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美人醮》 作者:半疏 文案: 汴京人人知道,顾言倾爱慕沈溪石。 汴京人人知道,明远伯府庶子沈溪石扬言娶妻当娶贤,嚣张跋扈的承恩侯府嫡女顾言倾沦为笑柄。 汴京人人都以为,侯府贵女这辈子都栽在了沈溪石的身上。 直到一场三天三夜的大火,百年顾家,化为瓦砾,侯府谋逆被诛,敢爱敢恨、姿容无双的顾言倾尸骨无存。 六年后,昔日的沈家郎君官居枢密副使,威严赫赫,剑眉冷面,京中贵女趋之若鹜,始知昔年顾言倾的眼光当得一绝。 一日,京城某一街道上系着围裙,舀着羊肚汤的小娘子,望着面前长身而立的男子,漠声道:“一碗,二十文!” 沈溪石:“阿倾,别来无恙!” (独酌而醉曰醮) 1、这是一篇非重生的逆天改命文。 2、仿照宋朝生活的架空。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 穿越时空 宫斗 甜文 主角:顾言倾 ┃ 配角:沈溪石,赵慎 第1章 回   魏国公府里,魏三娘子扑在娘亲怀里,呜呜噎噎的,哭的要断气儿了一般,魏国公一张古桐色的长脸涨的紫红,眼睛虎虎地瞪着女儿喝骂道:“哭,哭什么!这汴京城里头,那么多的好儿郎,你非看中了沈家那狼崽子!”   魏三娘子一边抽泣,一边反问道:“想嫁的是我一个吗?”见家里众人都不说话了,又低了声调抽噎道:“可是一众贵女中,谁的家世、样貌比得过我?但凡沈彦卿要娶一位举案齐眉的妻子,有比我更合适的吗?”   魏夫人徐氏看着女儿满是泪痕的脸上露出的骄矜,心里忽然没来由地“咯噔”了一下子。   这一番话,自从今春魏三娘子在杜将军府上匆匆见过沈彦卿一面后,便一直存蓄在肚里了。那以后,再随娘亲外出参加宴会,每每遇到一群小娘子在一起论起沈彦卿的时候,她都不远不近地站着听,面上虽不露,心里对汴京城中这一群痴心妄想的姑娘却是十分蔑视的。   京中这一波恰及婚嫁年龄的小娘子,唯她最出挑,难道不及弱冠便已官至枢密副使的沈彦卿会跳过她选别人吗?   此时,魏家大郎若有所思地道:“妹妹,那沈彦卿不中意你,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儿。”毕竟魏家与沈彦卿政见不同,眼下虽维持着表面的和气,但是一旦到了要撕破脸的时候,妹妹到时的处境怕是左右为难。   只是娘和妹妹妇人之见,认定了沈彦卿是佳婿人选,朝堂上的事和她们又说不清。   长媳刘氏这时候也从一刹那的诧异中缓了神,“三妹妹,你道那沈彦卿为何至今还没娶妻?三年前和他议亲的贾御丞府上的小娘子,硬生生地扯出来一个妇德有亏,好好儿一个大家闺秀,至今都没有媒人再敢上门。去年吏部尚书府上的郑家小娘子,还庆阳大长公主保的媒,合八字的当儿了,娘亲去世了,守孝三年,和沈彦卿扯上关系的,都没好果子吃。”   魏三娘梗着脖子,不满地道:“那是她们自个儿运道不好,贾蓉儿自个不要脸,郑荇绯的娘亲缠绵病榻都一年多了,她娘亲去世和彦卿有什么关系?”她常常进宫哄着太后娘娘为的是什么,还不是一门好亲事,眼下太后娘娘都说只要是她魏三娘看上的,她都愿意指婚,她不想以太后的威严压迫沈彦卿,特地求爹爹去问一声。   魏三娘一想到昨个自己在张丞相府上的花宴上头受的屈辱,哭得更撕心裂肺了。   魏国公夫人徐氏嘴里头有些泛苦,她自来十分疼爱这个幺女,为了幺女得偿所愿,吹了好几晚的枕边风,才哄动了国公爷,让他去和沈彦卿提一句亲事,不想沈彦卿竟然以一句:“彦卿已心有所属”而婉拒了。   魏三娘泪眼婆娑地看向了娘亲,“娘,您带女儿进宫吧,女儿去求太后娘娘,让她给彦卿下一道懿旨!”   徐氏有些为难地看向了国公爷,“爷,你看……”徐氏话未出口,便被国公爷冷冷的眼睛盯的心里一阵发毛,忙低头道:“是妾身糊涂了!”   魏家出嫁的二娘子在一旁吃了小半碟子果脯,见妹妹还一副执迷不悟的样子,冷笑道:“凝萱,你别不识好歹,你忘记西云大街上那一片废墟了?”   话音一落,暖阁里忽然静寂的可怕,只听得燃尽了的一小截松香“簌簌”地掉下来添了一层炉灰。   魏三娘一时也忘记了哭泣,她好像听到了长嫂刘氏刚才倒吸了一口冷气,不明所以地问姐姐:“顾家和沈彦卿有什么关系?”   魏静晏看着妹妹不识人间烟火般的眸子,扭开了头,轻轻掸了掸衣裙,淡声道:“府里还有事,我先回去了!”   魏静晏说的府里,是她的夫家,景阳侯府。   三年前,她主动请求父亲,将她嫁给了比她大十五岁的景阳侯做继室夫人,躲开了家族将她嫁与明远伯府的世子以谋得太后娘娘亲眼的算盘。   相比太后娘家的污糟,景阳侯府好歹清静一点。   魏静晏长魏三娘六岁,她幼时的闺中好友是顾言倾,那是一个比妹妹还要天真热情的小娘子,自从顾侯府那次三天三夜的大火,顾言倾尸骨无存以后,魏静晏对这个繁花着锦的汴京城,忽然就产生了一种厌恶。   再是繁华热闹,也掩盖不了这一层皮子底下的恶毒和肮脏,在日光下闪烁的是汴京大运河,而在这汴京城的地底下,还流动着一条暗寂、没有声响的权欲之河。   ***   “倾儿,好好儿地活下去!”   低沉又温柔的声音在顾言倾的耳畔响起,“娘亲!”顾言倾猛然从睡梦中惊醒。   屋里漆黑一片,窗外的朔风在呼啸,没来由的增添了几分冬夜的寒气,顾言倾将棉被往上拽了拽,床角有个绿豆大的红光,一闪一闪的,恍惚想起,这是藿儿担心她夜里做噩梦,特地系上的熏球,里头点了安神香。   只是经过了那般可怖的夜,饶是她这个异世飘来的一缕魂魄,也很难再安然入眠了。   外头的风吹得院子里的乌桕树都在“吱吱呀呀”地叫唤,也不知道是什么时辰了,顾言倾挣扎着爬了起来,黑灯瞎火地摸到了桌子上,就着冰冷的茶壶口灌了一口凉水。   嘴瞬时就被冻麻木了,顾言倾不由打了个冷颤,那梦里彻骨的寒冷和恐惧才稍微降了一点,犹不住将手指卷在手心,好像那夜的水还粘连在她的手心上。   等天一亮,她就要随着杜姨的商队重返汴京城了,阔别六年,汴京城的人都以为她死了,再回去,她也不再是承恩侯府烂漫又骄矜的小娘子了,昔日的威威赫赫、峥嵘轩峻全都不复存在,蓊蔚洇润的承恩侯府寂灭于一场大火。   而点火人,是她,是被顾家宠在心尖上的顾言倾,她的任意妄为给侯府招来了不能宣之于口的灭顶之灾。   顾言倾正沉浸在往事中不能自拔,门外忽地传来藿儿的声音:“小娘子,你醒了吗?”   顾言倾抹了不知什么时候掉出来的眼泪,微提了声量道:“藿儿,进来吧!”   门“吱呀”一声开了,藿儿从外厢抱着棉被走进来,窝在顾言倾的脚榻上,小声道:“小娘子,藿儿猜到您今晚肯定睡不着,有一件事,奴婢不知道该不该和您说,又怕您到了京城,一点儿防备都没有。”   顾言倾笑道:“说吧,是不是诗姨又和你说了什么?”藿儿是她来了蜀地以后,诗姨派来照顾她的,一起相处了六年,虽是主仆的名分,但对这个诗姨亲自□□出来的女使,她一直是当妹妹看待的。   藿儿轻轻地“嗯”了一声,见小娘子又不开口了,小心翼翼地道:“诗姨说,这些年,汴京城中一直有人在找你,有人不相信你已经死了。”   藿儿说的小心,顾言倾的心还是微微地窒了一下,“是吗?可能与我有宿怨吧!”毕竟当年汴京城中被她欺负的小娘子和小郎君有很多,她仗着背后是承恩侯府,祖父、爹爹和叔父都是赵国朝廷的中流砥柱,一向不耐与那些小娘子、夫人们虚与委蛇。   藿儿笑道:“没事,这一回他们都不会认出小娘子的!”   床榻上的顾言倾久久没有开口,藿儿等得渐渐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第2章 躲   卯时正,荔儿端了半铜盆热水进来,后面一个小女使拿着香胰子和牙刷子跟在后头,看到藿儿的棉被在小娘子的脚踏上,有些别扭地问道:“藿儿姐姐,你昨天晚上是不是激动得睡不着啊?”   荔儿问着就要掉眼泪,诗姨说她规矩没学好,不准她跟着小娘子进京。   藿儿忙哄道:“你别急,左右不过一年半载的事儿,诗姨肯定让你进京来找我们了!”   荔儿拿着一把精致的乌木梳子替主子通着一头如墨般的青丝,委屈地“嗯”了一声,想起诗姨的吩咐,对主子道:“小娘子,诗姨说让你早些儿动身,这两天像是有大雪,怕雪大了,道儿不好走。”   铜镜里的顾言倾黛眉微蹙,终是应了一声:“好!”   荔儿又道:“诗姨说,怕看了主子又舍不得,今儿个就不过来了,等到了汴京城里头,主子要是有事儿,就去找云姨,诗姨一早就写信告诉云姨了!”   荔儿直觉手里握着的三千青丝像天上的云花儿一般柔软,有些感伤地道:“以后就不能替主子梳头了,藿儿手还没奴婢巧,以后少不得委屈主子了!”   藿儿已经叠好了被褥,见荔儿眼睛里有泪珠在打转,捏了捏她的脸颊,笑道:“也就几个月,你要想不委屈小娘子就好好学,诗姨很快就放你过去了!”   顾言倾跟着商队离开慕庐的时候,是卯正三刻,天已露了白,麋鹿巷子里许多人家还没起来,地上只有几片枯叶子,十分寂寥。   顾言倾忍不住掀了车帘朝后看了又看,这一条长长的巷子,从十三岁到十九岁,她隐姓埋名悄悄儿地生活了六年,顾言倾眼睛朝上望了一眼,麋鹿巷子口的那棵柏树长了好些儿,她都要仰头看了,她原以为她要在这里生活一辈子了,和诗姨一起,帮着杜姨打理蜀地的生意。   当年顾家大火,她由杜姨救了出来,原先以为这场火灾不过是意外,但是第二天汴京城里头就传言顾家是因谋逆被诛,杜姨不放心将她留在汴京城,悄悄地将她送到了蜀地,派心腹女使诗诗照顾她,顾家没有了,杜姨便让诗姨教了她一些谋生的手段。   直到三个月前,这几年一直生活在丹国的杜姨来信说要回来了,让她去汴京城里头先住下来。   当年关于侯府谋逆的传言,因为明面上顾家一个后人都没有了,谁也不知道真假,而她的身份,却因着这个不清不楚的顾虑,也不能再公之于众。   再来京城,她只是一个来京投亲不成的小娘子。   可是不管是怎样的身份,她梦里萦绕过无数回的汴京城,她终于是要回去了。   顾言倾正胡乱想着,藿儿悄声道:“主子,你看那人!”说着,悄悄地掀了一角绸布帘儿,指了指前头开道的一个镖师。   身影有些熟悉,顾言倾皱眉问道:“那是郁家的小郎君?”   藿儿点头,“说是郁老爷子想让自家小郎君练练手,跟着走几趟镖,没想到这一回竟跟着我们来了!”   顾言倾敛了眉眼,嘱咐道:“没事不要下马车。”   她虽在慕庐居里很少出门,但是就偶尔一次陪着诗姨察看店铺的当儿,就遇到了威远镖局府上的小郎君郁正清,没过几日,郁家竟就派了媒人上门,诗姨以一句:“已定了人家!”打发了。   说是杜姨多年前在蜀地时便和威远镖局有些交情,所以这么些年,这边的货物一直是由威远镖局押送,也算是熟人了,只是她身份敏感,不怎么露面。顾言倾想着,让藿儿找出了幂蓠给她戴上。   从益州到汴京城,原本十天便绰绰有余,但是顾言倾毫无预兆地晕车了,马车稍一颠簸,胃里便翻江倒海一般地难受,藿儿急的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般,一次次地和商队交涉,希望步子放缓些。   顾言倾在慕庐多年,大家都称呼她为小东家,她身边女使的话,大家自是听的,所幸这批货物在年前送到就行,也不是太赶,是以一行人走走停停,在第十三日的时候,终于到了京郊。   藿儿时不时掀了车窗帘子向外张望,“主子,朱雀门在哪边啊?我听荔儿说,云姨给我们在朱雀门东边的芙蕖巷子里置了一处小宅院!”   “芙蕖巷子?”顾言倾的记忆里,并不曾知道有这么个巷子,想来,是这几年京城里新改的名儿吧。   地名儿可以改,人名儿呢?顾言倾手不住地摩挲着小瑞兽手炉,手心热的出了一层细汗,可是她好像一点儿知觉也没有一般,还是不住地摸着小手炉。   “哎呀,落雨了,落雨了!”藿儿赶紧放下车窗,不过刹时,便听外面传来了一阵杂乱声,只听一个年轻的声音喊道:“这场雨怕是暴雨,大家快些往驿站落脚!”   藿儿悄声对主子道:“是郁小郎君!”   顾言倾淡淡地看了藿儿一眼,藿儿不好意思地缩了缩脑袋。   雨势越来越大,外头的马儿开始有些躁狂地踢着蹄子,郁正清过来在马车外头道:“小娘子,雨太大了,马车坐着怕是不安全,还麻烦你出来走几步!”   藿儿见主子点头,在里头道:“好,多谢郁公子!”说着先下去将护卫送来的伞撑开,再扶了小娘子下去,刚一出马车,一阵狂风将顾言倾遮面的幂蓠吹了起来,郁正清失神乐一瞬儿,道:“劳累小娘子了!”   顾言倾淡道:“无妨!”说着便和藿儿共撑着一把油纸伞,匆匆地跟着众人往驿站赶。   急慌慌中,一行人骑着健硕、高大的马从身边飞驰而过,溅了顾其琛和藿儿一身泥泞,顾言倾从雨伞面上不断滑落的雨帘里望去,一个有些熟悉的侧影忽地便映入了眼帘,心口猛地一缩,却听藿儿恨恨地骂道:“一群土匪抢道啊!”   大雨像散了绳子的珠子一般,哗啦哗啦地往伞盖上砸,一时也顾不得旁的。   几人约行了一刻钟才到了驿站,早有先到的预定了房间,藿儿扶着主子急急地往客房里去,纵使有油纸伞,顾言倾身上还是被打湿了好些,一进屋,藿儿便给主子换干净的衣裳和罗袜,又要了热水进来给她泡脚。   又灌了一个汤婆子过来,顾言倾不接,让她自己也捂一捂,藿儿吐舌道:“主子,奴婢得把您照顾妥帖了,不然荔儿来了,又要说奴婢没她能干,让您受委屈了!”   两人收拾妥帖,顾言倾开了南边靠前院儿的窗,看到楼下前院儿里,这么一会儿,好像就来了好几拔人,其中有一个倒像是她认识的,魏国公夫人徐氏身边的张妈妈。   正扶着一个满头珠翠的夫人进来,想来便是徐氏了。   奇怪的是,这么些年,她好像忘记了徐氏长什么样子,竟还记得她身边的妈妈,记忆真是一种奇妙的东西。   顾言倾招来了藿儿,“你出去溜达一下,看看能不能遇见魏国公府的妈妈或者女使!”   藿儿心领神会,从随身带的行李里取了两样奇巧的玩意,又拿了两样新奇的果儿用绢帕包了,便往外去。   慕庐出来的女使都是经过精心调`教的,第一批有三个现在在瑞和皇贵妃跟前伺候,所以诗姨才有信心只让她带了藿儿一个过来。   果不其然,不一会儿,便见藿儿捧着一些各样的糕点回来了,“主子,这是我和魏家的女使们换的,今天十五,她们陪着夫人去庙里祈福。”   藿儿说到这里,快步往前走了两步,将糕点都放在了桌子上,才接着道:“主子,奴婢打听到,魏夫人其实是去庙里为小女儿求姻缘的,她府上的三娘子看中了京城的一个青年才俊,姓沈的,好像官儿还不小呢,死活要嫁给人家,但是人家硬看不上!”   顾言倾怔了一下,“你说,姓沈?”刚才那个侧影又不期然地在脑海中掠过。   藿儿点头,“嗯,魏家女使称那郎君为沈枢相。”   “枢相?”沈溪石身份敏感,断不可能居此高位,当年顾家不过是有意栽培他一下,便招来了那般祸事,只怕是沈家的其他子侄吧!   藿儿正给主子剥着枨元果儿,外头伙计敲门道:“两位姑娘,还请出来一下,衙差们来检查户籍!”   藿儿奇道:“这般大的雨天,衙差们还有这闲情逸致?”   小伙计也不过十三四岁,见藿儿长得俊秀可爱,憨憨笑道:“往常里也很少有,偏巧这一回倒让姑娘碰上了!”   又补道:“这一阵子有许多丹国人来汴京城,大约是怕出了什么事儿,才到这里来排查,姑娘想是外地来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衙差们看过就算了。”   顾言倾让藿儿将户籍簿子拿了出来,跟着小伙计到了楼下大堂,里头已经三三两两坐了好些人,确有两个衙差在检查。   藿儿轻声对主子道:“主子,这好像是刚才溅了我们一生泥泞的那帮人!”   藿儿话刚说完,便见主子紧抿着唇,神色紧张,站在楼梯旁边,却是一步也不挪了。    第3章 遇见   沈溪石今个只着了一身青色宝相花圆领直掇,外头系着氅衣,戴着平凉方巾,方头皂靴子上沾了许多泥点儿,明明是十分不起眼的打扮,可是在这嘈嘈杂杂的驿站大堂里,顾言倾还是一眼就从人群中认出了他。   他的个头高了许多,肩膀也比以前更阔了些,六年的时光,或许会催败一个老人,可也会让一个稚嫩的小郎君长成郁郁葱葱的松柏。   他的眼睛依旧是疏冷的模样,比六年前还多了一点寒意,似乎是那种冬日里死灰暗灭后的寒寂。   顾言倾无法从沈溪石的衣饰上判断出他现在的状态,是在野还是在朝,他的身世,怎么也不会受重用吧,或许是一名小武将,也可能只是一名禁军。   沈彦卿察觉到左后边有一道灼热的光线,略微抬了眼,冷眼看去,只见戴着幂蓠的小娘子斜身站着,身形瘦削高挑,身上的衣服繁复精美,还有些多余的累赘,旁边有一个女使模样的人正关切地和她絮叨什么。   和他们要找的人差别很大,沈彦卿很快便收回了目光。   藿儿见自家主子猛然间低了头,一动不动,好好地便红了眼睛,骇得眼睛都瞪直了,“主子,你,你……”   “藿儿姑娘!”藿儿正无措的时候,忽然听见从院内走进来的郁正清喊了她一声,藿儿忙福礼:“郁家公子!”   顾言倾意识到自己失态,微微侧了身,脸向了里间的一面墙壁。   郁正清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背过身去的顾言倾,对藿儿笑道:“正准备上楼去喊你们,没想到你们已经下来了。”   正说着,那边衙差喊着大家排个队儿,郁正清便带着顾言倾和藿儿站到了一处。   盘查的时候,郁正清将三人的路引、户籍薄子递了过去,那衙差看见顾言倾的那张的时候,看了一眼顾言倾,“这位小娘子姓顾?从蜀地过来?可否摘下幂蓠?”   顾言倾微微颤了一下,想着六年前的自己珠圆玉润,与现在差别很大,而且她的户籍簿子上写的名字是“顾絮”,顾言倾正待摘下幂蓠,眼角余光瞥到沈溪石又朝这边看了过来,忙低了头,右手握成拳抵在嘴角咳了两三声。   藿儿笑道:“官爷莫怪,我家小娘子这两天偶感风寒,嗓子略有不适,怕再着了风,我们是从蜀地过来汴京城探亲的!”   郁正清道:“我是益州威远镖局的,负责护送一批蜀锦进京,顺道带了小东家一起来探亲!”   旁人不知,跟在沈彦卿身后的裴寂却是知道的,这几年蜀地的蜀锦生意,几乎是镇国大将军府上的夫人杜氏垄断了,听是益州那边的小东家,自家主子便收回了视线,裴寂会意,就没有再问,将路引交还给了郁正清。   郁正清敏锐地看见站在藿儿身后的顾小娘子肩膀微微放松了下来,一时倒闹不明白,这位被益州慕庐上下呼为小东家的小娘子,为何初到这汴京,举止便怪异了起来。   顾言倾正低着头,不妨藿儿悄声在她耳边道:“主子,那边是魏府的人。”   顾言倾抬头看去,是张妈妈带了随从的下人过来,魏夫人并没有下来,只见张妈妈对着刚检查过她们的衙差道:“我们是魏国公府的,我家夫人今日去庙里祈福,恰好大雨,只是在这里暂避。”   那边沈彦卿听到是魏国公府的,头都没抬一下,裴寂心中便有了数,主子自来不待见魏家的人,漠声道:“我们奉令检查,还请府上夫人下来配合!”   张妈妈多年行走在汴京城的各大公侯府邸,岂有看不清形势的,见这衙差都没向上官禀报一声便敢这般说话,便知这里头的深浅,一双灰褐色的眼睛左右看了一圈,不意见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心中暗叹:“竟是枢相!”喜得忙上楼去请夫人。   正由着女使整理鬓发的魏国公夫人听沈彦卿在下面,摸着腕上的佛珠子叹了一声,“竟是这冤家!下去吧!”   凝萱在府里闹得很了,她只得来问一问菩萨的意思,看看凝萱是否与沈家这块石头有缘,得了一卦,看得不甚明了,慧恩大师却不愿意透露内里玄机,原只道白跑了一趟,不想竟还遇见了!   魏夫人下楼的时候,恰好检查过后的郁正清正准备送顾言倾和藿儿上楼,两两相遇,魏夫人并没有注意到顾言倾,倒是她身边的张妈妈有些怪异地看了顾言倾一眼,恰在这时,不知是谁开了大堂的窗户,一阵冷风吹起了顾言倾的幂蓠,那张眉目如画的脸影影绰绰地露了半张出来。   张妈妈瞬时惊骇莫名,“夫人!”   正想着如何和沈彦卿开口的徐氏被张妈妈的声音吓了一跳,皱眉道:“怎地了?”   张妈妈心虽还跳得让人心慌,不过却摇头笑道:“许是老奴看走了眼,竟觉得刚才那位小娘子像,像一位故人。”   顾家,这几年在汴京城是一个不能提的禁忌,张妈妈没有十成的把握,并不敢乱说,以免惹祸上身。   徐氏抬头看去的时候,只看到了一个着了一身胭脂色袄裙的袅娜的背影,淡道:“像是外地来的,你跟着我在京城都没出过京城一步儿,怕是看岔了!”   张妈妈应道:“是,是,定是老奴看岔了。”一边说着,还是忍不住又朝那女子看了几眼,心里咂摸着,“真是怪了,这小娘子竟有七八分像那顾家的,只是顾侯府全都死了,这青天白日的,总不会诈尸吧!”这般想着,便将那女子抛在了脑后。   徐氏一心要会会沈彦卿,说了两句便撂开这个话题不提。   郁正清将藿儿和顾言倾送到房门口,正准备说两句,顾言倾却已神情怔忪地兀自推开了门,藿儿返身道了一句:“多谢郁公子!”   “藿儿姑娘客气了!”便识趣地转身走开了。   藿儿关了门,问自家主子,“主子,您怎么了?”   顾言倾摇头道:“没什么,大概是近乡情怯吧!藿儿,我想睡一会儿,你帮我守下门!”   藿儿应声出去站在了门外。   顾言倾合衣躺在了床上,将手中的绢帕盖在了脸上,沈彦卿,沈彦卿。   她以为她这六年间,已经忘记了,再见的时候才发现,记忆这种东西,埋藏的越深,再翻出来的时候,便犹如洪水决堤,一下子便要将人淹没。   ***   外头寒风呼啸,吹得窗棱子都隐有震动,顾言倾抱着个紫铜花鸟八角手炉,闲闲地翻着前朝的一本笔记小说,许妈妈站在廊下一边打了打身上落着的雪花子,一边轻声问小女使道:“小娘子醒来没?”   芷兰刚掀了杏黄撒花软帘出来,见是许妈妈,笑道:“早醒来了,在看书呢,这么大冷的天,许妈妈您怎么还跑一趟?”   许妈妈见她脸上一片绯红,怕是被里头的炭火熏的,笑道:“下雪了,老夫人惦记小娘子呢,让我来看看你们有没有将小娘子照应妥帖。”   芷兰忙打了帘子让许妈妈进去,“小娘子知道您来了,肯定高兴。”   正说着,顾言倾一双黑翟翟的眼睛便朝了门口看来,见是许妈妈,瞬时弯的像月牙儿一般。   许妈妈心头一暖,上前来握了握顾言倾的小手,见还暖和,才点头笑道:“天越发冷了,老太太不放心小娘子呢,想让小娘子去她的壁纱橱住。”   顾言倾蹦下了牡丹紫檀木靠椅,笑嘻嘻地道:“我要是去了,阿婆可睡不好觉了!许妈妈,我听说京里头近来新来了一个戏班子,可好看了,你让阿婆请他们进府来唱几天好不好?”   许妈妈对着顾言倾一张软糯可爱的小脸,笑得脸上都起了褶子,“好,好,小娘子,老奴回去就和老夫人说,你说的老夫人必定要应的。”   许妈妈又对一旁伺候着小娘子看书的芷兰道:“你们仔细着些,等雪小了些,老夫人那边派一顶软轿来接小娘子过去。”   芷兰偏头问道:“许妈妈,听说明个老太太和二夫人、三夫人一起去明远伯府看梅花,小娘子们去吗?”   许妈妈笑道:“别房不知道,老太太前些日子说了,言倾小娘子该出门见见人了。”   “啊,妈妈,我可以去明远伯府玩了吗?”她知道明远伯府是太后娘娘的母家,她十分想知道是什么样的地方培养出了太后这般厉害的人物。   “小娘子,小娘子。”顾言倾模模糊糊醒来,有些迷糊地道:“芷兰,怎么了?”   “主子,奴婢是藿儿,你醒醒,外头雨停了,郁公子来喊我们进城呢!”   顾言倾听见藿儿的名字,忙睁了眼,发现自个刚才不小心睡着了,竟然梦见了阿婆、许妈妈和芷兰,可是又好像不是梦,正是她八岁那年,第一次去明远伯府的前两天,也是这样的寒冬,飘了好些天的雪,明远伯府的梅花宴还是如期举办。   她央着阿婆带她去,她甩开了女使婆子们,一个人在明远伯府后园里晃荡,遇到了在假山的洞里烤红薯的沈溪石。   她没有带手炉,冷得牙齿都上下打颤,问能不能带她烤烤火,他没有说话,她就厚着脸皮进去了,厚着脸皮吃了他一个小红薯。   顾言倾按了按额头,起身让藿儿给她理了理裙裾,“藿儿,什么时辰了?”   “主子,申时正了,奴婢见您睡得香,一直没有喊醒您,外头雨停了!”   顾言倾走到窗边,推开窗看了一眼,一股寒气扑面而来,带着院里腊梅的寒香,顾言倾忍不住打了个冷颤,雨确实停了,大约有好一会儿了,“沈,衙差们走了吗?”   “主子,已经走了一个多时辰了,奴婢和您说一个好笑的,先前魏国公夫人不是自持身份不愿意下楼吗,等下去的时候,不知道和其中一个衙差说了什么,那衙差冷着脸道了一句:‘公事繁忙,无暇攀谈,请夫人退步!’我听驿站里的人说,魏夫人想嫁女儿想疯了,竟遇上沈枢相办案也提这事!”   顾言倾捧着冒着热气的白瓷杯子犹有些神思不属,半晌反应了过来,惊诧道:“那衙差是谁?”   藿儿收拾着行李的手顿了一下,好奇地看了看自家主子,“主子,难道你认识吗?刚才外头的人说,那衙差就是魏三娘子一心要嫁的,什么枢相,哎,主子,你说堂堂枢相跑到这驿站来查户籍,是不是汴京城里头出了什么事儿啊?”   “藿儿,不要多嘴!”   藿儿见主子神色不好,忙打了一下自个嘴巴,“是,主子,奴婢妄言了!”   顾言倾放下了杯子,盯着里头轻软小巧,正在一点点舒展的叶片儿出神,沈溪石,沈枢相?明远伯府的庶子在六年之间由一个不受家族器重的边缘人,成为了大赵国赫赫扬扬的枢相?   还是她今天看错了眼,那人并不是沈溪石?   “藿儿,那枢相叫什么名字?”   “奴婢听魏国公府的女使说,她家小娘子经常彦卿彦卿地挂在嘴边,想来是叫彦卿?”   顾言倾浑身一震,“言倾?” 第4章 冬夜   商队到了南熏门的时候,依着顺序停下来接受察看,藿儿时不时地往外张看,“主子,这儿的城墙都比益州的威武很多,你看那城墙上头的一座座狮子,雕的多像啊!”   “主子,你看,那是不是丹国商人,打扮的真奇怪!”   顾言倾心里想着事儿,她不明白为何沈溪石取了和她名字相似的字,随着藿儿的手指看去,看到了“南薰门”三个字,南薰门,上一次她离开汴京城,也是从这里出去的。   她扮作伺候杜姨的女使,替杜姨抱着一个十分可爱的铜錾花瓜棱手炉,杜姨见她喜欢,便送给了她。   其实,她喜欢那手炉,并不是因为它外形可爱,而是因为诗诗姨忘带了小手炉的棉布套子,炭火热的她手心都发烫,而这烫感好像可以抵制马车外头所有的风寒,可以抵制住顾家那场大火还弥漫在汴京城的烟熏味儿。   “让开,让开!”马车外头忽然传来一阵喧嚣,接着便是一阵马蹄声奔驰而过,刚下过雨,道路上有些泥泞,他们飞奔一般过去,马蹄倒溅飞起来许多的泥,惹得站在候着过城门的人不由咒骂起来。   只是待看到马后拖着的人时,一个个都不敢吭声了,顾言倾见先还闹呵呵的藿儿,忽地一脸惊惧,好像看见了什么惊悚的东西,也不由看了过去。   便见沈溪石打着马飞过去,身后跟着的几位随从,还是先前他们在驿站遇到的人,顾言倾本正好奇藿儿怕什么,便见飞疾而过的马后面还用绳子捆着三人的双手,让他们跟在后面跑。   三人都已经在淤泥地上滚成了泥人。   有两个尚可过一会挣扎着起来跟着跑,另一个似乎一直就没起来过,完全是在地上拖拽,顾言倾发现,是他的腿断了,伤口许是新伤,又因不断在地上撞击,是以一直汩汩地流着鲜红的血。   纵使伤口处已是一层厚厚的淤泥,可是那泥好像都变成了红色一般。   在四周忽然静若寒蝉的氛围中,顾言倾竟诡异地发现,她竟然一点也没觉得害怕,,显然这三人,是沈溪石在排查驿站时所要找的案犯。   需要动用赵国的枢相亲自出马,自然不是一般的小案子。   “主子,这沈枢相好凶残,为何那魏国公府的小娘子还非他不嫁?”藿儿往马车里缩了缩,有些胆寒地道。   “藿儿,休要妄言!”   “顾小娘子,一会儿进城以后,我先送你们到住的地方。”郁正清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了马车边儿上,隔着车窗道。   顾言倾垂眸,缓声道:“多谢郁公子好意,不劳烦了,我和藿儿一会另雇了车马过去便可以了,郁公子还是先送货物要紧!”   郁正清不由看向了那支了一点起来,尚放着猩红的毡布帘子的车窗,他好像都可以想象出来顾絮说这句话时淡漠的表情,手慢缓缓地捋了下缰绳,“顾小娘子不必客气!”   “不瞒顾小娘子,家父准备在汴京城置几处宅子,我此趟的目的,并不是押镖,不过和顾小娘子一样,是顺带着罢了,送货的事自有负责的人安排。”   藿儿悄声对主子道:“主子,不如还让郁公子送吧,奴婢怕京城里的人欺生。”   顾言倾摇头。   藿儿见主子主意已定,便对外道:“我家主子已有安排,谢过郁公子好意。”   顾言倾并不准备让郁正清知道她的住处,她在益州待了六年,除了慕庐的人,很少有人见过她的真面目,她外出一直戴着幂蓠,遇到郁正清的那一次,实属意外,今个来京城以后,她与过去那六年就要告别了,杜姨说她暂时不能露了身份,怕有心人谋害。   