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半城天宇半城鸾】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书名:楚宫腰 作者:风储黛 文案: 楚王好细腰,国中多饿死。 年轻的楚侯喜欢细腰女子,于是全国开始饿饭、勒腰。 孟宓作为骨灰级吃货小达人,表示宁可吃糠咽菜地撑死,也决不在楚侯怀里饿死! 然,天生丽质难自弃,一朝选在君王侧。 从此楚小猴爷身边多了一只会吃会打呼会做文章的美妞。 楚侯的年少轻狂时,大抵全用来追他的王后了。 十六岁,威胁:“你这一生,只能在孤的掌控之下生活,若有离心反意,结果你自己掂量。” 十八岁,强硬:“孤的心,许进不许出,你就安逸待到死吧。” 二十岁,情深:“孟宓,你要爱,我给你,你要自由,我给你……自今以后,楚国与你,就是我此身安处,此心安处。” 本文架空,考据党请自觉绕道。 作者君专注感情线一百年,想看权谋的——额,很抱歉。 主线甜,部分情节微虐,一切为发展感情服务。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欢喜冤家 甜文 主角:孟宓、桓夙 ┃ 配角:蔺华、狄秋来、骆摇光 ┃ 其它:吃货的封后之路 ================   ☆、1.入宫 谕旨传到孟家时,全家焦头烂额,唯独主人公孟小姐正躺在厨房的灶火台后啃着羊腿,粉嫩的脸蛋抹了一层蜜色的油,最后不知梦到了什么,翘着嘴角睡死了过去。鼾声咋呼地响了起来,随着呼吸,身上的嫩肉堆出细微的波浪。 “赶紧把她弄醒!”孟老爷气急,两个丫头得令,将孟宓左摇右晃。 人没醒,反倒坠入了更深的酣眠。梦里有八宝鸭、什锦蒸饺、粉红狮子头、珍珠玉露汤…… 孟宓努了努唇,粉蜜的嘴角流出一长串银色的水。 她当然是知道今日太后的谕旨要送到孟家的,在这之前,她尝试过水遁、土遁、尿遁、翻墙遁,无一例外地都被揪回来了,最后狠狠地饿了两日,孟小妞被饿皮实了,后来不哭不闹,安安逸逸地每日吃喝拉撒,似乎接受了太后娘娘的安排。 太后娘娘和她娘出阁前是闺中密友,最后一个高嫁,一个低嫁,造就了如今身份天差地远的局面,为了以后方便与孟夫人往来而不使孟夫人尴尬,太后相中了孟宓,入楚王宫给楚侯陪读。 不定读着读着读到床榻上去了,然后一不做二不休,把孟宓变成儿媳妇,她身材丰腴好生养,嫁入王宫,也算变废为宝…… 孟宓这么排斥是因为,这位十六岁的楚小侯爷,有个很不近人情的爱好:一生偏爱细腰。楚王宫里的女子,个个腰肢不盈一握,轻纱摇曳,如雾似烟。 国中人士,但有养女者,俱逼着自家女儿饿饭,天生的丰满也要饿成二两肉的枯柴,这俨然成了楚国的风尚。 原本孟宓也是被逼着饿的,但她太人精了,总能钻到漏子觅食,到了豆蔻年华已骇退了一众欲与孟家攀婚的求亲者。 “老爷,直接送上车吧。”孟夫人温柔地挽着孟老爷的手,含情凝睇,“虽说大王不喜,但太后必定不会薄待我们女儿。” 孟老爷痛下决心,对楚王宫里来的天使叮嘱了些话,便一顶软轿,由人将昏睡不醒涎若悬河的孟宓抬走了。 …… 孟宓醒来的时候,身处一辆颠簸的马车之中,摇摇晃晃的全身几欲散架,她打起秋香色穿丝绣白月花的车帘,冒出一张头往外瞄。 不料猛地撞上一张堆笑的肥脸,惊骇地缩回了车里,外面那满脸横肉的宦官笑眯眯道:“孟小姐,你可是要出恭?” 被人这么直截了当地问,孟宓忍不住脸颊绯红,没有应答。 但她明白,她已经坐上了去王宫的车,没日没夜地吃了一整天,眼下唯一的遗憾便是,没能把那叠烤羊腿给吃干抹净了。 在被送到楚王宫饿死之前,她要对得起自己十四年的人生。 宦官后来便没有再说话,孟宓靠着车辕,一路颠簸中打盹儿,耳畔传来微细的风声,还有马蹄踩在青石砖上悠然的声响,她忍不住又出去张望,这回没撞见一张油腻的肥脸。 古道立着一段黄昏,停在他的马头。 白衣公子握着缰绳,打马回头,如墨如流云般的发丝曳开,飘逸灵秀的风骨,只是远远一瞥,便觉得造物主把这玲珑剔透的手笔尽数描摹在了他一人身上。 他在远处,停了马,朝西街遥遥一眼凝望,这一眼,深沉而温润。 孟宓觉得自己的身体都被穿透了,他只是透过她,欣赏着她身后的十里烟霞。 场面,绚烂如锦。 那张熟悉而突兀的肥脸再度钻入目光里来,孟宓吓得捂紧了小心脏,宦官忍不住笑问:“孟小姐,你可是要出恭?”又来了一遍。 孟宓有些羞怯,“那个人,是谁啊?” 宦官知道她指的是谁,了然抚着拂尘须,笑道:“那是我们鄢郢的第一公子。” 但是多余的,任由孟宓怎么问,他都不说了,甚至还隐有些不悦。 马车在缓慢地行进之中,孟宓又禁不住回眸,他还在那远处,辉映着满天如光似锦的流霞,远处高阁有曼妙悠扬的琴音,骏马仰秣,他宁静地负着一肩斜阳,白衣如落火,孱秀霜雪姿。 有很多年,孟宓都将这一眼铭刻于心。 孟宓退回车中,一颗心怦然乱跳,宛如落石于水,水面飞珠溅玉似的。她忍不住捂住了胸口,自脸颊到耳后,蔓延出少女独有的羞粉。 入楚王宫之时,她仍坐在车中,但明显蓬盖阴暗了下来,外面有铠甲的摩擦声,还有兵器不慎着地发出的铿锵之音,气象萧森万千,孟宓已浑然忘了鄢郢第一公子,紧张得浑身冒汗。 不能走,不能逃,是死罪啊。 自己恐吓自己,吓唬了一番,落轿之时,孟宓两眼一闭,成功晕厥。 很多年以后,桓夙都记得,孟宓听说要见自己时,吓尿了裤子,还晕倒在太成殿门口。他的第一印象,觉得她胆小如鼠,且毫无例外地对自己又怨又怕,当然尤其不能忍受的是,她果然不负传闻,是个小肥妞儿,他便觉得,全天下只有毫无道理地欺负她,是一件合理合法的事情。 小侯爷的寝殿,最不乏的便是红妆绿绮、腰若流纨的美人,乍不妨抬入一个晕得四仰八叉的肥妞,他皱着眉头走了过来,幼带稚气的面庞支起一朵邪恶的笑,宫女怯弱不胜,他宽袖一挥,“下去!” 少年语声清越,但不乏帝王威仪。 惹不得的侯爷让她们纷纷退避。 孟宓被扔在红毯里,换了一身干净的淡紫色流光缀玉的楚绡,他刻意吩咐的,让她露出半截肚脐,朦胧地被绡纱覆着,腰肢丰腴白嫩,好似一截嫩藕,小侯爷目泛狼光,生冷地一哼。 他走回去要弃之不理,但想到什么,又恨铁不成钢地走回来,一脚踢在她的小腿肚上,宛如踢到一块水豆腐,他脸红地收脚,瞪着玉体横陈的少女,恶狠狠道:“欺负孤的时候,不还是只上蹿下跳的猴子么!没出息,怎么后来养得这么胖!” 见孟宓被自己踢了一脚竟然还没醒,正想找点水泼一泼,踱步到案头边,发觉砚台里还存着尚未干涸的墨,又冷哼了一声,抓着狼毫和砚台走回来。 孟宓慢慢地察觉到,似乎有冰凉的丝在额头缓慢地滑动,第一反应是蛇吐着信子舔着自己的脑门,吓得垂死病中惊坐起,惊得小侯爷一屁股坐在地上,手边的笔也扔飞了,墨汁四溅,糊了满脸。 她震惊地发现这里还有一个人,忍不住扭头,桓夙整理着衣冠,锐利的眸瞪着她,下颌如斫玉,白皙的脸糊了一层黝黑的墨汁,像画了一幅太极八卦的阵图。 下意识的反应快于理智,孟宓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小侯爷的眼光越来越凉。 等到孟宓笑得要叉腰,探手,恍然发觉自己腰间只有一缕薄纱,清脆的笑声戛然而止,她忍不住低头,圆滚滚的肚子堆着一个褶痕,手臂笼在烟雾一般的纱绸里,她愣愣地看着桓夙,伸爪去摸自己的头发,挽了一个七弯八拐的发髻,随手就能拔下一根镀金的步摇。 她傻了。 这样的表情才足以让桓夙满意,他忍不住揉了揉孟宓的碎发,抓下一绺青丝,让她顶着一个盛满金银玉器的鸡窝,满脸颓废气质地眼巴巴望着自己。 很好,那一箭之仇,他们慢慢算。 孟宓眼巴巴看了他很久,才纳闷地问他:“你是谁?” 桓夙:“……” 他想报复她很久了,可她竟然忘记了! 桓夙咬牙切齿,抬手用衣袖抹脸,他的玄色袖口,绘着一条威风凛凛的龙,孟宓傻眼了,很久才意会过来,原来这就是那位拥有变态癖好的小王爷,今后,她将在他的手底下逐步走向不是饿死就是厌食的命运。 好可怕! 孟宓吓得一抖,“你、你、你不能吃我!” 原本的“你不能不给我吃的”变成了“你不能吃我”,桓夙抹脸的动作猛然顿住,他面无表情地咬牙,暗骂:“谁想吃你,一身油腻。” 孟宓的肚子不合时宜地“咕哝”了一声。 空荡荡的寝殿,这声尤为清晰。 孟宓不敢看桓夙,默默地脸红了。 少年少女共处一室,这样的场景有些暧昧,桓夙忽然扭头,张口喊:“小包子!” “给我吃!”孟宓立即眼光雪亮地接住嘴,不料下一秒,外边疾步走来一个绿衣宦官,原来是他叫“小包子”,孟宓尴尬得脸色更羞红了。 小包子待命而立,桓夙沉着一张脸,冷声道:“替孤备热汤来。” 小包子哈腰答应,“诺。” 桓夙瞥了眼砸吧着唇,一副欲言又止模样的孟宓,不耐地挥袖而起,“什锦包子和清粥小菜,随意备些,孤饿了。” 小包子再应:“诺。” 直到他离开,孟宓的脸都红透了,与遇见鄢郢第一公子不同,她的羞怯在这时并不起什么作用,她只是害怕,不敢看这个小侯爷一眼。 尽管他们的母亲是手帕交,可现实,他们的身份终归是云泥之别,娘亲在她入楚王宫之前说的最多的话便是:“别惹怒大王,他要你如何,你便如何。” 她明白的,即便是桓夙扒光了她的衣裳,她也要忍耐的。   ☆、2.奔逃 楚王宫里的御厨,手艺功夫自然是一流,孟宓吃得满手油腻,将茶点也囫囵吞了。 纱帘随风吹拂而起,水珠滚落的声音如溅玉,她饮下一杯茶水,桓夙已掀帘而出,腰肢纤细的侍女殷勤地迎上去,替他加上一件华美的冰蓝中衣,用干毛巾擦拭他湿润的长发。 孟宓看到一个披着一头美丽长发的少年走来,俊眸如火,紧盯着她身旁的一地狼藉。 她还看到,侍女同情畏惧的目光。 “你全吃了?” 孟宓被桓夙的声音吓得一抖,险些将手里的点心扔飞了,干干地垂着手,眼眸微有躲闪,桓夙虽然年少,但风姿颀长,有俯瞰之势,犹若泰山压境,她吓得胸口狂跳,忍不住按紧了手指。 少女哆嗦着说:“是,是,都吃了。” 桓夙:“……” 这么吃下去不行,他是来虐待她的,又不是将她当宗庙里的神佛供瞻的。 “擦了。”桓夙冷冰冰地抽出一条墨蓝色的丝绢,扔在孟宓脸上。 “哦,好。”孟宓胡乱拿帕子擦脸,露出一双清澈圆润的眼偷瞟小侯爷,他冷哼一声,刻意瞪眼,吓得孟宓赶紧缩起来,一动不敢动了。 桓夙披着中衣走到案边,有模有样地坐下,案牍摆了小半桌,这是他母后留给他的课业。 孟宓还坐在黄花梨的圈椅上,僵着手足不动不摇,宫灯微晃,烛花打出五瓣,云栖宫里连呼吸的声音不存在,仿佛那挑着灯立着的,捧着扇待命的,并不是活物。 正专注静谧批阅文章的少年,鬓边垂着微润的发,运笔老练而娴熟,一个十六岁的少年,唯独此刻是全然陷入沉静和忘我之中的。 “过来。”不知道过了多久,桓夙将笔掷入笔洗,冷脸喊孟宓。 她哆嗦着走过去,小脸发白,不留神踩到脚边迤逦的薄纱,向前一个趔趄摔倒在地,宫里却无人忍俊不禁,似乎无人见到这一幕。 孟宓抖着腿爬起来,见桓夙的脸似乎更冷了些,她忙不迭滚过来,跪在桓夙的案前。 小侯爷偏着头打量她,“抬头。” 她依言,但整个过程之中仍哆嗦着,无措得不知何处安放她多余的十根手指,小脸又白又红,桓夙召她起身,见她不动,声调更冷:“你不是陪孤读书的么?” “啊,是啊。”孟宓抖着腿儿,努力摆出笑容,但挤得很难看。 “念。”桓夙手一推,一卷文书飞落她脚边。 孟宓低头拾起文书,将明黄的丝帛卷开,密密麻麻的小字,用千年不化的墨题画其上,孟宓不敢再看桓夙一眼,低着头开始念:“辛酉,司徒益见齐王,冒死谏阻……” 北边齐国遇上水患,沿河的良田几乎颗粒无收,如此打击之下,齐公子子桓在临淄城外大宴群臣,稷下先生衣帛食肉,高谈阔论,浑然不知民生多艰,当是时,沿着黄河的流民已争相涌入卫国、鲁国,甚至有南下者,已触及楚国边邑。 孟宓战战兢兢地念完,用丝帛掩着脸,上面的眼眸怯懦地飘出来,桓夙单手支颐若有所思,英俊稍携稚气的脸沉郁如霜,孟宓跪得膝盖疼,不由自主地冒出一丝委屈。 她在家的时候,不必跪任何人,父母生气了,她卖个娇痴便能好,更不必忍受这个喜怒无常的大王,她清清白白的良家女儿,此刻宛如受刑一般等候着楚侯的发落,她忍不住,通红的眼眶藏了一丝晶莹,更不敢让桓夙发觉,噙着两朵泪花忍气吞声。 她念书的时候声音娇娇软软的,喉咙里仿佛藏着温软的蜜,明明是国事,被她这么一说,倒成了撒泼卖娇的琐事。 桓夙皱眉,阴冷的一双眸锐利地盯着她。 她掩着脸,但藏不住那对颤抖的肩,桓夙面无表情地抽出她手里的帛书,孟宓惊恐地抬眼,湿润的眸黑如点漆,两侧是均匀的珍珠白。 她在偷着哭。 不知道为什么,她一哭,他心烦意乱,“滚出去!” 被人这么一凶,却如蒙大赦,孟宓连回礼都忘了,战栗着连滚带爬地往外冲,再也不想见这个喜怒不定的小侯爷了! 孟宓溜出云栖宫,小包子候在宫外,她脚步乱得毫无章法,只记得往外冲。 “孟小姐,你要去哪儿?”小包子抬手便喊。 “回家!”孟宓抬手抹着泪眼,纵然是死罪,可是现在这样又比死罪好多少了?来的第一日就吓晕了,还尿了裤子,阖宫上下都看着她的笑话呢,她方才逃出来,已经感受到很多人异样的目光了,她不过是只待宰的羔羊,性命荣辱,全被系在桓夙手中。 她虽然驽钝了些,但不是真傻,桓夙讨厌她,她还看得出来。 今亡亦死,留亦死,不如亡。 “坏了。”小包子唤了两人去追,折身入云栖宫。 “她要逃?”桓夙的脸色真是降到了冰点。 小包子脸色讪讪,不敢接着答话。 桓夙冷声叱道:“跑了她,你们罪及连坐!” 小包子瞬间面成包子色,魂飞魄散地往外退。 …… “你们去那边巡视!”狄秋来按下剑柄,一刻钟以前,接到云栖宫传来密报,抓人。 若是一个刺客,倒还是能唤醒这位黑甲首领的热血和激情,但逃跑的是一小女子,他头疼了一把,这位少侯爷可真是…… 狄秋来让人将楚王宫围了个水泄不通,以为孟宓小妞插翅难逃,哪知,孟宓压根没走到这边境来,楚王宫规模宏大,又是深夜,她天性迷糊,不知方向地乱钻,后来钻入了花园的假山群里,彻底甩脱了小包子派去追她的人,但自己孤立无援,转了几圈,回到了原地,很快精疲力竭。 米饭粮食,她平日里进多出少,堆了一身毫无作用的肉,此刻才深受其害,摸了摸粉颊上的汗水,绝望地躲在假山里不动了。 这个时候她盼望着有人来救自己,怎么惩罚都好……她实在饿了,想吃一顿饱饭。 可是等了很久都没有人来。 漆黑的夜,澄溪倒映着满天银河,宛如悬着一缕白绸,水痕澹澹。 孟宓抱着膝盖,春寒料峭,风有些微刺骨的寒意。都怪桓夙给她穿的这二两纱,毫无取暖避寒的作用,还叫她羞于见人,不敢高声大喊。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昏昏沉沉间,头将要歪下。 恍惚听到一个冷沉的声音:“不是要跑么!没出息!” 孟宓以为是幻觉,在听闻“幻觉”的那一瞬,她已陷入酣眠。 孟宓人生头等重要的两件大事:吃饭与睡觉。最美的事莫过于,衔着鸡腿睡觉。 小包子见回来时孟宓咬着桓夙的小臂不放,也是震惊得险些掉了下巴,桓夙睨了他一眼,横抱着孟宓迈入寝殿。 表面潇洒、步履稳健,实则汗如雨下、手臂颤抖的楚侯:亲娘,太沉了,好想扔了这只猪。 他不能再给她吃了。 她不是那么欺负他么,一报还一报,他便统统索要回来,连本带利,有过之而无不及。 “狄将军,人找到了!”一人飞奔着给狄秋来报信。 黑甲卫寻觅了大半夜,守株待兔了大半夜,临近宵禁,乍闻好音,一个个铁打的骨头也不禁松懈了下来,自觉捡回了一条性命。 狄秋来问报信的曹参:“恕我直言,那女子何许人也?” 曹参也是方从中宫而来,气息不匀,摇头道:“未得一见,据言有一顾倾人城之貌。” 楚国美人甚多,且鄢郢女子娇软似水,比起吴越不遑多让。 但楚女更胜之处在于,楚地民风开化,女子地位较高,譬如她们从不担心贞洁一事,甚至,楚国至少一半的丈夫更偏爱已非处子的美人,因为她们的风姿更姣,风韵更艳。 所以若形容一个楚女美,那必就是说,她们风姿艳冶,而且举止热情而脱俗。 目睹过飞奔着动如脱兔的孟宓的人,她们没看清孟宓的身姿,只远观一眼,觉得她荷衣飘逸,热情大胆,而且楚侯可从未因为宫中丢失了什么美人而劳师动众,可见这美人的姿色不凡。 “咱们大王动心了?”狄秋来摸着下颌,猜不透。 曹参点头,“大王毕竟少年心性,爱一二个美人实属寻常,他既要闹,咱们陪个过场也算尽忠了,下回你不必这么卖力。” 狄秋来还是不懂,“那是谁家的小姐?” 曹参闻言,瞄一眼身旁,荷戟的甲兵没有往这边偷瞟的,他仍旧矮了半截身,手掌掩住唇,低声道:“孟家的。” 一句“孟家的”,什么都明了了,狄秋来恍然一惊,险些冒出冷汗。   ☆、3.冰冷 孟宓直觉被一只手扣着脉门,床褥汗透了大半,浑身黏腻地将眼帘露出一线。 正对上桓夙冷峻的脸,捏着她手不放的人,正是这位楚小侯爷,她怕得全身发抖,桓夙捏紧了她的手,俊目晕红,竟有一丝冷血,“醒了?还逃么?” 孟宓更怕了,她体脂多,汗也出得多,但丝毫不令人讨厌,那缕幽微馥软的女儿香蒸发了出来,满殿都是松子香,清润而微甜。 她缩着眼睛,哆嗦着说道:“我、我饿了。” “不许吃。”他板起脸。 “……”孟宓抿起嘴唇,一句话都不敢再说。 桓夙起身,将她的手松开,“我让人备了热汤,你去沐浴。” 这位楚侯和人说话的时候,没有半分商量的余地,且口吻独断专行得让人讨厌。孟宓心里有冤不能诉,悻悻可怜地起身,灰溜溜地从榻上爬了下来。 桓夙随意点了宫中的几名侍女,带她去偏殿沐浴。 楚宫里的美人腰肢纤细不说,走路也是扶风摆柳,提臀扭腰的动作,毫不糟蹋她们得天独厚的条件。 但即便是这几位身份下贱的宫人,她也不敢主动上前攀上一句话。 能在桓夙面前面不改色的人……太可怕了,她惹不起。 偏殿有一处人工温泉,泉水从天然的木兰花池引入,四季常温,水雾潋滟,龙胆紫的湘帘绕梁缠柱,翩翩荡着满室幽兰的芳泽。 水池淙淙地淌着,里边没有一个人,外边候了四名侍女,两人走到孟宓身后,纤指自轻薄的绡纱里探出来,绕到孟宓的颈后,欲解她的裳服,孟宓被这如玉冰肌刺激得哆嗦了一下,圆睁明眸,恍惚着跳开一段距离。 她满脸防备警戒,那侍女恍如未觉,上前来捉她的肩膀,但孟宓便像是一尾滑不留手的鱼儿,被她逃开了。 她来时脱了丝履,赤着脚踩在温水池旁的青砖上,“啊——”孟宓脱力摔入了水池,“扑通”一声。 “救命!” 一个侍女吓得花容失色,孟宓本以为初来乍到便要将性命交代在这儿,但她在水里扑腾了两声,忽然立住了脚跟,诧异地站起来,这时才发觉原来温泉的水才到胸口,薄绸浸透,隐约的两点梅花雪峰怒放,她羞赧地红脸,膝盖弯了弯,藏在水下,四处张望着不说话。 方才担忧她有性命之虞的侍女难堪地微笑,“孟小姐,你要解了衣裳的。” “不、我不解。”孟宓捂紧了胸口,往后退了两步。 那两个侍女对望一眼,有些无奈,但不约而同地下了水,向水中央的孟宓徐步走去…… 桓夙发了一通脾气,险些将云栖宫的琴案踹翻了。 八岁那年,太傅替他选了云栖宫一处向阳的犄角,窗扉古朴,浸着日色,晒着月光,窗外有萧瑟的竹林,太傅替他在这个角落安置了一张琴台,摆上焦尾琴,一团和善地说:“公子,你的性情,深藏暴戾顽性,琴可修心,为师赠予你,愿你日后敛心屏性,仁德以治。” 太傅还在的时候,他会学那些花架子功夫,但始终不肯尽心钻研,他的心始终浮躁,或许真如太傅所言,暴戾顽劣,本性难移。 学个琴,又有何用? “大王。”整个云栖宫陷入了沉寂以及由沉寂所抽丝剥茧而携来的恐慌之中,跟了桓夙最久、资格最老的也不过是十一岁入宫至今十五的小泉子,头三年她还侍奉在柳太妃跟前,桓夙身边的人都待不长,他的两年已算是顶破天的记录了。 可是小泉子也不敢对桓夙说一句半句掏心窝子的话,就怕不是掏心窝子,而是扎心窝子,最后碰得头破血流的还是自己。 这云栖宫里死过多少人,都被太后下令秘而不宣。可这楚王宫里,但凡有两年资历的人都心明如镜。 桓夙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提笔写字,又心思难安,只要离开一会儿,他便不能放心,也许那个没心肝的女人又要逃了,也许…… 既然入了宫,那便插翅难飞。 对了,他都忘了教训她了。 “把孟宓带过来。” 小泉子领命,“是。” 孟宓最开始还抵抗两下,直到侍女们祭出“大王”的名头,她便一动不敢动了,又羞又窘,脸颊充血地由人服侍,洗浴之后,换了一身更薄更轻的水烟绡,披着沥干的长发,由人指引着回到云栖宫。 她来时,天色更深了,夜色如沉水墨,浓稠不坠,寝殿亮了宫灯,却明如白昼。 桓夙和衣而躺,双眼笔直地望着帐顶,那目光,如有实质般,小泉子轻唤了一声,桓夙知道人来了,沉声道:“让人滚进来。” 于是孟宓便滚了进去,从帐尾沿着被褥钻进来,楚侯的床位极宽,孟宓打个滚儿才能碰到桓夙的一片衣角,她跳上床的时候,楚侯觉得他这桐木做的床也狠狠地一颤,他瞬间脸黑无比。 “滚过来。” 孟宓敢怒不敢言,嘟着小嘴儿巴巴地又凑过去,搬着明黄色的小枕头,憨态毕现地摇摆着腰,她那腰肢在楚侯眼底,真的不能看,看了会辣眼睛。 桓夙克制着好脾气,可是他发觉一面对孟宓,他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在叫嚣,奔腾,沸腾,汩汩不息的恶念和恨意要将他吞噬,他的理智被屠戮得只剩下微末齑粉。很想再上前,把她逼死在角落,狠狠地欺负她,出一口经年不散的恶气,了一段终日郁结的执念。 “那个……”虽然孟宓意会到楚侯不喜欢自己,而且随时可能发怒,但有一件人生要事不得不解决,“那个,我饿了。” 她跑了那么久,吹了那么久的冷风,这么晚不眠,饿肚子是人之常情,何况孟宓本来一日七八顿,比常人都更容易犯饿。 黑着脸咬牙切齿的楚侯:“你那么爱吃?” 毫无觉悟的蠢丫头,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圬也。 孟宓有些害怕,知道事已不可为,立即乖巧而委屈地闭上了嘴唇,封锁了所有欲宣之于口的话。 桓夙将被子一角抛给她,“睡觉,明日一早给你。” 也许是桓夙小侯爷的恩威并施起了作用,记吃不记打的萌小妞感动得冒出了……鼻涕泡儿。 桓夙沉着脸色翻过一侧,似乎多看孟宓一眼都需要极大的求生意志。 桓夙小侯爷言必践诺,但在孟宓得到心仪的美食之前,她得到了另一份苦差,起初桓夙扔给她一册《中庸》,“背下来,我便给你吃食。” 太后选中孟宓入宫伴读虽是个幌子,但孟宓实际也并非真不学无术之人,否则不会是“伴读”,还有别的借口,孟宓背诵《中庸》并无难度。 她流畅地背完了,桓夙又让她背《大学》,“东西先放着,背完了呈上来。” 最终确认了孟宓是个死读书的笨呆妞,桓夙皱眉,命小包子带来一叠水晶蒸饺,虽然精致可口,油汁松软,皮薄馅儿大,孟宓吃得很满意,但却吃不满足,过了遍口,又眼巴巴来瞅桓夙。 那表情分明是——我还要。 桓夙冷着一张脸,“没有了。” 孟宓的脸色垮了。 咬牙切齿的楚侯指着宫女随便一名宫人,阴沉着脸,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看到她们了么,那就是你的榜样,自今日起,你和她们同饮同食。” 孟宓偷偷瞟了眼她楚楚不堪一握的腰身,心里犯怵,不由对人生充满绝望。 她实在想不明白,这个楚侯喜欢燕瘦,何苦把她召入宫,即便她什么也不做,就是戳在一个角落一动不动,也碍了这位楚侯的眼,他到底哪根筋搭得不对? 正当此时,宫外候着的小包子拔足而来,仓皇地扯了一把嗓子:“太后驾到。” 桓夙双眸一睁,将孟宓推翻在地,见她圆润地趴在地上赖皮,恨不得一脚踹在她的肚子上,“滚到帘子后躲着!” “哦。”又是一个“哦”,孟宓懒懒地找了最近的一排屏风,空间有些逼仄,身后是一堵墙,她后背贴墙,前胸抵着屏风,胸口的小馒头被压得有些难受。楚王宫里没有她认为正常的衣物,尤其爱露腰,屏风一侧凸起的一个木桩戳得她的腰痒痒的,难受极了。 此刻才终于想起来,不对啊,她是太后宣入宫的,为什么见太后她要躲着? 她听到跪地纷纷的声音,听到桓夙的声音,然后是太后。 “夙儿,昨日你问御厨要了足足三倍于你食量的饭菜,母后担心你,过来看看。”太后被请入正席而坐。 桓夙尚未成年,他十三岁封侯,那时不过是一个蒙童稚子,朝中大事泰半交由太后打理。太后积威渐深,朝中反叛之音渐重,最近才有放权给桓夙之意,但还需一点一点磨合而来,手把手地教桓夙,识是非,辨忠奸,权衡局势,这些全是他才刚开始学的。 桓夙对太后的感情很复杂,这个如母亦如父、威严而慈和的女人,让他又爱,又怕。 他摇头,“儿臣昨日阅览文章,劳神过久,所以多吃了一些。” “那么,深夜你调了全宫的黑甲卫搜查一个逃跑的美人,这事呢?”太后说这句的时候,脸上依旧带着笑。 孟宓关注的重点是,原来在他们眼里,她也是一个“美人”?没有人不喜欢听奉承话,孟宓真喜欢他们将这个庸俗的词安放到自己身上。 桓夙抿着一双凉薄冰冷的唇,金质的冠冕下,眼眸深处墨色如潮,他低着头藏住了所有惊疑,“孤不知此事。” “夙儿,你毕竟是我生的,”太后由侍女搀扶着,微笑着走下来,凤冠高悬,宫绦繁复而妍丽,她的脸毫无岁月风霜的痕迹,有着上天独厚的优待,一举一动威仪内含,这样的威仪已刻入了骨髓之中了,她笑看着桓夙,“夙儿,偌大一人,你藏得住吗?宓儿已入宫了是不是?” 孟宓胸口一跳,原来,原来她入宫不是太后下的旨么? 那么就是桓夙…… 桓夙咬了咬唇。关于孟宓之事,他已命令下去,不得对太后泄露只言片语,黑甲卫之中无人猜透他的心意,但桓夙唯一的想法不过是,他想试探一下,这宫中是否有人对他吃里扒外阳奉阴违。 如今看来,人还不少。 “夙儿,你真是为了她入了魔怔了,”太后低笑,“原本也是你喜欢她,让她入楚宫陪你读书的,母后的旨意不过迟了半日,人便直接入了云栖宫了。” 太后这话里机锋暗藏,丝毫不像来闲叙母子情深的,小泉子抹了一脑门汗。 桓夙低声道,“两道旨,不是更显诚意么?” 太后闲庭踱步一般,走到了屏风边,孟宓紧张得顿住了呼吸,唯恐被这个精明的女人发现不对,太后的抹了抹手指,指腹刮过屏风上彩绘的一副楚宫仕女图,美人鬓发扰扰如绿云,眉间飞黛,脸颊如花树堆雪。 桓夙没有回头,他仿佛不知道太后和孟宓只剩下一面之隔。 太后回眸,“既是两道旨意,为何用冒用母后的名?”   ☆、4.师父 桓夙微愣,他拗过头,却没说一句话。 在楚侯十六岁之年,他的旨意尚且还不能未盖太后后印而独行其道,而孟家也极有可能虽令不从。 他不清楚太后以拟了诏书,自己便先猴急地去冒着太后名讳召孟宓入楚宫,反而太后一早便对他知根知底了。 除了对母亲的忌惮和敬慕之外,楚小侯爷微微红了脸,露出一两分少年人的无措。 他这神情很罕见,太后蹙了蹙柳眉,食指滑过屏风仕女图的牡丹簪花,眼神有淡淡的亮色,桓夙见状,趁热打铁,作揖状道:“母后喜欢,儿臣让西市公冶一家替母后赶制一副簪花。” 他的心事在太后这里通透得如一面照妖镜似的,她也不与桓夙计较,丹凤眼挑起,雍容地抽开手指,“怎么不叫宓儿出来,我可多年未见她了,不知道是怎生乖巧。” 乖巧,桓夙在心里默默地念着,讽刺这二字与实物压根沾不上边,那实在是个坐吃山空还概不退货的笨妞。 “她在沐浴。” 桓夙小侯爷脸不红心不跳地撒了个谎。 宝装屏风后被压得小馒头胀痛无比的孟宓,险些呛出了一个喷嚏,可惜手不能动,幸得太后好像真听信了桓夙的鬼话,也没怎么怀疑,语调听得出一丝失望,“那母后回宫等着,让宓儿来霞倚宫一叙罢。” 转眼又扔了这么个大包袱在头上。 孟宓险些瘫倒,脚步声渐远,她艰难地从屏风后头钻出来,双手克制不住地揉胸口又胀又痒的小白兔,桓夙无意瞧了一眼,瞬间目光一直,脸色涨得通红,暗想起太傅教的“非礼勿视\",默念着迅捷地拂袖转身,那背影甚是狼狈仓皇。 “夙儿……“她在身后,语气透着些颤抖和不确定。 桓夙僵住了。 她敢这么唤他?楚侯的名讳,纵然其余十国的国君来了也万不敢如此狎昵相称,桓夙低眸,那五根手指僵硬得,好像动弹不得了。 他很想把稀泥糊在她的那张圆润如嫣果的脸上。 他很想欺负她。 他很想把过去的一切都讨回来。 可是,他发现自己好像动不了,那颗心好像被雷电了一下,深处的绒毛将他的那丝不安逐出来,变成无家可归流落在外的惊悚。 “夙儿,我要去霞倚宫,你会陪我么?” 该死,声音竟然这么软糯。 他半僵化状态的手开始颤抖,楚侯闭了闭眼,切齿拊心道:“去。” 孟宓好像什么都不担心了。 她用了一日的时光,认清了一件事,那便是,这天底下该没有比桓夙小侯爷更可怕的人物了,他就是一个瘟神,一个恶煞,有他陪,她就狐假虎威地多了一层软甲。 “夙儿。”她走过来,摸了摸他颤抖地垂着的手。 桓夙悚然,猛地抽开,狠狠地退了一步,这一步令年轻的楚侯撞上一支灯台,幽幽的烛火在有惊无险的摇晃之中被一盏一盏地扑灭,古拙的青铜弥散着湿润的锈味。 他怔怔地,有些惊惧似的看着自己的手。 孟宓戳在原地不动,想拉他一把,他自己又侧着后退,“别靠过来。” 孟宓难谙其意,但也不会不知好歹到那等作死的地步,她果然不动,乌润的墨玉般的眼珠一瞬不瞬地盯着这位大王。 才十六岁的桓夙,五官已出落得俊挺而极富张力,鼻梁高啄,两瓣薄唇微敛着,冰凉而疏离的眼眸,让人能从万千人中一眼辨别他的,他盯着一个人的时候,漆黑如深渊,他就是那个拉你入深渊、坠落幽冥道不复万劫的人。 很快孟宓便发觉,他和太后生得没半分相似,除却深宫王廷里陶冶的秘而不宣的威仪,那些沉刻血脉之中的桀骜和雍容,他们的五官真的没半分相似。 孟宓出了会儿神,太后已走到了身边,深色凤凰裙摆曳了曳,孟宓恍然,才想起忘了下跪施礼,切切地要拜倒,却被太后一双保养得当的柔荑托了起,“宓儿,楚宫譬如你的府邸,你的母亲将你交与了哀家,日后,你便同夙儿一般同哀家亲。” “太后?”孟宓忐忑得心脏似被谁顽劣地捏在手里,命运张开了促狭的笑容一般,她知道,自己已经陷在一张无形的罗网里,再也挣扎不脱了。害怕、自卑、怯弱,她身上再也没有任何一样能帮到自己的,能予她于楚宫立足的本钱。 “宓儿,”太后纤长如雪的手指,挽起她的小臂,走到一旁的桓夙跟前,将她的手交到桓夙手中,可怜楚小侯爷愣了个神儿,才发觉太后这用意,这媳妇儿已经跑不掉了, “日后,你跟在夙儿身边,但有所求,可来寻我。” 桓夙冷峻的一对墨眉裂出了细长的褶子。 他可问东皇太一,问云中君,问大少司命立誓,他对这只恶劣的践踏完人却能忘得一干二净的孟宓,他全无那种心思,他不过是为了报复她罢了。 报复罢了,罢了…… 楚侯的脸色已经越来越红。 孟宓感到手心一片灼热,像被一团火焰裹着,又像捏着一块火凰玉,桓夙已经从脸烫到了指尖,他的脸白净剔透,肌理是完美无瑕的琉璃,他就藏在这片琉璃下,玲珑剔透,又深不可测。 她清楚地知道自己该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孟宓,你的梦,永远不会醒了。 “夙儿,你的《礼记》和《乐记》已有小成,母后再为你寻个先生……” “母后,”桓夙适时而入,掐断了这后面的话,他冷峻如峰岳的脸,下颚绷得很紧,“除了师父,我再也不认任何人为师。” 太后凤目微敛,想到多年前的太傅,眼色不禁怅然而复杂。 “楚侯在太傅面前承诺过,今生不认第二人为师,母后不强迫你,”她温笑着,目光转向孟宓,“宓儿,你是夙儿的伴读,哀家便给你找个教习的师父,你读书强过夙儿,他自然舍不得那张面皮,要更出类拔萃才行。” 太后自然知晓孟宓通晓经卷,一目十行且过目不忘的本事。 这甚至比她吃的本事还要大。 孟宓唯唯诺诺地点头。 过了不到两日,太后找来的这位师父便到云栖宫报到了。 这两日孟宓发觉,桓夙不太喜欢亲自阅览文献,他批阅文章,必须由人念完,拣取关键信息一瞟,最后盖上印画上押,极少地会像模像样地批注几个朱砂字。 孟宓压下卷宗,口干舌燥,鼓着红粉如蜜的脸,谄媚地凑脸微笑,“夙儿,我可以吃了么?” 她懂得伸手不打笑脸人的道理,桓夙即便是拒绝,也断然不会用手里的狼毫甩一脸墨点子给她。 小泉子姗姗而来,在孟宓身旁恭顺地跪地,跟着俯首帖耳,行了跪拜礼,将这复杂的古礼行完方才缓过气儿来道:“大王,孟小姐的教习先生来了。” 桓夙脸色微沉,目光落到一旁孟宓的身上,她好像无动于衷。 也是,除了美食,好像也没有什么足够令孟宓心动了。 他伸掌撩开衣袂,从案前起身,走到孟宓身旁,单膝半蹲,泠泠冰凉的手指挑起她的下颌,孟宓怕得发抖,他挑眉而笑,“我让御厨房炖了一只甫猎回来的野鸡。” 在孟宓的双眼清亮起来之后,他故弄玄虚地挑着她的下巴摇了摇,“嗯,碧螺虾仁。” 孟宓干燥的唇内壁溢出了饱满晶亮的口水,她巴巴地盯着这位楚侯。 “神仙鱼。” 都是她爱的啊。孟宓要晕了。 “那孤与你交换一件事。”桓夙松开手,那张峰棱般的俊脸,不知道从哪个不对称的角度看,竟透了些许少年人的邪气,晃得孟宓一阵眼炫,他一字一顿道:“你替我收拾你那先生一顿。” “这……”孟宓迟疑的念头还没升起,楚侯还没来得及变脸,她突然放弃了,“击掌为盟。” “啪——” 小泉子震惊脸,眼睁睁看着他们胡作非为地沆瀣一气了。 桓夙走到琴台旁,拾起地上掉落的一册竹简,昨夜他便阅览过了。 骆谷,吴中人士,吴王聘上大夫,历任三年,不满吴国苛政,徭役如虎,出走六国。听说这位骆先生近来才在鄢郢定居,他有仁人宅心,也有济世智慧,算是一位才思明辨的纵横家。 不过,小侯爷暗眯眼。 终究还是无人能及得上他的师父。 就孟宓那等残次品,她的师父当然及不上他师父的一根手指头,譬如她之于他,若没有那下三滥的招数,她又岂能赢他? 殿外传来了通报。 孟宓整了整衣绸,将藕色长绡放下了些,迤逦轻曳于地,戋戋头簪宛如微星,湖绿的一对耳坠子燃着翡光翠泽,温顺而和婉,她跪在云栖宫漱玉殿的主殿内,有微凉的风鼓入纱帘。 她听到脚步声,抬起头,一张俊逸慨然的脸落入视野。 “师父。” 来人模样状约而立,身姿颀长,挺俊如山松孤竹,孟宓从未见过这样气质的男人,比起楚侯和太后的高贵雍容,比起西街惊鸿一瞥的少年的飘然出尘,他入世清雅,既在红尘,又不在俗尘。 男人修长的藏蓝衣袍随风飘然一吐,他的眉蕴了分笑,俯身将她扶起,“你便是宓儿?” 琴台旁的楚小侯爷已经很不耐烦了,孟宓与他击掌为盟,答应了要给骆谷一个难堪的,可是—— 他的食指在古琴上挑了一线。 铮然铿锵,肃穆的漱玉殿里响起了声古朴的清音。 骆谷收了手,对向阳的角落微微颔首,“琴技高超,骆某敬服。” 桓夙冷哼。看,不过如此货色,茶还没奉上,不过拨了一指,已开始如此恭维献媚了,言过其实,见面不如闻名。 所以,孟宓,你到底不眨眼地盯着这个男人作甚么!   ☆、5.妒火 孟宓委屈地瞟了眼板着脸的桓夙,不由哆嗦了下,笨拙开口:“先生,大王的琴技不好的,你夸错了。” 桓夙:“……” 让你怼人,你这是在怼孤吗? 骆谷抚了抚优雅地点着美人须的下颌,对桓夙颔首,“在下指的,是大王身后的竹林,风林如弦,琴音绝妙。” 桓夙:“……” 闷着脸色的楚小侯爷瞬间一脚踹翻了一旁的圈椅,气色沉郁地走来,挥袖睥睨道:“先生比喻精妙,不知在吴国时,是否也曾得罪吴王?” 这个意思很明显,你夸竹子不夸孤,孤生气了,你在吴国的时候,是不是也这么干,把吴王惹毛了,于是被赶出来周游六国? 骆谷作揖,“不敢。” 桓夙冷哼一声,袖手走到孟宓身前,眼下这软趴趴地一坨就跪在自己脚边,他要屏息极久,才能克制住自己,不会一脚将其踹翻在地。 吃里扒外的东西—— 他有的是办法。 桓夙折了右膝蹲下,这软趴趴地一坨还躲避着他目光的探视,做贼似的微微扭了扭,还知道自己做了错事,桓夙冷笑,“今晚的鸡鸭鱼全没了,你就着咸菜吃包子吧。” 本以为今晚要饿肚子了,没想到还有包子,哎,包子好啊,她瞬间眼睛清亮,桓夙一根手指点在她的额头,笑得冷淡且嘲讽,“只有一个。” 孟宓的小脸骤然垮了下来。 一个包子很显然是喂不饱一个骨灰级吃货的,可是——这不是在家里,她万万不敢在桓夙的眼皮子底下偷吃。 桓夙笑容冰冷地推门而出。 墙角下立着古旧的双人合抱的怀桑树,那时候父皇还在,楚宫里并不乏公子,他和七兄偷爬上树,后来被七兄一脚踹入了树下的一口大井里…… 怀桑树擎了满生的墨绿的叶,风过如浪,错落有致的五瓣花漾着粼光,晚烟蔓过暮色,梢头的花色又粼粼地氤氲着,散开了,灭了…… 井已填了多年,七兄坟头的怀桑树,今年大约也成材了。 桓夙伸出两根手指,比了比黄昏的天,小包子乐不颠颠地跑来,问大王有何吩咐,桓夙不眨眼,“找人来,将漱玉殿后的绿竹,给孤伐了。” 小包子吓得面色如土。 桓夙奇怪地瞥了一眼,小包子抖着腿儿跪了下来,“大王三思啊,这竹子是先王亲自命人栽的啊……” 他不太懂小包子扯着嗓子跟他吆喝什么,桓夙一脚把这闹事儿地踢开,拂了拂手掌,“既不让伐,不伐便是了。” 桓夙负手穿过殿后的花林,摇曳的满树白玉琼花,桂栋雕梁,隐没了那个瘦姿挺拔的身影。 骆谷很快便发觉,孟宓实在是个天才,太后命人请他来,自然要将学生的情况具言以告,他知道孟宓过目不忘,以为无稽之谈,但实在没想到,她果然有一目十行的本领,从未遇上如此聪慧的女学生,骆谷大喜过望,连连点头失笑。 漱玉殿中的日头有些长。 骆谷起身拜别时,孟宓恍然叫住他,“先生留步。” 他停驻,回眸温然而笑,“还有什么?”眼前这个女弟子,不但记忆超群,而且理解力也颇为深刻,虽然那乌润的眼懵懵懂懂,剔透得如一汪明泉,净得令人不忍亵玩。 孟宓低眸朝他的方向拜了拜,脸颊微红地问:“先生,你来楚国日久,可知我们鄢郢的第一公子?” 这楚宫里,任何人都不是她问这个问题的好人选,唯独宫外来的骆谷。 少女眸光清澈而羞怯,双颊似新荔红雪,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想了想道:“此人不是池中之物。”本欲劝孟宓收敛心思,太后召她入宫意思明确,她将来是要做楚王后妃的人,不该对外男动任何心思,但这话由他来说实不合适,见孟宓眼神更晃神采,叹道,“蔺华。” 曾经是郑国的上阳君。 如此人物,出现鄢郢,绝不是为楚王德政而来,桓夙的父王算是一个仁君,但骆谷清楚,桓夙,绝对不是。 骆谷离去了。 孟宓用唇齿轻轻咬合出两个字:“蔺华。” 华,美也。 她的脸飞快地再上了一层嫣粉,连桓夙什么时候回来的都忘了,他拎着箭筒,插着数支羽箭,面孔如霜,见她伏案写着什么,正要走上前,孟宓收之不及,被冷眼的桓夙一只手抢过。 偌大的“蔺华”二字,他还没有眼瞎。 孟宓探手要抓,桓夙冷笑,手抽出一支羽箭用力往案几一掼,钉入檀木寸余,吓得孟宓两眼发直,颤颤着后退,跌倒在地。 她的字,娟秀而清丽,和人不同,字体偏瘦,写的是石鼓文,这个女人生活在他的屋檐之下,却执笔提着别的男人的名字,这个念头一起,桓夙登时勃然,孟宓眼睁睁看着,她画了半日的文字被桓夙硬生生撕成了四半。 孟宓再后退,再也不敢抬头,不敢与他对视一下。 她还没有傻,桓夙在动怒。 “呵,吃里扒外的东西!”桓夙将那绢帛扔在她的脸上,拂袖离去。 小泉子喘着气后脚跟来,才跑到云栖宫外头,见大王黑着张脸又大步走了出来,便提着食盒颤颤巍巍地趟过去,熟料桓夙迎面一脚踹翻了食盒,“拿去喂狗!” “这——”小泉子咽了咽口水,傻眼地看着这一地洒出的汤汤水水,这凤凰鸡、神仙鱼、碧螺虾仁,全都喂喂喂——喂狗? 好希望自己是狗噢。 …… “骆兄。”一人映着两厢月色,自廊下徐徐而来。 骆谷闻言抬眸,瞬间失笑,迎上去与他见礼,“子楣深夜前来,为兄怠慢了。”说罢,指了指一侧的如盖凉亭,温笑道,“请。” 朦胧的一庭月色,宛如琼花盛放,几处零星的花藤轻易便勾出满园馥郁。 两人走到亭下落座,清风徐来,袖袍微鼓,子楣看了眼骆谷的装束,叹息道:“骆兄啊骆兄,你游历六国,可知最不该留是哪么?” 骆谷不言语。 子楣的手拍在石桌上,痛心道:“楚国啊。” 骆谷仍旧不答,子楣便直摇头叹息,“楚王年少,大局握于太后手中,她妇人之辈,见识远不若丈夫,楚王更是顽劣暴戾,将来之楚,必是昨日之吴。” 听他说罢,骆谷抚掌笑了笑,“不至如此。” “来时卜了一挂,这位少年楚侯,来日可是一代霸主,虽无仁政,但国能富强,也免遭他国吞并,免我再受流亡之苦,”骆谷伸掌在子楣的肩上拍了拍,欣慰状道:“今日我在宫中认的一个女学生,资质很不错,她是楚王的身边人,有凤凰象,我若教她慈悲仁心,许能为感化楚王结一段前因善缘。” 子楣皱眉,低声道:“骆兄言之凿凿,说得轻巧至极。” 又道:“这位孟小姐我倒是听说过的,传闻爱吃甚于性命,虽有过目成诵之才,但也不过如此了。” “子楣看走眼了。”骆谷微微摇头,叹息了一声。 微风里缠绵着温软的芬芳,疏影凝墨,花痕如雪。 孟宓顶着空腹全然睡不着,头一日来时和桓夙安寝在一张床榻上,她睡得极不安稳,且半夜打呼,委实将楚侯从周公那儿召回来多次,第二日桓夙便命人隔远些结了一个草席铺的榻,但今日孟宓的待遇又下降了一些,直接被逐出了漱玉殿,宿在偏殿的牙床上。 风吹帘动,疏影如画。 孟宓心头影影绰绰的,想着什么心事,但完全说不出。 分明没有那该死的打呼的声音,桓夙却翻来覆去难以安眠。他皱眉,翻身下榻,不知道怎么飘到了后院,穿了件不合身的中衣,如墨般漆黑的发,修长挺拔的身姿,在月光里结成一个清冷缥缈的幻觉。 月色如水,竹光也潋滟如水,那道人影,便宛在水中央。 隔着那扇镂空的窗扉,孟宓远远地看了一眼,吓得眼睛一直,再看一眼,那人影又没了,抚了抚自己的胸口,原来竟是幻觉,险些吓破了胆。 桓夙也不清楚自己为何起夜,还走到偏殿外,飞快地矮下身钻入殿后的那片墨绿的竹林子里,手指抚过一节节修长光滑的竹枝,他忽然想——这片竹林,的确是可以留的。 “大王。”提灯而来的小泉子,见终于追上了桓夙,松了口气。 桓夙哼了声,冷冰冰地直起身,“偏殿备些瓜果,孟宓若问你们要甜食,不可给她。” 小泉子一一记下了,才桓夙昂首走出之后,才心底下暗暗嘀咕:这几日的甜食,可全是大王你给的啊。 桓夙还在为蔺华的事气恼着,回漱玉殿偏又眼尖,一眼瞥见那置于案几上的鹅蛋黄的绢帛,一时恼意大声,低吼道:“小泉子!” 吓得小泉子脚步生风,灯笼也来不及灭便又提了入殿,尚未走近,只听得他们家大王沉声道:“将这绢帛给孤烧了。” “诺。” “蔺华?国中有第二个蔺华么?”桓夙的眼色极冷。 他心知即便有,也不是她写的那一个。鄢郢第一公子,他被孟宓忘记了,而这个人却被她珍之重之地写在绢帛上,不可或忘。 在小泉子讷讷地答了一声“怕是再没有了”之后,桓夙冷着脸孔道:“孤要让他永远成为楚国人。” 小泉子不寒而栗。 永远成为楚国人,便是,一刀了结,埋骨郢都,没有比这更简单粗暴的了。   ☆、6.疾病 孟宓把自己的失眠归因于吝啬的楚小侯爷没有给她合理的膳食,她揉着肚子夜里起了三次,胃里直冒酸水儿,从鄢郢的南郊到城中,也不过百丈之距,但其间阻隔的人情之别、物力之差,却远不是百丈足以衡量的。 她水土不服了。 第二日睡到日上三竿也没有起来。 孟宓软软地倒在牙床上,绯红的帘影影绰绰地跃入瞳孔,莫名地,楚侯胸口一紧,“怎么还不醒?” 指使了一名侍女过去查探,未过太久,她折返回来,惊惧于楚侯可能会动怒,屏息曼声道:“她……染疾了。” 桓夙一怔,皱眉道:“找个人来替她诊治。” “诺。” 楚宫里的御医在杏林一道上不算资格老道,但绝对是个顶个的出类拔萃者,譬如专替太后针灸的卫夷,不但艺术超凡,还是个年轻俊美的美男子。 孟宓疲惫地支开双眸,软软地靠着身后的床褥,感觉背心一片濡湿和汗意,忍不住轻轻蹙眉。 冥迷的室内,幽微闪烁的烛火,初曦澹然的光被无息地忘却在后,一只手轻轻扣着她的脉搏,那三根手指的指腹微凉,隔着红帐,有一缕所有若无的淡淡药香。 她以为还在梦中。 桓夙面色冷冽地砸了笼屉,“不就是个看诊的医师么,敢搭她的手腕,竟然敢——” “大王,”小包子心惊肉跳地不敢看他,“您怎么亲自蒸包子?这这这——” 不说他觉得诡异,桓夙自己也想不透他来蒸什么包子,忙活了两个时辰,一事无成。桓夙冷着脸,胸臆之中有股怂恿他踹翻灶台的怒火。 小包子知晓楚侯有踹人或物的癖好,这等时候,能不近身便不近身,以免楚侯发怒时殃及池鱼。 桓夙的手试探着掀开了笼屉,灶里的火已熄,笼屉的边缘只剩下几缕余温,桓夙抽出一层,稀烂得宛如一锅粥的乳白粘稠物,紧紧地黏在竹枝精编的笼屉上,软软糯糯的几大坨…… 桓夙五官纠结地背过身,表情微微不自然,“赏你了。” 直到楚侯飘然出了庖厨,小包子震惊地想,他何德何能啊,能吃到楚侯亲手烹饪的佳肴…… 走到走近一看……就说怎么好端端给孟宓的要不幸进入他的肚子了。 孟宓被人摁在床上由人号脉,委屈极了,从锦被下探出五根手指欲拨开红绡纱帐,看清楚外边是谁,手指才碰到红帘,不曾想被沉声喝断:“不想要爪子的便给孤放下!”原来是不知什么时候,桓夙进来了。 吓得孟宓手抖地蜷了回来,香汗淋漓,酥软的奶香蔓延开来,她委屈地放低声:“你是、是谁?” 楚侯的脸色微冷。 孟宓看不见,也没听到他的声音,自然便不惧了,帘外传来一个微润如琥珀般的声音:“在下卫夷。” “卫、卫兄。”孟宓支吾道,“我是不是要死了?” 卫夷愉悦地勾唇,对她给自己的称呼觉得有趣,嗓音更润,“不至于,在下不过是在想,如何抓方开药,能对孟姑娘的体质不至有损。” 孟宓摇头,虚弱的声音脆生生的,“我只是想问,我是不是,不能进食了?” 不能吃东西,等于去死。孟小妞的世界观就是这样的。 卫夷:“……” 桓夙:“……” 卫夷收回了手,将号脉的软垫取了出来,温然不迫地收拾着药囊,对桓夙颔首道:“孟小姐身娇肉贵,体质异于常人,针灸反而不好,不如辅以药膳,徐徐图之。” 听闻“药膳”二字,孟宓险些从牙床上跳下来,双目雪亮,但未免桓夙发觉她的得意忘形而故施惩戒,她又悻悻地收回了爪子,仰倒在牙床上,吱呀的微晃声,让帘外的两个男人听了个分明。 桓夙冷峻地眸死盯了那帘帐半晌,切齿道:“比孤还身娇肉贵么?” 卫夷轻笑,“她毕竟是个女子。” 桓夙拂袖,“要怎样便怎样罢,孤不管了,吃死她算了!” 卫夷摇头失语,温和地对桓夙行了礼,便背着药箱告辞离去。 桓夙已经踱到了木架旁,梳妆台摆着一只紫檀色的木梳,铜镜如洗,偏殿里的微风细细密密,梨花沐雪,身后的帘帐里传来窸窣的穿衣声,桓夙转身,只见一张通红如充血的脸蛋刺目地闯入眼帘,他悚然一惊。 红帘摇晃了晃,孟宓连滚带爬地钻出来,脸色潮红,比后园的玛瑙牡丹不遑多让,她行动迟缓地套上鞋袜,腿一软,对桓夙的方向行了一个五体投地的大礼。 真是笨得让人恨不得一脚踩上去。 桓夙深吸气,冷眼走过来,拎小鸡似的将人从地上扯起来,少年这些年也曾胡服骑射,手臂坚实有力,孟宓这小胖妞儿也不得不被烂泥扶上墙,被他死死地扣在手心里。 被力量所压制的孟宓作出惊恐状,挣扎不得,不敢高声,但身体诚实得直哆嗦,忽听得桓夙冷声道:“病没好,下床作甚么!” “我、我……”孟宓轻声道,“入宫时,我娘给我塞了个包袱上马车的……” 桓夙的怒火迟疑了一瞬,“你念家了?” 家里的美食比不上楚宫里的珍馐,但她从心所欲不用太多拘束,即便孟老爹将红油肘子藏在最高层的梨木架子上,她也能搬梯子取下来。 她自然是想家的,于是实诚地拼命点头。 怎奈她不晓得,桓夙自幼对人人都视为等闲的“家”,却沾带了一些铜镜窥物的扭曲,但凡听人提及,莫名便动肝火,软趴趴的孟宓被扔到一旁继续与冰凉的地面为伴,贴脸于地。 初曦尽去,金色的阳光落入偏殿,他挺拔的身形轮廓在地上投掷出哀戚孤僻的一道修影,只一抬眸,他抿着双唇,目色如火,便又觉得,那哀戚孤僻什么的,全是幻觉。 桓夙疾步走回漱玉殿,宫人来信,按在他的案头。 竹简三卷,桓夙肃冷着一张脸,挑出最右侧的一卷,递给小包子,“念。” “乙未,成公十一年,上阳君蔺华与秦师会于崤,深夜只身入盟,秦师,不战自溃……”小包子不懂国家战事,但却隐隐有种直觉,“秦师不战自溃”这六个字不过说来轻巧,分量却是极重的,否则他跟前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楚小侯爷,绝不至于攒紧了眉宇,抿着薄唇一言不发。 小包子为难地放下了竹简,假意道:“大王,小的不识字了。” 桓夙从抿住的唇中抽出两个字:“废物。” 若是孟宓,她便不会……桓夙握了握眉头,将眉心搓出更深的倦意,小包子意欲探究,他抽回小包子奉回的竹简砸在他的头上,小包子的头被砸出一个包,真成了小包子。 桓夙冷峻如霜的脸溢出一丝极快的笑,小包子一愣,很快他又侧过眼眸。 “滚吧。” “诺。” 小包子起身要走,桓夙想到什么,皱眉,出声绊住他的脚,“慢着。” 小包子想捂头,但不敢在楚侯面前有这等小动作,叫桓夙肝火更炽,桓夙哼笑,“孟宓入楚宫时,车中是否还有一包袱?” 他摇头,“小的不知。” “去找。”桓夙喜怒难辨地挥手,“找到了给她。还有药膳,给她端过去。” 偌大的漱玉殿,只剩下桓夙一个人了,身体微微后仰,窗外婆娑地划开风吹竹林萧瑟幽静的清音,倒和琴声真有几分异曲同工之处。桓夙将左侧的那一卷竹简翻开,梨花溶溶的暗香于无声处缓慢地氤氲起来。 整片竹简,他一个字也读不下去了。 他恍然间想到一张脸,畏畏缩缩地不敢看他,耳梢会因为落入食物的字音而翕动,瞬间眼睛便会亮起来。 世上真的有珍馐么?对他而言,汤水和白粥,也不过是有米和没米的区别罢了。 孟宓迫不及待地打开包袱,全是零嘴儿,正踌躇着不知从哪下嘴,很快几名宫人鱼贯而入,方才卫夷走时留下的药方,本意是让孟宓依照方子每日补些必要的营养,但桓夙却不晓得,以为这些要一起食用,于是足足端了二十碟美食而来。 孟宓眼泛绿光,咽了咽口水,“都是我的。” “是的,都是我的。” 喃喃不休的,底下有宫人在偷偷发笑。 一个时辰之后,当她们来收拾碗碟时,除了那三两滴汤汁儿,满桌空旷,宛如漏风,从心底漏出来,钻心凉,她们傻呆地瞧着那红绡帐,开了半边角儿挂在床榻的金钩子上,孟宓腆着肚儿,一面打嗝儿一面摸着圆滚滚的肚子,玛瑙红的脸,肿胀如血。 宫人吓得险些魂飞,杨柳腰肢险些脆生生一折。 …… 桓夙在后院习箭,大榆树上挂着一只铜钱大小的铜盘,以细绳悬于横逸的枝头,箭镞百发百中。 狄秋来欣慰地笑,低声凑近桓夙,“大王箭术精进,再过一二月,微臣已非大王敌手。” 桓夙张弓搭箭,手指轻松地一放,破空之声骤起而远,狄秋来随意一望,那穿着铜盘的细绳应声而断,箭镞死死地钉入了榆树之中! “狄秋来。” “微臣在。” 桓夙将长弓猛然掷于地,落英缤纷的梨树摇下薄薄的一层碎雪,他缁衣如墨,狭长冰冷的眸清冷地浮掠一抹阴戾,但声音却平和至斯,“放走太傅那一日,也是一个春日。” 你亲自送他到的渡口。 狄秋来的唇飞快地动了动,然而一个字都未说出来,艰难地又将头颅低了下去,喉尖发出一字之音,“是。” 一个骄矜自傲的男儿,他对桓夙臣服,并不仅仅是因为桓夙是君,而他是臣,还在于,他知道,他亏欠了桓夙的一生。 年轻的楚侯负手而笑,望天的目光有些远,“一晃三年多了啊——师父走时,孤还是楚国一个不起眼的公子。” 狄秋来不能说任何否认的话,因为桓夙说得分毫都不错。 但从那之后,桓夙能从一个毫无实权的公子走向楚王之位,他也功不可没。   ☆、7.亲吻 “孤传召你,没有特殊的意思。”桓夙负着手,攒簇如雪的花盏微微掖着一段风流,在他墨玉般的发上打开花色淡然的骨朵儿,桓夙信手折断那根碍眼的树枝,“但也有事。” 手中的叶被他一根根无情地揪下来,择落于地。 狄秋来屈膝跪地,肃容道:“万死不辞。” “不是要你死。”狄秋来愕然抬眸,不明白楚侯看中了谁的命,只见这位小侯爷一双阴凉的眸上挑,“孤看中了,蔺华的命。” “上阳君?”狄秋来震惊,“大王,这万万不可,蔺华是郑国的上阳君,他来楚国,是权宜之计,我……” “郑国的质子。”楚侯手中的花枝“啪”的一声,应声而断。 “郑伯拥弹丸之地,竟敢抗令于楚,孤要的是他郑国公子,谁稀罕那上阳君。正要杀了献祭,叫他郑国再派一个公子前来。” 狄秋来闭口不答。 他唯唯诺诺跪在身前有些讨厌,桓夙冷哼,“孤要的人头,你可能取来?” “这……”狄秋来面露难色,“大王,这位上阳君,并不简单啊。” “先生,你再与我说上阳君的事罢。”孟宓的课业完成得精彩,骆谷拿来的典籍,她顷刻间倒背如流,骆谷抚掌称叹。 不过他并未答孟宓的这话,反而问道:“宓儿,你对楚侯,有什么看法?” 先生这般坐姿,很逸洒而飘然,竹林生风,他脸上都是碧绿的竹光,孟宓偏着头想了一下,又摇摇头,“不敢对楚侯有想法。” “但说无妨。”骆谷拈盏带笑,“此地无人。” 孟宓小心翼翼地偷瞟,冉音方才被她支出去煮茶了,这是她身边跟着的侍女,太后调来的,但也是太后的耳目,孟宓不敢说太多,趁冉音回来之前,忙不迭掩唇低声道:“阴鸷好杀,残忍,吝啬……” 说得骆谷微微吐气,孟宓的眼珠转了转,瞬间便打住不说了。 骆谷沉了沉声:“一点好感都没有?” 孟宓谨慎而小心地摇了摇头。 “这样。”她敏锐地发觉,先生的眉宇紧了一分,“至于上阳君的事,你切莫打听多了,楚侯的确性情冷戾,别惹了他。” 孟宓想起来,上次因为她写了“蔺华”二字,被罚得没有了饭吃,于是乖觉地三缄其口,便是再好奇,也不问了。 “王上不会对你做什么,但对郑伯和上阳君,却可能是杀身之祸。” 先生轻飘飘一句,但孟宓吓得腿软,险些跌倒下榻,她万万不敢想多问一句和上阳君蔺华的生命安全有什么联系,惊讶却支使她问了另一个问题:“先生,你不盼着郑国灭亡么?” “以楚伐郑,胜算虽大,但国力亏空必深,吴国对楚早已是虎视眈眈,宓儿,平心而论,这是你的故土,你愿意楚国的百姓受战乱之苦,你愿意你的楚国,被吴国所吞并么?” 孟宓摇头,“不愿。” “那先生,为何来楚?”孟宓想不透。 她想不透的问题,除了吃能填补一段时间外,她会一直冥想。 骆谷微微苦笑,“为了一个不令人省心的孩子。” …… 斜照相迎,鄢郢罕见崇山,唯独楚宫南面傍着几簇浮绿的黛山,远横一撇,冉音回转霞倚宫时带上了孟宓,她说要到后花园赏一圈。 霞倚宫真不辜负这名头,落霞余晖,浓烟如砚三分春光,脉脉地蔓延过来。 冉音捧着玉环,莲步微移,回眸见她左顾右盼,往一处花架所立的绿色深处紧紧地看,出声提醒,“那是大王习箭的穿杨园。” 孟宓咽咽口水,收回了目光,扭头诚恳地问:“冉音你也是王宫里的女人,可是和我平日见的宫女都不大一样,你的腰好像不够细?” 冉音:“……” 但她心里清楚孟宓没有恶意,便道:“我自幼长在宫中,与别人不同,大王到了十四岁那年,才说这宫里该多添细腰女子,此前,并没有这条规例。” “原来如此。”孟宓了悟,兴许楚侯是受了什么刺激,萌生了这种变态的癖好,她为自己的吃货属性和水桶腰额手称庆。 “宓儿。”太后见她来了,笑意微微绽开,她斜倚着青竹藤蔓编织的藤椅,只着了一件绚烂的深衣,袖口前襟斜织着翠蓝的羽毛,脚下跪着一个白衣男子,他温沉的眸光清隽如水,低着眉替太后的手腕扎针。 那露出的一截白皙晃眼,孟宓没想到年逾三十的太后肌肤宛如处子。 楚女一旦成了妇人,那风韵便全能放得开了。 孟宓更佩服卫夷的定力,居然能面不改色地替太后针灸。 孟宓和冉音一道见礼。 太后凤眸微澜,抬了抬袖让她起身近前,孟宓被她这么一唤,小心翼翼地拈着裙摆靠了过去,学着卫夷的姿势跪在她的面前,但卫夷是男子,仪容风雅,她画虎不成,有些不伦不类。 太后微微笑了起来,朱唇漾开,“宓儿在宫中可曾习惯,听骆先生说,你天资聪慧,是他难得一遇的聪慧人儿,得了这个夸奖,哀家也替你高兴。” 孟宓不敢答话。 身侧的卫夷,从容优雅地抽了银针,太后闭了闭眸,神色看不出半点不自然,卫夷弯着腰恭谨地后退,雪白的素裳飘曳着,恍惚了孟宓的眼。 半晌后,他跪了下来,淡淡温和的药草香弥散在殿内,“太后凤体违和,日后当再着紧一些才是。” 太后温笑,“有你在,哀家的病,没有大碍。” 那时候,孟宓听不懂的太后的双关,看不出她眼波之中的温柔,若是她有那个能耐了,便不至于付出那样沉痛的代价。 卫夷很快地退了下去。 太后把眼垂下,温驯地跪在脚边的孟宓,气息如兰,但出气有些不紊,她看了眼冉音,“送卫太医出宫罢。” “诺。” 冉音也走了,殿内只剩下太后和孟宓,以及几名侍立的令人眼盲的宫人。 孟宓低着头,只能看到太后那双精致的绣履,楚人信奉凤凰,那绣面儿上自然绣的如火的凤凰,凛然使人不敢侵犯。 “哀家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一听是好消息,孟宓紧张的心都去了大半,原以为太后有心让冉音引她来,是要训诫于她,没想到竟然还有什么好消息,她捏着一把汗散了,呆怔问道:“太后娘娘要赏我吃的?” “你这丫头。”太后哭笑不得,葱管一样的食指在她的鼻子上点了点。 “哀家传了你的父母,在楚宫办了场晚宴。两日后便来。”她微微俯下上身,温馥的龙涎香一缕缕飘来,孟宓傻了傻,半晌没有任何反应。 太后颦眉:“难道宓儿不欢喜见到父母?” “欢喜啊!”孟宓领会过来,险些惊叫出声,幸得她还能记得起,眼前这人是太后,是楚国的第一人,她只能稍微藏掖着欣喜,慢慢地低着头,小声道:“太后见笑了。” 太后又笑着扶起他,轻声问:“你对夙儿,可有动情?” 楚女豪放时是不顾场合的,太后这话问得都算含蓄了,孟宓却没有领略过赤诚坦率的楚地女儿风情,羞赧地先红了脸,还没答话,太后的答案已经偏了,接下来任是她怎么说,太后也只能认为,她对桓夙有情。 何况,这几日受骆谷的教导,孟宓并不敢坦白否认,模棱两可道:“孟宓不敢妄想。” 太后摇头,“可以想,能想,宓儿,哀家希望你仔细想想,夙儿他自幼没娘,伶仃孤苦的,哀家只是想找个贴心的陪他。” 孟宓愣了,“夙儿不是您生的?” 太后觉得她这错愕的眼眸冒着傻气,竟隐隐透着几分可爱,忍不住令人心生逗弄之意,但毕竟还是从容温和地解释了:“夙儿的母亲是宫中的禁忌,不可多言,他是我的继子,七岁起便长在哀家的膝下,但是他性子不定,年岁也浅。他缺一个一门心思对他好的女人,宓儿你与他年岁相仿,再适合不过。” 不是孟宓过谦,楚侯需要一个一门心思对他好,掏心挖肺地伺候他的人,只要在鄢郢登高一呼,告示一昭,那百姓家中有女者,必定群起而呼应。 还有桓夙最喜爱的细腰美人。 她哪里都不合适。 太后的话便是笼在孟宓心头的一朵阴云。 许久,风吹过松林,渺远的暮光灭了,夜色如潮汹涌而至。 她惶然的踱回云栖宫,桓夙正为找不到人大发雷霆,直到冉音过去告知孟宓身在霞倚宫,才堪堪消停了半盏茶的功夫,只见这只呆傻的笨妞自个儿走了回来。 桓夙一个箭步冲上去,险些将人撞翻,她惊愕地抬起眼睑,桓夙脸色阴鸷,“去哪儿,你敢不告诉孤?” “告诉你?”孟宓不解地看着他,那种无辜的神色,真是最能轻易唤醒一个男人的罪恶欲。 桓夙的手臂已经绕到了她的背后,紧紧地一托,孟宓讶然地被送上前,杏眸圆睁。 当晚一殿担忧被杀人灭口的宫人都看见了,楚侯搂着孟宓,霸道地亲吻了她。而且将人圈在方寸之地,令怀里的少女被牵制得毫无反手之机。 桓夙胸口微冷,搂着的温香软玉让他彻底堕入深渊。 她的唇很软,胸脯也很软,如鸦的长发被他轻易握在手心,密密匝匝的一把,她玲珑的身体紧紧地贴着他,鼻端还有一股甜糯的奶香味儿。 疯了疯了。 他竟然会对一个他两手都抱不住腰的女人,做了这种下作痴迷的事!   ☆、8.赴宴 孟宓被他摁住了后脑,被掠夺的唇渗出更浓的猩红。 她悲惨地从喉咙里挤出一两声呜咽,桓夙回过神,如遭雷击,飞快地推开她,被吻得晕了头迷了方向的孟宓被轻轻撂倒在地,桓夙的脚上前了一点,很快都收了回去。 不够,不够…… 可是这个可恶的女人,她欠他的太多了,岂是一个吻能讨回的? 桓夙眸光如虎,吓得孟宓腿软,两只手下意识后撑,蹬着双腿恐惧颤抖地往后退了退,桓夙走近,她便更退,他弯下腰抓住她的右脚,孟宓哆嗦了一下,惊恐万分地盯着他。 “别动。” 她不敢动了。 桓夙皱眉,左右手并用,沿着她的右脚脚踝一寸寸往下,孟宓紧张,吓得全然不敢看,直到她的粉红绣鞋被摘下,被扔到孤零零的角落里,很快那只小脚就陷入了他的手掌之中,少年的手指不同于他脸色的冰冷,温热,指骨坚硬,她只剩下细微的颤抖,什么都忘了。 桓夙食指微蜷,扣出半个环,抵在她的涌泉穴上,轻轻一旋。 “啊——”孟宓痒得说不出话,腿只往上缩,但脚踝被这个人扣在掌心,如同囿于虎笼,被刺激得大哭起来。 哭得桓夙心烦意乱,冷哼道:“哭甚么!你对孤做过比这更过分的事!” 她什么时候做过……孟宓脚上又痒又痛,心里又恨又怕。 她的眼眶里蕴着水,楚楚的眼眸,茫然无措地看着他。桓夙一阵心烦意乱,扔开她的脚,冷着眼威胁他,“若再有一刻,你逃离孤的眼皮之下,必死无疑。” “孟宓,你这一生,只能在孤的掌控之下生活,若有离心反意,结果你自己掂量。” 孟宓滴着水的眼不眨地盯着他,晦暗明灭的烛火折腰而晃,这殿中连呼吸的声音都没有,只剩下烛花打落的“啪——”的一声。 心上弦断了。 桓夙慢慢地起身,他的目光依旧冷峻,俯瞰着深渊一般,漆黑得不见壮阔波澜,神秘而孤孑。 孟宓低下头,摆足了谦卑姿态。 “听懂了么?” 她僵化地点头,懂了。 可是这样温驯而僵硬的孟宓,不但没有平息他胸口的怒火,反倒更压抑,更沉闷了许多。 记忆里的少女是一只猴子,爬上树梢,从丈许高的树枝上一跃而下,年幼的楚国九公子,被她的小蛮腰压断了手,伤筋动骨一百日不说,还有那么过分的事…… 他疼得汗如雨下,抬起眼眸,少女懵懂清澈的眼睛,空灵如琉璃,他的记忆里唯独只有这一片澄明,但却恣肆而桀骜,纯粹而澄明。 桓夙头也不回地走了。 自加冕,登上楚王之位,他再也没有遇上过一个令自己也头疼无辙的人。 不到暮春,但楚国地处南方,渐渐地夜里凉意开始被信风糅合,间杂出一半阴凉一半温暖。 孟宓将自己囚在一张冰冷的床榻,直到更深夜半。 太后说了那话之后,两日之内,她的爹娘果然被楚宫的华车接入了宫门,孟宓被冉音打扮得一团喜气,盘成一个蓬松的灵蛇髻,楚宫里的绡纱轻柔如云似雾,孟宓无奈地由人打扮得花枝招展。她心里担忧着,不确定这样的自己,爹娘还认不认得。 后花园里,孟宓由冉音指引着拐入一道长巷,紧攒的花朵承露沐雨,娇艳地打着花瓣。冉音指了一朵芍药给她,“太后娘娘愉悦时,这园子里的牡丹芍药是会赏人的。” 孟宓忽地脚步一错,目光却直了。 那花园一角徐徐地转入一道白色的身影。 修长,俊雅如竹,肤光如玉,他从身后的垂花拱门轻袍缓带而出,眉目温润朗朗,似笑非笑,满园红绮绿萼,纷纷娇羞地拂开两片。 孟宓感到胸口的什么碎了。 这一眼之后,她忽然想到了什么,自惭形秽地低着头,匆匆地掠过冉音燕子一般溜走了,杳然无声。 “孟小姐?” 冉音惊讶地看着跑远的孟宓的背影,不经意地撇过眼,长姿玉立的上阳君对他微微颔首,一绺青丝拂过颊侧,完美出挑的五官犹如迸玉溅珠,这么看了一眼,冉音的也跟着脸颊犹若火烧,扭头学着孟宓跑了。 被郑国的上阳君这么温情脉脉地看上一眼,轻则短命三年,重则当场窒息。气为之夺,神为之消,其流传十一国的美貌绝不是浪得虚名。 小径后,竹林生风。 孟宓的体形跑起来有些吃力,喘息声淹没了思绪,忽听得一声清脆的铿然之音,她愣愣地停下,一扭头,袖中的广寒玉落出来了,砸在玛瑙牡丹的绿篱下头,她认出这块玉佩,这是孟夫人从娘家带来的嫁妆,孟夫人传给她时,叮嘱这只能送给心仪之人。 孟宓偏着头,神色有些奇异。她方见到这块广寒玉,心中想的第一个人,便是那个让她脸红心跳,明知道配不起且绝无可能的上阳君。 这种念头像蔓延疯长的野草,燎原起来。 “宓儿。”她听到水榭里头母亲慈和温柔的声音。 孟宓愣愣地抬起头,只见孟夫人正陪着太后在水榭之中叙旧,姿态稍显拘谨,但柔和带笑地,对她伸出了手指引她上去。并无冉音指引,她竟然寻到这里来了,孟宓惊疑不定地摁了摁胸口,踩着木板徐徐地趟上去。 “宓儿变美了。”孟夫人拉过她软软的手,不掩惊艳。 孟夫人穿的是宫外的轻袍,宽敞朴素,不若孟宓身上流云似的薄绡,流丽绚烂,衬得她肌肤如凝脂,眼眸蕴着星光,仿佛一道绵软的云霞飘入了水榭,她不得不说,楚王宫毕竟是楚王宫,是这楚国最恢宏繁盛的腹地。 她从来不觉得孟宓能在这儿吃什么苦,送女儿入宫,再来一次,她仍是如此选择。 但孟宓的反应却显得有些冷淡,垂着眸怯懦地拜见太后,太后并未严肃作态,但孟宓却十分谨慎,连眼都不敢随意飘向一处。 孟夫人微诧,太后起身携过孟宓的手,”不必拘礼,你母亲来了,哀家这就不打搅你们母女叙旧了。“ 说罢便起身出了水榭,对身后跟来的两名婢女吩咐:“酉时引孟夫人和孟小姐至兰园。” “诺。” “宓儿,好像清减了。”孟夫人的手指拨了拨她小臂上的肉,的确没有此前的坠感了,不由暗暗惊疑,楚宫细腰女人多,也许孟宓受了感染,得了启发,决意戒掉一日八顿的坏毛病。 孟宓不敢含泪让母亲发觉,心头隐隐地越过桓夙的话,他的警告,迟疑地抽出手,孟家虽有些钱财,但远远比不得陶朱之富,商贾而已,对楚国王室自然不敢放肆,她只担心连累父母,累得他们落入桓夙的手中。 “母亲,”孟宓要说的话被孟夫人对她手掌的缓慢轻抚而掸落如灰,轻飘飘的再无一丝余音,她携过女儿的手,与她挨着水榭回廊而坐,“宓儿,你见了大王了,心里如何看待的他?” 全天下人好像都就这个问题来纠缠不休,孟宓脸颊微涩,低着头嗫嚅道:“王上待我极……好。” “你喜欢他么?”孟夫人追问。 不喜欢。 可是——孟宓方才来的时候,沿路都是太后的亲信,水榭外便站了十几个宫人,她不敢朗声喧哗教人听到了,尽管那群人八风不动,她心有余悸,只低头昧着良心道:“喜、喜欢的。” “既是喜欢,那便算是两情相悦,便好办了。”孟夫人摸她的软发,欣慰而笑。 即便是孟宓喜欢桓夙,那也不能是两情相悦吧,桓夙对她喜欢与否,全云栖宫中长眼睛的都看出来了,那个小侯爷恨不得活剥了她喂野狼。 母女二人聊了些家常,孟夫人让人为孟宓准备了一些宫外的零嘴儿,雪花状的油纸包裹的酥糖,被捧出来的时候还温热,上面撒了一层雪白细腻的糖粉,用方形木具切出平整圆滑的几小块,细嗅来,冒着热,吃了满鼻子栗子和松花的淡香。 “好吃么?”见孟宓大快朵颐,孟夫人有些心疼,心道这几日她可是为了学那些细腰宫女饿坏了肚子了。 “好吃。”孟宓满嘴油腻,熟悉的家的口味,让她的眼眶涌出了一股湿热。 孟夫人爱怜深重地递上素帕,“以后母亲常来,便给你带这些。” 没想到一听见这话,孟宓吃食的手猛然收住了,她皱了皱新月眉,不知道为什么,隐隐约约有种不大好的预兆,阴云似的笼罩心头,她拿橘粉的宽袖擦过嘴唇,揩出一道黄里隐白的油迹,“娘,不用的,过不了多久,我就不大爱吃这些了。” 孟夫人愈发心疼了。 正要说几句,让她不必太亏待自己,忽听得匆匆的一阵脚步声,原来是折而复返的两名婢女,茶兰与墨兰,算是跟在太后身边的老人了,年纪和孟宓一般大小,但也是不处理外的细腰美人,折腰以微步,自水上来,凌波过浪。 “孟夫人,孟小姐,晚宴将开筵了,太后命奴请夫人小姐过兰园入宴。”说话的是墨兰,一向做得了茶兰的主儿,是太后身边最得力的亲信。 孟夫人牵过孟宓柔软的手,温言笑道:“随后便来。” 几人沿着水榭往下走,湖面起了些春风,撩开茶兰墨兰云水一般的袖摆和裙裾,华裳鲜衣,本来就姿色不凡的数十名美人,瞬间缥缈绰约得让孟夫人愈发眼热,送女儿入宫没有错。 今夜之前,她这般想。   ☆、9.幻觉 琼筵坐花,孟宓被孟夫人携了手入场,一路所见宫景愈奇,杂花生树,绣闼雕甍,泄翠流丹。远远地便能听到人声,鼎沸而钟鸣。 墨兰领人边角的小毡上坐,孟夫人远远望了桓夙一眼,小侯爷正端坐于上,冕旒下的面容锋利如刃,俊朗威严,自是人中龙凤,回眸便对孟宓笑道:“大王这般人物,宓儿,你要尽心侍奉。” “女儿知晓。”孟宓答不专心,目光飘到了另一处。 上天的安排真是令人捉摸不透,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郑国的上阳君,此际正端凝地坐在她的对面,自斟自酌,身旁无人与之搭话,反倒是孟宓,眼睛不瞬地盯了他很久。 久到,桓夙隔这么远都觉出了端倪。 蔺华察觉有人看自己,恍惚地扬起眼眸,只见一张圆脸,夜雾朦胧,但也并不显得窈窕绰约的身影,让他微微纳罕。楚宫之中竟有如此身形壮硕的美人—— 他下意识瞥眼,高座之上,桓夙一眼冷冷地飞来,他捧住玄盏,遥遥祝了一杯酒,一饮而尽。风姿高雅,在场的女子都不能不注意到他。 这种风姿绝非刻意伪装和修缮,那股从容的风华,深陷囹圄而不迫的气度,令楚国名士也大为欣赏。 酒饮后,他身旁一名楚国大夫,与他攀谈起来。“上阳君来楚期年,举止有楚人放旷之风,改年再回新郑,怕再改积习,又要如许年。” “邯郸学步而已,阁下见笑。”蔺华颔首。 他这勾唇微笑,杀伤力委实太过强悍,孟夫人目光难移,但见女儿更是痴迷,不由得暗自担忧,清咳了一声,低语道:“宓儿,你父亲今日伤了腿,正在家疗养,他说对不住你,不能亲自入宫来见你了,让我多问你些,把你在楚宫的事儿回头都告诉他。” 闲话家常也不能拉回女儿的目光了。 孟夫人很有几分忧虑,蹙眉又道:“宓儿?” 孟宓回过神,只见侍立身侧的茶兰若有所思,似乎正对自己,她便不敢再轻易探向蔺华。 开筵之后,席间摆满了酒肉瓜果,孟宓对满桌珍馐有些按捺不住,偷偷瞟了眼上首的太后和桓夙,见楚侯已经动了筷,心道不必再忍了,于是捧起一只猪腿含蓄地大快朵颐。 她谨慎地盯着风度翩翩用餐的诸人,用牙齿撕开肉皮,克制地细嚼慢咽,乌黑润泽的眼珠滴溜溜地绕过一行人,最后又停在了蔺华身上。 鄢郢第一公子正襟危坐,沉默地垂着眼睑,修长如玉的手指抚过一盏酒水,身后是丛丛梨雪,衬得那身流纹白衣深夜之中更如明月,皎皎不能夺其色。 侍女殷勤地替他斟酒,仿佛只为了碰触那两根白皙无垢的手指,含羞带怯脉脉不能直视,蔺华忽地飘过视线,对楚宫里的细腰美人绽唇微笑,这般容色,那美人忍不住嘤咛,热情大胆,却连酒水都未留意,泼开了一层幽微的淡香。 桓夙震怒了。 楚国宫人斟酒,那酒竟险斟到蔺华的怀里去了,桓夙冷着脸孔,沉喝:“将这胆大妄为的宫女,杖刑三十!” “王上饶命!王上饶命!” 任由那宫人怎么哭喊,桓夙都不为所动,最终为两名甲卫拉走了。 美人求助的目光看往蔺华,然而她却似乎忘了,在楚国,郑国上阳君也不过是一名质子而已,他没有任何实权,可以插手楚侯对于区区宫人的处置。 楚王不过是杀鸡儆猴,做给一人看罢了。 动了妄念歪心,便要付出代价。 孟宓为这人拥有的生杀夺舍的权力及他的翻脸无常而缩了缩脖颈。 蔺华撑案而起,缓步走到桓夙面前,施礼微笑:“大王,在下袍服脏了。大王,且容在下更衣。” 应许的却是一旁的太后,“墨兰,领上阳君去慈安静园。” “诺。” 待二人离席,太后也借故不胜酒力,先行离场。 场面便稍显冷清,这时候孟宓无比还念家中的三丝灯笼糕,木末芙蓉酥,雪菜珍珠汤,还有还有八宝鸭胗,年节的时候,大家其乐融融地坐在一桌,欢飨美食。 楚宫的食物偏清淡,吃一两顿还可,吃久了便觉得淡而无味,尤其桓夙的云栖宫里的,她简直不能相信一个人能吃那么清淡活到十六岁。 孟宓喝多了果酒,脸色通红,晕眩着要离场,搭了把孟夫人的手,悄声道:“娘,我要……小解。” 孟夫人也显尴尬,惊疑不定地望向一旁的茶兰,茶兰抿着红唇低笑,伸手作请的姿态,“孟小姐随奴婢来。” 孟宓临走时,又偷偷瞟了一眼桓夙,他脸色冷寒地盯着自己,骇得孟宓胸口一跳,紧紧跟着茶兰一道走了。 花苑深处,似霭如烟的梨花绵密繁盛地掬开清幽的一堤飞白,茶兰脚步迟缓,孟宓低着头跟在后头,本来心便惴惴,酒意上头,内里宛如火烧,更加难辨去处,月光的影子有些朦胧,拓在雪白的梨魂之上。 她捂了捂发,有些头重脚轻,想出声唤住茶兰。 可是,野云万里,浮白的层叠梨花,一如纷繁的雪,孟宓只觉得眼前影影绰绰的,茶兰姽婳的身影好像近在眼前了,她往梨雪深处一捞,却什么都不曾抓取到,颓然摇头。 再下一瞬,茶兰便不见了。 诡异得让孟宓悚然。 “茶兰?茶兰?”孟宓觉得自己可能酒意上头出现了幻觉,茶兰也许只是犯了个迷糊,自己跟丢了,眼下很难找到一处合理的小解的地方。 “茶兰,我在这里!”她四下张望着,杳无人迹。 这仿佛是宫闱之中的一处阒无人烟的死角,孟宓端着一颗难安的心,往梨花深处踅去,长堤没入月光深处,闪光的花林藏匿着银色的星点,她在回廊下穿行,直到鼻尖钻入一缕清淡的松香。 她撞上了一片衣角。不,是一个人,是他坚实的胸膛。 张皇地定住了,孟宓退后两步,恍惚地睁开眼,只见一袭白衣的上阳君,眉眼似笑非笑,清俊不似凡人的面容,山水般空灵毓秀,“你在寻我?” 孟宓酒意上头,一瞬间没想透上阳君为何出现在此处,她本能地又喜欢又害怕,不敢靠近,又奢求他能走近,矛盾地咬住了舌头,悄声道:“我、我迷路了。” 婆娑的一树梨花摇下来,雪白剔透。 方才那幻觉又来了,她仿佛看到一颗头颅,下半身与梨花一般颜色,只剩下那张谪仙般的面容,那飘逸的墨色发丝,孟宓摇摇头,睁眼,那人已转身离去。 他自如地游走于夜间,在这楚王宫之中,譬如入无人之境,可是这园子也未免太幽静了些,孟宓情不由自己地跟了上去,很奇怪的身体反应,可是她已完全无法思考。 …… “孟宓人呢?”桓夙皱眉沉声道,席间觥筹交错,笑语盈盈,不时有人行酒令,辞赋吟唱,琴音古弦扣在指尖,无端扰得楚侯郁烦更甚。 那个女人,一刻不在他眼下,他便浑身不自在。 不过是小解而已,竟然去了这么久。 桓夙目视着不远处如坐针毡的孟夫人,吩咐道:“让孟夫人去偏殿等候,找人将孟宓带回来!” 小包子急急地应声,跑下石阶去请孟夫人。 孟夫人等不到孟宓回来,眼下有些心急,不知茶兰带她去往了何处,见到桓夙身边的近侍,不由得喘息了几口,小包子忙不迭弯腰作请,“孟夫人,大王请您到云栖宫偏殿等候,他寻到孟小姐再引她回云栖宫,今日夜色已完,请您到偏殿与孟小姐歇憩一晚,明日再由宫车送您离开。” 孟夫人自然不会不答应,眼下她只要能见到女儿。 按理说,远不该这么久的。 桓夙的胸口隐约冒出不妙的预感,他是楚侯,能让他心神不宁的事并不多,但他的直觉从未出过纰漏,小包子走回来,桓夙信口问道:“什么时辰了?” 小包子回道:“戌时一刻了。” 夜色已深,桓夙环顾一周,席上但见狼藉,列位公卿都喝得有点高,难得几个清醒的,但也都是滴酒不沾的人,此刻也饱饭餍足,桓夙道:“找人,让他们散了,送大夫们回去。” “诺。” 小包子是楚侯近侍,这些事不必亲力亲为,下去不到半柱香的时辰,又折而复返,但见楚侯已撑桌而起,脚步踉跄了一下,他正要抢上前,桓夙面色一冷,唬退了忠心耿耿的近侍,板着脸色,又踉跄了一步,才稳稳当当地站住了,若无其事地往前走。 前方多了引路的侍女,分花拂柳,由楚侯畅行无阻。 楚宫之内有一片人工斧凿的湖泊,长堤畔梨花如雪,春尚好,画舫泊在岸边,信风如偷香客,道貌岸然地染了一身脂粉,无孔不入地弥漫了整座宫城。 桓夙忽然停下了步子。 原本还稍显匆忙的楚侯,此刻一动不动,俯下头盯着赤舄下一块通透的玉佩,斫成的比目双鱼,花开并蒂,无端地刺人眼。 宫中但凡有哪个蠢物敢私藏这些的,早被桓夙拉出去剁了手。 这定然是从宫外来的。 “小包子!” “奴婢在。”小包子战战兢兢地自他身后跑来,膝盖一软,跪了下来。 桓夙修眉紧蹙,“给孤认,这是什么蠢东西!”   ☆、10.撞破 小包子凝了凝神,只见那草丛之中幽静地藏着一块玉璧,通体莹白,楚国矿产稀缺,璞玉稀少,这已是难得的珍稀之宝,可惜这雕刻的花纹却花开并蒂,比目双鱼,这是楚侯最不喜的“愚蠢”纹样。 他咽干为难地回道:“大王,这、是宫外之物。” “孤知道。”他踹了一脚小包子的臀,冷眼道,“孤问,这是谁的?” “这——” 小包子一时语塞,他对这块玉佩模糊有些印象,但说不出,桓夙一眼扫到身后,“你们谁知道?” 他心里已经隐隐有了答案。 一个侍女挑着宫灯走上前,低语道:“回大王,这是,孟小姐贴身所戴之物,更衣时奴婢有幸见过。” 桓夙的脸色更冷了。 他从小包子的手中抽出了玉佩上绑的杏色流苏穗子,见那丑陋粗鄙的花纹,一时脸色阴郁,山雨欲来,冷笑:“孟宓入宫贴身佩戴这种俗物,除了孤,她还能遇上什么男人不成?” 这话一出,他立时又想到了那位风姿高华的上阳君。 随之想到的,便是孟宓看上阳君的眼眸,痴迷,迷惘,沉醉…… 那样的目光,她给了别人。 桓夙暗暗咬牙,一抬眼,只见这梨花长堤没入云雾深处,方才太后使人引上阳君至静园,这正是必经之路。他本该今夜便动手,可惜毕竟是楚宫,蔺华横尸楚宫,必会让郑**民大怒,使楚出师无名。 桓夙手中的玉佩几乎被捏出了裂痕。 “上阳君人在何处?” 这时远远地跃入一行婢女,桓夙凝目,此时宴会已散,桓夙正寻孟宓不着,小包子斗胆上前问孟宓下落,但竟无一人知晓。 “大王莫恼,孟小姐只是……” “只是什么?”桓夙阴郁地冷笑,“只是瞧上了那郑国的上阳君,不屑见孤,所以眼巴巴拿着定情玉佩追踪而去,还不慎落了玉佩于此?” 这的确是最合理的解释,小包子一时无言再想不出任何借口了。 彼时孟宓眼色恍惚,跌跌撞撞身不由主地飘到了一处无人的回廊,廊下积水空明,竹柏参差,婆娑着蔓过朱廊,她听到不远处的嬉笑之声,那朦胧而神秘的指引散了一二分,她清醒着,脚步不停地往前走。 她从未尝试过这么轻的脚步,雪落无声,花落无痕,每一步宛如踩在云里、雾里。 拨开竹枝,女人压抑而尖的低呼被一阵阵撞击声捣碎了,再密密地缝合起来,跟着又无数次捣碎。 孟宓虽然心思单纯,但耳朵尖,知道自己也许撞破了什么不该知道的好事,但这时她竟然走不动了,被一种神秘的力量吸引着,一动不能动地站在廊下窗外。 碧色的修竹丛,完美地掩盖住了她的身影。 “延之,延之,啊……啊……” 是一个女人的声音,破碎不成调。孟宓意会过来那是什么,瞬间脸色通红,她在家中时,尤其是在抬入楚宫之前,她的母亲也曾拿着画册对她耳提面命,教她那些床帏之事,可是那些全然是纸上谈兵,如今真撞见了好事,难免少女态浮出。 这声音若仔细辨认,竟还有几分似曾相识的熟悉。 但这已不是孟宓当下最关心的问题,她想的是,如何从这樊笼里挣脱,回复手脚的活络。 郢都以前也有人有过类似的情况,她听过坊间戏闻,一人从东市买卖归家,当晚便手足僵硬四肢不能动弹,意识清醒,但唯独呼吸不畅,心跳加疾,正是她眼下的境况,后来查出来,那人是在东市鱼龙混杂之地买卖之时,不慎染上了虫蛊,中了蛊毒。 但孟宓只听说过,待事情落到自己头上,她不由得心生惶恐。 怎么回事,她何时中的蛊毒? 她只记得,方才一路跟着茶兰而出,意识便模糊了,还出现了幻觉,撞见了上阳君,待清醒时,人便走到了这里,到底是谁…… 里边的声音愈发急促,男子的低喘也杂了进来。 “延之,今日一别,再见又是一月之期。延之,延之——” 孟宓悚然震惊,原来这声音不是别人的,正是太后! 她不敢出声,暗中用了全身的劲儿要挣脱,可是犹如被钉在泥里的木桩,越是挣扎,束缚得越是紧密,她费尽心思也不能挪动一只脚。 跟着,里边传来了一个男人沙哑的嗓音:“微臣不惧死,唯恐辜负太后。”说罢,也不知是这样动作,那房中撞碎了一只花瓶,太后尖锐而短促地叫唤了声,又飞快地被一只手掩住了。 “疼,你弄疼我了。”太后软绵绵地靠在滴着汗的男人的胸口,白皙的长腿半露,紧紧纠缠着他,“延之,你又忘了,别唤我太后,我是川谣。” 这男人是卫夷!是卫太医! 孟宓若手还能动,此刻一定捂在唇上。 他们这样,多久了?这里竟然一个人都没有,她到底是怎么来的,她怎么会闯入无人之境,窥见了太后与人幽会? 虽然楚国民风开化,女子放旷胆大,但身为太后,与外男勾搭成奸,也足以被判死罪。 “川谣。”卫夷扣着太后的手,反剪在身后,长驱直入,碎冰川,坼雪原,不断地撕碎,又被他温柔多情地聚拢,两个人抱在一起颤抖。 风吹过回廊,落在树梢,吹开了南面的轩窗。 窗外绰绰地立着一个人影,卫夷眼风过处,身体微微一震,太后这么多年久居上位,比卫夷还要警觉,正要拨开他的肩膀看,却被男人有力的手臂拦腰抱走,就着这般羞耻姿态,太后忍不住嘤嘤出声,又耐性询问:“有人在外面?” 卫夷已发现是孟宓,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他抱着太后不愿让她瞧见,他摇头,白皙透红的脸滴汗如水,沿着胸腹淌下来,极缓地滚入两人的结合处。 但太后并非那么好糊弄的,凤眸微沉,“定是有人。” 卫夷再要往里顶,却被太后用手推开了,他僵住了身体,太后拭干了眼角的泪痕,被折腾得一身红紫,她温柔地亲吻他的手背,“延之,让我看一眼,我不能放心。” 女人的疑心病本重,尤其卫延之此时这般阻挠,她心中更疑,“延之,放我下来,我便瞧一眼。” 卫夷便是再怎么不愿,也不能忤逆了太后的意思,当下温柔而缓慢地退出了自己,太后得了放松,腿软地抚上床榻,披了一件杏花色的丝缎软袍,目光还未来得及转上一圈,便瞧见正南边的窗已被风吹得大开,本该没有人迹的回廊里,站着一个满面惊恐、脸色惨白的孟宓。 “孟宓?”那声音冷而威严。 这一眼之下,太后方才还情.欲氤氲的凤眸,顷刻冷了下来。 这一眼犹若当头棒喝,孟宓已知必死无疑。 从未有一刻如此绝望,她出声苍白地解释:“太后,我无意至此,我、我动不了……” 她心里清楚,她再怎么解释,也终究是知道了,太后若信了留她性命,那必定是为了找出控制她的人,她已难逃一死。 她区区孟宓,即便她母亲与太后的关系再怎么好,也断然不能留下性命。 孟宓闭起了眼,月光下泪水晶莹,模糊了那张粉白清丽的脸庞。 “大王,孟小姐找到了!” 小泉子拔足飞奔,迈入云栖宫的宫门,此刻绝不宜惊动孟夫人,小泉子口干得要着了火。 “人在何处?”桓夙的脾气正出不来,对着一宫的人发泄怒火,听到小泉子的禀报,忍了忍那抹急切,可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口。 小泉子跪在桓夙跟前,“大王,太后要杀了孟小姐!” “你说什么?”太后对孟宓的喜欢,阖宫上下无人不知,岂能说杀便杀,桓夙脸色骤冷,“太后无端怎会取孟宓性命?说清楚!” “奴、奴婢不知。”小泉子额头贴地,“奴婢来不及问清原由,但霞倚宫阵势太大,奴婢不敢怀疑有假,便跑来通知大王。” “大王,这事……”小泉子不敢做主,稍稍抬起额头问道。 桓夙眉心褶痕更深,“对孟夫人密之,孤亲自去霞倚宫。” “诺。” 一路桓夙的脚步都极快,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母后为何忽然变脸,动辄要杀孟宓,待到霞倚宫门外,远远听到里边女子尖长的呵斥声,桓夙要迈步越入,不曾想竟被甲卫拦下。 “大王,太后有旨,夜色已深,不宜再见大王,请大王回宫。” 桓夙一脚踹开他,“滚!孤的楚宫,何时由得你一个下作之徒敢对孤颐指气使!” 正要入内,另一名甲卫跪了下来,语声诚恳,掷地有声:“大王,太后有旨,奴等不敢不从,请大王莫叫奴等为难!” 桓夙深吸气,告知自己要冷静,可里边却忽传来太后威严不容侵犯的声音:”将孟宓重责三十!”   ☆、11.要人 心随之颤抖起来,桓夙冷眼瞟过这两人,终于是等上了后赶来的小泉子和小包子,冷峻阴戾地拂袖上阶,“孟宓是孤的人,她犯了什么事,太后纵是要亲自处置,也该问过孤。” 在楚国,这对母子的关系始终在将崩之前维持着摇摇欲坠的恐怖平衡,甲卫虽是太后的亲信,但也不敢触怒大王,面面相觑,不敢高声再阻拦,直到茶兰姗姗而来。 茶兰飘然下阶,盈盈拂袖地对楚侯拜倒,“大王,孟宓私闯宫闱禁地,与上阳君私会,太后动怒,心意已决,此事当重责孟宓。” 一句话令桓夙木了木,少年的脸庞极快地掠过了一丝茫然,但深层的冰雪随之浮上来,覆了那表面不及察觉的软弱,他皱眉复述几个惹耳的字眼:“与、上阳君私会?” 与蔺华私会? 他想起慈安静园外捡到的孟宓的玉佩,想起那并蒂的花,想起她望着蔺华的目光,痴怨而惆怅……桓夙忽地冷脸道:“那也该由孤亲自审问。”他咬牙。 茶兰将身伏地,纤瘦的影如风中摧折的黄花,“太后有言,孟宓是她亲自下旨召入宫中,且将来要伴王侯之侧的人,宫闱之事,她不敢劳驾日理万机的大王。” 当今之楚,论到日理万机四字,如何也算不到桓夙的头上。 霞倚宫中忽然传来了孟宓的惨叫声,棍棒风声一过,便是一道血,一层皮…… 孟宓无助地趴在石阶上,楚宫罚人的铁棍,有一日加诸己身之时,才方觉这是无人能忍受的酷刑,孟宓红嫩的唇被咬出了血丝,背后盛开了一层迷艳妖冶的牡丹,沿着薄云绡纱晕开,泄出一地惊心动魄的猩红。 “太后……”孟宓语调不成声,眼底泪花打转,“我没有……不是我……” 太后端坐上首,并不为所动,霞倚宫此时所有的婢女宫人都未安歇,严严整整地站了满宫,她的手指扣在香檀木的案几上,轻扣着,发出低而沉闷的敲声,一名甲卫恭谨地迈入,太后皱眉之际,他禀报道:“太后,大王跪在殿外了。” “什么?”太后惊讶了,原本微微后仰的姿态迅速摆正,“他竟为一妇人跪在了殿外?” 执杖行刑之人,手下停了几分,等候太后发落,被杖刑十五的孟宓,此刻才终于缓了气息,绝望孤残的心漏入缥缈的风,吹得人空荡荡的。 太后凤眸凛寒,“既为了一个妇人求哀家,那她更不能留!” 她要的,绝不是为祸楚国的妖物,起初动了孟宓的心思,便是知道,桓夙爱细腰,以为他必不会真对孟宓动心,如今看来是她错了。 “杖刑!” “诺!” 棍棒的影高下重叠,孟宓等待那断骨抽心的一记棍罚,忽听到殿外桓夙的冷音:“且慢!” 那一棍终究是不曾落下来。 孟宓从未感激过桓夙,但这一刻,好像有什么不一样了,尽管她满身狼狈,连他一眼都看不到。 楚侯来时匆忙,连衣裳都来不及换,沿路踩入了积水,山水地理裙的袍角玷染了污泥,萧肃清举的俊逸面容,沉下三分冷然,对太后跪了下来,几乎不对太后服软的桓夙,今日竟然为了区区孟宓,做这般虔诚姿态,俯首乞怜,“请太后恕她不死。” 太后的手重重地按在案几上,“桓夙!” “你忘了你对哀家的承诺么?你即位之前,对哀家应许过什么?” 在场的都不知晓大王对太后有过什么保证,虽然错愕,但个个垂了目光不敢看,更不敢泄露半分神色。 桓夙咬唇,他知道了。 “留她,便是祸患。”太后已经走下了凤椅,比常时不同,那双腿微微颤抖,近乎是飘下台来,清冷孤鹜般的眸,云裳如雪,指尖微动,落在少年楚侯的肩膀上,他的肩膀太窄了,要担起一国重任,怎么能够,可是她信任了他这么多年。 “夙儿,别任性,哀家还需要几年。” 桓夙紧紧咬牙,“母后,孟宓的母亲还等在云栖宫的偏殿,今日赴宴的大夫上卿还未迈出宫门,母后要在这处决孟宓么?” 太后要扶他的手指激烈地一颤,“她有必死之道。” “太后……”沉默如死水的霞倚宫,响起了孟宓断续微弱的声音,桓夙猛地回头,阶下的孟宓鲜血淋漓地倒在血泊之中,虚弱地支起一朵笑,心骤然一疼,桓夙要起身下去,却被太后一掌按下肩头,他跪着不易动作,正待反抗,孟宓气若游丝地微笑道:“孟宓已知必死,但我死后,这秘密未必不再有人知晓。” “你威胁哀家?”太后面目阴凉。 桓夙的修眉沉默地攒成了一道深邃的墨痕,眼色瞬时复杂难辨。 孟宓撑着伤痕累累的手,在血泊之中虚弱地支起半边身,“人之将死,我只想最后努力一把,太后,这么轻易便让我发觉了,你难道不心生怀疑吗?孟宓若有心害太后,至少,不会将秘密守到现在,当时更不会傻地站在窗外等太后发现——” 虽则她到底是发现了,既然知道,那便必死。 先生教给她的临危不乱、处事不惊,她学会了一点皮毛。可是,她以后再不能跟先生习那些大道了,她遗憾地仰着头,只见楚侯端严地跪在上首,山凝岳峙的面目,漆黑如渊的眸,他跪立的姿态也巍然凛冽,不敢教人侵犯,有那么一瞬间,有点像心里的一个影子…… “母后,把孟宓交给儿臣罢。”桓夙跪在她身前,恢复了如常冷峻。 他方才数度失态,太后绝难放心,但—— 桓夙说的没错,孟夫人仍在宫中,公卿大臣也未散尽,此时宫中杀人实为不妥。 但孟宓不可杀也不可放,交给桓夙,只怕……她的思绪被楚侯打断:“儿臣定给母后一个满意的交代。” “既然楚侯如此说,那么,好。”太后最终选择了妥协,“人你带走,你记住你给哀家的承诺。” 桓夙起身离去,他路过孟宓,对倒在血水之间的少女,再也没有一眼回头的眷恋。好像,今日来救她的不是他,好像,他们无关,只是缘悭一面,比陌生人多一点罢了。 本来就只是陌生人而已,可是,孟宓无依无靠,已准备好绝望赴死了,他突然而至,将她自悬崖边迈出的一只脚霸道地拉回来,赋予她新生,她已经没有勇气死了,可接下来还要面对怎样残酷冰冷的刑具? 她不知道。 被茫然地拖回云栖宫,孟宓浑身是血,桓夙咬着唇回眸,他走到了孟宓的跟前,挑起她的下颌,皱眉道:“片刻不见,便闯出这么大篓子。” 此时的孟宓方经历了十五杖刑,她自幼好吃懒做,身娇体弱,被这刑杖抽打得脸色惨白,即便是已回到了云栖宫,仍然颤抖不能止,又威胁了太后,耗干心力,疲软地趴在冰凉地面,若非桓夙的手指施力,她连抬头都是奢侈。 见她不答,桓夙微微冷眼,讽笑:“你不是与那人夜半私会去了么?不是公然逃出孤的眼皮之下,与那郑国世无其二的美男子上阳君月下相逢么?” 孟宓愕然地抬眸看他,仿佛有一道月光射入宫闱之内,雾色流动,皎光潋滟,他们之间一瞬间拂过轻纱九重,婆娑曳过,她已经看不清他的脸了……   ☆、12.相护 “孟宓,你的胆大,当真对得起孤。” 少年的眼冷如寒铁,孟宓被他攥住了下巴,控制不住地哆嗦,巍巍道:“我没有。” “没有什么,没有对蔺华心生爱慕?” 楚侯在意的不过就是这个,可是这个问题,孟宓回答不上来,她不清楚。连她都自己都不能妄下论断,可有人替她做了结论,并判了死刑。 她咬紧了唇瓣,甜腻芬芳的体香混在血液浓烈的腥甜里,别是一股妖冶,桓夙猛地松开五指,起身退了一步,身姿修长的少年,阴鸷桀骜地死盯着她,一字一句道:“孟宓,孤不值。” “来人。” 他往外喝了一声,几名宫人结对而入,孟宓意识迷离着挣扎,五感逐渐流失,她没听到桓夙吩咐了什么,一头栽倒了下去,一觉睡得结结实实。 楚宫里曾有一名疯妃,在南阁楼里待到了寿终正寝,孟宓恢复意识之时,人便在南阁楼生硬寒凉的床榻上躺着,没有大红的帐帘,屋内只剩下幽幽燃着的一缕烛火,光影熹微,青铜的锈味,间杂潮湿的霉气,重重地令孟宓呛着了。 她趴在榻上,艰难地撑起一只手,身上染血的绡绸已经换了新,但不若之前的软缎罗锦,她软绵绵地靠着,有些咯人。背上火辣辣的伤口,这时也抹了药,冰凉得钻入肌肤,带来陌生的战栗。孟宓搭了一把碎乱的青丝,心中渺渺的一只灯火,被绝情的风打散了。 昨夜不知何时下了雨,窗外可见横堤的梨花白,被雨打去不少颜色。暗香如潮,在被日色唤醒的黎明里不遗余力地洇开一片雾水。 这里没有一个人,也不会再有别的人。 唯独青灯一盏,微弱的火焰,不谙人语地说着什么。 孟夫人寝难安席,听到宫外似乎有人隐约说起一句半句什么,提到了孟宓的,她却始终没听出其中情由,寤寐不能睡,直到天命破晓时分,孟宓仍是没有回来,孟夫人连忙梳洗起身,走出偏殿。 “敢问大王何在?”孟夫人也是病急乱投医,竟问了一个昨晚守在殿外寸步未离的宫女。 这宫女人美面冷,低声道:“奴不知。” 孟夫人担忧地奔下阶,正迎面撞上小包子,仓仓皇皇地便跪在孟夫人身前,禀报道:“夫人且住。” 孟夫人方才忆起这是楚侯身旁跟着的近侍红人,忙不迭拉他起身,“公公,我女儿宓儿一夜不归,怎么——” “孟夫人,小的正要与你说。”小包子不敢直视孟夫人的眼,不自然地把手缩回来,慢吞吞启齿,“昨夜时辰太晚,大王找到孟小姐,便带回漱玉殿安歇了。” 孟夫人下颌微扬,惊愣:“宓儿与大王同枕了?” 同枕他们的确已经同过了,小包子搔头,最终狠狠一点下巴,“是。” “那——”孟夫人五味杂陈道,“宓儿几时能来见我?” 小包子依照楚侯之令,一字不错地复述:“来年春。待大王手理楚国王政,封孟宓为后,请孟夫人太和宫观礼。” 这短短几语,使得孟夫人心头大震,她自送孟宓入宫,也断然不敢想立后之事,难道大王对宓儿,竟然存的不是一时的欢愉喜爱之心? 这日脸色苍白的孟夫人被送出宫门,华盖如松云,风光显赫。分明是君侯岳母的待遇。 鄢郢,无人不知。 桓夙令人沏了一壶茶,他侧卧在一张竹藤床上,手边清茶袅袅的烟散了又聚,被五指拨开一片水雾,幻光里仿佛映入一道挺拔如山岳的身影,他徐步而来,眉骨铮然,眼如寒星,桓夙脸色白得近乎透明,有些恍惚,竟唤了一声:“师父。” 直到那人身形一顿,桓夙的目光随之错开,再瞥眼,方觉是出现了幻觉,竟唤错了人,他的腿间搭着一块黼黻烟霞般绯绚的软毯,被他一只手撩出一丝褶痕,暗低了眉结,“原来是骆先生。” 竟看成了太傅。 此时那道顿住的身影,才终于又上前来,桓夙几乎能听到他沉着缓慢的呼吸,压抑了什么,隐忍了什么,连那欲盖弥彰的无可奈何,都熟悉得让桓夙的身体微微颤抖。 他忍不住想再唤一声“师父”。 “骆先生坐吧,何事指教?” “‘指教’二字委实谈不上,大王心里可曾服过骆某?” 中年男子谦逊地低眉,跪坐楚侯左下身侧。以往桓夙的确是看不上他,但也只是珠玉在前,有心为难,后来,后来他耳根子软,听不得孟宓在他耳边说骆谷的好,夸赞得绝世无双,他便当真动了抛却偏见的神往之心。 暮色四合,轩窗外的猗猗修竹,笼络了一地翠光,却又在微风的怂恿之下散如珠玉。 落霞妖艳,这夕晖看起来多了几分惨烈。 “先生折煞孤了。”桓夙并没有逸致论些人情琐事,侧眸望向竹丛,一双泠泠的眼,蛰伏着深浓的墨色,危险,深邃,冷峻而理智。 “在下今日入宫,是遵君命,教习宓儿读书,不曾想申时竟不见人。” 桓夙闻言皱眉。 他的腿折了起来,支起那副孱秀的身体,声音与他弱不经风的身姿很不协致,“先生不知,孟宓已被孤压入南阁楼终身不得出么?何必打此哑谜,孤听得累,先生若无要事,还请离去。” 骆谷不笑亦不怒,“可今日,举国皆知,孟夫人回府,所授之礼,乃是王上承认了她一国岳母的身份。” 而现下桓夙说孟宓被终身圈禁一事,显然已无法自圆其说。 但楚侯并未给出应答,但已然被他三言两语挑动了怒火。 骆谷忽地轻笑,“不但如此,大王昨晚冒雨在霞倚宫跪了半夜,染上风寒,若非见大王此时面色苍白,在下实在不忍深信。” “在下从未曾想,有朝一日,大王也会动情至厮。” “胡说!”桓夙的脸阴沉如墨,但又极快地涌动过少年人被戳破心事的无措拘谨,神色不自然道,“孤偏爱细腰,怎会对孟宓动心,你与太后都是白费心机,孤……” “大王要护着孟宓。” 桓夙微愣,没有被插断言辞的愠怒,他紧蹙眉梢,觉得眼前骆谷的眉温润倜傥,儒者仁心,和雅悦人,熟悉得令他的错觉无所遁形,一时间竟想起数年前渡口一去不回的太傅。 彼时,手忙脚乱的公子桓夙,在江边拉着纤绳远远地大喊:“师父!留下来!” 十岁出头的少年公子,眼底含着清澈的水,故作坚强,但是泪水不听人言,擅作主张地糊了整张小脸。 而那远去的一叶孤舟,却毫无留恋地遁入了川上渺茫的烟波之间,鸥鹭穿云衔雾,于他,天地刹那茫然。 桓夙悠悠回神,只听见骆谷又重复了一句:“大王,一定要护着她。” 桓夙,你生来孤星命格,当此之世,唯独孟宓能伴你几十载霸主之途。你要护着她,我畏惧过上天,曾望风而逃,然而现在,我更畏你形影相吊于世间,称孤道寡,便是真正孤寡无双。   ☆、13.问罪 窗外冰雨,斧凿般落在心坎,孟宓支起身体,摇摇曳曳地起身,艰难地爬到窗边,用力摔上了窗。 桓夙心中一紧,仰望的目光忽地滞了滞,原本苍白的脸色更是沉凝而惨白。 这是唯一能见到她的高台。而这扇窗在其后的一年半时间里,再没有开过。 梨花被雨打风吹去,残枝饱饮了一场蜜露琼浆,哀艳地簇出新绿浅黄,将南阁楼的轩窗密密匝匝地捆入其间。严实地,不露风声。 楚侯微微抬手,簇远山淡墨的修眉,晦暗莫名的眸一片岑寂,无声的雨润湿了他的玄金华裳。 近侍看得不忍,忽听桓夙极浅地笑了一声,“心痛了。” 原来他还会心痛的。 小包子哆哆嗦嗦,自己似乎又听到了什么不该听的事,畏葸不安地缩了脖颈,只见大王徐徐侧过脸,肃然俊逸的脸,白如玉质,可这笑里少了什么,多了什么。他说不出。 这是第一次,孟宓的腹中唱了空城计,她还没有任何用膳的想法。 直到门外传来不轻不重地敲门声,孟宓赤着足去开门,门“吱呀”一声,落下薄薄的一层灰屑,落满香肩,呛得她鼻端微痒,一低头却又愣住了,这门虽拉得开,外边却横着两道手腕粗的铁锁,被门拉开之后便迅速地横了起来。 这门的缝隙也不足以塞下一个人,孟宓甚至看不见外头是谁方才敲门,只见一只清瘦的玉臂递入了一个食盒。食盒精致,八角玲珑,足以塞下一碟菜的大小,孟宓伸手去接。 外边传来女子莺歌一般脆美的声音:“请孟小姐用膳。” “大王没说关我多久么?”孟宓抢上去要拉门,可是铁链绑得太紧,她不饮不食,还受了刑杖,蚍蜉撼树罢了,除了摇下头顶覆下的积灰,没有任何实用。 门外的女子已经走了。 何时走的,竟连脚步声都未曾听清。 孟宓唯一留意的,便是她手腕上殷红的朱砂,被雕成盛开得温婉的辛夷花,精巧雅致。 楚宫里的美人真不少。 也许过不久,桓夙便会彻底忘记与他相伴过区区十日的孟宓,抛诸脑后,另结新欢。 宫闱之中的红颜最易老,还未盛开,便凋谢了。 