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本文内容由【卬。也】整理,久久小说网(www.txt99.com)转载。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书名:此女抵万金 作者:蝴蝶蛊   ☆、温泉遇贼   明天启四年正月,泉州府晋江县。   县城西北有座紫帽山,山中无论冬夏,皆草木葱茏,满眼密绿。千岩竞秀,万壑争流,人道是“苍郁紫翠十余里,层峦叠嶂十二峰”。遥望峰色撩人若紫云覆顶,顾此得名。   既是洞天福地,钟灵神秀之所,也就不只是道教中人钟情于此。林木荒寂中,连峰绝路处,还居有一户奇怪的人家。   这户人家离群索居,平素人不出山,也没有山外亲朋造访。往来山间的,都是些府县闻名的铁匠、木匠,被重金聘来,驻下做工。这户人家待人和气,出手还大方,加上福建产铁,泉州缺粮,有心的手艺人进山,顺便运来些山中短缺的铁具米面卖卖,几年下来也赚得盆满钵满。每遇好事者问之,得利的手艺人皆摇头低笑,说那户人家的男主人,是个十足的痴人。   据说,那男人从前还是个正经商人。去应天贩过蓝靛、龙眼干,还下交趾、占城、暹罗、吕宋卖过红白糖。只不过那男人古怪的很,得利回来不买车船,不置良田,竟瞄上这荒野山头,带着一个女儿,住下便不走了。   见只有老父孤女二人,流出的银钱又源源不断,自然有人起了贪心,“慕名”而去。可数年来,道上只听人去,却不见有人得手回返。后又有贼人不服,结伴“造访”之,当夜便狼狈落荒而回。幸存者回忆当时仍心有余悸,说那深山宅院造型古怪,其中机关火器密布,且设计极为精巧,稍有不慎,入者便尸骨无存。更诡异的是,晋江常年温暖潮湿,草木繁盛,可那山中怪宅方圆数里,虫蛇猛兽竟都绝了踪迹……   风,穿林而过,湿答答的。   山中怪宅。屋内,火盆烧的很旺。   一个散着头发,着寻常蓝衣,脸面虚胖的中年男子,坐在榉木椅上耐心地焚着手稿。火舌缓缓蜿蜒舔上,又被新加的纸张压住;再舔、再被压,周而复始,盆内积起了厚厚一堆灰烬。男子身后的榻席上,坐了一位清瘦秀丽的女孩,十四五岁的样子,凤目绛唇,竹身楚腰,粗布缁衣更衬玉肌雪肤,此时正无聊地晃着脚,一双美目忽闪着,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那东西是个祸害。”男子冷不丁出了声,“几何,切记,你以后不许碰那东西。”   “是,爹。”女孩瞥了眼父亲,很不以为然地继续晃着脚尖,“不、碰。”   “你发誓。”男子眼都未抬。   女孩一怔,晃脚的动作有些停滞,“您还不信我啊?”她略带尴尬地干笑着,“我说到做到,那破东西以后绝不碰!”   “那我说,你复述。”男子不理会她,自顾说道,“若是背誓,爹娘生则横尸荒野,死则永堕炼狱。”   “爹!”女孩受惊跳了起来,“干嘛让几何发这么重的誓!那东西……到底有什么?!”   男子无声地看了过来,那目光郑重得有些冷情,如同此刻窗外的冬风一般——没有刺骨寒意,但也绝不给人温暖的感觉。他平静地抬手,示意女儿坐回原处。“几何,你还记得,爹曾跟你说过的,万历八年大同府的那场瘟疫?”   “记得,”女孩侃侃而谈,“‘万历八年,大同瘟疫大作,十室九病,传染者接踵而亡’,哎?好像从那年开始,大同府还连着有六年的地震吧?爹,难道这天灾和那东西有关?”   男子点头,将剩余的手稿全部投入火盆中。“爹怀疑,爹一直都怀疑。”他轻轻叹了口气,“那场瘟疫太奇怪了,竟没存下一个活口,且死者的尸首都是浮肿的。如今,爹总算才能确定了,罪魁祸首就是它,那个来自地狱的恶魔!”   “那东西这么可怕?”女孩清脆的尾音带上了疑惑,“竟能引发天灾?朝廷不管吗?”   “朝廷的心思,远非我等小民能揣摩。”男子淡然笑开了,“从万历年间开始,首辅张居正就在京师设立了一个秘密机构,把从欧逻巴人手中收缴的弗朗机等新锐火器,进行拆卸、研究、改良、仿制。”   “这些我听您从前说过,王恭厂嘛。”女孩好奇地近身询问,“难道……朝廷也和爹爹一样,瞄上了那东西?”   男子点头,又摇头。“但爹和朝廷的目的是截然不同的。爹研究那东西,是为了来试验飞人火箭,而朝廷……则是为了制造火药,用于战争。在万历八年大同府那奇怪的地震和瘟疫后,朝廷相继派出了官员,去实地查明究竟。”男子言语间缓缓弓腰起身,却不想腿脚一颤,险些摔倒,幸得女孩眼明手快,在身后一把钳住了他的左臂,将人给使劲搀了起来。   “老了,不中用了。坐一会儿腿都麻了。”男子苦笑。“朝廷有高人啊,”他不动声色地延续了之前话题,“很快就在当地发现了肇事祸首——那东西。朝廷还给那东西起了一个名字,叫‘雷石’。雷石,确有雷公之威,其力远胜与硝火硫磺。只是,当时尚未知悉其性情,又有地动瘟疫为警,众人皆不敢擅动。又因大同府盛产雷石,京师的那个秘密机构就派了专人在大同常年驻扎,研究它,以图利用。”   “怪了,”女孩似懂非懂地皱起了眉,“为何说雷石是大同瘟疫地震的罪魁祸首呢?那个雷石,我看着您研究都那么多年了,试都不只试验一次了,很好啊,也没见有什么地动天灾。”   “你知道什么!”男子即刻肃了神色,“爹做事时自然是有分寸,但其他人……总之你记住就是了,‘雷石’它就是个无法驯服的恶魔,若有人想无知地利用它,势必会被它吞噬!尤其是你,日后绝对不许碰!”   “是是是,不碰,不碰。”女孩赶紧改口,挤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   “所以,爹今儿把手稿都烧了。”男子面无表情地望着地下那一盆灰烬,“爹不想因为爹个人的嗜好,而令寰宇恸悲,生灵涂炭。”   “噗嗤!”女孩在一旁终于憋不住乐了,“爹您也太把自己那堆破铜废铁当回事儿了吧!瞧这深山野林的,除了巡山的老田、山前头观里那几个道爷,哪儿还有人?这两年更甚,竟连个贼影也见不到了!您说谁还能知道、赏识、惦记您那点东西,您真真是杞人忧天了吧!”   “但愿是吧。”男子微微一哂,“只是,京师那个机构一日不倒,爹的心思就一日不宁。如今北边战事频繁,爹真是怕他们会找到……”   “朝廷若真有本事把雷石用到辽东战场,那也是保家卫国,社稷百姓之福啊,”女孩不以为然地耸肩,“爹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百姓何福之有?只会是更多的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罢了。”男子苦笑摇头,“几何,人有忠贞,可火药没有。火药在谁的手里,就听谁的话。就如同爹和你做的那些手铳、火箭,它们都是没有感情、不认主人的!若是有一天被贼人抢夺了去,一样可以反过来要了你我性命。几何你日后千万不要跟人说你懂火药,不要再研究火药,你要知道……”   “好啦好啦,”女孩很不耐烦这些絮叨的说教,“‘兼爱非攻’、‘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我都能背下了!我马上就发毒誓,不碰那‘雷石’!咱就别说这么无聊的事儿了,爹您早点睡吧,明天还得继续捣鼓您那三级火箭呢!”她嬉皮笑脸快速地将该发的毒誓发完,一闪身溜出了屋子。   “唉……”男子望着离去的女儿,满眼的无奈。下一刻,他又似突然想起了什么,斟酌片刻,缓缓卷起了自己左臂的衣袖。   他的皮肤很白,胳膊看起来是异常的丰满圆润。只是,随着袖子的缓缓卷起,那裸露的上臂中间,出现了几圈奇怪的指印状的圆弧凹陷!似无形的圆箍一般,狠狠勒住莹白丰盈的肌肤,形态诡异而狰狞。   正是女儿刚才施力搀扶他的地方。   男子黯然一笑,伸出右手食指,又轻轻捅了那丰盈一下——手指离开了,可一弯小坑,却固执地留下了。   这肌体,已丧失了所有的鲜活弹性。废了,废了。他跌坐榻上,咧嘴、静默。   ……   林壑敛暝色,又是一日黄昏。   几道黑影在夜幕的遮掩下,如灵猿般快速荡过高崖飞瀑,隐匿于果树蔓枝之中。   乌云渐成闭月之势,山风盘旋而出,声势呜咽。在惨淡的光影摇曳中,一缁衣少女散袖垂发,踏夜色而来。   她的面色非一般惨白,脚步异常轻快,行近只能在乱发间瞥见其消瘦挺拔的鼻梁、似有似无的绛唇,还有,听见那清冷夜风中飘来的,似真非真的,抽泣声。   在时隐时现的白光下,她的身姿愈发鬼魅。   几道黑影屏气躬身,如影随形。却,暂只做壁上观。   夜渐渐深了,月色晦暗不堪。连绵群山魅影相叠,更显得黝深而恐怖,但这山中的一切对那缁衣少女来说,像是再熟悉不过了,几乎不用借住光亮,她就能轻车熟路地来到了目的地——   紫帽山温泉。   这温泉位置绝妙,乃是位于干涸的瀑布之下,藏于树影浓阴之中,天然石窟直入山腹,贴近即感暖气扑面。那少女踉跄几步,突然扑倒在泉边,失声啜泣起来。   “爹……您怎么这么狠心,抛下女儿一个人走了呢!女儿就这么惹人厌吗?娘不要我了,爹您竟也不说一声就走了!京城……京城那么远,爹,您让女儿日后可怎么活呀……”   这哭泣声哀婉绝怨,幽长清虚,在寂静的暗夜里徘徊飘荡,久久不歇。   黑影们伴林风跃近,在树梢间耐心地蛰伏着,等待着,观察着。   良久,这名少女才发泄妥帖,捧起一把温泉水,缓缓将面容涤净。   刹时,风敛云动,半月自阴霾淡出,水波间晃映出一张清秀脱俗的俏脸来。恹恹若绝不掩姝丽颜色,螓首蛾眉胜似西子之态,正是女孩几何!   “也许,是最后一次来这儿了……”她话语喃喃,当下颤微微地站稳了身子,抬起纤纤玉手,开始——宽衣解带。   夜色适时晦暗下来,云层再次吞隐了月光。明暗交替间,几何已卸去衣裳,滑入了温泉水中,倾墨秀发如乌莲般,铺张怒放,盛开于水面。黑影们见时机已到,晃动手中的火捻示意,悄然跃下树梢,向温泉围拢而来。   紫帽山多温泉,且水温甚暖,四季皆可露天享用。这里几何常来,身体疲乏了,肌肤倦痒了,就来泡泡。可今天,却是离开前的最后一次了。抚摸着润滑的温泉水,她不禁有些感伤。   水,温柔而无言,隔离了冬季的寒气,暖暖熨帖着一颗失亲受伤的心。几何洗了青丝,恹恹浮躺在水面上。林野很静,风声听不见了,月亮半圆,在黑浓的云层中苟延残喘着,只能偶尔散发出一点可怜的光亮。整个世界都是黑暗的,只有点点萤火孤寂地飞着……   嗯?几何在水里僵住了。   她突然意识到了不对劲!   ——冬天,怎么会有萤火虫?!   对,在来的路上也有……几何突然瞪大了眼!有人!是人!是有人在半路就跟上了她!   恐惧瞬间包围住了她!几何身子一缩,在水中换了直立的姿势。环顾左右,心头更惊。不好,她漂移半晌,离那挂衣裳的树梢已经太远。她此番出来,偏偏又没带手铳护身!怪就怪她一心沉湎于失亲之痛,竟失了应有的警戒之心!   作者有话要说:   领衔主演:郑几何   主演:   戴龙城(作为男猪,名气神马都是浮云~)   朱由检(崇祯皇帝就是我);   萨哈廉(努尔哈赤是我爷,皇太极是我叔,代善是我爹);   朱由校(我是著名的木匠皇帝);   魏忠贤(抠鼻鄙视不认识九千岁的人);   顾卿怜(偶是女二!偶爹是顾大章,偶就是后来倾国倾城滴田贵妃)   客印月(我是朱木匠的奶妈、九千岁的相好奉圣夫人);   郑一官(我儿子叫郑成功);   吴襄(我儿子叫吴三桂);   徐光启(咳,上海徐家汇就是以我命名的);   涂文辅张嫣孙承宗熊三拔曹化淳等(俺们反正都比男主有名!)   龙套:宅门众姨娘少爷、皇宫众娘娘太监、官场众好银坏银、明金郑三军将士……   涤瑕荡秽,而镜至清。大修完毕。   1、明泉州府:辖晋江、南安、惠安、安溪、永春、德化、同安七县。属福建布政使司。女主老家就是晋江……   2、应天是明人对南京的称呼,蓝靛(泉之蓝)、龙眼干是明代福建内销的特产,交趾、占城、暹罗、吕宋是明代对越南菲律宾等国的称呼,三佛齐(明代印度尼西亚巨港),红白糖更是福建特产,也是大明对外吸银的三宝之一(丝绸,瓷器,红白糖)。葡萄牙西班牙从美洲掠夺的一半以上的白银都通过贸易方式流入大明。以上,皆查阅相关文献及论文,不逐一累述。   3、欧逻巴:是明末人对欧洲的称呼。源自利玛窦在中国(明)绘制的《坤舆万国全图》,当时澳大利亚大陆尚未被发现,所以当时欧洲人绘的世界地图只有五大洲,即欧逻巴、利未亚(即非洲)、南、北亚墨利加(南北美洲)、墨瓦蜡泥加(即南极洲)。   4、大同瘟疫:明神宗万历八年(公元1580年),大同府各地发生瘟疫,第二年,朔州及威远(今右玉县威远堡)又发生了一次瘟疫,死的人数更多,最后连吊丧送殡的人都没有了。同时明神宗万历八年到十三年(公元1580——1585年),连续六年,大同府各县发生地震:平鲁发生地震后,井坪镇城墙倒塌数百丈;广灵、大同、马邑受地震破坏。房屋倒塌很多;广灵县壶流河一度断流;山阴县地响了一个多月,地震连续了十多天。   5、雷石。严重怀疑为镭等物质。牵连到明末若干疑案。yy它是本文的重点,恕某蛊现在不能过多透露了~   6、我没去过晋江。只知道福建多温泉,但好像紫帽山没有。谁知道明代有没有呢,先演绎下吧。   ☆、订亲之人   几何懊恼之极。可恶,这些贼人有十分胜算时才出手!且专挑她丧失警惕、寸缕不挂的时候出来偷袭!   怎么办?身后就是山洞,还是死路一条。里面只有一个简易的机关,根本抵挡不了长久围攻。可事急从权,只有先把敌人往山洞里引了。几何银牙一咬,长吸了一口气,猛然钻入水中!   黑影们得知行踪曝露,索性在泉边燃起了火把,一时间将温泉照得犹若白昼。一人欲下水追之,却被头目拦住。   “稍安勿躁。”一个年轻、悠缓、从容、悦耳的男声缓缓启破了这暗夜压抑积蓄的寂静。   “里面是死路,追她作甚?撇去机关伤人不说,惊了郑小姐玉驾多不好。”他不慌不忙地将话说完,斜倚在树藤边,开始拍拭起靴边的灰尘来。“把火把都灭掉,将郑小姐放衣裳的地方罩住,小姐沐浴妥当了,自然会上来。”   这分明是预谋已久!连她常来的路线地形都探查妥帖!几何越想心越惊,这批人同以往的贼人截然不同,他们沉稳耐心,行事缜密,还不知为等候她此时的破绽盘算了多少时日!   山洞里很黑,这不是问题。要命的是,水温越向内越热,几何在水里烫的难受,出来时间久了又冻的发抖,上下反复犹豫了片刻,她还是手脚并用地爬上了一块大石头,寻到了那处简单的机关。手里有物,先图个心安。   外面不是一个人,也不像是一大群人。他们占据了洞口,但就是不出声、不入内。   时间慢慢的过去了,几何在石头上打起了寒战。她是等耗不起的,不说这冬夜的气温有多冷,再有两个时辰天就亮了!若是没了黑暗的掩护,届时她的处境就更不妙了。必须要引诱他们进来!哪怕先逮住一个人扒套衣服也行!   “当啷!”她故意踢下了一块小石头。   洞口人没什么反应。   “扑通!”她用力摔下一块大石头。   洞口人还是没什么反应。   可恶,不信他们连她的安危都不顾!   “啊——”她大声尖叫着。   果然,这次洞口处有了回应的声响。   可是,还未等几何得意地将嘴角翘弯,她就听到了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声响:   “呲——”   几何呆住了……那声响由细微至震耳,“嗖——啪!!!”   “啊!”她大叫着跳进了温泉水中!   是炮弹!突然呼啸而入!将她藏身的山洞一瞬打得雪亮!   ——照明铳!   几何狼狈地紧紧浮在了水面上!这些人居然带着专用的滑膛铳上山!这绝不是寻常的毛贼,这是有大组织的!她一阵阵头皮发麻!他们如此大张旗鼓,来寻她作甚!   “你就是郑勰的女儿吧?”   光亮逝后,一个干净、有力、极具穿透力的男声荡入洞中。“不要害怕,我等不是强盗。我们五爷是令尊的好友,听闻令尊辞世,亲自来接小姐移府!”   “呀呸……”几何在暗处狠狠咒骂着,她爹哪里有什么托孤的好友?这五爷六爷的分明是一群早就盯上他们父女俩的人,爹爹在世时没有破绽可寻,一离世就……   “郑小姐,五爷的诚心日月可鉴,”那男声提高了声调,“此时天寒地冻,还请小姐速速现身。”   这是一群土匪,还是邪派?要钱,还是要人?几何暂揣摩不出他们的身份,决定先试探下,看他们下一步的意图如何。   “各位爷们认错人了。”她怯声喊了出去,“奴家不是郑家小姐,是郑家的使唤丫头。”   “呵呵呵……”先前那不紧不慢的男声又冒出来了。他笑的似眼泪都要流出来了。“小五自幼于小姐结亲,岂能连小姐的模样、声音都分辨不出?几何,别胡闹了,快出来吧。”那语调尾处,竟捎带了些霸道的愠意。   结亲?几何糊涂了。   “再等,就天亮了。那时你打算怎么出来啊?”五爷又加了一句。“难不成,让我现在就瞧了你?”   “我不认识你!我何时于你结亲!”几何面红耳赤,恼羞成怒。她的头绪被彻底扰乱了。“你少于我套近乎!”   “套近乎?”五爷戏谑地笑开了,“既然你忘了,我就说于你听听。还记得有一年,令尊带你去应天府,你病了,久治不愈?是谁给了你们银子,指点你们去找鬼谷道人治好的病?令尊当时,可是给了我个物件。我今天带来了,你要不要来勘验一下呢?”   几何的头绪似裂开一般,她隐隐回忆起了一些!小时候她确实在应天府病过一次,可爹爹说,资助他们银两的是个小男孩!难道……这个五爷就是当时的小男孩?他说的话都是真的?   “什么物件?”她有些底气不足了。   “想看,自己上来看。”五爷的口气仍是不紧不慢,“小五先行一步了,在贵府花厅候驾,还请小姐速来相见。”他走了!   真?假?几何心乱如麻。不行,不能上当。这都是骗人的招式。这群人连专业的照明滑膛铳都带的,更何况是普通的刀器了。来者不善,绝不是什么故友接她移府的意图!   “多谢五爷好意了!”她大声喊了过去,“本姑娘失亲,心中悲痛,哪里也不想去。五爷赞助银两之恩日后必会报答,劳烦五爷先行离开吧!喂!你听到没有!”几何气愤之极。他竟真走了!   “还请小姐体谅则个!”先前喊话的那男声回复了来,“属下不过是吃薪俸的听差之人,小姐若是不想移府,还请亲自跟五爷说去,不要为难属下。还请小姐速速现身吧!”   几何在烫人的热水中恨不得将后槽牙咬断。继续在山洞里耗着,她不被打死也被这冷热交替给折腾死了。她不想出去,可是若拖到天亮,她就连最后一丝黑暗屏障也没了,“这个样子让我怎么出去!”几何决定伺机生事逃脱,“把我的衣裳放到洞口,你退后!”   很快,几何就听到了应诺和撤退的脚步声。一个人?那就好对付。几何壮着胆,慢慢向洞外游去。月光依旧昏暗,外面夜色倒是黑得纯净,没了火把,连“萤火虫”都没有。几何也不顾擦拭自己湿漉漉的身躯,飞快出水抓来衣裳就套了上去。   有衣蔽体了,几何刚喘了一口气,就感觉身后突然伸出一只胳膊来!她惊呼一声,下意识向前逃,却被那胳膊给拽了回来!那人竟潜在这儿!她又羞又急,却挣脱不得,对着袭来的胳膊腕上就是一口!   “噢!”后面传来一声闷喝。但那人也是倔强得很,拼着这块皮肉不要,也要拦腰把她提抱起来,大踏步向外拎去。   几何心里更慌了!可当下别无它法,只有狠狠地向牙齿施力!等到那男子终于腾出手把她拽开扔下地的时候,她的嘴都麻木了……   在地上滚了半圈后,几何终于看清了来者的装扮:蒙头蒙面,黑衣黑靴,背携火器,腰插利剑。唯一可分辨出些什么的,就是周身单单露出的那两只寒光四射的眼睛。   那人一直保持着沉默,自顾端详着自己那血淋淋的手腕,半晌,却突然拔出腰间宝剑,“嗖”的架到了几何的脖子上!   几何瞬间魂飞魄散!头脑一片空白,如僵木头一般,动也动不得。   “不会武功啊。”那人放剑,轻哼着下了结论。“早知何必大费周折。”   几何又气又恨,她突然注意到了从她脖颈旁收走的那把剑——竟是云花状花纹刃宝剑!马牙夹钢旋焊而成的钢刃!   她自幼与铁匠相熟,自然知道焊造这样一把剑的工序有多么繁杂,这样一把剑的价格有多么昂贵,什么样身份的人才能配上这样的宝剑!且不说那云花状花纹工序是繁纹之最,就单是这马齿钢刃口,就需要有丰富经验的制刃师反复折迭锤锻至少三月,期间若稍一大意,钢材不能溶合或出现裂纹,剑器便全部报废!   眼前这人,身手矫健,配备精良,几何心头一惊,竟突然想到了父亲临终前夜所说的朝廷那个神秘机构……   “郑小姐,请吧。”黑衣人收了剑,示意她前头带路。“属下知道小姐熟悉山中地形,且擅长研使火药箭器,所以……”他取出一节绳子,将二人手臂绑在了一起,“这厢多有得罪了。”   几何心下一沉。看来人家连防她逃跑的功课都提前做好了。她缓缓向回走着,头脑中思绪翻滚。他们是什么人?捉她是为什么?   总之,是脱不开爹爹名扬天下的那些本事。没错,爹会做的一切她都会做,造火箭、配火药,甚至那被烧掉的爹自认为藏得很隐蔽的雷石手稿,都被她一字不落的偷背到脑海里去了。一个豆蔻年华的少女,整日里耳濡目染的却都是这些硝火硫黄,就只有这一点偷学的乐趣了。不过,那雷石手稿真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是详细记录着雷石明确的提炼方法、用量、禁忌、脾性。而且,她认为作为一个研究成果已经很完整了,几乎没有什么纰漏。她实在想不出这东西哪里能引发天灾地动、使得生灵涂炭,爹为什么说它是祸水呢?   “郑小姐,”黑衣人的催促打断了她的思绪,“五爷的脾气不是很好,劳烦请您行的快些。”   几何一瞧这人就来气,他竟偷偷潜伏在她出水换衣服的地方,没准就看光了什么!她使劲抖动了两下胳膊,发现他捆绑的倒是结实,混蛋!断了她逃跑的念想!她恶狠狠地瞪了过去。   那黑衣人可能也是忌惮她狠毒怨恨的目光,微微将眼风移开了些。“属下也是听命办事,请小姐务必见谅。”   “你放开我。”几何突然感觉这人有机可乘。“我又不会武功,跑不了的,你怕什么呀?”她硬的不行,来试软的,“喂,你这样绑着我,我胳膊疼啊!我走不动啊……”她拖开腔调,弓着身子开始耍起赖来。   “那我架着你。”黑衣人拖起她,只顾两脚生风急速前行。   “喂!你要是再不放开我,我就跟那五爷说,你借机非礼我!”几何被拖的是气喘吁吁,气败急坏。   “哦,”黑衣人却不以为然,“五爷不喜欢残花败柳。遇到这样的事,一般是将奸夫与淫妇一并绑了,沉湖喂老鳖去。”   几何哑然,讪讪偃旗息鼓。   “其实小姐大可放宽心,”那黑衣人见她没了逃跑的意图,开始了好言劝慰,“五爷府上显贵,也未曾娶妻,又真心为小姐好,想把小姐带出这深山老林。想小姐大好的年岁,困在这不见繁华的鬼地方,每日里枯燥无趣的,有什么意思?”   作者有话要说:  1、“万户”:美国火箭学家赫伯特?S?基姆在1945年出版的《火箭和喷气发动机》一书中提到,“约当14世纪之末(明朝宪宗皇帝成化十九年),有一位中国的官吏叫万户,他在一把座椅的背后,装上47枚当时能买到的最大火箭。他把自己捆绑在椅子的前边,两只手各拿一个大风筝。然后叫他的仆人同时点燃47枚大火箭,其目的是想借火箭向前推进的力量,加上风筝上升的力量飞向前方。”为了纪念这位世界航天始祖,世界科学家将月球上的一座环形火山命名为“万户山”。钱学森也给弟子们讲过此故事。   2、这是明朝后期,就用小姐的称呼吧,我实在忍受不了小娘子。再考证了下,“千金小姐”最早见于元代剧作家张国宾所写的杂剧《薛仁贵》:“你乃是官宦人家的千金小姐,请自稳便。”在晚明的话本和小说中,称富家女孩或敬称别人家的女孩为“千金”的情况就更普遍了。所以,本文中称呼“小姐”,非宋之贱籍。   3、照明弹在明代不算稀奇,但几何出行时选的遂发手铳在明1642年才有史料记载(是非常成熟的连发手枪,不成熟的明代早就有了)。   4、嵌钢和夹钢在明代达到炉火纯青的地步。花纹刃(剑)是指刀身铸锻成天然花纹。深入钢铁等金属之中的各种纹理图形,锋刃极为坚韧犀利,锋口具有暗藏锯齿的作用,而且因钢及生熟铁的不同组合,具有刚柔相济的特点,他种刀剑一与其劈碰,鲜有不断损的。这是花纹刃优于一般刀剑的主要原因。旋焊是古代中国花纹刃(花纹钢)技术的一种,常见的有旋焊马齿夹钢等工艺:宝剑长刀刃钢及生熟铁的不同组合如马牙镶嵌般,形态美极。以下是搜索出来的:“真正经多层钢材折叠而成之花纹刃,除外表花纹美观外,刃身亦非常坚韧,其刃口成极微细之锯齿状,故对切割柔软之物容易人刀,拖刀更是顺畅无比。再想追求完美,则可用中炭钢作芯,上下夹以折叠钢,两面刃(剑)锋露出少许白色中炭钢,这样虽不及整个刃(剑)的平面均是花纹美观,但却符合真正宝刃(剑)要求,即刚柔并济。 制刃师将条形钢加热进行锤锻,反复折迭,将原料中杂物析出,并使钢质匀称,花纹也在这时显出。冶锻过程中,师傅一手执钳观察火候,另一手用小锤指点应锤打之处,徒弟用大锤奋力锤打,这样锤过的钢已减少到原重的三分之一。这种锤法并不是次数多就好,因钢含合碳量在生熟铁之间,捶过头就成熟铁了。古代没有测试设备,故是否成钢全凭经验与感觉。要令多层钢材溶合,对所用炭、催化剂、温度有特定要求,锻打需有丰富经验,稍一大意,钢材不能溶合或出现裂纹,即全部报废。故此成功锻造一把花纹刃需历时90天以上。花纹刃(剑)最多折叠次数为八次768层,已需用高倍放大镜才可分辨层数。折叠九次为1536层,因每层之厚度太薄,多已熔合起来,而刃身只有约40毫米宽,层数实在难以分辨,只能在横截面以显微镜观看其金相组织。实用及美观兼备以384层最适宜,亦即百炼钢。以上所示之层数只是数学上之直接计算而已,但在每次折叠熔合过程中每每按需要而增加材料,令实际层数增加。”   5、几何娘研制的定时炸弹装置在明末不是什么稀罕物。地雷,水雷都在大明“抗日援朝”战役中用过。   ☆、逃出生天   枯燥无趣?几何撇嘴。其实,她的人生也不全是在晋江深山修行这般枯燥。小时候,她随着爹娘下过洋,去过三佛齐、吕宋,还见识过应天、苏杭的繁华。那时候的天美,地美,海也美,最美的是生活,爹和娘都在她的身边……   她的爹爹,是一个特立独行、有很多想法的人。她听旁人称呼过他——“火箭狂翁”。他四海经商的唯一目的,就是为他那火箭研究筹措银两。她的娘亲,是一个更有性格的人,她的爱好就是制作各色地雷。这二人凑在一起,整日研究的就是硝木硫石比例,他们最大的乐趣是造出各式各样的火箭和地雷,互相搞搞恶作剧,或是开个赌局比拼一下。   几何能清晰的记得,在她六岁的时候,与爹娘出洋贩糖时遇到了红毛海盗船。爹准备了各式火箭,但终没派上大用场。因为娘精心研制的七星水雷出了头彩,远远地就炸翻了海盗的船。于是,爹输了,黑脸下了一个月的厨……时光绚烂美好,如海平面上跳跃的霞光。直到三年前,他们的船搭载了一个姓熊的传教士。娘不知受了那欧逻巴人的什么蛊惑,和爹密谈后,竟跟那传教士离开了!   从此,几何就再也没见过自己的娘亲。唯一关于娘的讯息,就是寥寥几次从外面送来的书信和东西。她曾经偷偷拆过信看,里面也只是又发现了什么新火药原料等事……爹和娘之间的斗阵斗法,仍乐此不疲。   在回晋江紫帽山定居后,几何爹开始了全新的更深层次的探究。与几何娘的低视角研究物不同,他的目光始终投向天空。他能造出各种火箭,可以传递消息,运送炸弹,释放烟花,甚至可以来去自由。那为什么,不能把人送上天空?   这是一个惊天地泣鬼神的命题:载人火箭。   在一百多年前的成化年间,有个叫万户的人也这样想过。那个人手持两个大风筝,坐在一辆捆绑着四十七支火箭的蛇形飞车上,幻想着用接力火箭把自己送上天空遨游。第一排火箭被点燃了,座椅升空了,但是,第二级火药紧接着带来了爆炸,将他直接送上了西天。如今,几何爹成功地超越了万户,安全地使用了接力火药将自身推入高空,如果不是风筝的钢梁断了……几何爹也会被载入史册的……可是,这一切不会再有人知道了。   唏嘘间,几何自熟悉的山路折回了家。黑衣人将捆绑两人臂膀的绳索打开,守在了门口。几何独自踱步入内,见堂中仅有两人,一端坐一伺立,皆是蒙头蒙面,黑衣黑靴。   “五爷,该说的都跟您说了,”几何向那位端坐正中的主儿施礼致歉,“小女本山野之人,见不得世面,也不喜束缚。怕是要辜负您的抬举了。”   “郑小姐,”那五爷却像是什么没听到似的,慢条斯理地说着自己的话,“虽说我那儿什么都齐备,但这么多年住着,您最好还是再收拾一下东西,尤其是一些……比较特别的东西。”   几何心里如小鼓乱击,这三人越看越不像是乌合之众,这五爷到底是什么人,这么年轻就能驾驭如此属下?还能装配的起如此器械?“不知五爷想让几何带走些什么?”她干脆地笑了。   “令尊这些年……”五爷起身近前,低声在她耳边轻诉开来,“研究的那些稀奇玩意,没留下什么手稿秘籍吗?”   这么直接就问到手稿?几何心头一震。“这个我实在不知。”她无辜地申辩。   “那些技艺,令尊也不教习与你吗?”五爷的笑容依然,“你平素里也给他搭把手,帮个忙吧?”   “平素确是帮过爹爹的忙,但那是不得不去的。”几何决心装糊涂到底,“那些东西太无趣了,哪里是女孩子该做的事情?”   五爷闻言不语,只是淡笑。几何心头狂跳,不知蒙混过关否。僵持了许久,五爷方开了口。“带我们去看看令尊的房间。”   “是。”几何心中暗喜,乖巧地点了点头。反正爹爹房间里也没什么东西,随便他们翻。更何况若是在各屋子走动开来,她翻转战局的机会就大了……   依旧是原先那黑衣人负责挟持几何,另两人小心闪入房间搜查。几何不忙动手,慢慢地观察三人行事风格、脾性。他们若是朝廷的人,那可就不妙了,爹在昨夜特意将手稿烧掉,还逼她发了毒誓,难道朝廷注意到爹爹在研究雷石了?!既然是朝廷来人,就不可能只有三人……大部队在哪儿呢?   两人未搜得一物,空手而归。“去你的房间。”五爷的态度依旧和蔼。   几何闻言,转身向自己住处走去。可她还未等行到房门,就听得身后那三人窃窃私语起来。   “白来一趟。”有人嘀咕。   “谁说的,”五爷的声音,“她不还在吗?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爷,她懂什么?再说……”那话音低沉了起来,“咱这不是明显的抢人吗,让黄爷爷知道了,您可不好交代啊!”   “那就不让他知道。”五爷冷脸。   这三人的声音很轻,但被风顺势一吹,几何还是一字不漏地听到了。抢人?爷爷?她开门的手怔了一下。难道说这三个小子是私自行动?家里还有个老奸巨猾的坐镇?!门栓突然不配合地阻塞了起来。几何一头冷汗地连晃了几下,才推开了。   房间内很乱,衣柜洞开,床帏散下,如同遭了劫一般。几何面红耳赤地赶紧开始了收拾,她知道一个女孩子的闺房不应该乱成这样,这样很丢人的!   刚整好衣柜,她的余光突然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五爷和随从的目光是盯向她的,可是,那个被她咬了手腕的黑衣人的眼神,却被别的东西吸引了去!她诧异地顺着目光瞧去,却赫然发现了一个盆子!那是她懒得出门烧水,专为晚上暖脚的“汤婆子”烤热水的家什,被随意地扔在地上。   不好!几何心头一惊,那里面的黄磷还没倒掉!若是被发现了……几何不动声色地开始向床边靠去。   黑衣人拧眉走了过去,小心地捧起了盆子,仔细端详着盆中的白色结晶。   几何将床帏拉开,一边系带绑上。   “郑小姐,您对五爷也太不真诚了些吧?”黑衣人胸有成竹地质问开来。   “您说什么呢?”几何干笑着,开始绑另一边的带子。还好,另两个人虽然离她很近,但注意力都在说话的同伙身上。   “玩水磷也是女孩子该做的事情吗?”黑衣人笑着一步步逼来,虽然脸蒙得很严实,但几何仍能感觉出那目光的嘲讽味道,“瞧,您的房间这么乱,连铺盖都扔到地上了,郑小姐是打算今晚就离开的吧?想去哪儿啊?”   “别动它!”几何突然望向了盆子,面露惊惧——说时迟,那时快!趁众人分神间,她猛地按动了床侧机关,跃入地井!   这是几何第一次孤身与来犯之人较量。   虽然他们是深不可测的高手,但一时间也破解不了几何爹苦心践行数年留下的无敌机关阵。手无缚鸡之力的几何在天时地利的帮助下,不费吹灰之力便将三个武功高强的男人困到了地牢之中。几何得意地蹲到了地牢的通风口,看着三个被铁臂固定在墙上的黑衣人。   “喂,知道从前闯来的贼是怎么死的吗?”她开心地逗引开来。   “我们不是贼!”三人异口同声大喊。   “不是贼为何蒙面?”几何挑眉。“别以为我没听见,‘抢人’是什么意思?你们到底是什么人?来这里作甚!给我老实作答,敢有半句诳语,就让你们见识下什么叫铁马分尸!”   三人面面相觑,最终还是那个被咬伤的黑衣人开了口。“其实……我们是朝廷的人,是锦衣卫。领上峰命令,请小姐回京奉养。只因抢功心切,这才私自提早上山……”   锦衣卫?!几何思维滞了半拍。果然是朝廷出手了!   “我身上有锦衣卫的牌子,”那黑衣人生怕几何不信,“锦衣卫北镇抚司提督刘侨大人是令尊的旧友,现就在山下。今日冒犯小姐之处还望海涵,都是误会,我等贪功心切,实无恶意!还请小姐手下留情,放我等一马!”   几何心里更恐惧了,她已然没了逗人之心。还不知锦衣卫大部队几时上山捉她!幸亏这三个好功者提前惊动了她,否则等她沐浴更衣完,待天亮大路下山,不端端被人截个正着!   “既然是官爷,那小女子也不能拿出寻常的待贼之道了。”几何匆匆起了身,“少顷机关自会打开,不会夺了尔等性命,但如何从这里出去,要看你们的造化了。我离家后,这儿会被炸成火海,届时就请各位八仙过海,各显神通逃生吧。”   “郑小姐——”在三个男人惨绝人寰的叫声中,几何飞速下了山宅地库。爹说的很清楚,不要跟朝廷打交道,寻娘,对,她要上京寻娘!既然前途凶险,必得寻些防身利器了!   山宅的耳房里有一个秘密地库,里面存放着火器秘籍和一些为安全起见液化的火药原料。打开最隐蔽的存放手铳的暗门,几何惊愕地发现,里面竟还有银票和房契!这是他们家唯一的房契,在杭州。想来还是在她九岁的时候,全家去杭州买丝,娘见重修的西湖美的很,便教爹花了一笔银子,置办了小宅。几何拿起这些准备收入囊中,却突然发现折半而叠的房契厚实的很——那中间,竟夹了一叠勘合!几何诧异万分,爹什么时候还偷偷备了上路的官票?   勘合是从福州府驿站直到杭州府驿站的。杭州……几何心头突然一震,莫非这是父亲为她准备的?先去杭州,找宅子立足,再图北上?可她这非官非差的身份,如何使用勘合?   再往下翻,手铳下放的竟是一套道士的袍靴!几何抽出抖开,见这道袍的尺码小的很,在自己身上一比,竟刚刚合适!一摸内襟,竟还有一份不知从哪里弄来的度牒!   勘合——道袍——度牒,几何突然想到爹在临终前跟她说过的荒诞话,说她冒充个道士进京绰绰有余!   大明历位天子皆重道。京师建有显灵宫,每岁万寿圣节、正旦、冬至及二真君示现之辰,朝廷皆会遣官员赴显灵宫祭祀。还在礼部专设道录司,专门管理天下道教之事。当年几何全家在闽浙间往返贩丝时,曾见过拖家带口的道士威风行走官驿,娘还开过玩笑,说让爹也冒充下道士好省下路银的呢……原来,爹如此有心,全都记得!身后事,竟为她打点得如此周全!难道……爹早有……几何心下一惊,不敢再想,赶紧将目光移开,转向了书柜。   书架上有很多书。《勾股义》、《坤舆万国全图》、《本草纲目》、《几何原本》……她抽下了《几何原本》,颤抖摩挲着,又留恋地放了回去。另一行,还有《火龙神器阵法》、《神器谱》、《武备志》之类手抄本。这些,她早已烂熟于心了。几何寻思了一下,只取了本《天下水陆路程》带上,此行远涉千里,山水迢迢,此书乃必备之物。   银票,房契,地图,干粮,水。几何换了道袍,将爹打制的遂发手铳和少量火药装入行囊,把剩余的原料沉入地下石窟机关,再在各处安置好定时爆炸物。下山之路是断然不能走了。沿途一定会有大群锦衣卫伺服,她可不想向那个刘大人自投罗网去。几何想了想,向清源山行去,那里,有一条密道。   清源、紫帽两山互为交联,熟悉山路的几何不费力气就攀爬到了目的地——清源山蜕岩。砍开荆棘丛生的荒道,就看到了她想寻找的古洞。洞高八尺,宽六尺,洞口藤蔓满布,洞上危岩峭拔,洞底有洞,深不可测。相传此地乃是宋代裴道人蜕化之处,几何听爹说过,这里直通洛阳江。   回身三拜。无上天尊,逃出生天,遁走是也。   作者有话要说:  1、锦衣卫北镇抚司提督刘侨,时任。接替者就是臭名昭著的阉党许显纯。   2、清源山蜕岩,状确如文中所写。因偶没去过晋江,只能纸上搜来。   3、汤婆子:古代家庭取暖用具,充满热水后放置被窝以提高温度。是一种铜质的扁扁的圆壶,上方开有一个带螺帽的口子,热水就从这个口子灌进去。有铜质、锡质、陶瓷等多种材质,一般为南瓜形状,也叫“锡夫人”、“汤媪”、“脚婆”、“锡奴”,宋代已有。功能同今天的塑料热水袋。   4、水磷:液态黄磷。黄磷有毒,燃点低,古代一般制作成液态保存。应用相当广泛,道教的一些仪式、火折子……都有用。后文也会用到。   5、杭州在明万历年间才重修的像样了。   6、明代主管全国道教的道录司,是正六品衙门,设有左右正一,左右演法,左右至灵,左右玄义等道职,专门管理天下道教之事。道录司隶属礼部,其衙门就设在两京朝天宫。显灵宫作为京师之宏伟宫观,在宣宗、英宗、代宗、宪宗朝成为国家斋醮之法坛。每岁万寿圣节、正旦、冬至及二真君示现之辰,朝廷皆遣官赴显灵宫祭祀。在明代崇道的社会氛围下,显灵宫成为文人学士访道之去处。天师世家世代相袭,赐封一品,统领江南道教,总领三山符箓,显赫一方,与山东曲阜孔子世家并受朝廷重视,故有“南张北孔”之说。   7、几何爹书架上的书:全是天启之前明人所著(或翻译)。《几何原本》徐光启利玛窦1613年、《勾股义》徐光启1609年、《天下水陆路程》黄汴(1570),《坤舆万国全图》1589年;《本草纲目》李时珍1596年南京刊行。至于《火龙神器阵法》(明初焦玉)、《神器谱》(1598年赵士祯)和《武备志》(茅元仪1621)因明代器火药是先进的军事技术,属于军事机密,所以不能公开刊印,靠民间抄本流传下来,所以只能是手抄本。   ☆、英雄救美   几何出了晋江,一路仓皇北上。原想能趁夜在沿途道观偷匹马来借力,谁知路边小观皆势单力薄,她寻了两处,也只能摸黑牵了条驴。这厢将就有了座驾,几何是片刻不敢耽搁,星夜沿官道直奔莆田方向而去。到了福州就好了,可以拿出勘合找官驿护送。但晋江到福州这一段,得她自己独行了。   南国多阴雨,这一路断断续续下了好几遭。几何憋着一口气,风餐露宿的也不觉得什么,但自泉州一到莆田,发现身后没有追兵,心头一松,几日淋到的寒雨阴湿就侵蚀了上来。   病来如山倒,这一倒,竟是几日上不得驴。染了风寒的几何无奈只有在莆田的客栈滞留了下来,因怕被人识破女子身份,也不敢贸然去医馆诊治,只能自己给自己开个简单方子,祈祷着能赶紧熬过病去。   几何苦捱了几日,终于得愈。这一日阳光普照,她从客栈床上爬起,决定结账出行。有道是病去如抽丝,出了客栈门,被外边风一吹,几何发现心气大不如前,走起路来腿也飘飘晃晃的,看着烟土前路,顿觉凄凉迷茫了许多。   莆田向北,就离家乡越来越远了。之后至福州全是山路,有道是穷山僻壤出刁民,遇到什么山匪劫盗可不是她能玩得转的……几何思索了下,决定先到前头官家驿站周遭瞧瞧,看能否搭个伴、或借个光,壮胆后再继续前行。   官家驿站旁边,是商贾云集,牙客赶脚盛出的地方。寻常人家指使不得官驿,但跟着走至少迷不了路。说不定结伴而行还能邂逅一两个贵人朋友,再谈成一两笔生意,所以,莆田驿附近的茶馆酒肆多得很,各色旅人摩肩接踵,川流不息。   几何来回了半天,也没确定搭讪的人选。爹爹说了,不能轻易相信人。若是选了恶人,她这一张口,一旦被人看出是女子假扮的,就麻烦了。   斟酌徘徊了两日,几何终于锁定了目标。人来人往中,她看着有两伙人面善。一伙是队商旅,为首的男子那叫一个俊俏,二十左右岁,英气十足,举手投足皆彬彬有礼,一看就不是贼人宵小,许是大家教养之人。只是旁边围着些罗刹模样的帮手,一时间令她难以接近。另一伙人看来是一家子,面目慈祥的老翁和老妇,几个家丁,还有两个十一二岁的痴呆女儿。几何顾忌他们遇事自保刚够,投靠去?心底也有些犹豫不决。   巧的很,此刻天色已晚,两伙人都不想走夜路,齐齐奔那官驿旁边的正阳客栈而去。几何灵机一动,赶紧快跑过去,不动声色地夹在了两队人马中间。机缘巧合,大家都住在了一家客栈,如此她顺路借风,也是情理之中。几何盘算的地方还有,她故意夹在两家之间,要了当中的客房,这样有什么动静,她搭讪哪家都是方便。   待晚饭过后,该是准备就寝的时辰了。几何轻车熟路地造了个简易的“闻金”,先窃听下两家的动静。   说实话,几何还是惦记那个美男子多一些,于是先将金片插入东墙,悄悄附耳过去。   “大哥,干嘛受这份鸟气!咱把那泼才绑了,拉到船上劈了喂大鱼去,保管官府没处查!奶奶的,咱在海上啥时候受过这气,一刀就砍死那泼才!”   不知是这客栈的墙太漏风,还是这简易的“闻金”功效不错,不多会儿,几何就听到了一个粗嗓门的大汉声音。她听过那美男子声音,应该是温润如玉,绝不是这副煞风景的嗓门。看来人应没睡,正在谈事。   “别冲动。咱这次出来,可不是来斗狠的。”几何惦记的声音终于冒了出来。“这毕竟不是咱的地盘。不过那厮着实可恨,连妇孺都不放过,一点规矩都不讲,明儿咱走后,派几个脸生的兄弟去教训下,让他知道知道海上的规矩。记住,适可而止,最多拿他几根手指罢了。”那美男子娓娓道来,云淡风轻,宛如讲故事一般。“给那厮留话,下次再造次,就把他拉到吕宋,卖给弗朗机人当奴隶去。”   “大哥,这法子好!咱还能赚一票!”粗嗓门开心地应了下来。   几何贴在墙上,感觉冷汗都冒了出来。幸亏白日里她没冒然上前攀附,这群人居然是披着商人外衣的海匪!这不是送羊入虎口吗!她拍着胸口把金片抽了下来,真是人不可貌相,这个神仙般的英俊男子居然是海匪头儿!她断然放弃了投奔的念头,快速将金片插入了西边墙壁。   “唉,这么小,还得养活个几年才行。就没有十五六岁的女娃子?那边能出大价钱的。”老头的声音有些抱怨。   那对老夫妇也没睡,好像也在研究事。几何赶紧贴了贴身子,仔细听来。   “有的话谁不想弄来?”老妇的声音高了几分,“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十五六岁那么大的女娃子,怎么能落单?怎么好下手啊!你去街上略个来试试!说不定连这两个货色的都弄不来!”   “我又没说你,”老头的声音赶紧陪不是,“到福州将这两个雏儿卖了,又够一阵子开销了。我佩服你还来不及呢……”   几何听得是毛骨悚然。是拐子!世间最可恶的是拐子,却没想竟长的如此慈眉善目!想必那两名痴呆少女,就是他们用不知什么法子略来的吧!   十五六岁落单的女娃子……她这不就是吗!几何直觉得手脚冰凉,虚汗直流!天哪,这是什么世道啊!她有气无力地拔了金片,只觉得窗外阴霾更重。可怜见的,四顾皆豺狼当道!算了,还是自己走吧。求人不如求己,她踹上火药,若是遇到山匪,大不了同归于尽罢了。   翌日一早,天还未亮,几何就起身结账出行了。刚牵驴出了门,绕过客栈后身的东香小巷,冷不丁就见到一披头散发的女子从暗处爬了过来!“这位道爷行行好!”那女子一扑,死死地扣住了几何的手腕!   几何一惊,抬眼望去,却觉得这女子好生面熟!不好,她心虚一颤!真是怕什么来什么!这竟是那两个被拐的痴呆少女之一!   “这位道爷!奴家是被拐子略卖至此的,还请道爷赶紧载我离开,救我一命,奴家叩谢道爷的大恩大德了!”这女子好似被灌药灌少了,神智竟有了断续的清醒,但一句长话说完,又晕了过去!   几何飞速环顾四周,见晨曦已起,人声渐近,好像是有人发现了逃囚,向后窗探下!可怜她自己也是泥菩萨过河,哪里管的了别人!这羊肠小巷幽静的很,一旦连累了自己,哭都没地方哭去!对不住了!她当下只能拼命地掰着女子的手指,咬牙将那女子甩开。   “站住——”   几何刚想上驴,就见那老翁老妇还有一众爪牙追了过来。地下那女子竟突然又清醒了来,“道爷莫走!救命啊!”一把抓住了几何欲飞身上驴的脚踝!   转瞬间,几何被拽了下来。紧接着,一群怒目相视的人扯住了她的驴。“这位道爷想带小女娃私奔不成?”那老婆子叉腰怒骂。   “无上天尊。”一开口,几何竟发现自己嗓子突然干哑了,当下无比庆幸,单手作揖,“这都是误会!这姑娘冷不丁从……”几何突然不敢再出声了,因为她的嗓子只哑了开头那四个字,还有——她发现那老婆子正疑惑地上下瞧着,眼梢还直向她喉头看!   这些拐子婆娘整日里和牙婆、虔婆们打交道,眼光毒辣着呢,是公是母还能分不出来?几何头皮一麻,她得赶紧溜!“小道这厢告辞了!”她索性弃了驴,干笑着向后退步……   “这位道爷,别走啊!”那老婆子开口了。   几何联想起昨夜偷听到的话,掉头死命地撒丫子跑开!   “站住!”后面人追喊了上来。   几何没缠小脚,但也绝跑不过这样一群久在江湖上混迹的虎狼之人;她身上有手铳,但那玩意用起来费时,一并也对付不了这么多目标;她现在很是后悔没好好跟爹学点功夫……此时她绝不敢走小胡同,只能拼命向大街奔去!   可惜天色尚早,莆田县城的人还不算多,眼见着身后的追兵越来越近,几何甚至都能听到绳子随风昆抽的声音……在体力全部耗尽的时候,她越来越控制不住自己前倾的身躯了,一个踉跄栽倒在了大街之上!大不了鱼死网破玉石俱焚!炸死也不能容忍自己变成那两个少女的痴呆模样!几何顾不得痛,伸手掏向了布袋……   就在她万念俱灰,准备取出火药与贼人同归于尽的时候,突然,一个身影插了过来。   “呔!连出家人都抢,成何体统!”这一声又威严又响亮,唬得追拿的众人停滞了半刻。   几何如闻福音,顷刻间热泪盈眶。她刻骨体会到了“绝处逢生”这四个字的含义!天理昭昭啊,道义不灭,世有英雄啊!她满目崇敬地抬头向上望去,只能见到一个男子单手叉腰的侧影——新出的朝阳光辉灿烂,耀的人瞧不清楚他的容颜,几何眯起眼,只能看到一勾俊翘的鼻线,还有镀在整个脸廓外那一层华丽的金边……   “哪来的小狲猢,干你甚么鸟事!这臭道士得罪了我们家主人,识相的就赶紧走人!”为首的贼人抖了抖手中的绳子。   “大侠救命啊!小道不小心看见了他们略卖人的勾当,他们这是要灭口啊!”几何赶紧爬了起来,就差没抱住大腿了。   “略卖人?”那男子的声音蓦然沉了下来,“做这等伤天害理的事,还敢大张旗鼓?”   “老子敢的事儿多了!把这找死的一并砍了!”那老头儿老婆子瞬时也追赶到了,老头儿闷声下了令,“麻利点,办完事赶紧撤!”   “有种承认了?那爷爷今日就替天行道了!”那男子面对恶扑上来的数人,竟面不改色。他手腕一转,亮剑出鞘。“唰唰——”几何只看到了几个再简单不过的动作,几个贼人就倒在了地上……   不知是哪个好心人报了官,衙役在一切结束之后火速赶到了。略卖人的拐子伏法,两名少女获救。邪不压正,大快人心,围观群众热烈欢呼。   几何总算能放下一颗心了。这一次,她终于看清了恩公的相貌。正如传奇中写的那般——“美姿容”。   不知是否有被救的心理暗示加分作用,几何觉得,这简直是她见过的最英俊、最帅气、最有男人气魄的相貌了!浓密的眉毛,狭长的眼睛……她最喜欢的,是那如刀刻般的鼻子和唇形,被日光一镀,真真是玉山上行,光映照人!再瞧一遍,身如玉竹,眼如点漆,真乃神仙中人也!那男子行事随性自然,洒脱不羁,旁人看来有些吊儿郎当的江湖习性,她却越瞧越可亲,越瞧越喜欢。   “咳……”这位恩公不知是身体不适,还是被人死盯的感觉不适,突然拧眉轻咳了起来。   “多谢大侠救命之恩!”几何赶紧躬身作揖。可是,话一出口,她突然觉得将心也连带着颤了一下,浑身上下有种说不出的亢奋和紧张,似乎有一股力量在悸动!她喜欢这感觉!她喜欢和他说话?   作者有话要说:  1、“闻金”,古代窃听工具。一端插入墙壁,因为金比较软,能够和沙砾等墙缝中的物质结合紧密,再把耳朵放在闻金上,就可以听屋中人的说话。高手用钢丝把这块闻金和另一块插在安静处的闻金连起来,可以在远方把耳朵凑在那块闻金上听到屋中的声音。偶没用过,纯yy之。   2、吕宋(菲律宾)在明天启年间已是西班牙人殖民地,说话少年乃是大名鼎鼎滴郑一官先生(将来郑成功他爹)。弗朗机人这里指葡萄牙或西班牙人——这里需要亲们帮忙。其实明代关于西班牙和葡萄牙有专门的称呼,把葡萄牙西班牙人混称弗朗机人是满清后闭门的无知,但我找了很多资料,却没查出来。谁能查出来当时两国的名称,请知会一声,我好改正。谢了!   3、其实枪在明代的威力很有限,状况正如文中所说(不能同现代的枪相比)。它的准头和制动繁琐是掣肘,甚至单兵击伤威力值还不如长弩。   ☆、压寨夫人   “举手之劳,何足挂齿。道长勿要放在心上。”那男子不以为然地拱手回礼。这声音又亲切又熟悉,简直都要令几何陶醉了!“这位道长,在下有事在身,告辞了。”那男子礼毕一回头,拂衣去了。   “哎!”几何望着恩公快速转去的背影,忽觉心下一落,又是空寂又是不舍,再看那男子身背包裹向官道走去,难道也是个行路的?“这位大侠,还不知您姓甚名何?日后也好——”她欣喜地追了上去,投奔张投奔李,哪有投奔这人放心?   “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而已,咳,道长太客气了。”那男子公事般略略作揖,自顾向前。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几何决定发挥自己厚脸皮的特长了,“不知恩公要去哪里?向北是吧?听恩公有恙在身,我送恩公一程!”   那男子被噎住了。他停了脚步,转向了满脸带笑的几何,面色阴晴不定。“谢了。”他挤出的声音很低,“拐子着实可恨,今日顺便出手罢了。在下还着急赶路,这就去雇马上道,着实不劳道长费心了。”   “不费心不费心,我也着急赶路!出门在外,多个人多个照应,一旦有个头疼脑热的……”几何小步快跑,热情洋溢。   为了不被恩公甩下,几何眼都不眨地雇了匹最好的马。莆田至福州一路山道,有此人为伴,再安全不过了!“这一路景色真——美,敢问兄台贵姓啊?”几何紧紧贴着马,嘴上一时不停地寻机搭讪。   那男子叹了口气,眼皮一翻,“姓戴。”   “好——姓啊!”几何死死揪住缰绳,这贵马高大,她座在上面着实有些胆颤,“还不知……戴兄名号,有道是十年修得同船渡,你我二人此番……”   “戴龙城。”男子赶紧堵住了她的话。   “好——名字。”几何嘿嘿地笑了。爹说的对,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啊,看,这不是把名字套出来了吗,“那龙城兄……此番是去福州?还是去——”   “这马对山路熟的很,不用紧张的。”戴龙城瞥了她一眼,好心地提示了。   几何尴尬地咧嘴,她虽然心里依旧害怕,却也不想在这人的面前丢了脸面,当下强装镇定,僵硬地坐直了身子。   两人行进了一个时辰,天至正午时分。“这位道长,在下确实有急事,”戴龙城突然一策马,拱手告辞,“这官路上商队也多,您依附个金字招牌上路即可,最多破费请人些酒水。在下抄近路了,山高水长,就此别过了!”   “哎!龙城兄!”几何没想到他能撇下她!她一时间也忘了惧怕,竟策马追了上去,“你既然什么都明白,怎么忍心将我扔下啊!你也看到了,这世道险恶略卖人凶得很啊!我一旦再碰上该怎么办?!”   “这年头,人贩子不逼急了是不贩出家人的!”戴龙城在马上连眉眼都没抬,“你无技傍身,见到事儿就绕着走,如今国朝算是太平盛世,你一手脚齐全的七尺男儿,走官路、别惹事,无大碍的!”   “太平个头!”几何实在是忍不住了,“我若是七尺男儿,才不来觍颜攀附于你呢!”   “你一女子?”戴龙城闻言很是吃惊,“扮道童作甚?”   “你说这年头,我还能扮做什么?”几何愤愤反问。   林路很窄,马速很快。几何骑着那高头大马在树林中飞快穿行,就像是要笔直地往那树干上撞一般!眼见着离官路越远,危险又多了迷路一条,她更不敢将戴龙城这救命的稻草松手,索性完全寄托马匹,闭眼伏身了!   俗话说,软的怕硬的,硬的怕不要命的,不要命的怕不要脸的。一段时间后,戴龙城终于彻底认命了。这个女人是甩不掉了!他放缓马速,开始正眼瞧几何了。只是这稍一打量,目光就不由停在了几何那双醒目的大脚上。“你……你是哪里人氏?”他怔住了。   “我……”几何怎会不知这惊诧的韵意,她窘迫的很想把脚给藏起来,却无处可掩。“我是……”她还未斟酌出话解释来,就看到铺天盖地的一张大网落下!   还有,振聋发聩的一声大喊:   “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从此路过,留下买路柴!”   ……   “没鸟兴!真他娘的不吉利,开张就逮了个道士!”   几何被挂在树杈上,看到几个愤愤然议论她的面孔。有没搞错,她还没骂娘呢,这帮山匪太无耻了,居然只出声不动手,训了黑熊和猴子来打劫!可怜那戴龙城就算功夫再高,也不敢和围住他的数只黑熊过招,在山贼的吆喝胁迫下,很快就乖乖做了俘虏。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看来英雄也是能屈能伸的。   猴子把马牵走了,喽啰把人绑了起来,“这个拿剑的捆结实点,好像有点身手。快,赶紧收拾好了,别影响下一单生意。”山匪头目大声招呼着,众喽啰携动物重新隐蔽,等待下一拨倒霉的人……   捆得和粽子一般的几何和戴龙城被抬到深山中,扔进一间空荡荡的大牢房。这牢房四面漏风,简易的很,看地下却是异常的干净,什么污迹血迹甚至垃圾都没有。几何突然想起山匪们议论的话,难道……他俩是这群人打劫开张的第一遭?!   “龙城兄,”她挣扎着凑上前去,紧张地压低了声音,“你说,他们会把咱怎么样?是新手啊!还带着熊!”   “鬼知道?说不定是喂熊。”戴龙城没好气。他四下一打量,眉头一蹙,又开始了咳嗽。   “你有内伤?”几何揣摩着询问开来。瞧这人没病没恙的,还有武功傍身,这样的咳嗽,八成是脏器受了震伤。   “没伤的话我早跑了,还能给这群鸟人捉到?”戴龙城闭目,“稍安勿躁吧,暂做休整,以待事变。”便再也没了言语。   几何枯视半晌,见他也没个回应,只得没趣地坐回了身。想想今日之事,若自己不死皮赖脸的缠着这人,继续走自己的官路,是不是就遇不上这抢劫之灾?唉,美色误人啊。   天将黄昏,外面雷电交加,突降大雨,一来便是瓢泼之势。简陋的牢房很自然地就进了水,几何狼狈地缩到了高处,肚子还饿得咕咕直叫。大雨生烟的,这帮山匪居然也不收摊,大冬天的,一个个也不怕都淋出病来……   过了好一阵子,牢房外终于传来了喧哗之声,山匪收队了。咒骂声、训斥声,还有凌乱的脚步声齐齐正朝着牢房而来,要干吗?几何的心蓦然跳到了嗓子眼。   铁链打开后,“扑通扑通”!扔进来十来个“粽子”。捉了这么多人?几何不由咋舌,看来这群山匪真是遇上大买卖了!   “把那三个打伤弟兄的家伙剥光了喂熊,把货都拉到库里。”那个头目大声吆喝着,“娘的,等了一天也没等来个娘们,压寨夫人都没的选,真他娘的没劲……”   戴龙城终于睁开了眼,无声地斜瞥了下几何。几何一个寒颤,觉得脊背通透发凉。地上那十来个“粽子”都挣扎着起了身,几何怯怯望去,正对上了其中一人之脸,“啊?”心内不由一惊!   她看到一张英俊的、熟悉的脸——正是在莆田正阳客栈,住她东墙的那个假扮商旅的海匪头儿!虽然那脸现在被泥水弄得狼狈不已,但她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天啊,他们竟也走此路,也被熊给逮住了!   “这位道长也在?”那英俊男子瞥见了几何,白牙一咧,开口还蛮亲切。   几何尴尬地点头,真是缘分啊,她不等戴龙城询问就赶紧解释上,“我们同在正阳客栈落脚,住隔壁的。”其实她很想贴耳加上一句,这些人不是什么好人!   “同是天涯沦落人,”戴龙城嘴角一弯,“在下顺天戴龙城,赴闽买些蓝靛。”   “幸会。在下泉州郑一官,去福州贩卖暹罗国的象牙犀角。”英俊男子不能抱拳,当下只略略颔首。   “火呢?火折子呢?”“都不能用了!让雨给淋了!”“他娘的,晚上得冻死啊!”“怕冷的搂着熊去睡!”“你不怕冷,把衣服给我!”“黑灯瞎火的,到哪儿弄火,坚持下等明天吧!”……牢房外传来山匪此起彼伏的喊叫声。   原来这些贼人的柴火湿了,火折子也废了。再加上一身泥水的,这深山里的冬夜,可怎么熬啊……几何叹了口气,觉得自己还算是幸福的,至少衣服是干的。再瞧那戴龙城和郑一官,俩人正相见恨晚,高山流水伯牙子期般地交谈着。好几次,几何都想去插话提醒戴龙城那个郑一官的海匪身份,但听着他们二人嘀嘀咕咕地谈论起逃跑方案,决定还是把话放到脱险后再说。海匪也是匪,说不定会见招拆招、有脱险的妙计呢。   可是,几何听了半天也没听出什么高招来,那俩人设计了无数个方案,但都卡在了同一个瓶颈——挣脱束缚和砍掉贼人都没问题,就是怕贼人唤起了狗熊!那熊和猴子一旦摸黑参战,那可真是一个人也逃不出去的……   “冻死了。”牢房外传来了喽啰们的谈话声。   “一共三间屋子,一个当囚室,一个当仓库,咱们这么多人挤一小间。”听口音,抱怨的是个粤地后生。   “反正纸糊窗的草屋,屋里屋外一个冷法,还是在外面清净吧。”这个赣人看似成熟些。   “等了三天就抓来这么点人,也没个娘们。”粤地后生嘀咕。   “娘们来了也轮不到你!要做压寨夫人的。”赣人讥笑。   “谁说的!当初老大说了,同甘苦!是男的就喂熊,是女的就充公!”粤地后生理直气壮。   “唉……我看悬,”赣人压低了声音,“我只说给你一人听啊。这道根本没人走的,你看,三天才弄来两拨人,光喂熊也撑不了几日啊。熊若是不行了,光凭咱这些人的身手能抢来什么?我看,离散伙不远喽!”   牢房内的众人突然没了窃窃私语。几何瞥了眼戴龙城,发现这厮的脸也白了。原来英雄也怕死啊……她心内一哂,突就不紧张了。   夜风在空旷漏气的大牢中长驱直入。冷啊,几何不由向戴龙城身边贴了贴。男人至阳的身躯散发着比汤婆子还要舒适的温热,这温热慢慢传入她的胳膊,熨帖的很。死到临头还顾忌什么呢,几何索性整个倚靠了上去,心安理得地享受起来。戴龙城身子明显一直,嘴皮张了张,但终还是强忍着把话扼制在咽喉里。   牢房内的气氛很不好,海匪们贴在一起哆嗦着取暖,互相之间也不言语,完全没了初来时昂扬的心气。几何反倒没什么怕的了,和戴龙城一起喂了熊,总好过被拐子卖到妓院蹂躏死。她脑海里突然冒出一句小说中经常写到的话:“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若他们是对情人,这架势倒是符合了小说的意境。“呵……”她不由轻声笑了出来。   “疯了,有什么可笑的?”戴龙城愤愤然。   “我在想……咱俩会不会同年同月同日死?”几何笑着嘀咕。   “呀呸,你会说话不?”戴龙城哪知她心里所想,狠狠白了她一眼,“谁让你非跟着我?这就叫自作孽!”   “话不能这样说啊,我死在这里总好过死在拐子手里,”几何轻松地回答,“所以你也别太自责了,我是绝不怨恨你的。”   戴龙城面色一黑,强忍着没再言语。   夜慢慢深了。可牢房外的声音一直没有消停的势头。寒夜冷雨,让人无力睡眠。山匪们很烦躁。   “咣当!”牢房中的人突然发现门被打开了。竟是山匪头目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一群哆哆嗦嗦的乌合之众。   “那俩人的衣服是干的!”有人眼尖,伸手一指几何。很明显,在场的除了戴龙城和几何没淋到雨,其他人都是落汤鸡的架势。   “扒下来!”头目的眼珠子都红了。   作者有话要说:  1、郑一官(郑芝龙):(1604年-1661年),号飞黄,小名一官,有飞虹将军的称号,中国福建泉州府南安石井乡人(几何老乡啊,呵),明朝末年以中国南部及日本等地为活跃舞台的商人兼海盗,以所经营的武装海商集团——一官党著称,发迹於日本平户藩,为台湾郑氏王朝开创者郑成功的父亲。明?天启四年(1624年)1月底,郑一官离开田川氏和还没有出生的儿子,被李旦派到澎湖,担任荷兰人的通事(翻译)。荷兰人为了垄断对日贸易,指使一些中国船只在中国沿海掠夺,郑一官也是和荷兰人合作的海贼之一,为荷兰人执行在台湾海峡上截击前去马尼拉的中国帆船的海盗任务。   ☆、狭路相逢   山匪们得令上前,七手八脚地按倒了戴龙城和几何,就开始解绳子。几何吓得是魂飞魄散,发现她衣裳里的房契和银票不要紧,这要是让匪众们发现了女儿身,压寨夫人的下场就和被卖到窑子里没什么两样了!   “慢着慢着!”她拼命地大喊起来,“小道有主意!小道有个主意,绝对可以让各位大爷暖暖和和地过了今夜!”   众山匪停了下来,面面相觑。终还是头目颔了首,示意众人把几何拖起来回话。“小道士,你要知道利害,要是敢说谎骗老子,马上就把你扔去喂熊!”他危险地眯起了眼。   “无上……天尊,出家人不乱讲话的。”几何压下恐惧,正色施礼。   正当她弓腰间,又有山匪发现了她缠在腰上的褡裢,扯来打开一看,除了地图干粮,还有一把手铳!   “揣这么细一个鸟玩意上路,你准备打蚊子啊?”那头目接过这遂发手铳,不由嗤之以鼻,“老子就不喜这些东西,前头还有个大鸟铳呢,顶这三倍大,想打只鸟,那准头还不如短弓!等你准备好了,鸟早飞了!气的老子卸了药,放灶台上压盖子了!”   众人大笑。   老天保佑,这群人不识货……几何当下万分庆幸,赶紧赔笑连声称诺。   “也就你们这些道士稀罕这东西,”那头目随手将手铳扔给了手下,“说正事,怎么把爷爷们全部给弄暖和了!”   “各位大爷,请看。”几何拿出随行水囊。“此物乃是我们道家秘传之宝,迎风抖动即燃,若倒入盆中,无须附着物,便可火势盈盆。但是……此物见不得风,使用时,必须把窗户关上。”   “这么神?”那头目摸了摸下巴,“你来试一下。”   “像这样漏风的屋子肯定是不行。”几何正色摇头,“就有这么一点神水,我只教你们如何点火。回去后,你们围拢一处,将窗门封严实了,待火势升起时,加入湿木也可助燃。谨记无风,我保你们一夜暖和。”她要来了废纸,稍微从水囊倒出来一点液体——这正是她用来烤“汤婆子”的那个水磷。几何手腕一抖,湿纸迎风起火。   “啊!好啊!有火了!”山匪们雀跃。   “把这道士正着捆了。待爷爷们暖和了,再行论赏!”头目更是欣喜不已,“你们这些俘虏听好了,别动歪歪心思!正好明日没了熊食,谁要是不老实,省的爷爷们挑了!撤!”众山匪簇拥着水囊离开了。   几何刚松了一口气,还没来得及为自己的行为忏悔,就感觉旁边有一道考究的目光射来。她一转头,发现戴龙城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她,那目光幽深、探究、冷鄙、疑惑。   “怎么了?”她很诧异他那复杂的表情。   “你……”戴龙城嘴角一弯,不知怎么了,这笑容让人感觉诡异的很。“你好狠的心思。”他附耳上前,几乎唇语。   几何一愣,难道这小子明白水磷?看懂了她的举措?!“是他们逼我的,”她肃颜低声回复,“若你是女子,会乖乖去当压寨夫人?任由这群鸟人糟蹋?”   戴龙城盯着她,感觉要从她的瞳神中瞧出什么来似的,“那但愿,他们不会有活口。”他微微笑开了,“否则,你会死的很惨。”   “你就不要为我担心啦,是祸躲不过,”几何大咧咧地笑了,“我死也会带几个垫背的。只是龙城兄你要记住,到时候离我远点。我死后你们就自由了,也算还你的救命之恩了!”   这群山匪给她换了正绑的姿势,绑得还不紧,她的手完全可以触到囊中的火药。如果稍后有山匪残余来寻仇的话,她就带他们一起去上西天。   戴龙城点头,不语。   屋子外面很静。静的有些令人发慌。几何甚至闭上了眼睛,等待着突然一声惨叫,或者是纷杂的脚步声向她奔来……可是,没有。   一柱香过去了,一个时辰过去了,两个时辰过去了。外面始终静悄悄的。众人磨开了绳索,趁着晨曦未至,悄然向外间探步。   ——外面没有一个人。所有的山匪都集中在屋内,似睡过去一般。戴龙城劈腿踢开了门,捂着鼻子快速闪到一边。   屋内很黑,没有一点火烛。借着月光,可以隐约看到一屋子横七竖八的尸体。几何扫了一眼,甚觉罪孽,不由悄声念了一声佛号。   “‘阿弥陀佛’不是道士念的。”耳边突然传来戴龙城的讽笑。几何一惭,四顾一瞧,所幸郑一官之流都在忙着另屋寻货,未听此言。待烟尘散尽,几何入内摸走了自己的遂发手铳。仔细检查了一番,完好。想如此宝贝却无人认得,若是手铳通灵,此刻也会伤心不已吧。   几何整理好褡裢,刚出得门,就见郑一官率众致谢,“多谢这位道爷救命之恩,不知道爷如何称呼,日后一官也好报答。”   “自保而已,怎值得公子如此。”几何惭愧拱手,“说来也巧,在下也是泉州人氏,你我还是同姓,在下贱名‘几何’。”   “这么巧?!”郑一官很是开心,“郑——几——何?”他嘀咕开来,不由乐开了,“道爷这名字倒是奇,想必是有什么来历吧?”   “郑兄,我们还有事,先走一步了。”戴龙城竟破天荒地插了话,他微笑示意几何,随他寻马去。几何有些受宠若惊,这冷面男居然这么主动地邀请她!还带着笑,第一次啊!这厢不由心花怒放,赶紧跟郑一官告辞,屁颠屁颠地随着戴龙城而去。   马很好找。海匪的马都牵走了,就剩下他们二人的坐骑了。几何看着戴龙城体贴地牵着两匹马前行,心里美得能开了花。雨后的空气很好。二人溜溜达达地下了山,正好赶上日出。红光金影,绿草香露,白马俊男,美轮美奂。这不就是传奇小说中的情人爱侣吗?几何突然觉得自己耳根一热,沸血荡漾。既然上天都送来了,那就好好把握,不让这个男人跑了!瞅着戴龙城芝兰玉树般的背影,她情不自禁地咧开了嘴。   前方水草丰美,地势开阔。“郑姑娘,”戴龙城突然回了头,冲她淡笑了开来。   “嗯?”几何满面娇羞地垂下了眼眸,静静等着他继续说些什么。   可是,那戴龙城只是一直在笑,那奇怪的笑,直笑得她越来越慌,头皮发麻……   “又见面了。”戴龙城不怀好意地缓缓抬起右臂。   几何诧异地瞪着他,只见他伸手将衣袖缓缓卷开。   ——他的右手腕上,有一个圆形的红印?   哎呦不是!是牙印!!   “啊——”几何突然倒吸一口凉气,失声尖叫起来!   “哈哈!你记得啊。”戴龙城双手叉腰,就差没仰天大笑了,“老天待我甚厚啊,得来全不费功夫!郑小姐,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几何乖乖地跟在戴龙城后面,极端垂头丧气。   真是时衰鬼弄人啊,自己怎么总是才出虎口又进狼窝呢!绕来绕去,竟又绕到那个可恶的锦衣卫手里!这个芝兰玉树的情人,居然是偷看她洗澡的淫贼!鸟人!混蛋!!   这世界太残酷了。可怜自己的春心刚刚萌发,就被无情地扼杀在襁褓中……她无数次地摇头,想把这可怕的梦境摇醒,却总是徒劳。   对,这事情是有预兆的!怪不得这戴龙城的声音她一开始就觉得熟悉!可是,她根本就没往这方面想!她被这小子英雄救美的义举和好看的皮相迷惑了!她丧失了判断力!想她这辈子,能熟悉几个男子的声音?她这笨脑子,怎么就不想一想呢!爹说的对啊,世事险恶,她还是一点经验都没有啊!这个戴龙城,他声音耳熟,他有奇怪的震伤,他还认出了水磷……多么明显!   马,突然停下了。   几何冷不丁回了神,竟发现前面林中有人在列队等着他们。她定睛一瞧,是郑一官及手下,好像清点完了货物,整队待发。   郑一官见了几何,微笑着策马上前。几何目光刚一游离,就受到了戴龙城严肃的警告。“少玩花样,小心我捆你上京!”他笑面如常,嘴皮微动。   几何干干地咧了嘴,笑的比哭都难看。   “道爷此行是要去哪里?”郑一官言语间已靠近马前。“我等此去福州,若是同路,一起可好?”   几何怯生生地望了戴龙城一眼,赶紧笑辞了。   “那郑某拜谢道爷救命之恩了,山高水长,有缘再会。”郑一官竟下了马,大礼庄重作揖。   几何没料到他会如此,岂能马上受礼,她赶紧也下了马,伸手去扶。“郑兄太客气了,小道只不过是……”   说时迟,那时快,几何只觉得一阵风过,自己突然被人揽至怀中!   郑一官!她的大脑彻底呆滞了,一点思路都没有!   “放开她!”戴龙城的反应很快,瞬间便弃马拔剑逼了上来!   “姑娘莫怕,”却见那郑一官一边软语安慰,一边拖带着几何速速后退。众海匪拔刀出鞘,一时全挡在他们身前,那刀口,齐刷刷地对着戴龙城!   姑娘?露馅了!自己又被劫了?海盗也兴抢压寨夫人?!几何叫苦不迭。这世界还有比她更倒霉的人吗……从锦衣卫到拐子到山匪到海盗,要说她这女人,也太抢手了吧!   “姑娘莫怕,郑某看姑娘神色异常,恐受此人挟持,故出此下策。”郑一官退至安全地带,小心地将几何放下,“若郑某看错了,马上向姑娘和那位大侠赔罪。”他的牙齿很白,笑容平和。   “没……没有看错!”这悲喜交替的太快,几何的嘴都不好使了,她真的想狠狠夸奖下郑一官,这海匪头子果然不是白当的,太厉害了!   “郑兄,我是为朝廷办差,这女子是钦犯!”戴龙城看出事态不妙,忙亮出身份。   “戴兄弟,她一豆蔻女子,能犯什么大奸大恶之罪?”郑一官闻言后却面不改色,“她既不是大奸大恶之徒,周遭又没人监察你的行踪,念在咱们毕竟共患难过,请高抬贵手吧,得饶人处且饶人。”   “郑兄,她是朝廷钦定的要犯,此番务必要押解进京,还请兄弟不要挡了戴某的道!”戴龙城一抖兵刃,剑锋飒飒,“要知道包庇者,按同罪处!”   “哈哈……”郑一官反笑得更利害了,“戴兄弟,就实话跟您说了吧。哥哥是混海上的,最不怕的,就是朝廷那一套。我们只知道有仇要报,有恩要还。在道上混,就数这规矩最大。今日之事,我没遇到则以,既然遇到了,就不能置之不理。昨夜若不是几何姑娘出手,你我如今还不知是什么状况,救命之恩大过天,为何不能放她一条生路呢?”   “你我既不同道,多说无益。”戴龙城一咬牙,直接亮了剑势。   “戴大人!”郑一官却突然抬高了声音,“郑某不想以多欺少!更何况,你身上还有内伤。我们海上人讲究一诺千金。哥哥惜你也是个英雄,所以不愿痛下杀手。今日几何姑娘我带走了,你若不执意来追,我等就不取你的性命。此诺必行!”   话音刚落,海匪们齐刷刷地拿出一排火铳。   ——这玩意虽然准头不行,利落劲儿也不及弓弩,但组起团来就要命了。一排打出落地开花弹,打不死人也保证能伤残了人!   果然,那戴龙城见之变色,不等海匪点了引信,便一个鹞跃,翻入了林中……   几何又安全了。   作者有话要说:  1、液态黄磷也是磷,燃烧的时候会有烟,那烟是剧毒的,关门堵窗会死人的……   ☆、日本郡主   几何心里很忐忑。不知自己是真的安全了,还是更加危险了?久闻盗亦有道,看样子这郑一官像是个有道的海盗。但有戴龙城那只美男蛇咬她在前,面对郑一官这个相貌英俊的“井绳”,几何无论如何也不能完全放下心来,她无法回到从前那么纯朴的思维了。她现在怀疑一切,看谁都像坏人!   这个人会不会是在打消她的警惕,想把她卖到吕宋去?或者,弄到船上当压寨夫人?还有,她离开了戴龙城,离开了危险,为什么反而心里闷闷不乐呢?她闭上眼,竟全都是那个戴龙城的音容笑貌!她蒙他仗剑相救,她与他策马山林,她和他嬉笑颦闹,她靠他暗夜取暖……有关他的一切一切,仿佛有人用刀刻进了她的脑海,天啊,她喜欢他,她竟开始想念起他!   疯了疯了,他是要抓她的人啊!几何使劲晃头,强迫自己清醒一些。   郑一官貌似温和,他手下兄弟也都是些直爽的粗人。带几何一同上了路,众人就七嘴八舌地就开始了问询。“一姑娘家既穿上道袍,自然是有难言之隐。”“有什么冤情跟大哥说,大哥能替你砍了贪官!”“几何姑娘为何被朝廷通缉啊?”   几何陪着笑,只说是父死寻母,可能父亲在京师惹了仇家,来公报私仇。她长了教训,逢人只说三分话,不可全抛一片心。   “几何姑娘要去哪里寻母?可有什么线索在下能帮上忙?”郑一官也插了话。   “我要进京。”几何想了想,“我只知道一个传教士见过我娘,我要去找那个传教士。”   “如果是洋人,还比较好找。”郑一官微笑颔首,突然,他又似想到了什么,“你就这样,孤身一人进京?”   “到了福州就好了,我可以冒充道士使用勘合,直到杭州呢。”几何觉得也没什么好隐瞒的。   “到杭州之后呢?”郑一官竟追问到底了,“千里迢迢的,你怎么再赴京?”   怎么赴京……天知道。“呵,”几何感叹一声,“到时候再说吧。船到桥头自然直嘛。”   “那进京可有落脚之处?”“可有熟人?”“银两可够?”“什么都没有你怎么敢上路!”   几何越来越无语,面对郑一官一连串的问话,她着实不知该如何回答……   海匪的事情不少,几日后进了福州,一群人先去了趟港口,把货物装上船,和留守的同伴接应上头,这才松懈下来。几何见他们处事潇洒不羁,大碗喝酒,大声唱歌,好生逍遥,心中也不免生出艳慕。   “明日我送你去福州官驿,”郑一官在狂欢宴上兴致很高,“今天就在这里好好痛快一番,送了你,我们也要出海了。”   要送她?几何心里一颤,原来他没有二心,是真好人,难道自己提防错了人?“看着你们,好开心啊。”她尴尬地转了话题。   “我们每一次出海,都不知能活着回来几个人。所以,就把每一次出发当作是最后的狂欢。”郑一官的脸上洋溢着微熏的笑容,“人生得意须尽欢嘛,来,几何姑娘,何必压抑自己,寻不痛快,不要去想烦心事,我们今朝有酒今朝醉,开心一时赚一时!”   “好!”几何觉得这话甚投自己的性子,当下也抄起酒杯,痛饮起来。国朝很少有女子如此豪迈,众海匪见状,纷纷上前碰杯。喝酒喝的是氛围,众人不分贵贱,皆是兄弟姊妹;事情不分大小,都拿到桌面上谈谈。几何在这样的气氛中惬意得很,一时间与众人称兄道妹,打成一片。   阿虎说,现在贩丝得利太多,荷兰人,弗朗机人都盯着这块肥肉,这两家早晚得在海上干一仗。   阿豹说,贩丝得利多什么,就是没人愿意揽贩瓷器的大活儿,这瓷器到了外面,价格翻的更利害呢。   “为什么没人愿意贩?”几何插话了,“还是因为瓷器易碎吗?”   “是啊,”郑一官点头,“要是有办法让瓷器不碎就好了。我们就可以不和荷兰人竞争,自己去日本赚大钱了。”   “哈哈……”几何借酒劲笑了起来。“那不都是老问题了吗。贩丝的人多,无非是因为丝绸不怕颠簸,就算船舱进了水,在到岸交割前找个小岛晾干即可。可是瓷器不行,一旦碎了,就不值钱了呗。”   “几何妹子还挺懂海商的?”阿虎惊愕。   “皮毛皮毛,在你们面前不敢托大。”几何笑嘻嘻地摇手,“但我有个主意,可以说来你们听听。”想当年她同爹娘出洋贩糖的时候,看到爹娘为了多赚银子也夹带过瓷器。娘为海运瓷器还想了一个绝妙主意,不外传哦。不过今日她着实是兴奋,再者海匪们豪迈性格讨喜,也帮她逃出锦衣卫的挟制,就算报答恩情,说了吧!   “小规模的夹带你们都是行家,我就不罗嗦了。若整条船运瓷器,都是用木架子的吧?”几何一拍桌子。众海匪点头。   “中间填棉花也没用,因为船舱经常要进水。水一泡,棉花的作用就废了。我的法子就是——”几何吃吃地笑了,“填绿豆!”   郑一官一怔,旋即拍掌称奇!“妙!实在是妙!”众海匪反应过来,纷纷叫好!这绿豆遇水生芽,芽枝填阻到瓷器和木具间隙,自然是防护周全,妙不可言!“绿豆,哈,这下可帮了我们大忙了,几何妹子是头脑生金啊!”众人把几何簇拥到了中间,欢呼不已。   “几何妹子,你真利害。敢喝酒,敢拿火铳,还有头脑,不像是国朝那些小脚女子!干脆跟着我们走吧!到海上混吧!”阿虎举着杯子,大声吼了起来。   几何当下笑容断裂,酒一下全醒了。   “阿虎,几何妹子还有自己的事,”郑一官压下了众人的起哄,“一个大好的姑娘,还未找夫家,你们就别拖她上贼船了!”   “可惜我大哥已经娶妻,信那个什么教又不能再要女人。”阿豹也吼了起来,“要不几何妹子你真适合给我们当嫂子!哈哈哈哈!”   果然提到压寨夫人的事了……几何这厢面色惨白,腿脚都哆嗦了。她开不得这个玩笑的!当下手在腹部暗地摸索着,把火药囊拽紧了些。   “别乱说话!”郑一官的脸更红了,“几何是我的妹子,也是你们的妹子!”后面他还说了什么,几何都记不住了。反正在一堆话之后,她被拉到了一边。   “弟兄们都是玩笑习惯了的,妹子你千万别介意。”郑一官看出了她的紧张,郑重地从怀中掏出了一幅巾帛。几何怯怯探头一望,竟是一个眉眼细细的瀛洲女子画像。   “这是我的妻子,田川氏。我的第一个孩子今年冬天就要出生了。我是信天主教的,有‘毋行邪淫’的诫命。所以,我此生只会有田川氏这一个女人,不会纳妾,也不会另娶。”郑一官讲的很诚恳,“几何,你聪明,大方,与众不同,我确实喜欢你。但是,是真心拿你当妹子的那种喜欢,还请你不要担心。”说着,他又拿出了一封书信。“我在杭州有个经商的朋友,其家宅在京师,家业算中上,行商线路涉及外洋,主要是,我曾对他有过救命之恩。关于你的事,我想了一路,突然想起了他。这书信你带好,这人一直想报答我的恩情,我想,看了书信他一定会妥帖安置你的。如此,你赴京路程及在京城的住处、立身行事都迎刃而解了。”   几何难以置信地眨了眨眼,真好人啊!自己居然遇上真好人了?这海匪头儿根本就没动过略卖人或压寨夫人的心思,而是殚精竭虑地为她考虑谋划好了一切!“这……多谢郑大哥了!”她接过这烫人的书信,有些无言以对。   “既然我们刚才都互称兄妹了,还客气什么!”郑一官笑的很爽朗,“这会子也别扭捏着了!来,喝酒去!”   这一夜,宿醉。第二天,待几何起床时候,已日上高杆。她记不清楚昨夜那混乱的场景了,只记得自己好像当众说过,“这天主教真好。我日后嫁了人,也要让他信天主!”“我有喜欢的人,可他不喜欢我!”“我要是会功夫就好了,就把他抓来当压寨郎君!”这样的混话……完了完了,丢大发人了,一个未出阁的少女竟说出这样的话!她羞愧地捂住了脸。   草草吃过了饭,众海匪将几何送至福州官驿,看她递了勘合,定了马车,这才遥遥挥手告辞。“妹子,你若受了欺负,记得到海上来找哥哥们!”众海匪爽朗地大笑。   几何挥手,目渐含泪。她伫立当场,愈发觉得自己一直是以小人之心度了君子腹,猜忌、欺骗了他们那么多天,当下甚是不安。“郑大哥!等一下!”她心一横,快步追了过去。   “对不起,我一直没跟你们说我的身世。因为我……”她干干地解释着。   “女孩子单身闯江湖,必须要有戒心,你做的没错。将来也一定要这样。”郑一官笑着拍着她的肩膀。“以后见面直接叫大哥,咱俩一笔写不出两个郑字,从今后,就是嫡亲的兄妹!”   “大哥……”几何心中惭愧,更加说不话来了。   “若是过的不好,就回泉州来。到海上找大哥,你说郑一官,或是尼古拉?一官,他们都知道。”“找我们也行,阿虎,阿豹!几何姑娘,我们都记得你!”众海匪也七嘴八舌地开了口。   “哥哥们,太谢谢了,”几何愈发觉得无颜受之,她想了想,还是从怀中掏出书信,递了回去。“其实我真的是朝廷的钦犯,”她正色说道,“我是火箭狂翁郑勰的女儿。你们看,捉我都不用六扇门,而是北镇抚司提督刘侨大人亲带着锦衣卫来。所以,我想还是不要连累了哥哥们,还有那位未谋面的朋友了……”   “不要紧。”郑一官挡回了信笺,笑开了,“我们常年在海上,亲眷也都在海外,最不怕的就是官府的株连。再说天下大着呢,你不也说只是那个姓戴的锦衣卫见过你的模样吗,他哪能那么巧地再找到你!对了,瞧我喝高了忘事了!哥哥还给你想好了一个妥帖的身份!”他大叫拍着脑门。   “什么身份?”几何很是生疑,国朝数百年来户帖户籍异常严密,哪里有什么空子可钻?   “呵呵,”郑一官胸有成竹。“日本人。”   “啥?”几何简直呆滞了,“日本?我只知道‘日本无货,有银’。”   “哈哈……”众海匪皆大笑,“妹子知道的还不少呢!”   “知道这个就够了!来来来,”郑一官从怀中掏出一卷轴。   几何诧异地望去,见是一个头顶高帽,两撇八字胡的男人画像。那男人面貌倒算清秀,只是装束怪了点,说道士不是道士,还穿了个蓝袍子,腰间还挂把刀。她琢磨了半天,也琢磨不出什么名堂来。   “这就是你的父亲”。郑一官平静地解释开来,“日本诸侯,上杉景胜。他去年死了。”   ……   几何坐在官驿的马车上,盯着那卷轴,将郑一官教的知识背了个滚瓜烂熟。   “日本在你出生时乱得很呢,诸侯争霸,就像我们的战国时代。”   “冒充郡主怕什么,日本有的是大名,大名有的是女儿。这个上杉景胜的正妻高贵而凶悍,庶女的处境自然不好。”   “再说上杉景胜都被德川将军软禁封地多少年了,去年人都死了,不会有人寻到他对证的。”   “就说你少时在战乱中散了,从小是流亡东瀛的明人养大的,传教士给你起的名字,叫几何。”   作为一个被软禁的日本城主庶出女儿,在战乱中失散的她从小被明人海盗养大,这主意简直太好了。这下她的大脚,她的户帖户籍,她所有不懂的事情都可以找到理由来搪塞。   ——因为她不是明人!   郑一官的心思太缜密了!除了爹娘,几何第一次对人有了五体投地的佩服。说实在的,她倒真挺喜欢那群海匪的。随他们出海开创一番事业,打跑红毛,开辟疆土,这理想多么美好……如果没有寻母的重任,想必,她就跟着他们走了吧……   正想着,马车外突然传来了车夫的问讯声:“对了道爷,小的忘了问了,前面咱是走大关,还是小关?”   作者有话要说:  1、正如阿虎所说,1624年秋天后,荷兰、西班牙两个殖民主义国家为了争夺台湾的统治权发生战争,荷兰得胜,独占了整个台湾 。   2、绿豆之事,传是宋代一市舶使想出的。都是海商,我借来用用。   3、明末正是天崩地裂、思想活跃的时代,天主教一时间颇吸引了一些士人,教徒有徐光启(崇祯年间位极人臣)、李之藻、杨廷筠等朝廷重臣,还有郑芝龙(郑成功他爹)这样的风云人物。依照天主教的教规,纳妾不被允许且被视为重罪。而坚定心志入教的人,如何处理已娶之妾则又不同,有给予银两直接遣出的,有从此分地而居以礼相待的,更有将其寄于亲友处的。本来士人圈子里重情之人很是不少,前后的悲欢离合,真是无法一语道尽。还有自杀,也是不被允许的。所以明亡之际,教徒王徵在绝食自尽之后,友人要为之曲笔而称其为被杀。   4、上杉景胜(见下图):日本战国武将,大名。(1556年1月8日-1623年4月19日)上杉谦信外甥,养子。在御馆之乱中打败上杉景虎。篡夺了上杉氏家督之位。在其执政期间。领地逐渐缩小。最终被改封至米泽三十万石。正室是武田信玄的女儿菊姬。   咣咣咣,几何的日本爹就素这个模样~   ☆、东厂名册   大关小关?什么意思?几何一怔,当下只能闷声回复了,“小哥,先走着,待我考虑下。”   爹说过,什么事都不能露怯,露怯会被人欺。所幸她随身带着地图,当下赶紧向褡裢里摸那《天下水陆路程》去。褡裢里现在空得很,遂发手铳被她当做礼物送给了郑一官。国朝的寻常手铳多为单发,制动繁琐,偶有十连发笨重不讲,还极易炸膛。这遂发手铳可是她爹数年心血研制而成,顷刻就可以实现弹药更替供给。当做认兄和报答的礼物送出,再合适不过了。   《天下水陆路程》是本宝书。几何寻了闽浙商道,认真地读着。原来从八闽到浙地,国朝有两条通道。分别是分水关大路“大关”与仙霞岭“小关”。她先看了大关记载,“衢州府西安县上杭埠驿,……三十五里怀玉驿,玉山县;九十里广信府上饶县葛阳马驿;……下水三十里,武夷山;四十里兴田驿,并属崇安……二十里至福建布司福州府三山驿。”又翻了小关,见写着,“上杭埠,水。九十里江山县;十五里清湖;路,十五里石门街,十五里江郎山;十里峡口渡;十里观音阁;十五里保安桥;十里仙霞岭,巡司。十里,杨姑岭,十里龙溪口;……七十里叶坊驿,五十里建宁府”。几何在地图上比划了一下,觉得这“小关”路线虽然中途没有分水关大路有河口镇这样的大镇,但也因此不要绕道赣地,可直接从仙霞岭闽浙相通。有近道,为何要绕远路?她又不是利用官驿勘合来游山玩水的差人。“哎!小哥,走仙霞岭小关!”几何果断地吩咐了。   “好嘞!仙霞岭小关!多谢道爷了!”车夫欢快地答应了。“啪”的一声马鞭声后,马车亢奋地加了速度。   一路顺利。车到浦城后,几何终于明白车夫为什么开心了,这仙霞岭小关虽近,但国朝没有驿道,所以这边花费的银子和佣金需要几何另包。几何不得不应着,心里却心疼不已。但既然付了银子,她索性在轿中垂目休憩,任车夫安排行程了。这一睡,身心俱轻松,迷蒙之间,竟上来了梦境……是那天的场景,戴龙城牵马下山,她满心娇羞紧紧随后,接着,他回过头来,抱住了她,说——几何,我喜欢你。   几何惊醒,木然怔怔。细细回味梦境,更觉面红耳赤。她这个钦犯居然喜欢上了捉她的锦衣卫!甚至连做梦都能梦到人家!天,这老鼠思猫的情节比她平素看的搞笑小说还要搞笑……   说来,几何也够衰的。