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 __SA. 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此花无日不春风》 作者:冷涧滨 文案: [通俗版]番邦为质二十年,一朝还朝,祝斗南誓遇神杀神遇鬼杀鬼,偏遇到鬼见愁神见抖的越七姑奶奶。 越季:“受伤没?没。好一张得天独厚伪君子皮,千镞万箭都射不透。” 祝斗南:“你可放心去死。我若为帝,定追封你为后。恩许你先给自己取个谥号。” [文艺版]初见他是出山清流,孤标独步;再见不过入世浊河,抗尘走俗;只窥他性若浅溪,浮桃飘絮;却不测情似深海,不涸不渝。初见她在仙家阑槛,长占春光;再见也有默默心事,叶里深藏;既知她绿刺扎手,傲枝莫折;便不妨心酌花意,永护篱旁。 1V1,HE(狗血扑朔,请坚信,男主不渣,渣不男主!)。一点夺嫡、一点宫斗、一点江湖。架空背景,仿明制,国号为晖,国姓为祝。求收藏。 内容标签:欢喜冤家 天作之合 主角:越季,非祝斗南 ┃ 配角:祝斗南、祝北觐、越三千等 ┃ 其它: ================== 第1章 序   建业二十年,秋,宣化。   建业帝祝寰瀛正面临此生最残酷的一个选择。   面前两个金玉锦绣般的少年是他的两个嫡子。如大多帝王一般,建业帝重嫡轻庶,如果眼下还有第三子,他也不会这样艰难。   可上天不肯成全偏宠,只能在这两个最钟爱的之间选择一个,交给围城之外穷凶极恶的鞑靼军为质,以解眼前困境。   建业帝的眼睛慢慢落在皇长子祝尧龄的身上。那清秀得略显孱弱的十七岁少年微低了头。   若说两子之中尚有偏爱,建业帝的私心略略倾向幺儿。何况,身为长子,就当扶危持颠,危难关头,不该首当其冲,襄父护弟么?   有那么一瞬,建业帝的嘴唇颤着,就要脱口而出了。   祝尧龄突然咳嗽起来,一声比一声剧烈。他身后的宫女一手不疾不徐地抚顺他背,一手替他擦拭着嘴角。咳嗽声堵在手帕中,越发凄惨,他苍白的脸上显出两朵不正常的病红。   建业帝几乎是惊醒了过来,祝尧龄还在病中。这个孩子自幼体弱多病,所以才取名尧龄,希望他平安康泰,得享尧龄。这次随驾出巡,不禁坝上北风,染了寒疾。这样一副身子骨,又如何能耐住今后不知多少日日夜夜的凛冽朔风?更何况,皇长子是已故先皇后所生,五岁失祜。将一个没亲娘的孩子投畀豺虎,后日,朝野中会有多少的流言物议,后世,史官们会有多少的口诛笔伐?   建业帝终将眼睛移向三皇子祝尧禅,正对上他澄粲如星,少年无畏的一对眸子。这个孩子,上月才刚满十四,是现皇后方氏所生。位列开国四公之一的九原公方门名媛,当年如一枝独秀般绽放在尚为太子的建业帝眼中,霎时百花失色。一见钟情,却相见恨晚,彼时太子已有正妃,方小姐却甘愿居侧,几十年相濡以沫,终于修得正果,却只有尧禅这一个独子,如何舍得?况且,尧禅聪慧俊秀,文武双全,年纪虽小却隐隐闪烁帝王之辉,为诸子之翘楚。建业帝向来对他期以重望,这也是为什么迟迟未将嫡长子尧龄立为储君的原因。   立储不急一时,可选质却迫在眉睫了。   建业帝的眼睛在两个儿子身上沉痛地挪动,眼角一夕生纹。周围的大臣们死气沉沉,唯有外面长风吹过墙垛的声声呜咽。   “退下。”建业帝挥了挥手。   潇湘公吴誉率先转身出门,紧接着,大臣们一个跟一个地默默走出门去。   屋内只剩父子三人,还有一个,祝尧龄身边的宫女。此女吴氏,出自位列开国四公之一的潇湘公吴门,身份本极高贵,但因立储之事未定,祝尧龄身体又不好,建业帝便没急着为他开府娶亲,所以吴淑琴也便没有正式名分,仍只是宫女。   这个宫女却着实不寻常。她自幼便被选入宫中,随侍先皇后,因端庄持重深得喜爱。先皇后弥留之际,将她赐给五岁的尧龄。体弱之人往往有些乖戾性情,说也奇怪,祝尧龄自幼跟谁也不亲近,只有对这个年长六岁的女人,有一种如妻如姐的依恋与信任,十几年如一日。   吴淑琴没有随众人退出,而是侧侍在看似摇摇欲倒的祝尧龄身边搀扶,建业帝过往见惯了这样的情景,只是扫过她一眼,并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儿,建业帝声音沉沉的:“敌军围城,我父子囿于城内,如燕巢幕上,谁愿临危受命,谁就……”他顿了一顿,长叹道,“挺身而出吧。”   静极了,唯尧龄稍显粗重的虚浮病喘和尧禅血气炽盛的有力呼吸。   都是越来越急,呼之欲出了。   两个儿子,一个爱,一个怜,一个慧,一个贤,让他如何选择,让他如何忍心?建业帝转过身去,合上了双眼。   待到建业帝慢慢转回身来,心猛地一揪,眼眶呼地热了:   “三郎……”   祝尧禅昂首站在前面,祝尧龄却原地未动,身子有些萎缩地倾向吴淑琴,面露愧色。   “你名中有个禅字,命中便注定要让么?”   建业帝并没有把这句话说出口。   “都进来!”建业帝终于咬紧牙关。   以吴誉为首,众臣重又垂着头入内。   “朕已有决议,选三皇子祝尧禅……”   “陛下!”   一声断喝震颤四壁,靴声有力,走进来一人。此人金盔金甲,须发皆张,满身血污,甚至一腿已跛,却丝毫不减凛凛威风,直如怒目金刚。正是开国四公之首,凤翔公越毂。   吴誉道:“陛下已有决断,选派三皇子为使。”   使节为虚,人质为实,越毂厉声道:“不可!”   吴誉诧异道:“凤翔公的意思是,选三皇子不妥,该选皇长子么?”   祝尧龄身子微微一颤,吴淑琴一手握紧了他手。   “皇子为质,奇耻大辱,哪个皇子都不可!”   吴誉劝他道:“如今兵临城下,旦夕不保,不是拘泥虚名的时候。”   越毂不理他,对建业帝道:“老臣和本部靴刀誓死,请命再战,待臣等尸身填平护城河,再让皇子踏在上面,北去为质。”   吴誉叹着气道:“凤翔公忠勇可嘉,可皇上与皇子身份贵重,不得有丝毫闪失,鲁莽灭裂,不妥阿。”   “做了南冠囚,还不是闪失?永嘉之乱,靖康之耻,不是前鉴?”   吴誉道:“永嘉、靖康,是晋怀帝,宋徽、钦二帝,凤翔公将三皇子上比为帝,虽然是关心则乱,却更是不妥了。”   一声声‘为质’尤为刺耳,建业帝不愿再听二人争执,长痛不如短痛,他一摆手。   “长車(ju),若非朕听信那贼子寰灏谗言,御驾亲巡,又怎会有今日之危?若非你素有威名,单枪匹马入敌营周旋,鞑子又怎肯放弃虏朕为质,改为选派皇子?大错已成,悔之晚矣。如今敌众我寡,蛮争下去,唯玉石俱焚。你……已尽力了。”   越毂不觉动容,所谓自古帝王不认错,如今这番悔过,可见是到了椎心泣血、万般无奈的境地。   凛然正色被痛色所替,越毂道:“陛下……”   “无需多言。”建业帝疲倦道,“传朕旨意,崇忠王祝寰灏狼子野心,勾结鞑靼,犯上谋逆,褫夺封号,回京待罪。另,封三皇子祝尧禅为尚孝王,赐符节,出使鞑靼,以德睦邻,平战熄争。”   亲王之中,以崇忠、尚孝、揆文、奋武四王为尊,袍冠也更为考究,眼下没有适合祝尧禅的,仓促间只得用刚从崇忠王身上剥下来的勉强应付。   城门落下。九章衮冕、四彩大绶的祝尧禅手持节杖,昂首阔步踏过护城河。天未光,前路茫茫,十四岁的少年心中,却是一条可追比苏武、张骞的康庄大路。他坚信,要不了多久,他的父兄就会发兵塞北,痛击鞑虏,迎他踏上凯旋归途。子显母荣,到时候,他的娘,凤冠霞帔地端坐在迎接的华辇上,接受着万方赞誉,千古称颂。   眼中热热的,那一定是胸中翻涌出的豪情,祝尧禅直往前看,绝不回头。   少年身体没长成,祝寰灏的衮服穿在身上还是太长太大了,一不小心,鞋子踩在大绶上,他绊了一跤。   跌得很重,很疼。一个人,无论什么年纪,什么身份,什么境遇,摔了,疼了,心里第一个想到的,是娘。   “娘……”   他的娘还在深宫中,还在烛台下屈指计程,盘算他该走到哪里,何日是归期。可他却越走越远了。   突然之间,他泪流满面,那不是因为豪情,也不是因为疼。   ————————————————————————————————   金炉瑞脑,铜壶更漏,深宫中一如既往。   方皇后耳边听到一阵低低的啼泣,迷迷糊糊的,又睡了过去。再醒的时候,那阵抽泣声清晰起来,是祝尧龄跪在床边,见她张开眼,接过一旁吴淑琴手中的碗匙,膝行着爬到床边,道:“母后,母后,您用一些吧,您已经两天没有进食了。”   “娘娘,您好歹进一些吧。”宫女们一起劝道,“您一餐不进,殿下也不肯进,您就当可怜殿下一片孝心。”   方皇后无力地落下眼皮,发干的嘴唇动了动,却又咬紧,外面太监高声道:“皇上驾到!”   祝尧龄拭了拭泪,撑起身子,微微一晃,吴淑琴忙上前扶稳了,一道迎驾去了。   不知他父子说了些什么,不多时,建业帝一人进来。扶住方皇后不让她起身,建业帝坐在床边:“鞑靼言而无信,赎金已经尽付,可他们仍诸般推脱,不肯放回三郎。为了筹措赎金,国库已然空虚,文官们纷纷上奏眼下不宜动兵,内阁的票拟,也是此意……”   方皇后忍不住打断:“皇上的意思呢?”   “三郎是你我心头肉,朕何忍他为南冠楚囚?只是鞑靼乃是游牧之族,九边绵亘万里,他们的骑兵行踪不定,就算此时发兵讨伐,也未必能找到三郎。况且,马上入冬了,军马难抵塞北酷寒。朕的意思,等来年开春转暖,厉兵秣马,一举北征。”   方皇后的心稍安。   建业帝亲自端起碗来,长叹一声:“大郎近来日夜侍奉,你这又是何必,这么耗下去,你的身子,大郎的身子……唉!”   “大郎又是何必?”方皇后摇了摇头,“‘季布无二诺,侯嬴重一言’。妾身不要他日夜服侍,妾身只要他一句话:痛击鞑虏,雪耻扬威,迎三郎还朝。为什么,他就是不敢承诺?”   入冬,建业帝却病倒了,转至来春,仍缠绵不治,之后,更是一日千里地衰颓下去。原来的北征大计只能搁置。秋日,重臣联名上书,立储之事不宜拖延。   建业二十二年,春。建业帝已是病体沉重不能理政,太子祝尧龄监国。趁着尚能执笔,建业帝展开祥云瑞鹤的绢面,在诏书上写下两个大字:“北狩。”然后,虚弱地握住守在塌边的方皇后一手:“朕只怕是……不成了。”   在后妃们的低泣中,建业帝说道:“大郎不敢的承诺,朕给你。北狩,一指宋时靖康之耻,二指王师北伐,此旨兼而有之。他日大郎继位,如不能励志复仇,北击鞑虏,迎回三郎,你可执此旨耳提面命。另外,小妹也到了出阁的年纪,朕留意许久,觉得尚之与她十分般配,方家和严家门当户对,就结成秦晋吧。”   建业帝口中的小妹是方皇后的同胞幺妹,尚之是刚刚承袭荆门公的严崇,这个时候让掌重兵的方、严两家联姻,无异又为日后北征打下一块重基。这份苦心,方皇后如何不明?反握住建业帝的手,眼眶再一次湿了。   建业帝已经很倦了,仍是说完了最后一句:“从今往后,孙一辈取名,皆以‘北’为字,以示惕厉,永记国耻。”   是年,建业帝崩,太子继位,尊方皇后为太后,立太子妃为皇后。   次年改元承平,岁月如梭,转眼便是承平二十九年。三十年来偃武修文,一片太平。当今天子以仁孝治国,奉行 ‘止戈修睦’、‘休养生息’、‘礼让为国’。未免久战伤民,九边偶有争端,多以重划疆界、赔偿金银休战。   如今的承平帝正值壮年,如日方中,早不复当年羸弱,而年长他六岁的吴皇后却已日薄西山。年中,吴皇后薨,承平帝大恸,举国大丧,为期一年。   这一年年底,鞑靼军不顾国丧休战的古例,反倒趁机偷袭张掖边关,亏得驻守甘肃镇的平羌将军、总兵官越孠临危不乱,带兵给与迎头痛击,大败敌军,斩获俘虏马匹无数,更俘获了敌军主帅、鞑靼可汗察纳的次子古鲁哥。这一战,是近三十年来少有的大捷。   鞑靼派使送来一柄金如意、一个蓝田玉枕,希望换回王子古鲁哥。这两件器物是南宋时朝廷向金国的纳贡,后来元灭金,又被鞑靼所得。如今几经辗转终于回归故土。一时间朝臣大肆褒扬:我朝国富兵强,更胜唐、宋。承平帝听得高兴,思及太后浅眠,将此玉枕和如意一并奉上。   众妃嫔们聚在寿康宫,七嘴八舌地称赞天军所向披靡,天子至孝至仁。   太后在众目睽睽中持起金如意,看向玉枕。   金玉满堂,好兆头。   忽然一声脆响。金如意猛地砸在玉枕之上。   事发突然,众人呆若木鸡地任由如意雨点般接连不断地砸下去。金器不硬,几下便折了,玉枕也成了一片狼藉。   金折玉碎。   “三十年来,我们赔给鞑子多少土地、金银、茶玉、女人?如今一柄金一块石就想换回他们的王子?”太后厉声道,“我不要金,不要玉,融金铸兵碾玉入药,送到边关,支援将士,我只要还回我的尚孝王!”   ——————————————————————————————————————   承平帝久久沉默着,终于开口,吴伯埙躬身待命。   “告知鞑靼可汗,想要换回他们的王子,必用尚孝王。”   八百里加急飞驰边关,半月之后,消息传回,鞑靼声称,尚孝王在塞北多年,身体衰弱,时至今日,已经不能再长途跋涉了。   这当然是推脱之词。鞑靼可汗不止一子,何况,区区一个王子,又怎能跟大朝最尊贵的尚孝王相提并论,不肯交换,也是意料之中。   承平帝负手而立,灯烛掩映下,脸色半明半晦:“怎么会有人不想要回自己的儿子?”   吴伯埙回道:“鞑靼愿用尚孝王之子换回他们的王子。”   尚孝王北去三十年,已育有一子,名为斗(三声)南,如今二十二岁。   作者有话要说:  1.诚惶诚恐开新坑。这次有万字大纲支撑,只要不冷到北冰洋一定坚持下去!求收藏(*╯3╰)。   2.被困宣化原型是土木堡,承平帝的妻大姐原型万贵妃。其他都是扯淡的。   3.明朝时候蒙古那边挺复杂,有鞑靼有瓦刺还有兀良哈,文中就统一鞑靼了。   4.祝尧禅不是男主,我再也不敢用中老年男人当男主了/(ㄒoㄒ)/~~。 第2章 露峥嵘就是露狰容   七夕。   国丧为期一年,在此期间皇室之中不得嫁娶,加之早在先皇后卧病时,诸王、公主、王子便要轮流侍病,这样算来,婚事耽搁了大概两年左右。承平帝无子,宫中没有皇子,但诸王、世子、王子中却有很多已过婚龄的,所以太后想着来年开春便为皇室大举选妃。   这个七夕是国丧之后的第一个佳节,潇湘公吴誉奏上一本:“毁不灭性,臣民不能以死伤生,国丧已过,应该恢复节庆宴乐。适逢七夕佳节,可效仿汉时古例,举办乞巧盛会,选出心灵手巧之淑女作为选妃之备。”丧期刚过,这样的建议旁人自然不敢提,可潇湘公是当朝国丈、先皇后的父亲,他此时提出节庆主张,旁人无可非议,就算言官也要赞他豁达识体,公而忘私。   承平帝允准,既然是仿效汉时,便将地点选在了西安府。   本朝选妃并不只限官家之女,凡有良家子品貌皆佳者皆可入选,所以按理说,这一次的乞巧会该当是不拒平民的,可承办此事的陕西布政使吴仲箎私定规矩,凡三品以上大员之嫡女方可入会。这样一来,范围小了许多,可有不少邻省官员送女儿前来,甚至有从京城特地赶来的,所以人数也不为少。西安府知府便选了远近闻名的官酒楼开襟楼作为盛会之所。   ————————————————————————————   一大早天还没亮,月季便被人摇醒了,冲鼻子一股浓烈的香气。   芙蓉轻声道:“快起来,快起来,熏香了。”   月季打了个喷嚏,揉着睡眼问:“姐姐,你好香啊?”   “没法子啊,今天晚上都是大官们的贵小姐,尤其那位吴小姐,听说她最讨厌别人有难闻的味儿了。咱拿着东家的钱,怎么也不能给东家丢人啊。我是淘泔水的,一身馊味儿,只能比别人多擦香水。你是吹火的,烟火气重,也早点起来准备吧。”   “这些……”月季摆弄着她塞过来的那些瓶瓶罐罐,“都好贵的吧?”   “快拿着,一个白白净净姑娘家,要是宽裕谁爱干吹灶火的苦差事?别跟姐姐计较了。”   “谢谢姐姐!”月季当着芙蓉的面宝贝一般把它们收好,才往外衣袖子里伸胳膊,不解地问,“开襟楼有的是伙计丫鬟,为啥非要让咱几个打杂的上啊?”   “因为你长得好看啊。”芙蓉抿着嘴笑,“你知道的,咱这店其实是知府大人的三姨奶奶开的。三姨奶奶本身漂亮,不喜欢别的漂亮女子,所以长得越好看,做的活越下贱,可这次不同了,知府大人发话,一定要选最好看的进去伺候。”   月季还是不明白:“可来的都是各家小姐啊,伺候小姐们要长得好看干啥?”   “承办节宴的是布政使吴大人,出面的,是他夫人。听说,他家公子也会陪着母亲妹妹一起来,这位吴公子阿……总之呢,你要是不想攀那个高枝,就离他远着点儿。对了,晚上还有专为咱们下人准备的拈阄射利呢,听说奖励丰厚,都是从京里采购的上等货,千万不要忘了去拈阄。”   月季甜甜应了声:“记得了!姐姐你人又美心又美,老天保佑,一定拈到头奖。”   开襟楼被官兵围得水泄不通,淑女们不能抛头露面,各家小轿都是直接抬进门里才落下的。木楼梯上,莲步轻挪的两名少女是山西巡抚之女马小姐和都指挥使之女罗小姐,二人是闺中好友,此时正窃窃私语:   “琼姐姐你瞧可巧,咱两个的席位挨着呢。”   “那敢情好,大概是按着地域品级分的吧。”   “那也不对,你看正中间,是吴小姐的席位,论地域,她在西,论品级,令尊也高过吴大人啊,何况听说今天席上还有总督、督师大人的千金,坐正席,也轮不到她啊。”   马小姐细声细气的:“婉妹妹,话不是这样说,吴大人虽然只是布政使,可吴小姐的爷爷是谁,潇湘公、国丈、当朝太师,她大伯,兵部尚书兼着内阁次辅,更别提她姑姑是先皇后了。”   “你也说‘先’了,已经仙去了,此一时,彼一时……”   “我听说啊——”马小姐更低了声,用轻罗小扇掩着半边俏脸,“是我舅舅私下跟我娘说的,他连襟儿的堂哥在宫里当差,有消息。你可别告诉别人哦。”   罗小姐点头不迭:“嗯嗯嗯。”   “听说啊,要不多久,皇上就要封贵妃了。”   “皇上不是昭告天下永不立后了么?”   “所以说啊,贵妃就是最大的了。你猜猜是谁,另一位吴家小姐,也是先皇后的亲侄女,今天这位吴双小姐的堂姐。”   看罗小姐的嘴张成一个小小的圈,马小姐有几分得意,摇了摇手里的团扇。   陆陆续续的,各家小姐都上楼落座。偌大厅堂里红飞翠舞,鬓影衣香。女孩子多的地方总是热闹,众女都捡着相熟的,三三两两凑在一起,莺声笑语不断。可直聊到聊无可聊,腹中隐鸣,主家也没到。夜色渐沉,初月东升,离预定的开席时辰已迟了三刻了。   终于有人一声高喝:“陕西布政使夫人、公子、小姐到!”   闺秀云集的地方,布政使不好出面,所以委托夫人主持并无不妥,可为什么吴公子一个男子也掺了进来?   正窃窃议论,只见一个衣饰华贵的青年公子大步走了进来。众女没想到竟当真闯进一个男子,都纷纷以扇掩面,及至看到他油头粉面,四分傲慢四分邪气中到还剩了两分俊俏,再想想他便就要是新的小国舅了,神色这才缓和了几分,有几位小姐悄悄红了脸。   是的,罗小姐信誓旦旦答应马小姐不要对外说的秘密,此刻已然尽人皆知。   这男子是吴仲箎的小儿子,潇湘公的宠孙吴量。此时大刺刺往那里一站,斜眼在厅里扫了一圈儿,喜道:“娘,你看,人说三晋三秦美人窝,还真没错诶!”   这话可谓是唐突至极,随后而至的吴夫人果然闻言就怒了,眉一立道:“你这小子,眼皮子忒浅。你是什么身份?皇亲国戚,怎么随随便便就被乱花迷了眼浅草绊了蹄!你给我记住了,今后少动那些歪念头,你前途无量,可别轻易就堕了身份。”   陕西天高皇帝远,吴家母子向来骄横,俨然当自家是天下第一家了。官眷们皆知,吴夫人一心想高攀龙门,只有当朝公主,才是她心中理想的儿媳,别的女子一概是闲花野草。   在座的也都是娇生惯养,哪里受过这样蔑视,可身为淑女,仪容最重,只得忍了气。这时候,一个娇滴滴的声音带着几分嫌恶:“这是什么味儿啊?”   千呼万唤的,吴家小姐吴双终于登场了。声在人先,光听声音,就可想象那副眉心微蹙的不耐模样。果不其然,人如其声,只是,的确很美。   “什么什么味儿啊?”吴量自负风流,怜香惜玉,可对自己妹妹却少了几分耐心,“香味儿啊,美人扎堆儿,当然香啊。”   吴双勾起小指,用手虚掩着口鼻:“这西安府怎么办事的,也不选一个宽敞地方,这么多人挤在一起,庸脂俗粉,熏死人了。”   一个少女终于忍不住了:“小女子孤陋寡闻,不知各位姐姐用的什么香,但我和姐姐平日里都熏龙楼香,敢问吴小姐,也是俗香么?”   吴量一看这圆脸大眼的女孩子,到有几分娇憨可爱,低声问下人,得知是甘肃总督纪维藩的小女儿,不觉更加留意了。   吴双没搭理,走到正中席位,欲坐未坐,命婢女再仔细擦拭一番。   纪小姐未得到回答,不由涨红了一张小脸。挨她坐的是她胞姐,不忍妹妹受窘,补问道:“还请吴小姐赐教。”   吴双轻蔑至极:“龙楼香,不就是宫中用香么,有什么稀奇?但凡跟宫里人沾着些边儿,宫女的表姐,太监的堂妹,也能用得。”   这一回大纪小姐的脸也红了。小纪小姐不服气:“那吴小姐又用的什么香?”   “我用的香,每日都不一样,让我怎么答你?今日用的,是伽蓝香,一样是宫中所出,不一样的是,只供给中宫,是先皇后赐给我的。说起来,这伽蓝香出自占城国,天下无双,咱们自己可没有。国中自产的那些香料,太俗气了,熏得人也俗了,我是向来不沾的。”   听说那个占城国,远在西洋,众女无言了。不一会儿有两个少女称赞道:“天下无双之香配天下无双之人,真是相得益彰。”   这两女是陕西按察使和都指挥使的女儿,她二人的父亲都是吴仲箎下属,当然要见缝插针的奉承。   月季在后面听得直摇头,什么伽蓝不伽蓝的她也没听说过,不过说起天下无双却绝对是言过其实了,真正的天下第一香,那是开襟楼的腊汁啊!   吴夫人已经不耐烦,吩咐一声:“时辰不早了,各家小姐已到齐,还未来的,也不等了,关楼门,开席吧,别误了一会儿拜七姐。”   管家吴行正要应声,忽听一个声音道:“且慢。”   只见一个中年汉子走上楼来。   吴夫人道:“你是谁?”   吴行见来人却心一动。只听那汉子道:“小的越寿,见过吴夫人。我家千金来得迟了,还请海涵。”   “哪家的千金?”吴夫人不屑道,“好大架子,让这么多人等着她?”   “凤翔公府,越氏。”   吴夫人吃了一惊,不可置信,吴行上前轻声道:“这个人,果然是越家的一个管家,小的先在京里老宅的时候见过他。”   无人不知,凤翔公四代同堂,仅有的一个长女于多年前阵前殉国,如今有三子六孙几个曾孙,却只有一位千金,人称七姑奶奶的七孙小姐越季。   如今太平之世,京城人口繁荣,一个枣子掉下来,能砸到几位七公子、七少爷,可若说起七姑奶奶,却只此一人,别无伪冒。只因这位七小姐不同一般闺秀,不拈针引线,专门武枪弄棒,抱打不平,路上见到什么乱事都敢管上一管,往往揍得恶徒抱头鼠窜,嗷嗷求饶:   “姑奶奶饶命,姑奶奶饶命啊!”   得此诨名,七姑奶奶。   提起这个越七小姐,吴夫人便暗暗切齿。她祖父是凤翔公、当朝太傅、一代名将越毂,她先父追封无定侯,她那些伯伯哥哥个个手握重兵,这些也还罢了,最关键的是,她一向得太后钟爱。太后曾对越毂说过,你那千顷地里的一棵苗,早晚挪到我老祝家田里来。   吴家自知不得太后欢心,这才一番苦心经营,无非想让吴双在这次的乞巧会上力拔头筹,在来年的选妃中高步云衢。可越季这一来,岂不要喧宾夺主,反倒成了为人作嫁?吴夫人越想越气,姓越的明明已得太后偏爱,占尽先机,还要来争,不要脸!扭头一看,女儿的脸色也很难看。   吴双再眼高于顶,毕竟是摽梅之年,自有她的檀郎。她暗暗倾慕着揆文王世子,祝北觐。世子乃皇上亲侄,身份极贵不说,年轻俊逸,卓荦超伦,更是储位上佳的人选。可奈何,但凡有志皇位的,都挖空心思想要求娶越季。吴双把手帕绞来绞去恨不能一把撕开,倒要看看,这大名鼎鼎的越七小姐庐山真面目。   楼梯传来脚步声,众人眼都不眨,相比于吴双,这位传奇的七姑奶奶更加让她们好奇。   但觉眼前一亮,一个高大几近魁梧的身影,正大步流星走过来,一身艳丽的裙袄霞帔,满头珠翠,脸上浓墨重彩。当然最惹眼的,还是两只毫不掩饰的绣花大鞋,堪称三寸(横量)。   众人差点闪瞎了眼,瞠目结舌,只有小纪小姐年少天真,忍不住,悄悄问姐姐:“越七小姐是男的还是女的呀?”   偏生这小小的声音在一片死寂中尤为突兀,没人敢笑,大纪小姐尴尬道:“别胡说,将门虎女,大抵……如此吧。”   作者有话要说:  1.明朝大多时候总督和巡抚都不是常设官员,有事就认命,没事就走人,所以一个省最大的常驻官是布政使,一般是从二品。   2.伽蓝香是郑和下西洋的时候从占城国带回来的,别的国家没有,属于纯进口货。 第3章 开襟楼开襟大闹   打一看见那张脸,月季便一把捂住自己的脸,好半天,才敢分开食指和中指,从缝隙里往外望,只瞄了一眼,又不忍直视地别过头去。   这分明就是个擦脂抹粉的鲁智深,太符合三拳打死镇关西的形象了。众人心中都浮现出越小姐黑脸骑坐在恶徒身上,一顿老拳狂风暴雨般:“服不服?你服不服?”   “姑奶奶饶命,姑奶奶饶命啊!”   ……   吴双嗤之以鼻,活脱一个母夜叉。   本已座无虚席,但这不是问题,以越小姐为中心,周围霎时两圈都空了出来。   只有小纪小姐胆大,凑了过去,看越小姐脂粉底下虽然透出铁青色,但却一脸正气,不像坏人,便又凑近点,不住打量,过了一会儿问道:“姐姐你怎么没穿耳洞呀,怕疼么?”   “笑话!”越小凛然道,“穿膛破肚都不怕,会怕一个小小耳洞?”   众人听着瘆得慌,吴量干笑了两声:“那个……开席吧,上菜!”   头一道菜便是大菜,名为‘国色天香’,由芙蓉端着送到吴家母女席上。   吴量上一眼下一眼打量着,心道这妞儿可不差,西安府眼光不错,会办差,有前途,正想在她小蛮腰上拧一把揩油,却听吴双尖声道:“你走开,好难闻啊!”   芙蓉一愣,赶紧退开两步,涨红了脸。   吴双道:“你擦了什么啊这么熏人?”   “奴、奴婢擦了茉莉露、玫瑰露、玉兰露……”   这几种都是民间效仿大月国所贡古刺水(蔷薇露)的廉价香水,坊间多得是卖。   吴双大声道:“街上买的那些贱货能用么?你还一次用这么多,熏死我了,是想谋害本小姐么?”   “不是的……”芙蓉蓄着眼泪,“奴婢是收泔水的,怕冒犯了小姐……”   “算了算了。”吴量不以为意,“小题大做。”   吴双厌恶地掩住鼻:“臭打杂就是臭打杂,擦香抹粉,还是臭打杂,给我有多远躲多远去。”   面前那盘‘天香国色’一下子被拿走了,吴双一筷子使了个空,更加恼怒,对着眼前一张笑吟吟的脸吼道:“你又是什么东西?竟敢撤本小姐的菜?”   月季笑着说:“我是为了您好,这菜里头放了花椒、茱萸、白芷。这些都是国中自产的香料,太俗气了,我怕把小姐您给沾俗了。”   “你!”吴双瞪着杏眼,却语结。   月季转手将‘国色天香’和本来端着的‘独占鳌头’哗啦一下都倒在了地上。惊得吴双跳起脚,怕汤汁染了裙子。   不远处的越小姐一眼看到顿时愣了:“诶,你?”。   月季忽又大惊小怪道:“诶诶诶,这个行这个行。”说着接过后面侍从端着的一盘‘百鸟朝凤’。   吴双还没反应过来,大盘子已怼在下巴底下了,一股浓烈的气味冲过来,她没忍住一个大喷嚏,登时鼻涕横流。   小姐们都用小扇掩了嘴,不知嫌脏还是偷笑,场面十分尴尬,连吴量也大笑起来,一瞥月季,却是一呆,这个更好看啊,十足娟好,却又不甘静秀,就像上佳的姚子雪曲,清冽中蕴着一股子甜辣,让人迷醉。   “胡椒,这个适合小姐。”月季笑着说,“琉球和暹罗进贡来的,是上等香料,咱们自己可不产。”   “你——”   “算了算了。”吴量又打圆场,“这可都是你自己说的。”   吴家人摆架子,晚到了一个时辰,这时已经饿了,吴双赌气道:“好,油腻腥膻的,俗不可耐!本小姐不吃你们这些荤菜,拿那盘点心来!”   “这个啊……”月季搔搔头,“这个水晶饼虽然看着清白,可是用了猪板油,才能这么‘起皮飞酥’。”   “你——你——你给我……”   越小姐及时道:“咳,那丫头,你到我身边来站着。”   吴双咬着小银牙:“这破点心本小姐也不屑吃,拿果品来!”   “那个……”月季在越小姐魁梧的背后探出半张脸,“果品是留着晚上拜七姐的,七姐没吃,小姐们不能先吃!”   吴双听到个‘七’字就有气,忍无可忍:“她又算什么东西?拜她作甚,我偏要先吃!”   吴夫人咳嗽一声,连宫中也要拜七姐,吴双这话太不知天高地厚,传出去不得了。   “好了!”吴量耐心已耗尽,又累又饿又惦记着那几个丫头,他一挥袖子:“撤下撤下,谁也别吃了,拜七姐,拜完比赛穿七孔针,然后赶紧散了!”   从汉代传下的老俗,七根绣花针插在木板上排作一列,针孔朝上,每人一根彩线,一次能穿七孔者为胜。   在座都是飞针走线的好手,穿针更不在话下,吴双率先将彩线穿入,连过七孔,毫无阻滞,吴家下人一片喝彩雷动:“好!小姐秀外慧中,巧手兰心!”   吴量洋洋得意:“还有没有人能穿过七孔?”   “我穿过六孔了。”   “我穿过四孔了。”   ……   小姐们都兴奋的香汗淋淋,可是再没人能连穿七孔的。   越小姐费了半天劲儿,看出了门道:“不对!这些针孔一个比一个小,最后一个比线还细,怎么能穿过去?”   “是么?”吴量抱着膀子晃过去,懒洋洋的,“别人怎么都没言语,越小姐技不如人,这么说,有些强词夺理啊。”   别人那是敢怒不敢言。越小姐道:“请把吴小姐的针板拿过来,我要看看,跟我们的是不是一样?”   有人含含糊糊附和着:“是啊,给我们看看呗……”   “这可不行!”吴量拉着脸,“这次乞巧盛会是奉旨承办,七孔针要送进宫去复旨,是你们说看就看的么?”   吴夫人冷笑道:“各位小姐有这个磨牙功夫,还不如手底下多使使劲儿。我吴家家大量大,若有旁人也能一穿七孔,就算她赢。”   越小姐是个耿性子,还要计较,被月季接过她手中的线,“您看您这线头儿啊,都有点散了,怎么穿得进去?我给您捻一捻。”   明明就是线比针孔粗,越小姐急着要解释给她听,却一怔,只见她捻过的一根线头儿,竟已被劈为几根细丝。越小姐心领神会,立即将一根根细丝分别穿过每个针孔,七丝七孔,一捻,又汇成一股。   大家都看傻了眼,吴夫人恨不得把自己刚说过的话塞回肚子去。   吴双看见是刚刚月季动了手脚,怒道:“你到底是干什么的!”   “我么,灶下吹火的。”月季不知从哪儿陶腾出自己那根吹火棍来,“蠢材就是蠢材,穿了玲珑七孔,还是蠢材。”   吴双一看手里拿着的七孔针,更怒:“你说谁!”   “我说我的吹火棍阿,不够通畅,多打了几个孔,可还是不行。”   吴量皮笑肉不笑的:“这个……这个可不行,这是作弊。”   越小姐道:“凭什么不行?这不是一根线?这不是七个孔?”   吴夫人明知道被她钻了空子,可是又说不出什么,心想这东西可不能呈进宫去,以太后那个捉摸不定又不待见吴家的性子,八成还会赞这个别出心裁呢,就向吴量使了个眼色。   吴量蛮横惯了,心道你姓越的是国公孙女,我还是国公孙子呢,我爷爷贵为太师比你那太傅爷爷高着一头,何况我姑姑是皇后,我堂姐是贵妃,小爷怕你?想到此,一把向越小姐面前的针板抓去。越小姐没想到他说动手就动手,躲得有些迟了,脖子上严严实实系着的霞帔被他一把扯开,众人看得清清楚楚,一个明显的大喉结。   唉。月季叹口气,又把脸捂上了。   “你——”吴量惊道,“男人?”又哈哈大笑,“刚才那是小弊,这才是大弊呢,竟敢冒充国公亲眷,来人呐,把贼人给我拿下当场打死!”   “慢着!”一直没言语的越寿出言阻止,可事发突然,又不知该怎么解释,急得直转。   ‘越小姐’也不再捏着嗓子说话了:“没有冒充,我的确是越家人。”   吴夫人道:“男扮女装混入官宴总没有错,拿下!”   “你说过你是女的了么?”月季在一旁插嘴,“我怎么记得,你们只说是越家千金?”   她把那个‘千’字咬的很重。‘越小姐’顿然醒悟:“没错。我并非越家小姐,我是越家千金,我叫越三千!”   吴夫人又是一惊,原以为他最多不过是个沾边儿的越家远亲,可没想到竟是越家嫡长曾孙。   吴量却是大怒。越三千这个名字,源自春秋时越王勾践率领三千甲士灭掉吴国的典故,越家代代守卫边关,取这个名字的初衷是希望有朝一日战胜鞑靼,收复失地重振国威,可偏偏有人自作多情,觉得那个‘吴’是专门针对自家。吴量一改嬉皮笑脸,一把搡过去:“去你妈的三千!”   越三千自幼习武,此时已有了防备,闪身避过,反手拿了他臂一扭,将他整个人压在桌案上。   胳膊乱划中,汤汤水水撒了满地,吴量觉得丢人至极,羞恼之间发狠,空着的一手从靴筒中拔出一把匕首,反手狠狠插过去。   这么近的距离,越三千躲不及了,那匕首直没入胸口。吴量推开他就向后退去。   月季脸色一下子煞白。   只见越三千却愣愣的,不一时,将匕首拔了出来。   伤在要害不能轻易拔出,月季喊道:“不能……”   声音戛然而止。她看到,所有人都看到,越三千的衣襟划破,匕首那一端,插着一个雪白滚胖的大白馒头。   月季:“……”刚还纳闷他怎么耸着一对傲然大胸脯。   越三千将馒头摘下扔到一边,随手将匕首掷回:“还给你。”   吴量显然也是被大馒头惊了一下,有些心不在焉,匕首飞得不快,可他接时还是划伤了手,登时大惊失色。   那边众家小姐这才如梦方醒,纷纷提着裙摆往外逃,也顾不得什么仪态了,有多快跑多快,楼上楼下顿时乱作一团。月季扯住越三千:“快走!”   越三千还有点执拗:“怕什么?”   “你伤了皇亲国戚了,快跑吧!”   越寿也道:“对对,你们快先走,我去知会一下其他人。”   一路疾奔,越三千边跑边问:“是他先动的手,再说他不过伤了手,也不重啊。”   “人家可娇贵,再说这是吴家地盘,你看刚才按察使小姐一个劲儿拍吴小姐马屁,肯定都是一丘之貉。”   “那他们也不敢难为咱越家人啊。”   “谁知道你是谁啊,忽男忽女的,谁还信你?先装糊涂关起来暴打一顿,过后就算登门认错,你已经吃了亏了。说回来,你这孩子还真是月月有惊喜,这又是唱的哪一出啊?”   “我还不是为了你?我路过这里,到处都在说什么七夕乞巧大会,什么穿七孔针争天下第一巧。把我给急坏了,你不在,要是让她们夺去了可怎么办?”   “所以你就扮成这副鬼样子来替我比赛了?也不扮得好看点。他们说谁巧谁就巧了?他们还叫‘举世无双’、‘前途无量’呢,就都当真了?真是傻孩子。”   他这个小姑姑,只比他大了六个月不到,可口头禅是:“你这孩子……”,“想当初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   作者有话要说:  明朝的时候活着被封为太师和太傅的特别少;‘三千越甲可吞吴’是蒲松龄写的,这里勉强用,不要较真O(∩_∩)O~。 第4章 榆林惊魂   两人一气跑到城郊,饶是功夫都不错,也是上气不接下气了。   越三千问道:“对了,你既然对乞巧会不感兴趣,怎么会恰好也在这里啊,还扮成个杂役?”   “我……呃,这个么……”越季搔搔头。   “是不是有什么机密要务?”越三千严肃起来,“太爷爷安排的?”   “这个,呵呵……就算是吧。”   “好,那我不问了。”越三千一副深明大义之色。   越季如释重负,打量他:“扮姑娘还蛮俊的,就是个子忒高了点,半年不见,怎么晒得这么黑?军中很辛苦的吧?”   越三千郑重点头:“我爹让我跟将士们一起操练,同吃同住,苦是苦了点,可越家男儿本该如此。七姑,你说张掖打了场胜仗,皇上为什么非要让我回来啊?”   “朝廷的事,我哪懂啊。”越季看他直往一边的小溪瞥,问道:“你想干什么?”   “这样子太不像话了,我想把脸擦了,把衣服脱了。”   “先别脱了,这荒郊野外的没地方给你买衣服。嘿,你现在觉得不像话了,刚才很能闹腾么。”   “这么一闹,会不会把你名声弄得更差了?”   “什么叫‘更’?”越季转眼又换做一脸不在乎,“你姑姑怕这个么?再说了,任我怎么钻天入地,太后她老人家也还是那句话……”   “‘交友需带三分侠气,做人要存一点素心’,小月季是个好孩子。”越三千替她说了,又问,“七姑,太后她老人家怎么就那么喜欢你,非要娶你做皇家媳妇儿不可啊?”   “还不是爷爷臭显么?听说当年我刚一满月,爷爷就急吼吼派人把我从榆林抓到京城去,还特意进宫去见太后,说什么老臣六个孙子,终于得了这一个孙女,真是千顷地里一棵苗啊。你想想,皇上没有儿子,只有五位公主,还都不是太后的亲骨肉,太后什么心情,当时就酸不溜丢地说了句:你那一棵苗,早晚挪到我老祝家田里。哈哈,开玩笑的。爷爷说过,太后心里面觉得,皇后对皇上的影响是很大的。当今皇上那么怕跟鞑靼作战,就跟吴家一力主和很有关系。太后最大的愿望,也是先帝的愿望,就是彻底打败鞑子,收复失地,迎回尚孝王。所以她老人家一心想为未来储君选一个将门之女,也算是用心良苦了。”   “你听说了么,太后现在有亲孙子了,马上就要还朝了。”   “你是说尚孝王的儿子祝斗南么?当然听说了,现在谁人不知,哪里不传?”越季看他流露出一丝丝得意,道,“知道是大哥厉害,要不是张掖那一场大胜仗,鞑靼怎么会同意送回王子呢?”   “大家都说,这位王子的生母不详,出身可能不高,更有可能是个鞑靼女人。”   “你这孩子,怎么像那些后宅妇人一样竟关心这些?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关心的可都是……”   “你像我这么大的时候,不就是半年前么?半年前你正天天合计怎么把彭山烧鳖和成都蒸鸡汇成一道霸王别姬?”   “呃……”   “我是关心你的夫婿啊。有人说,皇上没有皇子,王子是太后唯一的孙子,将来很有可能被立为储君的。可是万一他母亲是鞑靼人,那他也是半个鞑靼人了,怎么能做我大晖储君呢?”   越季被他一脸郁结相逗笑了,这真是八字没一撇的事,安慰道:“好好好,真是好孩子。”   不过说起她曾浸淫过的‘霸王别姬’,越季开始砸嘴:“四下里没人烟,连个买吃的的地方也没有,早知道刚那么多好菜吃两口再跑。”   “我也饿了。”越三千突然眼睛一亮,“有了!”三掏四掏从怀里掏出另一个大白馒头,本是垫胸用的,一路狂跑给甩到肚子上去了。   “可惜了,那个不扔就好了。”越三千将馒头撕成两半,将大点的那半递给越季,自己咬了两口才问道,“你吃得下么?”他深知姑姑和太爷爷一样,非常挑嘴。   “你吃得下我就吃得下。”   “我这次在军中待了半年,大长见识,兵士们真是太苦了,尤其是在张掖那种地方,有白馒头吃,已经是大幸了。”   “我不也是么。”越季幽幽叹口气,“我在开襟楼打杂的这一个月……唉,你知道我每天吃的都是什么啊。”   “不就是腊汁大肉么。我一到那儿就听人人都在说,开襟楼最出名的就是腊汁大肉,三年大旱饿不到厨官。你在大酒楼还能亏着了?”   越季被拆穿,也没不好意思,咬着馒头:“真是好大一个啊。”   “嗯。我想着既然扮你一回,就得取长补短,挑最大的买的。”   越季脖子一梗,两口将馒头渣咽了,森然道:“你,什么意思?”   越三千不说话了,猛往嘴里塞馒头。   二人稍事休整后又上路,越三千抬头看太阳的位置:“咱们这是往北走,是要去榆林么?”   “嗯。”   “到了卫所,有五叔,就什么也不怕了。”   “那可不行,榆林还在陕西境内,这一闹,吴大人一定会派人去找五哥的,咱们躲到那里,会给五哥添麻烦的。”   “那,不去了?”   “去的,悄悄去,不让别人知道。”   行到傍晚终于到了一个镇子,二人换了衣服买了马匹干粮,这才兼程向榆林赶去。   ——————————————————————————   九边重镇之一,延绥镇便设在榆林。现任总兵官为无定侯、镇西将军越孝,是越毂三子越归田之子,越季唯一的胞兄。   进城之后二人找了个客栈歇脚,直到入夜,越季对越三千道:“你轻功欠佳,在这里等着,我去会了你五叔就回来。”   越季的祖母并不出自名门,而是一位行走江湖、鼎鼎有名的侠女。越季身为女儿,自幼不习越家祖传功夫,而是修祖母留下的武艺,尤以轻功、暗器为长。此时她猫身穿梭于夜雾弥漫的长街,骏捷无比。   越季是在榆林出生,即便六岁便移居京城,一年总要回来个几趟,对附近的路熟悉无比,她抄的是林间近路,知道过了前面那片密林,就是总兵府了。   忽然传来一阵兵器交接之声,又疾又乱,不像是操兵。越季立即放慢脚步,谨慎起来。湿漉漉的夜雾中有血腥气,越往前走,这气味越浓。总兵府近在咫尺,怎么会在这里生乱子?她心中渐渐生出一股不祥的预感。拨开浓密的枝叶,可以看到正在交手的两人。虽然天黑并不清楚,可越季一下认出其中之一就是越孝,跟他酣斗的却是个陌生人。一地的死尸中,还站着两人,一人是她认得的,参将马骏远,另一个不认得,眼下已不及细看,因为越季惊愕地发现,越孝落了下风。   孙辈之中,越孝不是资质最高的,却绝对是最勤奋好胜的。十二年前,时任镇西将军、榆林镇总兵官越归田因驰援太原镇而战死阵前,其妻殉情而随,只留下一对小儿女,十一岁的越孝和六岁的越季。远在京中的越毂决定,立即接回越季,越孝却要留在榆林。旁人都说,五孙少爷也还是个孩子,孤身一人留在卫所不合适。越毂道:“谁让他是三房唯一的男嗣,秤砣虽小,得压千斤,就让他留在军中,无论谁做总兵,都让他跟着历练。”   其实那一次鞑靼大军突袭的五花城堡本属于太原镇。当时的太原镇总兵官刚刚上任立足未稳,被敌方钻了空子,陷入困境。依律,如无兵部调令,各总兵不得跨镇作战,可一则军情紧急,二则鞑靼军已进犯太原、榆林二镇的交界,越归田的抗敌之举也并不算违法。一场恶战下来虽然勉强击退了鞑靼,但伤亡惨重,善后需耗巨资。皇上对此其实深为不满,可由于越归田夫妇以身殉国,朝野上下一片悲声,而他解救的太原镇总兵官、九原公世子方剸犀,是太后亲侄,这才迫于情势,追封越归田为无定候,可由其长子成年后承袭。   承平帝本就吝于爵位,公门之中再封侯爵,本朝之中绝无仅有。按照本朝封武爵以立战功之地赐号的传统,本应命为榆林候,或是西京侯,却偏偏是个‘无定侯’。无定河是榆林镇中赫赫有名的古战河,本也无可厚非,但‘可怜无定河边骨’,总觉得有些不吉利,再者,无定河不远处,就是秦代名将蒙恬蒙冤自尽的埋骨之冢,让人更生凄凉之感。单只从一个名号,便可窥皇上心中之意。   越孝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自然是少年老成,谨小慎微,而又刻苦异常。在九边三军之中,功夫能与他匹敌的并不多,而眼前那个使刀的,当真是更胜一筹。越季正胡乱想着,那人一刀震飞越孝的剑,紧接着另一臂探出,掐住越孝的脖子。其实他大可一刀结果越孝性命,却要用这蛮横法子,可见怒极凶极。越季知越孝内功劲力都不弱,却是丝毫也挣脱不开,心里焦急,也顾不得想一旁的马骏远为什么袖手旁观了,一纵身子冲了过去,出手就是一掌。   那人似乎背后长眼,一闪避开,犹自掐着越孝不松,直直在空中抡了半圈。越季看越孝面红耳赤,双脚在地上不断踢蹭,显然是要气竭,喝一声:“放手!”   那人仍是丝毫不为所动。越季心一狠,从怀中摸出一枚五梅梭,凌空掷出。他似是听到风声,知是有暗器,反手用刀一拨,正中五梅梭,小小铁梭被磕飞出去。可他万没料到,这枚铁梭极不寻常,五个梅瓣都是活的,梭身受力,一瓣立即离梭而出,噗地一声刺进他肩头。   那人只觉得并不十分疼痛,只是微麻,猜是有毒,一惊放脱越孝,回头喝道:“无耻!”   越季一扥细链,收回五梅梭,拔出腰间短剑,毫无畏惧。   那人向前一步,像是要暴起了,却突然脸色一变,顿住身形。越季猜到是毒发了,果然见他犹豫片刻便转身向反方向纵跃而去,越跑身法越笨拙。越季也不想追,扑到越孝身边,马骏远也赶了过来。站在一旁的另一人却不快道:“还不去追?”   马骏远头也不回:“梅氏五梅梭剧毒,无药可解。”   这五梅梭本是越老夫人梅寒香当年行走江湖时的独门暗器,淬以剧毒。后来嫁入越家,越老夫人顾忌着身份,又觉得五梅梭实在太过阴毒,便深藏箱底。建业年间跟鞑靼的一场血战中,越毂夫妇的长女越思渊战死阵前。中年丧女,夫妇二人悲痛欲绝,越老夫人更是思女成疾,不久便撒手人寰,临终留下遗言,今后越家若再有女儿,就将五梅梭给她防身。   越季知道这毒梭的威力,是以从未敢轻易用,今天实在是情势所逼,不得已而为之。   二人一起扶越孝起来:   “将军!”   “哥!”   越孝缓过口气,听到越季这一唤,脸色又沉了下去。   适才抱怨的那人才慢慢走过来,道:“想必这位,就是越七小姐吧。”   越季看他一眼,看不出年纪,白面无须,阴阳怪气的,猜是个太监。本朝驻军重镇皆有太监监军,这毫不奇怪,至于他为什么认得自己,谁不知道越家只有一位小姐,这也不奇怪。越季朝他一点头,又朝越孝转过头:“哥……”可一句话都没说完,眼前就是一花,竟是他一个耳光扇了过来。   越季整个人都被打蒙了,后面的话也说不出了。   “谁要你多事!”越孝几乎是在咆哮。   “唉!”太监道,“侯爷这话可就不对了,今天可是多亏了七小姐了。”   “公公。”越孝勉强压着火气,“我和舍妹还有几句私话要说,请公公先行回避。”   他这话不太客气,太监有些不快。宫中太监无论品级多低,养马的也好洗马桶的也好,一旦派到军前,从来凌驾于守将之上,不管多大的官爵也是矮他们一头,不过他倒是有点忌惮越季,便一拂袖朝一边走了。   这边越季背过身去,一声不吭。越孝看着她单薄的背影,肩还有些颤,以为她哭了。他这个妹妹,从出生,除了等奶喝嘴急就没怎么哭过,心一软,道:“你……”   越季却转过身来,神色如常,原来刚刚是在翻兜里的伤药,此时凑了过来,一把掰过越孝的脖子,往上面被掐出的瘀伤处抹。   也不知是不是刚被一巴掌打出了气,这一掰特别疼,若在往常,越孝非要嘶两声,再斥她没轻没重,今天却是忍住了,只是,也再怒不起来了。   不一时越季上好了药,想收起来,却被越孝一把握住了手。   越孝握得很紧,越季有点疼了。   越孝的脸色严厉的吓人:“今天的事,不许对外人讲。”   越季好奇道:“那个人,什么人啊?怎么还要哥你亲自擒他?”   过了半晌,越孝道:“鞑靼人,是一个勇士,他挑衅要跟我比试,双方讲好单打独斗。”   “那怎么死了这么多咱们的兵呢?”   越孝沉默了。马骏远接道:“是他……为了示威而杀。”   越季一下明白越孝为什么生这么大气了,一定是觉得自己这一插手,以二敌一,又用了暗器,不够光彩:“比就比呗,怎么非得要人命似的?唉,那毒无药可解,要不是情势太急了……”   “小月季,你答应我,今天的事,不许对任何人讲。”   “哦,你是怕传出去了有损你的名……”   “说,不对任何人讲!”越孝的耐心耗尽了。   越季吓了一跳:“是是是,不讲。”   “对祖父也不能讲。”   “不讲。”   “你发誓。”   “我……今日之事,我越季只字不提,若违此誓,让我不出一年就胖得跟爷爷一样!”   见她发这样的誓,越孝一怔,慢慢的,口气松了下来,这才想起问道:“你来这里做什么的?”   “来看你啊。”   “看也看到了,回去吧。”   越季知道自己身上还有官司,本也没打算久留的,道:“哦。”   越孝看她没有走的意思,反倒是蹲了下来,若在以往一定又要说她站没站相坐没坐相,如今却没心思,只道:“怎么不动身。”   “等等呗。”越季抱着两肩,“脸上还有印儿呢,可不能让三千看到,在他心里面,我可一向是英明神武凛然不可欺的。”   越孝看着妹妹白白的脸上那个巴掌印儿,心彻底软了,道:“让哥看看。”又唤来马骏远,对他说了几句。   马骏远快向一边的总兵府去了。等的时候,越孝走过去捡起了自己的剑,然后就背对她站着,一言不发。越季知道他一向心高气傲,打了败仗,心情不佳,不敢像以往一样撒赖。终于马骏远回来了,带着鼓鼓囊囊天大一个包袱。   “给你的。”越孝沉着脸。   越季只打开一角,欢呼道:“腊牛肉?”声音又淡下来,“怎么是风干的?”   鲜的才更好吃啊。   越孝道:“风干的存的久。这一回……你多带些回去,多吃一阵子。”   “我一年都来看哥好几次,要存那么久做什么……”   越孝没容她说完:“好了,拿着赶紧上路吧。”   越季好容易来一趟,磨磨蹭蹭就是不想走:“我还没去看看嫂嫂呢。”   “晚了,你嫂嫂歇了。”   “那好吧,哥你帮我向嫂嫂讨些东西呗?就是古刺水,还有……嫂嫂应该知道的,总之就是最贵——最好是宫里赏下来的香水、香粉、熏香,越多越好,差人送到西安府的开襟楼,给一位叫芙蓉的姑娘,就说是她七夕那天拈阄射利中了头奖,官府的赏赐,好不好?”   越孝心不在焉地应了声:“嗯。”   越季不满他的反应:“哥你到底听没听我说话?你给我重复一遍!”   “给一个叫芍药的……”   “芙蓉!芙蓉!芙蓉!”   “芙蓉!记住了,快走!”   “哦,对了哥,我跟三千在西安府出了点小岔子,若是布政使吴大人差人来找你,你就推说没见过我们好了……”   她说的小心翼翼,若是以往,五哥一听她惹了事,肯定又会黑脸,可现在越孝却是面无表情,也不知听了还是没听,只回了句:“好了,我知道了。”   “小月季!”   越季已走了几步,越孝忽然在后面叫她。   “啊?”   她回头,越孝却又不说话了。良久,越孝的声音一低,有些发哑:“回去后,好好待着,孝敬祖父,别再惹是生非了。就算不是中元清明,也要常去给爹娘上上香,跟他们说说话,知道么?”   这些嘱咐并不异于以往的每次临别,越季也不多想,答应一声,抱着她的干牛肉,走了。   那太监在一旁等了好久,不耐烦至极,终于越季走了,越孝还是没挪动。他便走过来,一脸的不高兴:“我说侯爷,除恶务尽,这死不见尸算怎么回事?你倒是派人去寻啊?”   “他死定了。”越孝木然道。   “你怎么就知道?”   “你若不信,可以亲自去问问他。”   太监一愣:“什么?”   还未等他反应过来,一道寒光闪过,他那颗傲慢的脑袋已经离了脖子。   越孝拎着血淋淋的剑,喃喃道:“黄泉路上,自己问个清楚吧。”   马骏远一惊,赶过来:“将军……”   “他看到了小月季,必须死。”   作者有话要说:  肥肥哒的一更能看到我满满的填坑诚意咩?看到了就要点收藏(*╯3╰)! 第5章 秋夜旧誓   本朝国公,以开国四公为尊,皆是世袭罔替、丹书铁券、配享太庙。这四公的祖上都是立有显赫军功的武将,封号取自他们一战成名之地,分别为:凤翔公、潇湘公、九原公、荆门公。   位居四公之首的凤翔公府邸气势恢宏,与其他公府相比,最大的不同,就是无论昼夜四门大开,官民皆可自由出入,府中到处设着食案,就算是乞丐流民渴了饿了,也可进去随意取食,倦了累了,找间空着的下房躺下就睡。下人不得拦阻。   如此惊世骇俗的做法,时人褒贬不一,赞的说他急公好义,大庇天下寒士,诽的说他虚仁假义,沽名钓誉。凤翔公不理他人毁誉,我行我素。   “爷爷——”越季蹿了进来,双手去搂越毂。   “哼哼。”越毂眼睛一翻,“谁家的野丫头,老夫怎么不认识?”   “爷爷,你是怪我走了太久,变了样子么?”越季笑嘻嘻看看自己全身最后眼睛落在手臂上,“胳膊好像变短了,走的时候还能搂住您的腰呢!”   越毂一部白须吹得四起。   卸甲三十年,碍于腿疾懒于操习耽于美食,越毂的腰围以一年一圈的速度疯狂扩张。   越三千随后进来,肃然道:“太爷爷。”   “爷爷,您站在这儿吹过堂风,是特意迎接我们两个的么?”   “你们两个,不得了啊,本事了,连人都敢杀了,真是将门无犬子啊。”   越季心里咯噔一下,先想到的是榆林那个鞑靼高手,自己答应五哥不说,是谁走漏了风声呢?   越三千皱眉道:“谁杀人了?杀什么人了?”   “潇湘公的幺孙,吴量。”   二人不可置信:“什么?”   “怎么,敢做不敢当了?”   越三千道:“我明明只伤到他一点手臂。”   “剧毒啊,见血封喉,一道口子还不致命么?”   “哪来的剧毒?”越三千反应过来,“匕首上淬了毒?那可是他自己的匕首。”   “不然你们以为呢?若不是那个纨绔子作茧自缚,你们两个还能大摇大摆回家来?”   现在想想当日场景,若真被那匕首刺中……两人均是心有余悸。   越季道:“他也忒歹毒了,自作自受。”   “话是如此,可是呢,毕竟人家死了人,人家是苦主,刑部和地方都不追究了,咱们好歹也得做做样子,就跪祠堂吧,你们两个,谁去啊?”   越三千:“我不去,我没错。”   越季:“我也不去,我饿了。”   越毂脸一沉:“豁拳”。   剪子、石头、布。   越三千黑着脸朝祠堂那边走了。   越毂道:“为什么你每次都能赢他呢?”   越季哈哈笑道:“这孩子每次都是先出石头后出剪子最后出布,从没变过顺序,赢他还不容易么?”   “那你怎么不第一把就赢了他,还要平拳几次?”   “您说的么,不‘做做样子’被他看穿了以后不就不灵了?”   这回是两人哈哈大笑。   “老张!”越毂心情极好,唤过老管家,“小月季回来了,今天晚上吃好的,多做肉。”   “什么时候开席?”   “小四早晨说他什么时辰回来来着?”   “酉时左右。酉时以后再开席?”   “不不不,赶紧的趁着酉时之前我们爷俩儿先吃,让他跟三千一起吃剩的。”   越季对着一桌子山珍海味眉开眼笑:“爷爷,为啥要赶在四哥回来前吃饭啊,怎么不等他?”   “等他?八月的秋露白,可就这一小坛,一直留着等你回来,咱两人分都不够呢。再说了,小四那个碎嘴子,絮絮叨叨的,你还能吃得下么?”   越季抿了一小口酒:“美酒佐菜,谁说什么我都照吃不误。”   老四越孛会絮叨些什么,越季心知肚明,过了一会儿,她不笑了:“爷爷,您就一点儿不怪我么?”   “怪你什么,小六的事?你是故意的么,不是。我已经丢了一个孙子了,不想再丢了唯一的孙女。”   忽然啪地一声拍案,越毂吓了一跳,越季高声道:“爷爷你放心,等哪一天我能号令天下了,让所有人都去找六哥,我还要派一支大船队去东海打捞鲛珠,磨成鲛珠粉,一定能医好六哥的脸。”   “还号令天下呢,你真当你能做皇后?”   一提到这个越季就泄了气,用指尖儿沾着洒出来的酒水在案上圈阿圈的:“您说经过西安府这一次,太后会不会烦我了,不非得要我嫁入皇家了?”   “没用。这些年你闹腾得还轻么,太后也没烦了你,你连‘练功夫是为了揍夫君’这种话都说得出,太后也没打消了念头啊。”越毂又道,“你也不用太愁,太后只说了,让你嫁入祝家,却未必是宫中。我朝历经五代,皇室后裔没有一万也有八千,总有好的,合意的吧,你就慢慢挑。”   “爷爷,从小你就最怕我进宫,宫中真有那么可怕么?”   “宫中?呵。”越毂正往嘴里塞腊汁蹄膀,往旁边一扔,嘴唇油花花的,“那是什么地方?没刀剑的修罗场。当今皇上为什么只有五位公主而没有皇子?难道那十殿阎王是专挑一色儿的宫里头送?但凡妃嫔怀孕,经验老道的太医、会推背测男女的相士就一拥而上,如果判定那胎是女的,就能平安生产,若是男的,就一定会意外失胎。当然也有测不准的时候,宫中也先后有过三位小皇子,无一不夭折了,而当初诊算他们的太医,也都没有好下场。还不明白么?这些当嫔妃的整日战战兢兢,日子不好过,那机关算尽的中宫之主又活得惬意么?若是惬意,又怎么会刚过半百便油尽灯枯了?”   “那您觉得到底什么样的婆家才是好的啊?”   “你这丫头,怎么一点不知羞臊啊?”   “诶呀!”越季捂着两边脸,“倚酒三分醉么,谁让这秋露白劲道这么足呢,您就说说看嘛!”   越毂喝了口酒:“好夫婿,那当然是要像你姑丈一样。”   越季又不笑了,有点后悔提起这个话头。姑姑姑父战死沙场的旧事,是爷爷心中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陈疤。   越毂叹了口气:“你姑丈没有什么显赫的门第,是我一个亲兵的遗腹子。出身不高又有什么?他样貌、性情比谁差了?文武双全,又是重情重义,平日里话不多,可对你姑姑是极尽包容。若是你将来的夫婿能如你姑丈一般,爷爷就老怀安慰喽。不过——话说回来,你姑姑虽然也是爱惹是非、性子暴躁、不拘小节,可比你得体多了,真不知道这世上有没有人能受得了你。”   越季怒:“爷爷!”   越毂立即转换话题,双眼眯成一条缝:“嗯,好!开襟楼的腊汁儿,这么多年都没变过,还是那么浓,那么厚。”   越季由怒转喜,觉得满足了。越毂自从当年卸甲,皇上以体恤他腿上战伤为由,禁他离京。偏越毂嘴馋,而开襟楼的方子又是密不外传。若派旁人去窃取,又可能走漏了人家视为命根的宝贝,所以,堂堂七姑奶奶便去吹了一个月灶火。   “想当年你爷爷驰骋疆场、纵横九边的时候,每次经过西安府,再忙也要去一趟开襟楼,来一碗腊汁大肉,实在来不及,往怀里一揣,骑在马上吃。一手秋露白,一手腊汁肉,‘马上悬壶浆,刀头分颊肉’,人生几何啊……现如今,唉!”   “您都这么大年纪了,又早都不带兵了,难道皇上还不放心您……”   “嘘——”越毂竖起胖胖的手指头,朝左右瞄了一眼。   越季知道,为什么家里总是门庭若市。皇上不信越家。越家的兵权越重,功劳越大就越惹人猜疑。高门深院,总像包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和祸心,所以所幸大敞四开,爷爷学得是郭子仪。   越毂确定环境安全才又道:“三十年了,我没出过京城,你大伯在京中也有十几年了,可皇上还是不放心,张掖才大了场胜仗,就一定要让咱家的嫡长曾孙三千也回来。”   ————————————————————————————————————   吴誉站在窗口,看着窗外渐疏的梧桐树。快重阳了。重阳是敬老祈寿之节,别人家儿孙满堂,共享天伦,而他却在佳节前夕痛失爱孙。   一身缟素的吴二夫人嚎啕大哭。吴大夫人怎么也劝不住她,自己急出一身汗。吴伯埙被她哭得心烦,自己身为大伯又不好斥责,皱着眉。   “公爹!大伯!你们可要为量儿做主啊!”吴二夫人哭得更加凶猛,捶着自己胸口,“量儿他才二十岁,二十岁,还没娶亲,就被越家那歹毒的小畜生给害死了!他可是先皇后的侄儿,贵妃娘娘的堂弟,未来的驸马爷啊!”   吴伯埙斥道:“谁让他自己先动的手?”   “量儿不过吓唬吓唬他,怎么会真想伤人呢?那小畜生可是一点皮都没伤到啊。”   “父亲——”吴伯埙沉吟一下走到吴誉身后,“无论如何,量儿是因越三千而死,吴家当真不计较?”   “开襟楼上尽是官眷,众目睽睽,刀是谁的?伤了哪里?致命死因?刀是他自己的,只是伤了手臂,中毒身亡。咎由自取,还想计较什么?”   “可是……”   “咎由自取。”吴誉一字一字重复着,眼眯起,眼角有泪,很快便隐进密布的褶纹中,“该死。”   “别哭了!”吴伯埙忍无可忍,低呵道。   吴二夫人却不肯收敛:“难道咱们吴家,就这样被人骑在脖子上,被人家欺负么!”   吴伯埙怫然道:“我吴家这是宽宏大量,积德累仁。你妇道人家懂什么?”   吴大夫人也劝:“积善之家,必有余庆。想当初,先皇后没的时候,你大伯还抱憾,中宫无子啊,是公爹提点,不该重男轻女,大公主和五公主是先皇后的亲女,吴家的外孙女,要一视同仁,体贴照看。尤其是五公主还年少,皇后一去,伤心过度,日夜啼哭。公爹说了,无论气度样貌,瑕儿是女孩儿们里头最像先皇后的,尽快送了她入宫陪伴公主。现在想想,若无当日的慈爱之心,又哪来今日的锦上添花呢?所以啊,我劝你,凡事宽心,今日退让,安知不是为了后日积福呢?”   吴大夫人絮叨个没完,吴二夫人心知她不会放过一切炫耀自己女儿被册立为贵妃的机会,再想想自己那英年早逝的儿子,嚎得更凶了。   ————————————————————————————————   中秋已过,天气转凉,秋虫寥寥。承平帝伸袖拭了拭本已一尘不染的神位:“还记得么,今天?又是一年了。”   三十年前的月亮隐在漫天的血光和硝烟中,昼夜不停的炮火震得大地摇晃,门窗剧颤,容身的陋室仿佛下一刻就要被震得四分五裂,成千上万的鞑靼兵就要破门而入,大开杀戒。   祝尧龄紧紧抓住吴淑琴的手才能使自己的身子不颤抖。周遭暂时安静下来,祝尧龄好久才缓过一口气,脸上的苍白转为怒红,恨恨的:“为了逞一人之能,竟至父皇安危于不顾么?堂堂大晖天子,即便暂时去北地客居,鞑子又怎敢冒犯?只要我们尽数缴纳赎金,父皇自可安然归来。现如今他却要逞强,带着这么点兵,就敢跟十万铁骑抗衡,真是螳臂当车,他死便死了,杀得鞑子性起,一怒屠城,他就是累君误国的千古罪人,万死难辞其咎……”   忽然祝尧龄住了口,似乎意识到什么,脸色大变,喃喃道:“为什么停了?为什么炮火声停了?淑姐,淑姐,是不是我们的炮都用光了,已经破城了,鞑子就要杀进来了,是不是?!”   吴淑琴想起身到窗口看一看,却被祝尧龄死死扯住:“鞑子要屠城了,我听说,他们……他们杀降的,一个都不会放过,砍下所有人的头,堆成锥塔,割下每个人的耳朵来邀功……”   吴淑琴只有一遍遍地抚慰:“不会,殿下是天之骄子,洪福齐天……”   祝尧龄忽然无名火起:“为什么非要跟他们打?这些不事稼穑的野鞑子,他们有什么见识?又不要我们的地,不过是想要些金银茶帛,给他们就是,就算要地,我朝疆域辽阔,九牛一毫割去何妨?宣化算什么?京城又算什么?没了北京,我们还有中京、南京、西京。北边战火不断,死守这个京城又有什么好!”   终于外面响起脚步声和人声:   “臣王弼求见!”   如果说这世上除了吴淑琴,祝尧龄还肯相信第二个人,这人便是贴身侍卫王弼了。   王弼中气十足:“我军英勇无畏,凭借坚城利炮,令鞑靼十万大军苦攻三日不下。凤翔公亲自上阵,生擒叛逆崇忠王。”   祝尧龄对这些感到无比厌烦:“之后呢?”   “毕竟敌众我寡,太过悬殊,而城中炮火殆尽,再打下去必定城毁人亡。陛下殿下皆在城中,凤翔公不敢莽撞,单人匹马入敌阵,与他们和谈。”   “他还不够莽撞?单人匹马,他凭什么?”   “凤翔公许诺鞑靼,为解围城之困,金银珠宝、茶玉丝绸任他们索取,我朝绝不讨还。可若他们今日强虏陛下为质,越家五百亲兵将手持五百道圣旨拼死冲杀,但有一人杀出重围回到京城,将奉旨调动三大营、九边、十三省所有驻军,倾尽全国之力,不惜一切代价,势将塞北夷为平地,让鞑靼亡族灭种。”   “鞑子凶悍,区区几句话,就吓退了他们?”   “领军的鞑靼太师是凤翔公的手下败将,对他颇为忌惮,而且他们知道,今日之势是我军一时不慎,陷入埋伏,若真是倾全国之力大举报复,他们无力抵抗。所以他们答允退兵,也可以不虏陛下为质,但要一个皇子作为替换,送来赎金方可放回。”   祝尧龄的脸色霎时又变了:“父皇……父皇同意了?”   “陛下尚未决断。”   “皇子为质……皇子为质……”祝尧龄的嘴唇哆嗦着,“我、我、我……会是我么?会是我么?”   “不会!”吴淑琴握紧他的手。   “你怎么知道?你怎么知道?”祝尧龄此时此刻的恐惧,是前所未有的,居然甩脱了她,直指鼻尖,“你只是一个女人!”   “妾虽身为妇人,也知道家有长子、国有大臣。殿下是嫡长子,是至尊至贵。”   “可是,可是……老三也是嫡子,父皇一向偏向他,一定不舍得让他做人质。”   吴淑琴大声道:“三皇子怎能跟殿下相提并论?没有人能与殿下相媲。无论牺牲多少旁人,就算是白骨成山,血流成河,也应该保住殿下,能为殿下牺牲,是他们的荣耀。若是陛下舍长保幼,妾的父兄、所有的忠正之臣也不会答允。”   “潇湘公是当朝首辅,他要保我,他一定要保我。那个越毂,那个越毂和九原公是结拜兄弟,皇后私下都称他义兄,他是皇后的人,一定会保老三的!所有守城兵都听他的,皇上也一定听他的,我……我不要去塞北为质!”   “殿下放心,只要妾还有一息尚在,就算拼了性命,也不让殿下犯险。”   后来,祝尧龄果然没有成为人质。望着祝尧禅远去的背影,他梦呓一般:“他……他还会再回来么?”   “不会了。”吴氏为他拭去额角冷汗,“不会了。”   祝尧龄仿佛一下子醒了:“是的,没有他,我、我便可以……有朝一日,只要我入主慈庆宫,你便是,便是慈庆宫中馈。”   “妾身父亲说过,殿下是紫微坐命,早晚会入主乾清宫。”   祝尧龄一怔,更加佩服起这个女人来,一时心火熊熊:“他日我若入乾清宫,卿便在坤宁宫。非但如此,我今日仿隋文帝对卿立誓:宫中无异生之子!”   ……   “陛下——”太监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将承平帝的思绪拉回到秋月皎洁的现时之夜,“翊坤宫来禀,今夜月色上佳,贵妃娘娘已备了您最喜爱的金茎露,请您去月下赏菊。”   “知道了。”承平帝淡淡应了一声,“告知翊坤宫,准备接驾吧。”   作者有话要说:  明朝太子一般住慈庆宫。 第6章 剑风花雨一相逢   作者有话要说:  1.最近纵欲过度,明天起缩回短小君囧;   2.万岁山就是景山前身,寿皇殿也是真的,但是前面有个湖是瞎编的;   3.烘牡丹那个法子是真的,是慈禧为了冬天看牡丹,下面大臣想的招儿;   4.文里的拱卫司的原型是锦衣卫(锦衣卫原名就是拱卫司,只是不出名)。廉厉佩刀原型是绣春刀,但是这个太出名了,所以改成雁翎刀了,也挺好听的,是吧?   越季穿了长垂地面的织金裙襕,套上妆花缎披风。贴身婢女铜锤、铁胆在她鬓边髪中横七竖八插了好几支簪。插了拔,拔了插,争来争去越季只肯留下一支点翠荷花簪,捂着头说什么不肯让她们再祸害了:“这样不是挺好么!”   不得不承认,清丽俏皮的装扮,才最适合她们小姐。可铜锤、铁胆还是不依:   “今晚的场合有多隆重盛大,您知道么?”   “多隆重盛大我也不想像个海胆啊,把我头上弄这么多刺干什么!”   众人笑倒。铜锤、铁胆一边笑一边又冲了上去,越季死活也不肯系霞帔,这让她想起垫着大馒头的越三千。   越三千绕她走了半圈:“嗯,这回像个公侯小姐了。”   “什么叫像?我难道不是么!公侯小姐不容易,可累死我了。”越季站着忙活了半天刚想坐下,铜锤铁胆一拥把她推开:   “小姐坐不得!这衣料娇气,一压就是一个褶儿。”   越季提起长长的马面裙,蹲到椅子上,这才总算舒了一口气。   婢女们都一副目不忍视状,这幅做派,活活浪费了一副天生好皮相。   “这回又不像了。”越三千道,“听说揆文王世子最重礼仪,一定看不上你的。”   承平帝有三个弟弟,除却在塞北的尚孝王,还有揆文王祝尧蓂和奋武王祝尧封。二王世子祝北觐和祝北赫,是当今最炙手可热的储君之选。   听了越三千那一句,铜锤、铁胆立即变护犊老妈子:   “看不上就看不上呗,现在是谁挑谁啊?听说那位世子死板得很。还有奋武王世子呢,一直习武,跟咱小姐更配。”   别的丫鬟道:“可是奋武王世子没有揆文王世子生得俊啊。”   “俊顶个啥用,还是有武艺好,万一婚后惹小姐生气,拳脚还能顶一阵子。”   ……   越季捧着面颊听她们吵吵:“你说他们两个哪个跟你姑姑比较般配?”   越三千:“七姑,你怎么没羞没臊的,我看人家姑娘一提起亲事,都要挡住脸,不敢看也不敢听。”   “没羞没臊,是因为没心呐。我给你讲讲这两位仁兄的英雄事迹:话说有一次宫中传旨,临时举行午朝大典,传唤百官(抄的万历十五年,嘻嘻)。因为事发突然,非常紧急,太监就提议揆文王世子抄近道,走府中最近的‘王道’,可世子却坚持王道只有父王能走,揆文王虽不在京中,旁人也要恪守礼仪绝不能僭越,于是宁可一路飞奔绕远道,跑得满头大汗最后还是迟了,受了斥责。另一位呢,奋武王世子,有一次在南海子狩猎,因为要追头麋鹿追得疯了,闯入禁地,那里立着一块碑,是‘□□猎虎处’,来者必须下马。因为写得是篆字,世子不认识,任人怎么劝也不信,还一顿马鞭抽过去,连骂‘破石头敢挡爷的路?’,后来被宗正狠狠罚了一顿——怎么样,就这两位,算了吧,咱们还是别高攀了。”   越三千道:“你怎么忘了,如今还多了一位,尚孝王之子祝斗南啊。”   “他呀……”越季吐吐舌,“说不定流鞑靼血呢,鞑靼人都生得小眼睛大饼脸,不好看。”   “怎么你不该说鞑靼跟我们仇深似海势不两立,死也不跟他们通婚么?!”   “哎呀,那是鞑靼军,又不是鞑靼百姓。天庭也有妖鬼,地府也有菩萨,我想,人也是一样的,哪一族没好人,没恶人呢?不过啊……”越季尽量用托着下巴的手挡住脸,“谁不喜欢好看的呢?”   ————————————————————————————————————   揆文王府。祝北觐穿着常服坐于托泥宝座之上,就着斑驳晨光看一卷书。婢女们托着衣冠履带鱼贯而入,均是悄无声息。   “世子——”一个太监躬身而入,同样是加着小心,“奋武王府来人送给您一封信,是世子的手书。”   祝北觐缓缓翻过一页书,没有抬眼:“念吧。”   太监拆开书信,展开了:“世子道,他已派人到京郊,以操兵的理由封了路,城里城外都有关卡,势必截住尚孝王之子。今日万岁山登高宴,他是无论如何也到不了的,请您放心。另外,世子今日赴宴欲穿罩甲,为免撞色,请您不要也着红色。”   啪地一声,祝北觐的书拍在案上:“放心?放什么心?我何曾让他拦截过什么人?”   自从鞑靼回书,愿用祝斗南换回鞑靼王子,朝野上下便如鼎沸一般。祝斗南若是当真还朝,必将引起一场轩然大波。论亲疏,他是先皇唯一的嫡孙,太后唯一的亲孙;论势力,太后背后有凤翔公、九原公和荆门公三公支持,无论如何,这半路杀出的祝斗南都更胜祝北觐和祝北赫一筹。   祝北赫首先便沉不住气,前些日急火火来找祝北觐,嘴里嚷嚷着:“什么祝斗南,‘北斗之南,唯一人耳’,当真是狂妄之极,他真当这天下是他的了?