提防他们投机耍滑......”   皇帝不是一个囿于桌案前,单纯通过奏折获悉天下的君王,只要有机会,他还是会选择切身实地的出门去体验去感受,这样的方法更务实准确。   很多事情,比如说坑家败业的旗兵们聚众要饭成风,是她刚入宫那日礼亲王和福晋佟佳氏提起来的话题,当时她记得皇帝并未针对此事发表任何言论,可是他都默默记在心里,随后想办法做出改善,在政务上他是一个关照细节,心思无比缜密的人。   要做一个身体力行,在精神上也双双付出的好皇帝,注定更辛劳,她跟着也心疼。   郁兮帮他上完药膏,又拿太平车为他按肩,“万岁爷这样做是一举两得的好方法,不仅能给那些旗兵一个饭碗安身立命,还能借此了解南方的农业,就是这样太过操劳了,万岁爷答应我要顾忌身子的,龙体安康,我跟子彦,苏予还有整个大邧江山子民才有安稳的靠山。”   皇帝总是嘴上答应的果断,回过头又是相反一套做法,倒不是非要跟自己过不去,很多情况下是心系政务,出于迫不得已的自觉。   赫赫炎炎酷暑在临近中秋的时候收了尾,按照以往宫中的惯例,庆贺中秋的地点一般采用皇帝的寝宫,紫禁城在养心殿,颐和园在玉澜堂,驻跸圆明园时地点比较特殊,则是在涵月楼。   皇后宫里一行人提前到涵月楼检阅祭月所需的一切准备安排。月供供案的摆放大有讲究,第一路正中摆太阴星君,左摆母子藕,右摆黄豆角。第二路月光神码前摆彩画圆光月饼。月饼左边摆苹果,梨,柿子,切成荷花瓣形的西瓜,右边摆葡萄,石榴,桃。第三路正中设香炉,左边摆出茶三碗,右边摆茶三杯,酒前用□□月饼由小至些摆成宝塔状。   这样的摆设寓意一年过半瓜果成熟,粮食丰收。郁兮检查再三确保万无一失,才斜靠在嵌珐琅八方香几上休息片刻。   觅安一直掺扶着她不敢有丝毫懈怠,“娘娘坐下歇会子吧,原本这种事情让冯大总管监理就好,您又何必费心费力,图个安坦不好么。”   郁兮抚着肚子笑道:“我哪里坐的下来呢,这两个小祖宗调皮捣蛋闲不住,折腾得厉害,带他们出来走走透透气,也能消停一些。”   皇后胎动明显剧烈,有时夜里也难安眠,稍微喝些水就需要频繁夜起,就着暑夏,可谓煎熬。觅安心疼得紧,“奴才现在就盼着两位小主子能早些落草,这样娘娘也能少受些苦。”   郁兮看着供案上的瓜果,又望向那幅蓝地缎绣“上清月府太阴皇君”的木顶幡,嘴角仍然盘旋着笑意,“十月怀胎,太医院那面说等瓜熟蒂落估计要等到正月间了,这种事情又怎能贪急?落生前,额娘耐心等子彦,苏予手脚肚皮长齐全。”   月供在下午卯时开始,这也是从初夏入园伊始皇室家眷正式的一次聚首。皇帝随时节着月白色纱织金过肩龙祫袍现身,像晼晚时的一缕晴飔,擦肩而过时便有一股凉意袭来,悄悄捏捏她的肘弯以示安慰。   郁兮微微点头回应,两人不动声色的交流后,按照拜月仪式的步骤,皇帝从画珐琅镂空花卉纹香筒中取出湖色细藏香拈香行礼,伴着升平署太监念斋意,伴乐曲,其他家眷依次行礼,等香燃尽,总管太监周驿请皇帝焚烧供桌上的月光神码“送焚化”,至此仪式结束,接下来便可以撤供案了。   后宫家眷都在,气氛却有些清冷,皇帝回身看向太皇太后,多日不曾言谈,祖孙两人相视一时有些尴尬。皇帝请太皇太后到偏殿安坐,试图打破僵局,“等下家宴过后,孙儿陪老祖宗上清音阁听戏,听说升平署新排的《天香庆节》和《会蟾宫》这两出戏是您手把手调/教出来的。这下子大家都有耳福了。”   太皇太后早在礼亲王一案上跟自己妥协了,冷落皇帝一整个夏天,她心里愧悔不已,此时皇帝态度诚恳,当着众人的面低头求和,软语商量,太皇太后求之不得,忙接过话笑道:“难得皇帝有空闲,这次哀家可不会轻易放你走了,皇帝要从头到尾陪着哀家把戏听完全。”   其乐融融的情分在他们之间流动,围观的多数人大感欣慰,唯有一人例外,礼亲王额娘珍太妃跪在供案前嚎啕大哭,“老祖宗,今儿本该是一家人团圆的日子,单就少了承礼一人,我知道是他缺德没脑子,是他罪有应得,他不算含冤负屈,朝廷要办他也并非诬责,可是那只是他一时糊涂啊!他就是吃了雄心豹子胆也不敢背叛朝国呐!我就只有这两个孩子,文淑嫁到土谢图汗部,这辈子都回不来,承礼出了这样的事情是要我的命,我又怎能当作无事发生……”   周围的太监宫女要上前扶她起身,却是被太皇太后叫住了,满目怆然的圈椅里坐下身道:“让你们家主子痛痛快快的哭,哭出来心里就好受了。”   郁兮心头钝痛,撇开脸泫然欲泣,先帝去世前,她是跟珍太妃闹过矛盾有过交手的,一个对宗社有功,有身份有地位的女人其时风光无限,如今傍身的资本顷刻间塌陷,面对这样的事实对任何人来说都是一个致命的打击,世事易变,今天起高楼宴宾客,可能明天就是大厦将倾,灰飞烟灭。   “皇帝,皇后!”珍太妃哭的肝肠寸断:“你们如今天赐石麟,明珠入手,得了龙凤献瑞的福气,可曾想过承礼,他甚至还未享过有子之福!他这一脉要绝后了!你们这样做心中就毫无愧意么?”   没有人做出反驳,也没有人做出解释,所有人都自觉遵照着一份默契,容一个绝望的母亲尽情宣泄,供案前还未完全消散的藏香青烟袅袅,寂寥无声。那凄惨的哭声却像一把尖利的刀刃,用寒意来回舔舐着所有人的神经,最后哭累了的人鬓发散乱,失去了所有力气,但是还余下间断的抽噎和喘气审判和报复着旁观的所有人。   太后博尔济吉特氏把死死扣进皮肉里的护甲上□□,她环顾四周,无人忍心把视线落在珍太妃身上,窗外的霜蝉又大又圆,流泻出荒凉月辉,看上去格外讽刺,把当下人心浇洗的分外混沌。   最终还是由皇帝开口终止了这个局面,“这件事情无论是从家法国法上讲,朕问心无愧。朕与四哥之间没有私仇恩怨,这样做也并非因政见不合,党同伐异,汰弱留强。朕这样做只是为了在有人滥权纳贿时,保一方律法清明。太妃娘娘若是觉得此事不公,您尽管恨朕,这是您的权利,我们双方都有立场要维护,朕无话可说。”   很少有人能在皇帝脸上见到动容的神色,郁兮见过,所以大概也只有她才能窥破皇帝平淡甚至是冷漠的眉眼下,那一颗狼藉的心。出自身份的约束限制,皇帝的喜怒哀乐对外人来说只是一个结果,高兴了有人加官进爵,愤怒时有人头颅落地,几乎没有人去细作推想,尝试理解他举刀残杀手足过程中酝酿出的悲苦。   皇帝坐在那里喝茶,不知有多少人质疑他此时喝茶的心情,只有郁兮看到了他手中满杯的苦涩,坐在皇位上的人比普通人面临的难处更加棘手,一旦做出抉择,就要忍受所有目光的审视。   皇帝发号施令,外界的嘈杂容易辩驳,他需要战胜的是来源于自己内心深处的质疑。陷入自我怀疑之中才是最可怕的。   面对珍太妃的哭诉,没有人能够做到若无其事,悲痛欲绝的她在太皇太后的指示下,被身边人伺候的宫女太监带离涵月楼,天际那轮满月在其余人眼中只剩下了残破不堪的影子。   太皇太后起身,坐着的时候倒不明显,昂起脖颈时,原本丰腴的下颌有了边棱,红润的面色也变得清癯了些,“从今往后,谁也不许在宫里提起礼亲王。”言毕下首人声稀稀落落,有人应是,有人还未来得及反应,她转身往内殿走,甚至连一口气都不曾叹,“摆膳吧,用完膳陪哀家听戏去。”   衣袖相连,步履相接,众人都随着太皇太后一起把方才的事抛在了脑后,一家人围坐在一起,组成的圆有缺口,填不满,那份欠缺要靠时间去修补,人心若是一直留在原处,时辰永远都是静止的。   所以不管有没有心情,合不合时宜,都不能回避,回避只会止于原地。必须要按照原本的安排,按部就班的享用家宴,闻听节令戏,抗过熬过这段时日,慢慢的那些伤口就会被治愈被抚平。   作者有话要说:  写这章时小区电力坏了,非工作日,我跑网吧写的,周围哥哥弟弟们都在lol,吃鸡,我在码字。感觉整个人都抽离了   小包子马上出世啦 第86章 月圆   圆明园中培育了很多品相上乘的桂花盆栽, 还有很多殿所用水缸养着晚荷, 荷桂并开, 坐在花香月影下赏戏本该是一件风流入骨的事情,确因人心迷离失去了很多趣味。   两出节令戏后, 是《西游记》通天河的一折戏, 台上的师徒四人服装精致, 扮相鲜艳, 到了打斗的桥段, 郁兮静静望着沙僧举起了手中那黑漆彩绘云蝠杆月牙铲,然后越过了头顶, 从她的角度看出去,不偏不倚正好钳住了天际那盏深沉的月明,刀铲的边缘与满月的弧线重合, 有种能把月亮摘取下来的奇异曼妙之感。   台上热闹,台下低落, 郁兮回过神,侧脸看向皇帝,“万岁爷, 这场戏唱的真好。”   无关唱腔,无关身法, 好在她方才捕捉到的那一幕,但是这个巧合也许只有她能看到,皇帝有些兴致缺缺,只是附和着她点了点头而已。   珍太妃的申诉质问同时也冲击着郁兮的心神, 只是她没有过多的精力去延伸顾虑,她只允许自己考虑肚子里的两个孩子,考虑如何平平安安的把他们带到世间来。而皇帝作为裁决者,没有那么轻易能够摆脱负担。   “其实从朕的私心上讲,不能说没有一点愧意,”皇帝望着戏台,喟然一叹道:“毕竟他是朕的兄长。”   郁兮安慰道:“本来就是一家人,谁的心里能好受呢?万岁爷现在有心结了是不是?解铃还须系铃人,回宫后万岁爷不妨跟四爷谈一谈,事情的原委他应该最清楚。”   皇帝颔首:“其实朕很早就该当面跟他谈一谈,不知为什么就一直拖着,朕总觉得拖着就不必办他,桓桓,自从我们有了孩子,朕就越来越不想搭理这件事,朕不想累积杀业,给子彦,苏予留下太多罪孽。”   一个人的时候,无畏亦无惧,杀人不过头点地,现在他的羽翼下需要护庇的人多了,任何一个受到折损,都是伤筋动骨的痛楚。皇帝居然也开始畏惧善恶福报,因果轮回的神明之说了,他不想用一双沾染亲人鲜血的手,去迎接即将临世的孩子。   有了牵绊,就有了顾虑,皇帝这样的转变在郁兮眼中并非懦弱,一国之君的身份外他同时还兼顾父亲的职责,这是一个男人在业与家之间的权衡徘徊,也是不断地在向更加成熟的地步迈进。   “不会的,”郁兮牵起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腹部,“子彦,苏予,你们告诉阿玛,阿玛的差事不会跟我们混为一谈的对不对?阿玛是位明君对不对?”   他掌心有一团火在跳跃,烘烤着身躯里此时冰封的心,驱散了大半的空虚孤寂。皇帝探身,跨过当头皓月吻上皇后的眉心,“桓桓,谢谢你,朕明白了。”   蟾宫桂树下谈心,月露含在舌尖微微的凉,夜风更冷一些的时候,不久知鱼亭的锦鲤也要躲进鱼窖里过冬了,郁兮离开圆明园含碧堂又回到了那座熟悉的宫城,回到了原来的住所承乾宫,身孕的月份大了,需要伺候帮衬的人手也就越多,人声也就越嘈杂,她想要跟皇帝暂时拉开一段距离,把养心殿完整留给皇帝专心处理政务。   皇帝习惯了孩子热炕,总在夜间与朝中政务周旋后回来,把疲惫的身心留在养心殿,承乾殿的一方天地里是他心安的归处。   一天夜里,回来时正撞上皇后起夜,帮皇帝宽衣解带躺在床上,郁兮靠在他的怀里打了个哈欠,“晚膳时贪新鲜,多喝了一碗鸡汤,这两个小祖宗都不肯放过我,今天晚上阿玛也别想睡好了。”   皇帝笑道:“朕不怕,桓桓一趟一趟的起,朕就一趟一趟的递尿壶,将来别忘了阿玛也有功劳。”   郁兮轻笑,“一把屎一把尿,皆是君恩,万岁爷不仅是个好皇帝也是一位好阿玛。”   皇帝拥着满怀的热意柔情,“朕这时候好好表现表现,等活到一把岁数的时候,就有人愿意为朕端尿擦屎了,到时候子彦,苏予可不能嫌阿玛脏。”   “那怎么会,”郁兮把腹中欣然的跃动传递给他,“子彦,苏予最有孝心了,不会嫌阿玛脏的,等阿玛白了头,就给阿玛提筷子,给阿玛端茶倒水,喂阿玛吃喝,讲故事给阿玛听哄阿玛开心。”   有些事情是不能过分去想的,有了盼望就巴不得早些过到将来去,然而当下的时光又如此让人珍惜,皇帝吻着皇后的额头,轻声道:“阿玛跟额娘还有自己的好日子要过,还没有把大好河山看够一遍,你们两个也不要长得过于着急。”   皇帝有一副烂漫的心怀,有了孩子仍风流不减,郁兮眼仁湿润,像打哈欠打出来的,也像是从心底滋生出来的朦胧醉意,“万岁爷,”她轻声呢喃,“我困了,你给子彦,苏予讲个故事吧。”   于是皇帝又讲起了他在江浙一带的见闻,“话说这东海龙王要建一座海安宫,需要五花八门的宝石来装点门面,龙王对属僚说,“我听说北海一带盛产宝石,不知谁能前往采集?”,海母丞相觉得螃蟹身板儿硬,便极力推荐螃蟹前去。然而这龙宫里的金甲将军黄鱼却十分看不起螃蟹。于是它便禀告龙王说:“采宝先得识宝,小小螃蟹,少见世面,缺乏经验!我的偏将山头花鱼,不论近海远洋,常来常往,地形熟悉,大王若派它去,定能采到上好的宝石……”   这个故事还未讲到结尾,郁兮就睡着了,皇帝却仍然没有停口,他掌心里的两双小耳朵却还醒着,他耐心的诉说着,把蝦兵蟹将如何建造东海龙宫的故事植入她的梦境,与她腹中的那两个小生命共同分享这一夜的宁静。   有些事情迟早都要面对,要下定决心去解决,十月月底寒凉,狱中的环境想必更加阴冷,皇帝做好了与礼亲王会面的准备,秘密传刑部提礼亲王入养心殿夜谈。   丹墀下停着一座绿呢官轿,一人身影踏着玉阶上的月光一步一步迈上来,窗后一人默默看着来人,从窗前那盏月影中走了出来。   殿中唯有皇帝一人高居龙椅,恭候多时的目光有如灯火长燃,靴底跨过门槛,便踏进了那片冷漠铺陈的光泽中。   来人着一身半新洁净的亲王袍服,没有任何枷锁镣铐的束缚,部分原因是皇室特权的庇护,部分原因是圣意的关照,来客心知肚明。   从礼亲王下狱至今,其中隔着四五个月的时长,兄弟两人再次逢面,一个是君,一个是罪臣,以这样的身份相对,更增添了两人之间陌生的感觉。   礼亲王还是从前和善的样子,脸上没有任何畏惧胆怯的神色,今日的赴约对他来说仿佛只是一个寻常的碰面,喝喝茶,聊聊话仅此而已,这样的态度倒是拉进了两人的距离,话语的开启也就不至于艰难了。   皇帝摆摆手免了一切君臣之礼,“今晚我跟四哥只是兄弟,不必论那些糙礼。”   “成,”礼亲王大方点点头,“那我就不跟你客气了。”说着环顾养心殿一周的陈设,啧了声道:“如今你成了这里的东家,什么感觉?”   皇帝从御座上走了下来,到他身边负起手挺胸,眯起眼跟着他一起重新观察那座龙椅,那张御案,“起码没什么不好的感觉,四哥,说实话,您有没有想过这个位置?”   礼亲王一咧嘴,笑的意味深长,“若说没有,岂不是虚伪?装糊涂就没劲了,不过那是以前,皇阿玛还愿意提掳我那会儿。”说着口角一抽,“不过这位置不一定论长,但讲的一定是贤能,你哥哥我不是这块儿板材呐。能者上,平者让,庸者下,千古不变的道理。我啊,从来没眼红过你,这也是一句实话。”   皇帝瞥他眼,笑道:“这话我信。”   看够了殿里的风光,双双落座,一杯热茶入口,礼亲王砸砸嘴,高高嗯了声,赞叹道:“还是家里的茶水热乎,舒服!”   皇帝望着那张心满意足的脸,胸口被某些强烈的情绪阻塞住了,“四哥,”他踌躇再三,还是把扎心的话给抛了出去,“你怨不怨我?”   礼亲王低下头,望着手里那盏微抖的茶面,愣了愣摇头,“我知道我不该怨你,但也多少有点儿吧,没办法,自个儿酿成的错,我没理,怨谁都没用不是?”   皇帝往龙椅上一靠,嗤地一笑,“实话就不能在心里憋着沤着,多难受,您不怨我就怪了,搁狱中的滋味不好受吧?瞧您都清减了。”   “可不是,”礼亲王抬头看他,“特别是这几日到了后半夜手脚都冻木了,天热那时候还闹了回痢疾,承延那小子带了个御药房的姑娘到狱中看我来了,一顿药就给吃好了,有这么些人惦记着我呐,苦是苦点儿,也还成,还能顶得住。”   皇帝没有接应,气氛突然沉默了。   “想起一事来,”半晌皇帝垂眼拨着手里杯盅的茶盖,开口道:“忘了是哪一年了,反正是小时候,宁寿宫殿里那座西洋钟坏了,谁都修不好,西洋人他们自己都修不好,四哥拿着锤子家伙什到老祖宗殿里,一顿叮咣五四的,就给修好了。前几日老祖宗说她殿里那钟又停了,改天请四哥登门去修修吧。”   这是专门营造机会要让他跟太皇太后再见最后一面,礼亲王双手撑着膝盖,连连点头说好,“那钟有年头了,这回也不知道能不能修得好,回头我尽力吧。”   “我还记得……”皇帝又道,不过叙旧的话题刚开头就被对方打断了,礼亲王摆摆手,嗨了声,“提那些钉糟木烂的事儿做什么,没什么意思!”   “成,”皇帝丢开手里的茶盅,十指紧握,“您说不提,就不提。”   “人活着要朝前看,过往那些都一刀两断了吧,”礼亲王在膝头握起拳头,“今儿四哥也要你一句实话,你就痛痛快快告诉四哥,我还有几天活头?”   皇帝望着那个默然垂首的影子,不知如何回答,皇室中的皇子,成长的过程中相伴着攀比,当年皇四子在御前大有太子的风头,皇六子不服,然后一步一个脚印取而代之,他骄傲放纵,目空一切,觉得皇四子没有资格成为诸君,他对他的四哥一向看低,甚至有些看不起。   然而今天,他才发现面前的皇四子没有他习惯认知中的平庸木讷,触及生死,礼亲王光明磊落,没有任何为自己辩解的话语,他坦坦荡荡的接受,没有半刻的迟疑。   皇帝一辈子都在争夺,而礼亲王一辈子都在放下,他重新认识了他,不及深入挖掘,转眼就要阴阳两隔,皇帝深受撼动,又大感失落和遗憾。   “我不知道,”他回答道:“说实话四哥,我真不知道,这朝中政务,很多事情办起来我都不能说是十分的把握,有时候全凭直觉,您这事,我这直觉也不灵了。”   “不是,”礼亲王满脸的不情愿,又惊又讶的道:“你是皇帝,决人生死有什么难办的?你预备让我担惊受怕到什么时候?”   “我不知道,”皇帝犹豫不决,“要不四哥您自己决定?”   “也成,那我就不推脱了,”礼亲王看他一眼,“就学阿玛他老人家,来去同日吧。”   意思是要在生辰那日有个决断,皇帝把十指抵在下颌上沉吟,“四哥的生辰是腊月初六,这马上就到了。前几日在圆明园,跟太妃娘娘聊起来,想抱孙子,不如等明年吧,了她一桩心愿。”   “别了,”礼亲王道:“将来儿子生下来,有我这样一位阿玛,是一辈子洗刷不净的污点,一世遭人议论遭人白眼,活着也是受罪。就腊月初六吧,拖一日多一日的牵挂,这日子挺好……”   现在是皇帝愿意为他宽限受命,礼亲王却一心求死,“……还是少一些牵挂吧,因为四哥私自敛财败了律法就不好了,传出去不好听,皇家面子上不好看,四哥谢谢你。”   皇帝神情麻木,没有应声,心中充斥得酸意几乎要把眼眶憋炸,最后关头,礼亲王的眼泪还是流了下来,一滴一滴落在手背上,“我这辈子寸功未建,还办了件坏事,我对不起阿玛,下了地也无颜面对他老人家,以老爷子的性情不把我骂个狗血喷头才怪。”   “怕什么,”皇帝笑里落泪,嗓子里带着颤音,“骂您您就跑啊,脸皮学厚些啊。”   “要说也是,”礼亲王歪头狠狠一点,“大伙都是鬼,到了阴曹地府,人家阎王爷脸面最大,谁怕谁啊,实在不行,我避开道儿走,地底下那么暗,就算老爷子高飕眼亮,我就不信他每回都能逮到我!”   话落,两人泪眼相望敞开声笑,笑过哭过,还是要正视死亡,皇帝问:“四哥,你还有什么未竞的心愿?”   礼亲王嘬嘴,坐在那里认真想,皇帝嘲笑他,“不会吧?还磨蹭呢,之前您没想过?”   “没怎么细想啊,”礼亲王翻眼,一脑门的抬头纹,之前不常见,想来还是在狱中煎熬出来的,“是该早早就合计的,眼下都没主意了,旁的不说,走前让我吃顿炖鸽子,有些话我不敢当着七爷的面儿说,不过那鸽子肉是真香啊!有一回大晌午的,他突然上我王府,我这嘴里正捋着鸽翅,不敢多一下咂摸,赶紧往下撤膳,差点没露馅儿。”   皇帝扬声笑,“这事简单,一只不够两只,还不够,那就一群。”   “唉,对了,”礼亲王又补充道:“还有,我那王府不能空着,一大帮乞丐等着养活呢,若说我贪,平西王府家的银子那帮泼赖也没少享用。”   临死之人居然还想着自己家门口的乞丐,所以有些话不能深谈,生死之际,越谈越能体会出一个人的好处,以往兄弟感情疏远,腾出时间品味,不失为别样一番体会和感受。   皇帝苦笑,“行吧,都听四爷的。”   夜渐渐地深了,养心殿的烛火换了一遍又一遍,月色彻底隐去的时候,殿中的来客终于要走了,屏蔽的门扇敞开,礼亲王迈出门槛,看到了门外等候多时的皇后,皇后蹲身,弱弱叫了他一句“四哥”。   礼亲王仓皇眨眨眼,瞥了眼她的孕肚,应了声道:“将来别跟他们提起我,四大伯没有好名声,我福晋那面也劳驾皇后劝她一劝,人走了就别再记挂着了,工部尚书家的闺女又没孩子拖累,不愁找下家,帮我跟她道声谢,谢谢她还肯一趟一趟到狱中为我打点一切。”   皇后再次蹲身,哽咽着道:“四哥放心,我一定把话带到。”   “挺好挺好,”礼亲王吸口凉风,畅快淋漓嘶一声,“这下我就了无遗憾了。”   皇帝也随着从殿里走出来,礼亲王回头拍了拍他的肩头,张口想说什么,终究还是归于静默,摆摆手下阶,撩开轿帘又放下轿帘,自始至终不曾回头。   望着那顶轿撵走远,乾清宫的檐殿下有了晨曦喷薄欲出的迹象,郁兮靠在皇帝怀中低声抽噎,皇帝轻声安慰她,也是安慰自己,“都结束了,都结束了……”   礼亲王一案如期终结于腊月初六,一杯鸩酒,一场厚葬了结了一个人的一生,也许阴间与阳间冥冥之中有所共通,宁寿宫殿中那座西洋钟再次停止了运作,太皇太后说:“修不好了,也不必修了,就停在那吧。”   死亡会留下阴影,新生会带来希望。生死接替,新年掀篇的时候,皇后的双生子降世了,日子挑选的很吉利,正月十五,又是一个月圆之时。 第87章 迭起   过程对于郁兮来说, 除了疼痛更多的是恍惚, 她用完晚膳, 在廊间里遛食,然后羊水溺了, 皇后临产前, 宫里的人手都提前做好了准备, 入了偏殿的产房, 一切顺理成章。   阵痛过后, 是婴孩先后嘹亮的啼哭,乍响在这座宫城里, 牵绕着多方心神,皇帝在产房外激动的语无伦次,面对御下声震四天的道贺, 唯有四字回应,“赏, 都有赏!”   殿中先是英声惊座,然后是小凤新声,像皇帝期待的那样, 麟儿降生后迎来了明珠入手。匆匆见过一面,孩子就被抱到隔间去跟太皇太后还有太后见礼了。   皇帝披着一身月光在炕床的边缘坐下身, 郁兮产后身子还有些虚弱,他从宫女手里接过手巾为她额头上擦汗,心中虽有千言万语,却是无从说起, 不管说什么,都显得无足轻重。   “桓桓,辛苦你了。”他千番酝酿,只道了这一句。   虽然生产的过程比想象的还要顺利,确仍是一件十分耗费心力的事情,“万岁爷,”她枕着他的手心,“我累了,我想睡觉。”   郁兮想象了无数次孩子临世的场景,她应该会狂喜会感动,真正到了这一刻,她却像一个长途跋涉的人,回到家后卸去了心头的负担,唯一的欲望就是彻底放松下来睡到天昏地暗。   皇帝抚着她的眼尾,轻声哄慰道:“睡吧桓桓,朕陪着你。”   那双眼帘渐渐低垂下去然后闭合了起来,皇帝俯身吻了吻她的额头,默默望着她不舍得移开视线,静下心回想,她是绥安三十年初入的宫,现在是兴佑二年初,已经过去了整整两年的时长,她陪他一起经历了父亲与兄长的相继离世,品味了许多无奈与取舍。   也许这就是生活的本质,挣扎着前进,又在前进中挣扎,就像他两个孩子出世时挥舞四肢时的样子,庆幸的是,他跟她都是幸存者,不管是主动还是被动,很多时候是他在决定别人的命运,而不是被人操控。   清风徐来,心潮迭起,大概这就是他们两人一路走来的历程,平顺却不平淡,真诚且又深挚。   不知何时,郁兮好像是醒来了,又好像是在梦里,昏暗的灯火中,有婴儿的啼哭,还有短小四肢挣扎的影子,都被一个人圈在怀里,抱了个满怀,皇帝就着窗前的月光,来回悠悠踱着步子哄怀里的奶娃娃睡觉,不知敢在阿玛眼皮子底下撒泼的是哥哥还是妹妹。   她望了好一阵子,都不忍心出声打扰,接着又是一阵困意席卷,再次沉睡过去。醒来后的日子变得充实忙碌了很多,奶妈的奶膀子,不断更换的尿褥子在漫长的岁月里占据了一小段的时间。   哥哥妹妹两人刚出生时豆芽菜一般瘦溜溜的小指头慢慢长成了圆滚滚的模样,手心手背长得厚厚的,胖出了富贵涡。渐渐的那些凹陷又被岁月填平,藕节一样的胳膊腿也随着时间剥落了肥腴的外壳,抽长了骨头。   京城有种说法,人去世后阴间派人来收尸的时候,双腿被黑白无常绑了索命绳,转世投胎,再世为人重新学走路的时候,要由族中兄长协助斩断这条绳索。   这项差事皇帝交给了宗室中先帝堂兄老豫亲王家的孙子,子缨。子缨在王府排行第二,族中排行十一,爵至贝勒,宫里人都称呼他十一贝勒。   十一贝勒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身法很利落,拎着御膳房的切面刀,在子彦,苏予迈着小短腿尝试走路的时候,尾随其后,弯下腰用刀子在两个小人腿间象征性的划拉一下,这个仪式就算完成了。   皇帝说他划拉得好,要赏他,随便他要什么,十一贝勒不知道该要什么,说等以后吧,让皇叔先赊着,然后跟宫里女眷们依次拜了个罗圈揖就离宫回家去了。   子彦,苏予在很多事情上的成长都不分快慢,同一天学会走路,同一天学会开口说话,同一天学会拎勺执筷子。   星霜荏苒,花木菀枯,转瞬之间,朔风落温风起,吹来了又一年的春天,十五的月亮十六圆,泬寥天高下,星光灿灿。   承乾殿的廊间里有两只小小的身影,相互追逐嬉闹,远远望见院门处走进一人,都扯着嗓子吆喝,飞奔着迎上前去,“阿玛回来了!阿玛回来了!”   皇后听见殿外的声响,也从殿里迎了出来,借着光火月明远望,皇帝掖起龙袍蹲下身,一把抱起格格,摸摸她的额头越走越近,身后紧赶慢赶的,还跟着一个孤零零的小尾巴。   一行人走到门边,皇帝吻皇后的额头,苏予在阿玛怀里咯咯笑着说:“羞羞。”   阿玛刮刮她的鼻头,带她跨入殿中,子彦抬起头看额娘,皇后蹲下身摆正他的领襟,捧了捧他的脸,拉起他的小手领他抬腿迈过门槛往里走。   殿中已经摆好了晚膳,皇帝皇后落座后,阿哥格格也被扶上了坐椅,刚坐下身,苏予就撑着下巴问阿玛,“为什么阿玛今天回来的早?”   那双眉眼,那只颌尖跟皇后一副样子,皇帝抄了一粒油炸花生米放进她的嘴里嚼,“因为这两日过节,阿玛衙门里不忙。”说着看向她头顶小小发髻里那根点翠镶料米珠孙猴头花,“这齐天大圣可真威风,囡囡从哪里得来的?”   三岁的小姑娘就已经有了婉转的心智,苏予满口脆响,年幼略显稀疏的小小皓齿上沾满了花生油亮的红皮,“阿玛您猜?”   皇帝故作沉思,“阿玛猜是昨天老祖宗送给你的生辰礼。”   “不对,”苏予圆润的脸盘上挤出一对小酒窝,小孩子不懂得太多故弄玄虚的奥义,摇摇头,迫不及待就把答案说了出来:“老祖宗送我的是镯子,孙大圣是七叔送我的!七叔还说等明年过生辰,要送我鸽子呢!”   皇帝摘掉她嘴角的碎渣,“七叔待我们囡囡可亲了,囡囡将来长大了要好好孝敬七叔。”   苏予还不太懂“孝敬”一词的含义,微微张着樱桃小嘴巴,懵懂又听话的点了点头,皇上回脸看向皇后,语气不忿的回避着道:“朕送的礼物也没听囡囡提起过,整日七叔长七叔短的,只记得她七叔的好。”   郁兮为他夹了片笋,哭笑不得,“囡囡才多大?万岁爷现在就送她纸墨笔砚,她又怎能明白你的心意?小姑娘么,还是喜欢头花啊首饰之类的,就像你送我的那些,万岁爷要学会投其所好嘛。”   皇帝无奈的抬眉认输,“行,那朕下回再试试吧。”正要夹菜,无意中瞥到了对面儿子的脸,父子两人的视线相交在了一起。   宫里人都说子彦跟他像,不仅是样貌还有性格,那张脸稚气未脱,眉宇间的神色却比同龄人都要早熟,皇帝很欣慰,他是他的嫡长子,他这个身为人君的父亲总会不自觉对他带着一份重望的偏倚,为此相携的也是份外严格的态度。   