还未过“山甚险峻”那段路,突然就遭了暴雨。这雨原也不大,淅淅沥沥寻常得很。不只是她,官驿的车夫、同路的商贾没一人把这小雨当回事儿的。没想到过了晌午,天突然变了脸,雨凶猛地加了力道,持久地保持瓢泼倾盆势。常行山路的人都知道,暴雨一久,便会有泥石滚落的危险,当下众人如同疯了一般,齐向前方开阔处冲去!   山路太窄,马车倒成了累赘,坐车的人都下地插缝狂奔。也不知这小关道上怎么就突然多了这么多人,人挤马抢的,比看皇帝出巡都热闹拥挤。几何也怕死得很,看了下山形,果断地弃了车夫,拼命往前钻去!   “隆隆!”泥石流来了……   劫后余生,状况怎一个混乱形容。逃出生天的人们全都失了光鲜模样,灰头土脸,在山谷里狼狈喘息着。天黑了,雨也停了。没被冲走的货物凌乱地混压在了一起,先休整过来的人正四处寻捡着有用的东西。几何的褡裢掉了,装衣物的行囊也不见了。那些东西都不值钱,她并不心疼,只是她在幸存者中寻了半天,也没看到官驿的那个车夫。完了,下一个驿站到江山县才有,她手头连地图都没有,这之间,怎么寻路啊……   所幸,人在经历劫难后心思会柔软,容易抱团。走此路的人大多都是一个方向,众人一商议,也算是患难之交,当下很多就称兄道弟,结伴前行了。几何不想多生枝节,也不上去搭讪,只是不远不近地跟着那些人。   上山的途中,能看到很多散落的东西,因为几何来的不算早,待到她能挑拣的时候,稍值钱的东西早已没了。书,沿途就剩下些破书了。几何随便一瞥,见都是些香艳的传奇小说,又被水浸得狼狈不堪,也失了捡拾的兴趣。只是,在一处山窝的拐角,她发现了一堆被“洗劫”的货物。她探头望去,是一堆不能再挑的破伞。嗯?这里面还夹有一个残破的褡裢皮,里面是一本干干净净书——《天下水陆路程》!   这难道是她的东西?几何兴奋异常。她索性跳入箱中,细细搜来,可除了伞骨,什么也没有了。说来,这本书的运气实在是好,竟和卖伞的箱子跌在一块,褡裢都开了,它却既没脏又没湿。   管它到底是谁的,正愁没地图带路呢。几何笑着拍拍书页,将其揣入怀中。   此去江山县还有数十里,小商贾习惯步行,再沿途捎买些货物。可几何哪里受的了徒步辛苦,她苦熬着跟人行走两天,脚底板就磨出了大泡。人不遭罪银子遭罪,银子不遭罪人就要遭罪。几何痛定思痛,开解自己去镖局雇了个代步车船。别人押镖物,她押自己。又在客栈好好躺了一天,养足精神,这才出发。   清湖至江山县,水路十五里。   “小哥也是走江湖的吧?”这镖局的船夫可没官驿车夫的高素质,路程漫漫无以打发,那一张嘴贫着呢,专捡离奇荤腥的事儿说。   几何一直在忍着,权当他在说书。船夫问话她也不答,一路闭目装睡……   “哎!就咱俩,直说了吧,兄弟您这道袍是偷来的吧?”那船夫还在鼓噪着,“偷的时候可得分清了,别偷全真派的,偷就偷正一派的,地位高,没人管,还不耽误玩女人!”   几何无声地骂了一句,继续装睡。   “您就别装睡了!”船夫在前嘿嘿直笑,“说说话嘛!要不多闷!既然接了您的银子,就算您是朝廷的钦犯,我也得给你送到江山县啊,这是道上的规矩。您要是不理我,我一旦犯了困,把船给摇到……”   “咳!”几何赶紧抬了眼皮,皱眉正了身子。她实在是怕这厮嘴里吐出什么不吉利的话来。   “小哥您是打小关来的吧?遇到泥石流了?”船夫得逞了,话跟得更快了。   “兄弟您又不是六扇门的,打听那么多干嘛?”几何白了他一眼,终于开口了。   “您要是的话,说不定有发大财的机会呢!”船夫得意地晃着脑袋。   “命都差点没了,发个屁财!破财还差不多!”几何愤愤然。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啊,我可是听说了,”船夫压低了声音,“有东厂人也打小关来,遭泥石流丢了东西,正四处悬赏呢。”   “什么东西?”几何暗笑,“等我爬上来的时候,值钱的早让人拿没了!还发财呢,黄花菜都凉了,发不到我头上!”   “那可不一定!”船夫咧嘴,“东厂要的是书。想那书啊,一般人才不会捡呢。”   “书?”几何很是诧异,“书还值得大肆悬赏?什么宝书?”   “东厂人不说,只是收书。那书上肯定有道道,说不定是什么名册,”船夫叹气,“现在魏监厉害啊,皇上亲封的九千九百岁,东厂人底气足,口气也大,说只要寻对了书,要钱给钱,要官给官。现在好多闲人都掉头往小关捡书去了。”   “要钱不要命啊……”几何嘴上感慨着,心里却开始嘀咕自己拾的那本《天下水陆路程》。是她的吗?或是……难道这馅饼能掉到她头上?她又担心这船夫使诈诱书,所以在到达江山县官驿之前,她强按捺住了好奇心,丝毫未碰褡裢里的那本纸书。   江山县到杭州,也是水路。上了官船,几何才放下心来。避开船夫视线,紧靠在舱壁逆光处,方小心取出了那本书。她上下左右抖着书页,也没抖落出什么东西来。大略一翻,书中如常,也无后加字迹,甚至连折角都没有。哪有这么好运,想发财?看来还没这个命啊。   几何笑着摇头,放松端坐下来,品着茶,欣赏舱外隔水人家。还有多少里?走了多少里了?她随手又翻开了《天下水陆路程》,复查到闽浙商道之小关:“上杭埠,水。九十里江山县;十五里清湖;路,十五里……”一翻页,竟没了!   紧接着,竟是两页空白。被水阴湿的地方还隐隐露出些没头没尾的长串人名:“……高杨琏左光……周顺昌缪昌期……”   几何再往后翻,又是:“江郎山;十里峡口渡;十里观音阁……”之类的文字。她来回比对了几回,确定是中间多了两张夹页!   这书绝不是她原来那本!那本《天下水陆路程》的这一段她读过,且记得很清楚,绝没有夹页!奇怪的人名字……她突然想到了镖局船夫嘀咕的名册!难道,这就是东厂丢的书?   ——“东厂人底气足,口气也大,说只要寻对了书,要钱给钱,要官给官。”一旦这书就是失物,或许,她可以借东厂之力来寻母?   不管如何,多了个希望,就是个好消息。几何妥帖地藏好了书,开始寻思正经事儿了。郑一官为她写的书信还在,让她到杭州府西大街去找齐宝斋的掌柜,戴长云大公子。戴?她现在一看到这个姓就心生猜忌——怎么偏和那个该死的锦衣卫一个姓氏?不可能是那个戴龙城吧,郑一官说此人近四十年岁,再说了,郑一官也见过戴龙城,天下那么大,不就是同姓嘛,她也太紧张了。   顺风顺水,不足两日光景,勘合的终点杭州就到了。杭州的冬天比晋江冷,出了船舱,小风一吹,几何微微有些寒颤。她打听了下当地驿官,知那西大街离水驿并不远。思来想去,她决定还是不要穿着一身道袍去登门惹忌了,先寻处换了身女子的衣裳,才正式去齐宝斋投贴拜访。   郑一官说的不错,内里的掌柜一听到郑一官大名,马上就拖履而出。见了信笺,更是把几何奉为贵宾。几何不知郑一官在书信中如何说的,反正那戴长云神秘兮兮地将她请到了内室,闭了门意正言辞的表起态来:“妹子就放心吧,一官的妹子就是我的妹子,你日后就住我家,花粉开支,婚嫁用度我都包了,我就是你嫡亲的兄长!”   几何一怔,“我……我是……”   “哎呀!”戴长云激动地拍着大腿,“妹子呀,那些是你哥怕你在我家里遭人轻视编造出来的!今个只咱俩在,用不着端着!咱俩是自己人!那些话,留着到京师跟内宅人说去!”   几何尴尬地咧嘴,也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这个郑一官,一拉一拢,他倒真会利用人心……   在齐宝斋,几何生平第一次享受了小姐的待遇。那戴长云为她置办了好几身衣裳首饰,还特意送了个伶俐丫头给她。   “你哥哥说了,不想让你受委屈。”戴长云小声嘀咕着,“木香那丫头一直跟着家母的,是宅里丫鬟中的老人儿了,去年秋天才来了我这儿,日后你身边有她在,凡事吃不了亏;这些银票你拿好了,到了内宅,该花销的地方别不舍得,在那群婆娘面前可别露了怯。我每年过年都回去,过几个月,我都会拖人给你送银子去的,别心疼银子。”   “这万万不可!”几何可不想平白收他那么多的银子。日后还得常住人家宅内,还是细水长流的好。   “哎!你不拿就是羞辱于我!我这条命是你哥哥救的,还请妹子给我个报恩的机会!”戴长云言语间颇有不快。   几何讪讪低头,不再推辞了。   “说来也真巧,”戴长云见她收了银子,眉眼都笑开了,“我四弟从京师来浙地送货,这几日就要经杭州回返了,正好他可以一路护送你去京师。我修书一封,让他带回去给老太太,正合适了。”   弟弟?几何心里一咯噔,“戴大哥,不知……府上如何称呼,令弟何处高就?”   作者有话要说:  1、闽浙之间途经驿道:均来自明朝黄汴《天下水陆路程》,地名皆是明代称谓。《天下水陆路程》记载了明代二京十三布政司水陆路程,各地道路的起讫分合和水陆驿站名称。   2、由于仙霞岭山道既险且长,屡有意外事件发生,运输不够安全,因此,在这一条商道上有商品运输保险制度实行。明代的《商贾买卖指南》一书介绍客人从福州到浦城后,“凡泊舟先寻主家行主,照数主家遣人搬挑商量,一百斤工银一钱,凡雇夫各有票照数挑至清湖县某家留歇。与清湖主人验收明白交卸。有自浦城至清湖凡五日路程,中二日,山甚险峻。雇夫已定,次日起程,至十八里有店,作午饭,每人半筒米与店主”由此可见,商人从福州到浦城后,可以和货物分道而行。货物交给浦城的行主,他保证将其运到浙江江山县境内的清湖镇,而商人空手过山,到清湖领货。值得注意的是:当时人工价钱十分便宜,从浦城到清湖的五天山路,一百斤货物的运费仅值银两一钱。   3、洪武七年(1374),《御制玄教立成斋醮仪文序》中,分僧为禅、教二徒,道为正一、全真二流。两等道士的度牒不同,地位也不同。正一派偏得明室青睐,终明之世,其政治地位远在全真之上。且天师世家世代相袭,赐封一品,统领江南道教,总领三山符箓,显赫一方,与山东曲阜孔子世家并受朝廷重视,有“南张北孔”之说。还有,正一派道士,可以结婚~   4、魏监,就是当时管东厂的那个著名太监。九千九百岁,魏忠贤是也。   ☆、冤家路窄   “唉,惭愧,没什么称呼。”戴长云提及这个,底气就不太足了,“我们商贾人家,就算家业再大,行走也受人轻视。家父曾捐了个中书舍人当,家父过世后,家里一合计,就出钱让我这个长子接着做了。虽然是个资郎虚职,明眼人都看不起,但好歹也是个从七品官,也算是为全家顶梁了。我那个四弟就没什么身份了,就是给家里帮衬下生意,南北跑跑。”   “哦。”几何这才放下心来,不是锦衣卫就好……   等待的日子,几何玩遍了杭州。除了戴长云,众人皆道她是个落难的番邦郡主,从上到下皆待她恭敬有加。丫鬟木香更是尽心尽力,如奉神明,服侍左右。不几日,戴长云四弟差人报来了信儿,定在二月廿六日回京,先在大哥处休息一晚。   二月廿五日午宴,几何着实打扮了一番。因为戴长云说了,要她拿出个番邦郡主的架势来,落毛的凤凰也是凤凰,要习惯端架子,这样才能不被京师家中那几房乌眼鸡给轻视了。所以,几何进花厅的时候,正好听到戴长云在夸耀“她”的身世。那言辞过分得很,天潢贵胄,金枝玉叶的,几何觉得面上一烧,实在是不好意思此时迈步进去。   “这身份可靠吗?”一个玩世不恭、吊儿郎当的男声冒了出来。“那个什么尼古拉是骗你玩的吧?”   几何一呆,愣在了当场。这声音怎么这么熟?   “丫呸的,现在的骗子太多了,尤其是这南边的人。这次小关那鸟经纪想诳我,从清湖到浦城的五天山路,一百斤货物跟我喊了三钱,还一个劲儿说山路艰险这是最低价了。我说爷爷我常走这路,那人工价也就一钱银,愿干不干,丫的他马上就跑了。这不明欺外乡人找不到门道?大哥你日后可得多长些心眼了,现在……”   “这个肯定不是假的!”戴长云申辩了起来。至于他后面还说了什么,几何一句也没听进去!她狠狠掐了自己大腿一下,然后赶紧回头,跑!   那个戴四弟的声音她太熟悉了!化成灰她都认得!戴龙城!绝对是戴龙城!!   “小姐!”木香在她身后大喊起来。“小姐您怎么了!”   “小姐?郡主!”戴长云的声音也随即跟了上来。   几何无处可逃,只能又跑回了房间,当下她只能插上门,如热锅蚂蚁一般团团转。怎么办,怎么办?真是天堂有路她不走,地狱无门她偏来投!那个戴龙城不是朝廷的锦衣卫吗,怎么又成了捐官没身份的弟弟?   苦思冥想,几何还是认命了。逃又逃不走,躲也没处躲。她突然有了一个绝妙的方法——反正见过她真面目的就只有这个可恶的戴龙城了,既然央求不了他,那就拖他下水!若是能潜入这家伙京师的家中,也算是将他拖下了贼船了!这样日后东窗事发一损俱损,拉上他全家垫背,她就彻底安全了!   如此,只剩下一个问题了:从杭州到京师这一路,她一定要隐瞒住自己的身份!几何主意一定,便火速吩咐木香去准备了几套面纱。要密实的,越挡光越好,越遮体越好。因为要和年轻男子同路,回避循礼点好。还有,这一路,她也不打算和戴家四爷有直接交流了。有什么需要,木香就做中间传递话的人吧。木香闻言,满目都是崇敬,这金枝玉叶就是不一样啊,克己守礼!当下脆生答应,立即照办。   几何又上路了。不过这一次的旅程轻松多了,除了不能当众开口说话。   京师与杭州之间,有大运河直通南北。上了船,直往北走就是。几何有事只是低声吩咐木香,那面纱必须是随时从头盖到膝,保证让人看不出身形来。幸好这是冬天,越往北走越要穿的暖和,再加上几何日本郡主的特殊身份,没人对她古怪的行为多嘴质疑。那个戴龙城估计猜破头都不会猜到,他要抓的人,此刻就在身边。   “哎,你们日本人都这样打扮吗?”终于有一日,在舱内吃饭时,戴龙城憋不住话了,“像你这样吃饭多麻烦啊!”他笑着开始套近乎,“要不我背过脸去,你好好吃饭?”   几何紧张,停住了进食的动作。   “我不是坏人,”戴龙城很正经地放下了饭碗,“你信我大哥,也该信我啊!这到京师还有好长时间呢,你总不至于就打算不和我说话了吧?十年修得同船渡嘛,咱俩也算是上辈子有缘分。来,看看我给你寻了个什么好玩意解闷……”他从袖里掏出一个软布袋子,兴奋地坐到了几何身边。   几何绷直身子,胳膊都颤抖了。   袋口的绳子被慢慢解开了。   几何不敢太靠近戴龙城,只能抱着碗筷偷偷用眼瞄。木香闻言凑了过来,好奇地将脖子伸的老长。   那布袋可真软,料质似活水流动般。咦,不对!这里面装的是——   一个吐着信子花花绿绿三角头软体动物从囊中探出头来,木香“啊——”的一声,恐怖万分地倒在了地上……   几何愣了。她清晰地看到这蛇被拔了牙,根本就没什么杀伤力。想她在晋江潮湿之地隐居数年,岂能怕这再常见不过的东西?不对!几何突然反映了过来,她不应该这样镇定!这戴龙城没安好心!   “嗯……”她似强按下想尖叫的冲动,扔下碗筷,捂脸闪人!   从此,几何有了很强的戒心。那戴龙城绝对没打什么好主意,他暗地里有小九九!可是同舟共济,冤家总是抬头不见低头见。   “上杉郡主啊,你看这鱼撞船了!”戴龙城笑着冲她招手。   几何寻思了下,毕竟没撕破脸皮,还是硬着头皮走了过去。她依指引俯身过去,却没想骤然风起!幸得那面纱又沉又长,她一压便收了下来,没出纰漏。   “看这儿!”戴龙城兴奋地近身指点着,那胳膊——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的一下变了方向!   几何的面纱被生生扯了下来!!!   戴龙城呆滞了。   ——几何的脸上竟还缠着一道窄窄的细纱……   几何沉稳地将拽落的面纱接了过来,不动声色地转身,回舱了。   动了手,这梁子就算结下了。从此公不理婆,婆也不理公,倒也少了不少事。几何暗暗瞧着那戴龙城上蹿下跳地处理戴家沿河商务,倒是将他内里的精明看了个仔细。   “去吕宋使费要这么多银子?你当我脑瓜子瘪了不成?来,坐下算算。”戴龙城撸了袖子,左手拿着算盘,右手夸张地比划着指头,“引税就不说了,这是死数;先说水饷:一丈八尺的船,六艘。朝廷的规矩是一丈六尺的船征银五两,每多一尺,加征银五钱;朝廷又规定,往东洋比去西洋的船只减十分之三,我们又可以减去十分之三;再算陆饷,你去边上绕了圈,载回来六船胡椒、苏木,这些每百斤征银二钱一分六厘。好的,我知道,去吕宋的船朝廷还单有加征饷,每船要征银一百二十两。”戴龙城嘴皮子又快又利索,手打的算珠噼啪直响,说到兴奋处,一脚还踩到了木凳上,“但是,你要明白的,朝廷的意思是吕宋那边被弗郎机人占去了根本没什么货可回载了,所以无陆饷可征只能加征附饷了。弗郎机人从北亚墨利加那里掠来了大量的白银,买起货来爽快又大方,你这次用陆饷替了加征饷,是好处全占到了,亏却一点也没吃,所以,在我这里再捞一笔就太不厚道了,列入使费是万万不可的,这些全部下来没有那么多的……”   一通长篇摆出来,对面那人彻底晕菜了。   这一路上风平浪静,波澜不惊的。只是,船行到德州府界时,突然多了个插曲——船漏水了。   还好,这水漏得很慢,给了几何他们不少弃舟上岸的时间。即便如此,众人也狼狈得很。尤其是几何,不只是繁琐的衣袂拖水,还有个累赘大面纱……在下水淌往内岸河时,她简直在水中动弹不得了!那水好急,怎么她站不住了!谁来拉下啊!   “上杉亲娘啊!你那面纱再不拿开就送命了!”戴龙城冲她气愤地大吼着。   几何闻言惊恐万分,当下死死捂住脸,拼命摇头。   “鸟日本女人!”戴龙城突然闪到她身边,拦腰一提。几何闷呼一声,发现自己被这人抱在了怀中!她下意识挣扎两下,却被他咬牙切齿地厉声吼了回去,“别动!再动爷爷给你扔水里喂鳖!爷爷对你那长相没兴趣!”   几何不动了,隔着面纱呆呆地注视着这男人。阳光撒在他那俊俏的脸庞上,如玉山朗朗,如珠玉盈光。那纤密的睫毛,抿起的唇角,甚至连眉心蹙起的褶皱都那么的帅气……她的脸瞬间红了,心跳也骤然加速了!这一刻,她忽略了所有危险,所有隔阂,她能听见自己的心在大声喊——她喜欢上这个男人了!不管了,就是喜欢上了!   离岸很长,几何不说话,静静地任由戴龙城抱着,倚在他的胸膛,揪住他的衣襟,满身都是幸福。真好。有人依赖的感觉真好。这感觉,就像小时候父亲温暖的怀抱……   水面折射的波光让她微微闭上了眼睛,似梦,如幻。他的胸口起伏,一步,又一步。她突然想,若他不是锦衣卫,她也不是郑几何,那该有多好……   自此之后,几何更不敢和戴龙城多接触了。他的好言好语,他的风趣幽默,他的玩笑捉弄,只能让她心里越来越恨。她每日里都在与自己做天人斗争,但万分纠结之后,还是得继续做一个哑巴。因为她太清楚了,自己禁不住诱惑搭话的后果。   木香作为其中最重要的传话人,很有成就感。她很开心的来说,适才四爷偷偷问她:这上杉郡主是不是长的太丑了?或是被毁了容?要不怎么说死不肯摘下面纱呢?   几何死死地绞着手帕,欲哭无泪。   一行人到达京师时,已是春暖花开的三月末。   离了运河,轿子转了小半圈,就停在北城的一户朱门外。戴府虽富非贵,只能居于北城,这些知识戴长云事先都跟几何普及过。   换了轻便小轿,几何就入了这戴宅之门。一路上,她透过起伏的帘缝仔细瞧着,见这宅子高不算高,但规模很大,纵深不知多少,有很多丫鬟小厮妈子们鱼贯出入。看来那郑一官说的不错,戴家在京师确是个很富的商贾之家。   过了垂花门,就入了大宅后院。戴母早收了戴长云的急信,这会儿带着众儿媳姑娘,齐齐地候在后院花厅。几何下了小轿,见那戴母竟携众迎了出来。这可是对尊长的礼仪啊,几何着实有些头皮发麻!她不由开始担忧,她这个所谓番邦郡主,日后露馅了可怎么办……   未等戴母开口,几何赶紧先遥遥躬了身。可是,她口中还没来得及变音开言,就被戴母一把搀了起来。“可怜见的,这原都是尊贵的主儿啊,孩子,从今后这儿就是你的家了,来来来。”戴母拽着她就直接往花厅里拉。   几何被动地走在钗环簇拥中间,感觉四周的目光火辣辣地向她射了过来。她不想弄出这百鸟朝凤般的行走排场,可那戴龙城就跟在身后,她也不敢说出什么推辞的话来;就这样觍颜走着,也着实不妥,还令人生疑……几何当下急中生智,赶紧用衣袖抹了抹眼睛,假装感言拭泪。这一路好长,她只能不停地拭泪掩饰。   进得堂内,戴母落座,众人按次序坐立好。满屋子珠翠摇曳,晃得几何有些眼晕。   “娘,大哥……”戴龙城上前一步,正要开口介绍,就听得一个尖细干脆地女声冷丁冒了出来,“木香,怎么这么没眼色!”   作者有话要说:  1、明代捐官称资郎,这个重科举重知识的时代,资郎很被人瞧不起。   2、戴龙城打算盘的那一套“税”:据《东西洋考?饷税考》记载,明代此时的税收共有以下四种:(一)引税。海商出海贸易,首先要到督饷领取文引(在督饷馆设立前由海防馆发给),这就要交纳引税,实际上就是许可证税。这种税起初不分东洋、西洋,每引税银3两。后来又增加税额,将原额提高一倍。 (二)水饷。按船的太小向船商征收。往贩西洋的船只宽1丈6尺以上者,征银5两;每多1尺,加征银5钱往东洋吕宋等地去的船只较小,比去西洋的船只减十分之三。(三)陆饷。商船回港后,按船上货物多少计值征税,后来由于物品价格时有变化,征税的具体办法也时有改变。例如,万历十七年(1589)每百斤征银2钱5分,万历四十三年(1615)则每百斤征银2钱1分6厘。但税率大体为2%。(四)加征饷。这种税是针对贩运吕宋的船只征收的。当时吕宋已变为西班牙人的殖民地,当地没有什么可向中国出口的物品。西班牙人在美洲掠夺了大量白银,除运往欧洲本土外也运了大量白银到吕宋,在那里与中国海商交易,购买中国的丝绸等物品。中国海商回航时无货可载,故督饷馆无法按货物的价值征收陆饷。为此,凡属去吕宋贸易的船只,“每船更追银百五十两,谓之加征。”万历十八年(1590)屡屡诉求征税太重,故减为每船征银120两。   3、商人居于北城:自元开始,大都的城市空间布局是按照“前朝后市,左祖右社”的原则设计建造的。其作为前朝的百官衙署设于宫殿的南面,而商业区则位于宫殿的北面,即所谓“后市”。于是,宫殿北面的钟鼓楼一带便成为元代的商业区。考察我国古代的传统城市,环绕钟鼓楼的商业区并非鲜见。但元代大都北京的钟鼓楼一带成为商业中心,除了统治者的规划之外还有一个更为重要的原因,就是当时贯穿南北的京杭大运河,其北端的终点码头就在钟鼓楼西侧的积水潭。所谓“元时开通惠河,运船直至积水潭”。作为水路交通的总汇,钟鼓楼一带汇集了南来北往的大贾豪商,商船、漕船川流不息。但是,在明代宣德以后,由于实施了对京城的改建,改建的一个直接行为就是将通惠河圈入了城中。如此一来,大运河的商船不能再进入城中,积水潭码头遂被废弃。此后,钟鼓楼一带的商铺锐减,失去了它商业中心的地位。自清军入关,即在北京实施了旗民分城居住的政策,在将“汉官及商民人等尽徙南城居住”的同时,也下令将所有的店铺和市肆通统迁往外城。北京的南边欠发达,始作俑者在此……   ☆、初入宅门   几何一惊,心想是谁如此气势,截话不提,竟敢在老夫人前开口厉声训人。这应该是戴家说的算的当家奶奶吧?难道是戴长云的正室娘子?她赶紧仔细瞧去。   开口的是一位三十左右岁的美妇人,立在戴母右首位置,浑身耀目的打扮不予累述,那细眉弯目,樱唇一点,颇有些江南女子的韵味。见几何的目光集中到自己身上,这位美妇得意地挑了眉毛,“上杉小姐还戴着面纱呢,你怎么伺候的!”   几何一颤,不由瞄了眼近在咫尺的戴龙城。戴龙城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只是那双眼睛,期待地露了些幸灾乐祸的精光。若现在就亮底……就功亏一篑了吧!几何赶紧向后退了一下,向木香摆了摆手,又冲戴龙城万福致歉。   ——自杭州至京师,几何在途中可谓是百无聊赖,诸事不能,但好歹也是共度了一月时光,她总算混熟了丫鬟木香。所以她动作一出,伶俐的木香便心领神会。   “回二奶奶的话,”木香上前躬身,“上杉小姐的意思是,初次相见,因有男丁在场,她不便撤下面纱,还请老夫人和奶奶小姐们体谅。”   此言一出,满堂肃静。旋即,又爆发出窃窃私语的议论声。   “这就是高贵人家的孩子,青霞、紫霞你们都学着点。”戴母温婉地笑了,“龙城啊,你就先下去吧,反正你大哥在信里说的很明白了,对上杉小姐,娘定会以上宾看待。这头一回碰面,还是让娘儿们和上杉小姐好好叙叙,等大家都熟络了,成一家人了,自然她就不避讳你了。”   戴龙城一脸失落,当下只有告辞离去。   几何松了口气,待他彻底走远,才慢慢将面纱拿下。因众人是初次见面,彼此又无亲戚关系,所以彼此间言行都有些生疏。戴母也没刻意寻亲昵,先介绍了全家:   除她之外,堂上还有姨太太耿氏;大爷戴长云的夫人张氏、妾王氏胡氏,及女儿宝珠,珍珠;二爷戴仲玉的夫人杨氏、妾室柳氏,及儿子连起、连升;三爷戴书煌的夫人刘氏及襁褓中的儿子福儿;还有戴家两位未出阁的小姐,青霞、紫霞。大爷戴长云远在杭州,二爷戴仲玉远在登州,两人都常年驻外照料生意,极少还家。三爷戴书煌就近料理京师商事,但有些事情滞留在大兴州,明早就赶回来了。老四嘛……就不用介绍了。几何一一见礼,拼命记住这些女人孩子的长相特征。   介绍完毕,戴母又问起了几何的父母。几何将背诵好的内容复述了出来,还没忘不间断地哽咽低头做拭泪状。见堂上有些冷场,木香适时指挥家丁抬上了红木箱。“上杉小姐给老夫人和奶奶小姐们带了点薄礼。”木香笑眯眯地开了箱,内中礼物早已分包置好,打理的井井有条。   东海珍珠,戴家人皆有份。戴长云想的很周到,连给这些人的见面礼都预备好了。见木香在众人面前游刃有余地应付着,几何心里顿时安慰了许多,戴长云说的不错,有这大丫头在,能保她内宅不愁。   “嗯?这是日本的东西吗?”突然,人群中冒出一个软绵绵的声音来。几何心下一惊,赶紧循声望去。说话的是戴家三奶奶,此时正捏着一枚珍珠,眉峰微蹙,“我娘家常去日本贩货的,怎么就没听过日本产这个呢?”   几何面上一烧,许是做贼心虚,她感觉众人都将审视的目光齐齐投了来。“对……‘日本无货’,这确实不是东瀛产的物件,三奶奶真是行家。”她没忘先送出去个高帽,“这都是……养父家的义兄送来的,给老夫人和少奶奶们表个心意。因家门不幸,几何不得不来叨扰了,日后还得请老夫人、奶奶小姐们多多关照了。”几何离座一个万福。   “唉!你家兄弟想的太多了。”戴母叹息着摇了摇头,“既然看得起我们戴家,住来就是,哪用废银子置办这些客套家什。我们家虽不是什么高门贵阀,但多个姑娘还是养的起的。裕环啊,上杉小姐的用度按照我的配给,日后嫁妆脂粉都是姑娘们的两倍,切莫委屈了。”   “是,娘。”先前那位气势的美妇,也就是二爷戴仲玉的夫人杨氏笑着应声。   体恤几何舟车劳顿,是夜戴府就没有晚宴相邀了。戴母吩咐小厨房送来些清淡的菜,让几何在房内吃了,早早闭门休憩,正式的欢迎宴设在第二日正午。如此正合几何心思,她正想和木香好好说说话。这一路因有戴龙城“监视”左右,她一句多余的话也不敢和木香交流,这厢梳洗完毕,关窗闭户,她友好地将木香唤至床前。   木香也是个聪明人,一下就猜出了几何的心思,“小姐您躺着,木香给您讲讲这府里边的事儿。这一路上碍着四爷,木香也不便落个搬弄是非的罪名。”她体贴地给几何背后垫好了靠枕,“在宅子里,老夫人和奶奶们都是出身大户商贾人家。老夫人戴柳氏是潮州人,娘家明着是贩卖瓷器的,暗地里却倒腾铁器的。如今这营生,就是在登州的二爷干的事。”   几何一怔,没料到木香能畅言如此,这一张嘴就是直捣人心窝子的私密话。她赶紧感激地笑了下,示意木香坐在床榻边上说话。“我初来乍到,众人的脾性家世禁忌皆不清楚,还得木香你多多提醒呢。”   “放心吧小姐,大爷都吩咐过了,绝不能让您在家里受委屈。”木香开始对府上女眷进行了逐一讲解。   “大奶奶张金娣是苏州太仓人氏。娘家是绸布商,当年生意做的可大。不过因国朝出洋的税银一直不降,船队经营不下去了,这些年就渐败落了些。如今她娘家散了船队,开始在国朝贩贩苏州扇子,还冒制日本用具四处卖呢。大奶奶是个谨慎人,一般少言语,但也不是个善菩萨,小姐您敬而远之即可。”   几何赶紧点头。   “二奶奶杨裕环是漳州人氏。这二奶奶是个极坏心肠的人,小姐您日后可得好好提防着。”木香突然冷言切齿起来,“哼,她嫁来的时候风光着呢,脾气也大。那是因为她娘家当时阔绰,海上生意做的大,可惜啊没两年就倒势了。说来也真倒霉呢,那年吕宋那边的海商遭了欧逻巴人屠杀,她父兄当时正好在,就赶上了!之后,她娘家就改成了异母兄弟当家,她就没倚靠指望了。”   “嗯?”几何对这位二奶奶还是很有印象的,“怎么我看着,她好像是当家奶奶呢?”她迟疑地插话了,这位杨裕环看起来在戴家颇受姑宠信,且地位卓然,对丫头颐指气使的,一点后台破落的样子都没有。   “那是她命好。”木香愤愤然,“该着她肚子争气,大奶奶连生了两个丫头,却让她连得两男,生了长孙。”   “哦……”几何转瞬明白了。原来是母以子贵,二奶奶作为长孙的娘亲越位管家,谁也说不出什么来。这日后就算是戴家四子分家,这二房也比别家多分一块长孙田,怪不得那二奶奶在戴母面前腰杆硬气着呢。“我说呢,这二奶奶光鲜远胜于旁人。”她连声感慨。   “不过三奶奶如今也生了儿子了。”木香一撇嘴,“我听茯苓说,二奶奶的娘家现在都改卖蓝靛糊口了,自顾不迭早断了她的体己钱。她现在那光亮,就是倒驴不倒架,硬撑着呢。”   几何听得这北方俗语,噗嗤一声,笑喷了出来。“你这丫头,牙尖嘴利的,可真能寒碜个人!”   “小姐您不知道,这二奶奶为了银子,是什么事都做的出来。娘家都这样了,她却不思收敛节俭,出手还那么阔绰,她办那些事儿啊,把戴家的颜面都丢光了!”木香神色甚为不齿。“为了给自己赚点额外的体己钱,她居然和外面那些牙婆子一般,赚起买卖婢女的差价利钱来!”   “天,”几何马上对这位二奶奶好生佩服。大户人家的当家奶奶,能如此拉下身段来赚钱,真是罕见啊……   “也不知二奶奶都哪来的进项,整日花钱如流水似的。不提她了,反正日后小姐一定小心就是。”木香转了正题,继续讲解开来,“三奶奶刘金英是宁波人,娘家背景殷实,又刚刚生了儿子。我觉得她最可能和小姐相好。”   “为什么?”几何有些惊愕。   “三奶奶娘家是贩丝的,刘家在双屿名声大着呢,据说那船队明着往满刺加国发,暗地里,却都开到了日本!”木香得意地讲述着,“我可是听老夫人说的,南洋都让弗朗机人占去了,红毛横行,如今哪儿还有大利?只有日本了!胆大的商户都往日本篓银子去了!”   几何面上一烧,其实日本跟她半点关系都没有,“怎么都出洋呢?”她轻声插话了,“还偏偏往日本去,担多大风险啊……在国朝经营不也好好的吗?”   “国朝的生意不好做。银子控的严不说,尤其在京师,那些皇商太狠太贪,都得罪不起,很多商户都是赔钱赚吆喝呢。”木香摇头,“如今都赖着大少爷在杭州,二少爷在登州忙活,全都是跑外补贴家用呢。”   “哦……那四奶奶呢?”几何明知故问,她很想听听有关戴龙城的事儿。   “四爷还未娶亲呢,”木香笑了,“说起四奶奶,这可是戴家如今的第一大事呢。”   “为何?”几何没来由地一紧张。   “这四爷可是老夫人的心病,”木香叹了口气,“四爷的娘不知是外面的什么仙人,据说在生产的时候去了,后来老爷单把四爷接了回来,宠的很,也不太管教他。小姐您也见到了,四爷的性子被惯的有那么点……顽劣。可是说来怪啊,老爷在辞世前偏偏留了遗命,一定要给四爷找一个拿的上台面的媳妇,必须是朝廷命官的千金!说前面那三位奶奶都是商贾人家之女,虽然嫁妆丰厚了些,但毕竟抬不得门面。可是,官家小姐哪好娶啊?所以四爷这都虚年快二十了,还没定下亲事呢!”   朝廷命官之女……几何心里一黯,顿觉失力。“有相中的人家了吗?”她觉得自己话语都飘忽了起来。   “别提了。”木香嗤了一声,“去年,四爷在西山戒坛春游时瞧上了一府小姐。但那小姐狂傲着呢,眼睛都长在天上,不搭理不算,居然还说四爷有铜臭味,怕玷污了她的清气!后来一打听,人家爹爹是朝廷礼部郎中,五品大员,还是东林党人呢。”   “想必那小姐书香门第,看不上商贾出身吧。”几何直率地开口了。既然木香畅言,她也不想藏着掖着,“我听说过东林党人,名声很盛,权势滔天。好像门槛很高,想加入他们很难。”   “是,哦不不,”木香摇头,“那都是好多年前的事儿了,如今可不是东林党人一手遮天的时候了。九千岁小姐您知道吧,皇上御封的东厂提督,如今好多人都投奔九千岁去了,一样可以升官发财的,还不像东林党人那么多讲究毛病。”   “九千岁?”几何不只一次听到此人大名了,看来这厮的知名度好像除了皇上无人可比了。“他毕竟是个太监,投奔他门下……”她对阉人还是有些歧视的,戏文中的太监都是奸恶角色,那个指鹿为马的赵高不就是大太监吗。   “唉,其实我哪知道谁好谁坏啊,”木香低低笑了起来,“这些话呀,也就敢关着门偷着说说,出门了都是我的大爷,哪敢乱嚼舌头!我只是看不惯那小姐自命清高的样子,就想灭灭他们东林党人的气焰!”   “可怜的四爷……”几何想象着当时的场景,有点幸灾乐祸了。   “老太太都托人去说了,若能嫁来就是戴家的当家奶奶,这么大的家业,绝亏不了她。”木香撇嘴,“况且那小姐在家里面也不是什么掌上明珠,有五个姊妹不说,她还是个庶出的。”   “庶出的?那不至于很难攀啊。”几何有些惊讶,当年她随父母四海行商时,可见识了国朝嫡庶有别的。“老太太开出这么好的条件,不答应?”   “不答应。”木香轻哼,“小姐,您是日本人,不知道国朝东林党人心气之高,这女人的爹虽是个五品官,您猜他老师是谁?当朝首辅,叶向高大人!”   作者有话要说:  1、明末适应时局稍放开海商,但却单严令禁止对日本国贸易。明末国内限制开采白银,而日本却盛产白银,在金钱的刺激下,大的海商都走私货物到日本去了。(多么有发展性的眼光啊,现今美国等发达国家不就如此吗,封闭自己国土的资源,去用贸易令第三世界国家拼命开采能源……当年大明也是如此,嫌国内开采成本死伤不值,逼着日本将地下资源消耗殆尽……唉,一个明,一个宋,我都怀疑皇帝是学经济的人穿越过去的。。。)   2、吕宋(菲律宾)那边的海商遭了欧逻巴人屠杀,确有其事。该行为间接导致了海商漳州派的败落、以郑一官为首泉州派的兴起。   3、明中后期皇商乃一大毒瘤。统治阶级与民争利的产物,管事者多为太监。   4、戴家老太太、三位奶奶的籍贯及娘家经营项目都是选用明末当时比较有代表性的地域经商行当,来自各种论文资料,不予累叙了。   5、叶向高:东林党人,时任首辅。1624年夏天后,马上就要倒台了。   ☆、风云再会   “首辅?”几何着实被震惊了。多么可怕的两个字,这可是市井小说中仅此于皇帝的传奇人物!“那这就算了?”   “可能是吧。四爷这人虽说平素嘻嘻哈哈的,但也有性子脾气,当时说既然无缘就罢了。我这半年在杭州,没见着,也不知道四爷身边有没新情况了。”木香无奈一摊手。   “哦……”几何觉得再问下去会让人疑心了。反正来日方长,都住进他家了,还怕了解不了这个人?反正欢迎宴之后,她就可以正大光明地出现在他面前了。   是日午宴,几何早早就来到了花厅。木香说,如今戴府人丁不旺,虽是男女分席,但也同在一厅。盛宴之前,先是府中女眷围拢一处,聊聊家常,待到正时饭菜布置完毕后,男人们才一同入席。这是戴家欢迎贵宾的大场合,又是各房聚首争奇斗妍的好时机,所以府中的三位奶奶皆精心打扮过了,连同身后的丫鬟都是一身盛装,光彩照人。   众人寒暄落座后,丫鬟们上前看茶。几何不懂大户规矩,也不敢直言让木香来教,当下只能偷偷用眼瞄着戴母,见戴母如何,她也如何。   “上杉小姐,日本国的规矩和国朝不一样吧?”大奶奶张金娣笑眯眯地发话了。   几何陪笑,想反正这群人也不知真正日本郡主什么样子,索性坦然承认了自己的无知,“上杉初来乍到,不懂规矩,还请太太奶奶们不吝赐教。”她恭敬地起座行礼。戴云长说了,日本女人谦卑得很,她索性见人就施礼了。   “别老这么客气!快回去坐下!”戴母赶紧摆手,示意几何落座,“正好,上衫小姐啊,今儿个在这儿,老身要跟你商量个正事。”   几何刚坐下,闻言不由一怔。   “上杉小姐,长云来信说了你的状况。但这里毕竟是京师重地,是非极多,我们在家不便称呼你为上杉郡主、上杉小姐。让心思坏的人听去,会惹来些不必要的麻烦的。”戴母笑眯眯地慢言细语,“听说……你义父姓郑,祖籍泉州,户帖齐全。老身想啊,那就委屈下你,按此报备于官府,日后,明着就是郑家小姐如何?”   “那多谢老夫人了!”几何喜出望外,居然能回归本姓,她顿觉敞亮舒服多了。   “那今日宴会上,老身还一并请了顺天府管辖户帖的官员。这投靠的原因,就说老身是你的远房舅母,不知……”戴母迟疑停顿了下,“郑家小姐可否愿意屈就?”   “舅母在上,请受甥女一拜!”几何惊喜不已,赶紧离座大礼拜见。   “快起来,快起来。”戴母乐呵呵地下座扶起,“好日子啊,老身平添了这么个福气,不过,还不知我这乖甥女叫什么名字呢?”   “甥女贱名几何。”几何脆声作答。   “‘几何’?”戴母不由惊异了下,“这名儿可真有趣,一听就不是国朝女子的。”   众人附和,皆频频点头。几何在心内不由暗笑,这新奇劲儿也真是歪打正着了,但她见戴母呈若有所思状,又怕给乱改名字,当下赶紧解释开来:“这是一个传教士送我的名字,还是父亲定下的呢。”   “几何这名挺好,别致,好记!”戴母自然听出了她的言外之音,“反正国朝的传教士甚多,人起个洋名儿也算不得稀奇。老身听说朝中的大人们,很多就叫彼得、约翰、保禄的。这‘几何’啊,让人一下就记住了。日后啊,我们就是一家人了,就直呼名字吧,亲切些。下人们……就以‘表小姐’称呼几何吧。”顿时,四周“妹子”、“表小姐”的搭讪声不绝于耳。   时辰到。前厅小厮快步来报,顺天府管辖户帖的官员们和戴家三爷、四爷一并入席了。男人们一来,花厅的气立即欢腾了起来。先是官员们上前恭贺戴母见亲,又是花枝招展的媳妇们依次出来见礼。只是,那戴龙城公事般的笑容没在脸上挂多久,就僵化砸地了。   ——他看到了几何。   戴龙城目瞪口呆地看到了几何!几何竟笑吟吟地站在他母亲的身边,成了他远房姨妈家的表妹!   “泉州郑氏见过官爷。”几何先向户帖官们万福施礼。“见过三爷,四爷。”她突然话风一转,“四爷千里护卫之恩,这厢才得道谢,还请多多包涵。”   “叫什么三爷四爷,叫三哥四哥就是。”戴母慈祥地更正了。   “三哥,四哥。”几何顺从地又施了个万福,多了两个玉树临风的哥哥,甚好。   “自家表兄妹,日后就不用那么拘礼了。书煌还没见过呢,这是为娘的远房外甥女,你们的表妹,郑几何。”戴母开始向家人正式介绍了。   由于事先早就有过铺垫,戴书煌很自然地一拱手,“表妹春祺,此番表妹能来京师长住,娘亲在数月前就欢喜得很啊。”   下一句该戴龙城接了,可众人久候无语,只见他直直地盯着几何看……   “龙城?”戴母不由轻声唤了一声。   “失礼了!”戴龙城尴尬地向来客致歉,“你!跟我来!”他突然板起脸,一把扣住了几何的手腕,将她拖了出去!   “这俩人一路来的,相熟得很,也不知闹了什么别扭,耍开小性子了!”身后,是戴母向户帖官解释的声音。   疾步前行的戴龙城脸色更黑了。这下关系可绑结实了……几何心里想笑,但却怎么也笑不出来,戴龙城施加在她手腕上的力量突然让她恐惧了!他不说话,只是一点一点加着钳制的力道……他把所有的愤怒都转移到了手上!她是否低估了锦衣卫下黑手灭口的能力呢?他要是偷偷把她咔嚓了……   ——“四爷!四爷!”突然,身后遥遥传来了小厮急切的惊呼声。   戴龙城止步回头,只见一小厮惊慌失措地快跑了过来。那小厮草草拜了众人,便飞快蹿到了戴龙城身边,两人耳语片刻后,戴龙城的神情就明显变了——震惊?失望?慌乱?遗憾?好似还夹杂有一丝沮丧!   “周大人黄大人多多包涵,朋友那边出了大事,在下这厢要速速过去!”戴龙城匆匆向客人作别,竟也不顾得追究几何什么了,转身就跑了出去。   众人可能都习惯于此了,继续寒暄说笑,眉眼间连丝毫忐忑不悦的神情都没有。见几何怔怔回返,戴母笑着打趣了,“别紧张,你那四哥就是这个德性,不知哪划拉些狐朋狗友,整天不着家。一副混世魔王样儿,没个正形。不管他,咱们只管乐和着,请贵客上席!”   一众人按序落座,见佳肴美酒已备好,厅外还隐隐起了丝竹之声。戴母一招手,自花厅两侧走上来十数位托盘丫鬟,在每席面前小心地放下了一盏瓷盅。   头牌菜。   “这是登州的桃花虾,是老二派人带着冰块运来的呢。来,咱们尝尝鲜。”戴母笑眯眯地做了介绍,丫鬟们上前,轻轻将每盅盖子收走。   几何头一次听到这样美名的虾,她探头一望,见那些虾的模样从来未见过,只有食指大小,且红的可爱,桃花之名?是时节之意,还是品貌之比呢?几何固然垂涎,但不知如何开吃,还是耐心先瞧瞧旁人。可是,有的人扒皮,有的人不扒皮,她糊涂了。   “这新鲜玩意儿扒皮可惜了,鲜味都在皮儿上,我听仲玉说,登州那边就这样直接吃,”二奶奶杨裕环得意地开口讲解示范开来。   席间众人的话题,除了闲聊戴母的身体儿孙,就是朝中的大事,市井的奇闻。几何插不上话,只是低头吃虾。她学着旁人直接用手指捏起了红虾,嗯,这桃花虾确实味道滑嫩鲜美,完全不是她寻常吃到过的味道。   “听说朝廷最近不消停,九千岁和东林党明着干起来了。”几杯酒下肚,戴书煌开始说些禁忌的话了。   “是啊!真不知该站到哪一边去。哪一边都不能得罪了。”看来那些官员也是戴家的熟人,言语间也不太顾忌。   “如今东林党有势力,大家都知道;但九千岁也不容小觑了,有奉圣夫人在后面撑腰,这些年经营的越来越大,远非当年了。真不知最后谁压过了谁……”周大人叹息。   “我怎么感觉九千岁胜算大呢?”戴书煌压低了声音,“皇上对奉圣夫人那可是言听计从的!听说连皇上要临幸哪个妃子,都是奉圣夫人说的算。整个后宫,可是奉圣夫人的天下!”   “还有皇后娘娘呢。”黄大人摇头,“市井传闻,总有夸大的成分。”   “皇后?”周大人跟着摇头,“皇后娘娘再利害,也要让奉圣夫人三分。我可是听说,今年春天皇后小产,就是奉圣夫人和九千岁……”   “这话可不能乱说!”黄大人赶紧闷了声音,“小心东厂人来提你!”   “就在我这儿说说,没事。”戴书煌笑着安抚开来,“我们本家有个穷亲戚,把女儿送到宫里,正好伺候尚宫局的女官,那传回来的消息还能有假?比从燕雀门买来的消息还准呢,说这宫里的尚宫局不是听命于皇后,而是那位奉圣夫人!皇后的用度尚宫局都敢扣,谁是内廷正主,可想而知了!”   “我怎么,突然想到了前头那个万贵妃?”周大人若有所思地插了话。   “万贵妃那般是不可能了,”黄大人摇头,“我倒是看,她朝着有实无名的太后位置去了……”   几何边听边吃虾,很快就把眼前瓷盅里的吃完了。她稍一停顿,就见一白盏子被木香端到她面前。这盏子也是精瓷做的,配着金黄色的纹饰,内里还有小花,漂亮的很。   她环顾四周,大家还在不紧不慢地吃着,她竟是不知不觉的,第一个吃完了!   坏了,没有参照对象了。但也不能干干等着不动啊,几何再望了那盏子一眼,心里隐隐有了揣测。   她听说过漱口水。大户人家吃饭时很讲究的,都有漱口水的。这常识还是在传奇中看的呢……估计这东西,就是传说中的漱口水吧?   “这是去味清腥的,”木香小声递来了话。   嗯,猜对了。几何满意地端起了那盏子,优雅地呷了一小口,在腮帮子里咕噜了一下,还没等吐呢——突然,她的余光发觉到了异样……   很多人都不吃了,直直地盯着她看。   甚至连说话的什么周大人黄大人也瞅了过来,且目光复杂地盯着她手上的盏子。   “木香,这是怎么伺候的!”二奶奶惊呼了出来,“怎么能让表小姐喝洗手水!你给我跪到外面去!”   几何的脸腾得红了!当下什么也听不到了,只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回房后,几何埋头被中,感觉自己把一辈子的人都丢尽了。完了完了,这事儿要是传到戴龙城耳中……他本就对她没什么好感,这下更甚了!   木香进来谢罪时,目光明显回避了起来,“奴婢有罪!请小姐责罚!”扑通,就跪在了地上。   几何强端起脸来,瞄了眼脚下痛哭流涕的木香,突然一念上头。反正丢人已经丢了,先办正事要紧。“认得叫走四爷那小厮吗?”   木香一怔,赶紧使劲点头。   “来,给你个将功补过的机会。”几何示意她附耳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  1、奉圣夫人:名客巴巴,又名客印月。明末保定定兴(今属河北)人,其夫名侯二。18岁时成为日后的明熹宗天启皇帝朱由校的乳母。后详解。   2、魏忠贤(1568年~1627年),原名李进忠。中国明朝末期宦官。北直隶肃宁(今属河北)人。出身于市井无赖,后为赌债所逼遂自阉入宫做太监,在宫中结交太子宫太监王安,得其佑庇。后又结识皇长孙朱由校奶妈客氏,与之对食。对皇长孙,则极尽谄媚事,引诱其宴游,甚得其欢心。泰昌元年(公元1620年),朱由校即位,是为熹宗,国号天启。魏升为司礼秉笔太监。魏忠贤与皇帝乳母客氏沆瀣一气、狼狈为奸,极受宠信,被封为“九千岁”,自己也在民间养了不少“义子”,如什么“五虎”、“五狗”、“十孩”、“四十孙”等。在其全盛时期,各地官吏阿谀奉承,纷纷为他设立生祠。1627年崇祯帝朱由检登位以后,遭到弹劾,被流放凤阳,在途中畏罪自杀。   3、“朝中的大人们,很多就叫彼得、约翰、保禄……”:明末士大夫阶层很多信仰天主教的,徐光启的教名就叫保禄。   4、桃花虾:渤海湾海鲜小品,于桃花盛开时出产,为时短促。皮薄肉厚,营养丰富,肉质细嫩,味道鲜美……   5、张皇后:名嫣,字祖娥,小名宝珠,明熹宗皇后。天启元年四月册为皇后,河南祥符人,其父张国纪以女贵封太康伯。皇后与奉圣夫人及魏忠贤素来交恶。明熹宗天启三年,张皇后小产,传闻是奉圣夫人指使宫人按摩所致。此后张嫣一生未曾再生育。后因帮助信王登基,崇祯登基后,上尊号懿安皇后。   ☆、趁乱安身   木香曾是戴母身边的大丫头,自然在小厮间混的熟络。不出一炷香的工夫,就把几何关心的问题给问了回来。首先,戴龙城的朋友中没有叫五爷的。其次,这次戴龙城离去的原因,乃是朝中突然发生了人事变动:一批官员因各种原因被罢免了,又提拔上了一批。   “有谁?”几何觉得不太对劲,戴龙城这人的身份本就神秘,再者那么惊慌,一定是有要紧的人。要不寻常的宦海沉浮,事不关己,何必那么紧张?   “小姐,都在这儿。这是柱子他们从燕雀门买来的消息,绝对可靠。”木香献宝般地掏出了一张纸。   “燕雀门?”几何不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了。   “京城里的万事通,只要你有银子,想买什么消息都行,经商的人家没有不知道它的。”木香恭敬答道。   几何的目光快速掠过纸张,突然,敏感地捕捉到了一个人名。   ——刘侨。   几何仔细地重读了那句话:“刘侨获罪,许显纯代为锦衣卫北镇抚司提督。”刘侨?北镇抚司提督?对!正是那个领队去紫帽山抓她的锦衣卫大头目!他获罪了!太好了!几何一阵兴奋。“四爷就为了这个?”戴龙城当初不就是跟着刘侨去的晋江抓她吗?   “柱子是四爷身边人,形影不离的,小姐您就放心吧。”木香赶忙解释道,“我说是替我家哥哥要的,我哥哥是卖棺材的,不会让人起疑的。柱子说,这次被罢官获罪的全是东林党人,上台的都是阉党的人,九千岁出手了,太可怕了!”   几何默默颔首,九千九百岁,魏监魏忠贤。她又一次听到了这个响当当的名字,这名字现在已经稳稳地和传奇的东林党人并肩而立,还成立了一个甚有规模的党派?她突然想到了那本《天下水陆路程》,如今阉党得势,它的价码会更高,或对她寻娘之路更好……“嗯?四爷回来了?”她这才反应过来。   “是啊,”木香不知几何和戴龙城间的恩怨,很自然地一指,“从外头回来,就一直在老太太那儿。”   “咣咣!”突然,门被轰轰地敲响了!   “郑几何!”一个熟悉的、毫不客气的男声紧跟着出现了!   几何心头一哆嗦,这说曹操,曹操竟就到了!大白日的,他怎么就敢明目张胆地找上门来了!   “这谁啊?”木香诧异极了,“怎么听着和四爷的声儿似的呢?”她边走边嘀咕着,开门去。   “郑几何!”戴龙城就势一推门,将木香闪了个踉跄。“你给我滚出来!”他立在门口,闷声断喝。   几何寻思半天,觉得自己好像越来越安全了。“木香啊,你出去,到外面看着人点。四哥有些话要跟我单独说说。”反正躲也没用,她索性堂堂正正地接招了。   戴龙城阴着脸,看着木香暧昧地、点头哈腰地绕过他,带门,离开……“你好大的胆子,跑到我家来,想干什么!”他的声音很低,目光中满是警惕和敌意。   “我一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我能做什么?”几何无辜地摊手,“我早就跟你说过,我要进京寻娘。只是真没想到,尼古拉一官的朋友,竟就是你的嫡亲大哥……嘿嘿,真有缘啊,尼古拉就是那个郑一官呢!”   戴龙城一怔,顿时明白了事情的来由。“你、你也太阴险了!”他的眼睛都要喷火了,“明知自己是朝廷要捉拿的钦犯,还戴着面纱跟我来了京城!你、你……你一路上竟……你个歹毒的女人!骗子!其心可诛!”   “四哥……”几何赔笑。   “谁是你四哥!”戴龙城怒目。   “四爷……”几何睫毛一垂,悲哀地低下了头,“我没有其他路可以走啊,我没想害人啊……”   “你装可怜也没用!”戴龙城将脸一板,“我这次一定要拿你走!看你再怎么溜掉!”   “为什么?”几何苦脸轻呼,“除了提前进山你们仨人,没人认识我的!我现在户帖都改好了,只要你不声张,谁知道那钦犯从火场中逃出了呢?那俩人你告诉我是谁,我日后不见就是了!上天尚有好生之德,我又不是你的杀父仇人,你一不见光的锦衣卫,干嘛偏要逼我上绝路呢?”   “干嘛?”戴龙城冷笑,“你知道吗?我本有一个绝好的机会,但因为没抓到你,给废掉了。”   “升官?发财?”几何不屑,“无非二者吧。”   戴龙城微怔,随后不屑扬眉,“男人立世,追求闻达天经地义,我就算有这想法,有何不妥?”   “哼,你还不如直说——”几何撇嘴,“用我项上的人头,去替你讨女人的欢心!”   “你说什么!”戴龙城被噎住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什么替我讨女人的欢心!胡说八道!”   “不是吗?”几何一见奏效,赶紧叉腰继续胡搅蛮缠下去,“听说那什么小姐嫌你是个有铜臭味的商人,哦——怪不得你提前抢功上山来捉我,”她夸张地拍着脑门,“若是你立了功,就可以当官、就可以去人家府上求娶了!啧啧,亏得你也是顶天立地一爷们,竟想着用一个无辜女孩的性命,去献媚追求女人!”   “你——”戴龙城的脸已然成了猪肝色。“你,你本就是钦犯!我捉你天经地义!”他终于清醒了,自己给绕了回来。“跟我走!留着力气到北镇抚司再鼓噪吧!”他决定不跟她口舌了,直接动手,拖走就是!   “四哥,你可想好了?”几何也不反抗,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态度,“若是下了诏狱,不用锦衣卫动刑,我马上就招供!我喜欢你,你也看上了我,咱们俩一见钟情,于是,紫帽山那天夜里你想带我私奔,所以我们施苦肉计伪造了爆炸火场,然后,再一路进京,你还让大哥和高堂为我伪造了身份……”   “你——”戴龙城煞白了脸,原先涨满的血色一瞬皆失,“你你你别以为锦衣卫能信你的胡言乱语!”   “我明白,官官相护嘛。这以前可能不会信,但现在……好像不一样了吧?”几何奸笑着,把头凑近了过去,“我听说啊,那个刘侨获罪下了诏狱,他是你的靠山吧?要不你上次也不敢贸然上山抢功啊,这失败了还没被砍头挨板子,一定是上面有人啊……”   “你少扯那些跟你无关的事!”戴龙城怒喝。   “谁说无关,这事儿跟我关系大着呢!”几何得意地扬了扬眉毛,“如今北镇抚司新官上任,好像那派系还不太一样哦。你作为旧官的亲信,我去那么一说……你不会真想引火烧身,寻自己的不痛快吧!”   “你这女人!红口白牙地曲解是非颠倒黑白,也不怕遭报应!”戴龙城的眼睛都能喷出火来了。   “我没颠倒黑白啊,我是真的喜欢你。”几何故做憨厚地笑了,“怕什么报应啊?就是有些难为情罢了。咳,脸皮一厚,也就说出口了。”   “你……当初,真该一刀砍了你!”戴龙城的牙槽都快咬断了。   “四哥,可别,冤家宜解不宜结!”几何见好就收,赶紧笑眯眯地挨到了他身边,“留下我,对你自然是大大有好处的。你稳赚不赔的!”   “有什么好处?”戴龙城横眉冷对,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这几个字。   “你不就想着升官发财吗?”几何很不以为然地说,“那机会我还你。我手头就有一个好东西,可以让朝廷升你的官,好让你能配得上那个什么五小姐……”   “你……”戴龙城的脸又晕红了。   “不过,你真的喜欢那个五小姐吗?”几何突然觉得,这事更重要。   “是又怎样?”戴龙城板起脸,“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几何心下一塌,刹那间冰凉冰凉的……这话听外人说是一回事,听当事人自己说出来,是另外一种打击了。可目前局势已是骑虎难下,她心中纵然有万般不甘,也不得不继续说了下去。“我说过,我只想寻我的娘亲。我敬你是个君子,所以,只要你答应放我一条活路,我马上就把那东西给你。”   戴龙城蹙眉,眼睛慢慢眯了起来。“那我得先看看,那东西是个什么玩意。既然是做生意,就得先验货。”他双手叉胸,冷冷静候当场。   几何松了口气,回身慢慢从床边拿出那本《天下水陆路程》,“不知你当时出闽走的大关还是小关?我出小关时遇了泥石流,恰好听说了一件事。”   “东厂名册?”戴龙城果然见书变色。   “你知道啊?”几何如释重负地笑了,“那省我口舌解释了。”她自得地摇晃着那本书,“不过,我还有个条件……”   话音未落,这书就被戴龙城抢到了手中。他飞快地翻阅书页,却突然停在了当场。“这怎么缺了一半?!”很明显的,他发现了异样。这书关键处被人撕去了一页!   “若是都给了你,你心眼一黑,把我灭口了咋办?”几何心安理得地耸肩,“你总得给我个承诺,我安心了,就给你。”   “快说!”戴龙城板脸,不想跟她废话。   “我要经常出去寻我娘。”几何狡黠地眨着眼睛,“你至少每月带我出去几次!”   “不行!”戴龙城一口回绝。   “要不,把书还给我。”几何将手一伸,“你追不上那女人更好,省的我心里不爽!”   ……   天启四年,京师的夏天来得特别早。几何很快就搬了住所——戴府最北边的一所独院,远离了内宅喧闹。戴龙城跟戴母说了,她这位日本郡主身有怪疾,一到了夏冬暑寒季节,就爱犯病,必须得择静宅而居,寻医诊治。   几何很满意这新宅的布局,地势高视野好不说,北边紧挨着片废弃的园地,四邻清净,没有闲杂人等走动。很快,戴龙城也给她送来了出行的男装。虽然只是套小厮的服饰,但至少证明他开始践行承诺了,要带她出去寻娘亲了!   这个夏天,几何过的很惬意。那戴龙城整日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也不知忙些什么,虽说带她出门寻人的机会不是很多,但一来二去,几何刻意跟北门把门人混了个脸熟。于是,她作为四爷的新跟班,使上点小钱,出入院子也方便起来。   在戴龙城没空的时候,几何就自行出门,把京师的铁匠铺、铜匠铺、木匠铺逛了个遍。不得不说,京师匠工活计比福建高明了许多,不说天地之别,也是隔海跨山的差距。有道是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几何在旁观摩着,设想着这些精妙工艺若是变成火箭和手铳……心里不自觉地就痒痒了开来。   “这位官人,可是要打造什么活计?”掌柜的见她在旁流连许久,抬头搭讪了。   “师傅好手艺。”几何由衷地赞叹起来,天子脚下,能工巧匠就是多,不如干脆……给自己打造个东西玩玩?她堆起笑来,向掌柜比划了遂发手铳的铳管,“不知……这个能做吗?”   虽然国朝对私人打造兵刃火器很敏感,但对制造的认知还有一定限制,皆认为火铳铳管越长威力越大,所以,在铁匠这关,火铳的铳管都需三段接合,如此显著特征,使得私人无法随意来打造火器。但几何师承其父,自然不局限于此。制手铳她只需用一段,于是她借口说是打造个仿制手铳的小玩具玩玩,求形似罢了。铁匠就信了。   “没问题,”铁匠很干脆地接活了,说京师怪人多,上到皇帝,下到平民百姓,头脑一热想打造个什么稀奇玩意,简直太平常了,说吧,什么要求?   几何心内狂喜,乐不自禁,当下对京师海纳百川的气度又喜爱了一分,她索性挽起袖子,亲自指挥开来。   与常规焊接制法不同,她这铳管的毛坯是在钢芯上裹以红铁,当第一层铁包裹好以后,在这层铳体上再裹一层——这是她爹发明的绝好方法,比那些常规接合方法出来的铳体更坚固,口径大,威力也大,还少炸膛危险。但就是长度短,跟军营中那些长家伙比起来,就像是一个小玩具。有好师傅好工艺在,几何自然舍得给钱。她知道,制火铳一半的时间都是在钻铳膛刮膛铳上。所以,她要求用堕子钢的钻头与挫刀,最少雕磨一个月时间……   铳管制得后,几何再到铜匠处造扳机,龙头,罩壳,火门盖……剩下的木匠活儿和内中机关配置,就无需旁人插手了,这是遂发手铳的绝密处,她自己完全可以操办。再到药铺慢慢抓了磺硝积攒着,弹药也成了,这自制的遂发手铳,远胜过她爹爹当年做的那个了!   作者有话要说:  1、许显纯:著名酷吏。河北定兴人。驸马都尉许从诚之孙,略晓文墨,武进士出身,擢锦衣卫都指挥佥事。与武臣田尔耕、孙云鹤、杨寰、崔应元主杀戮,依附魏忠贤,成为五彪之一,代替刘侨,“性残酷,大狱频兴,毒刑锻炼”。据传,此人喜欢收集死人的喉骨……   2、明代火铳制作方法:主要做法是三段接合式:第一步,制管。准备一根长约三十公分,直径约七毫米的圆柱体的钢芯做冷骨,先将做铳管的熟铁烧至红热,然后工匠将烧至一定温度的坯料取出,用锤把炽热的熟铁敲在钢芯外,卷成一根铁管。并在包铁的过程中不停的抽出钢芯用水冷却,防止钢芯和熟铁焊在一起。卷成的铁管厚度也要在一公分左右。这样铳管才结实,经得起连续十数次的发射。 第二步,焊接。由于三尺以上的长铳是一节节焊合的,所以焊接不好的铳很容易炸镗,工匠们把是否焊接的天衣无缝的铳管当做制铳成败的关键。明代中期,倭寇侵略时明军工匠取巧,造成了很多事故。将以上方法做出铁管再放炉中烧至白炽,同样准备一根钢芯,粗细同上,长度要长于成铳的长度。然后将已烧至红亮的铁管套在钢芯上,由主匠把铁管接口处大力的敲砸成一体,在打焊铁管同时,辅锤手还要在铁管的焊接口撒上白铜粉,铜有亲和作用,可使焊接口更结实,不至留下断层或虚焊。钢芯也随时要抽出冷却,冷却钢芯同时铁管回炉加热。最后打成的铁管就是铳管的雏型了。几何的做法为双层复合式,铳体与上法有异,它直接在一根一米长的钢芯上裹以红铁,当第一层铁包裹好以后,在这层铳体上再裹一层,使内铳的接合口被外层铳体包裹结实形成复合体。从技术上来看双层复合铳比三段接合铳科学,铳体接合更坚固,虽然这种铳管无法做出很长的鸟铳铳管,但口径可以做的比第一种鸟铳大,因而有限距离内威力也大。只是后期对弹道知识匮乏,认为鸟铳越长威力越大,致使清代鸟铳为了增加长度,铳体都以单筒卷成。由于制做粗糙铳体密闭性差,火药燃烧后的推力被铅子通过铳膛时磨擦殆净,其射程和威力不能与明代鸟铳同日而语。   ☆、落花流水   忙碌了一个夏天,几何除了这把遂发手铳,再无收获。京师的传教士很多,流动性也快,戴龙城只认得传教士们的官方聚集地,他俩来问了几次,碰上姓什么的传教士都有,就是没有姓熊的。还有,这些欧逻巴人长的模样都差不多,几何看了一圈,觉得眼也花了,脑袋也迷糊了,她瞧着这些洋人都一个模样!   “还没有?”又一次勘定无果后,戴龙城有些无奈了。   “没有……”几何有些黯淡。   “那先让柱子送你回去吧,我还有点事办。”戴龙城叹了口气,望了望日头。   若是从前,几何一定会乐不颠儿地答应,然后自己去铁匠铺逍遥,可今天,她摇头了。因为木香一早就跟她说过了,据可靠消息:今天,戴龙城要去见那位五小姐。   柱子早被木香拿下了。木香见几何对戴龙城的事儿上心,自然是不遗余力地给打探清楚。这五小姐父亲姓顾,名大章。官居礼部郎中,当朝五品。当朝首辅叶向高是其老师,纯粹的东林党人。今天,恰是这五小姐芳辰,戴母让戴龙城送贺礼去。   “我不回去,”几何坚决不肯,“你上哪儿,我跟着去。要是有大事,我就在外面等。”   戴龙城叫苦不迭,可费劲浑身力气也劝阻不走她,只得作罢。时辰赶紧,一行人直奔顾府而去,报得门房,戴龙城小心将贺礼送上。   几何偷偷瞥了一眼,见那贺礼竟是一个黄的发土的碗!“这……”她疑惑了,“你送这个?!”她着实有些想不通,这破碗要金非金,要玉非玉,且颜色难看的要死,送给一如花似玉的官家小姐?   戴龙城白了她一眼,懒得回话。   “表小姐,这是顶好的宋瓷,值钱着呢。”柱子在旁小声解释。几何脸一红,觉得自己又没见识了一回……   不久,顾家门房来引,说五小姐请客人入内谢礼。几何强忍着心里的激动,随戴龙城进了顾府。在顾家后园,畅月水榭旁,几何终于见到了这位传说中的五小姐。   柳叶眉,杏核眼,虽没有之前担忧的倾国倾城色,但其一身紫衣站在满池荷香中,极像是一个误入了人间的仙子。那微微翘起的下巴,低平恬静的眼眸,冰冷傲人的气质,从容貌、眼神和举止中透出的内心深处、骨头缝里的书香气息……硬将旁人推的远远的。几何突然想起了木香说过的话,说这小姐自诩婵娟之中诗文翘楚,自视清高,视他人皆是粪土。想必是因这日子不能退礼,不得不出来见一见来人了。   “多谢戴公子厚礼了。”那小姐的声音很冷清,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调子。“来而不往非礼也,我们顾家不能失了礼数。紫薇,将回礼送上。”   丫鬟将礼盒送来,双方客套了几句,那小姐就垂目送客了。   出了顾府,几何赶紧将怂恿柱子将盒子打开。巧的是,里面竟是一个长相差不多的黄瓷碗!几何看不懂其中光景,见二人一收一纳,彼此心照不宣的样子,内心极度不爽,不仅出口讥讽来,“这下梁鸿接了孟光案,早成了好事啊!”   戴龙城向内瞥了一眼,却是从鼻孔中哼出了笑音。“什么好事?”他指了指那黄碗,“知道这碗叫什么吗?”   什么碗?   几何只知道火药硫磺,哪知道这劳什子古董瓷器。不过既然戴龙城问了,她又仔细瞧了一眼。就是只敞口碗,青中闪黄,碗外壁有几条轮旋痕迹,碗内壁有一道凹弦纹,下用细线刻划着水波花卉状的纹路。   “……宋瓷呗,”她着实词穷。   “我送给她的碗,叫风花雪月碗;她送回的这个,叫落花流水碗。”戴龙城面无表情地解释着。   “哦!”几何豁然开朗,原来那碗内壁的花纹有讲究啊!   ——落花有意而流水无情,真真是书香门第家的小姐,连拒绝个男人,都透着才气!啧啧啧,几何的脸腮抽搐了半天,也没抽出一句应景的话来。她突然想到了这位顾五小姐和自己的差距——就如同京师匠师于闽中工匠一般云泥有别吧?自己根本就不懂这些高雅东西,在戴龙城心中,就是个上不得台面的下里巴人吧……   说真的,几何突然觉得那顾五小姐什么都好,连姓氏都好,顾,顾盼神飞,顾影自怜,一听就是风情万种的样子;不像她,姓郑,郑,正襟危坐,正大光明……哎呦,想想就古板的要死。和这样一个女人抢男人……   “四哥,你到底……看上顾五小姐什么了?”几何决定再试探一下。“瞧那张脸,冷的和窖冰似的,你娶回家干嘛啊?守着多憋屈的慌啊,就因为他爹是东林党人?跟叶首辅沾的上关系吗?”   戴龙城怔了一下,旋即有些苦笑。“也不全是,”他难得地耐心了一回,“这顾五小姐嘛,”他微微向几何方向靠近了些,“她浑身上下,至少有个女人的样子。再加上还有家世才气,自然就可以娶回家了。”   几何脸色一黑,闷声回返。   回了宅子,几何赶紧将那撕掉的名册给了戴龙城。一是因为二人约定的时限将至,二是因为,这也是主要的原因,几何听得外界盛传,那九千岁九百岁,就要倒台了……   这个夏天,阉党的形势是急转直下。先是六月,东林党人左副都御史杨琏上疏弹劾东厂提督太监魏忠贤二十四大罪。后东林党人群起响应,到了夏末,反魏风潮之烈已出乎朝野上下的意料,甚至阉党中的墙头草,也渐渐加入了弹劾九千岁的阵营……在这样的情况下,再捂着东厂要的东西就失去意义了。趁着魏厂督还未倒势,她给出那东西,还算是个人情。   暑气渐消时,有小厮报,三奶奶刘金英造访。几何没什么惊讶的,正如木香所说,国朝虽允许小范围通海,但严禁和日本通商。这刘金英娘家与日本暗通,在不知她真实身份前,自然私下里会待她客气些。丫鬟上了瓜果小食,两人正捡些新奇事儿聊着,就见柱子匆匆进来了。   “表小姐,您要找的那个传教士有消息了。”柱子冲堂上一拱手,“四爷让我回来跟您说一声,他打听着了,京师会馆里曾有位叫熊三拔的传教士,不过云游去了。有位徐光启大人和他的关系很好,两人一起刊书,一直有联系。可惜,那位徐大人年初遭了弹劾,回老家了。”   传教士的事几何也不想回避刘金英,“怎就被弹劾了?他老家在哪里?”她急切地追问道。   “上海县。”柱子笑道,“这徐大人好不识抬举,当初魏监想委任他为礼部右侍郎兼翰林院侍读学士协理詹事府事,可他清高着呢,一听是九千岁的授意,便死活不去。皇上就恼了,让他‘冠带闲住’,回县里待着了。”   “上海?在哪里?”几何心里焦虑,恨不得马上奔那地儿而去。   “上海县哦,我知道。”刘金英插话了,“离松江府十五里地,在海边上,有港口,有驻兵。我娘家的织布厂子还有设那儿的呢。”   “这么远啊,”几何心下一黯,“怎么去啊……”   “你去那儿干嘛?”刘金英惊异,“一个偏僻乡下,有什么好去的?”   几何自觉失言,赶紧改口,“我是说,这么远,那传教士怎么去呢?他们也真能闯。”   “谁说不是,”刘金英掩口笑了,“不过他们传的什么耶稣教,倒是有趣的很,不让男人纳妾呢……”   这一日晚饭,几何没吃的进东西去。她左思右想,决定去找戴龙城,让他寻个理由,哪怕托辞到应天府寻医问药也好,赶紧送她到上海县寻人去。既然是求人,那就得需要诚意,那半份名册她已经给他了,再拿出什么呢?几何想了想,将那支遂发手铳和配好火药的纸壳弹筒带到了身上。男人嘛,如果知道这家伙的厉害,应该会很喜欢的。   天色微黯,几何一身男装穿行小路,也不引人注目。戴龙城所居的小院离她处不远,不用一刻钟光景便到了。叩门而入,见那戴龙城正在院中舞剑,手提酒囊,步姿飘移,醉意朦胧。几何唤他不理,索性径直入屋。   屋内很整洁。几何突然想起自己在紫帽山的“闺房”,不由先惭愧了下。屋子四周遍是书架,真看不出来这戴龙城竟还是个爱书之人。她再往桌上看,案台上摆着一副刚书写完的长条,笔墨尚新。   “明灯日月举千山,何辨参商几夜还。自是蓬莱沽酒罢,醉生梦死一千年。”   以几何的学识,只能看懂字面意思,隐隐感觉有些落寞沉闷之意。她见那戴龙城果然警惕地跟了进来,不由笑言,“怎么了,四哥?官就要到手了,还这般伤感?”   “哼,”戴龙城收剑归鞘,满眼都是鄙夷,“东厂阉狗,邦之蠹也,哪值得我去效力。”   几何闻言心下一颤,难道那九千岁这就倒台了?那名册没派上用场?“怎么,他们不肯给你功名?”她很是心虚。   “我怎会和国之蛀虫沆瀣一气!”戴龙城挥手气恼,“我是难过,东林党人不肯接纳我……”他扭开酒囊,复自饮开来。   几何这才明白过来,这厮是将名册讨好东林党了!“哎,我想请你……”她开始提及话头。   “功名,他们为何非要纠结于功名啊……”戴龙城自顾痛饮笑叹着。   “那你去考啊?”几何有些不解,“像你这样爱读书之人,应该走科举之路啊!”   “呵呵,是啊!”戴龙城拍着案台,不住苦笑,“我也想啊!可我不能去……不能去啊!”他摇晃着醉躺到在竹榻上,又举起酒囊,浇灌开来。   “哎,四哥,”几何跟了上去,低声唤着,“有个事……”   “不说也罢!不说也罢!”戴龙城这厢却已醉态甚浓,只手乱摆,话语粘滞。   “我猜——是因为你那个暗地里的锦衣卫身份吧?上头不让你考。”几何直了身子,干笑。   熏醉中的戴龙城一怔,随即哈哈大笑起来,“有时候,女人太聪明了,不是件好事!”   “那就是承认我猜对了?”几何咧嘴。   “女人的自作聪明,更不是件好事。”戴龙城目不斜视,继续流连在美酒当中。   “嘿嘿,”几何憨厚地乐开了。“四哥……待你成了我相公,再这样教训我吧。”   “扑……”戴龙城一口酒喷了出去,醉意立即消了大半。   “别装了,”几何挑了下眉毛,“我找你有正事。”   几何这一趟出师不利。戴龙城好生嘲笑了她一番,说东林党人此次倒魏必得,不久后徐光启这类直臣就会得到重用,复起回京之日指日可待,根本没必要远赴上海去寻人。日后这脑子除了耍小聪明,也要思考下正经问题。不能见风就是雨,什么都冲动,想当然……   几何饱听了一顿数落,咬牙切齿地回返了。在戴龙城房内耽搁了一阵,外面天色已黑沉了下来,她只顾咒着戴龙城,疾步低头穿行,却不想走错了道路!等她意识到的时候,已经走到了北园的木栏围墙!   戴府北园是个荒废的园子。几何听木香说过,戴母曾对这里动了心思,想给戴龙城建一个成亲后居住的新宅子。可二奶奶杨裕环说这老辈儿是个坟场,又说阴宅阳宅要分开,终令戴母选了别处。所以,这北园就长年废置了下来,据说偶尔二奶奶娘家到京里进货,暂用这地存放几日。   几何平素就胆大,在深山中履夜路如平地,更不会惧这暗夜鬼说。她探头张望了一眼,见园子里堆着些砂土,还零散放着一些麻袋。她心里暗暗称奇,这主人怎么不把货堆到一起?和棋子一般零星摆着,好生怪异。   不过,这些事儿跟她没什么关系,几何掉头,往自己住处走去。可是,此时一阵风起,还偏偏是罕见的北风,使几何突然间——闻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   哎呀!这味道太熟悉了!她马上就能肯定,硫磺!这里一定有大批的硫磺!   再看那麻袋的分布,几何马上恍悟了!放置硫磺块,就得如此!不能堆压,且要置砂土左右,不过,这戴府又不是造火药的地方,存这么多硫磺作甚?没听说戴府还经营药材啊……   几何心头诧异,见四处无人,便偷偷翻了进去。她用手铳挑开一麻袋口,见内中果然是精制硫磺粒,竟还以牛皮纸为衬,可适长途搬运。看来,还是一熟悉硫磺的老手所为。只是,京师非硫磺产地,这么多货,是要转运到哪儿去呢?几何愈加疑惑了。   “咣当!”北园大门突然传来了铁锁抖动的声音!   作者有话要说:  1、梁鸿接了孟光案:一般都是反用(孟光接了梁鸿案),表示太阳从西边出来一般。本文几何用的是正意,就是水到渠成,两好了。红楼梦里宝玉为了取笑黛玉,故意说了个反的。西厢记第三本第二折《闹简》里写道:[三煞]他人行别样的亲,俺根前取次看,更做道孟光接了梁鸿案。别人行甜言美语三冬暖,我根前恶语伤人六月寒。也是反意。Ps:这俩人就是举案齐眉那夫妻……颠倒来颠倒去的,无非就是男女变了位置。   2、落花流水碗:敞口,弧腹,圈足。胎灰色,较显厚重。通体施青釉,青中闪黄,这是耀州窑青瓷的特点。碗外壁见有几条轮旋痕迹,碗内壁在一道凹弦纹下用细线刻划花纹,在四周的水波纹中间刻划出一朵花卉纹,具有后世所称的“落花流水”意蕴。水波纹用竹篦划出,挥洒自如,线条流畅,而中心的花卉纹带有枝蔓,活泼生动,这种纹饰也是耀州窑瓷器中的一种样式。   3、天启四年,曾拟委任徐光启为礼部右侍郎兼翰林院侍读学士协理詹事府事的官职,但徐光启不肯就任,引起阉党不满,被劾,皇帝命他“冠带闲住”,于是他回到上海县居住。   4、上海县vs乡下:这个名称如今看起来真搞笑,呵呵。明末南京苏州宁波啊都是大城市,大城市出生的刘金英自然称呼上海县为乡下……   5、“明灯日月举千山……”一诗,感谢未成年滴月影小才女提供。   ☆、北狄无黄   糟!来人了!几何心下一惧,赶紧缩到了麻袋身后。   远远地,过来了三人两灯。   几何仔细一望,中间那人,竟是戴府的当家二奶奶杨裕环!她左边是连翘,右边是一个婆子,几何眯眼细瞧,好像是掌管府上香粉的范婆子。这三人左顾右盼前行,范婆子小跑去开了后门。   有事,她们一定有见不得的事!几何有些懊恼,自己好奇心生的真不是时候,搅合到人家的秘密中来了!这下还不知何时能抽身,她紧紧蜷缩了身子。   几声猫叫后,自后门闪进几个男人的声影,皆黑袍黑帽,扮相神秘。   这么多人?那一定就不是什么偷男人的行径了,几何在心里揣摩着,那怪了,杨裕环一深宅大院里的当家少奶奶,还能做什么呢?   黑衣人入园后井然分列两边,中间立一男子,貌似为当中首领。见了杨裕环,他慢慢将帽子摘下——几何这才发现,他们的帽子竟是和披风连在一起!这怪异的服饰……还有,这男人的头上——竟梳着一条金钱鼠尾一般的辫子!   异国人!金人!几何瞪大了眼。   十多年来,她随父母下南洋多次,对金发碧眼的洋人不稀罕,但就是从没见过极北之地的金人。她只是听说,金人男子头顶都拖着一条老鼠尾巴,人未开化,行事野蛮暴虐,杀人不眨眼,屠城,嗜血,掠国朝人为奴隶……几何从不怕鬼神,却真惧这些人中禽兽。当下不由缩了缩头,将自己藏的更深了。   “二奶奶很讲信誉。”那首领国朝话倒是讲的流利。   “那是因为萨爷是个爽快人。”杨裕环的声音很妩媚,“还是先验验货吧。”   几何躲在暗处,当下全明白了。   大明律明令:“北狄无黄,严禁贩卖。”尤其这硫磺乃是火药重材,在大明与金人不断交兵的眼下,这杨裕环居然敢贩硫磺给金人!这不仅是刀口舔血的生意!还是助纣为虐的卖国行径!她好大的胆子!   有黑衣人验货完毕,上前复命。   “呵呵,与二奶奶做生意一向痛快,剩下的那些我敬候佳音。”那首领笑着拿出一叠东西。杨裕环收好,示意收货。   几何顿时慌了神,看着空场上的麻袋被一个个扛走,她眼见着就没了藏身之地!她瞅着黑衣人抬货的当口,趁那二人还在打情骂俏着,飞快起了身,向来时的木栏冲去!等到身后有了觉察的声音,她已经爬上了木栏!   说时迟,那时快,几何刚庆幸自己穿的男装且攀爬能力了得,就听得耳后生风——她“啊!”的一声痛呼,跌落了下来!   她的后肩,中箭了!   “嗖嗖嗖!”飞快的,无数箭矢飞了过来。   几何只能忍痛护头,蜷缩一角。完了,今夜她小命休矣……   很快,人群逼近了。几何见他们不再射箭,赶紧趁暗将手铳取出,摸出弹筒!   她用牙咬掉弹筒的纸壳尾盖,含住弹丸;快速将弹筒内的火药倒入火药池再装入枪管内;再将口中含着的弹丸和弹筒的纸壳一起装入枪管,用送弹棍使劲捅下。在火光移来之时,她已将铳管瞄准了那个首领——虽然,他们都全遮住了面容。   “这是什么人?”那首领态度轻慢,根本没把几何那小玩具放到眼里。   “一个不长眼的人,”杨裕环在旁冷笑,“杀了便是。”   “杨裕环,你吃了豹子胆了!还敢杀人不成!你就不怕王法和报应了!”几何怒目相视。   “哎呦?是个女人?”那首领轻笑了起来。   “你喊吧,喊破了喉咙也没人听见的。”杨裕环得意地笑开了,“郑小姐,自作孽,不可活的。大晚上的,你去哪儿不好,偏来这里!呵呵,这里面闹女鬼的,不差你一个番邦鬼。”她手一挥,那些黑衣人们便拔刀出鞘,逼了上来。   “再往前我就开火了!”几何扣上扳机,大声吼着。可那些人根本就无视危险,刀锋一亮,继续向前。   几何心一狠,冲着离自己最近的人就是一铳!一声巨响之后,那人抱着腿躺下了。杨裕环惊声尖叫,躲到了那首领的身后。   “谁再往前,我就直接送他上西天!我不想杀人!你们不要逼我!”几何见他们有了一瞬的惊惧,忙大声叫喊起来。这遂发手铳比普通十连发手铳精巧的多,再次射击只需要数到十五——有个黑衣人偷偷向后摸箭矢,被几何复开一铳伤了胳膊!   “慢着。”那首领突然发话了。众黑衣人停了脚步,收回队形。   “快杀了她啊!”杨裕环的声音在暗夜里尖利的很。   “二奶奶,”那首领竟平和地笑了,“女人的喊叫招不来人,可这火铳的声音会招来人。我是个商人,只想本分地做生意。这是你们府内的事,你自己解决。走。”他转头,竟走了!   几何握着手铳,死死盯着眼前的三个女人——她们用仇视、惊愕、恐惧的目光回应着,然后匆忙旋身,仓皇离去。   几何长呼了一口气,这才感觉到后背锥心的疼痛。怎么办,她还受伤了……   经过慎重思量,几何又折返回了戴龙城的小院。想这夜深人静的,木香一个婢女根本无法应付箭伤;那戴龙城毕竟是暗地里的锦衣卫,应该备有伤药的……   此时夜已深,柱子睡眼朦胧地开门,说四爷已睡下。几何飞快吹灭了他手中的灯笼,给了他一个噤声退下的手势。柱子一愣,呆滞片刻后迅速闪回了屋内。几何咬牙挺直了腰身,捡暗处溜进了戴龙城的寝屋。   戴龙城呈大字状仰卧在床榻上。酒囊垂地,睡的正香。   “四哥……”几何心气一松,只觉得眼前一黑,晕倒在地……   几何睁开眼的时候,已是清风丽日,晨曦入室。她是趴着的,在陌生的床榻上。头微微一动,后背就扯的撕裂般痛楚。   “醒了?”耳畔传来戴龙城不明喜怒的声音。   几何心头一暖,慢慢地笑眯了眼睛。“多谢四哥了。”他没有不管她,真好。   “为何跑到我这儿来?”戴龙城板脸站到了床榻前,居高临下地望着她,一双眉毛拧成了川字。“告诉你,这箭伤药很贵的!光原料就得十两银子!”   “救命之恩岂是用钱能衡量的,”几何憨厚地笑道,“反正已被你救过一回,也不差这一次了。日后一并连本带利还了。”   戴龙城无语,从身后摸出一节箭矢,在她眼前晃了晃。“怎么回事?还是金人的东西?你昨晚到哪儿鬼混去了?”   “四哥英明啊!”几何由衷地赞叹了,“就是那帮天杀的金人!我没出府啊,哎呦,这群鸟人!差点要了我的命!”   “府里?府里什么时候有金人了?”戴龙城着实惊愕了。   “所以说,你这个锦衣卫,根本就是个灯下黑!”几何叹息着摇头,“我是看到不该看到的东西了,差点让人灭了口,幸亏我为人机敏,出手……”   “快说,到底怎么回事?”戴龙城言语间已撩袍席地而坐,那一双俊目灼灼如炬,紧张而急迫。   几何平望着他,觉得这气氛温馨亲昵的很,距离这么近,她很想……调戏下他!“对了,昨夜你是怎么给我治伤的?”她突然肃了脸色。   戴龙城没料到她突出此言,脸腾的红了!那眼睛眨了又眨,喉咙里也没憋出一个音节来。   “姑且相信你的德行吧,我就不再追究了。”几何强忍住了心中的笑意,“说昨晚的事儿吧,信不信由你。我从你这儿出门后迷路了,走到北园了,正赶上你二嫂杨裕环和金人在交易硫磺……”   是日立秋,之后二十四个秋老虎令几何苦不堪言。忌惮箭伤她无法沐浴,平素只能以清水擦拭四肢。这厢心浮气躁的,就愈发痛恨起杨裕环来。不过,一想到那日戴龙城教她换药时的温馨场面,她心内又释然了。若是没这箭伤,也看不出他细心可爱的那一面。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忍,她还可以再忍的。   一日午后,几何正擎着半个雪梨啃着,突听得木香来报,戴母有请。她手腕一抖,心下没来由地一慌。   整理好衣裳,几何疾步走回内宅。可是,在沿途她发现了个怪现象——许多丫鬟婆子都在偷偷打量着她,交头接耳,窃窃私语。那些眼神彼此心照不宣,仿佛在传递着什么特别的事情?   她久不在内宅,应该没什么把柄落在杨裕环手里吧?再者又不是她做贼心虚,怕什么呢!几何给自己打了打气,抬头挺胸地跨入戴母独院。   进得堂内,却见那二奶奶杨裕环也在,正端着一脸贤媳良嫂的笑容,愈发让几何意识不妙。   “舅母,二嫂。”她恭敬上前见礼。   “你们都下去吧,”戴母却先是屏退了左右,“来,几何,坐这边来。”她的语气严肃了不少。   几何心下忐忑,但脸上还是堆着甜腻的笑容,“舅母可是苦夏,瞧这厢都瘦了。”   “几何啊,”戴母微微转了视线,那表情也同往常之慈爱不太一般了,“今天就我们娘儿仨,有些心里话,老身想和你说说。”   “舅母请讲。”几何可以预料到了,这一定是杨裕环给她找了什么坏事!   “我们知道,你对老四有心思。”戴母一开口,就把几何惊了个踉跄,“可是,你不知道,府上老爷有遗命,老四要娶的,必须是上得台面的官家小姐,这遗命,老身可不敢违抗。”   “表小姐,我们知道您的身份本来高贵,可是,这毕竟是在大明,您要体谅我们。”杨裕环在旁巧笑帮衬着。   “老身原想着,等今年过后,找媒人给你寻个好人家,嫁妆什么的都好说。只是没想到……你的心思竟在老四身上。你们,也都老大不小的了,整日以表哥表妹的身份缠在一起,时间长了,怕让外面官家小姐们生疑。”   几何被噎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垂着眼,死死揪着裙子。   “表小姐啊,娘亲刚才还和我说呢,要是照以前,若你肯屈尊为妾,她这就可以替龙城和你操办了,可现在……一是龙城正妻未定,再就是人家身份是官家小姐,这做姑婆的,总得让着媳妇些。”杨裕环故做忧郁地叹着气。   “你二嫂说的是,”戴母慢悠悠地接上了话,“原先你来的时候,老身觉得你是个比国朝女子还要循礼的姑娘,也就没再多嘱咐些什么。可如今看来,错在老身。这日本国风气之开化,远甚与国朝。你可能有所不知,在大明,寻常人家的女子是不能随便出门的,更别说……”戴母微微停顿了下,“夜里留在旁的男子房内……”   几何一僵,脸上似被狠狠打了耳光!接下来的话如同针芒般扎入她的心房,她胸口堵的翻江倒海,眼泪就在眼眶边上转转,真真是,一刻也坐不住了!   “回去吧。”戴母在一番长篇叙礼大论后,终于结束了规劝。几何终于熬到了这句话,当下起身笑颜万福,扭头疾步离开。   “听说表小姐在四爷处过夜了。”“日本女人就是利害!够放荡!”“刚来的时候,连面纱都不肯摘呢。”“那是人家玩的障眼法吧,毕竟是个郡主呢!”“什么啊,早破落了,听说爹都死了。”“那她还不如个……”“嘘!大爷可是当宝送来的!”“会不会是大爷的那个……”“小心大奶奶撕烂你的嘴!”   几何面无表情的穿过回廊,将众人有意无意的议论声全部收入耳中。她的指甲已深深镶嵌进了肌肤内!是可忍孰不可忍!这杨裕环,欺人太甚!   入屋,关了门,几何摆手招来木香。“来,”她面无表情地盯着木香的眼睛,“你说实话,想不想帮我在杨裕环身上出口恶气?”   木香一愣,先点头,又迟疑地开了口,“想是想,可是小姐,一旦被人发现了……”这丫头还是很谨慎的。   “放心,我自有妙计。”几何笃定地笑眯了眼睛,“保证万无一失,包她恶有恶报,在劫难逃!”   作者有话要说:  1、粉状、片状硫磺用内衬牛皮纸、防潮纸或塑料薄膜袋的塑料编织袋或木箱包装。粉状硫磺应储存在通风干燥的库房内。块状、粒状和片状硫磺可储存在露天或仓库内。袋装硫磺堆放、堆垛间应留有不小于0.75m宽的通道。袋装不许放置在上下水管道和取暖设备的近旁。搬运时轻装轻卸,免得损坏包装而散包。   2、几何遂发手铳的射击动作:枪手用牙咬掉纸壳弹筒的尾盖,用嘴含住弹丸;然后,将弹筒内的火药倒人火药池中一部分,剩下的火药则装入枪管内;将用嘴含着的弹丸和弹筒的纸壳一起,装入枪管内;用送弹棍将弹丸和纸壳往下捅到火药处,这就可以准备射击了。普通火绳枪每分钟只能射击一次,而使用纸壳弹筒的燧发枪每分钟可以射击2-3次,甚至更多。(真不如用弓箭啦……)   3、金人:满人的前身,明末称呼。1616年(明万历四十四年),努尔哈赤在赫图阿拉称汗,建立大金(史称后金)。1636年(明朝崇祯九年),皇太极改国号为“大清”, “大金”国号停止使用。   4、明代没有斗篷,都是披风类的东西。所以几何觉得金人装束奇怪。满清开始斗篷盛行。   5、灯下黑:古代油灯下面有一处死角照不亮。比喻离的近反而什么都不知道。   ☆、有仇必报   戴府上下皆知道,这二奶奶杨裕环品味高雅。她面容娇媚,体态微丰,偏还姓杨,名字正与“玉环”谐音。于是,她凡事皆以仿唐纪杨妃为乐。华清池、妃子笑学不了,若干小玩意总可以跟跟风。比如香囊。   此香囊可不是寻常人家缝制的丝绸香包,而是由熟练工匠仿唐纪精心打造的鎏金小球。器壁遍布镂空圆孔,且雕有复杂的花纹。点燃熏香,轻雾烟气就会从金球的孔洞中缓缓飘渺而出,使人恍临世外仙境。   几何大方地掏了银子,让木香也去照样打一个。只不过——香囊上只能留一个孔。这造型太古怪了,木香很是诧异。几何解释道,这样香气漏的慢嘛……   炸弹有壳了,接下来,几何默默算了比例,于木香分头去抓来了原料。   硫磺三两,草鸟头一两,巴豆一两,狼毒一两,桐油半两,小油半两,木炭末一两,沥青半两,黄蜡两分,竹茹麻茹两分稍高。砒霜就算了,买这个还得登记,令人生疑。