孟宓托着笨拙的身子回房,绕过窄窄的一道回廊,未曾想后面似乎别有天地,这南阁楼是面山而建的,青翠葱茏,蓊郁联翩的黛色自眸中化开,石壁如被削成,光滑无比。上垂着绳索,但被人中途截断,只留下突兀的一截铁链,呜呜咽咽地吹过伶仃的歌。 面壁思过。 原来是这个意思。她姑且给这座山壁取了个名头,思过峰。 打开食盒,情理之中,上下两层的食盒摆了两个菜,一个盐水青菜,一个蜜汁卤肝,乏善可陈,她面对青山岩壁用饭,风过松林,别有清香韵味。 可惜分量不足,孟宓只混了个半饱,就着一旁的清茶,姑且用水填满了肚子。她罪女之身,不敢再问太后或者桓夙要零嘴儿,只可惜母亲带来的糕点,她竟都没有尝过。 此时那些糕点正摆在桓夙的案牍之前,油纸包裹得一丝不苟,小包子嗅到栗子浓郁的香味,不由得多嘴了,“大王,这——” 原本想问是否要扔了。 老这么睹物思人,徒劳无功啊,还把自己整得这么憔悴。 桓夙已经拆开了油纸包,只闻香味馥郁,金灿灿的糕点犹如黄金三叠,看一眼便知松软甜糯。他试探着伸出一只手,咬了一块在嘴里。 “大王啊——”小包子已经傻了。 桓夙皱眉。 果然还是没有味道。 他不懂,孟宓怎么那么爱吃。与他而言,膳食,也不过吊命的东西罢了。 桓夙放下了那叠黄金酥,用素帛擦净了手指,小包子多事,斗胆地问声:“要给孟小姐拿去——” 却被桓夙睨了一眼,清冷漆黑的眸,让他识相地讪讪住口。 孟宓最终也没能享受到母亲自家中带来的黄金酥。 一夜雨疏风骤。 孟宓被料峭山风吹醒,踩了一双木屐去将面山的那扇巨窗落下,忽然听到不远处传来一缕缥缈的琴声,孟宓赶紧落了窗,这里已经几日听不到任何人声了,送饭来的美人也不再说话,除了风声、树声,鸟鸣、流水声——可这琴音暗示了这附近有人。 可是要推开临寝房的那扇早闭的窗,才能看到窗外奏琴之人。 她心中微微迟疑,这几日伤已经将养得有了起色,她爬上妆镜台,手指抚过那一排镂刻精致的锦理纹,琴声本是优雅古拙的音色,宛如破雾而来,叹罢浮生冷艳,自水上云间,泅开十里清音,婉转而低沉,孟宓听到了流水潺湲,听到了松涛如怒,听到了画在心底的弦被轻而易举勾弄的清音。 她悲哀,孤孑,很想放弃了,随波逐流地在楚宫待到红颜老去,待到太后恩赦。 她忽然想,也许疯妃被关入南阁楼前,她也未必怎么疯了,可经年累月,不与一个人说活,被画地为牢囚困于此,后来那疯疾才更一发而不可收拾。 “这也太可怕了,我不要疯。”孟宓暗暗地对自己说,她的手指随着音律轻轻扣在窗棂上,殷殷桃花色,灼灼芳其华。 孟宓是个不折不扣的外行,听不出琴音的高妙,但她的心忽然宁静了下来。 夏来,开轩卧闲敞。 秋至,焜黄华叶衰。 初冬的第一簇飞雪,绵密地包裹了整座楚宫华城,桓夙手边的茶冷了又温,温了又冷,美人玉手执壶,蛾儿雪柳,眉黛初成,却见眼眸宛如深潭般沉寂的楚侯,似乎有些不悦,便拘谨地捧茶侍立,娇艳桃花般的樱唇浅吹开杯中氤氲的热雾。 “大王,天寒,请您喝杯热茶,且加衣裳。”声音空灵宛如莺语。 桓夙不可置否,眉宇锁着一股阴沉。 美人又道:“奴婢的父亲曾交代,一定让奴婢尽心服侍大王。” 桓夙忽地起身,动作太大一时竟撞翻了这个美人,酒水泼洒了满地,他只有响起这个女人的父亲,才能克制着不会一脚踹开她,冷笑:“孤对年长自己的女人没有兴致。” 美人含情凝睇,袖口掩面,抖落一层晶莹的泪水,“奴婢绝无妄想。” 桓夙冷哼,负着手迈出漱玉殿。 直至出了门,才知骆摇光所言非虚,天寒地冻,他身不由己地打了个哆嗦,小泉子忙不迭捧着一件锦衣狐裘跟来,替他尽心穿上,桓夙拢好披风,手藏在袖中,忽然想到了什么,抬目望向那远隔了一里之地,近乎建在山上的南阁楼。 绵密的雪里,整座楼晶莹无暇,檐角渡烟,将一天飞尘尽数探手入怀。 不知怎么,他觉得南阁楼的雪格外盛,格外冷。 “给孟宓的狐裘大氅,棉被香炉,都送到了么?” 身后的内侍佝偻着腰,眼珠幽幽转过,“不曾送到。” “什么?”桓夙一惊,手指瞬间张开。 小泉子为难地抬起眼眸,不看觑楚侯一眼,艰难道:“回禀大王,该送给孟小姐的东西,一应被太后扣下了,便是每日的膳食,也由太后宫中人每日派送,宫人们碍于太后与大王母子关系,未免生嫌隙,故不敢言。但天实在太冷,奴不忍孟小姐女儿之身,却要忍受这般苦楚罪难。” 他这一番话楚侯并没有听完,便已直接下阶赶往霞倚宫,他身后未带一人。 小泉子甚至来不及为大王递上一柄纸伞。 雪落,满殿落梅积压,凄艳迷离地自脚下沿着雪水化开,太后在纱帐软卧,等候许久似的,但她等候的人却许久不至。 卫夷手执银针,缓慢地落下,太后柳眉轻颦,忍痛,咬紧了唇。 她到底是个女人,应付不来朝中诸般施压,桓夙已年满十七,再过不到一年,便是彻底还政于他的时候。可是—— 她的目光触及纱帘外恭谨跪立、温润如玉的卫夷,眼波动摇了一分贪婪。 此时,殿外终于响起了桓夙的声音,“烦请母后,给孤一个解释。”   ☆、14.抱离 生硬的口吻,桓夙一贯是个听话的好孩子,虽不是她所生,但在她面前还算恪守子礼,不曾僭越,但自孟宓入宫,他却三番两次失仪失态。 太后不曾在桓夙这里,听他自称一声“孤”。 帘中的太后拨开纱绡,露出雪肤花貌,黛眉上蹙,“夙儿,你来母后这儿兴师问罪?” 她凤目一沉。殿中人察言观色,登时跪了满地。 连从针囊之中取针的卫夷,也伏低了身,跪在太后脚下。 身后跟来的近侍已被太后的甲卫挡在殿外,桓夙孤身一人,上前一步,“孤听了几句嚼舌根子的话,说太后克扣了孟宓的例俸,孤来求证。” “既是嚼舌根子的话,夙儿不必在意。”太后的手指微动,纱帘晃出一道婆娑纤瘦的人影。 桓夙紧锁修眉,渐渐长开的五官,愈发如沉水深静,他对抬手执礼,朗朗道:“孟宓毕竟是孤楚宫轿辇抬入云栖宫的伴读,她虽得罪过母后,但幽居至今,已算惩处,母后何必与她为难。” “难道她被软禁一事,是因为得罪了母后?”太后因为桓夙区区几句话又沉凝了脸色。 明知失言,戳了太后的软肋,桓夙就是一口气咽不下。这半年来,他苛求年少的自己,励精图治,可是大权落在太后手中,他只能暂时藏器于身,待时而动,强迫自己不想孟宓。 一个要成为王后的女人,为自己受些委屈是应该的。可今日知道她过得这般清苦,于楚宫任人欺凌,孤立无援,他刹那又忘了给自己的训诫。 冲动至此,只怕对孟宓更是招祸。 他忍了忍气泽,要退下,“儿臣失言。” 太后却唤住他,“可哀家听说,骆先生的女儿在你宫中,很得夙儿的宠爱。怎么时至如今,还没忘记孟宓?” 桓夙背着身,清冷如月光的身姿,被烛光抛下一段俊美无俦的修影。 “没忘。” 忘了,孟宓也许便再也不存于世间了。 “小包子。”廊下积雪厚实,砌下落梅微乱如碎雪,拂过满肩,又刹那盈满。 小包子佝偻着腰跟上前,替大王撑开一柄竹骨伞,桓夙的目光落到南阁楼上。不公平,那座高阁离霞倚宫分明近些,原来是他鞭长莫及,桓夙的嗓音被寒风抖开,“孤去见一见她。” 小包子悚然一惊。 “大大……大王,万万不可……”难道要前功尽弃吗? 如今太后对孟宓没动杀机,是因为桓夙暂时没有真因为孟宓与她反目,还不曾逾矩,可这规矩和楚国,毕竟都是太后的,大王要是忤逆太后,不说别的,当先死的人便是孟宓。 “怎么这么啰嗦。”桓夙少年心性未泯,皱起眉,一脚踹得小包子骨碌碌滚落在地。 南阁楼几乎无人把守,孟宓趴在地面,裹着一床夏日用来遮阴的被子,僵直的身体聚不住一丝暖意,窗扉被铁锁扣着,透骨的寒风猛烈拍打着,一架烛台被刮到,刷地整楼陷入了漆黑。 她缩成毛绒绒的一团,齿关直打颤。 黑暗里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不知道从哪边跑来的,只知道一只脚踢在自己肚子上,然后那人便栽倒了。 一个人的重量压下来,孟宓被砸得咳嗽不止,“是……是谁?” 已经半年没见过人的孟宓,难得见到一个活人,忍不住用手去摸,黑夜里传来却传来男人粗重的喘息,很快便听到了桓夙的冷哼,“不躺在床上,趴在地上做什么!” 被他凶了,孟宓没想到竟是桓夙,微微吃惊,她咬住了下唇,哆嗦着说道:“风侵雨淋,墙渗了雨水进来,床已经湿了大半,不能睡了。” 生嫩清脆的少女童音,已经变得柔弱无力。桓夙忍不住要摸她的脸,可是—— “小包子!” 门被推开,泄出一天如梨花般的飞雪,也露出微白的天光,小包子手里抱着狐裘和软毡匆匆过来,孟宓才终于看见了一丝光。 映着光,才是眼前的桓夙。 上回见,还是春天。他,更冷更俊美了,削尖的下颌白皙如圭璧,泠泠岑寂的眼深不可测,漆黑得让人畏惧。 她哆嗦了一下要往后靠。 见他一面,如临深渊。孟宓用了半年的时间,好像学乖了不少。 但桓夙却是眼色一痛。他那么嫌弃的胖妞,在终于清减了,瘦了之后,他却没有丝愉悦。反而,有一股苦水从不知何处冒出来。 她的脸色白得近乎透明,唇也冻得乌紫,畏惧而警惕地蜷缩成一团。那床寒酸的锦被还裹在她身上,孟宓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桓夙沉声道:“东西拿来。” 小包子飞快地呈上狐裘。 桓夙倾身上前,手搭住孟宓的被子,她下意识缩起来,想反抗而不敢,转眼便被他抽走了被子,最后遮挡物也没有了,孟宓扯出最后一丝残余的力气,哆嗦着唇瓣手忙脚乱地伸手去挡。 身后的小包子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如此冰雪天气,孟宓竟然只穿了夏季的薄绡,裹着一层几乎毫无防寒作用的被子,清瘦的面容,木箸一般的胳膊和腿…… 比起出来时的玉雪可爱,何止变了千分万分。 桓夙不给她吹风的时间,宽大的狐裘瞬间罩在她的身上,孟宓惊吓之下,快要失去知觉的时候,仍然感觉到身体一轻,竟被他横着抱了起来,毫无迟疑地往外走。 “大王。”孟宓不敢随意走出这里,小声地唤他。 桓夙冷脸,“不想死就给孤闭嘴。” 孟宓瞬时缄口。 有楚侯护着,她畅行无阻地出了南阁楼,困了她半年的地方,她远远地回头望,只见灰白的楼阙,矗成冰雕玉琢的奇景。 忽地听到桓夙的冷哼:“你还留恋那里?”手指却微微收紧,居然轻了这么多。 孟宓如今的身体羸弱不胜,又几日不曾温饱,被桓夙这么抱着颠着,很快便陷入了昏睡。 意识弥留之际,仿佛听到桓夙骂人的声音。 他还是一点都没变。只有她,更胆小了,她再也不敢轻易跟他说一句话了。 孟宓醒来时分,皎皎的月光清冷如霜,积雪未消,伶仃的冰棱坠于树梢,她身上换了一件厚实的冬装,楚国虽地处南面,但入冬之冷,丝毫不逊于北方。 她才恢复了一点意识,手边便有人送来温热的水带。 好长的一段日子,都没有人围在身边了,没有人监视,没有人看望,除了间隔不断的琴声时时地与她心音相和,告诉她有人与她同在。除了孤寂,恐惧,却很自由。 “孟小姐。” 听到有人唤她,孟宓缓慢地张开了眼帘,侍女温言道:“奴婢煮了参汤,请孟小姐起身用些。” 别人怎么说她便怎么做,孟宓点头,由着她宫人将她搀扶起。她偷瞄了一眼,陌生而熟悉的陈设,应是云栖宫的偏殿,昔日她住的地方。 这一眼之后再没有别的,孟宓谨慎地捧着参汤用了一口,热雾熏了她一脸,久违的滋味,她却似乎不敢多尝,低头又放回一旁的秋海棠色髹漆小几,忐忑地问了一声,“可以了么?” 侍女脸色为难,不知该如何回应。 孟宓听到外边有女子莺语般的嗓音,“孟宓在里边?” “是。” 孟宓微微凝神,只见一个楚式宫装的美人缓步而入,下摆处淡雅梅花纹鲜亮瑰丽,发髻雅秀,娇容绮貌,比一般宫中美人犹胜三分,妖而不艳,婉而不俗。她张了张口,有过一时冲动想问这女人是谁。 可不必问了。很久很久以前她就明白,桓夙会另结新欢,很快的。比她能想象的,能承受的,要快得多。   ☆、15.假面 “孟宓。”骆摇光看出了她的怯懦和畏避,盈盈似笑地飘然而来。 孟宓又扭过了一旁,并不言语。 原来楚侯看中的人,竟是一个别扭的小妞。骆摇光觉得有趣极了,比她阿爹轶闻杂记还要有趣,她踩着满殿碎星般的烛光走来,腰间系着杏黄苏穗,锦衣华服,如海浪般纷繁堆叠。 这样的天人之女。 桓夙的宫里不乏美人,但这个女人,也实在美得太不规矩了些。难怪她和众位宫人不同。 骆摇光饶有兴致地问道:“你识得我么?” 并不认识,但孟宓的记性不大好,从前一贯是记吃不记打,也不晓得何处得罪过这个妖艳美人,见她衣饰华丽,以为是宫中的贵人,登即讷讷连声道:“不识,请、请娘娘明示。” “她不是娘娘。” 这个冷沉威严的声音,是桓夙的。当即,殿内跪了满地风姿楚楚的美人,孟宓微愣,只见殿门处,桓夙裹了一袭月色,缁色深袍,君子比德如玉,佩不曾离身,腰间的冷玉映着无暇的银月光,杳杳寒泽如冰。芷兰芳香钻入帘中,孟宓微微低下了头。 见她畏畏缩缩惊恐万状,桓夙原本沉凝的脸色更冷。 “大王,”骆摇光转眼变了脸孔,如泣如诉地要扑倒在桓夙的脚下,“大王啊,奴婢绝不敢妄求大王垂怜啊……” 桓夙被抱住的腿僵了僵,一抬眼,只见孟宓微愕,又不敢声张,脸色古怪地看着他们。桓夙登觉吃了闷亏,恨恨地甩开骆摇光,“走开。都下去。” 原来如此姿色的美人,也换不来他的荣宠啊。 孟宓更惊恐了,偏殿人散如流水,他一步步走近,她抱着棉被直往后缩,弱弱小小地蜷成一堆,桓夙音色骤冷,“给孤滚过来。” 半年已过,他已十七,再过三日,是孟宓的十五生辰。依照楚律,女子年满十五,父母当为其择婿订婚。若十七不嫁,还有罪罚,必须上交钱粮丝帛,时间拖得越久,所缴纳的税收更厚。 战乱时代,多事之秋,此举不过是为了鼓励适龄女子早婚,为楚国多诞男丁,忠勇守国,修兵戈,储钱粮,备不时之患。 若孟宓没有入宫,三日之后,孟家二老决心为孟宓定下的女婿,绝不是他。 他用了很久才明白自己的卑鄙,欺负她,不过是幌子,他只是一想到这个笨丫头要在一个他目不能及的地方,与一个他素昧平生的男子琴瑟和鸣,他心里犯堵。不论怎样,先截了人,让她一生离不开他的掌控。 卑鄙又如何?不折手段又如何? 桓夙心想。他的眼眸蕴着深沉的光,手指抓住了孟宓扣在掌下的被子,孟宓激灵地往后躲,惊慌失措地满床爬,宛如一只他在林场以箭镞瞄准的梅花鹿。 “孟宓。” 她不敢答应,手脚僵在床榻边,战栗着撞翻了参汤碗,外边的人要闯进来,被桓夙沉声喝退,她已经要掉下榻了,桓夙眼疾手快地冲上前,将孟宓连人带被裹入怀底,她愣愣的目光不知道落在哪里,仿佛想到了什么,瞬间四肢僵直,宛如木胎泥塑,呆滞地哆嗦着唇。 桓夙摇了摇她,“给孤说话。” “我……”孟宓极缓慢极缓慢地转过头,然后又低下来,语气微弱,“奴婢,不敢。” 桓夙要被她气疯了,她几时这么乖还自称“奴婢”,“不许说这两个字!” 孟宓怔住,她想了想,刚才说了四个字,却不晓得他不让说的是那两个。 桓夙从锦被下把手探入,握住她的手腕,已经聚起了温热,他侧过脸,“还冷不冷?” 他们挨得很近,桓夙一侧脸,几乎便与她吻住唇,少女如花苞般粉嫩娇软的唇瓣,残余的参汤泛着光泽,他明明吃什么都食之无味,却忽然很想尝一尝她嘴里的参汤,是不是别是一般味道。 这念头一起,他却又唾弃自己连这点小事都不能忍,何谈大谋,恨铁不成钢地撒开手,孟宓应声倒在榻上,她清瘦了很多,除了脸颊上的两坨肉,整张脸再无丝毫赘余,尖尖的下颌,光洁鲜嫩。她的眸子盛着水,脆弱而无助地看着他。 桓夙心里头的恶念以瘟疫的态势蔓延下来。 他克制着自己暂时不能动手揉搓她的脸,孟宓又诺诺地开口了,“大王,这次定然冲撞了太后了,太后与大王,毕竟是母子一心的,奴、奴婢不敢成了离间之人。” 他眉心一凝,忽然想起来,南阁楼藏书之丰,在楚宫是数一数二的,她被幽禁了半年,自然都在读那些无聊的书,心里摸清了些楚国的底细。心中又生怜意,彻底不忍欺负她了。 “你想回南阁楼继续待着,便再忤逆孤一句。” 他以为孟宓这软骨头性子,必定会把自己缩起来,大气不敢出,但他这次却料错了,孟宓沉了沉气息,抱成一团,低声道:“我想回那儿待着的。” 她把头埋入腿间,他看不到她的神色,但为她第一次顶撞自己而讶然,跟着意味到怒火,长姿而起,“什么意思,待在孤身边,还不如冻死荒楼?” “你想让孤成全你?” 孟宓不说话。 殿外忽然传来冗杂的人声,他抱孟宓出门的事,定然惊动了整宫,何事都瞒不过太后,她自然也收到了消息,这时派人守在殿外,小包子试探着传唤了一声,桓夙拧紧眉宇,蹲下来扣住了孟宓的下颌。 她目光躲闪,被他用力摇回来,冷目威胁:“你是孤的人,孤不说让你死,你便不许死,孤不让你去的地方,你哪里都不许去。” 在他的紧逼之下,孟宓却忽地笑了。 他一怔,眼光更沉,汹涌的如一派暮色。掌下的脸蛋缓慢地绽放,天真而清澈的笑容竟让他的心被扯出一道漏风的裂缝,她笑着说,“不是你让我待在南阁楼,终身圈禁的么?大王,言则必有信。大车无輗,小车无軏,其何以行之,一国之君轻诺寡信,又何以为君。” 桓夙惊愕地看着她。 孟宓变了很多。她瘦了,美了,可让他感觉到不同的,不是这些,而是现在,她跟他说这些的话的时候,眼光还是澄澈如云的,不沾世俗的,可是,那些晦涩和软弱在笑脸下灰飞烟灭。 她装得太好了。 一个人在无声无息地被关了那么久,怎么可能还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她的警惕和戒备比以往重了十倍,她的见识和勇气比以往涨了十倍。 桓夙晦涩地撤去钳制,咬牙冷笑,“好锋利的牙齿。” 真正惹恼他的,不是她的改变,而是她宁愿一生面对那些古书经卷,残羹冷炙,也不愿留在这春光融融的云栖宫。 孟宓抓着棉被急促地喘息,她揣测不透桓夙的心意。她方才对他的顶撞,已经冒犯了他的底线,而她也不过就会这三板斧而已。幽居的这半年多,她读遍异国奇志,慢慢对自己多了计较和思量。 她想过自己的一生,但是没有一条,是如他所愿,成为他的附庸,他要她怎样,她便怎样。 她本能地抗拒成为他掌心里的木偶娃娃。被怎么安顿都好,她唯独不愿这样。 昨日她几乎要冻死在阁楼里的时候,她想,若是桓夙来了,也不过就是让她出去,从一个没有人的自由荒凉之所,走入一个需要事事察言观色、对人言听计从的大屋子,在金碧辉煌之间,人心湮灭。其实,与冻死也差不多。 “大王!”小包子堵不住人了,跪爬一般地跑进来。 桓夙正和孟宓对峙,尽管这个女人并不如自己想的变得多有硬骨头,但他心里知道,这一次已经没那么容易妥协,他想不留情面地惩治她,想狠狠地罚他,欺负她,折了她好不容易长出来的硬气和反骨,摧毁她的勇气。 贪恋如邪念。 他听到小包子扑通跪地的声音,下一瞬转身扬长而去。 “太后说了什么?” “并未有言,但她派了狄将军亲自来拿人。孟宓若离南阁楼,等同逃匿罪犯。”小包子强迫自己记忆这段话,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 桓夙的脚步猛然收住,苦楝树的浓叶婆娑地荡过绿光,他拂袖转身,“太后要让孟宓死。” 他这次带孟宓出来,是授人以柄了。 难怪孟宓要回去。她必是看透,即便他有心,在眼下的情势之下,他根本保不住她,唯独回去南阁楼,太后才有可能平息怒火,他才有可能周旋。 她一出一回,太后疑心也能消减大半,以为他纵是再恋着孟宓,也终究忌惮太后不敢硬碰。 她只要还是那个卑躬屈膝,对太后和他都俯首系颈、听从发落的孟宓,没有任何反心和离间之意,对太后的秘密守口如瓶,她就是安全的,可以在南阁楼安逸地待下去。而他,也许便会因为她的不识抬举彻底放弃让她回来。 真好啊,她就永远守着她破败的一座楼,和那些书,就够了。 她那么不想和他在一处,他真要让那个女人如愿吗?   ☆、16.心性 巍峨的石阶,铜柱林立之后,一身黑色玄甲、俯首恭敬地抱剑而立的狄秋来,微微张开了双目,他听到了桓夙的脚步声,盔甲滴着水,他抬起头,只见俊容冷彻的楚侯逼到了他的眼前。 “狄将军是太后的心腹之臣,也是楚国的肱骨栋梁。” “大王谬赞。”桓夙眼底的冷漠让他心惊,他同太后一样没想到,这位年轻的楚侯会真对孟宓用心。 他还记得,当年桓夙即位时,高坐龙案,冕旒下一张稚嫩青涩的面孔,沉如深水,当时朝中一个大夫,说了两句忤逆太后的话,只说牝鸡司晨,无权干涉楚国国政,太后垂帘而听,并未做出处置,而楚侯已拍案而起。 少年的清音响彻朝堂的每一个角落。 “孤年幼失祜,幸有母后教导,才有今日成为楚国之君,孤资历浅薄,母后暂摄国政有何不妥?尔敢对太后出言不敬,重则五十刑棍,逐出朝野!” 至此以后,无人不敬太后。 狄秋来以为他们母子相伴六载,必定情谊深厚,只是王位是最易生嫌隙隔膜的地方,这些年来,太后揽政,越俎代庖而不自知,虽没有出过内乱,但楚国毕竟是桓夙的楚国,她扣着大权迟迟不还,难免让桓夙心中不忿。 何况如今他们之间更是横着一个孟宓,一个要杀,一个要留,龃龉甚大,他身为楚国之臣,本该忠心桓夙,但碍于太后凤威,竟一时难以拿捏。 “大王,微臣能护孟小姐周全,但请大王忍耐。鲁有孔子,曾说,小不忍则乱大谋。大王为今之计,须得徐徐图之。” 桓夙不可置否,一双冰凉漆黑的眼漫过淡淡的杀意。 孟宓走出云栖宫,小包子领着她往紫藤花苑里走,冬日的檐下滴水成冰,孟宓穿着白鸟锦枝的深赭色狐裘大氅,哆嗦着笼着衣袖,轻声问道:“大王找我有事吗?” “奴婢不知。”小包子是桓夙的心腹,但这事他是真不知。侯爷近年来愈发心思难测,他笑的时候,可能让人递过刀子,他怒的时候,又能顷刻给人封官加爵。小包子安分守己,也不敢自作聪明妄自揣测桓夙的心意。 太后的软辇摇摇地走过一段积雪的路,侍女殷勤地扫开脚边的雪,太后微微侧目,视线捕捉到孟宓清丽的背影,一时竟没认出那是谁,“那是夙儿宫里的摇光么?” 答话的是跟在步辇身旁的墨兰,“摇光小姐奴婢见过的,容色殊艳,有绝代倾国之姿,不至于平凡至此。” 女人大多不喜听别人对另一个女人的恭维,太后自负美貌,但昔年楚王不懂珍惜,白放了百日娇花在宫中,任其朱颜凋敝玉容寂寞,若非卫夷……太后忽然声音一冷,“倾国姿色,若无大王垂怜,摆在宫里也不过是个碍事的物件。” 墨兰不敢再答话了。 太后想到不久前母子对立的场景,深深凝了眉头。 桓夙要的人,从没有得不到的,他毕竟是一个十七岁的少年,若是逼紧了,只怕也绝不能善了。两全之法,便是将孟宓控于鼓掌,只要秘密不泄露出去,她不会损伤分毫。 而桓夙已以楚王的身份承诺,绝对不因为此事动摇了太后的地位。 她的手指抚过柳眉,沉重地溢出一丝叹息。 拨开层叠繁复的花枝,孟宓踩着一脚雪走入一方秘境,这里与外边的时令都不同,碧色如幕,花影招摇而婆娑,香雾空蒙而氤氲,簇着花海碧林里的凉亭一抹,她迟疑着由小包子引上石阶。 四面环堵,铺陈于脚边的花宛如碎浪海星。 孟宓走入亭中,这里摆着一张猩红色的小桌,珍馐佳肴,美酒陈酿,香味醉人。孟宓和桓夙在一起十日,她把喜欢吃的都挂在嘴边,楚侯每听到她提起美食,便嫌恶地只想饿她一日三顿,但她不知道,原来他都记得。 小包子都吃惊了,“孟小姐,大王……”要请你用膳?除了必要的祭祀和酒宴,他从来不与人共饮同食的! 这一点孟宓也知道,她错愕地等着,又不敢上前先落座。 这大半年来的吃食都是太后所供,一个月才能吃到一次肉,两个月才能有一盅酒,她已经忘了,这琳琅满目的珍馐摆在案桌上是怎样一种丰盛美满,引人垂涎。曾有很长的一段时间,她见到膳食便觉得厌恶,甚至呕吐,直到不久前才治愈。 孟宓对着这一桌的君山银针,祁阳笔鱼,野蕈汤,红油煎鹅……熟悉的情愫缠绵上来,她舔了舔舌头。 这个小动作落在桓夙眼底,便成了一声早知如此的冷笑。 孟宓还是个傻姑娘,站在那儿,见了楚侯,也不晓得如何行礼,小包子已经屁颠地跑下了台阶恭迎楚侯大驾,但桓夙看得心烦,将他踹到一旁,皱了眉头走上来,”愣着做甚么,孤不是给你看的。坐。” 孟宓怔怔地,等他坐下来了,她才跪坐在他对面。 小包子上来要斟酒,被他遣退了,孟宓不敢盯着一桌美味,怕忍不住先动筷误了礼数,又惹他不快,低声道:“大王这是做什么?” “孤只是突然想起,你来楚宫这么久,却没让你吃过一顿饱饭,你心里定然记恨着,也觉得楚宫膳房无人,孤为御厨觉得委屈,替他们正名罢了。”桓夙说谎的时候脸不红心不跳,状似从容不惊,但只有他不知道,他的拇指会按着某样东西,譬如现在,他的指腹落在一只银箸上暗暗施力。 孟宓傻傻地装成什么都没发现,“哦”了一声,有几分惧意。 桓夙忽然心情不好,把银箸扔给她,“你自己动筷罢。” 他不用膳?楚侯坐在对面,他不吃,谁敢吃啊,孟宓欲哭无泪,可是怎么办,他下的命令也是不得违抗的,孟宓拿筷子在桌面戳了一下,他不为所动地冷眼看着,她哆嗦着手夹起一块鹅肉。 想到她昨日的冲撞和质问,那时候不是勇气可嘉么,他紧攒墨眉。 孟宓用左手托住右手手腕,掩去袖口的颤抖,缓慢地将鹅肉送入唇中,偷瞄了他一眼,桓夙正要移过目光,她又飞快地低头,将肉咽下去了。 “不好吃?”孟宓挤眉弄眼的神色,像吞了一只苍蝇,他不快地沉声道。 是太久没吃过美味,孟宓一时间难以相信,酱汁淋漓地洒在味蕾,包裹着每一寸感知,是这种幸福的滋味,她想尽情地欢飨,但又不敢。 “好、好吃的。” 桓夙“哦”了一声,神色冷淡,“不是要回南阁楼么,吃完就走。以后你的起居都归孤管了,不会再有人苛待你,但是——”他掩唇咳嗽,漆黑的眸掠过一抹不自然,“瘦了挺好,这种东西,吃一次就够了,孤不会给你更多的。” “哦。”孟宓有些失望。 “以后,别再对孤用‘奴婢’二字,孤不喜欢。” “哦。”孟宓已经忍不住又夹了一块鲜美松嫩的鱼肉。 “孤找人连夜将阁楼重新修葺了一番,不会再漏雨了。” “哦。” “孤已说通了太后,各让一步,不必担忧你的小命了。” “好。” …… 他每说一句,孟宓都只回一个字,这样的怠慢,要是别人他早就冒火了,可是偏偏觉得她安静地吃东西时,挺好,挺美,白皙如瓷的肌肤,流光照雪一般剔透,眼眸清澈地冒着软光。 七岁那年,母妃弥留之际,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母亲最怕,你无牵无挂,要早早地随我下到黄泉,夙儿,你一定要找到、找到你想要,想守护的东西。” 他找到了啊。 桓夙俊冷如淬寒冰的眸,柔和地眯了起来。 说实在的,这顿饭孟宓吃得很感动,她虽然有口无心地回应了桓夙那些话,但胸口却有淡淡的暖意,她知道桓夙握着她的生杀大权,她日夜畏惧,怕触怒了他,怕冒犯了他,但她现在突然觉得,他不会轻易地要她性命。 竟然鬼使神差地生出了一丝荒谬的安全感。 回到熟悉的南阁楼,果然被修葺整顿一新。她坐在案边,推算了一下日子,大约还有一个月,才是入新年的日子,楚宫里会忙起来,以往十几年,在年节那一日她都会站在鄢郢的城郊,看到楚宫飘出来的烟火,繁盛如霞。 第一次,她能和那簇烟火,隔得这么近,再进一步,便触手可及。 孟宓把手边珍藏的竹简一卷卷地翻开,看清上面清晰的篆文,忽然瞠目—— 谁把她的策论换成了《女戒》? 忽地心口惴惴,她翻出底下压着的几册竹简,《女训》、《妇人训》、《夫纲》、《贤妻手札》…… “……”除了那个人,谁来这里有机会换走她的策论和史书? 桓夙命人将那些发霉的书摞在漱玉殿边角,修长的手指挑出一卷,扯开捆绑的细绳,对着这篇沉博绝丽、字字珠玑的文章冷脸哼笑:“敢教她顶撞孤,好大的胆。”   ☆、17.收买 黎明以后,派去守在南阁楼前的甲卫回来了两人,小包子与他们接洽,脸色诚惶诚恐地跑进来,听到楚侯正审问着一卷竹简,惊得掉头要跑。 “滚进来。”桓夙的竹简拍在髹漆几上,晕暗的灯火里,楚侯阴沉着一张脸,烛光里分外英俊灼目,小包子讪讪地夹尾猫腰而近。 “她的《女训》读得如何了?”桓夙想到那个笨妞捧着书读,乖巧安分的样子,心头忽地生出了一股淡淡的愉悦。 小包子正要说这事,心提到了嗓子眼儿,摸了摸脑门上的冷汗,讷讷道:“那、那些书,眼下都成了孟小姐的……” 桓夙冷峻的眉峰一利,“成了什么?” “成了……炭火。” 冬天冰寒,昨夜又下了一场雪,眼下这些珍稀的竹简古书在火钵里吐出了腥亮的火舌。 “啪——”桓夙将竹简砸在了墙上,沉怒地按桌。孟宓软得像只包子,没想到她竟然愈发张牙舞爪地顶撞他了。 桓夙阴冷的眸瞟过竹简上的字迹,漆黑如墨斫白玉的眼又是深深一沉,她一个手无缚鸡力的弱女,净读的是丈夫该读的文章,反了反了…… 这怎么可以。 “大、大王?”小包子还在等着楚侯的特赦,紧张得舌抵住了后槽牙。 桓夙冷笑,“她不是爱烧么,给孤将《女训》刻在石头上给她送去。” 小包子:“……”大王花样好多。 孟宓原本也不敢烧了桓夙送的书,但这次确实气得不轻,在这里两百个日夜,都是这些书陪着她度过一个个荒寥的夜,还有青天白日里窗外一缕悠扬婉转的琴声,这些是她孑然一人的岁月里最丰厚的馈赠了,可是—— 她也没想到自己的一举一动如今悉数坦承在桓夙的眼皮底下。 故而,后来这些竹简烧得有恃无恐。 孟宓拿铁钳往火钵里捅了捅,风吹过后山岩壁的青松,檐角下一串翡翠铃铛微晃,铮璁几声,她讶然地想,自己分明将阁楼后边的门拉上了的,一时好奇心作祟,踩着一双绣鞋沿着雕廊往后探过去。 走过两个拐角,忽地一阵疾风逼到面门,孟宓吓得往后猛跳,乌发里的一截金簪落了地,铿然的一声让她又惊了惊,花容失色地捂着脸,只见一个突兀而至的男人站在了眼前。 二十多岁的模样,身姿挺拔,宛如一株绝壁苍松,一袭玄青色缂丝劲装,足下蹬着双后跟生钩的攀山靴,利目微挑,唇红齿白,唯独皮肤稍显黝黑。有一二分英俊,倒不像是个恶人。 当然孟宓被骇破了胆,自然没工夫想他是好是恶,惊恐地直退,“你是何人?” “孟小姐莫退。”那人伸出手掌拦了拦,孟宓不敢再退,这个陌生男人突然闯入,还认识她,显然是有预谋的,若是多退几步,想必便落入了桓夙的人的视野,只是这个人若动手强逼,她没有能耐能跑出去。 两相权衡,孟宓干脆抵住了身后的木门,哆嗦道:“你到底是谁?” “鄙人张偃。”那人低下头颅,谦谦有礼地又道,“是昔日上阳君门下的幕僚。” 孟宓杏眸一瞪,登时结巴了。“上、上阳君?” 记忆里白衣出尘的男人,他唇畔烟火迷离般温润的浅笑犹在眼前。孟宓呆了呆,目光浮出一片茫然之色。 张偃施礼,“在下,是一介偃师,也是公输传人。后山守备严闭,在下做了一十二个人偶,暂且引开守军,才堪堪能入南阁楼,与孟小姐说上一句话。” 南阁楼紧挨后山,也是楚宫除了东西南北四门之外唯一可通往宫外之处,但绝壁耸立,若非绝顶轻功,只怕难以飞跃。何况楚王自知这是空门,绝壁之上,毫不松懈地把有上千黑衣甲卫,等闲人不可能进来。 孟宓不禁对此人既敬且怕,指尖抠着身后的雕花门的纹路,故作镇定,“你、你要与我说什么?” “不敢,在下只是一个信使。”张偃再施一礼,将肩上的一只黑色的编织麻袋卸了下来,“上阳君要在下问孟小姐一句话,是否愿意离开楚宫。” 这个问问得太突兀,孟宓一时怔然无声,唇动了动,茫然道:“离开?” 自从被锁入南阁楼,她就再也没想过离开楚王宫,虽则现在南阁楼的门外已经没了那两道栓门的铁链,但真正囚禁她的,又岂止只是两条铁锁? 张偃将麻袋上的绳子解下,“若是孟小姐不愿离去,这些俗礼,还请孟小姐收下。” 孟宓好奇,只见这其中竟放着几盒精美的糕点,以晶莹如雪魄的冰晶八角盒封置,隔着食盒都能嗅到荷露梨雨的芬芳,这必是出自雅人之手。上阳君果然知道,她在零嘴面前,是防备最弱的时候。 张偃直起了身,往后退了一步,这副姿态近乎刻意引她上前,孟宓不负所望地迈了一只脚,但最终又为难地收了回来,“不,即便真是上阳君,我也不能走。” “为何?”张偃疑惑,“就在下所知,太后和大王,待你并不好。” “即使是那样,那也并不意味着上阳君便能待我好。我与他,不过一面之缘罢了,他何以劳烦先生,用这般的大手笔,冒着得罪王上的风险救我?便是我信了他的为人,”孟宓又摇了摇头,“也不能不顾及我的家人,我不能冒险。” 最后,不走,眼前这些美味就是她的了。 身后,南阁楼外忽地响起了小包子困惑的试探声:“孟小姐醒着么?” 孟宓激灵了一下,怕张偃在来人之后,情急下对自己动手,好在他只是卷起了衣袖,对孟宓轻轻颔首道,“在下先告辞了。” 孟宓一个眨眼,人却不见了。她往前奔出几步,只见一片平整的被人工打磨得滑不留手宛如圆润石玉的峭壁,她咬了咬唇,来不及收拾地上的美食,转了几个角绕出来,替小包子开门。 门乍开,一股冷风灌入阁内,孟宓的心尚未平静,只见小包子领着两个更显稚涩的小宦人,两人吃力地搬着一块大石头往里走,咬紧了牙,孟宓错愕地望向桓夙身边的红人。 “这是?” “这个,”小包子低着头,两头不是人地艰难道,“是大王让孟小姐温习的。” 温习什么?她走到那块被吃力放下的石头面前,凝睛一看,只见那块平滑的石头上赫然刻着一篇洋洋洒洒的《女训》,吓得她险些一屁股摔在地上。 …… 雪压了三两梅枝,郑国的上阳君曾是新郑最风雅温和的男人,如今到了郢都,便成了楚国最风姿高卓、情趣优雅的公子,他的梅花酒烹出了冷梅艳雪的寒香,白衣如流云皎月,博山炉袅娜的一尾余烟,将他玉骨冰魂的容色晕得有一缕依稀之态。 “公子。”张偃穿过两道长廊,迈入门内,黑色的长袍大氅抖落了一层碎雪琼珠。墨眉凝霜,风尘仆仆地赶来,形容比之上阳君稍显狼狈。 蔺华温笑,“来喝几盏,暖暖身子。” “诺。”张偃依言坐到他身畔,蔺华斟了一盏,并不忙问结果,先礼数周到地招待了门客,张偃自己按捺不住,腹中过了遍稿,直言不讳:“孟小姐心有忧虑,不肯答应。” “我早知如此。”蔺华并未失望。 “那——”张偃有些摸不清公子的心意。 蔺华斟酒的动作流畅而温雅,行云流水,衣袖轻拂,“她总有一日会答应的。我只是,用了一些糕点稍稍收买一下她。”想到去年宴中,那忍着胃口不敢大嚼特嚼、挤眉弄眼难受地小口吞咽、那个珠圆玉润的少女,忽地,那凝如水墨的眉心之间抽出了一缕淡然的柔色和笑意。   ☆、18.暗涌 上阳君留给孟宓的糕点出自楚国最好的糕点师傅,她也不疑有毒,仅仅一顿晚膳便横扫千军如卷席,留得残盒,细细地抹干净了嘴。 被饿得厌食的那段时光很不好受,她只要看到能入嘴的,腹中便泛恶心,但祸兮福之所倚,病好了之后,即便再怎么吃,都再屯不起身上的油水了,她恢复了往昔的好胃口,只是身体再也没有横着疯长的迹象。 她彻底沦为了楚腰美人之中的一名。 日暮的夕晖宛如立在眉梢的一段风情,未消的雪水映着橙红浅黄,淡淡地浮出一抹粉,轩峻的高楼亭阁在黄昏里沉峙无言,这时,一缕清音缓慢地转过九曲回廊,蜿蜒着顺着西风爬上来。 “来了。”孟宓眼光骤亮,趴在床边贴着耳朵去细听,她已经听这个人的琴声听了很久了,对方是男是女她都不知道,但他的琴音造诣很高,连孟宓这种外行人都听得出来。 暮色的桃夕渐渐地寡淡,冷蓝将天光一缕一缕地拾起,室内暗了下来,琴音止歇,孟宓下来点灯,忽地一阵晚风吹来,烛台摇摇欲坠,她飞快地伸手去扶。 风吹得岩壁前的风铃几乎断线,嘈嘈切切的声音不绝于耳,孟宓冒出一丝惊恐,直觉这股妖风并不简单。 没过多久,一道雪白的人影踩上了木板,迂回的阁楼之后,白衣墨发,赤着足,说不出的高蹈而风流。 …… 小包子正给桓夙念着左尹大人上呈的帛书,不敢觑桓夙的脸色,他自个儿早已汗如雨下,桓夙端坐着,手里握着一支上品紫霜墨玉的狼毫,竟一言不发地听完了。 左尹最近上呈的文章,除了声讨太后,便是声讨太后,鄢郢的文人个个都生得一张利嘴,这个桓夙年幼时便早有领教,他们浑然不知自己的口诛笔伐是能逼死人的,听罢之后,桓夙淡淡地问:“今日下朝之后,太后脸色如何?” “虽未曾见到,但是,想必很不好。” 左尹大人是文官之中的翘楚,言辞冷峻犀利,为人耿直不阿,说话往往一语中的,今日在朝中将太后批驳得无言以对,依照太后的性子,必然要生闷气。 桓夙不动声色,只是将小包子手里的帛书取回来,耐心提了几个字。 齐国近年来时运多舛,连逢天灾,百姓饔飧不继,南渡黄河而下流亡者不知凡几,此事楚国多员大臣联名上书,民为社稷根本,楚国当敞开泱泱大国气度,开城接纳这些流民。 但如今楚国的形势,朝中一半大臣虽都不愿女子专政,但太后的凤印却比他的印玺还要好用,太后妇人之见,这些流民若流亡楚国,必对楚国的生计元气大伤,故而拒不接纳。令尹也站在太后那边,认为没有必要为了区区两万难民误了楚国生产。 “令尹在问孤,孤的决定。”小包子对政事虽然懵懂,但这些年,桓夙让他念过不少文章,有些底子,眼珠滚滚地转了一两圈,便抿了抿唇不答话了。 桓夙见他欲言又止,皱眉道:“你也想问孤的想法?” 小包子万万不敢起这个胆子敢关心朝政,这楚王宫里死过的篡权阉竖不知道有多少了。他坚定地摇头。 桓夙扬唇,俊脸化了丝柔和,“孤信任你。”小包子大惊失色,正要包着泪眼抬起头,楚侯忽道,“孤的决定是——要就寝了。” 小包子:“……” 一惊一乍的,搞得他好难过。 左尹大人的这篇文章,足见满腹经纶,锦绣巨篇一气呵成,如江水之不绝,就连小包子这等外行,亦觉得读来分外流畅,胸中如有气张,震荡出了不属于他的陌生的男儿豪气。 但小包子敏锐地察觉到,桓夙似乎并不高兴。 这是一篇讨伐太后的文章,这样的文章不知道有多少人写给楚侯看过,均被桓夙以离间太后君侯母子之情为由驳回了,甚至有所惩处。左尹大人的文章楚侯也看了,这一次的态度却很奇怪。 他既没有动怒,亦不觉得这篇好文章多有气势,随意批注了几个字,便彻底打发了。 太后怒得头疼欲裂,扶着额头坐软轿回宫,才入了霞倚宫,便抛下众人独身入了幽兰室,传唤道:“叫卫太医前来。” 太后懿旨一下,不过太久,楚式月白长袍的卫太医背着药箱赶来,墨兰将人引入内宫幽兰室外,事情似乎有些紧急,这一次竟没有避着旁人,茶兰后脚跟着墨兰一路到了幽兰室外。 “延之。”石门尚未关,茶兰忽地听到太后一声软语,她从未听过威严上位的太后对谁换了这般绵软姿态。 惊疑不定之际,那门已经阖上了,卫夷已入内,墨兰掉头见到茶兰,新月眉一紧,不悦道:“没有规矩,太后吩咐了,除了我,谁也不能来幽兰室。” 茶兰低着头,仓皇地掩盖了一丝异样,更慌乱地跪下,“奴婢也是担忧太后凤体,忘了规矩,自愿领罚。” 既然她如此识大体,墨兰也不予为难,让她将她拉下去给了点眼色,便没有细思。 “延之——”太后从石靠上软软地滑下来,虎皮绣纹的软毡和棉被一应落在湿润的地面,卫夷放下药囊将人抱入怀中,温香软玉,侵袭的一抹幽菊芬华杳杳地升起,他的眼眶微微一暗。 但毕竟是几代宫廷太医,卫延之虽惊不乱,握住太后的玉手便开始切脉,太后已经疼得脸如白纸,雪白饱满的额头不断躺下汗水,他神色一痛,“头痛得厉害么?” “嗯。”太后一个字更将他的心骤然揪紧,卫延之切脉的手轻颤了一下,哆嗦地近乎探不到脉搏,太后重口喘着,他一手揽着她的纤腰,一手从药囊里找出了针灸袋,抽了一支,强制心神缓慢地钻入百会穴,然后是风池穴…… 幽兰室的的温泉与云栖宫同出一源,此时氤氲着满室的热雾,太后白皙如梨花的脸尤带红潮,微喘着虚弱地笑,手指抚过他的脸,掌下一片濡湿,她的笑容更盛,“还有你在身边,便好了。我什么也不怕。” “川谣……”她的身体状况,卫夷不敢明说,只是胸口宛如压着一块巨石,沉重而滞闷,他难以喘息。 “累了便睡,我替你针灸。”室内湿润,卫夷解下斗篷,扔在地面,太后的衣衫已被扯乱,她盈盈地扬眸,“这样治疗么?” 她突起如丘的双峰擦过他的手背,卫夷烫手得一退,太后有心与他在无人的地方成些好事,不想才起身,头忽地一阵眩晕,她重重地摔入褥子之中,神思弥留之际,听到卫夷的歇斯底里的声音:“川谣!” 他曾是鄢郢杏林一脉上百年不遇的奇才,他本该脱去宫廷太医的身份,驰骋江湖,可是从他第一眼见到自己时,那些男儿志向、书生意气,都被忘之脑后。 他已做了十三年的她一个人的卫延之。 身份有别,可她从未后悔过,因为卫夷,她才觉得这样的人生尚存一丝幸运。 太后陷入了昏厥之中。   ☆、19.迷离 朝中的风声很紧,逼迫太后还政的声音愈发振聋发聩,但这些风声还落不到孟宓的耳中,她挑拣了一件秋海棠色的双枝芙蓉绣纹的大氅,炉火微弱地燃了起来,她才想起要去关窗。 没想到才一抬头,一道白影倏忽跃入视线,孟宓大惊失色,一屁股摔在冰凉的地面上,烛火昏暗,照不亮他的全身,唯独雪白的宽袖袍服亮得晃人眼珠,孟宓战栗着往后退,头撞到身后的木橱,磕出了一声巨响。 那人好像瞬间感应到了她的存在,往这边进了两步,孟宓咬着贝齿往门边爬,“来人!救命!” 白衣人飞快地往孟宓这边走了两步,孟宓吓得腿软,要往门外爬走,却被他抓住了脚踝,孟宓吓得大喊,手指抠住木板,“来人啊——救命——” 这到底是谁? 孟宓幽居于此,身边没有一个人,桓夙也没有遣任何甲卫驻守门外,她的声音虽然清亮,但难以让人察觉,孟宓喊了两声,忽听得身后一声清泉淙淙般的语声,“孟小姐。” 说话间,她脚下的桎梏退去了,这声音耳熟得很,她迟疑地蜷缩起来,扭头回望,只见那白衣人正跪在她的脚边,她吓得又是往后一缩,然后,才见到火钵边另一道雪白的影,气韵生动灵致,孟宓的视线缓慢地上移,来人雪锦烟绸,衣摆与袖口都有玄黑的精致镶边。 他身姿高颀,孟宓仰了脖子,直到酸疼,才能看到那张映着火光俊美无俦的脸,慈悲,柔和,多情而睿智。 他极缓慢地俯身,对她伸出一只骨节修长的手。 火光隐然,他的肌肤浮出淡淡的蜜色。 孟宓怔怔地,又不敢去碰眼前的白衣人,后退了一下,“你怎么会——在此?” 见她已经靠着身后的墙壁起身,蔺华也并不强人所难,对眼前仍半跪着的白衣人低笑,“吓到孟小姐了,退了。” 孟宓双眸滚圆地瞪着,只见这个白衣人未置一词,便笨拙地起身,退到了蔺华的身后。 风华无双的上阳君,歉然道:“这是在下的门客,张偃仿了在下的轮廓做的木人,孟小姐放心,他不伤人。” 孟宓:“……” 她总算是明白,张偃和眼前的上阳君何以突破峭壁之上的重重把守,进入楚宫,原来张偃有这般神乎其技的机巧之术,可他们竟能不费吹灰之力入楚宫,万一行刺王上和太后…… 孟宓忽地一个激灵,震惊地看向眼前的蔺华。 蔺华猜到她的顾虑,微微一叹,抚袖道:“孟小姐放心,在下没有伤任何人的意思。” “华知道,楚女多情浪漫,真诚率性,我也不喜转弯抹角,”蔺华微微赧然,“孟小姐,蔺某对你,一见倾心。” 孟宓:“……” 峭壁山岩,攀入缕缕松风,是夜,月色皎然如冰,温润清扬的一支歌谣动魄跌宕地缭出绕指柔情。 他唱的是《静女》。 “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爱而不见,搔首踟蹰……” 孟宓愣愣地听他唱,笑意斑驳,月光下一缕修长的身影,宛如绝壁巉岩上峙立难徙的仙竹,俊逸而温朗,不可否认心口跳动得极快,毕竟他是蔺华,风姿灼灼罕见于当世的郑国上阳君,可是,可是—— 太突然了,他为何突然而至,与她说这些乱她心的话? 若是真有意思,何必挨了这么久才来,若是真有情义——不,今夜之前,他没有这么温柔动情的眼波,孟宓的唇咬出了血色。 渐渐地,她好像坠入了一个只有明月和他的梦境,如在云端的轻忽感,不真实得可怕,她听到血脉贲张的汹涌之声,听到月光下星海的起伏斑斓,听到他唇中一字一语的凝思,最后是那双眼睛,孟宓的唇已经感觉不出痛感了。 不知过了多久,一曲终了,他在一天银白里缓慢地远去。 孟宓好像做了一个梦。梦里有一个绝代无双的美男,他好像喜欢自己,对自己表白心意,然而飘然而去,身姿如画,形容如仙。 孟宓在闺房之中时,学过一年的丹青,她晃神之时,天已浮出晨曦的鱼肚白,她惊讶地停笔,只见墨色将干涸之处,正是一缕鬓发,素绢上是一张完美无瑕的脸,双眸清润,薄唇微挑,正是夜里所见的上阳君。 她惊吓地扔了笔,墨水渐染开来,将他的眼珠抹黑了一把。 难道,难道——难道她对上阳君已经情深意笃到这般田地,竟然彻夜未眠地画了他的画像? 孟宓不寒而栗地抱起了双臂,她昨夜提笔作画是什么时辰,用了多久,她都记不分明了,想起来只剩下昨夜宛如梦境的一个轮廓,还有他唱的一曲《静女》,难道她真的,就此沦陷了? 她听到门外的扣门声,小泉子在外试探道:“孟小姐,起了么?” 到了早膳时辰,孟宓心口一跳,直觉不能让小泉子拿给桓夙,囫囵地将丝帛扔入了火钵,没有明火,好半晌才徐徐燃起来一缕青烟,孟宓拉开门,深吸气,“怎么是泉公公?” 小泉子递上食盒,叹气:“大王病了,每日给孟小姐送膳的小包子要照料大王,无暇前来,是以由奴婢代劳。” 孟宓只听到前头四个字,胸口猛地跳了跳,“大王怎么病了?” 她再故作镇定,小泉子这等跟过数位主子,且留在楚侯身边时间最长的老人,也能察其言观其色,心头微微了然几分,不动声色地回禀:“风寒侵体,孟小姐也知道,入冬便是这样的,太医说没有大碍。也请孟小姐着紧些,切莫受寒。” 小泉子说话细声细气的,但又满是关心,让人有和风拂面的温暖体贴的感觉,孟宓暗暗压下那抹担忧,接手了食盒,对小泉子说了声谢,便走回了门内。 眼下云栖宫忙进忙出的人才堪堪消停了下来,自清早发现桓夙身体滚烫发热,他们便捏着一把汗提心吊胆地忙活,太医请了,再是煎药,喂药,烧水,伺候大王洗浴更衣,桓夙从偏殿的净室走出来,披着湖色狐皮大氅,脸恢复了一丝血色。 小泉子送膳归来,正忍寒受冻地跪在阶下,身体轻颤。 桓夙路过跪在偏殿外的三人,停了脚步低眸一扫,蹙眉问:“说了?” “禀大王,说了。”小泉子俯首帖耳。 “她什么反——”楚侯清咳了一声,声音更是一沉,“她回了什么?” 小泉子艰难地俯首,“没有只言片语。” 没有只言片语。桓夙忽地抿唇。他病了,她竟然问都不问,方才吃了药压下的一股郁火又烧了起来,沉声道:“再说一遍,她难道便没有任何回应?” 这一遍却是问小泉子身后跟着的两人,那两人哪里看得出来孟宓的心思,回想了一番,孟宓确实不曾怎么担心,也都一言不发,还像是担忧他动怒,将身体伏得更低。 桓夙怒而提脚,这是小泉子意料之中的,伸直了腰背等着,岂料这一脚竟迟迟没有下来。他惊疑不定,正要偷偷抬头瞅一眼,岂料便听到桓夙下阶的脚步声,他更是惊诧,而那个少年楚侯,已经负手下阶,一头披散未束的发几乎垂落至脚踝,若非身姿挺拔修长,那背影美胜妇人。 桓夙这边怒火未熄,险些亲自到南阁楼质问那个没心肝的孟宓,但病来如山倒,他身体尚未康复,太医叮嘱不得过度吹风,以免再度受寒,他一腔郁结恼火发作,宫人犯了错被他挑中了机会从重罚了几个。 小包子后脚携了冉音跟来,冉音盈盈下拜,“王上,太后情况不好了。” 桓夙一愣,让她起身,“说清楚。” 冉音暗中抹泪,“太后有头痛之疾,但有卫太医施针,都不曾出过大事,但这一次,这一次……” “母后的病,连卫太医都无辙了么?”桓夙的脸色阴云密布,作势又有一通火气要出。 冉音不敢隐瞒一个字,“左尹大人煽动数十名官员当朝顶撞太后不说,而且,而且……” “而且什么?” 朝上之事,桓夙作为楚国之君,应当远比冉音要清楚,可眼下他竟然病急乱投医,问了冉音,话已出口,他忽地想起来昨日楚国大殿之上,左尹张庸指责太后“善淫作乱,擅权作歹”八个字,这些腐儒酸生叱责太后无非是后四字,桓夙当时没有留意,眼下突然想了起来。 张庸似乎对太后卫夷之事有所洞悉,可他堂堂楚国左尹,再怎么位高也是外臣,何况他为人有浩然正气,不像是会安插线人的宵小奸猾之徒,怎么会知道…… 他来不及细思,冉音又跪伏于地,声色恳切:“太后请求王上移步一见。”   ☆、20.纯情 太后静卧于重重罗帷之后,桓夙跪在榻边,绣帐下探出来一只肌白如雪的手腕,轻轻地抓住了他,桓夙垂着眼眸,“母后。” 太后捕捉到他声音里的哑然,喘息了几口,叹道:“夙儿第一日到我宫里来那日,也下了大雪,你冻得脸色通红,宫里没有人给你发放例银,也没有人疼惜你……” “是母后给儿臣熬了莲藕羹汤,给儿臣加了锦袍。” 桓夙低着头,声音更哑。霞倚宫里里外外站了一群人,有陪伴太后多年的老人,还记得那日的情境,九公子夙单衣薄靴,脸色通红地披了一袭雪花,被人领入当年的王后宫中,他乖巧而沉默,见谁都要行礼。单薄瘦弱的身板细细地颤着,廊下有人一声讽弄的屑笑,原来几位公子都趴在围栏上等着看公子夙的笑话。 九公子眼睑泛红,他抬起手背揉了揉眼,没有一个字。 太后当年也才不到桃李年华,皓齿如珠贝,由人打着伞,缓步而来,直到看见跪在宫外的年幼的九公子,忽地一把推开身后的侍女,匆匆地跑下石阶,不由分说紧紧地拥住了他。 她直落泪,手掌轻轻拂去他发间的雪花,“夙儿,以后,你跟着我,我是你的母后,再没有人可以欺负你。” 那是他短暂的七年人生里,除了母妃之外,第二个人,给他安全而温暖的怀抱。 他始终记得。 “夙儿,”太后说一个字便要咳嗽一声,她喘气不止,勉力侧过身,双掌合拢握住了他的右手,“楚国是你的,江山是你的,哀家绝没有任何妄念。” “孤知道。”桓夙皱了皱眉,他忽地转过头,“你们都退下!” “诺。” 很快殿中只留了这母子二人,卫夷对桓夙施了一礼,拎着药箱默然离去。 “母后。”他反握住太后的手。 太后细声道:“可是哀家有私心。我终究是先王之妻,也是依照楚礼迎入王宫的先王王后,世事不容于我与卫夷。哀家在朝一日,便能为自己与他多争一段时日,我对不住楚国的列位先祖,枉顾了纲常法纪,可我……可我宁愿不要这太后之位,你与我有母子之名,可是这些年来,母后能说这些心里话的,也只有你了……” 桓夙点头,“孤明白母后的难处,是父王亏欠母后与我母妃甚深。若非不得已,母后不至于此。” “楚国终究是你的,哀家再怎么强拧,也是越来越力不从心。”她的手指松开,缓慢地指了指不远处辉煌精雕的妆台,台面工整严谨地摆放了一只箱箧,“那是你父王临终前交托给我的印玺,有了它,日后你颁发政令,便会畅行无阻,上行而下效,无人再敢有反对之音。” 没想到太后今日交代的竟是要将王玺还给他。 桓夙微愣,思忖之下,脸色一时惨白,他出了霞倚宫,见卫夷还跪在宫外,西风寒凉,檐外飞雪联翩,桓夙眉宇深陷,他冷着声色道:“太后的病,到底如何了?” 卫夷一时没有动,低着头颅,散乱的额发覆住了那张脸。 直至过了片刻,他才缓慢地反问:“敢问大王,要听真话么?” “孤不屑自欺欺人,你说便是。” 卫夷凝了凝神色,唇瓣勾出一抹淡淡的苦笑,“药石无医。” 这次却是桓夙沉默良久,他问:“那,还有多久?” 卫夷摇头,“微臣也不知。” 卫夷是鄢郢最高明的医者,桓夙纵然有怒,也不能说一句卫夷是个庸医,这方才是最可悲之处,桓夙咬住了牙,唇齿之间溢出淡淡的咳嗽声,卫夷忽地抬眸,“大王,要微臣为你诊治么?” “你顾好孤的母后就好!”桓夙咬牙切齿,“孤要你给太后续命,无论多久,但孤可以保证,你的性命绝不比太后长!” 卫夷苦笑着伏地身体,“谨遵王命。” 桓夙扬起脸,灰白的天抽着一朵复一朵的雪,摇摇洒洒地覆落,霞倚宫与南阁楼相去不过几百步,愈发显得高耸凝滞,笨拙而古朴地立在一片巍巍然的宫墙之中,苍松如墨,白灰之中隐隐滴落下来,呈绵延流淌之势。 孟宓还沉浸在苦思冥想与百思不得其解之中,除了那夜上阳君雪色的衣袍,他温润朗然的双眸,以及那一首动人心魄婉转悠扬的《静女》,她脑海之中竟然不剩什么了,她见了他,做了什么,想了什么,说了什么,愈发模糊。 包括她描的那副上阳君的画像,她也不记得,自己还有这般好技艺还能画得出这么栩栩如生的画。 她试图提笔,想画一个人,脑海里掠过桓夙的脸,她能纤毫无差地忆起他的每一处轮廓,可是临到下笔时,却犹犹豫豫不能决断,废了半天功夫,画了一张形似神非的图,她有些恍然。 “我是不是中邪了?” 她拍了拍脸颊,垂下的眼眶里忽地曳出一个身影,孟宓惊骇地一跳,险些躺倒,火光里映着桓夙冷峻俊美的一张脸,琥珀般的双眸,褪去了稚气和幼嫩的皮,气韵一日一日地沉积威严下来。 这是楚国的王啊。 孟宓拍脸的动作僵住了,她很快地想起那个夜晚,好像上阳君也是这个站位。 难道她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竟然同时对两个男人动了龌龊的念头,所以思念过度,中了邪了? 孟宓惊得一跳,哆嗦着唇道:“大大大……”要是呢,他会做什么举动,会唱什么歌,说什么话,让自己方寸大乱? 岂知这个大王并没有昨日上阳君那般柔情缱绻地表明心意,更没有唱什么《静女》,一双晦暗不明的眸死盯着她,沉声:“你心虚什么?” 心虚?孟宓的心在呐喊:我分明是得了癔症啊。 看来她的幻觉也不是出现得毫无逻辑道理的,就连幻境里的桓夙,也是冷的,和平日没什么不同,整个人透着一股威煞之气和生人勿近的疏离。 孟宓诧异地盯着他,一眨不眨地盯着看。既然是幻觉,她所幸便看个够吧,幻觉里的桓夙,反正不能把她怎么样。 “不曾心虚。”孟宓摇头,直视着他不移眼。 “你看什么?” 孟宓胆大地笑,“比对一下。”她到底画得差在了哪里?她想,昨晚是不是也这样在幻觉中直面了上阳君,一边看一边画,所以才那么惟妙惟肖? 桓夙觉得很是莫名,但被她这般赤.裸地盯着看,他心里竟然丝毫都不反感,反倒敞开了手任她打量,他风寒在身,她不理不睬,他本该发火叱责这个没有心肝的女人,可是眼下好像并非如此,他的目光落在了孟宓案前的一幅素帛上。 简笔勾勒的一个轮廓,清傲如松柏,俊眉冷目,紫金攒珠镂龙冠冕,山河锦理曲裾,虽则神.韵差了一两分,但就其描摹的轮廓,只需一眼,便可断定是他无疑。 装作漠不关心,却在私底下偷画他的画像,很有出息么。 他若是不来,还发现不了这么个意外之喜。 桓夙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冰冷凉薄的两瓣唇,忽地向上掠过了一个微妙的弧。连太后重病带来的哀痛都冲淡了,头一回动心的楚侯,听到了胸口急促的撞击声,好像有什么冲动自深埋九尺的黄沙埃土里极欲破土而出。 孟宓更惊了,这果然是个幻觉。 他竟然笑了! 他竟然还笑得这么春心荡漾!   ☆、21.意动 “幻觉”的手指已经挑起了她身前的画,微微俯身,一缕披散的墨色长发坠在她的案前,在他起身之际,孟宓猛地伸手一抓,桓夙被扯地头皮生疼,凛然道:“撒手!” 他直起身的动作才做了一半,素帛还被他的长指挑在手中,孟宓涨着脸,“不放,把画还给我!”因着是幻觉,她愈发肆无忌惮。 可是这缕头发捏在手里的质感,有些滑,捻起来又粗粝得磨手,真实得让孟宓吓了一跳,半信半疑地问:“你,你怎么会来?” 他要是答不出所以然,那就是假的。 桓夙长气一吐,冷笑道:“你胆子大到不把孤放在眼里,孤不能来兴师问罪么?” 她什么时候不把他放在眼里了。 孟宓怏怏地把手撒开,桓夙哼了一声,这条雪白的丝帛上,细笔描摹着一张图,他正襟危坐于桌边,五官和装束一眼便可看出来是他,桓夙忽然又勾出了微妙的唇弧,在孟宓忧心惙惙阴云密布之时,桓夙忽道:“你,为何摹孤的肖像?” 孟宓低着头接受审判,心里飞快地拨算着,这个大王不同寻常,他和平日里的冷漠疏离太不同了,而且他会笑,就算不是幻觉,那也是中了邪了,她小声道:“练手的。” “怎么不拿旁人练手?”桓夙将那轻薄似云的丝绡掂了掂,“你不知道在楚国,唯独孤的画像不可流传于世,凡有人擅自作画,要受车裂之刑?” 车裂! 孟宓读了那么多书,知道这是车裂就是五马分尸处以极刑!她吓得一屁股跌倒,桓夙已经侧身,将丝帛扔入了火钵里,吐着信子的火苗腾起来,将那卷未完成的画吞没了。 她脸色煞白,但也确认了,他不是幻觉。孟宓震惊地仰着头,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冒犯了他,犯了死罪。 桓夙绕过她面前的梅花小几,托起她的下巴,温软如脂膏的一团,削尖如葱根的手指抬起来似想反抗,然而眼眸里又冒出几分异样,后来死心颓然地放下来了,桓夙沉声道:“你老实回答,不然逃不掉。” 威胁到性命的时候,孟宓一时慌张,顺着他的话张口就答:“因为、因为我喜欢大王!” 桓夙的手指僵住了。 俊脸腾起一朵可疑的红,飞快地聚起来,又散如浮云尘雾,他的手抓住她的肩,眼睛亮得吓人,“你再说一遍。” “我……”孟宓说不出来了,刚才差点咬到了舌头。 楚侯的眼睛这么亮,这么热,她是第一次见到,他像一个毛头小子一样莽撞冒失地抓着她的香肩,像在逼她,又像在追求她,孟宓舔了舔唇,一个字都没有说。再喜欢,也不能说。 何况,也只有那么一点点。 桓夙并不失落,虽然没有听到他想听到的声音,他还是珍之重之地把孟宓抱了起来,孟宓早就被吓得腿软,一动都不敢动了,只能谨慎地窝进他的怀里,他的胸膛震了震,发出几个笑音,孟宓脸都红透了。 除了孟老爹,还是第一次有个男人把她抱起来,跟他贴这么近。 他也才十七岁,可是这双臂膀已经足够坚实有力,孟宓听到沉重而又急促的心跳声,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他的,跟着身体一软,倒在了床褥里,他微凉的唇很快火热,落在她的鼻梁上,孟宓捏着拳放在腹部,阻隔着他们的肌肤相近,却还是被吻得软成一汪水,睁了睁明眸,不解地看着有些忘形的楚侯。 她们楚女对童贞看得不重要,连男人都不介意自己的妻子嫁来时已非完璧,孟宓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她一点都不排斥他的过分亲近,虽然有点害羞。 桓夙摸她的头发,光有些暗,看不清他的脸色,孟宓听到他说:“你喜欢孤,所以先前跟孤玩的都是欲擒故纵的把戏,对么?” 孟宓:“……” 她们国君的想象力比其他国君要丰富百倍,自信也强过百倍。孟宓竟然不知道如何接话,微窘地绞着手指,讷讷不发。 “你不想说也罢,孤终究是逼出你的真心话了。”他居高临下地俯瞰,神色自傲。 孟宓:“……” 她以为把苗头藏起来不被人发现就好了,她不是真迟钝,对一个人有什么样的感觉她也不是一点都不能察觉,她想说一些半真半假似是而非的话让他迷惑,可是桓夙偏偏深信不疑地当真了。 孟宓激红的脸烫手得像一团火,身后的丝帛已经烧得只剩下残渣了,这时远处传来沉重的钟声,已经到时辰了,桓夙不自然地爬下床,正了正衣冠,孟宓小心地拉上被子盖住身体,警惕地看着他。 被她三言两语地搅和,他的心情反倒有所好转,摸了摸她的头,“孤下次再来。” 孟宓猛点头。 能伸能屈的卖乖让桓夙大悦,竟然破天荒笑出了声,“孤越来越喜欢你了。” 孟宓:“……” 她乖巧地笑,其实已经紧张得全身出汗。桓夙到底不是一般人,她怎么把主意和心思动到他的头上,不是太深的喜欢,就像对一般的猫猫狗狗都是一样的,还远远不及到嘴边的美食。可是,冰冷的少年,偶尔炽热滚烫的体息,方才险些灼伤了自己。 浓郁的男人味,现在还漂浮在鼻翼两侧,一伸手都能抓一捧下来。孟宓险些又红了脸。 小包子惊恐地发现,他们大王今日格外与众不同,出门时脸颊有一缕不自然的微红,他心领神会,佝偻着腰等大王下台阶,桓夙一句话也不曾留,只是唇畔微染薄红,那正经的不疾不徐的脚步竟然比平日轻了不少。 “大王,那个——” 欲言又止让桓夙心烦,“说。” “骆小姐在漱玉殿等您很久了。” 桓夙忽地顿住身,战战兢兢跟在他身后的小包子险些倾身撞上她,桓夙忽地冷脸,“孤不回云栖宫了,你找个人告诉她,让她父亲来把她领回去,孤的楚宫虽然大,但也不需要她。” 小包子唯唯诺诺,只有答应。 桓夙的广袖下滑落了一卷丝帛落在掌心,他怎么会真烧了她的画?何况画中人是他,自然是要留着的。 不曾想这位骆小姐的脾气大,不比孟宓是个软包子,桓夙一席话让她脸色大变,虽然没有说什么,但回去便写了封信给骆谷,让他找机会见见桓夙,只不过暂无回音。 骆摇光心情不好处散步,一路穿行疾走,绕过云栖宫外翁蔚的竹林,绿光疏影里,少女的衣摆微漾如蝶,发香如兰,忽地听到身后的声音,一转身,恰好撞上一堵胸墙,那人穿了袭铠甲,她捂着吃痛的鼻,大怒:“你是何人!” 狄秋来微窘,他在外宫巡视,不甚今早,十一公主落了一只纸鸢在内院的树梢头,她急坏了,非要自己前来捡,十一公主才豆蔻之年,又得娇纵惯养,养出了一副刁蛮胡为的性子,这么大了却还是哭鼻子的年纪,被缠得无奈,狄秋来只得背着大王偷偷入内院拾纸鸢。 本决意捡了纸鸢便走,岂料撞上这个疾行的女子,险些以为是刺客。 可是她转身,狄秋来才发觉竟然是个绝色女子,一时忘怀所以,双目发直,愣愣地动都不能动了。 骆摇光见他手里拿着一只蝴蝶纸鸢,又一副见了美人走不动路的下作痴样,以为是和宫中侍女私会的轻浮放荡甲卫,正愁气没处使,一脚踢在狄秋来的小腿肚上。 但能征善战、骁勇超群的狄将军纹丝不动,她这一脚宛如泥牛入海,骆摇光反倒踢得脚疼,咬了咬唇瓣,叱道:“还不快滚,仔细我禀告王上,治你的罪。” 狄秋来的痴怔变成了震惊,没想到她是桓夙身边的人,这下再也不敢动分毫旖旎的心思,对骆摇光行了个礼,道谢:“多谢。” 也不敢再问她如何称呼,便匆匆掉头而去。 这个男人生得萧肃轩举,丝毫都不想伪面小人。骆摇光有些好奇他的身份,暧昧不明地笑出了声,心情莫名转好起来了。 狄秋来低声喘气,走到十一公主身后,郁郁苍苍的一片松林,十一公主脸色潮红地扑着雪地上的雀儿,入冬之后,地面时有积雪,鸟雀被饿得落到地面啄食,也无力飞起,十一公主扑得正欢,狄秋来无奈,只怕她已经忘了纸鸢这回事。 听到有人踩在雪上沙沙的脚步声,十一公主好不容易靠近的雀儿似有所察,扑通一下振起翅膀飞远了,十一苦着脸转身,见到狄秋来,当即娇气发作,“你赔我的鸟儿!” 狄秋来失语,不知该怎么接话。 十一见他手里攥着一只红蝶纸鸢,想到正是自己落在内院树梢上的一只,又笑逐颜开,忘了鸟儿上来讨纸鸢,岂料东西才抓上手,忽然敏锐地嗅到了什么气息,狄秋来眼见到公主脸色一板,怒道:“你方才去见了谁?” 狄秋来一怔,十一愈发觉得不对了,她逼近过来,又细细嗅了他身上的脂粉味,如兰如麝,不知道是哪里来的狐媚女人,敢勾引她看中的男人,十一大为恼火,“快说到底见了谁!” 原本打算忘了的缘分,被十一这么一闹,却不自觉地又想起了那个行色匆匆的绿裳美人,如绝世遗珠,如松斋清露,云堆翠髻,肌白如雪,单薄的身上有一缕香雾隐约,他想到她的第一时间,便同时想到他是王上的女人。 那是碰都不能碰的,他一时怅然。 十一没有等到回答,但单单观察他这脸色,也知道了七八分,一时恼恨不已,决心找到这个女人必予严惩。   ☆、22.不走 十一是先王膝下唯一的公主,也是先王后嫡出,在太后之前,先王后诞下十一公主没几月便香消玉殒,后来才有了川氏一族的兴起。 在楚宫之中,十一公主备受太后宠爱,连素来对人不假辞色的楚侯,也不得不对她退让几分,凡事都不与她正面争锋。对于楚侯来说,这样的退让已经算是“溺爱”了,无怪乎这个公主愈发有恃无恐。 她才十三岁,但心悦狄将军的事,阖宫无人不知。楚女本来就放肆大胆,何况公主,这本来也不算什么丑闻,再者太后早有默许,将来的驸马也非狄秋来莫属,十一喜欢,是再合她心意不过。 桓夙与狄秋来在苑中练剑,狄将军的剑术师承六国第一宗师,算是楚国的佼佼者,而桓夙算是那位宗师的再传弟子,天赋极高,积雪被扬如尘屑,桓夙的剑光有虚有实,忽地折手一剑,直抵狄秋来的胸甲。 狄秋来是各中老手,对危险有熟练成癖的嗅觉,但他没有躲,甚至动一下都不曾,桓夙被他料定了这一剑不过是玩笑。 事实上也的确是个玩笑。 楚侯收鞘,淡淡问道:“你怎么看十一?”楚侯侧脸的轮廓冷峻如锋,象牙般皎白的肤色,微凛的凤眸,完美无瑕,但又透着分淡漠疏离,让人不敢靠近打量。 狄秋来早知道桓夙有意试探自己的心意,但他素来看重婚姻大事,虽然不敢诋毁公主,但有些话不得不如实答:“下臣,对公主绝无妄念。” “如果可以有呢?十一她中意你。”桓夙不适合做说客,他的面目和声音都太冷,没有人喜欢与这种冷冰冰的人谈条件说心里话。 狄秋来跪下地,铠甲摩擦出铿然的几声,“微臣不会从的。” 堂堂甲卫军首领,好像被逼婚的小白脸一样无奈,楚侯也不好就这种事为难他,负手道:“你是我楚国的功臣,孤不好因为姻亲之事迁怒你,但十一受了委屈,她怎么罚你,孤也一概置身事外。” “诺。” 狄秋来答得掷地有声,实则内心并不如表面沉稳,他只是心头偶尔地掠过一抹绿影,怅然若失,但对着桓夙却唯有苦笑。 剑练完出了一身汗,桓夙回宫沐浴之后,披着未干的墨发走出浴室,只听有人传唤,说骆谷在宫外请见,修眉不可自抑地紧了一二分,猜到是骆摇光暗中告状,但他桓夙又不惧那人,声音一沉,“让人进来。” 骆谷进门时,楚侯正坐在猩红软毡铺的木阶上擦拭他的宝剑,寒光映着寒冬的日色,宛如冷雪碎冰,楚侯的姿态闲逸,即便有人进来,也没有抬头。 已迈入漱玉殿的骆谷停了停脚步,听见他问:“替你女儿抱不平的?” 骆谷一如初见,黑发青衫,儒雅而气韵沉稳,他低头施礼,捋了一把颌间美须,淡笑:“其实,也不算是在下的女儿。” 桓夙的剑柄立即磕在了木阶上,他冷着脸沉怒道:“你敢骗孤?” 骆谷匆匆上前,跪在桓夙的身侧,手中的羽扇摇了摇,“怎敢欺哄大王。摇光是在下在市井捡的一个丫头,见她可怜,带在身边养了三年,认作义女。后来她自愿入宫为大王分忧,在下也不忍不遂她心愿,只好……”他的神色看起来很无奈,无奈极了。 冷脸的楚侯拔剑,沉声:“孤不要她的服侍。”话音甫落,又想到了一件事,锐目盯紧了骆谷,“她是吴国人?”他父王便是死于吴国流矢之下,吴楚之仇由来已久,如果骆摇光是吴国人,她自请入宫,无论如何都当被视作目的不纯。 “那倒不是。”骆谷微微摇头,“她是越女。” 越国与楚国素来井水不犯河水,桓夙便不想再追究骆摇光是哪城人,目光晦暗地摁住了剑柄,“骆先生当日说过,无论如何孤要护着孟宓。孤要护着孟宓,留着骆摇光只会不便,先生岂会不知其理,把她送入王宫,不是自相矛盾么?” 骆谷微怔,随即又了然失笑道:“错了错了。”他拂袖摇头,想到骆摇光,既纵容又无奈。 桓夙皱眉:“错什么?” “在下原本是送摇光入宫,与孟小姐作伴的。”骆谷失笑不止,“孟小姐虽然冰雪剔透,但人却有些懵懂,要她明白大王的心意,只怕还要个三五年,摇光聪慧,在下原本是想让她周旋一二,岂料当日她入宫时,大约是我说得不够明白,她以为我的目的,是让她迷惑大王。大王今日告知,在下茅塞顿开,既然已造成不便,在下这便将人领回去。” 原来如此,见他态度诚恳,桓夙不再纠缠不放,让他去云栖宫外等着领人。 岂料他说明来意之后,原本对他言听计从的骆摇光,这一次却并没有让她如愿,反而在云栖宫外演了一出好戏,女儿跪着抱爹的腿,涕泪俱下地哀求:“不,摇光不能走,摇光是真心想服侍大王的。求父亲成全!” 来往的宫人都实在看不过去,觉得她一个美人这般梨花带雨地求人有些可怜,骆谷皱眉将人扶起来,“你莫非真对王上动了心思?” 骆摇光抿唇不答话。 来护送骆先生出宫的狄秋来正好按剑而来拾级上阶,才见到这个身段窈窕如柳雾女子的一抹背影,跟着便听到了她求骆先生不离楚宫。 她为了楚侯,正在求他父亲。 狄秋来的脚收住了,唇微微抿紧。 骆摇光背对他,又表现卖力,自然没察觉到身后已经有人,骆谷拍了拍她的肩,“你既然对楚侯这般情真意切,那父亲便不管了,入了王宫,你这一生一世便都是楚侯的人,日后不可任性,不可忤逆,知道了么?” 见狄秋来来送他出宫了,正在阶上候着,他长话短说,叹了一声,“今日我便不带走你了,但王上如何发落你,父亲也无可施为,你便,自求上天眷顾吧。” “多谢父亲。”要死皮赖脸待在楚宫也不是什么难事,太后对她印象不坏,楚王也不是毫不讲道理的人,宫中多她一人,连用饭的木箸都不需多一双,养个闲人罢了。 骆谷越过她离开,骆摇光目送,待一转身,只见身后长姿峻拔地立着一个男子,玄甲森然,脸色淡然地掠过视线,好像没看到她,对骆谷见了礼,转眼便护送骆谷离宫去了。 她唱了半天大戏,就为了留在宫里,一半以上的原因都是为了他,结果这人竟然这么冷淡,连一眼都吝啬予她便掉头走了,这么潇洒。 骆摇光暗中咬牙,映红的唇钻出了一排齿印。 …… 自那日浑浑噩噩见了上阳君之后,孟宓便一直告诉自己,不过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她对上阳君那副皮囊很是欣赏,所以出现了幻觉,此间此事譬如南柯一梦,醒了忘了便是了。 这么一想,她心里释怀不少。岂料这事却还没完,没过几日,她竟然又一次与他相会了。   ☆、23.审问 他恍然出现,仍是在日暮时分,孟宓的在南阁楼的寝房只有一间,简陋的几样装饰摆件无法遮住视线,火光后,传来隐隐温润的人声:“孟小姐在么。” 正打着盹儿的孟宓闻言飞快地支起身,踩着一双塞了软绵的绣鞋绕过木橱走出来,只见木板门后的回廊里,映着微弱的夕光,白衣出尘的男人拈着一朵淡紫色的花,花盏高擎,孟宓嗅到了一缕奇异的香味,怔愣之际他已缓慢地走近。 这个场景,于是又和梦境差不多了。 孟宓惊恐万分地后退了一步,那种无力感让自己都觉得很不适应,但是她退了,身前的男子突然快了几步,一手精准地握住了她的软手,淡紫的花落入了她的手中,复瓣的花辉煌地泄紫流白,她一愣。 “这是我们郑国的素衫桔梗。我特意在郢都北郊种了一片,你喜欢么?” 她还没说话,上阳君微笑地唤了一声,如同梦魇:“阿宓。” 孟宓暗暗吃惊,问道:“你不是幻觉么?” 蔺华微微挑唇,手指抚过她柔软的长发,“怎么会是幻觉?阿宓为何不信,我真心待你。” 她摇了摇头,避开了他的亲近,拘谨地退到一旁抵住了木质门,蔺华并不失落,将身上斜背着的一袋包袱取下来递给她,孟宓犹豫地伸手去接,这么一抱,便发觉沉甸甸的险些脱手,她纳罕着,有些惊疑不定。 蔺华见她接了,笑意更浓,“这是一些异国图纸,还有稷下学宫的策论。阿宓喜欢读书,这些便送你。” 原来是这么贵重的礼物,孟宓又惊又喜,蔺华却又道:“一个月之后,我来换走这些。”听到这话,她又显得有几分犹豫,缓慢地抬起头来,只见上阳君脸色微淡,白皙得宛如夜初的月光,他的唇薄而微挑,既庄重又显得近人,“别担忧阿宓。我听说楚地女子性格骄傲,要人追求方才能动心,我只是在追求你。” “追……求?” 孟宓呷着这两个字,忽然不太懂这两个简单的字眼组合在一起是什么意思了。而眼前白衣无垢的上阳君,又像之前朦胧的影子一般,乘着月色而去。 她不过是晃了下神而已。 孟宓捧着书卷,手里握着一支桔梗,若有所思地多看了几眼。 其后的数月,他果然一月一来。 当然,桓夙也偶尔会来,他来时,不论什么时辰,窗下都没有清心的琴音,所以孟宓小小地把他当做不速之客。 楚侯小气,她烧了他送的书,于是他令人搬了一块刻字的石头过来,大喇喇竖在阁楼内,孟宓胸口有气,幸得上阳君来时带来了一些珍品藏书。孟宓对这位大王的度量,已经不抱任何憧憬了。 她看起来气色不错,脸颊红润剔透,双眸清亮如水,摆了一桌的珍馐,她下筷也不疾不徐,似乎在欢飨美食,但看得出有一丝局促,拨了半碗饭,孟宓才小心地看着楚侯面前连动一下都不曾的木箸,细声细气地问:“大王不吃么?” 他摇头,眉眼不动,仍旧一副生人勿近的疏离冰冷。 但是他的眸,始终专注地落在她的眼底,孟宓有些不自在。既然不吃,何必多摆一副碗筷,这不是浪费么。 孟宓揣测不透这位大王的心思,但想到前几日听到有人送膳时闲谈了一二,不由多问了一句:“太后的病好些了么?” 他愁眉不展,应该是为了太后吧。 桓夙点头,“卫太医照料得仔细,病情已经稳了下来。” 孟宓于是不再问了。她对太后的感情也很复杂,说不上恨,但也不喜欢,她只是信口问了一句,不敢再打听多的,于是识相了闭了嘴,专注地吃菜。 每一道精品佳肴被放在舌尖味蕾,她总是餍足地眯起双眼,雪白的肌肤晕开薄薄一层蜜粉的雪,桓夙对她的口味了如指掌,带来的都是她的最爱,尤其那道八宝鸭,每来必带,这是她的“心头宝”,有过一段共枕的时光,这是她夜里做梦自己说的。 当时,还流了一串晶莹的水在他的床褥上。 想起往事,楚侯忍不住掖了掖唇角。 若不是因为后来……桓夙至今不知,她怎么跑到了慈安静园,那里素来是太后划的禁地,外边有甲卫把手,一般人无从得进,他审问过当日值夜的人,却一个个有如离魂,对当夜的事一概没有印象。 这便是症结所在,他扣住了袖袍,修眉微攒,“你还记得,慈安静园那一晚,你怎么会闯入禁地?” 孟宓边吃边摇头,声音含混不清:“我忘了,那晚有些迷糊,本来是茶兰带我走的,后来她人不知道怎么就不见了,我找不到人,再后来……”再后来似乎撞见的上阳君,她很清楚那是个幻觉,因为她中了蛊,于是不由自主地被那个幻觉引入静园的,一路畅行无阻。 可她再笨也知道在桓夙面前,不能提蔺华,于是缄口不言,以为他自己能顺理成章地揣测下去。 她细微的神色也逃不脱桓夙的眼,他眉心的褶痕更深。那一晚与她几乎同时离席的还有上阳君蔺华,她出入禁地犹如入无人之境,本来便值得怀疑—— 但孟宓又说了茶兰。 桓夙忽地长姿起身,拂袖而去。孟宓甚至来不及跟着起身去送他,转眼楚侯的身影已消失在帘后。 桓夙回了云栖宫,找的第一人便是小泉子,“将茶兰带来见孤。” “诺。” 傍晚孟宓又见了上阳君,他总挑日暮时分前来,到第一缕明月光升上树梢便飘然而去,无一例外,他带来的书总是珍品,他离开时飘忽如一羽白鹤,孟宓回神的时候,总只见一缕雪白的翅尖。可是他们已经相熟了。 孟宓没有告诉任何人上阳君与她见面一事,除了南阁楼,他从来不去任何地方,半年相处下来,最初的怀疑被动摇了,她开始相信,上阳君蔺华对她是有好感的。她从来没见过谁那么温柔的眼波,润然如玉的嗓音。 “上阳君,齐国出逃的百姓,除了流亡楚国,剩下最多的便是入了郑国,你一点都不担忧郑国的国势么?” 蔺华面朝崖壁,手指拨了一把风铃,朗朗一笑,“国君昏庸无能,没有齐国流民,他自己理政,本也是一桩笑谈罢了,担忧与不担忧,没有一点用处。”他语气随意散漫,但有对国君无德的无奈和绝望。 在郑国陷入危局的时候,他是国君毫不犹豫扔到楚国的质子,他是郑国一个被放弃的人啊。孟宓为他惋惜不忍,蔺华回眸温笑道:“我郑国之主比不上你们楚侯。” 照理说桓夙还未亲政,这位上阳君的口吻也太笃定了些。 “先楚王仁德爱民,留下楚十万虎狼之师,楚公子夙心怀大志,他即位之后必大有作为。当今之世,晋为强国,但我笃信,一旦太后放权,不出十年,楚必取而代之。” 他侧过眼眸,风拂过他鬓边一缕漆黑的发,脸色宛如月光般皎白无暇。 石壁前风铃声声,落入心坎里。 孟宓无端地为之悸动。 会吗? 她眼中的少年楚侯,这时候,还远远没有那成那等气候。她的见识远没有蔺华那么丰广,远不如他博闻强识,她应该相信上阳君今日谶言。 桓夙审问了一个时辰,但毕竟时隔久远,已经一年多过去,茶兰只记得当晚中途急着小解,便先钻入了小林子折返,让孟宓等候,后来一些琐事便记不得了。楚侯戾气发作,当即发落了她三十刑棍,被打得奄奄一息的茶兰咬住这番说辞不放。 她是太后身边的第二个近人,桓夙没伤了太后的面子,让人给了她伤药,将她拉回了霞倚宫。 等人走了许久,桓夙揉着眉心,自铜盏青灯下小憩,小包子端了一叠时鲜的水果前来,楚国的柑橘举世闻名,在楚王宫中最是常见,没有新意,何况桓夙自幼吃到大,他懒得多看一眼,小包子在他身前的紫木案上放下了青铜盘。 他忽地扬起下颌,盯住了一勾摇曳婆娑的烛火,嗓音骤冷:“敢欺哄于孤,呵。” 方才审完了茶兰,小包子知道大王是为了茶兰而动怒,谨小慎微地放下东西要走,桓夙的目光落在那一叠柑橘上,目色微微锋利,最底层的橙黄鲜红之间,似乎,夹带着一条白色的丝帛。   ☆、24.甘甜 桓夙将最上方的柑橘拨开,骨碌碌的几只滚落在地,他抽出了那条丝帛。 这是令尹大人传上来的朝中各辅政大臣的万民书。在他掌权之前,令尹大人辅佐太后理政几年,位高权重,他一直是太后的拥护者,但这封手书,摁的是他的指印,题的是他的大名。 书中言辞恳切,声声控诉,指摘太后擅权,为乱朝纲,他们一干臣子体恤君侯被剥夺王权,忧心如焚,故此对太后阳奉阴违。顺带,这封信里表达了一下他们对桓夙的忠心。 “自作聪明的阿谀之徒。”桓夙眼冷,将这条丝帛扔在烛火上烧了个干净。 半个时辰后,小包子捧着玉盘来收拾地上的橘子,桓夙将脚边一只黄澄澄圆滚滚的橘子踢给他:“那个麻烦的女人还没有走?” 大王问的是骆摇光,小包子心领神会,识时务地顺楚侯的心意说下去:“骆小姐有些不识好歹了,大王和骆先生都没有留她,她又哭又闹在云栖宫外留着不走,骆先生也毫无办法,只能没带走她,自己一个人先离宫了。” 没想到骆摇光看着绝色美人,脸皮竟然还厚。 桓夙的手握住了一支镂百鸟羽禽的玄觞,冷笑道:“孤不许留的人,何人敢胆大妄为?” 小包子登时冷汗涔涔,扑通跪倒下来,“大王,这绝不是奴婢的主意,奴婢便是有天大的胆,也万万不敢忤逆大王。” 他又没说他。这个奴颜婢膝的小包子,让他想起了之前卑躬屈膝的孟宓,无端心里冒出几分嫌恶来,吩咐下去:“让骆摇光住到兰苑去,她不是喜欢楚宫么,孤便成人之美。” 小包子默默抹了一把汗。 兰苑是整座楚宫之中,离君侯所住的云栖宫是最远的,留下来也是宫闱各占一方,至老死不相往来。 大王是真不喜欢这个骆小姐啊。 …… 孟宓正靠着窗沐浴着室内的烛火,她习惯了不开窗,一个人映着头顶一抹微亮,伏案读书,忘了是什么时辰。 傍晚时分与上阳君谈了几句,心绪有些不宁,忽然听到窗外传来一缕哀顽跌宕的琴声,穿过厚重的紧锁的木窗,穿过警惕的紧锁的心门,孟宓的手忽地握住了窗轩。 “孟宓,你不止一次想见的人在外面弹琴,那么多日日夜夜,你都忍住了,不要前功尽弃……不要功亏一篑……” 琴音一转,低沉的宫音勾挑,旋律嘤嘤然,如泉水淙淙,悱恻而清婉,这人心中有一缕如同琴声的柔情。都说琴为心声,孟宓虽然是个门外汉,但听了一年多的琴,总还是能分辨一二、说出三四的。 不知不觉间,那扇紧闭了一年多的窗,被她的一只手无意识地拉开了。 才开了一条隙缝,明媚澄澈的夏光抛了进来,木牖盛了微澜的天光云影,初夏的光散漫地交织成文,柳絮轻盈如雪,木轩爬满了缕缕青黑色的细纹裂痕,她扶着窗口微微探身,深深吸了一口气。 猛地一睁眼,只见不远处一抹漆黑的瓦顶,长廊缦回,玄色的一抹身影隐约藏了半截身体,席地而坐,风流倜傥地披着一头墨发,指下悠然地拨着丝弦,孟宓忽地胸口一跳。 不过瞬息之间的功夫,那人已经扬起了目光,隔得太远看不清,只见瓦砾的黑,柳影的葱茏,还有轮廓分明的一张脸,绝无仅有的冷峻的漠寒,让她的心跳得飞快,对视了一眼,她伸出手去摔上了窗。 即便隔了这么远,也仿佛她能听到她决绝地摔窗的巨响。 桓夙失落地垂下目光,袖口忽地动了动,手中多了一只剪刀,手下一划,绞断了一根琴弦,再跟着,是第二根,第三根…… 这琴是师父所赠。 可是他离开时,就意味着永无归期了,他再也不会出现在楚国,再也不认他这个弟子,他留着一张琴睹物思人,那些“琴可清心”的劝导还言犹在耳,可是——被拨乱了的心,被晦暗的深渊吞没,阴郁甚嚣尘上,现在的它,就是暴露自己个性软弱的证据。 还被孟宓嫌弃了。 最后一点才是关键,他身无一技之长,唯一的技艺居然还被她嫌弃了。 留下最后一根琴弦之时,他伸手要去剪断它,忽然听到远处孟宓焦急的大喊:“住手!” 他微怔,从不出南阁楼的孟宓眼下竟然气喘吁吁地站在长廊下,滴翠的柳丝婆娑纤长,她瘦弱的身影,像一缕轻烟似的。桓夙恍然间听到袖下的手微微晃动的颤音,还有胸口急速的狂跳。 再回到南阁楼之后,没有那两条铁链,也没有人把守,对孟宓来说,她即使在一天之内出入百八十回,也不会有人拦着,真正将她困在一座高楼里的,是很多无可避免的无奈,她不得已为之,也甘心待在那个角落。 他也知道,所以孟宓此刻的出现,才让他觉得意料之外,惊喜得说不出话。 孟宓提着裙摆跑上来,娇喘吁吁地宛如一只落网的蝴蝶,不偏不倚地撞入他的怀里,软软的温香,熟悉的奶味儿,他全身的肌肉一瞬之间绷紧了,孟宓喘着气,跑得后背前胸出了层薄汗,香味更浓,桓夙只怕她软软的站不住,伸手抱住了他的腰肢。 是他熟悉的细腰姑娘。 孟宓嘟了嘟唇:“剪了它们作甚么?” 桓夙不太想回答这个问题,他现在有些后悔自己的冲动,把恩师唯一的留下的琴都剪坏了,他绕过这节不答,掐了掐她的小脸,“你那么急不可耐地要见孤,是为什么?” 孟宓忽然涨红了小脸。 弹琴的人在她心里是个模糊的影子,她想自己能听懂他的心音,也就像伯牙子期的高山流水一样,楚国流传着这样的佳话,她想,她也能将那个弹琴的人引为知音,就算不是知音,她也很感激这个人,拯救她于死寂的静默之中,让她不至于连一个人可以吐露心声的对象都没有。 打开窗,见到了他,是桓夙。她吓了一跳,可是知道他是桓夙,她才知道,原来他贵为楚君,也有脆弱柔情的一面,冷漠的人偶尔的温柔,显得格外珍稀,格外动人。 桓夙笑着一把手兜住怀里扑腾的蝴蝶,“你本来便是孤的,一生一世都逃不掉,现在是你自投落网,更别想着走。” 孟宓转过通红的脸蛋,绞着手指嗫嚅:“谁说我是你的。” 他俯身而就,含住这两瓣学会顶撞他的唇,辗转厮缠,孟宓被吻得晕了头了,这么炙热的体息侵体而来,她连呼吸的本能都忘了,正要退两步,桓夙霸道地扣住她的后脑勺,将她的腰肢一捉,更紧地贴了上来。 孟宓脸红得像红杏,“嘤嘤”抗拒了一下,被吻得脸颊充血,才终于重获自由,她委屈地瞪着始作俑者。 她不知道,她瞪着人时露出两旁的眼白,没有一点美感,他偏偏觉得可爱,捉住她的手又吻了吻她的手背,孟宓被他谨慎而生涩的吻弄得羞赧不胜,手背被濡湿了一个唇印,也不知道怎么了,她忽然鬼使神差地说道:“今晚,我就不洗手了。” “你怎么会这么乖。”楚侯心满意足地抱住了她,柔软的身体,已经发育得足够完好,桓夙只轻轻一揉,似乎便会捏出水儿来。 孟宓的心砰砰地撞了几下,渐渐明白喜欢源于一场深深的心动,她的心已经为他悸动。那样炽热的体温,霸道的深吻,让她脸热,又忍不住舔唇,轻轻地、趁他不注意的时候,回味了一下。 甘甜如蜜。   ☆、25.香消 桓夙的琴弦已经被绞断得只剩下最后一根孤零零的细丝, 她有些惋惜, 以后是不是听不到了? 他看出她的顾虑,掐了一把她的脸蛋:“放心, 孤有的是琴弦,挑几根续上便是了。” 方才的沉郁、滞闷一扫而空,因为她来的时候, 带来了熟悉而柔媚的春.色, 就像多年前一个飘絮的午后一样,把她的温度全给予了他。 孟宓扬起绚烂的笑容:“你会弹琴呀, 大王好厉害!” 乖得让人想欺负的孟宓,被楚侯的手掌揉了揉脸蛋,他笑:“你不知道的还多,给孤老实点,孤便一件一件告诉你。” 桓夙天生一副俊冷的面孔,即便是笑, 也给人三分威压感, 尤其这个“老实点”,她忽然想起自己已经“不老实”地结交了蔺华,还和他无话不谈, 要是让这位暴戾的楚侯知道了…… 她忽然有些后悔自己的冲动了,趁他不注意时缩了缩脖子。 楚侯没有亲政的时候,他一日里比较得闲, 因为孟宓今天表现格外乖巧, 他安逸地抱着她在回廊里赏花, 柳絮翩然,簪入他披散的长发里,孟宓觉得他这样放旷不羁,很有名士风骨,很好看。 胸口熟悉的跳动还没有平息,她缓慢而深入地吸了几口湿润的气,澹澹的池塘水花簇浪,孟宓想到一个明眸皓齿的绝代佳人,身体僵硬了一下。 他宫里储着一位云鬓雾鬟的骆摇光,见一眼便很难不令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她至今都还记得那个女子的风情,潋滟如平湖生微澜,罗裳红妆,朱颜如海棠,难描难画的美。 孟宓颦了柳眉,轻轻地抿唇。 她发现自己刚刚好像得意忘形了,竟然会因为楚侯少年的一时冲动,自大到,刚刚竟然想独占他。 那块石头上的《女训》看来有必要读一下,她还是太不知天高地厚了。 …… 太后将养了半年,身体有了起色,但陪同桓夙上朝却丝毫没有落下。 黄昏的水面浮光跃金,她靠枕着一只藤椅,手挨着红栏,洒下一圈鱼食,池子里的红锦理纷纷游窜来,争做一团。场面很活泼,溅起细小的白梅似的浪花。 面临各路质疑,她左支右绌,力不从心,唯独黄昏时,有卫夷陪在身边,她能心安理得享受他的针灸,他冰凉如玉的手指的抚摸,太后苍白的脸色拽出浅浅的悦色:“延之,我必定是要先你一步离去的,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卫夷跪在她的膝头,手按着她的脉,闻言,声音微哑道:“太后但有吩咐,卫延之九死不辞。” 他是医师,是世上最能看破生死的一类人之一,谁人与世长辞,都不该让他最慈悲也最无情的心波动一下,可唯独眼前的太后。他拗不过上天给他心爱的女人定的命数,救不了她。他这一身精湛的医术,原来一无是处。 无计留春住。 太后虚弱地搭住他的手,“我小时候随我母亲住在行云山山脚下的柏溪边,山明水秀,那是我一生之中最安逸的时光。可惜后来我被父亲召入郢都,很快又送入王宫成了楚王的王后……可是我还是眷恋故土啊,延之,请你务必、务必让我的尸骨回乡。” 卫夷垂着眉睫覆住了双眸,看不出神色,他的手颤抖地握住她:“好,川谣,我什么都答应你。” “你别多想,仔细养病。” 太后幽幽地吐出一口长气,专心致志地翻过了身,将饵食撒了一把又一把,池中鱼儿吃得正欢,但躺椅上的女人面色却苍白如霜,颓靡而不振。 这样安逸宁静的时光,短暂得像一颗握不住的流星。他终究是留不住的,他只是没有想到,这一日会来得这么快,他措手不及。 太后的病情稳住了,为了避风头,卫夷这几日便没有再来。 朝野非议的风声被桓夙压住了,太后本人并不知道,桓夙本来并没有恶意,他毕竟念着与太后的母子情分,不好叫这些不堪入耳的言论落入太后的耳中,太后原本便染病在身,若是再受激,情况必定会恶化下去。 太后只是隐约有了一丝不妙的预感。 “嗡——” 钟鸣的声音响彻了整座大殿,铜器嗡嗡震出回荡久远的旷远之声,桓夙在通报的声音落地之后沉步而出,但他看到的第一眼,便是帘后依稀绰绰的人影,分明是太后无疑。 因为身体抱恙,她已经连续多日没有出现在楚宫议事的朝堂上,但眼下她竟然也在,桓夙想到那封数十名重臣上表的檄文,忽然眉心一紧,宦者轻轻提醒他,出了一点声儿,桓夙不动颜色地侧过身,撩开玄青色绣龙穿祥云暗纹的袍服,落了座。 百官行礼,这还是上古时代的礼节,楚国的文人丝毫不嫌古礼繁冗赘余,一个个乐此不疲地供奉先祖,邯郸学步。 “孤身体不适,今日若无事,尽早散朝。” 他漆黑如墨的眼眸沉沉地扫落下来,这班旧部老臣应该与他心意相通的,但偏偏有看透他的心意却不识时务的人,而且分明是筹谋已久,就等这一天。 左尹张庸起身出列,“大王,臣有本奏。” 掷地有声,大殿上每一个人都听得分外清晰,太后身前的纱帘随风一晃,珍珠瑶贝穿缀之下,伶仃轻快地奏响了,太后下意识攥紧了牡丹色的衣袍袖摆,张庸与她有隙已久,上朝没有一次放过她的。 桓夙的脸色更冷,几乎咬牙,“张卿,请说。” 张庸已经过了耳顺之年,鹤发蓬乱,他恭谨地对楚侯拜了拜,刚正不阿地奏报:“臣启奏大王,太后枉顾先王遗命,擅权多年,使我楚国至今并无寸进,更勾结外男,祸乱宫闱,蔑视楚律纲常,此妖妇不除,我楚难有明日。” “你放肆!”桓夙掀案而起。 淡橘红的纱帘后,太后发间的步摇忽地一颤,她惊骇地抬起眼眸,那双镇定自若的威严的眼,露出一两分惊慌失措,可是她藏在帘中,没有人看到。 桓夙咬牙道:“污蔑太后,是死罪,左尹大人深谙楚律,再言一句,孤便如愿搬出你的律法。” 张庸岿然不动,“臣敢启奏,便不怕身受车裂凌迟之刑!” “你!”这人忠于王权,本该是自己的左膀右臂,但他与太后为难,便是让他为难,桓夙怒道,“真当孤不敢斩了你这个辅政的左尹么!” 说罢,广袖下的手一扬。 原本落座在张庸对面的右尹徐子楣此时却又随之站了出来,字字铿锵道:“大王明鉴,太后专权跋扈,又囿于妇人之见,于我楚国大计,终是不能有所裨益,肯愿楚侯重掌楚国国政!” 桓夙大怒,“尔等不知,太后早将印玺还给孤了么!” 即便是这样,他们也不能放过一个妇道人家。这堂上列之百人,均沉默地只为了无声杀一妇人!这便是他泱泱楚国。 不能保护母亲,他还谈什么德政王道。 徐子楣是个饱学的儒雅之士,昨夜还尚与骆谷对饮,对方仙风道骨飘然之慨,让徐子媚这个局中之人羡慕不已,骆谷抚须对他笑道:“你们一班人也有百余人了,明日就这么公然欺负孤儿寡母?” 受尽儒学熏陶的徐子媚也无计可施,摇头道:“我也是毫无办法,楚君为君,他只有摆脱了上头的太后,雏鹰才能凌空振翅,真不是你一直希望看到的么?微生兰大人。” 骆谷伸掌止住他后来的话,“当真不给太后留路么?” 徐子媚怅然道:“太后是楚君亲政的最后一块绊脚石,她若在,我们少年楚侯便一直活在阴影和羽翼之下,何况……” 证据并不在他手中,振振有词的并不是他,他不过是为全了百姓、大臣还有自己的一点心意罢了。 这朝中虽然只站出了左尹右尹,但余下之众亦用沉默表示了他们对张庸大人的认同,帘后忽然传来太后的一声质问:“哀家还政给楚侯,是迟早的,待他十八岁满之时,哀家自然没有理由霸着朝纲不放,敢问张卿,是铁了心定要哀家过不去么?” 张庸并不因为太后一句质问而脸色大变,他从容不迫地反击:“先王临终之时,将楚国托付给七公子不闻,而后不过三日,公子不闻横死,太后扶持九公子夙即位,名正言顺。可这般名正言顺背后,是否也有不可告人之事?” 纱帘后只见太后气得胸膛急促地起伏,桓夙一惊,“母后?” 太后抚着胸口喘息,桓夙拂袖震怒:“张庸!你是质疑孤,不该登上楚君之位?” “老臣不敢。”张庸不改颜色。 一直在左下首正襟危坐的令尹终于是起身,桓夙眼色微凉,凤眸涌出一缕缕猩红的冷光,令尹卜诤理襟上前,跪伏于地,“臣有一人,斗胆请太后一见。” 桓夙的目光一侧,所有人都望向那到薄薄的纱帘,流云一般地泄了出来,如烟如霭的一道牡丹色的人影,在淡淡的橘光里,几乎晃乱了众臣的眼,帘落,惊艳之色还此起彼伏地争相在各个朝臣眼中怒放。只知道太后垂帘听政,却不想她竟是如此绝色,难怪十七岁入宫,十八岁便被封为王后,受尽大王拥戴。 人群中终于有一人跳出来为太后辩护,这是川氏仅存不多的青年才俊之一了,按照辈分,太后是他的姑母,这个年轻人掷玉于地,铮然一声,众大臣心头猛跳,只听这青年叱问道:“楚国数年来无寸近,可有寸过?太后理事不贰过,不苛政,也没有出过大的纰漏,她有什么错?即便王政不施于野,境内兵连祸结,那也是你们一干守旧无能的臣子,不思己过,反倒跳脚出来,一个个揪着太后不放,你们又是何居心?” “川大人!”卜诤冷笑微讽,“等这人见了,你再这么侃侃而谈也不妨。” 这声质问振振生风,川沧只觉得袖口被拂起,他抬起眼睑望向御座之上冷眼俊立的楚侯,纱帘后,极缓慢地传来女人温长的嗓音:“令尹让哀家见谁?” 卜诤眯了眯眼,“恳请太后准允。” 这个两面三刀的文官之首,对太后素来克恭克顺,而眼下狡诈得笑里藏刀。 “母后。”她听到桓夙携了丝忧色的声音。 可是不答应只能显得自己心虚,更让人捉了把柄,太后吐出一口幽幽的浊气,“让人进殿。”胸口忽地闷闷地跳了几下,不详的预感像一朵腾起的阴云。 “带人上殿来。”卜诤传唤了一声。 很快,有两名甲卫压着人缓步肃然地入朝堂上来,桓夙远远的一眼,忽然惊了惊,那人不正是…… 白衣如雪的卫夷。 他捉襟见肘、形容狼狈,白皙的俊容抹了一层泥灰,唇角压着一缕雪色,素色的衣衫也染了点点梅雪,几乎是脚不沾地地,由人拎着衣裳提上来的。 “卫夷?”桓夙脸色一沉,纱帘后果然有急剧的一晃,桓夙沉怒地挥袖,“令尹大人,你不问过孤,便敢拿有官衔在身的卫太医,甚至动用私刑?” 反了反了,好大的胆子! 指摘太后越俎代庖牝鸡司晨,他们这群人,干的又何尝不是僭越妄为的事! 那两名甲卫也不知是不是刻意,便将卫夷往地面一掼,卫夷狼狈地扑在地上,四肢的无力地匍匐着急重地喘息,桓夙正要让人将他搀起来,纱帘却猛地被一只手揭开,“延之!” 桓夙虎口一颤,怔愣之中,太后已经拨开了帘冲了出来。 那刹那之间,百官几乎无不倒抽凉气,这位年轻孀居的太后,未免太明艳动人了些,她的百鸟缀锦枝云绡笼着那一道月光般的瘦影,几乎无人有刹那工夫的反应,太后已经扑到了阶下,“延之,你怎么了?” 卫延之自幼体弱多病,也正因如此,他才决意悉心钻研医道,可他的身子骨毕竟孱弱,被十道酷刑加身,焉能完好无损?他连支起身的力气都没有,喘息不止,手却作势要推开她,“太后,别理……” “我怎么能不理?怎么能不理……”太后将他的身体抱了起来,替他抚着胸口,卫夷已经遍体鳞伤体无完肤。 川沧愣愣地瞧着这一幕,不可置信,“姑母?”他义正言辞,是因为他深信他们川氏人,他的姑母,根本不是这样的人。可现实却是如此不堪。 他一时觉得脸上火辣辣的很不光彩,被卜诤乜斜了一眼,气不过地甩袖回座。 “哀家带你去找御医……不,你就是最好的御医,你撑着点,告诉我,到底要怎么做……啊,卫夷,你说话……” 卫夷已经说不出话了,他缓慢地将敌视的目光转到太后梨花饮露的脸上,怜惜而不知餍足,胸口急重地起伏了起来。 “太后。”卜诤缓步走上前,目光透着一丝阴凉的光,“太后还要否认么?” “卫太医已经供认不讳了。”说罢一扭头,身后一个人递来一卷画押的竹简,罄竹难书的累累罪行,洋洋洒洒的一册认罪书。 太后凤目一抬,忽地被一只几乎无力的手按住了手腕,她垂着泪水低头,卫夷艰难地将头侧了过去,“不……他按着我的指……太后……” 桓夙冰凉的眼眸扫过这一群人,今日,在殿上逼迫他们母子的,卜诤、徐子楣、张庸,还有方才怒目的、不屑的,卜诤的心思,是一眼能看到底的湖水,桓夙还年少,只要扳倒了太后,他便能凌驾于楚侯之上。 可看穿又如何,卜诤是先皇钦定的令尹,位极人臣,楚国朝中尽是他的党羽,若非如此,今日只怕也未必这么齐心,上下其手地问罪于太后。 “卜大人,卫御医无故落入你的牢网,吃了你的刑法,被迫签下认罪书,卜大人便拿这个来服众么?”桓夙袖手,“会否太儿戏了些,愚弄了孤?” 卜诤作揖行礼,“大王明鉴,太后公然与外男搂抱,眼下数百双眼睛都看着,老臣岂敢欺哄大王?” “依照卜大人的德高望重,你今日便是要在这殿上指鹿为马,只怕也无人敢说个不。”桓夙冷凝的眸微眯,“敢问卜大人,究竟何人造谣生事,说太后与外男勾结?” 这都明摆着的事实了,楚侯竟然矢口否认,这才是真正的指鹿为马啊,张庸越众而出:“卜大人廉洁公正,是先王的重臣,他岂能未经查实便私自扣押卫夷,大王明察秋毫,定能分辨忠奸。” 毕竟是令尹和左尹,桓夙一时郁火暗结,若是一年以前,此时他早已摔案下阶,势必将这位年高德劭的令尹大人一脚踢得数月不能下床。 但他的任性,除了逞一时意气,换不回什么。 来往几句,词锋相对,太后却似乎没有挺进这些话,她只是慢慢地低下头,漫过绝望和悲戚的眼不住地落水,卫夷的按在她小臂上的手,无声地滑落…… 青铜铸就的石柱,被烛火烤出了一丝猩红。 渐渐地,殿内的血腥味好像更浓郁了。 “延之!”太后抱着沉睡的男人,忽地剧烈地摇晃起来,可是已经闭上双目的卫延之,却没有醒。 “延之……延之……”太后清澈的泪水大滴地淌落,她伏在男人的肩上,绝望无助地放空了眼光。 多少年前,她在郢都的诗会上认识的隽秀少年,他乌发如浓墨,孱弱翩翩,脸色透着一股病态的白,可却从容不迫地杀入终局,终有机会与她一战。他们和诗往来,带着楚韵的歌谣,后来慢慢唱和成了时下最普遍的情诗。 她渐渐红了脸颊,他也深深为她心动。 可惜造化不逢时,那天她揣着少女的心事回家,当晚便被二娘殷勤地灌了迷药,被送入了进宫的马车,原来二娘的女儿被楚王钦点为妃,她妹妹不愿意,二娘虽然也疼自己,但权衡之下,最终被送入宫的还是自己。 她是那么信任这个二娘,可是那天当她醒来,她浑身肿痛、遍布淤青肿痕地倒在绯红的床褥里,上面是一张中年男人英挺的方脸,她只记得,她醒来时,头顶的男人一次又一次的起伏…… 她不想做太后,入宫陪王伴驾从来都不是她的所愿。 太后放下卫夷,她站直身体,风不知从何处吹来,折弯了一殿的火,鼓动着她轻薄的流风回雪般的牡丹色衣衫,绸绡散处,幽幽的女儿香随之弥漫开来,这群自诩廉洁不阿的朝臣,有多少人在一眼之下沦为太后的裙下之臣? 这个才三十岁的女人,还不算老,虽然也不再年轻,可她保养得很好,肌肤白润抹雪,幽芳宛如处子,她绮艳而苍凉的笑容让那抹风韵显得更令人心痒。 她走到左尹身旁的位子,手挑起那个中年臣子的下巴,媚眼如丝地吐气,笑道:“你不是一样想要我么?” 和那个强占了她的身体,逼她永世留在深宫的楚王有何不同? 那个玄衣臣子抖如筛糠,哆嗦道:“微臣……微臣不敢。” 还不都是一样。 太后忽然急促地起身,她风一样地奔向殿门,卜诤以为太后畏罪要逃,呐喊道:“拦住太后!” 几乎同时间,桓夙也喝了一声:“孤看谁敢!” 看守殿门的两名甲兵不知动是不动,踌躇之际,太后已经奔到了面前,甲卫一惊,正要伸手去挡,却听见哗然一声龙吟,他手中的青铜剑已经出鞘。 “母后!” 桓夙目眦欲裂,但是这一瞬息的时间太快了,快得不足以让他准备,让他迈出一步。 王宫里的佩剑,都是天下数一数二的利器。那柄长剑往太后雪白的延颈秀项一抹,扯出一条猩红的珠串,人已经仰面倒下…… 在场的大臣无不惊骇。 他们联合逼迫太后,万万想不到有今日之局。老楚王死的时候,这位太后在宫中深居简出,几乎不曾动容,直到下葬时才出来主持了葬礼和祭天仪式,但她今日,竟然为了区区一个卫夷而自刎于宫前,这…… 有人在快慰,有人在可惜。毕竟是一个绝色佳人,毕竟她也曾站在楚国的金殿前指天画地,是当今之世唯一听政的太后。 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她没有迟暮,她在最艳最盛装的时候死去,凝成了他们心头永远的遗憾。 