咱们都是北,单他是南,这不南辕北辙么?兄弟,以往咱哥儿两个就算有啥误会算是哥哥不对,现在大敌当前,咱两个可得同仇敌忾。”   对于祝斗南,祝北觐并没有旁人那般忌惮。就算他是尚孝王之子,可子以母贵,谁知道他的母亲是谁?想塞北之地,别说官家女子,便是良家女子也难得。多半是女匪、女奴、罪名、贱民,甚至是鞑靼女子。本朝极重血统,若他当真是鞑靼女子所生,就连认祖归宗也是不能,更毋论储位。况且,祝北觐向来不喜祝北赫父子为人,平日里与他们也颇多龃龉,根本不屑与之为伍,所以未加理睬。   这一次重阳登高宴设在万岁山,而非清规森严的后宫,太后是有意让未婚的王孙公子、名门淑媛们借机一见。穿罩甲,是为了展示尚武之风,祝北赫摆明是想投越家小姐所好,先声夺人,最好令她一见钟情,那日后再来多少个祝斗南祝斗北,也都不在话下了。如此做法矫揉造作如妇人争宠,穿便穿了,还不许旁人穿红色,真是只有骄气没有骨气。祝北觐嗤之以鼻。在心中,越季也不过一介武夫之女,他又何曾放在眼里?   那还是好几年前,有一次祝北觐乘轿经过街市,听到前面一阵混乱,掀起轿帘暗中一看,只见前面乱糟糟一团,一匹高头大马上,一个身材细瘦的少女,一脚踩着马镫,一腿曲起踏着马鞍,十一二岁的年纪尚未张开,却神气活现:“一日三刮络腮胡,他不让我露面,我不让他出头!三千,走,揍他们!”   祝北觐皱眉:“谁家的女子这般放肆?”   太监小碎步跟着轿子:“这就是大名鼎鼎的越七姑奶奶,不知道哪个不长眼的又惹了她了。”   “武夫之女,一身匪气。”祝北觐嫌恶地落下轿帘。嫌恶至今。若不是他的祖母端懿太妃和父亲揆文王祝尧蓂一心想与越家联姻,他连这虚应故事也是不愿的。   -------------------------------------------   万岁山上秋高气爽,寿皇殿内,尚食将新摘的桔子亲手奉于在座每一位,笑道:“这是山下头百果园里自栽的,请小姐们品尝。”   “桔子有什么好吃的,皮皱巴巴,像老妪的脸,这东西又轻贱,寻常老百姓也吃得起。要臣女说,贫民才会吃应季的果品,后宫尊贵,应该吃些反季的果品。”   居中端坐的太后循声望了一眼,身旁宫女俯身在她耳边说了几句。太后道:“这位就是潇湘公家的孙小姐么?”   吴贵妃欠身道:“妾妹吴双,前日于西安府的七夕乞巧盛会侥幸穿过七孔玲珑针,忝获‘天下第一巧’之名,于此重阳佳节进京入宫向太后请安。”   “乞巧……”太后一叹,“‘年年乞与人间巧,不知人间巧已多’。”说话间她往旁边一瞥,笑着皱皱眉,“小月季?”   越季将桔子吃得汁水淋漓:“甜,真甜,太甜了!难怪说‘日既暮而犹烟霞绚烂,岁将晚而更橙桔芳馨’呢。”   老人家哪有不爱听这样话的,太后本是微笑,一下合不拢了嘴:“没有你的嘴甜,快擦擦。”说着递过自己的手绢儿去。   吴双看她那副吃相,真是没教养透了,看多一眼都觉得反胃,吴贵妃蹙着眉,朝她摇摇头。   太后看着越季,也笑着摇摇头,不由想起她小时候来。那时她方七八岁,随她大伯母——右都督越卧云的夫人进宫。太后听说小女娃开始学功夫了,问她怕不怕苦?她两个脸蛋儿被果子撑得鼓囊囊:“不怕!学会武艺揍夫君!”   真是语出惊人。太后就教导她,学武应该保家卫国,一个女娃娃,怎么能整天想着揍夫君呢。谁知她理直气壮的说,爷爷说了,越家男儿早晚把鞑子全揍趴下,越家女儿,就只有夫君可揍。逗得满场哈哈大笑,笑过,太后的眼睛又湿了,幸而,还有越家。   这时太监来禀:“诸王、世子、王子和公子们都到齐了,在外面候着。”   “山上风大,快都进来。”   都是尚未成婚的年轻王孙公子,一霎时荟萃一堂,光华夺目。最耀眼的当属祝北赫,一身大红窄袖戎衣,外罩织金云肩膝襕云龙纹的金黄罩甲,足蹬雪白麂皮靴。当真与众不同。太后由不得多看他几眼:“嗯,赫儿今天精神得很呐。”   一旁的康宁太妃是祝北赫亲祖母,立即道:“人逢喜事精神爽。”说到这个‘喜事’,她笑眯眯看了眼越季,“再说了,太后设宴,他虽平日邋里邋遢,今日也是不敢怠慢的。”   祝北觐却不敢苟同,登高宴饮,又不是秋猎,穿一身罩甲,不伦不类,不过这大概符合越家那女子的品味,想到这,他不由向太后身边看了一眼。不得不承认,他的确是微微一怔。那张脸,像是被醴泉洗刷过,水冽花妍,薄染春醺,让人一望而生浅醉,久看难免沉迷。祝北觐忙敛了目光。女大十八变,只不过,本性难移,单只那毫不矜持的一脸笑容,就无半分淑女仪态可言。   太后看着这生气勃勃的一群,心中不无感慨,同样的出身,相似的年纪,她的孙儿会是什么样子?朝野间的议论她不是没有耳闻,空穴来风,必有其因。有人说鞑靼蛮横无礼,尚孝王父子这些年一定饱经风霜,受尽屈辱。王子含垢长大,若非猥琐怯懦,便是粗俗不堪。当然,最令人担忧的,还是他的血统,若真有个鞑靼母亲,日后,指不定还要经受多少的攻讦抨击。想到这里太后心思沉沉,低声唤过太监刘畅:“阿南还没到么?”   “算行程,该到了,大概是长途跋涉太过辛苦,耽搁了。这秋日气躁,您可不要太过担忧,万事以保重凤体为要,不然,就算小王爷到了,也是心中难安呐。”   太后叹了口气,这场宴会,本是要在中秋之夜举行,就因为想等着祝斗南,推到了重阳,如今看来,又要错过了。想刘畅的话也有道理,她要撑起身子骨,精精神神见自己孙儿,也要让旁人看个清楚,这把老骨头还硬朗,还能为她的儿孙遮风挡雨。太后朝着东首招招手,身边的端懿太妃立时露出喜色,祝北觐迈步上前,弓身行礼。   太后道:“今夜好风好月,这万岁山上晚花盛开,照往年重阳节的旧例,选一支花王出来,我们对花饮宴,以助秋兴。”   祝北觐回道:“十二月花王各不相同,按时令,重阳之花,为菊花,主寒花晚节、人寿年丰。”   众人忙都一起贺道:“祝太后福寿康宁,祝我朝丰亨豫大。”   “都是老生常谈了。”太后道,“哀家老了,这老菊也该让让位了,百花之中,再选另一支鲜嫩些的花吧。”   康宁太妃问道:“依您的意思,什么花才堪当花王呢?”   “月季。”   越季:“啊?”   太后道:“月季四季常盛,又名长春花,月月红,岂非好兆头?”说罢慈祥地看向越季。   旁人立即会意,都纷纷附和。   却听一人道:“臣女以为不然。”   太后不由蹙眉,望去,又是吴双。   吴贵妃应声道:“妾妹话虽唐突,却不无道理。”   太后道:“哦?”   吴贵妃道:“花卉草木,都是以娇为贵,那月月常开日日可赏的,也太低贱庸俗,怎堪后宫富丽?若说花中之王,前人诗道:‘唯有牡丹真国色’,舍却牡丹,又有其谁?”   齐王祝北安道:“牡丹花虽好,花时在四、五月,九月九重阳,又哪来的牡丹?”   “王爷难免短见了。”吴贵妃娇柔一笑,让这句话不显得太过无礼,“就这万岁山的花圃,便植有牡丹,今夜花势正好。   众人由不得啧啧称奇。   吴贵妃柳眉杏目中尽是得意:“历朝历代,世人花尽心力想让牡丹违时而开,都不得其法,唯潇湘公府得一不传秘技,用北方的火炕。于炕上栽牡丹,再以火烘之,虽隆冬也可开花。今特意将此花移植到此,供皇上和太后赏玩。”   “贵妃娘娘说的不错。”吴双道,“盛夏饮冰,隆冬烘花,才是皇家做派呢。”   “昔日,牡丹宁被贬洛阳也不违时而开,才得千古芳名。若是如此烘花,让它深秋而开,哪还有半点傲骨?”   吴家姐妹一起看向说话的人,均是一股火起——越三千。   “依臣看,徒逞口舌无益,不如比试一番。”祝北赫看了半天热闹,饶有兴致的,“月季也好牡丹也罢,想争花王的,就出一个人去摘,谁先摘回来献于太后,谁的花就是花王。”   “好,好!有的好戏看了。”应声的是楚王世子祝北静,他名中有个静,生性却十分跳脱,巴不得看热闹。   立时就有好多年轻的声音热烈附和。   不待太后答言,祝北觐道:“不妥。太后驾前争强斗胜有失体统!”   祝北赫一副满不在乎:“你也太过拘谨,今天是重阳佳节,寻常百姓还知道斑衣戏彩呢,就当博太后一乐又如何?”   众人都看向太后,太后瞥了眼越季,见她也是兴致勃勃,不由暗叹口气,这个孩子,就是爱看热闹,哪怕那热闹是她自己的,道:“也罢,宫中刚传话来,皇上前朝事忙,怕要晚至片刻,今日是佳节,我这七老八倒的,就陪你们玩闹一回吧。”   “我去!”越三千就等这句话了。   祝北赫歪身依着栏杆,没有作声。他刚提这个主意,其实是想为越家出头的,以他的身份若肯动手,别家又有谁敢来争?当然是稳操胜券,独获芳心。不这会儿他又有点犹豫了,吴家姐妹这样张扬,可见吴家如今炽盛。想来也是,吴瑕新沐皇恩,一身集万千宠爱,族中当然也是火借风势,这样看来,若是谋求与吴家联姻也不错。何况那吴双同样是年轻娇艳,如花似玉。祝北赫决定作壁上观了,看看吴家那边到底有多少斤两。   “臣请命,陪越公子一遭。”   一个声音响起,虽不高,却引得众人都朝那边转头,一身紫花火漆丁钉罩甲入目,一人站得笔挺,腰间帛带别一柄錾金的狭长雁翎刀,人如佩刀,望之让人不寒微栗。   “廉厉?”太后不觉动容,“小孩子玩闹而已,何劳你出手?”   此人正是拱卫司指挥使廉厉,道:“杀人如草芥,越公子教人不敢小觑。”   越季心里一沉,这廉厉是大内第一高手,更是吴誉的小女婿,死鬼吴量的姑父,参与此事,恐怕绝非只想争个彩头。越三千却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胸脯一挺:“除暴安良,是我越家门风。廉大人既然挑战,在下敢不应战?”   “好!”廉厉不多一言,足尖点地,身如冷风,向殿外而去。   越三千不敢怠慢,也风驰电掣一般随着奔去。   “太后有谕,游戏助兴,切勿伤人呐——”刘畅在后头又高又尖地喊了一嗓子。   太后面上微露忧色,率众人步出殿外,至寿皇门。   花圃与寿皇殿隔着一大片湖,两人都是绕湖而奔,几乎同时到了花圃。越三千摘下一朵最大最鲜艳的紫色月季花‘紫燕纷飞’,急忙返身,却见廉厉已赶在他前面,手中也有一朵红白相间的大牡丹。返途还需经过那片湖,廉厉似乎为了抢先,飞身入湖,在亭桥间借力纵跃,转眼已到湖心。越三千心里急起来,虽明知这样湖面纵跃十分危险,恐被他落下,也不管不顾地跃向一座湖亭,哪知他脚还没落地,廉厉却毫无预兆地回转身来,呼地就是一掌。   越三千感到迎面掌风凌厉,忙向后一躲,却忘了后面便是湖水,一脚踏空,身子扑通一声落入水中。   众人在寿皇门外看得清楚。越季早就知道越三千绝不是廉厉对手,是以一直紧张地盯着,一见越三千落水,猛地起了半个身,却被旁边一人牢牢攥住。   太后不等她说话,先低声道:“好孩子。”说罢,还拍了拍她手背。   越季这才冷静一些,廉厉不是莽夫,无论如何也不敢在太后面前伤了国公曾孙,这样打人落水,多半只是想让他出丑。   “心气不舒则噫气。吴家小公子的一条性命,当真就这么不了了之了?”太后握着越季的手,道,“总要让苦主舒一舒这口恶气啊。”   越季勉强把自己钉在地上,虽然知道太后说的都在理,可从小到大,越三千只能让她一个人欺负,怎么能让别人欺负?   越三千水性不差,最初的惊慌过后,划着水浮起来,一手拨水,一手托花,往岸边去。廉厉在湖上一块兀石上稍借力,一个燕子抄水又扑身而来,飞起一足踢向越三千左手。   越三千顾不得一身狼狈,忙把左手的月季花交到右手。廉厉这一足并不踢实,另一足已经交替而至。越三千想不到他在空中变招竟能如此迅捷,这下没来得及躲,右腕被踢中,虽未重伤,手中的花却抛起到空中。廉厉近在咫尺,越三千可以看清他的脸,那样的轻蔑与冷酷。   廉厉伸手拔出雁翎刀,一阵刀光闪烁,花瓣纷飞,却是尚未落入水的月季花,被他在空中削成了一瓣一瓣。   众人都大惊,当着太后和越小姐的面,这样的做法,实在是太过了。唯有越季却是大出了一口气,多亏那一刀一刀不是招呼在越三千身上。   吴双狠狠出了一口恶气,几次瞄向越季,都见她紧张得要死,真是畅快无比。吴瑕翘起涂着丹蔻的小指将糖渍青梅送入檀口,一边的唇角也是勾着的。   “紫燕纷飞?”廉厉冷对漫天飞瓣,“名副其实。”   越三千浸在冰冷刺骨的湖水里,眼睁睁看着这一幕,突然想哭。他也曾亲历过战场的残忍杀伐,可死就死了,伤就伤了,败就败了,为什么还要被这样作践?那新鲜的花,刚还在他手中,带着晶莹的露珠。   一朵花何辜?都是因为他没用,他枉为越家男儿!   大片大片的紫色花瓣就要落水,飘悠悠的,一片花瓣竟然翩翩而起。越三千抹一把鼻涕,愕然伸出手,花瓣正落在他手中,紧接着,第二片、第三片……一片剑风拂花雨,散落的花瓣竟然在他手中重聚成朵。   越三千一直处在怔忡里,耳听剑入鞘的轻响,眼见身旁一条小舟正划过。   船头之人负手而立,一旁的侍卫愕然看着自己突然出鞘又还鞘的佩剑。   廉厉也愣住了,他察觉有船靠近,以为是收拾残荷的船,却丝毫没有感到剑出鞘的预兆,这于耳聪目明无比机警的他而言,几乎是前所未有的。小舟经过他身边的时候,船头人的声音响起,像这深秋的湖水,清冷沉静却不可见底:“丈夫捍难,不该摧花。”   那人很高,给人一种居高临下之感,廉厉额角的青筋跳了跳,怒起,一介平民,竟敢与他如此说话?却突然醒觉,在这万岁山之上,哪来的平民?穿着一身士庶服的,只可能是一个人,那个近来热议纷纷,本应出席却迟迟没有现身的人。   玉鉴之上的一叶扁舟,早已吸引了寿皇门外所有人的目光。   刘畅兴奋得声音直颤:“您看,这便是……便是,小王爷?”   太后站起身,向前走了两步,喃喃道:“阿南……这是,阿南?”   自从十五年前,使节出使鞑靼带回了‘尚孝王已有一子,年方七岁,生母不详,姓名不知,只得乳名阿南’后,这个名字便没有一日不在太后心中萦绕。   众人早已按捺不住好奇,翘首踮脚地往那边看。只有祝北赫面色难看,狠狠挖了一眼身旁的太监,那太监吓得忙低下头。船未到岸,看不清祝斗南的容貌,只可遥见船头一竿修篁兀立,在起伏湖波中,似定根坚岩,纹丝不动,唯襟袖发带飘飘翻动,如风摇青玉枝。 第7章 一点孤光两处明   失而复得的喜悦不可言喻,越三千什么也不顾了,双手托住重拼在一起的月季花,哗啦哗啦破开湖水就往岸上趟,一上岸,一气不歇,拖着湿沉湿沉的身子奔往寿皇殿。廉厉一直青着脸立在湖亭上,毁花容易修花难,他是行家,着实为刚才那一幕震惊,直到湖风贯衣而入,周身一寒,他方想起身负使命,纵身一跃,也向岸边而去。   寿皇殿门外,太后拉行跪礼的祝斗南起身,手发抖,老泪盈眶,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   那随船而来的侍卫禀道:“小王爷到得迟了,所以乘船循湖上近路而来。”   太后却恍若未闻,只将目光锁在祝斗南脸上,追溯着三十来让她魂牵梦绕的根源。此时此刻,再无一人疑惑他的血统。祝斗南没有一丝一毫鞑靼族的痕迹,仿佛被深烙下祝氏皇脉的印,似祝尧禅,而清隽犹胜之,似承平帝,而风骨更嵚崎,只是霜寒水冷,神形颇为萧孤。太后心中一酸,不知他跟着父亲,这些年来忍受了多少苦楚。   越三千和廉厉一前一后回来了。毕竟是动身迟了,廉厉落在了后面。   此时祝北赫满心恼怒属下办事不利,没能拦截住祝斗南,其余众人也是各怀心腹事,只有祝北静还没心没肺地哈哈大笑:“先来后到,月季赢。”   太后也无心其他,一点头道:“好,就定月季为重阳花王。”   “不可。”说话的人是祝北觐。   端懿太妃怪他多话,向他一个劲儿使眼色,可祝北觐只是低头敛容,有若未见。   祝北静道:“愿赌服输,有何不可?”   “紫之夺朱,于礼不合,不可。”   越三千手中那一朵紫燕纷飞是紫色,而廉厉手中的二乔是大红与白色相间。   祝北觐抬起头来道:“牡丹为天下绝艳,大红为人间正色,岂是月季能比?”   吴双见祝北觐如此,只道他是有意袒护,芳心一阵窃喜,再看那‘二乔’红、白二色相得益彰不分高下,便似自己和堂姐一般,如今是相互扶持,日后焉知不能平分秋色?不觉更是称意,低唤一声,“姐姐?”   吴瑕这才将眼从祝斗南那边收回,稍事调整,又是一派端庄。   廉厉走上前去,双手将牡丹花奉上。   今晚可谓是一波三折,可终究是尘埃落定。吴瑕心知此时自己便是众所瞩目,所有人一定都在看她——所有人……不知为何,脸颊一阵阵发烫,竟是前所未有的:“‘天下真花唯牡丹’,群芳绝艳,后宫正色,舍此其谁?”   人花相映,一般的堂皇富丽。   “放肆!”   随着一声不高却威严的呵斥,只见侍卫太监们跪倒一片,一个头戴翼善冠,身穿赭黄十二团龙袍之人徐步而来,正是迟来的承平帝。   众人慌忙下拜。吴瑕正笑脸迎过去,手中那一朵牡丹便被他劈手夺下,掷在地上:“宫中无后,何来正色?浮花浪蕊,敢比牡丹?”   一霎时,吴瑕面上血色褪尽,僵持了片刻,终于不敢多言,跪倒下去。她想起了,自己忘记了一件事,吴家为何千方百计求得那牡丹栽植之法?是因为她的姑姑,先皇后喜爱牡丹啊。   太后心里也不大舒服,虽说众人心中多半都会觉得承平帝所说的宫中无后指得是皇后,可太后也是后,承平帝一向心思细密,如此口误,究竟是无心,还是有意?   承平帝的目光已经落在祝斗南身上,注视良久,神色一缓:“你,便是阿南?”   众人这才放松了心神。太后也若无其事:“夜深风寒,都进殿吧。”   吴贵妃走在众人之后,眼见着那一朵鲜艳的‘二乔’踩在各式各样的靴履下,践踏成泥。芸芸众人,为什么便没有一个,也能为她将一地花泥重新拾掇起?   “娘娘——”廉厉沉着脸走过来。   吴贵妃仍看着地上残花:“那个……祝斗南,说了什么没有?”   廉厉阴沉沉地道:“他说,‘丈夫捍难,不该摧花’。”   吴贵妃的眼帘掀起,半饷,又怅然垂下:“是啊,捍难护花,才是丈夫。”   ————————————————————————————————-——————   “‘孤光自照,肝肺皆冰雪’。”   “你说什么?”   听到越三千问,越季才发觉自己念出了声,有点尴尬,依旧是难忍笑意:“哎呀,我、我……就是说刚才湖上嘛。”   越三千深表赞同:“的确如此,湖水冷死了,我真是心肝脾肺都像被冰雪冻上了。姑姑你看啊——”他拧着衣襟上的水,“我里外都湿透了。”   “‘表里俱澄澈’……”越季轻盈地原地转了个圈,才接着走,今日才发现这长长的马面裙也不错,能转出一波水涟漪。   “姑姑,你怎么了,是不是刚才酒喝多了?”越三千终于发现什么不对了。   “诶,看出来了么?”越季忽然问道。   “看出来了,你快把嘴擦擦。”越三千指着她嘴角的桔子渣。   “什么啊!”越季狠狠把嘴一抹,好不容易又换做好声好气的,“我是说,那位小王爷。”   “功夫很厉害……哦——”越三千看她那样子,终于有点开窍,“你是不是想说他出剑救那朵花,是对你有意思?”   “难道不是?”   “可是自始至终,人家理都没理你啊,看没看到你都不知道。”   “那就对了。听过东床坦腹的故事么?越是面上无动于衷的,越是心里有算计。我看呐,不出半个……”越季眼前浮现出那张有点拒人千里的脸,有点心虚,把舌一缩,“一个月吧,准会有所动作。” 第8章 再见已是金玉砌   “父亲——”一向稳重的吴伯埙步履有些急躁。   吴誉挥了挥手,一旁替他梳理长须的婢女退下。   “什么事,这么急啊?”吴誉半闭着眼,拿着小玉梳继续自行梳理。   “册封的旨意,已经下达。”   诸王世子大多经过其父请旨,皇上允准,方能册封。如今尚孝王未还,自然无法请旨,皇上自行降旨册封也并无不妥。这本在意料之中,可吴伯埙却是这样一副神情,吴誉料想到,该是出了什么不寻常之事。   “难道,不是册封世子?”   吴伯埙摇摇头:“是,钟离王。”   吴誉睁开双眼,停下了手中的玉梳。这下,连他也颇感诧异。   亲王多以封地命名,如齐王、楚王、赵王、燕王……等等。而钟离,是□□祖籍,时称‘中京’。本朝有太子守中京的传统,将刚刚认祖归宗的祝斗南封为亲王已是越级,还是意义深重的钟离王,岂不引人遐想?   “连他同来的一个乳母,都封为了提毓夫人。父亲,此事真是大出儿的意料。照理,皇上肯迎回尚孝王之子已是难得,难道当真有立他为储君之意?”   吴誉瞥了他一眼,又闭目思索片刻:“泯王和阎尚书如何说?”   “此事事先没有征询宗人府和礼部,只是交代他们按旨照办。经手此事的,只有王弼一人。父亲,依您看,是不是张掖大捷,助长了越家声威、太后势力,让皇上不得以而为此?”   “为人臣者,该当体察君意,才好尽心竭力,这件事,还是要打听一番。”   “儿知道,只是,王弼那人您该清楚,铜墙铁壁一般。”   “铜墙铁壁,那是对外头,就让廉厉去办吧,他,在里头。”   “是。”吴伯埙道,“廉厉办事向来得力。前日瑕儿从宫中捎话,重阳那夜,他尽心尽力,若非祝……钟离王横生枝节,当能遏一遏越家的威风。所以儿说,小妹当年虽未能入宫,下嫁与他,也差可告慰。”   “糊涂!怎么跟你姐姐一样见识?你姐姐,聪明一世,唯一的糊涂,就在于此。当年,她以四十高龄诞下五公主,身子受损,再不能受孕,可皇嗣,乃国之命脉,怎能因她一人之故断根绝脉?皇上虽曾有誓言,宫中无异生之子,可若同是吴家所出,又怎算异生?若是她当年肯同意你小妹入宫,皇上如今未必无子。若有皇子,一干宗室,又何苦蠢蠢薨薨,你我人臣,又何苦营营逐逐?”   吴伯埙道:“好在,瑕儿如今进宫了。皇上正当盛年,瑕儿青春少艾,何愁不瓜瓞绵绵?”   吴誉沉默片刻:“瑕儿进宫的时日也已经不短了,怎么还无一点消息?”   “说的也是,儿尽快让她娘再进宫一趟,带些补益珍品。”   “对了,老夫想起一事,是,礼部的钱大人提起过,前阵子,鞑靼为了赎回他们的王子,献上一队女乐,叫做……”   “十二明妃?”   “不错。”   “此事儿也有耳闻,那些女子精通喇嘛教的密宗音律,礼部觉得她们是旁门邪道,有伤风化,所以,并未送入宫中。   吴誉摇了摇头:“万法同源,密宗也是佛法。皇上近年来修禅问道,音律又可陶情适性,岂非两相合宜?再者说,万机之暇,偶一逸乐,又何伤大雅?”   吴伯埙想了想:“儿明白了,即去安排。”   “还有——”   吴伯埙躬身等着。   吴誉慢慢地道:“近来,是喜事连连,先是张掖大捷,然后是钟离王还朝,眼下太后圣寿又将至,内阁,可有计议?”   “这……太后圣寿,并非内阁之责阿。”   “推恩施仁、导德齐礼,就是内阁之责了。温阁老年事已高,你身为次辅,应该事事预筹。依老夫所见,不如就这次钟离王还朝,太后圣寿之际,请旨大赦天下。”   “大赦……天下?”吴伯埙眉头一皱,“父亲,若是大赦,恐怕,先一个要赦的,就是那根‘鱼刺’了。”   “荒唐,你为堂堂内阁次辅,怎么也随他们一般,以诨号蔑人?御史于大人,是学之儒宗、士之楷模,再说,身为言官,本不该因言获罪,这逾年的牢狱之灾,也该适可而止了。”————————————————————————————————————   一颗大白菜凌空飞起,一阵乱剑,大白菜叶子纷纷落下。   越季一跺脚,将手里的剑丢在地上。   “别着急,你再多练几次,大白菜有的是。”越三千忙又搬了两颗过来,捡起地上的剑。   “再多练多少次也没用,无端糟蹋东西!这菜现在在京城有多贵,你们知道么!”一个身材消瘦,面相严肃的人从角门进来,他站在院中,沉了脸,正准备教训一番,忽然飞奔来几个厨娘,把他挤得向后一个趔趄。   厨娘们将白菜叶子一抢而光:“今晚又不用剥白菜了,人家昨晚新修的指甲呢,小姐真是体恤咱们下人啊。”   四少爷越孛抖了抖被她们踩脏的袍角,气不打一处来:“什么‘凌空快剑拼残花’?这么离谱,亏你还到处大肆鼓吹!”   越三千忙解释道:“四叔,是真的,我也是亲眼见的!”   越孛白了他一眼,转头对着越季:“即便是真的,别人能做到,你以为就凭你的三脚猫功夫,也能做到么?”   “七姑也知道很难的,练了快一个月了。”   越季朝越三千使劲儿使眼色,可惜他已经嘴快都说出来了。果然越孛讥笑两声:“一个月就练成这样?真是够差劲儿。”   越季知道四哥向来看她不顺眼,现在自己心情也不好,不想跟他起什么冲突,便收了剑:“不玩儿了,走吧。”   越孛看着一地白菜残梗和烂汁,道:“丢下烂摊子说走就走,永远都是这样,这么大了,一点儿长进都没有!”   越三千听着这熟悉的开场白觉得接下来要不妙,抢着拿起墙边的大扫帚:“我扫我扫。”   可惜没能打消越孛的那股怒气:“堂堂国公曾孙做这些下人杂役?这么不知自重,到底跟谁学的?”   越三千倒是不以为意:“在张掖军前,每次我爹都是让我跟着兵士们一起打扫战场的。”   “永远都是让别人给你收拾烂摊子,以前是小六,现在又有个三千,你到底还要祸害多少人!”   “够了吧!”越季终于忍不住了,“每次都是这几句,六哥的事四哥你要念叨一辈子是不是?难怪爷爷说你碎嘴子!”   越孛终于爆发了:“还想用爷爷压我!小六是我一个娘的亲弟弟,被你害了一辈子死活都不知还不能说了?你知不知道我娘现在提起来还停不住眼泪呢,我看倒是你把这些旧事都就饭吃了吧!”   “不许嚷嚷,不许欺负你妹妹!”   一声大嗓门儿,越毂跛着一条腿,兴冲冲进院子来,没留神,一脚就踩进烂白菜汁里。   “这、这……”越毂甩着一只靴子,“好在‘他’终于是来了。他——你猜是谁啊?就是害你天天拿白菜出气的那个人啊。二十九天,比你说的还早了一天。再不来,指不定多少大白菜要遭殃呢,哈哈哈哈哈——”   “爷爷!”越季被越毂和越三千气死了,这点糗事还当真怕越孛少知道一样么!   越孛讽道:“没羞没臊。”   “不许嘀咕,不许欺负你妹妹!”   越孛怒道:“那我嚷嚷也不行,嘀咕也不行,爷爷你到底让我怎么样!”   ……   ————————————————————————————————-   越季一入堂便看到透雕靠背玫瑰椅上的背影,墨发上束一顶錾金五叠浪双螭闹海冠,中贯一根白如截肪的羊脂玉簪。   听到有人来,坐着的人放下手中茶盏,起身转过来。   不得不说,午时最耀眼的阳光都为之稍暗。祝斗南穿一袭雪月交光般的素缎圆领袍,两肩胸背各绣一团星斗争辉般的金龙,腰间带版是和束发冠上一色的羊脂美玉。这一身金玉堆叠,并不显得俗华,他本就是精金美玉,撑得起这般渲染。   可是越季却觉得,有什么不一样了。   作者有话要说:  1.明朝有太子守南京的说法;   2.明朝时候已经有大白菜了,叫菘菜,但是是在南方先有的,北方比较罕见(还传到了朝鲜,形成了泡菜)。 第9章 寿安禅林炒梅花   越季没有忘记行礼。祝斗南亦还礼:“一早想来拜会凤翔公,连日来忙着祭祀、册封,不得闲暇,所以拖延至今。”   这不是该跟爷爷客套的话么,越季在心里想,她不是一个很会寒暄的人,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所以只好微笑了下。   “原本,求见人家女眷有失礼数,但我想,‘七姑奶奶’冠绝京华,不比寻常女子,何况还有重阳之夜一场际遇,所以便唐突了。”   他的声音、言语,和微笑,都一样的醇和,有一种迷人魅力,即便稍有逾越,也让人只觉春风化物般的亲切,而非柳招絮惹般的冒犯。   越季却仍觉得无话可说,忽然道:“殿下的剑法真好。”   “过奖了。”   越季诚恳地说:“您的剑法当真神乎其技,我……”她想说自己练了一个月还不得其法,觉得有些丢人,咽了回去。   祝斗南自嘲道:“游魂落魄之昔,鼓刀屠狗之技,怎敢雄夸?让七小姐笑话了。”   “不是这样说的,‘仗义每从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我不是说读书不好,只是您不该轻贱自己,轻贱天下侠义。”   “是是是。”祝斗南这一笑转得天衣无缝,仿佛刚才听到的不是什么生硬的顶撞,“忘了七小姐一贯是行侠好义的。可现在是太平盛世,偶有扰乱,不过平湖微漪,那些穿窬肖小闻‘七姑奶奶’芳名而逃,只怕七小姐无用武之地了。”   现在是太平盛世?旁人也许可以这样说,番邦为俘二十多年的祝斗南竟也会这样说?   “好好一位姑娘家,别总想着打打杀杀了。如今腊梅开得正好,改日我约七小姐去寿安禅林赏花如何?大雪红梅,古刹梵音,令人赏心悦目,修身养性。”   祝斗南不该是这样的,或许,是她一开始便想错了。初见他时,她以为他的沉冷是饱经霜雪后的凝结,在那坚硬的冰层下,燃烧着一颗拳拳服膺的赤子心。又或许,他本性如此,可京城就像五色染坊,不过一个月,那一道出山清泉早已染得斑驳陆离,就连口音,都带了三分京城腔。   “七小姐?”看她发愣,祝斗南笑着问了声,“后日吧,我派车来接,天寒地冻,就别骑马了。”   “不去了,不去了。”越季立即笑起来,“梅花有啥好看,又不能炒来吃,又不结甜果子。而且那里一大堆清规戒律,又不让吃肉喝酒,我从来不爱去寺庙的。”   “既然如此……”祝斗南只是略微一顿,仍旧没流露出一丝不乐,“等过几日冬至的时候,我请七小姐吃饺饵,馅是皇庄特贡的冬韭菜,外面没有的。再配一坛上好的梅花酿?”   “殿下真是体恤下情,还是吃吃喝喝的最合我心了,只不过,您差人送来就是了,天寒地冻的,您别再往返辛苦了。”   ——————————————————————————————————   越季一推门,只听‘哎呦——’、‘嗷——’两声叫。   原来门后挤了一群人,越毂一往后退,一脚踩在越孛脚上。   “我的脚……我的脚——”越孛抱着脚,眼角有泪飚出来,“断了……”   “你鬼鬼祟祟躲在我身后做什么!”越毂打算用大嗓门儿掩饰自己的不小心,“你看你脚硌在我脚底下差点绊到老人家。”   “我不是怕她又说出什么丢脸的话,被人家看了笑话去!再说了,爷爷你还不是躲在门后?”   “皮糙肉厚的踩一下怕什么,爷爷我都这么大年纪了,腿脚又不好,能有多大力气?”   “爷爷就是因为你那条腿伤了,所有力气都在这只脚呢,您有多沉的分量您自己不知道么!”   越毂不去理他了,向着越季一垮脸:“又没戏?”   越季笑着挽他胳膊:“有戏有戏,南戏北曲,要多少有多少,快年下了,咱们多请班子,我天天陪着您一起看,好不好?”   “甩不掉了,唉,彻底甩不掉了!”   越毂长吁短叹中,越三千问道:“姑姑,怎么你这么高兴啊?”   越季长出口气,拍拍自己脸颊,“也许,重阳那晚上,我真是喝得多了。你知道么,心里装着东西,真的累得很,现在一下子没有了,觉得……”   “心空了?”   “胃空了。”越季咂咂嘴,“被他说馋了。爷爷,咱们晚上也吃饺子吧,大冬天的吃什么韭菜馅儿呢,吃冬菇馅儿的吧,支他一百口大锅,全府一起吃!”   “姑奶奶,你省着点儿花钱吧,还不知道要在娘家多吃多少年米呢!”   越毂好生头痛,越孛脚痛。   ————————————————————————   祝斗南一出门,等待多时的下人们赶忙迎了上去。一人替他披上银貂裘,另一人小心系好系带。三蓝宝相花的厚毯骨碌碌展开一直铺到八骏同驾的象辂前。两人齐齐趴跪着,祝斗南一足踏一人之背,蹬上车。   一直到坐下,祝斗南始终阴着脸。太监递上水磨红铜手炉,被他一手拨开。   “殿下——”一人接过手炉,跟着辂车慢跑,一手提着袍角,一手又把手炉递上去,“您这贤身贵体,万万不能大意了。”   “你是谁?”   “臣,新任钟离王府左长史高瞻,见过殿下。”   若非辂车正在行进,怕他要当街跪下了。   祝斗南却没有施与他哪怕一瞥:“高大人不在府中等候,冒寒找到这里来做什么?”   高瞻还一手举着手炉,一手提着袍子跟车跑,有些喘:“殿下是……人中龙凤,能够攀鳞附翼,臣……幸甚。竭忠尽孝之心,刻不……容缓。”   “你倒是性急。”祝斗南冷笑一声,“本王欣赏你这份急功近利。”   这并非什么好话,高瞻有些尴尬,立即便干笑两声:“能得殿下金口一赞,哪怕长了颗疮呢,那也是个好疮。”   “你有什么事么?”   “臣有要事禀告。臣已查明,月前重阳之日,三大营驻军并无操兵,殿下京郊受阻,只怕是有人……刻意而为。”   “哦,是什么人啊?”   “奋武王世子。”   “能在京中调兵,又敢拦截本王的,除却奋武王又有其谁?这丝毫也不难猜。”   “是是,殿下圣明。另有一事——”   高瞻一直举着那手炉,样子颇为滑稽,其余从人都悄悄而笑。祝斗南却仿佛看不见一样,还从袖中抽出一把折扇,展开了慢慢摇晃:“说吧。”   “御史于耿明,向皇上上了一道奏疏。”   这于耿明官位不高,却是大名鼎鼎,祝斗南刚到京中一个月便已听说了:“他不是因言下狱了么?”   “正是这次大赦天下,赦出了这根‘鱼刺’。他还真不枉‘百折不挠,如鲠在喉’的美名,刚脱刑狱便又极谏‘北狩’。”   祝斗南手中的扇子一磕,示意停车,这才转头打量了一下高瞻:“上来。”   象辂重行,高瞻立在辂亭中俯身:“陛下一向不愿兴干戈,这于耿明却频触逆鳞,每每以先帝遗诏为名力谏对鞑靼兴兵,终于惹得龙颜大怒,将他降罪下狱。”   “他不知死活,刚脱牢狱便旧事重提,又与本王何干?”   “殿下试想,那鞑靼是游牧之族,擅长游击,行踪不定。以往,主和一派大可以敌踪难觅为由打压朝中主战一派,可如今殿下还朝了,旁人不知鞑靼行踪,您,还不知道么?此其一也。其二,尚孝王尚在番邦为质,您身为人子,不该救父于水火么?您主战,则忤逆圣意,主和,则有悖人伦,何去何从,臣替殿下忧心。”   祝斗南停下手中扇子,慢慢从他手中接过手炉:“说下去。”   高瞻几分得意:“当初,将于耿明问罪下狱的,是次辅吴大人,如今请旨大赦的,又是他吴大人,这一出捉放曹,只怕其中是大有文章。”   “你的意思是说,吴家有意让本王为难?”   “事关储位,臣本不该妄议,但臣身在长史司,凡事当以殿下为先,不敢独善其身,少不得直陈。想殿下获封钟离王,钟离者,中京也,本朝有太子守中京之说,无人不知,殿下与那天宫贝阙,只一步之遥。而吴家一门,虽先后有皇后、贵妃,却终究不能诞育皇子,所谓竹篮打水,一场空。方此之际,能不急、不计么?依臣所见,立储在即,他们是拖得一刻是一刻,只待吴贵妃诞下皇子。” 第10章 雪中扇竹中金   空中一片绢,飘悠悠,落下来。祝斗南停住脚步,那物正落在他足边,原是一把宫扇。扇面所用缂丝,有‘一寸缂丝一寸金’之贵,绣工更是巧夺天工,朝上的一面似是百鸟朝凤,可那凤又有所不同,祝斗南知道,其实并非凤,而是鸾。唯皇后可用凤,贵妃用鸾,那么此扇的主人是谁,可想而知。   翻过另一面,那边绣的是麒麟送子。麒麟送子……祝斗南想起高瞻的那番话,心头有一片阴云浮起。   头上方响起两声娇咳。祝斗南站起身,重又一派温文,不疾不徐地向假山上走去。山上有亭,亭中宫女簇拥下,正是贵妃吴瑕。   祝斗南躬身道:“见过贵妃娘娘。”   “殿下有礼。殿下这时进宫,是来给太后问安么?”   “正是。”祝斗南递上那柄宫扇,“适才,娘娘的扇不慎跌落,臣恰好经过拾起。”   “不是不慎,是,有心。”   “此扇极精尽美,娘娘何忍弃之?”   “秋扇见捐。冬节都快到了,还要这扇有何用?”   “是啊,马上就要冬节了,接下来,更是节庆连连,应该欢喜才是,娘娘为何面有戚色?”   “没什么。”吴瑕展平微蹙的眉心,强做一笑,“弃捐箧笥中……扇,能生凉,也让人心生凄凉。”   “也并非全然如此,民间婚庆,洞房之夜,有‘却扇’礼,寓夫妻恩爱,百年好合。”   深宫之中礼数周严,吴瑕虽是长辈,但毕竟年岁与祝斗南相仿,是以一直小心翼翼,不敢二目相接,听他说这句话,语声醇美,不觉抬起眼来,正对上他分外好看的一双眼。双凤眼狭长,总像是有意微觑着,仿佛饱含了什么,怕流露而出。   吴瑕慌忙垂下眼,手却悄悄攥紧了扇柄,过了一会儿,淡然道:“此等风花雪月,殿下该和越家小姐共话的。”   “她……”祝斗南滞了一下,叹息而笑,“哪懂得这些。”   吴瑕心中的滋味有些杂,一面,暗喜他与越季并非情投意合,另一面,又觉得那声‘她’颇见亲密。那粗俗女子,又怎配天之骄子?   祝斗南道:“这扇面儿尚新,即便今冬无用,来夏仍可再用,娘娘切勿丢弃了。”   吴瑕看着宫扇,一时有感:“是尚新,尚艳,只是,颜色鲜明能几时?”   “时人赏扇,是重骨不重面的。染苍染黄,变幻不定,以色侍人,何来长久?”祝斗南从袖中抽出自己折扇,“请看臣的扇,贵在竹骨,高风亮节。”   “这扇骨,是湘妃竹?倒不多见。现下士人,多觉得湘妃竹虽美,却过于张扬,不合君子雅致,而多用毛竹、棕竹。”   “这不过是那些潦倒名士的拈酸之词。湘妃竹不被推崇,是因为制扇时对其选材极为苛刻,材质需为‘蜡底紫花’方可。而蜡底紫花的湘妃竹,价比黄金,又岂是寻常人能用得起?所以说,潇湘妃子,极尊极贵,尽善尽美,难免让人觉得仙不可及,高不可攀。”   吴誉为潇湘公,而她为贵妃,这潇湘妃子四字……他可是在借扇赞自己?吴瑕忽觉得心口一热,面颊也发烫了。   紫檀围子三屏风罗汉床上坐着一个中年妇人,虽只穿着家常披风、裙袄,但坐姿端严无比,给人以不矜而庄之感。她本不算老,眉目上的深深纹路却平生出几许沧桑,消瘦的面颊更让人心生肃意,不敢亲近。   祝斗南正站在她面前:“您看,高瞻此人可信么?”   “你说,他是司礼监选出来的?”   “他是这样说,量他不敢诳言。”   “那便该错不了。听你所说,此人浮而不实,急功近利,倒是有几分小聪明?”   “确实如此。”   “嗯——你要记住,成大事者,当有容人之量,不择细流。现在是用人之时,即便牛溲马勃,也有他的独到之处。”   “记下了。”   “你今天去凤翔公府拜访,如何?”   等了一会儿,妇人道:“看来,是不顺当了?”   祝斗南轻哼了声:“一个黄毛丫头,何足介意?”   “你可万万不要自视过高。那位越小姐,在京城里算是个风云人物,又偏得太后喜爱,想来是不寻常的。按高瞻所说的,吴家已经有所动作,他们跟我们,纠葛太深,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祝斗南不由碰了碰袖筒里的折扇,嘴角勾起一丝冷笑。   妇人停住口,面带忧色,她太了解他:“你又在打什么主意?”   “没什么。”   “我们隐忍这么多年,你终于得以认祖归宗,当寻一条正途,不要想那些歪门邪道的伎俩。”   “知道了,您接着说。”   “如今你在京城势单力孤,必须要仰仗太后和三公。三公之中,九原公和荆门公都和太后有亲,唯独掌兵最重的凤翔公,还不够稳妥。为了万无一失,一定要尽快跟越家联姻。无论凤翔公和越小姐对你态度如何,今天这么大张旗鼓地造访,八驾象辂往公府门口一停,在外人眼里,两家的关系,已经不寻常。至于下面要怎么走,就看你自己的了。”   “那丫头……”祝斗南眯起眼,“不解风情,跟她说什么,也是对牛弹琴,看来,是要另做打算了。”   ————————————————————————————————————   于耿明的一道奏疏如一石惊起千层浪,督察院和六科给事中的那些言官们摩拳擦掌早等着这一天了,又恰逢张掖大捷、钟离王还朝,把憋了一肚子的劲儿全都发在笔头子上。各式各样的奏疏一篓子一篓子堆在文渊阁。更有甚者堵在左顺门哭着喊着要把折子直接塞给皇上。京外的十三道御史中,九边所在地的几位御史,还千里迢迢呈上万人联名请战血书。   当初□□设立言官,专选那些骨鲠不折迂腐不堪的老学究,他们不畏权贵、不看脸色,更是不怕死。所以从来都是皇上不爱听什么就说什么,骂起人来滔滔不绝不带脏字却入木三分。一代代传承下来,到了本朝,更是变本加厉。承平帝不胜其烦。   好在,年关将至了。自古元旦佳节都要休兵罢战,况且塞北苦寒,隆冬之际与鞑靼作战对官军大为不利,所以此事尚能延缓。只不过,承平帝早没了节庆本该有的好心情。宫中人察言观色,事事倍加小心。 第11章 嘉福寺中躲佳节   这一日,礼部主客司主事冯诺进宫来,呈报全国各地所贡元旦贺礼。承平帝正临案挥墨,写了一张又一张,反反复复都是一句:心静无妨喧处寂。   王弼恰好随侍在侧,一直侧着头安安静静在案边看,嘴角始终带着微笑,似乎丝毫不觉得单调。   那笔董派草书龙飞凤舞,一气呵成,却哪有半点‘心静’之态。承平帝下笔太疾,袖子刮卷了纸边儿,眼见着这一笔就要断开,眉头不由微皱。旁边侍墨的小太监还傻呵呵站着,王弼眼疾手快,赶忙轻手将纸抹平了,才得一笔不断。   承平帝略略舒了口气,放下笔来:“何事?”   冯诺今日心里有些发虚,又觑着陛下心情似不算佳,不敢多啰嗦赞美御笔有多优美,老老实实地回道:“各地方大员、驻边守将所贡元旦贺礼悉已记录,礼单,呈皇上过目。”   承平帝已经又拿起笔:“此等小事,交付内库即可。”   “是。”   冯诺收起礼单,正打算退出,承平帝忽道:“慢着。”   “榆林镇所贡为何物?”   冯诺不料忽然有次一问,先是一愣,忙翻开礼单:“无定侯所贡为秦代方腹四足双耳铜鼎一座,乃是于榆林城内一处废置的金国旧王府中所得。”   静了片刻,承平帝道:“抬来朕看。”   不多一时,八个内侍抬着沉重的四足铜鼎进殿来。承平帝走到鼎前看了看,目光却落在一旁一个太监手托的瓷瓶上:“这是何物?”   冯诺道:“是同铜鼎一起进上的,北宋官汝窑的玛瑙釉天青胆瓶一支,大概,也是从那旧王府中得来的。”   世上向有‘天下宋瓷,汝窑为贵’之说。官汝窑建于北宋末徽宗宣和年间,到国破窖毁,只有二十多年时间,传于后世的瓷器,不足百件。而这些瓷器上多绘得是人物花鸟,少有文字,所以这一支绘字瓷瓶,可谓是旷世奇珍。   王弼深知承平帝一向极好风雅,便凑趣道:“侯爷真是有心了。”   可承平帝的脸色,却越来越暗。   瓶上的字,一边是‘福国’,一边是‘世荣’。承平的的手指慢慢摩过汁水莹泽的釉面,越握越紧。   冯诺只觉得气氛有些不对,屏住呼吸,更加紧张了。王弼却察觉到承平帝握着瓶的手竟在发抖。   一声清脆的响音,瓷瓶摔在地上,登时四分五裂。承平帝却还觉得不解气,随手向后摸,摸到博古架上一柄剑,抽出来就往地上胡砍乱劈,只斩得一地碎瓷。   众人跪倒一地,却无人敢发一声。王弼试着走近几步:“陛下,陛下息怒啊。”   承平帝似是冷静了些,喘着气不再发作了。   王弼看着抖抖的冯诺:“冯大人请回吧,就按陛下所谕,将节礼交付内库即可。”   冯诺巴不得这一句,爬起身来带着那几个内检歪歪斜斜抬着铜鼎,一阵风般逃走了。   “这个贼子,逆天反道、背德辜恩,竟敢……竟敢——”承平帝忽然不再说话,眼睛定在手中的剑上,适才随手一取,竟是这把大名鼎鼎的古剑,泰阿。   ————————————————————————————————————   冯诺一直出了午门,一颗狂蹿的心才逐渐定下来,腿一软,再也走不动了,扶着墙摩挲胸口。   “冯大人——”   一个身穿绯袍,腰横犀角带之人,正在这里等候。   “吴大人——”冯诺赶紧快走几步。   吴伯埙示意他一同前行,二人隔开一点距离,低声而语,与平常官员间交待公务无异。冯诺道:“想不到皇上今日当场便要看榆林来的节礼,下官正在一旁,亲见皇上怒而砸瓶,真是吓得肝胆俱裂。”   “这样岂不正好,不然,冯大人还要日日担心。”   “此言极是。老国公真是神机妙算,瓷瓶一碎,碎无对证,再也不会有人查出其中玄机。”   “即便不碎,又有何妨?瓶上的字,都是寻常吉祥话,就算日后越孝发现此瓶并非是他所献,也只能说年下各地节礼浩繁,不小心弄混了,谁又会深究?就算深究起来,你冯大人指日高升了,难道还会为这简丝数米的琐事担责么?”   一听到‘高升’,冯诺的双眼笑成两条缝:“是是是,下官本是老国公门生,为吴家效力,乃是分内,又屡受吴家提拔之恩,没齿难忘,只能尽绵薄,聊表寸心。只是,有一事下官怎么也想不通,皇上为什么见了瓷瓶就发如此雷霆大怒?难道只是因为瓷瓶是宋徽宗年间所出,让陛下觉得是越侯爷在用靖康之耻来暗讽当今朝廷求和惧战么?”   吴伯埙停住脚步,看向他,上下审视了一番,直看得他有些心惊肉跳,才一笑道:“重言贤弟阿,愚兄我奉劝你一句,想不通的事,就不要多想。想太多了,劳心费神,难免折损阳寿,你说,是不是?”   ————————————————————————————————————   节庆喜乐的日子,过得格外快,过了除夕,初二迎婿、初三防赤口、初四迎财神、初五赶五穷……一转眼,就是正月十五了。   半个正月里,越季带着越三千铜锤铁胆满府里疯得鸡飞狗跳,自家玩儿腻了,就走门串户把亲戚家也祸害了个遍。越孛每有怨言,越季便理直气壮的:“正月里忌针凿,女儿家一年便只有这几日闲适自在,你也要管?”   越孛气得七窍生烟:“你平日里又什么时候动过针凿了?!”   越毂抱着膀子看热闹:“不许拍桌子,不许欺负你妹妹!”   十五这一日,越季却没有睡到日上三竿,一大早天不亮就起身,出了角门,见门外已经停了一辆青骡车,赶车的小撕越乐忙跳下车:“七小姐——”   “东西都准备好了?”   “好了好了。穿的:新棉袄、棉鞋、棉帽子,吃的:元宵、发糕、绿豆糕、董糖、状元糖、果脯、果丹……”   “行了行了,信得过你。”越季接过他手里的鞭子坐上骡车,“我自己来。”   越乐有点不好意思,抄着袖子讪讪地笑,“怎么能让七小姐自己赶车呢?”   “谁不想留在家过节啊,我这一去得一整天呢,你就赶紧回去吧。”   “怎么七小姐您不过节么?今天可是元宵佳节,新年的最后一天,明儿起,就开市的开市、做工的做工、上学的上学了。所以大伙儿都牟足了劲儿打算狠狠热闹这最后一回。您瞧着,过不了一会儿,就得炮仗齐鸣,直闹到后半夜去。”   “就是因为这样……我才不想留城里呢。好了——”越季一扬鞭子,“回去吧,告诉越三千,有什么好吃的好玩儿的可得给我留着!”   骡铃叮叮当当的,车轮轧轧地碾过厚雪,往城西去了。   ————————————————————————————————   城西有山,名谭拓山,山上有峰,名宝珠峰。宝珠峰上坐北朝南,建着一座宏大的庙宇,嘉福寺。嘉福寺始建于西晋,兴于唐,自宋以后,金、辽、元的帝王后妃相继来此进香礼佛、拨款扩建,嘉福寺日益鼎盛。到了本朝,有一代开国鼎臣不受功名利禄,甘愿功成身退,在此清修,而成祖皇帝更是频频造访,与之商讨天下大事。后世帝王纷纷效仿,令得嘉福寺更加圣名远播、佛光辉煌。   庄严净土,肃穆寂静,唯晨钟暮鼓,无俗世喧嚣。离山越近,身后的爆竹声越淡,等到上了山路,再也听不到半点炮声,越季长长出了一口气。   越季在山门外停下骡车。牌楼前大雪压松,一片皑皑中,一匹纯黑的高头大马非常惹眼,一下子就把她的心神都吸了过去。这马是万里无一的良驹,有这样的坐骑,主人一定非富即贵。来嘉福寺的向来不乏达官显贵,可看那朴实无华的鞍韂环辔,想来又不是个富贵俗人。   越季随心想着,已经来到观音殿外。一到了这里,她本来轻松的心重又沉重起来。   相传元世祖之女妙严公主为了赎罪,到寺中出家,终此一生,每日在观音前诵经忏悔,直将地面磨出两个脚窝,为‘拜砖’。越季掸了掸衣裳,轻手轻脚地进殿,先燃了香,高举香过顶,对观音像毕恭毕敬地躬了三躬,虔诚地将香插进香炉,然后绕过为信徒们铺设的蒲团,在拜砖一旁的地面直接跪下。   她心中默默诵道:“愿六哥无论身在何处,也有善人施他片瓦容身,舍他饭食衣裳。”然后,重重磕下头去,每一下都咚地一声。磕完头,她扬起脸来,看着观音宝相,眼眶一热。   每一年的元宵节,她都会跪在嘉福寺的观音殿中,十年了。   忽然她想到,涕泪不洁,怎么能够玷污圣地?忙地使劲儿抹了几把脸,一吸鼻子,打算起身了,可犹豫一下,重又跪端正了,大声道:“菩萨在上,信女虽年年在心中默祷,但劣根愚钝,只怕不能心通神明,让您知道信女的恳求,今日甘冒大不敬,也要让您听到:求菩萨保佑,让我早日寻到六哥,再找到灵药璞真膏,让六哥恢复容貌!”   说完之后,又磕了三个头,这才爬起身,刚要出殿,却听身后响起脚步声。一下、两下……   越季霎时觉得脊背一身发凉,这个时辰,殿中应该没有其他香客,而嘉福寺的僧人都是步履轻盈,绝不是这种沉稳的脚步,难道……她现在知道怕了,据说佛前穿着木屐喧哗的人,会遭报应,投胎成马蹄人,而她刚刚一通喊,比木屐声吵人多了,岂不是报应更快,这就来金甲天神捉拿了?   那步音在她身后停住了。她憋足一口气,猛地回过头去,眼睛一下子睁得很大。看到此人的惊讶,绝不逊于看到金甲天神。   祝斗南?   这样的数九寒天,以今时今日的钟离王,一定又是重茧轻裘、穿金配玉的。可是不然,今日的祝斗南木簪长纶、布衫素带。   越季愣了一会儿,暗道,这人还真是……一回一个样儿。   祝斗南显然也没有想到会在这里遇到她,似乎是一时难将神色调整到那派温煦,僵了一会儿,才沉声问:“你?”   “是我呀。”   越季还想说,祝斗南朝外一抬臂,她立即意识到,再不能在观音殿中高声了。   二人一前一后出殿,寒风一吹,反倒又无话可说了。越季搔搔头,问道:“今日元宵佳节,殿下不在宫中热闹,怎么来山中庙里了?”   祝斗南道,只一字:“躲。”   躲?   越季很纳闷,好巧,自己是躲炮仗,他躲什么。心里这么想,脱口就问出来:“躲什么呀?”   “节。”   劫?躲劫?越季心里一阵发酸。这么酸溜溜的,可不像是那意气风发的钟离王。这人真是的,越发神神叨叨了。   越季挤出一个笑:“既然如此,我就不打扰殿下您参禅躲劫了,告辞,呵呵,告辞了。”   元宵是团圆之节,该当阖家团圆。而尚孝王时至今日还在北国受苦受难,祝斗南身为人子,一归朝来便享尽荣华已是惭愧,如果在这佳节之日还能若无其事的大肆庆贺,非遭天谴不可,难怪要跑到这里来躲劫了。越季想着想着,已经又转出一道门,忽听到一声大喊:“月季姐姐——”   一阵小奶鹿赛跑般的欢快扑面而来,一个个的小身影争先恐后:   “姐姐,姐姐!”   “你怎么才来啊!”   ……   吵吵闹闹中,越季好难才能插上话:   “想姐姐么?”   “想姐姐——的绿豆糕、大发糕……”   “傻死了,元宵节要吃元宵!唉唉,小老虎你轻点,撞死我了,你怎么又胖了,新棉衣还能穿下么?”   ……   嘉福寺受世代香火,亦广布恩泽,就在寺庙之中,收养了一大群无家可归的孤儿。 第12章 金刚印无畏破心魔   毕竟是在古刹中,不敢张灯结彩,越季就率领着她的一群小兵,扫院子、堆雪人、换新衣、煮元宵……一直闹到快掌灯。小兵们一个个抱着圆滚滚的肚子七倒八歪,还叽叽嘎嘎笑个不停。越季心想,这些孩子大多还没记事就被收养在庙中,在清规戒律中长大,没见过外面的天地,更没有随心所欲的撒过欢,所以这样的容易满足。   “姐姐——”一个奶奶的小声音道。   越季揉了揉那颗歪着的小毛球:“嗯?”   “姐姐,什么是爆竹啊?”   房中一下静了,片刻,便开了锅:   “爆竹就是用火烧竹子,‘砰——’一声,就把瘟神吓跑了!”   “胡说!爆竹是□□卷的卷儿,用来赶走山魈的。”   “才不是,是用来赶年兽的……”   ……   “好了好了好了——”越季好不容易才让小兵们安静,“这里是圣地,满天都是佛菩萨,什么山魈啊瘟神啊年兽啊,什么妖魔鬼怪都没有,所以不需要爆竹。”   “哦——”   只静了片刻——   “放牛的小哥哥说,一放爆竹,天上就都开花了,各种颜色的,红的、绿的、黄的。”   “瞎说,是像龙吐珠子,一串一串的。”   最小的三宝牵着崭新的小棉衣襟在地上打了一个圈圈,“像打旋儿的彩带子。”   “你们说的都不对,是一阵五颜六色的迷烟,跟昡术一样。”   “姐姐——”不知谁带的头,竟然异口同声闹起来,“我们要看,要看!”   越季头疼不已,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不过打岔糊弄小孩子她拿手:“眩术是吧?看好了啊。”伸手抓了几个桔子,在空中抛成个弧,接了抛、抛了接,一会儿藏进左手,一会儿藏进右手:“猜猜几个?猜不到吧,哈哈哈,好看么?”   “不——好——看!”   越季搔搔头,心里一狠准备尝试个喷火吞剑什么的?正这时一个叫长生的孩子,腾腾腾腾腾腾跑进来,兴奋得满脸通红:“外面有爆竹!”   啊?   一通乱跑,越季再看一眼,房里都空了。   ——————————————————————————————   “施主、施主——使不得啊!”   “走开——”   大门外,几个带刀的恶奴家丁正把成串的爆竹往树上挂,急坏了洒扫的白衣居士,上去阻拦:“佛门清净地,不能燃爆竹的啊!”   “给我走开——”   居士被一把推倒在地上,爬起身急慌慌往寺里求援去了。   越季一看,不觉惊讶。雪地中穿一身纯白狐裘的少女,竟是吴双——真的是她。那狐裘贵则贵矣,却不合她一向鲜艳张扬的格调。   吴双也已经看到了越季,本已有些不耐烦的眉心立时攒成个疙瘩:   “你?”   越季暗中感慨,京中贵人见面打招呼的方式竟都如出一辙,便道:“是我是我。吴小姐也有这样雅兴,到庙中来过佳节呀?”   吴双登时面色如霜:“你还有脸讲?大过年的,家家都是高高兴兴地庆贺,唯独我,逢十五,要进庙来给我哥祭奠陪灵。还不都是拜你们越家所赐?”   原来如此。吴量的牌位应该是供在这里,吴双是他唯一的胞妹,她不来谁来呢,难怪一身素。   “那潇湘公府祭奠亡灵的方式还真是别开生面啊,让人闻所未闻,放鞭炮?”   吴双怒道:“一整天陪着一屋子的死鬼,一身晦气,不放炮来驱一驱怎么行!”   越季刚要开口,便闻到一阵淡淡的硝磺味,心里一紧,还没来得及防备,就是一阵噼里啪啦的震天鞭炮响。   几挂鞭都响尽,漫天红纸翻飞。孩子们是第一次看到放炮仗,兴奋得跳个不停,拍着小巴掌:“哦——哦——”   “姐姐?”   小虎子忽然停下来,朝越季跑过去:“姐姐——”   其他孩子也都纷纷围了上去,七嘴八舌的:“姐姐姐姐,你怎么了呀?”   越季双手捂耳朵,蹲在雪地里,虽然已是极尽忍耐,却仍微微发抖。   “哈——哈哈哈哈!”吴双似是发现了什么惊天大秘密,娇笑道,“想不到啊,想不到,天不怕地不怕的越七姑奶奶,竟然怕爆竹?”   那群家丁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个个歪嘴瞪眼的,互相授意,将成串的鞭炮拆开来一个一个点着火往那边丢,嘴里喊着:“一除邪祟,二驱鬼魅,三消晦气,大吉大利!”   越季把头都埋进抱着的双臂里,每响一声,身上就是一震。   曾经,她最喜欢爆竹,无论是震天动地的鞭炮,还是漫天绚烂的烟花。   小时候,总有那么一段时日,只喜欢跟比自己大的孩子玩。七八岁时,她颇为嫌弃拖着条大鼻涕跟屁虫一样粘着自己的越三千,自己却像条小尾巴般整天追着六哥。六哥虽然有些沉默寡言,却最温和,待她更是好。有好吃的好看的,从来让她在前头,遇到什么奇怪的危险的,就把她挡在后头。   那一年正是正月十五,她中午爬树掏鸟窝的时候看见有一队人神神秘秘抬着东西进了西院。她十分好奇,又有点害怕,特别想去看看,又不敢一个人去,软磨硬泡了半天,六哥始终耐着性子:“爷爷说了,西院是放重要东西的地方,小孩子不能去,咱们别进去了。”   她灵机一动,扭头就跑,果然六哥向往常一样,怕她出什么危险,立即追上来。   库中放着各式各样的‘花炮’,又新奇又好看,从来没见过。有一个像是只乌鸦,一个像是条大龙,都神气活现,栩栩如生的。当年八岁的她和十二岁的越孚都不清楚,那并非是节日的爆竹,而是工部送来的最新制出的火炮火雷。那像鸦的,是‘神火飞鸦’,像龙的,是‘火龙出水’,就连看似普普通通的那个铁球,都是风火震天雷。   她开心极了,非要先点一个玩儿。越孚劝阻,她在地上打着滚哭。自幼没爹没娘的娃娃,亲哥哥又离得远,让越毂宠得无法无天。   越孚又是抱她又是给她擦眼泪,手忙脚乱:“大过年的,不能哭阿。”然后,叹了口气。   “站得远点,再远点——”对于陌生的‘爆竹’,越孚也有点害怕,选了最小的一个铁球,先让她躲得远远的,然后才抖抖地点着引线——   ‘砰——’   出事的时候,黑色的天幕被节日的烟火染得五彩斑斓,此起彼伏都是欢天喜地的爆竹声。   越孚几乎浑身都烧伤了,尤其是一张脸,面目全非。她本就站得远,又有六哥护着,毫发无伤,却从此害怕烟花和爆竹。   医治了很久,越孚身上的伤逐渐在愈合,可他的脸,永远的毁了。三个月后春暖花开,越孚终于能行走自如了,可就在一个春夜里,他消失了。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直到今日。   “不许欺负姐姐!”   小虎子打头,孩子们在越季周围围成圈。   吴双下巴微扬,一个男仆将一大把没点燃的零散鞭炮丢过去:“喏,捡吧——”   孩子们都没动。   那仆人笑骂一声:“小崽子们,捡啊!”   一只小手犹犹豫豫地伸过去,小虎子大吼一声:“阿牛不许捡!”   那叫阿牛的小孩子吓得把小手缩了回去。   这时响起一阵疾而不乱的脚步,刚才那居士领着几名僧人正匆匆赶来,为首的是知客僧济和大师。   “阿弥陀佛。兰若宝刹、莲台净土,忌喧嚣扰攘,更不能燃放爆竹,请诸位施主敛手。”   济和大师声音虽不高,却已是严厉。   偏那些家丁多是吴家从陕西带来的,一个个横行霸道不知深浅:“老和尚,你怎么说话的,没个眼力。这是我们家大小姐,快来拜见!”   济和大师涵养极佳,从不争无谓口舌,只是见他们往地上支木架、连火线,不觉动容:“你们、你们还要做什么?”   “放烟花阿。”吴双看越季的狼狈样,心情好得难以言喻,笑眯眯的,“和尚,你不是口口声声喊‘施主’么?本小姐就大发慈悲来施舍你们。这些烟花本是宫中特用,像你们这些平民百姓若是擅用,要杀头的。算是你们菩萨显灵,恰好让本小姐到此,今晚又是心情好,就给你们开开眼。这种烟花燃起来,可以连续两个时辰,到时候,就像漫天都是灯火、流星。”   “好阿——”   两个孩子刚拍手叫出来,就被小虎子一人一下抽在脑袋上。   “万万不可!”济和大师哪里还顾得计较她言语侮慢,“寺中到处是香油,一旦溅上火星,后果不堪啊!”   “走开走开!”家丁们推推搡搡地,将众僧都挡在外面。   济和大师愤而高声:“此等恶行,无异出佛身血,当堕无间地狱,千万亿劫求出无期!还不立即停手!”   那群人哪里肯理睬。越季已缓过些劲儿来,勉强起身道:“你们够了吧?你哥哥灵位还在里头呢,就不怕报应……”   一阵噼噼啪啪,燃着的散炮雨点般丢了过去。他们虽不敢直接扔在她身上,但已知她弱点,就专往周遭扔。果然越季吓得又蹲下身,抱住头脸。   “哈哈!哈哈哈哈哈!”狂笑声中,众家丁将点燃的零星小炮到处乱扔。   小孩子们看傻了眼,有几个孩子再也忍不住了,追了过去,殿里殿外乱窜。   “来来来,追呀——”家丁们拍手大笑,丢得更欢,“小崽子们快追!”   大门开敞的殿内,绕着佛像摆了一大圈灯台,本已注满香油,准备点长明灯的,刚好一阵火星溅了过去,只听呼地一声,霎时烧成一个火圈。   阿牛和长生恰好被困在火圈里。   笑声渐渐没了,家丁们有些不知所措。吴双皱起眉:“你们怎么这么笨啊?笨死了,扫兴死了!”   火逐渐烧起来,没燃尽的炮声中夹杂着两个孩子的嚎啕大哭:“姐姐——姐姐——”   越季一咬牙冲到殿外,可刺耳的炮声和飞溅的红屑无一不重现着当年的噩梦,她一阵阵头晕眼花,脚下越来越软,又想蹲下。忽觉得手上一热,竟被人从后面握住了。   眩晕中,她看到祝斗南的脸,有一股力量从手上传来,渐渐地,诸般不适都缓解了。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渡入内力?如此紧急的时候,她心里仍感到一股莫名兴奋,有生之年竟碰到这种只有武林高手才会有的奇遇?可清醒点后,反应过来,他只是在按压她腕上的神门穴,让她定心安神,并没什么内力。   吴家家丁中有见过祝斗南的,当时大惊失色:“这、这……”   吴双也感到很是意外,啐了声:“众目睽睽的,就拉拉扯扯,还动手动脚,不要脸!”   “小姐,天也不早了,咱们还是快回去吧。”   吴家人悄无声息地撤走了。   “怎么了?”祝斗南问。   “我……怕……”   大名鼎鼎的七姑奶奶会怕爆竹,让人不可思议,可祝斗南却并不以为奇,道:“可知金刚拳手印?”   越季虽不擅拳,也不是什么佛门俗家弟子,可对于金刚拳这种大名鼎鼎广为流传的拳法基本手势还是知道的。虽然当下情势紧迫,也丝毫不解他为什么这么问,可他的声音,就是无端让人信服,便答道:“曲拇指于掌心,其余四指护握拇指成拳。”   “金刚拳真谛,便在于‘护’。无论你有何宿债心魔,只要心有所护之人,便可结金刚心,冲破一切魔障邪见,无坚不摧。”   越季默默闭目双手四指握拇指,结起金刚印,心口起伏着,再睁眼时,果觉得耳清目明。残余的炮声淡去了,哇哇大哭更加清晰,大殿中两个小小的身影被火光映得通红。   越季一下鼓起勇气,转过身。可漫天乱飞的鞭炮屑就像殷红的血花,她脚下一滞。   “别怕,我在后面。”   听到身后的这句话,她再无半分怯意,攥紧双拳,纵身一跃而入火圈,一臂一个,挟着两个孩子,又深运一口气,再次纵跃而出。   作者有话要说:  只要周四上榜了就恢复日更(*^__^*) 第13章 火树银花   “我小的时候,误将火炮当成爆竹,非逼着我哥去点来给我看,结果……唉——”越季自己也想不通这一番折腾下来怎么还有力气说这么多话,可就是停不下来,“丢死人,这么大的人,怕听炮声,怕看烟花。刚刚是长生他们两个哭得太凶了,我才硬着头皮冲上去,以后也不知道还会不会是那副窝囊样子。完了,要不了几天全京城的人都要知道我怕爆竹了。”   祝斗南安静地听她讲完:“会惧怕,大概是因为不解。就像人怕黑,是因为在黑暗中什么也看不到。”   不知道为什么,今夜,他讲的每一句话她都听进了心里,不由便问:“那该怎么办呢?”   “可见地藏王菩萨法器?”   “嗯,左手摩尼珠,右手金锡杖。”   “摩尼珠,是夜明珠,‘明珠照彻天堂路,金锡振开地狱门’。暗夜之中,一点佛光,指人前途,启人心智,消人恐惧。”   “你是说……越是怕,就越是该去探寻,等到弄懂了,熟悉了,就不会再那么怕了?”   “不妨一试。”   孩子们眼睁睁看着僧人们摘去挂在木架上,吴家不及带走、也还没有燃放的烟花,一个个垂头丧气。   “姐姐——”   “怎么?”越季揉完这个的头揉那个,“还是想看烟花,是不是?”   “是——”   唉!她在心里长叹,这黏糊劲儿,分明就是当年的自己啊。比起来,他们已经乖觉多了。她蹲下身来,与他们在同一高度,打算来一场不倚老卖老的谈判。   这时却听祝斗南在一旁道:“大师,上山的路上,我见寺后的潭边有人打铁?”   济和大师转过身,施以一礼:“年下有善人捐赠,发愿铸造法器佛具,是以铁匠们日夜赶工。”   祝斗南谢过了,对越季道:“跟我来。”   今日佳节,铁匠们也大多回家团聚去了,只剩下几个光混汉赶工的。叮叮当当的击打声稀稀落落。越往潭边走越热,几个年轻的都是光着膀子抡圆了胳膊,被火光映红了脸膛。   越季见祝斗南走过去,不知跟他们说了些什么,似乎是给了银子,这些汉子们立即放下手中活计,忙活起来。   祝斗南回到越季和孩子们身边。三宝站在最前头,脖子向后拗成个大弯一眨不眨看着祝斗南低下的脸。   “想看烟花?”   “想——”   “怕不怕?”   “不——怕——”   三宝忽觉得双脚一轻,整个人被提离了地,屁股一沉,已经跨坐在祝斗南脖子上。   潭边早已支起一大锅沸腾的铁水,铁匠们晃着膀子把风箱拉得呼呼响,继续加热。祝斗南拿起把特制的木勺,又在枯树上折了根长枝,拍拍三宝的小腿:“坐稳了。”   满满一勺滚烫的铁汁泼向空中。   越季一声“小心了——”立即被孩子们齐声的惊叫所淹没,紧接着,是震天的欢呼。   树枝轻挥,打散的铁水化作千朵万朵,在夜空中绽放成绚烂的花海。这便是无声的烟花啊。   越季也不再担心,祝斗南在纷飞的花雨中游刃有余,挥洒自若,三宝自然毫发无伤。   漫天铁花开始变幻形状,一会儿似飞瀑溅珠,一会儿似流星闪电,一会儿又似喷云泄雾……每变一次,都会激起一阵欢浪。   连越季也看得目不转睛。这打铁花的绝活儿本就是山西一带用来庆贺元宵的,她不是没见过,可是头一次,元宵佳节,让她真真切切地体味到,东风夜放花千树。   只有祝斗南自己清楚,这些其实算不得什么。若非今日是十五,他便可打出更多更神奇的形状,一条巨龙、一头猛子,让孩子们高兴,可是……偏偏是十五。若非如此,他适才自可去救那两个被困火中的孩子,而不是激励越季。   ‘烟花’散尽,孩子们还沉浸在欢悦中。   祝斗南将三宝放下地来:“孩子的心愿,应该尽量去满足。因为,他们很快就长大了。”   他气息未乱,语气如常,可嘴角的浅迹,分明是笑意,越季不会看错,今晚,头一次,他露出了些许笑意。   唉!越季好生悔。原来佛家净土,真的能够涤尘洗俗,祝斗南分明还是初见时的祝斗南。出山泉水,纵然光怪陆离,可洗去浮华,仍旧冰心玉壶,早知如此,她该一早同他去寿安禅林啊……   “啊?嗯嗯。”胡思乱想中猛然听到他唤她,她忙应声。   “不早了。你孤身一人,该下山了。”   你也知道我是孤身一人阿……越季在心里嘀咕嘀咕,是不是自己一向表现得太彪悍了,给人一种丝毫不需要被护送的感觉呢?她两手轮流敲打着另一边的肩臂:“唉……刚刚抱那两个孩子,沉死了,累死了……”   可这似乎并没令她显得柔弱些,因为祝斗南道:“那就早些动身吧。”   “那个……雪天路滑,下山坡陡,回去的时候车又是空的,只怕骡子刹不住蹄子,若是车里装些……”越季心里飞速想着该怎么说,直接说若是车里装下个殿下您还能给压一压总不太好吧?   祝斗南已经打断她:“慢些赶。”转身去了。   人家一片殷勤,邀她去寿安禅林看梅花,她怎么说,梅花能不能炒来吃?这么爱吃,给你一大碗闭门羹吃!越季发狠甩了两鞭子。   骡子性子好,鼻子里喷了两声,回过头来略带哀怨地看她。她立即反应过来,大声说:“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忙着在骡子臀上揉了揉。那两鞭子,分明是想抽她自己的啊。   回到府中已是半夜三更,酒阑席散,诺大府院,亮着的灯已经不多了。   越季精神抖擞地经过一扇门而不停,越三千闻声出来,打着哈欠追上去:“七姑——”   越季足下还是不停:“嗯?”   “七姑你看啊,这两串花灯是我给你留的,多精致……”   “不要!”   “不是你说的有好吃的好玩的……”   “怎么会?玩物丧志,我会说这么没出息的话么?”   “七姑,你走这么快是要去哪儿啊?”   “西院。从今夜起,我要用功了,专心研究火器。”   深夜之中不能入睡的,无独有偶。   “什么?”奋武王府书房之中,祝北赫快走几步,逼近韩大鹏,双眼闪烁着兴奋的光,“你说的是真的?”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的字数。。。有点忧伤 第14章 栽赃法宝桃花阱   越毂一边吃一边用眼睛溜越季:“稀罕了,咱们七姑奶奶这次从庙里回来怎地心情这般好?撞着谁了?”   越孛用汤匙重重一磕碗沿儿:“撞鬼了吧?”   “可撞到大麻烦了。”   声音从外面传来,人也随之到了,是越卧云夫人唐氏,来到桌案边向越毂行礼。   几个小辈忙都站起身,越季和越孛叫大伯母,越三千叫了声奶奶。   越毂见唐氏带了翟冠,一身的大红通袖袍,神色也不对劲儿,纳罕道:“这一大早的怎么穿成这样?”   “若不是事情太急,媳妇儿也不敢打扰公爹早膳。宫里来人传了,让媳妇儿带着小月季即刻进宫。”   年节都过完了,这时候还进宫去做什么,越毂料到不好:“什么事儿啊?”   “那来传话的公公是只字不漏的,亏了老爷让小丘子悄悄来给报了个信儿,丘子——”   小丘子是越卧云贴身小厮,早在门外等着呢,应一声进来。唐氏道:“你仔仔细细讲给老太爷听。”便对越毂又行了一礼,攥了越季的手匆匆走了。   只剩下一头雾水的越家爷儿仨。越毂挠挠头:“既然是宫里的事,你这小子怎么会知道的?”   小丘子咳声道:“事儿是宫里的,可丑事传千里,多高的宫墙也挡不住啊。”   越孛性子最急,怒道:“你快说,贫什么嘴!”   “是是是,今天不是年后复朝的第一天么,天不亮,在奉天门,文武百官都聚齐了,休了半个正月,大大小小的官儿们都憋了一肚子的事儿要奏,可被奋武王世子抢了头一个,一张嘴就是个开门红,把所有人都震住了。”   爷儿仨齐声问:“说了什么了?”   “他竟奏说,昨夜元宵节,吴贵妃于宫外私会钟离王,还私相授受了一只写着淫诗艳词的花灯。”   果然把几人都震住了。还是越毂反应最快,压下打听这香艳轶事的好奇心:“这跟咱家小姑奶奶有啥关系?”   “要说这位世子爷的为人,京里无人不知,他说的话,也没人敢全信。听老爷说,本来奋武王府那个伴读说得是‘那男人背影儿恍惚惚有几分像’,可被世子当场踹了一脚,立马就改成‘就是钟离王没错’。