跟苏予完全相反,子彦不是活泼的孩子,几分天生注定,皇帝不否认,也有他刻意培养的成分所致。时而他也自觉身为父亲,他对子彦的感情太过苛责,但还是忍不住去逼迫自己在他面前扮演一个严父的角色,甚至昨天双胞兄妹生辰,他送给儿子的竟然是一张弓。   皇后心疼子彦,私下里没少为此跟他闹别扭,皇帝却道:“桓桓,其他任何事情朕都听你的,唯独这件事你相信朕。”   于是子彦没有任何哭闹的情绪,也不像苏予一样频繁在阿玛额娘面前撒娇,他小小的个头坐在那里,眼睛里已经有了内容,皇帝把皇后夹给她的笋片放进嘴里嚼着,与一个三岁孩童的注视对峙,他甚至有种错觉,他面对的是一双男人的目光,三岁的男人,这样的概念多么可怕。   等这双眉眼彻底成熟,倘若父子之间发生交锋,想必会是一场鏖战,如此一想,皇帝心底有些苦涩,抬了抬下颌,“吃饭吧。”   子彦听到皇帝终于跟他说话了,赶紧听话的执起筷子,一边进食,一边小心翼翼的观察阿玛的神色,他小的时候根本不明白,为什么阿玛对待他的态度跟对待妹妹的态度大相径庭,阿玛的臂弯永远为妹妹敞开,却没有他的一席之位。   甚至连称呼都不同,阿玛是皇帝,他在妹妹面前自称“阿玛”,在他面前却自称“朕”。那时他虽然小,但是也能感受到亲近和疏远的区别。   皇后看着子彦,心里酸楚冲撞,懂事的孩子从小就要承担起责任,疑虑困惑封函在心里独自消化,她能感受到那颗小小心田里涌动的感情,虽然子彦会失落会伤心,但是他从来不会质疑,他不质疑皇帝,不怪罪妹妹,也不会质疑自己哪里做的不好,他不会伪装乖巧,刻意去讨好皇帝的心意,他就是他,从小就学会了克服一切,接受一切。这样善解人意的好孩子,将来长大了必定能理解皇帝的一片良苦用心。   用过晚膳,皇帝陪哥哥妹妹们一起玩七巧板,用各种形状的木块拼凑出猫猫狗狗,猪牛马羊,苏予是个小可人儿,对所有人所有事情都兴致饱满,她拼出一把宝剑推到子彦面前,“这把大宝剑送给哥哥,哥哥用他打坏人!”然后又打散拼出一架帆船,“船儿送给阿玛,阿玛坐着船儿下江南。”   这样的场合,皇后偶尔参与,更多的时候她就坐在宫殿的另外一个方向,看看书,学着绣绣花,寻着欢声笑语抬起头,总能望见窗前的笑影,苏予在阿玛膝头垂下来的一双小细腿欢快的摇啊摇,子彦总是怀着期待的小眼神紧盯皇帝的脸,在阿玛看向他的时候,又有所回避。   然后她合上书,放下绣花绷子,嘴角笑意丛生,祈求时间过得慢一些,再慢一些,让当下美好的时光再延长一些。   不久苏予就揉着眼睛打哈欠了,皇帝抱她起身,“囡囡该睡觉了。”   “阿玛……”苏予搂紧他的脖子,趴在他肩头,眼睛已经睁不开了,却还是使出劲,用奶声奶气的小甜嗓说:“囡囡想听故事……”   皇帝看她的样子,忍不住笑,“囡囡想听什么故事?蝦兵蟹将的故事好不好?”   苏予极力挣开眼睛,扑棱着睫毛说好,“……小螃蟹要去找宝石……小螃蟹要建龙宫……”   皇帝轻声哄着把她往肩头凑了凑,低头又撞上了儿子的视线,子彦仰着脸巴巴地望着他,皇帝心底微叹,腾出一只手拍拍他的肩头,“明日朕教你下围棋。”   说完阿玛就转身往门外走了,子彦紧追了两步停在了门边,趴着门框往外看,回过头脸上有难掩的喜色,找寻着额娘的目光,郁兮走近,疼爱的抚摸他的脸,“阿玛要教子彦下围棋,子彦开不开心?”   “额娘,”他拉着额娘的手,欢呼雀跃,“我可开心了!”   郁兮笑着点点头,带他往走出殿外,“走吧,额娘送子彦上床睡觉去。”   哥哥妹妹回各自的殿所都安置下,夜已经深了,帝后终于有了独自相处的时候,郁兮刚从内间洗漱完就被人堵在了门口,皇帝迫不及待的揽住她的腰,嗅她脖间的气息,她态度却有些冷淡,绕开他径直往殿中走。   皇帝追上来,两手钉在一张桌案上把她困在胸前,气息又缠绕了上来,在她耳边低语道:“桓桓,这是怎么了?朕哪里做的不对,惹你生气了?”   郁兮气恼地推他下发现无用,就趔着身子避开他的吻,“万岁爷,”她微微抬着下巴,还带着些哭腔,“我就是心疼子彦你明白么,他还是个孩子,你对他……对他却那般严格,就你今天晚上一句话,他睡前一遍又一遍跟我念叨阿玛要教他下围棋了,我知道万岁爷不是偏心眼,可是你……你……我都替子彦觉得委屈……你送他弓箭,也不想想他拉得动么……”   “桓桓,”皇帝渐渐收紧臂膀把她拥进怀里,“朕这样做有朕的苦衷……”   郁兮垂下眼,不买他的账,“你能有什么苦衷……”   “桓桓,”皇帝暂压下情/欲,耐心劝导她,“你知道的,朕心底对子彦,苏予一视同仁,对他们的感情都是均等的,面上朕确实对囡囡偏疼一些,但是朕也是为了子彦着想,若说朕真有什么私心的话,也全都是为了你,生孩子那么辛苦,你生产时才十七,现在不过也刚满二十。朕不想让你再为朕受苦了,朕若不用心培养子彦,他将来有什么资格继承这皇位?”   郁兮恼恨的锤他的肩,“我不要万岁爷跟我说好听的,子彦凭什么要为我承担这份责任?”   皇帝握住她的手腕,“就凭他是男人,是大邧未来的储君。他生来就得学会去承担这份责任。”   皇帝深情似海,他的百般柔情这辈子都只交托给了皇后一人,“桓桓,”他温情脉脉的道:“子彦将来要接替朕照管整个宗族,整个大邧江山,囡囡迟早也会离巢,被人照管,今生今世只有你才是朕最最重要的人。”   皇帝的心中,皇后拥有不可取代的位置,斗转星移,风雪白头,始终如一。他动情吻她的唇,“桓桓,你若是觉得朕做的太过了,朕会试着改变,今后的日子还长,以后朕教子彦读书学习,骑马射箭,朕会让他感受到朕的感情。”   皇后用沉默的吻来回应他,在他面前她永远可以肆无忌惮的倾诉,他永远会给出最好的回应。   桌案的高度很合适,她坐着,他站着,刚好可以满足他们连通心意。郁兮居于其上,衣鬓飘洒,情至高潮,爱至巅峰,她的足弓紧紧绷起,脚尖挑起他腰间落魄松垮的玉带。   月光清澈,打起一束天然的照明,在窗纸上烙上他们肆意纵情的剪影。 第88章 荣城   欢愉过后, 是无边的沉梦酣睡, 郁兮落入梦境, 皇帝还醒着,他养成了在她熟睡后观察她的爱好, 那双眼皮上布满青青的经络蔓延到他的心间, 他指尖在她臂膀上流连忘返, 把她身上一厘一寸的温度都握在手心。   这样年轻的一个姑娘, 却已经是他两个孩子的母亲了, 五年光阴荏苒,他面对她时仍是饥渴难耐, 一个吻一个拥抱一点点品尝只是食不果腹,只有把她的气息侵吞下去,他才会感到暂时的满足。   今天这份安详尤为短暂, 不多久窗外月影颤动,然后铺天盖地传来了轰隆隆的雷声, 皇帝神思震动,即刻就开始起身穿衣,郁兮也从梦中惊醒了过来, 见他动作匆忙,她忙替他扎束衣袍, “万岁爷,发生什么事了?这是哪里传来的声响?”   皇帝神色凝重,甚至是十分紧张,他握了握她的手, “应该是从是从景山那边传来的炮声,紧急军报入京,立时鸣炮预警,有地方不太平了。”说着下炕套上靴,仓促探身吻吻她的额头,一个拥抱都未来得及留给她,“朕这就得去前朝,桓桓,你看好子彦,囡囡他们。”   正说着殿门就被人叩响了,殿里的丫鬟们匆匆打开殿门,御前太监周驿往里探头,是来侍驾的,看见皇帝已经跨步走到了门边,他忙避在一旁让道,随着皇帝一起消失在了夜色中。   炮声仍在一声声的奏响,震耳欲聋。声音四处波及,想必整个京城今夜都无法入眠了。她入京整整五年,这还是第一次听到景山炮响做出预警,郁兮身上微微发着颤,抱着膝头深深吸了口气,也由觅安伺候着下炕穿戴整齐。   苏予被身边伺候的嬷嬷带到了正殿,小丫头捏得眼睛流泪,飞扑到她怀里哭诉,“额娘……囡囡害怕……”   郁兮心中战战兢兢,却不敢在孩子面前流露出来,紧紧把她抱在怀里,“囡囡乖,囡囡不怕,有额娘在呢。”   面临未知的恐惧才是最煎熬的,她抱着苏予坐在火盆前,一下一下拍着她的背安慰,忙吩咐觅安道:“快派人去瞧瞧大阿哥!额娘的子彦啊,你千万别害怕……”   慌张压迫的氛围下,等待无比漫长,苏予在她怀里乖下来的时候,还是未等到回话,郁兮心头越来越焦灼,又催促道:“就这几步路的功夫,怎的磨蹭这样长的时间?”   最后终于等来了子彦殿里的人,却带回一个令人大惊失色的消息,大阿哥人不见了!郁兮骇然质问:“好好的,人怎能不见了?!你们到底怎么当的差?!”   子彦身边伺候的嬷嬷太监跪在地上磕头,浑身吓得哆哆嗦嗦,随身太监毛恩泽结巴着回话道:“景山的炮声响起后,奴才没听到大阿哥房里有动静,以为主子爷还睡着,便不敢随随便便打扰,后来听炮声越来越急,奴才实在是不放心进房里一看,不想什么时候人就不见了,奴才们该死!奴才们该死!”   皇后没有耐心听他们这帮人告罪,抱着大格格夺门而出,殿里一行人也慌慌忙忙跟着追上前。子彦,苏予随她而居,住在一东一西两个跨院的偏殿里,她往子彦的寝宫东偏殿走去。   到了内室,面对空荡荡的炕床,皇后瘫坐了下来,苏予惊恐的抽噎,“额娘,哥哥哪里去了?他不是被坏人抓走了?”   惊惧,愤怒,各种情绪积压,皇后憋红了眼,叫来毛恩泽道:“小毛子,你带着人手去找,那么小个人,有钻天入地的本事不成?若是大阿哥出了什么意外,本宫要你们的好看!”   话声刚落,小毛子就应嗻,屁滚尿流的走了,郁兮紧紧抱着苏予,当下这个人心动乱的时候,她不敢做无端的猜测,嗅着苏予浑身的奶香气,默默在心中祈祷,哄着身边的小人道:“囡囡别怕,哥哥马上就回来了,哥哥马上就回来了……”   到了养心殿,已经有人在此等候,皇帝跨入殿中率直发问:“来者何人?何事?”   殿中恭候的那位兵士,想必是一路策马扬鞭,灰头土脸的狂奔,跪地的一瞬间盔甲上的灰尘溅落了一地,把手中靴页举过头顶:“回皇上,臣山东荣城卫兵部驿站驿兵秦铭!三日前荣城南岸黄海海寇突袭荣城卫,屠杀卫兵二十人,焚毁战船一座!这是军报,请皇上过目!”   周驿从他手里接过军报呈送至御前,皇帝打开靴页从头到尾详细浏览过一遍过,把军报摔在了桌案上,咬牙切齿的道:“这帮强盗!胆敢如此嚣张!”   军报接收后,皇帝没有匀给自己太多震惊反应的时间,宫门急启,朝中大臣踏着炮鸣自觉往宫中赶来。他看着丹墀下匆匆汇聚的人影,吩咐道:“宣军机内阁各部尚书大臣集议,把怡亲王也请来。”   周驿按照圣意传令,人影忙碌,不久勤政亲贤殿里就集合了朝中所有的重臣,军报在他们手中传递,最后又被放置在了御案上。   皇帝开口道:“这帮匪徒杀人掳掠,如此野蛮,诸位爱卿说说吧,此事该如何处理?”   “回皇上,”兵部尚书范耀宗道:“山东一带海寇近两年内愈发猖獗,但是踪迹一直难寻,栖身之所难以断定,这次荣城卫事发,军报上讲说,贼船在动手后沿着东南方向逃窜,依臣愚见,这帮乱贼想必是受那东倭所鼓动挑唆。”   (东倭:本文的设定,参照今天日本。很喜欢日本动漫,柯南是本命男神,不涉及任何民族国家歧视。)   军政上确实得由主理军政上的人分析,迅速就把能把局面点拨明朗,众臣彼此之间对视点头,想来也是赞同这个推测。皇帝一手抚唇,颔首道:“东倭自古就跟大邧不睦,借机就要挑事,但之前不过是在海上与朝廷用船发生摩擦,这一次却是趁着夜间突袭,直接登岸,杀我兵士,毁我战船,这便是公然与我大邧开衅。这一仇,朕迟早要报,不知各位爱卿有何远见?”   众臣沉默片刻,内阁首辅蒋鄂道:“回皇上,现下那帮贼匪逃窜的无影无踪,远洋缉凶恐怕不太现实,目前至急之务应该以防守为主。如若日后匪患卷土重来,也好有所防备。”   “不错,”皇帝赞同道:“朕也是这般想的,重点和难点就在于如何防守?”   这个疑问抛出去,大臣们都陆陆续续的开口答复,大邧沿海的鹿皮舆图被调了出来,陈列于众人面前,皇帝从御案前起身,走到舆架前,汇集诸臣所言做出了总结。   “内阁传朕的旨意,令沿海沿江各督抚从即日起严行戒备。”   “八百里密谕知之。命山东,江苏,浙江,福建,广东五省截留本省漕粮,输送至各省沿海州县充作军粮,同时调拨各省兵力驻守沿海沿岸。”下一次海寇来袭的时间地点都不确定,皇帝这一部署是着眼于大邧整座疆土,用重兵把所有可能存在的缺口都守卫起来。   众臣和之,皇帝看了眼座下的怡亲王,然后巡视殿中,“去年朕秘密派遣怡亲王前往山东巡查军务,巡查的结果令朕时时忧心,军务松懈废弛,朕听说山东威海卫的炮台都生锈了,却从来没有人跟朕提起过此类事情,是不是太平日子都过惯了!非要等到别人打到自家门口才能有所觉悟!”   这一震耳发聩的质问,问的御下众臣百口莫辩,如果说实话,确实有极少的人能在王朝太平盛世之时,能够预料到荣城会遭遇外侮。   众臣又愧又悔,汗湿重衣。同时也惊愕于皇帝的先知远见,看来海防军务一直都在皇帝着重考虑布局的范围之内。   “只是可惜,”皇帝无不后悔的慨叹道:“朕却没能做到未雨绸缪,如今荣城遭受这样的损失,朕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呐。”   有大臣发声道:“皇上圣意神明,都是臣等无能啊!”   皇帝挥挥手,打断他们不合时宜的马屁,“现在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眼下情形急迫,任何托词也挽救不了荣城一战的结果,吸取惨痛的教训,尽量把局面往好的方面挽救。”   “皇上,”怡亲王起身道:“倭寇夜袭荣城,若非荣城将士奋死抵抗,想那伙贼人必将得寸进尺,深入攻占我大邧疆土。荣城这次能守下来,那帮海寇不一定甘心,极有可能再次对山东沿岸下手,臣恳求出行山东,驻扎威海卫,监督山东沿海合各大卫所更换陈旧炮台,同时增设炮台。请皇上准奏!”   众臣闻言一震,怡亲王看似风流文雅,国事当头一棒,就跳出来这一响当当的铮铮铁汉,总管内务府大管家那道肩梁上已经很久没出现过白鸽的影子了,这位小王爷忙的一般都是皇家内务,消失在众人视野中一段时间并非不寻常的事情,什么时候去的山东都不曾被人留意。不料背后忙的都是军机要务。   皇帝凝视他这位弟弟,半晌还是艰难点下了头,“准奏!”   事发突然,时间局促,勤政亲贤殿里的灯火通明,整整燃烧了一夜,皇帝率领群臣细作推敲,争取把之后可能会面临的方方面面都做出预判和应急的准备,这才敢下令散朝,仍是那一副平静舒缓的语声,风雨不动安如山的腔调,“诸位爱卿如若没有需要补充的地方,今日集议到此为止。回各自的衙门,务必遵照今日商议的结果当差办理。荣城战亡的兵士,要厚葬,恩荫其家眷。”   有这样的君主压阵,天大的事情也有迎刃而解的可能,众臣免冠叩头,领旨谢恩后依次往门外撤出,皇帝望着他们的背影,在舆图前长长吁了口气,怡亲王留了下来,走上前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皇兄,不会有事的,这道坎迟早能迈过去。”   皇帝颔首,拍拍他的肩道:“这不是还有你在。腊月间,四哥忌日前后,朕梦见他跟阿玛了,两人谁也没跟朕说话,晃了晃就没了影,你看,就不能出声给朕提个醒,说有麻烦要来了。”   怡亲王红着眼,苦笑道:“三姐下嫁土谢图汗部之前,朝廷没少跟外蒙打仗,我们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小小一个东倭,谁怕它?没那两人在,也能熬过去。”   “到了威海卫,自己小心一些。”   “哎呀,知道了,别婆婆妈妈的。”   这就是兄弟之间的情谊,面临军国大事,能够共同进退,相互激励人心,正说着听见走出殿门的大臣们,一人一声的在窗外问候,“臣见过大阿哥,大阿哥吉祥。”   怡亲王扭脖子朝门外看,“大阿哥来了?皇后娘娘陪着一起来看皇兄的吧?”   皇帝也很意外,跟着他一起向外走,途中遇到周驿进门,“回万岁爷,大阿哥在殿外等您呢。”   殿门帘子打了起来,进入视线的先是乾清宫的殿顶,后面一轮满月薄如蝉翼般透明,淹浸在浩瀚喷薄的晨曦中。   往下看才能看到大阿哥低矮的身影,散会的众臣经过他时都朝他打千儿见礼,他没有任何回应,仅仅是站在檐柱的中央,一动不动,定睛望着殿门中的皇帝。   一缕晨光拉长他的影子,在澄澈地砖的镜面中沉浮,身后是文武百官来往交织的身影。   父子相视,皇帝在那一刻无言,仿佛看到了这座王朝的未来。   怡亲王走上前,轻轻拎起了子彦的脖颈,揉揉他的脑袋,“我侄儿来了!怎么一个人呢?身边伺候的人怎么没跟着?脸蛋儿怎么这样凉?”   子彦不看他七叔,视线一刻没从皇帝脸上挪开过,有些胆怯的道:“儿臣看到阿玛从额娘殿里走了,儿臣担心阿玛,想来看看阿玛。”   周驿俯下身给皇帝讲明原委,“开始皇后娘娘还以为主子爷丢了,找人都找疯了,后来小砚子在殿门口发现人,要带大阿哥回去,主子爷不肯回,派人给皇后娘娘回话,娘娘说就让主子爷在这等万岁爷下朝。”   怡亲王听后,意味深长的看眼皇帝,又蹲下身,屈指弹他侄儿的脑门,“邧子彦长出息了啊!这谁家的儿子这么孝敬他阿玛,瞧这耳朵,活活冻了一夜,冻得梆硬!有膀子功夫能熬能站的,不亏是我侄儿!”说着提劲把他扔在了肩上,“走!跟七叔上山东剿匪去!”   周驿看着大阿哥岔开腿坐在怡亲王的肩头笑的直咧牙,心里不住泛酸,这才是父子间该有的样子,皇帝对大阿哥期望太重,一个冷脸甩下去,甩到大臣面上,也能把人甩得灰心丧气,无需说一个孩子了。   然而就是这一个孩子,却有寻常成年人都不具备的定力和决心,一站一等就是一夜,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他终于等到了那道帘子的开启,等到了皇帝的出现。   眼看着怡亲王已经走到丹墀尽头,要把大阿哥拐走了,皇帝从门槛内跨出,严声喝止道:“邧承延,你给朕站住!”   怡亲王架着子彦回身,“你吆喝什么?我带我侄儿玩去,关你什么事?”   皇帝憋着一口气走近,一把从他肩上抄下大阿哥夹在自己腋窝下,横他一眼道:“邧子彦是我的亲儿子!你生你的去!”然后就头也不回,气焰嚣张往殿里去了。   怡亲王望着子彦在他阿玛腋下晃荡的两条小短腿消失在了帘子后面,隔着那扇门,他笑着吆喝,“邧承周,你就是欠你知道么!你就是欠别人刺激你!”   窗户后面传来一声怒吼,震动天地,“你给朕滚!”   作者有话要说:  承延,烟琢的故事,番外里补充吧。 第89章 崇举   子彦知道阿玛和七叔因为他发生了口角, 但又好像不是特别严峻的事情, 因为阿玛看上去并不生气, 把他扔在地毯上后就去倒茶了。阿玛是皇帝,平时都有人为他倒茶, 今天的举动有些奇怪, 他忙跟上前去。   皇帝斟了杯茶端起来走到龙椅上坐下身, 唇焦口燥谈了半晌军务, 一口热茶注心, 烦躁不安的心绪才有所缓解,隔着一张桌案, 大阿哥垫脚挂在桌子的边缘,那八根小指头像毛茸茸软绵绵的猫掌。只露出一片额头,一双乌溜溜的圆眼睛, 安静的望着他。   他抬起一手勾了勾,“邧子彦, 你过来。”   大阿哥猛的一下在御案那面消失,一眨眼就到了他面前,那双小手攥着拳头, 仰脸紧张又期待的望着他。皇帝些许恍惚起来,他曾经也是这样的一个孩子, 对自己的父亲充满敬仰,为了父亲的一眼注视,一句关怀,会使出浑身解数, 就为了使对方能够对自己有所注意。   子彦每次看他的眼神都含着满满的崇敬渴慕,他却每次都在拒绝他的热情。先帝膝下儿女众多,对皇六子视而不见,并非刻意为之。但是他身为父亲,对子彦的冷漠却是出于故意,实属是在刁难这个年龄的孩子了。   皇帝找不到借口为自己开脱,面前这个孩童是他的嫡长子,是他跟相爱之人酿造出的骨肉,他又有什么资格侵占他的权利,让他重蹈自己当年的覆辙,让他走自己的老路,去品味亲情的冷淡疏远?   身边人都在告诫他,面对太皇太后,皇后,怡亲王各种劝说与暗示,他还是一意孤行,这份固执现在看来有些可笑,直到今天他才意识到,可能在某种程度上,他把子彦当做了宣泄的一种途径,通过复刻自己的过往,报复自己曾经遭遇过的冷眼。   他明明可以做个慈父,慈父也可以教导出杰出的孩子,他却偏偏选择反其道而行,多么自私无情。   皇帝握住那双冰凉的小手,把子彦拉得更近一些,拉到他的膝边,“好儿子,到阿玛这来。”   听皇帝自称“阿玛”,而不是“朕”,子彦默默的笑,嘴脸咧到了耳根,皇帝心底钝痛,皇后怎么能生出这样漂亮的孩子,头发乌黑浓密,眉眼俊朗,将来坐到那张龙椅上,又会是一个怎样无双的君王?   “告诉阿玛,”皇帝俯下身,把他两只在寒夜里备受冰冻的小手夹在腋窝下取暖,“冷不冷?从承乾宫到养心殿这么远,你一路上怎么摸过来的?”   “阿玛,”子彦对他态度温情的转变还有些不适应,怯生生的问:“儿臣来找您,您是不是生气了?”   皇帝失笑,“阿玛没生气,你关心阿玛,阿玛怎会怪你?说实话,阿玛心里很感动。”   看来阿玛为他暖手不是暂时的,子彦只剩下高兴了,略略带着骄傲的神气,“儿臣跟额娘一起来养心殿过好多次,儿臣记得路,那些门上的侍卫不让过,儿臣就凶他们!儿臣说是阿玛找我来的!你们不能拦着我!”   皇帝忍不住笑出声,“小小年纪,就有自己的主意,是朕的好儿子!”   听到阿玛夸他,子彦激动的蹦跶蹦跶,皇帝凑起他的胳肢窝,纵容他一跃,落座在了阿玛的膝头,把茶水递到他嘴边喂他喝了口,问道:“饿不饿?累不累?”   子彦不舍得阿玛的膝头,侧过头看向他道:“儿臣不饿,儿臣也不累。”   “阿玛这阵子要忙了,可能没空教你下围棋。”   “儿臣知道,没关系,阿玛有空再教儿臣。”   皇帝把他的小脸拨转到桌案前去,“现在你先陪阿玛一起批折子,等天亮了,跟阿玛一起用膳。”   因为皇帝的锤炼,子彦很小就懂得人情冷暖,他终于可以享受妹妹在阿玛跟前的待遇了,但是他也没有忘乎所以,他怕打扰到阿玛,所以一言不发的趴在桌边,望着阿玛笔尖的朱红在眼前勾勾画画,渐渐的眼前花了。   清晨皇后迈过养心殿的门槛,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皇帝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子彦小脑袋埋在胳膊里,嘴巴微微张着,口水在御案上的一封奏折上聚成一小片水洼。   郁兮笑里带出了泪,她明白皇帝已经跟他自己达成了和解。人性复杂,她狠下心对子彦放任不管,容他在养心殿外苦等一夜,就是为了让皇帝看透自己内心最真实的感情。   皇后进门带来了殿外的一束光,打在皇帝眉心,唤醒了他的感官知觉,深深喘了口气睁开眼,打着哈欠,睡眼惺忪的问:“桓桓,现在什么时辰了?”   五年昼夜相伴,郁兮的露面对皇帝来说是一种习惯,她每次都能在他最需要安慰的时候出现。郁兮走近从他膝头把子彦抱进怀里,压低声说:“辰时了,万岁爷该用早膳了。”   皇帝揉了揉鼻梁驱散困意,起身又把子彦接回到了自己怀中,“让朕来吧。”   郁兮抿唇点了点头,跟着他前往内室,一路上摘下手绢把趴在阿玛肩梁上那张小脸嘴边的口水擦干净。皇帝把子彦安置在火炕上,弯腰帮他盖好被褥,然后牵起皇后的手,望着子彦熟睡的面容静默片刻。   再转身时,皇帝把皇后拥进了怀中,在东倭进犯这一消息传播后,在外界焦乱的余波中取一方静。   郁兮把脸埋在她的胸口,她贪慕他的气息,沉醉其中就觉得心安,“万岁爷,事态严重么?”   “不算太严重,但是却让朕感到后怕。”皇帝嗅她的发鬓,“荣城到京畿,最快只需三天的路程,桓桓,朕不敢深想,朕不敢深想荣城城破会是什么后果,若是被谁给端了老巢,你怎么办?子彦跟囡囡怎么办?”   郁兮紧紧的圈住他的腰,颤了颤胳膊撒娇,“哎呀,好了好了,全都是瞎想,万岁爷别说这些没根底的话!不会有事的,我陪万岁爷一起度过难关。”   外敌入侵,这应该是他亲政五年来,到目前为止面临的最大一道难关,万里江山没有永保安宁的途径,亦攻亦守,他身为皇帝,唯有不断地从中取得中和与调解,不仅是为了天下子民,更是为了自己的家室。   “桓桓,”他吻她桃花眼的清甜,“出了这样的变故,两个孩子想必也受到了不小的惊吓,你照顾好囡囡,这阵子白天让子彦跟在朕的身边吧。朕不想让你太辛苦。”   “万岁爷跟我客气什么?”郁兮不满的道:“万岁爷忙你的,我一个人也能带好他们,皇祖母不也经常接两个孩子到宁寿宫玩么,一走就是一日,我其实很清闲的。”   皇帝笑道:“你那样孝顺,那样通情达理,哪次不是跟着一起去宁寿宫带孩子?你还想唬朕,真的是睁着眼说瞎话。”   郁兮噘嘴道:“万岁爷非要逼得我说实话么?你忙起战事来,哪里顾得上子彦?我才不信你呢,你那里来的时间陪他?”   皇帝把她的嘴唇吻平,“养心殿那么大一个地方,还不够他撒欢么?殿里还有那么多人手,还照管不好他一个人?这三年,朕对他一直不冷不热的,现在朕想跟我儿子好好相处,桓桓,你能不答应朕?”   原来这才是真正的原因,郁兮只有做出妥协,“那万岁爷答应我,好好待他,万岁爷对他耐心一点,不要总是责备他,子彦要是在养心殿受了什么委屈,万岁爷晚上就别回我承乾宫了。”   皇帝的手沿着她的腰身往下滑,揉她娇俏丰润的臀,“桓桓拿儿子来威胁朕?这还真是没天理了,当爹的还得看儿子的眼色,朕是得抽个时间重振夫纲了。”   郁兮气得银牙紧咬,隔着皇帝肩头见子彦还睡得正香,压下声音低斥,“当着子彦的面,万岁爷闹什么不正经呢?”   皇帝用十指捆住她的双手,要来捉她的唇,“跟朕说实话,桓桓是不是慌了?”   “万岁爷别闹了,”郁兮向后仰着,连连告饶,“我不仅慌了,我还怕了行不行?万岁爷小声点,别吵到子彦……”   皇帝揽着她的腰,在殿里把她轻轻抡了一圈,窗隙间漏进微微的风,灌进她的喉咙里,截断她的声音化成蝴蝶振翅的沙沙声,光影陆离,她的面容忽明忽暗,音容笑貌动人心弦,“……万岁爷这又是做什么?”   “没什么,”他在窗前终止步伐,把她掬进窗前倾泄的光晕中,“桓桓,朕就是觉得今天你特别漂亮。”   五年了,郁兮还是会因为他的甜言蜜语脸红心跳,她踮起脚尖,穿过那层透明薄弱的金箔,吻他的下颌,“万岁爷真讨厌。”   从娇妻那里取得讨取一刻安闲后,皇帝就把身心彻底投入了沿海疆土的军务防备之中。子彦跟着阿玛,洞悉养心殿的一切,是这段时间皇帝一举一动的见证者。   山东巡抚在荣城一战后,上书陈奏请罪,奏折传到御前被皇帝摔到了案上,“这时候跟朕动马后炮的心眼,早些时候干什么去了?!眼下人事紧张,不然朕非把这个事后诸葛亮开了不可!”   人事焦灼,天象也忧虑。钦天监的官员夜观天象,发现西北方向出“扫帚星”彗星,绵亘半月不曾灭,而且胁迫着作为“帝星”的紫薇星。这是帝位不稳的大凶之兆。   御容凝重到了极点,皇帝因东倭的居心叵测日夜盘亘在御案前忙碌,应付召集臣工奏对,御前伺候的人马也跟着心悸不安,在殿中不敢有分毫不当的作声,以免刺激得龙颜大怒。   这个时候大阿哥站了出来,养心殿格局开阔,确实容得下他一个小人在其中心神奔驰,他是一个天亶聪慧的孩子,心性又沉稳,一个天球仪就够他拨转一个下午。   阿玛渴了,发火上头了,他就从南窗的椅子里跳下来,给阿玛端杯茶,皇帝匆忙间摸摸他的脑袋,挑眉对他一笑,脸色就好起来了。