青丝覆落,牡丹色的裳服纷纷地堆砌下来,堆成了一抹斜阳般的瑰丽。 …… 徐子楣走入还没下车,只听见车帘外骆谷清沉的声音问道:“太后自刎了?” 这是最好的结果,也是最坏的结果。 徐子楣将眉头紧皱,伸手揉了一把眉心,倦怠地下车,他撩了把苍色下裳,缓步下车来,“骆兄,屋里详谈。” 毕竟徐府前尚有车马喧嚣,人声沸水,毕竟还是人口嘴杂,徐子楣抬手引路,将人引入正堂,一院擎于枝头的榴花高啄,怒放如潮,骆谷青衫落拓,不喜欢明艳颜色,刻意绕开了一株石榴树,徐子楣招来两名童子为上客沏茶。 待茶已温,徐子楣皱眉道:“你挂六国相印,是天下第一相,若要扭转局面,也不是什么难事。” 骆谷没答话之际,他又道:“你甘心作壁上观么?” 骆谷温雅地笑笑,袖口拂过青铜盏上袅袅的一束烟气,“我走过十一国,最不放心的终究还是这个孩子,这对他也是一场磨砺。太后之死虽在意料之外,但我如今无官无职,介入不得楚国政事,以免反受其乱。子楣也是洞若观火的人,应该看得出,幕后有人推动此事,刻意卖了证据给令尹大人,并且当先一步抓了卫夷。可以说,卫太医正是那人送给令尹卜诤的绝杀之招。” 这样心如止水的一个人,还好意思说他挂念谁。 徐子楣唇角抽了抽,转而无奈道:“想想咱们君侯,自降生起随他不得宠的母妃身居楚宫陋室,大王连一面都吝啬予之,七岁丧母,过继给太后,一路被几个兄长欺负,伶仃可怜的一个人,好容易坐上了楚侯之位,备受大臣欺凌打压,哎……” 见眼前的这位先生神色不动地啜饮着茶,他又不忍地长叹息一声,“他今年也才不过十八岁而已。想想他幼时,依赖母妃照料时,失去了母亲,仰仗师父教导时,那个没良心的一去不回……”言迄瞄了一眼骆谷,他的眉梢似乎竖了竖,徐子楣便继续长吁短叹:“与唯一的继母相依为命时,太后自刎宫前……” “啪——”骆谷眼前的茶已经被不算文雅地阖上了杯盖。 他神色复杂地瞟过来,“你想说什么?” 徐子楣猜得透他的心意,似笑非笑的,却有一两分苦涩。 骆谷却问的是:“何时看出我是微生兰的?” 徐子楣是个老实人,在朝野之中斡旋已久,说直白点便是一个和稀泥的,基本表现平庸无能,但大智若愚,骆谷知道,他是那个内敏的人。 “我和骆谷虽然有十多年没见了,但还算是了解他,他的耳后有一颗红色的痣,那是胎记,抹不去的。你第一次来时在夜里,我一时不察没有看清。至于你,我当然无时或忘你的那些怪癖。”徐子楣不由得对这人称叹,“但微生大人不愧是挂六国相印的人,模仿一个人的说话行事简直惟妙惟肖,若非与骆谷自幼一块长大,只怕我还认不出。” 微生兰朗笑,目光侧过一旁,无奈饮茶,“你能看出来,夙儿也就该看出来了。” “那你有什么打算?” “打算?”微生兰摇头,“他要是知道了,我怕是就走不了了,在他发现之前,我得离开楚国。” 那孩子当年还是个缠人的小公子,自母妃死后走出陋室之后,活在众人眼皮底下,便一直谨小慎微战战兢兢,他只要离开片刻,都让他忧心忡忡地派出一宫的人来找,粘人得很。 这么多年了,也不知道,他和当年到底有了什么不同。 微生兰收回散漫的追忆,食指捻住腰间一条杏色的穗子,摩挲的质感让他空荡的手暂时有了一处安放的所在,他想到那个黏人的九公子夙,就想到了今日朝中发生之事,不由问道:“今日,他难过了么?” “微生大人这不是明知故问么。”徐子楣想到这个不负责任的太傅便替大王不平,“当年太傅上了船离开,便再也不回来了,王上便只有太后一个亲人,如今真正在御座上成了孤家寡人,岂不难过?” 微生兰深浓的两道修眉紧揪了起来,手指在桌面连续叩击了几下。 “还有一人。” “微生大人指的是,孟宓?”徐子楣忽然笑起来,“我怎么不知道,你微生兰还有今日,自己办不到的事,寄望于一个十六岁的少女。她不过是楚国芸芸女子之中的一个,君侯即便喜欢她,可她又能成什么事?” 微生兰没有说话。 今日楚国大殿上之事,已经传遍宫闱,楚侯连夜惩治了一百二十余人,但凡长舌多嘴的,他下令不会如今夜只是杖刑这般简单。 太后与卫太医之事,成了楚国秘而不宣但多数人又心知肚明的事。 桓夙一双阴鸷而深不可测的双眼敛云藏雾,他负着手站在台上,卫夷被水泼醒,神思刹那聚拢,他一眼仰视到身前修长的身影,楚侯居高临下地俯瞰着他,对于此时的卫夷来说,他自己就像一只蝼蚁,他不确定楚侯会不会抬脚。 卫夷没有丝毫挣扎,倒在水泊之中,眼底没有波澜。 他听到了。太后已经……不在。 他的形容枯槁憔悴,桓夙眼风一掠,上前将其一脚踹开,沉怒反笑:“卫太医演得一副好情深,殿中假死,你名门太医,竟然用江湖下三滥的龟息术欺骗孤和太后。” 卫夷被他一脚踹得在地上翻了过来,一身血水,淋漓地糊了整片衣裳,原本狼狈的脸瞬间惨白,支着手艰难道:“微臣有罪。” “有罪?何止这两个字。孤早该将你腰斩,如果不是为了母后,你此刻早已下到黄泉。”桓夙将一柄短而锋利的匕首取出,扔在他的脚下,溅起一片细微的水花,他的袖口被风煽动着漾开,桓夙脸色冷戾地扶膝蹲下来,“孤现在给你两条路,你自己选。” “自裁于孤身前,孤允你全尸,棺椁中留一缕太后的头发给你。或者,”第二条路让桓夙的脸色更阴沉,“滚出郢都,隐姓埋名,永远不要回来。孤若是听到‘卫夷’的消息,你懂你的下场。” “大王恨我?”卫夷跪在水中,下颌一层清灰的胡茬和猩红的血迹,让他清俊的面容多了一分诡异的颓靡。 桓夙“呵”了一声,“母后一生为了你,你真爱她,就不该留在郢都,你走到天涯也好,海角也罢,无人管你。” “若是大王呢,大王设身处地地细想,远走他国,换来苟全的安稳,就是大王的抉择?”他宁可贪图一时之欢,宁可不要永生,但也不能要一个人的岑寂和死静。 有些人,是没有办法再峰回路转地遇到第二个的。 没想到他竟会借力打力反击自己,桓夙冷静地垂下目光,目中一派幽然的深,“孤不会对不该肖想的人妄动心思,更不会教她为难。” “若是她义无反顾要同王上在一起,大王难道也要弃之不顾么?” 说到这桓夙切齿不已,“孤不是你!你如果是个有志男儿,为什么不离开,有本领,你坐上一国之相的位置,号令你的大军挥鞭南下,攻城略池。楚人欺辱你心爱的女人,折辱你丈夫的尊严,你为何不争?杀了楚侯,攻入王城,抢走太后,只怕你的大王都会为你额手称庆。你为什么不做?” 他长身而起,大步走回自己的御案前端坐下。 阶下的卫夷脸色惨白地低下透露,一柄寒光熠熠的匕首安静地躺在水中,刃端染了一丝凄艳血色,紫金冕旒下一张冷漠的脸寒色凛然,等着他的答复。 卫夷伤痕累累的手从一幅褴褛的袖下伸出来,一道青一道紫的手臂兀自汩汩地往下淌着淋漓的血珠,他拿起匕首,一丝不苟的模样,像他为太后针灸时,既温柔又严谨。 “微臣不愿死。”他忽然又使刀锋回鞘,俯身往下叩首。 真让人失望的男人。 桓夙也不愿强人所难,他只是对太后感到不值而已。 一个在赴死之前犹豫,为了一息存留不惜欺骗女人,用龟息法以自保的男人,他所谓的言浅情深,不过如此。 桓夙身后一阵夏夜湿润的风灌入衣襟袖口,熟悉的冷意,让人脊背生凉。一片摇曳的竹色月光里,隐约的蛙鸣声渐起。 卫夷等了很久。 终于听到他不屑一顾的携了一丝恨意的声音:“卫延之,这是你的抉择。孤为了太后不杀你,但也仅此一次,你走吧。”   ☆、26.夜话 楚宫之中陷入了一片混乱。 传出宫门之后, 这段原委变成了:令尹连同一干大臣联名逼迫太后还政楚侯, 言辞激烈,太后不堪受激, 自刎宫前。 太后的丧礼正紧锣密鼓地筹备着,孟宓推开了阁楼的那扇窗之后,就几乎不再闭上, 只见底下宫人行色匆匆, 兵荒马乱,这里离霞倚宫很近, 她能侧目望见那座高逾百尺的雄伟危楼,檐角飞出的一支金桩,斜挂着白色的藩。 那是…… “太后自刎了。”孟宓裸着足踝,踩在冰凉的地面,闻言惊诧地胸口一跳,惊魂不定地回眸, 只见一袭白衣如雪的上阳君, 温沉如湖的俊容,没有一丝翻山过岭的狼狈。 孟宓惊疑地阖上了窗,“这个我真没有想到。” “阿宓, 随我走吧。” 蔺华忽然走来,木屐落在地面,激起一串清音。 他作势要牵她的手, 却被孟宓不着痕迹地退后一步, 清丽的脸飞着一抹云般的白, 蔺华有些遗憾,“楚侯不是你的良配。” 这话才落地,孟宓忽然微恼地抬起头,“何以见得?” 蔺华失笑,“阿宓,这宫里有多少位细腰美人,你数过么?” 桓夙的嗜好的确是……孟宓不自觉地阖上了贝齿,将唇瓣咬得有点疼,岔了一点意识,他趁势而上,“太后当年,也是名倾一国的细腰美人,也正因如此,川家当年觉得她可以重用,才将庶出的太后从行云山接回郢都。” “你想说什么?”孟宓捧着的一只玉骨扇落在了地上,她的目光看起来有一丝迷惑。 蔺华的眼波泅出淡淡的无奈和不忍:“阿宓,我实在不忍心点拨你……” 南阁楼外传来不疾不徐的脚步声,蔺华眼风一掠,孟宓甚至还来得及出声让他先走,他的衣袂闪了闪,已经飘忽在后,孟宓急急忙忙地去开门,只见披着一袭月色憔悴难堪的桓夙正站在槛外。 他漆黑的眸蕴着一缕缕触目惊心的血红,孟宓心一揪,扑上去将他紧紧地抱住。 她总有预感,觉得下一瞬,这个瘦弱却顶天立地的身体,会脱力地压下来。 “别怕别怕——”她哼哼唱唱地想找一支楚国的歌谣,可是找不到,孟宓十几年把精力全花在吃喝上了,连唱歌都不会,她有点恨自己一事无成,只能不断地拍他的背,“别怕——” 桓夙的手自袖口底下忽然伸出来将她严丝合缝地制住,不让她丝毫退缩的余地。 原来她知道,他怕。 母后走了,他茕茕孑立,会怕,面对功高压主、言之咄咄的令尹,会怕,治事生涩、捉襟见肘,会怕——这些没有任何人看得出来,只有她说,让他别怕。 “孤不怕。”这三个字是一个一个地钻入孟宓的耳朵里的。 她掸了掸他一身的风尘,轻轻地说:“大王,你抱得太紧了,我有点——勒。” 尤其是胸,孟宓发育得很好,波澜壮阔的酥软紧紧贴着自己,桓夙僵了一下,意会到那是什么,惶惶地把人推开了,孟宓和他一起脸红,但桓夙失去了相依为命的母后,他心里比她酸楚很多,孟宓张了张口,要说什么。 他侧过一双岑寂微凉的眼,打断了她:“以后,让孟夫人常入宫来陪你罢。” 虽然孟宓是惊喜的,但还是“啊”了一声,猜测不透他的用意。 桓夙提步迈入门槛,身前骤然被一片空旷侵袭,无人的夜里,月光被亭台**地掰碎了嵌于瓦缝参差中,她惊异着,听到身后桓夙的声音:“孤一个人来的,没有别人。” 孟宓在心底细细地回了一个“哦”,即使知道他心里痛,也佯装什么都不懂地走回来,桓夙正在点灯,细长的手指拨弄着烛花,一盏一盏的铜灯微染开橙红的亮色,将那张如琢如磨棱角分明的脸笼了一半入内。 以前还没有哪个男人为自己点过灯,此刻,点灯的人就站在火光的晕染里,有条不紊地做着这些琐事。 他看起来不像是会做这种事的人。 “小时候,孤守在陋室,母妃眼睛不好,暗了便会看不见,孤便帮她,把灯一盏盏地点起来。其实后来孤才知道,她早就双目失明了,火光只能让她的眼前亮一点儿。孤便把所有的灯都摆起来,把黑暗的陋室照到最亮。” 桓夙是一个不喜欢待在黑暗中的人,他执了烛火,身后有轻轻的噼啪的燃烧声。 拨给孟宓的灯油都是下等的,油里惨了其他的杂质,烧起来才有杂音,桓夙蹙了墨眉,“孤带你离开这里。” 他已经不容置喙地捉住了她的手,能避开蔺华温柔的攻势,却躲不过这个混世魔王,孟宓腾起两朵红云的脸颊倏地抬起来,眼眸清亮地看着他,“你让我留在这儿好不好?” 桓夙不答话。 她晃着这只手,又软软地求了一遍:“好不好?” “不敢走出去?” 孟宓不得不承认,她在为了爱情孤注一掷这样的勇气上,的确有所欠缺。她比不上飞蛾扑火挑战楚律人伦的太后,她弱得像只包子。可是她也实在是不喜欢他身边的莺燕,更不喜欢那个辉煌鎏金的金屋子。 “好。” 没想到他会迁就自己,孟宓本想喜笑颜开,但见到他的俊容浮着一层灰白,不忍地咕哝了一下,把后边要说的话,要卖的乖,全部烂回了肚子里。 “过来。”他对她伸出了一只手。 孟宓用力地回握,被他忽然用力地一扯,孟宓坠入他怀里的瞬间,先往左侧瞅了一眼,确认时辰已到,那抹白影不会再出现之后,孟宓接着又被重重地摔入了床榻。 “唔,”她痛得发出一声短促的闷哼声,桓夙冷凝地站在那儿,似乎既不想做什么,又不想说什么,孟宓不知道哪里得罪了他,试探地唤他:“大王?” “你,睡吧。”桓夙的眼色掠过一抹复杂,他说完这句话,忽然转身,还是来时那阵不疾不徐的脚步声,重锤般地踩在孟宓的心上。 突然好心疼,好心疼…… 他明明那么孤单,可她到底是没有答应他,她不想走出去。 他该有多失望? 微暗的尘埃碎雾在他身畔漂浮,桓夙踩着一缕夜风下了阁楼,不喜不怒的一张脸,有三分隐然的冷意,小泉子和小包子一起在石阶下等候着,一番话卡在喉咙里滚不出来,你望我我望你,后来便演变成了,你推我,我推你。 桓夙耐心被耗尽,“吞吞吐吐,有什么事说,孤还不至于听不了一句真话。” 于是小泉子一拳按在小包子的臀上,小包子悲催地往前扑了一步,哭丧着脸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依照楚国礼法,太后的尸身应当被火化,但是——” “但是什么?” “太后娘娘的骨灰,被供奉在陵园,本应由大王守灵三日,才能下葬,陪伴在先王之侧,但是,现在,那凤体……不见了……”小包子的声音越说越低,最后根本不敢看桓夙,低着头说不下去了。 孟宓趴在窗口,她看见桓夙好像受了刺激,她从来没见过他这么狼狈地拔足飞奔。 是出什么事了么?孟宓的手指感觉到凉意,她抚着的这扇窗棂,青苔一缕一缕地攀爬,纹路仿佛要蜿蜒着顺她的血脉爬入掌心。 陵园的守卫和宫人绵绵延延地俯首跪了一路,女人是素衣白簪花,男人是玄甲白头翎,桓夙走入鬓影之中,挥袖转身,眼眶发红地叱道:“谁盗走了太后的凤体?” 没有人回答,小包子既恐惧这样的大王,又暗暗地不忍,跟着眼睛通红,挤出几点晶莹来。 “此时有人站出来承认,孤可以既往不咎。” 桓夙的目光扫过一圈人,但俯首者战栗者有百余人,却没有一个敢睁开眼睛直视他这个大王的,桓夙知道,不是他们。 他转身走入一座石砌的楼阁,一树树夏海棠花在身后怒放、摇曳,吹落如雪。 奉在两座金镶玉的石牌之间的骨灰坛,此时已经不翼而飞,桓夙伸手揉了揉眉心。昨夜在大殿上,有多少人对太后心生觊觎? 他忘了数,可但凡有这种心思的人,都洗不脱嫌疑。 身后响起一阵铠甲晃动的铿铿然的响动,桓夙一回头,只见曹参敛目拜倒,“禀大王,末将受命送卫太医出郢都南门,本该克己奉公,但末将仍擅自揣测大王心思,在南门必经的琼林径上埋伏了刀斧手,结果——” 桓夙想到了什么,“结果没有等到人?” 曹参深吸气,“末将以为他必定插翅难逃。” “卫夷并不是傻子,你的杀机,藏得不深,他早就能察觉,怎还敢出城,他必定趁着你们在琼林径部署兵力的时候撤回来了。”桓夙说完这句,目光忽地掠到身后那一排空位,夜色阑珊,金玉的珠光已稍显暗淡。 不,卫夷何止没有出城。 思及此,桓夙忽然动怒,“谁允许你擅自动手的!” 曹参结结实实挨了一脚踹,咬住了牙。他不该不听狄秋来的,这位大王,果然并不想让卫夷死。他又自作聪明了一回。   ☆、27.共醉 “大王, 难道卫夷能入出陵园么?”曹参愣愣地问。 怎么不能, 卫夷是先王在世时便钦定的御医,他身上官职未销, 何况又与太后——他根本无需隐藏,便可以大摇大摆地进入陵园。 桓夙的眼风扫过,“今日执勤的, 男人三十, 宫女二十。” 天下皆知,楚侯有两大爱好, 一个是踹人,还有一个就是打人刑棍,很显然这是要这群宫人甲卫们挨棍子。 曹参有些不忍看,此时大王身后哆哆嗦嗦地传来一个声音:“小的,是个内监。” 桓夙:“二十五。” 一干人等目瞪口呆。 孟宓一夜睡不安稳,直到翌日小包子来送膳之时, 她隔着门缝偷偷问了一句:“昨晚, 出了什么事了么?” 小包子揉了揉红肿的两腚,包一包眼泪:“大事啊,孟小姐, 太后娘娘遗体被盗,大王震怒,我等吃了二十五棍……” 他知道孟宓人好心善, 昨夜也不归他执勤, 只是祸及连坐, 碰巧是报信儿的人,挨了罚,那个推他一把的没心肝的小泉子因此得以保全,他原本是想发发牢骚,也让人替自己委屈一番。 岂料孟宓半点没关心他,只一脸焦急地问:“大王呢?” 被忽略成渣滓齑粉的小包子,委屈地耷拉着脑袋,诺诺道:“大王昨夜把自己的关在陵园的墓地,不让人进去,到现在还没出来……太后凤体不见了,大王不好对先王交代……” 先王在世时最爱的便是太后了。 大王虽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纵容太后和卫夷,但在合葬共陵的事上却半点退让不得,昨夜便下令,即使天涯海角也定要把卫夷抓回来,必定让他身首异处。 孟宓的心跳得飞快,她抬头,顺着一线的罅隙望见天色,这已经晌午了,楚国地处南,夏季雨水丰沛,湿润炎热,浓云翻墨,眼见有一场大雨要来了,他竟然仍孤零零地跪在墓园里。 她想到他一个人固执地隔绝外界,那些防身的冷漠,自保的疏离。真让人心疼。 孟宓心软了一下。 小包子忽然眼珠子一转,想到眼前的人说不定是救命的良方,这位可是大王摆在心尖尖上的人了,曾经为了她和太后险些翻脸,这样—— “请孟小姐救命!” 小包子扑通一声长跪下来。 她一瞬间没按住,门豁然一声被撞开,孟宓吓得退后了一步,急忙放下手里的食盒扶他起身,“我担当不起啊,你说你说。” 小包子红着眼睛,哽咽道:“大王他从小身边就没什么人疼爱,好容易与太后相依为命这么多年,现在却……孟小姐,你劝劝他吧……” “啊?”孟宓傻了眼,虽然小包子此举有道德绑架之嫌,但是,她又确实有些松动。 心里有个催促她的声音,让她去一次,见完他就回来。说穿了,还是她想见桓夙。 但是这个时辰,如果傍晚时他不放自己回来,南阁楼万一有人闯入,发现一些什么秘密…… 孟宓头疼地咬住了下唇。 小包子忙不迭趁热打铁:“大王从昨日下了早朝,到现在颗米未进……” “那走吧。” 小包子登时激动万分地答应了:“哎!”到底还是心疼了,这位孟小姐一贯是挺好说话的。 孤岑的一道瘦影跪在墓碑前,笔挺的指节贯入了沙地中,一派长青的古木跌宕而延绵,各自孤僻地扎根泥里。 孟宓几乎是脚底发颤着走过来的,这里有太多楚国的先魂和英灵,他们长眠于此,但此刻好像长满了眼睛,楚国人信奉巫神,孟宓尤其害怕鬼魂,但是,但是那个身影,让她想抱一抱。 桓夙只觉得身后温暖的气息一片片侵袭过来,美丽体贴的软雾紧紧拥靠着自己,干涸的唇溢出一丝鲜红,他咬紧了齿关,“谁准你,到这儿来的?” “孤说过,不许人进来。” 他其实只是怕人瞧见他的落拓,要是以前受不得刺激的孟宓,说不定就听进了这句话一走了之了。 “大王,你,吃点儿东西……”她的嘴一向只用在吃上,嘴拙得很,也不懂得怎么宽慰一个人,怎么抚平他起褶的心。 “不吃。” 桓夙态度强硬。 孟宓撒开了手,熟悉的独身感让他自一瞬间陷入更大的空洞,桓夙目光微冷。孟宓却往墓园外瞟了一眼,青松如翠幕,底下小包子拎着一盒芙蓉酥踱来踱去。 他的眉宇皱了起来,孟宓定睛瞧见小包子手上的一只冷黄色的酒坛,转过身,“不吃东西,喝点酒好不好?” 却被桓夙扯住了右手,他用力一拽,孟宓跌跌撞撞地跪倒,扑通一声,砸得膝盖疼了一下,她“嘶”地叫出声来。 桓夙目光沉沉地迫近她,“你怎么会在这里?” 被问到心事了,孟宓的脸颊有些红,不敢在这个时候被他戳破,小声地答道:“我来看看。” 桓夙扭过头去,孟宓以为他又动怒了,往他身旁挪了挪,正对上一块镌刻着繁复的古楚文字的石碑,她读过六国文字,但这种古文字却不识得,但她猜得到这是先王的墓碑,孟宓自然不敢怠慢,诚心诚意地叩首。 她把头磕在被晒得炙热如火的石头上,却恍然间听到他说:“酒呢?” 孟宓面色一喜,转过身体冲小包子招了招手,小包子英雄用武之地有了,拎着酒坛子和食盒巴巴地跑过来,孟宓要起身去接,但却被桓夙摁住了左肩,她动弹不得,无奈地望向赶来的小包子,小包子心领神会,将东西摆在桓夙面前。 桓夙目不斜视,“走。” “诺诺诺。”他想通了要吃东西了,小包子欢天喜地地揉着屁股就往外跑。 桓夙紧了眉,看到地上的芙蓉酥,有些嫌恶,并不管这些淡而无味的糕点,倒是两坛好酒,弥漫着木樨的清芬,他揭开盖,浓郁清甜的一股味道,在墓园里像是别有生机似的,又有陈年佳酿的醇厚。小包子一向了解他的喜恶。 “喝——”孟宓一阵怔忡,酒坛已经被塞到了手里。 “不是你要陪孤么,既然如此,那就喝。” 孟宓虽然喜欢美食,却很少喝酒,几乎是滴酒不沾的,除了酒酿圆子之外,很少接触过这么烈性的酒,犹豫了一下,桓夙的目光一寸寸凉下去,她忍了忍,“好。” 小泉子正好走来,见到远处君侯和孟宓推杯换盏的,不由诧异,“大王这是——” 知道内情的小包子明白,找人喝酒是大王眼下唯一的发泄方式,但是小泉子很显然不是这么想的,他作惊恐状道:“拜——堂么?” 跪在先父面前喝酒,怎么看怎么不对。 小包子仔细一瞅,还真是。 虽然桓夙是不计后果地大碗牛饮,孟宓只敢谨慎地拿嘴唇碰碗沿,但最后被撂倒的却是孟宓,少女熏熏然地仰倒在楚侯怀里,软绵绵地贴着他,胸脯鼓鼓的,一掌不可盈。 也不知道是酒醉,还是别的什么缘故,楚侯的脸色冒出异常的红。 转眼间雨丝飘落,他们的衣衫被淋了一刻,终于湿透了。 他轻轻地推她的肩,“宓儿?” 没有人答应,他挑着一双醉眼俯下身,蒙昧的光里,只见到她的鲜红如绯花的唇,温润的水泽,漫过木樨味儿和熟悉的奶香。 他又轻轻地唤了一声,语含试探:“宓儿。” 孟宓鼻子发痒地哼哧了一下,桓夙的头又低了几寸,不留反驳余地地亲吻了她的嘴唇,像甘甜的花蜜一样,吸吮起来满唇都是木樨沁幽的芬芳。 小包子和小泉子识相地背过身,眼观鼻鼻观心,将一路跟来的低等宫人一一阻住。 虽然他们净身多年,但也是有羞耻心的。大王在陵园亲吻孟小姐,若是清醒的时候,谁瞧见了便是诛九族的罪过,万万开不得玩笑。 …… 这几日狄将军焦头烂额的。他兼有楚宫门尹和郎中的官职,平素手里头的公务繁重,安排人手交接之事便让他头疼。 再加上昨日太后的遗体失窃,楚宫更是一片哗然,曹参自告奋勇击杀卫夷,他劝告无果,结果未见成效,多年随自己出生入死的兄弟反被打得屁股皮开肉绽。 这些都不算事,十一公主终日腻着他不松手,也不算什么大事。 就是兰苑,多了一个不速之客。 他领甲卫巡视王宫的南门附近,因为那里的琼花台正在修建,他们需要绕道,所以必定经过兰苑外一栋花门。 “狄将军真不进来喝杯热茶?”骆摇光总是一袭初见时水盈盈的绿衣,俏生生等在门外,捧着茶盏对他殷勤招待。 狄秋来是一位血气方刚的青年,对刚发育的十一公主毫无旖旎心思,但是每逢遇到这个清婉妩丽的女人,满腔热血总是不自觉下涌。 她搬来兰苑,似乎是因为开罪了大王,可饶是如此,她也毕竟是大王身边的女人,一门心思爱慕着他所效忠的王上。发乎情止乎礼,非礼勿视非礼勿听他还算知道。 狄秋来克制地不理会她,召着一队巡视的甲卫目不斜视地走。 骆摇光见他真要走,起身要相送,但也是不知道怎么了脚下一空,一步摔了出去。 结果不出意外地,落入一个稳稳的充满男性刚烈体息的怀抱。   ☆、28.欢喜 狄秋来抱了温香软玉, 犹若烫手山芋,众甲卫瞅见在风月事上缺根筋的狄将军竟将女人抱得如此顺手, 不由惊疑,骆摇光不嫌事大地将红唇挑了半圆的弧, 激得狄秋来慌张地将人撒开。 “骆小姐, 得罪了。” 不解风情的男人, 连送上门的美色都不稀罕, 可见是个榆木疙瘩。骆摇光不着痕迹地在心底将他骂了一句, 咬咬唇,“奴只是见将军冒着酷暑奉公, 不忍将军操劳而已,这点薄面都不愿施舍?” 这女人举手抬足都是一段天然的越女风情, 楚女热烈坦率,越女则温婉灵动, 骆摇光却是兼而有之, 可见这绝色佳人,柔媚入骨的风韵教多少人痴迷。 至少这群随着狄秋来巡逻半日水米未进的甲卫们, 一个个全都动心了。 这群人赤裸裸打量这女人的目光让狄秋来心头很不自在, 他皱了皱英挺如勾的墨眉,脸孔板起来, “都给我打起精神来!宫中才发生失窃之事,你们胆敢心猿意马, 辜负大王信任?” 掷地有声得让几个甲卫胆寒, 立即抛却了旖旎缠绵的心思, 个个把腰杆挺得笔直,荷戟肃然,看得骆摇光气不过,这木头脑袋是天然不懂风情,还是心头另有所属? 对了,这几日没少听说,十一公主对狄秋来将军有情,屡屡秋波暗投,堂而皇之将外男召入宫中。 十一公主眼高于顶,对楚侯向来都不假言辞,怎么会对一个区区门尹青睐有加,除了是心里喜欢他,还能有什么别的? 他心里,说不定对十一也是有好感的。 骆摇光自负美貌,不曾被这么忽略过,自进了宫却屡次三番碰壁,心里大是不悦,张嘴便道:“我这茶,可是连大王都喜欢的翠雪,可惜狄将军不识抬举。” 狄秋来抿紧了一双泛红的薄唇,目光顿了顿,终究一言不发,挥了一把手,带着他的人马有序地离去了。 甲胄和兵器砸地的声音铿然不紊。 这人竟然无视她!骆摇光已经气得牙抖。 …… 醉得不省人事的孟宓后来是在一张舒适的大床上恢复意识的,眼睛才睁开,只见一片明黄赤火的帐顶,织女不厌其烦地绣上了繁复鲜丽的彩雀锦文,一缕幽芳犹若有实质地飘在帐中。 这个时候孟宓的思绪是混沌的,她完全想不起来她喝醉酒之后发生了什么事,总之一侧过身,看见空空如也的床榻,留了一个锦被的折角,分明是有人曾宿在她身侧,然后离去了留下的端倪。 孟宓怔住了。 “这是什么时辰?”她迅捷地拢上自己的外襟和绛紫色双蝶花纹襦裙,往外招呼了一声。 冉音慢慢吞吞地托着盥洗的水盆和毛巾走入,孟宓与她大眼对小眼,只见对方露出一抹艳羡之色,一种不大好的直觉湮没了她的胸腔,冉音放下水盆,忽地笑道:“孟小姐奇怪怎么会在这儿么?” “你知道?”孟宓下意识喃喃出口。 冉音微笑,“昨夜大王与孟小姐喝得酩酊大醉不省人事,还是小包子差人入陵园将二位带回来的。大王醉得浅一些,方才醒过来,已经换上袍服上朝去了,临走前嘱咐我们不敢随意搅扰孟小姐的‘大醉’。” 后面那二字,绝对是桓夙的原话。 孟宓行色匆匆,起身去洗漱,见到铜镜中的自己,花冠不整,妆容迷乱,险些认不出来,大惊失色,低下头往水盆里飞快地拨着水洗干净,将发丝散下来,用木梳归拢了,发尾处扎了一朵浅丁香色的绢花,绑得有几分从容随性。 已经将近十六的孟宓,正是女儿家最美的时候。但她已经耽搁了些时日,寻常百姓家的女儿十五岁时就已许人家了,不过孟宓注定是大王的人,耽搁不耽搁,那凭大王心意就是了。 冉音也是个恪守本分的人,绝对没有胡乱揣测的心思。 孟宓梳洗罢,要回南阁楼继续老实巴交地待着,不料冉音将她拦了下来,“孟小姐,大王吩咐了,要是在他回来之前,你敢回去,便折了奴婢们的一双腿。” 这云栖宫里大约有数十名奴婢,数目不小。 孟宓不敢背负这么多人的怨念,忍不住恨声恨气道:“大王怎么能这么跋扈?”昨日见他那么脆弱,她还心生不忍来着,她还陪他喝酒来着。 敢说大王“跋扈”,冉音缩缩脖颈,一字不言地低下了头。 孟宓只能闷不吭气地待在漱玉殿,琴台的那处开了窗,漏出一缕缕穿透竹林的风来,孟宓随意地拨了几下琴弦,到了晌午时分,桓夙才脸色微微凝重地回来。 不管如何,在人前的桓夙,从未流露出这样的沉重郁悒。 孟宓胸口一紧,忍不住扑了上去,像投网的蝶儿,婢女们纷纷脸红过耳,避了开去。 桓夙的脚步很轻,本来不该惊动她,但是陷入热恋的少女,只要飘入一丝他的气息,都足以让她察觉,孟宓小心翼翼地皱眉,“你又不开心了。” 桓夙托着她的细腰,将人从臀下抱了起来,走入罗帷之中。 她始料不及,完全想不到这一切,转眼间罗裳纷纷地落了下来,被推到腰腹间,几乎裸裎相对,孟宓的呼吸重了几口,隐约猜到接下来要发生什么,但是她不懂,“你怎么了啊?” “陪我。”他说的是“我”。 桓夙的脸色是从未有过的深沉,看一眼都致郁,孟宓不敢触他霉头,紧张地在手心捏了一把汗。 她们楚国的女儿,对待喜欢的男儿,一向是这么奔放的。 孟宓主动去解他的衣裳,很快,他露出了精瘦的上身。桓夙一口咬在她的锁骨,孟宓柔软的身体拱如小桥,轻轻地溢出一丝叹息。 行动上回应了,但她的脸蛋不可抑制地沁红,几乎成了柿子。 桓夙张嘴吻她,唇里满是他的气息,孟宓不会换气,傻愣愣地要躲,“大王啊——” “是夙儿。” 他没给她任何躲闪的机会,俯下了头,“会有一点点疼,别怕。” 意识已经被湮灭的孟宓,在热浪袭来的一瞬间,偷偷地说:“和你呀,不怕。” 下一瞬,破玉分冰,桃蕊垂露,可怜地拂开两边。 孟宓疼出了眼泪,她看重的第一次,决心献给喜欢的人,希望他能真心地怜惜自己,可是这一天来临的时候,除了他的下   ☆、29.渐行 南阁楼每月都有桓夙的人去清扫, 但孟宓说什么也不让那些人进她住的房间去,所以这些琐事向来是她亲力亲为的。 但眼下孟宓人宿在大王枕边,无暇来此, 扫尘的两名侍女大着胆子推开了大门,一个哈着气颤颤地伸入一只脚进门, 远处仿佛有石子落地的声响,远处宫外的磬音,绕得她胸腔一震。 “什么事?”后跟来的那个胆儿却不如她大, 被她惊乍之下骇得滞住了脚。 前头的高个宫女秉着一支绯红的长烛,燃着一抹火光,将青铜烛台引燃开几朵火焰,映着光,只见那雪白的帐中似乎有一个绰绰的影子, 侍女吓了一跳,跟着,便听到不知道哪里传来一声试探的问候:“阿宓?” 是一个男人温润如玉的嗓音。 天色将暮未暮, 桃夕般的层云尽数染彩,但南阁楼里的光影却极暗, 那侍女已经动弹不得,只觉得有什么扼住了自己的喉咙,转瞬间,寒冷的冰水从脚底蔓延上来, 将意识偏偏吞没。 而跟在她身后的湖蓝色褙子衫的侍女人已经跑远了。 …… 孟宓被抱下温热的浴池, 水柔软地漫上来, 她靠着光滑的石壁轻轻喘气。 许久后,桓夙才不疾不徐地回来,直到一条修长的腿下水,溅起一串长花,孟宓才暗吃一惊,“你怎么——” 堂堂楚侯,要跟她共浴? 桓夙沉默地贴近来,她发觉他手里攥着一样东西,很快被摆在身后的地上,孟宓被长臂卷入男人的怀里,小心翼翼地连呼吸都放轻了,桓夙似乎在摆开什么,孟宓有些诧异,扭过头,只见一卷图册被光明正大地放到岸上,一男一女纠纠缠缠…… 腾地一朵红云爬起来,孟宓心道大王不要这么学以致用啊。 “害怕?” “不怕的。” “宓儿。”他动情地抱住她的腰延绵吻下来,辗转的唇落在她的身体的每一个角落。孟宓微微打开了自己,任由他啜饮埋伏最深的槐花蜜。 后来,浴室里传来了令人耳热的动静。 一个重如捣杵,一个颤如垂露,大汗淋漓地缠着。 “别走……”他动情了,目光晃得比月光还要迷离,孟宓被他托起来,又不断地被放下,深得直叫唤,“大王。” 回答的却是一个猛然的送入,孟宓吃了一惊,涨得说不出话来,他脸色微沉,“错了。” 孟宓慌慌张张,意识清醒了又乱,她总不说话,他便更重地惩罚她,孟宓被扯得绷成了一根线,许久之后才想起来,“夙儿。” “继续喊。” “夙儿。” 他好像喜欢听人喊他“夙儿”,孟宓便不厌其烦地一遍又一遍地唤。 他的领悟能力很高,除了第一次,后来,再也没让她痛过。 止歇后,他抱着她,下巴搁在她的肩,场面有些弥乱,但此时他却像是忽然豁然地打开了出口,“今日,卜诤领着一干朝臣对孤阳奉阴违,咄咄逼人,要孤答应予齐境流民画十里地,在长江边挨着郢都新建城邑……” 也许是桓夙以为她不懂这些,刻意说的,不过是找个倾诉的人。 但孟宓知道他的处境,楚国的令尹身为百官之首,更是两朝遗老,桓夙轻易动不得,何况楚国底下那班人向来不听他这个小楚王的,以前有太后,矛头直指她,现在太后不在了,除了欺负这位小侯爷,也没别的人可以揪着不放了。 真是一群恶劣的人啊。 “不想说这个。”桓夙轻轻放开,眸光深如墨色,“旁人怎样,孤都不管了。但孤要你发誓,你这一世,永远不能离开孤,连死也不能死在孤的前头。” 好霸道的誓词,但不论怎样,这种节骨眼儿上不能犹豫,他要,她就给。 “好了,我发誓,永远不离开夙儿。” “如果做不到——” “有违此誓,必遭烈火焚身……”他将她的话吞了进去。 又是一次疯狂而荒唐的旖旎缠绵。 孟宓真正恢复清爽地走动,已经到了日上三竿,阳光灿烂如金,她站在漱玉殿前,仰望着南面的那一栋楼阁,也许今日上阳君会来,会带她喜欢看的那些策论,跟她说外边的事。 宫里却没有人喜欢跟她聊这些,即便是桓夙,给她的也永远是《女训》这些冷僻无聊的消遣书,她知道他的心思,他就想她永远陪着他,坐那冰冷的王座,守这先人曝霜露、斩荆棘换来的疆土。 可她却不需要知道王宫外的事。 桓夙要的是一只他喜欢的金丝雀。所以孟宓答应永远不离开他,她自己也不知道能不能做到。 她伸了一个懒腰,只见行色匆匆的一名侍女,从漱玉殿前仓皇地退去,临走之前,似乎还看了她一眼,神色很慌张,几乎手脚并用。 孟宓看得疑心大起,她一转头,只见小包子弓着腰碎步跑来,“孟小姐,大王有事问你。” 孟宓随着他,一面走一面问发生了什么。 小包子知无不言:“昨日在南阁楼扫尘的两名侍女,回来后有一个得了癔症,疯疯癫癫的看来是治不好了,大王方询问了幸存的这一个,却问不出所以然,总之那里有些奇怪的动静,大王只怕要问这个,待会儿孟小姐你要仔细回答啊。” 乍听到“南阁楼”孟宓就已经暗叫不好了,幸得好像桓夙也并未发现异样,这事算是给她的一个警钟,不论怎样,暂时她还是要回去的。 但桓夙显然并没有因为这事烦恼,他命人支起窗轩,正对着远处的一方竹林,画着手中的舆图,暗黄的绢绡勾勒着锦绣繁荣的楚国河山,他的两根手指,从容不迫地从一座深谷,划到另一处坦荡的平原,听到孟宓的动静,对她勾了一下小指,绽出一个难得一见的温朗笑容。 “过来。” “嗯。”孟宓已经完全放下心了。 她乖巧地挨着他靠住,桓夙一只手抱住他,少年的胸膛已经不若两年前那般瘦弱,已经足够把她护在羽翼里,也不像那时那么冰冷而阴鸷,胸口有滚烫的温度。 “宓儿,”他偏过头,嘴唇差一点便碰到她的鬓角,“我想要个人。” 孟宓一时莫名所以。 没有想到他完全不问昨晚南阁楼的异动,她支着手看他,有些纳闷   ☆、第30章 桀骜 孟安收到桓夙的诏书之后, 将自己困在寝房一整日, 直到参观敬神仪式的孟夫人回来, 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后, 当即满面愁容地找到孟老爹, “老爷,你能行么?” 坐在圈椅上拨着一株香兰的孟老爹, 闻言眉宇垮了垮,“宓儿得罪大王了?”怎么平白无故桓夙给他安一个这么大的帽子。 孟夫人打住他的嘴:“胡说,女儿在宫中受尽王上宠爱。虽说太后不在,但楚侯对宓儿自是千百个真心, 昨日还传人来说,让我不时入宫陪女儿去。” 这倒也是, 孟安思来想去, 觉得兴许桓夙是要提携孟家,好让女儿顺利入主霞倚宫? “这诏,奉是不奉?”孟夫人谨慎地将桓夙的诏书看了几遍,楚侯字里行间有问询之意, 并未强迫, 她没发觉有什么问题, 就是觉得这女婿的字写得铁笔银钩的甚是好看, 忍不住多欣赏了几眼。 孟安一咬牙:“为了女儿的终身大事,做个区区粮官算什么!” 别说是入仕,为了宓儿就是上刀山那也是要去的。 孟老爹会应许这事孟宓早就猜到了,她本想趁孟夫人入宫时与她谈谈, 可惜她的母亲却始终没有再来,孟宓不好直接问桓夙去宫外请人,不知怎么踱步到了南阁楼,望了眼几乎送入层云的楼阁,正要俯身提步上阶。 “孟小姐。”冉音让她停住了脚,孟宓不甘心地把脚收了回来,扭头对冉音笑,“不能去啊。” 冉音面露为难,“前不久出了那事之后,大王便将南阁楼封锁了,要彻查此事……” “彻查”让孟宓胸口骤然跳了起来,但见冉音一直盯着她似乎要看出些什么,她忙压下这些惊乍,不敢让精明的冉音察觉出丝毫异样,心中滚了几遍的话最后犹犹豫豫地没敢问出来。 说到底还是不够胆色,孟宓讪讪地把脚收回来。 她想问事情有眉目了没有,冉音也看出她的意思,“不日前大王审了几个在南阁楼附近巡夜的人,均未发觉异样,也许两个宫女天生胆小,只不过一个心智稍稍薄弱些,遇到半点风吹草动,便骇破了胆。大王担忧孟小姐,请孟小姐以后,莫再回去了。” “啊,好。”孟宓点头,应承得还算爽快。 她一贯就是愣愣的模样,冉音不做他想,翩翩然地对孟宓施礼,孟宓尴尬地微笑,走在了她前面。 现在桓夙对她的禁锢让她觉得有点儿可怕,先是不由分说地封了孟老爹,跟着划了圈子让她在楚宫行动不便。她甚至怀疑,冉音是他派来跟踪自己的。 幸得她没露出什么马脚。 孟宓谨慎地步入云栖宫,清冷枯寂的一座宫殿里,储着一个冷漠的背影,沉稳孑然,他好像在看窗外一丛碧色的竹,随风漾过翠绿的叶光,她紧紧地阖着贝齿,咬出了血痕。 桓夙,我该怎么对你? 你到底要怎么样呢? 桓夙闻声回眸,见到是她,漠然的脸色挑起一抹笑,“你回来了?” “嗯。”孟宓走过来,他将她拉入怀中,细细嗅着她发间一缕幽软的芳泽,惬意地闭上了眼,“宓儿,一时一刻不见,孤便想你。” 孟宓有些赧然。 “以后,别随便走了,孤想下朝见的第一个人,就是你。” 她藏在袖中正要抱他的手,在这句话间忽然紧了紧,用力地捏成了拳。 “答应孤。” 他轻轻晃了一下她,瞬间地脆弱让她几乎立即心软。 可是,孟宓忽然放开他的手,认真地看着他,“可是,我想回南阁楼。” 才说了一句话,桓夙方才还稍显软弱的神色瞬间收敛,声音微沉:“你说什么。” “夙儿,”她飞快地握住他的手,“我就回那儿住着,你想我了就去那边,我想你就来这边好不好?” 他偌大的云栖宫,还容不下一个孟宓?桓夙猛然抽手,“你不愿见孤?” “不是!”孟宓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说,桓夙的处境她明白也心疼,可是她不想住在他身边,不知道怎么,她觉得分外压抑。比起这座大屋子,她一个人生活惯了,也不喜欢吃饭穿衣都有人跟在身后唯唯诺诺卑躬屈膝地伺候着。 “夙儿,我只是不想……” “够了。”桓夙咬牙,“孤不会答应的。你要去那边做什么,前几天那个宫人的事还没有吓到你么?” 她越是这样,他越是疑心。孟宓不敢再提这件事,但也疲倦应付他,气馁地低下了头。 张偃做了一只身形酷肖孟宓的人偶,正竣工了,用麻布包裹了送到上阳君蔺华的府邸,见是张大师,下人不敢随意阻拦,张偃几乎畅行无阻地越过一庭荼蘼的院落,蔺华正在园中练剑。 “公子。”他微笑。 蔺华撤剑,白皙的面皮沁出了薄汗,他拿丝帛拭了拭,笑意潺潺如水,“偃师。”见他手里似乎抱了个东西,分量还不轻,便信口问道:“这是什么?” 张偃颇有些神秘意味,见捆绳一圈圈解了下来,露出一个完整的人性。 少女的身上笼着一层若有若无的楚国薄绡,艳丽多姿,胸部丰腴如脂膏,眉黛妆成,比满院纷繁的荼蘼还要殊艳,除了不会笑不会动作,俨然就是一个孟宓。 “这手艺,足以以假乱真了。”蔺华的目光微微一凝,薄唇微挑。 张偃谦卑地对他行了一个郑国礼,“想必公子有用。” 蔺华已经走到了这个孟宓身前,温热修长的指拨过人偶的发丝,落在她晶莹如雪的肌肤上,触感竟然也这般仿真,宛如处子的肌肤,他突然想到那个已经出落得容色如画的真人,她沐浴在月光里的时候,娇柔纤细的身体…… “为何做这个给我?” 张偃想了想,他的心思瞒不过上阳君,索性便说了:“楚国人不重女子贞洁,我们郑国人却是最为看重的。孟宓已经是桓夙的人了。” 蔺华的指节僵了一瞬。 “她断不能再糟践公子。”张偃低着头,没留意到上阳君忽变的脸色,“这几日桓夙对宫中戒严得紧,上回属下对那个宫女用了摄魂术,已经是元气大伤,公子还是谨慎些为好,暂时不能见孟宓。” 蔺华温润的眸冷了下来,“我何曾惧过桓夙。” 张偃抿唇不答。 风吹落,晚荼蘼的花瓣幽幽洒洒地落在眼前美人的发髻、香肩,她殷红的唇轻轻曳着一弧,盈盈带笑。这个模样比真人孟宓,更有风情,可一个不会动的死物,他要来何用? “烧了。” 蔺华转身走入一片粉雪之中,入门不顾。 虽然是惹怒了上阳君,但张偃心明如镜,他这个主公毕竟是个兼听则明的人,不会刚愎自用,他的话,蔺华多少还是会听,会有所顾忌。 他扭头望向一旁的人偶,喃喃道:“如此美人,便是连我也心动。” 也无怪少年楚侯将她视作禁脔。 蔺华走入屋内,皱了皱眉。他今日才知道,原来孟宓已经被桓夙宠幸过了,张偃所言不无道理,他们郑国女子,嫁人之前个个冰清玉洁,奉守古礼,他以为孟宓一个小女儿,娇羞端持,不会与桓夙有什么。 是他看走眼了,还是她当真爱上了桓夙,要一辈子留在楚宫? …… 孟宓一个人躺在一张足以睡下五六人的大床上,软帐轻扬,风吹过萧瑟蓊郁的翠林,桓夙还在伏案疾书,也不知道他在写些什么。 从到云栖宫之后,她对外边的事才开始真正的一无所知。 以往都是上阳君蔺华与她谈论这些。 桓夙听到一些动静,搁下手中的笔,“醒了?” “睡不着。” 桓夙低下眼,“还有最后一份,你先睡,孤等会来陪你。” 帘中传来慵懒的“嗯”,后来孟宓睡着了,她也不知道昨夜是否曾经和他共枕,黎明醒来时,身侧的床榻没有余温,触手冰凉。 他已经忙得焚膏继晷,孟宓反思自己是不是太不体谅他,可是—— 寡薄的晨曦被乍推开的门齐齐地撞入漱玉殿,孟宓才绑好发尾,忽然听到十一公主扯着嗓子大喊的声音:“桓夙!你给本公主出来!” 孟宓不认识十一,也不知道谁这么大胆敢对君侯直呼其名,她拾掇起衣裳施施然转出寝殿,冉音跟上了一步,悄声道:“这是先王后所出,十一公主。” 孟宓知道了,那位薄命多舛的先王后只留下了这么孤零零一条血脉,便是眼前这位嚣张跋扈的公主。 十一环视了一遭,只见到孟宓一个人,以女人挑剔的眼光来看,孟宓也不失为一个美人,十一提着银色的软鞭而入,狠狠地抽在地上,风声灌入,抽条声阵阵地在耳中震动。 “你是什么人?”十一高傲地扬着下巴道。 孟宓暗暗皱眉:“孟宓。” 她的名字在楚王宫意外算是吃得开,几乎无人不晓。十一也听过,只不过,“你敢对本公主甩脸色?” 孟宓是不大待见这位公主,她带着兵器来漱玉殿,难道不是更嚣张? 她不说话,十一更恼:“桓夙的宠幸的一个野女人罢了,他自己还给本公主当马骑,你又算得了什么?” 孟宓惊愕地望向一旁的冉音,冉音无奈地摇头,拿这位公主毫无办法。 这两人在她眼皮子底下暗传信息,这么半天不说桓夙在哪里,十一终于是怒了,“叫桓夙出来,本公主倒要问他讨个说法!” 作者有话要说:  糖里渐渐开始有毒…… PS:打个预防针, 作者君去筹谋虐男主大计啦。   ☆、第31章 心悦 孟宓觉得十一公主在云栖宫中叫嚷不休实在是有失体统, 可是她这么一个尴尬的身份, 也不能说什么, 倒是频频给冉音眼神示意, 冉音却低着头作没看见。 十一嗷了半晌, 没见到桓夙人,眼前这两人也不搭理她, 便撒起气来,银鞭子破风的声音吓得孟宓后退了几步,十一咋呼地喊:“本公主才不管,让桓夙出来, 他敢将狄秋来远调,本公主不答应!” “十一, 你胡闹什么!” 身后传来桓夙清冷的沉喝, 十一放下软鞭,只见九兄脸色阴沉地站在槛外,陪同在侧的却是身披紫青绣白额虎纹样锦袍的男人,十一一时呆怔了半晌, 桓夙已经走近了, 夺走了她的手里的软鞭, 而狄秋来仍候在殿外寸步未挪。 他恭恭敬敬地垂着眸站在那儿, 好像一尊屹立坚毅的石像。 十一的目光还没有移动,桓夙扔了她的鞭子,走到孟宓眼前,她安安静静的, 圆润的眼珠像两颗晶莹的黑曜石,确认她没有受伤,桓夙才稍稍放心,却仍旧多此一举地问:“没伤着?” 孟宓缓缓摇头,“没有。” 桓夙出了一口气,见十一还傻站在远处,皱眉道:“谁准你携凶器擅闯云栖宫?” 被九兄数落得脸色微白的十一,怔了半晌,桓夙冷着脸,虽然他一贯不苟言笑,但绝不像眼下,这么阴鸷而深冷的目光,像黑夜之中的湖,十一的齿关有些颤,渐渐地觉得立不住。 桓夙冷笑道:“孤和太后,是将你宠坏了么!” “九兄!”十一花容失色,抱着手急急地下跪,“臣妹只是听说九兄、九兄要将狄将军远调宛城,臣妹一时冲动……” 桓夙负着手,“带着你的鞭子出去,朝政的事,你搭不上手。” “不!”十一忽然声音一提,也是仗着先王和太后的宠爱,骄纵跋扈惯了,虽然畏惧桓夙,但毕竟自幼他都低她一等,不明不白坐了王座,不说王公大臣们服不服,她自己一介女流都觉得奇怪。 “臣妹恳请王兄收回成命。”十一几乎是从齿关里挤出来的这几个字。 桓夙冷然地望向槛外,除却风吹得披风有一丝摇曳,他纹丝不动地立在那儿,桓夙指了指,“孤许诺给你的夫婿,是楚国的第一名将,以他现在的功名爵位,配不起你。孤的苦心,你不体谅便作罢了。” 原来桓夙竟是这个意思? 十一愣愣地抬起眼眸,又转过身望了望狄秋来,咬住了唇。 虽说是好事,可是这样的分别谁知道是多久,若是到了她许嫁的年纪,他还不回来,难道还要她堂堂嫡出的公主等他? 何况秦国觊觎宛城已经很久了,谁知道会不会忽然发动战事,这种战乱年代,这是说不准的,要是狄秋来在战场上有了什么不测…… 十一矛盾地咬牙,千万句要说的话堵在嗓子眼,却蹦不出来一个字,被桓夙不容置喙的目光逼得气馁不已。 送走了十一,桓夙又将她上下打量了几眼,孟宓被他越来越炽热的目光看着,有些不自在,脸颊晕出了浅浅的红,只觉得眼前一晃,人已经落在楚侯的手掌心里,跑不掉了。 “很乖,今日没乱跑。” 孟宓听到这话哭笑不得。 他扳正她的脸颊,故作凶恶,“十一要欺负你,怎么也不找个人告诉孤?”说罢又偏过眸训斥冉音,“你是哑的么?” 吓得冉音仓皇地跪下,连声道:“奴婢有罪。” 孟宓毫发无损,桓夙没真想追究她,抱了一团温香往寝殿里走,孟宓窝在他的怀里,轻轻地曳唇,他有些惊讶,“你笑甚么?” “我只是在想,”孟宓眨着清澈的眼波,笑靥如花地凝视他的俊容,“夙儿怎么给十一公主当马骑?” 桓夙脸色一凉,沉声道:“孤年少时做过的傻事了,那时她也才两岁,不过逗一下妹妹。”可惜当初那个玲珑乖巧的妹妹被宠得骄纵专横,目中无人,这也是一群人始料未及的。也不知道谁把她两岁时发生的事告诉她了,后来竟揪着不放,几乎每回都拿着这个把柄冲撞他楚侯的君威。 孟宓却没说什么,婉转地低下了头。 那个时候的桓夙,还是一个会疼爱妹妹的兄长,至少不会像现在这样,疏离而威严,拒人于千里之外。 她睁开眼睛的时候,桓夙已经在她上边,衣衫剥落,肩上有许许凉意。 孟宓忽然问他:“夙儿,我阿爹,还好么?” “很好,”他捉住了她楚楚的一把纤腰,火热地吻她的瑶鼻,“别担忧。再过不久,孤会提拔他做典令。” 那却是楚国一个位同司马的大官,孟宓吓得一激灵,正要呼之欲出的话,却被他势如破竹地撞碎了,孟宓吓得弯腰,岂料却是到了一个更深的地方…… …… 楚侯虽然年轻,但慧眼识人,且善于施压,好几次令尹都被他逼得说不上话,而孟安在位,的确不出短短三月,便功绩斐然,将国家最重要的粮仓打理得井然有条,他的官被连提两回,连卜诤都无话可说。 最担忧的莫过于孟宓,孟老爹当了大官了,她却连一句告诫的话都没有机会说。 她找人去宫外见她母亲,但都说不上什么话。 谁人都看得出,桓夙正大刀阔斧地铲除异己,扶植新的只忠于君侯的党派。而这样的人,偌大的楚国并不难找。 除了孟安,还有被连升三级的狄秋来,秋末便将领兵前往宛城。 “今日狄将军会来宫中谢恩?”骆摇光在兰园养了一株四季兰,花开得颜色正好,但也不必美人姝色无双。 婢女点头,“是。” 骆摇光心中有了一二分计较,却悠闲地拿瓢儿给兰花浇水,饱满的雨露灌溉下去,花瓣饮露,开得清幽如霜色。 狄秋来谢恩之后,沿路折返,这条路他走了千百回,不料到了牡丹园外的云深小径,竟撞见一个殷勤的侍女,彩袖挥洒地翩翩走来,薄汗香衣,谦恭地手作指引状:“将军,今日云深小径外的篱门失修,不知从来钻进来一只野狗,在宫里乱窜,眼下还未曾抓到,将军公务在身不得耽搁,奴婢请将军过碑林绕北门出去罢。” 竟有这回事,但狄秋来却老实巴交地信了,“哦,有劳提醒。” 过云深小径,只怕某位公主不会让他顺利出宫,走碑林,却既是权宜之计,也是救命符。 狄秋来折身沿碑林蜿蜒的曲径往北门而去。 楚宫有里外三层,他昔日是楚宫的门尹,若无王召,只能在最外围巡逻,碑林却在中层,算是违了规矩,狄秋来走得并无底气,步步都留心着异样。 碑林的路抖折如蛇,崎岖不平,假山外有涓涓的水声,一时隐没了跫音,几乎就在这时,身侧假山沿映的小路突然冲出来一个女人,笔直地撞入了狄秋来的怀里,他微愣地看着怀里的女人,她柔软的身体颤抖得厉害,手却十分熟练地抱住了他的腰。 狄将军莫名其妙,待瞧见怀里女子的侧脸,忽地吃了一惊,“骆、骆小姐?” “将军!”骆摇光抚泪娇喘,“好大一条野狗,跑到碑林来,吓坏奴家了。” 野狗…… 怎么听怎么像句譬喻。 狄秋来清咳了一声,“骆小姐,末将并未瞧见、野狗,你该放手、放手了。” 扑上来的美人也不知道揩一两把油水,这里又没有外人,榆木疙瘩! 左右她都打点清楚了,不会有人。骆摇光下定决心,今日回去之后要还是处子之身……她连绳子和凳子都准备妥当了。 为了防止他有机可乘夺路而逃,骆摇光撒开手,又用力地抱住了他的脖子,逼得他莫名其妙地低头之后,捧着他的脸用力地嘬了上去。 “唔——”狄将军睁大了眼睛,只见这个女人吻得动情,火热柔软的唇紧紧地堵住了自己要说话的嘴,男人身上热烈浑厚的体息一把把灌入鼻腔,骆摇光已经忍不住热情如火了! 但事实证明,狄将军毕竟是个历经过沙场的男人,终究还是推开了这个饥渴的女人。 美人扶着石壁喘息,美丽如雾的眸子溢出了水光,羞愤又孤傲地看着他。 不可否认他方才也……情动了一下,可是,狄秋来摆正了姿势,“骆小姐,你是大王的女人,怎么能——” “有句话你要听么?”骆摇光的背抵着冰凉的石壁,慢慢冷静下自己,粗粝尖锐的石块突出来,扎得她的脊背沁出了缕缕的绯红。 她的脸色越来越白。 狄秋来有些不忍,动容道:“骆小姐请说。” 骆摇光一瞬不瞬地盯着他,一字一字道:“山有木兮木有枝,”他的脸色一寸寸愕然下去,楚人的歌谣他太熟悉了,却不期然从骆摇光口中听到了人生第一次被人坦荡温柔、热烈真挚地求爱,“心悦君兮君不知。” 狄秋来的脸刷得红透了。 “我知道了。” 这是什么回答?骆摇光纳罕,想探究这句话,狄秋来突然吼,“心悦君兮……‘君’已经知道了!” 骆摇光:“……” 既然知道了,那就不等了吧,骆摇光上手去解自己的衣裳。翡翠绿的荡着盈盈水光的绿绡纱飘落在地,她羞涩地不着片缕的时候,对方似乎没有了动静,别是走了吧,骆摇光懊恼地抬头找人。结果—— 他居然脱得比她快,一直在那里等着! 作者有话要说:  各路cp都出来发糖了,今天520嘛~ PS:本文不仅仅局限于楚国,后面还有各国的风土人情哦~期待我们的男女主踏上游历六国的征程!   ☆、第32章 高帽 狄将军是从男人堆里用双拳拼出来的军衔, 十一的专横霸道不能叫他动心, 今日才是他第一次领略到什么是女子的似水温柔。 四肢缠绕如蛇, 一地泄翠的绿裳里, 女子笑盈盈地伸掌挡开他, “狄将军,这会儿不担心, 我是大王的女人了?” 狄秋来已经想不起来这事了。 俯身轻尝着身下女子的芬芳,饮鸩止渴,甘之如饴。就算她别有目的,他也把空门都留给她。 过了很久, 骆摇光忍着痛,细皱着眉, 听到男人咬牙道:“你还是处子。” “那又如何?”他们楚人不是不在意这些吗?骆摇光甚至懒得解释。 狄秋来忍了又忍, 最终伸手捞起她一把比楚女还要纤细腰肢,坚毅地闯入她的视线之中,“我带你去宛城。” 骆摇光嗤笑:“将军带我走,是要日夜与我做这种事, 还是别有目的?” 这种时候的话, 说来都好听, 骆摇光也不是那么纯真剔透的人儿, 她从越国一路走来郢都,见过的男人也不计其数了,本就敏感的心已经细细地蒙了尘。 他炙热的唇凑上来,亲吻她柔软的肌肤, “如果可以,我想。” 想什么? 骆摇光诧异了一番,回想自己方才说的那句话,一时又羞又恼,使劲挣开他,“你这人——” “你不愿意?”不知怎么,她仿佛捕捉到了他瞳孔中深埋的受伤。 骆摇光也不是真不愿意,她巴不得和这个男人双宿双飞,可是——他什么承诺都不给,就要她日夜服侍他,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情? 她出身越国贵族,也是公卿之女,义父还是挂六国相印的微生兰,天下无人不敬仰之至,她自己多多少少还是有点傲骨的,他要是不承诺,她就不能遂了他。 可是这个榆木脑袋,哪能真一下明白他是不是真的要她,还是一时血液下涌冲动做了这种事,骆摇光扣着犹如含贝的齿,目光固执而缠绵。 看来是真不答应,狄秋来叹息了一声,失落地坐起身来,骆摇光还浑身酸软地躺在身下的绿裳之中,肌肤如玉璧一般白皙无暇,吹弹可破,他方才握在掌中,还掐出了一缕深而长的红痕。 如果她不能陪自己,那就不能看,只怕多留一眼,便成业障。狄秋来艰难地侧过眼眸,“我,我要走了。” 提上衣裳就要走人了,骆摇光怎么也没想到他竟然这么…… 她气得想哭。 …… 今日左尹张庸大人过寿,宴请了不少宾客至家,孟安也赫然在列。 左尹大人一生清廉,家里没有多少储备粮,酒水菜肴皆寡淡无味,孟安是郢都最大的粮商,家中富裕,但酒肉之中浸淫了不少年,偶然喝到这样的清水,倒觉得别有滋味。 张庸特地为他多斟了几盏,“孟大人时运正盛,今日竟肯赏脸一顾,实在是蓬荜生辉!”张庸喝了点酒,一张稍显蜡黄的脸挂了两道红丝。 没顾及卜诤大人已经露出不悦的眼神,张庸大人显然喝得有些上头,竟忘了在场还有一个官位出于众人之上的令尹。 何况孟安短短三个月被连拔几级,提升到典令,已经让卜诤很是不满了。 孟安也喝得稍显迷醉,与张庸痛饮三杯之后,放下酒盏,熏熏然起身,身后两个小厮急忙上前搀住摇摇欲坠的老爷,只听孟安挥洒广袖,大言不惭道:“改日孟某做寿,必请各位大人,尝一尝五岳山珍,四海百味!” “呵,好大的口气。”卜诤身后,一个附庸他的官员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孟安不比张庸德高望重,又与卜诤为敌,他做寿,只怕一个人门可罗雀,境况凄凉。 待宴席散后,有零丁几个与卜诤划得泾渭分明的大臣上来与醉酒的孟安说话,孟安都一一笑着答应了,喝得脸色通红,诸位也没有阻拦,让孟大人乘了马车回去了。 岂料马车才赶到孟府,走出轿门,迎头便撞上一个颁旨的涓人,“孟大人接旨!” 出门相迎的孟夫人也跟着跪了下来,纷纷洒洒地跪了一地的人,太后下葬百日,正是祭祀大典要开始了,桓夙属意他暂摄祭司之位。 孟安心中一咯噔,望了望满面喜色的夫人,又纳闷地接了旨,涓人笑眯眯地道:“国丈大人,此处没有旁人,奴与您说句贴心的实话,孟小姐是注定的王后了,大王这是没把您当外人呢。” 又说了好些好话,将老实的孟老爹哄得连连点头,最后手里被塞了锭捂得温热的金子,他目光一直,只见那涓人已随着人走了。 孟安怔怔地看着阶下被侍女搀扶起身的孟夫人,孟夫人已经眼直地冲了过来,眉梢都是惊喜,“女儿这是平步青云有路了。老爷将来,也是不可限量呢。” 不后悔她嫁了这么一个人,当年与太后还是闺中密友的时候,还曾羡慕她做了王后,自己只能嫁给一个商人。 孟安自己也是一无所有自己挣揣得来的家业,孟家人丁不兴,到了这一辈就只剩下他一个人,孟夫人的娘家的日子也过得不景气,在孟安发迹之前,家便倒了,一家人搬出了郢都往卫国求生去了。 孟夫人自己的肚子也不争气,多年来只得孟宓一个女儿,放在心肝儿上疼着宠着,如今才觉得不算白疼。 孟安却感到有些不安,“夫人,你说,大王这——会不会升得太快了?” 自家男人没有骨气,孟夫人拍他的肩膀,数落:“那有什么,大王已经十八了,该心急着立个王后,自然要封赏你。等宓儿做了王后,才能生下楚国的小公子——便是你不急,大王他还不急么!” 夫人说得也在理,孟安疑惑地望着圣旨不说话,当是时,远处传来一个中年男人清朗的声音,“孟大人。” 孟安和孟夫人都转过身来,只见一袭青衫倜傥而逸洒的男子,执一支翠玉镶翎羽扇,信步秋风,梧叶在脚边轻卷,他踩着一地碎金而来,谦和地颔首施礼,“孟大人,孟夫人,在下骆谷,是孟小姐昔日的教习先生,不知可否借一步说话?” 这人的名头孟老爹也听过的,只见这人生得龙章凤姿,不由更深信了几分,请人至府中,奉了糕点茶水,微生兰却并不怎么用,“有句话,在堂上见了孟大人,在下不知当讲不当讲。” 孟夫人见他神色有些凝重,心提了一截,“先生不妨直言。” 微生兰的羽扇闲置在一面紫檀的木桌上,心中过了数遍的话,不疾不徐地道出:“孟小姐是个有福运的人,唯独一点可惜。” “她亲缘太薄。” 这是什么意思? 孟老爷和孟夫人一时间大惊失色,再要问,微生兰忽然叹息:“在下略懂推衍之术,但泄露天机,此乃折寿之举,多言有损。只提醒孟大人一句,太后的百日之祭,万不可去。切记。” 孟家的两老提心吊胆,对望一眼,孟安张了张嘴,“先生,若我不去,会如何?” 这事关乎几条人命,微生兰本该置身事外,何况他以准备妥当,决意动身离楚,却自己都没有想到他眼下会在此处,提醒孟安,也许正是为了孟宓和夙儿,微生兰摇头,却不再透露只言。 微生兰暂且还是孟宓的教习先生,是先太后钦点的人,要离开郢都,自是要入宫请示桓夙的意思。 彼时睡到日上三竿,孟宓才幽幽地醒转过来,但没想到今日不同,桓夙竟然没有走,他安静地闭着眼,呼吸沉静地躺在她的旁侧,想到昨夜的颠倒疯狂,孟宓小脸通红,盈盈地把脸靠过来,贴在他的胸口,听他的心跳。 被桓夙捉了个正行,手腕被一圈温热制住,孟宓张起下巴,只见桓夙已经醒了,漆黑的眸不见一分初醒的慵懒,深不可测的教人不敢逼视,孟宓的脸更红了。 “你方才,要对孤做什么?” 方才?方才她什么都没有想做!孟宓想来自己都不信,看看桓夙,羞怯地黏住他,“方才,方才想听你的心跳。” 桓夙将她的手往下拉,孟宓跌倒下来,脸颊正好贴着一方宽厚与坚实,头顶传来依稀的笑音:“给你听个够。” 好像吃了蜜糖一样的甜,从舌尖一路流淌到四肢百骸,孟宓近来在楚宫吃得不错,脸颊多了一两肉,圆润明媚了起来,宛如一朵海棠花怒放般的艳美,桓夙爱不释手,几乎每晚都要捏她的小脸才肯入眠。 仿佛只有抱着她,才觉得踏实。 “夙儿。”她贴着他的胸口,有些为难地开口。 “嗯?” “我——我想出去走走。”她几乎每日困在云栖宫,寸步不能离,就为了他那句希望“下朝以后便能看见她”,要是待在南阁楼,与书籍为伍,她是不厌腻的,但桓夙每日大半时间都忙于国政,她的时间完全无法打发。 也或许是在气宇萧森的云栖宫,她觉得太压抑了。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隔着薄薄的一层衣料,和他平实的肌理,孟宓听到他胸口鼓动得急促了一些,孟宓有些怕,他抓住她的手,“要去哪里呢?宓儿,入了宫,你就安心待在孤身边,便足够了。” 作者有话要说:  孟宓亲缘太薄是什么意思呢? 先说好,师父不是神棍哦~ PS:让作者宝宝看到你们留评的热情吧!再不来,我要开虐了哦~   ☆、第33章 亡故 “只是——” 孟宓再要说什么, 忽然听到门外传来一声通禀, 说是孟宓的教习先生骆谷请见, 许久不见这位恩师了, 孟宓有些欣喜, 急急地要从床榻上翻身下来,却被桓夙一把摁住了肩膀, 她怔了怔。 桓夙的脸色并不好看,“你留在这里,哪儿也不许去。” 她与骆谷只有短短的十日师徒情分,可孟宓是真心敬重她的师父, 眼下却见一面都备受阻碍,孟宓有怒不敢言, 咬住了唇瓣, 桓夙见她目光如火,脸色微沉,终究是一言不发地便离开了雕龙描金的龙床。 微生兰仍是一副初见时的模样,肆意的, 带着一二分狷介, 对什么人什么事都不大上心, 既淡漠又慈悲的模样。 桓夙自己挑了地方坐下来, 请人为他赐座,骆谷才歇下脚,桓夙皱眉道:“骆先生何事见孤?” 楚侯不大爽快的心情写在脸上,微生兰了然, 直接说明来意:“骆某有归往山林的志向,还请大王恩准。” “你求去?” “骆某也没有经天纬地的才干,留在鄢郢,不过是大王多养了一个闲人罢了。”微生兰微笑颔首。 不知道为什么,桓夙一想到连骆谷都要离开,心中复杂微妙,有几分说不出的味道,“你要是闲孤冷落你,孤可以让你入朝。” 微生兰摇了摇手中那柄羽扇,失笑:“大王,骆某方进殿时便说了,要归隐山林,大王会错意了。” 这人去留无意、宠辱不惊的态度让桓夙大为不悦,可偏说不上一句挽留的话,可又要挽留一个骆谷作甚么,他的的确确是个闲人,也无心庙堂,桓夙要是强压着牛头迫他喝水,显得太独断了些。 “既然志不在此,何故当年太后请你入宫,你却答应了?”桓夙眉峰轻耸,方才的孟宓,眼下的骆谷,已经将他惹怒了。 微生兰不躲不避地看着这个孩子,他长高了不少,也凌厉了太多,当年迈着短腿到处叫“师父”的弱糯孩子,现在已是楚国的王,唯一的遗憾,是岁月赋予他的戾气,让他的面容在自己的记忆之中变得模糊了。 他叹了口气,“只是见孟小姐投缘,看来大王如今不再需要为孟小姐请一个教习先生了,在下自然应该挂冠求去。” 听他的意思,是对自己几乎等同于软禁孟宓的事颇有微词,桓夙眉间的褶痕深了一缕,这个骆谷的胆子倒真不同于对卜诤唯唯诺诺跟着身后的庸臣,只是他和自己脾气不太相投,既然人家要走,桓夙也不强留。 “骆先生请便罢!” 他几乎拂袖而去,微生兰跪在柔软的毡上,悠悠地长叹。 桓夙一路折入寝殿的内室,孟宓正坐在床边套着自己的绣花鞋,不想眼前掠过一道劲风,待神色清明时,这道风已经过眼来了,阴影在头顶重重地覆下来,沉重的压迫让她几乎喘不过气,孟宓听到头顶传来桓夙携了分怒意的声音。 “孟宓,孤的心,是许进不许出的。” 她讶然地放下脚边的鞋,抬起头来看他,不防却被他握住了下巴,被钳制地下颌几乎骨裂,孟宓方才的气还没消,转眼又被他这么对待,目光更显倔强可怜,桓夙眸色如炬,“你只能安逸地在里边待到死,什么地方都不许去,你知道吗?” “可是,这和囚禁有什么分别?”孟宓紧紧地咬住了唇,执拗地抓住他的手腕,“大王,我真的在你心里吗?” 他眼底的戾气越来越深,她越来越看不透,这座辉煌的金屋子,也越来越压抑。 那是她第一次直面地忤逆他,好像一副任凭他怎么威胁都不妥协的模样。 桓夙怒意更炽,“是你跑到陵园找孤的,是你发誓不离开的,孤逼过你?” 是,是这样,可是如果还有一次机会,孟宓并不能确定那样的义无反顾是不是对的,她是不是依旧还会如此选择? 孟宓倔强地和他大眼瞪小眼,谁也说不过谁。 这样的风波过去之后,他们之间陷入了一种看不见的较量之中,桓夙几乎再也没有来过这间金屋子,夜里便宿在漱玉殿旁专置的一方竹榻之上,只隔了两道转角,两道湘帘,却互相望不见。 膳食送到孟宓的眼前,她多看了一眼,犹犹豫豫地抓了一只鹅腿啃,听不到外面的声息,她心里郁闷,望着送膳来的小包子,迟疑地问:“大王饮食起居都还好么?” 孟小姐为人最是心善,定还是关怀着大王的,小包子心领神会,摇头道:“只怕不太好,有些憔悴。” 孟宓啃鹅腿的心思都没有了。 小包子眼神示意,“孟小姐要不要亲自去瞧瞧?” 瞧什么,孟宓硬声硬气地退回来,“大王身边少不了照料他的人,我何必去添那个堵。他要是喜欢解语花,宫里就有一位,将我关在这里不让出去,霸道无理,我凭什么要见他!” “大王,也是为了孟小姐的安全……” “这话说来你自己都不信!”孟宓瞥了他一眼,不胜恼恨,“楚宫这三个月来,不过出了一件事,他软禁我,就是……就是……” 就是一种病态的心理。 她哆嗦了一下,这种大逆不道的话,终究是没往外处冒。 眼见太后百日之期已到,楚侯钦定的祭司,正由孟夫人悉心地系上腰间玄黑漆金的腰带,打理着他这一身祭司的朝服,想到三日前骆谷前来说的那番话,孟夫人无不担忧,“老爷,那位骆先生的话,你不听么?” “要是寻常事,自然要听上一些。只不过,”孟安心中虽有不安,但为了孟宓,却仍是迎头而上了,“你知道,宓儿如今的处境,她要做楚国的王后,少不得需要一个有力的靠山,我若是个人尽可欺的软骨头,将来被人拿捏了,威胁到她的地位,那便不妙得很。夫人不必担忧,我今日谨慎些,不出大错就是了,那位骆先生虽然看起来是人中龙凤,但毕竟谁也摸不清他的底细,尽信了也不是。” 他说的在理,孟夫人似有所悟地点头。 “今日徐家的夫人请我过去教她纺丝,祭礼之后,我也差不多完了事,便带着人去东街迎你,咱们一道儿回来。” “好。” 孟安握住了妻子的手,笑容温和而宁静。 祭祀的仪式,楚侯是会亲自到场的,今日的桓夙打扮格外不同,庄严肃穆的山河裙,锦纹勾勒出古老而神秘的图腾,宛如掌心落了一团烈焰,气度格外沉峙,如山巍巍。 孟安着一袭祭司服,在祭台上主持大局,请神、奉祭、拜天完成后,安排数十人,一人捧着一根柳枝出来,斜插在祭台四围的玉净瓶,祭台上摆放醢肉,完成得有条不紊,孟安却已是暗中出了一层冷汗。 “孟安可重用。”祭礼完成后,跟在楚侯后脚的小泉子隐约听到桓夙似乎如此说,便多存了个心眼儿,留神听着了。 岂料桓夙的宫车还没驱使到宫门,忽地听到身后有人长声叫喊,“报——大王!” 桓夙皱眉,猛然一把掀开车帘,只见一名骑马的甲卫形容匆匆地奔来,“大王,孟大人,在东街市井之中,遇刺了!” 这桩大事让一干随扈傻了眼,桓夙脸色一变,“怎么回事?” 那人马不停蹄地赶来,摸爬着跪在桓夙的身前,“刺客有备而来,据说孟大人与夫人相携回府,他们是突然冲出来的,一群黑衣的精卫队,训练有素,孟大人身边没几个随行的人,就这么——“ 桓夙豁地掀开车帘,跳下车,峻眉长轩,“你是说,孟夫人一齐遇害了?人呢?” 甲卫喘气吁吁,这时已经是出气多进气少,艰难道:“不幸,当场亡故……” …… 孟宓等了很久也没听到桓夙回宫的消息,傍晚时分,夕晖逸洒地抹匀了半天,小包子从头凉到脚地听完宫外的见闻,一时惴惴不安,冉音跟在他身后唤了很久,也始终没听见小包子的答复。 心事重重的小包子托着脸将要哭出来,“这事怎么跟孟小姐说?她定是接受不了的。” 冉音点头,“等大王回宫了再做定夺,以免你我受累。” 这个时候冉音还稍显理智一些,知道事不关己,但小包子不同,今日孟家夫妇遇害,大王心里头也不知是多难受,他肯定担忧孟小姐知道了这事,可是瞒着到底是不行的。 小包子和冉音回到漱玉殿,却听一名婢女惶急地找不到人而哭着喊,“孟小姐失踪了!” 冉音和小包子齐齐顿住了脚,心道这时候大王还没回来,要是让他知道了—— 冉音抓住那名宫女的胳膊,“怎么回事?” 宫女哭得桃红含雨,抽噎地拿手抹脸,“孟小姐说,她今日难得竟然胃口不错,要吃宫里的清蒸碧叶粥和酱牛腩,还点了好一些吃的,我们忙不过来,将漱玉殿的姐妹叫了两个出去,哪知道回来的时候,人就没了——” 明显就是调虎离山之计,但冉音自己也不在漱玉殿,不好责备这宫女什么,和发愣的小包子对视一眼,对方显然猜到孟宓的去处了,“南阁楼,一定是那儿。” 作者有话要说:  看不到希望的作者君,只好奋不顾身地去走情节了…… 哎,今日以后,会有很多臭鸡蛋和鞋底板,你们来吧! PS:毫无波澜起伏的甜文,不是这篇文的定位哈,不然都辜负了这么多国家的设定。其实,更名副其实地来港,这其实是篇宠文。当然,甜度也是很高的,只不过在行文的三分之一处,开始把情节推起来了,虐是必要的HE的手段,后三分之一也是纯度99%的细水长流的甜,使这篇文整体上呈现一个山峰状的走向,要是大家熬不过这段的虐……就先养着吧,别离开哦~我真的真的会很难过的。还是么么哒每一位相伴的小天使。也不至于太虐,就是会多很多波折。   ☆、第34章 烈焰 孟宓赤着脚踩在冰冷光滑的青石板上, 风铃摇晃下一串零星的水, 饱蘸宿雨的铃声在山林之间和松涛不绝绵延的琴声, 清脆空灵。 又是熟悉的一道白色光影, 自眼前摩挲而过, 以往这种时候,便意味着上阳君来了, 孟宓思来想去,楚王宫中可以说话的竟然只有上阳君一个人,可是这三个月没来,她只想着碰碰运气。 孟宓心里实在堵闷, 忽然听到身后温润似玉的熟悉嗓音,“阿宓, 我等了你足足三月。” 她心口一跳, 一种愧疚感冒上来,孟宓转身对蔺华拜了一拜,“上阳君,对不住啊。”她一时的贪恋作祟, 就跑出去了, 一去便是三月不归, 没想到蔺华竟然等了她三个月。 “我记得阿宓曾经说过, 不愿出南阁楼的。”这暗含指责的一句话,让她羞愧难当,孟宓低下眉,因为目光有一丝飘忽, 心神不定之际,便被蔺华轻而易举地抓住了手,没等她有所反应,头顶传来一个遗憾惋惜的声音,“阿宓,你的父母,今日在东街遇刺了……” 什么? 短暂的瞬间,她大惊失色地抬起头,上阳君的眼眸溢出了柔软的哀伤,“孟家,无一人生还。” “不!”孟宓不信,她使劲要挣开他的手,蔺华眉梢微凝,手中使了点劲儿,她无论如何也挣扎不开,孟宓惊惶地掉泪,“上阳君,你为什么要骗我?” 桓夙他说过的,不会让别人欺负孟家的人,他说过的! 他是楚侯,怎么会食言,怎么会护不住她的爹娘? 蔺华捉住她的手不让她逃脱,“阿宓,你冷静一些。” 他根本不像是在说谎,孟宓知道,蔺华也没有必要骗她,可是——可是她如何能相信,她不久前还让人给母亲捎信,虽无回音,但他们还好好儿的,还在郢都的某一个角落,富贵荣华,安逸生活,转眼,转眼就…… 她如何能接受? 孟宓的眼睛眨出晶莹的水花,蔺华抽出衣袖,慎重而温柔地替她擦泪,“阿宓,离开楚宫罢。”她的泪水被眼睫重重叠叠地推下来,将视线缕缕模糊,孟宓固执地不说话。 “难道你当真恋着桓夙?” 她无力地靠在围栏靠跌下来,“我是真的喜欢他。” 可她再也没有勇气面对他了。 “可他为了他的国政,将你的父母置于水火之中,引人嫉恨,甚至横遭不幸,你也爱他?”蔺华蹲在她身前,“何况,他爱的人从来都不是你。” 孟宓的脑子一团乱,不太能想事,心里总揣着最后一线希望,也许上阳君只是道听途说,也许她的父母现在安好无虞,也许…… “我,我要问桓夙。” 她一定要亲口听他说,她的父母平安无事,这只是一场玩笑…… 孟宓跌跌撞撞地要爬起来,全然没听到蔺华的劝阻,没有理会他劝阻无果的无奈,孟宓几乎没有直起腰绕过几折回廊,迎面撞上了桓夙,她腿软地跪了下来,桓夙的脚才迈了一只入门,玄舄闯入眼帘之下,孟宓抓住他的衣袍,仓忙地扬起头,月光微暗的一道影子映衬下来,他的脸色苍白冷峻,宛如寒霜一般教人无端觉得堕入冰窟。 “大王,”孟宓的嘴唇都在抖,声音几乎不成调,才两个字便让桓夙的眉不期然凑起来,他忽地蹲下,捧住她柔软的脸颊,歉然而怜惜,“对不起……” 这三个字,他从来不曾对任何人说过。 孟宓跌坐在地,箕踞地看着他,“你,你承诺过的,我阿爹阿娘绝不会有事,桓夙,你承诺过的!” “我没有做到。”她永远不知道,他看着她失望痛恨的目光时,每一寸光刃对他都是凌迟。他堂堂楚国之君,许诺的事情,他没有做到,不用人说他自己都羞愧。 桓夙往前伸出手要捞住她下坠的腰肢,“你别离开……” “我……”泪水被衔入唇中,苦涩的咸味蔓延开来。 “我……”孟宓摇了摇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桓夙那句“你发誓不离开的”再也没有勇气说,他有何颜面让她守诺。毁诺寡信的人是他,他像个笑话一样,四处乱闯,将楚国打理得一团糟,只顾埋伏人马暗线,却忘了,捧得越高的人,也是众矢之的。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行高于众,人必非之。师父教给他的第一条,便是让他动心忍性,后发制人。 可他完全忘了,他太贪功冒进了。 “大王,你让我,静一下好么?” 孟宓拿袖口擦干了眼泪,窄窄的一方香肩颤抖着,她压着汹涌的悲伤,把脸缓慢地埋入膝间,桓夙咬了咬牙。 门外星斗满穹苍,小包子捧着狐白的软蓬,哭丧着脸不说话,等了太久才见到桓夙唇色发白地走出,忍不住心疼,楚侯袖口下的手紧紧地捏成了拳,“今日在东街行刺祭司大人的,是楚国令尹卜诤的心腹。” 小包子也不知道桓夙有没有证据,但他是信的。 “终有一日,他会见到,楚国的太阳,是踩在孤的脚底下的。”桓夙的眼底渐渐涌上来一股血液般的异红。 信风透着凉意,孟宓被吹干了泪痕,一缕月华白的修长身影轻袍缓带,从容地将她的手握住,“阿宓,跟我走。” 是蔺华,他竟然还没有走,往昔只要到了月光降临,他便会离开。 “我……” “不要犹豫,难道你真信桓夙是真心待你?他若将你放在心上,岂会让你父亲背负百官非议入朝?”蔺华心疼地蹙开修眉,“在他心中,你就是一个影子罢了,他将你囚禁在云栖宫,不过是为了那抹影子。” “你的眉眼与她生得太过相似,不过是凭着这一点罢了……” 孟宓挣扎起来,“我不离开!”她父母俱在楚国,尸骨未寒,她能离哪儿去!她能走哪儿去?无论天下多少个国度,除了郢都,都不是她的故土,除了郢都,都没有她眷恋的人,除了郢都,再是繁华阜盛、烟柳画桥之处,她也哪里都不想去。 蔺华温柔地裹住她的纤手,“可是阿宓你要想清楚,留在楚宫,是被要拘禁一辈子的,桓夙那样的人,会不会给你一点自由?你与我父母双亡,无牵无挂了,阿宓,何必执念于此?” 他的声音似有魔性,孟宓恍惚了,接着这个声音便一直在脑中缠绕,再也挥之不散,她忽然想到,是啊,她父母双亡,无牵无挂了,还要留在这儿做桓夙的金丝雀么? 不。 “桓夙让你唤他什么?” 孟宓愣愣地转过身,“他喜欢我唤他‘夙儿’。” “谁喜欢唤他‘夙儿’呢?” 瞬间,犹若一盆凉水从头浇到尾。是太后。 难道他之前在她胖的时候那么讨厌她,她瘦了又得了他的喜欢,他爱细腰,他喜欢她唤“夙儿”,自太后不在了,他便把她囚在寝宫,都是因为…… 孟宓凉得齿关打颤。 蔺华温和如和田白玉的手指轻轻抚过她的眉骨,笑意生了一波漪澜,“阿宓,别犹豫了,桓夙有甚么值得眷恋的?你父母不再,他连一眼也不让你见,跟我走吧,我带你去。” 孟宓宛如泥塑一般,双目空洞地望向星天外,山抹微云,紫岚在月光里蠕动,吐出一行行缠绵的烟火。 这一晚不眠的还有桓夙,他靠着琴台,昼夜不舍地弹琴,狂乱不成调的声音扰得一晚云栖宫无人敢搭上只言片语,更无人敢侧目以视,这一夜将近黎明时,南阁楼忽然起了火,隔着一排茂林修竹,都能看到微光里那熊熊燃起的焰光。 “那是南阁楼么?” 桓夙一扭头,发现云栖宫里的人都在站着打瞌睡,并没有因为他的低吼而被惊醒,他一脚踹醒了小包子,这时宫外守夜的小泉子仓皇地手并作脚地爬进来,“大王,南阁楼失火了!” 不,昨夜她只是……桓夙无论如何也不能想象,软弱无害的孟宓会这么决绝,“孤不信!” 成百的人提着木桶扑上楼阁救火,但杯水车薪,南阁楼实在太高了,水车无法运上去,只能依靠人力,不断地攀爬,又下来,继续不断地攀爬…… 这座阁楼是百年前的楚孝王为爱妃修建的高阁,让她终日待在方寸之间,自高台垒土上翩翩起舞,只给楚孝王一个人看。 十多代的楚侯,对心爱的女人,无一例外地都是掠夺、强占、幽禁得来的。 桓夙一直觉得他和先人不一样,可他今日发现,他没有什么不一样! 都是强迫和软禁,他只不过,以爱之名,为他的私欲披了一件华丽的衣裳,可骨子里没有什么分别! 宓儿! “大王,不能进去啊。”小包子冲上来要制住桓夙,这还是他头一回顶着杀头的风险违逆楚王。 无奈被一脚踹得爬不起来,兀自艰难道:“已有人前去施救,去寻孟小姐了,也许,也许她昨日便离了阁楼,毫发无损……” “她若是离了,你告诉孤,何以百年水火不侵的南阁楼忽然失火?”除了人力,其余的绝无可能! 桓夙不顾拦阻,几乎脚不履地地爬上了楼,一行人吃惊地大叫,“大王,此处危险!” 哔哔啵啵的烈火,将阁楼摧毁得十之六七,熊熊地高耸地腾起烈焰,吞没着东方微红黯淡的晨曦,桓夙几乎一刻也不能等。 宓儿,若是你在,孤再也不那么对你,你出现,你定要完好无损地出现…… 作者有话要说:  火不是宓儿放的…… PS:夙儿要吃点苦头了2333。   ☆、第35章 火遁 烟涌过来, 迷了眼睛, 呛得桓夙制不住咳嗽, 很快, 一群提着水桶的宫人之间, 四人抬着担架跌跌撞撞地赶来,将人平放在地上, 桓夙放大了瞳孔,瞬间犹如一双无形的手扼住了他的咽喉。 “大王,孟小姐……” 一个人要说什么,但见大王的这副情状, 终究是不敢再说下去了。地上的人被几尺积满了烟灰的白绫覆着,焦灰味浓郁不去, 桓夙的一只手艰难地伸了出来, 探向那具尸体。 不可能,不可能。 “大王,尸体被毁损……” “滚!”桓夙一声喝断了那个本就胆战心惊的宫人,那人登时一声不敢作地缩起来了, 白绫被生硬粗暴地扯开, 迎面一股烧焦的人肉味, 那安静躺在竹架上的女子, 被损毁得体无完肤,只剩下一圈烧黑的轮廓。 就是孟宓,没有人比桓夙更了解她的身形。 还有她发间的熟悉的一支金簪,雕着一只精巧的蝴蝶, 被烟灰熏出了痕迹。 “不——” 记忆里,是谁曾经坦荡慷慨,笑靥如花。 “我发誓,永远不离开夙儿。” “有违此誓,必遭烈火焚身……” 后来,她便用这样决绝的方式离开他,烈火焚身,她算对了他想不到,软包子一样的孟宓居然敢这么做。 桓夙握着那支金簪,一只肉掌被刺得血肉模糊,“哇——” “大王!”“大王!” 众人惊慌失措,只见桓夙直直地吐出了一口鲜血,抢着要上前,虽然说不出什么告慰的话,但眼下阁楼的火未熄,大王身体为重。 “谁也不许靠近。” 桓夙揉了揉眼睛,也许是被烟呛得,嗓子哑得不像话,他盯着那具尸体,自嘲地大笑起来,“连你也要离开……” 他眼眶猩红,哀恸而绝望,用手背将眼底的青灰色泥烟擦拭去了。 一行人怔怔地杵在地上,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惊恐万分地等着大王发落。 …… “大王,你不眠不休已经三日了,好歹用些膳。”小包子瞧着不忍,云栖宫里的饭菜被端进去又捧出来,竟一箸都不曾动过。 桓夙只知道守着那具焦尸,寸步不离,也不提下葬的事,朝中大臣们的上表也在他的案头积成了半座山。桓夙墨发披散,发尾被烧焦了一截,苍白混沌的眼眶浮出了缕缕血丝。 “孟宓。”他忽然圈紧了怀里烧焦的尸体,眼泪扑地落下了,滴在她的脖子上,“我陪你好不好?” 怀里的人自然是没有回答的,他无声地弯唇,“可是,你,恨透了夙儿吧。我记得谁说过,不及黄泉,无相见也,可我怕是到了黄泉,你也不愿意见我了……” “你们都不要我啊……” 辉煌空冷的金屋子里,隐约传来压抑的低泣。 许久许久地绕梁不散。 直到第一缕晨曦再度爬上梢头,庭院间的鹅黄嫩绿攒簇绵密地捧出绯艳的花雪。 朱槿的软光里摆着一张藤床,藤床上躺着一个少女,柔软的楚绡裹着玲珑温软、芳气袭人的身体,肌肤白嫩如霜,风拂过枝头灼灼的花朵,一缕幽香蔓延过碧色的橱窗,潺潺的清溪,缓慢地流泻开来。 “你不是说,她不用三日便能醒么?”蔺华皱着眉宇,张偃跪在一旁举着荆条,恭敬地请罚,但蔺华眼下并没有兴致处罚自己的得力部下,若是叫桓夙发觉了端倪,他的计划便又要早一步排上日程。 “摄魂之术,要在人心智薄弱时方能奏效,也许当时孟小姐人过度悲伤,摄魂术产生了侵蚀,导致时至如今昏迷不醒。”张偃咬牙,“但在下保证,不出一日,她定能醒来。” “时日不多。”蔺华微微蹙眉。 张偃望了眼昏迷不醒的孟宓,只觉得这个女人是个烫手的山芋,如何处置都不是,若是让桓夙知道,却是个大麻烦,便忍不住问道:“公子将如何安排孟小姐?” 风华无量的上阳君,却并未答话。 不出一刻,孟宓的眼皮忽地动了动,他惊讶地看着藤床上的女子,满天如霞光般绯红的花云,挨挨挤挤地倾轧出一缕缕幽芳,孟宓的手肘撞到了一侧的树干,忍不住惊疑,她完全地睁开了眼睛,耳畔有熟悉的人声和水声,一袭雪白的长袍,飘曳在她的眼帘之中。 孟宓诧然地睁大了眼睛,“你——这是哪儿?” 她环顾四周,却发觉陌生得很,她根本不识得这是何处。拱桥曲径蜿蜒抖折,尽头薜荔如帷,脚下芳草满路,她看呆了一瞬,这并不是楚王宫。 蔺华温润含笑,自她面前靠坐下来,“阿宓,这是我的府邸。” 这么说还在郢都,孟宓稍稍放心,她努力回想自己晕迷前的事,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只记得自己好像坐在地上,哭着,痛斥着,听桓夙说“对不起”,他没有能保护住她的父母,然后谁告诉她,在桓夙心里,她不过就是太后的一个影子…… “上阳君。”孟宓不着痕迹地把手放到膝头,自竹青的藤床缓慢地坐起来,枝头落英如絮,青烟软雾的,却迷离得教她心头不安。 “你带我来你的府邸?” 蔺华温然道:“你再留在楚宫,已经不合适了。阿宓,难道你想回去么?” 孟宓的手指掐着自己的虎口,摇头,“不想。” 她再也不想见那个人。 隔了很久,她把眼底的一抹涩意逼退了,起身盈盈跪在蔺华的身前,对方惊讶,只听她说道:“感激上阳君的恩情,孟宓无以为报,但是,孟宓还是那句话,不愿离开楚国。” 蔺华懂她对故土的眷恋,“可这楚国的一瓦一砾,都是你们大王的,有朝一日他找到你,阿宓,你背负着欺君的罪过,只怕连被幽禁都不能够了。” 可是,那样也许时隔经年,他会忘了自己。 “我的父母被刺客所害,我在宫中一事不知,无颜去见他们二老,但至少要知道,”她忽然抬起下颌,“雇刺客害我父母的人是谁,我纵然报不了仇,也要试一试。” 蔺华恻然,“你斗不过这个人。” “阿宓,事不可为,不要枉送性命。” 他话中之意分明是知道凶手,孟宓惊诧地看着他,“是令尹卜诤?” 他不说话。 风一阵沉默,潺湲的溪水缓慢地自青石上渡过。 “阿宓,我不能让你涉险。”她怔怔地听着,眼前白衣如雪的男子,言笑之间有一丝澹澹的愁绪,他是如此温柔而郑重,“不能也不会。除卜诤,是桓夙的事,你要参与进来,也许会被发现,你会藏不住。” “我为何要藏?”孟宓不懂。她也听不懂蔺华方才说的“欺君”,是什么意思。 蔺华长叹了一声,“你离宫之时,我让张偃断后,不料他竟在楚宫的南阁楼纵了一把火。” 听到“张偃”这个名字,孟宓才发觉眼前还有一人,跪在溪水之畔,举着荆条谦恭地作请罚状,她的唇瓣哆嗦了一下,“所以,他以为,我死了?” “的确。”答话的却是张偃,他跪着移过来,将荆条捧到她的面前,“在下素有些玩弄机巧的本事,前不久仿孟小姐的模样做了一个人偶,原本公子让我烧毁,但在下心疼多日心血,一时擅作主张没有从命,但火势起来时,我将那人偶扔在火里了。” 据可靠消息来报,那具尸体烧得脸孔全非,以假乱真,就连桓夙都未认出来。 孟宓的指尖一抖,她万万没想到,原来她是以这样的方式离开的楚宫。 可是这样也很好不是么,他以为自己死在火里了,也许自今以后,不用很久,他便能彻底地放下她了。 她挤出一分笑容,“没想到张偃师的功夫已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这门手艺的用处看来大着。” 张偃忙道愧不敢当。 孟宓却执意要替父母报仇,执意留在郢都,但既然桓夙以为她死了,她就不便再出现在他眼前了,蔺华见她似是心意已决,倒是不便直面冲撞,只说她身体有些受创,需要将养几日,再行决断。 原本蔺华便道时日不多,现在为了迁就区区一个孟宓,竟又要逗留数日,张偃本已命人在咸阳打点妥当,不料上阳君却要为一个女子耽搁下来,张偃原本便瞧不起孟宓非处子之身,觉得她跟在公子身边不妥,眼下愈发瞧她觉得不顺。只是为了公子,仍需每日恪尽医心地替她调养。 “公子,桓夙毕竟不是个傻的,终会有一日叫他发现眉目,公子还是应承了在下,早些动身去咸阳。若是孟小姐不愿意,在下故技重施,摄魂术迷惑她便够了。” 蔺华捧着一册书,闻言微微颔首,“我原本只是担忧她的身体。” 这份多余的担忧的心思让张偃暗暗皱眉,蔺华极缓慢而又绚丽的笑容自白皙润朗的面容间抽出了端倪,他自信而雍容地挑唇,“当局者迷啊。” 桓夙再是聪慧,遇上心爱的女人,哪一回不是阵脚大乱? 睡醒之后,孟宓收拾了一番形容,穿着一件惨白的衣裳,在楚国,女子着白被视为极大的不吉利,若非亲人亡故,否则决不可轻易加诸于身。孟宓将一朵尤带朝露的白菊别在鬓边,苍白着脸绕过阶下来,自蔺华身后徐徐走近。 “上阳君,”他回眸来,温朗地舒开了眉翼,孟宓低头道,“打扰了这么久,孟宓该走了,此事恩情,孟宓来日必定相报。” 蔺华轻笑,却泄露了一二分哂意。 傻阿宓,你以为,你还走得了么? 作者有话要说:  男二即将大喇喇露出狼尾巴~ PS:下一次的见面地点,在咸阳哦。后面出场人物会更多,泥萌等着~\(^o^)/~   ☆、第36章 破绽 孟宓等到上阳君转身之时, 只见那袭烟笼寒水般的白衣, 迷离如云纹的锦理, 晃得她眼前缭乱, 失去意识前, 她紧紧地掐住了掌心。 蔺华将人抱在怀里,让孟宓靠在自己的肩头, 无意之中低眉,只见她一双手捏成了拳,指甲几乎完全陷入了肉中。瞬间了然。 不是他察觉了什么,是孟宓察觉了什么。 “阿宓, 你真不乖。” 孟宓再醒过来时,是在一辆飞速疾驰的马车上, 磕磕绊绊的石子路将马车不断颠起, 又不断震落,她浑身酸疼地睁开眼,手摸到一块凸起的木轩,转眼, 便瞧见靠在另一侧歇憩, 却不瞬地盯着她的男人。 “张偃师?”孟宓此时胸口已经在狂跳了。 她再傻也明白, 上阳君是不顾她的意愿强行拐走了她。只是她唯一不明白的, 是为何蔺华会挑此时动手,他们结识两年,她从来都不知道他竟是这样的人。 但诚如张偃所言,唯独在她心智薄弱神思恍惚之时, 摄魂术才是最奏效的,否则要毫无痕迹地带走孟宓,于戒备森严的楚宫,还不那么容易。 张偃的唇角压着谦谦的笑意,“孟小姐,我主以为,孟小姐悲失双亲,定生报仇之志,楚国实不适合孟小姐再留下去。” 被人擅自安排的命运原来出了楚王宫也不能摆脱,孟宓心里怒极,可寄人篱下,性命被眼前的人握在掌中,她也不敢造次,忍了忍,问道:“马车往何处去?” 张偃微笑,手指了指车帘,“孟小姐自己看。” 孟宓迟疑地拨开帘,只见旷野无人,瑰丽而硕大的红日玷染了西天,尽头的林木被染得沁出一尖尖的霞红。 马车正沿着笔直的石子路往西行进。 西,秦国。 孟宓读遍天下志和策论,当今之世,晋和楚都是强国,剩下多国之中,唯独秦王有吞并天下的霸者野心,秦师修兵甲,重法度,讨伐之师很少有败绩,尤其到了现任的秦王,这一代君侯还从未在战场上败北,因此比起南楚,毗邻的秦国才是晋的心腹之患。 难道上阳君的志向,也与秦王如出一辙么? 孟宓骇了一跳,只听张偃颔首笑道:“正是要去咸阳。” 咸阳是秦国的国都,是天底下戾气最盛的城邑。 孟宓放下了车帘,缓慢地靠着车壁坐回来。她不愿离开故土,更何况是咸阳,哪怕眼下跳车,羁留在楚国的即便任何一片地方,她也不愿离开。 郢都的山水,也不知道要多久才能再见。 “孟小姐不奇怪,公子为何要去咸阳?”张偃似乎不将她当外人,而孟宓确实奇怪,抱着衣袖攒成一团,沉静地等着,只听张偃笑如咸阳秋风,“我们公子,人人只道他是郑国的上阳君,可他,却也是郑伯的亲子,因是庶出,初生时巫师算他一生济运不盛,所以不得郑伯待见。当年郑对晋有不满,且贰于楚,为讨好楚侯,故将不受待见的儿子遣到楚国为质。” 原来还有这一重,想必蔺华是因此事恨上了桓夙和郑伯。 也许越是备受冷落,越是要证明给人看,他并不逊于人,孟宓猜想,蔺华即便最小的心志,也是当上郑国的君侯。 至于寻楚报仇,她却猜不准。 见张偃几乎不曾留手,将此事和盘托出,孟宓顺根盘问下去,“上阳君在楚国为质,何以出入鄢郢自由无阻?” 但这事张偃却并不愿深谈,佯作困倦之意上头,便靠着身后的车壁假寐起来。 孟宓知道他的警觉性极高,即便在睡梦中也能盯人的,何况她方才拉开车帘,车架旁派有精兵把守,翠篷上有一只机甲精巧的木手,想必也是张偃所制,用来防着她的,孟宓度量了一番自己和他们的实力,暂时不敢生逃心。 只能慢慢寻找机会了。 …… 桓夙终于让人将那具焦尸完全的火化了,最后只剩下人骨烧尽之后留下的一地齑粉,被盛在一只菖蒲色的绣囊里,以红色的细绳穿缀了,悬在脖颈之间。 “小包子,”干涸的唇动了动,小包子即刻连滚带爬地滚入漱玉殿,却见他们家大王眼色微青,憔悴得很,不忍再瞧了,桓夙拂了拂袖口,“替孤传膳吧。” “诺!” 虽说孟小姐已成了大王的执念,但不论怎样,他肯用膳了便好。 小包子让膳房的人悉心备好了米酒淡食,姑且让楚侯先用些,桓夙虽食之无味,但不论珍馐海味,于他而言,也只是吊命的东西罢了。没甚么区别。 他用了几箸,忽然放下了木箸,惊得小包子以为他又改变主意要绝食了,岂料桓夙竟问道:“孤的四兄亦恪君,他的长子戚儿今年多少光景了?” 怎么好端端的问起了亦恪君,小包子思转了一遭,并不确定,“约莫,六七岁了。” “即日起,让公子戚入宫来,孤找人教养他。”桓夙脸色不动。 他知道,当年几位兄长殒命,四兄以为是他下的毒手,故此与他日渐疏远,虽有问鼎之心,但忌惮他的“手辣心狠”,始终没有出手。如今,他让四兄的儿子做楚宫的大子,想必也圆了他一桩憾事。 只是小包子不懂,“大王何必……”将楚国拱手让人?虽然都是桓氏一族的人,但侄儿怎比得上亲儿子? 桓夙沉凝的目光松了一丝,他捏着胸口的绣囊,修长的指轻柔地摩挲过那一袋骨灰,曳唇:“孤一生,不再有子嗣了。” 小包子一时心中大恸,悲戚得说不出话来。 桓夙将剩下的菜肴一样用了一点,小包子正要上前收拾,以前她帮孟宓收拾,她用完膳永远是一桌狼藉,吃相也不太雅,但桓夙却是另一个极端,饭菜对他而言,生而无味,不可能产生什么欲望。 小包子抹了一把脸,眼眶直蕴着晶莹不肯落,这时门外传来了一二声通禀,桓夙才抬起头,只见小包子两眼通红,要哭不哭的,看着有几分晦气,皱了眉头骂道:“没用的东西,哭甚么?” 小包子赶紧把眼泪擦拭去,抱着红木漆盘下去了,下一瞬,一个黑衣甲卫从殿外进来,跪地有声,“大王,属下巡视烧毁的南阁楼,收敛物品时,发现了一些东西。” 一听“南阁楼”,桓夙的目光变了变,沉声:“呈上来。”岿然不动的身影,让人有急切的错觉。 很快六名甲卫跟在他身后,两人一抬,共搬了三只木箱上来,锁头已经被斩断,熏黑得几乎不成模样,还有一人捧着一根丈许长的铁链,这几人一上来,桓夙的眉头忽然狠狠地一跳,有种猜想和希冀在胸口泛滥成灾。 那三口大箱子被横放在桓夙的脚下,一人掀开一只木盖,被烧得有所损毁,桓夙走下来,手指抚过一卷竹简,捧在手里卷开,熏黑的几乎自己难辨,难《晋国志》三字仍然清晰可见。 他的目光深了深,此时小包子已经折身回来,只听大王沉音问道:“南阁楼原本的藏书,确认当初都搬出来了么?” 这事还是小包子让人办的,他自然最清楚,小包子确认自己给桓夙办差,从来都是尽心尽力的,“回大王,确实都搬出来了。” 桓夙目光复杂地紧盯着这卷竹简,逐渐幽深而诡谲,“的确,楚宫的文书,名册上的题字,是以朱砂点上的,这是宫外来的东西。” 也许孟宓这些年一直接触过宫外的人,她瞒着他,没让他知道。 他的目光侧过来,见那条铁链,蹙眉,“这东西又是何处得来?” “回大王话,”甲卫跪地道,“此物在南阁楼面山的脚下发现,属下以为此物实在可疑。” 桓夙一只手握住那条手腕粗的铁链,将它拉了下来,诚然如这位甲卫所言,这条铁链下有断口,是被人以利刃斩断的。 他握着这条铁链时忽然想到了一件事,南阁楼坐落所在,面南有一方陡峭的石壁,上面正是悬着一条铁链,他的眼光动了动,“去南阁楼。” 桓夙将铁链托在手里,一路心事重重。 真有人能翻越南山天堑,带走他的宓儿么?此时此刻,他宁愿相信,他巡山的卫兵都是一群朽木粪土之才,孟宓也的确也那个人不知私会过多少回。 相信什么样离奇的事情都好,只要她还活着,还活着! 桓夙的手指挑起脖颈上系着的红绳,默默念着。只要这只锦囊里装的不是宓儿,只要不是她…… 怎样都好,他付出什么都可以。 如今的南阁楼,被烧毁得只剩下断壁残垣,几支烧焦的木桩在风里凄哀拉着一曲呜咽的歌,但宫人将脚下的东西已经收拾妥当,桓夙几乎畅行无阻,穿过道道原本该是木门如今只剩下几桩木棍的掩映,那山壁上,的确挂着一条铁链,被风吹得摇晃起来,砸在山壁上发出清幽的脆声。 桓夙看了眼手中的这一截,又望着石壁道:“替孤将这截铁链斩下来。” 这声音一落,身后那原本捧着铁链的甲卫便如实道:“大王,这截悬在石壁之上的铁链,是以玄铁铸就,我等凡兵,万万斩不断它。” 桓夙蹙眉,极尽目力地望了眼那条铁链,粗细不匀,下端绑着的那突兀的一截,却明显与自己手中这条出自同根。 “孤明白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夙儿整理一下,还是智商在线的。 不过证据不是太充分呢。 PS:期待一下夙儿以后的……震惊脸\(^o^)/~   ☆、第37章 邀请 桓夙一句“明白”, 却让余人俱是满头雾水, 只听见桓夙果决地扔了铁链道:“将南山驻守的人, 给孤叫过来。” 不一会儿, 桓夙的眼前, 在南阁楼的焦灰之中,密密匝匝地跪了百余人, 这只是操戈巡夜的人,大约傍晚时分会有一次换班,如果对方有心从此处溜入宫闱,必定会挑选这个时间。 三五下一盘问, 果然便有人招了,“启禀大王, 南山有些邪祟!” 不少人“亲眼见过”这个邪祟, 不由跟着附和点头,桓夙目光微凉,手指微蜷,掸落一截淡淡的灰迹, “什么邪祟?” 楚国信奉巫神, 不过桓夙却一概不信。 那人又道:“几乎每月总有一两日, 傍晚时分, 有鬼影横穿松林,起初有一个兄弟仗着功夫好人胆大,追着那影子去了,岂知后来人回来便得了癔症, 痴痴傻傻的再也说不清楚话,属下等人畏惧那影子,只见王宫之中没有什么异样,也不敢小事化大惊扰了大王……” 果不其然是群庸才。 桓夙敛了敛嘴唇,想到了昔时在南阁楼中被吓得同样得了疯病的一名宫女,眼下看来绝非偶然,是有人刻意为之。 那人借着所谓“鬼影”,引开守山卫兵的注意。玄铁链虽然坚固,但它的长度不足以让有轻功的人从崖壁上跳到南阁楼,所以那人来时,一定是将自身携带的铁链穿在玄铁链下,加长了铁链,才能进入阁楼。 放火之后,那个人匆忙转移,无法将铁链带走,便以利器从玄铁链下斩断。 所以,孟宓是被他们带走的…… 桓夙心里忽然冒出一股强烈的预感,她没有死,一定没有。 可这些只是猜测,没有证据。也许那个人借由南阁楼入楚宫是别有所图,也许她只是为了利用孟宓办什么事,所以故意赠她那些书,而那场火是他目的达成后用来杀人灭口的…… 不,桓夙将心里的另一个想法飞快地摒弃了。 南山守备的士兵被桓夙的人全盘彻查了一遍,都没有得到蛛丝马迹,后来被撤换了一拨人马驻守,楚宫安静了几日。 “大王,秦国有封密函呈来。” 桓夙有些晃神,想到了孟宓的笑靥,她憨态可掬的笑容,甜蜜地抱他吻他时的宛如星光一般的双眼,听到小包子的话,才恍然想起自己一桌的公文,便自案前抽出了一张明黄的信笺。 桓夙一贯喜欢听人念,看了眼便扔给了小包子。 心领神会的小包子珍而重之地捧着信笺念:“晋人今毁我盟约,夺我瑕城,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 晋侯曾与秦国订下盟约,将瑕城让与秦国,但不料秦国自瑕城发掘了一座富藏铜矿的矿山,晋人恼恨之下毁约,举兵犯境,守备不敌,被晋人攫去了瑕城。 秦王不忿,在咸阳宫设下三王宴,请楚侯齐侯赴约,共商御晋大计。 小包子念完密函,已是汗如雨下,抹了一脑门的水,颤巍巍道:“大王,仔细有诈。” 桓夙讥笑:“秦国的三王宴,孤都不敢去,何敢言御晋?” 见小包子吓得面色如土,忍不住又骂:“蠢。秦王竖了晋这个强敌,怎敢谋刺与我?”秦王要的是连横而斗晋君罢了。 小包子惊恐地缩着肩膀,“大王要去么?” 去往秦国,定会让令尹卜诤钻了空子,王城无人,还不知道他会做出什么大逆不道之事。这是桓夙眼下头等应该考虑之事。 桓夙的眸泛起一缕异样的红光,“孤等这一刻已经很久了。” 小包子听不懂什么等了很久,他只知道,自打南阁楼起火,孟小姐被烧成了灰,大王他那颗心,也被烧成了灰,冷得像一座浸泡在海水之中已逾千年的玉雕,即便是小包子,说话也要比以前更慎重了。 不出一日,楚公子戚被接入了王宫,单薄瘦小的孩子,脸色蜡黄,显然自幼便过得不好,正在长身体的他,全然没有同龄孩子的机警与活泼,穿着件色泽沉重的藏蓝曲裾,腰上绑着一块质地朴拙的圆玉,耷拉着头。 经人带入漱玉殿,见了桓夙便安静地下跪,“侄儿桓戚拜见九叔。” 桓夙知道他父亲有心结,公子戚跟在他身边长大,难免不会对自己心有怨怼,桓夙从容地搁下笔,对阶下的孩子抬袖道:“起身。” 公子戚安安静静的一双琥珀般的眼睛,珠圆玉润,生得天然憨实,看起来便呆呆的惹人怜爱,桓夙忽然想起记忆里的孟宓,初入宫闱,她也是傻傻的,对他又敬又怕,可整座楚宫,除了太后,却是她第一个唤他“夙儿”,他爱她软软糯糯的声音,可她…… 他暗自摇头,对公子戚道:“走近来,让孤看看。” 公子戚便安安静静地卷着衣袖走近桓夙身边,双眸如珠,桓夙看他一眼,便知道,这个孩子老实敦厚,没有野心,也缺少魄力。 但转念又想到,他六七岁的时候,比起公子戚更是不如,如今既然他能做楚侯,只要加以引导,将来的公子戚比他更出色。 “你愿意跟着孤么?” 小小少年跪在他的案前,头压得还没有他的桌高,口中却铿然有声:“愿意。” 来时,他的父亲语重心长,他一定要承君王侯之位,一定。 这般的坚持,桓夙已经可以看到将来,他身上会有自己的影子。 …… 咸阳城中的商旅比楚国丝毫不逊,繁华雄伟,这里的宫殿高楼,气势巍巍,比楚国的典雅大气多了雄浑与厚重,每一道城墙都是厚重的垒土,固若金汤的严防。 转眼,孟宓在花玉楼住了一个月,上阳君蔺华并未禁她的足,但孟宓要出门,却仍要问过他的属下张偃,有人跟随。孟宓许久都找不到脱身的机会,后来念头淡薄了一些,她跟在花玉楼中的几位舞女学习舞蹈、音律,已经一个月。 