可钟离王却说,他昨日一整天都在城西的嘉福寺中……”   “哦——”听到这里,越毂已经明白了,一拍脑门儿,“嘉福寺,原来是这样。”   小丘子接着说:“就是嘉福寺,在那里遇到了咱家姑奶奶。现下两面各执一词,宫里这才让大夫人带着七小姐去当面对质啊。”   马车中,越季问道:“就凭一个伴读一句含糊话,他们就敢陷害王爷?”   唐氏忧心道:“当然不是,尚有前因。事情的起因,是昨儿元宵佳节,吴贵妃回府省亲。照理,后妃省亲应在元旦,但除夕那一晚,吴大人因公外出,不能回府。既不能见到父亲,吴贵妃便也留在了宫中。这才改为了元宵节请旨省亲。皇上一向待吴家极厚,听你大伯说,眼下,又要依仗他们对抗朝中的主战势力,当然是有求必准。可昨夜吴贵妃回宫后,翊坤宫多了一个极为精致的花灯,又并非是宫中所制。其他还好说,那灯罩的竹骨,是蜡底紫花的湘妃竹。要知道,这种品级的湘妃竹珍贵至极,偶有用来做成扇柄的,已经是贵过金玉,打造半人来高的一个灯罩,那得要多珍贵?当然会引人注意。大概是翊坤宫宫里的人有跟奋武王府中人熟识的,这件事便传了出去。刚巧王府长史司的典仪经常与礼部来往,知道今年湖南贡上的,正是蜡底紫花的湘妃竹,而陛下只将赏过一个人。”   越季已经猜到了:“钟离王?”   “不错。”   “巧就巧在,钟离王昨夜也不在宫中。因为元宵节是团圆佳节,钟离王在节前就请旨说,尚孝王还在北地,他身为人子不敢偷安富贵,所以想要出宫静思。这是人伦常情,皇上又哪能不准……”   “钟离王是不在宫中,他的确是出宫静思了,就在城西嘉福寺,从早到晚,我也在那里啊!”   唐氏恨不能去堵越季的嘴:“小姑奶奶,快别乱说了,坏就坏在这里,你可是个没出阁的大姑娘,怎么就跟钟离王一个年轻男子一整天躲到城外去了?要说这位王爷到底是根基浮浅,怎么就能把个清白姑娘给拖下水。他的名声重要,你的名声就不重要?”   “这不是谁的名声更重要的问题,是是非曲直的问题,是就是是,不是就是不是。哪能由得他们颠倒黑白!”   车厢忽然颠了一颠,速度减慢了。越季挑起车帘:“怎么了?”   “小姐您看,前面是潇湘府吴家的轿子,排场太大,当着咱们的路了。”   越季往前面看,是银顶轿,而吴大人此时应该早朝未归,所以轿中应该是吴夫人。   唐氏问道:“这条路是往宫里去的,难道吴家人也要进宫?”   “我猜是吴夫人带着吴双。”   “她们?”   “是啊,巧得很,昨日吴小姐也在嘉福寺中。她进宫,应该跟咱们为的都是同一件事。   被祝北赫这一闹,早朝也朝不成了,匆匆散了。承平帝其实心里颇为恼火,此事真也罢假也罢,家丑不可外扬,怎能当着满朝文武这样大张旗鼓?当即命一干涉事人等随驾移至乾清宫。   大臣们遇到这百年难遇的大艳闻,下文却不得而知,都悻悻然心有不甘。从奉天门到午门的一段路,仿佛十万八千里远,走得慢到不能再慢。走到了也不急着散去,三三两两窃窃议论:   “您看这事有几分可信?钟离王,当真是鬼迷心窍,自毁大好的前程?”   “不好说、不好说啊。谁不知道,奋武王那位世子爷,就是个金玉其外的混不吝,就算做出再出格的事儿,在陛下的心里,也顶多就是个‘缺心眼儿’,并不会真正太怪罪。”   “就是说,仗着陛下的宽纵,三分颜色他就敢上大红,管他几成真,先告上一状?”   “由来宫闱秘闻,大多捕风捉影。只是这贼咬一口,入骨三分啊。这件事,不用坐实,只要解释不清,钟离王的前程,就算断送了。”   越卧云和吴伯埙都在众人之外,都是一言不发,也都是一样的心事重重。   越季和吴双由越大夫人和吴大夫人领着,都到了乾清宫外,太监传旨,一个一个进去,余人宫外等候。   越季放脱了唐氏的手,跟着进门去。   只见承平帝和太后一左一右坐在炕桌两侧,左下首站着祝斗南和祝北赫,右下首是祝北觐独立。   祝北觐如今任着宗人府的左宗人,涉及皇家内务,他在场倒也不稀奇,只是吴贵妃却未见踪影。   越季跪倒行礼,然后坦然起身,正对上祝斗南投来的目光。那一眼中饱含着无奈和歉疚,不该将她拖进这脏污泥沼。越季坚定地略一点头,放心,我不在意,也不畏惧。   “好了,大庭广众的,就别眉来眼去了,知道你们两个私交匪浅。”   祝北赫的语气十分轻佻,一入耳便如同浑身滚过无数苍耳,让人难受万分。当着皇上和太后的面,此举实在是太过失礼,祝北觐皱起眉想要呵斥,越季却立即回击:   “世子你先声夺人什么意思?如果我撇清和钟离王的关系,就无法让人相信昨日我们两个的确是在一起;如果我承认和钟离王交厚,又会让人怀疑我不惜谎言包庇,对不对?”   祝北赫没想到她这样毫不避忌,倒也一怔:“你……呵呵,想不到,堂堂国公小姐,竟然是这样不知廉耻为何物,凤翔公好教养啊。”   “怎么,不是‘姿格绝异,独出千朵;巾帼精英,更胜须眉’么?’”   听到这句,祝北赫脸色微一变:“你……”   “你前阵子隔三差五给我送来的那堆情信,我倒还记得一些佳句,世子自己倒不记得了?是不是您疏于文墨,连情信也是由府中伴读捉刀代笔,就更别提指使他们无中生有、颠倒黑白了!”   祝北赫前阵子一心想跟越家联姻,的确是命手下人搜肠刮肚写出不少酸文情书,无奈都是石沉大海。后来又经过重阳那一晚,他算是彻底打消了这个念头,没想到如今被越季当众揭出来,当时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放肆!”祝北觐忍无可忍,“你身为女子,却于这宫闱重地大放厥词,粗言恶语、放浪形骸,若是容你如此,宫规礼仪何存?若再不收敛,重罚不怠!”   “话糙,理不糙!我身为女子直言不讳你视为不当,二位世子身为男子,一唱一和两面夹击我一个女子,便就恰当么?”   祝北觐心里一凛,他一向是瞧不上祝北赫为人的,也一而再再而三的拒绝他联手对付祝斗南,这时却怎么不由自主地同他站在了一线?当即住口。   越季的心直口快是众所周知的,可像今日这般咄咄逼人倒也是前所未见,看来是动了真气了。   太后这时方慢慢开口:“小月季,别急、别气,管他旁人怎么说,你只实话实说,万事,还有皇上和哀家做主。” 第15章 有眼不识金镶玉   越季听闻此言,跪倒在太后座前:“佛曰:‘发大乘者,不见男女,而有别异’。昨日,我与钟离王恰好都去寺中拜佛,偶然相遇。佛前何来男女之分?我又有什么可顾忌的?”   “越小姐的话,实在不足为凭。”祝北觐道,“重阳之夜,众人皆见,钟离王与拱卫司指挥使廉大人刀剑相向。所为何故?难道是钟离王与廉大人有旧怨?”   说到此,他停顿一下,看向祝斗南。祝斗南一直不语,闻言缓缓抬起头来,目中冷光流动,却一闪而逝。   祝北觐接着道:“并非如此。彼时,钟离王初从北地归,与廉大人素昧平生,之所以交手,是为了补救那朵月季花,借花寓意,向越小姐示好。而其后,钟离王便造访凤翔公府,过从渐密……”   越季实在听不下去:“这跟我同殿下的过从有什么关系?我越季说一不二,敢对佛发誓,所言不虚!”   “那都是你的一面之词!”祝北赫也已缓过气来。   “韩大鹏难道不是一面之词?”   “那座湘妃竹牡丹花灯呢?怎么解释?”   “花灯不会讲话,倒比会讲话的人更可信?昨日不止我一人见到钟离王,寺中僧人,收养在寺中的孩子们都见到了,都可以为证。”   祝北赫一脸不屑:“谁不知道你越家财大气粗,嘉福寺一年到头受你多少香火?有钱能使佛推磨,那些和尚能不替你说话么?”   “放肆!”承平帝一直阴沉着脸不说话,终于一声低喝。   祝北赫这才想到,毁僧谤道,是犯忌讳的,忙道:“是是,是臣急不择言了。臣的意思是说,嘉福寺的主持长老济澄大师的确是一代高僧,可是昨晚上,他在定国公府中做法事未归,不知道寺中发生了什么事。越季所谓的证人,不过是庙里一个知客僧和几个小沙弥,又常受越家香火,他们说的话怎么能信?”   吴贵妃原来正在一旁的暖阁中。承平帝虽已疑心,但也不能让妃子王爷同堂对峙,那也太不成体统,所以命她在阁中候命。外面的对答吴贵妃听得清清楚楚,越听越是焦心,自己又不敢擅动,唤来一个宫女,交代了几句。   那宫女依言绕到正门外,吴双正在那里等得不耐烦。宫女悄悄拉她到一边:“娘娘知道,小姐昨日也去了嘉福寺。别管您见没见到钟离王,待会儿问到您的时候,您只咬定见过,便可以为娘娘解眼下之危。那个越小姐跟钟离王不清不楚的,她的话他们不信,可咱吴家跟钟离王井水不犯河水,您说的话,他们一定会信的。”   见吴双似在一直想着什么不表态,宫女直着急:“您倒是说句话啊。”   吴贵妃等得如坐针毡,终于见那宫女回来:“双妹……”   正这时,听到外面宣召吴双了。吴贵妃的一颗心立时提了起来。   只听吴双一字一句道:“臣女虽整日在嘉福寺,但一直在家兄灵前诵经,并未外出,所以不曾见到钟离王,也不曾听有人提起。”   吴贵妃一呆,身子不由向后一倾,瘫坐在了榻上。   “这位双小姐,也忒自私了,亏娘娘一向对她照顾有加,什么都想着她。”宫女恨恨道,“她说什么也不肯照着娘娘的意思说,说是不愿跟揆文王世子作对……”   吴贵妃喃喃的:“那我该怎么办……”   “双小姐说,您只说那花灯是王爷强送来的,您并不想要,只是还没来得及丢。至于街上被人撞见的,也是他苦苦纠缠您,您已经言辞拒绝了。反正只要将所有的事一股脑儿推过去,不就行了?”   “这怎么成……陛下又怎么会相信?”   这时只见外面一个太监禀道:“凤翔公越老太傅求见,正在宫外候旨。”   承平帝脸一沉:“他来做什么?”   “担心吧。”太后道,“小月季可是老国公的心头肉。”   承平帝不快道:“还不够乱么。当宫里是什么地方?但凡担心的就都想要进来,岂不添乱?让他外面候着。”   那太监刚应了声,又一个太监快步进来:“潇湘公吴老太师求见,正在宫外候旨。”   祝北赫听得好笑:“开养济院么?老天拔地的都赶来了。”   承平帝狠狠瞪他一眼——都是他惹出来的。凤翔公和潇湘公都是多年不朝的元老,同一天前后进宫,传扬出去,肯定更要为此事‘增光添彩’了。   越毂既不能进来,吴誉也便被挡在了外面。二人面面相觑,都觉得无话可说,彼此打了个招呼,便你抬头看天我低头望地。   这时一个太监出来,搬了个小杌子:“潇湘公贵为太师,天子事师从尊,特赐坐。”   言刚毕,吴大夫人和吴双都是喜不自胜,好像那小杌子是个什么金碧辉煌的宝座。吴双小心搀扶着吴誉坐下,吴大夫人瞟着越毂叹道:“这真是天大的恩赐啊!”   话音未落,又有个太监搬了把椅子出来:“太后有谕,凤翔公腿上旧伤为护国所致,不宜久站,赐坐。”   吴家人消停了。越毂却无心坐下,跛着条腿,晃来晃去,不时向门里张望。   吴双悄悄对着吴誉耳语几句,吴誉闭目片刻,低声道:“局势未明,不可贸然行事,贵妃要保,揆文王世子也不能得罪,你做的不算错。”   吴双登时露出满脸得意。   门里传出祝北赫的大嗓门儿:“嘉福寺香火鼎盛,昨天十五,得有多少香客,五百?一千?不止吧,要按照你说的,寺里闹得天翻地覆,没人听见、看见?你但凡再找着一个跟你越家没关系的来,我便信!”   紧接着是越季的声音,也是丝毫不让:“世子既然这么有恃无恐,想必已经打点过了,嘉福寺的香客大多是普通百姓,就算是达官显贵,在你奋武王府淫威之下,谁又敢出声?”   “你竟敢说我王府仗势欺人?”   “你何尝不说我公府以财买证?”   间杂着祝北觐的呵斥,门内乱作一团。   一个太监突然快步跑上台阶,越毂的眼睛直勾勾一直跟着他进了门。吴誉却始终闭目不语。   “什么?”祝北赫声音未落,人已到门外。   吴誉这才慢慢起身,同越毂都向他一躬。   祝北赫却理都没理,唤来自己的太监:“什么人这么不知死?你们怎么给我看着的?”   “我、我、我……我也不知道啊……”   “滚!”祝北赫低骂,眼睛却转向一边,那边,一个荆钗布裙的少女正在太监引领下,步上台阶。   这女子身姿窈窕,虽是低眉敛首,却难掩清秀眉目,祝北赫在心里又是狠狠一声:不知死!   “小女子王晨婴,叩见皇上、太后。”   祝北赫反身入内,见那叫王晨婴的女子正跪倒磕头。   寻常老百姓,第一次面圣,难免诚惶诚恐,王晨婴也不例外,低着头,大气也不敢出。   太后温声道:“王家姑娘,不用害怕,你只将见到的,听到的,原原本本讲出来,没人敢难为你。”   “是。小女子本是外省人,去年底,想到京中投奔叔父,不知北方一直大雪不断,耽误了行程,直到正月十五一早,才到京外。因连日赶路疲惫不堪,便到嘉福寺借宿一宿,顺道进香、祈福,求佛祖保佑我叔父平安康泰,也让我们叔侄早日团聚。”   “是个孝顺孩子。”太后点头道,示意她接着讲。   “白日里一直无事,寺中香火鼎盛,香客络绎。到了晚间,我在厢房之中,忽然听得爆竹连响,便出门查看,见到一位衣着华贵的小姐,指使下人们放鞭炮……”   “胡说八道!简直胡说八道!”   “你住口!”太后瞪了祝北赫一眼,道,“小姑娘,你接着说。是谁敢在嘉福寺中燃放鞭炮?”   王晨婴却沉默不语。   太后道:“不要害怕!”   “便是……如今宫门外候着的那位小姐。”   吴双在外听得清清楚楚,若不是吴誉在旁,吴大夫人又死拽着她,都要冲进去撕了她了。   王晨婴继续说道:“他们放完了几挂鞭炮,还要支起木架来放烟花。若不是这位小姐和这位……恕小女子眼拙,不认得这位是什么大人,若不是他二位阻拦,嘉福寺昨日就是一场浩劫。”   王晨婴看向的,正是祝斗南。祝斗南依然是一言不发。太后长长出了一口气:“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我问你!”祝北赫横在王晨婴身前,气急败坏的,“你是什么身份?”   “小女子一介平民。”   “你那个……什么叔父,是朝中官员?”   “不是。”   “是名门贵族?”   “不是。”   “非官非贵的一个贱民,说话形同放屁!”祝北赫是真的急了,“陛下、太后,您们久在深宫不知民间事,这些贱民有奶就是娘,她一定是受了钟离王或是越家的好处,这才为他们说话。”   太后道:“这便奇了。此事是你一早突然发难,钟离王也好小月季也罢,事先并不知情,哪来的时机先做安排?”   “这……这……谁知道这女的从哪里来的,昨天是不是真在嘉福寺也没人知道!”   王晨婴道:“嘉福寺自有寺规,留宿的堂客都记录在案,一查可知。”   门里不可开交,门外也听得聚精会神。   忽传来一声咳嗽。一见来人,越毂和吴誉都站起身。   那人笑吟吟拱起手:“两位老国公,安好啊?”   越毂和吴誉也都笑着拱手:“内相安好啊。”   “二位真是惯会拿老臣打趣,一个内侍,哪敢称相?”   来人正是司礼监掌印太监王弼。本朝宦官职权极重,司礼监统领宦官衙门,权力可想而知。掌印太监有时甚至可替皇上对奏折批红,断国家大事,所以有‘不是宰相,胜似宰相’之说,时人戏称‘内相’。   门内祝北赫又是一阵呱呱乱叫。王晨婴却仍是处乱不惊:“请您不要开口贱民,闭口贱民,小女子的叔父虽不是名门望族、朝廷大官,却也在这宫中供职。”   祝北赫正恨事后找不到人报复,跳脚道:“是谁!”   “司礼监,姓王,讳弼。”   作者有话要说:  忘了说了周日快乐,休息一天 第16章 北极星   暖阁之中,王弼跪下:“晨婴这个丫头是臣的什么人,臣从不敢隐瞒陛下。这世上,臣最亲近、最信任的,再无第二人。”   “既然你信她,朕便也信她罢。”承平帝微微仰起脸,脸上阴云未散,“只是有些事情,不能不清不楚的。”   殿内众人神色各异。最难看的,当属祝北赫。   越季站在太后一侧,着急得直想跺脚:“您还不信我说的么?昨日我和殿下真是偶然遇到的!”   “‘时节因缘不偶然,既由人事亦关天’。”太后隐隐的笑意已经是暗藏玄机,哪堪说得更通透,“世间事,哪来那么多的偶然?都在‘因缘和合’四字,佛前相遇,那是天作之合。”   “您……太深奥了,我听不懂!”   “好好好,不跟你说,改日啊,哀家跟你爷爷说。”   祝斗南一直面蕴微笑远远站在一边。   刚跟随王弼而来的小太监已到近前,祝斗南向他略略倾侧,嘴唇微动了动,唇角微笑不变。   承平帝已款步回到殿中,众人重又行礼。承平帝的眼睛先是慢慢扫过祝北赫,只看得他一阵心虚不敢抬头,然后对祝北觐道:“此事子虚乌有,到此为止。如何善后,宗人府定夺。惩处从严,若非如此,不能以儆效尤。”   祝北赫出得殿门正看见韩大鹏一张写满讨好的脸,不知死活地凑上来:“世子……”   ‘啪——’一记脆亮的耳光。韩大鹏颇为娴熟地捂住腮帮子‘呵——’了一声,连血吐出一颗牙。   上次重阳节他信誓旦旦已将祝斗南拦在城外,事后挨了一耳光,打掉一颗牙。街口那个镶牙的,非说开业大吉买金送银,镶颗金的送颗银的。当时他还嫌不吉利破口大骂你怎么不去卖口棺材买一人陪送全家的?这回倒派上了用场。妈的,回家还得让婆娘找找那颗银牙丢了没有。   吴双见祝北觐面色凝重的走了出来,犹豫片刻,虽然主动上前有失自己公门闺秀的教养,但是今日鼎力帮他,若是便这样散了,总有些心不甘,便袅袅婷婷地上前:“世子——”   “吴小姐。”祝北觐正色道,“嘉福寺中纵奴燃放爆竹,非但佛前不敬,还险些生乱、殃及寺众。此等恶行岂能宽纵?你非宗室,本不归本世子约束,只望你今后好自为之。”   吴誉徐徐起身:“老夫,惭愧。”   祝北觐还礼而去,并无多言。   宫门外,祝斗南亦与越毂互相施礼,然后对越季道:“今日多亏七小姐相助。”   越季叹道:“我倒是嚷嚷了一个上午,可惜没什么用,要说谢,得好好谢谢那位姓王的姑娘。”   “王姑娘自然要谢的。若是向七小姐一味称谢,未免太过见外。”   越季听他这么说,嘴角想往上弯,突然想起越毂就在一边,扭头去看,果见他笑得只见眉不见眼,自己便扳住脸。   祝斗南作别,转身走了。越季不由自主地跟上几步,只觉得袖口一滞,被越毂从后扯住了,他还咳了两声:“矜持,矜持。”   还没到午门,迎面只见一群人风风火火地过来,当先的是钟离王府那个长史高瞻,不时回头催着后头的:有宗人府宗正泯王祝寰泽、礼部尚书钱惟谨,还有几个御史、宗室,都是年纪不小腿脚不灵的,走不太快。   祝斗南不由微一皱眉,立即又抹平眉心,迎了上去。   “殿下?”高瞻诧异道,“您……无事了?”   “本王正己守道,会有何事?”   “是是是,只是,臣怕殿下您是木秀于林,徒惹歪风。您看,诸位王爷、大人,都是来力保殿下的。”   祝斗南很看不上他那股副嘴脸,却不想当着外人斥责府中人,便仍是淡淡地道:“有劳叔公和诸位大人,小王愧不敢当。”   其余几人看情形猜是无事了,也都道:“殿下洁身自好,我等早已说过,浮云怎能遮明月?是高大人一片忠心,太过忧虑了。”   祝斗南的眼睛忽然向不远处的午门望去,门外,立着一人。他立即一拱手道:“诸位请先回,小王改日登门道谢。”便先走了。   高瞻连忙跟上,祝斗南却看也不看他一眼,一出午门便携了那等在门外的人,一道登车而去。   又是这个北极星!高瞻暗暗切齿,明明比自己晚入府,也不知怎么就这么投王爷的缘。自己奔波了一个上午,找来这许多王公重臣,却又是个费力不讨好。   越季他们一行就在后面不远处,也看到了那人。他披一件黑色斗篷,大帽遮头,白茫茫的雪地中,像是一道狭长的影子。在他转身的一瞬,越季看到他的脸,只觉得周身一寒,竟是个白惨惨、无鼻无眼的面具。   “这人好怪啊。”   “我知道!”越三千也早就在午门外等着他们了。   “你知道?你知道怎么不早告诉我?”   “诶?你不是早就对钟离王府的事不关心了么?我一提起,你还说我。”   越毂笑眯眯插了句:“世上的事,就是这么瞬息万变。”   越三千不知道他在说什么,道:“那人是钟离王近来招揽的一个江湖人,绰号‘北极星’,很有名,武艺被传得神乎其神。”   越季道:“钟离王本身功夫已经了得,还要招揽这样的人?是有多少仇家啊。他带着个面具做什么?”   “有人说他天生面容奇丑,还有人说他是曾经受过什么伤,毁了容。”   毁容……越季的心里一颤,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六哥的模样,火光中,一个小少年捂着脸痛苦地翻滚挣扎。六个哥哥中,六哥是最俊秀的一个,个子也较同龄的少年要高,若是到了今日,大概也该是那面具人那般高大身姿吧……   “唉!别胡思乱想了。”越毂似乎能看透她的心,“怎么可能呢?哪有那么巧。”   是啊,哪会那么巧呢?再说了,六哥伤得那么重,即便能行动如常了,想要练成什么绝世武功,只怕是今生无望了。   “你昨日,当真没有见过那个吴贵妃?”   马车一摇一晃,北极星的声音却丝毫不颤。   祝斗南扬起一指:“天可鉴。”又有些得意地说,“越家那丫头,拼了名声不保也要保我,还真是痴心。这一闹,传得尽人皆知,这一回,她不嫁我还能嫁谁?也算是因祸得福了。”   马车在沉寂中摇晃着。   北极星道:“既如此,你便一心对她,不要三心二意。”   吴贵妃缓缓从暖阁中出来,殿中别无他人,只有皇上与太后。   她跪在二人面前,垂首蹙眉,一副柔弱不胜之态。   太后暗叹,吴贵妃少年入宫,春风得意,即便在自己面前,也从未露出此顺眉之态,口气不觉很缓了些:“外人尽退,有什么话,如实说吧。”   “是。妾不敢隐瞒,那盏花灯,的确是妾向钟离王讨要的。”   承平帝与太后皆变色。   吴贵妃不问自答:“先皇后为潇湘公长女,又得侍奉圣君,堪比帝舜之湘妃。妾自入宫,每感陛下思先皇后之深情,无以稍解,故于元宵佳节,想出此法,以湘妃竹制作花灯献于陛下,以慰圣心。因闻得钟离王处有上佳湘妃竹材,这才越矩相求。妾自知私相授受是宫中大忌,甘愿承受处罚。”   承平帝不想竟是如此,微微动容,却又道:“那上面的提字‘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又作何解?”   “‘今年元夜时,花与灯如旧,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这方是妾本欲题的字,钟离王却劝告,这样词句太过伤感。妾觉得有理,才换成这阙词的前一句‘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只望令陛下暂忘如今物是人非之伤,而念当年人月两圆之喜。”   承平帝良久不语。   吴贵妃一直垂着头,忽听得他斥道:“虽则如此,此举仍难免轻浮。你一介妇人无足轻重,却怎能连累钟离王?他自有似锦前程,几乎为你一时愚昧所断送。你可知罪?”   “妾知罪。”   “罚你俸禄用度,可有怨言?”   “妾无怨言。”   承平帝的语气方一缓:“母后觉得,此事可还有处置不妥之处?”   太后无言,承平帝已将该说的都先说了,还有什么可言?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是蠢货,下面一章和这章弄重了,明天更新文时再编辑,现在先锁起来 第17章 西王母之冠   “祖父?”   大半日的担惊受怕,大起大落,已让人心力交瘁,赫然见到亲人,还是一向慈眉善目的祖父,吴贵妃的眼泪险些就要涌出来,一霎时忘了身在何处,好像仍是闺中旧光景,朝着吴誉,便要拜下去。   “贵妃娘娘,请自珍、自重。”   吴誉的声音一如既往,可却提醒着她那样的光景早已一去不返。身在宫中,怎能对臣下拜?她立即觉察到不妥,站直了身:“祖父……”   迎面就是一记耳光,毫无预兆。   吴贵妃从小到大也没有受过这样的屈辱疼痛,一时不能相信这是真的。   吴誉的声音仍旧是不疾不徐、不高不低:“贵妃娘娘,请自珍、自重。”   吴贵妃心里有鬼,辩白道:“我、我哪里不……”   “规规矩矩,就是自珍;安安分分,就是自重。”   “你们把我送进这富贵牢笼,只让我守规矩安本分,却从没问问我这深宫中的日子是怎么过的?”吴贵妃被这一巴掌打出一股心火来,“您知道今日的事是怎么了的?我的堂妹不肯说一句话帮我,我哭破了喉咙跪碎了膝盖,皇上也不会怜悯半分,倒是我提起姑姑,三言两语便打发了。说到底,我不过是个替身傀儡,受你们操持罢了!可你们想过没有?我也不是草木扎成的,我也有血有肉,有心!”   “做女人,做吴家的女人,有一条心就够了,那就是,让你的血,融进皇家血脉。不是人人都能享这庙堂金笼,这是你的造化,是吴家带给你的。你吃的苦,是珍馐之苦,你饮的恨,是琼浆之恨,给我感恩戴德地吞下去,咽进去。你生为女身,便是业重,深宫日月,便是修行!”吴誉拂袖走了几步,又慢慢转过身,“你可知祝斗南是什么人?他也是你招惹得起的?你给我记住了,吴家,并不止你一个女人。”   “这吴家的女人,不做也罢……”吴贵妃笑着擦去脸上的泪。   贴身宫女是吴家的陪嫁,见她这般反常,不知如何是好:“娘娘……”   “铺纸、研磨!”   “您这是要写给谁的?您……”宫女失神,拼命扯住她衣袖,“娘娘,您万万不能再跟钟离王往来了,你就听老太爷的话吧!”   吴贵妃一把甩脱她:“你们害怕的、不许的,我就偏偏做给你们看!”   ——————————————————————————————————   越季的房门几乎被挤破,里三层外三层的人都来围观钟离王府送来的礼物。   大红的绫子一揭开,露出拳头般小小的一盏,像是个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儿。   “咦,这是花灯么?”铜锤、铁胆嘀咕着,“十五都过了,咋今天才来送花灯?”   来送礼的太监笑道:“老话儿说,十五的月亮十六圆。今天十六,才更圆满。”   “可惜,我姑姑已经不喜欢花灯了。”越三千耿直道,“她说那都是小孩子的玩意儿……”   “胡说八道,简直胡说八道!”越季一把将小花灯夺过来,“‘有灯无月不娱人,有月无灯不算春’,元宵节怎么能少了花灯呢?”   越三千瞪着眼睛:“那我给你留那对儿花灯你怎么说是玩物丧志呢?”   “这要分是谁送的。你送的,就是小孩子玩意儿,殿下送的,就是……嗯,就是……”   越毂及时插嘴:“就是‘春到人间’!”   “哎呀爷爷!”   太监笑着提点:“您看,这骨架子是活的,就是那儿,对对。”   越季依言抽动骨架,小骨朵儿竟然层层展开成一朵娇艳欲滴的花,栩栩如生,正是朵月季花。点上烛,宫纱花瓣上映出一行小字:此花无日不春风。   巧夺天工,让人越看越喜。   越孛一甩袖子:“你也春我也春,一个个都不知羞臊。看不下去了!”   府中下人来禀:“王公公到访。”   那太监忙道:“礼也送到了,杂家这就告退,不耽误老国公会客了。”   越毂道:“公公好走,请代为转告殿下,老夫改日亲自还礼。”   这边刚迎出门,王弼已经入院了,身后跟着的,是王晨婴。   “王姑娘?”越季眼尖,一看到她十分高兴,“我还想着去谢你呢,没想到你这么快便自己来了。”   “您看看呐,这还没怎么样呢,七小姐都会替殿下打点了,看来,大势已定。”   越毂闻言,与王弼相视大笑。   越季急道:“哪里是啊!我自己也要多谢王姑娘的,若不是她,和那位蛮横世子还不知要吵到什么时候,我现在嗓子还发干呢。”   没人睬她,接着笑。   王晨婴道:“冬春之际天燥,小妹自制了些柑橘蜜,滋补润喉,改日给姐姐拿些来。只是东西平常,手艺又粗糙,怕姐姐嫌弃。”   “哪有的啊!”越季只听得一阵唇舌发润,“我待会儿就让人跟你去取。”   越毂旁观,见这姑娘与越季年纪相仿,也未序过年齿,便自称为妹,想来是个乖巧角色。   王弼道:“蒙七小姐不弃,抬爱这个丫头,杂家正有一件事相求。”   ——————————————————————————————   送走王弼叔侄,越季叹道:“王公公还真是疼爱他这侄女儿,什么都替她打算。”   越毂说了半天话渴极了,端起大碗喝茶:“哪是什么侄女儿啊,八成就是他亲闺女。”   “什么?”几个小辈都惊坏了,一起把他的碗抢下来,“太监还有亲闺女?”   越毂呛到了:“咳咳咳咳,这个王弼啊,多半是没净过身。”   这一句更爆炸。   “皇上身边的太监没净过身?”   “是啊,死了的鸟儿不会飞,还挨那刀干什么?”   静默片刻,只有越季问道:“什么鸟儿?”   哎呦——越毂双手捂嘴,恨不得给自己一嘴巴,当着小孙女儿,这是说什么呢?   因为深知越季的求学欲,越毂怕她事后自己到处找人问翻书查,决定还是干脆说个明白吧。   “王弼啊,本不是太监,原是皇上——就是当年的大皇子身边的贴身侍卫。他自幼修先天童子功,武功奇高。习这门功夫需童子身,学有小成之前,绝不能泄露元阳。可是听说他后来不知为什么破戒沾了女色,非但武功全失,还落下病根,不能……呃,总之,就是跟太监差不多了。所以干脆进宫做了太监,替皇上办差,也更近便些。”   越季道:“哦,那这位王姑娘,就是那次破戒留下的了?”   越毂瞪起眼:“你小姑娘家家在这上头怎么那么精明!”   越三千问道:“王公公人称内相,又最受皇上信任,那么威风,为什么还要跟咱家结干亲啊?”   越毂道:“再八面威风,也是个宦官,只有这一辈子,难乎为继。这姑娘眼见着到了出阁的年纪,想为她找个勋戚名门做靠山,将来也好找婆家。”   越季也问:“爷爷,您不是说过,王公公只忠于皇上一人,哪一派、哪一党也不属,为什么偏偏选了咱们家呢?”   越毂喃喃道:“是啊,为什么偏偏是咱们家呢……”   越三千道:“那当然是因为敬咱家满门忠烈。”   “傻小子。”越毂一拍他脑袋,“若真是这样,他们想的,就是怎么嫁进咱们家,而不是跟咱们结干亲了。至于真正的原因……唉,别瞎想了。”   ————————————————————————————————   一盏珠光宝气、流光溢彩的花灯展在眼前。   “好看么?”提灯斜依栏边,祝斗南笑问。   “今天十六了。”王晨婴拨了拨流苏上璀璨的明珠,“再精美,也是明日黄花了。”   “谁说的?我这个人,最是念旧。”   “这灯的样子……有些怪,像什么呢?”   “晨婴,你的名字,是什么意思?”   “告诉您多少回了,只因我生在清晨。”   祝斗南笑了笑,负手朝向另一边:“晨婴者,西王母之冠,对么?”   王晨婴仔细看那灯,果然似是个王冠形状。   祝斗南回头道:“由此可见,我是费了一番心意的。”   “殿下的心意,留给佳人吧。左右逢源,还不够您费心的么?”   祝斗南哈哈而笑:“怎么,吃醋了?”   王晨婴也淡淡一笑:“冬日里肝气犯胃,不吃酸。”   “西王母之冠。”祝斗南走到她近前,也拨了拨那花灯的流苏,“我喜欢有野心的女人,聪明的女人。她们,一个太惰,一个太蠢。” 第18章 狼心狗肺   “这灯……”王晨婴抚过花灯面,笑问,“不会也是湘妃竹骨做架吧?”   祝斗南面色一沉:“将个祸害留在身边,授人以柄,你说,是不是蠢不可及?”   王晨婴看了看手中的花灯,焉知他日不会也成为祝斗南口中的‘祸害’?便放在一边:“如今顽石既已点头,那无用枝指,也当断则断吧。”   “不然怎样?被她一并拖下水?残花败柳,不过是我给吴家的一个小小教训,还会纠缠下去么?”   外面响起脚步声,王晨婴一侧身,隐在幔帐之后。只听来人悄声禀:“宫里来人了,是……翊坤宫的,有一封信,捎给王爷。”   王晨婴出来时只见祝斗南脸色都变了,拿信的手攥得紧紧的:“蠢女人,这个时候,还敢给我送信?不知死活,休要连带本王!”说罢作势欲撕,却又慢慢停下了,将信放在案上。   王晨婴赞许道:“果然冷静。”   老人家畏寒,冰天雪地不愿外出,尤其是今日已几番折腾,可人家来接的暖轿就停在门口,祝寰泽不好推脱,便穿暖和了上轿,一路心下狐疑。   钟离王府正殿中一派肃然。祝斗南居中而立,一旁坐着位一品大妆的中年妇人,下头,长史司的属官们分列两边。祝寰泽猜那妇人该是新封的提毓夫人,便彼此见了礼。   太监呈上一封信。祝寰泽看了一眼,尚未开封,道:“这是?”   “翊坤宫秘送信笺。”   祝寰泽心内讶异,尘埃刚落,翊坤宫这是想做什么?祝斗南葫芦里又卖的什么药?   “这……这……信里写了什么?”   祝斗南正色道:“叔公为证,斗南未敢拆封。”   祝寰泽点头不止:“不错。宫内宫外私相通信,有违礼法宫规,不拆,是对的。”   “此事,还请叔公处置。”   祝寰泽年老世故,做了几十年宗正,八面玲珑,向来不会贸然得罪人,推脱道:“这宫闱之内的事,不在本王职权之内,这……”   “斗南是自请责罚。”祝斗南说罢,拔下玉簪,摘掉发冠,郑重跪下。   这一下祝寰泽更慌了:“快快起来,你谨守礼度,何过之有?”   “是他不好。”提毓夫人站起身,“今天的这场风波,虽说是捕风捉影,可是,根深不怕风摇动,树正无愁月影斜。说到底,还是他平素招摇、轻浮所致,该罚,该重罚。”   祝寰泽有些不知该如何是好:“斗南能够反躬自省,实在难得。既然如此,容本王想想,不急在一时。”   “还有这封信。”祝斗南仿佛连碰也不想碰,示意太监送上,“还请叔公代为转交陛下。”   ———————————————————————————————————   承平帝将一封一封的奏折丢在案上:“你也请战,他也请战,战、战、战、一场战要烧掉国库多少储备,烧掉黎民多少血汗?贪伐胜之名,夺民之用,废民之利,一群沽名钓誉的乱臣!”   王弼看过一眼,最上是一封是联名奏折,九原公方剸犀、荆门公严崇和右督军越卧云,说道:“好在,凤翔公并没有蹚这趟浑水。”   承平帝冷笑一声:“越毂?最老奸巨猾的,莫过于他。这三十年来,装作一副足不出户、不问世事的模样,哪一天忘了争权夺势,哪一天不想着兴风作浪?你看看九边重镇,多少掌兵的是姓越的!他不蹚这趟浑水?他若联名,岂不犯了三公逼宫的恶名?越卧云是他长子,与他亲自出面又有什么差别?”   “皇上请息怒,人云亦云、吠形吠声,也是常情。”王弼略作停顿,转而问道,“关于贵妃娘娘,该如何处置,还请皇上示下。”   承平帝稍作平复:“这次的事,钟离王处理得十分得当,朕心甚慰。那封信朕已看过,倒也没什么不妥,不过是为花灯之事道歉。只是这宫内宫外私自传信,到底犯禁。这个女子,表面柔顺,其实倔强,这一点,倒像她姑姑,只是,在深明大义上,相差甚远。俸也罚了,用度也减了,仍不能小惩大诫,实难……”   承平帝一边和王弼说话,一边随手翻着内阁对所呈奏折的票拟,翻到一页,手停了下来,凝目片刻,面色转缓:“你看看。”   “‘司天监奏,近日天狗星现,吉少逆多,有血光,忌刀兵’,审时度势、顺天应人,实不宜用兵。”   王弼明白了。如今主战势强,主和一派便拿出了这用天象预警的老伎俩。内阁首辅温蔼年事已高,掌实权的其实是次辅吴伯埙。票拟的主张,大半也就是吴伯埙的主张。   承平帝叹了口气:“身单力薄,难敌天下汹汹,但至少让朕知道,还有几个忠直孤臣。”复叹一口气,又道,“吴贵妃年岁尚轻,一介妇人,罢了。”   ———————————————————————————————————   祝寰泽在厅中坐等,一杯茶,拿起放下,放下又拿,今日总觉得周身不自在。   里头脚步声响,祝斗南边走边笑着拱手:“今晨喜鹊上枝,喳喳不停,我道是有喜事,果然老老叔公便大驾光临了。”   “唉!你年纪轻轻,怎么也学他们,信起这些来?”   “他们?”祝斗南带笑坐下,“谁呀?”   “就是那些到处乱传……乱传……唉!”   “传些什么?叔公但说。”   “日前,司天监上奏,天狗星现,吉少逆多,有血光。”   “听说了。”   “这天狗星,也就是天狼星,苏东坡诗云:‘西北望、射天狼’的天狼星。”   “叔公隆而重之,不会是专程来对我讲星象天文,或是诗词歌赋吧?”   “如今朝野纷扰,我哪有那般心思?说起来,都是那些主战的武夫给闹的,成日里战、战、战个不停,惹得天狗星临世预警。”   “这与我有关?”   “本来,是毫不相干的,可这世上就偏有那么多贫嘴薄舌,无中生有之人,唯恐天下不乱。非是要说,天狗星现,是因为朝中出了重大变故。若说这变故么……近来最大的事,莫过于,钟离王还朝。”   祝斗南笑了两声,展开手中折扇:“这果然是无中生有了,叔公您相信?。”   “自然是不信!”祝寰泽也尴尬地笑笑:“只不过,这流言纷纷,传得满京城,赤舌烧城,人言可畏啊。尤其,你是先皇与太后唯一的嫡孙,身份贵重,更是经不得一点玷污。叔公掌管宗人府,为你的名誉前途,责无旁贷。”   “叔公有心了。依您的意思呢?”   “也是他们的胡言乱语,说什么命带天狗之人,胸口有痣……”   祝斗南打个哈哈:“胸有大志,岂不是好?”   “不然,不然。刚才说了,天狗星,也就是天狼星,这命带天狗之人,若是痣在胸左,则为‘狼心’,痣在胸右,则为‘狗肺’。”   祝斗南收起笑容:“斗南,胸口无痣。”   “没有最好,没有最好,只是……”   “难不成,叔公还要亲自验看么?”   “这……”祝寰泽强作笑脸,“天气尚寒,明日,我们家的北定和北安打算到小汤山温泉汤沐,一来驱寒,二来休养。你自从来京,还没去过吧?风光不错。你们是从兄弟,又都年纪相仿,正该多加亲近,不如明日便……”   “多谢叔公美意,与兄长们交结,来日方长。至于是不是狼心狗肺,却不必等来日。”祝斗南说着站起身,解开腰带,打开外头衣襟。   祝寰泽也忙起身,一脸不必如此之色,可却也没有真的阻拦。只见祝斗南将内衫拨开两边,露出胸膛,一片平整干净,哪里有痣?   “当真没有?”   祝寰泽有些不快:“本王尚未眼花。”   吴伯埙转而为笑:“如此甚好,我也望流言早日禁止。您可还看到,钟离王有没有什么别的伤疤,比如,刀剑、箭簇之类的?”   “你怎么会这么问?”   “哦,不过是关心。想殿下生长在番邦,难免忍辱负重,那些鞑子生性残忍,也不知,殿下受没受过他们的欺虐。”   祝寰泽闭目略作回忆,道:“没有。”   ———————————————————————————————————   “天狗星现,谁不知道司天监是受了内阁授意。那些流言,多半也是内阁流出来的。”   提毓夫人眉头深锁:“吴誉。”   “这个老匹夫!”祝斗南咬了咬牙,“到底想做什么?”   提毓夫人忧心忡忡:“从今往后,你要更加小心谨慎。” 第19章 镇北台外血涂尘   甫一立春,鞑靼军大举进犯镇北台,领军之人是刚刚被释放的鞑靼可汗之子古鲁哥。其意显而易见,一雪前耻,所以来势汹汹,铁骑号称十万。镇北台属榆林镇,距榆林城只三十余里,有天下第一台之称,至关重要。榆林告急飞入京城。朝野上下恍然大悟,司天监的天象预示原来如此,看来这一回是真的要西北望,射天狼了。   此时距古鲁哥张掖大败方才半年多,他竟敢卷土重来,必有奇招。听说这次他麾下添了一员猛将,龙虎将军。此人传是鞑靼汗的外甥,初次出战已是名震三军,非但弓马奇绝,一柄青冥巨斧所向披靡,自出塞北未遇敌手,一路杀来,任是宿将勇士,尽化斧下亡魂。   吴伯埙道:“兵临城下,再难搪塞,这一场大战,只怕不可避免。”   “未必。”吴誉把玩着一枚晶莹剔透的玉佩,那曾是吴量生前常佩的,“你低估了皇上对越家的忌惮。”   “皇上是不喜越家,可现在军情紧急……”   “咱们这位陛下的手段,你不是没见识过,难道忘了十三年前么?”   十三年前,太后之兄,老九原公突发暴病,卸去太原镇总兵之职回京,世子方剸犀仓促接替。徘徊于山西镇堡之外的鞑靼军侦得他立足未稳,太原镇内各方守军又是拥兵自重、倚老卖老,不服少主,矛盾重重,所以突发奇袭,令方剸犀陷入困境。承平帝一来一向畏战,二来素忌太后外家,为趁此机会予以打压,一味借故拖延,这才有了后来越归田前来支援,以致战死沙场。   这场大战极为惨烈,为了善后,耗银无数。是年,南京旧宫正在大举重建。承平帝厌恶北方燥寒多战,喜爱江南人文风物,总觉得早晚有一日,该弃北京而复迁都南京,所以对修宫之事极为重视,乃至于事必躬亲。可国库一空,修宫之事只好停止,承平帝大为光火,却又无可发泄。亏得当时于苏州就藩的淮王祝尧蓂连同两江的总督、巡抚们在江南富庶地筹措了一大笔税银填补空缺。此举深得圣心,祝尧蓂当年便被晋为揆文王。可户部仍然吃紧,便在全国增收赋税,偏赶上西北大旱,山西、陕西一带的贫民不堪重税,竟然兴起□□。于太原就藩的晋王祝尧封当机立断,带兵大肆镇压,直杀得血流成河,彻底平定了这场民变,因功于次年被晋为奋武王。   这一次的惨重教训,令承平帝更加痛恨战争,可当时众口嚣嚣,都在鼓吹着越家的忠勇节义,叫嚷着为死了的越归田追封。承平帝思及再三,封了个无定侯,非但如此,还御赐‘武’字石碑,命将此碑立在镇北台外。石碑运到榆林,众人皆惊异,武确是武,却是分开而书:止戈。从今而起,以此为界,未有旨意,榆林镇守军不得越界半步,即便敌军来袭,也是只能据守,不得出击。   这些往事吴伯埙当然没有忘记,可今时又不同往日,他道:“这次是众口一词,连天象也为他们所用,还能有什么办法呢?”   吴誉慢慢摩挲着那枚玉佩:“皇上,自会有办法。”   ——————————————————————————————————   “此剑即为旨,速赴榆林镇。”   王弼接过承平帝手中的宝剑,心中不解:“这……无定侯,可解圣意?”   承平帝面色阴沉:“告诉他,用兵之道,在于取舍,当取则取,当舍则舍。佛经有云:‘为护一家,宁舍一人;为护一国,宁舍一村’。”   王弼不敢再多问,毕恭毕敬答道:“是。”   ————————————————————————————————   越孝从传旨太监手中接过那柄剑,慢慢横在胸前,左手握鞘,右手执柄,擦——剑出二寸,寒光凛冽。   围观将士们无不赞叹:“好一把古剑,不愧‘泰阿’。”   “泰阿,泰阿……”越孝忽然仰天大笑。   马骏远深知他为人谨慎,从不会如此放达,心中有一种不大好的预感在漫延,亦步亦随跟他到人少之处,忧心道:“将军……”   “你可知,皇上赐此剑,是何意?”   “此剑泰阿,相传原是秦始皇的配剑,秦王扫六合,此剑指挥若定,一统天下。”   “后来呢?”   “后来始皇北逐匈奴,又修建万里长城以抗虏。皇上赐这把秦王配剑‘泰阿’于将军,用意岂不在抗击鞑虏么?”   越孝不答他,仍是问:“再后来呢?”   “再后来……这把剑成了始皇的陪葬,一同葬于秦皇陵中。楚灭秦,霸王项羽从皇陵中得此剑,令之重见天日,从此佩带此剑,南征北战,所向披靡。”   越孝仰头望天,神色依然淡漠:“再后来呢?”   “再再后来,霸王……”马骏远忽然脸色一白,“再后来……难道……皇上的意思竟是……”   越孝忽地声音一扬:“牵马备甲,开城落桥!”   “将军!”马骏远惊道,“你要做什么?”   “迎战鞑虏!”   “可是,‘止戈’石碑不可逾越,皇上并无明旨迎战,将军怎可如此啊?”   “为何不可?鞑虏掠我土地、残我百姓、囚我皇子、杀我父母,为何不可?我忍了二十几年,忍够了!”   隐忍了这么多年,一朝爆发,马骏远从未见过如此的越孝,一时也是义愤填膺:“好,末将立即点齐人马!”   “不许!”越孝厉声道,“我一人出战,任何人不得相随!”   “将军!”马骏远也分毫不让,“马某与二百亲兵世代受越家大恩,早已立志生死相随,将军一心求死,即便不让我等追随,事后也必生殉,何不一同上阵,多杀一个鞑子,便是多赚一分!”   越孝望他良久,心血一涌一涌,声音微微发颤:“好!”   城门大开,吊桥落下,隆隆炮声中,二百余骑直冲鞑靼军营。鞑靼大军驻扎在‘止戈’石碑之外,一向是有恃无恐,万没料到榆林军突然来袭,一时阵脚大乱。这二百余人已报必死之心,个个以一当百,直将汪洋一片的鞑靼军海杀出一个个血旋涡。   可敌我众寡太过悬殊,鞑靼军骁勇异常,迅速调整战术,源源不断地反扑上来。旋涡不停减少、缩小,终于向中心涌成最后一个孤岛。   越孝浑身鲜血,身边只剩马骏远和三个亲兵。眨眼间,那三人也纷纷跌落马下。   不远处的高坡,几马散立,当前一人铜盔铜甲,单手提九尺长青冥巨斧,冷声道:“这个越孝,倒还有几分骨气,不能亲手杀他,可惜。”   越孝毕竟位高爵重,鞑靼兵想要生擒,围着他并不急着一拥而上。越孝放眼而望,一片一片的鞑靼兵死尸。他生于边关,长于边关,二十几年循规蹈矩,竟是从未有过今日的酣畅淋漓。虽然已到山穷水尽,可胸中竟是豪情激荡,手中长钺掷于地上,一把抽出‘泰阿’,雪亮的利刃架在颈间。   马骏远声嘶力竭地吼道:“将军,不要——”   适才没有说完的话,回荡在心中,四面楚歌,霸王自刎,用的就是这把‘泰阿。’   “活下去!”这是越孝为帅为主,最后的命令,“不管受怎样屈辱,也要活着,让我妹妹知道,我是怎么死的。记着,不许她为我报仇,让她知道,是为了让她明白,世道人心,该怎么样保护自己。”   话音落,剑光闪,血溅三尺,尸身犹立。 第20章 软钉入骨痛犹甚   锦盒打开,里面是几片碎瓷,每片只有半个指甲大小,勉强拼做一块,可辨上头的字迹:福国。   祝斗南的脸色十分凝重:“这是什么瓷?”   王晨婴道:“北宋官汝窑的瓷。”   “越孝他……找死么?”   王晨婴摇了摇头;“‘倚栏太息萧墙祸’。”   “你是说,这并非是越孝所献,而是有人嫁祸?”   “经手的礼部主事冯诺,出自潇湘公门下。今年开春,他便升任户部清吏司郎中,外放浙江。那可是炙手可热的肥缺,非但升官,连带发财。”   “又是这老匹夫!”祝斗南手一挥,碎瓷落地。   “难道,他已经……”思前想后,祝斗南心头阴霾愈深,“他会不会发难?”   王晨婴道:“皇上的心思太难琢磨,就连叔父也难以尽掌,吴誉应该不敢轻举妄动。”   “掌住什么,也不如掌住兵权。”祝斗南沉声自语。   “没错,与其臆测这些虚无缥缈的,不如抓住些实实在在的,越家。抓牢越家,就等于抓牢了几十万大军。”   “‘倚栏太息萧墙祸’……”祝斗南重复着王晨婴适才说的这一句,道,“说得是李存孝。偏他也叫个‘孝’,看来,是在劫难逃了。”   “倒霉吧。偏赶上前阵子陕西御史一力主战,还送上了军民万人联名请战血书,咱们那位疑心重的陛下,怎么会不认为这背后是越孝在主使、无所不用其极的贪功起衅?”   祝斗南冷笑道:“巧得很,越家不但有个越孝,还有个越存呢。吴誉这把刀,怕是不只冲着一两个越家人。本来,他们死也便死了,就怕会耽搁那丫头的婚事。”   “所以殿下要快。”   无定侯、镇西将军越孝贪功冒进、战死镇北台的消息飞报入京。   承平帝波澜不惊:“死者已矣,不奖不罚,好在,伤亡轻微。侯爵乃超品之位,越孝既无子承袭,爵位理当收回。”   这样的结果,王弼也早已预料,问道:“鞑靼未退,该由谁接替越将军?”   “谁都好,就是不能姓越。盘踞要塞、拥兵自重,长此以往,朝廷军就成了他越家军了!”   “想必,陛下已有计议?”   “朕本打算让奋武王接替,但他护卫京畿责任重大,不宜擅调。朕同他商议过,不如就让北赫去历练一番,算是戴罪立功,反正留他在京城,也是惹是生非。”   “量儿,你莫要急。”潇湘公府中,吴誉闭目摸索着玉佩,“这才是第一个。姓越的,会一个接着一个下去向你谢罪。咎由自取,该死,他们都该死。”   “殿下,您还是回去吧。”一身缟素的越三千叹气道,“我再去请几遍姑姑也不会出来的,她现在眼睛肿得像桃儿一样,怎么见人呢?”   祝斗南耐心耗尽,重重一撂茶碗,忽地起身。走了几步,越走越慢,一个主意闪过心头,他站下了,猛转回身,高声道:“七小姐——”   下人们都聚在一起,偷偷摸摸朝这边指指点点。   祝斗南大步向后走去,边走边又唤了一声:“七小姐——”没人敢当真拦他,越三千也不太敢,只好紧紧跟着:“殿下您……”   房门一下推开,铜锤铁胆惊得跳了起来:“殿下?您……小姐她……”   越季在床上趴着,虽然衣服倒还齐整,总是有些狼狈,抹了几把脸起身,两眼果然肿着。   “七小姐!”祝斗南不管不顾地进来,“我们尽快成婚。”   所有听到的人都下了一大跳,铜锤慌忙探头出去左右看看,再将门关紧。   “什么?”越季一出声,嗓子是哑的。   “越家满门英杰,越家军所向披靡,天下皆闻。我与越侯曾有一面之缘,深知他沉毅善战,若说他贪功冒进,我绝不相信。我想,你也不会相信、不会甘心。这件事错综复杂,非详查不能昭雪。可你越家人人身居要职,不可擅离职守。你一个姑娘家不好四处奔波,即便出行,无名无由,也是举步维艰。可只要你我成婚,你便可名正言顺随我出巡边塞,彻查此事,还越侯一个清白,还天下一个公道。”   越季惊了片刻,心里好生感激:“殿下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   “只是怎样?”祝斗南神情颇为激越,“长兄为父,在这个时候论及婚嫁,会为天下人耻笑?七小姐,我一直以为你并非平凡女子,能不为世俗礼法所束。我敬越家英名、慕七小姐芳采、惋一代宿将石坼,愿于危难之际为你越家略尽绵薄,今日,置繁文缛节于不顾,郑重向你越季下聘,你如何答我?”   若以越季以往性情,得他这般仗义,自己热血上涌,几乎就要不管不顾一口应承。可自从越孝阵亡,她日日夜夜心里挥之不去的都是前一次在榆林镇作别时的情景。现在想来,种种迹象都隐隐透着不祥,是她粗心大意,一味贪吃贪玩,生生忽视了。人经过痛悔,才会长大,所以今天,她虽心怀感激,仍是冷冷静静地答道:“殿下,并非是我怕什么飞短流长。您说的不错,我哥的死,我不信、不甘心,我一定要追查到底!我现在心中只有这一件事,再无半分分给其他,若是急在这时与您……对您,不公。”   祝斗南置颜面于不顾,几乎是孤注一掷了,以他对越季的了解,应该是能一击即中的,不想却换来她这样的答复,心中霎时十分恼火。那么多眼睛看着,那么多耳朵听着,堂堂亲王竟被一个女子拒绝,他们心中的窃笑在他耳中无限放大。   “既然如此……”即便尽力掩饰,祝斗南的脸色仍然无法好看,不过看在别人的眼里,却更像是情殇,“你也要节哀顺变,本王改日再来悼唁。”   作者有话要说:  姑娘们,你们可以骂祝斗南,暗骂破口大骂都可以,但是不要骂作者哦(#^.^#) 第21章 卷帷望月空长叹(呕——)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十一快乐周末快乐一切快乐,明天还是休息一天。   这一章我也写得很恶心,请大家坚信出来贱早晚都是要还的,以后一定回来虐渣。   “瑕姐姐——”   凤仪公主这脆灵灵的叫声一出,所有宫女的脸色都变了,吴贵妃的脸色尤为难看,变换再三,勉强笑道:“五公主,本宫跟你讲过多少遍,不能再叫姐姐了,该叫娘娘。”   “父皇——”凤仪公主的小嘴嘟起来,“瑕姐姐教训我呢。”   承平帝露出少有的、毫无掺杂的慈爱笑容,摸了摸她发髻。吴贵妃面露些许不自在,立即辩解道:“陛下……妾并非教训公主,只是教她伦常规矩。”   “咦?”凤仪公主小小年纪却是话不饶人,“我和父皇父女两个讲话,瑕姐姐你一个外戚怎么还待在这里不走?这算什么伦常,什么规矩?”   吴贵妃一下子气结。凤仪公主别看才十三岁,心思灵巧不输大人,她这是倚小卖小,装傻充愣地从就没承认过她贵妃的地位。   偏在皇上心里,她就是个不谙世事的孩子。   吴贵妃早忘了当初是如何借着进宫陪伴公主为名,一步步接近承平帝,引起他的注意的,此时只有恨意,大声道:“这里是翊坤宫,公主不经通报私自进入已是不守规矩,现在倒要撵本宫走?”   凤仪公主被吓到了,一头扎进承平帝怀里:“父皇……满满是想跟父皇捉迷藏,这才悄悄藏在这里的。”   承平帝近来心情颇佳。祝北赫果然不负圣望,接任榆林镇后,不出一兵一卒,就退去敌军,也没有耗费太多银两,只是将鄂尔多斯南一块荒地划了出去。这片地原本就让承平帝头痛,常年争来夺去,朝廷还特意增设了两卫,每年不知多养多少军队,多耗多少饷银。附赘悬疣,割去干净。是以他今日对吴贵妃也尚有耐心,道:“朕陪满满游戏一会儿,你先去别处走走便是。”   这样的答复让吴贵妃更加恼火。承平帝有五女,他只喜嫡女,自从大公主出阁后,更是独宠五公主一人,这些吴贵妃向来是知道的,可也不能到了喧宾夺主的地步,这里是翊坤宫,却让她走?欺人太甚!她已明白,今生今世,在承平帝心中,她也无法跟先皇后相比,可是有一点,先皇后无子。这是一个死了的人无论如何也争不过活人的。这样想着,吴贵妃觉得灰了的心又有些热起来,便耐住性子,软语道:“皇上近来政事繁忙,难得偶有闲暇,驾临后宫,不宜过劳,何不让宫人陪伴公主到配殿中玩耍,臣妾留在此间伺候皇上,方不负这花月良宵。”   “瑕姐姐这说得什么话啊!”凤仪公主捂住了脸。   吴贵妃有些懵,她不是一向装小孩子么,这回又懂了?承平帝的脸色终于变了,冷淡地斥了句:“当着公主,休要胡言乱语,让你出去,你出去就是。此间不用你伺候。”   “走开,走得远远的!谁也不准跟着!”出了宫门,一腔的憋闷气喷泄而出,宫女们的脸仿佛格外可憎,一言一行都让人无比厌恶。   吴贵妃发了一通脾气,愕然发现,已置身宫后苑,身旁也再无一人。宫后苑位于坤宁宫之后,竟一路走到这里,心底深处,竟还是放不开皇后之位。后宫中的日子,如临深渊,步步走险,两手空空的,总想抓住些什么,既抓不住君王的心,抓住权位,也聊胜于无。只是,事事皆不如意。   “唉——”   叹息声却是两重的,一沉一细,交叠在一起。   吴贵妃吃了一惊,朝左上一仰头,显然,那另一方也发现了她,正低头看下来。   亭台之上,宫灯之下,是一张石泉漱玉般明净的脸,灯光映照下的眉目分外清隽。   看到这张脸,吴贵妃的心就像是被什么刺了一下,疼,恨,又有些酸麻。   祝斗南。   太后反反复复劝他,婚姻大事不可操之过急,尤其是人家现在的这个境况……劝着劝着,天色都晚了,宫门已经落锁,特准他留宿宫中。   如何不急?被人用剑尖指着七寸,不知什么时候一触即发。   吴誉……祝斗南切齿,却只能郁结于胸,不由长长出一口恶气。然后,他看到了另一个人,吴贵妃。   同样的,他有些惊讶,惊讶之后是一种对世间万物相生相克的了然。吴誉,任你铜头铁臂,也有这一段豆腐腰。望着吴贵妃转身而去的曼妙背影,一个斜起的笑,定在祝斗南的嘴角。   他本打算启步,却还是将自己定在原处。果不其然,吴贵妃越行越慢,终是站住了。   夜风中,他衣袖翻飞,月朗星稀,月下的人,显得格外孤高。这是吴贵妃转回身来看到的。   “祝斗南……”吴贵妃也站在亭上,嘴唇微微发颤,“你,难道没有看见本宫?”   祝斗南黯然,片刻方哑声道:“相见不得亲,不如不相见。”   她最是耐不住的,便是他这种深情款款的直白,可好了的伤疤仍隐隐在疼,她咬着牙:“好一个隐忍不发,好一个委屈难言。你当初是如何大义凛然,在宗正面前脱冠请罪,将那封信原封不动呈给皇上的?你还有什么话说?”   “我,无话可说。”   可他的神情分明就是藏着万语千言,吴贵妃忍不住问道:“本宫回来,就是要听你说的,你……你说!”   “身不由己,言不由衷,娘娘……臣原以为,没人比您更感同身受,没人比您……更知臣。”   祝斗南甚至不用自己去编什么理由,吴贵妃早已有了最好的理由,颤声道:“是她么?那封信,是被她截获了,这一切,都是她要挟你、逼着你做的?”   男人薄性,女人却总要将之归咎于另一个女人,女人呐……祝斗南转过身去,似是无颜以对,不堪回首。实是怕自己会笑出来。   “朝局骤变,我看着风光无限,实则风口浪尖。皇祖母一味催婚,也是为我打算,孝以顺为先,我……怎能违逆?”   吴贵妃终于沉默了。   “她……若有你半分的温柔知情、善解人意,我也不用在这里相思欲绝、望月长叹了。”   “来日的百花宴,你还不是要跟她出双入对,你侬我侬?”   听她的口气,祝斗南知道,已然是回心转意了,道:“若你不想,我便不然。”   “我不想!”   吴贵妃当真这样要求,祝斗南倒是感到意外,也颇为难,却仍是道:“好。” 第22章 花灯入巧局   “我哪里说错了?榆林镇有十万守军,要么整顿兵马一起杀出去,要么就老老实实守在‘止戈’碑内。现在算是怎么回事,吃了败仗丢了性命,还落下个抗旨的罪名!”   越季的声音一下把越孛压下去:“五哥人都没了,四哥你还说这样的话?”   越孛也提高了嗓子:“我本是不想说的!可就因为榆林镇的过失,让整个越家蒙羞,刚来报说我爹在大同接到圣旨,宣旨的太监耀武扬威,一个劲儿数落他让他引以为戒。好像犯错的是我爹和三哥。还不都是受小五连累?”   越三千见他们声音一个比一个高,着急地道:“别吵了,你们快都别吵了,一会儿把太爷爷给吵醒了。”   越季怒道:“五哥的事肯定有隐情,他绝不会那么冒失轻生!”   “有什么隐情?年纪轻轻就能当一镇总兵,还不是靠三叔的余荫?他根本就没经过什么正儿八经儿的大战,根本就不会带兵打仗。要我说,就不该让他袭那个侯爵。抬那么高,经不起一点风浪,淹着自己了吧!连带爵位都给朝廷收了回去!”   “五哥不袭难道你来袭?我爹可没有你这么凉薄的儿子!”   越说越不像话了,越三千一脚蹬上矮几,扯开嗓子压住他们两个:“太不像话了,你们俩可都姓一个越。”   二人暂时住口。越季刚才只顾着吵,这时想起越孝来,眼睛又发酸,不想让越孛看到,赶紧一抹眼睛。   当然逃不过越孛的眼睛:“你现在知道亲兄弟没了是什么滋味了吧?你还怪我总是提起小六的事……”   现在哪能提起这个来?越三千更加糟心。   “妈的!”   一鞭子兜头劈过来。越孛吓了一跳,饶是躲得挺快,脖子还是被扫着点儿,好疼。   越毂下一鞭子紧接着下来:“一个老爷们儿,整天像个娘们儿一样碎嘴子。找抽!”   一鞭接一鞭的看着凶,但怎么也是打孙子的抽法,不是打贼的抽法,越孛倒是也能躲开,可凤翔公府从来都像是个大马市似的乱糟糟,到处都是一边吃喝一边看热闹的人,一番上蹿下跳下来太丢人了。越孛终于怒了:“我当哥哥的说她两句咋了,你当着人就这么抽我,让我以后在府里还有什么颜面!”   “你现在知道是当哥哥的了?刚才谁张口闭口你亲兄弟我亲兄弟的?你要是不把自己当爷爷的子孙,就别赖在府里。没面子?没面子就给我滚!”   越孛一边躲一边逃都到了府门口了,这一鞭子有点狠,他躲开后怒道:“爷爷你想抽死我么?”   “躲得停麻溜么。病好了?伤也好了?好了就给我滚回大同去!”   “滚就滚!”越孛一怒之下,想要进去收拾行李,一坨大包袱迎面摔来,差点糊到了他脸上。   不知什么时候行李都给收拾好了。越孛惊怒府里的下人办事什么时候这么痛快了。那边马也已给牵了来。   越孛气愤愤上了马,发泄般一顿猛鞭,奔得影都不见了。   厅堂中挂着九边驻防地图,越毂仰头瞅着图。   “爷爷——”越季从他后边进来,“您也不信五哥会那么冒失吧?”   “不信。”越毂仍盯着图,话却斩钉截铁,“爷爷的孙子,爷爷自己最清楚。”   “我要去榆林,我要去查个明白!”   越毂朝她转过来,摇了摇头:“榆林,已经不是那个有理可明、有冤可白的榆林了,现在去,也弄不明白。”   “五哥死得冤枉。背着这么沉的骂名,他怎么有气力去找爹娘……”   越毂伸手抹了抹越季的眼角,自己的眼睛也热热的:“爷爷也不会甘休,可是眼下,有更紧急的事。”   “还有什么事呢,鞑靼军都退了。”   “退?十万大军来势汹汹,王子领军,龙虎将军坐镇,还一次出动了漠北十二神鹰,没有真真正正打上一场,就这么退了?不会。”越毂扬手一指地图,“他们必攻大同。”   “可是他们已经得了大半个鄂尔多斯,还不满足么?”   “虎猛狼贪。如果跟爷爷打了大半辈子仗的鞑靼老汗王帖儿铎是猛虎,如今的汗王那察就是贪狼。他想要的,不只是金银茶玉,而是土地,甚至是我大晖的江山。一个鄂尔多斯,填不满他的胃口。他是看准了咱们的皇上厌战,也厌恶北边燥寒,这才步步紧逼,蚕食鲸吞。”   “皇上怎么就这么笨呢!”   越毂看她一眼,没有责怪她的口无遮拦,反倒苦笑:“你也经常听人说书讲古,纵览史上,那些怯战、软懦的君王,有几个是笨的?恰恰相反,他们中的很多,都是才华横溢,聪明绝顶。只是他们的心中,另有一番取舍。”   “既然当皇帝的都这么自私狭隘,为什么还要拼了命保他们?单只咱越家,已经牺牲了多少人!”   “你看这道绵延万里的防线,峻垣深壕、烽堠相接,它叫什么?叫长城,千百年,没人管它是秦汉长城,还是唐宋长城,只信它是坚不可摧的一道屏障,牢不可破的一个依傍。小月季,你记住了,那么多赫赫名将、咱越家的列祖列宗、你的爷爷、父伯、哥哥,所保的,都不单只哪一朝,哪一姓的君王,所保的,是赖这道屏障以为生的善良百姓。纵然身死名没又何妨?一代一代,残骸可增砖,断骨可添瓦,让这高岭更高,长城更长。”   越季细细体味着这番话:“我记下了。可是爷爷,鞑靼为什么一定会攻大同呢?就近的,还有甘肃镇和太原镇。”   “镇守甘肃镇和太原镇的,是荆门公世子和九原公。他们一家是太后本家,一家是姻亲,眼下地位稳固,一旦所守边关告急,朝廷必将驰援。可咱越家不同,现在是动辄得咎,进退两难,正是他们趁虚而入的好时候。而且,大同镇离京城又近一步,一旦攻破,京畿难保,所以,他们下一个目标,必是大同。”   越季想明白了:“哦,所以您才撵四哥……”   “大同镇现在只有你二伯和三哥。你四哥虽刻薄些,心思、本事,都是不差的,他们父子同心协力,爷爷心里踏实一些。可是这件事,得要外弛内张,鞑靼对我朝情况了如指掌,一定是布下了细作,也许就在咱家里头,就有他们的眼线。”   “那咱们呢,没有深入鞑靼的密探么?”   “有。拱卫司的凌霜局,就是做这件事的。想当初他们前任指挥使满春晖在位时,还偶尔跟爷爷通个消息,现在是廉厉,就不得而知了。”   越季颇为不忿:“您早已不带兵了,却还事事都费心,那些正当权的呢?现在可都放宽了心庆贺鞑靼退军,欢天喜地准备着后日三月三的百花宴呢。”   一听这个,越毂的眉心略展:“说起这个来,百花宴,你去不去?”   “不去。我……没那个心情。”   “是没心情赏花,还是没心情见‘他’啊?嘿嘿,是不是日前驳了人家,现在觉得见面尴尬?”   “爷爷!”   “好了好了。爷爷跟你讲,想做夫妻,是要打定主意休戚相关、患难与共的。一辈子路这么长,哪能有心情就卿卿我我,没心情就冷冷淡淡的?你要是拿不定这个心,不是年纪没到,就是情分没到。”   越季琢磨着自己到底是什么没到,一时也弄不清楚;“我……”   “太后前日命人送来一面小铜镜子,挺精巧的,那当然不是用来照的了。虽然没明讲,什么意思你懂吧?”   铜镜和镜台向来是富贵人家娶妇用的聘礼,越季自然知道。   越毂道:“太后是一番好意,以越家现在的境况,旁人躲都不及呢,难得她还是不变初心、一力扶持。不过你若当真没半点心思,就别理什么旁的乱七八糟,爷爷去给你推掉便是!”   觑着越季的神情,越毂哈哈笑了:“怎么,也不是半点心思都没有?傻丫头,往常淘的时候那股机灵劲儿呢?没人要你现在就完婚,可以先订下来啊。”   夜风习习、月色溶溶,越季提着那盏月季花灯,轻快地走在通往宫后苑的路上。   爷爷说,别说一位王爷,就算寻常男人,一腔热情被那样当众驳回,肯定是有伤颜面外加伤心,他近来频频往后宫中去探太后,一定是心里郁闷,想找人排揎。爷爷还说,今晚上太后请你进宫,他也在,可是男女有别,不好私会。你若是有心修好呢,就提着他送你的那盏灯,若无心呢,就提别的灯,远远的,就可看见。   亭台错落、花香馥郁,已到宫后苑。   不知怎的,今夜苑中一片漆黑,唯一盏月季灯明亮,还散发着淡淡幽香。   石亭之上,吴贵妃立在粗大的亭柱后。   下头的那点灯光忽然晃起来,忽左忽右,忽上忽下,忽明忽暗。   吴贵妃一声冷笑。   旁边的宫女轻声说:“当真是这样。”   “蚊虫趋光。而且那盏灯的灯烛是用特殊香蜡所制,虽然好闻,但气味极易吸引蚊虫。他说,当初,还为此担心过,后来想着正月十五天气尚寒,蚊蚋未活,这才将它送出去。也真是费心了。”   宫女听出吴贵妃语中的酸意,道:“可惜,如花似玉的一张脸,叮成个肿猪头,明日自然不能赴百花宴了。王爷的这一番巧计,都是为了称您的心,对您,岂非更加费心?”   作者有话要说:  请继续耐心等虐渣 第23章 尤云殢雨小汤山   “受了几番戏弄还不曾起疑,未必是殿下手段高超,而是她们对您深信、心仪。”   “对啊。”祝斗南不动声色地向王晨婴侧了侧身,“比方你对我说过的话,做过的事,我便从来都深信不疑。”   王晨婴笑了:“殿下……晨婴注定这一世对您效忠,这样的甜言笼络,您今后大可省了。”   祝斗南笑着叹了声:“唉,什么时候,你也才肯信本王的话呢?”   一个下人进来禀事,祝斗南附耳听了,挥了挥手,道:“他总算是回来了。”   王晨婴脸上惯常的笑容凝了一凝,随即化开,仍是笑,却并不同了:“哦?”   “我先去。”祝斗南说着便转身出门去。   王晨婴在他身后走了几步,到门口,仍望不到什么,停下了脚步。   高瞻正迎面过来:“殿下——”   祝斗南与他擦身而过:“等着。”   “可是臣有重要……”   祝斗南一步不停。高瞻眼巴巴直到他转过弯去,才敢啐了声,一个江湖人,能有什么急事,急得过自己的?偏偏殿下就是对他另眼相看。   “拿到了?”祝斗南从北极星手中接过瓷瓶,看也没看,撂在一边,“怎么去了这么久?我不是对你说过,若是太费力便算了,这边还有多少正事等着你去办。对女人,费银子尚可,费心神,不必。”   见北极星毫无反应,祝斗南笑着拍拍他肩:“教你这些做什么?你又用不到。来,坐。”   北极星站着没动:“鞑靼进攻榆林,越侯战死,怎么回事?”   听到这个祝斗南笑容一凝:“这说来话长。”   “我沿北边边关而返,沿途遥望关外,见鞑靼军汇集不散,徘徊不定,不像有退兵之意。”   “嗯,现在的确有这样的传言。所以我才急着等你回来,跟你共商大事。”   祝斗南见到越季时,她用块大头巾将头脸都包了,在鼻子下面打个结儿,只露出双滴溜溜的眼睛,活像是个半夜偷鸡的乡下蠢贼。   他硬是将憋住的笑吐成长长一声叹,向前一步,像是要伸出手,低道:“让我看看。”   “没事了没事了。”越季摆摆手,“好得差不多了,只剩几个小红点儿,怕失礼于您,才给遮上了。”   祝斗南便适时收手:“我知道七小姐爱惜容貌,不愿别人见到花容微瑕,所以才没立即来探,直捱到今天。都怪我,那日若不是突有边关急报,便不会失约……”   果然越季立即问道:“什么急报?”   “你看你,总是这么性急。”祝斗南笑着拿开她想往自己脸上抓挠的手,“忍着些,别落下疤。现下相干的衙门都已收到军报,自有安排。我今天来,不是跟你说这些的。”   越季忍不住脸上的痒,还是用手背蹭了蹭:“不过是被小虫咬了几个包,就这么难忍,您说,当初,我六哥被炸伤的脸……唉,被虫子咬了几日就好了,六哥的脸,永远也没法好了。不怪您的,谁会料到百花宴之前他们把花都搬到一处,怎么能不招虫呢?我又恰好经过那里,是老天在罚我,罚得这样轻。”   祝斗南也不多说什么,拿出一个小瓷瓶:“给你的。”   “这是什么?擦脸的药么?已经不用了。”   “可不能乱用的。我还记得,你在菩萨面前祈求,想要找到灵药璞真膏……”   “这是璞真膏?”   “别急,听我讲完。璞真膏,是古时候的一味成药,用料珍贵,配置不易,所以留存于世的少之又少。过了这么久的时间,早用完了。但是药方应该还在。所以这阵子我便去四处打听,得知原来璞真膏主要是用两种药调和而成,一种是销肌水,肌肤沾到一点即会销融;另一种是鲛珠粉,有复残补缺的功效。但凡陈年旧伤,肌肤已腐坏,须得先祛其顽固,再复其本源。鲛珠粉尚未得到,而这一瓶,就是销肌水,千万小心,这种药能够销去腐肌,更是能伤到好肌。”   见越季怔然不语,祝斗南知道她定是感动坏了,心里微微得意。   越季道:“是因为‘孩子的心愿,应该尽量去满足。因为他们很快就长大了’么?”   祝斗南道:“什么?”   “这是您说过的啊。这是我从小的心愿,谢谢您。”   “对对。”祝斗南低沉的嗓音里仿佛浸过薄薄的渍糖,“你哪里很快就长大了,还像个孩子一样。”   越季不自觉地往后撤了撤,心里立即怪自己,对他并不过分的亲昵,总是有些抗拒,忙补救道:“费了您好多心神吧?”   祝斗南温然一笑:“人心中有千思万虑,哪一件又不耗心神呢?只是你的事,永远是我心里头一件的大事。”   鞑靼军在乌兰察布休养多日,扩军至十六万,号称二十万,春末夏初,继续东进,逼近大同,直言需再割让得胜口外二百里,方可退兵。   这一来,击碎多少人的盛世太平梦,鞑靼人的欲壑,是填不满的。九原公世子受太后之托,手持先帝‘北狩’遗诏上殿,当即一呼百应。时至今日,主和一派三缄其口,再无话说。承平帝无奈,当庭拟旨命大同镇全力抗敌。为了鼓舞军心,还要派一位王公挂帅上阵。众望所归,非祝斗南莫属。   承平帝连日来忧烦不堪,如今大势已定,只待吉日出征,侍臣们建议,是日风和日丽,宜去小汤山行宫汤沐,以稍作调养。不想宫车刚刚出门,宫中人飞奔来急报说凤仪公主突发高热,起因不明,又不肯就医,非吵着要父皇不可。承平帝于汤沐本就并不热切,又懒于车马,干脆下车回宫。可嫔妃们都已整装待发了,干脆许她们自去行宫。   