养心殿的太监们掌握了这样一个路数,都把大阿哥当成了救命恩人,御前有大阿哥帮忙上茶,安抚帝心,他们也不必时时刻刻都提心吊胆的了。   一天晚上,钦天监又进殿了,还未在御前见礼,子彦就冲到御驾前,揎拳捋袖,虎视眈眈的瞪着钦天监的总管,“你又来欺负阿玛了!你胡说八道!你出去!”   “邧子彦!”皇帝怒目呵斥他,“不得无礼!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下去!”   “阿玛……”子彦转回身,哇哇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磕磕巴巴的道:“比……比起日月星辰……日月星辰的告示,我……我更相信……相信事在人为……”   “一个国家,一个王朝的兴衰在于他的君主,而君主的德行生死大权掌握在自己手中,地不能理,天不能煞,所谓命由我而不由天!”   子彦越说越通顺,最后也忘记了哭,就那样瞪眼逼视他,声嘶力竭吼完了这段话。皇帝心头被狠狠一击,思绪一下被拉回到了五年前,五年前他接郁兮入京,在什刹海的那个除夕夜他永生难忘,他带她观星望月,聊日月同辉,聊北斗七政,他在月下告诉她,他不相信天象对明君的预判,他只信自己。   这段曾经从他口中说出的话,在今天重现,一字不差,一字不落。   钦天监的官员傻楞住了,回过神尴尬的在御前俯下身,皇帝扬起下颌看向窗外,淡声吩咐道:“下去吧。从今天开始,无召不必再来见朕。”   人走空了,皇帝起身走到殿中,影子压下去,覆盖住了子彦小小的身躯,儿子仰着脸,眼睛里含着的泪水欲流不流的。   皇帝微微俯下身,张开了双臂,子彦明白了这一暗示,破涕为笑,扑到了阿玛的怀里,阿玛的胸前有全天下最威武的龙头,他终于能离近看一看,甚至摸一摸了。   皇帝把他抛起来,又稳稳接住,这次换阿玛抬头看他,“好儿子!方才的话,你自己闹的明白什么意思么?”   他眼角的泪被甩了出来的,落在阿玛的下巴上,灌溉了一整片青青绿绿的胡茬,子彦诚实的摇头,“儿臣不明白!是额娘教给儿臣的,额娘说,这些话当着钦天监大臣们的面说,阿玛会很高兴,阿玛,你高不高兴?!”   “好儿子,”阿玛亲他的小脸一口,胡茬刮得他发痒,笑的更欢快了,“阿玛高兴!你跟你额娘一样聪明!告诉阿玛,你哭什么?”   子彦又开始撇嘴了,“阿玛最近忙,阿玛最近不开心,儿臣心疼阿玛。”   皇帝把他抛起又接住,抛起又接住,把天伦之乐循环往复,“朕有个孝顺的好儿子!阿玛给你取个字好不好?将来读书的时候用。”   子彦不明白字是什么意思,反正阿玛赋予的就是最好的,便大笑着说好。皇帝望着那张笑脸,心潮激荡。   那天夜里,子彦有了他的字:“崇举”。   “崇”,高也。“举”,擎也。他长大后才领悟到这二字的含义,这其中包含着父皇对他的期许,期许他可以成为擎天之柱,做一个顶天立地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打算40万左右完结   番外里可能会写写后辈们的爱情故事 第90章 家社   东倭袭击荣城后, 天象开始出现异常, 在大邧境内造成了一定的恐慌, 京城的市井坊间流言四起,纷纷传说大邧年灾月晦, 寿数将尽了。   皇帝背负着巨大的压力, 携领群臣前往天坛斋戒祭天, 检讨天子失德之处, 以祈求神灵赐福攘灾。   郁兮私下里会悄悄落泪, 皇帝哪里有失德之处,一座王朝正当全盛, 多半都是他的功劳。皇帝继位时,春秋方富,抱励精图治之大志。亲政五年之间, 他勤于政务,洞悉世情, 关心农事收成,关心民间疾苦,他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内, 把权利的益处发挥到了极致,他不求任何名声, 可是一旦朝国出了祸事,骂名四起,几乎全部由他一人承担。   皇帝对此无怨无悔,郁兮每次看到那副倦容却心如刀绞, 她从未见过他熟睡的样子,一有风吹草动就起身去往前朝,她总埋怨他过分消耗自己的精力,可是最终她还是要选择成全他的理想。   斋戒回宫后,距离荣城事发已经过去了三个月,在这期间,各省沿海要隘由重兵把守,再无发生任何海寇袭击的事件,局面好像一时风平浪静了下来。   对此朝中出现了意见不一的声音,部分大臣认为东倭察觉到大邧的海防力量后,不会再次无故寻衅滋事,另一部分看法认为荣城一战仅仅是东倭的试探,其目的是为下一次的侵略做准备。   而皇帝本人的预测更倾向于后者,“东倭一族还是很有野心的,他们国家的天皇虽然威望崇高,不过却没有实权,军权政权全部掌握在一国幕府将军手中,将军,将军,手握招兵募马的实力,满脑子想的都是行军打仗,扩充疆土,荣城一战,让那帮海寇也受了不小的损失,朕不信他们能善罢甘休。”   “万岁爷,”郁兮满脸顾虑,一边研着墨,一边道:“看来东倭战术还是很高明的,他们不亲自派兵出战,而是雇佣我们大邧沿海流寇为他们刺探情报,这样一来不管成败,仍然保存住了自己的实力。”   皇帝微微叹口气,“所以朕岂能掉以轻心?”   这时三希堂那面传来孩童的欢笑声,郁兮跟皇帝相视,不约而同笑了起来,皇帝道:“朕很怀念子彦和苏予还未出生以前那段红袖添香的日子,那时候桓桓每天都陪着朕一起处理政务,在那之后桓桓也忙了,从此这养心殿只剩下了朕孤身一人。”   “我这不是来了么,”郁兮撒娇似的,用腰肢蹭蹭他的胳膊,“现在他们两个小家伙也长大了一些,今后我空闲日子也会越来越多的,我天天陪着万岁爷,给万岁爷端茶研磨。”   皇帝放下笔,端起茶细品,“时间过得可真快,朕马上就到而立之年了。”   郁兮笑道:“三十而立,还有三年呢。”   皇帝摇摇头感慨,“子彦,囡囡这三年不也是一眨眼就过来了。”   “万岁爷,”郁兮弯下腰搂住他的脖子,娇滴滴的道:“日子过得再快,有我在呢,有我陪着你一起慢慢变老呢。”   有了这样一个承诺,对岁月无情的深惧好像也就不以为然了。就像春天的风含着花草的馨香,抚唇而过,会在舌腔里留下一股清甜,也就忘记了初春时的寒风料峭。   四月的一天,郁兮一早用过早膳就带着子彦,苏予前往养心殿,照旧把两个小人撇在三希堂让书房的女官似云照应,然后就辗转到勤政亲贤殿去看望皇帝。   刚走到殿门口就听到内间“哗啦”一声碎瓷的声响,然后就是皇帝的一句怒吼,“都给朕滚!”   急促的一阵靴履与地砖的摩擦声,殿中伺候的太监们都灰溜溜的撤了出来。皇帝不是暴怒无常的脾气,能让他如此着急上火的罪魁祸首,只能是政务方面的不称心不如意。   郁兮停下了步子,低头看到地砖里自己的倒影,满鬓叠翠,凤冠峥嵘,又回身看远处那一脉一脉绵延起伏的殿脊,她站的这样高,看的这样远,却有种无能为力的感觉。她为宗社繁衍皇嗣,她尽心竭力辅佐那位万万人之上的君主,她想讨这座江山社稷的欢心,做一位与皇帝并肩而行的贤后。   但偶尔她难以克制自己的私心,她的万岁爷啊,是她两个孩子的父亲,是她夜里安眠的一处港湾。风雨来了,除了她,谁还能理解他的焦灼和惧怕,他心底纵然翻江倒海,站起来便是一方屋檐,是千军万马,是稳定乾坤的那座基石。   他是一个人,可是所有人包括他自己在内,把皇帝视作了支撑大邧宸宇的那根椽木,殊不知再厚重的屋脊,也有在暴雨中动摇的时候。   见她在门外站着,周驿上前行礼,一段时间的煎熬,御前太监的面态也苍老了不少,叫了声“皇后娘娘……”,其后的话却是欲言又止。   郁兮点点头,“我知道。你们在这里侯着,我去瞧瞧万岁爷。”   进了殿门,这次她没有放缓脚步,鞋底叩在地砖上研磨出声响,她想让他知道她来了。皇帝似乎知道是她来了,所有的疲惫不堪,灰心丧气也就不再遮掩,不再刻意维护在众人面前那副巍然挺立的姿态,把面容撑在御案前只是沉默着。   透过他额头五指的间隙,郁兮看到了一双低垂的眼眸,暂时遮掩了意气,只是发怔。她走近在他手边重新斟了杯热茶,“万岁爷喝口茶,醒醒神吧。”   皇帝沉默不应,郁兮鼻尖红红的,走到殿中蹲下身,把地上的碎瓷一片一片捡起来,放到托盘里,“桓桓……”他终于还是开了口,嗓音低沉在空寂的大殿中回响,“你放着,随后让他们收拾,当心扎到手。”   郁兮端起托盘放到一旁的茶几上,踢开脚边一片碎瓷,走过来蹲下身枕在他的膝头上,有无声的泪从眼角滑下,渗透进他龙袍上绣纹的纹理中,她抚平他膝头褶皱起来的下摆,笑道:“我就知道万岁爷心疼我。”   皇帝垂下的一手抚她的眼尾,“既然知道,就快起来,蹲久了,腿就麻了。”   郁兮借他掌心的力道起身,绕到他身后轻轻揉捏他肩,“万岁爷累了,就歇一歇,忙久了,心就木了。”   皇帝紧绷的神经逐渐放松下来,他心神失去方向的时候,总能被她准确拨调到一个舒适的层面上,身处其中他可以从狭窄的罅隙间喘上一口气,在溺水的边缘获救上岸。“桓桓,”他拉住肩头她的手,“陪朕去三希堂,朕想陪两个孩子玩一会。”   皇帝出现在三希堂门口的时候,刚蹲下身胸口就收获了两个结结实实的撞击,子彦,苏予冲上来跟阿玛撞了个满怀。   他一手抱着儿子,一手抱着女儿在椅榻上坐下身,父子父女三人脱下靴在一起玩闹,苏予对七巧板情有独钟,那七块木板在她小手中玲珑万千,单是船形,就有好几种拼法,一眨眼的功夫就能造好一座船,造好后就送给阿玛。   “他们说阿玛前段时间丢了座船,”苏予提着小甜嗓,一边忙碌,一边自言自语的道:“囡囡做船送给阿玛……”   “……阿玛,你看,这个是煤船,这个是盐船,这个是粮船,囡囡都送给阿玛,这样阿玛就不伤心啦……”   苏予浓密的睫毛化成两张蝶翅,上下翻飞,水汪汪的瞳仁里倒映着帆影玉棹,皇帝的一颗心要化了,他的掌上明珠,未经擦拭就盈盈泛出光泽,小小年纪就有一颗玲珑剔透的心。   他刮她红扑扑的小脸蛋儿,“阿玛考考囡囡,囡囡说的那些船都是干什么用的?”   苏予抵着小脑袋想了想,从最简单的开始说起,“粮船是拉早饭,午饭,晚饭的大宝船,盐船……盐船就是……”她的小嘴嘬着,好像不知道该怎么准确描述,就把眉毛鼻子眼全部都揪在一起,装出一副痛苦的样子,吐了吐舌头说,“……就是很咸很咸的雪花花!一到冬天,房顶上地上全都是!雪花花吃多了,就会变成哑巴……”   盐吃多了会变成哑巴?皇帝忍俊不禁,看向郁兮,“这都是谁教的?”   郁兮也忍不住笑,“万岁爷可别怪罪我,我可没这样教过你的小心肝。”   皇帝说:“那没跑了,肯定是承延那小子。”   郁兮添了杯茶递给他,“威海卫海边风大,万岁爷少说一句,省的七爷打喷嚏受凉。”   皇帝刚抿进的一口茶险些从鼻腔里喷出来,笑道,“好,朕不说他了,把他说病了,谁给我们家囡囡送簪花呢。”   最后说到煤船,在苏予的心里是重头戏,所以留到最后再解释,“煤船上全都是梅花,比御花园里的梅花还要多!花开了,可香了!”   大概也只有在孩子简单纯洁的世界里,肮脏油污的“煤”才能与冰清玉洁的“梅”画上等号。皇帝望着面前的娇妻,一双儿女,咽下去的茶水也不全然是苦涩的滋味了。   找到间隙,皇后的手从桌案那面探了过来握住了他的,“万岁爷心里有火,跟我说说吧,别一个人憋着。”   皇后的那双桃花眼有荣有枯,却不会凋零,每次看向他时,都有花香袭人的感觉,皇帝回握她的手,用空闲下来的另外五指随意梳理着苏予额头的刘海,“广东巡抚,福建总兵,粤海关总督,闽海关总督,联名上奏朝廷,请求关闭两省海关,封锁贸易,实行海禁。”   郁兮听了,讶异之后是失落,“万岁爷,当下天灾人祸的谣言迭起,他们是怕了吧。”   皇帝苦笑,不置可否。郁兮抬起头又问:“那松江府,浙江两地怎么说?”   大邧沿海有四大海关,分别是广州粤海关,福州闽海关,宁波宁海关,松江江海关。这四大海关,是大邧对外贸易来往的重要关口。皇帝摇头,“这两地暂时还未表露态度,朕南巡之时,免了两江,福建几省部分州县的赋税,谅他们也不敢轻易跟朕唱反调,然而人言可畏,朕担心这不过是时间早晚的问题,若是到头来,他们都怕了,逼着朕闭关锁国,到时候朕该怎么办?”   郁兮道:“离山东最近的两个海关还没说什么,他们两个千里之外的地方倒是怕起来了。别人若是真找上门收拾你,把门关上就好了么?人家还能赌烟囱,隔着院墙往院里丢炮仗呢,不是关门就能解决的事情。”   “桓桓能想明白的道理,不见得他们能。”皇帝低嗤,“所以朕才生气,害怕是会传染的,一垡垡的都胆小怕事,缩到窝里大气不敢喘,一个屁不敢放,这个国靠谁来守?”   子彦听到阿玛额娘的谈话,竖起小耳朵往额娘的怀里拱,郁兮松开皇帝的手把子彦抱在膝头,摘下手绢擦他额头玩闹出的汗,“那万岁爷打算怎么办?关门大吉您一定是不肯的,要驳回两个地方的陈奏么?”   皇帝道:“强行堵人口舌,不是正人君子的做派,朕已经想好了,最快明天就召集群臣商议此事,朕要先发制人管他们所有人要个态度,朕倒是要看看,有多少人在怕!”   说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皇帝加重了语气,苏予抬起头看到阿玛怒气填胸的样子,张开胳膊抱住了阿玛的腰,“阿玛别怕,囡囡给阿玛造宝船,跟阿玛一起去打坏人……”   子彦叫嚷,“我也去,路上我保护阿玛还有妹妹!”   郁兮看向皇帝笑道:“看看,万岁爷手下的精兵强将还不及我们子彦跟囡囡勇敢呢。”   皇帝心中感慨万千,凶兆祸事当头,最先站到他身后支撑他的,还是他的结发妻子和一双儿女。   郁兮面上笑着,心底却还是在为皇帝担忧,国事政务在君臣之间的交接来往是一个说服与被说服的过程,时而是臣争谏于君,说服皇帝听信建言。时而是君下令于臣,说服臣下服从圣意。   在封锁海关一事上,皇帝不可能做出让步,那么统一朝中所有大臣的思想不会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他所面临的必定是一场唇枪舌战。   郁兮恨自己只是一介皇后,不能在艰难的辩论中给予他太多帮助。 第91章 帝后   四月十五, 辰正初刻, 又到了御门听政的一日, 皇帝要与文武百官商议粤海关,闽海关两总督闭关的奏请。郁兮挂念皇帝面临臣工奏对的进展, 虽然没有资格参与朝中大臣的集议, 她还是利用皇后的特权, 冒昧为自己大开方便之门, 她暂时顾不得所谓的规矩体统, 她只想在他一人以应万人之时,能陪伴在他身边。   保和殿东北方的景运门是一个绝佳的观测视角, 从这里可以看到西北处乾清门的全部视野。乾清门上升起了龙座,御塌下左右两座金猊香炉中燃烧着蓺香,一双兽口中雾气腾腾, 蓬烟万重。   辰时的天还未完全苏醒,除了景运门上的侍卫, 笔贴式,皇后默默出现很难被人留意到。怎奈子彦和苏予两个小娃娃今天也起的早,一大早就到她殿中请安。听说她要来乾清门这面听皇帝听政, 也都闹着要跟来,她没有过多犹豫就答应了他们的请愿。子彦和苏予都是听话的孩子, 愿意聆听教导,所以她不担心他们会打扰到御门听政的进程,而且她私心上也有带一双凤子龙孙见见世面的意图,让他们见识一下皇帝当差时的场面, 借此开始接触一些人情世情,耳濡目染之下,就会逐渐明白自己是皇室的血脉,又肩负着怎样的责任。   不多久伴着礼官太监们的高声宣告,皇帝升座了,他永远是那个守望晨空的人,湛明的身姿比第一缕晨曦降临的更早也更耀眼。   郁兮手心里牵的两只小猫掌开始躁动起来,苏予抬起头兴奋的说,“额娘,那是阿玛!”子彦则是直勾勾望着乾清门那面,满眼崇敬。   郁兮笑道:“出发前额娘说的话,囡囡还记得么?”   苏予乖乖点点头,把小小的食指竖起来挡在樱桃小嘴前,轻轻嘘了声:“囡囡要乖乖的,不能打扰到阿玛。”   郁兮笑着揉揉她的小脑袋瓜,“囡囡真听话。”   御门听政正式打开局面,各部各衙门的臣工将应上奏的奏折备于函匣内按时入奏。内阁学士开启函匣,取折本奏闻,每奏一事,降下一旨,所有官员当即承旨。刚开始的奏闻都是一些不痛不痒的琐碎之事,直到触及粤海关,闽海关两位总督的请奏,君臣之间才彻底掀起了波澜。   “回皇上,”军机处一位鹤发苍苍的老臣道:“绥安十五年,佛郎机夷人船队持火铳在广东屯门掠买良民,筑室立寨,为久居计。这伙夷人欲图长期在我大邧港口走私,更可恨的是其人剽劫行旅不说,而且好食小儿,当时每一儿市金钱百文,他们掠买小儿炙食之,其淫毒古所未有也!臣以为,应当尽快关闭粤海关,以免重蹈当年覆辙啊!”   (佛郎机:今葡萄牙。)   活落又一老臣出列,哀声道:“回皇上,当年那货伙夷人掠夺小儿,所食无算,其法以巨锅煎滚滚汤,以铁刷刷去苦皮,其儿犹活,乃杀而剖其腹,去肠胃蒸食之。居二三年,儿被掠益众,远近患之!惨不忍睹呐!臣也以为,应当即刻关闭粤海关!”   绥安十五年,是郁兮出生的那年,关于广东沿海曾被夷人侵略的历史,她也曾有过耳闻,但是年代久远,她又远在辽东,夷人掠食幼童这种骇人听闻的事情她还是第一次听说。   那些年迈,阅历深远的大臣们若拿这段过往在开局说事,对皇帝反对闭关的观点来说确实是一种巨大的压迫。   丹墀上的皇帝起身,缓缓踱步至玉阶前,负手道:“二位爱卿德高望尊,朕一向敬重你们,不知二位对自己所言虚实有几分把握?有些话倘或仅仅是凭借道听途说或者文集笔记就脱口而出,朕以为并不足以为信。绥安十五年,那年朕虽然只有七岁,不及二位大臣眼界开阔,却也是听得一些事情,习得一些事情的,多年前朕还专门向先帝请教过这件事情,先帝说佛郎机夷人虽然行为野蛮,在广东沿岸有劫掠男女为奴的事实,但是烹食幼儿这种荒诞不经的说法仅仅是传闻而已,当时广州沿海各地官员的上疏中并无任何折本反应这种现象。如果朕没有记错的话,二位大臣并未有过在广东任职的经历,所谓的“惨不忍睹”,想必不是亲眼目睹,不知可否有其他佐证?”   “这……”阶下两位老臣面面相觑,他们确实没有任何证据能够证明自己的说法。   皇帝含着几缕清淡的月色,微微一笑,“退一万步讲,纵然这种记载见于正史,是真实存在的。诸位爱卿可别忘了,将佛郎机驱逐出境的是大邧的勇将,是人心赤胆。绥安十三年初,广东沿海洋贼数百人,屡入广海卫劫掠,无敢捕之者。间捕得送官,指挥赵赢,朱椿辄纵之,而后副使汪宏率兵出战,刚开始吃了败仗,大邧的火炮打不过夷人的铳械,汪宏寻有献计者,募善水人潜凿其船底,贼船遂沉溺,有奋出者悉擒斩杀之,余皆遁去,遗其铳械。”   皇帝叙说这着这段历史,又往前迈进一步,质问道:“诸位爱卿,屯门一战,看似是大邧胜了,当真如此么?如果不是使诈把敌船事先凿出窟窿,我们打得过么?!为什么打不过?!夷人逃遁后丢弃的兵械是我们大邧造不出来的!我们的枪炮火器远远落后于他国。如果实行海禁,那便是固步自封!你永远都不会明白自己跟别人比起来,差距在哪里!再者,倘若不是汪充这样的勇将在至难至险的关头站出来,倘或所有官员都像赵赢,朱椿之流纵容夷人,助纣为虐,佛郎机的战船又怎会在广东沿海盘亘二三年,为何二三年之后才等到屯门一战?!是因为他们懦弱!被欺负惯了!”   皇帝的嗓音声震高瓦,在空旷的乾清门前回荡,郁兮站在余震中,手心微微发汗,皇帝为这一天做足了准备,所有大臣的质疑,他都有信心应辩,他需要这样的一个时刻,统一所有的人心。   兵部尚书范耀宗出列,武官的风范要比文官更刚硬一些,言语之间也有种气沉丹田的强悍,向皇上行礼后,回身面向众臣,“佛郎机夷人在海上霸权多年,各大海域行旅遇之闻风丧胆,不管当初屯门一战是智取也好,还是怎么赢得也罢,总之是一场胜仗。跟佛郎机相比,那东倭不过区区一个弹丸之地,诸位同僚,敢问,何惧之有?!人不来防着,人来了就打嘛!遇事做缩头王/八,算什么好汉?!那是孬种!谁家祖宗教过你们这样的道理?!”   终于有大臣肯站出来,帮皇帝说话了,郁兮拉着子彦,郁兮两人的小手,胆战心惊的松了口气。   这时户部尚书纳兰咏开口道:“范大人手握重兵,有几十万精兵给您做戳杆儿,站着说话不腰疼,喘口气都粗啊。”   兵部尚书看到户部尚书,顿觉头大且疼,户部掌一国银库,其他各部各衙门的支入支出都跟户部有莫大的关联,定期就要跟户部对账奏销,牵扯到银钱,恩怨就多,理不清的名堂更多。   范耀宗瞥户部上书一眼,冷哼道:“纳兰大人有什么话直说,阴阳怪气的,范某听不懂。”   纳兰咏呵的一笑,“那我今天就跟范大人分斤掰两的好好说一说,朝中户部花销就属你们兵部最甚,范大人张口闭口就是一笔巨大的开销,你调兵遣将时也不问问钱都是哪来的?”   兵部尚书瞪着眼道:“我兵部每年也有赋税进项,我部开销内耗常有,况且我兵部从户部上支走的银两都有御书朱笔加封,去向分明,怎么了?纳兰大人有意见?”   两部大臣在御前打起了官司,早就脱离了这次集议的初衷,皇帝插话打断他们道:“好了好了,再说就扯远了。”接着看向纳兰咏问,“爱卿何出此言?如果说是国库亏空,军费支出为难,朕可以理解。”   “回皇上,”户部尚书忙道:“自绥安二十年以来,国库常盈无缺,并未出现过亏空的状况,虽国库富足,但不能仅为军费一项支出,眼下东倭毫无进犯的迹象,我大邧沿海的各地将士也只能按兵不动,虽说各省漕粮已经按圣意截留充作军粮,目前尚且能够做到自给自足,但是这样拖下去实在不是长久之计,而且打造枪炮火器还有战船,这些都是一笔庞大的支出,请皇上圣裁……”   话落即刻有内阁大臣紧抓此话头不当,上谏道:“纳兰大人言之有理啊!长此以往下去,那东倭一日不动,国库就要被拖垮了!”   皇帝没有理会那些发声,仍是看着户部尚书问:“所以爱卿同样也赞成实行海禁?”   纳兰咏回头诧异的看了眼刚才发言的那位大臣,又慌忙回过身回复道:“回皇上,臣并非此意,臣的意思是每年大邧海关收取的贸易关税,收益难以计量,这也是近些年来国库充盈的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如果贸然实行海禁,就是掐断了国库的一大收入来源,海禁这一计策,望皇上慎重考虑。臣以为,既然皇上把各省漕粮留作己用,何不把各海关的贸易关税也充作各省军费?如此一来,如果将来我大邧与东倭起了战事,就少了许多繁文缛节,省却了各省与朝中再做周转的步骤,请圣上裁决。”   皇帝欣慰叹口气,赞了声“好!”,“爱卿这一提议确实是让朕眼前一亮,朕随后会考虑这个提议。至于军费,朕还会想办法,再筹措一些出来。”   说来说去,这户部尚书竟然还是站在皇帝这一面的,兵部尚书嘲讽道:“纳兰大人说话能否不掐头断尾,甚至让人分不清你是敌还是友了。重要的话就不能放到前头说?还玩起欲扬先抑的花样来了。”   户部尚书反唇相讥,“怎么?这话我若是说得再迟一些,范大人要提你的三尺大刀砍我不成?”   两人又开始斗嘴把话扯远了,皇帝咳了声,拦住了两人的话头,“两位爱卿若是再说下去,朕恐怕就要请礼部尚书弹劾你们了。”   两人忙住口,俯身行礼谢罪,皇帝随意挥挥手,开始在龙椅前来回缓慢的踱步,“提到海禁关税,朕便不得不提提这一国的税收,农事上的税收有限,其余的就要靠工商,海关贸易的税收来做补充,大邧不能仅仅靠自足,还要进步学习,通过买卖赚取他国的银两。实行海禁,看似金瓯无缺,疆土是安全了,但是也会造成不可忽视的弊端,虽然朝廷明令禁止走私贸易,可是仍有许多百姓不拘法禁,私自冒充官船廷船与外商做交易,这还是在放宽海禁的情况下,如果全面实行海禁,只会助长这样的风气,那些海寇怎么来的?就是这样逐渐累月形成的。”   一番见解陈述完毕,皇帝驻足于阶前,扬声道:“诸位爱卿,今天朕把话彻底讲明,假如东倭再次毫无底线的挑衅我大邧国威,那么两国之间必有一战,朕要打,朕也愿意打,但是朕不会实行海禁,望诸位爱卿周知。”   话落摇头叹气者有之,精神抖擞者有之。这就是一座王朝的样子,多方人心,利益,思想相互交融碰撞。   却未再有人发言,皇帝巡视四下,颔首道:“有事请奏,无事退朝。如果诸位爱卿再无异议,今天的集议到此为止。”   就这样御门听政在慷慨陈词中开端,又在心平气和中结束,总的来说,皇帝一方的局势更占据优势,郁兮远望他的身影,心酸又满足的笑了起来。   叫散后,大臣们四下奔散,各自往各自班房的方向走,皇帝也转身往乾清门里入,子彦,苏予都往阿玛那面追,郁兮被他们牵着穿越人影幢幢,随他们的力道而行。   途遇的大臣虽然对皇后出现的场合感到诧异,不过出于礼节都纷纷向他们母子母女行礼。   迎面走来一群内阁大臣,其中有几位看上去满面忧虑,大概是支持海禁的那一派人。经过她时,有位老臣垂头丧气,连连叹气道:“得空皇后娘娘劝劝皇上,就算为了大阿哥,大格格,也不能这样闹啊!”   郁兮一愣,她原本以为那位大臣还有话要说,却没有,只是擦肩而过时,随口撂下了那样一句话而已,见额娘停下了步子,子彦和苏予也站住了,抬眼看看她,又看看乾清门那面,“额娘,我们还去找阿玛么?”   她怔然望着那两张天真无邪的小脸蛋,心头倏地涌上一股特别委屈的情绪,同时又莫名来火,郁兮嘬唇,没有回答而是转回了身望着那几位大臣的背影,开口道:“诸位大人留步,本宫有话要问你们。”   原本是不响的一句话,因为是晨初又是空旷肃静的殿门前,她的这次发声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周围来往的大臣都为此停驻下来,皇后是内宫的女人,出现在御门听政的集议上已经让人甚觉出格,她又叫住了几位内阁大臣问话,这情形实在匪夷所思。   乾清门丹墀上的皇帝回身看到妻儿置身于阶下的群臣之中,也大感震惊,周驿吓了一大跳,忙请旨道:“奴才去请皇后娘娘回后宫。”   皇帝折身走到御座后方,抚着龙椅上雕刻的云龙纹理,繁杂缭乱的触感在指尖绽放,心底被好奇诱惑,“朕觉得没有这个必要,你觉得呢?”   他觉得呢?周驿已经傻了,他什么都来不及反应,皇后已经开口了,单薄的身影与朝中的一群大臣对峙着,“大人方才说的话,恕本宫愚昧无知,未能领悟,你让我抽空劝劝万岁爷?劝什么呢?劝万岁爷实行海禁?据本宫所知,万岁爷御下的朝堂气氛和谐包容,并不会弹劾打压跟他不和的意见,方才我在景运门上未见到大人发言,现在你却让我去劝说万岁爷,敢问大人,你为何不发言呢?你为何不据理力争说服万岁爷实行海禁呢?”   被质问的那位大臣不想皇后会光明正大的同他议政,惊怔在了原地,结巴着说不出任何话来。皇后微微折起眉,又问,“大人既是让我去劝说皇上,至少也请你把态度放尊重,你是觉得本宫区区一介妇人,面对东倭进犯就会怕是么?”   那位老臣被皇后反将一军,忙俯身赔罪道:“臣……臣绝无此意啊!臣绝不敢对皇后娘娘有半分不敬之心。”   郁兮恍然四顾,发现所有人都在望着她,她心中剧烈喘息着,不知道在哪一个时刻,她突然之间觉得自己无所畏惧,有种想要发泄的冲动,把这段时间的压抑隐忍全都宣泄出来。   她咽了口唾沫,在脑子里惊出一声回响,她望向乾清门,接收到了皇帝的注视,这次他的目光中没有任何感情,更像是一个旁观者,默默看着她,看着她面前的一切,似乎是一种暗示,一种鼓励。   郁兮收回视线,在周围大臣们的脸上划过,把话语交给心神支配,“皇上亲政五年……”她嘴唇微微发着颤道:“皇上亲政这五年来,为你们这些在京职官加添食禄,外省大小官员皆给予养廉。”   “这五年来,皇上关心农事收成,关心各地雨水粮价,各地的天气,庄稼长势,谷物商情,灾情如何,他都了解的一清二楚。