焰硝嘛,本该是六两,哦不,几何大举减了分量,她还不想炸死那女人,就是给个教训……   原料集好,避开所有人,她重操了旧业:将混料捣之成球;再取麻绳一条,为弦子;外涂覆故纸,加少许麻皮、沥青、黄蜡、黄丹、碳末;配上起火药,制上触发机关,就伪装好了一个炸弹“香囊”!这可是她娘亲的真传,只要那杨裕环一碰香囊盖……嘿嘿,几何找了个精致的盒子将其包起来,封缄完毕,得意地笑了。   她推开门,令木香出去寻个伶俐的小乞丐,如此吩咐——到戴府西门去找管香粉的范婆子,说北边有人给二奶奶带的东西,请一定在妥当的地方亲自打开。   第二日一早,几何刚刚起身,就听得木香兴高采烈地回来报喜了。说真是老天有眼,二奶奶突然遭了报应了!那杨裕环突然不知得了什么怪病,那张脸黑的啊,没法见人了!   几何噗嗤一声将茶喷了出来,因她大举减了硝的分量,那香囊机关一经触发,便不会爆炸,只会剧烈燃烧喷烟……几何心里畅快,可也不愿说破,只说老天替她们出气了就好,就不用她们的东西上场了,又再三告诫木香得意不可忘形,切勿外传她们俩作的那些勾当,免得被人误会当了替罪羊。   如此,几何这些日子积攒的郁闷之气尽消,这报仇报的天地不知,怎一个爽字了得!她仰在躺椅上,设想着杨裕环打开香囊被爆成黑脸的样子,无声地捧腹大笑起来。   可谁知,这一日还未乐到黄昏,就有人就找上门来了。   几何惊愕地看那戴龙城铁青脸闯了进来。他很生气,一进门就把木香给赶了出去。“是你干的!”戴龙城根本就没用疑问口气,一上来,就是肯定句!   “是又怎样!”几何不见他则以,一见了他,联想到杨裕环奚落她做妾都做不得的事,就更生气了,“那个死女人让我流了那么多血,让我受了那么大的委屈,我就不能给她个教训!”   “那你下手也太狠了!”戴龙城怒目相向。“没有这样教训人的!”   “我已经手下留情了!”几何分毫不让地扬着下巴,“要不那东西早炸她几百条命了!岂能只是点火冒烟而已!”   “你……你也是个女人,知道容貌对女人意味着什么!你这招比杀了她都狠!你日后还住在戴家,这怎么跟二哥交代?!”戴龙城低吼。   “谁狠?!我已经够心慈手软了!”几何愤愤然,“那张脸只是烟熏的,过了半月就好了,她若敢再惹了我,我就加了焰硝的分量,让她彻底毁容!或者直接送她见阎王!”   “你这个疯子!”戴龙城一掌劈到了桌子上,“你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吗?你不知道事事要忍耐吗!这事儿查到你身上怎么办!”   几何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光火给吓到了,“不会……查到的……吧,”她当即一哆嗦,话音小了下来。   “不会?你以为你很聪明?”戴龙城的嘴角冷冷地斜翘着,“找了乞丐传信吧?灭口了吗?”他严厉地盯着她的慌乱,“你以为京师六扇门都是吃白食的?若是想查,马上就能查到你头上来!”他恨铁不成钢的指点着她的脑袋,“榆木脑袋!你从哪儿弄来的炸弹?谁给你造的?你找的出下家吗?国朝有几个女子懂火药?你的父兄籍贯经的起细细排查吗?一旦上了顺天府大堂,偌大个京城,你能找到为你说话疏通的门路吗?!”   几何愣住了。   戴龙城说的句句在理,她突然间也有些后悔了,这举动确实是冒失了……可是,她就是不想在他面前承认错误!“反正你那个二嫂也罪有应得!她私通北狄!她卖硫磺给金人!”她倔强地脖子一挺。   “好,好。”戴龙城无奈地叉起了胳膊,“说,那些个金人长什么样子?什么身份?从哪里来,落脚处在哪儿?”   “呃……”几何尴尬地眨了眨眼,“当时黑灯瞎火的,我只见到一条金钱鼠般的大辫子……”她越说声越少,终是自觉理亏地低下了头。   “郑几何。”戴龙城语重心长地开始了教导,“请记住你的身份!你不是郑勰的女儿,你是日本国的上杉郡主!你现在的身份不光关系你自己,还牵扯到戴家全府老少几十口人的性命!请你忍耐下好吗?我大哥好心收留了你,我母亲对你胜过亲生……”   “对不起……”几何的眼泪禁不住涌了出来,“我知道,所以我尽力忍了!箭伤不算什么,连杨裕环想杀我,我都忍了!可是……可是她实在欺人太甚,她到老夫人那儿胡说八道,说我……说我晚上睡在你房间里,说我连给你做妾都不能,还得看你将来夫人愿意不愿意……”她捂脸大哭起来,“我受不了这个,她说我配不上你!”   戴龙城黑脸,语噎。   事情悄无声息地过去了。   此后秋去冬来,戴郑二人再见面,便不复从前那般自然。下元节过后,府上来了好消息。说戴母终于托到了合适的人为戴龙城去游说顾家家长。最终那吏部郎中顾大章松了口,说可以先见一见戴龙城本人。   虽然,顾府给的只是一张寻常的筵席请柬,只给了一次非正式的见面机会,但戴府上下如过年般喜庆,每个人眉眼中都荡漾着得意和自豪,仿佛立即就能攀上、已经攀上了东林党官员这门姻亲一般。   盛况之下,几何心情愈加低落。外面红红火火、笑语萦绕,更显得自己举目无亲,孤苦伶仃。她实在不能在府里为戴龙城的好事强颜欢笑,闭门不出又惹得府内丫鬟婆子肆意猜测,说表小姐情绪低落,痛不欲生云云。眼不见心不烦,几何遂每日里换了男装,自己出门游荡。反正日本国女人的清誉都让她糟蹋了,她索性糟践到底了。   时逢盛世,四海升平,几何游遍了京师最繁华之地。东西四牌楼、正阳门大栅栏,近日又转到了钟鼓楼。那钟楼之东南转角俱是街市商铺,左右绵延二三里,皆是殷商巨贾列肆开廛。银楼、缎号、茶坊、酒肆、脚店、肉铺、庙宇、公廨等等数不胜数。店面皆雕红刻翠,锦窗绣户,有的招牌甚至高及三丈。几何混迹在川流不息的行人中,看世人喧闹嬉笑,觉得自己孤寂的心情好了许多。   望湖亭边,有人群簇拥围观。几何浮生有闲,也信步而去。见数人在叫卖自制的机关宝物,名曰“喷泉”。 卖者称其胜过汉上林苑“激上河水,铜龙吐水,铜仙人衔杯受水下注”之巧,赛过唐代华清宫“有双白石莲,泉眼自瓮口中涌出,喷注白莲之上”之姿。几何闻言更添了兴趣,挤身向前。   此物立于一木架上,旁竖大牌,写明“现银十两,恕不议价”,引得围观者交口议论不已。几何端详了半天,就看出外面那铜缸稍有价值,对其中深奥,也不明就里。   少顷,卖者招揽人群完毕,开始演示宝物。此物件为一铜缸,缸底有洞。机关一动,水便会喷涌而出。先是倾泻如瀑布,后散落似飞雪,最后竟蹿起了一股笔直向上的高耸水流,如神龙出水,如玉柱擎天!此时,突然翻滚出许多镀金木球来!直上水柱的顶端,盘旋其间,许久不落!   人群轰动了!尤其是小孩子,都欢呼了起来!这太神奇了!几何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内只有几吊大钱,这可不是她能花费起的价格,当下只能悻悻收手。可这内中机关究竟是如何设定的?她好奇心痒的不行了……索性就坐在了一旁,盘算着等有钱的主儿来买走时,好一并揭秘开眼。   可是,几何直直等了半个多时辰,也没等到伯乐来。反而,还看到了一场热闹。有些个顽皮的小男孩,嬉闹着在放置铜缸的木架子下钻来钻去,一个不小心,将支架给撞倒了!   大铜缸咕咚落地了,囫囵转了个圈,将水洒了个干净!   祸事了!卖家呼天抢地的扑救了过去,孩子们纷纷作鸟兽散,但总有倒霉的,被生生拽住了后腿。   水洒了不要紧,可以再灌,可卖家灌好水后启动机关,却发现那水流不动了!这宝物被摔坏了!“叫家里大人来!赔钱!!”卖货的小厮扯开了尖细的嗓音。   有孩子在手,很快就引来了几个磕头的大人。十两银子啊……这哪儿是一般人家能拿的出的!当下除了赔礼道歉,别无他法。   “赔不起?”那小厮恶狠狠地揪着孩子的衣襟,“赔不起就把孩子卖了!”   “哇……”那些小男孩放声大哭起来。   几何趁乱凑到了那铜缸前,仔细瞧了瞧,天啊!她竟发现了发条!这可是西洋大钟上的东西!罕见的很!国朝居然有如此高人,竟能将其用到此等小玩意上!想当年就算是她爹爹,也没闲情逸致至此!   “干什么的!”有小厮冲几何吼了起来。   “看看,说不定我能修。”几何陪笑点头,她的手已经跃跃欲试了,很想近距离的研究下……   “真的假的?”众小厮一下围拢了过来,“这可是我们家主人亲手打造的!里面的机关复杂着呢!你若能修好,赏银不在话下!但若是修不好……”   “放心吧,先把水放了。”几何挽起袖子,早已是成竹在胸,迫不及待了。   说干就干。不用一炷香的功夫,几何就将震飞的发条归了原位,她又寻了个细铁丝,略略固定了下,如此,再有类似的震动也不怕了。   众小厮将铜缸抬上,蓄水充满。启动机关,精彩如常。   “哎呦小哥!乃神人也!”众人交口称赞。“来来来,见过我们王大管家,领赏去!”众人热情地向外簇引着。   “这哪好意思……”几何谦让推辞着,这才发现旁边停了一抬绿呢小轿。“敢问你家主人名号?绝对是天工之才啊!”她实在是太好奇了。   “那是自然!我们家主人嘛……呵呵,到时候你就知道了。”那小厮一扭身,竟做了个媚笑的姿态。   几何一身鸡皮地立在轿外,见小厮恭敬上前禀告。片刻,轿帘被打开了,一紫衣老者走了出来。此人宽额厚鼻,面相和蔼,但几何端详着,总觉得哪里有些怪异。哦对……他没有胡须!   老者瞧了瞧修好的喷泉,微微点了点头。“小哥可否留下姓名?”他笑眯眯地开了口。这尾音腔调一扬,几何瞬息就明白过来了,是阉人!这是谁家府邸,竟雇了阉人当管家……   “这……不必了吧……”她干笑,满脑子都是戴龙城对阉党的痛恨鄙视之语,再者京城流窜抢劫的贼人多是一些自宫后却当不得太监的人,连累的她觉得阉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举手之劳,这厢……告辞了。”她想走人。   “哎?”那老者笑着阻止了,“小哥你今儿是撞了大运了。要说我们家老爷这一手,至今还没遇到过知音呢。”他抬手示意,便有小厮端上来一大锭整银。   “这使不得!万万使不得!”几何连连摆手,这东西就卖十两银子,她只是修理下,岂能要翻倍这么多!   “就收了吧。”老者又从怀中取出一名刺,“这个请一并拿好,我们家老爷爱才心切,你有此能,他日飞黄腾达指日可待啊。”   “举手之劳,本没想着什么来着!”几何有些手足无措。   “还是留着吧,”老者淡笑着将名刺塞到她手中,“记住,甘泉街。若是没出路了,别忘了来投。好生考虑下吧,静候大驾光临。”   回到府上,几何才将攥在手中的名刺翻过来。   五个大字,直晃的她眼疼。   ——“奉圣夫人府”   作者有话要说:  1、唐朝香囊:唐代香囊以前出土不多,不过以前人们都称其为“熏球”,而法门寺地宫《物帐碑》明确记载其为“香囊”,则更正了以前考古定名的错误。同时,我们也明白了“安史之乱”后唐玄宗从四川返回长安,让高力士到马嵬坡寻找杨贵妃尸体时,“唯香囊在”之香囊可能不是用香料和丝织物缝制的香包,而是以金银制成的熏香器皿。   2、几何炸弹原型及配料为《武备志》记载,略减。   3、下元节:农历十月十五,为中国民间传统节日。亦称“下元日”、“下元”。下元节的来历与道教有关。道家有三官,天官、地官、水官;谓天官赐福,地官赦罪,水官解厄。三官的诞生日分别为农历的正月十五、七月十五、十月十五,这三天被称为“上元节”“中元节”“下元节”。下元节,就是水官解厄旸谷帝君解厄之辰,俗谓是日,水官根据考察,录奏天廷,为人解厄。冬天节日不多,以至于这节日我每文都用过……哈。   4、那个用铜缸做的精致喷泉,猜出是谁做的吗?哈哈,就是那人在历史上真实的原创啊。   5、奉圣夫人:皇帝滴奶妈客氏。客氏在朱由校做皇帝期间,作为一个乳母所受到的隆遇,的确是前所未有的。每逢生日,朱由校一定会亲自去祝贺。她每一次出行,其排场都不亚于皇帝。出宫入宫,必定是清尘除道,香烟缭绕,“老祖太太千岁”呼声震天。曾被弹劾而被迫逐出宫,但天启皇帝离不开她,若失魂魄,不食者数日。不久,又把她召回宫中。   ☆、风云突变   冬天来了,几何的心情也随着日光的孱弱渐渐黯淡下来。   ——戴龙城和顾家走的越来越近了。虽然在那次筵席后,顾大章并未明确说些什么,但至少没公开表示反感。不久后,戴府又收到了顾府的请柬,依然是普通的清谈水席。只不过,顾府将邀请范围扩大到了戴府内眷,加上了戴母及三位奶奶。   自从在戴母跟前失宠,几何的月钱也大幅消减了下来。据婆子说,是府里要为四爷及未来的四奶奶筹划婚事,要各房都支持些。那婆子还不忘亢奋地鼓噪着,“就是顾府端着架子呢,要是按照老太太的意思,今年过年就把喜事给办了!二奶奶那边都给采办上了……”   几何无声挥手,木香将婆子推了出去。   冬月一过,第一场雪就落下了。南地的几何尤为畏冷,早早就穿上了厚重的棉衣。幸好她体态清瘦,穿上也不觉臃肿。如此天寒地冻的,外面也没什么可逛的,看着府中四处皆喜气洋洋,几何心情愈加烦闷失落,于是干脆托病,闭门不出了。   冬天的活计少,下人们也懒散些,没事就喜欢三三两两地聚个头,抄着手唠个话。木香有个好姊妹,名唤茯苓,现在戴母跟前伺候着。这茯苓见几何制下松散,闲下来就常跑来寻木香说个悄悄话。   几何乐见如此,对这光景睁一眼闭一眼,也不声张。每次听得这俩人偷偷插上门栓声后,她便会掏出自制的闻金,插在墙壁上,开始窃听起隔屋的动静来。   ——这是她冬日最大的消遣了。听这俩丫头肆意八婆,东家长西家短的胡扯,很阴暗,很有趣。   “四爷的事儿到底咋样了?”这是木香的声音。因为伺候着几何,这丫头对戴龙城的事尤为上心。   “顾家还没表态呢,拖着呗,”茯苓的话语有些断续,似是边嗑瓜子边嘀咕着,“要不按老太太的意思早办了,今年过年就热闹了!大爷二爷都回来,再加上四爷的喜事……”   “那表小姐怎么办?”木香还是关心几何多些,“你在老太太跟前,就没听着什么风声?”   “嗨,这个问我就问对了!”茯苓突然来了精神,“就在昨个,二奶奶来跟老太太说了,她给表小姐寻了门亲事。我就在边上一直听着,那男家姓房,好像还是个大官的亲戚,家底殷实的很,酒楼银号都有,哦对,还一表人才的呢!”   “她能那么好心?”木香第一个就不相信,“别是有什么旁的问题吧?”   “瞧你说的,把表小姐嫁的风光,二奶奶也能领一份功劳啊!”茯苓微嗔,“一切都好着呢,只不过是续弦罢了。否则,人家还看不上表小姐的呢……这还多亏了二奶奶许诺的嫁妆呢!”   “续弦?那男家多大啊?”木香话音紧张了起来。   “才二十出头,比四爷大不了多少。”茯苓不以为然地笑了,“不过命有些邪乎,前头连死了两个妻了,嫁来都没熬满月呢。”   “天!不会是八字克妻吧!”木香惊呼起来。   “嘘!二奶奶说日本人不讲究这个,说不定一物降一物呢!”茯苓低低地笑了,“我偷着跟你说啊……你跟着嫁过去,出头有望啊。”   “为什么?”木香诧异了。   “那男家……底下活儿过人啊。”茯苓的笑声低迷的很,“倚红院的歌姬都编出词儿来了,‘房士尨,房事猛,一夜七女不打哽’,据说其物甚伟,凡是当红的娼妓都不愿接呢……你家小姐一个人肯定应付不了的!你跟了过去,开脸做个妾是迟早的事!二奶奶跟老太太说了,寻常的国朝女人可伺候不了这男主儿,换个开化的日本女人,说不定相得益彰……”   几何闻言火起,把身边的茶杯一拂,“咣当”一声,银瓷委地!   很快,隔壁的门就被撞开了,木香惊慌地跑了进来。“小姐您怎么了?!”   “没什么,”几何咬牙平息了下起伏的气息,“给我拿套厚实衣服来,我要出门。”   这个家不能再待了。她还真被那老阉人说上了——“若是没出路了,别忘了来投。”如今还真得考虑下,是否能投靠过去了!她可不想嫁头种马,然后坐以待毙!惹不起还躲不起吗!   外面天寒地冻的,几何着实不想走路,到脚行雇了头驴,打听着甘泉街寻去了。奉圣夫人府太好找了。因为整整一条甘泉街,就只有一户人家。   几何说明来意,递上名刺,那看门人眼光一亮。“外面太冷,这位小爷请进来等着!”看门人手脚麻利地将她引到了旁边一间小房。几何一入门,便觉得一股热气扑面而来。她定睛一看,这简陋的门房小屋,此时竟有木炭炉取暖!气派奢靡至此,几何当场震惊,瞠目结舌。   不多时候,就听得外面小跑来人。“这位小爷,我们薛管家来看您了。”   几何有些受宠若惊,她明明是来讨生活的,却受到了如此礼遇,当即赶紧起身整了整衣服,拱手拜过了来人。这管家姓薛,是个瘦老头,一把银须,气质与之前阉人完全不同。问过了几何姓氏籍贯后,吩咐看茶落座。几何委婉地说明了自己的来意,听得薛管家满脸微笑,满口应诺。“咱这儿不讲功名,只要你有一技之长,效忠万岁爷和老祖奶奶,就包你衣食不愁!”   “我只会点匠工活儿……这能行吗?”几何还不想泄露自己的身份。   “怎么不行!”薛管家笑的更有深意了,“郑小哥,您外地人吧?”   几何点头。不明所以。   “不瞒你说,如今就这木匠活儿吃香。皇上——好这口!”薛管家低声指点着。   “皇上?!”几何有些匪夷所思。   “小哥成亲了没?”薛管家突然转了话题。   几何摇头。   “唉……”薛管家竟抚须,叹起了气。   “怎么了?”几何顿时紧张了起来。   “郑小哥,家里弟兄几个啊?”薛管家又问开了。   “还有个哥哥……”几何有些支吾。   “那还凑合,”薛管家松了口气,“你这是王总管亲荐的帖子,前途可不是外面那些人可比的。不过……只有一点,你可得考虑好了啊。若是想大富大贵,这里可得——”他朝着裤裆处,做了个“咔嚓”的手势。   几何一惊,呆滞当场。“我是来投奔夫人的!”她可没想着进宫!   “哎呦!我们夫人一年也就回家个三次五次的,平素都住在宫里。”薛管家乐了,“若是不想净身,也不勉强你,小富贵也是好生活嘛。你就住这儿吧,我让小厮给你安排下。等宫里的人看过了,也就成了。”   几何稀里糊涂地跟着小厮出了门房,心想这阉党名声不好,反倒没有东林党的清高姿态。这么痛快就留下了?   “郑爷前途无量,将来关照则个!”那引路的小厮态度亲昵的很。   “小哥您太抬举我了!”几何闻言有些惶恐,“现丧家之犬一条,有何前途可言啊?”   “能被王公公看上,那就不是一般的行!”小厮嘻嘻地笑着,“小的秦二,在京城地界熟着呢,若是郑爷日后开府,小的愿孝犬马之劳!”   “什么,王公公?”几何没被他后面那花哨话给带了去,“那王管家是公公?大内的太监?就给我帖子的那个?”她惊愕极了。   “是啊,司礼监掌印大太监,太监总管王体乾公公呐!”那秦二更惊愕了,“感情您不知道啊!”   几何疯狂地摇头,大太监她只知道魏忠贤。“他很大官吗?跟九千岁比如何?”   “哎呦!九千岁面上还是王公公的副手呢!”秦二叫开了,“这王大总管虽不像九千岁那样风光受宠有实权,但毕竟是太监中最大的官啊!九千岁是大爷,他就是二爷!”   “天!”几何倒吸一口凉气,她竟然招惹了这么利害的人物!   “郑爷,您看到那些人了吗?”秦二一指矮墙漏窗外,“他们还得等着贵人来选考。您就不用了,有了王公公的帖子,那就是金字通关券啊!”   听了小厮解释,几何这才明白过来。这个奉圣夫人府外衙常年豢养着上百人,都是全国来投靠的各色人等。最近,府里主要招收手艺人,所以,听闻消息的南北工匠都聚了来……   “这么多人……”几何不由感慨了下,“一天得吃多少粮食啊?”   “所以说,我们夫人可是活菩萨!只要你这手艺是真才实料,就直接送到京师四厂。一进那里,那可就是换了身份,相当于是朝廷的人了,养家糊口是没问题了!”秦二言语间羡慕不已,“像郑爷您这样身怀绝技的就更不必说了……”   “我只是想养活自己。”几何赶紧打断了他的恭维话,“我投靠了一门亲戚,可是……”   “正常!京师人就那德行。”秦二心领神会地笑了,“亲戚才是最势利的呢,你有用了,都来攀附;你破落了,都离的远远!郑爷就别想那些烦心事了,就在这儿好吃好喝的等着,只要贵人来看过了,您就不用再受那劳什子气了!”   几何住下,已到了晚饭时间。亲眼瞧过了,才知道这里也分三六九等。寻常来投靠的人住小房,大通铺;像她这样受大贵人青睐的,住单间,每天管够鸡鸭鱼肉,还有点怡情小酒。她琢磨了下,这日子过的比戴府要惬意。至少,没那些烦心要命的女人。如此,几何定下主意:搬家。于是跟薛管家告了两日假,回亲戚家里收拾行囊。   几何还是从戴宅后门绕回了住所。她心中有气,还不打算跟内宅的女人们多照面,在临走时告个别就是了,平素何必多去看她们的脸色?没想到这一转角,却冷不丁面对面地撞见了一个人。   戴龙城。   “四哥……”几何有些尴尬,这人怎么也老走后门?但见了面,也不能不打招呼。   “你又出去了?”戴龙城严肃冷峻一如既往,“过年前京城很乱,少出门的好。”   “哦。”几何干笑,看着戴龙城擦肩而过。   “我不打算在这里住了。”她突然开了口。   戴龙城一滞,停了脚步。   “正好,今天跟四哥提前说一声。”几何鼓起了勇气,“我的户帖,还麻烦您帮着给拿出来。”   “那你住哪儿?”戴龙城猛地回身,惊异之极。   “我找到了一个地方,可以自食其力。”几何干笑着开了口。   “开什么玩笑?!你到哪儿自食其力去!”戴龙城气愤地拧起了眉,“你是个女孩子!哪有生路可寻?再说你琴棋书画唱打绣纺没一样会的,你打算喝西北风去吗?你知道外面有多危险吗?大哥将你……”   “别说你大哥,”几何突然截住了他的话,“我在你心中呢?你这厢劝阻我,是关心我吗?”她直直地,盯住了他的目光。   戴龙城语塞,在她的逼视下极不自然地回避了眼神。“我是为了你好,你根本不知道这世道的险恶,你在府里待着——”   “我不想看着你娶顾家小姐。”几何冷冷开了口,“你大哥那边,我留了一封信,就说我找到我娘了,这样我就理所应当的离开了,他不会起什么疑心、埋怨你的。还有,请你放心,我会守住我的身份,不再动火药炸雷,绝不会连累你们全家的。”   “几何……”戴龙城颇多无奈,苦口婆心地劝解着。“你,你毕竟是女子。这女子……”   “我主意已定,不必再多言了。”几何凝望着那俊俏的脸庞,苦涩地笑了。“若是你真心挽留我,说不定我会留下。”她的声音很低,却很认真。“你能吗?我知道你不能。你活的那么精明,凡事都算计到根本,难道,还能为我冲动一回,不计成本一回吗?”她惨淡地自嘲开来。   戴龙城的脸渐渐上了绯色,却一句话也没憋出来。   两人寂寥而散。   回屋闭门,想着戴龙城说的那些不确定的隐藏危险,几何心里开始了忐忑。是否自己太冲动了?这一日思考到黄昏,几何隐隐有了些后悔。此事幸好还没跟戴母正式提起,要不,等到实在不行了再走?磨蹭到第二天黄昏,几何还没打点好行囊。犹豫,她犹豫不决。   上了灯,几何在屋内继续徘徊。忽听得木香来报,说戴龙城约她在望月小亭见面,有要事说。   作者有话要说:  1、王体乾:北直隶顺天府昌平州人。入宫的时间很早,万历六年(1578)张居正还在的时候就进来了。他的为人史书上称“柔貌深险,其贪无比”,同时又好读书。天启元年(1621),客氏、魏忠贤力挺王体乾掌管了典膳监。谋杀王安后,客氏、魏忠贤又送给了他一顶内廷最高的官帽——司礼监掌印大太监(因魏忠贤不识字,所以不便于出任司礼监掌印太监。魏只当了个副手客印太监,主管东厂,人称厂公)。王体乾从此“一意附忠贤,为之尽力”(《明史》)。这王体乾是个相当牛的传奇人物,魏忠贤当政时,他属于阉党二号人物;在崇祯上台捕杀阉党后,却依然保持不倒(居然还能占着太监一把手的宝座)。有文化就是不一样啊,耍无间道的本事都比别人强。   2、天启皇帝(明熹宗)朱由校乃历史上有名的木匠皇帝。朱由校自幼便有木匠天份,他不仅经常沉迷于刀锯斧凿油漆的木匠活之中,而且技巧娴熟,一般的能工巧匠也只能望尘莫及。明代天启年间,匠人所造的床,极其笨重,十几个人才能移动,用料多,样式也极普通。明熹宗经自己设计图样,亲自锯木钉板,一年多工夫便造出一张床,床板可以折叠,携带移动都很方便,床架上还雕搂有各种花纹,美观大方,为当时的工匠所叹服。明熹宗还善用木材做小玩具,他做的小木人,男女老少,俱有神态,五官四肢,无不备具,动作亦很惟妙惟肖。熹宗派内监拿到市面上去出售,市人都以重价购买。明熹宗亲手制作的娱乐工具也颇为精巧。他用大缸盛满水,水画盖上圆桶,在缸下钻孔,通于桶底形成水喷,再放置许多小木球于喷水处,启闭灌输,水打木球,木球盘旋,久而不息。有一次他做了个花园,里面的可以走路,鸟可以唱歌,水能流动。还曾亲自在庭院中造了一座小宫殿,形式仿乾清宫,高不过三四尺,却曲折微妙,小巧玲珑,巧夺天工。他还曾做沉香假山一座,池台林馆,雕琢细致,堪称当时一绝。   ☆、又见金人   几何心下一惊,复又一喜,这是戴龙城第一次约她,还偏偏在这个当口。莫非……是要说什么话来挽留她?小亭见面……几何不仅浮想联翩起来,她想起了杂剧曲子里的那些私会桥段,微微有些脸红。他会怎么说?是要表白了吗?反正,这般正好给她个台阶下!   几何围上披风,兴冲冲地来到小亭。拾级而上,果然见那戴龙城早早守候当场。   “我给你找了一处住处。”戴龙城见了她,便开门见山,“我的一个朋友,很可靠。他自己开府住,比较方便。家里很殷实,且没有杂人。”   几何犹如被泼了桶冷水,一切欣喜化为乌有。她直直地盯着戴龙城,直盯的他目光躲闪。原来,他不是说那个的……“他娘子不生疑吗?”她面无表情地开始了提问。   “他内人死了,还未再娶。”戴龙城利落回答。   “那我能住多久?他若再娶,我是不是就要离开?”几何干干地讽笑着。   “到时候再说,我再给你想办法。”戴龙城言辞很坚定。   “你?”几何笑出了声来,“你娶妻后,还有心思来管我?好吧,我领你的情,说,那人是何方神圣?”   “他姓房。”戴龙城开了口。   “房士尨?!”几何鬼使神差地接了话。   “你怎么知道?!”这次轮到戴龙城惊异了,他瞪大眼惊愕地盯着她,仿佛见了鬼!   “你——”几何停滞当场,目瞪口呆,咬牙切齿,气急败坏!这家伙,他居然和那姓杨的女人一心,来诱她上套!   “谢谢你的好心了,不必了!”她大吼着拂袖,转身走开。   “死人!混蛋!直娘贼!小妇养的!没良心的!一窝混蛋!”几何气愤地回来收拾东西。她一边收拾,一边痛骂。那些看不顺眼的东西,被她随手扔在脑后。   “哎呦!”角落里却忽然传来一声男人吃痛的声音!   几何一惊,猛地转回了身——竟是一黑衣男子站在房内!   她吓的一哆嗦!手中的包裹“啪嗒”落地!   那男子从头到脚都被黑色包围着,只露出一张俊俏的脸。   “这么瘦……能生孩子吗?”他皱眉摸着下巴。   说来,这男人生的真是英俊。剑眉凤目,高鼻红唇的,不像什么大奸大恶之人。只是……那眉骨和鼻梁有些过分的高了,愈显整个眼睛低陷而深邃,和寻常人比起来,这男子的五官就像是丘陵中的峭壁高峰。   “这手腕……能拿的动锄头吗?”那男子还在自顾嘀咕叹息着。   几何听着他那莫名其妙的嘀咕,心内更恐慌了。她的眼神慢慢从这人脸上滑下——突然!停滞在他的腰间,辫子!这男人梳着辫子!   天,是金人!   “啊——”几何终于反应了过来,可她刚张开嘴,后颈就被人一敲——   她晕过去了。   几何是被晃醒的。不是被人,而是被马。   她睁开眼的时候,第一眼见到的是一双倒置的男人靴子!然后,是尘土飞扬中不断起伏的马腹……意识告诉她,她此刻正如死尸般搭在马上,随着马匹的飞奔颠簸晃动!   四周的马蹄声不绝于耳,难道……她又落入匪帮手中了吗?!天子脚下,竟有匪盗明目张胆的横行!“咳咳!”几何开始扭曲身体,如此大头朝下,难受极了!   “别动。”她的屁股忽然被地抽了一下,“若是掉下去,后果自负。”一戏谑的男声恍惚飘荡了过来。   “为什么抓我?!放我下去!”几何想起自己昏厥前见到的金人,心下恐惧,不由大喊开来。   “当然是相中你了。”那男子懒洋洋地拍着她的后背,“闭上嘴,要走山路了,呛死活该。”   过了山,这群人终于肯停了下来。几何滚下马来,趴到路边,将腹中的东西翻江倒海地全都吐了出来。   “郑小姐,别来无恙啊。”那男子友好地递来一水囊。   几何接过水囊,精疲力竭地擦了擦嘴,站起身来。“嗯?!”她突然反应了过来!   “你是——买硫磺的那个?”能这样称呼出她姓氏的金人,只有那次的人了!“萨……萨……”她实在不想像杨裕环那般称呼辫子为某爷。   “萨哈廉,”那男子冲她扬了扬眉毛,淡淡笑了。“嗯,还认得硫磺,看来爷没抓错啊。”他赞许地点着头。   “你抓我干什么!”几何直了腰杆,怒目相视。“我和你远日无仇,近日无怨!”若说仇恨,也是他射伤了她!她是债主!   “是吗?”萨哈廉微微蹙了蹙眉头,慢条斯理地说开了,“那……是谁冒用了爷的名号,将戴家二奶奶给炸伤了?”   几何一噎,马上瞪眼争辩了开来。“你说什么?什么乱七八糟的!那事和我有什么关系!你抓错人了!”   “反正人也绑来了,冤枉就冤枉了。”萨哈廉无趣地将手一摊,背身而去,“卖人也能卖几个大钱,爷不吃亏。”   “辫子!我告诉你,我可不是什么大家的小姐,你敲诈不来钱的!”几何气愤地在他身后大喊。   “闭嘴。”萨哈廉转身皱了下眉头,“臭丫头,别这么称呼爷,爷再告诉你一次,爷叫萨哈廉,从此,就是你的主子。”   “什么?”几何没听明白。   “从今天起,你,就是我萨哈廉的奴隶。”萨哈廉耐心地解释开来,“就和它一样,”他又指了指身边的白马,“要老实听话,好好的干活。主子我高兴了,就赏你口饭吃。现在,去提水饮马!”   “想的美!死辫子!野蛮人!”几何怒目相视,“谁给你当奴隶!你做梦——”   “啪!”萨哈廉眼皮都没抬,手边的皮鞭一挥,几何脚下的一块草皮就准确地不见了……   几何一个哆嗦,晃悠悠地去提那些水桶了。   好汉不吃眼前亏,几何累的精疲力竭,才勉强将所有马给喂好了。她看着这群金人打了兔子,围坐聚餐,一时酒气宜人,肉香扑鼻,肚子不免咕噜噜地叫了开来。可连绵不绝的口水,也只能默默吞入腹中。“生火。”“搬柴。”“倒水。”“上酒。”“洗马。”在不停的吩咐下,几何终于彻底给折腾瘫了。   “南边的女人,真是个废物。”萨哈廉一声长叹,不住摇头。   “没眼光的蛮子,抢谁不好,抢我……”几何贴在地上,喃喃嘀咕,欲哭无泪。   “记住,”萨哈廉将手中的干粮砍下去一半,“骂主子一句,减一半口粮。”他抬手将吃食扔了过去。   几何忍了半天,还是决定别和自己的肚子过不去,她觍颜伸手摸索来,刚放嘴里啃上一口,“哇”的就全吐了出来!这东西硬的都能当凶器使唤,人有法咬吗!   “来,叫主子。”萨哈廉转过身来,心平气和地用长叉挑来一块兔子肉。“想吃好东西,要先学会识时务。”他俯视着她,嘴角微微斜翘着。   “死辫子!”几何乃典型地吃硬不吃软之人,当下一挺脖子,“我们汉人可杀不可辱!你再不放我,会后悔的!”   “是啊,爷现在也有些后悔了。”萨哈廉戏谑地咧开了一口白牙,“爷后悔了,就会生气;生气了,耐性就不好;从现在开始,你若敢再说一句爷不乐意听到的话,鞭二十;说两句,鞭四十。”   几何瞪眼,那个“呸”字,许久许久没有喷的出来……   “对嘛,这样才是做奴才该有的样子。”萨哈廉开心地笑了起来,“不过爷相信爷的直觉,你会值点银子的,不会白抓来的……”   萨哈廉这厢话音未落,就听得远处探哨来报,“爷,有人来了!”   金人全部站了起来,兵刃在手,警惕张望,萨哈廉也收了笑容,绷直了腰身。   好,最好来个搅局的,最好是打起来,她好浑水摸鱼地溜掉!几何心怀叵测地趴下了身子,眯眼伏在地上装死……   没成想,火把辉映中,她竟看到了戴龙城的身影!对!戴龙城!他那直着腰的走路方式,化成灰她也认得!几何惊愕万分,一个零丁自地上站了起来!   “呦,这么快就来人了?”萨哈廉拍着皮鞭,信步向前,“挺俊的后生,胆子还不小呢,看来,这臭丫头还有人惦记啊。”   几何的心提到嗓子眼了,她拼命地朝戴龙城后面看,没有,没有帮手,只有他一个人!   “这位兄弟,我们做一笔交易如何?”戴龙城这厢镇静自若,根本无视剑拔弩张的氛围,自顾嬉皮笑脸地搭讪着,“对你只有好处,没有坏处的。”   “哈!连你的命都在我们手里,还有什么可交易的?”萨哈廉不屑地大笑起来,“你不会天真地以为,你们汉人那套三寸不烂之舌功夫对我们有用吧?”   “咳,你们丢的那批货,我能给弄出来。”戴龙城摸着鼻尖,言简意赅地开了价码。他手一指几何,“咱们一手交货,一手交人。如何?”   “和我交易?”萨哈廉突然转身,一把将几何拎了过来,“要知道,我那批货很值钱的,五百两白银。你觉得,这根小排骨棒值这么多钱吗?”他危险地眯起了双眼,“这又不是什么千金小姐,你这买卖可做赔了啊。告诉我实话,否则,我就自己留下慢慢研究,不卖了。”   几何平生最恨人用排骨棒来称谓她,当下粉拳紧握,怒目相视,恨不得将萨哈廉生吞活剥了。   “兄台说的对。在下出身商贾世家,从小就知道不能做赔本的生意。”戴龙城点头长叹,“但是,凡事只要跟感情占了边,理智就玩儿完了。谁让我偏就喜欢这排骨棒,所以这次,我认赔了。”他一摊手,苦笑开来,“兄台若是觉得这生意可做,就请放开她,赶紧派个人来跟我领货。锦衣卫那边我虽然有熟人,但时局多变,还是尽快办出来的好。”   萨哈廉面无表情地注视着戴龙城,眼睛眯的越来越细……几何贴在敌人身上,愣愣地望着戴龙城——他见她瞅来,竟应景地递来个温柔无比深情款款的安慰眼神,像是久别的情人在默契地暗诉心曲!几何从未见过他如此温情风骚,头皮一麻,不由自主地起了一身鸡皮。   这买卖做成了。不久,金人心满意足地推着硫磺车走了,那个萨哈廉捏了捏她的脸蛋,嬉笑着将她推开了。   戴龙城将几何飞快拖上了马,一路飞奔向南。   “你吃了豹子胆了!一个人就敢来!你从哪儿弄来的硫磺?怎么能白送给金人呢!赔死不说,让别人发现了告你怎么办!辽东那边还打着仗呢……”几何颠簸了好久才回过神来,在后环着戴龙城的腰身埋怨不已。   “你管这么多干嘛,”戴龙城却在她身前大声笑开了,“人生苦短,就不能让我任性冲动一回!”   他的声音很戏谑,仿佛是一句玩笑,一出口,就被风吹散了!几何惊呆了,在他身后突然涨红了脸!   ——就不能让我冲动一回?原来,他竟记着她跟他说过的话……   “你疯了!让朝廷知道怎么办!会连累你全家的!”几何顿时有些热血冲顶,“你这人做事怎么不考虑下后果!”   “放心吧。”戴龙城扭头收了言中笑意,“这是我献的计策,那群金人来去无踪,如今给他们加上一车硫磺,想无踪都难了!哈哈……”   原来……几何满心的感激一下淡去了大半!热血回流,她突然又想到那个房士尨……心头不免火起,低头绷脸,一言不发了。   戴龙城策马狂奔许久,终于发觉了事情的不对头。“哎,你怎么了?”他侧脸问。“怎么不说话了?”   “哎!你说话啊!哎!你就这样对救命恩人啊!”他终于忍不住了,将整个头都拧了过来。   “恩公,有何指教?”几何有气无力地开了口。   “奇怪的女人,”戴龙城莫名其妙地嘀咕着,“哎对了,”他还是挤笑挑起了话头,“你怎么知道房士尨的?你认识他?”他对这事儿太感兴趣了,“你怎么可能认识他呢?他根本不……哎!郑几何,你倒是说话啊!我大老远舍生忘死地来救你,怎生又得罪你了?!”   “我不认识!你认识!你们全家才认识!”几何被他缠着着实烦心,突然大吼了出来。   “他……他那人不坏啊?用不着这么说吧?”戴龙城很是疑惑,他理解岔了意思。   “好吧,让你装,我说!”几何狠狠地磨着后槽牙,“你们全家想把我骗过去给他做老婆!她们骗不了我,你就亲自上!”   “这什么啊!”戴龙城顿时石化,“你都是从哪儿听的乱七八糟?!”   作者有话要说:  1、萨哈连:又名萨哈廉。清太祖努尔哈赤之孙,礼亲王代善第三子。《清史稿》等书都载有传记。“天资聪敏,通满汉蒙古文义”(我好容易找到这么个人来编故事,年龄啊身份啊学识啊都合适),“礼部典文制度,多所裁夺”,“屡从征战,所向有功”。天命十一年(1625年)封贝勒,崇德元年(1636年)四月,拟封多罗郡王,而这年五月二十七日他便病死了,时年33岁。死后追封和硕颖亲王。萨哈廉生前深得其叔父清太宗皇太极的赏识,皇太极曾说:清朝贵族子弟中,“启我所不及,助我所不能,唯有萨哈廉一人而已”。   ☆、奉圣夫人   “我自己偷听的!”几何气愤地吼着,“你二嫂想把我嫁给他!让他克死我!你嫌我在家妨碍你清白,耽误娶那个顾家千金小姐,也乐得赶紧把我给打发了!”她的手臂死死辖住他的腰身,眼泪就在眼眶中打转转!“我不给你添堵了!你们都不待见我,我这就走!”   “你说什么呢!”戴龙城索性把马给勒住了,“我什么时候不待见你,要打发你了!这么些日子了,我一直……”   “你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干嘛来救我!我宁可让辫子抢走,也不要跟那个人成亲!”几何见他驻马辩解,更忍不住满心的委屈了,“你嫌弃我,和我明说,我走!我不给你添麻烦!”她顷刻哭的是泪珠滂沱,涕泗横流,“我知道我配不上你……你若不想娶我,也不用想出这恶心的法子来甩掉我!和那个里通外国的女人一唱一和地骗我,枉我还相信你,对你一片真心……呜呜……”她捂着脸,毫不顾忌形象地大哭起来。   “你——我……”戴龙城呆滞当场,百语莫言,手足无措。   回了戴府,几何无声滑下了马。戴龙城伫立当场,拉不得,也劝不得。几何径直回屋,拿了东西便直奔奉圣夫人府去。如此倒不用再迟疑了,甚好。   几何好酒好肉地在奉圣夫人府混了几日,闲极无聊雕了些带机关的小玩意来应付备选。既然王公公对她青睐有加是因为修好了那喷泉,那她就把这手工活儿的技能再发扬光大下。至于选人的考官,几何也详细打探过了。小厮秦二听得她有差遣,自然是全力相助,知无不言。   秦二说,奉圣夫人圣眷极隆,皇上一日不见,便茶饭不思,遂不能常离宫。夫人玉颜难堵,所以每次来夫人府选人的重任,就落到御马监大总管涂文辅涂公公身上了。秦二一说起这涂公公,话就多了。这涂文辅可是仅次于九千岁和王总管的风云人物,实权派,总提督四卫营,还提督太仓银库和节慎库。按国朝制,太仓银库与户部是一体,节慎库与工部是一体,应两不关联,如今却由涂文辅一人总管,实为违制,可见其受宠信之深。这涂文辅行事嚣张,敢强买皇亲宅院,且在门口的匾额上大书“户工总部”四字,张狂之极。不过,他也算是太监中的翘楚了,有潘安之貌兼子建之才……几何在旁暗暗好笑,这话怎么听怎么不该来形容一个太监?总之,涂文辅是个真行家。来投靠的,尽管拿出真功夫吧!   腊月后,几何又做了几个应景的花炮,耐心地等待着涂文辅的到来。可是,腊八过后,她突然听得薛管家来说——奉圣夫人要回府了!   奉圣夫人每年回家也就三四次,且绝少在腊月,这次突然回府,又选在黄昏时分,府内人都有些措手不及。难道又有言官弹劾?或是……九千岁顶不住了,出了什么事情?府邸的下人们忐忑不安,来投靠的人们更是人心惶惶。几何或是最担心的一个。她现在孤注一掷地从戴府跑了出来,若是在这个当口阉党倒台……后果真不敢想象!   酉正,奉圣夫人仪仗至,众人出府拜接。几何混在人群中,左右张望着。只见前方旌旗招展,云雾缭绕,数千根黄白蜡烛将甘泉街的巷子映照的灿如白昼。一八人大围轿被簇拥其中,随行之人皆盛服靓妆,观之若仙女神将。几何跟着人群下跪磕头,高呼“老祖奶奶千岁,千千岁!”   行完国礼,入门后再行家礼参拜。几何及一众门客连奉圣夫人的背影都没瞧见,但是,听到了一个绝好的消息——薛管家神情亢奋地来宣布,奉圣夫人这次竟是专为选人而来!   涂文辅才情甚高,选人的眼光和手段自然苛刻的很,可这次,竟是奉圣夫人亲自来坐阵了!久闻奉圣夫人以菩萨自居,对自荐者恩泽广施,这消息传来,外院里的人都欢呼了开来。   几何不敢怠慢,思前想后地琢磨了一夜,将各种可能发生的应对情况都准备好了。第二天,她好生梳理了一番,可是到了觐见之时,却久久没听得传召。一直等到太阳将西,过了晚食时分,几何才听到传召她的消息。传召的地点与众不同,南边书房。   几何心头有些发突,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跟着小厮,缓步前行。   书房的门是开的,奉圣夫人更衣未回。指引人闭门退下,留几何一人立于满室书香之中。几何从未进过豪门内宅,自然是新奇地四处张望。只见四围环墙皆为书架,架上书籍竟全为《永乐大典》!几何粗略数了数,竟有一万多册之巨!难道这是全本?!她心情有些激动。《永乐大典》她曾听父亲自豪地说起过,可惜他们一直身居东南,无福睹得全貌,如今巨著就在眼前,她要好好地看看……几何飞快地越过经史子集,直奔“工技”部分而去,在取下心仪书目的瞬间,她的手都颤抖了……   “这是副本,喜欢就拿去看吧。”一温柔的女声突然冒了出来。   几何尖叫一声缩回了手!原地跳转身来!   一位珠玉满头,绫罗罩身的宫装美人立在她面前。   三十出头岁的样子,眉如春山,眼似秋水,亭亭玉立,巧笑倩兮,华贵的气质与珠光宝气相得益彰,数不尽的韵采风流,说不出的妩媚天成……几何一时看呆了。   “姑娘若是喜欢,本夫人可以做主,送与你了。”那美人娥眉一扬,仪态万千。   “夫人?”几何更惊异了。这奉圣夫人府,除了老祖奶奶千岁,还有个什么夫人?竟还……一眼就瞧出了自己男装下的婵娟身份?!   “听王体乾说,你可是个百年不遇的人才,”那美人自顾笑吟吟地寻宝椅坐下,“所以本夫人今日特意出宫一趟,前来见识一下。”   “老——祖奶奶千岁!千千岁!民女有眼不识泰山,万死之罪!”几何这才反映了过来,当下冷汗直流,赶紧叩首磕头不表!天,这美人竟就是大名鼎鼎的奉圣夫人!居然这般年轻!老祖奶奶,老祖奶奶的叫着,她一直以为那是个老太太!   “起来吧。”奉圣夫人亲切地唤起了她,“这里就你我二人,也不用像在外面那般客套着、藏着掖着地说话,就闲聊聊你的本事吧,坐。”   几何起身谢恩,发现自己的腿脚失控地发颤,那些事先打好的腹稿,忘了个一干二净!她在椅子上坐了半晌,也没憋出第一句该如何说。   “你做的那些小东西我都看过了,非常好。”奉圣夫人见几何如此窘状,笑眯眯地起了话题,“适才见你对书很有兴趣,看来你读过书,是吧?”   “不不,民女只读过一些上不得台面的书,雕工匠技、市井传奇……正经书真是一点都没碰过。”几何脸红了,非常尴尬。   “总算是识字吧。”奉圣夫人轻笑。   “民女识的字也不多。”几何喏喏。   “那琴、棋、书、画如何?”奉圣夫人继续主导着话语权。   “……都不会。”几何脸更红了。   “唱、舞、绣、纺呢?”   “也……都不会。”几何垂了头,脸上烧的快起火了。   “那你都会些什么呢?”   “就是……捣鼓个小玩意,放个花炮……”几何的声音越来越低。   “呵呵!”奉圣夫人竟笑出了声来。“很好!”她一瞬神采飞扬了起来,“这么多年,本夫人终于找到满意的人了!太好了,太好了!王体乾的眼力果然了得,你,果真是大明女子中的翘楚!人才!”   几何心下一抽,全身的鸡皮都冒出来了,夸她是大明女子中的翘楚?!这奉圣夫人是不是脑袋进水了?!她绞尽脑汁,还没想出合适的话来谦让,就见那奉圣夫人突然笑眯眯的凑近了身子。   她的美瞳迷离,闪烁着诱人的神采,睫毛好长,妩媚诱人……她满意地望着几何呆滞的表情,兰香暗送,轻启朱唇:   “你,想进宫吗?”   “啊不!”几何大惊,几乎是滚下了座椅,“民……民女从小笨手笨脚的,也不懂宫里规矩,伺候不了贵人的!”她扑到地上就开始拼命磕头,“民女乃乡野村姑一个,岂能登大雅之堂!怕辜负了夫人的厚爱,求夫人开恩呐!”入宫?她这辈子就没想过!野性如她,若是一辈子失去自由,被禁锢在那四方天里……几何要死的心都有!   “哎,谁让你去当宫女伺候人了?”奉圣夫人嗔笑开来,“本夫人的意思是,你的手艺很好,想送你进宫去陪人乐和乐和,给你好多银子的!”   几何真是傻了。她怎么听看,这一品夫人循循善诱的语气和那个客栈的拐子婆娘一般……   “就实话跟你说了吧!”奉圣夫人见她发懵,索性直白地讲了,“你那日修的喷泉就出自皇上之手。他就喜欢这些东西,可每日只能找些外行的太监陪着玩,孤单的很。本夫人见你手艺好,又不是男人,免了还得阉上一刀,日后只要你能哄高兴了皇上,你想要什么,本夫人就给你什么!就算是想做个娘娘,也不是什么难事。”   “夫……夫人,民女没那想法,没那奢求!”几何吓的口舌都结巴了,她不想去!她没那攀龙附凤的雄心壮志!传奇中都说伴君如伴虎啊,这整日战战兢兢,还不知道啥时候就掉了脑袋!她还有娘亲尚未寻到,心愿未了呢!   “皇上很随和的,没什么大规矩。”奉圣夫人不以为然,“你住在我这儿,和住在皇宫没什么区别。”   “民女……民女在舅母家住。”几何赶紧改了口。“因和家中闹了些别扭,才赌气投来这儿的。民女总得回去……”   “哦?”奉圣夫人略一沉思,“那就这样,你且回去,等宫里的旨意。若是不想住在宫里,日后皇上散朝后我就派人来接你,晚上再送你回府。”   几何面对这无上纵容的恩宠,张了张嘴,找不出话来反驳了。“夫人如此厚爱,民女无以为报……”她艰难地谢恩了。   “我看过你的户籍,泉州人。家中虽有兄弟当了海贼,但也没犯下什么大逆不道的事儿。”奉圣夫人优雅地抚弄起了自己的指甲,“久闻泉州海帮恩怨分明,相信你耳濡目染的,也该明白些事理。”   “民女永生铭记夫人大恩!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几何听懂了话中含义,赶紧表态。   “皇上是个很亲厚的人,自幼跟着我,没什么折磨人的规矩,”奉圣夫人眼皮都没抬,“倒是小心那个皇后,她毛病多,架子也大。日后避着点。”   几何闻言一怔,想起坊间关于皇后与奉圣夫人之间的对峙段子,冷汗顿出。   “明日让薛任送你回家候旨,本夫人日后可就把你当做自己人了,若是有人敢欺负你,尽管找来。”奉圣夫人抚弄完指甲,笑着起了身,“好好做事,绝亏待不了你的。”   一夜失眠,翌日清晨,几何端坐轿中,仍愁思不已。   她此番回去如何面对戴家老小?虽说有奉圣夫人这一搅合,她不用嫁那个克妻的房公子了,但毕竟只是候旨,日后若是差事办完了呢?几何越想脸越发烧。   不多时辰,奉圣夫人府的大轿便落在了戴府门前。戴府看门的小厮从未见过如此排场的大轿,有些发怔,赶紧上前询问。薛管家递过了名帖,鼻孔朝天地报上了来处,“奉圣夫人府管事薛任,奉夫人之命,特来送郑小姐回府候旨。”   小厮们瞠目结舌半晌,才一溜烟地飞奔回去禀告。   不多时候,就见府内一片吵杂声涌来。戴母率着戴书煌、戴龙城及一众媳妇快步迎来。薛任待戴府众人立好,方才命小厮将轿帘打开,正式扶几何下轿。“尔等听好了,好生伺候着郑小姐,我们夫人说了,皇上宣召的圣旨不日即来,若是有怠慢之处,惟你们全家是问!”   在众目睽睽之下,几何尴尬地咧出了个笑,面红耳赤地溜回了戴府。   一入府门,她就发现院子里的气氛不对劲,红灯招展,彩结翩翩,仿佛在筹备着什么喜事?这肯定不是未卜先知地迎接她用的,难道是……   作者有话要说:  1、《永乐大典》:可怜的书啊,流传至今的只有百分之一二,因为自然或人为的破坏,最终在历史长河中湮灭了……永乐元年(1403年),明成祖朱棣下令修书。六年之后,编修完成,当时取名为《文献大成》,后更名为《永乐大典》。此书收录了上起先秦、下至明初的典籍七八千种,“包括宇宙之广大,统会古今之异同。”尤其是宋元以前的佚文秘典,多得以保存流传。按照内容不同,这部大典分为:经、史、子、集、释庄、道经、戏剧、平话、工技、农艺、医卜、文学……几乎无所不包。入选《永乐大典》的书籍,一文不删,一字不改,悉照原著整部、整篇、或整段分别编入。这就保持了作品的原汁原味,提高了资料的文献价值。以此而论,到处动刀子的《四库全书》自然是望尘莫及。中国的大国历史,大国气度,还有最宝贵的科学成就是毁在辫子手里的。从国外翻译回来的《天工开物》、《物理小识》、《武备志》啊……我已经没力气叹息了。西方史说野蛮民族的入侵令欧洲倒退五百年,越研究明史,越发现辫子同上,且更甚。   ps:称呼皇上太子王爷吧。就不称呼皇爷小爷的了   ☆、不得纳妾   几何偷偷拿眼风瞄着戴龙城,见他穿着打扮与往日无异,脸色也无多余的喜气,心下才稍稍松了口气。戴母及一众人皆疑虑满怀,一路察颜观色,绝少声音。几何执意回小院居住,还要木香,也不多叫旁人伺候。一切照旧安置好了,戴母在木香耳边简单嘱咐了几句便率众告辞了。   关了房门,几何火速将木香叫到了跟前。“府里有喜事吗?”   “今儿是老太太寿辰,晌午请了贵客呢。”木香先回答了小姐的提问,然后扑通一声跪下哭开了,“小姐您怎么不辞而别了!是不是木香伺候的不好?”   几何最看不得别人悲怆苦情,一把将木香拉了起来,“我是去办自己的事了,与你无关。说说,晌午请了什么贵客?”她突然有些预感,这些日子她不在府,戴龙城的婚事不会有什么进展了吧?   “老太太请了顾家夫人,还有五小姐。”果然,木香低声答道。   “哦,果然。”几何心头一黯,连顾小姐的嫡母都能请来,看来是定下了……   “木香给小姐贺喜了!”木香这厢突然又跪下了,“恭喜小姐入宫!木香祝小姐圣眷加身……”   “嘘!哪有你说的这般!”几何涨红脸赶紧将她拽了起来,“我这一趟去可不是当娘娘的,唉!一言难尽,是福是祸还说不清楚呢!”   “不过小姐……”木香起身有些犹豫。   “说。”几何怔了下,将她拉到了身边。   “四爷……”木香咬了咬嘴唇,终鼓足勇气将话带出来了,“四爷一心想结交东林党人,刚刚有了眉目,可这厢小姐您受恩奉圣夫人府,今儿晌午后……”   “我知道了。”几何是个聪明人,响鼓哪用重锤敲,“我绝不会搅合府里这头等大事的,我什么也不说,绝不会给府里丢人的。”她涩涩地笑了,看来适才戴母的举动是怕她搅黄戴龙城了与东林党人的姻亲,特意让木香传个话来……   晌午后的寿宴,几何根本不想参加。她不想亲眼看着戴龙城和那顾五小姐好事将成,只凭单纯想想,她心里就难受的紧。虽然在房士尨的事儿上戴龙城算计过她,可他毕竟也救过她几回命……况且这心是不听人指挥的,只要一萌动,就很难再收回来。几何决定不去自虐了,在房抱“病”卧床。   可是,这毕竟是寿宴,讲究“来者有份”,否则过寿的人要不吉利的。如此,管家将嘴皮都说破了,才好容易将几何从床榻上劝起。等几何梳洗完毕赶到花厅,宾主在内所有人都到齐了。几何伏了伏身,道了句舅母万寿。   “顾夫人,这是我的外甥女郑几何,从泉州来京城刚半年。”戴母喜洋洋地,随口介绍开来。   “这孩子眉眼还好,一看就知是南面的人,太瘦了些。”戴夫人翻着茶碗盖儿略略扫了几何一眼,“府上在何处高就啊?”这声音平淡得很,没有丝毫起伏。   几何微噎,戴府上下也突然寂静了下来。这商贾人家本来就矮人一等,再来个家世更低微的亲戚……这场面着实令人尴尬的。   几何还没琢磨出应对的话语,就听得大奶奶张金娣在旁不轻不重地来了一句,“顾夫人,表小姐是在我们家候旨的呢。”她刻意将“候旨”二字咬的特别清。   “嗯?”顾夫人闻言有些发怔,“没听着内庭下旨大选啊,这是?”她合上了碗盖,正了身子,开始认真地上下打量起几何来。   “我这外甥女出门拜佛的时候不知走了什么运,”戴母白了老大媳妇一眼,笑着遮掩开来,“只说是回来等着宫里旨意,也不知缘由。如今哪有大选的影儿,顾夫人可千万别高看了我们。”   “那可不一定呢,”顾夫人笑吟吟地放下了茶碗,“嗯,我越端量越发现,这孩子玉身凤目的,还长了一脸旺夫相呢。”   几何被这热辣辣地目光注视的浑身难受,她冲着顾夫人施礼浅笑,赶紧寻座位坐好了。   “哎?说不定是为信王爷呢。”顾夫人对这话题方兴未艾,“信王爷过了年就虚十六了,难道……”   “皇上当年可说过了,给信王爷选妃要参照大选,我们这丫头乡野小民的,哪有这福气,”戴母赶紧把话题岔开,“书煌,请顾夫人和五小姐点戏吧。”   “卿怜,”顾夫人接了戏单,却突然语向了五小姐,“日后若有机会,多跟表小姐走动些,向人家学学。”   “夫人抬爱了,几何此去,说不定是去当奴才呢。”几何起身黯淡地插了话,她不想在自己身上再延续话题,也知道戴母不想在东林党人跟前说出跟阉党有关的话,只有如此示冷了。   果然,顾夫人闻言停滞了下,旋即又没事般笑着点起戏来。在顾夫人身后一直低眉顺眼的顾五小姐也转了注意,将偷瞥的目光收回。   全场焦点移走,几何暗暗喘了口气,这才倒出时间来观察局势。旁人如何不甚关心,她只是在意那戴龙城。说实话,他今日坐的端正,穿的也着实耀眼:一身鲜亮的宝蓝色织锦缎袍,银线盘绣“五蝠捧寿”纹,金丝盘领,玉带绕身,实在是翩翩佳公子,观之令人心神荡漾。戴龙城此时正四顾谈笑风生着,目光不期与几何笔直对接,微怔之后竟莫名红了脸,他不自然地垂下了头,开始饮茶。   开宴看戏之前,宾主自然是要将来意表明一番。戴母拿出戴龙城的诗稿,交给顾夫人来瞧。顾夫人只是礼节性地扫了一眼,就笑着递给了五小姐。那顾五小姐认真地翻着,当嫡母问起如何时,朱唇轻启,轻轻吐了八个字。“不即不离,不黏不脱。”   “拙作而已,小姐之语,实不敢当。”戴龙城离席长鞠拱手。   几何听的一头雾水,瞥向身边三奶奶刘金英。刘金英不以为然地摇头,“反正是句好话。”   那厢顾夫人又提出让五小姐操琴祝寿,二奶奶杨裕环又狗腿地起哄让戴龙城一起和之。如此,戴顾二人登台,琴瑟奏之。   几何半点不通音律,更别说操动乐器,时下也看不出门道,只能在边上干干地瞧着热闹。见那两人摆着谪仙般的架势,两厢目光示意,便拿捏丝弦,齐奏新曲。几何听不出技艺的高下,只能听到那些美妙的音乐,在二人的默契配合下轻柔流出……   “春风风人,夏雨雨人。”戴龙城唱。   “岂弟君子,莫不令仪。”顾小姐和。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戴龙城又唱。   “宁适不来,微我弗顾。”顾小姐复和。   “白首如新,倾盖如故。”戴龙城再唱。   “旅力方刚,经营四方。”顾小姐三和。   几何讪讪,心下顿时失了力气。她觉得自己插不到那二人高雅的交流中,这感觉自卑、难堪的很。她没读过正经书!也没受过女人该受过的□……此时不需旁人歧视她,她自己先歧视自己了!   那两人演奏完毕,客气地躬身、归位。顾小姐还是那幅冰山般客气的模样,戴龙城的嘴角还是挂着公式的笑容。只不过,在下台的瞬间,二人对视淡笑了一下——这是对适才对方配合的承认和感激。几何自惭形秽地败了下风!她突然不想再继续看了,趁着丫鬟们布菜之乱想偷偷离座,却被旁边三奶奶刘金英拽了一下,“看,那顾夫人要开口了。”   几何疑惑地望去,见那顾夫人果然端正了脸色——在正席前开口,方是大事。   “戴夫人,卿怜这孩子虽不是我亲生的,但我可是从小把她当心尖肉看大的,比嫡亲闺女还要亲呢。”顾夫人边说边抚着胸口,“如今要嫁出去,还着实不舍呢。虽说这事我这个嫡母是能做主的,但我总怕委屈了孩子,心上背负的担子很重啊。”   “顾夫人尽管放心,”戴母笑眯眯地接上了话,“我们戴家在江南和山东都有产业,只要您舍得让卿怜过来,卿怜就是我们这个家的当家奶奶了!谁敢给她脸色看,我第一个不同意!”   “这点我倒不担心,”顾夫人淡笑,“无论如何,我们总觉得亏欠了卿怜。此番,就是想请戴夫人和四公子给我们个诚意。”   诚意?几何不由竖起了耳朵。都许诺做当家奶奶了,还想要什么诚意?这顾家难不成要全部家产当聘礼吧?   “顾夫人但说无妨,”戴母恐怕也想到了这方面,神情肃穆了开来,“只要是我们戴家能拿的出的,一概不在话下。”   “这不是银子的问题。”顾夫人微微摇头,“我们只是想让贵府四公子立个信儿,日后除非正室无子,不得纳妾。”   一言既出,满座皆惊。   几何被震呆了,婚姻之事,除令男方入赘外,就数这个条件最为苛刻了!这顾府真把自己当嫁公主啦?她偷偷瞥了眼面色发青的戴龙城,心内暗暗好笑,这种专情的事自己许诺出做出是一回事,被人逼着立字据发誓又是另一回事,好嘞,等着看好戏吧。   “这事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还是戴母久经沙场,当下面不改色,“先吃饭,明儿一早我就派人将信儿送您府上。”此信儿非彼信儿,她言语含糊地避开了话题,“尝尝这海陆双鲜,这时候这些东西可难得着呢……”   一下午的时光,几何一扫之前阴郁,吃的是大快朵颐。因为她瞥见那戴龙城下箸甚少,且脸色阴晴不定,笑容僵硬。他不开心,她就开心。这婚事就此两散才好,嘿嘿……几何幸灾乐祸地往嘴里塞了半个四喜丸子。   “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如松柏之茂,无不尔或承……”在喧闹的乐曲声中,寿宴进入了尾声。此时天色微黯,宾主尽兴,盛宴散场。   几何撑得肚皮滚圆,愉快地回了房间。想睡,腹中却涨的辗转反侧。真开心啊,那个戴龙城现在什么模样呢……她突然想去“安慰”他一番。说走就走!几何偷偷溜出了房间。   “表小姐?”开门的柱子愣住了,“四爷睡了!”   “哦,”几何装傻,当下笑嘻嘻滴迈进了一只脚,柱子哪里敢贴近她,只得后退一步。如此,几何一点点将身形蹭进了门。“哎?这不还亮着灯吗!”她探头张望到了,“我就去说几句话!”   柱子没想到她能如此厚颜,想拦她又不敢伸手碰她,想喊她又不敢吆喝,只得在后紧紧跟着,哎哎地干着急。   “别出声哦。”几何突然回了头,拉了个怪脸,“你好好把着门。眼下可是非常时期,若是让那些嚼舌根子的人知道了,风声一出,把你家四爷的婚事给吹了,你就惨了!”   柱子黑了面孔,咽了口吐沫,赶紧掉头回返。   几何悄悄地靠近屋子,戳了窗孔望去,见内只有戴龙城一人在晃来晃去。气坏了,烦心了吧?她坏笑着一把推开了房门——戴龙城猛地转身,生生吓了一跳!   “啊!你要跑?!”几何突然看到了眼前一幕,惊愕地叫了起来!满屋的凌乱,包裹已经打好……   戴龙城飞速运掌将火烛熄灭,一个箭步向前,捂着几何的嘴将门反踢了回去。   几何在心内愈加肯定了,这一切,跟她当年在紫帽山所为很是相似!他要走!绝对是要开溜!难道这小子敢逃婚?!   “你来干什么!”戴龙城在几何耳边低吼着。   视觉一片漆黑,反而能更敏感地唤出人的听觉和触觉。几何感受到他手掌散发的淡淡温热,这殷厚醇暖紧贴着她的鼻息,带着男人特有的阳刚味道,令她惊喜之余,形神发窒……她的心狂乱地跳动着,什么都停滞了。   戴龙城见她安静了下来,慢慢撤开了手。几何一经解脱,却反身将他抱了个满怀!“我不让你走!”她索性借黑暗之势,行心仪之举了,“你走了,我找谁报恩去?”   “放手!”戴龙城尴尬极了,想推她,却无处下手,“我从前天天矗在这儿,也没见你如何报恩!快放手,别耽误了我的事儿!”他压低声音呵斥着。   “不放不放!”几何越抱越紧了,他没否认要逃婚,太好了!“我就是不让你走,除非你带我一块儿走!”   作者有话要说:  1、信王:后来的明思宗朱由检( (1610-1644),明光宗朱常洛第五子,明熹宗朱由校弟。于公元1622年被册封为信王。明熹宗于公元1627年8月病故后,由于没有子嗣,信王受遗命于同月丁巳日继承皇位。次年改年号“崇祯”。1627-1644在位。在位17年,李自成造反军攻破北京,天子死社稷,终年34岁,葬于思陵。   2、戴顾二人唱和,就是男的搭讪,女的正色回复……你好漂亮温柔啊,你也是君子模样;我能不能请你啊,我就算不去也不是不尊重你;长的好面熟啊一见如故啊,男儿要志在四方……   ☆、最帅太监   “你再胡闹我就打昏你!”戴龙城拨弄不得,咬牙切齿地威胁起来。   “打吧!”几何紧伏在他的胸口,这幸福的一刻能延续多久就多久,“反正我的命是你救的,死了我都不恨你。四哥……你真有种!”她嘻嘻地赞美着,“男人就该这样!那顾家太不是东西了,狂妄!狗眼看人低!”   戴龙城彻底无语,只得投降了。“好好好……算我求你了,放开我,咱正经说话行不?”   几何听他如此说,便再没理由死皮赖脸地抱着了。再者眼睛适应了黑暗,举动也不能太放肆了,她只能悻悻收回了手。两人相距立好。   “房公子那事对不起,”戴龙城微咳了下,先开了口,“我不知道二嫂她们有这个心思,我只是想给你找个藏身之所,谁知道……”   “我知道,”几何不以为然地推开话题,“你想逃婚是不是?我可以帮你!”从前的事她才懒得管呢,她满心欢喜的是现状,“我去跟奉圣夫人说,让她拆了——”   “休提!”戴龙城却顷刻冷了脸,“奉圣夫人与九千岁沆瀣一气,我乃大明堂堂七尺男儿,宁可自己找人理论,也不愿有依附阉党的名声!”   “好好好,”几何自觉失言,赶忙解释开来,“我不是叫你依附阉党啊,只是说这事儿不能让顾家知道实情的,要不然,你就彻底得罪东林党人了。”   “不劳您惦记了,您还是好好应付自己的事吧。”戴龙城干笑一声,“如今泥菩萨过河,还操心起别人了?”   “四哥……”几何厚了厚脸皮,又笑着凑上身去,“咱俩一起逃好不好?你会武功,我懂火器,咱俩行走江湖,那叫一个相得益彰!”   “你不找你娘了?”戴龙城鄙视地翻了个白眼。   “你正好带我去上海县找啊!对!我们先到上海去!哈哈!”她欢呼雀跃开来。   “不和你闹了。”戴龙城正经肃了神色,将兴奋的几何推开,“我刚接了个差事,要马上出发。”   “真的假的?”几何斜着嘴角乐开了,“你这招数骗的了别人,可骗不了我!这借口能躲一时,能躲的了一世吗?你一走了之简单,让家里怎么替你解释?”   “就这样解释。”戴龙城胸有成竹地冷笑,“我不信那顾卿怜肯屈尊等我的消息,顾府听到这个,自会主动甩掉我的。”   “若家里先替你答应了呢?”几何还是心里没底。   “这字据得我签,”戴龙城挑眉,“家父不在,家母的字据是不顶用的。”   几何沉默思索片刻,复又讪笑开来,“那四哥,你住哪儿啊?也没个人照应,多不好啊,带上我吧!”   “我带着柱子走,”戴龙城飞快地截住了她的话,“一切都安排好了。到是你,得多小心些,皇上年青,心慈耳软,所以宫内豺狼横行,你日后务必万事小心,切记祸从口出,不可率性而为。什么话,三思后再出口。”   几何虽不甘心,也听明白了。这是不伤和气最佳的解决办法,顾府不是傻子,戴龙城用这种一查就能露馅的理由一个人走,无非就是不能接受苛刻条件,他们另寻佳婿就是;若是带上了她……那性质就不同了,这才使东林党人颜面无存!别说,戴龙城这说辞还真真好呢。“那还不如说,让东厂的人把你抓去了呢,这样的理由才没有破绽。”几何心头不舍,嘴里只能愤愤而语。   “你自便,我收拾东西了。”戴龙城笑着拍了拍她,转身继续打点行囊。   几何望着他挺拔的背影,又是开心,又是难过。她开心这男子终于不用和别的女人成亲了,又难过自己再不容易见到他了。心底翻江倒海的,五味俱杂。越看心跳越快,越看越心神不宁,她不敢再待下去了,“走了。”不等戴龙城回头,她便扭身,跑掉了。   翌日清晨,几何一直睡到日上高杆。睁开眼,怅然若失。这个家没有戴龙城了。她的喜怒哀乐,没人可以牵动了。她没有人拌嘴,没有人斗气,她若再受了伤,也无处可去了。   “小姐,小姐您起身了吗?”门外突然传来木香惊慌的呼唤声。   “什么事啊?”几何在枕上懒懒转头。   “柱子在外急等着见您,说有天大的事!祸事!”   “起了!叫他进厅等着。”几何心颤,一下弹了起来,赤足下地套上衣服,简单挽了下头发就冲了出去。戴龙城一早就差遣柱子来,难道是改了主意带她一起走?不,明明说的是“祸事”二字呢?   几何心头突突,快步走入厅房,让木香到外面把风。   “表小姐!”柱子一见她竟就跪下了,“不好了,四爷被东厂的人捉去了!求求您,救救他吧!”他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   “噗嗤,”几何心气一松,差点笑喷了,“快收了,快收了,”她赶紧拽起了柱子,“别在我这儿装了,你到别处演戏去,我和你家四爷是一伙的!这主意还是我出的……”   “真的!”柱子急的都快锤地了,“真的真的!刚刚!就在刚刚!若是有半句诳语,天打五雷轰!”   几何一愣,呆住了。   “昨晚,四爷带着我到房公子的外宅住下,忙活到凌晨才睡下,谁想一早就有人敲门,说逃犯丢了,没官府的信儿竟就要搜家!这又不是咱的地方,四爷就和人理论了两句,谁知那些人是东厂的番子,一来二去的,将四爷给抓走了……”   “哪个房公子?房士尨?”几何一怔,心想她怎么这么笨,戴龙城能将她安排过去,自然也能弄来做自己的藏身之所!“四爷和东厂人动手了?!他脑壳瘪了不成!”   柱子点头如捣蒜,“谁让他们一开始也没说明身份,也没亮腰牌……我刚才去求老夫人,可老夫人说,也该让四爷吃点苦头了,不能每次都出钱去赎他了;这也怪四爷,动不动就弄个景来,府里都习以为常了。可是表小姐,这次不一样啊!这次四爷是带着刑具走的!我说破嘴皮子老夫人也不相信!现在只有您能救四爷了!东厂人下手狠啊,多待一天,四爷在里面还不知道要受多少罪啊!您不是和奉圣……”   话还没说完,几何就不见了。   几何心急如焚,从戴府叫了辆车就上路了。如今她的身份是在府候旨,这些车夫也不敢怠慢,当下快马加鞭,直奔奉圣夫人府而去。   奉圣夫人早就回宫了,几何只有央求那面熟的薛管家赶紧救人了。“薛管家,求您了,帮我想个办法!”几何膝盖一软,差点没给他跪下了,“误会啊!我表哥被东厂的人抓走了,生死未卜啊!”   “郑小姐别急啊,”薛管家哪敢受她的拜啊,当下搀扶住又是安抚又是劝慰着,“侯爷和小侯爷如今都不在府,您坐下等等?”   “我求您了!帮我想个办法!我一刻也等不得啊!您的大恩大德日后一定报答!”几何的腿又软了。   “好好……”薛管家扶的是满头大汗,“老头儿只能说试试……”   虽说薛任是奉圣夫人府的大管家,但也没本事直接去东厂捞人。他寻思了半天,这与他平时交往最熟的,能说的上话的大人物,也就是太监中的子建加潘安,御马监掌印大总管——涂文辅了。可这样的大人物都是行踪不定、可遇不可求的,于是薛任带着几何坐上大轿,匆匆地又往涂大总管宫外府邸行去。   “这涂总管原来做过侯府的西席,教过小侯爷,皇上登基后他才进的宫,只用了四年就做上了总管大太监的位置。”薛任边走边和几何小声解释着,“他若是此时在府上,您这事儿就有希望了。”   几何一路虔诚的祈祷终于得到了回报。在涂府显赫的“户工总部”匾额下,她欣喜地听到门童说出那天籁般的“涂总管在”这四个字来。   几何激动地随着薛任步入涂府院落,远远就看到一气度不凡的紫服太监候立厅前。其远望身姿伟岸,明朗笔挺,近观剑眉凤目,高鼻宽肩,尤其是那下巴的曲线,还带着心形起伏的弧度,若不是一身宦官服饰,真堪称是一芝兰玉树的俊俏男子!几何暗暗感慨,看来这盛名之下,所言非虚。   “涂总管,怎劳您大驾相迎!”薛任远远地就躬了身,快步趋前施礼。   “薛兄,咱们之间还讲究什么啊,”涂文辅一笑,更显得唇红齿白,英姿勃发。“这么急的赶来,一定是有大事吧?”他举手投足之间,完全没有宦官的扭捏做作。   几何面色一惭,赶紧施礼万福。   “这是……”涂文辅眉峰微微一蹙。   “这是郑几何小姐,夫人如今最当意的人儿了,马上就送到宫里去了。”薛任低声一笑,“就是王总管说的那个——”   “哦!”涂文辅闻言一悟,立即上下打量了几何一番,“那郑小姐,薛兄,堂上叙话吧。”   几何没想到,外界传闻中不可一世的御马监大总管竟这般平易近人,在她跨过花厅门槛之时,还出手来示意搀扶!几何惊呆了!当即头脑一片空白,她伸手也不是,缩手也不是——终还是涂文辅自然地换了姿势,虚虚一扶,一下带过。   几何坐在涂府黄花梨木透雕靠背玫瑰椅上,感觉自己的冷汗都能湿透了棉衣。那涂文辅一边听薛任说着事情来龙去脉,一边温文尔雅地朝几何笑着。几何被这莫名其妙的笑容吓坏了,想又想不到缘由,愈加毛骨悚然……她只能不停地低头垂目,揉绕自己的裙边的璎珞。   “这东厂的事儿,咱家不该插手的。”涂文辅优雅地翻着茶碗盖儿,“毕竟非吾所辖。”   几何心头一紧,蓦然抬眼盯住了他。   涂文辅眼风一瞄她,又扯出了个极真诚的笑容来,“但既然几何小姐玉驾亲临,”他的眉稍一挑,整张脸都正对了过来,“咱家就算是赴汤蹈火,再难为、再违制,也得将此事给办了。”   几何的脸腾的红了!她什么时候面子这么大?!这堂堂御马监大总管,管兵马的外相,还兼着工部户部总管,口口声声说尊她的心意!几何顿时如坐针毡,像大热天烤了一个灶台……   “哎呦!我就说了,只要能找到涂总管,天大的事情也不在话下!”薛任哈哈大笑。   “那劳烦薛兄带着人去东厂走一趟,跟管事的说一声,郑小姐那表哥是咱家的贵人,请放人吧。”涂文辅一招手,后面立即小跑上一位满脸带笑的小太监。   几何也要起身,却被涂文辅给示意坐下了,“东厂那地方,几何小姐这样的千金之躯还是不要去了。”他仿佛能读懂人的心思,“咱家的面子,东厂还是能给的。小姐就放心的在这儿敬候佳音吧。”   几何干笑一声,真的很想对他说——这位爷,您是不是认错人了?她无缘无故受此礼遇,实在是不踏实!   薛任走后,场面上就剩下涂文辅和几何两人。涂文辅客套地问了她家中事情,又对她的品貌才能做了高度褒奖。   “涂总管您真说笑了。”几何实在是坐不住了,“小女出身寒微,只懂点手艺活儿,承蒙奉圣夫人和王总管的青睐入宫伺候,实在是诚惶诚恐,日后还要多仰仗涂总管照拂。”她红脸离座施了个万福。   “几何小姐若有差遣,咱家定是义不容辞,”涂文辅笑着,竟离座走了过来,“来日方长嘛,这往后,宫里有什么事儿,小姐尽管派人叫咱家。”   几何着实不想和这样一个人物离的太近,她感觉自己全身都在哆嗦着,“涂总管今日之恩,小女来日定当报答。”她后退半步,就要下拜。   “哎,咱家可不要小姐的报恩,”涂文辅出手搀住,他微微倾身,轻轻开口,那言语细腻地似二月春风一般,“只要小姐心里记得咱家的好,就行了。”   几何一哆嗦,鸡皮蓦然掉了一地。她嘴上咧着笑,心里却翻江倒海、惊涛骇浪的反起胃来。虽说这涂文辅长的帅极了,可他毕竟是个太监!这样暧昧的话从一个太监口中冒出来,怎么听怎么恐怖!她不招男人喜欢,难道招太监的青睐??这太可怕了!“谢……涂总管。”几何目光闪躲,冷汗直流。   “几何小姐,”涂文辅负手踱步,那笑眯眯的样子儒雅极了,“可曾,许了人家?”   作者有话要说:  1、涂文辅,北直隶保定府安肃县人。这家伙“姿容修雅”(《酌中志》),是个大帅哥。其人通晓文理,富于心计,又喜欢弹琴射箭,与魏忠贤有同样业余爱好。他的渊源是来自客氏。客氏入宫当了奶妈后,儿子侯兴国尚且年幼,便请了涂文辅在外授课,因此涂是属于客氏的私人。天启元年(1621),他冒姓姜被选入宫,百般巴结魏忠贤,得以任管库内侍。两年后,又升乾清宫管事,直接伺候皇上,整天诱导天启玩木匠花活儿。由于他一身集中了三大政治资源:天启、客氏、老魏,因此晋升极快,很快升了随堂太监兼御马监掌印,总提督四卫营,同时还提督太仓银库和节慎库。涂文辅嚣张不可一世。强行买下了皇亲李承恩的宅子,在门口的匾额上大书“户工总部”四字,以为炫耀。他去两部办事,部里的司长要对他行下属礼。他乘坐的八抬大轿,气度不凡,扬扬于长安道上,跟随的仆从动不动就上百人。古代大官出行时,仆从中有专门吆喝清道的“道子”,一路要高声呼喊:“轿子来了,前面的车辆闪开、闪开!”是为“呼殿”。涂文辅的队伍出来,呼殿之声“比阁臣道子还雅,其音细而长,仿佛圣驾”(《酌中志》),内外官员无不下马回避。从入宫起,他仅用了四年工夫,就爬到了秉笔太监的位置,气焰远超出魏身边的其他太监。这家伙的结局还不错,崇祯即位后,他见势不妙,和李永贞一道叛离了客、魏,投到崇祯亲信太监徐应元名下。定逆案时被判充军,旋即跟徐一起被贬至凤阳,但总算逃掉一死。   ☆、一线传情   几何心内震撼,若说没许,难道这厮有啥想法?若说许了,日后若被发现是假话怎么办?得罪了这等大人物,吃不了要兜着走的!许,还是没许?她犹豫了半天,也没接上话去。   “难道是有了心上人,却求之不得?”涂文辅瞧她那支吾的样子,笑出声来了。   几何面色一惭,在心内骂了句妖孽,嘴上赶紧赔笑称是。   “那还不简单,”涂文辅很不以为然,“日后小姐伺候好了皇上,咱家去跟皇上或奉圣夫人一说,管他是谁家的公子,都能使小姐得偿夙愿的。”   几何呆了。她眨了眨眼睛,发现涂文辅那认真的模样不像是骗人。“夫人能吗?肯吗?”那奉圣夫人把她送进宫去,能让她这么快出宫嫁人吗!   “小姐不是适合后宫争斗之人,”涂文辅的话很直接,“奉圣夫人是个聪明人,会明白的。”   几何心内一亮,精神了开来。如此说,她和戴龙城之间,希望很大呢!“涂总管的大恩,真不知如何为报。”她有些不好意思了。她刚才想哪儿去了!这厮是太监啊,没那些男女想法的!   “咱家对几何小姐的一片真心,日月可鉴。”涂文辅的言辞甚为亲厚,“只是希望小姐别跟咱家客气了,有事,直接来找。”   几何顿首,不过心底还是有一丝疑惑难解,那他图她什么?无事献殷勤,她究竟有什么值得巴结的呢?“对了,涂总管。”几何突然想起戴龙城的清高来,见到那薛总管倒罢了,若是知道她直接求了阉党……“表哥和家里有点矛盾,几何想去……”她开始支吾了。   只用了四年就从底层爬到御马监大总管,涂文辅的洞察力自然是卓绝的。几何话还未说完,他便已心领神会。在他的亲自安排下,几何在半路等到了薛任和戴龙城。那戴龙城一切都好,只是衣衫有些褶皱。薛任识相地告退了。几何纵有千言万语,当街也只能化做一声埋怨,“怎么这么不小心?他们打你了没有?”   “腌臜泼才,他们敢!”戴龙城狠狠咬着后槽牙,“这帮孙子,待将来落到爷爷手里……”   “好啦,快走吧!”几何见他无事,也不想再提那晦气的牢狱之灾了,“四哥你下次就忍着点吧,别那么大的火气,把我吓的,一天都没吃饭呢!”她满心欢喜地嗔斥道。   “哎呦!”戴龙城突然叫了下,似想到了什么东西。   “怎么了?”几何紧张万分,这又出了什么岔子?!   “我也没吃饭啊。”戴龙城很正经地感悟道。   几何气急。见那戴龙城的嘴角一点点不怀好意地咧开,她不由恼羞成怒,一拳捣上他的胸口!   “京师美肴,莫妙于鸭,炎者尤佳。”戴龙城不费力气地就攥住了她的手,顷刻间笑靥如花,“在下想请恩公去便宜坊吃烤鸭,不知肯赏脸否?”   几何黑着脸怔在当场,想发作却发作不得,终还是噗嗤一声,泄了气来。   焖炉烤鸭、水井鸭舌、葱烧海参、干烧四宝……可能是因为饿了一天,也可能是因为旁边只有戴龙城一人,几何觉得这顿饭是她有生以来吃的最痛快的一顿。玉泉山的鸭子,闷烤出来皮薄肉嫩,一咬口齿余香;福山来的正宗鲁菜厨子,将菜肴烹饪的细滑诱人,鲜美无以;戴龙城还要了一坛好酒,庆贺自己脱离囹圄。两人默契地一同抛却了端正和矜持,先狼吞虎咽地低头吃饭,待到酒足饭饱,才抬起头来,擦干嘴巴,开始正襟笑谈。   “还是京城好,”几何很是开心,“这店真好吃,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店了。”   “那当然,”戴龙城笑,“你知道这店的招牌是谁题的吗?嘉靖年间的杨继盛大人。如今有风骨的人都来这里吃,叹当世庆父之害远甚于严嵩啊。”   几何听不全懂戴龙城话语里的意思,但也不愿露怯,“这店真称的上物美价廉啊,你真能找到这种好地方。”她打着哈哈转了话题。   “什么啊,”戴龙城摇头,给自己斟满了酒。“这一顿下来,得上百钱吧。”   “这么贵!你也真舍得!”几何瞪大了眼,“一点也不便宜,怎么叫‘便宜坊’?”   “难得高兴,银子我还是有的。至于店名嘛,”戴龙城讪笑开来。“就如同人起名一样,叫什么‘忠贤’的人,一般都奸诈的很。”   “嘘!”几何顿时失了颜色,她吓的手都颤了,“再让东厂弄进去……”她着实生气了。“你能不能别再让我担心!”   “这房间只有你我。”戴龙城很是不屑,“这么小的声音,是传不到隔壁的。瞧你那闻风丧胆的没出息样。”   几何愤愤点头,她环顾四周,一指那包间之间的隔墙,“好,我这就让你见识下,隔墙的小声音如何能被人听到!”   她起身,从身上掏出自制的简易闻金。   “这东西看来你们锦衣卫没有,”几何轻轻敲着墙,寻了处合适的位置将其插好。“如果有长的细铁丝,我可以让你听的更远。”她仔细听了片刻,方招手示意戴龙城附耳过来。   戴龙城望着她那严肃的面孔,很不以为然地起身俯墙,但只听了一会儿,就一点点收起了轻蔑。“这东西好!给我吧。”他直接抽出闻金放入自己袖中。“来来来,咱换个地儿,跟我说说细铁丝的事……”他白牙一咧,露出了如夏日骄阳般灿烂的笑容。   几何此时撑的是肚皮滚圆,冷脸称自己绝不走路。“这还不简单,”戴龙城二话没说就雇来了马车,又打沿途的铁匠铺买了几圈细铁丝,一路姑奶奶长姑奶奶短地将其哄回了藏身的房家外宅。   “天色晚了哎,四哥。”几何入了内宅,故意扭捏了起来,“宵禁了,我今晚回不去了,可如何是好?”   “你少来。” 戴龙城挑眉地回敬着,“我这儿房间有的是,再说了,你又不是头一回半夜三更地钻进我的屋子!”   “此一时彼一时嘛,那时我年少不懂事,”几何两眼望天,“反正,我这日本郡主的好名声是毁在你身上了。”   戴龙城黑脸,又半天没憋出话来。   “好啦,拜师还得有个仪式呢,我今天一两银子不收的就这样轻易来教你,你赚大发了!还不给师父笑一笑?”几何心情大好地卷开了铁丝,寻了两间不相邻的大屋。“看好了,我只教一遍哦。”她俏皮地冲他勾了勾手指。   戴龙城叹气跟了过来,看她在两屋之间拉了一根绳子,又平行拉了一根铁丝。绳子的两端挂着铃铛,是为这次试验报信儿用的;铁丝的两端则分别固定到了两片闻金之上,其中一片闻金被插在第一间屋子的墙壁上,另一片则随着铁丝被几何拖到了另一间。“你拿着这个,就在这儿听,我去那屋子里说话,”几何将闻金放至戴龙城手中,“我的声音会逐渐由大变小的,如果你能听到,就晃一下铃铛。”   戴龙城将信将疑地接过闻金,看着几何离开、紧闭了房门。   “戴龙城,听到了就晃一下。”几何回了屋,大声说着。   很快,铃铛就叮铃晃动了。   呵呵,这家伙该服气了吧!“我现在小声了啊,你还能听到吗?”她微微降了声音。   铃铛又动了。   几何突然心血来潮,低成了日常的音调,“戴龙城,大傻瓜,听不见,乐哈哈,”恶作剧地调侃起来。   铃铛猛烈动了起来,仿佛在传递着对方的强烈不满。   “这回你知道利害了吧,以后可别乱说话了。”她又低了声音。   铃铛停顿片刻,又动了。   “你知道吗,我很担心你的。”她再低了一度。   铃铛沉默,许久没有动静。   几何有些发愣,这点声音就传不过去了?看来她许久不做,手艺生疏了!“喂,听到摇一下铃铛哦,真怪了,这就听不见了?”她保持着适才的低音,诧异地嘀咕着。   铃铛还是没动。   看来是不行了。几何摇头,决定收兵。可刚走了两步,她突然想起了什么,停下了脚步。   “戴龙城,我喜欢你。”她轻轻对着空气笑开来,“我见你第一面就喜欢你。谁让你救了我,是你先勾引我的,所以你要负责!所以你不许娶别的女人!你要娶的,只能是我!否则我炸了你的老家,蹦了你的相好,揭了你的祖坟,把你送进宫当太监!哼哼!”   她手脚并用地发泄完毕,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戴龙城老实地站在另一间屋子里,手捧闻金捂在耳上,只是鼻子有些发红。见了几何,话没出声,先打了两个喷嚏。   “怎么了?是不是在东厂受凉了?”几何心虚地上前关切——难道在背后骂人真会令苦主打喷嚏?!神啊……   “这东西竟真的好用!”戴龙城揉了揉鼻子,眼中满是惊愕。   “喜欢就留给你了,”几何大方地挥了手,只要没听到那些话就好,“我自己还装了一个遂发手铳呢,等什么时候有空来捎给你。”   戴龙城笑着想拜谢,却又打了两个喷嚏……   是夜睡下,几何听得隔壁绵延不绝的喷嚏声,着实不放心了。她想她确实疏忽了,那戴龙城白日里在东厂还不知受了什么委屈,时下天寒地冻的,可别染了风寒。当下忙披衣持了火烛,入屋去细细探视。   戴龙城早没了精神,见她来也没言语,晕晕沉沉,昏然欲睡。几何见势不妙抚额一摸,“坏了,发热了!你等着,我去唤郎中来!”   “不用,莫生事。”戴龙城突然伸手抓住了她,“哪有那么娇气,天明出去跑两圈就好……只是,想喝些水。”他干涩的声音很是孱弱。   几何心头一颤,赶紧出去烧了一大锅水。可待她捧进来时,戴龙城早睡过去了。她见他面色赤红,再摸额头,烫且不出汗,想起自己小时候发烧时父亲所做的,一狠心把他摇醒。“别睡,喝水,发汗。”她揽过他摇动拒绝的脖颈,用了吃奶的力气才将他的头给抱了起来。“多喝几次就好了!”   折腾了几次,戴龙城不再反抗了。在几何不懈的灌水下,滚烫的额头也慢慢出汗了。几何小心地掖好了他脖颈边的被角,灌好汤婆子给放到脚底,还不放心,索性批衣趴在床榻边守候着。   他离她很近,睡的很香。长长的睫毛在微弱的月光下听话地静伏着,她伸手就可以触摸到自己的心头所爱。时光而静谧,这使她感觉温馨,又留恋。她噙着笑,在他肩膀手臂处摩挲轻抚着,真好,真好……不知不觉,她也睡过去了。   待几何醒来的时候,天已微亮了。她惊异地发现自己竟躺到了床上,身上严实地盖着被子。棉被掠过鼻息,还淡淡留存着另一俱身躯的味道……她面红耳赤地起身,向窗外一望,见那戴龙城已在院内练起了剑。龙精虎猛、英姿勃发的,完全没有昨夜患病之态。他是什么时候醒的?如何把她抱上床去的?她当时的睡姿如何……几何羞涩不已,赶紧登鞋出门。   “昨夜多谢了。”戴龙城蓦然瞥见了她,停下剑势微笑道谢。   “当……我还你治伤的那次人情了。”几何突然词穷,“你……帮我一次,我也帮你一次。”她干干地对着手指,面如火烧。   戴龙城淡笑,“对了,我叫了马车,就在外面,这就不送你回府了。”他指了指门外,“我每日走的早,未时后才能回来,你若是来找我,莫早过未时。”   几何心头一暖。他是说她可以来找他呢,他让她来找他呢……   出门、登轿,几何在例行告别之后,突然见那戴龙城又掀起了轿帘。“我忘了告诉你一件事。”   几何心头一突,赶忙附耳来听。   “你第一次见到我,不是我救你的那次。”戴龙城蹙着眉峰,声音很低。   几何莫名其妙地一怔,但见他的嘴角转瞬又邪恶地弯了上去,“我们第一次见面,应该是在紫帽山的温泉呢。我是不会给你机会动手的。若是想娶别人了,我会先点了你的穴道,把你扔到河里喂老鳖。傻了吧?我昨天那时正打喷嚏呢,没来得及摇铃铛。哈哈哈!”   “啊——”几何突然反映了过来,“走!快出发!”她飞快地打下了轿帘,死死捂住了自己的脸!   作者有话要说:  1、便宜坊:始创于明永乐十四年,至今已有近600年的历史。使用的闷炉,不是清朝全聚德的吊炉。便宜坊的匾额是大明兵部员外郎杨继盛(明嘉靖年间对抗严嵩父子第一铁骨忠臣)题写的,档次比较高(相对全聚德是一个清朝秀才写的)。k,我这不是植入广告啊,我也没去吃过啊……   2、鲁菜厨子多为福山县人。福山为鲁菜的发源地。   ☆、遂发手铳   从戴府北门溜到小院,几何的脸红还没消退。讨厌,他都听到了!那个闻金是好用的!讨厌讨厌,那个戴龙城居然戏弄于她!不过……如此也好,既然他还在笑,也没拒绝,就证明——他也不反感她呢!   天启四年的冬天很冷,可几何觉得暖阳明媚。关于戴龙城的离家出走,木香说戴府上下也没引起多大的慌乱,虽然戴母很生气,但其心知肚明,也拿这向来顽劣的幼子没办法。几何如今所有心思都被戴龙城勾走了,当下舒适地补了一觉,在午饭后揣上遂发手铳,就飞奔去房家外宅寻戴龙城去了。   开门的是柱子。柱子一见是几何,态度马上变的很恭敬。看来上次去东厂捞人,她令人刮目相看了。几何一入宅,就听得内堂人声喧杂,有说有笑的很是热闹。“这……”她不由停滞了脚步。   “无碍,都是四爷寻常的好友,表小姐请。”柱子疾步向前通报去了。   戴龙城见了几何,微笑迎了出来。“这是我泉州的表妹,”他向内介绍着,“这都是我的好友,各地的才俊啊。”   这么多外人,几何有些羞涩,低头入屋。   “表小姐。”众人纷纷作揖。   “哎,怎么从没听说过,你泉州还有个表妹呢?”旁边一兰衣公子嘻哈地开了口。   “天上掉下来的。怎生?你瞧着眼红?”戴龙城更没正形,“几何,来认识下,这位就是房东,房士尨公子。”   “房……公子,”几何心里抖的是稀里哗啦,面色一红,忙万福行礼。   “这是桐乡的大才子方以智,这是盖州孔有德,这是吴襄老哥……”戴龙城一一介绍开来。   几何依次行礼,厅堂上人很多,且老幼不齐。