些微的颠簸晃得人发倦,吴贵妃合上眼,心中却是一片雪亮,不过又是五公主的小伎俩,便是看不得皇上亲近后宫,先皇后的那双眼,仿佛转生在女儿身上,替一个死了的人,盯着活着的人。只不过,而今觉得,都无所谓了。   祝斗南的心里堵着块大石。本来,一切都已就绪,临到关头,内阁忽然请旨,让祝北觐与他同赴大同,皇上竟然准了。户部尚书宋珩是揆文王的妻兄、祝北觐的母舅,他近日里多次悄悄面圣上奏,以耗费国库为由力陈战之弊端,还提出了另一个主张,将得胜口作为双方的中立区域,开放马市,与鞑靼进行贸易,这样就可以让他们得到所需的五谷和百货,也就无需再抢掠,还能更够充盈国库,一举两得,这才是不战而屈人之兵。   承平帝心底深以为然,可眼下主战势强,这一切只能隐晦进行,所以才派祝北觐同去大同,名为佐钟离王出征,实则为马市做安排。揆文王在江南就藩,与一众徽商浙商关系匪浅,有东南财神之誉,如今,又要把手伸向西北,拉拢晋商,当真居心叵测。   祝斗南明白,此事是内阁和吴家大力促成的。吴家,怎能容他独掌兵权的?他停下马,深深吸一口郊外的新鲜空气,再缓缓吐出,果然,神气为之一爽。眼前,便是小汤山了。   一样的温泉水滑,一样的肤如凝脂,却是完全不一样的境遇。又怎样?吴贵妃看着卷轴上杨贵妃丰神绰约的妙姿,手指划过自己的靡颜腻理,竟有些得意,你是贵妃,我也是贵妃,你是白发苍苍对红妆,我是桃花面对少年郎……面前的水漪中,似乎现出了那张俊美无比的脸。吴贵妃觉得周遭的温泉都更烫了几分,忙地闭起眼来强自冷静,可一睁眼,那脸庞竟清晰起来,她惊异地一回头,果真是祝斗南?!   三日之前,皇上曾临幸翊坤宫,这些早已探明,今日时机千载难逢。即便是雨露频,却奈何天癸贫,又怎能结果?哪怕是拿云握雾的天子,到了这般年纪,也会力难从心……祝斗南这样想着,双手慢慢滑过水中美妙的胴体,那便让臣来分君之愁,代君之劳吧。 第24章 流星飞月   作者有话要说:  我还是要说,男主绝对不渣!!!别的不能多说了,再说就露馅了不好玩了囧   大家中秋快乐!明天还得晚21点左右更,唉过个节比平时还忙乱,一点存货也没,我尽量赶,多谢大家支持。   “你今日天癸水至?”   看着被褥间的落红,祝斗南皱起眉,怎会这样?她不该在信期。   吴贵妃还未从这场旖旎春梦中醒来,娇羞不答,只将脸更偎向他。   祝斗南却一下支起身:“我在问你!”   看她的神色,一种可怕的猜测在心间弥漫,祝斗南变了脸色:“你……你不会是……”   吴贵妃的头低得几乎看不见眉眼,微不可察地点了点。   下一刻,她的脸猛地扬起,下巴被他狠狠捏着:“你说什么?”   方才那样温柔的手,现在却让她疼,吴贵妃有些委屈:“今夜之前,我尚未破身……”   “为什么先前不告诉我!”   “想给你个惊喜。凡是女人,谁不想将完璧之身留给心爱之人?斗南,有这一夜,今后即便是枯死在后宫中,我也无憾了……”   “贱人!”   毕竟是在深夜之中,行宫之内,祝斗南的声音不敢扬高,可抽过去的那一耳光,却是又重又狠,怒气十足。   吴贵妃呆坐片刻,伸手慢慢拭去唇角的血,梦,终是要醒的。   祝斗南一骨碌下地,一边快速穿戴,一边烦躁地低道:“怎么可能!三日前皇上明明临幸过你,之前,也是恩宠不断。”   吴贵妃攥紧遮身的锦被:“是啊,自从进宫,皇上常会来翊坤宫,但每次来都是做什么?喝茶、赏花、品诗论画,或是讲先皇后生前的事。他从未……从未……”   “哼!”祝斗南愤愤一抖大襟儿,合拢来系上。   料得他就要去了,吴贵妃顾不得此时披头散发、赤身精体,死死将他搂住:“别走。斗南,你别怕,他……他定是不行了。我爹甚至用过十二明妃奏极乐之曲来助兴,仍旧是无济于事。他老了,已经不行了。永远也不会发现……”   “不行了?你这里不行,别处未必不行!你可有问过其他嫔妃?”   “这……”吴贵妃一愣,妃嫔间怎能讨论这种事,倒是真的未曾探听过。   祝斗南一把掰开她的手,厌恶地将整个人一甩,指着她道:“听仔细!今夜的事,不许泄露半点出去!明日,我设法派人送药进来,你给我老老实实服了!”   本想着移花接木,埋下这颗藏精蓄锐之种,来日开花结果,就是‘名正言顺’的皇子,自己也是永远稳立不败之地了。谁曾想她却还是处子,当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必须当机立断一碗堕胎药以绝后患,即便如此,也不安全。承平帝年未五十,未必便当真衰竭到无御女之力,万一哪一天心血来潮真正宠幸了她,却发现她已破身,追查起来,整个宫中只有深得太后宠爱的钟离王曾经留宿过数夜,那便是大祸临头了。   祝斗南心中焦躁,一鞭狠过一鞭,□□坐骑吃痛越奔越快。快,必须要快,尽快离京,尽快握住兵权。   初夏之夜,始有蝉鸣,夜色中剑光流舞,无一丝声息,甚至不会打断寥寥蝉声。未落尽的春海棠,零星从枝头飘下,剑风丝毫不扰,由它悠悠而落。   “‘泛爱万物,天地一体’,殿下年纪轻轻,竟能窥得如此境界,好!”   祝斗南翩然收剑回身,只见笑吟吟款步而来的,是越毂。   竟会在这里碰到认识的人,祝斗南微一踟蹰,朝他走去。   “只是,殿下就要上战场了,两军相对,你死我活,可不是这种打法。”   话音刚落,疾风一扫,却是兵器架上的一柄长斧飞来,祝斗南伸手接住。   越毂喝道:“接招!”   一柄长钺迎头劈下,祝斗南举斧相迎。   祝斗南自幼习武,自然是十八般兵器皆通,最擅长的,是剑,于斧法,尤其是长斧,并未曾浸淫过。可到了他这般修为,闻一知十,触类旁通,即便是习武之人视为入门、最寻常不过的少林宣花斧,由他使来,也是变化莫测,威力无穷。   让他颇感意外的是,越毂虽然年近八十,身形庞然,却是这样的灵活矫健,每到发力处,又是气势万钧。当真是宝刀未老。   越毂忽高声道:“左路,不必留手,你攻我守!”   因他左腿已跛,祝斗南不欲乘隙而入,一直避免袭他左路。现在他这样说,不遵反倒不敬了,依言,一招劈雷盖顶。   斧、钺相架,两柄重兵撞在一起,火星四溅。   可一瞬间,祝斗南急速后跃,那钺头竟脱杆而下,锋利的钺刃迎面疾袭,快如飓风、毫无征兆,换作旁人,怕是万万难躲的。   钺头与钺杆连有细链,在空中上下翻飞,又似流星锤、又似护手钺,配以钺杆长兵,被越毂使得出神入化,即便双足不动,也迫得祝斗南短时难以近前。   三十六式使完,越毂收钺回杆,在地上一顿,哈哈大笑。   祝斗南也收了斧,由衷赞道:“当真神奇,出人意料。”   “两军对敌,寸阴必争,就在一个‘出人意料’。待得对方反应过来,只怕已是黄泉路上了!殿下,刚刚的招式,可记住了?”   祝斗南这才明白,他这是在授以招法,略作冥思,记忆中的一招一式清清楚楚。   越毂道:“那个鞑靼的龙虎将军,被人传得邪乎。我未亲见,也不知究竟,但想连那漠北十二神鹰都肯听他调遣,该当真是有些本事吧。他也用斧,自古斧钺难分家,此人,会不会就是对着我越家来的呢?这一套‘流星飞月’,还是我从小月季她奶奶的梅花梭上悟出,融入我越家家传钺法,自创而成,还从未人前展露过,为的就是一朝对敌,攻其不备,为了保密,只做单传,传男不传女,传长不传幼。”   祝斗南闻言,神色凝重,向前几步,拨开一边大襟,身向前倾。   “不可不可,万万不可!”越毂猜到他意图,一瘸一拐赶上去扶住,“怎能以君拜臣,老臣受不起。”   “家师有言,授艺即为师。我得您授艺,还是这样不外传的家学秘籍,怎能不谢?”   “不。”越毂声音一沉,“当年,尚孝王被掳,至今未归,而老臣却苟活至今。君辱臣死,老臣,愧对您。而今,殿下就要上阵杀敌了,老臣无用,又不能为您开道搭桥,就算是尽一点心力吧。何况……”他又转而为笑,“嘿嘿,算起来,殿下也不能算是外人。”   祝斗南明白他所指的‘不是外人’,是从越季那里而来:“流星飞月,不是传男不传女么?”   “咳,规矩都是给别人立的,对小月季,还管那些破玩意儿?您知道,我越家如今已是人丁凋零了,我大儿子身体不好,大孙子远在张掖。这流星飞月,我大曾孙子三千倒是也习过,可那小子那点儿根基悟性,差得远了。小月季一直嚷嚷着想学,我一直不答应,不是为了什么规矩,是因为她从小性子急,有些小聪明,所以更应该稳扎稳打,不该过早学这样以巧制胜的功夫。现在传给您,日后到了恰当时机,您自可以再传给她。”   “您信我?”   “信。您一直只攻我右路,避开左路,是因为我腿上有伤,不想占这个便宜。从这一点,足见您品行,交托给您,我放心。”   “也请您放心,流星飞月,我绝不会轻易在人前显露。”   “哎呀,我说得不是流星飞月,是我们家小月季!哈哈哈哈——”   “我答应您,尽我所能,保护越小姐。”   越毂见他还略加思索,被那郑重的样子逗得更乐:“对了,您可别忘了……”   祝斗南以为他还有什么要事相托,肃然道:“什么?”   “告诉她她爷爷真的是名不虚传啊。您不知道,就因为我胖,他们都不信我这么能打。在家里,我一讲起当年的英雄事,她和三千混小子两个就吐,还十分怀疑我是花钱雇人把我的英雄事迹编作莲花落弦子书什么的传得大江南北都是,呸,两只井底蛙!” 第25章 琼蕊苞红一夜开   传旨太监甩着浮尘扬长而去,祝斗南还跪在原地不动。高瞻只道是他腿跪得麻了,忙爬起来去扶他,被他一把甩脱。   高瞻差点没摔倒,站稳了,捧着圣旨,忙地又去追拂袖而去的祝斗南。   这样的旨意,也难怪让人火冒三丈。   一个多月前,承平帝率百官大祭旗纛庙,举行了轰轰烈烈的祃仪。祝斗南在万众瞩目下入殿拜将,建旗挂印,本来是志气昂昂,威风凛凛,可谁知道队伍走了几日,还未离开宣府镇,突然西边军报传来,鞑靼军猛攻大同镇多日不下,已向东北进入锡林浩特,动向不明,极有可能是要图谋宣府镇。   宣府镇是京城西北边的一道屏障,至关重要,多年来由奋武王祝尧封亲自镇守,总兵官孙成玉不过是他的从属。祝斗南与祝北觐等人在宣化等候多日,本就焦躁,祝尧封还借机诸多刁难怠慢,日子更加难耐,终于等来圣旨,却是让他们原地驻扎,如遇战事,听从奋武王调配。   无论王位、辈分、资望,祝尧封都更胜一筹,祝斗南虽满腔怨愤却无处可宣,挥手将案上器物一扫而落:“滚!谁也不见!”   “连我也不见么?”   听到这个声音,祝斗南愕然抬头,只见面前小太监打扮的,却是王晨婴。   “你怎么来了?”   “混在传旨的队伍里,一起来的。”   “你……”祝斗南迅速调整了声调,绕过书案,“是不是,放不下心?”   “可不是么。”王晨婴似笑非笑,却巧妙地一闪身避开。   “晨婴……”祝斗南再次欺近。   “殿下——”王晨婴压过他的声音,“您高明,触手成春。这般障眼法儿,连多年效命与您的人都看走了眼,怎不教人担心呢?”   祝斗南打个哈哈:“何苦消遣我。触手成春?我现在的处境,只怕是‘草逢秋霜’了。”   王晨婴收敛笑容:“您知道便好,只怕是大祸将至了。”   有些话,自嘲尚可,由别人说来,总是不那么顺耳,尤其是像王晨婴这么玲珑剔透的人。祝斗南脸色不由变了一变:“哦?”   王晨婴也不再跟他兜圈子:“吴贵妃上个月信期一直未至,近来,恶心嗜睡,大热的天,却畏寒,您可知缘由?”   “本……本王如何知道!”   王晨婴听着他明显一颤的声音,冷笑道:“哦?那大上个月,有个叫张巧儿的太监悄悄将一碗打胎药递进宫中的事,您也不知道了?”   “怎么她竟敢不喝?”话一出口,祝斗南知道,再没法抵赖了。忍了片刻他还是没能忍住,迟疑道,“皇上……”   “现在,还瞒得住,再过几个月,怕就瞒不住了。”   “那张巧儿……”   “您放心。”   祝斗南听出她语气中的凉意,随口辩解道:“你不必在意,不过是逢场作戏……不是我不听你忠告,实在是一时把持不定,全怪那贱人……”   王晨婴显然是没有听下去的耐心:“事到如今,您打算怎么应对?”   进不能去大同,退不能回京,到底该怎么办?祝斗南愤愤一拳砸在案上,直震裂了一条木腿。   “去大同吧。”王晨婴道,“开弓没有回头箭。”   这也是祝斗南的心声。无论何时何境,兵权都是最重要的,得之如虎添羽翼,失之如龙脱江湖。可他却一直不敢贸然而行。越陟蓬必然也已接到了旨意,既然战局有变,大同军未必再肯听他之命。   “您手中,可握着一道活兵符。”   “你说越季?”提起她祝斗南便头疼,“她虽是随我一同前来,心里却只想着路上趁机去榆林查越孝的事。滚刀筋一条,任我说什么做什么,也是挑雪填井,白费力。可知她平日都跟我谈论些什么?不是她哥的那些事,就是火炮□□。我实在没那个耐心与她消磨了。”   “她已经与您订过亲,这次又随您远行,在外人眼里,就是您的人了。九分熟的米,就只差一把柴火,这时却步么?只要您坐实了这个越家娇婿,还怕越家人不为您尽忠效力?”   祝斗南转过头来:“你是说……”又迟疑起来,“那丫头可犟,又不怕丢颜面,就算我强用什么手段得了她的人,事后若还是收不了她的心,岂不是弄巧成拙?”   “那就让她心甘情愿吧。”王晨婴露出一贯的甜美笑容,“您,会有法子的。”   出了门,王晨婴停住了,犹豫一下,还是转向右,穿过一大段游廊,来到一扇窗外,向里望去,可见案边那个身影,仍在静静看书。   见祝斗南之前,她本已来过这里,那时,他就在看同样的书。她问他,为什么突然这样热衷于火器?他本可以答,是为了战事,可他却老老实实地说,越小姐近来对此感兴趣,祝斗南无暇钻研相关书籍,便让他代劳。她的心里隐隐地不适。她又问他,这样用心,究竟是为了祝斗南所托,还是越小姐喜欢。他再次答,并无区别。她没忘记,上一次,为了那瓶销肌水,他足足奔波了两个多月。   王晨婴转过身,朝背窗的方向走了,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渗出唇角,殿下,今夜的事,祝您心想事成。   “这个,‘琼蕊苞红一夜开’。”   祝斗南转动着高瞻手中的小瓷瓶:“管用么?”   “您尽管放心,这是烟花之地专给那些不听话的雏儿梳拢用的。只要和酒饮下去,任她三贞九烈,也立即变□□□□,媚态迎人、热情似火。有道是‘洞里泉生方寸地,花间蝶恋一团春’。”   祝斗南本已露出笑意,又收起了,虚咳一声。高瞻立即意识到,越季早晚会明媒正娶,哪轮得到他在这里轻薄,忙得收敛:“臣失言、该死!”   “事后呢?”   “事后,也是浑浑噩噩不知前情,多半会觉得是自己酒后乱性,悔之晚矣……臣又失言,能侍殿下于枕席,又怎么会后悔,该当荣幸万分!”   祝斗南没理他,向案上看了眼:“一坛酒就够了,弄这么多做什么?”   “臣是听说越小姐擅饮,怕她嗅出什么异常,所以才多备下这许多,各种气味混在一起,绝难察觉。”   祝斗南方略点头:“你倒是细心。”   一个下人快步进来:“越小姐到大门口了。” 第26章 最伤是真情   “葡萄酒兑松缪春!”   “琼华汁兑竹叶青!”   “绵竹大曲兑姚子雪曲!”   ……   一口一小盅,辨得分毫不差。   高瞻挑大指道:“越小姐真是见多识广、嗅灵味敏啊。”   越季被他赞得得意:“我爷爷最好酒。从我小时候,他每餐饮酒,就用筷子尖儿沾一点儿给我尝,长此以往,也涨了些见识。”   下人又倒了一盅递过去,越季接在手中。   祝斗南的眼睛一寸不移地定在她手上。   越季却并未就饮,放在鼻下绕了绕:“女儿酒兑媚药。”   祝斗南几乎要怀疑自己的耳朵,暗瞥了眼高瞻,他也是一脸的活见鬼。   越季以为他们没听明白,解释道:“就是春\药,是用来……”   祝斗南又咳嗽两声,越季才意识到将要说出来的话有多不体面了,及时收住口,讪讪的:“好了,我不说了,以为你们不知道呢。”   “那个……嗯,这酒……”高瞻试探着慢慢问,“当真掺了那种……见不得人的药?”   “不会错。”越季笃定道,“我祖母出身江湖,深知江湖险恶,觉得身为女子,更要格外小心谨慎。所以我爷爷照着我祖母的遗愿,让我从小就熟悉各种毒\药、蒙汗药和其他乱人心性的药。据我所知,这酒里的药还算是寻常的,对付一般人尚可,若是遇到高手,应该起不了什么作用。”   “没用的东西!”   高瞻耳听这声叱骂,脸上一凉,却是被祝斗南夺过那盅酒,泼在脸上。   祝斗南怒气未消:“你是怎么办事的!统管本王随从是你分内。这酒是从哪里来的?查不清楚,摘你的乌沙!”   “是是是是是——”高瞻不敢擦脸,长躬不起,“想必是下头的人糊里糊涂,不知从哪个秦楼楚馆买来的酒,掺了这脏东西,臣今后一定严加管束,若有再犯,严惩不贷。”   无人之处,越季左右看看,压低了嗓子:“殿下——”   祝斗南也依样低声道:“嗯?”   见他夸张的样子,越季意识到是自己太过神秘兮兮了,不觉笑出来。   祝斗南也笑了,伸手替她拂去肩上的一片飞絮。   越季忙撤撤身,自己拍打着:“我自己来。”   祝斗南摇摇头,笑得依然温柔:“你总是这样见外。”   越季一边拍打一边道:“我觉得,酒中混了那种药,未必是您随从的无心之过。”   祝斗南神色微微一变,声音拖得有些长:“……哦?”   “那个酒,肯定原本是给您备的,您猜,会不会是奋武王或是他的人做了什么手脚,想让您乱性,做出败坏名声的错事来?”   “对啊。”祝斗南如梦方醒,将手里的扇柄一磕,“我怎么就没想到?你真是太聪明了。”   “您想啊,您一早跟他世子结下梁子,让他们挨了罚丢了脸,奋武王那么霸道,能善罢甘休么?”   “说得是。这次多亏了你。”   “您别这么说,以您的功夫,那种药也没什么大用。只是不知道今后他们还会有什么阴招,您是君子,可是防人之心不可无。”   祝斗南就势握了她的手:“你在我身边,我有什么想不周全的,提醒我。”   “您您您您……放心,我会——”越季总是不习惯这样,抽出手来退了一步,“会事事帮您留心的。”   “死丫头,长了个狗鼻子!”一进门,祝斗南瞬时便变了脸色,越走越快。   高瞻紧跟着:“好在她……”   “这是什么?”   听到这个声音,祝斗南和高瞻都停住脚。看着那白森森的面具,高瞻不由一个激灵。   北极星站在尚未撤去的酒席旁,手中捏着一个酒盅,余香未散。他的声音和言语都同方才一模一样:“这是什么?”   祝斗南的脸色再次一变,怒对高瞻:“对啊,那是什么?给我说!”   高瞻一时还没反应过来:“这……那……”   “混账!”祝斗南抬腿便是一脚狠踹。   看着凶,却没用什么内力,高瞻仰在地上,庆幸着还能撑着起来,咬牙告饶道:“都是臣的错!臣眼看着殿下和越小姐两情相悦,却不能成眷属,心里着急,才自作主张备下这药,想要玉成好事……哎呦——”   一声惨叫,高瞻重又仰面倒地。北极星一足踏在他胸口,看似并未发力,他却嘴角白沫鲜血四溢。   “好了好了!”祝斗南将北极星拉开,“他好歹一个五品官,在这儿出了事,祝尧封肯定追究,回京也不好交代。他虽然混账,看在是一心为主,又还没铸成什么大错,留他条命,以观后效吧……”   北极星朝他转过头来:“你事先当真不知情?”   祝斗南愣了下,一把推开他,愤然道:“不然呢?你觉得这是我的主意?我就是这么一个不分轻重、不择手段的急色鬼?”   北极星默然了。   祝斗南平复了一下,道:“好,我承认,当初我想与越家结亲,的确是有借助他家家势的念头。可就算普通人家婚嫁,也要看个门当户对。我们在京中是什么处境,你难道不清楚?我这么打算难道又错了么?时至今日,我对她早已是真心诚意,如果我想走那见不得人的捷径,之前还用挖空心思变着法儿取悦她?再者说,太后做主,她已是我未过门的妻子,我又何必急在一时?”   见北极星仍不讲话,祝斗南叹口气,上前搭在他肩上:“你我虽然共处的时日不长,可我一直以为,我们之间是心照不宣的。现在是什么时候?国难当头,敌兵压境,你我之间万万不能分心离德。”   “你——”北极星沉声道,“不要骗我。”   祝斗南不悦:“为了个女人,你就这么不信我,你不是自己对她存了什么心吧?”   面具遮盖无从知道他的表情,可从他绷紧的全身可以看出那股怒意。祝斗南立即又笑得爽朗,在他肩上拍了拍:“玩笑玩笑,我当然知道你不会,你怎么会喜欢女人呢?”   北极星的身子渐渐放松,声音却仍绷着:“不单是她,其他的事,一样,不要骗我。”   “天可鉴。”祝斗南朝天扬了扬手指,放下来,“对了,你这么晚还过来做什么?”   北极星道:“三件事。”   祝斗南坐下身,打开扇子,却发现扇坠不见了,也未放在心上:“那也不急在一时,明天说也是一样。”   “急。第一件,从大同镇运来支援宣府的火器,在路上被鞑靼军截获了。”   蒙古大军之所以能够横扫万里,被世代中原军所畏惧,主要仗得是强弓劲马的铁骑,可他们也有弱点,就是蒙昧未开,不通火器。可以说,火器是他们的致命克星。大同镇在鞑靼军连番猛攻之下能够坚守不破,除了布防周严、兵将骁勇之外,使用火器也是重要原因之一。宣府军与大同军的战力本就不可同日而语,又失了这一批救命的援助,即将而来的,怕是灭顶之灾。   祝斗南当即一惊:“当真?这是你从奋武王那里打探到的?”   “是。”   祝斗南愤然道:“这么大的事,竟然也不告知我,还提什么共同御敌!宣府镇这些年在祝尧封手里一团糟,你看那些破城墙,经得起火炮?”越想越是坐不住,祝斗南站起身,“万一鞑靼人用火炮攻城,这里还能再待么?我才不会留下来跟这群脓包陪葬,不行,得赶紧离开……”   北极星示意他稍安:“越陟蓬将军想得周全,怕路上遭遇不测,事先将火器伪装成节庆用的烟花。鞑靼人不懂火器,也不用烟花,短时未必能查明究竟,更未必敢用。所以,奋武王让下属严守机密,不能让细作将消息走漏出去,拖得一时是一时。”   祝斗南方安心一些:“还有呢?”   “第二件,孙成玉收到密报,鞑靼军就要攻城了,从西洋河到张家口,皆有可能。”   早晚有此一战,这倒不出人意料,祝斗南道:“第三件?”   “你说过,祝北觐打算私去来远堡。”   “来远堡是繁华市集,他必定又想着折腾什么马市。眼下哪有那个功夫去理他!”   “不行。正因那里繁华,各族人聚集,防守松散,鞑靼军很可能在那里攻城,而他还并不知军报,必须尽快设法告知。”   祝斗南没讲话,有些出神。   北极星道:“可有听到我所说?”   祝斗南马上道:“听到了。放心我自有办法。你只管放手去查火器的事,哦,多加小心。”他的目光在闪烁,强压下跳跃的心,北极星的话像是一道闪电划亮了他的心,一个让人血脉偾张的念头,正在烧起。   “什么?钟离王想要对你下药?”   “呸!”越季给了三人一人头顶一下子,“脑子里都想什么呢!”   越三千、铜锤、铁胆齐声呼痛:“本来么,一个人请你过去饮酒,被你发现酒里有迷药,谁听了不会想是主人想对客人下药啊?”   “殿下他绝不是那样的人!”   “你就那么相信他?”   “没错!你们不知道,当日,在嘉福寺里……”   “怎么了怎么了到底怎么了?我们就是想知道,嘉福寺里到底发生过什么?你们两个是不是……哎呦!”   三人又各挨一下子。   越季怒:“胡说八道,简直亵渎佛祖!我是说,在嘉福寺里,他对我说过几句话,虽然不多,却让我受益匪浅。他讲话时的声音,他的眼睛……哎呀我也说不清,总之,佛眼如千日,无人能在佛前作伪,我就是信他!”   “好了好了,殿下是天下第一大好人行了吧?您一身酒气,快早点睡吧。”铜锤、铁胆上来为她解下外衣。   “咦?”铜锤手里多了块小巧的玉坠,“这是什么?夹在您衣裳里头,不是您的东西啊。”   “这个……”越季探头看了看,“好像是殿下的扇坠子。”   她想起来,那时他为她拂去落在身上的柳絮,她不习惯这样亲近,忙地自己拍打,可能一阵乱不小心弄掉了他的扇坠。   一片深浓夜色,仅有的几间窗棂还亮着灯火。他还没睡,这么晚了,也不知在做什么。越季忽然顽皮心起,他怪她总是太见外,那这次,干脆不让人通传了。想着,她一轻身,跃上屋脊,一个倒挂金钩,垂在窗外。只见窗上人影微晃,一个声音道:   “等祝北觐一出来远堡,立即封死退路,杀。”   祝斗南?   越季怔住了。   另一人道:“是!”   祝斗南的笑声竟可以这样冷:“祝北觐死在了祝尧封的辖地,祝尧蓂还不跟他拼老命?让他们你死我活去吧,本王就安心做这个渔翁。” 第27章 来远生死劫   啪嗒一声,虽然不很响,在静夜之中也足以引人注意。是那块小扇坠掉落了。为了拿出来方便,越季一直就把它拢在袖中。她知道糟糕,片刻不迟地翻上屋脊。几乎于此同时,房门大开,里面蹿出一人,好在她够轻够快,迅速跃过重重屋顶,消身在夜雾中,才没被立即追踪。   那人叫周显,是钟离王府的仪卫正,从前,总是屈居于高瞻之下,事事都要听他的。现在高瞻身受重伤,正是他出头的大好时机,当然十分卖力。   周显巡视了一周,发现了摔碎的玉坠,交给祝斗南后,又道:“听声音,是个女的。”   “姑姑你怎么了?你到底怎么了?”越三千怎么也问不出话来,越发担心,也赶紧牵过马骑上,追赶越季。   祝北觐虽然刻板得不近人情,又一向不怎么友善,有时甚至还很讨厌,可他毕竟没什么过错,更不应该这样糊里糊涂做了牺牲品。   越季快马赶到他下处,却听下人说世子已经去了来远堡。   越三千一边继续追,一边喊:“姑姑你到底什么事找世子这么急?非要赶夜路么?多危险啊!”   过疾的马速让喘息越来越困难,越季脸色发白,却不肯放缓,也不答话。她能说什么?她无话可说!   身后马蹄声嘈杂,光听声音,就知道为数不少。这个时候有大批人尾随而来,肯定不是好事。   越三千发现了越季的不适:“姑姑,姑姑你不能再快了。”   越季却又加了一鞭,连她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着急去报信,还是在跟自己置气。她现在只想忘天忘地拼命纵马。   后面追赶的声音逐渐近了。   “好好好,你一定要去,你就去。你先在这歇一会儿,你都没命了还能救别人么!我替你把他们引开!”   前面是一个岔道口。越季冷静下来,依言进了树丛,越三千一拨马,吆喝着向东边的路奔去。   追赶的马队随后即到,撵着越三千去了。越季的心像被什么扎了一下,当先的,正是祝斗南。她只等他们都过去了,也歇过一些了,才又上马朝西边那条路而去。   越三千奔了一阵,只听得身后的马蹄声分成两股,从两面包抄而上,便干脆一勒马,若无其事地回头:“殿下?您怎么来了?”   祝斗南也勒住马,皱眉道:“你跑什么?”   “那你们追什么?”   祝斗南不想跟他绕弯子:“越季呢?”   “这么晚了,我姑姑一个女孩儿家当然是在房里睡觉了,殿下您若是不信,自己回去看看啊。”   祝斗南情知跟错了,沉脸不再多说一句,拨转马头向回。   “姐姐——姐姐——”   越季听这个声音耳熟,不觉放慢了马步。蹄声一轻,那声音清晰起来,像是王晨婴。她怎么会来这里?   一匹马赶到近前,马上人当真是王晨婴。   “姐姐……”王晨婴捂着胸口,“你让我……追得辛苦……”   “你怎么来了?”   “是爷爷。他老人家知道你被困在了宣化,进不能进,退不能退,担心你性子急耐不住,让我来给你做个伴。我一到,他们说你连夜出城了,又说不清是为了什么事。我担心你,便追了来。”   “我当真是有紧要事,要不,你先回去吧。”   “我这么老远的赶来,就是为了陪姐姐的,怎么能刚一见面就自己先回去呢?当然是跟着姐姐。你到底要去哪里啊?”   越季犹豫一下,还是实话说:“来远堡。”   “那多亏遇到小妹我了,不然,姐姐非绕冤枉路不可。这么走走不通的,得改另一边小路。”   越季奇道:“我经常沿边关来往,对这里的路熟得很,这条路怎么会不通呢?”   “姐姐还记得吧,小妹进京来,是在去年正月里,那时这里便在修补城墙,把附近的主路给封了,专用来运送砖木土石,说是一年都未必能解封。你大概是正月之后并没再出过京吧,所以才不知道。走吧——”王晨婴朝另一边一带马,“我带姐姐走。”   说不清的,越季总觉得哪里不大对劲儿,恰巧遇到她,恰巧在修路……一切都太巧了。只是,又没什么理由去怀疑她,她们是金兰姐妹啊,元宵节的那场风波,还是她仗义相助才能解围。何况,祝北觐现在的处境极其危险,实在经不起走冤枉路的耽搁……越季心里乱糟糟,信马跟着她,反反复复绕不开,祝斗南——他到底是个什么人?   今夜,注定无法静心。   “不对啊!”东方泛白,天都要亮了,越季终于醒转,放慢速,“这是哪里!”   宣化到来远堡不足百里,赶了快一夜,却是越走越荒,前边就是破败的古城墙。   王晨婴道:“就快到了。”   “这不是进堡的路。”   “我们不进堡。”   “为什么?”   “因为,前头有人等你呀。”   越季惊觉,猛一勒马:“谁?”   王晨婴也停下来,绽开一个艳丽到有些妖冶的笑:“当然是姐姐的心上人喽。”   前头的古亭上立着一人,背影高大俊逸,衣袖翩翩。   越季的心一直往下沉:“你……你们……”   王晨婴笑着道:“我们是约好的呀。昨夜在岔路口,殿下带人从东边追赶,我对他说,姐姐这么狡黠,说不定声东击西呢,便走了西边,并和他约定,如果他追不到你,便在十里亭等候,我自会设法引你前来。”   祝斗南已经骑马过来了。越季看到他身后不远处的几个侍卫,心想刚他们追来的,是一大群人,怎么只剩下这几个?立即想到,其余大批人,怕是去对付祝北觐了。   祝斗南的脸色不大好看,声音却还尽量如常:“你怎么到这里来了?夜路不好走,还赶那么急,小心跌伤了。”   越季听他的语气,猜他虽然起疑,却还不能确定自己知道了多少,多半是还想要蒙混过去,心中飞转,琢磨着该怎么办,是不是也该顺水推舟的装傻。   王晨婴却道:“殿下您多虑了,姐姐是何等人物啊?行走江湖、见多识广,连您精心准备的媚药‘琼蕊苞红一夜开’都能轻易识破,还会怕走区区夜路么?”   祝斗南陡然变色:“你……”   王晨婴丝毫不以为意:“您也太过怜香惜玉。事到如今,还想要留着她的命么?”   越季直觉得耳中嗡嗡作响,好像被谁狠狠抽了一耳刮子,连祝斗南近在咫尺的声音都变得模糊扭曲:   “你想清楚,祝北赫跟你非亲非故,甚至几次三番为难你,而我,才是你名正言顺的夫君!”   “……夫君?”   祝斗南听她慢声重复自己的话,只道她的心意有所松动,喜形于色:“是啊,夫妻之间是要同荣共辱、同生共死的。”   “那便一起死吧!”   祝斗南听到‘哧——’一声响,以为她要同归于尽,慌忙向旁一扑,直扑下马去。   五颜六色的迷烟弥散开,让人目不视物,半饷才散去,早不见越季踪影。   祝斗南被呛得一阵咳嗽,揉着摔疼的臂膀咬牙:“死丫头……”   王晨婴冷冷道:“她这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儿可多了,多亏这次不是什么炸\药、毒烟,下一次,可就说不准了。”   “不会再有下一次!”   越季跑不远的。后方是一览无余的荒地,藏不得人,前方是尚未开始修的城墙,到处都堆着砖瓦石块,是绝佳的隐蔽。   “越季——越季——”祝斗南在一处破口登上了城,一边走,一边警惕地四下望,声音却是截然不同的温柔,“我知道的,你舍不得下杀手,是对我余情未了。我又何尝不是?这里离鞑靼军很近,太危险,风又大,容易着凉,别躲着了,快出来,咱们有什么都好商议。”   那语气肉麻得让王晨婴都难忍,她很清楚,就算是头猪,此时也再不会相信这低劣的甜言蜜语,祝斗南多半是想让越季恶心得自己蹿出来。   不过这个法子似乎是不管用。   过了一会儿,祝斗南忽然高声道:“你知道么?从大同送到宣府的火器,被鞑靼军给截了。不过,你可千万别担心,你二伯事先就将它们伪装成了节庆用的烟花,鞑子一定识不破。他怎么会这么聪明?一定是得益于你吧?你小时候把火雷当烟花点着玩儿,炸得惊天动地,你二伯一定是从中得到了启发。说起来,老将军也不容易,一边想着亲生儿子被炸得面目全非、生死未卜,一边还要忍痛……”   “你给我闭嘴!”   祝斗南闭嘴了,嘴角却慢慢挑起。王晨婴也露出笑容。   越季就直挺挺站在不远处的城垛后,脸上满是悲愤。   作者有话要说:  到现在大家都发现祝斗南其实是伪男主了吧?   周末快乐,明天还是休一天! 第28章 兴妖作孽混夭霉   王晨婴颇有深意地看着祝斗南:“殿下既然说‘余情未了’,是不是还要对姐姐以礼相待阿?”   祝斗南笑着皱眉:“哄别人的话,说一遍你便信,对你掏心挖肺的话,说多少遍你也不肯信。”   王晨婴太清楚祝斗南,变风有多疾,转舵就有多快。既然越季那边已无可挽回,便会弃得干干脆脆。   越季眼见着他们当众打情骂俏,连背上的汗毛都炸了起来。这样轻浮可耻的一个人,自己竟曾经那样深信?   王晨婴的眼神投了过来,有时候,诡异的微笑比横眉立目更让人毛骨悚然,越季不由得便往后退,忙又立定了,反复告诫自己,不能慌,千万不能慌。   “你几次三番拒绝殿下,是以为自己有多冰清玉洁、高不可攀?现在也让你尝尝做弃妇的滋味,感觉怎么样?”   越季紧攥的手心里全都是汗。怎么办?祝斗南的武功她见识过,堪称恐怖,就算是突发奇袭,怕也是讨不到便宜的,何况这么近的距离,五梅梭又用不上……   “不怎么样。就是觉得……”耍耍贫嘴,不知能不能放松一些,“你们两个还真是绝配,男豺女蝥、狼狈情深。”   祝斗南也不跟她计较,叹口气:“你只当是为了本王的千秋大业而牺牲吧。不过,也没什么可遗憾的。你我婚约仍然作数,本王为了你,还会熬清受淡地做一阵子鳏夫,若不如此,怎教你越家感恩戴德、死心塌地呢?所以——”   祝斗南一边笑语,一边看似不经心地往前迫。他进一步,越季便只能退一步,越来越靠近城墙。她猜透了他意图,大概是想激得她不堪忍辱跳下去自尽。摔死的尸身不带兵刃伤,大可解释为坠马而亡,为他省却不少麻烦。只听祝斗南继续道:   “你可放心去死。我若为帝,定追封你为后。恩许你先给自己取个谥号。”   王晨婴笑道:“殿下真是周到。不过,想姐姐也没念过几本书,认不得太多字,不如还是殿下好人做到底吧。”   已至墙边,祝斗南也不着急了,摸出扇子来轻轻在手心磕着:“你一向惹是生非,这‘兴妖作孽’四字是当之无愧了。其余的么……”   王晨婴接着说:“你当人家称你‘七姑奶奶’是在夸赞么?那是说你混账,不如,就取个‘混’字;年轻轻就没了性命,取个‘夭’字;说起来,你也够倒霉,误听到不该听的机密才落得这般下场,再取个‘霉’字。凑在一起,兴妖作孽混夭霉皇后,如何?”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祝斗南带头,听到的人都放肆大笑。   连越季也笑了笑:“你二位说得不错,我是没念过多少书,可是有一点我还清楚,大凡皇后的谥号都是跟着皇上来的,您说是不是阿兴妖作孽混夭霉皇帝陛下?”   王晨婴笑容顿收,疏忽了。祝斗南脸色大变,皇位在他心中比亲娘老子都重要,这称号算是晦气到家了,凭空被念一念只怕都要倒霉十年……就在他略微走神的一刹,一道凌厉至极的剑光闪过。他臂上一凉,稍许,才感到剧痛,急忙捂住,指缝霎时鲜血喷涌。   越家代代相传的至宝短剑‘无痕’,锋利到可以剑过无痕,这一代,传给了越季。   后面的侍卫这才反应过来,一围而上:“殿下!”   生死关头,越季这一击已经突破了以往的极限,得手之后须臾不敢停留,急忙向后逃走。   祝斗南又疼又怒:“拿住她!”   侍卫头领是王府的仪卫副张百达,见祝斗南受伤,情知自己失责,诚惶诚恐,一心想着赶紧将功补过,拔出腰间火铳。   越季知道这家伙威力奇大,也来不及择个东南西北,避开火铳所指的方向猛地一蹿。正撞上一段城墙,这段墙本就残旧,承不住这突来的冲击,轰然塌下一片。越季收不住脚,随着断石一起掉落下去。   众侍卫全都围到断墙边。祝斗南已简单包扎过,走了过来。   张百达道:“这么高的城墙,一定活不成了。”   王晨婴道:“不能大意,必须找到尸身。”   祝斗南点点头:“下去搜!”   众人齐声答应。正在这时,北面传来一声长号,凄厉刺耳,久久不绝。   张百达大惊失色:“这是,鞑靼军号?”   北望,果然是一大片接天连地的滚滚烟尘。   祝斗南一把抓过侍卫递上的千里镜,眯眼望去,可见到处是迎风狂舞的苏鲁锭:“来得刚刚好,省了我好多麻烦。”   张百达道:“鞑子骑兵行速骇人,殿下必须赶紧撤离!”   祝斗南放下千里镜:“回张家口!”   “我姑姑呢?我问你我姑姑呢!”越三千顾不得什么礼仪了,要不是一群人拉着,都要上去揪扯了。   祝斗南有条不紊地吩咐张家口堡守备李金忠立即关闭城门、抢修城墙、坚守城内,另一方面派人速去宣化向祝尧封告急。   越三千只急得眼睛冒火,祝斗南这才慢悠悠走过来,一派长辈之姿,道:“三千,节哀吧。”   “什么?我姑姑她……”   “殁了。”   “我不信!好好的人怎么能说没就没了?”   祝斗南奔波一夜,疲倦不堪,连应付也懒得应付了:“你若不信,我亦无法。”   越三千往日里忌他,一来是因为重阳那夜的帮助,二来总觉得他将来很有可成为自己姑父,现在见他这样凉薄,什么顾忌也没了,跳起来死拽住:“怎么死的?尸身呢?”   “你们越家人都犯一个病,冒失激进,她自己一意孤行闯出城外,陷入鞑军,怨得了谁?”祝斗南狠狠一甩袖,甩脱他,“身为妇人,生死事小、失节事大,落在鞑子手里,她不死也得死了!”   就是说,其实并没死?越三千心中燃起一丝希望:“我杀出去救她!”   “不许去!”祝斗南猛然转身,“谁敢擅出,罪同通敌。你身为关口防御,若违军令,本王立即处以军法!”   怎么办,该怎么办啊……越三千虽然看着刚健,其实年纪尚轻,更没什么随机应变的才智和经验,以往在军前,都是听父亲的,在家里,都是听姑姑的,现在该怎么办啊。他被急急赶来的铜锤铁胆吵得头昏脑涨,突然大吼一声:“放信鸽,给京里放信鸽!”   自幼听过太多捐生殉国的传说,尤以堕城坠崖为最壮烈,想不到竟是这般收场……可人家是忠臣义士,自己呢?自己算什么……随着飞速下坠,脑子里搅成了浆糊,身子却好像被什么托了一下,一轻。难不成一样的死法便也能享一样的殊荣:功德圆满、白日飞升?可是刚好像还伴着一声绵长的惨叫,不像是传说中的仙乐悠扬……   越季终于算是醒过来了,四肢百骸的酸疼慢慢爬上全身,又感到身子底下似乎压着个软绵绵的……人?她用手摁了两把,摁出一声呻\吟。   当真是人!她忙地连滚带爬向一旁蹭开。   “你、你、你——”越季大惊,“祝北觐!”   祝北觐平摊在地,进气多出气少,仍维持着面色如霜。   “祝……世子,你怎么会在这儿?你是不是也遭了祝斗南的暗算?”   祝北觐听到那个‘也’、那个咬牙切齿的‘祝斗南’,全副戒备的神情终于是稍微一缓。   越季试着爬起来,环视一周,发现置身在一片荒郊野外,正是刚才撞破的城墙下方,也不知道祝斗南的人怎么没立即追来,不过说不定下一刻就会冲了出来,道:“这里不安全,咱们得赶紧逃!”   祝北觐:“……”   越季急道:“您倒是起来啊,不能自暴自弃,得想法爬上去!”   祝北觐一腔悲愤说不出来:刚爬到一半了,被猪给砸下来。   见祝北觐仍不动弹,越季去拉他,可就只这一下,他脸都扭曲了,大概是剧痛难忍。越季惊道:“胸骨好像断了,难怪说不出话来。你怎么伤这么重?”   祝北觐:“……”不知道,被猪砸的。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有没有每逢佳节胖三斤啊,我帮大家催吐缓一缓 第29章 十三太保闯边关   虽说宣府战况如火如荼,可京城毕竟还有兵精粮足的三大营护卫,尚未到剑拔弩张的情势,但禁卫军较平日里增加了许多。此时,德胜门的守军们正聚拢在城门楼上,围观街上一道奇景。   飞土扬尘中,一列骏马飞驰而来,马上乘的,个个骑姿威武精神抖擞,却都是须发皆白。目测,该没有一个低于古稀之年的。城下众兵忙将他们围住:“老爷爷们,你们都是干啥的啊?”   众老一个比一个声音亮:   “我,砧板大刀疾如雨。”   “我,剔骨板斧猛如风。”   “我,水台钩镰迅如电。”   “我,炸锅铜锤狠如雷。”   ……   守兵们听得一愣一愣的:“那到底是干啥的啊?”   “我们是,伙房十三太保!”   扑哧——终于有人笑出来了:“熬十三太保汤倒是有你们的。”   一旁一个沉稳点儿的瞪他一眼,忍着笑好言劝道:“老爷爷们,你们是哪家伙房的啊?不待家里做饭,出城干什么去啊?采蘑菇去么?城外的路不好走,小心绊了马,而且,北边可在开战呢,你们这么大年纪,骑马跑来跑去太危险了,快回家去吧。”   一老昂然道:“正是北边打仗,咱们才要去呢!你小哥可别小看了老哥几个,我们驰骋沙场的时候,你们爹妈只怕还没定亲呢。现在就算到了伙房,也是不减当年,那什么‘漠北十二神鹰’,在我们面前就是一群小鸡崽子,一顿切片剁劈煎炒烹炸,请你们吃全鸡宴!”   守兵们一片哄笑。   指挥佥事孟长兴飞奔而来,一个兵还笑呢:“大人,您看,老爷爷们说自己是太保。”   孟长兴照他头盔就是一下子:“太保?这是越太傅!”说着朝当先最显眼的老者跪倒,“末将参见老国公、太傅大人!”   众兵哗然,一下子谁也不敢笑了,在他们心中,越毂是传说中的人物,是半个神。   越毂心事重重,挥挥手:“起来起来,能不能快点放行?我急啊!”   “太傅,您……您老要出京?”孟长兴面露难色。   朝野军民无人不知,越毂已三十年未曾离京。   越毂今日火气特别大,闻言一瞪眼:“怎么着?我不出京是不想出,想要出谁拦得住!皇上有明旨把我困在京?”   孟长兴听他这样直白,大吃一惊,知他会错了意,忙到马前低声道:“您老可记得您昔日麾下的孟大石?那是末将的爹。末将从小听得就是您南征北战的英勇故事,对您的崇敬,绝不逊于家父。末将就算跟天借个胆子,也不敢拦您,只是斗胆劝您……这个时候,还是不出京的好啊。”   从他提起孟大石,越毂的脸色就缓了,才知他是一番好意,可他又哪知自己此时的心情,当即也不多言,一提马:“谢了。好小子,爷爷这次若是能回来,请你和你爹一起喝酒。”   不远处有一座荒败的古庙,越季连拖带拽地把祝北觐弄了进去。经过这番折腾,祝北觐说一句话都要断几断:   “祝斗南当真……心狠手辣。我的护卫……拼死护我逃出来,他们……都被杀光了。”   不过总算是能说话了。越季想,看来胸骨并没有折,还好还好,再多歇一阵子看看能不能扶着他走远些。   “你呢?”祝北觐吃力地问。   “我?哦,我无意中听到了他的奸计,这才要被他灭口。”   “什么……奸计?”   越季没答。现在才来告诉他那个奸计就是来谋害他的,自己也是赶着来救他的?好没意思的一记马后炮,无谓讨个空头人情,便道:“这种人一肚子坏水,随便听听都是奸计,不提不提了。”   越季说完,狐疑地看向祝北觐:“你方才哼了一声?”   祝北觐道:“这种人……不是你全心全力袒护的未婚夫婿么?”说完,又有点后悔了,现在说这个,是当人揭短,有失君子之风,不过也没法收回了。   果然越季沉默了,不过只是一小会儿,又道:“你尽管说好了,每说一句,就像在我身上又补一鞭子,省得我好了伤疤忘了疼,挺好的。”   听她这么说,祝北觐心里的歉疚弥散开来,正想说些什么补救的话,越季又道:“我往下掉,你恰好往上爬,若不是你挡了我一下,我早摔死了,这当真太巧了吧?真是佛祖保佑。”   祝北觐又不说话了。不是我保佑的么?   越季扫净了神台上的蛛网灰尘,对着佛像拜了几拜。   世间事,都在‘因缘和合’四字,佛前相遇,那是天作之合……不知为何,祝北觐心里突然现出太后曾对越季说的话。正好她拜完转过身来。四目一对,他只觉脸一热,忙偏过头。   “你没事吧?脸发红,是不是还是伤倒肺了?”越季刚要过来,忽然停住。   祝北觐:“我……”   “嘘——”   马蹄声。越季伏在地面上听了听,好多的马,疾而不乱。她迅速到寺外,轻手轻脚地爬上旁边一株高树,放眼望去,本已提起的心狠狠一揪。   四面八方,到处是招展的苏鲁锭,烟尘四起,正向中间弥漫。而他们的位置,几乎在正中间。   “我明白了。”越季回到寺中,“祝斗南没有再追杀我们,是因为鞑靼军来了。”   祝北觐乍惊一挺身:“来了?”   “鞑子骑兵行军很快,就要到了。”   祝北觐方才一急,扯得身上一阵剧痛,到底是没能坐起来,灰心地放弃了。现在这个样子,又能逃到哪儿去?两次历经生死,都有些看淡了:   “祝斗南……胆小如鼠,鞑子……还没到,就……望风而逃。”   “落在鞑子手中,我们死不死也是个死,他没必要再在这里涉险了。”   祝北觐又不服气起来:“难道我们就不能逃出去、被营救出去?”   “过敌营安然而归,谁信?谁信你未曾通敌?谁信我未曾……”   “好了!”祝北觐及时打断,他已经猜到后面的话了,并相信如果不打断越季一定会全都说出来。   “在祝斗南和所有城中军民的心里,我们已经死了,或者说,必须死。我死节你死义,要不就都得淹死于世人的唾沫里。”   平生第一次,祝北觐感受到,节义能杀人。   就算往日里祝尧封再霸道贪功、冷漠狭隘,此时也不敢忽视张家口之于宣府、宣府之于京城乃至整个晖朝的利害,所以对于张家口的援助,几乎是全力以赴。调兵遣将筹粮备草,又运去从其余各堡中调来的多台火炮。可是即便如地,在鞑靼大军的连番猛攻下,情势仍然危急。除了张家口堡严奉祝斗南之命只攻不守,周围几座堡、台之中,有将领出阵迎敌,无一不惨败。开战三日,已有一名副将、两名参将阵亡,几名指挥使、守备伤势不一,其余的低阶武官伤亡惨重,军兵们的死伤更是不计其数。而鞑靼军中,为首的十二神鹰中只有一人重伤,三人轻伤。   最棘手的是,炮弹就要打光了。   一旦火炮失去效用,就到了真正生死存亡的关头。鉴于祝斗南身份极贵,已经有人建议弃城,此言一出,当即谣言四起、人心惶惶。   祝斗南如何不担心鞑靼破城屠城?可如果现在放弃,就连这刚到手的一点可怜兵权也复失了,灰头土脸回到京中,还可能因败获罪。这个紧关节要,北极星却一去不返,令祝斗南更加恼火。王晨婴每次都小心地开解他,正是因为情势危急,寻找或销毁那批火器之责也就越重大。   当此用人之际,高瞻因怕功劳被人抢去,连伤都恢复得比别人快,已能扶着个棍子跌跌撞撞出门了,只是手里总是多了拿块帕子,偶尔咳血得擦一擦,咳咳擦擦的也就习惯了。这一日,高瞻神神秘秘带来一个自鸣得意的口讯,古鲁哥的亲信、平章忽而赫遣密使求见。祝斗南闻言心念一动,两军杀得你死我活,敌方大官却要私下会见,想做什么?难道……他正犹疑不定地看向一脸诡笑的高瞻,一个亲兵飞跑来报:“凤翔公、越太傅已到堡外。”   “当真?”祝斗南大喜过望,“快快开城门!本王亲自迎接。”   高瞻急道:“那鞑靼密使?”   祝斗南哼一声:“本王是什么身份?会去私见一个鞑子?速打发了。”   “殿下,只怕他们是有……”高瞻不死心,压低声,“议和之意。”   “议和?鞑子那点伎俩,阳解阴谋,瞒得过本王?况且,本王有老国公襄助,如虎添翼,他们现在来告饶?迟了!”   祝斗南一边抖擞地往外走,一边问道:“凤翔公带来多少军马?可有火器?”   “算上老国公,共计十四人。”   祝斗南陡然止步,脸也如伏天午后,骤然又是乌云密布。   “殿下?请您授令,方可开城门。”   祝斗南忽然发怒:“开什么城门?鞑子近在咫尺,万一被他们突袭怎么办!”   “可是……您不是说……那凤翔公他们要怎么进城?”   祝斗南失望之余,打起另一个主意,不耐烦道:“放吊筐。”   “吊筐?凤翔公他年纪太大了,身材又……万一出了什么危险……”   “十四个老家伙就敢闯边关,何其勇猛,还会怕什么危险?”   (后半段在‘有话说’)   作者有话要说:  “哎呦,哎呦呦呦——”越毂被人扶着迈出吊筐,拍拍那几个拉绳拉得脸红脖子粗的小兵,“孩子们辛苦了!”回头对那位砧板大刀戚威道,“不行了,太胖了,你看把他们累的。这分量是非减不可了。”   “咋减啊?”   “以后少吃点呗。”   “那可不行。让我这一手刀功上哪儿用去?”   “都到了阵前了还怕没用武之地?”越毂重重一拍他背,又感慨起来,“我们小月季小时候,就刚生下来那阵,被我接到京里。她乍一离了爹妈,晚上总是睡不稳当,非要两个小拳头攥着我两根手指头,才能踏实。那小手小的,连一根食指都攥不住。我当时就想啊,这么丁丁点儿的小娃娃,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啊。我虽是一把年纪了,可也巴望能看到她长大,起码大到能抱住我腰。可前阵子她说什么?两只胳膊都抱不过来了。不行,我得减减这一身肉!”   戚威听着,却笑不出来:“吉人自有天象。我劝您也别太担心了。”   越三千就是怕越毂太担心,所以在家书里写得含含糊糊,又于前几日被调去了小境门堡,没能跟越毂碰上面。   伙房中热火朝天,锅铲吆喝之声不绝于耳:   “这盆好了!端出去,多吃几盆,壮力壮气,吃完狠狠打鞑子!”   “多谢老将军!”   ……   祝斗南听得无比心烦,刚一掀开军帐,就听到一个更洪亮的声音:“鞑子布阵惯用掏心法,意在一举击溃我军主帅。他们的阵中轻、重骑相配合,厉害无比:轻骑纵马如飞、远距开弓;重骑坚甲利兵、近距砍杀。所以我们一定要坚守住这里、这里和这里,从这里猛攻……”   众将迫于军令,多日来苦守不出,都憋坏了,此时一个个摩拳擦掌听越毂指点沙盘,都听得热血沸腾。   “老国公——”祝斗南打断。   众将都退了出去,就留下几个老的。越毂长叹一声:“压箱底的老打法了,三十几年不见天日,也不知发霉了没有,还能不能跟鞑子一拼。”   “老国公为国柱石、德高望重,怎能跟蛮军蛮拼呢?”   “不然呢?”越毂脸色一沉。   祝斗南道:“非是本王班门弄斧,老国公试看周围堡、台,那些贸然出击的,哪个不是惨败而归?唯张家口在本王治下,安如磐石……”   越毂终于忍不住了:“那是因为附近堡、台的火炮、强弓劲弩都运来了张家口!你钟离王身娇肉贵,舍了谁也得保全你。他们贸然出击是为什么?没了守城利器,死守也是一死,不如战死!”   祝斗南不以为然:“但有生机,又何必言死呢?”   “好好好,老夫便听听你所谓的生机。”   “不如弃城。剩余的火炮足够掩护,本王与老国公率精兵夜间突围出去,弃张家口奔大同镇求援。”   “弃城?”越毂一口气半饷才吐出,“宣府举全镇之力孤注一掷在张家口,你如今要弃?宣府将如何?几百里外的京城又如何?”   “宣府失就失了,舍卒保车,也是无奈之举。至于京城,还有蓟州镇和三大营护卫,暂时无虞。就算京师陷落了,我们也可以火速从大同回来勤王。”   越毂终于明白了他真正的意图,是大同的军权。突然就忍不住哈哈大笑,自嘲不尽,这样的人,竟会信他?竟会托他?   笑声骤止:“你要去,你便自去。老夫就在张家口,生死不弃!”   祝斗南冷笑道:“老国公好个大义凛然。却让本王不得不疑,是因为七小姐身陷敌军,才让你公器私用、意气行事。”   越毂一直在压制的怒火终于爆发:“你还有颜面提小月季?你当初是怎么信誓旦旦,答应我要竭尽所能保护她的?现在竟眼睁睁看着她身陷险境而坐视,老夫真是瞎了眼!”   “将军!”戚威急忙拉住越毂,不然他都要冲上去了。   “是么?本王竟还说过这种话?”祝斗南轻描淡写的,“记不清了。就算说过吧,也并非本王失言。实在是,力有不逮。”   越毂一把推开戚威,却立即又被另两个老头死死抱住,他挣不开,只得朝祝斗南咆哮:“你何曾尽过一份力!”   “贼污我肱则剜肱、贼污我身则殒身!她落入贼手,不死也得死,我这是在替她完节、替你们越家保名,真是不知好歹!”看越毂怒猊一般,祝斗南到是有些怯了,匆忙拂袖而去。   越毂却僵立在地上,喃喃重复道:“贼污我肱则剜肱,贼污我身则殒身?”   三老你看我我看你,都是一般心思:“将军,你是不是又想起来阿渊了……”   “女子生来身单力薄,为什么还要去背酸儒们压下来的那座烂大山?为什么还要去担男人们的窝囊怯懦?”越毂一掌将沙盘上的鞑靼军马拍得四分五裂,“我已经丢了阿渊,绝不会让小月季去步这个后尘!” 第30章 荒野古庙定奇谋   “‘功盖天下而主不疑,位极人臣而众不疾,穷奢极欲而人不非之’?”吴誉摇摇头,“那是郭子仪,不是他越长車。当今皇上,不是唐皇,对他的忌惮有多深,只怕连他自己也不清楚。”   吴伯埙道:“老糊涂了,他若是脑子清楚,就不会不管不顾出京去,这可是大忌讳。这回,连那‘年八十五而终’,也难得了。”   “越毂今年……八十了吧?享足一辈子荣华富贵,早该死了。而我量儿呢?”吴誉将手中的玉佩狠狠一捏,“才刚刚二十岁!”   吴伯埙知道提起吴量父亲就会伤心动怒,忙道:“看军报,祝斗南也不好过,焦头烂额,看他接下来怎么应对。”   “祝斗南,老夫倒是高估了他,这样的心浮气躁。一个瓷瓶就能逼得他无头苍蝇般到处乱撞,看什么时候撞上南墙,撞个头破血流。”   “恕儿直言,您怎么就能断言,祝斗南一定知道瓷瓶的事?”   吴誉看他一眼,带着些许的不满:“时至今日,就算别的看不出,他与王弼间千丝万缕的关联,你还看不出么?王弼是何等人,会揣不透其中玄机?王弼知道,就等同于祝斗南知道。”   吴伯埙忍不住问:“可儿还不知道。父亲始终不肯告知,那瓷瓶中到底藏了什么玄机?”   “你们,都是一样的,浮躁。一知半解,对你反倒不好。”   吴伯埙只得又生生忍下,心里痒痒的:“是。那儿就静待父亲贯通全盘,到时候,再为儿解惑。”   “也差不多了。”吴誉沉吟着,“只是,那件事,必须要得弄清楚。老夫估计,这场仗不会拖得太久了,待到战事一毕,祝斗南归朝,就到了金断觿决之时。他若是胜,很有可能因功被立为储君,这是我们万万不能容许的;他若是败,也未必就一败涂地,我们需得杜绝后患。无论胜败,各有对策,但知己知彼,一定要先弄清楚那件事。”   “儿知道,儿已让瑕儿她娘去了。”   提起这个,吴誉方才想起吴贵妃近来一直身体不适,问道:“瑕儿到底是哪里不好?延医施药不要马虎,耽搁成重疾伤了根本,就会误了大事。”   “父亲放心,女孩儿么,身子娇惯,多半是耐不住暑气所致。”   ————————————————————————————   吴贵妃靠在榻上,一直打不起精神来,由着吴夫人翻来倒去念叨那几句,只是呆呆的。吴夫人也看出她不爱说话,即便开口,不过是随口应付,怎么能放下心,一直拖到要关宫门了,才不情不愿地起身,道:“有一件事,是你父亲让我托给你来办的。你需得设个法子,问一问伺候过钟离王的宫人,他胸口有没有一个箭疤。”   只听钟离王这三字,吴瑕的双眼便瞪大了,撑着身子坐起来:“您说什么?”   “你父亲想要知道,他胸口上有没有一个陈年的箭疤。你父亲曾经托泯王去看过,说是没有,可老王爷老眼昏花,只怕是看得不准。钟离王府戒备森严,打探不出什么,若是让他起了疑心到不好了。宫里就不一样,到处都是你的人,他不是在宫里留宿过么?你就想想法子,向伺候过他的宫人打探一下,到底有还是没有。你想,箭头那么粗,拽出来就得带掉一块肉,若是有,伤疤肯定不小,伺候他的人会有印象的。”   “这是父亲的意思,还是祖父的意思。”   吴夫人不解:“这有什么差别么?”   吴贵妃笑了,那笑让吴夫人更加不解,又有些不安:“不用费事打探了。您可转告祖父,他的胸口,没有什么箭疤。殿下是个懂得保重的人,非但胸口,全身上下,都没什么伤疤。”   “这、这……”吴夫人结巴起来,“你父亲、说,这事、非同小可,可得弄准了。”   “不会差。”   吴夫人一路出宫去,脚下有些飘,总觉得是哪里不大对劲,可又说不清楚……   ——————————————————————————————————   “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先听哪个?”   祝北觐淡漠地瞥一眼满脸兴奋的越季:“请便。”   “你选一个么!”   “坏的。”   “为什么啊?”   “你?天大的坏事不往心里去,一丁点儿的好事倒是欢天喜地。好比一个人同时得知自己罹患重症要死了和拈阄射利中了一吊钱,知道后者还有意义么?所谓大喜毗于阳、大怒毗于阴,都是伤身的,还不如少知道一件来得省心呢。”   越季立即就毗于阳了:“你能一口气说这么多话了?太好了!大概是见好了!”   祝北觐:“……”   祝北觐:“你到底要说什么?”   “哦对。还是先说好消息吧?”   祝北觐:“……”   祝北觐:“请便。”   越季摊开双手。祝北觐看着她手中两个巴掌大小花花绿绿的小饼子:“这是什么,烟花么?”   “鞑靼把一大批火器都存在了这座庙里,就在我们头顶上。这是刚他们不小心弄掉的,滚到墙角,那儿有个小洞,就顺着洞落到下面来。”   “火器?这难道是火雷?”   “你还不知道吧?是祝斗南之前对我说的,我二伯命人从大同运来一批极厉害的火器,路上却被鞑子给截了。本来我还半信半疑,刚偷听到那些鞑子们说话,才知道是真的!”   越季说到这儿,戛然而止。   祝北觐眼巴巴问:“然后呢?”   “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能听懂鞑子说话呢?”   祝北觐:“……”   祝北觐:“你为什么能听懂鞑子说话呢?”   “因为我常去榆林啊。榆林再往北,就是鄂尔多斯,那里住着很多族的人,我又特别聪明,所以鞑子的话、回回的话、藏民的话,我都能听懂一些。对了,你还没问我为什么知道这寺庙下面有个地窖呢。”   祝北觐:“你为什么知道这寺庙下面有个地窖呢?”   “真笨!还是因为我常去榆林啊。因为鞑子不停骚扰边关,建在边塞重镇的寺庙,大多会修地窖,一旦打起仗来,好用来容纳僧人和逃难的军民。榆林如此,想来远堡也如此,谁知果真如此。”   祝北觐为了节省时间主动道:“你真了不起。”   越季得意道:“那我接着说啊。鞑子他们不认得火器,还以为是烟花,又不确定、又不会用、又不舍得丢了、又怕放在军帐中被雨水浸了……总之这威力无穷的宝贝倒成了他们的烫手山芋。附近只有这座庙能遮风挡雨,他们就把东西存到了这里。我就说佛祖保佑么,真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这一回,咱两非但要回去,还要轰轰烈烈地回去!我要借鞑子的嘴,把咱两的英雄事迹给传得天下皆知,到时候,看谁还说你失义我失节!”   祝北觐惊恐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炸飞他们啊!”   “你懂火器?”   “当然……”越季的心像是被什么扎了一下,飞舞的眉目全都黯然归了位。   “你怎么了?”   方才,她一下子想起了那个鼓励她克服恐惧、熟悉火器的人……   “没什么,我姑父蹇策您听说过么?”   “当然听说过,鼎鼎大名的火器家,虽然已经谢世几十年,但在火器上的造诣,如今仍无人能出其右。”   “好在他生前留下许多著述,我前阵子还钻研了一番,懂得一些。”   祝北觐忍痛一撑而起:“那还不赶紧动手?!”   “对了我还没说坏消息呢。坏消息是鞑子派了重兵在上面把守,日夜轮换不歇。你听啊,走来走去的。我不可能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偷东西,偷到了也拿不出去啊。”   祝北觐一呆,翻了个身朝里,彻底不想再跟她说一个字了。   越季扳着他肩膀一把将他翻回来:“不是没有办法啊!反正咱两也逃不了,不如置之死地而后生,冒一把险。你假装绑了我,对鞑子说是要献个美女给他们。就能接近他们了。”   祝北觐惊得都忘了鄙视她自称美女了,结结巴巴的:“那……怎么行,我身为男子,怎能让你一个女子冒险……”   “是条汉子!”越季用拳头一击手掌,“那换过来我绑你吧,就说美女抓了个世子献给他们!”   作者有话要说:  吴老头还不知道南哥和他孙女的好事,所以没料到他为什么炸毛。 第31章 血花开两朵   祝北觐愣了一下,忽然发怒:“我明白了!你和祝斗南是一伙的!兜这么大个圈子就是想把我交给鞑子,你真当我是傻子不成!”   越季瞪圆了眼,道:“是!我和他是一伙的。祝斗南就是这么怜香惜玉,手下一大把人不用,偏要用我这个未婚爱妻来冒险。之前的一切都是设计好的,连我掉下来的位置都是算好的,刚好砸到你,分毫不能差。你平常已经是手无缚鸡之力了,现在简直是半死不活,可是我呢就是犯贱,偏不直接扭了你交给鞑子,一定要想点阴谋诡计来引你上套!”   祝北觐不作声了,觉得是自己太多疑了。别的不提,单就自己现在的情形,越季想对他做什么,当真一点骗他的必要也没有,可是嘴还是不肯软:“谁让你往日里跟他那般亲密,说你们反目,一下子谁能全信?”   越季被戳到:“你能不提了么!”   “你不是说要时常鞭策你,省得好了伤疤忘了疼么!”   越季怒道:“还没好呢!”   她似乎是真动了气,用牙尖狠狠嗑住下唇,祝北觐觉得都要磕破了,下一刻当真见了血。见她将血往唇上涂,祝北觐目瞪口呆:“你、你、你又要做什么?”   “无论是世子献美女还是美女献世子,挑大梁的都是美女知道么?我决定色\诱了。”   她一边涂唇一边讲话,声音含糊糊,可祝北觐听清了,终于忍不住:“你还知道羞耻么?”   “放心吧,不为你还为我越家呢,不会真有事的。”   听她这么笃定,又想想她平素的行事之风,祝北觐也不知道该信还是不该信,看了一会儿,道:“可是你这样哪像个美女了?”   “在你们这些念书人心里,薄施脂粉淡扫峨眉的那种才是美女对吧?可是鞑子跟你们不一样,他们喜欢那种丰腴的、风骚的、浓妆艳抹的……”   “够了!”祝北觐几乎要捂耳朵了。   越季道:“鞑子的那些恶行,我从小在榆林听得多了。越是规规矩矩、三贞九烈的女子,越是激发他们的虎狼之性,想要跟他们周旋,就是得像我现在这个样子。”   祝北觐看她抹完了唇,又用沾了血的指头往脸上伸,倒吸一口凉气。往常,他觉得对女子妆容评头品足是轻浮之举,绝不肯为,可现在实在是不能不出言阻止了,白白的脸蛋儿上涂两坨红,无论谁也不会觉得好看,那活像是殡葬用的纸人啊!   越季左边一下右边一下,让两抹红在眼尾上方斜飞起。祝北觐长长出了一口气,还好不是涂脸……   别说,这么简单一妆点,确实添了三分妖媚气。越季把头发重挽成个偏髻,簪子也换做斜插,又抓啊抓的抓下来几绺销魂勾,对着地上的积水左照右照,总觉得还差了点什么。   想到了!她拉开衣襟,露出抹胸和上面一片白皙的肌肤。   祝北觐像是被火燎了,一下子转开脸,几乎扭到脖子。   “躲什么躲,都这个节骨眼儿了,还在乎这些小节!”越季绕到他面前,“怎么样怎么样?”   祝北觐看向她的眼睛好像是被两根针在前头顶着,瞥一眼就飞速闪开,下了好一番决心,通红着脸嘟哝道:“不怎么样……”   越季自己低头看看,的确是……不怎么样。   风骚倒是风骚了,离丰腴还差得远。   “啊,有了!”她突然道,“你转过去转过去别看!”   等祝北觐又转回来的时候吃了一惊,眼前的人就像是变了个人。   “这回呢?”   “……好多了。”   ————————————————————————   越毂一身金盔金甲,提钺扳鞍,骑于马上:“开城门!”   守门千总乔百锁扯开嗓应道:“是!”   “谁敢!”祝斗南朝这边走来,衣袖急摆,失却了平日风度,转眼便到近前,一上一下,与骑在马背的越毂怒目相对,“没有本王之令,我看谁敢!”   乔百锁道:“可是老国公他……”   “不错。国公、太傅,空架子一个,你知不知道,究竟谁才是你的主帅?!”   众将官见祝斗南对年事已高的老将们出口不逊,都有些不忿:“一日为帅,终身为帅!”   “放肆!你多大年纪?越毂三十年前就解了兵权,他何曾做过你的帅?”   “他做过我爷爷的帅,做过我爹的帅!”乔百锁干脆豁出去了,“主帅有命,开城门!”   祝斗南脸色发青:“你想死?”   “守不住城也是死,末将就拼死送老国公出城!”   “好——”祝斗南咬着牙,“你不怕死,本王倒要看看,是不是个个都不怕死,谁敢抗命出城,株他九族!”   株连九族的确慑人。   越毂一提马缰:“孩子们,听爷爷的话,不许跟出来!”   “可是您……”   “哈哈哈哈哈!你们没听说过,爷爷曾经单人匹马入敌阵?三十年了,我倒要看看,鞑子长进了没有!”   越毂说着一马当先,那十三老太保紧随其后。   “你——”越毂回头对着其中一人道,“回去!”   老头儿立即吹胡子瞪眼睛:“咋了?我不就是咳嗽两声么,大夏天里伤个风就跟蚊子踢一脚似的,有啥?这就嫌我了,不让我去?”   “我才不管你伤不伤风呢。谁让你内黄灌肠虎皮肘子做得喷香,留你在城里做大菜,等着我们凯旋!”   乔百锁声嘶力竭:“鸣炮——”   炮手们齐声:“是!”   震天动地的八声炮响,一队白发苍苍的老人冲出阵前。   连日来,鞑靼军为了逼晖军出战,专挑了一群大嗓门儿没日没夜地叫阵,喊破了喉咙骂遍了祖宗十八代,实在没词儿了,只好从头再骂一遍,也没能逼出城里半个守军来,现在见他们大张旗鼓,兴奋得不得了,再看清来人就是传说中的越毂,个个忍不住嗷嗷叫:   “把这群老不死射成蜂窝!”   “活捉越毂!”   ……   鞑靼两名凶神恶煞般的先锋一阵狂笑:“我们当越毂是啥三头六臂,原来是个没头没脸的胖老头子!”   “大胆!”伙房十二太保当即炸锅,“胡说八道。我们堂堂正正,哪里没头没脸了?”   鞑靼兵一阵呜嗷乱叫:“旗呢?没听过主帅出战,连面旗都没有的!”   越毂一手提着钺,一手插着腰:“你们俩是谁?”   “蛇雕、猛隼,你一定听过我们哥儿俩的大名吧?”   “听过。十二神鹰中的老四和老五。听说你们俩是亲哥儿俩,平时出战形影不离,杀起人来也是一样的心狠手辣。落在你们手里的,无论降与不降,都要活活被穿在长矛上,举着尸体在阵前耀武扬威。”   二将又是哈哈大笑:“不错、不错,算你这老儿有见识。那个榆林镇的越孝,是你孙子还是曾孙子?可惜他自己抹了脖子,没能给我们做活肉串。那什么‘榆林三熊’就不一样了,穿起来晒太阳,两天两夜才断气,真是比狗熊还结实。就是剥下来的那身皮不咋样,太薄。”   他们口中的‘榆林三熊’其实是‘榆林三雄’,其中一人正是十三太保中程天开的独孙。   老人嘴唇直抖,艰难地抖出一个笑:“好、好!总算让我知道这小子的下落,没苟活着给他爷爷丢人!妈的,今天老子就把你们两个也穿成串,连皮带骨啃了!”   “别急。”越毂一扬手,止住红眼的程天开,“他们说的不错。旗开得胜,哪能没旗呢。蛇雕、猛隼,你们是看不到了。”   二将正琢磨他这话啥意思,忽感到平地一股风,是挥舞的长钺搅起的。他们见越毂又老又胖,本没太放在眼里,更没打算以二敌一,可那股钺风太疾太可怕,根本看不清招式,不约而同地一起抡开兵器胡乱招架。   三招。第一招从神鬼莫测的方位虚晃而过,第二招锋利的钺刃削去蛇雕连盔的半个脑袋,第三招钺尾铁疙瘩生生将猛隼的脑袋砸个稀巴烂。   那两件兵器甚至没有跟钺相交,便沉甸甸落了地,紧接着栽下来的是两具尸身。   越毂长钺一挑,前方竖着的一杆苏鲁锭入手。他交钺于左手,右手执苏鲁锭,锭头流苏做笔,沾着狂喷的鲜血,于尸身上飞快挥走。   写毕掷锭于地,长钺还交右手,越毂吩咐一声:“穿起来!”   两具尸身穿于长矛之上,被两个悲愤的老人高高举起,鲜血淋漓的大字异常醒目,百丈外可见,一具上是‘晖’,一具上是‘越’。 第32章 鬼话连篇诱色敌   “伙房的老伙夫?”马沓沓向前几步,马上人举鞭下指,“断雁刀谢长风、奔雷斧程天开、日月双锤金百炼。”   赤隆听得惊讶:“这……”   “这都是几十年前赫赫有名的大将。”   “你认识他们?”   “认识他们的武器、武艺。越家军撑着晖朝大半边天,知己知彼,与晖作战,怎能不知越家?”   “老东西,真能打!”   “空耗着‘白发将军坐碧油’,泱泱大国不战而降,却年年割地岁岁赔银。”   赤隆道:“这样的国,该亡了。”   龙虎将军抬头,向远望着东南方:“就算不改朝,也该换代了。”   赤隆却全神贯注于烟尘中杀得难解难分的双方:“我们的神鹰也是一样神勇!”   “若这些老将年轻三十岁,神鹰还能一样神勇么?”   道理如此,可怎能涨他人威风:“豹鸢受重伤不能迎战,鬼鸮、血鹫他们几个也带着伤,不然的话……”赤隆的脸色越来越不好看,下方局势很不长脸。   “驾——”龙虎将军不再多言,当先催马而下。   越毂看着青冥巨斧,龙虎将军看着龙雀长钺:   “你就是龙虎将军?”   “你就是越老将军?”   越毂道:“自古斧钺难分,想不到老夫有生之年,还能亲身上阵论个长短,快哉!”   龙虎将军道:“好,你我二人便分个高下长短!”   越毂:“且慢。我有条件。”   “越老儿!”赤隆在旁喝道,“别不知死活!你往前看看,我蒙古大军有多少铁骑?你们这群糟老头子有几个人?只要我一声令下,二十万铁骑齐发,马蹄子踩也把你们踩成烂泥,现在我们大将军愿意同你单打独斗,你还敢提什么条件?”   