皇上多次到清口,高家堰这些河防要地勘察水情,亲自部署整治河道,修建海塘,石塘,土塘。逢遇水旱灾害,便蠲除当地赋税,削减百姓疾苦。”   “这五年来,皇上惩治贪污,澄清吏治,即使是要痛杀血脉手足,也要给律法一个公正的裁决。皇上多次亲临贡院,巡查号舍,为天下考生士子增录仕途名额。”   皇后说着抬头望向乾清门的殿檐,“这五年来,无间寒暑,皇上没有旷过一次御门听政。本宫倒是想问问诸位大臣,这五年,皇上可曾有过失体之处?包括这次反对海禁,他这样做是为了垂范后世,图个好名声么?你们不知道,本宫知道,皇上这样做,是为了这天下承平日久!”   她回身端正凤冠,眸光威严,音调也沉稳下来,“本宫随皇帝南巡时,曾跟江苏巡抚谈论过江宁造船司的一种战船,名为火龙船,此船周围以生牛革为障,剖竹为笆,用此二者以挡矢石上留铳眼,箭窗,看以击贼。首尾设暗舱以通上下,中层铺用刀板钉板。两旁设飞桨,此船造成后必将乘风破浪,往来如飞。行军打仗时左冲右突,势不可挡,一座足抵常用战船十座。”   “当时本宫就想这样的战船造成后,机关重重,火炮兼容,该有多厉害。然后次年就建成了,这还仅仅是战船的一种,近些年大邧国力强盛,枪炮火器不再是绥安十五年屯门一战时的水平了。”   “如今国力强盛又如何,怎奈外敌入侵,皇上首要的一件事,却是平衡自己家的人心,安抚自己家人心里的惧怕,本宫认为实在是讽刺!”   最后皇后握紧身边两个孩子的手,抗起凤冠,抑扬顿挫的道:“如果东倭胆敢再次前来,朝中无人敢应战,本宫就带着大阿哥,大格格跟着皇上一起前去迎敌,你们怕,本宫不怕!” 第92章 畅情   皇帝也是这两年来才留意到她过耳不忘的本领, 他们相伴五年, 很多闻听到的话语其实是共享的, 他却未必完全记得。   她记得他讲的那套天文的论调,在他焦头烂额深受天象打击时, 让子彦传话给他, 助他走出焦虑。江苏巡抚讲的火龙船, 什么牛革竹笆的建船材料啊, 什么箭窗, 铳眼,刀板钉板的机关啊, 她都记得分毫不差,如果把当年江宁造船司描述火龙船的奏折翻找出来跟她的叙说一一比照,想来也是无一字出入。   宫城中的日出总是收敛着, 从容不迫的释放,他的皇后站在晨光熹微中英姿勃勃, 艳压四方。口舌之间的刀光剑影更能杀人于无形,她的眼尾,唇角尽显锋芒, 凤冠裙袂下无人能敌。   五年前接她入宫的那日,他告诉她, 他从未发现过这座宫城的美,他在这里饱受世态冷暖,在这里毒杀亲兄。其实这里还是很美的,他想, 他在这里实现了抱负,又在这里培育了两脉亲情。   有她在,那些殿檐的边棱转角都被岁月磨去了僵硬,渐渐变得柔情百媚。四方苍穹下不仅仅是一行白鸽就足以衡量的尺寸。   有她在,天角宏阔,其间有日月河海,花开舟移。她回望他,一颦一笑,会让时光停滞,把韶华永恒截留在这一刻烙印在他心底。   抛下周围所有的人与物,她走来,步履蹁跹,笑嫣然,很妙,隔断时间,她便会给他一种脱胎换骨的感觉。   有两个小家伙冲过来抱住了他的大腿,他扫视丹墀下神色惊愕的群臣,他们官服的绣纹丝线折射出初升的一缕日光细碎,皇帝只言未语,拉起身边两只小手转身没入乾清门中。   他把那个万众瞩目,光芒万丈的时刻完全留给了她。   到了养心殿,郁兮胸腹中竭尽心力的叫嚣才停歇下来,像风中一片嫩叶躲在皇帝怀中微颤,“万岁爷,我是不是闯了大祸?”   皇帝满怀拥着她,用连绵的吻嘬嘬她的眼尾,“桓桓何祸之有,这是为朕鸣不平,为朕辩护,朕的皇后与群臣激辩,这是个值得铭记的日子。朕谢谢你还来不及呢。”   郁兮咬牙切齿的轻哼道:“那帮迂腐陈旧的老学究就会欺负万岁爷,一说到动刀动枪就畏缩起来,有本事拿唾沫星子把海寇东倭淹没了,只敢在窝里横!”   她负气的时候,脸颊两张肉翅气鼓鼓的,岁月教会她成熟,同时岁月对她又很宽容,不会把苍老疲倦的痕迹刻画在她身上。郁兮有种天然的甄别能力,把独当一面的骄傲飒爽用来抵抗外界的干扰,把稚子般天真烂漫的模样留给他。   皇帝吻她的鼻尖,吻她的眉心,把她的桃花眼都吻得粘连在一起,“桓桓,这五年来,朕的那些政绩,都是你诚心觉得朕做的好,对不对?”   “当然!”郁兮捧住他的脸,“万岁爷又犯傻了,这五年来万岁爷为大邧江山付出了那么多,政绩突出是多么值得骄傲的一件事情,万岁爷看到他们的表情了么?他们拿什么来反驳,万岁爷就是全天下人的大功臣,我拍着胸脯给万岁爷保证。”   皇帝笑道:“朕不图他们高眼看待朕,有桓桓认可和支持就已经足够。”   郁兮心疼的揉他的脸,她优秀的万岁爷呀,始终怀抱一颗谦恭敬畏之心,不会因外界的吹嘘抬高而傲慢自大,不会因政绩显赫而自满浮夸,迷失方向。   “真难得,”她抚摸他胸口的龙头,“万岁爷永葆赤子之心。”   他笑,“不忘初心,牢记使命,才能方得始终。”   他们这边亲亲抱抱,身边两个小人就仰着脸看着阿玛额娘傻笑,皇帝半晌才想起他们来,弯下腰把他们一左一右捞进怀里,看一眼郁兮问,“皇后娘娘今天勇不勇敢?”   苏予敞着小白牙,狠狠点头,“额娘真勇敢!要不我跟哥哥就要被坏人抓走吃掉了。”   子彦满脸认真的道:“妹妹别怕,那都是白胡子老头编出来的瞎话,都是骗人的。”   苏予怯怯的问:“真的么?可是他们说坏人有大铁锅,有铁刷刷,要把小娃娃皮剥掉,煮成汤汤。”   子彦说:“阿玛说是假的就是假的,坏人来了,就用大炮把他们轰走。”   皇帝听了笑,看向郁兮悄声道:“朕一直觉得子彦这孩子心里明路,什么都知道。”   郁兮把苏予从皇帝怀中接过来安慰道:“来,囡囡让额娘抱抱,囡囡不怕,哥哥说的对,都是别人瞎编的话,我们别累到阿玛,别让阿玛闪到腰了。”又压低声对皇帝说,“那帮大臣也是的,讲什么夷人吃小孩的不实传闻,瞧把囡囡给吓的,晚上做噩梦了怎么办。都是我不好,不该带他们来的。”   “桓桓,”皇帝探过身吻她的额头,“千万别自责,小孩子忘性大,过一会就忘了,囡囡那样聪明,有你这样厉害的额娘为她做榜样,她不会害怕的。”   郁兮抿唇,轻轻点头,“但愿吧。”   就在这清晨之后的殿宇中取一片静,外面还是一片纷繁嘈杂。虽然四月十五的御门听政之后,朝中呼吁海禁的声音越来越微弱,可是所有人的神经还是被荣城一战紧紧压迫着,大邧与东倭之间是一场无声的对抗,就像一束奄奄一息的火苗又有了死灰复燃的迹象,不知何时就会爆发。   郁兮舌战群儒的壮举也在内外朝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太后在背后讽刺皇后的话,既心酸又委屈,“皇后刚入宫那时连哀家的话她都敢顶,她还骂人家珍太妃是臭虫呢,仗着皇帝宠爱她,逮谁咬谁,乾清门前撒泼打滚,是她能干出的事。”   郁兮听到慈宁宫的传闻后也只是笑笑不语,宫里下人的舌间三人成虎,有些话经过渲染往往有夸大的成分,她不介意太后如何评价她,她带着两个孩子去跟皇祖母请安,太后那般珍爱自己的指甲,为了摸摸子彦和苏予的小脸蛋,还专程把甲套卸下来,不舍得擦破孙子孙女的皮肉,这对她这个做额娘的来说就已经足够了。   宁寿宫那面对此事毫无评价,太皇太后对郁兮的作为不褒奖也不贬低,人前人后从未提起过这件事情,就当没有发生过一样,只在一天夜里就寝前跟她的总管太监提了一句,“同心同德,这孩子的记性一如既往的好啊。”   钱川伺候她躺下,五年前他给太皇太后盖被子的时候,就知道未来大邧皇后的位置落在了辽东王府敬和格格头上,五年后,太皇太后字句中一个“好”字,便是最完美的总结了。   端午的时候,皇帝举家率群臣前往燕山颐和园昆明湖泛龙舟,太皇太后带着后宫内眷前往燕山前山的转轮藏殿中礼佛诵经,转轮藏两个配亭中的八角木塔中储藏着经书佛像,木塔的地下设有机关,念经时派人在地道中推动木轴,带动木塔开始旋转,塔上放的经书也跟着转动,每转弯一周,就相当于礼佛之人把经书都念了一遍。   为大邧江山祈福消灾之后,太皇太后又带着众人登上昆明湖西南河畔的佛香阁观看皇帝大臣们泛龙舟。俯瞰出去,通透开阔的大湖与厚重雄伟的山峰交相辉映,山环水绕中,碧波荡漾的湖面上龙舟点点。   子彦,苏予坐在太皇太后和太后的怀里,振臂高挥,为亭下的龙舟赛事加油喝彩。太皇太后笑问:“何处燕山最畅情,无双风月属昆明。这是你们阿玛为这处大园子做的诗句,这里美不美?”   活落曾孙子,曾孙女都很捧场,扯着稚嫩的嗓音吆喝,“真美!”,“好漂亮!”。   五公主探身刮刮苏予的小脸蛋,顺势把鬓边被风撩乱的碎发别在了耳后,偏头看向了身边的皇后,两人眼神相接,随意聊了起来。   郁兮问:“最近公主又让烟琢给您相脉了么?怎么说?”   兴祐三年,子彦和苏予出生后,那时距兴祐二年的礼亲王一案并未过去多长时间,宗人府主事一职由皇帝下旨交由南巡侍驾有功的武英门侍卫谭鸿接任,四品侍卫和庭苑公主之间还是有了一个圆满的结局。   成婚后,五公主的愿望就是能有个孩子,不过两年过去了还是未等到喜信。文瑜叹了口气道:“还是之前那样的说法,身子没有毛病,可就是怀不上。”   郁兮安慰她道:“公主还年轻,早晚能收到好信的,额驸都还不着急呢,您也放宽心。”   说到这里文瑜脸上有了笑意,“这人有时候糊涂着呢,他还说大不了不要孩珠子了,两个人也挺好,我倒也不是说非要给他们谭家传宗接代什么的,我就怕现在不要,将来后悔的时候年龄不允许了,有时候瞧着囡囡那样伶俐可爱,我就想这辈子只要一个姑娘就挺好,将来给她扎辫子,把她打扮的花枝招展的,想想就觉得这些年过得日子都值得。”   郁兮笑道:“囡囡整日吆喝着要让五额驸给她买冰糖葫芦呢,有空让囡囡上她姑姑的公主府住几日,让姑姑给她扎辫子。”   “这可是你说的啊,”文瑜笑道:“可别到时候不舍得。不过我们家囡囡真是好福气,有姑丈买糖葫芦,有七叔送簪花,家里所有的男人都宠着,将来不知道什么样的驸马爷才能配得起呢。”   郁兮挑了果盘里的一只蜜饯嚼着,含着一口甜叹道:“这种事情是不敢想的。”   文瑜哎呀了一声,“先别说你舍得不舍得,到时候她阿玛只怕是要撕心裂肺的,驸马爷要过皇帝这道关,只怕要有苦头吃了。”   两人说笑一阵,又谈起了怡亲王,郁兮道:“我们这面山好河好的,七爷在威海卫也不知道过得好不好,在海边呼进一口气应该都是咸湿的吧。”   文瑜看着那双细流涌动的眼眸,原来时间已经过得这样久了,他们三人在升平署排戏的那段时光已经过去了三年,承延对郁兮的凝望也悉数都成了过往云烟。   她感叹道:“我都有些想念承延的鸽子了,你看,男儿有了志气有了担当,就把玩乐都抛在了脑后。”   “对了,”郁兮问:“公主这段时间从烟琢那面听到什么口风没有,她跟七爷的事情到底怎么样了。我问她,她总也不说。”   “她不告诉你,哪里能告诉我呢。估计还别扭着呢,”文瑜道:“烟琢这姑娘有追求有抱负,自从入了太医院,一门心思全在差事上了,两人之间感情是有了,火候也到了,可还是不愿点头做怡亲王福晋呢,谁知道她心思在哪块地方又犯了轴。”   感情的事情除了局中人,局外人是参悟不透的,两人唏嘘感慨过后又把话头回归到了当下最紧迫的局势上,文瑜抿了口茶问:“听说六弟最近在为军费发愁?”   郁兮眼中隐约含着忧虑,点头道:“荣城一战后,外商一些商船唯恐受到两国之间祸乱的牵连,回避得远远的,最近各大海关的贸易也清冷了不少。”   海关没有贸易就没有税收,军费就短绌。文瑜放下杯盅探过手握住她的,安慰道:“六弟心里那只算盘一直拨得分明,长短有他把持着呢,你带着两个孩子就已经够辛苦的了,别太过为这件事担心。没准他这会正在龙舟上跟大臣们商量对策呢。”   郁兮把目光投向碧波万顷中那抹香色龙纹装裹的身影上,点了点头,“万岁爷心里肯定有成算,我相信他。”   作者有话要说:  后面的情节,让苏予未来的驸马小小出场一下吧 第93章 帐中   忙完端午的仪式回到宫里时已经到了傍晚时分, 蘸着黄昏云翳吃粽子, 砂糖在子彦, 苏予的齿间研磨出咔嚓咔嚓的声响,郁兮随手摘掉苏予唇角的一颗绿豆, 小姑娘抬起头看看窗外问:“额娘, 今天阿玛不回来了么?”   子彦也猛的一下抬头, 眼巴巴的看着她, 郁兮逗逗两人的小脸蛋说:“阿玛这阵子很忙很忙, 不能回来的早了,用完晚膳额娘陪你们一起玩好不好?”   没有阿玛的陪伴, 两个孩子显得有些失落,他们喜欢皇帝讲的那些江浙传闻,郁兮就把从皇帝那里讨来的故事讲给两人听, 最后哄他们各自安寝后,夜已经深了。   回到正殿门口, 郁兮站在廊间里望着前殿发了会怔才踅身往回走,“时候不早了,下匙吧, 万岁爷今晚应该会歇在养心殿那面。”   冯英俯首应是,觅安随着她往殿中走, “奴才伺候娘娘洗漱吧,娘娘也早些歇着。”   到了内室,郁兮把自己投进了浴盆中,深陷浓浓的雾气里, 疲惫困倦一丝丝的从身心中抽离,指尖沿着金丝楠木的盆壁抚下,这四围陪伴她五年的壁身经过常年累月水润的浸泡,纹理都变得光滑细腻。   她不禁笑道,“这个浴盆陪我的时间比万岁爷陪我的时间都还要长呢。”   觅安帮她头上打了胰子,盥水浇洗着她的头发笑道:“娘娘若是这般理论的话,承乾宫哪样东西不比万岁爷陪您的时间长?可这宫里有哪样物件摆设能像万岁爷那样爱娘娘?”   “是我犯傻了,”郁兮吐吐舌头,“我就是想万岁爷了,半晌不见就想,他不在我晚上睡不踏实,我就想他能多陪陪我,多陪陪子彦跟囡囡,时间过得太快了,抓都抓不住,但是万岁爷不是我一个人的,政务才是最重要的,我不能那样自私……”   喃喃自语着,肩后的长发被包裹在手巾里揉搓擦拭,郁兮被身后的力道牵引得微微后仰,她道:“觅安,你最近的手劲越来越大了。”   肩侧蔓延过来一阵热息,低沉的嗓音钻进她的耳中,“是朕。朕来陪你了。”   郁兮又惊又喜,在水中打了个滚翻过身,双手交叠起来垫着下巴,趴在盆沿上仰面笑望他,眉似新月,媚态如风,“万岁爷什么时候回来的?”   沿着那道绵软的脊梁望下去,大好风光一览无余,隔着水面若隐若现能看到一条文明和谐自由等真理深嵌的海沟。皇帝撩起龙袍的下摆,屈起一膝蹲下身,虎视眈眈盯准她道:“就刚刚,桓桓,朕问你一个问题,这澡盆用起来有朕舒服么?这澡盆能让你生出子彦,苏予那样漂亮可爱的孩珠子么?”   原来他都听到了!郁兮沉了下去,羞愤的扑打着水面,“万岁爷真讨厌!谁让你偷听人家说话来着!”   皇帝起身潇洒一挥下袍,张着大巾布把她从水里捞进怀里,嗓音低哑如同呓语,俯望她道:“桓桓的仙桃洗干净了,朕要大开杀戒。”   她揪着他胸口的龙头绣,把脸深深埋了进去,低声嗫嚅,“万岁爷讲话如狼似虎,一点都不端庄,就知道欺负我。”   窗外是孤独深邃的夜,他们面前是水雾光影交织的迷乱,他带她沉入幔帐之中,剥开她蔽体的衣物,像翻开了一本书的扉页,香气四溢,袭人而来,诸多富强民主友善的种种,种种。她的眼睫轻轻刮擦着他的鼻梁,像书页一张张飘落掀起的风,痒痒的,勾起他求索的欲望。   面对她时,他总是很有耐心,不会一步到位达成目的,会尽量去满足她的感受,。他的吻侵袭她的唇畔,在她的侧颌辗转流连,然后推起她的颌尖往下,品尝一口新鲜饱满的桃尖。   她娇/喘/吁吁,雪白的疆域颤栗着,桃尖那一抹粉红在舌尖绽放,迸发出一口香甜。皇帝抚她痴迷沉醉的神色,指尖拂过她微启的唇口。   五年的磨合,时而是他主动,时而是她,默契告诉他们何时是绝佳的火候,那一刻的爆发永远震撼天地,让人忘记时间,忘记身处何方,把热意与汗水肆意妄为的宣泄。   这次的纠缠不休很温和,她侧卧在他怀中眉目传情,明送秋波。他揽着她,轻轻起颠簸,浪起舟移,时远时近的漂流。到达浪头的最高峰,郁兮紧紧咬着嘴唇,锁骨嶙峋突起,糯糯的低吟,“万岁爷……”   风平浪静,收帆停桨,他缓缓吁气,又把吻凑上来,轻嗯了声,“朕在。”   四肢缠绕,郁兮闻听他的心跳,眼睑被汗湿粘合,挣扎了几下才撑开,她弱弱笑着,用指尖描绘他的鼻梁,眉峰,“万岁爷在,我就觉得开心,也觉得安心。”   她左手的食指和中指交错着迈开腿,沿着他右侧的肩梁走来走去,用轻柔的触感在他心口画出痕迹,“万岁爷今天晚上心情很好,我猜一猜,军费有着落了对不对?”   皇帝追随着她飘浮游弋的视线,直到从他肩头捉到她的手,她才玩够了,回眼看向他,他把唇翘起来,“桓桓给点甜头,朕就告诉你。”   “讨厌!”她笑涡里充满控诉,不过还是把素齿朱唇下的柔心弱骨与他相依,皇帝眼眸中的风又起了动乱,心满意足的接受,又笑着把她困在了怀里,他俯视她,唇角的笑意渐渐停了下去。   郁兮发怔,也停止了嬉笑,眼瞳一眨不眨的看着他,“万岁爷,你怎么了?”   他不言,凝视她了很久,把她圈在臂弯里,吻她艳比花娇的秀靥,轻呻着道:“没什么,桓桓,你好香……他埋在她的脖窝轻嗅,“桓桓今天好香,不仅香还漂亮,谁也比不上桓桓漂亮……”   他彻底敞开自己就是这样,对外以冷漠薄情示人,却把所有热情柔情深情都倾泻在了她的香闺秀阁中。   “万岁爷……”她细圆无节的肘弯搭上他的:“桓桓在呢,桓桓会一直陪着你的……”   最近他的压力太大了,需要她更多的安慰来弥补,他难以自持却不舍得怠慢她,一个温雅含蓄,一个温婉柔顺,她秀眸微嗔,双蛾时而曲折,时而舒展,把满体芳馨都献给他的深情似海。   灯前目,账中音,她羞眉腮晕斜倚他的肩头,“桓桓会一直陪着万岁爷的……”   皇帝闷哼,“朕知道……朕知道……”   灯烛燃尽了,晃了晃,把夜色完全推入了黑暗中,四下里声息安然,床前月明,有几束光晕潜进,圈在两人心口,郁兮满目月光混沌,“万岁爷,今天晚上的月色真好。”   皇帝拥着她,吻她的鬓角,“月色再美,美不过桓桓。”   她笑着推他:“万岁爷今天嘴真甜,迷了心窍一样。”   皇帝朗然一笑,“那还不是因为桓桓你这个小机灵鬼,朕的心思全被你猜到了。”   “我没猜错吧,”她冷冷哼一声,“肯定是军费有着落了。”   皇帝刮她的鼻头,微微摆摆下颌,“严谨来说,还谈不上完全有着落,还得有一阵子时间才能筹措出来。”   郁兮顿时精神起来,“万岁爷快说说,怎么筹措?”   皇帝吻着她的前额道:“今日与朝中几位大臣商议,既然近段时间海关关税锐减,那就只能打内陆关口上的主意,盐商,茶商,马商,粮商,木商等各种商户,晋商,徽商,浙商等各地商族每年东西南北各处来往,各地关口的收益全凭这些工商上的税收,现在国事当头,说得难听一些,朕也只能从各地关口上搜刮出一些银子出来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郁兮听了宽慰他道:“这也是万般无奈之下的举措,而且应对外敌,身为大邧子民,人人都是有职责出一份力的。”   皇帝点头,“朕是这样想的,大邧境内关口数不胜数,把所有关口总督集议起来商议此事并不现实,朕打算先说服几个大关的总督襄助,只要有人起头,那便是一呼百应,届时朕下发旨意,想来其他人也再无托词。”   郁兮问:“想必这些关口的人额万岁爷已经甄定好了。”   皇帝颔首,淡笑道:“让人出钱,总要找一些跟朝中亲近的大臣,特别是那些地处咽喉的关口总督。暂时定的是离京最近的山海关,易县紫荆关,陕西渭南潼关,山西阳泉苇泽关,四川剑门关,四川每年都有大量大木扎筏出省,宫中有些修葺林苑的木材采办就出自于四川,这当中他们省明里暗里吃的回扣,朕从未计较过,现在轮到他们为朝廷出力的时候了。”   郁兮笑着拍拍他的胸脯,“万岁爷腹中当真打的一副好算盘,让人抵赖不掉呢。”   皇帝道:“之前朕答应过桓桓许多事情至今都没有实现,等今年入了秋,朕带你去南苑除狼暴吧,朕想邀请这几个总督参与今年的围猎,借着这样一个场合商议军费一事,再者东起战事,半壁江山内的人心惶惶,北面不能再出现任何不安稳的因素了,朕还会邀请几个内蒙外蒙的部落的人马前来,借此也是安抚一下他们的人心,紧要时刻,休要跟朕找不自在。”   皇帝考虑的很周密,既要筹措军费,又要团结告诫部落民族,要知道外蒙多年前总是蠢蠢欲动,时而寻衅滋事,频繁骚扰内疆,也是近些年行为才有所缓和,多半是大邧三公主下嫁外蒙土谢图汗部的功劳。朝廷受东倭这一方牵制,已经腾不出多余的心神再去应对其他地方叛乱的患祸了。   郁兮搂住他的腰道,微微哽咽道:“万岁爷辛苦了,万岁爷承担的压力真的是太多了。”   “朕不辛苦,”皇帝拍拍她的背心,宽慰道:“朕是皇帝,朕的职责就是保全大邧的江山,保全子彦,囡囡,我们这个家。”   郁兮靠在他胸前点点头,“我相信万岁爷。”   “朕知道,”皇帝月朗风清的笑,“这些年不都是桓桓支持着朕一路走来的。”   “万岁爷,”郁兮吸吸鼻子问:“南苑真的有狼么?”   皇帝笑出了声响:“这些年野狼的数量已经不多了,就像之前在木兰围场那样,猎取的熊,虎豹之流都是奉宸苑设置的禁区专门投放进去供我们用来打猎的,狩猎结束后便又重新捕捉回来,免得伤人。南苑除狼暴不过是一种行围狩猎的说法。不会真正有危险的。”   皇帝亲政这五年来仅组织了两次行围,全部都是在木兰围场,邀请伴驾人员一般都是内蒙各部亲贵,那里距离内蒙各部更近一些。今年皇帝需要笼络的人心太多,需要一个能够联通南北各方人心的一个场所来实施他的计划,南苑这所皇家猎场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郁兮口吻变得憧憬起来,“总在宫里吃南苑特产的牛乳饼,这次能带子彦,苏予他们去尝最新鲜的了。”   皇帝亲亲她的鼻尖,“桓桓不要总想着他们,自从南巡之后,你一直被孩子们拴着,这两年朕也没能带你出去见识什么风光,这次秋闱,桓桓偷偷懒,也放松放松心情。”   郁兮道:“我是皇后,身边那么多人充帮手,子彦,囡囡又那样听话,我再累累不过万岁爷去,两个孩子有长大的一天,到时候我就清闲了,可是万岁爷肩上的差事可是要干一辈子的,万岁爷最辛苦了。”   皇帝借着月光,把脸枕在臂下,静静望着她道:“有桓桓陪着,朕就不觉得累。”   郁兮弯起了恬淡的眉眼,把唇际的月华渡给背光里的他,两人默默品尝着月色,舌尖的甜蜜绽放缠绵,又化作轻言笑语。   那晚郁兮做了一个梦,梦到自己又回到了小时候,重回久远之前的心境,她站在辽东漫无边际的雪地中,目及之处,是一片苍茫的白,白的没有目的,没有内容。   直到一人前来,从此她的世界有了温风细雨,草长莺飞。 第94章 噩梦   端午过后不久, 又迎来了一季的盛夏, 为了方便皇帝圣驾回銮后直接开启秋闱, 这一年宫中决定在圆明园避暑。六月初六,先帝忌辰之日, 郁兮带着子彦, 苏予随皇帝前往皇陵叩谒梓宫, 之后便搬入了圆明园她惯用的殿所含碧堂中。   子彦和苏予出生后, 出于对木兰行围的考虑, 前两年宫里人都是在承德避暑山庄避暑,两个孩子对那所庄园熟悉一些, 新换了处场所,他们还需要一些时间去适应。   子彦对圆明园的各处景致充满了好奇,整天缠着身边的嬷嬷太监陪他四处溜达。苏予则是出现了不适的反应, 在宫里时还不见端倪,换了一个陌生的地方, 小姑娘开始做起了夷人吃小孩的噩梦。   苏予偶尔深夜醒来后会哭着来正殿中找阿玛额娘,“坏人来了……坏人要吃娃娃……囡囡害怕……”。   郁兮把披头散发的小人抱进怀里,心疼又自责的安慰, 半晌才能哄好。最后实在没办法,只能让苏予跟着她一起就寝。抚着苏予熟睡的脸蛋, 摘掉小人眼尾的泪珠,再抬头时自己也是一双泪眼,“我怎么能如此莽撞,把囡囡吓成这个样子, 都是我不好。”   皇后把她搂入怀中,“桓桓何错之有,都是内阁那群老梆才危言耸听才把囡囡吓到的,往内里追究,是东倭那帮贼人起的祸,将来朕一定为你,为囡囡出口恶气!”   虽然皇帝如是说,仍是打消不掉郁兮心里对苏予的歉疚,过了半个月苏予还是噩梦缠身,梦醒后总要哭一阵缓一缓才能好。   太后看着在太皇太后美人榻上玩七巧板的苏予,疑惑道:“囡囡看起来并没有什么不对劲。”   郁兮绞着手绢,把手指上都勒出了痕迹道:“也是醒来就好了,就是做噩梦发起癔症来,实在是可怜。”   太皇太后道:“这样下去也不是长久的法子,让烟琢给瞧瞧,看能不能给孩子开两副药对付一口。”   郁兮道:“回老祖宗,早就让烟琢给瞧过了,可此症毕竟是从心里长出的病根,给小孩子施那些安神的药物,对身子是有损害的。只能让囡囡自己熬过去了。”   “这样不光孩子可怜,大人也跟着受煎熬。”太皇太后把苏予抱进怀里,“这段时间让苏予暂跟着哀家住吧,你又要伺候皇帝,又要照看子彦,怎么可能都顾得过来。”   郁兮忙道:“这怎么能行呢,囡囡夜间闹起来会打扰到老祖宗休息的。”   太后啧了声道:“我说皇后,这都什么时候了,你也别逞强了。你真当自个是八臂哪吒,什么事都能统领的起来呢?”说着又看向太皇太后,“老祖宗身子要紧,孩子哭闹起来聒噪到您确实不是回事,老祖宗心疼皇后,子彦又听话,不如把子彦接到您身边照管,这样两边的担子不就平衡了么?”   太皇太后一怔,想了想看向皇后道:“这确实是个不错的办法,先就这样安排吧。”   太皇太后认定的主意,从口中说出就已经是板上钉钉的结果了,虽然郁兮不觉得自己已经到了分身乏术的地步,也不觉得辛苦,但是长辈们都是出于想为她分担事务的好心,曾祖母也想要跟曾孙辈亲近,郁兮便也只有答应了。   从太皇太后居住的殿所长春仙馆告别回到含碧堂,郁兮把子彦叫到自己身边,她心里忐忑着,唯恐子彦多想,以为是阿玛额娘对待他跟苏予的态度有失偏颇。“子彦想不想跟老祖宗住一阵子?老祖宗要教子彦下围棋呢,你愿不愿意?不愿意的话……”   子彦没等额娘把话说完就频频点头,“儿臣愿意!儿臣陪老祖宗画画,额娘照顾妹妹!”   皇帝对他的评价没有错,子彦心里如同一方明镜,什么道理都衡量的通透彻底,她的重重顾虑刚起就被他打消了。郁兮含着泪,蹲下身把他的腰带荷包扎束端正,“额娘的好子彦,这么小小的年纪就已经长大了。”   子彦搬离含碧堂后,郁兮就把全部的精力用来照顾苏予,晚上小姑娘躺在阿玛额娘中间入眠,被噩梦惊醒后能够得到及时的慰藉。   月末的一天夜里,把苏予哄睡之后,郁兮从床里探过身,吻吻皇帝的下颌道:“万岁爷让他们吹灯吧,劳累了一天,你早些休息。”   灯灭了,皇帝的手从被面上伸过来拉住了她的,反复摩挲着她一手的五指,气息不断往她额头靠近,“桓桓,要不我们换个地方……”   郁兮冷冷甩开他的手,低斥道:“万岁爷,当着囡囡的面,你脑子里想什么呢?”   皇帝的影子轧过来,不依不饶的在她耳边纠缠,“囡囡一般都是半夜才会醒来,朕算了算,还有段时间,足够了。”   郁兮不敢苟同他的算学,“万一囡囡早些醒来了怎么办?阿玛额娘都不在,囡囡多可怜呀。”   被她一恐吓,皇帝也不敢冒任何风险了,就是觉得万分郁闷,只好把卒急冒出来的一丝念想强压了下去,随口提了一句政务上的事,“山海关总督唐铭昨日已经抵京,可能这两日就会入园子跟朕会面。”   郁兮有些意外,“离行围还有段时间呢,这位总督因何这样急着要赶来?”   皇帝用手臂支起头侧卧着,拿着团扇给身旁的妻女扇着风,“唐家世代镇守山海关,功勋战绩都有,就缺个爵位差个世职,当年三公主与土谢图汗部中旗可汗的婚事,是唐铭护驾朝中特使在土谢图汗边境,一个叫做额尔柯图的地方把此事谈成的。