那房士尨模样算是最好的,但他的名声太响,让人很容易就想到那方面;方以智也就十三四岁的样子,少年老成,书卷气太浓;那个孔有德二十出头,满脸络腮胡,感觉粗鄙不堪。吴襄更是寻常得掉到人堆都寻不出来,反正她瞧着这些人都如屋脊六兽般,只有她的戴龙城玉树临风,卓尔不群,翩然可爱。   见礼完毕,戴龙城送她去后堂休息。几何哪坐的住,蹑手蹑脚地躲到了屏风后偷听他们谈话。   这群人的话语中不停地冒出“东林党人”和“阉党”二词,说以九千岁为首的阉党仗着皇上的偏爱,又恢复了元气,没被东林党一击而倒,还反戈相击了,将谁谁下狱了……   “那都是痴心妄想,就凭九千岁那不识字的脑袋,在权术上哪能玩的过东林党人?”有人嘲讽。   “可九千岁不按常理出招啊,”有人担忧,“皇上也太信赖他了,还有那个奉圣夫人护着,唉,谁笑到最后,难说啊。”   “难道九千岁还能扳倒东林党不成?那不同蚍蜉撼树一般!”有人大笑,“前朝今朝皆由东林党人扶持上位,东林党仅用了两年时间,就排挤掉了齐楚浙三党独揽朝政。如今从首辅到阁部全是东林党人,那九千岁圣眷再深,也就是个太监,还能翻过天不成?”   “莫谈国是了,”戴龙城插话了,“反正我等都是被东林党拒之门外的人。”   “我们倒罢了,龙城兄弟着实可惜了些,”那个房士尨嬉笑的声音冒了出来,“放着好好的东林快婿不当,跑到我这儿藏着缩着。”   “你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他们是官,我是商,终是高攀不得。”戴龙城自行打趣着,“既然我穷的就剩下银子了,何必去触那官家小姐的霉头,还不如找个自己当意也当意自己的,好好地郎情妾意去。”   众人大笑开来,几何在屏风后也微微翘起了嘴角。很快,众人以表妹来访为由各自散了,戴龙城送客完毕,春风满面地回得堂内。   “给我带的好东西呢?”他笑眯眯地摊开手。   “你只是惦记好东西啊!”几何面上嗔怒,但还是乖乖地献出了宝贝。   “咦?”戴龙城把玩着手铳,上下端量研究着,“这东西怎么用?能用吗?”   几何想他既然是锦衣卫,自然接触过火器。这么袖珍的东西……“当然。”她得意地抽了回来,“我在辫子身上试过一次呢,利害着呢。”   “真的假的?”戴龙城差点没笑喷,“那辫子是傻了还是痴了,就站在那儿等你锤上火药再瞄准打他?”   几何被噎住,当即黑脸端起了火铳,咬掉纸壳弹筒,装药送药瞄准——“砰!”的一声,窗前花盆碎了。她微微一顿,移铳又瞄准了水缸,“砰!”水缸又遭殃了……   “天!能连发!这么快!”戴龙城惊叫了起来。   “废话,要不能叫遂发铳。”几何冷笑,“你以为和你们锦衣卫那个动不动就炸膛的‘十连发’一样可笑啊?”   “天!这是你造的?!”戴龙城一把将手铳夺了过去。   “有什么稀奇的,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是谁。”几何得意地挑眉,“我说过嘛,咱俩若是一起行走江湖……”   “哎,这样对不对?”戴龙城正亢奋地摆弄火铳呢,没时间听她瞎说。   “不是,”几何忍不住伸手去纠正,“这是纸壳包的,可以用牙咬,这样速度快;不对,应该这样放药,不对不对,这和你们那种鸟铳截然不同的,不用取出火线,应该这样……”她嫌比划着费事,索性自己拿了手铳来,让戴龙城在后环着她的身子,手把手地教导起来。   “准星有两个,”她握着他的双手,“这样瞄准,可以开火了。”   “砰!”戴龙城开了一铳,可惜没准头——不知道打到哪里去了。   “多练习下就好了,”几何抬着他的手画了个弧线,“铳口要下压一点……基本上数十五下就可以再发一铳了。”   戴龙城学的很仔细。   他紧张地环抱着她,下巴就抵在她的耳鬓,呼吸的气息撩动她额边的碎发,湿热的温度炙的她面颊发烫……这就叫耳鬓厮磨吧?几何竟生生走了神。   “砰!”戴龙城终于打上目标了。“哈哈!我会了!”他狂喜试探着复上药,再瞄准,“砰!”那水缸碎的更厉害了!   “我会了!”他在她耳边兴奋地大叫了起来,“太准了!太快了!宝贝啊!”   “我的耳朵!”几何不满地抗议了起来!   “太棒了!你简直是个神仙!仙女啊!”戴龙城亢奋地抱起了她,转起了圈!   几何吃了一惊,旋即咯咯笑了开来,“你放下我!别转了!我头晕!啊——哈……”   “我不放!休想让我放了!”   “我真的头晕!”   “哈哈……”   两人正在忘情嬉闹着,却不想“咣!”的一声,别院的大门突然被人踢开了!   几何吓的花容失色,大叫着瘫到了戴龙城身上。   “什么人!”戴龙城揽紧佳人,转身怒目呵斥道。   踢门的小厮快速低头闪到两旁,现出中间一袭锦帽貂裘的人来。   ——面色铁青的戴母。   “娘,您看,我说的不错吧。”戴母身后闪出了一个狐白色的身影,竟是戴府的二奶奶杨裕环!“他俩一定在一块儿,跟上就找到了。”她贤淑地捂嘴笑着,“呵呵……”   戴母板脸不语,吩咐入院封门。   几何大窘,忙从戴龙城身上滑了下来,绞手立在当场。戴龙城也失了心气,场面一时间沉闷得很。   “老四,顾家可等了你一天的消息,你好大的派头。”戴母坐在小厮搬来的围椅上,面无表情地开了口。“现在,可以给个信儿了吧?”   “娘……这恐怕,恕难从命。”戴龙城低头抱拳。   “为了她吗?”戴母用拐杖一指几何。   几何腿一软,也不知自己此时该跪还是不该跪。戴龙城闻言也有些语噎,“不是……”他话音还未出口,就听得戴母重重地敲起了手杖!   “老四,你也是快二十岁的人了!”戴母将手杖撞地咚咚响,“你不要自己的前程了吗!你不是一心想入东林党吗?那顾家提的条件是苛刻点,但也说的过去!正室若是无子,又不会耽误你纳妾,那顾五小姐琴棋书画诗书礼仪皆备,你有什么想不通的!老四,你想想你爹对你的苦心!你混账了那么多年,为娘可曾为难过你?如今你就恋着这点儿女私情,变本加厉的胡闹!让顾府知道了怎么办?你连为娘的脸面都不顾了吗!”   “娘,您听我说!”戴龙城急的直蹙眉,“这是个误会!不关几何的事!”   “哼,倒是个有担当的情种,这时候还知道护着女人。”戴母冷笑。   “不是!”戴龙城越解释越乱,“这是我一人决定的事,几何今天是碰巧……”   “好了!这个日本郡主我们戴家也奉养不起了,”戴母突然调转了话头,“来人,把她送到奉圣夫人府里去。就说家里有人得了恶疾,怕惊扰了贵人。”   “娘!”戴龙城展臂,一下挡住了几何。“这事真跟她无关!”   “宫里要的人你也敢招惹!混账小子!你知不知道会给我们家带来多大的祸患!”戴母蹭地起了身,她隐忍的火气终于蹿上来了,“她年幼又生在番邦不知厉害,你也不知道吗?!来人!动手!”戴母厉声下令。   “娘!”戴龙城将几何牢牢护在身后,“你不能这样对她!顶着这样的名声一走,她一辈子就完了!”   “你不是正想向东林党人表明心意吗?”戴母眯起了双眼,“龙城啊,这是多好的机会啊。将阉党的人赶回去,那东林党人还不得对你刮目相看?”   “她不是阉党的人!”戴龙城还在对峙着。   “四哥……”几何在背后拉了拉他,她头一次见到这样剑拔弩张的吵架阵势,有些害怕了。她怕自己令戴家母子反目,这样……以后就不好收拾了!“送我去就送我去吧,我这人脸皮厚,不怕的……”她小声赔笑。   “还不动手!”戴母大声训喝着。   “你个傻丫头!你哪知道他们要做什么!”戴龙城反手护住了她的腰,“谁敢动她,先从我这儿砍过去!”他恶狠狠地盯着意欲逼近的家丁。   几何贴在戴龙城的后身,品着他说的每一个字,暖暖地涌出些许幸福来。被保护的感觉真好,她小鸟依人般地又在他身后蜷缩了一下……   家丁们毕竟忌惮戴龙城,四顾迟疑着,不敢真上前。   “戴龙城,你反天了不成!”戴母将手杖锤的震天响。   “娘,我一人做事一人当,这事真跟几何无关。”戴龙城的声音突然平静了下来。“这里面误会很多,您听我慢慢解释。若没有她,我现在还在东厂的大牢里受罪呢!爹说了,咱家世代都得讲诚信,不能恩将仇报的……”   “小兔崽子,还敢拿你爹的话压人了!把这俩人一块儿给我绑回去!”戴母气急。   “对不起啊四哥。”几何在柴房里喃喃。她和戴龙城被一起扔到这里,背靠背捆着,倒也暖和。   “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戴龙城摇头,“你个傻丫头,哪天让人卖了还得替人数钱。”   “我本就不是个生意人。这事儿,会传到东林党人耳中吗?”几何如今只关心他的婚事。   “事情已经发生了,别想东想西了。睡吧。”戴龙城很疲倦,闭上了眼。   “你会同意娶顾家小姐吗?”几何心似猫抓。   “不会的,”戴龙城没精打采地嘀咕,“没有不透风的墙,他们知道了这一出,为了面子,一定会先提出不干的。”   “若是他们不提呢?”几何紧张地追问,“若是老夫人逼你呢?”   “今儿若是不顾忌着你,我早跑了!”戴龙城苦笑出了声来,“若是有人逼我,我还会再跑的!他们总不至于把我的腿打断。你还是多关心下你自己的事吧,奉圣夫人曾选了很多人入宫,男的当太监,女的做宫妃,不过像你这样的女匠工倒是头一回。我觉得她无非是想找人缠住皇上,让皇上沉迷于匠工和女色之中,方便她和九千岁一手遮天,行恣意之事。”   “那我一定不让她们得逞,我要劝皇上勤政!”几何正色握拳。   “千万别!”戴龙城突然被吓精神了,“在没有十足把握的时候,千万不要开口!你不知道那些阉人折磨人的手段,就凭你那不带拐弯的脑筋,还是老实点好好傻活着吧!”   “为什么呀?”几何故做憨厚地反问了,“你这么紧张我啊?”她心下美极,甚为得意。   “那是当然。”戴龙城严肃地接话,“生意人最怕死账了。我救了你两回,你帮了我两次,勉强算扯平了。但是我账外搭上了五百两银子的硫磺和十两银子的伤药,咱不算利钱,光是成本……”   “戴——龙城!”几何变脸了。   “好吧……我怕下次再被东厂捉去,就没人来救我了。”戴龙城软了下来。   几何气血冲顶,重重哼了一下,不做声了。   “其实……我是怕下次生病的时候,就没人管了。”戴龙城轻轻碰了她下,又低笑着补了一句。“到哪儿找你这样好的人啊,人要惜福的啊。”这声音很低,很轻柔,掠的几何脸颊飞红,一时也不知该再回些什么。   “靠在我身上睡吧。”戴龙城悄声结束了谈话。几何涨着脸,默不作声地倚向了他的后背。就当是接受他的赔礼了吧,看,她多大度……   月光静静的洒了进来。   静夜如诗,良人在侧。这,就是幸福吧……   作者有话要说:  1、方以智(1611—1671)安徽桐城人。明末清初画家、哲学家、科学家。崇祯十三年(1640)进士,授翰林院检讨。为复社成员,有“明季四公子”之称。明亡后,为僧,法名弘智,发愤著述致力于思想救世的同时,秘密组织反清复明活动。坚贞不屈,有气节之人才。方以智从小由母亲和姑姑一起抚养长大。姑姑方维仪是明大理少卿方大镇之女,颇有才气,是当时有名的女诗人。曾随父宦游,至四川嘉定、福建福宁、河北、京师等地,见名山大川,历京华胜地,阅西洋之书,颇长见识。成年后,方以智遍访藏书大家,博览群书,四处交游,结识学友。在他的学友中有西洋传教士毕方济与汤若望,并阅西洋之书,学习了解了西方近代自然科学,从而文、史、哲、地、医药、物理,无所不包。   2、孔有德(约1602-1652)。我心目中盖过吴三桂的头号汉奸,将大明的火器工匠尽授予满清。明清之际辽东盖州卫(今辽宁省盖县)人。崇祯初为登州参将。崇祯四年(1631年)率军援辽,至吴桥起兵叛明。旋陷登州地区,自称都元帅。六年(1633年)与耿仲明渡海降后金,授都元帅。崇德元年(1636年)封恭顺王。后隶汉军正红旗。从清兵入关,进攻陕西大顺军,又下江南。顺治三年(1646年),授平南大将军,下西南诸地。六年(1649年)改封定南王,驻桂林。九年(1652年),李定国军破桂林,兵败自杀。孔有德的尸体被李定国焚骨扬灰,清廷为孔有德建衣冠冢。惟一幸存的女儿孔四贞,则被孝庄收为养女,封和硕公主。孝庄太后一度欲立其为皇妃,但顺治皇帝迷恋董鄂氏,册妃一事便作罢。其实1624年冬这时候孔有德应在毛岛主那里,根本入不得京师。可我太讨厌他了,不给他镜头心里不舒坦……就把他提出来,进京转一圈吧。   3、剧中人出生年份:郑几何1609,戴龙城1605,萨哈连1603,顾卿怜1609,郑一官1604,方以智1611,孔有德1602,房士尨1604,天启1605,崇祯1611。   ☆、木匠皇帝   人若是走运,摔跤也能捡到金元宝。也该着几何有福气,第二日内廷便来了旨意传召。戴母只得赶紧将两人从柴火房里放出来,换上干净衣裳,阖家跪堂接旨。那小太监收了孝敬银子,阴阳怪气地念了开来。尚宫局经皇上同意,宣郑氏入宫。戴府众人恭敬的脸色顿时松懈了下来。尚宫局,果然,那郑几何最多就是去做做女官罢了。   几何留恋地跟戴龙城眼神告别,忐忑地随着小太监登了宫里的轿子。她不停地祈祷那奉圣夫人一定要说话算数,不能把她关到宫里,她还惦记着戴龙城和寻娘大任呢,可不想去做娘娘……   不知在哪个宫门前,几何又换乘了一顶轿子。轿子走的很快,且随行的太监都同哑巴一般,她无论问什么,也不见有回答的。终于,轿子在一片静寂中停落了下来。“请郑小姐下轿,随咱家来。”那太监终于舍得开了口。   几何出轿,见四下空旷庄严,殿堂巍峨大观,金碧辉煌,不语自威,不由屏气噤声正了正衣裳,随指引肃颜上殿。   交泰正殿。几层棉帘穿过来,几何额头都冒出了细细的汗珠。她第一感觉就是热,整个大殿里也不知烧了多少座炉子,每一步踏在金砖上,都吱吱做响。幸好前方转角处有宫娥替她收了狐裘,否则在数九寒天里体会汗流浃背,这感觉真令人崩溃……还有,这皇帝住的地方怎么和戏里演的一点也不一样?偌大个宫殿也没个“銮驾”,没个“龙椅”,反而尽是些木料、刨子、砍刀……如同进了木匠铺一般!几何瞠目结舌地望着眼前光景——一群群太监围在一起,叮叮咣地敲打着,他们帽子也歪了,头发也散了,哇!还有一个光着脊梁拉大锯的!这成何体统,这这这……   “启奏陛下,郑氏带到。”前头那个太监突然不见了——他竟冲着那个光脊梁的人跪了下去!几何懵了,当下也扑通跟着跪下了,皇上也在?天,就任由着这般光景?!   “起来吧,看哪里缺人,去搭把手。”一个随和的声音从她头顶飘过。   “遵旨。”前头那太监起了身,碰了下还在发呆的几何,“长着点眼色,去吧。”   几何云里雾里,如临梦境。她瞪着眼前这位九五至尊——是,这位确实是皇帝,虽然脱掉了外衣,但那裳裤边上的明黄色,却是这世上无人能逾越的。这是真的吗,这是真的吗……几何在交泰殿待到了晚食,头脑还是发懵。自始至终,她也没轮上同皇帝说一句话,更别说传说中的“重用”了。皇帝身边里外几圈人用虎视眈眈的目光警告她——她是新来的,先别惦记着近御身!   奉圣夫人果然守诺,晚食后立即将几何送回戴府。离了宫闱,出了暖轿,几何被北风一吹,神色才清明开来。哎呦,太遗憾了!皇上长什么样——忘了看了!   年关过后,好事一桩连着一桩而来。首先,是尚宫局发了月银,竟有三两之多。几何拿着银子眉开眼笑地想流泪,这钱来的也太简单了!她每天就是给一群太监打打下手,这银子就从天上掉下来了!怪不得外面有挥刀自宫哭着喊着来当太监的……其次,也是最令人开心的好事——由于戴龙城的坚决不从,戴家和顾府的婚事和平两散了。那顾家夫人努努嘴,又去糟蹋别家的公子了。   日子过的太惬意了,几何都严重怀疑戴龙城那虎穴龙潭之说了。她见到了大名鼎鼎的九千九百岁,如雷贯耳的厂公魏忠贤。也许是在皇帝身边吧,她感觉他就是一普通的老太监,也许又是因为这九千岁没读过书吧,甚至面容较之他人还慈祥朴实些。他没有狰狞地瞪她暗害她,甚至,还对着她笑……还有,那个有过一面之缘的御马监大总管涂文辅,又是送玉又是送镯的,一有时间就来跟她闲话家常。尤其是每日晚食,他总是缠在她身边,说说当今皇上的喜好禁忌,谈谈宫廷里的规矩常识,说皇上父母缘薄,爷爷神宗皇帝更是懒得搭理他,所以皇上很依赖信任奉圣夫人,又先帝在位仅二十九天便因“红丸案”而猝然驾崩,所以皇上不热衷女色,嫔妃极少,只爱做他的木匠活儿,这宫里空闲着很多宫室,都拿来做这营生了,说宫里住的男的除了皇上就是信王,信王老大不小了皇上也不忌讳……几何嚼着饭,感激地点头咧嘴,但心里唐突的很,这人怎么什么事儿都能跟她说?他俩好像没熟到这份上吧。   今上很年轻,兴趣很广泛。除了木匠活儿,还喜欢看戏、篆刻、建屋、内操、冰戏……前面那些几何还能应付,后面那两项,她的体力可就受不大了了。内操还好些,滑冰……几何每次听到“西苑冰池”四个字,头都顶两个大。   偏偏皇帝最近特别热衷于冰戏,甚至亲自设计制作了一个小拖床,上以顶篷为盖,周围用红绸为栏,前后有长绳为引。皇帝端坐其上,一群太监分拥左右。一队人在岸上拉绳,一队人在床前护驾,一队人在床后推行。这拖床行进速度极快,瞬息之间就可往返数里。几何作为陪玩的随从,自然是责无旁贷地跟随,可怜她是典型的南方人,别说是冰,雪这辈子都见不到两回。她穿上皇帝御赐的“冰刀”,一上了冰面,立都立不住!   宫里是锻炼人的好地方,几何咬牙学会了站丁字步和躬身滑行,但她毕竟基础太差,累的腿脚发麻,也无法追上皇帝疯狂行进的“銮驾”。终于,在大胆地挑战自己史上最快速度的时候,她又一次狗啃屎地摔倒了……   这一次,摔的够狠,几何挣扎了半天,才唤醒了自己已散架的半边身子。一抬眼,她竟看到了一双黑色的鹿皮靴子!下面是冰刀,上面,是紫色的波浪袍摆……顺着满绣金银线的袍子向上望去,几何惊愕地见到了一张久违的熟悉的面孔!   “参见王总管!王总管万福!”她忙不迭地爬起来跪好问安。这可是她的伯乐啊,宫里的太监头号大总管王体乾啊!他从哪儿冒出来的?   “起来吧,”王体乾虚扶一把,笑眯眯地审视着她。“很好,你的性子很好。”他自顾颔首。   几何冷汗直冒,心里像揣了一只兔子,她余光瞥去,左右空荡四下无人,也不知这王总管如何能正好出现在这里……   “咱家没有看错,好好干,皇上心里有数的。过阵子,咱家给你单独觐见的机会。”王体乾训话完毕,满意地自行滑去了。   几何满眼含泪,在冰面上干干张着嘴,拒绝不能,申辩不得。什么啊,她不想单独觐见皇上!你个老太监,谁让你多管闲事的……   在忐忑中一晃三个月过去了。几何没等来皇帝的单独召见,却听得朝政变天了。   天启五年四月。形势突然向阉党一边倒开来。听说,东林党人如下饺子般被拉下了大狱。致仕回家的杨涟、左光斗、魏大中……最后,连五品的顾大章也下狱了。初闻顾大章这个名字,几何心下激灵一震——这不就是,顾五小姐他爹吗?再看那戴龙城,神色一日比一日阴沉了。甚至,有一次他呢喃着问起她,能不能在皇帝面前说上话?说东林党人太惨了,魏阉太过分了……   他挂念着顾家……几何心中如翻江倒海般纠结,“我还没跟皇上单独说过一句话呢,恐怕没什么用啊。”从此,几何心上就压了负担,在宫内当值的时候,不免刻意留心起皇帝一举一动来。   是日春暖花开,皇帝独准了九千岁陪奉圣夫人去城南隆安寺进香,自己带着一众匠工上了三大殿。他宣布了一个激动人心的消息——自天启五年起,他要重修三大殿!这是一项浩瀚无比的宏伟工程,皇帝亲自上阵,底下人自然是忙的不亦乐乎。几何资历浅,很可怜地分到了绘图的苦差事。这一忙起来就耗神的很,待她抬头转臂休息时,却发现偌大的宫殿突然间没了人!那个王体乾冲她饶有深意地一笑,悄然站到了殿外。这宫内——顷刻只有皇帝和她两个人!   “几何,”皇帝见她抬了头,轻轻朝她招了招手。   几何掐了下自己,生疼!当下真叫个受宠若惊,赶紧笑脸躬身屁颠上前。   “你来了有三个多月了吧?”二十岁的皇帝的皮肤很白,语气温和的很,“今日无外人,来,朕给卿家看一样东西。”   几何如在梦中,晕乎乎地跟着皇帝走到了内室。只见皇帝取出一卷轴,示意她靠前,缓缓摊开。   ——大明朝的山海舆地大图。   地图?几何更惊异了。皇帝叫她来看地图作甚?   “这里,原都是大明的疆土。现在,在金人的铁蹄下。”年轻的皇帝手指东北,言语幽缓。“听过靖康之耻吗?”   几何一愣,赶紧点头。   “朕没读过什么书,但听人讲过靖康之耻。”皇帝淡淡地笑了,“当年金人将宋徽钦二宗及后妃宗室大臣三千人掠走,沿途杀辱□,所做之勾当,猪狗不如。如今,蛮夷的国号又为‘金’。且野蛮嗜血之性更甚。他们屠城,掠奴,比当年元人还要狠毒。元人尚且不斩杀车轮以下之童,可金人连襁褓中的婴儿都不放过……他们就是畜生,连畜生都不如。”   “朕知道,外面人在心里笑话朕,说朕目不识丁,荒废朝政。”皇帝突然又转了话题,“朕不是昏君,但朕也有自知之明。文有列位臣工,武有各方将军。朕就算现在悬梁刺股,与社稷又有何益?所以,朕想做朕能做的事。想金人以骑兵为傲,骑兵?骑兵能强的过元人?太祖就是从元人手中夺的江山,骑兵最怕的就是火药!所以自朕登基来,就在王恭厂研究火箭、连发铳、还有欧逻巴的弗朗机大炮,这些,等时机成熟后,朕都会推到辽东战场,与那里,与金贼决一死战!”   几何初丈二摸不着头脑,后渐渐钦佩起来,皇帝竟有这样开明的思想!“那皇上为何不下旨推广呢!辽东百姓翘首以待啊!”她忍不住插话了。   “朕何尝不想,”皇帝苦笑开来,“朕虽然是皇帝,却也不能随心所欲。这些事,朕暂时还不能公开。朕有很多很多的无奈啊……”皇帝的目光很柔和,如春风风人,瞳神纯净。只是……他说这些给她听做什么?   “这些话,朕没同除你之外的人说过。”   “因为跟他们说也没什么用处。文臣们有很多大道理,会说朕玩物丧志,会更加看不起朕;太监……他们虽忠心,但毕竟手脚被束缚,难以替朕分忧。一直以来,朕没有知音,没有良师益友。没有真正的左膀右臂……”   “朕也想做一个明君,想让太祖传下的大明江山在朕的手中繁荣,强大。”   “厂卿他们都看错了,朕对小姐是对知己的景仰之情,万无亵渎之意。”   “以卿家之才,若是拘泥于后宫,岂不是鸾凤折翅,令我大明遗憾多多。”   几何惊呆了。   皇帝的眼眸很亮,晶莹而清澈,但接下来,却一句更比一句惊心。   “朕知道你的身份,但下旨不得外传。”   “朕知道你有这个能力,可以救辽东的百姓于水火,使大明疆土免受贼人践踏。”   “朕是真心想请你父亲出山襄助的。只可惜,他始终不肯……朕原觉得,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朕早晚能等到他想通的那天,可惜只过了四年,他便羽化登仙了。”   “爱卿,作为火箭狂翁的唯一传人,你……愿意帮朕吗?”   作者有话要说:  1、隆安寺。明代万历后京城最大的寺庙。香火很盛。   2、天启皇帝:我一直觉得这是个被历史模糊的人物。他很传奇,我对他很有兴趣,他身上集中了很多疑点。他的一生经历了几大疑案(不光是明宫三大案)可惜史料已被辫子改的面目全非,所以,留给我瞎编的空间,到底真实如何,只有穿越女能解释了……   3、靖康耻:金兵南侵,直逼汴京(今开封市)时,北宋徽宗赵佶把皇位传给太子。继位的太子就是宋钦宗。很快大宋江山就断送了,两人一块做了俘虏。被俘的还有徽宗和他的哥哥、弟弟及他的32个儿子、22个女儿,除九子赵构在外勤王、幼女仅一岁外,都做了俘虏,连同宫廷后妃、宗室贵戚、大臣约3000人被金人掳到北方。金人奸淫杀掠,过程惨不忍睹。   4、天启元年开始,明庭开始有目的地购买(注意,不是收缴而是购买)葡萄牙人的红夷大炮,拉回北京王恭厂拆卸研究(看出中国人仿制功力的利害了吧),不出三年,大明就研究出来改良的山寨品种来,而且,还发扬光大了。最牛b的是,在几百年后,还能被满清人从土里挖出来当做抵抗外国兵的秘密武器,可悲,可叹。   ☆、一臂之力   几何浑身疯狂地颤抖着。   她突然想起爹爹临终前交代她的话语来——爹爹警告过她,不要碰触火药,不要接近朝廷!   她腿脚一软,扑通,跪到了地上。   “朕失德,而使子民受炼狱之苦。”年轻的皇帝喃喃低语,“金兵侵我边境,掠国人为奴,铁枷皮鞭,役为牛马。敢反抗者,金人便以人皮为纸,以头颅为杯;更有屠城过后,一城尸首,一江血水,百姓阖乡而亡……朕不想让这些悲剧在大明土地上延续,朕不想让更多的子民受此劫难,卿家……”   “皇上!”几何以头抢地,悲怆不语。她不想答应啊,可是让她如何回复呢?!她如何能对皇帝陛下说不!当下,唯有不停地叩首,不停地叩首……   “罢了。”许久,皇帝苦笑着长叹一声。“朕从未勉强过令尊,自然也不会勉强你。”他的声音哀伤而悠远,“谁让朕是大明的天子,这苦楚,朕一力承担吧。今日之事,就仅限于此处一讲。卿家莫于他人讲起,退下做活吧……”   几何如释重负,唱诺拜别,徐徐后行退下。在迈出内殿高高的门槛时,她禁不住回头望去,只见那个明黄色的身影踽踽前行,在夕阳的余晖下缓步走到殿堂的正中,他手举起钉锤,孤寂地,一下一下,敲打着木床……她的视线,顿时模糊了。   翌日万寿节,几何休假一日不必入宫当值。回了戴府,她把自己关在屋里,只想好好地静一静。她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感受,她拒绝了皇帝的垂青,拒绝拯救那些被奴役下的辽东百姓……她是不是太狂傲太自私了?是不是太冷血了?爹爹的想法就一定是正确的吗?空有一身本领却隐匿山林,爹难道不是为了等待伯乐明主的吗?   “咣”,“吱呀”……几何突听得院门开了。   紧接着,竟是戴龙城那略带急切的声音冒了出来,“木香,表小姐回来了吗?”   几何心下一颤,想自己拂了圣意之后,难道这么快就祸事临近了?她腾地站了起来,拔腿向屋外迎去。   “换上男装,跟我来。”戴龙城见了她便递上耳语,眉目间甚至还微微带了些喜色。几何迟疑了一下,没多言询问,速速回屋换好了衣裳。   院门口停了马车,宽篷大轮,煞是气派。只是黑布黑帘,有些古怪。   几何坐进车厢,马车就开动了。望着戴龙城那一路上嘴角噙笑、怡然不语的模样,她禁不住有些毛骨悚然了。“你要干什么?”她越来越觉得不对了。   “把你卖了。”戴龙城嘴角一斜,眼中精光一现。   几何大惊失色,快速去拉轿帘!   没想到那戴龙城出手比她还快,一手按住了她的胳膊,另一手捂住了她的嘴!   “这么不经逗啊!”他大笑抱着她,开心极了,“你真是母猪的脑子啊,真拐你我何必等到今天,又何必明着告诉你?”   几何呜呜咬不到肉,眼睛都要喷出火了。   “就这点本事啊?”戴龙城还在笑,“我还以为,你至少有三头六臂呢,或有什么法宝啊。开口就咬,这招也太俗了!”他慢慢将捂嘴的手松开。   “放开我!”几何大喊。他竟还揽着她的腰!   “不放。”戴龙城摇头,反而嬉笑着加了力量,将她结实地拽入了怀中。   “你个混账!浪荡货!腌臜泼才!淫贼!鸟人!”几何竟突然想到了二人在紫帽山温泉的那一出,气血冲顶将能骂的都用上了。   戴龙城只是笑,待她骂的没了力气才缓缓开了口,“呦,你不是一直挺主动的嘛,又是抱我,又是要我带你私奔……平时哥哥不方便奉陪,今儿找个妥当地方,咱俩好好乐和乐和,遂你一次意如何?”   “你……”几何碎齿语噎。这事儿她平素去骚扰他挺顺手的,但人家突然反攻过来,怎么她浑身都战栗,还恐慌了起来?   “好了,不逗你了。”戴龙城见她没了声音,也慢慢恢复了正经模样。“这次是想你帮忙。”他轻柔地将她扶起。   “哼……”几何板脸坐直了身子,“帮忙搞这么神秘作甚?非奸即盗!”她怒目斜视。   “自然是有难言之隐了,”戴龙城不怀好意地笑了,“不过我可不是什么好人,要是你非要让我作奸犯科……我也可以勉强遵命下。”   几何瞪着他,脸颊竟慢慢烧了起来……不行,这厮若是没了顾忌,嘴仗交锋她绝不是对手!“你到底要让我做什么?快告诉我!”她赶紧转了话题。   “保密。”戴龙城舒服地活动着脖颈,倚着车厢,自顾假寐去也。“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约有大半个时辰,马车在上颠下簸后,终于停下了。   天色早已黑透,旷野空灵。几何一头雾水地扫视着外面荒凉的环境——让她来帮忙?这是什么地方?戴龙城给了她一个噤声跟随的手势,疾步走入了一处神秘的农庄。哦不对,不是农庄,这里每处都有人把守着。几何不明所以,越走心里越慌。   前方有人打开地库门,待戴龙城和几何走入,大门便轰然关上。在启动一处简易机关后,二人进入了一处宽敞的石宫。   “来,看看。”戴龙城明显松懈了下来,晃悠着走到了一处石桌前。   几何拧眉望去,见光滑的桌面上盖着一块大黑绸,里面好像摆着什么东西……   戴龙城手臂一挥,绸布拉开——黄金!好多黄金!好多好多的金元宝!几何呆滞了!   这……这不会是什么烽火戏诸侯千金买一笑的玩法吧?真的给她个惊喜啊?这也太恐怖了!   “你想逗我笑吗?”她立刻结巴了,“你,你,你成功了……”   戴龙城微噎。“这是……让你帮忙的,”他笑的很艰难,“给我做一批闻金,如何?”   几何恍然,这才放下心来。“这都是你的?”她转瞬又有些难以置信。“你们家这么有钱?!”   戴龙城点头,又使劲摇头。“不是我们家的,是我的。”他一本正经地修正着。   “你——的?”几何怀疑地上下打量着他,“锦衣卫的俸禄这么多?你该不是做了什么坑蒙抢骗的事情吧?”这么多金子,光靠嘴皮子可吹不来啊。凭什么能赚的来?   “怎么,以为我整日就在外面瞎玩儿啊?”戴龙城闻言颇有些不悦,“都是正经得来的就是。你只是说吧,帮还是不帮?”   几何见他理所当然地硬着腰杆,姑且信了。“我不白帮忙啊,要工钱的!”这是坐地起价的好机会,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啊!   “钱不是问题,只要你能拿的动,尽管拿。”戴龙城手一摊开,很是大方。   几何大喜,马上装了两个金元宝入袖。斜眼看他没反应,又抓了两个……最后,直到自己纤细的胳膊承担不住,才作了罢。   “都做了?这么大的数量……要给你们锦衣卫用?”几何冷静下来,突然又有些不安。“你不怕暴露了我的身份?”   “不会的。”戴龙城胸有成竹,“你以为我和你一样冒失……哦,这些不急,你再来看看这些,”他无视几何那欲喷火的双眸,示意她跟他来。   几何随之向石宫外走去,见后院更加空旷,有闲散的货物,有帐篷、麻袋,大锅,水池……竟还有熔炉!   “看这些如何?齐全吧?”戴龙城立于夜风中,得意地炫耀着。   几何惊悚了。   ——作坊,铁匠摊,还有炼硝的池子……   “天子脚下……”她惊悚的声线都飘渺了,“你……你这样大肆地造火铳,不怕有人告你造反么?!”   “呦!亏你还是鲁班爷的女儿,这些都是照明铳而已。”戴龙城不屑地撇嘴。   几何近距离一瞧,这才把满头的冷汗给擦去。她想起了戴龙城登紫帽山的场景,他确实背过照明铳,锦衣卫大规模地造这个,也能说的过去。   “不过……”戴龙城突然转了话头,“咱俩在这里说话,会不会被人听到?”   几何一愣,“不会吧!”望去四野空旷,想再厉害的闻金也无法插来吧?   “那就好。”戴龙城这才扯出一个笑来。“我还是想跟你讨教一下,如何能改良鸟铳?不必做成你那遂发铳的样子,能否在某些地方简单的改良下?”他终于扯到了主题。   几何闻言紧张,习惯性地向四野望去。“你不怕我暴露了身份?”   “这里绝对安全。”戴龙城胸有成竹,“方圆几里都是我们的地盘,且匠工都是从京师四厂买来的人,他们出不去瞎说的。这鸟铳虽好,可用起来太麻烦了,还风吹不得雨淋不得娇贵的要死,你就来看看,有什么可以简单改良的地方,说给我听听,他们就当是我的主意了。好妹子,就帮哥哥一回嘛。”他用胳膊讨好碰触着她的肩膀。   几何听着讨好心下很受用,这厢白了他一眼,移步上前。作坊的紧里面,果然藏着打了一半的鸟铳。她拿起一瞧,眉头就皱了起来。   “要改的话,必须整个点火装置还有布局都要改。如此变化太大了,你掌控不了,是个人都会疑心的。”几何指点着构造摇头。“你看这个火药池,露在外面吧?可在遂发铳它是藏在里面的,所以不怕刮风下雨。想改良这个就得大动作,需要的新鲜东西太多了:钢制底火盘、燧石、纸壳弹药……这些在国朝都是闻所未闻的,你稍一动作,估计王恭厂那边马上就会闻到风声,如今那王恭厂可不在工部了,在东厂手里啊。”   “那我还是死了心,去练弩箭去吧。”戴龙城叹息一声,收了火铳。“对了,有个好消息告诉你。”他揉了揉鼻子,突然明媚了笑容。   “好消息?”几何半信半疑地竖起了周身的防备,非年非节的,这厮又要出什么馊主意来戏弄她?   “呵呵,是真的好消息。”戴龙城望着她的警觉有趣地笑了,“有那个传教士的消息了。”   几何当场石化。   “我派人去上海县徐大人处打探了,”戴龙城的声音很轻,“传教士熊三拨这个月就该到上海县寻友了。据可靠消息说,几年前,有一位中年女子跟着这熊三拨一同来一同离开的,他们说是去了大同,我猜,可能就是你娘。”   这幸福来的太快了,太没有准备了!几何呆住了!她愣愣地望着戴龙城,看着他的眸光和野外的星光混成了一片,他温柔的笑,似带来福音的天神,又似她存世上最亲密的亲人……谢谢谢谢!她的声音一时发不出来,只能囫囵哽咽在喉咙里。   “回去吧。早早休息,明天天亮前我将你送回去。这里的事,不要跟外人说。”戴龙城揉了揉她的脑袋。   几何不停在点头,她早已被喜悦冲了头脑,直到回了屋子,被炭火的热浪一卷,神智才稍稍清醒了过来。   “四哥!”她突然开口,叫住了欲离去的戴龙城。不行,她这光欢喜去了,还没问个明白呢!   作者有话要说:   ☆、孤男寡女   几何闭了门,将戴龙城拉至屋正中,按住他一半身子,踮起脚尖在他耳边轻声问:“四哥,你在锦衣卫里……当的是什么官啊?”   “你怎么问起这个了?”戴龙城满脸诧异。   “放心,这样的声音闻金都听不到的。”几何肯定地趴在他耳朵边上说着。   “哦,”戴龙城摸了摸鼻子,“算是……千户吧。你是担心你母亲的消息吗?”他很快转了话题,“放心吧,那边一有你母亲的消息,马上就会传给我的。我很重视这事的。”   “四哥,那……太谢谢了。”几何闻言,心底荡漾起浓浓的欢喜。她攥紧了他的衣袖,在他耳边斟酌了半晌,还是又支吾着问询开来,“上次那个五爷……”   “嘘!”戴龙城闻言变色,他极为严肃地瞪向了她,一字一顿地训诫道,“你若是想活,就别成天打听这些不该听的!该忘的,赶紧忘了!”   “哦……可……”几何战战兢兢,嘴皮张了又合,挣扎了几下,最终缩头没了声音。   场面突然冷清,有些尴尬。   “呦,忘了正事了。”戴龙城似突然醒悟了什么,弓身凑到了她的耳边,“帮你打听的事,哥哥可是花了不少银子的,你打算怎么补偿我?”   几何愣住了!她抬头瞪戴龙城,发现他正一本正经地盯着她看。这不是玩笑!   “那……闻金我不收工钱了,”她自觉理亏,言语诺诺。   “可你已经收了。”戴龙城皱眉。   “我还你!”几何赶紧将袖子里的金子倒出来。然后,故意可怜巴巴地望着他——这该死的家伙,绝对是早有预谋的!设计的圈套来耍她!诳她!她在心里恨不得将他抽筋扒皮!   “晚了。”戴龙城叹气,摇头,“说实话啊,妹妹,”他感慨地拍着她的肩膀,“哥哥原来不想和你算这么清的。钱啊什么的,多伤感情!可谁知你非要按道上的规矩来。那也好,做生意无规矩不成方圆嘛,亲兄弟也要明算账的。那我们就好好算算吧,我这次一共花销了……”他亢奋地将袍子脱下搭在了椅背上,举起手指, “有路费、车马费、伙食费、消息费、伤残费……”   论算账,几何哪算的过他?最终的结果,她不仅要白白给他干闻金的活,还得反搭上一大笔银子!   “四哥,我没有钱啊,”几何强忍着怒气,继续苦着脸装可怜。她放弃和他讨价还价的可能了,反正辩也辩不过。“要不先记着账,我日后慢慢还……”   “赊账的活儿谁接啊,你没有钱有别的嘛。”戴龙城不以为然地截了话。   “你想干什么?!”几何似被针刺了下般,猛地叫了出来。   “嘘。”戴龙城很严肃地说着,“隔墙有耳。妹妹一定要冷静。”   “去你奶奶的!”几何愤然挥拳,却被戴龙城早有准备地接了个正着。   “未出阁的丫头哪有这样说粗口的,当心嫁不掉啊,”戴龙城握着她的手腕感慨地叹息着。   “你个鸟人!去死!”几何恨的牙都快咬断了!她抽手,却抽不出来,一拉一扯之间,竟靠到了戴龙城的身上。“你想干什么?”她怒目圆瞪,“卖身为奴你可下手晚了,本姑娘白日里还得去伺候宫里的皇爷爷!”   “嗯?”戴龙城似被提醒到了,“这可是你自己说的。我原没想到这的。”他的嘴角不怀好意地向上翘着。“卖身倒是个好主意。那,先来亲一下吧……”他在她腰肢上微微用了把力。   “做你的大头梦!”几何咬牙切齿,她平素虽然喜欢这个男人,但很不喜这样被戏谑调戏!她要控制局势,轮不到别人来控制她!“鸟人,放开我!”她决定要死命拼斗一回了!   “算了,既然你这么讨厌我,”没想到戴龙城却突然松手,闪了几何个踉跄。“看来是我自作多情了,我以为你平素的举动都是有心,没想到……呵,我不喜欢勉强别人的,这事儿就算了吧。”他突然肃了脸色,“早点睡吧。”不咸不淡的一句话讲完,他转身就走了!   “哎!”几何慌了。她确定不了戴龙城是啥意思,可别坏了她的寻娘大计!万一这厮一怒之下把人撤回来……“你怎么连个玩笑也开不得啊!”她抱住了他的胳膊,开始放赖。“四哥!别生气了!”   “干嘛?”戴龙城挑眉,“你这样会让我误会的。”   “不是!”几何红着脸,就差没张牙舞爪地扑上去了,“不是你想的那样的!我……我对你……我是喜欢你的,你,你是知道的啊!”她窘迫的都快憋出泪来了。   “我不知道。”戴龙城面无表情地摇头。   “我……”几何无计可施、走投无路了!俗话说狗急跳墙,兔子恼了也能踢鹰,她将心一横,索性两手勾住他的脖颈,跳着脚,啪的一下亲到了他的脸庞上!她都这样主动了,他总该明白了吧!”   “用不着如此安慰我的,”那戴龙城还是轻笑,“我没那么不堪一击。”他淡然地拍着她的肩膀。   几何真快哭了。   她看着他目光黯淡地转过身去,心急如焚,突然热血冲顶,一把将他拽了回来!   她重新勾住了他的脖颈,将他强压了下来——只不过这一次,她的目标不是他的脸,而是……那嘴唇!   几何在距离戴龙城嘴唇一毫的地方停住了。虽然她幻想过很多次,虽然她也真的喜欢他,虽然她此时口舌发干,呼吸急促,浑身发抖,但……看着那棱角分明的唇形,最重要的勇气还差了那么一点点……   非要用这个方法来证明吗?这种事情让她来主动……多难为情啊!   亲,还是不亲……几何僵硬在当场,脸红的像熟透的螃蟹。   “噗嗤,”戴龙城笑了。   “哈哈……”他笑的眉目弯弯,前仰后合。“你都这样了,我就原谅你了,不生气了!”   ——几何突然发现自己又上当了!   这厮是个痞子,脸皮厚的能当轱辘使,岂能为她的一句玩笑就生气?!他又在设圈套诳她!混蛋,她竟也真的当真,去亲了!   哇呀呀,太没面子了!几何又羞又怒,当即拔腿就走!   “小东西……”戴龙城一把将她抱了回来!“深更半夜,荒山野冷,你想跑哪儿去?”他在她耳边吹着气,得意之情溢于言表。   几何气的手脚并用,连牙齿都在四处寻找着下口的地方!可戴龙城的力气太大了,她被他直接就翻按到了墙边!她的后背被逼到了墙角,无处躲,也无处逃!   “你放开我!”她是真的生气了!   “不放。”他面无表情地对她对视。   “戴龙城你个——”   他不费吹灰之力就扫清了眼前乱挥舞的手臂,然后——扳过她的下巴,直接吻上了樱唇!   他覆了上去,她突然就失了力气……   唇齿相依,气息相缠。那霸道而强势的吻,竟将她用力的挣扎一点点融化掉,几何完全空白了大脑,只有被动地承受,被动地嘤咛,那身子像是被抽了筋的水蛇,软软地,趴趴地就瘫在了他的怀抱中……她的后身紧紧贴着墙壁,他已随着这亲吻完全倾压了来。她为这浓烈占有而窒息,她的檀口任人掠香,臂膀无力垂落,心室奔腾出腔!   终于,他肯松开了她。   两人在迷离中大口呼吸,如劫后重逢,直直对望。   他沉默,她也沉默。沉默的连鼻吸声都震的心室发慌……这一瞬后,仿佛跨越了时间空间的鸿沟,两个人再不是从前的那般关系了,变的亲昵,私密,说不清,道不明……   “几何……”他抚着她额边的碎发,动情地轻声唤着她的名字,那声音,低哑而蛊惑。   她干涸地动了动双唇,觉得心肝俱震裂,此生从未如此慌乱过。   他在温柔地笑,喉结无声地动着,火炉好旺,好旺,她都有些要虚脱了……这是不是传奇上说的“孤男寡女”?然后会……“干柴烈火”?她好怕,突然好怕!   几何突然冲出了怀抱,她不知道要冲到哪里去!就是想跑!拼命跑!   他伸出的双手霸道有力,竟是抓住她的上臂径直将人给提了起来!   “放开我!”几何已完全乱了思绪,她张牙舞爪地挣扎着,推搡着,却都被他逐一按压了下来。她怎么挣脱不了了!哪里也动不了了!他的脸,他的唇,竟然又贴近了来!几何下意识地提起膝盖——猛地向上一抬!   一声惨叫。   几何不知所措、毛骨悚然地望着戴龙城。   “你……”那戴龙城捂着腹部,脸上的五官都恨不得挤到一处。   “我……我不是……”几何连连摆手,她不是故意的!她没有用很大的力气!她没想到事情会这样!   “你竟……”戴龙城欲哭无泪。   “我娘说,打不过人就朝那儿踢……”几何小声不能再小声地支吾着,“真的……有那么疼吗?”   “你……”戴龙城闻言呲牙咧嘴,满面涨红,“你娘……你娘她老人家就没跟你说!不能随便踢吗?!不是玩笑!会出人命的!”   几何摇头。大力、拼命、正色、坚定地摇头。   翌日一早,戴龙城来叩门。两人一见面,都是低头好大一张红脸。“跟我来!”戴龙城转身,直接奔上马车。   两人在马车上无声啃完了肉饼,然后就没了事做,干干坐着,场面凸现尴尬。   “先去钟鼓楼!”戴龙城突然冲车夫吼了一句。   “那绕弯啊?”几何顿觉诧异。可戴龙城黑脸,再不接话。   钟鼓楼集市,几何见戴龙城跑入了一家书斋。一会儿工夫拿出了一个包裹,内里像是包着一本书。读书人就是读书人,时刻忘不了买书……几何心内感慨,暗叹。   “给你。”没料到那戴龙城上车,却将东西突兀塞到了几何怀里。   几何心头诧异,当下欲翻看,却被他使劲伸手按住了。   “回去看,”戴龙城的脸有些莫名的红,“自己看,别让人看到!”   “秘籍?名册?”几何很是惊讶,忙轻声问询。   戴龙城停滞,勉强点头收手后,又不放心地加了句,“别让木香看到!别带进宫去!别和别人说!看完了就立刻烧掉!”   几何愣住了。她望着戴龙城那极为严肃的面容,赶紧小鸡啄米般地点头。   戴府到了。两人照例从后门潜入,在垂花门分道扬镳。   “那个……”戴龙城突然叫住了几何。他紧紧抿着唇,似是鼓起了很大的勇气,“你以后……不许接近别的男人!”   几何呆住了。   “不许跟别的男人多说话!抛媚眼!”戴龙城涨着脸低吼着,“更不许和别的男人拉拉扯扯!”   几何更呆了。“我……”她想说,她啥时候和别的男人拉扯了?!   “你要是敢四处招惹人,我就点了你的穴道,把你吊起来狠揍一顿!丢到湖里喂老鳖!”戴龙城不由分说地将话吼完,重重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几何心下恐惧,咽了口吐沫,揣着书飞快跑进了自己院门。   木香对这样的桥段早已经习惯了,这厢见怪不怪地将几何迎进了房内,铺好床铺,退了出去。   几何蹑手蹑脚地将门栓上,方忐忑地将包裹打开。   封面上那香艳淫靡的人像和斗大鲜艳的名字顷刻跳跃了出来,将她震的七荤八素!   ——春宫。   呀呸的!戴龙城这厮怎么给她看春宫?!   几何恼羞成怒抓起书,刚想扔。   突然……好像意识到了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燕雀门主   一夜辗转。翌日几何藏好春宫,重返内宫当差。   她依旧是绘图的活计,依然离那明黄很远。只是,她的心忐忑不安,再也无法回到从前。皇帝的表情越是云淡风轻,她心内越是煎熬。久闻伴君如伴虎,天威震怒翻脸如翻书,她那不识抬举的拒绝就是公然抗旨!发配、赐死都不为过啊!   春去夏至,几何也没等来任何降罪或是责骂。   一切如常。皇帝一如既往地督工三大殿重修,每日下朝后便全情投入,废寝忘食的干活,仿佛那日的事情全然没发生过。难道他真的不在意?这位年轻皇帝传说中的伟大胸襟难道是真的?几何将信将疑。想他贵为天子,哪怕想法再迫切,也从未勉强过她父亲;对她,更是屈尊折贵,仁至义尽。而她,为什么不能帮他驱除外虏,成为一代明君呢?父亲毕竟没有见过皇上啊,怎知皇上竟是行家里手,伯乐知音呢?几何比量着手中的木条,有些失神了。   感情就像野火,风越吹,燃的越旺。戴府上下的一致反对,反倒成全了戴龙城和几何二人感情的一日千里。两人自那日深吻后,像是捅破了一层窗户纸,此后行事皆心心相印,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这一日晚食,几何用膳的旁座上没迎来常客御马监大总管涂文辅,反迎来了大名鼎鼎的九千九百岁——魏忠贤。   “郑姑娘啊,”那魏忠贤揣着手,端着脸,皮笑肉不笑。   几何一见阉党头子驾到,赶紧将手中馒头一扔,快溜站了起来。“哎呦九千岁啊,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您请坐!请上座!”她谄媚地笑着,头皮却一阵阵发麻。魏忠贤竟亲自来找她!   “皇上口谕,”魏忠贤咳了一声,言简意赅地发话了,“郑几何日后不必再往来宫廷伺候了。”   “啊?”几何心头一惧,不要她了?所谓的秋后算账么?   “皇上的意思是,姑娘你的年纪不小了,再留在宫里会耽误了大事的。”魏忠贤慢条斯理地解释着,那一双眼睛却直直盯着她瞳仁看。   几何愣住了。她不明白这老阉人说的是正话还是反话,她都抗命不从了,皇上还能如此关心她,挂念她?   “咱家此行,是特意来问问,郑姑娘可有心仪之人?”魏忠贤继续讲着。   “没有。没有!”几何突然长了心眼——她怕这是株连之罪!当下赶紧表态,“民女谢陛下和九千岁挂念了!民女……”   “可咱家怎么有所耳闻,”魏忠贤不慌不忙地插了话,“你有个表哥,好像为了你,跟顾大章家里黄了婚约。”   几何一个激灵,马上紧张了起来!“哎呦九千岁啊,那是他自己不想干找的托辞,跟我没关系的!我就是个幌子!不知谁以讹传讹打出来的!”   “哦?”魏忠贤饶有深意地望了几何一眼。   “真的!”几何将眼瞪得不能再大了,“那顾家自命清高,根本就看不起我表哥!他们之间生了龌龃,散伙是早晚的,和我没半分关系!”   “这么说,倒有些道理,”魏忠贤不屑地笑了,“那顾五小姐一心仰慕信王爷,吃穿嗜好都是照着信王爷的爱好来,没事专爱搬弄诗文,吟风弄月的,哪能看得上你表哥,一商贾之子?”   几何干笑附和,连连点头。   “那既然姑娘芳心无主,咱家便想从朝中选位大员之子,撮合成一门好姻缘。”魏忠贤突然话题一转,“咱家的干……”   “多谢九千岁美意了!”几何将手摆地飞快,“民女有自知之明!怎敢高攀大员之子!民女进京投亲,暂还未考虑过终身大事。”她搪塞开来,她可不想和什么十狗十孩儿搞上关系,这些人的劣迹她天天听戴龙城嘀咕,简直是令人发指!   “郑姑娘,”魏忠贤又开了口,“你要知道,当今皇上可是个千古难遇的仁义之君。皇上亲口对咱家说了,夫婿随着你挑,届时陛下会亲自给你赐婚的。如此,朝中谁家你配不上?哦对了,”他似又突然想起了什么问题,“姑娘莫不是看上了信王爷?”   “没有!”几何冤的就想干嚎了。   “皇上可是下过口谕,这信王爷选妃要参照选秀,”魏忠贤不紧不慢地说着,“可是信王爷一直说,他已有了心上人,只待时机成熟就像皇上请旨赐婚。姑娘啊,您嫁去别家可以做一家主母,若是嫁去了王府……”   “民女压根儿就没见过信王爷!”几何欲哭无泪。   “那就好。”魏忠贤冷笑,当下垂目整襟,“姑娘不要和朝中那些迂腐门第的千金们一般,就觉得读过几本书的信王爷多好多好。要说嫁人,咱陛下才是一等一的爷们。姑娘可一定要站对了方向,要有忠君之心哪。”   几何点头,又摇头,发现不对又赶紧点头……   “你那个表哥,可是个利害角色。你知道么?”听魏忠贤讲话,足够让人脑筋死一百回的。   几何已全然没了反应,懵了。“知……知道,他就是个痞子!常年在街面上混的,全家都不待见他!”她生硬地干笑,心头直突突。   “哦。”魏忠贤面无表情,不置可否。   几何冷汗立马下来了。她突然想到,戴龙城那隐蔽的锦衣卫身份怎能瞒得了这神通广大的东厂厂督?这厢赶紧又接上话去,“他还是个暗地里的锦衣卫呢,小千户,见不得光,不值一提,在九千岁面前就是个小蝼蚁!”她满脸带笑地勾了勾小手指,心想还是早坦白的好。   “啧啧,”魏忠贤闻言竟摇头笑了起来,“大明的锦衣卫从来都是有编制、有品级的朝廷命官,哪会有什么暗地里的?又不是东厂的番子,姑娘在说书玩么?”   几何愣住了。   “咱家猜着,可笑啊……”魏忠贤自言自语般嘲讽着,“这种话,也就骗骗你们这些没见过市面的小女孩。你那表哥,可是如今京城名声正噪的燕雀门门主,就没他不能做、不敢做的事。”   “啥?”几何真是呆了。燕雀门?就……就那个专门卖消息的、收钱替人去牢里捞人的帮会……戴龙城竟是这帮会的头子?!这太……太匪夷所思了吧!“不可能!”她马上反驳了开来,“九千岁您也太抬举他了,他哪有这样的本事!”   “那……有天晚上,你和他去了城外哪儿了啊?”魏忠贤不慌不忙地寻了处宝椅坐下。   几何顿时语噎。回忆马上浮现出来——她突然想到了事情的不妙之处!   “你那表哥可不是俗人,仗着背后有靠山,胆子是越来越大。为了钱,什么事儿都敢接、敢做。一直以来,看他也没搞出什么大的祸害,皇上和咱家都是睁一眼闭一眼的。”魏忠贤慢条斯理地讲述着,“前阵子,咱家看他背后的人动了不该动的心思了,有些过分了,就寻机捉了你表哥想略加敲打警示一下,却没料到这戴门主真有通天的本事,竟辗转用上了涂总管……”   几何傻了。冷汗一时汇流成河……   对啊!她怎么从来没想过呢?!戴龙城从未亲口承认他是锦衣卫!一直是她自己这么认为的!想那五爷就是戴龙城背后的正主吧!他们敢私自提前进山捉她,若是真的锦衣卫,怎会如此没纪律?还有,戴龙城南来北往那么自由、他的消息那么灵通、他能知道金人丢失了硫黄、他有那么多金子、他能派人去上海盯着徐光启大人、他对闻金有超强的兴趣、他想让她帮忙改鸟铳……他……她真是傻!怎么从未好好想一想呢!   “咱家这次来,就是想提醒一下姑娘。”魏忠贤缓缓起了身,“这看人哪,要睁大了眼。陛下是千古难得的真好人,有事都说在明处,所以总是吃亏。可有的人,却是披着好人皮囊的真奸贼,他能不动声色地诱骗着你,慢慢给他把事情做了。郑姑娘您连精巧东西都玩得,一定是个绝顶聪明的人。这谁对你好,谁是骗你,要分辨仔细了啊。”   几何周身僵直,心里翻江倒海。   “既然你那表哥不是姑娘的心上人,咱家就不需顾忌了。”魏忠贤冷笑,“咱家原本不屑去亲自教训这后生小辈的,可他也太不懂事了些。敢拿着咱家一心想要的东西漫天要价戏弄咱家!”   几何一哆嗦,马上回过了神来。不好,是那本东厂名册吧!戴龙城拿去竟是这么个用法?“啊九千岁!”她赶紧截住了魏忠贤下面的话,不管如何,她不能眼看着戴龙城出事!“求求您饶了我表哥吧!他……他就是贪财,别无恶意!民女回家一定警告他,绝不会有下一回了!”她扑通一声跪下了。   “呦。”魏忠贤干笑了起来,“郑姑娘很是紧张啊。想替你表哥求个恩典么?”   “不瞒九千岁了。”几何心一横,“我那天杀的表哥,他说家里不同意我俩的事,所以,就自己赚了钱来娶我,谁成想,为了钱,他竟能干出这样糊涂的事来!九千岁,都怪我啊……”几何跪在地上,悲痛欲绝,“都是我害了他啊!您要责罚,就责罚民女吧!”   “看来,”魏忠贤闻言眯起了眼,“那表哥是你的心上人了?”   几何假惺惺地捂着脸,“只是戴家老爷有遗命,表哥只能娶官宦之女,所以,民女对谁也不敢说……”她适时抽搭着。   “官宦之女?哼,商人怎么也和东林党人一样的迂腐。”魏忠贤冷冷从牙缝蹦出话来。   几何闻言心头惶恐,不敢再用东林党有关的事来招惹这主了,赶紧转了话题,“民女表哥的事还请九千岁宽待啊!”   “宽待,宽待。呵,谁让你这女娃走了大运了,”魏忠贤负手缓缓踱步,“遇上了当今皇上,千古难得的仁君!一赐婚,咱家怎么敢不宽待啊。皇上说,姑娘是他至今唯一的知音。皇上心里苦着呢,所以,希望你能过的开心。”   几何在地上呆滞了。她难以置信地抬头望着!皇上……   “皇上还说,你打今儿起就回府候旨吧,也不必见驾谢恩了。皇上对你只有一个要求——他那日同你说的话,请你忘记,不要和任何人说。”魏忠贤直直俯视着她的瞳仁,“咱家……也一并送你个人情,希望你回去能劝明白你那个表哥。识时务者为俊杰,不要跟着后面的人瞎搅合,又是赎人,又是通关,又是造枪炮的……小心到最后引火上身反成了炮灰!要知道,咱家的忍耐是有限的,动不了他身后的人,可随时能要了他的小命!”   几何绷紧的心绪一瞬被轰地冲开了!她手脚并用地爬到了魏忠贤的脚下,紧紧抱住了那镶金朝靴,“还请九千岁禀告陛下!民女从前错了!民女黑白颠倒!民女识人不明!民女从此愿为皇上效命,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交泰殿。   魏忠贤将几何送入即退下了。   天启皇帝朱由校兴冲冲地走了过来,一把将几何拉了起来!“爱卿快平身!爱卿……爱卿!”这位年轻的皇帝兴奋得满面红光,一时间竟不知说什么才好,只是不停地拍着她的柔荑,笑不离口。“朕太高兴了!朕、朕没想到……爱卿你答应了!”   几何见皇帝龙颜大悦至此,心底除了忐忑,更多是些说不清的感觉,有惭愧,有惆怅,还有一丝莫名的恐惧……她就这样答应了。违背了父亲的遗命。   就为了戴龙城吗?她想用一己之力保住他?可他到底是什么人呢?他对她的感情,是真的,还是逢场作戏……   父亲的在天之灵呢,会不会怪她呢?   “爱卿随朕来!”朱由校此时意兴正高,牢牢地携了手,就将她拉入了内室。几何只得暂撇开旁念,眉眼弯弯地强笑相随。   “朕今天实在是太高兴了!”朱由校在山海舆地图前不住地感慨,“厂卿真是神人也,他给了朕一个天大的惊喜!爱卿,你能答应来助朕,要朕如何来赏赐你?”   “民女不敢求皇上赏赐!”几何赶紧跪了下去,“救辽东百姓于水火,为吾皇万岁分忧,是每个大明子民的责任!”   “好好好,爱卿快起!”朱由校忙双手将她搀起,“来来,爱卿,将此物收好。”他小心地从袖中掏出一玉佩来。   这该是什么面圣的通行符、护身的免死金牌吧?几何赶紧谢恩接过,捧在手心细细看来。   ——整玉通透凝润,一看便是世间罕物,只不过模样甚是奇怪,只雕着云朵花纹,却无半分文字。几何心下又是疑惑,又是失望。现在圣眷颇深,还没得个能救命的护身符!   “爱卿,朕将王恭厂交于你了!”朱由校猛然冒出一句,振聋发聩。   作者有话要说:   ☆、诰命夫人   几何一哆嗦,一瞬间只觉得手中如擎泰山!“啊不!”她慌乱极了,一时间竟高声驳了开来,“这万万使不得!”   王恭厂乃是大明军火坊之最,秘中之秘,重中之重!她一初来效命的小女子,哪能担当的起如此大任!   “皇上还是慢慢考察待定吧!”几何将头摇的像拨浪鼓,“王恭厂一事,事关社稷民生,民女实在不敢觍颜受之!民女有自知之明……”   “无碍,朕信你!”朱由校断然将玉佩推回,“王恭厂厂督,没有比你更合适的人了!爱卿领旨了吧!朕还想拜爱卿为师,日后只你我二人时,不必拘君臣之礼!朕从此视你为良师益友,永生真心待你,相信你也必不会负朕。”他笑的恬静宽厚,“王恭厂如今名为东厂所辖,但暗里只听朕玉牌号令。不过这些都不急,你可以回去慢慢考虑。朕想先为你赐婚,给你诰命夫人的头衔……这样,爱卿日后就可以抛头露面,行走内宫了。”   几何内心激荡,捂着发烫的玉佩,无言哽咽。   “爱卿,朕一定要让你风风光光的出嫁!奶娘说,这是一个女人最开心的时候。”朱由校越说越高兴,“对!就让厂卿做你的主婚!让奶娘做你的干娘!你就从奉圣夫人府出嫁!所有的花费,朕来出!还有……朕,要给你打一架婚床!”   几何瞠目结舌,完全呆滞了。   “爱卿,你那床要什么样式?”天启皇帝兴奋地就差手舞足蹈了,“要什么木材?要什么纹饰?哦对了,你一女孩子哪好意思说……朕就自己定了!”   “皇上?皇上!”几何赶紧从震惊中挣脱出来,“民女……臣……臣实在不敢消受皇上如此隆恩!”   “这算什么!”朱由校龙袖一挥,“剩下的事,待你日后来宫里谢恩时再说吧!对……”他突然想起了什么,郑重降了声调,“这里的事……不要同任何人说,就连你的夫君……”   “臣遵旨!臣愿为皇上效犬马之劳!守口如瓶!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几何大礼,谢主隆恩。   皇帝高兴了,太监遭殃了。司礼监掌印大太监,内宫大总管王体乾一天没吃下饭去。   如何拟旨?皇上一句话简单,封个诰命夫人。可是……那戴龙城乃平头百姓一个,如何能封妻荫子?   提拔他很简单,但“诰命夫人”为一品二品官员之妻,如何能把一市井小民突然擢升为二品大员……在说天书么?   一步登天。这事儿放哪个朝代都成,就是大明不行!   戴龙城那么年轻,又没个女儿当皇后,一夜就成了二品官,负责拟旨的王体乾这不给自己找事、找虐嘛!朝堂上那些御史吃饱撑的没事干,整日以挑皇上和太监的错儿来取乐,这些书呆子无风都能掀起三尺浪来,更别说白送出这么一个大把柄……   娶了公主都没提拔这么快的,怎么办,怎么办?可这旨意不能再拖了啊!又不能拟出来自掘坟墓……不能当替罪羊,不能当替罪羊!王体乾不停地抚着自己的脑袋,一把一把地掉头发。   快到晚食了,他终于忍不住了——包起笔墨卷轴圣旨,去求万能的九千九百岁了。   “就算是皇上降特旨天恩高配,也只能惠及三品,可三品官也……”王体乾望着魏忠贤那副波澜不惊吃茶的模样就抓狂,“求厂公救救我吧!给我想个法子吧!前边那些东林党人若是知道了,那不得如乌眼鸡般前赴后继用奏折砸死我……”   “唉,皇上是真稀罕这丫头了。”魏忠贤放下茶盏,挥手将捶腿的小太监辞退,“王公公啊,您这伯乐可是立了大功了啊。”他眼风一撇,似笑非笑。   王体乾顿时冷汗迭出,当即扑通跪地,赶紧表忠心无贰意!   “罢了罢了,”魏忠贤打住了那些恭维奉承话,“本督知道你不是个忘恩负义之徒,谅你也不敢。呵呵……起来吧,将你想到的法子说来听听。”   “谢厂公了!”王体乾从地上爬起来,偷偷摸了把冷汗,“大明外命妇之号有九:一二品曰夫人,三品曰淑人,四品曰恭人,五品曰宜人,六品曰安人,七品曰孺人……我原想着,先弄个七品孺人,日后再慢慢擢升。可皇上不肯,就是直接封夫人,没有半点通融。这样一来,就怕言官……现在这风声正紧着,不想给皇上添堵不是?所以这事就僵死在这儿了,求厂公到皇上面前劝慰几句,先弄个七品孺人吧……”   “你怎么和东林党人一般唧唧歪歪。”魏忠贤皱紧了眉头,“七品的孺人,哪能随便出入皇宫?再说皇上乃金口玉言,岂能去公然抗旨触自己的霉头!活人办死事,哪有让事给憋死的。瞧你那点出息!”   “求厂公指点!”王体乾一看有戏,赶紧长鞠拜谢。   “直接封二品官儿确实离谱。”魏忠贤沉吟,“那就先三品吧,再降一道特旨。擢升内宅。”   “厂公英明!”王体乾嘴上拍马屁,心内却腹诽不已。三品?都是六部侍郎的位置了!要能办的话他早办了,还用来求人?不过,这主意既然是从魏忠贤口中先出来的,将来出了事,就有挡箭牌了!“请问厂公,给那个戴龙城个什么职位?”他暗地里有些幸灾乐祸。   “山东承宣布政使司右参政。管辖地嘛,辽东。”魏忠贤捧起茶杯。   王体乾呆了!一瞬之后,他终于明白自己和九千岁的差距了!明白人家受皇上宠信的原因了!魏忠贤只用一句话就把这个棘手的问题给解决了!   ——山东承宣布政使司右参政,无定员,从三品。只是,这山东承宣布政使司分管辽东,这地盘早就被金人占了去,这是个实职,但没有比它再虚的了!太妙了!   “厂公英明!可是……”王体乾又赶紧抛出了最后一个问题,“大明律:‘嫡在,不封生母;生母未封,不先封其妻;’这,戴家其他女眷如何封?”   “什么鸟规矩!别扯这些个文绉绉的事儿,”魏忠贤最烦这般了,“圣旨分着下,远远给她寻个高贵出处,不是现成的嘛,日本的庶出郡主上杉几何,诰封就行了。”   为戴龙城上杉几何赐婚的旨意先行到了阁部,命吏部办官印手续,礼部挑黄道吉日,户部按县主大婚拨银。魏忠贤做的太绝了。一布衣百姓似坐了火箭般的擢升,满朝言官虽震惊,但却没一个出来弹劾的——有人愿去辽东送命,御史们实在没底气去骂人。   几何闻之,心里却有些忐忑不安。一是她还没搞清戴龙城的真实身份,二是这婚姻大事她还没跟戴龙城商量,没知会人家就领来圣旨让人家娶她,会不会有些……逼人就范的味道呢?   是日,几何在戴龙城屋内焦急等到半夜,才将人等了来。   “这么晚了你怎么在这儿?有事吗?”戴龙城很惊愕。   “没大事……就是,想和你聊聊。”几何一见他,心虚不算,脸先腾得红了。   “你明日还得去宫里当值呢,要早点休息啊,想说话,明儿我早回来些。”戴龙城关切地拍着她的肩膀。   “四哥……你到底是什么人啊?”几何干干地开口了。   戴龙城一愣。那微笑僵在了脸上片刻,立即消散了。“怎么,宫里知道了?”他开始玩世不恭起来,“魏阉要收拾我了吧?何时动手?尽管放马过来,堂堂七尺男儿,还怕那阉狗的手段不成!”   “四哥!”几何语噎,“你……你怎么这样没心没肺的!你不想自己,也想想我好吗!”   “好了,看把你急的。”戴龙城笑着将她揽入了怀中,“我不会让让你担心的。丫头,怎么不来兴师问罪怪我为何瞒你?”   “……那事儿为什么不告诉我?”几何一肚子气,当下却只能顺杆子爬。   “那名号也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养活一群人罢了。”戴龙城苦笑,“我努力了那么多年,终还是一个玩物。”   “不,很棒了!”几何想起魏忠贤说的话,有些心慌。“四哥,如今陛下求贤若渴,我去说,你可以为朝廷效力的!”   “不。”戴龙城却毅然拒绝了,“如今豺狼当道,我无心充当帮凶。我只想自由自在地赚赚银子,和阉党有关的一切,再勿提了。”   “可陛下和阉党根本不是一回事!”几何心里的疑惑越来越深了,“四哥,你到底……在帮着谁做事?”   “我帮谁?”戴龙城苦笑,“我帮银子做事!”他用力拍了下她的脑袋,“赶紧回去睡,明天还得进宫伺候皇爷爷去呢!”   “四哥,”几何干干地开了口,“皇上说,不留我在宫里了。怕影响我的婚配。”她决定顺带说说赐婚事儿。   戴龙城愣住了。“皇上怎么对你如此好?”他奇怪地眨着眼睛,“他知道你的身份了?他让你做什么了?”   “因为我木匠活儿做的好啊!”几何眼睛都没眨,“你知道的,皇上喜欢这口。除了我没人可以和他切磋技艺的,皇上好单纯,可好哄了!”她突然决定,有些事情,还是暂防着眼前人为好。   “皇上真是千古难得的仁义之君啊。”戴龙城瞄着她,拖声感慨。   “是啊,”几何斜睨着他的眼眸,“九千岁说,皇上还要给我赐婚。”   “把你赐给谁?”戴龙城冷脸,一把扯过她的手臂。   “听说是……”几何皱着眉头胡诌开来,“什么信王爷?”   戴龙城呆滞,全身僵硬,眼睛眨了又眨。   “哈哈……”几何从未见他如此痴样,顿时捧腹大笑起来,“逗你玩的!哈哈!瞧你脸白的那样!”   “你个小兔崽子!竟敢……你,你会为这次的挑衅付出代价的!”恍悟过来的戴龙城咬牙切齿,钳住她臂膀的手腕开始狠狠收紧。   “哎呦!痛啊四哥!”几何干脆借着玩闹将话送出口了,“若是皇上准我自己选……你肯娶我吗?”   戴龙城微微一怔,脸色变得更难看了。“我算算!”他痛心疾首,“娶了你,那些欠账就要不回来了!这可是我第一次做生意赔钱啊,五百两银子就没了啊!”   “戴龙城!”几何气恼,一拳砸到了他身上。戴龙城准确无误地收了粉拳,将她牢牢揽入了怀中。“不过,要是皇上赐婚的话,成亲的钱就省了,喜宴红包还能再赚一笔!”他嬉笑着在她耳边嘀咕着,“这等好买卖我若不做,会让关老爷气掉大牙的!”   “你……”几何气急。   “嗯?就这么想嫁我啊……”他轻轻咬向了她的耳尖!那声音——是前所未有的低沉魅惑!   几何被这突来的热流烫伤了神经,浑身一麻,险些晕厥!   “啪!”外面突然有石击窗!“喵——”紧跟着是一声猫叫。说时迟那时快,戴龙城掌风一扫将烛火扇灭,一个鹞子翻身出窗。几何紧紧贴在窗边墙壁,迅速恢复了清明。   暗号!戴龙城这么紧张,一定是暗号!直觉告诉她,这可能和戴龙城身后的那个靠山有关!   事情自然以戴龙城的若无其事归来告终。几何没有确凿的证据,也只能继续装糊涂。她的心被疑惑添得满满,事态脉络如线头纷杂无从理顺。第二日一早,她突然想到了一个探究疑惑的切入点:   房家外宅。连东厂都知道到那儿抓人,那地方一定有古怪。   叫了一顶轿子,几何开始在房家外宅附近转悠起来。她要摸清楚这一切,不能再被人当瞎子耍了!   房家外宅北临骡马市,西靠面市街,正是人员纷繁,鱼龙混杂之所。几何不急于靠近目的地,指挥着轿子在小巷里拐来拐去。这厢刚过牛街,就听得前头轿夫尖叫一声!几何还未来的及开口问讯一二,就见一满身是血的男子冲进了轿箱!   “不许喊!继续走!否则杀了轿里的人!”   几何呆滞——不好,脖子上好凉……   作者有话要说:   ☆、信王千岁   轿子颤巍巍地上路了。抬了两个人,再加上提心吊胆腿脚发颤,轿夫们明显有些吃力。   “这位壮士……一切好商量,咱能否拿开这个……好生说话?”几何脸上赔笑,心里叫苦不迭。今日出门真是没看黄历,怎么遇上了这等倒霉事!   那男子架着匕首,无声地喘息着。几何定了六神,抬眼望去,不由一呆。   眼前这穷凶之徒竟生了一副绝好容貌!他肤色白皙,眉毛斜飞入鬓,一双狭长的丹凤眼开阖之间寒光凌厉,下方鼻子高而□,紧抿的嘴唇愈显单薄。飞溅状的血迹遍布在他白地云纹织金缎袍上,观之宛如一头呲牙示威的猎豹。几何一时却瞧不出受伤之处,只能静观其变,伺机而动。   “阁……下眉骨奇隆,看似人中之龙,日后必成大业。”几何挤着笑,绞尽脑汁地吹捧起来,“今日有此举动,必是遭了大难,不如放下刀兵,化戾气为祥和……”她的手在袖中偷偷摸向了新造的遂发手铳,琢磨着啥时候趁贼人一松懈能把火药给装上……   “你是什么人?”那男子的双眸突然闪耀出慑人的可怕光芒,顶在几何脖颈上的匕首非但未松懈半毫,反而又加了几分力气!   几何被顶到轿箱边,连转头都困难了,更别说低头上药了。世人说的真对,火铳关键时不如袖弩!“小女子……学过几年看相……”   “是吗。”那男子冷冷地嘲讽着,“继续说。”   “咳……阁下剑眉凤目,鼻正唇薄……”几何苦着脸编造开来,记得父亲说过,唇薄的男人不要招惹,都是些刻薄狠辣的主儿,今日看来,所言非虚!   “到前边看看!你们几个,去那边!”街上传来叫嚣声和大队人马经过的杂音。“把方圆五里全给封了,一户一户地搜!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那男子闻声变色,一把将几何揽入怀中,这下钳制得更稳当了!“过了安乐胡同一直往西走,”他低声吩咐着。   几何叫苦不迭。这个姿势就算她把手铳拿出来也没用了!心气一失,她腰杆一软,整个人缩了半截。   “噢!”身后的男子却突然闷哼一声,似被碰到了什么痛处。几何欣喜地感觉到了,那男子腹部有伤!刚进轿时他双手向前紧握匕首,袖口挡住了腹部情况!   “这位大哥,”她不动声色地开始了左蹭蹭——右蹭蹭——上蹭蹭,她要找到伤口的准确方位,一击制胜!   “你少耍花招!”耳后突然传来男子虚弱的警告声,“若被东厂走狗看出了破绽,你就与我陪葬!”   东厂?几何蓦地一怔,“你是被东厂追杀?”   “是又如何?”男子冷冷回话。   “那你就是好人了。嗨!”几何大大松了口气。原来不是穷凶极恶之徒,害她白担心了半天。   “呵。”那男子见状冷笑,“如今竟连妇孺都知东厂之害了。”   “妇孺怎么了?”几何不服气了,“一样吓的你这大男人用刀逼这么紧。想轿里这么小,就算是有变,你怎样杀不了我?”   那男子迟疑了片刻,缓缓将匕首自几何脖前移走。几何赶紧从他怀里蹦出,缩到角落慢慢活动脖颈。偷瞄端量着,那男子的腹部似是受了重伤,血流不止的样子,不过,伤口看起来很奇怪……哎!几何慌了!他怎么闭眼了,晕倒了!   “哎?哎!你醒醒啊!”这怎么办?几何支着瘫倒在身上的血人,手足无措了!这说倒就倒,也不知哪儿的伤,可别死在她的轿上啊!说不清道不明了!   “快!快寻个郎中!”几何打开轿帘轻呼,“这人不行了!”   轿夫称诺,轿行飞快。   几何心中默念着佛号,慢慢将那人血染的衣袍揭开,最外为白色织金缎,中为绞绡直身,几何一边剥离一边咋舌,没想到这厮还是个有钱人。揭开最后一层,几何被那血肉模糊的伤口惊呆了!   皮开肉黑,四散绽裂——这不是寻常刀剑之伤!分明是……火铳所致!   是枪伤!   东厂,追捕,封锁,枪伤……几何灵光一闪,不行!不能去寻郎中,那是自曝行踪!“快!就近找家客栈!要间上房,快!”   事态紧急,只能多有得罪了。几何吐了两手吐沫,飞快将男子脸颊溅血擦抹干净。下轿前又跟轿夫要了两身外衣,将男子周密裹好抬入上房。   “少爷喝多了。”几何平静地扫视着几位轿夫,“今日之事若泄露半分出去,我让你们全部进宫,给太监倒马桶去!”   要了瓶杜康,支开了闲杂人等,几何烤了匕首,开始动手了。想这男子命也够大,受了枪伤误打误撞地竟遇上了她。   喷上白酒,几何慢慢挑开了发黑的皮肉,将铅弹残渣逐一剔除……许是探得过深,清理的尾声,那男子重重哼了一声,痛醒了过来。   “别动。”几何没功夫跟他解释,“不想死就别动。”   “这是哪里?”那男子睁眼,一个激灵捂住了腹部,“你在干什么?!”   “花间客栈。救人。”几何举刀叹了口气,“念在你是好人,本姑娘才出手治你的枪伤。里面的东西都清理好了,你若还有别的行家可用,我马上帮你传话去。”   那男人将信将疑地打量着几何,又瞧了瞧床边的弹渣,“你会……行家?”他的眉头眼角拧出了一道漂亮的微弧。   “放心吧。我……”几何咽下了后面的话,她不是行家谁敢称行家?“本姑娘的手艺没问题,就看你忍不忍的住了。算你倒霉,醒的太早了,待会可能会把你痛死。喏,咬着。”她将缠好的绢布扔了过去,“到时会先给你蒙床被子,你放心地喊吧。”   “哼。哪来那么些花哨玩意,下刀便是。”男子轻蔑拒绝。   “好,有种。”几何赞许,放下匕首,从袖中掏出遂发手铳,摸出弹筒。   那男子惊呆了。   “枪伤用寻常药是止不了血的,把伤口烧糊才能完全止血哦,否则,就算我现在救了你,你也迟早死于伤寒。”几何用牙咬掉弹筒的纸壳尾盖,含住弹丸,快速将弹筒内的火药倒出,“幸好这火铳不是近距离打的,否则……”她晃燃了火捻子,扯出了一个灿烂的微笑。“准备好了哈!你马上就要体验一下‘死去活来’的感觉了!”   那男子看傻了,已经失语了。   几何解释完毕,将被子盖到已然魂魄游离的男子头上,将火药撒满伤口。   一二三,点火。   ……   那男子再次醒来,已是第二天正午了。   “这是哪儿?!”他挣扎起来,吃痛又躺了回去。   “我回答第二遍了,花、间、客栈。”几何用手支着下巴,无聊地打着哈欠,“是本姑娘救了你,你的枪伤现在没事了,回家好好养着吧。”   男子眉头紧蹙,环顾四周,默默思索了好长时间。   “你不会失忆了吧?”几何心头一惊,困意全无。她别好心救人不成,从此再多个累赘!   男子幽幽转头,冷冷望向了她,“你很怕我失忆么?”瞳仁中竟半点热度也没有。   “你这人!”几何气急。“怎么说话呢!”她好歹算个救命恩人啊!   “我会报答你的。说吧,你想要什么。”男子脸上没有半分喜怒。   “你……”几何快晕厥了。   “哦对了,送佛送到西,姑娘帮我出去买身衣服吧。”那男子很自然地吩咐着,“顺便带点米粥回来,打盆热水,再雇顶轿子。”   几何气鼓鼓地带上房门,心里越想越冤,苍天啊大地啊,这都叫什么事啊!得!权当上辈子欠这人的,她这辈子还清,下辈子就不必再受其害了!   左臂提着杨柳居的米汤罐,右臂夹着绮云阁的锦袍装,两手端着一盆热水,几何一脚踢开了房门。   呀呸的,这事要是戴龙城知道了,一定会骂她个狗血喷头的!救人没回报罢了,反倒贴上许多银子!她怎么这么好心啊,还给这混蛋买顶好的东西!   那男子只是在床上斜睨了一眼,心安理得地等着几何将水盆端到榻前。   “我起不来。”他言简意赅。   几何在心里问候了他八代祖宗,将盆放在榻边,冷脸搭了把手。   “梳子、镜子。”那男子坐稳,平静地瞥了她一眼。这架势,仿佛一个先生在耐心地教导徒儿该如何办事。   几何压住满腹火气,取来了梳子递上,将镜子捧于人前。   男子不置可否。自己慢慢笼了衣袖,将绢巾伸直,提了两角,入水盆沾湿。一飘,一回,合拢,略拧干,如蜻蜓点水般轻抚面颊……几何恶狠狠地瞪着,瞪着,渐渐看呆了。那男子理容、梳头、举箸、正衣,一举一动,皆如行云流水,灵雅熨帖,贵气天成。她从未见识过这样的景致……   “我要换衣服了,姑娘若不介意,帮个忙吧。”他冲几何示意,该那叠衣服了。   “我介意!介意!!”几何实在忍不住了,“男女授受不亲!本姑娘也是正经人家的小姐,不是呼来喝去的使唤丫头!”   “哦。那算了。”他慢条斯理自言自语着,“怎么小姐早前不介意,现在却开始介意了?这衣裳,唉,换不上了。”   “你!”几何想死的心都有了。观音菩萨啊,她上辈子是造了哪门子孽,招惹了这样一个人!也罢!医者父母心,她豁上去了!赶紧打发了这人走!   “好了!大爷!轿夫在门口,轿子在外面!”几何后槽牙都快磨断了,“可以喊人扶你出去了吧!”   “哦,”那男子应允,神色没有半丝不妥,“对了,你昨日是怎么把我弄进来的?没有让人觉出异样来吧?”   “裹着衣服,抬进来的!”几何刻骨体会送瘟神的迫切了,“说您醉酒了!脸上都弄干净了!我一夜没离开屋子!一点破绽也没有!”   “怎么弄干净的?”男子疑惑摸着自己的脸。   几何突然消气了。她心底隐隐荡漾出一丝阴暗的愉快,这么干净的人,要是知道昨天她怎么给洗的脸……“权宜之计,权宜之计。”几何强忍着笑,“总之是没露破绽。趁着天亮,我赶紧叫人来,您快走吧!”   “我走?”那男子眉头一蹙,尾音上扬。“姑娘就这么送我走了?”   “你还——想干什么!”几何瞪大了眼。   “那姑娘何时跟在下谈您想要的东西?还有姑娘尊府何方,在下不知,日后如何遣人将酬金奉上?”   “你……”几何出离愤怒了。是可忍孰不可忍!“你不走,我走!”她一刻也不想见到这个人了!“若知你如此看人,我当初一定不会出手救你!”她甩下一句话,头也不回地走了。   六月初一,礼部正式认定几何为日本国的上杉郡主,上杉郡主领命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盛装入宫觐见皇后娘娘。   几何在尚宫局、尚仪局、尚服局女官的摆弄下,穿上了古怪得不能再古怪的日本郡主装……不说那鬓发梳的难看极了,那衣领啊,就算是夏天,怎能一直开到后背?那裙摆紧的!就不能多费点布料吗?还有那木头鞋!日本这么穷吗!居然穿木鞋!还要把脚趾分开!几何上妆后是浑身不自在,走一步绊一步……郑一官大哥啊,她叫苦不迭,您编造哪国郡主不好,偏造日本郡主!早知今日,哪怕编个吕宋郡主也好!   进了宫门,就必须下轿步行了。跟着引领的小黄门,几何顶着狗屎头,拖着小碎步,觉得自己滑稽的不能再滑稽了。穿过两个宫角,那小黄门突然停住了。   “参见信王殿下。”   信王?几何对这个名字实在是不陌生,跟风屈膝行礼后,忍不住抬眼瞄了一下。   这一瞄不要紧,顷刻三魂失了两魂半!   眼前这人,着杏黄地海水云龙缎袍,缠镶金嵌宝玉带,鼻正唇薄,剑眉凤目,他的嘴角挂着一丝桀骜不驯的笑意,正是,正是那日她救的受枪伤的那个无赖!   啊!他居然是信王爷!几何在心里狂叫。   “本王有事和上杉郡主谈。”信王的笑容灿烂的令人发指。   “王爷……”几何寒毛竖立,想退,却忘记自己穿的是日本郡主的裙装!步子一大,整个身子就直挺挺向后仰去!   “怕什么。”信王揽臂,稳稳地扶住了两手乱舞的几何,“本王生的很像凶神恶煞么?”   几何站直了,摇头,定神,向后蹦,蹦,蹦开。   信王莞尔,见四下无人,竟出手拉住她的臂膀,又拽了回来!   “你要干什么!”几何支着那二龙戏珠的胸口,怒目低吼。   “怎么这个态度?难道你对本王做了什么亏心事?”信王拧起了眉毛。   “你……”几何大噎。   “这身嘛,”信王这厢已抬起她的手,细细端详了一番,“远不如我朝皇室宗亲妆扮。”   几何被他那邪魅的眼神盯得浑身不自在,想将后领扯紧,又将前胸拽开,将前面提起,后面却露的更大了……   “你让本王好找。”信王俯下身子,淡笑着附耳过来。   “看了本王的身子,就这样不声不响的……算了?”   作者有话要说:  《此女抵万金》全文24万字。金日开v。   古代火枪造成的枪伤:(引度娘一段话)火枪所使用的枪弹是铅弹,由于铅比较软,因此在击中人体后往往将所有动能全部释放出来,具体表现为弹头严重发生形变乃至破裂,导致人体组织出现喇叭型空腔,创伤面积是弹丸截面积的上百倍,加上瞬间对人体的血液循环系统产生巨大压力所造成的损害……令人难以想象,伤者的痛苦不址于此,如果弹丸的碎片没有全部从伤口取出,那么就会造成铅中毒,即使侥幸碎片比较少,通过外科手术取出来了,弹丸在射入人体后会把一些衣物碎片什么的带入伤口,造成感染……即使是象华生那样受到非常好的手术,还是患上了伤寒……当时的士兵真是比较痛苦。100米距离上遭到铅丸直接命中,头部-90%的人会死亡,四肢-20%死亡,剩下的全部截肢,左胸(心脏附近)-100%死亡,右胸-70%死亡,腹部-70%死亡。   血管打到了不能止血可以撒火药 然后再烧 可以把血管烧糊止血 但是也可能痛死。。。可怜的男二朱由检,为了江山美人,先虐身,再虐心!   偶可是亲妈啊,将你生的这么帅……   ☆、风言四起   “你……你想干什么!”几何花容失色,“我……我我我可是皇上已赐婚的人!”她说话都结巴了。   “噗嗤,”信王突然笑出声来,“你说本王有抗旨夺婚之心?哈哈哈……哈哈哈哈!”   几何窘迫之极,当下面红耳赤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天啊,她怎么能那样以为呢!这人渣再无耻,也是个王爷啊!这下完蛋了!反成她自作多情,痴心妄想了!这事以后就真真成了笑柄了!   信王笑够了,慢慢恢复了正色。“其实,就算是本王有这份心思,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他慢条斯理地讲着,“不算是抗旨。”   几何惊愕,猛地抬起了一张红脸。   “你看,皇兄赐婚的是日本国的上杉郡主,本王看上的是泉州的郑氏几何,有关系么?”信王挑眉,居高临下地瞅着她。可瞅着瞅着,那嘴角就开始抽搐,最后实在憋不住了,又大笑起来。   “你……”几何气急败坏。捂着脸转身就走。   “郡主又不曾见隙于本王,那么害怕本王作甚?”信王很轻松地挡到了几何面前。   她往左颠步,他挡在左边;她向右颠步,他挡在右边。   她气急败坏举手握拳,却被他顺势把住了手腕,她想抽手,却被攥得更紧。老天啊,快让她晕过去吧!   “本王记得你的救命之恩。”那信王却突然收了笑意,“本王也是恩怨分明的人。既然你什么都不跟本王要,那本王就……用一生报答你的救命之恩,可好?”说到后来,他又很不厚道地——笑场了。   “王爷!”几何扑通跪下了,连磕了两个响头,她真的要哭了,“求求您,忘了奴婢救过您这事吧!这事权当没发生过行吗?奴婢若是得罪您了,惹您生气了,求您大人不计小人过,饶了奴婢吧!求您了王爷!”   “好了,快起来吧。连玩笑都开不得了。”信王出手相扶,终于肃了神态,“走吧,本王带你去见皇嫂。报恩的事嘛,不急于一时。你就好好扮你的日本郡主,尽快适应了这身妆扮。嗯,说来早学点礼仪也好,省的日后做信王妃的时候……”他的嘴角又忍不住邪恶上扬。   几何都忘记自己是怎么觐见皇后的。她的心绪全被信王朱由检给搅乱了。张皇后没给她留下过深的印象,她只记得:皇后行事一板一眼;皇后待信王很好。反正皇后娘娘不喜欢她,话能说一句不说两句,绝不像奉圣夫人那样特意厚待拉拢,她能感觉出来。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天启五年的夏天,是京师老人有印象来最为炎热的夏天。知了从一早就不停鼓噪着,道路升腾着漫漫蒸雾,黄烟一望无边。戴龙城又将几何带去了那处神秘的农庄,只不过这一次是在白日,几何着的是女装。   几何心里暗喜,看来戴龙城是打算跟自己交代一切了。她喜不自禁地跟着他的脚步,享受着四围飘来的惊讶、猜测眼神。   “门主。”“门主。”每一个擦肩而过的黑衣人都恭敬行礼。戴龙城微微颔首,转身拉过了几何的手,一同迈进了厅堂。“这是燕雀门的大本营,这里是我的……”   几何还未等打量完厅堂的摆设布局,就听得一阵打趣嬉笑声闯来。“呦,龙城兄,这是从哪儿拐来的妞?”   几何定睛一望,来的是两位翩翩佳公子,一位是名声“狼藉”的房士尨,另一位眉清目秀,白衣胜雪的,但也是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   “咳。”戴龙城板起脸来重咳了一声。“你们两个,来见过嫂夫人,郑……上杉几何。”   “啊?”房士尨先惊叫了起来,“改姓了!”   戴龙城黑脸不理会他,转而春风和煦地和几何介绍开来,“房士尨你见过的;这位叫徐仙,也是我的兄弟。”   “大哥你威武啊,”徐仙激动了开来,“和王爷抢女人不说,逃婚、私奔、赐婚……啥事都让你做了!真过瘾!等我和候公子专门写出一戏,写你和上杉小姐、顾小姐、信王爷……”   几何蓦然变了脸色。   “闭嘴!”戴龙城见势不妙,赶紧伸手将两人推搡了出去。“去去去,你们都忙去吧!”   戴龙城好容易将两位瘟神送走,赶紧闭了门,挤笑哄人,“那个徐仙说话不经心的,他整日里倒腾艳史戏折子都走火入魔了,唯恐天下不乱的,他的话你也信?”   “哼,”几何转身,狠狠咬字,“无风不起浪。和王爷抢女人是怎么回事?你若旧情不散,就赶紧寻去!”   “哎呦小姑奶奶!我赚钱赚傻了不成?我有几个脑袋敢和王爷抢女人!再说我和那顾小姐总共也没说上几句话,哪来什么旧情!”戴龙城头嗡嗡大。“几何……几何!”他揽臂紧紧抱住了她,“你这酸拈的真没谱,这辈子我只对你一人动过心呢,你是最特别的,你不知道吗?寻常庸脂俗粉岂能入了我眼,你连这点自信都没有嘛?”   几何重重哼了一声,心下舒坦了些,才慢慢有了笑脸。   两人正在屋内你侬我侬,突然听到外面有喧闹声,乱哄哄的,像是激了民愤一般。   “我去看看,你在屋里别出来。”戴龙城嘱咐了她一句,匆忙出屋。   几何哪能放心的下,将门稍微开了小缝,紧张向外探视着。   操场上聚集了一群人,群情激昂。那房士尨和徐仙正在好言劝慰着。见戴龙城出来,众人噤了声,但那些目光……分明都是疑惑和质询!戴龙城从房士尨手中接过一打黄纸,瞄了两眼,竟回头朝她的方向瞥来!几何心下一震,忽然预感不妙。   戴龙城说了几句,将人群疏散了。场上只余他们兄弟三人,矗立当中,不言不语。几何心下疑惑,开门移步上前。“四哥,出了什么事?”   房士尨和徐仙看了几何一眼,有些支吾。几何心下一咯噔,感觉更不好了。   戴龙城挥了挥手,那两人识相地离开几步。   “皇上是如何赐婚的?”他劈头就问。   几何心下一虚,话也哆嗦了,“就那样啊……”   “你自己看!”戴龙城冷脸将那叠黄纸扔到她手中,“我好荣幸啊,七代祖坟冒了青烟!竟是魏阉主婚,奉圣夫人府嫁女!你是生怕我和阉党脱开了关系吧?”   “这……这是皇上的意思,我也……”几何赶紧解释。   “阉党所作所为你知道吗!”戴龙城一时间面若寒冰,“阉党用酷刑残害忠良,毫无人性地折磨不与他们同流合污的朝廷命官!剥皮,裂骨,割肉,烙身,就在这个月!左都御史杨大人被铜锤砸胸,布袋压身、铁钉贯耳而亡!左大人也被折磨得体无完肤,筋脉俱断而死!举国上下凡有血性之人莫不对阉党恨之入骨,你……你你竟去做了阉党的干女儿!”   “我……”几何吓呆了,她捏紧了黄纸,当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现在这消息贴的是满天下都是!谁人不知我是阉党的乘龙快婿!从三品啊,一步登天!比状元郎都要风光!你让天下人如何看我,兄弟们如何服我,你让燕雀门如何在京城在天下立足!我等日后行走江湖,脑门上就得刻着阉党走狗大字!你……你!”戴龙城气急。   “我不是……不是我干的!”几何慌神了,她害怕极了,“我没有四处贴这个!”   “当然不是你。是谁?还特意付钱让燕雀门四处宣传!”戴龙城激动得很,“这摆明了是冲我来的!故意坏我的名声!”   “对不起,对不起……”几何手足无措,唯有不断地道歉。   “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为什么?”戴龙城很是无力,“几何,你早就知道,对吧?现在你让我怎么办?措手不及啊!徐仙,派人送她回去。”他转身叫来了人,“房士尨,叫各分舵舵主去议事堂集合。”   几何如鲠在喉,眼睁睁地看戴龙城越走越远,她的心从未像此刻这般紧张过,他们之间,不好,很不好了……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八月,圣旨下。正式擢升戴龙城为从三品山东承宣布政使司右参政,赐婚日本庶出郡主上杉氏几何。礼部将婚期定于九月十六日,建府及成亲相关事宜由奉圣夫人府一手操办。皇帝又将昔日福王府作为彩礼相赐,天恩浩荡,风头一时无两,戴家人如临梦境。   戴府上下人等立即对几何换了面孔——那戴母又恢复了宽厚慈爱,二奶奶杨裕环更是如同失忆了一般天天上觍颜门寒暄。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一派繁华景象。可几何高兴不起来,无论如何也高兴不起来。她心头恍惚的很,算来,已有一个月未见戴龙城的面了。那戴龙城为了避她,竟不回府居住了。   几何耐心的等,知那是他惯用的伎俩,遇事退避三舍。可她一直等到九月初九重阳节,还是连戴龙城的影子都没见着。距他俩成亲只有七日了,几何终于按捺不住了。   叫了戴府的马车,几何凭着记忆自寻着戴龙城城郊的燕雀门本营去了。她要看一眼戴龙城,一定要当面问个明白!   除了房士尨和徐仙,燕雀门中无人知道她就是门主要娶的“阉党之女”。见戴府有人来找,也无人怀疑。几经周折,几何终于见到了戴龙城——他很憔悴,一月不见似老了几岁,一双瞳仁黯淡无光,血丝密布。   “四哥……”几何有千言万语,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你来做什么?”戴龙城的声音有些沙哑虚弱,“你怎么这么不小心?若是让外面人知道了你的身份。”   “我只来问一句话,问完了就走。”几何一咬牙,“四哥,如何能补救?我没有为阉党做任何事,我问心无愧。你说,我如今要如何做,你才能相信我?”   “我相信你,问题是谁相信我。”戴龙城苦笑着垂下了眼眸,“几何你快回去吧,这些不是女人的事。”   “四哥!”几何走到了他面前,攥紧了拳头,“那告诉我,如何才能让他们相信你!”   戴龙城摇头,扶额闭目,身心俱疲。   几何离的近了,一眼就看到台案上摆着一长条。题头上写着——“阉党定于九月初处死顾大章可否疏通”。她的心咯噔一下,冰凉。“我救他,他们就能相信你了么?”她的声音突然变的好小,小到她自己听着都不甚真实。   “说梦话啊,”戴龙城笑出声来,“你?”   他正在想如何救顾家……几何心头似吃了黄连般苦涩,“四哥,给我句准话。救他行么?我若是把他救出来,是不是就可以向天下洗清你的身份了?”   “几何,”戴龙城憔悴地抬起了头,“这是个天下人都知道的‘死当’。魏阉共捉了六个人,如今杨大人、左大人、魏大人、袁大人、周大人全被私刑折磨致死,只余下顾大人这一个,魏阉若是饶他不死,那是傻的留活口让东林党翻天!这人,是任谁也救不了的。”   “我能!相信我!”几何差点没喊出来。   “几何你太天真了。”戴龙城摇头,“你以为给阉党做了事,陪着皇上做做木匠活儿,让皇上一时高兴了,就可以与九千岁对着干吗?前面那个王安、魏朝……”   “我没有为阉党做事!我是大明做事的!”几何一急,低声申辩开来。   “是啊,”戴龙城哂笑,“作为子民,能让君王开心就是最大的功劳,你做的很好。”   “你……”几何气噎,“好!我偏救出这个顾大章!你等着吧!”   “别固执了。”戴龙城不住摇头,“真是痴人说梦了。”   “我没胡说!是不是我若把他救出来,你就肯见我、娶我?”几何像是抓住了一个救命的稻草,“四哥,求你给我一句话!不管多难的事,总会有办法的!”   “不可能的。”戴龙城长叹了一声,“这次和从前都不一样!我怎么说你也不明白,这次魏阉是不会留下活口的,找谁通融也没用,花多少万两白银也没用!顾大章这个人是必死的!现在魏阉已然是一手遮天了!没有力量能抵的住他,与他抗衡了!数月来,京师有多少人想救东林党人,可就是救不了!”   “好,那你就放出风去吧。”几何总算听明白了,“这个顾大章,你燕雀门门主戴龙城救定了。为了咱们的婚事,我一定能行!这样,就能洗刷掉赐婚带给你的耻辱了吧?就能让你挺直了腰杆立世了吧?”几何越说越难过,将话说完,一抹眼泪,转身就走。   作者有话要说:开v第一章,来个火爆的。女主提枪上场~   ☆、奉旨成亲   十七年来,几何从未像此刻一般执着。只要有一线生机,她都要努力!想来多么可笑,她和戴龙城历经波劫心心相印,马上就要成就好事之时,不是被别的女人,不是被门第差别,不是被江湖恩怨,而是被国家大义横隔在中间!她不甘心,一定要解决掉它!   救人,她还是有主意的。   这世道,九千岁一手遮天不假。但一手遮天,手上毕竟还有天。别人近不得皇帝,劝不得皇帝,她,却可以试试看。   几何连夜绘制了弗朗机炮的前后准星改良图,这是她爹爹曾经的设想,只是苦于无法实施。今上心系辽东,连王恭厂都肯交付她手,她必须拿出些东西证明吾皇的慧眼识珠。   巳时末,天启皇帝朱由校散朝。“爱卿,给朕带来了什么好东西?”他很远就冲着几何吆喝开来。   几何望着皇帝那明媚无比的笑容,心里微微有了底,“皇上,”她的嘴角也翘起了弯弯的弧度,“臣对弗郎机大炮有一些改进的想法。”   左右,被屏退了;图纸,被摊开了。朱由校看的是激情入脑,豪兴迸发。几何咬了咬嘴唇,学着魏忠贤平素惯用的那般手法——趁皇帝沉迷于器物之时,轻轻开了口:   “皇上……臣有事要奏。”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九月十日,东厂诏狱突然接到莫名公文——“将顾大章转刑部。”   第三股力量横空出世,朝野震惊。   东林党人迎来一线生机,北镇抚司许显纯气急败坏,阉党上下不明就里。谁?谁坏了大事!   坊间,一位化名“燕大侠”的男子一战成名。据说,此人乃是京师燕雀门门主招募来的神秘人物,竟能在此等环境下,从魏忠贤的牙下将顾大章捞出,令世人震撼不已。   此举似神来之笔,大快人心,燕雀门门主一时风头无两。听着坊间的传闻,几何心下总算宽慰了,筹备婚事时也有了笑容和底气。   奉圣夫人府的薛管家是这场亲典的总管,早就派人将福王旧邸粉刷一新,只等几何验巡。几何对这些外在浮华之物并不在意,至于薛管家带来的丫鬟婆子小厮,她也是照单全部收下,只不过,突然想到了木香和奉圣夫人府的那个八面玲珑的秦二,单独开口央求了来。薛管家听得几何亲点,自然是忙不迭的将人送上。秦二不过是个小喽啰,闻得受了诰命夫人的青睐,自然是感激涕零,表忠心不已。   木香说给四爷送去量身的裁缝回返开工了,几何才算安了心。既然戴龙城让人量身,就是他同意成亲了。可是,几何的喜悦没有维持几日,就被现实无情地扼杀了。   坊间接连传来了噩耗:   九月十二日,刑部过堂。阉党走狗、刑部尚书李养正维持原判:杨涟、左光斗、顾大章等六人,收受贿赂,结交疆臣……斩刑。   九月十三日,顾大章招供,将诏狱之种种与刑部大堂公之于众。东林党五人所受十大酷刑之残忍,万刑加身不移志之坚贞……朝野喧哗。   九月十四日,顾大章留下遗书,于狱中自尽。   自此,阉党失尽民心。   几何的心,随着顾大章的死跌入了谷底。顾大章求仁得仁,死得其所了。可她所有的努力——都付之东流了……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九月十六日,绸缪束楚,三星在户。钦天监择选之黄道吉日。   几何凤冠霞帔,诰命加身,于奉圣夫人府盛妆待嫁。   满屋的红艳映的她心神恍惚,她在想,若不是此次是皇帝赐婚,牵扯到戴府上下几百口人的性命,戴龙城也会同上次那般,逃之夭夭了吧……   不管如何,只要能让她和他在一起,就有机会补救。人生那么长,她总会解释清楚,让他明白的。   时间会证明一切。她不是阉党,哪怕是死,她也要让他明白。   几何望着镜中珠翠萦绕、恍如仙子的新嫁娘,慢慢地展开一个宽慰的笑容。一切都会好的,事在人为。打气完毕,她缓缓放下了红盖头。   吉时到。院子里喧闹开来。“新郎官儿来了!”   奉圣夫人喜不自禁地牵起几何的手,一同来到了正堂。   “夫人,戴家四公子摔伤了腿,不能骑马了,是戴家大公子代来的。”薛管家小步上前,轻声禀报。几何立在奉圣夫人身后,听在耳里,寒在心上。为了赐婚盛典,连戴长云都从杭州赶回来了。可是,那个戴龙城连迎亲都不肯来……   “怎么弄的?叫他进来吧。”奉圣夫人虽颇为不悦,但在大喜的日子,还不能撕破脸皮发作。   戴长云入得花厅,忙不迭地给奉圣夫人磕头赔礼。   “你们戴家是祖上烧了高香,才得陛下赐婚,娶了本夫人的义女。”奉圣夫人觉得脸上无光,对戴长云是劈头盖脸一顿数落,“今日本夫人虽不能入府受礼,但厂公还在,还请贵府日后好生待我女儿,否则……”   “夫人您就放一百个心吧,”戴长云赶忙拍起了胸脯,“我发誓,我们戴家从上到下,都拿四弟妹当菩萨供着,绝不会有什么慢待的!”   在爆竹震天轰鸣声中,几何魂不守舍地坐上了喜轿,一路吹吹打打颠入了戴府。   入门,进厅,都是丫鬟喜娘相扶,戴长云为引。几何按捺住心头的不安,不停宽慰自己,替就替吧,反正拜天地一关,总不能找人替。任戴龙城腿脚再不好,也得出来和她拜堂!   婚典的场面多宏大,几何都看不见,也不关心。她能听到戴母戴家兄弟及几个媳妇的声音,还有,主婚九千岁魏忠贤的声音,就是没有,她相公戴龙城的声音……   终于到了新人交拜天地的环节。可是新郎,是被抬进来的。人未至,酒气先闻。戴龙城喝的是酩酊大醉,数步之外都能闻到身上的酒气。几何望着脚旁混乱的靴子和戴龙城毫无应对的醉语,心底一阵悲凉。他来了,虽然她看不到他的眼神,但凭想,那瞳神中也不会有什么开心的神采吧。   主婚人魏忠贤喝斥半晌也没能使新郎醒酒,无奈之下只得默许采用非常形式——在数人七手八脚按头扶肩弯腿展臂的帮助下,一对新人终于拜得天地,礼成。上杉几何,正式成了戴龙城的夫人——戴上杉氏。   主婚人魏忠贤照惯例单独上前祝福新人:“祝戴大人及夫人伉俪情深,白头偕老,早生……”   可几何还未将话听完,就感觉身旁那戴龙城似笑着扑倒在魏忠贤的怀里!然后,在众人的惊呼声中,几何听到了一声足以令花厅噤声的:   “呕——”   那戴龙城……竟吐在了魏忠贤的身上!   喜堂顿时乱成一团!众人好容易从九千岁身上拔下了戴龙城,那戴龙城竟一头栽地,不顾形象地继续呕吐起来……忽遭此变,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九千岁怒骂不得,只得强忍着拂袖而去。整个喜宴,不欢而散。   戴龙城似是醉的太深,伏地不起,浑身抽搐。“叫郎中!快叫郎中!”戴母撕心裂肺的声音响彻喜堂,场面上,真真是乱成了一锅粥。   几何被扶回了洞房。坐在厚实丝滑的喜被上,喜娘说的那些祝福话她一句也没听进去。头上的珠冠实在太沉了,盖头也憋闷的慌,她挺直腰杆一个姿势在榻边坐了许久,只觉得腰也疼,脖子也酸。“大人呢?还没弄好吗?”她闷声问了开来。这些奴才怎么办事的,把人清理洗漱了后,也该送到她身边才是啊!   “夫人稍安勿躁,想必是前面有事拖住了。今儿是您大喜的日子,您别急,再等会儿。”喜娘见她言辞不悦,赶紧赔笑搪塞。   几何心头发堵,却也无法发作,“叫木香过来。”   又一个时辰过去了。几何半边身子都坐麻了,戴龙城还没来。她终是忍无可忍,一把扯掉了头顶的喜帕。   “哎呦夫人!万万不可!”众人大惊失色,赶紧上前劝阻。   “这府里谁是管事的?”几何难以抑制心头怒火,“大人好了还是没好?怎么也该来禀报一声!当我是死人不成!”   “哎呀夫人,不能这么说!呸呸呸,姜太公在此,百无禁忌!”木香见她真的动怒,赶紧念着咒语冲了上来,“大喜的日子不能说不吉利的话!您好生歇着,奴婢马上去问,夫人您可千万别动气!”   几何再次忍耐了下来,在众人七手八脚的摆布下又盖好了盖头,端坐了回去。那个戴龙城!他再不乐意,既然拜了堂,也该来这里走上一遭!起码来看她一眼!就算演忠臣赤子之戏给人看,也该把该做的都做了,总不至于见一面都不肯!   木香不一会儿就回来了,巧笑倩兮地说,大人醉得厉害,郎中还在守着呢。   “抬也给我抬过来,”几何愤愤咬牙,“若真是不好,我去请御医来瞧他!”   木香蓦然没了声音,场面上一时静谧得很。   “木香,说实话!”几何哼了一声,一把又扯掉了红盖头,“大人到底怎么了!”   木香跪到了地上,却只是磕头,“夫人,今天是您的大喜之日,什么事都等到明日说吧!”   几何心下生恨,这府里连奴才都敢和她对着干。“秦二!叫秦二过来!”   秦二闻讯,一溜烟地蹦着赶了过来。作为诰命夫人亲点要来的小厮,他的知名度很高。   “怎么能让大人出去了!”几何不给他任何喘息思索的机会,劈脸喝叱,“你就这样给我效犬马之劳的?”   “夫人容禀啊!大人拿着剑乱舞,尽比划自己的喉咙!哎呦,小的们不敢伤他,就放出去了!”秦二没瞧见木香的表情,赶紧申辩开来。他这一抬头,竟是一个乌眼青!   果然猜对了,几何心下一黯,“大人上哪儿去了?”   “小的派人跟着,一……会儿就能回来报信了!”秦二终于扫见了蹙眉的木香,把话凌空折了一半。   几何瞧着他们联手瞒她的样子,心下愈加恼火了。“好。你们俩可真是我亲口要来的心腹啊。”她推开众人,直奔到院子当中。“你们!”她指着院子里垂手的小厮家丁,“都听好了,今儿谁将大人的行踪禀报于我,日后谁就是这府里的管家!”   “夫人!”秦二赶紧追着跪到了地上,“不是小的有意瞒您!实在是……”他为难地比划着大庭广众。   几何冷了脸,挥袖入屋,将所有闲杂人等都退了出去,只留了秦二一人。“秦二,我既然要了你来,就是想用总管的位置抬举给你。但今天,我却发现你根本就没有忠心!”几何矗立正中,面如寒冰,“我只给你这一次机会。‘刀山火海’什么的就不必了,如果连‘知无不言’都做不到,你就走人吧。”   秦二咽了口吐沫,恭敬磕了个头,“禀夫人,大人……大人他去了春香馆。”   几何呆住了。春香馆这三个字,不用旁人解释她也能猜出是什么勾当!戴龙城,他不迎亲罢了,冷落她也罢了,在洞房花烛夜竟跑到妓院去!   “这妓院怎么什么人都敢留!没有人跟着去吗?拽不得大人回来吗?”她恨恨攥紧了拳头。   秦二抹了把汗,指着自己那乌鸡眼,怯生生地将真相说了出来。   他们一路跟梢戴龙城,直到春香馆。见戴龙城收了剑,众人赶紧上前拉扯、劝阻,没想到,那妓院的老鸨在戴龙城的默许下,竟招呼了打手来!他们被揍了一顿扔了出来,哎呦,那般龟孙子下手那个狠啊,那老鸨还说什么人活着都要讲规矩,自己的男人得自己拴住心,妓院可不是慈善堂,有生意上门都不接的话,让她们喝西北风啊……   几何铁青了脸。这天杀的老虔婆!竟专捡着她的痛处说!   “秦二!”她真有些气急败坏了,“府上有多少男丁?”   “呃,回夫人,”秦二有些发怔,“厨子、门房、轿夫、小厮全加起来,有二十来个……咱大人毕竟是刚刚开府,这人还不齐呢,得慢慢招募。”   “够了。”几何心下一横,“全叫来,抄家伙!”   “夫人?”秦二不明就里,眼睛瞪的一时如铜铃般大,“您这是要……”   “去将老爷抢回来。”几何拍案而起严,“明儿一早还要去宫里请安呢,我丢不起这人!”若是放任他新婚之夜逛窑子,她还有何颜面在这世上活!   “是!”秦二闻言如同灌了鸡血,马上撒丫子出去叫人了。不一会功夫,庭院里就集合起了高矮胖瘦形状各异的二十余人。   “禀告夫人,除了薛管家回奉圣夫人府了,其余的男丁全部到场!一共二十六人,请夫人示下!”秦二怡然是一副总管模样。   几何点头,卸了凤冠,扯了霞帔,不管身后木香、喜娘痛心疾首的呼喊,大步出来阅兵。   棒子,铲子,扫帚,锄头……最带劲的,就是厨子的杀猪刀。   她风中缭乱,彻底无语了。   ☆、枪震青楼   “就……没个像样的家伙么?”几何瞪着秦二,这样的队伍拉出去,成何体统!不用登门动手打架,就先让人笑掉大牙了!   “夫人,兵刃是有管制的。”秦二谄媚地笑着,“要不,就说您的意思,小的去奉圣夫人府借些壮威?”   “不。”几何果断地否定了。想那戴龙城正在醉头上,保不准能说出什么痛骂阉党的话来。所以这事儿,她还不想让奉圣夫人知道,因为奉圣夫人若知道了,九千岁就知道了……她可不想多事!   “去四卫营借。”她突然灵光一闪。对,涂文辅治下的四卫营!那个涂文辅之前与她套过不少的近乎,拉拢还是示好反正都一个意思,她若是开口央求,应断没有泄密的危险!   “木香,将我的宝箱拿来。”几何翻出了当初涂文辅送她的九节金蟠套镯和梅花竹节碧玉佩,“秦二,拿着这个,到四卫营借些东西。”她犹豫了下,又怕四卫营单凭此不买账,决定还是再写个字条。   她的字,当初爹爹都用“草棍子”来形容。如今无奈要露出派上用场了,着实有些汗颜。几何尽全力一笔一划端正写着,额头都冒出了细汗。   秦二斜眼睨着,垂手而立。可是,当他看到“所需掣电铳、迅雷铳、照明铳,燃烧铳各陆把……”时,忍不住惊呼了!   “啊夫人……”他干干地插了话,“这些……这些家伙虽好,怕是小的们,连见都没见过,更别说用了……”   几何愣住了,扫了眼面前这群乌合之众,陷入了沉思。对啊,她忘了考虑这事儿了!这些人怎么会用火铳呢?现教来不及不说,一旦走了火,未免也太可怕了些……她赶紧提笔,将字条上的“陆”字划掉,改成了“壹”字。给这些凡夫俗子打架用,还是刀枪剑戟更合适。对,借十三把云泥剑、十三把流星锤来。   “啊夫人,”秦二更咋舌了,“咱就是去吓唬吓唬他们,立个威风,用不着借这么贵重的家伙吧……” “吓唬?”几何冷笑,“哼,那妓院放人倒罢了,不放,就给我全部砸烂了!”   “哎呀夫人,万万使不得啊!”秦二傻了,当即就跪下了,“那春香馆可不是旁的妓院!”   “它的后台是谁?”几何现在怒火中烧,可谓是人挡杀人,佛挡杀佛,“再大能大过奉圣夫人和九千岁么?今天不管是谁开的,敢不买我面子,就都给我砸烂了!”   “不是啊夫人,”秦二懊恼不已,以为这主子就是去耍个威风将夫君抢回来,谁知道竟如此暴力!真的抄了要命的家伙来!“那不是私家开的,是官家的!里面都是官妓!”   几何震呆了。官妓?!戴龙城去找官妓了?她心头突然一颤——东林党人获罪,家眷充公……   “大人去找谁了?”她逼问。   “小的被扔了出来……好像,也没看清楚……好像又……”秦二开始支吾。   “顾卿怜?”几何索性自己答了,“就是才上吊的那个顾大章之女?”   秦二干笑垂目,算是默认。   几何心下滴血。那个戴龙城,为了躲开攀附阉党的名声,不仅视她为洪水猛兽,更在大婚之夜跑去东林党罪官之女处买醉……这举措好啊,天下都知道他的站位了!   “这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了吧?”几何冷冷地笑开了。“秦二,你还真有种,我问一句,你就答一句。”   秦二失色,这到手的总管宝座可不能飞了!当下赶紧跪下喊冤,“夫人啊,是木香不让小的说……小的这全说!”   顾大章获罪后,照例家中未婚的女子全成了官妓。这官妓不能赎身,玩儿起来就是个无底洞。可再无底也不怕,架不住戴龙城有钱。他挥金如土地包了那顾卿怜所有的夜晚——保不了老子的命,就保住女儿的清白。如今阉党用酷刑残害忠良,早已失尽人心,燕雀门保护东林党后人之举,成了其派立身忠义的有力体现。   对男人来说,名声甚至大于生命的。戴龙城不想跟臭名昭著的阉党扯上关系,几何能理解。只是,今日不行!今日是她出嫁的日子,是她最美丽最重要的时刻!她一定要让他看见,哪怕是只看一眼!   “我明白了,你去四卫营吧。”几何平静地将字条递出。   少顷,秦二就麻利地带来了人。   “属下见过夫人!涂总管早吩咐过了,夫人的事就是他的事!凡是夫人吩咐的,四卫营皆效犬马之劳,万死不辞!”一个粗犷不羁的军官上前抱拳。   “若是需要杀人放火呢?”几何冷笑。   “涂总管吩咐过了,属下的人头就是夫人的,夫人想做什么尽管做,一切由属下顶着!”那军官吼起来气壮山河。   几何一怔,却见那军官一招手,两排盔甲整齐的兵丁持刀枪剑戟列队跑了上来。阵势中央,竟是一队牵着战马、推着火箭车的骁勇精锐……   几何头脑一嗡,被华丽地震撼了!这个涂文辅……她只是去借点火铳玩玩,他居然能把火箭车都给送来!真想纵容她烧掉整条桃花街不成?!唯恐天下不乱么?   “你们……在后面跟着吧。”她都觉得有些招摇了,“如有不测,再来增援。”   戌时末。桃花街的青砖石道上迎来了一群奇怪的人。   ——二十六个高矮胖瘦不一的黑衣男,手持精致华美的云泥剑、流星锤,护卫着中间一位衣饰正红的年轻女子。哦不,新娘子!   这景象太诡异了,饶是海纳百川的京城也不多见,路人无不侧目。   桃花街乃京师著名的烟柳巷,一个新娘子带着这么多人……都去看热闹啊!   秦二抱着两把火铳,心头直突突。当初一眼看出这女扮男装的小郑爷能成大器,没想到竟发达至此。可是,也没想到性子这么暴!夫君去窑子玩玩,新婚之夜就能操着火铳去踢场子!这强悍的作风怕是公主也自愧不如啊!这日后他若是伺候不好了……当下不禁冷汗迭出,快走了几步。   春香馆,到了。几何挥手,示意秦二上去喊话。   戴龙城,既然你想做忠臣赤子,那为妻这个阉党奸佞,就来帮你一程!   有内眷在妓院门口找事,还是官妓……这在大明朝,哦不,在任何一个朝代,都是件稀罕事!这结果很明显,不是内眷自取其辱,就是家丑得到外扬。尤其是在官妓院门外,是谁家吃了豹子胆了!   老鸨瞪着双难以置信的飞吊眼,在所有不接客姑娘的簇拥下,叉腰出来了。   “哎呦!不是才被扔出去的那家人嘛,”她见到秦二的乌眼青,挥舞着手帕捧腹大笑起来,“我说怎么这么冲动不懂事啊,原来是新婚第一天啊!”   “哈哈哈哈……就是嘛!”众姑娘娇声取笑应和着。   几何冷冷哼了声,向秦二伸过了一只手。秦二心里暗念佛号,将掣电铳交到了几何手上,又将准备好的大小火药罐抱出……   在鸨母和窑姐放肆的笑声中,几何不慌不忙地将掣电铳打开,将火绳自蛇管中拿出,将火药粉通过漏斗灌入铳中,再拿过铅弹,以油布包裹后塞入铳管里。从铳身下方卸下推弹杆,将弹丸推入弹膛,然后,在靠近引火孔的枪身侧面的小药锅里装满细粒的点火药……几何叹息了一声,这比起她的遂发铳来实在是太低级了,夜来风大,为了避免这点火药被风吹走,她还得用一个锁眼盖好生盖着,最后,将火绳重新装入蛇形管。   老鸨和窑姐们笑累了,开始疑惑地盯着几何的怪异举动。“哎!你想做什么!”那老鸨毕竟还是见多识广的,她终于发现了事情的不妙之处。   几何不与之废话,端起掣电铳,瞄准了老鸨头顶上方——“砰”的一枪!   鎏金的“春香馆”匾额应声落地!   “啊!妈妈呀!”“啊!要命啦!”众莺莺燕燕做鸟兽散。   围观的人群亢奋了!一传十,十传百,如潮水般围拢了过来。新娘子打上青楼,武行版的!新娘子不拿刀,不使剑,玩火铳啊!这比哪出戏都精彩!   “造反了,造反了!”那老鸨惊的花容失色,“你……你个小妇养的,你等着!”她转身回去喊救兵。   几何早转好了迅雷铳,冷笑着瞄准了那老鸨脚下,“砰砰砰!”五只箭头射出,准确地钉在那移动的步伐四周!老鸨惊叫一声,腿脚一软,跌在了地上!   “老虔婆。识相的话,赶紧将我相公交出来!”几何提着火铳高声喊叫了起来,“否则,奶奶我今日踏平了此地!”   ——戴龙城,你不是想让全京城的人都知道你的清白吗,如此一战过后,你就可以彻底放心了!   那老鸨手脚并用,一个跟头接着一个跟头地仓皇向内爬着,因怕几何再开枪,一边逃,还不停地惊恐向后望着!这小娘子也太利害了!   很快,从妓院里面冲出一排训练有素的打手。但他们看到几何手中的迅雷铳、脚下破碎的牌匾、入地的五只箭头后,都情不自禁地后退了一小步。   “小蹄子!有种你别走!”那老鸨在人墙后跳脚高喊着,“老娘去请官家人了!不管你是谁,今天都要给老娘蹲一天的黑牢!”   “奶奶我不走!”几何不屑地大笑着,她就怕这事儿闹不大呢,来了官兵更好!她还真想看看,官兵遇上埋伏的四卫营是什么阵势?   秦二狗腿地搬来一把花梨椅,几何抱铳当中一坐,看光景是也。   半个时辰过去了,那老鸨也没见到官兵的影子。几何修着指甲,不耐烦地打起了哈欠。   终于,去报信的龟公仓皇归来,跟那老鸨耳语一番,老鸨马上变了脸色!   “哎呦我的亲奶奶啊!”老鸨挥舞着手帕就跪伏到几何脚下,“都是我这老不死的有眼不识泰山啊!怎么就没认出夫人您老人家来!夫人您大人不计小人过,恕罪啊!”   “您不是不管我是谁吗?还教训我——自己男人的心要自己看的住,”几何面无表情地端详着刚刚修好的指甲,“今儿是没想到本夫人不仅亲自来了,还带着四卫营的骑兵吧?”   围观者窃窃私语,有好事者竟打听出了几何的身份!   “哎呦夫人啊,老婆子是实在不知那是您家大人啊!否则借老婆子十个豹子胆,也不敢接他的生意!”那老鸨呼天抢地,鼻涕一把泪一把。“老婆子早就仰慕夫人大名,是和夫人一条心的!若是早知道……”   “呦,那可怪了,听说我相公都成您这儿常客了,怎么也不见您差人来知会我声?”几何冷笑,“这银子都在你姑娘身上败海了,我才听到风声。”   “哎呦夫人啊,大人平常来,只是叫姑娘们陪着听个小曲解解闷的,旁的什么也没做!老婆子马上给您请去,大人就在上面!”那老鸨忙不迭地献殷勤。   “前面带路。”几何将迅雷铳朝秦二一扔,大步登门。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第三十二章天威难测   紫绡帐,瑟瑟幕,两旁开,人影出。几何退了老鸨,蹑步入堂。   戴龙城仰在躺椅上,顾卿怜捧着酒壶坐在旁边,两人轻声细语着,也不知所聊何事。   “再喝就喝死人了。”几何妒意升腾,冷冰冰地插了话。   顾卿怜回头一瞧,见竟是一身喜服的几何,初有些惊异,但毕竟她是有些见识的大家闺秀,很快就淡定如常了。“表小姐。”她淡淡起身打了招呼。   “五小姐别来无恙啊。现在,得改口称我为戴夫人了吧?”几何不愠不火,“就算夫君再不乐意,今日也与我拜堂了。唉,在没收到休书之前,我必须得顶着这名号了。”   顾卿怜微微一哂,落落向戴龙城万福,“既然戴夫人和戴大人有话要说,奴家先告退了。”   几何盯着躺椅上的戴龙城,见他闭上了眼,心火难免上涌,“去吧,”她目不斜视地冲着顾卿怜挥手。   杂人退散,房间只剩下他们夫妻二人。几何缓缓踱步上前,俯视着戴龙城那微醺佯睡的面容。“四哥,相公……”她喃喃低语,“跟我回家吧。”   ——这是明知不可能的废话,但她还是说了。   “四哥,看我漂亮吗?我穿的凤冠霞帔呢。”几何挤出了一脸笑,“我们拜堂成亲了,是夫妻了。我知道你的顾虑,你要做给世人看。可现在这儿没有外人,你就看我一眼,看一眼嘛!今天是一个女人最漂亮的时候呢,你看看嘛!”   戴龙城喉结微动,但始终没睁开眼。   几何心下恼火,想自己低三下四地来求他,凡事都先替他着想,如今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四哥,知道我今天怎么来的吗?”她盯着他紧逼的睫羽,慢慢收了笑意,“我跟四卫营借了禁军,又借了火铳,‘砰’,把春香馆的招牌,给蹦了……”   戴龙城猛然睁开了眼。   “就算闹到皇上那儿,我也不怕!洞房花烛夜,我一定要见到我的相公,哪怕只让他看一眼。”几何得意地笑了,“四哥,我不会害你的。你好生和我说两句,我马上就走。我今天的所作所为,也是为了向天下人表明你的立场啊。我待会儿把这春香馆一砸,再哭着跑回家,哈哈,明天全京城的人都会知道你站在东林党人那边了!这主意可好?”   “几何你疯了,别胡闹了!”戴龙城拍案,终于肯出声了。   ☆、天威难测   “我没疯,”几何坦然极了,“我明白你的苦衷,夫唱妇随嘛,我可以陪着你‘唱戏’。四哥你明着可以不对我好,暗里咱们可以偷偷好!还有,四哥你唱戏可以,但不许和别的女人假戏真情了!尤其是那个顾卿怜!”   “几何,你别来瞎搅合了好吗?”戴龙城摇晃着坐直了身子,“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你回去吧,事儿本就不少了,你就别再添乱了!”   “那就把麻烦事说与我听啊!”几何瞧那模样更生气了,“四哥,我们已是夫妻了,有问题我们一起解决啊!以前我从不打探你的秘密,可此时这里只有你我两人,夫妻之间为何不能推心置腹地说说话呢?”   “推心置腹?”戴龙城闷头苦笑开来,“几何,你能和我推心置腹吗?”   几何怔了,“能!当然能!”她答得斩钉截铁。   “好。”戴龙城点头,缓缓凝望过来,“为何你能从诏狱中捞出顾大章?皇上一直宠信魏阉,偏听奉圣夫人之言。可这次,仅凭你的只言片语,为何能转而维护顾大章?”   “还有,”戴龙城的眼中布满了血丝,“赐御婚,封诰命,赏王府,调禁军,砸官妓……几何,在大明,你凭什么能如此恣意而行?就凭你的木匠活?你就没跟我隐瞒什么吗?”   “夫妻……”他的一双眸子突然变得疲倦而忧伤,“娘子你能跟我推心置腹吗?有什么秘密,说出来我们一起分担吗?”   几何震惊,无论如何也没想到戴龙城能说及这些!“我……我可以发誓,我没有为阉党做事!我没做对不起你的事!”她只能反复重复这一句话,“时间会证明我的清白的!”   “哈哈哈哈……”戴龙城自顾笑了开来,“算了。算了。”他一把抓起了酒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都不能对你完全坦白,又有什么资格如此来要求你呢?”   “你别喝了!”几何扑上去压住了酒杯。   “喝醉了好,”戴龙城将她的手指一根根掰开,“喝醉了就不会想不开心的事……就会忘了你。”他张开嘴,将酒一杯杯直接倒入喉咙!壶空了,倒不出了,就将酒杯一扔,大笑着伏上了案几。案上的酒具被宽大的喜服袖摆扫落地,场面一片狼藉。   “四哥!”几何心底突然升腾起不祥的预感,“到底有什么事,我求求你,告诉我好吗?”她跪下来,用力托住他的脸。   “他……喜欢你,是吧!既然招惹了……为何还要嫁给我?既要嫁给我,为何还要去招惹别人……折磨我,好玩吗……”戴龙城舌头僵直,都有些语无伦次了。   “你……”几何几乎晕厥了。“我没招惹人!你别胡思乱想啊!”   “顾……小姐如今是个可怜人,我对她没一丝非分之想。”戴龙城声音越来越小,“你如今要风得风……她想要的,你占了……就别再为难她了……”话音的最后,竟转成了轻微的呼噜声!   几何一时语塞,蹲坐当场。心内五味俱杂,周身虚软无力。她突然一时都不想在这里待了。“好,”她愤愤咬着嘴唇,“那个顾小姐,我帮你保下她的清白。”她都说不清楚自己在做些什么,“为你省下的钱,当我还你的账了!戴龙城,你就好好地做你的忠臣赤子吧,我再也不来烦你了!”   她甩手,毫不犹豫地抽了自己一巴掌!捂着脸跑下了楼!   诰命夫人捂脸出来了,恶狠狠地扫视全场。那眼神太凶狠了,老鸨被眼风一扫,当即就吓失了禁。   “给我砸!”几何狠狠磨着后槽牙,“狠狠地砸!把这这这这全给我砸烂了!”她要把心中的愤懑全部发泄出来!   “还有!”她将瘫成软泥的老鸨揪了起来,“那个狐媚子顾卿怜,给我好生看着!若是让我发现有人敢捧她的场,我就把你送去东厂喂公狗!”   一行人回了戴府,已过子时。   几何默不作声地推门入屋,在喜娘和木香惊愕的目光下,自己穿上霞帔,戴上凤冠,蒙上盖头,端坐在婚床上。一夜,未眠。   卯正,新妇献茶。   戴母如今哪敢劳动几何奔走,天不亮就带着戴家所有人驱车前来,早早候在了花厅。可是,她惊异地发现——自己的四儿子,那个慧眼如炬,一心想娶几何,终得偿夙愿的戴龙城,不见了!   “不用等了。”几何平静地跨进了门槛,止住了乱哄哄的局面,“时辰紧,我自己来吧。”不用管事婆姨的指引,她独自一人捧着茶水上前,还未等屈膝开口,就被戴母心肝肉地一把拉了起来。“好媳妇……龙城也太不像话了!快去找!绑也给我绑回来!”戴母煞白着脸呵斥众小厮,那伸出的手指都哆嗦了。   “娘,相公昨个高兴,喝多了。伤了心肺,以至卧床不能起。”几何自然知道戴母害怕的是什么,“待会儿进宫谢恩,媳妇会跟皇上解释明白的。皇上宅心仁厚,定不会怪罪的。娘就不用担心了,喝了这茶吧。若是株连,岂不连媳妇及干娘一起罚了?”   戴家上下这才放下心来,所有人都长吁了口气,笑的春光灿烂不迭。戴母说,如今全是托这四儿媳的福,皇商也不上门讹银子了,反来帮忙了;戴长云说,年底的税钱也减了好些,官府人都成笑脸了;戴仲玉说,这阵子贩私货也顺当了,关卡路哨下手都客气极了……几何心头鄙夷。皇商、客税、卡哨多为阉党所把持,自然是从此把戴家当做自己人了。那戴母和杨裕环又好说歹说地要将管家权交给几何,好一阵闹腾,几何才推辞了出去。   巳时末,天启帝朱由校散朝,与皇后张嫣在坤宁宫受新人拜礼。见只有几何一人盛装前来,朱由校将嘴张成了鸭蛋形状。张皇后见势不妙,赶紧和风细雨地说了几句套话。几何将编好的原因糊弄上,三拜九叩,算是礼成。朱由校的脸色甚为不悦,几何只装作没看见,她和皇后一谢一受,将戏演完扭头就走。可事情果不出她所料,她刚行到宫门,就被人拐弯请了回来。   交泰殿。皇帝内室秘召。   “跟朕说实话,这到底怎么会事?”朱由校虽没读过书,但也绝不是个傻子,“你的夫君为什么不来?他对你不好?”他退了众人,劈头就问。   “很好,陛下。”几何扯了个大大的笑容。“九千岁可以作证的,相公高兴的都喝多了,昨天还吐了九千岁一身呢。”   “几何,朕不想用欺君之罪来压你,只想听你的真话。”朱由校长长叹了口气,“朕赐婚的本意,是希望你能过的开心,并不是想让你难过委屈至此。”   几何心下触动,声调不由低了三分,“他……跟臣有点别扭,过几天就好了。”   “什么别扭?和上次顾大章那事有关吗?”朱由校面色一冷,“他一市井商人,弄出个燕雀门来招摇倒罢了,怎么也着了东林党的道,学起沽名钓誉来!”   几何闻言惶恐,赶紧扑通跪下,“陛下!相公那个人就是个痞子,财迷,墙头草!被风一吹头就热,可能是收了东林党的钱吧,他绝不会……”   “真是可笑。如今连没有功名的人,也站到东林党那边!”朱由校甩袖,愤懑不已,“他们也太能拉拢人心了!罪不容诛!”   几何心头越来越紧,看来皇帝真如戴龙城所说那般,已全面心向阉党!“皇上,东林党人虽然迂腐,也有好人啊。”她咬了咬嘴唇,决定再试试。   “哼,你是听了外面的谣言了吧?”朱由校很是不屑,“厂卿所为,都是朕的旨意!这群东林党人,自万历年间铲除齐楚浙党,就将社稷独霸在手。如今不仅把持了军需朝政,大肆排除异己,连朕都敢肆意取笑!也该给他们一点颜色瞧瞧了!朕是天子,要让他们有起码的敬畏之心!”   几何被噎住了,她突然想到涂文辅说过的事——朱由校因为不太识字,没少受东林党人的嘲笑和捉弄;而且,这些糗事都是由东林党人津津乐道地传播出去的……   某次,江西抚军剿平寇乱后上章报捷,奏章中有“追奔逐北”句,意为平息叛乱,四处奔走,很是辛苦。可朱由校身边的太监念成了“逐奔追比”,东林党人只是在旁嘲笑,也不更正,作壁上观。结果,朱由校不解其意问讯之,太监自圆其说解释成了“追赶逃走,追求赃物”。朱由校听了大发雷霆,江西抚军不但未得到奖赏,反而受到“贬俸”的处罚。还有,某年扶余、琉球、暹罗三国派使臣来进贡。扶余进的是紫金芙蓉冠、翡翠金丝裙;琉球进的是温玉椅子、海马、多罗木醒酒松;暹罗献的是五色水晶围屏、三眼鎏金乌枪;皆是华贵之物。按理朱由校应该龙颜大悦,隆重接待使者才是。可是,朱由校在金殿上接过使臣的汉文奏章后,被那华丽拽文的句子给傻眼了,他看不懂!东林党人乐得看皇帝笑话,故意不做解释。结果,可怜的朱由校拼命理解成是交涉什么问题的奏疏,怒气冲冲地将奏章掷于地,说“外邦小国好没道理”,拂袖退朝……后来,大明皇帝竟然不识字的秘密传遍了外邦各国,让人几乎笑掉了大牙。从此,来大明的使臣便没有往日的恭敬了,进贡也大都停止了。   如此看来,朱由校对东林党人恨之甚深!她不能直接为那边说话的,正如过河的泥菩萨,别把自身都给陷进去!   几何调整了话语的方向,委婉地笑了,“皇上英明,那些东林党人拉帮结派,目空一切,是该煞煞他们的威风了。可是,下面办事的人实在是太蠢了,硬生生折了皇上的本意!他们弄了个十大酷刑出来招摇,结果坊间老百姓一听,那个惨啊,一下子全都倒向了东林党那边了!说他们虽迂腐,但是汉子!还敬佩起来了!”   “什么十大酷刑?”朱由校有些莫名奇妙。   几何吞了吞口水,将杨涟之死及所受之刑略讲一二。朱由校闻言沉默了许久,面色铁青。几何瞧着有些慌神,这皇上虽然平时看着宽厚又不拘小节,但毕竟是真龙天子啊,她是不是讲话太随便了些……   “朕,也该给厂卿……提点下了。”朱由校轻轻叹了口气,“几何,你受委屈了。待到辽东光复那一天,朕会给你一个解释。”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第三十三章恭贺新禧   魏忠贤出离愤怒了。   谁?谁能在他九千九百岁,在东厂的眼皮子底下将人捞到刑部?而且毫无征兆,他事前竟一点风声没听到!虽然顾大章最终还是死了,但这事儿没完!   如今天下都在看他的笑话,什么一手遮天势绝伦,分明有另一股势力在打他的耳光,肆虐地嘲笑他!从前是党羽盈朝的东林党人,现在是谁?他查,彻查,死命彻查,却一点线索都没有。   坊间冒出了不只五百个传闻,如今想出名的人都蹦出来宣布对这事儿负责。不过他魏忠贤一概不信!那都是些什么五脊六兽,根本不配做他九千岁的对手!   思前想后,嫌疑人不多,只有三个人。   一是一直韬光养晦、特立独行的信王爷。作为当今皇帝最宠爱的胞弟,这个十五岁的小王爷,品□好截然不同于他的木匠哥哥。他读书,读的还很好。能给他做老师的人,都是大明朝诗书礼义行当中最顶级的人物。是日后潜在的最大祸患。可是,这个信王一直封闭地生活着,他只与老师交好,从不结交朝臣,更不染指军队。他一直是谦卑恭敬的,见面恭敬地称呼“厂公”。而且,他已经被教训过一次了,连命都差点没了,想也没这个能力。   二是皇后张嫣。想起张皇后,魏忠贤就恨的牙跟直痒痒。这个皇后出身世家,饱读诗书,一入宫就站到了他的对立面。她打心里看不起他和奉圣夫人,没少以皇后之尊修理他二人。若说从前,这女人的嫌疑最大,只不过今年,在经历了小产警告之后,她已不再主动出击了。   排除了信王和张嫣,大明朝能做此事的,就只剩下一个人了。   ——皇帝陛下。   ☆、恭贺新禧   魏忠贤直直打了个寒战。想当年大太监刘瑾,多么叱诧风云的人物!只因为有人在正德皇帝耳边进了句谗言说他要造反,马上就身首异处!这让魏忠贤深刻地明白了,一个太监,无论多么风光,也必须笼络妥了主子。   像当今的天启皇帝朱由校,就是几百年难遇的好主子!他春秋鼎盛,刚过二十;他不识字,又痛恨东林党人;他自幼失亲,依恋奶娘,更看重感情。这样的人一旦信任了,就是掏心的信任,准代批奏折,建生祠,封九千九百岁……却从不疑有谋反之心!朱由校的心太纯了,也太软了,遇了事,用几滴眼泪就能哄骗的过去。根本没有历代皇帝那般翻脸无情,冷血难亲——这样好的一个主子,好端端地,怎生就突然有了变故?刘瑾的前车之鉴在眼前晃来,晃去,魏忠贤无论如何静不下心来了。   他越来越肯定这命令的来源了。这都多少天过去了,东厂挖地三尺还是找不出线索!除了皇帝,谁有这样的能力?皇帝,一定是皇帝……皇帝身边一定出了异类!谁?谁有这个胆子,又有这个本事呢?   几何在交泰殿里,突然打了一个喷嚏。   “爱卿,早些回去休息吧。”朱由校体贴地结束了觐见,“哦对了,”他突然从台案下拿出一个小包裹,“这是福建进贡的龙眼干,朕想,你是泉州人,应该能喜欢这个。”   几何惊呆了。龙眼干对泉州来说意义太大了,它不仅是泉州的特产,而且养活了泉州近半城人。几乎每个泉州商人都做过龙眼干的生意,当年她全家就将大批龙眼干从水路运往江浙,贩给往直隶、山东等地转卖的小商贾,再购回丝绸、棉纱等货物回闽售卖。看到这熟悉的龙眼干,几何有些难以自制的热泪盈眶。她想家乡了,想爹娘,想当年的生活了……   “臣谢主隆恩!”几何抱着龙眼干,突然间什么委屈都没有了。士为知己者死,有这样的皇帝,她如何也甘愿了!她大礼跪安,愈坚定了守口如瓶的决心。   新婚翌日,贵婿回府。奉圣夫人府早就张灯结彩,等人上门了。几何下轿,却发现奉圣夫人竟没在前厅相迎。薛管家讪笑着上前搭话,说九千岁来了,正跟夫人在后堂说事儿呢。   “那我一并拜谢了吧。”几何随口应上。要说魏忠贤还是她面上的主婚人呢,昨个又被戴龙城吐了一身,无论如何,她面上也得应付到了。   “怕是……”薛管家只干笑垂手,就是不接话。这九千岁是奉圣夫人的对食,人家俩“密谈”的时候,谁敢去打扰?   几何突然明白了过来,赶紧笑着掩饰尴尬,不过她拈起手帕的那一瞬,突然有些莫名发慌。魏忠贤偏捡着她回门的时候来密谈,难道出了什么大事吗?发现了什么?她突然有些做贼心虚了。   等了一炷香的时间,几何才听到奉圣夫人宣她入内厅的传话。对比着出嫁时奉圣夫人的热情亲昵,今日之冷情,几何不由在心底生了疑惑。“夫人这两日有什么烦心事吗?”她边走边问。   “没有啊,”薛管家连连摇头,“府上有大喜事,夫人乐和还来不及呢。”   几何心头突突,越来越预感到不妙。   “女儿见过干娘!”几何入了屋,欣喜地向奉圣夫人磕头。   “起来吧。”奉圣夫人有气无力地应着,“来,让干娘好生瞧瞧你。”   果然,连怎么一人回门都没过问……几何表面上笑着,心底更惶恐了。   “果真是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奉圣夫人上下打量了她片刻,又捏起了她纤细的胳膊,“瞧这胳膊肘长的,都是朝外翻的。”   “干娘您说什么呀?”几何心尖突突,头皮发麻。   “皇上从小听我的话,”奉圣夫人索性将手一甩,收了虚套,“你说,他在宫里,怎么就突然想着将那顾大章放了呢?”   “干娘的意思是?”几何装糊涂。   “不是你么?”奉圣夫人冷冷地笑了,“他如今最稀罕的人,就是你了,稀罕到舍不得放到后宫里去。他从小耳根子就软,你如今说一句话,他能不听么?”   “干娘!”几何马上跪下了,“干娘您怎么会怀疑到女儿身上!那个顾大章,他女儿害的我新婚之夜被夫婿所弃,女儿恨不得将她扒皮抽筋,干嘛要救她的父亲!”   “你知道就好。”奉圣夫人轻哼了一声,用手抬起了几何的下巴,“乖女儿,你一定要明白。你将来无论如何显贵通达,也是我抬举的人,是我的干女儿,是九千岁这边的人。这些,天下人皆知,如烙印般,你如何洗也洗不掉的。那群东林党人的性情脾气你了解吗?他们是不讲理的,将来若翻过来天来,他们是绝不会记得你的好处的。你就是我们的人,永远都是。”   几何仰头,只觉满背的冷汗穿越了肌骨,直滴落心尖。   “至于男人的事,想开了就好。没有这个人,还会有别的。”这厢奉圣夫人笑吟吟地又恢复了常态,转手来扶几何起身,“依干娘看,那涂文辅就对你很有意思。那小子年轻,精明,长的又俊,还读过书,是个人物,可以考虑。”   几何起身一半,惊呆了。   “你若不喜欢阉人,也可以去找旁的男人。”奉圣夫人抿着嘴笑了,“乖女儿,如今有九千岁和干娘在,就算弄的满城风雨,谁敢动你半毫?”   几何头脑轰鸣地出了奉圣夫人府。   轿子一路快行,她只想赶紧回府。今天的变故太多,她需要时间好好消化下!难道她救顾大章的事露馅了吗?还是魏忠贤他们纯是猜测敲山震虎?奉圣夫人的话是什么意思,居然让她与太监结对食!几何正冥想着,那奔跑的轿子却突然一停!   “咣当!”——“哎呦!”她的头碰到了轿梁!   “夫人恕罪!前面有轿子叫停!”秦二赶紧过来告罪。   “什么轿子?”几何昨日那天不怕地不怕的嚣张气焰早就没了,这厢如惊弓之鸟般嘶着嘴捂着头。   “好像是涂总管!”   几何这才放下了一颗心来,腿脚轻飘地下了轿。毕竟这厮还帮过她,碰上了不见一面,有些说不过去。   “恭贺夫人新婚大喜。祝白头到老,早生贵子。”涂文辅优雅拱手,衣袂飞舞。   “谢涂总管了。”几何皮笑肉不笑地回礼,呀呸的,“新婚”的事儿别人不知,他能不知?“昨日之事多谢了。”   “夫人怎么这么客气。”涂文辅淡笑着走上前来,细细地从头到脚打量起她。那目光温润而宠溺,观之如沐春风。“怎么脸色这么不好……奉圣夫人那儿出什么事吗?”   这人怎么精明的和鬼一样?几何在心里骂了句。她动了动嘴角,不置可否。   “夫人莫怕,无论夫人想如何做,文辅都支持你。”涂文辅突然在她耳边递上了一句话。   几何大惊,一双眸子难以置信地盯住了他!   “这可是文辅的肺腑之言。”涂文辅毫不顾忌地大笑着,“就像九千岁忠于奉圣夫人那般,文辅也想忠于夫人,为夫人分忧。”那俊美的唇形跳动着,每一声,都砸的她心室乱响!   几何面红耳烧,突然想到奉圣夫人与她说的话!对食!难道这涂文辅也有此意?天……她不要!   “夫人莫怕,文辅只求心意相通。”那魅惑的声音仍在悄声继续着,“文辅自认文治武功不输那九千岁,只是,一直未遇到提携自己的贵人罢了。”   几何心下顿起惊涛骇浪——这个涂文辅仅用了四年时间就已是赫赫内相,他还不满足!他竟然觊觎魏忠贤那个位置!   “九千岁原也是个破落户,自宫后连宫都入不得。若不是机缘巧合,在知天命之年攀上了奉圣夫人……”涂文辅还在继续。   “我可比不得奉圣夫人!”几何赶紧申辩开来,她又没喂过皇帝奶吃,哪儿来的独一无二割舍不掉的感情!   “文辅相信您能。”涂文辅自信满满地笑了,“您一定能。终有一天,您会取代奉圣夫人在皇上心中的位置。届时文辅不奢求其他,只希望夫人能记得,文辅永远忠于您,永远在您的身后,可以为您、为陛下分忧……”   几何几欲抓狂,赶紧寻机告辞,逃之夭夭。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谁知轿子刚跑起不远,冷丁又是一停——“咣当!”几何的头又碰到了轿梁!“又怎么了!”她带上哭腔了。   “夫人恕罪!前面……又有人叫停!”秦二苦着脸来告罪。   “谁!”几何快疯了。   “好……好像是……”秦二有些结巴,“信王千岁来恭贺新禧。”   几何硬着头皮下了轿。作为一名诰命夫人,无论如何也得跟王爷回礼。   信王朱由检满面春风,喜气洋洋,今日换了身绿地云蟒纹织金缎,襟上吊了块硕大的龙嬉朱雀玉佩,更衬的整个人丰神绝世,英姿焕发,仿佛刚刚新婚的不是几何,而是他一般。   “妾身拜谢信王爷千岁了。”几何一见他就想起那日被嘲笑夺婚之事,不由难堪,将头垂得很低。   “新婚?”信王谈笑间行到了她的身旁,“‘眼横秋水,眉插春山’……哦不,本王怎么看着却是,‘双眉锁恨,杏靥凝愁’呢?这亲成的不痛快,被人束之高阁了吧?”   “王爷……”几何咬牙握拳,拼命提醒自己这是在大街上,要忍,千万不能逾越。   “本王也不痛快。”信王夸张地叹气,“本王的女人在别人宅里,这怎么想,怎么不舒服。”   “王爷!”几何挺直了身子,怒目圆瞪,“这玩笑您打算开到什么时候完?”   “玩笑?”信王邪魅地笑了,慢悠悠地围着她踱步。“怎么,小姐听不出小五的声音了?”   几何惊惧,一时间瞠目结舌。   “听出来了?”信王得意极了。“这下你全明白了吧?所有的一切,都是本王安排的。只不过,本王没想到,你竟如此可爱。所以……本王后悔了。”   几何如雷轰顶,僵直当场!她突然想起了很多事!从晋江紫帽山开始,到戴龙城的酒后醉言……   “明着那圣旨虽然改不了,但不要紧,私底下人本王还是说了算的。那戴龙城不过是本王的奴才,本王让他一,他就不敢二。本王能让他去接近你,娶你,自然也能让他不理你,躲着你。”信王的目光比言语更为肆无忌惮,“郑小姐,从今后就请安心待在戴府,设宴开席、听戏唱曲随意,但别琢磨其他事了。你是本王的女人,谁敢碰你分毫?夫妻之事你去强求他,还不如来找本王,小五敬候佳音,扫榻相迎。”   “你……你胡说!”几何捂耳闭眼。   “是不是胡说你心里最清楚。小五告辞了,后会有期。”信王笑着在她耳边吐着热气,临走时强拽过她一只胳膊,不由分说将手掰开,塞入一物。   “拿走,我不要!我扔了!”几何不能在大街与之推搡,急的直跺脚。她想将东西朝着那背影扔去,在出手的最后一刻却滞住了——她一眼瞄去,那物竟是一罕见的通体翠绿的线纹梅花竹节碧玉簪!   此宝一旦委地……可真叫暴殄天物啊!几何捧着个烫手山芋,取舍不得,又恨又恼,只得跺脚登轿,仓皇回返。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第三十四章欢迎劫持   是夜,洞房依然红艳喜庆。几何满腹愁肠,吹了灯,提着酒壶,临窗自斟起来。   昨夜出力的小厮们都得了重金赏赐,那秦二也成了戴府的管家。整个院子里的爷们都开心地围聚一处,喝酒吃肉,猜拳起哄。满院子的欢声笑语,更衬得几何心境悲凉。皇帝、信王、九千岁、奉圣夫人、东林党人……她怎么能搅合到这些人当中了呢?如今万般不由己,嫁个夫君都不得相亲。看来,爹的话还是有道理的,不该沾惹朝廷,如今悔之晚矣。   她知道信王说的那些都是真的,只是,不愿意去相信罢了。想来那戴龙城到底对她有几分真心呢?他的爱,他的吻,他对她说的情话,他眼中闪耀过的瑰丽色彩……逢场作戏三昧俱么?不会的,不会的……满屋的红艳愈发灼得几何眼痛,她叹息一声,扔了酒壶,拖履上榻。   刚坐了上去,几何就感觉到了异样。   常年熏染火药,她的鼻子灵敏得很——在这狭小的空间里,有陌生人的气息!且身上有硫磺的味道!   她惊了,但一时似被扼住了喉咙,发不出一点声音来,有人!应是个男人!可为什么没有杀气?他一直不动手,难道在等她回头看他?   几何强镇定住自己的心,慢慢转身——皇帝御制的大床实在是太大了。床榻宽敞的暗角内,很舒服地坐着一个人。   那人见几何看到了他,竟很潇洒地晃燃了火折子。   火花一闪,几何不由瞳孔一缩。   ——萨哈廉。   他靠在榻边,像一个老朋友般笑的春光灿烂,露出满口白牙。   这死金人又来了,又想劫持她?恐怕,这次的目的不是上回那么简单了吧?几何心下惶恐,身形不敢动,也不知该如何言语,索性只是直直地盯着他,直到那萨哈廉先忍不住开了口。   “没劲极了,怎么也不喊上两声?”萨哈廉无趣地探过身来。   ☆、欢迎劫持   “萨老板别来无恙吧?”几何冷冷地向后回避着,“千里迢迢赶来,又在如此深夜候我,想必是有什么大事吧?”   “呦,士别三日,果真非昔日吴下旧阿蒙了。”萨哈廉戏谑地笑着,“有那么点诰命夫人的架势了。你猜对了,是有大事。爷此番不远千里而来,是怜惜你独守空房,红颜寂寞,想带你回辽东享福,你意下如何?”他的手不安分地揽到她的腰上,“爷会好生痛惜你的,将你养的白白胖胖的,不再是根排骨棒。”   “去去!”几何用力打掉了那手,眉头一皱,突然计上心来。好啊,劫持。她正需要一件大事来试探下戴龙城的心意,看他心里到底有她几分!他是纯粹的利用,还是带上了一份真心!   “好啊,把我劫走吧,”她严肃地瞪向了萨哈廉,“只是,要做的稍微有点声势,别神不知鬼不觉的,和平白死个人似的。”   萨哈廉微噎。他蹙眉打量了她半晌,慢慢开了口,“爷凭什么听你的?”   “不愿意做么?”几何抬手指了指窗户,白眼一翻,“那就请回吧。不送。”   成亲第二夜,诰命夫人就被蒙面人给劫了。这让还在喝着喜酒,醉醺醺的山东承宣布政使司右参政府上的小厮们一瞬全清醒了过来!   “不要报官!快去找大人来,筹银子救我!”几何生怕人笨乱跑再给她多生了枝节,赶紧大喊开来。这些小厮哪见过什么世面,这厢都惊呆了,目瞪口呆地望着,如临梦中,谁也挪不动步去!   萨哈廉被几何踹了一脚,心不甘情不愿地闷声补充了一句,“记住,若是有官兵出现,你们家夫人的命就没了!”   “秦二!还不快去找大人来!我的命要紧,让他别顾惜银子!”几何对萨哈廉的消极怠工很是不满,索性自己抢了台词说开了,“大人从这人手里救过我一回,是知道的!”   秦二忙不迭地应声,赶紧脚底抹油,开溜出府。   萨哈廉“劫持”着几何,慢慢退出了府门。   夜色正浓,离了恢宏的灯火,就是黑漆漆的一片昏暗。口哨声后,不知在府外何处隐匿的几辆马车迅速靠拢了过来。一群人围簇而上,几何很是配合地被扔进了车厢。   车厢里有很多金人,且他们都用一种猎奇的目光望着她。他们虽然蒙着面,但身上似乎有一股特有的味道,也许是几何的心里作用,感觉那苦寒之地的风沙和屠戮的血腥使这些人的血液中都带着股野狼的气息。这令她突然间有些害怕了——这试验有些太过冒险了吧?   轿帘落下,马车迅速撤离。   “哎呦!”冥想中的几何突然吃痛地叫出了声来。她的头发被萨哈廉揪住,连同着脑袋,一并被板了过去!“干什么啊!”几何揉着脑袋吼了出来。这厮行事毫不怜香惜玉!果然是野蛮劣等人!   “爷要好好看看……看你这脑袋里面到底在琢磨些什么?”萨哈廉面色冷峻地盯住她,那一双眸子在烛火下幽幽闪着寒光,“为何让爷劫持你?你可要知道,这可不是小孩子家的游戏,是真的劫持。从此后,你就是大金的人了。将永生在辽东住下,再也踏不回京师这繁华的土地了!哦,那也未必,”他自嘲地冷冷笑开来,“你要祈祷我大金铁骑早日攻破北京城,到了那一天,你就能荣归故里了。”   几何闭口不语,心内腹诽不已。当这是小孩子的游戏?她有那么傻吗?她之所以让他劫走,一是为了试探戴龙城的心;二是,也是最主要的,她需要用一件大事来洗清附在她身上的阉党恶名!   阉党如今在大明是臭了行市了,沾上的人虽能升官发财,但皆名声扫地,为人不齿。可山外有山,有一处比阉党还要臭的地方,若是沾上了,直接就是身败名裂,万劫不复!   那就是——金。   老百姓对金人的厌恶远远超过了阉人。她如果能在金人身上做出一件轰轰烈烈的大事,就能在大明一战正名!恢复清誉!这个叫萨哈廉的金人,就是送上门的机会。是让她重新获得名誉的机会!她怎能放掉!   萨哈廉千里迢迢地再次劫持她,一定不是为了寻仇或索银那么简单,也就不会轻易地撕票要了她的小命。从京城到金国毕竟有段时日,其中她只要寻机干掉这些金人,那就是大明的民族英雄!任有多少恶名也一并清洗了!光辉灿烂的前程啊……那戴龙城也没借口再躲着她了!几何望着萨哈廉,无比邪恶地笑了。   “说,你到底在想什么!”萨哈廉见她如此,愈加气愤了,他狠狠地加了手上的力道,将几何拖近身前。   “我在想,你这金人做生意死脑筋。”几何忍痛嘲讽开来,“此一时彼一时啊,那次我值五百两银子的硫磺,这次就一定能值了吗?那可不一定了!你也看到了,我相公现在很不待见我了,你这一绑我,正和了我相公的意呢,他连休书都不用了,直接可以和相好的勾搭……”   “没关系。”萨哈廉面不改色地接上了话,“爷这次来,本就没想着将你卖了。”他松了手上的力道,手指一勾,轻轻绕玩起了她的秀发,“上次银货离手,爷就后悔了。这次专程绑你,就是想着留给自己慢慢玩的。”   “我一排骨棒子,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几何挑眉,“萨老板你千里迢迢大费周章的来,这么大的本钱,就是为了抢这样一个废人回去玩?”   “对啊。”萨哈廉轻吹着绕指的发丝,颇为赞许的点头,“你说的一点都不错。谁让爷乐意呢,不在乎本钱。”   几何语噎,只能鄙夷地白了他一眼,“败家子,怪不得生意做了几年还是小门头。”   “哈哈,”萨哈廉突然大笑开了,“丫头,慢慢看着吧,爷做的可是大生意。赚了,到手的可不只是银子。今时今事的表象并不重要,人要将眼光放长远些,这样才能当成真正的、最后的赢家。”   “切,”几何嗤之以鼻,“吹的玄之又玄的,糊弄谁呢。”   “贝勒爷,咱是直接出京还是回客栈?”车前突然传来一个喽啰的问讯声。   “直接走。”萨哈廉继续把玩着她的头发,连眼皮都没眨。   贝勒爷?几何心头突然一咯噔。她对这名词隐约有些印象,想当初在宫里当值时,晚餐时间听涂文辅普及过北面的知识,金人好像有四大贝勒,这“贝勒”就如同大明的王爷一般。只不过金人行事野蛮,也没立个太子,那努尔哈赤“命四大贝勒按月分直,国中一切机务,俱令直月贝勒掌理”,国家大事竟是儿子们轮流值班说的算,这不等着乱么!   眼前这个萨哈廉,竟然是“贝勒”?!几何惊异地上下扫了眼他。可是,看这萨哈廉的年岁,如何也不像是老努尔哈赤的儿子啊,有这么小的儿子吗?   “你想问什么?”萨哈廉挑了挑眉毛。   几何咽了口吐沫,“你是贝勒?”老天居然这样帮忙!她刚想找个金人下手立名,竟送上一个这么大来头的!她若是能把金国的皇子给咔嚓了,天啊,这就不只是民族英雄的待遇了,简直都可以上什么凌烟阁二十四功臣榜了!哪怕她真入了阉党都没问题了!激动,激动啊!   “呦,你还知道‘贝勒’?”萨哈廉微微斜了嘴角,“看来在宫里没白待啊。”   “看来贝勒爷也盯了我许久了。”她刻意压制着心底翻涌的亢奋。   “你们汉人不是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嘛,爷既然想要你,总得先了解下吧。”萨哈廉哪知危机四伏。   “好。”几何也不跟他拐弯了,“你是努尔哈赤的儿子?多大了?是四大贝勒中的谁?怎么汉话说的这么流利?”她一股脑全问了。   “臭丫头,日后可不能直呼玛法的名讳,要叫大汗!”萨哈廉蓦然肃了脸色,“我的父亲是大贝勒代善。用你们汉话说,大汗是我的爷爷。明白了?”   “你是努尔……大汗的孙子啊,”几何遗憾地蹙眉,这可差大了,国人只知四大贝勒,谁知道下面的小贝勒!   “怎么,有些失望?”萨哈廉将她的表情尽收眼底。   “哪里哪里,”几何干笑,这皇孙的级别虽然小了点,但也至少是个宗室啊!“失敬失敬,小女只是想,怎么上次没听到这称呼,否则这次见面无论如何也不会称呼您为萨老板,实在是失了礼数。”   “不知者无罪嘛,”萨哈廉懒洋洋地一眨眼皮,“爷是今年才封的贝勒,你如何得知?”说着,他的手指轻轻一划,将她额边的碎发履平,掖到了耳后。   几何敏感地避开了身子,这举动太亲昵了。   “怎么,害羞了?”萨哈廉展臂过来,一把揽过了她的腰身,“你除了瘦点,其他还都好。做爷的福晋吧。”   “放开!”几何大惊,可百般挣扎未果,只能停在了他的怀里。   “听话,爷就会好好疼你。不会把你挂在马上,也不用你干活,给你好吃好喝,还让你生一群孩子。”萨哈廉的情话讲得煞有异域格调。   “你这贝勒傻了不成,”几何伸手将他的脸推开,“姑奶奶已经嫁人了!有相公了!你晚了!”   “我们金人不在乎这个。”萨哈廉很不屑地握住她伸来的手,“我们看上的女人,就要抢来。被抢来抢去的女人才叫有魅力。再说,你那‘相公’新婚之夜就跑到妓院里去了……”   “闭嘴!”几何最不愿听到这个,这事就是她的奇耻大辱!“那你捡别人不要的女人,更丢人!”   “呦,可不能这么说。”萨哈廉很认真地摇头,“外面都传你是大明皇帝喜欢的女人呢,这厢回了辽东,爷还得靠这四处争面子呢,你可别自降身价啊。”   “胡说八道!”几何气结,“你少往自己脸上贴金!皇上才没看上我呢!你就是捡别人不要的,丢人!”   “反正他们听不到皇帝的解释,也听不太懂你的话。”萨哈廉大笑着将她整个拽入怀中,“你就好生从了本贝勒吧!”   第三十五章急转直下   一行人马不停蹄地出了京城,一路畅通无阻。   看着景物越来越荒凉,几何心下越来越忐忑了。难道秦二没通知到戴龙城?还是他们行的太快,燕雀门来不及追踪?不行,必须得拖延下队伍行进的速度。“快停车,我肚子疼!”她捧腹做痛苦状。“我要出恭!快停车啊!”   萨哈廉阴沉着脸,终还是妥协了。队伍第一次停了下来,几何冲了出去,躲在树后偷偷算计了下金人的规模。十多人,全副武装,车马皆备,好像还拉了一些东西。以她多年的经验,这应不是硫磺之类的物品,反倒有点像是火器,对,是火铳!   功夫不负有心人,在几何第三次停车闹肚子的时候,终于等来了救兵——萨哈廉一行终于遇到了阻截他们的人!明军,装备精良的明军!   几何还未在心里发出欢呼,就发现事情有些不太对劲。这些明军打起来仗明显有顾忌,缩手缩脚的,一直是短兵骚扰,不肯贸然来攻。金人弃车打马,将弓弩持拿在手,向明军发起了反击。明军打不还手,且战且退。   “看吧,你在大明皇帝的心中很有一席之地啊!”萨哈廉在马背上大笑着搂紧了几何,“有你这个护身符在,我们必定会安然回返辽东!”   几何欲哭无泪,看着不断受伤倒下的明军士兵,心头愈发痛恨了自己起来!明军一定是迫于她的掣肘才如此被动的,她行事太冲动了!根本没有想到这些!   明军没有紧逼,只是边打边跟,一路上毁桥断路,拖延着萨哈廉一行北上的速度。双方拉锯般的斗智斗勇,不知不觉过去了半月光景。几何一直没见到戴龙城的身影,心下愈发惶恐了开来。事态失控了,这次大明连军队都动用了,证明皇帝干预了!皇帝既然干预,会不会迁怒于戴龙城呢……   九月末,萨哈廉突围北直隶。谁知刚甩开了明军,却迎来了另一支更为强悍的队伍。这支队伍的风格完全不同于之前军队的孱弱,上来就是连弩车,火铳队,甚至,还有无情的炮轰!这群人竟是痛下杀手,想将所有人置于死地!   这局面不仅几何没想到,萨哈廉也没想到!金人一时间损兵折将,狼狈之极。众人拼死护着萨哈廉几何退守山林,寻处藏身。   “看来这伙人的命令是必须得灭掉你!”萨哈廉在震耳欲聋的炮火轰鸣声中向几何大喊着,“你同朝廷中当权的谁有仇吗?”   几何趴在地上,惊恐地捂着脑袋。她突然想到了魏忠贤!火铳队,连弩车,虎蹲大炮……大明朝能指挥的动军队的人,除了皇帝陛下,就是这位九千岁了!   难道……他想趁势置她于死地!   为了灭口,那支队伍甚下了血本,不用短兵接触,而是不计成本地用炮火探路,一寸一寸地戮碾着几何可能藏身的土地。密筛之下,藏身之地自是在劫难逃,铅药爆炸的力量将护人的沟壑几乎掀翻了过来!几何无处可跑,只能抱头听天由命了。她突然能体会父亲的恐慌了——他虽然能赐给火炮生命,但无法控制它!这东西很轻松就能造出伏尸百万,流血漂橹的景象。说不定,这些射向她的铅炮,就是出自她改良下的王恭厂之手呢!   在震耳欲聋的轰鸣声中,几何发现自己被人牢牢地压到了身子底下,这令人窒息的压迫力道让她产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全感。待炮声过后,她从尘土中疑惑地抬起头时,竟发现自己眼前的地面上,渗着一大滩鲜红的液体!   血!不好,出血了!几何飞快地摸了下自己的头,无碍。又赶紧去瞧自己后背的肉盾,一时却傻眼了!竟是萨哈廉!他适才竟扑在了她的身后,替她挡住了危险!   听得炮火远去,萨哈廉松了口气,挣扎着翻躺到了地面上,肩部、嘴角,全都是殷红的血。   “喂喂,你个疯子!”几何一瞬真是惊呆了,“你不要命了!”她赶紧扯了身上的衣带,查清了他的崩裂之处,简单地绑缠了起来。“舍命不舍财,你真是个傻子!”   “大惊小怪。”萨哈廉闷声蹙眉,“区区小伤,怎就扯到命了!”   “还小伤?”几何气愤地将手指一张,“你知不知道,再过来这么一点,开花的就不是你的肩膀,而是你的脑袋瓜子了!”   作者有话要说:四大贝勒:大贝勒代善、二贝勒阿敏、三贝勒莽古尔泰、四贝勒皇太极。萨哈连是1625年封的贝勒。   ☆、急转直下   “这不没死么。”萨哈廉很不以为然地活动了下肩膀,“皮肉之伤,很快就好了。我们身子骨硬实,不像你们汉人那么娇气!”   几何闻言心下生恨,缠布的双手突然紧了力道!萨哈廉身躯一震,在剧痛前竟强忍着愣没发出声音。   “为什么要救我?”几何见状更加气愤了,“说!你到底是何居心!”   “呵,”萨哈廉望了眼自己殷红的肩胛,翻了翻眼皮,“若是说爷对你一见钟情,你信么?”   “少扯这些!”几何禁不住咬牙切齿开来,“我的命比贝勒爷您的还值钱吗?以命来护我,您哪儿来的如此痴情,别把人都当傻子!”   “好。索性互相坦诚也好。”萨哈廉坐起了身子,慢条斯理地开了口,“大明皇帝为何喜欢你,我们大金皇帝也一样。大明皇帝能给你的,我们大金皇帝会给的更多。”   几何微怔。“你爷爷又不喜欢当木匠,”她有些哭笑不得,“绑我去做什么?!”   “装糊涂吧。”萨哈廉微微斜了嘴角,“郑几何小姐,我知道你爹是谁。绑你来,是为了创建我大金的火药局,助我们入关,一统天下。所以我拼了命也要带你回去,你有多值钱,用不着我多说了吧。”   几何噎住了。“说梦话么?”她干干地笑出声来了,“亏你还是金国的王子皇孙,打仗兵器不是最重要的,靠的是人心,是士气!是将帅!若全凭这些死东西,我大明早……”   “我们不缺人心、士气和将帅,”萨哈廉果断地截住了她的话,“和大明的军队比,我们就缺这个,如今,就需要这个。”   “不可能。”几何摇头,笑得嘴角都有些抽搐。“你爷爷,大汗他也这么认为?”她实在不好意思说,努尔哈赤那一届莽夫,只知啖肉饮血,抢羊屠城,头脑中哪有这么些新奇的道道?估计那老爷子连汉话都不会讲,又怎会想到设立火药局,改进武器的重要性?   “你说的对,”萨哈廉闻言竟慢慢点头,“玛法和阿玛他们现在确实不这样认为。但……总有人懂的。比如我,比如我八叔皇太极。想攻下大明,绝不能靠从前的那一套。否则,我们就走了元人的旧路,势不长久。重用降臣,笼络文人,研制火器,督建海军,这些我们不久后都会做。我们会慢慢说服玛法、阿玛和大金所有的人,让他们认清你的价值的。”   几何呆住了,这个萨哈廉竟能想的如此长远!原来金人不都是传闻中的那般野蛮无知,他们中也有萨哈廉这样的人物!有头脑,有谋略!若是让这样的人掌握了金国的权柄,那大明……“金人中和你一样……懂的这么多的人,有多少?”几何开始了试探。“你那八叔,在朝中说的算吗?”   “哈哈,”萨哈廉闻言笑开了,“你顾忌在大金的前程?放心吧,八叔是大金崛起的希望,在大金一呼百应。他不同于玛法和阿玛,他有着鹰一般的眼光和头脑,正是八叔告诉我的,几何你价值黄金万两。到了沈阳,我就领你去见八叔,你会为他的王者之风折服的。”   几何瞠目结舌,半晌无语。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简略休整一番,金人们挟着几何沿羊肠小道向深山中逃去,那支神秘的队伍紧随其后。鉴于地形不利重炮推进,一时形成了围而不打的僵持局面。金人趁短暂喘息之机,试用飞鸽传书寻求增援。可因远离本部,援兵就算知晓一时也无法赶到,只能做长久等待之计。   想杀萨哈廉,几何现在有充分的时间和机会动手。他受伤不说,夜里还和她睡在一处!这个可恶的家伙,竟让她自己挑选谁来守着她睡觉!几何自然不想将金人排着睡遍,只能咬牙接受他一个人“专寝”。在绳子和萨哈廉臂膀间,几何很有骨气地挑选了绳子。可不出两日,她就反悔了……不是因为受不了捆绑之苦,而是和绑着也要被抱比,她还不如选择解放手脚!   望着近在咫尺,早已酣睡入梦的萨哈廉,几何不住苦笑。想来世事弄人,自己虽名为成亲,但从未和夫君如此亲密,打新婚之夜后,竟和此人每晚“气息相闻”,“相拥而眠”!她不自觉地向外移了一分,却收获了脖颈后手臂更近一步的禁锢……   想杀的人就躺在身边,火器就不设防地摆在她的面前。掣电铳,迅雷铳,燃烧铳……她杀完所有金人再放把火都足够了。可是,有外面的那些人在,她和金人在一起倒成安全的了!魏忠贤,都是这老阉狗使的坏!几何在心底恨恨地发了誓。等她回去,一定要给他好看!   已近初冬。山野无果实,也绝少野味。被长久围困下去,不被打死也会被饿死。数日后,金人们的储备就只剩下了盐,白糖,还有水。几何开始喝糖水充饥,不免忧心忡忡。   “你们大明,早晚毁在这一套上,上下不一心。”萨哈廉却整日面不改色,没事就跟她闲聊,“这一派要保你,那一派就要杀你。哎,说下你们那个木匠皇帝,他是不是个天生的傻子啊?大明怎么会有这么可笑的皇帝?”   “你闭嘴!”几何虽饿得前心贴后心,仍攒足力气狠狠白了他一眼。   “还有那个九千岁,是不是假太监啊?听说他和那个奉圣夫人在一起……”萨哈廉笑嘻嘻地凑近。   “贝勒爷!”几何黑了脸。这些事听大明自己人开开玩笑没关系,听金人讲就不舒服了,“您怎么说也是个金枝玉叶的贝勒,怎么能和市井匹夫一般津津乐道这些宫廷轶事?也不嫌失了身份!”她毫不客气地将他推开,这又不是晚上,他没理由贴她那么近!   “呦,说翻脸就……”萨哈廉话还没说完,就被人给打断了。   “贝勒爷!飞鸽传书!”有金人飞奔而来。   辽东有信了!萨哈廉欣喜万分,赶紧取过展开。几何斜眼瞥去,见那萨哈廉竟也不避她,索性直接探头去看——字条上面是歪歪扭扭的金人的文字,她一个都看不懂!   “哈,他们支撑不了多久了!”萨哈廉激动地挥舞着手臂,“兄弟们,好消息!整个关外都是我们的了!”   几何惊呆了!她难以置信地看着金人狂叫欢呼,“不可能!”她大喊着,她在皇帝那山海舆地大图前看的明明白白,关外尚有四百余里江山未落敌手,最近也未听有战事,怎可能一瞬就全失了呢!   “孙承宗终于被大明皇帝免了!我们的心腹大患没了!”萨哈廉脸上绽放着别样的光彩。“明军主动从关外撤了!土地、粮草、物资全都留给了我们!大金铁骑直抵长城,兵不血刃!”   “不可能!”几何低呼,“假的,骗人的,皇上不会的!”她记得清清楚楚,皇帝说过,他这一生最信任的,除了夫妻手足,客氏、魏阉,就是这位远在辽东的帝师孙承宗了。王恭厂制造出的火炮,都是直接送到孙承宗手里的,皇帝是不会罢免老师的!   “你再不相信,这也是事实。”萨哈廉难掩得意之情,“感谢你们那位可爱的木匠皇帝,可真是‘知人善用’啊,蓟辽经略一职换了个叫高弟的明白人来做。这厮不愿做大金的刀下鬼,将军队全线撤回了山海关!孙承宗现在还不得吐血三升!他数年的经营,四百余里河山,几百个据点,就这样全部拱手送给我们了!哈哈!”   “不可能!假的,假的!”几何心内震撼,唯有不断的重复。   “其实,关外的百姓要感谢这位高大人啊,如此少了多少杀戮。这些地方早晚都是我们的,早给了,还是个人情!”萨哈廉嘲讽不已。   几何呆滞了,她就是不愿意相信,“这样通敌卖国的人,为什么没被砍头!这一定不是真的!”她气愤地大喊着。   “你们皇帝知道吗?”萨哈廉冷笑,“他待在囚笼一般的皇宫里,能知道些什么呢?他真的不适合做皇帝,他太相信别人了!”   几何心下一空,跌坐当地。   ☆、虎口脱险   消息看来是真的。这几日,围困他们的队伍也似失了耐心,逐渐缩小了包围圈。看来是等不及饿死他们了,要提早进行收官之战。   萨哈廉召集众人开会,研究突围方略。由于双方兵力寡众悬殊,最后制定的方法是,火攻。利用风向引发山火,趁对方阵脚大乱突围。这是最危险的方法了,却也别无选择。   几何从未像现在一般急迫地想见到皇上,她要将辽东溃败的实情告诉他!她要让高弟那样的败类得到应有的惩罚!现今必须要先突围出去,摆脱掉魏阉的爪牙!这次出手,她是为了大明,不是叛国,不是叛国……几何在心里嘀咕了一百遍,走到了金人堆积的燃烧铳前,蹲下,细细地检查开来。   不行,这样的燃烧弹射发出去,是沾不住附着物的,作用时间和杀伤力都很小。根本打不开缺口,只是枉送性命。怎么办?如何能增加它的威力,使之以一当百?   加一点什么呢?糖,可以。但仅仅有糖还是不够的,还缺……她蹙眉起身环顾四周,突然发现了乌桕树!乌桕的秋叶经霜后红得如火如荼,这团红艳一下点亮了她愁闷的心!   “给我斧子!快快!”她亢奋地喊叫起来。   几何冲着乌桕树拼命地挥舞着斧头,砍,砍,砍!终于,有白色的汁液留了出来!   “你干什么!”萨哈廉一把将她拉了回来,“你不要命了!这树汁液果实都有毒的,不能吃也不能碰!”   “我知道,我知道。”几何难掩心头喜悦,声音都发颤了,“快,你让他们帮忙,把这乌桕的白汁多收集些,我给你改进下燃烧铳!”   萨哈廉闻言惊愕,如入定般矗在了几何面前。   “快去啊!不想死就赶紧叫人!”几何重重地推了他一下。   萨哈廉如临梦中,一瞬后喜声应和,赶紧招呼手下帮忙!   熬粥的铁锅架起来了。几何令所有人回避,将燃烧铳的弹药原料和乌桕汁倒在一起。最关键的东西,藏在她的袖子里!她不能让金人掌握这燃烧铳的改良之法!假借着搅合的动作,几何偷偷将糖洒入了锅中……   普通的燃烧铳射出后,由于弹药无法附着于物,造成的杀伤性很小,所以,这东西大都是用于无目的放火。可经过她改造后的燃烧铳,由于加了糖和树胶,就能牢牢地凝固在附着物上!无论是什么连弩车,虎蹲大炮,只要打准了,全部烧掉!没的逃!   金人在几何改良的无敌燃烧铳帮助下,趁夜撕开了围困缺口。在兵荒马乱中,那支围困他们的队伍又好像受到了其他的攻击,一时顾此失彼,阵脚大乱!众金人趁着天赐良机,抢了马匹,飞快地向外冲杀出去。天降援兵!萨哈廉欣喜异常。   一夜飞马北上,过山路险峻,势危道窄,呈虎口状。金人放慢速度,呈一字小心经过。几何坐在马上,只向下望了一眼,就觉得悬崖晕晃,天旋地转,胸膛跳的厉害。不要命的金人,这样的陡路居然还不下马!   “放心,闭眼。”萨哈廉感觉到她的异样,“我们打小就在马背上玩,不会有事的。你也算我们的救命恩人,于公于私,都不会摔着你的。”他换单手揽缰,将她紧紧环住。这力量使几何暂有了几分温暖,但心底的惶恐却转向了另一层:此行向北,愈渐荒凉,难道她真的……就去金国了?   约一个时辰,陡峭蜿蜒处方过,萨哈廉放松下来,策马大笑,“我若是明军,就在此设伏,保准一击而中。若是下了机关,更是尽入瓮中,何必大费周章在前面围剿?你们大明的将领,都是些草包饭桶!”   几何听不惯他那嚣张样,在前冷冷哼了声,“贝勒爷,我们大明有部小说,叫《三国演义》,那里面曹孟德就喜欢如此说道,他一直说到了华容道……”   “爷看过,”萨哈廉不屑地晃着马鞭,“刘关张赵是英雄,还有诸葛亮运筹帷幄于千里之外,曹孟德那厢自然落了笑话。可是,如今你们大明是有关张赵云?还是有诸葛孔明?爷就算是曹孟德,此刻在此张狂,也有张狂的资本。”   话音未落,就听得“嗖嗖嗖——”数声,一众坐骑突然被绊马绳绊倒了!   天罗地网铺头盖脸而下,金人全被吊了起来!有人在这里候着!几何的声音被生生扼在了嗓子眼!她在半空中瞪大了眼,看着一队蒙面黑衣人持炬而出!   山匪?官兵?金人?看不出任何门道!   “哪位是大哥,可否借一步说话!我们也是同道中人,懂规矩,一切好商量!”萨哈廉在网中高声喊叫了开来。   “呵呵。”那首领闷声笑开了,“贼人胆敢抢劫秀女,杀无赦。”   几何乍一听这声音,心肝都要被震裂了!这人竟是……不会错的!   她的相公——戴龙城!   几何获救了。但她一点也不开心。   她很想像从前那样,历尽波劫后,哭着扑进爱人的怀抱。可是,戴龙城那过于冷静的眼神和奇怪的话语使她有了种不祥的预感。她突然想起信王说过的话——那戴龙城就是个奴才,主人说一,他就不敢二!“秀女”是怎么回事?他此番营救,莫不是存了什么目的?她在离他数尺的距离站定,犹豫不前。   一众金人被捆绑结实,赶到山下一处废弃的庙宇内。“大人,这些如何处理?”有黑衣人请示。戴龙城伸手,做了个下劈的动作。   “这位大人,我等并未抢劫秀女!”萨哈廉赶紧申辩,“我等是生意人,愿出银赎命!”   众人哪听得他解释,七手八脚上前,拖了便走。   “慢着!”几何不知怎么突然有了冲动,“他救过我的命,你不能杀他!”她展臂将萨哈廉护在了身后。   戴龙城闻言一怔,直直瞪向了她。几何毫不畏惧地顶了回去,她说不清自己此刻是什么想法,是故意挑衅?是赌气?还是……   “几何你快让开,”萨哈廉低语,“少说话,小心……”   “闭嘴!”几何回身索性紧紧缠住了萨哈廉的臂膀,示威般地瞪向了戴龙城,“他都是按我要求做的!不能杀他,否则我就死给你看!”   僵持许久,戴龙城慢慢挥了手。左右将无关人带走,场面上只剩下他们三个。几何松了口气,这才放开紧锢萨哈廉的双手。   “这么熟?”戴龙城的语气阴晴不定。   “那是自然,”几何不冷不热地接了话,“人家打新婚之夜后就护我左右,还帮我挡过炮弹,总不能忘恩负义,见死不救吧。”   萨哈廉初有些惊愕,后来慢慢看明白了,敢情这俩人认识!“阁下是?”他出语试探了。   “贝勒爷,又见面了。”戴龙城也不想再瞒他了,这厢缓缓摘下了面纱。   “是你?”萨哈廉一怔后哑然失笑,“该称呼您戴大人、戴门主还是什么呢?您可真是能沉得住气啊,夫人丢了,到现在才出现。”   “事倍功半与事半功倍,在下还是懂得的。”戴龙城不理会他言语中的挑拨之意,“再说,戴某突然想明白一件事。一个活着的贝勒爷,总好过一具华丽的尸体。”   “戴大人……是想用我?”萨哈廉挑眉。   “正是。”戴龙城颔首,“贝勒爷英明。”   “那怕是要让戴大人失望了,”萨哈廉不屑地笑了,“我们大汗可不吃这一套。人既然落入你手,便是败军之将,要杀要剐悉听尊便。若想着用我的一条命来和大金换点什么,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那得看交换什么了。”戴龙城负手踱步,“戴某知道贝勒爷‘天资聪敏,通满汉蒙古文义’,而且,与四贝勒皇太极交情甚好。要价不过分的话,想必是不会失望的。”   “戴大人到底听命于哪位?”萨哈廉面色一冷,肃了神态,“你主子想干什么,让他来和我谈。”   “主子?”戴龙城轻哼,不紧不慢地笑开,“贝勒爷,您觉得,在现时当下荒郊野岭的,戴某会听命与谁?”他凑近了萨哈廉耳边,一字一顿地轻声说着,“实不相瞒,抓您或放您,全是戴某自己的意思,戴某想要什么,自会派人告知大汗。贝勒爷只需识得时务,好生配合就是。”   萨哈廉拧眉望去,见戴龙城眼神愈加冷静笃定,甚至,还带了一丝决断狠绝。   “戴大人好手段,”萨哈廉冷笑,“想必为运作此事处心积虑许久了吧?”他瞥了眼几何,将话移了方向,“在京城不动手,京郊也不动手,单挑着‘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之时动手,啧啧,可真是舍不得夫人办不得事啊,本贝勒佩服之极!”   几何初听得一头雾水,后来才蓦然反应过来——萨哈廉的意思是戴龙城早就知道金人的一切,却一直按兵不动,用她钓鱼!   “贝勒爷您这样说,也未免太刻薄了些。”戴龙城发觉到几何眉眼间神情变化,“您劫了在下的内人,在下却以德报怨,暗中助您脱险。”   “那戴大人到底想要我们大金做什么?”萨哈廉耸肩,“在下了解了,才好配合。”   “贝勒爷爽快,”戴龙城回身,将早准备好的笔墨捧上,“第一件事儿,是对您来说很简单的事儿。”   “说吧。”萨哈廉洗耳恭听。   “写信,”戴龙城手一指几何,“让大金宣布她的死讯。”   萨哈廉在微怔之后,迅速明白过来了。“可以。”他钦佩地冲着戴龙城点头。   几何呆滞了,她来回盯着这两个男人,妄图从他们的眼神和表情中找出一点答案来,可他们的目光胶着对视着,眼风都没扫她一下。“喂!”几何大喊,“你要干什么?”   “以戴大人现在的能力,在大明……能护的住她吗?”萨哈廉轻笑。   “现在不行,不代表日后不行。”戴龙城冷笑,“这就不劳贝勒爷操心了。她既是我的妻子,自是我护她周全。”   “见戴大人今时今日之风采,可以料想,日后必是叱咤风云的人物,”萨哈廉嘴角微斜,“乱世怀璧,戴大人可要小心,不要反被其害啊。”   “戴龙城!”几何对被无视异常气恼,“你到底要做什么!”她径直站到了戴龙城面前,一把抓住了他衣襟上的玉结。   “第一件事儿结了,剩下还有几件?戴大人……”萨哈廉一丝停顿也没有。   “剩下那两件,”戴龙城面无表情地截住了萨哈廉的话,轻轻将几何的手拨开。他转身,绕过了正幸灾乐祸、抱肩欣赏的萨哈廉,“戴某送走夫人再与你讲。”他劈手——砍向了萨哈廉的脖颈!   几何惊叫。   “让他先睡会儿。”戴龙城拍了拍手。“没他瞎搅合,我们也好好说说话。”   几何紧盯着戴龙城,瞧那熟悉的皮囊还在,但内里,仿佛完全不认识了一般。“你要做什么?”她压低了声音,“为什么要宣布我的死讯?是信王让你来的吧?秀女是怎么回事?他到底想干什么?”   戴龙城微微一怔,笑开了,但笑容怎么看都有些凄惨。“几何,我千辛万苦而来,就听到这样的话么,我不该来救你吗?”   “你?不是你主子的意思,谁信?”几何恨恨地握紧了拳,“别当我还像以前那么傻!秀女是怎么回事?你打算给我换个什么身份?这天底下处心积虑把妻子洗清了往别人身边推的,你算是头一个吧!”   “你先慢慢听我说。”戴龙城蹙眉,“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是怎样!”几何越说越气愤,“你讲啊!怪不得信王说你就是个奴才,让你娶你就娶,让你让你就让!”   “我为什么要让?”戴龙城低吼起来,“几何,你听我把话说完行不行!”   几何微怔,“信王说的不对吗?你敢说不是因为他的授意才接近我、娶我的吗!你敢说不是因为他的授意娶了我又不敢碰我吗!”她气血上头,索性把压抑心底许久的话一吐为快。   “一开始是这样。”戴龙城扶住她的肩膀,叹了口气,“发现你跟我回京后,我禀告了王爷。王爷当时给我的命令是静观,同时掩饰你的身份。但是……后来不一样了!”他拧着眉头,“几何,你感受不到吗?我的心慢慢变了!我对你日久生情了!后来你入了宫,为了于皇上争夺你,王爷命我用感情套住你,让你为我们效命,改良火铳。你知道我当时有多开心吗?就算这一开始是个阴谋,但我是搭上了真心的!我假戏真情了!”   “你说的对,成亲前后……确实是因为王爷的命令我才疏远了你,”他挤出了一丝苦笑,“我知道你不开心,但我更痛苦!我只能用酒来麻醉自己。我怪老天,可老天能帮我补救吗?我只能不停地责怪自己,怎么这么没用!”   “成亲那夜,你走后,我在春香馆,突然想明白一件事。”戴龙城的语气变得低沉而决绝,“想解决我们的痛苦,只有一个方法。只要我足够强大,就没有人能动的了我的女人!任他是王爷也罢,皇帝也好!”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第三十七章信王选妃   几何被这丝阴狠给震惊了。   “这次劫难,是个机会。”戴龙城突然用力抱过了她,在她耳边低沉呢喃着,“我要赌一把……为我们的将来。”   作者有话要说:天启皇帝曾经在懋勤殿中设置了一个四周封闭的隧道,让戏班子在大殿中的隧道里面演戏。有一次演《金牌记》(即皇帝十二道金牌召岳飞的故事),到《疯僧骂秦桧》一出时,魏忠贤面子上已经有些挂不住,起身离开。熹宗心中明白,因为外面的百姓都将魏忠贤比作秦桧。他故意命戏子先停下来,派人去找魏忠贤,一定要让他到场再演,还是客氏求情才作罢。看来他这人也不是真糊涂,只要魏忠贤不危及到他的皇位,他也就睁只眼闭只眼。   ☆、信王选妃   “你要干什么?”几何着实有些害怕了。   “我假意遵从了王爷的安排,”戴龙城的嘴唇轻轻开合,“换取了在关外招募军队的权力……”   “你打算?!”几何惊呆了。   “如今大明惮于外患,只要我趁乱掌控了军队,日后谁敢动我的女人?”戴龙城微微倾斜了嘴角。“几何,乖乖等我。不用太久,我必会给你争一个堂堂正正的诰命夫人来!”   “可我……已经是了!”几何觉得脑袋快转不过来了。   “那个不算。”戴龙城重哼一声,“封妻荫子,必须是为夫争来的诰命!”   