顾家的那一场火灾,至今都不明不白的,也不知道真的是上意,还是有人借机报私仇,无论是哪一种可能,起因都是她带着顾家人与沈溪石有了牵扯。   而能撬动四大开国侯府之一的顾家的幕后之人,定然有着非同寻常的身份。   这六年里,她杜绝了一切可以获知汴京城中事迹的可能,而沈溪石,更是一个不能再碰触的禁咒。   如果现在,以沈溪石的身份还可以居于高位,那么当年顾家的寂灭,当真只是权欲之争的牺牲品罢了。   这个世界的凉寒,早在六年之前,顾言倾便已深体其味,眼下即便知道真相再荒唐,她也好像可以受得住了。   见顾家小娘子执意,郁正清也不好再说什么,等进了城,看着藿儿下去雇了马车,将两人的行李从车队中搬了出来,眼看着她们往汴河大街去。   这一批货物既是已经到了京城,无论是慕庐的人,还是镖师们都急着快些送货,好松快松快。   郁正清拗不过众意,跟着众人将货物一一送给指定的布匹绸缎庄子。   等他安排好的时候,顾小娘子主仆二人已经彻底没了踪影。   ***   汴河大街上的沈府门口,守门的小厮见主子回来,忙上前去牵马,自有内院伺候的安排妥当了热水饭食。   沈彦卿前脚刚回来,裴寂也匆匆进府,“相爷回来了吗?”   守门小厮道:“裴爷,相爷刚去了主院!”   等沈彦卿换了一身家常的圆领皂袍出来,隔壁匆匆划拨了几口汤饭的裴寂马上放了筷子,抹了嘴过来禀道:“主子,张相让小底转述于您,他的意思是,这件事不宜公之于众,以免引起丹国商贩的慌乱,等丹国使臣到了再议。”   沈彦卿听了,微微嗤了一声,“丹国使臣?”这么多年了,张丞相还在用着各种理由想见耶嘉郡主,想来,镇国大将军林承彦和张丞相又要有一番恶斗。   当年张相还随着陛下在潜邸的时候,便看上了杜将军府上的言小娘子,不想言小娘子幼时跟着娘亲在老宅居住,毗邻而居的恰是林相爷家的小衙内,二人可谓青梅竹马,张相略败一筹。   后来张相娶了楚王府的寿阳郡主,杜恒言跟着时任鸿胪寺卿的夫君到了丹国,机缘巧合之下,被丹国的北院大王收为义女,敕封为耶嘉郡主。   以前他还同情过张相,可是等阿倾生死不明以后,他偶尔也想,至少,张相还知道耶嘉郡主好好地活着。   张相时不时还可以厚着脸皮以各种冠冕堂皇的理由去见耶嘉郡主。   不过眼下因着丹国真金部落细作在汴京城中刺杀赵国大臣,两国的关系岌岌可危,这一回耶嘉郡主带着丹国的贵女来赵国联姻,怕是汴京城中潜藏的丹国、高丽国、吐蕃诸邦、西州回骼的细作们都蠢蠢欲动。   沈溪石正在琢磨着如何将丹国的细作们揪出来,管家许伯过来禀道:“主子,今儿个景阳侯府世子送了信过来。”   沈彦卿接过来,撕了封蜡,展开看了一眼,便扔在了地上,还用脚狠狠地踩了两脚,他刚沐浴,换上了家常的软缎千层靴子,踩了两下,信笺不过皱巴了一些。   一旁的裴寂偷偷瞄了两眼,便吓得收了眼,小世子知道魏家逼婚的事儿,字里行间都是幸灾乐祸,说这回他得叫自家主子姨夫了,还让自家主子准备好给小辈的见面礼。   见主子面色不虞,裴寂轻声道:“主子,不然小底带人将小世子揍一顿?”   沈彦卿瞪了裴寂一眼,转了转拇指上的祖母绿扳指,淡道:“我出去走走,不用跟着了!”   “哎,主子,主子,氅衣!”裴寂喊了两声,沈彦卿还是只着了单薄的圆领皂袍去马厩里牵了马骑上走了。   裴寂无奈地把地上的信笺捡了起来,小世子还教自家主子要疼惜晚辈,越看越觉得这景阳侯府的小世子真是没脸没皮的,可是说来也怪,满汴京城里头,还就小世子能入得了自家相爷的眼。   看来真是各人有各人的缘法。   许伯看着院子里的光秃秃的树枝尚被北风吹得咯吱作响,忧心地道:“小裴啊,纵然主子身体好,可是这都要落雪的天了,主子穿的这般单薄就出去,着了风寒就不好了,主子脾气有时候是难以捉摸一些,但你作为主子的侍从,该劝诫还是要劝诫的。”   裴寂是由许伯一手拉拔大的,许伯一说,他便红了脸,“许伯,是寂儿没有做好!”   这边沈彦卿骑马直接往汴河大街上去,已经子时,更夫敲了三下铜锣,“哐当,哐当,哐当”,沈彦卿右转进了西云大街,快到那一片废墟时,马儿便自觉地缓了下来,沈彦卿跳身下马,放了马儿自己去溜达。   自己一个人慢慢地踱到了原先的侯府大门口。   两座石狮子虽有些破败,却依旧耸立在两边,承恩侯府的门匾早在那场大火中便烧没了。   那儿,曾经是身为庶子的他,无法企及的地方。   现在,依旧是尚活在世的他,无法碰触的秘境。   三天三夜的大火,所有的富丽堂皇,所有的欢声笑语,都化为了灰砾,他在顾家岚云阁的方位没有找到顾言倾的尸骨,他便一直相信顾言倾其实还活着。   一弯月牙儿挂在天上,清冷冷的,顾言倾沿着曾经的岚云阁、嘉晖堂、凌浦院,一点一点缓缓地走,这条大街,顾侯府占了三分之一,大火后连一间可以遮风挡雨的窝棚都不再有,连乞丐都不会在这些残垣断壁里落脚,只有夜猫和小野狗在这里翻食着什么。   也许,是没有清理干净的尸骨吧。   顾言倾有点儿自嘲,她竟然一点儿也不怕。   这里是埋葬着她在这个时空头十三年最亲的人,没有糟心的小妾姨娘,没有庶子庶妹,阿翁宽厚,阿婆慈和,二叔和二婶每每帮她想着法子躲开爹爹和娘亲的责罚,阿兄风流倜傥,已经在议亲,阿姐也是豆蔻年华丰姿绰约的少女,还有软糯的让她现在一想到心都要碎了的小安川,天佑九年,小安川才四岁,常常在她下学后,跑来岚云阁和她闹着说:“阿姐,安安想吃软软香香的糕点!”   记忆的闸门一旦打开,那一夜的惨烈便一一从眼前闪过,顾言倾甚至不明白,她是人还是鬼?   她一定要为顾侯府一百多位亡魂讨一个公道!   “阿倾!”   沈溪石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个在废墟上痛哭的女子,三两步飞奔了过去,紧紧地箍住了顾言倾的肩膀,“阿倾!是你!”   顾言倾泪眼模糊中,看清楚了是沈溪石,眼里闪过慌乱,但是仅一瞬间,相遇的悸动便被侯府的冤屈压了下去。   顾言倾一脚跺在了沈溪石的右脚上,沈溪石吃痛松手的当儿,喊了一声:“我已是厉鬼!”头也不回地跑开了。   在顾家百位冤魂下,我早已是残喘在人间的厉鬼,沈溪石,再见,你还是你,我已不是我。   藿儿夜里睡得迷蒙蒙的,忽然听到院门好像响了一声,忙惊坐了起来,随手披了件棉衣便往院里去,恰见自家主子魂不守舍地从院里进来,脸上红扑扑的,还在喘气。   “主子,您出去了?”   “嗯,起来看月亮,睡吧!”顾言倾扶了扶因逃跑而有些松散的发髻,还好上头的簪子还在,解了氅衣递给藿儿,自个往屋里去。   藿儿手触到氅衣的那一刻,温热的手微微僵了一下,氅衣上浸着的冬夜的寒气,让藿儿彻底清醒了过来。   藿儿看着主子疲累的背影,也没敢多问,只是暗怪自己睡得太熟! 第5章 昏迷   沈彦卿是从西云大街走回自个府邸的,那匹马默默地跟在他的身后,守门的小厮正缩在大毡衣里,看到主子终于回来了,马上一震,只是等他看清的时候,吓得双腿打颤。   这一夜沈府上下闹得人仰马翻,沈彦卿出去一趟,就像丢了魂儿一般,浑身发烫,一句话儿也说不出,裴寂连夜拿了主子的帖子往宫里去请太医。   太医局值夜的小孙太医匆匆来了沈府,望闻问切察看了一番,才保守地道:“邪风入体,体内郁积不散,我开些散泄的药,先喝上两副看看!”   许伯派了小厮去跟着小孙太医去太医局拿药,再回来,便看到裴寂跪在了院子里头,许伯摇了摇头,过去一脚踢在裴寂的腿上,“现在跪什么跪,等主子好了再说,还要你跑腿呢!”   裴寂点头,站了起来。   许伯道:“你去一趟张丞相府说一声主子病了,等卯时正再拿着主子的牌子,让宣德门外的小黄门向桂圆公公说声,主子卧病在床,早朝来不了了。”   裴寂记下,拔腿就准备跑,许伯又拦了他问道:“你知道主子子时是去了哪里吗?”   裴寂摸了摸头,有些犹疑。   许伯一巴掌拍在他脑门上,“这都什么时候了,还不快说!”   裴寂轻声道:“大概是去了西云大街,前几天在京郊的驿馆里盘查的时候,我遇见了一个姓顾的小娘子,主子当时的神色就有些不对,我猜,大概又去了西云大街!”   外面的人不知道,许伯和裴寂是知道自家主子这些年对那片废墟的全然入迷的心绪的。   许伯听又是那废墟,便有些头疼,不耐烦地对裴寂摆手道:“你快去,回来再守着爷,他醒了,怕是要喊你的!”   “我这就去!”   天亮后,太医局院首陈太医便带着三位太医,奉陛下之命,来替沈彦卿诊脉,几人刚进去没多久,明远伯府便派人来问,小厮报给许伯的时候,许伯冷哼了一声,“关门,什么都不知道,让他们去问太医!”   然而沈彦卿睡了一天两夜都没有醒过来,迷昏昏中尚紧闭着薄唇,一句呓语也没有,第三天一早明远伯府二房的沈纬带着一个妈妈和三个女使过来,许伯见明远伯府存心要生点儿事端的样子,让裴寂去跑一趟景阳侯府。   当今大赵国开国堪堪百年,沈家祖上沈顺宜是追随太`祖的开国功臣,初任枢密副使,后在太宗时期开始掌管赵国的财政,任三司使,先帝在时沈家嫡长孙女沈清茉入宫为妃,后诞下唯一的皇子赵元益,赵元益登基后,敕封沈家为明远伯府,可袭三代。   明远伯府现任伯爷是太后的亲哥哥沈仁朴,沈仁朴又有嫡子沈令毅、沈令宽和庶子沈令平,沈维是二房的庶出,沈彦卿是三房的庶出,虽同是庶出,但论家族地位,嫡次子的庶出比庶子的庶出,原是要尊贵一些的。   沈维自小就看不惯沈溪石,伯府原是不允许他择府另居的,但是官家说伯府人口众多,有些逼仄,让沈家二房、三房子弟可在外另开府别居。   不想沈溪石自搬出伯府后,不知踩了什么狗屎运,这几年简直一飞冲天,成了大赵国的副相,还和大伯父成了政敌,让满汴京城的人看笑话。   这些年,老祖宗一直想往沈溪石府上塞人,但是总被沈溪石以各种各样的理由拒绝了,这一回人还在病中,他沈家人难道还做不成这一窝奴仆的主?   是以沈维这一回来,看都没看许伯一眼,翻着茶碗,有一句没一句地道:“老祖宗让送来照顾三哥的,你好生安顿一下。三哥自来孝顺,若他知道你们偷奸耍滑、阳奉阴违,辜负了老祖宗的好意,怕是要不依的!”   许伯点头应下,当着沈维的面将四人都派了轻松的活计,都是在沈溪石跟前的活,有熬药的,有喂药的,喂水的,还有帮忙擦身换衣物的,沈维见这老匹夫这回这般识趣,心里越发有了数,起身道:“也不知道三哥怎样了,你带我去看看!”   许伯面无表情:“我家主子没说要见二公子,老奴不敢擅专!”   沈维见这老东西骨头又硬了起来,也没再得寸进尺,这一趟他的任务就是把人带过来,若是再闹下去,得不偿失就麻烦了!   色厉内荏地呵斥道:“行,看三哥起来了,怎么收拾你们!”   看着沈维出了大门,裴寂不由啐了一口唾沫,“什么狗杂种,也敢往府上来横!”   许伯瞥了他一眼,叮嘱道:“相爷不醒,你我都要小心警惕些,万不要在这关头惹是非!去,将那四人捆起来,扔在柴房!”   “哎!我这就去!”   许伯望着裴寂兴冲冲的背影,不由暗叹了一口气,主子已经睡了三天了,若是还不醒,还不知道要生出什么事端来。   今天明远伯府来送女使,不过是试试府里的态度,要是再过两天不醒,那边的老太婆怕是得带着家眷住进来了!   ***   顾言倾自那夜回来后,便将沈溪石抛在了脑后,整日里钻研着几味香药,在小院儿里足不出户两天,第三天一早出去买菜的藿儿回来,笑呵呵地道:“主子,奴婢刚刚在汴河大街上看到好多郎中大夫往沈府去,说是沈枢相病了,睡了两天都没醒呢,官家都急了。”   “知道是什么病吗?”   藿儿摇头,“不知道,应该有点麻烦吧,说昨天太医局的院首带着好几个太医去会诊呢,人还没醒,沈府的人急的都找汴京城的郎中们去看了,怕是死马当活马医呢!”   顾言倾端着茶碗的手忽地一抖,水波莲纹的茶碗碎成了七八块儿,茶水洒在了顾言倾绣着海棠花的姜黄色罗裙上。   藿儿忙放下了手中的菜跑了过来,“哎呀,主子!”   顾言倾胡乱地用手中的绢帕擦了一下,摇头道:“没事!”   藿儿急道:“奴婢刚烧沸的水,还能没事?您赶紧换一身衣服吧,怕是身上寒气重,一时没缓过劲来呢!”   藿儿说着,就扶了自家主子去内厢房,顾言倾道:“你去把外间清扫一下,我自己换!”   藿儿只得出去,等关上了厢房门,总觉得自家主子这两天怪怪的,失了魂一样。   顾言倾将外裙脱了下来,已经湿透了,群面上的水还有些烫手,大腿上红了一片。   顾言倾打开了壁橱,在花花绿绿的裙间,眼睛不自主地找到了那一夜穿的月白色湘裙,猛然间想起,她那天穿的一身月白色,月光又暗,她为了脱身,还喊了一句:“我是厉鬼!”   一心希望沈溪石将她当做鬼魅,难道他真是被自己装的鬼吓的?   这一念头刚冒出来便被顾言倾毫不犹疑地否决了,即便整个汴京城的人都怕鬼,他沈溪石也不会怕!   可是按照时间推算,沈溪石是那晚开始病的,她好像记得那一晚他穿的很单薄,估计又受了寒,又见了她受到刺激了,一时倒有些后悔,那一晚没忍住去了西云大街。   可是他又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呢?还穿的那般单薄!   门外忽然有人叩起了门上的铜环:“有人在家吗?”   外间的藿儿忙问道:“主子?”   顾言倾道:“没事,你出去看看。”顾言倾从支起来的窗户里看着被叩的轻轻震动的门,不由自嘲:“自个跟前还一堆烂摊子,哪有空儿再管别人呢!”   随手挑了条藕色的罗裙换上。   这边藿儿放下扫帚,擦了手,跑到门口,刚抽掉门栓,外头的人便推开了门,只见一个二十上下的妇人手里牵着三四岁的女孩子站在了自家门口,笑吟吟地道:“你们是新来的吧,我就住你家隔壁,刚看你回来,过来串串门。”   藿儿笑道:“原来是隔壁的嫂嫂,我们初来乍到,还没归置好,不然肯定要先去拜访邻居的!”   那妇人见搭上了话,便就带着女儿自顾地进了院子,“哎呦,这才几天,你们就收拾的这般干净了,这宅子可空了大半年了!我以前和这院里的刘嫂子可好了,这一条巷子,十来户人家,就我和刘嫂子年纪相仿,她走了,我就盼着再来一个新邻居。”   藿儿见这人一点不认生,朝里屋喊了一句:“阿姐,家里来客人了!”   顾言倾已经换好了裙子,出来笑道:“还不知道嫂子怎般称呼?”   “哎,我夫家姓王。”此时王嫂子对着屋里走出来的这一位小娘子看得眼都呆了,心里不由啧啧赞叹,真是年画上一般的人物,特别是那一双眼睛,望人的时候,像含了清晨水珠儿一般,又灵动又柔软。   “原来是王嫂子,快进屋来坐坐吧!”   “哎,好,好,大丫,快喊姨姨!”   藿儿上了茶,端了一碟子果脯过来,王嫂子抓了一小把给孩子,自个却不吃,端着青色的水波莲纹茶碗,笑道:“你家可比原来的刘嫂子还讲究,不知道妹妹夫君是做什么营生的?”   实在是顾言倾已经十九了,身形已然长开,再者王嫂子观察了两天,这院子就主仆两人住着,定然不会是谁家未婚的小娘子赁宅出府别居,王嫂子猜这怕是京里哪个大人物置的外室。   前几天夜里,她果见这小娘子一个人趁黑摸了出去,怕是那人家的大妇厉害,那官人不敢露面儿来。   顾言倾见王嫂子的眼睛在她胸口和腰上、臀上来回滴溜,计上心来,低着头淡道:“不满夫人,我夫君前月儿刚病逝,家里人觉得我不祥,将我赶了出来。”   “啊?”王嫂子原含笑的嘴角忽然有些换不过来。   藿儿一早就觉得王嫂子看自家主子的那眼神怎么看着怎么不舒服,此时趁机道: “阿姐,你身上还没好利索,王嫂子这我陪着吧,你快去屋里躺躺,别回头身子又不舒服了。”   顾言倾面上露了点凄容,对王嫂子道:“还请王嫂子莫见怪,等我身子好利索了,再登门拜访。”   王嫂子忙摇头,她可不要寡妇来她家,不是带晦气嘛!见藿儿看着自个的眼神有些不对,又尴尬地笑道:“妹妹身体不好,多休息休息才是,我就不打扰了!”   说着,抱起自己还啜着果脯肉的女儿便往外跑。   等出了门,把女儿手里的东西全抢过来扔在了地上,连吐了两口唾沫,咕哝道:“一大早的真晦气,竟是寡妇,还扮什么柔弱!”看那小寡妇勾人的样儿,回头可得将自家的良人看好了!   藿儿去关了院门,回来对主子道:“主子,你刚才说你不详的时候,可把那王大嫂吓着了,想来再不敢来串门了!”   “我们刚来,肯定有人好奇,过来打探,怕是明儿个,这巷子里就都知道我是新寡了,藿儿,我们找个小营生吧!”   杜姨说她最好换个身份在京中立足,一个晦气被赶出家门的寡妇,完全是被家族抛弃的,她们自然可以不说过去的事儿。   不过寡妇门前是非多,家里还得添置一些婆子。   她来京城,是想查明顾家当年那场大火的原因,以报顾侯府十三年的养育之恩,俗话说,有钱能使鬼推磨,在寸土寸金的汴京城里,但凡想做些事,没有钱开路是不行的,她不可能一直从杜姨那里拿钱。   “藿儿,我们手里还有多少钱?”   “主子,先前诗姨给的十张一百两的银票,还没有动,零碎银子这几天添置东西,花的差不多了,大概还有十两。”   顾言倾盘算了一下,买店铺得预备五百两,另外装潢、添置桌椅、器具,没有二百两定然是不行的,汴京城素来崇奢,一家不起眼的脚店里,碗筷器具都是银玉器,可是她们手头的银子,选店铺的时候,还选不起好的,大概只能是一个不起眼的地儿。   只是正所谓“酒香不怕巷子深”,她如果先将口碑打出去,后面也就不怕没生意。   顾言倾拟定了主意,对藿儿道:“藿儿,你收拾一下,我们去朱雀门、东华门、甜水巷子那一块看看。”   她记得这几处的小摊小贩很多,不知道京中眼下流行些什么东西。 第6章 金   第四天的早上,许伯正看着裴寂煎药,守门的小厮过来道:“许伯,明远伯府又来人了,这一会有二十多个呢,说是那边的老太太要过来,她们先来收拾屋子床榻!”   “真是不要脸!”裴寂咒骂了一句,放下扇药炉的小扇子,对许伯道:“许伯,我带人去关了大门!”   大冬日里的,守门的小厮一边用袖子擦着额上的汗,一边道:“许伯,他们人太多,怕是已经闯进来了,您快拿个主意吧!”   许伯一把拉住了要往外冲的裴寂,“去,去看看小世子醒了没?”自家主子这些年来一直和伯爷政见不合,朝堂上驳了好几回伯爷的主张,伯府的老祖宗原先就不喜自家主子,这些年更是恨上了。   裴寂听到景阳侯府的小世子,眼前一亮,他怎么把这尊大佛给忘记了呢!景阳侯是开国侯爵之一,承了五代,根基深厚,在京中的势力盘根错杂,更重要的是,景阳侯府很会下注,每每都押到宝。   陛下尚在潜邸时,尚为世子爷的现任侯爷景川平便和张丞相、镇国大将军等人追随在侧,是以,陛下登基后,景阳侯府的荣宠更盛从前。   不然当初魏老国公那老匹夫会愿意将自己尚在豆蔻年华的嫡长女嫁给景阳侯做继室?那景阳侯可虚长魏家小娘子十五岁呢!   也难得魏氏嫁入景阳侯府后能与她年纪相仿的继子和睦相处,景行瑜可是个混不吝的角儿。   一炷香过后,沈府大门口,景行瑜手里抱着一个铜八方手炉,斜溜儿一圈一旁搬着黄梨木大靠椅、绿色闪缎坐褥、牡丹镶边引枕、雕漆如意云纹痰盒等物什的明远伯府的小厮、婆子和女使们。   懒懒地道:“怎地,是要鸠占鹊巢啊?这府邸可是官家御赐的,你们明远伯府仗着太后娘娘的恩宠,敢不敬官家?”   为头的一个妈妈道:“景小世子爷,您可不能这般污蔑我们老夫人爱护孙辈的心肠啊,这三公子不是病了吗?老夫人急得几宿都没合眼了,特要来亲自看着才放心!”   “哎呦喂,我说这位妈妈,你就别往你们伯府脸上贴金了,沈溪石又不是出自你们夫人的肚子,内里什么样子,你道汴京城里的人都不知道呢?行了行了,难听的话,本小爷也不想说了,回去回去吧!”   那妈妈被打了脸,气愤地道:“这是沈家的家事,世子爷怎好干涉!”   一听这话,景行瑜笑了,“家事,你们明远伯府还不知道吧?魏国公府正在和沈相议亲呢,这沈相眼看着就要成为本小爷的小姨夫了,难道你们明远伯府的家事是家事,我们景阳侯府的家事就不是家事了?”   景行瑜一大早的还没睡好,逗了两下子,就没了趣味,不耐烦地对许伯道:“许伯,将这些不相干的人都赶出去,别杵在我跟前闹心儿!”   沈彦卿觉得嘴唇干得有些疼,外头嘈嘈杂杂的,也不知道在闹什么事儿,皱着眉唤了声:“来人!”   守了相爷一夜,正坐在小杌子上打着盹儿的小厮福儿忽地听见床上有轻微的响动,立即站了起来,便见自家主子睁着眼睛,当即喜得眼泪都要掉下来,“爷,您可算醒了!”   沈溪石哑声道:“喊裴寂过来!”   福儿应下,拔腿就往前院里跑,等赶到前院里,见许伯和裴寂正带着府中下人赶明远伯府那一拨不要脸的,远远地就喊道:“裴大哥,爷醒了,喊你快过去!”   裴寂喜得一脚将明远伯府掉在地上的痰盒子踢出了门外,“走,我这就去见爷!”   裴寂到的时候正听昨夜在隔壁安榻的小孙太医道:“醒了就算大好了,先喂些水,再让厨房备下小米粥,粥油滤掉。”   沈溪石正在穿着衣裳,见到裴寂进来,道:“快去研墨。”   福儿提了热水过来,准备伺候相爷沐浴,见相爷已经在忙公务了,要准备抬出去,却被相爷喊住了,“抬到里间去,对了,我记得库房里有一架整的琉璃曲面屏风,找出来,置在里间。”   这么一会儿,沈溪石已经写好了两封信,封好蜡,递给裴寂道:“一封送给小杜将军,一封送给京兆尹。”   沈溪石找掌管禁军的小杜将军讨禁军五十人,将西云大街的那一片废墟守住。   另一封信是给京兆尹的,让他派人将新入城的人口进行登记和检查,特地注明,万不可有漏缺。   最近丹国使臣要入城,汴京城的安防比以往更严谨了一点,是以京兆尹接到沈枢相的信,以为是上面担心有人接机生事,特此排查,并没有往别的方面想。   沈溪石整个人呢泡在浴桶里的时候,仍然能够感觉到心脏在剧烈的跳动,那种亢奋,他已经很多年没有感受过了。   那一夜他看见的人,定然是阿倾,她长高了一点,比以前瘦削了很多,可是那张刻在他血液里的脸,他是万不会认错的。   昏睡的时候,每每觉察到右脚被踩处的隐隐疼痛,一种巨大的欣喜便泛上心头,他终于等到了她。   这般想着,沈溪石竟是在家里一刻钟也待不下去了,起身换了一身墨绿色直掇,外头着了一件黑色暗纹银狐氅衣,许伯正端了小米粥过来,见到主子行色匆匆往外走,急道:“爷,您才刚醒呢!”   沈溪石端过许伯手里的小米粥,喝了一口,声音有些空远地道:“许伯,你抽空将家里布置一番。”   许伯不明所以地问道:“主子,有什么要求吗?”实在是自建府以来,这府里没办过一次宴会,实在不知道主子所说的“布置”究竟要什么个章程。   沈溪石嘴角微翘:“颜色鲜亮些,繁复的,累赘的,能摆出来的都挑出来!”   俨然是一个爆发户的标准。   沈溪石出了院门,许伯还愣在原地,看向主子刚过去的那扇拱花门的眼神有些惊悚,看了一圈只有一刻松树的院子,嘀咕道:“主子莫不是魔怔了!”   出了府门的沈溪石骑着马径直往西云大街去。   ***   宣德门外头,裴寂看见自家主子出来,正准备捧着刚备好的热汤过去,却见楚王爷喊住了自家主子。   楚王爷是官家嫡亲的叔叔,先帝在时便十分倚重他,如今官家登基已有十四年,楚王爷依旧深受官家的信任,每每遇到烦难的事物,必定和楚王爷密谈一番,只是这两年,密谈的范围多了一个沈彦卿。   沈彦卿心里惦着事儿,被楚王爷喊住,只得耐着性子执了晚辈礼,客气地问道:“王爷有何指教?”   楚王爷年已六旬,头发早已斑白,却越上了年纪儿越爱逗趣后生们,见沈彦卿一本正经地对着他行礼,笑呵呵地问道:“彦卿啊,听说你拒绝了魏老匹夫家的小娘子?”   沈彦卿淡道:“彦卿已经定了一家小娘子,不好再改选别家。”   楚王爷本就随口问问,这些年沈彦卿在京中的风头比他年轻时还劲些,却不妨套出了这么一句,摸着美髯上下觑了沈彦卿一眼,心里暗自嘀咕:“哦,难道你小子睡了一觉还开窍了?”笑着问道:“哦?倒不知是谁家的小娘子?”   沈彦卿默然,在楚王爷炯炯有神的目光下,还是道了一句:“是阿倾。”   楚王爷的眼睛瞬时便定住了,望着沈彦卿清冷的一张脸,好像便看见了顾家那个小丫头,在他后头又蹦又跳的,半晌楚王爷在沈彦卿的肩头上拍了两下,什么也没有说,便走了。   谁都知道顾家人都没逃出那场大火,即便偶有侥幸的,这么些年,也该有一点声音了,当年那丫头死乞白赖地跟在沈彦卿的后头,他瞅都不瞅一眼,等那丫头不在了,他倒给自己取了个和言倾同音的字——彦卿。   眼见着楚王爷走开了,裴寂才又捧着水波鱼纹孔明碗往主子跟前过去,“主子,朱雀门外头今个新摆了一家羊肉汤小摊儿,您尝尝!”   沈彦卿看了一眼,只道:“你用了吧!若是好,便记下来!”   裴寂得了主子的话,揭开了孔明碗上的盖子,一阵浓郁的香气萦绕在鼻端,裴寂暗暗点头,那卖羊肉汤的小娘子不仅长得好看,这手艺也是绝了!话说,主子这两天也是奇怪,不仅让他留意汴京城中各处街面上的吃食,还使劲从库房里往外头搬东西,什么华丽贵重,就搬什么,搞得府里现在到处花花绿绿、金光闪闪的,耀的他眼睛都疼。   沈彦卿翻身上了马,正待要走,裴寂喊道:“主子,您今个上早朝的时候,京兆尹那边传话过来,说去年年底到今年入城的人口都登记了。”说着,裴寂从怀里掏出两本册薄来。   沈彦卿琥珀色的眼睛里闪过一点流光,一把将册薄夺了过来塞在怀中,“回府!”    第7章 缠   寅时正,藿儿便从床上爬了起来,她们在朱雀门那里租赁了一个摊面儿,每天寅正三刻就要出摊儿,卖牛羊杂碎和肉汤儿,每天早晚只卖一百份,卖完就回来,大冷天的生意倒还挺好,不过也就五六两银子。   主子说要先将口碑传出去,再加上汴京城里头这些日子总是盘查新入城的人头,营生那一块儿主子写了小摊贩儿。   这事儿就只能做下去了。   藿儿正蹑手蹑脚地在院里洗漱,里间的顾言倾已经换好了衣服,顾言倾怕穿原来的衣裳去摆摊儿会引发不必要的麻烦,两人前几天去布庄里买了两身细棉布衣裳,藿儿拿回来用热水洗的颓了色,只有六七成新的模样.   头发绾成了低髻,用一块青色布巾包了头,见藿儿又在院里洗漱,心疼道:“我早起了,你不用怕吵了我,快进来吧,外面天寒地冻的。”   藿儿见又没瞒过主子,皱了一张苦瓜脸,“主子,您今个还是别去了,在家歇息吧,这几天生意好,我不过一个时辰就能回来!”   顾言倾摇头:“光那碗都一摞子了,还有炉子、炭,两大铁锅呢!你在慕庐里也没学这些力气活。”   “可是主子,您要是不小心被烫着了,藿儿的罪过可就大了,等荔儿来了,还不得剥了我的皮啊!”   顾言倾笑道:“别贫了,趁着一会儿官员们去上早朝,赶紧儿卖些出去。”   藿儿无奈,手在炉子上抹了两下,“主子,奴婢的小黑手来了!”   顾言倾仰着脸,让藿儿细细地将炭火往涂抹了一圈。   等收拾好出门,给院门儿落了锁,便推着一个小板车往朱雀门外去,藿儿见主子一张脸一出门便冻的煞白,又心疼又难过,可是主子执意如此,她也不敢多说。   隔壁的王大嫂听见顾寡妇的门“吱呀”一声,想着又出摊儿去了,推了推一旁睡得死猪一样的良人,“你听,她们又出去了!”   王大郎不耐烦地“嗯”了一声,翻身继续睡去。   王大嫂又推了推他,“哎,别睡了,我和你说,这几天已经有两个媒人来打探了,前头麦秸巷子里的那个卢鳏夫,前年死了婆娘的那个,看上了这小寡妇,还有汴河大街上的徐员外,他家兄弟在禁军里头呢,说要给兄弟娶回去做小妾呢!”   一听到徐员外,王大郎腾地一下子从床上坐了起来,“那个强了自己弟媳,弟媳跳汴河自尽的徐员外?”   王大嫂见良人终于听进去她说的话,更添了兴致,鄙夷道:“可不是他,我看这回要是纳进徐家了,也是一女共侍两夫,他那兄弟常年不在家,还不是徐员外自给往那香闺里钻!”   王大郎皱眉道:“你有空儿去隔壁提个醒儿,可别真让人家进了这狼窝!”   王大嫂听了这话,却冷了脸,缩进了被窝里。   王大郎踢了婆娘一脚:“怎地了,听见没?”   王大嫂也从被窝里坐了起来,“听见了,听见了,你心疼个什么劲儿,你婆娘还没死呢,你就算惦记着,也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吃不到你嘴里!”   “放你娘的屁,大清早的,瞎咧咧什么,你要说就说,不说以后也别在我耳边咕哝,没得我听了心里瘆的慌!”王大郎说完也不睬自家婆娘,起身就往酒楼里上工了。   王大嫂一早得了个没脸,越发不待见隔壁的小寡妇,暗暗谋划着,等下回媒婆再来打探,她也帮忙撮合撮合,徐员外家的兄弟不行,那个麦秸巷子的卢鳏夫可以啊,还是个秀才呢!   ***   藿儿刚生了炉子,热了锅,就见麦秸巷子的卢秀才往这边来了,头皮一木,对着主子使了使眼色,顾言倾瞪了她一眼。   藿儿只得去招呼,“卢小郎君秀才,这炉子才刚热呢,您怕是得等一会!”   卢秀才,单名一个“斗”字,今年不过十八,但是因为自幼定了娃娃亲,前年的时候那姑娘身子不好,她老子娘不愿意请医问药费银钱,就催着卢家娶了回去,没想到娶回去不过两个月,这姑娘竟就药石无罔,死了。   卢秀才平白得了一个鳏夫的名号。   卢秀才长的白净俊秀,脾气又和缓,如果不是因着先前的事儿,不愁没有姑娘愿意嫁,但是自前年以后,那姑娘家的兄长隔几天在赌场里输光了钱,便要上门去闹一闹,说卢家害死了他妹妹。   