越毂哈哈大笑,震得赤隆恨不得捂耳朵:“十三个老头儿十三匹老马,没旗没号,你们是看准了城上那位没把这帮糟老头子当回事,说不定还是个饵,引你们大军近前,到时候炮火齐发,炸也把你们炸个稀巴烂,所以才不敢贸然发兵的——我猜的有错么?”   不等赤隆跳脚,龙虎将军道:“两军对阵,只管打!讨价还价讲条件,不是大将所为。”   “不。我跟你说的,不是国邦交涉,是私事。如果我胜了,请你放了我的小孙女;如果我输了,随你提什么,要我越毂的脑袋也不在话下。”   “你的孙女,七姑奶奶,越季?”   听这个名字从他嘴里念出,越毂那一颗饱经历练的心竟是微微一颤。他知道小月季?不过是京城中一个没职没权的姑娘家,再闹腾能闹到万里之外鞑靼头号猛将的耳中?   “你的条件,我不答应。”龙虎将军道,“第一、我现在并没有抓了你的孙女;第二、若她将来落在我手里,必死无疑。第三、越老将军的脑袋,如果我赢了,自然不会吝于取。”   “你——”越毂勃然大怒,一柄龙雀长钺轮得飞沙走石,“狂妄!接招!”   ———————————————————————————————   皮革商刘通举着火把,绕祝北觐走了好几圈:“错不了错不了,这的确是揆文王世子。小的远远近近见过他好几次,虽然没说过话,模样是绝错不了的!”   高椅上铺了一整张花斑虎皮,古鲁哥正用把锋利的匕首割一块生不烂熟的大肉,刀尖扎着肉,往嘴里一塞,挥挥手。   侍从道:“下去吧,领赏。”   众人都道:“恭喜王子!”   “放他妈的屁!喜你奶奶!白养个什么亲王几十年,现在还要再加上这个狗屁世子。草原有多少粮食喂这帮脓包废物?还不如多喂几条狗!”   “他的爹可号称是东南财神。儿子落在您手里,还不是要什么给什么?要多少粮食有多少粮食,要多少金银有多少金银,要多少美女有多少美女!”   “哈哈哈哈哈——妈的,这个屁好!”古鲁哥咧开油花花的大嘴,猛地叼住刀头肉一撕,呱唧呱唧大嚼,眼睛像头饿狼似的死死盯住越季。   “那个,您……哎呦——”越季揣度着这头食肉兽的喜好,把最后一个字哼哼得无比油腻,却被他猛地一把扯着胸口拽进怀里。   “小美人儿——”那双眼睛恨不得把人从头到剥到脚,“你是条蛇啊,毒蛇,谁敢碰?”话这么说,大油手已经从后重重捏上她的屁\\股。   越季的一招‘托腕’使得很巧,既没让他占了便宜,又没显露出身怀武艺。不过到底是弄疼了对方,古鲁哥的眼中露出凶光。   “哎呦——”越季飞速回想着以前淘气钻到烟花地的所见所闻,用指头在古鲁哥脑门儿上一顶,“看不出您这么威猛,胆子却这么小?我这条小蛇,怎么也敌不过您这大金雕啊。”   本来她想的是吧,草原人都崇拜鹰,赞他是雕,肯定是投其所好。不想话音一落古鲁哥连同帐中所有人都炸雷一般狂笑,几乎把牛皮军帐给掀起来。那超出意料的兴奋让越季都受宠若惊了——有这么……好笑么?只得附应着干笑两声:“哈哈——哈哈——”   “小美人儿了不起,没试过,就知道本王子的大金雕?”   自从上次越毂漏嘴说了次‘鸟儿’,越季之后果然去虚心求学了,所以现在让她一下就明白了,当即闹个大红脸。祝北觐则是绿脸。   古鲁哥使劲儿捏着她下巴掰过来掰过去:“难怪那个狗屁世子那么着迷,被窝儿里被你卖了都不知道。”   “自古美人配英雄,我虽是个小女子,可也想找个大英雄,他哪儿行啊,那么弱不拉几的。”   天地良心,越季的意思是祝北觐看着文弱,可立即又引来第二波掀帐顶般的狂笑:   “我们王子猛,可猛了!保证让小美人儿你满意。”   “让你三天下不了地。”   ……   越季一阵头昏脑涨——这帮吃生肉的玩意儿,脑子里干脆不想人事儿。祝北觐则是真的要昏过去了。   越季好不容易才想起来原先的说辞,媚笑道:“能伺候龙虎将军您,小女子心甘情愿。”   笑声戛然,军帐里一片行刑前的死静。   “你——说什么?”古鲁哥放开一双揩油的手,瞪着她的眼睛像是要吃人一般,却又与适才那副恨不得生吞活剥的急色相截然不同了。   越季眼见着这么头野兽脖子上青筋暴跳,粗壮的小臂绷得血脉突起,连长满黑毛的胸口肉都一蹦一蹦的,心里不能说一点也不怕,可这越发证明自己的猜测是对的。   “我说,龙虎将军是……”越季用四指包住拇指,双拳都暗暗结起金刚手印,吸一口气,“草原第一英雄!举世无双的勇……”   还没说完她便向后摔出,重重掼在地上。相比起来,身上的疼已经感觉不到了,连脸还在不在脖子上都感觉不到了,嘴里有血腥味,她伸手摸了摸,还好,颚骨没塌。   这一嘴巴是要挨的,必须要挨的……她在心里不停地鼓励自己,伸手向上一抹蹭掉嘴角的血,强迫嘴角也勾起来,指节死顶住承泣穴,不许眼泪流下来。   祝北觐的眼睛却热了,不由向前走了两步,立即就被押他的人用力一扯:“干什么干什么?找死啊!”   一边咧着嘴一边肿着腮的笑容很难好看,越季尽量让声音甜腻:“怎么了?龙虎将军,我在夸您啊。”   “呀——”一声吼,割肉匕首擦着越季的耳朵划过,刺破厚厚的牛皮帐飞了出去。   众将都知道古鲁哥动怒非同小可,七嘴八舌道:“这位是我们的王子,不是龙虎将军!”   “不是?”越季一脸不可思议,“可我听人说,龙虎将军是草原第一英雄,您生得这么英俊威武,我以为,王子就是将军、将军就是王子呢。”   古鲁哥一向对自己的相貌有一种与镜不同的自信,威武这种奉承屡见不鲜,‘英俊’还是头一次听说,而且是出自那血迹未干的小檀口,心立即又痒痒起来。   侍从道:“谁说龙虎将军是第一英雄的?我们王子才是当之无愧的草原神鹰、第一英雄!”   “今夜好好伺候本王子!”古鲁哥攥着越季纤细的胳膊把她半拎起来,“本王子让你知道,什么是真正的英雄!”   “您您您……轻点儿。能伺候您是我的荣幸,可是照我们老家的规矩,洞房花烛夜都是要放炮庆祝的。听说您把晖军打得落花流水,得了一批特别珍奇的烟花,能不能……”   古鲁哥把手又一用力,都要捏到骨头里去了,恶狠狠:“你都不知道给他睡过多少次,还有脸说是洞房夜?”   “没有没有一次没有,这种事能骗人么?”越季一边说,一边趁势抽出自己胳膊,撸起宽袖,露出大臂上的一点朱砂,“您这么风流倜傥见多识广,一定认识这个吧?都说了他太弱了,小女子还是完璧呢。那人家大姑娘上轿,您就带人家开开眼呗。”   古鲁哥似乎有些犹豫,侍从好死不死这时候提醒:“不行阿王子,龙……将军上阵前下过严命,那些烟花有古怪,千万不能乱动,要等找到懂火器的人查过了再……”   不等他说完,古鲁哥果然就怒了:“放屁!他说不动就不动,他是个什么东西?杂种羔子,要不是父汗抬举他,他能进本王子大帐?还敢乱放屁?”   在寺庙里,越季偷听到鞑靼军们的零星对话,听到龙虎将军对这些‘烟花’有多慎重,也听出了古鲁哥对龙虎将军的妒忌以及二人间的不和,只是没想到,真的不和到这般势同水火的地步。这一场豪赌,算是押中了宝。   作者有话要说:  1.没让男主出来英雄救美是因为不想让女主太弱鸡,下次就出来了。   2.我已经尽量挤水了,这些情节都不能跳的,以后用用,觉得节奏慢的亲可以养肥。   3.因为这个文还没到V线,字数已经快12万了,所以暂时不能加快进度了,要是字数太多V就只能倒V了(倒V对读者很坑,作者会被骂死o(╥﹏╥)o),谢谢大家,敬礼。 第33章 箭光照夜   各式各样、五颜六色的‘烟花’堆放在一起,其中最显眼的那条大龙,虽然被装饰得喜气洋洋看似无害、虽然做工比小时候见过的更精巧,越季仍能断定,那就是‘火龙出水’,一种威力奇大的□□。几十年前朝廷造水\雷,本打算用来对付沿海的倭寇,后来在一次大战中,倭寇惨败,从此几乎绝迹,这桩大工程就搁置了。近年来鞑靼屡屡南侵,到达了有江海的地方,水\雷便有了新的用武之地。只是由于其工艺极为复杂,虽初具雏形,还有很多缺陷,所以并没有真正施用。也就是说,即便不曾伪装,鞑靼军也不会认得,只怕是连听也没曾听说过。   一霎时,越季心里有了主意。   古鲁哥虽然已经是欲\\火\\烧身急不可耐,可经不起越季一力撺掇,还说晖朝天子是孬种,连放烟花时轻微的火\药炸裂声都会害怕,所以地方进贡的这条大花龙不用点火就能放花。说得古鲁哥都好奇起来,让他受不了的还有她话里话外透出的‘您怎么能连那位孬种皇帝都不如呢’?   鞑靼将领都纷纷道:   “有诈吧?烟花烟花,没有烟火哪来的花?”   越季把花龙漂亮的外皮撕开一片:“你们看看这都是死的,火\药藏在哪儿了啊?”   水\雷为了避水,必须将火\药严密地封在铁壳中,再十分巧妙地藏起引线。越季借这一撕,正好看个究竟。这条火龙的制法与蹇策书中所载理出一源,可又高明许多。她不禁暗暗想,是谁继承了姑父的绝技,还能发扬光大,到没听说过他有个嫡传弟子什么的。   看着众人还是不能放心,越季道:“要么这样吧,龙本来就是要在水里的,我看外面有条河,把花龙沉进水里去放烟花,好不好?”   三岁孩子也知道水能灭火,就算真的藏着火\药,被水这一浸,也就废了。   古鲁哥瞪起一对牛眼:“什么?沉到水里也能放出烟花来?小美人儿知道骗本王子的下场么?”   越季一挺鼓鼓的胸脯:“我骗、你就去死!”   这话听在古鲁哥耳里当然是‘我骗你,就去死’。   祝北觐一下没忍住羞涩地想,她到底在抹胸里垫了什么?   一个鞑靼将忽道:“一个丫头,怎么懂得这么多?你不说这是宫里的玩意儿么”   “对对对。”越季正在寻思怎么把祝北觐弄出来,赶紧就势道,“我不懂。可是,他懂啊——”   众人齐刷刷看祝北觐。   越季道:“这些公子哥儿们别的不行,就吃喝玩乐这些最行了。”   祝北觐先是一愣,立即配合地皱眉一侧脸,甩给众人一副傲然的‘本世子当然懂但本世子怎能给你们这些鞑子做仆役?’   古鲁哥就偏偏要让这高傲的世子给自己当一把仆役:“解开他的手!”   “千万别!”越季忙道,“这人虽看着弱,还挺犟的呢,万一不要命了逃跑怎么办?就绑着他,让他指派,我来做!”   越季只怕是古鲁哥在试探自己,这么一来,他便应该不会再有顾虑了,而且还可以让祝北觐和自己待在一起,方便行事。古鲁哥满意地看着越季拍了拍祝北觐的脸:“主仆一场,我就算再伺候你一回吧,以后,就要全心全意伺候王子了!”   越季亲手同鞑靼兵一起把花龙推进水中,抬抬放放,她已摸清楚了这里的水势地势,暗将引线扯出,另一只手悄悄拿出火折子。   古鲁哥带着一群兴致勃勃的鞑靼将领,就在旁边看着。   越季转过身,背对着古鲁哥,面对祝北觐,点燃火折。   祝北觐一下子紧张起来,低声道:“这就动手了?”   “不然呢?等他请我们吃生肉么?还是用我们炖肉?”   “那……我们怎么办?”   “我探过了,三丈外有一个暗坑,挺深的,一会儿我拉着你钻进去。”   祝北觐脸色大变,刚要说话,火苗蹭地烧起,把话给吓了回去。   一个鞑子眼尖:“丫头,你不是说不用火么”   越季将火头与引线相连,回头哈哈大笑:“丫头?你们这帮鞑子给我记住了!你姑奶奶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凤翔公府七小姐,越季!”   祝北觐被越季一把拽进水里,空中飘着一句嚎叫:“我不会水啊!”   引线闪着火光嘶嘶叫嚣着迅速缩短,岸上人一下子全慌了:   “保护王子!快逃!”   “马呢马呢?”   “妈的别找马了来不及了!”   ……   轰——   大地颤了一颤,平静的水面掀起连番波浪。   北极星多日来一直潜随着鞑靼军追查火器下落,终于探明它们被藏在一座破庙中。今夜无星无月,是动手的绝佳时机。他已打定主意,如果不能将火器尽数运出,就一次引爆。此时他隐在一棵高树上,依着粗壮的枝干闭目休养,只等黎明前守卫最松懈的时刻。忽一阵震天巨响,震得树也摇了几摇。北极星根本未睡,一下子双眼雪亮,这是火器被引爆的声音,他从树上一跃而下轻飘飘落上马背。   树下跟随他的人都低声道:“先生?”   “跟我走。”   “还好还好——”越季摸完自己湿淋淋的脑袋又去摸祝北觐的,“都在都在,没被炸碎了。”   双手还被绑着呛了一肚子水的祝北觐就剩半条命了,被越季揪着没命地奔了一阵,倒是呛出了几口水来,脑子也清醒一些。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疼,却不敢伸手去摸,生怕一摸就会发现少了点什么,他感觉现在的自己就像个破破烂烂的包袱,既然系到了这小疯婆子身上,就由着她可劲儿甩吧。   让越季吃惊的是,鞑靼军的军纪和军速。她本以为,古鲁哥不死也得重伤,龙虎将军不在,群龙无首,鞑子一定乱成一团,他们正好趁乱逃跑。可他们却迅速集结,准确无误、奇快无比地追上来。   黎明前的夜色最是深浓,追兵的火把连起一条蜿蜒无尽的火龙,而他们却像是两只无头苍蝇,看不见路,连耳朵都被喊杀声震得嗡嗡响。追来的快马风驰电掣,而他们却只能靠两条腿深一脚浅一脚地跑,拖着个祝北觐,还根本没法跑快,何况,折腾一宿,越季的气力也要耗光了。有那么一刻越季突然戾气大盛,与其力竭落在他们手里,还不如趁最后一口气杀回去拼个同归于尽。   没星没月的浓黑夜色中,北极星一样目难视物,未免引人注意,不能用灯火照亮。但他耳力极佳,可以听出,两人在前方跑,数之不尽的马匹在后面追。他不知道正在逃命的是什么人,可既然被鞑靼兵追赶,就应该解救。可是,要怎么救呢?   北极星合上双眼,凝气贯注于耳——   杂音摒除,天地一净,万籁俱寂。水声哗哗,前方有河,风吹铁链叮当,河上有索桥,就在东北方!   北极星倏然睁眼,抽箭拉弓搭弦,‘嗖——’一支箭飞向东北方的夜空,至最高处力竭将落,第二支箭已携风而来,两箭箭头相锉,擦出闪亮的火花,木箭杆和箭尾翎羽被点燃,在空中烧成一团火。   就着火光,越季隐约看到,前面就是河,河上有铁索桥。   “快——”祝北觐已经向后倒了,又被越季一把揪起来。   三钱生机可熬一海碗,两人像五石散发作了一般狂奔,双腿抡成了风火轮,想停都停不下来。   祝北觐后脚刚迈上岸,越季把他使劲儿往前一推,远离了铁索桥,自己伸手向抹胸里掏。   祝北觐眼睁睁看着她掏出两个花饼子来,这是……她在寺中捡到的那两个小火雷。他立即明白了,她要炸桥。   祝北觐跑得胸口翻江倒海一般疼,但拼着吐血也要喊出来:“快动手啊!”   越季一下一下抛着火雷:“死鞑子,追?等他们上了桥再动手!”   一座铁索桥承不住太重,追兵都纷纷下马,飞奔上桥,转眼过了桥心。祝北觐是看不得这么刺激的,闭了眼:“快动手吧!要来不及了!”   “不急不急,再多上一些!”   嘶吼声已经近很近了,越季这才捏住火雷,伸手摸火折子——   突然,她全身的血仿佛都给抽干了,祝北觐也反应过来:“火折……湿了?”   他们刚从河里出来,火折子外又没有铁壳保护,早废了。   火光映着冲在最前的鞑子兵,连脸上一跳一跳的横肉都清晰可见。   事到如今,越季是再也无力招架了,全身一垮,瘫在地上,连共归于尽的勇气都没有了。   ‘嗖——’、‘啊——’、‘噗通——’、‘嗖——’、‘啊啊啊啊啊啊啊——’,‘扑通扑通扑通——’……   铁索桥断,一整桥的鞑靼兵都落了水,火把瞬时全部熄灭,一切重归黑暗。   越季刚绝望地闭了眼没看见,祝北觐却清清楚楚记得方才那一幕,两支势如飞陨的箭几乎同时射中连桥的两条铁索,那么粗的链子,生生给射断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周末快乐,明天休息! 第34章 长夜星陨   城下亮如白昼,挑灯夜战。匆匆从小境门关赶回的越三千飞步登上城门楼:“打了多久了!”   观战众将都毫无倦意:“两个多时辰了!老将军真是神人!”   “那怎么成啊,我太爷爷那么大年纪了!”越三千马上就想要出城,又怕一眼看不到,下面就出了什么状况。   越毂心中也急,他人重钺沉,耗了这么久,就算自己撑得住,马却有些不行了,长鬃上汗已滴滴答答,刚才的几次避跃,明显拖沓。   龙虎将军其实更急。自他出征,战无不胜,从没遇到过如此强劲的对手,而且年纪长了他将近六十岁。一个身材臃肿的耄耋老翁,与他鏖战两个时辰丝毫不见败象,虽然眼下胜负未分,他心里清楚,自己已经输了。可这一战并非为了私人恩怨或是较量武艺,个人胜败荣辱在大局之前都算不得什么,他必须于一役彻底铲除这南攻的最大阻滞。更何况,半个多时辰前,后方传来一声轰然炸响,那是鞑靼大军驻扎的地方,不知营中出了什么变故,必须速战速决。   以他的眼力自然看出,越毂的马不行了。   青冥斧疾风骤雨般连攻下盘,城上众将都看出了对方意图,不觉捏了满把汗。越毂本就不是奉命出战,现在就算鸣锣也不会收兵,临阵换马更是不可能……   “怎么,还没结束?”凉凉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饱食安寝后的祝斗南容光焕发,簇新的亮银铠甲如有潋滟水光,站在那群蓬头赤眼、苦熬一宿的将士们面前,简直就是瑶林玉树错栽人间。他心中越发鄙夷,向城下望了一眼:“不自量力,败势已定。”   “你胡说!”越三千红着眼吼道,“我太爷爷还没出绝招!你看呐——”   青冥斧横扫而过,劈得风都兜向两边,龙雀钺却不招架,反倒当胸猛斩而下。   龙虎将军大吃一惊,他这一式横劈,对方若不竖钺相架,想要避开,必将落马。越毂对坐骑的依赖远重于一般常人,任谁也想不到他宁愿弃马也要反守为攻,痛下这致命一击。钺刃锋利至极,砸碎护心镜砍断锁子甲。龙虎将军极快地向后仰去,惊险万分,几乎跌下马。亏得坐骑无比敏锐,瞬时便将他载稳了。   而越毂果真从马上翻下,稳稳落地。   城上众将都大惊失色,都知道越毂的腿伤,一旦失了马,形同残废。只有越三千看出,太爷爷立钺抖杆,是‘流星飞月’的起式,当即兴奋大喊:“你们快看!”   知道自己行动不便的短处,越毂不能让对手离得太远,待得龙虎将军催马过来,双目凝于他抡圆的巨斧。对战许久,已大致知他招数,这一斧的破绽就在左锁骨到右肩胛,机会不容稍纵,越毂右手暗扣钺杆机括,钺头抖动,已经松开,立即就要脱杆而飞,必将敌手连颈带肩削断。   突然,越毂的眼睛从对方的肩颈向下移到胸口,护甲碎裂,衣衫破开,露出整片胸膛,伤处还在淌血。   下一刻,龙虎将军惊住了,越毂右手猛攥住钺头,锋利的钺刃霎时齐齐斩断他四指。   越三千大叫一声,几乎扑下城来——怎么回事?太爷爷分明已经蓄满势却突然收手,为了不让钺飞出,竟用自己的肉掌去拦?被强留在城中的烧肉好手老黄峰一把拉住他。   “连……”龙虎将军从越毂口中听到的似乎是这个字,他很想听个清楚,可是巨斧已经收不住了,一下砸在钺上。   越毂已失一手,又是心神不属,单手之力禁不起这一记猛击,龙雀钺一下子脱手。   后方突然传来隆隆蹄声,马嘶人吼,是大批的鞑靼军赶到了。龙虎将军又惊又怒,城中不知还有多少火炮,早已严令大军不准妄动。   后赶到的鞑靼军喊杀如沸:   “为王子报仇!活捉越毂老贼!老贼的贼孙女炸死了王子!抓住越季和老贼一起下油锅!”   古鲁哥死了?还是被潜入军中的越季杀死的?龙虎将军又是一惊。   听到古鲁哥的死讯,整个鞑靼军都炸开了。   “放箭!放箭!”赤隆知道机不可失,“钩镰枪,上!攻他右腿!”   越毂赤手空拳,一只右掌血流如注,却仰天大笑:“好丫头,好!从小就胡闹,早晚闹他个天翻地覆!”   那十二太保自越毂落马就绷紧了心神,见鞑靼军箭发如雨、枪排如林,都大吼着杀了上去。可如同细雨滴入汪洋,瞬间便淹没了。   龙虎将军愣了片刻猛地回神,大吼一声:“不可!”可吼声在喧天喊杀交兵声中弱如蚊蚋。喊过他又愣了,为什么不可?越毂是敌军的无印之帅、无祠之神,杀了他就等于击溃无数军民心里那道坚不可摧的长城。杀了他,亦是自己此战的目的,无论手段如何。   可他就是觉得,越毂不该是这个死法。   “接着!”   越毂前胸后背中了不知多少箭,右腿被钩镰枪重伤,双足几乎不能挪动,忽然听到这声喝,一抬头,龙雀钺从天而降,他伸出仅有的一只左手接住了。长钺何等沉重,只这用力一接,大大小小的伤口立时鲜血喷涌。   龙虎将军正迎面奔来,也做左手单手执斧,呀一声大吼,兜头劈下:“接招!”   哪还有招架之力?用全身的力气拄住钺杆,才能让自己站立,越毂定定看着那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的眉眼,忽然热泪盈眶——真的是老了,若在当年,一定先全力迎敌,不会受任何私心杂念所扰而一招落败。好在,小月季已经脱险,死而无憾。   面对那张饱经沧桑虚浮发胖的脸,龙虎将军的心中竟然莫名的一阵翻江倒海,可手中斧却似另有灵魄,丝毫不留情。   背上一疼,不知又有几支箭钻进肉里,越毂提起一只没有四指的血淋淋右掌,一掌拍在自己头顶。   这一拍之力,让他所执长钺入地三寸,撑他屹立不倒。   斧刃凝止在金盔上,龙虎将军看着盔下道道蜿蜒而下的鲜血,看着那双死不瞑目却并无怨恨的眼睛,耳中嗡嗡乱鸣: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是为了不甘在才宁可自裁?是为了死都不肯跌下去?   终于除掉心腹大患,龙虎将军却殊无快意,四周鞑靼兵们的疯狂欢呼竟是鬼哭枭嚎般的凄厉。   “啊——”越三千大叫一声,紧接着颈间一疼,晕了过去。是黄峰将他一掌斩晕,阻止了他的冲动,自己却已老泪纵横。   战场上,却没有人为越毂哭,没有人来抢他的尸体,因为他的十二位老兄弟,又为他做了一次先锋,这一次,开得是阴山之道,搭得是黄泉之桥。   “怎么回事?”风尘仆仆奔上城门楼的北极星一把抓住祝斗南胸前锁甲。   “快放手!放肆!”高瞻、周显一干人都想要阻止,却被面具后射出的两道寒光逼得缩了手脚,只敢不远不近围着嘟嘟囔囔。   “放——开!”祝斗南攥了他两手,用力一掰。往常,北极星并不会对他用真力,可这一次,竟没有掰开。   “快放手!”一个小太监抵在二人中间。   众人不认得男装的王晨婴,只是诧异她碰触北极星的一瞬,他立即一缩手。   “站住!”见北极星转身便走,祝斗南追了上去,“你想做什么?”   “人死了,尸身也要夺回来!”   “不许去!”祝斗南喝了一声,又缓了缓,“你听我说,不是我不肯出兵支援,实是……”   “回来再说吧。”   “你站住!”祝斗南见他不停,一把扯住。   北极星回头:“你,拦得住我?”   对视之下,祝斗南眼中的凶光渐渐敛去:“非去不可?”   “非去不可!”   “那么,好。”祝斗南放开扯着他的手,优雅地整一整胸前被弄歪扭的甲胄,面露笑容,“与其你去,不如本王去。” 第35章 夺尸   “一人一鞭,抽个稀巴烂!”   “一人一枪,戳成蜂窝!”   “一人一刀,片成片来涮了吃!”   “把整身皮扒下来糊战鼓!”   ……   鞑靼军围着越毂尸身一个叫嚣得比一个凶,可见他执钺屹立、双眼如生,没有一人敢当真上前。正在这时,城上传来一声炮响。   惊魂未定之际,又响起第二声、第三声……   接连不断的炮响令鞑靼军中一片混乱:“八声炮,主帅出战。越毂都死了,张家口堡哪还有主帅?莫非是孙成玉?那老家伙连马都爬不上去了吧 ”   惊心动魄的炮声仍在继续,硝烟沙尘中,一队快马飞驰出城门。   “十声炮?亲王出战。难道是祝尧封?”   “奋武王跟太子一样,是十一声炮。是祝斗南!”   “那个缩头乌龟?骂了几天几夜也不敢出来,现在敢出来了?”   “哈哈哈哈哈你们看,祝斗南是疯了吧?”   “吓破胆,失心疯了。不穿盔甲,连兵器都没有?”   “他是来献城投降的吧哈哈哈哈,怎么不把自己五花大绑?”   四面八方的狂笑声中,祝斗南随手握住一名鞑靼将领刺来的□□,连人带枪掀起,鞑子还没落地,他人已跃上对方马背。身后众人都效仿,夺了鞑靼马匹,片刻不停地跟着主帅向前冲。   赤隆这才意识到大意了,迅速重整阵势连命放箭!   疾密箭雨中,适才举重若轻的祝斗南矫捷如鸢飞戾天,滴水不沾身。至于坐骑,射中一匹再换一匹,千军万马中换骑如换衣。   鞑靼向以强弓烈马著称,如今眼看着自己的强弓射自己的烈马,不知作何感想。   “啊——”   神鹰之一‘狂鹞’将一枚斗大的流星锤抡得呼呼作响,从东边杀来。西边的‘猛鸷’舞着一柄狼牙棒,两相夹击。一排鞑靼兵齐齐拉满劲弓。   眼见遍体生刺的流星锤呼啸而来,祝斗南有若未见,略侧头避过另一边砸下来的狼牙棒头,伸手抓住棒杆。猛鸷刚才亲眼见他怎么把人连人带枪撅起来,以为他要故技重施,当即全力攥住另一端。不想祝斗南却借力而上,整个人单手倒撑于棒杆之上。一排箭刚好嗖嗖嗖擦他头顶而过。他空出的一手接住飞来的流星锤锁链,就势一贯,正中猛鸷头颅。狼牙棒从死人手中脱下,就他之力飞向狂鹞,又一个肝脑涂地。   这几下发生太快,祝斗南跃下,连马都还没来得及逃走,正接住他。   城上一片喝彩之声,士气大振,可也有人犯疑:“这样夺敌军马匹武器,再还施敌身,威则威矣,会不会太过招摇冒险了?”   “井蛙之见。”   一个轻蔑的声音从旁传来。   众将发现是一个小太监,难怪声音细细,也只有这些阉人敢这样诋侮边关守将。   王晨婴道:“你们不看鞑子有多少人,到天边都看不尽!就算有一百个□□,每人带上十八班兵器,也难从千军万马中抢尸。轻身赤手上阵,频频炫技,就是为了引龙虎将军出阵,以一敌一,才有一线生机!”   阵中的人仰马翻终于引得龙虎将军打点精神,道:“什么人?”   “是祝斗南亲自带兵杀来了!”   “祝斗南?”龙虎将军停顿片刻,“他不是个龟缩城中的无胆之辈么?”   “是……啊不是,也不知怎么回事,真是活见鬼!”   龙虎将军立即上马,远远望去:“那真的是祝斗南?”   “他登城时,您不是也见过么?绝错不了。”   龙虎将军不再说话,一手拉下盔上面甲,一手摘下青冥斧。   这是众兵将第一次见主帅用面甲护脸,可见对手有多骇人。   鞑靼兵潮水般向两边涌去,中间让出一条大道,祝斗南心道,终于来了,停下手,勒住马头。   一匹马飞驰而来,人、马一样威武,只是面甲遮脸,看不到真容。   祝斗南道:“为何不敢以真面目示人?”   龙虎将军勒马盘旋:“世上不敢示人以真面的,不止我一人。”   片刻,祝斗南仿佛没有听到他的话:“为了见将军,只得闯阵,得罪之处还请见谅。”   “两军相交,不是你死便是我亡,不需多言。你是为了那些老将们的尸身而来?将士可杀不可辱,我不会辱尸,也无谓替人安葬,十三具尸体,你可尽数带走。”   “如此,多谢。”祝斗南也不多说,一拨马。   “慢着。”龙虎将军道,“来都来了,不见教一二么?”   祝斗南也知道事情不会那么容易,道:“奉陪。”   “你赤手空拳,难道也想夺我这把斧头,用来砍我的头么?”   “不敢。”   “你用什么兵器?”   “随便。”   龙虎将军用斧在地上随意一挑,一件长兵直飞起来。   祝斗南接住,见是一支□□,信手一抖,红缨吐火,白龙翻浪。   龙虎将军喝道:“好!”举斧而上。   两兵相交,舞凤飞龙,变炫无穷,煞是好看。转眼十数招已过,龙虎将军收斧带马,向后一跃。   祝斗南便也收式。   “领教了。”龙虎将军道,伸手向前,是个请的手势。   祝斗南会意,点点头,拨转马。   “你我之间早晚真真正正打一场。”   祝斗南听着身后的声音,并不稍停,虽然这个龙虎将军周遭似乎迷雾重重,但他深知此行的目的,其余的,眼下都无暇计较。   鞑靼兵围在四周,虎视眈眈,既不敢围攻,又不甘散去。   十二具尸身都被驮上马。越毂却不行。他临终前催动内力,全身血液涌向一处,郁滞不畅,尸身僵硬如铁。单是插在地上的钺,合二人之力都拔不出来。   祝斗南跳下马来,一手取下他手中长钺,另一手将尸身扛上自己肩背。   ————————————————————   “这一招叫当头炮大破转角马,这一回叫入敌营巾帼胜须眉!”   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越季五石散余效未退,好像更精神了,猛推了祝北觐一把。   祝北觐直接被推得双眼一翻载了过去。   “诶诶诶诶——”越季忙拉住他,“我告诉你啊,刚才那绝妙佳句千万别给我传出去,我得亲口告诉我爷爷,他准保高兴得饭都多吃两碗!”   西城门已到,这座门虽无战事,守兵也是如临大敌:“什么人”   “越七姑奶奶,哈哈哈哈哈——”   经过这样的大生大死,心气很难再如常人,要么就像祝北觐现在一般,用针顶着眼睛也不会眨一眨,要么就像越季一样。   守城欢欣雀跃:“越小姐回来了!快开城门!”   高瞻与几个将领匆匆而来,远远喊一嗓子:“不许开!”   西门守将道:“下面是揆文王世子和越小姐。”   “正是如此,才不能开。越小姐一个妙龄女子,落在敌营,贞洁怎么能保?她非但是公门之女,更是王爷未婚妻,自当在城外全节,若是进了城,岂不令王爷乃至我大晖蒙羞?”   “胡说八道!”众将怒道,“你是聋的?刚没听到鞑子兵说越小姐炸死了他们王子,非但未失贞洁,还为我增光添彩,真是女中豪杰!”   高瞻被堵得说不出话,瞪了一阵眼又道:“没错!正是她胆大妄为惹下这弥天大祸,鞑子能甘休?放她进来,万一他们恼羞成怒一举破了城怎么办?”   “你的意思是,应该把越小姐绑了交给鞑子向他们求饶谢罪?你他妈还是个男人么?连人也不是!”   “你、你、你们……骂人?真是粗俗不堪!反正,不许开门!我告诉你们,这里的主帅是殿下,本官是长史司之首,我的命令就是殿下的命令,我看看你们谁敢……哎呦妈呀!”   高瞻突然飞起摔向一边。   祝斗南放下越毂尸身:“立即开城门!传军医、伙夫!”   越季在前面一蹿一蹿的,后面是祝北觐被两人架得脚离地,一起登上城门。   向下而望,祝斗南沉声道:“凤翔公之事,暂时保密。”   “这哪能瞒得住呢?”   “总得让他们先包了伤口,吃顿饭。” 第36章 生殉   作者有话要说:  周四停一天攒文,周五上午9点左右万字更,周六不更,周日23:30更。以后会更努力填坑。希望大家继续支持!因为入V的头两天很重要,请养肥党们也尽量支持下,一鞠躬、二鞠躬!   即便深陷虎狼环伺的敌营,即便被穷凶极恶的大兵追赶,越季的心情也不会如此时此刻一般低落。重新面对祝斗南,所有小诡计得逞的得意、死里逃生的欢喜,全都荡然无存。   “殿下,您这副神情,是不是想告诉我,‘老天保佑,你终于回来了,可担心死我了’呀?”越季笑脸以对。   祝斗南没说话,只是注视着她的脸,面色发沉   越季笑吟吟的:“我都替你说完了,省得听你说更恶心的话。”   “脸,怎么了?”祝斗南的眉微皱,“有人打你?”   浑身都疼,脸上那点算得了什么,越季道:“是呀是呀,有人抽了我一耳光,我就把他炸得骨头渣子都不剩。你猜那个不知抽过我多少耳光的,会是什么下场……哎你——”   越季忽然一声惊叫,想要往后躲,可祝斗南伸过来的手已经捏住她下颚,让她动弹不得。   他下手其实很轻,可足足让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声音都变了:“放手!”   “我告诉你,我宁愿被那鞑子野人抽一千个耳光,也不愿意让你碰一下!”见他不为所动,她一掌使劲儿打过去,“给我放手!”   这一掌结结实实拍在他肩上,可就像打上一截木头桩子,祝斗南眼都没转,非但没松手,反倒微用力。   手下发出极轻的一声骨骼交错声。   越季先觉脸上一疼,瞬时便舒爽多了。   这回不等她伸手拂落,他已拿开自己的手:“少说话……”   “怎么,怕我把你那些好事都给抖落出来?放心吧,我知道现在这里是谁说了算,好汉不吃眼前亏,不怕被你再灭一次口么?我不为自己打算还要为三千和世子打算呢。”   “颚骨刚接正,说太多话,容易错位。”   军医背着药箱匆匆忙忙跑过来:“殿下——”   “替世子和越小姐看一看。”   “可是您?”军医犹豫地看着伤口还在渗血的祝斗南。   越季和祝北觐虽然看着狼狈,但却似乎没什么严重的伤。   祝斗南道:“去吧。”   越季经过祝斗南身后时,见他肩胛处衣服一大片殷红,还在扩大,肯定是刚才自己那一掌震裂了他的旧伤,心里一下子说不出的畅快……慢着,他那么自私谨慎,怎么会让自己轻易受伤呢,低声问道:“他怎么了?”   军医顺口道:“殿下刚刚上阵……”猛然想起祝斗南之命,忙地改口,“没、没、没什么……”   肯定是有什么啊,越季正要追问,一个声音道:“姐姐别来无恙啊。”   对于这种化成灰也难在她面前伪装的,一身小太监服实在是毫无用处,看着王晨婴,越季的心一沉。   炎热的夏季里,这副年轻貌美的融融笑脸却令人脊背生寒。如果说祝斗南的虚情假意处心积虑都是为了谋夺皇位,那么这个女人的目的是什么?是因为沉迷儿女私情而甘为祝斗南充当附膻之蚁?未必见得。猜不透的人,往往令人更加不安。   王晨婴笑着咋舌:“啧啧啧,姐姐怎么这样不知爱惜自己?看你这副憔悴模样,腮是肿的,嘴也是歪的。姐姐你又别无是处,现在连脸都保不住了,今后的日子,可真教人担心。”   祝斗南在一旁听得清楚,低呵道:“够了!”   王晨婴立即笑道:“也不要紧,不是有人家千辛万苦为您求来的销肌水么?一定能够销魂更胜往昔。”   任她笑得甜,越季还是听出了甜里头渗出来的酸,不过这对狗男女之间的里勾外连,她半点兴趣都无,让她感兴趣的是,王晨婴竟然知道销肌水的事,还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以往,越季对销肌水十二分重视,一直随身带着,又因为它效用被传得太吓人,所以包得里三层外三层,现在拿出来一层层打开,拔开小木塞子,又摘下自己簪子在里头沾了沾。   “这么好的东西,耳听为虚,你自己试试看吧!”   王晨婴只觉得脸上一疼,被簪子尖儿划出一道细痕。   “你——”她刚惊叫出来便挨了一耳光,当即惊怒交加,捂住脸,“你敢打我?”   越季哈哈大笑:“打你?是为你好。你当这是什么滋颜养肤的好宝贝?还销魂呢,那是销毁。只要伤处沾上一点,不出半个时辰必定皮脱肉烂脸面全毁,想保住你的花容月貌,赶紧回去多找几个劲儿大的抽他个七七四十九耳光,说不定能把郁住的药都给抽出来。”   “这……”王晨婴死盯着军医,颤声道,“这是真的?”   军医道:“若这当真是传说中的销肌水,便不是危言耸听。”   没有不爱惜自己容貌的女子,王晨婴转头便跑,忽然停住脚,捂脸转过头来,恶狠狠的:“你这歹毒女子,早晚让你越家全家死个精光,尤其是你那老不死的爷爷……”   祝斗南打断她:“王晨婴!”   当着他的面,王晨婴硬是把后面的话吞了回去,一顿足而去。   “呸呸呸呸呸!”越季道,“一咒十年旺,我爷爷我全家都好着呢。”   “还给你!”越季连塞子也没塞,就把小瓷瓶朝祝斗南摔去,“什么害人的破玩意儿,我再不会上你的当!”   祝斗南吃了一惊,一步抢过去,将瓶子紧紧握住。好险,里面的水漾了几漾,终究没有泼出来,否则他手上有伤,后果不堪设想。   “这是真的。”他道,“得来不易。没有它,就配不成璞真膏。”   僵持一会儿,越季无动于衷,他也不再多说什么,默默撕下一块衣角堵住瓶口,将瓶揣入怀里。   “什么这么香?是——”越季忽然抽起鼻子,一下跳起来,“黄爷爷?”   老黄峰手里端着一个大托盘,颤巍巍地走过来。   “您怎么来了啊?”越季脖子都长了,“虎皮肘子?是爷爷担心我和三千吃不好,让您来的么?”   “小月季……”黄峰艰难地滚了下喉头,“别说了……饿了吧?快趁热吃吧。”   越季真的是饿惨了,抓过一块肉往嘴里塞:“我叫三千去。”   “你吃你的,他有。”   “那我叫大伙儿一起过来吃。”   “他们都吃过了。”   “哦……”说不清,老黄峰今天的神情让她有点不敢折腾,老老实实坐下来,抄起筷子,忽又抬头,“殿下,这大太阳地儿你杵在那儿不晒么?咱两这出破镜重圆也唱完了,您能挪挪贵步哪儿凉快到哪儿歇着去么?对着您山珍海味我都吃不下去。”   闻言,祝斗南没说什么,走远了,可到了登城道口,又站住了,似乎在担心什么,没有下去。   越季不管他了,一阵风卷残云。   “好吃么?”   “那还用说,当然好吃!没人做菜比得过黄爷爷。”   老黄峰趁她埋头,抬袖子悄悄擦了把眼睛:“小月季……多吃点儿,你太瘦了。姑娘家太瘦,要挨男人欺负的!”说着,狠狠瞪了一眼远处的祝斗南。   “嗯嗯嗯。”   “听黄爷爷的话,以后别那么嘴刁了,就算不是黄爷爷做的,别人做的也一样要多吃,啊。”   越季终于觉得哪里不对劲儿了,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黄爷爷您今天……”   “祝斗南!”黄峰忽然厉声,“你今后要是欺负她,这群死鬼不会放过你!”   祝斗南脸色一变,猛转过身。   “老国公!老将军!老大哥!”黄峰仰面朝天,声嘶力竭,“您别担心,小月季她平安无事,也吃饱了,我再没遗憾,现在就下来陪你们!”   年逾古稀的老人突然迅如灵猿,飞身翻过城垛,义无反顾地跳了下去。 第37章 传家银莲花   “凤翔公为什么会只带十三人出战?祝北觐和越季到底是怎么落入鞑靼军的?”   祝斗南走来走去却怎么也躲不开北极星逼视的眼睛,那眼中寒光令人不快。   “我说了多少遍了!”祝斗南烦躁地用指头狠狠戳自己太阳穴:“这里的病,是会一代一代往下传的,一家子都有病!越孝如此、越毂如此、越季如此!一个个都找死,拦都拦不住,你让我怎么样?陪他们去死么?”   “王晨婴呢,她做过什么?”   祝斗南猛站住:“你还说?那丫头竟敢用销肌水刺她?好在是药水都散出来了,不然要是破了相,你让我怎么跟王弼交代?为这件事,费我都少口舌去安抚!你不想想,若没有王弼扶持,还说什么宏图大计!”   “我问你,王晨婴和越季是怎么交恶的?”   祝斗南安静下来,半饷:“二雌相争,还能为了什么?争风吃醋罢了。男人丈夫,大行不顾细谨,你不会在这些末节细行上也来苛责我吧?”   北极星道:“越季不是那种心胸狭窄的女子,即便惩治王晨婴得手,依然不忍她毁容,告诉她破解之法。能让越季如此痛恨,王晨婴一定做过什么令人发指的。”   祝斗南转过脸与他对视,忽然,笑了:“越季越季,你三句话不离口,是什么意思?”转际脸又一沉,“你不要忘了,她是我未婚之妻,她是你什么人?伦理纲常,你都忘了?”   “不说她。凤翔公和其余殉难老将军们的遗体,你作何打算?”   祝斗南叹了口气:“忠臣烈士人人敬。我难道不是热血男儿?我难道不想杀敌雪耻?可是你要明白,我身为张家堡主帅,要兼权熟计、要长虑却顾,有时候,难免忍辱负重、委曲求全。”   北极星:“你只说,身后事要如何料理?”   “现在是盛夏天气,遗体不易存留,我想,以越三千的名义尽快发丧,就在张家口行丧礼,然后运回京城安葬。力所能及的,我一定尽力,至于对他们的定论,是褒是贬、是功是过,就要看皇上的恩典了。”   高瞻揉着腰腿悻悻地看着北极星离去,然后赶紧入内。   祝斗南道:“速与越家人商议撰写讣闻,发放各地,着手准备丧殓。”   “这……”高瞻骨碌碌转着眼珠,“越毂老儿当众顶撞冒犯殿下,您真是大人大量、以德报怨。”   “你懂什么?”祝斗南将手中把件儿一丢,“臭丫头这一炸,非但与鞑子结下大仇,还暴露了火器。眼下的局势,张家口炮火殆尽、兵疲将残,而鞑子手握火器、兵强马壮,这座城还能守多久?所以必须赶紧发丧,大同的越家人就会来支援。”   “殿下真是神机妙算。只不过那些武夫不明事理,会不会……因越老儿丧命,而对殿下心生怨恨?”   祝斗南冷笑:“别忘了,越毂的尸体,是本王舍生冒死闯敌阵夺回来的。他们不知感恩反以为怨,不怕世人非议么?再者说,要越家人前来,只是为了震赫鞑子,并未指望他们能全心全力,本王,另有打算。”   高瞻心一动:“您是打算……”   祝斗南伸手招他过来,声音一低:“前日欲求见本王的鞑靼密使可还在?”   高瞻一愣,立即点头如啄米:“在在在!”   “立即密召。”   闻讣文,身在大同的越家父子悲痛欲绝。越陟蓬身为总兵官不能擅离,命越存和越孛即刻率三千海雕军连夜赶赴张家口,非止如此,还秘携了一批新的火器。   祝斗南喜忧参半,喜的是有了强兵增援,多了同鞑靼军讨价还价的筹码;忧的是,越家人对自己的态度并不如之前的预想。越孛一到,一脚踹得高瞻在地上滚出老远,不许他再插手丧殓筹备,打狗看主人,冲的是谁?明日便是丧礼,越家人扬言要擐甲携兵上灵堂,这股怒气冲的又是谁?   不言而喻。   眼下一切紧锣密鼓,祝斗南万万不想在此时犯险,本欲不去,可若是缺席,无异于火上浇油,只怕越家会立即发难,也难平悠悠众口。   ——————————————————————————   越孛指着越季鼻子:“你个祸头子是非精,到处点火,惹火烧身了吧?烧死你自己活该,到底连累了爷爷,早晚整个越家都被你给害死!”   对这个哥哥,越季从小就没示过弱,可是提了几次嗓子,竟哑得发不出声。   越孛毫不口软:“你相得好男人啊,不要脸,简直是引狼入室!”   “四叔你行了!”越三千挡在两人中间,“姑姑好不容易从鞑子营里逃出来,吃了多少苦,你还骂她?还有钟离王,我记着当初他到咱家的时候你挺殷勤的,还教训姑姑安分点别弄砸了大好姻缘。现在怎么倒打一耙?”   越孛当即涨红了脸:“你给我闭嘴,一个小崽子懂个屁!”   “好了老四!”一直站在一旁没出声的越存道,“现在是什么时候?还要窝里斗么?”   “你、你、你们——”被越三千戳了痛处,越孛格外暴躁,“刀斧手、弓箭手、鸟铳手!都记清楚了没有?明天都给我打起十二分精神来,听命行事!那个狗屁王爷要是胆敢在爷爷灵前耀武扬威,就让他进得来出不去;要是他摆臭架子不来,咱们就直接杀上门去,押他到灵前请罪!”   众人齐声喝道:“遵令!”   次日一早,越家人全副武装,内里甲胄兵刃,外面披麻戴孝。灵堂岂止肃穆,简直剑拔弩张。吊唁的人络绎而至,除了宣府,附近的大同、太原各镇堡皆有人来。祝北觐强撑身子一早而来,看到跪在火盆前一身镐素却双眼通红的越季,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平日里,他对这些繁文缛节一丝不苟,可今天,觉得那些都不重要了。站在越季面前,他只道:“放心。眼下,我什么都忍下,可日后,我一定会扬眉吐气,再不让你受人蒙蔽欺辱!”   忽有人高声道:“钟离王到!”   一霎时堂内鸦雀无声。   远远可见一行人行来。越孛一步跨出堂来,叉开双腿往正中一站,好像一尊凶神。众将排布在后。   祝斗南白袍皂靴,步履匆匆,神色肃然,身后跟着高瞻、周显和一队侍卫,也都只着黑白二色。   越孛昂然而立,不行礼,连话也不说。   越存沉声道:“钟离王。”算是招呼。   刀戟森森的阵仗虽然吓人,高瞻仗着身后侍卫壮胆,斥道:“凤翔公不在了,你们越家人就都无法无天了不成?殿下面前,竟敢如此无礼?还不过来参拜?”   越存一手挡住欲发作的越孛:“甲胄在身,恕不能行礼。”   高瞻更怒:“谁许你们穿甲胄带兵刃的?这里是宣府镇张家口堡,不是你大同镇,你们到了这里,就跟普通官员无异,这样肆意妄为,难道要造反不成?”   越存道:“家祖父戎马一生,阵前诞生、阵前殉国,越家人灵前擐甲执兵,只为不忘祖父遗志。”   “凤翔公的遗志,就是让你们这些不肖子孙败法乱纪、为所欲为么?”   越孛再也按捺不住:“祖父的遗志,就是惩奸除恶、有仇必报!”   “你……你说谁是奸、谁是恶?”   越孛恶狠狠盯着祝斗南:“谁奸谁恶,谁心知肚明!”   “大胆!”周显怒道,“你们妄称孝子贤孙,竟然这样忘恩负义!是谁闯敌阵夺回凤翔公遗体?是谁把尸身背在背上一步步走回城?不是殿下,你们现在哭灵都没处去哭!”   “收买人心的伎俩,三岁孩子都不信!”越孛噌一声拔剑三寸。   众将立即亮出兵刃。   祝斗南一扬手,止住了身后拔剑相向的侍卫们:“我今日只为吊唁凤翔公。灵前见血,不敬不祥。”   相持片刻,越存使个眼色,众将收剑。侍卫们也收起兵刃。   祝斗南迈步向内。   “慢着!”越孛伸剑一拦,“带兵刃的,全都解下来!”   周显怒道:“欺人太甚!让我们解刃,你们先脱甲解刃。”   “不必。”祝斗南道,“他们在此等候,我一人进去。”   见他如此坦然,众将虽然不敢松懈,却也不由自主地向两边让了让,让出一条路来。   堂内来吊唁的众将、官都纷纷起身向祝斗南行礼,逝者为大,不便大礼,悄悄拱手而已。   祝斗南来到灵前,越家人对他不理不睬,他便自己执香而焚,插入炉中,然后,走到案边,将衣摆一撩——   “殿下!殿下殿下!”众将官都大惊,围拢过来,“万万不可啊,虽说逝者为尊,也不能乱了名分。”   后进来的越存、越孛也大感意外,只当他又在矫揉造作,被这一拦,也便就坡下驴了,哪可能当真便拜。   祝斗南却并未理会众人,当真如行军礼一般,单膝落地。   这下众人更惊:“您快快请起,受您这一礼,老国公泉下有知,只怕也难安啊。”   “我以赤心拜英魂,老国公,会受。”祝斗南再无多言,合上双目——   授艺之恩,终得拜谢。我来晚了,让英雄蒙难,于心有愧;我没能履行承诺,保护越季,于心难安。   往者已矣,且看来朝。   祝斗南豁然起身向外走去,越家人面面相觑,再无人阻拦。   ——————————————————————————————————   黑暗的地道里只亮着一点灯火。一个丫头提灯,提毓夫人扶着另一个丫头,走得很慢。   终于到了尽头,眼前一亮,豁然开朗。等候在此的祝斗南几步抢上前,扶住她,挥退了余人:“您小心些,这里路不平。都是地道太窄了,进不来轿子。”   “不妨事。”提毓夫人抓着他的手,只觉得无比安心,“哪就老到那般田地,连几步路都不能走了?”   前面现出一片简陋的屋舍,像是临时搭建的。祝斗南道:“住在这种地方,实在是委屈您了。”   提毓夫人感慨道:“这算得了什么?想当年,咱们是怎么苦熬的?片瓦能遮头,檐雨能解渴。”   “我早说过了,有朝一日飞黄腾达,绝不让您再受半点辛苦!”   “好好好,我都知道。”提毓夫人欣慰地拍了拍他手,“一把老骨头了,什么享福吃苦,都看淡了。我就只怕,你们两个不能一条心。”   闻言,祝斗南停住脚,叹了口气:“世道纷乱、人心险恶。多少迷障以假乱真、多少宵小挑拨离间,难免让人心生嫌隙。这一次,若不是您收到我的信及时赶来,他决计不肯再帮我了。”   “怎么会。他不过是有些执拗性子,心里,还是对你忠忱不二的。”   “有您在,我就一切放心了。”   “今后,便要住在这里了么?”   “暂时要委屈您了。您贵为一品夫人,所到之处属人耳目,只有这个地方才够隐蔽。另外,眼下城内城外局势动荡,一旦生乱,这里最安全。到了那时,我自然也来这里陪您,您就不会寂寞了。”   提毓夫人看着他,面露忧色:“那,他呢?”   “他武艺高强心思周密,一人足以在外应变,少了我们,倒少了牵绊累赘,您不用担心。”   “平日里,我确也不担心,只是到了十五,你可记着看紧他,千万别让他出去冒什么风险。”   “我跟您一样牢记在心,您大可宽怀。”   ————————————————————————————-   越季一大早推开房门,就见越三千带着一队人回来,个个顶着黑眼圈、提着兵刃。天方亮,他们也刚吹熄灯笼。   越季哑着嗓音问道:“出什么事了?”   “有人夜闯灵堂……”   “爷爷的遗体……”   “没事没事,姑姑你别激动,太爷爷的遗体、灵位都没事。”   越季提起的心这才放下:“知道是什么人么?寻仇的还是生事的?”   “不知道,好像是来偷偷祭拜的。”   “祭拜,用偷偷的么?”   “是啊,我觉得大有蹊跷,这才带人去追。可他嗖一下就没了影,找了大半宿也没找到。”   “难道出了城?”   “不可能,现在是什么时候?城门紧闭,绝对出不去的。我猜,有可能是城里的人,说不定,还是见过的人。”   “那就更不用偷偷摸摸的了……他遗下什么没有?”   “供台上多了一大盘牛肉,拿来——”   有人将牛肉拿过来,越季嗅了嗅:“这是平遥牛肉,这人竟知道爷爷的口味?”   “啊?太爷爷喜欢平遥牛肉么?原来牛肉也分平窑凸窑,连我都不知道,这得是多熟的人啊?那为什么不敢见人呢,难道是有过什么过节?可是人都不在了还有什么解不开的……”   越季听见越三千后面的唠唠叨叨,陷入了深思。这样了解越毂的喜好,一定是亲近之人。亲近之人,又不肯露面……六哥?她心中一涌。那人现在应该在城中,有可能,是见过、甚至认识的人,不知为何,越季心里晃过一个身影,祝斗南身边那个始终带着面具的人。不过这念头一闪即逝,她无论如何也不想将最记挂、最亲近的人,与那个最痛恨、宁愿剜肉割疮也想要在记忆里割得干干净净的人联在一起。   ————————————————————————————   高瞻兴冲冲进到书房:“不出殿下所料,越孛那个炮筒子,一见到那纸军令,立时就炸了,连灵柩也不运了,大吵大嚷着要杀去宣化,跟奋武王拼个你死我活。”   “那,越存呢?”   “越存是个闷葫芦,说不出什么,也拦不住越孛。不过……奋武王和那个徒有其名的孙成玉会不会根本不堪一击,被越家轻易夺了宣化,控制整个宣府镇。到时候,殿下您不是又落了空?”   “不会。”祝斗南将手中军报丢了过去,“京中刚刚派了五百鸟铳手支援宣府。越家人一怒上路,带不走沉重的火器。如此一来,双方可以斗上一斗。而那批火器,自然留下为本王所用。”   高瞻闻言喜笑颜开:“您有了这样法宝,可以震一震那些贪得无厌的鞑子,让他们再做退让。”   祝斗南得意而笑,忽地笑容一敛,低道:“你先退下。”   高瞻留心一听,外面有脚步声,远远一见那面具,吸一口凉气,慌忙从后门溜了。   “来来来——”祝斗南拉着北极星到案前,“给你看一幅画。”   北极星没理会:“到处传得纷纷扬扬的那道军令,是真的么?你前日当真是奉了奋武王密令,才拒不出兵迎敌的?”   祝斗南原本舒展的眉头一压,犹豫了下,好像十分为难:“事到如今,我也不再隐瞒。既然是密令,本应该秘而不宣。可眼下众口悠悠,都将凤翔公的阵亡归责于我,尤其是越家,甚至大张旗鼓地兴师问罪,我实在再难替王叔隐瞒。其实,我三番两次暗示过你,我有苦衷,便在于此。于公,奋武王统辖宣府镇;于私,他是四叔,我能不听他的么?何况,‘敢违军令、格杀勿论’,就算是我,也不能违抗。越家是我将来的姻亲,若非万般无奈,我何忍眼见着老国公年迈上阵,殒身殉国?”   北极星一字一句道:“我只问你,军令是真的么?”   祝斗南觉得方才一番声情并茂都白费了,怫然道:“军令谁敢做假?那上面盖有奋武王之印。用不用我拿出来让你查验?”   北极星道:“我并未见过奋武王之印,就算拿出军令来我也无法分辨。越家人赶到宣化,只能见奋武王之印而手无军令,同样无法辨别真伪。双方本有旧怨,又都手握重兵,一言不合就会大动干戈。”   祝斗南不可置信地瞪大眼:“你……你什么意思?你是说,是我伪造军令、设计挑拨,让他们互相残杀,然后坐收渔翁?好,就算我在你心中是如此卑鄙,也是如此不计后果么?依你所说,他们谁胜谁负都好,此事一定惊动朝廷,军令是真是假,最终自有定论,到那时我该如何?”   北极星未答,的确,伪造军令非同小可,祝斗南所言是真是假,他也并不能确定。   “你也不想想,奋武王是什么人?当朝第一贪权。为了争夺九边兵权,他跟越家抗了多少年?想要联姻,又因我而废。你说有人挑拨离间,不错,只是那人不是我,而是他奋武王!挑拨的是我和我将来的外家!”祝斗南只怕他仍不信,扬手指天,“我对你所说,天可鉴。”   祝北极道:“我对你说过,不要骗我。今天,再说一次,这是我最后一次信你,听着,最后一次。”转身欲离。   “诶——”祝斗南扯住他衣袖,与他对视片刻,叹了口气,“从什么时候起,你我之间每次见面就只剩下争执,每次都要闹得赌咒发誓?”   北极星被他拉着的手臂逐渐不再紧绷。祝斗南笑道:“我请你来,当真是赏画的。来来来——”   北极星还是甩脱他手。   “所谓‘闲时要有吃紧的心思,忙处要有悠闲的趣味’,别总绷那么紧。”祝斗南拿起卷轴:“王希孟的‘千里江山图’。”   “给我看这个做什么?”   “你看啊,这上面所绘的江山,渔村野市、水榭亭台、茅庵草舍、水磨长桥,都是江南风物。我知道你性好山水,可放眼北方山水,大多是穷山恶水,没什么可留恋的,迟早,我们也移居江南,享受享受那人间天堂、枕上仙乡,可好?”   见北极星若有所思,祝斗南小心卷好画轴:“这是真迹,万金难求,收好。”   北极星伸手一挡:“我喜‘清明山河图’。”   “清明上河图?比千里江山图更珍贵么?没关系,我一样求来真迹送你。”   “坊间多的是摹本,不在贵贱。清明上河图绘得是北宋年间汴梁城市井百态,看着画,就时时提醒着亡国之痛、割地之耻,让人不敢错把杭州作汴州。”   祝斗南不悦:“你年纪轻轻,怎么像那些腐儒酸士,张口闭口什么国仇家恨,真是扫兴!”   “‘那些’?不要忘了,你是什么出身!”   “算了。跟你说这些当真无趣。我想说的是,北地荒凉苦寒,又连年争战不断,怎比江南物富人丰,繁华太平?就算割了去……”   这个割字十分逆耳:“鞑靼所依仗的,是精锐铁骑。为何汉唐昌盛,两宋衰疲?原因之一,便是宋失燕云十六州,少了蓄养战马的绝佳场所。北地边关何其重要,如何能割?”   “别这么紧张。”祝斗南又转而为笑,“我不过是跟你闲话,哪当得了真?你以为我这兢兢业业的是在做什么?我亲身镇守边关要塞,自当寸土不让。这画是专为你所求,不收,可就浪费我一番心意了。”   “既然话不投机,就留着送给知情识趣之人吧。”   “也罢。”祝斗南调整着心气,依旧是一副平和,“将来,你位极人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贵不可言,自然不会在乎区区一幅画。”   “什么一人之上,万人之下?”   “亲王之中,以四王为尊。以祝尧蓂的富可敌国、祝尧封的大权在握,也不过是揆文王和奋武王,将来我若继大位,你自然是四王之首的崇忠王。什么揆文奋武,统统屈居你之下!”   “尊贵的尚孝王,还在北地为囚。‘鱼虾游大海,龙困污池埋’,贫富贵贱,又有什么可羡可鄙?”   北极星背后,祝斗南的脸色,如一场潜伏的暴风雨,滚滚乌云悄无声息从四面包抄,连最后一丝光亮,也逐渐吞噬了。   ————————————————————————————————   “你一个丫头,有你插嘴的份儿?都是爷爷以往把你给宠坏了。越家的事轮不到你做主,到你婆家指手画脚去——只要你嫁得出去!”   越季压着火气,对越孛道:“这不是我的意思,是爷爷的意思?”   “爷爷的意思?你去扶乩了,他老人家给你托梦了?骗谁!”   “爷爷不止一次说——我们每个人都听过。这些天来,我每晚一闭眼,就会想起爷爷的话。他出生在战场上,一辆车里。当时太爷爷得胜而归,大伙儿吵着让他给新生儿取名,他指着车就道‘毂’。一辆战车,有两驾两骖,有御者、车左、车右,还有很多很多跟车的步卒。行军作战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整辆战车,做其他的事也是一样,要顾全大局。”   “你说了这么多不如说你怕死!放心,又没要你去,你就安安稳稳留在这儿跟你的如意郎君卿卿我我吧。还是你怕万一我和三哥获罪,连累了你的大好姻缘啊!”   越季终于忍无可忍,一提沙哑的嗓子:“祝斗南诡计多端,谁知道那张军令是真是假,就由着他几句话,我们就要跟奋武王斗个两败俱伤么?”   “祝斗南就算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伪造军令。祝尧封他早就觊觎我越家兵权,几次想要夺也夺不去,想要联姻又联不成,还不趁此机会落井下石么?这些阴谋诡计争权夺势,你懂还是我懂?你一个只懂吃喝玩乐的丫头,懂个屁!”   越季觉得他简直不可理喻:“就算我啥都不懂,单凭我对祝斗南的了解就知道,他说的每一个字,都不能轻信!”   越孛也不想跟她再纠缠了:“大伙儿听着!受过我越家大恩的,有血性不怕死的,都跟我走!”   越季道:“不许走!”   一个是领兵的孙少爷,一个是老国公生前风光无限的孙小姐,众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道该听谁的。   “你们聋了傻了还是怕死?”越孛怒道,“军法军纪也敢不从?”   越季被他气得冷笑:“在宣府镇内,带众兵去找宣府主帅滋事,还说什法纪?”   “这什么世道?奸人当道!不管他什么法纪了,报仇再说!”   “好!”越季道,“不讲法纪,就讲家规!”   “长兄为大,现在三哥是长兄,他不说话,就都听我的!”   “不是这么论的吧?一家之主,以嫡以长,爷爷不在了,自然是大伯当家。大伯在京中,大哥在张掖,眼下,长房嫡长曾孙越三千说了算!越三千——”   “啊……啊?”越三千一愣,赶忙严肃起来,“我、我、我……”   越孛大声道:“你结巴什么?你怎么样倒是说啊!”   “我——”越三千斩钉截铁,“我全都听姑姑的!”   “三哥,你说句话。”越季走到越存面前,尽量心平气和,“二伯命你们前来,难道不是为了共同抵御鞑靼?而是为了跟宣府主帅争个你死我活?你有火器奋武王有火器,一旦开了火炮,不用鞑子从外头攻了,咱们从里头就把城给轰塌了!”   ————————————————————————   “三日了,一点动静也没有!”高瞻道,“怎么回事?当初叫嚣得那么凶,雷声大雨点小?”   祝斗南皱眉道:“都是一群色厉内荏的孬种!”   高瞻担忧道:“跟忽而赫约定的时间,就剩几天了。奋武王和越家不除,岂不要食言?”   祝斗南不理他聒噪,朝着窗外眯起眼:“张家口堡吵得沸沸扬扬,你说,祝尧封听到消息没有?”   “两地离得这样近,自然听到消息。以奋武王的火爆性情,说不定立即就会带着印信亲来张家口堡。到时候,三面对质,岂不麻烦?”   “他到不了张家口了,更不可能当面对质。”   “殿下的意思……”高瞻顿时醒悟,“臣明白了!”   祝斗南不屑道:“你明白什么了?”   “殿下莫非要沿途设伏,将奋武王……”   “记住,要用火铳。一来,火铳威力大,确保万无一失;二来么……”   “二来,众所周知,越家带了大批火器,容臣再添些油加些醋,这行刺亲王的罪名,还怕落在旁人头上么?”   “一定要安排周详。孙成玉身边要安插得力之人。只要得了祝尧封印信,立即在张家口和宣化两地同时开城门,放鞑靼军进城。进了城,越家就算负隅顽抗,也只能巷战,火炮,就成了废铁。这几天,祝北觐要严密监视,一旦起事,立即拘禁,日后,他是制约揆文王的重筹。”   “是!臣立即安排。”   “慢着。在这之前,有一事,一定要先做个了断……”   “请您示下。”   祝斗南却答非所问地自语道:“事到如今,任何人都不能阻挡本王去路。”   事到如今,也再无一条退路。京中,那要命的孽种祸胎正一日日壮大;眼前,内外交逼不提,还有伺机而动的越季和祝北觐,一有机会就会揭发他曾经的陷害。   祝斗南慢慢重复道:“任何人……”忽地声音一冷,仿佛下了最后的决心,“召密使。”   ————————————————————————   十四之夜,子时一过,便是十五了。月亮正圆。可他们越家呢,人鬼殊途,活着的,四分五裂。   为了让他们安心,越季一早熄灯躺下,手里拿着爷爷最后写给她的一封家信。漆黑一片,一个字也看不见,可不用看见,每个字都在心里,可就是想紧紧攥着,好像小时候攥着爷爷粗粗的手指,寂静的夜热闹起来,满耳都是快活的大嗓门儿:多吃点多睡点多穿衣……   越季突然失声而哭,怕人听到,忙得紧紧捂住嘴。   不知哪里飘来几声曲,单调、断续,像是怕这夜不够凄凉……   越季突然一怔,这声音,是吹叶而成,竹叶。小时候,六哥常常吹竹叶给她听,即便她那时淘气没耐烦,也还记得零星的调子,腾地一下坐起,轻手轻脚披衣下地。   追随着曲声,她竟一直到了城边。   刚经历一次生死大劫,心有余悸,可她就是相信,曲子那么柔婉,吹曲子的人绝不会害人。   不知不觉,已出城很远,曲子幽幽一个尾音,戛然而止。   这里是一片荒郊,四际悄然,只有蝉声蛙鸣。   “咴儿咴儿——”   突然出来的一声马叫吓了她一跳。难道这里还有野马?循着声音走过去,越季看到树丛中的一匹高头大马,通体纯黑,神骏无比。看它鞍韂俱全,绝不是野马,还……似乎有些眼熟,她还不及细想,猛然向一边转过头去。草丛中,隐隐伏着个人。   越季十分警觉,立即拔出‘无痕’,观察片刻,发现那人似乎真的不能动了,才小心地一步步靠近,先是剑鞘戳了戳他背,见他仍然不动,这才挑着他肩,慢慢翻了过来。   首先入眼的,是一副冰冷的面具。   是那个北极星?越季一下想起来,那匹黑马,就是当日在嘉福寺中见到的,祝斗南的坐骑。想来,北极星应该是出来办什么要务,祝斗南将马借了给他。   越季抽了抽鼻子,血腥气很浓,再看去,四周的草、他身上到处都是血迹,似乎受了不轻的伤。   救呢,还是不救呢?本来没有见死不救的道理,可他是祝斗南的人,平日里虽然深居简出,没有像高瞻那帮人一样明目张胆地为虎作伥,可焉知暗地里不是同流合污?这么想着,越季由不得蹲下来,细细打量他,虽是躺得狼狈,依旧能看出颀长矫健的好身架。上天既然能给他这样一副身骨,有什么理由配上一张其丑无比的脸呢?她更相信,他的脸是毁于后天的外伤。想着想着,她不由朝他的面具伸出手,虽然隐约觉得不妥,就是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一寸一寸地接近,已经触到了。   北极星似乎有所感觉,动弹了一下。越季吓得一缩手,看了看,他并没有醒。她不死心,再一次伸出手去,却猛地停住,她的眼睛,她的心,全都凝聚在一处。   大概是他刚才一动,从怀里滚落出一件小事物,亮光一闪一闪,在黑暗中分外惹眼。越季伸手拿起,手抑制不住的微微颤抖,那是一朵精致的银凿莲花。   相似的银莲,越季身上也有一枚,越家每个嫡系子孙,都有一枚。   攥紧银莲花,越季失声而叫:“六哥——” 第38章 话前尘   北极星觉得像是被魇压住了,她的面容近在眼前,她的声音近在耳畔,可他醒不过来、他无能为力,唯发出梦呓般的声音:“不……”   越季将耳朵贴近过去:“什么?”   “不要……动……面具。”   “是是是。我不动我不动!再动手生疮。”   她永远忘不了那是怎样的一张脸。揭开面具就如同撕开一条沉年的伤疤,她为自己刚才的卑劣行径深感惭愧。   越季四下张望,旁边就有一间茅舍。独自住在荒郊野岭,不是猎户,就该是樵夫。越季叫了半天们,没人应。   扶着的人身量高她太多,无知无觉的全副重量压下来,越来越沉。她本就不是什么拘泥之人,干脆推了柴扉进去。院中屋内都没有人,可屋子很干净,器具也整洁,不像是废弃的。大概是这一家人大半夜听到外面打斗得激烈,吓得逃出去避难了吧。   越季半扶半拖地把北极星弄到床上,大概查了下,外衣没有破损,也就是并无外伤,嘴角有血迹,应该是受了内伤。她回想着找到他的地方,到处都是血,绝不单只是一个人的,一定是对方也被他伤了。可附近并没有其他尸体。从那你死我活的打法来看,若是对方尚有逃命之力,为什么又留下他的活口……越季忙甩甩头,想什么呢?她希望六哥死个彻底?   最犯愁的是接下来该怎么办,他伤得不轻,自己又不知道该如何处理,应该尽快送他回城。可她不甘心,她不想把亲人送回到虎穴龙潭。他为什么一直在祝斗南身边,一定是有苦衷。至于为什么不跟家人相认……她绕过‘对当年之事仍无法释怀’这个念头,坚信,也一定是有苦衷。   床上的北极星动了动。   越季赶紧凑过去,一张口,忙又把那个‘六哥’给吞了回去。就算他当真是越孚,如果不想认她,不如就先这么糊涂着。   “你觉着怎么样?要我送你回钟离王那里么?”   越季暗舒了口气,他动作随轻微,可她确认那是摇头。   “可是你的伤……”   “无碍……”他气息不继,顿了一下,“只要……过了……今日……”   “快别说话了,你赶紧歇着吧!”   “有我在呢……”想了想,她又轻声补上一句,伸出手。   北极星感到自己干冷的手一下子被包裹进了温软,只觉大为不妥,下一刻,却又陷入了昏沉,好像回到儿时,偌大的山林里只有他一个人,寂寞到捉起一只路过的小松鼠。小动物们似乎从来都不会惧怕他。热乎乎软嫩嫩的小肚皮蹭过手心手背。这种浑身毛扎扎、又警惕又狡黠的小东西,一旦向你坦露最柔软的地方,那种触感,一直酥到心里……   待到他重新睁开眼,手先一动,好像在寻找什么,直到觉出那种温软如旧,心才踏实了,立即又一凛,怎么可以!忙得抽手,却被紧紧攥住了。   越季笑得像在献宝:“我没偷懒哦,一直握着的。”   手上暖意渐消,脸上寒意渐起,是从面具上传来的。看她的神情,他相信,她的确没有动过面具。   肉香扑鼻,静下来听,还有突突突砂锅盖跳动的轻响。   “呀——”她吐吐舌尖一耸肩,“露馅了。”   一直握着他手没离开,那灶上的热火朝天难道是田螺姑娘所为?   越季从小喜欢睡觉的时候攥着东西,最小时是爷爷的手指,大一点了换做六哥的手。经常醒来的第一句就是:“松开过没有?”   六哥总是一脸严肃地摇头:“没有没有!”   其实想想怎么可能?其他不做,茅房总是要去的。   ……   一定是哪里出了错,北极星想。可他不想深究。黄昏中的烟火气将禁情割欲的孤魂召回了人间。血肉凡胎,会贪恋,会自欺。一个月中,只有这一天,他不能、也……不想不把自己当成个人。   越季却忽然松开手:“药好了,我盛来给你喝。吃了药好吃饭——还是先吃饭后吃药来着?”   也不知这碗黑乎乎的东西能不能喝死人……   “怎么不喝啊?”   北极星:“……”   不摘面具怎么喝?你不走我怎么摘面具?   “是不是怕苦?”越季也不知从哪儿弄来一把糖,“要么?”   这样伎俩对付六岁以上的孩童都显太蠢,何况是对大人。可大凡觉得什么蠢,是因为司空见惯、不胜其烦。有的人,却没机会去见,也没机会去烦。他们从小颠沛流离,没有生小病的福气。然后不知不觉的从某一天开始,所有人理所应当地觉得你就该坚强,就该流血不流泪、饮鸩不皱眉。   的确,北极星很坚强,可是对着那把花花绿绿的糖,仍然抬起手。   “诶——”越季一下将手缩回背后。   这更蠢的举动蠢得她自己都一阵头皮发麻。可是还能怎么办呐?他们之间隔着十年的大河,她能抛出的,只有这条脆弱不堪的陈年旧缆,拖住渐行渐远的彼此,小心翼翼。   “想要的话,老规矩,我问、你答。一个问题一块糖。”   似是犹豫了下,北极星点了点头。   “你是怎么伤的?”   “截杀。”   “谁主使?”见他未答,她心一动,“祝斗南?”   “……是。”   果然。越季以一个过来人的心境轻而易举地推测,又是一个窥测到某种不可告人秘密而招致的横祸。可既然是祝斗南,他派的杀手,又怎么会不赶紧杀绝?   “你的功夫不是很高么?什么人把你伤得这么重?”   “一个鞑靼将领,报冤……”   “好怪的名字。是有仇报仇,有冤枉报冤的‘报冤’,还是抱怨?”   “是花豹的豹,鸢鸟的鸢。此人一身刺青,有如花豹,得此诨名,是十二神鹰之一。由他率领着中原杀手‘北斗星’,在此伏击。”   “北斗星?同北极星有什么差别?”   “北斗星,有七颗。北极星,只有一颗。”   难怪,七八个人对一个人,才伤得这么重。不知为何,越季总觉得他的话中有一丝丝落寞,连忙顺水推舟:“还是北斗星好对吧?吵也好打也好,总是热热闹闹的,就像我们七兄妹。”   这似乎不是一个正式的问题,非答不可,北极星没有说话。越季自己嘟囔了句:“四哥最讨厌了,不是天璇就是天玑,反正都是勺子底……”   想到四哥,不由得便想到为什么从小他便看自己不顺眼,越季心情一落,小心地问:   “你,小时候,有没有受过严重的伤?”   “有。”   “被亲人所伤?”   “是。”   “你……怨恨她么?”   “不。”   “一点、一点都不在意?”   他一次比一次答得慢,这一次,彻底没有说话。   她也不再追问。   这一问是多么多余,又有谁会真的一点都不在意?   人生太苦,她把满把糖都推了过去,低声道:“都给你。”   北极星看了一眼天:“什么时辰了?”   天已经开始黑了,该是戌时了。   “寅时六刻。”   北极星猛地撑坐而起。现在不是十五的戌时,而是十六的寅时?天不是要黑了,而是快亮了?   竟昏睡了这么久。   他暗暗运气,丹田中充沛激荡,勃勃蓄势。果然十五已过。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他的心,竟会那么浮躁,他的意志,一而再、再而三地冲脱掌握。   无论如何,他没有再躲进伤病中的借口,盘膝坐定,一如既往。   