几何头脑轰鸣,一时万般思绪堆积,不知如何梳理。信他?不信他?“那个……”她只能从现有的疑惑问起了,“那你为什么现在才出手救我?”   “辫子既是专程为你而来,就知道你的身份和用处,”戴龙城苦笑,“你觉得,辫子会让你再活着回大明?回来研制出一堆大炮来要他们的命?我若不能一击成功,反激怒他们玉石俱焚……我的姑奶奶,您还会毛发无伤地站在这里质问我么?”   几何语噎。她和那萨哈廉数日耳鬓厮磨,纵是感觉其儒雅有礼,不同于想象中茹毛饮血的残暴金人,也不敢断言在假象的争夺中他会放她生路。戴龙城说的有道理啊……   “那‘秀女’又是怎么会事?”她自觉理亏,赶紧转了话题。   “算机缘巧合吧,为信王爷选妃,内廷奉皇后旨意,广选天下适龄的秀女进京。”戴龙城言简意赅地解释了下,“王爷正好借此设计了……”   “你让我冒充给信王的秀女?!”几何差点没叫出声来,“这不是送……”   “嘘。”戴龙城赶紧用食指压住了她的嘴唇,“别慌,我都安排好了。这次虽是王爷给你造的身份,待会儿外面的人会将你送回驿站,但到了京城,自会有我的人与你接应,将你偷换出去的。”   “什么?可……”几何还是觉得有些匪夷所思,这不是自投罗网吗!   “放心吧,前后事我都安排妥帖了。”戴龙城淡笑着刮着她的鼻尖,“我的女人,任谁也不给的。”   几何眨着眼,将信将疑地望着他。这话牵强了些吧,这借用的身份也太敏感了吧……编造什么身份什么不好,偏偏是为信王选妃的秀女!难道……她刚刚松动的心又紧绷了起来!戴龙城不会是想骗她乖乖听话,然后打包献给主子讨赏……   “那你说,如今这形势下,如何将你毫发无伤地送回京城?”戴龙城似看透了她的心思,“你知道这一路有多少道关卡暗骑在追查你吗,你知道多少人因长的稍稍像你而无辜冤死吗?想要你命的不光是金人,皇上是绝不会让你活着踏上辽东之地的,大明也不会容一个已有投敌之嫌的人再回大内皇城的。那些言官……”   “皇上不会的!”几何脱口而出,“一定是魏阉矫诏调的军队!是魏阉……”   “你到现在还——”戴龙城愤怒了,“最是无情帝王心,这几日你竟还未看清!江山社稷,君权龙椅,那才是帝王所看重的!你有用,他才哄你、宠你,可笑你就真把自己当成不世奇才了。古往今来,帝王御下的手段,哪个不是恩威并施,翻手云覆手雨!”   “皇上不会的,不会的……”几何的声音越来越低,古今别的皇上她没见过,她就是固执地觉得当今皇上绝不会这样。   “怎么,你还打算回去继续效命?”戴龙城冷冷地截住了她的话,“伴君如伴虎还乐此不疲,受三司会审也不惧怕,莫非,你喜欢皇上?”   “啊不!不不!”几何大骇,使劲摇头。那只是士为知己的一种冲动,怎就扯到情爱上了呢!“四哥,我心里想的惦的都是你啊!我跟着金人走……就是想试探你的心,我怕你真的不喜欢我了!我日日夜夜盼着你来救我,我哪有别的心思!天地可鉴啊!”她连声声辩,一肚子委屈恨不得顷刻全盘倒出。   “猜你也不可能看上那样的人,”戴龙城鄙夷地垂了眼帘,“那样的人,哼,怎么偏是大明的皇帝呢。”   “你……”几何倒吸了口气,“你敢说皇上……”   “说怎么了,”戴龙城嗤之以鼻,“他本就不配荣登九五。”   “那谁配?难道是那个阴阳怪气的信王?他更不配!”几何像被蛰了一般跳脚。   “怎么不配?信王爷文韬武略,大气天成,才是真正适合做大明皇帝的人。”戴龙城挑眉冷笑,“今上若不早早退位让贤,专心做木匠活去,他日……必取而代之。”   “你……”几何突然冷汗直流,“陛下对信王可是手足情深!信王……你们竟想篡位?!”   “这不是你该知道的事。”戴龙城揽住她的腰肢,叹了口气。“我们先说当下。如今事急从权,只能借天家的仪仗送你回京。记住,这一路切莫出头,少生事端,回京后好生听从接应安排。但……”他渐渐温柔了目光,恬淡了语气,“世事未卜,也要靠自己随机应变。如此可好,娘子?”   几何被一声娘子唤得满面通红,满腹的话生生给憋了回去。   “那宅子里什么都有,缺什么吩咐人采办。你就静静待着,哪儿也别去。”戴龙城温柔地摩挲着她的秀发,轻轻啄着她光洁的额头。“我会尽量快的完成这一切,回去与你团聚。那时候,我们就不用再忌讳任何人、任何事,什么都阻挡不了我们,可以正大光明地在一起。”   几何此时是温情扑面,红潮上颊,但隐约还是有些不甘心,“可是……辽东这个样子,皇上还蒙在鼓里……”   “忧国忧民是男人的事!”戴龙城冷了脸,斩钉截铁地断了她的话。“这么快就忘记教训了?听着,我绝不能让你再搅这浑水,你必须离开朝廷的视线!”   “可……我……”几何口舌发干,低声支吾着。   “你还想给我生事……”戴龙城脸色铁青,这厢手臂一紧,将她紧锢起来。   “我不是……松开,好痛!我只是想……”几何张牙舞爪地争辨着。   “想什么……”戴龙城扳开她细如莲藕的手臂,拽过她的脖颈——凶猛地堵上了她的樱唇!贝齿相抵,口舌相缠,几何被吻的差点没窒息过去!她想挣脱,反被他报复似的揽得更紧,仿佛是他要用这征服的力量来宣告她身心的归属!   在确定她每一处都无力反抗后,戴龙城才放过了她的香唇。几何立地眩晕了许久,神智才清明回来。   “回京,听我的安置,”戴龙城捧起了她的香颊。“听着,你是我的娘子。”他的眼神闪烁着毋庸争辩的决断,“从现在开始,不许再想那些不该想的东西,不许再有机会让别的男人迷上你。否则……”   夤夜,卫兵护送被劫秀女回返附近县衙。几何在路上记下了自己的又一个新身份——应届秀女,田秀英。   天启五年冬,为信王选妃,大明广选两京十三省秀女,于年前齐聚京师。   几何沿北路入京,正值高第退守关内。一路上满目萧条,士兵丢盔卸甲,难民哀鸿遍野。源源不断的百姓从关外涌来,携妻挈子,无家可归。   一场冬雪过,路边添冻死骨无数。严寒之下,哭天喊地的悲怆声都变得虚弱无力,如细蚊悲哼,闻之令人心绪忧黯。沿路关卡林立,搜查甚严,唯秀女一路放行,畅通无阻。几何打起轿帘,心下钦佩戴龙城办事缜密安排妥帖的同时,愈发痛恨起昏官误国,似附骨之疽,叹不能除。   同行共二十名秀女,皆是叽叽喳喳的妙龄女孩儿。几何瞧她们多为十四五岁的样子,天真烂漫,眉头开阔,再看自己虽大不上两岁,但心态已老,早失了朝气。觍颜混迹当中,愈发沉默孤僻,不与人言了。   旅途寂寞,几何闭上眼睛,想的最多的竟是当今皇帝。她始终觉得他真诚,至情至性,像是一个朋友,而不是翻脸无情的君王。这沿途一切,谁能告诉他呢?想她马上就要自由了,可以摆脱掉火药师身份,和心爱的男人一起安静甜蜜的生活了。可是,为什么她的心始终忐忑不安呢?难道曾经食君之禄,就放不下江山社稷了么……   辗转月余,几队运送秀女的人马汇合后,终入了京城。礼部将她们统一安置在诚王府旧宅。待余下几省秀女来齐之后,再做定夺。几何与一位姓周的大兴县女孩儿分到了一处。她按照戴龙城的事先吩咐,一住下就装病不出。一切交际皆塞银子给管事婆子,从不露面于人前。   如此,几何住了三日,只见过管事婆子范氏、送饭的王婆和同院的周氏。周氏闺名韵竹,人生的俏丽文静,只是如同几何一般,观之偏瘦弱了些。发脂粉的范婆子打趣说,这院子的俩倒像是镜子里外的人儿,都瘦的似汉后赵飞燕般,风一吹,就过墙了。几何一边往脸上涂蜡色颜料,一边担忧——戴龙城下一步的安排是什么?到哪儿找一个模样类她的人呢?他不会是骗她,不是骗她吧!若是连他都不能相信,她该怎么办呢……   第四日,燕雀门接应的人终于到了。一名送兰花的匠工,三十左右年岁的样子,自报家门吴襄,天启二年武进士,在房家外宅见过几何一次。几何细细观去,见其膀大腰圆,浓眉细眼络腮胡,寻常的很,并无甚印象。   “夫人把这些药丸收好,”吴襄借排花盆之机将东西塞入几何手中,压低声音嘱咐道,“一日一次即可。”   “这是什么?”几何惊异,她手中明明是个实物,银制的云头形带饰啊。   “让您假病的药,” 吴襄眼观六路,言简意赅,“服后会出现浑身发热的症状,同时,脸上会起一些小疱。”   几何失色,拿带饰的手不自觉一哆嗦。   “夫人放心,那只是假象,对身体无碍的。只要不乱挠,疱是不会留下痕迹的。”吴襄识相地加了句解释。   几何将信将疑地瞅着那银带饰——很普通的累丝嵌宝样式,中央一颗硕大的红宝石,旁边几颗杂色小珠散绕,“药在哪……能行吗?”   吴襄接过带饰,熟练地卸下小珠机关,药丸倾出。“这是十天的量。门主的意思是,先用计使礼部主动驱除您,若此计不成再行替换之举。虽然来的郎中和太医都会配合咱们的,您也必须得了时疫类的恶疾,才会被尽快驱除的。”他指着摆得满满的兰花盆,“夫人将药汤倒入兰花中即可,属下定期会来收拾。”   几何顿悟,将带饰扣好,握紧。   晚食,几何刻意嘱咐送饭的王婆购了外食,除了平素的饭菜,又啃掉了一整只便宜坊的烤鸭,狠狠地饱餐了一顿。   入夜,几何将门窗闭好,往床下藏好了抄手胡同华家专煮猪头肉、双塔寺赵家黑米莲子糕和正阳门刘家酱肉酥饼。一切妥当之后,才将带饰取来,药丸抠出,和水服下。她躺在锦被之中,只觉又胃涨又心慌,辗转许久,方沉沉入睡。   夤夜,几何在梦中被刻骨的寒意惊醒。只觉头脸冰凉,冷汗迭出,手脚却奇异地发热,鼻尖、脸颊、额头、后背,尤其是脸颊都似布满了寒气凝结的水珠,她很清醒,身躯却动弹不得。她用尽全力抬手摸去,那额头似冰块一般,却半点水珠也无。是药力上来了吧……几何放下烫得惊人的手掌,昏睡过去。   第二日,自是头晕目眩,起不得床。   早食,那送饭的王婆照例踏上门来。几何“气若游丝”地抬眼望去,见那王婆失声惊叫连食盒都扔了,心下就明白了七分。自己的脸上,一定是生疱了……   紧接着,该来的人都来了。郎中甚至太医接踵而至,把脉过后,纷纷摇头。礼部迅速做了隔离措施,燃香去秽,将几何住所移到了最偏僻之处。几何稍稍放下了一颗心,看来戴龙城手下的燕雀门还是确有实力的。只是,连累了可怜的周氏。谁也不愿接纳她同住,只好随着几何被一并隔离。   几何卯足了劲苦熬,早做好了一日不驱,一日不食的决心。那些送药送食的婆子们皆很惜命,远远将碗扔下就走,到时再来收。如此更方便了,几何将药倒掉,将饭食原封不动留着。   这一日黄昏,几何正在偷吃私藏的猪头肉,忽听得院门吱呀,有人来了。她的住处本就门可罗雀,病后更是人迹罕至了。此刻来人,莫非是要遣送她了?几何一阵兴奋,当下飞速将嘴角一抹,钻入锦被中假寐。   纷乱的脚步声在房门口停下。门开,只有一人入内。那步履沉稳,不紧不慢,如闲庭散步,悠然自得。   几何心下生疑,微微抬起了睫毛,借着窗外撒入的半明半暗月光,终看清了来人的模样……   惊天霹雳!   她的一颗心,瞬时从峰顶直降谷底!   ☆、短兵相接   信王,朱由俭。   他怎么来了?难道哪里出了问题?   几何紧闭双眼,只觉心肝俱裂,全身冷颤。她真的要晕了……   “田秀英,扬州人士。聪慧多艺,纤细娇妍,”信王行至榻前,言语幽缓,“这身份,你可满意?”   几何决心装死,不答腔,不理会,以不变应万变。   “本王……知道你没睡,”信王俯身,语气有着掩不住的邪魅笑意,“需要本王帮忙吗,嘴角还有块肉渣……”   几何瞪开眼,迅速伸手向嘴角抹去,可是……什么都没有啊!   “哈哈……”信王笑的眼泪都快流下来了。   几何这才明白上当了!不对,他是怎么知道的!   “这满床的猪头肉味,”信王嘴角不住颤抖,“可怜见的,你是有多饿……”   几何双颊涨红,连死的心都有了。   “既有吃肉的心,就别老躺着了,自作孽么。”信王将后袍一撩,端坐塌边,“难道小姐想借病邀约,让本王报答一回客栈之恩么?也从伺候更衣开始……”   几何像被蛰了一般弹起身来,揪住被子,缩到床脚。   “本王变的很吓人么?”信王拧起了漂亮的双眉,“小姐怎么突地如此生分了……莫非,”他不怀好意地笑了,“是临嫁情怯了吗?”   几何真觉得气血两虚了。“……你来干什么。”她寻思半天,才咬牙蹦出一句话。   “听说你病了,本王来看看。”信王的嘴角噙着温润的笑容,“看你是自愿来的,还是被骗着来的。”   几何心下一沉,人尽知信王多疑,他这话是试探她?顺便连戴龙城一并试探了?她头脑思绪翻滚,此刻她若是表现的不肯,对谁也没有好处。若是表现的太亲热,信王又不会相信。思前想后,几何重重哼了一声。   “王爷觉得,几何会死心跟着一个卖妻求荣的人吗?”   “哦?”信王迟疑挑了挑眉,“本王……怎么听着这话……像是在影射本王?你是在恨你进京伊始,本王没有将你接入府中,反而派旁人来接近你?”   “你?!”几何语噎。世间怎么会有这样感觉良好的人啊!   “看来不是。”信王笑了。“你恨的不是本王。”   “那是自然。”几何恨恨磨着后槽牙。   “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是每一个男人的抱负。他这样做,无可厚非。”信王慢慢淡了笑意,“再说了,你本就是本王的女人,他才是鸠占鹊巢。”   “我什么时候——”几何怒目,旋即发现自己这态度很不得当,赶紧将后半句硬吞下去。   “长进了,还知道隐忍了。”信王凝视,颔首,“那就说与你听。本王幼时常出宫游玩,有一次,就正巧遇上你爹抱着你四处求医。那时你病的奄奄一息,几家医馆都束手无策,本王脑子一热,就指了应天有名的老太医,又赏了银子。”   几何愣住了。   “你爹给了本王一个物件作为答谢,上刻‘泉州郑勰制’。可惜,本王当时并不知神翁大名。如今再看那物件精巧非凡,无限感慨,怎么当年就与神翁失之交臂了呢……”信王追忆往事,唏嘘良久。   “王爷对民女确有救命之恩,”几何确定他讲完,咬牙提示,“但其中哪有——”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更何况是救命之恩呢。”信王不愠不火,笑眯眯地回复着,“何况你爹说,这恩情日后来寻他必报。本王当日救了她女儿的命,这厢要娶她,完全是情理之中。相信你爹在九泉之下,不会有异议的。”   “可……”几何双拳紧握,“上次我也救过你的命!那怎么算!”   “那更好了。”信王耸肩,“你来我往的,更有感情了。”   几何坐在当场,有晕厥的欲望。   “郑几何已死,田秀英就是你的名字,”信王说着欠了欠身,离开了床榻。“本王已交代过这儿,凡事都给你最好的。你好好养病,缺什么就吩咐下去。若是不想在大选露面,就不露了。记住,不管是现在还是以后,本王皆不会拿寻常礼法拘束于你。放心便是。”   几何喉咙憋屈,半晌挤不出话来。   “这位置甚好,方便本王常来探视你。”信王走前环视四周,幽幽一笑,“秀英你要知道,直到入了信王府,你才算是真正安全了。所以在这之前,要万事小心,别让九千岁之类的人知道了,多生枝节。本王会留下侍从,暗中护卫你的安全。”   几何用无比怨恨的眼神,目送信王离开……   信王爷半夜移驾探视生病的秀女田秀英。天还未亮透,这个消息就传遍了整个诚王府大院。   几何被乱哄哄的声音给吵醒了。她心虚地扒窗缝一瞧,自己的住处外竟云集了一大批秀女!   她们都在叽叽喳喳地远望等待着——这个从未露面于人前的秀女田秀英,到底生了个什么模样。几何叫苦不迭。这日后再想韬光养晦可谓是难上加难了。若让这么多人都认识她了,她还如何跑的出去?   果然,管事婆子们踏着晨曦就接踵登门了,也不怕传染时疫了。一个个笑靥如花不说,还给几何抬来了整箱的金丝炭,单独配了服侍的丫鬟。说是信王爷专程吩咐过了,要好生侍奉秀英小姐。秀英小姐受如此宠爱,问鼎本次大选,摘取王妃头衔可谓是十拿九稳了,这日后垂爱照拂……   几何听的是头如斗大,赶紧“体力不支”,晕倒……   终于盼到了晌午,吴襄照例来送花。几何支开丫鬟,也不顾卧床装病的孱弱形象,蹦下床来,一把掐住他的手臂,“信王昨天来了!”她恨恨低语,“如今看礼部是不可能驱逐我了,赶紧换计策!”   “难道……”吴襄一惊,旋即拧紧了眉头,“夫人勿急,我们同时准备了几套法子,明日明德绣庄有人进府为秀女量体裁衣,属下马上出去安排,夫人届时……”   几何附耳过去,咬唇颔首。   秀女田秀英,从一个默默无闻的病秧子,变成了风头浪尖的箭靶子。   明德绣庄的绣娘换了一个又一个,样式改了一回又一回,这位姑奶奶就是不点头。不就几件寻常穿的衣服吗,又不在大选时用,借着信王的宠爱,就愣是摆谱没完了。这还没当成信王妃呢,就骄纵跋扈了!又听说,那田秀英可能是因为威风抖的太过了,刚刚好点的身体受凉又垮掉了,郎中已经勒令她不得下床了,真是活该……众秀女腹诽不已。   这一日黄昏,几何借口要闻兰花香气提神,又使人唤了吴襄来。吴襄带来了十大盆温室新上的兰花,不厌其烦地逐一解释着品色性情。几何借故支走了丫鬟,看吴襄从盆底机关取出绣娘衣饰。“三日后戌正,夫人穿戴好……”   “跟你们家小姐通报一下,我来瞧瞧她。”一个女声突然从门外冒了出来。   几何一惊,赶紧将衣饰掖入被中,半坐回榻。吴襄埋头兰花丛中,剪枝修条不语。   访客竟是同院的周氏。几何心下诧异,但也不得不装出一副病怏怏的样子,略行虚礼。   “妹妹与田姊姊同住一院,又同是辛亥年生人,”周氏脱下狐裘,巧笑倩兮地放下一提礼品,“早就该来瞧瞧了。可是院子里婆子们管教的严,说姊姊病体娇弱,不让我等私下探视。这不,今日才得过来。”   “周妹妹客气了,咳,”几何掩面,暗想不知这丫头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婆子们做的不无妥帖,院子里都是贵人,我这病气若是传了出去,终归不祥。妹妹的心意我领了,但缠绵病榻之所,非久留之地,还请妹妹速回吧。”   “王爷都不怕过了病气,巴巴地来瞧姊姊,”周氏笑着,竟熟络地坐到了榻边,提着锦被一角搭在了几何的肩上,“妹妹又比的过王爷贵重么。”   几何微咳,有些哭笑不得。   “小姐,王婆婆送药来了。”丫鬟照例将王婆引入。几何颔首,示意先放在桌上。   那周氏见状非但不告辞,反起身迎了上去,竟接过了药碗。   “周妹妹?”几何惊异万分。   周氏挥手散了丫鬟婆子,又用眼风瞥了瞥闷头整花的吴襄。吴襄再装笨也识得其用意,只得跟着躬身告退了。   那周氏掩了房门,双手捧着药碗,姗姗而来。几何嫌她阻了大事,一时也未遮掩脸上的不豫之色,只盼这妮子能识相些,赶紧离开。   “姊姊,妹妹不才,略谙药性,”周氏走到榻前,径直跪了下去。   几何没料到她能来这一出,惊愕万分,赶紧伸手去扶。那周氏双手奉碗,无论如何也不起身,口中念叨着姊姊有病,妹妹侍疾是情理之中,日后这伺候喝药的差使,就是她分内之事了……   几何心头郁闷,这周氏八成以为“田秀英”深受信王宠爱,此次必能当上信王妃,刻意巴结来了。可惜这小妮子如意算盘打空了,她被子里就藏着逃跑用的衣饰,哪还有心思来享受侍妾之礼?   她解释不能,又不能真喝下那药,只能边咳着,边拉扯之。   周氏长跪不起,神情黯淡,竟谈及自身家世。她选自大兴,却是苏州人,家境清贫。母亲是继室,所以周氏年幼时就操持家务。迁居北京后,父亲周奎在前门大街摆摊,以看相算命谋生。却不想年前得罪了一家贵人,被勒索了一大笔钱财,全家交不出银子,那贵人家竟……所以,这次大选是她的救命稻草,她想入信王府,哪怕做一个婢女也好。   几何讪讪,接了她的药碗,心想若是直说爱莫能助,还不知这妮子能跪多久。“好吧,我若见了信王,会进言的。妹妹请回吧。”   周氏喜不自禁,磕了头,将锦被整理好,垂手退下。   几何苦熬了三日,终盼到戌时正,换上绣娘服饰,缩在被窝里忐忑等待着。她这一走,这里一定鸡飞狗跳了吧?信王早晚会知道的,他会很生气吧?知道也晚了,只能吃个哑巴亏了。想燕雀门也真是了得,能半夜带一个人来王府掉包……   多等了几刻,院门终于开了。   来了数人,脚步很轻。   几何既兴奋又激动,跳下床来,轻轻将房门栓打开。   “来了?”她满脸的喜悦在推门的瞬间凝固了!来人不是吴襄!而是……   她此刻最不愿看到的——信王,朱由检!   “秀英还未睡,是在等本王么?”信王面无表情地盯着她,一双眸子泛着令她不敢直视的寒光。   几何手脚冰凉,退回,让路。   信王只一人入内,也不言笑,径直找了厅堂圈椅坐下。“说,为何这身装扮?”   几何从未见他这般模样。眼若寒冰,面如刀霜,一双凤目凌厉生威,配着一身耀眼的绿地缠枝莲菊纹织金缎,好一副天家仪派,不怒自威。她干巴巴地张嘴,可一句托词也编造不出。   “想跑吗?”信王冷笑一声,“原因。”   “……是,我要跑。”几何见无法抵赖,银牙一咬,索性认了,“王爷身份贵重,几何自知高攀不得。”   “是吗?”信王讽刺地笑出声来,“本王要听的,是真正的理由。你已顶了秀女的名号回来了,现在,才突然想起高攀不得吗?”   “来人,将人带上来。”他索性不跟她浪费时间了,“黄昏乔装,你在等他吧?”   侍卫推门而入,扔下一个五花大绑的人。几何定睛一看,心肝俱颤。竟是吴襄!   “本王不屑于听他讲话。”信王挥手示意侍卫退下,“本王只是想,听你亲口说说原因。本王生平最恨的,就是被女人骗,和被手下背叛。”   几何见事情彻底败露,反而一时镇静了。她必须找一个妥帖的理由,而不能把戴龙城拖进来!否则,戴龙城失了信任,辽东劳军的计划就全泡汤了……   “好吧。说就说。”她腰杆一挺,大声说道,“几何只愿寻有情人偕老,而不愿屈身为妾!”   信王闻言有一瞬惊愕。“你想做信王妃?”   “怎么,我做不得吗?”几何下颚一抬,反唇相讥。   信王眯眼,半晌无语,盯着她的目光充满了打量与考究。“你怎知,此次本王不会选你为妃?”   “呵……”几何嘴角僵硬,脑筋急转,“若是正妃,怎会不让我在大选中露面?”   “你想露面?”信王拧眉,嘲弄地斜了嘴角。“有话想与九千岁讲么?”   ☆、金蝉脱壳   几何自然不会被人反将了军。   “露面是死,但不露面就不会成为信王妃。”她板着脸,强词夺理开来,“我想不想是我的事。您想不想,就是您的心思。”   信王被噎的发愣,一时却也反驳不得。他沉思片刻,突然出声,“既然……你在乎名分,本王向你保证,哪怕今时今日不能如意,来日定当补偿。”   “哈!哈哈……王爷觉得,我会相信吗?”几何夸张地笑开了。她突然觉得,信王说谎的功力还不如她呢!   “本王是认真的。”信王正色,整襟立身。   几何笑着眼泪都快出来了,日后个头!骗谁呢!她甚是为这个借口感到满意,将局势成功由她的不可相信转移到了信王的不可相信!   “信不信由你……反正事实会证明的。”信王轻声叹着,负手踱起步子来,“今晚之前的事,本王不想探究了。只有两句话,想对秀英姑娘说。”他走到跪伏地上的吴襄处停住了,“郑几何已死,该忘记的就忘记吧。有些人,就不要再联系了;有些药,就不要再吃了。”   几何心下一沉,面上还在装糊涂。“什么药?民女听不懂王爷的意思。”   “是么?”信王拈指,随手扶起一株枯萎的兰花。“幽香韵致,花以兰为最。但房内仅可置一二盆,不可多列。否则,如花市卖花,成行成排,便失去了趣味。”他嘴上说着花,眼神却盯着几何看。   “我喜兰花香气,却不善养花,王爷是心疼我铺张银子了?”几何知他话中有话,索性没有好气答了。   “如何避开秀女大选,本王会办妥当的。”信王面无表情地将花放下,“本王劝你,还是珍惜身体早日康复的好。这时日久了,脸上留不留疤……可真不好说。届时本王倒是不介意,怕是你自己消受不得。还有,府里侍奉的花匠那么多,你总挑一个使唤,怕是手艺不精。”   “我这人念旧,不喜生人。”几何心下发虚,脸上发热,只在嘴上强撑着不倒架。   信王失笑,摸着鼻尖,似在咂摸什么耐人寻味的话语。   “好。念旧就好,”他拍了拍手上的浮尘。“那本王告辞了。望秀英姑娘念及旧日情分,为本王暂时忍耐。本王答应的事,一定会做到。姑娘就不要再自作聪明行事了,免得误己累人。”   送走信王,几何怒目吴襄。“你是龙城交心的兄弟?今日事败倒罢了,信王怎知那兰花之事?”   吴襄垂头丧气,一脸苦涩,“夫人您冤枉属下了!是隔壁的周氏!”他恨恨地啐了一口,“那小妇养的一心想攀龙附凤,眼热王爷常来找您,竟告了密去!鬼知道她怎么知晓乔装之事,还看出兰花有问题!”   几何呆滞。周氏?那貌似文弱的女孩子,只来探视一回,目光便如此杀敌!她努力回忆着当时的情形,难道在周氏掖被子时……   “呀呸的,要是在辽东打辫子,老子一刀一个!这可好,动也动不得,骂也骂不得,只能干受气!”吴襄一张脸涨得通红。   “好了,这边的事再想办法吧……”几何无力地摆手。吴襄暴露了,她的病也没有再装下去的必要了。“如今两条计策都不可行了,你帮我做一件事吧,去辽东,跟你们门主说清楚这里的变故,看他有什么法子。我在这儿好好想想,看有别的路子没。”   也许,她需要出门见见光,另觅出路了。   天无绝人之路。在几何“大病初愈”,可以出屋学习礼仪当日,就听到了一个不亚于黄河出图的绝好消息。   ——总督户工总部的大太监涂文辅,正在诚王府清点巡查!   几何心头狂跳,借口身体不适赶紧回返住所,她的全身都在颤抖着,只有这最后一线希望了!吴襄不可信,王婆不可信,周氏更不可信!凡今之计,只有再赌一把这个涂文辅了!   几何回了屋,取了纸墨,略一思考,下笔如飞。   她不想嫁给信王,更不想被魏忠贤捉去弄死,只有……皇帝!她必须见到皇帝!她有把握,皇帝一定会护她周全的!只要她在皇帝面前露了面,魏忠贤就不敢贸然对她下手了!   涂文辅,她只能将她内心最深处的恐慌无助展示给这个人看了,她告诉他,她只有他一个人可以相信了。其言哀哀,其情切切,虽然她不知道这个人能相信否,但现在,她只能如此了。她只能寄希望于涂文辅欲上位的野心了!   几何候在九曲通幽处,紧紧盯着前门。在正午前,她终于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在众人的簇拥下出现在她的视野!她飞快地向四周望去,看到两个户部小厮正抬着木箱准备出门。   “麻烦两位小哥,”她挤着笑,从袖中掏出了一锭整银,“我是秀女田秀英。涂公公是小女远房表哥……”   涂文辅听闻秀女中突有表妹冒出,还不欲声张请他一人去见,心里犯了嘀咕。那小厮见势赶紧附耳将田秀英大名报出,涂文辅更糊涂了。“田秀英?”他拧眉思索着。   “就是信王爷内定的那个秀女。”另一小厮挑眉,小声递上了话。   涂文辅心里诧异,但还是决定去瞧上一瞧。这一瞧不要紧,他欣喜的差点没晕厥过去……   十一月初二,为刘太妃生辰祈福,上谕,在秀女中选五名好鼓乐者进宫侍奉。扬州田秀英在名单之列。   旨意来的突然,且软轿将人接了就走,几何隐约心安,这一定是涂文辅的手笔了。   轿子进了大内,四周更没了动静。几何拍着悬动的心,不停地安慰自己涂文辅办事没问题,涂文辅一心想取魏忠贤而代之,绝不会把自己出卖的……   一个顿步,轿子终于停下了。小黄门无声将轿帘打开。几何长吸一口气,鼓起勇气,迈腿下轿。   “几何!爱卿!”天启皇帝朱由校竟在大殿外等候着!见她落轿,竟快跑几步,朝她奔来!   几何初见天日就闻得以上数语,心下骤暖,能不热泪盈眶?“罪臣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她跪伏于地,大礼参拜。   朱由校亢奋地将她拉了起来,上下看了数遍,才舍得将眼睛移开。“爱卿……”他手舞足蹈地比划着,一时间也说不出什么旁的话来。“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快进来说话!程畯在门外候着,谁来朕也不见!”   几何被皇帝拽进了大殿,君臣执手相对泪眼,她还未将如何从金人手中脱险说毕,就听得殿门外一片喧哗。   “程畯!”朱由校恼怒了,“不是让你……”   “陛下!”那程公公一个跟头溜了进来,一张老脸苦瓜般,“是信王爷觐见!奴才跟王爷讲了,可王爷说有急事,必须马上面圣!哎呦,从没见王爷失疯,连打带踹的,奴才们挡不住啊!”   几何闻言心肝俱裂,那信王听闻她进宫,竟闹出闯宫见驾来!她很怕信王冲进来先胡说什么,赶紧一把扯过了皇帝龙袖!   “陛下!”她也不管君臣礼仪了,先下手为强!“臣有要事禀奏……”她凑在朱由校身边,语无伦次地开始进言了,“陛下,王爷是怕我告密,不,王爷也是好心,怕我以逃俘的身份回京,不能伴驾左右,就借秀女的身份将我悄悄接回。但是……”   她绞尽脑汁地编造着,“原本这身份是给旁人用的……王爷看上了一个官妓,就是顾大章的女儿!原想着借这机会将她纳入府中,却不想这身份被我占了,他俩的事后又被我撞见了,所以王爷脸上过意不去……臣想报王爷的救命之恩,可……”   “哎呦王爷您不能进去!”门外已经乱成一团了。   “陛下,您看这样好不……”几何一咬牙,趴在朱由校耳边低语。   朱由校的脸色由惊愕到不解到释然到忍俊不已。“好!”他拍案而起,兴奋地大笑出声来,“朕早就想为老五办件好事了,爱卿放心,这事朕一定办好!”   几何松了半口气,赶紧蹿到屏风后面。   恰在同时,信王破门而入。“皇兄赎罪,”他倒地下拜,一个响头磕了下去,“臣弟有要事闯宫见驾,想请皇兄赐旨!”那声音又洪亮又激愤。   “快起来,快起来,”朱由校伸手搀扶,“朕早说过,你我兄弟,无人时不必行此大礼。”   “皇兄不同意的话,臣弟就不起!”信王将身子挺的笔直。   “扑哧。”朱由校瞧着他正经严肃的模样,乐了,“老五……嘿?”他左瞅右瞅,越看越忍俊不已,“这几年朕竟看不出,你还是个性情中人呢,也会猴急呢。”   这下该信王愣了。“皇兄?”他丈二摸不着头脑了。   “来,老五,朕有件事和你商量。”朱由校盘腿,在信王面前蹲坐下去。“朕早就想给你选一门亲事。可一是你年岁不到,二是你也以种种借口推脱。朕现在知道了,你的心思嘿,你心里想着谁。”   “皇兄!”信王惊呆了。   “朕不怪你,你有你的难处。”朱由校将手一抬,止住了信王的话语,“毕竟,那女子的身份……唉,怕朝里那群酸腐文臣诟病嘛。”   “虽说像女子身份这样的小事,全是朕的一句话。”朱由校叹气,“但朕也不能出尔反尔,下旨驳了自己的前旨。这……五弟你能理解吗?”   信王的眼神由惊异,到呆滞了。   “她既不能做你的正妃,就顶着名字做个侧妃吧。”朱由校继续叹气,“她本人就不必参加大选了,朕直接下旨……册封吧。”   “皇兄……”信王真不知该说什么了。事情突然朝着他想的方向发展,而且发展地太令人难以置信了!“几何她……”他干干地比划开来。   “嘿?还真让她说准了!你果然猜出来了?”朱由校瞪眼。“对,就是几何的意思。”   信王无法不相信了。“臣弟……谢恩!”   “那赶紧回去吧,朕还有好多话要跟几何说。”朱由校正在兴头上,挥舞了两下龙袖,权当送客。   几何从帘后走出,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戴龙城曾经提醒过她,她毕竟是被金人掠走过的人,就这样从金人手里跑回来了……自古权高位重之人皆多疑,天家人多疑,皇帝呢……她是否该趁无人时好好解释一番呢?   “陛下!”她径直跪在了地上,“臣虽被金人掠走,但心在大明,始终忠君无贰,从未做不利于大明的……”   “朕都知道,都知道,”朱由校扶起她,却突然言语喃喃,“朕相信你。你……相信朕吗?”   几何大愕,惊异万分!她如何也想象不出这样的对话,当下所有的腹稿全泡了汤!   “朕下的命令是宁可放你,也不伤你。”朱由校注视着她,竟渐渐红了脸,“朕虽然知道你到金国会给大明带来很大的危险,但朕狠不下那份心……朕不是那样的人,朕可以发最毒的誓,朕没有下旨杀你!”   “皇上……”几何呆住了。这怎么成皇帝跟她解释了?!   “你这次的遭遇朕都知道了。朕派人去查了,虽然……线索中断了。”朱由校神色微微有些黯淡,“朕一定会给你个交代的,查出是谁下的黑手。朕想好了,不管是谁,敢矫诏杀你,朕一定治他的罪!爱卿……你,能相信朕吗?”   几何浑身颤抖,泪水夺眶而出。她怎能不相信他?都说最是无情帝王心,可他怎么和所有戏文中讲的都不一样!她点头,拼命地点头!   “爱卿相信朕!太好了!太好了!”朱由校大笑着像个孩子。   场上的气氛,瞬时回到了毫无间隙的从前。几何抹干了眼泪,破涕为笑。   “皇上!”她其实有很多话想说的,她想说那个高第根本就是祸国殃民的撤退!她想说辽东的百姓苦,她想说她怀疑魏忠贤……   “来,”朱由校一把拉住了她的手。“陪朕看戏。”   几何大愣,却听皇帝下一句话紧接着跟了上来。   “一出好戏,朕专门为你洗尘接风备下的。”   ☆、敲山震虎   几何被皇帝拽到了懋勤殿,头脑发晕,脚底像踩了棉花。见如此架势,宫中自然大哗。   赏戏,在信王爷的懋勤殿是再寻常不过了。只不过今日,很有些异常。信王爷仍是满面红光,皇后张嫣仍是托病不出,可皇帝旁边的坐席,不再是唯一的奉圣夫人,而是两个。并且,皇帝亲自拉着那位新贵入席。   大明从二品诰命夫人?几何这公众头衔实在令宫人难以称呼。厂督大人?这称呼在御前从来是指九千岁的……   “戴夫人请……”一尚宫局女官硬着头皮半跪奉上戏折。   几何手足无措,惶恐万分!她看到涂文辅远远递来的赞许目光,心底更加震荡!如坐针毡,战战兢兢!她一是不知皇帝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二是怕皇帝和信王接触过多反露了馅……她选来选去,眼中半个字也没看进去。   “还是朕来点吧。”朱由校一把夺来了戏折,“《金牌记》,”他很痛快就定了戏名,“吩咐好生演着,朕与五弟、九千岁及二位夫人共赏。”   女官收了戏折退下,魏忠贤和奉圣夫人才匆匆赶到。他们在看到几何的一瞬表情各异——几何心虚地起身迎接,却没料朱由校一把将她拉了下来。“都是自家人,虚套些什么。”皇帝的手始终按在几何的手腕上,仿佛刻意展示给大家周知一般,“厂卿和奶娘都坐吧,戏要开场了。”   奉圣夫人面色青红不定,略展衣袖,仍在旧时座位坐下,魏忠贤深深望了几何一眼,照旧候立皇帝身后。   锵锵锵锵……大幕拉开了。   几何一头冷汗地笔直坐着,心里苦苦寻思皇帝意图。当众展现如此亲昵作甚?还有,他为何要点这《金牌记》?这出戏讲的是宋朝皇帝十二道金牌召岳飞的故事——这是皇帝专门为她准备的?!秦桧夫妇用十八道金牌将岳飞召回杀害,跟她有什么关系?她不像秦桧也不像岳武穆啊!这情节没半点靠谱,纯粹是风马牛不相及啊!!   戏,渐入佳境。   到了《疯僧骂秦桧》一出,几何才慢慢品出些味道。她有些恍悟了。在坊间,“秦桧”便是魏忠贤的代称,莫非……她突然明白了!观戏就更能观出味道了,那扮疯僧的戏子犹如喝了鸡血,演的尤为亢奋,捶胸跳脚,将秦桧骂的,那叫一个酣畅淋漓!   几何斜眼一睨,果然,那魏忠贤看不下去了,借着唱腔的掩护,偷偷消失了……   天启皇帝朱由校如往常一般肆意大笑着,频频向台上抛着赏赐。只不过,他无意般回头一望,来了句问话:   “厂卿呢?”   “回万岁爷的话,厂督腹中突然不适,方便去了!”旁边早有伶俐的小太监回话。   “哦。”朱由校的笑意还挂在脸上,“吩咐台上,停下来。”他大咧咧地挥手,“等厂卿来了,再演。”   金口玉言一出,满座震惊。   九千岁果然圣眷优渥啊!皇上竟连赏戏都要等他回来一起,真是须臾不能离啊!那小太监当下哪有二话,赶紧脚底冒烟地出去寻魏忠贤了!哪有真让皇帝看一半戏等着的!   不多会儿,那魏忠贤苦瓜着脸,捂着肚子就回来了……   魏忠贤一去一回,台上的戏子品出其刻意逃避的味道,愈加来了劲头,接下来打唱怒骂更加卖力。   “却不道湛湛青天不可欺,如今人都理会的。”   “昔日边上扫烟尘,今日在佛殿上扫奸臣!”   “久闻丞相理乾坤,占断朝纲第一人。都领群臣朝北阕,堂中埋没老元勋。闭门杀害忠良将,塞上欺君枉万民。贤相一心归正道,路上行人……”   在一片起哄的叫好声中,几何开心得是热血满怀!魏忠贤此时如芒刺在背了吧?该有多么尴尬!   果然,她抬眼再一瞥,九千九百岁又捂着肚子悄悄退散了……   “厂卿呢?”笑靥如花的朱由校“无意间”竟又发觉了,“叫台上再停,等厂卿回来。”那言辞间颇有些穷究不舍的架势。   皇帝依旧是往常的那副戏谑表情,但这简单的一句话,却令在场所有的人都安静了下来。   绝无仅有。   第二次叫回。   这情形不对!不是恩宠……皇帝是刻意的!这戏就是给魏忠贤看的!   几何彻底恍悟了过来,暗暗捏了一把汗。奉圣夫人也坐直了腰身,煞白了脸。   连秦桧都抬出来唱了,皇帝玩真的了。   魏忠贤迅速地面如死灰地滚了回来,直接滚到了皇帝脚下,“皇上,老奴实在是腹中绞痛啊……”他鼻涕一把泪一把,毫不顾忌平素自己生祠里那仙人般尊贵的形象了。   “那就宣个太医来看看,”朱由校抖动着脚尖,连脸都未转,“厂卿一向体健,怎突然就病了,连陪朕看个戏都看不完了?程畯,叫太医过来候着。”   这话绵里藏针,颇有醉翁之意,魏忠贤被震得七荤八素,有苦说不出,唯有连连磕头。   “对了,涂文辅,为老五选妃的事儿准备的怎么样了?”朱由校也不知是故意还是怎么的,对眼前之人视而不见,却突然将话题一转,“秀女到齐了吗?信王府挑好地儿了没?九千岁年事已高,身体又不好,你年富力强的,就多分担些事务吧。信王选妃的事儿,你就主理吧。”   涂文辅上前听旨,暗喜不表。   魏忠贤越听心越凉,皇帝不叫起,他也不敢主动站起来,当下只能咬牙加重了磕头的力道,碰的金砖梆梆作响。   “老五啊,选妃后可就离开朕了,离开这懋勤殿了,”朱由校又将话题转向了信王,“宫里,就剩下了朕了……朕真想留你,可祖制不可违。唉,帝王之家,兄弟间反比不得寻常百姓家亲昵。”   “皇兄……”信王惶恐,赶紧离座。   朱由校摆了摆手,“说来,几何病了数月,还多亏了你送的药才见好。此事,朕算你大功一件。有功自然要赏,朕……就赏你自己选妃的权力吧。勿要推辞了。”   魏忠贤哪里受过这样的罪,在一旁磕的是头晕脑花。今儿个皇帝摆明了是敲山震虎,威慑警示他,怎么还没个人来为他求情啊……他将哀怨的目光拼命抛向了邻座。   “皇上,您就可怜可怜老魏那把老骨头吧!”终于,奉圣夫人跪下了。   赏戏结束,皇帝只点了几何、涂文辅随驾离去。   涂文辅由此事成功晋位,既博得了皇帝的欢心,又揽去了大宗事务。他本就有才情在身,这厢更是如虎添翼,大有与九千岁分庭抗礼之态。   日落风起,涂文辅毫不避嫌地上前为几何围上披风,嘘寒问暖,几何却面红耳赤,心虚地感觉宫女太监望向她的眼神都不同了——像是看另一对九千岁和奉圣夫人般……她知道自己应该对涂文辅说声感谢,可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半点声音来。倒是他展颜一笑,先开了口。   “你能相信我,想到我,文辅很开心。”他的声音很轻,但柔软的直达人心扉,“夫人你也看到了……陛下今日的心思。您还顾忌什么呢?”   几何跟在銮驾后面,心潮澎湃。皇帝今日之举已向世人表明,矫诏之事他知道是魏忠贤搞的鬼,他很不悦,存心惩戒,只是不愿明说罢了!她为何不趁热打铁,将辽东溃败之事禀明圣听呢?阉党千方百计移走孙承宗换上高第,要挽救辽东局势,为戴龙城扫清障碍,今日是个绝好机会!   热血上头,她赶紧快跑几步,“陛下,臣有公事……请奏。”   “呵,不急,”朱由校闻言温和地笑开了,“虽然朕也有很多事想同爱卿商议,但爱卿大病初愈,又劳碌了一整日,明日再说吧。退下好生休息吧。”   为少生事端,几何本想在无人处单独奏本,可眼下皇帝金口玉言一出,使她没了后路!明日再说?等过了今夜,被奶妈一哭闹,说不定皇帝就没有惩办阉党的这份心气了!   “陛下,臣要参……”几何一狠心,肃颜跪拜于地,“蓟辽经略高第!”   朱由校回了大殿,退了左右。几何慷慨激昂,参高第昏聩无为,将军队撤回山海关,拱手让出辽东四百里河山,致使沿路百姓流离困苦,置身金人铁骑之下。更令人痛心的是,葬送了帝师孙承宗老大人十数年的心血经营……   “唉。”朱由校闻言半晌无语,重重叹了口气。“几何……朕就与你直说了吧。”   “将老师致仕辽东,朕是有打算的。老师哪里都好,就是……将有些事情看的太重。”他喃喃嘀咕着,“朕知道自己胸无点墨,连字都识不全。那些朝臣明着不敢,暗地里都笑话的很。所以,自朕登基后,就找来了全天下最好的老师来教老五……这些年,朕瞧着老五读书还行,但派兵布阵没历练过。有道是文治武功,缺一不可。”   几何跪直了身,呆滞了。   “朕知道老五想在辽东大展身手。”朱由校望着几何,目光平和温润,“所以,才将老师撤了回来。因为老五做的准备朕都知道,很欣慰。他能在朝中各派势力中游刃有余地发展自己的力量,取得自己想要的东西,还办了朕想办但不能办的事。”   “朕想……”朱由校淡然一笑,“老五既有雄心壮志,就让他放手去做吧。”   “皇上!”几何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军队您放手信王去,祭祀您放手信王去,经筵您还让信王替您去,不离宫,不就藩……信王爷是您的兄弟不假,您对他亲厚不疑,有仁爱之心,可也要防着他因此逾越了君臣之念,产生了不该有的心思啊!”她就差没痛心疾首了!   “为何要防他?”朱由校轻笑,一双眸子清澈坦然,全无半点世故。   几何被噎的差点没背过气去。这……真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他一片赤诚待人,哪知道兄弟已生了豺狼之心?!   “皇上!”几何就差没捶地了,“臣议论皇亲,臣万死!可外面说……信王才是皇帝的样子!信王默认……您怎么也一点都不介意呢!皇上……”   “呵,”朱由校苦笑着将她搀了起来。“朕本来……就不想做这个皇帝。”   “皇上?”几何闻言不啻雷劈,她腿一软,扑通又跪下了!   朱由校这才回过神来,赶紧圆场,“朕玩笑的,看,吓到爱卿了……”   暖轿烘的很热,可几何还在哆嗦。   她突然发现,她最大的敌人不是魏忠贤,也不是奉圣夫人……而是,那个想着谋权篡位的信王!皇帝可以为了她训斥魏忠贤,却不肯怀疑骨肉半分。若是任由这态势延续下去……她拍了拍昏沉沉的额头,不敢想下去了。   山东承宣布政使司右参政府到了。   几何终于回到了久别的家宅。她迈步下轿,熏着梅香的晚风,望着熟悉的痛哭流涕的家奴,还未及对着朱红大门上雕刻的“吉祥如意”门簪伤感完毕,就听得秦二压着声音报来,“夫人,涂公公在府上候您多时了……”   几何心下一颤。伤春之心荡然无存。   燃烛如昼,涂文辅玉容长身,矗立厅堂。   将御赐貂裘解于侍女,几何硬着头皮上前,僵直挤出了一个笑,“候这么晚,涂总管是担心我参人遭祸么?”话一出口,她又马上后悔了……这话怎么听,怎么暧昧呢?   “担心总是有的,但文辅相信夫人一定不会遭遇横祸。”涂文辅嘴角一勾,手虚虚一扶示意几何上座,“白日在宫里,好多话不方便讲。夫人这回来了,文辅就想着赶紧说与您知。”   “出什么事了?”几何心下一沉。“都下去吧,这里不需要伺候了。”她赶紧散了花厅侍奉的仆人。   “长话短说。”涂文辅坐于几何身旁,略一思量,“东厂名册之事,夫人可知晓?”   几何震撼,点头。“《天下水陆路程》,我见过。”   “那夫人可知这东厂名册的用途?”涂文辅的声音很低。   几何惊讶,摇头。此刻她也不将涂文辅当外人了,“我……见过那名册,但,夹层里面就是有些人名而已,好似东林党人居多。”   “呵呵,”涂文辅微微摆了摆手。“夫人可知,名册现在戴大人手上?”他伸出两个手指,轻轻扣着桌面,“戴大人可是聪明得很——不仅悟出了名册的秘密,而且,现在正用在辽东呢……”   ☆、一鸣惊人   几何心头疑惑。就那么几个已倒台的东林党人人名,在兵荒马乱的辽东能有什么利用价值?“那些都是九千岁的手下败将了。”她神情多有不屑,“如今就算掘出墓来,能有甚用处?”   “夫人有所不知。”涂文辅还是那副不愠不火的模样,“戴大人如今,可是大明最大的财神爷了。他手里有东厂囤积十数年的宝贝呢。这些,都藏在那个名册里。”   “不可能!”几何低呼,那名册她可是亲眼见识过的,“我看过!遇水显现的就是一串人名!难道那些名字……”   涂文辅摇头,凑近了身子,娓娓道来。“遇水出现人名不假,但如果同时用火烤干,就看到藏宝图了。这藏宝图跟着前任厂督销声匿迹了许久,九千岁瞒着各路人马,好容易将它搜查了出来,没想到进献的人在小关遇了泥石流……”   几何直直听出了一身冷汗。她从小关捡来的破书竟是藏宝图!她拼命唤起回忆,将前尘往事一件件串联开来——哎呦!戴龙城曾经拿此书来挑衅过魏忠贤?!   “如今,戴大人拿着那藏宝图里藏着的金子,去辽东战场了。”涂文辅抿了抿嘴唇,笑的很怪异,“乱世黄金啊,戴大人在辽东招兵买马可谓是如鱼得水,心想事成,无往不利。”   几何心头一稳,戴龙城能站住脚跟就好,对她而言这是个好消息。“那涂总管到底想说什么?我可快被绕晕了!”她还是喜欢直截了当,论脑力,与人实在不是一个段数。   “文辅猜想……”涂文辅倾斜了身子,示意几何附耳过来。“戴大人身后是信王爷?”   几何面色一冷,又听他不紧不慢,第二句紧跟而来,“恐怕……戴大人也不会一心对着信王爷吧。”   几何眯眼,直直盯上了面前那双漂亮的凤眸。   “否则,那藏宝图在京城随他日久,其中的秘密怎会偏偏到辽东时才被发现?”涂文辅面不改色,“还借了金人之手?信王爷这哑巴亏……可吃了个实实啊。”   几何一怔,突然想到了可怜的萨哈廉……难道被戴龙城如此利用了?   “恭喜夫人,又多了一个倚靠。”涂文辅淡笑拱手,“文辅此番夜访,就是想向戴大人及夫人表明态度。从此,戴大人想做什么,文辅必竭尽全力辅助。大人天纵英才,又加藏宝图如虎添翼,他日必成国之大器。有大人的兵权护身,日后无论信王爷如何,九千岁如何,文辅与夫人都能常居朝堂,屹立不倒……”   涂文辅走后,几何越想越气愤。自己怎么蠢成这样,那么长时间,偌大的藏宝图看走眼不说,尽想着郎情妾意去了,连戴龙城的一根汗毛都没瞧清楚!   “秦二!”她没了睡意,高声唤了管家来。   夫人遭劫归来第一日,管家秦二自然是不敢懈怠,将府中上下人等召集训话,传达圣上旨意——自家夫人是重病月余,若是再听有什么金人劫持的谣言传出,以抗旨罪格杀勿论。秦二听得召唤,赶紧入房听差。   “我不在的这些日子,府上有什么事吗?何人来过府上?”几何压低了声音,“尤其是跟大人往来的,不管是什么人,都报于我听。”   “没……”秦二蹙眉,摇头,“没什么事,也没来过人……大人只回来过一次,临走时还嘱咐我们不要和外面多接触。哦,对了!”他突然拍脑门叫道,“南面有给您的东西!”   “嗯?”几何惊愕,“快拿来!”   秦二快速出房,唤来木香和几个小厮。不一会功夫,抬上一口半人高的大箱。   “什么东西?谁送的?送来多长时间了?”几何满心疑惑,围着木箱慢慢瞧来。木箱很沉,单手撼动不得。箱体滑润,细看竟为整料相思木钉成。“这么舍得?”她啧啧惊叹。   “回禀夫人,这是十月初威远镖局打南边押来的东西,说是您长兄送来的嫁妆。镖头一再嘱咐说是贵重镖物,小的只能收下,也不敢擅自开封。”秦二也好奇得很,“夫人,咱舅老爷现在南面么?”   几何一怔,她长兄?莫非是……郑一官?对啊,她的婚讯戴云长一定会告诉他的!“快,快打开!”她心底涌上难以抑制的欣喜,“真是的,皇上赐的婚哪能缺了嫁妆啊……大哥还千里迢迢的……哎!他生怕我这里缺什么的……”   几名小厮取来工具,小心翼翼地将木箱撬开。   箱顶一开,棉絮飞扬。料想内中必定是极为贵重之物,竟填充了厚实的兽毛、棉絮!秦二仔细将其它取出,当中露出一物,硕大浑圆,及人膝高,裹红色盖巾。   “这么大,什么东西?”几何探手取下遮盖,那巾色殷鲜,一触手竟光软无比,“好滑!”她先惊叹了一声。   巾滑宝现。几何、秦二、木香、戴府在场的小厮……全都愣住了。   如皓月之光,盖天下之宝——郑一官送给她的嫁妆,竟是一颗硕大无比的夜明珠!   秦二擦了擦眼,又狠狠掐了自己一下。“夫、夫人……舅老……爷,好大的手笔……”   几何被震撼得好半晌才回过神来。她颤抖着伸出手,触摸上去——沁凉荧润,碧绿润泽,通明辉焕,光彩动摇。饶是她再没见识,也知此物必价值连城。珠底座还有书信一封,几何狂喜,忙拆来阅之。信中笔迹繁杂,竟是众兄弟一人一句拼凑而成。   这群海盗果不按常理办事,恭贺新禧之类的话不多,竟全都是“妹夫若待你不好,哥哥们杀到北京,绑他喂鱼”之流的玩笑话,她一个个看来,想起那群豪爽的兄弟,眼眶微微有些湿润……   信笺的最末,是郑一官龙飞凤舞的两行字: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万事小心,玩够了回家。”   她心头一热,几欲落泪。   秦二及众小厮得了默许,围拢上前,一个个激动万分地摸了过去,夜明珠已是传说中的宝贝了,更别说比西瓜还要大的夜明珠!简直是闻所未闻!“这不是在做梦吧!”小厮们兴奋地七嘴八舌议论开来。“回去告诉俺娘!”“这光还由绿变白啊!”“怕是宫内也没有这样的宝贝吧?”“这可比寻常嫁妆气派多了!”   “舅老爷何处高就啊?出手这么气派!”一小厮亢奋地吼了一嗓子。   几何一愣,总不能说她大哥是海盗头子吧?   “在海上,和红毛啊番邦啊做生意。”她讪笑,欲盖弥彰地比划着,“他的船队多,很多……”   “废话!”木香跳脚,狠敲了那小厮脑门一板栗,“夫人是郡主,舅老爷当然是日本王爷的王子了!‘高就’个头!不懂就好好打听打听,张口就问,纯心惹夫人难堪么!快滚一边去!”   “……小的该死,小的猪脑子!”那小厮蓦地恍然大悟,捂着头连声告饶。   “不打紧的,不知者无罪。”几何尴尬地咳了一声。木香这话说的是日本战乱经年,很多大名的不得志王子为了生计不得不下海为商——王室变身商贾,这在大明看来是很丢人的事,说不出口!问王室宗亲何处“高就”,实是打人嘴巴,极为不妥。   “今儿也晚了,都早歇着去吧。”她挥手,遣散了众人。适才幸好木香歪打正着地替她圆了谎,天杀的,她自己竟都忘记了“日本郡主”这个身份了!   “不是王府陪嫁哪有这么大的手笔啊!”“我出去说给明尚家的三得子听,谁说咱家夫人娘家没落呢,那崇明郡主也没这样的宝贝陪嫁呢!”“就是!后院那群八婆还饶舌说夫人是假郡主呢。”“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卖了!”“话说真是头一次瞧见这宝贝啊……”   秦二和小厮们渐行渐远了。   几何听着议论,一头冷汗。如今她已与魏忠贤明着有了间隙,凡事应比从前更加小心谨慎,以免落人口舌。还有,戴龙城只身入辽东,兵荒马乱不说,还带着一个令世人垂涎三尺的藏宝图……她越想越心惊,赶紧移烛案牍,提笔书信。   远离了戴龙城的初衷,她又回来为皇帝效命了。个中波折,还是自己先说个明白的好。几何略一思量,运笔如飞。只讲了自己久病初愈,吴襄功劳不少。还有圣眷优渥,王恭厂仍在她手中。如今辽东天寒地冻,总督户部工部的涂总管给辽东战士拨了一批棉衣棉靴。食君之禄,为君分忧,希望相公和她都能恪尽职守,忠君不贰。信中不宜言及其他,相信戴龙城能看的明白。   十一月初三,王恭厂女厂督又回到了皇宫大内。只不过这一次,厂督大人不再消极怠工、得过且过了。她有了强烈的事业心和责任心,敬业得有些吓人。   每一日,几何觐见完皇帝,就投身到红夷大炮等拆装研制现场。花了三日看完了王恭厂所有火器研制进程后,她大刀阔斧地开始了变法。   一切为了辽东。金人善于在冬季开始攻击,战事说来就来,她必须尽可能快地为戴龙城送去火器。   首先,停了红夷大炮的拆装研制。购来的三十几门红夷大炮足够了,时间紧迫,暂时没必要再仿制什么“无敌大将军”炮了。将这方面的人工全部转到了制造百余斤的大佛郎机炮和几十斤的小佛郎机炮上。   其次,调集人力,重点制造几斤重“万胜佛郎机铳”。方便士卒手持,每铳配九个子铳。   再次,停人不停活儿,昼夜准备相关弹药。停产葡萄弹,重点配备霰弹。开花弹同时叫停,等待新图纸方可开工。顺便生产地雷、火箭等小型火药暗器。   还有,紧急训练炮手,受训人员一天只允许休息不到两个时辰……   妄图抗命和偷懒怠工的,统统按照藐视厂督、藐视圣上的罪名处理!   命令一出,王恭厂大哗,争议甚嚣尘上。   王恭厂乃大明火药局,自天启皇帝朱由校登基后,圣眷极深,地位卓然。朱由校虽将王恭厂从兵部划归东厂管制,但却一直未设厂督,亲力亲为。这使得王恭厂远远凌驾各处,直达天听。   几何虽是御命的厂督,但毕竟是个黄毛丫头。懂什么叫火药吗?见过大炮吗?仗着皇帝宠爱就在这儿指手画脚,瞎指挥?外行领导内行,这活儿没法干了!   于是,在几个老把式的带领下,全厂罢工了……   这一切早在意料之中,几何索性召集众人,登台来了个“舌战群儒”。   ——为何废“无敌大将军”火炮而全盘使用口径小、发射炮弹威力不大的佛郎机炮?   几何答:佛郎机炮与常规火炮不同,为铁制后装滑膛炮。虽然口径小、发射开花弹威力不大,但若以发射霰弹为主,就成了守城利器——射速快,近距离杀伤力极大,杀伤面积广。主要是,佛郎机型火炮对内膛要求低,用料少,工艺简便,可以大量快速铸造。   而且,众位火药师都知道,大炮想把炮弹打出去,就要装火药,炮弹越重,火药越多。如果火药装少了,就成废弹落地了,要是装多了……炮管是个封闭空间,就会爆炸——炸膛。乱军之中,没有经过长时间培训的士兵哪里懂得这些,若是两军对阵中火炮炸了膛,岂不是自乱阵脚,自毁长城!   佛郎机炮最大的优点就是不易炸膛,对放炮士卒的技术要求低,不必长时间的训练。可以做到随训练随上阵。几十斤的小佛郎机炮可驮在马上点放,几斤重的万胜佛郎机铳可以单兵使用。在今时今刻的辽东,没有比佛郎机炮更合适应景的了。再者,又有购来的三十门原装红夷大炮,足可以应付远距离使用开花弹的需求了。   ——为何停了射程远的葡萄弹,只配备霰弹?   几何答:葡萄弹由铁或铅铸造而成,射程远,是攻城利器。但是对杀伤人而言威力不大,除非直接命中。辽东目前主要是守城,非攻城,所以,暂不必要配备此项弹药。霰弹虽然射程太近,一般不超过一里。但它由数升铅铁小丸构成,射击时可以形成弹幕,杀伤力极大,是在近身肉搏战中最大威力的弹种。再配合上射程较远,铁壳制成的开花弹,足可以应付金人攻城。至于火箭、火毬等火药暗器,更是为乱军恶战准备。   ……   “辫子攻城一般会先派遣单股骑兵骚扰,或绑上汉人探路,埋下寻常地雷难以发挥作用。本督负责绘制定时地雷图纸,三个时辰后,彭簪古到本督房内取图纸,即刻下厂制造。”   “购自红毛的红夷大炮,所用的开花弹有别于我朝所制开花弹,绝不能混用。说白了,就是红毛用信管引爆,我朝用捻子引爆。各位不必担心,本督今夜会一并将红夷开花弹图纸绘出。明日辰正,孙元化到本督房内取图纸,即刻下厂制造。”   “还有问题吗?”   ……   王恭厂众人今日才算真正领教了这位半路上位的女厂督大人。   夫人不言,言必有中。行家,竟是真正的行家!   服了,是真的服了,服得五体投地。   众人噤声,各司其职去了。   ☆、夫唱妇随   长夜原来如此短暂。几何一夜未眠,将各式图纸在规定时辰准时送出,下厂铸造。   “厂督大人神人也!”孙元化望着一张张细致精确的设计图,激动地连话音都颤了,“大人之才,完全可以可以写一本《神器谱》,著书刊作,名传千古啊!”   “本督此举为的是辽东将士。那些浮名,要它作甚?”几何揉着布满红丝的眼睛,不放心地在图纸上比划嘱咐着,“红毛的开花弹是在木制的信管内装上缓燃火药来引爆的,信管塞在铸铁弹体开口处即可。不必像我朝开花弹那般将球体凸铸一块。这些重要的改变之处还请孙师傅尽快晓谕全厂。”   “是,是,是!”孙元化捧起图纸,如获至宝。   王恭厂的变法顺利推行下去了。皇帝没有干涉,魏忠贤和东厂也没来捣乱。奏请拨付三十门红夷大炮赴宁远的条陈也被通过了,几何心里有了底,更甩开臂膀大干特干开来。这一月光景只要不陪皇帝,她便整日将自己反锁在房中,模拟着守城战况,寻求更好更新的可用火器。   这一日暖阳高照,几何绘完了改进的“一窝蜂”和“神机箭”图样,正燃了沉香,伏案休息,闭目养神,突听得院外隐隐传来了秦二大呼小叫的声音:   “夫人,夫人!!!”   几何正睡得迷迷糊糊,当下极不情愿地抬起头来,心想这管家也好生沉不住气,就算有天大的祸事,也不至于失态地满院皆知。   “夫人快开门啊!”那高亢的声音急速移近,愈加清晰。   “大人!大人他来信了!”秦二捶着门,兴奋地都带了哭腔。   几何一个激灵弹了起来,披着头发就冲了出去。她两下拽掉门闩,一把抢过秦二手中挥舞的信笺。   “没良心的,还知道来信……”她一边嘀咕着,一边小心翼翼地将封口撕开,一目十行地先略看开来。   戴龙城的回信也很简单。高第撤守山海关,关外就放任他招兵买马了。他与金人之间早晚会有一场恶战。由于大明自有金事以来从未尝过胜果,所以,这场战争非胜不可。而且,还要在所有人都不看好的前提下。辽东苦寒之地,环境恶劣,掣肘繁多,远超想象。且战马兵士皆不如金人娴熟耐冻,取胜必须依靠金人不擅长的火器。最后还有,吴襄是个打仗的好苗子,他会重用的。希望夫人努力加餐饭,勿使衣带渐宽,让为夫挂念。   几何捧着信,开心地笑了。看来吴襄到了辽东,把这边事情的始末都说了。现在戴龙城不但没生气,反还有求于她!有求于她就好!   “送信人呢?什么人,认识吗?”几何开心自得地将信收好。信笺最末的那些悄悄话,待夜里无人时再细细读来吧。   “在前厅看茶呢,自称是大人的好友,房士尨房公子。”秦二瞧她看完信表情欣喜甜蜜,更是欢喜万分,“他说等着夫人的回信呢,要马上赶回辽东。”   送信人是房士尨?几何心下更踏实了。这厢赶紧回屋,提笔写信。   心有灵犀一点通。这几日她已命王恭厂昼夜不休制作炮车,备足弹药,训练炮手。且陛下已同意将购来的三十门红夷大炮和数十门研制的小佛郎机炮统统运往宁远,不日出发。同时,她还从王恭厂请出孙元化、彭簪古等人,专程去辽东培训炮手。信笺最后,她红脸写上:   “惟愿君心似我心,不惧衣带渐宽,只盼夫唱妇随。”   天启五年冬,戴龙城郑几何二人相隔两地,不断鸿雁传书。虽不得相见,关系反而比从前更亲昵了。在一致抗金的共同目的下,二人没了隔阂,携手扶将,心心相印,互生关爱。见几何圣眷冠人气焰滔天,戴府女眷也开始主动上门走亲戚了,二奶奶杨裕环成了当仁不让的主力,几乎隔几日就寻个由头,来探望下这位赫赫有名的能压过九千岁的大明女厂督,生怕旁人不知道她和几何之间妯娌情深。   在皇帝默许,魏忠贤沉寂,涂文辅鼎力协助的大环境下,几何将王恭厂新式军火研究成果源源不断地送至辽东前线。除了各式大炮,还有地雷、火箭、火毬和足够多的火药。   时间过的很快,转眼,快过年了。   这一日例行觐见,叩拜过后,几何却发现皇帝有些异常。朱由校满面红光,背负着手,在大殿不停地走来走去。   “陛下?陛下!”她连叫了几声,皇帝才回过伸来。   “爱卿!”朱由校见她来了,竟颠颠地跑下玉阶,“快平身!你猜猜,朕有一个什么样的好消息?哈哈哈!”   几何从未见皇帝如此兴奋开怀过——两眼放光,手舞足蹈,一点帝王仪态都不见了!   “可是辽东……有了胜仗?”她莫名激动起来。   “不不不不,”朱由校一把将她提了起来,“不过也差不多!朕太开心了!朕处心积虑谋划了五年,终于皇天不负苦心人啊,朕就要成功了!朕太兴奋了,就想说与你听!”他的双手凶猛地摇着几何的肩膀。   几何被皇帝摇撼的天旋地转。好容易等着皇帝激情稍逝,她才站稳了身形,“到底是什么事让陛下如此开心啊?”她有了强烈的好奇心。   “嘿嘿,”朱由校兴奋之情溢于言表,“跟旁人说他们也听不懂,这快乐,朕只有爱卿一个人可以分享了!那就是——哈哈哈!”他刻意卖了个关子。   “陛下!”几何心像猫抓,急的跺脚了。   “朕——”朱由校骄傲地挺起胸膛,“很快就可以收服辽东了!接下来,还要开疆辟土、令四海臣服……因为朕,”他瞅着几何,得意地挑了挑眉毛。   “找到使用雷石的方子了!”   雷石?!   几何如遭雷劈,呆滞当场。   “哈哈哈!爱卿也没想到吧!”朱由校看到她这副呆鹅模样,更开心了,“朕自登基起,就派了锦衣卫去大同专程督促此事,还给这炮弹赐名‘雷神’。今日许显纯来报,大同那边终于成功了!研制的‘雷神’爆了!哈哈哈哈,威力之大,数百倍于‘无敌大将军’,朕有‘雷神’相助,何愁辽东不定,天下不定?!”   几何呆呆地望着朱由校,脑海里全都是父亲临终前的景象……   ——“那东西是个祸害。几何,切记,你以后不许碰那东西。”   ——“那我说,你复述。若是背誓,爹娘生则横尸荒野,死则永堕炼狱。”   ——“‘雷石’,确有雷公之威,其力远胜与硝火硫磺。”   ——“‘雷石’它就是个无法驯服的恶魔,若有人想无知地利用它,势必会被它吞噬!”   ——“尤其是你,日后绝对不许碰!”   “不能碰雷石!万万不可!”她失声叫了出来。   朱由校万千笑容瞬间定格在脸上,他望着几何那惊惧的面孔,一时也惶恐了。“为……什么?”   几何语噎。她总不能用父亲发誓不让她用这样的话来回答皇帝吧?“危险。”她干干地开了口,“‘雷石’的性情极难控制,稍有差错,便会……”   “这朕知道啊。”朱由校摊手,“否则也不会费了这么多年来研究它。爱卿还知道什么?”   “‘雷石’……”几何哪知道什么,她拼命搜刮着回忆,可一句有用的话也挤不出来。   “‘雷神’大同已经试验过多次了,感觉没有什么危险才报与朕听。”朱由校以为她有话难以启齿,“再者,从万历十四年起,朝廷就开始研究‘雷石’了,也没听闻有什么异样啊。”   “爱卿是不放心吧?有空朕让爱卿去大同瞧瞧,”朱由校继续轻言宽慰着,“或者过了年,朕就让许显纯把‘雷神’运来,就放在王恭厂,让你先研究把关!”   几何的右眼皮蓦然跳了起来。不行,旁的都可以,就是雷石不能碰!她发过毒誓的!她一个激灵直了腰板,扑通一声,僵直跪下了!   “臣叩请陛下……万万不可将‘雷石’运入京城!”几何肃了脸色,一个响头磕了下去,“那‘雷石’绝非一般的硝火硫磺,性情古怪,反复无常。大同那边一次的成功,并不代表日后就可以放手使用,若是失控,它的危害是难以估量的!”   “可是……”朱由校难以置信地瞥了她一眼,缓缓低声加上了一句,“你爹也研究过雷石吧?不也没事吗?”   几何僵直当场,哑口无言。   她无法回答皇帝的疑问,也无法反驳皇帝的言语,都怪爹,当初怎么只说了不许碰却没说原因呢!也怪自己,没心追问一二……怎么办,这下怎么办?   ——“爹做事时自然是有分寸,但其他人……总之你记住就是了,‘雷石’它就是个无法驯服的恶魔,若有人想无知地利用它,势必会被它吞噬!”   她越想心绪越乱,越想头脑越繁杂……   “爱卿?爱卿……”朱由校唤了几声才将她唤回神来,他凝视着她,眸光中充满了疑惑,“朕……发现你自从受难之后,经常走神。爱卿,你……有什么事吗?”   几何心下一颤,皇帝的潜台词是指她自从被金人掠走后性情与往常不一样了!天啊,这是大忌!今日之言若是让魏忠贤知道了,还不得咬住大做文章!本就该过堂的三司会审……   “没有!”她赶紧改了口,“京城重地,天子脚下,臣心中念及陛下及朝廷安危,万不敢放任不可控的‘雷石’入京!臣适才反映迟钝,许是因为这几日熬夜画图纸,画的有些木讷了……”   “爱卿如此谨慎,也是对的。”朱由校叹了口气,默默点了点头。“朕听说你这几日不眠不休……辽东备战重要,你的身体更重要。朕听说你爱喝冰糖血燕粥,就让尚食局给多备了些,已送到府上了。”   几何心下一惭,忙叩首谢恩。   “朕知道……你夫君去了辽东。”朱由校单手将她扶起,“戴卿家能不计生死,守土护疆,实乃大明的忠臣。”   几何惭愧更多,面红耳赤,不敢抬头。   “日后有关辽东的奏折舆情,朕会让司礼监抄送王恭厂一份。”朱由校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朕知你牵挂着……”   几何坐轿出宫,惴惴不安。   “厂督可是回王恭厂?”轿夫照例上前请示。   “不,”几何觉得心里好乱,迫切地需要一个人来帮着梳理一下。“去涂府!不……”她又蓦然改了主意,“回府。”   年节降至,街头人山人海,仿佛不买点东西,就不像过年似的。轿子在拥挤的人潮中穿行着,几何烦闷地翻着轿帘,惶恐不已。   父亲临终前不允许她做的事,她都逐一做了。面圣,制造火炮,主管王恭厂,如今“雷石”又出现了……父亲的雷石手稿虽然被焚毁了,但她都清晰记得呢。哦不!她发过毒誓的,她不能碰雷石!她绝不能让父亲九泉之下不得安宁,使父母的灵魂永堕炼狱!她要想尽一切办法,阻止皇帝再关注“雷石”!   “来人,”她高声吩咐开来,“请涂总管有空过府一叙。”   涂文辅听得几何急请,放下手中公事,快马加鞭赶来。几何见面也无虚套寒暄,当下急急屏退左右,直接开门见山:“涂总管可知雷石之事?”   “雷石?”涂文辅有些发愣。“哪两个字?什么东西?”   几何有些失望,用手在条案上比划一番,“那万历八年,大同府的那场瘟疫呢?”   “这个知道。此后大同府还连有六年的地震,灾情惨烈,百姓几乎阖府而亡。”涂文辅不愧是内相。   “唉,”几何深深叹了口气。“我爹说……‘雷石’就是罪魁祸首。绝不让我碰它。”   “发生什么事了?”涂文辅听的稀里糊涂,不住蹙眉。   “陛下今日召见,告诉我,他已将雷石用于火药,制成了‘雷神’弹,”几何扶额,“年后还要运来京城……我劝阻过陛下了,但……那论断只是我爹的猜测,我无法跟陛下直说!”   “那……”涂文辅迟疑,“神翁不让你碰的原因?”   “问题就是:我爹临终前,虽说不让我碰那东西,但也没说原因!”几何有气无力地叹息着,“怎么办?陛下正在兴头上,非做不可,我怎么阻止他呢?”   “那……”涂文辅沉思半晌,“关于‘雷石’和大同瘟疫,神翁还说过什么?”   “‘雷石’就是个无法驯服的恶魔,若有人想无知地利用它,势必会被它吞噬,”几何都快倒背如流了,“‘雷石’确有雷公之威,其力远胜与硝火硫磺;‘雷石’是个祸害……哦,还有——‘那场瘟疫太奇怪了,竟没存下一个活口,且死者的尸首都是浮肿的。’”   “浮肿?”涂文辅敏锐地扑捉到了关键词,“难道……雷石能令人浮肿而亡?”   ☆、李代桃僵   几何头脑飞快闪过一星火花,但瞬间又灭掉了。   “可是我爹好好的啊,”她不住摇头,“他研究了数载雷石,即没意外爆炸过也没浮肿,陛下也拿这事儿来反问我,我无言以对啊……”   “那可能是神翁技高一筹,能更好地控制雷石?”涂文辅拧着眉头搭话。   “唉,”几何想的头痛,“总之都是些捕风捉影的事儿,皇上现在兴头高得很,这样说是没用的。”   “别担心了,”涂文辅递过一只手,轻轻拍着她的肩膀,“离年后还有段时日,总会想到办法的。”   “不行,我必须要阻止陛下。”几何喃喃。“哦……对了!”她突然有了主意,“你认识许显纯吗?锦衣卫那个许显纯?”   “锦衣卫北镇抚司许显纯?”涂文辅哑然失笑,“认得,他有心依附咱家,一直在暗送秋波呢。”   “那就好。”几何将心放下一半,“听陛下说,‘雷神’一事就是锦衣卫通报上来的。这个许显纯就是总管此事的。只要他说‘雷神’还有隐患不能进京……”   “这,”涂文辅艰难地咬牙,“这可是欺君。”   “那……”几何沉思片刻,心思一转,“就跟他说,是我说的,雷石的性子还未明确,出一点差池半个北京城就没了,劝他为了自己的身家性命,还是不要贸然运‘雷神’进京了,在大同多试验几年再说吧。”   “也只能用这样的法子了,出了差池灭他九族都不够。先唬着他,慢慢拖延吧。”涂文辅颔首,好生安抚开来,“这件事交由咱家来办。你就好好忙王恭厂的事,别担心这么多了。”   “谢谢……”几何心下一暖,很是感激,“我……还有事情想请涂总管帮忙。您方不方便派人去大同,看看……当地有没有人浮肿。还有上海县的……”   几何还未将话说完,就听得门外传来秦二的低呼声。   “夫人……信王爷派人送东西来了。”   几何面上一烧,“他来凑什么热闹……”   涂文辅淡笑起身,抬手指了下屏风。几何心领神会,赶紧吩咐,“让人进来吧。”   一老头入房长揖见礼,“见过厂督大人。”   “免礼,”几何苦笑,来人不称她夫人而直呼厂督,定是受了信王的特殊提点。   “我们王爷前儿个得了一件上好的雪狐披风,让齐宝斋给镶了和田的玉牌和合浦的珠子。”老头回头一招手,一小厮捧着一狐裘上前。“王爷说北地不比南方,厂督穿的多些才能御寒。”   堂堂王府送礼上门,实在是却之不恭,几何只得勉强收下,“请代本督谢王爷赏赐。”   “还有……”老头笑眯眯地从怀里掏出一折子,“昨夜落雪,王爷新做了一首曲子,名为《梧桐吟》,特送于厂督,请厂督赏析,日后也好切磋一二。”   “曲子?”几何头顿时有两个大,她打小长于硝火硫磺堆里,哪通什么音律?可当下也只能含笑接过。   来客退散,涂文辅自屏风后走出,见几何专注地盯着手中折子,不禁玩笑开来,“久闻信王爷乃京城第一大才子,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今日百闻不如一见,新谱之曲竟把夫人都震服了。”   “什么啊,”几何苦笑,“它们认得我,我可不认得它们!这些东西,涂总管懂么?”她大方将折子递出。   涂文辅接过曲谱,略略一扫,竟以口为琴,吹奏起来。   几何瞧的是目瞪口呆,这堂堂御马监大总管不仅精通音律,还会此等伎巧,张口模仿乐器之声,几可乱真!   “凤凰择梧桐而栖,信王此曲颇有深意啊。”涂文辅吹奏完毕,合卷而笑。   “信王爷看中的,不过是我从我爹娘那儿学到的本事罢了。信王爷他……”几何有心将事情全盘托出,又恐当下说的太直白惹得涂文辅反目,毕竟把他也算计其中,将来真相大白,信王恨之入骨的少不了他。“竟敢寓意凤凰,也不怕人参他有不臣之心么……”她半路将话语拐了个弯,涂文辅不能失,他有大用。   说来,信王的《梧桐吟》倒提醒了几何一件事:她必须抽空去瞧瞧那个顾卿怜了。当日随口在皇帝耳边编造了一则故事,竟忘记善后了!   自打成亲、遭劫、回京……一晃几个月过去了,也不知那顾卿怜在春香馆近况如何,接客未有是死是活呢?若是容貌受损了,接客了,自戕了……几何一个冷战,她这犯君之罪,就坐定了!事情宜快不宜迟,几何心头突生惶恐,当下三言两语寻机送走了涂文辅。   几何随手披上狐裘,叫上秦二,便匆匆向春香馆行去。   临近大年,是春香馆较为清闲的日子。老鸨正穿了金钱鼠坎肩,抱着手炉,磕着烟袋,吆喝着小厮和龟公们打扫外庭。一个不仔细,眼风不慎瞥见了几何……当即吓的手炉咣当落地,整个人似灵魂出窍般,脸苍白的比擦了石灰粉还白。   “夫……夫人!”老鸨连滚带爬地从台阶上迎了下来。“哎呦!我说我这阵子左眼皮尽跳啊,原来是香风把您给吹来了!”   “是么?”几何在外不愿和她过多接触,当下将肩膀一避,冷言说道,“前面带路。”   “是,是!”那老鸨舞之蹈之,面容灿烂的如一朵菊花般,“大人可好久没来了!夫人这厢是……”   “本督不是来找大人的。”几何入了门,示意左右回避。“那个……顾卿怜,”她压低了声音,“她还在吗?”   “在,在。”老鸨也将声音压低了,“自从您老人家吩咐过了,谁敢捧她的场!”她将眉毛一挑,笑的得意之极,“婆子我没让她接客,也没让她闲着,就安排在后院倒泔水,刷马桶!省的四处狐媚,惹得夫人不开心,我们也跟着不痛快……”   几何听罢心底一寒,刷马桶?当年焚香吟对的大家闺秀,竟落此境遇!“带我去见她。”她轻咳一声,打断了老鸨的鼓噪。   绕过春香馆后院,穿过一道道低矮残破的园门,几何在一堆臭气熏天的马桶边,见到一个蹒跚劳作的缁色背影。   “此地污浊不堪,难迎玉驾,夫人您还是在廊那边等着,婆子给您唤她来。”老鸨察言观色的本领自是一流。   几何蹙眉颔首,退回长廊。   不多时,顾卿怜翩然而至。“见过戴夫人。”向人福了一福,吐字宛若金玉。   几何定睛瞧来,那顾卿怜虽有消瘦,但下巴一尖,却更添了几分俏丽姿色。体态温润匀称,举止落落大方,真是蓬头垢面不掩天姿国色,粗布麻衣难遮优雅风华。   “你受苦了,”几何有些尴尬,慢慢斟酌着话语,“没想到老鸨会……”   “夫人不必介怀,”顾卿怜淡笑着拢了拢耳边碎发,天然之中一种形容不出的风流意态,“春香馆里是不养闲人的。说来,卿怜还是感谢大人和夫人的。这样的地方虽外表污浊,但心室洁净,总强过前院的笙歌明丽,实为污浊不堪。”   几何干笑,琢磨那事该如何说起。“你……心里喜欢的,”她迟疑地开了腔,“到底是信王爷,还是龙城?”   顾卿怜哑然失笑,“夫人,都是些前尘往事了,卿怜喜欢过谁,如今已经不重要了。”   “不说出来,怎知不能再续前缘?”几何悄然试探。   “那夫人想听卿怜说是大人么?”顾卿怜睫毛一垂,嘴角微微一斜。   “明白了,当初你若是心仪龙城,早就过门了。”几何叹了一口气。“一定是王爷。王爷他一直推说非那位神秘心上人不娶,回绝了京城所有保媒之人……”   “夫人既知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又何必硬来拂乱卿怜已死的一颗春心呢……夫人,”顾卿怜又福了一福,“卿怜还有很多活计要做,还请夫人怜悯,直抒胸臆,让卿怜早去赶工为好。”   “那些活不用干了。我想接你出去,住在我府上。”几何安慰地笑了笑。   “出去?”顾卿怜一怔,差点笑出声来,“夫人莫不是在讲笑话逗我开心?卿怜已经是罪人身份,板上钉钉的贱籍,没有皇上的旨意,无论生死,是永远也跨不出这个门的。   “我既能说,自然是能请了圣旨。”几何气定神闲地说着,“只是想问下顾小姐,还似从前那般仰慕信王爷吗?”   顾卿怜难以置信地望着几何,美丽的睫毛眨了又眨,在确定几何不像是在开玩笑的时候,她捂着胸口,颤抖地出了声,“这样……天大的恩情,夫人打算让卿怜以何为报?”   几何语噎,她还未想到这一点。若说真的没有所图,恐怕谁也不会相信的。“你先回答我刚才的问题。”她决定能拖一会儿是一会儿,看能想出什么要求来。   “王爷与卿怜云泥有别。就算卿怜再有仰慕之心,哪里敢奢求一二。”顾卿怜寂寂垂首。   “你仰慕王爷,京城人尽皆知。王爷不可能不知道。顾小姐通音律,擅丹青,端庄貌美,知书达理,王爷怎会不心动?可彼时朝堂时局纷繁复杂,王爷并不想与朝中官员有任何联系。尤其是你爹,不仅是东林党人,还是叶首辅的弟子。王爷一心韬光养晦,掩饰锋芒,怎会跳出来娶这样一个朝廷命官的女儿?”几何慢慢将事情向自己想要的方向引导着,“如果我猜的没错,王爷自觉不能娶你,便授意相公追求于你。可小姐眼中已有了龙章凤姿的天潢贵胄,怎瞧的上铜臭世俗的商贾之子?至于后来的以讹传讹,两府拜帖商谈婚嫁大事,就不是小姐能左右的了的事了。不过,小姐能想出‘不得纳妾’的计策,以四两拨千斤,令我好生佩服。只是,若无东林党人横遭祸端,顾小姐打算一直等王爷到老么?”   “夫人倒真是旁观者清。”顾卿怜惨淡地笑了,“卿怜一颗芳心已付,便不会另予他人。我必会等王爷的,直到……油尽灯枯。”   几何心内震撼,没想到这小女子柔弱的身躯里,有着如此坚定狠绝的心意。“顾小姐,当初王爷就算娶不得你,也不代表王爷对你无情啊。你想,东林党人倒台,你下春香馆,龙城不计代价出头护你,可能只是他自己的意思吗?他有这么大的胆量和能力吗?”   顾卿怜眼中星光一闪,有了些许生机。   “你与王爷的事,我已面禀皇上。陛下仁厚,特有口谕,从此顾卿怜已死,你就是扬州秀女田秀英。”几何松了口气,心情也开朗了起来,“入信王府前就暂住到我府上吧,正巧我一人过年,也寂寞的慌。咱们还能共处好一段时日呢,其他事住下我再慢慢给你讲来。”   顾卿怜颔首施礼,美目波光游动,“那多谢夫人了……”眼风浮掠间,却突然停在了几何的胸口,   微微一愣。   几何被她的表现弄糊涂了,赶紧低头望去。   胸口正是狐裘系带玉牌子垂处。她见顾卿怜望的专注,不由拿起来细细看了起来。   ——几个柿子,几个桃子。无他。   说来,这狐裘送来她还没来得及瞧上一眼呢,一着急,抓来就穿了。   “若是卿怜没有猜错,这狐裘,是信王爷送夫人的吧?”顾卿怜望着几何手中的玉牌子,喃喃低语。   “嗯?”几何被吓了一跳。她仔细打量了这狐裘一番,没什么异样,就是一件很寻常的狐裘啊!难道,镶嵌的这些珠子、玉牌子有什么异样?   “这玉牌子上的图案乃王爷最爱,王爷曾说,若寻到他心头所爱之人,便会亲手雕刻送之。如今送给夫人……”顾卿怜艰涩地咬着嘴唇,“恐怕,王爷已寻到了当年之人,情有所属了吧。”   “不会吧!”几何上下翻着那玉牌子,目瞪口呆,难以置信,“这图案很普遍吧!我看好多地方都有啊,怎么成信王爷专属了?”   “夫人有所不知,”顾卿怜淡淡地弯了嘴角,“这图案是很常见,柿子为‘诸事’,桃其形如心,表示诸事遂心,诸多事情都会称心如意。可是王爷亲手刻的,柿与桃的数量便皆会为五个。一是因为王爷排行为五,二是……收吾心者,事事皆上吾心。”   ☆、以诚相待   几何面上一烧,甚是心虚。可现在还不是告诉顾卿怜李代桃僵实情的时候,这小妮子对信王用情那么深,一旦知道是做了替代品……   “这狐裘确是信王爷今儿才送来的,我着急出门,随手给披上了,还未仔细看。”几何大咧咧地打着哈哈。就那么几个柿子几个桃的,能分析出什么名堂?“顾小姐也太敏感了,哪有这么些说道?顾小姐乃朝廷命官之女,大家闺秀,又如此识大体,明大局,怎会相信有鸿鹄之志的王爷能动了儿女私情?这些,不过是笼络属下的手段罢了。退一万步讲,我是陛下亲封的诰命夫人,王爷再如何,也不会冒天下之大不韪,公然夺人之妻吧!”   “也许是吧。”顾卿怜苦笑,但目光却始终未离开玉牌。“怕就怕……”她的声音很低,很低。仿佛微风拂过,就没了痕迹,“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对了,年后陛下就会把你赐给王爷,”几何干笑一声,赶紧支开了话题,“因为你无法露面参加宫里的秀女大选,就只能先封侧妃了,如此委屈你了。”   “夫人万万不要说这样的话,”顾卿怜秋波一转,眉敛湘烟,“卿怜能离开这里,就是再世为人了。更别说还能侍奉王爷。名字,名分都不重要。顾卿怜如何,田秀英又如何;侍妾又如何,奴婢又如何?我只有一颗对王爷的心,是永远不会变的。”   “这样再好不过了。”几何迎风紧了紧裘袍,顾卿怜人好端端的就行,其他事日后再解释吧,“我们回府吧。”   顾卿怜乃日后的信王侧妃,安排侍奉绝不能马虎。几何命秦二将西院扫了出来,大小用具一概换新,衣裳首饰全部重置,又拨了几个嘴紧的丫头婆子伺候着。秦二不明就里,唯唯应诺。   安顿好顾卿怜,几何就将信王送来的曲谱和狐裘全送了过去。顾卿怜接了曲谱,却百般推辞狐裘。理由是,那是王爷送给几何的,不能夺人之美。   几何心内咯噔,当下也只好顺着说是信王谱的曲子,送来切磋。关于真相的话,又一次咽下去了。   说来,那顾卿怜与信王倒真是伯牙子期,她抚琴吹笛皆精,还能在信王的曲谱上修改一二。几何听她讲解如何修正曲调音阶,那一串的宫商角徵羽,就像听波斯文天书一般。   许是见有了回应,遇了知音,信王这几日似来了灵感,谱好的曲子一篇连着一篇往戴府送,几何初还打开瞄上几眼,后来索性囫囵个转包给了顾卿怜,反正自己也瞧不懂。   这一日阴霾密布,大雪封门,几何乘轿打王恭厂回返,已至黄昏时分。她捂着暖炉,狼吞虎咽地用过晚餐,就听着一旁侍奉的秦二悄声禀告,西院那位姑奶奶有请。而且,多晚都等着。   几何一惊,“她没说什么事?”   “没有。”秦二摇头,“好像是跟王爷的曲子有关。送进去不久,就……”   难道信王在曲谱上写了什么?几何蓦然有些心虚。“好。我去瞧瞧她。”   秦二赶紧唤来数位小厮,在前掌灯打伞扫路。几何极不情愿自温暖再次踏入苦寒,艰难地向西院行去。庭院里白雪皑皑,亭台楼宇皆似披上一层轻纱。渐渐的,刺骨的风又起了,雪花铺天盖地弥漫开来,穿越前人肩踵间隙,扑面砸来。几何好一个踉跄,模糊了双眼。想晋江从未下过雪,来京城之后,也是第一次经历如此大雪。此时此刻,断无‘风拂玉树’、‘雪裹琼苞’的雅兴,只觉那寒风刁钻刻薄,无孔不入,□在外的肌肤恨不得全部萎靡缩避回来。   好容易挪步到了顾卿怜居住处,几何恨不得把所有的火炉都抱到身边。“秀英姐有何事?”她人前皆换了如此称呼。   顾卿怜示意她将左右退下,才缓缓启齿,将雪夜相邀的原因道出。   “戴夫人的大恩大德秀英永生不忘。”顾卿怜垂眉敛目,后退一步,屈膝下拜,“天荒地老,不敢忘却。还请夫人告于我实情,秀英日后也好便宜处事,为夫人尽心。”   “何来此言?”几何惊诧万分。   顾卿怜也无二话,素手纤纤将身旁一摞信笺奉上。几何移目望去,之间雅致的信封中央数个龙飞凤舞的大字——“秀英雅正。”   “这个‘秀英’定不会是我,”顾卿怜惨笑,“如果我没猜错,王爷指的是……夫人吧?前阵子,市井有谣言说,夫人神游塞北……田秀英这个名字,其实是为夫人您准备的吧?这件事,牵扯到陛下,王爷,夫人,还有我。其实,此番能脱离苦海,秀英的命都是夫人的,死不足惜,只是,还望夫人能将实情告之,让秀英行的明白。”   窗外雪意渐浓,光影扑簌。几何在心内叹息一声,该面对的总要面对,逃避不了。   “那是个误会,一言难尽。”她朝手心呵了口气,寂寂缩到了圈椅上,“我也没想着总是瞒着你,一直想找个合适的机会,将这一切告之你。陛下那边没问题,扬州秀女田秀英实为顾大章之女顾卿怜,将赐婚信王殿下。可是……”   “如今你也看到了,我乃大明王恭厂厂督,山东承宣布政使司右参政从二品的诰命夫人,怎会是扬州秀女田秀英呢?”几何毫无准备,只能想到哪里说哪里,“你那么聪明,我就同你直说了吧。王爷可能不喜欢陛下的这个安排,你要做好心理准备。不过,王爷怨恨的人是我,又不是你。王府的日子长着呢,能不能收服王爷的心,看你自己的了……”   “夫人能以诚相待,秀英感激涕零。”顾卿怜听罢仍不起,面色依旧静穆凝重,“秀英相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只是,秀英斗胆问一句,王爷是真心喜欢夫人您的吧?”   “顾小姐以为呢?”几何不住苦笑,这妮子还是放心不下这个,三言两语又转到这儿了,“我粗人一个,书又没读过几本,不通音律也不懂丹青,可谓是女人该会的事儿我一件都不会!如今咱们也不怕打开天窗说亮话,若不是因为我得了我爹娘真传,王爷会如此青睐有加吗?若我现在失了记忆,没了用处,你觉得,王爷还会这般费心讨好于我吗?”   顾卿怜一滞,好似有些入心。   “可是夫人……”顾卿怜那厢还是有心思未了,辗转峨眉间,言语幽幽,“若是有一天,有一个人……倾尽天下来讨你欢心,你会如何?会被他感动么,会变心吗?”   “和你一样。”几何这次根本就没有思考,张口就答,“我的心已经给了夫君,也绝不会另付他人。不管那人是达官贵人也好,丞相王爷也好,就算是十世善人,皇帝陛下生了此意,我也绝不会变的。”   顾卿怜无声地笑了,簌簌站起身来,“夫人,秀英明白了。秀英还有最后一个疑问。”   “说吧。全说出来。”几何长吁一口气,心底有了前所未有的敞亮。   “您让我……替您嫁给信王爷,还有陛下的默许。”顾卿怜轻声慢语,字斟句酌,“这样的好事,从京里随便找一位千金小姐来都会答应,为何……单单选中了我?还有,夫人需要秀英做什么?”   “选中你,没有原因。真就是这样,信不信由你。”几何笑着摇头,将那些曲谱轻轻地、郑重地整理好。“至于想要你做什么?田小姐……这日后你若能得了王爷的宠爱,是一番境地;你若不能,又是另一番境地。呵,所以这类话,还是等到你有能力问我的时候,再谈吧。”   “戴夫人当为女中翘楚,秀英受教。”顾卿怜心防尽散,俯首称是,“还请戴夫人放心。秀英相信,会有那么一天的。”   两人相视而笑,云淡风轻。   事情挑明了,二女的关系反而更好了。日后再见面,也少了公事般的称谓。加上年龄相仿,又有旧情可谈,一时间便以姊妹相称,好不融洽。   临近年关,朝中杂事也少了许多。几何平素皇宫、王恭厂、戴府三点一线的忙活,只需记住见到信王要躲开,有事就埋首火药堆里,没事就听听顾卿怜弹琴,这日子过的,若是戴龙城也在身边,真真是天堂般的享受了。   王恭厂在厂督的监督下,昼夜不休地制造炮车、研制弹药。