自此朝中与外蒙乌里雅苏台各部的关系都得到了缓解。当时先帝就有意要授与唐家世袭爵位,表彰能臣功绩。后来又忙于削藩,就把此事延缓了下来,再后来先帝驾鹤西去,这本账就落进了朕手里,朕不提,唐家总不好逼朕兑现,这次唐家又遇上了立功的机会,如此迫切响应朕的号召急于表现。想来也是为了唐家当年未竞的心愿吧。”   郁兮笑道:“本来就是朝廷欠人家的么,迟迟拖着不履行承诺,万岁爷反倒有理了。”   皇帝拿扇子轻点她的鼻尖,“如若没有东倭在此搅和,唐家的爵位跑不了,现在朕需要翼助,用爵位吊着唐铭的胃口,他才能心甘情愿的为朕出钱出力,先帝是先帝,跟朕谈买卖,朕要赚朕的落头,朕没有推翻旧账,就已经不错了。”   郁兮夺过扇子,隔着胸口在他心尖戳了一戳,“万岁爷是只老奸巨猾的狐狸,谁能斗得过你的心眼呢。”   皇帝被她扇下起的风勾了过来,“老狐狸想吃仙桃了怎么办?”   “讨厌!”郁兮用扇面啪地一下盖住他的脸,“万岁爷睡你的觉去。”   皇帝低下头捋捋苏予额头前的刘海,叹了口气,“谁能治好囡囡的心病,朕就给谁家授世袭的大勋爵。”   夜色蒙面,还是能看到郁兮眉眼间的凄凉,皇帝把吻探到她的额前,“桓桓,朕从来都不觉得这是你的错,你自己也不要多想,跟别人家的吃屎孩子比起来,囡囡又乖巧又懂事,这些都是你培养的功劳。”   “万岁爷……”郁兮泪水沾襟,“你越这样说,我心里就越难过,这件事我怎么可能没有责任?如果能重来,那日我肯定不会带着囡囡到景运门……”   “别这样说,”皇帝唬起脸,“谁家的孩子自小没受到过惊吓,朕小时候在阿哥所,还因太监们讲的那些鬼怪轶事吓得尿过床呢,现在呢?不也好好的。小孩子心智不成熟,时间长了忘了这茬就好了,根本没有你想的那样严重。朕不允许你责怪自己。”   他的手探了过来,郁兮枕在在手心里蹭了蹭,抽噎了一下道:“我听万岁爷的,不想那些没用的。”   皇帝用拇指勾勾她的眼尾,把泪珠挑干净,“如果能重来,桓桓还要那么做,朕喜欢你大杀四方的样子,谁家的铁娘子,巾帼不让须眉,又彪又飒,朕为你感到骄傲,有这样的皇后仗腰,朕觉得特别有面子。”   他的话一向对她的心结有纾解的奇效,他一直都把她放在一个平视的位置上,有时甚至是仰视她。郁兮吸吸鼻子笑道:“万岁爷把我捧的太高了。”   他拢着他的脸,拇指刮刮她的酒窝,“桓桓值得。”   想跟皇帝起争执是很难的一件事情,他独创的歪论总能让她一眼就看穿目的,最后又心悦诚服的听从他的道理。在他的诱使下,郁兮重负压心,也能安眠度过一夜。   次日一早,郁兮起身时,皇帝已经离开前往慎德堂处理政务,坐在镜奁前梳妆时,冯英抬腿迈进殿中道:“回皇后娘娘,慎德堂那面有人来回话说,今日山海关总督入宫来了,等下唐公子会来谒见娘娘?”   “山海关唐家的人?”郁兮在镜中与冯英相视,疑问道:“昨天晚上万岁爷才跟我提起过,但是唐铭不是有万岁爷接见的么?他来见我有些不大合适吧?”   冯英忙解释说,“都怪奴才这张嘴,是奴才话没说明白,不是唐总督本人,是总督大人家的二公子。”   出于礼数,在朝官员面圣,随行家眷拜见后宫主位也是出于常理的事情。郁兮听后有了思较,“既然唐总督能带着儿子在任上当差,唐家二公子的岁数应该不算年幼吧?”   “回娘娘,”冯英俯下身,“慎德堂那面回的消息不算详细,这位二公子的名字,奴才们都还没探听着呢。”   慎德堂传消息,目的是让皇后做好接待官员家眷的准备,郁兮点点头,“我知道了,派人去给万岁爷回话吧。”   冯英带了旨出门没多久,苏予就起床了,郁兮陪着她梳洗打扮,小姑娘对着镜子说:“额娘,囡囡想要孙大圣。”   郁兮就笑着把那支孙猴头花簪别到她的发髻上,“最近囡囡一直带着孙大圣,囡囡是不是想七叔了?”   苏予趴在镜台边,点点头嗯了声,“额娘,囡囡想七叔了,七叔去哪里了?”   郁兮起身把她抱进怀里,亲亲她的小脸蛋道:“七叔去打坏人了,过几天就回来。”   提到“坏人”这两个字时,郁兮心里很紧张,害怕又吓到苏予,小姑娘却甜甜的笑着吆喝,“七叔回来,就能送我鸽子了。”   觅安从皇后脸上看到了忧虑与失落兼具的神色,格格年纪小,总是在后半夜惊恐不安,白天醒来后仿佛什么都不记得了,皇后提到与格格梦境相关的事物也收不到任何回应,这样的困境属实让人束手无策。   皇后抱着格格到往东偏殿,一起用过早膳,母女二人就在窗前玩七巧板,过了大约有半个时辰,冯英进殿回话说:“娘娘,唐家二公子求见,人来了,就在门外。”   苏予好奇的抬起头,往落地罩外看,“额娘,唐家二公子是谁?”   郁兮笑道:“额娘带你去见见这位哥哥好不好?”   苏予即刻扶着圈椅的扶手落下身,蹦蹦跳跳的上前牵起额娘的手,迫不及待的往正堂走去。   有说笑步履的声响传出,从门外来客的视角看过去,含碧堂最先露面的不是皇后,而是大邧兴祐帝的掌上明珠,小字为“囡囡”的苏予格格。   她衫袖起舞,从落地罩那面回过脸,年幼的目光坦诚裸露,不懂得迂回,向门外直视而来。同时宫里的孩子很有教养,虽然满眼的疑惑,也不会当面横冲直撞的发问,单单只是望着这个陌生的来人,一口静默。   凤阁中的姑娘,额眼瞩目,幼小一眼探视,也透着尊贵显赫,还是会让人感受到一种莫大的冲击。   皇后看过来的笑眼自不必多说,面圣之后,便知兴祐帝那样赫赫名声在外的人物并非浪得虚名,面前的女子是对他后位最完美的诠释。   郁兮对唐家了解甚少,面对唐家二公子,眼睛给了她最直观的评价,恰逢十四五的翩翩少年,身影颀长,抬眉落眉之间,笑意游刃有余,一敛襟袍俯下身,“山海关总督府唐弈见过皇后娘娘。”又微微撇足面向苏予,“见过格格,臣给您二位请安了,二位主子吉祥。”   武将家出身的儿郎,面容温和俊朗,眉宇间也难掩一股斗志,郁兮留意到他握拳的右手中指结着厚厚的茧,想必是弓弦拉伸所致,言谈举止之间从容不迫,应该是经常走出家府,经过人情世故陶冶出的性情。   作者有话要说:  平安夜快乐呀 第95章 南苑   皇后叫起后请他坐, “二公子多大了?名字中是哪个弈字?”   “回娘娘, ”唐弈在下首端稳坐下身道:“博弈的弈, 臣今年十三了。”   郁兮微微一讶,也在上首坐下来笑道, “二公子个头长得高, 样子看上去比年龄还要年长一些。这样年轻就能在差事上为家中出力了。”   唐弈笑道:“跟同龄人相比, 个头是要窜得快一些。出力称不上, 也就是跟阿玛出来见见世面。”   十三岁的少年能有这份进退自如的谈吐, 足见其深厚的教养。郁兮对待这个唐二公子的态度也越发认真起来,身边空空如也, 这才发现苏予还在落地罩那里站着,半张脸躲在雕镂后,偷偷打量着殿中的陌生人。   顺着皇后的视线看过去, 那半张珠圆玉润的小脸立马躲了开来,完全没入了隔断后。唐弈望着空隙里苏予格格的眼睛, 笑道:“方才臣前去长春仙馆拜访太皇太后,见到了大阿哥,当下又见到格格, 弟弟和妹妹聪明可爱,将来长大后必会成为皇上, 皇后娘娘这样的人中龙凤。”   郁兮望着那双笑眼,她甚至一眼就看出了这个少年的目的,他的奉承话里有私心,绝大成分可能是为了唐家的爵位, 用甚美的措辞来恭维讨好她。小小年纪,就有与人心周旋的功底,唐家这个二公子不简单。   但是这些话并没有引起郁兮的反感,这就是对方的高明之处,拍马屁的话也能说的真心实意,不失风度。   郁兮笑笑不语,默领了他的费尽心机,冲着苏予招招手,“囡囡过来呀,今天怎么怕见生人了?是不是害羞了?”   苏予慌慌张张跑过来,躲在皇后怀里又看了眼唐二公子,然后抬起头看额娘,上齿含着下唇,笑出两个小酒窝,“额娘,他跟七叔叔一样,真好看。”   这一路跑的满头细小的融发都炸了起来,郁兮听了笑,抚平她的发鬓道,“囡囡觉得哥哥长得漂亮是不是,二公子来头可大着呢,是来帮助阿玛打坏人的。”   皇后这番话也大有寓意,唐家这个儿子如果足够聪明,能把她的意思及时传达到位,想必不久山海关总督就会明白,唐家该用功劳来换取爵位。   苏予怔怔望向唐弈,“哥哥是来打坏人的么?”   唐弈受了句苏予对他相貌的夸赞,神情微微有些窘迫,揖手称是,对面的小姑娘又问,“我做梦会梦到坏人,哥哥能把他们赶走么?”   唐弈甚觉诧异,不解的看向皇后,郁兮也大感惊讶,这还是第一次从苏予口中听她讲述关于自己的梦境的事,“囡囡,”她忙追问,“囡囡会梦见坏人么?”   苏予两只小手揪着耳根,眼瞳耷拉着又什么也不肯说了,这个样子把郁兮给着急坏了,她静下神耐心的问:“告诉额娘,晚上囡囡是不是会做梦梦到坏人呀?”   苏予撅着小嘴,眉眼鼻子都挤在了一起,拱到额娘怀里摇着头抽噎了起来,把郁兮心里哭成了一片泥淖,她搂着苏予轻声安慰,“好了好了,额娘不问了,囡囡不想说我们就不说了。”   唐弈似乎看出了一些端倪,但是他没有雪上加霜去问明原因,而是道:“听说格格喜欢七巧板?”   皇后怀里的小人挣了挣,朝他看了过来停止了哭泣,脸上还挂着泪珠,细嫩的鼻翅一抽一抽的,见她被自己最喜欢的游戏吸引了注意,郁兮也忙顺着话头对身边伺候的人道:“去把格格的七巧板拿来。”   七巧板抱在怀里,苏予小脸上又洋溢起了笑意,仰起脸吃着凉风说,“额……额娘……囡囡……囡囡想跟哥哥……哥哥一起玩……玩这个……”说完又怯怯的看向那唐二公子。   唐弈一诧,面色很快又恢复了平静,再次低头向皇后揖手,显而易见是“恭敬不如从命”之意。   毋庸赘述,唐二公子很清楚自己前来的目的,而且毫不掩饰甚至是刻意暴露出来,他就是代表唐家来表一份忠心,忠心二字描黑丑化一些,等同于说就是来讨皇室的欢心。   他的动机在郁兮面前一目了然,奈何苏予这个心智年幼的小姑娘中了圈套,唐二公子的卖力讨好在小格格跟前很能吃得开,郁兮心底无奈的叹了口气,她不确信苏予噩梦的心结是否就此能解得开,不过存在一分可能就值得一试。   皇后用手绢擦去苏予格格的眼泪,把她往殿门这面轻轻推来,“那就劳烦二公子了。”   仔细领悟,能从皇后眼神中看到倚重,托付还有多半的警告,唐弈心领神会,默默颔下眉眼,小格格走近面前,笑着拉起他的手拽他起身,带他出门走进了六月末的葱郁热烈中去。   郁兮的手脚在暑气中却感到冰凉,心里也有种莫名其妙的情绪,冯英听到偏殿里传来的玲玲笑语,为皇后上了杯茶,“奴才瞧这唐二公子挺冲的,但又一副知书达理的模样,算是个奇人了。”   一语道破她心中所感,明明知道他意图强烈,却又无从驳回,郁兮抚着杯盏,有些沉郁的道:“小小年纪如此,后生可畏呢。”   苏予跟唐二公子玩了一个上午,皇后吩咐的有话,任何人不能近前打扰,所以就连格格身边伺候的人手也不知他们玩耍时谈天的内容,但是从那天开始,格格再也不做噩梦了。   苏予的小脑袋里存着自己的秘密和心事,关于噩梦的起源和最终消失的原因,那张樱桃小嘴始终守口如瓶,郁兮没有任何探明的想法,只要苏予能摆脱噩梦的困扰,这对额娘来说就是最好的结果,至于过程如何那是属于苏予自己的挣扎和回忆。   皇帝对此事也百思不得其解,他只知道唐铭的二儿子整日入宫来陪苏予玩耍,然后苏予除了克服了夷人吃小孩的噩梦之外,七巧板在她手里的花样也越来越多了。   苏予牵着他的马蹄袖,小甜嗓更清脆了,“阿玛,你看,这是沉鱼,这是落雁……”   皇帝问:“囡囡,阿玛的大宝船呢?”   苏予又用另外一副七巧板拼了个大宝船送给他,“这是阿玛的!”   皇帝循循善诱,“那沉鱼落雁是谁教你的?”苏予睁大眼睛盯着阿玛半晌,然后又低下头自顾自的玩起来了,一句也不作答。   皇帝皱眉看向皇后,“唐弈那小子有那么邪么?单他能套出囡囡的话?”   郁兮把他从罗汉床上拉起来,给刚下朝的他换上常服,“邪不邪的不知道,唐家野心倒是不小,那二公子第一次入园子就知道囡囡喜欢七巧板,看来为了爵位背后是下了不少功夫,万岁爷说的,谁能治好囡囡的噩梦,就给人家里授爵,不知这话还算不算数了?”   皇帝悻然起叹,看向床边的苏予,“看来唐家吃得起这口粮,迟早的事情朕不会食言,等秋狄结束,等朕的腰包鼓起来,兵马壮起来,不就是个爵位,朕给。”   皇帝答应的豪气冲天,倒了晚上原形毕露,似乎又揭示了另外一层他白天里底气十足的原因,苏予可以独自就寝了,他跟皇后之间就少了那只小小身躯筑起的篷山万重。   十指交缠,皇帝与他阔别已久的馨香终于再次逢面,面对她时,他总是贪惏无餍,却也不贪急不贸进,就像墨水在宣纸的朱丝框里点染,需要用心去钻研藻饰,才能妙笔生花,谱写出动人的诗赋。   横竖撇捺,她有多种玲珑曼妙的身姿供他尽情挥洒歌颂,用词慷慨淋漓之处,会有绝美的声乐合之,最后余下三两声意境深远,韵味悠长的叹息。   收笔合卷,她躲在他怀里微微发着颤,“万岁爷,等到了南苑,如果你有时间的话,我陪你去骑马,去射箭好不好?上次你教我抹鞦射还是五年前在磐石那时候,那时的雪好大,从马上跳下来都没膝了。”   皇帝抚着她的背心,把她的下巴扣在自己的肩沿上说好,“等到了南苑,朕带你去狩猎,去骑马射箭,在磐石那时候桓桓住灰窝,朕住泥窝,想想也挺苦的,但是又很怀念。”   郁兮笑道:“因为那时有荔枝鸡,有莲花白,还有万岁爷扮演的白牝狐。”   两人笑着回忆从前的事情,他们一起喝酒吃肉,促膝长谈。一起同台演戏,接受死亡。一起走遍江南雨巷,品味糖食流年。一起应对纷争的口舌,又一起养儿育女。   就像皇帝最后总结的那样,“朕与桓桓活在规矩里,又过得没有那么规矩,想来不也是一段佳话么?”   带着些疑问,也是肯定的语气。   岁月迢迢,又仿佛不过是眨眼一瞬。时光翻转着皇帝案牍前的奏折,磨旧了郁兮额前的九凤钿口,把年岁的纹理填充进子彦日渐深邃的眉眼间,苏予越笑越深的酒窝里。   又一季的盛夏在蝉鸣衰落时落幕,迎来了秋日的天高月明,中秋时太皇太后在长春仙馆举办了家宴,天上是高处不胜寒的琼楼玉宇,月下是重檐飞脊擎起的团圆婵娟。   天上月下,繁叶与云朵相融,被月光浇洒出一片欢声笑语。佳节过后,太皇太后携太后回宫修养,其他人又把这份余韵带往了南苑。   京城的宫城园林尊崇得是“君之门以九制”的规制,南苑这所皇家园囿也按制设有九门,分别按照方位定名,或是临近的地名称之。正南曰南红门,东南曰回城门,西南曰黄村门,正北曰大红门,稍东曰小红门,正东曰东红门,东北曰双桥门,正西曰西红门,西北曰镇国寺门。   其中“红门”为南苑正宫之门,而又以北红门最为重要,离宫城也最近,所以圣驾一行旌旗蔽空从此门中打马穿行而过。   郁兮骑马伴驾于皇帝身侧,瞻望四周,呼吸了一口旷野中的空气赞叹道:“云飞御苑秋花湿,风到红门野草香。玉辇遥临平甸阔,羽旗近傍远林扬。说得不就是此时此刻的风景,万岁爷,南苑果然名不虚传,这里真的很漂亮。”   “田舍红门外,挥鞭日影斜。绕村流曲水,压架剩秋瓜。”皇帝在北红门外叹道:“南苑接近田间市井,朕一直都觉得南苑的氛围很亲近。”   穿过永胜桥,跨过北红门外的凉河进入门中,皇帝又道:“北红门里仲秋天,爽气游丝拂锦鞯。行过雁桥人似画,踏来芳甸草如烟。朕很喜欢南苑的秋景,也一直想带桓桓前来,如今朕的愿望总算是实现了。”   作者有话要说:  那个十岁的年龄差……   不知道咋说,就想番外里写点狗血的点……   最近就很想写那种狗血三观不正的故事……哈哈哈…… 第96章 狎鸥   如诗所言, 南苑风光是处于农舍中的一片广袤天地, 苑中猎场, 蔬圃,果园, 林带, 牲畜圈, 马厩一应俱全, 成片的湖泊草甸相连, 水面上的凉风袭来,瞬间给人一种清醒自在的感觉。   苑内围绕猎场, 四隅分布着旧衙门行宫,南红门行宫,团河行宫和新衙门行宫四座行宫, 皇帝架幸南苑选择带郁兮居于团河行宫,“团河行宫历时五年营建, 是南苑最后竣工的殿所,团河为凤河之源,当初修建团河行宫的目的就是为了涵养团泊水源, 团河经疏治之后,水源旺盛, 出南苑酾流为凤河东南分支,经过东安,武清境至天津之双口,与永定河汇, 借以荡涤永定河的浑浊,又冬至韩家村入大清河归海。朕私以为团河行宫是南苑中最美的一处园林,所以打算带桓桓居于此处。”   郁兮笑道:“谁能想到一所宫苑建筑还与河水疏浚有关呢,万岁爷带我居住在此,真的算是有心了。”   皇帝出行,他的每一样行为举止都与政务有关,他驾幸团河行宫还有一个重要的目的就是能就近更加方便的巡查团河流疏浚的情况。所有语言形容的美都给不了闻听之人太多的想象空间,直到身处其中,郁兮才真正领悟到了南苑美在何处。   团河行宫依山傍水,周围是坡度和缓的山麓,未住几日,山间的枫叶就红了,每天晨起后透过一槽坎窗看出去,那大片的红雾就燃烧至眉前。南苑的各处行宫在建造时考虑到季相的变化,保持终年长青,除了那山间一簇红,满山松柏成林,林下缀以繁花,堤岸间种桃柳,湖中一片晚荷香。   床边板墙上雕刻着水纹罩,松树罩,住在这里呼吸到的全是湖水山林间天然的气息。   步入室外,是葫芦型相连的两处大水泊,东面小湖称为东湖,西面大湖称为西湖,团河水流从西湖西北的进水涵洞流入,经过间桥闸流入东湖,再经过出水闸流出行宫外。据说东湖周圆一百六十二丈,水深两尺,而西湖周圆二百二十九丈五尺,水深二尺,泥深三尺。两湖加起来面积比团河行宫还要大上一倍。   第一天入住团河行宫西所第二进院落正殿璇源堂的时候,各处水闸处的水声哗哗鸣响,更显得殿中清幽寂静,皇帝把郁兮揽进怀里,额头抵着额头,转过那一道道满月镶圆的隔断,一槽槽朦胧隐约的碧纱橱。   她在他心尖上发笑,“万岁爷怎么不说话?”   皇帝在庭苑深处吻她的鼻尖,“朕不想说话,朕就想照眼前这个样子跟桓桓过几天清净日子。”   郁兮咬着嘴唇,欲语还休的道:“所以万岁爷才把子彦跟囡囡撂在清怀堂那面不管不顾的么?”   皇帝大言不惭的承认说是,“他们身边的人能伺候周到的,朕就想跟桓桓关门闭户过自己的日子,总缠着额娘还怎么长大,好不容易出来一趟,桓桓把空闲时间都给朕好不好?”   郁兮用食指点他的脑穴,“有万岁爷这样当阿玛的么?不是个尽职尽责的好阿玛。”   皇帝捉住她的腰,“至少朕知道该如何做个尽职尽责的好夫君,把皇后伺候的舒舒服服。”   郁兮推开他,抚着鬓扭身:“万岁爷又要不正经了,我才不要听你说这些。”   皇帝把她堵在一扇方窗前,窗棂已被他的胳膊焊死了,牢牢把她围困住,黄昏来了,大片的热意涌入,把两人衣袍上的绣线都燃得发烫,人面桃花,那脸膛灼烧得分外嫣红,爱意成了习惯,郁兮已经很久未在他面前感到害羞了,这一次在陌生的地方,周围的环境幽闭暧昧,所有的情愫心绪都被莫名的调动起来,她的万岁爷,身上剥落了熟悉的气息,像个陌生人一样带着侵略的意图,抬手撑起了她的下颌,来回缓慢揉搓着。   “这是谁家的小娘子在此散逛?偶遇佳人,不知姑娘可愿跟本公子一叙?”   皇帝好像跟她的感受一样,陌生的地方玩起了他风流的一套把戏。郁兮摘下他的手,从他腰间的扇套里抽出折扇呼啦一下打开来,遮起了半面容颜,斜倚在窗台上,娇音渐起,“公子想与我如何一叙?”   皇帝抬手提着扇边,把扇子从她手中夺出丢在了一旁,顺势一剥,就剥开了她的领襟,欺身靠过来,在她耳边低语,“卧房里一叙如何?”   扇下美人大惊失色,娥眉微蹙,“万岁爷就是个登徒子,是个流氓……”   敢对皇帝疾言厉色的只有他面前的皇后,体贴温存的滋味固然曼妙,却不及一点强求,一点索取的感觉刺激。郁兮自幼教养得当,赤/身/裸体/时也是一捧晶莹玉雪,不会越界跟那些难以启齿带着些肮脏龌龊的欲念做周旋,而皇帝,他御案前的世界复杂的多,压力困扰层出不穷,有压迫的地方就有欲望滋生。   他珍爱郁兮,不会把她当做宣泄的出口,她是他抒情的笔墨纸砚,虽然他所做的诗篇满纸荒唐,不干不净。   他的吻落了下来,抚平她的曲眉,皇帝手中的一切唾手可得,她的一丝不安分,重新给予了他拼命想要求取然后达成目的的冲动。   烟霞落满她雪白的肩头,落在唇间是滚烫与温凉交织的口感,细品还有一味独特的清甜。郁兮却比他理智许多,惶然环顾窗外,“万岁爷,这里除了你我还有其他人么?”   皇帝的吻涌上来,淹没了她眼睑下的目光,含糊的低吟道:“好像有,几处水闸上有闸兵驻守,按时收水放水……”   “万岁爷,”郁兮有些慌乱了,“那我们到里面好不好?”   皇帝微微啮她的唇,哄诱着,“这里距最近的一处水闸也有百丈远,他们难道是千里眼不成?再者在宫里那时敬事房次次记录朕跟桓桓行房,别人偷听到的还少么,这里没人,桓桓怎么反而害羞了,不过朕喜欢你这个样子,在这里我们闹出多大动静都没人管。”   郁兮恨不能投身于窗外的水泊中冷静一下,皇帝情话动人,可是当他把情/欲完全袒露出来的时候,那些口不择言的用词简直让她无地自容,今天的皇帝意气比以往都要野蛮,她倚在窗前,被绚烂低垂的云翳闷得几乎窒息。   窗格上一声碰撞脆响,她仓皇回眸,眼睁睁看着自己的那根纯金扁方落入了窗下的湖水中,她轻轻哎呀了一声,无限惋惜,“都怪万岁爷,我的扁方丢了。”   皇帝捧住她的脸,容她的燕尾在他肘间安营扎寨,“丢了就丢了,回头朕还你一个更大更纯的。”   就此她散落的鬓发随着窗外的风飘扬起来,衔接上了那铺天盖地的霞光云丝。她的一足,迈过他腋下的玉带,与他腰身上的云龙纠缠嬉闹。   犹抱琵琶半遮面的韵味有时确实比黄河远上白云间的清晰视野更唯美一些,两只洁白的云朵在绫罗绸缎中波澜起伏,两点虹光也随之微微耸动。若隐若现。   汗意蒙面,郁兮隔着朦胧的水雾望着他,她深深喘息着,把自己完全的舒展开,身后的晚霞扶着她,把她暖暖的围拢起来,她醉在那一片云海翻腾中,泛着舟儿,唱着歌,飘飘欲仙。   皇帝吻她的醉眼,她的香唇,冲破云层虹光,羽化登仙,烟雾缭绕弥漫又消散,夜色的微凉取而代之。   她躺在他的怀中,睡意恍惚,“万岁爷,从圆明园到南苑骑了一天的马,我累了。”   他缓步辗转,把她放在塌间,不怀好意的笑,“朕这匹马好不好使?”   郁兮一巴掌拍在他的脸侧也只剩下了柳絮拂面般的力道,气息微弱的笑,“万岁爷真讨厌,不理你了。等下你哄子彦,囡囡他们睡觉,我不管了。”   皇帝疼爱的抚抚她的脸廓,“朕看着你,桓桓先睡吧。两个小娃娃有朕照看呢。”   他的眼檐低覆下来,为她开辟出一处宽宏温暖的居所,她闭上眼的一瞬间就能安然入睡。次日醒来,他又不在身边了,皇帝就是如此一人,手握大权闹起来时肆无忌惮,对待政务的态度也是百里挑一的认真。各处行宫设置的都有朝房,军机处,和在宫里一样例行出早朝,召见随行官员,决策国事天下事。   郁兮闲时就带着子彦和苏予在团河行宫中玩乐,两个孩子最喜欢的一处地方就是位于西湖西岸的狎鸥舫,舫中有石阶与水面相连,可以在此登船泛舟游览。   行走于烟波浩渺的湖泊上,水面上闲鸥群集,翱翔盘旋,空旷寂静中闻得几声响彻云霄的鸟鸣,会给人一种与世隔绝,与天同游的奇奥之感。   飞翔的鸟羽最吸引的还是两个孩子的兴趣,入南苑没几日下了一场秋雨,雨停后哥哥就带着妹妹在蔬圃中掘了几条蚯蚓,把虫子带到船上想要收买鸟鸥们陪他们一起玩耍,后来发现不奏效,还很是失落了一阵。   回到行宫后,郁兮就笑着把孩子们的行为讲给下了朝的皇帝听,皇帝听了也笑:“说起这狎鸥舫的名字还是先帝取的,皇阿玛他老人家“偶因乘暇翻唐句,庐杜诗中得狎鸥”,就为团河行宫此景取了这一名字。”   郁兮稍加思索,笑道:“既然是从唐句杜诗中取的名字,想必是出自杜甫那句“狎鸥轻白浪,归雁喜青天”了。”   皇帝颔首一笑,“朕就知道桓桓能猜得到。”   笑一场,闹一场,赋诗一场,一场雨过后的南苑秋意更浓了,却也更加热闹起来,八月中旬,按照皇帝的预期,各方人马先后抵京入驻南苑,皇室携领的秋狄也拉开了序幕。   作者有话要说:  苏糖cp可以的哈哈 不会太虐的 番外再写他们的故事 第97章 红缨   追逐是一些人天然的本能, 行围的圣旨下发后, 南苑的氛围空前高涨起来。皇帝出门时也由单薄的袍服换成了厚重的盔甲, 带领内外蒙各部,各关隘总督到猎场中狩猎。   兴祐帝正当春秋鼎盛之际, □□在他手中一拉便是满月, 一松弦必命中野物要害, 有时是獐子野兔, 有时是黑熊虎豹这类令人望而生畏的野兽, 皇帝对后者兴致颇浓,往往一马当先闻风而去, 收获一声震动山林的啸鸣,一只血染的箭簇。   一连两日猎得花斑豹,御马雪点雕上的龙颜振奋, 精神大好,率众人撤出猎场时, 慨叹道:“目下虽然是耳不见兵戈之事,眼不见伐之事,可朕的心头总感觉不太平, 东倭贪妄之心有如虎狼,荣城交手后未必不会再次挑事, 他国商船在此事后闻风丧胆,已经多日不肯在我大邧海关登岸了,这对海关税收是一大损失,这次借行围盛事, 特邀诸位总督前来,也是想请爱卿们为此事献计献策,以解大邧各大海关的燃眉之急。”   闻言御驾后的内陆关口总督们心照不宣的相互觑视着,御口中的措辞经过一番润饰,说的好听是献计献策,本质上打得是内陆各关口税银的主意,拆东补西,以充沿海的军费使用,众人赴约前早已经把圣旨中的一笔一划琢磨透彻了。   无人敢轻易应声,每个人手下都有兵,每个兵都需要俸禄糊口,总督们要对自己关口的各项支出负责,皇帝张口要钱,虽然结果还是要给,但是涉及军饷,各关口账目不同,银两上的勾勾画画难以斟酌,给多给少具体也无任何参照,若想让所有人都响应积极并非易事。   皇帝见驭下总督们一幅幅有口难言的样子,反而觉得宽心,若一个个拿军饷谄媚奉迎圣意,那么就轮到他脊梁骨发凉,深陷反思的泥潭之中了。如此一来,圣颜仍然平和,无人响应,他有的是耐心等。   君臣之间的沉默不会维持太久,总会有人开口顾全天子的颜面,而此人往往私下里就跟皇帝有过接应,有过商量。   山海关总督唐铭在马上揖手道:“回皇上,当下沿海各省督抚严密戒备,而税收锐减,军费大计最关紧要,无军费支撑,与东倭动武,一切纯为空言。臣斟酌情形,推敲再三,愿为沿海各省筹措军费,献出我关一份微末之力。”说着又一一向身侧其他总督行礼,“诸位同僚,如皇上所言,眼不见不知东倭凶狡,而那二十名荣城战士不能无故牺牲,海风的滋味不好受,而你我当下却还能随圣驾左右游猎,赏南苑秋日之景,岂不得了天大的便宜和荣光,外族欺到咱们头上来了,也到了咱们群策群力的时候了!”   唐铭一开口,众人就预测出了他话语的走向,虽说山海关总督为皇帝发言的目的不单纯,有为唐家那爵位卖力奉承之嫌,但国事便是如此,各衙门各部盘根错节,各有各的矛盾与冲突,一旦面临外敌,人情向背,全局通筹才是解决问题的根本。   所以明知唐铭是替皇帝煽动人心,众人也都不再躲闪不答,纷纷响应圣意表明忠心,对此皇帝心中热血澎湃,策马扬鞭时高声笑道:“眼下舆论哗然,传我大邧国将灭亡者有之,谩骂朕好大喜功,喜好用武者有之。今获诸位总督支持,朕就定下心了,爱卿们放心,不日朕便会使大邧民心允服,国疆内外相安!”   皇帝的豪言壮语传遍整个南苑,也一再激励了臣下的人心士气,军费一事有了着落,从猎场捕获的野物颇丰,龙心大悦,下令在南苑阅兵,然后赐宴群臣。   阅兵的地方在南红门内的晾鹰台,清晨抵达时,武备院跟兵部众臣恭请皇帝至营帐后的圆幄更换盔甲。皇帝脱了袍服张开臂,两名太监上上下下为他扎束,而后皇后带着大阿哥,大格格前来御账中看望皇帝。   