越季看出了他的变化:“怎么了?”   “时间紧迫,我必须立即疗伤。”   “那这药?”   “不必。”   “你是赶着回城么?是有什么急事么?啊——”越季吸了口凉气,“是不是祝斗南又在密谋策划什么,你要急着去阻拦?”   北极星调息运气,四肢百骸中如活水流转,淤塞正被渐渐疏开,一时入神,忽略了耳边聒噪:   “你伤成这样子还怎么能去跟他拼命?有多危险你知道么?不如让我替你去,快告诉我到底是什么阴谋!”   北极星暂时不能分心答话,只听越季更加急躁:“怎么不说话?你就看死了我肯定做不到?!”   他缓缓吐纳,让一口气归聚,然后方道:“不是你做不到,而是有我在,就不用你去做。”   越季一怔,生生把满腔作乱的气急败坏都给掐死了。压在底下的温柔逃逸出来,初时探头探脑,瞬间就涨了个满怀。涨得她说不出话。那张面具,早就不再让人抵触,但她更想看一看掩盖在下面的脸,尤其是现在,特别特别想……即便满目疮痍、即便皮焦肉烂,都丝毫不重要。妍媸不由相,一切唯心造。她从来都是个固执的人,心里怎么觉得,就是怎么样,连眼睛都强扭不了。就像在嘉福寺中,祝斗南的那句‘别怕,我在后面’,当时她并看不到他的脸,可他却……   等等!越季猛地给了自己一下子,怎么竟又想起那个败类渣滓?她觉得这次回去当真需要佩戴一枚祝北觐来驱除妄念了。   “不会太久,给我一个时辰。”北极星合目而道。   越季无所事事,又怕吵了他,悄悄踱到门边,踱了出去。   外面传来脚步声。她心中一紧,连忙在篱壁后隐住自己。脚步虽快却不乱,是那种轻车熟路的快。越季的心松下来,大概是屋主人回来了吧。不过屋里有受伤的北极星,她要格外小心,取出‘无痕’,暗暗靠近,嗖一下蹿出去:“什么人?”   “哎呦妈——”   那人吓得手里东西都掉了,一边是一捆柴,一边是个花里胡哨的毛玩意儿。   越季觉得自己当真英明神武,这人既是个樵夫,又是个猎户。   一看对方是个女的,那小伙子胆子立时大了:“这是我家,你你你你是什么人……诶?你是——越七姑奶奶?”   越季搔搔头:“你认识我?”   “当然!这周围几百里到处都是您的画影图形,谁不认得您啊!”   “什么?”越季几乎跳起来,“我才离开两天,就通缉我了?”   小伙子被她的反应吓着了,有点心虚地道:“那玩意儿,叫不叫‘画影图形’来着?您炸死了鞑子那个啥王子,除了大害,给我们这群生长在城边儿上,祖祖辈辈受鞑子气的苦命人出了一口恶气!父老乡亲们都把您当大英雄,请人画了不知多少您的画像,说是贴在大门上能辟邪,小鬼看了不敢进、小偷看了转身就跑、鞑子离老远见了,也得绕条道!”   越季:“……不叫。”   越季:“诶不好意思啊,昨夜里我哥被坏人打劫受了伤,附近又没别的地方,就闯到了你家里,还把灶房里那半个狍子给炖了,真是……”   “不要紧不要紧!”小伙子脑袋摇成拨浪鼓,“能为您出点力,算我这窝窝囊囊的小半辈子没白活……诶?您说什么?昨天夜里?两伙人打架,是您哥哥?”   “你看见了?还是听见了?到底怎么回事?”   “夜深了,他们打得太凶,我没敢出去看。可有个鞑子是大嗓门儿,嚷嚷得隔着门都能听见。”   越季急道:“那你快告诉我!”   “可不得了了!我这趟进城就是想去向守城的将军报信的,可现在城门看得可严了,我绕了一整天,编了好多瞎话也不让我进去,还想打我呢。现在见着您太好了!您知道么?有个什么狗贼王爷,要偷偷开大门放鞑子进城了!”   越季心里咯噔一下,首先想到的是,万幸,你没能混进城去,守城的不是别人,正是那狗贼王爷啊。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大家的收藏、订阅、留评,打赏。。。蹭蹭大腿 第39章 真容   越季不等小伙子全说完,已经听出了个大概,没耐心再磨下去:“小哥、小哥——”   “诶,您有什么吩咐?”   “我着急回城报信,可我哥的伤……”   小伙子立即会意,拍着胸脯打保票:“您尽管放心!就让那位少爷在我家养伤,我家就我一个人儿,没人来打扰。好吃的没有,狍子野猪肉管够儿,还有山里头采的草药……”   “不用那么久,大概一个多时辰吧。这一个时辰里,要劳你费心看着,千万别让人来捣乱。”   “一个时辰?要就一个时辰的话,您怎么不再等等,陪着少爷一道回去呢?”   “我就是不想他现在回去啊。你也知道城门守得有多严,要是守城的不让他进,一定会又打起来,他现在这样,还能打么?”   “那您呢?您不是一样也进不去么?”   “我出得来,就进得去。”   自从越毂阵前殉国、越季炸死古鲁哥载誉归来,祝斗南立即一把扯紧了这条满门英烈的光彩裙带,人前人后唱足了比翼成双的独角戏。   谁敢阻拦未来的钟离王妃?所以越季当日出得来,今日也的确进得去。只是她不知道一入城门,便有守兵飞奔向守备署。   ——————————————————————————-   “什么?你说什么?你脑袋撞坏了?”   越孛伸手去戳越季的头,被她一歪躲开了:“我说的都是真的!”   越存往斗鸡似的两人中间一站:“小月季,别怪你四哥生气,这实在也太胡闹。让海雕军制住刘福华和陈练达?他们一个是宣府上西路参将,一个是张家口堡守备,虽然不是什么达官显贵,却都是镇守一方的主将。我们现在在人家辖下,还要对人家守将动兵,这叫什么?这已经不是越界,这是谋逆作乱。”   “我没说现在就动手,我只说密切监视他们,派兵埋伏在守备署周围,一旦有变,就立即制住他们。”   越孛怒道:“你当人家是死的还是傻的?守备署是什么地方,派兵埋伏?还有,那个祝尧封,我不去找到他算账,倒要我派人去营救他?”   越存道:“钟离王当真会胆大妄为到行刺奋武王?”   越季着急:“他连开门揖盗都做得出来,还有什么做不出来?”   越存不语,对于这点,显然更加质疑,不过没有说出口。   越孛替他说了出来:“祝斗南是太后唯一的亲孙子,身后有一大帮掌兵的外戚撑着,他自己年纪轻轻就封了钟离王,离太子就差一步。放着现成的大道不走,要去杀叔造反,引鞑子兵进城?鬼都不会信!”   越存也道:“你说,钟离王的一个亲信因与主上反目而遭来杀身祸。而你所谓的阴谋,是杀手自己声张出来,被一个路人所听,又转告给你。小月季,你仔细想想,这合乎常理么?哪家的杀手不是心狠手辣、速战速决,反倒要吵得路人皆知?这本身倒更像是一个阴谋。”   越季:“这件事确实有不合理之处。可凭我对祝斗南的了解,我相信这的确大有可能!他到底为了什么狗急跳墙我不知道,可他对我都做过些什么你们知道么?”   “哈哈——”越孛干笑两声,“说到点子上了吧?无非就是男男女女之间的那点破事儿,不知他什么地方戳了七姑奶奶肺管子,让你造这么个惊天大谣。我劝你,耍花腔别扎了自己。”   “造谣?你说我因为跟他闹了点小别扭就诬陷他要谋反?”   “难道不是么?”越孛一拍案,“一尺水十丈波,兴风作浪你比谁都强!”   越季拍得更响:“你胡说八道!”   越孛干脆一脚把矮几踢翻:“火雷都能当烟花,你还有什么好事干不出!”   翅膀硬了的家鸽,不管飞得多雄赳赳气昂昂,最终还是会绕回到原。越存虽常年在大同,也忘不了那熟悉的、让人心烦意乱堪称阴影的鸽哨,喝道:“好了,谁让你们又提这陈年旧事,都给我住口!”   越季不服:“是他先提的。”   越存由不得说她一句:“还不是你做错在先?”   越季却没有像往常一样气短:“连六哥他自己都没有怪我!”   越孛立即被惹火:“小六他死活都不知,你还敢舔着脸胡说?”   越季把到了嘴边的话给咽了回去,却底气十足:“总之,我就是知道!”   “少爷们、小姐!”一人没经通报就一头闯了进来。   看清来人,越存没有责怪,却仍皱眉:“越厚,你怎么来了?不是让你在京里安排下葬么。出什么事了?”   “老奴等一天,灵柩没来,曾孙少爷也没来,这才急火火赶来,是来问问,是不是您这边出了什么事了?”   ————————————————————————————--------   祝斗南听完手下密告,恨声道:“死丫头,不知是天生扫把星,还是本王命中克星,一次次从中作梗。”   高瞻晃了晃脑袋:“多亏王爷您未雨绸缪,追截下了越三千和越毂的灵柩,不然的话,怕是要功亏一篑。”   “她一向胆大妄为,半夜出城本不足为奇,奇就奇在,是十四、十五交界之夜,太巧了……”   高瞻不解:“十四、十五又怎么了?”   祝斗南犀利地扫过一眼,高瞻立即觉察到似是触到了什么禁忌,忙地闭嘴。   祝斗南强压躁火,寻思片刻道:“让越家兄妹来守备署!”   高瞻试探着问:“让他们来,是……”   “今夜举事,绝不能让任何人阻挠,把剩下的火雷,全都设在周围!”   高瞻听出了切齿间的戾气,只怕急中出错:“殿下稍安。若是他们不来呢?”   “活人死人一人一根手指,现在就切下来送过去,看他们不来?”   “就算来了,越家也有火器,万一做困兽之争……”   “他们敢用火器?不怕活的炸个粉身碎骨,死的炸个尸骨无存么!”   高瞻一喜:“对啊!就算他们不顾活的,也得顾死的。连老儿的尸身都保不住,这些不肖子孙今后还怎么做人?”吩咐一声,“速去!”   一个侍卫领命而去。   “今夜之事,断不容有失!本王再说一遍——”   高瞻、周显等人忙都敛容躬身:“臣听命!”   “祝尧封一死,立即持他王印赶往宣化,杀孙成玉、开宣化城门、放狼烟。见狼烟,开张家口城门!”   “是!”   外面忽然乱了起来,人声马嘶人跑蹄奔搅成一团。   几个护卫急匆匆进来:“启禀殿下,不知什么人打开马厩,把守备署的马都给放了出来。”   “混账!没用的东西,连畜生也应付不了么?”   今天的祝斗南火气格外大,护卫一身冷汗:“属下等正在全力补救,现在外面混乱不堪,请殿下万万不要出去。”   “不对……”周显自语。   这个时候,一点风吹草动都不能大意。敢闯进来、能闯进来,来人的目的绝不会是守备署的马。   周显争功心切,吩咐一声:“保护殿下不得离开!” 拔刀冲了出去。   会不会是声东击西呢,每个人都让他不要出去,而来人其实就是想在里面动手。这作乱障眼的法子,到像是越季作为。祝斗南向来多疑,即便是戒备森严的守备署,也不能让他放心,一早让陈练达准备了一间密室,以防万一。   而这间密室,自然不能为一般人所知。   高瞻跟着走了几步,祝斗南回头叱道:“站着!不许跟来!”   “站着——”   这是祝斗南小心翼翼打开暗门后,听到的第一句。   剑尖之下,他连连后退:“你、你、你……”   北极星用同以往一般无二的声音道:“我是人,还是鬼?”   “你——”祝斗南不再后退,转而向前,忽然之间满面喜色:“你总算是回来了!”   只有极熟识之人,才能在他眼中捕捉到那一闪而逝的、光棍赌徒才会有的狠厉之色。   就是要孤注一掷这最后一把!赌北极星终究不会杀他。就在刚才一刹祝斗南几乎可以确定这点,因为他知道,北极星杀他,根本不用剑。   剑尖凝止,就在身前寸余,祝斗南一脸情真意切:“怎么现在才回来,担心死我!”   “担心什么?”声音从毫无表情的面具后发出,“只是去城外三岔坡收一封密函。”   “是啊……难道,对方的人没有赴约?”   “来了。来的是十二神鹰之一豹鸢,和七个杀手‘北斗七星’。”   “什么?”祝斗南惊诧万分,“怎么会是杀手?一定是走漏了风声,是谁?是谁?我绝不会放过他们!相信我,这是一个意外!”   “这可以是一个意外。可三岔坡的位置,比你所说远了四十里,也是一个意外么?”   就是这四十里的距离,从十四之夜耽搁到了十五之晨。   “这、这……”祝斗南瞪大了眼,“都怪我不熟悉附近……”   “今夜,刺杀奋武王,宣化、张家口同开城门,放鞑靼军入城,进逼京城。只要京城攻陷,从今以后重划疆界,共享荣华——可有错?”   这群不成器的废物,刺杀不成,还泄露天机!北极星既然连这个都已知道,再饰无宜。   一片死寂,祝斗南突然哈哈大笑:   “不错。即便如此,你待如何,杀我?”画皮撕破,分外狰狞,他反倒朝着剑尖走了两步。   “我警告过你,不要骗我,三次,每一次,你都指天誓日。”   “天?天有不测风云,日?日有朝升暮落。世上的一切,本就都是反复无常的。为什么,我一个金枝玉叶,要饱受艰辛,那些鸡零狗碎,却能享尽荣华?天有眼么?日有光么?对天日发誓,你信?我不信!我只信我自己!”   祝斗南没有让北极星讲话:“我知道,你同我一样,可是难道我没有补偿?我想同你共享南国江山,想赐你至尊王位,是你不要,是你自己不要,你一定要跟我作对,你跟那个越季一模一样,是你们自己找死!”   “任何人对你而言,都只是利用,价值不同而已。一旦你发现没有了可诱之饲,就会担心他们不为所控,甚至倒戈,非除之而后快不可。”   成大事者该有的心狠手辣,无需多言,祝斗南只冷冷道:“我、有、错?”   “在你的心里,你永远不会错。你们这种人,以万物为刍狗,才是真正应该除去的。”   北极星平平的语气却让祝斗南背上爬起一道寒栗:“你……你当真,敢杀我?”   “不不不。”祝斗南的鞋底碾着地面,不自觉地向后蹭,却挤出一个笑,“你不会杀我,你不敢杀我。”   北极星看着他,慢慢的,把剑收回。   祝斗南紧绷的心霎时松开。   北极星在用一块布擦拭他的剑。剑是兵中君子,用剑的人,无一不爱惜自己的剑。虽然剑上没有血迹,可他闯进守备署打开马厩,其间不可能不伤人,不可能不沾血。他现在擦剑,就是不会让它再脏污了,这是他向来的习惯,只是,以往他会用一块非常洁净的手帕,而现在,却好像是一条残破的衣襟……   祝斗南被乍闪的炫亮逼得想闭眼,可眉心一凉,又怔怔张大眼——   那一瞬间他以为自己完了。北极星出手,绝无失手。灵魂片刻出窍之后又飘悠悠的归回体内。剑尖真的只是刺破了一点点皮肉,一点点,连血都没有。   原来他是吓唬自己。原来只是吓唬自己!哈哈哈哈哈——   大惊大喜之下,祝斗南举止若狂。一点都不疼,一点感觉都没有,眼耳口鼻,一点感觉都没有……   突然祝斗南意识到什么,双手捧住脸:“这是什么?这是什么?”他尖叫着到处找镜子,“这是……什么?”   销肌水。剑尖点住的穴位,可以让药更快地发散开。   北极星收起剑:“除去你,未必要杀你。”   高瞻终于找到密室。砰——暗门被生生顶开,大批侍卫一涌而入。   鸦雀无声。屋内人背身而立。   “原来是你!”高瞻挪动脚步,看到他扣着面具的侧脸,“打开马厩制造混乱的也是你吧?我早就知道你不是善类,潜伏在殿下身边有什么诡计?说!把殿下虏到哪里去了,说!”   周显指挥众人一围而上:“还不束手就擒!”   高瞻将长久以来的积怨一股脑喷出:“先砍了他双手双脚,防他逃脱!”   噌蹭蹭一片拔刀之声。   那人慢慢摘下自己脸上面具。   “哈哈哈哈——听说你天生其丑无比,我们倒要见识见识,到底是怎么个惊世骇俗。”   高瞻突然闭上嘴,好久,艰难地张开:“殿下?”   “殿下——”跪在地上的众人想了半天想明白了,哦,很多时候为了保全主人,护卫是会同主人调换衣衫的,并没什么稀奇。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用APP购买会便宜的 第40章 真相   花房中没有置冰,午后闷热,吴伯埙拭了拭额角的汗,别无旁人,他拿起扇子跟在吴誉后面轻轻扇风:“父亲,那提毓夫一介妇人,平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突然离京,您不觉得有异?”   吴誉伺弄着花草:“这消息,准么?”   “不会错。钟离王府的所有属官、下人,都是司礼监挑选出来的,口风很严。儿得到这个消息,只怕,她已走了一段时日。”   外头的知了一声声叫得烦躁,吴誉道:“连她都接走,祝斗南,只怕当真是急了。”   “一个乳母,这么举足轻重么?”   “乳母?”吴誉撩起眼皮,“你没有听泯王提过,那妇人谈吐不俗、见识不凡?直到今日,你还以为那是一个下人出身的乳母?”   “不是说,祝斗南的母亲,是当年陪尚孝王一同赴塞外的侍读学士刘宁之女么?学士之女,自然知书达理。听说提毓夫人本是刘氏的婢女,儿以为,她耳濡目染,所以才有别于一般下人。”   吴誉摇了摇头:“王馨瑶,本身就是一代大儒之女。”   王馨瑶……好熟的名字,吴伯埙一时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吴誉有些累了,在椅子上坐下来:“眼拙耳钝。将来老夫不在了,你们兄弟可如何在咱们那位水晶心肝的陛下面前立足啊。”   “父亲长命百岁。”吴伯埙忙递上茶盏,“儿愚钝,恳请父亲指点一二。”   吴誉叹了口气:“也不全怪你,这件事,牵扯几十年、几代人,实在错综复杂。直到前日,廉厉找到了隐匿二十几年的稳婆张氏,为父才将这前因后果融汇贯通。”   怎么无端又扯出一个稳婆来,吴伯埙越发迷惑:“张氏?”   吴誉却问道:“你不是一直询问那个瓷瓶?可记得,上面的字。”   吴伯埙顿时精神百倍:“记得,一面是福国,一面是世荣。还是儿命巧匠绘上去的,可以以假乱真。”   “你,听说过柔福帝姬的传说么?”   “当然听说过。南宋初年,有一个女子被官兵送到临安,面见高宗皇帝。她自称是徽宗之女、高宗之妹,是为柔福帝姬。她于靖康之变中随徽钦二帝一起被虏到北地,在塞外流亡多年,终于从金国都城上京逃出,回到故国,认祖归宗。高宗皇帝对这位失而复得的皇家骨肉恩眷隆重,封她为长公主,可是没过几年竟然发现,这位公主,是个赝品……”吴伯埙说到这里,尾音一颤,忽地想到什么,“难道……”   吴誉的声音平平无波:“这个赝品的封号,便是‘福国’,而她的驸马,名为周‘世荣’。”   “福国,世荣……难道、难道……祝斗南,也是个赝品?”   “不对啊。”吴伯埙定一定神,“当日皇上怒摔瓷瓶,肯定是已勘破其中玄机。如果得知祝斗南是个假王子,皇上非但不严惩,还容他霸占王位、容他带兵出征?”   “因为……”吴誉喝了一口茶,放下,“假王子,却是真皇子。”   吴伯埙就好像置身于连番的潮水中,终于被这堆叠而起的大浪掀了个跟头,半天才仓皇道:“什、什……么?不、不可能……李贤妃、庄嫔、刘美人的孩子,早都夭折了。其余的,还未足月就失了胎……”   “你说的,都是宫里的。宫外的呢?”   宫外?王馨瑶?就像两道闪电骤然交汇,照得记忆雪亮,吴伯埙一下子想了起来:   “王覃?”   二十四年前,王覃是督察院中一名御史,以风骨峻峭、下笔如刀著称,他对当朝的粉饰太平、畏敌怯战痛心疾首,屡屡上书进谏,言辞犀利。承平帝对此深恶痛绝,每每不予理睬甚至严加斥责。可王覃毫不气馁,凝数年之力写下一份《劝战书》,当时在朝野中广为流传,鼓舞人心,影响不可谓小。承平帝一怒之下终于撕下了‘不因言获罪’的伪面,将他问斩,家中女眷全部没入宫中。   那是一个百花次第争先出的春日。看着窗外的深浅红粉,承平帝心情颇佳,本打算是夜临幸坤宁宫,和酒服了沉香鹿茸丸。因时辰尚早,承平帝命司乐带来乐人,在乾清宫中调弦助兴。   可偏偏唱的一首曲,正是王覃生平所填。承平帝勃然大怒,重责司乐后,余怒未消,问起王覃后人。王家小女儿王馨瑶,已没入后宫为婢。承平帝本以为,这块又臭又硬的破石头缝里长出的,也必是枯枿朽株,正好唤来折辱责打一番解气。   谁想世上不单有洛中香,也有岩中秀。那一夜,荡漾着二八春华的绰约娇波,不让牡丹独占。   可东君最是无常,春来春去无迹。   次日一早,承平帝心生悔意,只道鹿茸乱性,拂袖而去。随即而来的,依然是一碗落胎药。   无论承平帝、吴皇后还是吴家,都当那是一场来不多时去无觅处的春梦,并未放在心上。可十个月后,时任拱卫司指挥副使的王弼将一个初生男婴秘密送入宫中。   整个吴家震动了,这才后知后觉地查出,王馨瑶是王弼远方的一个堂妹。王覃生性孤高,生前不肯攀援王弼这根高枝,平日里并无往来,外人并不知道他们之间的亲戚关系,这才让吴家疏忽了。那碗落胎药的失效和王馨瑶的出宫,一定是王弼使了什么手段。   承平帝生为嫡长,却幼而失祜,对庶出子的忌惮,几乎到了揪心扯肺的地步。这种恐惧在那些无依无靠的日日夜夜里隐秘生长,已经扎进他的血肉,根深蒂固。即便最终继承大统,他依然厌弃庶出儿女。更何况,二十多年前的承平帝风华正茂,根本没有担心过皇嗣血脉。他绝不会为了一晌贪欢而落下‘私幸罪女’的瑕疵、违背‘无异生之子’的誓言,因此,勒令王弼速将此子送出宫遗弃。   吴家人舒了一口气,可不敢再大意,斩草必须除根。往后的数年里,廉厉利用职权布下天罗地网,上天入地地追杀母子二人。终于在七年之后的一个元宵之夜,找到了他们的行踪。   吴伯埙已忆起大概:“当年廉厉亲自出马,一箭穿胸透背。虽然那孽种滚下山坡被大雪所埋,没有找到尸身,可一个七岁小儿,能经住廉厉一箭?就算他大难不死,也应该落下疤。儿已三番四次确认,祝斗南的胸口的确没有箭疤。”   “那是因为……”吴誉吸了一口气,缓缓呼出,“二十三年前的张家村里,王馨瑶生下的,不是一个,而是一双。”   吴伯埙再次惊呆:“一——双……”   “王馨瑶生下第一个孩子,接生的张氏急忙将他交给等待的王弼,王弼即刻送婴儿入宫。可没多久,王馨瑶再次作动,生下第二个。想必,王弼送子入宫时,也当王馨瑶只有一子。当时,除了王氏和张氏,世上再没人知道,其实,是一胎双胞。”   “儿想起来了。”吴伯埙忽道,“去年张掖之战后,鞑靼不同意用奋武王换他们的王子,皇上说了一句话,他说‘怎么会有人不想要回自己的儿子’,现在想起,大有深意。儿本以为他指的是鞑靼汗,不曾想,指的其实是他自己。父亲的意思是,皇上后来又反悔了,想要找回流落民间的骨肉?”   “张掖大捷,是在你姐姐大去之后,皇上少了一层顾忌。另外,他已年近半百,不复当年,仍然没有皇嗣。当年不在乎的,自然重要起来,改变初衷,也是合情合理。”   “父亲单只凭这一点,便怀疑了祝斗南的身份?”   “以皇上的性情、心胸,竟肯接回尚孝王的儿子,还封为钟离王,实在匪夷所思。如果单只为了安抚太后,大可封一个世子,再多加赏赐了事。可却一定要越次封为亲王,还是钟离王,太子守中京,这是人人知道的,皇上难道不怕这位一手栽培的钟离王一力主战、坚决迎父还朝么?”吴誉摇了摇头,“记住,无论何时,皇上也绝不会让尚孝王回来。”   皇上少年时不喜三弟,年长后又惧怕兄终弟及,这本不是什么秘密,可见吴誉说得森然,吴伯埙还是问了句:“毕竟亲生兄弟,又没有深仇大恨,为何如此决绝?”   吴誉有些疲倦:“有些事,你还是不必知道。”歇了一歇,他接着说道,“为父当时便令廉厉密查,果然,发现了一桩可疑之事。监礼司的一个太监曹荣,死了。年纪轻轻无疾而终,虽然有些奇怪,却也不算什么大事。可他的家眷闹进宫中,说他是死在榆林镇的任上,要求按军功多加抚恤。廉厉查过,这个曹荣,并没有什么军务,他能去边关,就一定是奉了什么密令。他虽职位不高,却是王弼的义子、心腹,在那个时候悄悄去榆林镇,到底是什么样的密令?”   “榆林镇……祝斗南还朝之前……”时空交叠,影影绰绰,吴伯埙道,“祝斗南入关,就是经由榆林镇。父亲的意思是,曹荣密去榆林镇,与这件事有关?”   “十六年前,盛国威出使鞑靼,回来后称尚孝王有一子,大概,是真的。可无论有没有这个王子、王子是什么样的人,在榆林镇,他摇身一变,成了祝斗南。这偷天换日之人,又是谁?”   吴伯埙心中一震:“越孝?”   “为父当时猜想,应该是越孝。这才像是皇上的做法。一来,越孝一向谨小慎微;二来,让越孝除掉尚孝王的儿子,也就斩断了越家与太后之间的联系。越孝果然谨慎,廉厉派人去榆林镇密查,查到些蛛丝马迹,却也不敢断定。时近年底,为父便想了个法子,以瓷瓶相试。当时朝野一片主战之声,榆林御史又送递万人请战血书,此时越孝再贡来一支‘福国’瓷瓶,皇上心中会作何想?”   “皇上会以为,越孝是在用真假王子之事作为要挟,逼皇上赐予兵权、许他出击鞑靼。”   “皇上怒砸瓷瓶,老夫便知道,所料果然非虚。” 第41章 花灯照旧夜   斗室之中疑云密布,压得人有些喘不过气。   陈练达闻守备署之乱已带兵赶到,见众人被施了定身法一般,心生疑惑,犹犹豫豫埋进一脚,生怕一踏入,自己也变得一样。   “拿下高瞻、陈练达。”   这是摘掉面具之后祝斗南说的第一句话。   周显腾地起身,一把按住要起不起的高瞻,将他双手反剪。与此同时,陈练达也被身旁一名千总张齐制住。   管他呢,王爷让拿,先拿了再说。都是长久受制于人的下级,积怨已深。   高瞻惊得吱哇乱叫:“殿下?哎呦哎呦轻点……周显你个王八蛋公报私仇!”   陈练达到底是个武将,将两个膀子一抖,几乎挣脱了:“殿下,这是何意?”   祝斗南没有理会:“立即撤回城外伏兵,护奋武王入城;拆除议事厅火雷,暂留越家人,以礼相待;收缴海雕军全部火器。”   周显虽然满心疑惑,却一声应得比一声高,压着高瞻的手丝毫不松。   “殿下?”陈练达怒道,“为何出尔反尔?你想把我们怎样?”   “里通外邦、蓄意谋反,杀。”   周显生怕他反悔一般,抽出刀来朝着高瞻就是一下子,随着一声惨叫,鲜血溅得他满身满脸。   陈练达却不甘就戮,飞脚踢掉张齐拔出的刀,猛向外逃去。   祝斗南足尖一挑,地上的刀飞了起来,正中陈练达腰身,穿过铠甲,将他牢牢钉在墙上。他奋力挣扎叫骂,似乎并未受伤。   张齐楞了一下,立即会意,扑身上前补了一刀。   祝斗南道:“从现在起,你代守备职。守城建功,再为你请封。”   “是!”张齐大喜过望,“请殿下下命!”   “严守四门,将海雕军的火炮全部架上城墙,一旦鞑靼来袭,全力抗击。”   ————————————————————————————————————-   祝尧封看着祝斗南手中的第二张军令,眼睛里窜起的火苗就像被兜头一盆水给浇灭了,半天,死沉着脸道:“你想怎么样?”   “一验俱验;一毁俱毁。”   那道什么拒不出战的军令自然是伪造的,祝尧封携印而来,真假立现。可面对不依不饶的祝尧封,祝斗南又拿出了另一道军令。那是去岁重阳节,一道榆林驿守军于京城西北郊操兵封路的军令,落的是奋武王王印,而那笔张牙舞爪的字,祝尧封看着就头疼,正是出自祝北赫。   一样是假印。   祝斗南道:“风雨之际,孙总兵难当大任,王爷宜速回宣化主持大局。”   祝尧封心中一凛,他是在暗示什么?有人想要调虎离山,图谋宣化?看张家口的如临大敌,又不像作假。   夜风袭来,未熄的怒火大有重燃之势,祝尧封气冲冲道:“这个祝斗南,诡计多端反复无常,把本王耍着玩儿么!”   侍卫道:“这位钟离王,有些邪门儿呢……”   祝尧封一皱眉:“什么意思?”   “去年重阳,韩大鹏调榆河驿的兵在京郊设了几道关卡,钟离王明明被挡在城外,多少眼睛都在周围盯着呢,可是那一边,他又从从容容到万岁山赴宴去了,您说奇不奇,难道他有□□术?会不会是他在北边那些年,学了喇嘛教的什么邪术……”   “闭嘴!”祝尧封素来不信这些,又被他提起祝北赫伪造军令的事,“不长进的逆子,一群没用的废物!”   ——————————————————————————————-   两扇质朴的木门吱哟一声向里推开,小屋很空,一下把鼓足的勇气吸了个光。站在门口,他有些无措,想了想,还是走进去。   提毓夫人背朝他:“都说你们两个像,可我只听脚步声,也能分得清。”   “娘——”他说。   “那位越小姐,却到现在都分不清,看来,是无心。”   他不知道娘为什么这时提起越季来。   “你哥哥呢?”   话锋一转,他的心一沉。   提毓夫人转过身来:“你杀了你哥哥?”   “没有。”   提毓夫人摇了摇头:“心不够狠,当不了皇帝的。”   倒是有一个心狠手辣之人。他道:“您知道他都做过什么?”   “他做得算不上错,只是,太急躁了。”   “算不上错?”   “‘霸业后仁先以诈’,娘是不会看错的。打你们两个一落地,娘便看得清清楚楚。你从小不贪不争,虽是皇家根,却不是帝王胚。”   “我从没想过当皇帝。”   “那你就是还在为当年的事,记恨娘、记恨你哥哥?”   “……不。这不是记不记恨。”他这样说,可胸口的旧伤一剜。   “娘是没有办法。当年,不那么做,两个都保不住,忍痛一搏,竟侥幸保住了两个。如果有的选,娘宁可自己挫骨扬灰也不愿让你们任何一个受一点伤。这么多年,娘任你一人孤零零在深山学艺,却留你哥哥在身边,不是偏心。是你师父说,你哥哥天生骨相富贵,吃不了那种辛苦,练不出什么名堂。”   他淡淡道:“我说了,不是为了记恨。”   “那是为了什么?”提毓夫人眉头一皱,“看来……果然。是因为越季么?你,对她有意?”   “我惩治他,就只能是为了争位、记恨或是嫉妒?就不能是为了替天行道?他谎话说尽坏事做绝,我甚至不知道里面有多少是我的为虎作伥。在你们心中,就没有是非曲直?”   “是非曲直?”提毓夫人笑了,仿佛是十几年前纠正他写错的一个字,“何来墨绳,可定曲直?世上的人,都是‘喜人之同乎己而恶人之异于己’。所以,我不信是非曲直,我只信远近亲疏。”   “听着——”提毓夫人道,“就算你无争位之心,为娘却有正名之愿。”   他走后,王晨婴才从里间慢慢出来。   “姑母——”   提毓夫人和王弼只是远亲,可王晨婴这一声却唤得无比亲昵:“您怎么不好好告诫他一番呢?是不相信侄女儿的话么?”   提毓夫人摇摇头:“我绝不会让一个女人,坏了我两个儿子的手足情义。只要他心中还有一点孝道,以我为念,这条路,就得走下去,跟越家那个女子,就永远是背道而驰。”   整个宣府镇的防卫焕然一新。鞑靼军气势汹汹而来,攻城不下,议和不成,终于在一个夜里,无声无息地撤了军。   ——————————————————   “别人顶多吐个火吞个剑什么的,您呢?舌灿莲花,有这样独门绝技,就算将来争位失败流落街头,也不至于要饭。”   看着越季带笑的红唇一开一合,祝斗南生不出一丝脾气。   “咦?夸奖您呢,怎么倒不说话了?您最近话少得很,又换了什么新路数?”   “我……”祝斗南斟酌着该怎么说。越三千血淋淋的手指,越毂苍白干瘪的手指……说什么都是枉然。   “其实不说我也知道,要回京了,你怕我把出门这趟的所经所见都公之于众?其实你怕什么呢,我爷爷已经不在了,我不过是个无祖无父无母无兄的孤女,再逞不了什么威风,也没什么人会听我的话……哦,有一位,太后,是么?你是顾忌太后吧,所以特意来跟我破镜重圆的?”   祝斗南动了动唇,被她打断:“等着。”   越季吩咐铜锤几句话,铜锤诶了声转头就跑,不一会儿拿来一面铜镜。   “这面镜子记得么?太后的赏赐,为了咱两的亲事。”   她言笑晏晏地说着亲事,毫无预兆地一把将铜镜摔在地上,摔成两半,然后随随便便踢过一脚。   半片铜镜在空中划了个弧,落出城墙外。   “你……”   越季再一次抢了他的话:“你不是想破镜重圆么?给你个机会,把镜子给找回来。”   天已经黑了,城外一片苍苍林莽。   祝斗南竟笃定道:“好!”   “慢着!”越季道,“今夜乌云遮月,一片漆黑,可别说我故意刁难,拿着——还记得这盏灯么?”   一盏巧夺天工、鲜艳绝伦的月季花灯。   祝斗南的手一顿,脸色变了。   有些东西,在世人眼里,代表着节庆热闹、喜乐吉祥,可在有些人眼里,却是恐惧,比如烟花、比如花灯。   它们把一团漆黑开膛破肚,是夜色无法吞噬的刺眼过往。   “你在怕啊?这么好看,又有特殊香味儿的花灯有什么好怕,是不是,做过什么亏心事啊?”   祝斗南的左手,暗暗四指握拇指,结起金刚印,右手一下子伸出,握住灯杆,接了过来。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他依旧抗拒灯光,他闭上眼,宁可在崎岖中摸索。   空中有异常的响动。他不是没有察觉,只是,竟躲不开。一支箭飞来,正中胸口。紧接着、一支又一支……数不清的箭射在他身上,又掉落在地。   他浑身都湿透了,不是血,是冷汗。   那些箭,不过是孩子们的玩意儿,连箭头都是钝的,打在身上只是有点疼,不会破皮。   上方的城墙之内闪动着一片火光,他听到她的声音:“好玩儿么?”   一片先后高低不一的童音应道:“好玩儿——”   祝斗南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一步步登上城,只听越季绘声绘色地道:“有一种又坏又蠢的大妖怪,以为藏得很好,可他自身会发光,在没星星没月亮的夜里特别显眼,喏,就像现在。只要朝着光射,准能射到他。现在是闹着玩儿,你们一定要好好练武,等长大了,用真正的箭,射死大妖怪!”   越季朝祝斗南转过头:“受伤没?没。好一张得天独厚伪君子皮,千镞万箭都射不透。”   祝斗南的脸色苍白得吓人,孩子们不由得害怕起来,纷纷躲到越季身后去。   越季挡着他们:“您在人前可一贯是宽宏大量的,不会真和一群孩子计较吧?”   祝斗南一言不发,还在往前走,脸色白得连她也有些怕起来:“你、你……你想怎样?”   祝斗南忽地伸出手,越季全力戒备,却觉得自己手中一凉,多了半块铜镜。   房内,他解开被冷汗浸湿的衣衫,打开最里的一层,露出胸口一个狰狞的疤。背后对应的位置,也有同样的一个。   那一箭,朝准心脏,贯胸透背。   正月十五雪打灯。十六年前的元宵节,乌云滚滚,没星没月,就像天地间酝酿着一场大哭。   哥哥吵着出去看花灯,心力交瘁的少妇没法兼顾两个孩子,便留了他一人在房里,叮嘱他千万不能出去。   他乖乖地趴在窗口,看别人家的花灯璀璨、喜气洋洋。   娘回来时惊慌失措。   他看到哥哥手里提着一对儿双鱼花灯。他以为其中有自己的一个,高兴地伸出小手,可哥哥一把把两个都背在身后。   娘什么都顾不得,携了他们两个飞跑出门,跑到一个岔道口,再也跑不动了。他听到后面追赶的马蹄声。   娘突然抢过哥哥手里的花灯,递了给他。   娘的眼里含着泪,可他的眼里只有闪闪发亮的金鱼花灯。   “是我的!”哥哥很恼火。   他立即分了一个递回去。   “两个都是我的!”   “两个都是弟弟的!”娘厉声。她从没对哥哥这样严厉过,吓得哥哥一下子不敢作声。   “乖……”娘对他却很温柔,把着他的肩,推他朝向一边的岔路,“往前跑,一直跑,不要回头,记住,别让灯灭了。”   “那你们呢?”   “娘……”娘哽咽着,“娘和哥哥,顺着灯光,去找你。记住,别让灯灭了……”   “可是你们没有灯,摔了怎么办呀?”   “不会……”   不会……娘的声音越来越远。   马蹄声却越来越近。   “看,前头那盏灯!就是那个孽种,错不了!”   “快追,追那盏灯!”   他很害怕,他想飞快地跑,可又怕弄熄了灯火,娘和哥哥就找不到他了?他一回头,‘嗖——’一支利箭划破夜空,射穿他的胸膛。   那一箭的力气有多大?小小的身子直飞起来,落下山坡,箭头扎进地里。   天落雪了。 第42章 鸿渐于陆   儿时的一些经历,当时似懂非懂,可那颗种子已埋进了心里,汲取着岁月的养分,不断生长。十六年前的他因怀揣了那颗种子,从此沉默寡言。在最先的一段时日里,他不肯说话,也害怕一切的光。   黑暗中,伴着娘的抽泣,他灌下一碗又一碗的苦药。黑暗中,还有一个陌生人,每日定时在他周身的要穴灌入内力。   忽然有一天,他夜里睁眼,看到一点光,还来不及遮眼,被那陌生人轻轻捏住手腕。   “孩子,你看这光。”   不同于灯火,它不灼人、不刺眼,而且——   “它永远也不会熄灭。”陌生人将那颗夜明珠放入他的手心,“‘暗时能令明,寒时能令温’,哪怕举世皆暗,心中也要存着这一点光。”   陌生人成了他的师父。他开口讲话,也不再怕灯。可他再不爱笑、再不喜欢花灯和那个花市灯如昼的佳节。   ——————————————————————————-   “他们有当过你是骨肉至亲么?这么多年来把你一个人丢在深山,练那种不是人练的功夫。一个不留神就会出偏,轻则武功全失落下残疾,像我叔叔那样,重则丧命。你知不知道,在他们心里,你根本无从轻重,死就死了,正好只剩他一个,少了日后的好多麻烦。”   看他似乎无动于衷,王晨婴恨其不争,只想加一把力:“世人都道尚孝王只有一个儿子,他去冒名顶替,你算什么?当初,他去求姑姑,说什么皇上多疑,二十多年前只有一个婴儿,二十多年后却变作两个成人,会惹他生疑;说什么兄弟同心其利断金,一个在明一个在暗,才好彼此照应,若是两个都有了名分,难免日后不争位反目、骨肉相残。他还故作大方地应承你,让你先去见父亲。其实呢?重阳节,祝北赫派重兵在城内城外设下重重障碍,他这个人,从来不会以身犯险,才让你去做马前卒!”   他神色仍旧漠然,道:“你在我面前这样说,你在我娘面前,又说过什么?”   王晨婴强作镇定:“我说过什么?”   “我娘为什么会无端提起越季?”   “连姑姑也知道了?可见是司马昭之心。我真是不明白,像她那样胸无点墨、出言无状的女子……”   “好过口蜜腹剑、两面三刀。”   “你说什么……”王晨婴的声音打着颤,“我为什么一直舍生忘死为他效忠、耐着性子同他虚与委蛇?为的是你!我一直盼望着,有朝一日,你可以取代他的一切,现在,梦想成真了,你却说我……北极,从小到大,我心里,就只有一个人。而你呢?”她深深吸一口气,“我不怪你……我知道,你练的功,是先天童子功,未有小成前,决不能走泄元阳,为此,你每日需运功抑制七情六欲,这让你不喜欢女人。叔父对我讲过,想要小成,需得至少二十五年,当年你七岁开始习武,你师父为给你疗伤,又渡与你七八年的功力,算起来,到二十四、五就可不必再受这不是人的束缚。你今年已经二十三,再过一两年……”   “无需一两年。”他略一侧身,躲开她欺过的身子,“我现在就可答复,我并非不喜欢女子,我只是不喜欢你。”   可对于那‘出言无状’的女子,他的语气却无法冰冷:“你不同我一道回去?”   越季一咧嘴:“你说话这么酸不会牙疼么?不回去就是不回去,什么叫‘同你一道’?咦,这是什么眼神?哈哈,看到你不痛快我好痛快。是不是觉得未婚妻独自跑了很掉面子?放心放心,我可不是独自一人,我是同世子一起!”   “你是不是要去查越侯的事?”   “不是,我要同世子私奔。”   “……”   越季收起嬉皮笑脸:“拆不穿你打不过你,还能怎办?只能嘴里恶心你。祝斗南……呸呸,你知道么,光念起你的名字我都觉得反胃,真是恶心都恶心不过你。”   大概是祝斗南在塞北长大,不习惯这边的暑热,最近嘴笨了好多。   越季得意洋洋:“没事了?没事我走了!”   “等等——”   他憋了半天,越季正猜测着他憋什么坏呢,听他道:   “人不可貌相……”   就这么一句?真是自己送上门来找讥讽了:“我当然知道,所谓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比如说殿下您……”   他打断:“面目毁坏的、无相无形的,也未必就是好人。”   越季心中一动,立即反应在脸上。这么多天来,她再也没见过北极星,托人到处打听也没有一点消息。   “你……什么意思?”   他正色:“如果你再见到什么毁容的,或是戴面具的人,要格外当心。”   越季嗤笑:“多谢提醒。您的忠告,我都会铭记在心——反着记。”   “你熬了一碗没法下咽的药,炖了一锅油腻的狍子肉。他睡着的时候,你一直握着他的手……”   他说一句,越季的脸色就变一分。   “所有的事,他转头就都告诉了我,这样的人,值得你信任么?”   越季的心一下子全乱了,难道北极星重又落在他手里,被他不知用了什么手段,逼问出这一些……不对,就算是逼问,也不该是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难道,他们真的是一伙的,那人不是六哥?她可是几乎一整夜都握着那人的手……   手?   越季突然一个激灵,六哥当年几乎全身都烧伤了,尤以脸和手最重,而她握过的那双手,没有任何烧伤的痕迹。   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祝北觐吓了她一跳。   “世子?”   “你、你……”祝北觐涨红了脸,“我都听到了!”   胸腔里砰砰砰狂跳的只有那句‘私奔’,他鼓足勇气:“我跟你是……一般心意!”   她陷入在沉思中,对祝北觐的话听得有一句没一句。   恍惚间祝北觐似乎在发出邀请:“越……小姐,听说南苑荷花开得正好,下午无事,我们去采莲赏荷如何?”   莲花……如果不是六哥,他怎么会有越家的银莲花?   “荷花快开败了,再不去,就疏落了。”   越季一下刹住脚,一直以来一个飘飘忽忽的念头,被他一语定住,瞬时清晰。她终于想到是哪里不对。   很多年前,越家曾经人丁单薄,有高人指点越家祖上,打造银莲花,给子孙佩戴,取‘连生贵子’之意。之后,人丁果然越来越兴旺。佩戴银莲花也便成了越家世代相传的习俗,所不同的是,一代比一代的莲花层数多。越毂佩得是三层莲,越卧云兄弟是四层莲,越季兄妹是五层莲。当日她先听到六哥年少时给她吹过的竹叶曲,再看到北极星身上与自己相似的莲花,自然而然地认为他就是六哥,其实当时她已经有所感觉,却疏忽了,现在被祝北觐无意的一句话提点,一下想起,那莲花的层次比自己的要稀疏,佩戴它的人,应该是自己长辈。   “越小姐——”祝北觐好不容易邀约一个女子,却吓得她撒腿就跑,心中沮丧万分。   越季没心思跟他解释,她要赶紧去找越三千。   ————————————————————————————————   “现在应该怎么称呼你,先生?殿下?”   “像以前一样。”他说,“师兄,我不再是别人的影子。   “好。北极,需要师兄怎么帮你?”   “跟着越小姐,沿途保护,若是遇到什么大麻烦,让我知道。”   临走前,他郑重嘱托。离京日久,杂事如麻,可有一件,刻不容缓。   “你,再说一遍。”承平帝的脸上风平浪静,可略微机警些的人都能感觉到那下面的汹涌暗潮。   祝斗南道:“先帝遗旨,孙辈皆以‘北’命名,唯臣名为‘南’,心实难安,请皇上重新赐名、重录玉牒。”   几乎人人心知,那道‘北狩’遗旨,是承平帝头上一道紧箍咒,恨不能一拔而除。其他皇孙生而以‘北’为名也便罢了,祝斗南已经成年却还要改回‘北’,岂不多此一举?   “好,好哇。”承平帝嘴角僵硬地笑道,“不忘祖训,是好事。你想改,改便是,只是朕近日倦怠,无此心思,你与宗人府去商议吧!”说着一甩袖,起身而去。   “祝北极?”吴伯埙摸了摸髭须,“他是疯了么?宣化的一大堆麻烦,还不知怎么收场,却要在这时画蛇添足、忤逆圣意,改一个带‘北’的名字?”   幕僚徐阙道:“正好可以为我们所用,做一番文章。”   吴伯埙点了点头,见一个下人在门外张头张脑,道:“何事?”   “启禀老爷,外头的人,递进来一张条子。”   吴伯埙接过来看看,皱眉道:“这是什么?”   “咱们家娘娘近来一直凤体微恙,所以有人自荐,说是能为娘娘治病解忧。”   “大胆!娘娘身在九重,哪来的病,哪来的忧?又岂是一个不入流的乡野郎中、江湖术士能够妄加议论?”   吴伯埙嘴里呵斥,心中却在疑惑纸上的字:鸿渐于陆。什么意思呢,单从卦上讲,是‘夫征不复,妇孕不育’。   吴伯埙忽然觉得耳中轰地一声,难道……   “是个什么样的人?”   “嗯……高高大大的,戴斗笠,看不见脸。” 第43章 凌霜局   “怎么样?”越三千刚从门口探出头,越季就迫不及待了。   “问过了,二叔公的银莲花收得好好的没有丢失。姑姑,你怎么竟让我去做这么没头没脑的事?就为了这一句话,四叔数落了我三炷□□夫的游手好闲。”   越季没听见后头的话:“大伯的没有丢,二伯的也没有丢,我爹那朵这么多年也一直在柜里躺着。那朵莲花到底是谁的……”   “咱家人人都有莲花,不会是别人的么?”   “我记得……应该是一朵四层莲花,那就应该是大伯兄弟三人的啊。”   越三千忽然一拍桌:“姑奶奶?”   越季:“嗯?”   越三千那缺了根手指的伤口有点疼,嘶嘶道:“不是说你,是我真正的姑奶奶,你的姑姑呀。”   越季一愣:“大姑?”   越思渊夫妇阵亡的时候,越陟蓬还是少年,越归田出生不久,就更没有后来的这些晚辈了。在越季和越三千心里,长长忽略了这位英年早逝的真正姑奶奶。   “姑姑的遗物,应该都在府中,我得找个人回去瞧瞧。”   越三千:“那可不一定,也许下葬了呢。”   “不会的。那莲花取得是连生贵子的意头,生死相冲,不会做陪葬的,我爹的就没有,一直都是我给收着的。”   “可姑奶奶的墓是衣冠冢,里头没有遗体,不会相冲,说不定就放了生前日日佩戴的饰物……”   越季不等他说完:“你说什么?你说姑姑的墓是衣冠冢,里面没有遗体?”   “是啊。我也是这次回去为太爷爷下葬,听陵园的老家人提起的。”   不是所有阵亡的英灵,都有人为他们夺回抛洒下的血肉。越季沉默了好一会儿:“姑姑真是可怜,一尸两命,这么多年,也不知道埋尸何方了。”   越三千悲伤地补充道:“是一家三口,还有姑爷爷。”   “小姐——”一个海雕军前来禀告,“外头有个人,非得要见您不可,打骂都不走。”   越季不高兴起来:“我脸上生了麻子见不得人么?人家急着见我,一定是有急事,你们还打人骂人?”   “那个人十分可疑,穿戴像是鞑子,就算不是鞑子也是被他们虏去的,说不定是奸细。从宣府往大同去的这条路,有很多鞑子出没,您可要多加小心。”   “小——姐……”   来人叫了这一声,一直以来支撑他的那股气泄了,两腿发软,便噗通栽倒在地。   越季张大了嘴,好半天:“马大哥?”   那张粗糙皴裂、红肿歪扭的脸上,马骏远旧日容颜依稀可辨。   “去年,七月初,榆林城来了一个太监,叫曹荣。他来,带来了皇上的一道密旨。”   “七月初?那时候,我还在开襟楼吹灶火呢……”想起这个,爷爷那张‘好吃好吃’的胖胖笑脸又浮现在心底,越季眼睛一酸,忙得瞪了回去,“您接着说。”   “当时,张掖刚打了那场胜仗。鞑子威风了这么多年,从来没吃过这么大的亏,还答应送回尚孝王的王子,真是我大晖之喜,越家军之荣。整个榆林都张灯结彩、鸣炮放花,守军和老百姓都像过年一样。将军虽然不苟言笑,可是大伙儿都知道,他心里是高兴的。后来又听说,王子要从榆林城入关,那是咱们榆林镇的荣幸,大家紧锣密鼓地准备着,生怕出了一点差错。可曹荣的密旨,就像是晴天的一道霹雳。”   越季急不可耐:“旨上说了什么?”   “王子的生母,是个鞑靼女人,而且,不是普通人。也就是说,王子有鞑靼的血统,是半个鞑靼人。亲王私通鞑靼女子,不单是尚孝王的耻辱,更是整个大晖的耻辱。皇家血脉不容玷污,皇位更是不能动摇,那道密旨是令将军秘密处决王子,让这个耻辱,永不见天日。”   越季惊愕得好久说不出话:“这个王子,不是祝斗南?”   “不是。直到如今,我们也并不知道,后来的钟离王祝斗南究竟是什么人,密旨之中只是让将军辅助他充作王子,派人护送回京。”马骏远长叹一声,“将军接到密旨,整夜没有合眼,实不知该如何是好。尚孝王当年舍身取义,竭忠尽孝,谁人不敬?就算日后与鞑靼女子有所纠葛,想必也有苦衷,怎么忍心害他唯一的骨肉?而且,越两家世代交好,这么一来,岂不是一刀两断?更辜负了太后多年来的厚爱。将军思来想去,忠义不能两全,唯有一个法子。听说那位王子武艺高强,将军便决定与他单打独斗,若是技不如人被他所杀,也算是一了百了、再无烦恼。”   “那个人……被我五梅梭打中的那个人……”   马骏远点头:“对,就是那个人。”   “我明白了……”越季喃喃的,“是这么一个意义重大的‘单打独斗’,难怪我插手,五哥会那么生气。”   “傻丫头!”马骏远一向对越季颇为恭敬,现在却是口不择言,“你哥哥气的是你莽撞,让那个曹荣看到了。皇上的性情如何,这些年来又是怎样压制越家的?被将军知道了这天大的机密,他怎能放心。将军早就料到事态严重,担心有一天这场天灾会殃及所有知情者,所以不想连累他人,不带一个亲兵,若不是传旨的时候被我撞见,连我也是要隐瞒的。他最疼的人就是你,怎么能让你搅和进去?”   “哥……”   马骏远的脸变得模糊,一切都模糊,越季满眼都是泪。   “马大哥。”越季擦干了泪,“我们都以为你也遇难了,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将军自刎前,命我保住性命,有朝一日,将前因后果都告诉你。”   “我一定要为他昭雪!”   马骏远摇着头:“人都不在了,昭雪又有什么用?你哥哥叮嘱过,不许你为他报仇,只是让你明白世道人心,想想该怎么安身立命。”   “你被他们俘虏了?”   马骏远点头:“他们留下我们这些力壮的,当牲口一样使唤,什么下作的活都得要做。多少次我想不如一死了之,可为了将军的托付,还是一天天地活了过来。后来,有一个人,救了我。”   越季的心跳得快了,一直以来,他都觉得有人在暗中相助:“什么人?”   “这个人,想见你。”   夜风飒飒,吹过林子,呜呜咽咽,像是有韵律……当真是首曲子,不是风吹出来的,是人!   越季的心砰砰狂跳,一步比一步快,已经在奔跑了。   前面站着一个低头吹竹叶的人。   月光投下白亮的光,越季倒吸一口凉气。   那人……穿着一件长袍,可发饰却是鞑靼的。他的脸上、手上、臂上,所有露出来的肌肤,全都是密密麻麻五颜六色的刺青,根本看不出本来面目,活像是一头……花豹。   虽说越季胆大识广,可大半夜里看到这样的怪人,还是不由自主地往后退去。   那人却慢慢朝她走来,摊开的手心里,是一枚银凿五层莲花。   “小月季——”   ————————————————————————   最后一道柜锁打开,现出九柄形制相同的小烙铁,烙铁头上皆是菊花纹样,不过仔细看,每朵菊花都不同。   王弼一个一个看过去,拿起其中一柄。   炭盆烧得旺,火红的火苗舔着菊花烙铁。   ‘嘶——’一声,落在臂上。   祝北极没有吭声,臂上多了一个菊花烙印。   王弼递给他一个瓷瓶:“用了这种药,能让烙伤变得陈旧,不像是新烙上去的。就算陛下日后再想起来查验,也不会有什么纰漏了。”   祝北极接过来:“多谢。”   王弼小心翼翼地锁好柜。   祝北极:“这些烙铁,很重要么?”   “不瞒殿下,这些菊花烙,是为拱卫司凌霜局所设。当年夫人产子,我抱着大殿下急匆匆入宫,可皇上却让我将婴孩送出宫丢弃。我苦劝不过,不敢违逆圣意,可总觉得,毕竟血浓于水,将来有一天,皇上会回心转意,为了日后为证,我要在这个孩子身上做一个烙印。当时情急,我手中没有其他,就用了这柄七号烙铁,当着皇上的面,烙了上去。”   祝北极的心思全都在凌霜局上:“有一事,要请教。”   “请讲。”   “朝廷,有没有派去鞑靼的细作?”   “殿下怎么会这么问?”   “这次在张家口,我遇到很大的麻烦,后来不但化险为夷,还侥幸探听到重要的秘密。很多事,太巧,我怀疑是有人暗中相助。这个人,表面又似乎是鞑靼人,所以有此一问。”   “看来,殿下是知道凌霜局的底细。不错,拱卫司的凌霜局,正是为此而设,傲雪凌霜不变节。” 第44章 豹鸢   满身刺青的越孚挽起衣袖,露出手臂。令人眼花缭乱的杂纹中,赫然有一朵精致的菊花。   越季一愣,这样的菊花烙印,他在祝斗南手臂上见过。彼时他正殷勤,听越季说刚开化的河里有一只小乌龟,不知道会不会冻坏了,立即挽了袖子去捉……   越季甩甩头,将祝斗南甩到一边去,近日接二连三的大事好像点燃了一挂鞭,一个接着一个炸开,让人头晕目眩,哪容他再来作乱?   “傲雪凌霜不变节。你可听过,凌霜局?”   一句话,有如霜雪,令她焦躁的身心为之一冷:“凌霜局……我听爷爷提起过的。拱卫司凌霜局,是为刺探敌情而设。”   “不错。当年太祖建国,为了北击鞑靼,在拱卫司下设凌霜局。局中大多数人是往来于边塞的密探,而少数人,是深入鞑靼的细作。备选之人必须身家清白,以武荫世家子弟为首选,然后,经过精心筛选、严格训练方能成为密谍,往往百人中难得一人。近年来,皇上厌战,凌霜局越发人才凋零,据我所知,像我一样的密谍,不足十人。”   “哥,你当年在夜里走失,就是去了凌霜局么?”   “当年那次意外,我伤了全身、毁了脸。身上的伤有好的一天,可脸就……养病的时候,每天躺在床上我都在想,这副活鬼般的样子,只怕这辈子都无法抬起头来做人,无法上阵杀敌……”   “哥……”越季轻声打断。   “小月季。”越孚的声音通彻,不掺一丝陈年旧淀,“你这些年做过的事,哥知道一些,尤其是这次独闯敌营、炸死古鲁哥。你长大了,长进了,咱越家出了你这样的姑娘,不光爷爷、三叔他们泉下有知会安慰,六哥也深感欣慰。当年那次胡闹,六哥再世为人,你也再世为人了,六哥的伤没有白受。何况,男儿丈夫,皮相好坏又如何?这么多年你自责得够了,六哥不许你再负着这么沉的包袱。”   “哥,你是怎么再世为人的?”   “那时候,我常常胡思乱想夜不成眠。有一晚,实在睡不着,起来到院子里,听到隔壁有争吵声。是爷爷和我爹。”   越季见他停下,好像有些难言,立即明白了:“二伯是在责怪我吧,爷爷又护短?六哥你直说无妨,我被四哥冷嘲热讽了这些年,早就冬暖夏凉了。”   越孚点头:“我知道,你不是那种没气量的姑娘。不错,我爹是在抱怨,说你一个小丫头,就这样胆大包天,长大了还得了?爷爷说,你一个小女娃懂得什么,又不是有意的,出了这样的事,已经够害怕了,再教训,岂不要吓破了胆子。我爹发起火来口不择言,说是因为当初姑姑的事,爷爷才这般一味纵容宠坏了你。”   越季忙问:“六哥你快告诉我!”   “你知道么……”越孚顿了一下,“姑姑和姑父,并非是双双阵亡。”   多少年过去了,不知经历过多坎坷,可越孚讲起话来,还是少年时的不紧不慢,越季都要急死了:“我不知道啊!所以你快告诉我!”   “姑父擅长火器,鞑靼军死在他制出的雷炮下的,不计其数,当然对他恨之入骨。当年那场大战,姑父不慎被鞑子活捉,他们扬言要将他剥皮抽筋。姑姑为救姑父,不顾身怀六甲披挂上阵,也被他们虏了去。之后,援军赶到,可当时的主帅却觉得,姑姑身为女子身陷敌营,唯死可保名节,拒不发兵营救,还对外声称,他夫妻双双阵亡殉国。”   “之后呢?”   “之后,就无人知晓了。”   “也就是说,姑姑有可能……有可能……”   越孚摇摇头:“你我虽然都没见过姑姑,可听人讲起,她性情刚烈如火,既然落入敌营,应该……只是,遗体至今下落不明。”   越季发了一会儿呆:“六哥我不打岔了,接着说你的事。”   “我爹说,这件事,是爷爷、祖母平生最大的憾事,祖母还为了这件事抑郁成疾,早早撒手人寰。所以后来家里终于又有了个女孩儿,爷爷便觉得是上天的恩赐,天给了一个机会补偿他心里所有的愧疚和思念,所以对你百般宠爱,千般纵容,才酿成了这场大祸。我听到这个秘密,心中再难平静,觉得在这些生离死别前,自己的一点伤再算不上什么,何况,毁了脸,不就没人认识我了?正可以做一些其他人无法做的大事。所谓大事,我那时想得很简单,就是出边关、闯虎穴,救咱们的亲人回家。”   “你当年才十二岁!”   “不错,可这个想法并非异想天开,因为我那时候就知道凌霜局的存在,也见过当时的拱卫司指挥使满春晖满伯伯。”   “之后,你就成了十二神鹰?”   越孚苦笑:“谈何容易。我先是经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严苛的训练,才被派出边关,又费尽心力,才混入鞑靼。起先的几年,最为艰难,别说探听什么消息,连高一些的将领都没法接近,而且人人看我这一身烧伤,都是心存嫌恶,为了掩盖,我便想了这刺青的法子,后来,我耗的年头久了,立的功也多了,逐渐得到了他们信任,列入十二神鹰,还得了个诨号,豹鸢。”   “那姑姑的消息?”   “我成为十二神鹰之一后,颇受器重,参与了越来越多的军务,搜罗到很多有用的军情。可唯独关于姑姑,毫无头绪。”   “我知道了!张掖大捷、前阵子大同退敌,都是因为你将鞑子的军情泄露出来?这么说,大哥他们都已经知道了你的境况?”   “这几次大战,我的确想法将探知的军情送了出去,可是大哥他们并不知道对方就是我。毕竟,这是在刀口上舔血,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那你怎么肯见我啊?”   “因为,我知道,你太惦记六哥了,六哥也太惦记你了。再说,你这个刨根问底的性子,有什么疑惑,会一直查下去,再被你这么穷追不舍,我怕反倒误了什么事。”   越季眼睛一酸,怕被他笑话,勉强一笑:“你……怎么知道的?”   “十五那夜,我吹小时候常吹的竹叶曲,就是想引你们出来。我知道,当时三哥四哥和你都在。静夜里,那声音很明显,只有你还记得,循声跟了出来。”   越季擦把眼睛,一抽鼻子:“对了,六哥你快给我说说十五的事。”   “钟离王祝斗南跟鞑靼平章忽而赫私下达成协议,想要开城门引鞑靼军进城,进而图谋京城。事成之后,鞑靼军要助祝斗南登大位,而祝斗南则重划北方疆界,割让大片土地。我奉命带领杀手北斗七星去伏杀一个所谓的‘绊脚石’。虽然我并不知道那个戴面具的人身份,但既然是他们的绊脚石,便应该是有血性的正义之士。祝斗南叮嘱过,那人功夫了得,一定要在十五动手。我想,他这么说,一定有什么特殊的原因,便想设法让计划提前。可他来得迟了,刚交手,便已到了十五。说也奇怪,那人就像一下子内力全失,可即便如此,人很机警,马也飞快,还是被他逃脱了。我故意将北斗七星分散开,带两个人去寻他。他没跑远,我们就在一片草丛中遭遇,那是我已有了救他的大概想法,交手前,故意大声将祝斗南的密谋全都抖出来,让他知道。最终,他被那两人所伤昏倒,而那两人也受了不轻的伤,我趁机将他们杀掉,处理了尸身,然后跟其余几人回合,告诉他们面具人已死。他们只是收人钱财替人消灾的杀手,听我这样说,并没有怀疑。我们几人一同进城去向祝斗南复命,我趁机吹起竹叶,想要引人出来,万幸,你果然出来了。出城之后,我又绕路走经过三岔坡的那条路,想带你去救他。那几人是外来的,对附近的路途不熟,也并没有异意。”   越季听得瞠目结舌:“太险了,张家口能保住,多亏了你。”   “不要掉以轻心。鞑子撤兵,贼心未死。鞑靼汗狡猾多疑,古鲁哥死了,他并不真正信任龙虎将军,不会放他在外独掌大军。”   “不是说龙虎将军是鞑靼汗的什么外甥么?”   “我也不知道,这个人神秘的很,就像是突然从天而降。按说他骁勇无比,不该是无名之辈。”   越孚思索片刻,仍旧想不通,一声长叹:“这次随鞑子进军张家口,我为了避免与晖军作战,假称身受重伤离开营中。可不曾想,竟错过了你被困,更是没能救下爷爷,我真是……不孝。”   “这怎么能怪你呢?六哥,你做的够多了,又冒着那么大的危险悄悄进城来祭拜爷爷,他泉下有知,会谅解的。”   越孚一愣:“我何时去祭拜过爷爷?”   “那天,半夜悄悄来灵堂,又留下平遥牛肉的,难道不是你?”   越孚摇头:“张家口堡壁垒森严,十五那日是为了向祝斗南复命,我才能进城。在此之前,我怎可能潜入城中。”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周末快乐,明天休息一天 第45章 瓦瓷为奸   吴誉道:“你是什么人?到底有什么不可告人之事,非要见老夫不可?”   白须微微抖,不再是往日的八风不动。   “祝斗南。”   “什么?”   斗笠摘下。   看到露出来的那张脸,吴誉胃里一阵翻腾,别过脸:“荒谬,你是祝斗南,钟离王府中高坐的又是何人?”   “那是祝北极。”   “你、你们两个……”   “我们两个的事,老国公不是该很清楚了么。”   祝斗南笑了笑:   “如果老国公还不能确认,不如让贵妃娘娘来认一认。”   “放肆!大胆!”   “那张纸条,老国公没有看过?”   “简直胡说八道!贵妃若是有孕,太医会看不出?”   “宫中有我的心腹,想让她看不出,自然便看不出。”   吴誉意识到自己不能被他牵着鼻子走,冷声道:“贵妃有孕、皇脉可续,普天同庆,何用隐瞒!”   满脸的疮痍中咧出一个其丑无比的笑:“一脉相承,不错,可也得看看是谁的种。”   吴誉全身发抖,紧紧抓住椅扶:“你、你……”   若在以往,这样大逆不道荒谬绝伦的言语一个字也不会落进他的耳朵,来路不明的人更是连进也进不到这潇湘公府。可这一次,不同。   不久之前父子间的一席话字字戳心:   “瑕儿她娘支支吾吾对我说,有件事她一直窝在心里头,没敢对我讲,现在却不能不讲。瑕儿她……”   “她怎样?”   “您可记得,当初我们让她想办法去弄清祝斗南胸口有没有那个箭疤?”   “不错。”   “没有。”   “当然没有,这还有什么好说?”   “您可知道,当初瑕儿听了她娘的话后,不假思索,一口就断定没有。还说……”   “……什么?”   “祝斗南全身上下,都没有任何伤疤……”   ……   一盆待开娇花,移入深宫,高高宫墙投下无边阴翳,向阳的枝叶慢慢枯死,喜阴的花芯暗暗疯长,最终长成一株妖艳而孤独的菌,幽幽散发着有毒的芬芳。   人算不如天算。机关算尽,却不想变生肘腋。   吴誉悔不当初——当初已察得红杏根浅,恨没能削枝强干,现在孽果暗结,一叶焉能再障眼?根株附丽,最怕的就是蔓引株连。一个不留神,吴家累世繁荣,就全毁在这节外之枝!   面目全非的祝斗南露出似曾相识的笑:“您老费尽心机不就是希望将来的皇帝投胎在姓吴的女人肚子里么?现在得偿所愿,何必自寻烦恼。与其纠缠旧怨,不如化干戈为玉帛,一起为这没出世孩子筹算。”   “你想怎么样?”   祝斗南站了半天,不请自坐,不慌不忙地道:“今时今日,咱们也就省了酸文假醋,说句粗的,我到了现在这步田地,就是庙门前的旗杆,光棍一条。反倒是轻身上阵,百无禁忌。”   他温文尔雅的外皮里,一直藏着一个无赖泼皮,现在皮开肉绽,始露真容。   吴誉忍耐着:“你……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祝斗南却又话锋一转:“也未必当真就是孤身一人,就算全天下都背弃我,起码,还有您那痴心不悔的孙女。”   “我吴家的人……自有吴家管束!”   “是么?如果您真的能全局尽掌,也就没有这意外之喜了。”   “你……你不要大言不惭,你当这是什么地方?一个来历不明居心叵测之人,只要老夫一声令下,定教你有来无还!”   祝斗南打个哈哈:“有贵妃娘娘殉身相陪,倒能做个风流鬼。只是妇人心性,把该说的不该说的都向人倾述,还‘述不尽柔肠苦处’。”   吴誉一呆,软肋隐隐作痛,撑持了半饷,早已是色厉内荏,身子向后一塌,颓然道:“你……”   “我想跟老国公您,合作。祝北极他喜欢代人奔命,就让他去奔,等到时机成熟,我再及瓜而代。只要我一恢复王位,定会全心全力辅助贵妃娇儿登上大位,这一点,老国公不会有所怀疑吧?”   “说得容易,你这幅尊容,谁会信你是钟离王?”   “这正是我想向老国公您讨要的一点点条件。”   “什么条件?”   “两件事。第一件很容易,一个月之内,我要得到东海的鲛珠膏,帮我恢复容貌。第二件,有一件事,还请老国公代为打听。”   “你想打听什么?”   “我这次在张家口,筹措一件大事,几乎成事……”   吴誉敏锐道:“什么事?”   祝斗南轻描淡写:“过去了,不提也罢。总之,有人坏了我的大事。我猜鞑靼军中,藏有朝廷的细作。”   “如果有,那便是凌霜局。”   “既然老太师心中有数,便要偏劳了。”   吴誉似是没听见,默坐片刻,目光忽然一利:“你会真心同我合作?你难道能不计较,我们这些年来的恩怨?”   祝斗南仰面而笑:“您真当我是那斗筲之辈?况且,当年,您穷追不舍的,是我母亲,被您手下一箭重伤的,是祝北极。说起来,我和您之间,并没有什么深仇大恨。”   ————————————————————————   “父亲,祝斗南狡猾多端,而今又是破罐破摔,我们当真要跟他乘一条船?”   “他这个破罐子,拴着咱吴家最精贵的瓷器。你养的好闺女啊!”   吴伯埙冷汗直流,忙低下头:“是儿养女不教。”   吴誉忧心道:“不过,对于他,我总是不能放心,总觉得他藏着什么阴谋,并没有和盘托出。”   当然不能和盘托出。祝斗南走出府门,街面上熙来攘往,他压了压头上的斗笠,朝僻静处的小酒馆走去。如果让吴誉知道,承平帝从未宠幸过吴贵妃,这一胎,根本就是无法混珠的鱼目,甚至是随时会引燃的火线,他还会来趟这趟浑水么?老狐狸只会壮士断腕,毫不犹豫地落掉这个孽胎。吴贵妃已经开始显怀,再瞒不得几日,一旦事发,便失却了挟制吴家的筹码,所以他才急于寻找鲛珠膏。而这段时日,正好让祝北极顶替一阵,即便孽胎败露,也当无碍。如果吴瑕够蠢,就和血独吞下,抵死不招认奸夫;如果她水性杨花,供出他来以求自保,那就御前对峙吧,他身上有几处胎记、痣痦,祝北极却并没有,大可查验,皇上多半会以为她是胡乱攀诬。   三日后,廉厉入潇湘公府。   “岳丈大人。”一摞信札放于案上,“请您过目。”   几年前,拱卫司指挥使满春晖死于一次‘意外’堕马,之后,副指挥使廉厉便顺理成章地扶正。由于皇上厌战、吴家主和,廉厉对凌霜局毫无兴趣,甚至几度想荒废,局中各类密档早已蒙尘。这次奉了吴誉之命,廉厉几乎将凌霜局挖地三尺,却并没有什么发现。他暗自思索,觉得以满春晖生前稳重性情而言,重要文卷不会藏在局中,便又寻了个借口到他京中旧宅大行搜查,终于被他发现——   “什么?”吴誉捏着文卷的手微微发抖,不知是震惊还是兴奋,“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一张绘有菊花烙图的纸,一点一点被烛火舔蚀。   “量儿——”吴誉被烟气熏得眯起了眼,“不要着急。”   ——————————————————————   西安府,布政使司大堂,一人风尘仆仆:“下官宣府镇参政李长全,有重大军情禀告吴大人。这是孙总兵公函,请大人过目。”   吴仲篪稳坐堂中,一边接过公函一边问:“宣府镇的事,为何跨省来陕西?”   “所涉之人,已至山、陕边界。”   “哦?那为何不就近去大同镇?”   李长全急愤交加:“此事事关重大,万万不能让越家人横加干预!”   “越家世代忠良,满门英烈,李大人不要出言不逊。”   李长全切入正题:“吴大人,下官在宣府镇,获知有人里通外邦,意图谋反。”   “什么?何人如此丧心病狂、厚颜无耻?”   “凤翔公的孙女,越季。”   作者有话要说:  亲们,这里说明下,之前祝北极不是祝斗南的官替,有几次都是恰巧赶上了。比如元宵节,比如学流星飞月那次。第一次万岁山,是祝斗南不敢冒险进京才让祝北极代替的。 第46章 忠奸难辨   沟壑纵横的黄土高原,越往高处走风沙就越大。骑马不稳当,越季干脆下来牵着马前行,风太猛烈时,就抱着马避一会儿,她心里想,六哥怎么会约在这种鬼地方,不过也对,越是荒凉难行,也就越安全。   风沙中终于露出一座帐篷,越季长长舒了一口气,我的天,总算到了。她抖落抖落满头满身满脸的黄沙,掀开帐子。   “小月季?”越孚闻声一回头,惊诧无比。   “哈哈哈,我脏成个驴打滚儿,六哥你认不出来了吧?”   越孚没有半分笑意:“你怎么会来?”   “不是你约我来的,说是找到了五哥的遗物要交给我么?喏,这封信上的暗记,还是你上次告诉我的。”   “糟——了……”越孚一把推开越季,“快离开这里,分头走!”   “六哥……”   帐篷帘子刚掀开,嗖嗖就是两箭迎面飞来。越孚和越季忙向两边躲去。箭是躲开了,可人被逼回了帐篷里。   “六哥,这到底怎么回事?”   透过帘子缝隙,可以看见外面密密麻麻的人马,越孚的声音透骨寒凉:“我们被人算计了。”   “外面是什么人?是鞑子么?”   “这里是清水营堡,哪来的鞑子?是榆林镇的守军。”   听到这个熟悉无比的徽号,越季一阵心酸,知道现在不是缅怀的时候,忙地挥开杂念,轻声问:“六哥,你在这里不是为了等我?”   “我收到拱卫司陕西千户的密令,才到这里来。凌霜局中每一个密谍的身份都是绝密,只有指挥使、镇抚使和十四所中管辖边关的几位千户知道。自从满大人过世,各省千户几乎全部更换,这么多年来,我与上面彻底断了联系,有什么军报,都是我想方设法通知带军将领。就在前日,我忽然收到陕西千户陆大人的密信,以为是拱卫司有意重整凌霜局,或是有什么别的紧急要务,就兼程赶来。”   “那,我……”   “不错,你收到的信,是假的,可暗记是真的。除了拱卫司的人,没人知道密谍的暗记,这说明什么?”   一声高喝穿过厚厚的牛皮帐篷:“里头的鞑子、奸细,你们的密谋已经败露,快快束手就擒!”   越孚冷笑:“连脸都没有看清,就断定咱们两个一个是鞑子,一个是奸细?”   “这还有没有天理了!