几何留了心眼,自己单独制作给戴龙城那把遂发手铳的补给弹药。她不想让遂发手铳这样小巧精密的杀伤工具在大明流传开来。用父亲的话说,将来这些枪口若对着自己,真是哭都来不及了。   大年二十九,几何钻在后院的柴火房里,专心致志地捏制遂发手铳弹药丸。远处香风隐隐,环佩叮当,是顾卿怜走了过来。   “天!几何,”顾卿怜瞧见几何那副模样,脸黑手黑,衣服更黑,不仅花容失色,尖叫出声,“你怎么弄成这副模样!瞧啊,哪有个女孩子的模样……”   “怕什么,相公又不在家。”几何大咧咧地用脏兮兮的衣袖擦了擦脸,“火药堆里干净不了,再说了,我弄那么漂亮给谁看啊?”   “唉。”顾卿怜感同身受地叹了口气,提着裙袂,蹑脚在硝磺间穿过,“自伯之东,首如飞蓬,岂无膏沐,谁适为容。”   “什么意思?”几何不比天启皇帝多读几本书,也算个半文盲。一听到这些文绉绉的诗篇,脑袋一时就有两个大。   “《毛诗》中的,”顾卿怜轻轻笑了,“说的不正是你么,自夫君东征后,头发如乱草般,是没有洗浴的香膏么?不,是因为……打扮漂亮了给谁看呢?”   “说的真好。”几何咂摸半晌,感慨起来,“毛诗中这人真有才,写诗写的真好。”   顾卿怜一怔,脸瞬间憋的通红。“傻妮子,我说的是诗三百中的《卫风伯兮》,你满脑子都是这些劳什子,哪儿跟哪儿啊?!”她吃吃地用一只兰花指指着几何,笑的都快岔气了。   几何莫名其妙地望着顾卿怜,慢慢也反应了过来,不好意思地笑了。   “夫人!”又是秦二高亢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几何早熟悉了这样的套路,定是又有了什么好事。   “夫人,大人又来信了!”秦二兴奋地跃上台阶,双手将信笺奉上。   几何欣喜万分,双手迅速在衣服上摸了两把,在顾卿怜大惊小怪声中撕开信就读了起来。   戴龙城说,军火收悉。他在辽东已抓紧时间训练炮手,操练军队。且如今驻守辽东的将军多为燕雀门部属他的亲信,如袁崇焕、满桂、祖大寿、吴襄等。军士也皆为招募来的守土有责的热血汉子。有涂总管的鼎力支持,目前宁远的衣食供给一应俱全。可谓地利人和,夫人大可放心。另接到金国探子密报,贼首努尔哈赤将在正月十五左右举兵来犯。届时家书受阻,不必挂念。   几何惊呼一声,心悸不已!虽然早知明金战事不可避免,但这一切真要来临,还是心惊胆战,手脚冰凉!她浑浑噩噩地回房,提起笔,只觉毫尖颤抖,竟不知如何下笔。苦思半晌,才胡乱写下若城墙为“凹”形,火药施展威力最大之类的话语。有关胜负之事绝不敢写,置喙无益,反给人徒增压力。至于私房话,只在最后写上了新学会的毛诗——“自伯之东,首如飞蓬,岂无膏沐,谁适为容。”   几何封了信,回身寻了一大包裹貂裘锦帽腊肠肉脯,她最担心的是戴龙城报喜不报忧,想辽东天寒地冻的,就算有户部补给,怎会有什么像样的过年东西?   可房士尨坚决推辞了,“戴大人说了,他什么也不缺,带回夫人的书信即可。”   “那……这个烦请务必带给龙城,”几何争辩无果,只得将封好的遂发手铳弹药递上,“告诉他,我等他回来。”   房士尨拱手,潇洒地离去了。几何的视线渐渐模糊了,楼外的白雪慢慢晕成了一片。在那绛色身影转过曲径时,她终于坚持不住,掩面大哭起来。   ☆、宁远大捷   天启六年的除夕,几何过的是魂不守舍,食不甘味。没事就登高眺望着东北方向,虽然兵部将有关辽东的奏章同时抄报王恭厂,但几何还是不放心,一日能派八拨人去涂文辅处打听辽东动态。   新年贺节的名刺,都是顾卿怜强拉着她写成的。   京城贺年,有头脸的府第皆使用佣仆持名刺代往。戴龙城和几何如今已算是风光开牙立府的人,这样的事情绝少不了。几何的字体着实令人难以模仿,不得不亲力亲为,低头写名刺写到手发酸。   “不求见面惟通谒,名纸朝来满敝庐。我亦随人投数纸,世情嫌简不嫌虚。”顾卿怜一边给打着下手,一边巧笑感慨着。   几何恨她闲的幸灾乐祸,当下将信王府的名刺刻意扒拉了出来,想寻几句来生事说道一番。可抬眼望去,名刺上寥寥数语竟一个字也没认出来,看着就像一群发狂的草棍子乱舞,“反正王爷也不曾见过我的字迹,这个就你回吧。”几何郁闷地罢了手。   顾卿怜如获至宝地接过名刺,细细看完,嘴角含了一抹若有若无的浅淡笑意。当下研磨涮笔,另取空册,不紧不慢地回复开来。   几何斜眼睨去,见那顾卿怜竟画出了一堆她看不懂的图样!远看为花,近看为字,花中有字,字里藏花,“这是什么?”她禁不住开口问了。   “梅花篆。”顾卿怜已经熟悉几何肚子里墨水的深浅了,“好看吧?来,我教你。王爷用的是狂草,女孩子不好学,梅花篆倒是打发时间的好法子。”   几何被顾卿怜半扶半抢地拖了过去,手扶着手,教习了开来。“这是‘君’字,‘逆锋起笔、中锋行笔、回锋收笔’是梅花篆体书写的要决。对……这样写才漂亮。”   几何满头是汗地写了两个字,就死活不干了。要学会太慢了!看来她着实做不了风雅事,还是死了心的好。练琴背不得曲谱,修不得指法;写字耐不得寂寞,沉不下心绪……还是火药堆里有趣,几刻钟就能做出个小鞭放放,‘乒乓’,还能听个声响。   顾卿怜叹气,也不强求,自行写去。   “这两个人倒真是相配。梅花篆对狂草。谁知,就不会鸾凤和鸣呢?”几何望着天,默默叹气。心下不自觉地又想起远在辽东的戴龙城,更烦乱了。   大年初一,作为钦封的诰命夫人,几何早早就要去宫里拜谒皇后,还要去拜太妃、拜皇贵妃、慧妃、裕妃、纯妃、良妃……还有大长公主、二长公主……还有奉圣夫人一干人等……好容易熬到女官说出“履端之庆,与夫人等共之”的结束语,几何趁着礼毕鼓乐吵杂,赶紧溜出宫来。   过年是皇帝一年中最累的一天,更是宫里太监最辛苦的时日。几何知道身为御马监大总管的涂文辅一定□乏术,也没时间应付她查询辽东消息,便锤着僵直的腰身,打道回府休息。   几何刚进府门,就远远瞧见府里人头攒动,婆子丫鬟小厮们围聚在一起,欢腾鼓噪着,不知在瞧什么热闹。几何心下称奇,吩咐轿夫勿要声张,当下以貂帽蔽脸,悄悄钻了进去。   只见院子正中摆放一大木桌,桌上有一敞口大铁壶。壶口处插着、木桌上下散布着许多金箭,原来,满院子人是在玩年节的投壶游戏。   此刻正在投壶的是管家秦二,只见他站在距桌子十几步远的地方,神态浮夸,自信满满。一手持金箭,另一手正招呼着旁人为他喝彩。   “斜插花!”人群中不知有谁吆喝了一句。   秦二把眼一闭,根本不屑瞄准,随手一扔,一箭飞出,斜着就□了壶口。   “杨妃睡!”又有人接着鼓噪。   秦二高声应喝,活动了几下臂膀,向空颠了几下,金箭平着落进了壶底。   全场热烈欢呼,几何也颔首不已,这个秦二,还没看出,倒有点歪才。   “好事成双!下面谁来?”秦二做到了有求必应,一时间洋洋得意,“要是没有人上,这彩头可就是我的了!”   “我来!”一个脆生生的声音冒了出来。   几何定睛一看,应答者竟是顾卿怜。只见那顾卿怜换了年节靓妆,明装丽服,珠翠满头,更显得芳华绝代。   “哎呦田小姐,您……”秦二有些踟蹰,很怕折了这位尊驾的面子。   “怕什么?”顾卿怜不以为然,“大家都试一下嘛,有准头就喝彩,没准头就笑笑,过年不就是图个乐子么。大家放开了喊!”   “雁衔芦!”众人先喊了个简单的。   顾卿怜摇头,学着秦二,闭目将串上肉丸子的金箭扔到了铁壶口中。“太没劲了,”她冲着人群大喊着,“放开胆子,叫个难的!你们就不想看看真正的高手本事吗?”   大家没想到这位千金小姐也有如此豪迈的一面,一时间群情亢奋!几何也被这欢乐气氛所感染,跟着大家一起起哄开来,“隔山跳!隔山跳!!”   “隔山跳”乃是投壶中最高难的动作。要求投壶者背对铁壶投掷金箭,投壶者需向后仰天斜倚,双脚却仍牢牢钉在地上。讲究的是起落快、身形直,所谓“足如铸铁、身挺似板、斜起若桥。”只有练过铁板桥功夫的人才敢接招。   “好!”顾卿怜很爽快地答应了。   只见她背对铁壶,迅速仰弯腰肢,手起箭发,金箭在半空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准准地从头上飞进铁壶口中!   所有人都惊呆了。几何更是惊愕地呆滞了——这个顾卿怜,还有什么是她所不会的呢!   这姿态不似少林铁板桥,更有观赏的美感,可见这顾卿怜若跳起舞来应有相当高的水准。这样一个琴棋书画,唱舞绣纺样样精通的大家闺秀,这样一个表面冷若冰霜高贵傲慢的官家小姐,内里豪爽大方沉稳大气的美丽女孩……戴龙城当初去顾府提亲,怕也不全是因信王的安排吧……   “田小姐神人也!”秦二领着众人欢呼。“还有没有人来挑战!没有吗?今年的彩头就是田小姐的了!”   “慢着!”几何脱口而出。在众人惊愕的眼神中,她摘掉了锦帽,步入了中场。   “我来挑战下,可以么?”她笑的宛若春风,但心里早就是醋海扬波。   “夫人?”秦二赶紧滚了过来,满脸赔笑,“夫人,田小姐连‘隔山跳’都掷了……”   “哦,那‘一把莲’有人试过么?”几何不理会他话中另意。   “回夫人……有了。再说那比不得‘隔山跳’的,就算是您也弄出‘隔山跳’,这彩头也是先掷出的田小姐的。”秦二一个劲地使眼色。他生怕自家夫人无知闹了笑话,在仆从面前从此落下话柄。   “我不和你们争彩头,”几何打着哈哈,愣装听不懂他的话,“田小姐说的好,过年就是图个热闹,今天本夫人也被你们挑起兴头了!让你们见识下,高手是什么样的——秦二!拿本夫人的迅雷铳来!”   秦二一个哆嗦,怀疑自己耳朵让鞭炮给崩坏了。   “快去啊。”几何板着一张笑脸,阴阳怪气地瞪向了他。   “好……嘞!”秦二冷汗直冒,拔腿向后院奔去。   “一把莲”,指的是三支以上的箭同时扔进壶口,这掷法的难度确实一般,远远比不得“隔山跳”。可几何心里憋着一口气,想起戴龙城当年那“风花雪月碗”、“落花流水碗”的往事就气愤填膺……今儿个,她无论如何也要压那顾卿怜一头!她要玩一个大明朝从来未有过的“一把莲”!   ——不用手投,用迅雷铳。   秦二捧来了硕大的迅雷铳。   在一片寂静声中,几何缓缓将五支金箭插到迅雷铳的盘口上。她颠了颠枪,将其扛在肩膀上,慢悠悠地向后走去。   她退,退,退了几十步。远远站好。   提枪,瞄准。   在一片惊呼声中,壶另一侧的众人作鸟兽散——他们很“自觉”地闪开了。   几何很是尴尬、郁闷,论射程,这些箭矢根本到不了那个距离。“你们……就这么不相信夫人我的技术?”她面色不虞地打趣着。   “相……信!相信!”秦二满脸干笑地挪了过去,咬牙捧场。他几乎是颤抖着,看着几何瞄准——放枪——似有一个时辰那么长,五枚箭矢才呼啸着、依次、全部落入了壶口!   全场欢声雷动!如此投壶,在大明绝无仅有!今日方大开眼界!   秦二大松一口气,大冬天竟汗透衣背,那脸白的,简直可夺日月之光。   “今儿个过年,皆大欢喜!彩头就归管家了,捧场有功!”几何将迅雷铳丢给了飞奔而来的秦二,“田小姐嘛,也有好事打赏。”说着,几何将眼风抛向了顾卿怜,食指一勾,示意她附耳过来。   顾卿怜疑惑地走近前来,几何携了她的手,斜倚了身子,凑在她耳边低语,“皇后娘娘今儿可下懿旨了,年后春暖花开,就给信王爷选妃。陛下肯定会在这之前单为你下旨赐婚的……田妃娘娘,您在我府上,可住不了多久喽。”   顾卿怜的脸上顿时霞光飞起,她半是恼怒半是娇嗔地啐了一口,急匆匆捂脸跑开了。   天启六年正月初六日,司礼监抄送王恭厂奏折——经略高第奏报:“奴贼希觊右屯粮食,约于正月十五前后渡河。”   几何失手,奏折落地。   正月十四日,金酋努尔哈赤率诸王大臣,统领十三万大军,奔袭而来。   正月十七日,金贼西渡辽河。经略高第令所有关外兵马撤回山海关,唯宁远道抗命。   正月二十日,金贼未遇抵抗,连陷右屯、大凌河、锦州、小凌河、松山、杏山、塔山、连山等八座城堡,直逼宁远……   八百里加急的战报如雪片般飞来,警报驰传大明。   宁远被围,举国汹汹。   大战迫在眉睫,朱由校也没有心思做木匠活了。偶尔的几次传召几何,也是好言安抚或问讯王恭厂火炮供给情况。   几何不能给皇帝添堵,只能从奏折、塘报和锦衣卫密报中的只言片语中狠命找寻戴龙城的消息。可是奇怪的是,潜伏于宁远的锦衣卫发来密报上,袁崇焕、满桂、祖大寿、吴襄、房士尨……这些人的名字屡见不鲜,唯独她的戴龙城,片字也无有,似人间蒸发了一般。   从不信佛的几何,也虔诚地跪在了佛像前。   “愿夫君旗开得胜,平安回来。”   “愿夫君平安回来。胜败乃兵家常事,不强求……”   “佛祖保佑,只要他活着就好,活着就行……”   “那些杀戮报应,我一人承担,求佛祖不要迁怒龙城……”   当一身素雅的顾卿怜迈入佛堂时,几何已顿首伏地,泣不成声。   “几何,我陪你。”顾卿怜轻轻地跪在她身旁,双手合十,“愿戴大人诸事如意,遇难成祥。”   正月二十三日,金贼兵临城下。宁远明军向金贼大营施放红夷大炮,一炮歼虏数百,金贼被迫移营。   正月二十四日,金贼攻城。以楯车撞城,用大斧凿城。明军以矢石、铁铳和佛郎机炮下击,金贼死伤累累……   几何撇了报喜不报忧的奏章,抓起涂文辅送来的塘报阅来。   “从城上击,周而不停,每炮所中,糜烂可数里。”   “贼遂凿城高二丈余者三四处,于是火毬、火把争乱发下,更以铁索垂火烧之,牌始焚,穴城之人始毙,贼稍却。而金通判手放大炮,竟以此殒。城下贼尸堆积。”   “缚柴烧油,并搀火药,用铁绳系下烧之。”   “火星所及,无不糜烂。”   战况之惨烈,跃然纸上。   正月二十五日,金贼再倾力攻城。明军施放炮火,“炮过处,打死北骑无算”。金贼闻利炮丧胆,“其酋长持刀驱兵,仅至城下而返”。   正月十六日,蓟辽经略高第急报:“奴贼攻宁远,炮毙一大头目,用红布包裹,众贼抬去,放声大哭。分兵一枝,攻觉华岛,焚掠粮货……”   金贼退了!宁远之围,解了!   宁远,胜了!   ☆、拨云见月   宁远守军凭借昂扬斗志和新式火器以一敌十取得大捷,消息传来,京师士庶,空巷相庆。此乃大明有辽事以来,明军对金贼的第一场大胜仗。不仅如此,传闻明军的红夷大炮还击伤了贼酋努尔哈赤,令其重伤退场!这些消息着实令大明上下欣喜异常,狠狠出了一口恶气!   一朝得胜,天下文人无不倾尽笔墨,纵情颂之:“辽左发难,各城望风奔溃,八年来贼始一挫。”“遏十余万之强虏,振□年之积颓……”天启皇帝朱由校更是龙颜大悦,诏告天下,“此七八年来所绝无,深足为封疆吐气!”   宁远胜了,几何自然是欢喜,可任由她用尽浑身解数,如何各方打探,就是没有戴龙城的一星半点讯息!这令她忧心欲焚,几欲抓狂,日日食不甘味,夜不能寐。   天启六年正月二十六日,皇帝于太和殿召见部分守将,论功行赏。宁远大捷功臣进京,百姓夹道欢迎。几何掷重金租了最好的茶楼最佳的茶位,可抬眼望去,骑高头大马的将军中就是没有戴龙城的身影!连房士尨都不见了!按说以戴龙城从二品大员的地位,在宁远守军中毫无争议应当为首,更可况背后还有她的王恭厂和涂文辅的户部鼎力支持,此役他不居中,谁敢居中?除非……几何一个寒颤,不敢再想了。   这几日朱由校忙的不亦乐乎,一直也未有空闲召见几何。几何只能从涂文辅那边打探些御前的消息。听涂文辅说,由于九千岁的进言,功首袁崇焕仅兼任了一个右佥都御史,其他守城将领也都是只得到金银赏赐而已,并没有大封特封。几何闻言心寒,连呼荒唐。“九千岁如此,也不怕失尽民心,天下大乱……”   “夫人放心,这个人情,涂某去做。”涂文辅会心一笑,“九千岁不识相,这正是咱们的机会。”   几何没心情去想权术之事,她一心惦记戴龙城的下落,按理说,若是一位从二品的朝廷大员阵亡,也该有奏章讣告啊,绝不会像现在一样,半点消息也无,古怪的很!难道投敌了?失踪了?“帮我个忙!”她急迫地抓住他的衣袖,“让我见陛下!”   涂文辅不知如何提点了一下,朱由校终于想起了几何。当日黄昏,几何就被传进了宫中。   “爱卿!”皇帝很高兴,正在玉阶丹陛上兴奋地来回踱步,“厂卿说的对,此役还是爱卿立了头功!朕想来想去,那些军士完全是沾了王恭厂的光!对,是爱卿的新式火器让他们功成名就的!”   几何心底一惊,她之前只想到宁远派非魏忠贤爪牙所以受了排挤,没想到那老奸巨猾的魏阉竟用这样的理由来说辞!跟浴血疆场的将士争功,这摆明了要把她往火架子上烤啊!   “陛下!”几何冷汗直下,“俗话说天时地利不如人和,臣及王恭厂只不过是……”   “爱卿你就不要谦虚了,这事谁都能看明白!”朱由校挥了挥龙袖,“朕已经下旨了,东厂制下王恭厂居功甚伟,每人擢升一级,加俸一年!几何你功之首也,封骊国夫人,封邑暂在山东选一处,等打下了辽东,朕将……”   “陛下万万不可!”几何大惊失色,赶紧扑通给跪下了,“兵家大事,自古讲将士同心,同仇敌忾才是王道,火器……说到底不过是奇技淫巧而已,怎能喧宾夺主,抢了浴血沙场的将士功劳啊!陛下万不可如此抬举臣及王恭厂!会令疆场寒心,令天下不服,令贼人笑话的啊!”在大明,国夫人仅是封赏公之妻号,荣耀无比,位极外妇,她哪敢受之!   “朕要的就是这个效果!”朱由校闻言竟愈加亢奋起来,他摆手挥拳,放声大笑,“朕就是让他们知道!努尔哈赤老贼,只会逞匹夫之勇,这回终于领到朕的厉害了吧!满朝的酸腐文官,整日之乎者也,有什么用处!哈哈!还不是都败在了朕的‘奇技淫巧’上!”   “爱卿,快,速速给朕再造出些打伤努尔哈赤老贼的开花炮来……”朱由校这厢手舞足蹈,已经魔障了,“朕要三年收复辽东,烧了他们老巢!将金贼砍光……”   几何一头冷汗,她现在不仅插不了嘴问讯戴龙城下落,连推辞那个烫手的骊国夫人都没有机会!   “对了!你上次说的……朕要弄件喜事来痛快地开心下!”朱由校突然指向了几何,“那个顾卿怜,不,田……”   “田秀英……”几何颤音。   “对,田秀英!”皇帝拍着脑门,满面红光,声如洪钟,“扬州秀女田秀英,朕就把她赐婚给老五!一个侧妃,也不用钦天监选什么好日子了,明日就办!让宫里也沾点喜气!哈哈哈……”   几何头脑轰鸣,腿脚飘忽地迈出了宫门。   早知如此,她无论如何也不来觐见皇帝了。时衰鬼弄人啊,戴龙城没问到不说,还给自己揽上了一个连奉圣夫人都没有享受过的国夫人的名号!抢了宁远将士风头、当了众矢之地不说,信王明日纳侧妃,掀开红盖头的一瞬……唉!她郑几何得死多少回了!   回府,几何愈加寝食难安。脑海里预演着掀起盖头的时候,信王的脸色由喜变怒的场景,大冬天汗流浃背。她坐立不安,四顾忐忑,当下一时也不敢在住处待了,赶紧叫来秦二,好生吩咐一番。   只说她奉旨研制红夷大炮,需搬去王恭厂闭关住一段时日。至于信王娶侧妃之事,反正是尚宫局一手操办,妆裘陪嫁也不用戴府出银出人,她就不出头了。那个信王,她还是能避多远避多远的好。王恭厂天家禁地,有东厂锦衣卫护卫森严,谅他一闲佚王爷也不敢贸然去闯!   连夜,几何将家当搬入了王恭厂。   王恭厂众人瞠目结舌,原想着宁远大捷后可是该松口气休息下了,没想到这女厂督竟变本加厉,连铺盖都搬了来!毫不避讳礼教大妨!   几何没心情跟这些诧异的目光逐一解释,只是简单地吩咐管事,奉皇上口谕,她要闭关研究火器。期间除了圣旨,谁来也不见。哪怕是王爷。   只有这里,是最安全的了。   苦熬了一日,终又到了黄昏。几何闭了房门,缩在榻上,掐着手指,算那信王何时入了洞房——该喝合卺酒了吧,该揭红盖头了吧,该恼羞成怒了吧,该想着怎么找她算账了吧……   ——“不好了!”   远处,突然传来一声杀猪般的鬼哭狼嚎。   几何惊叫一声,好一个哆嗦!她拍着心口仔细听去,那声音仿佛又没了。莫非是因她太心虚而生了幻听?真可笑……几何叹了口气,继续掐起了手指。   ——“不好了!”“厂督不好了!”“大事不好了!”   这下,所有的声音一起涌来了。不是幻听,不是做梦。真真切切的。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迎战吧!几何哀叹一声,下榻,开门。   “厂督……厂督!”几个管事连滚带爬地冲了过来。   “一个个慌慌张张,成何体统!有什么事,都给我站直了说!”几何拉下了脸。   “回厂督……”其中最老的一个管事跑到跟前,喘着嚎了起来,“外面有兵!兵把王恭厂包围了!让……让您出去!”   “什么?!”几何大惊失色。兵?这信王不会吃了豹子胆吧,竟敢带兵杀上王恭厂?那些东厂番子和锦衣卫都是吃素的么?就任由着闹?本来信王一成年王爷不就藩赖在京城就够显眼了,再敢于天子脚下大操兵戈……他想公然造反吗?   这信王,新婚之夜宁可担着造反的嫌疑也要找她算账……天啊,这事若是闹开了,她在大明没法活了!   “没问他们是什么人,敢在王恭厂门口撒野?”几何在下属面前哪能露怯,只得硬着头皮,死死挺住了。“没跟他们说本督奉旨……”   “说了!”那老管事继续嚎着,“可领头的军爷蛮横的很,说您出去就知道了!要不是小的连唬带骗死命给拦在了门外,他们早闯进来了!哎呦,天爷啊,那么多兵啊!”   几何心下一咯噔,信王果然谨慎,自己竟不公然露面!   “厂督,怎么办?”管事们七嘴八舌地开始了哀号,“我们向东厂和锦衣卫都发了信号,可现在一点反映也没有!”“怎么办啊厂督,从来没有……”   “出去就出去!”几何让他们嚎的头疼。她刚向门口方向行了两步,突然又想到了什么。不行,不能就这样出去。狭路相逢勇者胜,她要拿出厂督的威风来!   “来人,将本督的蟒服玉带取来!”她大喝一声。   王恭厂一直乃大明的秘密机构,厂督从未正式册封,或由尚书兼任,或由东厂提督太监兼任。天启一朝,甚至初为皇帝亲自打理,所以,厂督也从未有过正式朝服。但打几何始,王恭厂有了专职的厂督,且圣眷优渥,还有了御赐的蟒服!只是几何嫌它过于招摇,再者更愿意以戴龙城夫人身份亮相于人前,所以一直束之高阁,从未加身。   今日就不同了。   信王都大张旗鼓地杀上门了。她再不亮一亮威风,长一长自家志气,实在是说不过去了。退一万步说,她与信王的梁子算是结下了,可结了又如何呢?信王朱由检不过是一早晚就番的藩王,她乃天子身边的宠臣,谁怕谁?   寻思间,左右已将朝服奉上。一身刺眼的大红织金缎,左右襟盘两条四爪行蟒,胸口悬正面坐蟒纹,金冠玉带,贵气逼人。蟒服因纹饰肖似皇帝所穿龙衮服,所以不在品官服制度之内,为内使监宦官、宰辅蒙恩特赏的赐服,那些飞鱼服、斗牛服虽也为隆重服饰,但以蟒服为最。在蟒服中,又以这样的坐蟒为尊,赐坐蟒之服乃是极大的荣宠,大明少有人得。   几何冠带加身,也有了底气。“都抄家伙,跟我来!”她拎起一掣电铳,大步向门外走去。   王恭厂门户大开。   几何昂首挺胸,提枪出门,却被眼前阵势震虚了三分。   王恭厂门前竟布列着千万兵马,首位相连,填满了所有的空地巷口,一直蔓延至视力所及。晚来风急,猎猎之声似乎吹响了呜咽的号角。金盔银甲的军士们在血染的夕阳映照下纹丝不动,好像一个个雕塑般凝重沉寂,在暮霭笼罩的金色华盖下呈现出一派庄严、静谧、肃穆的景象……   壮哉,威慑,无声,井然。   信王……一个王爷的卫队,没有这么大的阵势吧!   为首者,乃是三位骑着枣红色大马的将军,皆着銮银盔、金锁甲,骁勇异常。正中的那位,浓眉虎目,系一条玲珑剔透的花金带,几何不费吹灰之力便将他辨认了出来——正是如今京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宁远道,袁崇焕,袁大英雄!   是他们?!他们一起来了?几何心头大骇,险些将手中的掣电铳跌下。难道是戴龙城遭了不测……她一颗心急鼓般跳动起来,一时腿脚发抖,站立不稳。   “袁将军,”几何拼命克制着自己颤抖的音色,“如此大张旗鼓,兴师动众,来王恭厂求见本督,可有要事?”   风吹过,旌旗招展,无人应声。几何的一句话,仿佛石沉海底,溅不起半丝风波。   突然,队列窸窣,自行向两边打开。   周遭蓦地宁静下来。一高头大马自正中缓缓踱出。马上一人,长身挺立,英姿飒爽。他未穿甲胄,却占尽霸气,他面有风霜,却冠盖群雄。他的神情似有些疲惫,但他的双眼却充满着热度、渴望,激情……   几何僵立玉阶,只觉得天旋地转,耀目争光,一时间空水氤氲,眼前万物都变得不真实起来!她想叫,可是只能干干张着嘴,喉咙里却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不!这不是真的!   “山东承宣布政使司右参政,戴龙城,”那个熟悉的声音温润自得地、不紧不慢地响起来了。   “顿首叩门,请接夫人回府。”   作者有话要说:这文好冷。好冷。我该反思下了。   ☆、花好月圆   天河决堤了,欣喜的洪流奔涌而出。   亦幻亦真,几何在波光潋滟中将手递出,只觉身轻如燕,踏马腾云。在万旗卷敛万众高呼中随波荡漾,浑然忘却今夕何夕,置身何处……一直飘到了戴府大门,看到秦二欢天喜地涕泗横流地率众接她,几何这才恢复了听觉,收回了神智。   ——她的夫君,平安回来了。   在全府上下的欢呼声中,几何被戴龙城直接抱进了寝屋,不禁满面霞飞,娇羞难耐。   红烛高照,桃李同心。莲开并蒂,鸳鸯交颈,屋内早被有心的木香指挥丫鬟婆子们收拾的如同洞房。戴龙城止了众人,抬脚闭门,满怀温香暖玉直奔蛟帐而去。   几何直直望着戴龙城那如刀刻斧削般的侧脸,一颗心几乎都要跳出胸腔!幸福来的太突然了,她甚至都没做好准备!她的全身仍是僵硬的,该热切的拥抱上去?一把鼻涕一把泪的黏上脸去,哭着说相公您可是回来了?   戴龙城将她小心地放于床榻之上,颈后手臂却不收,就势俯身压来。   “还没发完呆?”他轻轻笑着。   他的脸颊离她很近,温热可触,气息可闻,耳边的一缕发丝垂荡下来,纤柔缭乱……眼前这男人,说不出的荣华俊雅,道不尽的明澈清扬……几何一时心如撞鼓,肢体皆酥,魂魄俱销。   “呆瓜,说话啊!”戴龙城一个响指,敲向了她的脑门。   几何大叫身起,终于出了声音。   “你……”她柳眉微蹙,薄怒佯嗔,可在他温润而宠溺的目光下也难启齿寻事,只得悻悻转了话题,“你怎么……能劳动这么多将军、士兵来接你的夫人!这要是传了出去……”   “有何不可?”戴龙城剑眉一挑,不以为然,“我让他们接的,不仅仅是我戴龙城的夫人,也是大明的功臣,宁远的恩人,更是让他们活在这里享受功成名就万众敬仰的贵人。再者,也是袁将军他们自己的意思,他们好奇的很,非要来瞧瞧,看是什么样的女人,能造出红夷炮、佛郎机和定时地雷……哈哈,他们都以为我娶了一个无盐嫫母般的妻房呢!”   “讨厌……”几何面红耳赤,撑着坐起身来。“开战这么长时间,也没你的讯息!奏章没有塘报没有连锦衣卫的暗报都没有你的名字,你得害人担心死吗!”   “那是我特别授意的,一切奏报不得提及我名。若是有了我的名字,如今岂能有他人的风光?”戴龙城和声细语地安抚开来,“不是提前跟你说过了吗,届时家书有阻。”   “为何不能?”几何闻言震惊不已,“为何将这首功让与他人?这明明是你的……”   “这等闲虚名要它作甚?”戴龙城自得地笑了,“怎么,夫人不舍得?”   “你……”几何语噎,“你在辽东舍生忘死,不就是为了向天下证明你的……怎么反倒成全了他人!你瞧瞧,大明如今谁人知你辛苦,只知宁远道袁将军!”   “聪明人自然知道,庸人不知,就不知吧。”戴龙城轻笑着弹着她的脑门,“我心灵手巧的厂督大人,您怎么不开动这里好好想想呢:袁崇焕小小一个宁远道,若是身后没人授意指使,他怎敢跟‘赐尚方剑、坐蟒、玉带’的蓟辽经略高第大人公然对着干?谁给他抗命的底气,就凭一腔热血么?谁给他千万金银招募军队?谁给他粮食棉衣保障供给?谁给他大炮火药守城抗敌?他手中有钱吗,朝中有人吗,手眼通天吗?”   几何大怔,一时无话相驳,哑口无言。   “兵将的士气固然不可缺,但只有士气也是做不成事的,”戴龙城靠向床帷,与几何亲昵并肩,“举个最简单的例子,如果没有你,朝廷能将购来的三十门红夷大炮全部送到抗命上司的宁远吗?如果没有你画图特制的开花弹,这三十门大炮就算送到宁远,也是纸糊的门神——哑巴!没有这些先进的火器,我们一万招募来的守军和十三万生于寒地、兵强马壮的金贼硬去拼刀枪剑戟,能守的住宁远城么?早就被屠个干净了!还有那源源不断运来的粮食和棉衣。行军打仗,最怕的就是管后勤补给的人使绊子,那是有苦说不出!没有涂总管坐镇户部工部,宁远守军能衣食无忧吗?”   几何无话可说,只有受教的份。   “总要有个人出去受万民景仰,百官吹捧。但一定不能是我。”戴龙城笑着摸了摸她脑袋。   “那你要干嘛?”几何疑惑了,“你不图名,舍着命,还赔着钱……”   “我要……”戴龙城挑了挑眉毛,狡黠地拖长了话音,“回家守着夫人啊,以慰藉她这些时日为我担惊受怕,忧思过剩,以致衣带渐宽……”   “别不正经了!”几何嗔怒,一通粉拳相加,“老实说,你到底想干什么?你那次不是说要给我弄个诰命出来的吗?”   “是啊。”戴龙城收了粉拳,正色点头,“很快,但不是现在。因为武将不可为,我的计划……该告诉你的时候,一定会跟你说的。”   “将军不是很好吗?”几何惊诧,附耳轻呼,“你不就朝着兵权去的吗?”   “你想的太简单了,”戴龙城摇头。“将军又如何?名声虽好听,只不过各自控制一方兵马。没有你,还会有别人顶上。做一个能够控制将军的人,才是真正的,将兵权揽入手中。”   几何难以置信地望向了他,满眼都是匪夷所思的怀疑。   “知道东林党人吗?”戴龙城苦笑,“知道顾宪成吗?”   几何点头。顾宪成一手创建了东林党,可以说,整个大明朝无人不晓。   “顾宪成明为削职为民的布衣,可暗里却控制了朝政十数载。他不是首辅,但能决定首辅的更迭。此等运筹帷幄的幕后人,才是我真心仰慕的对象。不过……”戴龙城突然拧眉,压低了声音,“厂督大人,欢娱夜短,早结同心,下官该伺候您更衣了吧。”   几何大窘,顿时红潮上颊,猛地抓起被子遮住了脸。   戴龙城也不再言语,笑着灭了蜡烛,轻轻爬了上来。   华贵的蟒服早被卸下,湿热的吻,自耳垂滑向面颊。双唇一接,心火欲燃,在黑暗的掩饰下,两人疯狂地交缠一处,仿佛要将长久的压抑全部狠狠的释放……   火,自上而下。他耐心而温润的亲吻慢慢疏解了她紧绷的身体。喘息,渐次迷乱,呢喃,欲迎还拒,春情迷离,魂飞魄荡,几何如那雪狮子向火,顷刻瘫软融化。   穿裙探裈,抚股摩脂……几何终颤回了一丝清明,却蓦然发现自己早衣裳凌乱,衣带不知何时已然大开,露出了蝶骨香肩和猩红的肚兜……她伸手去遮,却被他霸道地挡住。   “又不是没看过……”他低哑邪笑的声音在暗夜如擂鼓心尖。几何大羞,只能将头向内歪了过去,任其作为。   “我给的那书,你可都看了?”他扳过了她的脸,干哑地问道。   几何面红脸烧,不敢看他,只能软软地点了点头。   月如钩,辉如豆,昏暗的光影映照□的肌肤愈加淫靡诱人。他没了言语,只是呼吸愈加沉重起来。双手,不安分地在她后背游走。手指,轻轻抚上了她的肚兜。最后的束缚被彻底松散开,几何情不自禁地抖成了一团。那奔腾欲燃的力量,热烈地抚上珍藏许久纯洁如玉、滑腻如脂的肌肤,令她前所未有的紧张、忐忑、娇羞、期待……   “几何,几何……”他早已情动难耐。   几何咬紧了嘴唇,轻轻闭上了眼睛……   万种绸缪,千般旖旎,娇声颤作,止止行行。说不尽的风流万种,道不完的神魂欲化。齐上高峰,同潜海底,尽逞九霄极乐方偃旗作罢,息鼓收兵。   事毕,几何靠与郎君臂弯之中,春云上颊,心满意足。只是,她突然想起一件事……顷刻一个激灵清醒了开来,喜悦霎时退散。   “四哥……”她抱紧了爱人,甚是心虚。   “怎么了?有什么害怕的事?”戴龙城鼻息相抵,愈加宠溺。   “我……”几何在温柔乡里蜷缩支吾着,“我毕竟愚弄了信王爷……怕他……会不会生气……迁怒……”   “哈哈!”戴龙城笑的差点没岔了气。“我觉得王爷不会生气的。”他斩钉截铁地答着。   “真的?”几何一怔,瞪大了眼。   “他会恨你入骨的!”戴龙城就差没开心的前仰后合了。   “你……好坏!竟戏弄我!”几何一张脸憋成猪肝色,觉得脸上热了又冷,冷了又热。“人家怕迁怒于你,担心的很……你可好!”   “乖了,没关系,”戴龙城将她紧紧搂在怀中,“不只你这一件,我也愚弄了王爷,不劳你牵连了。”   “你怎么了?”几何变色。   “跟你说过啊……”戴龙城干干地笑了,“我用了一张休书,换取了王爷的授权……”   “什么?!你休了我?”几何瞠目结舌,一个高撑起身来。当初他说的可是——假意遵从了信王的安排,换取了在关外招募军队的权力!“你竟能做出这样的事来!你!”   “瞧你这急脾气,”戴龙城不慌不忙地刮了下她的鼻子,“听人把话说完啊。我岂能休你,所以用了点心机……那休书是写给郑氏几何的。可皇上赐婚诏书上的,是上衫几何。”   几何一愣,这才品出了味道。   “王爷后来一定是很快就反映过来了。否则,吴襄也不会那么快事败。”戴龙城很是感慨。   “那……可如何是好?”几何忧心忡忡,“咱们狠狠得罪了王爷……”   “呵呵,你就别操心这些了!”戴龙城半是爱怜半是责怪地将她拉入怀中,“几何,你记住这些就好,在朝堂上,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有用’和‘没有用’。只要我手中有兵,就握住了大明的命脉,连皇上也轻易奈何不得,放心吧。我会一直做到‘有用’的。”   “对了,”他突然想起什么,不由喜笑颜开,“听说皇上给王爷赐婚了,还是个美艳娇媚、才艺动人的扬州秀女?我猜王爷今儿个的心情一定是大好,明日咱们也备上份厚礼,一同去信王府,给他贺喜去。”   几何煞白了脸,刚刚平复的头绪又轰然暴乱。“四哥,”她几乎欲哭无泪了,“那个扬州秀女田秀英……”她咬牙鼓起了勇气,“是假的。王爷新纳的田妃,其实……就是顾卿怜!”   几何垂目低声,快速将事情前后缘由概述一番。戴龙城闻言身体僵直,脸上阴晴不定。   “怎么,你生气了?”几何甚是心虚,难道……戴龙城对顾卿怜还有情愫?!   “你这好心,”戴龙城连声感叹,“倒是放虎归山了……王爷从此多了一个好军师啊。”   “啊?”几何大愕,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就……顾卿怜?”   “那女人,绝非善类。日后等着瞧吧……不过也罢,”戴龙城拍了拍她,轻声安抚道,“多一个女子岂能左右大局?毕竟你是做了善事,会得好报的。”   “不说这些烦心事了,这大好的光景,多不搭调。”他侧过身子,揽臂将这温香暖玉紧紧抱在怀里,细语喃喃,“几何……”   “知道我一直想过的生活是什么样的吗?”他的眼眸在暗夜散发着星辰般的光芒。   “道由白云尽,春与青溪长。时有落花至,远随流水香。”   “闲门向山路,深柳读书堂。幽映每白日,清辉照衣裳。”   “我想过了,等这一切大定,我就带你寻一个这样的地方。”   “我曾让你受的委屈,欠你的洞房花烛,到了那里,都会给你补上的。”   “我要让你穿上最美的凤冠霞帔,做全天下最美的新娘;我要让你天天都能开心地大笑,无忧无虑、随心所欲的生活……”   “再不用想这些勾心斗角,再不用做这些火器枪炮,做一对遨游三山五岳的神仙眷侣,直到我们慢慢老去……”   “原谅我从前的种种,再陪我熬上几年,好吗?”   几何心头一暖,抱住了情郎,积蓄已久的眼泪扑簌滑落。   ☆、疑窦丛生   天还未大亮,室内已有晓色,原来是晨光透过白雪映入屋内。   几何从未如此惬意过——与爱人大被同眠,直睡的率性酣畅,心满意足。然后,被窗外窸窸窣窣的窃笑声给吵醒了。   几乎全府的下人都挤到了几何房外。他们明知通过厚厚窗户看不到什么,可还在不住跳脚垫望着。婆子们在最前,小厮们紧跟其后,未嫁人的丫鬟脸皮最薄,只在远处捂着嘴观望着。   “哎呦,大人和夫人可是好了!”   “小别胜新婚啊!”   “是啊,说不定十个月后就有小少爷了!嘻嘻……”   “哎呦,说不定俩呢!那可是府上的大喜事啊!”   “这一宿……呵呵呵呵,还不知怎么个折腾法呢?”   “可不是,大人和夫人到现在还起不来呢,谁知道昨个颠倒了几回呢!”   “嘻嘻嘻……要说大人,可真是勇猛啊!看来……在辽东憋坏了!”   “唉!也不知夫人那细瘦的身子骨经受的住么?”   “哎?此言差矣!我们老家可有句古话,‘金刚杵难敌排骨妹’!”   “什么意思啊?”   “就是说……嘻嘻,很瘦很排骨的女人,在床上,很……那个的!很强的!”   “呦!”“真的吗!那夫人好容易熬到了好日子,不是得把大人榨干了么……”   “嘿嘿,待会出来不就能看到了吗……”   窗外的“窃窃私语”越来越大声,内容也是越来越离谱。几何听的是面红耳赤,羞愤不安,当下哪有心思再酣卧郎旁,只想马上起身去封住这群婆子的嘴!她起身,却不想身子一动,就是抽筋彻骨的酸痛!尤其是□……她倒吸了一口凉气,咬牙挣扎着支了半身,趴过戴龙城,朝床下摸去。   “你干嘛啊?”戴龙城睡眼惺忪,吃惊地问。   几何哪好意思开口解释,忍痛摸来了一只鞋,拼命朝窗口扔去!   “当!”的一声,鸟兽四散。   整个午餐,几何都是板脸垂目用的。   那戴龙城也真会配合,整个人厌厌不振,不是呲牙裂嘴地活动腰身就是一个劲地打着哈欠。唯有她,精神矍铄,眉目清扬,红光满面……她觉得阖府的下人都在观察她,然后,心照不宣地挤眼,点头,窃笑……   婆子们上了比过年还要丰盛的各色菜肴,还加了腌制的腊肉、蟹糟、幼茄……   “秦二!”几何一肚子气终于找到了释放的出口,“你就是这样管家的吗?!”   “夫人……”秦二赶紧满脸谄笑地上前,点头哈腰。   “螃蟹就这么吃?洗手水呢!”几何几乎是咬牙切齿了,“还比不上大人未开牙立府时的讲究!你这个管家,整日里心都放哪儿去了!不想着教导着下人们如何伺候好主人,尽放任着他们凑在一块乱嚼舌根子!”   ……   几何哇哇训斥一通,秽气尽消,神清气爽。转眼看那戴龙城,他正在瞅着桌子发呆,似在自言自语,又像在咂摸什么味道,“有理……”他轻轻嘀咕着,竟独自咧嘴笑开了。   “什么?”几何好奇地凑过头去,“四哥你想到什么好玩的了?”她瞪大眼睛,小声问询着。   戴龙城转向她,张了张嘴皮,欲言又止。他散了众人,收起笑容,抄起筷子,正色点了点桌上剩余的红烧排骨,却一时没憋住,又喷笑了出来。   “金刚杵,难敌排骨妹……”   戴龙城调戏佳人的下场是显而易见的,他好说歹说、半拖半抱、好容易将才几何“请”回了房内——排骨妹恼羞成怒了,要离家出走!戴龙城用了一千句甜言蜜语,也没弥补过这一句玩笑话的罪过来。苦撑到申时正,赶上秦二来禀告——去信王府贺喜的东西都备好了,轿子就在外面等着。几何这才有处分神,在戴龙城百般讨好中出了房门。   让冷风一吹,雪花一砸脸,几何突然想到了一件正经事。   ——雷石。   “四哥!有件事……”一想到这事儿,几何心内的热度马上降下了七分,也没心情找事了。她赶紧将戴龙城拖至僻静处,肃了颜色,将事情简略说来。关于皇帝一腔热血让雷神年后进京,她的反对,她的担忧,她的束手无策,甚至涂文辅也没有完全的把握能够阻止。   “绝不能让雷神进京。”戴龙城听罢眉头紧蹙,“绝不能。”   几何一怔,对他当即表现出的斩钉截铁的支持很是惊异。“你……从前就知道雷石?”一般人初闻此事都会问起雷石的功效,毕竟对世人来说,天崩地裂阖镇而亡的形容还是超出了想象。   “不是。”戴龙城双眼微眯,言简意赅,“若真如你所说这般功效,那从此兵权的从属,就不在兵将的控制者手里,而在雷石的拥有者手里了。谁拥有了雷石,谁就拥有了天下。以一物论天下,这是祸乱之源,此事万万不可发生!”   几何大愕,没料到戴龙城竟能从这方面分析此事!她细细一想,突然发觉戴龙城的思路好似和她爹曾经的想法有异曲同工之妙。都是深知火器无忠诚,不支持这种邪门的武器面世。   “这事儿要尽快报于王爷知晓。”戴龙城坚定地下了结论,“要尽一切方法,绝不能让雷神进京。”   信王府邸外,挤满了前来贺喜的车马。   秦二上前一问,才知信王打宫里出来后,未直接回府,竟带着新纳的侧妃田氏去西山拜祭生母刘贤妃去了。   “刘娘娘葬于西山?”几何惊异地开口了,“怎么……”   “旧事,不要多嘴。”许是降雪天黯的缘故,戴龙城的面庞突然阴沉了许多,“日后无论什么场合,都不要提及刘娘娘半毫,也不许和旁人议论相关旧事。”他的脸色竟是前所未有的阴鸷沉笃。   “哦……”几何缩了缩脖子,识相噤声。   雪时下时停,转眼在地面上积了厚厚的一层。众位贵人皆在暖暖的花厅中等待着,忽听门外人声鼎沸,马嘶车转,不知是什么情况。一旁早有长眼色的王府小厮上前打探,回说是宁远的将军们到了,也来给王爷贺喜了。几何闻言,瞥了眼端坐正厅的戴龙城,看他气定神闲端坐品茶的样子,便知一定为此君授意。   袁崇焕等人入厅,与众贵人抱拳寒暄。唯戴龙城安然不动,坐等众将军上前请安。女眷们在侧厅攀肩跳脚争相眺望着,议论纷纷。几何想着与戴龙城夜里交谈之语,愈发感慨眼中所见竟也非实,不免发无聊之意,默默退出了花厅。   信王府的院落幽谧雅致,几何未走上十步,就听得一声洪亮的拜谢声,“多谢夫人举荐提携!”几何一愣,转过身来,看到吴襄咧着大嘴,憨厚地笑着。   “吴将军客气了,都是应该做的。对了,”她反正也无事,索性与之攀谈开来。“那日之事……大人听说后,没什么示下吧?”   “咳!”不提这事则以,一提起吴襄竟双眉倒竖,两眼圆睁,“真不知门主是犯了哪门子邪,咳!想起来就憋气!”   “怎么了?”几何好奇了。   “若要我是门主,就冲着信王敢对您动了心思,他奶奶的,就算不去提刀结果了这厮也得暗地蒙头上去扇俩大耳朵刮子!”吴襄气冲冲地握着拳头,“门主可好……嗨,属下也就敢跟夫人您一个人吐吐苦水了!门主那日听我说了信王之事,却一股火冲我来了!让我不许泄露半点口风,不许造谣声张,否则门规处理我!夫人,您说,这……”   “大人不相信你?”几何拧紧了眉头。   “不是!”吴襄叹气,“门主什么都清楚,否则也不会让属下暗地接您出去。夫人,属下就是想不明白,门主这么些年怎么就死活认准信王了?信王到今年才十六岁啊,没有母家倚靠没有军队支持也没有朝臣的拥护,而且还对夫人您贼心不死……门主这是为了啥啊……”   几何尴尬不已,轻咳了一声,心里也莫名起了波澜。   “门主对我们这些属下的训话从来都是要效忠信王千岁,真不知这信王爷给门主灌了什么迷魂汤……”吴襄继续诉着苦,“夫人您不知道啊,属下就是气不过骂了一句信王爷,门主那脸变的……那眼神,恨不得将属下千刀万剐!”   几何心内的疑惑被完全勾起来了。跟吴襄寒暄完,她在庭院里心不在焉地转了两圈,腿脚就不由自主地向花厅走去,想瞧那戴龙城去。戴龙城鬼精明一个人,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眼风一流转,就发现几何神态的异常,他无声地结束了同周遭人的寒暄,移步庭院。   “怎么了?”戴龙城斜睨着欲言又止的几何。“又想起什么事了?”   “就是……”几何向四下望去,确定没有被窃听的可能,飞速开了口,“突然心里奇怪,你……你为什么选择了信王?”   “嗯?”戴龙城很是惊异,“没头没尾的,怎突来了这么一问?”   “我是想……”几何不想把吴襄卖了,“四哥你想过没有,我们已经与他结了梁子,若他日后得势,甚至……你还想把他弄成皇帝,那我们不就惨了!就算你届时掌握了兵权又如何?历朝功高盖主的人能风光多久?有几个有好下场?想全身而退都不可能……”   “这个啊?!”戴龙城松了一口气,很不以为然地笑了,“放心,不会的。我跟你保证,一定不会有事的。你忙活你的事就行了,别整日瞎寻思这些!”   “为什么?凭什么‘一定’不会有事?”几何更疑惑了,戴龙城这么自信,一定还是有什么秘密!“你和历朝那些兔死狗烹的权臣有什么不同?多长了两个脑袋还是救过主子的命?你今儿个必须说!不说,我就不放手!”她揪住他袖子,下定决心不依不饶了!   戴龙城推搡不得,苦口婆心安抚劝解也没用,看一时实在甩不开了,只得含混着嘟囔了一句。“因为……我姑姑。”   “姑姑?”几何诧异,从来没听说过戴龙城还有个姑姑?当年她在戴府住的时候,也没见有姑老爷来往。“哪位姑姑?姑姑怎么了?”   “总之不会有事的。”戴龙城望了望四周,笑的有些苦涩。“有些事多说无益,该你知道的时候,自然会告诉……”   正在此时,听得王府小厮高声一呼,“王爷回府了!”几何闻风丧胆,花容失色,哪想站在原处制造和信王当面交谈的机会,当下赶紧奔回了侧厅。戴龙城长吁一口气,这才脱离苦海。   信王携侧妃田氏答谢众位贵客。田氏虽不是正妃,但毕竟是王府第一位也是目前唯一的一位女主,所以盛装的顾卿怜,哦不,如今应该称呼其为田秀英了,在正厅见过男宾后,也和信王一起,到侧厅会见宾客女眷。那田氏一双美目流转,盈盈眼波不时停留在信王脸上。两人携手步下台阶,翩翩如蝶,好一个新婚燕尔,恩爱有加。   几何躲在一群诰命夫人的背后,缩头噤声,避之不及。幸好按照夫君品级排序,她不用站在最显眼的地方接受接见,那信王碍于礼教,也只能一并向众人拱手致谢,断不会来人群中单揪她出来‘特意’寒暄。如此风平浪静,皆大欢喜。   红炉升起来了,绿酒烫上来了,金盏擎上来了,宾主把酒言欢,不醉不归。几何端坐女席,倒是平安的很,只是,还有送客的环节——喧闹过后,总得打道回府。几何无论如何也逃脱不得,只能硬着头皮,跟在戴龙城身后,尴尬近前。   告辞客套的话自然由戴龙城全权表达,几何需做的,就是在夫君身后频频挤笑颔首,一心盼着时间快点过去。她不敢抬眼,只觉信王的目光在她头顶飘来飘去……不想那田秀英见了几何却是无比的欢喜,当下拉着手就寒暄个没完。几何抽又抽不得,笑又笑不出。果不然,三言两语,就将信王引了过来。   “恭贺厂督大人大喜啊,”信王一张口,就夹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挑衅。   “王爷此话怎讲?”几何不得不抬头,尴尬地直面信王。朱由检那面庞红霞勃发,还带着应景的无可挑剔的笑容,只是那眼神犀利尖锐,阴笃冷情……只一下,就令几何移避了目光。   “本王听司礼监那边传来的消息,皇兄要大封王恭厂,”信王翘着嘴角,热情洋溢,“尤其是厂督大人,听说……司礼监给预备了几个国夫人称号备选。”   几何一咯噔,斜睨四周突然万籁俱静,众人皆瞠目结舌,那戴龙城也脸色发青面露不虞……她心下不免暗暗叫苦,“王爷说笑了,臣已经力辞了。”   “这样的恩赐,臣下自然是要再三请辞的,厂督大人不推辞就不合规矩了。对了,届时戴大人定又要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了,”信王拍着戴龙城的肩膀,唯恐天下不乱地大笑着,“哈哈,娶妻如此,羡杀众人矣!”   ☆、百转千回   出了王府很远,几何还在颤抖着。她能感受到周围射过来的那些针芒般的目光,体会出众人心内那些熊熊燃烧的嫉恨妒火。信王此举将她彻底划到了清流的对立面——她本就是阉党的干女儿,这次又无耻地夺了沙场将士的风光和功劳……最主要的是,通过折损她还一并成功打压了戴龙城!   她怎么又连累了戴龙城呢!   轿子里的空气很压抑,再不出点动静,人都能憋疯。几何硬着头皮,干干地先开了口。   “皇上说,想封我做骊国夫人……我知道这样很不好,可怎么也推辞不掉……对不起,四哥,又给你带来麻烦了……”她无措地搓手,话语喃喃。   “再不许说这样的话。”戴龙城伸来一只手,用力地握住她的柔夷。“你我夫妻同体,休戚与共,何来‘麻烦’一说?”   他的手心很暖,像暗夜里的汤婆子。几何心头一暖,轻轻将头靠在了夫君的肩上,微微阖了双眼。   “几何……”戴龙城在静谧中揽过她的腰肢,竟轻轻叹了口气。他沉吟着,踟蹰着,犹豫着……几何惊醒,直起凝望,双眸相对。   “有些事一旦知道了,就不会忘掉。”戴龙城没有回避她的目光,反而清晰地、一字一顿地言语着,“会成为压在你心头上的一块石头,会成为你忧思的祸首、不快乐的源泉。我只想让你每天都开心的生活,不想你为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徒添烦恼。几何,再坚持最多三年,我就会把这一切都处理妥当。你只要守在我身旁,相信我,陪着我,就足够了。”   几何木然点了点头,觉得心口似堵上了一团棉花,不能说,不能道,还得在嘴角强勾上三分笑。她压抑着翻滚不平的心绪,抬手卷帘,向外望去。   雪,愈下愈大了。眼前的商铺屋檐上、窗槛上都铺满了粉状雪花,空濛的街上远近莫辨,行人在雪雾里忽隐忽现。四周寂静异常,似能听到雪打在帘上的“扑哧”声……疑心如同旷野滋生的暗火,一旦起了,就不会轻易地退下。   ——身边这个人,该多了解下了。   戴龙城白日里很忙,据秦二说,这位山东承宣布政使司右参政大人最近正在大力结交京郊要员。几何无心过问政事,赶紧托人将涂文辅请来。   “帮我查一个人,”几何习惯了开门见山,“务必要秘密、再秘密地查,且绝不能说是我查的!”   “您莫非想查戴大人?”涂文辅失笑,“瞧紧张那样……”   几何望了望四周,郑重地点了点头。   涂文辅瞬时没了笑容。再三确定几何不是在说笑后,他才轻了轻嗓子,缓缓讲来。“大人的身世,当初九千岁差东厂专门查过。虽有异常,但没有任何破绽。大人为戴舍人外室所生,生母早亡,六岁时回了戴府,再别无其他。夫人是怀疑?”   几何咬了咬嘴唇,“我怀疑他不是戴家的人。”   “九千岁也怀疑过,但……没查到任何蛛丝马迹。”涂文辅拧着眉头分析开来,“这么多年,也不见大人和旁人有什么特殊的联系。若是身份存疑,是什么遗孤遗后,在其长大之后,必定会和亲人或仇家有刻意的接触。大人虽创建了燕雀门,交往广泛,但若说是‘刻意’交往……也只有信王爷了。”   “信王爷?”几何百思不得其解。一个天潢贵胄的王爷,做“亲人”是不可能了;且那信王比戴龙城还小,当时才三岁不到,更不会是“仇人”吧?   “戴家的亲戚查过没有?”她灵光一闪,突然想到一个突破口。   “戴郎中是孤儿,没有亲戚。”涂文辅却笑着摇了摇头,“夫人在戴府住了近两年,哪见过有本家来往?您应该能感觉的到的,尤其是过年。”   “可……”几何将疑惑吞回了肚里,戴龙城分明说过姑姑……不过这些话,还是不能全说给涂文辅听的。   “哦对了,差点忘了告诉夫人一个好消息,”涂文辅突然满面春风,“陛下已经同意咱家的提议了,将袁崇焕升辽东巡抚,加兵部侍郎衔,其余将军也有相应封赏。”   “哦。涂总管收了军士之心,居功甚伟啊。”几何挤了一个笑出来。   “咱家还让人弹劾了高第,将其罢官去职。如今继任蓟辽经略的王之臣,可是咱们的人。”涂文辅意得志满,“如今北边军政两边都是咱们的人了,九千岁虽派了太监刘应坤、纪用出镇辽东,监视袁将军,但咱家瞧着袁将军的脾性,呵呵,有好戏看喽……”   草长莺飞,春回大地。天启六年三月,朝廷下旨,擢升袁崇焕为辽东巡抚,加兵部侍郎衔,与刘应坤全权负责关外大小事宜。同时,大肆封赏有功内侍及王恭厂诸人。王恭厂从一个默默无闻的无名机构一举变成大明朝最炙手可热的神秘部门,一时间鸡犬升天,烈火烹油。只是,厂督几何的那个“骊国夫人”封号一直迟迟未下,据尚宫局女官说,是皇后娘娘动了中宫之仪在御前极力劝阻,皇帝一向敬重皇后,此事只得作罢。九千岁和奉圣夫人也罕见的附和了中宫一回,并没替干女儿力争封号……   几何虽心想事成,从此不必被架在炭火上烤,但心底里也着实纳闷——不知她何处惹了皇后,或是做了什么事竟让皇后如此厌恶?这位素有美名的贤后居然动用了中宫仪仗来阻挠她国夫人的封号!要知当初皇后责罚九千岁和奉圣夫人时都未如此大张旗鼓!   尘埃落定,将军回防,作坊开工,御赐的夫妻团聚小假期也过去了。几何抖擞精神,又恢复了家、大内、王恭厂三点一线的生活。皇帝依旧对他的木匠活儿情有独钟,信王自开牙立府后开始频频染指朝政,涂文辅正式与魏忠贤分庭抗礼,锦衣卫北镇抚司许显纯前来王恭厂拜帖投靠大表忠心……风平浪静,诸事顺意,一切如常。   这一日晨曦初起,数鸟鸣于窗前,叽叽喳喳不停。戴龙城和几何均从睡梦中醒来,见时辰尚早,也不愿起身,就在大被中耳鬓厮磨,絮絮细语起来。一来二去,温香暖玉凝脂娇娃的撩拨着戴龙城腹火升腾起了兴致,他喘息着,三下五除二将几何剥的如初生婴儿般,袭香分股,就压上身来。   “干嘛……”几何红潮上颊,娇羞不已,听着窗外渐渐多杂的声音,百般推阻着,“不要啊……大清早的,叫人听到了……传出去……多不好……”   “你别出声不就行了,”戴龙城低声笑着,肆无忌惮地抚弄着身下的樱房椒乳,“怕什么,这不正合了说你的典故……金刚来了……”   几何如同被蝎子蛰了一般,羞臊不已,当即掩面捂脸,扭过身去,自此一心向隅,打死也不肯承欢。戴龙城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这厢百般赔笑也无济于事,正懊恼着,突然心头灵光一闪,想起了一件可拿捏的绝好之事。   “哎——呦,”他躺回了原处,长吁短叹,拖腔滑调,“为夫这儿有个好消息,娘子你想不想听啊?”   “爱说不说。”几何重重哼了一声,不予理会。   “既然娘子没了兴致,那就不说了。”戴龙城夸张地叹着气,“可惜为夫忙碌经年,寻遍天下,好容易将夫人交代的事情办出了点结果……”   “什么?!”几何似吃了回春丸,当下无比惊喜地弹回了身,“是我娘的事吗?”   “哎呦……要起了!”戴龙城慵懒地伸了个拦腰,“堂堂朝廷命官,大清早赖床不起的与夫人说枕头话,这要传出去……”   “四哥!相——公!”几何无比绽放地扑了上去,扭动身姿,极尽谄媚,那声音娇媚甜腻的仿佛都能化了春风。   “为夫今日还有要事,先起了,你多睡会儿吧。”戴龙城正眼也不瞧她,肃着脸掀被起身。   “相公……”几何死死抱住他的大腿,身形改扭为蹭了,“您大人不计小人过,就告诉妾身嘛,告诉妾身嘛……”   “唉,为夫这阵子烦事过多,记性有些减退,”戴龙城拍了拍她的头,邪邪地笑了。“至于一时能记起多少……就要看娘子如何侍奉了,嗯?”说着,他好整以暇地躺了回去,头枕双臂,得意地朝她——扬起了下巴……   “爱卿还是略施粉黛的好,”朱由校在交泰殿一边钉着床脚一边随口评价着,“像今日这般添些腮红,显得面若桃花,气色绝佳。”   几何今日几乎是小跑觐见的,险些误了伴驾的时辰。闻得皇帝的溢美之词更是羞愧难当,她脸上哪里是涂了腮红,分明是……那个该死的戴龙城,竟“逼”她学着那春宫画册施展“武艺”,直直折腾了她一个早上……白日宣淫,浪声娇做,她在府里的端庄名声算是彻底葬送了!   整整一日,几何都魂不守舍。她的心里被那个好不容易从戴龙城口中撬出来的消息填得满满——她的娘亲,终于有消息了!上海县赋闲在家的徐光启大人出了举荐信,那个一直和她娘亲在一起的传教士熊三拨,来京城了!戴龙城为保险起见,安排当初在京郊燕雀门总部和她有过一面之缘的徐仙一路专门护送,两人昨日就进京了,就住顺承门旁的秘色轩!   草草应付完手头差使,几何结束了觐见,拔腿就向宫门飞奔而去。太好了!两年了,终于有娘亲的消息了!几何恨不得马上就能出了宫门,叫上快马,向秘色轩飞去!   傍晚的夕阳很美,暖暖的余辉把影子拖曳的长长的,天空的落霞映在青色的石阶上,看上去像是琉璃般晶莹璀璨。几何在乍暖还寒的春风中小跑着,觉得眼中景色无比的美好,直到——迎面碰上了……信王。   华庭空旷无遮,几何躲也无处躲,避也避不开,瞥了眼自己身上的内官常服,当下只能屈膝行礼,“下官见过王爷。”   “免了。”信王气定神闲地缓缓走来,金冠紫袍,玉带银靴,冷峻的面容,配上再冷淡不过的声音,“咦,原来是厂督大人啊?”   “王爷,王恭厂有急事,下官要过去一趟,就此叩别了!”几何快速将话说完,收了礼就想跑路。   “哎?”信王左臂一展,不怀好意地冷笑开来,“这好不容易才见上一面,厂督大人连叙旧的时间都不肯留给本王么?”   “这……呵……”几何心下突突,一头冷汗,绞着衣角,僵着笑容,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厂督大人……好像很怕本王啊?”信王慢悠悠地踱着步子,笑的趣意十足,“难不成未入王府,心中有愧,怕本王强占了你不成?”   “王爷!”几何羞的满面绯红,“天子脚下,还请自重!”   “啧啧,”信王不屑地弯了嘴角,“忘我大德,思我小怨,没想到厂督大人竟也是个忘恩负义之人。”   “下官何处受恩,还请王爷明示!”几何怒火中烧,就差没怒目相对了。   “明示?”信王轻笑,“厂督大人,能知你心中所想,且真心帮你解忧的,唯有本王啊。拒绝国夫人的封号,阻止雷神入京,连戴龙城都知道来求本王,怎么,你这正主,却丝毫不晓?”   几何大怔。脑海里突然将所有事情串联到了一起,信王——张皇后?信王——许显纯?   “还有,你一定要早日明白一件事——这一切的主宰,是本王。连你,也是本王的。”信王在她耳边轻轻留下一句,大笑离去。   几何心头一震,扭头望去,却见那信王昂首阔步,头也不回,渐渐消失在殿角飞檐,走入那耀目的金光中……   顺承门秘色轩。   几何下了马,凝望着客栈那金漆匾额,却好一阵犹豫不前。颇有些近乡情怯,不敢问人的扭捏之态。正踯躅着,忽听得马车铃响,一宽辐大车停在了客栈门口。   小二殷勤地上前打帘,打轿中走出的,竟是一体态魁梧,红毛碧眼,白面黑衣的欧逻巴人!几何瞥着那似曾相识的面容和胸口那偌大的十字,心头猛然跳动了起来——熊三拨?!   那红毛传教士轻车熟路地进了客栈,踏踏上了楼梯。几何行至账台前,从怀中摸出了一排大钱。“掌柜的,打听个事。”   客栈掌柜瞧几何一身鲜亮的内官常服,相貌俊美,声调尖细,马上堆上了一副菊花般的笑容,“想问什么公公吩咐就是,小老儿一定知无不言!”   几何窘迫地咳了一声,也不欲点破,“刚才上去的……”   “欧逻巴来的红毛,传什么圣教的,昨个才到。”掌柜的点头哈腰。   就是他!几何心头一喜,“可有同行之人?住哪个房间?”   “有!就住在天字……”掌柜突然目光一亮,低声笑道,“就是刚进门的这位小爷!”   ☆、雁杳鱼沉   几何回身一望,见徐仙正哼着小曲,兴冲冲地提着一打书稿迈进门来。   “夫人?”他一见几何,很有些手足无措,“大人说……夫人酉初才得空,我……我出去搜小说了,一时忘情……”   “无碍,我也是才来。”几何觉得这徐仙着实直白的可爱,“快带我上去吧,会一会那熊三拨。”   徐仙爽声应诺,三步并两步蹿到了几何前面,他一边引着路,一边讲着一路上与熊三拨聊过的话题,熊三拨说他一直和一个造地雷的女人在一起,熊三拨说他们在大同府待了很多年……   几何听的心都要跳出胸膛了,“他没说那女人姓甚名谁?现在何处?”   徐仙摇头,“他说那是他和那女人的秘密,他要为朋友保守秘密。我也不知老夫人姓氏容貌,也没法打听。”   天字一号房,几何终于与朝思暮想的传教士熊三拨见面了。   “熊教士,还认得我吗?”她双手去了冠带,散下了一头秀发,“五年前,在南洋,您搭了我家的船……”   “哦!”熊三拨瞠目结舌,夸张地大叫了一声后,竟慢慢摇起了头,“这位小姐,您可能认错人了。”他说话的腔调还带着明显的欧逻巴味儿。   “我想,您就算是化成了灰,我也不会认错的。”几何的嘴角轻轻一勾,“当年是您把我的娘亲带走的,她现在在哪里?”   “哦!小姐,我听不懂您说的话!”熊三拨将头摇的像拨浪鼓,“我不认识您的娘亲,我是个四海飘的传教士,才从上海县过来!”   “她娘亲就是和你一起去大同的那个女人!”徐仙急不过,上前插了口。   “徐公子,您在说些什么?”熊三拨瞪大了眼,“什么去大同的女人,我怎么听不明白?”   “你……”徐仙噎住了,“你忘记了吗?你跟我说过,那女人很厉害,会造地雷!”   “没有!”熊三拨耸肩,“徐公子您在梦呓吧?”   徐仙呆滞了,几何也愣住了。   “夫人!”徐仙转过脸来,差点没剖心明志了,“我没有撒谎!他绝对说过……”   “好啦,”几何按下了徐仙挥舞的手臂,递给熊三拨一个灿烂的笑容,“熊教士初来京师,舟车劳顿,想必还未休息妥帖。在下王恭厂厂督是也,日后会常来打扰。告辞了。”   “厂督大人慢走。”熊三拨忙单手施礼送客。   几何连拖带拽,好容易将激动的徐仙给拉了出来。   “五年前我见过他,就是他。”她拧着眉头,百思不得其解,“你说……他一个传教士,为什么要撒谎呢?”   “鬼知道!”徐仙恨得呲牙裂嘴,“他奶奶的,红毛也会翻脸不认人!等天黑偷偷将他绑了,用锦衣卫的那一套家把式给刷一遍!不信他不说!”   “别冲动,”几何沉思,“帮我好好想想,关于我娘,他都说过什么?”   “他说……”徐仙绞尽脑汁地回忆着,“他和这个女人一直在一起,找一个东西?还替她转过书信?”   “然后呢?”   “没了。”徐仙肯定地摇头,“他整日里一门心思就是劝我入那个圣教,其他的话不多,真烦死人了。”   “他怎么突然就变了呢?”几何轻轻嘀咕着,甚是头疼。“他……难道接触过什么人?”她突然心中一闪!   “我……今日没跟着他……”徐仙郁闷地低下了头,“他说要去京师贵人家中去转一转,劝几个人入教。我就去西市搜稿子去了……奇怪了!好端端地怎么突然变卦了!”   “多调些人手来,这几日好好看着他,”几何叹了口气,“就这一条线索了,千万别断了。看他都和什么人来往,是什么人给他灌了迷魂汤……”   戴龙城回府听了几何的复述,也觉得很纳闷。“徐光启大人在书信上,也提了你娘的事啊。这个熊三拨……”他轻轻扣着桌面,沉默半晌方语,“几何,你别急,凡事皆有原因。既然人已到了京城,就不怕他不松口。这件事我来办,你先去找个画师,画一幅娘亲的小像。”   几何也没有旁的主意,当下频频点头。   翌日,戴龙城很早就离府了。几何放任自己多眯了一会儿,却不想木香轻轻走了进来。“夫人,锦衣卫来人求见,说有位许大人……吩咐务必等您一个人的时候,送呈东西给您看。”   几何心里一咯噔,睡意全无。“快请。”   花厅候着一位中年男子,相貌平常,着更夫装,提着一个其貌不扬的大食盒。男子见几何出来,双手将食盒打开,露出几份点心和中间隐藏的一个小铁盒。   几何挥手散了众人,这是当初许显纯展示给她看的锦衣卫头目传话的绝密物件,有一个非常好听的名字,玄冰宝盒。铁盒上凿有天干地支对应的文字,有专门用来开启的文字规律。一旦出错,铁盒会自动毁掉内中物件,许显纯动用了如此宝贝前来传话,一定是有相当紧急绝密的事情。   “大人千叮咛万嘱咐,事情十万火急,牵扯重大,务必转给夫人一人观看,哪怕是夫人府上的大人……”男人压低了声音。   “放心,只我一人知晓。”几何郑重将铁盒接过。   “夫人将回信写在信笺背面即可,小的在门外候着。”男人躬身,小步退出了房间。   几何小心将密件取出,那许显纯竟用了工整的馆阁体书写,横平竖直,齐方端正,再清晰不过。几何在心内苦笑,这是生怕她不认识字吗?   许显纯在信中说,大同的雷神已全部研制完毕,且按原计划已经完成了三次试验引爆,均无差错。监理和匠工纷纷要求回京面圣讨赏,该如何是好?   几何眉头紧锁,这事情也没有旁人可以商量,只苦了许显纯在大同一力但当。她咬了咬牙,也照葫芦画瓢一笔一划在来信背面写上:务必压住消息,勿让陛下得知。对监理和匠工,只需说雷神的威力远远未至陛下所期,需继续提炼雷石精纯。本督会尽快调集金银,以王恭厂名义下发封赏。一切拖延为上,拜谢。   将密信原样封好,唤了来人送出。几何揉了揉太阳穴,哀叹诸事不顺,都不令人省心,却不想自己的右眼皮,却突然跳了起来……   自宁远大捷后,王恭厂上下对厂督的崇拜已不啻于庙里的女娲娘娘。几何在厂内一言九鼎,令行禁止,无半点质疑之声。她有意放慢了新式火器的研制,将王恭厂的重心又回归到仿制红夷大炮这样的慢功夫活儿里。   戴龙城一刻也未闲着,他暗中调集了大批燕雀门人进王恭厂受训,然后派到全国各处成立火枪队。同时,他借王恭厂为京师三大营供给火药之便,迅速与三营将官打成一片,尤其是神机营,简直成了戴龙城的贴身卫队。   几何懒得干涉这些事,就这样默许燕雀门慢慢潜入了大明火药局。她的心思都在那个叫熊三拨的欧逻巴人身上。徐仙传来的消息没一点亮色,那熊三拨矢口不提他身边曾经有一个女人存在,他就在京城兢兢业业地游说人入教,也未见与人有特殊的来往。   在天启六年的春天快要结束的时候,戴龙城结束了蛰居京城的生活,又要远行了。   “你要去哪里?我也要去!”几何刚过上了新婚燕尔蜜里调油的好日子,哪舍得放夫君离开。   “最多半年光景。”戴龙城宠溺地敲了她额头一下,“为夫去江南教训下倭寇……”   “哼,你一山东官员,去江南作甚?”几何嗤之以鼻,她可不吃这一套,“少和我打马虎眼,老实交代,你要干什么去!”   “哎呀,夫人英明啊,”戴龙城夸张地拧着眉头,“不过……”他扒拉开手指,“夫人是想等三年与夫君归隐江湖,还是只等一年就可以?”   “当然是越快越好。”几何瞪眼。王恭厂已步入正轨,完全可以供给辽东战役,她可不想待在这里再被皇帝逼着摆弄雷石去!   “那就乖乖地在京师等我,”戴龙城双手拍向几何肩膀,“放心,这次不比辽东,我没有危险,很安全。而你……要答应我,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冲动,务必先保护好自己。如今朝廷多事,暗流纷涌,不要掺和朝堂上的派系争斗,更不要与外界那些不相干的人有什么来往。有事找徐仙去办,我会常给你书信的……”   戴龙城一走,府上又空了。   几何又恢复了无聊的日子。不过,她谨记戴龙城临行前的教诲,吩咐秦二和木香周知阖府门房小厮婆子丫头们,因大人远行,一切来客,恕不便接待。除了觐见皇帝,王恭厂她去的也少了,几乎全权交代给了孙元化。日子很快迈进了五月,天,开始热了。   五月初一黄昏,锦衣卫北镇抚司提督许显纯,亲自登门了。秦二哪敢拦锦衣卫,赶紧飞快去后院通风报信去了。   “厂督大人!”许显纯一见几何,紧绷的脸瞬时垮了下来,“皇上非要看雷石,命下官亲自押了些雷石进京!该如何是好?”他神情慌乱,就差没捶胸顿足了。   几何惊得一颗心差点没从胸腔跳了出来。“运哪儿去了?运了多少?”   “十来斤赏玩的,皇上命下官直接送到王恭厂的地下密室去,下官没想到厂督您不在……”许显纯苦瓜着脸。   “快!去王恭厂!”几何言毕已蹿出了院门。   皇帝对雷石太好奇了。几何在轿上哀叹,估计是听说雷神研制缓慢,这位陛下竟想瞧瞧原材料了……   几何心急火燎地跑入王恭厂密室,眼前的一幕,令她差点没昏死过去。   ——雷石被随意堆放在密室角落里,密密麻麻,一块压一块!   “快把它们分开!”几何的话音都颤抖了,“小心点!快!”   众人见厂督花容失色,也都煞白了脸,赶紧上前搭手,轻轻将雷石分散摆放。   几何粗粗目测了一下,分散出的雷石也就十斤出头的样子,这才略略放下了心。“切记,雷石一定要分开放,绝对不能将十斤的雷石全部挤压在一起,否则后果不堪设想!日后这密室没有本督的手令,严谨任何人出入!严谨任何人接近雷石!都出去吧,周知全厂。”   众人听训称诺,施礼退下。   “会爆炸吗?”许显纯疑惑地望着那些奇怪的石头,“就这些东西,能炸了地库?”   “地库?”几何无奈地笑开了,“整个王恭厂、半个北京城,都得陪葬。”   “娘亲啊,比红夷大炮打出的开花弹还厉害?”许显纯满脸都是难以置信的惊愕。   “一百个开花弹吧。”几何轻叹,“或者,更多……”   “真的……宝贝啊!”许显纯不住感慨,脸上竟无意闪过一丝阴暗的欣喜!他望向雷石的目光变的贪婪而痴迷!   “许大人?”几何无意捕捉到那一闪而逝的表情,心下不由一咯噔。   “哦,下官是在想……”许显纯赶紧恢复了常态,笑颜解释道,“若是将此用于辽东……”   “此言差矣!”几何摇头,步出暗室,“许大人怎么不想,若是这东西被贼人操纵……”   “是,是!厂督大人深思熟虑,下官愚不可及!”许显纯鞍前马后,极尽恭敬。   几何回府,一夜未眠。她满脑子都是在想,翌日该如何使皇帝打消对雷石的兴趣?昏昏沉沉似睡非睡地熬到了卯时,几何就批衣起身了。   “木香,木香?”她唤了几声,却没听见应答。却是另一个小丫鬟快步跑了进来,“夫人是要起了吗?”   “木香呢?”几何随口一问。   “回夫人,适才大门口有人要见夫人,门房请木香姐去了。”小丫鬟手脚口舌都甚是利索。   “谁啊,这么早?”几何有些奇怪。   “说是戴府的二奶奶。”小丫鬟将几何的秀发盘好,“木香姐说夫人不见客,她去回了。”   “这个木香……”几何苦笑,“你去跟木香说一声,晾一晾就适可而止吧,毕竟是大人的二嫂,还是让她进来吧。”   杨裕环跟在意得志满的木香后面,满脸都是灰蒙蒙的干笑。她身后跟着一个头戴帷帽,以纱缦绕身的男子,手里捧着一把上好的古琴。   “嫂嫂来的好早,”几何示意看座上茶,“可有什么事情?”   “来晚了,怕您就进宫了……”杨裕环尴尬一笑,向旁一闪,身后那男子昂书阔步上前,将古琴放下,双手拨开纱缦。   “夫人可想买此琴?”   几何一瞥那男人相貌,差点没将手中的茶杯摔掉——萨哈廉!   ☆、锒铛入狱   她的心突然砰砰跳了起来,这个家伙,从来不按常理行事!竟大白天的,就登门了!   “小的千里而来,一片真心,别无所图。只想觅得知音,不知……”萨哈廉笑的人畜无害,“夫人可识得此琴?”   几何攥着茶杯,挣扎了半晌,终于咬牙,挥手散了众人。   “你还真信任本贝勒。”萨哈廉见杂人退散,掀了帷帽,淡笑开来。   “就站在哪儿,别动!有话快讲!”几何冷着脸,拉开抽屉,摸出了新组装的遂发手铳。   “呦!别冲动,”萨哈廉散着手,一盘腿,就地坐下了。“有朋自远方来,何必剑拔弩张的?哎,自那日分别后,本贝勒可惦念你的紧,你过的还好吗?想不想和我回大金?”   “再想掠我走,做梦!”几何咬着后槽牙将手铳上了膛。   “哎呦,这话说的好无情意!”萨哈廉委屈万分,“上次可是你求本贝勒掠你走的……”   “闭嘴!”几何恼羞成怒,“废话少说,你到底来干嘛?”   “就是来看你过的好不好啊?”萨哈廉不以为然地耸肩,“还有,听说大明皇帝弄了个什么秘密武器来对付大金……听说是你,极力阻止它进京?”萨哈廉嘴角一斜,“为什么?”   “贝勒爷消息很灵通啊。”几何蹙起了眉头。“生灵涂炭,非我所愿。你满意了吧?”   “那……”萨哈廉笑的有些苦涩,“宁远?”   “宁远我别无选择。”几何截断了他的话。   “那是因为戴大人吧?”萨哈廉话语幽幽,“只是,戴大人忠心的,并非当今皇帝陛下,而是另有其人。届时几何你……会做何选择呢?”   “贝勒爷,”几何肃了颜色,做了个送客的手势,“我之所以单独见你,不是胆大妄为,而是……我认为……”她苦笑了一声,“你有种朋友的感觉,并不是个坏人。北边那些被俘逃出的明人都在传诵你的好处,说你知书达理,温良敦厚,非滥杀嗜血蛮人。我有做事和做人的底线,有些东西,我是不会碰的;但有些立场,我也不会改的。该说的我都说了,时辰不早了,我要入宫伴驾了,请回吧。”   几何换好常服,整理妥帖腹稿,匆匆进了东华门。没想到刚入宫门,两旁一边扑上来一个小太监,按头的按头,捆臂的捆臂,将她绑了个结结实实。   “放手!我乃王恭厂厂督!”几何大骇,“瞪大你们的狗眼!快放开!”   “王恭厂厂督?捉的就是你!”领头的太监挑着公鸭嗓子,“王恭厂厂督上杉几何,矫诏通敌,欺君罔上,罪不可赦!即刻缉拿查办,送三司会审!”   “胡说八道!”几何恼怒了,“你们奉的是谁的旨意!我要见皇上!”   “拖走!”这些太监才不和她啰嗦,当头一棒,往早准备好的轿子里一塞,收工了。   几何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刑部大堂。堂中央端坐着刑部尚书、大理寺卿、左都御史——传说中的三司会审,竟早为她备下了!   再往旁边一瞧,许显纯竟立在公案右下,见了她,眉眼都是鄙夷。   几何心里咯噔一下,连呼不妙。她缓缓从地上爬了起来,有条不紊地抖了抖袍摆上的浮灰,脑海里却拼命搜及过往,翻江倒海,惶恐万千。   “上杉大人,”刑部尚书杨寰轻咳一声,“锦衣卫北镇抚司提督许显纯大人参你矫诏、欺君、通敌三大罪,你可认罪?”   堂前早有公差抬来一桃木条案,上面摆着供犯人画押的案卷,还有呈堂物证:一个铁盒子。   玄冰宝盒?!几何右眼反射性跳了数下。她终于明白事情的来龙去脉了!原来许显纯这厮早就设下圈套,诱骗她写下阻止运送雷神进京的文字!如今矫诏和欺君大罪的物证,就是她写在密信之后的回复!   几何大恨,当下怒目相指,“许显纯,是谁指示你?”   “本官一心为国,忠君不贰,看不惯上杉大人您深沐皇恩却胆敢欺君罔上,”许显纯仰着大鼻孔,正眼都不屑瞧她一瞧,“本官乃堂堂锦衣卫北镇抚司提督,还用人指使么?”   “你……”几何心内天翻地覆,谁?谁在背后布局陷害她?魏忠贤?难道这位九千九百岁上次被皇帝训斥后恼羞成怒,近期偃旗息鼓蛰伏起来就是为了趁她不备反咬一口?不至于啊……可若不是他,再会有谁呢?她没有将人得罪到非置她于死地的程度吧……   “尤其是,”许显纯意犹未尽,“今日一早,锦衣卫发现上杉大人竟然私通北狄!我们抓捕了相关人犯,且人犯已招认,于上杉大人私相授受的金人就是金国贝勒,萨哈廉!”   几何像被针扎了一般瞪大了眼。   “带人犯!”杨寰一拍惊堂木。   几何的心都要跳出胸腔了。难道……萨哈廉被抓了?!那她可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一阵杀威棍点地,面如死灰的杨裕环被拖了上来。   “此人犯供认,金国贝勒萨哈廉经常出入戴府,为金国购置硫磺等火药。”许显纯得意之情溢于言表。   几何只觉眼前发黑,这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杨裕环!她一进诏狱,竟连八百年前的坏事都招认了!   “今晨虽让金贼萨哈廉逃脱,但上杉大人通敌之罪昭然于世,望三司秉公断案,不负陛下重托!”   许显纯的话令几何心下略松,没有抓到萨哈廉就好。眼下以刑部尚书杨寰为首的三司均是魏忠贤忠犬,若是魏忠贤刻意害她,她认不认帐都是一个结果,更何况铁证如山……“本督要见陛下!”她大喊起来,“本督参许显纯污蔑上官!本督有权递状直达圣听!”   “你……”许显纯气急。   “以下犯上!目无尊长!”几何跳脚,“在三司大堂上居然敢直呼本督为‘你’?!”   “我……”   “还敢不自称‘下官’?!许显纯你胆大包天,当三司大人们都是聋子吗?”   三司大堂鸡飞狗跳,乱成一团。   “肃静!肃静!”杨寰头一时有两个大,他猛拍惊堂木,“将两位大人暂时收监!”   五月初二,几何进了刑部大牢。不过她的待遇尚可,单间不说,里面床被器具,一应俱全。   飞来横祸,身陷囹圄,几何心如猫抓,懊恼不已。许显纯提的三大罪状桩桩件件都能将她送入绝路,戴龙城临行前嘱咐她的话她全当了耳旁风!私自与外界联系、中了圈套还被人抓了把柄!如今杨裕环招出当年私卖硫磺一事,估计戴府上下也不保平安。这怎么办?几何在牢中忧心忡忡,无计可施。   端午节后,五月初六日,外面突然传来了消息。   ——赐王恭厂厂督上杉几何御酒一壶,午时上路。   辰时,狱卒陆续送来了丰盛的饭菜酒肴。几何拒不接受,只是冷笑,“圣旨在哪里?本督要见皇上!”   “厂督大人,”为首的那个老狱卒挥手退了他人,嘿嘿低笑着,“您要知道的,敢送您上路,肯定是问过皇上的意思。刑部前日上呈了本月死囚的名单,您的名字,皇上勾决了。”   “不可能!”几何失声惊呼。   “厂督大人,”老狱卒望了望四周,刻意压低了声音。“自从您进来,涂总管可没少给小老儿好处。所以,小老儿就将您当是自己人了。今个斗胆,就让您明明白白上路吧。这皇上勾谁,可能皇上自己都不知道。九千岁一般会在皇上高兴的时候,将当月死囚折子一递……陛下随手一签,这活命死命的位置,就全靠经验了。”   几何呆滞了。   “要我说厂督大人,上面对您可是够照拂了。您在大牢里住了五天,好吃好喝伺候着,皮肉愣是一点伤也没有,您要知道,但凡到这儿来的人,哪有囫囵捱到上路的啊,早就被榨的体无完肤,等着油尽灯枯了!”老狱卒将饭菜布好,点头哈腰向外退去,“厂督大人,拿人钱财,与人消灾。还有两个时辰,您有什么想要的东西,想见的人,小老儿能办到的,一定帮您办到。”   几何跌坐当场,一声叹息。两个时辰……想那戴龙城远在江南,即便消息再灵通,也来不及赶回相见。燕雀门纵然擅长从大狱捞人,但处斩如此神速,料是神仙也不得法了。她临死前见不到夫君,还想见谁,还能见谁呢……   “我要见涂文辅,涂大人!”   涂文辅快马加鞭,赶来见几何最后一面。   “谁做的?”对于生死,几何心境早已平复,她只剩下这一个疑问,堵的她难受。“九千岁吗?”   “现在所有人都认为是九千岁,”涂文辅拧着眉头,“可咱家觉得……不像是九千岁。”   “如何讲?”几何惊异。   “九千岁这人,若是他做的,断不会不认。”涂文辅摇摇头,“咱家总觉得这事儿哪里奇怪,蹊跷。”   “可若不是九千岁,谁有能力让陛下这么快勾决了我?”几何疑惑万千。   “九千岁的招数,不光九千岁会用。让陛下这么快勾决……还可能是御前的人。”涂文辅慢慢想着。   “别忘了,陛下上次为我当众训斥了九千岁。”几何插话。   “正因为如此,”涂文辅蹙眉,“咱家才觉得不会是九千岁。陛下这五日染了风寒,非传召咱家等皆近不得前,所以,陛下现在根本不知你的处境,若是将来,突然听说你被处死了……陛下一定会雷霆大发。届时……迁怒的、最倒霉的会是谁?”   “九千岁!”几何眨眼。   “现在全天下都以为是九千岁想让你死。陛下能不这么想么?尤其是九千岁还有前科。”涂文辅缓缓踱着步,“若说上次,九千岁抗旨下令置你死地,完全说的通,且占理。因为像你这样的人,一旦落入金贼之手,投降变节,对大明那是贻害甚深。但偏偏陛下对你深信不疑,爱如己身,宁可冒风险也不愿伤你分毫……唉,九千岁上次已被陛下当众羞辱了,这次他又没理可占,更不会触你这霉头了。到底是谁在布局呢?许显纯……除了九千岁,谁指使的动他?谁能在御前……对了!”   涂文辅突然眼前一亮,“王体乾!司礼监正印大总管,王体乾!”   “王体乾?”几何愣住了,王体乾为何要置她死地?“若说起来,还是王总管举荐我进宫的,他对我有提携之恩呢,他害我做什么?为什么?”   “若他后面有人呢?若他也有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野心呢?”涂文辅走的越来越急,“对!这事后,谁会在其中渔利呢?谁会取代九千岁呢?就是他!而且,谁也不会想到是他害的你!皇上更不会想到!王体乾一石二鸟,还不伤自身半毫,太……太阴险了!”   几何冷汗直流,满脑子都是王体乾那柔佞深险的面容。可如今,想什么都没有用了。能做个明白鬼,也是种福气。她望着沙漏,苦笑着叹了口气。她还有一桩难示于人前的心事未了。“涂总管……能请人来为我超度吗?”   “当然可以。”涂文辅答应得斩钉截铁,“你想要京城哪里的高僧?咱家就给你找去!”   “我要……我信欧逻巴的圣教。”几何淡淡笑开了,“我有专用的传教士,叫熊三拨,就住顺承门旁的秘色轩。”   还未到巳时,熊三拨就被“请”来了刑部大牢。涂文辅洒泪于佳人挥别,将时间完全留给了超度高人。几何望着满桌的美味佳肴,对着熊三拨无声地笑开,“还有两个时辰,我就要死了。熊教士,您现在,可以说实情了吧?”   熊三拨环顾四周,感慨一声。缓缓坐□来。   “你娘……”他眉目哀伤,“去世了。”   几何闻言心下一沉,却不知怎么,还有种预料之中的释然。“你之前为什么不告诉我?是我娘不让吗?”   熊三拨垂首摇头,言语羞愧,“不是,是……”   “有人不让你说?”几何笑了。“有人威胁你?不会的,你们出家人是不怕威胁的。是有人跟你许诺了什么吧?”   “很抱歉,都是我的错。”熊三拨双手护头,“我忏悔……但我也是为了圣教,那条件太诱人了,我做梦都想着能让大明的宰相,甚至皇帝陛下信教。”   “谁?”几何心平气和,“能告诉我这个将死之人吗?”   ☆、天神之怒   “我只知道……是个王爷。”熊三拨喃喃,“很年轻,眼神都放着光芒……”   “哦,”几何瞬时明白了,信王。是信王不让熊三拨告诉她母亲已死!为什么,难道信王怕她伤心吗?“熊教士,讲讲我娘吧,她是怎么去世的?她临终前,说过什么没有?”如今时间紧迫,还是多知道点东西吧。   熊三拨叹息数声,将实情娓娓道来。   他与几何娘辗转到了大同。雷石,就是他们共同的目标。他为了研究更接近魔鬼的东西;几何娘则是要完成与几何爹的科研竞赛。起初几年,大家相安无事。可打天启三年开始,几何娘发现自己莫名其妙的浮肿了。他们在大同寻访名医,却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凡是长期近距离接触雷石的人,都无一例外的浮肿、死亡了……   几何娘知道自己命不久矣,就提前写了一年的书信,不让几何爹再接触雷石。她去世后,熊三拨替她按时将信笺发出。后来,还是露馅了。因为几何爹的来信总会问一些什么,但熊三拨无法替九泉下的几何娘回答。最后,他收到了一封来自几何爹的信,信竟是写给他,熊三拨教士的……   “我爹说什么?”几何惊愕万分。   “你爹说,他发现雷石……确实能令人浮肿而亡。他已经无药可救了,想你娘她可能也身受其苦,早不在人世了,谢谢我一直给他寄送着希望……他们夫妻,这就团聚了。”熊三拨垂下了头。   几何呆住了。爹爹和娘亲竟都是受雷石之毒身亡!还有,爹爹是故意,自杀的!   “啊!”她捂住了头。怨不得爹爹让她发毒誓不碰雷石,怨不得父亲不想让她进入朝廷的视线……她是个不听话的女儿!她辜负了父母的苦心!她恨,悔恨不已!   哦不!怎么大地突然颤抖了!   地表,地中,地下!一股无比恐怖震撼的力量,聚集、爆裂了!   “轰!!!”——哪怕暗无天日如刑部大牢,也能清晰地听到外界震耳欲聋的轰鸣声!   “这是什么声音?!”熊三拨惊呆了,“是魔鬼的声音吗!”   这么大的声势,绝不是炮弹之力,更不是鞭炮焰火。非地动,非天灾,力量自西南一地一泻而出,只有一种可能!   “王恭厂!雷石!”几何大喊出来。   天启六年五月初六,王恭厂大爆炸。   朝廷邸报称,“天启丙寅五月初六日巳时,天色皎洁,忽有声如吼,从东北方渐至京城西南角,灰气涌起,屋宇动荡。须臾大震一声,天崩地塌,昏黑如夜,万室平沉。东自顺承门大街,北至刑部街,长三、四里,周围十三里尽为齑粉,屋以数万计,人以万计。王恭厂一带,糜烂尤甚,僵尸层叠,秽气熏天,瓦砾盈空……即不被害者,屋宇无不震裂,狂奔肆行之状,举国如狂……遥望云气,有如乱丝者,有五色者,有如灵芝黑色者,冲天而起,经时方散。”   几何身陷大牢,哪知外面情况。只知轰隆一声后,牢门处一片鬼哭狼嚎。熊三拨蹿了出去,片刻回来说,外面像是末日,天昏地暗,一个活人都看不见,守门的狱卒也大都升天了!幸好他们在刑部大牢里,这天牢为防人劫狱,深挖地下,四周皆为巨石所凿,坚固无比,所以周围房舍都坍塌败落,偏偏这里还完好如初。   几何在大牢等到午时,竟也无人前来赐酒催命!她跑又不敢跑,问也没人问,急的像热锅上的蚂蚁。   到了未时,才见京畿卫戍上街巡查,逐处安抚人心。几何这才得知,确实是王恭厂,炸了……朝廷安抚臣民的口径是火药局进了奸细,致使王恭厂失火爆炸。几何冷笑,她这个厂督再明白不过了,当时王恭厂存放的火药总数不过数万斤,怎能有如此大的爆炸力?雷石,朝廷敢说滥用雷石导致此灾吗?   两三日内,幸存狱卒的话题全是有关大爆炸。即时,王恭厂即是地狱。周边万物覆灭,生灵涂炭。就是官员也难逃厄运,工部尚书董可威双臂折断,御史何廷枢、潘云翼在家中被震死,两家老小覆入土中,宣府杨总兵一行七人连人带马没了踪影……爆炸现场不仅惨烈,状况尤为异常,除了天空中奇怪的黑色蘑菇云,所有死伤者皆为赤身裸体,衣服竟飘挂到京城西山的树枝上,昌平教场从天而降的衣服积攒成堆。石驸马大街上有一个五千斤重的大石狮竟被掷出了顺成门外!   熊三拨提着桂花糕来特意道谢,当时若不是几何叫他来这里超度,他在靠近王恭厂的顺承门处早见上帝去了!   王恭大爆炸,死伤惨烈程度盖过天启年间所有天灾人祸,朝野震惊,海内骇然,人心惶惶。朝臣联名上书,要求皇帝匡正时弊,惩治奸贼,重振朝纲!天启帝被迫下了“罪己诏”,发万两黄金赈灾。