卢家父母就守着这么一个儿子,怕出了事儿,每每都背着儿子拿银钱打发了,有这么一个没完没了的讨债鬼,周围清白的好娘子,都没有愿意嫁的。   卢斗整日里要么与同窗交流诗文,要么就关在房里写字作画儿,也不知道外头的这些事儿,只是四天前傍晚路过朱雀门,喝了一碗羊肚汤,不知怎地,回家便和爹娘提看中了一个姑娘。   那卢父卢母好不容易打听到姑娘住在芙蕖巷子里,就找了媒人,让去说和,知道是个寡妇,心里先嘀咕了一下子,但是架不住这两年都没小娘子愿意嫁给自家儿子,加上儿子又喜欢,只得捏着鼻子认下了,准备再观察两天,便派媒人上门去。   舀着羊肚汤的顾言倾,此刻压根不知道,坐在她跟前,文文静静的卢斗,竟对她起了这一层心思。   卢斗喝了半碗羊肚汤,看到顾小娘子要换炭火,喊藿儿来将铁锅抬起来,忙起身过去道:“我来吧!”   顾言倾愣了一下,“啊?”   藿儿不想自家主子和这人多纠缠,忙道:“不用,不用,我和阿姐来就行了,哪有让客人帮忙的道理!”   卢斗站在那里,白净的脸上也不知道是被炉火熏的,还是怎么的。   此时,两张简易搭起来的桌子已经坐满了人,新来的看着空了一个位儿,桌面上却还留着半碗那个汤,喊道:“絮儿姑娘,这里来收拾一下!”   顾言倾拿着抹布正准备过去,对上那人一双提溜转的眼睛,右手摸着小八字胡,要笑不笑的样子,顾言倾心上一窒,“藿,藿儿!”   “哎,阿姐,我来了!”   藿儿过来抢过主子手中干燥的抹布,便往那桌去,热络地道:“爷,您今个吃什么?”   徐员外道:“一碗羊杂汤,唉,我说藿儿姑娘,你们卖牛羊杂碎,怎地那牛鞭这等好物却不曾见过呢?”   藿儿暗骂了一句:“老狗!”面上十分平静地道:“我们只卖牛羊杂碎。”   周围也不乏那起早在汴河码头上赶工搬卸货物的莽汉,听到徐员外的调笑,毫不遮掩地便笑出了声。   藿儿气得脸通红,对主子道:“阿姐,你先回家,这里我看着吧!”   顾言倾这时候也不放心留藿儿一个在,看天也快亮了,道:“藿儿,没事,卖完了一起走吧!”   裴寂来还昨个的孔明碗的时候,便见到藿儿姑娘鼓着一张小脸,十分不高兴,往那两张桌子上看了一眼,便见到有个胖子端坐在桌子上,一双绿豆眼像粘在了絮儿姑娘身上一样。   裴寂走过去挡住了徐员外的目光,将碗递给藿儿道:“藿儿姑娘,碗还你!”   藿儿收了碗,忙拿了一角碎银子递给裴寂,“这是先前的定金。”   裴寂并不收,“藿儿姑娘,你收着吧,我明儿还来呢!”   藿儿笑道:“明个我和阿姐去看铺子,可不在这,您后天再来!”   裴寂应下,临走闲闲地看了一眼绿豆眼胖子。   忽然一直站在一旁的卢斗上前道:“有一件事儿,小生倒忘了,小生今个请几位同窗来家里小聚,前些日子和他们说过这里的汤好喝,说好了要给他们买一些尝尝的,剩下的也不多了,还请二位姑娘都卖给小生吧!”   顾言倾知道卢斗是好意,只是这汤还够几十份呢!卢斗买回去,怕是也吃不完。   正犹豫着,藿儿笑着应道:“真的啊,那我和阿姐就可以早些回去了!”   说着便兴冲冲地去收拾碗筷。   那徐员外见此也不多说,喝完了汤,放下了二十五枚铜钱,又从荷包里拿出一个金剔牙,闲闲悠悠地剔着牙往朱雀门走。   藿儿恶心的胃里都在翻滚,暗暗啐了一口,“狗东西!”将他先前用的碗单独拎了出来,准备一会剩点剩的喂巷子口的野猫。   一路上卢斗都想和顾言倾搭讪,都被藿儿截了话头子过去,几次之后,卢斗发现了藿儿不喜欢他和她阿姐多话,也不再找话题。   麦秸巷子在芙蕖巷子前头,等到了芙蕖巷子的时候,藿儿对主子道:“阿姐,你先回去,我送便成了!”   卢斗却道:“不用了,我顺带带回去吧,一会儿让家里的下人来给你们送过去!”   藿儿耳尖,“你知道我们住在哪一间?”   卢斗点头,“我有一次见到藿儿姑娘提着个菜篮子从里面出来。”   藿儿不由冷笑,“呵,真巧!”   卢斗一下子便红了脸,支吾道:“小生,不,不是故意的!”   藿儿自顾将板车往自个巷子里推,“不好意思,卢公子,这汤我们不卖了!”    第8章 邻居   沈府里福儿发现,这几天裴寂像吃了什么蜜果子一般,天天乐呵呵的,问许伯,许伯正在擦着大厅里新摆上的一对官窑的青釉八方弦纹盘口瓶,微微抬了眼,笑道:“还能是什么事儿,他整日里跟在相爷后头,自来不担心前程,那就只能是要娶息妇了呗!”   福儿挠了挠头道:“我听外面的人说,相爷也要娶夫人了。”   许伯擦瓶子的手顿了一下,叱道:“别瞎说,给相爷听到了,有你好果子吃!我倒还盼着相爷早些儿娶息妇呢!”可是相爷心里头有那么一个人,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放得下。   两人正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沈溪石从院儿里过来,径直往书房去,福儿立即跟着进去,接过主子脱下来的氅衣,又出去沏了一杯热茶端过来。   见主子还在翻着那两本册薄,悄悄地退了下去。   沈溪石对着这两本册薄已经翻了六天,上面的人,他闭着眼睛都可以默背一遍了,但是所有与阿倾有相似之处的女子,他去查看后,发现都不是。   假设阿倾真的在这些人名当中,必定是他疏漏了什么。   这上面有姓名,年龄,婚嫁情况、营生和住址,沈溪石靠在老紫檀雕蟒太师椅上,望着南墙面上挂着的一张“言”字,揉着前额,“阿倾,你到底在哪里?”   沈溪石伸手端了桌上的茶碗,正准备喝的时候,眼角余光瞥到册薄上的一个“顾”字,几乎是刹那间,沈溪石觉得脑子好像顿时清明了起来,如果,如果阿倾不想让人知道她的身份,她会换一个名字,但是她会不会来个“灯下黑”呢?   先前他将所有有可能的女子情况都摘抄下来,一一去核对,却唯独漏了“顾”字。   盖因顾是顾言倾的本姓!他原想着她若想隐姓埋名,就不会再用“顾”姓!   沈溪石放下茶碗,将两本册薄上所有的“顾”姓女子全都单独挑了出来,另誊在一张纸上。   一共有三十多个,有绣娘、厨娘、女使,也有官宦人家的夫人、小娘子,沈溪石誊写好后,当即便骑着马出门去了。   ***   这几天汴京城里到处都在传,沈枢相大病一场后,好像看中了哪一个姑娘,到处在探查。   藿儿傍晚和顾言倾说的时候,顾言倾淡淡地应了一声:“这位沈枢相倒是招百姓的喜欢,有什么事儿,就满京城里头的传!”   藿儿点头:“可不是吗,早上我去买菜,菜场里听到最多的名字就是沈枢相,说是过个一两年就有看不开的小娘子想要嫁给他,到头来,没一个有好果子吃的!”   藿儿说到这里,忽地笑道:“主子,你还记得驿站里我们遇到的魏国公夫人吗?我听说,近来魏夫人关心女儿的婚事,疏忽了对国公爷的起居照顾,国公爷新纳了一位年方二八的小妾进府呢!”   “主子,你说,这会不会是那位沈枢相做的?”   顾言倾点头,“倒有些可能!”   夜里的时候,顾言倾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滚着,就是睡不着。   她既然回京了,和沈溪石正面遇见,或许只是迟早的事儿,可她好像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   第二天一早不用出摊,藿儿发现主子迟迟没有起来,想着或许是主子太累了,也没有在意,等主子出房门的时候,才发现主子眼底一片乌黑,显然一宿没睡。   一直到见了官牙子,顾言倾脑子好像才清醒一些,她们找的这位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妇人,看着倒还和气,自称姓刘,带着顾言倾和藿儿看了好几处铺面,有两处最中意,一处在汴河大街上的,要八百两,可以摆得下十张桌子,带个小院子,可以住家,倒还便宜。一处在甜水胡同,要六百五十两,十分开阔,可以摆得下十五张桌子。   论地势,肯定是汴河大街上的那一处好些,但是今个顾言倾在街上看到一个沈府,问官牙子,说是沈枢相的府邸。   心里不由一颤。   那官牙子发现她连沈枢相的府邸都不知道,不由多说了两句:“这沈枢相年纪轻轻便身居高位,说起来身世也是坎坷。”   顾言倾故作惊讶道:“刘婶子这是怎地说?我听说他出自伯府里呢!”   刘婶子见这小娘子还知道些,接道:“是呀,是伯府没错,不过是伯府庶子的外室生的,生下来那外室就大出血死了,他爹就把枢相抱回了府里,这下子原配夫人可不依了,闹了好几年呢,枢相小时候可没少受罪!”   藿儿道:“怪不得他不住伯府里头!”   刘婶子摇头道:“要是住了,那还不被生吞活剥了,前些日子沈枢相不是病了吗?那伯府的人打着一二十人就要闯进沈枢相的家呢,亏得是堂堂伯府,竟这般欺凌庶子!”   原来沈溪石的事情,汴京城中已经人人皆知的地步了,想来为了脱离明远伯府,他这些年没少花功夫,只是顾言倾依旧不明白,太后在,明远伯爷在,沈溪石为何还能当得了枢密院副使。   两人当天都没有定下,约好明天再来找刘婶子。   两人刚进芙蕖巷子,便见门口有一个穿着紫色牡丹锦袍的妇人在,像是在等她们。   等走近了,藿儿问:“这位婶子,是有什么事儿吗?”   那妇人看了两眼藿儿和顾言倾,像是要分辨谁是谁一样,最后看向了顾言倾,笑道:“这是絮儿姑娘吧?我姓傅,是冰人,受汴河大街上的徐员外所托,特来给他弟弟徐武提亲。”   藿儿一听她是冰人,便皱了眉。   再听是徐员外家的,心里已经恶寒了,拦在小娘子身前,喝道:“走,走,我家阿姐不嫁,走,走,别挡道儿!”   傅冰人做冰人十多年了,也不是没有碰过这种事儿,依旧笑呵呵地道:“哎呦,真是厉害的小娘子,姑娘啊,你别看徐员外胖墩墩的,他弟弟徐武可是禁军呢,可得小杜将军的赏识了,若是跟了他,你姐妹两,下半辈子都穿金戴银,不用……!”   藿儿没等她说完,便一把将人推搡开,拉了主子进院,栓了院门,喊道:“走吧,凭他是天皇老子,我家阿姐也不嫁!”   傅冰人被藿儿推搡的有些不痛快,冷笑了一声:“一个不详的寡妇,还想明媒正娶去做夫人不成,人家可不是娶,是纳!还给你脸上贴金了不成?也不撒泡尿自个儿照照!”   傅冰人正骂的痛快,甚觉出了一口恶气,要不是徐员外给的媒钱高,她才不稀罕来这小破巷子里,和这两个抛头露脸的摊贩儿费这些口舌。   忽地,“呼啦”一下子,一桶水从院墙那头倾倒出来,将傅冰人兜了个满头,这水带着一点腥味,傅冰人摸了一下衣裳,油腻腻的,倒像是煮什么荤物的脏水。   一时气得发髻乱颤,狠劲地拍打着门上的一副铜环,“一个寡妇,还给你长脸了,也不知道偷了多少汉子,给你做妾也是抬举你了!”   藿儿冷哼了一声,将灶炉里的煤灰装了一簸箕,全部抛到了院墙外头。   傅冰人走的时候,真的成了个“煤人”!   藿儿气得狠灌了两口水,“主子,那隔壁王嫂子的嘴也太碎了,到处说你是寡妇,就算是寡妇又怎么了!要是荔儿在,肯定撕了她们的嘴!”   顾言倾倒无所谓,笑道:“我们藿儿不也是很厉害!”   若是王嫂子将她寡妇的身份传实了,她还要谢谢呢!   藿儿却是气得眼泪都要掉出来了,莫说主子了,就是她和荔儿也不曾听过这等污言秽语,“主子,那冰人实在是欺人太甚了!我们去找云姨吧!”   顾言倾轻轻给藿儿抹了泪,“不气,不气哈,等我们搬到了汴河大街上去,那儿人来人往的,她就不敢来撒泼了!”   “主子,我们还得雇两个壮一点的婆子!”   顾言倾点头:“好,都听藿儿的!”   “对了,主子,您要定汴河大街上那一处吗?”   “嗯,我想着那一处街面开阔,常有赶货物的商队经过,客流该是有的,只要我们再努力调些好配方,不愁没有生意!”   也是刚才经过傅冰人那一处,顾言倾想到甜水胡同的街面,究竟逼仄了些,而且住着好些和王嫂子一般的市井妇人,她没有经历应付这些人,还不如多花些钱,清静些。   到时候买器具的钱若是不够,她就当些首饰,左右也能按平,云姨那边,顾言倾却是不准备再开口的。   杜姨在蜀地的商业链,并不是人尽皆知的事儿,若是杜姨想隐藏的,被她牵出头来了可就罪过大了。    第9章 除夕   眼看就快除夕了,顾言倾和藿儿商量着,等过了新年,再搬到汴河大街上店铺的小院儿里去,名字就叫“嚯羊汤店”!   期间,奇怪的是,上次被吓跑的隔壁王大嫂又登了一次门,和顾言倾说了徐员外家兄夺弟妻,弟媳跳河的事儿。   顾言倾见她这回是怀着好意,就送了她一小匣子果脯,顺带和她告了别,说她们年后就搬走了。   许是顾言倾这一回眼里的感谢十分明显,王大嫂子再迟钝,也看了出来,一时倒为先前在背后嚼顾小娘子的舌根子有些羞愧。   呐呐道:“怎么这么快就走了,好容易盼了一个能说得上话的人来!”   等王大嫂子走了,藿儿道:“主子,她也好意思说和您说得上话儿!她也配?”   顾言倾点了下藿儿白净的额头,“你啊,不必和她们一般见识,她们也没什么坏心眼,只是整日里出不了门,就守着夫君和孩子,实在闲得发慌才爱串门嚼口舌。”   这种人在前世里,她常见,早就习惯了。   听她这么说,藿儿觉得也是,左右很快就搬走了。   两人想着无事,决定除夕夜出最后一次摊儿,这一次顾言倾多加了些香料,以前在慕庐里无事的时候,她便喜欢和藿儿、荔儿研究各种吃食。   她前世的时候,因为喜欢汉元素,研究了好些美食和美容方子,只是材料有限,不能一一实践,到了这里倒是方便很多。   汴京城中的除夕夜十分热闹,早一个月前,各大正店便开始在门前搭山棚,挂着五颜六色的灯笼和绸布条,到了晚上,灯火映着十分好看。   因为大家都是吃了年夜饭才会出来看灯火,所以这一天顾言倾和藿儿酉时末才出了摊子,最后一天顾言倾还打了折扣,各种都二十文一碗。   好些店面门前挂了猜谜的灯笼,藿儿见什么都很稀奇,眼睛简直都不够看,顾言倾让她去逛一圈,她自个守着摊子,不过藿儿无论如何没这个胆子。   顾言倾也没有再劝,在这个时代,百姓普遍有很强的尊卑观念,比如他们无论如何不敢对皇上不敬,尤其是藿儿这种自幼便被当做女使教养长大的,主仆观念更胜于旁人。   每一位落座的顾客,顾言倾和藿儿都会说一遍,她们要搬到汴河大街上去了,新店开张头三天半折。   除夕夜人多,不过一个时辰,顾言倾看着锅底,盘算着再卖二十碗,便可以收摊子回去了。   皇宫上方忽然燃起了烟火,噼里啪啦地炸在半空,人群都朝皇宫方向看去,红红火火的很是耀眼。   她上辈子读大学的时候,就常在学校的西门摆摊子,这种感觉已经很久没有过了,月亮也是一样的月亮,人也是一样的人,时空真是奇妙,将她从21世纪带到了赵国,让她经历了顾侯府的繁荣鼎盛和惨烈的寂灭。   有时候,她真觉得这一切不过是一场梦,她可能还在梦里没有醒。   正在晃神的顾言倾,丝毫没有察觉到一位故人的靠近。   烛火将顾言倾的脸映得红彤彤的,在汤锅不断升腾的热气里,顾言倾的脸好像加了一层光晕一般,脸上抹着的炭灰被蒸汽弄得黑一块白一块,有些滑稽,可是顾言倾浑然不觉。   沈溪石在两米开外,便屏住了呼吸,生怕自己一动,发现不过是一场梦境,梦醒后,阿倾留给他的,还是那一片废墟。   藿儿发现主子脸上的异状,用黑乎乎的小手又抹了两把,轻声道:“主子,可别怪奴婢。”   顾言倾笑道:“怎么会!快去忙吧!再过一会就可以回去了!”   沈溪石一点一点地挪动着脚步,腿上好像绑了铁块一般,十分沉重。   顾言倾刚接过一位大婶递过的二十枚铜钱,刚放进一个收钱的大布袋里,便觉得右边好像有一个阴影,心上一紧,忙握紧了布袋子。   一抬头,却便看到了长身而立的沈溪石。   他穿了一件墨绿色蜀锦交襟直掇,系着黑色云纹犀牛角带,头上的软脚襥头软哒哒的,像是可怜巴巴邀宠的小孩手,有那么一瞬间,顾言倾心头本能地涌上来熟悉的情感。   不过很快就清醒过来,他已经不是当初明远伯府后园里被欺凌的庶子,她也不再是赫赫扬扬的承恩侯府嫡小娘子。   顾言倾敛了心神,漠声道:“一碗,二十文!”   沈溪石喉间有些阻噎,嘴张了又张,还是发不出声音,用牙齿咬破了舌头,一阵血腥味在口中蔓延开后,沈溪石才终于缓缓地说出了一句:“阿倾,别来无恙?”   顾言倾漠然地搅着汤锅中的汤,好像面前的人并不是和她说话一般,只一心惦记着食材别沾了锅,蒸汽氤氲在她的脸上,沾在了她的睫毛上,顾言倾觉得眼睛好像被熏得有些酸涩。   藿儿原在抹着桌子,察觉到这边的不寻常,忙走了过来,“阿姐!”   顾言倾倏然抬了头,喊了一声“藿儿!”却忘了自己要说什么,只是抿着嘴唇,有些可怜地看着藿儿。   藿儿在这男子和主子之间来回地看了几眼,闹不明白,主子是怎么了?   沈溪石一眨不眨地看着顾言倾,生怕他一眨眼,她又跑了,软着声调道:“阿倾,我一直在等你!”   顾言倾只是木楞楞地望着藿儿,眼睛一动不动,好像没有听见,可是藿儿却是听见的了,这人喊主子“阿倾”,显然是认识主子的,看主子的样子,好像两人之间有什么难言之隐。   见主子失魂落魄的样儿,藿儿只得擅自做主对这不知哪儿冒来的小郎君道:“这位郎君,你怕是认错了,这是我寡居在家的阿姐,不叫阿倾。”   沈溪石迟缓地看向了藿儿,“寡居?”倏尔一笑,眼里不觉便濡湿了,“阿倾,无论你经历了什么,我都一直在等你!”只要她还活着,沈溪石便觉得左胸口那里的跳动才是真实的。   是她在他幼年的时候,以各种稀奇古怪的方式和比城墙还厚的脸皮,一点一点地攻破了他的心房,让他知道这个世界还有火热的颜色,炙热的手感,和一颗会因喜悦、兴奋、紧张而加剧跳动的心。   “藿儿姑娘!”   三人正僵持着,裴寂提着一个兔子琉璃灯兴冲冲地跑来,“藿儿姑娘,这是送你的!”   藿儿有些摸不清头脑地看着被塞到手里的灯笼,直觉地侧头问自家主子,“主子,灯笼?”   “啊?”   裴寂随着藿儿的一声“主子”看向了顾言倾,也顺带着看到了自家主子!   “爷,您怎么在这?”   藿儿看向裴寂,“你家主子是谁?”   裴寂看向了沈溪石,“枢相啊!”   藿儿:“沈,沈枢相?”是她家主子的旧识!   “藿儿,我们收摊吧!”顾言倾低了头,开始收拾锅碗瓢盆。   沈溪石看着她像一个小厨娘一样收拾碗筷,用干净的布巾包着锅沿,和女使将锅和炉子抬到了放在后面的小板车上。   眼睛不由酸涩,这些年她到底在哪里?又过着什么样的日子?   裴寂比自家主子反应快些,已经在帮着收拾那两张简易的桌子了。   等藿儿和顾言倾推着小板车往芙蕖巷子走的时候,沈溪石和裴寂默默地跟在两人的后头。   裴寂原本是想上前代劳的,被藿儿拒绝了。   等进了巷子,藿儿开了院门,让主子先进去,自己堵在了院门外,对沈家主仆警告道:“我家主子没说认识你们,你们快走吧,不然我就要去报官了!”   忽然院子里传来一阵古怪的响声,藿儿尚没反应过来,沈溪石已经推开了藿儿,闯了进去。   院子里黑漆漆的,并没有顾言倾的身影,裴寂准备将灯递过来,却被沈溪石一把捧在地地上,碎了。   沈溪石对着空荡荡的院子道:“既然如此,我们便走了,多有打扰!”   裴寂正要开口,也被自家主子给瞪了回去。   藿儿见这人想开了,不纠缠,乐得关了院门。   刚进屋,喊了一声“主子,”便有一双手扼住了她的脖子。   “别叫,不然杀了你!”   藿儿忙点头,那人才松了手,“我家主子呢?”   “呵,我大哥已经拖进去了,怕是正快活着呢!小娘子,我带你进去观摩……”   话音未落,几滴滚热的血撒在了藿儿的手背上。   黑暗中,藿儿收起来自个手中的匕首,对着沈溪石,指了指里面。   顾言倾听见藿儿在说话,可是很快外面又没了动静,绑着她的人伸手在她的腰上摸,摸到了她的腰带,顾言倾心上一凉,忽地听见后背传来“啊!”地一声,就没了动静。   “阿倾!闭上眼睛,我带你走!”沈溪石将她背在了背上,走出了芙蕖巷子。   这一回,藿儿没有阻止,默默地跟在沈溪石的身后,她知道,她和主子今晚都不能再留在芙蕖巷子里。   主子常年做噩梦,虽然诗姨不和她们说,藿儿也知道定然是主子先前经历了什么可怖的事。   显然从头至尾不敢亮灯的沈溪石知道主子的那一段经历。   沈溪石背着一个小娘子回府的时候,整个沈府上下都惊呆了,许伯一边吩咐灶下多烧些热水,一边又让厨娘准备夜宵,还十分灵活地打发了福儿去成衣铺子买几身女式的袄裙、氅衣回来。   福儿急道:“许伯,小底不知道尺寸啊!”   许伯猛地拍了一下福儿的脑袋,“真是傻缺儿,你不能多买几件吗?难道主子还会为这事怪你?”末了又添了一句:“主子现在还有闲心来管你?”   福儿笑道:“您老说得对!”接过了许伯甩过来的鼓囊囊的荷包,乐颠颠地去东大街买袄裙去了。   藿儿跟着到了沈府,忽地明白,主子先前看到“沈府”牌匾时候复杂的表情,是怎么回事了!   见沈府上下一个女眷都没有,十分自觉地指挥起一帮小厮们提水,整理客房,擦拭桌椅床铺。   许伯罕见地端了两个簇新的碳盘子到了主子的房间,一眼看便是从库房里新翻出来的,添的炭火不呛人的银丝碳。   走的时候不忘带门。   外厢房里头,正中设着一张铁木梨花椅子,铺着六七成新的云蟒妆花缎子坐褥,左右各是一溜两张的梨花木椅子,顾言倾和沈溪石都端坐在左右第一张椅子。   顾言倾垂着头,看着自己的云头绣花粉缎棉鞋。   沈溪石打破了沉默,“阿倾,那晚是你对吗?”   顾言倾点头。   “阿倾,你既然回来了,为什么不来找我?”   顾言倾听见这句,猝不及防地笑了出来,“沈溪石,你难道失忆了不成?”   见沈溪石不说话,微仰了头,眯着眼睛笑道:“我还记得,我十三岁那年的春天,你还吵嚷嚷地说什么‘娶妻当娶贤’,是吧?”   那一年她几乎都成了汴京城的笑话,不过她无所谓,阿翁阿婆也不当回事儿,和她说,“倾儿要是真心喜欢,阿翁和阿婆帮你!”   她是真心喜欢吗?六年前的顾言倾大概是吧!从八岁到十三岁,她倾注了太多的目光和时光在沈溪石身上。   她原以为这辈子是来谈场风花雪月的恋爱的,却不想上天是让她来经历一场“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幻梦。   顾言倾淡道:“沈溪石,你也不欠我什么,不过都是年少冲动惹的事儿罢了,你有你的抱负,我也有我的使命,你就当顾言倾在六年前已经死了吧!”   沈溪石点头,“好,顾絮姑娘!”   顾言倾讶然,果然他还是通过进城人口登记的册薄找到她的吗?   “絮儿姑娘,你今天受到了惊吓,该是累了,明天我们再说吧,你今晚住在这,我让下人换套干净的被褥!”   说着,便抬脚出去,不一会儿正在指挥着收拾客房的藿儿被带了过来,见自家主子呆坐在椅子上,低声问道:“主子,我们要不要去找云姨?”   顾言倾摇头,“不用了,今晚先住在这吧!”她知道沈溪石的性格,既然找到了她,就不会轻易放过,虽然她不知道,为何六年前对她冷若冰霜的沈溪石,态度会发生这般大的变化。   顾言倾想到当年自己几年如一日的热脸贴冷屁股,也是觉得自己大概算是大赵国的一朵奇葩了。    第10章 金   芙蕖巷子里头,陪着女儿守夜的王大嫂原先听着隔壁的院门“吱呀”一声开了,又有人声和脚步声,想着是藿儿姑娘她们回来了,默想了好一会,对王大郎道:“家里灶下还留着几个碗糕,我给隔壁送两个去。”   王大郎斜睨了息妇一眼,咂巴道:“年三十的,别惹得人家不痛快!”   王大嫂撇嘴道:“知道,知道,我又不是那么不明事理的人!我这不是为先前的事儿,有些过意不去嘛!”   见她这样说,王大郎便也由了她,“拿热的过去!”   “嗯,知道嘞!”   灶膛里本就留着柴火,还热烘烘的王大嫂添了一把树叶子,那火苗便“嗞嗞”地燃了起来,王大嫂心里盘着话儿,等将两个碗糕扣在两个大碗里端过去敲门的时候,隔壁却迟迟没有动静,又敲了好几下,还是一点声响没有,想来是已经睡下了,只得恹恹地又端了回去。   ***   紫铜瑞兽香炉中燃着的沉水香像云纹般一圈圈地萦绕在屋内,似有似无,顾言倾莫名地心静了下来。   这么一会儿,顾言倾才有心思打量了一下内厢房,东北边放着一架老紫檀木琉璃屏风,琉璃上头绘着仕女图,底座上透雕着缠枝莲纹,外留较宽的板边,不施雕刻。   屏风后头是一个半人高的浴桶,飘着若隐若现的皂荚味儿。   东南靠窗左侧放着一张黄花梨木雕牡丹铜镜台,磨光水亮的,藿儿蹙眉道:“主子,奴婢怎么觉得这厢房布置得有些怪异,外厢明明看着像沈枢相日常歇息的地方,怎地到了这里头,竟像是闺阁一般!”   顾言倾手滑过镜台,莫说丁点儿灰尘,便是一点儿的划损刻痕都没有,大概和那炭盆一样,都是新从库房里挑出来摆上的。   这是沈溪石的厢房。   他将她留在这里,顾言倾不会不明白他的意思,微微低下了头,口中有些苦涩。   藿儿见主子神色不好,一边拉着她坐到了镜台前,顺手拿起妆奁里的一把檀木梳子给主子通发,一边问道:“主子,我们是不是要在沈府住下来了?”   顾言倾淡道:“怎么会,今夜是承了沈枢相的情,岂有一直打扰人家的道理,明个一早,我们起早些,家里还有很多东西要收拾呢!”   藿儿迟疑道:“主子,芙蕖巷子里的那两个人,可要怎么办啊?”   “藿儿,记住,昨夜什么也没发生。”   她刚来汴京城,并不想多惹事端,她想,沈溪石既然愿意出手帮她,自然会将那边收拾干净。   隔壁厢房里头,刚得了消息的裴寂禀道:“主子,已经查出来了,其中一个是小杜将军手下的禁军,您看?”   沈溪石摸着拇指上的玉扳指,微微凝目,示意裴寂研磨,就着一张小黄花梨木圆角炕桌,写了一封信,折好递给裴寂道:“送到杜府!”   裴寂见自家主子又垂着眸,无动于衷地转着自个的玉扳指,浑身上下像置在冰窖里一般,冒着寒气,忙旋风一般地冲出了府,深怕被这场无妄之灾波及。   自家主子越是冷静,说明事儿越大。   大约两刻钟后,沈溪石听隔壁渐渐没有了声响,大概都安睡了,轻轻地开了房门,踱到了院内的松树下,松针在寒风里的“沙沙”声,甚是好听,东厢房里头的灯火已经灭了。   小弯月嬴弱的微光洒在院中,这样的夜,于他来说,竟有一种无法说出口的美妙与珍贵。   他也不知道,明天天亮以后,他和阿倾又会怎样。   是以,沈溪石异常珍惜今晚,她就在他身边,真真切切地住在他的厢房里。   第二天藿儿卯是正便起来了,刚推开房门,发现眼前一个墨绿色的身影一闪而过,以为是沈枢相派了暗卫守护她们,也没多想,自去灶下给主子提了半桶热水洗漱。   顾言倾也是前半宿没睡,后半宿没熬住,睡了过去。早上醒来的时候,顾言倾发现楠木垂花架子床上垂下来的纱幔上头绣着繁丽的童子采莲图,稚趣盎然,不由怔了一会。熏了淡淡的茉莉花香的被褥,十分松软。   两人洗漱好后,昨夜来铺床的妈妈又送了两身袄裙过来,还有一件绣着百碟穿花图的秋香色貂裘,恭敬地对藿儿道:“这是老管家备下的,还望两位姑娘收下!”   接着又掏出一个云纹锦袋递给藿儿道:“相爷说,今天是大年初一,给顾小娘子一个好兆头!”   藿儿正犹疑着,听里头主子道:“藿儿,既是老管家和相爷的一番好意,就收下吧!”   藿儿道了谢,接了过来,等妈妈走了,顾言倾从内厢房里走了出来,身上穿着昨个来时的一身衣裳,一头乌发还是用青色棉布巾包着,没有抹煤灰的脸上莹白如玉,望了一眼藿儿手中的袄裙,抿唇道:“放在屏风后头的衣架上吧!”   藿儿又举了举右手中的锦袋,“主子,这个呢?”   顾言倾接在手里,打开看了一下,竟是一袋子金锞子,有虫鸟走兽和各色花卉,每一件都不重样儿,每一件似乎都在昭示着“它”是不可替代的。   顾言倾眼睛微红,垂了眸,将袋子拉上,又递给了藿儿,哑声道:“一起放着吧!”   这一趟回汴京城,她潜意识里有想过可能会遇到沈溪石,但是又觉得即便是遇上,也该是隔一段时间才会发生的事儿,她更有可能在哪家的宴席上,或是绸缎珠宝铺子里,先遇见他的夫人。   昨夜屋角放置的两个炭盆子,竟还在烧着,顾言倾觉得胸口有些燥热,对藿儿道:“我热得有些透不过气来。”   藿儿忙道:“奴婢这就去开窗户!”   顾言倾摇头:“不,藿儿,我们走吧!”   藿儿忙将袄裙和锦袋放下,稍微给主子理了裙裾,便跟着主子穿过了二重垂花门,一路往前院去,顾言倾虽迈着小碎步,但几乎是一路小跑一般,倒追得藿儿微微气喘。   出乎藿儿意外的是,一直到府门口,都没有人阻拦。   守门的小厮见她两过来,忙开了大门,迈出门槛的那一刻,藿儿忍不住朝后看了一眼,空荡荡的,没有沈枢相的身影,昨夜种种显示,主子和沈枢相是旧识,她只知道主子原是承恩侯府的小娘子,因家族蒙难,被耶嘉郡主救了,却不知道沈枢相和自家主子有什么渊源。   她昨夜留意了一下,沈枢相府上这么大,却是空寂寂的!更怪异的是,竟连一个女眷都没有,连给主子铺床的妈妈,好像还是管家的妹妹,昨夜临时喊来帮忙凑数的。   藿儿正在出神,顾言倾喊了她一声,“藿儿,走吧!”   