皇帝挥了挥手下令屏撤众人出去,郁兮上前系紧他明黄缎绣平金龙云纹大阅甲肩头的束带,低头见他腹甲的一个黑襟纽还敞着,又扣了上去,甲片上绣着的一条腾龙,浮身现首,攀上她的指间。   皇帝低头拥了拥她,又把子彦和苏予一左一右抱入了怀中,笑着问:“阿玛今天威不威武?”   子彦摸着他满身的铜钉,满眼崇敬,“阿玛真威武,真厉害!”   苏予则是捂着脸嘻嘻的笑,龇着小白牙撒娇,“阿玛的铠甲都把囡囡硌疼了。”   皇帝用帽盔顶顶她的额头,“就属囡囡最淘气。”   出了帐,军乐高奏以壮军容,行至武场,皇后一行人便被带入最高处的御用营帐中。俯视下去,阅场尽收眼底,八旗兵左右分列。内大臣,兵部前堂官作为前导,御前大臣,乾清门侍卫,豹尾班侍卫,上三旗侍卫随行,皇帝驾马自八旗左翼入,右翼出,再行至中路,黄龙大纛迎风招展,猎猎作响。   整个阅场的气氛庄严肃穆,郁兮追随着皇帝那擎天一柱的背影,伟岸连绵的肩膀上抗着无数铁血将士的尊崇注目,跟她的一方栖息之地。   皇帝巡视完一周登上御帐中,兵部尚书上前跪请开操毕,两队角兵螺兵走出队列,随着角声,螺声依次吹响,司炮官引火发炮,三声撼天动地的炮响后,鼓声大作,八旗兵抬鹿角整队前进,鸣金止,排成一列。领队甲士挥红旗,枪炮齐鸣,鸣金,枪炮止。再击鼓鸣螺,队伍续进,挥红旗,再发枪炮,鸣金止,如此反复。鸣第十声炮响时,轮到首队前锋,护军,骁骑营,最后是火器营。   场下擂鼓喧天,铁马嘶鸣,皇帝拍拍手旁的桌案,赞了声好,“这就是我大邧的将士们。”   郁兮耳边却是寂寥无声,纵然场中人心豪迈,她此时的眼中却只有他,身边人是一个铁血君王,最近他身上的血腥味越来越浓郁了,这让她心中隐隐不安起来。   阅兵接近尾声,她缓缓拉起他的手,小心翼翼的问:“来南苑之前没听说万岁爷要阅兵呢。”   皇帝回握她的手,目光还视着场下,没有回望她,“朕也是一时兴起。”   两人手心里的温度都凉了下来,郁兮倏忽间落入了惶恐不安的境地中,好像站在一片深渊前,却无处抓握,他好像有事情瞒着她,她觉得自己知道隐隐约约知道那个答案,却不敢承认。   他们之间第一次有了这样难以挑明的沉默,发声拯救这一时刻是阅兵结束后,骑马行至御账前的一名少年,仰面高呼道:“臣山海关总督府唐弈,自募勇剿匪,荡平海寇!那东倭不自量力,胆敢再次前来,臣愿为皇上效鞍马之劳,折敌焰,遏敌谋,以张我大邧国维!”   话落少年身后驾马奔来一人,山海关总督唐铭追近喝止道:“你小子给我住嘴!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又握拳面向圣颜,“回皇上,犬子年少轻狂,愚昧无知,胆敢口出狂言,实乃臣监管不当,请皇上赐罪!”   唐弈却不顾父亲的奉劝,再次恳求道:“回皇上,臣不仅仅是为了功名利禄,为了唐家世职。臣还为了一个约定,请皇上准奏!”   此话一出,全场人马都惊诧不已,这唐家小儿还真的是狂!连山海关总督本人都讳莫如深,再三遮掩的动机却被他一语道破,他自告奋勇,请求出战的目的就是为了给唐家赚回那个被冷落已久的爵位。   眼看唐铭一巴掌落下去要当着大邧所有武将的面给他这儿子吃教训了,却被高台上的皇帝抬手给截断了意图,“唐弈,朕问你,你所说的约定是与何人的约定?何人有我大邧战事有牵连?”   “回皇上,”唐弈俯首,“东倭一日不降,臣无可奉告。”   唐铭那一巴掌终究还是摔在了他的脸上,“竖子胆敢无礼!看老子今天怎么教训你!”   皇帝冷声示下,“唐铭,你要当着朕的面,贬斥我大邧忠臣不成?你是想脱了鞋抽你儿子的屁股还是想满场子遛马摔鞭子呢?”   不料皇帝口吻竟似对唐弈大有褒奖之意,唐铭气极涨紫的脸抽搐了几下,拱手道:“是臣无礼了,请皇上恕罪。”   皇帝负手看向唐弈,“人不轻狂枉少年,来日你若在抗击东倭一事上功成,为朝廷建下大功,朕亦必不薄待,保你享大名。准奏。”   唐弈飞身下马,跪身领旨,“谢皇上!”   台下那位少年鲜衣怒马斗志昂扬,子彦钦佩这样铁骨铮铮敢于宏声与阿玛对话的人物,散场了,少年的眉眼抬起朝他望了过来,他怔了下,又觉出不对,他与他的目光错过,落在他身边一人的身上。   子彦看向身边的苏予,妹妹眼瞳清澈,映有鸢飞鱼跃,还有那位少年马头前一簇鲜艳的红缨。   阅兵的当天傍晚,南苑南红门晾鹰台处又遵照圣命扎帐设宴,照亮人心视野的是那一丛丛旺盛的篝火,野味的肉香四处弥漫。恍然间,郁兮仿佛又回到了磐石的那一夜。   各处军帐中人声鼎沸,觥筹交错,她侧脸望着身边的皇帝,五年了,他在热闹中的身影仍不改静默。   她给他添酒一杯,与他推杯换盏,“这莲花白仍不减当年风味,万岁爷尝一尝。”   皇帝接过她手中的佳酿,抿了一口后微微皱眉,郁兮抬手抚平他的眉心,“万岁爷忘了?樽前不用翠眉颦。”   他笑:“是朕不及当年的酒量,竟觉它味辣了。”   皇帝忘记了许多事情,却忘不掉五年前她月下的眉眼,那时的她眼仁中有难掩的忧惧,需要他的保护。现在的她好像已经遗忘了如何蹙眉,面对他时眼神中习惯流露出安慰和鼓励。   他把手中满杯的酒一饮而尽,从地毡上拉她起身,“这里太吵了,我们换个地方,朕带桓桓去赏月。”   郁兮眼睛笑成了月牙:“万岁爷无故离席不会让人生疑么?”   他转过身,与她并肩望着大账前那一片火流奔涌中的人群,有人高谈阔论,侃侃而谈。有人戒酒消愁,闷头喝酒吃肉。   皇帝嗟叹一声道:“桓桓说呢?都仅顾着自个呢,朕不在,大家也能更放松一些。”   于是她跟着他穿过肉味酒腥,火束人声,远离这片喧嚣,一双马儿冲破夜色,跨过露水沉积的草甸水洼,自由驰骋。 第98章 天涯吴钩(结局)   沿途皇帝随意挽弓射击与他们相遇的野兔, 山鸡, 箭头却无一例外的与野物之间错失了。箭无虚发的兴祐帝如此, 是故意而为之,郁兮并不探究和询问他的失误, 只默默陪伴他看那寒凉夜色。   靠近南红门最近一处的御马厩, 皇帝拍拍胯/下的雪点雕的马头道:“它当初被科尔沁进贡京畿后, 也是养在南苑的。京城御马厩有十六处, 禁城四厩, 皇城内五厩,京郊七厩。京郊七厩中除了西郊安河村一厩外, 其余六厩全在南苑。每厩附巡群马三十匹,牝马十群,每群二百匹。朕记得那年京畿中一共喂养军需马两万八千八百一十九匹, 这么多的马,朕偏偏挑中了它。”   郁兮笑道:“也是它跟万岁爷有缘分了。万岁爷, 我想知道今年的军需马有多少匹呢?”   皇帝望着马厩中的丛丛鬃影道:“如果朕没有记错的话,共计有六万一千九百二十七匹。”   郁兮不禁叹道:“增长了这样多呢。”背后的目的不言而喻,定是为了军需储备。   再往前走是南苑种植的御田, 水田阡陌中稻谷密布,皇帝指给她看, “宫里常食的白粟米就是南苑种植的这种乌喇白粟,再等几日,岁至十月下旬时就可以收割第二垡的了。”   郁兮跟着他,听他讲南苑的稻田谷种, 飞禽走兽,沿着百泉湧流,河道纵横,他们越走越深,最后来到了一处不知名的湖泊前。   一盏明月高挂,月下草木丰美,有羽毛蹄角匆匆在月中的蟾宫前掠过,月华浸满整个湖面,湖边有钩嘴鹭鸶衔月饮水,也有花头鸭,鱼鹰在夜间神游。   郁兮下马坐在早地上靠在皇帝的肩头,像是在天涯的尽头一般,她笑着抚抚他的肩头,“囡囡说得没错,万岁爷的盔甲硌得慌。”   皇帝解下肩甲供他依靠,揽过她的肩头,郁兮望着他喉头起伏,百般酝酿,“桓桓,朕有话要对你说。”   一阵风吹来,郁兮瞬间泪如泉涌,她躲进他的怀里轻声抽噎,“万岁爷要离开京城了是不是,你要离开我,离开子彦和囡囡了是不是……”   她什么都知道,南苑阅兵仪式,他的那些战马,他已经给了她太多的铺垫。   皇帝颔首,话语艰涩,“桓桓,这都是暂时的,荣城发回的密报上说,据海上的眼线侦查,东倭在年末会有大动作,这次针对的极有可能是威海卫,承延在那面,朕实在是不放心,朕要亲自过去。”   他吻着她的泪道:“密报是八月初收到的,当天晚上朕就做了一个噩梦,梦见威海卫八百里加急军报告之,“怡亲王冒死督战,下落不明”。桓桓,这么多年了,朕从来没有这样害怕过,四哥折在朕的手里,从那时候起朕就发誓今后不会再让任何一个兄弟因朕而亡,朕不能留承延一个人在威海卫那面。唐家那毛头小子都有参战抗敌的觉悟,朕身为大邧国君更要承担起这份职责,朕想要亲临战场,把来敌打得屁滚尿流。”   事到临头,郁兮知道自己说得太多也都无用,皇帝亲政这五年来,他的所作所为都是润物细无声的政绩,农事水利,学政吏治方面的作为固然高尚,却欠缺了一份血性。逢遇战事,他渴望这样一个机会,树立自己的赫赫功名。他的骨骼中有嗜血的本性还有追逐的欲望。   他要的是扬名立万,成就自己一代帝王的英名。   “桓桓,人性便是如此,你不把它打败了,打怕了,打成缩头乌龟,它就不会善罢甘休,朕这次前去,就是要给那东倭一点颜色看看,我大邧不是任谁就能够轻易冒犯的。”   郁兮担忧他的安危,不舍得跟他分离,可是最终她都要强迫自己做出让步,拥护他的抱负。   她倚在他的怀里,他胸口的护心镜中隐隐映着一轮满月,她的手指抚上去,任泪水风干,“男儿有志何不带吴钩,万岁爷,你去吧。桓桓等你回来。”   这一句简单的成全,是她内心无数纷杂的念头斗争出的结果,如果她劝他,挽留他,用“良将并不凋零,国君何须御驾亲征?”的种种依据质疑他,只会让他内心产生愧疚,产生犹豫。   身为皇后,她是铸就他权柄的一段内芯,是为他威仪增光添彩的一匹羽翼,而不是阻挠他的绊脚石。   “万岁爷,”她坐起身,吻上他的唇角,“你去吧,桓桓不会阻拦你做你想做的事。万岁爷什么时候走?”   皇帝抚她的眉眼,“既然桓桓答应了,朕想明天就走,京城的兵力都已经在南苑集合完毕,一切整装待发,事不宜迟,急需朕现在带兵前往部署。”   她眼含娇嗔,泪水点点,“我就知道,我就知道,阅兵不会那样简单,万岁爷都盘算好了,最后才来告诉我,万岁爷,你好狠心,走的这样急,桓桓舍不得你,你知道么?”   皇帝垂眼,鼻管与她的相抵,“朕知道,是朕太过自私,桓桓,你原谅朕,朕这样做也是为了能够尽快见到你,今后国家长治久安,朕能永远安安心心的跟桓桓在一起,朕也舍不得你。”   “不过桓桓你看,”他抬头把她的目光引向天际那只玉盘,“朕跟你保证,最迟等月亮变成半环的时候,朕就回来了。”   “那又是多长的时间?”   “大概半年。”   她眼中泪波翻涌,“万岁爷,自从我跟你相遇那天起,就从未分别过这样长的时间,你出门巡查永定河顶多也就四五日,可那四五日我都想你想的发疯,这半年我得有多难熬呢,你真的好狠心,你让我跟皇祖母怎么交待?她老人家又要怪我不劝着你了……”   皇帝把她柔弱无骨的腰身紧紧裹入怀中,“朕跟你保证,会很快的,会很快的……桓桓,是朕对不起你,这些年你为朕承担了这么多……”   “那万岁爷答应我,”她下巴挂在他的肩头,哽咽着说:“在威海卫你要照顾好自己,吃好喝好睡好,千万顾忌自己的安危,等哪天真的开仗了,你要离得远远的,不要让敌军的火炮擦着燎着你了,你不能跟海边的小娘子眉来眼去,就忘了家里的糟糠之妻,你要敢带着一身的胭脂味回来,我就带着子彦跟囡囡回辽东回我的娘家去。”   皇帝泪眼模糊,吻着她的腮颊又笑了,“朕是那样没有分寸的人么,朕不准你离开朕,桓桓若是敢抛夫携子离家,朕就重新北上辽东,千里追妻去,除非是朕出了意外……”   郁兮打了个冷颤,哭的稀里哗啦,用手揉他的脸,“我不准万岁爷说这样晦气的话,我都是跟万岁爷开玩笑的,你怎么一点都不识趣呢……我回辽东谁还要我呢……”   皇帝眼尾滑下两行清泪,“怎么没有?桓桓还可以改嫁给辽东的一棵树啊。”   郁兮奋力捶打他的胸口,却被他的盔甲摩擦得皮肉通红,“我倒是想嫁来着……你问问子彦跟囡囡愿意认一棵树做阿玛么……万岁爷,你好狠心,我恨你……”   “桓桓,”皇帝攥住她的双腕,含泪哄慰道:“你轻一些,骨头撞坏了,朕会心疼的。你恨朕吧,你有理由恨朕。”   郁兮哭着逼他连呸了三大口,把那些不吉利的话收回,这才肯把眼泪停歇下来,拼命摇着头道:“那都是胡话,我不恨万岁爷,万岁爷英勇无双,是大邧的天地,是我的好夫君,是子彦和囡囡的好阿玛,我如何会恨你呢……”   月纱蒙面,月中娇娥含情凝睇,泪光潋潋更显得姣丽蛊媚,皇帝吻那皎如秋月的轮廓,轻轻触碰,细细碎碎的嗅,“桓桓,让朕好好看看你,让朕好好看看你……”   要离开了,要分别了,泪水宛然中百感交集,所有的话语都显得苍白,显得单薄,情意诉说不尽,透过温度迸发出来。   她舞袖与他的金戈铁马相伴,于是沐于秋夜中也不会觉得冷,感情的浓度到达了极致,他用力刺激她,然后就有绝美的韵律从她怀中流淌而出,她婉转开喉,与他泼墨抖出的浩瀚波浪和声共鸣。   霜蝉也觉羞,隐于云丝后,湖面上秋波涌起,一浪衔着一浪,鹭鸶吃了一口凉月的捉弄,抖羽扇翅,引颈高鸣,秋虫闻之,也欣然合奏。   她呼吸震颤,惊落草间垂挂的夜露,“……万岁爷旗开得胜,桓桓等万岁爷大胜之后回朝……”   他饮干她梨涡中的清酒,望着月下她的剪影,温声回应:“朕必不负桓桓所望。”   兴祐四年,秋,兴祐帝率军从南苑出兵,历时三日后抵达威海卫驻守。   怡亲王前来接驾,下马后兄弟两人尴尬又矫情的给了对方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胸前铠甲的护心镜相撞,撞出一声脆响。   立于海边,怡亲王笑问,“皇帝怎么跟老祖宗承诺的,能放你出来。”   皇帝摇头笑叹,“朕是从南苑直接往东来的,有皇后替我搪说呢。”   怡亲王呵地一笑,“您可真成,身后有靠山就是不一样啊。”   皇帝远眺那无边汪洋,冷冷瞥他一眼,“这海边的日子如何?朕瞧你脸都糙了。”   怡亲王抚抚下颌上的胡茬,“自然是不如宫里的光景,臣弟想不通,皇兄犯什么犟呢,这边有我,有其他军将照应着,干嘛还要亲自过来?”   皇帝垂首,靴头搓着海边的沙粒,“若说是朕做了个梦,是梦的指示,你信么?”   “信呐,”怡亲王撇嘴,“做什么不信呢?您就实话实说吧,是不是梦见我不好了?”   “别瞎说。”皇帝想起皇后的脸,撅着嘴委屈巴巴的,不准他说不吉利的话,“你脸上长得有灵芝不成,我梦你干什么?”   “还装呢,”怡亲王伸臂勾住他的脖子,“邧承周,你就大大方方的承认,你关心我是不是?”   皇帝撞开他,呵斥道:“邧承延,你给朕放尊重些!”   怡亲王撇开八字步站定,一手扶着侧胯上的刀柄道:“我就皮赖了怎么着?你看不顺眼,你来打我啊,你敢不敢?”   皇帝看着他气焰嚣张的叫嚣,咬牙把陷进沙堆里的长靴提起来,指着他道:“有种你小子站着别动!看朕今天怎么收拾你!”   然后伴着海浪呼啸,皇帝跟怡亲王打起来了,不是用刀用枪动真格的打,就是赤裸裸的肉搏,在沙地里摔跤扭打,嘴啃一地沙,最后打累了,两人仰面朝天躺在沙滩上气喘吁吁,浪来了淹没了半个身子,盐水灌进口鼻中也懒得动弹了。   怡亲王对着苍穹,高呼了一声,转过头问:“小时候咱们弟兄俩人怎么没这样玩过呢?反倒是这两年关系才亲密起来?”   皇帝的精力包括压力全部都发泄干净了,眼皮都不舍得抬一下去看他,“不知道,别问朕,朕现在什么都不知道。”   怡亲王又回首望天,叉手垫在头下问:“皇兄,你说,这仗该怎么打啊?”   身边泡在海水里的那个人满腹牢骚,“你小子怎么那么烦人呢?朕不是说了,朕不知道。”   “那说些你知道的,你现在心里在想什么?”   片刻的沉默,“朕在想,从京城到威海卫,不过三天的行程,却好像已经过去了很长时间一样。”   怡亲王嗤笑,堵在鼻孔里的沙子喷出来,喷了皇帝一脸:“皇兄这是思念佳人,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想皇后娘娘了吧?”   没有回应,只有天高海阔笼罩着两人,无边无际的地方容易给人错觉,分明尽在咫尺,又仿佛是远隔天涯般的跨度。   彻底放松过后,海边众人脑子里那跟弦又上了劲紧绷起来,江宁船厂的战船先后驶进山东沿海防守,兵马粮草先行也都做了万全之策。   万事俱备,只剩下了迎敌,皇帝日夜在行宫中召集将领研究山东沿海各港湾的作战条件,每一块崖石弯曲的角度纹理他几乎都铭记于心,这样一天一天过着,不知不觉到了年关。   除夕夜,行宫里也用春盘拼了瓜果蜜饯,摆放于各个殿所中迎贺新年,御膳房煮了饽饽呈送至御前,皇帝提筷尝了一口却尝不出什么滋味,“也不知道眼下宫里是什么样的情形?”   这是想家了,周驿看着皇帝独自一人在烛灯后放大的身影,觉得万分心酸,“那还用说么,奴才想肯定是热热闹闹的,就是万岁爷不在,大年初一养心殿的开笔仪式就不能举行了。”   皇帝喝茶润了润嗓子,“再等三年,等大阿哥开蒙学习,日后朕不在宫里,也能有人代劳了。今天是皇后的生辰,朕前几日交待你办的事办得怎么样了?”   “回万岁爷,”周驿俯首,“都让回宫传信的驿兵给内务府打过招呼了,今儿晚上会把万岁爷之前在南苑挑的那只金扁方送到承乾宫里。”   皇帝颔首,“是朕欠她的,朕不在宫里,她的生辰也玩不出花样了,就把之前朕弄丢的那只扁方还给她吧。等到正月十五子彦和囡囡的生辰,看来朕也难能回去,等随后在山东这面挑些特产的小玩意,回宫后再补偿给他们吧。”   周驿躬身,“奴才随后就派人去安排。”   皇帝想了想,关于除夕夜没什么话可交待了,便看了眼窗外道:“去把怡亲王叫回来,陪朕喝酒。”   周驿应是,前脚刚迈出门槛,就听见从海边的炮台那面传来一声号角的长鸣,一阵接着一阵不绝于耳。   皇帝起身走出殿外,静静遥望天边,“去备马。”   那号声催得人两腿发颤,皇帝还是平日里传茶传膳的平静语气,周驿忙应嗻,到马厩里去找雪点雕了。   赶到卫所时,灯火下所有人的眼睛中充斥着紧张,怡亲王面色凝重,迎上前道:“皇兄!炮台塔楼那面回话说,东南三十里处,发现不明船只的踪影,很可能是东倭海寇的战船。请皇兄圣裁!”   皇帝大氅两间上的兽绒在火盆的光亮中泛出光泽,他走近舆图,转身回望众人,身高八尺的铁血男儿,一言一语都有余震波及,“东倭在除夕夜重现踪迹,是公然觊觎我大邧疆土,挑衅我大邧国威,朕相信诸位爱将已经准备充裕,朕也准备好了,此战关乎大邧未来的危亡。胜,便可早日归家与家中老小团聚。败,则半壁江山糜烂,无国便无家。这一仗只许胜不许败!听朕的旨意,开战!”   皇帝御驾亲征,亲自督战,这对将士们来说是巨大的人心鼓舞,卫所中士气如虹,山呼海啸的呼喝此起彼伏的响应着。   就着绵延不尽的光火,所有的兵将各司其职,各就其位,登船收锚扬帆,严阵以待,眈眈逼视着海面上的动静。   起初还是风平浪静,渐渐的海面上起了风,大雾弥漫,皇帝登船的时候,视野也受到了阻碍,怡亲王在岸边一把攥住了他的手臂,“皇兄,你不仅有家室,还肩负着全天下子民的安危,性命攸关,你确信要登船么?”   皇帝抬颌指了指身边老泪纵横的周驿,“这不,刚被人劝过,你这时候再来劝朕,是准备看朕临阵脱逃的笑话么?这话朕听得耳朵都起茧子,省省吧,别废话。朕不想三思了,朕就想冲动这一回,成么?”   怡亲王慢慢松开了他的胳膊,雾中含笑,“那好,等下臣弟保护你。”   皇帝轻哂,“先管好你自己,到时候别吓得贴靴抱朕的大腿求朕保护你。”   怡亲王抱胸,“走着瞧呀。”   抬足正欲登船,从船上慌里慌张跑下一名少年,看到皇帝脸上涌起大喜之色,“回皇上,臣有要事回禀!”   皇帝有些不耐烦,“有什么事上了船再说。”   “上了船就来不及了!”少年大急。   怡亲王嘿了声,“我说唐弈,你小子搁这裹乱呢?!起开!”   见没人肯认真听他说话,唐弈咯噔一声跪下一膝,死缠烂打道:“回皇上,据臣所知,当年大邧与佛郎机之间打的那一场屯门之战,副使汪宏除了募善水人潜凿敌船船底,使敌船沉溺这一“凿沉计”之外。还用了“火攻”一法!”   听他这话,皇帝的面色缓和了下来,颔首道:“不错,海上战船载满粮草兵马,大而难动,欲举必赖风帆,当时南风甚急,汪宏命令手下在空船上载满枯柴燥荻,灌以脂膏,因风纵火,火及敌舟,通被焚溺。是有这样一个计策。”说着他微怔,穿过海雾看向远处,“唐弈,你的意思是……”   唐弈迫不及待的点头,握拳道:“皇上,您看看啊!现在起的是东风!那东倭谋据东头,简直是天时地利人和!如果我们也采取火攻,必定事半功倍!”   皇帝听后陷入了犹豫之中,怡亲王思索着道:“不得不说这种火攻法确实有实施的余地,“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如今这东风是不求自来,只是敌船近在眼前,能点燃战船的空船,用普通渔船的规格是绝无可能实现目的的,只能采用我们自己的战船,若采用此计就必先自损,还是有很大风险的。”   皇帝盯着唐弈那双光火闪烁的年轻眉眼,沉吟道:“朕改主意了,你们二人先陪朕留在船下,此战还需从长计议。”   兴祐四年,腊月三十晚,大邧与东倭之间相互之间眈视已久,终于爆发了战役,炮火连天中,有一脉野火倚仗东风喷薄而出,蔓延至东倭的敌船之上,然后灼烧成一片火海。   皇帝立于船头,把酒临风,那杯中之酒也被战火暖得温热,“朕的这把刀终于脱鞘了,憋的这口气也终于不必再忍。”   打仗有时是一场豪赌,今天这一堵是堵胜了。   怡亲王咽下一口烈酒,畅然笑道:“痛快!”说着看向身边的那位少年,“唐弈,本王问你,你小小年纪,怎么对屯门之战了解得那样清楚?”   唐弈拱手,“回七爷,这是秘密。”   怡亲王抬脚踹他屁股,“三只手都能数过来的岁数,还在本王面前装起来了是不?”   身边一片笑骂,其中还夹杂着远方敌船上的惨烈呼喊,皇帝品着一口清甜,提唇淡淡一笑,那磅礴海雾怎也望不穿,但似乎又望眼欲穿。   除夕一战后,东倭又先后两次主动发动海战,三场战役,大邧大获全胜,东倭节节败退,溃不成军,直至最后折戟沉沙消失于大邧沿海。威海卫大捷后,山东沿海的海寇势力也逐渐削弱了下去。   ——————   兴祐五年,春,三月初一,兴祐帝率大军凯旋而归,京城德胜门大开,军乐壮军容,沿途百姓欢呼声雷动,跪地瞻仰天颜。   声势浩大,御马雪点雕也有瑟缩之意,皇帝感受到胯下战马微微发着抖,便轻抚马头安慰,“给朕争气一些,若是敢当街拉稀,折了朕的面子,小心朕回头宰了你。”   雪点雕一惊,撒开四蹄跑了起来,皇帝在肃清的街道上跃马扬鞭,归心似箭。   一路飞驰,穿越午门,太和门大殿前站列着文武百官,跪地山呼万岁,恭迎圣驾大胜归来。   他穿过金水桥下马,有两只幼小的身影飞扑过来抱住了他的大腿,抚着他的腰刀,雀跃着一声又一声的喊他“阿玛!”   他揉揉他们的小脑袋以示安慰,抬眼看到了丹墀上的皇后,看到她,眼中便只有她。   凤冠下的她含泪望着他笑,像一场梦,他带着她从这里开始,而此时,他们的故事还远远没有结束,属于他们的时光永远不老。   巍巍朱阙下,美人静立,便是繁华纷至沓来。   作者有话要说:  朱阙 感想   居然完结了,其实到了这个地方也该完结了。   结局那里没让两人谈话,一眼就够了吧。   这篇文我的思路就是相遇相知吃喝玩乐啪啪啪,没有太大波折,爱情最美好的样子吧。因为没有虐点,没有太多矛盾冲突,何处都可以作为结局,让我继续写,我能写完承周和桓桓的一生。   但是再写,就要写成柴米油盐小三横行霸道的虐文了哈哈哈。就这样吧。   写文有的点是我临时加的,有时是舍弃的。   比如生孩子,本来是准备30万字左右就完结,结果有的读者反应想看小包子,我虽然到了适婚适嫁的年龄,但我确实没有任何生孩子带孩子的经验,写的肯定有不足之处,那个龙凤胎的脉象从古代医书上找了好久,当然在现代成不了准确依据了。   子彦和囡囡的到来增添了笔墨,还有在江南郁兮得天花那段情节,有的读者问是不是伏笔,因为前面涉及到的天花情节,我调查古代医书时,看了不少痘疹的治疗,我就想那就写一下这个伏笔吧。   舍弃的情节是,本来还想像文案中那样给皇帝安排个后宫,虽然有其他妃子,但是皇帝一如既往啊什么的,甚至在南苑这里我还在考虑这个情节,最后放弃了。   我本人还是比较喜欢男主的,也都有争取让身为皇帝的他去做一些他该做的事,比如圆明园种田啊,南巡啊,带着女主度蜜月也都时刻兼顾着政务,都是古代帝王真实干过的事。   然后就是文中所有人思想都还是比较自由的吧,自由的有时甚至像现代人了,想说的话,想做的事几乎立马就执行。跟我每次写文的心境有关。可能有些点会让部分读者觉得不含蓄,生硬吧,也是我笔力有限的缘故啦。   今后再写文,会继续努力提高自己的水平。   这篇文写得就是情,写的是那个背景下皮毛的文化,天文啊戏剧啊评弹啊什么的。下次想写明朝背景女主是锦衣卫的文,还有唐朝背景女主是太医的文,权谋写的多一些。不管写啥继续加油努力吧。   最后谢谢大家支持!有的读者几乎每章都评论,还是凌晨追文,真的太感激了!感谢你们的陪伴! 第99章 番外 烟延(一)   兴祐二年, 夏, 烟琢随圣驾来到了京城, 获得了在御药房当差的机会。不出一日她便在御药房,太医院这两处地方声名大噪, 原因是在苏州那时她治好了皇后所患的天花痘疹, 侍驾的太医们口口相传, 她就出了名。   在御药房任职的同时, 她也随着太医院医学馆的学生们一起学习, 其他学馆的学生在宫外有专门的住所,但都是男学生, 她不便与之同住。   皇后要在后宫为她安排下榻之处,但后宫毕竟是皇帝嫔妃的住所,长居后宫不仅对自己, 对帝后的名分上也是一种窒碍。于是她的总管内务府大臣怡亲王就承担起了为她安排栖息之所的责任。   最后选址选在了德胜门正南半截胡同里的一处三进三出的宅院,对她来说绰绰有余, 她迟疑的道:“这里距宫城太远了,我算了算坐马车大概也要走半个时辰,我没有马车, 也没有租用房屋的银两,这个地方不合适。”   怡亲王唔了声, “这个不成问题,我王府就在隔壁,往东就是什刹海六爷潜邸之处恭亲王府,当时建府时就想着能跟六哥住的近一些, 没事找他喝酒去,不想皇阿玛走的仓促,六哥搬进宫里,这块地方只余下我一人了。你放心,今后每天我带你上衙下衙,你用我的马车,至于这处房屋的租金,我先替你交付着,等你将来攒下俸禄再还给我。”   烟琢找不到任何反驳的理由,皇城边的房价贵得超乎想象,择远就近都不是初入京城,一穷二白的她能负担的起的。不是任谁都有在京城漂流的资本,她应该算说是幸运的,至少不用为了住所发愁。   就这样她暂时接受了他的好意,两个人做了邻居,一起晨出夜归,夏天吃了一路暑热就到他王府北面的积水潭吹吹凉,有时他会邀请她到他王府中用膳,有时她会下厨做自己擅长的小菜招待他。   就这样在京城的西北一隅,他们相互陪伴着,除了白鸽他有了另外一个玩伴,而她的抱负也有了得以扎根生长的沃土。   后来皇后被她诊断出了身孕,入圆明园避暑后又被诊断出了是一双龙凤,阖宫上下都在为这件事高兴的同时,也在为礼亲王一案而感到忧心。   烟琢随怡亲王一起到宗人府空房看望礼亲王,所谓空房是□□皇室罪犯的地方,礼亲王被圈禁空房后,与外界完全隔绝开来,除了在日常生活上给予优待之外,其他方面与罪犯相仿,犯罪严重者同样要施用刑具进行惩罚。   