俗话说狡兔三窟,蔺华策划已久,当然不止三窟,咸阳城中便不止三座,花玉楼算是其中之一。 “甘姊姊,说句实话,听口音,你可一点不像秦人。” 孟宓在花玉楼花名甘棠,她自己也觉得这样容易立足些,并自己在《诗经》之中挑了一句“蔽芾甘棠,勿翦勿伐, 召伯所茇”,取了其中的甘棠。 孟宓把点心塞到小少年的手里,笑眯眯道:“我可没说过我是秦人。” 少年名作枳,原本便是奴籍,是花玉楼中的妈妈买来打杂的,比孟宓还要小两岁,在花玉楼干了半年了,饭量极大,常常吃不饱,只有孟宓觉得吃不饱饭是人生天大的难处,所以总把客人挑剩的东西拿来给他吃。 枳报恩心切,迫切地问孟宓的身世,孟宓含混不说,枳嘴里叼着一只晒干的咸鱼,郑重其事地问道:“姊姊,我亦不是秦人,也许,我们是老乡呢?” 孟宓不作一回事,信口问道:“你是哪儿的?” 枳答道:“楚国人。” 听到熟悉亲切的故土,孟宓手中的绢扇砸落在地,她“呀”了一声,躲身的这方烛台,隔了海棠红的纱帘,隐约听见门外人声鼎沸,似乎有秦国的高官来了。 孟宓急忙拉着少年往后院子里跑。 这高官孟宓认识,他好男风,尤其喜爱俊俏瘦弱的少年,像枳这般的,被他抓到定然成了盘中之肉。 枳嘴里塞着一块鱼干,手里攥着一块烤肉,匆匆地咽下去了,直到了院中,孟宓才喘着气拉他停下来,枳懵懂地笑笑,“姊姊拉我作甚么!” 又不离题,非要问:“你还没说,你到底是哪国人呢。” 孟宓想起千万里之遥的家乡,一阵神往和感伤之意漫过胸口,凄恻起来,“我原本是,郢都人。” “原来如此。”枳点点头,“我母亲也是郢都人。” “啊?”没想到真是个老乡,孟宓吃惊地看着他。 枳用蓝布袍子揩干了手指,狡黠地笑道:“我母亲说了,我原本该是南方人,可惜生得不合时宜,流落到了秦国,所以给我取名为枳。南则为橘,北为枳,她说我的命,苦着呢。” 但这个少年却这般的乐观,好像什么事都不能摧毁他脸上的笑容。孟宓忍不住心疼他,“你父亲呢?” “我父亲,早不知道娶了多少房妾侍了,哪里管得着我,我母亲带着我上门认父,结果被那人打出来了。” 枳丝毫没有因为提及过往而伤怀,孟宓叹了一声,却不知该说什么,他好像天性达观,什么事都能坦然烂漫地接受,不需要任何同情安慰。 “姊姊,不然我随你,姓甘罢。” 甘枳,甘枳,在北方也能甜起来。孟宓忍不住捂唇失笑,“小子真是莽撞。”姓氏这种东西哪是能随便改的? 岂知枳对这事上了心,逢人便说自己是孟宓的弟弟,姓甘名枳,至此之后,无人不知甘棠多了一个弟弟。 孟宓自己被捏在上阳君手中,小命都不敢说是自己的,枳明明知道,却往她身边凑,认了这个义亲,日后他也落入蔺华的掌中了,可如何是好? 但短暂的一段时间内,孟宓相信她自己想多了,蔺华对忽然冒出来的一个奴隶并不上心。不过枳也是个神通广大的人物,三教九流的朋友不少,他日日惦记着自己的故国,在外边多半问的是楚国的风土人情。 依照枳自己所说,若是当今的楚君是一代明君,不像秦王这么重徭役刑法,他就算拼着断胳膊少腿儿,也要回家乡去。 很显然,现在的楚侯让他并不那么满意。 “姊姊,你每日打开窗,朝着东南面要望几乎半个时辰,那里有你的亲人么?”枳坐在天井剥豆子,一面剥一面吃,仰头望着开窗的孟宓,朗朗笑着问道。 孟宓低下头,睨了他一眼,“我没有亲人。” 不知道是不是生气了,枳赶紧往下盛豆子的簸箕,拿消息哄她:“姊姊,我听说秦王发了帖子,请齐侯和楚侯来咸阳参加三王宴呢。” 桓夙要来了? 自离开郢都到出楚国,这段时间里,孟宓想的都是不要再见他,可是到了异国他乡,在人生地不熟的咸阳,在车马辚辚震耳欲聋的闹市,她听到故人的消息,才知道,自己原来是想的。孟宓把泪水逼了回去,关上了窗。 枳以为孟宓对这个兴致不浓,继续碰了簸箕剥青豆吃,秦国多风沙,气候干旱,入了冬冷得教人直打颤,枳冻得嘴唇干裂了,忙不迭起身包住了圆领的巾子,将脖子捂得严实了,正要端着簸箕往回走。 却见孟宓已经装束齐整地飘然下楼来了,“枳,你方才,说什么三王宴?” “就是秦王摆的宴席,请楚侯齐侯来商量连横之策。我也听不懂什么连横缔交,但市井里的人是这么说的。”枳搔搔后脑勺,“姊姊,天气冷,你回屋里烤火去吧,若是叫那位公子晓得你吹了风受了寒,少不得下面的人又要皮开肉绽了。” 这是不日前的事,因为孟宓爱吃烤鸭,上回花玉楼的厨子将食材没清弄干净,孟宓吃坏了肚子,后来那伙夫便被重重责打了几十鞭子,被扔到外头自食其力去了。自此以后,花玉楼里愈发人人自危,不敢得罪孟宓。 枳说的是事实,但孟宓听着便觉得不大舒服,默了半晌,便听枳又仓仓皇皇地说道:“姊姊你别多心,我绝对没有取笑嘲讽你的意思——” 孟宓自然深信他不是那样的人,但她担心的却不是这个,“楚侯真会来么?” “会吧,我听说已经动身了,啧啧,这位楚侯的排场可大着,依我看来,也不是什么明主。”所以枳才没有想着现在便回故国,还不住地啧啧叹道,“只是我又挺为他可惜的,堂堂一国之君,要什么样的女人得不到,偏生年纪这么浅,便娶了一个死人王后……” 作者有话要说:  肥章掉落~弟弟出场啦~ 夙儿很快就会在秦国露面~ PS:男女主的分离从来不会超过两万字的作者君,你们爱不?   ☆、第38章 聚宴 孟宓忽然怔怔的, “什么王后?” 在她离开的时候, 桓夙娶亲了么? 起初蔺华告诉她, 她在桓夙心底只是太后的一个影子, 那时她痛失双亲, 恍惚之下信了,可后来发觉, 上阳君的话决不可尽信,她冷静下来想,觉得桓夙对她应该是有几分情分的。 她离开了不过短短三个月,从秋末到冬末, 花未发,雪未消, 他心上已另有女子了么? 枳叹道:“是个命薄的美人, 据说比楚宫无数个细腰美人还要美,只可惜红颜薄命……姊姊,你是郢都来的人,可曾听过郢都最大的粮商, 孟家?” 孟宓胸口猛跳, 原来那个“死人王后”指的居然是自己。桓夙真相信她死了, 即便她死了, 她也是他的王后?说全然无动于衷都是矫情,她知道自己被人记挂着,竟夕起了故国故人的思念。 尤其知道,他在来时路上, 虽有千万里的路途,但终究是离她越来越近。 枳见孟宓一时怔然,一时又恻然,也不大明白孟宓何以对此时反应这么大,剥着豆子塞了一把回敬给这位小姊姊,“不过也许是楚王做给世人看的,王室之中,哪有什么痴情子弟。我阿爹不过区区一个秦国统兵,也不过是个重利轻义的趋炎附势之徒。” 孟宓垂下了眸光,一言不发。 很快春回人间,孟宓已经到了十七岁的年纪,要是生在楚国正经女儿家,今年竟还未出嫁,该是罕见的了,不过,名义上她却成了桓夙的妻子,成了楚国的王后。 枳告诉孟宓,楚国亡陵之中,供奉着不过一个绣囊而已,绣囊里盛着那位王后的骨灰。楚侯命人在陵园外结了一只帐篷,闲暇时,曾日日宿在陵园外。 没过太久,蔺华现身花玉楼,披了一件月华白的大氅,初春的光景都仿佛汇集在他一人身上了,花玉楼里的美人大多不知道这位才是花玉楼真正的财主,一个个媚眼如丝地趴在围栏上,丝绡舞得欢儿,期待他看上一眼。 但蔺华一眼都没有看,他敲开了孟宓的门。 孟宓和一名舞女学完一段儿胡地的旋风舞,正累得淌汗,吩咐人取水沐浴,却冷不防撞见了蔺华,忐忑了一番,“上阳君,你怎么来了?” 方才敲门连敲了三下,她还以为是枳。 “阿宓,换身衣裳,随我入宫。”蔺华的手指拂过她垂在肩上的一绺青丝,孟宓被刺激得大不自在,又不懂他说的要进宫是什么打算,蔺华曲指,唇浅浅地挑起一丝波浪。 “阿宓是绝色佳人,秦王好色,难免不会对你动心。”一句话令孟宓木住之后,他却又笑了笑,“所以还是易容的好。” 此时孟宓才稍稍放下悬着一颗心,蔺华微笑,“明晚,大王会在咸阳宫,招待远来的客人。” “阿宓聪慧,那个新认的弟弟甘枳,想必将桓夙的事告诉你了。” 是,可是蔺华怎么肯放任自己这么去咸阳宫? 蔺华微微俯身,唇近乎贴到她的耳廓,温暖湿润的呼吸钻入耳孔,让孟宓细细地激灵了一下,只听他温柔如蛊惑的嗓音:“阿宓,你还是一点也不愿见那位楚侯罢。” “明日你扮作另一个人,与我一道入席,他方才不会怀疑你。” 孟宓咬住了唇。比起阴柔诡谲的上阳君,她更愿意见桓夙。她越来越难揣摩蔺华的心思,从知道他来了秦国,并凭借着三言两语便做了秦王的幕僚,她就愈发看不透他了。 在花玉楼准备了整整一日,翌日午后,一名罗裳粉黛的女子,柔软的纤腰宛如一波流水似的,淌入孟宓的门里,她挑着衣裳,一转身,只见这女子已经飘然入内,孟宓被她三两下推坐在了镜台前,跟着,那双冰凉的手指扶住了自己的额头。 “孟小姐别怕,奴婢是上阳君派来,为姑娘上药的。” 说罢,那双手边将袖中藏着的瓶罐装着的珍稀的药物都摆在了镜台上,孟宓闭着眼,只剩下一团团黑影在眼前挥洒,冰凉的指腹划过她的每一寸面部肌肤,冷得像毒蛇在眼前游走。 孟宓听到一句温婉的“好了”,才讶异地睁开眼,镜中的自己全然是陌生,眼眦皮内收,妩媚地勾勒出水般的轮廓,鼻梁也挺翘了一些,唯独脸蛋的光泽黯淡了一些,肤色一暗,再精致的五官都显得不那么出众了,孟宓今晚,便只能算是一个中等姿色的美人。 她见到陌生的自己,便先惊诧了,唇张开了一些,那女子眼尖手快,很快一颗灰色的药丸被推入了檀口,孟宓的下巴被她熟练地掐着一抬,那药丸便瞬间滚入了喉咙里。 那女子道:“上阳君吩咐了,今晚请孟小姐委屈些,不可出声。” 原来这是使人变哑的药,孟宓呛得咳嗽,将泪水都咳出来了一丝,她掐着脸蛋细想,她这副鬼模样,别说桓夙,连她自己都认不得了,今晚怎么教他发觉,怎么教他……带自己回楚国。 桓夙是她唯一的希望了。 她不能说话,哑哑蹦不出几个字节,为了不让人起疑,便一直将自己锁在门房里,直至那女子再度回来,对孟宓施礼,“奴婢殷殷,今晚与孟小姐一同伴驾。” 孟宓苦涩地说不出话,由得她折腾了半个时辰,描红画翠,着了一件俗媚的秋海棠色绣缎长袄,鬓发杳杳如绿云,扮成了一位风姿艳逸的秦国女郎,殷殷安排人在花玉楼外备好了马车,两名美人坐上了马车,一路招摇地往秦王宫而去。 秦宫气势巍峨,但比楚宫更压抑,阴翳覆落了车盖,孟宓只觉得走入了一片毫无亮光的浓黑里。 “孟小姐,今晚你我只需陪伴在上阳君身边便可。” 殷殷是上阳君训练的手底下人,胆大心细,在孟宓面前进退有度从容不迫,人又清冷,待下了马车,见到宫门口苍苔寒露之间的白衣公子,便柔软似水地傍了过去,依依道:“上阳君,奴家坐车来,目眩眼花的,您替奴家揉揉——” 原来所谓的温柔如水,就是这般的胆大妄为。 不知怎么,孟宓看得一阵恶寒,蔺华抚了抚她的软发,对一旁呆怔的孟宓道:“入宫了。” 孟宓说不出话,只能低着头小心翼翼地跟在蔺华的身后。 秦王宫戒备森严,一路上巡逻的士兵便见了几百,个个魁梧肃然,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孟宓不由暗暗称叹。 设宴在高墙之下的露台,一方高台垒土层层,堆砌起古朴沉拙的慨然浩荡之气,楚国重视图腾和花纹,在秦宫却几乎看不到那些过度的装饰和修缮,宛然四合之内俱是无边原始的野性和生命力。 由十二人指引之下,孟宓与殷殷一左一右跟在蔺华身后,此时她也不矫情卖弄了,温顺地垂着眼眸,庄重地跟着脚步。孟宓听到一侧似有人声,偷偷瞟了一眼。 原来他,已经到了。 相比较一桌一桌的美人侍坐,他一个人显得异常清冷。 孟宓忍不住盯着他看。短短的三个月,他瘦了也憔悴了,唯一不变的是那份冷。 察觉到有人才看自己,桓夙本在自斟自酌,此刻却浅浅地扬眉,波澜不兴的眼光掠过黑暗的光,宛如子夜苍狼一般的阴鸷。 但孟宓没有被吓到,她正要比什么姿势让他发现自己,却不料似乎一脚踩空,跟着便落在了蔺华的怀里,身后的胸膛严丝合缝地靠上来,她晕晕乎乎,只听他温情脉脉道:“阿宓,小心些。” 分明是他推的自己,又将自己抱入怀中,好人恶人都做了。孟宓忍不住想翻白眼。 正要扭头去瞧桓夙,却被蔺华掰正了头,“入席罢,大王在等着。” 孟宓偷瞥那高座之上的秦王,虎目凛凛,峻拔如山的身形,令人只消一眼便觉得气堵于心口,一时难以发出,又因为现在是个说不出话的苦情哑巴,只能硬生生憋着,由上阳君牵着手入座。 方才桓夙那一眼太快了,她甚至来不及分辨,可这样的自己,任谁也认不出来了罢。何况隔得这般远。 “蔺华,果真是少年风流。”秦王一双虎目似有笑意,侧望着蔺华,转到殷殷的身上,似乎隐有笑意。 蔺华衣履生香,温文尔雅地回了一二句,便不答话了。 小包子真没想到,这个上阳君竟用了一套金蝉脱壳之计,暗中早已逃之夭夭。他想骂这个狡诈的上阳君,可是他们家大王却不疾不徐地饮酒,什么反应都没有。 今日三王宴,蔺华不过是秦王请来的,替秦国缔结连横之交的谋士。 不料齐侯却病了,千里迢迢赶来参宴的却是齐公子宣和齐公子民稷。一连来了两位公子,足见齐国的诚意了,至于齐侯怯弱无胆,这确是诸人皆知的事,不便拿来作笑谈。 唯独桓夙自斟自酌,身后只跟了一个水土不服显得脸色十分苍白的小包子。 “楚侯,”公子宣遥遥举了一杯水酒,朗声一提,露台上的人登时为之精神大振,都诧异地望向公子宣来,只有孟宓瞧的是桓夙,楚侯缓慢地举盏,将眼前的酒觞捧起来,公子宣大笑道:“今日我等美人在怀,唯独楚侯独雁影只的,看着甚是憔悴,但不日前宣为楚侯觅得一位绝色佳人,楚侯何妨一见?” 听到“绝色佳人”四个字,不少公卿王臣都有一探究竟之意,心道楚侯毕竟是一国之君,哪轮得到他们可怜,才做了不够片刻功夫,便有人要巴结着送上美人了。 桓夙原本端起的酒盏又落在了案几上,不轻不重地凿出一个刺耳的声音。他淡淡地拂手,“无趣。” 那齐公子宣,是出了名的眼光毒辣,他今日带在身边的,也都是倾城绝代的佳人,可见他说的“绝色佳人”的分量,定是真金白银的足实。 可惜这位楚侯竟然说了“无趣”二字,当场驳了公子宣的颜面。 孟宓袖口下的手紧紧地颤抖起来,她紧张地看着他,桓夙没有参与过这样的国宴,他是楚国的国君,一举一动都牵系甚广,要是以后腹背树敌了可怎么是好…… 公子宣下不来台,登时垮了脸色,“传闻楚宫美人如云,所以,楚侯是小视齐国,觉我齐国无人?” 区区一个美人,公子宣小题大做了一些,但他向来是个脾气犟的牛头,何况出使在外,被人如此看轻,受不得这个气,不顾一旁兄长的阻拦,便拍案而起,不偏不倚的声音传入桓夙的耳中。 楚侯却抿唇,不动颜色道:“楚宫之中美人不多,善妒的王后却有一位,她不喜孤近旁的妇人。” 四两拨千斤。 公子宣彻底被兄长民稷扯回了座,他不甘心地囔囔:“你的王后都成一堆骨灰了,还善妒个什么!” “阿宣!”公子民稷出口打断了他的喋喋不休,公子宣委屈地瞟了眼兄长,堵闷得说不出话来。 民稷忙向桓夙赔礼。 原本坐在蔺华身边的孟宓,却愣愣地多看了几眼桓夙。他唯一的王后,是她。她什么时候善妒了? 蔺华孱秀如雪枝的身形,宛如一道流水月华,孟宓望着桓夙不撤开眼,忽然,肩头多了一件雪白的狐裘,她怔怔地回眸,只见蔺华宛如落了一层银灰的眼光,他正多情地替她披衣,柔声道:“阿宓,你再盯着楚侯看,我便恼了。” 孟宓愣愣地不说话,而蔺华身后的美人殷殷已作出了妒恨状,这主仆二人都是此道高手,孟宓拗不过他们,便又气又堵地侧过了身。 民稷对楚侯致歉,只见桓夙似乎并不怎样理会自己,饶是他涵养深厚,比公子宣不同,也不禁为桓夙的桀骜而感到难堪,蔺华的目光正巧撞入此处,两人的眼神交织了一瞬,民稷忽地俯身,一旁的宦者也跟着弯腰下来,民稷交代了几句,宦者领会了,便雍容自信地退场了。 这场宴会的主人是秦王,但他今晚已全权将此事交托给了蔺华,自己作壁上观,饮了一盏一盏,信口问桓夙:“不知楚侯,喝不喝得惯秦国的酒?” 桓夙吝惜言辞,只略微颔首,答了一声:“尚可。” 楚国的美酒、美人、美华服,举世闻名,桓夙是楚国的君侯,他尝过的珍馐佳酿,想必也是世间最妙的滋味。得了这个称赞,秦王竟觉得很有几分面子。 这个年轻的楚侯,虽然才十九岁,但手腕魄力却不容小看,不日前,他派遣到宛城的狄秋来在与郑国的博弈之中立了头功,郑**队丢盔弃甲,粮草辎重绵延长江之下。 跟着民稷的宦者很快回来了,这次回来,他领了一位美人归来。 这位美人粉装如霞绮,任是整个露台夭桃艳李群芳同列,但这位美人出场时,也不觉黯然失色,领如蝤蛴,齿如瓠犀,便是《诗经》里描绘的那般模样。湖水一般的清蓝水袖,细笼寒光,杏眼勾出一二分靡靡朦胧的媚态,天然一段风情,悉数藏在眉梢之间。 桓夙原本随意讽弄的眼色,瞬间大变。 他坐直了起来。 “过来。”美人被这么一唤,登时腰如折柳,倒在了民稷的怀里,嘤嘤做出些娇喘的细声来,极尽媚态。 孟宓也看得傻了,这女子竟然与太后生得九成相似! 她偏过头,桓夙抿着唇,一直紧盯着那个女人,目光如炬。 孟宓忽然又低下头笑了,是了,和太后比起来,她在他心里便只剩微末毫厘了。 民稷万分满意桓夙这般豁然变色的反应,不管不顾诸人,当下一只手在那美人的胸口揉搓了起来,那美人忍不住弓腰,作出几番浪荡的媚态,吟吟地直呼喊。 一时百官骇然,竟未料到齐国的公子民稷竟放荡至此,当众行男女淫猥之事。民稷揉搓到一半,将美人扔给弟弟公子宣,那公子宣更过分,当场便撕了美人的衣裳,雪白的酥胸坦诚无余,叫人满面红色地纷纷避开眼去。 公子宣递眼色给桓夙,“楚侯,这美人如花颜色,楚侯当真不屑一顾么?” 气得桓夙身后的小包子险些歪了嘴!他上前一步,咬紧牙低声道:“大王,这是秦宫,那也不是太后。” 小包子虽是善意提醒,可那齐国的两名公子,分明知道这个女子与太后生得眉眼相似,几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他们的目的就是要当众羞辱他,挑衅他。 桓夙一脚踢翻了身前的案几,拂袖而起。 这动静大得出奇,方才还笙歌渺渺的露台,一时鸦雀无声,不少秦国公卿大惊失色,这位楚侯是出了名的喜怒无常,行为又带几分偏激的邪气,要惹恼了他,只怕不会好过…… 此时,诸人只道桓夙见了美人之后心生悔意,又顾及楚侯的颜面不好直言,于是只能踢翻了案几撒气。 秦王便来调解:“楚侯何事动怒?” 桓夙撇过眼,哂笑:“齐人辱我太甚。” 秦王不知其中缘故,也只道桓夙心有悔意,便情真意切地起身迎上来,“不过一个美人,这又何必,楚侯既然喜欢,寡人再找我咸阳顶顶貌美的尤物来,楚侯回去但请歇憩一二日,美人即刻过府,你看如何?” 他要拉桓夙的袖口,做些亲密姿态来说话,却被桓夙挣断,“不必了。秦王今日连横的决心,孤已经看到了。由此观之,秦王果然更适合与齐侯,狼狈为奸。秦王就此止步,不必送我楚国之师了。” 秦王莫名其妙,全然不知何处得罪了这位少年楚侯,转眼人已飘然而去。他回头瞧了眼那眼波盈盈的美人,确实有几分美貌。 其实美人在骨不在皮,这女子媚态太盛,虽是尤物,却让人敬畏不起来,比起楚国的太后,还差得太远。但齐国偏要找出这个女子来,意图明摆着是羞辱他。 桓夙出了秦宫,小包子仍紧随其后,见自己家的大王一言不发,忍不住劝道:“大王,你方才放出狠话,便出了咸阳宫,要是秦王生了忌恨……” “他不敢。”桓夙的声音此刻听起来却愈发冷静,浑然没有方才挣袖离席的怒火。 “秦晋之战,还没有结束,他不敢惹怒孤。” 小包子不太懂大王的心思,帝王之术神鬼不言,他不在其位,不敢擅自揣测。 却说桓夙离席之后,公子宣也自觉没趣,撒开了手,让她坐在自己身旁。 美人察觉到一束如火般炽烈的目光,比方才桓夙的眼神不遑多让,她抬起头来寻视,只见孟宓若有所思的面容和一抹无从掩饰的恨意,让自己暗暗心惊。 跟在上阳君蔺华身边的女子,她何故恨自己? 蔺华拉了拉孟宓的小手,轻笑着问道:“阿宓,怎么了?” 孟宓回神,低头看了眼海棠色袖口之下,被他握住的手,他掌心的温度有些灼人,却暖不了她。孟宓抬起目光,此时药力已经散得七七八八了,孟宓挤出全身的力气来,质问:“那美人,是上阳君招来,献给齐国的两位公子的么?” 掌心温暖犹存的蔺华,一瞬眼色冷了下来,“阿宓还放不下桓夙?” 放得下如何,放不下又如何?蔺华早该知道,即便是回到桓夙身边,做他一辈子的笼中鸟,也好过跟着一个居心不正的人,惶惶终日。 孟宓倔强的目光,此夜再也不肯看他一眼。 作者有话要说:  肥章啊肥章~ 好不容易认了一个弟弟,孟宓以后和这个弟弟有很深的羁绊啊。 PS:夙儿十九岁了,大家还记得第一章的作话怎么说的吗?(*^__^*) 嘻嘻……   ☆、第39章 戏谑 孟宓被扔回了花玉楼, 今晚穿戴着沉甸甸的衣饰, 与桓夙擦肩错过, 种种都让她意冷心灰, 孟宓腰酸背痛, 揉着脖子,直至更深半夜才睡去。 今夜蔺华便歇憩在了花玉楼, 唤了他的殷殷侍候,花玉楼的隔间做得不错,一晚上未听见隔壁房间的动静。 跟着蔺华这么久,渐渐摸清楚了他的一些秉性。蔺华不是一个重欲的人, 但一个月总会有一两次,他爱好独特, 只好处子, 因此被送来花玉楼的,都是冰清玉洁的处子,被宠幸和管教之后,方能留在花玉楼接客。 这座楼里, 有不少跟过她的女子。 “姊姊, 这是腌制了一年的梅子, 我偷偷问外边的人买的, 你尝尝。”枳一如既往拿好东西贿赂她,其实枳在外边认识那些人,要混些零嘴儿吃很容易,孟宓为他收罗饭菜主食, 他便时不时拿零嘴回来给她。 所谓“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瑶”,枳便是这么一个有恩必报的大好少年。 孟宓一看,枳手里的梅子色泽鲜亮,红红黄黄的,上面撒了一层糖霜,便觉得很有食欲,立时精神一振,抓了两把在手中,枳见她这么喜欢,笑道:“下回我替你寻一箩筐来。” 孟宓正要说一番感激涕零的话,身后紫衣出尘的殷殷却来了,枳一见了她,便像耗子见了猫儿似的,撂下梅子便跑走了,孟宓无奈地暗皱眉头,殷殷推了她一把,自己抢了一处烤火的地方,拥着流光紫的软裘深衣,缓慢地坐了下来。 “你怎么不坐?”殷殷瞥了一眼呆立的孟宓。 孟宓“哦”了一声,她只是不慎发现了殷殷脖颈下暧昧的红痕,有些失神,铺了软毡的地方,因为火炉的烧烤,很快晕开铺面的温热,院中落雪如飞,红梅被覆压着陡峭的潋滟之色,艰难地拂着身上雪。 “殷殷,”孟宓有些可惜,“你以后,要留在花玉楼了?” 哪知殷殷却冷笑道:“你想错了,”孟宓微怔,边听她讽刺地扬唇,“公子允我跟在他身侧了。” 可她看起来并不喜悦,那双水一样的眼睛蒙了一层悲伤,殷殷把脸埋入手掌之中,艰涩道:“孟宓,何必假意地关心我们的去处?你明知道,公子他放在心里的人是你……” 这话宛如一个榔头照着后脑砸下来,孟宓一阵懵,“什么是我?” 见她还充楞,殷殷真想撕烂了她这张脸,起身道:“我们这群得不到的只能永远卑微地看着,你这个得到了的却恃宠而骄,面目何其可憎!” 孟宓喃喃道:“不,你不明白,上阳君他根本不屑……” “你还——”殷殷咬了咬牙,一转头便走远了。 昨夜之前,她还是个清冷的女子,孟宓把这一切归因于,上阳君容倾十一国,名动天下城,昨夜与殷殷雨露霜压,成一宿欢好缔合,殷殷心中无人,自然昨夜之后便将蔺华放在心底里了,故而对她这个跟了蔺华三个多月的老人有所不满。 可她与蔺华之间还清白得像一张白纸。蔺华喜欢处子殷殷又不是不晓得,怎么可能把她看得与众不同。 待殷殷走后,枳才喘了一大口气,从后边磨磨蹭蹭地走了出来,手里却多了一个篮子,里边放满了腌制的梅子。 她言笑晏晏,抓了一只咬在嘴里,点滴酸甜的汁液涌出来沁了满唇,这个品种的梅子有些奇异。她想到以前在孟府的时光,楚国的梅子成熟时,已经是夏季,菡萏满池塘,她家的后院子便挨挨挤挤地种了一大片,绿云点金的。 侍女拿竹篙挨个儿地敲树上的梅子,她便蹲在地上,抓几只小簸箕一个个地接。最后梅子敲完了,地上剩一地的核儿,都是她边捡边偷吃的。 可惜,故国山河远,早已物是人非…… “姊姊,你怎么……哭了?”枳试着要擦孟宓的泪水,她眨了眨眼睛,把水渍逼回眼眶之中,摇了摇头。 “前院还有一大片桃树,夏天还能结桃子,姊姊要是喜欢,我让那几个朋友给你留着。” 顺着枳的话想下去,想到自己夏日到了,还要待在花玉楼这个方寸地,便觉得凄凉无比,她漂泊在外,无依无靠,上阳君心思莫测,她跟在他身边毫无安全之感,何况…… 明知道桓夙就在咸阳,可她却不能让他带自己回楚国。 枳去了前楼,他心思细,要肯对哪位客人动点嘴皮子,便能赚一笔不菲的钱两。他正想给孟宓买些零嘴儿吃,想也没想便穿了一件杏仁白的袍子出去了。 枳犹豫着找哪个大官,不料却忽听到身后一个大汉的粗喝:“小子,回头来!” 他年纪小,被吓了一跳,一回头,只见那大汉彪形体壮,生得犹如水桶,这一声足叫水缸都炸裂来,枳缩了缩手,往那大汉走去,他不认识这人,不知道怎么得罪了他,岂料才走了一二步,那人忽然伸出了长手,将枳抱了个满怀。 “啊——”枳挣扎起来,众看客都当笑话似的,抓了一桌的点心,一面吃一面瞧着。 这个大汉却是个高官,乃是秦王钦封的赤卫营的一个先锋官,名叫韩勃,此人好龙阳之风在咸阳城是众所周知的事,有人动了几分恻隐之心,便惋惜一般地瞧着枳,却也不说话,不好得罪韩勃。 见怀里的小少年一个劲儿地挣扎,却身形幼小,挣不脱自己,韩勃不由好笑,粗粝的手掌拿来刮他的鼻梁,“心肝儿,你别动了,撩得爷火大。” 一听这荤话,枳再也没有什么不明白的,那瞬间连血液都僵住了,从头冷到了脚。 韩勃见他乖巧地又不拧了,愈发爱得不行,将人打横着一抱,便让少年安安分分噙着泪水横了起来,“上阳君说了,他花玉楼里有个容貌甚好的少年,说的原来是你我的心肝,跟爷回去吧,若是你功夫了得,爷保你后半生吃穿不愁!” 枳噙着泪水,他怎么也没想到,上阳君明着不说话,背地里却将他说给了韩勃。要是姊姊跟着他,说不定哪一日也…… 韩勃本就是来寻欢作乐的,听了蔺华的话,以为这少年定然容色甚佳,欲行快乐事,底下便只穿了一件宽敞的长裤,此时裤子某处宛如被支起了帘子般竖了起来,却突然不想将这少年就此用了。这样的妙人儿,还是在家里那个容纳得五六人的大床才能欢飨尽兴。 枳才十五岁不到,长得又瘦弱,毕肖其母,生得南国女儿一般的细柳之姿,看得韩勃爱不释手,一路上不给人看,只将人往马车里塞,塞完了兀自不放心,定要自己抱着,让车夫将马车赶得飞快。 呼吸一时燥热起来,枳手足俱僵地发着抖,却见韩勃上来,“心肝”“宝贝”地乱叫,甚至伸出脏手揉它的脸,枳忍着想吐的渴望,咬牙道:“小奴、小奴不行的……” “不行什么?”韩勃倾身过来,要吻怀里的心肝儿。 枳艰涩地吐字,“小奴喜欢女子,小奴有心爱的姑娘了。” “那也不妨事。”韩勃捏着他光滑的下巴,目光如火地笑,“你把爷伺候舒服了,等过个一二年,爷放你回去同她成亲便是。” 这人无礼粗俗,又蛮横强硬,枳自知拗不过他,只能闭着眼睛等死。他是绝不能以男色侍人的,这是他最后的尊严了,若是姓韩的真要欺辱自己,他即刻咬舌自尽。 不料韩勃的马车赶得飞快,半道上却撞了个人,那人惊了马蹄,被韩勃的汗血宝马踩伤了肺腑,倒在地上吐血不止,不过一时半刻便咽了气。 秦国治下极严,刑罚又重,韩勃的车上还刺眼地画着他家的印记,他不能逃之夭夭,因而走下了车,只见那被踩死的人已经咽气久了,看模样还是个二十上下的年轻人,一地的血块灼人的眼,街道上聚了几十个民众百姓,睁大了眼睛看着这位将军。 韩勃皱眉,“这是哪家的阍人懵童,阻我去处?” 听意思似是要将责任推个干净,他们这种高官,领着俸禄,尽干伤天害理之事,百姓早已见怪不怪,只是今日境况特殊,兴许有转机。 韩勃的副官侧开了身,艰难道:“这是楚侯所住的驿馆。” 韩勃悚然一惊,只是扬目看去,那门匾上赫然提着“灵池楚驿”几个字,用的还是秦王吩咐下去的楚篆,足见大王对这位楚侯的重视,难道…… 韩勃正抹了一把汗要走,人朝外传来朗朗一笑,“将军,撞了人便要走,未免不讲道理!” 马车之中的枳细细听着,听外边人声嘈杂的,却自己能理出来发生了什么事,心头又生出希冀来,连忙整敛了被揉乱的衣襟,踩着木轩跳下车来。 楚国驿馆之中出来了人,韩勃便走不脱了,也忘了身后还有美少年这事,便朝那年轻的将领迎了上去,“将军如何称呼?” “在下曹参。”曹参虽是跟在桓夙身边的禁卫军统领,但为人却有谦谦之风,自是韩勃这粗犷野蛮的下三滥不能比的,秦国的百姓本就看这些官员们不顺眼,此时竟对曹参的拥戴更多些。 枳只盼着这个故国来的将军,将韩勃打得满地找牙。 曹参走过来,皱着眉头瞧了几眼死者,不由“呀”了一声,发出惋惜之音,摇头叹道:“将军只怕惹了事端。” 韩勃心中一惊,“请曹将军指教。” “指教不敢。”曹参指了指地上躺着的尸体,兀自汩汩地冒着猩红的鲜血,他长叹一声,“这人跟在我们大王身边,已经数年了,老实本分,今年大王留意到他,要给他个副官做,诏书已拟,正等着盖印,我才出来寻人,不想他眼下竟丧命于秦师的铁蹄之下。可惜了,也不知大王听闻此事,会如何震怒。” 作者有话要说:  男二从来就不是什么痴情标配,作者君的男二偶尔能把人恶心死…… PS:下一章再拉夙儿出来发威了。\(^o^)/~   ☆、第40章 救命 楚侯桓夙, 就像一柄待出鞘的剑, 藏锋时已是凛然杀气, 教人胆寒。 韩勃没真想触了楚侯的霉头, 可他毕竟是一国将领, 也绝不好开口求楚国的人放一条生路,春初的天寒冷而不湿润, 韩勃却沁出了一身的汗,不知该如何是好。 方才曹参说的话,宛如利刃一般,此事已经直接升到了两国邦交的高度, 万万不再是他能左右的。 “曹将军,此事是我车夫无心之过。”说罢, 两人掐着赶车的马夫走出来, 将其掼在地上,要交给曹参处置。 曹参并不看这人,反倒打量起了站在韩勃身后的枳,想到韩勃的嗜好, 脸色便沉了下来, “传闻韩将军癖好特殊, 果然名不虚传。” 立在一旁的韩勃回头瞅了一眼枳, 愈觉得他身形羸弱,软骨的少年最是可欺,欺负起来最是得趣,便不大舍得下心来, 因此脸色变了变,“这是韩某的心头肉。” 枳连忙摇头。他只是被韩勃掳来的一个局外人。 曹参了悟,枳便老实慌张地跪下来,“将军救我性命!” 枳的母亲是楚国人,自幼他便听着母亲唱楚国的歌谣,这句话用的是楚地的口音,曹参登时皱眉:“韩将军掳的,是我楚人?” 不待韩勃矢口否认,人潮外一架兵车赶来,齐公子宣一身猎装,倥偬而来,招手道:“曹将军,别来无恙!” 曹参抱拳道:“公子宣,今日秦人掳我楚国幼子,杀我楚国王臣,这是秦楚之事,请公子宣置身事外。” 岂知公子宣并不被这话喝退,瞧了一眼枳,抚掌大笑道:“曹将军是不是错了,这人本公子在花玉楼不知见过多少回了,敢是一个以卖肉为生的小倌儿,既然入了秦国为奴,那便是秦人,怎能说是你楚国幼子?” 又瞥了一眼横死的年轻人,一地淋漓的鲜血教人不敢细看,公子宣也是个见不得血光的人,登时摇头道:“韩将军的马夫失手杀人,今日将马夫抵押过去便够了,曹将军不依不饶,未免显然偌大一楚国,有些小家子气。” 原来公子宣与秦国早已暗中互有应许包庇之意,曹参怒极不胜,但他的身份毕竟比不过齐国的公子,不忍叫同僚枉死,却一时词穷。 “公子宣言孤小气?”众人目光一错,只见桓夙一袭绣银蟒白兽的帝王缁衣,负手而来,眸光深如子夜寒渊,威严深深,不可逼视。 公子宣登时跳下车来,哈哈一笑,“楚侯言重,不过一个奴仆而已,何故动怒?” 桓夙的目光下移,自然认出死者是谁,讥诮地扬唇,“孤今日派楚国一士人,当场杀了你公子宣,并将这人交给你齐国。想来齐侯深明大义,也不与孤计较。” 公子宣一时怔然无言,又脸色激红道:“他不过就是赶车的竖子,怎可与我公子宣相提并论!” “然,”桓夙凛然的眸瞟过被压上来的韩勃的车夫,“秦国的贱奴也不配与我楚国的士族并论!” 公子宣气结,被数落得羞红了一张脸,他的口才不如兄长公子民稷敏捷,本想着桓夙一国君侯,自然当以端方稳重为重,不曾想今日唇枪舌剑过了一回,自己竟然被驳得说不得话了,回去时兄长定又是一番数落。 韩勃见公子宣败下阵,又心知此事楚侯出面,万万不可再抗逆,撩了衣袍切切跪下:“今日韩勃之过,请楚侯处置。” “你这人倒还有几分男儿血性。”桓夙淡漠地移眼,身后枳正睁着双乌黑剔透的眼睛盯着他,是个心思单纯的楚国少年,他瞟过一眼便罢了,“孤不愿毁伤两国和气,今日韩将军将车夫和这个少年留下,便可自行离去。” 一听要留下枳,韩勃便大是不愿,暗暗皱了墨眉,桓夙也只是按捺不发,若是在楚国,纵是十个韩勃也不够他下脚踹的,韩勃不知自己已经是讨了大便宜。 “楚侯,你强令韩某割爱,是否不妥?” 此人敬酒不吃吃罚酒,曹参也觉得韩勃甚是面目可憎,且不知餍足,不晓得天高地厚。 桓夙比起前两年,性子还是老练沉稳了一些,没当场发作了这位韩先锋,问了一句那少年:“孤给你机会,回楚国,或者跟着韩将军。” 枳感激地跪在桓夙身前,“不论小奴选什么,大王都能应允?” 那双期待的眼睛仿佛能焕发异彩,到底是有多久没见过了,就像——吃到八宝鸭的宓儿…… 桓夙点头,“都能。”楚国君侯一诺,千金不易。 底下韩勃的脸色已经很不好看,枳更是毫不客气地选择了前者,“小奴誓死跟着大王!” 他说的还是楚地的话,且还算地道,在场的楚人都不疑有他,便将枳自冰凉坚硬的地面拉了起来,一面暗中唾骂韩勃,一面暗道一声大王英明,今日毕竟公子宣在场,三国人看着,要是秦人将一个楚国少年拉回帐下做娈童,楚国颜面何存,威严何在? “韩将军,孤也有二人给你看。”桓夙摆了一个手势,身后人会意,折往驿馆之中拉人去了。 枳被人拉入了楚国的阵营里,这下才终于放心,心道楚侯毕竟是楚侯,他竟看到了一分依稀的希望,眼前这个高贵冷峻的男人代表着他的故里,他的家园啊,血肉之中的亲缘勾起他从未面见过的故土的回忆,让他忍不住几乎落泪…… 许久之后,入驿馆的人返身出来了,身后跟着两个抱着古琴的红袍男子,这两个红袍男人一出现,韩勃登时眼睛发直。 从未见过如此妖冶妩媚的男子,一个瘦弱风流,一个柔软如画,柳叶眉比女人还要细腻,唇不描而天然如丹脂,肤色如玉,修长的手指若不弹琴,而是撩拨在自己身上…… 韩勃光是想想都脸红心跳,耳热气堵,他这情状,便是对这个两个男子很满意了,枳在一旁瞧着不久前还搂着他叠声唤“心肝儿”的人,恶心得险险便吐了。 “这二人回赠韩将军,算是楚与秦的赔罪。” 韩勃盯着那两人眼睛都直了,哪里还想着推辞,忙毕恭毕敬地回应:“岂敢岂敢,楚侯盛情厚意,韩某感念于心,感念于心……” 连说了一串“感念于心”,桓夙挑了挑唇,对那两名红衣男子道:“今日以后,你们跟着韩将军,可愿意否?” 一人道:“韩将军乃当世名将,侍奉韩将军是奴几世修来的福运。” 一人道:“以后,但请韩将军照应了。” 公子宣险些气得脸歪! 这两人的临淄话说得比他堂堂一个齐国公子还要准,不是齐国人还能是谁! 眼看着韩勃将那二人收入帐中了,转眼两个男奴便上了马车,他堂堂齐国男儿,怎么能委身人下!公子宣火爆脾气上头,正要与这位楚侯理论,却不慎被一个幕僚握住了襟袖,胸膛几个起伏,只听到身后幕僚低声道:“公子,不可碰硬,楚侯显然是有备而来。” 这位幕僚眼尖,留意到,方才楚侯出驿馆之时,这周围的墙头,弓.弩手已经不知埋伏了多少,若是硬要拼杀起来,只怕鱼不死,网便破了。 公子宣只得暂时忍下。 待人散后,桓夙的目光停在那具死去已久的尸体上,微微不忍,长叹了一声:“厚葬,加二品郎中。” “诺。” 桓夙转身回驿馆,枳一个人自然也只能跟着桓夙,他才刚逃出虎口,到了桓夙的手中也不知是怎样的光景,但他心里念着姊姊,想着如何摆脱楚侯,至少,至少要报个信儿…… 岂知走了不到十几步,众人压得极其安静的步伐里,传来长串清晰可闻的怪异之声。 众人纷纷看向人中尴尬不安的枳,枳捂着肚子,腆着一张俊美的脸,解嘲地笑了笑。 楚侯对这个声音却再熟悉不过,他压了压唇角,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问枳:“饿了?” 枳难堪地点头,其实并不想被楚侯公然地点破,实在是窘迫得不知所措。 他这副模样也和孟宓太像了,桓夙侧目,吩咐厨房的人,“炖一只鹅来。” “诺。” 没想到楚侯竟然是如此大度良善的人,枳眼睛一亮,瞬间有拨云见日的欢喜。驿馆里的厨子也是桓夙自楚宫带来的,手艺自然不必多说,枳虽刻意修缮着自己吃食的举动,却仍旧忍不住欲纵情大吃,因此一来二去,那吃相便古怪极了。 桓夙在一旁批阅公文,安静地垂下漆黑的眸,侧脸的轮廓宛如雕琢过一般硬朗,挑不出一丝瑕疵,若是少女在旁,早该怦然动心了。 其实枳也想不通自己为何会与楚侯在此时共处一室,大抵楚侯他喜欢处理公事之时,身旁有一个人吃饭? 这个癖好实在是太特殊了,不过枳也清楚,因为楚侯爱细腰的典故,在桓夙身上有什么奇怪的症状,他都应该见怪不怪。 没想到他想入非非时,桓夙却眼也不抬地道:“你不吃东西,盯着孤作甚么?” 枳尴尬地笑笑,觉得这位楚侯虽然心思深,但不失为一个好人,今日更兼有救命之恩,便老实地放下碗,对桓夙行了个大礼,“小奴感激楚侯,啊不,大王厚恩,无以为报,将来大王有用得到小奴的地方,小奴定万死不辞。” “没让你死。”桓夙淡淡道,将一卷竹简放在一旁。 枳继续尴尬,忍不住想说些别的,“大王身边的庖厨,手艺实在了得。想必他炖鸭的功夫也不错,要是有八宝鸭……” 枳只是见孟宓喜欢吃这个,心里想若是能让姊姊也能来尝一尝楚宫里御厨的手艺—— 不曾想楚侯忽然“啪——”地一声合上了竹简。 作者有话要说:  突然觉得,夙儿和弟弟也挺配的2333 以前夙儿是个小少年,现在有个更小的了O(∩_∩)O哈哈~ PS:泥萌要是喜欢弟弟,我就给他整个官配~   ☆、第41章 控制 枳吓了一跳, 以为自己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只见桓夙蹙眉, 冰冷如雪的眸, 蕴藏不可揣测的神秘和孤傲, 枳从未见过楚侯这种身份的人,一时莫名, 反应不过来。 却听见桓夙合着竹简道:“八宝鸭不是秦人爱吃的。” “啊,我阿姊也是楚国人,她最爱吃这个。”枳不在楚国长大,问了周围的百八十人了, 却没有一个知道八宝鸭怎么做。 桓夙攒住两道墨痕笔印般的眉,“你阿姊?人在何处?” 听罢, 枳只当桓夙是个仁君, 见不得楚国百姓流落在外,枳心里感念这位大王,更敬重了,“在花玉楼。” 一听便知是红楼之地, 桓夙眉间的凹痕深了一缕, 将竹简放了下来, “回去的时候, 带一份八宝鸭走。” 没想到桓夙并不是要收留自己,而是要放他,枳又惊又喜,“大王, 我小奴的姊姊现在深陷囹圄,请大王施救。” 听他这口吻,应当是她们姐弟二人,被人拐卖如花玉楼,他的姊姊应当是个良家女子。桓夙的心仁而不慈,不会对谁都大发善心,但那女子也许与自己有缘,让他遇见了,桓夙揉了揉眉,“孤记着了。” 枳欢天喜地地冲桓夙拜了几拜,心里感念大王毕竟是大王,用过膳,到驿馆的庖厨端了一份八宝鸭,便兴冲冲地往回走了。 待他走后不久,曹参拎着一只野兔回来,卸了兵甲,呈给桓夙,“大王。” 桓夙让身后的小包子接了,曹参想到方才来时见枳已离开,不解问道:“大王怎么让他走了?” 桓夙不动颜色,“他的左臂有秦国的刺青。这种刺青,只有秦国官僚人家才有。” “大王怀疑他?” “孤不怀疑。”桓夙执笔的手顿了顿,“但他毕竟与秦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孤带在身边不便。” 曹参细嚼这话,觉得大王考虑得在理,对此事便不说二话了,桓夙看到一分奏折,是左尹张庸上书来的,卜诤在鄢郢大肆举酒祝庆,连三日力邀群臣过府吃酒,甚至八佾舞于庭,张庸在书上说此事断不能容忍。 “卜诤。”桓夙念了一遍这个名字,“给狄秋来的密函到了么?” “末将遣心腹亲自前去的,确保此事无虞。”曹参颔首。 桓夙将竹简放到了一旁,拂了拂衣摆,从容地起身,不知道怎么,忽然想到了方才枳说的,他阿姊是楚国人,喜欢吃楚国的八宝鸭…… 楚国的女子,难道都爱吃那个? 枳捧着砂锅一路穿庭过院,好容易到了天井,孟宓照例在梅花树下煮茶烤火,枳捧着砂锅奔来,“姊姊,看我给你带的好东西!” 孟宓还没反应过来,他人已经到了,将孟宓煮茶的小砂罐儿从炉子上拎了下来,将鸭放了上去,改用了小火,孟宓看着他忙活,有些诧异,直到沿着砂锅盖上的小孔,一缕熟悉的喷香的带着酱汁味儿的香味钻入鼻孔,孟宓险些要哭出来。 “你哪儿来的八宝鸭?” “姊姊鼻子真好!”枳邀功似的揭开盖儿,让她先尝尝。 美食在前,孟宓恭敬不如从命,用喝茶的小汤匙舀了一块鸭肉,已经离开楚国太久了,可这种酥香甜辣,还是旧日的滋味,孟宓的五感被刺激得每一处不舒服的。 她一直坐在后院,没怎么走动,还不知晓枳经历了什么,枳趁她吃着,喋喋不休:“姊姊,你别跟着上阳君了,他心术不正,迟早会害你。” 蔺华的确心思深沉,这个孟宓知道,但不明白怎么枳突然与她说这个,便竖起了耳朵,分神听着,枳说到蔺华和韩勃,便恨得牙痒,“阿姊,你知道么,那个上阳君,暗地里不知道跟那个色胚韩勃说了什么,他今日来竟将我掳了去!” 说到韩勃,孟宓持勺的手不禁一颤,“那你没事么?” 枳摇头,“没事,今日幸得韩勃的马车撞死了楚侯的人。” 说到“楚侯”,孟宓彻底握不住汤匙了,枳见她神色有异,便将遇到桓夙的经过一五一十地说了,还道:“楚王虽然年轻,却还仗义,我说,我有个姊姊爱吃这个,他便让他从楚宫里带来的御厨给我做了一锅端回来了。” “怎么样,好吃么?” 枳一脸邀功请赏的模样,孟宓无奈地将汤匙塞到他嘴里,“你尝尝。”在她心目中,这道佳肴,是楚国难出其右的美味珍品。 枳自幼流落异乡,没吃过这个,但骨子里对楚国风味却十分眷恋,这道八宝鸭极合他的口味,忍不住又吃了几块,看着他埋头吃得正欢,仿佛心无芥蒂,孟宓不由担忧道:“你今日这么回来了,上阳君定会大起疑心,你这笨小子,怎么不教楚侯护着……” 桓夙曾经承诺,不会让人伤害孟家的人,可是她没有做到。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孟宓再也不愿相信他了。 父母双亲都只有一个,而弟弟,也只有一个。 枳想到这一层,正觉得怪异,“嗯,说实在的,楚侯好像没有留我的意思。也是,我只是秦国的一个小奴隶,他没有道理让我待在跟前。” 孟宓笑着打他,却心事重重。 姐弟俩用过了膳,已是傍晚时分,天边一缕流霞栖息在枝头,几树梅花摇下一**红色的浪,孟宓将东西收拾好了,无意间瞧见,那砂锅底下,用陶土揉成的底盆,被谁拿刀刻了什么字。 她翻过来瞧,一个锋利的“宓”字几乎刺痛的眼睛。 这里,除了蔺华和殷殷,所有人都以为她叫甘棠。但是桓夙知道,他记得,他还想着。 孟宓眼眶温热,一滴泪水砸了下来。 没想到韩勃得了两个美男之后,整整三日不曾出门,三日后他神清气爽地走出府邸,却叫蔺华的人先绑了,送到了花玉楼。 “你清楚本公子为何绑你。”蔺华冷傲地凭着窗,一双手反剪在身后。 韩勃被扣着腕子,五花大绑勒得他气不顺畅,心里叫骂不休,嘴里却直告饶:“蔺大人,在下也是无可奈何,那楚侯都亲自出面了,在下能拧得过一国之主么?” 韩勃人虽不成器,借口却一个赛一个的多。 蔺华自己不动手,立在木门边的两名持剑的剑客,一个按着他的腰,一个扬手两记掌掴,直打得韩勃眼冒金星之后,他终于破口大骂:“蔺华,你算是个什么东西!你敢动你爷爷!我定叫你……唔唔……” 原来他的嘴叫蔺华的人塞住了。 窗外松涛如怒,缠绵的针叶清香一缕缕弥散在屋内,蔺华揉了揉纤长的指,低低一笑,道:“你的马夫当众踩死了楚侯的心腹,自己对楚侯出言不逊,这些我都让人记了,不用我说,只要人在秦王面前参你一本,韩勃,依照大王如今对楚侯的看重,你已经成了一颗废子。” 韩勃咬住了木桌,眼前的白衣人影在一瞬间忽然幻化成了无数个…… 是夜,韩勃的车大摇大摆地离开了花玉楼,这是蔺华命人替韩勃备好的。 孟宓和枳藏在马车底下的暗格,手脚勾着马车的轩木,孟宓疏于调理身体,力气不大,眼下吃力得直淌汗。 但这是她离开花玉楼唯一的机会,这辆马车是蔺华让人备的,曾经在后院停了一段时间,孟宓最擅长的便是支开人,在楚宫她也干过这事。 原本孟宓不敢轻易兵行险招,因为一招只能用一次,一旦失败了,上阳君定会有所察觉,但现在不同,枳已经让蔺华起了杀心,数度孟宓都瞧见有人跟踪枳,再留下去,对枳而言是杀身之祸。 跟着韩勃的马车离开虽然危险,但韩勃是个粗性子的人,待到这车停下,他们便有趁机逃走的可能。 “韩大人。” 远远的有人喊了一嗓子,这车终于停了下来,孟宓稍稍放心,正要放下一腿来擦汗,枳攀着辕木凝神听着,那人喊了一声之后,又笑着迎上来,“深更半夜,韩大人见我家君侯,可有要事?” 那是,小包子的声音! 孟宓放下的一只脚很快又抬上去了,没想到韩勃半夜来要见的人竟是桓夙! 只是……为什么是桓夙? 枳咬牙,捂着一层汗,轻声道:“这个韩勃,今日很古怪,行车时一句话都没有,很不像我那日见的他,像离魂了似的……” 枳只是难受,将抓不住木轩了,韩勃下了车之后,眼见马车又要走,孟宓再也管不了许多,抓住了枳的手,两人一起跌了下来。 马车的蓬盖已经走过了,他们从阴翳里露出来,小包子听到动静,远远地回头一眼,只见那熟悉清丽的脸蛋,香汗如雨,娇喘微微,不是昔日的孟小姐是谁! 孟宓来不及打理裳服,拉着枳的手要跑,小包子险些没反应过来,“来人,抓住!抓住!” 驿馆里一时冲出来二十名带兵器的士兵,孟宓与枳被围困了,她抓着枳的手,咬着牙不说话,不卑不亢的,士兵以为是刺客,正要拔剑,小包子忽然大喊:“不许拔剑!” 那可是孟宓! 但为时已晚,一名玄衣甲卫将手中的青铜剑已经抽了出来,银光寒芒,碎光如冰。 拔剑的龙吟抖落开来,原本双目空洞的韩勃,忽然像发了疯一样冲过来,将那士兵的咽喉猛地扼住了! 猝起不意,大惊之下孟宓拉着枳连连后退。 “姊姊,他疯了!”枳上回见的韩勃,也绝对没有这样的戾气。方才那一瞬间,他好像被人触动了什么机关,就此拔剑冲了过来。 甲卫登时与韩勃交上了手。 作者有话要说:  留个小问题—— 上阳君给韩勃用的这个摄魂术,用什么开启开关呢? PS:孟宓会撞见桓夙……吗?   ☆、第42章 重逢 韩勃是百战黄沙里炼出来的猛将, 楚国的护卫虽然也是精锐之师, 个顶个的足以以一当十, 但一时竟然也拿不下他。 孟宓被刀剑晃得眼花缭乱, 忙乱之间被一个人拉住了手腕, 孟宓一惊,枳孤注一掷道:“姊姊, 我们走!” 两个人几乎被围禁在站圈之中,乱刀无眼,孟宓也担忧会有性命之险,但枳这么一喝, 楚国的卫兵登时留意到了一旁的孟宓,谨记小包子的话, 绝不肯放姐弟二人出走一步, 便冲了两个过来,刀剑架住了孟宓和枳,直让小包子近乎肝胆俱裂,心里头担忧孟宓有个闪失, 便奋不顾身地趁乱迈着腿跑过来。 “孟小姐, 当真是你, 你没死!” 没想到楚王身边的近侍会认识孟宓, 枳懵了,握住孟宓的手窘迫得松了松。 孟宓“啊”了一声,只见小包子身后,韩勃提着一只三尺长的重剑斜削来, 月光宛如碎雪,剑锋了染了一身霜花白,小包子只觉得脊背一凉,寒刃在寸余处被甲卫的长剑挑断了,韩勃的手腕被割裂了一道血口。 小包子虽然在桓夙身边侍候了几年,但也从未经历过这般生死须臾的事,吓得面如土色,只拽住了孟宓的衣袖,孟宓本来自知跑不脱,何况蔺华在咸阳耳目众多,眼下能依附的唯有桓夙,她也不想跑。 烛火被木窗外绕来的一缕风吹熄了,侍女才又点起几支,转眼又摇摇欲坠,侍女便只得将窗拢上了,桓夙总觉得心神不宁,握着刻刀的手几乎脱力。 掌心,一个毕肖孟宓的小人儿安静地躺着,只差最后的点睛了。 “大王。”小包子命人架着抓来的韩勃,将其戳在地上,此时韩勃身上已多了百余条伤痕,翻出了猩红的血肉,不多时,丹橘色泽的绒毯被血浸得遍地都是。 桓夙放下刻刀和木人,还记得此人是韩勃,皱眉,“怎么伤的?” 小包子先前险一命呜呼,但不敢在楚侯面前说委屈,只恨不能学自家大王踹这人一脚,也好转消些火气和余悸,哆嗦着道:“奴婢方才在门院外牵马,远远看见韩勃将军的马车走来,奴婢以为他这是有要事要求见大王,正想让他在槛外稍憩,自己进来禀报,谁知后来……”小包子忍了一口口水,把这一截掐了,“底下人不甚撞到了兵刃,韩勃便似忽然之间发了疯似的,要砍来……” 越说,他自己都觉得越发离谱,果不其然,桓夙的脸色已经沉了下来。 韩勃躺在血泊里一动不动地喘息,已是进气少出气多,小包子说完便等着大王发落。 桓夙走下来,“用棉褥将他包好了送还秦王,将他行刺楚侯之罪报上去。” 没想到大王连主使也不问,就这么打发了,小包子没处发挥,只能让抬人进来的甲卫托起韩勃出去了。 人虽已走,但精美名贵的绒毯上却血迹斑斑,血液的腥味让桓夙深锁修眉,“找人来,重新铺上。” “诺。” 小包子答应了,人却不走,他还从未有过不听话的时候,桓夙自来到秦国,便有些水土不适,秦齐又逼人太甚,他已几夜不怎么合眼,心情自然不大痛快,小包子却也来碍自己的眼。 但还没等桓夙发话,却见小包子扭着腰回头对什么人使着眼色,脸色紧张着。 他更是不悦,都敢明目张胆地当着他授受了,小包子一转过头,笑眯眯地躬着腰身,往后头退了三四步。 桓夙的眼风掠到门口,一袭月色里,容色清妩的少女牵着一个年幼的少年,似点踩着曼曼笙箫而来。就像,就像一个触手即碎的幻觉,一阵璀璨的星火…… 秦王宫里惊鸿一瞥,她认出了他,但他没有认出她,孟宓知道,他的意识里,自己还是一个死人了,“死人”出现在眼前,任谁都会吓一跳的,孟宓也清楚自己身上背着欺君的罪名,面见桓夙时更谨小慎微,却唯独让枳留在了身后。 这一次,枳不能被交给任何人,即使是孤军奋战来守护。 他拉着枳跪在桓夙身前,“见过大王。” 四个多月,近乎半年的时间,尽管桓夙有那么一种执念,总觉得她尚在人世,可他没有证据,他连自己都说服不了,那只藏了骨灰的绣囊,被安放在陵园的墓穴之中。他每晚宿在它身边,不止一次地想,若是戚儿长大了,他会独当一面了,比自己更能胜任一个楚侯了,他就去陪着她,死同棺椁,化成一堆堆在一起的灰…… 不能说朝思暮念,他只觉得,她一直在自己身边,从未离开过。即便是化成烟,化成雾,化成楚国的一草一木,只要他还在,她就在。 桓夙几乎是腿软,才能蹲下来,鸦青色的曲裾长袍覆落下来,被还未干涸的血水浸泡住了,精致的袖口繁复妍丽的花纹,还是孟宓走之前,看到过的那般模样。 桓夙没有眨眼,直到眼眶一阵涩意,他才掀开了眼帘,动了动。她还在,安安静静地跪在自己身前,瘦弱,乖巧,但脸色却红润,宛如嫣果…… 他突然笑了,食指按住她的下颌,“秦王承诺送给孤绝色美人,果然言而有信。” 虽然是戏谑的话,但沙哑而低沉的嗓音听得孟宓却险些藏不住眼眶里的湿润,忙低着头,将那丝艰涩眨去了,她低声说:“我是楚国人。” 她始终是楚人,不管身在哪国的疆土,不管在谁的身边,这一点不会变。 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觉得这个大王的姿态过于轻浮,忙激红了脸,要拨桓夙的手,“大王,我姊姊不以色侍人的!” 桓夙才终于转过视线,眉梢褶入了一缕,“是你?” “你的姊姊,是——” 孟宓在底下偷抓住了枳的手,惭愧地笑:“回大王话,这是我、民女在外认的弟弟。” 她说话时的生疏,让桓夙微怔,但不论如何,她的人终是回到了他的身边,桓夙没来得及细想这些时日她人都在何处,经历了什么,受了什么委屈,忽然张开手臂将她紧紧地抱在怀里。 孟宓不陌生这样的怀抱,眼眶红得绽出了棠棣花,枳不敢捏着姊姊的手,总觉得大王有些反常,便悄无声息地松了,孟宓被桓夙抱得喘不了气,这个紧致的温柔的坚决的怀抱,一如既往的厚重。 她也是想他的,想得时常辗转难眠,现在,他人就在眼前。 孟宓也伸过柔软的小臂,将她牢牢地搂住了,眼眶的泪水忍不住落下来了……瞬间将他的胸口糊得满身都是水。 小包子也眼眶泛红,不敢搅扰大王,便自己偷着离开了。 临走前本要带上枳,岂料这个少年不会看人眼色,他眼珠子都快眨出来了,对方应是没有回应。小包子便只能一个人前脚溜了,后脚方才关窗的侍女也退了出来。 枳用了半晌,才消化了一直照顾自己的姊姊与楚侯有着某种不可告人的关系的事实,惊得便合不拢下巴了,好容易想透彻过来,一扭头,只见小包子和方才还温婉地侍候在侧的侍女也不见了。 一时之间,楚侯拉着孟宓叙旧,自己倒成了一个局外人,枳尴尬地想偷偷溜走。 但他才有了个动势,正要起身,却不甚被孟宓抓住了手,孟宓撒开了桓夙,一手攥住要逃走的枳,也不顾桓夙微凉的目光,将人扯到自己身边,“这是我的弟弟,也是我唯一的亲人,事逼不得已,故此来投奔楚侯,请楚国念在故人面上,照拂我们姐弟一二。” 方才还情不自禁的女人,现在便急着与他划清界限。 桓夙敛了敛唇。她变厉害了,一开始就挑明了话说,只因为是楚国人,流落异乡孤苦,特来投靠他这个楚侯。 真正让他不快的,是孟宓抓着枳的手,她从来没有这么抓过他的手…… “难道孤要留你同宿,你也要你弟弟跟着?” 桓夙的话听不出真假,孟宓脸色一红,“大王——” “王后。”桓夙笃定而温柔的声音,真是让人——孟宓反正招架不住了,跪着的腿有些软绵绵的有些飘。 枳震惊地看着孟宓,“阿姊,你是……” “连她的身份都不知,你怎么认的亲?”桓夙压了压唇,“来人。” 看这个意思像是要处置枳,孟宓万万没想到桓夙会这么小家子气,急忙地张开了手臂作翼蔽状,桓夙拧紧了眉,只见两名侍女奉召而来,桓夙淡淡道:“替他收拾一间厢房。” “诺。” 孟宓知道自己想错了,脸色更添绯红,枳却自己欣欣然地答应了,他在花玉楼睡的都是枯柴火,小小年纪身上却全是硬痂和伤痕,好容易能睡一回床,正愁找不到路,便跟在侍女身后走了。 “姊姊,别担心,你……”枳回眸看了眼楚侯,“小弟先走了。” 空房里陷入只有两人的静谧,孟宓有些拘谨,她见到桓夙,应该端着捏着,教他知道,自己只是想借他的身份暂时躲避,而不是想和以前一般被捆绑了手脚跟在他身后,可是她高估了自己的坚韧和理智…… 四个多月,他清减了太多,看一眼都觉得心疼,她没出息啊。 作者有话要说:  小包子:大王,看我,藏了一手吧,意不意外,惊不惊喜? 桓夙:孤把你老娘刨出来给你看,意不意外,惊不惊喜? 小包子惊恐脸逃之夭夭…… PS:没出息的宓儿,你们喜欢吗? 要是有出息了,后面就虐死了呢…… 其实喜欢还是喜欢,只是多了心结,但是,解铃还须系铃人嘛。   ☆、第43章 相处 孟宓低下目光, 只见他的衣袍一角, 仍旧染在血水里, 她皱着眉替他拎了一截, “脏了。” 分明是喜欢他爱他, 伪装什么呢,桓夙忽然将手绕到她的腿弯里, 将人横着抱了起来,熟悉的男人体息,清冽又厚重,猛然灌入鼻腔里, 孟宓惊呼:“大王,你要干什么?” 孟宓被稳当地放在了他寝房的拔步床上, 映着烛火, 他象牙一般白皙的脸,挺阔而坚毅,俊美迫人,孟宓在蔺华身边待久了, 对男人的美色本该习之为常, 可只有桓夙, 让她脸热心跳, 这样的男人气味,在蔺华身上是没有的。 她握紧了拳,内心抗争得很极其艰辛,两个小人儿已经打起了仗。 桓夙抓住她的手放到头顶, 唇落下来,“记得孤如何惩罚你的?” 她一时有些恍然,想不起来了。 见她目光茫然,桓夙眼底一涩,炙热的唇瓣严丝合缝地压了下来,不由分说地攫取着她唇中芳香甜美的香津,怎么尝都不够,孤枕难眠时,想得他头痛时,她一定不知道,说到底,他不过就是个色厉内荏的懦夫罢了。 孟宓尝到了一缕咸涩,沿着鼻梁滑下来的,但这泪水不是自己的,她一惊,要睁开眼来看他,却被桓夙捂住了眼睛,“不许瞧。” 那嗓音哑得不像话,孟宓的心忽然想被丝线拽了一般揪痛。 其实易地而处,要是他“丧身火海”,她也不知道自己会如何难过,那种痛,不经历的人不能体味。 桓夙炙热如火的唇又封缄了下来,密密匝匝地撕扯了胸口里的某一处柔软,他覆在孟宓眼上的手心很快感觉到一股湿热,孟宓的视线被黑暗攻陷了,她看不见,只能伸手乱抓,抓到他的袖口,摸到一片血,腥味仿佛被咀嚼进去了,她偏了偏头,躲过了他的进攻。 桓夙捂着她的眼角,也缓慢的松开,孟宓摇摇头,将眼前的阴影甩掉,只见他微红的眼睑,沁着清澈的水,但脸上没有丝毫痕迹,孟宓小声地说:“我只是来投奔你的,你别这样……” 这一次,她用什么说辞都好,只要能说服她自己留下就够了。 分别四月,她比那时更瘦了,一掌可盈的腰肢,怎么都抱不够,他想继续吻她的樱唇,反反复复地确认她是自己的,可太突然了,他怕她承受不住。 她不能想象,他怎么过的这一百多个漫长的夜。 他怕吓到她。 “累了么?”他侧面翻过去,将里边一床明黄色绣双枝栖凤及各色雀鸟的褥子拉了来,严实地盖住了她玲珑姣好的娇躯,孟宓扭了一下,滚入了里边。 桓夙将帘帐放了下来,他素来独卧独起,榻上只有一床被子,此时也不与她争,从外边将她抱住了,孟宓被裹成了糯米粽蜷曲在他怀里,桓夙摸了摸她的脸,孟宓赶紧闭上了双眼,感受那张大掌在头顶细密的摩挲。 “睡吧。” 孟宓浅浅地“嗯”了一声,春夜毕竟是冷的,他宿在被子外边也不知会不会冷。总之孟宓揣着这个问题,如何也睡不着,过了一个时辰,才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她盖着被子窝在他的怀里,浅眠了几个时辰,夜里醒来了一次,探手一摸,只觉得他全身冰凉,孟宓吓得赶紧推醒他,“大王——” 桓夙没有睁开眼,只是握住她躁动的软手,眉一蹙,“是夙儿。” 孟宓的手指一瞬间僵直了。 太后才喜欢唤他“夙儿”,而她到底算他的什么呢?她在他心里的分量,到底有多少?如果不是那么多,她何必留恋…… 桓夙等不到动静了,睁开眼,只见孟宓黑如点漆的剪水双眸,惶惑又哀伤地看着自己,他心口一紧,握着她的手将她拉入怀里,“不会再有人欺负你,睡吧……”他抚着她的脊背,轻轻地拍着,“不必再担心了。” 他也不问她是如何离开的楚宫,是自愿还是被迫。孟宓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不问,只是被他抚着抱着哄着,忽然不想考虑那些事了。 一夜酣眠,孟宓醒来时,他人却不在了,昨夜睡得安稳,她撑着手臂起身,拉开红绡帐子,寝房之中一个人都没有,直到她不经意地弄了些动静,才陆续走入几名侍女。 这几个侍女让孟宓有些惊讶,比起楚宫的细腰美人,她们,虽说不上丰腴,但腰肢绝对没有那种病弱变态的瘦了,领头的宫女,姿色也一般,算是中人以上,服侍却很贴心。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孟宓才由她们打扮好了,穿了身烟青色缀孔雀翎羽的穿丝绣软锦,鬓边斜倚翠凤金步摇,耳中明月珰,脚下华履的绣面正是一只振翼的青鸾,这么华贵的装扮,让孟宓对菱花镜底的人影有些陌生。 “王后,打扮好了。” 孟宓被吓了一跳,咬了咬唇道:“虽然,我的确是孟宓,但天下皆知,楚侯的王后,只剩下一缕芳魂了……”用“芳魂”形容自己,孟宓自己都是一哆嗦,“对了,枳,去哪儿了?” 枳是自己带来的人,孟宓担忧他不习惯,更担忧他不愿跟在桓夙身边出去乱闯,他是随着自己一道消失在蔺华眼底下的,若是遇到蔺华的耳目,怕是不能善了了。 侍女却颦蹙娥眉,“王后夜宿旦起,问的第一人应当是大王。” 大抵这是规矩,孟宓不懂这些,原以为桓夙也不会让她守这些琐碎规矩的,她轻轻挑了挑眉尾,侍女便被身后的侍女轻轻扯了衣袖,几人都再不敢说话。 直到早膳被捧上案几,孟宓也没等到枳的消息,她正打算用过了早膳去找人,不想桓夙却在此时回来了。 他穿着一身玄青的劲装,高颀俊美的身形完美无瑕地被烘托出来了,三分威严,三分峻厉,墨绳束发,既闲散又雍容,额头淌着几滴汗水,接了侍女的丝帛擦汗。 低头,只见她乖乖地坐在案头边,要伸长了脖子去喝汤,但又怕鬓发松散下来,忙用手兜住了发丝,眼巴巴地将红唇凑上去,碧玉的小碗留下了一抹胭脂色的口唇印儿,还是那么呆,为了口吃的…… 桓夙牵了牵唇,挨着笨妞坐到她身边,一手忽然伸出来抱住她的腰,吓得孟宓激灵了一下,侍女们纷纷红了脸颊,桓夙一只手按住她,一只手替她拔头发里的金钗和翎毛,“虽然美,但是华而不实。” 一支一支精美的孔雀尾被他揪下来了,散了一地的毛,孟宓看着既快意又心疼,桓夙握住最后一支翎羽,刮了刮她的雪白的鼻梁,轻笑:“你喜欢,孤让人给你缝制一件孔雀裘。天还冷,穿着正好。” 这样的孔雀毛要一针一线地缝上去,太大费周章了,孟宓缩了缩脖子,却听桓夙似笑非笑道:“孤来秦国之前,令尹卜诤问了孤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孟宓睁圆了杏眼,困惑地凝视过去。 “令尹问,孤这般宠溺一个妇人,荒废政要,可如何是好?”桓夙不像是个开玩笑的人,但孟宓总觉得他在说故事,“孤还没答,令尹又问,要是孤的王后喜欢听裂帛的声音,喜欢高城上的烽火,孤是不是也要有求必应,做个荒淫无道的昏君。” 卜诤不知道,那时候,他只想回一句,要是他的宓儿还能活过来,巧笑倩兮地问他要这些,他何乐而不为? 桓夙的目光收了回来,只见怀里的孟宓若有所思,他忍不住又刮了一下她的瑶鼻,孟宓忽然问:“我弟弟呢?” 桓夙抱着她的手臂似乎颤了一下,孟宓的心正要提起来,他却摇头,“无事。” “他睡得安稳,方才钻入了庖厨,正大快朵颐。” 枳自幼在秦国长大,没想到骨子里却是个十足的楚国人,一旦进了厨房,满桌的楚国美食,他看得眼馋嘴也馋,正好御厨被吩咐了要招待这位十五岁的小郎,为了让他见识一番楚国的地大物博、饮食之精美,御厨费尽心思,下了一番苦功夫。 最后,枳醉倒在厨房,寸步未曾挪动。 孟宓听到枳正在用膳,稍稍放心,也没留意到桓夙脸色一瞬之间的复杂,低下头继续用汤,她的发髻被桓夙扯歪了,一缕青丝落了下来,险掉入一旁的菜盘里,桓夙便抓住了她的肩,“孤喂你。” 孟宓怔了一下,也没推辞,安分地坐了起来,桓夙挑了一块新鲜的鱼肉,手指剔去了两根弯成镰刀的骨刺,带了一勺汤汁送过来,孟宓凑过唇,但被烫了一下,又飞快缩回了唇,烫得直皱眉。 他耐心地吹了几口,“不烫了。” 孟宓沉默地又尝了一口,鱼肉鲜美,汤汁饱满晶莹,滑嫩爽口,不由得松了眉头,桓夙又挑了鱼刺,吹温了再喂她。 跟在桓夙身边伺候的宫女,从未见过大王对谁很温柔悦色的模样,好像,即便怀里的女人要深海里的明珠,他也九死不辞。 …… 昨晚孟宓与枳一起自花玉楼消失,兹事体大,花玉楼中的人欺上瞒下,待蔺华收到消息,方从咸阳宫的大殿出来。 殷殷委屈地红着眼,“公子,孟宓不识抬举,你何必对她不忘?” 蔺华手里握住报信的丝帛,长指一蜷,挤出苍白的几缕灰,他望了望巍峨的秦宫宫门,迈步上了马车,直到殷殷跟了上来,他才幽幽地长叹:“阿宓她不一样。” 有何不一样?殷殷微微嘟唇。 “殷殷,你信命么?” 蔺华忽然回眸,殷殷被他如珠光皎月般的容颜迷得柔软如水,只愿倚入君怀,蔺华温笑,“我自出生起,父侯便听信大巫之言,我生来命便不祥,留我在世,必成郑国之祸。” 殷殷欲倚过来的娇躯一顿,只见蔺华似笑非笑地垂目,“后来我果然诸事不遂。” “可这个世上有一个女子,她出生时,巫便说她,是霸主之妻。殷殷,她注定是这天下,是我,追逐的女人。” 作者有话要说:  左手糖,右手玻璃渣,你们要哪个? PS:男二,你死心吧,不是你的别惦记\(^o^)/~23333   ☆、第44章 质问 殷殷美丽清冷的眸子聚了一层澹澹的水雾, 不甘道:“为什么她是?” 为什么孟宓是, 而她便不是?她也不要天下的君侯趋之若鹜, 她只要蔺华一个人。 蔺华的手指抚过她清婉的脸, 声音温柔如梦:“殷殷, 我也想知道,为什么我是。”为什么他一出生起, 便注定背负比兄弟更多的痛楚和绝望。 花玉楼里的人自孟宓在时便人人自危,如今孟宓逃走了更是人人自危,管事儿的个个耷拉着头,蔺华查了番昨夜院子里的事, 马车已经被赶到了深涧之下,不会留下任何证据。 蔺华蹙眉, 昨夜, 韩勃受他所控,坐上马车前往楚国驿馆,本意刺杀楚侯,挑起两国争端, 而孟宓消失的时间与马车出走的时间是吻合的。 那么阿宓此刻应该是在…… 她果然是忘不了桓夙。 蔺华袖中的手捏成了拳。这位清雅无双、光风霁月的公子动了恨, 一行人更是不敢与之对视, 唯独殷殷, 温柔地反握了他的手,依依如杨柳地靠过来。 她不过是想提醒他,孟宓会走,她永远不会。 蔺华挥开她, “殷殷。”殷殷趔趄了一下,委屈而悲伤地看着他,蔺华看似慈悲,其实那双唇吐出的字眼却最是无情,“你不是她,永远不是。” 所以不要想,我会把心给你,不要想,你能同她一般放肆。 …… 孟宓一直被桓夙喂食,他自己却一点也不用,她被几个侍女看得不大好意思,越吃脸越红,小心地抓住了桓夙的袖口,“大王,你也吃……” 他不喜欢她敬而远之地唤他“大王”,可却无法继续强迫她。 他放下汤匙,点了点头,“嗯。” 在孟宓的心里,桓夙像是神仙中人,不用吃人间杂粮米浆的,她几乎不曾见过他用膳的样子,偶尔一回见了,也只饮了几勺汤便放下了。 她还曾经想,他们是不是真的很合不来,她这么爱吃,偏偏桓夙,对吃食却并不怎么热衷。 桓夙吃得比他喂食还慢,每一样都用一点,孟宓喜欢甜辣口味的,指了指一叠切鸭,“这个不错。” “嗯。”桓夙于是多尝了一口。 他也不置评论,孟宓不敢再指着一叠羹汤叫他尝,桓夙自己却问:“还有什么你觉得好?” 没想到她问自己了,孟宓将桌上的珍馐扫了眼,七八叠菜肴,她点了四五个,对于孟宓来说,每一道都是引人垂涎的精品,舍弃的那三道其实已经让她很艰难了,桓夙每样用了一点。 他用膳有条不紊的,宛如例行公事,对美食看来是真的没什么兴致,孟宓也不敢再顶着风问他中意哪一道了。 用完早膳,桓夙在一旁看着远从千里外送来的公文,孟宓百无聊赖地在庭院闲逛,院子里栽了不少樱桃树,雪白的花密密匝匝地堆了一蓬一蓬的云,要是能结成果实…… 孟宓想得挺美的。 枳被御厨带来的甜酒灌醉了,酣眠在厨房里,侍女们见他这么睡下去也不是办法,便四个人合力抬了他会厢房,正巧孟宓问到了枳的住处,一推开门,只见几名侍女正给他宽衣,孟宓登时蹬了下木凳,“住手。” 几个侍女骇了一跳,只见孟宓走了过来,见枳的脸团着两簇火云,大汗淋漓地酣眠着,“他这是怎么了?” “枳小郎贪杯,多饮了几盏甜酒,他没吃过这个,不晓得其中的烈性,便醉倒了。”侍女也是无奈,这事原本不是她们的错,被王后质问下来,要是再回答不当,惹她不快了,自己免不了兜着走。 孟宓皱眉道:“他没吃过这个,怎么你们也放任他胡吃?” 人醉成这个模样,要是再吹个风受个冷,便极容易染上风寒。 “奴婢不敢。只是大王吩咐了,要好生招待枳小郎,他既然喜欢吃酒,奴婢自是不敢拦阻。” 既点破了这事,也不说是桓夙刻意吩咐的,只说枳贪杯,孟宓也不清楚桓夙是不是有意,总之心里不大顺畅,枳是她的弟弟,他要有个闪失,她自己更汗颜,更难受。 桓夙执刻刀的手稳健灵活,自如地雕着手中的小人,昨日她来时,只差最后的一双眼眸,这个小人算是他的福星。只听到孟宓的脚步声,他微微一怔,飞快地将小人收拾起来,却不妨被刻刀划伤了食指,他皱了皱眉,用一旁的丝帛裹住了指腹藏在袖口下了。 孟宓身上仍是那件华贵精美的王后的裳服,她没有脱下,桓夙以为,她是认可了这个身份,只是,这个想法,没等他自己击碎,已经不攻自破。 “大王。”孟宓把描凤缀金的那件外袍剥了,双手捧着呈了上来。 桓夙并不让人接,“怎么了?” “衣裳尊贵,民女受不起。”孟宓捧着华裳,小臂纹丝不动,“若是大王不能容枳,孟宓绝不久留。” 她低着头,将衣裳举过了头顶,她知道自己这番话像是威胁,一出口便悔了,可是,她咬咬唇等着桓夙说话,心里忐忑不安。她不敢抬头,不敢直视他盛了火一般炽烈的目光。但她等了半晌,他一个字都没有。 孟宓只觉得手上一轻,那衣裳已经被人取走了,孟宓讶然地抬头,他漆黑如墨的眸隐冰藏雪,冷峻而威严,桓夙仿佛听到了一个笑话,他笑:“孤若是不能容他,单凭你拉着他的手,你为了他而求孤,眼下他早已身首异处。” 枳身首异处……孟宓一个哆嗦,她想她明白晨起更衣时那侍女的意思了。 孟宓的下颌被人托起来了,摩挲的触感滑腻如绸,她发现他的手指上缠了一条雪白的丝绡,沁出了缕缕猩红,孟宓不忍细看,依旧固执地挺直了背。 他松开了手,“你昨日来,对孤挑明了,要孤做你的靠山。孤可以答应,但你说清楚,你来,到底是为了你,还是为了他。” “是为了我们两个人。” 更坏的回答,桓夙气得捶桌,孟宓只听耳膜传来“嘭”的巨响,一低头时,只见丝帛落在了桌上,他的手指淌着血,一滴一滴地攒成了一朵娇艳的红梅,孟宓忍了很久又没忍住,抓住了他的手,“你,你包扎一下。” 桓夙抽手,冷漠道:“不必你管。” 孟宓想了很久,不懂桓夙为何生气,但方才他抽手时太像赌气,他这个人其实就是太冷了,人又别扭,孟宓才一时没想明白,他竟是因为枳而醋了。他是在意自己的,身边又没有别人,当然会吃醋。 “枳,”她提起这个字便让他不快了,桓夙正要出声打断她,孟宓又握住了他的手,“只是弟弟。” 她在解释什么? 桓夙的手心腾地冒出来一团火,沁出了汗。方才感觉不到疼,此时,被刻刀误伤的手指,那痛宛如钻心,他不露痕迹地暗暗拧眉,孟宓知道他这个模样,便是痛了也不想人知道,既心疼又心酸,俯下身吹了吹,“怎么伤的呢?” 她叹息了一下,拾起落在案几上的丝帛替他包扎起来。暗暗反思了一下,自己方才太冲动了,进门便质问他,不论怎么说,桓夙眼下是她和枳唯一尚且算是能依靠的人,何况人心都是肉长的,她不忍真的拿话刺他。 桓夙的左手按着一个方雕成的木人儿,原本想拿出来,此刻却赌气地扔在了一旁。 孟宓没留意他手里的物件,满心满意地都凝视他的伤口去了,这种薄而深的伤,是利器划伤的,她稍稍垂下视线,桌上横着一柄刻刀,还有点点血渍残留,孟宓一瞬懂了,忍不住道:“小心一点。” 很像当一切没发生时,他觉得难过、害怕,她将他抱在怀里哄的模样,轻柔如水的嗓音,一点都不曾变,桓夙忽然伸出手,隔着一台桌案将她抱住,“你别离开,别离开……” 孟宓摇摇头,“我不离开。我是要回楚国的。” 她没说要回王宫,因为她也不确定,往后的事也是说不准的。要说爱人,她心里只有桓夙,格外钟情,所以无法接受别的男人,若是以后不在他身边,她自己也不能轻易地找人嫁了,子嗣的事情便很麻烦。可是,她父母的事,她不能那么轻易的原谅桓夙,她心里有了一道解不开的结…… “宓儿。”他握住她的一缕长发,宛如梦里的呢喃。 孟宓抹了一把脸,不出所料地已经掉泪了。 她就是这么软弱,他受一点委屈,露一点受伤,她都受不了。 孟宓的手里又多了一样物事,她诧异地捏了一下,轮廓有些突兀,忙不迭低下头,只见一个栩栩如生的小人儿静静地躺在手心,芰荷为衣,芙蓉花裳,俏生生的脸蛋,还有一圈隐约的婴儿肥,雕的正是她自己。 孟宓“啊”了一声,觉得这个小人太像了,原来他拿刻刀方才忙的这个,桓夙的执着让她瞬间不知所措起来,忍不住拍了拍他的背。 “大王。” 夜色袭来,藕紫色的纱帘被风鼓起,飘曳似盈光泛滥的水面氤氲的紫烟,檀香绕指温柔。孟宓自知得罪了桓夙,但心里有疙瘩,不怎么拉得下脸来哄他,桓夙自己也不大理会她,一下午便坐在那儿看他的奏报,孟宓等了很久,正要说什么话,却被赶来的小包子打断了。 桓夙将狼毫掷入笔洗之中,蹙眉道:“何事慌张?” 小包子抹汗,“秦王派遣使者来了驿馆。” 孟宓僵了僵。没想到这个时辰,秦王的人会来,现在蔺华是秦王的得力幕僚,要是撞见的人是他…… 桓夙冷笑了一声,“孤倒要看看,秦王拿什么说法给孤。” 昨夜韩勃被桓夙的人连夜绑了送到咸阳宫,秦王与嫔妃荒唐了两个时辰,从龙榻上起身,只听楚国驿馆送来一人,以为桓夙想通了,为缔结两国之好,特送美人往来,岂料当晚见的却是一个满身血污的魁梧韩勃,一时气结。 一听韩勃行刺之事,更是恼火,“胆大妄为!” 他都不敢得罪的人,韩勃竟然敢当刺客,这也就罢了,竟然还留了个活口,被桓夙公然地送回来掌掴他的脸! 如何忍得! 作者有话要说:  秦王VS楚侯 PS:玻璃渣什么的,你们要的话,这儿有很多哦~   ☆、第45章 脉脉 但韩勃行刺, 兹事体大, 秦王本意从韩勃的嘴里套出来缘故, 他问天借的胆敢动桓夙, 但韩勃却神志不清, 甚至忘了自己在行刺之前见过谁,说了什么。 秦王大怒, 但该给桓夙的赔礼还是要给,便择了府库的金银玉器,并了二十个秦国美人送了去。 小包子举袖匆忙,但却没等到他前脚迈出门去, 桓夙忽然回眸,一旁的孟宓正在翻阅他闲置的书册, 想到桓夙一向不喜欢自己读这些, 又尴尬地放下来了,他走过来,坐到床侧,淡淡地压唇, “宓儿, 这位上阳君, 喜欢迷惑人心这些把戏?” 他宫里的人莫名其妙得了癔症, 驻守南山的士兵忽然失心疯,她突然火遁,不告而别……桓夙不是没有串起来想过,单是他们楚国, 会巫术邪道的奇人异士便不胜枚举。 孟宓点头,“大概是。” “你不记得了?” 孟宓细细地想了一遍,“不记得了。” 桓夙并不失望,抓过她放在膝头的小手轻拢着,孟宓听到他笑的声音,“他找了那个像孤的母后的女人,借齐国之名羞辱孤,又使韩勃来刺杀孤,挑起秦楚的战端……此人心比天高,不但如此,他还恨孤。” 他猜测得一点都不错,蔺华曾经是郑伯遣楚的质子,桓夙则是迫他背井离乡的推手,他自然恨桓夙。 “大王了如指掌。”孟宓是真心地夸赞他看事情透彻,桓夙的唇挑了挑,将她的发绕了一指。 “不但如此,孤猜测,秦王今晚是来赔罪的,而且,少不了要送孤一二十个美人。” 孟宓惊讶地圆睁杏眸,他的手指一顿,“不信?那随孤来。” 事实证明桓夙的猜测一点都不错,秦王的确送了他二十个美人,花雪纷纷的庭院排成四五方阵,秦国女子不必吴越楚三国的娇俏,但身姿细长,肌肤如雪,且依照桓夙的口味,挑的全是腰细不盈一掌的窈窕女郎。 秦宫的内侍巴巴地笑着迎上来,哈腰点头地指给桓夙看,“韩勃那混账竟吃了熊心豹胆,枉费大王一番栽培苦心,竟敢谋刺楚侯。大王闻声,深表不安,为全秦楚之情谊,特此送了二十美人与楚侯,望楚侯笑纳。” 孟宓跟在桓夙的身后,将这群美人的风华尽收眼底,每一个姿色都不逊于己,她一时气恼起来,要是桓夙收了…… 桓夙似笑非笑,“秦王客气了,孤毫发无伤。” “玉器倒是孤稀缺的,至于美人,”孟宓的心思一提,那内侍也跟着睁圆了眼,只听桓夙拂袖的声响,不疾不徐地说道,“孤说了,孤的王后善妒,不喜欢孤有别的女人。秦王心意虽好,却只怕会离间孤与王后。” 又是搬出她来,说她善妒。孟宓嘟了嘟嘴。 不说别的,天下皆知楚侯的王后已经成了红颜白骨了,即便是生前善妒,死后还谈什么与楚侯离心,都是梦话罢了。 这位楚侯明显是不给面子。 “这个,楚侯要是不收,奴不好对大王交代。”内侍擦拭了一脑门的汗。 桓夙思考了一番,“公公既然为难,那孤收下了。” 没想到楚侯改口如此之快,在场的人都惊了,那内侍登时喜笑颜开,连连哈腰对桓夙施礼,放下礼品美人,便召了士兵们一齐离开。 秦国的士兵虎背熊腰暂且不说,军纪严明,看得曹参一阵眼热。 桓夙背着手转身,月华皎白如霜,清丽的影子脸色微微染白,既恼他又不敢动怒,便忍而不发,气极了。桓夙也不管这群碍事的人,抱着他的王后便走。 躲在人圈外的枳,一面啃着枣儿,一面抱着柱子看戏,心道这个楚侯姐夫好威风啊。 孟宓气头上,被他一抱更加委屈,挣扎着要跳下来,桓夙用了更大的劲,将她牢不可破地锁在怀中,孟宓真想咬他一口,但却不敢,桓夙抱着她摇了摇,“你气什么,孤不过说了一句收了她们,你气得这样。你三番两次顶撞孤,可想过孤的感受?” “枳是我弟弟。”孟宓要挠他了,重申了一遍。 “孤不是没对他怎么样么。”桓夙将人压入床帏,居高临下,孟宓许久没得到他这么对待,紧张得手心冒汗,他偏了偏目光,“那些女子,孤要是不收,她们回去秦宫之后,会被秦王打发到营中为妓。” 没想到这才是真相,秦王残忍暴虐,的确是干得出来的。 想到那二十个冰清玉洁的少女,她便觉得可怜,“大王宅心仁厚,我,是我小肚鸡肠……” “孤知道,孤的王后善妒。”他了然于心地笑,唇压了下来。 孟宓满唇的胭脂被他吃得七零八落,糊了一脸的绯红,烛光里愈发娇艳,堪比婆娑园里湛露的牡丹,桓夙的目光越来越炽热,“宓儿。” “嗯?” “孤不等了。” 意味到他说的什么意思,孟宓小脸一红。这种事不是只有他喜欢,孟宓早被他撩拨得浑身软绵绵的,四处沁着引人怜惜的蜜粉,可是现在却不可以,“我,不大方便。” “嗯。”他也没强求,便翻身坐了起来。 孟宓心想,分别四个多月,他身边岂会真的没有别人,何况今日不是还收了二十个美人么。她的眼眶扯出了一丝红润,抓了抓他的袖口,桓夙正在平息,察觉到她有事要说,侧过视线,对上一双通红的眼睛,他忽然沉了脸色。 被吓了一跳的孟宓,话没出口,只听他道:“孤知道你要说什么。” 他郑重地盯着她,神色却冷峻,“孤不是急色的人。你听清楚了,”想到四个月,隔着陵园的竹篱,遥望那一方窄窄坟墓的夜晚,声音哑了下去,“孤只要你一个人,从始至终。” 孟宓错愕地看着他。 桓夙抓开了她的手,起身往外走去。 那被秦王赠来的二十个美人,眼下正挨个排列着,立在院中,白花如露,檐角挂着一串一串伶仃的风铃,美人的斑斓丝绡被轻风吹起,宛如凌尘仙子。她们正等着楚侯的安排。 桓夙抱着孟宓入门之后,不过半个时辰折而复返,将秦宫送来的珍宝分批装了,分发给每一个人,“孤心里只有王后,不能留你们,你们都是秦国的良家女,留着这些财物,日后定有一份生计,各自散了去罢。” 这群美人在被秦王选中之时,本以为绝灭的人生才抽出一成希望,只盼这位未曾谋面的楚侯心思良善,不与人为难,可真见了,却不免为他的气度折服,何况楚侯生得这样一副好容色,更不免心中隐隐渴盼被留下来。 虽然得到了钱财,但心里到底不免是失落的。 女人才能最懂女人,孟宓瞧这些美人对桓夙目光涓涓,宛如柔化了的春水,便直到她们一个个都对桓夙有意,既为她们可惜,却忍不住翘了翘唇。 桓夙转身之时,她察觉到自己暴露了,赶紧捞起下裳往回跑。 跑得气喘吁吁进了屋,又想自己跑什么呢,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孟宓见他沐浴了一重雪光,玄青的广袖长襟,水波似的流动,俊美无方,即使翻遍《诗经》,也难以寻觅只言来形容,孟宓心里软软的,忽然冲上去,抱住了他的腰。 “你别生气,我,我是真的不方便。”孟宓的月事一向准,离开了四个月,前后偏差也不过几日。 “嗯。” 孟宓没有撒手,她和男人说这些,本就难为情的。抱着他的腰往怀里钻了几分。 桓夙忽然板起脸,“既然知道不方便,你还撩拨孤?” “啊?”孟宓愣愣地抬起下巴,只见一对威严漆黑的眼,吓得赶紧撒手,跳上了拔步床。 桓夙摸了摸胸口,柔软泛滥,是从未有过的蜜意在跌宕。 他挑着灯火在月光晾晒下的岸边批阅奏折,孟宓本来钻进了帷帐,又拨开了一角,偷偷觑着他,眉峰如墨,鼻梁挺阔,体肤既白皙如璧,又紧致又滑…… 她的手里捏着一只桓夙雕给她的小人,惟妙惟肖的眉眼,连打盹儿时的姿态都一模一样的,她想到他专心致志地坐在灯下雕刻的模样,一瞬间仿佛忘记了他全部的不好,只记得他的好,没等意识回笼,一句话已经脱口而出,“你早些上来休息。” 桓夙执笔的手一顿,徐徐地抬起头,孟宓僵住了,面目表情地飞快拉上了帐帘。 桓夙轻轻地翘了翘唇角,不说什么话。 而另一头的孟宓,却久久地合不上眼。重逢之后的桓夙变得太体贴了,她想什么他都猜得到,她想做什么他都帮着她,也不将她画在方寸地,不限制她的自由了…… 孟宓抓耳挠腮,想不透他怎么变得这么快,这么好,想不透要怎么面对他,要不要重新接纳一次,可是……父母的死横在眼前,虽然不是桓夙亲自动手,却是由他间接促成的。她忘不了他们一日之间惨死,她一日之间沦为孤女的事实。 “把手拿进去。”桓夙出声提醒她。 孟宓才知道原来自己的手一直放在帐帘外边,“哦”一声,往上拿上去,却不料中途摸到一块锋利的凹槽,她皱了皱眉,桓夙似乎也看见了,下意识要阻止,但孟宓已经钻了出来,那拔步床的架床木轩上,被人以刻刀铁笔银钩地刻上了字:宓。 这一下孟宓呆住了,想到那只送到花玉楼的砂锅,底下也刻的一个“宓”。 难道—— 她瞬间福至心灵似的,也不穿鞋,就跳了下来,桓夙阻拦都不及,她跑过来,他的笔上刻的是,他的桌上刻的全是,他身后的墙面,他脚下的木台,全都是。 “宓儿。” 孟宓的眼泪忽然涌了出来,她扑倒他的怀里,放肆地哭了出来。 “哭甚么?”如果不是孟宓,谁跟他诉苦,抹他一身的眼泪鼻涕,定早被他一脚踹开了。 孟宓只是想哭而已。 是她不对,她吓到他了。就算走,也不能那么走,她让他难过成这样。 孟宓不经意扯住的桓夙的袖口,他抬手替她擦泪,露出一截精瘦的小臂,隐约一个血色的纹样,轮廓依稀,她抢着攥住了他的手,捋开衣袖,也是几个密密匝匝的“宓”字,却哭不出来了。 “你刻我的名字做什么?” 他那柔软的丝绢来替她擦泪,孟宓哭鼻子的时候很凶,怎么哄都哄不住,除非她自己乖乖的不想哭了,桓夙的薄唇亲吻过她的眉心,袖下的手与她十指缠绕,紧紧地扣住了。 “一辈子太长了,我怕忘记你。”他将她的头按在肩头,“我不想忘。”再痛也不想。 守着花开日落,也许有一日,她便会回来。 纵使是永不回来,他便带着岁月与她终老。 作者有话要说:  变身升级版的夙儿来了。 PS:你们的花花在哪呢~   ☆、第46章 耍诈 桓夙公务繁重, 没等他处理完这些政事, 怀里的少女就已经睡着了, 她瘦了以后, 睡觉再也不会打呼, 乖乖巧巧,安安逸逸地靠着他的臂弯, 胸脯跟随呼吸一起一伏的,憨态曼妙,他心神微荡,俯下唇来吻在她的眉心。 翌日孟宓醒来的时候, 躺在舒适的大床上,身畔照例没有人。 枳抱着一把长弓, 哼哼嗤嗤地拖到后院里, 榆柳荫后檐,斑斑梨花如雪,他架着长弓在手,却拉不开弦, 鼓胀着一张通红的脸, 说什么也不放弃。 桓夙靠着朱漆精雕的木栏饮茶, 清风徐来, 枳听到他提醒:“重心,下移。” 对于射箭这事,枳是个实打实的门外汉,桓夙说什么, 他便做什么,但扎了个像模像样的马步,仍然拉不开弓。 他屁颠地跑回来,还给桓夙,“大王,这个我不行。” 桓夙点头,“这是三百石的弓,你小小年纪,自然拉不开。” 枳望着他不说话,只是一脸期待。 桓夙接过他递上来的长弓,张弓搭箭,枳还没看清楚箭从何处取来,眼前一阵风刺过,那支羽箭已经破空而去,桓夙这个角度并不是直对,眼前有一丛矮矮的荆棘障眼,这箭矢却丝毫不差地射中了靶心。 箭镞颤了颤,将刺穿的草叶摇下一二片。 枳一脸崇拜地望着桓夙,楚侯收拾好自己的弓箭,问:“想学?” “嗯。” “为何想学?” 枳握拳,“护我想护之人。” “谁呢?”桓夙已经隐隐猜到了。 “我阿姊。”枳一门心思只想对她的姊姊好,这样单纯无害的稚嫩脸庞,他的笑容,就是孟宓喜欢的想要守护的吧。 桓夙点头,“可以,不过有一个条件。” 这就是已经答应了一半儿了,枳期待地笑起来:“我都答应。” 桓夙将箭镞放入箭囊,也许是光影的错觉,枳看到这个不苟言笑的严厉楚侯,好像将唇角压低了一下,一愣之下,只听一句:“叫姐夫。” “姐夫。”枳立即改口。识时务者为俊杰,他阿姊是楚国的王后,这已是既成的事实,更何况,他阿姊实在非常喜欢这个楚侯。她自己都不否认了,枳当然乐意多一个这么尊贵这么有背景的靠山。 桓夙“嗯”了声,目光落在远处的绿萝上,“不过,你阿姊是孤的女人。” “护着她,孤一个人就够了。” 他不会犯同样的错误,绝对不会。 桓夙才答应枳的请求,只见曹参领着两名士兵而来,奉上今日秦王拟的帖子,双手奉上,“大王,秦王信上说,秦楚两国受奸人挑唆,若不说明来龙去脉,日后恐生嫌隙,故此,邀请大王今晚秦宫一见。” 枳在秦国待的时日最久,深知秦王的外强中干,刻薄狡诈,不免担忧这个姐夫,但他身份低微,不敢在桓夙面前放肆阔论。 岂知桓夙却浑然不惧,雍容地取了信函,“瑕城一事,秦国吃了不少亏。城邑的买卖,也不知道他还做不做。” “大王的意思?”曹参听不懂。 “孤想割掉平县、昭城,让给秦国。” 曹参一听,登时和那身后两名士兵跪下来了,“大王三思!” 纵然是站在一旁的局外人枳,也不禁惊呆了,一国之主,竟要割让城邑?他并不懂,秦的实力与楚国相当,完全没有必要献媚于秦王。 枳有些恼意上头,觉得这个识人不清,他要是不说个子丑寅卯,他再也不跟他学箭,也不把姊姊托付给他了。 “平县与昭城,是父王用两万士卒为代价,从秦人手中夺来的,若论看重,孤比你们更在意这两座城邑,但,”桓夙皱了皱眉,“它们,终是近秦而疏楚,郢都与其相去甚远,治理上也会鞭长莫及。况且昭城境内流寇四起,民俗不醇,孤要一个与我楚国离心背德的废城做什么?” “可是——”曹参要说的话,被桓夙抚掌阻断。 枳已经跺了跺脚,气冲冲地走了。 连他这个半个楚国人都不忿了,枳穿过垂花的拱门,翠蔓绿藤罗宛如灵蛇攀附其上,他折了一支长枝,挥打地上的碎草,孟宓正巧亲自下厨做了一些午膳,摆在狐裘兽皮铺着的软毯上,听到少年的碎碎念,忍不住笑了笑,“枳,你过来!” 枳不情不愿地走过去,纵是佳肴盈眼,也高兴不起来,孟宓忙问怎么了。 枳嘟唇:“阿姊,你别跟着这个楚侯了,他一点也不好。” “啊?”孟宓不知道桓夙哪里得罪枳了,但枳年纪小,耍少年脾气也是有的,但不想他和桓夙心里结了疙瘩,“到底发生了什么?” 枳便将桓夙要割让平县和昭城的事一股脑倒出来了。 孟宓听罢,抚了抚他的肩头,将两片沉积的松针掸落了,“楚侯毕竟是楚侯,他比你更在意他的江山,怎么会那么轻易让出两座边防城邑?” “枳,你老实跟我说,你是不是还和大王顶嘴了?” “我没有。”这个就是冤枉了,枳方才一句话都没有说。 孟宓从容地微笑,“涉及两国的大事,你不懂,还不到要紧关头,你怎么就知道,楚侯的决定一定是错的?” 虽然枳的确是不懂,但她就是觉得不忿,觉得自己看错了人,更觉得孟宓看错了人,跺着脚跑回自己寝房里了。 桓夙沿着一地碎花败叶寻来,只见孟宓还在软毯上摆着菜肴,侧脸匿在春日的柔光里,宛如琉璃般澄明,他从身后抱了抱她,“听到枳说的话了没有?” “听到了,”孟宓点头,被他托着腰,羞红着脸,忍着痒道:“他年纪小,你年长,又是大王,别跟一个孩子计较。” “孤自然不跟他计较,”桓夙放下她,坐到了一旁的软毯上,扬眉,“孤是问你,是不是对孤失望了?” 孟宓也跪坐下来,“如果大王指的是这件事的话,我怎么会失望?” “何以见得?” “大王割让两座无用之城,是为了,谋夺旬阳吧?”孟宓眼也不眨地盯着他看。 桓夙微怔。他捏住了她柔若无骨的小手,长叹了声,“你在南阁楼的那些书,孤让人打理好了,藏在漱玉殿的暗橱里。” 他只给过她《女训》,那些书是从哪里来的,桓夙又不是傻的,自然想得到。 孟宓出手飞快,精准地抱住了他的腰,“我和上阳君,绝对没有一丝一毫的儿女私情。” “孤信你。” 什么甜言蜜语都没有三个字更能直抵人心的,孟宓忍不住偷偷吻了一下喉结,轻轻地舔了一下,扣住自己手的大掌忽然收紧,孟宓知道他又有了念头,但是自己不负责任地撩拨他的,她正色地立起来,“大王,这是我今日花了一早上做的。” “不知道大王爱吃甜的还是咸的,味重的还是味浅的,我一样都做了一些,你告诉我你喜欢哪个,我找机会都做给你。”孟宓温驯地靠着他,玉手指了指一锅甜汤,“要不先尝尝这个?” 她看不到,桓夙蹙了蹙眉,孟宓听不到回答,桓夙对不远处使了个眼色,小包子边拎着裳服屁颠地过来了。 孟宓还没来得及伸手取,只见小包子夸张地伸出爪子,舀了一勺尝在嘴里了,孟宓愣愣地看着他下咽,有些恼怒桓夙为什么叫他来,“桓夙,你看不起我。” 他意外地觉得“桓夙”比“大王”要好听太多了,未免娇妻生气,他自己也又找了一只汤匙,舀了吃了进去,孟宓气消了一半,揣着期待问:“怎么样,什么味?” 桓夙品尝了一下,抬起了目光,小包子汗如雨下地比了一个食指。 他颔首,“甜的。” “好喝么?” “嗯。” 孟宓笑逐颜开。其实她知道,自己对美食有着天然的嗅觉和味觉,但无奈自己的手艺却并不怎么样,眼前这桌东西,能入桓夙的嘴里已经很了不起了。 “再尝尝这个。”孟宓给桓夙夹了一块牛肉。 小包子面如土色自己要吃,被孟宓横了一眼,吓得丢盔弃甲,哆哆嗦嗦地往后退,撒谎这种事本来便不是他擅长的,何况孟宓今时不同往日,她已是楚国的王后,尽得大王宠爱。小包子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不敢与孟宓横着来。 一筷子送入了桓夙的唇,他犹豫了一瞬,还是艰难地咽下去了,他只吃熟牛肉的,但这个牛肉显然没有焖熟,咬得有些生硬,他镇定自若地下意识道:“下次火候再大一些。” “嗯。”孟宓单手支颐,虚心接受了批评。 小包子如释重负地擦了一把汗。 用过午膳,桓夙独自到前院部署了一对人马,交代了些事宜,回来时换了一袭绣云缀玉的缁衣,面目朗朗,孟宓原本忧心忡忡的,见到他沉凝不移的神色,渐渐放下了一些,但仍是抓住了他的手,“我陪你去,好不好?” 她软软的身体靠过来,他一伸手,便掬了朵娇艳的海棠花在怀,微微眯眼,“你,担心孤?” 事到如今还要说么,孟宓抓住他的手不松开,“不管怎么说,你是我的夫君。你亲口说我是你的王后,既然你把我看作你的妻子,那么出席这样的宴会,我说什么都要去的,就算……” 他已经含住了她喋喋不休的粉唇。 尝了一嘴的花蜜,孟宓喘着气,想瞪他又不敢,桓夙抱着她的细腰,失笑:“现在认我是你的夫君了?” 他笑得开怀,孟宓从未见过他这么单纯的笑容,傻了,捏着他衣袍的手,也僵直了,松了。宛如一树明媚的日色,晒下斑斓的金辉,落在他俊美如镌的脸上,轮廓分明,无一处不完美,无一处有瑕疵的笑容,孟宓脸红心跳,忍不住想踮脚,想亲他。 “你一出现,上阳君会发现。” 孟宓摇头,“他一定早就知道我在你这里了。他也不傻。” “这么说,他不傻,只是不敢与孤撕破脸皮而已?” 想到那位阴柔不定的白衣公子,孟宓的眼尾携了丝忧色,“不,我也不能确定,他会做出什么过分的事来。你要部署好,今夜最好不要与秦王硬碰硬,若是实在不能忍,千万要记得保身,还有……” “宓儿,”他的食指封住她的唇,“你变啰嗦了。” 孟宓脸颊晕红,羞赧地低头。她跟他交代这么正经的事,他却用这么亲昵的姿态来堵断她。 “你安心待在驿馆,等孤回来。”她说的每一桩每一件,他都会记在心底,最深的位置。 孟宓最终还是没能跟着桓夙一同去赴宴。 自从晌午和桓夙闹了不悦,枳一直将自己关在厢房内,孟宓去敲他的门,却没有人回应,直到侍女过来禀报,说枳在园中射箭。 枳竟然会射箭? 孟宓惊疑之下,特地跑过去瞧,枳手中无弓无箭,捡了地上的石子砸那猩红的靶心,嘴里呶呶不休的,不知嘀咕着什么,孟宓走近前,吓了他一跳。 枳捡起的石子散了一地,他尴尬地笑,“姊姊,你来了。” “还为大王的决定不高兴?” 枳有些惭愧,“我不是楚国人,即便是,也没有权力干涉大王的决定,但就是——我觉得很不好,楚国的疆土,作为国君,不是该寸土必争的么?” “可是争这原本便顽固不化的废城作甚么呢?”孟宓以长辈的姿态拍他的肩,“旬阳膏腴之地,才是兵家必争的重地。枳,平心而论,你愿意楚国强大,愿意楚王做天下的霸主吗?” “我是楚国人,这样的局面,当然是愿意看到的。” 孟宓不知该不该信任桓夙,但楚国的强盛,是天命所归的必然,她一直深信不疑。 月色拂上树梢,孟宓踩着斑驳的清光路过庭院,莹白无暇的樱桃花结了如云的满树,摇撒下来,薄薄的雾潋滟着满院的芬芳,一径斜白上去,她挑着烛花映上梢头。 小包子早回来一个时辰,此时困倦得直打瞌睡,孟宓揪住他问,“大王呢?” 小包子放心地正要栽倒下来,不料被孟宓揪住了小辫,扯得头皮发麻,最后歪歪倒倒地靠着了台阶上一道垒石堆的石柱,按捺着倦意道:“大王英明着呢,秦王献出了三国舆图,三番五次地暗示大王表态,大王顺水推舟,不情不愿地将那两座城邑划出去了。” “那秦王可大悦?” 小包子撑了一把懒腰,“那是自然,多出来两座城邑用来抵御楚国,秦王自是高兴,指着我们家大王对齐国的两位公子说,我们家大王通晓事理,又虚怀若谷,这话便狠狠地打了两位公子的脸。” 齐国的公子宣和公子民稷,一个好高骛远,一个两面三刀,孟宓不怕公子宣当面折辱桓夙,只怕公子民稷暗中使诈,在花玉楼的时候,她便曾经看见过,蔺华与公子民稷同车,相谈甚欢。那位酷肖太后的美人,应当是蔺华从花玉楼之类的烟花地网罗来的,将她送给公子民稷后,并透露给民稷,这个女子与楚国的太后生得相似。 这样即便蔺华不说让民稷将人拉到露台,民稷自己也会想着趁机羞辱桓夙。 “奴婢见大王游刃有余,便先行退下了,直到王后娘娘挂念着,故回来报个信儿。” 这话说得孟宓低下头面颊微红,宛如桃红樱粉,她小声地叱道:“我一点都不挂念他!” 大约王后喜欢口是心非,小包子欲言又止,忍住了不说话。 虽说小包子教她不担心,但孟宓仍是睡意全无,迷迷糊糊的挨到了后半夜,忽然身后贴上来一个温热的身躯,将她的腰勾住了,孟宓努力地往他怀里缩,好半晌才低低地溢出一声:“回来了?” “嗯。”他的声音透着一丝倦意。 手掌宛如带着春风的温度,孟宓的发丝被他一指指地捋顺了,身后的气息太令人安心了,困意一**袭来,待孟宓有意识时,已经是晨曦初上。 她还囚在一个怀里,孟宓转过身,桓夙闭着双眸,轻盈的眼睫宛如蝶翼,他的睫毛修长,微微上翘,很好看的弧度。 她动了一下,便惊醒了桓夙,他睁开双眸,只见眼前明丽动人的一张笑靥,朦朦胧胧地在眼前叠着影儿,他伸手一捞,捉住了孟宓的肩膀,她被抓得有点疼,忍不住皱眉。 只是眉眼颦蹙,他怔然松开了手,“醒了?” 孟宓点头,揉了揉肩膀,“昨夜还顺利么?” “将平县和昭城让给了秦王,与他签了一道契约,秦军三年不与楚动干戈。”桓夙尤带倦意,孟宓见他的眼帘撑不住要阖上来,便伸手替他揉起来,一面揉一面哄,桓夙听到她嘴里念念不休的词儿,忍不住笑了起来。 “那么,楚三年以内,可对秦动兵戈么?”孟宓眨眼睛,无辜,却又洞若观火。 她一眼就看穿了他玩了一个文字游戏,桓夙爱不释手,觉得怀里的傻妞是个宝,亲吻她的鼻梁,孟宓被吻得张大了嘴呼吸,要推开他,桓夙捉住她的手,“还真是,孤可没说,不对秦国做些什么。” “那要怎么?” 桓夙阖上了眼,将她抱上来,自己垫在底下睡着,孟宓羞怯地趴在他的胸口,掌心下的心跳比以往更平缓沉稳,孟宓小心翼翼地不敢弄痛他,桓夙不睁眼,似笑非笑地说:“宓儿这么聪明,你来教孤。” 没想到他竟然会问自己,孟宓怕说得不好让他看低,又怕说对了戳中了他的心思,引起猜忌,本来不想回答,却被他抓着这一步不放,孟宓斟酌了很久,才犹犹豫豫地道:“蔺华想引起楚与齐秦结下梁子,不如楚侯先发制人,利用瑕城,挑起秦晋争端,乘乱夺旬阳。” “没错,阿宓果然聪慧。”他依旧躺着不睁开眼,孟宓讶然,看情状她说道他心坎里去了,可他却一点也不恼,反倒将自己抱得更紧了。 孟宓咕哝:“堂堂楚侯,这个时辰了还贪睡。” 桓夙不答话,只是安静的睡着了。 他睡深了之后,那双箍着孟宓的铁臂才松懈下来,孟宓趁机爬出了包围,悄悄地趴下了拔步床,换好了自己的绣履,下了床榻,揉了揉酸痛的腰肢,算算日子,她的月事今日便要尽了。 到时候,她会更难面对他。抵足而眠时,她不是没感觉到桓夙对她的渴望,可是、可是她没有准备,不确定自己自己能不能放下过往,再信任他一次…… 昨晚淅淅沥沥地下了一场绵绵霏雨,雾色俨然,洗过一院白花,小包子提着一只小木桶在花树下抖着花枝,只要轻轻耸开,雨露便纷纷洒洒地落入了桶里,小包子两手大的小桶儿已经盛了一半的露水恩泽,沁着冷香的露水格外清幽。 “真看不出来,你还是个雅人。”孟宓看他手法熟练,必定是干过不少回这事的。 小包子沧桑着脸摇头,“王后娘娘有所不知。” “不知什么?” “大王的身体,其实不如王后娘娘先前走时好了。”轻而易举的一句话将孟宓唬住之后,小包子又沧桑地摇摇脑袋,“那日南阁楼被一把大火烧得不剩什么了,从里边抬出来了一具焦尸,大王以为王后娘娘不幸罹难,当场吐了一口血……” 幼时便听她母亲说过,年少吐血,往往便…… 孟宓睁大了眼睛,手抬上来,捂住了自己的唇,刹那哽咽失声。 小包子也不是存心叫孟宓心里头愧疚,他搔搔后脑,为难道:“但御医说,大王这病也不算太大的事,嘱咐奴婢等人,日日取花露浸泡他给的药丸给大王喝,其实也就不会出什么问题……” “王后娘娘回来了,大王自然会好的。昨日奴婢忘了取药,大王也没出现异状,看来是有望好了。” 孟宓哽咽着失去了言语,只能抹着眼眶,拼命不让自己的眼泪落下来。 院门外传来吵杂的人声,孟宓正要出去看,原来是曹参待着一队人马回来了,进门先卸了盔甲,将长戟掼于地上,“末将奉命前来交旨!” 几十个士兵齐齐发声,犹如震天一吼,孟宓心惊肉跳地打住他,“噤声,他还在睡。” 曹参连同身后的人困惑地盯着孟宓,大王不正在她身后站着的么! 作者有话要说:  甜甜甜,甜死你们这群不留言的小妖精,哼~   ☆、第47章 利用 孟宓见桓夙约莫三更天才归, 本意让他睡足一些再处理这些琐事, 但桓夙一早便醒了, 怀里忽然空了, 他比任何人都警觉。 他听到小包子采集露水时对她说的话。他本来不想让她知道, 但若能换来她一点恻隐之心,让她永远留在自己身边不生离意, 虽然手段令人不齿,他也不在乎了。 