冬日的卯正二刻,尚笼着一层白雾,两三米外便隐隐绰绰的看不清,许伯看着两人走出去,有些不放心地问自家爷:“相爷,晨起天寒,顾小娘子这般走回去,怕会冻着的!”   沈溪石没有应声,等人影都看不见了,才对许伯道:“将跟着我的暗卫拨两个过去,务必要护着她安全,不要被发现了!”   许伯迟疑道:“主子,若是陛下知道了,怕会……”后面的话许伯没有说出口,因为主子并不愿意听,已经阔步走了。   许伯无奈地摇了摇鬓白的脑袋。    第11章 伊始   今个是大年初一,鞭炮声或远或近地此起彼伏,卯末的芙蕖巷子里头,已经有几户人家的院子里传来了断断续续的喧闹声,家家户户院门上都贴着大红对联和“福”字。   青石板路面上还有好些红衣爆竹的碎片儿,藿儿刚打开院门上落着的铜锁,就碰巧遇到隔壁王大嫂子一家三口出门,王嫂子笑道:“新年好啊,晚上我可敲了你家好几声门儿,你两都没听见。”   刚一出口,王大嫂子便注意到顾小寡妇莹亮的脸蛋儿,心里暗暗嘀咕:“前两此都没注意,竟像刚破壳的鸡蛋一样,怪道惹人惦记。”心里想着不由看向了身旁的良人。   王大嫂子一家三口今个都换了新衣裳,王大嫂一身紫霞色撒花袄裙,耳朵上坠着两朵银牡丹花,两靥抹了茜红色的胭脂,看着年轻了好些,她身旁的王大郎也是一身细棉布墨青色皂领圆袍子,对着顾言倾和藿儿两人微微点头。   算是打了招呼。   藿儿揉了揉眼睛:“昨儿个夜里很晚才回来,我和阿姐两个洗洗就睡了,嫂子是有事吗?”   王大嫂子摇头,发髻上的一支茉莉纱花上头圆滚白润的珠子也微微晃动,只听她道:“昨个多做了几块碗糕,准备送两个给你们尝尝,这放了一夜,怕是也不新鲜了!”   顾言倾微微笑道:“谢谢嫂子想着我们,嫂子是要去哪里?”   王大嫂又笑睨了一眼王大郎道:“他兄弟在前头乌桕巷子里头,我们去拜个早年!”   “那嫂子快去吧!”   两厢别过,藿儿关了院门,看看走在前头的小娘子身上洗得都泛白的衣裳,有些过意不去地道:“主子,以后去店里了,您是不是就不用穿这身衣裳了啊,那王大嫂子穿得都比您鲜艳些。”   顾言倾无所谓地笑了笑,“值当什么,我一不惦记着嫁人,二也不用彰显家族的尊荣,怎么舒服怎么来吧!”   却是仔细地检查了屋里,发现血迹和挣扎的时候弄出的一点痕迹都被清理干净了。   不由暗暗感激沈溪石的细心和周到。   昨夜她前脚刚进屋,便有一把冰凉的匕首贴在了她的脖颈上,月光下,泛着森寒的光芒。   她闻到了一点油腻的腥臭味,她记得这味道,她在常来光顾生意的徐员外身上不远不近地闻到过,那是常啖肉且消化不好的人身上会有的味道。   知道是徐员外,他并没有多怕,藿儿受过训练,制服这一个绰绰有余,她只盼着藿儿早些进来。   却不想暗地里又蹿出来一个挟持了藿儿,她听见那人自称是徐员外的兄弟,那便是徐家在禁军营里的徐武了,一时倒提了心。   藿儿将家中里外仔细检查过后,松了口气,问主子道:“主子,您的容貌便是抹了煤灰也无法遮掩,不若我们也请些护卫回来吧?”   顾言倾笑道:“那还不如多买两个女使回来帮忙呢,我以后躲在后院里,不出来便是!”   藿儿连连点头:“呜呜,主子,这样最好了,奴婢真是放心不下您!”   藿儿心里很清楚,主子这般容貌,在京城这地界儿,敢觊觎的宵小之辈怕是数不胜数,一个小小的员外郎都敢起了这般黑心肠,若是再碰到一个斗鸡遛狗的官宦子弟,还不知道会使什么手段呢!   主子不愿意麻烦云姨的人,而眼下慕庐那边的人又还没过来,她一个人儿真怕守护不当,出了什么闪失。   藿儿的这一层顾虑,顾言倾昨夜也想到了,而且,沈溪石的事也给她敲了一个警钟。   还是她大意了,原以为大家都以为顾言倾死了,即便看见她,也只当长得相像罢了,毕竟谁也不会想到承恩侯府的嫡女会去摆摊儿抛头露面,可是沈溪石一眼就认出了她,那么以往和承恩侯府来往的那些夫人和小娘子们,怕也有认出她的。   眼下,她还什么都没做出来,一点自保的能力都没有,顾家那一顶“谋逆”的帽子还没有弄清,她实不能再被认出来惹事端。   ***   正月十三,藿儿在东大街的香料铺子里买香料,正在拿着主子开的单子一一比对,忽听旁边进来的两个妇人道:“哎,你听说没,徐家那事右巡司审出来了!”   听是徐家,藿儿不由微微提了心,只听另一人道:“说是徐二杀了徐大,再自杀的!”   “啧啧,这种事儿,但凡是个男子,哪有能忍得!倒是可怜了徐二一个铁骨铮铮的汉子!”   “可不是吗,说起来我都替他难过,原本跟着小杜将军,大好的前程等着他挣呢,为着一个妇人,连命都送了!”   藿儿听到这里,鼻子轻轻地发了一个“哼”字,一对烂心烂肺的狗东西,还“铁骨铮铮!”   当下白了那俩妇人一眼,挎着小篮子往家里去告诉自家主子去了!   她和主子自年初一后,就忙得晕头转向的。年初二,主子去牙行找刘婶子雇了两人,将东西都搬进了汴河大街上店铺后面的小院儿里,又托刘婶子介绍了一个工匠,便开始装饰店铺。   间隙影影绰绰地听到大年初一,京郊发现了两具尸体,被野狗啃得面目全非,拖行在了官道旁边,被早起的村民看见,报了官。   被认出来是徐员外两兄弟,都是被抹了脖子,经仵作查验伤口的特征,发现一个是被从后背偷袭的,一个是自杀的。   汴京城的右军巡司官审理后,认为是因着徐员外奸`淫了徐武的妻子,致使其跳河自杀,徐武心存报复杀了兄长,又因骨肉相残,心有愧疚而自杀身亡。   定了案后,她和主子便没再理会这事了,不想街巷里竟还对徐二传出这等褒词儿来。   藿儿越想越憋气,脚步匆匆地便往汴河大街上去,忽地身前有人伸手拦了她的路:“藿儿姑娘,许久不见。”   声音有点儿熟悉,藿儿不耐地收了步子,抬头发现是半月不见的卢斗,淡道:“原是卢公子。”   自藿儿知道卢斗打探了她和主子住在芙蕖巷子的哪一户后,便对这人一丁点儿好感也没有。   尤其是后来徐家两条恶狗跑进了院子里后,藿儿对有心打探他们住处的卢斗更添了一层防备。   卢斗自来面皮薄,眼看藿儿姑娘并不待见他,一时便有些手足无措,“小,小生叨扰了!”   藿儿略抬了眼皮,“若无事的话,还请卢公子让个道儿!”   卢斗窘得脸红到了耳根子,忙后退了两步,给藿儿让道。   藿儿见他这般,有些于心不忍,微微叹了口气,轻声道:“我家阿姐新寡,喜静,望卢公子知悉。”   说着便匆匆离开了。   店铺里头已经布置得差不多,顾言倾的要求是不求精细 ,只求简朴大方,刻工雕花之类的能免则免,一则因为耗银子,二则因为费时间,她们的羊肉摊儿因为香料新颖,肉货实在,颇得了一些口碑,需要在短时间内与店铺的生意接续上,不然先前积攒的人气,时间一久便浪费了。   藿儿见三个工匠开始在做柜台后面墙上的多宝阁了,看了一眼便往后院儿里去。   顾言倾正在擦拭着新买的银器,自年初一以后,她便又重新戴上了幂蓠,和藿儿在汴京城各大瓷器、银器、铺子里采买筷箸、碗具、茶具和酒器。   手头银子有限,两人只得多跑几家比比货价,从年初二一直跑到了十三,才堪堪选足了所要的器具,桌椅也是从工匠的铺子里买的现成的,现做的话,油漆味儿又要放置许久才散。   见藿儿回来,顾言倾招手笑道:“藿儿,我今个在汤料里新添了一点麻酱,你去试试看看。”   藿儿放了菜篮子,却是迫不及待地将在香料铺子里听到的话儿说与主子听,末了道:“主子,那种黑了心肝的,还‘铁骨铮铮’呢!活该被沈枢相扔给狗啃!”   顾言倾先前听她说,还平心静气地拿着白绢布细细地擦拭着一套莲花云纹银酒盏,此时听到沈溪石,手微微一顿,打断道:“哦,是徐家的事啊!”   藿儿见主子反应淡淡的,想起在沈府的那一夜主子的警告,瞬时就恹恹的了,“主子,奴婢是不是又僭越了!”   躲过前头的工匠和护卫,偷偷溜进来的沈溪石,不妨听到了他自个的名字,不由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的脸看,只见她低垂的睫毛轻轻震动,面色无波地道:“藿儿,这里不比在益州的时候,你若是还改不了好说闲话儿的毛病,只得送你回去了!”   沈溪石心口一缩,如若不是那晚在顾家的废墟上看到她,即便是眼前这般相似的面容出现在他面前,他怕也不敢十分确定,这个谨言慎行、恩威并施的顾絮姑娘,真的是阿倾。 第12章 苏合香   顾言倾感觉屋子里好像忽然多了点苏合香的气息,带着外头的寒气,不由看向了右侧的瑞兽小熏炉,里头点的是沉水香,她自幼一闻这香味,整个人便会宁静许多。   是以这两年用得尤其多点,对别的香味,鼻子便会异常灵敏。   不由起身向房外看去,院子里空荡荡的,只有几只瓦儿雀在两棵光秃秃的石榴树上盘旋,啄着上头已经枯死的石榴。   前头传来工匠们有节奏的捶打木板的声音。   那苏合香味是从哪里来的呢?   顾言倾一低头,看到了房门左手边地上一点点的木屑,像是从前头穿过时鞋底带过来的,前头铺子里这些天在装饰,所有的木屑都堆在侧门拐角处,如果想穿到后院,又不被前头的工匠和护卫看到,只能从那一处拐过来。   顾言倾心上一跳,追着往前头去,工匠们看到她出来,都停了手中的活,喊了一声“东家!”   并无一人。   顾言倾在一堆废木屑上,看到了一串脚印,像是男子的脚。   吩咐暂且从刘婶子那里雇来的两个护卫道:“侧门暂且锁了吧!”   藿儿不知道主子怎么了,一路跟着她跑出来,“主子,出什么事儿了吗?”   “刚才有人偷溜进了后院!”见藿儿瞳孔微缩,显然是有些害怕,顾言倾见她这般,安抚道:“也许是路过。”   其实顾言倾知道,如果她现在追去汴河大街上,许是还会看到他的背影。   苏合香,她幼时常在他身上闻到,这么多年,他还是习惯用这香熏衣服。   但是他既不露面,她便也当做不知道吧!那夜在沈府,她便发现,她好像已经没有再去靠近他的勇气。   顾言倾看了一下工匠师傅们打的多宝阁,估摸今个晚上赶工,后天便可以先试着开张了。   “藿儿,明个就是灯节了,我带你去看花灯吧!”   藿儿刚还被主子吓了一下,心里犹忐忑得慌,呆呆地应了。   顾言倾见她这般,不由叹了一口气,如果是在益州,她定然不会要求藿儿什么,只是眼下在汴京城,她不得不谨慎一些。   ***   上元五夜灯,顾名思义是连着五夜的灯节,正月一开始街市上便有卖灯球、绢灯笼、日月灯、镜灯、凤灯、水灯、琉璃灯,到了十四这一日,整个汴京城灯火璀璨,犹如星海,看得人目不暇接。   再者,百街千巷皆有奇术异能歌舞百戏的表演,藿儿跟着主子挤在人群里,一手拿着糖人,一手拿着糖葫芦,看哪哪都新鲜,不知不觉便走到了东华门外的樊楼,门口搭了红绿扎眼的山棚,搭了高台,上头正有人在唱《目连救母》,台下左一圈右一圈围了很多人,顾言倾和藿儿站在人群外头,看不到唱戏的人,但是两人都舍不得挪开步子。   唱腔婉转凄婉,好像真的要去救什么人,或者什么人在等着他救一样,“等何日我才得出头?儿求佛尊将娘搭救,也不枉为娘我就盼儿在心头。”   各色灯笼辉映中,人脸上的光都是斑斑驳驳的,又像红,又像黄,还有绿,顾言倾抬头望着高台上隐隐绰绰的小生,以前阿婆最喜欢这一出戏,每每听的时候,就将她抱在怀里,便是小安川也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好不可怜。   “白维辛,白维辛,再来一个,再来一个!”   这一出结束,人群里爆发出山崩地裂般的喝彩山,还有好些往高台上扔赏钱的“叮叮咚咚”,有些连荷包都解下来扔了过去,看得藿儿目瞪口呆!   顾言倾一侧身便看到樊楼临窗的二楼看台上,一个梳着坠髻的少妇撸着自己腕上的金镯子红宝石便往看台上扔,面上都是泪痕,旁若无人一般地倚在阑干上。   顾言倾一时觉得眼熟,不记得是谁了。   那叫白维辛的戏子下去换了一身衣裳又回来了,这回报目的是《贵妃醉酒》,报目的刚说完,人群又是一阵欢呼,后头不知什么时候又站了好些人,忽地一下子往前头挤,顾言倾被裹挟在人潮中,一个收势不稳,踉跄了一下,刚站定,右脚又不知被谁踩了一脚,恰在脚尖上,疼得顾言倾闭了眼。   正嘈杂着,藿儿猛地拉了自家主子一般,凶狠狠地瞪着面前穿着大红云锦妆缎直掇的男子,“你要干什么?”   那男子看着尚不及弱冠,面如冠玉,剑眉入鬓,有几分魅惑,上挑了眉毛,道:“不过是怕这位小娘子被挤倒了,准备拉一把,如有冒犯,还请小娘子见谅。”   他应答彬彬有礼,但看这模样儿,倒不像登徒子,可是藿儿刚刚眼尖,看的清清楚楚的,这色徒的手却是往主子的腰上软肉处去的。   如今风气虽然较开明,女子和男子结伴游玩也是常有的事儿,不过都是有家中兄弟陪着,男女之间莫说腰这种地方,便是一个指甲儿碰到,也是有违礼制的。   藿儿喝骂道:“登徒子,滚开!”   话音刚落,那登徒子后头跟着的护卫忽地上前来,其中一个圆领黑袍的眼睛在藿儿和顾言倾面上溜了一圈,叱道:“我家公子也是你可以辱骂的?”   周围见这边闹了起来,纷纷让了一点儿空间出来,给这几人施展,还有人看热闹不嫌事大地喊:“哎呦,这小郎君模样儿俊得很,这小娘子也是玉盘一样光亮的人,不如借这机会,小郎君去要了纸笔来写一张草帖子呗!”   ***   此时樊楼三楼,景行瑜正急得跺脚:“彦卿,你要是再想不出主意,等灯节一过,那赐婚的圣旨下来,你不想娶可都不行了!”   沈溪石端着一盏酒,浅浅地品了一口,“今儿这苏合香酒倒不错。”接着一仰而尽,甩了缠枝莲纹银酒杯往身后,起身到窗口去透气。   看到戏台子旁边的那两个身影,不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景行瑜看了一眼那在地上翻滚了两下便乖乖躺着的银酒杯,上前劝解道:“官家也是好意!不然娶就娶了吧,呐,我认命一点,喊你一声姨夫!”   “闭嘴!”   景行瑜尚未说完,就被沈溪石喝止了,不由有些不满地道:“哎,彦卿,你可不能这样啊,我这是好心好意儿地劝……劝你呢!”   后面三个字是对着摔门而出的沈溪石的背影说的。   守在外头的裴寂看见主子匆匆地跑下去,正准备跟上,被后面出来的景小世子拉住了,景行瑜痛心疾首地对裴寂道:“你回头可得好好地和你们爷说道说道,我这可是费心费力地开导他呢,他还让我闭嘴,小爷我就这么遭人烦吗?”   被拉住走不得的裴寂十分点头,说“是!”但是想着景小世子在主子生病期间帮忙应付明远伯府人的大恩,还是忍着没有说出口。   这边顾言倾有些不耐烦地准备带着藿儿离开。   那小郎君身后着了圆领黑袍的护卫,上前拦了道:“小娘子不如留了荷包再走!”   顾言倾忽然想起上元灯节自来有男女相亲的传统,但凡是这节上看对眼的,互相留了荷包,荷包里会有姓氏,住址,改天男方便会派了冰人上门送草帖子。   顾言倾心口忽然有些毛躁,她的荷包不见了!   她的荷包里虽然没装这些东西,但是有两张首饰的当票,那首饰是杜姨送给她的十七岁生辰礼,准备见杜姨的时候戴给她看的,才带到汴京城来,最近手头拮据,没法子只好先当了应应急。   若是丢了,莫说赎回东西,就是东西被卖到哪怕都不知道了!   顾言倾心下焦急,冷声道:“让开!”   那圆领黑袍护卫面皮上的肌肉微微一抖,又蔑视又傲娇地道,“我家公子可是杨国公府上的小公子,…”   “二贵,莫要唐突了小娘子。”杨叔岱不知从哪里摸出了一把扇子轻轻推了推二贵的胳膊,对顾言倾道:“小生姓杨,名叔岱,刚才实是看见小娘子的荷包要掉,准备伸手接着的,不想让这位姑娘误会了!”   说着,杨叔岱张开手心,一只绣着芙蓉花的玉竹色荷包,静静地躺在那里。   藿儿一把抢了过来,递给主子,顾言倾打开荷包见里面当票还在,才放了心。   不妨那杨叔岱笑道:“怎地,小娘子怕我杨某人昧下了什么贵重的东西?”边说着,边晃着那把累赘的扇子。   顾言倾见围观的人多,只得耐着性子道:“不是,只是夫君刚给的一张和离书,要保存好了!”   这话一出,围观的人都愣住了,前头又爆出一阵欢呼声,又是“叮叮咚咚”往台上扔钱扔荷包的声音。   杨叔岱不禁有些发怔,难道汴京城中的小娘子对和离一事,都这般看的淡?   顾言倾见他听到“和离”便偃旗息鼓了去,忙带着藿儿走出了人群。   杨树岱反应过来,正要去追,一个拳头忽然砸在他的鼻子上,疼得脑仁儿一阵天旋地转,“谁,谁?”    第13章 拒绝   御书房里头,龙案上头摆着一色儿的燃料,孔雀蓝、赭、花青、石绿、藤黄、贝白,元帝正凝神给已经勾画成形的一副上元夜游街图着色,一边伺候笔墨的宫娥朱阑敛目低眉,看着自己的脚尖儿,屋内一角的小黄铜锦地雕龙三角鼎炉中正悠悠地散着麝香,冬日的日光暖暖地从半开的琉璃窗中透进来,像明亮的一大片水晶。   一只橘色的小肥猫窝在那一片日光投射的地毯上,慵懒地卷着小短腿。   朱阑识得这是瑞和贵妃娘娘养的那只橘猫,旁人都道陛下现下最宠爱出身杨国公府的惠妃娘娘,可是杨惠妃云玹殿里的小猫小狗是进不得这御书房的。   宫里的小黄门最会揣摩圣意,即便昨儿个陛下才罚了瑞和贵妃娘娘禁足半月,但是只要这只猫还进得了御书房,谁也不敢怠慢了瑞和贵妃娘娘。   桂圆公公小心翼翼地推门进来,轻声道:“陛下,巳时末了,奴才看着杨国公大人像是跪不住了!”   “哦?”元帝徐徐地将笔搁在了青白玉双螭龙纹笔架上头,“传他二人进来!”   不一会儿,两个小黄门搀扶着已经跪了一个时辰的沈溪石和杨国公杨仁朴进来,两人又跪在一早备好的蒲团上行礼。   元帝眼睛朝下觑了沈溪石一眼,“彦卿,可知错了?”   沈溪石以头叩地:“求陛下明察,臣并无过错!”   杨国公的眉峰立即紧皱,尚未喝骂,便听上头官家冷笑了一声,“哦,沈溪石,你将杨国公府上的世子打得鼻肿脸青的,还有理了?”   杨国公匍匐在地行礼,感激地道:“陛下明察秋毫!”   沈溪石淡道:“杨世子深受国公爷疼爱,素来脾气乖张,行事有违公府规制,臣和国公爷同朝为官多年,有袍泽之谊,昨夜偶见小世子众目睽睽之下戏弄良家子,有伤公府脸面,是以出手教训了杨世子,以免损了国公府的清誉。”   沈溪石一句一句说得煞有其事,一脸肃正,完全是为杨国公府颜面着想的模样,一旁先前还谨小慎微,不敢出大气儿的朱澜头低得更低了,紧紧咬了下唇,以防自己笑了出来。   桂圆公公轻轻瞥了朱阑一眼,朱阑吓得身子一缩。   杨国公气得头发晕,一双上了年纪的铜铃眼直瞪着沈溪石:“你,你……简直是强词夺理!”   元帝眼中闪过笑意,却不好拂了老国公的颜面,不然回头杨惠妃又要在他跟前柔弱地哭上几回,沉吟了一会,对杨国公道:“老爱卿,依朕看,此事怕是有误会,彦卿自来与叔岱无瓜无葛的,想来不会无端挑事儿。”   他何止是挑事儿?自家那孙儿给他打得连爹娘都识不出了,一张脸肿得让他这老头子看了都触目惊心,不然他也不会来宫里为自家孙儿讨公道。   却不防两人先前在陛下跟前言语不和,吵了起来,官家一气之下让他俩在外头跪一个时辰清醒清醒,虽是难得的冬日暖阳天,但是北风依旧吹得人脑袋疼,他这般大年纪,比不得沈溪石二十啷当岁,真是能闹腾的年纪。   官家这般说,一心进宫要为孙子讨公道的杨国公爷也不敢再多言。   元帝见杨国公算认了这个栽,暗暗瞪了一眼沈溪石,吩咐桂圆公公去取了一套白玉三鹅笔架送给杨叔岱,“年节下的,给小世子压压惊!”   杨国公见好歹为自家孙子讨了一点东西,面上也缓和了一点,“老臣代不孝叩谢陛下赏赐!”   等杨国公退下去了,桂圆重新拿了一张更绵软的大红蜀锦夹棉蒲团来,沈溪石席地坐在了上面,元帝绕过龙案,弯腰抱起了地上的橘猫,一边逗着猫,一边踱到沈溪石跟前:“说吧,想的怎么样了?”   御书房里一时静默了下来,桂圆公公眼皮微微一跳,官家说给沈枢相三天的时间考虑是否要和魏三娘子成婚,若是三天后他还没考虑好,官家便直接下圣旨赐婚!   今天正是第三天了!   桂圆公公见先前还闲适地坐在蒲团上揉腿的沈枢相脊背一下子僵硬了起来,只听他暗声道:“陛下,微臣不能答应!”   元帝将猫递给了桂圆,在沈溪石跟前来回走了两步,不轻不重地用粉梆黄缎的靴子踢了他一下,“你说说,为何不能,朕就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要是能说出让朕无法反驳的理由,朕就不再管此事!”   元帝的口吻,完全是长兄对于幼弟的爱护,沈溪石不是不知道,可也正因为如此,他拒绝的话才会如此难说出口。   半晌,沈溪石才艰涩地道:“微臣,不想欺瞒陛下,微臣早已有心仪的女子,只是此女子对微臣心存芥蒂,尚不愿意嫁给微臣!”   元帝不想他会说出这番话,气得笑了起来,“好你个沈溪石,怪道死活不愿意娶妻,却对朕半句口风都不露,怎么,你以为朕还能杀了你的心上人不成?”   沈溪石低着头,并不解释,当年顾家的火灾,他至今也没查出源头,官家虽然也下旨让京兆尹查出火灾的缘由,但是最后却不了了之了。   坊间都在传是因着顾家欺君罔上,有谋逆之嫌,官家才痛下杀手,他当年尚青涩,与顾家的联系也只有一个顾言倾,许多事并不清楚。   他不能让言倾置于未知的可能存在的险境。   元帝对着这块石头气得胸闷得慌,摆手道:“滚滚滚,别在朕跟前杵得让人心烦!”   却也没再提让他娶魏三娘子的事儿。   沈溪石再以头触地,恳声道:“微臣谢过陛下!”   等沈溪石走了,元帝气得肝疼,桂圆公公躬身上前宽慰道:“陛下,奴才揣度沈枢相这心仪之人也是近日才有的,想来那边小娘子还没答应下来,是以他不好在您跟头提,等那头成了,还不得求到您跟前来给夫人讨一个诰命。”   元帝冷哼了一声,“到那时候,看朕理不理会!”   桂圆公公又道:“陛下,今儿个上午,惠妃娘娘派人送了两次炖盅过来了,奴才见主子在作画,都拦了下来。”   元帝背手,有些头疼地道:“还不是为着彦卿打了她弟弟的事儿。”   桂圆笑道:“也是陛下疼宠惠妃娘娘,不然怎会有这些烦恼!”   元帝斜眼看了桂圆一眼,“就你这奴才知道得多,行,摆驾云玹殿吧!朕可最喜欢惠妃了!”   “喏,奴才这就去摆驾!”   ***   长宁殿里头,宫女南鹊一边给刚刚睡起的贵妃娘娘利落地梳着百花髻,一边禀报道:“娘娘,今个御书房外头,沈枢相和杨国公一起跪了一个时辰呢,那冷风吹得杨国公出宫的时候还摇头晃脑呢!”   杜贵妃笑道:“陛下还舍得罚沈枢相?可知道是为了甚事?”   宫女如非瞪了南鹊一眼,“主子,您可得好好罚罚南鹊,没事儿就爱打听闲事儿。”见铜镜里的主子笑盈盈地看着她,一双明亮的眼睛似乎看穿了她一般,只好低声道:“是因为沈枢相昨儿在樊楼痛打了杨惠妃的弟弟,杨家人来告御状。”   杜贵妃对着镜子理了理自个的云鬓,缓声道:“原来是这事,那今个陛下还不得去一趟云玹殿哄惠妃娘娘。”   如非急道:“主子,陛下不过是做做场面功夫罢了!”   杜贵妃今年已经二十有八,伺候官家已有十四年,前十年几乎独宠后宫,但一直没有孕育子嗣,四年前宫里又进了一批新人,其中杨国公府的嫡女杨穗儿甚得陛下欢心,眼看着挤下了前人杜贵妃。   杜贵妃看着焦急的如非,笑笑不语,眼里的落寞一闪而过,当年她伺候陛下前夕,阿姐便和她说过,陛下是大赵国的皇上,不会是她一个人的,她当时年纪小,以为陛下只要喜欢她就会独宠她一人。   直到她怀了孩儿意外流了,她才理解阿姐说的深意。   南鹊缓着气氛道:“主子,您不是说耶嘉郡主就要回汴京了吗?奴婢要不要将库房挪一挪?”   实在是耶嘉郡主十分疼爱贵妃娘娘,每次从丹国回来,都要带好些稀奇精巧的东西填充贵妃娘娘的库房。   杜贵妃听到阿姐,脸上露了一抹天真的笑容,“还是要挪一挪的,不然到时候放在厅里头,母后和太妃看见了,怕是都要同我抢的。”   南鹊道:“等耶嘉郡主回来,宫里头又要热闹了,奴婢听说,这一回耶嘉郡主带好些丹国使臣过来呢,其中还有丹国的一些夫人和小娘子,宫里头的宴席怕是都要开几天,娘娘可以见着那位执意要嫁给沈枢相的魏三娘子了!”   杜贵妃数了下日子,今日刚好是陛下和沈枢相约定的第三日,“还没有圣旨出来,怕这位魏三娘子是嫁不成了!就是不知道这满汴京的小娘子,最后嫁给沈枢相的会是谁?”   如非道:“许是这回沈枢相会看中一位丹国小娘子也说不定呢!”   杜贵妃暗道,陛下催他娶魏三娘子,就是担心年轻有为的沈溪石到时候不得不娶一位丹国小娘子联姻。   只是,眼下看来,陛下还是没有说服沈溪石啊!    第14章 哒哒   沈枢相与杨国公府小世子在上元五夜灯的头一天夜里便大打出手的事儿,很快便传遍了大街小巷,沈枢相虽简在帝心,但是杨小世子的姐姐也甚得官家恩宠。   沈府里头,景行瑜盯着沈溪石左看看右看看,摸着长着几根绒毛的下巴道:“彦卿,你可是要成为我姨夫的人,做事怎么还能这般鲁莽呢?”   沈溪石凉凉地抬眼看了他一眼,“官家已经答应我,不再管此事!”   “什么?”景行瑜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沈溪石,他爹可说了,这回陛下便是逼也要逼得沈溪石与魏三娘子定下亲事的。   丹国使臣可就要入汴京城了!   若是沈溪石与丹国贵女定了亲事,明远伯府及其身后的人,怕是会不惜代价将沈溪石灭口。   届时,便是陛下,怕也难护得沈溪石周全。   景行瑜都能看出这一场亲事的急迫,他不信沈溪石不知道,懊恼道:“彦卿,此时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你该当知道,陛下的一片苦心!”   沈溪石修长的手端起了一只青釉水波莲纹茶碗,缓缓地用茶盖抹着叶沫儿,姿态闲适优雅,似乎景行瑜说的不是他自个的事儿。   景行瑜见他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狠狠地道:“真是皇上不急,太监急!”   也懒得再搭理他,出了沈府。   景行瑜一走,在外头候了好一会儿的裴寂进来禀道:“主子,奴婢打探出来了,今儿个顾小娘子的店铺开张。”   沈溪石放了茶碗,起身理了理袍子,吩咐裴寂道:“将我那件黑色虎皮氅衣拿来!”   ***   十五上元夜,各处灯火璀璨,汴河大街上新开的一家羊肉汤铺子门前人来人往,许多都是以前在朱雀门门口的老主顾,老远便闻着香味寻了来,看到藿儿在柜台后面打着算盘,都笑着喊一声:“藿儿姑娘!”   开业前三天半折,一碗简单的汤粉,顾言倾要求怎么实惠怎么来,是以粗口的白瓷描花碗总是满当当的一下子,稍微再多添一点儿便要溢出来。   顾言倾将店铺简单的分成了厅堂和东西两廊,厅堂顾名思义是堂食,摆了五张桌子,东西两廊各是三个镂空雅座,隔扇就简单地设计了个半圆形,打了两三个阁子,随手放两本话本子或野史在上头摆着。   雅座上头配的都是一等琉璃浅棱碗,一套的银盏象牙箸子,又粗犷,又雅致,看起来别具一格。   店铺里新雇了两个跑堂的伙计和两个厨娘,藿儿负责在柜台后收银钱。   入门左侧拐角处搭了一张长条樟木漆红桌子,立着一张牌子“免费饮茶”。凡过路的都可以在此处稍作停歇,喝一碗热热的俨茶。   顾言倾新配了几种香料,有藿香羊杂汤,苏合香羊肉汤,汴京城一直是各色人杂居的地方,顾言倾搭了西北地区百姓爱吃的泡馍,东南地区百姓爱吃的红苕粉。   藿儿看着店铺里坐满了人,暗暗估算着今天的进账,上午已有八两银子,下午和晚上还是用饭的小高峰,怕是比上午还要多,藿儿正“哗啦哗啦”地拨着算盘珠子,忽地听到厅堂里有两人在聊林夫人,不由停了手,倾耳听去。   一个着了一件石青圆领袍子,身材瘦削的男子道:“听说林夫人还有半月便要到汴京了!这一回随同的不仅有丹国的使臣,还有丹国的一众贵夫人和小娘子,说是来瞻仰礼仪之邦!”   对面的同伴,一张方脸,年纪约四十多岁了,藿儿观他举箸咀嚼十分得体,像是官衙的书吏,呷着一口酒,道:“这回怕是真的,杜府已经派人每日里守在各大城门口了,都亭驿那边也派人去接,估摸就这几日功夫便到了!”   石青袍子的举杯与同伴碰了一下,一口仰尽,“啧啧”叹了两声,“整个汴京城里的女子,除了宫中的那几位,便是亲王府上的郡主怕是也比不得林夫人受到的尊荣了!”   方脸书吏一样的男子道:“嗯,差不离,出身于怀远大将军府,父亲深受先帝器重,若是没有老杜将军当年的谋兵遣将,先帝怕是也不能那般利落地一举歼灭肃王府。若是没有这一层,老兄你看,现在的小杜将军可是尚不及弱冠便尚了彤玉长公主,中宫皇后娘娘还是杜家嫡女呢!十多年荣宠不衰的瑞和贵妃娘娘当年可是林夫人跟前的小女使,林夫人出嫁后,便入宫待年。”   石青袍子的点头道:“可不是嘛,古话说,前人栽树后人乘凉,便是这个理了,不过要我说,林夫人自个儿也是一段传奇了,她尚待字闺中的时候,林家小衙内和张家小衙内闹得多凶,谁想她最后选择了落魄些的林家小衙内,跟着远去北境,不想还成了丹国的郡主,与丹国皇后都以姑嫂相称!”   