六哥,咱们现在就大大方方出去,不怕当面说个清楚,他们还敢杀人灭口不成?”   越孚摇摇头:“出去,就说不清楚了。你把这件事从头到尾想一想,再看看他们的阵仗,这是早有预谋的。这里是陕西省、榆林镇,他们的地方。凭证是死的,什么样的都能伪造,人是活的,一旦活人也落到他们手里,咱们就只有死路。”   “那,杀出去?”   越孚咬牙道:“杀出去!六哥在前头,你跟紧了。”   “越季!越季——”声音被风吹得飘摇不定,又隔了层帐篷,有些模糊,可越季听清了。   “等一下!”越季一把按住越孚掀帘子的手,就着掀起的一角朝外望,果然。   “揆文王世子?”越孚问道,“怎么了?”   “没事了哥!”越季喜笑颜开,“世子是自家人!”   越孚皱起眉看着她。   越季哈哈一笑:“你别瞎想!义气儿女,四海一家。”   “他可信么?”   “可信可信,我们可是过命的交情!”   “你没事吧?箭伤到你没有?”祝北觐一边关切地上上下下打量越季,一边严厉斥责方那个耀武扬威的千总。   越孚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   那千总被训得汗出如渖,连声道:“下官鲁莽、下官糊涂,下官这就命人收拾营房,招待越小姐和这位……这位……”   远近闻名的鞑靼猛将豹鸢孤身入边关,一下叫人不知该怎么称呼。   祝北觐看了越孚一眼,神色莫辨,二人都没有说话,他转而向越季道:“你放心吧,这里有我,什么都能澄清。”   ——————————————————————————————————   “你放心吧。”祝北赫一脸的笑容可掬,“这里有我呢,不会怠慢了越小姐。你看看,这营房收拾的,这些吃的用的,就是每回我来,都没这么精细。”   祝北觐丝毫不掩饰对他的怀疑。   “你真是——”祝北赫道,“过去那些糊涂账,还翻不过去了是不是?你就不能看看眼下?榆林镇几十座镇堡在我治下固若金汤,就凭这一点,我不比以前那越孝强得多了。”   “豹鸢……越孚……”祝北觐皱皱眉,“那个鞑子到底是什么人?真是凤翔公府当年走失的六公子?是朝廷派入鞑靼的密谍?”   “越小姐既然一口咬定,就错不了吧。”   祝北觐怕他敷衍,追问道:“当真?那为何还拘着他们?”   “什么拘拘拘的那么难听?我是信他们的,可现在得要服众,所以先把人留在这里,做做样子么。”   “真是这么简单?我怎么听说那个千总陆钟说从未联络过豹鸢?”   “凌霜局荒废多年,现在重整,当然乱七八糟,有哪里接不上茬儿也不奇怪。不用急,凌霜局所有派出的密谍手臂上都有一个菊花烙印,而这个烙印图形,就密存在拱卫司,我已派人赶往京中去核实了。你就放心去你的榆林吧,这里一切交给我。”   “可是,我……”   “兄弟,可别为了儿女私情误了大事。你忘了这次出京的目的了?不就是来看边关各族人的互市,筹备以后开办马市么。在宣府磨蹭了这么久,好不容易到了榆林镇,过几日可就是开市的大日子,红山墩是西三边各镇中最大最繁华的集市,每年什么俺答、吉能的大大小小酋长都过来,想跟他们商量办大马市,错过了这个机会,可就得等明年了。”   “好吧。”祝北觐终于下定决心。这是他生平离京最久的一次,几个月中,经历了战火硝烟、阴谋暗算、虎口脱险,身上的伤不但愈合了,还生出一层薄薄的茧,让他开始学着如何保护自己和身边的人。让他明白,仁义礼法在权势机谋面前的不堪一击。开办马市,以商止战,是他一向的主张,也是建功立业的九尺高台第一掊土。   不过,他仍然担心:“你查归查,不可偏听偏信,吴家和越家的恩怨由来已久,最好不要让吴仲箎插手。还有,无论那个豹鸢是什么人,我确信越季的清白,你一定要对她以礼相待,有什么等我回来再说,还有……”   “好了吧。”祝北赫笑着打断,“有句话你可能不爱听,就算不看你面子,也得看京里那位钟离王的面子,越小姐现在还是人家未婚妻呢,谁敢动她一根汗毛啊。快走吧,再拖拖拉拉,都要闭市了。”   祝北觐从前门出,吴仲箎从后面而入,沉着脸:“事不宜迟,世子是不相信下官么?”   祝北赫收起笑脸:“不把这张狗皮膏药撕下去,怎么行事?”   “那就请世子尽快派人去大同吧。”   “不急。”祝北赫慢悠悠坐了下来,“有些事,咱们可得先说清楚了。越陟蓬年纪不小了,心眼儿跟着年纪长,会这么冒冒失失的就跑过来?他还另有两个儿子,对这个十年不见面,不知是真是假的儿子,会那么上心么?”   “毕竟是亲生骨肉,就算他不亲自来,也会派越存越孛来。到时候,就可以收网了。越陟蓬一个儿子做了鞑子奸细,两个外通奸细,他这个当爹的能撇清?就算不问个满门抄斩,大同的兵权,绝掌不下去了。世子放心,到时候,家父和家兄,一定全力保荐您父子二人。九边重镇,您一家就占了三镇,还愁什么大业难成呢?”   ——————————————————————   京城,钟离王府,一人进到书房中:“殿下——”见别无旁人,他又改口,“师兄。”   祝北极急忙起身:“五师弟,打探得如何?”   “兄弟们在拱卫司和前任指挥使满大人老家中潜伏了几日,能进到的地方都探过了,查不到一点蛛丝马迹。”   见祝北极皱眉,宋平道:“不然的话,让兄弟们打起精神来,再找几日?”   祝北极摇头:“拱卫司戒备森严,不用再冒险了。”   “您也别太担心,三师兄不是一直跟着越家小姐么,也许他那边,能探到什么消息。” 第47章 反目   “小月季,你疯了!”   无痕的剑锋削金断铁。哗啦一声,越孛胸前的锁子甲四分五裂。   虽然从小吵到大,有时候也会动手,可从来没出过这么重的手,这根本就是要杀人。越孛平时牙尖嘴利,现在却骇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越存忙忙挡在两人中间。   越季越过他肩膀对越孛道:“骂呀!不骂足三炷香,怎么显摆你当哥哥的臭威风?你骂一句,我砍你一剑!看看你的嘴利还是我的无痕利!”   越存斥她道:“够了!你四哥不过说你几句,你就这么下手没轻没重?三叔去得早,爷爷和小五刚刚过世,有些话我本不想说,可你也实在太不像话,该找个人来管教管教了,不然别人还当我们越家毫无家教!”   “三哥你让开!”越孛缓过气,一把将越存推开,“我明白了!我全都明白了!你根本就是借由头下死手。你是不是真的做了鞑子的奸细?那个豹鸢,根本不是什么小六,这是你们下的套!”   越孚就站在后面,却一言不发。   越存被越孛的话惊住了,只听他道:“细想想,你早就叛了敌了!什么孤身闯敌营炸死古鲁哥,就凭你?根本就是他们狗咬狗内讧,把这个‘功劳’送给你,让你大模大样回来,一定是有所图谋!你敢说不是,你敢叫揆文王世子来对峙?”   奉祝北觐之命而来的清水营堡军兵围在周围,带兵千总余大龙有些发蒙。原本他得到的命令是,一旦从大同赶来的越家兄弟与鞑子奸细豹鸢相认,就以通敌罪一并抓捕,可没想到他们刚一见面就先吵打起来。越孛还指认越季是奸细,真是乱成一锅粥。   越季与越孛目怒而视。   ——————————————————   就在昨日傍晚,越孚唤越季到厅中,让她看墙上挂的一幅字画。   “残菊无复花,百越去魂断。”越季念了两遍,“什么又残又断的,这么不吉利还拿来挂在墙上?”   越孚道:“你没有觉出别的不对?这两句,并非出自一首词。”   越季尴尬地笑笑:“六哥你知道,这些文的东西,我……”   “残菊无复花,菊花烙印,已经不在。百越去断魂,所有姓越的,来一个,除一个。”   越季脸色骤变,琢磨着这两句:“这幅画是哪来的?”   “是今天刚刚换上的。我想,有人在暗中提点咱们。这里是兵营,防卫森严,外人想潜入不易,所以只好悄悄混进来,挂这样一幅字画。”   “你的意思是,能够证明你身份的菊花烙印已经不在了,现在他们把你我当做奸细叛党,留着我们,是为了引来更多越家人,然后一网打尽?可是……不会啊,有祝北觐在……”   “小月季,你有没有想过,那天揆文王世子为什么会突然出现?会不会是利用你对他的信任,让我们放弃抵抗与突围,束手就擒?”   越季背后慢慢泛起一层冷汗,嘴唇一颤。   “也许,并非如此。”越孚实不忍她如此,“他可能也只是被人利用了而已。小月季,原谅哥。六哥身为密谍,所行都是诡秘之事,难免有些杯弓蛇影。人心虽然险恶,却也不能灰心。”   “哥——到了现在,你还在让我原谅你。你怎么就从来都不会怪我呢?”   “其实那天的情形,要是硬闯,恐怕早都做了箭靶子。现在咱们两个还都活着,也不错。怪你什么?”   “我估计二伯听到消息,一定会派人来,多半是三哥或是四哥,咱们该怎么办啊,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一头扎进来?”   “小月季,你听哥的。一会儿,趁着天黑,哥想法子引开他们,你逃出去。他们多少顾忌些祝斗南,不敢放箭伤你。你出去之后,立即奔大同,不管来的人是谁都截住他们,让他们千万不要自投罗网!”   不出所料,越季一口回绝:“我不走!”   “听话,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会牵扯到咱家更多人。”   “我不走。”越季斩钉截铁,“但得想个法子,别把更多人扯进来。”   ……   ————————————————   越孛一把拽出配剑:“贼鞑子,敢冒充我越家人,不知死活!”一剑刺过去。   小时候,越孛指点弟、妹武艺,也总是没什么耐心,骂骂咧咧的,这场景再熟悉不过,越孚看着来势汹汹的剑,竟是一呆。   越季忙地拉开他,挡在他前面。   越孛更怒:“拉拉扯扯像什么话?你前后跟多少个姓祝的不清不楚?现在又多了这个鞑子!你不要脸,连仇也不要报了?你忘了你爷爷、你爹、你哥哥都是怎么死的!”   “好了老四!”越存还想再劝劝,当妹妹的可以任性,当哥哥的却不能不包容。不想越季毫不含糊,抓起无痕就是一剑。   越孛气力比越季大得多,可这一剑并没使足劲,越季却是不遗余力,无痕锋利无比,差点伤了越孚。   越孛这一下大怒:“好哇,当真要杀了你哥哥不成!”再下手,毫不留情了。   越孚和越存看着二人相斗,都是皱眉捏着一把汗。   越季以轻功见长,空中翻跃躲过越孛一剑,人未落地,手一抖,一条长链脱手。   越孚未及细想,挥剑拨开暗器,可就在两件器物撞击的刹那,他心猛地一颤,五梅梭?   直到梅瓣入肉的刺痛蔓延开,他才回过神,直愣愣向后退了几步。   五梅梭奇毒,就连越家自己也没有解药。   她当真会对自家人用五梅梭?   越存见越孛这副模样,只道他是毒伤发作,霎时大怒,抽出佩剑:“越季!”   越季几乎从没见过中平温和的三哥发这样脾气,愣了一愣。   “你竟用这种毒器对自家人?当真是丧心病狂!爷爷、二叔泉下有知,也不会再姑息养奸!”   刷刷刷三剑又疾又厉,越存忌惮五梅梭,近身而战,不再让她有使出的余地。他是二房长子,年纪长了越季十多岁,武功造诣不可同日而语,当真动起怒来,越季绝不是对手。   越孚在后面看得清楚,高声喊道:“走了!”   越季其实已经应付不来,听了这一句,忙得想抽身,躲过了越存,却不想越孛从另一侧袭来,一剑斩在她背后。   与此同时,越孚拉过她的手,接住她:“你……”   “没事……”虽然疼得撕心裂肺,可她还是道,“我们快走!”   越孚怒道:“休想逃!”   越存一声令下:“捉住他们!”   大同兵一拥而上。   一旁看了半天热闹的余大龙这才反应过来,也连声道:“快快,别让他们逃了!”   两方夹击,把二人逼进角落。   越季右肩受伤,将剑交到左手,却被越孚一把夺过,将她拨到身后。   围兵越逼越近。   。   忽然一声惨叫:“啊——”   竟是余大龙。见他翻身倒地,所有人都震住了。与余大龙同来的千总穆文春,手中提着把血淋淋的刀:“七小姐——”   清水镇堡的兵将无一不是越孝的旧部,有年纪大些的,甚至曾跟随过越卧云,这个穆文春越季认得,只是刚才那种情形,不便叙旧。   “余千总……”   穆文春举起刀:“弟兄们!说七小姐是鞑子奸细,你们信么?”   声如雷动:“不信!”   “有人要陷害咱七小姐,你们能容么?”   “不容!”   “恶人当道,榆林镇已经变天了,这样不长眼的天,咱们不服!杀出去,保护七小姐!”   原本的两方变成三方,顿时杀作一团。   ——————————————————————   京城,钟离王府。   书房中,祝北极忧心忡忡。今日一早他收到三师兄孙琦的飞鸽传书,书中称,祝北赫与吴仲箎合谋陷害越家:烧毁越孚的菊花烙图,意图永远掩盖他的身份;再引越存和越孛从大同来。本拟一网打尽,不想越家兄弟却与越季兄妹反目,先打了一场,然后和清水营堡守兵一同捉拿所谓的奸细。而清水营堡守兵中的另一股,则叛出保护越季和越孚。三方混战,越季率众暂时杀退对方,逃出清水营堡,占据了一座废弃的小城,五花城堡,似乎是要公然与朝廷为敌。   王弼终于姗姗而来。   听过祝北极简短叙述,王弼喝着茶点头:“不错,菊花烙非但有图,还有铁烙原物。这一点,除了陛下、老臣与殿下,他人并不知情。殿下——”王弼扬手止住祝北极,“老臣知您心中所想。太\\\\祖当年设立拱卫司,立下严规,凌霜局的菊花铁烙,绝不可离开司礼监掌印。”   “事态紧急,您能不能亲自去一趟榆林镇?”   “内监出京赴边关,除非奉旨办军务。殿下,不是老臣自大,实是这掌印太监,乃是十二监之首,外人戏称‘内相’,您想想,得要何等重大的军务,陛下才会让老臣亲自出京?”   “藩王在地方为乱,可算重大?”   “的确重大,可也未必非臣不可。”   祝北极声音一沉:“如果,是我呢?”   王弼一怔:“殿下?你可要知道,就藩藩王不可擅自离藩,在京藩王不可擅自离京。深究起来,罪同谋逆。”   “榆林镇,我是非去不可。”   王弼似是思索一下:“的确。若是事关殿下,陛下想必会让臣亲去处理,只是,臣却不一定要带那菊花铁烙。”   祝北极心一沉:“公公——”   王弼叹了口气:“国无皇子,为了这个储位,王公大臣分党分派,这么多年来,大家都在猜老臣我到底是哪一党、哪一派。我哪一派都不是,我效忠的,唯有陛下。老臣甘愿为您和大殿下效力,除却我们之间的一点血亲关联,更重要的原因是,你们是陛下的亲骨肉。可是,老臣对您的忠心,决不能违逆老臣对陛下的忠心。您要我去营救什么人?越家人。你不知道陛下对越家的心意?这一次,凤翔公擅离京城、擅自上阵,虽然死后并未获罪,可是凤翔公祖上却从此移出太庙,不再享此殊荣,这便是圣意。这个时候,您还要去救越家人么?”   “越孚漆身吞炭入敌邦,于公,他大忠大勇,于私,他救过我的命。就算公公不肯援手,这趟榆林,我也一定要去!”   “殿下——”王弼站起身,“老臣斗胆,敢问殿下,您说的大气凛然,当真没有一点私心?您就只是为了越孚,而不是为了越七小姐么?”   祝北极一怔,却是不置可否。   “罢了罢了。老臣罪过,怎敢逼问殿下。”王弼笑了笑,“您就算对越七小姐有意,也不为过,你们是有婚约在先的。老臣并不是不愿襄助殿下,只是想让您知道,我若去榆林,是冒着违逆圣意之险。您是否,也该体谅老臣一二?”   祝北极已听得明白:“您有什么交换条件?”   王弼听他说得直白,也不以为意:“老臣与殿下之师,师从一门,是师兄弟。老臣自幼所习功夫,也与殿下一般,先天童子功。殿下是知情人,也就不怕您笑话,老臣当年在小成前不慎走泄元阳,武功尽失,还变成了不能人道的废人,所幸,留下了晨婴一点骨血。她是老臣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她的心愿,就是老臣的心愿。这个丫头……您是知道的,天生的伶俐,就是对您的一点痴心,至死不渝。您若是当真要老臣去帮您完成心愿,是不是,也能为老臣达成这毕生最大的心愿?当然,男儿三妻四妾,何况王公?我那丫头不是什么名门望族,也不敢与越小姐争虚名。” 第48章 五花城之危   得知越季和鞑靼将领豹鸢一起叛逃并占据了废弃的五花城,越三千二话不说,上马就跑。虽说越孛平时并不大喜欢他一个大小伙子成天做姑姑的跟屁虫,可他毕竟是长房嫡长曾孙,将来继承凤翔公、重振门户的人,怎么能眼看着他误入歧途?   为了摆脱追兵,越三千赶得精疲力竭,总算进了城,见到满身刺青的越孚,惊喜道:“这就是六叔么?十年了,我都不记得你的样子了!”   越季道:“你倒是认亲,就没怀疑么?”   “怀疑啥!若这不是六叔,你能跟三叔四叔大打出手,还用了五梅梭?四叔笨死了,亏他还总骂我笨,打他的五梅梭要是真的,早都毒发了,还能教训我教训得那么大声?”   越季勉强笑了笑:“乖,你最聪明了。”   “姑姑,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没事吧?”   这个时候越季不想听人大惊小怪,没打算对他说背上的伤:“遇到这么大事,你脸色好看?不去照照镜子。”   一个兵飞跑来:“来人了!又来人了!”   五花城位于山、陕交界,属于大同镇,正是当年越卧云浴血奋战过的地方。这里的百姓感念他的英勇和恩情,很多壮丁自发加入守城军,算上穆文春带来的几百人,总共近千人。这千人守军背水一战,击退了第一波追兵。可所有人都知道,不用多久,祝北赫就会派大军前来,越家兄弟也极有可能追来夹击。   五花城已经废置多年,城墙残破不堪,武器不足粮草全无,根本无法抵御有备而来的进攻。可不想,他们来得这么快。   事到临头反倒不怕了,越季冷笑道:“谁,祝北赫还是四哥?”   “是钟离王。”   什么?冤家是有多多,路是有多窄?   虱子多了不痒,总归是个死,多拼一个是一个,来吧来吧,一起上!越季道:“我早想跟他算账了,终于不用顾忌这个那个,就算打不过他,也拼个痛快!”   “七小姐,那位王爷不是来叫阵的,他说有话要对你说。”   登上城墙,下面的情形一览无余。祝斗南并没带几个人,大军不知隐藏在了什么地方。   “越季——”他的声音浑厚,能传出很远,震在每个人耳中,却并不觉得刺耳。   “祝斗南——”   越季很气自己,扯破嗓子喊出来的气音直打颤,根本就不能跟他相提并论。   “你怎么了?”祝北极猛地凝住目光。   “我——”   “别喊了!”他忙道。   她也不想喊了,伤口好像都给撑开了。   “越季,你听着,我不会害你们。私自占据朝廷已经废置的旧堡,是公然造反。赶紧出城来,相信我,有我在,谁也不能冤枉你们。”   若是不深知他为人,光凭这几句,都要被他感动了。   “相信你?哈哈——”   “别再用力了!”祝北极眉头紧皱,“你四下看看,我带了兵马么?”   说也奇怪,城外是一马平川,就算是有埋伏,离得也绝不会近。   “祝斗南——”越孚来到城墙边。   祝北极:“是你?”   “废话不需说了。不管你有什么阴谋诡计,你现在身边只有几个人,城中守军若是一起杀出,任你本事再大,也绝逃不了。”   “你们不要冲动!”   “我们打个赌如何?听说你武艺高强,却一直没有讨教过,在下虽不才,也是越家男儿,在鞑靼,位列十二神鹰。”   “你想跟我比试?”   “不错。一对一,你若赢了,我们出城任你处置,你若输了,就任我妹妹……”   祝北极不待他说完:“好!”   “哥——”越季急道,“你不知道,他的功夫真的吓人。”   “傻丫头。”越孚不动声色地笑笑,“哥是做什么?专门骗敌人的。这种人跟他讲什么信用?我跟他打,就算打不过,也能把他缠住,你们瞅准机会派人偷袭,只要抓到他为质,任谁也不敢贸然攻城,拖得一时是一时。”   “不行!你说的倒好,缠住他,那不得拼命?我不管,反正你死我就死,你自己掂量着!”   “小月季!”   “诶,你们俩——”越三千插嘴道,“什么你死我活的,你们从小玩儿就不带我,咱仨现在可拴在一起了,甩都甩不掉我!”   越季/越孚:“别添乱!”   “添什么乱啊,你们忘了我习过流星飞月?”   越季和越孚都一愣,继而齐齐看向他。   越三千有点得意:“虽说我根基浅、悟性差,可是三十六招流星飞月我是烂熟于胸的。等我教给六叔,让六叔使出来,那可就不一样了。这套功夫非但威力无穷,还能出其不意。它从来没在外人面前展露过,就连太爷爷在张家口,那么危急了,也没使出来。祝斗南就算再有见识,也不可能见过咱家自创的功夫,准保打他个措手不及,说不定还能胜呢。就算杀不了他,也让他手忙脚乱,咱们好趁机逮他!”   祝北极在外面等了有大半个时辰,情势紧迫,不知他们在拖延什么。   终于城门大开,越孚骑马而出。   那柄钺是越三千的,比不得龙雀钺,越孚看祝北极,也没什么趁手的兵器,倒也公平,问道:“你用什么?”   祝北极料得若是说用剑他也不会答应,便从侍卫手里接过一柄长刀。   多少年了,越孚没有堂堂正正用过长钺,可是暗中的修习,却从未间断。错马交兵,两人战过几个回合。越孚能感觉出,祝北极根本没用全力。   倒也好。轻敌是大忌,他不将对手放在眼里,正好攻其不备。   越孚暗自扣动钺柄机括,将钺刃松开。   就在此时,祝北极忽然近身,一把握住钺杆:“算了吧。”   越孚一惊,面上仍然沉着:“你想怎么样?”   “你想想看,清水营堡离这里多远,京城离这里多远?我会比祝北赫先到,是日夜兼程赶来的。救人的永远比害人的急。”   越孚识马,只看他坐下大黑马,也能断定确是经过一番奔波。   “咱们不是第一天认识,你为人怎样,我清清楚楚。你现在让我们放弃赖以御敌的唯一小城,谁能信?就好比我现在让你孤身进城,你能答应?”   祝北极毫不犹豫:“好。”   越孚愣了好一会儿:“什么?”   “你们既然执意不出,我便进城。只是,请你答应我一个条件……”   “果然有诈!”越孚喝一声,不再跟他废话,长钺虎虎生风,忽地越刃脱杆,流星一般飞袭而去。   城上众人不约而同地挨近墙边,越三千擦着满头的汗:“六叔刚跟他说什么呢,磨磨蹭蹭的,可急死我了。这下好了,要他狗命!你看——看——诶?咦?不对……哎——”   任他飞钺千变万化,祝北极从容应接。   越孚挥杆截住钺刃,重新归位,沉声道:“不用再打了。”   祝北极也收起刀。   如何看不出,祝北极想胜,早就可以胜了。   越孚道:“想不到,你的见识和应变,竟可以到此境地。”   更让他想不到的是,祝北极道:“并非如此。流星飞月,我见过。所以,不用再论胜负,胜之不武。”   “你见过?”   不消说了,他既知流星飞月的名字,自然是见过招式。   祝北极道:“老国公当日肯信我,你今日便也信我一次。我只要你答应一件事,你听过再答。我进城后,围墙四门,都要高挂我钟离王的旗徽。”   高挂钟离王旗徽……难道是想让各方投鼠忌器,不敢贸然攻城?他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第49章 脱衣赌   “哥……”   “想说什么?”越孚温颜一笑,“犹犹豫豫的可不像你啊小月季。”   如今,也只有对着六哥,她才肯吐露这么荒谬的念头。   “你说,这世上会不会有两个一模一样的人?”   越孚一愣:“你在想什么?”   “祝斗南阿。最早的时候,我觉得他一时一幅面孔,还道他是八面玲珑;后来,才发现他是个两面三刀的伪君子;可是再后来吧……”   “觉得他其实是有两个人?”   “嗯……”   “这……实在是匪夷所思。不过六哥相信你,你既然有这种感觉,就一定有你的道理。”   “有办法的……”   越孚见越季露出耍小诡计时惯常的小表情,心里一片温暖,原来十年,也并不是那么漫长。   ————————————————————————   “诶!我不服!”砰地一声门推开,越季气势汹汹进来,“我还要跟你赌!”   祝北极正急找她不到,一下转回身,脸色瞬时又沉了几分:“你是不是受伤了?这个样子了,还赌?”   越季惨白着脸发狠:“你没听过亡命赌徒么?要赌就不怕死,要赌就赌狠的!”   祝北极肃然:“你要跟我赌命?”   “那倒不是,我要跟你赌——那个……咳,脱衣服……”   祝北极有点习惯了,没吭声。   印象之中,祝斗南左臂上有一个跟六哥极为相似的菊花烙印。想要又快又准地确认身份,她实在想不出别的法子。而且事先又没说怎么个脱法,她故意穿了个里三层外三层,万一自己输了,解个披风就算完事,他输了,就一定得让他露出手臂来。   可毕竟是女儿家,说这种话也要鼓足勇气。   祝北极却没有如意料之中的大惊小怪,越季有点心虚了,啪地拍案给自己助威:“怎么样,敢赌么?”   “能不赌么?”   “休想!”   “……”   近来这人嘴笨得让人拳拳打棉花,越季憋闷道:“你不问怎么赌?”   祝北极:“怎么赌?”   “比武斗殴什么的就算了,你刚刚跟我六哥苦战一场已经精疲力竭了,现在跟你打,实在是胜之不武啊呵呵。”   祝北极:“……”   祝北极:“那你想怎么赌?”   “抽陀螺!”   小孩子的玩意儿她再拿手不过,不信赢不了他!其实她最拿手的是抖空竹,不过现在右肩臂疼得撕心裂肺,实在不适宜太剧烈的动作。   见祝北极沉默,越季庆幸自己得逞了。陀螺玩意儿虽小,窍门可不少,跟功夫高不高没半点关系。祝斗南那德行,日子肯定都过到阴谋诡计里去了,管保小时候也没正正经经玩儿过。就算他悟性再高,也总得要试个一两次才能悟出门道,那时早就输了。   越季道:“转起来不能停,谁的先停了算谁输。”   两个木陀螺两根马鞭。   以往,越季都是用鞭缠着陀螺一甩,就能让它转起来,可她现在手臂不灵活,只好退而求其次,左手拈着陀螺一旋。   陀螺凌空而起,须臾落地,嗡嗡旋转。   越季眉一挑:“别耍赖,快开始!”   祝北极轻轻一抖鞭,鞭稍缠着陀螺飞起又落下,稳稳旋转。   光看这个起式,不像是第一次玩儿啊,越季愣神,忽然发现自己的陀螺要停了,忙加了一鞭子,让它转稳。   祝北极也朝自己的陀螺加了一鞭,陀螺受力,向另一个撞去,直把那个撞得迸了起来。   越季眼睁睁看着自己的陀螺落在地上,东倒西歪晃了几下,发出苟延残喘的声音,然后——死了。   而凶手呢,好像没那回事儿似的,还神气活现飞转着。   “你——”越季要气死了,可是一下子词穷,之前也没说不许用陀螺撞陀螺啊。   看他一步步走过来,越季忽然有点心慌,顾不上谴责他耍诈了,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你想干什么?”   “愿赌服输。”   “什么?啊——”   随着布帛的破裂声,衣衫被扯开一大片。也不知道祝北极怎么一下子就扭住了她,既没压伤了她,又让她丝毫动弹不得。   “祝斗南,你混蛋!”   他撕衣服像撕纸,里三层外三层也挡不住。祝斗南虽阴险狠毒,之前还从来没这样过。没有女子在此情此景还能冷静,越季也不例外,动又动不了,只有尖叫。   祝北极低道:“把人都叫来,看看你现在的样子。”   果然奏效,越季一下子闭了嘴。   可是人已经被招来了,外面脚步声乱成一片,拍门声啪啪响:“小姐?出什么事了?”   祝北极像个老道的猎人,单手轻而易举就制住呜呜挣扎的小兽,另只手把那一大团里外衣衫都掷出窗外,道:“让他们拿药箱来。要不我开门了!”   她现在这个样子哪敢让人进来。   “小姐?小姐?”   “没事没事!拿药箱来!”越季忙又道,“放外头放外头,谁都不许进来!”   “你不要命了!这么重的伤,就这么随便缠几下!”他的声音从背后传来,语气很重,下手却非常轻,将她乱七八糟缠在背后的带子解下来。   血已结痂,再轻,她还是疼得直抽气。   仓促间拼凑的守兵哪来的军医,就算有懂些医术的,也都是男人。这种伤,怎么能让男人来帮忙,当然自己随便缠一缠算了。过得了今天不知过不过得明天,眼下这个情况,还娇气什么。   药箱很快就到了,果然没人敢进来。   祝北极替她洗了伤口上了药,重新缠好干净的带子。   越季嗖就滚到一边,屈膝低头,把自己抱成个球。大概因为脸埋进了膝盖,声音有点低:“你这个混蛋……”   祝北极怕弄不干净,又怕弄破了旧伤,刚才一直全神贯注,没及细想,现在静下来,才渐渐觉到不妥,十分尴尬,补救道:“你跟男人,没什么差别……”   “什么!”越季被踩了尾巴,一下扬起头。   她身材清瘦,虽在妙龄,还是偏单薄。以往,只有越三千敢不大不小的开点玩笑,还从没人敢当面说得这么直白。   祝北极被她吓了一跳,不由向后挪了半步:“不不是,我我是说,凡所有相,皆是虚妄,哪来男女之别?”   看越季终于缩了回去,祝北极暗自舒一口气,脱下自己外衫,披在她身上:“你在这等着,我去找点衣服来。”   天气未凉,他除了外衫也只剩一件长衫,越季悄悄把手伸出去,想借机一把撩开他袖子看个清楚。手却被他捉住,放回到自己身上。   祝北极道:“别乱动,遮着点。”   越季意识到不对劲儿,忙将两边领子交叉掩住自己。   不多时他拿着一叠女服重又进来,把衣服放在她旁边:“换好再出去。”   “祝斗南!”越季忽然在后叫。   他站住,转过身来:“我叫,祝北极。”   “怎么改名字了?是不是以往亏心事做太多,以为改个名字就能一笔勾销了?哪有那么容易!按这么说,那些赊账欠账的店铺,换个招牌连账都不用还了?”   “你不是说……”他顿了一下,“听到那个名字,就觉得恶心么。”   她一愣,想起这好像的确是自己说过的:“好了。祝北极,我问你,你到底在打算什么?我不信你这么好心,特意赶到这里来,还让我们打着你的旗号对抗祝北赫他们?”   祝北极答非所问:“放心吧,过不了多久,王公公会来主持大局。给六公子烙印的那把菊花铁烙,司礼监有存留。到时候,就会真相大白。”   “当真?!”越季差点没蹿起来,忙又掩着衣服坐回去,“皇上能放王公公出京?他又为什么肯长途跋涉地来帮我们?”   祝北极想了一会儿,道:“他不是跟你们家结过干亲么。”   “你还提?王晨婴那个……”   “王晨婴是王晨婴,王公公是王公公。”   “你别告诉我连你也是受王公公所托才来帮我们的。”   “你就当是得道多助吧。越家满门英烈,现在七零八落还遭人迫害,看见的,都看不过。” 第50章 焚旨   “前事不论。就这一次……”越季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谢、谢、你。”   祝北极想了想:“如果是这样,能不能答我一个问题?听说你用五梅梭伤了越四公子,是真的?”   越季一阵心烦:“谁爱怎么说怎么说,你觉得是真的就是真的。”   “好,是我不对。我知道你绝不会乱用那么阴毒的东西。我其实只是好奇,名震江湖的暗器五梅梭,一时间是怎么做假的?”   “早就做了假了。一年前在榆林,我失手伤了一个人……”说到这里,越季抬起头来。   祝北极心中一动:“怎么?”   “这个人,你该知道啊。”   祝北极的神色渐渐变得凝重:“原来……”   越季翻了个白眼:“还不是你们做的好事?害得我和我哥内疚。我知道了真相之后,觉得五梅梭实在是太害人了,就找巧匠把淬过毒的梅瓣都给换了。可是这件事不能让别人知道,不然的话没法吓唬人了。”   “我不会对别人讲。”祝北极说完,就转过身。   越季也不知道想什么呢,竟问了句:“你去哪儿?”说完直想用头去撞墙,或者一口吞个天大馒头噎死自己算了。   祝北极只是有问便答的平静道:“我去城门楼。单只挂上我的旗,祝北赫他们未必肯相信,万一用炮攻城,就前功尽弃了。”   “祝北赫是个疯子,说不定当真不管不顾就用炮,你跟他本来就有过节,上城门楼去给他当靶子么!”   越季立即又后悔了,这口气也显得太关切了。幸好祝北极似乎依然没多想,道:“我的旗徽早已挂了出去,我若是真在五花城出了事,就是他蓄意而为,被皇上和太后知道,他得不偿失。他的确嚣张,却也不是全无头脑。”   越季很想问,你到底是皇上的什么人,这一回却终于忍住了。   五日之后,王弼到五花城。   驻扎城外的祝北赫、越家兄弟全都大惊失色,司礼监掌印竟然亲自出京,这是何等大事?   王弼还是一贯的四平八稳:“老臣奉旨而来,诸位要可要验查?”   随从太监举起一轴黄卷。   谁敢查王弼?众人都道:“不必不必。公公依旨办事就是。”   ————————————————————————   祝北极抬起两臂:“你要不要找人来查查我有没有藏兵器?”   越季看着他的宽大外氅,是素布的,就像那日披在她身上的外衫。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他又不喜欢锦衣华服了……   “什么?哦,没这个必要,你想干什么还用兵器么?”   祝北极点头:“那我便去了。”   “其实你也没必要非陪着六哥不可的。因为你,五花城才能苦守这些天,我们没什么不放心的。”   “是我不放心。”   城门大开,祝北极与越孚一同出城来。   王弼当着众人取出凌霜局的菊花铁烙。越孚挽起衣袖。   当日,越季兄妹、叔侄一同朝南而跪,相对而泣。   而不远处的静室中,却是另一番情景。   王弼道:“亏得老臣还有三分薄面,世子他们没有开旨查验。奉旨是真,只是那封旨意,可不是为越家平冤昭雪的,而是追究殿下您擅自离京,并护送您回京。”   护送,说得实在太客气了。祝北极道:“公公费心。您言而有信,我也必信守承诺。”   王弼双眼似乎一亮,瞬间又变得平定:“殿下信义,老臣不敢有疑,可还是要斗胆问一句,您当真……不后悔?”   “当年若没有公公,我早已胎死腹中。七岁那年,我中箭命悬一线,要不是公公请师父来救治,黄泉路上便又多了个短命鬼。三世为人,全仗公公大恩。所以,就算您这次不鼎力相助,能帮您达成心愿,我也心甘情愿。”   听了这样的话,王弼也不觉动容:“您也请宽心。虽然亲王擅自离京不是小事,可您是陛下唯一的亲骨肉,只要不当真犯了陛下的忌讳,就不会有什么大事,纵有责罚,不过是堵悠悠众口。况且还有太后为您做主,老臣自然也会从旁帮衬。”   “我并没有担心过。”   “那就请殿下尽快与老臣一道上路吧,回去越早,过错越小,也省得给心怀叵测之人大做文章的时机。”   “……好。”祝北极道,“请公公稍后片刻,我去同越……六公子道个别。”   王弼看着他,眼里有一种看透世事却不道破的圆融,似乎是笑了笑:“好。”   ————————————————————————————   祝北觐不惯骑马,可一直咬牙不肯换轿,尾椎疼得发麻,外面一定已蹭掉了一层油皮。爬下马,他将所有的怒火一股脑都发在祝北赫身上,一拳砸了过去。   祝北觐从懂事以来就未打过人,甚至这一拳的力道应该怎么使都不知道,全部力量都在身上,整个人扑了过去。   祝北赫稍微闪身就避开了,祝北觐却险些跌倒。   祝北赫也是一肚子火气,冷笑道:“一个私自出京,一个出手打人。一个个的,都疯了!”   祝北觐怒道:“我去之前,是怎么叮嘱你,你又是怎么应承我的?!”   祝北赫懒得应付他:“有这个功夫和我算旧账,还不如去看新戏。这出英雄救美,人家可是做了个十足十。”   祝北觐闻言一愣,一甩袖而去。   “越季——”   祝北觐做了一件此生前所未有之举,虽然算不上惊世骇俗,却足以吓唬自己。之前所有的后悔自责、焦急担忧,都在见到她安然无恙的一刹爆发。他略作停顿,似乎在给自己鼓气,心房鼓得砰砰砰,脸红脖子粗地冲上前去,一把抱住她。   他不太会抱,格外用力。   一巴掌拍在她背后的伤处,她一声没吭倒在他怀里,差点没疼晕死过去。   门外的祝北极一下刹住脚,站了一会儿,那句得意洋洋的‘我要同世子私奔!’在心中刮过。他转回身,一言不发地走了。   “诶诶——那个……你放手放手,我要死了。没事的,真的没事,我知道我都明白你有更重要的事……嗯嗯好,我更重要更重要,你是被人骗了……你先放手……”   连挣带劝终于让祝北觐松开手,越季连忙奔到窗边,她方才似乎瞥到一个人影。什么也看不到,越季丢下祝北觐就往二楼跑,还是看不到,一气跑到三楼,可以看得很远。   果然是祝北极,那一刹她脑中什么都没有,天高云淡,她只想放开嗓子:“喂——”   可是她没有喊出声。另一个熟悉的身影闯入了。   王晨婴款款而来,面带微笑:“怎么这么久?可有什么麻烦,叔父让我来瞧瞧。”   其实并不久,以王弼的为人,也绝不会让人来催。不过,都不重要了,祝北极淡然道:“回去吧。”   越季就这样默默看着两个并肩的背影,一个高大一个窈窕,渐行渐远了。   ——————————————————————   祝北赫和吴仲箎当然不会甘休。弹劾的奏折并不比王弼一行走得慢。让王弼颇感诧异的是,人在江南一向事不关己不关心的揆文王也凭空插了进来,义正言辞地指责祝北极擅自离京的罪过。   王弼以为,承平帝为了护短,一定会在舆论未成之前尽快大事化小,可是这一次,他想错了。承平帝竟然不动声色,任凭宗室、权臣和言官大放厥词,什么恃宠而骄、罔顾国法、居心叵测,甚至乱臣贼子……直到谤书盈箧。   火已成势,再难扑灭。王弼也再沉不住气,趁奏事之便小心问道:“今日内阁又送来票拟,似对殿下不利,老臣斗胆,敢请问陛下圣意?”   承平帝站着翻看一本书,似是心情不差:“他这次做得也太离谱。朕没让他去就藩,已是天大恩宠。在京藩王胆敢离京,还占城对抗当地守军,说他谋逆也不未过。”   说得轻描淡写,王弼的心却一沉:“您当真觉得,殿下会对您不忠?”   啪的一声很突兀,王弼全神贯注,不由一惊。承平帝将书合起,撂在案上,似笑非笑:“有金钟不撞,却去拨铙钹?有个九五之尊的父亲不去效忠,反倒要去谋逆?他若真蠢到这步田地,就不是朕的骨肉。朕,并未怀疑过他的忠心。”   “那,您……”   殿外太监高声道:“太后驾到!”   闻言,承平帝慢慢露出笑容。王弼一怔,这种笑……忽然,他似乎明白了。   殿门关闭了近一个时辰。   门终于又推开,新漆的光彩难掩老朽的木质,发出艰难的‘咯吱——’一声。   太后是被侍女搀扶而出的。   次日,承平帝率王公重臣祭祀先帝。夜来先帝入太后之梦,嘱托她如今天下太平,可以刀枪入库、马放南山,他心愿已了,那道‘北狩’的遗旨,也不必再留于世。   太后当众焚烧遗旨。烟气熏了眼,老泪纵横。   第三日,诏书下,言钟离王此去五花城,实为奉密旨暗访凌霜局密谍,意在重整拱卫司,并非私自离京。   朝野一片哗然。   第四日,太后因夜梦先帝,神思激荡肝阳上亢,卧病在榻,特召九原公世子方正回京侍病,另有升任,太原镇总兵之职暂交副将替代。   没想到一道圣旨,祝北极就能轻易脱身,祝北赫怒火中烧,可紧接着朝廷收回了方正父子的兵权,他又是一喜,巴望着太原镇也能落入自家父子手中,可承平帝却让太原的参将做了代总兵,又落了空,实是火上浇油!   对此,吴誉洞若观火,拈须叹道:“皇上坐庄,哪来的赢家?都输了。”   吴伯埙道:“旁人还好,奋武王世子,恐怕要气急败坏了。”   “蠢材。”吴誉轻哼一声,“就算这次越家受处,大同镇的兵权被夺,皇上也不会再交于奋武王。天下九边,能让一家独占三边,重犯越家专权的大忌?”   “这样说来,父亲是不看好奋武王世子?”   “还有个揆文王呢。我似乎听老二媳妇儿说,双丫头,对那位世子有意?”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周末快乐,明天休息 第51章 东窗事发   清晨官道寂静,富丽堂皇的华辂,孤零零停在路边,四帷低垂。   “公公——”祝北极道,“太后一直不肯见我,是还在怪我么?”   刘畅深感为难:“殿下,您就顺着太后的意,回去吧。”   “太后这次去安陵,不知何时能回,求公公许我护送一程。”   “殿下折煞臣了,臣怎敢阻拦?这是太后的意思,她老人家去安陵陪伴先帝,就是为了清修静养……”看着祝北极恳切的眼睛,刘畅顿住声,叹口气,低道,“烧毁‘北狩’遗诏,太后觉得愧对先帝、愧对您父子两个,相见徒增伤心。您就别再为难她老人家,回去吧。”   祝北极默然,半饷沉声道:“那就请您转告太后,她的孙儿,终会有承欢膝下的一日。”   望着辘辘远去的辂车,祝北极撩衣拜了下去。   ————————————————————————-----------------------   马忽然慢下来,将祝北极从沉思中拉回。大黑马刨着前蹄不肯走,鼻子里喷出噗噜噜的声音。   王府门前竟然满是禁军,却又鸦雀无声。   “王爷——”带兵将官挡在大门前,“皇上有旨,请您移步宫中。”   祝北极道:“什么事?”   那将官皮笑肉不笑的:“末将官职微末,只知按旨办事,其余一概不知,还请殿下见谅。”   有些人最是乐见虎落平阳,毕竟一般劳动了禁军出马,多大的官爵也再难起复。   祝北极知道再问无宜,便一拨马头,当先而行。   “慢着——”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将官不耐烦地回过头去,脸色又立即变了,躬身道:“夫人——”   提毓夫人看也不看他,走到祝北极身边。   祝北极连忙下马,搀住她道:“时候还早,您进去歇着,我去去就回。”   “你心里念着我,念着这个家,就好。”提毓夫人握住他手,面有忧色,双手紧了一紧,“记着。”   ——————————————————————————-------------------   祝北极刚到门外,迎面飞来一件事物,他略侧脸躲过,一句喝骂紧接着劈头盖脑砸来:“畜牲!”   眼前情景十分骇人,承平帝双目赤红,一个女人披头散发趴跪在一旁,泣不成声。   王弼赶紧示意闲杂人等全部退出。   宫门合上。   那女人竟是……吴贵妃?   祝北极暗暗看王弼一眼,只见他双眉紧皱,目光游移,不肯与他对视。   承平帝第二声咆哮随即而至:“说!你做了什么好事?”   祝北极抬起脸来,却没说话——实不知该说什么。   承平帝气上加气:“不敢承认?好好好,当着这个贱人,你二人对峙!”   王弼未免祝北极失言,只好硬着头皮解说:“太医诊出,贵妃娘娘已经怀胎五月,却并非陛下皇嗣。她招认,这暗度陈仓之人,是……您……”   祝北极愣住了。   “陛下!陛下!”吴贵妃手足并用地朝承平帝爬去,“真的是殿下的。这一胎,也是皇家血脉,求您不要……”   “滚!”承平帝一脚将她踢开,看也不屑看她一眼,朝着祝北极,脸色更加阴沉,“畜牲,你给朕实说,是,还是不是?”   吴贵妃锲而不舍地扯住承平帝袍角,因惊惧而嘴皮飞快:“殿下他右肩有痣,左腿大腿上有朱砂记,左臂有菊花胎记。您若不信,就当场验验。”   “够了!”祝北极喝道。   他终于明白,娘对他说的话。   右肩有痣、左腿有记的那个人,究竟做过多少孽。   “不用验了。”   承平帝一字一字道:“你认了?”   这样蔑伦悖理污秽恶心的事,让他怎么认?他唯有一言不发,跪了下去。   承平帝一脚狠狠踹去。   祝北极直挺挺跪着,不躲不闪。承平帝不解气,接连踹了几脚。   承平帝平日里养尊处优,觉得每一下都是踢在了铁板上,直累得自己喘吁吁。   吴贵妃还在嘤嘤哭泣不止,令人心烦不已,承平帝一气拔出墙上挂着的剑。   吴贵妃大惊,只怕他一怒之下一剑扎下来,扑过去一把抱住他腿:“陛下——妾自入宫,从未得过陛下恩幸,陛下就当妾是旧衣敝履,弃了吧,留我母子一条贱命……”   “你这是在谴责朕,冷落了你?你是什么东西,能进宫来,不过是沾着跟你姑姑有几分相似。你自认旧衣敝履,不错。缅怀亡妻,可以留下她的旧物,甚至高高供养,可谁会去宠幸一件衣服一双鞋?”承平帝的嗓音薄成一把剔骨利刀,“朕不要的,就算毁掉,也不会放过!”   王弼和祝北极都知道,所言非虚。王馨瑶当年一样被弃之如敝履,二十年含辛茹苦携子而归,承平帝甚至不愿一见,可仍然不许她顶着尚孝王王妃之称,而是封了个泾渭分明的提毓夫人。   “陛下——”王弼轻声道,“这孩子,可是您……”   可是您唯一的孙儿。   承平帝凝住手中的剑。   当初吴贵妃入宫,除却她的确酷似先皇后,更重要的原因是,承平帝不想失了吴家这个位高权重的姻亲。而从伦常上,承平帝自觉是吴贵妃的姑父,无法破除心障与她亲近。所以这次事发,承平帝作为君主与男人,对为臣不忠、为子不孝、为妾不贞大为光火。可在情感上,却并没什么伤害。他对吴贵妃非但无情,连欲都没有。   祝北极可罚,吴贵妃可废,唯独这个孽胎,却是实实在在跟自己血脉相连。自己年已半百,就只有这一个没出世的亲孙。他甚至比祝北极更加名正言顺。承平帝迟迟不肯立祝北极为储君,一则觉得他出身实在卑贱,二则他没有成长在自己身边,心性难以掌握。   而只要有了这个孩子,一切顾虑为难都可迎刃而解。   承平帝慢慢放下剑,挥了挥手。   王弼深深吁了口气,会意。   ————————————————————————————————--------------   “都是老臣的错。”   祝北极漠然道:“您事先已经知情?”   “老臣知道,这孽胎该除。可他……毕竟是陛下亲孙。拖延至今,老臣还是拿不定主意,又不敢对您实言——以您的品性,若是知道了,为保孩子,说不定就会像今天这样,认下了。倒是晨婴那丫头当机立断,前日,背着我把落胎药混入安胎药递进宫。不想,吴家以往做多了暗地落胎的阴损事,贵妃自幼就熟悉这种药,想要打掉五个月的胎,混入的分量又大,被她识破了。为保她母子性命,吴贵妃干脆铤而走险,把这件事给揭了出来,更是攀扯出您……大殿下,指望着太后知道了,能为她做主。谁成想,太后今日一早,已经出宫奔了安陵。”   祝北极回到王府,身心俱疲,房中一片狼藉,下人欲言又止。   他走到柜前,门已经撬开,果然,销肌水不见了。   “北极——”提毓夫人颤声唤他,“太好了。你能回来,娘就放心了。”   “您尽管放心,吴贵妃的胎,保住了。”   “只是,苦了你……”   “无所谓。”北极星淡淡一笑,“这藏污纳垢的京华,这勾心斗角的朝堂,这逆道乱常的宫闱,我已经够了。”   提毓夫人一惊:“皇上要贬你出京?”   北极星却没答,看了看空空如也的柜阁:“娘,小时候,您给我们讲了很多精怪故事。都是那些蛇鼠之辈,机缘巧合得了神仙法宝,成精成怪,为祸人间,可是善恶有报,最后无一不是下场凄惨。”   “你……说这些做什么?”   “毁了脸,再不能为祸,倒能落个江湖自在,余生平安。您却执意助纣为虐,这不是在帮他,而是在害他。”   “我还能怎样?难道就任由你这么只顾儿女私情,事事漫不经心?瞧瞧你做的好事,大好的前程,弄得自己要被贬出京。除了你哥哥,娘还能指望哪个?”   “您指望什么,当太后?当今太后是公门之女,姻亲兵权在握,可如今呢?您没见她今日的下场?”   “那是因为,当今皇上不是从她肚子里爬出来。你哥哥是我亲生,你们是同胞手足,只要他能继大位,娘就是名副其实的太后,你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崇忠王!”   祝北极疲惫地叹了一口气。沉溺黄粱梦,谁能唤得醒?   “儿不在京中,您多加保重。”   ————————————————————————————--------------------- 第52章 荧石派   风从北边来。他喜欢北风的味道,马也喜欢。长草翻起碧浪,垂鞭信马驰骋。   承平帝不擅御外,可十分精通治内。他将祝北极贬到了青边口官马场。这里是为来日开办马市而设,承办之人,正是祝北觐。承平帝不知他们堂兄弟间有什么过节,但凭这次揆文王不遗余力地追打祝北极,可见是宿怨不浅。贬到离京不远的马场,看似并不严苛,可落入对头之手,日子便不会好过。这是他罪有应得。   可是承平帝打错了算盘。别说罚他去马场,就是让他养马,他也愿意。祝北极厌透了人与人之间的明争暗斗,却喜欢动物,所有大大小小吃肉吃草的动物,他都喜欢,尤其是马。   一匹马惊天动地地从后面来,似乎是在追赶他,听得出有些吃力。他放慢马速,来人顷刻便能与他并辔,声音随着马蹄颠簸:“我还是不服!咱们比打马球啊?”   他不知道越季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他只知道那一瞬,天更高了,云更轻了,既然是天赐,问什么来因去果?   “所有一个人就能玩儿的,我都很厉害。”   不知是不是因为天气转爽,他的声音都开阔了很多。   ——————————————————————————————--------   哗啦——越季把眼前的棋子都推开:“不玩儿了!”   几次他都能将死,却都留了情,再这么赖下去,自己成了什么了?越季愤然道:“你不是说,一个人就能玩儿的你才厉害么?”   “下棋也可以一个人。我经常自己和自己下。”   越季怒而起身:“我走了!”   他终于忍不住问道:“你为什么来?”   “我……我不是……那个什么,我来帮世子看看马场。”   “……嗯。”祝北极的声音又低下去,不再说话了。   真是的……越季一边走一边揪着自己衣袖,一点风度都没有,连个接风酒都没有!亏她听到他遭贬谪的消息后日夜赶来。   ——————————————————————--------------------------   “四师兄——”宋平擦着汗进屋来,手里抱着个大木盆,“他们也太过分,就算到了这里,你好歹还是个王爷啊。我们这些跟随的人连个洗澡的地方都没有,天还没冷,十几个人挤一铺大炕,臭死人了。”   祝北极不以为意:“你在我这里洗好了。他们还有谁想洗,都到我这来。”   宋平嘻嘻而笑:“就是这么想的,你看我东西都带来了。”   没有宽大的池子、没有温泉、没人伺候……虽然样样不如京里王府,可宋平已经很满足了。粗糙的屏风也能遮得密不透光,一个大木桶,水温微烫,哗啦哗啦掬起的水声都透着欢乐。他拉着长布巾搓背,忍不住哼起小曲。   蒸腾的热气实在太让人舒服,舒服得眼皮发沉,宋平渐渐合上眼……忽然,一个什么东西咕咚一声,宋平一下子睁开眼,只见近在咫尺的一张脸,口鼻在上,眉眼在下,一把长发倒垂。   “啊——”   “啊——”   两个尖叫声重叠在一起。   祝北极匆匆而来,裹着布巾的宋平委委屈屈躲到他身后:“师兄,有采花贼,她……她偷看我洗澡……”   “我我我……”倒挂的越季结巴道,“我不是……”   她贼心不死,一定要看看那个菊花烙印,料着祝北极白天骑了马,晚上一定会沐浴,想趁夜钻到他的卧室一窥究竟。难为她一边喂蚊子一边盯梢,见窗棂上映出浴桶边的人影,就蹑手蹑脚过去。   飞檐走壁本是她强项,可没想到的是当真虎落平阳,给王爷殿下准备的这间房是个什么破玩意儿,屋顶没剩几片瓦,连她这常常遭人调侃的瘦身板都经不住,一脚就给踩漏了。   祝北极抬头问道:“那你是在做什么?”   “我这不是……我认床,初来乍到睡不着,出来走走。”   “走到屋顶上来了?”   “呵、呵……可不是么。都说这边地势高,还真的是。”   “那现在可以下来了么?”   “不行。呵呵,卡住了。”   祝北极无法,伸臂接了她一把。他在屋内只着便服,衣袖宽大,这一举起,袖子滑落,越季人未下地,心先沉了下去,他的左臂上,那个菊花烙印清清楚楚。   原来,自始至终,只有一个祝斗南,根本没什么两个人,都是她的胡思乱想。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心情这样低落,一个坏透腔的坏家伙,为什么就是一而再再而三地想为他开脱。   “活该——”她狠狠抽了自己一巴掌,也不知是打落在上面的蚊子还是打自己。   好了蚊子包忘了痒。难道忘了他是怎么用招蚊子的花灯戏弄自己,怎么害她掉下来远堡的城墙……   越季忽然站住,一下子想起,来远堡那次,堕城之前,她用无痕狠狠伤过祝斗南。所谓无痕,指的是剑刃太过锋利,一剑下去没有痕迹,可是伤口却不容小觑,甚至很久都难愈合,之后更是会留下无法根除的伤疤。   ———————————————————————————————————   窗上映出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绝不是宋平那副娘娘腔模子。越季敢断定,这一次一定是祝北极本人在沐浴。   这是她最后的希望,也不用再鬼鬼祟祟,一脚踹开房上破瓦,‘哗啦——’,碎瓦纷飞中,如一只翩跹蝙蝠脱颖而出——   六师弟钟祥生得人高马大,性情也豪爽,正赤条精光站在浴桶边搓得欢快。   钟祥:“……”   越季:“……”   一声气壮山河的嚎叫回荡在马场。   祝北极慌忙放下手中的书,脚步匆匆,一边暗自思量今天究竟是什么日子,不宜沐浴?   祝北极看着不知道捂哪里好干脆只捂脸的钟祥和又一次挂在上面的越季。   “……”   祝北极:“你……还睡不着?”   “睡着了。这次是……梦游。”   “师兄——”钟祥捂着脸哀嚎,“咱们派的人,她是一个也不放过啊!”   祝北极无奈,又一次朝她伸出手。越季死死抓住他手臂,还没落稳,迫不及待地一把掀起袖子——没有!一直到臂弯都没有一点疤痕。她只想更确定,什么也不顾了,死命把他按在墙上,揪着衣领就撕。   祝北极:“诶……”   钟祥:“嗷——”   连衣服也不顾上穿,钟祥撒腿就往外跑,边跑边喊:“快来人!采花贼对师兄用强了!”   众人破门而入后面面相觑,只见‘采花贼’仰天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钟祥放下棒子来,轻声对宋平说:“师兄啊,师父他老人家原来总说老天对每个人都是公平的,当真不错。你看这姑娘那点福气都长脸上了,脑子就……”   祝北极挥退众人,看着越季的眼睛里有一种无可奈何地纵容。   忽然越季一扑而上:“太好了!”   他任她搂着,两臂直挺挺地垂在两边身侧,手指却有一点蜷曲:“……什么?”   越季逐渐冷静下来,不好意思的那根弦终于重新接上了,放开他,低头咕哝一句:“她配不上你的……”   他继续用眼神表示询问。   “王晨婴啊……”越季低声道,“她可坏了。”   “她有什么好的,不就是胸……雄鸡一声天下白!”   祝北极:“?”   越季又嘀咕了句:“紧要时候连救命的火雷都没地方藏……”   祝北极终于开始怀疑越季两次倒挂把脑子给搅混了。   见祝北极始终沉默,越季终于忍不住了:“你还不对我讲实话?”   “我……”   “你怎么这样?我连这么难开口的话都对你说了!”   “什么难开口的话?”北极星把她刚才的话迅速过了一遍,难道是自己漏下了什么?   “王晨婴啊。”   “王晨婴是坏人?”   “不是……不只是……”越季要急死了,在抓耳挠腮和保持淑女姿态之间挣扎,他怎么就不明白呢,“我刚还……抱你了呢。”   祝北极静了一下,淡然道:“你也抱过祝北觐。”   “那是他先……”越季突然不说话了,瞪圆的眼睛就像望月,一点点一点点弯成个月牙牙,“你是不是吃醋了?”   祝北觐实在耐不住被推来晃去,低道:“‘执事非无胆,高堂念有亲’。”   越季安静下来:“那是什么意思?高堂……高堂……哦,我明白了,你是顾忌着你的娘对么?你跟那坏蛋长这么像,一定是兄弟——双胞胎!你是哥哥还是弟弟?都说呆老大奸老二,你一定是哥哥!”   “……弟弟。”   “我猜也是!他那么坏,事事争好的,怎么可能让你先出世呢。”   “……”   越季又开始晃他:“你快原原本本讲给我听。你娘是你娘,你哥是你哥,你是你。”   祝北极并不善于言辞,有时太过言简意赅,有时又说得太慢。越季耐着性子安静了半天,忽然道:“你说什么?你跟王公公师出一门?”   “嗯。”   “那你……你是……你不会是……”   “嗯?”   “你不会也是个……公公吧?”   祝北极断然:“不是!”   在这个问题上,但凡男子都容不得旁人有一星半点的怀疑,祝北极豁然站起身。   越季扬起脸:“干什么?”   “我得让你看看。”   “???啊???”   眼见祝北极迅速将所有窗口的幔帐都拉上,越季要闭紧嘴才能不让心蹿出来,他他他要干什么?是自己想多了么?   “眼见为实。”祝北极的声音如平时一般一本正经,却开始解自己的腰带。   这……这是在做梦吧。   “真真真、真要看?”   这个处境,越季很清楚作为一个大姑娘应该立即逃跑,可是不知怎么的,身子像被粘住了似的动不了,于是她更加确定——   这一定是在做梦。   眼前忽然一黑,祝北极竟然吹灭了烛火。   越季的心中炸开一小片让她说不清是喜是怕的烟花。   然后,房里便又亮了,那点光来自他掌心,非常温和。   夜明珠?镶在腰带上的夜明珠?又是拉帘子又是解腰带又是吹灯就是为了给她看一颗夜明珠?   “看到了么?”祝北极问。   “这是我们荧石派的信物。萤石派男弟子自幼修习先天童子功,是纯阳之体,江湖中无人不知。看到这颗珠子,现在信了吧?”   听着他语气中些微的自豪,越季的心情一言难尽。 第53章 北狩   风刮到这里,忽然变了声调,长草在风中颠仆,伴着呜呜悲哭发出簌簌低泣。   “我猜,就是这里。”越季勒住马。   祝北极拿起皮卷看了看,又向四周望去:“应该是这里。”   “咦?”越季把头伸过来很长,“那些圈圈点点的是什么?你想出塞?”   祝北极一下合拢皮卷,卷起来攥在手中。   “了不起么……”越季撇撇嘴,一脸满不在乎地带马走开了。   “诶,你看那边——”   祝北极向她指的方向看了一眼,那一片只是草生得有些稀疏,高矮参差,哪值大惊小怪。这很像她惯常使诈的法子,先引着他猜那边有什么不寻常,然后作为交换逼他说出去塞北的目的。   有一些事,却暂时不便让她知道。   “你看呐!”   看她的样子,又不像胡闹了。祝北极这才认真朝那边望去,果然有些异常。两人并驾向一旁高地,站在高处俯视下去,看得很清楚。一大片草原,有几块寸草不生,秃得壁垒分明,不像是天然而成。   “那个,像不像那个……”   祝北极道:“像是一种阵法。那些不生草的地方,应该是被挖开过,后来又埋上了。”   越季使劲儿思索着:“我在我姑父写的书里,见过类似的阵,是火雷阵。”   青边口之外这片广袤无垠的草原,是晖朝和鞑靼的交界,更是兵家必争的古战场。当年越思渊夫妇两个,就是在这里与鞑靼厮杀,逢难被俘。   祝北极道:“你是说,有人在这个蹇将军夫妇两个遇难的地方,模仿他排布火雷阵?”   越季看他一眼,眼角扫过他握着的地图皮卷,变出一脸的讳莫如深,一抬下巴:“不告诉你!”   然后,带着马,笃笃笃趾高气扬地走了。   祝北极在后摇了摇头,跟了上去。   ————————————————————————————————————   夜里,越季和衣而卧,望着床帐顶,两只眼瞪得雪亮。   梆梆梆——木柝传来。终于挨到时辰了!越季一骨碌爬起,推开房门,只见晨昏交替的夜空中,启明星闪烁。   白天见的那片古怪草场,如果真是按照蹇策所记载的方法排布,那就应该只是大阵中的一部分。阵眼在启明星之位,找到启明星,就能找到她想找的。   经过祝北极的卧房外时她蹑手蹑脚,他耳目聪明,千万别被他发现了行踪。   只是她不知道,北极星现在并不在房中。   ——————————————————————————————————   风很大,鼓起衣衫,声音不同于草木沙沙。   “什么人?”   马上人背着身,可却十分警觉。   既然泄露了行藏,祝北极干脆走出树丛。   那背影很是魁伟,马环上挂着柄九尺长的巨斧。   “龙虎将军?”祝北极认出青冥斧,颇为诧异。   听到祝北极声音,那人似是了然,先低声说了几句,本在他面前候命的人顷刻间散去。   “我还有一个汉名。”那人道,说着一兜马转回身,“祝北狩。”   “是——你?”   “龙虎将军,就是祝北狩。”   前因后果乱纷纷扑来,一时间,祝北极明白了一些,却又有什么始终看不透。   第一次见他,他毒发气弱,面无人色,第二次见他,他面甲遮脸,这一次,方才看得清楚了。   他生了张威而不莽的脸,眉目可称英俊,却因积了太多与年龄不符的郁结,难以明朗。   龙虎将军见到祝北极,就像老友重逢:“在这里遇到,实在不易,可惜没有酒。你怎么会来?嗯,我记起了,在榆林时,你听到过我们召集族人的草笛。”   “你呢?”祝北极道,“你来做什么?”   “我不喜说谎,尤其对恩人。能讲的,我知无不言,不能讲的,就是不能讲。”   祝北极道:“在榆林,对你下杀手的,有我大哥一份。我救你,不过是为他补过。你不必将我当成恩人。”还没等他开口,祝北极又道,“劳动龙虎将军亲身前来,是为了火器?”   闻言,龙虎将军浓眉一挑。   看他神色,祝北极知道刚才脑中瞬间闪过的念头没有错。   鞑靼军向来忌惮火器,这一次古鲁哥丧命水雷下,鞑靼汗明里怒火冲天,暗里心惊胆寒,火雷竟可以神通广大到埋在水里?晖军再不能小觑!   鞑靼细作用尽办法,终于探知青边口外有这样一片研制火器的密地。为了慎重起见,这一次,龙虎将军亲身而来。   祝北极隐隐地感到,鞑靼军又在蠢蠢欲动,而这一次,将不弱于以往的每一次。   龙虎将军忽然哈哈笑道:“我们两邦……”   祝北极神色一沉,断然道:“你我之间,岂是两邦?”   龙虎将军也收起笑,望着他,眼神凌厉毫不示弱:“不然呢?我的事,你应该很清楚。我生长在塞外,七岁前,只有一个乳名,叫阿南。从我记事起,我爹每晚看乌鸦归巢,每春看大雁归乡,心心念念的,都是南归。可是他不肯给我取大名,他说,不能认祖归宗,就没法名正言顺,用不了多久,朝廷的军队就会接我们回去,到时候,让皇族父替我取一个堂堂正正的名字。七岁那年,盛国威出使鞑靼,我爹才知道,皇祖父已经驾崩多年,临终前,留下遗诏,北狩。从此我便有了大名,祝北狩。”   “我听我爹讲着中原的传说长大,同我爹一样,朝朝暮暮、年年岁岁,盼望着南归。终于有一天,我们等到了,大晖的皇帝、我的大伯,要接我回去了。临行前我爹千叮万嘱,说皇上没能接他一起回去,一定是有苦衷,我回去后,不要以他为念,要对皇祖母尽孝,要对皇上尽忠。”   “可是结果呢?等着我的,是榆林镇越孝的截杀!那昏君给我的罪名,我娘是鞑靼人,我是鞑靼种,所以一定要斩草除根。可是他不知道,你们都不知道,我的爹娘,为了忠于各自邦族,誓言不到黄泉不相见,二十几年咫尺天涯,我娘到死,也没有见上我爹一面!”   “晖朝不认我,鞑靼认我!因为我不但是晖朝尚孝王之子,也是鞑靼雪莲公主之子!从被你救活的那一天起我便发誓,从今往后,我身上再无姓祝的脏血,只有黄金家族的血!”   祝北极原先听祝斗南说起过,祝北狩的生母是鞑靼贵族女子,却不想,竟贵为鞑靼汗的妹妹雪莲公主。可眼下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他道:“谁说没人认你?我这次来青边口,一直在找机会出塞寻你。”   祝北狩闻言微怔,随即又露出不屑的神色:“寻我?寻我做什么?”   “祖母,惦念你。”   这是个太温暖的称呼。龙虎将军也不过二十出头,冻不出三尺坚冰,可他不允许自己有所动摇,将心一狠:“祝尧龄一日在位,祖母这个太后,就是徒有虚名。早晚有一日,我要让祖母成为真正的母仪天下。”   这番话里蕴含的杀机,祝北极如何听不出?无论如何,对方口中那个昏君,是他生身之父。   龙虎将军似乎也意识到什么,摆摆手:“罢了罢了。你我日后虽然难免敌对,可今日都是孤身一人,何必竟说这些家国恩怨?不如趁着天高气爽,痛痛快快打一场。”   祝北极想起来,在张家口,龙虎将军放他带走越毂等人的遗体时,曾经说过,早晚有一日,要跟他公平比试。   龙虎将军道:“当日你为我运功逼毒,耗费大量内力,在张家口阵前,我怕你还没有彻底复原,可时至今日,应该已再无任何忧虑?”   祝北极不答话,过了一会儿,抬头与他相对:“不必比了,我不是你对手……”   正在这时,他们脚下的草原似乎一颤。二人五感都无比敏锐,当然感觉得到。可龙虎将军不明就里,难道是地震?   祝北极联想起白日所见,忽然飞身将龙虎将军扑下马。   与此同时,天地间响起炸雷般的爆鸣,接连不断。   二人一直滚出很远。   龙虎将军轻功了得,十分利落地起身,回头望去,适才立马的地方已成一片火海,空中弥漫着一股马肉的焦臭味。直让人心有余悸。   “这里果然藏着火器……”龙虎将军朝身旁看去,不由得眉头皱起,忙赶过去。   祝北极一手撑着地,另一条手臂血肉模糊:“外伤,不碍事……”说着勉强动了动,证明并没有断。   “……我又欠了你一次情。”龙虎将军想去察他伤口。   祝北极略一撤身:“既然这样,请你,放过越季。”   龙虎将军猛抬起头:“你知道了?”   “是。”   龙虎将军沉默片刻,叹口气:“我就是不想你开口求情,才一直没有告诉你。”   “她用毒器伤你,实是情非得已。那日,你刚刚从昏迷中醒转,还不知能不能活命,就迫不及待一定把这朵银莲塞给我,说是作为日后报恩的凭据。我那时便知道,你是个恩仇必报的人。”   龙虎将军从他手里拿回自己的银莲:“你开口,好。我跟越小姐,一笔勾销。”   “我跟你,也恩怨两清。”祝北极站起身,“既然你不肯跟我回去,日后战场相遇,也再不必留情!”   “丫头,你好大的胆!”   越季呆呆望着西南方的火光,几乎没有听到他说话。   那佝偻的老头森然道:“幸亏你触发的,不是你脚下这片地下的雷,不然的话,已经炸得渣也不剩。”   越季回过神来:“那样的话,你要怎么向我爷爷交代啊!”   老头一愣,一阵咳嗽,瓮声道:“你胡言乱语些什么……”   “果然是书里记过的那个大阵,您也果然就藏身在主帅之位。可是在这里,就能触发那么远的雷,这个阵比当年的那个还厉害了好多!”   老头似乎有些得意,却仍然不想多说:“少废话。快走!快走快走!老头子脾气不好,一会儿变了心情,小心用你这女娃娃试雷!”   越季却一点不着急,反倒抱着膝盖当地坐下:“这大半夜的,我找您找的辛苦,好不容易找到了,您都不尽地主之谊么?”   老头怀疑这丫头坐胎时忘了长胆子:“你想干什么?”   “我饿了呀。”   “这儿没你能吃的!”   “我也不挑剔,牛肉就行。当然,最好是,平遥牛肉。”   静了片刻,老头冷笑道:“好个丫头,好鬼。”   越季这才站起身:“姑父——”   当日在张家口灵堂,夜祭越毂的那个神秘人,越季最先以为是越孚,可是后来即便越孚不否认,她也觉到不对了。那人既然宁可冒险夜闯灵堂也要祭奠亡灵,肯定是心存敬畏,即便对亡者,也不会用腐坏的祭品。平遥牛肉是山西特产,若是先运到别处,再辗转到张家口,盛夏的天气,肯定坏了。所以可以断定,人和牛肉都是从山西来。   在那个剑拔弩张的时候,能顺利进城,事后又全身而退却不留下蛛丝马迹,只可能是混迹在从大同来的海雕军。海雕军中向来只有青壮,而那次却有所不同。因为携带了大批火器,军中有几个精通火器的匠人,年龄较大。   越季望着这个传说中温文尔雅的儒将,很难将他与爷爷赞不绝口的娇婿联在一起。按理,蹇策应该刚过六十,可面目沧桑竟似比爷爷还老。   “姑父——”越季忽然想到,“竟然您还在世,那姑姑她……”   却仿佛突然点燃了暗藏的引线,蹇策暴跳如雷:“死了!死了!死了!”   越季吓得向后退了几步:“姑、姑……父,这么多年,您为什么不肯回家呢?为什么孤零零一个人在这荒凉的地方?”   听到这个‘家’,蹇策似乎平复了一些,呆呆的:“家?你姑姑没了,我还哪里有家?我就在这,把这荒凉当家。我要制出最厉害的火雷火炮,把那些狗鞑子全都炸死!”提到火器,他一下子又兴奋起来“哈哈哈哈——狗鞑子,我把你们炸上天,炸成齑末儿。黄泉路上,拼都拼不齐,这儿一片儿,那儿一片儿,下辈子,只能投胎成蚊子、苍蝇、蛾子……哈哈哈哈哈哈,像我一样,一生不能落脚、永世不得超生!”   越季看他状似癫狂,不由得又向后退了几步。   当年,青边口战场,究竟发生了什么? 第54章 血莲公主   门砰地被撞开,越季气喘吁吁:“快……快!”   祝北极若无其事落下袖子来,却被她一把扯住胳膊。   忍着疼,他一边随她跑一边问道:“怎么了?”   “我姑父。快点去抓……留住他。不然,他准跑了!”   仍是晚了一步,等二人来到蹇策隐居的小木屋,已经人去屋空。   “快让你的师兄弟们去追!”   祝北极摇摇头:“这里的地下满是火雷,应该是有密道,蹇将军,恐怕已经走远了。”   望着大片大片焦黑的草原,越季发了会儿呆,喃喃的:“这么多火雷,都炸了,真可惜。”   祝北极道:“也好,省得为鞑靼军所得。”   越季立即精神起来:“你说什么?这里混进了鞑靼军?”她慢慢回想着,“哦,刚我去找你,你的铺盖都是整整齐齐的,是起得太早,还是昨夜就没睡?出去了?干什么去了!”   祝北极不慌不忙的:“在请教别人前,是不是该自己先交待,以示诚意?”   越季瞪大眼睛,诶呦,诶呦诶呦诶呦,不得了了,会讲条件了。学好不容易,学坏这么快。   越季三言两语应付完,轮到祝北极。