曹参他们的目光太古怪,似乎越过她看着她身后的东西,孟宓要转身瞧是谁, 桓夙已经从身侧走了过来,衣着严谨, 烟青的软袍长绡, 绣龙穿玉的玄蟒鞶带,修拔如竹的英姿,孟宓看一眼都脸红,桓夙却扣住了她的玉腕, 不动声色地拉着她往前。 “大王, 昨夜已击杀齐人三百。” “孤知道了。”桓夙颔首, 却沉凝不动。 孟宓手上没有任何信报, 更不知道齐人何处惹了桓夙,他伸指敲打了一下她的手背,孟宓惶惶地扬眸,他敛唇, “齐侯懦弱无能,原本便不想与秦国结盟对抗晋侯,故才派了两名不受宠的公子前来。齐侯自作聪明,让齐人在秦国境内扮作晋军四处骚乱,引发秦晋之仇。” “所以大王顺水推舟,把齐军一网打尽了?”孟宓斗胆猜测,也只能如此猜测。 当今之世,所有国家都希望别国结下仇怨,而自己作壁上观,收渔翁之利。秦是,齐是,楚亦是,所以这样的连横,根本就是泡沫,表面光鲜,一碰便散了。 “宓儿聪慧。”她听到他夸她,可她自己却没有一点窃喜和欣慰,桓夙骨子里还是少年心性,有些冒进了,一旦让秦齐两国得知他的把戏,定会殃及楚国。 孟宓恹恹的,用膳时脸色才稍霁,桓夙在庭院前与曹参等人交代,尤其曹参,禀了一件大事:“启禀大王,昨日狄将军传信来,他已逼进郢都。” 这番话,因不能教人听见,故而说得尤其轻,几乎只落入了桓夙一人的耳中,“大王,卜诤有府兵几百,外边有豢有兵甲约万,将狄秋来扣上了叛军的名号,郢都恐生大乱……” “郢都易守难攻,若狄秋来强攻,只怕伤亡惨痛,祸及百姓。他自己不能拿定,遣信使来,请大王定夺。” 桓夙的手置在膝头,食指和中指成环叩击了两下,“卜诤养兵万人,等的便是这个机会罢。孤若是顾念百姓让他钻了空子,那么孤回城之时,楚国的江山,已经改姓卜了。” 曹参一怔,桓夙已经长姿而起,“孤等了这么多年,日夜恨不能啖其血肉,岂会因为妇人之仁而坏事。” 跪立的曹参沉重地垂下了头颅。他私心里清楚,卜诤之患,是先王在位时便埋下的祸根,他以为大王是宅心仁厚之君,他希望桓夙爱民如子,可他更清楚,民可养,但这一次,决不能再放过卜诤。 一旦叫他逃脱,于泱泱楚国而言,或许不会有太大不同,但对桓氏江山,却是灭顶之劫。何况,公子戚已是楚国太子,他年岁尚幼,要是不幸被卜诤窃取王政,他必定沦为卜诤手中的棋子,任其摆布。 这不单是灾难,更是耻辱。 “区区万人,伤不了郢都根本。” 曹参终于俯身下来,热泪喷薄,“诺。” 不说桓夙,前来秦国的每一个热血儿郎,他们的家园都在郢都,他们的亲人都在郢都,一旦战火四起,举兵压境,教这些远在他国不能守疆庇土的将士们,于心何甘? 曹参抹干了泪水,提着长戟转身出院。 春光媚,浓酽如醇酒的日色,晒得深深亭阁斑斓剔透,流光泻翠,遍地筛的是古木的阴翳。 月白锦衣的蔺华,方用完膳,美人殷殷执壶,斟下美酒几盏,侍奉他饮酒,她殷勤地举杯过眉,蔺华看了一眼便信手接了来,“殷殷。” 殷殷“啊”了一声,愕然而荣幸地望向他,蔺华淡然温笑,“昨夜,冒充晋国士兵的齐人死了三百,对不对?” 下边传来的消息,殷殷作为她的侍女,也是他的心腹,一早便先从密探口中得知了,今日气候正好,上阳君又难得对她温情脉脉,她本不想说这些不快的事,没想到蔺华其实早已知悉,他既然知道了,却还来问她。 殷殷以为他是生气了,便仓皇地伏地了娇躯,“奴婢一时忘了禀告,请、请公子恕罪。” “你不必担忧,我不为此事。”他偶然的温柔,似水潺潺,目光清隽如画,这般模样殷殷最难消受。 那个凄清而热烈的夜晚,只有一晚,可他的柔情和忘情,永远让她铭记。殷殷早已把自己的人和心,都完全交给了他。 她低头,自伤着心事,却被他携住了柔荑,殷殷瞬间将要忍不住眼中的泪水了,蔺华温润清幽的声音却不偏不倚,就在她耳边,如梦如雾:“殷殷。” 她被人抱了起来,抱入了寝房,抱入了罗帷,自己怎么被温柔对待的,却完全忘了。渐渐的,沉重的摇晃让她忍不住压低了泣声。 他还是那么温柔地放旷,殷殷满身淤青和红痕,紫裳凌乱地倒在床褥子里,微微一动,便如撕如拽般地疼,明明他那么慢了,却还是伤到了她…… 蔺华喜欢殷殷,他从未见过这么娇软的身体,吹弹可破,轻轻按压便会浮出红晕,又软又柔,还会百般迎合他。他居高临下地覆着她,冰凉如玉的手指揩拭过她的泪痕,“殷殷,替我送个消息。” 她瞬间睁大了雾色朦胧的水眸。 他要她,原来是为了……殷殷痛楚地拭泪,咬咬牙,“嗯。” 殷殷披上了自己华贵的紫绡,一庭飞花间,隐约看见张偃在斫木,他的手艺是登峰造极的好,殷殷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张偃见她过来,笑了笑,“殷殷。” “不许喊我‘殷殷’!” 没想到婉约美人,忽然发怒。张偃愣了一下,他是个心明如镜的老江湖,看得出殷殷的心事,只怕是只愿教他们公子一人这么唤罢,对这些痴男怨女,他可是看不透,理解不得,失笑了一声,摇摇头。 “公子让我传信儿。”殷殷方才是赌气,答应得爽快,可如今枳人在楚国驿馆,她的身份要进入楚驿太难了。 张偃听说来龙去脉,面露难色地问道:“你可知,公子为何教你去?” 殷殷倒还没想过这个。他要送信给枳,殷殷却是一个不相干的人,何必借由她的手? 不对……殷殷忽然手足冰凉。 少年枳看她的目光,从来便不对。每次他路过花玉楼的天井,他撒腿便跑,她生得又不吓人,直至殷殷自己对蔺华动情,才知道少年炽热的目光到底是什么意思。 蔺华聪慧过人,怎么会看不出? 他是利用她,利用她勾引枳,利用她引诱孟宓…… “公子心里只有孟宓。”殷殷跺脚,“我才不会替他做这等事!”她又气又恨地合住了贝齿,往古木花林的深处踅去,衣履涉香。 张偃摇了摇头,颔首继续刻着自己的木。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他了解殷殷,他知道,不论殷殷如何不愿,如何自伤,最终她仍是会去。她爱公子,早已爱到了没有尊严。 直至殷殷的紫衣彻底消失在一丛荼蘼花尽头,蔺华才优雅飘然地下阶,从容而来,张偃放下雕刻的木鸟,这只雀儿轻巧伶俐,雕工细腻,只差最后的机关,便可以腾空而起,替代信使与信鸽替他送信。 蔺华修长的指拨开一片桑树的碧叶,淡淡问道:“这个,多久才能好?” 听到公子的声音,张偃忙起身行礼,答道:“禀公子,只差了一步。” “你是楚国最好的机关师。”蔺华不置褒贬,但提醒了他一句身份。 张偃自诩为第一机关师,能摆出机关阵法,却唯独造不出区区一只机关雀。事实上,第一机关师是他自封的,在他之前,微生兰早已名成天下。 原本张偃只是不服,他们的祖师同出一派,可后来分支众多,才渐渐道不同不相为谋。他对自己的机关术深信不疑,自认不输那位六国名相,但如今才知,微生兰短短一月便造出传信的机关雀,他整整耗费了四个月的心血,却始终为山九仞,功亏一篑。 “在下一定为公子造出机关雀。” 蔺华的手指拨过一枝盈盈桑叶,目光落在远处,“本公子欲求微生兰,遣天下之士访贤,始终一无所获。” 此人的名头是张偃的梦魇,如今公子对此人求而不得,大有重用之意,便忍不住心中不平,提醒道:“公子,那微生兰扬名以前,是楚国太傅,桓夙的师父。”而郑国的上阳君,是桓夙之敌,张偃想提醒蔺华不必打微生兰的主意。 “天下熙熙,以利而合者,必以利而离。”蔺华温润清隽的笑意,迷离得宛如川上烟波,“昔年楚国国力强盛,微生兰为求有所作为,往楚国任太傅,无可厚非。但桓夙在位几年,大权旁落,微生兰预知楚国将来必倒,是以出楚国而入秦晋。” “微生兰定是一早预知了天下大事,故此离开。”上阳君一直是这般以为。 张偃如鲠在喉,说不出一句话。听闻公子不惜一切代价要得到微生兰,思及他的名声功绩,不由脸色惶惶,如芒刺在背。 天底下找微生兰的国君公子,远不止蔺华一人。 但几年前,微生兰便已消失在诸人目中,据说他功成名就,有了归隐山林之心,也据说他弃官从商,如今风生水起,只是利用易容术改头换面,总之,微生兰的大名,已绝少再于民间传出。 …… 枳在墙角刨着何首乌的根,他无意中听到他姐夫的随从聊起大王的病,想到秦国境内的何首乌不少,无意中发现东墙脚下一块臃肿的根,凹凸嶙峋,正是他要的药材。 枳面色一喜,便用短棒去掘土。 铲了几块土,墙外忽然飘来熟悉的美人松香,香味清幽熟悉,煞是好闻,枳第一反应便是扔了短棒就跑,手才刚摁在膝盖上,想到自己眼下在姐夫的驿馆里住着,安全得很,也许他想错了,何必庸人自扰。 枳复蹲下来继续挖土,他的声音不算太大,掩盖不过墙外悠然而起的竹笛声,单是听见这缠绵悱恻的叶音,也能想到,吹笛的人,她盈盈滴翠的笛,纤纤凝脂的指……这声音他是认得的。 乐音流动,戚戚哀哀的,枳放下短木棍,只觉全身的血液都被唤醒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一更君来了。 关于宓儿对上阳君的美色不怎么感冒唯独见到夙儿脸红心跳…… 情人眼底出西施,你们懂的。 再说,蔺华是阴柔美,至于夙儿,却是行走的荷尔蒙啊。 PS:喜欢甜甜的糖的小天使们,你们猜我会发糖到啥时候?   ☆、第48章 人质 窗下落了一夜的雪白的花, 宛如雪地, 唯独幽香缕缕, 隐在其中, 引人踏芳寻梅了, 孟宓还是百无聊赖,桓夙却手不释卷, 她本分地坐在床边,手指却不留神抠到了床木上深凹的刻痕,那是她的名字。 “无聊了?” 桓夙早留意到她不安分的手,孟宓被戳破了心事, 小心地笑了一下,“要不我去找枳——” 他忽然放下了竹简, 从一侧的书架上取了两卷以明黄丝帛包裹的书册, 递给孟宓。 “大王还随身带着《女训》?”孟宓吃惊地看着他。 桓夙不知该笑还是该怒,拿竹简瞧了下她的头,“自己拿着瞧。” 孟宓垂下视线,从抽出软黄的捆绳, 用朱砂点着的几个大字闯入眼帘, 《楚史》, 竟然是《楚史》, 在楚国境内,这篇国志被放在内阁之中,除了大王和几位公子,几乎不敢有人翻阅。 上阳君给她的异国图志, 虽然也有涉及楚国,但毕竟是不如楚人自己编纂的要透彻清晰。 孟宓如获至宝,捧着书卷不撒手,脸颊绯红地看着他,“多谢。” “嗯。”桓夙没说什么。 或许他该说,她是楚国的王后,这些东西,对她而言就是家藏,她可以随时翻阅。可他不愿看到,她再一次脱下他赠的华服,以一种将要两清的姿态告诉他,她没打算和他在一起,也没打算做他的王后。 逼得太紧了,她会不喜欢。 他起身,重新坐回了自己案牍前。 春风清冽,携着一缕甘甜的芬芳,晌午方去,斜光暧昧地自雕花斑驳的窗扉间突围而至,清幽的竹箪上绿影如褥,孟宓看书的时候,是极致的专注,好像什么事都不能打扰她。 就连桓夙已经偷看了她一炷香的功夫了,她也纹丝未觉。 孟宓放下一卷书时,好容易收回目光,桓夙却伏在案桌上睡熟了,他事必躬亲,将重担都压在自己一人身上,夜里也睡不长,天色晴朗时,难免便起了倦意,不留神地便睡着了。 “大王?”她轻手轻脚地替他拉上了玄色斗篷。 她凝视着这方英俊的脸,他的睡颜沉静,没有冷厉和算计,晴光伏在他的鼻翼一侧,晾出微微的暖意。 算算年岁,他才十九,可因为身在上位,是楚国的国君,他的裳服常年便是这般的漆黑沉重,连袖口的花纹,腰带的长短,都是被人精心设计好了的,他的饮食起居,也有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半点自由都没有。 这样的桓夙,让她恨不起来。 孟宓叹了口气,放下斗篷的衣角,缓步走了出去,只见庭院打落的白花儿都被侍女清扫走了。 此时秦楚合约既成,桓夙不久便要动身回楚,她看到曹参在院外点将轮班,还有在敞开了门的卧房中整理行头的侍女。唯独不见了枳。 孟宓以为他又在后院练箭,但从前堂穿过后院,竟没找到人。 孟宓捏了一把汗,最后在墙角发现了一块被挖了一半的何首乌,以及扔在何首乌旁的一根短木。 “小包子。”春日迟迟,让人生困,小包子靠在台阶上打瞌睡,被孟宓一声唤醒了,一脸懵地伸长了脖子,只见孟宓绕过芳林急匆匆地走来,“枳去哪儿了?” 小包子满头雾水,“啊,枳不见了?” 看来他也不知。孟宓遣了几名侍女将驿馆翻遍了,也没见到人,唯独留下的那块何首乌,无人承诺是自己扒的祸根,孟宓便猜到是枳下的手。 但他不是半途而废的人,应该不会突然放下活儿不干人不见了。 “小包子,宴散之后,秦王和上阳君颁了什么令么?”孟宓病急乱投医,她好容易认的弟弟,不能再让他有丝毫闪失了。 可是,即使是待在一个屋檐下,她也照顾不到他。 孟宓气馁,怪自己保护不了枳,也担忧他出了事,小包子却没想到枳不见了,将近日秦王宫的消息整顿了一番,便如实报给孟宓:“宴散之后,秦王对大王的态度大有改观,认定我家大王有亲秦之心,便将进来得罪大王的人都发落了一顿。” “传闻是上阳君的建议。”前头的孟宓没怎么留意,听到“上阳君”三个字,便悚然大惊,小包子吓了吓,又道,“上阳君也不知道安的什么心思,他对我们大王分明是恨之入骨的,却自请发落得罪大王的人。” 孟宓微微怔了一下,信口便问:“处置了哪些人?” 小包子却不记得了,“王后娘娘,您等着,我去找找。” 原本孟宓便是随口一问,待小包子取了名册来,她又绕到后院去找人了,小包子便紧紧跟着孟宓指给她看,“刺杀大王的韩勃,在席间对大王出言不敬的张邯,以及韩勃的几个同僚……” 孟宓瞟了一眼,目光扫过一个熟悉的名字,狠狠地一动。 “王后?” 孟宓对小包子的话充耳不闻,忽然撂下名册往庭院外走去。曹参的人刚换了一拨,他本人守在驿馆外,见到孟宓要出门,上前拦住了她的去路,“王后娘娘,境况特殊,大王吩咐了,不可让您出庭院。” 孟宓咬唇,“你们大王是不是一定要软禁我?” 要回答不好,便成了挑拨大王和王后的罪过,曹参抱着剑与身后的人齐刷刷地跪了下来,“末将不敢。” 曹参是个认死扣的人,眼下他们在秦国,万事都要以谨慎为上,孟宓知道说不动他,折而复返。 上阳君蔺华撺掇秦王要斩杀秦国的禁军统兵马平伯,无非是为了引诱枳。隔了一道东墙,也许枳听到了外边的什么动静,才放下了何首乌跟着人出去了。但曹参等人都没有察觉,也许走得匆忙,来不及告诉她一声。 一定是有人将消息传给了枳。 虽说马平伯不认枳,将上门认亲的母子二人赶了出去,但毕竟他是枳的生身之父,对世人而言,生养之恩大于天。父亲将被枭首,枳无论如何也无法安心在驿馆待下去。 是了,一定是如此。 …… “夙儿,夙儿……” 桓夙走在一团浓雾里,没有光,没有天,也没有地,只有阴沉沉的细雨,不断地打在他的手背,脚边,有人在浓雾外喊他的名字。 跟着,模糊的视线里掠过一张张人脸,已经陌生的父王,满面愁容的母妃,狡黠机灵的七兄,妩媚而柔和的母后,俊逸而和蔼的师父…… 还有孟宓,滴着清露的脸庞,愁愁惨惨地看着他,“夙儿,对不起。” “说什么对不起?”他拼命地冲上去,要抓住这道人影。 他想将她囚禁在怀里。 父王母妃,他们早就一个个离开了,没有一个人愿意留下来与他面对一座繁华而空荡的宫殿,一片锦绣而颓圮的江山。 孟宓,孤只有你,只有。 他跑近了,要抓着她的衣袂了,浓雾却再次吞没了他的衣袖,桓夙扑了一个空,无法言说的空洞将胸口撕扯开,呼啸的长风刮过耳畔,他大喊:“孟宓!” “夙儿,我不要一辈子被囚在漱玉殿,一辈子关在王宫里……” 雾色里传出她的声音,脸庞的轮廓缓慢地浮现,她以泪洗面,凄楚地转过了身。 “孟宓!”他忽然从梦境中惊醒,还是自己的几案,他的手里仍握着一支狼毫,髹漆如梅花深艳,他扔了笔要起身,又诧异地搭住了自己的肩,什么时候多了一件披风,他自己毫无印象。 空荡荡的卧房里,什么都没有,风吹过碧纱橱,香帘漫卷,他恍然生出一个不好的预感。 “小包子。” 小包子战战兢兢地爬进来,跟在楚侯身边多年,习惯了他的冷脸,但这样阴沉的声音,便代表着,大王是真的动怒了。 “王后何在?” 果然醒来的第一件事便是问王后,但是,小包子长长地吐气,“大王,事情不妙了。” 桓夙只想问孟宓的下落,没想到小包子一个宦官,来跟他说什么不妙,他不耐地皱眉,小包子扑通一声跪了下来,“不日前,在席间秦王点了几人要斩,大王必定还记得。” 他的确记得,桓夙不动声色地颔首。 小包子不敢犹豫,“其中一人,便是枳的父亲。” “枳,是秦人?” 今日小包子才从孟宓那儿得知,他是桓夙的心腹,自是不敢隐瞒:“枳的母亲,确实是郢都人,十多年前秦遣来使之楚,离去时带走了上百位楚人女子。枳的母亲便是那时流落到楚国的,但枳的父亲,马平伯却嫌弃枳的母亲出身不高,又是楚国人,只是赏玩了一阵,便厌腻了,不肯认他们母子。枳的母亲带着儿子上门认亲,却被打出来了。” 见大王不答话,小包子油然而生不大好的感觉,果不其然,“王后何在?”他又问了一次。 “枳失踪了,王后让奴婢和曹将军带着人将驿馆里里外外都寻遍了,也没见到人,王后娘娘便使曹将军带队人马去驿馆外找……” 桓夙猛地长身而去,“蠢物!” 被一脚踹翻,骨碌碌滚了一圈的小包子,望着大王挥袖离去的背影,摸臀想,我家英勇无敌的大王又回来了啊,这一脚的痛感,简直重振雄风…… 桓夙绕过栽满樱桃树的院落,果然,孟宓不见了。 问了守门的几名部将,却无一人知道,曹参自诩久经沙场,竟连孟宓的调虎离山都看不破,驿馆这么多人,竟拦不住手无缚鸡之力的孟宓。 “大王,王后娘娘不定只是随着曹将军一道出去找人了……”小包子从垂花的树洞里钻出来,说完这句便逃之夭夭了。 怎么可能只是去找人,蔺华的心思太明显了,他知道枳是孟宓的软肋,故意引蛇出洞。 桓夙一拳砸在树干上,俄顷一缕残艳的红滑落下来。 孟宓,枳是你的软肋,孤又是什么? 你便从没想过,孤也会怕。 …… 一个时辰以前,孟宓去而复返,在东墙脚下的那块肥壮的何首乌处,发现了一条被落花埋了半截的布帛,她不费吹灰之力地将东西抽了出来。 看来不单有枳父亲事故的推动,蔺华还派了人将枳带走了。这便是那人带着枳离开时所留下的。 这墙垣之高,极难翻阅,孟宓抽出丝帛。原来是上阳君留给她示威的。 孟宓要拿着东西找桓夙,可是没等走两步离开这面墙,她忽然想到,蔺华最恨的人,不是郑伯,而是桓夙。这件事要是桓夙介入,枳一定立即凶多吉少。 不能找桓夙。 她恨自己无能,身在异国,除了桓夙之外,毫无人脉。她只能单刀赴会了。 蔺华在一座废弃的荒楼等到傍晚时分,夕晖辉映在清澈的酒水底,斑斓地曳起青铜尊底细密繁复的鸟兽图腾。 枳被绑在二楼正堂的圆柱上,手腕粗的绳子,将少年挣扎的手勒出了触目惊心的红痕。 饮酒罢,还不见孟宓前来,蔺华忽然放下酒樽,翩翩然坐在了枳身前,扬唇道:“你说你的姊姊会不会来?” 枳眨了眨眼,少年总是笑容飞扬灿烂的,他瞥过眼瞧一旁的殷殷,殷殷用了美人计诓他,自己于心不安,不敢正面回应少年的目光,转过身便跑下楼去了。 “你要的人是我阿姊?” “现在才明白,笨了些。”蔺华用竹节削成的短枝敲他的腿弯,枳忍着疼痛,想到可能会连累孟宓,脸色宛如火烧。 “你休想,我姊姊在我姐夫那儿,安全得很。就算你不抓我,我姐夫也不能放过你。” 少年对桓夙真是足够信任,蔺华忍不住笑,“真是个傻的。你阿姊可不会让桓夙插手这事。” 因为孟宓心里清楚,一旦桓夙介入,枳不能活不说,桓夙眼下即将回楚,再也不能生一点枝节,多待一刻,便多危险一刻。她不能允许任何借口使桓夙羁留在秦国。 张偃倚在栏杆边,这时走了过来,“公子,孟宓来了。” 蔺华并不急着在二楼招呼她,反而对傻眼的枳轻笑,“你姊姊最后到底是我的,还是桓夙的,你与不与我赌呢?” 枳傲然地扭头,“你心术不正,我阿姊岂能跟你?” “呵,心术不正?”蔺华宛如听到了一个动人的笑话,他伸出一只骨节修长的手,掐住了枳的下巴,逼他与自己对视,蔺华的眼携了一分嘲讽,“桓夙所谋为楚,我所谋为郑,我与他没有什么不同。只有你这种不谙世事的小子,才觉得我是心术不正。” 枳倔强地不说话。 蔺华松开手,将他的头甩到左侧,“你姊姊,只配将来的霸主才能拥有她。而桓夙,他配不上。” “上阳君!”孟宓提着芙蓉花色的曲裾长裳,蜿蜒的木楼阶被踩出杂乱的音,人还没上来,越过二楼的地面,只见枳被绑得严严实实的架在柱子上,蔺华从容地靠着案几,单手取了酒樽自饮。 见到怒意冲冲的孟宓,他唇畔的笑弧加深了,“阿宓,早知要相见,何必藏在桓夙的身后?” “阿姊,我对不起你,你快走!快走啊!”枳带上了哭腔。 那个老男人,抛弃他们娘儿俩,欺辱他的母亲,他也不跟那老男人一个姓氏,现在他要被枭首了,枳虽然心里难受,可他也不愿去看他。真正让他动了邪念的,却是殷殷的一曲横笛,吹落了少年的心事,他自甘堕落地坠入落网。 明明知道,殷殷心里只有蔺华。明明知道的。 蔺华斟茶优雅,“阿宓,我和桓夙都以为,你懦弱胆小,见到谁都依,又怕死,没想到你今日会孤身入龙潭。竟是为了枳,我想想,桓夙现在定然难受极了,我却突然兴奋极了。” 孟宓根本不理会他扭曲的兴奋感,秋香色的袖口被捏出了菊瓣般的褶痕,咬了牙道:“上阳君信中说,只要我孤身来做人质,便会放了枳。上阳君是一国公子,断然不会出尔反尔,对么?” “自然。”蔺华手中留一个枳也无用。 他的手指微动,很快枳被两名侍从解开了绳结,“阿姊,你别傻了,他原本就要你。你来做什么?” 孟宓不说话,唇沁出了猩红的血丝,枳用衣袖抹着眼眶,“姐夫知道了么?” “他不知道。”孟宓叹了一声,“枳,你快走吧。记得,跟着大王回楚国,以后在郢都安安分分地住着,找个楚国的好女子,阿姊便心满意足了。” “阿姊……” 枳眼眶殷红,想说什么,却被蔺华的人拉下去了。 孟宓目光艰涩,直到枳走了,才松弛下来,露出一点畏惧,蔺华等她这个眼神已经很久了,他温润含笑,粉薄的唇如一弧弦月,轻车熟路地掐住了她的脸蛋,温润如脂的柔软,让蔺华满足地多捏了几把。 “你放手。”孟宓被他逼得连连后退。 他却不松手,“阿宓,你告诉我,桓夙是如何对你的?”他的手沿着她的脸蛋滑落那一截雪白的脖颈,唇要压下来,孟宓的双手抵在他的胸前,使出浑身解数抗拒,她的抵抗让蔺华攒紧了眉,“你不愿意?” 孟宓反诘:“对上阳君,为何要愿意?” 果真是带着胆子来的,蔺华嗤笑,“我以为,你们楚国女子,见谁都能剥了衣裳。” “郑国有上阳君,楚国便有孟宓。” 他怔了怔,孟宓倔强地不松口,“上阳君莫非忘了,我是楚侯的女人。” “就在今日以前,我与他还颠鸾倒凤日夜敦伦……”孟宓露出了甜蜜的怀念。她知道这是蔺华的死穴,她了解郑人的风俗,知道他最不耻这个。 “不知廉耻。”蔺华想到她这么娇软的肌肤,曾软糯地贴着桓夙,曾对另一个男人迎合欢好,一股怒火从胸臆间窜了上来,他手腕施力,将孟宓扔在了地上。 “本公子也不是非你不可。” 宛如谪仙的上阳君今日竟然为了她几句话而大动肝火……孟宓自己都不知道,原来自己还有这个能耐。她来之前,早就算好了,要是她成了桓夙和楚国的威胁,她便不求生了。 枳被压下楼阁,殷殷正在门槛处等他,此时压着他的人才骤然松手,枳浑身筋骨犹如被重塑,疼得他“嘶”的几声,正要返上去找孟宓,殷殷忽然叫住他:“你留步。” 枳堵了一口气在喉咙口,见了殷殷,忍不住沉下脸色,“我要救我姊姊。” “就凭你,以卵击石。”殷殷毫不客气地掐断了他的梦,惆怅而落寞地舒着两卷广袖,紫衣如兰,“我倒希望你能带走孟宓,可你别做梦了。若是他不放你了,你死了,你的阿姊会一点也不值得。” 枳的十根指甲掐入了血肉里,“我才不需要你的好心!” 殷殷愣了愣。就在引他来时,少年火热的目光还亮得让她畏惧,她想躲,却来不及,被他摁在墙上,狠狠地吃了一嘴的胭脂,她抬手便是一个耳光,可这个耳光打不醒他的痴迷,打不散他的热情。 直到孟宓身陷囹圄,她看清了枳此时的眼神,是充满恨意的。他开始恨她了。 为了孟宓。 殷殷忽然掉头跑了出去,扶着悬挂酒招旗的木桩放肆地哭。 “快滚。”二楼蔺华的人,见他逗留不去,失了耐心下楼来哄他了。 枳愧疚难安地看了一眼这座楼阁,忽然拔足飞奔。来不及哭,来不及想着阿姊,他一头撞入楚国驿馆,曹参找人才回来,因丢了孟宓,被桓夙罚了调动整个咸阳的眼线大海捞针地去找人。 此时却见枳又回来了,不由一惊,“王后娘娘——” 枳恍如没有听见,直直地扑入内院,“姐夫!” 桓夙的案前横七竖八散了一摞一摞的书简,墨水四溅,一时满桌狼藉,他脱力一般地坐在木台之下,直至枳的闯入,少年飞奔的身影已经全然遮住了他的视线,逆着光,他眯了眯阴鸷的眼,枳马不停蹄,全然没看清脚下,被横斜出来的一只桌腿绊倒在地。 “哎哟——”少年吃痛,捂着受伤的腿,慌慌张张要说话。 此时曹参连同护卫们纷纷闯入了内院,隔了一道木门,只见他们的大王突然振袖而起,劈手拗断了一根木桌腿,扬手便要砸向枳! “大王!”小包子失声尖叫。 曹参不敢拔剑,一个箭步冲进来护住了瑟缩的枳,“大王,王后被上阳君所俘,此时应全力救人,请大王暂熄怒火,末将愿立下军令状,定救王后归来。” 桓夙的手停在半空中,冰冷的目光晦涩而愤怒,枳内疚得只想让桓夙打下来,小心翼翼地拽住了他的袍角,低声道:“姐夫,他们在咸阳城西的一座小酒楼,那儿荒废很多年了,是距官道最近的酒家……” 作者有话要说:  开启营救策略啦。 最近我们家夙儿真的很忙,自己窝里的事还没理清楚,转眼丢了夫人……嘤嘤嘤,摸摸头。 PS:关于上阳君视处如癖这个设定,其实还是为了女主的清白着想,毕竟是女主,没有必要遭那么大罪哈2333   ☆、第49章 反杀 等桓夙的人赶到枳所说的位置, 果然已人去楼空, 枳脸红地把头埋入藏蓝衣领里, 风沙糊了满面, 针叶林里, 隐隐约约有马蹄的翻飞声。 “蔺华定料到我们回来,此处恐有埋伏, 当暂退。”既然找不到王后娘娘,多留无益,眼下丢失了王后,大王将大部分兵力调出寻人, 驿馆守备不足,曹参当机立断, 先撤回驿馆。 裨将忍了又忍, 最终还是上前搭了把手,叫住了曹参,“曹将军,齐国与楚国的关系, 算是破灭了, 何况郢都战事吃紧, 大王当尽早返回郢都……” “不!”枳忽然大嚷起来, “我姊姊还没找到,大王离开了秦国,她就彻底找不回来了……” 那裨将原本就忍了枳很久了,一掌挥出去, 将枳推的后退了数步,他黑脸道:“若不是你,王后岂能丢了?” “我……” “够了,不必说了。”曹参给了枳一个眼神,没有安抚,波澜不惊地掠过眸,“吃了一堑,这个教训便记住了。” 又对裨将皱眉道:“眼下我等应尽早回驿馆复命,届时看我眼色行事,不论如何,须得劝离大王,咸阳久待不得。” “诺。” 他们担忧大王,大王对王后的用心,他们这些人是看在眼底了的,方才大王的失态他们也有目共睹,枳险些丧命在大王手上,若不是顾念王后是为救枳而陷难,也许枳早已性命不保。 但当他们一行人回到驿馆,所见的却又是一个冷峻如常的大王,不苟的玄青色劲装,玳瑁簪入流逸的墨发,薄唇紧抿,曹参赶到时,楚侯正扬鞭上马,立下的军令状没有达成,羞愧万分地跪了上来,桓夙握紧了皮革编织的缰绳,淡漠地拂下眼睑,“不到最后,孤不计你的过失。” 至少这一次,他明明白白地知道,她还活着。 虽是天各一方,但只要她还活着,他便还有避开万劫不复的机会。 “大王,末将有过,甘愿受罚。”曹参揖手下拜,“恳请大王回楚!” 曹参在军中素有声望,他这么一拜,身后的数百名丈夫忽然捣戈于地,一起将右膝砸在地上,声震云霄般嘶吼:“请大王归楚!” 这群人里,唯独枳咬紧牙关,紧紧扣住了拳。 桓夙拨转马头,骏马发出一声悲鸣长嘶,仿佛听懂了主人的心事,桓夙的右手一招,“回楚!” 掷地有声的一道沉喝,传遍这楚国驿馆周遭,每一个角落,离开家乡数月,郢都已经陷入了连绵的烽火,他们终于能操吴戈披犀甲,诛杀国蠹! 随着这一声落地,将士的义愤热血上涌,却在百人军中,忽然传来了枳的声音:“救不回我阿姊,我不回楚!” 不论如何,阿姊落入上阳君的手中是自己的过失,他不该自甘堕落,不该对殷殷动情,更不该被殷殷的笛声所惑跟她走……要是孟宓有什么不测,枳一辈子都不能原谅自己。 “架住他。”桓夙冷漠地施令。 枳一惊,转眼已经被叉住了双手,被钳制着押解到桓夙的眼前,面容沉肃的君侯,微微俯身,“若是不想你的阿姊白费一番苦心,便给孤老实回楚国。” “我要救她。”枳不松口。 “孤说过了,她是孤的女人。”桓夙不留情地打断他的幻梦,“你救不了她。” 这是实话,可实话往往才是最伤人的,枳苦着一张脸,偏偏一个字都反驳不了,他势单力弱,若是没有楚侯的庇护,他连自己都保护不了。凭借他现在的能力,只能沦为蔺华刀俎之下的鱼肉。 枳被绑上了曹参的马,由曹参亲自带人回楚。 一路上枳却极其安分,到曹参解绑的时候,才会稍稍放松,一行人离开了咸阳,林间官道不远处扎了营地,枳跪在地上刻着什么字,桓夙亲自拎着炙肉而来,见少年撩着衣袍,以木枝在地上画着些晦涩的图案。 “吃点。”桓夙将肉扔给枳。 枳老实不客气地接过来了,只见桓夙坐到了他身边一棵古木旁,斜倚着参天的树,俊冷如斫的脸匿了三分在阴翳里,不可逼视的贵介让枳忍不住生了一点自卑,他低头道:“姐夫,你回了楚国,便救不了我姊姊了。” 少年日夜难寐,想着救孟宓,解他的愧疚和不安,此时对桓夙说起来,委屈地红了眼眶,清朗的少年音哑了下来,“你救救她,上阳君不是什么好人……” 桓夙用丝绢将手上的油脂擦拭去了,他平静无澜的目光宛如深幽的一泓秋水,“你姊姊若没命在,孤把这条性命抵押给她。” 枳红了眼眶不说话,将桓夙送来的烤肉大盘捧了起来,将獐子腿撕碎了,才放到嘴里咀嚼起来,鲜美的烤肉碾碎了进入嘴里,却成了苦涩的咸味。 树荫如擎盖,桓夙倚着风休憩了一刻,拿起树枝,指着他画的符号,“这是什么?” 提到这个,枳低下头惭愧地笑了笑,“这是,秦国的一种文字,我在市井里偶然见到一个大伯,他画给我看的。” “秦国的市井之中,也有深藏不露的高人。” “对啊,”枳回想那老者的面容,依稀还有模糊的轮廓,“大伯是我见过最渊博的人,他通晓七国文字,连秦篆中最生僻最罕见的图腾都认识。他教我画过一些。”不但如此,他还给了枳一卷图册,记载着这种古老的秦国文字,不过却嘱咐他,不到必要时刻,切记不可拿出来与人同看。 桓夙微微摇头,他已经靠在树干上睡着了。 枳于是啃着獐子腿,继续低下头来画符。 …… 郢都被围一个月之后,狄秋来开始了狂飙猛攻,这一路再无缠绵的打法,让城头的守将很快溃不成军。 卜诤大急,“各位大人还不到么?” 楚国有三品之上官员可养士的律法,在卜诤的一干附庸之徒里边,也要几个家中藏兵千人的,一旦城破,卜诤便大势挥去,这个节骨眼儿上,平日与他交情颇深的几名老臣,却齐齐装聋作哑,明哲保身,闭户不出了。 卜诤终于气极,长叹道:“大王这是不给我留生路啊。” 他把持朝政这么多年,唯独看错的一件事,便是桓夙。他没料想到,这个软弱年幼的王,有朝一日会挥起利剑,破而后立,涅槃求生。 “大人,大王虽无子嗣,也疏于亲情,但宫中也是有可用之人的。” 幕僚的一句话点醒了困厄之中的卜诤,对啊,他几千军士冲入王城活捉公子戚,犹如探囊取物,狄秋来既是得王令攻城,不论真假,他必定会对公子戚有所忌惮。 刹那之间犹如醍醐灌顶,卜诤振袖一呼:“将楚宫的公子抓来,送到城墙上绑着,本官要看看他狄秋来会不会投鼠忌器!” 身畔之人来不及呼应,卜诤又道:“宫中美人众多,挑一二个大王宠幸过的,也架在城楼上。放出风声去,若是狄秋来敢破城,本官即刻将公子戚射杀在城上!” “将军——” 狄秋来正在辕门外点将,沙场出身的老将们风霜敷面,个个精神抖擞地握着长矛,欲与贼寇一决生死,狄秋来搓了搓满是泥灰的手,只听斥候飞扑而来的声音,“将军,卜诤抓了公子戚,绑在郢都的城墙上,大王曾经吩咐过,一旦他身有不测,公子戚立时即位为王,可眼下——” 没想到卜诤真会对一个六七岁的孩子动手,众将惊怒交集,握槊的手更紧了五分。 狄秋来此时无法安抚军心,扔下一句承诺:“狄秋来,在呈与大王的信中立誓!定带着众将回归故土!但今日,狄某无法不念公子安危,请诸将在此等候,狄某亲自去与卜诤谈判!” 这群士兵对一点深信不疑,他们大王看人从未出过纰漏,即使出现过孟安的悲剧,可也无法否认,孟安之才,配得上他身居的每一个官位,眼下的狄秋来也是如此。这位有勇有谋的狄将军,定会率领他们大军,直捣黄龙,收回属于楚侯的王权,收回他们每个人的故土。 寸土必争,况于国都。 但即便是狄秋来也没想到,卜诤下令押上城墙的,除了公子戚,还有十一公主,还有,一个绮绿华裳的美人。 是骆摇光! 他的马被禁攥住了缰绳,停在护城河外一射之地,身后黑压压的一片甲兵,唤起四卷烟尘,卜诤手里攥着公子戚瘦弱的腕子,往下一俯瞰,只见骁勇善战的狄将军披着一袭铠甲,冷冽的银枪焕出灼目夺魄的光。 他森森地咧嘴笑了起来,“狄将军,别来无恙!” 狄秋来的目光都在城楼上那个女人身上,咬了咬牙。他是大王的臣子,可他却惦记上了大王的女人。 他惦记得坦坦荡荡,就连此时,他也毫不掩饰那双明亮清冽的眼。骆摇光只是一个弱女子,除了两个执剑之人候在身后,她身上没有任何枷锁和绳索。她是楚王宫里唯一不是处子的女人,也是曾经侍奉过桓夙多日的唯一一个女人。 在卜诤下达了那那样的命令之后,骆摇光于是理所当然被掳了来。 “快出声,让狄秋来退兵!”卜诤狠狠抓了一把公子戚的手,小孩童被掐得胳膊青紫了,却始终隐忍不哭,坚定地忍着痛不说话。 卜诤将公子戚又掐了几处红痕,奈何这个公子就是不松口,无奈之下,卜诤要来逼问骆摇光,骆摇光冷静地双手扶上城垛,阴暗的云被风剪成无数絮团状的碎朵,浓墨翻滚,她的一袭绿绡被风拂起,宛如凌尘的仙子。 卜诤走近了,原本神色平静的骆摇光,忽然讽刺地挑起了如画的唇瓣,玉手一勾,连十一公主都反应不及,她忽地轻盈地从城楼上跳了下去。 近十丈的高楼,她竟当空跃下! “摇光——” 作者有话要说:  摇光从城楼纵身一跳,死了,于是狄秋来跟着殉情了,于是郢都沦陷了,于是国家亡了,于是桓夙在外边被暗杀了,于是孟宓殉情了,于是…… 由此看来,骆摇光这一跳,即将改变历史\(^o^)/~。 PS:男女主这一次重逢不开车,你们是不是失望了2333   ☆、第50章 逼婚 将士们头一回见将军动这么大火气, 来之前听说卜诤要抓了公子戚威胁大军, 他们将军也没怒到这个地步, 那个女人是…… 骆摇光软绵绵地荡在半空, 忽然自腰间摸出了一条金银编织的软索, 软钩子放下来,勾住了城垛, 城楼上的士兵没来得及反应过这变故,骆摇光一脚斜踩着城楼,借了个力,便轻飘飘地坠落在了地上。 隔了这么远, 狄秋来只见她闪身避到了城楼脚下,卜诤正要道“放箭”, 狄秋来用内劲提起声音:“卜大人, 尔胆敢伤害公子与公主,今日城破之日,卜家上下二十三口人,性命将不再由我狄秋来左右, 且看大王会不会宽恕尔等!” 依照桓夙的性子, 若是公子戚和十一公主受一丝损伤, 铁骑踏入之际, 卜诤必定粉身碎骨,祸及家人。 卜诤冷汗直冒,只听公子戚稚嫩的声音毅然道:“卜大人,我有一言。” 在想着救命良方的卜诤, 此时已经无法顾及狄秋来的威胁,病急乱投医地问公子戚,“公子请说。” “我的叔父此时正在回楚之路上,不论你对我是抓是放,一旦教他遇上,卜大人都是在劫难逃。”公子戚瘦弱的身板在风里仿佛要被吹走,十一用手摁住他瘦弱的肩膀,目光满是凄恻,只听公子戚淡然道,“只要卜大人即刻弃城投降,保证郢都百姓不因战祸受到损失,本公子可为你作保,放你离开鄢郢。” 这话提不得,卜诤一听这话登时变了脸色。 十一被卜诤的人扣住时,搜了她的身,否则她会在袖中藏一把匕首,只要卜诤死了,要招降乱军,便容易太多了。 隐忍不发的十一轻轻敲了一下公子戚瘦弱的肩膀,她一向嚣张,气焰太盛,可是被卜诤抓来,威胁到性命的时候,十一发觉自己还是怕的,她的腿已经抑制不住颤抖了。此时她不得不对这个侄儿刮目相看,她竟然开始仰仗着一个七岁小童。 卜诤忍了很久,终于回转身,“回城。” 一众人高挂了免战牌,转身迎入暮光之中。 夜色渐渐浓郁,逶迤地落下漫天墨迹,狄秋来在营帐中来回不安地踱步,许久之后,白色的帐帘被一只柔软无骨的玉手掀开,霎时间星光抛入,狄秋来一回眸,只见银光如泻中,浅绿衣裳的女子笑靥如灼灼桃花,他什么也不想忍了,上前粗暴地将帘帐扯开,大吼:“方才有多危险,你不知道么!” 他只是担忧,看到义无反顾地跳下城墙,险些肝胆俱裂,她竟然这么耍弄他。但话已出口,便知道自己有多凶,连自己都后悔不迭,可这话已经收不回来了。 分离了这么久,骆摇光想他想得夜不能寐,可是这个男人一句温柔的话儿都没有…… 她们越国的女子,自由习舞,她更是生得体态轻盈,遇到义父之后,义父教了她不少防身的法子,并让她的腰间系上软索,以备不时之需,好不容易用对了地方,她还自喜了不久,以为狄秋来会夸赞她有这等好轻功,没想到劈头盖脸就是一句怒吼。 骆摇光颦起娥眉:“狄将军这是对谁吼呢。” 狄秋来愕了愕,不待他答话,骆摇光不满地扯了扯红唇,“可是狄将军自己说的,我是大王的女人。狄将军竟然敢凶我。” “我不是……” 骆摇光恼怒地转身,拂帘而去。 她一向是个固执的女子,吃软不吃硬,这个男人就是臭水沟里的硬石头,他硬,她比他更硬。 银河落了一截银灰,在苍莽浩瀚的平原里,长烟孤城,碎光如雪。 桓夙收到奏报时,黎明三更,疏淡的星子坠在深海之中,城楼上的风更凉,春意盎然了几许,微凉漫漫。 “公子戚,”他露出这些日子以来最难得的一缕笑意,“好个公子戚。” 在决定公子戚为楚国太子之后,桓夙从未怀疑过这个小少年,他瘦弱的肩绝不像能担当楚国天下的模样,可他能够做到。 狄秋来送信来说,卜诤以放弃抵抗,迎大军入王城,公子戚做主,卜家二十余口人无罪释放,暂扣押卜诤一人,公子戚言辞恳切,请大王还令尹一条生路。 伤亡降到最低,桓夙也不是赶尽杀绝的人,只是狄秋来的来信之中微妙地提了一个名字,让他微微蹙眉。 公子戚收到了桓夙的回信,小小少年坚定地立起来,新收编了一支队伍,编做了禁军之后,狄秋来拎着镶翎的盔甲帽,大步流星地走入议事的朝堂,只听公子戚扬声便道:“来人,将狄秋来拿下!” 方赶来的狄将军莫名所以,跟着便被两名士兵扣押了。 “公子,这——” 朝中本就不少人因附庸过卜诤而自危,现在有功之臣狄秋来也被拿下了,一时怔然,汗颜不敢求情。 公子戚朗朗道:“狄秋来擅自率兵回郢都,本公子至今未见大王印鉴,何况连累本公子与十一姑母受累,更是重罪,本公子已收到大王旨意,今日拿他,先打入死牢!” 狄秋来一听“大王旨意”,便懵了。他所作的一切,可都是按照桓夙的“心意”执行的,虽说事关军机,信件往来都是秘密,可—— 他愈发吃不透大王的心思了。 …… 孟宓被幽禁在蔺华的别馆之中,与楚达成同盟之后,蔺华似乎卸去了不少朝局之中的重担,便安居在别馆,宿在孟宓院落前的厢房,这间镂花的木门房里,时常传来莺莺软语。 “上阳君的福气好过了楚侯。” 孟宓发誓她只是随意开的一句玩笑,谁知道殷殷立马拉下了脸,清冷的脸蛋如笼雾色,将青铜爵用力掷在几上,髹漆被震落了一丝余灰,孟宓愣愣地看着她,殷殷咬牙:“你别装蒜,我知道,你就是故意气我。” 孟宓摇头,“我气你作甚么,我对上阳君又没有你那份心思。” “那你方才说的那句,到底是什么意思?”殷殷抿了抿红唇,曳着一弧潋滟的粉光。 久远的回忆被翻了出来,孟宓忍不住压弯了眉眼。她的第一次,痛成那样,就知道桓夙是个没有经验的,她是他第一个女人。 不过,这么私密的事,她舍不得拿出来与萍水相逢的殷殷说,虽然她内心小小地期待着,从殷殷嘴里套出什么话来,想知道外表清风朗月的上阳君,在床帏之间又是什么模样…… 她想了想,觉得自己的念头太邪恶,便渐渐说服自己不想了,她人还身陷囹圄,却半点也不担心,反倒关心上阳君的私事,实在是大大的不该。 殷殷见她不答话,心里头生了疙瘩。孟宓是个傻的,这么傻的女人,却会成为蔺华追逐的目标,殷殷不甘心。 “你也不必惦记上阳君,他也不是真心待你。”殷殷赌气一般地拗过头去,此时前院厢房中,一树梨雪的掩映底,传来少女喜极而泣的惊呼,何等熟悉,那是…… 殷殷又气又恼,将怒火撒在孟宓身上,“他从头至尾,只为了利用你!” 同那位神乎其技的张偃师一样,孟宓也未想到这位清婉的美人竟然会突然变脸,她吓得持盏的手抖了抖,水溢了出来,微愕地望向殷殷,“什么利用?” 殷殷脸红地缄口,忍了忍便朝前院的反向走了。 她真想撕破了孟宓的这张脸,有什么不懂的,蔺华不过是惦记着她的身份,他只是想自己成为霸主,即便是李宓王宓,他也照样下得去手。 殷殷极力说服自己不与孟宓计较,她用力按捺自己的妒火,不去听前院的动静,可耳畔眼前,全却是那些魔音,全是他与别的女人在一起…… 孟宓本以为上阳君温润如玉,谦谦君子,后来却是自己听不得那个动静了,放下杯盏自己离开了,后院撞上了钻研苦思机关雀的张偃,孟宓一眼便看得出张偃手里的这只鸟儿将来要做何种用途,但她不担忧这个,张偃虽是当世罕见的能工巧匠,但始终是旁门外道,楚国奇人甚多,不差一个能与他分庭抗礼的人。 那天静谧的午后,她在桓夙的身边读着《楚史》,就看到过类似的记载列传,不说前人,单是桓夙的师父,微生兰大人,也是张偃决计比不了的。 “孟小姐。”张偃将机关雀放在梨花树梢,这只伶俐的雀儿已经能独立支起红色的小脚,稳稳地立在枝头,张偃欣慰地笑,冲孟宓也分外和气。 孟宓忍不住问:“上阳君将辞官么,怎么竟日,全不见他上朝?” 张偃颔首,“孟小姐,这事不该你问。” 他是蔺华身边最得力的部下,也是最懂蔺华之心的部下,张偃一定了解蔺华接下来的每一步计划,可他始终敌对之人,孟宓暗暗皱眉。 但峰回路转,张偃却告知她:“公子,想在秦国离任以前,风光迎娶孟小姐。” 孟宓大吃一惊,“什么?” 跟着又摇头,“这不可能,上阳君明明知道,我是楚国的王后,他怎么能娶我?”何况,蔺华根本连碰她一下都不屑。 张偃微笑,“世人皆知,楚国的王后红颜薄命,自损于阁楼之中了,楚王爱妻,至今不肯续弦。这事,是一桩美谈,也是一桩笑谈。但我公子要迎娶的人,是如今活在人世的甘棠,孟小姐以后,会是独一无二的蔺甘氏。” 没想到上阳君的执念这么深,他不肯放过自己,还让自己与他成亲。若是远在千里之外的楚侯得知了,不说心里如何嫉妒,至少她是他的妻子,夺妻之恨,万一…… 孟宓得到的消息不多,她收到的桓夙的近况,还是楚国郢都陷入了混战中,楚侯下落未明。这个时候,她决不能再给他添堵了,要想办法。 也不是她偏颇,蔺甘氏,当真没有桓孟氏好听。 作者有话要说:  行了,接下来泥萌猜到了吧,逃婚—— 包子孟宓的胆子已经越来越大了,迟早会跳到楚侯的头上作威作福2333 那个场景肯定很幻灭哈哈哈 PS:万一逃婚途中,干柴遇上烈火,你们说怎么着吧?   ☆、第51章 合谋 孟宓不清楚蔺华在秦国的势力, 但上阳君与甘棠大婚的消息, 不胫而走, 蔺华甚至刻意放出了风声, 孟宓猜想桓夙一定会在极短的时日内得知此事。 “我不能让大王分心。”孟宓一个人待在厢房内踱来踱去。 没等她想出逃婚的法子, 桓夙已经先采取了举动。 四月,五万大军, 已频临旬阳城下。 蔺华韬光养晦日久,似乎也没猜到桓夙会杀回马枪,原来他羁留宛城不去,明知郢都出了内乱, 竟是为破而后立,先杀后赦, 任由一个七岁的娃娃在郢都指点江山, 他再点齐了五万人马回来谋夺旬阳。 这个楚侯,一定盯着旬阳很久了。 秦王本欲玉成蔺华与孟宓的婚事,奈何不知听了谁的进言,说甘棠便是楚侯的已故夫人孟宓, 原来楚夫人尚在人世, 秦王吃了一惊, 心道, 桓夙与寡人早已立下盟约,何以出尔反尔,朝令夕改?定是他夫人深陷秦国,将沦为他人之妻, 以他楚君的傲气,定然不能容忍。 又想道,旬阳是秦国重地,桓夙此举无疑是要给他一个下马威,若是不将他的王后还回去,此事恐是不能善了。北边晋人枕戈待旦,南面强楚来势汹汹,此时与桓夙撕毁盟约,无异于自毁城墙。 这门婚事不能应许。 “来人,替寡人取了帛书来。” 秦王高喊了一声,忽听得门外有人奔来,迭声直道:“启禀大王,事态不妙。” “何事惊慌?”秦王皱眉,隐约察觉到不对,蔺华出任秦国左相,只说了三月为期,如今期限已到,他是不是—— “上阳君人已不在咸阳!” “什么?”秦王拍案而起,怒不可遏,暴吼:“寡人养你们一帮废物,还看不住区区一个上阳君!” 那臣子额头淌汗,忙跪了下来请罪,“大王,上阳君在咸阳城中早有部署,他一直刻意隐藏实力。” 他一早便劝谏过秦王,蔺华是郑国不受待见的公子,却绝不是表面那般光风霁月,是个可以由人拿捏的软柿子,他心比天高欲出任秦国之相,定是谋划已久,既然如此,他在秦国焉能不留下后招? 作为郑国人,蔺华在三王宴时期现身,无疑是妄图挑起秦晋齐楚四国的混乱,他趁乱牟利,夺取兵权,登上郑国王座。 秦王眼下才想明白这事,可上阳君早已逃之夭夭,秦王气急败坏,“着人回复楚侯,便说,蔺华已是秦国大敌,待捉拿他,寡人亲自向楚侯请罪,妄他念及同盟情谊,撤出旬阳。” 那大臣有一言,又不知当讲不当讲。楚侯桓夙哪里是要与秦国结盟,那王后之事,不过是个借口,他真正要的,不过是旬阳城罢了。 转眼旬阳被围已经半月,城中军心紊乱,士气不振,桓夙亲率大军在十里外扎营驻寨,山脉蜿蜒,在磅礴的雾气中灭没横生,王帐里的烛火,焰光微微耷拉了下来。 桓夙披着一件玄色的长袍,等在灯下,疲倦地揉了揉眉宇。 “宓儿,你定要平安。否则,孤很难保证不会做使生灵涂炭的事,你也不想这样对么?” 斥候兵远远传来一身长啸,“报——” 桓夙恍然起身,掀开帘大步走了出去,斥候兵将秦王来信呈了上来,桓夙几乎是伸手抢过来的。 “大王,这是——”小包子眼尖,留意到桓夙峻厉如墨的眉峰,越收越紧,他便知道事情更棘手了。 桓夙冰冷地扯了扯薄唇,“秦王来信,上阳君已离开咸阳,不知所踪,他让孤退兵。” 兵临城下了,秦王自然会想辙将事情推个干净,小包子砸吧着唇,为难地绞了绞手指。郢都战事方毕,卜诤也被逐出了楚国,按理此时大王应该快马加鞭赶回郢都,平复人心,重掌王权。 发兵旬阳本是半年之后才该计划之事,但是大王已经不能等了,他原本是打算用这样的威胁逼迫秦王交人,甚至令人加疾放了消息,说欲与蔺华成婚的甘棠,是他楚侯的夫人,可还是迟了一步。 那上阳君诡计多端,七窍玲珑的心肝,到底是能料敌预先快人一步。此时底下人一片愁云惨雾的,既不好劝桓夙离,也不好劝他留。 “冯汜何在?”桓夙自军中点出了一人。 一身先锋官装束的中年男子越众而出,肃然下拜,“但请大王吩咐。” “你带一对人马,乔装改扮,打探上阳君踪迹。”楚侯沉静穆然地负着手,岿然不动的身姿屹立如岳,冯汜愕然不知往哪出去,他们楚侯又道,“尧城。” 这是秦、楚、郑三国接壤之处,隶属郑国,冯汜仍是不懂楚侯为何笃定尧城,但既然大王有命,做臣子的当然万死不辞,“谨遵王命。” “不可打草惊蛇。” “诺。” 冯汜连夜点齐了人马飞奔西去。 屋檐下大红的宫灯一盏一盏地飘摇着,微霏的细雨钻入孟宓的斗篷里,脖颈都是微凉的水。 遥遥撞见一袭白衣的蔺华,上阳君撑着一柄竹骨伞,衣裳下摆湿了一层,站在浅水的洼地,风雨晦暗不清,孟宓只听他说道:“阿宓,我会在尧城娶你。” “可我不想嫁给你啊。”孟宓摇头,无奈艰酸地红了眼眶。她骨子里承袭了楚国的女儿的热情,也有她们的专一和执拗,一旦对一个人动心,便很难改变。即便去年知道桓夙捧杀了他的父亲,她再痛的时候,恨过桓夙,躲过桓夙,可从来没想过,便不喜欢他了。痴也好,傻也罢,她心里始终只有桓夙一个人,矢志不渝。 经历了这么多,孟宓对生死的事已经不怎么软弱了,却还是绷紧了身体,执着地说道:“上阳君此时惹怒楚侯,对郑国,则是大患,你真的要一意孤行么?” 蔺华微微嗤笑,“我若是怕过桓夙,自初便不会带你离楚。阿宓,你与他并未正式大婚,你还可以成为我的妻。” 孟宓又摇头,“可是在我心里,我是他的夫人了。我不能嫁给你。” 她清澈的眼波无辜极了,又软又亮,坠雨的夜色也为她的甜软的笑容而明媚,蔺华忽然齿冷,“若是将来,桓夙死在我的手里,你又如何?” “我想办法杀你。” “你杀不了我。”蔺华不知怎么,原本只是为了利用这个女人,却不知何时起动了妄念,她为桓夙担心一分,他便嫉妒一分,她对桓夙偏帮一分,他便痛苦愤怒一分。 她没有猜错,他最恨的人,不是自幼抛弃他的郑伯,而是桓夙。 “杀不了便被你杀,差不多。” 蔺华挑眉,微愠道:“你便不给留一条后路么?阿宓,桓夙不过将你当成太后的一个影子,若不是顾忌王室被人诟病有悖人伦,他岂会退而求其次地取你?阿宓,何必对他念念不忘?你难道忘了,三王宴上,公子宣请出了那个不过是长得与太后神似的女子,桓夙便怒而离席?” 蔺华并不了解桓夙,倘若,那个女子不是像太后,而是像孟宓,当时他该冲上去,将公子民稷和公子宣一齐踹翻在地。 孟宓咬了咬唇,她不清楚太后在他的心底分量有多重,但她看到了桓夙的真心。就凭这一点,他就不算辜负她。 “上阳君,我还是不会嫁给你。”孟宓傻起来的时候,是真傻,一排如雾如丝的雨帘,她眼神澄澈安宁地站在石阶上,盘成妇人发髻的青丝沾了雨水,湿润的一绺贴住了脸颊。 夜雾渐浓,此时蔺华才看清。几日以前,他来见她时,孟宓还散着她的如鸦长发,今日便盘了上去,攒了一朵楚国式样的牡丹绢花,她是个认死扣的女人,愚蠢固执得让他又爱又恨,若是得到这份眷顾的人是自己,要是自己呢…… 桓夙他何德何能。 蔺华抿唇不言,竹伞跌落在积水的洼地里,迸溅如珠的水花将他雪白暗绣螭纹的袖袍淋湿了,他转身走入雨帘里。 数丈之外的殷殷,扶着朱红的围栏,半截姣好的身姿湮没在雨里夜里,一路目送着折身远去的上阳君,忽然忍不住失声…… 孟宓回自己的厢房前坐下,顺手取下了楚国簪花,粉红的牡丹花已经被雨浸湿了,没有关系,她还准备了第二朵第三朵,还有别的更多,孟宓看了眼被针扎破的手,暗暗皱眉,身后轻盈缥缈地落下了殷殷寂寞的声音:“你以为这些有用?” “没有用也要试一下。” 殷殷疾步走了过来,呼吸渐渐加重,她跪做下来,一把抓住孟宓瘦弱的手腕,“你真的不想嫁给公子?” “你方才在外边偷听?” 殷殷咬牙,“这不重要。” “但你既然听到了,那就应该听明白了吧,我可不是说着玩的,你心里的公子是个宝,未必人人都拿他视作珍珠。”孟宓本想说一大堆蔺华的不好,但情人眼底出西施,她不愿在殷殷面前触那个霉头,忍了忍道,“你难道是为了阻止我嫁给上阳君,来杀我的?” 她脸色惶惶,让殷殷忍不住皱眉,“我想杀你,你以为你还能安然无恙地跟我贫嘴么。” “哦。”孟宓抚了抚胸口,稍稍安定。 殷殷深吸了两口,最终做出了一个重大决定,“你不是想逃脱公子么,我帮你。” “啊?” “我在尧城私底下放了些风声,如果你的大王足够聪明,也足够将你放在心上,不出几日,尧城定会被楚军围困。”她明知道此举,对不住蔺华,也对不住郑国,可她没有办法了,只要能让孟宓离开,让蔺华死心,她牺牲什么也在所不惜。 “这样……” “到时候你跟着我,我会把你扮成郑国士兵,买通一个人,将你投放在军中暂时顶替他,一旦要被送上战场了,你便找机会趁乱逃跑。”她只帮孟宓到这儿,后边她是生是死,殷殷便管不了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本文最大的BUG,,殷殷姑娘。 其实她也是个苦命的姑娘。 PS:她们俩串通一气,真的能奏效吗?\(^o^)/~   ☆、第52章 潜入 殷殷十三岁以前是马奴的女儿, 她的母亲死在那个醉了酒便打女人的马奴手里, 殷殷怕极了, 好容易才从那个马奴手里逃出来, 她饿晕了倒在路边, 因为姿容倾城,被蔺华手底下网罗美人的使者瞧中了。 但这也并不能意味着, 她便会一帆风顺地见到上阳君。 如殷殷这般姿色的,也有不少,她们要被送入一个秘密的营地去训练,学习刺杀、媚术、药石、炼毒等, 但这些殷殷都不爱,也没有那份天赋, 在训练营吃了不少苦头, 后来有人发现殷殷对易容术十分上手,便让她去学了易容,由于苦心钻营,她很快又被蔺华的近侍相中, 并作为此道高手跟在上阳君身边。 殷殷是上阳君的榻上美人, 也是他的左膀右臂, 在尧城暗中散布一些隐晦的消息, 还是有那个人脉和物力的。 桓夙几乎不用三日便收到了冯汜传回来的消息,眼下旬阳已经被围两旬,楚国的军队势如破竹,叫杀声在城楼下连绵不绝, 所有人都在等着大王下达命令,冲入旬阳,杀了守备夺取这座城池,但始终没有得到军令。 “大王,若如此耗下去,秦军援兵一到……” 桓夙将冯汜的传书压在灯下,字字明晰,他记不清楚这是曹参今日第几次同他说这些话,时日越久,说得越多,桓夙修长的手指自玄黑的袖袍下探了出来,在桌面敲出连串不疾不徐的声响。 曹参没等到期待的回音,他们大王靠在猩红案几,挥手道:“发兵,尧城。” “尧城?”曹参的眉心狠狠一跳,不懂大王为何突然改变了主意,“大王,旬阳已经被围二十日,他们兵力不足,士气不振,我军只待长驱直入……” “可孤此时要的,不是旬阳,也不是天底下任何一座城池。”桓夙坚毅的面容隐在飘丝的绯红烛光里,白皙的俊脸搽过一道蜜蜡色,眉峰紧耸,这口吻是熟悉的斩钉截铁。 这时曹参终于明白无意中从小包子那听来的一句:为了王后,大王他是什么都舍得的。 即便此时要与秦国翻脸,撕毁合约,即便此时将受到秦郑合围,大王他为了救王后,什么都能做得出来。可是一国江山不是儿戏,曹参眼眶猩红地拄剑而下,铠甲砸在了地上,“大王,不可意气用事。郑伯虽然昏庸,但尧城自古以来便是郑国封邑,兵多将广……” 桓夙的心意不变,但突然想到,蔺华深谋远虑,尧城良将如云,他只怕是守株而待,计诱他前去。 “不,你们不能动,继续压境。”桓夙垂了垂深不可测的黑眸,长指剥落了一点烛火,案上红梅几点,凄艳而清绝,“秦国援军到了,也不能撤退,这是楚国境内,秦王出师无名,又与孤有言在先,他不敢动手。” 曹参心中一惊,桓夙皱眉道:“孤亲自去尧城。” “大王——”这怎么能行。 “一旦孤深有不测,你立即撤兵回郢都,随左尹张庸、右尹徐子楣、大将军狄秋来,扶植公子戚即位。”曹参再要说什么,桓夙眼刀一掠,“这是王命。” 是夜,桓夙伏案拟了一道诏书,命令曹参遣人深夜百里加急送入鄢郢。 桓夙点拨了两百人,率轻骑出营,在辕门前冻得瑟瑟发抖的少年,笼着两管衣袖,小步跑过来,“姐夫,带我一起。” “不必。”桓夙回绝了少年,“你会是个累赘。” 枳嘟了嘟唇,“姐夫,我也能出力的。” “下回,狄秋来的人马会来旬阳送信,你随他们回楚国。”枳怔住了,没等他抬起因羞愧而低下去的脑袋,而桓夙已扬起马鞭,率人绝尘而去。风驰电掣一般的速度,飞快地绝迹于沙丘之上。 …… 馆驿很快忙碌了起来,孟宓在后院走了走,处处张灯结彩,绫罗绸绡自蜿蜒的房檐一路没入翠绿梢头,与殷殷约好了今日,却不见她的人,只是蔺华来了一回。 他什么也不做,照例是银白如雪的装束,厚薄得中的流墨般的青丝簪以玉冠,鬓边斜逸一缕风流,唇不画而殷,不知道为什么,孟宓察觉到他的防备,心中隐隐约约不安起来。 桓夙的人对自己从来不防备,并且她有王后的身份,调动人马都方便,可是在蔺华这里不一样,这座别馆对她而言更像是禁地囚笼。孟宓被人强加着换上了粉红色的桃花瓣般的鲜嫩荷衣,梳着新嫁娘的发式,托腮在月光底下发呆。 “你在想什么?”蔺华靠了过来,一手揽过她,将人轻飘飘地带入怀中,孟宓反抗了一下,力气泥牛入海,被他卸得无影无踪,孟宓抿了抿唇,“想我的夫君。” 她就是想气他,但蔺华对她这招已经太熟悉了,挑唇微笑,“阿宓在想我?” 她张口要反驳,蔺华一只手制住她,一只手刮她的鼻梁,“明日以后,我会是你的夫君。” 那本桓夙送的《女训》,她虽然没有兴致,但与这么一大块石头朝夕相对久了,上面的文字她也能倒背如流,听说过一马不配二鞍鞯,好女不适二夫的,连动情都不可以,孟宓将这句谨记着。但如果照那本书来,她此刻被逼婚,应该投湖自尽以证清白,可没到最后关头,她不能放弃。 孟宓侧脸过来,避开他的触碰,“上阳君身边不乏解语花,何必逼我一个有夫之妇,孟宓心里只有楚侯,决不能……” “啊——”蔺华忽然松手,将她推在了柱子上,孟宓被撞了后脑勺,忍不住呼痛,月光底下的男人容颜阴柔,一湖清水荡起诡谲的涟漪,孟宓的手王后抱住了石柱。 蔺华转身,“来人。” 跟着数十人从不远处的墙头跃下,原来这里竟然被蔺华不惜代价以重兵把守了,孟宓吃了一惊,蔺华清冷地动唇,“将夫人带到寒馆。” 因明日他要迎亲,所以孟宓眼下只能先搬出去,她也不知道寒馆是什么地方,但猜得到是蔺华在尧城的产业,孟宓挣脱不出他的掌控,只能暂时跟着那些人走了。 寒馆比起蔺华的住所稍显寒酸,但环境清幽,孟宓最爱卧房后玉带似的假山流泉,飞珠溅玉的,淙淙之音煞是好听,孟宓关上木窗,只听见身后轻轻的脚步踩在地面的声动。 她一扭头,只见殷殷轻脚走来,漆黑的夜行衣裹着她窈窕的身姿,孟宓见她终于来了,出了一口气,岂知殷殷却道:“我已将消息放给楚侯了,但是——” 孟宓皱了皱眉头,她有些担心。 “楚侯的人马部署在旬阳城外,一直到昨日,也没有撤军的意思。”殷殷忍不住酸了孟宓一把,“我以为那位大王待你多痴情多用心,原来也不过如此,孟宓,你也是个没有人在意的可怜虫。” 孟宓不介意她如何奚落自己,反倒松了一口气,慢吞吞地沿着圆柱坐了下来,地面微凉,袖管鼓入了仲春的清风,月光如一袭华裳,绕着屋舍婆娑起舞,她心里的巨石突然落了,露出一抹真诚的笑。 殷殷以为她傻了,“你怎么了?” “我只是有些开心,”孟宓牵起了唇瓣,“他不来,谁也威胁不到他。” “少废话了,不管楚侯真情假意,你都不能嫁给公子。”殷殷上前要牵她的手,孟宓却没有立即起身,反倒困惑地看着她,“凭你和我,出得去么?” 月光底下,殷殷的脸色瞬间苍白。 出不去啊,她只学了易容术,武功只是二流,一个人逃出去都尚且不能自保,何况还带着一个累赘孟宓,可是—— “殷殷,你回去吧。”毫无把握的事,除了救不走自己,还会连累殷殷,孟宓缓慢地摇了下头,她不想走了。 殷殷说什么也不肯无功离去,孟宓想了想,忽然冲门外大喊了一声:“备热汤!我要沐浴!” 很快门外便传来了回应,殷殷吓得脚险些踩空,瞪了眼孟宓,便纵身窜出了木窗,往南苑去了。 这里守备森严,殷殷已经看到好几个执刀的守备,忙提着气息纵身上了树梢,没想到浓密如冠的树影,背后忽然伸出来一只有力的手腕,捂住了殷殷的红唇,还没来得及回防,冰凉的匕首已经架在了她的颈边。 树梢动了动,摇落了一串连绵的树叶。 “孟宓在哪?” 殷殷听到一个冷峻的威胁之音,猜到这是来营救孟宓的,手指颤了一下,拨开一丛细密的叶子往下指了过去,月光正好斜照,清清朗朗,宛如青石上汩汩不绝的山泉,殷殷才指了地方,很快后脑被什么重击,便失去了知觉。 孟宓沐浴时不喜欢人近身服侍,将蔺华遣来侍候她更衣的侍女都打发了,自己慢吞吞地脱了衣裳,一条腿迈入浴桶,身后仿佛有一道漆黑的风,惊动了她散开的长发,孟宓大惊,整个人已经立在了水中,哗啦一声,她钻入了浴桶之中,扭转过头来,屋内陈设俨然,什么都不曾动过。 兴许是她眼花了。 不料这时,方才被她挥退的侍女去而复返,手里捧着雪白的绣缎,规矩地捧了上来,轻轻柔柔地说道:“新夫人,让奴婢候在身边吧,您一人沐浴,多少有照顾不到的地方。” 孟宓不喜欢被人看见身体,脸色大红,“出去!” “新夫人?”侍女愕然。 “我不是新夫人。”孟宓舀了一手的水泼给她,“你若还有一副好记性,便该记着,我是楚国的王后,不嫁上阳君。” “新夫——” “出去!”孟宓这一声已经歇斯底里了。这一声里,让人分不清不甘、绝望、执着、艰难…… 好容易那侍女走了,孟宓胡乱抹了抹身子,合上梨花蕊色的亵衣,用绣帕擦干了沾湿的长发,心事混乱地走回拔步床,风吹入香帘,脉脉的一缕幽芳钻入了床帏,孟宓和衣倒在榻上,才睁开眼,恍然对上黑漆漆的一袭玄衣,孟宓整个人都呆住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不知道这一次有没有糖,哎望天,你们要我就发,不要我就…… 反正这一次还是要分开一小段时间的。 PS:离圆圆满满地在一起也没多少了,你们珍惜不在一起的机会,以后天天腻在一起会很油腻的~   ☆、第53章 约定 四目相对。 孟宓想出声, 但是嗓子已经全然哑了, 她出不了声, 桓夙已经放下了腿, 整个人伏在了她的身边, 被子被卷起来,将他们遮住了, 孟宓急急地去拽帐帘,完全地遮掩住之后,她试图平复呼吸,可全然徒劳。 尤其桓夙一句话责怪的话都没有, 孟宓忽然失声,紧紧地钻入了他的怀里。 他怀里娇弱得像海棠花儿似的娇躯轻颤着, 孟宓牙关打颤, 咬住了两根手指,才勉力不发出声音,可是,可是殷殷明明说了他不会来的, 他为什么要来, 为什么…… 耳边有一缕放低了姿态的柔软气音:“我找你很久了。” “嗯。”孟宓也不知道怎么了, 孤身入龙潭虎穴的时候, 她没有怕,也没有哭,被带出秦国到了尧城,被上阳君威胁嫁给他, 她从没有怕过、担心过,可现在,到了世上最温暖的地方,却偏偏泪流不止,孟宓从被褥下严丝合缝地抱住了他的腰。 桓夙等她平复,但怀里的人抽噎了很久,最后在他的胸口画了几个字:“枳平安么?” 他的手惩罚一般地紧紧收住。 他为她担惊受怕,为他离惶不安,为他辗转奔波,她竟只问那个半路来的弟弟? 孟宓按住了他的右手,轻轻把腿抬起来,翻到他的胸口,泪眼朦胧地画:我方才还在想,要是我死了,你一定就不再为难,更不会来了,可是—— 他捉住了她的手,用只有她才听得到的声音道:“你要孤怎么不管你?” “你死了,你的骨灰也是孤的,是楚国的。” 他方才听到她说,不嫁给蔺华,她不知道他心里有多愉悦,明知深陷虎穴,可还是义无反顾了,原本他便是一个意气用事的人。 “嗯。”孟宓点点头,把头低下来,将耳朵贴在他的胸口,心跳比一般时候要急促,孟宓伸出手指按了按,平稳的脉动熟稔得让她眼眶绽出了微红,深夜的钟声在户外尘埃落定般,陷入了一轮死寂。 窗外,侍女提着的灯映亮了杏黄的木雕轩窗,桓夙警觉地侧过身,本能地伸掌掩住了孟宓的樱唇,侍女在外边殷勤地问了一声:“新夫人?” 长时间没听到里边的动静,侍女只想问一声孟宓有没有睡下,桓夙眉宇微陷,目光俯下来去寻找她的脸颊,无意识撞上胸口,玄青的外裳自胸口处绵延了一圈濡湿的水印,然后才是她湿漉漉的眼眸,清亮温软的像楚国柔软潺潺的溪水,桓夙松了手,要捕捉她的红唇。 孟宓下意识推了他一把,面朝外喊了一声:“我睡了。” 侍女听见回音,便点了下头,“夫人安寝,奴婢告退。” 直至脚步声消失在回廊后,楚侯才亲到他怀里的孟宓,孟宓被堵住了气息,很不顺畅,艰难地涨红了脸颊,桓夙的手扣住了她纤瘦的十指,吻得辗转深入,孟宓闭上了眼睛,她还记得,他第一次亲吻自己的时候,那种甜蜜得像落入了蜜罐里的滋味,可眼下怎么那么苦涩? “孤带你走。” 他的呼吸微微乱了方寸,手环住她细嫩的手腕,孟宓的眼睛眨出了泪水,“不。” 桓夙不悦地沉了眸。 “别为了我身陷险境。”孟宓攀住他的脖子,声音软软的,“大王,你应该回郢都,楚国需要王。” 桓夙声音寡淡,“你不需要孤?” 孟宓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迷茫地望着他的眼,清软的水眸,在他闷痛的胸口沉重地翻搅! 她总是沉默。她允的承诺,成了南阁楼的灰烬,除此之外,在她面前,他身无长物,便是一意孤行而来,她对此也不闻不问,她问了枳,问了楚国,唯独没有问他。 桓夙恨她辜负自己一番苦心,可他恨得舍不得,雷厉风行的楚侯犹豫地坐起了身。 他要走了么? 孟宓跟着猛然坐起,从他身后抱住了他,“你,你别恼了,我心里只有你,你明明知道。” “孤不知道。” 话虽如此说,但桓夙的脸色已经缓了下来。 他愿意嘴硬,孟宓没有拆穿他,缓慢地圈上来,将他的脖子抱住了,呼吸软软的,“大王你是楚侯,不能以身犯险,今晚寒馆外把守了不少上阳君的死士,你带着我是逃不走的。” 桓夙眼光一掠,虽然孟宓说的是事实,他忍不住冷脸,“孤不惧。” “鱼死网破有什么好的?”孟宓无意间顶撞了他,话出口便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连忙改口,“我只是不愿大王有任何损伤。” 桓夙微微皱眉,孟宓小心翼翼地把脸贴住他的脖颈,温凉得宜的肌肤让他颤抖了一下,如此熟悉的依偎感,桓夙恍然间垂下眼睑,她轻轻地说:“我和殷殷已经达成了约定,她已安排妥当了,明日会送我离开,大王要带我一起走,明日卯时便到西城的十里亭等我。”。” “是么?” 桓夙的人马在尧城的坊间打探了数日,已摸清了蔺华的一些底细,何况在三王宴上,他与殷殷曾有一面之缘。他知道那个女人还算有些本事,也知道她对蔺华有情。 “嗯,这一次不骗你。”孟宓咬出了一唇的苦涩,趁他扭头之前,急忙用衣袖擦拭干了泪水。 桓夙回过身,咬住了她的唇,感受到熟悉的战栗,他竟从掠夺一样的深吻里体味到久别的快意,她不能成为别人的新嫁娘,他为她准备的凤冠霞帔,被锁入箱箧束之高阁,他还没来得及取出。 她留给他的时间和机会,都太少了。 “你若敢骗孤,若敢……”孟宓听到衣襟处传来他发狠的喃喃,忍不住心酸。 这一夜孟宓只睡了一个时辰,天明前,她合着衣衫躺在床榻里侧,一室清冷,晨曦如澹澹的水光,孟宓被骤然闯入的光线砸醒了她,跟着便是一长串急促密集的脚步声,水盆落地的声音,使唤的声音,忙碌地交织起来。 孟宓披衣掀帘,天才微亮,人已经鱼贯而入,孟宓惊了下,跟着便被一个年老色衰却擦脂涂粉浓妆艳抹的婆子拉到镜台前,碧色的玉梳不由分说地穿梭在她的头发间,她梳理得极为流利,这等事应该是做过千百回了的。 “新夫人气色好,生得又端庄又美艳,难怪公子对夫人这般钟情,连公子身边的殷殷都羡慕不来的福气。” 婆子说话全是奉承恭维,孟宓暗暗皱眉,趁着一伙人忙碌,偷抓了一把金光闪闪的凤钗握在掌中,婆子将她墨色绣缎子般的乌发缠绕了一绺一绺,完成半边飞燕髻,问孟宓要那精致的凤钗:“夫人,给奴一支。” 孟宓便点头,乖巧地送上了一支。 很快头发盘成了飞燕模样,郑国的红雪牡丹一朵倚在鬓边,一时花团锦簇,盛艳地停歇在孟宓的青丝间,婆子看得一阵眼热,心道新夫人这种容色,难怪跟过楚侯,公子也对她爱不释手,便伸手又问孟宓要了支凤钗。 直至头发盘成了完美的髻,婆子左瞧右瞧,觉得这两边不够对称,孟宓的手心却已经空了,她也不敢询问孟宓,便偷偷拍了下身旁的侍女:“老婆子看,夫人的这凤钗,是不是少了一支?” 侍女数了数,共九支,因笑道:“也许公子图这长久的吉利。” 婆子心道有理,便不在意细枝末节的事,孟宓松了一口气,转眼她又被这几人拉起来,只见她们捧上了华美瑰丽的一袭红裳,天鹅的猩红细羽穿缀左右,百褶的裙漾着漪澜般的光华,孟宓没说什么,温驯地任由她们打扮换上了嫁衣。 “公子。” 孟宓平伸手臂由她们打理衣裳,忽听到身后的人纷纷跪地的声音,再便是对上阳君的行礼问安的声音了。 “退下罢。”除了打理孟宓嫁衣的几名婆子和侍女尚且留了一息的功夫,但也只是短暂的一会功夫,便随着身后的下人一道离开了。 蔺华露出淡淡的惊艳之色,“阿宓,转过身来,让我看看你。” 孟宓依言转过身,从来着白宛如和田玉的上阳君,今日也是喜服灼目,玛瑙玉石的珠光衬得那不染凡尘的美男子,堕入了一团喜庆的俗世之中,孟宓踟躇了一下,忽然想起某年的某日,她被楚宫的软轿抬入宫,西街的十里烟霞像长明不灭的灯,骏马仰秣,白衣如雪的男子勒着缰绳,一眼便横绝了三千芳华。 那不是现在的他。 初相见,他在孟宓的心底,是天底下最高雅出尘的谪仙。 远远没有现在,仿佛被谁硬生生拽入红尘,染上禄蠹俗气,变成了一个不择手段城府极深的郑国公子。 “上阳君。” 他伸出手掌,打断了她的话,孟宓只得听他吩咐,蔺华淡淡地拂了拂手指,身后有人提了酒盏来,孟宓对这一举措觉得诧异,蔺华微笑,“阿宓,依照郑国之礼,今日迎亲之前,我们有合卺酒要对饮的。” 孟宓对郑国的婚嫁习俗却不怎么了解,今日左右是要玉石俱焚,便入乡随俗一回,她单纯地笑,“嗯。” 蔺华眼色微暗,很快,酒水被捧了上来。 “阿宓,这一杯下去,从此,你是我蔺华的夫人,天人共证。” 他白皙的手指在杯盏之间轻移,于是清凉的酒樽被递到了她的手里,孟宓听到“天人共证”四个字,心下哆嗦起来,她谨慎而虔诚地在心中祝祷:不,上阳君说的不算。请苍天作证,孟宓只做桓夙一个人的妻子,一个人。 生为楚人,决不贰嫁。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的问题来了—— 那支少了的凤钗去哪儿了呢? 为什么成婚前要喝酒呢? PS:逃婚路漫漫,全是套路,你们懂的~   ☆、第54章 逃走 “阿宓。”蔺华的手臂已不期然地挽住了孟宓, 她低下头看了几眼, “嗯。” 合卺酒怎么喝她不知道, 孟宓飞快地抽回手, 将她指尖掐着的青铜尊的美酒, 一饮而尽。甘冽清甜的酒香,自四肢百骸里流窜而去, 那热度比任何的酒都要烈,都要足。 孟宓眼晕了一下,被他扶住了手,“一杯便醉了?” 她摇摇头, 甩不开眼前的幻影,便伸手推他, “上阳……君, 我头晕。” 她不由分说地坐在了地上,微凉的木板刮起松叶的清香,蔺华看了她一眼,“我在府门前等你。” 说罢便带了来时的几人离开了卧房。 孟宓眼花, 手捉紧了袖口, 沉重地喘气, 她意识到那酒有问题, 可却没想到上阳君竟会用如此卑劣的手段,对她用毒,孟宓冷静不下来,用力平复心跳和呼吸, 袖口下的凤钗被捏得很紧,尖锐地刺入了小臂,挑出一道绯红的血珠。 很快视线又被阻挡,孟宓慢慢地扬起头,只见方才那替她打扮的其中一个婆子去而复返,手里自然捧着绯红色的绫罗,她艰难地伸出手盖住雪白饱满的额,胀痛的血脉疾速的鼓动,孟宓眼底只剩下一片灰色的影子了。 下颌被人抬起来,孟宓诧异,“是谁?” 一颗血红色的药丸被推入喉咙,“吞下去。” 情况也不能更糟了,孟宓依言吞下了药,视线在一阵剧烈的摇晃和分崩离析之后,回复了最初的澄明,只见眼前一个人老珠黄的干瘪女人,屈膝蹲在她跟前,眨了眨熟悉的明眸,孟宓微怔,那人已经反过手拆了面具,原来是一层蜡黄的皮。 “意外么?”殷殷笑靥微漾。 “嗯。”孟宓狠狠点头。 殷殷想到方才走的蔺华,秀丽纤长的眉轻颦,将一只玉白色的药瓶交给她,“这个是解药,一日两粒,我与你们楚国的国君说好了,今日送你到城西的十里亭见他。” “啊?”孟宓有些傻眼。十里亭相会,不过是她花言巧语设下的骗局,她根本未与殷殷达成那样的协议,难道桓夙暗中与她见过了? 殷殷推了她一把:“快换了衣裳。” 孟宓后知后觉地明白,殷殷想阻止自己嫁给蔺华,想自己嫁给蔺华,她要用这李代桃僵的法子出嫁,可是一旦上阳君发觉娶得新夫人换了人,难道不会…… 但她能想到的,殷殷一定也早有考虑,她这么义无反顾,是因为被逼到没有办法了。 “多谢你。”孟宓不再迟疑,放下白玉瓶动手解自己的红裳。 一树碧光婆娑,疏影翩跹,蔺华在院门外遥遥瞥了一眼,还未等到孟宓的人,薄唇浅淡地抿了抿,他方才下到酒里的药,有五成药性,但这对于娇弱的孟宓,却实在太重了,这药以前只对男人用过,至少三个时辰才会发作,原本以为熬过三个时辰,她被送入婚房,他便给她解药,但孟宓方才,明显已是身体不适。 “阿宓。”蔺华走回寝房,只见娇媚的红嫁娘已遮上了盖头,手指藏在袖中,以孟宓常用的姿态端坐着,蔺华松了气息,上前握住她的手,“吉时将至,随我走。” 新夫人不曾答话,连走路都极为谨慎,蔺华握住她柔软的手,柔声问:“药力过了么,还痛不痛?” 他喜欢的女人,得到的也不过是一杯被放了毒的酒。 她殷殷又算什么? 蔺华只觉得手背冰凉,顿住脚步,视线往下微微俯了下来,湿润的两滴却像两滴烛泪,烫得他心中一紧,“阿宓?我以为,你从来不会哭的。” 原来他和孟宓说话,会用这样的婉转温柔。 殷殷摇摇头,不说什么话,继续往前走去。 脂粉浓丽的香让蔺华将眉宇忽地锁了三分,红罗绫绡穿缀的花车摆在府门之前,他并无异样,柔情缱绻地牵着新夫人的手上车,“走了。不哭。” 尧城自古便是郑国属国,后来有城主生了反叛之心,欲夺王权,杀了郑伯立国,叛军攻入王城,不慎中了计,二十万人被围在王城,以一把灭天的火焚了个干净。 那时的王城,还不是现在的新郑,因为王都被废,郑伯迁都新郑,并将尧城作为一座普通的城池来统辖,设为封邑,派遣郑伯的亲信驻兵于此,此时尧城的守将,应当是郑国的公子霁。 蔺华今日大婚,他这个为兄的自然不能不来,半道上拦住蔺华花车的去路,并派人铺了十里长街的红毯,亲自负手而来,蔺华的枣红马仰头望天,发出一阵长嘶,他勒住马头,唇边噙着朵温润清绝的笑:“王兄,何必大费周章?” 公子霁爽朗地大笑,“四弟,你的新夫人,都传是楚国的王后,有越女沉鱼之色,王兄想见一见。” 这话说得蔺华身后迎亲的武士一个个皱起了眉,唯独眉目淡淡的蔺华,“四弟之妻,王兄也要分一杯羹?” “四弟忘了,你自幼不得父王所喜,都是王兄料理你的起居之事,你也曾承诺过,天下的美人,但凡你入了眼的,王兄无不可享。”公子霁说着便大步朝花车走来。 蔺华翻身下马,公子霁远远瞟了眼,蔺华身后数百人,竟个个都面目肃杀,手中藏有利刃,便知他娶这个亲绝不简单,他蛰伏尧城,要的怕不仅是这一座废旧的古城,公子霁暗暗垂下眼色。 巫师所料不差,他这个弟弟,绝不是善类。 蔺华却转身走入花车,将红裳的新夫人牵了出来,那一身绯红的衣裳,宛如染露的梅花,娇艳纷繁,灼人目光,公子霁原本只是戏言,却忽然真的心中一动。 殷殷呼吸微小,只听到蔺华浅浅的两道跫音,他俯过来时,温柔地微笑:“骗了我,是要付出代价的。殷殷。” 她浑身一震,要退后去,却被他修长的指摁住了肩,分明似不曾使劲,却压迫得她动弹不得,殷殷的脸色瞬间惨白如雪,他的手指抚过她的耳后,挑起那片绯红的轻纱,宛如已完成了一个庄严的仪式,殷殷华容失色,杏眸藏珠,似落未落。 她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像凝视着一个陌生人。 他什么时候知道的?他竟一直知道,却用那般温柔的软语哄她上轿,为什么…… 来不及深思,殷殷只觉后背被人推了一把,她重重地跌入了公子霁的怀里。 身后的声音宛如来自炼狱:“王兄,美人予你,到此为止。” 说罢,蔺华目光一凉,也不顾在场的送亲看戏的百姓,上马重新扬鞭而去。 尧城的百姓排了两道长街,个个睁大了眼睛惊慌失措地看着这一幕,还没想明白是怎么发生的,殷殷推开了公子霁,从他带来的随从腰间取了一柄短刃,红裳翩然,却要用利刃抹了脖子。 “住手——”公子霁上前抢刀,来不及,只握住了刀刃,“撕——”一道血口被拉出来,殷殷傻傻地看着公子霁,被身后的随从当作刺客架住了脖颈,公子霁的手血流不止,他却挥退了这群人,殷殷的目光绝望灰白,茫然地站在人群中间,嫁衣如火,让他莫名地心痛。 “别轻生。” 安慰的话宛如一道魔咒,他伸出一只手,“跟我走。”坚定不移的声音,瞬间砸碎了殷殷最后的一点自尊,她伤了人,被蔺华弃如敝履,她再也不知道,她还能上哪儿去。 …… “得到孟宓的消息了?” 问完这话不过一瞬,蔺华在官道上勒紧缰绳,烟尘散漫,城西的十里长亭守了一对人马,看模样训练有素,警觉极高,一见到蔺华和他的私兵,纷纷站了起来。 蔺华微笑,“有趣,竟是楚侯。” 原来他还不曾信,桓夙为了孟宓,竟真是一往情深到入了魔障,连生死都不惧的。 “公子……” “动手。”在郑国的地盘上,他不信桓夙这么一队人还能漏网。 “诺。” 蔺华训练的,并不是扑通的士卒,而是在地下王宫之中密谋多年以近身肉搏练出来的死士,他们不惧死,只要蔺华一句话,便是赴汤蹈火,也在所不惜的。 楚军之中杀入这么一队人,全无打发,上来便硬功夫死里揍,刀刃砍在他们身上,血肉之躯翻出染红一地的鲜血,他们却仿佛毫无痛觉,继续扯着拳打。 桓夙本在十里长亭的望风亭等候,他一个人独独待了两个时辰,约定的时辰早过,孟宓没有来,她没有来…… 曹参砍杀了身后两个死士,抹了他们的脖子,才满身血污地朝桓夙飞奔而来,“大王,情形不妙,请大王随末将离开此处。” 桓夙微讶。 他不悦地望向那一头,又有几名死士冲了过来,曹参抹了把脸上的血,沉重地甩在沙子地里,“大王,上阳君训练的都是刀枪不入的死士,末将无能,双拳不敌四手,请大王暂退。” 他想说,既然蔺华已经追来了,那必是王后已经逃脱,王后在逃路一道上,一贯是聪明绝顶的,她不会跟着上阳君来,此时不如先退了,日后在散步消息寻王后也不迟。 他能想透之处,桓夙自然也能想到,“走。” 曹参解下拴在木桩上的马匹,将缰绳交给桓夙,“大王先走,末将随后便到。” 浴血奋战的是他的臣民,桓夙自以为将一颗心磨得冷硬如铁,可今日在蔺华面前,他才发觉,他什么都不是。 篝火浮动的夜晚,月明星稀,乌鹊藏在浓密的梧桐树上歇憩,碧嫩多汁的叶覆盖下初夏的浓阴,蔺华高雅自如地席地而坐,身下软软垫了一道狐皮软毯。 曹参和十二名将士,满身血污地被绑在一旁,厮杀了一个多时辰,他们腹中早饿,嗅到那围坐在篝火边烤肉的人,他们手里引人垂涎的肉香,即使隔了这么远,蔺华也能听到他们饿肚子的声音。 他散漫地拾起了一只青色的果子,似是在问曹参:“你们大王竟一个人逃了?” 蔺华心头涌起仇恨的羞辱桓夙的快意,他在楚国为质几年,这是第一次,他逼得高高在上的楚侯望风而逃。多有趣。 曹参咬碎了一口牙,冷笑:“我们大王焉能惧你区区郑国竖子,待来日大军兵临新郑之下,上阳君且再来谈谈,今日之输赢。” “本公子对嘴硬的人没什么兴趣。”蔺华从容优雅地挑出了果核,刀刃被他轻巧地掷于地上,他偏过头,阴柔的俊容溢出一丝淡笑,“封了他的嘴,半个月之内,若是桓夙不来营救他的心腹部将,便杀了,悬挂尧城示众。” 很好,他倒也很期待看到王兄与桓夙开战呢。 明月似朵滴露的花,湿润的潮气降下来,沾湿了孟宓的长发,她路上见到蔺华的人马正往城西搜寻,知晓十里亭已经去不得,便转而南下,这样先回楚国也是好的,至少楚国更安全,还能趁机打探桓夙的消息。 殷殷用金子雇了一个赶车的人和一辆车,但她嫌弃车太招摇,便遣退了车夫,自己独自一人上了马。孟宓没学过骑马,但奇怪在骑马上天赋异禀,除了骑行艰难,不大顺手,一路竟未从马上跌下来过。 只是却不知道怎么让马儿停下来,马蹄撒得欢,她也不敢贸然去试。 一路沿着崎岖的山脉南下,孟宓也不知道走了多远,终究这马儿是累了,自己也不想走了,停在了一条清澈的溪水边,孟宓停下来,蹲在溪水边,舀了一口溪水来喝,也许是蹲得猛了,那种熟悉的眩晕感紧跟着又袭来,她的身体摇晃了下,手心一颤,一捧溪水尽数洒了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  殷殷和蔺华,殷殷和公子霁, 哪对更有感觉呢? 虽然我觉得男二就是个渣,但是耐不住人家长得好啊。至于王兄大人,哎,努力吧。   ☆、第55章 中毒 孟宓眼底一片迷糊, 她伸出五根手指, 月光皎白, 不说能伸手不见五指, 孟宓看到了十根手指, 眼睛的眩晕感让她跌坐在地。 很快是鼻孔,一股从不知何处升起的热直冲鼻梁骨, 狠狠地撞上了头脑,孟宓伸手一抹,沾了满手的血,她想起殷殷给她的玉瓶, 伸手往怀里一摸,才知道那小瓶子已经不见了。 来时骑马太急, 也许不留神落在路上了。 孟宓眼睛一暗, 忽然仰倒在溪边的白沙案上,刹那间失去了意识。 …… 狄秋来在狱中待了一个月,硬是没有想明白大王何以突然反口,对他如此苛待, 牢狱的伙食比军营还要不如, 狄将军常饿得前胸贴后背, 不到一个月, 胡茬丛生,坐在干草上默默想着其中缘故。 十一公主端着公主的骄傲,没有来看他,倒是骆摇光, 今日竟然来了。 她在他面前,从来都是翡翠绿的长罗襦裙,腰间系着豆绿如水的宫绦,双衡白璧玉佩,青丝敷面,脸色微白,她看起来有些憔悴,手里边拎着一只八角的食盒,清婉的,哀愁的,沉静的,缓慢跪坐在他跟前,掀开了食盒,取里边的佳肴。 “你怎么来了?”狄秋来有些唾弃这样不修边幅的自己,不忍教她瞧见了,但自己又忍不住想多看这个女人一眼。 骆摇光深深吸气,仿佛含着满腔的委屈,泪水欲落,曼声道:“宫里头的人都知道,我入宫时还是冰清玉洁的,大王从未召我侍寝,可如今我已非处子之身……” 那个荒唐的白天,她让人刻意为他带错了路,成了鱼水之欢,狄秋来心中有愧,恨自己没能守得住心底的邪念。 “我……” 他有意遮掩,犹犹豫豫的,骆摇光瘫软下来,迷迷茫茫地道:“公子戚问我,那个人是谁,我要是说了,他便杀了那个人,替大王一雪耻辱。” 狄秋来一怔,她又转过身来,声音一提:“可我不会说的。” “你放心。”她摇头,“这不是你的错,是我勾引了你,你什么错都没有……” “是我混账!”狄秋来握住她的手,捏了拳,骆摇光不懂他的意思,狄秋来却握着她的手猛然砸向自己的胸口,“是我混账,是我的错,我,我即刻前往公子跟前,以死谢罪……” 他说着要起身,骆摇光忙跟了起来,抓住他的手,“不行,你不能去!” 她瘦弱的脊背贴住身后木门,紧紧地扣住了门,凄凄楚楚地摇头,“我不让你去送死,你好好地活着,不然,不然……”她决绝地指着他身后那面墙,“我就撞死上去!” “摇光!” 还不上钩。骆摇光暗中咬咬牙,真撒了手,掠过他往那面墙奔去! “摇光——”狄秋来怔然失色,好在反应迅捷,将她的腰肢一把锁住,不由分手地按入了自己的怀里,骆摇光眼中含泪,脸颊贴了上来,感受他胸膛的一次次颠簸和起伏,他呼吸不匀,却以指天誓日的笃定掷地有声道:“男子汉大丈夫,做了便该认,我就是心悦你,就算因为这事死一百次,我也要和你做一百次!” 啊,这只笨木头在说什么? 什么做一百次……骆摇光先被撩拨得羞臊不已,脸颊着了把火似的。 “摇光,摇光……”他抱住她的腰身,把她用力地往怀里揣,灼热的男性体温烫得骆摇光腿软心软,说不出话,眸子溢出了水,他痴傻地喃喃:“我是真的喜欢你,真的心悦你……” “傻子。”骆摇光偷偷把眼角的晶莹擦拭去了,捧住了他的手,狄秋来看不透她的意思,骆摇光笑靥明媚地拉着他往外走,“傻子,出去了。” “啊?” “大王早就想打发我了,正好,我也瞧他不对眼,一拍两散得了。”骆摇光说得轻巧,狄秋来捂紧了她的樱唇。 “不许胡说。”骆摇光眨眼,眼波如水般温柔,狄秋来压低了声音咳嗽,“不要再背后编排大王,仔细祸从口出。” “哦。”担忧的是她,直说就是了,他总是木讷得让她又羞又怒,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她心里有多甜,只有自己尝得出来。 公子戚在云栖宫等候,他年岁还小,张庸逢呈书进言时,必定采用最直白的说法,划掉所有繁复的文字,改用最简单明白的,交给公子戚阅览。 他阅览了近一个时辰的文书,才见到拉扯着的两个人,骆摇光脸颊含霞,柳眉飞黛,杏眸敛波,一旁的狄秋来局促拘谨得手都不知该往何处放,公子戚清咳了一声,小小年纪却已有王家威仪,那两人才想起来眼前的小少年是楚国的储君,便连连拜了下来。 “狄秋来。”公子戚正襟危坐,端言持重,“王叔有信,托吾转达。” 小公子尚在学书段,被新来的先生教得话都说不大利索了,狄秋来抱拳行礼,公子戚道:“王叔有命,狄将军杀敌建功,破除卜贼,有功,封大司马。” 狄秋来愣了个神儿,公子戚按了按桌沿,敲出一个不轻不重的声响,狄秋来反应过来,忙下拜道:“多谢大王。” “不急谢恩。”公子戚瘦瘦小小的手掌阻隔了番,“王叔,赏美人与你。” 小公子说话一个字一个字斟酌着往外吐,生怕说错了让人笑话,但听着却怪是别扭。 狄秋来愕然,甚至没有去看骆摇光一眼,便急着回绝:“臣不要。” “哎——”后背被女人尖利的指甲掐了一把,狄秋来吃痛,讶异地看向骆摇光,她恼火地皱眉,小公子不懂风月,一板一眼地说道:“骆摇光,封大司马夫人,一品诰命夫人。” “这——”这次狄秋来是真傻眼了。 骆摇光偷偷地失笑。傻男人,偷着乐呢,却还装傻。 一个月前大王回给公子戚的信函之中,交代了将狄秋来拿下,却没告诉公子戚为何要拿有功之臣,是否让有功者寒心,无过者自危,骆摇光想了想,她义父惦记了这么久的孩子,也是得他倾囊相授的楚侯,应当不至于出尔反尔,胡乱猜忌功臣。 果然,公子戚将楚侯的另一封信拿给了她,那信上说,只要她愿意出楚宫,再也不纠缠,便放了狄秋来,而她可以和他在一处。 楚侯那番话极言对她的嫌弃,他抓人放人的目的,就是为了把自己推给狄秋来,骆摇光傲气作祟,又兼正与狄秋来那块木头在气头上,便忍了一个月没去瞧他,可楚侯竟是认真的,果然没有放了他,骆摇光担心他在牢狱里吃苦头,便忍了一个月,豁出脸皮去见了他。 一直到出了宫门,那木头男人的傻笑还没有散,笑容感染得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跟着笑,骆摇光拨开车帘往外望去,男人从背后握住她的腰肢,柔软的触感让他紧绷的整个人都松弛下来,“大王待我不薄。” “可不是么。”骆摇光托着粉腮,认真地回眸,“说真的,你可要好好待我啊。” 他抱紧了绿衣美人,温言承诺:“一定。” …… 孟宓有意识的时候,天黯淡无光,她半截身子躺在溪水里,动弹不得,也不知道到了什么地方,嘴里糊了沙子,用力嘬了一口水,却没什么味道,她伸手去抹干净了脸,“怎么连星星也没有?” 她自言自语地擦了手,可是,不对…… 夏夜,水边竟没有蛙鸣,没有蝉鸣,更没有水声! 孟宓惊恐地抬起手,颤抖得几乎伸不直手指,不对,不对,她看不见了,也听不见了! 连嗅觉和味觉都没有! 孟宓瞬间惊慌失措,五感已失其四,就连触摸的感觉,也比平时迟钝了太多,她跌跌撞撞地要起身,却又重重地摔回了水中,沙子是热的,这不是黑夜,是白天,可她什么看不见,什么都听不见。 “啊——”她从未这么害怕过,没有一个人在身边,没有父母,没有弟弟,没有上阳君,也没有她此刻最想的最贪恋的人,要哭要哭不出声,孟宓只能艰难地靠着水倒在沙地上,精疲力竭的,她甚至想,若是能一觉睡死,便再也不要醒过来。 这是上阳君的奇毒,她知道记载,但眼下没有一个人,她根本找不到那种传说中的那味奇药。 日光渐渐升起来,温度一缕一缕地上窜,孟宓被晒得眼皮微疼,她累得想放弃,不愿再挣扎了,却不知道在那一瞬间,落入了一个坚实的怀抱,等意识渐渐回笼,她已经在那人的怀里了。 “你是谁?”她没有听觉,不知道自己的声音有多大,尽可能不愿吓到他。 也不知道那人有没有回答,即便是答了,她也听不到的。身体在颠簸,她能感觉到,他抱着自己在走一段崎岖的路,孟宓不留神摸到了他腰间的一块玉佩,螭纹有些咯手,但她却摸不出来,轻轻地问:“你来救我的?” 她想伸手碰一碰那人的脸,却被他安放在了一片草堆之中。 她的手边僵在半空中,上不得下不得,维持着一个滑稽的姿势,这里仍有淡淡的湿润的风,应当还是在溪边,但遮阴让视线更暗了一些,她问:“这是山洞么?” 照例没有声音。 他是她唯一的希望了,孟宓抱住自己的双膝蜷缩下来,喃喃道:“我想回楚国……”两行清泪毫无预兆地流淌下来了,绝望对她脆弱的心已经围城,在枳已经平安,已经安顿之后,她最大的执念,就是桓夙,她多么想见他一面,即便,她再看不见他,即便,他再也听不到他的声音,即便,见他一面要付出生命的代价。 她就想见他一面,对他说对不住,对他告别。因为她已经累得撑不住了。 夙儿,我还能这么唤你么? 作者有话要说:  嗯,救宓儿的人是谁? 告诉我你们的答案! PS:不要沉默,我保证,真的有很甜很甜的糖。   ☆、第56章 温存 孟宓浑浑噩噩地睡了一晚, 恢复身体的知觉时, 睁开了眼睛, 漆黑灌入眼底, 横流得满眼眶都是, 她下意识要捉住什么,虚空里什么也没有, 恐惧毒草一样疯长,直到一双修长有力的手被她握入掌心。 仿佛抓到了世上最牢靠的依赖,她用力地合拢手指,掌心的温热熟稔得让她细细地颤抖。 “我冷……” 她被圈入了他的怀里, 掌心下的肌肤,隔了薄薄的一层丝绸衫子, 心跳平稳而有力, 不疾不徐的搏动,让她滚出了泪珠,很快手指触碰过来,替她擦拭泪水, 孟宓谨慎而小心, 缓慢地说:“是你, 我知道是你。” 手指顿了顿, 她飞快地抓住了他。 这种熟悉的,略带一丝糙粝的手掌,他中指的茧生在哪一处她都一清二楚。 孟宓听不到回音,她只能整个人依偎过去, “你答复我一声,我听不到了,你写在我的背上。” 十多年前,她还是小小的一只,腰细得一掌便可捉住,软软地趴在孟安的怀里,在他后背画字,“阿爹,你猜,这是什么?” 孟安总能猜得准,她喜欢与孟老爹玩这样简单的游戏,只要是她识得的,她也总能猜得出来。 他犹豫了一瞬,孟宓感到这只手指游走过她的脊背,泛起一**的痒,他画得不轻不重,极缓慢极缓慢地,在告诉她:你中毒了,我要去采草药,你一个人小心一些,一个时辰之后,我便回来。 一听他要走,孟宓说什么也不让,抱住他的腰大嚷:“ 别走!” 她听不到自己的声音,但她知道这样的音量恐怕吓到了对方,他又画了一个字:乖。 一定是他。 孟宓忍不住抽噎起来,“别走……别走……” 她一直重复这两个字,喃喃自语的,也不知道他听到没有,但许久之后,他忽然弯腰下来,将她谨慎而温柔地搂住了,孟宓轻声问:“我现在的模样,是不是很可怕?” 他没有写字。 这个世间对她而言,没有生动斑斓的色彩,也没有悦耳动听的声音,孟宓畏怯地攥紧了他的衣襟,“你不要怕,也不要丢下我。” 仿佛有轻轻的叹息,随着气流拍在脸颊上,脊背酥酥麻麻的,却是他又写了起来:不会丢下你,乖,这里很安全。 他终究是走了。孟宓抱着膝,陷入一团深暗阴冷的黑雾里,有冰凉的水珠落下来,也许山壁在滴着水,打在脸颊上却是瑟瑟的疼痛感,孟宓忽然一阵痉挛,抱着膝侧倒在水洼里,脸颊砸入了泥水里,飞溅的狼藉将她整个吞没…… 一、二、三…… 她数了一刻,两刻,不停地数,漫长地数着,直至她被他抢着抱起来,要擦她脸上的泥,她才赌气似的撇过头,“说的一个时辰了,你迟了三刻!” 头却被人不由抵抗地掰了过去,他低头吻了下来,熟悉的薄唇,紧紧地压着她,贴着她,攫夺着她的每一寸为他绵延下去的呼吸,药草被他的舌推了过来,孟宓的味觉失灵,但她猜得到,也仿佛能嗅到药草缠绵的清香,必定是他唇中的味道,孟宓忽然张开了嘴,用力地咬了回去。 这是桓夙,是他,他在,她朝思暮想的人在。 一道道芳甜的水汁涌入咽喉,孟宓用力咽了下去,他才终于松开她,孟宓偏过头将草药吐在地上,她不用看也不用听,便知道自己眼下有多狼狈。 她摸摸索索地去解自己的衣裳,出来时同殷殷换了上袍,这件衣裳是那个婆子的对襟长衫,她抽开了腰带,脱了一半被他抓住了手,孟宓咬咬唇,“我冷……” 他抱了过来。 很快,他伸手替她将外边浸湿了的衣袍剥了。 他将干草铺到一片干燥的地方,将她谨慎地放下来,当他再度走开,触觉再度消失时,孟宓又惊恐得打颤,直至温暖的火似乎燃了起来,她觉察到一丝暖意,身旁是篝火,身下是干草,孟宓难以言喻此时复杂的心绪,直到他伸出来一只手,孟宓忽然竭尽全力地拥住了他,亲吻他,寻找他的喉结,用力地珍惜地去吻…… 这样的荒唐是第一次,可她只愿他在她的身体里,永远不离开。 很快,他反客为主地拥有了主动权,一夜放荡。 她醒过来时,身畔已经没有了人,如同云栖宫数十个熹微的晨间,他总是留她一个人,孤零零地宿在空旷辉煌的金屋之中,她只想醒来时,藏身在他宽厚的怀抱之中…… 但很快她便来不及想这些了,云栖宫的日日夜夜都有侍女服侍,会沐浴净身,他公务又重,不会下太狠的手,第二日孟宓还算是神清气爽,但这晚他要得又狠又急,孟宓没有任何善后事宜,腿稍稍一动,但觉一股残留的温热徐徐蔓延了下来。 她忍不住脸颊如火。 孟宓从干草上爬了起来,沿着青石砖和泥路摸索过去,抹了一掌篝火燃尽的灰烬,幸得已经不烫手了,孟宓小心翼翼地让开,沿着一旁摆着的一列石块往前挪,她想出山洞,即使看不到外边的世界。 淡淡的亮光撒了过来,将昏暗抹去了一丝,她虽然看不见,但感觉得到,孟宓张开手臂要拥抱山间的林风,却被一个仓猝的拥抱夺去了这个念头,男人好像很激动,在她身边吼,孟宓的手摸到她的喉结,动了动,却听不见丝毫的声音,他在她的背后写:前面是山坡。 孟宓歉然道:“我看不见。” 他的身体僵了僵,孟宓摇了摇他的手臂,轻声道:“吓到你了么?” 他没有说话。 “寻常的草药没有用,治不了我。”孟宓依偎到他的胸口,他们的身高差得正好,她娇娇小小的,靠过来时,头也只够听到他的心跳,感觉到他的身体似乎因为她这话而绷紧,她却笑着拿生死大事安慰他,“能这样见你,我就很心满意足了,真的。” 他抬起手指,在她的背上写:告诉我,什么能治。 孟宓知道他不能放弃,却半晌没有声音。 他的心跳缓慢地沉了下去,后背传来他写字的触感:你死。 简短的两个字,让她的心提了起来,怦怦然跳动,紧张之下,很快又是清晰的两个字触感撼动了她的心:我随。 你死,我随。 孟宓热泪盈眶,被巨大的幸福和恐慌一起砸中,猛然摇头,“我不要你陪我。唯独在这件事上,我不要你陪。” 他写:那你要我怎么样? 孟宓擦干了眼泪,头依旧枕在他的怀里,蔺华给她的文章策论,极少有涉及郑国的,也许是为了防着,孟宓只能想到一个法子,那便是以毒攻毒,并且收效不定,也许她会在两种毒物夹攻之下毒发身亡,但也许会痊愈。 只是若是无为,这毒何时会蔓延到心口,要她的性命,孟宓自己也无从得知。 “好像,要一味剧毒的药草,名作燕麻,这种草只长在绝壁深谷里,而且,我也不知……” 他将她抱了起来,再度躺上干草之时,孟宓揉了揉腰肢,轻轻嘟囔:“我腰酸着,都怨你。” 回答她的是一记缠绵的深吻。 孟宓从干草的一侧拾起了一块石子,在地上划开了一幅图,她作画原本便惨不忍睹了,双眼看不见,更加看不出画的是什么,孟宓只得口述了一遍药草的特性,燕麻的药性她不清楚,但他以死威胁,她只能一试。 篝火被再度点燃,一夜颠倒疯狂,孟宓疲倦地睡了过去,他的披风搭在自己身上,温暖的晴光沿着昨日漏雨的豁隙钻入山洞,她醒来时,手臂上有阳光的暖意。 想到昨晚他的热情,她脸红充血,难道他只是为了让自己累得睡着了,才方便出去么? 她伸腿都艰难了,孟宓不知是哭还是甜,身上满是他的体息,软软的披风搭在腿上,她将下颌搁在膝上,忽然想,他怎么会找到这里来的,他怎么会只有一个人…… 孟宓想了许久,却疲倦得连问他的力气都没有,这一次他回来得格外晚一些,孟宓没有等到,便倦怠地躺回干草上沉沉地睡了去。 …… “尧城传来消息,大王失踪了。”狄秋来握紧了信函,小公子暂时没有别的吩咐,但他一刻也不能等,便回卧房去取自己的铠甲。 骆摇光一晚才睡了两个时辰,困倦地起身,见男人在收拾行装,窸窣的摩擦声搅扰得自己再也无法安睡了,她忍不住问:“你要去哪儿?” “尧城。” 骆摇光困惑,“去尧城作甚么?” “大王失踪了。” 骆摇光没有阻拦他,低下头侧过身又睡了,她昨日忙活了半宿,难得睡着,狄秋来没忍打搅他,提了宝剑便大步流星地出门去了。 他走了约莫两盏茶的功夫,骆摇光又偷偷摸到了自己的绣鞋,飞快地起身去洗漱,自压在镜台下的暗格之中取出了一只红色的精巧的机关雀来。 这是她义父走时留给她的传信之物,骆摇光写了一封信给他老人家,扯开机关雀红色的空腹,将软布帛塞了进去。 那信上只有四个字,但她知道义父一定会回来的,这招她用了不下十回了,虽然他老人家聪明绝顶,也是屡试不爽。 作者有话要说:  从今天开始,作者君要开始收花花了,不许懒惰哦~ 花撒的越多,糖撒得越多哦! 那么问题来了,摇光给师父老人家写的信,用的是哪四个字?哈哈哈~ PS:关于五感之中唯独保留触觉这个设定,相信你们都懂的哈哈哈   ☆、第57章 苏醒 孟宓睡醒过来, 他人已回来了, 一手挽着她的小臂, 也不知在忙活什么, 孟宓动了一下, 便又被他圈入了怀中,冰凉的圆润的果子被送入了唇内, 她张嘴咬了一口,虽然食之无味,但她已两日没进食了,饿得紧, 这果子鲜美多汁,咬了几口, 水便挤了出来滑入了咽喉。 纵然尝不出味道, 她却觉得比仙霖还要甘美。她爱吃也会吃,从来没想过自己有一日会失去味觉,原来没有味觉,是这样的感觉。 若是他不在身边, 若是这果子不是他喂的, 依照孟宓对美食的脾气, 说不定饿死也不愿动嘴皮子。 “好吃。” 背后被他画了几道:还有味觉? 孟宓摇摇头, 感受到抱着她的手臂微微收紧,仿佛心疼似的,用自己温暖的胸膛予她歇憩、停靠,孟宓轻轻地说:“因为我知道是你。” 尽管他从来没有承认。 他将她放在干草堆上, 孟宓从他手里拿了两只果子,啃了一口,没有他喂的果子,在没有味觉的孟宓的感官里,什么都不是,她吃得艰难,味同嚼蜡地,忍不住眼底沁出了两滴晶莹,若是一辈子听不见,她倒能接受,若是一辈子没有味觉,该是怎样的灭顶之灾…… 这一刻,尽管那燕麻浑身是毒,她也想尝试了。 “你找到药草了么?” 孟宓倒在草堆之中,他便只好抓了她的一只手,在手心里划:没有。今日再去更远的地方。 孟宓反握住了他,“燕麻喜阳也喜阴,多长在山南水北。” 没什么动静,许久之后,他忽然蹲了下来,将她的手拉过了肩膀,孟宓微微惊讶,“你带我去哪儿?” 他一直不承认自己的身份,她便不说破,为了这份默契。