方脸的摇头晃脑道,压低了声音道:“这就是个人的运道了,同是杜家出来的女儿,你没看那皇后娘娘被瑞和贵妃压制的死死的,若不是皇后有杜家这一层护身符,怕是宣明宫早就换主了!”   “哦?这倒是为何?”   方脸的又道:“皇后娘娘和林夫人不是同母所出,这中间的事颇为复杂,稀奇的是,皇后和林夫人在闺中的时候,不序齿,一律称作小娘子,你老兄想想这是何道理?不过以中宫的心性,怕是也难有孝悌之心,亲缘寡淡是正常的。”   “这又是怎么说?”   “官家至今未立皇太子!皇子可已不是垂髫之年!”   “嘘!哎呦老兄,你可喝多了!”石青袍子的见这人越说越离谱,急得脑门上都冒汗珠儿,匆匆地到藿儿跟前结了账,扶着同伴逃一般地走了。   藿儿收了算盘珠子,吩咐跑堂的伙计帮忙照看一下柜台,去了后院找自家主子。   藿儿并不知道,她前脚刚走,沈溪石便带着裴寂来喝汤,要了东边第二个雅座,各色的吃食都点了一份。   后院的顾言倾正在刺绣,杜姨就要回来了,她想绣一个扇套送给杜姨,她自幼在顾家,琴棋书画、女红针凿样样都得学,这么些年闲在慕庐,没事也都拿出来练一练,手艺不说多精湛,也稍微拿得出手。   六年之前,她便视杜姨为长辈,每年也会托诗姨寄一些自己做的小物件给杜姨。   藿儿敲了门进去,轻声道:“主子,杜家已经派人去各城门候着郡主了!”   顾言倾从刺绣上抬起头来,微微笑道:“估摸也就这两天了。”   顾言倾想到自己几年都没有见到杜姨了,一时竟也有些坐不住,放了绣活儿,对藿儿道:“铺子里你先看着,我去南熏门看看!”   说着,便找到了幂蓠,藿儿不放心,给她系了件秋香色狐裘,“主子,虽是这两天有些回暖,不过外头风大,还是得注意些。”   又有些雀跃地道:“郡主都快到了,那荔儿和诗姨是不是也在来的路上了?”   顾言倾道:“许是吧,诗姨若是过来,定然会带上荔儿的!”   沈溪石正一碗一碗地尝着味儿,眼角余光瞥见一个秋香色的身影从后院里出来,用食指指节叩了叩桌面,对裴寂道:“你留在这里!”   却是自己起身,不远不近地跟着顾言倾去。   两人一前一后过了朱雀门,顾言倾心里惦记着杜姨,并未察觉到身后有人跟着,只是斜刺拉一下子,跟前飞奔过去一匹马,像是癫狂了一般,朱雀门外的小摊贩们来不及躲避,伴随着各种器具货物“砰砰”砸地的声音,惊叫嘶喊声起伏不断。   顾言倾忙朝后头看去,便看到那马竟是提着前蹄子朝一着了墨绿色对襟直掇的男子踢去。   “沈溪石!小心!”顾言倾脑子顿时一片空白!   那是沈溪石!   顾言倾哆嗦着嘴唇,心跳到嗓子眼上来,惊恐地看着那马飞腾起来的蹄子。   却见沈溪石一个纵身,上了马,猛地拽了两下马缰绳,马嚼子狠狠地勒住了马嘴,原先癫狂的马像被人扼住了咽喉,前蹄高高提起,又放了下来,不甘心地在原地扑腾了几下。   沈溪石骑着马返身朝顾言倾来,“顾絮姑娘,我送你一程吧!”   幂蓠下的顾言倾尚还没有从沈溪石先前矫健的身姿中缓过神来,他既是有这般身手,又何必在上元第一夜便和杨国公府上的小世子你一拳我一拳地打得那般难看?   沈溪石眼看着顾言倾头都没抬一下,转过了身子,往南熏门去。   似乎刚才焦急的喊出了声的人不是她!   沈溪石什么也没有再说,骑着马缓缓地跟在顾言倾身后。   马蹄的“哒哒”声,从左耳传进右耳,又从右耳进了左耳,一直回响在顾言倾的耳畔。   当年,她好像也是这般默默地跟在沈溪石身后的。    第15章 裙裾   朱雀门外灯火璀璨,整个汴京城此时都在一片灯海中,到处都亮如白昼,魏三娘子跟着兄嫂出来看灯火,百无聊赖之际,一眼便从茶楼上看到骑着马缓缓地从朱雀门出来的沈溪石,当即便带着女使从茶楼上跑了下来。   石绿色的重台高履上缀着的两个小拇指甲盖般大小的珍珠,在裙裾下一阵阵跳跃,从二楼茶楼临窗的雅间往下看去,便见一片璀璨的灯火中,那个浑身像散着光一样的小娘子,提着湘裙向一匹马跑去,发髻上的海棠薄纱珠钗和碧玉玲珑金步摇晃得好像都有金石交汇的“叮叮”声。   打着十二幅摆子的湘裙随着小娘子的奔跑,隐隐露出绣在褶子间的四季海棠花,耀眼得像从灯火里延生出来的人儿一般,街上的行人都不由侧目。   长嫂刘氏望着小姑子,绞了手中的帕子,婆母吩咐她带着小姑出来看灯散心,免得小姑一直惦记着与沈枢相的亲事,可这上元夜,外头到处都是人,这般下去,出了好歹可怎么办?   刘氏忙吩咐自个身边跟着的女使:“你们也去看看,仔细着点。”   魏大郎已然看到了沈溪石的身影,轻轻呷了一口茶,对自家夫人道:“碰到熟人罢了,随她去吧!”   刘氏急道:“夫君,街上人多,若是冲撞了三娘……”   刘氏在对上夫君警告的眼神后,自动闭了嘴,没有再多说。   这边魏凝萱从人群中跑到了沈溪石跟前,红着脸笑道:“沈枢相,好巧,你一个人来看灯吗?”   她的声音微微气喘,也不知道是跑的还是兴奋的,脸上红彤彤的,脸颊像霓霞一般,灿烂又明亮。   人从顾言倾跟前跑过的时候,顾言倾便看到了她期待又羞涩的眼睛,心头不由闪过当年的自己,待听到这小娘子半是娇羞半是骄矜地喊了一声“沈枢相”,心里自嘲更甚,快步往前走了。   沈溪石见是魏三娘子,皱了眉道:“何事?”   魏凝萱见他面色冷淡,心口窒了窒,有些僵硬地问道:“枢,枢相是来看灯的吗?”   沈溪石抬眼见言倾的身影越走越远,直接越过了魏三娘子,微微夹了马腹,加快了点速度往顾言倾身后跟去。   已经是酉时末,虽然上元夜城门至子时末才关,但是林夫人也不会在这时候到,顾言倾不过是心中挂念,来看看,却被沈溪石跟得无路可走,眼看着南萱门就在跟前。   城门十分安静,只有三三两两的京郊庄户人家陆续来看灯的,顾言倾只身一人出来,不敢出城门,又不愿意回头和沈溪石打照面。   正在咬牙的当儿,忽然几支箭镞后头飞驰过来,慌乱中,顾言倾尚不及回头看,便被一只有力的手猛地拉上了马背。   城门口的士兵训练有素,立即吹了口哨,放下城门。   城门将关之际,沈溪石打着马带着顾言倾从恰仅供一马出的缝隙中冲了出去。   疾飞来的箭镞“刷刷”地飞到城门上,又应声而落。   后头跑来的魏三娘子如遭雷击,呆呆地站在原地,身后的女使抱着她跑掉的一只重台高履,焦急地问道:“小娘子,你怎么样了?被伤到哪里没?”   魏三娘子直盯着关起来的城门看,等魏大郎闻讯赶来的时候,便见到妹妹失了魂般地看着合起来的城门,“萱儿,萱儿!”   魏三娘子僵硬地转过了头,“大哥,那小娘子是谁?”   魏大郎有些不明所以地问道:“谁?你说谁?”   魏三娘子忽然捂了脸,哭着嘶喊了一声:“沈彦卿刚刚带走的是谁家的小娘子?”   寒风里,刘氏头皮发麻地看着自家情绪崩溃大哭大叫的小姑。   ***   顾言倾的耳边呼呼地刮着冬夜的寒风,沈溪石将她紧紧搂在怀中,顾言倾要挣扎,又挣扎不出,也不知道马儿跑了多少时候,一直在挣扎着的顾言倾,右耳骨朵忽然一热,带着点湿气,“阿倾,如果我要死了,你,会不会救我?”   沈溪石说完这话,箍着顾言倾的手臂忽然一松,一阵冷风从后背灌过来,顾言倾忙向后看去,便看到了沈溪石望着她有些邪魅地笑着,整个人像不受控一般往右后边栽下去。   “嘭”一声,沈溪石侧身掉落在枯草地上,马儿立即停了步子,驮着顾言倾走过去,低了马头,用鼻子轻轻地在沈溪石的脸上喷着热气。   沈溪石好像闭了眼,无动于衷。   一种不好的预感袭上顾言倾的心头,顾言倾从马背上虚空划着脚蹦了下来。   “沈溪石!沈溪石!”   侧躺在草地上的人一点反应都没有,顾言倾想拉他起来,手碰到他的左肩胛骨一块,立即被濡湿了一片,带着黏黏的稠度,血腥味从手上散发出来。   这时候,顾言倾才真的慌了神,“沈溪石,你要死也不要死在我面前,你这样究竟算怎么回事?”   泪水不期然地淌了出来,滴在沈溪石分不清颜色的披风上,脸颊上,顾言倾胡乱地打着他的脸,又掐了他的人中,可是沈溪石好像真的睡着了一样。   “沈溪石,不要,不要……”   不远处,有明灭的灯火,有狗吠声,顾言倾摸着马儿的脖子,让马儿蹲了下来,将沈溪石拖了上去,他左肩到手臂濡湿一片,顾言倾也不敢拖很了,怕伤了骨头。   “救命,救命,开开门!”顾言倾拼命地敲着一户的门,却一直没有人应声,   好不容易敲开了一户人家,一个老婆子提着一只竹篾灯笼颤巍巍地一边裹紧了身上的袄子,一见顾言倾带着个昏迷的男子,话都没听完,便关上了门,村里的狗吠声更厉害了。   顾言倾倒灌了一大口寒风,整个人又冷又累,回身望着马背上的沈溪石,北风像刀子一样刮在她哭过的眼睛上。   “沈溪石,我一定会救你!”    第16章 退步   顾言倾抹了泪,将沈溪石放在一块背风的草垛下,让他背靠着草垛,将自己身上的秋香色狐裘解了下来,低下身来给他围上。   手触到他的耳朵,冰凉凉的,不由拍了拍他的脸,沈溪石嘴角扯了一点笑,像是睡醒过来一般:“阿倾,你是在趁机报复我吗?你,你还记得我,阿,阿倾不要离开我,你还会有千百次机会来报复我!”   暗夜里,沈溪石的眼睛忽然睁开,像一块晶石,上头滚动的泪珠,熠熠生辉。   顾言倾胸口一窒,抿唇不言。   不过瞬间,沈溪石皱着眉又歪斜了下去,没了动静,好像刚才不过是顾言倾晃了一个神儿。   顾言倾又拍了拍他的脸,轻声唤了两声,沈溪石一点儿反应都没有,顾言倾只得再起身去求救,严寒的北风从脖子里,脚踝里灌进四肢百骸一样,顾言倾望了一眼人事不醒的沈溪石,咬着冰冷的唇,往有光亮的庄户人家跑去。   “有人在家吗?有人在家吗?求帮帮忙!”   “哥哥嫂嫂在家吗?求帮个忙!”   也不知道是很多人都进城看花灯去了,不在家,还是因为听她是一个陌生的口音,不愿意惹事儿,顾言倾一连敲了三家有亮光的,都没人开门。   村里的狗吠声更厉害了,顾言倾怕狗闻到血腥味,咬了沈溪石,又不敢走远,只得更猛烈地敲着第三家的门。   “麻烦你开开门帮个忙!”   她的手拍得已经麻木了,村里的人没有一个伸出头来,顾言倾回头看到有几条狗在沈溪石跟前晃,忙从人家门前的台阶上跑过去,一脚踩在了淤泥里,脚下一滑,朝后栽去。   尾骨那里传来一阵锐痛,想要挣扎着爬起来,一动便是锥心的疼。   顾言倾疼得脑子空荡荡的,右手摸到尾椎骨那里,揉了一会,左手抵着地,微微用力,想要撑起来,又是一阵锐痛袭来,顾言倾微微闭了眼,忽然一个有些苍老的声音问她:“姑娘,需要帮忙吗?”   是一个满头白发的阿婆。   顾言倾忽地笑道:“阿婆,我哥哥受伤了,求您能不能帮他找一个郎中?”   阿婆嗫嚅着嘴唇摇头道:“这时候哪还有郎中,你这孩子,哭什么?老婆子我懂一点岐黄之术,勉强帮忙看看吧!”   阿婆和她二十出头的孙儿在村最后头的一个小院儿里住着,他们也是刚从汴京城里头看灯回来,看见顾言倾在地上躺着,便走过来看看。   阿婆和孙儿将两人半扶半背地带进了自家院子,孙儿去灶下烧热水,阿婆用剪刀剪开了沈溪石背上的衣裳,看了看伤口,点头道:“偏了一点,没有伤到骨头。”   等孙儿的热水烧好,阿婆拿出了一把刀刃锋利的小刀擦了酒精,又在火上烤了一下,才剜开箭镞周边的肉,孙儿一直按着沈溪石的手脚。   拔箭的时候,沈溪石终于有了知觉,眉头紧皱。   取了出来扔在一早备好的破碗里,阿婆望着箭头上沾着的皮肉带着的鲜红的血,嘀咕道:“现在这些人,想灭口也不涂点毒药,这么一箭也能杀死人?”   给沈溪石包扎好,阿婆笑吟吟地道:“小娘子,我救了你哥哥,你府上是不是得重金酬谢啊?”   顾言倾满口应下:“阿婆救了我哥哥,是……,是沈家的大恩人,必当重酬!”她没有重金,可沈溪石贵为大赵国副相,想来银子是有的。   这时候顾言倾才打量了一眼这阿婆,见她慈眉善目,身上粗布衣裳,头发用半旧不新的布巾包着,完全一副庄户农妇的打扮,可是仔细一看,阿婆脸上罕有的几条皱纹与她一头的银发有些不搭。   再看那孙儿,穿着一件青布棉袍,一双式样简单的皂靴,只是顾言倾注意到靴子的鞋底纳了好些层,十分结实。   顾言倾朝他脸看去,脑海里“铛”一声,浮出“面如朗月”这个词,一张脸轮廓分明,眼眸深邃,像一轮皎洁的上弦月,长长的睫毛覆在眼睑上让人分辩不出里头的神色,薄唇色淡如水,一头墨黑色的头发用一青布条束了起来。   他好像不敢看她!   这一刻的感觉非常熟悉,隐约中觉得好像先前对谁也有过这种感觉。   阿婆见顾言倾一直盯着自家孙儿看,似乎是起了警惕之心,故作他话地笑道:“你们衣裳虽脏乱,可你发髻上的珠钗、步摇,和你哥哥身上披着的狐裘,即便在泥地里翻了几个滚,也盖不住颜色,这姚家村靠着汴京城,我姚老婆子大半辈子可见了不少达官贵人呢!”   老太太一副你休想赖掉的神情,倒让顾言倾微微放松了下来,“姚婆婆,今夜多谢你了,明个一早还烦请您孙儿去京里帮我们传个信儿,我家人定当会重金感谢!”   老太太得了准话,反而皱了眉头,摇手叹道:“别的我也不想,小娘子要是能替我孙儿寻一个机灵能干的女娃儿做媳妇,我老婆子便是进了土,心里也感激小娘子!”   老太太话音刚落,床榻上刚刚安歇下来的沈溪石忽地哑声喊着:“水,水!”   顾言倾忙去桌子上的小粗黑水壶里给沈溪石倒了一杯温水,摸了一下沈溪石的额头,竟有些烫手,忙问姚婆婆:“婆婆,烧起来了,这可怎么办?”   姚阿婆掀了眼帘儿瞥了沈溪石一眼,拍着顾言倾的手道:“女娃娃,这是一个命硬的,你且宽了心!”   又转身望着床榻上的沈溪石道:“今个流了许多血,晚上睡一觉,明早能起来,这命才算还在!小郎君,你可仔细着些。”   顾言倾明显感觉姚阿婆说了这话后,沈溪石的身段儿好像没有先前那般僵硬了,也闹不清,沈溪石是真的昏迷,还是装给她看的?   外头呼啸的北风声中,顾言倾望着他因失血过多而如白瓷一般的脸颊,眼前隐约晃过她第一次见沈溪石时的场景。   他看着她用小棍子挑走了他跟前柴火堆里烤着的红薯。   冷着一张小脸,看着她挑开,看着她慌手慌脚地将烤得起了一层黑皮的红薯给剥开,露出里头金灿灿的黄色。   却是一个字儿都没有说。   等着她十分不雅相地吃完,低头发现脚底下不知什么时候滚过来一个皮已经烤焦的小红薯。   坐在柴火对面的小男孩儿,面上依旧冷冷的,那一双浅灰平顺的眉毛不经意般地微挑,她竟看见了三月的桃花苞儿一点点地绽开。   山洞外头北风呼啸,时不时溜进来一点带着雪花儿的寒风,可是她却觉得这一堆柴火,和这个默不作声滚过来的红薯,格外的炙热。   如果不是那场大火,她会如愿嫁给沈溪石吧!   六年前,她是那般确定,面冷心热的沈溪石定然会娶她,他不娶,她也有法子逼着他娶,他沈溪石的人生,她从没想过会让别的小娘子闯进来。   可是六年后,境遇翻转,他追着她,她却不敢再靠近他一步。   ***   南熏门口的混乱很快便报了京兆尹,沈枢相从南熏门带着一小娘子逃出去的事情当夜便被出门来找自家主子的裴寂知道。   裴寂立即打马回府拿了主子的牌子去皇城找桂圆公公,不料,桂圆公公却陪着官家微服私访去了。   裴寂只得派人回去禀告了许伯,自己又跑了趟景阳侯府。   景行瑜听到沈溪石遇刺,一脚踢翻了跟前一张精致的黄梨木三脚小圆桌,气狠狠地道:“让他大意,活该!”   裴寂急道:“世子爷眼下不是生气的时候,据城门的禁军描述,主子像是中箭了!”   景行瑜皱眉道:“看看箭头有没有毒,去小杜将军府上,让他派人沿着官道去附近的村庄找找。”   裴寂忙点头,想了一下,还是道:“说,说是主子带了一个小娘子一起跑出城的!”   “哼,这种关头,他还想英雄救美不成,他要是早成亲,有这些事儿吗?等丹国的使臣到了,还有他受的!”景行瑜咬牙切齿地道。   “小世子爷,除了我们这几个奴才,也就您还惦记着主子是生是死,您可得好歹帮着点我们爷。”   景行瑜挥手道:“别磨蹭了,再去迟了,你家爷靠我惦记着也没用了!”   裴寂忙行了礼,转身出门找小杜将军了。   景行瑜在偏厅里琢磨了一会,这回那些人敢在外城下手,定然是下了决心,以除后患了,官家那边,他们定然是已经想好了脱身的对策。   沈溪石要想活一条命,这魏三娘子,他是不娶也得娶了!   魏三娘子,是太后娘娘对官家最后的退步。    第17章 香火   大内承禧宫殿门口,在尚食局任职的小黄门万礼小声地求着守门的权公公,“您老好歹给小底点条活路,太后娘娘近来是爱吃甜口的还是咸口的?”   权公公觑着眼望着万礼塞到他袖子里分量不轻的一个荷包,淡道:“行吧,看在你小子自来孝顺的份上,给你指条道儿,昨儿个承禧宫里头上下都得了墨酥、玫瑰花糕、蝴蝶酥、杏仁酥,三十六块。”   万礼心上一颤,拢共也就上了三十六块,这是一口儿都没碰了,忙谢道:“您老救了小底一条小命啊!”   权公公摸着怀里的银子,斜着眼道:“行了,辰时末了,快去备午膳吧!”   见万礼忙不迭地跑走了,权应心里微嘲,“什么甜口咸口的,不吃还能怎么办?”   万礼忙跑到御膳房将糖醋小羊排、 蜜冬瓜鱼、加了糖和蜜的云英面等甜口的撤了,喊道:“咸口的!”   御膳房里的大师傅们一边挥着铜勺铜铲,一边喊话道:“小万子,今个要是再退回来,你和我可都要到慎刑司领罚了!”   万礼一边用帕子擦着额上的汗,一边颤着手道:“大师傅,小底这回将存的银钱全都给权公公了!兜儿底都掏空了,便是真的还退回来,小底也只有一身皮肉了!”   近来太后娘娘不知怎地变了性儿,以前无论是喜与不喜,但凡御膳房呈上桌的,太后娘娘好歹各样儿尝一箸儿,现在却是不喜欢的一箸都不沾,连着退了两天的膳食了,官家那边发话,若是太后娘娘还不吃,他们都得去慎刑司领罚。   承禧宫里头,茜秋色牡丹穿蝶软帘儿后头,小宫娥跪在蒲团上,小心翼翼地拆开庄淑太妃和太后娘娘指甲上缠裹的布条,待见到里头和指甲盖一般大小的红色丝绵后,便用极薄的小竹片条轻轻挑起,放在一旁盛着红色液体的琉璃小碗里再一点点地浸染均匀。   整个人陷在贵妃椅里的沈太后看了一眼指甲上的一层淡红色,问宫娥道:“还需几遍?”   小宫娥放下手中的小竹片,头叩地,恭敬地道:“回太后娘娘,还需浸染四次,方算染成!”   庄淑太妃抬了抬十根玉葱一般的手指,笑道:“这次的指甲花是恒言送进宫来的,香味像木樨花儿一样,也不知道叫什么名字,臣妾看贵妃染出来的指甲红艳夺目,甚是明丽,比凤仙花色泽要好上许多,姐姐大可放心!”   沈太后笑道:“恒言送进宫来的,自是好东西,我听说贵妃已经在收拾库房了,想是等恒言送了东西进来,便要锁进库房里,不给我们两个婆子抢了!”   庄淑太妃见宫娥又重新缠裹好了指甲,往铺着锁子锦靠背的紫檀木椅上轻轻一倚,“姐姐哪是稀罕贵妃的东西,不过是逗个趣罢了,偏贵妃这个实心眼的孩子,还当真了!”   “哀家就是爱贵妃心眼儿实在,不像这宫里上上下下的,都是魍魉一般,跟哀家耍心眼子!”   沈太后此话一出,承禧殿里瞬时安静得可怕,这一句“上上下下”可连官家都包括在内了,在承禧宫伺候的宫人们都是人精一样的人,太后娘娘两天不动御膳房送来的吃食了,哪有不知道太后娘娘正在和官家怄气的。   前儿个晚上官家连出宫的粗布衣裳都没换,就急慌慌地往承禧宫里头来,宫人们都被赶在了外头,只听里头官家扔了好些瓷器玉器,等官家走后,她们进去伺候,发现太后娘娘捂着胸口坐在椅上,脸色煞白。   只是正所谓神仙打架凡人遭殃,听说御膳房的大小黄门都急得将砖缝里的碎银子掏出来打点承禧殿中伺候的,好摸出一条活命的法子。   小宫娥们背上瞬时便一片汗津津的,忽听庄淑太妃道:“行了,你们先下去吧!”   一个个都如蒙大赦,退了出去。   眼下也就庄淑太妃还能在太后娘娘跟前说上两句话,先帝在时最宠爱庄淑太妃,可是彼时庄淑太妃便与太后娘娘交好,两人一同将官家推上了帝位。   先帝一走,太后从椒兰殿搬进了承禧殿,庄淑太妃跟着搬进了承禧殿的偏殿,整日里伴着太后娘娘说话,太后娘娘喜欢什么,太妃便也喜欢什么,太后娘娘责骂了哪位妃嫔,庄淑太妃便也跟着不喜这位妃嫔。   看着内殿里头伺候的宫娥和小黄门鱼贯而出,庄淑太妃才道:“姐姐莫怪妹妹多嘴,姐姐虽不喜沈溪石,可是官家惜才,认定沈溪石会是一位不可多得的良臣,官家还年轻,虑事或有不周全之处,姐姐少不得多担待下,没得为了些不相干的人伤了母子情分。”   太后也叹道:“你说的我何尝不明白,可是沈溪石偏偏是沈清薇生的,哀家如何不忧心!”   要说已经贵为大赵国太后娘娘的沈清茉有什么不顺心的,便是当年一时疏忽,让族中污名昭著的堂妹爬上了先帝的龙榻,即便是堂妹沈清薇早已在后宫的倾轧中化为一堆白骨,可是沈太后至今想起来,仍是有剜心之痛。   “枉她沈清茉自诩为才女,却过不得清心寡欲的日子与护卫做那苟且之事,等珠胎暗结,她为了活命,竟还使计蒙骗了先帝,可笑先帝竟也允许她生下这个孽障。”沈太后想起当年沈清茉在皇儿继承皇位的关键时候闹出的丑事儿,险些陷得她与皇儿于万劫不复之地,胸腔里便还郁着一口气。   “碍于先帝的面子,哀家只得留着沈溪石一条命,但是却再容不得那贱人还能享后嗣的香火!”   庄淑太妃见太后眼眸里的恨意掩都掩不住,忙换了话道:“姐姐,恕妾身愚钝,那魏三娘子虽说身子骨弱,不宜有子嗣,但是沈溪石纳妾或养外室不也是一样可以孕育子嗣?姐姐何以只允许沈溪石娶魏三娘子呢?”   沈太后微转了眸子,沉沉地看了淑太妃一眼,半晌才缓缓地开口,可是每一字听在淑太妃耳中却如遭雷击。   “石寒花,男女欢好之际,浸入躯体,流经四肢百骸,蚕食元气。”   魏家虽是世袭的国公府,不过是烈火烹油罢了,自她知道魏三娘子痴迷于沈溪石后,她便常常召唤魏三娘子入宫,在饮食里加了些东西。   她怎么可能让那贱人的儿子在她跟前好好地蹦跶。   庄淑太妃没有掩盖心中的诧异,忧心地道:“姐姐,您先前不是和官家说,只要沈溪石娶了魏三娘子,便不再记着先前儿的事吗?官家若是知道,只怕……”   沈太后轻轻地看了庄淑太妃一眼,不辨喜怒地道:“哦?你会告诉益儿?”   “怎么会?妾身自来不会坏姐姐的事儿。”庄淑太妃边说着边拈了一枚果脯到嘴里,上头的蜜霜儿甜得让庄淑太妃心口跳得更快了些,“也怪道姐姐不爱吃,御膳房这回连果脯都腻成这般。”   她以为太后只是看出来官家对魏家已有了下手的意思,才会给官家许诺,好让官家不再掺合她的事儿,不成想,从头至尾,太后都没想过饶过那个孩子。   沈太后瞥了庄淑太妃一眼,淡道:“那就接着撤下去吧!”   她不信皇儿还真能饿死她不成?    第18章 如愿   顾言倾听着外头的北风一阵紧过一阵,也不知道什么时辰了,将沈溪石额上敷着的湿毛巾换了一下,小指碰到他的下颌,才发现他的唇一直紧紧地抿着,像是怕有人灌他什么东西一样。   小指指腹一点一点地轻轻往上挪动,终是停在下唇边沿没有攀爬上去。   她知道他从小警觉性就很好,有时候耳朵竖得像荒漠上的一只小孤狼。   以前她觉得一辈子还很长,她还有很多的时间来做很多的事,现在却觉得生命实在过于无常,如果今天的箭头上沾了毒`药,她和沈溪石怕是连这样独处的一夜都不会有。   眼前忽然浮现沈溪石昏迷前在她耳边问他:“你,会不会救我?”他的声音凉得让她一阵心悸,让她一度怀疑他是故意受了那一箭,就想知道她会不会救他。   他问她,“你,会不会救我?”她怎么会不救他,她怎么会忍心不救他,她怎么会允许自己不救他?   顾言倾的心口一阵阵地缩着疼,她不知道这些年他是怎么过来的.   屋外的北风好像经过门栓一点点地溜了进来,寒气从脚上往上头蔓延,顾言倾紧了紧自己身上脏兮兮的狐裘,姚阿婆家里就多一床棉被,让给了沈溪石盖着,不过给她抬了火炉进来,不过里头的碳早就烧完了,这么一会,一点火星子都看不见了。   冷得手指好像都在哆嗦,揉了揉臂膀,又不敢来回走动,怕沈溪石听到动静,梦里不踏实。   门外忽然传来一声短短的敲门声,如果不是顾言倾冻得脑袋异常清醒,大概都会直接略过。   顾言倾有些狐疑地走到门后,恰听到了走远了的脚步声,等听不见了,悄悄地给门拉了一条缝儿,发现有一床棉被在门口。   本能地将被抱了进来,裹在了身上,坐在了沈溪石床头这边的小杌子上。   这么一会儿,顾言倾丝毫没有注意到,窗户纸被戳破了一角。   又过了约一个时辰,顾言倾抹了下沈溪石的额头,发现烧退了下去,提着的心微微落了下来,阿婆说他熬过去就好了。   顾言倾整个人一松懈下来,很快便倦意来袭,倚在床侧打起了盹。   ***   沈溪石醒来的时候,头有些晕胀,脑海里第一个反应是“阿倾,救了他!”   忙抬头往屋子里看,只有一只早已熄了火的火炉,一张年份久远已经掉了红漆的樟木桌子,上头搁着一个粗瓷碗,一个铜铫,没有言倾的身影,心下大骇,“阿倾!”   半睡半醒的顾言倾脑子一“叮当”,立马从床头侧边站了起来,身上裹着的被子落在地上。   许是起身太急,早已缭乱的发髻一下子散开,一支朴实无华的乌木簪子掉在了绿色的牡丹花棉被上,一头鸦青色的头发柔顺地落在肩上和胸前,堆云砌雾一般,将她的脸衬得越发小巧,好像不过是他的手掌一般大。   眼神朦胧,眼睛里有淡淡的血丝,似乎一夜没睡。   四目相对,不过一瞬,顾言倾心头一“咯噔”,就别过了头,发现窗户上有薄透的亮光进来,天好像亮了。   沈溪石见她还在,眼中涌出疯狂的喜意,阿倾,你没有扔下我!   “相爷,小底来接您了!”   门外传来裴寂的声音。   “阿倾,你与我一起回皇城吧!”沈溪石刚掀开被子下床,胳膊一动,便牵动了肩胛骨上的伤口,疼得咬了牙,他想,如果这时候他疼得叫出了声,阿倾会不会就不会对他这么疏冷?   沈溪石轻轻张了口,“啊…”喉咙里刚发出来半点声儿,看见阿倾猛然间看过来的眼神,像一只惊慌的小鹿,心里忽地就有一点舍不得了,收了口,另道:“顾絮姑娘,多谢昨夜的救命之恩。”   他的声音恭敬有礼,符合她一直做出来的距离感,心下暗道:阿倾,如果你希望我与你保持这样的距离,那么我愿意如你所愿,只要你好好儿地待在我可以看得见的地方。   顾言倾摇头。   沈溪石下床一只手穿好了鞋子,走到顾言倾身前,眼看着她忙往后退了两步,心上又是酸胀又是凄惶地道了一句:“顾姑娘既避我如蛇蝎,那沈某人就不多打扰了!”   顾言倾脸上木木的,眼角余光瞥见他拉开了门栓,微抬了眼帘,他的肩膀上昨夜被姚阿婆剪开的衣服打着一个简单的结,露出上头绑着的布条和大滩已经冻住的血迹。门外灌进来的冷风将顾言倾吹得打了个寒颤,想到他就那样光着受伤的膀子出去,这般寒冽的风,若是冻住……   发紫的嘴唇微张,顾言倾阻止了自己再往下想,终究是没有说一句话,看着他离开,看着他顺手关上了房门。   门外的景行瑜看到沈溪石从里头出来,除了伤了一处,倒还正常,正要调侃两句,忽见沈溪石反手关上的房门,直觉地朝屋子里头看了一眼,匆匆地瞥见了一个小娘子的裙摆和一双如玉的手。   不由眯了眼眸。   他昨夜听闻沈溪石负伤出城,便带着人沿着沿途村庄一户户地找了过来,夜里的寒气浸透了几重衣衫,待听到属下来报,说有一庄户人家一早去了沈府报信,又立即带着人赶到了这里,原是担心沈溪石的安危,这么一会儿,脑子已经转到刚才所见的裙摆绝不会是一个农户家的小娘子能够穿的,她是彦卿昨晚一起带出城门的女子!   “爷,您受苦了!”裴寂看到自家主子光着伤了的膀子出门来,心头一寒,忙解开自己的氅衣给主子披上。   “爷,您快上马车,小底备了手炉,您快上去缓和缓和身子!”   沈溪石不经意般地瞥了一眼房门,提了音量道:“马车送给这家的阿婆!”   裴寂急道:“主子,许伯已经另备了重金酬谢,在来的路上了。”   沈溪石淡淡地看了裴寂一眼,眸中的寒星冷得裴寂的腿忍不住打了个颤,“是,主子,小底遵命!”   等一行人出了姚阿婆家,姚阿婆才进房来对顾言倾笑道:“哎呦,小娘子那马车哪是送我的,你哥哥是让我们用这马车送你回去呢!”   顾言倾笑道:“说是送给阿婆的,便是阿婆的,阿婆可否借一盆清水与我?”   姚阿婆得了个马车,心里头高兴,吆喝了一声孙儿:“大行,快去端一盆热水来。”   不一会儿,被唤作大行的男孩子果真端了一木盆温热的水来,顾言倾漱口净面,在脑后绾了个低髻,将身上的狐裘解了下来,对姚阿婆道:“我想拿这件裘衣和阿婆换一套旧衣裙,不然我这般回去,怕惹人口角,阿婆莫恼,这裘衣虽脏污了一些,不过洗洗晾凉还是件好物件,留给阿婆或赠人或剪了做个背心也是好的。”   姚阿婆看了一眼自家孙儿,接了过来,笑道:“瞧小娘子这话说的,快去给小娘子拿身干净的袄裙来。”   不一会儿姚大行便拿了一套打了补丁的袄裙来,顾言倾换好后,和姚阿婆告了别。   姚阿婆看着走远了的那个身影,与一般的村姑无二致,对孙儿笑叹道:“这般模样儿和胆识的小娘子,门第定然太高了,不然阿婆我还真想将她留下来做孙息妇。”   姚大行道:“阿婆,孙儿尚未娶妻的念头。”   顾言倾一进南熏门,便觉得好像有人在跟着他,一直到了朱雀门,身后那人像魅影一般,亦步亦趋地跟着,她一回头,又一个人也没发现,顾言倾不由停了步子,站在那里等着他现身。   景行瑜观摩了好一会,料自己是被发现了,无奈地耸耸肩,走到了顾言倾跟前:“小娘子好,在下景行瑜,幸会!”   