禁锢中的礼亲王闹了痢疾,被烟琢几次行医治好了身子,怡亲王眼睛憋得通红,望着垂头丧气的礼亲王道:“四哥并非凶险顽劣,狂妄放纵之人,怎的这样糊涂,自己受苦受罪不说,也连累的家人为此生出间隙,太妃娘娘整日以泪洗面,老祖宗自六哥南巡回来之后就闭门不出,六哥眼下也是左右为难,从轻发落是他不行法纪,反之是他不讲情理,无视伦常。朝廷弹劾四哥的折子日夜相逼,四哥,你说,我们该怎么办?”   “承延,”礼亲王叹了狱中潮湿的一口气,“此事是四哥做的不对,你回头替我劝劝大家伙,别为了我一人大动干戈,不值。这案子的后果让我一人承担就够了。四哥谢谢你,还愿意来狱中来瞧我。”   从昏暗压抑的牢房中走出,两人双双在赤红艳阳下呼出一口浊气,怡亲王看向身侧那个年幼的姑娘,面色被牢笼中那一方天地剥夺了新鲜红润,显得苍白无助。   他拉起她的手,挺拔的腰身遮挡在她面前,为她辟出一道阴凉,隔绝了燥热。在痛失亲情的边缘徘徊,他拼命想要抓握住什么,什么都好。   “走吧,”他说:“我们回家。”   这句话成了两人之间的一种默契和约定,之前是他等她下值,每天傍晚她从御药房出来,都会看到乾清门上他独立的身影,有时会被晚霞拉长,有时会被玉雪浸染。   内务府在宫城西南处,到乾清门是走了回头路,是怡亲王心甘情愿多余走出的一段距离。烟琢渐渐地觉得心有不忍,后来换成了她前来等他,她争取早些比他下值,在内务府库的东侧的右翼门等候,然后穿过十八棵槐,跨过断虹桥,从西华门出宫。   两人成双入对的身影,在各门上侍卫,太监,宫女的眼中形成了印象,日久就有了传言,传言怡亲王福晋之位有了归属,而她就是那个人选。   烟琢听闻后并不当真,那个笑起来目露风华,口吐华章的王爷她不敢肖想,她是他的房客,她是他的下属,仅此而已。   她并没有充裕的时间去思考他对她的善意从何而来,皇后的龙凤胎降世后,朝廷开了恩科,本来每隔三年由礼部堂官主理遴选医士的考试变成了一年一考,选拔的制度是二季考,于仲春仲秋时考。   子彦,苏予的生辰是正月十五,仲春的考试准备起来时间太过仓促,朝廷安排在仲秋时举行。烟琢的精力全部都转移到了这件事情上来。   医学馆的考试先由太医院堂官从《内经》,《难经》,《脉经》,《本草经》及各科重要方书中出题做论,分别等第,申明礼部注册,然后再统由礼部堂官会同太医院院使,院判面试,从《医宗金鉴》,《伤寒论》,《金匮要略》等多本医书上出题。   除了御药房的差事,烟琢把所有的时间都用作了学习上,怡亲王经常到她的宅院来陪她备考,那些医理上的书籍枯燥,对外行人来说分外难懂。他却有那份耐心陪她一起钻研识记。   常常熬到油尽灯枯的时候,两人头对头的打哈欠,然后互道一句辛苦,各自沉入各自的梦境。习惯是一种让人感到折磨的事情,偶尔怡亲王因为交际应酬不曾出现在她的面前,她望着隔壁深夜里的那盏灯亮起然后熄灭,会深感失落。   两个人之间说过许多话,却没有一句事关自己。   仲秋迫近,她第一次向他坦明了自己心中的顾虑,“七爷,其实我很害怕,害怕自己会被筛选下去。我跟我祖父学习的那些医术很多都是野路子。”   夜间的灯光下,他神色还是一如既往的皎然,翻着手中的一本医书瞥眼看了过来,眼尾有光,而且无关惊讶,“若是如此,我们可以想别的办法,太医院遴选医士也并非考取这一条路,其一,医家世袭医职古来有之,但苏家并未有在朝为官的医士,你无职可以世袭,这条道路暂不可取。其二,太医院的很多医士是通过征召保送的方式入仕。你精通医理,又疗疾有效,这是有目共睹的事实,我可以保奏,引荐你入太医院供职。再者,就是捐纳补任,用钱粮来获取官职。如果你想走捐官这条路,我可以为你纳粟入赀。”   怡亲王财大气粗,不仅肯为她承担房租,还肯为她捐官,烟琢对抗着脑海中的惊涛骇浪,双手凑着下巴摇了摇头,“听上去好像都不是光明正大的正经门路,我还是自己考吧。谢谢七爷。”   不愿走捷径的年轻姑娘想在男人堆里拼出一条路有所建树,即使实力允许,但想法些许天真。幸好有他在,可以处处维护她,怡亲王洋洋自得的想,虽然她尚未意识到这一点。   他视线在医术书的字里行间游走,却是不知所云,还要装出一副认真的心情和对那些医理有所悟的态度,对着书页假惺惺的点头,慵懒的道:“那便随你的意好了。”   烟琢望着他轻声发笑,指指他的掌心道:“七爷书拿反了。”   怡亲王啪地一下合上书,抬手尴尬的刮了刮鼻梁,起身道:“那什么,时候不早了,我先回正殿……先回王府了,你也早些休息吧。”   从她的房门走出,踏进一片月色中,怡亲王望月兴叹,什么时候这个小姑娘才能长大,才能解人间风情?   仲秋八月,太医院的科考开始了,烟琢一举拔得头魁通过了科题选拔,最后站在了面考的殿堂中。   怡亲王作为主考的官员之一出现在她面前,他事先并未跟她透漏过相关风声,她心里突然慌乱了起来,他神态看起来与往常不同,跟身边其他官员一样极具威严,窗外一束光斜照进来,模糊了他半张脸,他调整坐姿从光晕中走出,一眼便钳住了她的心神。   她垂眼斩断他的视线,耳根又痒又热,想要去抓挠,却又担心自己的仪态,竭力回忆着她这段时间来一直温习的医理用作分神,她下的水磨工夫不能付诸东流。   她有些手足无措,两手紧紧攥握了起来,应该还是紧张了,十三豆蔻年华的姑娘立在殿中与一群男人抗衡,身边那几个大臣心中所感不为人知,怡亲王把玩着手中未蘸墨的毛笔,在心头撩起了一丝怜香惜玉的情味。   两人的眉眼相照只在一瞬,面考开始后,户部堂官扶了下鼻梁上御赐的玻璃眼镜,问向下首:“风寒与瘟疫之症如何分辨?请姑娘甄别。”   烟琢手心冒着汗,甚至有些微微发颤,虽然答案呼之欲出,却因一位熟人的审视变得有些难以出口,平日里他也经常陪她做这样一问一答的演练,可今日的情形却莫名让她感到窘迫。   她又偷偷斜睨他一眼,怡亲王悠然转着笔,容那笔管在他指间来回翻转,玩的好像上了头入了神没有再盯着她,烟琢顿时放松下来,略略梳理了措辞回道:“回大人,瘟疫之脉,传变后与风寒颇同,初起时与风寒迥别。风寒从皮毛而入,一,二日脉多浮,或兼紧,兼缓,兼洪而皆浮。迨传入里,始不见浮脉,其至数亦清楚而不模糊。瘟疫从中道而变,自里出表,一,二日脉多沉。迨自里出表,脉始不沉,乃不浮,不沉而数,或兼弦……”   怡亲王知道她懂得这一辩题而且能够完整作答,他陪着她不知操练了多少遍,所以他并没有关注她言语的内容,而是凝神细听她的嗓音,沉稳大方,但还是少女那般珑璁的声口,这让他想起了在苏州那时她唱得那曲白娘子。   作为上司,他欣赏她的才能,不知出于何种角度,他听她朱唇触碰的声响竟然听上了瘾。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评论我都看了,再次感谢支持!   早些休息,晚安 第100章 番外 烟延(二)   他停笔, 眼睛微眯起来, 望着一束秋光横亘在眼前出神, 其中万千尘屑飞舞,耳边溪水潺潺。   对于烟琢来说, 难的不是那些辩题, 难的是抵抗高堂之上的他, 她很想把他当做普通堂官来看, 尽力了却也难为。以他的身份出现在这里并不突兀, 但是映照在她眼底的那双眉眼却分外鲜明,难以忽视。   她对答如流的结果是以一甲的名次入职太医院妇科道, 放榜那日她迫不及待的去内务府衙门找他,欢欣雀跃起来就拔高了个头,好像这样就能离他的笑意更近一些。   他卯足劲, 在她额头弹了个榧子,这一下似乎把她点得开窍了些, 仰着脸激动的说,“……谢谢七爷,我能取得今天的成就有你多半的功劳……”   他与有荣焉, 心里很诚实的默认,嘴上佯装谦虚的说:“不敢当, 不敢当。”   她的喜悦始终不能与他靠得太近,他胸前那枚龙头让她望而却步,莽撞之下拉紧他的手也慌忙松了开来。   他有种想要找回她手心温度的冲动,想了想还是作罢, 她还小。   这一桩喜事也意味着分别,太医院位于正阳门以北与三省六部衙门相邻,反正是在宫外,他们当差的地方从此隔着太庙,社稷坛,还有无数道宫门,但是约定却没有改变,一切如常。有时是她在西华门等他下值,有时是他在户部与太医院拼出的胡同口等她下值。   花叶落满宫檐,温风在两人眉间穿梭。然后是大雪封路,她跟着他在巷尾走出深深浅浅的痕迹。   四季轮回,他弱冠后的一年,是她的及笄之年。   烟琢以榜首的名次任职太医院后,主攻的是妇科道,之前又有为皇后问诊疗疾的资历,这使得她逐渐成为了后宫炙手可热的医士。后宫女眷与她之间没有性别的障碍,谈起妇科上的疾病也就冲破了窒塞,不必再使用隐晦的言辞描述病状进而去维护身为病患的身份和面子。   再者又因她医术确实精湛,许多宗室,富家世族的女眷也慕名请她调理身子,如此一来,烟琢的人脉也越来越广,夫人太太们以脉金致酬,出手都很阔绰,烟琢有薪俸入账,也有外差滋养,积蓄愈发的丰厚起来,她终于还得起怡亲王的租金了。   然而怡亲王却百般推拒,拒绝了她的还账,“你现在也长大了,有钱了给自己存些嫁妆吧。这套宅子的主人跟我是老相识,要的是一口贱价,这两年的房租加在一起也值不了几个钱,不必客气。”   她心里过意不去,找人打听怡亲王府附近的房源,想借此作为参照估个价把这个人情还回去,却发现了一个打碎她脑壳的惊天大秘密。   兵部尚书夫人抓了把盐炒瓜子刚打算嗑,猛的一下意识到烟琢在场,尴尬的松开了手,用手绢擦着掌心的碎屑,“你看,年纪大了,就容易忘事,姑娘前几日刚提醒过我,瓜子里的油脂大,吃了脑壳更疼的。”   面对烟琢的询问,她噗的一下笑了,“咱们四九城的人谁不知道积水潭那片全都是怡亲王的宅邸,你住在最南头,应该是七爷王府的富春院,怡亲王府风光最好的地界。姑娘仔细想一想,嫡亲王府怎么可能跟平头百姓的宅院搅混在一起?”   烟琢方寸大乱,受人蒙骗的恼恨,对事实难以置信的惊讶,各种心绪乱炖,冒着冷汗还要在外人面前强装笑脸。尚书夫人对她觉得栽面子的事反倒不以为然,望着手边那盘瓜子,啧啧嘴说,“倒是我多嘴了,不过这也是迟早的事情嘛,怡亲王府的租金到外人面前是天价,到姑娘这面情比金坚,还用算账么?等姑娘将来做了福晋,那积水潭一整片的花草树木还不都是你一人的,对不对?”   烟琢茫然,熟人圈里的众人好像都默认了她是怡亲王的福晋,这是她一直忽略的议论,忽略等同于纵容,又演化成了舆论中的事实。   尚书夫人还在夸她有福气,“七爷还真是个心里有活的,知道姑娘在外抛头露面的辛苦,什么都为你打点好了。”   烟琢心里却是截然相反的感受,从兵部尚书府回到家,她抬头看正门的门头,垂花檐下确实有匾额钉挂过的痕迹,不用猜,原来的位置上题的是“富春”二字。   她泄气又恼火,冲进他的王府去跟他对峙,“……我却不知七爷的心窟窿怎的那样深?整整诓我了两年,我现在好不容易在差事上有了些进益,现在却没了名声,七爷到底安得什么心?!”   她说着说着委屈的哭了起来,眼睛眉毛从两年前描画下来,越有了成熟的风韵,江南水乡一把水做的骨头,拥在怀里就化了。   怡亲王吃她一喝,觉得自己等待的时间已经够长了,他们之前的情谊醇厚,却还是封存在自己内心的密室中,只有打破这个局面,才能迸发出浓鲜香甜。   “我安的什么心,你现在明白了么?烟琢,做我的福晋吧。”   他期待的浓情蜜意没有如期降临,一汪水也有一汪水的韧性,飒起来就是狂风骤雨,哗啦一下从他怀里倾泻出去,她恶狠狠的推开他,哭的鼻眼模糊,“你……你!你不要脸!是我愚蠢,没有识破七爷这样重的心眼!邧承延,你也太过自负了,我不是你手里捏的糖人,任由你摆布,给我点好处,我就要对你百依百顺,我才不要做你的福晋……”   她泪溅他的府门,离开时又回过身道:“我欠七爷的,会还给你的。”   怡亲王心中经历了一场雷轰闪掣的洗礼,懵在了原地,傻傻望着她走远才如梦初醒,追上前去,富春院的大门却紧紧的关闭了起来,不是暂时的,是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都对他禁闭了起来。   他这才意识到,可能一直是他一厢情愿,自作多情。他傻头傻脑的等她长大,他期望的回应全部都落了空。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吃不到她亲手腌制的那种皮绿瓤紫红的水萝卜,就连到她面前检讨反省一下自己对她不尊重的机会都未能掌握到。她拒绝与他同行,与他共度之前那样的时光。   丢弃掉两年昼夜相携培养出的习惯,心里就变成了旷野荒山,眼前的草长莺飞也无法在其中生存。   苦恼了一些时日,皇帝秘密接见他,给他下发了旨意,让他去山东巡查军防,巡查各大海关的炮台。   议事的地点在养心殿勤政亲贤殿,皇帝的宝贝女儿苏予坐在御案上把阿玛的折子一本一本整整齐齐摞起来,等阿玛批完一本就递出一本。见七叔来了,张着手臂让七叔抱,怡亲王抱着侄女做在圈椅里,小姑娘玩着他腰间的荷包入了迷。   听皇帝道明旨意,他答应的干脆,去就去,也许海边的风能把他吹得清醒一些,“七叔要去山东了,”他逗着怀里的小姑娘,“囡囡想要什么,七叔回来捎给你。”   苏予丢开他的荷包,歪着头揪了揪自己小小的发髻,“囡囡想要……想要簪发发……”   两岁的孩子偶尔还有些口齿不清,叔侄之间感情亲密,怡亲王一听就明白,刮着她的小脸蛋说:“囡囡想要簪花花是不是,等着七叔给你买,囡囡多吃些饭,多长些头发,就不觉得簪花花沉了……”   怡亲王对待孩子比皇帝有天赋也要高明的多,皇帝沉溺于政务之中,并未留意叔侄二人之间嘀咕的内容,择了一个间隙从奏折累积的纸山中望了过来,“这两日朕收到了都察院弹劾你的折子,到底怎么回事?你赶紧处理干净。”   怡亲王自从当差以来,从未获取过弹劾,这是他为官多年引以为傲的事情,猛然间听到这样的消息,像是受了奇耻大辱,起身走到御案前质问:“谁闲着没事了弹劾我?我犯了什么错错?折子呢?皇兄给臣弟看看?”   皇帝从纸堆中抽出一本奏折摔在他面前,从他怀里挖出苏予拢到自己怀中,抬抬下巴,“你看吧。”   翻看着奏折上什么“圈养幼女,私养外宅”等不堪入目的陈奏,怡亲王惊疑不定,眉宇间怒火丛生,“这简直是诽谤?!我何时做过这样的事情?!”   皇帝居高临下的蔑视他,“邧承延,事到如今你还嘴硬?苏烟琢这茬怎么说?你敢说自己是完全蒙冤的么?”   怡亲王讶异的啊了声,“不是,这算么?我想不明白了,怎么没人表彰我照看孤女,提携下属呢?”   皇帝抱着女儿不好动作,不然就用手指戳他的脑袋了,“有你这样提携下属的?提携到自己宅院里去了?两年了,朕都不知情,那苏烟琢父母健在,怎么就是孤女了?你玷污人女儿家的声誉,赶紧去山东避避风头吧,京城这面朕帮你协调。”   怡亲王翻找着御案上的其他奏折,“皇兄还有脸说我呢,您当初接皇后娘娘入京那时,什么名分没有,不也直接让人家住进你那锡庆殿了么?怎么什么事到您这成,到我那就行不通了?”   皇帝要被他气死了,“你听谁道听途说的?朕何时做过这样的事?”   怡亲王抬头看看他,又用下巴指指苏予,“当着囡囡的面,皇兄睁着眼说瞎话,您脸皮真厚。”   皇帝想抽他,奈何当着苏予的面不好动手,怡亲王所说确实也是曾经发生过的事实,他不能反驳自己内心中鉴定为光辉历史的那段过往,便悻悻然哼了声道:“谁让你小子跟着朕学的?活该你的。”   怡亲王心烦意乱,跟皇帝斗着嘴问,“皇兄,还有其他折子没?都拿出来让臣弟看看。”   皇帝喝止他,“别乱翻!囡囡好不容易才整理好的,没了,就这一本。”   怡亲王咬牙切齿,又拿起那本奏折找到了折子上的署名“都察院京畿道监察御史兼 稽查内务府御史处御史裴贤”。   原来是稽查内务府御史处上奏的折子,他呵了声道:“还真是尽职尽责啊,当真稽查到本王头上来了,裴贤?这人谁啊,还身兼两职呢,我怎么没有印象?”   皇帝冷声道:“今年春闱朕钦点的科考状元,入职不久,怎么,你有意见?”   怡亲王咬唇半晌,然后从口中放出一阵平缓的气流,“臣弟不敢,皇兄放心,臣弟一定借东巡山东的机会深刻反省自己,纠正失谬!”   皇帝颔首,“这就对了,敷衍塞责不是我们皇室人的做派,从山东回来尽快给苏烟琢换个住所,你要追姑娘就光明正大甚至花里胡哨的追,不要搞这些虚头巴脑的手段。”   怡亲王连连应是,虚心受教,从养心殿出来又换了一副危险的面孔,随侍的太监白鸣一看,这是主子爷心中有谋,腹中起诈的征兆,便上前一步,正中其下怀的问:“王爷有何吩咐?”   丹墀上的人远望天边,冷声一笑,“去查,把裴贤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查透彻,看看他到底因何死死盯着我怡亲王府的后宅不放,别人不管的闲事,他却故意跟本王添堵。” 第101章 番外 烟延(三)   不久白鸣就带回了消息, 裴贤, 保定府清苑县人士, 曾于兴祐元年,在京畿学政组织的省试中考中秀才, 于兴祐二年八月乡试中考中会元, 于次年会试中考中贡士, 殿试中被钦点为新科状元。   听履历此人仕途一帆风顺, 一派花团锦簇。末尾白鸣又补充了一句, “……回王爷,这裴贤的父亲是易州都统, 外祖是刑部肃纪前,左二司的郎中。”   怡亲王不喜欢这个后缀,听上去若有若无透着对他的警告。   “看来这裴贤有点东西, 仕途通达,家里还有背景。”他悠悠的道:“只是我与此人从无交往, 更无私仇一说,这位状元郎的眼界未必有些太窄了,何故紧咬着本王的私事不放?”   “回王爷, ”白鸣偷偷窥着他的脸色道:“裴大人确实跟您没有交往,可是都察院和太医院之间就隔着一道街, 他跟苏大人是有交往的……”   怡亲王茅塞顿开,话点的再透一些,他遇上对手了,环顾内务府署衙四围的花红柳绿, 鸟语花香,从春闱至现在不过也就半年,若再除去放榜后官员入职时,需要走的那些步骤手续所花费的时长,裴贤和烟琢相识的时间应该不出三个月。   区区三个月何其短,竟然为了烟琢开始针对他,“此人还真是迫不及待。”他嗤之以鼻的道:“随后我再找他算账,苏大人那面,你回头再去跟王府侍卫处交待,一定要保障她上差下差一路上的安全。”   白鸣刚应嗻,稽查内务府御史处来人了,御史衙门里的一名经承走到近前行礼,“回七爷,卑职是来收册子的。”   内务府所属各司,院每年用过的钱粮数目,应当照旧管,新收,开除,实在,按款开造黄册进呈,并送稽察内务府御史处查核注销。而且广储司六库取用存储物件之数,也由御史不时稽察,每月初五,二十五注销。   简单来说,内务府是内宫横着走的衙门,但出了门要受都察院内务府御史处稽察,朝中各部相互牵制,彼此制衡,不存在权势比天还大,管不住的衙门。   每年,每月总有那么几天,内务府也要看稽查内务府御史处的脸色。怡亲王平时对御史处态度很温和,遇到每月两次稽察,一般情况下都吩咐部下堂官尽力配合,今天却冷了脸色,“今儿几了?”   白鸣正欲回答,被他抬手制止,一双厉眼紧揪着御史处经承不放,见他面色不善,那名经承觉得有些不对劲,心里打着鼓道:“回七爷,今日五月二十五了。”   怡亲王冷冷叹息,“这几日库中的进出还没有盘算清楚,今天这册子你们衙门收不走,等什么时候造好了再过来取。”   御史处经承从这话出听出了几分刻意刁难之意,不明为何却也不敢追问,只能空手而归,怡亲王措辞含糊,没有给出具体的日期,稽察内务府御史处的人马只好每日都要内务府询问,每次都撞冷钉子。   直到次月五日,御史处甚至还未能从内务府要出上月底需要核实奏销的造册。也许是不得已而为之,也许是棋逢对手,好胜之心的驱使,稽察内务府御史处御史裴贤亲自出马,前来内务府周旋。   听到风声,怡亲王抚抚肩头的白鸽,随后放飞,嗤笑一声,“我不找他算账,他反倒找我来了。”   远望门外那来人,年轻的角色,一块方补,几两彩线织造的官服在他身上穿出了气色,不像那些膀大腰圆的中年官员,一肚子肥油几乎要把官补撑裂,同样的服饰在他身上焕发着朗朗乾坤下一国廷臣的气焰。   等人再走近些看,是儒雅公子一套唇红齿白的标致长相,行礼时也可用风度翩翩来形容,“臣稽察内务府御史处御史裴贤见过七爷,入职已久,一直未能前来拜会七爷,恕卑职无礼了。”   来者不善,而怡亲王嗓音却略显慵懒,对待来人的态度像是他漫长浮闲中一段无聊的排遣,“都察院机务繁忙,裴大人一定鲜少有余瑕,何来无礼之说?今日光临本部,本王那几两好茶也有去处了。”   说罢沉下已久的目光方抬起,男人与男人之间的正视,不至于如临大敌,不过还是让他心里产生了一定危机,公正客观来说,裴贤的气度称得上是为官的根苗,虽有几分做作,不过无伤大雅。在他的审视下如此,在姑娘的眼中何尝不是一种吸引。   裴贤心中毫无底气,怎敢前来会敌,佳人在侧,欲图求得欢心,她身边所有的男人都会变得自命不凡。   玉阶上的王爷,就像宫阙下的一根檐柱,日正日斜,都有他常立的影子,命根里打着皇室血脉的高贵烙印,一眼煌煌,一言娓娓。   这是他的优势,也是他的劣势。身架摆得太高,就难以低头,会错过与姑娘的眉眼相顾。裴贤提唇,淡淡一笑,他谈不上胜券在握,却也多了几分把握,烟琢那样的姑娘,她挑剔的不是一个男人的身份门第,她挑的是一颗真心。   标准的一套礼节演绎完毕之后,一人客气相邀,一人欣然应约,躲开外界的耳目纷杂,矛盾和冲突在茶香中酝酿弥漫。   皇室的尊严在开局有先天的优势,怡亲王执意不开口,便要由裴贤要去拆封话题,虽然两人暗中较劲已久,天子御下的良臣,还是要把政务放在首要。   裴贤道:“敢问七爷,上月底的账册,不知内府何时能够出示?”   怡亲王从杯口吹出一捧茶汽,隔着烟雾缭绕,淡声道:“再等等吧,明日六月六,是先帝的忌辰,我还要随圣驾前往皇陵叩谒梓宫,回来之后我尽量催部里的人手,让他们加紧出活。”   摆出祭奠皇陵的大事堵他的口舌,裴贤无从反驳,便笑道:“如此,卑职也不好再过多催促,只是差事拖滞,若皇上日后垂询,恐怕不好交差。”   闻此怡亲王微微一哂,“依我看此事不难办,我想裴大人在皇上面前没有不便之言,如果皇上过问起内府的账目,你如实相告便是,如果皇上没有闲心过问,裴大人不妨主动一些,可以效仿之前,向皇上进言弹劾本王。”说着幽幽一声叹,“不过皇上政务繁忙,若事事都要上烦睿虑的话,是否太过不体谅圣躬了?裴大人自己觉得呢?”   既然是裴贤当先亮招,暗示要在御前揭露他不配合御史处查账的意图,怡亲王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对他“善于背后告黑状”的行径狠狠嘲讽一番。   裴贤深具才学,但是在官场上的经历实在浅,应对怡亲王这样功底深厚的老手,他言辞不如他圆滑,反应不及他迅速,之所以凝神细听怡亲王的驳斥进而做出应对,想来也是冲冠一怒为红颜。   他还是含蓄得当的笑。“臣的奏请遵从事实,职责所在,还要请七爷见谅。”   怡亲王疑问的哦了声,“仅仅是遵照事实而已?所以裴大人对本人的弹劾不掺杂任何的私心?若是有,岂非以权谋私?”   问及私心,烟琢就是两人之间产生纷争的根因所在,裴贤有一说一,有二说二,分辨得清楚,“说实话,臣确实有私心,想必七爷懂得,卑职上奏弹劾,于公是为了纠察朝内官风,于私是为了拯救苏姑娘脱离苦厄。”   怡亲王突然失去了跟裴贤争辩的兴致,他跟烟琢共度的岁月中,她的笑眼占据了其中的大半,他自信纵然她对他的情谊无关风月,却也没有一个外人描述的那样夸张那样不堪,裴贤误会烟琢入住怡亲王府全因他的胁迫,他自认为无需在这样一个外人面前辩解。   他不想跟任何人共享他跟烟琢之间的过往,甚至不想从其他男人口中听到对她的爱慕。   先帝病逝,兄长命丧一杯毒酒,弱冠前后的经历教会了他许多人情世故,教他学会了克制。他一直在成长成熟,不会把口舌花费在无用的争辩上,也不会头脑发热,用身份压制弱势的一方。   问心无愧,足矣。他轻喟,抬手拢上了茶盖,“裴大人刚入仕不久,我不敢自诩深谙为官之道,不过还是有些话想要奉劝你,有时候你所认为的事实,不一定是事实。不论是为官,还是为人,莫要贪急为上,再等等,拨云见雾之后,终见真章。过早的认定某种事实,当下是对他人的困扰,日后自找没趣,无任何意义。”   活落他就起身往殿外走,“本王要去找皇上商议明日祭祀皇陵一事,不便多陪,来个人,送客。”   对话戛然而止,终结的莫名其妙,裴贤未能领悟怡亲王最后说的那番话究竟有何含义,其实在来之前,他做足了应战的准备,在他的推测中,怡亲王可能会因为都察院对他的弹劾大发雷霆,或是因为他跟烟琢的接触而气急败坏。   无论如何反应,都是他期待看到的,他认为高高在上的天潢贵胄大多被权势惯养的没有耐心,极易失控,如此这样的话,他自身的修养更能占据上风。   然而恰恰相反,虽然怡亲王言谈犀利,神色傲慢,却不失一身风骨。看来这位王爷不仅是个对手,还是一个强劲的对手。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没顾上让女主出场,见谅~   至于新文什么时候开?稍微喘息下哈哈,到时候看吧。   元旦快乐大家! 第102章 番外 烟延(四)   烟琢入京两年, 人脉和积蓄的累积让她感受到了巨大的满足, 而她最喜欢的还是与他共度的那些岁月。   有时候她在西华门上等他下值的时候天色已经很晦暗了, 她站在空旷的殿檐下,望着宫墙上的朱红一点一点剥落成暮色昏黄, 殿脊上偶尔会有鸟雀拖着尾巴从这头走到那头, 然后余光中会出现一人的身影, 默默与她齐肩。   她在情窦初开的年纪遇见了他, 她对他的感情是一种刻在心底的印象, 难以磨灭。她其实很羡慕帝后之间的感情,他们眼中不分彼此, 皇帝可以为了皇后一个人罢黜整个后宫。   她是幻想过的,幻想自己跟怡亲王也可以拥有这样的感情,天冷的时候他会把大氅解下来让给她披裹, 有那样一瞬间她能够嗅到他胸怀里的气息,闻听到他的心跳。   肩载他的温度, 烟琢会不自觉的脸红,自作多情的想,也许他对她的关照中也同样掺杂着喜欢, 然后就是无尽的忏悔,她这样的身份怎么能对他有非分之想, 她骨子里难消自卑。   再后来就是那一日,被她戳穿谎言后,他把她拥入怀中,那里是她无数次想象中停靠的地方, 甚至他说让她做他的福晋。生气,懊恼各种不适的心情在那一刻土崩瓦解,她动情,一颗心几乎激动的扑出胸腔,可她又不断的提醒自己,她出身卑贱,孤家寡人身处京城的她配不上。   于是她自觉把前一刻处于愤慨中的情绪延续下去,她质问他,冲他发火,把所有的过错都推到了他身上,把这两年他对她所付出的一切推翻打碎。   他追上来,她狠心关上了门,他在门外站了有多久,她就在门的这面就候了有多久。他那般高贵出众,福晋之位不该是为她预留的。也许时间长了,两人之间那份言说不明的情分也会随之搁浅下去。   叩谒皇陵后,怡亲王稍做调整准备出发前往山东巡查军防,这距他们爆发冲突那时已经过去了两个月,他们都不是有大把闲情阔论风月之人,各自都有各部的差事要忙。   期间怡亲王曾多次来富春院还有太医院找她,想要跟她达成和解,她都借口躲避开,他离开京城离开王府那日,隔着富春院墙上的满月漏花窗,她悄悄望着他携人马越走越远。   