尽管他心里清楚,若是她不是确信笃定,绝不会主动拉着他在山洞里荒唐了两夜…… 她乖巧地上了他的背,恬静地伏了上去,上一个背着她走路的人,是她的老爹孟安,可惜他成了桓夙政局斗争之中的牺牲品,孟宓看不见,但记忆在脑海之中却是完整的,她记得孟安背着她走过家中植满石榴树的庭院,夏花浓艳,小院中有白蟾花的清芬,那个因为身体发福而稍显蹒跚的男人,时不时将她举过头顶,像纸鸢一般托着满院里跑。 孟宓想着想着,不自觉地掐住了他的肩,她多日没有修过指甲,偶尔连自己都会觉得尖锐,可他一声没吭,或许吭声了只是自己没听见。 “上阳君跟我说,我阿爹死在闹市,是被你亲手推入深渊的,那时候,我恨过你……” 他的脚步停了一拍,也没说什么,孟宓被颠了颠,又被稳当地背着往下走了,脚底下仿佛有碎石,他不留神踩到了一颗石子,微微趔趄了下,孟宓急忙扶住他的肩头,“小心。” 她伸出手圈住他的脖子,一**困意袭来,她也察觉到了,许是毒性发散的缘故,她近来已愈发嗜睡,靠在她的肩头,休憩了起来,嘴里也没有停:“虽然我恨你,现在也没有办法释怀,可我没有想过离开你,没有,从来没有……” 声音愈发地低,渐渐地虚无缥缈,渐渐地便睡了过去。 这一路颠簸不断,孟宓中途醒了过来,但没过几刻,便又沉沉酣眠,连她自己都知道,她醒过来的时辰已经愈来愈短,但每一次醒来,她都仍在他的背上,走在怪石嶙峋的山道上。 夜风微凉,吹得她的心层层叠叠地揪成了结,她抚了抚他的脸,摸到湿凉的汗水,忍不住心更痛了,“你休息一下。” 男人没有任何回应,只顾背着她一路走,孟宓将脸颊轻轻地靠了过来,湿热从眼眶之中奔涌而出,沾湿了他的衣裳,她轻轻地战栗着抽噎着,“我也不知,这一刻睡去了,下一刻还会不会醒过来,但能一直长眠,倒在你的怀里,是我此刻最幸福的事了……我阿爹阿娘不在了的时候,我时常想,若是我没有入宫,没有遇见你,更没有喜欢你,是不是就能很好过,嫁一个平庸的男人,只要他宠我,爱我,愿意赡养我的父母,我是不是会很幸福……” “可是,想到我这一生,没有遇见你,我又觉得太遗憾了。我不想要锦衣华服,就想陪在你身边,我也不羡慕王后的凤冠,没有你,万钟于我何加焉……” “太后走的时候,你跪在陵园,我去找你,你让我发毒誓,让我留在你身边,我就发了,因为我害怕,我不想看到孤孤单单的你,不想看到记忆里的你变成真正的孤家寡人,那么孤僻,谁也不近……” “我不喜欢被你关在云栖宫那座金屋子里,也不喜欢读《女训》,我喜欢男人们爱看的书,我想是不是这些书让你这么烦恼,我也想和你一起烦恼……” “你知道么,我第一次见你,我便告诉自己,这是我要陪伴一生的人啊……” “可我怕是等不到了,仔细回忆过往,我好像骗了你很多事,很多很多,那句永远不离开,我恐怕也做不到了……” 孟宓的手依旧抱着他的脖子,意识消散前,仿佛有冰凉的水珠打在手背上,轻轻盈盈的,可是那么疼,疼得让她想一辈子抱紧他,可身上的伤病剥夺了她的权力,孟宓安安静静地趴在他的背上,终于软绵绵地睡去了…… …… 山清水秀的行云山,万峰簇落参差,深谷之中有一条如练清溪孕育而出,沿着蜿蜒的山脉,沿着逶迤的异石,绕着山腰而下,这里有一个原始的部落,他们久居山中,不问世事已久,服饰言语,都与别处不同。 这样自给自足的世外桃源,极少有外人涉足。 孟宓本以为自己会趴在桓夙的背上睡着,永远醒不过来,但她竟然恢复了意识,不但如此,孟宓睁开双眼,便对着竹床上搭着几道横斜的床架发怔,用了很久,才意识到自己竟然没死,还恢复了所有的感觉。 窗外鸟鸣山幽,疏林如画,淡烟一丝一缕地自林间氤氲而起,木窗被日色拂过,带了一股初曦时斑斓的绚丽。 孟宓大惊之下,忽然想到了桓夙,她猛地掀开了棉被,也来不及看这是哪里,便下床要去寻他。 她冲出门,只见不远处汩汩潺湲的溪水,那边聚了十几个衣裳艳丽奇异的女子,正靠在溪水边洗濯,勤劳的妇女们挽着衣袖,木槌挥舞下,有说有笑地聊着天,用的却是她听不懂的言语,孟宓怔了怔,只听身后有人以楚语问道:“你醒了?” 霎时间犹如救命良药,孟宓猛然转身,只见一个陌生的年轻男子站在回廊下,竹青的式样特殊的短衫,善意的目光剔透纯粹,仿似不经打磨的石英,英俊逼人。 这是眼下唯一能与她交流的人了,孟宓忙问:“你有没有见过一个年轻人,送我来的?” 年轻男子摇头,“我是在柏溪边捡到的姑娘,你当时只有一个人,晕迷不醒……” 他虽然会说郢都语,但却有些吃力和蹩脚,孟宓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晕迷在溪边,难道桓夙背着她走路,不甚落入水里了么……不,不对,她仓促地抬起头,“我应当是中了毒了,是谁救了我?” 年轻男子看得出孟宓的急迫,却茫然地摇头,“我捡到你,你就是这副模样,没有中毒,只是昏迷了十日了。” 十日,竟然这么久…… 孟宓打听不到桓夙的消息,便问:“那你可知,怎么出这深谷么?” 年轻男子闻言,缓慢而诚恳地摇头,“我从来没有出去过。” 孟宓颦着柳眉,“可是你会说外边的话。” 年轻男子“嗯”了一声,“这是我姑姑教给我的。但姑姑很多年前便已经离开了这儿,再也没回来过。” 孟宓不知他口中所说的姑姑,也没有多问,但她迫切地要找桓夙,她身体的恢复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怎么会轻易抛下她走了,这里又是什么地方…… 既然问这个年轻男人行不通,她便下了竹楼去问那些浣纱的女人们,奈何言语不通,她们咿咿呀呀的说话也快,孟宓全然听不懂,而且整族似乎只有这个名叫溪的男人会说话。她对村落里的其他人比划了,他们也明白了她的意思,却没有一个人知道这山谷如何出去,他们也从未想过出去。 外边兵连祸结,战火频繁,出去也许便再也回不得故乡,孟宓懂。 据说溪的名字是他姑姑起的,孟宓心想,既然他姑姑能出去,那便是她眼下唯一的线索了,孟宓便不停地同溪打听他姑姑的事。 溪咧着笑容道:“姑姑说,我的眼睛像山涧的溪水一样清澈,所以这么唤我。” 孟宓“嗯”了一声,顺着他感兴趣的问了一通,却没问到任何有意义的消息,她只得转而问:“除了不出去,可有外来的人进来么?” 如果有,那也可以成为线索。 溪仔细想了想,道:“去年,听族长说,好像的确有个外边来的男人闯入过这里,族里的人不欢迎他,但他抱着一坛骨灰,好像是死了重要的人,族长几经为难,才让人同意留下他了,但他只在族里住了几日,后来便不知去向,甚至没人知晓,他几时走的……” 作者有话要说:  行云山和柏溪,前文出现过的,不知道还没有人记得,如果记得,就知道接下来要写什么了么么哒。 PS:这是最后一次分开了~接下来全程高甜!   ☆、第58章 闻喜 溪涧的水是别处不能比的清澈, 孟宓被溪引入一个山坳子口, 拨开眼前叠翠的枝蔓, 溪往山南指了指, “那有个洞口, 就是去年那个男人走时,与之一道被封了的山洞, 我还记得当夜巨石滚动的声音,很吓人。” 孟宓微讶,隐约猜到这与出口有关。 “我能进去么?” 这个却让溪有些为难,但不论他答应不答应, 他都没有能力能搬动堵在山洞口的巨石入洞,溪便私下去问了部落的族长, 孟宓在溪中的青石上立了很久, 夏日长,微风自绿影里筛出来适宜的沁凉,她几乎忘了自己立了多久,只觉得四肢百骸无一处不舒服。除了担忧桓夙, 孟宓第一次感谢上天赋予她的恩典, 赐还了她生命中所有斑斓。 过了两日, 族长才拄着一根雕着木花的手杖蹒跚而来, 花白的须发,年至耄耋,却已久精神矍铄,满脸拥着慈和的微笑, 他说的是孟宓听不懂的话,溪便凝神听了,再用他蹩脚的楚语转达:“这洞外的石头,即便以人力搬开,也少说要半个月,问姑娘你能否等着。” 既然是唯一的线索,孟宓不等也得等了,她摇摇头,“我不急的,还请族长帮忙。” 族长听言,便抚须长叹了一声,由人搀扶着往那山洞靠了几步,满眸复杂。 …… 尧城多风,深夜了人还不寐,殷殷暗自坐在红牙床旁垂泪。 半个多月前的那一场婚典成了她一个人的笑话,莫名其妙跟着公子霁回来,待到后悔时,却已经走不脱了,公子霁待她温柔得过分,又不同于蔺华的利用,她甚至能感觉到柔软的背后,是丝绵般的柔软和坚韧。 这一晚公子霁回来得格外晚,殷殷一直没听到前院的动静,她披了一道绛紫的穿丝绣绸绡斗篷,蝉鸣聒噪不休,殷殷穿过堂前细落的杳然飞花,一路跑到大门口,香汗淋漓地扶着门闩,抬眼只见公子霁的马车,她脸红了一下,赶紧撤了手,拘谨而茫然地站着。 公子霁见到殷殷,眼前微不可查地一亮,不待几个门客拥上来与他禀话,便先裹住了殷殷白如葱根的手,“可有受凉?” 殷殷低着头不说话,只是默默地将头摇了摇。 几名门客见了,不由得暗自长叹,心道公子竟然宠信蔺华派来的不知底细的女人,若是细作,那么这府邸的一举一动可便尽在上阳君的监视之下了。 她虽说不凉,公子霁觉她柔荑冰冷,仍是解了披风替她再披了一层,“风清露冷,还是回房去,我与这些门客有要事要谈。” “嗯。”殷殷有些赧然听他说这些话,明明他们之间什么都没有,却说得好像他们同宿一榻。 直到殷殷转身走了,一位燕颔虎须的中年门客道:“公子,此女是上阳君训练的细作,留她不得。” 公子霁冷然蹙眉,朗声道:“曲先生要谈的若是这些,那便不必说了!” 自知触了霉头,那人便不再将针对殷殷,又道:“如今上阳君在尧城久滞不去,其心可诛,在下只担忧时日越久,越是难以对付,公子是一城之主,该杀该遣,还请公子早做定夺。” 这群门客心里都清楚,他们跟随的这位公子是个重情重义之人,心中对上阳君有愧,无论如何也下不得狠手,因他的妇人之仁,郑伯才将公子霁发落到尧城,但此处三国接壤,乃兵家重地,懈怠不得,公子霁再迟疑下去,迟早生乱。 公子霁捏紧了拳,“他毕竟是我的弟弟。” 他心里清楚,蔺华必是料定了他不敢动手。 可他偏偏便被蔺华吃准了。 “公子,上阳君在尧城屯兵买马已有月余,手中更抓了楚侯的亲信禁军,楚侯必定难以善罢甘休,郑与楚已言和多年,决不可再生事端啊……”另一个门客声泪俱下,长袖挥泪,“公子,早做决断罢……” 公子霁咬出了唇,咬出了一丝血红,直到他无意之间转过眼眸,殷殷披着他的驼白长袍披风俏立月色寒光里,凄然哀伤地看着他,每一个不寐的夜里,她暗中堕泪,为的人全是蔺华,她自梦魇中挣脱出来,唤的人全是蔺华,她做了无数的面具摆在梳妆台,仿的人全都是蔺华…… 他们都是一样的傻,被同样一个人一次次辜负,却还不到黄河地惦记那个人,望他回心转意。 怎么可能的事。 公子霁决然地捏紧了手指,“今晚子时,动手。” 他不敢再去看殷殷的目光,几乎是落荒而去,他怕瞧见殷殷藏恨的眸,怕殷殷因为他的决定,永远将他划在阵营之外…… 距离子时还有半个时辰,狄秋来在营帐外点兵,一名裨将遥遥望了眼南方,低声道:“大王向来最宠王后,此次怎么会先动身回郢都了?” 狄秋来利眉一收,“大王的事,不是你我该问的。”唬得那人哑口无言之后,狄秋来又不悦道:“今夜救不出曹参,你我提头回郢都罢!” 一句比一句厉害,那裨将原本只是在出发前打听点大王的私事,充当一乐,没想到狄将军毫不解意,还乱七八糟说了这些话,教人无端委屈。 …… 那山洞的石头总算是搬完了,孟宓提着一只部落以羊皮、木枝特制的灯走入洞穴,昏暗无光,即便是青天白日,洞里一股腐味也让人忍不住皱眉。 溪作为年轻力壮的男人,自然挡在她前头,洞里都是湿润的青岩,盘曲斗折的路让孟宓转了几道大弯,此时不远处却缓慢地升起了一缕盈盈如水的白光,在光滑的生满青苔的路面摇曳。 “这是——”连溪都惊讶了。 孟宓几乎不能再等,急忙冲了几步,狭窄逼仄的山洞宽敞了起来,一口晶莹剔透的冰棺鼓着寒气躺在其中,孟宓的呼吸宛如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她一步一步地靠近,冰棺里挥散的雾气之中,轮廓秀雅、面貌雪白的男子,正安谧地歇在冰棺之内。 他的手脚微侧,成翼蔽之势护着手中一个陶土捏的紫坛,面容安详无憾,看模样已经沉睡已久…… “卫太医……”孟宓的唇齿冻得发抖,直到看清冰棺里的人,才终于恍然大悟。 那禁宫之中,偷走太后骨灰的是卫夷,他不远千里,跋山涉水,送太后的尸骨回乡,原来,原来只是为了,在那之后的不论黑夜白日,都无人搅扰,安睡在太后的身畔,没有人能分开。 这既防备又对怀里的骨灰坛珍之重之的睡姿,让孟宓忍不住心酸…… 他和太后已在这里躺了一年之久了。 若不是她闯入,也许他们会在这般安宁地睡过十年、百年、千年…… 孟宓热泪盈眶,几乎忘了身后的溪,青年提着一盏已熄灭的灯,诧异地望向她:“姑娘,你认识他?” “溪,我想,找出路了……”从未有过的渴望吞没了她的理智,她要见桓夙,这样的心从未像现在这般如焚,她不要转瞬百年,不要只能与他天各一方,她一定要找到他,一定…… “可是姑娘,你怀有身孕,这里边气泽稀薄,不适宜你久待。” 孟宓一愣,“什么身孕?” “昨日族长替你把脉之时便探出来了,已经一个月了,姑娘,你要好生保重。”溪忍了忍,又道:“我替你在这边找出路,找到了便知会你,此时你已经在这边待了太久了,还是回去吧。” 孟宓后边的话全然没听到,她只是怔怔地低下头,手指情不自禁地抚过自己扁平的小腹,刹那间不知该作何反应,只知道泪水汹涌而出,迷离了眼前的昏暗,原来,原来…… 孟宓怀孕之时中了毒,她担忧胎位不稳,便央族长再替她诊了一回脉,族长讲话让溪传了,“脉象稳定,看得出来,孩子比一般孩子坚强。” 那是自然,在那样的情境之下有的,怎么会不坚强?孟宓忽然有些自豪,迫不及待想与孩子的父亲分享她的喜悦和感动,可她却找不到他…… “族长还说,姑娘切忌忧思,若要出去,金石为开,一定可以。” 这是族长说的安慰的话,孟宓充满善意地回以微笑,郑重地点头。 那洞门口的石块被清理之后,不过两日,溪便找到了正确的出路,兴高采烈地回来告知孟宓,孟宓简直大喜,天无绝人之路,峰回路转,到底还是有生机的。 前途柳暗花明,拂柳分花之后,便是她回去的路了。 溪却突然有些不舍,送孟宓出了山洞,将背上的包袱交给她,“你还会回来么?” 孟宓抱起了软绵绵的包袱,颔首,“会的,多谢你的照顾。” 他们在碧丛遍野的古道上分别,远芳如流霞,落了璀璨的星火在山林间,溪转入自己的世外桃源,族长带着上百人,举着火把在洞外等候,见到溪进来,苍老的声音提了十成中气:“堵住洞口,自今以后,莫再放任何一人进来。” 溪震惊地望向族长,唇瓣颤抖了起来,她方才答应过自己,会再回来看他……他没有朋友,只认识孟宓一个人,可永远也见不到了么? 族长神情肃穆,“只有守住这里,我们百夷族才有活路。” 这是上天的训示,非人力所能动摇。 作者有话要说:  啦啦啦,回楚国了~ PS:夙儿为什么扔下宓儿走了,会解密的~   ☆、第59章 不见 行云山一带毕竟被划在楚国的疆域中, 孟宓要打探楚侯的下落要比在尧城方便太多, 这附近距宛城不远, 桓夙在宛城有驻军, 她二话没说便直奔宛城。 迎着一条旷野里荒草覆没的古道走了十里路, 孟宓累倒在路边,宛城里策马而出一对黑衣甲卫, 她凝神一看,他们身上的玄色劲装正是熟悉的式样,孟宓猛地站起来朝他们挥手:“狄将军!” 策马当先的正是狄秋来,他的耳力和目力都是上佳, 一眼便瞧见了荒草里形容狼狈的孟宓,登时夹紧了马腹冲了出去。 身后此起彼伏的惊疑之声:“王后?是王后娘娘!” 孟宓终于找到了队伍, 挥了几下手, 便疲惫地倒在了一旁,狄秋来翻身下马,急切过来搀扶她,“王后娘娘?” 见孟宓一直捂着小腹, 狄秋来眉心一紧, 便遣人回去在城中雇了一辆车, 车里铺了两层绵软的锦绣攒花大褥, 另请了一名城中的医者,马车并众禁卫候在城外,那医者替孟宓诊脉之后,沉吟着道:“这位夫人有一个月的身孕了, 这是过度劳累所致。” “有孕?”狄秋来一怔,随之听到了身后一向纪律严明的禁军传出了喁喁之音。 “王后竟有孕了……” “这是我楚国第一个大王嫡出的公子!” “此事要尽早告知大王!” 孟宓自然也听到了,她支起半截身子,将手指沿着纱帘伸出,在红木的车轩上轻扣了两下,狄秋来于是附耳贴近,只听孟宓气虚地恳求:“这事,暂时别告诉大王,我,我亲自说……” “诺。”狄秋来躬身行礼。 因着孟宓怀孕,沿途有山路颠簸,狄秋来不得不令众人耽搁了行程,并将尧城最好的医者以重金相聘,一路守在车驾旁,另配牛车相护。 虽有王后之命,狄秋来未将有孕之事藏在信笺之间上禀大王,但孟宓现在人在车队之中,身体违和不能疾行,恐迟几日回郢都,还是如实报给了桓夙。 彼时小包子正在漱玉殿念狄秋来的信函,桓夙修长而冰凉的指拈着一支狼毫,唇角微陷,小包子念完之后便长吐一口气,呈上丝帛放在远处,只听大王微冷着声,挥袖洒落了一地墨迹,“孤不见她。” 小包子满腹凄凉,“大王……” “让她离开!”桓夙忽然长身而起,膝盖撞翻了案头残余浓墨的古砚,玄青的古朴长袍溅了几滴墨汁,完美地隐匿在这一派深沉之下。 “大王,狄将军来信说,王后身子不大好……” 小包子眼睛转了几转,哈着腰默默站远了一步。 桓夙捏着的食指微顿,琴台外,竹林生风,绿光潋滟。 他疏冷地拂袖,“让她留在郢都,自今以后,不许她涉足宫闱。” “诺。”小包子默默抹了一把泪,便转身离开了。 这样一条禁令在外人看来分外此地无银三百两,大王分明想见王后,不知为何偏偏不让王后入宫……难道,大王要在宫外与王后私会? 郢都的繁华一如往昔,马车路过孟宓,狄秋来忽然令人停车,策马走回孟宓的车驾旁,诚挚问询:“王后,此处是您故园,可愿下车暂歇?” “嗯。”孟宓没想到狄秋来还有这份体贴,缓慢地从车上走了下来,一路上孕吐和恶心让她几乎心力交瘁,幸得终于来了郢都,在王城脚下,故土的熟悉的芳香还是梦中的清甜,一缕悠扬缠绵的笛声自远处的高墙飘来,愈发衬得孟宅之中清寂无人。 孟老爹昔年是鄢郢最大的粮商,孟家也算家境辉煌,园中繁花如云,一掬一捧地蜿蜒入曲折的回廊,还有她最爱攀爬的石榴树,绯红的夏花,此时有了颓败的衰减之意,孟宓不无遗憾地自前院走回后院,物是人非触景伤情,她趴在围栏上抽噎起来了。 狄秋来等人候在孟宓外,裨将上前,执剑行礼:“将军,已耽搁这么久,我等迎曹将军入郢,奉行的是公事,暂时不可久留。大王有言不见王后,但大王素来心思难测,我等应尽早入宫交旨。” 大王哪里是不想见王后……狄秋来默默一叹,拨转马头,掷声:“入宫。” 孟宓待了片刻,方才想起这园中竟然无人,她用怀中珍藏的丝绣绢子抹干了泪水,溅水如珠的假山流泉外,转出两个活泼的水红身影,梳着玲珑发髻的侍女,见到孟宓,面色一喜,飞奔而来,“小姐。” “啊?”孟宓茫然地支起身,挨着红栏侧过来。 侍女面面相觑,才解释道:“奴婢婵娟,这是奴婢的妹妹广寒,我们自幼跟在小姐身边的。” 这两名侍女年纪比孟宓还要小,孟宓入宫迄今已有三年多了,去年至今又辗转秦国、郑国,身心乏累,这两个当年还是一团婴儿肥的侍女,她一时竟未想起来。 婵娟拉着广寒的手,对孟宓解释这些年孟宅变迁:“老爷做上大官了,一早便有警觉,将郢都的米粮生意让人了,换了一整个府库的钱帛。后来老爷和夫人不幸……”婵娟忍了忍,见孟宓眼眸水润清澈,方才还落了泪,必定是触景伤情,便不敢再往下说了。 广寒却没察觉,说了下去:“老爷和夫人不幸之后,大王下旨查封孟府,但在银库之中搜出了数万钱粮,奴婢们本以为大王会收了钱帛充盈国库,但大王却又让人离开了,孟府也不封了,还遣了一支暗卫守护在府外。这宅院里,除了大王每月遣来的扫尘侍女和照料花木的侍女,几乎无人涉足,我们也各自取了大王予的钱帛散了。但大王得知小姐回来了,又差人找上了我们,让我们侍奉小姐在侧。” 陷入往日的回忆之中,孟宓没听出这些话有何处不对,但听她们一个个说起父母的不幸,不免艰酸落泪,暗暗咬住了唇,“我,我阿爹阿娘,葬在何处?” “在城外的西陵坡,今日天色已晚,小姐舟车疲惫,不如明日再去。”婵娟心细,见到孟宓眼底细微的青影,便知她几日不曾安眠。 也着实不差这一日,孟宓沉重地颔首应下了。 暮光被浓妆的夜色一缕缕拾入妆奁,高下参差的古木隐约露出飞出的雕螭刻蟠檐角,云栖宫外四角都悬了风铃,连漱玉殿都能听到风声下清脆相和的铃声,愈发衬得偌大一座宫殿寂寞清冷。 “大王,王后今日住到孟府里了。” 桓夙的手指按在蚕丝般细而韧的琴弦上,拂下了眼睑,“其实,只要她回郢都,孤就无法不见她。” 孟宓已经不是三年前会在太和殿外吓晕的软柿子,不会因为他的靠近、他刻意的威严而惊悚倒退,区区一个禁令而已,她懂得利用王后这个身份,禁卫军拦不住她。 迟早还是要来的。 小包子满心酸楚,“大王,这又是何苦?” 桓夙淡淡道:“将这些——”他的手指摁在一摞竹简上,“拿给公子戚。” “诺。” 大王即便是已君临楚国,坐镇郢都,却再也难以亲政,这些既是为自己减少负担,也是为了磨砺公子戚的心性和决断力,小包子抱着一摞竹简放到紫檀木的案盘上,折了折腰,便转身出去了。 西陵坡地处郢都以西,是一块天然的风水宝地,孟老爹在世时,便找大巫推算过了,事先买下了这块地,百年之后,他果然与阿娘长眠于此。 “爹娘,不孝女孟宓,前来见你们了。” 墓碑上刻字是以孟宓之名,可她却是时隔一年第一次来拜祭。 身后的婵娟和广寒都红了眼眶,想当年孟家在郢都是何等的风光,孟安虽未从政,却有不少达官巴结逢迎,为的就是多一口米粮,孟安在郢都也不用看旁人的眼色,率性行事。可转眼,人丁凋敝,树倒猢狲散,原来所谓的家户,抵不过苍天的一夕悭吝,它要收走什么,不费吹灰之力便可以收走。 拜祭完父母,孟宓走出西凌坡入城,才终于平息了心中的愧疚悲痛,遥望那澹澹长天下巍峨高耸的高墙,那是楚宫的所在,婵娟和广寒在她身后对了个眼色,两人一起上前,一左一右扶住了孟宓,“小姐哀思过重,不宜冲撞了大王,今日请——” “我懂的。”孟宓一句话让她们暂时安心。 她本该为父母服孝三年,但有孕在身,且物是人非早已错过了时机,孟宓便服了三日的孝期,这三日楚宫毫无消息传来,换上常服走出寝房后,孟宓终于蹙眉:“时日到了,我要入宫。” “大、大王——”几名内侍飞奔着逃来,桓夙手下一松,刻刀将握着木人的食指瞬间戳得鲜血淋漓。 这是他五指上新添的第十一道伤口。 桓夙俊容冷漠,“何事惊慌?” “禁军拦不住王后。” 自然是拦不住的,她的名字,是他用血一字一笔地刻入楚国宗姓牌位之间的,她是他钦封的王后,禁军即便是得到了他的指令,也无法阻拦她,回她应在之地。 桓夙随性地抽出了御案下一条洁净的素色丝帛,卷住了自己的食指,默然而生冷,那几名内侍见大王不发话,也便不敢擅动,桓夙忽地眼眸微掠,隔了一会儿,内侍才听到王后那如履钟鼓的脚步声。 “大王。”终于,熟悉而软糯的声音仿佛从烟波千里外穿透而来,硬生生扎入鼓膜,痛得从里到外,血肉模糊,桓夙微微垂目,掩盖了一丝异样。 作者有话要说:  夙儿为什么不想见宓儿呢,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你们回答我两个问题哦—— 1、为什么桓夙雕刻木人为什么总是受伤? 2、为什么桓夙比别人先听到孟宓的脚步声? PS:可疑,实在可疑。\(^o^)/~   ☆、第60章 守诺 冷如寒玉的楚侯, 握着一支刻刀, 端凝地坐在御案之后, 玄青暗纹绣吴翠蟒缎, 宽袍广袖下, 左手的食指裹着一层熟悉的白绸,孟宓忽然忘了问他怎么在行云山附近找到的自己, 忘了问他为什么一声不响离开,忘了问他为什么让那群禁军拦住自己不让她入宫。 她只听到自己急切的脚步声,几乎一径飘到桓夙的眼前,抓住了他的手, “流血了。” 上次也是这样,但这一次他没有藏起来, 孟宓看得分明, 白绸溢出了一团猩红,灼伤了她的眼睛,“小包子,找药和纱带, 给大王包扎。” 小包子闻言却不动, 一愣一愣地瞧着, 等着大王反应。 桓夙忽然抽手, 孟宓攥着那条丝帛,被他促起的举动抽了出来,那几乎深可见骨的伤痕,鲜血如清泉出谷汩汩地往外渗, 小包子吓了一跳,忙不迭去找药了。 孟宓怔然地望着桓夙,他清瘦了不少,面容冷凝如霜:“孤不需要你。” “发生、什么了?”孟宓被禁军拦下,说大王不见她,她心里想,怎么可能,他怎么可能不见她。 桓夙噙着一抹冷笑,“一个月以前,上阳君已昭示天下,你是他蔺华之妻,是从本候手中夺走的夫人,天下人等着看孤的笑话,孤已经让人看够了,你既与他夫妻有名,不如趁早离去。” 那森然冰凉的语气顿了一下,“孤的王后,躺在楚国的陵园之中,不在这里。” 孟宓手上一松,染血的丝帛飘然落地,“你明知,我没嫁给他,是他一面之词。” 孟宓咬牙,不懂桓夙为什么忽然反口,“一个月以前,你明明去郑国找过我,还有,行云山,明明也是你……” “孤不知道什么行云山。”他漠然地起身,衣袖沾带的一缕细风拂落了案上的白绸,孟宓几乎无力瘫坐下来,她想不明白桓夙怎么会突然态度逆转,冷漠而疏远,从来不像他,即便是她刚入宫时,她也能觉察他对自己的厌恶和关心,而绝不是眼下这种令她茫然无措的冰凉。 她腹中有他的骨肉,行云山的事,他不认也得认。 想到肚里的孩子,她什么也不畏惧了,扶着一旁的御案起身,“可这阖宫上下,认我这个王后,那我还是你的妻子,我不管旁人怎么说,不管上阳君对天下人说了什么,我只认你一个夫君。” 他的背影萧肃清寂,颀长如画。很长一段时间之后,桓夙负手冷笑,“随你。” 他往漱玉殿外走去,直到脚下几乎撞上一方矮几,孟宓脱口而出一声“小心”,他已经无误地迈过去了,步履生风。 酸涩从胸臆里一寸寸蔓延起焚心的火,她知道他那个蹩脚的借口不能算理由,可是——到底是什么苦衷,让他隐瞒这些,对她如此冷漠疏离? “娘娘?”小包子拿了药膏出来,只见漱玉殿正殿已经无人了,心神一慌,“大王人呢?” “走了……”孟宓俯下目光,一串滴落的血迹蜿蜒入外,尚未干涸,红得令人发憷,孟宓忽然疾走两步,夺了小包子手里的药膏往外追过去。 桓夙已经走远了,孟宓问了不少侍女,听说大王往静安园那边走了,孟宓便沿着一横长堤而去,梨花谢尽,阴翳如蓬,满园的墨绿叶子斑斑地攒出婆娑的绿锦,孟宓讶然地停步,仿佛走到了另一方秘境。 这是她当年来过的,再往身后踅过去,他在那边摆过一桌佳肴,用这些盛情地招待过自己,孟宓那时候想,其实楚侯对她挺不错,她四下一望,终于捕捉到一片玄色的衣影,他在一段岔路上踟蹰不前,孟宓轻手轻脚地靠了过去。 以为他不知道,却忽然听到他阴沉的声音:“滚过来。” “啊?”孟宓怔了一下,他转过身,猛然攥住了她的手,拉扯之下孟宓的脚趔趄了一下,摔入了他的怀抱,他抱着她退后了几步才站住。孟宓自怀孕之后便格外留神,不敢大动,惊魂未定之下,却留意到他拉住自己手腕的手不知何时移到了腰上,紧紧地将她护着。 她暖暖地笑了一下,扬起头来看他,却找不到那双漆黑的眸,她扬唇笑:“大王,真不想见我么?” 桓夙闻言脱手,“楚王宫不是你该来之地。孤已经说了。” 孟宓眼色黯淡了一下,“可我在郢都举目无亲。” 本意唤起他的一点同情心,也许桓夙会收容自己,没想到,他冷峻的眸波澜不兴,只微微瞟过来,哂道:“你不是还有一个弟弟么。” 说到枳,孟宓备觉惊喜,他在外头流落了这么多年,终于回到故土了,孟宓真心为他高兴,“他人在何处?” 桓夙如渊的脸色讽弄地浮出一抹笑,她的心弦动了一下,桓夙一贯爱吃枳的醋,霸道善妒的楚侯,这一点还没改,要是…… 不大好,她不能拿年幼的枳开玩笑,孟宓头疼地看着他,“不说就是了。”她自己总能问出来。 孟宓走上前捉他的手,桓夙却又甩开,转身要走,但在这分开了两条岔道的路上一时又不知何去何从,僵直的身影让孟宓心里一疼,他以前从来不畏惧走哪条道的,即便走错了,也会若无其事地再折回来。 她从身后抱住了桓夙,柔软温暖的身体严丝合缝地贴了上来,楚侯微微僵直的身体更紧绷了,孟宓终于有机会握住了他的手,“我替你上药。” 怕他再度抽出手要走,孟宓也提起手指,在他背上画了一个字:乖。 感觉到他玄色的袖口,那花草暗纹轻细的摇摆,宛如要活过来一般,她知道袖摆下那只手在颤抖,怎么能否认呢,行云山脚下那两晚,她可都记着啊,一丝一毫都不敢忘记,他怎么会忘,孟宓仔细地点了一指药膏,替他缓慢地敷了上去,怕他疼,孟宓仔细地一面抹一面吹。 纵使,他疼也不会让任何人发觉。总是这样。 这只手不像去年这般漂亮,手指手背上一片斑驳错落的狼藉,有被利刃划伤的,有被荆棘等带刺之物划出的断续的伤口,还有不同割裂的伤口,中指的指甲盖也没有了……孟宓无声地滚落了泪珠,却不敢哭出声让他发觉。 她撕开了自己下裳的一道鹅黄的软缎镶边,替他仔细地缠绕了几圈,才凝神系了一个结,桓夙一直漠然不动,他知道那些伤会让她发觉,他在手上用刻刀划了十几道刀伤,以为能掩盖过去,可是,如今的孟宓,要骗她已经不那么简单了。 微暖的唇瓣贴在了手背上,还有一点湿润沿着唇滚下来,她……哭了。 桓夙不耐烦地推开她,“可以了。” 孟宓却固执地不撒手,“这是,在行云山弄伤的,是不是?” 桓夙微愠,“孤说了,不知道什么行云山。” “骗人要知己知彼的,”孟宓摇头,“我已经知道了,行云山是太后的故里,你又怎么可能不知道。” “我看到了,卫太医和太后,他们在一起,很好很幸福,算是得偿所愿。”孟宓轻轻吻他的手背,告诉他自己的想念,“我回来,也是为了这样,生也好,死也罢,我一定要在你身边,我答应过的。” 少顷,他动唇:“孤自己毁诺,那个誓约不必守了。” “我想守。你是楚侯,怎么能背信弃诺?我和你,为了彼此都失去了太多,若还是不能在一起,我不甘心。”孟宓一句话让他退后了一步,她箭步跟上来抱住了他脖子,软软地贴近他,呵气如兰,“告诉我,你是不是有什么不能说的苦衷?” 他紧抿着薄唇,露出一线的犹豫,但孟宓始终没等到那个答案,他又推开了他,终于不再犹豫,走入了一条陌生的石径。 孟宓留在原地,这一次没有跟上去。不能气馁,她暗暗告诉自己。 他是楚国的大王,口风自然比一般人紧,孟宓自知问不出话,趁他走入了一条岔道,便折回来去云栖宫找小包子。 岂料没等回宫,在长堤上远远地见小包子捧了一件漆黑的绣龙穿祥云的蟒袍跟来,模样焦急,见到孟宓才慌慌张张地跪在了孟宓身前,“王后娘娘,大王——” “他往——”孟宓朝方才桓夙挑的那条道指了指,“那边去了。” “啊?”小包子惊恐地抖了抖,“大王他没走过那条石子路啊,那路上到处是绊子枯枝……” “怎么了?”孟宓耳尖,听出了什么“绊子”。 小包子苦着脸,如丧考妣地伏在地上,“王后娘娘,奴婢该死,即便违命,也要说这一句。” 孟宓便提着了耳听着,直到—— “大王他已经失明了!” “什么?”孟宓吓了大跳。他竟然看不见了—— 那样的感觉,失明过的孟宓懂,她知道那只能在黑暗之中摸索的绝望,她知道那种茫然无措,知道那种举步维艰,难怪,他方才在岔路口驻足了这么久,始终无法决断走哪一条。 原来他推开她,是因为他看不见了。 可是在行云山下的那个山洞里,她不但失明、还失聪,甚至没有嗅觉,他一样没有守着她,同样地,她怎么会因为这个嫌弃他?即便桓夙这辈子都看不见,这也不是她放弃他的理由。 “千真万确。”小包子嘤嘤地抖着肩膀,不敢拿桓夙的衣袍擦眼泪,自己用那身蓝衫子抹了把眼睛,一抽一噎道:“行云山那里确实是大王,当时我们找到大王的时候,他满身是血,抱着王后娘娘倒在悬崖边……巫医诊治说,大王中了燕麻的毒……” 燕麻的确有毒,孟宓就见过那燕麻致人失明的先例,当时她也是情急之下选择的以毒攻毒,但没想到桓夙会以千金之躯试药,何况,燕麻的毒性到了胃中便大半被消耗了,寻常人吃根本不会中毒,除非口舌生疮,嘴里有伤口…… 小包子伏地颤抖,一不做二不休,已是枭首的大罪,不怕再多一条:“燕麻生得极其普通,但有麻沸之用,大王为了试药,咬破了舌……” “可是,”孟宓出声打断,“燕麻味甜,不用咬舌,这些我都告诉过他,怎么可能尝不出来?” 小包子深吸一口气,“大王他,生来便没有味觉啊……” 作者有话要说:  啦啦啦~ 答案揭晓。意不意外,惊不惊喜? PS:夙儿的视觉和味觉最终都会好的,么么哒你们。 最后一句,昨天哪位小可爱删了预收。。。我保证,这篇完结会开的,你快回来~   ☆、第61章 不离 没有味觉。 孟宓宛如被打了一记闷棍。 她想起, 在楚宫的日夜, 她独自饮食, 他几乎从不与她同席, 只是因为, 他自幼没有味觉,从未尝过酸甜苦辣有何不同, 所以在膳食上从来独来独往也不曾上心罢;她做了一桌菜,殷勤地招待他,甚至要喂他,满心满意会得到他的奖赏, 可却没有,因为他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没有味觉, 所以尝燕麻的药性, 才会咬破舌尖,用麻醉的功用去证明它的效用…… 她明明跟他说过,燕麻有毒剧,口舌生疮者唇舌受伤者都不得食用, 她明明说过。 “我说过的……”孟宓刻意强调着什么, 可洗不脱内疚, 她从地上捞起桓夙的披风, “我会装作是我自己发觉的,与你无干。” “多谢王后。”小包子嘴里又涩又干,已说不出旁的话了。 孟宓将他从地上扶起来,“你跟在大王身边多久了?” “四年了。” 四年, 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孟宓自入宫到现在,也有三年时光了。 “小包子,”孟宓自腰间摸了一个香囊出来,里头塞了几锭孟宓里的碎金子交给他,“这里有些金子,你拿一块,剩下的烦请交给我的弟弟,枳,你应该知道他住哪儿。” 小包子并未伸手接,“大王有命,厚待枳小郎,他住的地方,未必比宫外头的大人们差,大王有意栽培他,岂会短了他的吃喝?” 她知道桓夙霸道爱吃醋,也知道他最大度,孟宓抿了抿唇,“这个是我的心意,总不能什么都让姐夫给了。” “诺。” 小包子接了绣囊便走了。 岂料枳却不怎么安分,听说姊姊回郢都了,便迫不及待要看他,先前人在孟府守孝,闭门谢客了三日,好容易等她出门,却直接入了宫,枳在宫外头左等见不着右等见不着,才盼来一个送信儿的小包子,枳喜出望外,“我能见我姊姊了么?” “恐怕不行,”小包子义正言辞,摇头,“王后正服侍大王养病,至少数日之间不会轻易出宫,待大王病好了,你们自然便能见了。” 枳没听说楚侯病了,有些诧异,“大王病得严重?” “切莫打听多的,仔细些。”小包子提点了一句,桓夙染恙之事本来便是不外传的,枳是孟宓的干弟弟才借着身份知道了一些,再说多了只怕旁人听去了,公子戚毕竟年幼,恐怕朝中人心惶惶。 “知道了,我不问。”枳温顺地颔首,小包子见他毕竟还是本分听话的,便不说话了。 …… 孟宓混在一众提灯侍女之中,列了十二人,她站在中间,桓夙披着一件宽大的袍子走在前边,步履稳健生风,丝毫不像看不见的人,这宫里除了他信任的几个近侍,恐怕无人知晓桓夙失明这件事。 云栖宫的浴室灯火明亮,烛台摆了九处,浴池的温泉氤氲其薄薄缭绕的一室雾色,他站在水池前,将玄色的袍子褪了下来,随之那裳服轻飘飘地曳地,众位宫女脸红心跳地瞧见了,大王比女子还要乌润浓密的长发,高颀俊美的身姿,紧绷白皙的肌肉,这背影真是…… “都下去!”这声不是桓夙的,是孟宓的。 这群宫人太少见多怪了,盯着桓夙目不转睛,看得她大不自在,王后发话了,侍女们哪敢久留,便个个红晕未消地低头鱼贯而出。 孟宓回头,他一只腿已经下到了水里,浓如墨般的长发流云浮水一般地散开,孟宓眼热了一下,他转过身,大半截身体湮没在水底,潮润的脸蔓着一缕殷红,他沉声道:“王后有心思跟在侍女之中?” 孟宓正要回嘴,眼珠却转了转,桓夙他这是松口了罢,到底还是认自己的,她往水池走去,“只要能跟着大王,便挺好。” 桓夙忽然伸手拽住了她的腿,将人扯了下来,孟宓怕磕在池壁上,身体往前倾下去,摔落了水中,溅起四散的水花,孟宓扑打了两下,“桓夙,你——咳咳——”人被他推在池壁边,他伸出手将她圈在方寸之地,孟宓心中一慌,脸色大红,“你——” “孤不想与你玩闹,”桓夙精准地钳住了她的下巴,嗓音沙哑而冷寒,“郢都并不太平,楚国将与郑秦开战。” “我也不是玩闹。”孟宓得寸进尺地抱住他,“郑秦楚之间迟早要动兵戈,乱世原本就是如此,我从未惧怕过,我是楚国人,国事兴衰,原本便有责任,何况我还是王后。” 桓夙的声音哑了哑,“那是孤封的,你若不承认,那就不是。” “我承认,我承认的!”孟宓捣蒜似的点头,“你是楚侯,我便是王后,你若只是街边寻常卖猪肉的,我便是屠户的婆娘!”她说完便往桓夙怀里拱,明知道他未着片缕,这紧绷光滑的手感,让孟宓忍不住贪婪地深嗅了一口。 “你啊——”他伸手将她抱上浴池,让他在上面做好,动作流畅一气呵成,孟宓眨眼,难道他还不准备坦诚眼睛的事? 不过孟宓并不气馁,他已经松了口了,这便是好事。 桓夙只是无奈她不听劝,“孤拿你怎么办才好?” 孟宓坐在浴池边沿,他已久靠得很近,孟宓倾身下来吻住了他的眉心,唇瓣触到他的肌肤之时,他往后躲了躲,但已经来不及了,孟宓伸手按住了他的肩,“大王的反应迟钝了。” 他抿着唇不说什么话,孟宓却想到自己怀有骨肉,不能在有温泉的地方多待,见他许久不说话,便佯作动了怒,带着愠色走了。 她想让他知道孩子的事,却不想她最终留下来,是因为这个孩子,再等几日,也许便会不一样。 桓夙轻车熟路地走回漱玉殿的龙床,手指稍显犹豫地扯上了红帐,微弱的呼吸声传入耳中,他故意将目光俯下来,孟宓攥着锦被,小心翼翼地看着他,明知道,那双眼睛已经看不见了,可依旧乌黑深沉,有墨般的光泽,孟宓跪坐起来,将他的衣袍浅浅地下拉了一把,“让我睡在这儿,别赶我走……” 她可怜巴巴的声音让桓夙忽然想到她刚入宫那时,他稍稍靠近一下,她便将整个人缩起来,但他板个脸,便能吓到她,她个性软糯,又容易满足,为了吃食能抛弃尊严地向他献媚…… 他闭上了眼。尽管无论睁开还是阖上,眼前无一例外地都是一团暗光。 还没等到回信,孟宓的肚子忽然唱响了,她尴尬地低下了头,心道自己现在是两个人,不比从前了,饿得快也不足为奇,她这么一想,便觉得理直气壮。 桓夙修长的指松了,红绡纱帐被放落下来,遮掩了孟宓的视线,她起身拨开帐帘,桓夙已经往外走,那午间不知谁在那儿放了一只博山炉,没有点火,桓夙一脚踢了上去,险些摔倒,孟宓低声喊:“小心!” 他的身体动了一下,弯下了腰,摸了一下突兀的兽角花鸟纹,却没说什么,绕过去便走了,但明显更脚步更谨慎了些。 半个时辰之后,小泉子唤孟宓前去用晚膳,其实已到了宵夜的时候,楚宫里的厨子没有将就这一说,故而又精心备好了佳肴,有孟宓最爱的八宝鸭,还有一些清汤,夜里不宜吃得油腻,孟宓深谙此理,她一面尝着美食,一面拿眼睛去瞟一旁握着竹简似乎专心致志读书的男人。 晕黄的烛火里,男人笔挺俊美的轮廓像刻在心里的画,看一眼刻一笔,看得心都疼了,孟宓忽然说:“大王这书册好看么?” “好看。”他不动声色,也不曾抬头。 孟宓送了一勺珍珠汤的汤汁在嘴里,缓慢地嚼出青菜的甜香来,这么美味的东西,桓夙却从没有尝过,多遗憾,这便是人生最大的憾事了,这事一想,心更疼了,可是他故作冷漠坚强的模样,却让她忍不住动了恶劣的心思,“大王书拿倒了。” 他的手指微微一僵,然后才缓慢地扬起目光:“何时拿反了,胡说。” 原来他不上当的。孟宓叹了叹,要逼他说出真相真有这么难么! “你要不要尝一尝,很好喝。”孟宓明知他没有味觉,不可能对这些味同白水的汤汤水水有兴致,却忍不住偏让他承认,他多狡猾啊,这么大的事,竟然骗了她这么久。 他的汤匙送到了桓夙的唇边,桓夙蹙眉,“拿开。” “喝一口。” 桓夙推开了她的手,汤匙落在了红毯上,撒在了她的海棠色芙蓉穿花罗裙尾,孟宓委屈地嘟唇,“大王何必动怒,我不过是一番心意。” “孤不需要。”他隐忍地压着唇,抑制住那分颤动。 起身往寝殿走,在转弯之时,孟宓忽然朗声:“小心!” 他脚步猛然一顿,孟宓看着他并无一物的身前空地,嘴里却提醒道:“你身前不知被谁摆了一只木架子。” 桓夙敛唇,缓慢而不确定地挪开了一只脚,但只挪了几寸,便又冷声道:“胡说。”便一往无前地走了,确实没有什么,桓夙松了一口气,却又想起来,她……已经知道了,所以三番两次戏弄自己。 孟宓正尝着刻花碗碟里最后一滴珍珠汤,忽然听到寝殿里玉器砸地的声动,孟宓慌张地放下银箸便冲了进去,桓夙一拳砸在墙上,那面墙糊了碎玄玉,等闲碰一碰都觉得扎手,何况是…… “你怎么了?”孟宓抢上去检查他的伤口,四指已经红肿,甚至伤痕斑斑地溢出了红丝,孟宓心痛地抓起来便放在唇边吹,“不疼不疼,不疼……”孟宓拿手搓了搓他的手背,安静地将脸贴了上来。 “什么时候知道的?” 寝殿里,他的声音冷得像冬至的房檐下凝成的寒冰,又冷又硬,孟宓暖不化,只能不断替他吹气,“自己便知道了,你别动怒,不要伤害自己,就算你什么都看不见,甚至变得和行云山的我一样,我也喜欢你,想一辈子在你身边……” 桓夙像只受伤的猎豹,目眦鲜红,“你不懂!孤一旦瞎了聋了,各方都会蠢蠢欲动,孤若是不能护着你,留你在楚王宫做什么,你走。” “我不要你护着。”孟宓满脸泪地抱住他,抱住伤痕累累的他,“夙儿,自今以后,让我保护你。” 作者有话要说:  说了眼睛和味觉都能治好,一定能。 PS:啥时候告诉夙儿小包子的事呢,大概,下章,或者,下下章?   ☆、第62章 有救 掌心下的肌肤, 灼热到滚烫, 孟宓不敢拥得太紧, 又怕他感觉不到自己的诚心和决心, 诚然她是用了一点小小的手段的, 她无权无势,说要保护他, 单薄的誓言显得太不堪一击。 可他此刻恐怕想不到这些,孟宓知道,自己说的,是他最想听人说的。 “孟宓。” “嗯?” 她听到极细的吸气的声音, 在疾风冷雨之后平复下来,她怕不留神捏碎了他外表的壳, 现在桓夙对她而言, 太脆弱了,她一直没有发现,原来他其实这么脆弱。弱到,好像掌心触手即碎的烟花。 “孤给过你机会了, 是你自己不走。”桓夙将她带入怀里, 炙热如火的唇, 紧紧地压了下来, 在她柔软的齿关间寻找宣泄的突破口,孟宓从善如流,也不抵抗,顺着他的心意张开贝齿, 任他在唇齿之间掠夺。 桓夙抱着她,用力地揉进胸口,带着她移到床笫间,软红帐泛着银光,孟宓被吻得浑身绵软如水,眨着沁水的杏眸望着她,眼光犹如盛了一天的星河,璀璨繁盛,灼曜着,勾引着,他似有所觉,拉下红绡纱帐,唇不甘地追逐而来。 孟宓握紧了身下的床褥,兰花彩鸟的纹理凹凸有致,孟宓抓紧了,想到什么,微微侧过脸蛋,不肯让他再吻了。 “怎么了?”他目光黯淡,却移了过来。 孟宓脸红地被他压在下边,若是再不阻止,会发生什么都是不可预料的事,可是临到头了才发觉竟然有些羞赧,声如蚊蚋地低低道:“我,现在不行……” “月信?” 他躺下来,将脸颊火红,动情到极致又隐忍到极致,以至于冒出了缕缕薄汗的孟宓抱了过来,拉上了锦被,温软的怀抱让孟宓放松了防备,把脸埋进他的胸口,一下子倒了出来:“我,我有孕了。” 很长一段时间,她都没等到楚侯的反应。 孟宓有感觉的时候,她察觉到自己正被他一点一点地圈紧,桓夙声音沙哑:“笨。” 她提了提柳眉,笨? 她听不懂桓夙这声“笨”,但意外觉得他这个简单通俗的字里暗藏了太多宠溺和惊喜,他本来是那么冷峻又疏离的人,不苟言笑惯了,孟宓自己都很难看到他展颜的模样,何况此时,两道墨黑的利刃般的眉耸开了一波黛色的浪。 孟宓突然傻笑起来,直往他更深的怀里钻。桓夙隔着棉被将她套牢了固在胸口,手沿着被下伸过去,孟宓细微地颤了颤,感觉到那只大手已经摸到了她的小腹,指下碰触的每一寸肌肤都以燎原的姿态蔓延起一股温火,孟宓暗暗合上了贝齿,压抑着那份情动。 他轻轻按了按,仿佛在试探,孟宓觉得他才傻,好笑地看着一本正经地抚摸她肚子的楚侯,桓夙听到她齿间隐忍的笑声,暗恼地皱眉,“孤第一次做父亲。” “我也是第一次啊……”孟宓小声说。 “明日,让那帮不成材的太医全滚过来。”桓夙好像脾气还不太好,正在气头儿上,孟宓晓得自己应该在第一眼见到他就说,桓夙一定生的是这个的气,除了生她的气,也在自责。 她从棉被下边伸出一只玉手,替他顺背,“别担忧我,治好你的眼睛才是正经。” 桓夙忽然默了默,“那帮庸医,自然治不了,宓儿,若是孤瞎了,朝中眼瞅令尹之位的人不知凡几,秦国郑国暗藏在郢都的刺客也会蠢蠢欲动,孤只能将此事暂时压着,可孤心里清楚,这事瞒不了太久,这件事迟早会大白于天下,迟早的事……孤原本打算,让你待在行云山,那里远离兵戈战火,远离鬼蜮算计,至少这一辈子,不会受到一分波及。” “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即便是行云山,也是认大王为主的。”孟宓摇头,“你现在一定明白了,我不喜欢过别人安排的人生,哪怕那个人是你,哪怕你是有什么为我好的目的,我就是不喜欢。我现在有你的骨肉,我决不能,让他在学语之后,问我的第一个问题,便是他的父亲是谁,所以我不能离开你。” 桓夙没说什么话了,他拍了拍孟宓的背,让她将头靠过来枕在自己的手臂上。 好半晌之后,孟宓倦意正浓,听到他无奈的声音:“你怎么比孤还傻。” 孟宓在沉睡之前,隐约记得自己回了一句:“天生一对。” 等再醒来时,孟宓回复清醒的意识,发现自己还靠在他的怀里,这一次是真实的,他没有走,反而睡得比她还沉,孟宓轻轻绕过他下榻,帘外日色稀薄,绵密的秋色被一寸寸挤入殿内,凉意缭绕在博山炉上,被青烟缓慢地拂拭去了。 她咧了咧嘴,满足得像个孩子般笑起来。 她往外望了几眼,此时桓夙还未醒过来,小泉子和小包子都规矩地跪在殿外候着,小包子见孟宓醒了,忙命人进殿服侍王后洗漱,孟宓尽量小心,没发出什么声音打搅桓夙的沉睡。 直到冉音走过来,用帕子擦干了孟宓的手,轻声道:“大王近来每日要睡上近六个时辰方能醒。” 那确实是太长了,孟宓疑惑,冉音又道:“太医诊治过后,说许是那……燕麻毒性所致。” 原来竟还是为的自己,孟宓呆了一下,便缓慢地抽回了手,“这事我知道了,你们把太医招来,我要问问他们。” “诺。” 孟宓没有指使人的习气,但摆起身份竟也颇像一国之后,俄顷,那八名最富声望的太医鱼贯而入,其实在他们之前,反倒是年轻的卫夷,医术出于众人之上,可见这班老太医个顶个的昏聩不中用。 盘问了他们桓夙的病情,一名老资格的太医被身后的七个人推了出来,颤巍巍跪下施礼,“燕麻奇毒,本来无解,大王如今毒入骨髓,只是失明嗜睡,倒还是罕见,但老臣已为大王开了几副方子,只要按时服用,这毒不会危及性命。” 最后一句话才是重中之重,孟宓稍稍放了一点悬着的心,但她自己也看过关于燕麻的记载,这毒确实无解,这群迂腐的老医师,虽无妙手回春之奇能,但毕竟是饱读医书之人,若燕麻有解,他们不会不知。 孟宓犹豫了,她想了以毒攻毒的老办法,想到自己便是用这种凶险的法子活下来的,可这只适用于垂死无救的人,却不适合不会有性命之危且金贵得不能出丝毫差池的桓夙。 毫无头绪之间,小泉子细步迈入宫内,哈腰笑道:“王后娘娘,骆先生求见。” “骆先生?”孟宓伏在紫檀浮雕云绘的木几上,忽然直起了身,眼睛雪亮,“哪个骆先生?” “他自称,曾是王后娘娘的先生。” 原来真是骆谷!孟宓听过先生讲课,谈古论今博学多才,仿佛这天底下便没有他不知道看不破的事,何况他游经多国,兴许听说过解燕麻毒性的良方,孟宓生出无数的希冀来,语声也不自觉仓促了许多,“快请。” 几名太医有些脸面无光,讪讪然地退到了两旁。 孟宓恭谨地站了起来,隔了一炷香时间,一袭熟悉的青衫飘然入内,中年男人的两鬓微微染霜,但笑意不减,依旧自在而风流,孟宓躬身行礼,“先生。” “宓儿如今贵为王后,这是折煞我了。”微生兰与她有师徒之情,孟宓在他面前向来乖巧,有一说一,绝不欺瞒,也绝无丝毫不敬。 孟宓将微生兰请入一旁坐下,冉音已经下去,命人烹了一壶好茶,微生兰清高自持,对茶却爱之如狂,孟宓还记得他的这个习性,微生兰笑着拂了拂衣袖,“王上身体抱恙了?” 桓夙几日不曾去早朝了,这个不算什么大秘密,孟宓点头,“中了燕麻的毒。” “燕麻?”微生兰的笑容微滞,这形容让孟宓心神一紧,“怎么,先生,连你也要说,燕麻之毒无药可解么?” 若是他答一个“是”,孟宓不确定,是不是她的夙儿从今以后便真的不能视物了,那会是多遗憾的事。 微生兰往外过了一眼,那八个太医规矩地跪在殿外,此时都在待命,想来却是束手无策了,他轻叹一声,“这么多年,我只见过一个人,在燕麻奇毒下安然无恙的。” “谁?” “这个人算是在下的故交,不过他的脾气比在下还古怪,早前就避入深山老林不肯现世了,在下找过几回,都是徒劳而反,他二十年前误食燕麻,但如何在剧毒之下逃生,这个在下也至今不得解。”微生兰眉心微拗,“大王的病情,能否容在下一观?” 孟宓几乎从未见过这个气韵稳固的先生出现这般失措的时候,愣了愣,起身将人迎入寝殿,隔了一帐半开的帘,里边的人呼吸轻微,安宁地沉睡着,微生兰拂开帘时,手微微一错,过了许久才堪堪搭上桓夙的脉,切了很久。 寝殿里连一丝透过来的风都没有。 孟宓屏住呼吸等在微生兰身旁,只有他稍稍蹙个眉头,仿佛对她都是灭顶的灾劫,好在微生兰毕竟沉凝不动,几乎脸色不变,他放下切脉的指,淡淡撩了一把衣袍,“有些棘手。” 孟宓一颗心提了起来,微生兰又补了一句让她安心的话:“但也不是无救。” 作者有话要说:  无所不能的狮虎大人出来了~ PS:说好了能治好就是能治好,哼~   ☆、第63章 魅惑 “凡剧毒之物, 三步之内必有解药。”微生兰自孟宓处听说了桓夙为她试药一事, 便不难猜到了, “定是大王在找到燕麻之前, 碰巧先试了一味奇珍药草, 所以体内的毒虽然来势汹汹,但自有压制的气血在经脉之间周转, 反倒是御医们开的几味药……” 微生兰将措辞更委婉地修饰了番,“御医们不知其二,以为抑制大王体内毒血流动循回,便能抑制毒发, 不曾想却适得其反。” 孟宓微微收紧了心,“先生, 现在——” “在下去写个方子。”微生兰幽然一叹, 这帮庸医一通乱治,反倒让夙儿的毒在体内积下来了,若是自己来得再晚一些,后果不堪设想, 他拂袍而起, 对孟宓施了一礼后退, 往外殿去了。 桓夙醒来时, 已经晌午了,秋光将蒸起来的最后一缕暑气挥散,但睡了一觉仍是汗流浃背,亵衣尽湿, 孟宓拿温水浸了的绣帕替他拭汗,桓夙迷离地睁着眼,薄唇敛起淡淡的弧,“孤睡了多久?” 六个时辰。 孟宓在心里小声地回答了他,捧起了放在一旁尚有余温的药碗,“喝药了。” 他轩眉不展,“昨夜已经喝了两贴。” “这个不一样。” 孟宓将他扶了起来靠在自己肩上,桓夙又压低了唇愉悦地溢出一丝笑,他只是嗜睡,又不是身体不行了,哪用得着她这般小心翼翼,好像在照顾瘫痪在榻的丈夫…… “哪里不一样?”他沉了沉声。 孟宓舀了一勺黑色的药汁,心道幸得他看不见,这么一晚黑漆漆的药汁,怪渗人的,缓慢地吹不烫了,送到他的唇边,“这是骆先生配的。” “骆谷。”桓夙因说话张开了唇,孟宓怕他不肯吃,一勺药汁趁虚而入,便送入了他的嘴里,桓夙呛得咳嗽,“孟宓,你,咳咳——” 她轻快地眨了眨眼,“我怕你不吃。” 桓夙敛住了神色,“这汤虽然难闻了些,但对孤而言,与白水没有区别,孤不惧良药苦口。”眼睛看不到了之后,其他的感觉变得异常敏锐,比如孟宓揽着他的手轻细地颤动了一下,在他这里会放大数倍,他生硬地拗过话来,“骆谷还懂医。” 孟宓苦涩地笑,“我师父定然是无所不能的啊。” “哼。”他嗤笑了一声,不知道笑的是什么。 喂完了药,侍女将药碗拿了下去,桓夙虽然嗜睡,但醒过来的时候精神却不错,在廊下,冰凉白皙的五指捻着一串杏黄的流苏穗子,房檐因为淅沥的如珠落雨,合了四方的雨帘。 孟宓谨记着医嘱,这段时日,骆谷说什么她都照做,便取了一条玄黑的锦带,往里折进去一些捣碎出汁的药草,正替桓夙系上,她下手轻柔,不紧不弛,正要观摩桓夙的脸色,无意中看到他手里捏的东西,诧异地“咦”了一声,系好锦带之后,便伸手握住他的手里的杏黄穗子,他躲闪了一下,却仍教孟宓从他的袖里抽出了一块玉佩。 熟悉的花开并蒂、比目双鱼纹样,玉质光泽都是上乘,盈盈翠翠荡着华色,桓夙的眼睛因为锦带的敷上,陷入了更深更暗的浓黑,这种黑让他很不适应,几乎僵立,但手中空了,便知道孟宓抢走了玉佩,他不自然地咳嗽了一声,侧过了脸。 孟宓忽然灿烂地笑了,“怎么会在你手里?” 她还有一点记忆,这块玉佩是她阿娘孟夫人给的,说是将来要送给心上人的定情之物,在茶兰带她去静安园那日遗失了,后来再也没有机会去找,原来竟是被他拾起了,还一直珍藏着。 孟宓将玉佩塞回他手里,定情之物,给了他就不能收回来的,孟宓的脸颊冒起了火,幸好他看不见。 桓夙察觉到多了丝温润的玉佩落回掌中,下意识收拢了放在袖中,孟宓摸到他身后柔韧的一把墨发,将锦带拉紧了一分,他便用手环住她,将她拉入怀里,檐外雨声潺潺,一缕青烟自黛瓦参差里袅娜地浮上来,迷了人眼,但孟宓已经不想看别的了。 “夙儿。” 她把自己严实地在他怀里藏了起来,桓夙“嗯”了一声,比溪水还要清沉的嗓音,孟宓一瞬间脸红如石榴花,娇软地抵着他的身体,心砰砰然跳得飞快,他一定都察觉到了,孟宓脸更红了,“我会裁衣裳的。” “嗯。” 孟宓攀住他的肩膀挣扎起来几分,认真地盯着他看,“我想看,夙儿穿别的色。” 桓夙不轻不重地蹙眉,“这样不好么?” 不是不好,只是,太深沉了点,太不可侵犯了点,太让人不知所措了点,也,太让自己心疼了点。 “我就想看。” 他撇唇,对她,无所不应,“好。” 火红的枫潋滟起一树树沾湿的烈焰红光来,将她的视线瞬时湮没。秋阶宛如被胭脂洗过般橙红明透,孟宓在他的怀里微微垂眼,那里映着两个清晰的难解难分的人影,好像命里牵绊不休的藤萝,死死地、用尽每一分努力与运气,去紧紧相拥…… …… 尧城。 朔方的寒风灌入城池,西北已提早飘了雪花,连地处偏南的尧城也有所波及,气候萧寒,这一年郑国遭逢旱灾,收成减半,尧城荒芜之地,更难见米粮,昔日富庶的中原腹地,转眼之间陷入了缺粮的危机之中。 郑伯人年老不中用,也从脂粉堆温香帐里爬了起来,颁布了一系列的政令,说完这些便一头扎入了美人的酥胸软骨里,再也不起来。 这政令之中便有一条,但凡城中私粮足实者,皆可为粮官。 在这样割据混乱的天下,民以食为天,粮官便是百姓所望,尧城缺粮闹了饥荒,此时却是上阳君挺身而出,不知何处攒够了米粮,连开了两日仓,缓解了燃眉之急,依照郑伯的旨意,蔺华便坐掌了尧城的民生生计。 “殷殷夫人。” 侍女捧了一叠糕点来敲殷殷的房门,这个时候那个紫衣美人应当在对月长吁,或者泪洒镜台,侍女从公子霁那儿听的吩咐,夜里凉,替殷殷准备了热糕点,送来教她用些,好抵御夜里的凉。 岂料唤了半日不见人影,侍女胆大心细,将门开了一缝儿,只见温暖如春的空房,唯独一缕炉火冒着紫烟,帘帐紧拢,但里头影影绰绰,瞧不分明,侍女大胆地往里走了几步,又跟着试探,“殷殷夫人?” 直到终于拨开绡帐,空空如也的床褥枕头,哪里有殷殷的人影? 侍女放下糕点,转身边往外跑。 “公子!” 公子霁正于书房刻着文书,手边墨香迤逦,侍女满脸惶色本来,险些摔倒在自己脚下,公子霁不悦地看了她一眼,正为蔺华之事忧心,侍女支吾道:“殷……殷殷夫人不见了!” “什么不见了?”公子霁放下刻刀起身,侍女只见衣袂一闪,公子霁已经匆匆跑了出去。 侍女所言不假,那个总在月光底下叹息、流泪的女人,那个惦记着蔺华一刻也没有忘记的女人,那个心不在此他明知道留不住的女人……他果然没能留住她。 侍卫来报:“公子,今日,殷殷……夫人说去城主府外的园柳池赏残荷,但申时去了,现在也没有回来。” 公子霁捏紧了拳,指甲掐入了血肉中,这种疼痛感竟然激不起内心丝毫的快意,他“哈哈”笑了两声,转身大步出了庭院。 那横溢斜出的花枝被他毫不怜香惜玉地闯过脆生生断了一截,一地落英如残絮…… 殷殷知道蔺华身边有各路高手,轻功绝顶能在公子霁的府卫盯梢之下抓走她的能人异士,也未必不有,殷殷被捂了唇鼻,带到一条苍烟弥散的深巷之中,寂寥的一蓬月色冠盖华璨,她被揭开蒙头的黑纱,只见月光里负着手微润浅笑的白衣公子,宛如结着层霜花染白的梦境般,熟悉到,唤起她血液里爱恨交织的痴狂,歇斯底里得让她简直无处安放这种爱恨。 “殷殷。”男人的声音熟悉而缠绵。 殷殷觉得有一缕阴柔的透着凉意的绳忽然扑了过来,锁住了自己的咽喉! “公子,你不是不要殷殷了么,为什么还要绑我?”殷殷茫然凄恻地望着他,雾水不争气地模糊了眼眶。 “王兄,待你可好?” 他的唇呷着一朵比晴天的云翳还要淡的微笑。 就是这样的容颜,看一眼,误一世,殷殷咬牙狠心,才能说服自己偏过头去,重重地扭开目光,“那不是公子该想的事了。” 公子霁待她很好,很好,可他不是蔺华。殷殷一直在公子霁身上找蔺华的影子,他微笑的模样,他写字的模样,和蔺华都太像了。她现在自己都分不清了。 可是,如果选一个要留在他身边,殷殷选择公子霁,她不愿再重复那样的伤心,不愿把一生捆绑在一个根本冷血无情、不爱她的人身上,太不值得了。 蔺华手里捏着一只碧色的竹笛,那是殷殷离开前最喜欢的一支,她吹奏的《相思曲》是天下最勾人心魄的天籁,蔺华的手指抚过竹笛,温润地化开唇色,“殷殷,再替我做最后一件事罢,自今以后,我们两不相欠。” 殷殷冷硬地咬牙,“我不做。” 不用想也知道,蔺华如今要的是尧城,欲夺尧城,公子霁首当其冲,他要害公子霁,殷殷不能答应。 “殷殷。”蔺华的手指按住了的粉唇,如梦如幻的语调奏响在她的耳边,“替我,送个礼物给王兄。”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礼物送的老大了。 PS:行了,男二开始发力了。摊手,另一边甜甜蜜蜜治眼睛过小日子,郑国要翻天了呢。   ☆、第64章 看破 桓夙并不习惯眼上罩着漆黑的锦带, 但浸泡了草药汁的锦带蒙过眼清凉润透, 眼睛的干涩被缓解了几分, 他虽然嘴上不说, 心里已经暗暗松了松。 嗜睡的症状也减轻了不少, 只是暂时仍不能上朝,他处理公事要孟宓一个字一个字念给他, 原本桓夙就喜欢旁人替她念书,孟宓没少做过这种事,只是念完之后,趁她盖印的功夫, 偷偷笑了一声,嘟囔:“要是我有心祸乱国政, 故意瞎念怎么是好?” 他不动声色, 只是眉微微挑了挑。 桓夙盖印需要找落款处,孟宓便替他找准了地方,玉指一点,笑眯眯趁机偷摸了一把楚侯的手, “这儿。” 他便依言盖了下去。 孟宓惊讶, “你真盖啊。” “你说的, 孤信。” 孟宓甜甜地弯起眉眼笑, 绕过御案,挨着他靠了过来,“大王近来好会哄人开心。” 他依然面色如常,“那王后开心么?” “开心啊。”孟宓的手指抚过他的锦带, 替他稍稍正了正,想到微生兰的嘱咐,便不无担忧道,“骆先生说,这种药草不能久用,你若是觉得不舒服了,便告诉我,那便是要换药了。” 桓夙道:“孤的眼睛,多久能恢复?” 他近日只对外称身体染恙,暂时不宜透风,幸得公子戚扛得住大局,又有张庸和徐子楣的加持,出不了大的纰漏。孟宓没听先生说起什么时候能好,但她心想先生镇定自若,从容有度,那必定就是十分有把握了,孟宓托起他的手,脸颊在他的掌心蹭了蹭,“很快了。一定能好的。” 这个桓夙是信的,他自己的身体,没有人比他更了解。 “夙儿,我有个问题。” 他“嗯”了一声,微微偏过脸,手动了一下,孟宓坐直了脊背,一本正经地问他:“我不太懂,小泉子是云栖宫的老人了,可是,好像你更信任小包子一些。有这样的感觉,我是不是想错了?” “没有想错。”他的手指抚摸过她的脸颊,滑腻温软的一团,桓夙恶念陡生,突然想到刚入宫那会儿欺负她吓唬她的光景,手下没止住力道,捏得孟宓小脸吃痛,他才松手,又不怀好意地揉了揉,趁孟宓炸毛之前,镇定自若道,“小泉子是蔺华的细作。” “啊?”孟宓惊讶这个答案,惊讶蔺华竟在桓夙身边安插有人,惊讶桓夙竟然看破了小泉子的身份,更惊讶桓夙看破不说破,将这么一个隐患留在身边,简直可怕。 桓夙摸她柔软的青丝,唇扬了扬,“王后不必惊讶,这样的细作,楚宫里不止一个。” “还有么?” 桓夙的食指弹了弹她饱满的额头,痛得孟宓捂头,只听他们大王气定神闲地问:“王后是真傻还是与孤打哑谜,你猜不到么?” 孟宓细想了一下宫里头可疑之人,和她打过交道的但凡脸熟的,都在眼前过了一遭,她无比笃定地按住了桌,“是茶兰!”见桓夙意料之中捧起了青铜爵,孟宓下意识夺过他的酒盏,“为什么留这么大的祸患在身边?” “王后在质问为夫?” 孟宓被他反诘得脸颊生了一**红晕,海棠花般的脸蛋浮出丝丝娇羞的粉,真讨厌他的“为夫”,什么“为夫”,啊,好奇怪,她明明连个仪式都没有,莫名其妙做了他的王后,他的王后原本还是个“死人”,那么现在朝野上下的人都怎么看她啊…… 诈尸? 但聪明的王后显然没有被带跑思路,“啊,你别打岔,你告诉我,你心里怎么打算的。” “孤有很多要透露给上阳君的消息,正愁传达不出去,有他们在更省事。” 说罢,桓夙探手抱了抱她的腰肢,娇瘦柔软,孟宓“嘤咛”一声倒了下来,奇怪她的夫君明明蒙了一条黑色的锦带,竟然丝毫无损他峻厉沉凝如雕如琢的美,看得她心痒又心动,浑然忘了这是什么场合,什么时辰,当然桓夙现在双目不能视物,是没有时辰这种观念的,他已经吻了下来。 孟宓气喘吁吁,被他亲吻得晕头转向,手轻轻隔开他,“我怀着孩儿,不能与你……” 他失笑了一声,在她的头顶敲了一记,更炙热的吻缠绵地刮过她的耳垂,“昨晚王后怎么帮孤的,还得麻烦一下王后,故技重施了。” 孟宓:“……” 也不知是从哪里来的留言,说他们大王无欲无求,不近女色,日子艰难得像个苦行僧。她怎么只记得自己有一个热情如火、花招百出的夫君。 孟宓被折腾得两手酸痛,洗浴过后,桓夙忽然告诉她,“宓儿,孤眼睛痛了。”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孟宓吓了一跳,但也是惊喜地被吓了一跳,痛说明药起作用了,孟宓忙快步走过来,绕到他的身后,忙不迭地伸手替他解了锦带,几乎是瞬间犹如脱胎换骨,桓夙微微噙笑,感觉眼皮的遮挡之下,有微弱的火花般的纹理自黑雾前划过,电光火石之间,刺痛感唤醒了熟悉的一缕对光的敏感,他问:“现在可以睁眼么?” “暂时不行的,先生说,新的药换上去还要七日才能尝试睁眼,而且,如果这种药用了七日若不还见效,便要再换一种。”孟宓佝偻下身,往锦带上蘸着药汁,边蘸着边替他吹眼睛,“吹吹,这样就不痛了……” 桓夙有些失语,“谁教你的,疼便吹风?” “我阿爹啊……”孟宓不愿再桓夙面前提起孟安,转而尴尬地笑了笑,桓夙抓住了她的手,抿了抿薄唇,也顺其自然地绕开了,“孤的意思是两种药放在一起,不会冲突么?” “啊是!”孟宓才恍然记起骆先生的话,忙起身让人打了一盆水入内,孟宓仔细替桓夙洗了眼睛,才将锦带换上,她怕自己又忘了什么,一面忙活一面想着骆先生的嘱咐,却被桓夙猝不及防地带入了怀中,宫里头的侍女们个个颊生红雪,羞怯地不敢看。 孟宓挣了挣,却挣不脱,只好嘟囔抱怨:“我,我手还酸着!” “王后想岔了。” 孟宓脸更红了,男人都是很坏的,阿娘说过的。 结果他没有让她再做那种羞人的事情,却将她的唇吻了很久,孟宓捂着发肿的唇、发胀的脸,又羞又急,忙将漱玉殿的宫人们都支了出去,以免更多人瞧见自己的窘境。 桓夙精神大好,十一公主约他去婆娑园赏花,楚王宫里的牡丹品种繁多,除了五月春上盛开的,也有秋牡丹,但这牡丹只是春天未能及时得到雨露灌溉,是以才挨到秋日盛放,虽然精神矍铄,但终是不如春光明媚里斗艳的群芳,香色都黯淡了不少。 没想到赏花是假,他的妹子哭哭啼啼找他诉苦是真,无非是为了狄秋来取了骆摇光这事,这门婚事是他默许的,也是他暗里用了计促成的,十一听到了风声,特来鸣不平了。 桓夙耐心听了很久,但楚侯向来便不是一个耐心足的人,后来便听不进了,“十一。” “王兄有负于我。”十一噙着泪水控诉他。 桓夙叹息,“十一,你性格要强,纵然是哭,也只留两滴眼泪在眼眶里,几时真哭出声?” 十一僵了僵,她明察秋毫的九兄又道:“因为孤看不见了,你默默流泪孤便看不见,所以哭得这么有生气?十一,不是你这么哭的。” 他身边有个会撒娇的女人就够了,桓夙对这些妇人用的小伎俩已经摸透了,十一眼珠转了转,不留余地地算计她的亲哥哥,“九兄,从小到大你最疼我,十一知道的,不然你也不会给我当马骑……” “打住。”桓夙警告她,“再提旧事,孤便恼了。” “好,不提便不提。”十一嘟嘟囔囔地腹诽完了,又大笑起来,“九兄,我要嫁给狄秋来做平妻!” 桓夙清楚她爽朗的笑声不过是为了掩饰心中的不确定和失措,看来狄秋来对她而言,是真的重要,但狄秋来,是他将要委以重用的将才,十一下嫁,若是对方肯娶,自然是好,但狄秋来与骆摇光新婚燕尔,正是情浓时,如何能开这个口让人家将妻主的地位让出一半来。 十一见他为难,不由羞恼,“九兄,我堂堂楚国公主,与她一个来历不明的女人共用一个丈夫也就罢了,那女人还是你用过的……” “胡说。”桓夙这回真动怒了。 这荒唐的妹子当真嘴无遮拦,原本桓夙起了为她筹谋的心思,此刻也被打散了,沉声道:“这事再议。” 说罢,便熟门熟路地沿着婆娑园的小径出了垂花门。 漱玉殿后蓊蓊郁郁的竹林,风过萧然,桓夙身前有两人引路,身后跟了四名宫人,正不疾不徐地绕过竹林,只听到阶下有衣袍掠起的风声,桓夙脚步顿住,微生兰清沉稳固的嗓音就在阶下:“王上。” 桓夙淡淡道:“骆先生,难为数度入宫,为孤诊病。” “草民幸甚能为大王效劳。”微生兰的声音听起来极其谦卑。 桓夙的唇不着痕迹地下拉,溜须之人,不懂为何孟宓对他如此推崇。 风吹过萧瑟的绿竹林,漱玉殿中琴台那边传来孟宓清脆唤他的声音:“夙儿。” 远远地,楚侯又露了一抹笑意。 正要下阶,却不慎一脚踩了个空,身体趔趄了一下,孟宓大惊失色,没想到自己远远叫了他一声会酿成这么严重的后果,幸得微生兰眼疾手快,出手将桓夙的小臂稳稳地托住了,“大王小心。” 桓夙为自己方才的不屑而生了内疚,这人还是自己治眼睛的医师,桓夙深吸了一口气要致歉,松手之下缓慢地摸到了微生兰的手。 但摸到之后,却没有放开。 众人还等着大王回宫,没想到他竟不走了,握着骆先生那只手,素来冷厉的俊脸此刻可以用震惊二字来形容了。 微生兰微微一凛。 桓夙用力地握紧了那只手,沿着他的手臂和青衫袖摆抓上去,唇齿间缭绕了千遍万遍的两个字,不经意喃喃出口,“师父?” 作者有话要说:  行了,师父掉马了。\(^o^)/~ PS:这一章没有揭晓上阳君的礼物呢。我们下章揭开谜底!   ☆、第65章 厚礼 清清楚楚地传入孟宓耳中的一声“师父”, 让她扶住窗扉的手瞬间一动, 微生兰低头退后了一步, “大王, 在下——” “别急着否认。”桓夙微微蹙眉, 若不是有十足的把握,他不会将心底的想法说出来, 桓夙再度摸到他的虎口。 有一处熟悉的凸起,是他当年发脾气摔宫里的物件,后来师父寻来,他脾气没消用利器划出来的口子, 后来结痂的时候又被他碰伤了,以至于留下了一道狰狞的疮口, 无论如何也消不去了。 “这是证据。”桓夙神色复杂地捏紧了他的虎口, “师父去而复返,是天下之大,尚不足满足师父扬名之志,还是——” “大王。”微生兰不着痕迹地抽回了衣袖, “王后娘娘在等你。” “不回答么?” 桓夙微讽地动唇, “骆先生, 孤不是当年软弱可捏的小公子, 你不回应,孤不会甘休。” “大王,”微生兰这一声“大王”后顿了一个音,桓夙等着他的承认, 或者否认,但即便是后者,他也有办法让他反口,但微生兰却道:“长高了。” 一去经年,当年稚嫩青涩的幼子,如今已劲瘦挺拔,如孤巉而嵯峨的高山,姿秀疏阔,威严俊立,他一手熬出来教出来的幼鹰,硬了翅羽,终于长成了这般令人仰目而望的模样。 桓夙紧紧抿起了薄唇,一丝颤动,如被风吹过的漪澜,素以冷情著称的大王,好像红了眼眶。但这楚宫里的人换了一拨又一拨,早不记得大王当年有个太傅,更不知道大王如今口中的“师父”,又是怎样一段错综复杂的过往。 转眼间孟宓已经拉住了他的袖口,“先生,你真的是——”她的眼睛满溢惊讶与错愕,简直难以将眼前温和儒雅的骆先生与叱咤六国的微生兰大人串联起来。 微生兰捋了一把青须,颇有几分感慨,“当年离开,是有不得已之处。但这么多年来,从未真正忘怀过夙儿。他自幼没有味觉,与常人不同,从小便将自己视为异类,不肯轻易走出自己划的圈,这些年我的双脚踏遍十一国,终于是在中山国君处得到了一种药草。待夙儿眼睛好了,兴许能一试。” “能恢复夙儿的味觉?”孟宓惊喜之下,不慎掐住了楚侯的臂肉,他微微皱眉,不动声色地将人按住了。 “嗯,我尚且不能确定,夙儿到底是生来没有味觉,还是在有记忆之前,被人下毒暗害,以至于感知五味的舌头麻痹了,若是后者,那便可以治。”微生兰十年前便替桓夙诊过脉,他体质特殊,确实异于常人,极有可能是下毒所致。 “不论如何,一试便知。”孟宓简直欢喜极了,没想到微生大人尚在人世,竟然是她的教习先生骆谷,夙儿这么久没发觉异状,那必定是微生兰易容了,竟有如此高超的易容手法,孟宓想起了蔺华身边的殷殷,上阳君身边能人异士诸多,还要遍天下求一个微生兰,可见这位微生大人的能耐了。 孟宓要留微生兰用晚膳,膳房便多备了几样菜,另煮了一壶竹叶凝露烹的茶,微生兰好竹好茶,这样好的茶水是正中下怀,孟宓趁机挽留微生兰,近来是桓夙治眼睛的关键时期,需要他随时应变,微生兰本想说大王的眼睛已经没有大碍,正有转好的迹象,此时也忍住不说了,为了好茶从善如流地留下来了。 岂料到了膳桌上,桓夙一个字都没有,冷冰冰坐在狐裘毡上,也不动筷。 微生兰假装看不见,畅怀地享受王后热情地招待,孟宓将自己平素惯爱的几叠佳肴一股脑儿推到微生兰大人眼前,自己难得忍住了竟一口都未用,反倒不停地劝茶劝酒,直到对面楚侯不咸不淡地哼了一声,“你有孕在身,不许饮酒。” “知道了。”孟宓对他做鬼脸,左右他也瞧不见。 看小夫妻恩爱的互动,微生兰觉得有趣,用了几箸,桓夙忽然捏紧了铜尊,“师父。” 这一声沉闷的“师父”让暖殿里的温度仿佛都降了几分,微生兰再也无法若无其事地用膳,便放下了碗筷,温和含笑的神色也沉淀了,静候着,楚侯突然讽刺地笑了一声,那唇色不知何时起变得殷红似血,“渡口那日,孤在江边站了一天一夜,以为师父会回来,你说过要陪孤,是你失信了。” 不用看微生兰便知道他是何反应了,孟宓都觉得被刺了一刺,他那么怕人离开,还要她发毒誓,是不是因为,每一个他想留的,也许诺留下来陪着他的,最后都不曾留住? 微生兰敛目,半晌没有应答。 “师父在秦晋齐吴卫鲁任相,是嫌弃孤给你的太傅不合你意?” 这句话已经听不到丝毫埋怨了,更像是讽刺。桓夙原本便是一个偏激又尖锐的人,他记一个人的不好,会记上一辈子,但记一个人的好,也会记上一生一世,太傅是传授他经言大义的启蒙之师,是他人生之中第一盏引路灯,他怎么会真的恨上微生兰,这不是埋怨,更像是为自己的委屈声讨。 微生兰心怀愧疚,面露惭色,“是在……师父的过。” 桓夙手里的铜尊砸在漆红的桌案上,茶水四溅,他清冷地笑了两声,便起身往寝殿走了。 “先生,”善后的孟宓忙解释,“夙儿他,偶尔有些别扭,你别在意。” “我对不住他。” 微生兰第一日见到桓夙时,小小的少年抱着膝坐在孤凄的寒苑里,灯火黯淡,少年清澈的双眸宛如剔透晶莹的湖泊,幽幽的暗泽不留余力抓着最后一丝残余的孤傲,他进来时,少年倔强地将手里的匕首摔到他的脚下,清冷地挑动嘴唇,“滚。” 楚宫管教甚严,他堂堂公子夙,不可能随身藏带利刃。 微生兰知道,这柄装饰典雅的宝刀,是他方从母妃手中抢来的,楚王赏给那位苦命夫人用以自裁的恩赐。 从推门寒苑宫殿的大门的那一天起,他就知道了,自己不能不拉扯这个孩子。 …… 公子霁虽然下令封锁尧城,除却官府受印的运粮的商队和军队,不许任何人出入,但底下仍有人阳奉阴违。不少人都知道公子霁身边少了一个美人,丢了三日了,以为他此举是为了遮盖丑闻,暗中寻找美人是真。 公子霁的确在找殷殷。 但派去蔺华别馆的人马回来,却只字有用的消息都没得到,公子霁不由暗急,殷殷莫非真是自愿随蔺华走的,不是如那两名守卫所说,当时模糊见到一个黑影? 蔺华身边奇人异士甚多,公子霁也不确定殷殷是否被掳,但尧城陷入了缺粮的危机之中,公子霁眼下两处掣肘,顾此失彼。 门客忍不住摇头长吁:“公子重色轻一城,只怕将来倾一城啊。” 另一旁的紫衫儒士却暗暗摇头,“公子并不如你我所见胸无大志,他反倒是最清醒的那个,上阳君与公子有手足之情,不但如此,你我都难揣测上阳君在尧城的实力,他能在楚侯眼皮之下自郢都逃脱,必有过人之处,何况其手下高手如云,又有张偃暗中护法,上回公子遣影卫往上阳君寒馆救人,若不是后来遇上楚国兵马,绝难全身而退。” 那人一手拍过门客的肩膀,长叹道:“影卫来报,那寒馆犹若铜墙铁壁,易守不易攻,上阳君手下俱是死士,若非有以一当百之勇,轻易闯入不得。” “咱们公子便犹如郑伯悬于尧城的一柄利器,他此时虽未动作,却已按剑而跽,锋利着呢,若非如此,凭借上阳君的手段,哪能对峙到现在,就是……”紫衫儒士的手指压了压额头上的方巾,忽然想到,若是上阳君遣人来抓走了殷殷,他是否要利用殷殷美人来要挟公子? 很快便有答案了。 “公子,上阳君托人送来一礼。” 公子霁头疼欲裂,他的头痛已成痼疾沉疴,年年都要出来作弄他一回,他哪里有功夫听人说话,但因是蔺华所赠,却不得不让人呈上来,结果却去了四人,直至一炷香的功夫,才吃力地抬着一口紫楠木棺材入了外院,不敢再往里搬,怕有所冲撞,公子霁抬脚迈出庭院。 白花如雪,飘曳着撒在青年身后。 他忽然目光一恸,“掀开。”声音已经颤抖了。 “敬诺。”两人上前,将棺椁推开,幽然的一缕荼蘼芬芳,随着棺椁的一点点拉开自里边逸出,公子霁猛地一个箭步冲了上去,那楠木棺椁之中,垫着雪白绢绡,安睡着一个紫衣美人,肌肤白若琉璃,没有一丝血红的人气,紧紧地闭着眼眸,连微弱的气息起伏都没有…… “殷殷!” 公子霁伸手要从棺木之中抱起她,身后的禁卫门客齐齐拥上来,“公子不可!” 人死了,贵贱有别,公子怎能伸手碰一个下贱女人,公子霁暴喝一声,将身后的紫衫儒士推得直直往后摔了一跤,他眼眶血红,厉声道:“你们一个个,不说殷殷是上阳君的细作了?” 人死在上阳君手中,门客们哪里还敢说殷殷是细作,一个个抿紧了唇不吭气儿,不敢再触动公子霁一分。 公子霁猩红的眼睛干涩地渗出一滴晶莹,他咬紧了齿关,“蔺霁立誓,再不存妇人之仁。”胸口一个嘲讽仇恨的声音,不断地提醒他,自己有多愚蠢,一次次信任的弟弟,他伤自己,永远不留情面。 没有殷殷,他还忌惮什么?那个叫嚣着唤醒他杀意的影子,携了一丝滚烫的怒火,将他的肺腑心脏烧得血脉发红。不必忍让了,蔺霁,他从来不把你当兄长,你那可笑的一厢情愿啊…… 作者有话要说:  男二即将走上人生巅峰了…… PS:从最高的地方摔下来,会不会更惨?咦,作者君感慨一下自己的恶趣味。   ☆、第66章 万钧 是夜, 荒原阴冷, 矗落在尧城外的驿站被悄无声息包围了。 蔺华握着信纸, 张偃用以传信的机关雀已经制作完备, 这还是第一次实战上用到, 蔺华记了时辰,机关雀暂时与斥候兵旗鼓相当, 张偃侍候在侧,公子冰蓝的丝绣长袍漾着水般的华光,眸色却甚是清淡,隐隐透着一丝快意。 “公子霁动手了?”机关雀虽然是在张偃的口哨声下落地, 但他本人却不敢僭越,因而也不知这信函上的内容。 蔺华敛唇, “美人关难过。” 他原本想, 公子霁是如此,桓夙也是如此,可想到桓夙,便不由又念起了那个逃回郢都的孟宓, 他在郢都的人马已经随着他金蝉脱壳之计撤出了大半, 为了掩护他出城, 损伤了不少人马, 如今除了楚宫里不成器的茶兰和小泉子,鄢郢内部已所剩无几了,无法探知她的消息。 孟宓,孟宓…… 他想起, 她在南阁楼读书,映着一豆灯火,嫩白隐红的娇俏小脸一如画上艳抹的海棠;她在雨檐下淋雨,湿漉漉的圆润杏眼,无辜而纯澈;她挑着雪白的绡纱裙摆,赤足踩在鼓点之中,疾速地旋转,好似从白芙蕖之中捧簇而出的明珠;她倔强地靠着红柱子,坚持不肯嫁他时,那冷静又固执的神情;她想着桓夙的时候,对着梨花落泪,那轻盈滴落的泪珠,软的是他的心啊…… 美人关难过,他何尝不是。不是处子又如何,不是郑国人又如何,他要的,已经不再是一个床笫间的伴侣,是那无数次残梦孤酌间,那窈窕清丽的影子! “公子?”张偃的身体俯了一点,蔺华收回手,将手中紧捏着的丝绢放在烛火上燃尽了。 “没什么。”上阳君恢复了一贯的淡漠,方才的出神和失态尽数罢如江海凝清光,淡淡地抹去了,“王兄的实力,我很清楚。又是冲动出手,不惜代价地胡搅,这一战,他必败无疑。” 张偃颔首,微笑不言。 他的主公不能算料事如神,但这一战毫无悬念,公子霁倾巢而出要夺公子手中的驿站和地下死士,却没有料到回防啊…… “信上说,桓夙的眼睛瞎了。”蔺华淡然地扬起下颌,问张偃,“依先生看,此事可信否?” 张偃略一迟疑,“小泉子与茶兰虽是楚王宫中的旧人,但行事却有些莽撞,若是那位楚侯不至于昏聩,应当早已有所察觉,他们传来的消息,已不可靠。” “先生所见,与我不谋而合。”蔺华不相信桓夙真瞎了眼睛,但心底却隐然掠过淡然的狐疑,无缘无故,小泉子何必与他说谎,桓夙是楚国国君,又怎么会突然瞎了眼睛? 此事到底足不足信,蔺华眼下暂时不愿深究这些了。 这一夜尧城外的十三处驿馆均燃起了滔天大火,将一座城池尽数映照在透亮的火色之中! 令箭乍起,呼啸的风捎来地动山崩的摧枯拉朽之音,刀兵出鞘声,喊杀声,砍杀声,足足响彻了一夜,尧城百姓人心惶惶,因着公子霁素来爱民如子,信奉儒学,也没有苛捐杂税这些政令和强迫手段,他们一贯是以为公子霁与民交善,不会有这种刀兵之祸发生的。 可是,自打上阳君入了尧城,一切都变了! 连二十年不见的天灾都降临了! 他们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们早已将二十年前大巫的预言翻了出来,说上阳君身上便带着灾祸,唯有送出郑国,郑国才有一夕安寝。果然,自打上阳君出世之后,郑国与楚国数度交锋,连战连败,被打得十年不能恢复国力,将上阳君送出做了质子之后,郑国才终于休养生息,且不久前与中山国的交手之中,让敌国铩羽而归。 百姓最愚昧也最单纯,这样一颗种子已经在人们心中成了形,暗中滋长。 这场郑国公子之间的博弈,很快便见了分晓,火光冲入城主府邸,公子霁提携着一柄秋水长剑,浴血搏杀,门客惊慌失措,这群儒士几乎是落荒而逃,早早地便自后门溜走,但此处已经尽数落入了上阳君的手中。 蔺华有屯粮漫仓,饥荒之年,极容易收买道路上的乞儿奴隶,要使他们效忠不难,虽然这群人没有武力,但却是城主公子霁的子民,这堵厚实的肉墙围在那儿,纵然公子霁有万夫不当之勇,也杀不出重围。 眼见死士后边,乞儿和奴隶抱成肉墙聚拢来,府兵有提议放箭者,火把熏黑了脸的公子霁忽然咬牙,发出一声虎吼:“谁也不许再动!” “公子!”“公子!”喊杀声叫停了片刻,所有人艰难地望向公子霁。 公子霁长剑殷红,这剑上的每一滴血,都是郑国同胞的,是他赎不清的罪孽,乞丐和奴隶虽然卑贱,可正因为手无寸铁,他们的性命,才是他最该看护的。 胸怀仁义也好,妇人之仁也罢,他都认了。 公子霁扔开长剑,闭了闭眼,望着不远处被火光映亮的云,恍惚之间看到了殷殷梨花坠露的脸,凄恻堪怜,她茫然地站在人群之中,哀莫大于心死的模样…… 他输了。 胸口骤然一痛。 他垂下目光,雪亮的兵刃穿体而过,穿骨的疼痛让他涌出了大颗的汗珠,一切的喧嚣都远去了,仿佛听到有人焦急地唤他“公子”,他笑了起来。 真好啊,殷殷,我来见你了。 尧城几乎在一夜之间易主。 消息传回新郑的宫廷,正伏在美人身上大开大阖地动作着的老郑伯,忽然僵住了身体,拔身而起,美人“嘤咛”一声,难耐地咬住了唇,暗骂一声“老东西不中用”,然而郑伯已经卷着龙袍出了寝殿。 “再说一遍,那逆子对尧城做了什么?” 侍卫长艰难道:“公子华杀了公子霁,夺走了……夺走了尧城!” 老郑伯眼下发黑,险些便要栽倒下去,幸得身后宦者扶住了他,郑伯大口喘气,扶着宦者大发雷霆,“霁儿……霁儿被那逆子所杀?” “王上……” 郑伯恨得切齿拊心,蜡黄的手指颤巍巍一砍,“给寡人,千里击杀那逆子!” “庆元二年,尧城兵变,公子华杀兄夺政,莫之能御,郑伯大怒……” 旦夕之间的事,也在旦夕之间便化作了楚侯案头的一卷文书,孟宓念书的时候是专注的,所以没留意到楚侯微讽的哂笑,她放下手中的绢帛,诧异地问:“夙儿,是不是麻烦了?” 桓夙的手指摁在红木案上,他眼上的锦带尚未摘下,目不视物,手指不留神沾了一点朱砂,孟宓便从怀里抽出一条用自己的胸口捂热的白绸子替他擦手,丝丝缕缕的温柔缠绕而来,仿佛陷入了一张不能逃脱的蛛网里,桓夙的脸色有些不自然,微微侧了脸。 “孤以为,蔺华刚愎自用,不成大器,只是没想到,郑国王室之中,有比他还愚昧自大之人。”若是公子霁能沉得住气,绝不至于如今身死人手,落得个尸骨无人收殓的下场。 孟宓却有些不以为然,“那是上阳君杀了公子霁心爱的美人。”她近来胆子愈发大了起来,仗着身怀六甲,胆大妄为地往楚侯怀里一钻,大逆不道地笑他,“大王自己还不是一样呢。” 还敢单枪匹马地闯到尧城救她,虽然孟宓没有随他走,但那晚感动得都哭了。 楚侯耳梢一红,面露愠色,“孤早已选好退路,与他不一样。” 听着楚侯振振有词地为他的情深做掩饰,孟宓感动得无以复加,不敢造次地扑上去亲吻他,只敢紧紧抱住了他的脖子,不留缝隙地贴住他,“谢谢你。” “笨。” 又是这个字,每次总是让她听起来觉得无限宠溺,孟宓甜蜜地微笑起来,抱着他轻声道:“夙儿,你的眼睛要快点好起来,要快点看见我。” “会的。”桓夙迟疑地伸出双臂箍住了他的娇妻。 “我在花玉楼学过跳舞的,你好像不知道。”孟宓见桓夙偏过了头,好像讶然地俯下脸来询问她,孟宓的笑容便多了几分得意,“我跳给你看,还有,等你味觉也好了,我做菜给你吃,上次那个,不能算,你都尝不出味道。” 孟宓想到自己忙活了一早上,却给一个从来不知道五味为何物的人吃了,便觉得遗憾,嘟了嘟唇,“不是所有人都能吃到的,阿娘说,女儿家做的饭,只能给家人做。”若是他一直好不了,那她的厨艺便白学了。 “孤是你的家人。”他的手指扣住了她纤细的皓腕,忽然出声打断。 孟宓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嗯。” 楚侯很少说这些腻腻歪歪又暖人的情话,他正经的时候,威严得紧,那大约是二十年刻入骨子里的威仪,轻易改不了了的,但孟宓却觉得这样挺好,他只对她一个人特别,这样很好。 “夙儿,还有一件事。” “你说。” “陵园里,还摆着我的牌位,可是,我还是个大活人啊——” “孤都忘了。”之于桓夙,撤走一个子虚乌有的灵牌是小事,软玉娇莺在怀,他已经不在意那个了,“你自己处置便好。” “嗯。”孟宓用力地在他怀里蹭了蹭。 曦光暧昧迟疑地升上高耸的宫殿上,打断了楚侯和王后的亲热,孟宓离开后,桓夙缓慢地低下头,手指抚过一片凸起的竹简,脸色莫测。 孟宓近来心情一直算是愉悦,直至那刻着王后之名的牌位呈到她眼前,那用指尖蘸了鲜血笔锋如刀的镌刻,好像瞬间挖空了她的胸口。孟宓发愣地盯着眼前的牌位,仿佛看到,那个孤独地跪在陵园的少年,固执地咬破了满手指头,永失至爱,用血肉模糊的手绝望地刻着她的名字……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公子霁……嗯,这是一个比较悲剧的人物,但是,最后还是会得偿所愿的。 PS:冷冷的狗粮拿去温暖你们哦2333 作者君要去考试了哈哈,希望评论很快破三百,么么哒你们~   ☆、第67章 重刑 孟宓将手抚了上去, 寸寸划过他刻字的地方, 冉音跪在牌位面前, 轻声哽咽:“王后娘娘, 大王那时曾说, 他一生,只有一个王后, 没有王后娘娘,他就不再有子嗣了,所以,才让人接公子戚入宫, 封他为楚国的储君。” 如今孟宓怀有身孕,若是产下了男婴, 必定对公子戚的地位有所撼动, 何况孟宓和孩子自个儿也尴尬,冉音既是感慨那时失魂落魄的大王,心怀不忍,又是借机告诉王后, 公子戚何以成为楚国太子。 其实孟宓并没有那么大的野心, 公子戚的能力, 朝野都是服气的, 她自然不能多说什么,她只要他们一家三口健康长寿,这便是最重要的了,孟宓从未想过, 自己肚里的这个孩子,将来要承受桓夙所承受的苦痛和覆压,他的曲折和磨难,这些太苦了,作为一个母亲,她舍不得。 孟宓点点头,“这个终究是不吉利,冉音,你替我将它搬到宫外头去罢。” “诺。” 孟宓长舒了一口清气,往回走去。 澹澹兮生烟的湖水微澜墨绿,那湖上修建了一座八角亭,孟宓走时还没有,可见是近两年新添的,水榭朦胧,孟宓找到她的大王,好像在水雾之中伫立,雅致的横木拘在腰间,一袭藏玄色流云纹滚边的墨裳,金冠束发,眼睛上蒙着一条黑色的锦带,也是远远一观,孟宓才觉得他好像比以前清瘦了不少。 湖风暗携微润的湿意,吹久了也不觉得干涩,桓夙的唇溢出一丝怅然的叹息,却听到身后有人巧笑莺语:“大王为谁久临风露,不失不忘呢。” 孟宓踩着石阶上来,一旁侍候的小泉子和小包子立时会意,往远处走了几步,彻底断了那边的声息,孟宓才胆大地从身后抱住了楚侯,笑眯眼睛:“夙儿。” “怎么知道孤在这里?” “大王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孟宓将手指上移,轻轻扣他的胸口。 桓夙抿唇不答。 孟宓失落地拂下眼睑,“我想大王了,大王好像,不想我。” 她真的想他,看到那块血书的石碑,便想他想得心疼。 她有什么好呢,不够绝色,不够聪明,还常惹他生气,他一次次为她收拾烂摊子,这些孟宓都听宫里头的婢女说了,这些年来,即便是她以为的最安逸的在南阁楼的日子,也是他暗中打点,为她焚香,为她引弦,免她孤苦,免她,长夜寂寥。 太后抓走她的夜晚,他在霞倚宫外跪了大半夜…… 可是那时候他明明是生气的,气她与蔺华“幽会”,气她不识抬举,气她发现了太后和卫夷的好事,明明他那么尊敬太后,却为了自己一次次顶撞她。 孟宓掰着指头算,那时,他们相识不过短短十几日罢,他为什么对她这么好? 桓夙握住了她柔软的手指,微热的触感让孟宓小小地颤动了一下,像不胜风露的水莲花,只听到一片湖水荡漾的声音,残荷覆折,风过生浪,他安静地掀开了薄唇,“想。” 孟宓的视线天旋地转,也不知道怎么到了楚侯的怀里,羞窘得脸色绯红,再也没有了调笑他的心思,自个儿赧然地不知道往哪里去了,被他揉入怀中不留余缝地贴了上来,孟宓此时才想起来他的那个“想”,心里到底绽出了桃色的花朵。 不让她看?夙儿他,是害羞了吧。 桓夙抱了她很久,湖风吹得两人的衣摆缠绵地卷在了一起,孟宓低头看了看,他的衣裳还是沉闷的玄色,她已经裁了很多布样了,明黄的,月白的,水蓝的,竹青的,一样一点,她总是贪心,希望他每样都尝试,希望看到每一样的他。 风流倜傥,邪魅狷傲,疏阔不羁,温雅如玉…… 每一样的夙儿,都想看。 楚侯揽着她的王后在水榭之中温存了许久,小包子只记得,两人从水榭下来之时,王后娇喘盈盈,两颊如蜜,眼波躲闪不敢见人,他们家大王一脸如常的冷峻,便不敢细思深想,缩了缩脖颈,卷袖跟在后头老远。 分明他们也是看着的,大王他没做什么啊。 这便只有娇滴滴的王后娘娘知晓了,她道貌岸然的夫君怎么趁着自己眼睛不好乱摸的,天知地知,他们两人知! “夙儿,郑国尧城易主,接下来会是什么呢?”孟宓看到每日上来的奏报,隐隐忧心,心知明日便是拆锦带的日子了,她比任何人都紧张,也许明日夙儿便能重见天日,也许…… 她这个时候不应拿这么大的事来堵他的心。 便懊恼地咬了咬舌头,桓夙的手指挑出一卷竹简,慢慢展开了,“孟宓。” “啊?”孟宓极少听到他这么连名带姓地唤她了,瞬间绷紧了腿,他将抽出的杏黄色细绳放到一旁,从容不迫地垂目,“你心虚什么?” “心虚?” “若是蔺华坐上郑国国君之位,你待如何?”桓夙不紧不慢地逼迫,像极了笑里藏刀的审问,可是他明明那么端凝地坐在那儿,和往常没有什么不同。 孟宓发现,作为一国之君的桓夙,是她感到陌生的,她猜不透桓夙的心思,只能如实说:“上阳君是个聪明人,若是为政从德,未必不是一代明君,只是,只是……”桓夙也没问“只是什么”,他只是微微偏过了头,那种赤.裸裸的墨光,仿佛他看得见,漆黑的眼眸深不可测,比这锦带还要黑,孟宓咬牙道:“他有些不折手段,而且,爱行蛮横之事,就凭这一点,我不大信赖他可以成为郑国之主。” 她说完一连串的话,桓夙却只淡淡道:“你,紧张什么?” “啊?”孟宓不解地扬起眼睑。 桓夙没有说活,漱玉殿缓慢走来一个护佑王侧的迟到禁卫,捧了一卷文书而来,“大王,公子戚说,这卷文书还请大王亲自过目为好。” “知道了。”桓夙清冷地答应了,孟宓取下文书,正要念。 桓夙按住她纤瘦的手,“孤猜,是平下、风陵渡失陷了是不是?” 孟宓将信将疑,待到桓夙将手拿开,她仔细一瞅,果然奏报的是此事,上阳君手下死士如云,拿下尧城,更是如虎添翼,如今他利用米粮安抚尧城民心,又收编了尧城军队九万人,各方部署得当,要打下平下不费吹灰之力。 而从尧城拿下平下,必要经过风陵渡,顺道攻城夺寨,便可形成三面之势,新郑已经在望。 大约,郑伯早已气歪了胡须,叫骂着“逆子”要杀了蔺华。 孟宓尚且不知道郑伯与蔺华的这段父子原委,桓夙却是清楚的,当年郑伯送上阳君之楚,便是存了二心,他不过是给个梯子与老郑伯下,毕竟郑伯的年岁比他父王要高,论辈分他尚需唤一声“伯父”,师出无名,他便没予过多计较。 孟宓阖上了竹简,称赞他:“大王好厉害。” 桓夙抓过了竹简文书,在案上砸出不轻不重的声响,禁卫便告了退,桓夙侧过脸问孟宓:“会写字么?” “嗯,大约……” “替孤磨墨。”孟宓不是个谦虚的人,她犹犹豫豫的定是不怎么会,桓夙也不磨蹭了。 孟宓“嗯”了一声,乖巧地替他研墨,浓稠的墨汁在砚台之中碾碎了融合,案边点了香炉,幽幽的墨香沾了几缕桃花的芬芳和青松的冷香,嗅起来凝神静气,孟宓便安宁地舒缓了一颗惴惴的心,打量着她气魄夺人的夫君,这个时候的他,冷静、理智、沉默…… 比以往都要令人不敢逼近。 后来,孟宓也不知怎么便睡着了。 醒来时,她稍稍一动,指头便被桓夙握住了,孟宓困惑不解地拿另一只手揉眼睛,他嗓音低哑,歉疚地俯下唇吻她的额头,“对不起。” 好端端的为何道歉? 孟宓挣扎着要起来看他,桓夙却不让,一时一刻也不能松开,以这一样天荒地老的姿态与他抵足而卧,他绑着锦带,只能缓慢地移下嘴唇,继续亲吻她的唇,“对不起,我,不知道,那焚香对孩儿不利……” 他话没说完,孟宓便惶急地去摸自己的肚子,桓夙将她的手抓住,顷刻间孟宓的眼睛便推出了一拨又一拨晶莹的水光,桓夙低咳了一声,“还在。” “哦。”孟宓后知后觉地眨着泪眼,疲惫地躺下来了。 她说怎么嗅着香便觉得精神不对。 桓夙抱着她,怜惜而歉然地沿着她秀丽的眉骨亲吻着,脸颊被他的唇缓慢地一点点缱绻地濡湿了,孟宓脸色激红,明知道他看不见,却觉得他始终洞若观火似的,桓夙附在她耳边,轻声道:“幸得发现及时,宓儿,有人要害我们的孩儿。” “是谁?”孟宓虽然偶然软糯,但遇到危险,尤其作为一个母亲,已经本能地警觉戒备起来。 桓夙握紧了他的手,“放心,不论是谁,这一次,孤,绝不姑息。” 后来经查证,焚的松香掺了北地独有的暮色桃花,这种桃花暮开夜落,凋零得极快,因为罕见且生长在北方,楚国人大半都不晓得,只有宿在宫中的微生兰,挑出了这香料的不凡,因为曾游历十一国,见多识广的微生大人说出了实情。 “这种桃花,开在阴阳交接之时,草性阴毒,极难在盛开时采摘并保存,可见下毒之人是花了大手笔的。这花看起来与普通桃花并无异状,但本性阴寒,若是孕妇长期熏这等香,不出十日,便会滑胎。” 微生兰已经替孟宓诊了脉,幸得发现及时,还未有所亏损,在桓夙的坚持下,还是开了几副保胎怡神的药方子。 桓夙听罢,拂了拂袖中手,面目冷峻地起身,“师父,郑国,可有这种邪花?” 徒儿机敏,早已猜到何人所为了,微生兰也不做隐瞒,“有。” “孤明白了。” 他起身要往外走,去审问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贱奴,微生兰唤住他,“王上。” 桓夙顿足,“师父,孤记得一件事。” 微生兰敛眸,桓夙虽未点破,但他们早已心照不宣了。 在他入职教导公子夙的第二年,年仅九岁的少年,面目俊俏,犹若冰雪堆砌梅骨清寒,小小年纪,骨子里便隐隐有酷戾之气。 那时,有一个犯了错的小婢女,因为胆大要爬上树梢摘他母妃种的樱桃,被他沿着踝骨抓下来,婢女摔伤了腿,他却没有饶她,硬是抓着藤条狠狠地鞭笞了她二十下,打得婢女皮开肉绽,告饶再也不敢了,连发毒誓,少年眼红地继续抽打,若不是微生兰及早赶到,那婢女早就魂归黄泉。 见师父来了,桓夙依旧浑然不惧,冷冰冰地看着师傅:“家母祭日,今日师父入宫,于礼不合。” 微生兰看着这样的桓夙,心中钝痛,失望地叹气,“夙儿,你是要草菅人命么?” “她该罚。” 桓夙嘴硬,死不悔改。 微生兰既痛心又失望,便将他按在桃花树底下,夺了他手里的藤条,也狠狠照他的臀抽打了不多不少二十下,桓夙忍着不吭声,却险些疼晕了过去,汗涔涔的,滴入松软的泥里,将残花激起一丝萎靡和哀颓。 微生兰将他拉起来,“痛么?” “不痛。她该重罚。”桓夙脸色发白,依旧不松口。 树下伏立的侍女战战兢兢颤抖不止。 “好。”微生兰便将人摁住了,继续打,桓夙咬紧了牙,唇被咬出了嫣红的血。 微生兰终于是心疼得打不下去了,幸得桓夙连嘴硬的力气都没了,靠着树干不停地哆嗦,喘息,指尖深深地掐入了泥里,他想,他毕生至死,都会记得那一日。 师父告诉他,“桓夙,你天生孤煞,但这不是你暴戾重刑的理由,没有人愿意宽恕你。你只有赦免你自己。” 他谨记着,这一生,绝不滥用刑法。但这一次,他想为那个伤害他孩儿的人破例,神挡杀神。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君这种智商,也写不出高深的东西,你们一定猜到是谁动的手了。 PS:不管怎么样,甜的基调不能改。关于公子霁和殷殷这对有争议的cp,作者君说一句哈,本来这文里殷殷是配给蔺华的,但是,改来改去,好像,已经由不得我了……2333   ☆、第68章 逢生 “夙儿。”孟宓虚弱地支起一朵浅浅的笑容, 从帘后缓步而来, 一盆香兰的掩映下, 那身姿怎么看都显得羸弱娇小。 幸得桓夙是看不见的, 她走过来拉了拉他的手, “先生说了,你现在不宜动怒, 不如先将人押下来,等你眼睛好了,再处置不迟。” 这几日来孟宓偶尔与微生兰私聊,她问的最多的, 便是桓夙幼时之事,他是不是吃了太多苦头, 是不是也曾纯真蒙昧, 可是先生说,从他见到桓夙的第一日起,他便是眼下这般清冷酷戾,甚至尤甚。孟宓便听出来了, 先生对桓夙的寄望, 是希望他做一个真正的仁人之君。 桓夙明知她不过利用眼疾来拖延, 等到锦带拆下来, 也许他的的怒火平息了,那个胆大妄为的贱奴可以得到赦免。 “好。”他依了。 孟宓轻轻翘着粉唇,正要出声,桓夙忽然转过身, “师父,锦带,可以解了。” 一旁的微生兰卷过青衫袖袍,淡淡拂须,“现在未必好了,大王且再等待一日。” 微生兰有意让桓夙再拖延一日,让他稍安勿躁,桓夙清冷的俊脸沉了下来,锦带之下,孟宓仿佛能看到他阴郁浓黑的眼眸,漱玉殿只剩下细弱的风声了,连琴台靠着窗,那窗外的竹林摇曳的萧瑟之音都被搅碎在这样的静默之中,不敢喧哗。 “好。”极少有人忤逆楚侯,他正在怒火鼎盛时,何况是他最爱的女人和最敬重的师父,联手要挫他锐气,桓夙神色凛然,手伸到发后,不费什么力气便扯开了。 “夙儿!”孟宓吓得花容失色,因为微生兰有意嘱咐过,未满七日这条浸泡了药草的锦带不能解,他竟是将医嘱视作儿戏,孟宓担忧他的眼睛,在那条玄黑的绣绘锦带落地之后,孟宓已经踮起了脚尖,用手蒙住了他的眼。 “别睁开,别睁……”孟宓喃喃,清瘦白皙的一只手,藕节似的,软软糯糯的触感,担忧地眨着噙水的杏眼,让他别睁眼。 这一刻,他感受到了她的颤抖。 像春暖的风吹过柳梢,软绵绵地拂出斑斓的鹅黄轻绿,纷冉冉的翠影仿佛便落在树梢,莺语间关,绵密攫住了他的心,很好,很好,他突然一点气也生不起来了,“拿开手。” “我不,”孟宓贴得更近了,紧紧地,软软地拥着他,“夙儿,别睁眼睛,我让人再备一条锦带……” “没用了。”微生兰忽然出声。 孟宓的心口猛烈地一跳,泪光婆娑地偏头,只见微生兰一脸可惜,“若是看不见,便前功尽弃了。” 原本这是最稳妥的法子,外敷内服,眼睛不出一个月便能恢复如初,但中途的药不能轻易撤下,微生兰替桓夙把脉时,发觉他体内的余毒已去了十之七八,但到底眼睛能否视物,便看天的造化了。 “宓儿。”桓夙敛唇,“可以拿开了。” 不知怎么他就是如此固执,孟宓却不敢赌这唯一的希望,“我不……你别睁眼,我总能找到办法的。” 桓夙轻轻叹了口气,这个傻女人,她为他担忧捉紧的模样,让他如此想珍惜,他动手将人拉进了怀里,孟宓的手被他的手一拨,便滑落了下来,她紧张地颤抖起来,耳边传来他低沉如石上流泉的语声:“笨。” “啊?你又骂我。” “哪有骂,孤说的实情。”