顾言倾听他自报名字,便想起来是谁了,景行瑜,景阳侯府的小世子,她这些日子在汴京城里头,隐约听到她以前的闺中好友魏家二娘子嫁给了景阳侯,这便是静晏的继子了。   按她和静晏的关系,或许,他应该喊她一声姨母?   “我姓顾,不知景公子有何事?”顾言倾笑问道。   景行瑜惊觉眼前他打听到的这位小娘子好像和记忆中的谁很像,不由敲了敲手中的象牙扇子,“我们是否见过?”   顾言倾拿着帕子掩了唇,“景公子这句话说的,我们不是刚才在姚家才见过?”   他在南熏门堵她,自然是刚才在姚阿婆家,沈溪石开房门的时候,便看见了里头的她。   沈溪石昨夜负伤还带着一个小娘子逃出城门,他景行瑜又恰好在今早看见,沈溪石负着伤还执意要留下马车,要说她和沈溪石没有什么关系,就是说给她听,她也是不信的。   别说亲眼看见她和沈溪石共处一室一夜的景行瑜了。   景行瑜不想这小娘子这般有趣。   他刚才并没见到她,不过是看到了裙摆和手罢了,她换了一身破旧袄裙,可是却与那白玉一般的手格格不入,他以为她特地换了衣裳,便是不想人认出来,但是他问,她竟又大大方方地说了出来。   “顾小娘子与沈彦卿很熟?”景行瑜盯着顾言倾的眼睛问,面上笑得犹如三月桃花般灿烂,只是那一双眼睛沉静如水。   “算不上,一面之缘,昨夜是偶然,沈枢相的遇刺,我并不知情。”   顾言倾的眼睛十分坦荡,景行瑜点了点扇子,又道:“那不知顾小娘子知不知道沈枢相与魏家三娘子即将要订下婚约了?”   “哦?不知。”顾言倾心口刺刺的,笑着说完,便低了头道:“我尚急着赶路,先行一步。”   景行瑜点头:“顾小娘子好走!”   等顾言倾走远,景行瑜还在摸着有两三根小绒毛的下巴,咂摸着沈溪石的品位,不喜欢魏国公府的贵女,倒是对这言辞颇有些刁蛮意味的小野草上了心。   “顾?”电光火石间,景行瑜恍然想起,他在沈溪石的书房里见过一位顾小娘子的画像。   “顾?顾言倾的顾?”    第19章 郡主   上元夜沈枢相在南熏门遇刺,当夜便关了各个城门,一时汴京城内大大小小的客栈全都住满了,当真是一房难求。   好在第二天早上便在郊外一庄户人家家里找到了沈枢相,只是昨夜与沈枢相一同出城的那位小娘子却并未见回来。   京中一时议论纷纷,不知这位小娘子何以得了沈枢相的青眼,使得沈枢相在那般危急的时候还不忘带了她一起逃离。   藿儿侧耳听着店铺里一桌食客聊着沈枢相,扒拉着算盘的手不由顿了下来,主子一夜未归,回来睡到现在还没醒,昨夜沈枢相带出城门的小娘子必然是自家主子,可是她听说沈枢相与魏三娘子的婚事怕是要定下来了。   魏三娘子近年颇得太后娘娘的喜爱,坊间传闻魏三娘子在承禧宫里的风头甚至要盖过太后娘娘的母家明远伯府的小娘子们。   自她六年前伺候主子开始,主子便是一个凡事藏心里的性格,藿儿想到这里,看了眼通往后院的那扇隔了厚厚的墨绿毡帘的小木门。   “藿儿!藿儿!”   门口忽然传来一个欢快的女声,随着这声音,一个身材纤细的姑娘往柜台这边扑来。   堂客们不由都侧目过来,只见一个穿着粉色棉布袄裙的圆脸姑娘,背上背着一个大大的包裹,直接扑到了藿儿姑娘身上。   藿儿被撞得眼睛都要冒金星,还是掩盖不住欣喜之情,“荔儿,荔儿,你终于来了!”   荔儿拉着藿儿的胳膊,在店铺里左右扫了一眼,没有看见自家主子,忙问道:“小娘子呢?”   藿儿眉目微低,悄声道:“在后院里休息呢!”说着,对店铺里的伙计嘱咐了两句,带着荔儿去了后院。   刚一过那墨绿毡帘,荔儿就皱了眉轻声问:“观你神色,小娘子是出了什么事儿吗?”   藿儿微微咬了唇,低声道:“你先安顿好,我们晚些再说。”   荔儿听了这话,冷眼看了藿儿一眼,淡道:“藿儿,诗姨不在,你真是越过越糊涂了,有什么事比小娘子的事儿还重要吗?”   藿儿见荔儿不高兴,她自来没有荔儿有主意,拉了荔儿的袖子哄道:“好好,我和你说,小娘子还在睡着,你先进我屋子里吧!”   荔儿这时候才看了一眼这个小后院,有三间正屋,左手边是连着前头的一个庑廊,右边是三间小屋子,两间堆放杂物的,一间恭房,院子中央有两棵枝桠疏朗的红梅,上头正打着滚满的花骨朵,一粒一粒像牟足了劲要冲破一样。   庑廊下头种着一小排茶花,矮墩墩的,这个季节,枝叶翠绿欲滴,显然主人没少打理。   藿儿住在左手第一间,进了屋子,藿儿给荔儿倒了一杯清茶,便一五一十地将这些日子小娘子与沈枢相的事与荔儿说了,末了道:“我私下观主子神色,似乎对那沈枢相,也并不讨厌的样子,你知道主子什么事儿都往心里藏,我真怕她心里又郁了事儿。”   荔儿喝了一口茶,淡道:“那魏府的小娘子,倒不用担心,你知道,郡主回来了。”不过,她怕自家小娘子并没有嫁人的想法,这一次郡主让小娘子回汴京,显然是准备让小娘子了了心愿,来查顾侯府的事的。   自家小娘子的心事,从不在嫁人上头,顾侯府阖府上下的惨烈,小娘子怕是一辈子都走不出来。   想到这里,荔儿又道:“藿儿,此事小娘子不说,你我都不要在郡主和诗姨跟前露了口风,你素来爱打听,以后但凡与沈枢相有关的闲话儿,也不要再在小娘子跟前露了嘴。”   藿儿羞赧地点了头,又问道:“郡主已经进了汴京城了吗?我还没听说,什么时候到的?”   荔儿笑道:“刚刚,我和诗姨在城外驿站等了郡主一起进城的,郡主现在在进宫的路上,宫里的贵妃娘娘一早派揽月姐姐带着轿子候在宫门外了。”   贵妃娘娘身边的揽月和南鹊,便是慕庐里出来的。   她们都是慕庐从人贩子手里买回来的,在慕庐接受了足以维生的教育,慕庐的主人耶嘉郡主和镇远大将军是她们的恩人,给了她们再生的机会。在她们学成后,慕庐给了她们选择离开和留下的机会,但是很多人都选择了留下。   譬如现在贵妃娘娘身边最得力的宫女,郡主的南北涮锅店、如意杂货铺子、宝庆银楼、云裳成衣铺和贵妃娘娘的七宝阁里头从掌柜的到小伙计。   在慕庐里,所有的人都相信郡主和镇远大将军是无所不能的,因此,此刻荔儿听藿儿说,自家小娘子或许看中了沈枢相,但是中间有个魏国公府贵女的时候,是有些不以为然的。   有郡主在,只要自家小娘子愿意,便是进宫为妃也不是不可能。   只可惜,小娘子志不在此。   ***   沈府门口,裴寂刚从马上下来,将马交给守门的小厮,正要进去,便听“驭”的一声,一辆马车停在了自家府门口。   马车前头布帘上绣着一个“魏”字,裴寂的头皮忽有些发麻,这魏国公的人还真是不死心。   眼看着那马车上头下来一个妈妈,只听她道:“我是魏国公夫人跟前伺候的张妈妈,我家夫人得知相爷遇袭,特地送来一些补品,给沈相爷补补身子。”   守门的小厮有礼地道:“这位张妈妈稍等,小底这就进去禀告。”   裴寂微微吁了口气,从沈府侧门进去了。一边暗戳戳地想着,市井里都在传着自家主子在南熏门遇袭前刚刚看中了一位小娘子,这魏国公府的人听见了不知作何感想。   主院里头,小孙太医正在给沈溪石换着伤药,忽听见外头有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待那脚步声越来越近,便听见外头沈府的许伯在对谁道:“先去耳房里喝一碗热茶暖暖身子,主子在换药。”   小孙太医给沈溪石绑好了纱布,一边收拾药匣子,一边道:“沈大人这些日子要好生休养,天寒伤口不易愈合,大人需要有点耐心。”   沈溪石点头:“谢孙太医费心。”   “大人客气了,是孙某份内之事罢了!”   等许伯去送小孙太医出去,沈溪石将在耳房里候着的裴寂唤过来,“查出来没有?”   “回爷,昨夜城门关了,许多人滞留在客栈之中,西山荒岗上头忽然多出来几具无名男尸,小底带那日守门的禁卫军去辨认,说这几个身形颇像那日射箭的人,只是,是丹国人。”裴寂说完偷偷看了一眼主子肩膀上绑着的一层层纱布。   沈溪石眸子微暗,“耶嘉郡主是否已经进城了?”前朝的时候,割了太行山一脉的幽云十六州给丹国,两国才停歇了百年的征战,结为友邦,二十年前丹国皇子郡主来汴京城联姻,时为郡王的耶律扎颜迎娶了赵国贵女李菁儿回国,官家又出兵帮助耶律扎颜夺得了大位,这般两国又维持了二十年的和平。   眼下耶律扎颜得了怪疾,丹国真金部族在长白山集聚了几大部落谋逆,真金部落的酋长是丹国前任皇帝耶律麦隆的后裔,对耶律扎颜和大赵国自是怀恨在心,此番趁着耶律扎颜病乱之际,试图破坏丹国与赵国的盟约,去岁以来,丹国来赵的商贩中已经混杂了许多真金部落的细作。   耶嘉郡主是丹国王后李菁的闺中密友,又是丹国北院大王耶律蒙德的义女,她这次来带了许多丹国的贵妇人和贵女,既有交流两国文化习俗的用意,也是希望丹国与赵国的贵族大范围的结为姻亲,以加固两国盟约的稳定。   因着真金部落细作的捣乱,汴京城中官员被刺杀事件已经发生了七八起,目前朝堂上对丹国的态度分为两派,一派是他和楚王爷、张丞相为首的亲丹派,一派是以魏国公、徐参知、明远伯、户部尚书甘甫等的远丹派。   这一回行刺他的人又是丹国细作,他都可以想见明日朝堂上又要吵得怎样不可开交。   裴寂偷眼看主子皱着眉似在思索什么,心里挣扎了半天,还是小声道:“主子,小底刚才回来的时候,在府门口遇见了魏国公府的人,带了一马车的补品,说要给您补补身子。”   沈溪石冷冷地抬眼看着裴寂,眸子暗沉沉的,似风雨欲来。   裴寂顿觉后脑勺冷嗖嗖的,暗恼自己嘴快,这关节上惹爷不痛快,忙作揖告饶道:“爷恕罪,小底无状。”   沈溪石闭了眼,揉了揉太阳穴,“自己去许伯那里领五杖!”   裴寂苦着脸,应道:“是,小底这就去!爷您定要好好休养,莫和小底一般见识!”    第20章 壁画   沈溪石正仰着头靠在罗汉床上,默想着耶嘉郡主进城以后,京中又要生的事端,忽然门外传来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像急雨敲在了鼓点上。   门外伺候的福儿见来人,忙弯腰行礼:“小底给世子爷请安。”   “你家爷在里头?”   “爷正在睡着呢!世子……爷!”福儿话音未落,景行瑜已经一脚踢开了门,直直往内厢里过来,“沈彦卿,那夜你劫走的顾姓小娘子到底是谁?”   景行瑜气势汹汹地盯着沈溪石,腰间挂着的玉佩似乎并未来得及配合主人猛然的收势,在缠枝花卉金带下头晃荡了一下,才贴服在青色圆领大衫外头,景行瑜的眼神凌烈又愤恨,俨然一副正室逼问夫君的架势。   “你知道她是谁?”沈彦卿漠声问了句,眼角余光忍不住又瞥了眼床内侧的内壁上头绘上的壁画,芙蓉牡丹图,上头的芙蓉娇艳欲滴,水珠儿颤歪歪的,又要落不落,牡丹共有七种色彩,每一朵都极尽妍丽。   芙蓉在左,牡丹在右,中间空了三分之一的内壁,他原是准备依着她的模样儿画一个仕女添在这上头,这幅壁画还没有完成。   景行瑜并没有注意到沈彦卿的心不在焉,气愤地道:“沈溪石,你脑子能不能清醒一点,那女子不过是容貌有几分像故人罢了,你值当为了她不愿意娶魏家三娘吗?”   一个不过是幻象,一个可是实打实连着命的。   景行瑜天生一副好皮囊,脸廓棱角分明,一双上挑的桃花眼,眉目不蹙便有三分情意,更兼唇红齿白的,这般一生气,饱满圆润的唇越发鲜艳,看得沈溪石都不由有些侧目,浅笑道:“谁家娘子比得过行瑜的仙人之姿?”   正在气头上的景行瑜身形一僵,耳朵尖子立即透出一点粉红,一双桃花眼像是认不出此刻的沈溪石一般,有些气急败坏地道:“你自己好自为之!官家不会这般纵容你的!”   说着却是气咻咻地走了。   房门又被猛地踹了一脚,小福儿吸着凉气轻轻将房间的门合上,沈溪石脸上的笑意立即便淡了,行瑜以为他见到的顾小娘子只是与言倾容貌上有几分相似,大概汴京城的人,都不会想到顾家还留有活口。   耶嘉郡主回来了,她不会让言倾再以现在的身份在京中行走,她定然会以合适的理由给言倾重新安插一个身份,让言倾重新走入汴京城中一众贵妇人、贵女和小郎君们的视域里。   这是他的机会!   言倾这一次回京,势必会探清顾家的事,她若是单凭一个羊肉汤铺子,怕是没有十几二十年,都很难获得她想要的东西。   可能言倾是准备将余生都用在这一件事上头,她有耐心慢慢地耗,但是,她一日不了了此事,一日都不会抽出心神来看一眼他,她等得及,他却是等不到那一天的。   沈溪石望了一眼内壁上头留着的大片空白,不由喃喃自语:“阿倾,我会帮你!”   ***   顾言倾模糊间听到庑廊外头有低低窃窃的说话声,那声音有点儿熟,顾言倾一时想不起来是谁。   外头的天已经黑了,临窗桌上的青釉双耳花瓶里不知什么时候换了两束白梅,枝桠横斜,白色的小花亭亭玉立,煞是清新别致。   倒像是荔儿的手法。   顾言倾掀开了鲛纱帐,床头的瑞兽小熏球散着让人宁静的沉水香,“藿儿!”   藿儿听到主子喊,忙和荔儿将手头的梅花络子和各色彩线收进了箩筐里,荔儿整理了下粉色衣裙,又摸了下自个的双丫髻,问藿儿道:“可还齐整?”   藿儿掩嘴笑道:“齐整,荔儿你怎么现在这般懂规矩?”以前可还顶过鸡窝头去见主子的。   荔儿杏圆脸上露着几分清肃:“诗姨说了,我们来了汴京城以后,就要懂规矩,主子宽容,不是我们懈怠的理由,往后万不能给主子丢了脸面。”   藿儿被荔儿的正经样儿一时弄得有些不习惯,以前在慕庐里,荔儿可比她还没规矩一些,主子也纵着她们。   里屋里顾言倾隐约听见一些声音,出声问道:“是荔儿吗?”   荔儿这才进了厢房,在两丈外便开始行礼,“荔儿见过主子!”   顾言倾眸子里闪过讶异,微微点头,对藿儿道:“藿儿去取些热水来,伺候我梳洗。”   等藿儿走了,顾言倾垂了眸子,“荔儿,诗姨可是交代你什么话了?”   荔儿近前两步,从贴身的棉袄里拿了一封信出来,蜜蜡完好,顾言倾撕开看了一下,竟是杜姨给她的信,让她明天辰时在御街上的孙家茶楼门口等她,让她务必要到。   信中并没有说是何事,顾言倾皱了眉,杜姨让她先行一步来汴京城以孤女顾絮的身份安顿下来,显然是并不想让旁人知道她的身份,也不想让人知道她和杜家的渊源,那么又怎么会约她在孙家茶楼见面呢?   青天白日的,若是被有心人撞见她和杜姨的渊源,先前她为掩盖自个身世做的一切不都白费了?   荔儿见主子看了信后,眉头微蹙,轻声道:“主子,诗姨当初没让奴婢跟您一起上京,是要教奴婢汴京城中各大家族盘根错杂的关系,以及各家的喜好和禁忌,以备不时之需。”   顾言倾抬头看着荔儿问,“各大家族的喜好和禁忌?”   见荔儿点头,忽地就有些怪异的感觉攀上心头来,杜姨这一回回京是为了什么?   ***   一回汴京城,便搅动了一池春水的耶嘉郡主杜恒言,正在瑞和贵妃的长宁殿里头,一双芊芊素手亲自将一支垂花云雾簪子插在了贵妃娘娘的堕马髻上。   拉着杜贵妃往黄花梨木凤凰牡丹纹镜台前坐下,看着半人高的铜镜里头贵妃的丽影笑道:“我见到的时候,就想着你戴着肯定好看。”说着又宠溺地捏了捏杜贵妃的脸颊,“你小时候总说我是祸水,转眼你也二十八了!”   杜贵妃笑道:“可不是吗,阿姐,你也忍得下心,这么几年都不回来!这一回我无论如何得在陛下跟前求了旨意,让镇国大将军和你就住在汴京城,可不准再去边境和丹国了!”   杜氏望着贵妃诚挚的杏眼,眼里也泛了一点泪光,懊恼当初自己一时差了主意,将阿宝送进宫中,她那般好动的性子,如今却要整日整年地守在这四方城内,做一只华丽的金丝雀。   “我这一回事儿若是能了,你便是再去丹国,我定然将你藏得好好的,保准儿谁也找不见!”她当着一种宫女的面儿,说的并不小声,似乎是玩笑话,可是瑞和贵妃看着阿姐的眼神,知道她说的是真的,轻轻地点了头。   杜氏说到这里,悄声道:“你明日卯时正便将陈太医传唤到你殿里来号平安脉,备上一些止血的药和纱布,沿御街走回府里,我怕是要用上。”   贵妃瞬间便懂了,脸上的笑意褪了下去,霾着脸喊了一声:“阿姐!”   杜氏叹了一声,没有再露一句,只是对贵妃道:“一进京就给你截了过来,现在还没给太后娘娘和两位太妃请安呢,你陪我一起去跑一趟吧!”   瑞和贵妃终是红着眼叮嘱了一句:“阿姐,这是最后一次,以后你要是再这样,我就再也不给你回汴京城!”   每一次回来,都让人胆颤心惊的,这般年纪,还要拿命相搏,瑞和贵妃别了脸,不理杜氏。    第21章 得罪   顾言倾想着要见杜姨,一夜都没阖上眼睛,她还记得当年杜姨和她在京郊分别的时候,对她说的话,“言倾,你自幼长在承恩侯府里头,过惯了太平盛世里的日子,突逢此难,杜姨不希望你自此只活在阴影里头,你去蜀地待几年,顾家的事缓上几年。”   那时候杜姨怕她被仇恨冲昏了脑子,不惜一切代价去复仇,可是如今,六年过去了,杜姨说的“缓”字的期限也已经到头了。   杜姨一回来,必然会将她带到汴京城权欲的中心,一个开着羊肉汤铺子的小寡妇,她以这种匪夷所思的身份重返汴京城,便是样貌与承恩侯府嫡女有几分相似,也不过只是相似罢了。   谁会相信昔日赫赫扬扬的承恩侯府嫡女顾言倾会抛头露面在朱雀门外卖一碗二十文的羊肉汤?   来京之前,她便清楚,摆在她跟前的路,只有一条,挤进赵国权欲的中心地带。   联姻是她能想到的最便捷的方法,只是,杜姨肯定不会同意她这般做。   顾言倾想着事儿,这一夜又没睡着,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半梦半醒间,听到荔儿和藿儿起床的声音,便也索性拥着被子坐了起来。   顾言倾看着床顶,脑海里忽然映入在沈家看到的绣着繁丽的童子采莲图的床幔,外头好像下起了雨,滴滴答答地敲在窗柩上,这时候,大概沈溪石已经在去上朝的路上了,他肩上的伤若是落了雨,怕是更难好了。   只是以他的性子又怎么会安心地躺在家里休养。   “主子,你醒了吗?”门外荔儿轻轻地问询道。   顾言倾拍了拍有些昏沉的脑袋,应道:“荔儿,进来吧!”   梳着桃髻的荔儿轻轻地推开了门,端着半木盆温水进来,伺候小娘子洗漱。   从壁橱里给小娘子选了一件秋香色的菡萏缠枝窄袖短袄,一条姜黄色的撒花罗裙,底下搭了一双云头粉缎垂珠绣花鞋,荔儿看着面前盈盈俏立的主子,笑道:“这些都是去岁的样式了,小娘子进京以后竟也没置办新的。”   叠着被褥的藿儿接道:“先前我和小娘子在芙蕖巷子里住着,人多口杂,多有不便。”   顾言倾淡道:“这里不比蜀地的时候,店铺里的生意忙,以后你们不用再来侍候我梳洗,我自己来便好。”   荔儿从妆奁里挑了一只不打眼的羊脂白玉茉莉簪子插在小娘子的垂云髻上头,“主子,怕是依不得你了,诗姨嘱咐奴婢伺候你的规矩要按照汴京城中侯府贵女的规矩来。”   铜镜里的顾言倾,一双黛眉微微蹙起,心里隐有一种不安的感觉,诗姨原是杜姨跟前伺候的,因着照顾她,才留在了蜀地,诗姨说的自然也是杜姨的意思。   可明明先前杜姨还让她以孤女的身份在汴京城中安顿下来。   她相信杜姨不会害她,她只怕杜姨为了帮她,会将自己置于险地。   因为做的是汤汤水水的生意,店铺卯时一刻便开门了,荔儿和藿儿都出去帮忙,顾言倾坐在一张柏木藤椅上盯着滴漏看。   从这里到御街上的孙家大院要一刻钟,杜姨让她准时到,不能太早也不能太迟,强烈的不安感再次笼上顾言倾的心头,她直觉杜姨定然是要做什么的。   思绪纷乱间,前头忽然传来刺耳的尖叫声,接着又是瓷器碎裂的声音,顾言倾心里一突,立即起身,随手拿起案头的面纱,匆匆地遮了面,穿过庑廊往前头去,刚一掀开墨绿撒花门帘,便被店铺里的混乱惊住了!   两个彪形大汉站在店铺里头,两个一左一右守在门外,不给人进来,一个左脸上长着痦子的大汉一双小眼睛从店铺里每一个人的脸上轻轻掠过:“谁是掌柜的?”   荔儿挣开了藿儿箍着她的手,咬着牙冷哼了一声,从柜台后面走了出来,看到脚底下那碎成渣渣的精美瓷碗和骨碟儿,浑身气得发抖, “你可知道这是谁开的店,也敢来这里撒野!”   那大汉眼睛向下,看了眼娇小的荔儿,瓮声瓮气地道:“这汴京城,国有国法,行有行规,就是天皇老子在这汴京城里头开店,也要拜山头,这点规矩都不懂,也休怪老子们来砸店!”   “哦?我还不知道汴京城里除了给陛下纳税以外,还要拜山头才能开业?”顾言倾放下了手中的帘子,缓缓地走了出来。   她身量儿瘦削颀长,行动间姜黄色的撒花罗裙下的云头粉缎垂珠绣花鞋像步步生莲一般,面上虽遮了面纱,但是眉目间的清丽,像初晨带水的茉莉花,个个都不由盯了顾言倾看去。   藿儿见这些人的眼神,不动声色地走到小娘子跟前,低声道:“小娘子,您先进去,奴婢去报官!”   长着痦子的大汉却是一把推开了藿儿,一双眼睛像是粘在了顾言倾身上一般,有些瘆人地笑道:“小娘子这般姿色,在这汴京城里头何必抛头露面,做这点蝇头小利的勾当!”   说着一双眼睛意有所指地在顾言倾身上来回巡游。   荔儿气得一脚踢起了脚头的半只破瓷碗,朝那痦子大汉飞去。   却只见那大汉异常敏捷地往左一闪,避开了,寒寒地盯着荔儿道:“怪当你们哪儿来的胆子,敢不来尹员外跟前拜山头,原来也是个练家子啊!”又冷笑道:“不过这三脚猫的功夫,在爷这儿还真不够看!”   说着一脚踢起了一只椅子,只见那椅子立即分成了三块,一齐朝荔儿飞来,荔儿躲避不及,被其中一个椅子腿儿砸中了右腿。   周围本想看热闹的食客,此刻都吓得纷纷往外头跑去,两个小伙计缩在墙角里瑟瑟发抖。   正纷乱间,门口忽然站住了一个书生模样的小郎君,盯着藿儿看了几眼,又看向了顾言倾,眸子里闪过惊喜,顺手从荷包里掏出了两块银子,递给守门的两个大汉,问道:“这闹得是什么?”   其中一个大汉掂了掂银子的分量,回道:“这家不懂规矩,来开铺子竟不知道拜山头,我们爷让我们来给他们醒醒筋骨。”   小郎君若有其事地点了头,磕着手中的扇子道:“哦!”   他身后的圆领黑袍的护卫立即上前呵斥道:“瞎了你们的狗眼,这是杨国公府上家眷开的铺子!”   一听是杨国公府的,里外四个大汉俱变了脸色。   顾言倾和藿儿、荔儿也是面面相觑,不禁朝外头的小郎君看了两眼,只见这小郎君面如冠玉,只是面上有些青青紫紫的,像是才挨了打一样。   藿儿立即便想了起来,“主子,是杨府世子!”   那长着痦子的听见来人是杨国公府,脸上立即换了笑模样,对着顾言倾作揖道:“是小底们有眼不识泰山,多有得罪,多有得罪!”   说着竟是拔腿就要跑,藿儿气不过,扔了两只破碗过去,那些人身手倒好,竟一个没砸中,气得藿儿直跺脚,“这些挨千刀的!”   这时候门外的小郎君才进了店来,“这位小娘子,别来无恙。”   藿儿已然认出这小郎君身后的护卫,也是上元灯节跟在杨叔岱身后的,不由冷哼了一声,“登徒子!”   杨叔岱面上不知怎地一燥,打开了扇子,遮住了下半张脸。   看着往她跟前走近的杨叔岱,顾言倾默默往后退了两步,淡道:“多谢杨小世子出手相助。”   杨叔岱颇有风度地摇头笑道:“不值当什么,不曾想还能遇见小娘子,实是有缘!”   顾言倾心里头惦记着杜姨的事,怕耽搁了时辰,瞥见那护卫背上背着一个书箧,想来这杨小世子也是要去国子监读书的,顺道经过这里而已,笑道:“杨小世子若是再不去国子监,怕就要迟到了!”   正一心想要多挑逗美人几句的杨叔岱听到国子监头皮就一麻,他前些日子为着这小娘子被沈溪石那阴沉的家伙打了几拳头,脸上的伤还没有好,被阿翁训了几日,今个说要进学,阿翁才放了他出来!   若是被阿翁知道他今日没有准时去国子监,怕是自己再借口进学,也出不得门了。   暗暗叹息了一声,只得和这小娘子作别。   藿儿看着杨叔岱一步三回头,一双眼睛勾在了自家主子身上一样,狠狠地朝地上啐了一口,“这色胚子前还被沈枢相打了,竟也不长长记性!”   顾言倾估摸着时辰也差不多了,对店铺里的小伙计道:“你们打扫一下,然后便回去吧,今个先休业一天。”   “谢过掌柜的!”   顾言倾又对荔儿道:“你伤了腿,回院子里休息,藿儿陪我去御街就行了!”   荔儿原是不愿,看着主子又冷了脸,只好依了她,叮嘱藿儿道:“看好小娘子!”心下暗道,幸好郡主回京了,不然以小娘子的容貌,又没有家族的庇佑,如何在这吃人的皇城里生活下去。    第22章 布局   卯时末的御街两边的御廊内已有很多商贩摆了摊子,起起伏伏的吆喝声。   “茉莉珠花,小娘子看一看!”   “栗子酥,核桃酥,枣泥糕,看一看,尝一尝哟!”   “鲁班锁,鲁班锁,懂行的瞅一眼嘞!”   河边的桃树已经冒了零星的一两点绿色,御街自来是汴京城的一大景色,起于皇宫的宣德门,一直延伸到朱雀门,两边用黑漆杈子做了划分,正中的大路不许行人和车马经过,一律走黑漆杈子外的两条道。   索性御街路面够宽敞,倒也不碍什么事儿,尚未到辰时,街面已经人头攒动,再过两月,今年的春闱又要开始了,到时候这京城里头怕是还要更热闹。   孙家茶楼在御街的中间。   “小娘子,这孙家茶楼是张丞相府上的产业!”藿儿看到烫金的茶楼牌匾时,悄声对主子道。   顾言倾疑惑道:“藿儿,你怎么知道?”   藿儿抿嘴笑道:“小娘子,荔儿教我的。”   顾言倾点了点头,想来这就是诗姨为了她日后能在汴京城行事便利,没有让荔儿立即跟她一起走的原因。   她离开汴京城多年,莫说这些商铺茶楼背后的势力,便是各家的府邸在哪里,有几位小娘子、小郎君,姻亲等诸事,一概莫知,除了几条街道尚且认知,其余皆两眼一抹黑。   她自幼也听侯府下人说过,张丞相年轻的时候对杜姨一往情深,张家和林家为了争抢杜姨,一度闹到了御前。   如果是张丞相府上的,她便能理解杜姨为何选择在这茶楼门口见面了。   眼看距离孙家茶楼不过百来步了,便见另一边三四辆马车遥遥地从都亭驿那边过来,马车里头坐着的小娘子和夫人三三两两的掀了车帘儿朝外头看,引来往的路人不由都看了几眼。   赵国虽然民风较为开放,但是贵族女子自恃身份,即便好奇街面物什,也不过掀了一小角儿,偷偷地看一眼,不会这般大咧咧的掀了整个车帘儿将头探出来。   顾言倾见她们虽都薄施脂粉,梳着赵国女子的发髻,可是那深邃的眉眼和高挺的鼻梁,都在昭示着,她们并不是赵国的女子,为首的马车门帘儿上绣着“林”字,顾言倾知道杜姨就在里面,忙加快了步子往孙家茶楼去。   尚未迈上门口的台阶,便见为首的马车上头下来两个女使,端了一个绷着粉缎面儿的小杌子下来,不一会儿,梳着朝月髻,系着玫瑰刻丝银狐氅衣的贵夫人由女使扶着,踏着小杌子着了地,虽多年未见,可是顾言倾还是一眼认出这是杜姨。   后头的马车也下了好几位夫人和小娘子,不过她们都要粗放一些,自个蹦下来的,有些个穿着便于骑马的旋裙,顾言倾猜测,她们想来就是杜姨从丹国带回来学习赵国文化礼仪的丹国贵女们了。   杜氏回头看大家都下来了,指着孙家茶楼,笑道:“这可是汴京城里头最好的茶楼,有赵国各地的名茶,还有好些让人意料不到的花茶,我离京多年,一回来便惦记上了。”   一旁一个梳着凌云髻,着了粉缎如意祥云窄袖短袄和藕色旋裙的小娘子俏盈盈地凑身过去道:“郡主,您快带蓁儿进去看看!”   杜氏捏了那小娘子嘟嘟的脸颊一下,似乎并未看到顾言倾,由女使和妈妈簇拥着往茶楼里去。   就在这当口,忽然传来马儿飞驰的声音,斜刺里闯过来一匹受惊的马,直直地往一众女眷中间冲,顾言倾看过去,便见马背上的人握着缰绳的那只手的袖子里露出亮金金的匕首尖儿,忙喊了一声:“有刺客!”   “啊!!!”人群忽然嘈乱了起来。   那人听到喊声,拽着缰绳,直往为首的杜氏跟前冲来。   “郡主小心!”   杜氏不经意般地看了受惊了的顾言倾一眼,不知怎的,杜姨全然无惊慌的脸上,让顾言倾刹那间耳聪目达了起来,在匕首往杜姨刺去的刹那,挡在了杜姨的身前,这时节,藿儿早已拔出袖子里贴身藏着的匕首朝那行刺的男子眼睛扔过去。   那男子眼睛立即崩了鲜红的血出来,溅到了马下刚自称“蓁儿”的小娘子身上,那姑娘却也不怕,翻身起来喊着女使将从马背上滚落下来的行刺者绑了。   混乱中藿儿急急地去看自家主子,只见主子躺在郡主的怀里,胸前的血正一点点浸透衣衫,她今天的短袄恰是秋香色的,原是淡粉的菡萏花,已被染上了妖冶的红色,格外的醒目,藿儿脑子一凉,忙冲了过去:“小娘子,小娘子,你千万不能有事!”   顾言倾尚有意识,只是望着又是懊恼又是自责的杜姨,握着杜姨的手,轻轻摇了头,她不怪杜姨。   纵使她已然明白,这一切不过是杜姨布的局。   杜氏喊着女使道:“快去请大夫,快去!”   “郡主,郡主,那是陈太医!”刚出了宣德门往家赶的陈太医,被杜氏身边一个眼尖的女使认了出来。   陈太医看到是耶嘉郡主,正要行礼,杜氏忙道:“陈太医快看看,这小娘子伤的严不严重!”   陈太医道:“劳烦郡主将这小娘子往茶楼里抬去,下官看这匕首刺入不深,一时想来是无大碍的。”至多,这小娘子受了些皮肉之苦罢了。   藿儿急得直掉眼泪:“你这什么太医,我家主子都被刺伤出血了,你竟然说无大碍?”   顾言倾不由苦笑,索性伤得不是郡主和丹国贵女,她们这些平头百姓在太医眼里可不就是无关紧要。   ***   皇城里的御书房外头,桂圆公公抱着佛尘,正站在阳光晒过来的台阶儿上,舒适地眯着眼儿,旁边的一个小黄门上前唤了一声“御侍大人”,桂圆公公半睁了眼,看见惠妃娘娘跟前的贴身宫娥提了一个朱漆描金的食盒从南边过来,心下琢磨着,这惠妃娘娘近来颇使了劲儿往官家跟前晃,长宁殿里头的贵妃娘娘可是好几日没理官家了。   正暗下揣度着后宫两大宠妃的拉锯战,一个小黄门匆匆来报,“禀御侍大人,宣德门外禁军来报,耶嘉郡主刚在御街遇刺,幸被一路过的良家女子所救。”   桂圆公公眉头一跳,莫说这耶嘉郡主出自杜家,便是贵妃娘娘那里也是将其视为亲姐的,若是出了什么事儿,贵妃娘娘怕就不仅仅是不理陛下几日而已了,桂圆正心焦着,恰这时候惠妃娘娘宫里头的宫女过来了,桂圆挥着佛尘道:“官家这边正忙着,晚些再来!”说着便进了御书房。   那宫娥愣了一愣,见左右黄门都垂着头,一副“看不见你”的模样,知道确实出了事儿,也不敢多言,又提着食盒走了。   里头沈溪石正用右手捏着一枚浑圆的羊脂白玉棋,对着已经密密麻麻布了大半黑白棋的棋面儿皱眉,官家抬了抬手,对桂圆公公道:“什么事?说!”   桂圆公公稳着声音道,“禀陛下,耶嘉郡主在御街遇刺,幸无挂碍!”   沈溪石手里的白玉棋子“噔”地一声滚落到了铺着盘金银丝线毯上头,倾身望着桂圆公公道:“随行的可有伤亡?”   “下面的报说被一路过的良家女子所救,那女子受了伤!”   桂圆公公一说完,便见枢相大人变了脸色,薄唇抿得更紧了。   官家瞥了眼沈溪石的面色,又望着桂圆公公嘱咐道:“暂时不要让长宁殿知道。”   “喏,小底遵旨!”   沈溪石起身作揖告辞道:“陛下,下官想去看一看!”   官家沉吟道:“耶嘉郡主此番带了许多丹国贵女在侧,你去看看也好,切要稳住丹国女眷。”   沈溪石应下,便疾步出了御书房。   他走得急,紫色圆袍下摆竟“簌簌”有声,官家眼里不由含了笑意,彦卿一直不吐口心仪的小娘子是谁,这般看来,怕就是耶嘉郡主身边伺候的。   彦卿始终不愿意娶魏家三娘子,他也不好再勉强,只要他愿意成家便可,不拘是那女子是什么样的身份,如果真是杜氏身边伺候的,这般低下的身份,母后那边,想来也不会多加拦阻。   桂圆公公观官家脸色,琢磨着问道:“陛下,沈枢相这是?”   官家望了一眼其实已分胜负的棋面,淡道:“彦卿自是心系两国邦交!”   桂圆公公见陛下这般说,笑着附和道:“沈枢相在国事上头,自来勤勉。”   官家“唔”了一声。    第23章 破例   绛紫色银纹蝉纱床幔外头,陈太医指导着藿儿如何用金创药给顾絮姑娘止血,藿儿望着那血涔涔的亵衣和小娘子苍白的唇,眼泪止都止不住,没有想过她一个措手不及,小娘子便要遭受这般痛楚。   因为怕伤口会感染,所以要对伤口进行清洗过后才能包扎,只是顾言倾的伤口在胸前,陈太医派人去传唤宫中的医女了。   孙家茶楼的掌柜不想自家门前发生了刺杀,将茶楼后院自家已出嫁的闺女的厢房让了出来,就怕事后这些贵人找他们的碴儿,夫妻两个在院子里来回踱着步子,房氏悄悄地问自家夫君道:“良人,你看,要不要给张丞相送个信儿?”   孙掌柜的忙摇头:“不可,不可,若是郡主不想走漏风声,我们说出去了,岂不又是一桩祸事。”   房氏有些心焦地道:“今个御街上头,来来往往那许多人,这事定然是瞒不住的。”   孙掌柜的还是摇头道:“不可,你别忘了张丞相府上还有一个寿阳郡主呢,要是张府得了消息,传到了寿阳郡主耳朵里,这两尊大神可消停不了。”   房氏听到寿阳郡主,便默然了,汴京城中都知道,张丞相昔日钟情于耶嘉郡主,寿阳郡主虽看着和和气气的,但也是一个极有主见的女子,这些年但凡谁敢在她面前提耶嘉郡主,她面上不显,回过头来定然是要那人吃一吃苦头的。   寿阳郡主出身于楚王府,汴京城里头的皇室女,除了彤玉大长公主和现在已十七岁的灵犀公主外,最尊崇的便是寿阳郡主了。   院子内孙家夫妻二人担心祸事会牵扯到自个身上,绞尽脑汁地想着法子自救,外厢房内,杜氏嘱咐女使采荇和银九:“你们对杜府里说,顾姑娘为救我受了重伤,暂时移动不得,我留在这里等着她醒了再走。”   银九给主子上了一盏茉莉花茶,低声问道:“主子,将军那边?”   杜氏眼里闪过一点慌乱,咬了下唇道:“就说谣传!”   银九和采荇对看了一眼,心里都不由默叹,将军若是知道主子以身犯险,怕是要不高兴了。   众人皆都怀着心事,门外小黄门带着医女过来了,忙清洗了顾言倾胸前的伤口,又重新上了金创药,再用白纱布轻轻地从右肩绕到左胸前包扎好。   这么一番功夫,顾言倾一直没有哼一声,只是紧紧皱着眉头,她知道杜姨就在外厢房,她不想让杜姨心里愧疚,她知道杜姨要她走这一步,定然是为了她好。   藿儿拿着温水浸过的帕子细细地给主子擦着额上沁出来的密汗,不意看到主子紧抿的唇瓣渗出来一点殷红色,藿儿忙放下帕子,又换了一条干净的绢布过来轻轻地给顾言倾擦了唇角,哑声哄着:“小娘子,要是疼,你就喊出来,别咬疼了自己。”   顾言倾微微摇头,嘴里这时候也感觉到了铁锈的味道,想是把下唇咬破了,可是却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眼睛朝桌上看了一眼,藿儿会意,给她端了一盏温水过来。   顾言倾就着藿儿的手,艰难地喝了两口,上身微微一动,便是扯皮动骨的疼痛,那把匕首虽只入了刀尖儿进去,但是恰在左肋上头。   顾言倾疼得闭了眼,额上又沁出了一层汗。   “小娘子,你快睡吧,睡着就不疼了,藿儿守,守着……!”藿儿说到后面,喉咙哽塞的竟是一个音也发不出来了。   陈太医见收拾妥当,便告退,留了医女在隔壁候着,以备不时之需。   银九刚出孙家茶楼的大门,便被一着了圆领大袖紫袍,革带上挂着金鱼袋的官人模样的小郎君撞得一趔趄,只见那小郎君抓住了店铺里一伙计,“耶嘉郡主在哪?”   小伙计望着揪起他衣襟的手,忐忑地道:“在,在后院!”   银九一边揉着肩膀,一边模糊地觉得这官人好像是沈家三郎,听说现在已经贵为赵国的枢密副使,想着当年顾小娘子与沈三郎的交情,一时心里竟隐隐有些期待,又很快打消了念头。   沈溪石并未注意到撞到了谁,一路往后院冲去,后院里除了孙掌柜夫妇,还有守着厢房门的两个女使,沈溪石阔步过去,急急地道:“枢密院副使沈溪石奉命来探看耶嘉郡主和受伤的良家子。”   两女使正待要通报,便传来里头杜氏的声音:“沈大人请进!”   女使方开了门。   沈溪石见到耶嘉郡主,唤了一声:“杜姨!”   耶嘉郡主看了沈溪石半晌,见他形色焦急,一来眼睛便环视了厢房四周,最后定在通往内厢房的那扇珠帘上,知他不仅仅是为了她而来,心里头划过一点不忍心,淡道:“行刺之人已经抓住,送往了大理寺,沈大人公事繁忙,回吧!”   沈溪石望着耶嘉郡主,琥珀色的眸子里毫不掩饰担忧之情:“不知护杜姨周全的良家子可在?”   “重伤,喝了药在里头睡下了,幸亏有这位小娘子,待她醒了,我准备认她为义女。”杜氏边说边看着沈溪石的面色,见他眼里闪过隐痛,却并不惊讶,一时不由思量:难道溪石知道为她挡刀的是言倾,更有甚者,他猜到这一切只是她布的局?   为了让顾言倾安睡,特地染上的沉水香幽幽地从珠帘后头往外飘,沈溪石不住又往珠帘看了两眼,沉声道:“杜姨,我只进去看一眼!”   “溪石,这是闺房,你踏进这里已是破例了!”   沈溪石嘴角浮了一点讽刺的笑,“杜姨,您是要和我说男女有别吗?”赵国最不按规矩行事的林夫人,在这时候和他说男女大防?沈溪石幼年的时候便直到杜恒言不是一个守规蹈矩的女子。   她私下帮扶了整个汴京城都不敢深究身份的他,说他的娘亲曾经是她的夫子。   顾家大火,他没有找到阿倾的尸骨,一度怀疑是杜姨将她救了,每年去十二封信,她却滴点口风不露。   在顾家背负着不能言说于口的谋逆之罪的时候,她悄悄藏了阿倾六年,现在,又要借着这次行刺,光明正大地为阿倾按上一个贵女的身份。   “如果杜姨不反对,事后,溪石愿意迎娶杜姨的义女为妻!”沈溪石直面看着杜氏,脸上平淡无波,似乎不过在说一句,“今儿的天气不错。”   一旁的女使采荇讶然地微张了嘴,却是头埋得更低了。   杜氏瞥了一眼采荇,“去给沈大人上一盏茶。”   采荇忙应声出去沏茶。   杜氏长吁了一口气,无奈道:“溪石,你已年及弱冠,合该娶妻生子,人与人之间的缘法,强求不得的。”   若是顾侯府尚在,杜氏对溪石和言倾的姻缘自是乐见其成,可是眼下,二人都自身难保,杜氏实是不知,如若二人结合,又该面临怎样的危难。   “杜姨,”沈溪石待要再说,杜氏打断道:“溪石,你先回去吧,这位小娘子刚救了我,我万不会让她的闺誉在我这里受损。”   采荇端了茶过来,“沈大人请用茶!”   沈溪石没有接茶,对杜氏行了礼,转身走了。   采荇看着自家主子:“郡主,这?”   杜氏望着沈溪石远走的背影,叹道:“随他去吧!”   内厢房里,藿儿听到外头又静寂了下来,望了望睫毛轻轻颤抖的小娘子,刚才的话,她在里间,听得一清二楚,小娘子怕是也听见了,轻轻哄了一声:“小娘子,睡吧!”   话音刚落,便见小娘子的眼角悄悄滑落两行泪。   ***   魏府里,徐氏手掌摩挲着烫金的大红色请帖,问夫君道:“老爷,你说这耶嘉郡主这回办赏花宴,是不是为了她新收下的义女?”   半月前,耶嘉郡主在孙家茶楼前遇刺,幸得一小娘子所救,那小娘子却是身负重伤,昏迷了七八日才醒。   后来郡主得知,这小娘子是孤女,孤身一人来汴京城投亲不成,只得带着女使在汴河大街上开了一个小铺子度生,那日她见郡主,颇像她过世的娘亲。   郡主感其孝悌之心,决意收这顾姓的小娘子为义女。   徐氏猜测,这赏花宴,名为赏花,怕是郡主有意将这顾姓的小娘子介绍给汴京城中的贵夫人看看,也好为这小娘子谋一门体面的亲事。   魏国公正拿着白绢布擦拭着一副卷轴上头微积的灰尘,淡道:“还有她带回来的一众丹国贵女,只怕到时,连贵妃都会去给杜氏这个脸面。”   徐夫人笑道:“汴京城中谁不知道贵妃将杜氏视为亲姐,杜氏许多年不回京,贵妃定然会给杜氏这份恩宠!”说着,将帖子又打开看了一遍,上头只寥寥几笔,说多年不在汴京,今园里梅花盛开,便想邀诸家夫人、小娘子一起赏花、饮茶、叙旧。   落款落得是林杜氏。   言辞里倒是透着亲近之意。   徐氏将帖子收进了漆红描金卷草纹儿的尺来长的匣盒里,轻声道:“杜氏眼下满门恩宠,去还是要去一趟的。”   魏国公想到府中的庶子已有十六,抬头对夫人道:“允文也有十六了,你到时候试试杜氏的意思,不拘是丹国的,还是那个义女,我看配允文都甚好!”   徐氏自是笑着应下,心下暗暗琢磨,一个婢生子,至多配一个商户人家的女儿,已是她慈善大度。杜氏这回带回来的贵女,上至王侯之女,下至三品大员的女儿,老爷倒是好大的雄心。   倒是可以带三娘去散散心,杜氏那边自来有许多丹国新鲜的小玩意儿,三娘若是见着喜欢的,一时也不会心心念念惦记着沈溪石了。    第24章 画   这些天里,除了耶嘉郡主无端在孙家茶楼跟前遇刺以外,汴京城里头还出了一件事儿,徐参知府上的嫡次媳虞氏不知怎的,忽然昏迷不醒,市井传闻是徐家二郎酗酒后,失手打的。   只是这位次媳的娘家人竟也没去闹,又有人说是谣传。   魏府里的徐氏是徐参知的亲妹妹,特地跑回了娘家,责问兄长:“虞氏是正妻,兄长怎可纵容二郎这般虐打正妻,这虞家幸好远在青州不知情,没闹上门来,不然,御史台的那帮老夫子,岂会放过兄长!”   徐参知前夜和明远伯在滴翠楼把酒言欢,要了两个十七八正当年画的小姐儿,一掐似是要出水的柔`嫩,闹到了丑时一刻才回府,漱洗过后便睡了,第二日醒来犹睡眼惺忪,好歹没忘记本当,由着家中女使替他整顿衣冠去上朝,早上在垂拱殿垂首站立的时候,尚摇摇晃晃,不知今夕是何夕。   等他下朝回来,次媳昏迷的事情,已经传到东西大街上了,此时对着妹妹懊恨道:“这帮无法无天的,对着老夫,将消息倒瞒得密不透风,却没堵住府中下人的嘴!”   徐氏看兄长似乎压根不知情的样儿,又想着先嫂子去后,兄长续娶的工部侍郎廖家中的女儿不过二十出头,也当不了这百来户口的家,平日里节礼上头不出错已经阿弥陀佛了,一时也不好多说什么,只道:“小嫂子年幼,兄长好歹还要看顾一二。”   徐氏这边去后宅看了虞氏,见她昏沉沉地说不出一句整话儿,眉眼俱是一片青紫,都看不出来原先的样貌,暗道侄子下手当真狠毒了些,竟将人打成这般,这还是明媒正娶的嫡妻呢!   徐氏走后,徐参知让人上酒楼里将次子捉了回来,命人堵了嘴按在宽板凳上,狠狠打了十仗,才给他松了绑,让两个小厮将他架到了书房,恨铁不成钢地斥骂道:“蠢物,你当虞家远在青州,便拿你无可奈何?虞家可是鲁地享有盛誉的大儒之家,虞老爷子可是陛下都要礼敬三分的,更别说门生故旧遍布天下,当初为了替你求娶虞氏,老夫废了多少周折,碾转请了多少中人在里头说合,你这蠢物,竟敢将虞氏虐打至此!”   徐参知说着,顺手将书桌上的一个八方端砚就往儿子的跟前砸,徐二虽身上皮开肉绽,到底顾惜着性命,脑袋往右一偏,堪堪躲了过去,上头的徐参知见他躲了过去,心上也松了一口气。   刚才不过一时气愤,手头力道一时没控制好,若是真的砸伤了脑袋,只怕要不好,这般想着,毕竟是自个亲儿,虽然惹下了这般祸事,少不得还要他这个老子兜着。   缓了语气道:“你若真不喜虞氏,为父也不强迫你,你大可置几房妾侍或外室,只是,那虞氏你万要善待。”   以徐家的家底,便是这蠢物豪奢一些,也不是受不住。   谁知,他缓了语气,那地下头颤颤巍巍地跪着,被父亲一端雷霆手段惊吓的魂不附体的徐二却哭了起来,“爹爹,爹爹……儿并,并不是存心虐打虞氏,实是虞氏偷,偷藏了儿一副画!”   徐参知听是这般事,越发不痛快了,刚积压下的怒火又蹿了起来,“哼,眼皮子浅的东西,一幅画也亏你说得出口,家中便是吴道子真迹即有两幅,你在翰林院的书画局当差,什么好画儿没见过,值当……”   这一回徐二却是打断了爹爹的话,“是关于先帝沈婕妤的画!”   徐参知一窒,“画的是什么?”   徐二低了头,低声道:“是沈婕妤和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幼儿。”   徐参知“嘶”了一声,“你怎知是沈婕妤?”   “有题字,题着‘念薇,小娃撑小艇,偷采白莲回,不解藏踪迹,浮萍一道开。’而且此画落款是大中祥和八年。”   “八年?”徐参知浑然怔住了,先帝甍于十二年,沈婕妤却是大中祥和六年还是七年便逝世了,遥记当年,沈婕妤原是范家寡妇,后因先帝看中被纳入宫中,当年确实产下一子,不过却是产下的是个死婴,当即便埋了。   可是如然这一幅画确为先帝所做,那当年的那个死婴难道还有什么内情在里头?   “爹爹!”   徐参知摆了摆手,示意二郎别打断他的思路,默了半晌,才理了思路出来,当务之急是要找到这幅画,“画在哪里?”   “儿,儿一时大意,带回了厢房,想放在眼皮子底下,隔日就呈给爹爹看,不想第二日醒来,画竟没了踪影,虞氏也不在床侧。”   “混账东西!”徐参知不想自个儿子这般愚笨,还是一脚踢了过去,“此等大事,理当将为父唤回!”一时心里又懊悔昨夜去了勾栏院。   “爹爹,眼下如何是好?”   不时,徐参知为二郎请了太医局的小孙太医来看诊,另外嘱咐全府上下禁足府中,不得出门,一意要等虞氏醒来再计。   ***   藿儿带着银九和两个女使,抬着雕着二十八宿星图的漆红箱子往后院里去,顾言倾正坐在廊下研究着一块黑沉的香料。   因天气尚寒,为了休养伤口,顾言倾回家后,连羊肉汤铺子的大门都没再出过,或是在家里看看闲书,研究香料方子,或是晴朗的日子在院子里坐一坐。   杜姨给她送了两只画眉,两只八哥过来,每日里廊下叽叽喳喳的,倒也不显得寂寞。   银九手里捧着一个梅花云纹匣子跟着藿儿一进来,便发现顾小娘子手里拿着一本《香谱》,跟着藿儿上前行礼,“见过小娘子,郡主近来给丹国的女眷们都做了几身汴京城里头时下流行的荷叶边流光裙子,也给小娘子做了几身,小娘子一会试试合不合身。”   这是杜姨第二次派人送了衣裙过来,前些日子派人来要了尺寸,没几天便送了她一件大红牡丹狐裘,怕她外出着了风寒,不利伤口愈合。   这一次不只是衣服,但看着箱子上的图案,便是价值不菲的。   顾言倾知道杜姨是心疼她,也没有多加谦辞,笑道:“倒劳烦杜姨挂心了!”   银九笑道:“郡主嘱咐奴婢,一定要转告小娘子后日的花宴,务必到场。”又看了一眼后头妈妈抬着的箱子,“衣裳莫要过于素淡,不妨鲜丽一些。”   说着,将手里的梅花匣子递给藿儿,“这是郡主给小娘子挑选的汴京城小娘子们常戴的首饰,郡主说小娘子拣着喜欢的戴,不喜欢的拿去融了或当了也不妨。”   顾言倾却是没有再收,淡淡笑道:“带回去给杜姨吧!”   银九笑道:“小娘子就当心疼奴婢,千万得收下,不然郡主定会责罚奴婢办事不妥帖。”   顾言倾见此,只得让藿儿收下,又让藿儿进屋拿了两盒新调好的安神香,让银九带给杜姨。   银九一走,藿儿打开箱子一看,立即便惊呆了,满满一箱子的衣裙,都是成套的,从褙子、袄裙、抹胸、裹肚到鞋袜,一应俱全,共有三身。   两件荷叶边的流光裙子,“流光”顾名思义是行走间颜色深深浅浅变幻不一,另有一身十二幅的蜜合色石榴百叠漪漪风绉裙,裙摆用金丝线串了卷草纹,藿儿一看见便舍不得移开眼了,“小娘子,这件梳百花髻,定然好看。”   顾言倾放下手中的书,侧头看了一眼,笑道:“嗯,杜姨的眼光,自来是好的!”   两人正说着,前头负责照看店铺的荔儿手中拿着一个香炉气冲冲地进来,“主子,那杨府的小世子又来了。”   藿儿放了衣裙,“不是说了小娘子身体不适回老家休养了吗?”   荔儿不快地点头,“可不是,说了也没用,他问小娘子的老家在哪,他去拜访拜访!”   顾言倾问荔儿:“你手中拿的香炉是杨小世子带来的?”   荔儿这才想起忘了正事,“不是,小娘子这是沈府上的小厮送来的,说他们主子说了,小娘子你定然会收下。”   顾言倾没有回答,伸手将荔儿手中的绿釉莲花博山炉拿了过来,这是汉时期的珍品,炉座由一对蛟龙宛转托出,因此发烟舒缓,炉盖是耸立的山尖,山峦重叠处是细小的出烟孔,“所谓掩华终不发,含蓄未肯然”正是十分贴切的形容。   顾言倾看了一眼,便有些爱不释手,燃苏合、龙脑都甚好不过。   沈溪石到底会切中她的要害,想到这里,顾言倾将香炉又递给了荔儿,“改明儿不忙的时候送回去,就放到沈府的大门口,也不必多说。”   荔儿恭声应下,一时又有些自责,“小娘子责罚奴婢吧,奴婢想着小娘子会喜欢,便擅做主张收了。”   顾言倾摇头,“下回注意些便成!”她知道荔儿素来是有主见又忠心的女使,这一回怕是那小厮放了东西就跑,荔儿又想着她喜欢,才拿进来给她看一眼。   荔儿见主子不怪罪,心里越发过意不去,还是尽职尽责地道:“主子,今日那杨小世子还留了一张请帖下来,奴婢瞧了一眼,是郡主府上发的花宴帖子,推说您不在汴京,可那杨小世子也是扔了东西就走的人。”   顾言倾道:“烧了吧!”   荔儿不知道的是,今个杨叔岱之所以要坚持留下这一张请帖,不过是看见沈溪石的长随送了东西过来,临时起的意,一个开羊肉汤铺子,身份并不高贵的小娘子,到底是何缘由,让沈溪石在上元灯节对他大打出手?    第25章 娇花朗月   到了花宴这一天,羊肉汤店都交给了店铺里的小伙计,藿儿和荔儿一心扑在小娘子的妆扮上。   荔儿在给小娘子通发的时候,极尽小心,倒了一点茉莉花油在手心抹匀,然后轻轻地拍在小娘子的发梢上,要每一根发丝看着都顺滑柔亮,纤手上下翻飞,结三鬟于顶,便是一个百花髻,当中配着一枚金累丝镶宝石青玉镂空双鸾牡丹分心,鬟两边各簪了小朵金茉莉花,耳朵上缀着一对童子骑鹿白玉耳坠。   因为天气回暖,荔儿给小娘子选了一件粉缎对襟窄袖芙蓉夹棉短袄,袖口是银边云纹,配着十分精致的莲子扣。穿衣的时候,一个抬着小娘子的手臂,一个将衣袖套进去,就怕小娘子牵动了胸前的伤口。   下半身搭着一条白色荷叶边流光裙,行动间可看见浅层褶子里的蓝色和最深一层褶子里的粉色,脚上是一双重台高履,掩映在层层叠叠的裙摆下头。   手腕上套着一只素淡的羊脂白玉手镯。   荔儿看着面前大方端庄的小娘子,笑道:“今天是小娘子正式在汴京勋贵圈里头亮相,一定要美美的。”   顾言倾望着铜镜里的自己,虽佩饰没有以前侯府的稀罕,但是也已是盛装了,好像许久没这般妆扮过,一时看着都不习惯。   辰时末一刻,林府那边便派了马车过来,藿儿和荔儿也都做女使打扮,随侍在顾言倾左右。   马车在林府前儿的一个巷子里便堵住了,马夫拉了缰绳道:“顾小娘子,前头马车太多,又是进又是出的,路堵住了,少不得要候一会了!”   顾言倾许久没经过这般热闹的场面,倒忘记,汴京城中勋贵人家一开花宴必要堵几条巷子的,她们来的还算早,后头的还不知道要堵到哪里去呢。   藿儿掀了一角帘子,左右探看,一会对主子道:“奴婢看见明远伯家的马车,杨国公家的,杜家的,景阳侯府,吏部尚书郑家,户部侍郎夏家。”   顾言倾倒不意外,以杜姨和大将军在圣前的恩宠,今儿个,怕是满汴京城的勋贵都会悉数到场。   约过了一刻钟,林府里的仆从出来疏散马车,道路渐渐通畅,顾言倾的马车依序跟在道儿上,等在大门口下了车,倒发现有许多人朝她观望,一时想起她乘坐的是杜姨的马车过来的。   诗姨已经候在门口,见到顾言倾来,忙上前道:“顾小娘子来了,夫人可盼了你许久了!”   说着,便引着顾言倾往后宅去,有那些旧年便与郡主打交道的,认出这位是常年伴在杜氏跟前的昔日汴京名伎诗诗,传闻当年大理寺卿府上的公子,现在的河东、河北宣抚使陈巍山当年一心要纳诗诗为贵妾,都被诗诗回绝,一心跟在杜氏身后为其打理衣食起居,二十年过去了,这诗诗竟还依稀看得出当年的殊色,怪道当年京中许多儿郎都曾为陈巍山暗暗惋惜。   一时众人不由暗自嘀咕,这位小娘子坐着杜氏的马车,又由诗诗接引,左右都不由打探起来,“这是谁家的小娘子?怎地郡主这般爱重。”   “刚听称呼,是顾家?”户部侍郎府的夏夫人小声道。   “我听说前月救郡主的,就是一个姓顾的小娘子,想必就是她?”这是京兆尹府的荣夫人。   魏静晏刚踏进门来听见,恰看见这位顾小娘子一个颀长的背影,眼睛瞥见那一身银钱不菲的流光荷叶裙,不由笑道:“既是救命恩人,郡主自然看重,不过,就不知道是不是瓦儿雀还是什么别的鸟类了。”   这是暗讽这小娘子怕不是个善茬。   众人都暗道是谁说这不讨喜的话儿?转身见是在汴京城里素有“半疯”尊号的魏静晏,大都没听见一般,步履端庄地走了,有那与魏静晏相熟的,也只颔首点头,算是行了礼数,并不接话。   魏静晏冷哼一声,睥睨了众人一眼,往后宅子里去。   她原在闺中时,就是性子极古怪的小娘子,也就言倾不嫌弃她,言倾葬身火海后,她也没想着和这满京城的小娘子、夫人缓和关系,索性她嫁的是官家依赖的朝之重臣景阳侯,平日里也不用看谁的脸色,但凡有那花宴,她总会收到一张帖子,她按着脾性,想去的就去看看热闹,不想去的,扔在一旁便是。   恰巧,杜氏以前颇喜言倾,因着言倾的关系,杜氏待她也有几分爱护之心,是以,杜氏开花宴,她必是来的。   魏静晏到了后院,看见正厅里那位顾小娘子挨着杜氏坐着,面上带着三分淡笑,杜氏给她介绍哪位夫人或小娘子的时候,便规规矩矩地福礼或含笑问好,倒也挑不出什么错儿,一时收回了打量的眼睛。   杜氏见到一身华翠的魏静晏进来,不着痕迹地看了言倾一眼,见她眼里闪过波动,很快又平静了下来,才微微放了心,起身拉了魏静晏的手,将她上下打量了一下,笑道:“几年不见,静晏你可越来越有侯夫人的气势,耀得我都不敢多看两眼!”   旁人说这话,魏氏定然看都不看一眼,只是对方是杜氏,魏静晏娇柔地笑道:“姨姨就爱拿我打趣,我成亲的时候,姨姨都狠心不回来。”   那一副爱娇小娘子的模样,震得满厅里的夫人和小娘子都以为自个晃了眼,这还是汴京城的那“半疯”?谁说魏静晏谁的面子都不给,这不在杜氏跟前,她不能说会道的?   杜氏朝后头银九看了一眼,银九立即便从厅里角落里捧着各类匣子的一溜儿女使手里挑出一个朱红匣儿,递给魏氏身后的女使道:“这是郡主一早便给侯夫人加的添妆礼。”   魏静晏笑着看了一眼那匣儿,对自个女使道:“姨姨给的,还不快收好!”当年杜氏虽远在丹国,还是给她送了添妆礼,已是有心,眼下又再补她一份,这是连言倾的那一份也一同给她了,想到言倾,魏静晏微微红了眼。   杜氏这时回头拉着言倾的手,对魏静晏道:“这是顾丫头,单名一个絮字,比你小一岁儿,以后汴京城里头遇着了,你可得护着点。”   这是魏静晏第一次仔细打量顾絮的容貌,有七八分像她的言倾,只是气质却与言倾十分不同,言倾是个贪嘴的,脸上嘟嘟的,小肚子摸起来也是软乎乎的一圈圈小肥肉,自来笑呵呵的,好像天下没有什么值当她烦忧的事儿,不像跟前的顾絮姑娘,身材颀长瘦削,眉目间有什么愁绪萦绕不开一般。   只是这般像的容貌,还是让魏静晏忍不住怀疑,如果,如果言倾那一日不在家中呢?   想到这里,魏静晏心口猛跳,“姨姨,你,你唤她什么?”   杜氏半侧了头笑道:“你这丫头,让你看顾顾丫头还难为了你不成?”   魏静晏口舌有些发干,盯着杜氏的眼睛,声音似梦似幻地问道:“不,不是,姨姨,你唤她什么?我没听清。”   魏静晏眼里的哀求,让顾言倾心上微微一颤,她不知道她走了以后,魏静晏是否也去顾家的废墟里找过她的骸骨,只是眼下看静晏无助悲凉的神色,心里有些不忍。   硬着心肠启口道:“顾,倾城一顾的顾,柳絮的絮。”   杜氏笑道:“这姑娘于我有恩,我看着又颇合眼缘,便收了做义女,你以后可得像待曦儿一样待絮儿。”   曦儿是杜氏的女儿,因着丹国皇后李氏特别疼爱曦儿,这一回没有跟杜氏一起回来。   事实是,李氏知道这一批贵女去赵国都担负着联姻的重任,所以执意留下了曦儿,希望她自己寻觅一个中意的郎君。   魏静晏掩下心头的酸涩,怎么可能会是言倾呢,谋逆之罪,即便言倾还活着,又岂敢这般光明正大地进这梦魇一般的汴京城,“姨姨的义女,静晏自然会看护。”   正说着,采荇过来禀道:“郡主,大将军传话说,外头的小郎君们要过来给您见礼。”   杜氏笑骂道:“这群贼小子!”   这时候,已然听见二门处男子往这边来的脚步声和说笑声,杜氏笑道:“银九带小娘子们去偏厅避一避。”   却是连丹国的小娘子们也跟着银九往偏厅去了。   魏静晏心下一奇,莫说丹国这批本来就是要和亲的小娘子,赵国的这些小娘子与小郎君们在各家宴会上也是常见的,杜姨怎好端端地依着俗礼,让她们回避呢?   看着顾絮垂头走在一众小娘子中,那是言倾从来不会做的肢体动作,言倾的脑袋自来都是抬得高高地看人,以前娘亲还说言倾太骄矜。   魏静晏隐隐觉得,这一句“避一避”,其实是单为顾絮说的,杜姨并不准备或说是无意于凑合顾絮和各家的小郎君。   今天的宴会,确确实实只是为将顾絮介绍到勋贵圈子里来。   她的用意?   魏静晏还没有理清楚,镇国大将军林承彦已带着七八位小郎君进来,魏静晏自顾自地坐在杜姨的下手,捧着小高几上林府女使才奉上的茶碗,是蜀地的云雾茶,一揭开碗盖,便是沁人的清香,她如果没早为自己做打算,大概也是入了这对小郎君中的哪一府了。   “郡主,侄儿们可都是来讨赏的,您多年不在汴京,可少了侄儿们好些压岁钱。”   说这话的是她的继子景行瑜,魏静晏微微看去,才发现这一拨小郎君都是与林家熟识的晚辈,陈巍山的儿子,秦家的小子,还有张丞相府上的小衙内,杨国公府的小世子,吏部尚书郑家的小郎君,还有李国公府上尚十岁的小娃娃。当中除了李家的小娃娃,这些小郎君或在御前,或在六部、翰林院、中书舍人院都领了职差,也是此次丹国贵女联姻的主要人选。   魏静晏低了头,心中暗道,真是可惜,沈溪石今个不在,她倒真希望今个那顾絮姑娘是言倾,沈溪石今时今日尚未成婚,她不信没有言倾的缘由。   她和沈溪石都知道,经过那娇花朗月一样的姑娘,还有谁,可以走进他们的心?    第26章 混不吝   偏厅与主厅有一扇垂着墨绿撒花软帘的门可通,里头布置的十分清爽,靠右一张楠木长条桌子,两排一溜四张的小楠木靠椅,上头铺着墨绿的织花褥垫,想来是平日里林府主家用餐饭的地方。   林府的女使们不知从哪拿出了几张绷着夹棉蒲团的小杌子过来,小娘子们或坐或站着,角落里摆着一个瑞兽小香炉,燃着上好的伽南香。   顾言倾听着软帘外头的笑闹声,好像是杜姨被这些人搜刮了好些东西。   右边一个小娘子看了顾言倾好几眼,终是忍不住上来攀谈道:“不知小娘子家在内城还是外城?竟不曾得见过。”   顾言倾观来人一双灵动的丹凤眼,青螺黛眉长,鹅蛋脸,着了一身深兰色织锦珍珠玫瑰长裙,外头套了藕色半臂对襟短襦衣,挽着一条三指宽的深兰色缠花枝披帛,日光照在裙摆的珍珠上,一颗颗珍珠便像吸收了天地精华一般,光滑透亮又圆润。   