他先是微微舒了一口气。   看得出,他心情轻松,像是解决了什么为难的事。   “现在,有些事,不必再瞒你。被你用五毒梭打中的人,的确是尚孝王真正的儿子,叫祝北狩。我昨夜见过他,方才知道,他就是龙虎将军。”   “什么?!”提到仇人,越季先是怒火高炽,却又慢慢蔫了下去。   祝北狩和龙虎将军是同一个人?是他们兄妹先害他的,然后他又在战场上打死了爷爷……冤冤相报,这笔账,到底应该怎么算?   “怎么可能?”越季道,“五毒梭无药可解,就是越家也没有解药,他居然没有死?”   “的确没有解药,却能用九转还阳功逼出体内的毒,是我救了他。你之前问的那朵银莲花,我搪塞说是捡到的,其实也是他给我的,作为一个日后报恩的凭证。他是个恩怨分明的人,在他心里,你们兄妹就是皇上的爪牙,这个仇,非报不可。我知道你其实对他心存亏欠,若是知他未死,说不定会去找他。他武功奇高,又对你充满仇恨,你若当真落入他手,绝无生还之机。”   越季听他讲得平静,似是已解除了危机,不过这都不重要了,她激动得几乎口吃:“银莲?你说那朵四层银莲花是他给你的?”   “四层?”   “要是我记得不差,那朵银莲,有四层,是我爹一辈越家子孙的信物。可是我爹他们兄弟三个的银莲都在身边,那就是说,只可能是我姑姑的遗物。我没说完呢!我近来才知道,我姑姑的遗体根本就不在我家陵园,昨夜我又遇到了大家都认为已经死了多年的姑父,也就是说,我姑姑她可能:还!活!着!”越季顿住声,歪头想了想,“这个龙虎将军……祝北狩,会跟他有什么关系么?”   “祝北狩告诉我,他的母亲,是鞑靼的雪莲公主。”   越季几乎蹦起来:“雪莲——下雪的雪,还是血莲——流血的血?”   祝北极一怔,倒是从未想过这个问题:“我一直以为,是下雪的雪。有谁会在名号里取个流血的血字?”   “笨啊你!血莲,是红莲的俗称。当初我奶奶生我姑姑,是头胎,难产,有个过路的高僧断说是有冤魂作祟,在外面诵经道:火焰化红莲,天罪自消衍,闻说福寿俱增延。我姑姑就降生了,母女平安。所以我爷爷给她取了个乳名,就是红莲。”   祝北极沉默良久:“我为祝北狩疗伤时,解开他的衣衫,他胸口上,有一大片鲜红的莲花刺青,下面燃烧着火焰,这种图案从来没见过,我当时只觉得古怪,并没有多想。”   “天呐!”越季终于还是蹦了起来,双手抓自己的头发,“这个雪莲还是血莲公主,到底跟我们家有什么关系……”   “你先别急。”祝北极按下她,“有一件事,更是急迫。龙虎将军既已现身,我猜,鞑靼军不日将有所行动。”   “他们又要南侵?”   “上一次,虽然古鲁哥战死,但大军却并没有受重创,而今他们也并没有撤回漠北,一定是贼心不死。”   “有道理,我六哥也是这样说的。你觉得,他们会攻打哪里?”   “张掖、大同两镇都还是越家军镇守,他们应该不会舍弱攻强。我猜,可能是在榆林镇或是太原镇。这两镇的守将都是新上任,立足未定、人心不稳。但是更有可能的,是榆林镇。”   越季的心一抖,那是她父兄辛苦经营了几十年的地方,她出生的地方。   祝北极道:“上一次,朝廷割让了榆林以北的鄂尔多斯,让他们有了养兵筹饷之地,如今,又大张旗鼓地筹备开办红山墩马市,那里距榆林城只有几十里,是鞑靼军混入边关的好机会。”   越季听他说的有理,急道:“千万不能让他们得逞!祝北赫那个草包,非把榆林的那点家底都给败光了不可!”   祝北极点头:“我立即上书给皇上,言明利害。榆林镇已无地可割,再割,就只有拆长城。”   “我也要写信给六哥,一来让他提醒二伯多加防备,二来,他以前跟我提过,留了亲信在鞑靼。他其实一直在查姑姑的事,只是没有头绪,这回有了些眉目,就让他顺着雪莲公主这条路查下去,说不定有所发现。”   ——————————————————————-————   承平帝冷笑一声,将奏折丢在案上:“你看看,亏你还说他什么‘沉潜刚克’,这才几天,就沉不住气了。”   王弼知道承平帝性情,若是对一个人存了芥蒂,就再看什么都不顺眼,忧心忡忡探过头去:“殿下,都说了什么?”   “他竟然说,鞑靼军有可能再次攻打榆林镇,请朕督促北赫加紧城防,同时,暂停北觐筹备马市。上次大战,鞑靼军重创,就连汗王之子也在阵前丧命,他们已经侥幸得了鄂尔多斯一大片地,自当偃旗息鼓,这才时隔几月,竟会重施故伎?荒唐!莫以为朕不懂兵,朕只是不想黩武穷兵。”   王弼还没想好如何应答,承平帝自顾道:“倒是能想到这一石二鸟的法子,一次打击两个堂兄弟,还算他赋闲的这段日子没荒废了心思。只是法子实在拙劣,人在青边口,就知道榆林镇的事?还有红山墩的马市,分明是个以商止战的好法子,却说是会被敌军有机可乘?根本就是他受不了马场辛苦或是受了什么委屈,看不得北觐得势。”   承平帝摇了摇头:“烂泥里出身,终究难成器。”   ——————————————————————————-————   恢复身份的越孚没有回京,而是留在了大同镇。毕竟,父子兄弟们十年没有相聚,越陟蓬夫妻两个都舍不得儿子离开。脸上的伤痕是除不去了,可既已回到中原,这副如鬼似怪的模样实在难以见人,更是有损越家威名。越陟蓬不便明言,却深以为忧,年纪轻轻的,总不能关着不让出门吧?   这一日,府中来了个江湖异人,专门兜售各种皮具,尤以面具见长。他所制的面具,都是用兽皮制成,非但五官逼真,还风凉透气。当然,越是精致的,价钱也更昂贵。越陟蓬当即相中了一个由百年灵猿面皮所制的面具。那人起先不愿卖,说是这灵猿捕捉不易,千金不换。   越陟蓬如何看不破商家伎俩,若是他真心不想卖,又怎会招摇过市?果然,一番软硬兼施后,猿皮面具扣在了越孚脸上。   越孚生性洒脱,对于皮相好坏看得很淡,本意并不愿刻意掩饰,但一来为了父母安心,二来避免他们时时想起旧事,责怪越季,便欣然接受了。   越陟蓬看着爱子虽有些呆滞却无疤无痕的脸,总算舒了口憋闷良久的气。可就在此时,一封紧急军报传来,鞑靼五万大军突袭榆林城,天明前已然破城,祝北赫不知所踪。圣旨随即仓皇而至,榆林城一破,整个榆林镇难保,命越陟蓬严守大同镇各镇、堡,决不允许鞑靼军再东进。   越陟蓬大惊,榆林守军不下十万,又有火器,怎么会被区区五万鞑靼军攻破?探马回报,三日前,红山墩马市开市,一千鞑靼精兵扮成商家、马贩混入榆林城,当夜与城外大军里应外合,祝北赫从未经过战争,见情势不妙立即弃城而逃,榆林余下守军浴血支撑,可终究没有守住。   听到浴血二字,越陟蓬心惊肉跳,他深知鞑靼军习性,遭到的反抗越激烈,破城之后就会越残忍,一座千年古城榆林,只怕已经成了血屠地狱。   “万幸。”探马道,“带军之人是龙虎将军,军纪严明,破城之后只是重新布防,并没有烧杀抢掠。”   “鞑靼军这次的主帅,是龙虎将军?”   “龙虎将军是先锋,这次的主帅,是鞑靼汗王那察。”   这一次,越陟蓬当真震撼了。鞑靼汗亲自领兵,他们所图的,就绝不仅仅是一个榆林。欲要进逼京师,下一步,必攻大同镇。 第55章 腥风血雨大同镇   越陟蓬叹口气:“你前阵子说,收到小月季的信,她在信里提醒你留意鞑靼动向。为父只当是她哗众取宠,没有放在心上,如今看来,的确是大意了。”   越孚一脸木讷。一只死猴子的脸皮,当然不会有任何表情,可他的声音却很依然和煦:“小月季长大了。虽然有时候像是大大咧咧,其实是豁达,并非没心没肺。”   越陟蓬忧心起眼下的情势:“事到如今,非但要固守大同镇的所有镇、堡,连长城以内也要提防。鞑子既可能从外攻入,也可能从榆林穿陕西省入晋。以前,太原镇有九原公方家父子,山、陕交界固若金汤,现在方家被夺了兵权,那个代总兵莫省,实是个只知阿谀奉承的无能之辈。失了太原镇的这道屏障,要为父一时间到哪里去调大兵?”   “父亲宽心。”越孚劝道,“孩儿虽暴露了身份,无法再回鞑靼,但敌军中尚有我的亲信。早些时,小月季来信托我查一些陈年旧事,查到之后,那些人会按约定的时间与我在大同密会。到时候,一定会有有用的军情。摸清了鞑靼真正的意图,我们再作部署。”   提到这个,越陟蓬心下稍宽,不由得又涌起一股自豪,这么多年来晖军与鞑靼作战为数不多的胜利中,或多或少都有这个苦命儿子的功劳。   “好,为父等你消息。”   ————————————————————————————————   时已入秋,夜来风雨交加。呼啦一声窗被吹开,凄风直入,纸页翻飞,幔帐乱舞。越陟蓬猛然惊醒,头脸一层细密冷汗,刚刚是个噩梦。他定了定神,走到案边欲关窗,狂风大作,一个沉甸甸的砚台竟被掀了起来,在地上摔得粉碎。   不祥。   天空一道亮闪,门口映出一张毫无血色的脸,越陟蓬在随之而来的炸雷中微微一颤,这才认出,是越孚。   大雨将血染得他满身都是,越陟蓬好不容易才找到伤口,竟在脖颈要害上。   ————————————————————————————   郎中终于开言:“万幸,虽是伤在要害,刀口并不深,公子性命无虞。只是伤了咽喉,暂时最好不要发声讲话,更不能操劳焦虑。”   郎中还欲让越孚解衣查视,他却显得有些抗拒,因不便讲话,摇手示意再无别处受伤。   越陟蓬暗自难过,他说是不在乎,一定也对身上的那些永洗不去的刺青感到难过,不想被外人看到。   郎中便只好站起身:“除了按时服药,要多加休养。”   越二夫人擦着眼角点头,命丫鬟跟着去抓药,又拉着越孚喋喋不休。越陟蓬嫌她妇人聒噪,好言劝她离去,这才坐到床边:“儿啊,你说去见你的人,到底出了什么事?千万别讲话,写给爹看就好。”说着递了纸笔过去。   越孚似是十分着急,点头时牵动伤口,连声咳嗽起来,直咳出几口血。   越陟蓬又急又疼:“快别动了,也别说话!”   越孚一攘袖,提起笔。   越陟蓬见他一边咳嗽一边运笔如飞,心中歉然,若不是可能有重要军情,也不会催着他在这时还要费神。又见他露出的手臂上那朵菊花烙印,不由得想起儿子这十年来的艰难委屈,痛惜之余,暗自感慨世道不公。就算劳苦功高流芳后世又如何?在生的每一天,永远都要顶着这张欲哭无泪欲笑无欢的猿皮脸。   接过越孚写过的纸,越陟蓬无暇再伤感私事,神色凝重起来。   越孚留在鞑靼的心腹有两人,汉名叫做柴七和洛城。这一次,二人带着重要军情来大同。越孚按时赴约,可不想柴七其实已然叛变,在郊外埋伏了杀手,多亏洛城拼死相护,才保他逃了出来。   越陟蓬忙又看那封密信,目过两行,大惊失色。原来大同镇外的鞑靼军都是障眼,他们的真正目的,是从榆林入边关,绕过长城,经由山、陕两省直取京师。   越陟蓬高声道:“速去城外探查敌情!”   门外守兵应声而去。   越陟蓬冷汗涔涔:“若是中了他们诡计,大同军全力守长城,山、陕即成无人之境,他们行军飞速,不日便可逼近京师,后果不堪设想。”   床上的越孚躁动起来。越陟蓬忙道:“为父明白,那个叛徒柴七,决不能让他回去报信。此等背信弃义的小人死不足惜,为父立即下命全镇通缉,一旦落网,格杀勿论!”   次日探兵回报,城外鞑靼军果然有诈,虽是旗徽招展,却不见烟尘,似只是虚张声势,并无大军。越陟蓬再无疑虑,立即调兵遣将。越存率一万军留守大同,越孚与其余将领,率十万大同军跟随越陟蓬赶赴山、陕交界,轻骑在前,火器在后,势必截住鞑靼大军。   ————————————————————————-————   青边口外,祝北极与越季暂别。此时此刻,无论将承担什么样的罪名,祝北极也要回到京中,保卫京师。而越季要去大同,跟自己所剩无几的家人并肩作战。   祝北极了无挂碍,与众师兄弟先行,越季却要等从京城赶来的越三千。就在这一夜,一个血人挣扎着翻过围墙,终于体力难支,倒在她门外。   咕咚一声,惊得她一下醒来,连忙起身出门,只见那人一臂已断,白骨支棱在血肉外,昏倒之前,只说了一句:“我叫柴七,是六少爷的人。”   越季没有想到,天亮之后,又一个不速之客到来,祝北觐。自从榆林城失守,祝北觐与祝北赫一样,失踪了,只是他并非榆林守将,不用承担什么过失。青边口马场本就是祝北觐奉旨承办,他仓皇逃出急着回京,却实在疲惫不堪,便先到这里落脚。越季这些日来一直为他担心,见他虽然狼狈,却是毫发无伤,一下松了一口气。可正在这时,一个灭顶般的噩耗传来,大同城陷落。   越陟蓬父子在山陕交界与鞑靼军遭遇,带军将领正是龙虎将军,国仇家恨不共戴天,双方展开恶战。可激战几日后越陟蓬惊觉,对方军马不足三万,虽然到处是鞑靼汗那察的苏鲁锭,可他本人并未露过半点影迹,这才意识到,中计了,只怕这一支鞑靼军,才是障眼。真正的主力,仍在大同外!   不幸的是,这一次他猜中了。   与此同时,那察亲帅十八万大军,带着从榆林所得的所有火器,从长城外猛攻大同。他与龙虎将军大不相同,不议和、不招降、不论战术,昼夜不停炮火地一味猛攻。大同内只有一万守军,苦守两日两夜。破城之日,无一人投降,越存身先士卒万箭穿身堕下城门。   内宅,躺在床上的越孚缓缓起身。门外一片混乱,所有丫鬟仆役惶惶如丧家之犬。越二夫人奋力挣脱丫鬟们的拉扯:“我不走!我要在这等我的夫君和儿子!”   “母亲——”越二夫人一回头,惊觉越孚就在身后。   “你……孚儿,你怎么起来了?快过来,别怕,有你爹和哥哥在,大同不会失。娘在这儿,娘护着你,再不让你受半点伤害!”   越二夫人似乎忘了他是如何的孤身入敌邦,如何的英勇睿智。母亲对子女,无论何时,只想像护幼雏一样把他护在怀里。   越孚摇了摇头,猿皮脸上现出一个不带温度的笑:“大同城,守不住了。”   越二夫人忽地警觉:“你……你的声音,怎么不同了?”   越孚道:“您可知道,城破之后,女人,尤其是你这样徐娘半老风韵犹存的女人,下场如何?”   越二夫人全身都是冷汗,一步步后退,身后的丫鬟们终于经不住这无形的千钧压力,尖叫着四散逃走了。   “看在几日的汤药伺候上,我,送你一程,到一个没有烦恼、没有危险的地方。”   ‘嚓——’剑出鞘,一道鲜血溅上汉玉的影壁。   越二夫人最后的厉嚎回撞在壁上:“我的孚儿呢?!”   祝斗南还剑入鞘,伸手到脸旁,又停住了。这张猴子皮真不错,凉爽透气,正适于恢复容貌之期的养护,几乎舍不得摘了。   一片兵荒马乱中,他如闲庭信步。   鞑靼破城,越存身死的消息与街面上的血肉一起横飞。祝斗南心中说不出的得意。   完美。   当初吴贵妃丑事暴露,吴家震怒。若不是他巧舌如簧,游说吴誉自己臂上有个与越孚极为相似的菊花烙印,可以李代桃僵,再设计一个个灭掉越家满门,以报吴量之仇,吴家绝不会放过他。可是就连老奸巨猾的吴誉也失算了,他们不知道他早已私下勾结鞑靼平章忽而赫,放他来边塞,是放虎归山,再给他人、财供他驱使,简直是为虎添翼。   山穷水复,柳暗花明。祝斗南对着心中祝北极的影子:好兄弟,论输断赢,为时尚早。   ——————————————————————————————-————   龙虎将军虽然骁勇,但终究寡不敌众,就在越陟蓬快要抽身时,已然攻下大同的鞑靼军从后袭来,两面夹击,晖军陷入重围。   鞑靼军更是驱赶着五万大同百姓在军前,令晖军不敢用火炮。   鏖战十日,晖军粮草殆尽,全军覆没。越陟蓬父子自尽殉国。从大同来的烈罴将军奉了鞑靼汗之命,耀武扬威,毫不听龙虎将军阻拦,残忍杀降,所剩的五万多晖军,全部活埋入黄土。 第56章 身心相许   满眶的眼泪将面前的人映出好多重模糊的影,越季喃喃的:“北极……”   “你叫谁?”   清冷的声音让她的眼睛也清明起来,抹了把泪她才看清,是祝北觐。自己简直是糊涂了,祝北极现在已经应该快到京城了。   “你刚才叫谁?”祝北觐的声音又硬了几分。   越季翻了个身朝里躺去,一把掀起被来盖住头。   祝北觐一怔,这才意识到眼下这个情形,自己不去安慰反倒是冷言逼问,实在是不妥当,口气便软了下来:“好了,刚是我不好。我听他们讲,这段日子你和祝北极很是亲近,这才不得不提醒,他是什么人你这么容易就忘了?是你让我日日对你鞭策,以免中他圈套重蹈覆辙。”祝北觐定定看了一会儿那纹丝不动的大被丘,叹了口气,“还有,就是我……你知道么,朝中有多少达官显贵想与我结亲,就连吴誉,都三番两次托人从旁试探,我都一一回绝了,就是因为我对你——”   被子一下掀开,越季哑着嗓子:“不可能的!你看见了,我家一丧连一丧,你千万别为我耽搁了好姻缘。”   祝北觐呆了呆,苦涩的笑了:“我也曾为了回绝别人苦寻借口,会不明白么?”   被子里传来闷闷的声音:“明白就好。”   她实在是,悲痛欲绝,心力交瘁,一句话也不想多讲,只想躲进远离现世的梦。   直到一个虚弱的声音将她唤醒:“七小姐——”   “我不听,我不想听!”越季痛苦地捂住耳朵,“如果不是我让六哥去打听那些陈芝麻烂谷子,他就不会中了圈套被害死!”   “你得听!”柴七突然生出一股气力,把她从被子里拎出来。   “你得听!”柴七双眼血红,“越家还剩几个人?越家的血脉,不能流落在外。”   闻言越季骤然安静下来:“你说什么?”   “六公子在鞑靼多年,一直没有停止对蹇将军夫妇两人的寻找。可是您知道,塞北地大人稀,鞑子又是游牧为生,可以说是居无定所,查起来简直是大海捞针,摸不着一点头绪。上个月,六公子忽然让我们追查血莲公主姹媤的身世,竟被我们发现了一个惊天秘密,她并不是老汗王帖儿铎亲生的,而是——”   四十年前,青边口外,蹇策为鞑靼军所俘,越思渊为救夫,不顾怀胎近六月,战带束腹披挂上阵。可惜,一样为敌所擒。   就好像饿狼群中闯入一匹折了角的娇美灵鹿,整个鞑靼军营都疯了。就在一个鞑子将领用匕首划开越思渊的战带,大惊小怪于她隆起的小腹时,越思渊一把夺过匕首。   出乎所有人意料,她没有进攻对方,也没有自尽,而是划向自己的脸。   那一刀又快又狠,若不是突然被人击开,整个脸都会被豁开。   出手的人是汗王帖儿铎。   他问:“我从没见过你这么狠的女人。别的女人爱惜自己的脸胜过性命,你为什么不一刀割破自己的喉咙?”   越思渊道:“我现在不能死,我要把这个孩子生下来。我的夫君,自幼孤苦伶仃,我要留住他唯一的骨血。”   “一头狼,如果不能保护自己的母狼和狼崽,就不配为公狼,更不配做狼王。你的丈夫配不上你这样的女人。听着,只要你肯从了我,我可以放了那没用的男人,甚至,把你肚里的孩子养成一匹最凶猛的小狼。”   “我答应你。”越思渊对他说“但是你要履行你的承诺。”   “没有人可以怀疑鞑靼汗王的承诺。为了你,我破例。你可以远远看他一眼,但是,不能讲话。”   越思渊远远望着蹇策骑马入边关的背影,眼里没有一滴泪。   “我不单要你的人,也要你的心,我要你永永远远留在这片草原。”   越思渊目不转睛,木然道:“我也会履行我的诺言。”   接下来的三个多月,越思渊因身体沉重,鞑靼王并没有侵犯之举。征服这样的女人不在一朝一夕,他有的是耐心。   孩子终于诞下,是个女孩儿。   越思渊在帖儿铎面前解开衣襟,任小女娃痛饮这天下最普通也最珍贵的母乳。   “哈哈哈——”帖儿铎大笑,“小崽子,真像头小狼。”   孩子被抱走,越思渊仍旧袒露着胸膛,她静静地从枕下抽出一把匕首。   人需要多大的力气和勇气,才能一刀剖开自己的胸膛,她狠狠翻开两边的肉,任一颗血淋淋的心扑通扑通跳在他眼前。   帖儿铎不是没有见过开膛破肚,可是那一刹,他震惊得无以复加。   她的笑几乎是狰狞的:“我的人、我的心,都是你的,我的尸体,会永永远远留在这片草原。”   这便是她的诺言。   大概是对亡者存了几丝惋惜、几丝敬佩,帖儿铎也履行了自己的诺言,非但没有虐待初生的婴儿,还将她充作自己的女儿一般抚养。越思渊的遗物不多,只有一朵银莲花和一张绘着烈火红莲的平安符,帖儿铎便为女婴封号为血莲公主。   可能是这个女娃娃实在讨人喜爱,也可能生而无母亲惹人怜惜,帖儿铎对她竟略胜自己众多的子女,这样一来,难免不惹人嫉恨。   血莲公主尚未成年,帖儿铎便逝去,她名义上的哥哥那察继任汗位,独揽大权。那察的母亲深知血莲公主的底细,厌恨透了这个‘南蛮贱人’的杂种,力劝那察将她除去。那察却并未采纳。   那察骑马立于高地,遥指连绵的长城:“您看,长城那边,是汉人的地方。他们的人,多过我们十倍,他们的地,大过我们十倍,他们有那么坚固的城墙和渊博的学问,可是为什么世世代代,总是输给我们?不是,他们输给的,是他们自己。汉人最喜欢的就是勾心斗角,自相残杀。这么美的丫头,杀了实在可惜,您等着,她会成为我戳向汉人最锋利的一把长矛。”   那察的野心远非他的父亲可比,他的志向,是像黄金家族中最辉煌的祖先一样,攻城略地、逐鹿中原、最终一统天下——即便一代做不到,也要一代一代地传承下去。在他的眼里,质子祝尧禅,实在奇货可居。   在帖儿铎在位的几年里,祝尧禅并没有受到什么过分的待遇。到了那察继位,开始软硬兼施,诱他作为将来南侵的内应,只要他答应,可以立即放他回朝,并且将来一旦成事,就平分天下。   祝尧禅始终不曾动摇。   那察十分恼火,可随着日月推移,晖朝皇帝始终无子,祝尧禅的身份就越发可贵。终于有一天他发现,自己所谓的妹妹已经长成了一个亭亭玉立、楚楚动人的大姑娘。   既然权势无法打动顽石,不妨尝试绕指之柔。   ————————————————————————————————————   “你说什么?!”   柴七所知的,当然少了许多详情,可大致越季已经听懂了:“你说,你的意思是说——”   柴七点了点头。   “我明白了……”越季道,“听三千说,爷爷跟龙虎将军对决时,已然占了上风,击碎他的战甲,刺破他的衣袍。祝北极对我说过,龙虎将军胸前有一大片火烧红莲的刺青,这个图案,听起来很像是我们越家一个平安符上的图案——本来这次让三千从家里带过来,想给祝北极认一认,可惜,两人错过了。我和三千一直想不明白,爷爷为什么会转胜为败,为什么宁可自断四指也不使出流星飞月,难道就是因为见了他的刺青,想到了姑姑?”   柴七道:“其实,当年因为一直没有找到蹇将军夫妇的遗体,就有很多流言,说是蹇夫人其实并没有死,而是叛国投敌、琵琶别抱,委身做了鞑靼可汗的女人。这种传言越老将军一定也听过,虽然未必相信,可肯定是心里一个疙瘩。如您所言,他若是见了龙虎将军的刺青,再想起他是鞑靼可汗的外甥,很可能就真的是越家的外孙。那当年那种流言,岂不成了真?若真是这样,我想老将军他宁可自绝于天下。”   “难怪,奶奶当年会抑郁而终、姑父他如今这样疯疯癫癫。”   “小姐,您现在都知道了,该怎么办?”   越季腾地站起:“我要让龙虎将军知道。”   “你要去找他?”   “不错。”   “千万不可!现在到处是鞑靼军,你一个人上路太危险。就算能见到他,讲给他听,他会信么?就算他信了,能担保他肯放下在鞑靼的权势地位,去认回一个风雨飘摇的越家?”   “我一定要去的。我会用尽全力,力所不能的地方,老天会保佑,我家人在天之灵会保佑。”   “可是,他是什么样的人你知道么!”   “祝北极相信他,我就相信他。”   ————————————————————————————————   一个月来,榆林、大同相继失落,鞑靼军步步紧逼,承平帝终于慌了,细细算来,朝中竟无可调之将,忙地下旨给九原公方氏父子,欲让他们临危受命。可公府四门紧闭,九原公称卧病在床,世子称侍病在侧,实难当大任。当初承平帝调方正回京,理由就是为太后‘侍病’,现下反倒成了一口抗旨的软钉子。   人心惶惶之际,年已花甲的越卧云披挂上殿,自请领兵。越卧云当初就是因陈年战伤久耗成疾、身体不支才卸甲回京,如今年岁已大,更不如前。承平帝看着他一副支离瘦骨,心中犹疑不定。可事到如今,聊胜于无。   越卧云刚刚挂帅而去,祝北极匆匆赶回。这个节要,承平帝也无心再计较他之前的过错和私自回京之举。   适逢秋季社稷祭祀,承平帝率祝北极等一众宗亲及文武百官,出宫到城郊社稷坛,祈求国泰民安。   圣驾出宫,道路早已清理,前面却忽然一阵兵荒马乱,銮仪急停。   拱卫司侍卫飞跑报廉厉。王弼遥见廉厉脸色骤变,正心中疑惑,他已快步前来。王弼闻言,瞬间也是面如土色。   承平帝不快道:“出了什么事?”   “回皇上,有人……”廉厉顿了下,道,“求见皇上。”   “何人何事,竟敢拦阻圣驾?”   “是——”王弼吸了一口气,“尚孝王。”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周末愉快,明天继续更,下周四前结文。 第57章 光明殿对蓬荜庐   天雷轰顶也不足以形容承平帝此时此刻的震惊,倏然化为熊熊怒焰。他不信,他绝对不信!一定是有人冒充。何人如此胆大包天?要将他腰斩凌迟、九族尽灭!   “是他。真的是……刘大人——”   群臣中已在窃窃议论,一个老者在众目睽睽下缓缓走来,虽然满面沧桑,但是很多老臣依然可以认出,这人正是陪着尚孝王赴塞北的侍读学士刘宁。当年,刘宁已过而立,如今老则老矣,面目却未大变,就连承平帝也一眼确认,此人就是刘宁无疑。   怒焰烟消火灭,恐惧逐渐蔓延——三十年了,贞风亮节的老学士早成了世人心中苏武张骞一般的存在。有他护送,难道后面真的是……那个人?   不不不!他不能回来,决不能!前事勿论,就在现下,祝北极在銮仪前最显赫的位置,骑着高头大马,只要被他看到,一切谎言都会戳穿。   这一刹,承平帝想到的竟不是杀绝和狡辩,而是转身逃走,马上、立即回到宫中。可是他已被拖入了三十年前的那场旧梦,魇住了,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真的是尚孝王!”众沉都看到了随后而来的人。   “尧禅?”泯王颤巍巍地向前迎去。他本没那么老,是激动让他心神不稳。   连老叔父的昏花老眼都能确认,不会错了……承平帝却难以自抑地闭上眼睛。   不知道周遭为什么突然那么静,静得只剩下一个人的脚步声。脚步越来越近,就像当年,他看着那个背影渐行渐远。天理循环,旧事重演,却全都逆转了。当初他扶摇直上,今日难道要——要……   祝北极骑在马上,百感交杂。找到尚孝王父子,迎他们还朝,一直是他的愿望。可没想到这个愿望竟会实现在大庭广众下。毕竟众星捧月的那个心神不宁之人,是他的生父。他现在镀着尚孝王之子的假金,怎么经得起尚孝王这把真火检验?   “王爷——您的……”王弼声音一抖,“您的……眼睛?”   闻言,承平帝的眼睛却张开了,一张两鬓斑白,清瘦嶙峋的脸,撞入眼中。   是那样的熟悉。   “三……三郎?”看到他双目紧阖,眼周呈紫黑之色,承平帝一下子想到什么,心中恐惧消去一半,旧日称呼脱口而出,却又立即觉得不妥,道,“你当真是三郎?”   祝尧禅没有睁眼,头随着声音的来处略转,耳朵动了动:“你……是?”   他竟盲了?承平帝心头狂喜,真是老天有眼!   “你是,大皇兄?”祝尧禅道,“臣弟,的确是三郎。您可还记得,小时候,您亲口教给臣弟念的诗?‘翩翩两玄鸟,本是同巢燕……’”   “好了!三郎,回来就好!”   承平帝一语打断。他与他自幼淡泊,更是并没有教他念过这样的诗,可是立即便明白了他的意思。什么同根生、同巢燕,他不是想唤起什么手足之情。这诗的后半段:分飞来几时,秋夏炎凉变。一宿蓬筚庐,一栖明光殿。偶因衔泥处,复得重相见。彼矜杏梁贵,此嗟茅栋贱。   他是在提醒他,这些年来的云泥之别。   承平帝赶忙又道:“北极——北极!还不过来见过父亲!”   祝北极迟疑一下,下马过来,那句‘父亲’却实在无法出口。   “好,好——”祝尧禅却率先道,“阿南,你改了名字叫‘北极’?我一直想给你取个带北的名字,很好。”   銮驾复行,承平帝阴沉沉地嘱咐王弼:“立即召太医,看一看祝尧禅是不是真的盲了。”   ——————————————————————————————————-   见到龙虎将军比越季意料之中容易,因他并没有随鞑靼汗东进,而是戴罪留在大同,带了不多的军队驻扎在城外。   烈罴将军当初坑杀五万大同守军,龙虎将军极力反对,他非但不听劝阻,杀红了眼,还要继续虐杀剩余五万被驱赶在军前的大同百姓。龙虎将军忍无可忍,出手将其擒获,逼迫其余将领听命于自己。   一场杀戮却并没有避免。当他们回到大同城,鞑靼汗听完烈罴将军怒气冲冲的一状,一声令下,庆功三日,整个大同城内可随性烧杀淫掠。   “这就是违抗军令的惩罚。”那察平静地对龙虎将军说,“因为我知道,普通的惩罚对你并没有用处。”   ———————————————————————————————————   两朵银莲花摆在龙虎将军面前,他怔住了。   越季和越三千并立在他面前:“这是我们越家世代相传的信物。辈分越低,莲花的层数越多,我的是五层,我侄儿的是六层,而你的,是四层。而爷爷的,是三层。”   提到越毂,龙虎将军的心如被千刀万剐。   越三千道:“你知道为什么太爷爷为什么一掌击顶了却自己么?就是不想你万一知道实情后日日夜夜被手刃亲人的悔恨折磨。”   男儿有泪不轻弹,龙虎将军的眼中蓄满泪水,几朵银莲花交叠在一起,渐渐融合:“这……”   “这不是假的。”越季道,“你可以现在就进大同城,找个好银匠看看,这银器是不是新造出来的?同样的,你再看看这张符纸。”   符纸展开在面前,龙虎将军觉得自己看到的是一面镜子,镜中是本应纹在自己胸口的烈火红莲。   ——————————————————————————————————   真的宝刀,经得起岁月磨砺,风尘埋藏,一旦出鞘,仍旧是锋芒四射,锐不可当。   宣府镇西,晖军大败鞑靼军前锋。流星飞月终于在万众瞩目中横空出世。越卧云一钺削掉烈罴将军的头,一血前耻。晖军乘胜追击,将这支前锋军直逼回大同镇,死伤无数,剩下的四下溃散。   骄兵必败,哀兵必胜,何况领军的是十几年前叱咤风云的越家长子越卧云。那察恨烈罴将军无用——死有余辜,又恨自己大意了,急调龙虎将军赶来支援。而另一面,承平帝大喜过望,下旨犒赏三军,晋封有功将领,许越卧云退敌还京之日即可承袭凤翔公。   可越卧云忧心如旧。一方面,这股逃散的鞑靼军必定到处作乱,涂炭周遭百姓;另一方面,那察统帅的鞑靼主力并没有受挫,绝不会轻易撤军。更要命的是,鞑靼军惯于游击,此时故技重施,明知他们就在附近,却找不到踪迹;何况,据报另有一支鞑靼军游荡在宣化城外,伺机攻城,不知祝尧封能不能抵挡得住。   当日榆林失守,祝北赫弃城逃跑,自知这一次祸事太大,不敢回京,躲进了宣化。父子两个原本打算,把责任尽量推给承办马市的祝北觐,可不想京中的吴家父子先人一步,发动内阁和御史大力弹劾祝北赫。至于吴家为什么忽然一面倒向祝北觐,令人费解。   越卧云不擅于揣测人心,也不想搅入这些明争暗斗,他只知道,这次祝尧封父子麻烦不小,守住宣化是他们最后戴罪立功的机会,所以应该会不遗余力。可就算宣府这边暂时可保,那察的鞑靼主力却令人不敢松懈半分。   正在他忧心之际,越三千忽然来了,还带来了一个令人震惊又振奋的消息。   龙虎将军重新掌兵,不负鞑靼汗所望,一战即胜,晖军迅速退军回到宣府镇内。与前不同的是,这一次双方都并没有什么惨重损伤。   龙虎将军重整旗鼓,继续进入宣府镇。宣府军多半在北镇守长城,所剩军队根本不堪一击。京畿立刻陷入危机。   这一次,承平帝实在黔驴技穷,只有东拆西补,紧急抽调三大营之兵交由祝北极率领,命他立即赴前阵。   ——————————————————————————————   越季怒了:“你怎么回事?为什么不讲信用,还在继续进兵!”   他们本来已经定下计谋,越卧云诈败,让龙虎将军到大同镇东找到鞑靼主力回合,再兵谏那察,迫使他退回长城外。计是好计,可越卧云是老成之人,就算相信龙虎将军是越家后人,可对他并不了解,难以全信。若非现在敌众我寡,鞑靼军几面威胁京畿,绝不会走这一步险着。越季不会猜不到,越三千为了说服越卧云,要费多大的气力。   可不龙虎将军却不守信诺,明明可以再大同镇解决的危机,却要闯入宣府镇,大有直取京师之意。   “小……”龙虎将军有些难张口,她的年纪实比自己还小了几岁,“小姨娘……抱歉。你对我和盘托出,我却有所保留。不过你放心,我既然已经知道自己的身世,是个完完全全的汉人,就一定会尽全力促使鞑靼退兵。但在这之前,有一件事,一定要做。我爹娘这么多年所受的苦难,不能就这么算了!”   ————————————————————————————————   朝中早已乱成一团,三大营再精良,也难敌几十万鞑靼军合兵,何况还被祝北极抽走了近半。大臣们众说纷纭,有说往北躲入宣化的,有说往东躲入蓟州镇的,有说往南躲回南京旧都的……   承平帝头昏脑涨,犹豫难决。   就在这时,尚孝王上朝了。   纷乱扰攘中,那种不同寻常的冷静令人不安。尚孝王道:“臣在塞北多年,听闻鞑靼有个传言:宣化城下有条秘道,可从长城外直入城内。这条密道一旦为鞑靼所知,就可长驱直入,所以,宣化城不安全。当初太\\\\祖开国,定都南京,那里有鬼神庇护、祖宗保佑,所以,臣建议,该退回南京老都。”尚孝王慢慢展露一个笑容,“毕竟,‘退’一步,海阔天空。您说对么,陛下?”   一闻那个‘退’字,承平帝全身的冷汗都结成寒冰,手握九龙椅扶,身子仍由不得微微发抖。   ——————————————————————————————   “他记得……他记得……”对着吴皇后的灵位,承平帝喃喃道,“他果然……不曾忘。”   三十年前宣化城,建业帝的声音如在昨昔:   “敌军围城,我父子囿于城内,如燕巢幕上,谁愿临危受命,谁就挺身而出吧。”   望着建业帝的背影,十七岁的祝尧龄喘息一声重过一声,几乎就要喘不过气:他不要做质子!他不要在那不胜苦寒的塞北了却猪狗不如的残生!衣袖上忽然传来一个轻微的力道,拉他向后,吴淑琴?   祝尧龄只愕然片刻立即顿悟,毫不迟疑地向后退了一大步。   只这一退,今后的三十年,果然便是海阔天空。   作者有话要说:  大同城、宣化城等指的是一镇之内的核心城。大同镇、宣府镇、榆林镇这种带镇的,指的是以核心城以及两边的一大段长城中的所有镇和堡。 第58章 极乐之乐   “看他现在这副模样,骨瘦形销,还瞎了眼睛,就凭他自己能从鞑子手中逃出?”承平帝冷笑,“笑话。”   王弼脑中依稀现出三十年前那个明如朝霞的少年,暗自叹息,道:“王爷不是说,鞑靼现在举兵入边关,邦内空虚,防守松懈,才有了可乘之机?”   “不错。他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鞑靼大举进犯时回来,居心何在?”   王弼心一紧:“陛下的意思是,王爷跟鞑子,有所……”   “他连少时的一点点旧怨也牢记不忘。如此心胸狭窄、睚眦必报之人,这么多年来被困塞北,能不怨恨朝廷、怨恨朕?说不定,早已叛国投敌,成了他们的内应,更说不定,他们私下已经有了什么盟约。朕没有追究他,一来是念着手足情谊、他这么多年来所受的辛苦,二来是想看看他究竟有什么阴谋诡计。如何,京城危机,图穷匕见了吧?”   “您是说,王爷建议您退避南京,是另有图谋?”   “鞑子狡猾,大军主力至今难寻。他这一来,倒真是画蛇添足、自露马脚。他会对朕有什么忠心,担心朕的安危?他巴不得朕亡国灭身,他好兄终弟及。他建议去南京,鞑子就一定埋伏在南去途中!他危言耸听,说什么宣城下有密道,一定是故布疑阵,朕便偏要去宣城。”   见承平帝对尚孝王的防备已经接近走火入魔,王弼愕然,道:“陛下,三思……”   “你不是不知道,自幼,老四比朕更厌恶祝尧禅。再说,老四父子俩是戴罪之身,生死荣辱都在朕一念间,能不极力护驾么?”   ————————————————————————————   烟尘滚滚,马车颠簸不已。刘畅实在难忍,掀起帘子:“太后,咱们慢着些吧,再这么赶下去,臣担心您的凤体。”   “哀家支持得住,快一点,再快一点。”   “要不,咱们先回宫去吧,兴许陛下还未动身。”   “不,哀家知道陛下,敌军逼京,他不会多做一日停留。”   ——————————————————————-——————————   “十二明妃?”祝斗南觉得这个名字有些耳熟,灵光一现,想起是小汤山那一夜吴贵妃对他提起过,“是那些修习藏密极乐之音的女乐?”   鞑靼密使有些诧异:“您听说过?”   “还听说,不怎么样。当今皇上就听过她们奏的所谓密乐,并没什么效用。”   鞑靼使闻言面露鄙夷:“那是贵国皇帝见识浅薄,不得其法。”   祝斗南眉一挑:“哦?”   “十二明妃,是喇嘛教的法王们密灌顶时用来助兴的。法王们内功深厚,当然能受益无穷。贵国的皇帝,恐怕是缚鸡之力也没有吧?”   祝斗南若有所悟:“难道说,这极乐之乐,要对修过内功的人才起作用?”   “可以说,内功越深厚,所受影响就越大。当年,贵国有一高手王弼,传说他修先天童子功,修为极为深厚,就是被喇嘛教的极乐之乐破了功。”   祝斗南怔了半饷,仰天大笑:“祝北极,祝北极,妄你自负身怀绝技、清心寡欲,还真是物极必反,盛极必衰!”   鞑靼使对他的猖狂模样颇为不满:“此事要保密,龙虎将军一向厌恶这些阴谋诡计。”   “什么阴谋阳谋,除去祝北极,是在为他清扫障碍。好了——”祝斗南看他倨傲的神情,强抑心中不悦,“不必多言,我自有主张。”   ————————————————————————————-————   祝北极所帅之军与鞑靼军在阳原县附近遭遇。鞑靼军立即原地驻扎,拒不出战。祝北极明知对方主将是祝北狩,可既然两军敌对,就不容私情。他等了一整天,鞑军仍是毫无动静,傍晚时,却等到了越季。   祝北极惊喜交加:“你怎么会来?是怎么穿过鞑子阵营的?”   越季神叨叨一闭眼:“本小姐有隐身穿墙之术,过千军万马如过无人之境。本小姐还能掐会算,算到殿下您军中暗藏春\色,艳福无边。”   祝北极唯有摇摇头。这次出京虽然仓促,可王弼想得周到,鉴于皇上多疑多变,还是让王晨婴随他同去,可以往来传递消息,自己才好暗中支应。祝北极虽觉得无此必要,却也盛情难却。军中皆是男子,王晨婴只能单择营帐而居,颇为显眼,被越季发现也不足为奇。   祝北极道:“阁下既有如此法力,想必也能幻化作别人,一定是伪装的。我所识的越小姐,心胸开阔、落落大方,而且跟我心意相通,绝不会有如此猜忌。”   越季当即红了脸:“呸呸呸,谁和你心意相通了,不要脸……”   祝北极便不言语了。   忍了一会儿,越季舔着脸凑过去:“怎么不说了?”   “说什么?”   “我的好处啊。”   “刚不是说了好多?”   “诶呀那都是些什么,你怎么不干脆说我忠勇仁孝、足智多谋、侠肝义胆,想跟我结拜兄弟?”   祝北极忍着笑。   越季始终没等到想等的,丢过去一个白眼。   ——————————————————————————————————-   不知何时起,帐外响起乐声。叙话几次被打断,二人终于静下来。细细一品,觉得似不像是中原乐器所奏。也难怪,不远处就是鞑靼的军营。虽然不熟悉,可那曲子却说不出的好听,又隐隐透出一丝诡异,只让人心摇神驰,甚至……   帐子不远处,王晨婴一阵阵的耳热心跳。看来那藏人乐师没有虚言,这极乐曲果然厉害。   忽然,她腕子被人一把握住。   祝北极?   他的脸刚好掩进月光照不到的一角暗隅,并不十分清晰,可凭着对他的熟悉,王晨婴仍可认出:“北极,你怎么……出来了?”   “里头……好热……”   听着他不大正常的声音,她心神荡漾,是乐曲产生了作用——乐师说过,男子所受影响要强于女子十倍,此时只怕他已经是欲\火\烧\身。她忙得反握住他。   “不……”他的意识似乎清醒了些,“不行。我、我要走了……”   “别走——”她一把攥得死死的,“不要走。我愿意,我愿意的……”她第一次靠进他怀中,他只是稍向后撤了撤,到底是没有躲。   轻轻搂住他腰身,王晨婴自己也是身软如绵:“只要你,今夜之后,不负心。”   ……   灯烛在黑暗中亮起,王晨婴慵懒地拉过一条被子,蓄满柔情的双眸微眯,慢慢适应着光亮。   抵死缠绵之际萦绕于心的那张俊脸终于在眼前清晰,似乎……也不是那么毫无瑕疵,细看,好像有些浅浅的疤痕……   王晨婴的心像是被什么扎了一刀,渗出层冷汗,她不断告诫自己,不许胡思乱想!一定是灯光不清,一定是自己魂不守舍……   可乍响起的笑,却彻底结束了这场绮梦。   那不是他的笑!   他拿起一方大雪红梅般的绢帕:“王弼倒是好家教。”   那不是他的声音!   僵在被中,王晨婴觉得自己冷成了一具艳尸。   他的手如方才一般温柔,沿着她的脸,脖颈,一直到被里……   “我还真有几分妒忌,要扮成他,才能有这般享受。方才,你叫的声音真是动人,还有你的……”   她尖利的叫声打断了他。   “嘘——”他低声道,“别扰人鸳梦,你的心上人这时,也正在颠鸾倒凤呢。”   “他、他和?”   “当然是越家那个丫头,成人之美,功德该不亚于救人一命吧?老天保佑让祝北极武功尽失,不死也残。”   王晨婴颤声道:“你胡说什么!”   祝斗南哈哈大笑:“那个乐师没有告诉你吧,这密乐只对有内力的人起作用,遇强则强,祝北极不是很强么?”   王晨婴忽然静默。   祝斗南不知她在想什么,他随手丢掉那方手帕,也根本不去在乎。   那一日,祝北极出京赴五花城的前夜,面对王弼提出的条件,他道:“您毕生最大的心愿,我知道,并非是将令千金许配与我,而是,恢复武功,恢复男身。”   王弼半饷方道:“您说什么?您可知,这无异于天方夜谭。”   “您肾经重伤,却未必无法可救。您应该知道,九转还阳功,便有这样的奇效。”   “话虽如此,可九转还阳功之效也因施者功力而异,不是老臣胆敢小觑,实是殿下您的年纪……”   “您别忘了,当初师父为了替我疗伤,度与我多年功力。另外,我与您是师出同源,对疗伤大有裨益。我不敢夸口一定能让您复原,但却可以说,如果普天之下还有能让你了却心愿者,便只有我。”   “可是……可是,这会耗却您十多年来的修为,内力尽失、前功尽弃。”   “只要您答应帮越家兄妹,我绝不反悔。”   ……   王晨婴记得功力初复的王弼兴奋的样子:“好孩子,只要叔父……不,从今以后,你可以叫爹了。只要爹完全恢复了,一定禀明皇上辞去宦官之职,从此以后便可堂堂正正建立一番功业,为你也博个荫封。到时候,咱们明媒正娶做正氏,再不必非要委屈做小。”   “哈哈——哈哈——”   这笑声听着有些毛骨悚然,祝斗南说不清的心生厌恶:“你笑什么?”   王晨婴的声音一如往昔:“既然您心腹大患已除,我也替您高兴。”   乐声早已停止。祝北极和越季同在一个帐子里,面面相觑,总有些说不出的尴尬。   祝北极忽道:“其实……你除了忠勇仁孝、足智多谋、侠肝义胆外,还……秀外慧中、娇俏可人……总之就是——”他仿佛下了好大决心,“特别讨人喜欢!”   说完脸腾地红了,人也腾地站起。   今晚是怎么了,就是觉得血一个劲儿的往上涌。祝北极忙道:“你早点歇吧,我走了。”   人都走了半饷,越季才从梦中惊醒:“哎哎哎——喂——”   帐外小兵忙进来:“您有何吩咐?”   “快快帮我去打听刚是什么人奏乐?跟他们说我要买了他们,花多少钱都买!” 第59章 旧日重来   就在承平帝急匆匆躲进宣化城的当晚,城外响起长鸣不绝的牛角号,不远处是黑压压逼近的大军和密密麻麻的苏鲁锭。   鞑靼军早已埋伏在这里。   承平帝大惊失色,急宣祝尧封,却遍寻不到,连祝北赫也不知踪影,孙成玉更是一问三不住。最终,找到个战战兢兢的王府长使。那小老头跪在地上,抖得像筛糠:“我家王爷和世子早已……早已出了城。他说……他说您……不公。他父子镇守边关,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榆林之败,明明是……揆文王世子开办马市的过失,却……却要我们世子承担……”   承平帝向后跌靠在椅背上,全都明白了。   外面炮声隆隆喊杀阵阵,鞑靼已经开始攻城。孙成玉向来形同虚设,没有主帅的宣府军形几乎溃不成军。   \\\\\\\\\   被困的宣城、叛逃的王爷、落难的皇帝……这一幕竟像是三十年前的重现!   是天意,还是人为?可这条避难的路,明明是自己选择的……承平帝的目光像两支箭,倏然射向尚孝王。   尚孝王紧闭双眼,似感不到逼来的杀气,嘴角却又像抿着一丝微笑。   他早有预谋,他成竹在胸,他明知自己不会相信宣府所谓的危机。而他真正的意图,却正是要引所有人来宣府。   承平帝突然想通,却失却了勇气。那个幼而失祜、多疑多虑、患得患失的少年瑟缩于黼黻龙袍,骨子里的怯懦,一览无余。   如果这一切,都是为了重现三十年前,那么下一幕,就该是……   “报——”   承平帝的双耳一贯而穿,全身都剧烈地一颤。   探马道:“鞑军暂停攻城,派使传信,若要退兵,除非……”   承平帝咬着牙:“说!”   “请陛下暂时移驾塞外,待收到我朝赎金,自当送陛下归还。”   果然是这样!   吴伯埙率先斥道:“荒谬!”   探马立即道:“大人稍安,鞑靼使者说道,知我朝天子身份贵重,若是不愿移驾,可由一位亲贵替代。”   一霎时,众臣全都哑然,一个个眼观鼻鼻观心,心心念念——我不亲、也不贵。   承平帝不禁将眼睛暗暗转向尚孝王。   他仍然似笑非笑地沉默着。   探马悄望一眼尚孝王,道:“鞑使声称,尚孝王……无足轻重,不堪为质,城中除却陛下,如今最亲最贵的,是潇湘公吴誉。”   “老国公——”两人从身后搀住吴誉,轻道,“您当心些,您可是——至亲至贵。”   宣城之危,还等着您来解救呢。   “当真——”吴誉的嘴唇微微发抖,“当真是要,老臣?”   “鞑靼使又言,中原是礼仪之邦,百行孝为先,念在国公年纪老迈,如果不便北去,可有儿子替代。”   “吴大人!”   这一回换做吴伯埙站不稳。立即便有人将他扶住,连话都如出一辙:“您小心。您可是,至亲至贵。”   即便此时情势再危机,众人也看出,鞑靼根本就是在戏弄他们。以往,他们要地要钱要人要牲,都是一锤定音、直截了当,不容讨价还价,也不会设这么些弯弯绕绕。这到底是鞑靼的意思,还是——   群臣仍然安静,可却不约而同偷偷摸摸地看向尚孝王。虽然明知他看不到,却都觉得他身周笼着一层慑人之气。   尚孝王仍旧是一言不发、一动不动。   “还有呢?”承平帝问道。   探马回道:“没有了。”   吴伯埙全身僵直地被拖出去,吴誉浑身瘫软地堆在椅子里。   日月交替,难耐的一夜终于过去,天亮了,日晷一点一点移动。可探马带来的消息却是重复不断的:“鞑军仍未退去。”   吴誉忽然站起:“他们怎能言而无信!”   “那是因为,你不止一个儿子。”   尚孝王的声音乍并不大,可所有人的心头都一震。   面对尚孝王,吴誉的气焰立即熄了一半:“你……你什么意思?”   “你不是满口忠勇孝悌么,怎么却问起本王?”   过往的三十年,吴家父子写过、说过太多的谏言,慷慨激昂地宣扬尚孝王为子为弟为臣,所有的牺牲都是理所应当、所有的委屈都是无上光荣。不可为一人而累一国,似乎他就是一块没血没肉的碑坊,经历风霜雨雪、接受顶礼膜拜。   如今,吴誉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承平帝心虚地道:“可……吴誉的幼子现在陕西……”   “让他来。”尚孝王道,“不过,最好快一些,臣估计,鞑军并没有太多的耐性。”   “不必了!”吴誉忽然哈哈大笑,“祝尧禅,三十年前,我女儿有勇有谋,关键之时扯着陛下退后一步……”   承平帝厉声道:“老匹夫!”   吴誉闻若未闻:“成就了皇上,毁了你。三十年来,我父子为了阻你还朝,用尽千方百计,可是说到底,他们是我生的、我教的,所有的恩怨,当由我一人了!老夫知道,我一日不死,你一日不会罢休,还会换着法子折磨我吴家子孙。好!老夫年逾古稀,一辈子享尽荣华,再没什么遗憾!”   粗壮的廊柱发出沉闷一响,血流蜿蜒。所有的大臣没有流露出任何的悲伤或是叹惋,他们甚至没有看那倒下的尸身一眼,而是全都眨也不眨注视着尚孝王,眼神中的意味,无一不是:罪魁祸首死了,我们是无辜的,可以放过我们么?   尚孝王脸色木然,看不出是悲是喜。   “三……三郎!”   承平帝站起,龙椅下是高高的踏脚,他一足踩空,身子一歪,王弼忙地扶住。   尚孝王脸上的厌恶再难掩饰,一甩袖,甩脱承平帝伸过来的手。   王弼再次扶紧:“陛下!陛下莫要担心,只要有臣还活着,势必保陛下杀出重围!”   “你?你以为还是当年?你现在不过一个废人,能有何用!”承平帝一把拨开他。   王弼张口想要解释,却发觉承平帝的全部心神都在尚孝王身上。   “三郎,你说过的,你我是本是同巢燕,不念其他,念在父皇……”   父皇早已逝去,远水解不得近渴,承平帝立即又改口:“母后,念在母后!朕纵有千般不是,几十年来,毕竟是朕在替你膝前尽孝。”   “的确,本来念在这一点,我可以留你一条生路。可是自我回宫,听见宫人议论,你品评我娘去守灵:‘只有元皇后能与先皇合葬,继皇后不配!死后没她容身之地,就让她活着去看个够吧!’。试问,这便是你的膝前尽孝?”   “不、不……这不是朕说的,是他们……他们编排的!”   “这样凉薄恶毒,只怕旁人还真的轻易编不出。”   “陛下!”又有探马奔来。   承平帝恼羞成怒:“又是什么事!”   “太……太后……”   尚孝王骤然变色:“你说什么?”   “启禀王爷,太后赶来,已经到了登城口。”   尚孝王眼不视物、慌不择路,几次险些跌倒,都被身后的刘宁扶住。   “母后——”承平帝却抢险扑跪在风尘仆仆赶来的太后面前。   “娘……”尚孝王分辨着声音扑通跪倒,“娘——”   “三郎——”   声音的衰老,比面目更震撼人心。三十年来他每一天都在心中勾画着娘日渐变老的容颜,却忘了声音也会变老。   “三郎……你,你的眼睛……”虽然早已听说,可亲眼见,太后还是泪流满面,“三郎啊,娘早也盼、晚也盼,盼了你三十年,你回来了,为什么不先来看娘?”   “儿没脸见您。儿也不能去看您,看到您,儿的心会软、儿的主意会变!”   “你做了什么没脸见娘?你打了什么主意?你是不是……外头那些鞑子兵,是不是你给引来的?”   “不错。我们早有盟约,我设法引昏君到宣府,他们要按照我的安排行事。兵者虚虚实实,鞑子兵狡猾多疑,摸不清城里的实情,就不得不靠我。”   “你……你怎可如此?”   “祝尧龄他罪有应得!您知道么?您当做心头肉一般的孙儿,是冒牌!他千方百计想杀了你的亲孙儿,让人顶替。万幸,我儿他福大命大,大难不死。”   “什么?”太后瞬时呆住。   “母后!母后!”承平帝再顾不得什么帝王尊严,跪行向前,一把抱住太后的腿,“您要救我!”   太后没有理睬:“他纵有千般错,兵将何无辜?百姓何辜?我绝不许我的儿子卖国献城、引狼入室。”   “城即成废墟,狼即成死兽。”尚孝王脸上竟然露出一丝狰狞,“您知道么?这宣城地下,当真有一条密道。密道里,装满了火药,只要我一声令下,炸药引爆,所有人全都同归于尽!”   承平帝似是吓得呆了,半饷,才喃喃的:“朕……不信,那得要多少火药?你孤身入塞,哪来那么多的火药?”   “我不能,有人能。只是陛下扬文抑武,怕是不认得四十年前名满天下的火器名家蹇策。”   群臣本也不大相信地下真能有威力了如此大的火药,可以一听蹇策大名,一个个肝胆俱裂:“他、他不是……不是死了?”   尚孝王道:“他同我一样,都是从地狱里爬出来复仇的鬼!”   顿时鸦雀无声,个个都觉得脊梁发寒。   “不许!”太后严厉的声音却伴着颤,“娘快七十岁了,小半辈子,都在盼你。如今,你终于回来了,竟然想着什么同归于尽。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娘不许你死,你就不能死!”   “娘——”尚孝王终于再忍不住,一声长嚎,“您可知道,儿本就命不久矣。儿的眼睛,是中毒而瞎,这种毒会慢慢蔓延到全身。”   “什么?是谁?是谁下毒害你!”   “是儿,自己。儿……对不起她,唯有以死相报。”   太后道:“她?她是谁?”   尚孝王默然。身后的刘宁却暗暗长叹。   尚孝王道:“祝尧龄心狠手辣,儿若不盲,必定一眼认出假北狩,他又怎能容儿活到如今?毒已经遍布儿大半身,儿每日里疼得死去活来,之所忍到今日,就是想了却这场恩怨。可娘您却来了,您让儿该怎么办?!”   “无论如何,娘就是不许!就算你……救不活,娘也要陪着你,陪得一日,是一日。”   尚孝王苍然长笑:“事到如今,迟了。是死是活,并不由儿。”   作者有话要说:  他同我一样,都是从地狱里爬出来复仇的鬼 第60章 尘埃尽落   很多年前尚孝王就知道,宣化附近,有一条地下密道,可以从塞外通进长城内。他知道的时候,这条道并未修完,而他,也并未相信。   可终有一日,他就站在密道中,并且发现,密道已经打通。可当年修密道的人,分明早已不再。   是谁?   完成密道的人,是蹇策。他在青边口试验火雷时,意外地发现这条密道,便干脆将它彻底打通。   就是这样,两个同仇敌忾的人结识了。   ——————————————————————————————   石屋四面无窗,透不进一丝阳光,几乎是与世隔绝,他也不要知道外面的情形,他什么都不管,只要预定的时辰一到,就会触发机关。   地下埋着他毕生心血,墙上垂着九个拉环,分别对应着九个埋火\药之区。九环齐触,整个宣化都会被炸掉。   烛花闪了闪,燃尽了,室内登时一片漆黑。   蹇策起身推开唯一的一扇木门,阳光顿时闯入,一同进入的,还有隐隐的歌声。   蹇策觉得厌烦,立即又要关门,可那歌声已入耳,竟是童子们的声音:   “月光光,秀才郎。骑白马,过莲塘。莲塘背,种韭菜。韭菜花,结亲家。”   一下子,蹇策愣住了,扶住木门的手竟是不忍再动。   这首童谣,是客家的,而蹇策正是客家人。他的父亲是越毂的亲兵,死在沙场,母亲千辛万苦生下遗腹子,却因难产而去。越毂将他当亲生儿子一般,同越家姐弟一起抚养。他比越思渊大一岁多,三岁不到就歪歪斜斜抢着去抱襁褓中的小妹妹,他们青梅竹马一起长大。   她的小名叫红莲,他便教了她唱这首歌。十七岁那年,他甚至去考了个功名。发榜的一日,全家人都笑,越毂笑得最大声:“咱家终于出了个能念书的,光宗耀祖了。咱家不缺打仗的,以后你就专心念书吧,考个状元什么的!”   蹇策却摇摇头:“战火不断,自当投笔从戎。秀才……就够了。”   “为啥呀?”   别人都不明白,只有越思渊懂,第一次,悄悄红了脸。   ……   青边口一战,他被虏入敌营受尽酷刑,却又被放了出来。逃回大营,所有的军兵都在明里暗里嘲笑他,要靠献老婆,才能保住命。他咬碎钢牙和血吞,跪下,跪下来求当时的主帅,求他立即发兵去营救。   他永远忘不了那鄙夷冰冷的声音:“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女人落进敌营只有一死!本帅是为越家、为你的脸面着想。就算日后老国公知道了,也只会感激本帅。”   他恨!他恨这虚伪冷酷的礼法,恨这永无熄止的战火,恨青边口,恨所有人……   可是,一句句童稚的‘月光光’,照亮了他暗无天日的心房。   “……过莲塘,西北方……”   蹇策敏锐地察觉,这一句是童谣中本没有的。他对整个宣府镇都很熟,当然知道宣化西北方有一大片莲花塘。   ——————————————————————————————-   知道是越家人有求,几乎全城百姓都把自家的孩子抱了出去。有一家男人竟急匆匆推着个稳婆跑来。   越季急得直摆手:“不行不行,刚生的小孩哪能行?赶紧抱回去抱回去!”   男人沮丧道:“我以为我儿子是武曲星转世,生下来就能报国保家呢!”   “丫头!丫头!”稳婆大声嚷,“你都还没看一眼呢!”   “……”   孩子们记性好,记住了越季教的,就撒开小腿高唱着满城跑。   经过这么多日,祝北狩已经叫得顺口了:“小姨娘,这样能行么?”   越季心中七上八下,嘴里却说一不二:“行!肯定行!这首歌是客家的,京城附近没人会,只有越家人知道。姑父心里有再大的仇恨,也不会忘记越家的恩情,就凭这么多年但凡越家军开战,他都会想方设法送去厉害的火器就知道。他若猜到是越家人找他,就一定会来!”   祝北狩望她一眼,被她镇定的神情给震住了。   越季没心没肺地向祝北极凑了凑:“诶,你好兄弟叫我姨娘,你该叫我什么啊?”   祝北极挺立未动,淡然道:“姑娘。”   越季差点被噎死,还——还挺对仗。本来想占点便宜套个近乎,却越叫越外道。真是的……可恨那晚奏乐的人怎么也找不到。她贼心不死地蹭到祝北极身边,无意中一瞥祝北狩,发现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自动站开了一丈远、目不斜视。只好老实些。   “是你?”一个阴沉沉的声音响起。   朗朗乾坤下的蹇策仍像是一条鬼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到了附近。   “丫头!”他道,“你这次又想做什么……”忽然他眼中腾起怒火,“你?龙虎将军?”   强抑住扑上去拼命的冲动,蹇策转头就往回跑。   关键之时,祝北狩竟然怯了。   祝北极上前阻拦,这一次越季却比他还快,已经拦在蹇策身前。   “丫头,你疯了?你竟然跟杀你爷爷的鞑子在一起?”   “姑父,你才疯呢,你若真炸死他将来就没面目下去见姑姑了。”   “你个疯丫头,胡言乱语些什么?”   越季急得大声道:“你说啊!”   祝北狩鼓起勇气,胸中万言翻腾,竟不知如何开口,张了两次嘴也没发出声音,忽然惊道:“小姨娘你——”   越季一把扯开他胸前衣服:“别说了,看吧!”   ————————————————————————————————   生死难料之际,王弼见到王晨婴,喜出望外,而她带来的消息,更让他惊喜:“真的?”随即他又心生疑窦,不是不相信她,而是不相信祝斗南。   祝斗南带人一路尾随越季他们到宣化。他深信,是极乐之曲令祝北极内功尽失,否则以他往日的耳目之力,不会察觉不到有人跟踪,只是遗憾他怎么没有重伤不起。   王晨婴似乎恢复了当初对他的服从,只是更加驯顺也更加寡言。每一晚压着她温软的身体,祝斗南都会冷硬地想:女人,就是贱。   越季几人进城不久,祝斗南便堂而皇之地带人进城。守将无人不识钟离王,只是有些纳闷他刚已进来,怎么转头又是一出一入?无人敢多问。   从危机到解危,祝斗南一幕不落看在眼里,心中悻悻然。尚孝王已当众揭出伪冒王子之事,今后无论是他还是祝北极,都再难立足。他绝不甘心。立即意识到只有这场危,才是他最后的机,决不能轻易放过!   趁着蹇策、祝北狩相认,祝北极也还未来得及回去见承平帝,祝斗南抢先一步让王晨婴去找王弼。   王晨婴对王弼说,祝斗南已找到一间地下石室,坚固无比,即便整个宣化炸毁,室中也可保安全。   见王弼半信半疑,王晨婴咬牙撩起衣袖,露出洁白无瑕的手臂:“女儿……自知与北极无望,已经委身与他。我知他劣迹斑斑,可现在也只有他可依靠。您和陛下也是一样,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再信他一次。”   望着她臂上荡然无存的守宫砂,王弼呆了。   承平帝至今不知双胞兄弟之事,对自己亲生儿子当然深信不疑——皇帝老子没了,他这个伪冒王子也只有死路一条。   况且,事到如今,似乎也没有另一条路可以走。   可承平帝没有料到的是,他亲生的,竟是一头禽兽。   城郊没有什么地下石室,只有一件破烂木屋。祝斗南一手拿着空圣旨,一手拿笔:“写!立即写!告诉你,地下的□□已经被我掌握,你若是不依我所言,我就立炸了这里!”   承平帝终于从震惊中渐渐清醒:“你当朕糊涂么?继位之诏,就是遗诏,写成之后,你会留朕性命?”   祝斗南挤出的笑令那张带着伤疤的脸更加狰狞:“父皇,您多虑了,退位未必要死,也可以做太上皇。反倒是您不肯写,儿臣一个不高兴,乱碰了什么机关,炸得您粉身碎骨,继位的,还不是儿臣?”   “痴心妄想!就算朕驾崩,你能继位?如今天下皆知你是个赝品,却无人知你是朕的儿子……不对,朕没有你这样的儿子,你这个不肖子!”   祝斗南急不可耐,脸上的笑容扭曲着:“儿臣千真万确是您亲生的。您心里其实很清楚,儿臣怎么会不肖?儿臣最像您了。”   承平帝闻言一愣。   残害手足、薄待母亲、图谋皇位……天性凉薄、虚伪自私、诡计多端……   竟然是如出一辙。   王弼在林子里徘徊良久,仍不见承平帝回来,心中隐约觉得有些不对。王晨婴对他讲,他们父子二人有密事商议,任何外人不应打扰。忽然,王弼抽了抽鼻子,好像是有一股烟气。   敌兵围城的节骨眼儿,樵夫们早都躲了起来,哪还会有人烧什么,他一抬头,发现东南方浓烟滚滚,正是祝斗南带承平帝过去的方向。   ————————————————————————————   小木屋门窗皆已钉死,外面淋了三圈火油。大火熊熊,木架支离。   王晨婴站在不远处,神情漠然。   “晨婴——”王弼死死攥住她肩,本已恢复沉稳的声音又变得尖利,“皇上呢?皇上呢?”   王晨婴任他摇晃,就是一言不发。   王弼甩开她,快步来到火场,一根塌下的木梁阻住了他的脚步。可他毫不犹豫,还是一头钻进去。   王晨婴这才像是从梦中醒来:“爹……”   晚了,王弼已消失在眼前。   祝斗南年轻力壮,承平帝虚软无力时,他还有力气拍打窗户,嘶声叫骂:“贱人!死贱人!放我出去!”   钉死的窗户、重重的火油,这些都是一早定好的——一拿到继位旨意,立即烧死承平帝,伪作火\药爆炸所致。意料之外的是,祝斗南还没有出去,王晨婴便连门也顶住了。   拍打声和嘶喊声都渐渐弱了。   王晨婴梦呓一般:“你毁我一生,我毁你一命……”   用力过猛,吸入了太多浓烟,祝斗南反到是先承平帝一步。王弼一脚踢开他尸身,扑倒在承平帝身侧:“陛下——陛下!”   “他……他说的不错,他……的确是……最像朕……都是,报应!”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王弼痛哭流涕。   承平帝断断续续的:“好在……还有你对朕……忠心。可惜,朕没有……不配有……好儿子。”   王弼一下扬起脸:“不!您有一个好儿子!您可知道,王氏所生,是双胞兄弟!”   承平帝勉力露出一丝笑:“你这是……安慰朕……”   “不!臣所言,都是真的,他马上就要赶来了!殿下他马上就会来!”   承平帝摇了摇头,吃力地动着手指。   “您要什么?”王弼向旁边爬了几步,捡起祝斗南拿过的空旨,“这个?”   不知哪里突来的力气,承平帝挣扎着坐起来,一口咬破指头,一笔一笔缓慢地划在旨上。   兄终弟及。   最后,落下一个血红的‘禅’。   “朕一辈子……都在‘争’,临死,终于明白了‘让’……就算为了……修来生……”   “陛下!您不能闭眼,您等等,北极殿下他就要来了,您怎么也要看他一眼啊!”王弼的声音戛然而止,因为他发现,承平帝的头垂向一边,已经没有任何气息。   ——————————————————————-   朝着浓烟的方向,越季他们几个人匆匆赶来。不知什么缘由,祝北极的心乱成一团,只是他已失却内力,想快,也只能依靠马。   火光冲天的废屋外,他们看到一个远去的背影,有些像王晨婴……祝北极的脸猛然转向木屋,一个卷轴飞了出来,随即最后一根木梁轰然倒塌,一切都不复存在。   打开圣旨,众人都看到了上面的斑斑血迹。   蹇策拉动一个拉环,城外的火\药炸开一片,鞑靼军仓皇撤军。长城之内,古鲁哥被祝北狩事先布下的伏兵软禁,迫他退回塞外。   战火烧到这里,终于熄止。只是铁蹄所过之处,触目惊心。   十日之后,祝尧禅终于合上了早已无用的双眼,嘴角带笑,流下两行辞母泪。   地君仁慈,用十日的宽限,补偿他人世的天伦。   他去时无比安详,躺在温暖的床榻,太后和祝北狩握住他两只手。   ————————————————————————————   老迈的刘宁跪在新灵前。   “二十多年前,先帝(祝尧龄)邂逅了一位鞑靼少女。那姑娘聪颖明艳,就像是漫天乌云中的一丝阳光。到鞑靼这些年,头一次,老臣见先帝笑。可是后来,就在二人已两情相悦时,那姑娘却说,她其实是鞑靼汗的妹妹,血莲公主,来到他身边,只是为了以□□他叛敌。”   “先帝那时年轻气盛,当即怒斩情丝,与她一刀两断,还誓言不到黄泉永不相见。那姑娘一言不发,离开了,从此,再没回来。先帝是怒火攻心,老臣年长些,却是旁观者清。如果那姑娘真欲坑害,怎么会自露行迹?也许当初她的确是受鞑靼汗之命而来,可少男少女,日久生情,必定是动了真心,不忍继续瞒骗。”   “见先帝从此形单影只、郁郁寡欢。老臣几次想要从旁提点,但终于还是忍住了,毕竟,那姑娘是敌邦公主。可后来老臣似乎明白了,以先帝的聪慧,公主是真心是假意,又怎么会感受不到?只是他更清楚,二人为身份所累,各为其主,永无来日。”   “一年之后,公主托人送来了一个男婴。那孩子的脸廓、眉眼,像极了先帝,只是,不会愁眉不展。抱着孩子,先帝他哭了,可是,仍不肯相见。”   “又过了十来年,公主又托人来说,她知道儿子乳名阿南,他父子心心念念的,都是南归。她穷尽十年之力,在青边口附近开了一条地下密道,虽未完全打通,却已接近长城。她愿意离开草原,与他们一起入边关,从此相夫教子做一个汉人,并约定了时间,与先帝会面。”   祝北狩一直在静静听,这时抬起头来,十来岁的少年已有记忆,他当然知道,父亲后来并没有去赴母亲之约,只是有那么一段日子,他整日寝食不安、长吁短叹。   果然刘宁继续说道:“可是,先帝并没有相信——毕竟一条尚未打通的密道,的确难以让人相信。所以,他并没有去赴约。不久之后便传来消息,公主她……香消玉殒。”   太后叹道:“难怪三郎说,对她不起。如果那时他肯同她一起,那可怜的姑娘,就不会不久便郁郁而终。只是,她既已用十年之力筹划,为什么再等些时日,待密道完全打通?”   刘宁愕然,这一点,他也一直没有想通。   祝北狩道:“您知道,我娘其实本是越家之后,也许就在那时,她因什么机缘知道了自己身世,这才决心离开草原。至于为什么那么急,会不会是鞑靼汗也是在那时觉察到她的身世已露,她这才不得不仓促行事。如果孙儿猜得不错,我娘她之后便暴亡……未必是因病,更有可能是遭了毒手。”   刘宁发了一阵呆,当事人已去,一切都是猜测,真相已永远无法大白:“后来,尚孝王到了青边口,这才发现,当真有一条秘道,公主没有骗他,她用自己的性命为他们父子开出一条南归之路,而他,却辜负了。短时致盲的□□毒性无比,可先帝义无反顾。趁着自己还能看见,先帝悄悄来到公主埋骨之处,臣不放心,也陪伴在侧。想不到堂堂公主陵墓,却是那样荒凉,到处长着野花野草。站在碑前,先帝他只说了一句: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   ————————————————————————————————————   祝北极要离开了,临行前,他与已经继位的祝北狩作别。   “其实不一定要走。”祝北狩最后一次设法挽留,“大不了将你们双胞胎之事昭告天下,你无过有功。”   “江湖自在,余生平安。”祝北极道,“那才是我的去处。”   其实,他不说,祝北狩也清楚,只是,终归觉得可惜。   祝北极眼神一黯:“只是,不是所有人都看得开。”   祝北狩会意:“你放心,国丧一毕,我立即给你娘贵太妃之尊,从此,也会像对待伯母一样待你尽孝。”   “还有小阿忏。”   吴贵妃已经临盆,是个男孩儿。   祝北狩道:“我会好好抚养他,将来,他若有什么过失,我也会宽容相待……”   “不。”祝北极道,“金尊玉贵,不是人人能享。只是他生在帝王家,我也无权替他选择。但将来你若一旦发现他有任何不轨,不要半点纵容,让我知道。我立即带他离开,严加管教。”   ——————————————————————————————————   又是一年东风度。百花争艳,终不如月季长春。   关道之上,两马并辔。祝北极布衫素带,长发束而不簪,随风飘飘。   一切依稀初见。只是——   “我已毫无内力,武功再不如前。”   越季看向他,含情脉脉,许下这一世最动人的誓言:   “我绝不揍你!”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结文了。不管这个文有多少缺点和问题,请相信作者已经尽全力了。感谢坚持下来的读者们,谢谢所有的收藏、留评、打赏和液体(有几位特别让人暖心(#^.^#)),是才气不足的作者坚持下去的动力。再另外感谢一下所有支持正版的天使们。   如果大家能接受耽美,咱们江湖再见。 本书由 __SA. 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