桓夙抑不住徐徐曳开的唇角,捉住了她的腰肢退开来,孟宓这才发觉,那双深黑如浓墨,微微上扬的凤眸,威严而温柔地凝视下来,眼中有星海般深邃沉静的暗光,这样的眼神…… “好了?”孟宓泪痕还没干,突然破涕为笑,惊喜交集地抓住了他的玄色衣袖。 “笨。”他伸指在她的额头上弹了一记。 他再怎么怒到极致,也不会为了区区一个不轨之徒,拿眼睛来惩罚自己,早在昨日,他便隔着锦带感觉到了幽微的日色,特意在婆娑园走了许久,连繁花在眼底都仿佛有了生动的色泽,流淌着瑰丽的韵致。 方才还山雨欲来,转眼间洞天石扉訇然中开,那一场怒火消弭于无形了,楚侯虽然嫌弃地直摸孟宓的秀发,但已盛不住笑意的眸,让微生兰渐渐放下心来,这天底下,唯有孟宓能改变他都无力劝阻的桓夙啊。 微生兰释然地舒了气息,便一个人往外踱步而去。 桓夙的眼睛的确已经大好,但久适应于黑暗之中,一时竟难以习惯这样的明亮,漱玉殿的烛台点了十二盏烛火,让他有些不适,眉心攒了攒,孟宓忙拉着他走到琴台旁,让他看远处涌动斑驳的绿竹。 流水翠华般的叶光,被秋风捣散了,珠帘般纷纷洒洒地落在泥地上。 孟宓到现在还不敢相信他能看见了一样,就像自己在那个僻静的山村醒来,恢复五感的那一刹那,有的只是对天地万物丰厚的甘澧的虔诚感激,她不知道桓夙是不是也如此,但他将神色都藏掖得太无懈可击,孟宓窥不破。 桓夙看了一会儿那潋滟的修竹,便收回了目光,望向她的肚子,平静而柔和,比水还要空灵澄透,孟宓忽然开始嫉妒肚子里的小东西了,她还从未见过他这么柔软的神色,一时间嫉妒得脸红,他伸指过来,轻轻抚住了她的肚子,近三个月的小生命,在体内渐渐成形,孟宓总觉得自己又有过去那横向生长的态势,但愿不是错觉。 但她听宫里的婆子说过,女人生了孩子,身形便容易走样儿,控制不住地变成一个胖婆娘,孟宓想到自己再度发胖,便一个激灵,更怕他不喜欢那样的自己。 在他缓慢而温和地抚摸自己的肚子时,孟宓终于敢小声地问:“夙儿,要是我以后胖了,不美了,你还,喜、喜欢么?” 她说完,脸颊红成了绯艳的海棠,一瓣一瓣的光影,瑶鼻粉唇,精巧柔软得像魅惑的妖,他们楚国信奉天神,桓夙不信那个,但他信这个世上有妖,譬如他眼前这个娇软清丽的女人,在他冷漠时,她热烈如夏花,在他背身时,她勇敢地寸步未离,勾他牵系,摄他魂魄。 他天性冷漠自私,自以为,女人都是不守承诺的麻烦,此生绝不会对任何一个女人动情。 可遇上她,他束手无策。 将他一个冷硬如铁的心磨成光滑剔透的玉石,在她面前,他已经习惯了放肆,促狭,捉弄…… 那些所有他以为自己不该有不会有的心绪,一点点随着她纷至沓来。 至于那个可笑的“楚腰”的典故,桓夙想起来忍不住压低了唇瓣,“对,你变胖了,我就不喜欢了,自己多注意着点儿。” 孟宓以为他说真的,没留意到他用的是“我”,不是“孤”,少了那个威严的自称,他用的“我”更多是来作弄她,孟宓却一时没想明白过来,登时委屈地咬唇,“我会克制,但要还是克制不住,你不喜欢我了,我也,不要你喜欢了。” 说话跟个孩子似的,桓夙抚着她肚子的手绕到了她的身后,绮眷的目光让孟宓微怔,才想明白他又骗自己,但人已经如同落入罗网的蝶,飞不走了。 “笨。” “……” “你怎样,孤都只有一个王后。” “你说的。” “只有你骗孤几次,孤几时骗过你?”桓夙揉她柔软浓密的秀发,软软的一叠握在指尖,像极了一缕玉穗子。他说的没错,他没有骗过她,而且,桓夙已经不再需要继承楚君之位的儿子。若是宫中只有一个王后,难免遭受那般迂腐老臣的诟病,立公子戚为储,便能堵得住悠悠之口了。 只是他没有问,孟宓身为王后,她的儿子便是嫡出,她是否愿意,放弃孩儿为王的机会。 可是乖巧如她,若是他一直不问,她也不会争吧。 桓夙拂下眼睑,安逸地靠在怀里,似乎闭眼即将沉睡的孟宓,脸颊薄红,娇憨地抱着他,好像要流梦涎了,这个习惯真是…… 从胖的时候带到现在,睡觉不打呼了,可还是满嘴流水。 楚侯脸色黑了黑。 可看着她娇憨清瘦的绯红脸蛋,又忍不住心生怜惜,唇吻住了她的发,低声道:“笨。”国人愿意怎么将自己的女儿饿瘦了送入宫来,那是他们的事,他心里只有一个孟宓,弱不胜衣是她,丰腴柔媚是她,从来,与瘦腰无关。 …… 风陵渡有一道天堑,壁立千仞,连猿猴都难以攀援,蔺华便将暗中训练的死士移入石壁飞瀑之后的洞窟中,这群人跟着他拔关克寨,但有功不能赏,这是一群没有常人感情的死士,也并不认可官吏制度,不知道何为人间之情。 以往殷殷也是如此。 她虽不是死士,却也是蔺华暗中培养的易容高手,直到遇上了蔺华,与他有了肌肤之亲,她便觉得,这一世只能是他的女人了,他们郑国的女子,身体仿佛是会认主的,旁人再碰一下,都觉得不干净了。 她不敢见公子霁,明知他已经醒了,可她不敢,她骗了他。 蔺霁皱着眉打量着这间厢房,紫赯的香帘,赭色的木几,古色古香的吴国式样的博古架,摆满了玉石宝器,琳琅粲然,但这房间的华贵,让他一时竟未想起来,他本来该是一个已死之人。 “谁在外边?”蔺霁声音洪亮,即便身负重伤,他吃痛地摁住了胸前的剑伤,这一声沉喝依旧威煞骇人,殷殷只听到耳中嗡嗡的,不绝如缕的回音。 她敛了敛眸,拎着裙摆走了进来。 她紫衣翩跹,绮艳蛱蝶般奔入她的花林之中,修长的眼睫如风荷分拂,轻盈流水的紫锦与她清妩绝色的脸相得益彰,她脸颊带着未涸的泪痕,凄恻楚楚地扑倒在他脚下。 蔺霁的眼前,犹若蒙了一层紫雾,迷离斑斑。 他惊愣地看着她,仿佛陌生,不可置信,“你是何人?” 殷殷一怔,仓皇地抬起头来,“公子……是我。”她不知该怎么说,羞愧难当,将螓首埋了下来,捏紧了蔻丹如朱的指,“我没有死。公子。” 作者有话要说:  心里只有一个孟宓的楚侯,憋到硬是不说。 PS:你们要的公子霁和殷殷,不要后悔。因为公子霁“已死”,所以以后直接叫蔺霁啦。   ☆、第69章 求生 她姣柔的身段儿, 濯濯如春日柳, 可却艰涩忍泪, 不敢求他怜惜。 这是她, 无疑。 残梦孤枕上, 无数次浮于眼前的清妩身影,幽光皎然的冰紫罗裳, 绮面妆花,如在水一方的凌尘神女。这是她。 他本该在一刻便冲上去,失而复得、狂喜地拥住她,合浦珠还、原璧归赵, 本该如此。 可是,蔺霁只是哑然地盯着她, 他只是想知道, 他失去的尧城,死去的将士,是怎么回事,是一场笑话?盯了很久, 他艰难地抓紧了身下的绣褥, 艰难道:“你没死?” 不是重复, 是在问她怎么回事, 殷殷摇摇头,咬牙伏地,只留下不停抖动着的两肩,“我对不起你, 公子,我骗了你。” “骗了我?”他怔然地咀嚼着三个字,咬透这三个字之后,霎时间仿佛被人一棍打在后脑,只剩下一片轰然坍塌的黑暗。 她没有死。 她不过是被蔺华带走了。 她不过是联合别人骗他死了。 她不过是,从始至终,都在帮着另一个人,不过是,从始至终,都将他操控于股掌之上,不过是如此罢了。 “我要见蔺华。” 殷殷的眼眶似落不落的泪水迷离了眼光,她跪直起来,往他身上靠,手按住他的膝盖,“不,”她喃喃,失神地看着他,“这是以卵击石。” 她好不容易才…… “啊——”殷殷被掀倒在地上,料峭的冷风吹得她紫裳翩飞,殷殷迷茫起来,他的目光很冷,从第一次乱军之中,她一袭红绡站在人群里,她见到了朗朗轩昂的公子霁,那时候他还是一个萧肃清举的郑国公子,遇见她,他目露惊艳,夺她用以自戕的兵刃,划得满手血色淋漓。 “公子……我……”殷殷咬牙,飞快地撑着手站起身,将要大步外出的蔺霁拦下,“我不能让你出去。” “让开。”他脸色阴冷地推开她。 “殷殷,”殷殷比初见时的刚烈直率,柔弱了许多,他只是推她一把,她便已经立不住了,蔺霁闭了闭眼,目光冷然而清明,“我有今日,是我咎由自取,我不怪你。但我是郑国的公子,父王授我尧城,要的是我与它生死同命,如今城池失手,我已,不能苟生。” “我知道你有愧,但那不必了。我愚蠢,冲动,这是我该付出的代价,你早日回他身边去罢。” 殷殷拼命地摇头,想解释什么,可他没给她机会,她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蔺霁已经越出了寝房的门,庭院里肃然冷冽地驻守着几十名府兵,小院掬了满掌的白菊,风里漾如珠玉,蔺霁前脚才迈出门槛,瞬间便刀斧加身,他微微俯低了视线,飒然一笑,“怎么,四弟杀而后救,原是为了在此时砍了我的脖子?那也好。” 他沿着青石阶走下了一步。 那利刃却没有避让,蔺霁的脖颈被划出了一道浅浅的血口,他蹙了眉并不后退,但右手的袖口却被一个人拽住了,蔺霁被殷殷骤起发难拖了回来,她才使了一点劲儿,便咳嗽不止,捂着胸口,脸颊又是汗又是泪,蔺霁诧异地看着她,那十几个人已经拄剑跪地。 “殷殷小姐,公子有命,不放公子霁出门一步,若殷殷小姐有悖誓约,便不能算我家公子不仁。” 脸色苍白的殷殷,扶着门框喘气,眼风扫下去,“知道了。”她咬牙切齿,恼火地看了眼这群迂腐的禁卫,再望向蔺霁时,却又戚戚恻恻,蔺霁被看得不自在,便转身走入了寝房。 方才刀斧划过脖颈之时,蔺霁便能感觉到了,他们那几下来的是实的,若是他再上前一步,那些冷兵真会断了他的项上人头。 殷殷从怀里摸出了一块温热的帕子要替他擦拭颈间的血痕,岂知才抬起手,便被男人冷漠地挥开了,她也不气馁,强颜欢笑道:“你睡了这么久,饿了么,我让庖厨备了些酒食……啊不对,你伤还没好,不能饮酒,我都忘了,那不如我去……” “殷殷。”他打断她,曾将舌尖“殷殷”二字唤得荡气回肠的男人,还是熟稔的语调,可听上去却全然陌生,殷殷要费极大的力气,才能制住自己不至颤抖,可是哪有那般容易,她如堕冰窟地等待着属于自己的审判。 就算是死刑也好,她也要赎罪。 “一无所有的人,不值得你费什么心思。”他转过身,颈边的残艳的哀红落了一缕,触目堪悲,殷殷不忍细看,更不忍听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如同利刃剜着她的胸口。 蔺霁也察觉到脖颈处异样的刺痛,但这样的创口对他而言,是自幼便习以为常的小伤,他甚至不需要理会,等血液干涸,等伤口结了痂,等它掉落,他可以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 蔺霁转身歪在了床榻上。 他想,蔺华要软禁他,要将他视作一个废人,那样也好。他这个做王兄的,已经一败涂地,技不如人,如此也好。 他歪过身向里睡去,唯独殷殷暗中堕泪,却不敢出声让他听见,用华丽的衣袖,擦拭了又擦拭,那泪水却怎么也堵不住。她看了他很久,他都没有理会她的意思,殷殷便一个人出去了。 葱茏的树色已经被夐然黄沙推出了五里之地,帅帐之中点着灯火,蔺华收到线报,他那个被酒色掏空了身体的父王,听闻次子被杀,竟然从脂粉香里爬坐了起来,还派遣了一对乌合之众来作刺客。 月华静谧,上阳君润然如玉的眸清冷地一挑。 父王,当年是你送王兄来尧城,这三国要塞之地,名为重用,实为放逐,你已经放弃了这个儿子不是么?他死了,你为他雷霆震怒,若今日死的是我,你又会如何?会一样么? 不会。 他那个父王,恐怕只会额手称庆,问天祝祷一句,他这个不肖子孙终于是多行不义必自毙,遂了他一番苦心。 王兄与他岂能一样,他是逆子,王兄被放逐尧城,不过是做了他这个逆子的“帮凶”,说到底,王兄是无辜的,唯独他,在郑国袭一身原罪,不过天地不容的一条丧家之犬罢了。 可他偏要斗一斗这天,他不信他生来便被钉于罪柱之上。 他有何过?! 蔺华捏紧了一幅衣袖,温润的脸庞攒出一丝阴戾和郁悒。 张偃掀帘入帐时,所见的便是蔺华独坐一隅,冷静雍容地俯下身,手支在红木上,除了烛火的“噼啪”声,听不到丝毫的动静,张偃微愣,跟着还是谦逊地低头作揖,“公子,万事就绪。” “好。”蔺华讽弄地微笑,“我等这一刻已经很久了,不知父王有何待,不如送他一个措手不及。” “诺。” 这一战注定是改写郑国历史的一战,他们公子已筹谋多年,被遣到楚国为质,在更早之前,便做了这样的决定。郑伯无道,官民皆沉醉歌舞酒色,国力挥耗,迟早殆尽,若没有能者取而代之,留下一个华而不实的空壳子,也是枉然。 晨曦初晓,殷殷捧着一碗玉粒羹徐步走入蔺霁的卧房,他还是昨日那个姿势,似乎不曾动过。 昨晚下了一夜的雨,潇潇的雨丝将满院秋叶怂恿得凋红衰翠减,殷殷将羹汤放在拔步床侧的木凳上,向内的男人分明听到了动静,可他却没有转身,不予理会。 殷殷低声说:“公子,你该用膳了。” 他不答应。 殷殷又道:“你已经几日没进过水米了。” 依旧无人应许,殷殷抚了抚胸口,隐隐作痛,夜里风寒侵体,她在他的卧房外站了半宿,不留神便病倒了,好容易挨到现在,想到他应当饿了肚子,便托着病恹恹的身子去厨房炖了一碗粥。 “公子……” “走开。” 蔺霁翻身坐起,皱眉看着她,脸色惨白的殷殷惶惶地退了一下,抖着肩膀跪了下来,蔺霁忽然咬牙,“我已经说过了,我不需要你的可怜。你选择蔺华我不怪你,但不该用这样的慈悲来侮辱我,输了便是输了,一座城池,还有我的一条命,都让给你们,至于剩下的,无可奉告,我也再没有了。” “公子……咳咳……”殷殷艰难地伏地了身体,只是为了掩盖身体的异样,红唇沁血,她要缓缓,再等一下,她不能动,一定不能。 蔺霁没有等到殷殷的回音,皱眉重复了一遍:“走开。” 殷殷没说话,坚强而柔弱的身子轻细地颤抖了一下,宛如不胜寒风却固执忍冬的幽梅,一缕腥甜的冷香似有若无地腾挪起来。 蔺霁见她不让,伸手将她的肩膀一推,“说了你走。” 殷殷薄如一张纸般的清瘦娇躯,软软地摔倒在地上,此时蔺霁才失手发现,她的胸口,已经盛开了一大团猩红的牡丹花。 “咳咳……”殷殷脸色惨白,要拿衣襟去盖住,蔺霁猛然跳下床榻,攥住了她染血的手,强撑的骨气刹那崩塌,“怎么弄伤的?” 血越渗越多,蔺霁无法再思考,也不愿听殷殷说话,将人抱上了拔步床,他匆匆忙忙要出门寻医,却被殷殷抓住了衣袖,“公子。” 蔺霁双眸血红,看着脆弱得随时可能要随风曳去的女子,近乎咆哮地嘶吼:“你到底要做什么?” 若是苦肉计,他也认了,何必要如此折磨他? “公子,没有用的,没有人愿意医我……”殷殷淌着清泪,楚楚可怜地看着他,仿佛想把他深深地镌刻在心底,结成尘世最后的眷恋。 蔺霁紧抿唇瓣,俯下身将殷殷的紫衣撕开,果然已经划出了一长条血口,蔺霁双眸一暗,恍惚而沉痛地看着她,“痛不痛?” “公子关心,便不痛了……” 这个时候说这些,果然是用计么?可即便是火坑,他也跳了,代价也付了,如今也没什么输不起的,蔺霁起身,去寝房的橱柜里肆意乱翻,他自己的剑伤还没有痊愈,这么大的动作,刺激得他连连咳嗽,可已经管不了这么多了,殷殷,这世上只有一个殷殷。 只有一个温柔狠毒的殷殷,只有一个柔弱坚强的殷殷,只有一个满嘴谎言又让他惦念不舍的殷殷。 没有找到,没有,没有。 蔺霁的脸色越来越灰败,拔步床上,殷殷突然伸出了一只手,“公子。” 他顿了顿,身后面白如霜的殷殷,低低地说:“要不了命的,公子。” 她不值得他还对她好,她害了他,她一点都不值得。这样的剑伤,不会立即致命,至少,她还能拖半个月,她只想在剩下的这些时日里,每一日都唤他,公子。 往后,公子只有一个人。 作者有话要说:  不知不觉又更了这么多,你们爱我不? PS:说了是HE,怎么能蔺霁和殷殷这么死翘翘。哈哈,诈尸,你们吓到了? 摸摸脸,我可从来没正面写过他们死了啊,你们想想,是不是?   ☆、第70章 改天 叛军先声夺人, 这一场在史册之中被称为“新郑坚壁”的战事, 共持续了三日。 公子华先声夺人, 营中众目睽睽之下, 命人将所有的粮草辎重运出辕门, 运往新郑,分散给流民。 郑国闹饥荒, 百姓见了粮草,自然一股脑儿上来哄抢一空。蔺华营中无粮,足足饿了一整日,他手底下的不论将士、死士抑或是流民, 都只有一个目的,那便是攻入新郑, 重新获得自己的食物。 饥寒交迫的军士一路所向披靡, 顷刻间便攻占了新郑,杀入王宫,活捉了在美人身上马不停蹄的老郑伯,那被气得胡子一吹的郑伯当下被脱了下裳, 吊在郑国朝晖殿外示众, 他气得一张老脸通红, 骂骂咧咧要见那逆子, 但过多人的蜂拥而入还是让一贯久居上位的郑伯老脸羞愧,闭上了眼睛,继续破口大骂。 “逆子!逆子啊……” 郑伯老泪盈眶,被缚着的手腕被勒得红肿, 花白的须发,在料峭清寒的斜风中曳曳颤抖。 蔺华身着雪白如盔甲,提着一柄清光盈盈如秋水的长剑,宛似披雾凝霜的玉人,白皙的脸不染纤毫血污,在漆黑的月色下,在火把的映衬下,那一张俊脸闪烁着幽微润泽,银器铸就剑锋在石阶上随着他的走动磨出零星溅落的火。 听到骤然自喧闹恢复岑寂,听到无数铠甲砸地的齐整整的声音,听到这群训练有素的士兵唤一人“公子”,郑伯才终于知道,自己等来了这个不肖逆子,他吹胡子睁眼,底下那被笼罩在白衣铠甲下的青年,温润如玉,正微微笑着看他,剑锋清冽,寒芒毕现。 上一次见这个儿子,还是六年前的事了。 那一年,被遣送楚国为质的公子华,才将满十七岁。 那时候,他的眼波柔软迢和,不如现下,如这柄宝剑一般,柔和之中透着隐然的锋利。 “逆子……” 郑伯没眼见他,固执倔强地扭过了头颅。 蔺华非但没有动怒,反而失笑,“父王,‘逆子’不敢当,我可曾是你郑伯之子,可曾是郑国公子,可曾,受到你那帮附庸之臣的丝毫拥戴?” 没有,非但没有,自幼时起,他接触的就是国人异样的目光,无端的谩骂和诅咒,他走到哪儿,那些恶意的蜚语就跟到哪儿,从未有一时一日的止歇,他几时是郑伯的儿子?谁人认可过? 蔺华笑了笑,目光却渐转幽冷,“便算是逆子,可被父王寄予厚望的兄长们,现在人在何处,他们可曾有那个兵力来救你?连自保都不够的一帮废物罢了。” 早年郑伯因为对公子华的预言而深受打击,后来又在酒色上掏空了身子,是以多年来,竟只得了四子,眼下这个便是最小的那一个,郑伯听了这话,一时惶然变色,“你把你的兄长怎么了?” 直至此刻,郑伯才知道蔺霁身有不测,其余两个儿子,连同他的太子在内,都杳无音讯,郑伯不由心中慌张了起来,但多年为王已有积习,还是端住了几分。 蔺华淡笑,“父王常言我生来便为祸郑国,一生必然一事无成。父王你信么,我能有今日,还真是拜这一句谶言所致,至于你那个疼爱的珍珠贝儿的儿子,已化作了我剑锋上这一缕碧血。” “不……”老郑伯被吊着双手,呜咽了起来。 秋风凄紧,身后百尺金楼黯然冷落,瞬间挥散了一层红粉,只剩一个外强中干的红粉壳子,大厦将倾。 “来人,将郑伯放下来。” 随着这一声吩咐落地,很快身后按剑而立的禁卫越众而出,将捆着老郑伯的骂声用刀砍断,吊了足足办丈高的郑伯摔在地上,臀摔得肿痛不止,他抖了抖广袖衣衫,对那两人呼喝道:“还不给寡人解绑?” 砍断绳子的禁卫走来,将郑伯的后背一推,老郑伯登时摔倒在地,禁卫冷笑一声道:“还当自己是这郑国之主么?” 郑伯横了这人一眼,虎落平阳被犬欺,如今蔺华身边一个蝼蚁都能对他跳脚叫骂,郑伯骂骂咧咧地长出气,蔺华走了过来,长剑缓慢地举起。 这时郑伯的脸色才变了,“你要弑父?”这声音已经颤抖。 “呲——”一声,绳子应声而断。 郑伯诧异地睁开方才紧闭的浑浊的老眼,一瞬间苍白憔悴了不少,蔺华温润的眼眸澹然地上扬,“毕竟是郑伯,”他的手指抚过血液凝固的剑刃,背过了身,“将人拉到羑巷。” “诺。” 老眼昏花的郑伯就这么被两个人架了起来拉下去了。 蔺华复回转身,提着剑徐步走了进殿,漆金的阁楼,他一步比一步更重,流光辉煌的金殿,那御座之上的龙椅,雕镂着累世汇聚的灵气与精华。 他的呼吸渐渐沉重。 原本无人跟进来,此时镂空的紫金帘后,飞奔出两个衣不能蔽体的女子,显然是承欢过度,窈窕玲珑的娇躯满是红痕淤青,双眸楚楚,娇喘微微地俯低了身子,刻意露出那隐约汹涌的胸上沟壑,那引人采撷的柔软红润。 一眼便知她们作何打算,蔺华冷眼撇过,一脚踹翻了一名宫人,那人吃痛“嘤咛”一声仰面而倒,另一人也花容失色,急忙缩了缩身子后退了几分。 她们还以为子肖父,公子华必定如那个老不中用的郑伯一样眷恋美色,熟知…… 蔺华负手而去,“腰斩。” “诺。”外头有人应了一声,随即步入殿内,两名宫人脸色惨白如雪。 被拖出宫门的最后一刹那,她们看到上阳君俯低了身体,那修长如闪光的手指,轻轻地碰到了漆金的龙椅,那一瞬间,沉凝的背影,永世万载独矗一般孤岑,郎绝独艳,世无其二的好容姿,便隐没在迷蒙浩漫的金光之中了。 郑国王室一夜之间被屠戮殆尽,东宫的大火足足烧了两天两夜。 消息不胫而走,转眼间各国都得到了消息。 没想到这位隐忍不发的上阳君竟一直韬光养晦、厉兵秣马,不出手则已,一出手便打得郑国连求救的时机都不剩,绝杀了个干净利落! 一时之间,天下的国主和公子都想结交这个新任的郑国之主,一时之间,天下已无人不知蔺华大名! “好机会来了。”咸阳宫里高座之上的秦王,连着一个多月,备受东北边强晋扰边之困,斗了这么久没讨到一点便宜,就提心吊胆,担忧楚国趁机取他旬阳,如今郑国有了这么一个强有力的主宰,便等于在秦国南境的城墙上多铸了十丈。 如今有了更强的郑伯与他东西而对峙,共御南面强楚,秦王便再无后顾之忧了。 他眼下就等着那桓夙和蔺华二人虎斗,或者略施小计,待他解决北边晋人之患,郑楚忙乱之下便能趁势轻取郑国三城。 当然秦王还记着与桓夙的盟约,那时候为了抵御晋国,他们歃血为盟。桓夙理应出兵助他抗晋,如今楚侯将此事忘得一干二净,“寡人也不必顾忌失信了。” 秦王肃容冷峻,暗中如是道。 这如意算盘打得响,以至于齐卫都起了与秦国的结盟之意。 此时,楚王宫的婆娑园,经一夜的如晦风雨,满院墙娇媚盛放的秋牡丹凋零了大半,残艳萎靡,恹恹地被风打去枝蔓。 桓夙早已扣押了小泉子几日,这个以下犯上的宦官,敢在他所用之物之中投毒,暗害他未出世的孩子,其心可诛,桓夙也不对小泉子用极刑,他是个自幼入宫,断了子孙根的软骨头,上了刑棍便匆忙唯恐不能详尽地招认了。 “原来他真是上阳君,不,郑伯的人。”孟宓想到那个白衣出尘的蔺华,如今已是铁腕冷血的一方君侯,便有些感慨。 她眼中的落寞在桓夙这里被放大了数倍,很快,楚侯便没了审人的心思,将自己的王后横了抱回寝殿,此时孟宓已有了三个月身孕,除了渐渐显怀之外,有些禁忌也放得开了些,楚侯毕竟年轻力盛,孟宓和他两情相悦,夜里耳鬓厮磨,难免不会发生令人兵荒马乱的意外。 昨晚一时收放不及,孟宓竟被折腾得晕过去了,连一贯冰冷不近人的楚侯都慌了手脚,大半夜披衣下榻,正要去将那群不顶用的老御医召入宫中,但由于这群人素来没在楚侯面前留个好印象,孟宓的事对他而言都是大过天的不得马虎的大事,便转而羞愧地将师父请入了寝殿。 微生兰隔了帘子诊脉,始终沉凝如水的面容起了一缕波澜,看得楚侯更是大不自在,好容易看完了,微生兰长身站起,对桓夙叹了口气,“大王。” 桓夙后退了一步,耳梢薄红如云,转眼举步便出去了。 一时莫名的微生兰大人,便站在原地不知该如何说,过了不久,楚侯又面色如常地走了回来。 微生兰才又叹道:“大王要节制一些。” 好容易平复的楚侯,脸色又是一红。 不过毕竟是少年人,微生兰活了几十载,看得通透明白,便写了一副方子拿给桓夙身边的小包子,暗中嘱咐他,“你们大王面薄,我未敢直言,只要将这方子拿下去,给王后两日一用,你们大王便可稍稍施展拳脚了。” 说罢,微生兰忍俊不禁,拂袖而出。 桓夙见小包子一脸复杂,存了分疑惑,问了出来,小包子自个儿都低头不敢看了,忙将微生兰的话重复了一遍。 最后,楚侯一脸深思地接下了师父留下的药方子,暗暗道一声为老不尊。 但抱着他的王后回到寝殿那方容得下好几人的床榻,却又觉得他师父这个方子开得甚好,孟宓的脸色红润了不少,甚至两颊还圆润了一些,肌肤如珠玉脂膏似的,令人爱不释手。 “夙儿。”孟宓在他怀里扭了扭,有些不安,撑住了他的两肩,忸怩地问,“郑国换了主人,楚与郑当年的盟约,是不是也成了空文?” 桓夙将薄唇一扬,继而缱绻地吻了下来,“明日,孤再告诉你。” 跟着,那海棠花般层叠繁复的裙摆被掀如帘幕,纷飞而下,那牙床开始轻轻地晃动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甜蜜了一小段,要拉剧情了,夙儿怎么成为霸主的,就在下一次一战成名了! 那么问题来了—— 郑国到底是被灭,还是…… 公子霁何去何从,殷殷是否红颜薄命,以及,孟宓生的头胎到底是男是女,哎,这么一看,竟然还有一点悬念23333   ☆、第71章 争端 只晃了不到半个时辰, 孟宓便疲倦不已, 最后窝在楚侯的怀里汗透地睡过去了。 天微明时, 她睁开双眼, 身侧无人, 已经习惯了他的早起,现在已经不怎么失落了, 但触手一碰,身下的床褥已经换了新的,并蒂双莲开得粉红正浓,还有些缠绕的花枝, 殿中有白芷蕙兰的馨香,沁幽如缕, 孟宓素手打起帘, 只见寝殿内多了一张红案,她的男人正专注地看着手里的竹简奏折。 没有什么时刻比此时更让她确信,他的眼睛真的好了,眉目沉静, 蕴着独属于王者的稳固和睥睨之气, 但在曦光里反显得淡然无锋。 如琢如磨。 孟宓在心里小声地念了一句。 “你在偷看孤。”男人并不放下竹简, 甚至没有分出目光来瞧她, 但却十分笃定。 孟宓低头,不但床褥换了,连自己身上的衣裙也换了新的,杏黄色的, 连抹胸都勒不住那波澜壮阔的香艳,孟宓瞬间脸颊沁红。 不一会儿,将自己收拾妥当的孟宓走了过来,“你怎么在这儿看?” 心里隐约想到一个可能,自打上回出了小泉子的事故之后,桓夙对待她的衣食起居便更加谨慎,谨慎到,连他和她素日里用的衣袍,也由心腹亲自来洗,点燃香草熏上祛毒,好几次甚至是在他眼睛底下完成的。 这个男人对她的珍惜和重视,早就是不言而喻的了。 尧城的千里相随,行云山的无微不至,点点滴滴,横亘山河岁月,让他在心底成了如今的汪洋恣肆。 孟宓忍不住翘起了粉嫩娇花般的唇,靠了过来,“上阳君在郑国为君,迟早会对你不利。他最恨的人恐怕便是你了,夙儿。” “这一仗,在所难免。”桓夙分出左手,在她柔软如鸦的长发上抚了抚,将薄唇一扬,清浅地点在她的额头,少有的脉脉温情,让孟宓的内心忽然坚定起来。 不论如何,她是站在桓夙这边的。郑与楚早有龃龉,战火一触即发,可她是楚国人,楚国的国君是她的丈夫,不论怎么对那个人存了一丝不忍心,她都不能动摇。 早在蔺华给她喂毒之时,南阁楼近两年的送书陪伴之情,便已尽了。 她只有桓夙一个人了,这是她最亲的人。 桓夙低下眼眸看她,“怎么?” “怕生灵涂炭,怕国祚有损,怕你受伤。”孟宓紧紧圈住他的脖子,呼气如兰,“夙儿,我害怕起战火。” “你以为他会赢么?”桓夙眼底自信而内敛的锋芒让她安定不少。 他的手掌轻抚了下她的背脊,掌心温软的肌肤被掂量出曼妙的轮廓,好像又丰盈了不少,他暗暗地想。 很快便又传来了消息。 今日上朝,左尹张庸呈了一封传书。 桓夙没忘记,他这位肱骨之臣张卿,老家在卫国,在与郑国毗邻钟灵毓秀之处,是村落里出身的栋梁骄子,可惜卫王无道,重徭役,横征暴敛,家中亲眷多死于徭役途中,令他寒心,遂携家带口,远来楚国鄢郢。 “大王明鉴。”张庸在卫国老家尚有势力部署,这些被有心人捉住了不放,一口咬定张庸身在楚国,却惦念卫国,是两面三刀、居心叵测之徒。这封佚名的上书,正按了朱砂指印,可惜尚未署名,暂且看不出是谁。 没想到一贯老实正直的张大人也学会了这些手段。 桓夙暗暗压了压唇,“孤有些好奇,张大人的亲信竟会出现在卫国。” 张庸跪得笔直,刚正不阿陈词:“老臣身正,无不可说。老臣搬徙之时,家中有祖传信物遗漏,因老母年岁已高,事多健忘,是以蹉跎至今才想起,老臣不日前命人取回信物,但下属暗中发现了一事,故蹉跎了些时日,今日才敢报与大王。” “张卿直言。” “老臣的家奴在郑卫边境,发现了失踪已久的郑公子霁。” 此言一出,四下哗然,早起了私语,徐子楣早前便知道微生兰归楚,两人私交甚好,暗中便多交谈了几句,微生兰这人料事如神,那日偶然提及,言道公子霁可能未死一说,徐子楣还不相信,毕竟郑国那两位公子早已被上阳君的军队乱刀砍死,屈辱地悬挂菜市口示众三日,死相凄惨,令人目不忍直视。 徐子楣心道如上阳君蔺华这般心狠手辣之人,公子霁难有活路,是以言辞之间履含疑虑。 但今日在朝堂上听张庸说来,公子霁竟尚存人间,他惊骇不止。时至如今,才暗暗嗟叹,他这右尹之位,做得当真不如人。 “公子霁?”桓夙也早认定人已死在尧城叛乱之下,没想到竟然峰回路转,人竟藏在卫国。 张庸道:“然。这公子霁非但没死,反而被上阳君藏在卫国,已被软禁。” 桓夙颔首,“依张卿之见,如今的公子霁,孤该如何?” 那张庸虽然耿直,却也并非愚鲁之辈,早已猜到了桓夙的心意,便刻意讲话头还给了桓夙:“大王心中有数,老臣附议。” 这一君一臣公然在朝堂之上打哑谜,众臣困惑不解,原本不是有人揣测张大人暗中伙同卫国谋逆么? 没想到事态的演变到了最后竟变成了—— 左相张庸任令尹之位。 自从卜诤之祸后,楚国令尹之位一度空悬,各位大臣本有心争取,奈何张庸徐子楣珠玉在前,又本是楚国重臣,理应得到提拔,他们便生了退心,可惜大王似乎无心此事。 可如此关头下,忽然钦封点人为令尹,大王果真是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用这一举动成功扇了那奏报之人的耳光。竟无人敢质疑,无人再敢多言一句。 “王上已下令往卫国迎公子霁了?”杏花林里,摆了一局棋,黑白子在纵横之间捭阖成列。对弈之人,正是微生兰和桓夙。 微生兰在楚王宫住了一个月,大王也没有放人的意思,他自个儿也觉得不大自在,本以为桓夙是借此软禁自己,并将来予以重用,但今日朝堂之上,桓夙公然钦点张庸为相,那便是自己想错了,可想错了,到底又是什么用意?难道仅仅只是为了给王后安胎? 微生兰第一次发觉,这个徒儿行事莫测不遵常理,竟一时难以揣摩。 桓夙从容落子,淡然道:“师父当年教导夙儿,可用之人,那便是友非敌,孤要的是楚国的太平安邦,是我楚国的五十年鼎盛,万邦不敢来犯,而不是一个天下。公子霁,留之有益无害,孤将来要借他之手,安抚郑国民心。” “该如何做,看来夙儿已经想好了。” 桓夙又落下了一子,“师父呢。” 师父,你该如何做? 五年教导陪伴之义,如何取舍?当年一叶扁舟远去万里,六国为相,天下谁人不有心拉拢,谁人不知微生兰大名,这楚国,可还是你梦魂所往、心中所向之处? 桓夙暗暗抿住了唇。 微生兰沉吟了一番,“待见过摇光,我便该离开郢都了。” “师父。”桓夙抬起眼睑,“孤要的东西,师父很清楚,将来师父不论留在哪一国,都是孤的心腹大患。” “所以王上不能放在下走?”微生兰略有失望,他没想到桓夙到如今竟还悭吝到这个地步,今日楚侯在朝中,朗朗出言任用张庸为相,原本他还是惊喜的。 “师父,你别为难夙儿。”桓夙放下了白子,确实不必在下了,他已经惨败无归。桓夙这些年对弈棋之道没有半分钻研,甚至还不如当年微生兰离开时的棋道水平,下不过日渐精益的微生兰是在情理之中。 “并非为难,夙儿,师父要的道,和你的不同,这天下谁人成为霸主,都不是师父愿意看到的,但师父知道,你能做到。”微生兰的手按在他的肩膀上,“自今以后,师父绝不会与你为敌。” 那是自今以后,桓夙很清楚,在这之前,这些年微生兰曾经走遍六国,劝说六国国君缔交合纵。 将来的天下,是桓夙独霸南方的天下,所以那联合的六国,必定是他最大的牵制。 但微生兰有一点说错了,他们的道,是同的。 他从未想过要取这九州四海。 天地的广袤,永远在于它的险远和未知,而他的心,虽大也小。若有涉足九州之时,那必定是他,青衫白马,与妻儿携手同游,不是在战火和铁蹄的骚乱之下,看尽白骨露野、山河疮痍。 “师父要隐退么?” 微生兰长叹了一声,“夙儿,临去前,师父有一句话要告诉你。我入宫自请为师教导你,其实是存了私心。” 桓夙挑起眼帘。 “我曾卜过一卦,天下大势,必将因楚国幼子改变,可我不知那个楚国公子是谁。我赌的人是你,如今看来,我赌对了。” 这么说,他的师父是早知今日,所以当年刻意奏请父王,刻意接近他。 桓夙脸色凉薄地敛眸,他就知道,这世上哪有什么无缘无故的关心,哪有什么无缘无故的倾囊相授。 原来如此。 至于父王薨逝之后,他混沌之下被一股外力联合推上王位,只怕也有师父的份。 作者有话要说:  哎呀呀,进程开始跑起来了,师父走了,夙儿独当一面了,以后要成为霸主了。 PS:买定离手,夙儿的第一个孩子,是男孩还是女孩?咦。   ☆、第72章 解释 十月暮秋, 木叶萧萧。 蔺霁受的那一剑原本穿胸而过, 但幸得没有伤到要害, 五脏未损, 后来得到蔺华身边御用医者的看护, 竟奇异地好全了。 只是殷殷的脸色越发惨白,几乎不能下那张床榻, 他曾经不顾礼法地拉起她的衣襟查看,殷殷胸口的伤肉几乎溃烂,只见一片深红肉色的泥泞,可饶是如此, 她也没有在他面前叫过疼。 看到她克制地用力抓着什么,看着她紧紧内收着唇瓣, 他觉得自己已经痊愈的剑伤隐隐作痛。 他才知道, 那一晚,他能活下来,竟是因为殷殷。 蔺华要殷殷做的,是一张她自己的面皮, 殷殷原本不答应, 但蔺华绑了她, 他拥有绝对的主导权, 告诉殷殷:“你若是不做,我拿了你,杀了你,也是一样的。” 她倔强地看着他, 不知为何,事到如今面对他的威胁竟然平静了下来,这个人,温柔且歹毒,不会是任何人的良人,以前她怎么从未发觉? “公子为何不杀殷殷,还愿给殷殷戴罪立功的机会?” “殷殷不知?”蔺华掐住了她的光洁的下颌,美丽的眼眸扯出一丝讶然,“殷殷,你真让我失望。” 她让他失望了。 她凤冠霞帔,自作聪明地想嫁给他时,发现是一场自取其辱,如今连求死的权力都没有。 “殷殷,难道不想看看,王兄能为你做到什么程度么?” 蔺华要留着她看,看这世间痴男怨女,所谓真情有多不值得留恋,王权在谁的手上,谁就拥有绝对的争夺的权力。 殷殷照做了。 如果不做,她难逃一死,结果也不会有什么改变,她心里清楚。 这就是她曾经喜欢过眷恋过执迷过的人。看清了这些之后,殷殷忽然觉得心里减轻了不少负担。 面皮做得精美绝伦,配上一个身形酷肖她的女尸,足以以假乱真了。 于是才有了公子霁发疯一般的那一夜,几乎倾巢而出,歇斯底里。 那一夜蔺华的人尽数布在尧城城外,殷殷得以脱身,她提着剑飞奔着去城主府,可她赶到的时候,却只看到,为了不伤及无辜,放弃了最后抵抗的公子霁,被长剑贯身,地崩山摧一样地倒下。 好像心里的山,也瞬间崩塌了。 “不——” 殷殷恨自己来晚了,恨自己一次次受蔺华的摆布,恨自己总是带来麻烦给别人。 那一晚,她在乱军从中厮杀浴血,直至长矛也划破了她的娇躯,长剑一晃,挑起一阵血液飞溅,刹那之后,她气息恹恹地倒在公子霁的身上,此时他已经沉重地阖上了眼睛。 要是能一直睡过去,放下郑国王室的身份,也很好。殷殷握住了他的手,猩红的血汩汩地冒出,将身下的青石砖绘染得一派绯红,火把之下格外凄艳。殷殷轻轻地说:“对不起。” 她毁了一个意气风发的郑国公子。 彻彻底底。 意识朦胧之间,她看到被簇拥而来雪衣锦袍的风华无双公子,宛如涉莲而过,衣摆自生风浪。 可再也激不起她心里半点涟漪。 “殷殷,你真让我失望。”他居高临下地俯瞰。 失望,又是失望,殷殷记不清楚自己在他这里听到了多少次这两个字,可她竟然笑起来,“公子,但求一死而已,何必多言?” “我不杀你。”蔺华漠然地皱眉,“他是我的王兄,自幼对我甚好,也是被我连累到了尧城,我如今取他一城,欠了如此大一个人情,理当归还的。他不会死,但是殷殷,你我情分已尽。” 什么可笑的情分,除了那两夜的燕好,殷殷记不得自己与他有过什么情分,一直是她自己一厢情愿,自卑地扎进了一个深渊一样的沼泽里罢了。 她躺在床榻上,一咳嗽便带动着咳出血丝来,脸色惨白无比,蔺霁用帕子捂住她的唇,却接到一手的猩红,“殷殷?” 心弦颤动,蔺霁吻住她的手背,低声道:“尧城已失,郑国易主,我已不求活……你何苦……你不该的……我记得以前,你每晚会唤他的名字,做他的人面面具,殷殷,你该回到胜者的身边去。”他优柔寡断,错失良机,身死人手是他的报应,殷殷何苦如此? 殷殷摇头,“公子,你不知我心么?” 她再也没办法强迫自己喜欢蔺华了啊。 蔺霁吻着她的手背,艰涩得说不出话来。晌午放过,树梢掉落了一片软绵绵的叶子,耷拉着叶脉有气无力地飘落下来,蔺霁五感灵敏,忽然听到窗外的破空之声。 禁卫叱咤一声:“什么人?” 飞花摘叶,转眼间那名禁卫的脖子上多了一条血红的口,人已倒地不起。院中所有人都惊动了,一时间盔甲的摩擦声四下聚拢来,远远地飞出来数百只箭矢,飒沓如流星! 庭院里一片哇哇的惨叫声,顷刻间便倒了下去。 蔺霁抹了抹发红的双目,走了出去,负责软禁他们的人马已经折损殆尽,浓郁的一派古木下,缓步走来十几个黑衣人,连这院墙外,也都爬满了黑衣弓箭手。 这个时候,蔺霁万万想不到有人会来救自己,还动用了如此大的手笔! 那为首的人,正是楚国风头无量的狄秋来将军。 “霁公子,别来无恙。” 在营救曹参及其部将的过程之中,他们曾经有过一面之缘,那一晚也杀得惨烈,蔺华损兵折将,防线大溃,但每一个楚人心里都明白,虽然他们狄将军有万夫不当之勇,但若没有公子霁的里应外合,要营救曹将军,只怕远不会那么顺利。 因此在这些楚人心中,公子霁还算是亲楚一派的,至少比如今的郑国君侯更不具威胁。 蔺霁皱眉,“狄将军,今日这是——” 院子里的郑国士兵,知晓事不可为,此时面面相觑一眼,便一齐点头,纷纷举刀抹了脖子。 蔺华手下的人对他都是忠心耿耿,狄秋来颇有几分感慨,却不忘回答蔺霁的问话:“我主有命,带公子霁入楚。” 听起来更像是带到楚国软禁,但无论被关在何处,蔺霁此时只有一个迫在眉睫之事要解决,“将军若答应救治殷殷,我可以随你们走。” 狄秋来微微俯身,做了一个敬礼,“诺。” “夙儿。”孟宓的手指在楚侯眼前晃了一下。 桓夙才意识到自己的思绪似乎飘到别处去了,干咳了一声,孟宓将手里的东西捧到了他的眼前。 北边郑国气势汹汹,蔺华才夺得新郑政权,转眼边境便已不得安生,这些时日桓夙亲征的战袍已经在连夜赶制了,孟宓知道不剩多少时间,所以在那之前,孟宓紧赶慢赶,才裁了一件自己尚且算是满意的衣裳。 桓夙看了一眼,“白色?”印象之中,唯独那位上阳君,如今的郑伯喜欢一袭素白。 孟宓将衣服拿给他,“无暇之色。” 气候渐渐寒凉,又是要远行,到北边去,这场战还不知道要打多久,孟宓心里惴惴不安,只想临行前把该做的事都做了,此时她才后悔,若是晚一些要这个孩子,是不是,她便能一路陪着他,去前线,去他所向披靡的地方。 “宓儿,孤只是去,为楚国的子民谋求福祉安宁,不会出事。”他知道她在担忧什么,伸手将她制好的雪衣取入手,扬眉,坦然地看着她,“宓儿……” 孟宓忽然坐下来,坐到了他的腿上,毫不留余地地投身入他怀中,眼眶绯红,“在边关,能不出亲自出战的时候,一定不要出去,你不许受伤,不许流血,连风寒都不许!”她把裁好的衣服抓过来,特意做了一件外披的狐裘,用雪狐身上最雪白晶莹的皮毛一针一线地缝入,丝丝入扣地压了针脚,连线头都没留一个。 桓夙抱着她哄,“孤不会有事,对你的男人要有信心,当然,若是你心里想着那位……” 这句话还没说完,已经被孟宓柔软的手掌捂住了唇,桓夙拿开她的手,见他的王后眼睛水润,剔透得像琥珀一般,恼怒地瞪着他,像在质问,都什么时候了,他还这么说,刻意拿自己说笑。她几时惦记过蔺华。 桓夙握着她的手吻了吻,“宓儿,有一件事。”他说到这儿,顿了顿,眉心忽然蹙了起来,孟宓就怕他蹙眉,伸手要替他抚平,桓夙只是想到了在尧城那一日,他潜入寒馆见她,隐约听到有人多嘴,暗地里议论他和太后的事。那时候桓夙没觉得有什么,他身正不怕影斜,可是后来却越来越觉得,孟宓和蔺华身边的那群人相处这么久,有些风言风语,即便是再怎么小心,也会不留神入了耳朵。 在孟宓的手指贴住他的眉骨之后,桓夙静静地看过来,“孤心里只有你。” 孟宓的手指停了。 她知道啊。 她诧异地掀了掀眼睑,桓夙已经握住了她的两只柔荑,薄唇一掠,将她的脸颊吻了一唇的脂粉幽香。 孟宓脸颊如火,尤其,他们楚侯的声音真的迷人,像铮璁相击的冰珠子,却砸得人心口滚烫。 “孤曾经试图在别人身上找你的影子,但后来发觉,至始至终,你是明珠独艳,这个世上,没有第二个人似你。” 孟宓好像听出了什么端倪。 她忽然脸红如霞。半是娇羞,半是惭愧。 作者有话要说:  甜文的套路就是这样的~原谅作者君的无脑,因为要考试了,所以写得有些赶,这篇文会在考试之后不久完结,也不是特别长对不对?   ☆、第73章 伐罪 蔺华坐拥郑国之后, 其下自新郑伊始, 大肆征兵, 徭役一重, 原本在老郑伯的统御下尚且算是轻松的百姓便开始怨声载道。 但不过道路以目, 达不了天听。以往蔺华是郑国不受待见的公子,生来便带有诅咒, 会给郑国带来厄运,眼下这谶言正在一步步成真,人人自危,哪里还敢多言。 且不日以前, 北边齐国的公子民稷已悄然抵达新郑王宫。 蔺华与公子民稷把酒论事,大殿之中舞袖如云, 笙箫不绝, 公子民稷三杯两盏下肚,便畅言道:“昔日见上阳君,便知惊鸿一瞥,必定是人中龙凤, 果然。” “过奖。”蔺华知晓齐国国事, 公子民稷与公子宣同为庶出, 但他在夺位之争中输给了公子宣, 致使那个除了齐侯宠爱几乎一无是处的公子宣坐上了储君之位,若非如此,眼下被齐国遣来向蔺华道喜的人,绝不会是公子民稷。 “公子民稷, 应当是有备而来吧。”蔺华推杯过盏,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缓歌慢舞,丝竹凝语,清音缥缈之间,公子民稷顿了一下,继而微笑道:“确实有所求,但愿君侯应许。” 没想到昔日在三王宴上不可一世的公子民稷,如今已在自己面前乖乖低头,蔺华墨黑温润的眼底斜掠过一丝暗光,嘴唇微挑,“但说无妨。” “君侯,我手中尚有一万兵力,另有门人食客三百,皆为可用之士。” 这个蔺华不怀疑,公子民稷在稷下学宫揽人已有数年,门下若尽是不成气候之人,那稷下学宫也委实没有什么存在的必要了,蔺华微微颔首,“公子民稷,果然心诚,说罢,你今日相助寡人,所求为何?” “要一个齐国储君之位。”这也在蔺华意料之中,因此他只是颔首失笑,淡然不语,待公子民稷接下去。 而此时,这大殿之中的几名郑国旧臣,已经齐齐闭上了眼,苦笑摇头,说不出半个字来。 老郑伯花天酒地,祸乱朝纲也就罢了,新来的这位君侯,却要卯足了劲儿与南面强楚对峙,不得不说,楚国有晋国的实力,但隐藏深厚,只是一直未表露出来罢了,若非如此,就凭前些年楚国由一个女人当政,而十国畏葸不敢出兵进犯,也是笑谈。 取楚,取楚。蔺华说得那般容易,可事实哪有这么简单,他们这干人还没忘了,当年郑**队是如何被楚君折辱连战连败,溃退三十余里,以后旦闻“楚”字便望风而逃的。 何以有如此大胆,敢公然在金殿之上商议伐楚大事? 那厢公子民稷仿佛浑然没留意到这满朝文武哗然变色,举起酒觞,正色道:“我今日相助君侯,愿君侯念在今日结盟之情,助我,得偿此愿。” 这已是毫不掩饰地剖白野心了。 可正因如此,它才显得更可信。 蔺华并未立即回应,反问道:“但公子应当知晓,楚为强国,今日公子民稷若能得到楚侯庇佑,要拿下区区公子宣,不费吹灰之力。” 公子民稷那两道利刃般凛冽的眉峰蹙了起来,“君侯莫非忘了,昔日三王宴上,我与公子宣羞辱楚侯一事?兹事体大,他不会应许,更何况,楚与齐,毕竟相去千里,鞭长莫及。君侯,此乃实言。” 这便是大实话了,蔺华终究不疑有他,命一侧的张偃:“取帛书狼毫来。” “诺。” 公子民稷手底下虽乏猛将,但胜在文人众多,个个有笔如刀,在伐楚之前,一挥而就满篇气势滔滔之言,具言楚国君侯桓夙二十条罪状,可谓罄竹难书。 就连蔺华看了,也不禁眯眼,“这个公子民稷,有些意思了。” 按理说,他方稳定权位,本该休养生息,至少一年才能整顿兵力挥鞭南下,但看到楚侯这二十条“罪状”,也不由得为苍生请命,吊民伐罪了呢。 果然不可小视这帮文人啊。 于是冬月初八,郑国的大军南出长庸关,一路南下,劫掠夺关。 如此气势汹汹,很快楚国边境已连失三座城池,这三座城池平素虽仅为附庸,并不直接由楚国统辖,但毕竟是楚国一道重要的防线与屏障,如今楚国朝中的武将,到处是为之请命一战的。 桓夙坐朝,视线掠过这帮臣民,叹了叹,“此事不必争了,孤亲自前去。蔺华笼络了齐国的公子民稷,有心与我邦为难,郑国小国,虽气势迫人,但这些年,与卫国连年征伐,损兵惨重,这是其一,上阳君乾坤初定,民心不稳,这是其二,郑楚两派以利而合,联盟并不稳固,这是其三。众卿不必担忧。” 就凭这三点,蔺华的南下,显得太着急了一些。 回到寝殿,孟宓替他换上那身新裁的雪白的裳服,身后一排博古架,影射出日色朗朗,他身姿挺拔地立在漏入如细丝的光影里,衣摆如莲花般漾起阳光的细泽,眉目沉俊,硬朗的轮廓有着一股难以言说的肃穆与神秘。 即便是白衣胜雪的模样,也是最与众不同的模样。 阳光底下,两个人的身影缓慢地重叠成了一个,孟宓呢喃:“夙儿,我想再听你为我奏一回琴,可以么?” 孟宓替他系上了狐裘的丝带,楚侯的鬓边有一缕漆黑的发,孟宓小心地拽了拽,眼神如沉沉暮霭烟波,眷恋不舍地看着他,习惯了身边有一个人睡着,习惯了吃饭有人陪着,习惯了这些,他要走了,孟宓便更难过了。 “可。”桓夙趁势俯下身,亲吻她的额头。 他坐在琴台边,隔着窗外幽篁,苍翠婆娑的一道道纤长树影,将日暮的桃夕晕染得斑斓曜目,很快,孟宓听到他指尖下一缕古拙悠长的琴声,徐徐流淌开来,像一个凝结了三年的梦境。 她与他初相识,在岁月无忧的楚国宫殿之中,重帷之间,笑容真诚。 真好啊。 此时孟宓心里只有眼前为他焚香抚琴的男人,他的面容已经不再青涩,也不再动不动便懊恼,又促狭地欺负她,总是恶劣而乖张。他沉稳不迫得像水静流深,看不透岁月的痕迹,也看不出那仿佛仙音的琴声里,埋藏的东西。 一曲终了,他抬起头,孟宓笑容清澈地走过来,坐下来握住了他的手,“先生走前,留下了一只药瓶,许是能恢复你的味觉,我不大敢用,可是军营里的伙食一定很难吃,粗糙又难以下咽,要是还尝不出味道,那可是天大的折磨。” “是么,孤到觉得甚好。”桓夙刮她的鼻梁,“那么难吃的东西,偏要等到恢复味觉了第一口尝到,那一定是孤此生最后悔的事。” 虽是说笑,孟宓却红了眼眶,“嗯,等你凯旋,等你好了,第一口尝的一定是我做的菜。” “就这些了?” “还有,行军一定要随身带上暖炉,天气严寒,太卜说,今年的雪来得早,你别受冻……” 她最近爱唠叨,他由着她,不是只有她才会舍不得,万人之上的楚侯,也明白将士们每一次出征的心情,与父老别,与妻子别,那定是世间最痛苦的分别。 为了不再有这样的分别,这一战在所难免。 冬月二十一,楚侯亲征,举国浩荡送行。 孟宓在郢都的城楼上,目送着他,那浩浩汤汤的大军,宛如势不可挡的洪水,烟尘肆虐之中奔腾而去。 他在最前方,旌旗掩盖了他的玄金重铠,孟宓眼眶艰涩,知道这一去至少便是半年不能相见,她忽然扶着城垛大吐不止! 桓夙忽然停了马,诸人不解大王何以突然止步,但也不敢再行进,直至此时一道飞骑闯入实现,松针林子里钻出一个脱兔般的人影,骑着马行到军前,桓夙皱眉看着此人,“枳?” 直至此时,桓夙才承认,自己的确是小气了一些。 他承认自己嫉妒枳和孟宓有一段患难之交的经历,明知道枳在郢都只有孟宓一个姊姊,每日盼着要见她,却被他用伤病拖着,好容易眼睛恢复了,郑国扰边,又被他以国事拖着,一来二去,时至如今枳也没能见到孟宓。 以为枳这是来讨说法的,桓夙的手放在唇边,若无其事地咳嗽了一声。 岂知少年已坚毅地跪在了他的身前,“大王,枳愿随军中。” 他心里清楚,桓夙对他有栽培之意,为了不辜负姐夫的期待,作为堂堂楚国男儿,这时是该挺身而出为国分忧之时,因此即便桓夙皱了眉,他也毫不退让,“请大王准允,给枳一个立功的机会。” “好。”区区贱民出身,却有这样的血性,桓夙露出一抹欣赏,将马鞭扔给他,“赐马。” “诺。” 孟宓已经过了孕吐的时期,今日竟在城门上呕吐不止,不单让人看笑话,孟宓自己心里也担忧,奈何先生已经动身离楚,孟宓只得将御医们一个个叫入云栖宫。 其中一个老资历的被推了出来,作为出头鸟,却不得不直言相告,“娘娘怀孕之时,可是身子有所亏损?” 孟宓点头,心头笼罩起了一层密布的阴云。 这个孩子是在行云山怀上的,当时她身中剧毒,后来又用了以毒攻毒的法子,按理说凶险至极,早该保不住了,不知出于什么原因留了下来,孟宓一直感激苍天厚赐,但这一刻,这种异样的不安让她唇关打颤。 御医摇头道:“娘娘这孩子,只怕异于常人,且势必……”他忍耐了一下,孟宓修眉联娟,终是忍不住暗蹙,老御医才满面沧桑地道,“势必早产,娘娘要有心理准备。” 作者有话要说:  最后一句话,有木有吓到你们?哈哈哈。   ☆、第74章 闲言 孟宓身后的小包子脸色惨变, 连宫人们也个个花容失色, 她们再没有眼力见, 也看得出大王对王后娘娘的宠爱, 若是…… 真不幸被御医言中了, 整个云栖宫的人恐怕都不得善终。 孟宓飞快地背过了身,眼眶泛起了红, 她想将眼睛里的涩意眨去,用力地眨了几下,身后另一个御医道:“娘娘切勿操劳忧心,只要保养得到, 还是没有大碍的,臣见过不少早产儿, 只要足了月, 便不会有大碍,为保娘娘母子平安,臣请将稳婆请入宫中伺候。” “御医所言在理。”孟宓强迫自己平静下来,送走了这群老御医们, 她强笑着扬起目光, 只见小包子立在青铜的玄柱旁, 泫然欲泣地忍着泪, 她看着好笑,“你们大王说你没出息,我还辩了几句来着,原来, 是真的啊。” “娘娘保重。”小包子跪下来,“奴婢这便去请稳婆。” 虽然御医有这个交代,但眼下孟宓这个孩子还有三个多月才临盆,请稳婆来也太早了些,不过为了稳妥起见,也只能先依了御医。 除了那日在城头呕吐不适之外,孟宓几乎再没有异状,只是肚子愈来愈沉,让她行动不便,本想找几个贴心人说说话,但王宫里却一个人都没有。连枳也跟着桓夙前往北关去了。 孟宓在庭院里听叶落声,困倦地靠在竹条柔蔓细编的藤椅上,微微阖上了眼,冉音脚步匆匆,低声凑唇过来,“王后娘娘,将军夫人求见。” “哪位夫人?”孟宓暗暗蹙眉。 “骆摇光。”冉音对那个曾在漱玉殿蹭吃蹭喝的女人没有好感,没想到那女人颇有手段,竟飞上了高枝,攀上了如今正得大王重用意气风发的大将军狄秋来,真是好手腕。 孟宓撑着手臂,疲倦地揉了揉自己的眉心,幸得记忆里还是有个人的,孟宓想起了在云栖宫那日见的骆摇光,绝色倾城,还曾自惭形秽过,以为这样的美人必定是能得到大王垂爱的,没想到再归来之后,她竟嫁给了狄秋来,这也是孟宓没想到的事。 她轻轻启齿,道:“莫让夫人久等了,让她进来罢。” 说罢,孟宓便支起了身,坐了起来,梧桐的秋叶斑驳陆离,叶隙之间金色的辉光曳撒在她灿烂的裙裾上,骆摇光迈入花苑见到的孟宓,连她自己都惊艳了一把,虽然已经显怀,但这时的孟宓比三年前更雍容更娇嫩了,宛如初抽苞的鲜嫩海棠,举止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萎靡与艳丽,静谧地燃烧…… 难怪大王珍之重之,藏娇于室。 骆摇光撩起裙摆跪了下来,虔诚地叩首:“见过王后。” 孟宓给她赐座,让人多添了一席软毯,骆摇光斟酌了一番用词,但还未开口,便先脸颊粉红,忸怩了起来,孟宓看得面色一奇,骆摇光还是初见时的绝色,但眼下她已为人妇,这种感觉,就像经过雨露浸润的姣花,一瞬间饱蘸春情,含羞似怯,孟宓便顿了顿,等着她先说话。 俄顷,骆摇光羞赧不胜地搅弄着翠绿的衣摆,低声道:“王后娘娘,有一事但请王后娘娘做主。” “你说,我听着。”孟宓也不喜欢摆出那种高人一等的姿态,但骆摇光把自己伏地了,她也不喜欢把自己贬得更低。 骆摇光的贝齿咬住了唇瓣。 这事不知该怎么说。 十一公主倾慕她的男人,这事她已俾众周知,也许不少人都等着十一公主明抢,等着看她骆摇光的笑话,她是异邦女子,在楚国,她无权无势,自恃美貌而已,竟攀上了狄秋来这样的心腹重臣,不知多少女人等着看她被拉下来。 而十一的确出手了。 她的男人常年累月待在军营中,鲜少归家,十一公主利用身份之便,常偷出宫闱,借故到营中看望狄秋来,不但如此,甚至公然调戏,幸得她男人是个老实巴交又耿直不阿的,三番几次婉拒了公主,骆摇光自以为已经忍了很久了。 但这还不算完,那日她前脚才方回府,竟撞见了公主身边贴身的婢女,她莲步轻移,手里头捧了一碗羹汤,骆摇光借着月色一看,这女子绮肤花貌,一如樱红小翠,竟是个不可多得的可人儿,见了她也无愧于心地躬了腰,低声道:“见过夫人。” 骆摇光越过她走入厢房,只见地上砸了一堆陶碎片,他的男人似乎酩酊大醉,半仰靠在虎皮椅上,瘫软地靠过来,骆摇光蹙眉,但走近了细嗅,却没闻到酒味。 脚跟尚未立稳,便被男人一手拉入了怀底,熏熏然的阳刚气息扑面而来,吓得骆摇光激灵了一下,忙问他:“你怎么了?” 她伸手要探他的额头,却被男人用力紧紧箍入了怀里,骆摇光嘤咛一声,被他堵住了娇软的红唇,跟着翠绿的裳服四散,他生硬地闯了进来,激得她整个人险些飞了出去,幸得又被他从云巅上拽下来,不断地深入、浅出…… 狄秋来是武将出身,向来体力好,用力生猛,但那一晚还是不知节制地伤了她,害得骆摇光整整躺了三日,待好了后,趁男人不在,盘问了府里的下人才知道,那个婢女是十一公主派来的。 十一公主有心嫁入狄府,她自个儿身份高贵,自然不可能贸然用这种下三滥的法子,为了膈应骆摇光,便找了一个婢女,用这种下药的笨办法,勾引狄秋来,将自己的心腹安插入狄府,以便日后登堂入室,她们两个人,后来居上,可以让原女主人颜面无光,甚至下堂出府。 若不是她的傻男人心里只有她一个人,也许那晚真让十一公主成了事,这事骆摇光心里想一次恨一次,十一在外头怎么胡来她都能忍,但竟然将手伸入狄府,公然藐视她这个当家主母了,也实是欺人太甚。 眼下她男人不在郢都,十一身份高贵,若是不想个辙,还不是任由人拿捏。 待听闻骆摇光这一番遭遇,孟宓心里便明白了,十一气焰嚣张,跋扈专横这是众人皆知的,骆摇光虽然是别国女子,但到底是先生的义女,如今嫁与狄将军为妻,却受到这般挑衅,委实不能容忍,这分属应当,孟宓问:“你是让我给你做主么?” 骆摇光含泪点头。 她心里盘算着,在郢都,如今唯有孟宓的身份辈分大得过十一公主,公子戚到底年幼,虽是他赐的婚,但明面上还要唤十一公主一声“姑姑”,骆摇光唯独求助于孟宓,才能稍稍牵制住十一。 孟宓轻轻颔首,“我明白了,你先回去吧,我同十一说一说。” “诺。” 冉音一直在旁侧服侍孟宓,孟宓最近腿脚有些肿痛,她随时候着,替她揉按小腿肚,她手法好,力道不轻不重,孟宓很快便舒坦了,听完骆摇光的话,这一次连冉音也是微微皱眉,孟宓慵懒地躺下来,“冉音,你说,我要是罚了十一,大王他会怪我么?” 十一和大王兄妹情笃,连孟宓都拿不住自己和十一在他心中的分量,但冉音却是旁观者清,低声恭顺地答道:“大王心底里,娘娘是比命还重要的人物,他几时舍得罚你?” “这个,好像也是。”孟宓笑盈盈地托腮,簪了一缕春风入得眉梢来。 他走了几日了。 孟宓喜欢上了桓夙的木刻,不知什么时候起,他便爱刻她的人像,在大军出征的第二日,孟宓不慎从寝殿的大床底下翻出来的,里边密密地摆满了她的木人像,孟宓看得心惊,拿了两个出来,问小包子,“这个……” 小包子一脸尴尬,低咳了一声:“大王他,心里惦记王后娘娘呢,很久了。” “哦。”孟宓心里甜如蜜糖,这木人雕刻的形态栩栩如生,衣着服饰却大不相同,各有千秋,有几身孟宓记得,譬如在秦国时穿得那件华贵的翠羽,他尽量精简雕刻,但还是能看出华丽的端倪。 还有一身,是她入宫第一日所穿,绣着兰芷杜蘅的穿花绸,后来弄脏了,孟宓却记得那是她阿娘亲手缝的,原本可惜,可是看了他雕刻的木人儿,孟宓心里头便好受了,爱不释手地抓着那小物件儿,夜里也要抱着它入眠。 若是他雕一个自己便更好了。 她想他,想得恨不能在他身边,恨不能跟着他北上,恨不能让他等到这个孩子的出世。 孟宓带着木人去十一的宫里见她,十一公主正因为狄秋来走了发了几日的脾气,闷不吭气地趴在窗边,直至孟宓来了,她才不甘不愿地走下来,规矩地行了礼。 孟宓见她脸色不愉,迟疑着问:“十一,你在想着狄将军?” 十一知晓孟宓今日见了骆摇光,便冷笑,“就许你想着九兄,不许我想着狄秋来?王后是来替那女人兴师问罪的?” 孟宓蹙眉,“不该你的,即便有公主身份,也强求不来,公主不懂么?” “懂。”十一不屑地瞟了她一眼,将手肘托在鹅黄的轩木上,哂笑道,“我只是不甘心输给那个女人罢了。我堂堂楚国公主,怎么会输给一个行事不堪的女人?” 不待孟宓答话,十一又撇过头来,冷静地看着她,目光可怜而同情,“王后,当年九兄将她藏在漱玉殿,你不是不知道,若非为了接你回宫,九兄也不至于慌乱打发了那个女人,将她塞给狄秋来。” 这番话,孟宓隐隐咬牙,“什么意思?” 十一笑容寡淡,心道天下的女子不知餍足倒是真的,她贵为公主,要下嫁给狄秋来,也没想过要独占那个男人,可笑孟宓如此出身,家破人亡,却勾引得他九兄专宠,连霞倚宫也不辟出来,一直待在漱玉殿日夜临幸。 呵,孟宓这种身为下贱心比天高的女人,她倒是见过不少了。 “卜诤之乱王后想必听说过。”十一想到当日乱军入宫,心有余悸地哆嗦了一下,却端着公主的倨傲姿仪,克制地抚了抚手臂,见孟宓脸色茫然,她咬牙切齿道,“当日卜诤要抓宫里头能威胁到九兄的人,可这楚宫里头的女人,个个冰清玉洁,最后拉上城楼的女人,除了本公主,便唯独骆摇光,王后便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么么哒大家~ PS:最近考试,抽空码字,两头都很累,哎,快点考完吧,阿西吧……   ☆、第75章 相思 孟宓讶然, 澄澈空灵的眸子困惑地看着她。明明猜到十一公主要说的是什么, 可是心里不知道哪里来的自信与勇气, 竟然不相信, 竟然宁愿相信, 楚国最尊贵的王侯,他会一生一世只有她一个人。 可是仔细翻找回忆, 桓夙的确承诺过,这一生只有她一个王后,却没有再说不宠幸别的女人。 到底,是不是她多想了? 孟宓皱了皱眉, 有些气恼自己竟然没听他说过更多的好话,没得到他更多的承诺, 轻易被十一几句话所左右。 十一趁热打铁, 又抱着胳膊冷笑了两声,傲慢地凭轩而坐,“无情帝王家,王后应当知晓, 你现在容貌正盛, 九兄对你少年钟情, 自然宠你爱你, 可一旦色衰,王后娘娘自恃还有什么呢?” 孟宓猛然抬起了头,十一幽幽地眨眼,“我作为楚国公主, 尚且不敢想,心爱的男人一生只有我一人,九兄是楚君,他的楚王宫里,总要热闹热闹,要开枝散叶的。” 不,不必。 孟宓在心里大声的念,要开枝散叶,不就是要生孩子么,她可以,不需要那群女人!孟宓眼光炽热如火,咬了咬唇,正要反驳什么,可话到了嘴边又滚了回去。 不对,今日本该是她来寻十一讲理的,却被十一抢了话头牵着鼻子走了一圈,孟宓眼眸微黯,她和十一说什么,要相信,或者要解释,要讨说法,都找错了人。 “十一,恐怕只有你一个人心里是这么想的。” 十一眼风一掠,仿佛被人踩到了痛脚,顿时花容微变,尖声道:“你说什么?” 孟宓站久了腿酸,早已有了去意,舒了一口长气道:“狄将军与他的夫人琴瑟在御,浓情蜜意,他是没有心思娶别的女人的。”一个男人,二十多岁才迎娶妻子,可见对这方面真的要求不高,何况有了心爱的人,身边哪里还有给十一公主的位子? 孟宓想了想,又道:“十一公主年华正好,又是大王最心疼的幺妹,将来必定有更好的归宿。若是执意对狄将军这么缠下去,只怕将来低了王室的身份,平白让民间百姓拿去做了笑话。” 十一狠狠地一跺脚,气得咬牙切齿,风度全无。 但孟宓却不喜欢美人竖目的模样,说罢了,便转身走了,出了十一公主的寝殿,冉音迎了上来,“娘娘,十一公主说了什么?” 孟宓还没傻到要相信十一的话,十一公主心高气傲,和她不对付久了,俗语说偏听则暗,孟宓旁敲侧击地问冉音:“我当年离去,大王他果真伤心么?” 似乎没想到孟宓突然又旧事重提,冉音敛目施礼,“王后娘娘那牌位上的字,是在南阁楼的大火烧了一个月后才刻上去的。” “嗯?”孟宓听不懂。 触及当年的事,冉音便多了分感慨,都说无情帝王家,可是谁知道她们大王重情至此,冉音微微哽咽,“南阁楼有人搬出来一具烧焦的尸体,大王误以为是王后娘娘,当场吐血……这病让大王在床榻上躺了大半个月,才堪堪能下地走动。” 孟宓知道,但这些日子以来她日日留心桓夙身子的调理,也不知是否有作用,听到当年南阁楼的事,还是忍不住心酸,原来那日上阳君是有备而来,用摄魂术迷了她心魄,走时用大火掩盖行踪,甚至扔了一具尸身给夙儿…… 难怪了。 他那么难过。 若是不见尸体,尚且可以安慰自己,可是见了,正因为见了……他血指书碑,封她为王后,将楚国储君之位交给公子戚,将所有后路都留好了。 孟宓那句“他有没有宠幸过别的女人”无论如何都问不出来了! 她怕,那是对他情深的侮辱。她知道民间的妻子总是不惮以最坏的恶意去揣测自己的丈夫,她阿爹阿娘尚在的时候,孟老爹回来晚了一步,也会被她娘冷落一天……可就是这样的一双人的风雨扶持,在这样的教导下成长起来的孟宓,私心里对于一夫一妻是如此渴望。 她阿爹膝下只有她一个女儿,尽管阿娘已经不能再生,却连抬小妾的念头都没有过。 这世上是有这样的男人的。 她相信桓夙。 何况,如今的骆摇光已是狄秋来的妻子,当年如何,已经没有意义。 孟宓不敢妄动忧思,以免积郁在身,伤了肚子里的孩子,只是她本想这么将此事了了,却在夜里夜不能寐,心里无比惦记他。 今日冉音的话提醒了自己,桓夙的身体,只怕并不如表面上看起来那么强健,少年吐血,孟宓只知是个极不好的兆头,后来在行云山尝遍百毒,虽然先生走时也没说什么,可一路北上,餐风露宿,军旅疲乏,又是数九隆冬的寒天,虽有狐裘暖炉,可还是禁不住会受冻。 她等着他的家书,可几日过去了,她恍然发觉自己等不了了。 “小包子,冉音。”满桌珍馐让她全然没有食欲,孟宓皱了皱眉,“我想,去前线。” 那两人惊呆了,小包子反应快,切切地跪了下来,“娘娘不可。娘娘怀着身子,若是此时出门,大王降罪下来,我等……” “我知道。”孟宓近几日眼皮总是跳得厉害,她心里想,右眼跳灾,夙儿定会遇上棘手的事,他孤身在外,身旁没有一个贴心解语的人,夜里寒衾薄毯,怎么能睡得着? “我……孩子想父王了……”孟宓编了个蹩脚的借口,让小包子瞠目结舌,心道这么小还没出世的孩子,王后娘娘您怎么知道他想大王了,只见他们王后脸红过耳地捧着那花般娇羞粉红的脸轻轻走了。 …… 寒夜的风在旷野之中肆虐,军队跋涉了一程又一程,在这岁寒天冻的夜里,抖落飞扬如絮的雪花的天幕之下,军帐矗落,蜿蜒盘旋地扎根在厚实的黄土之中。 其实孟宓猜的不错,他的确不能入睡。 自分别以后,到了深夜格外想楚王宫里的软玉温香,桓夙皱着眉,既然难以安枕,索性披了见锦袍起身,靠着灯火读书,雪花大如席,被风扑入帘内,雪白的军帐浸了水又被冻得僵硬,只能扯着一角在凛冽朔风里打转。 兵书读了两册,放下竹简,却发觉脑海里什么痕印也未曾留下,睁开眼,闭上眼,全是她清丽而娇媚的纤影…… 如果这场战事不能胜,如果有人不能归家,会有多少妻离子散,会有多少遗憾? 桓夙从未觉得,肩头的担子是如此深重。 有人在外头传话:“大王,曹参将军请见。” “让人进来。”桓夙皱眉。自从秦国一行之后,曹参被部下和公子霁自虎口救出,那是他已经被挑断了右手手筋,落下了终身不得使剑的残疾,桓夙原本想找个文职与他,此次将他留在了郢都,不准他同行,没想到,人还是来了。 这些当兵打战的人的固执,桓夙早已不是第一次领教了。 曹参已不是当年俊目如星、神采飞扬的模样,但依稀能看得出深邃的轮廓和旧日的影子,他的右手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下垂,缓慢地走到桓夙眼前,跪下,依旧是楚国肃穆的武士礼仪,“拜见大王。” 他低头,昂扬的头颅此刻低在眼前,这是一个武士对国君的承诺。 桓夙深吸气,“你不必如此的。” 他心里遗憾,愧疚,但曹参不是如此想,青年已经抬了头,“楚国危机当前,末将岂敢苟安一隅,虽只有残手断肢,也敢不自量力,请求大王,杀敌于阵前,效死于旗下。” 桓夙攒着修眉,手指微动,“你——” “末将心意已决。” “那好。”军人的傲骨和倔强,让桓夙偶尔也无可奈何。 转眼大军便奔赴战场,枳头一回出来,年纪又轻,桓夙将他安排在帐外为自己守门,小少年原本不甘愿,桓夙稍稍沉了目光,露出一抹不悦,便让他安分了些,在御敌上枳知道自己是个门外汉,也想趁着机会先学。 两日之后,军中传来消息,南明失手,郑国大军以死士为先锋,几乎势如破竹,南明的守将王珲是个软骨头,仗未开打,单听到蔺华手底下那群所向披靡、毫无血肉之躯意识的死士,便阵脚大乱,慌乱之下甚至连击鼓都乱无章法,士气大落,城池很快被攻占。 南明虽然失手,但这座城池,是楚国边邑的大城,郑国国小兵寡,一时吃不下这座城池,进攻之势便彻底放缓了。 桓夙将奏报掷于地上,几乎摔出了营帐,枳在外头凝神细听着,方才狄秋来大将军已经走入了王帐,此刻是他的声音:“大王,南明是昔年君侯自郑国手中夺来的,郑国仇楚,便是便是由这座城池……” “那又如何?”这次是他姐夫了,“难道让孤拱手让他取南明之外?” “臣不敢。”狄秋来已分析了几日南明城外的地势,发觉郑国攻下南明之后,此时最愁的,应当是蔺华。 南明在郑楚边境,是凹入楚国的一角,楚国先祖之所以如此轻易地取下南明,便是因为它的周遭皆是楚国之境,三面举戈,定让郑国纹丝不动地将南明吐出来。所以眼下那位新任的郑伯应当筹划的,是东进抑或西行,打下一城防固。 楚毕竟是大国,蔺华虽有公子民稷出阵相帮,但到底还是心急了些。 桓夙看透这一点,便让狄秋来暂且退下,当晚,就着呜咽的寒风,他伏在案头写了半宿的家书。王帐之中烛火灭了又点,几乎未曾断过。 作者有话要说:  十一公主并不是坏人啊,只是刀子嘴,又自大看不起人。 但是算了,不是很重要的角色,作者君就不下手虐她了啊。   ☆、第76章 交易 有微生兰留下的传信机关雀, 楚侯坦荡地公挪私用, 将家书传回了郢都。 旷野的哀风一缕一缕将夜色抹匀在清净凄凉的冷雾之中, 明月皎皎, 漫山都是黑楞楞的树影, 此时翻越五座山头,便是那座陷落的城池。 此时, 它的操纵者,正安逸地睡在垫了软褥丝绵的红木榻上,合了锦绣纵横纹理的棉被,好梦正酣, 忽然听到不远处雷鸣而起的重鼓,公子民稷紧着眉心从床榻上翻身坐了起来, “何事张皇?” “公子——”一名宦者端着公鸭嗓拎着裙角火急火燎地赶来, “不好了,东西南三面都传来了叫杀声……南明,南明……” 后头“怕是不保了”几个字尚未说出来,他已经被公子民稷甩翻在地, 和衣而起的齐国公子轻袍缓带雍容地迈出了门, 还是公子的俊雅姿仪, 纹丝不乱, 此时门外稀稀疏疏跪了几个人,听到里头的动静,个个惊惶地缩在一团。 公子民稷远行而来,因不同于三王宴尚可以游山玩水, 此时身边除了门客与将士,别无侍女照拂,故而与他结盟的蔺华从郑国宫中拨了一些人赏给了他,但公子民稷看着这群在美人香脂粉堆黄金屋待久了一群人,忽然想,郑国这帮不争气的废物,扶得起来么! “楚国来了?” 一名抖得厉害的宫女哆嗦着嘴唇,道:“来、来了。” 来了,此时他的寝房外头,不该只有这么几个无关紧要的人,至少他的食客会有所察觉,眼下楚国兵马未到,不过是伪造声势给了他一个下马威罢了,他堂堂齐国公子,还真不是那种会风声鹤唳的人,南明军力未动,想必是并无异状,只是这群骇破了胆的不中用的奴才,自个儿吓着自个儿了。 公子民稷清冷地哂笑:“一帮目光浅薄的奴婢而已。” “他桓夙亲征又如何,本公子这一回,还偏要与他较量!” …… 楚王宫里,孟宓原本几日不曾安眠,眼底有了重重青影,人也憔悴了不少,倦懒地耷拉着脸躺在美人靠上歇憩,绯红的曲裾在靴下宛如涌动的流水般,灼灼艳丽,冉音压着喜色将大王寄回王宫的家书拿了过来。 “王后娘娘。” 孟宓见不得信,一见便忍不住从美人靠上坐起了身,将家书抢了过来,待到发觉冉音若有兴致地打量着她的举动,孟宓干咳,“孩子,是孩子想父王……” 冉音不说什么话,只是眼眸清湛地看着孟宓,孟宓不自然地掂量着手中的丝帛,朱砂画的一幅字,写道:一切安好,勿念。 楚侯用了大半夜写的家书,被删了又改,最终只剩下这六个字,孟宓看了很久,忽然懊恼起来,她盼了这么久,却只有一封不算家书的家书,她坐回美人靠上,将丝帛翻过来,又翻回去,多看了好几眼,最终颦着柳眉道:“冉音,我,我要去南明!” “王后娘娘?”听到王后娘娘重提旧事,冉音骇了一跳。 孟宓听到跪地的声音,便又陷入了为难,冉音摇头道:“王后娘娘,此时非同小可,你身怀六甲,怎么可……” “我……”孟宓夜不能寐,桓夙的这封信,不但不能缓解她的思念,反倒只言片语,让她大是不安,孟宓没有什么直觉,只是这一次无端觉得,若是晚了一步,也许他便九死一生了……这个念头起也不能起,一旦起了,孟宓便觉得蚀骨挠心般的难受。 “王后。”此时殿外传来了一道拉长的婢女禀报的声音。 孟宓以为还有好消息,瞬时伸长了脖子等着,却只听那婢女姗姗而来的脚步声,无措地低头,“公子戚请见。” 自孟宓回楚宫,也有这么长的时日了,与公子戚活在一个屋檐底下,见面却是屈指可数,孟宓缓慢沉下去的心又浮了起来,难道公子戚是有前线的消息么? 孟宓深吸气,亲自起身去迎,小小的单薄少年,紧抿着唇,才一年功夫,更冷峻更薄情也更果决的少年,腿迈入门槛,稳健的步伐,衬着幼树一般的身躯便显得有几分滑稽,他不苟言笑,孟宓也不敢笑,依照寻常百姓家里,侄儿来见婶子,应当受到热络的对待,但这是楚宫。 小少年先请了安,被请入坐,才面不改色道:“王后娘娘久居漱玉殿,于礼不合。” 没想到这个看着便不好拿捏的公子戚,果然不是软柿子,孟宓颦眉不悦,被一个毛头小子搬出礼法来教训,若是换做以前,孟宓早拿他小屁股开涮了,但是这个小少年偏偏是楚国未来的君主,比孟宓肚子里这个还要尊贵,她即便是王后,也要礼让几分,可是…… 孟宓心里头犯堵,“为什么?” 她一直住在漱玉殿,也没听公子戚说过任何不妥之处,眼下桓夙走了,他便登堂入室指摘她行事不合礼法,这是变着法儿欺负她们娘儿俩,孕妇本就容易胡思乱想,孟宓心里头只惦记着桓夙,被公子戚一数落,只觉得满肚子委屈,恨不得飞渡关山到她夙儿身边吹吹枕头风。 “漱玉殿是君侯寝宫,即便贵为王后,也不能擅入,何况王后娘娘自恃大王宠爱,鹊巢鸠占已久,实在不合礼法。霞倚宫和叠翠宫闲置已久,那才是王后娘娘该去之处。”他振振有词,甚至说罢,还恭恭敬敬地揖手,冲孟宓拜了拜。 作为婶娘,孟宓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一个人闷火,本想送走了公子戚让自个儿清静会儿,冷静一番,哪知公子戚是有备而来,甚至意志如铁,今日孟宓不答应他,他便将那套体统全搬出来。 滔滔不绝地说了大段,孟宓又气又委屈,听他说完,孟宓将玉手摁在几上,羞恼地起身,“我搬走就是了!” 若不是,这是他住的地方,若不是,这里的一花一木、一砖一瓦存在的意义都是为了他,若不是,这里的床褥有他的体息,这里的笔墨有他的指纹,孟宓怎么会留恋不去? 冉音见孟宓自从公子戚来过后边郁郁寡欢,心里头暗生疑窦,却不敢多问,但今日孟宓在灯下赶制寒衣,也许是心不在焉,又戳破了几根手指头,她看着不忍,本欲劝孟宓,天色已晚,有什么活明日再做不迟,谁知孟宓偏与一件衣裳不对付了,忙碌到更深半夜,才来了倦意,手中攥紧了做给桓夙的斗篷,在梦里,所有的委屈得到了申诉和平复,她美满地睡到了天明。 公子戚果然如他所言,派遣了宫人替孟宓收拾行装,孟宓看了迤逦的一排箱箧,眉梢动了动,若有所思。 十一月冬风萧瑟,残叶覆霜,凄艳的红枫在漫山夕阳的软光里融化了…… 因殷殷身上有剑伤,贻误了医治的时日,虽然尚可以挽救,但医师嘱咐不得大动,是以马车极难行进,走了一二日狄秋来便将这慢吞吞的活儿交给了下属,自己轻骑赶回楚军之中,此时殷殷和蔺霁的马车才到。 “醒了。殷殷。”蔺霁推了推她的肩。 一路舟车劳顿,殷殷的伤口还未痊愈,脸色泛着不健康的白,饱满的香花般的唇也干涸了,隐然露出几条嵌入的沟壑,她抿了抿唇,蔺霁将手里的水壶给她,殷殷大饱了一口水,却整个人往蔺霁的怀里缩了起来,“公子,冷。” 数九寒天的气候,连楚国都是滴水成冰的,确实是冷。 蔺霁将自己的披风解下来裹在她单薄如柳的身子上,轻轻咬她耳垂,“还能走么?” 她已经几日没下马车了,蔺霁便知道她身子尚且不大好,殷殷又畏冷,连忙摇头,蔺霁便将她抱了下车,殷殷披着他的衣裳窝在一个温暖的怀抱里,连隐隐作痛的伤口都似乎感觉到不了,只剩下心中盈盈荡漾的甜蜜,她翘了翘红唇,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小声地说了三个字。 用的是她们家乡的方言,轻轻的,三个字。 他一定没听到,即便是他听到了,也听不懂的。 蔺霁将很快在她怀里睡熟的殷殷安置在了军帐之中,才转身去见等候已久的楚侯,桓夙营帐里的烛火明灭幽然,此时夕晖如水华溅落,白色的王帐,犹如绝好的丹青画稿,蔺霁提步入内,只见一盏飘摇的火烛,和烛火下俊眸如星端坐着的楚侯。 “多谢楚侯相救。” 蔺霁第一句话便是道谢,桓夙淡淡地看着他,这是两人第一次正式会晤,桓夙多看了一眼,经历沧桑、世事陡转的公子霁,他的眼中,还有那一抹慈悲么? 所幸,尚存一息。 “公子霁客气了,在尧城,若非公子搭救,曹参将军早已葬身虎口。今日算是还礼,但本侯有一事恳请公子施以援手。”楚侯琥珀般的眸,漾着一缕粲然的光华,令人不敢逼视。 但此时蔺霁不退反进,动唇:“楚侯要我帮什么?” 对方救了殷殷,是他的恩人,但蔺霁毕竟是王室出身,见过这十一国莫测风云,诡谲人心,有些人,不是第一眼见到就能深信的,何况他们两人,一个在楚,一个在郑,道不同不相为谋。 “靖郑国,绥民生。孤要的是,你来做这个王位。”桓夙笃定地凝视,深刻如镌。 对于蔺霁而言,这是一笔绝不亏本的买卖,因为此刻他手中无兵无卒,胜了是双赢,败了,于他无损,桓夙有七成的把握他会答应,可惜他毕竟不是料事如神的微生兰,话音一落,对方忽而勃然变色,长身道:“我不应!” 说罢,蔺霁脸色铁青,便拂袖而出。 作者有话要说:  孟包子要来千里寻夫了…… 夙儿感动脸\(^o^)/~ PS:打仗这么费脑子的事,作者君就不用重笔写了哈哈,有甜有宠,大家开心就好了,其他的就不计较了嘛。   ☆、第77章 晕厥 蔺霁冲出王帐, 手抓住一根矗落在沙地里的木桩, 试图平定自己紊乱的呼吸。 他不该冲动之下转身便走, 现在楚王是他的恩人, 可是、可是, 他怎么能够…… 蔺霁坚忍地凝着脸色往来处回去,他不知道他这一走, 背后的楚侯心里会怎么想,会怎么处置如今几乎等同于半个阶下之囚的自己,蔺霁神色不愉地踱回军帐,殷殷已经醒了, 憔悴的梨花坠露的脸蛋,温泽浮艳, 漆黑的眼珠, 静谧地打量着这座帐篷。 她好像一时还没明白过来自己怎么到了这里。 蔺霁走过来,将她滑落了一半的棉被捞了起来,“不睡了?” 殷殷微微欠起身,躲进他的怀里, 蜷缩起来, 宛如一只受伤的惹人怜的幼兽, 蔺霁问她:“方才在楚营里, 你说,我真好,是什么意思?” 殷殷瞬间脸色薄红。 原来他听懂了,殷殷还以为他不知道。 她不知道, 郑国的公子霁在这方面多年来可是无出其右,不说郑国方言,秦国、楚国、卫国、中山国,都难不倒他的。 她方才睡着前,软软地靠在他怀里,带着一点点少女的羞赧和窃喜,甜蜜地娇嗔:“你真好。”她只是没看到,蔺霁瞬间上翘的薄唇,和那朗朗昭然的笑意。 殷殷无措地绞手指,“你知道的。” 她又羞又窘,蔺霁不忍心欺负她,便微笑着说到了别处,殷殷问了怎么会到楚国,听到他说方才和楚侯谈过话,便好奇地问:“楚侯要抓你做什么?” 印象之中的桓夙,算是一个重情重义之人,她不大相信桓夙会对蔺霁不利。 蔺霁淡淡道:“他有意平定边患,让蔺华下位,我做郑伯。” 时至如今,说到蔺华,殷殷只是紧了紧自己柔软的手臂,在他怀里颤抖了一下,昨日种种譬如南柯,可时想起来还是带了一丝苦涩和不甘心的,蔺霁抚着她的长发,“怎么了?”蔺霁的薄唇浅浅地吻了下来。 殷殷问:“你怎么答复楚侯的?” 蔺霁眼色一暗,嗓音哑了下来,“他让我当郑伯,是想借我的手控制郑国,让我的故国,成为楚国的附庸,成为一个边邑,到那时,国将不国了,我怎么能答应?” 殷殷抬起头,男人的眼角有微微的水光,却隐忍地噙着,殷殷胸口疼了起来,已经分不清是内伤还是外伤了,殷殷曾经是蔺华身边的易容高手,少女年华里耳濡目染了一些,靠着他的胸口,低低地说道:“如果不答应,如果郑国强攻,如果郑国在举国之力出动的境况之下败了……” 话音未落,她察觉到倚着的一方胸膛,一个深深的起伏。 殷殷美眸含水,盈盈地看着他,“公子,世事,从来都不由人选择的。” 他低下头,目光冰凉,“你说得对。” 他没有选择。 在蔺华如同蚍蜉撼树的愚蠢之举下,郑国的完卵,要如何存留? 蔺霁没有说话。 此刻,雪花扑入帘下,刹那空寂。 远方的山河,将永不瞑目。 “大王。”桓夙揉了揉发涨的眉心,方才蔺霁转身就走,一句解释都没有,他本想遣人去问询,但这种事终究是不如亲力亲为显得有诚意,这场交易不能达成,一定是中间缺了某种信任。 桓夙仔细想了想,才发觉自己犯了兵家大忌,竟如此草率地要与此时手无寸铁的蔺霁定盟。 对方怎么可能会应许?郑国对他而言,是脚下滋养民生的神圣的国土,而桓夙如今所为之事,在他看来,是对郑国的侵犯。 他是郑国的公子,傲骨堂堂,怎么会应许? 桓夙有些懊恼,将眉心揉散了又拧结,直至枳走入王帐,他在外头站了许久了,唇色紫红,桓夙多看了一眼,便吩咐下人替他取一件厚实的冬衣,枳披着厚重的铠甲,通红的手握着戟,进帐时已经交给了守卫的甲卫,听了很久,枳有些奇怪,但不敢问。 原本他只是冻得厉害,枳在秦国待了很久,但似乎都捱不过今年冬天的冷,没想到母亲口中春暖明媚、丝软霞轻的楚国,在冬日里照例是这样的光景,枳道:“大王,这雪,还要下多久?” 桓夙皱眉,“孤不知。” 这种事在楚国有太卜做,但他眼下不能随军,军中通晓天文的不多,桓夙没留意这个。 “嗯,孟宓姊姊在秦国的时候,总是南望……”枳见桓夙沉着一张冷凝的俊脸,没有搭理他的意思,枳尴尬地笑笑,也许姐夫会对姊姊的事情有兴致呢,果然,桓夙的手顿了少顷,枳笑眯眯地说道:“她心里惦记在楚国的人,却口是心非地不说,但是傻子都看得出来……” “是的。”桓夙虽然没听到孟宓说孩子想念父王这种滑稽的推脱,可是他知道。 “那,她想过我么?” 枳单纯地眨眼。 但这眼神过于纯粹和单纯,桓夙皱眉,竹简敲在案几上,“不会比孤多了。” 小气的姐夫。枳吐吐舌头。 前些日子,桓夙命人在南明城外做了些动静,此时南明东西的月城与繁城,都在屯兵屯粮,枕戈待旦,虚虚实实,想必已经让郑国的军队焦头烂额了,至少桓夙是如此以为,但是桓夙翻阅今日上呈来的奏报,却禁不住眉心暗结。 不是蔺华。 率军南下的竟然不是蔺华。 原来是齐国的公子民稷,那个在三王宴上以一个形容肖似母后的人羞辱他的齐国公子,原来他以为此人有几分雄心,没想到竟然乖乖跳了蔺华的圈套,做他阵前的一柄刀…… 好一个声东击西借刀杀人。 “大王,暗卫来报,未曾见郑伯踪迹。”狄秋来手底下的精兵良将都是楚国的精锐之师,但他竟然也得不到丝毫的消息。这便说明,那位行踪飘忽的郑伯,此时绝不在新郑,他曾是秦国谋士,有游说之能。 桓夙曾经驻兵旬阳,秦王对他有猜疑之心,这是很显而易见的事,秦王是否会被蔺华说动,暂且尚未可知,但是,秦王生性多疑,又有独霸之心,难保不会撕毁盟约,在暗中捅他一刀。 三王宴上的约契,他从未当真过。 桓夙手书了一卷文书,将其递给狄秋来,目光沉重,“这一封国书,务必送往晋侯手中。” “诺。”狄秋来形容肃然地接过了手里的书信,桓夙抬眸,“孤再拟一份,用机关雀传书。” “诺。” 狄秋来接了双份的传书,不甚明白大王为何要拟两份截然不同的书信,直至曹参一语惊醒梦中人,“我在蔺华手底下待过一段时日,他手底下的能人异士,已经造出了传信的机关雀,并且针对微生大人的机关雀做了反侦,一旦有机关雀飞出,很难越过郑国的防线网。这一只落入蔺华手里,只是为了打消那位郑伯的疑心。” 狄秋来微讶,“张偃?” 曹参点头,他见过那个人,机关术造诣上,深不可测,据说足可以与微生兰大人比肩。 “咱们大王自有考量,你照做便是了。” 狄秋来皱着眉头颔首,提着信函下去了。 …… 桓夙坐到中宵,也没有要上榻和衣安歇的意思,这个孤凄的冷夜,薄衾寒透,没有他的小笨妞搂着抱着,怎么睡得着? 星夜,旷野里几乎没有一丝声响,除了落雪。 桓夙好容易起了一丝倦意,帘外有人问:“大王睡了么?” 桓夙坐了起来,皱眉道:“何事?” 那人掀帘而入,披戴了一身雪花,执剑道:“大王,营门外,晕倒了一个女人。” 桓夙对女人没有兴致,本不想听这个,甲卫想到了那场景,觉得有些可怜,便道:“那女人一身楚国富贵人家的装扮,还怀有身孕,末将不敢……” 桓夙突然长姿而起,心几乎涌入了肺里,堵得呼吸滞塞,雪落雪融的声息几乎无闻,脚下踩着的雪籽,也几乎没有声音,旧时的冲动涌上来,桓夙险些抬脚这群睁眼瞎踹翻在雪地里。 果然是她! 狼狈地晕厥在营门外,裹着厚重的狐裘,乌发里杂着雪籽的女人,脸颊通红,翻身倒在一片厚重的白里,“宓儿!” 他们大王一声吼,吓得原本执着矛要逼进那个女人,将她叉起来翻个个儿,骤然听到他们大王一声熟悉的虎吼,硬生生一顿,桓夙几乎目眦欲裂,抢上前来,几乎是一个趔趄扑在雪地里,将孟宓抱了起来,“宓儿?” 别吓我,别吓我……他在心中默念,再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宁愿相信楚国的鬼神,楚国的东皇太一,云中君。 “宓儿……”怀里的身体冷得让他发憷,桓夙眼眶血红,将人紧紧地抱在怀里往王帐奔去。 守夜的枳也跟了出来,见孟宓脸色雪白,几乎没有一丝活气,大惊之下,又是惶然,“姊姊?” “叫军医!” 枳尚且算是清醒,急忙折返而去找军医了。 孟宓手足冰冷,桓夙将人放在自己的床榻上,替她拉上棉被,又嫌不够,将她为自己缝制的狐裘披风也取下来盖在她身上,此时此刻,他全然想不起来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还冻晕在外头,他握着孟宓的手,不断地揉搓,但聚不起热气。 “火盆!” 楚侯喊了一声,很快外头有人端着火钵进来,燃起了火舌。 “宓儿,你醒过来,别吓我,宓儿……”他揉着孟宓软软的手,始终聚不拢热度,桓夙对她的手背不断哈气,用最热的唇吻她的手背。 从未有过的死寂,火舌舔吻着升起,第一次,他感觉不到焰火的温度。 作者有话要说:  一场虚惊哈。 PS:你们给点评论,我就让他们甜甜蜜蜜。   ☆、第78章 愤怒 好像有火光涌进来了, 金色的, 灿烂的, 摧枯拉朽的, 哔剥声将起伏连绵的山峰以血盆大口吞没, 山里头全是冲天的哀嚎声、兵器击打声、惨叫声,孟宓心中一凛, 但不知怎么,脚下好像空了一块,瞬间飘落在了山腰,这里离火势笼罩的地方只剩下一丈之隔。 “宓儿。” 她听到桓夙的声音, 一转身,只见一个衣裙燃着炽亮的火焰、发丝被烧得枯萎、俊脸烧焦了半脸, 满手满掌的火焰的人, 他正缓步而来,孟宓惊恐地捂着唇,“夙儿?” 眼前这个可怖的人,带着一身火焰的人, 怎么会是她的夙儿? 恶劣的、促狭的、冷峻的、深沉的、温柔的夙儿, 虽然常年不苟言笑但笑起来便如三春江暖的夙儿…… “你以后好好的。”他的手指带着一截盛开的火花, 似乎要触碰孟宓, 却在将要触及她的脸颊的时候,又收了回去,那烧毁的半张脸,让他已完全看不出神情。 孟宓亲眼目睹了这惨烈的一幕, 手指摸着脸,可是指间却溢出了一缕缕水迹,宛如婆娑花朵的烟火灼痛了双眼,她忽然纵身扑上去,“夙儿!” 桓夙正揉着她冰冷柔软的两只手,没留意到人已经醒了,几乎是从榻上纵身而起,直直地扑入他的怀中,那一声“夙儿”震耳欲聋,中气十足,桓夙愣了一下,孟宓已经撞在了他的肩胛骨上。 可怜孟宓以为还在梦里,呜呜咽咽地抽着香肩,“你别走……” 桓夙吃痛,哼了一声,军医终于姗姗来迟,只见大王王后在床榻上亲热搂抱,老军医脸色一红,桓夙听到动静,将投身入怀的女人撒开,孟宓清湛的眼波蕴着水光,巴巴地看着他,好像不可置信,一遍又一遍地在确认什么。 桓夙又气又心疼,出了一口气,让开了身,孟宓的目光还胶在他的阴沉的俊脸上,完好如璧,没有火,也没有死亡,没有梦境里那些此起彼伏的惨叫声,孟宓忽然热泪盈眶,此时老军医已经搭上了脉。 隔了一会儿,孟宓才渐渐止住了哭音。 桓夙不着痕迹地紧了眉宇,“王后的身子可有大碍?” “禀大王,”军医抹了一把汗,“王后……” 桓夙举步往外走,“出来。” “诺。” 不用他们说,孟宓也知道自己的身子是什么状况,早前在楚王宫里,御医便断定了她的孩儿会早产,孟宓也想留在宫里头休养,可是……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夜夜梦到桓夙出事,第一次落悬崖,后来是遇刺、落水,昨晚是着火…… 这样的梦境让她很不安,她已经没有办法说服自己安然无恙地待在郢都,待在锦绣如霞绮、金光堆满户的郢都。所以她瞒着小包子及冉音逃跑了。 她对逃跑这事已经得心应手,找了几个可靠的车夫,让他们载着自己到南明来,可惜大雪封山,车到山前难以行进,孟宓才舍了车,一个人又步行了十里路,才赶到桓夙的军队驻扎处,本想着亮出身份,让人将自己带进去,没想到身子不争气,到这儿全凭一股信念,好容易在军营外站住脚,心弦一松,立即便倒了。 孟宓下意识抚了抚自己的肚子,孩子仿佛正在安睡,孟宓的脸色柔软下来,恬静地微微笑着,恢复了一缕薄红的樱唇缓慢地上扬。 “宓儿,”她抬起头,只见桓夙已经走回来了,手里端着一碗小米粥,氤氲着热雾,孟宓已经整日没进水米了,来的路上又吃了几日粗粮,乍见到热的米粥,馋虫便被勾了起来,桓夙无可奈何地皱着眉,坐到她的腿边,“饿了?” “嗯。”孟宓还有些难为情,又怕他骂自己,局促地低下了头。 她的手还放在肚子上,桓夙目光微暗,一瞬之后又恢复淡漠,将小米粥递了过来,“吃。” 虽然他神色如常,但孟宓晓得他生气了,他这个人怒到极致,反而没有太多宣泄的东西,只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教人不寒而栗。 孟宓委屈楚楚地看了眼自己的手,又眼巴巴来瞅他,“僵的。” 桓夙抿了抿薄唇,孟宓又嘟囔:“你喂我。” 一炷香的功夫,楚侯端来的碗便空了,他伸指将孟宓嘴边的米粒擦了,才放下碗,清脆的一声“铿”地砸在孟宓的心头,她便知道要算账了,孟宓不能让他抢得先机,四肢恢复生机之后,飞快地宛如一只乖兔子似的往楚侯怀里拱,“你别生气,别生气……” 她哄他,也只会这三板斧了,除了复述,便是复述。 桓夙压了压唇,深沉的眸,幽邃不可测,“孤该生气什么?孤的王后,这么争气。” 连冷嘲热讽都来了,孟宓激灵了一下,转而谄媚地拍他的背,“不是没事么……就是,孩子他想你……我又闹不过他,只能来找你了。” 说着,孟宓眨了眨眼,清澈的眼眸像剔透的溪水,像半透的墨玉,温软如花苞的脸颊冻得通红,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全是爱意和眷恋。 桓夙拗不过她,真心觉得她那个借口滑稽,又气又笑地吻她的额头,“罢了,以后再这么不计后果地往前冲,孤要罚你,重重地罚。” 孟宓吐了吐舌头,傻兮兮地吐舌,却被他火热的唇堵了下来,丁香小舌还没来得及收回去,便陷入了一团火焰般的温软唇舌之中,孟宓微微睁大了眼,近在咫尺的楚侯已经阖上了眼帘,尽管有意隐藏,孟宓还是察觉到了,他漆黑的睫羽上伶仃坠着的细微的水珠。 她,是不是又吓到他了? 孟宓有点心疼。 “孟宓,你——” 孟宓又回吻了他一下,从来不敢这么放肆胆大妄为的孟宓,居然敢亲他了,桓夙微微一怔,而这个浅尝辄止的吻已经结束了,她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余悸未消地说道:“我方才做了一个梦,梦到你不好了……” 做噩梦了?他虽然没多说什么,也知道孟宓何以冒了这么大的风险赶来见他,胸口既酸,又暖,孟宓紧紧拽住了他玄色的袖摆,怀着一腔孤勇,视死如归:“以后,你,要抱着我睡。” 说完便脸红地垂了脑袋,只等那个一丝怒火也不剩的夫君将她捞起来,无可奈何地看着她,“笨。” 他不会告诉她,他也想抱着她睡,想了很久,从分别那一日开始。 孟宓安逸地躺在楚侯怀里又沉睡了,这一次比寻常要安稳许多,也不再有噩梦侵扰,桓夙为了迁就她并不安分的睡姿,将她的腰肢抱在怀中,斜歪在一旁,而白帐外隐隐传来了喧闹声,桓夙眼眸微冷。 原本是蔺霁,今晨醒来要出军帐寻食,自那日与桓夙谈判决裂之后,他本以为桓夙会将他这个无用的郑国公子杀了,或是软禁,但都没有,在楚国的军营里,他和殷殷都被奉为上宾,楚侯的气度令人心折,蔺霁已不自觉地放松了警惕。 但今日不同,他才在军营走了两步,与一对巡视的人打了个照面,忽然,那群人宛如受惊了一般瞪着他,然后毫不迟疑地举着长矛刺来,骤然发难,蔺霁措手不及,幸得曹参走来,“发生了什么?” 一名举着长矛的将士,愣愣地转头,“将军,这是……” 曹参多看了眼蔺霁,也是愣了一下,“你——是公子霁?” 蔺霁终于觉察到有何处不对了,今日起来,便觉得脸皮清凉,呼气有些滞塞,与寻常不同,听到曹参这惊疑的问话,登时一凛,点头,那群披坚执锐的甲兵便散了,蔺霁拨开人群往回走,他原本是要寻殷殷的,但帐篷里却没有人,蔺霁取了悬在床榻边的长剑,剑锋出鞘,凛然寒光,映衬出那张温润清如水的脸。 如梦如幻,足以引得天下女子痴迷的一张脸。 可这不是他的! 蔺霁的心,瞬间落到了谷底。 在军营里,有易容之术,并且能让他在无知无觉的境况之下换脸的,恐怕只有一个人。 可是她用的是蔺华的,偏偏是蔺华。那个她曾喜欢的、眷恋的、不顾一切要嫁的人。 就像一个解不开的死结,那一声声缠绵柔软的“公子”,突然变成了一场场一戳即破的谎言,而他,就在这个圈套里,像个供人取乐的笑话。 蔺霁眼风清寒,他将长剑全然出鞘,剑锋划过面容,正要挥剑落下。 “公子!”殷殷用簸箕抱了一团红枣从后脚跟进来,突然,那簸箕砸在了地上,殷红干瘪的枣子四散开来,殷殷要飞奔过去,脚下却踩到了突兀的几颗枣儿,不留神滑倒在了地上,“哎——” 殷殷吃痛,但蔺霁的剑已经停下来了,他提着剑柄缓慢地走来,此刻他是蔺华的模样,温润清绝,宛如镜花水月般迷离,但那双眼,却不同于蔺华带着微微的桃花色,反而显得清冷濯尘,又朗朗昭昭,他生得太阳刚了一些。 殷殷都揉着压痛的手腕,仰头,眯着眼睛打量自己的杰作,蔺霁俯瞰的姿态显得高高在上,却又恼怒地死盯着她,殷殷终究意识到不对了,忙开口解释:“公子,我开了一个玩笑——” 不知怎么了,他的眼光冷得殷殷一个字都不敢说。 他从来没用这么失望、悔痛的眼神对着她,何况此时,那剑锋隐然的寒意,逼得殷殷轻哆嗦了一下。 几乎是一瞬间的事,殷殷被他抱了起来,毫无温情地扔进了青灰色的褥子里…… 作者有话要说:  行了,两个男人都生气了,好样的。   ☆、第79章 情深 蔺华端凝着目色, 修长的指托起一只精致的朱红色机关雀, 模样玲珑, 看似轻盈纤巧, 实则暗藏机锋。 对着明黄的珠光, 这只雀儿宛如要振翅而起,仰着颈, 猩红的赤羽连根根羽毛都纤毫毕现,蔺华蹙了蹙眉,这个雀儿,比张偃那只还要精致, 还要简约,并且更栩栩如生, 虽然仍是落入了他的罗网之中, 可是…… 微生兰不愧为微生兰。 泛着一缕缕紫光和银光的湘帘,宛如雾气般一**涌起,张偃在定了定神,忽然, 眼中掠过一抹凶意。 “张大人。”张偃前脚才迈出庭院, 身后落雪如棉, 皑皑地攒了整个假山池沼的白, 张偃回眸,只见来人拥着狐裘暖衣,淡淡提着笑,勾人的眸上翘, 孤瘦的青年唇色淡薄,噙着一朵浅然的笑意。 “炎光公子。”张偃识得此人,也是精于奇门遁甲的人,亲属死于楚国的流乱,后来拜入郑国国师的门下,修得一身本领,因此颇得蔺华重用,擢拔青云,一路扶摇。 张偃不悦,“炎光公子的阵网截了微生兰的机关雀,可谓大功一件,如今正可以到大王眼前邀赏,怎不见入门?” 炎光公子淡淡合起了手中的绸扇,“为国分忧,何必在乎身外之名。” “炎光公子身为楚国人,到底是哪国分忧,尚未可知。” 炎光公子笑着看他,“张大人不也是楚国人么?”一句话令张偃十分不悦,炎光公子温朗地笑道:“张大人,在下有一计正要献给王上,不知他听是不听。” “我方才听说,张大人有鬼神之功,也不知比起微生兰如何?” 张偃冷哼了一声,“我自是不如,你更是远甚。”说罢,挥袖而退。 …… 殷殷动了动,才想起方才发生了什么,她脸红羞窘地直往蔺霁怀里钻,男人好似累了,侧躺在床榻里边,单手揽在她的腰间。 殷殷摸了摸脸,好像已经不烫了,只是昨晚晃得厉害,晃得还没好的剑伤隐隐作痛,可是,心口好像藏了一面重鼓,敲着击着,灼热,宛如岩浆要喷薄而出,她就像一只被他牢牢扯住丝线的纸鸢,游曳在湛蓝的天,清爽的云里,可下面的岩浆又让她害怕落下来,只能一个劲儿往上蹭…… “霁?”不知何时,男人已经醒了,殷殷羞赧地垂下了如丝的媚眼。 蔺霁捉住她的一只柔腕,“以后,只能给我。” “嗯。” 她好像明白了他的意思,是说,以前的事,就不要想了? 殷殷忽然蹙了蹙柳眉,柔波缱绻地看着他,“其实,我只是想捉弄你一下的,没……没想别的……” 结果算是意外之喜,她一直害怕公子因为这事嫌弃她,好在,好在他不是那些凡夫俗子,好在她没有得到他异样的眼光。他就是吃醋,怒到极点了,也还是温柔的……殷殷真想把自己藏起来。 “捉弄我什么?”蔺霁已经释然,但还是想知道,她心里明明喜欢他,何必要用蔺华的皮贴在自己脸上,让他险些被楚国士兵错认,被乱刀斩杀。 殷殷小声地说了。 她醒得早,睁开眼看到了第一个人,是安宁地睡在她旁侧的蔺霁,挺阔俊朗的脸,犹如春日熏熏,俊美而迷人,殷殷不知怎么便起了歹心思,想为他换张脸,看他失措震惊的模样。她做过最多的面皮便是蔺华的,得心应手,三两下便是惟妙惟肖的一张,何况他们原本便是亲生兄弟,五官轮廓有几分相似,殷殷为他敷上那张面皮,险些便以假乱真,连她自己都难以分辨了。 殷殷不知是喜是忧,终归有些失落,本想替她揭下来,可是蔺霁有了苏醒的迹象,殷殷怕被抓个正着,便扯着紫色的裙子慌忙地窜出去了。 才有了后来那些事。 她只是想捉弄他。蔺霁释然地捏她的鼻子,笑容无奈而苦涩:“你呀。” 可若不是这样的捉弄,昨夜那一番荒唐,应该便没有了。蔺霁也不知当不当悔,抱着她短叹:“殷殷,昨日我不该……” 葱管一般白皙柔嫩的手指,点在他的唇间,蜻蜓掠水地封缄。她眨着明眸,染红了脸颊,携了一抹明艳的桃花色笑盈盈看他:“公子。” “殷殷喜欢,很喜欢。” 蔺霁没有说话,只是突然抱住她,在她的额头上烙下滚烫的深吻。 滚烫的宛如豆子似的珠儿被眼眶推下来,殷殷幸福地用手拭泪,一遍软绵绵地回应他,直至过了将近半个时辰,他才气息不匀地松开她,殷殷靠在他的右肩,香汗淋漓,此时人比娇花艳,她低声道:“公子,我有一件事瞒了你。” 蔺霁挑眉,“什么?” 殷殷的齿碰了碰下唇,谨慎地说道:“那天你和楚侯谈崩了。我,私下里去见过他了。” 拥着自己的男人忽然抿了抿唇,气氛好像一下沉静下来了,冷得殷殷害怕,她不敢看他的眼睛,只是小声道:“我知道,楚侯是个重情重义的人。他给你的承诺,是不会有假的。” “你替我,答应了他?”蔺霁的嗓音有些哑。 殷殷忙摇头,“我没有,公子你都不答应,我怎么会背着你做这些事。” 蔺霁吻她的唇,“殷殷,人心难测,楚侯与我如今是敌非友,眼下郑国与楚国战火频繁,我不能信他。” “可是……”殷殷还要再说,却被他堵住了唇,要说的,全被他吞没了,杳然无存。 但其实不必说,蔺霁知道她考虑的是什么,他是郑国公子,他姓蔺,终有一日,他要回归国土,只要蔺华还在位一日,就不会有他的安宁,殷殷虽然是一介女流,但也是郑国人,郑国王室被蔺华屠戮殆尽,老父被囚,这事但凡普通的郑国百姓都不能容忍,何况,殷殷担忧他…… 蔺霁只能在心底沉重地叹息,他很希望,桓夙是那个可以信任的人,可是,能么? 他不过是个一无所有的郑国公子,郑国之于蔺华仅存的遗祸,楚侯何以出手,何以以江山相赠? 气候严寒,军队对垒之时,仿佛时间是白驹过隙,一晃而逝,转眼迈入了腊月,孟宓已经有了七个月的身子,至于御医说的早产始终没有来,但是过得一日便安全一日。 她看着似乎有些悠闲的楚侯,怀疑自己不是在军中,“夙儿,为什么,僵持了这么久,郑国不来打我们,我们也不主动出击?” 桓夙将身上的玄袍盖在她的身上,轻笑:“等。” 孟宓不懂等什么,怀孕以后便极少想这些事,桓夙也怕她想,尽管孟宓老毛病犯了,想看他桌上堆垒的国策书简,桓夙却并不给她,威胁要是胡闹惹事,便派人护送她回郢都。 