魏忠贤的气焰收到前所未有的打压,同时几何的罪名不复存在,被三司识相地放了出来。   几何回到府上,见秦二木香等人俱在,也未见抄家败落之像,心里稍稍宽慰了些。她叫来徐仙,火速给戴龙城去了一封书信,只道一切安好,赖圣上英明,皆是虚惊一场。她已在熊教士处入了圣教,受益颇多,夫君专心政务,不用挂念家中事了。其他的,她着实长了教训,在书信上也不多言。   王恭厂经此一劫,房屋器具俱毁,精英十亡有九,元气大伤。五月中旬,朝廷另择吉地,迁王恭厂于西直门内路北,改名为“安民厂”。几何也变成了安民厂厂督大人。   重建王恭厂,几何自然是忙的和陀螺一般,但她心里一直疑惑的很,王恭厂出此大事,怎不见皇帝召见她?就算是风寒在身,也着实说不过去……她越想越不对劲,终于有一天憋不住,换了蟒服,靴帽整齐的正式入宫觐见了。   一个陌生的小黄门前来传旨,很不耐烦的说,“陛下不见,厂督大人请回吧。”   几何心下诧异,眼风一扫,见他腰间系的竟是坤宁宫的腰牌!她心下一咯噔,升腾出一丝不祥的预感。   “劳烦公公了。”几何堆上了笑,“那臣去探望老祖奶奶了。”   “厂督大人自便吧。”小黄门鄙夷地回了身,扭着腰肢远去了。   几何向奉圣夫人所在的咸安宫走去。见小黄门离了视线,脚步一闪,抄小路跟了上去。   只见那小黄门昂首挺胸、目不斜视,径直奔中宫而去。难道皇上一直在中宫?几何疑惑万千,逮住一个相熟的尚宫局女官,赶紧将其拉到一旁,细细问来。   不问则以,一问几何吓了一跳。尚宫局女官们这些日子竟也没见到皇上,只知道皇上病了,而且病的不轻。皇后娘娘下了懿旨,皇上怕风,不许任何人探视,嫔妃不行,连奉圣夫人也不行!奉圣夫人也没圣意撑腰,一气之下出宫回府住了!   “那皇后娘娘……”几何话还没说完,就瞥见几个宫女簇拥着一个宫装丽人远远走来,她身形一闪,赶紧藏到了玉石台阶边。   “这阵子信王侧妃天天来坤宁宫,”那女官撇嘴压低了声音,“皇后娘娘只见她一个人,瞧她趾高气昂的样子!”   几何等人都过了,才敢将身形探了出来。尚宫局一直在奉圣夫人掌控下,对皇后向来是阳奉阴违,如今皇后在内宫独大,自然不会给尚宫局上下人等好颜色看。不过田秀英如此频繁入宫……几何难免在心头拧了个疙瘩。“田妃来干什么?”   “厂督稍后,下官去问明。”那女官走出角落,上前唤来一名宫女。不多时候,就有人自坤宁宫急匆匆走出,在那女官耳边轻轻递上一句。   “那绸缎里包着的都是药包,”女官赶紧回禀几何,“田妃如此偷偷摸摸的送药,也不知是给谁,也不知皇后娘娘如何吩咐的。”   “给皇上?不会吧?”几何惊诧,“皇上的药不都是太医院制的?谁有这个胆子敢违犯祖制?!”   “估计皇后娘娘可没个胆子,”女官压低了声音,“但那些药的的确确是进来了,总不至于倒掉吧……”   几何心里惴惴不安,听说爆炸当日连皇宫都受了波及,乾清宫御座、御案俱翻倒,皇上自乾清宫奔出,身边近侍被飞堕的瓦片击中脑浆迸裂当场毙命。正在修建三大殿的工匠被震掉摔死两千人,惨不忍睹。那田秀英送药进宫总不至于是为了拯救宫内芸芸众生吧?几何想不明白,别了女官,直奔御马监寻涂文辅去了。   涂文辅自爆炸后也没见过皇上,只听说皇上病的不轻。几何将心中疑惑悉数道出,涂文辅沉思半晌,差人请来了一个萧姓御医。   “最近宫里有怪病发生么?”涂文辅开门见山。   “没有啊。总管所指何处?”那萧御医一看就是涂文辅的心腹。   “皇后。”涂文辅没有废话,“中宫最近有什么异常?”   “皇后娘娘今日让我们开了些清热去火的药,我们只管开方子,具体熬药的都是坤宁宫的小厨房。” 萧御医压低了声音,“倒是裕妃娘娘和王美人那里……前日柳御医相继都把出了喜脉。”   “这是天大的喜事啊,怎么了?”涂文辅嗅到一丝不对劲的地方。   “可后来柳御医又说把错了,裕妃是月信不调,王美人是伤食。皇后娘娘训斥他年老眼花该回家颐养天年了,罢了他的官,赶出宫了。”萧御医微微斜了嘴角。   “那裕妃和王美人呢?”涂文辅追问。   “皇后将她们禁足了。”萧御医淡笑,“说外面天灾预警,少走动为好,先调养好自己的身子吧。”   涂文辅脸上阴晴不定,半晌才憋出一句话来,“你回去吧,今天的事,不要和任何人提起。”御医退下后,涂文辅又火速召来了几个宫娥太监,尤其是潜在坤宁宫的眼线。各路消息拼凑出了一个惊天的大秘密——皇后要偷偷堕去裕妃和王美人的龙胎!   事情的发展远远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控制重病的皇帝、断绝可能的子嗣,那下一步……岂不是要另立新君了?   这个新君,几何不用动脑子想就知道是谁!信王!她早知皇后与信王亲厚,但没想到亲厚至此!   这可怎么办?   “快去告之奉圣夫人!”涂文辅灵机一动,“现在九千岁和皇上被困一处,在内宫只有奉圣夫人能与皇后分庭抗礼了!”   “这……”几何有些为难,她早于阉党撕破脸皮,还如何登这位干娘的大门。   “奉圣夫人毫不知情,又不在宫中,”涂文辅好言解释着,“此刻唯独你去找她,旁人才不会生疑。这毕竟是为了陛下,没人比奉圣夫人更紧张陛下安危的了……”   几何硬着头皮去甘泉街求见她名义上的干娘。果不其然,吃了闭门羹。门房回说奉圣夫人不在府,归期未知。几何挤了一脸笑,又塞上了几片金叶子,好说歹说把薛管家给请了出来。   “薛管家,我要马上见夫人,天大的事,关于皇上的!只有夫人能救皇上了!”几何差点没给薛管家跪下了。那薛管家见几何举止异常,口中又扯着今上,当下没敢耽搁,一溜小跑去传话了。   涂文辅说的极为在理,皇上在,奉圣夫人一身荣宠在;若皇上不在……境遇落差最大的怕就是奉圣夫人了!奉圣夫人听了几何“声泪俱下”的控诉,二话没说即刻摆驾回宫!   几何跟着奉圣夫人杀回大内。她充分感受了一把狐假虎威的感觉——那些宫女太监们一见奉圣夫人仪仗,皆噤声垂目,唯唯诺诺,像老鼠见了猫一般。可见奉圣夫人平素在宫中立威颇重。看来市井传闻非虚,这真正的内廷之主并非张皇后,而是这位风韵犹存的老祖奶奶!   奉圣夫人一声令下,四司八局十二监总管太监,六局一司女官统领,悉数到场。   “本夫人听闻,有人趁本夫人不在宫中,妄图加害皇嗣!”奉圣夫人环视全场,面冷声厉,“如今龙体维和,为避免惊扰圣安,御马监将宫门封闭,司礼监晓喻六宫严禁走动。尚宫局前面带路,给本夫人一处一处,搜宫!”   第一站,裕妃,长春宫。   ☆、其鸣也哀   裕妃被救下了,王美人却被灌足了堕胎药。   送药的“宫女”皆服毒自尽,经查竟非内宫中人。张皇后翻着书,表示毫不知情。   奉圣夫人以天家有喜为名,终于进入了弘德殿,见到了病榻上的天启皇帝朱由校,还有被迫随侍左右的九千岁。   几何远远望去,见皇帝面色惨白,气息微弱,远非仅仅在乾清宫遭到震流波及该有的模样。她越想越惶恐,难道传闻是假的?——大爆炸当时,皇帝到底在哪里?   皇上卧床不起,口谕信王至内阁协同参理朝政。信王正式出仕办理的第一件事,就是申请在京师另建三处供奉魏忠贤的生祠。平素与魏忠贤见面,他必后退一步,尊称“厂公”。因从未处理过政务,所有经他手的奏折必先着人呈魏忠贤阅览,批文也必先问魏忠贤的意思。奉圣夫人生辰,信王竟登门贺喜,扶车拉撵,极尽乳子之责。信王的意思很明显,示弱,拉拢。魏忠贤也不是个傻子,他心安理得地接受了信王的“敬仰”和“孝敬”,也没过多给初出茅庐的信王制造麻烦。信王入内阁半年来,御史竟无人参奏违制,文官们皆噤声不语,反倒像是人心所向,水到渠成。   天启六年八月,金国大汗努尔哈赤重伤不治而亡。九月一日,努尔哈赤第八子皇太极在萨哈廉等的拥护下击败同胞兄弟,登上汗位。对内,皇太极是大明风范的狂热崇拜者,从制度到政体统统照办执行,设八大臣管理国务,负责各旗内事务,同时正式设立六部,以萨哈廉、多尔衮等贝勒分管各部。对外,属国高丽成了他第一个目标,为此,皇太极专程遣人向大明求和。大明北方守军,有了难得的喘息之机。   这个秋天,在太医院全力调养下,天启皇帝渐渐能坐起身来了,为了排解烦闷的心绪,他又重拾起了木匠活儿,只不过受活动场所的拘束,变成了小型木雕。几何也被重新宣召入宫,她只当什么也没发生过,皇帝不提,她也不说。君臣之间,依然是心有灵犀,其乐融融。   中秋过后,皇后提议,后宫许久未热闹了,信王选妃的事宜被耽搁了一年,不宜再拖了,赶紧办了也好添些喜气。皇帝在病榻上削着木雕,满脸笑容,“这样的事,皇后办就行了。”   几何是能离信王越远越好,她巴不得信王一下子娶十个八个老婆进门,被女人天天缠着,就没空骚扰她了。但对信王妃的人选,她还是很好奇的。是日秋高气爽,月桂飘香,早有多嘴的女官第一时间跑回来传递消息——皇后和信王意见相当契合,信王妃选定了大兴的周氏,来年二月大婚。   大兴周氏?竟是曾与她同住一处、自荐告密的周氏!这信王正妃的人选,着实出乎了几何的预料。皇后为何看中周氏无从猜起,但信王……他看重的是一心为他的女人?   时间过的很快。菊花谢了,雪花飘了。转眼入冬了,过年了。   天启七年春节,皇帝在床上雕刻出了三大殿的微缩景象,这是个无比细致,极尽宏伟的工程,皇帝再三修改,还觉得不尽如人意。几何的工作已经没有从前那么复杂,大多时候,她就是侍奉左右为虚弱的皇帝支撑固定手腕,可这一日,她收手的时候,却突然发现——皇帝的手腕处,出现了一弯狰狞的凹环。   这手臂,竟浮肿了……   几何定住了。她的心刹那间像被一盆冷水泼过一般,寒彻透骨。窗外的北风似径直穿透了地龙棉帘,直吹的她全身冻结成了冰雕……   “爱卿,你怎么了?”皇帝发现了几何的异样。   “皇上,”几何突然抑制不住哀伤的泪水,“臣腹痛如绞……”她瞬时跪到了榻下,蜷身垂头不让人瞧见她的面容。她不能御前失仪,她更不敢让皇帝发现她在痛哭!不知何时起,她竟将这位皇帝在心内视为自己的亲人……爹娘因此而死,如今皇帝又要……   “臣万死……臣告退……”几何几乎是低头爬了出去。   “御医,快传御医!”皇帝着急了。   天启七年正月,信王以“边境多虞,军费甚匮”为由辞谢了皇帝为他大婚赏赐的地租银两,在朝野赢得一片叫好之声。裕妃足月生下了一个公主,皇帝赐名“常乐”。太医院成功使皇帝离开床榻,在侍从的搀扶下,朱由校可以勉强走动少许了。   龙体康健,太监宫女们一个个欢欣不已,奉圣夫人更是提着百两黄金去寺里建金顶了,只有几何一个人明白,皇帝已去日无多了……可她无法讲,无法阻止,只能强颜欢笑,暗伤在心。   二月初三日卯时,信王出府成婚。皇帝不顾任何人的劝阻,竟强撑着出席了成亲大典,回寝宫后,昏睡了整整一日。   几何怀疑皇帝什么都明白,因为他在看东西的时候,原本就清澈的眼神又加了几分眷恋。他常常抚摸着三大殿微雕,跟几何讲他小时候的事:奉圣夫人、信王,还有后来的魏宗贤和张皇后。“朕在这世上,最亲的,就是你们五个人了。”   几何别过头去,猛烈地咳嗽开来。她只能用这种方法抑制住那些妄图夺眶而出的泪水了。   皇帝好起的消息,渐渐传了出去。大半个月后,一早入宫的几何冷不丁发现,宫禁悄悄换防了。宫门守卫的禁军都变成了陌生的脸孔,一个个粗鲁野蛮,举止乖张,活像才打仗回来搜地三尺的兵痞。入弘德殿,她还未及将这怪事询问皇帝身边的程畯,就瞧得一小黄门连滚带爬哭天抢地地冲了过来。   “不!不好了!”那小黄门跑的帽子都快掉了,“三大营造反了!将宫门给围了!要……要陛下退位!”   逼宫?!几何大惊失色,呆滞当场。程畯更没出息,扭头撒丫子就去找九千岁哭了。   三月初一,五军、三千、神机三大营控制皇城,秘行逼宫。众人不敢报于缠绵病榻的皇帝知晓,魏忠贤硬着头皮带人站上了城楼。几何紧随其后,往下望去,差点没晕厥过去!   ——楼下乌压压一片铠甲,鸦雀无声,井然有序。   前排为首的,是她熟悉的房士尨、徐仙!再往后一瞧,中军帐下端坐马背的那个黑衣虬髯客,正是乔装过的——她的夫君,戴龙城!   他居然带兵逼宫!逼皇帝让位!冒天下之大不韪……他……真是铁心为信王做判官无常了!   怎么办,九千岁一夜仿佛老了九千岁。原以为信王就是只没见识的猫,花拳绣腿地逗着玩两下,没想到却是只刚刚开了荤腥的老虎,这一张嘴,就先拿“天”下口!   信王这孩子才十七岁啊,就懂得佯弱献媚,就能做出举兵逼宫的事!这日后若是一旦登基,岂有他九千九百岁的好果子吃?!如此年少老成、心狠手辣、城府万壑的主儿,岂容他一前代老阉人在卧榻鼾睡?魏忠贤越想越心惊。   三大营每日里不吵不闹,只是声明,希望皇帝顺应天意,赶紧退位让贤,好让大明长治久安,万事消弭。上天已经示警,难道还要第二次吗,天子应该顺应天意啊……一天到晚就是这么几句,守宫门的禁军都差不多背下来了。再这样嘀咕几日下去,估计都要被洗脑反水了。   魏忠贤思前想后,屈尊去求几何了。   姜还是老的辣。针对信王抛出的天意说,魏忠贤想到了一招破解之法。只不过……得看几何的本事了。如果能神不知鬼不觉的令信王府遭受示警……谁还会信他奉天承运的那一套!   几何二话没说,一口应允了。若是戴龙城打着“清君侧,诛魏阉”的旗号,她乐观其成,绝不插手。可他们竟是直接针对皇帝……一个病入膏肓的善人!她必须要给这群心急的人一个警告了!   几何让程畯将大内所有供皇帝即兴玩耍的火药聚集在一处,目测了下,勉强能凑够一个“飞空砂筒”。如今大内被围,万物匮乏。但托皇帝陛下的福,就是作坊所用之物储备充裕,从操作台到器械到原料一应俱全,应有尽有。几何用了三个时辰,就锻造出了一个“飞空砂筒”——简单的、不载人的二级火箭。   三月初三,上巳节。京城百姓多临水宴宾、或郊外踏青。又有传说这天鬼魂到处出没,所以晚上家家户户都会在自家房间放鞭炮炸鬼。   在众人的围观下,几何命人将“飞空砂筒”搬上城楼。   ——一个大砂筒,一正一反绑上两个体型更大的“起火”。   “这……行吗?”魏忠贤瞧着这怪物,紧张地嘴角都僵硬了。“这么大的玩意,会被人发现的……”   若被人发现是故意投炸,那意义就全没了!反而……   “请九千岁放心,怎么出去的,就让它怎么回来。”几何耐心解释道,“点燃正绑着的‘起火’,砂筒就会飞走,飞到王府上空时,引线正好烧着炸药,砂筒就会下落爆炸。同时,反绑的那个‘起火’也被点燃,砂筒就被推回原来的地方。下官已尽力调配火药比例,确保距离精准。”   酉时正,几何散了众人,瞄准信王府的后花园,点燃了“飞空砂筒”正向的起火引信。她只是想警告下那个按捺不住的王爷,炸一下他心中的暗鬼,还不至于取他性命。   “飞空砂筒”被赋予了激情,在夜色的掩护下一路呼啸而去。不久,就听得东南方向一阵闷响,接着隐约能见火光渐起,周遭躁乱起来。众人还未及交头接耳议论,又听得头顶呼啸声过,一个黑乎乎的东西从上空蹿了过去!   “还请九千岁派人去搜下‘飞空砂筒’,”几何抱拳干笑,“下官怕飞不回来,反向的火药多装了一些……”   魏忠贤亲眼目睹神器风采,自然是心服口服,立马遣派心腹照办。   信王府后园在上巳夜突然爆炸失火,阖园尽废,查无原因,虽未有伤亡,一时间也弄的满城风雨,甚嚣尘上。有可怕的王恭厂大爆炸在前,京师人早已成惊弓之鸟,稍有动静便惊惧不安。有说神秘物降临,有说上天警示,人心惶惶,数日不宁。信王识相噤声,在家斋戒祈祷三日不朝。   没了顺天承运的口号,逼宫的三大营处境变的无比尴尬。魏忠贤借坡下驴,假传皇帝口谕,京师三大营维稳有功,加半月俸禄,即刻回防。一场险些改朝换代的危机,暂时过去了。   戴龙城的行径让几何心灰意冷,她终于知道她夫君隐匿行踪的目的了。果然是为了大事,果然要尽快完成!带兵逼宫啊,他也不怕遗臭万年!针对一个行将就木的人,他也真是忍心!她知道皇帝命不久矣,但正因如此,她才不允许有人伤皇帝一分一毫!   几何通告尚宫局,从此她不回府安寝了,她要在大内,一直守卫着皇帝。她为自己挑选的住处,就在交泰殿西小屋奉圣夫人直房——正处于皇帝就寝的弘德殿与皇后就寝的坤宁宫西暖殿之间。   尚宫局傻了。   皇后依旧看书,九千岁年事大了爱打盹,奉圣夫人修指甲很忙,尚宫局终于悟出了一个事实——上杉厂督如今就是老大,她说什么,就是什么!   几何以非宫嫔、非公主、非女官、非宫娥、已嫁之身正式安居大内,从此,明宫出了第二位公然违制的女人。   没人非议,也没人造什么艳史绯闻。大家都知道,这女人不同于奉圣夫人,她一不揽权,二不争风,她就只是一个忠心的不能再忠心的臣子。   春日迟迟,卉木萋萋。这一日阳光出奇的好。   宫娥撤了弘德殿的帘子,换上了生机勃勃的绿沙幔。几何准时入殿,正瞧见皇帝靠在床榻边出神,一张脸庞,白里透红。   “你们都退下吧,”朱由校瞥见她来,挥手散了众人,“朕有事儿要和上杉爱卿单说。”   几何行了礼,笑着凑到榻前,“陛下今儿个气色真好,可是有什么好东西要给臣瞧瞧?”   “爱卿猜对了,”朱由校笑眯眯地从枕下掏出一卷黄绢,露在外面的纹路,隐约是圣旨二字。   “陛下不要再赏赐微臣了!”几何变了脸色,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朕知道,这是朕求爱卿办的事。”朱由校将黄绢递给几何,示意她打开来看。   几何诧异万分地拉开圣旨,两个硕大的字跳了出来。   ——“遗诏”。   “陛下!”几何三魂震出了两魂半。朱由校却面色如常,示意她继续看下去。   几何颤抖着展开圣旨,只见上面写的简单明了:朕感觉去日无多,特传位于五弟信王。希望五弟能善待张皇后和奉圣夫人,重用魏忠贤和上杉几何……   “陛下,您春秋鼎盛,会好起来的!”几何低声吼着。   “朕明白。”朱由校笑着摇起了头,“朕当初……没有听从你的劝谏。如今悔之晚矣。”   几何还要再说,却被皇帝摆手止住了。   “爱卿,听朕说完。”朱由校喘息了一会儿,闭目慢慢低诉开来。   “朕知道,朕没多少日子了。这浮肿……你曾跟朕说过。”   “朕本就不想当这皇帝,非常不想……可是当时兄弟年少,皆未长成,唉……”   “朕从小未读过什么书,在朝堂上受尽了苦楚。所以,朕就不让五弟就藩,请了天下最好的先生来教他。”   “当皇帝,也有很多想办办不了的事。五弟从小受圣贤书熏陶,顾忌太多,想办大事,更容易被人掣肘……”   “所以朕原想着,办完辽东这一大患后,再将大明干干净净地交到五弟手中。朕都想好了,朕自由后,就不用呆在宫城了,就可以去大江南北好好走走瞧瞧,朕的手艺可以保朕衣食无忧……”   “可是……还是给他留下了个不省心的江山。”   朱由校苦笑着,慢慢睁开了双眼,   “爱卿,几何……”   “朕没有看错你,你是朕的良师益友。”   “千万……不要因为我们兄弟的事,伤了夫妻感情。”   “戴爱卿良禽择木而栖,无可厚非。朕……本就不该做这个皇帝。”   “朕不怨他们,还甚是欣慰、放心。”   “朕怕以后没机会说这些了……趁朕现在清醒,还有自由,就当提前交代后事了吧……”   “陛下!”几何实在听不下去了,她跪伏于地,泪水汩汩而出。   她忘记自己磕了几个头,忘记自己都说了些什么,是怎么离开的……只记得将圣旨紧紧抱于怀中,哭了整整一夜。   天启七年四月中旬,高丽战事告紧。时蓟辽经略阎鸣泰报,皇太极不顾丁卯之役数万镶蓝旗精锐丧尽之痛,可能在五月起兵回犯宁远、锦州。有宁远大捷和丁卯之役在先,朝野上下已不再闻金色变,几何为安民厂重画了火器弹药图纸,也不出宫亲自督厂,只交代按部就班一切照上次办理即可。如今外患不足虑,皇帝最后时光的安稳太平,才是她最担忧的事情。   这一日,涂文辅突然来见。竟是为戴龙城传话:其又要赴辽东督战,临行前请几何出宫一叙。几何一口拒绝,她第一反应就是信王使得调虎离山计——将她骗出皇宫,然后再行逼宫。   涂文辅笑着补充了一句话,“戴大人说,有些事,到了该告诉你的时候了。”   几何心头一动,沉思半响,还是难以抗拒地向宫外走去了。   戴龙城就候在宫门外,只身一人,也不见侍从。   几何走了出去,横眉冷对,“有话快说,就站哪儿,别离我太近!”她谨慎地让自己站在禁军的视线范围内。   戴龙城苦笑一声,轻吐了三个字,“至于吗?”   “怎么不至于?”几何握拳压低了声音,“别以为我认不出你来!你……”   “已经如此了,为何不为大明百姓早谋福祉?”戴龙城轻启嘴唇,“早晚的事,你都明白的,不是吗?”   “我明白!我只知道皇上是个好人。他一心都是为了别人,他对谁都没有戒心和怨恨,你们不该这样对待他!”几何怒目相向。   戴龙城叹了口气,“你觉得,一个任性妄为,让王恭厂爆炸生灵涂炭下了罪己诏的皇帝,还应该坐在龙椅上吗?信王是皇上的亲弟弟,就算是易主登基,也不会对皇上如何的。”   “呵呵,”几何笑了起来,“你以为谁都和皇上一般心宽仁厚吗?你也知道皇上去日无多,为何连这段时间都等不得?趁皇上病危,连后宫仅有的龙脉都一并堕掉!你们连个子嗣都不给他留下吗?”   “还要再等多久?天启的年号已经七年了。”戴龙城笑着摇头,“你看看外面,因阉党横行,游手好闲的男孩子,竟能把自己阉了,整日排在宫门外;朝堂上乌烟瘴气,哪有个有气节的能臣存在?再看金国,皇太极和萨哈廉却锐意革新,国运蒸蒸日上!等?大明再等下去,哪有中兴之日?断龙脉之举确实残忍,但也情有可原,国赖长君,若是放任幼主登基,朝政不还是把持在魏忠贤和奉圣夫人手里?要把大明带入万劫不复吗?”   几何被说的无言以对,想起皇上给她的遗诏,不由悲从心来,心境苍凉。   “让他寿终正寝,好吗?”她苦涩地挤出了一句,“我保证,他最多就半年光景了……”   戴龙城一怔,旋即上前抱住了她。她没有反抗,伏在熟悉的肩膀上,任两行热泪夺眶而出。   “好。”他轻轻地、郑重地答应了。   “几何……”他柔柔耳语着,“我给你一件东西,你一定要收好。”   几何一怔,抹干眼泪,站直了身子。   戴龙城从怀里掏出了一个红绸包裹的小件,小心地翻角打开。几何定睛一望,是一块用红绳穿的小小萤石挂件。   “的历流光小,飘摇弱还轻。恐畏无人识,独自暗中明。”戴龙城温润地抚摸着这挂件,“这是我最珍贵的东西了……你替我收着吧。”   几何接过这挂件,左右也没看出什么名堂来。无论按品相,按大小,郑一官送来的夜光珠比这不啻有云泥之别。这怎么成戴龙城最珍贵之物了,难道,藏宝图放在这里不成?   “这是我亲生爹娘……留下的唯一念想了。”戴龙城自嘲地,加了一句注释。   几何如闻惊雷,猛然抬起头来。他刚才说……“亲生”?   “你不是总问,我为什么要帮信王吗?”戴龙城抬手替她拢了拢额前的碎发,笑的云淡风轻,“他的生母刘娘娘,是我的亲姑姑。”   几何在极度震撼中,慢慢知晓了戴龙城那不为人知的身世。   刘娘娘在东宫时为淑女,于万历三十八年生下信王。她父兄因此蒙荫入仕,举家自宛平迁入京城。奈何好景不长,生子的刘淑女很快遭到彼时太子宠妃李选侍的嫉妒陷害,先失去了太子宠爱,后被斥责遣送出宫。李选侍为斩草除根,又设计贪墨罪名将刘淑女父兄入狱,满门抄斩。戴龙城的亲生父亲……就是刘淑女唯一的亲兄。   “那年我六岁。”戴龙城声音暗哑低沉,“我的两个爹爹,私下是结义兄弟。出事后,我被养父冒险领回戴家,对外说我为外室所生之子。养父待我很好,很好,但他总觉得商贾之子的地位亏待了我,所以……在临终时甚至还留了遗言,要给我寻一位官家的小姐……”   “我见过姑姑。确实如爹爹所说,我长的很像她。”   “家境凋敝后,姑姑急火攻心,无依无靠,很快就去世了。先帝后来很后悔,更害怕万历爷知道这件事儿迁怒李选侍,就诫令内侍封口,悄悄把姑姑埋在西山。今上登基后,给姑姑加了封号贤妃。”   “姑姑离宫时,信王只有三岁。他很可怜,连姑姑样貌都记不得。他四处打听姑姑画像,可惜,内宫中没人敢说关于姑姑的事情……”   “所以你帮他,不计一切代价的帮他?”几何喃喃,“哪怕是谋反……”   “起初是。但后来不全是。”戴龙城有些释然,长长吐了一口气,“我觉得,他会是个有道明君。他比今上,更适合做大明的皇帝。”   “信王,他知道吗?”几何插话。   “我不希望让他知道。”戴龙城笑着摇头。“毕竟我的真实身份,容易给他带来麻烦,遭人诟病。我只想做完这一切,告慰刘家先祖在天之灵。然后,就带着你离开……过我自己想要的,自由、逍遥的生活。”   “所以我说,信王是不会对我如何的。”戴龙城收了话,拍了拍几何的肩膀,“时辰不早了,我要出发了。如果我……不能回来了。再将这一切告诉他吧。多保重……”   几何矗立当场,只觉被万千异物噎住了喉咙。她拼劲全力,才冲着戴龙城远离的背影喊出了一句,“我等你回来——”   圣谕,自五月始,有关辽东奏折同时抄送安民厂。   五月初六,皇太极发兵欲犯锦州、宁远。前线的塘报雪片一般向几何飞来。戴龙城也派人送来了一封书信,为保一城不失,他赴锦州,留袁崇焕固守宁远。这样互为照应,也好应对金军。又劝几何放心,笑言宁远才是金人心中之痛,他不会有事的。   五月初十,皇后千秋。时年正值张皇后二十岁桃李之庆,王公贵戚、内外命妇均要去坤宁宫叩拜贺礼,几何也不能免俗。   这一日早朝,因辽东战事告急,阁部要求安民厂厂督列朝。几何无奈在前朝听了一上午毫无功用的推诿扯皮,直站的腰酸腿疼,头晕目眩。好容易捱到散朝,她拖着疲惫的双腿奔坤宁宫去,突听得身后小黄门唤她,说信王喊她同车前往。几何推脱不得,被半请半拽地扶上了王爷大轿。   信王见她等轿,淡淡一笑。“坐吧,今日劳累,不必拘礼,”   “谢王爷,”几何干笑着半身入座,心虚地收了全部眼风。   信王一路无话,几何反而更加不自在起来。轿子落在坤宁宫东暖阁旁,信王退了随从,却不下轿。   几何一颗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   信王还是没说话。他将轿帘轻启一线,透过缝隙专注望着外面。   几何诧异万分,忍不住也探头望去。只见各路命妇、各王府女眷陆续进得宫来,一个个花团锦簇,光彩照人。“王爷?”她忍不住出声了。   “再等等。”信王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几何白了他一眼,压抑着胸口怒气,靠在轿厢闭目养神。不一会儿,就听信王低呼,“来了。”   几何按捺不住心中好奇,又扭头望了去。   外面竟是信王妃的撵仪到了。几何诧异极了,这王爷有怪癖不成,偷摸窥探自己内人?   侧妃田秀英先下了撵仪。只见她脚一沾地,便一挥双袖,打开双肩,仰着下巴,目不斜视地径直向前走去。几何从未见她这般模样,凌然傲气,丝毫不管后面的正妃周韵竹,不接不等,在人前毫不顾忌!   周韵竹扶着侍女的手慢慢下了撵,望着前面的田秀英,面色阴鸷。她挥手唤来一侍女,耳语一番,侍女称诺,赶紧小跑向前奔去。周妃布置妥当,眼神向四周一环顾,扶了扶鬓角金钗,这才不紧不慢地在侍女的搀扶下款款向坤宁宫走去。   “噗嗤。”信王笑出声来。   “笑什么?”几何瞪向信王,像瞅一个病人。   “看戏啊,”信王自得其乐,“如果本王没猜错的话,韵竹是差人先去禀告皇后:信王妃携侧妃贺礼。如此皇后便会答复,请。这样前面的田秀英就无法单独先行觐见了。她和皇后再熟,也得等周韵竹到了,才能一并入内。”   “真无聊。”几何都被绕晕了,不由嗤之以鼻。   “你说的对,”信王放下轿帘,微微颔首,“所以这样的女人,可以宠,可以用,但不能爱。你说对吧?”   几何面上一烧,扭头掀开她那侧的轿帘,“微臣愚钝,听不懂王爷的话。”   “本王不信你听不懂,”信王轻笑出了声,“也无妨直接告诉你,本王就喜欢你。就觉得你可爱。”   几何面红耳赤,腾地起身却又被人牢牢拉了回来。   ——“听说皇兄给了你一道圣旨?”   几何心里咯噔一声,停了手臂的挣扎。   这才是此行的正题吗?   她平心静气,慢慢坐了回去。信王既然开口相问,就必然知晓一二,此刻否认也没什么意思。“王爷果然是手眼通天。”她讽刺地恭维开来。   “如果本王没猜错的话,”信王剑眉一挑,“应该是传位本王的旨意吧?”   “王爷不觉得愧对陛下吗?”几何被他的表情激怒了,一时横眉冷对,义愤填膺。   “你想过没有,”信王毫不畏惧地将目光迎了上来,意味深长地拖着话音,“皇兄,他为何将旨意单给了你?”   “可能是陛下信赖微臣,知臣非乱臣贼子。”几何直脖,义正词严作答。   “呵呵……”信王扶额,笑的快没气了。这笑声听着压抑沉闷,不知怎么好似有缕无奈夹杂于其中。好一会儿,他才笑够。   “那旨意一定是保全魏客二人的。”信王长长叹了口气,“给别人,都不如交给你好。”   “为什么?”几何一个激灵,似被针刺了一般。   信王不言语,只是面无表情地凝望着她。几何被他看的芒刺在背,心慌气短,“你看我做什么!”   “几何,你以为皇兄……傻吗?”信王考究地盯着她的眼眸。   几何愣住了。她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信王会说出这样一句,当即干干地张着嘴,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   “因为他知道,我喜欢你,不会对你如何。”   几何自错愕中震醒,却发现信王早已下轿。前方只有一个背影,向坤宁宫行去,龙骧虎步,灿若月拱。   ☆、我心匪鉴   五月十一日,皇太极避袁崇焕,先攻锦州。未想锦州不虚,金军久攻不克,死伤甚多,士气低落。   五月二十七日,皇太极十五日攻城未果,转攻宁远。   五月二十八日,金军开攻宁远城。明军火炮重伤金国贝勒济尔哈朗、萨哈廉及瓦克达。同日,锦州明军趁金军主力西进、势单力弱,偷袭金军大营,获胜迅即撤退回城。   五月二十九日,皇太极不愿腹背受敌,放弃宁远,率军专攻锦州。   六月初三日,皇太极再攻锦州。金军遭遇密集火炮打击,尸填濠堑,伤亡惨重。   六月初五日,皇太极从锦州撤军。宁锦——大捷!   戴龙城的名字仍坚定不移地不见诸纸端。但几何心里明白,皇帝心里也明白。锦州一地守城十八日,戴龙城的现况着实令人揪心。所以在明军凯旋回京之日,皇帝含笑叫来了几何。   “爱卿,回府去瞧瞧吧。这两日就不必来宫里了。”朱由校竟自行蹒跚下了榻,“朕送送你。”   几何感激涕零,当即拜别皇帝,飞一般向家跑去。入了府门,就见那戴龙城正立当场,张开双臂,大笑灿烂地迎接于她。她高呼一声,像猫儿般扑进爱人怀抱。   “想我不想?”戴龙城用胡须轻轻扎着她的脖颈。   “你还敢问!”几何是又恨又怕,当下一口气全撒出来了,“宁远根本就没事!金贼就冲着锦州去了!你早就知道是不是,你故意的是不是!你知道我有多担心吗!你讨厌!”   戴龙城大笑着懒腰将她抱了起来,直奔寝屋而去。众仆从捂嘴轻笑,自觉地转向一旁。   戴龙城将佳人压于身下,舌探香唇,手揽酥胸。几何被撩拨得春云上颊,杏脸微红,情不自禁地就□着将身儿黏蹭了上去。   “我发现辽东是我的福地,”戴龙城意识到了她的迎合,嘻嘻地在耳边吐着热气,“每次从那儿回来,夫人对我的热情就会更上层楼……”   几何还未及佯嗔薄怒,就被褪尽罗衫。他的手探到了桃园深处。水丰草美,花开蜂来,当下纤腰昵抱,便杀了进去。几何嘤咛一声,只觉整个人被冲撞的酥软融化,身形也随之律动开来……   这一夜,但为蝴蝶甘同梦,愿作鸳鸯不羡仙。   几番云雨后,两人依偎而眠。   几何红颊上潮,起伏难平,当下也不能入睡。她绕着戴龙城的头发把玩,突然起了好奇心。“四哥,你的原名……叫刘什么啊?”她靠在郎君臂弯,娇声问开了。   戴龙城一噎,有些停滞。   “对不起,让你伤心了……”几何煞白了脸,心下直埋怨自己不会讲话,大煞了风景。   “没什么,早放下了。”戴龙城轻拍安抚着,“寻常名字。”   “叫什么啊?”几何更好奇了。   “叫……刘德华。”戴龙城一字一顿地读了出来。   “刘德华?”几何拧眉,“还是戴龙城好听。等咱们有孩子了,一定要起个朗朗上口的好名字!”   “孩子?对,得起个好名字。”戴龙城翻过身来,懒懒地接上了话,“叫……男的就叫大宝、二宝,一直叫到小宝。”   “干嘛啊!”几何不乐意了,“刘大宝,刘二宝,亏你这个爹想的出来!亏你还是个饱读诗书的人,怎么起了这些个恶俗的名字!”   “你不懂了吧,”戴龙城得意地刮了下她的鼻子,“知道牡丹吧?自上而下,牡丹分为‘神品’、‘名品’、‘灵品’、‘逸品’、‘能品’、‘具品’。”   几何挠头,静闻其详。   “‘神品’最优,名字反而最普通憨直,有‘大黄’、‘小黄’、‘绿花’、‘花红无敌’。到了‘逸品’,就叫‘非霞’、‘观音现’、‘满地娇’。再到‘能品’,有‘依栏娇’、‘迟来白’、‘醉猩猩’。品相最差的‘具品’,名字却是最好听的,有‘烟笼紫’‘玉碗白’‘“海天霞’‘淡藕丝’‘四面镜’‘醉春容’‘白璎珞’。是为大巧若拙。”戴龙城见几何听的没了声音,又郑重地加了一句,“要是女儿,就叫大黄、小黄。你就是大黄她娘……”   几何终于反应过来了,这厮又在没事逗她玩寻开心,她哇呀一声,粉拳轮将了过去……   一夜安睡。几何醒来时,已是天色大亮了。今年的夏天尤其的热,一早就能感觉出暑气蒸腾。   花厅早被木香置上了冰盆,几何与戴龙城都没了政务,缩在家中描红画绿,品茗斗茶,你侬我侬,甚是惬意。   这一日还未到黄昏,几何正和戴龙城讨论自由后先往南洋游历,寻郑一官讨酒去,突听得宫内撞钟!钟声沉闷急促,连绵不绝。戴龙城突然变了颜色,几何也预感到了不妙……   紧接着,秦二就奔了进来,“皇上……皇上驾崩了!”   几何一个踉跄,差点没站稳。   “什么时候,怎么回事?”她拉住气喘吁吁的秦二,“我昨天离宫的时候皇上还好好的!还下地来送我呢!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夫人,听宫里人说,昨晚天热,皇上非要与九千岁和奉圣夫人游湖,不慎掉入水中……今儿个就……龙御归天了!”秦二也狐死兔泣地擦了擦眼泪。   游湖?几何只觉头晕目眩。她才离开一日,皇帝怎么就殡天了呢!再说缠绵病榻的人游什么湖啊?不对,她要找魏忠贤和奉圣夫人问个明白去!   “你要干嘛?”戴龙城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臂,“皇上刚刚驾崩,正值人心惶惶、风云莫测之时,你现在进宫,太不安全了!”   “那谁继承皇位?”几何一冷静,想到了一个最重要的问题。   “说是皇上一早就准备了遗旨,让信王继位。”秦二压低了声音,“还是司礼监正印大总管王体乾宣读的,不会有假。”   “呵,呵!”几何不由悲从心来,笑出声来。   皇帝是不会出两份遗诏的。王体乾的那份……圣旨上的内容、笔迹……一切都可以在脑海里自行想象了。那信王平素貌似与王体乾从无交往,所以没人会怀疑他俩勾结到一处。有皇后支持,又有大总管相助,信王想不坐上龙椅都难。   “秦二,悄悄去打听打听,九千岁和奉圣夫人现在什么情况了。”几何收了苦笑,“速来报我。”   秦二点头退下。   皇上因何突然驾崩,只有那两个凶多吉少的人最清楚了。几何只觉浑身力气一下被抽空了,神情恍惚的如临梦境。天启皇帝朱由校的音容笑貌清晰而真实地浮现眼前,这样一个触手可及的人,怎么就突然崩了呢……   “想哭就哭吧。”戴龙城叹了口气,揽过她的肩膀。   “皇上……才二十三岁啊……”几何靠在爱人肩头,泪水夺眶而出。   “是‘先皇’……”戴龙城抚着她的秀发,轻轻更正着。   天启七年八月乙卯,皇帝崩于乾清宫,年二十三。   丁巳,皇第五弟信王朱由检奉遗诏嗣皇帝位。立周氏为皇后,田氏为贵妃。尊嫂张皇后为“懿安皇后”。   一代风云人物,生祠遍布全国的司礼监客印大太监、东厂提督、九千九百岁魏忠贤,从此却淡出视野,销声匿迹。   秦二打听了半个月,只打听到两个消息。一是魏忠贤被派去凤阳守灵了,二是奉圣夫人被赶出宫了。可探子在守灵处根本找不到魏忠贤踪影,奉圣夫人府也树倒猢狲散,一个人影也不见。虽说这两个人作恶多端,死有余辜,但几何着实想与他们见上一面,将有些事情,问个明白。   天启七年十月,天启皇帝葬于德陵,谥号达天阐道敦孝笃友章文襄武靖穆庄勤悊皇帝,庙号熹宗。   十一月,朱由检下旨逮治魏忠贤,磔尸河间。同时清算阉党。   第二年正月,改元崇祯。平反冤狱,重新启用天启年间被罢黜的官员。阉党专权时代正式告终。天启朝的大太监尽遭清理,统计阉党共计二百六十余人,或处死,或遣戍,或禁锢终身。奉圣夫人死于浣衣局,涂文辅还算幸运,听说和新帝的宠妃沾了点亲,只被罢了实权,调到南京养老去了。   唯一的例外,就是司礼监正印大太监王体乾,他屹立不动,依然稳坐宦官头把交椅。   所有的人这才明白。他原来一直就是信王府的人……   崇祯帝朱由检果不负众望,登基初始,便大刀阔斧改革弊政,根除阉党,召回了徐光启等一批文臣,重用了袁崇焕等一批能吏,使得中兴之气萌起,民间誉声一片。   同时,金国的皇太极听从萨哈廉的建议,宽待汉民,大封明廷降臣,更加重视火器等先进技术,封王晋爵,诱人来投。   崇祯二年,戴龙城和几何三次上表辞官,皇帝皆留中不发。   这年九月,蓟辽督师袁崇焕上奏,皇太极约在十月倾巢西进,再犯大明。皇帝派太监直接将奏折转到了山东承宣布政使司右参政府。奏折上一行朱批鲜亮夺目:“平此役,准卿解甲归田。”   戴龙城叹了口气,为了他的南洋梦,重新披挂上阵。   几何又恢复到独守空房的日子,只不过这一次,她担心地尤为厉害。虽然朱由检也像天启皇帝那般命人将辽东奏章抄送安民厂,可几何还是心绪不宁。涂文辅去南京了,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了。木香给她买了一只小狗,几只小鸟,几何逗了两日,也没了兴趣。   这一日晌午,宫里突然来了小黄门,说贵妃娘娘有事,请厂督承乾宫一叙。自先皇驾崩,几何就再未踏入大内一步。她着实不想再看那三大殿的模样,怕物是人非,勾得神黯心伤。   “贵妃娘娘说了,皇上白日里也不来后宫。这厢直接用小轿把您接到承乾宫,见不得旁人的。”那小黄门倒很会察言观色,“娘娘闷的慌,也没人说说体己话,娘娘让小的跟厂督大人说,‘最多占用半个时辰,到时原样给您送到府上。’”   几何被小黄门逗笑了,想想田秀英所言也有道理,反正自己闲的难受,就点头答应,上轿入宫了。   承乾宫素来为皇贵妃居住,崇祯登基后,将田秀英安置于此,可见厚爱非常。   “微臣参见贵妃娘娘,”几何大礼觐见,却被田秀英一把拉起。   “咱们姊妹一场,没人处还讲究这些虚套做什么,”田秀英一直将几何拖到北窗,按到了玉石席上。“这几年也没个清闲日子好好聊上一聊……”   宫娥上了果盘,无声退下。   几何见有山泉水浸泡的马□葡萄,便随手拾了过来,一咬,开口笑了,“皇上倒真是宠娘娘,这时节这样的品色,当年在先帝那儿,不过三两盒。皇上倒真舍得,全赐给宠妃了。”   田贵妃动作一滞,笑容有些尴尬。   “哦,臣失言。”几何突然想到这毕竟是皇宫,她刚才的言语着实放肆了些。   “妹妹这是在责怪姐姐吗?”田贵妃拉过几何的手,神情突然变的有些黯淡,“姐姐也不怕说句掏心窝子的话,皇上是宿在承乾宫的时候多些,但……你相信么,皇上每天只睡一个半时辰。”   几何愣住了。只睡一个半时辰?这……这叫什么留宿啊……   “皇上整夜都在批折子,”田贵妃的眼圈渐渐红了,“前几日,突然……唉,也是本宫疏忽,皇上一到变天就腹部不适。对了妹妹,御医说皇上有旧疾,还伤及过腹腔?这事儿你知道吗?”   几何心里一颤,突然想起了那次枪伤。可能是经年伤口每逢天气变化就痛痒?她嚼着肥美的葡萄,瞄了眼神情焦虑的田贵妃,想如今那信王已经成了皇帝,连御医都没套出真话来,她还瞎说些什么?   几何掩口吐出了葡萄籽,无辜地摇了摇头。“怎么可能?皇上当初也没上过战场,怎会有如此大伤?王府旧人就没有知道的吗?”   “没有……但御医是不敢欺君的啊,”田贵妃叹了口气,“只可怜皇上……”   “皇上怎么了?”几何终于脱口问了。   “皇上仗着年轻,不肯吃药。”田贵妃轻轻用手帕抹了抹眼泪,“还说什么‘服药百付,不如独宿’……”   几何闻言一滞,不由心软了半分,那经年枪伤靠服药确实无用。“贵妃娘娘也别太难过了,”她干笑安慰着,“娘娘平素劝皇上多休息,天冷时要注意保暖,再让太医院配些药膏涂着,说不定能稍微缓解皇上的病痛。像现在,”几何环绕四周,“皇上夜里批奏折的时候,最好给加个火盆了。”   “还是妹妹考虑事周到。姐姐若有妹妹半份灵气……”田贵妃感慨一声,叹息不已。   不知为何,几何总感觉田贵妃神情哀怨,眼风频频瞥向屏风。她纳闷地朝那组屏风望去,却见只是一再寻常不过的花开富贵图。别无其他。   正在这时,一小黄门突然蹿了进来,“贵妃娘娘,皇后娘娘到承乾宫外了。”   几何仓皇离宫,临行随手还没忘抓上一把葡萄。出了宫门,她方深深吸了一口气。   望着那更广阔的蓝天白云,几何不由想起天启皇帝说过的话——他要是自由了,就可以离开这四方天,去大江南北好生瞧瞧。   这令人压抑郁闷的皇宫,有人厌倦了想逃避,也有人削尖了脑袋往里挤。   戴龙城,快点回来吧。她好厌倦京城,好厌倦这里复杂的人,复杂的事……她突然很想去南洋了,想郑一官和那群自由率性的兄弟,想年少时在海上漂流的绚烂时光……   崇祯二年十月。这个秋天的风沙异常大。   几何不愿出门,看看徐仙送来的小说,逗逗木香买来的狗,剥剥田秀英赏赐的桔子,聊以打发时光。   透过绿窗,远远的,见那秦二失魂落魄、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夫人……夫人!”他沙哑的声线扯着浓郁的哭腔。   “又怎么了?”几何早对这架势见怪不怪了,放下书,叹了口气,走出了门外。   “夫人……”秦二近看竟是满脸泪水,手里颤颤巍巍的,还捏着一封信。这架势,着实让几何惊住了。   “谁的信?”她的声音也颤抖了。   “袁将军的八百里加急……一份送到朝廷,一份直接送咱府里,”秦二控制不住,大放悲声,“说大人,大人他……在大安口,殉——国——了!”   几何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几何慢慢恢复了意识。   刚才是做了个梦吧?对,一定是梦。若真是个梦,她就将府里的金银全捐寺里修金顶,不,将府里所有值钱的东西都捐给承恩寺建金顶!佛祖保佑,戴龙城不会有事的,不会的……对,宁锦防线固若金汤,又有安民厂的火器鼎力相助,再者辽东将领都是戴龙城的嫡系亲信,不可能有事的,绝对不会有事的!大安口这地方闻所未闻!她拼命暗示自己,深深呼吸了一口气,睁开了双眼。   眼前一片金光炫目,几何不由眯起了眼睛。待适应了这一切后,才发现,她竟没睡在自己的床上!   这里……陌生又有些熟悉……哦不,系帘幔的带子,是明黄色的!   她在宫里?!她怎么能睡在宫里!几何惊起,却不想周身无力,只在床上扑腾了一下就跌了回去。   沉闷的声响将两个陌生宫女引了过来,她们和几何眼光一碰,就欣喜地冲了出去。   “皇上!厂督大人醒了!”   几何本就眩晕,这回更难受了。这难道是乾清宫的昭仁殿……她晕了?戴龙城的事儿……是真的!   “你可是醒了。”朱由检轻柔的声音飘在上空。   几何不愿睁眼,两行泪汩汩而下。她不愿接受这现实,她不见任何人,不说话!   “知道你心里难受,哭吧,哭够了就好了。”朱由检轻轻替她掖了被角。   几何听得此语,知道心底所有暗示都无济于事了,一时间伤心欲绝,扯了被子盖头大哭起来。   被里气息凝滞,几何痛哭半晌,差点令自己晕死过去。不对,她要问清楚!她抹了把脸,掀了被子,也不顾双眼肿胀根本就看不清,也不管眼前是什么九五之尊,劈头盖脸就是一通质问,“怎么能这样?!不是打了胜仗吗?不是宁锦防线稳若金汤吗?不是红夷大炮……”   “没从宁锦走。绕了蒙古。”朱由检的声音很低沉。“龙城可能是提前觉察到了金贼的意图,去了大安口。没想到……全军覆灭。”   “那为什么没有增援!为什么会全军覆灭!为什么……”几何揪住眼前人的袖子,疯了一般地喊了出来。   “几何,你冷静。”朱由检握紧了她的手,“朕跟你保证,会让那群庸官抵命,会让他们不得好死……”   死……几何非常非常不愿意再听到这个字了。“走开,都走开……”她抽手抱紧了被子,扭头向隅,闷声大哭。   几何在床上一直蜷缩着。她不喝药,不吃饭。她已无可牵挂,生亦何欢?   朱由检用尽了一切办法,劝,求,逼,灌。可几何软硬不吃,哪怕是被灌进口中,强着咽下,她也马上给吐出来……   最后,还是田贵妃主动请缨,端着一碗米粥,翩然而至。   “皇上口谕,”田贵妃肃声吩咐着,“尔等都退到大门外,远远地待着去。非宣召不得靠近,违者,以抗旨罪处!”   众太监宫娥哪敢不从,手脚麻利地都退了出去,最后一个,还体贴地将内外两道门全带好。   几何已虚弱之极,眼前亦幻亦真。她瞄了眼这位贵妃娘娘,连个笑都给不出了。   “妹妹,姐姐知道你心里的感受。”田贵妃将米粥放到一边,踱到床榻边,坐下了,“姐姐不是来强迫你喝粥的。只是姐姐自己有些话憋的慌,想着你若是去了,就没人可说了……”   几何眨了下眼睛,表示随意自便反正她水米不进,什么招数都没用。   “姐姐这半生,也算经历了大起大落,”田贵妃苦笑一声,竟真的开始讲起了自己,“庶出之女,本就矮人半分,在家里忍气吞声、小心谨慎地侍奉大娘,只盼着能给找个好点的夫家。谁知,偏偏让我见到了皇上……从此,我心中就再也装不下任何人,我想入王府,就算皇上不娶我,哪怕做个丫鬟天天见到他也好。我就想着,等年岁拖大了,就到王府自卖了去,我毕竟是朝廷命官之女,皇上是不会真把我当丫鬟的……可是,天有不测风云啊,抄家,入春香馆……几何,你知道那一刻,我很想死吗?”   “我死不得啊,”田贵妃吃吃笑着,“我死了,会连累我的娘亲,我的弟弟……你知道咬牙活下去,是什么感觉吗?那时候我只能用一个希望来支撑着自己,皇上是不会不管我的!对,皇上没有不管我,他虽不方便出面,但派人来护我了!”   “我知道我和皇上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了。我越来越不可能随侍皇上左右了。后来,我娘亲去了,弟弟也没了。几何……你说那时,我还活着干吗?”田贵妃自言自语着,“一个官妓,怎么可能和一个王爷再有交集?我还活着干什么呢……可我没去死,我刷马桶,倒夜壶,日复一日。我也不知道我在等待着什么……直到有一天,你来找我。”   “你说,让我嫁到信王府去。”田贵妃吸着鼻子,用手帕轻轻抹了下脸颊,“几何,你知道那一刻……我多么庆幸我没死……”   几何躺在床上,有些动容。看来这田贵妃真是来倾诉心中旧事的……她动了动手指,轻轻碰触了递来的田秀英,哦不,顾卿怜的手。   “几何,这些话,只能说给你听了……”田贵妃抽泣的更厉害了,“真的谢谢你。你让我没有白活下去……让我等到了,这根本不可能的希望。”   “好了。姐姐要走了。”田贵妃擦干眼泪,坐直身子,将手慢慢从几何手指下滑出,“姐姐将心比心,了解你的想法。戴大人为国捐躯,至今连尸首都没有寻到,要是我,我也不想独活。”   几何一个激灵,瞪大了眼。   她一把扣住了田贵妃的手,胸脯起伏,喉咙呜咽。   “你怎么了妹妹?”田贵妃变了颜色,“你哪里不舒服?”   几何拼命张着口,可自己绝食多日,实在是一点力气也没有,她越急,越是一个音节也发不出来。   “妹妹你别吓我!”田贵妃手足无措,“御医,快传御医!”她高声喊了出来。   御医、宫女、太监蜂拥而至,最后,连皇帝都冲了进来。   朱由检坐到榻前,看到几何大口喘息焦急难受的模样,不由龙颜大怒。“你跟她说了什么?”他转身大喝田妃。   “回皇上的话,”田贵妃云淡风轻地跪下了,“嫔妾讲了嫔妾小时候的事。再无其他。”   “你……”   几何一把抓住了盛怒的朱由检。她拉扯着,拉扯着……   “怎么了?”朱由检一转脸,马上就换成了温润的声线。“你是想说什么吗?”他竟低下了头,附耳贴在了她的唇边。   几何喘息半晌,拼劲全身力气,才发出了一个微弱的音节。   ——“水。”   几何突然不想死了。她要水,要粥,要吃食,要活下去。   她要亲眼见到戴龙城的尸体,才肯相信他是真的去世了!田秀英说的对,先活着,活着虽然很难,但唯有活着才会等到希望!   宫里的御医们终于松了口气,皇帝的脸上也有了笑容。几何闭口不言真实原因,只是说还未给夫君入土立碑,她要让夫君风风光光下葬,也好给戴家祖宗一个交代。   她要,她夫君的尸首。   这样的要求,朱由检自是一口应允。如今大安口已为金贼所占,只能暗中派出吴襄等大批燕雀门得力干将,乔装潜入,全力搜寻门主尸首。   过了两日,几何渐渐能起身了。她下了榻,唤来了宫女,说她已经好全了,要回府了。   “厂督大人万万不可!”没想到这些宫女们竟全给跪下了,“这让奴婢们如何向皇上回禀?您还是当面跟陛下请辞吧!”   “那……去请陛下吧。”几何争辩不过,只好悻悻回返。   一直到了这日黄昏,也不见朱由检身影。几何召人来询,却听到了一个骇人听闻的消息。   ——金贼,已经兵临北京城下。   “到北京了?!”几何呆滞了。金人一直远在千里的,又有长城雄关相阻,怎生这就杀到北京城了!   “千真万确!”小黄门愁眉苦脸,“京城戒严了,皇上都诏令各路兵马勤王了!”   “今儿是几月几日?”几何也不知自己躺了多少时间。   “十一月初一,”小黄门点头哈腰,“奴才还要赶紧去各宫传话呢,厂督大人,奴才这就退了。”   几何坐在屋内,如临梦中。怎么好似一瞬间,一切都变了呢?   天启皇帝驾崩了,魏忠贤垮台了完蛋了,戴龙城失踪了,金人竟杀到北京城了……这会不会,真的是一场长长的梦啊?她心思恍惚,摸着脖颈上戴龙城给她的萤石,竟直直枯坐到半夜。直到有人悄悄走了进来,才将她从神游中惊醒。   “怎么还不睡?”来人竟是朱由检。   几何回了神,看了看漏刻,竟是丑正了。她望着眼前这位九五之尊,一身明黄色交绫袍罩衫,前胸及两肩盘着鎏金五爪盘龙,如此龙章凤姿,年少英武的人,却顶着一张疲惫而忧患的脸……“皇上不也没睡么。”她忍不住一句话脱口而出。   “这就去睡,”朱由检苦笑一声,“不放心你,过来瞧瞧。如今……还是在宫里比较安全。”   几何闻言寂寂,胸口似被一团棉花堵着。她沉吟半晌,方咬唇轻声说道,“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吗?”   朱由检瞳神中闪过一丝惊讶,他嘴角轻轻翘起,有欣慰,有欣喜,也有无奈其中。   他直直望着几何的眼眸,坚定地摇了摇头。   “让你忧心,就是朕的无能。”   德胜门开战了,广渠门也打起来了。几何在宫里如坐针毡,心上似有一百个蚂蚁在爬。打外宫来的小黄门都噤了声,据说司礼监下了严令:传前方战事,扰乱人心者,斩。   没有消息的日子更加难熬。几何夜不能寐,总感觉能听到刀兵之声。朱由检仍是每夜丑时来看她一眼再去入眠。想这样一个夙兴夜寐,勤勉之极的皇帝,偏偏没个安享太平的命。几何佯眠假寐着,心内感慨不已。   既然是非常时期,几何也自觉地少给人添麻烦。她每日里也不出门,只是在窗口望望。京城被围,这惊心动魄的四个字只是在记忆中听爹爹当故事说过,如今,竟真真赶上了。   夜幕低垂,窗外也无景可观了。几何索性盘腿打坐,自修心气。刚过了酉时,就听宫娥来报,御前的曹化淳公公来了。   曹化淳?几何对这个名字可不陌生,信王府的旧人,才气号称于涂文辅比肩,在朱由检登基后红的发紫,全权处置清理魏忠贤阉党一事。按照坊间直白的说法,他定谁是阉党,谁就是阉党,权力大的很。要论崇祯朝的大太监,王体乾之后,也就数的上他了。   这样一个大人物,几何赶紧下了榻,客气相迎。   “奴才见过厂督大人,”曹化淳眉目一弯,似一尊布袋,“奴才奉皇上旨意为大人准备了一样东西,想请大人移步瞧瞧,不知可否?”   “曹公公客气了,怎敢劳烦您老,”几何趁机仔细端量了一番这位宦官新贵,要说面相,他连涂文辅的一半都赶不上,至于才气……再慢慢瞧吧。   曹化淳的话很少,笑很多。几何随着他走到昭仁殿后的一处小花园,刚到一处拐角,曹化淳突然止住了她,“请厂督大人闭目,依奴才引领而行。”   几何虽然惊异,但还是闭上了眼。缓缓的,几何感觉曹化淳领着她转过一个弯。“厂督大人请瞧瞧吧。”曹化淳退后一步。   几何慢慢睁开了眼。   幽暗的林木中,竟有一道深邃的光铺泻过来,在暗夜中明澈如天河。河中散布着一闪一闪的蓝色晶体,象是从天穹掉落的星屑,异样的璀璨清晰。它们潋滟不定,荧光四射,令满天星群黯然失色,这是……几何呆住了。   “皇上让奴才用小萤石重铺了这条路。”曹化淳在几何身后幽幽讲解着,“奴才专挑了蓝光石……大人看着可好?”   “为什么?”几何喉咙一紧。   “皇上说,看您总拿着脖子上的萤石吊坠发呆,料那一定是钟情之物。”曹化淳慢声回着,“皇上说,他这阵子也没时间来宽解您,看您总把事儿挂在心上,怕您身子受不了,听说民间有一说法:过一过河,烦恼就没了,就命奴才用萤石铺一条路给您。这样日后每当您难过的时候,就来这里走走。走一走,烦恼就没了,心里就放下了……”   天河蜿蜒曲折,灿灿蓝光,动人心魄。   小萤石不值什么钱,一块两快也没什么光芒,但想着铺成一条路让她解忧……   几何眼眶一热,险些流下泪来。   天启七年十二月,皇太极弃了北京的城门,开始掠夺周边的县镇。北京城稍稍松了口气,皇宫上下也稍稍松了口气。   几何专门在昭仁殿等候朱由检,一是为修路之心道谢,二是,她要请辞回府居住。“臣实在不能久居宫闱,于礼不合。”   “呵,”朱由检笑了,“天启七年的时候,你不是在宫里住的挺好吗?为何彼时不避嫌,此时却要避嫌了呢?”   几何语噎,只好回避道,“皇上不是从来不与先皇比,要超越先皇的吗?”   “你……”朱由检无奈地摇头,“好吧,虽然朕很不舍,但朕也答应你。”   “臣谢主隆恩!”几何赶紧下拜。   “但是……”朱由检还有话没说完。几何一惊,抬起头来。   “朕有个要求,”朱由检微微斜了嘴角,“朕想……你待朕,要与待先皇一般,亦师亦友,肝胆相照。”   “与先皇一样?”几何小声重复着。   “对,”朱由检笑着点头,“朕也会像先皇一般保护你,相信你,真心待你,不让你有忧愁,凡事为你着想……行吗?”   几何思及往事,心下黯然,但朱由检的话还是让她周身隐隐升腾起一丝温暖。“臣……尽力而为。”   几何回府,心境平和多了。秦二和木香发现夫人不寻死觅活了,也高兴地直抹眼泪。   没过几日,吴襄就打北边回来了。他带来了几何关心的消息:大安口的明军全军覆灭,但就是找不到戴龙城的尸首。从金人那边也打听了,但金人没有知道戴龙城名号的,更不知戴龙城模样。他们又将那片战场挖下三尺,总之用尽了一切办法,就是没找到戴龙城的尸体!   几何心下一空,有些失力,但更多的,隐约还有点庆幸……会不会……他还活着?   “夫人您怎么样了,那鸟皇帝没欺负您吧?”吴襄突然石破天惊的来了一句。   几何大骇,赶紧捂住了他的嘴,“吴襄你活的不耐烦了!怎敢出如此大不敬之语!”   “呀呸的!”吴襄丝毫没有收敛,“什么鸟皇帝,门主在前头为他战死沙场,他却在后面占了人家妻房!”   “这是什么乱七八糟、胡说八道!”几何气的脸都红了,“你都是从哪儿听说的这些混账话!”   “夫人!”吴襄比几何还痛心疾首,“您想想,门主是怎么对皇上的,皇上又是怎么对门主的!不说从前如何为他招募党羽筹集金银,单说带兵逼宫,三上辽东之事,谁能干的出来?可到死门主也没得他一文钱一张纸的赏赐!”吴襄越说越气愤,“袁大哥不服,上书替门主讨个公道,要求皇上善待功臣遗孀,莫寒了将士们的心!反倒……反倒被那昏君下了大狱!祖大哥一气之下,带兵跑了!他奶奶的,不再替这鸟皇帝卖命了!”   “什么?!”几何听的心惊肉跳,“你们疯了!那是皇上啊!”   “皇上怎么了!没有门主带着我们给他在北边守着,金贼早就打到北京城了!”吴襄两眼一瞪,毫不示弱,“他也该饮水思源,放下架子了!”   “哎呀你们好糊涂!”几何急的直跺脚,“皇上只是请御医为我治病,没有对我怎样!好端端的都哪儿来的谣言!如今金贼兵临城下,你们却弄的君臣失和,这是拿整个大明江山百姓玩笑啊!”   “夫人,”吴襄蓦然冷了脸色,“别人不知,属下可是亲眼见过!属下知道,皇上对您早动了心思,为信王的时候就对您蠢蠢欲动!若您今儿个终于想通了,心里已经没了门主了,就回去好好做您的娘娘去吧,也无需再假惺惺地,跟着兄弟们寻什么尸首了!”   “你……”几何气火攻心,只觉心力全失,眼前一黑,又险些晕了过去。   吴襄走后许久,几何才从激愤中缓和出来。   不对……她突然意识到不对,难道有人在刻意挑拨君臣关系?她受点误会不要紧,但此时正值金贼围攻北京……她心头一紧,换了朝服,赶紧向宫门奔去。兹事体大,她要面禀皇帝!   几何有安民厂厂督腰牌,在宫内仍是通行无阻。可到了乾清宫,却被告之,皇帝不在乾清宫,在交泰殿。几何叹了口气,又急忙奔交泰殿而去。   远远地,能见到有宫妃仪仗停在外面。几何瞧了瞧,一个宫人也不认识。   交泰正殿前,有两个小黄门正在嘀咕着体己话,看言语间肆意随便的模样,像是其中管事之人。几何挤了笑,走上前去插了话,“可否请公公通传一声,安民厂厂督上杉几何有要事求见陛下。”   “哪……儿的?上什么山?”一个小黄门白眼一翻,扯着上扬的腔调。   “去去去,瞎了你的狗眼,没看见我们贵妃娘娘在里面吗!”另一个挺着腰,手指一点,“赶紧滚一边,候着去。”   “那禀告贵妃娘娘也行,就说安民厂……”几何一喜。   “你活的不耐烦了是吧!”两个小黄门跳脚一起训斥了开来,“这个时候管你命长命短的,坏了里面的好事,几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几何讪讪退下,一时也无计可施。她只得在外面哆哆嗦嗦地揣手干立着,感慨今非昔比,竟连一个能传话的熟人也没了。天慢慢阴上来了,似要下雪了。   过了一炷香的光景,打里面晃悠出一个紫服太监,伸了个懒腰,一见几何,赶紧弓腰跑了过来。   “哎呦厂督大人,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竟是曹化淳,“大冷的天,您站这儿干吗啊!”   “曹公公安好,”几何一见是他,心下欢喜,可是有帮忙通传之人了,“微臣有要事想觐见陛下,不巧……”   “不碍事,不碍事!”曹化淳连搀带拖的拉住几何,“陛下要知道您来了,还不知有多欢喜呢!”   “可是……”几何瞥着边上那俩小黄门,尴尬不已。   “这群狗崽子哪认得您老人家,”曹化淳瞪了眼那俩面如死灰的小黄门,“这也是奴才的罪过,教导无方,厂督大人大人大量,莫要与他们一般见识……”   几何被曹化淳请进了大殿,打了棉帘,却根本没瞧见皇帝和贵妃的人影。   “陛下在内室批折子。”曹化淳轻声指点着,“贵妃每日这个时辰会来送茶点,无碍的。”   “哦……”几何红了脸,她明白曹化淳之意。   “奴才去给您通传一下?”曹化淳不笑不开口。   “那可不必麻烦公公了,”几何哪好意思再劳驾他,再说交泰殿她熟的很,根本无需人领路。   故地重游,物是人非。几何沿着旧路慢慢走着,心内感慨万千。一道又一道的棉帘,大殿,耳房,直廊,内室……她不用闭上眼睛,就能浮现出这里旧日的样貌——遍地的木屑,赤臂的先帝,山海舆地大图,三大殿的图纸……好快,这里换了主人,已有两年多了……   几何走近内室门,见外面竟是一个人也没有。几何心头诧异,两人如此避讳,莫不是……她哪敢直接冒失地走进去,先弓身趴在门边,听听动静。   ——“皇上还担心什么,这样的人,死有余辜!”田贵妃冷冷的声音冒了出来。   哦,两人没在办那事就好,几何心下一松,可她还未来的及站直身子向门槛迈去,就听得田贵妃下一句紧接了上来:   ——“已经办了魏忠贤,戴龙城,就不差这个袁崇焕了!”   几何如闻惊雷,赶紧将身形缩了回来。   ☆、云胡不喜   “他和那两个不一样……”朱由检的声音似是很疲惫。   “内里都是一样的,都是深藏不臣之心,结党营私,目无君上!”田贵妃语速流畅,口齿清晰,“皇上,外患好除,内虎不可养!那袁崇焕不过一城之将,昨儿个就敢质问皇上,改日他若成了戴龙城、魏忠贤这样的人物,皇上您再想除他,就难了!”   “临阵杀将……”朱由检有些犹豫。   “正好给后来人一个教训,别学着某些人自恃功高,就敢斜睨天子。”   “袁崇焕倒是难得的将领,会不会……”朱由检还在犹豫。   “皇上,这皇位来之不易啊,若王恭厂事败,还不知要再等多少年!您除去魏忠贤费了多少劲,除去戴龙城又花了多少心思?嫔妾看这个袁崇焕桀骜难驯,若今日放虎归山,日后之害必远甚于魏戴!皇上,先安内以尊王,尊王而后才能攘外。当断不断,反为其害啊……”   几何听得心惊肉跳,冷汗直流,这厢哪敢久留,赶紧垫着脚尖跑了出去。跑过直廊,跑至正殿耳房,她才突然冷静下来,不,不能这样直接跑出大殿去……不能让他们知道她来过!她灵机一动,“哎呦”一声,贴着墙滑坐了下去,旁边的花瓶,应声碎了。   大殿的曹化淳果然闻声赶了过来,看见几何捧心坐在地上,吓了一大跳。“厂督大人您这是……”   “刚和公公分开,走到这儿,就觉得心里不舒服,原想着坐一会儿就好,没想到……”几何的心本就吓的砰砰跳,脸煞白、心乱慌、上气不接下气的种种感觉,都不用刻意伪装。   “奴才赶紧给您传御医!”曹化淳急了。   “千万别!”几何一把抓住了他,“曹公公,我求您一件事。您是从小看着皇上长大的,就您是真心为皇上好,这件事,我不想让皇上知道,不想让皇上这时再为我的事分心……”   “哎呦厂督大人,皇上要是知道您如此为他着想,还不得开心的……”曹化淳却另辟思路了!   几何满脑都是乌鸦鼓噪,她弄巧成拙,搬了石头反砸了自己的脚!当下只得拉下了脸,低声在曹化淳耳边阴阴说道,“曹公公可能不了解,本督的性子是知恩必报的。皇上不喜欢病怏怏的人,曹公公,今儿个本督入宫了吗?”   几何被内宫的轿子送回了山东承宣布政使司右参政府。下轿被冷风一吹,才恍惚清醒了过来。   王恭厂……先帝……戴龙城……她现在知道了这些事,又怎样?   又能怎样?   一个闪念随着突至的飞雪醍醐灌顶袭来:如今爹娘夫君均已不在,她因何还留在京城?   “夫人,有位高丽的金掌柜候您半晌了。”秦二打院里跑出来,给几何撑上伞,“说您定的虎皮到货了。”   “我定的虎皮?”几何回神,有些诧异。   “他说时间太长,您可能一时记不起了,是您在成亲那年和大人一起在古北口定的。”秦二小声嘀咕着。   几何心里咯噔一声,“我先去换身衣服,你让他在花厅等我。”   成亲那年、她和戴龙城、古北口,与这三者有联系的,只有一个人:萨哈廉!   几何揣了遂发手铳,谨慎万分地向花厅走去。   进了花厅,果然见一高丽商人满脸带笑地候在正中,后面一人棉袍棉帽捂的严实,手里还拎着一色彩斑斓的整张虎皮。那冷静锐利、精光四射的眼神,是如何也掩饰不了的。   正是萨哈廉。   几何不动声色地散了众人,那高丽商人也识相地退了出去。   几何径直走了过去,“你疯了?这个时候来,不怕被抓吗?上次的事你还没得教训吗!”   “所以我没用人带路,亲自来了啊。”萨哈廉一脸天真,无辜耸肩。   “你……”几何恨的牙根直咬,“你这回又要干嘛?如今两军交战,京城戒严,你就不怕被抓了吊上德胜门!”   萨哈廉剑眉一挑,甚不以为然,“本贝勒虽然喜欢冒险,但从不做没有把握犯傻的蠢事。既然来了,就一定有毫发不伤走出去的本事。”   “不吹牛就冻死了,是吧?”几何嗤之以鼻,“什么本事?”   “你啊。”萨哈廉得意地笑了。   “我怎么了?”几何变了脸色,后退三步,将遂发手铳也举了出来。   “瞧你,”萨哈廉摇头,双手一摊,“还说把我当朋友呢。我的意思是,你一定会保护我的。”   “这么有把握?我凭什么保护你?”几何身形未动。   “本贝勒就这么自信,”萨哈廉笑嘻嘻地环顾四周,“你是绝对不会让我死的。真到情急之时,估计……又得来一出求我劫持你的戏。”   “胡说,”几何怒目,“现在金人招人恨,就怕你没机会说话,就被人乱棍打死了!”   “一句话的时间总有吧。”萨哈廉大大咧咧地坐在宝椅上,拿起一壶茶,径直倒入口中。   “说。”几何缓缓把枪放下。   萨哈廉瞄了她一眼,勾了勾手指。   几何迟疑地探过头去。只听得他皮笑肉不笑地鼓噪着,“你们汉人不是有句话吗,一日夫妻百日恩。厂督大人跟我睡了那么久,还能一点情分不讲?”   几何顷刻变了脸色,遂发手铳直接顶上了萨哈廉的脑袋!   “停!”萨哈廉终于有了正色。“因为我了解你,我把你当朋友。不管你信不信。我是真心……的,呵呵。”他讨好地干笑两声。   “废话少说,你这次来找我到底的目的是什么!”几何发现了,对这家伙,绝对不能和颜悦色。   “想劝你去大金,你要是看不上本贝勒的话,可以嫁给八叔。他现在对你很感兴趣,连并后之位都可以给你。”萨哈廉快速地背诵出来。   “去你娘的八叔!”几何用火铳管狠狠敲了下他的脑壳。   “你这女人怎么如此粗鲁!”萨哈廉吃痛地揉着脑袋,“我不想说这些的,你非让我说!”   “我对你八叔没兴趣。”几何使劲磨着后槽牙,“那你想说什么?”   萨哈廉用手指移开了铳管,微微叹了口气,“八叔用了万两黄金来悬赏你。日后一定要小心。”   几何一怔,心蓦然一慌。   “先不说这些,我来是想告诉你两件事。”萨哈廉示意几何坐好。“知道袁将军为何被抓吗?是因为他为戴大人抱屈上书,更是不满你们皇帝夺了你。”   “哦。”几何木然,睫毛都没动一下。   “你不吃惊?”萨哈廉反愣住了。“你不……你相信?”   “为何不信?”几何望着他,苦笑出声来,“不信你,问你干吗?说吧,第二件。”   萨哈廉盯了她半晌,方默默从虎皮里取出一残破的铠甲。那铠甲上依稀血迹斑驳,还插着一只力透金甲的箭矢。“这是……戴大人的东西。”   几何变了脸色,猛地将它夺了过来!“你从哪儿得的?你怎知是他?他……”几何浑身似筛糠般抖动着。   “别难过,说不定……他只是失踪了。”萨哈廉平抚着几何颤抖的肩膀,“我只想和你说,箭矢自后背射来,不是我们的箭。”   睹物思人,几何再也控制不住心中的哀伤,泪水决堤般冲出眼帘。萨哈廉是在骗她的,连戴龙城残破的铠甲都在他手上,戴龙城怎会失了踪迹呢?萨哈廉是不想她彻底绝望啊……   “谢谢。”她紧紧抱着铠甲,咬牙做出了一个笑来,“今天的事,真谢谢了。”   “几何……你怎么了?”萨哈廉愈发觉的不对劲了,“你就这么相信我?没怀疑一丝我是来离间的吗?”   “你说的都是实话,我为何不信。”几何胡乱抹了两把泪,正色抬起头来。“今天,也许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   “几何你别做傻事!”萨哈廉猛然站了起来。   “放心,我只是要离开京城了。”几何安慰地弯了下嘴角,“虽然明金不两立,但我和你却是朋友,我会想念你的。”   “你要去哪里?将来,有什么打算……”萨哈廉在她面前慢慢蹲了下去。   几何平视着他,见那眼神中已然没了凌虐之气,尽是紧张、关切、担忧……她突然想,也许这个男人见过戴龙城的遗容遗貌,就用这两双眼睛……   “我要去南洋。”几何使劲吸着鼻子,赶紧转望向别处。“我小时候常常和爹娘四处漂,我还有一个大哥叫郑一官,也在海上。我和龙城曾说过,等他回来,我们就离开京城,再不过问这……”   她说不下去了。   “你不等他回来找你?”萨哈廉幽幽地递来一句话。   “不了。”几何摇头,拼命摇头,她终于控制不住汹涌的情绪,失声痛哭出来,“你别骗我了!他回不来了!再也回不来了!!!”   她一把鼻涕一把泪地使劲捶着眼前的人,挣脱他递来的双手,使劲地、疯狂地发泄着心中的难过!萨哈廉见她近乎失控,一把将她揽入怀中。   “我等谁回来找我!我活着干什么,还不如赶紧去找他!”几何狠狠地打着踢着抱着撞着大哭着……   “几何,几何你别这样,”萨哈廉慌了神,两只手也不知该安抚何处,“几何你冷静!你答应我,一定不要做傻事,一定不要!事情也许不像你想的那么糟!”   几何直到哭够了,才精疲力竭地坐到了地上。“对不起……我刚才的样子吓着你了吧。”   “几何……”萨哈廉轻轻抓住了她的双手,“你真的要离开北京了?你不帮助宫里的皇帝了?你不为大明社稷和百姓出力了?”   “我讨厌火器,”几何苦笑着摇头,“它把我喜欢的人都夺走了,我爹,我娘,先帝,还有龙城……若不是北京还不太平,我马上就走,我一刻也不想在这里待了!”   “好,好。”萨哈廉轻轻拍着她的手背,“你走的时候,到大栅栏回春堂叫上金掌柜。我送不了你,他会替我……好好送你。”   “不用了,”几何笑着摇了摇头,“不用担心我,我认得路,知道怎么回晋江。拜完我爹,我就跟我大哥出洋去了。”   “几何,”萨哈廉突然握紧了她的手,“你若把我当朋友,就带上金掌柜。我发誓,我不会泄露你行踪的!”   “我相信你,”几何有些无奈,“但真的不需要。我大哥富有的很,他会照顾好我的。”   “答应我,如果是朋友的话。”萨哈廉拧紧了眉头,那眼中遍是酸涩,决绝,真诚。“你需要的,我绝不会欺骗你。”   四目相对,几何没来由心头一软,“好吧……”   送走了萨哈廉和金掌柜,屋外已是风雪冒烟。几何吩咐秦二将大门紧闭,她收拾了易携的金银细软,又将必须之物备下,打好了一个简单的包裹。   “夫人!”门外传来木香慌张的敲门声。   几何赶紧藏好东西,在床榻上躺好。“什么事啊?”她懒洋洋地应了一声。   “夫人,宫里来人了,请您……进宫!”木香的声音很大。   “就说我歇下了。”几何翻了个身,不予理会。   “厂督大人,”门外突然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咱家奉了圣旨,来请大人入宫。大人若是不愿走路,咱家就进去背您出来。”   几何猛然从床上弹了起来——曹化淳!   糟了,她心底一沉。她太小看这位曹公公了,一个当红宦官,皇帝心腹,岂会受她三言两语的威胁?一定是,曹化淳将她去交泰殿的消息告诉了朱由检!杀人灭口么?几何摸出枕下的遂发手铳。   不对……若是灭口,何必这么麻烦……   “原来是曹公公大驾光临啊,”她慢慢平静了心绪,头掉碗大个疤,就算是死,又有何惧?“请稍候,本督这就随您入宫。”   暖轿一直抬到了乾清宫昭仁殿。   几何下了轿,昂首入殿。殿内火烛通明,地龙暖旺,却不见朱由检踪影。   “皇上还在前殿处理政事,劳烦厂督大人稍候片刻。”曹化淳笑眯眯地行了个礼,闭门退出了。   几何解了大氅,寻了处躺椅,大咧咧地就靠下了。许是心太静的缘故,不一会儿,竟睡着了!   “哎,”“哎……”“哎!”   几何迷迷糊糊地似听到有声音在围着自己转。   真讨厌,这都什么……她朦朦胧胧地睁开一线眼缝,一道明黄黄的光芒刺亮了她的大脑——皇帝?不好!她怎么在乾清宫睡了!几何一个高爬了起来,正了正已经歪斜到鼻尖的朝冠。   “臣参见陛下,臣……罪该万死……”她叩头不迭。   “唉,”朱由检轻轻叹了口气,“竟能睡着……起来吧,坐吧。”   “臣谢主隆恩,”几何起了身,远远地坐到皇帝下首最末位置。   朱由检看着她坐下,面上阴晴不定,许久,竟一言未发。   几何不知自己哪里做的异样,在皇帝无声的目光注视下,只觉芒刺在背,度日如年。   “这边坐。”朱由检终于发了话。   几何干笑了一声,不得不挪动了身子。她目光直视处便是殿内的铜壶滴漏,现在已近寅时。   殿内的气氛压抑而怪异,朱由检呷了口茶,慢斯条理地开始了自言自语。   “朕五岁丧母,十一岁丧父,长于东林党和阉党争斗之中,自十二岁开始,就有心思各异的各路人马为朕牵线结亲。朕均以已有了心上人为由推脱,这个心上人,就借用的你。”   “朕当年,是一个对皇位没什么影响的人,没人注意,可以随便找个理由,四处游历。办朕想办的事情。”   “那时,你确实只是一个借口。可是后来,朕才知道,当年救助父女两人,那老者,竟就是皇兄一心想结实的火箭神翁。”   “神翁去世后,锦衣卫出动想接你入京。我想在皇兄之前,将你请回来,娶到手。没想到,又与你擦肩而过。”   “回京之后,戴龙城来报,说你自投罗网,竟住在了他家中。朕突然有了个想法,朝廷既然不知,不如暗自收为己用。所以,朕让戴龙城先稳住你。而后,是让朕最后悔的一个决定,让戴龙城娶了你。”   “东厂打的那一枪,险些要了朕的命,但朕不后悔。朕遇到了你,完完全全……被你吸引。你天真,纯净,直爽,不造作,你有京城官家女子所没有的那一份透彻清凉……”   “朕忘不了你,越想忘掉,就越刻骨……朕做的一切,除了为得到皇位,就是为得到你。”   “将你下狱,就避开了王恭厂爆炸及之后的牵连。准备好了假死的酒,你服下后,就可以换来朕的身边。万事俱备,却不想爆炸提前,又与你失之交臂。”   几何静静地望了过去。这位处心积虑登上龙椅的少年天子,食不甘味,夜不安寝,憔悴地早早失了生气。不到二十岁的人,眼角尽是鱼纹,头上竟生出了不少白发。   她无比同情地笑了。   转过头,也开始了自说自答:   “皇上,我知道,是您杀了龙城。可您知道……我为什么不杀您为他报仇吗?”   几何不看朱由检,只是对着铜壶,自顾说着。   “因为我知道,龙城不愿意我这样做。”   “皇上,您知道龙城为何忠心于您吗?不是他眼光好,也不是他想飞黄腾达,是因为……呵,出身,由不得他挑。”   “龙城的亲姑姑,就是当今的太后娘娘,对,就是皇上您的生母。当年刘府灭门,只他一人被救出。所以,他这捡来的半生,就不遗余力地助您上位。为您收买人心,为您逼宫逆主,为您三上辽东……”   “他不告诉你,是怕他的存活会给您当明君带来污点。他不告诉您,是不想以外戚之身让您疑他别有所图。他想您登基后,就和我归隐江湖。可没想到……他一心为您,您竟一心灭他。”   “皇上,您杀了您的亲哥哥,又杀了您的表哥哥。你杀了这世界上最爱您的两个人。他们都在默默地真心地帮你,不图你知,不图你报,对你无所求,无所怨……”   “皇上,如今您如愿成了这高高在上的孤家寡人,也许一切的舍弃都是值得。但日后鹤发鸡皮,垂暮百年的时候,您会有一丝后悔吗?”   ……   几何在昭仁殿枯坐天明。   朱由检早就离开了,他去批那些永远批不完的奏折,去面对那些永远无法面对的一切。   清晨第一丝光亮透进来的时候,昭仁殿大门无声地打开了。   几何抬眼望去,是田贵妃,来了。   “本宫有时,挺怀念在你府上的时候,”田贵妃坐在几何旁边绣墩上,长长笑叹了口气。“吹箫、回帖、投壶、堆雪……如今在宫里,话也没个人说。”   “有皇上陪您说。”几何讽刺地斜了嘴角。戴龙城当年真是眼光如炬,这女人果然非池中之物,现世女诸葛是也。   “几何,你不要怨陛下。”田秀英侧了身子,言语幽幽,“本宫不知你跟陛下说了什么,本宫从未见陛下如此伤心过……那些事,都是本宫想的,本宫做的。封住熊三拨的口,诱使先帝运雷石进京;设计王恭厂大爆炸,让先帝早登极乐;除去先皇的子嗣,嫁祸奉圣夫人;暗中布置伏兵,借金人之名除去戴龙城……这些,都是本宫做的。冤有头,债有主,你何必把怨恨都发到陛□上呢?”   “你都是为了他,他难逃其咎。”几何冷冷作答。“为皇位竟舍骨肉之情,想先帝待他如何?不就藩,不猜忌,他……”   “呵呵,”田秀英突然淡笑开来,“几何妹妹,本宫一直想和你说一件事,却总是不忍心。”   “说吧,如今我还有什么接受不了的。”几何冷笑。   “本宫最早,是听熊三拨说,雷石能令人浮肿而亡。所以动了念头,让王体乾教唆着先帝,赶紧把雷石弄来研究。原只是想着,让先帝慢慢染上这病。可有一天,许显纯突然来报,说……听你说的,十斤雷石堆在一起就可以爆炸,那爆炸威力能顶上一百个开花弹。本宫这才灵机一动,想到了那个绝好的主意——等先帝来观赏雷石之时,将雷石那么一堆……”   几何呆滞了,目瞪口呆,瘫坐当场。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先帝之殇……竟是因她的一句话……   “本宫知道,”田贵妃微微叹着气,“皇上心里全是你。皇上为了保护你,让许显纯拉你下了大狱;皇上不让人碰他的伤口,还总在夜里喊你的名字;皇上甘愿藏在承乾宫屏风后面,只为瞧你一眼,听听你的声音;皇上觉得你会喜欢的贡食,一定会变着法子送到你口中……只要皇上开心,本宫就开心。本宫愿意和你姊妹相称,因为这样,皇上就愿意来承乾宫坐坐,和本宫说话……”   “拿着这块盘龙腰牌,去吧。”田贵妃笑着将一块玉牌塞到了几何手中,“今儿个一早,金贼退回沈阳了,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吧。”   几何转脸,一时难以置信。   “几何,别再怨恨皇上,对不起你的人是本宫。”田贵妃起身,从袖中那出一柄短刀,“田秀英今日任凭处置,绝无贰话。”她双手捧刀,竟跪在了几何面前。   几何只觉头晕目眩,气短心慌。她不想再听了,不想再和这里的人有任何的交集……   她跌跌撞撞地跑出了宫门,跑进了风雪之中……   大雪澄净无暇、冰清玉洁,洋洋洒洒充溢在天地之间。   宫宇殿堂,亭台楼阁皆披上了晶莹剔透的外装。大地空灵静谧,了无杂质,唯是一片白茫茫。   梁园虽好,非久恋之家也。北京之围解了,她也该离开了。   几何连夜收拾行囊,将府邸之人尽数遣散。梅花竹节碧玉簪、雪狐披风和郑一官送她的夜明珠皆留给了朱由检,也算是她这位安民厂厂督最后为国库做的一份贡献。其余的财物她全权交付给了秦二和木香,让他们好生将全体戴府仆从打点妥帖。   几何心无挂碍,只身打马出京。经过大栅栏时,她没忘给回春堂的金掌柜留了个口信——她去晋江了,贝勒爷勿念。从此山高水长,各自珍重。   一路顺风顺水,凭安民厂厂督的腰牌,几何一路有驿站的好马好车相送。越往南,风越暖。至福建,已看不见雪花。   路经泉州,几何改了计划,先去码头打探郑一官的行踪。巧的是,扛包人说郑一官刚自日本回乡来,此时正带着兄弟们在码头休整。几何惊喜不已,打马向营帐奔去。   刚至旗幡处,就看到了个眼熟的兄弟——阿虎。   阿虎看见几何,有些发愣。后见几何一直朝他笑,方有些恍然,他眨巴了下眼睛,捏了下大腿,哇呀呀嚎着飞奔而去。   “大哥!大哥!几何姑娘回来了!”   六年未见,兄妹相拥,少不得抱头拭泪。“回来就好,回来就好!”郑一官欣喜异常,“阿虎,把兄弟们都叫来,今晌儿不醉不散!”   海匪们拿出了最丰盛的食物,抬出了最醇美的佳酿。郑一官怀抱一椭圆形的奇异乐器,披衣散发,居中放歌。也不知是何处的歌谣,也不知是哪国的腔调,那节奏欢快,直让人心尖荡漾。几何瞧那乐器造型怪异,背部隆起,金属为弦,弹奏起来指法狂放,音色粗犷,不由好奇,一个劲地盯着看。   “这叫‘摩尔吉他’。”阿豹笑嘻嘻地替几何解惑,“大哥最近迷上这个,怎么样,很迷人吧!”   几何忍俊不已,差点没笑出声来。   郑一官的船队刚刚抵岸,要半月后方再次出海,这段时间,众海匪可以好好享乐一番,几何也正好可以回紫帽山拜祭下她的爹爹。大家举着酒杯,围着几何欢呼雀跃,手舞足蹈,几何望着这狂欢的景象,不由想到了几年前……   那时福州,她要进京,海匪要出航,大家彻夜笙歌,长醉不起。   来来去去,绕了一圈,竟尽悉循环,一切清空。   原本不是她的,现在还不是。她得到了的,又失去了。到如今手里空空如也,像做了一个长长的梦,醒来,除了满心的哀伤遗憾,什么也没留下。   早知如此,何不当初就弃马登船,随他们遨游四海去?   “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盘。”郑一官不知何时坐到了她的身边。“妹妹,你看,”他手一指天海交接处,“那儿,才是你该去的地方。”   几何抬眼望去,见碧空如练,海疆无垠,天水拥接,茫然一色,说不出的壮美开阔。   “大哥!”突然有海匪跑了过来,“抓住了一个探子!在码头探头探脑地打听几何姑娘的消息!”   几何心下一惊,难道朝廷派了番子尾随而来?   “不怕,这里天高皇帝远,谁敢动你,大哥就将他喂鱼。”郑一官肃颜起身,“带上来!”   在此起彼伏的吆喝声中,几个海匪用棍子将探子架了上来。几何定睛一望,竟是京城的金掌柜!   “快放开!”几何呆了。“你怎么跟来了!”她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   金掌柜被扔了下来,满脸都是苦笑,“贝勒爷说,只要夫人离开京城,就让小的追过来,小的好容易追上了夫人……贝勒爷说,一定要将这个交给夫人。”他扯开了衣裳内秘缝的暗线,将一封信小心递了上去。   几何诧异,萨哈廉让人千里送一封信来……为何他不当面给她?   她麻利撕开,萨哈廉俊秀飘逸的笔迹跃然纸上。   “我发现对着你的时候,这些话都说不出来。如今在千里之外,用信这样的方式表达也好。”   “真正喜欢一个人,就会时刻替她想,为她担心。她高兴,你就会高兴,她伤心,你就会伤心。”   “我喜欢你,很喜欢你,我想让你开心。”   “我自负的想,如今在这世界上,也只有我能让你开心了。”   “没绑你回大金,是因为本贝勒命不久矣。不能好好照顾你,还不如让你替我好好的活。”   “你离开北京,我们就永远不是敌人,永远是朋友。你说过,想离开大明这伤心地,去南洋。”   “南洋什么样,也许我一生都见不到了。我就送你一个礼物。希望能替我陪你好好的看一看。”   “开心的时候,要想到我。”   “你开心吗?让金掌柜给我回个话吧。”   “贝勒爷怎么了?病了吗?”几何被中间那句话给惊到了。   “宁远一役,贝勒爷四进四出,”金掌柜言语低沉,“被炮火重伤……郎中说,最多还有七八年的光景。”   几何一滞,捏紧了信。火药……竟真真把她所有的亲人和朋友都带走了……   “他……要给我什么礼物?”她喉咙一紧。   “我本一直带着,”金掌柜突然有些为难,“可……唉,夫人您还是自己去晋江紫帽山,您常去的那个温泉里取吧。”   晋江?紫帽山?她常去的那个温泉?几何惊愕极了!她从未和萨哈廉说过这些!“你们贝勒爷……连这个都知道?”她觉得萨哈廉简直是非人类了。   “这……”金掌柜憨厚地笑了,“贝勒爷对夫人,是真的好。为了给您的这个礼物,贝勒爷……唉,个中辛苦,等您见到,就晓得了。你赶紧去看吧,晚了不好。”   几何狐疑地启程去了晋江。郑一官不放心,派了阿虎带着几个兄弟一并跟随。   几何一行入山时,已至黄昏时分。冬天的紫帽山,仍是草木连绵,密实葱茏。   入夜了,月色微弱淡薄,群山暗影相叠,林间峭路难行……虽然六年未归,但几何对这山中的一切仍是再熟悉不过,这一切都在等她,她心中燃起了归家的冲动!   不需探路,不需点灯,几何疾步如飞,越行越快。   归来吧,归来了……她能感受到山谷中清风在轻轻抚慰她的脸……像极了爹爹的双手……   她不顾身后人的高喊,拼命向目的地跑去。   紫帽山温泉。   时光,仿佛真的倒流了。   这里的一切都没变,她夤夜狂奔,满脸是泪,温泉水滑腻温暖,仿佛又回到了爹爹刚去世的那一天。   往事一幕幕浮现脑海,戴龙城、信王、顾卿怜、天启皇帝、萨哈廉……   若是时光真能倒流该多好……回到她初见戴龙城的哪一刻……   “我相信你,相信你!”几何不住喃喃,“四哥,你能回来吗……”   ——“你就是郑勰的女儿吧?”   突然,一个干净、有力、极具穿透力的男声打破了寂静的深夜。   几何愣住了,她如临梦中,一点一点地,难以置信地……回头。   ——“不要害怕,我不是强盗,乃小姐昔日旧友。听闻玉驾离京,特来接小姐赴南洋一游。”   伴着熟悉的话音,一个男人慢慢自石后现出身形。   浓密的眉毛,狭长的眼睛,如刀刻般的鼻子和唇形……   他微微弯了嘴角,戏谑地冲着呆滞的她伸出了手。   “不知排骨妹,可愿跟我走?”   作者有话要说:大结局。叩拜各位追到这里的亲!祝各位小主身体健康,万事顺意!吉祥~ ━━━━━━━━━━━━━━━━━━━━━━━━━━━━━━━━━ 本文内容由【卬。也】整理,久久小说网(www.txt99.com)转载。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