这一走就是半年,偶尔接受宁寿宫传见,烟琢在为太皇太后把脉的时候,老主子看她时的眼神总有种欲言又止的感觉,她明白太皇太后的犹豫,从小亲养大的孙儿,心中定然难舍,斟酌她的出身背景有些话就难以再问出口。   先帝冥诞已过,皇室子弟三年孝期已满,太皇太后手里又掌握了厚厚一本户部甄定的秀女名册,试图劝说皇帝采选秀女,“……多子多福,你要是心疼郁兮,就该让其他姑娘为她分担一些责任,子彦跟囡囡马上就满三岁了,多一些弟弟妹妹陪着玩多好……”   皇帝品着茶,目光悠长的望着窗外,殿外白玉兰的枝头上停靠着一双黄鹂勾颈合鸣,烟琢觉得皇帝可能根本没用心听太皇太后的长篇大论。   等太皇太后收声的时候,他才慢慢回过神,满口的敷衍,说这两年朝廷的税收短绌,支付不起各方秀女入宫选举所需花费的费用云云,“……还有啊就是,政务上忙,孙儿觉得这两年精力不济,应付不了其他女人,也不想跟其他女人生孩珠子,朕就喜欢郁兮一个人,喜欢子彦跟囡囡两个孩子,其他人的就算硬着头皮生了朕也会偏心,生了也记不住谁是谁,生那么多孩珠子做什么?串糖葫芦的营生么……”   太皇太后惊愕,皇帝有了家室儿女以后,他的尊严体面在熟人面前全部都失了效,心里话赤/裸着说,有时候厚起脸皮甚至让人感到无赖。   刻意找的借口容易反驳,皇帝的真心实意是铜墙铁壁,外围严丝合缝,滴水不漏。不留任何人突破的机会。   太皇太后说服不了皇帝,却也舍不得压在手里的秀女,名册在皇帝这面发挥不了任何作用,也可留作他用,比如给宗室子弟作配,画画之余,这也是太皇太后消遣的一项闲情逸趣。   宁寿宫第一个瞄上的目标是给大阿哥,大格格学走路那时为他们砍断索命绳的一位堂哥贝勒,老豫亲王家的孙儿邧子缨。   把人请到宫里,太皇太后十分热心,翻着那本秀女名册,要为他挑选贝勒福晋,子缨却吞吞吐吐的,“……有劳太皇太后挂心,只是……只是您侄孙儿心里有人了……”   太皇太后的好心没有被认领,疑问道,“你瞧上谁家姑娘了?说不定就在这名册里呢?哀家给你们做主。”   子缨倒吸了一口凉气,忙摆手道:“回老祖宗,她应该没在您手里那本册子上。孙儿的婚事已经求皇上做主了,给子彦囡囡解索命绳那会儿,皇上欠我一个承诺,孙儿想娶的福晋,日后皇叔就还给我了。”   果然不多久养心殿那面就传来了消息,由皇上赐婚,三希堂女官梁似云要嫁给十一贝勒邧子缨做福晋,似云原来是太后身边的贴身宫女,嫁人出宫前特意又到慈宁宫给太后磕头谢恩,一个消息高兴了西面半个宫城的人。   东面宁寿宫的太皇太后倍感失落,叹道:“这群孩子们如今都不听哀家的话了。哀家也越来越不懂他们了,好好的世家姑娘放着不娶,这是闹什么呢?”   钱川笑着安慰,“依奴才看,十一贝勒可能就喜欢似云那样身上兼着一官半衔的姑娘,贝勒福晋在三希堂的官职没有被撤销,可能婚后还要回宫里当差。”   “这不是胡闹么,”太皇太后道:“皇帝也容得下他们没个体统。规矩永远是规矩,嫁做妇人,不在家侍夫养子,怎么还能在外抛头露面?”   钱川这次没有再劝,每个人心里对规矩的定义不同,太皇太后口中的规矩在年轻一辈人面前可能就是桎梏,而许多人一辈子都是在寻求挣脱枷锁的,比如当今在位的兴祐帝,他眼里的规矩是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只要保住这个前提,其他所有琐碎的牵累在他面前都可以被打破。皇后一抹朱颜,就是他后宫所有的姿色。   最后太皇太后还是提到了自己最疼爱的孙子怡亲王,“哀家知道,哀家的忠言在他们眼里早就不作兴了,承延为了烟琢宁愿受都察院弹劾,哀家就算是想解开这段缘分,估计也难解开了。”   解不开唯有成全,那本秀女名册在太皇太后手中终于还是合上了。   烟琢广泛的人脉中,不乏对他示好的富家子弟,其中多有纨绔,与她接近并非抱着相知相随的态度,大都是消闲派遣,撞上她的眉眼冷淡,也觉意兴阑珊,三两日就淡了心思。   其中有一人倒是让人刮目相看,她的内心也有自矜自傲构成的骨架,与自卑不满矛盾共存。她不屑于同纨绔子弟来往,遇到裴贤这般的不俗之人,虚荣心作祟,缓解了部分自己对自己的看轻,原来她也值得君子青睐。   两人相识的过程很简单,天热的时候三省六部的官员时常就近来太医院讨一些解暑的茶水汤药,一来二去,彼此间就有了印象,照面后简单的颔首见礼之余,自然而然就有了言谈上的交往。怡亲王也是君子,但是裴贤不会给她高不可攀的感觉。   怡亲王受都察院弹劾的事情闹大后,裴贤同她坦白道:“我这样做,都是为了姑娘,怡亲王欺人太甚,凭他是位亲王也不该这样目无王法。”   烟琢慌忙解释道:“裴大人误会七爷了,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他欺骗我,我是生他的气,可是……”   可是她该如何向一个外人描述这两年来她跟他眼□□享的晨光熹微,夕阳黄昏。除了他们自己,谁都不会懂。   裴贤无视她为怡亲王做出的辩解,以为她是在害怕,她解释不通,只好作罢。在那以后,裴贤越发频繁的出现在她的面前,怡亲王离开京城的那段日子,旁晚下值后会在巷口遇到同样一副朗朗的笑意,她恍惚间欣喜若狂,发现认错人之后,会自责难过,裴贤仗义执言让她心生感动,但她不会用多余的感情回报,他不是他,她心里的那个人谁也取代不了。   在山东的公务结束后,怡亲王在年末归京,入宫与亲人接应团聚,苏予是见到怡亲王最高兴的人,她得到了一只七叔送给她的猴头簪花,小姑娘在他腮边亲了一口,“谢谢七叔,囡囡最喜欢孙大圣了!”   半年时长,奶娃娃的口齿也越来越伶俐了,皇后趁着给他怀里的苏予整理发髻时,悄悄对他说,“有件事我想告诉七爷,烟琢从七爷王府中搬出来了,她来求我,我实在没办法,刚好冯英最近在置办养老的宅子,他在宫外有门路,价钱压得下去,我就让他也为烟琢置办了一套,在理藩院北面的灌肠胡同里。你千万不要误会,我不是存心要拆分你们的。”   他心底那条河渠像是干涸了,她拒绝再与他同住,之前的种种似乎一去不再复返。不过面对皇后,他还是强憋出了一丝笑,“娘娘也是好意,如何能怪你呢,那地方选的挺好,离太医院也就百八十步,省的再坐马车颠簸。谢谢娘娘告诉我这些。”   苏予从他怀里移交到了皇后怀里,匆匆与宫里作别后,他马不停蹄的赶往灌肠胡同,他和烟琢之间欠缺一场谈话,一场对峙,虽然他并不知要同她谈什么,对峙什么。   一人独居,院墙围起来的是一片旷然寂静,胡同幽深,烟琢止步于巷口,向身边护送她下值回家的人道:“有劳裴大人相送,今后不必这样麻烦。”   裴贤笑道:“同僚之谊,姑娘不必这般客气。”   俩人告别后,烟琢转过身,她能察觉到身后有一道目光追随,转过一处墙角,才走出被人注视的角度,豁然抬眼却又落入了另外一人的眼眶中。   她呼进的一口凉风无处安放,在心腔里横冲直撞,他的出现意外好像又不意外,她熟悉他的风度仪态,时隔半年再见,像是找回了心底的一些缺失,但又不敢紧握。   她走上前行礼,眉眼低垂着,样子乖顺又好像是无声的抗拒,怡亲王开口,似在自讽,“苏大人的乔迁之喜,我反倒要从旁人口中听闻,怎么,你是要因我的那次过错,与我老死不相往来么?”   烟琢摇头,“我若是想同七爷老死不相往来,就不必托皇后娘娘为我找安身之处了。”她优柔寡断,想要跟他断个干净,又唯恐跟他失去关联,如今在京城,她已经有了落脚的实力,转借皇后之口,她为自己埋下了伏笔,也许他会寻着她的踪迹前来。   她为动用的心机而感到自惭形秽,若是不能让他死心,搬离他的王府纯粹是矫揉造作,没有任何意义。   他暗暗松了口气,质问道:“那为何我去找你次次拒绝与我见面?”   烟琢抬起头,眼角含泪,“因为我怕七爷旧话重提?”   不用多想,旧话就是他让她做他福晋的那番话,怡亲王望着她眼底的涟漪,心中掀起了一股不甘,恼怒交缠的恨意,他迫近她一步,“你看不上我,不想做我的福晋,我从来没有强迫过你,逼着你点头。退一步也还能做朋友,再远一些还能做同僚,不是么?这些我都认了。你不愿意见我也认了,你不想继续在我王府住下去,我也认了。你告诉我,那个裴贤你作何解释?我整整等了你两年,等你长大,我还能图你什么?图你出人头地,图你飞黄腾达了报答我?你就是觉得我不如他,我都认了,但是都察院弹劾我的折子你亲眼看到过么?在你心里,跟我过的那两年竟如苦厄一般,苏烟琢,你倒打一耙才是最让人伤心的,明白么?”   “七爷……”烟琢泣不成声,“你别这样……别这样轻贱自己,我能在太医院有出头的日子,全凭七爷这两年的照应,是七爷你把我养肥养富裕的,这份恩情我没齿难忘,都察院弹劾你的折子我并不知情,我从来没有在外人面前道过你的不好,怂恿挑唆任何人针对你,那些都只是裴大人热心过了头……”   如此看来都察院对他的弹劾仅是裴贤一人从中作梗,她并没有否认他们之前的过往,但是这样的发现,并没有让他感到放松,“所以呢?今后都由他来送你回家了是不是?你喜欢他么?你打算嫁给他了?我到底哪里比不上他?”   烟琢哭着哭着,又变得啼笑皆非,她望着他认真的表情,觉得他好傻好傻,他静在那里就是一处风景,每一次他目光的起落在她眼中都会变得缓慢,她屏息凝神,唯恐错过其中的一抹惊艳,那个裴贤跟他比起来有如云泥之别,他竟然贬低自己,把自己当做云下的土壤。   哭着哭着,又惊出了一身冷汗,一直以来,她何尝不是无故贬低自己?   她忘记了抹泪,摇了摇头否认,水漾的眼底宁息下来清澈倒映出他的影子,答非所问,“七爷,这套宅子,是我付全款买的,不欠不赊任何人的。”   怡亲王对着她水汪汪的大眼睛发愣,迷茫的嗯了声说,“你有本事,是你该得的。”又一怔,“苏烟琢,你不要试图转移话题。”   他在阶上立着,寂寥的寒冬里,发怒时仍旧眼含澄湛,她拾级而上,逼近他,如今不用跳起来,就能够到他的呼吸,她掌心拓在他胸口上,握住了他的心跳,“王爷,我有钱了,就可以为所欲为了,我要嫁给你做你的福晋,你的王府离宫城太远了,住进我的房子,我来养你。”   怡亲王不知不觉就拥得美人在怀,又好像明白了什么,她有强烈的自尊,她要面子,怡亲王福晋不是她唯一想要的名分,有时闹一场,把过往撕裂开回顾,才能有所醒悟。   她的长眉汇于他的唇下,越过一道琼鼻,是朝思暮想的满口芬芳。   然后他在寒风凛凛中问:“苏大人不打算请我入内喝杯茶么?”   威海卫大捷后,烟琢得偿所愿嫁做怡亲王福晋,曾经的白日梦里,有过很多次这样的场景,这一次她解决了梦里的一个难题,她初始的地点有了着落,在灌肠胡同的宅邸里蒙上盖头嫁到了他的王府。   大红灯笼高高挂,盖头下的她脸颊羞红,眉眼带笑,而他经过海风吹刮过的神色温情如旧。   一吻落下来,坠入了一片火红暖热之中。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评论就是我们几个熟人   大家id我基本都记得哈哈   谢谢支持!谢谢祝福! 第103章 番外 酥糖(一)   苏予第一次遇见唐弈是在额娘的承乾宫, 那时临国的东倭起事, 她又从内阁大臣口中听得佛郎机夷人在广东沿海抓小孩吃小孩的传闻, 因此时常把自己带入这样的情境之中,陷入难以摆脱的噩梦。   她把噩梦封函在心里, 阿玛跟额娘谁也凿不开她的嘴, 但是有一个人可以, 那就是唐弈。   额娘追问她噩梦的时候, 她懊恼的揪着耳根哭了, 她觉得自己不够勇敢,她觉得丢脸。然后他告诉她, 他可以赶走那些坏人,她莫名的信任她,请他跟她一起玩七巧板。   他不吝啬口舌, 会陪她的天真幼稚谈天说地,然后试图探明她的心意, 她告诉他,“……那些坏人有大铁锅,有铁刷刷, 抓到娃娃就炖成肉汤汤,他们晚上会来追我……”   铁锅, 铁刷,稚子,综合这些要素,唐弈判断中苏予噩梦中的坏人应该是绥安年间在广东沿海横行霸道的佛郎机夷人。   他告诉她, “格格无需害怕,臣会把那些坏人全部驱逐干净。”   “真的么?哥哥要说话算话。”   “真的。臣绝不食言。”   他看着她用七巧板拼凑出的船型问:“格格喜欢船儿么?”   她眼睫上还挂着泪珠,像草芥上攒聚的露水,摇了摇头,又点头,“阿玛喜欢大宝船,阿玛丢了船可伤心了,囡囡不想让阿玛伤心。”   她说的那座船是东倭在荣城击毁的那一座,唐弈环顾四周,殿中唯有他们两人,夏日的阳光刺眼,苏予眼尾的泪光几乎变得干涸,他心里做着斗争,最终还是壮着胆子探过身,用曲起的手指勾抹去了她的眼泪,“臣会把皇上的大宝船找回来的。”   “真的么?”   “真的。”   很快也很简单,两人之间就这样建立起了信任。大格格的贴身宫女疏影带了两份冰碗入殿,离开时携着托盘向大格格行礼,笑道:“格格莫要贪多,不然会闹肚子的。”   冰碗里有菱角,鸡米头,莲蓬子,小枣,香瓜,杏仁,鲜核桃仁……   一口下去,凉意解暑,万般惬意,苏予教养极好,吃了几口真的就乖乖放下勺子,用两汪清泉似的瞳仁望着他吃,他不在意什么规矩,他长途跋涉又热又饿,决定要把碗里的所有都吞咽干净。   见他碗里的嘎嘎枣先被挑拣完了,苏予在罗汉床上跪坐起身,又执起勺子把自己碗里的挑出来递到他唇边,笑嘻嘻的龇着小白牙,“哥哥吃我的嘎嘎枣!”   他有些懵,就这样偷了她一颗枣子吃,然后又是一颗,小姑娘的笑塞了他满心的甜糯。   出宫回到借宿兵部驿站的下榻之处,山海关总督唐铭问他今日的行程如何,他没有把细节透露给父亲听,只道:“还好。”   为了唐家的那个爵位,父亲在背后下足了功夫,入京之前他已经获悉了宫中的一切,至于大格格,他知道她的名字,她的小字,甚至知道她的喜好,但是他不知道她的噩梦,原来小小年纪的她潜在的心思中也包含着家国之忧。   他为她许下了承诺,也决心要完成,既然要讨取皇室的关心,那就贯彻到底。所以在南苑的阅兵仪式结尾时,他向皇帝提出了出征的情愿,不是临时起意,一时兴起,而是出于少年时的深思熟虑。   他为自己的蓄谋已久付出了代价,御前不能失仪,唐铭就把所有的怒火留为事后发作,唐弈吃了父亲的一顿鞭子,“上战场是要人命的事!就凭你的能耐,就是坟坑里垫底的!”   唐弈扛着满背火辣辣的伤口,垂下头,“倘或如此,天子一言九鼎,皇上感念我唐氏一门忠烈,必会保我唐门享大名,阿玛,您等儿子上战场上把唐家的爵位重新挣回来!”   唐铭望着自己的儿子,悲愤咬牙,长叹了口气,摔下鞭子夺门而去。   威海卫大捷,朝中论功行赏,唐家得到了御赐的丹书铁券,终于获取了朝廷授封的世职。但是爵位跟唐家二公子无关,唐弈是妾室庶子出身,多年来他在唐府充当的角色更像是唐铭的一位随从,一名副将。   即使满门荣光是御口称赞中“有勇有谋”的他凭借一腔忠勇赚来的,世子之位他也没有任何资格继承。他不争不抢,默认世族中严明的秩序。   同时在见识过战场上的风浪后,他的眼界得到了拓宽,他已经不满足停留在山海关那道狭隘的天地中,于是他向朝中提出了留京的请求,威海卫的火攻法使他得到了皇帝的赏识,皇帝答应了他恳求,下旨亲封他为御前四品带刀侍卫。   一切都是他先斩后奏,自作主张,唐铭毫无劝说的余地,跟父亲告别于京城德胜门处,他道:“唐家门楣复起,儿子孝道已尽,今后想为自己赚个前程。”   唐铭拍拍他的肩头,一掌下去有歉疚,有鼓励,“京城的饭碗不是那么好扒拉的,你小子好自为之。”   他并非急功近利之人,争取功名需要等待时机,兴祐帝勤政爱民,国政清明,接下来的时日大邧天下太平,河清海晏。国无战事,疆场上暂无他效命的机会,况且他年龄尚轻,威海卫一役,撞上了几分天赐东风的鸿运,若非如此,可能连留京的机会也无。   官场上,臣子是被挑拣的命运,他不急,缓下来看京城的云绻云舒,暮色四合,还有那一双笑眼。   苏予年幼时,根本不懂唐弈为她许下的诺言意味着什么,直到懂事之后才知道,她的噩梦驱逐,是他在战火纷飞中的奋勇杀敌。   唐弈的左耳耳垂在威海卫战一役中被敌人的箭头贯穿,成了一个豁口,但是在她眼中,他的不完美不对称丝毫没有影响到他的容貌。   读书的痕迹很久就在他身上泯灭掉了,额下目光纵横,是刀裁出的锋芒,男儿有志配吴钩,他就是那样的人。   喜欢他的勇猛也好,有智也罢,一个人对一个人的着迷,很多时候完全不可自控,这是苏予幼年起就养成的习性。   她闲时就来养心殿找阿玛,阿玛没功夫陪她,她就乖乖呆在三希堂,趴在玻璃窗上静静望着槛墙外的御前侍卫,看唐弈,看他腰间佩戴的那把弯刀。   等到侍卫处换值的时候,她就迫不及待从炕床上跳下身,跑到殿外缠着下值的他陪她玩。一站一熬就是半宿,虽然很疲累,但是面临她的央求,他无法拒绝也不想拒绝。   那时她还是一个满头融毛的小姑娘,他轻轻一背就能把她驮在肩头,她抱着他的头盔,手指透过她的盔帘去摸他的耳朵,那里不圆满,苏予撇着嘴,感到有些难过,“哥哥的耳朵折了。”   他说没关系,“等臣将来做了将军,耳朵就长出来了。”   她的靴头在他胸前欢快的摇啊摇,“哥哥做了将军,就是大英雄!”   于是他从她口中得到了一个称谓“折耳将军”,他不在意自己外貌上的损失,唯觉得她言语可爱。   从他的肩头降落,苏予抚他的腰刀,他从荷包里取出随扈时清新口气所用的宫制桂花糖喂给她吃,她仰着小脸,糖块鼓鼓的抵在脸颊一侧,咧着牙笑,眼睛被日光晒得眯起来,浑身上下毛绒绒的,像一只小猫。   他教她用七巧板拼出小鱼,大雁,不过却赋予了它们烂漫的名字,“沉鱼落雁”,她追问,“沉鱼是哪种鱼?落雁是什么雁?”   听他解释说沉鱼和落雁都是夸女孩子漂亮的词语,苏予拽着他的手指道:“等囡囡长大了,变得漂亮了,嫁给哥哥做新娘子好不好,就像婶婶嫁给七叔那样,婶婶的红裙子可漂亮啦!”   童言无忌,大概没有人会当真,他随口符合她说好,她很高兴,糖块融化在心底,满口桂花飘香。   他是看着宫檐下的她一天一天长大的,到了苏予六岁开蒙的年龄,她跟大阿哥被皇帝封了公主,亲王。那时他的内心有了警觉,这几年他陪伴的那个小姑娘是大邧的长公主,一国明珠。   称谓由“格格”变成了“公主”,她还是像以前那样从上书房读书后,有空了就来找他玩,偶尔宗人府主事五额驸谭鸿入宫面圣商议政务,会为长公主捎一匣信远斋的冰糖葫芦。   苏予就揣着匣子来找他,把那一口酸甜分享给他,这些年他也长高了,侍卫处的盔甲穿在身上很合身,不会因为过大而显得拖沓。   她垫着脚用竹签扎一颗山里红喂到他嘴里,天气暖和的时候有融化的糖丝流下沾到了他的下颌上,她用自己龙华领巾的端头把他的下巴擦干净,然后又是露着小白牙笑。   远远看到阶下有人来了,苏予赶忙上去请安,皇后走上丹墀,看到她雪白的围脖上印着糖渍,眉头蹙了起来,“囡囡都读书学习了,吃颗糖还漏嘴呢,以后额娘不准你带龙华了。”   她抱着皇后的胳膊撒娇,“额娘,我想带龙华。”   皇后牵着她的手往殿里走,“天气这样暖和,囡囡臭美什么呢,再捂要捂出痱子的。”   她被皇后拎着匆匆经过他,短暂的一瞬也不忘冲他眨眨眼睛,满头浓密的鸦发,怡亲王送给她的那只猴头簪也几乎被隐没在那片发鬓之中。 第104章 番外 酥糖(二)   苏予幼时跟皇后长得像, 后来出落成自己独树一帜的美, 那头曼丽乌黑的鬓发经过时会让人不自觉的追随她的背影, 正面视来,玉肌浓发, 粉香一双桃花眼, 一颦一笑含着一种遏人鼻息的压制力。   夏日炎炎, 一天他在养心殿门前值守, 见到阶下她来, 眼前苍茫的热被荡涤干净,那一刻他突然意识到她长大了。   她走到他面前, 有所瞻顾,垂着眼睫欲言又止,唇口含樱, 呼吸都带着甜香,“哥哥下了值等我。”   她丢下这样一句话就去养心殿找皇帝了, 留下他在原地汗流浃背,周围几个御前侍卫的眼光时有时无的朝他瞥过来,有明显调侃的意味。   能跟长公主建立情谊, 是很多人不敢肖想的事,唐弈少年时会为此殊荣感到骄傲, 如今早已成年,她及笄时,他已经二十五了,年少时的狂妄压在心底化成了一声叹息。   苏予入殿后见皇帝伏于桌案前忙碌, 没有出声打扰而是坐在南窗下望着窗外发怔,皇帝停笔后看着窗边那抹剪影,想到了很多年前刚入宫时的皇后,岁月不饶人,一转眼他的掌上明珠也长成亭亭玉立的姑娘了。   皇帝问她前来所为何事,苏予笑问:“阿玛,今天我们要去哪里避暑,还行围么?”   皇帝问:“囡囡想去哪里?”   苏予起身走到御案前,亲手为阿玛斟了杯茶,撒娇似的道:“一般不都是去热河么?今年还有例外么?”   皇帝从她手里接过茶盅,“没例外,那就依囡囡的心意,今年朕遵循旧例巡查热河,秋狄还设在木兰围场吧。”   苏予很高兴,却撅起了嘴,“儿臣已经长大了,阿玛不要再叫我囡囡了。”   皇帝失笑,在心里她永远是卧在他怀里的那个奶娃娃,便道:“长大了怎么还缠着你七叔给你买簪花呢?管你姑丈要糖葫芦吃呢?”   苏予愤愤的哼了声,“爱好是戒不掉的,反正儿臣就是长大了,你这个万岁爷今后不准再叫我小字了。”   “难啊,”皇帝又提笔去钻研折子了,“叫了十几年,猛的一下让阿玛改口,一时半会哪里能改的过来?”   苏予轻轻点他的脑门,“额娘说的没错,阿玛就是个老倔头!”   皇帝不满的哼了声,“皇后才是个吃里扒外的,朕处处依着她,末了也落不着好名声。”   苏予咬着一口皙白贝齿,嘻嘻的笑,“我这就告诉额娘去,阿玛敢骂皇后吃里扒外。”   “你说去,”皇帝指尖朱笔连连勾画着,“朕觉得在南苑行围也不错。”   苏予一听慌忙服软,“阿玛不能反悔,儿臣哪敢在皇后娘娘面前告您的黑状?都是玩笑话。”   父女说笑一阵,苏予心满意足的离开了养心殿,皇帝没有深究她钟情于木兰围场的原因,只有她自己知道,那里是唐弈教她骑马射箭的地方,那里天地广阔可以避开一些无法追究的宫规,她可以像幼年时那样与他亲密无间的在一起玩耍。   出了殿刚好赶上他下值,苏予从疏影手中接过自己一早就准备好的食盒陪他往侍卫处值庐,在内右门的阴影后,她从食盒中取出一份冰碗让他吃,仰着眉眼笑,“这是我亲手做的,里面的菱角和鸡米头是阿玛的旧邸恭亲王府什刹海那面结出的菱角和鸡米头,还有北海的莲蓬子,嘎嘎枣是乐陵的特产,汤水是我刚跟婶婶新学的解暑方子。”   皇室中的女人,苏予最敬佩的人是怡亲王福晋太医院医士苏烟琢苏大人,读书后她闲时就缠着婶婶教她医术,起初她学医的目的很简单,是想让折耳将军的耳垂重新长出来,后来识得年幼想法天真后,也没有放弃医学,虽然医术不如太医院医士高深,足以应对伤寒跌打的普通病症。   唐弈吃了冰碗,心底却并没有降温,隔着碗沿,可以看到她满眼的期待,他垂下眼隔绝她的目光,把碗里吃得一干二净,诚心诚意的赞扬道:“味道甚好,比上次的还要美味,谢谢公主垂念,今后别在为了臣这般辛苦自己。”   她开心的摇着头,然后轻轻的咬唇,“这有什么辛苦的,只要哥哥喜欢吃就好。”   唐弈胸腹中疯狂灼烧着,面对她伸过来帮他擦汗的手,他鬼使神差般的摘到了自己掌心里,她握着手绢,他含着她的手背却始终不能握紧,他想但是不能。   那五根玉雕似的手指微微泛着凉意,在他掌心静静躺着,他忍不住用拇指轻轻触她腕间青翠的脉络,苏予鬓角也生了汗,两人在一起时,她是主动的那一方,“哥哥,”她面红耳赤的望着他,把樱唇咬得嫣红,“我长大了。”   唐弈耳中充斥着聒噪的蝉鸣,他听懂了她的暗示,面前的长公主在向他告白,她正处及笄年华,十几年的相伴,他们之间的感情并不纯粹,渐渐超出了或亲或友的边界,难以抑制所以就顺其自然的纵容,最终过渡成了风情月意。   然而他却要面对一个现实,他同她判若霄壤,苏予一眼望穿的感情,唐弈却未能完全感同身受,明明与她近在咫尺,却不啻于隔着蓬山万重。   没有身份地位,他凭借何种资本去回应她的感情?   “公主,”他松下肩,缓缓放开了她的手,“天热,请您回去吧。”   她的手空荡荡的垂落下去,他不忍视她的表情,痛下心转身离开,六月间裹着盔甲的心像一头栽进了冰窖里。   苏予傻傻站在原地望着他走远,出了巷门一拐不见了踪影,这跟她期望中的结果大相径庭,手心还残留着他的余温,她紧紧攥起来,却什么都抓不住。   她知道他听懂了她的暗示,在她面前他从来都是坦然的,这一次神色却有了躲闪,她鼓足勇气,希望得到同等奋不顾身的回应,却只等来了一句拒绝。   她年少无知那时对他多次苛求,他往往牺牲自己休憩的时间陪她玩乐,如今在她看来答案如此明晰的请求,他却选择了搪塞,甚至未留给她任何追问的机会。   苏予困惑不解,还觉得有些丢脸,回到寝宫后坐在窗前委屈的哭了起来,疏影如何劝都劝不好,那双眼睛不及半刻就哭的红肿。   唐弈往值庐的方向走,廊子下一帮侍卫看到他呼啦一下作鸟兽散,养心殿值庐和内右门就隔着一道墙,这群人好奇心作祟,蹲在墙角定然已经把方才的一切都听得一清二楚。   他颌角紧绷,看着那一张张佯装望天的脸哂笑道:“大热天的,各位在这晒暖呢!”   被他戳穿训话,一帮人脸色讪然,有人上来拍他的肩:“这样闹就没意思了,驸马爷的前程要闹没了。”   见他面上窜出莫名的火气,又有人出声道:“自己不识好歹冲弟兄们发什么脾气?这些年跟长公主眉来眼去的是你唐弈,跟人长公主有驮脖儿情分的人也是你,敢做不敢当,当初何必招惹?是你能随便招惹的人么?”   他跟苏予没有刻意伪装过他们之间蔓生出的感情,事到如今在一些外人眼中也开始出现破绽,成了公认的事实。唐弈觉得那句呛他的话没有错,甚至一针见血,如果不能对她负责,他又何必付出,又何必默认她的付出,把她置身于在两情相悦的氛围里,回头又告诉她这是一场错觉,她的心里该有多难受。   唐弈懊悔不已,其实他早就应该断绝两人之间的相互靠近,但是他没有,他犹豫过,但是那样一双笑眼如何让人回避?   夜色降临,他站在廊间里望着天际错落有致的宫檐发愣,宫里的点灯嬷嬷进殿为他们侍卫处发放夏用的被褥靴袜,经常跟侍卫处打交道的姜嬷嬷随口跟他问好,“唐大人晚上还看星星么?”   这是打听他夜间是否值守的逗趣问法,唐弈回过神来笑,“今天晚上不用了。”   寒暄过后,姜嬷嬷就要下阶走了却被身后一人开口叫住了,唐弈追进一步,“我有件事想要拜托嬷嬷,请您务必答应。”   于是由姜嬷嬷做传话人,夜色更深一些的时候,苏予收到了一个象牙雕夔龙纹的香匣,那是她端午那时送给他的挂坠,里面驱蚊驱邪的药物是她从太医院怡亲王福晋那里讨到的上等药材,弥月后香味仍旧不减。   苏予灰心的呜咽,“他……他怎么能这样狠心……这是我好不容易才得到的香匣……子……子彦管我要……我……我都没给他……”   长公主哭的太痛最后甚至于干哕起来,疏影真是又恨又恼,抚着她的背安慰道:“依奴才说,那唐弈也太过自命不凡了些!就凭万岁爷早年夸他是少年英雄,尾巴都翘到天上去了,把公主的感情玩弄于股掌之中,公主冒着暑热给他做的冰碗,奴才瞧他吃得挺香,抹抹嘴就什么都不认了!有这么做人的么?没担当!不负责任!”   苏予痛彻心扉,自小她备受宠爱,无人敢跟她说半个不字,但是她没有恃宠而骄,皇后教导她要懂得进退,她谨记额娘的教诲,待人接物都合理掌握分寸。唯独对他,她不知如何收敛,付出的都是真心。   原来她以为的真,不过是他营造出来的镜花水月,她壮着胆子一捅,就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