他都是假把式,孟宓一点也不惧,眼下她肚子大了,随时可能生产,他的夙儿才不会舍得让她在路上将孩子生下来。 他明明那么小心,连夜里和衣而眠,也要将她放在里侧轻轻拥着她,慎之又慎。 孟宓想了想说,“我是不是成了你的累赘?”她挺着肚子不方便,她怕桓夙是因为自己耽搁了行军。 “不是,别多想。”桓夙用竹简敲她的头,孟宓吃痛,明明自己怀着身子,他还爱这么欺负她,孟宓鼓着腮帮子,怒气腾腾,“你怎么总敲我的脑袋?” 桓夙微愣。 继而,他好像想起来什么,无声地失笑。 意味深长的笑容让孟宓觉得莫测,觉得那个促狭的夙儿好像又来了,可她也不是好欺负的柿子了,孟宓涨红了脸翻过身躺了下来,将自己缩在里边,气冲冲拉上了棉被。 鼓鼓的一团躺在榻上,这是他的女人和孩子。 桓夙以为,这世上不会再有比这更静水流长、岁月安好的时刻了。他曾以为自己不会再有的亲情、爱情,因为她纷至沓来,她是他深渊里的救赎。 从多少年前的一见倾心开始,他的罪孽,只能她来洗,他心底黑暗的城池,只能由她,点燃长路之上所有安稳而飘摇的明灯,注定了的。 “夙儿。” 他恍然听到一声嘟囔的声音,讶然地回眸,她却已经睡熟了,原来是梦呓。柔软的依依的,眷恋的爱慕的,疼惜的宠爱的,这声“夙儿”,大约便是余生最丰厚的馈赠了。上天夺走了他的父母亲人,让他孤家寡人做那个位置,这一切是有她作为赔罪的。 桓夙走出营帐,狄秋来在校场集合了一支黑衣禁军的队伍,摩拳擦掌的禁卫们眼冒亮光,这是楚国的大好男儿,他们比他这个君侯更有信心夺取郑国的王旗,他们比他更有信心,能带着凯旋之音回归故里。 桓夙负着手走来,忽然沉声道:“诸位,孤,桓氏敬恒,非好战之暴君,但郑国新君,掳我王后,夺我疆域,连齐国公子,羞辱我楚泱泱之国,欺我无人!今日,伐罪已定,楚国儿郎们,你们战是不战!” “杀!” “杀!” 威盛震天的呐喊,在校场里成连亘之势,山峦摧,地势崩,江河溃决,百兽散道。 此时,立在校场之外看着的枳,也不禁热血上涌,正义之战,怎能畏葸?自然,寸土不能让! 这一支军队,他们将远走别疆,将在他国的热土上挥洒血泪,这里不是他们的战场。可这片神圣的富饶的疆土,山河和日月将永远为他们颂扬! 作者有话要说:  打仗开始了,这是一场五国之间的较量,天下最强盛的五个国家。 放心,夙儿会是最大的赢家。 以及本文中新出的炎光公子,这是个神秘的卧底。 PS:孟包子八个月生的孩子,掰个指头,还有多久???   ☆、第80章 前夕 孟宓被士兵抖擞的喊杀声惊醒了, 她撑着酸软的腰肢走出来, 此时那群人已经开始整顿上马了, 而近处, 桓夙与狄秋来一前一后地走来, 孟宓凝神细视,才想起一桩事来, 对狄秋来招了招手。 “狄将军!” 一君一臣本在谈话,此时都侧目望过来,桓夙敛了敛唇,让人过去。 枳见姊姊脸色红润, 还能随意走动了,面色大喜, 摆正了站岗的姿态, 孟宓拍了拍他的肩,狄秋来面色凝重,铠甲披风的摩挲之中,显得身姿坚韧不拔, 如立在万壑深渊之间的参天古木, 孟宓笑眯眼, “狄将军, 我有一个消息给你。” 狄秋来颔首,对王后行礼。 远处的楚侯已经背过了身,孟宓看了他一眼,粉唇漾开, “我能从郢都逃出来,还是托了摇光的帮忙。” 这话才一落地,狄秋来的眉心便紧蹙了起来,没想到这事还有他妻子的掺和,依照他们王上的性子,若是知晓了,只怕他们夫妻都难得好过,虽则他的妻子一贯爱老虎嘴巴上拔毛,用些无伤大雅的小手段,可—— “摇光将我送出城,托我给将军带句话。” 狄秋来抬起眼,孟宓已经镇定雍容了起来,“她说,她们娘儿俩等你凯旋,多久都等。” 狄秋来咀嚼了一番这句话,一时间睖睁了。 算是意外之喜么?虽然依照他的勇猛,这也是迟早的事,可眼下还是大喜过望,明知王后是振奋士气之举,还是让自己受宠若惊,铿锵有声地回道:“末将愿为楚国、为大王万死不辞!” 孟宓冲他神秘地微笑,又撇下了枳,往桓夙在的地方去了,这是一方窄窄的山坡,清朗蔚蓝的天,积雪消融了一半,冬风萧瑟,残枝的丫杈撑破了天际,脚下踩着一截树枝发出清脆的断裂声,桓夙已经察觉到有人来了,扭头,只见冻得脸色泛红的孟宓,拥着他的衣裘,俏生生地站在一地雪里,风声紧凑,宛如芦管吹得跌宕。 “夙儿,”她笑靥如花地握住了他的手,放到自己的肚子上,轻微的踢动,桓夙沉然的目色愕了下,孟宓眨了眨明眸,“夙儿,我们替他起个名儿好不好?” 桓夙嗓音哑然,垂下眼光,“还不知,是男是女。” “那有什么关系?”孟宓小声说,“我们一定会儿女双全的。”到了老,还会子孙满堂,娇俏的小孙女、俊俏的小孙儿,会萦绕在膝下,欢笑宴宴。 她的私语声让桓夙忍不住翘了翘唇角,有些好笑,但这个低着头的傻妞,神思也不知又转到了哪里,桓夙的脚步迈了半步,微微前倾,只听到她的咕哝,“自己和骆摇光的事,怎么不跟我解释解释。” 桓夙的食指与中指一并,轻轻抚弄她的如鸦似羽的长发,唇凑了过来,孟宓尚未来得及抬头,只听他细声道:“孤的第一个女人,是你。” 昔年,那个明明也窘迫却还故作老成镇定的少年,也是这么对她说的。 “疼就对了。” “孤也是第一次,哪有不疼的?” 孟宓一时哑然。 他吻了吻她的发,温情脉脉,“行云山,是第二次。” 这次孟宓的脸已经红成了一横艳丽的晚霞,殊色无双。 “孤对女人,没有太多要求,是你,就够了。” 孟宓颤抖的手拽住了他的衣摆,感动得眼眶微红,却还有心思同他玩笑,“这个要求还不高啊?” “所以——”孟宓想到骆摇光,她在自己面前一向坦荡,也不虚与委蛇,也不过分阿谀,最多说几句好听话儿让她付之一乐,这绝不是心里有鬼的人应当的表现,“十一说的那个人,是狄将军?” 原来是十一说了些风言风语,桓夙终于懂得她何以提及骆摇光了,俊脸微沉。 此时狄秋来也在思念故都,那个绿裳翩然,宛如河露明珠一般清丽的女子。 他用了很久才恍然大悟一件事,原来骆摇光喜欢艳冶的色彩,只是第一次他们相逢,她着了一袭翡翠绿衣,让他一见不忘,所以从今以后,她的箱箧里只剩下了绿裳。 到底一见不忘的,是谁呢? 狄秋来摇了摇头,情不自禁地在脸上挂了一串温朗的微笑,看得枳眼前一晃,忽然觉得,有一个人陪伴自己,毕竟还是好的,不至于形单影只,他们狄将军也是一个孤儿,但已经有了妻子,就连他的姐夫,也是一个孤儿,如今有孟宓姊姊陪着他,也不至于寂寞孤僻…… 这些日子以来,出现在桓夙脸色的笑容比孟宓来前多了太多了,枳暗暗心想,姊姊是楚国王后,与人成了婚,那已经是别人家的了,不可能像秦国时那样,处处照顾到他,他要自己强大起来。 这些时日,他日日苦练,也算得上弓马谙熟了,他不愿再被姐夫保护在王帐之下。 枳眼光炽亮,渐渐坚定了一件事。 军营之中远征的军队已经远去,弯刀角弓,孟宓无意间一瞥,一缕寒光晃得她的双眸竟有些刺痛,孟宓诧异地抱住了桓夙劲瘦的腰,轻声道:“夙儿,虽然你不愿让我知道,可我不傻的。” 他的眉宇挑了一道波浪般的弧线,孟宓轻声道:“西面强秦,对楚郑膏腴之地,觊觎已久,郑国和齐国的公子民稷这么一闹,可以说正中秦王的下怀,我有幸与秦王见过一次,他是个老谋深算的人物,一定要趁着战乱谋求一笔不小的战利品,我想,当初楚国从秦国手里夺来的灞上三城,也许——” “孤需要一个牵制。”桓夙的食指横在她的双唇之间,比了一个噤声的动作。 “说出来便没那么神秘了。” 大抵君王都不大愿意被人猜出来心思,孟宓会意地微笑,“大王还是比我聪明的。” 冬雪在脚下沿着浅浅的一道山坡化开,迤逦的清水滑落下来,山脚下仿佛有隐约的绿痕,黛色朦胧。 日光在层峦之间跳跃如金。 大地呈现出拨云见日的欢喜,冰雪消融,秀颀的扶苏树在风里摇曳,孱弱而斑驳。 公子民稷握着南明迟迟不肯动手,原因有三,第一,南明被楚国统御已有上十年之久,对鱼米富庶的楚国早已有称臣之心,公子民稷非楚非郑,强占土地,犹如恶霸,更何况他大军入南明的第二日,便是遍地征粮,平民百姓家中余粮不丰,自然禁不住这番折腾,怨声载道已久;第二,南明三面环楚,孤城作战,无法突破防线;第三,自从南明入了他的手之后,蔺华并未派遣郑**士前来收拢,可以说时至如今,除了他那万人之师,郑国竟一个人也没来! 公子民稷如今骑虎难下,攻下这几座城池,已彻底触怒了桓夙,他一再挑战了桓夙的底线,如今惹楚**士将他作为头号公敌不说,那个推他上阵的幕后推手,却在此时有鸣金罢战之意,教他一人独立支撑大局,何其奸狡! 他愈来愈发觉,他是信错了人了。 这一夜之前,他连发了十二道令箭,催促蔺华迅速发兵,但毫无回应,直至狼烟烽火熊熊地在南明身后燃了起来,公子民稷恍然发觉,原来桓夙不是无所作为,而是那把火已经烧到了南明的后头,烧到了北面! 桓夙是要将他困死在孤城之中! 公子民稷咬牙,昔日的豪言再也不能拿出来自取其辱,他跺脚,“难道我姜民稷,注定输给那个草包姜宣么!” 他不甘心,不甘心! “给本公子传令下去,出兵挥师南下!” 此时挥师南下,便是与难边楚国的军队正面应对,公子不思北上救火,此时反倒起了直捣黄龙的心思,但楚侯焉能是人人拿捏的软柿子,依照南明如今的残兵败将,至多不过玉石俱焚,决计不能全身而退。 “公子,这……”稷下学宫的谋士是一路跟着公子民稷自临淄远道而来的,他们对公子宣封为储君也是不满,但君心难测,齐侯爱重幺子,也是无可奈何。 公子民稷是个有才干的,可唯独在储君一事上看不开,贸然出兵伐楚,只怕有去无回,谋士抹了一把脑门上的汗水,作揖道:“公子,楚王敢亲征北上,必定是有了万全之策,如此以孤弱残兵与之对阵,恐怕……” “恐怕什么?”公子民稷先前已经放了狠话,此时虽不再提起,可是当日跪在他寝殿外的郑国宫人们可是听得真切,他已不能收回。 这一场战役,是他与楚侯桓夙的决胜之战。 胜未必名垂千古,但败必定遗人笑柄。 公子民稷咬碎一口银牙,手按在腰间的剑鞘上,“等不了了,蔺华耍了我,我必要斩杀桓夙首级,再杀了那个背信毁诺的反复小人!” “出战!” “诺。”几名谋士低下头弓腰行礼,便纷纷退了出去。 死寂的长夜,很快被刀兵之声攻陷,烽火狼烟,自漆黑深邃的尽处浑然冲上云霄,公子民稷的手指按住了剑柄,有力地颤抖。 不能输,不能输。 天寒地冻,此时楚国的驻扎营地之中,必然有大量取火的干草和柴火,风向也正往南,这真是天赐良机,而且方下了几场连绵的大雪,桓夙一定料不到,他会用火攻。 公子民稷突然露出哂笑,剑柄上的手,微微收紧,青筋毕露。 作者有话要说:  算算,这文大概三十万出头的样子,另外会有桓夙独白的番外,蔺华的番外在计划要不要写,关于一代美男的心灵扭曲史,好像也挺带感?   ☆、第81章 难产 正月初三。 算算日子, 孟宓肚子里这个孩子已有八个月了, 过得一日便安全一日, 危险便会少一分, 孟宓以为自己许能拖延到二月, 但傍晚时分,肚子的阵痛已经十分明显了。 纵使她反应迟钝, 此时也渐渐察觉到,这个孩子怕是要出来了。 桓夙命人就近往南边的谷城去请稳婆,但远水解不了近火,孟宓躺在床上汗滴如雨, 疼得直咬牙,红润的嘴唇也被咬破了好几块, 桓夙让她掐着自己的手, 一贯娇憨柔软的孟宓,却将他的胳膊掐出了几点青紫。 “宓儿,怪我……”桓夙低下头,抱着她的头, 眼光晦暗莫名, 汹涌而深邃。 他明知孟宓可能会早产, 应将她送到谷城派人照料, 偏偏她不让,自己便心软了,桓夙的自责孟宓没有听到,此时除了疼痛, 她的感官已经被湮没在嗡鸣和电闪雷掣般的光团里,手里抓着好像不是心爱的人的手,而是宣泄疼痛的工具。 “啊——” 孟宓疼得挣扎不休,老军医不便入王帐,在外头抹汗焦躁地踱来踱去,王后的孩子虽只有八月,但只要方法得当,还是极有可能保住,只是他也见过妻子生产,王后的这般苦楚,比她妻子的要厉害太甚,老军医望着那一盆盆血水,直不忍心看。 月光隐匿在飘逸的云后。 晦暗的光一缕缕侵袭而来。 此时北方的天现出了冲天而起的一股明炽的火焰! “不好,公子民稷打过来了!”老军医背着药箱,军中无女子,他年纪老迈,反倒是最适合进入王帐的人,没忍瞧王后苦痛的生产过程,只听到帐外兵荒马乱,桓夙抬眸问,“公子民稷?” 他被掐得手臂作痛,桓夙张开了唇,那双凉薄微染水色的唇,轻轻颤抖了番。 月色昏暗,烛火被四下点燃,老军医背过身,“王上,公子民稷是用火攻,今晚还请王上坐镇军中指挥大局啊。” 虽然公子民稷区区万人本不足为惧,但天寒干燥,又是北风天,那火势从远方的墨青色的山头蔓延过来,还是锐不可挡的奔腾盈沸之势,军中主将狄将军,此时人在西北,断然不可能飞来救援,良将不多,若再无桓夙指令,难保突袭之下楚营不会大乱。 “王上!” 桓夙的目光浓深如墨,隐忍不发。 孟宓的呼痛声让他不忍,他的妻子,正是最需要他的时候,他难道能袖手离去么? “宓儿……” 意识仿佛被谁用银针穿扎,聚拢了又溃散,腹部的剧痛让她忍不住想蜷缩起来,但她明白此时是战乱之际,她的男人是楚国的王,也许,士兵们也有怀孕的妻子此时正在生产,他要统帅这支攻无不克的军队。 “你走……”孟宓痛到了极致,绷紧了腿,“夙儿,你要走……” “孤不能。” 他的身后,只剩下楚国,以及楚国里的她了。 他不能再失去。 母妃走的时候,他守着尸身,跪在冰冷的寒苑里,足足跪了两日,最后夏夜的燥热在闷不通气的室内酿造出湿润的腐味,有堕泪的宫女来拉他,硬是拽不动,宫人捂着泪花,看着小公子,不忍地道:“九公子,娘娘她,已经去了。” “九公子——求你了——”挨挨挤挤地跪了一地的宫人,他们磕着头磕出了血求他,求他让他们将那位苦命夫人的尸首运走,他最后看了眼躺在草席上面白如纸的母妃。 “走吧。” 从此以后,他忘记了什么是欢乐,又该如何笑。 那些年的记忆,只剩下父王看着他时,那充满嫌弃和暗怒的目光,他的责骂,他的处罚,在桓夙的身上,还有右肩后一个凹陷的伤口作为明证。 后来是母后将他领回了霞倚宫。 金碧辉煌的屋子里,没有人是他可以亲近的,就连母后,也时而会因为一些事而疏远他,直至他撞见了母后与卫夷之间的事。 作为父王的儿子,他应该将这事捅破,让父王知晓,可他没有那么做。 母后是他在人世间最后一个还对他能敞开温暖的怀抱的人了,尽管在很大程度上,是缘于她膝下无子,将桓夙过继给她,将来便有了凭仗。 可这世上最后的一丝温暖,都是他汲汲以求渴望抓住的。 何况是孟宓。 何况是她。 “夙儿,我答应你,会永远陪着你,这一次不能骗你了……” 孟宓闭着眼睛,好像看到了一望无际的广袤草原,风吹草低,牛羊隐约,青翠绵延的一派山色风光,他们在满天橙夕晕染下骑着老黄牛慢悠悠地归来。 欢歌笑语,在身后青色的浮动如浪的草叶间滚落。 孩子们笑着举着肉乎乎的手求爹爹抱,他的夙儿,立在黄昏里,颀长的影子宛如一幅古旧的图卷,看得她眼眶微热,忍不住绽出最柔软的微笑,伸手也要他抱…… 会有那么一日的。 “夙儿,我们还会儿孙满堂,会的。” 喃喃的一句话,宛如化在深夜的雾色里,微风中,桓夙微微俯下目光,她紧攥着他的手,已经一指一指地松开了,满藏眷恋,却又果断如斯。 “等我。”桓夙吻她的额头。 此时稳婆被疾驰的马车终于载了来,听说是楚国的王后,半是惊吓半是惊喜地便往这儿赶,桓夙才起身,稳婆便已经冲了进来,“哎哟”一声,直将目光还停在孟宓身上的桓夙要支出去,“大王,产房多血光,您哪能待在这里,赶紧出去……” 稳婆来时看到了火光,以为是山火,此时尚未放在心底,故而表现得不慌不忙,让孟宓深吸气,替她摆正姿势,桓夙见稳婆来了,便狠了狠心,掉头往外毫不迟疑地走了出去。 帘帐被他修长的指掀开,原本该寂寥的旷野长夜,此时因为那漫山的火,而显出异样的妖冶和壮丽。 山风如簇,此时那群士兵宛如从冲下来的一波猛兽,见人便杀,桓夙皱了皱眉,“曹参、顾狂何在?” 曹参如今已难使剑,更难说上阵杀敌,但他曾是禁军的主心骨,这般人马不少听他调遣,而他只需要人,护住他身后的王帐。 至于顾狂,另有所用。 “大王——”身后跟来的老军医此时已下去开药了,听闻大王传令,曹参顾狂齐齐飞奔来,顾狂的剑悬在腰间,不出鞘已可见冷锋清冽,桓夙负起手,“公子民稷区区数千人,虚张声势,但他引火烧山,如今正是北风——” 桓夙本想安排顾狂前线交战,此时转移营地为紧要,但顾狂拄剑而立,“大王,这夜的北风也不过是虚张声势罢了。” 桓夙眉梢微挑。 曹参与他对视一眼,接了下去,“南山与此处,隔了一道壕渠,前不久大雪封山,才冰雪消融,渠中积水丰富,几乎与堤坝持平,火势过不了壕渠。依照末将之见,这火实在难以撼动我楚军一二分。” 说白了,不过是公子民稷如今面临着前狼后虎,被逼急了而狂吠跳墙而已。 但桓夙还是觉得,自己小看了这位齐国的公子。他以为,在他暗遣精英之师对公子民稷的南明形成围困之势后,他应当立即北上逃窜,没想到,他竟打的是玉石俱焚的主意。 这也好,桓夙没亲自统过兵,这一次权作试炼。 “顾狂,你带我的令箭,绕到敌后方,孤已让孙将军和柳将军等候多时,若是南明已倾巢而出,你便带着人趁乱夺取城池。孙将军的人马会来次接应,孤要的,是一个活的公子民稷,记住了么?” “末将领旨。” 说罢,顾狂起身,按剑而退。 曹参皱了皱眉,禀告桓夙,“大王,枳不见了。” 在秦国时,他便对这个少年头疼不已,没想到如今身在军中,曹参以为他真来锻炼自己的气性,未曾想竟是个未战先逃的软骨头,曹参大失所望。 桓夙吐气,“他走了倒好,若有个三长两短,王后只怕不会与孤好过。你让人返回去找他,若是路上遇上了,暗中护他回郢都。” “诺。” “大王——”稳婆忽然冲了出来,“王后娘娘难产了!” 桓夙忽然一惊,那边山头的火势并没有止歇的意思,而壕沟此时也在夜色底下看不分明,但桓夙无暇顾及这些,曹参请缨先去探看,桓夙便让他走了,仓促的脚步声闯入帘幕之后,孟宓已经精疲力竭,倒在床榻上,合着那双杏眼,血水浸得他目眦鲜红。 “你不是谷城最好的稳婆么!” 稳婆吓了一跳,直跪了下来,她甚至隐隐有种感觉,大王这意思,若王后挺不过来,便要了她的性命。 稳婆急慌了,“大……大王,若是王后娘娘和孩子只能要一个……” “要王后!你还愣在那儿作甚么!” “诺。” 朦胧间,孟宓仿佛听到桓夙说不要孩子,她想挣扎,忽然便睁开了沉重的双眸,桓夙沉痛地吻她的额头,“孤只要你,你听到没有?” 孟宓的下腹疼得让她几乎失去了知觉,稳婆的催促声让她烦躁,仿佛更催生了肚子的疼痛,只能本能地按照自己的意愿去用力。 她还有明明朗朗的下半生,还有夙儿要守护。 她不能这么放弃。 山头上,隐约传来了重鼓声,急促的鼓点宛如坼裂了天地,一波又一波席卷而来,孟宓仿佛听到了军帐的木桩断裂的噼啪声……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孩子就出来了。 PS:把夙儿吓得不轻~ 厚颜无耻为新坑《有妃君子》求一波预收啊2333 你们都会爱我对不对?   ☆、第82章 降生 原来是公子民稷的人放了火箭, 飕飕的几声, 楚军大营之中已经点燃了几座帐篷, 幸得桓夙的王帐在营地中心, 尚未受到波及, 但饶是如此,桓夙也忍不住眉心暗蹙, 稳婆此时紧张得满头大汗,不敢教大王发觉她的力不从心,忙道:“大王,外边这是打起来了?” 见桓夙睨了自己一眼, 神色不愉,稳婆便晓得自己猜对了, 挥了个手, “还请大王移步,这里太乱了,恐污了大王的衣袍……” 桓夙冷笑,“孤的王后, 有什么碰不得见不得?尔敢再多嘴一句, 孤割了你的舌。” 稳婆吓得一哆嗦, 忙抖了抖佯作忘了这事, 一心一意替孟宓接生,孟宓已经疼得弓起了腰肢,发出一声撕裂般的长呼声,桓夙紧攥着孟宓纤细的腕子, 心微微颤抖。 这样的苦楚,对于一个女人而言,太难熬了。 他再也不忍心她经受第二次。 “哔哔啵啵——”火光通明,一下抛入王帐之中,噼啪的着火的声音跟风就来,桓夙抿紧了冰凉的薄唇,四周炙热如焖烤,他替孟宓将额尖的汗珠拂去了,“孤出去一刻,你看着王后。” “诺。”稳婆惊骇得嘴唇颤抖,而桓夙已经振袖而起,大步迈出了王帐。 公子民稷手底下一群孤兵,虽有火箭在手,但射程不远,只在边缘起了火,不过饶是如此,这营地的军帐已经横七竖八倒了一地,狼藉斑斑,桓夙负着手绕过一群呼拥而来的士卒,问道:“关、苏二位将军何在?” “不知,属下不知。”士卒专心于防守,以及保护他们楚国尊贵无匹的大王,眼光不曾回一下。 山火旺盛,远隔十丈,也能听到那树枝烧断的脆响,映在眼底宛如漫山妖异蓬勃的一簇簇红枫,将眼底抹匀了艳红如血,桓夙的缁衣被风卷起一道玄莲般的浪,他缓慢地低垂了眼睑。 这是公子民稷最后的豪赌,他已经压上了一切。 桓夙宛如剑锋一般凌厉的侧脸,露出一抹淡淡的哂然。 当然,楚侯的自信是建立在强大的军事基础之上的。 譬如此时秦国对他的灞上三城已经举了兵,桓夙前脚才收到线报,后脚秦国东北边境又乱,强晋攻伐,晋侯的不依不饶让憋了一肚子火、吃了无数个哑巴亏的秦王大为懊恼,已经派遣的兵力统统回防,这一次誓要与晋侯硬磕到底。 “王上,公子民稷的人马已经折损了上千了,他们翻山越岭,人马疲乏,经不住我军积极防御,不用鏖战,只要与他一直周旋,齐军也能不战自溃。”从身侧染了一肩血的将领走了出来,厮杀了一个时辰,却仍然不见疲倦,那双眼睛炯炯有神。 桓夙拂下目光,“负隅顽抗者,杀;辱我楚人者,杀。” “诺。” “顾将军回营之后,让他立即来见。” “诺。”那个将领一一应下了,才转身离开。 楚侯眼眶微红,溢出淡淡的水光。 很快便蒸发于这干燥阴冷的夜色底下,杳无踪迹,桓夙终于沉了沉那颗涩然的心,才返身走到帐外,忽然听到一声婴儿的啼哭声,刹那间,犹如电光火石窜入五脏六腑,血脉滚烫,桓夙竟然怔然地站在王帐外头,全然不知所措。 “大王!”直到稳婆放下一颗心又惊又喜地出来寻他,只见桓夙就站在雪白的王帐外头,隔了一道被风吹卷起的帘子,大王那脸色简直变幻莫测。 “是小公子!” 桓夙才愣愣地看向稳婆,稳婆这会儿那颗心算是放稳当了,这大王方才那么不近人情,冷漠峻厉,她还以为他是个凶神恶煞的魔头,幸得他这会儿才像个初为人父的生涩父王了,稳婆也觉得自己能借着替王后接生平步青云了,抹了满头的大汗,替桓夙打起帘子,“大王请。” 桓夙才镇定地走了进去,玄裳不慎挂在了帘钩上,桓夙被扯着顿了一步,皱了皱眉,解下袖摆,又从容地往里走了。 跟在身后的稳婆忍不住暗暗发笑。 “宓儿。”他的女人,已经晕厥过去了,此时稳婆才将军医又请了进来,已收拾了大半,桓夙坐到她身边,孟宓脸颊的汗水尚未干涸,湿漉漉地贴着白梅般娇软芳香的肌肤,露出一截雪玉般的脖颈,被襁褓裹着的孩子,放在她的外侧,闭着眼睛安逸地睡着。 他将人抱起来拥在怀里,老军医姗姗来迟,先替孟宓切了脉,放了一颗心,对桓夙道:“大王莫忧,王后娘娘只是精疲力竭导致晕厥,但此时确实不宜在将养于军中,微臣提议,暂且送王后至谷城,臣开一些固本培元的方子,王后用了才好。气候严寒,惟其如此,方不至于落下病根。” 听到还有“病根”一说,桓夙的眉敛起一缕墨痕。 “严重么?” “不严重,只是,”老军医道,“娘娘身子亏损,若不好生将养,只怕再难受孕了。” 桓夙正要道“孤日后不会让她受孕”,几乎是无意识的,险些出口,幸得即使悬崖勒马,他顿了顿,“孤知道了。” 此时厮杀声已经渐渐平息,桓夙紧绷着的神色终于松了分,低头看自己的儿子,因是早产显得格外小,但桓夙是第一次见这么软软小小的一团,他闭着小眼睛,乖巧地在襁褓里用脸蛋蹭了蹭,仿佛很满意一出世就有这么一个温暖安全的地方供他睡觉。 小东西,险些害死你娘,知不知道? “王上,小公子健康着呢,将来必定如大王英气迫人。”稳婆不忘了谄媚地上前说些动听的话。 桓夙抬了抬眼,“去领赏吧。” “诺。”稳婆笑得眼尾开了两朵花,一侧占一半,禀了退便先下去了。 王帐里突然只剩下他们一家三口,外头的火光暗了一些,似乎在收尾了。 桓夙叹了叹,将软软的一团小东西抱了起来,襁褓里的婴儿安静地呼吸着,仿佛有浅浅的风声,尽管桓夙明确地知道那不可能有,他听不到,孟宓忽然嘤咛了一声,桓夙垂下目光,怀里的女人醒了,漆黑如珠的眼眸,看到小婴儿的时候,放出了绚丽的异彩,“我的?” 他笑她傻,低头,吻住她的瑶鼻,“他睡着了。” 孟宓不敢打搅孩子的安眠,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桓夙也是一脸疲倦,孟宓此时四肢无力,还在疼痛,不敢下地,只能往他的怀里蜷缩了过去,桓夙想到老军医的叮嘱,有些无奈,“宓儿,明日一早,你们母子先撤到谷城的别院里住着。” 孟宓微微一怔,继而脸色发苦了起来。 桓夙轻叹,抚她柔软的鬓角,“孤解决了战事,会到谷城接你。” “孩子,还没有名字。” “叫黎。”他是楚国的黎明,他的降临,是楚国曙光的眷顾,天明伊始。 “夙儿,”她的眼角挂着晶莹的水光,潋滟开来,苍白而带着倦意的秀丽脸蛋惹人怜惜,桓夙匀出一只手,将她的湿软的发丝拨了拨,撩到她的耳后,这样的温柔让还有话的孟宓闭上了眼,倦意一**袭来,她启齿轻声,“好。” 产妇受不得风,桓夙让人去备一架马车,用棉被堵住几方,塞得不透风了,才稍稍放心。 黎明的红光自山峦的尽头苏醒,蔓延入暗蓝的广阔的天,被烧毁的军帐只剩下一地焦灰,踩上一截枯枝,清脆的断裂声让桓夙蹙眉不止,很快,曹参率人回来交旨,他虽然不能使剑,但指挥若定,带领一支骑兵取得了大捷。 此时,这支军队压上来了三百俘虏。 桓夙看着这群傲骨铮铮的齐国将士,目光携了一抹凌厉,“公子民稷不曾说过,但你自己想不到么,区区万人,无异于以肉啖虎。” 人群传来嗡嗡声,但沸水沸腾了,反倒显得安静一些。 这群人还要等到公子民稷来了之后才能做处置,桓夙对曹参交代了一些剩余事宜便折身回去了,初曦唤醒了沉睡的母子,儿子的眼睛宛如圆润的两点黑珍珠,剔透澄澈,桓夙看到他,不知怎么,突然唇角一弯,露出令少见多怪之人备觉震惊的慈爱来。 孟宓也呆呆地看着他,看着他顺手抱起了儿子,轻轻颠着他,黎看着父王,软软小小的嘴吐出一个晶莹的泡泡。 这个小小的人儿,让桓夙仿佛能感受到襁褓中的自己,当年,也许也是这样,对一切都陌生而新奇,可惜他的父王不若自己这么爱这个孩子,他是想把他心爱的女人的孩子宠爱到骨子里,可他毕竟是儿子,他要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要承他名姓,入宗庙族谱。 桓夙将儿子放回了床上,用棉被将孟宓裹起来,“这里风沙大,夜里冷,避寒的条件有限,孤只能用权宜之计,暂且将你送到谷城,待孤的大军扫荡齐郑两军时,孤用王驾去谷城迎娶你。” “迎娶?”孟宓困惑地眨了眨眼,隔着被子窝在他的怀中。 “孤欠你的,还有十里红妆。” 不知道怎么,要这样一个冷傲的男人说这些话,有些滑稽,但更让人感动,要是四年前,她怎么也不敢想,这个坏脾气、又冷又硬的石头一样的楚侯,也学得会温柔缱绻,宛如巫山游弋的云朵,宛如沧海横绝的浪涛。 噬心蚀骨。 最难消受。 “大王应许的,我记着了。” “当然要记着。”桓夙深邃漆黑的眸,抱了她立了这么久依旧稳毅如山岳,“孟宓,你要爱,我给你,你要自由,我给你……自今以后,楚国与你,就是我此身安处,此心安处。” 她让他安心了?孟宓怔怔地看着他,不敢相信楚侯能为她说这样的话,比那些哄人的蜜语好听了多少倍? 当年将她囚禁漱玉殿的事,他比她还要在意。 可当年是被迫,如今,是她甘愿为他画地为牢,与他厮守一生。 作者有话要说:  好了,是个小男孩,儿子。 哈哈哈~没想到吧哈哈哈~   ☆、第83章 定约 桓夙将裹得密不透风的孟宓抱上马车, 孟宓招手要儿子, 他将黎也抱了上来, “在谷城听话, 不许再跑。” “诺。”孟宓心虚, 抱着黎浅浅地低头。 他想不起要交代她什么,最后深深地看了她好几眼, 才松一口气,放下车帘,让车夫驾着车离去。 马车赶得很慢很慢,孟宓身子底下垫了一重又一重的软褥, 将她们母子包围在温热的絮团里,孟宓低头看儿子, 他睡得很熟, 可爱的巴掌大的脸红红润润的,军医说,因为早产,他的身体比寻常孩子弱了不少, 一定要避免受风, 否则极易染上重病。 孟宓抱着孩子, 犹如揣着一块珍宝, 这是她和夙儿的第一个儿子,是楚国的大公子,她看得出他喜欢儿子,很喜欢。 孟宓笑容甜蜜, 缓慢而轻地拍打着孩子的襁褓,嘴里唱着歌谣。楚人浪漫多情,民歌甚多,但孟宓只会唱情歌,例如她们楚国最有名的《越人歌》,唱到一半,在“山有木兮木有枝”之前戛然而止。 余韵淡淡,她想到了桓夙,他独自在边关,守着楚国广袤的疆土,多艰辛。 她忽然一阵怅然,觉得怀里这个体弱幼小的孩儿,今生定然不要再经受这么多的磨难和苦楚。 …… 桓夙将孟宓送走,并未觉得胸口的石头就此落下,反而多了堵闷不适的感觉,不在眼睛底下,反而更担心,万一出了事他不能第一时间赶到。 桓夙走回大帐,只见蔺霁站在篝火处,似乎等了很久了。 “霁公子,有事对孤说?” 蔺霁揖手,“楚侯请。” 两人进了军帐,桓夙亲自拨了拨铜盘里的灯油,烛火幽微,蔺霁声音低沉,“楚侯,你说的,我答应了。” 桓夙拨着灯油的手停了停,凉薄的嘴角淡淡一挑,“霁公子是看孤便要赢了,所以转变了主意?” “是。” 桓夙又问:“原来,霁公子是个趋炎附势之徒?” 蔺霁闭了闭眼,将袖下的拳捏紧了,“只求楚侯,放过郑国。” “孤如果要窥测天下,借郑国打通南北,使郑为楚国附庸的确是个不错的选择,但,”桓夙隐秘地敛唇,“你想错了,孤不要天下,亦不需你们郑国。” “大王孤高傲世,是蔺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桓夙回身,“霁公子,孤要的也不是一个趋炎附势的郑伯,北方强国环伺,郑之于楚,是天然的屏障,孤要的是一个能抵御齐秦的国家,而不是楚国的附庸。过刚易折,我楚今日能有割据一方的势力,靠的也不是横征暴敛,孤今日若是出头太甚,迟早会成为秦晋齐三国的心腹大敌,楚国如今的国力孤尚且清楚,不宜与三国正面冲突。” 这一番推心置腹之言,让蔺霁终于打消了心头最后一点疑虑,于是诚心诚意地俯首,“感激楚侯拳拳之心,蔺霁若能有为,必定不负重托。” 乱世之中,能否存于一隅都是未知,桓夙看得清楚,在如今强国列之如云的天下里,谁说要统一天下都是妄谈。 蔺霁心悦诚服。 天光盛亮了,朝云飞渡,一缕缕云翳攀过纵火过后的峰峦,紫岚流绕,宛如潋滟清丽的霞霭。 公子民稷被套上镣铐枷锁,关在一个铜铁混制的笼子里,犹如困兽,被四个士兵用长矛架着笼子拎了上来,他满脸血污,虎吼着要从笼子里扑出来,桓夙面目冷凝,负着手静默地等着楚国的士兵将笼子放下,一群人散开。 “桓夙!” 桓夙淡淡地看着他,“带夫人上来。” 公子民稷一声虎吼之后,忽然一愣,缓慢的回头,身上套着的锁链发出铿铿锵锵长长短短的铮璁声,只见一个容颜清丽犹若白芙蕖般的女人被一群士兵带了上来,她的眼光哀戚而镇定,雪白的曲裾绣着繁复盛发的幽兰花,如云的鬓发,别着一朵清爽的白簪花。 走入敌**中,这个女人竟然不退不避,毫不露怯意。 公子民稷痛苦地嘶吼,“你要的是我,放了她!” “公子与夫人鹣鲽情深令人感叹。”桓夙哂然地看着笼子里狼狈痛苦的男人,哼了一声,“公子当年在三王宴上,如何羞辱孤和孤死去的母后,忘了?” 说到当日之事,公子民稷忽地瞳孔一缩,“桓夙,你要做什么!” “我杀了你!” 公子民稷挣动起来,铁链将手腕磨出了两道猩红的伤口,他咆哮着怒吼着,额头青筋毕露,夫人沉静柔和地看着自己的丈夫,缓慢从容地跪在了他的眼前,“夫君。” “玺华,不!”公子民稷满脸血污,用力地摇头,从牢笼中伸出手握住她的,“不可以!” 女人不落泪,亦不畏惧,“夫君,我是齐人,是齐国上大夫之女,绝不在楚国受辱,今日,若楚侯辱我半分,我死在夫君前头,若楚国不辱我,我死在夫君后头。我清白于世,绝不苟活。” 这一番话令得在场的楚地血性男儿也不禁动容,桓夙更是峻眉微收。 他仿佛看到了孟宓的影子。 他知道,若今日在笼子里的人是他,被俘虏到敌国的是她,她也是这样的。比谁都柔弱,比谁都固执,不开窍的傻妞。 公子民稷突然仰天大笑,“哈哈哈哈,有妻如玺华,夫复何求?” 女人拎了拎裙摆,镇定地站了起来,不卑不亢地目视桓夙,“今日,我们夫妻二人的性命,凭楚侯定夺。” 当年公子民稷和公子宣拉了那个肖似他母后的女人入三王宴时,桓夙便想,多行不义必自毙,他桓夙报仇,从来不畏惧时间早晚,但今日真将公子民稷和他的夫人擒到手中了,他却并不想以牙还牙。 “孤不需要公子民稷的性命。” 他扫了牢笼一眼,负手侧过身,“公子民稷,在愚蠢和狂妄这一点上,公子宣比你大有不如。” 犹如被戳中了脊梁骨,公子民稷躁动地拍那生锈的栏杆,“我如何,不需要你置喙,要杀要剐,你说就是,我若是皱一下眉,也愧为齐国公子!” “孤已然说了,孤不需要你的性命,你一命,除了激起齐国的国恨,铸下的错,造下的业,挽不回什么,即便拿来平息我楚**士的怒火都尚且不够,孤要一具腐臭的尸身有何用?” 桓夙这淡然的口吻,似讽弄,又是漫不经心,彻底触怒了公子民稷,“那你要如何?” “孤要放了你。” 这句话是一个转机,不但公子民稷和玺华,就连被绑来军中的齐国的俘虏也不禁怔然,年轻英俊的楚侯立在金色的日辉之中,宛如镀了金光俯瞰众生的神,此时,他说赦免谁,谁便可以回归故里,他说杀了谁,谁便要血溅当场。 桓夙看向玺华,“但夫人,你要留下来。” “啊——”公子民稷虎吼,“桓夙,你胆敢——” 桓夙的手从广袖下伸出,打断了他的咆哮之声,见玺华夫人面露惶惑,他解释道:“孤可以放你的夫君回齐,但你要留在楚国为质,孤需要你的夫君,做一件事。” “孤对夫人没有绮念。” 玺华夫人方才已经立誓,若是在楚国受辱,便立即自刎,没有人怀疑这句话的分量,玺华也知道桓夙定是听进了耳中,她心下迟疑,又听到丈夫拍打栏杆的声音,她走到公子民稷的身边跪下,“夫君性命为重,玺华愿在楚国为质。” 公子民稷哑声摇头,“不,我不准。” 当年,他用十里红绡迎娶临淄第一美人,何人不羡慕他公子民稷? 长街之上意气风发扬鞭打马,满楼红袖招,他的眼里心里却只有身后的新娘,他们说好了生死相依,承诺过三世白头。怎么会到了如今这一步? 他的性命,尚且要如此柔弱的她来挽救? 桓夙皱眉,道:“比起公子民稷,孤不屑公子宣所为,若夫人愿意留在楚国为质,他日公子民稷坐上齐侯之位,孤便放夫人归齐。” 玺华敛黛而立,“楚侯此言当真?” “国君之言,岂能有假?” 玺华拜倒,“好,今日,玺华替公子民稷,与楚侯立下誓约,只要楚侯放我夫君归楚,玺华愿留在楚国。” 这女子是巾帼豪杰,连公子民稷在她眼前,也不过庸人一等。 她走上来,微风扬起那雪白的衣袍,衬得女人绝色的脸庞清凉如霜,她伸出手,与桓夙击掌。 第一声传来,公子民稷痛苦地闭上了眼。 第二声,他扣住铁栏的手暴起了青筋。 第三声终于落地,公子民稷咬着牙颓丧地坐倒在地。 桓夙命人开释公子民稷,让他从牢笼之中出来,公子民稷跌跌撞撞地挣扎起,脸色沉痛而复杂地看着玺华,她微微一笑,清凉如荷的脸一如往昔一般,全是爱慕和眷恋,却不再过去了。 “他日公子与夫人是否有相聚之机,全在公子的本事了,连郑伐楚的确是下策,公子民稷身边谋士如云,想必定有清醒之人,我楚是不是区区一个齐国公子能搅弄风云的,相信公子和公子手底下的人,眼下已经有了答案,孤不必多言。” 公子民稷用那只爬满了烟灰和干涸的血的手,缓慢地捂紧了胸膛,悲恸地发出一声呼号。 他败了,一败涂地! 玺华是他最后的底线,若连她也没有,他存留时间还有何意义? “我答应你!”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男二又要来了,你们开心不? 话说,打仗这块很快就会结束的,开心不? 最近都恬不知耻地开始求《有妃君子》的预收了,要开了,预收低,很捉急!   ☆、第84章 威胁 玺华夫人被桓夙留在了军中, 而公子民稷也由他三百残兵的护送往北绕卫国回齐。 更深露重, 桓夙独自点了一盏孤灯, 玺华夫人被安置在王帐附近的一座军帐间, 桓夙命人提了一只简陋的灯笼, 但还未走到军帐前,玺华夫人已经掀帘而出, 恭谨从容地对他行礼,“楚侯。谢楚侯放我夫君归齐。” “夫人不怨?” 玺华夫人看着脸色一派深沉的桓夙,淡淡摇头,“连郑抗楚本是下策, 他急功近利了一些,楚侯厚恩, 才让我们夫妻免于一死。” “夫人真是明白人。”桓夙坦荡地负手, “但夫人也清楚,孤放公子民稷回国,是为了让他更心有城府,与公子宣争夺王位, 如此齐国生乱, 必定便不会再扰孤, 夫人也不怨么?” 月光清冷, 雾色一缕缕漫过山头,幽冷的残枝在风中呜咽。 正如同此刻不卑不亢站在桓夙眼前的女人,脆弱而执着,她沉静地说道:“这是我夫君所愿。” 争夺齐侯之位, 是公子民稷最大的心愿。 即便是她,也不能撼动。 桓夙这样的举动,何尝不是一种成全? 果然是个灵秀聪慧的女人,桓夙压了压唇。 “大王,秦晋两国,已经大动干戈。”曹参方自营外接到狄秋来的战报,桓夙看了一眼,问的却是,“蔺华人呢?” “不知。” 桓夙峻厉的眉紧紧攒了起来。 当年那个白衣上阳君在楚国为质时,他便该趁着机会真的除掉他。他说过,要让蔺华永远成为楚国人,可当年大权握在太后手中,太后有意保蔺华全郑楚之交,而蔺华隐藏在郢都的实力竟也深不可测,他一时撼动不得。 他本想徐徐图之,奈何那人计谋多端,手下又有能人异士常伴左右,竟能以人偶声东击西,潜逃出城,在南阁楼,他也是用张偃制作的精巧人偶,骗过守备,潜入南阁楼见他的宓儿。 狡猾狂妄之徒。 …… 转眼又是一个月过去,到了开春的时节,溪流淙淙自假山池沼间穿泄而过,犹如碎珠乱琼,嘤嘤成韵。 谷城尚未受到战火波及,宛如徜徉在楚国钟灵毓秀的山河之中的一片桃园净土,山水都极滋养人的,才一个月,小公子黎的脸色已经由红润开始多了一分白,孟宓和桓夙都是皮肤白净的,儿子眉目的轮廓有点像他父王,孟宓又欣慰又惊喜。桓夙的模样在她心底是上乘的,虽不比蔺华的精致无暇,但更冷峻大气,不流于阴柔俗套。 “黎。”孟宓抱着儿子在庭院中一株最大的榆树底下逗弄他,小巧的男孩,仿佛对一切都还是陌生的,却已能认得出他的母亲,明珠般的眼睛,仿佛透着纯真的笑。 孟宓简直惊喜,抓住他柔软的小手握着摇,黎爱上了这种游戏,小小的指头动了动,孟宓充满爱怜地俯下身子来吻他的额头。 黎的额头上多了几缕浅浅的濡湿,仍然睁着眼睛懵懂地看着母亲。 这别院有人把守,但未免引人注意,人手不多,庭院里除了随身跟着来服侍孟宓母子的下人,几乎没有人,连平日里清扫换洗等事也是由同一拨人做的,清寂的小院几乎听不到声音,孟宓抱儿子晒了会太阳,想到医师的叮嘱,便将他抱回了寝房的小牙床上。 孟宓折身,忽然听到关门声,她胸口一跳。 身后,传来一个微润的如珠似玉的声音。 “阿宓,还记得我么?” 一别之后,已经一年,但这声音犹若梦魇,孟宓怎么可能不知道? 她微愣地转过身,胸口狂跳,几乎下意识就要扑到黎的身上,但不能这样做,这只会引起他对黎的注意,孟宓慌乱地敛眉,仓猝道:“你来,作甚么?” “一年未见,对阿宓甚是想念。”他的手扣着门扉,将身后的雕花木门阖上了。 孟宓一步步后退,几乎要瘫坐下来,这个时候,不能高声呼喊,否则他会拿黎做人质,但是,“你怎么会出现在此处?” 蔺华还是昔日的模样,眉清目秀,雅然超绝,眼底迷离的深光宛如楚国缠绵绮丽的杏花微雨,娟秀如芝兰,白衣如画,还是昔日颠覆郢都的温雅公子。 “看模样,阿宓不想念我。” 蔺华说起来,这语调之中还透着一种遗憾,孟宓哆嗦了一下,若不是在秦国花玉楼,和郑国的寒苑见过了他那些手段,孟宓会信了他这种毫无攻击力的温柔,可如今孟宓也算是阅尽千帆,他那些致命的毒.药,她不再毫无防备地饮下了。 她时刻记着,她是一个妻子,是一个母亲。 蔺华已经逼近了两步,这让孟宓潜意识里抗拒地后退了半步,蔺华走到了她的眼前,修长光洁的手指挑起她的下巴,“阿宓,我带你回郑国,做我的王后。” “上阳君,不……郑伯,”孟宓不避不退,眼光闪着细碎的晶莹,“你知道,我是楚国的王后,而且,你也知道,你们郑国根本不会接受别人之妻为后,你鲁莽地到楚国来掳我,没有想过后果么?” 未免激怒蔺华,孟宓已尽量措辞委婉,但蔺华还是轩眉淡扫,目光微厉,“我要的人是你,阿宓,不管你曾委身于谁,与我而言,如今不再重要了。” 他说着,掐住她的下颌,浅薄而淡然的唇宛转地落了下来,孟宓被钳制得动弹不得,蔺华的唇薄而干燥,这个吻也不同于桓夙的情动和克制,他毫不矛盾,却是带着侵略性的,孟宓被咬住了两瓣粉唇,她挣动着,但产后恢复用了太长时间,她力气不大,挣不开,只能用力咬回去。 蔺华眼色一暗,此时象牙床上忽然传来了婴儿嘤嘤的啼哭声。 孟宓全身都绷紧了,一瞬间无比恐慌,见蔺华终于送开了禁锢,孟宓往那象牙小床上奔过去,但还是晚了一步,蔺华已经抢先冲到了黎的面前,孟宓脚步一顿,惊恐地看着他,“你要做什么?你说!” “我要带你走。”蔺华坦然地笑,眉眼温润,仿佛不会伤害任何人。 他转过头,看了眼襁褓之中的小婴儿,自语道:“原来,这就是桓夙的儿子。” 粉雕玉琢的精致小娃娃,蔺华伸出双手,迎向黎,孟宓惊惧地颤抖,看着他将儿子抱了起来,蔺华多看了两眼,对孟宓道:“阿宓,你信么,你和我的孩子,会比他还要好看。” “你放了我儿子!”孟宓眼眶血红,伸手想抢儿子,可却被蔺华有所察觉,轻巧地让开了一步,孟宓怕他对黎不利,不敢明着上抢,更不敢张口呼救。 蔺华温朗地笑,“阿宓,你愿意与我生儿育女么?” 孟宓又痛又怒,早已没有了平素的温软和风仪,几乎椎心泣血,这是她怀胎八月生下的孩儿,他还那么幼小,还那么瘦弱,她猛摇头,“我不愿我不愿!” 蔺华有些可惜,“阿宓当真是不怕,我将这个小婴儿摔在地上,即刻让桓夙父子天人永隔?” “你敢!”孟宓咬牙,“夙儿不会放过你!郑国败局已定!” 蔺华抚弄着黎的脸颊,指头点了点他小巧的鼻子,遗憾道:“真是可惜,阿宓,若是我拿了这个小婴儿,悬在城楼上,桓夙的大军,他进还是不进?” 孟宓怔然地瘫坐下来。 是了,他何必杀了她的黎,此时,只要拿了黎和自己作为人质,依照夙儿的脾气,局势定会逆转。 可是她再爱黎,也不可能让自己母子成为楚国的拖累,孟宓这么想,眼光忽然镇定冷冽下来,她捏紧了拳,她是黎的母亲,可她也是一国王后,蔺华微诧地看着她,似乎有些想不通,直至孟宓歇斯底里地用力大喊,“有刺客!来人!” 孟宓用了全身的力气来吼出这声,蔺华紧了紧眉宇,将黎的脖子掐住了,孟宓目眦欲裂,身后的门被撞开,兵甲涌入,但见到蔺华手里握着小公子,一时惊恐,无人敢上前。 “你放了黎!” 蔺华知道她爱子心切,也知道黎在桓夙心底的分量,怎么肯让她轻易如愿,冷然地扯了扯唇,“孟宓,你知道么,为了你,我已经一次又一次失去了原则,我的耐心不足。” “你放了黎,要我怎样都可以。”孟宓从青丝间拔出了一支金簪,直直地抵住自己的喉咙,“否则,今日我们母子舍了性命,也不能让你逃出谷城。” 如今桓夙的人马正在各处搜寻他,未免打草惊蛇,蔺华入谷城带的人手并不多,以武力正面厮杀是不可行的,他暗了暗眼眸,“我放了你的儿子,你便同我走。” 怀里的小婴儿哭得更大声了,好像舍不得母亲,孟宓以为他被蔺华勒紧了,喘着气从地上坐起,一步一步地朝他靠近,伸出手安抚他的心,“你别动手,放下黎,我,我跟你走。” 蔺华后退,将黎方才软塌上,孟宓要去看儿子,被蔺华忽地捉住了手腕,刀兵阵出,蔺华扣着孟宓的手,将一柄冰凉的匕首横在她雪白的脖颈处,王后被擒,甲卫不敢擅动,蔺华沉声,“让出去。” 他清楚,对于桓夙而言孟宓才是致命的软肋。 这群人显然也清楚。 他押着孟宓往外走,一路退到庭院里,葱茏而斑斓的松叶坠露滴水,水流之中迸溅出晶莹的浪花,孟宓凝了凝神,此时,四面已经合围上来了。 孟宓被蔺华扣着脖颈,勒出了血痕。 她握拳呐喊:“不用顾忌我,拿下他!” 作者有话要说:  做了母亲的孟包子一点都不包子了。 PS:完结前留言能破四百吗?哈哈哈,虽然我的愿望是五百,但好像不太可能了。 新文会尽量早开的,么么哒大家~   ☆、第85章 寒病 蔺华掐着孟宓脉门的手瞬间收紧, 这群人还没敢真正胆大妄为不顾王后性命, 蔺华将孟宓的脖颈划出了缕缕鲜血, 在那群人愣愣不知何所往时, 他俯下头, 唇舌沿着孟宓雪白的延颈秀项舔吻了下来,腥味瞬间在唇间渡开。 孟宓屈辱地要往匕首上撞, 却被他撤了短刃,而他的手,精准地掐住了她的脖子,孟宓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泪光糊了眼眶,他笑, “阿宓, 我真不愿你死,真的。” “我太想看看,桓夙能为你做到什么程度。” 这眼光是无奈的,有些惋惜。 他知道自己今日带着孟宓绝难逃出谷城, 而此时已完全有理由杀了孟宓, 只看他能否狠下心。 孟宓被他的手扼住了呼吸, 难受地涨红了双颊, 却说不出话,只能挣扎着手腕,用右手比划让他们进攻,但比起孟宓, 这群甲卫更遵从的是大王,大王曾说过,一旦王后有闪失,他们要提头去见,因此即便孟宓暗示良久,竟然也无一人胆敢上前。 “阿宓,让他们退下。” 他的手稍稍松了几许,孟宓忽然扭头瞪他,“我死也不能让你威胁楚国。” “何必?”他委婉地叹息,仿佛开在阴阳之交的暮色桃花,秀丽而长的指拨了拨她鬓边的一缕柔发,眼波哀然而澹澹。 “阿宓,何必?” 好像在对着一个不懂自惜的美人问她,不施粉黛,憔悴至此,何必? 孟宓确实脸色憔悴,眼眶已经哭肿了,她以为自己可以无畏,可只有疾速的心跳和颤抖的衣袖泄露了,她害怕,她怕离开桓夙,离开黎,她知道对于他们父子而言她有多重要,但她只能忍着痛,拼命地摇头。 “我不和你走……”要怎么样都好,她不做人质。 孟宓这一摇,将花冠也摇下来了,披拂的青丝覆了半张苍白的脸,泪痕狼藉,粉红的唇瓣被咬出了鲜血,这位楚国的王后,她看起来憔悴极了,狼狈极了,可这样令人心碎无助的美,却震撼极了。 他们不敢动,怕她在蔺华手下香消玉殒,就连蔺华也动了恻隐之心。 这是她喜欢的女人。 他用了二十年将自己磨炼得冷情残虐,却因她一朝陷入了万劫不复的温柔乡。 蔺华有些自嘲,哂然一笑,拖着她柔软的娇躯往外走,他的手始终摁着孟宓的脖子,恰到好处,让她说不出话,也求死不能。 那群人眼见王后被拿,丝毫不敢冒进,但又只能跟着蔺华往外挪过去。 府外是气象恢弘的长街,但这一带是官宦人家所住,几乎无人行走,押着孟宓的蔺华退到了长街上,身后有人驾着马车疾驰而来,轰隆隆的几声,一声长啸:“大王上车!” 执刀的甲卫们登时拔剑迎了上去,马车身后跟来二十个死士,也拔剑相向,蔺华摁住孟宓的手将她抱上车。 但这样的颠簸之下,蔺华的手难控制住孟宓,又怕勒断了她的气息,只能稍稍松了松,孟宓咬牙便往马车的棚架上撞去,蔺华脸色微变,要拉住孟宓,但她撞上了车辕,已经翻了下去。 “王后!”甲卫们迎了上来,蔺华要下车,却被车夫拦住,“大王,行迹败露,再不走,桓夙的人马会立即赶来。” 蔺华忽然反掌将人推开,“让魏炎光在谷城外接应,人在何处?” 车夫顾不得回答蔺华的话,虏获孟宓不成,此时应尽快逃出谷城,否则一旦桓夙的兵马涌入,后果不堪设想,他几个月来的苦心谋划将毁于一旦,车夫提着鞭子挥打马臀,将蔺华飞快地带离。 死士见大王已走,而出来应敌的楚国将士愈来愈多,久战必溃,他们也不是傻人,边战边退。 孟宓被一个士兵搀扶了起来,她的额头撞上了轩木,留下了深深的一道伤痕,猩红的血沿着雪额缓慢流淌下来,润湿了她的鬓发,士兵登时慌了神,“王后娘娘?” “扶我进去。” 方才黎被蔺华扔在床榻上,也不知道哭成什么模样了。 这只是一场插曲,孟宓让人替自己请了医师,将额头包扎好了,很快城主亲自前来慰问,本想让王后安心养身子,故此选了一处隐僻的所在,也没派太多人守备,未曾想竟让敌国钻了空子,城主十分汗颜,三请孟宓入城主府暂住。 她摇摇头,“还是不了,我喜欢清静,城主不妨在院子外和城门外多备人手,以防不测。” 孟宓清楚蔺华的为人,一计不成,他绝不会重蹈覆辙,明知对方加固了防卫再度铤而走险。 城主犹疑道:“那大王那边,在下该如何回应?” 这事让桓夙知道了,难免让他分心,孟宓抱着黎在怀里哄了哄,孩子安静地睡着了,她轻声道:“你们说,郑国的大王混入了谷城,眼下已被逐出境便好,这小院的事,不要告诉他。” “诺。”城主应了,当晚便手书了一份密函,让手下的信使连夜飞奔到桓夙的大营。 是谷城传来的信,桓夙立即放下了手头的事,听说蔺华入了城,眉心凝住,真相绝不止这么简单,但信上说王后与小公子平安无事,料得那个城主也不敢哄骗他,桓夙沉下心,回信了一封。 让信使回去之后,桓夙召回顾狂,“郑伯现身了。” 顾狂猜到大王用意,按剑道:“末将可即刻前去,取了蔺华的头颅来献给大王!” “不忙。”桓夙翻了翻手掌,冷眉横绝,“他要走的路线,不是郑国。” “大王的意思是?”顾狂不解。 桓夙撇唇,“秦王仇楚,一方面是忌惮楚国日益强大,一方面,却是蔺华的暗中挑拨,眼下郑**队在楚境失势,连战连溃,他要做的,应当是说服秦王挥军南下,借秦国之名取楚灞下三城,但——” “秦国为晋所牵制,必定不敢在此时得罪楚国,蔺华要做的,应当是允秦王丰盛的好处,教他得知自己伐楚的决心,所以郑国之所以不予援兵与公子民稷,是因为,他要的不是南明,而是借刀杀人,借秦国之名取灞下,再煽动晋国边境战火,趁势吞并三城。” 蔺华这人不喜欢简单的道,而习惯另辟蹊径走旁门左道。 他自问终于对他多了几分了解。 “大王,那么末将应该——” “你守着灞下,不放人任何人入关,拖延十日,秦军必败,秦王大怒,自然不见蔺华。” “诺。” 桓夙走回案边,提前写了一封手书,这封信将来会交给秦王。这是给蔺华的一份大礼。 月光凄冷如雾,薄淡的云翳影子在孟宓的脸颊上游弋。 传信很快,她隔日便收到了桓夙的回音。 ——吾妻吾儿,一切安好。五月归期,看取花前。 眼下已经三月春暖,烟波江上一派水雾朦胧,山峦隐约,孟宓所在的小院里,有柳色莹瑞,有浅粉的花朵淡淡抽着苞,紫藤花架下结了一个红秋千。 微雨过,清明如洗。 孟宓抱着黎坐在秋千上哄孩子,黎的眉眼,这么看起来太像桓夙了,不知道是不是她自己思念过度的缘故,何况身边每个人都说,黎简直是将大王变小了揣怀里的小人儿。 “黎,你父王很快便来接我们母子了,高兴吗?”她晃了晃黎的襁褓,孩子亮着明灿的小眼睛,仿佛真是高兴的。 孟宓逗了会儿子,抱着他将他放在小床上摇,为他唱楚国的歌谣,但心早已飞到了山峦之外,长江之外。 城主有桓夙的授意,不肯将战报给她看,是为了让她安心静养,这个孟宓知道,但她更知道,倘若一直蒙昧下去,她更无法安心。桓夙的这封信只是聊以告慰,五月归期,至少还有两个月,而战场上,战机都是瞬息万变的,何况此时四国牵制,只要一环出了差错,这个“归期”都可能延迟不说,她更担心他的身子。 “大王风寒侵体,不宜再晚睡早起了。”老军医替桓夙诊脉,皱了皱眉。大王这身子骨熬过了风雪,却在开春时病倒了,想来是王后不在身边,夜里不得安寝。 老军医发现自己有些多管闲事,老脸往里红了一下,才跪下磕头,“微臣斗胆,恳请大王让臣施针。” 桓夙皱眉,“这么严重么?” 他记得,他的母后便是身染痛风之疾,即便医术精湛如卫夷者,尚且无法根除。桓夙潜意识里以为,到了用针的地步,便真的是药石无医了。 老军医摇头,“大王年轻力健,只是风寒而已,只是大王体质有异,难以拔除病根。” 桓夙自幼的体质特殊,他很少生病,除非是自己心中郁结,否则很难有需要卧榻休息的时候,但这样的人往往是一病如山倒,这个节骨眼上,桓夙不希望自己的病成为拖累,他沉凝地放下手,“要多久?” 老军医估算了时日,道:“此番施针,至少需十日之功。” 十日,太久了。 桓夙等不了十日,“大军北上收复失地,孤没有空闲。” “大王身子为重啊……” 桓夙厌烦这群老不中用的人直在他耳边聒噪,险些将他踹倒在地,对方是个年过六旬,桓夙忍住没动怒,“孤的身体自己清楚,军医勿再多言,收复失陷的城池,重新筑起城防之后,孤自然让你施针,那时也不迟。” “这……” 桓夙横了他一眼,老军医压力如山之重,不敢妄言。 如今楚君北上势如破竹,桓夙不许吹灰之力便拿下了公子民稷与郑国合力攻下的城池,六日之后,桓夙巡视城防时,忽然病倒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夙儿的病轻易好不了了~ 不过也没大事,回去就风风光光娶新娘子啦,真正意义上的洞房花烛还没有呢! 一切都会雨过天晴的,翻了下,大概还有几章的样子,就要完结了。   ☆、第86章 赢面 秦王被晋侯的五万大军缠得骑虎难下, 既然起先已经与之杠上了, 后头自然不能说撤军便撤了军, 死磕着硬扛着, 硬是没说一句丧气话。 但底下的军士渐渐有些心有余而力不足。 晋侯的五万大军, 决计不是为了吞并秦国疆域,而是有心与秦王一较长短, 若是秦王服个软认个输,这事很快便过去了,若是一直咬牙硬撑,只怕结局不会乐观。 何况晋侯的人马之中, 隐约有一股暗流涌动,这股不知名的势力也不知从哪儿钻出来的, 一时摸不清底细, 但这路人指东打西,往往让秦军摸不着北,更难提御敌,损兵折将颇为惨重。 秦人莫名所以, 秦王遂命令跟在晋公子渭身边的亲信多留心些。 公子渭在黄河边大宴众臣时, 黄河滔滔, 公子渭豪气冲天, 几盏烈酒入肚,一句道破天机:“楚侯果然重情重义,还记得当年我父与他父王结盟之情!” 秦王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是桓夙暗中支使了楚军! 当日蔺华分明答应过, 此时他的齐郑两军挥师南下,扰乱楚国计划的,可是他被晋公子逼得进退维谷,如今拔剑四顾,竟有些茫然。 隔日,心腹宦者告诉他,“大王,那楚地陷落的几座城池如今已尽数被桓夙夺走了,公子民稷也不知所踪了。” 桓夙抓走公子民稷是秘密行事,未免引临淄那群人误会,他刻意隐瞒了玺华夫人这一节,只说公子民稷的夫人如今已香消玉殒,即便来日公子民稷坐上王位遣使之楚,迎回去的也是一个楚国美人,而不是当日的临淄第一美人玺华夫人。 秦王按剑而跽,“呵,果然是大名鼎鼎的楚侯。” 当日三王宴后,他桓夙怒意凛然冲入秦国大殿,指责秦王纵容齐国公子于宴上逞凶,羞辱于他,那个义正言辞,逼得秦王连退几步,最终无奈签订了盟约,他自己自是不认的,没想到那个“秦国不犯楚境”的对楚侯全然有力的盟约,桓夙他自己都不认的。 心不在小,计不在短。 本以为是个人尽可欺的短陋少年,没想到,错看了。 秦王色厉内荏,心中竟有些发憷,如今楚国的疆土完好,晋人势如破竹,他夹在其中两头为难,昔日约定与他结盟的蔺华此时却不见踪影。 秦王拍案而起,“蔺华承诺寡人,三日之内必到,如今三日已过,人在何处?” 蔺华此时自然是不可能来的。 他已经陷入了一圈埋伏之中,死士将自己的主公护在包围圈之中,蔺华微微喘息,手里提着一柄秋水般的光泽清亮的长剑,对方逼了他们三日,这一带穷山尽水,已经无路可去了。 “郑伯,别来无恙。” 一带溪水,清流激湍,摇着鹅毛扇的紫衣男子优雅噙笑而来,与眼下虽是一袭如云白衣也已经血迹斑斑的蔺华比起来,更是风姿灼然。 他这一来,身侧的士兵便退了一步。 蔺华微愣,“魏炎光?” 这人是他一手提拔的惊才绝艳的郑国炎光工子,是他王叔国师的关门弟子,也是他第一眼看中,便一路擢拔到如今的人才。 以他多年飘摇的性子,最是多疑,能放下戒备相信魏炎光,是因着他王叔的力荐。 幼年时,除了兄长蔺霁,若还有谁对他曾用真心,那便是王叔了,他心里记着,王叔举荐的人,即使对他不服不忿,但至少是真正的爱国之栋梁,所以才将预备后路的事宜全权交给了他。 没想到,没想到。 魏炎光携了抹可惜之意,“郑伯,真是可惜了,恩师想必没有告诉你,我是楚国人,甚至还有一点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我的家人并未死于流乱,我的父亲,与楚国先王乃是莫逆之交,我自幼赴郑,等的也不过是一个机会而已。” 现在,这个机会来了。 蔺华撑着一口气,悠然风雅的姿仪全无,“你骗了王叔,也骗了我?” “骗郑伯你是实情,至于恩师,”魏炎光淡淡微笑,“你提着你的剑,灭了郑国宗室二十余人,心狠手辣,恩师乃是先王嫡出,对如今嗜杀成性的郑伯不得不忌惮一二分。我虽奉了楚王的命令,但这灞下城外,另有国师的私兵在等着郑伯,少顷便来。” “你们!” 王兄那么恨他,也没有想过对他赶尽杀绝,而王叔—— 魏炎光缓慢地后退了一步,“绝杀。” “诺!” 这是蔺华才看清,原来跟了自己这么久的士卒,臂弯里绑着的是楚国的缂带。 此时肩甲被撩开,看得清楚分明。 …… 病倒的桓夙让孟宓牵挂不已,但城主将孟宓画在小院里,不让她擅自离开,他区区一个城主,何敢软禁王后,必定是桓夙的意思。 即使是这个时候,他也不让她去见么? 孟宓微微心酸,记挂着他的病情,连发了几封书信,但都没有回音,转眼四月花期已至,繁花如锦,阡陌横幽。 没有回音地等了一个月,直至消息传来,楚侯已经班师回来。 她喜出望外,抱着黎日日在榆树阴底下等着。 “王后娘娘。”曹参等人带着一路轻骑先行赶到谷城,来小院问她和小公子安好。 孟宓问:“郑国退兵了?” 曹参眼睛里都是喜色,“是,不但退兵了,而且这一战,打得郑国至少十年不敢轻易南面言武了。” “那么,秦国呢,蔺华人何在?”孟宓记得,当年被蔺华掳到秦国,秦王对楚国动了心思,绝大部分是蔺华的策动,他将这块原本便富庶的土地,极言其物华天宝、人杰地灵,秦王素有野心,定然神往已久,孟宓以为不会这么轻易。 曹参大笑,“秦王哪里顾得上楚国。晋侯发兵,直接驻扎在两界之交,又有狄将军暗中周旋,杀敌一万,秦王被吓到了,原本说与晋侯不共戴天,前几日也已不甘不愿地退了兵。”说道蔺华,他的笑容顿了一下,“魏公子率人在灞下城外劫道,但蔺华手底下的死士个个以一顶百,还是让他逃了。” 逃了不打紧,左右郑国他是回不去了,那个王座他也无缘了。 他的手底下除了那些暗营之中训练出来的死士,功业几乎溃于一旦。 殷殷和蔺霁坐在宽敞轩丽的马车之中,摇摇晃晃一段颠簸的旅程,殷殷幸福地微笑,靠在了他的肩头,“公子,我们要回我们的家国了是么?” 蔺霁点头,“嗯。”。 “郑国啊。”殷殷闭上了眼睛,仿佛眼前是一片壮丽的山河,峰岳冷峭,威严肃穆,还有以她卑微的身份从未涉足过的辉煌的宫殿。 “太久没回去了。”殷殷身世坎坷,多年来流落在外,竟想不起来,家乡的米粥,是怎样的一番清甜,蔺霁本想抚她的头发慰问几句,殷殷抱着他的胳膊笑,“我是衣锦归故里,还有这么好的夫君,我阿娘想必会很开心。” 她娘已在九泉之下了,蔺霁微微叹息,将怀抱她的手她紧了紧。 郑国如今一片狼藉,短短数月便历经了两个王,桓夙虽有意将他送上那个位置,但,蔺霁心里惦记父亲,暂时无法顾及这些。 总算蔺华没有泯灭人性。 但蔺霁将老父从牢狱之中解救出来时,老父已经苍老了许多,几个儿子相继被害,老郑伯见到仅存的这个,便忍不住老眼含泪,连殷殷都看得不忍,悄然地退出去了,将这儿交给他们父子叙旧。 儿子比自己要高半个头,老郑伯抹了一把脸,泪花滚动,“霁儿,你总算,回来了!” 他不该因为那个逆子迁怒于他,不该将自己这么疼爱的儿子罚到尧城去戍边,不该这么多年不闻不问,让霁儿在边关受尽苦楚,是他错了! 蔺霁摇头,“儿子不敢怪罪父王。” “回来便好,回来便好。”此时老郑伯才想起蔺华,“对了,那逆子呢?” 蔺霁眉梢微凝,“父王,若是当年,您不信大巫之言,将四弟当做儿子疼爱,今日郑国之祸,也许不会发生。” “你说什么?”听儿子口中对那逆子颇有偏袒之意,老郑伯忍不住吹胡子瞪眼,“若不是他,你老父何至于此?他坏了郑国,还杀了你那么多手足,你怎可——” “儿子失言。”蔺霁只是一时感慨,却不否认,蔺华一步错步步错,如今满盘皆输,而他造下的杀业,也是无可磨灭的。 这段时日对于郑国的百姓而言,犹如乌云当顶,噩梦当头,好容易蔺华走了,转眼老郑伯被二公子从牢狱中迎出来,百姓感叹道,这噩梦当真完不了了! 老郑伯昏聩,蔺华残忍,这些都让民生不堪重负。 但幸得历经一切,老郑伯的身子骨到底是熬不住了,从牢里出来没几日,便瘫痪在榻,临行前,将蔺霁和国师叫到榻边,握着兄弟的手,对他切切叮嘱:“我的子嗣,如今只剩下这一个了,霁儿仁慈,必定是贤明的国君,但我怕他有时优柔寡断,你要跟在他身侧,对他多加看管。” 国师眼中含泪,“臣弟会。” 老郑伯撒手人寰之后,蔺霁众望所归地被推上了王座。 百姓臣服,欢呼数日。 蔺霁在祭天大礼下下台归来,殷殷在恢弘的金屋子里,看着两丛花草,一盆牡丹,一盆春兰,犹豫了半天,还是抱起了春兰,蔺霁峨冠博带,下了台便几乎匆忙地赶来,直至看到她窈窕的倩影,才松了一口气,上前从身后将殷殷的腰揽住。 “在这儿看什么?” 殷殷拨了一下兰草的花叶,“没什么,大王回来了?” 她心不在焉,又有些惆怅,加上这声“大王”,蔺霁便彻底懂了,他握住她的柔荑,“你在担忧什么?告诉我。” “我——”殷殷回眸,放下兰草,清浅地碰了碰他的薄唇,“我还能,继续陪你吗?”太不确定了,太不真实了,殷殷到现在,都觉得像是一个梦境。 “不然,你想带着我的孩子到哪里去?”他故意板着脸色。 殷殷愕然,“什么孩子?” 他又气又笑,最终还是温柔地俯下身,指尖碰了碰她的肚子,“你有一个多月的身孕了。” 怪不得他近来说什么也不愿意碰她,殷殷爱多想,还以为……她喜上眉梢,又羞死了。 “不多想了?”蔺霁刮她的鼻梁。凤冠和山河锦绣裙已经备好,等父亲的葬礼之后,再守孝三个月,便可将她正式迎入王宫为后了,只是他却还不想现在就告诉她。 “嗯。”殷殷羞怯地搅弄手指,看了眼自己平坦的肚子,很奇妙的感觉缓慢地滋长起来。 她想与喜欢的人共结连理,与他弄璋弄瓦,与他一辈子厮守。殷殷贪心,她这么渺小卑微,却能得到他的倾心喜欢,太难得了。有些话说不出来,但他们一定心知肚明。 殷殷翘着嘴角,被他安静地纳在怀抱之下,而那颗心却怦怦然的,比初次动心还叫人无措和欢喜。 作者有话要说:  大概还有两章?? 我也不大确定~ PS:夙儿和宓儿的婚礼要来了,发喜糖来了~   ☆、第87章 亲热 还是蹉跎到了四月尾, 桃花春红已谢。 孟宓抱着黎在谷城迎王师入城门, 城主早已下马去迎, 只有她立在城楼上, 斜阳芳草, 古城沉拙,她只听到呼呼喝喝的声音, 惊扰了怀里的幼子。黎哇哇大哭,孟宓抱着他颠着,这一次却没有哄他。 桓夙的马停了。 他的脸色透出一二分憔悴,但漆黑的眼眸依旧英气迫人。 他抬起头, 孟宓俯下目光,正好碰上, 但隔了太远又看不清, 孟宓想出声,却只能艰难地溢出一声哽咽,他在战场,她担心, 他染上寒疾, 她担心, 这么久过去了, 终于尘埃落定了,这样紧绷着的心弦终于能松一松了。 可她竟然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百姓欢呼着将大王请入城中,谷城虽然没有受到战火波及,但听闻大王收复失地, 还是狂喜的,这意味着,他们楚国,并不会因为换了一个年轻的大王便消沉落寞,由人欺负下去,他们楚国兵马强盛,他们楚国不可侵犯。 锣鼓声和叫好声一齐响彻,喧豗竞逐,红花曼舞。 晚间,城主府设宴请大王入席,城主府有心来人接王后,但黎今日哭闹得厉害,孟宓斟酌良久,还是放弃了,留下来一门心思地哄着怀里的幼子,将他抱在床上,小公子才四个多月,满月酒办得粗糙,他父王也不在,但幸得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黎,你父王回来了。” 说着身后传来一个男人的笑音,“让孤抱抱。” 孟宓眼睛一亮,一团烛火的红光之间,男人俊目如星,长姿孑立,正微微俯下身探视着什么。 孟宓忙将手里哭闹不休的孩子塞给他,“我哄不好你儿子了。” 说罢脸色一红,眼眶漫出了细碎的水。 桓夙将儿子抱在怀里,黎还在哭,丝毫没意识到抱他的人已经换了,楚侯哄了一阵,发觉他不会哄,渐渐地眉头收紧了,孟宓怕他恼,要接回黎,但桓夙没让,他放着黎不吭声,没过一会儿怀里的儿子就不哭了。 “小孩子娇惯不得,尤其是个男儿。”楚侯得出这样的结论。 是,可是黎才四个月而已,孟宓有些破涕为笑,手握住了他的,修长的指磨出了老茧,在行云山,他的指甲盖被剜了一只,孟宓心疼不已,忍不住皱了眉。 红色的烛火,将红色的软帐映衬得更温馨静谧,桓夙将安静的黎放入床榻里侧,抱着他的王后便要吻,孟宓被她拉下来,分开腿坐在他的大腿上,柔软的娇躯轻轻颤抖了一下,看着他,眼波盈盈,“城主没给你灌酒?” “孤酒量不好,他知道,不敢造次。”桓夙一门心思只想亲吻她呶呶不休的小嘴,真吃到了,却吃了满嘴的红,她的脸颊抹了一层柔光淡淡的胭脂,肌肤浑然晶莹,如雪欺霜。 桓夙忽道:“宓儿,养胖点。” “嗯?”孟宓诧异,“大王明明只喜欢瘦的。” 当年她入宫的时候,满宫的瘦腰美人让她应接不暇,这个癖好虽然后来好像没有了,但坊间哄传之下也不失为一桩佳话。 桓夙失笑了一声,“你胖,我就喜欢胖的,你瘦,我就喜欢瘦的。满意了?” “嗯。”孟宓软绵绵地倒下来。 分别数月,孟宓分外情动,勾住了他的脖子,桓夙要翻个身将人压下来,但她却摇头,“换个房,黎在呢。” “孤知道。”他亲吻她的额头,抱着她往东厢的寝房里去。 红帘微晃,木板吱呀,如此便响了彻夜。 孟宓汗透了,醒来时,还乖巧地躺在男人的臂弯里,他睡得沉,孟宓对这张昨晚在头顶晃了一夜的脸有些难以把持,爬上他的胸口,小心翼翼地,用自己的唇碰他的眉心。 腰肢上很快多了一双大掌,将她困在咫尺之间。 孟宓脸颊羞红,昨晚缺了沐浴净身,浑身又黏又腻,他想必也是一样,床褥里全是暧昧的气息,孟宓低头嘟囔:“夙儿,你弄疼我了。” 他放开了手,眼睛却沉重地没有睁开。 为了赶来谷城见他,他快马加鞭,身上的病也没痊愈,昨夜又是一晚孟浪,疲倦到了极致。 孟宓也不敢打搅他的睡眠,但还是问:“难受么,我找人备热汤来,你先洗洗?” “嗯。” 孟宓便简单穿了衣袍出门了,侍女们将烧好的热水倒入浴桶,撒上花瓣,便殷勤地又退了出来。 孟宓去给黎喂了一次奶,趁他睡熟了,又悄悄走到了庭院外边,只见几个小厮拉着一车一车的金箱子入门,孟宓诧异地问:“这些是什么?” 他们为难,不敢回答,一个人从身后走出来,“王后娘娘,这可是你的嫁妆。” 原来是曹参,孟宓疑惑,“嫁妆?” 她不是,已经是楚国的王后了? 曹参掩着唇咳嗽,“这个,王后毕竟是王后,入宗庙需要仪式的,大王他很看重这一点,还有那什么洞房花烛。” 孟宓险些捧住了自己的脸。 这个夙儿。 他当真要这么挥霍无度? 看出了孟宓的想法,曹参继续尴尬地回答:“这个,其实都是王后的家当。” 孟宓更惊了,“我的?” 曹参点头,“当年,国丈的事,对于大王来说一大憾事。”如今说来只是物是人非,孟宓已经学着渐渐释怀,曹参见她凝心听着,并没有异状,便继续道:“大王命人到孟宓封家时,找到了孟安大人藏在仓库的钱粮和丝帛,虽然说不上富可敌国,但财倾一城还不为过。” 连孟宓都不敢相信,她们孟家有这么多钱,她回楚国时,隐约听两个婢女说过,但没有多想,她老爹是郢都最大的粮商,家中有些财物是应当的,但没想到会有这么多。 桓夙留着,命人守在孟宓外,这么久一点风声都不透露出来,难道是预料到会有这么一日? 孟宓走回寝房,乍然推开门,里边水声嘤嘤,孟宓没留神闯入了楚侯沐浴的地方,香帘后水雾朦胧,桓夙皱眉,“怎么不进来?” “哦,我进来了。”孟宓走了过来,浴桶里的男人背对着他,露出光裸的脊背,但肩上有一道没有愈合的刀伤,这是新伤,以前没有的。 孟宓取下浴桶边缘的湿巾,替他擦拭,“还痛不痛?” 桓夙看了眼肩上的伤口,已经愈合得差不多了,昨夜他刻意披着上衣,没让她瞧见,今日却撞上了,水尚温热,他抬起头,“进来,一起洗。” “啊?”孟宓羞赧了一下,不敢看水底的情境,却还是乖乖地剥了衣裳,小心地坐了下来,这浴桶原本便是两人大小的,也不嫌拥挤,孟宓挨着边缘,紧张地吞咽口水,“夙儿,我今天看到了。” “看到了什么?”桓夙蹙了蹙眉。 孟宓小声道:“那个,嫁妆。” 看来不但是看到了,还遇上了知道内情的人,而那个人没有他吩咐的“守口如瓶”,对他的小王后全说了,苦心孤诣准备的一场惊喜被看穿了,桓夙微懊,抿了抿薄唇,“孟宓,你——” “我很高兴的。”孟宓点头,眼波灿烂地看着他,“真的很高兴。” 他本想问,孟安的事,她还介怀吗,是否还恨他,但孟宓傻兮兮的回答让他心满意足,又觉得有几分好笑,他想抱他安抚一下,拉过孟宓一双小手,将人拎了过来,孟宓会错了意,自己小心又期待地将头埋了过来,轻轻吻他的喉结。 楚侯的嘴唇漫出一点低吟。 昨夜还没喂饱?他低下头,孟宓啃他的脖子正啃得虔诚无比,桓夙的眼眸暗了暗。 他倾身压了过来,很快,浴桶外便水花四溅,一浪高过一浪。 城主在府中大宴,犒赏归来的将士,此时,狄秋来的一对骁骑也入了谷城与桓夙的人马回合,他们在秦晋大地之上倥偬往来,破敌如云,城中正感慨楚国有如此豪杰英雄,大喜之下,拉着人推杯换盏,酒过几巡。 这一来,这宴会便进行到了第二日午时,狄秋来喝得上头,摇摇摆摆地由人拉下去了,等见到楚侯时,已经是傍晚时分。 桓夙神色红润,着了件宽松的长袍,半倚在榻几上休憩,手里捧着一卷兵书,想必是看累了。 狄秋来俯身下拜,“大王。” 桓夙睁开双眸,“狄将军。”看了眼他这副模样,便知道喝了不少,皱眉,“贪恋杯中之物,不是什么好事,日后收敛一些。” “诺。”狄秋来喝得脸红,眼眸也不甚清明了,却还知晓,这个习惯让大王有些不快。 但桓夙一贯赏罚分明,“你在秦晋之战中,勇克敌军,力挽狂澜,孤钦佩之至。” 在狄秋来要谢恩时,桓夙又道,“秦王举兵犯我城池,有一件事,还请狄秋来亲自跑一趟。” “大王有命,末将万死不辞。” “好。”桓夙起身,将身旁押着的竹简取下来交到他手里,“孤的意思,都在里边了。还要劳烦狄将军,与夫人多分别两个月。” 只要能护得住身后巍巍河山,这区区两个月又有何妨?他知道骆摇光会理解他。 狄秋来掷地有声地俯首,“末将定不负大王重托。” 说来也不算出生入死的大事,桓夙交代了一阵,便让狄秋来退下了,另拟了一道王旨,封狄秋来为楚国的大司马。 不过,这要等到回郢都之后再说了。 五月初,整座城池被晚开的如烟似霭的繁花攻陷,孟宓等来了她的婚礼。 作者有话要说:  哎呀呀,结婚这么麻烦的事,具体的细节基本上就木有了,你们想看,我就多写一章,不过反正快完结了,放心,最后一章夙儿的味觉就好了~   ☆、第88章 结局(上) 这日, 桓夙派遣的宫人涌入婚房, 这日, 孟宓被安置在镜台前细细梳妆, 这日, 他的王后花车等在谷城的小院外,清幽的小筑铺满了红花绡绸, 每个人依照大王的旨意描了三分薄红。 每个人都一团俗气地候在婚房外,侍卫连剑柄上都挂上了一截红绸。 孟宓被她们穿戴上王后的金缕衣,换上凤冠,绣五彩祥云腾凤的刻丝锦帔, 绿云般扰扰的秀发盘成一朵美艳的桃花状,樱唇不描而赤, 眼波含水, 娇喘微微。 被摆弄了一阵,孟宓忽然想起自己冷落了两个时辰的黎,于是愈发烦躁,频频往回探视, “黎呢?” 冉音也从郢都过来了, 听闻孟宓问黎, 失笑道:“大王命人将小公子带到安全的地方了, 王后娘娘不必想念,晚间自然会见到的。” 孟宓于是又问:“大王呢?” “大王——”冉音漆黑的眼珠滚了滚,却神秘地不说话。 敢不回答,那肯定也是桓夙的授意。 孟宓脸红了一下, 轻轻地点了下头。 好容易梳洗打扮完毕,外头有一个婆子唤道:“吉时到了。” 吉时,她以前可从不知道有什么吉时,而这个吉时竟让自己如此期待,孟宓由人搀扶了起来,一条轻薄如云的红绡覆在了脸上,将发上巍峨的花冠都遮掩住了,孟宓的视线有了阻碍,看不清路,只能由人指引,缓慢而坚定地往前走。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听到底下人四散开,由人喊了一声:“王上。” 于是身后的人齐齐随之喊了一声王上。 桓夙过来牵住了孟宓的手,他的手掌心有茧,磨得孟宓细腻的小手微微疼痛。 “王上。”她也喊了一声。 却只听到桓夙的低笑。她的软语,缠绵带怯,手心还出了汗,桓夙立即察觉到了王后的紧张。 “只是一个仪式而已。” 说完这句话之后,桓夙忽然停住了脚步。 原本拥着楚侯和王后往外走的人,此时都跟着停了,桓夙不动,他们也绝不动分毫,桓夙站在孟宓面前,漆黑如子夜般的俊眸微微一晃,极快地划过一抹不悦。 大王这一怒,他们更加动都不敢动了,一个个战战兢兢地缩了脖颈。 孟宓也不知道桓夙要做什么,她紧张地等着,直到眼前的红绸被掀开,一双隐隐淬着冰雪霜色的漆黑眼眸,与一双莹莹如翠的杏眼,终于坦然相对。 孟宓眨了眨眼睛,一脸迷茫地看着他。 都为人.妻为人母了,眼神还这么清澈而懵懂,桓夙的胸口微微一荡,当场便吻了她。 这还是在婚典里,但凡未出阁的女子都悄悄换了红脸。 桓夙的唇角淡淡一样,很浅的弧度,不仔细看瞧不出来,“任何场合,都不必蒙着面纱,孤的楚国河山,要你一起看。” 这是一句最重的承诺。 孟宓回他赤诚真心,“嗯。” 他牵着她的手,去完成那个期待已久的婚礼。 桓夙让孟宓坐在花车里,翠华摇摇,一路往南行驶去。郢都的酒宴已经备好,花翩跹了一路。孟宓拨开一缕香帘,不远处,他骑在一匹枣红色的马上,马儿神骏,但走得极慢,衬得那身姿宛如山石般巍峨高阔。 她出了一会儿神,忽然想到桓夙归来时没见到枳,便问了一句。 冉音不知道枳去哪儿了,之前大王命人来郢都找过,但没见到人。 孟宓有些不安,但相信桓夙,便没说什么。 夜里在野外扎了帐篷,孟宓宿在花车里,桓夙命人端了一叠炙肉缓步入内,清酒盈樽,对着皓月大江,宛如满天银河落入了彼此的瞳孔里,互相看着,是一般的璀璨曜目。 孟宓忽然倾身上前,胆大妄为地咬住了楚侯的薄唇。 他的食指翘了一截,浅浅地翻了一下,孟宓笑盈盈地松开了手,看着他不说话,桓夙很少被人占便宜,但这是他的小王后,这样的便宜她不占他也会想方设法怂恿她动手。 “你怎么没告诉我,枳去了哪儿?” 从南明关外一路找回郢都,都没有见到枳的人,原本桓夙刻意在孟宓面前回避了这事,但今日方才得到了消息,他此时眼底蓄了一缕柳风,淡然飘逸,有山光水色为之洗涤俱净的高旷,“枳回来了。” 孟宓眼睛雪亮,“他没事?” “不但没有受伤,而且,”桓夙想到那个身姿柔弱,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年,一时竟蹙了眉感慨,“他去了秦国,他自幼在秦国奔走,熟悉地形,此战协同狄秋来立了战功,此时正在狄秋来的营里,原本他要来送你入郢,但落了太远,索性孤拟了一道旨,让他跟着狄秋来到灞下恐吓秦王去了。” 孟宓的声音里罕见地浮出了一缕鼻音,“夙儿,你确定,这里边没有你的私心?” 他吃枳的醋,一点风吹草动便要暗生闷气,孟宓早就对此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听到他这话,孟宓不由怀疑,他是不是借机将枳远调,省得枳来搅扰他的婚典? 桓夙没有立即答话,只是身边的人审时度势地呈上来一叠兔腿,桓夙将腿递给她,孟宓从来不忌口,兔腿更是心头好,好久没有吃过这么色香味俱全的东西,她吃得开心,桓夙让随行的御厨另外做了一道八宝鸭,也端入了花车里,孟宓吃得油光满面,连妆都花了,花冠也斜了。 她在吃,桓夙却低头专注地看着公文,关于郢都的近况,他已经让张庸将政事着手处理当年卜诤之乱后留下的诸多积案,有太多英杰枉死,此时在逐一得到昭雪,而母后和卫夷的死,在史书里,成了简笔掠过的一场有始无终的闹剧。 孟宓吃了一会儿,见桓夙丝毫没动,想他是不是没胃口,将留的一只兔腿递给他,“夙儿,回去之后,依照先生拟的方子用药吧。”他偏过头,孟宓颊生红云,“我想以后,你能陪我一起。”大快朵颐。 喝最烈的酒,吃最辣的菜。孟宓小时候的愿望,就是吃遍天下美食,如今楚宫里的都还没有吃尽,以后桓夙的味觉恢复了,这个宏愿,她希望能与他一道实现。 桓夙点了点头,却没怎么在意。 这些年一个人用膳,一个人品尝寂寞,好像习惯了。清水对他而言,是最平凡的况味。二十年都没有的东西,他并不怎么期待一朝重新拥有。 孟宓继续撕扯着嘴里的兔腿,吃完了要去尝鸭,忽然听到一阵哭闹声,孟宓登时竖起了耳朵,只见冉音苦着脸色抱着小公子走来,“王后娘娘,小公子饿了。” 那就是要喂奶了。 孟宓用一旁的绢子擦拭干净了手,从冉音的手里将黎抱了过来,伸手就解了上衣,将那圆润丰满的胸脯露了出来,小家伙一下钻到了母亲怀里,小嘴儿有力地吃了起来。 她没看到方才桓夙瞬间微变的目光,浓深如夜色,还有那么一点点碰撞的火星,比不远处的篝火还要明炽,但只有一瞬间,他脸色不自然地转过了头,胸口有一股禁地被他人攻占的郁火。 喂饱了儿子,却让楚侯整夜脸色不佳,孟宓也困了,没揣测桓夙的心思便躺下来睡了。 黎翻了个身,吐着奶泡儿,明亮的大眼睛宛如闪烁的繁星,这么小,几乎便可看到十几年后祸害郢都少女的祸水了,桓夙的那点郁火,在撞上儿子天真稚嫩的眼神时,变得沉静下来,温柔下来,他俯下身,将他抱进了怀里。 黎还不大会认人,但最近都是桓夙陪着他,因此潜意识里对父亲有点好感,被父王有力的臂膀抱住了,便咯咯直笑,这一笑,桓夙的心情彻底好转了。 “黎。” 好像一缕曙色自天际缓慢的升起,初阳的光微弱而绚烂。 以后会更加夺目,这么小的黎,他也有他的一生要走,而且,还很长。 迎亲的花车虽然行进缓慢,但终是到了郢都,这聘礼出得足够大,沿途不知道铺了多少匹红绸,撒了多少红花,就连这精雕细琢的车,也随处可见其低调精致的奢华。 孟宓随着大军回城,此时所有人都得知王上在边境逐敌之事,一个个仰了脖子称赞桓夙有勇有谋,令尹张庸率群臣等候在城门口,公子戚负着手等在空门口。 他当然知道,王后跟随大王入军,且在敌军攻打时诞下了小公子,这是楚国名正言顺的公子。 他的父王找到他时,叮嘱他,“戚儿,这个位子,桓夙给了你,他便别想将你拉下来,朝臣都认可你的能力和声望,你只要不出错,便不会给他机会。” 公子戚沉稳地点头,为父亲承诺。 但事实上,这个位子坐久了,没有父亲嘴里描述的那千般好,却让他彻底失去了这人间的真情。再也没有母妃的温情,没有同伴的亲近,没有幼年应该有的单纯无忧的乐趣。 得到的多,要舍弃的却更多,公子戚知道自己没有回头路了,他只能忍耐。 桓夙与孟宓并未直接入楚宫,而是在百官的簇拥上,上了楚国的祭台。这里,孟老爹曾身为祭司,主持过那一场恢弘的祭礼。 如今,这里将见证一场浩大的婚典,是孟安女儿的。 一切都会因果轮回,一切冥冥之中都有定数。孟宓听到身旁的男人说道:“宓儿,孟安之事,我对不起你。” 这是他第一次为此事郑重致歉。 时过境迁了,早已不同往日,孟宓想了想,却握紧了他的手,“我想爱你,不想恨你。”前者让我欢喜,后者让我心痛。她娇软地靠了过来,不惧重臣的目光,轻声道,“过了很久了,现在我很幸福,阿爹阿娘会希望看到我现在的样子。” “你说的。”他释然地叹息。 作者有话要说:  一章居然没写完! 好吧,容我下一章把他处理掉! 大结局前篇了啊~ PS:作者君要出去浪了,不知道会不会耽搁码字,如果……哎,你们肯定不会打我的。   ☆、第89章 结局(下) 孟宓抱着黎随桓夙入楚宫, 沿途, 只见骆摇光穿着一袭翡翠绿的襦裙等候在人群堆里, 好像在瞅着谁, 狄秋来被桓夙派到灞下去了, 预计还有两三个月才能归来,比起苦候的骆摇光, 孟宓是觉得自己还算幸运,他们夫妻聚少离多,只盼将来天下承平,国家安定, 不再有战火。 “侄儿恭迎王叔。”公子戚率领着一干宫人对桓夙行礼。 “戚儿,入云栖宫一趟。”桓夙并未多言, 携了孟宓的手便往里走了。 公子戚跪在被日光晒得滚烫的地面, 只听到身后一声低咳,他回头,是自己的父亲在向自己递眼色,公子戚没有回应, 只是手缓慢地收紧了。 王叔要做什么呢? 方才他和王后入门时, 公子戚瞥了眼王后手里抱着的小公子, 她脸色的笑宛如春阳下最温柔绚烂的扶桑, 那样欢愉而美艳。她又在高兴什么? 公子戚默默低了头,卷着广袖往里走。 此前公子戚在孟宓刁难了一阵儿,现在孟宓对着他还有些不大情愿,桓夙已经从小包子嘴里知道了原委, 将寝殿里的王后攥住了手,“跟孤去见他。” “有什么话说清楚。” 桓夙都这么说了,孟宓再不情愿也只能暂且去见一面,只是在看到那个少年老成的公子戚时,还是忍不住胸口一阵堵,想到他谦卑有礼地搬出礼法规矩教训她的模样,孟宓便往桓夙身边挨了过来。 楚侯乐得如此,没有说话。 公子戚撩开衣袍下拜,“侄儿参见王叔,王后。” 桓夙眉目淡淡,“今日是家宴,不用拘礼,坐过来。” 一听是家宴,公子戚紧绷的心弦松动了几分,坐到了对面,小包子唤人将美味珍馐一道一道地送进来,美酒觥筹,极致的绚丽,让公子戚抿了抿唇,许久,他趁人下去了,举袖对孟宓一拜,“王叔人在关外,王后娘娘忧思不寐,又不敢拿定决心,侄儿于心不忍,所以多有得罪,本意是安排了人手亲自送王后娘娘往谷城定居,没想到——” 孟宓听得杏眼滚圆。原来这个小少年,他是刻意逼自己的? 桓夙声音一沉,“王后当时怀有身孕,戚儿,你没有考虑最坏的后果么?” 最坏的后果公子戚早已考虑好了,他有私心,这也是不争的事实,因此抿了抿唇,谦恭地将腰伏得更低,一句辩解都没有。 桓夙信他的初衷,将人扶起来,“说了今日是家宴,戚儿紧张至厮,在怕什么?” 他担忧什么,想必王叔一早就看出来了,公子戚的眉梢动了动,终究一言不发。 桓夙缓慢地转过眼光,“将小公子带上来。” “诺。” 冉音抱着安静的黎上阶来,跪在公子戚的旁侧,桓夙眼神微微示意,冉音犹疑了一下,还是将黎交给了公子戚,孟宓不解,隐隐担忧,但公子戚此时已经将小小软软的黎抱了起来,夏日炎热,黎穿的少,浑圆的肉手扒着堂兄的玄色衣襟。 第一次抱孩子,公子戚显得有些紧张,他试着轻轻摇了下小婴儿,黎突然咯咯笑起来,他最爱同父王玩这个游戏,抛上去又稳稳当当地接下来,清澈的大眼睛水润明亮,迷茫又欢喜地看着堂兄。 他听到王叔说:“黎年纪尚幼,日后,孤需要你照拂他,如今日一样,你能做到么?” 公子戚不傻,听得出这弦外之音,耳朵动了动,忙抱着黎弯腰,“侄儿明白,亦能做到。” “好。”桓夙淡淡道,“用膳吧。” 说罢,他便起身往寝殿去了。 公子戚抱着黎,看了眼孟宓,孟宓一直盯着自己的孩儿,公子戚便小心地将弟弟抱给了她,“王后娘娘。” 孟宓看了眼黎,他还什么都不懂,懵懵懂懂地看着她和公子戚,孟宓突然挑着唇微笑了一下,“用膳吧,不用等你王叔了。” 两人用了膳食,收拾碗碟之时,传来了最新的捷报,狄秋来率领的人马已经逼到了旬阳,秦王两面三刀翻脸无情,撕毁盟约,暗中与郑国为伍,被晋君侵扰,转眼又遭楚国示威,既输了战事,又输了大国威严,狄秋来便趁势敲诈了一笔,秦王于是主动向楚侯示好,将旬阳划入了楚国疆域。 楚国举国大喜,朝中上下无不称道大王这招见缝插针使得绝妙。 桓夙近来已经开始用药了,对食物更是没有兴致,一日难得吃什么,孟宓只能让人多熬些粥,时刻备着。 饭后她抱着黎走入了寝殿。 窗外摇曳的青竹比往年好像又茂盛绵密了不少,他坐在琴台边,手指抚着琴弦,低沉的宫音缓慢而悠扬,轻灵而缥缈,好似坠入了一团水云之间,只见白鹤穿堂,鸥鹭憩檐,脉脉的一缕夏花幽芳窜入,青色的竹影描画在他的玄袍上。 他侧向而坐,俊朗的面目宛如石刻的雕像,巧夺天工。 孟宓将黎抱到小床上,刚放下孩子,听到他清沉的声音:“小时候,三兄喜到寒苑,用竹条打我,辱骂母妃,后来,我砍了竹枝,用竹条戳瞎了他的眼睛。” 孟宓手指一颤,若不是黎太小听不懂人语,她现在一定抱着孩子先退了,可这么冷血的话,他说来云淡风轻,孟宓皱了皱眉头,往事已矣,她不想知道这些,但那些事,她其实多多少少在先生那里已经听过了。 她轻曳着一袭薄绡,走到桓夙身边,他的指尖抹过丝弦,清幽的古琴音宛如天籁。 “七兄曾经把我从树上推下来,后来,我将他推入了井里。这一世,欺负我的人,我一个都没有放过。” 他收了手,指尖抚过孟宓的唇,冰冰凉凉,孟宓丝毫不退,他挑眉问:“我吓到你了?” 孟宓摇头,“没有。”说着将他的指尖含了进去,她吻得仔细,温柔的碰触让桓夙忍不住俯下身将她轻薄的嘴唇吞没了,孟宓抚着他的脊背,像在安抚,她心里清楚,桓夙是在告诉他,要做一个王,必须忍常人所不能忍,可能会被太多的人盯上,也许自己也会变得不像自己,而他并不愿意黎经受这些,也是在试探她的心意。 她气喘吁吁地倒在桓夙的肩头,“夙儿,等你好了,我们南海捕鱼晒网,或者,去北边放牧游猎,你说可好?” “嗯。” 微生兰留下的药方很奇异,老御医们都说见所未见,但孟宓觉得这便对了,这帮老庸医没见过的,才是好东西,她给桓夙用了七日,最后一次,她发觉桓夙的眉梢,浅浅地动了一下。 这药是苦的,孟宓尝过,桓夙的反应是一个正常人喝到苦药的反应。 但还不同,桓夙二十年没有味觉,一丁点的味道会在他这里放大数十倍,这药到了嘴里,苦不堪言,也是他素来善于忍耐,才只露出了一点马脚。 孟宓眼睛雪亮,握住了他的手,“怎么样?” 他缓慢地撇过目光,露出一抹若隐若无的苦笑,“不好。” “是不是苦?”孟宓激动地握着他的手摇了一两下。 桓夙俯下目光看了眼被她握住的手,问,“这就是苦味么?” 他如今才吃过苦,知道了什么是苦味。 孟宓眨了眨眼睛,桓夙不知道她在想着怎么算计自己,捏住了她的手指,孟宓道:“看来有用,今日的药已经喝完了,我去帮你准备晚膳,我亲自下厨!” 听说亲自下厨,桓夙轩眉一挑,仿佛不信。 孟宓鼓着腮帮子,“在秦国我做过的,只是你那时候尝不出来,等着。” 她飞快地窜入御厨房,在御厨的指引下择了几道味道大的菜,忙活了两个时辰,才呈了一整桌,命人搬到桓夙的御桌上,琳琅满目的珍馐,桓夙压着一点惊喜,眼光浅浅地掠过,“孤担忧第一次吃了你做的菜以后对‘美味’二字有什么误会。” 这个人不给她颜面,孟宓哼了一声。 桓夙摇头,“坐过来。” 孟宓故作嫌弃地靠了过来,桓夙牵着她的手,另一手取了桌上的丝绢,将她鼻尖的灶灰擦拭去了,“宓儿手巧,是孤跟你开的玩笑罢了。” 孟宓听了夸奖,才暗羞地搅弄起了衣摆,木箸夹起了一颗甜薯做的丸子,金色的外衣撒了一层淡淡的糖粉,在烛光里看起来尤为可口动人,桓夙以前觉得,方的圆的,长的短的,没什么太大讲究,但此时,这里精致的菜肴全透着新奇。 “尝尝。”孟宓将木箸递到他的唇边。 红光里,佳人巧笑倩兮,温柔娇羞,桓夙的眼动了动,那颗甜薯丸已经落入了嘴里,他简单地一咬,浸着香的甜味肆意地弥漫开来,将唇壁涂抹得一片潮润濡湿,这种程度的甜刺激得他头皮微麻,孟宓看着他,明明是细嚼慢咽的,可和平时很不同,他的眼神他的脸色,都很不同。 “夙儿,这个是甜的。” “嗯。” 他含混不清地答应了一声,扣住孟宓的腰,唇已经吻了下来,孟宓被抹了一唇的油水和糖粉,正要恼,他却笑着拂了拂她的鬓发,“不及王后甜。” 孟宓脸红地躲进了他的怀里,“我不喂你了,你自己尝。” 说着他又尝了一块秘制的翡翠鱼,孟宓脸红得宛如娇羞沾露的海棠花,看不到他尝了什么,只觉得他的胸膛微微地滚烫,心跳声钻入了自己的耳中。 “这是什么?” 孟宓回头看了一眼,只见他的木箸夹着一块鱼肉,她小声说:“酸的。” “这个,孤也尝过。” 孟宓想说他怎么尝过了,明明一直没有味觉,桓夙扣着她的后脑勺,将人摁在自己的怀里,淡淡微笑,“你跟别人走的时候,好像,这里就是酸的,还有那碗汤药的味道。”他将她的手放在了自己胸口。 酸的苦的,纷至沓来。 孟宓听得一瞬间抱紧了他的腰,“以后不离开你了,也不给你吃酸的苦的。” “笨。”又是熟悉的字眼,听得出他的戏谑和宠溺。 桓夙轻吻着她柔软的鸦发,声音淡淡上扬,“为你,什么都是甘之如饴。” “夙儿。” “嗯?” 怀里的小王后撑着他的胸腹坐起来,被他突如其来的情话弄得缴械投降,娇媚地横了他一眼,并不好意思直接说,于是嘟唇想尽辞藻,最终委婉地告诉他—— “我,我又想要孩子了。” ——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完结啦!撒花! 此外,还有几个小番外待写,关于一个腹黑的小夙儿的黑暗成长史。 PS:最后求一波《有妃君子》的预收啦,真的要开了。女主女扮男装,男主扮猪吃老虎,嗯,母老虎。   ☆、第90章 番外桓夙篇(一) 桓夙出生的时候, 楚王已经有了六个儿子两个公主, 他的降生, 并没有令楚王有多振奋, 反而因为他母妃出身低贱, 样貌平凡,是楚王糊涂之下造下的一桩罪孽, 他便不待见他们母子。 他小时候,有一次,楚王带着一众宫人仆从,携楚宫诸位嫔妃皇子出外游猎, 回城时个个的袋里装满了猎物,楚王于是心情大悦, 率众回去了, 更对狩猎中表现优异者大加赏赐,连漏了一个人都不曾发觉。 被留下的桓夙一个人晃到了南山脚下。 这一带有蓊蓊郁郁的果树,水流清冽,他沿着溪石缓慢地往上游走。 一面走一面找父王的人马, 哪怕只有一个人都好。可他走到上游, 欲穷其林, 却只看到扔在溪边的残羹冷炙, 还有倒下的迤逦的帷幕彩帆,他抱着的一颗紧张忐忑又充满期待的心,最后,慢慢地, 变成了早知如此的平静。 没有人留意楚国的九公子,就好像他的母妃在寒苑里,除了受到冷落、嘲讽之外,更多的人,选择的是无视。 人说墙倒众人推,可他和他的母妃,从来都不是墙,不用推,只要完全地漠视就足够了,他们会磨平王族的傲气,会卑贱底下地在夹缝求生,会在没有人知道的角落里死去。 那一瞬间,多年来的积怨和不平统统没有了。 这世间的残酷,比他想的还要多得多。 桓夙入了果林,没头苍蝇似的在里头乱撞,如果转不出这片林子,也饿不死,他不怎么担忧。 树上的枇杷和杏子黄黄嫩嫩的缀满枝头,只要一根竹篙就能摇下一串来,桓夙在一棵最粗实的枇杷树下站定,这里摆放了一根半丈长的竹竿,是人刻意放的,他皱了皱眉。 此时树上传来晃动声,很大的幅度才能晃出这样的剧烈感,桓夙正要抬头看树上是谁,没料到一个人影从树上砸了下来,砰一下将幼小的九公子砸倒在地,桓夙的头撞上的地上的石头,疼得后来起了一个包,他沉声一喝,“谁?” 将身上压着的东西拎起来半截,没想到先撞上的一对乌溜溜的杏眼,明媚生动,比散落在身边的枇杷果还要明艳,她撑着小手,困惑了一下,继而笑眯眯地看着他,这一动,桓夙才发觉自己的腰似乎也不好了,疼得他脸色发白。 孟宓压在他身上,轻声问:“你疼不疼?” 小女孩的声音娇软如水,桓夙忍着疼痛,恨不得一脚将她踹下去,“滚。” 孟宓是孟老爹一手宠出来的倔脾气,桓夙对她凶恶,吓唬她,孟宓偏偏抓起地上的一颗枇杷砸在了他的脑门上,桓夙被砸懵了一下,在寒苑欺负他的王兄不在少,但他知道自己身份高贵,在外边毕竟是公子,没想到竟被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笨丫头连着欺负,桓夙阴冷下来,伸手要将她推开。 孟宓生得瘦,腰肢纤细,桓夙的手架在她的纤腰上,微微愣了一下,小女孩软软的身体,握在手里的感觉让他竟有些莫名,这种感觉…… 但孟宓已经自觉翻了下去,揉了揉摔疼的手,鼓鼓的脸蛋涨得通红,气狠狠地瞪着他,一记粉拳砸在他头顶。 桓夙吃痛,回瞪过去。两人大眼对小眼,互相瞪了很久。 直至腰上剧痛,他才艰难地翻过身,往后挪腾了半晌,终于靠着树缓慢地坐了起来,皱着眉头,却拗过了脑袋,既不看她,也不说话。 孟宓见他揉着腰,心下一动,“你是不是摔疼了?” 南山脚下的这块地是孟老爹专为女儿买来栽果树的,这是她家的私产,孟宓常年来此摘果子,自然知道回去的路,见桓夙受了伤,又是自己惹的,便有些过意不去,“我带你出去吧。” 他想叫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人滚出视线,但她偏偏靠得更近了,柔软的小手摸到他的手的地方,轻轻将他的腰按了一下,这一下一股痒意直冲脑门,桓夙挣动了一下,腰更痛了,孟宓吓得不敢再动。 桓夙冷脸道:“趁我还能克制自己,你赶紧滚。” 他说完这句话,嘴唇忽地撞上了两片温热,桓夙的眼睛微微睁大了几分,一张近在咫尺的脸蛋红润如棠棣之花,眉梢淡淡,有一股难言的慧黠和灵动。 他竟然被吻了。 他不是懵懂无知的孟宓,看到她清澈的眼波,心口某个东西不规律地跳动了起来。 孟宓心想这下他可说不出话来了,满足地松开他,掐住他的肩膀,“我找人带你出去。小哥哥。” 甜糯的声音又软又柔,桓夙紧皱的眉头缓慢地松了一下。 她那么瘦,那么小,自然是带不走他的。 月色渐渐迷离,星光幽微,雾色将山林吞没。 桓夙捡起了地上的枇杷,黄澄澄的,紫烟一缕缕吹来,将他的鬓发沾湿了,他看了几眼手里的东西,想到叫人去的她,也许是一种缘分,他竟毫不怀疑她会骗自己。 后来,果然没有。只是她再也没有回来,是郢都的城防兵将他送回的王宫。那一晚,楚王得知丢的儿子回来了,没什么反应,整个楚宫都不会因为他的离开和归来而有丝毫动容。 他被她压得受了严重的腰伤,足足休养了几个月,后脑勺的包也用了许久方才痊愈。 枇杷在宫里烂了,他才拿去扔掉,可枇杷容易扔,那双水盈盈的眼睛藏在了记忆里,扔不掉。 又坏又蠢的女人,从此让他想起来就恨得牙痒。 直到十三岁,被太后连同几位朝臣送上君位,他渐渐长开,懂得了那些男女之间的事。 太后问他:“夙儿,你就要就要十六了,可有什么意中人?” 大王十六岁了,可以往宫里放几个美人,他若是喜欢,便可以行敦伦之事,充盈后宫,早日为桓氏散叶。 他冷冷清清地啜饮了一口茶,淡淡道:“儿子还小。” 太后于是便没再说什么。 但他素来平静的心里,溅起了一波香艳的涟漪。 那是第一次,他从榻上起来,看到床褥上沾的一团东西出神。 夜里,他抱着她,轻抚她,占有她,将她瘦如烟柳的腰压着,一次次地往里送,红帐翻飞,娇喘如潮……原来,是一场梦。 一场春梦。 梦里的女人眉眼如画,像极了小时候的她。可却有着成熟女人的风韵,勾魂荡魄,迷得他疯狂,克制不住,才有了一床的狼藉。 那是楚侯第一次脸红。 后来楚宫里的所有女子,都变成了细腰女子。 他想看看,谁有那个风韵,是不是她在这里,已经不可替代。 那些女子不乏声色双绝的美人,但却不能让人有那种荒唐的梦了。 十六岁,太后命人拿了图册到他宫里,分为两拨,一拨是教授男女之事的合欢图,一拨是郢都适龄少女的画像。 他在墨兰的监督下翻阅了,端庄的大家闺秀,清丽的小家碧玉应有尽有,云鬓雾鬟眼花缭乱,直至在一拨画册里看到了她。眉眼神似,若秋水盈盈,那瞬间,他的胸口一荡,狠狠地。 怨恨、思念,犹如灭顶的洪水。 他侧目问:“这人是谁?” 墨兰将画册放下来,边角处题着名字,郢都孟家的,孟宓。 后来那些画册全被烧了,狄秋来亲自拿到宫外头烧的,核对名目便知道少了一张。 这事便传到了太后耳中,她与孟夫人在闺中时是密友,对孟宓也连带着有几分好感,便有意对桓夙旁敲侧击,一番试探之后,命人接孟宓入宫,并杜撰了一个名目。 没想到桓夙的旨意竟比她还早,真是心急。 那一日桓夙在云栖宫等了很久,直到昏迷不醒的孟宓被抬入宫殿,这座金色的牢笼,睡得死沉,身形走样的孟宓让他皱眉。 他惦记了这么久的瘦腰美人,吃成了胖妞,没出息得很。画师想必知道他爱瘦腰美人,刻意将她美化了,将她画得羸弱楚楚。 想到这,他便禁不住一脚踢在她身上,气怒地想将她扔出去。 没出息没出息! 桓夙你到底想着她做什么。 这么丑的女人,让桓夙看着堵心,小时候的一箭之仇被放大了数倍,他要报仇雪恨,他要将她欺负他的都讨回来,那个从天而降的重砸,那个突如其来的吻,他全都要还回去。 他一贯是个记仇的人,谁欺负了他,他一个都没有放过。 孟宓当然也不能免俗,但她要被她欺负一辈子了。 好像很多年前,他喜欢上了木刻,雕的人全是她,被他放在箱子里锁起来,后来某一日,孟宓从箱子里挑出一个小人儿,精致细腻的脸蛋儿,半人高,梳着两只鬏鬏,别了一朵绢花,生气虎虎,但看着莫名眼熟。 这个小人儿,好像在哪儿见过。 “王后娘娘。”小包子正好送膳过来,见到她拿在手里的小人儿,提醒了一句,“那个是大王刻的最早的一个木人儿了,那时娘娘还没入宫,想必是拿来练手的。” “哦。”孟宓没说什么。 小包子凝神一瞧,忽然发现了一些道道。 怎么这个多年前的木人儿,和王后娘娘,竟有几分神似? 哎? 这真是奇了怪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番外名叫她不知道的事,一共两章,大约就这么多了~还有想看别的的话,作者君都会满足哒! 本书由【半城天宇半城鸾】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