她并不识得,想来是汴京城新贵家的小娘子,新贵,既以文武见长,或六部或翰林院或三衙,只是这浑身上下外放的气质,似乎家族地位颇稳健,微微笑道“内城,我喜静,不常出门。”   甘以芙见顾絮言语温吞,心下估摸是个好脾气的,立即便伸出一双套了一对绿宝石方扁金镯子的皓腕来,拉了顾言倾的手道:“好姐姐,我刚在郡主跟前第一眼看到你,便觉得你观之可亲,我爹爹是户部尚书甘大人,我叫以芙,今年刚及笄,不知姐姐年岁几何?”   “二九又一,我姓顾,单名一个絮字。”顾言倾听是甘家的,心里便有了数,户部掌管户口、土地、钱谷、赋役之事,自是银钱充裕,难怪甘以芙眉目间颇有一点睥睨众人的意思。   偏厅里的小娘子见这边两人聊了起来,都侧耳听了两句,杨幼榕推了推一旁的夏元珊,“嗬,你看看那边,甘以芙又在骗新来的了,看那顾小娘子憨的很,说不准就被蒙了。”   夏元珊是户部侍郎的妹妹,因着兄长在甘大人手下任职,是以平时和甘以芙走得近了些,私心里是颇看不上甘以芙的,此时听杨幼榕揶揄的话,苦笑道:“吃过一遭儿亏便知道了。”这最是一个扮猪吃老虎的主。   外间一众小郎君在杜氏那里,或是讨得了一方端砚或歙砚,一管湖笔,一长匣子澄心堂纸或一扎子宣纸,都心满意足地跟着镇国将军从离开了后宅,厅里的夏夫人笑道:“这一众儿郎,在御前都是颇有体面的臣子,也就在郡主跟前还像个小毛孩一样,我今儿可在郡主这里长了眼了。”   杜氏笑道:“都是打小闹惯的。”说着会意银九将小娘子们请出来。   在座的夫人们见杜氏习以为常的模样,心里或艳羡或不屑,不过都想着,若是自家也受这诸多小郎君的爱敬,怕也不会愁烦自家女儿的婚事了。   这当中,随手拣一个出来,无论家世、学问、人品、模样,都是人中龙凤,再联想刚才“半疯”魏氏的爱娇模样,个个都心中暗叹,也不知道杜氏和镇国将军这么些年不在汴京,何以还受得这些后辈们的爱戴?   顾言倾再回来的时候,发现魏静晏只喝着茶,和杜姨闲聊两三句,并不往她这边看,心里头微微放了一点心。   此时刚交巳正,林府的女使们又陆陆续续带了好几拨人过来,顾言倾看去,像是六部二十四司、三衙、救寺、馆阁学士、翰林院学士、政事堂、王公侯伯,前院的男子不知道,后院里头来的女眷,林林左左也有四五十位,有顾言倾昔日相熟的,也有汴京城的新荣新贵。   顾言倾暗道,今日混过脸熟,日后若是做生意,或是打探什么也要便利些。   这般想着,脸上便又浮上一点温婉的笑,又有甘以甫在旁凑趣,不一会儿,顾言倾便也加入了聊天的行列。   沈府内,裴寂站在厢房外头,急得脸上都出了汗,先前主子找人的时候,恨不得将人从地缝里挖出来,等找到了,欣喜不过两天,便像不认识这人一样,决口不提了,也不知道在人家小娘子那里受了什么打击,主子的不理事,他当下人的,可不能不管,舔了舔唇,躬身道:“主子,已经巳时正了,您若再不去,那边便要开席了!”   沈溪石手里捧着一卷书,全神贯注的模样,似乎没有听见裴寂的话。   “主子,您要是去迟了,那顾小娘子看中了哪位小郎君,您可别后悔!听说,今个楚王府的世子,景小世子都在呢!啧啧,那可是两个最俊俏不过的小郎君!”   沈溪石冷冷看了裴寂一眼。   裴寂顿觉脖子里灌了一股凉风进来,缩了脖子,小声嘀咕道:“您一刻钟可都没翻一页纸!”   说着偷眼去看了主子一眼,不妨那卷书朝他的脑袋飞来,心下不由大喜,暗道:有动静就好!   ***   这边杨叔岱随着众人往前头去,借故如厕,落了几步,长随二贵从掩映的假山后的半人高的灌木丛里出来道:“爷,小底看到了顾小娘子身边的女使。”   杨叔岱将手中装着端砚的朱红透雕卷草纹的匣子递给二贵,从绣袋里抽出一把玉骨扇子,敲着手心道:“在沈家门口守着的人回话没有?”   二贵摇头,“小底还没有收到消息!”   杨叔岱道:“你一会去门口候着,但凡传了消息来,立即回我!”既然沈溪石这般关系那顾小娘子,他倒要看看,沈溪石能为她坐到哪般?   二贵犹疑着道:“主子,虽说现在天气回暖了,但是刚打春,乍暖还寒的,你要是受了凉,这个天儿可不好受,您,要不再想想?”   杨叔岱看着表情有些纠结的二贵,一扇子磕在了二贵的脑门上:“怎么,小爷我不下去,你二大爷替我下去?”   “哎呦,爷,您可折煞小的了!”二贵苦哈哈地求饶。   杨叔岱左右看了一眼,见周围没人,微前倾了身子,低声道:“顾小娘子身边的女使会点拳脚,你到时候将人引开。”   二贵点头,“爷放心,小底明白。”   杨叔岱见吩咐完了,这才气定神闲地往恭房去了。   等他再往宴厅去,镇国大将军和楚王爷去书房了,小郎君们聚在一处聊着原本是想一堵丹国贵女们的风采的,没想到郡主棋高一着,竟藏了起来。   另一边一向贴着沈溪石的景行瑜拿着郡主送的一块徽墨,十分宝贝地道:“可得藏好了,我爹爹近来颇喜习字,到处收藏各种墨,到他手里,又没我的份。”   杨叔岱迈过门槛,朗声笑道:“行瑜兄可得谨慎思量了,刚才你娘亲可在郡主那看着呢!说来汴京城里头的奇事还真多,当初我娘在的时候,还和魏国公夫人商量着结个娃娃亲呢,不想,魏二娘最后竟嫁到了景阳侯府,成了行瑜兄的娘亲,哈哈,真是有趣,有趣!”   景行瑜将徽墨收进了广袖里,朱唇微启:“哦?不知叔岱这话,可曾在你爹爹面前提过?”蓦地凛声问道:“还是要我上府转告,问一问杨老国公他老人家,是否在外头留了种,才将自家的嫡孙往废物里养?”   景行瑜话音一落,旁边李国公家的小郎君忍不住“哈哈”笑了起来,杨国公惧内,在外头养了外室,一养便是三十多年,不过那外室也不是省油的灯,前段儿养了个面首,还有了孕,闹得沸沸扬扬的,这事儿汴京城内,八岁小儿也是知道的。   杨叔岱不过是记恨沈溪石上次将他揍得猪头一样,借着言语羞辱几句和沈溪石好得穿一条裤子的景行瑜。   没想到,景阳侯府不在的场合,这景行瑜竟是一个比他还混不吝的东西。   “景行瑜,你混账!”   景行瑜一双桃花眼半挑,蔑视地看了杨叔岱一眼,“彼此彼此!”   杨叔岱捏紧了手中的扇骨,右脚微动,身子前倾,像极乐狼狗扑食的动作,一旁的小郎君们忙劝了起来,将杨叔岱拱出了门外。   景行瑜望着杨叔岱出门的背影,心里犹自暗暗咬牙,这混账东西,不给他点苦头吃,怕是连老子是谁都不知道!    第27章 变故   厅内客人越来越多,眼看都没有落脚地儿的时候,杜氏看着憋手蹩脚的小娘子们,笑道:“小娘子们就别在我们这儿晃着了,生生地将我们都比老了,去花园里逛去,花儿开的正好呢!”   魏静晏难得地笑道:“姨姨看着不过才碧玉年华,也不知道那丹国的栗谷是不是要养人些,静晏看着都好生羡慕。”   京兆尹府荣夫人也笑道:“可不是吗,也就郡主好福气,可以跟着大将军四处看看各地的风光,便是栗谷不养人,山水也是养人的。”   杜氏笑着谦辞了两句,一边又吩咐身边的女使银九道:“多安排一些女使去照顾,今儿个天尚寒,小娘子们若是起兴了,要划船,可是不许的!”   话音刚落,门口的小婢女报:“寿阳郡主到!”   厅里瞬时静寂了下来,连原本要出门的小娘子们都定住了一般,不挪脚了!   都不想寿阳郡主今个会来,平日里连旁人在她跟前提一句耶嘉郡主,都要使绊子的主,竟然会主动来情敌的府上。   顾言倾忙去看杜姨,却见杜姨面上也是微愕,显然也是预料不到,毕竟张丞相当年对杜姨的一往情深,是在御前都做过记号的,官家尚在潜邸之时,第一心腹便是张子瞻,若不是顾虑张子瞻,当年官家在杜家二女娶一为太子妃的必选题中,选的怕就是杜恒言了。   可是,即便官家退让了一步,张子瞻还是败给了杜氏的青梅竹马。   张丞相还是小郎君的时候,也是才气非凡,彼时尚待字闺中的寿阳郡主求着楚王爷要了圣旨,硬嫁到了张府。   饶是顾言倾心底再多事儿,这么一刻,她竟也有了看热闹的心思,听说杜姨和寿阳郡主从没在公开场合见过面儿,这些年,杜姨又远去并州或丹国,厅内众人都在翘首看着,门外寿阳郡主带着女儿张如绮过来了。   魏静晏淡淡瞥了看热闹的众人一眼,不妨看到了眼里带着兴味的顾絮,拿着茶碗盖的右手微微颤了一下,那是她再熟悉不过的眼神。   寿阳郡主和杜氏年龄相仿,眼角虽敷了一层脂粉,到底还是有几条细纹清晰可见,却是戴着七翟冠,着了郡主品服宫装来的,既是如此,厅里头的内眷少不得要依着规矩行品级大礼,便是杜氏,也福了礼。   说到底,她才是赵国名符其实的宗室郡主,杜氏不过是丹国受封的郡主。   寿阳郡主以来,便以品级压人,在场的诸位夫人和小娘子心下了然,都不点破,一时气氛微微凝滞。   倒是杜氏面上无所谓的模样,让寿阳郡主上座,寿阳郡主也不客套,竟就稳稳地上座了。   寿阳郡主毕竟出身楚王府,父王是先帝的亲弟弟,按照太`祖皇帝在孝慈纯善太后跟前立下的“兄终弟及”的金匮之盟,她的父王原是有望问鼎的。   这般显赫的身份,寿阳郡主自出生,便万千宠爱于一身,这些年,她一直知道这满汴京城的人,多少人说她的笑话,今日杜氏开花宴,她是憋着一积年的郁气来杀杀杜氏的威风。   丹国一位小娘子见寿阳郡主竟就毫不客套地坐了耶嘉郡主的位儿,轻“哼”了一声,不紧不慢地道:“怎地我丹国的郡主还要低赵国的郡主一头,赵国陛下在我国陛下跟前,尚且还要自称一句‘侄儿’!”   顾言倾看去,是那日在孙家茶楼吩咐绑住刺客的小娘子,好像叫“蓁儿”,听说是丹国太皇太后母家的侄女。   当年两国休战,赵国求和心切,愿意尊丹国陛下为叔伯,又愿意每岁上贡,虽说这十年两国关系越发亲和,但是若追根溯源起来,蓁儿说的一点也没错,作为丹国的耶嘉郡主,杜氏这般行事,确实是自降身份。   杜氏笑道:“蓁儿,我在这行的是夫家的礼!”   蓁儿原就是看不惯寿阳郡主欺压,见耶嘉郡主打着转合,也不为难她,只是还是忍不住微微刺了一下寿阳郡主,“耶嘉郡主,若说起来,当年大将军的祖父可是赵国战前的第一大功臣,若不是他大挫我丹国战神耶律哈哥的锐气,岂有后来的休战求和,您又是戍边有功的杜将军的女儿,像您这样的功臣之后,在我丹国自来是皇后娘娘都要礼敬三分的。”   寿阳郡主漠然地听着丹国的小娘子胡言乱语,半晌,见她住了口,半含讥讽地道:“小娘子不知,我赵国自来是礼仪之邦,讲究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不似那未开化的蛮夷,连小娘子都可以信口雌黄。”   旁边众位夫人见场面有些失控,都面面相觑,再这般吵嚷下去,怕就不仅仅是女子之间的口角了,“萧”是丹国的后族,在李菁儿之前,丹国历来是萧氏女子为后,眼下寿阳郡主和这萧小娘子都在气头上,任由事态发展,可就上升到国体了。   魏国公夫人徐氏和户部尚书夫人甘氏对看了一眼,便见凝滞的气氛中,甘氏干巴巴地笑道:“刚说让小娘子们去花园里玩呢,想是就等着如绮小娘子一道呢!”   众人这时才想起来,寿阳郡主今日带了不常露面的女儿出来,张如绮不过十四五岁,尚未及笄,梳着抛家髻,簪着薄绿茉莉花珠钗,唇不点而红,眉不染而黛,一进门来便对着顾言倾看了好一会儿,忽听到自己的名字,轻轻“呀”了一声,“娘,这位姐姐好面熟,我是不是见过?”   魏静晏听见这话,心上微提,起身走到了顾言倾身前,对着顾言倾的眉眼细端详着道:“我见了也觉得眼熟。”她的语调极轻,好像是说给自己听的。   顾言倾依稀可以闻到到魏静晏衣服上熏染的沉水香味,袖子里的手微微紧了紧。   却见魏静晏面上浮了一点辨认不出情绪的笑容,后退了两步,“可见天地之大,诸事皆有可能。”   魏静晏说着这话,摘下了手上的一只紫藤花镶嵌红宝的金戒指,“看着妹妹便觉得亲切,妹妹带着玩吧!”   她的手尖冰冷冷的,触到顾言倾的手指的时候,就像小时候贪热源的小女孩,好像下一步便要娇娇地往顾言倾怀里拱,软软地唤一声,“阿倾,你给我暖暖!”   顾言倾望着手中那枚戒指,心又窒了一下,这是她当年送给静晏的戒指,嘴里瞬时五味繁杂,轻声道:“谢谢侯夫人。”   魏静晏淡笑着扭了身子往自个的靠椅上坐去,姿态说不出的婀娜。   甘氏看了自个女儿一眼,甘以芙一手拉着蓁儿,一手拉着张如绮,一边往外去,一边故似迫不及待地道:“我还没来过林府呢,听说林府后花园里的梅海,每年这个时候,便是京城一景,我早就想来看看了!”   杨幼榕对着顾言倾略一点头,“顾小娘子,我们也去吧!”顾言倾反手将戒指攥在手心里,门外只有荔儿一个侯着,悄声对小娘子道:“藿儿忽然肚子疼,去如厕了!”   许多人憋在一处,都是各种脂粉味儿,这会儿出来,看着后花园里的腊梅、绿梅、红梅、白梅、粉梅正开得热闹,到处或明黄黄一片的馨香,或粉灿灿的让人迷晕了眼,小娘子身上都活泛了起来,寻着自己喜欢的颜色去花树下了。   一时花妍人娇,笑闹声衬得梅海里更添了几分春色。   顾言倾走到了一旁临湖的水榭里头,悠悠静静地望着湖两岸枯草丛里泛出来的点点绿意。   将那枚戒指用绢帕包了起来,放在了荷包里。是试探也好,是真心喜欢她也好,静晏过得很好,多她不多,少她不少。   张如绮从几个围绕她的小娘子身边脱开身,看见顾小娘子一人坐在水榭里头,过来招呼道:“顾姐姐,你长得真像我小时候见过的一个姐姐。”   顾言倾才发现她的一双眼睛透着狡黠,点头笑道:“景阳侯夫人也这般说,想来那位小娘子在汴京城中颇有名儿,你们竟都识得。”   张如绮点头道:“可不是。”正说着,张如绮的眼睛便被蒙上了,身后的女子怪声怪调地道:“妹妹,你猜猜,我是谁?”   张如绮今个面上施了一点眼妆,她原是丹凤眼,眼尾狭长的有些凌厉之感,便将睫毛尾部涂了一点珠灰提亮,以掩盖凌厉的感觉,此刻被这人捂了眼,微微咬唇道:“甘姐姐!”   身后那人笑道:“我可不是甘姐姐!”   张如绮毕竟是尚未及笄的女孩儿,又一向在汴京城里受众多小娘子捧着,性子娇,这般便记怪上了,微微扭了扭身子,面上冷了几分。   顾言倾看着不对,对着甘以芙道:“甘妹妹,快快放开,如绮妹妹被吓到了!”   甘以芙原是看张如绮爱笑的模样儿,以为是个爱玩闹的,才上前逗弄她,见顾小娘子对她使了眼色,忙放开了手,和张如绮求饶。   张如绮皱着眉摇头,“沙子进眼睛了,我得去洗洗!”说着摸索着要出水榭,不妨脚下一踉跄,往甘以芙跟前栽去,甘以芙刚背靠着栏杆,“啊”了一声,抓住了跟前两个小娘子的襦裙。   便听“扑腾”一声,平静微波的湖面上溅起了一大片水花。   四个小女使正端着枨元儿、沙梨、果脯、糕点刚踏入水榭,便见先前里头的三、四个小娘子一个都没了踪影。   站在水榭外头的荔儿脑袋一“嗡”,她家小娘子身上的伤还没好呢!   “小娘子!”荔儿猛地扎进了湖里。   这时候后花园中的众人被这几声惊喊声吸引了过来,便见湖里头好几个人在扑腾,杨幼榕对着林府的小女使们喊道:“快,快救人啊!”   沈溪石前脚刚进林府前院里头,便见那杨叔岱猛地往后花园里跑,府里吵嚷嚷的,“听说是后花园里小娘子们落水了!”   沈溪石眉头微皱,甩开了袍子,往后花园里去。   这一会儿,水面上扑腾的水花越来越小了,湖岸上站了好多衣着华丽的小娘子,在喊着“甘姐姐”、“张妹妹”还有好几双绣鞋,想是有那会水的女使已经下去救了。   沈溪石正在人群里找着顾言倾,便见杨叔岱纵身往湖里一跳,“絮儿姑娘,我来救你!”   裴寂只来得及抓住自家主子的一双鞋,身旁的主子如一阵疾风,再一次从裴寂眼前飘过。“主子,你伤口还没好呢!”    第28章 难安   后花园里人仰马翻的,杜氏和寿阳郡主急匆匆地赶来,便听到岸上有小娘子在喊,“上来了,上来了!”   寿阳郡主扶着女使的手,跑到岸边去看,却见是一身湖绿色袄裙的姑娘,此时那衣裳不住地往下滴水,远处的甘夫人见是自家女儿,忙双手合十,念了一句:“菩萨保佑!”   杜氏吩咐女使带甘小娘子去厢房换身袄裙,又吩咐银九让厨下备一锅姜汤,甘以芙冻得嘴唇发紫,浑身禁不住的哆嗦,紧了紧女使给她围上的披风,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身后还在营救的湖,有片刻的怔忡。   甘夫人一把握住女儿的手,“芙儿,吓死娘了!快去换衣服!”   湖岸上忽地又传来欢呼声,“又上来一个!”   话音刚落,接着便听“嘭”的一声,那小娘子被粗暴地扔到了许多女使那一块的水域,众人还没看清是谁,便见那小娘子又落到湖里去,岸上一众紧张地围观的小娘子们,像被雷劈了一样,一个个都震住了!   一个小娘子弱弱地道:“好像,好像是沈大人!啊,又出来了,是如绮妹妹!”   寿阳郡主忙探着身子去看,见果是女儿,一时想到刚才被掷的是自己的女儿,皱着眉看向沈溪石潜入的湖面,却是一朵水花也没有了。   张如绮被抬了上来,好像是灌了好多水,已经昏迷了,寿阳郡主一下子便站立不住,口内急急唤着“绮儿,绮儿,你可不能有事!”   杜氏解了身上的烟霞色披风,快步上前,吩咐驮着张如绮的两个女使道:“快将她放平!”   待人被放平,掐了两下如绮的人中,将她的嘴掰开,见里面没有异物堵塞,又伸手去解她的衣扣,抱起张如绮的腰部,使其背部朝上,头朝下进行倒水,“呕”一声,张如绮呛出了声。   寿阳郡主抚着胸口,眼泪无知觉地流了出来,却是半晌说不出一句话。   萧蓁儿经过寿阳郡主身旁的时候,冷哼了一声。   走到杜氏身边,“姨姨,还有几个没上来?”   杜氏望着湖面,忧心道:“还有两个,絮儿和夏家的小娘子!”   忽旁边的小娘子们又在喊:“沈枢相出来了,出来了!”   只见沈溪石抱着昏迷不醒的顾言倾浮出了水面,两人胸前一点点迅速地透着血`红,杜氏急急喊道:“快,快去搭把手!”说着,自己跑了起来。   两个女使试图从沈溪石怀里接过顾小娘子,沈溪石面无表情地独自抱着人上岸,并不松手,杜氏一巴掌打在了沈溪石的脸颊上,虽然气急败坏,还是压着声音,小声斥道:“你看看你自己,你要是出事了,谁还护着她?”   沈溪石漠然地看着杜氏,抱着顾言倾的手指被冻的发白,琥珀色的眸子好像认不出她一般,紧抿着唇,抱着顾言倾绕过杜氏。   裴寂哀求道:“爷,您不管您自己,顾小娘子还要换一身衣服,她的伤口也裂开了!”   沈溪石的眼眸动了下,停了步子,杜氏见状忙吩咐女使道:“快,快带去厢房,燃两个炭盆子,备马去请陈太医来!”   杜氏正吩咐着,夏夫人也终于赶了过来,声嘶力竭地喊着:“元珊,元珊,你在哪?”又拉着一旁杜氏的胳膊,哭噎着道:“林夫人,您一定得救救她,夏家可就这一个小娘子啊!”   杜氏反手拉着夏夫人,好像听见水榭旁的那棵合抱的柳树下头,一声声“簇簇”的,心里咯噔一声,这么一会儿都没有捞到夏小娘子,会不会她压根没掉到湖心,而是砸在了浅水处的柳树上。   “快去柳树下头看看!”   这会儿未待女使们过去,柳树下头窜出来一个小郎君的声影,头发横七竖八地披散在脑门前或后脑勺上,先前梳发的玉冠不知道丢到了哪里,上气不接下气地指着柳树道:“这,这儿有人,还有,有气!”   众人去看,正是寻觅不到的夏小娘子,此时她的头被杨叔岱左手微微扶着,身子还在水中。   夏小娘子今个穿了一件藕色的荷叶边流光裙,杨叔岱见着裙子便往那儿扎进去,却不想被水草绊了脚,一只手拉住了小娘子的手,又被她抓得死死的,心里头惊喜异常,好容易挣脱了水草,再去拖拉小娘子的时候,才发现认错了人,可是这时候夏小娘子已快没了气力,他若是放开,便是见死不救了。   一向混不吝的杨叔岱,竟然稍微纠结了一会,便拖着夏小娘子往岸上去,她却是渐渐失去了知觉,花了好大功夫才爬了上来。   魏国公夫人徐氏和魏三娘子林府的时候,发现府里很安静,一路由小女使引着到了花厅,发现里头并不见林夫人,各位夫人也都安安静静地坐着,魏夫人见到自家女儿在悠闲地喝着茶,唤了一声,“二娘!”   魏静晏见是娘和妹妹,起身笑道:“娘和三妹来了!”   待近了,小声道:“好几个小娘子落水了,请了太医,正在厢房里头呢,娘且先坐着。”   徐氏正暗暗惊讶,哪家小娘子敢在林府里耍这等心眼子,岂不是作茧自缚?   又见二娘轻轻摇了头,忍下了心中的惊讶,坐了女儿让出的位子,魏静晏挨着娘下手坐了,瞥见妹妹精心捯饬的一张小圆脸,眉目如画,着了一身绯色双绣芙蓉缎裳,湖兰色暗纹细丝褶缎裙,下头隐隐可看出一双凤头翘履,眼睛骨碌碌地转着,像是在找什么一样。   真真烂漫的年纪。   以前觉得三娘不懂事儿,作天作地的要嫁沈溪石,不免有些厌烦三娘的无脑,可是这会儿她看到了顾絮,又心疼起三娘来,到头来那一腔满的溢出来的情丝,只怕又要错付了。   “三娘,吃枨元!”魏静晏拿了一个香枨元果给三娘,魏三娘接在手里,往鼻端猛吸了一口香味儿,才道:“谢谢姐姐!”   魏凝萱笑着摇头,暗叹,真是个傻子。   ***   客房里头,甘以芙和张如绮已经换好了衣裳,喝了姜汤,都缓了过来,夏小娘子也醒了过来,尚在被褥里捂着,由夏夫人陪着。   夏夫人一边摩挲着小姑渐渐暖过来的手,一边问道:“珊儿,你可记得是怎么回事儿,你向来是最敏警不过的人,怎么好落水呢?”   夏小娘子垂了眸子,幽声道:“是张如绮撞了甘以芙,她拉着我和顾小娘子的胳膊,几人就一齐朝下头栽去了。”   夏夫人拍着小姑子的手,“幸好你没事,那甘以芙自来就是跌倒都要拉垫背的人,你往后可得离着她远些,若是你哥哥知道你遭了这般祸事,还不知道怎样心疼。”   夏小娘子勉强笑道:“哥哥和嫂子自来疼我!”   夏元珊没有说,原先她在湖里是抓住了甘以芙的腿的,因为她发现甘以芙竟然会游水,但是甘以芙一脚踢在了她脸上,她疼得松了手,只是哥哥尚且在户部做事,夏元珊不想哥哥难做。   “那位顾小娘子不知醒了没?”   夏夫人摇头道:“没,她原就胸前有伤,在水里挣扎了几下,又动了伤口。”夏夫人说到这里,看了一眼门外垂立的林家女使,低声道:“是沈枢相抱着上来的,他自己先前遇袭,伤口也没好呢,一身血迹,却还不愿意松手。”   夏元珊微微笑道:“听说先前沈枢相在南薰门带走了一个小娘子,想来就是这位顾小娘子了,她几番大难不死,怕是必有后福呢!”   夏夫人想到自家小姑也是被杨国公府小世子救上来的,说不准,也要因祸得福,状似无意地问道:“珊儿,你知道是谁救你上来的吗?”   夏元珊皱眉道:“不是林府的女使吗?”   夏夫人笑着没有说。   杜氏的厢房东边,顾言倾尚昏迷着。   却不是因为肚里灌了水,而是伤口浸了冷水,又破开了,引发了伤口感染,陈太医让女医给她重新换了药,对着杜氏道:“怕是得过了今晚才好说。”   “是伤口感染?”   沈溪石猝不及防地从门外进来,杜氏见他也换了衣裳,脚上套了靸鞋,墨黑的头发尚氤氲着水汽,散在身后,叹道:“溪石,你这样子,絮儿醒来会为难的。”   “杜姨,我说过我会娶她!”沈溪石望着床上安静躺着的儿人,轻声道。   在湖里的时候,他不由痛恨自己,既然已经找到了她,为什么还要纵着她,让她一个人在这汴京城里头四处乱撞,为什么不好好地将她护在身边?   如果,如果他今天没有及时到林府,没有跟着杨叔岱跑过去,她会不会就此沉睡在湖里不会醒?   杜氏见溪石眉眼间的坚定,微微动容道:“一辈子如斯短暂,你想护着她,也无可厚非。”   沈溪石看了一眼陈太医,老太医点点头,识趣地告辞,留了医女在隔壁待传唤。   杜氏望着陈太医的背影,只道:“说吧,你想问什么?”   “杜姨,顾家的事,其实你知道一点。”沈溪石眼神里透着笃定。   不然以她夫妇二人和张丞相、贵妃娘娘,乃至陛下的交情,不至于要将言倾藏这般多年。   杜氏听见这话,并不惊讶,拿了帕子边擦着手,边反问道:“你心里也清楚一点不是吗?”不待沈溪石回答,又很快地道:“不过,你我都是猜测罢了,没有实据。”   沈溪石趋前一步,“实据在哪里?”   “当时那一场大火发生在夜里丑时末一刻,顾家夜里自来有巡夜的人,那许多的桐油,不可能倒得无知无觉,顾家主仆共有一百一十八人,除了言倾,尚有五人的骸骨没有找到。”   杜氏一直怀疑那一场大火是府里的奸细与府外的人里应外合的,不然好端端的府里怎会有那许多桐油倾倒的痕迹。   那五个不见的人,极有可能就是潜入顾府的细作。   沈溪石蓦地抬头盯着杜氏的眼睛看,一字一句地道:“杜姨,你没有告诉她,你知道她根本不可能找到真凶,因为,连你也查不到一点线索!”    第29章 庶子   沈溪石话刚说完, 便听到里头藿儿在唤着:“小娘子,水!”   沈溪石一喜,“倾儿醒了!”抬脚便要进去, 一把被杜姨拦住, 对他轻轻摇了头,低声道:“是絮儿!”顿了一下, 又道:“莫要告诉她!”   沈溪石深深看了杜姨一眼,见她面露忧色, 点头应下, 便往里间去。   这一回杜氏没有阻拦。   里头, 顾言倾正就着藿儿的手喝水,喉间火烧烧的,一会儿便喝完了一杯, 藿儿忙去倒,却见沈枢相将茶壶拿到了床榻前,提着刻着莲瓣纹的玫瑰色茶壶往同色的水杯里倒水。   顾言倾正难受得紧,又忙咕了一杯, 喉间好像没有先前那般干裂的疼,又就着藿儿的手喝了第三杯。   沈溪石再要倒,顾言倾哑声道:“够了!”   藿儿放了茶杯, 又问顾言倾,“小娘子,医女在隔壁候着呢,你要是哪里不舒服, 奴婢就去唤她!”   顾言倾闭了眼,浑身酸疲得连眼皮都不想动一下,藿儿见她很辛苦的样子,对沈溪石道:“沈大人,我家小娘子要休息了,还请您回吧!”   藿儿很感激沈枢相救了自家小娘子,先前她和其他的小女使原都在花厅的西侧厅里侯着,她口渴喝了一杯水,腹部便一阵绞痛,去了茅房,一回来便不见了荔儿和小娘子,心里一直十分自责。   沈溪石温声道:“杜姨在外头,你放心便是,荔儿怕是也受了风寒,你快去看看吧!”   藿儿又看了眼自家主子,见主子没有开口,便退了下去。   沈溪石坐在了脚踏上,背靠着顾言倾的床边,眼睛望着前头尚在晃动的点缀着珍珠的纱帘,“絮儿,我们成亲可好?”   他的声音暗哑,像积蓄了许久的能量才吐出了这么一句。   床上的顾言倾眼睑上的睫毛轻轻地颤了颤,并没有睁眼。   “絮儿,一生如此的短暂,我只想和你多处一些时光,你要做什么,我都不会干涉你,你不想和我说的事,也可以不说,不想让我知道的,我就不知道,我只是希望在这一世,可以将你护在身边。”   低沉的男声像夏日间泠泠的溪水,静缓缓地从远处淌来,树荫滤去了日光的燥热和俗世的浮尘,一段荷花俏俏地立在溪谷中,清凉的让人格外的宁静。   顾言倾的大脑瞬时放松了下来,好像这么一会才终于挨在了四层金丝棉絮被上一样,被褥的暖香,引得她渐渐入了梦乡。   等匀称的呼吸传来,一直等着回应的沈溪石才惊觉床上的人睡着了!   给她掖好了被角,出去换了林家的两个女使来照看,才去找杜姨,“杜姨,落水一事,可查清楚了?”   杜氏点头,“是张如绮往甘以芙身上扑去,甘以芙死死地抓住了絮儿和夏小娘子的胳膊,一同带了下去。“   夏家一早派了小女使过来,将当时的情况与杜氏说了一遍,恰好又有林府的四个小女使去水榭里上果脯点心,可以佐证夏小娘子的说辞。   沈溪石眉目间透着森森的冷峻,不过毕竟在林府,他也不会让杜姨难做,深深做了一揖,“杜姨,此事,就交由您处置了!”   杜氏点头,“絮儿这边你晚些时候再来看看吧,左右在我府上,你不用担心女使伺候不好她。”   沈溪石知道杜姨是为絮儿的名声考虑,不然他先前那般不顾性命地救絮儿,此时又在内院待得太久,难免会让嚼舌根子的,抓住了话头。   杜氏让女使过来替沈溪石束了发,拿软话劝道:“若是絮儿应了你,你们的亲事还是早办些为好,我在汴京城里头,尚可帮你们看顾一二。”   沈溪石听见“亲事”二字便亮了眼,素日冷寂的人,此时看杜氏的眼神透着感激。   杜氏摇摇手,让他快些出去。   沈溪石刚出垂花拱门,便与大将军林承彦碰到了,沈溪石刚要执晚辈礼,被林承彦一把拉了起来,“都是虚礼,算了,听说你刚才又落了水,好生养着,我出京之前,还准备和你畅饮一回呢!”   “林叔父若是有雅兴,溪石定当奉陪!”   林承彦欣然点头,见左右无人,对沈溪石道:“自古好女怕缠郎,当年张丞相就是太抹不下脸皮子,你可千万别学他!”   这话说的沈溪石忍不住笑了,似乎可以窥见当年张丞相败在林叔手下的模样,“多谢林叔父指点!”   林承彦见他受教,并不是一味的迂腐君子样,心里也生了一点喜爱,“快去前头吧,都在传你的闲话呢,我们叔侄后头再说!”说着便阔步走了。   沈溪石望着林将军的背影,心里十分佩服林老相公,竟将一个自幼失怙的孩子养的如此爽朗,丝毫不见没有双亲庇佑的阴影,与张丞相比起来,显然是林将军更易让人亲近。   听说,林将军与杜姨是青梅竹马,沈溪石便想通了其中的关窍。如果十岁那年他没有遇见顾言倾,大概,现在的他或许更阴鸷、冷血。   沈溪石正理着思路,右边的□□上隐隐传来细窣的脚步声,忙往垂花拱门前的假山里隐去。   站在花藤后头的杨叔岱见二贵终于跑了出来,一扇子敲在了他的脑门上,二贵疼得咧了嘴,却不敢叫唤。   “我不是让你等我去了再动手吗?你自做什么主张,还一下子弄下去了四个!”杨叔岱一想到当时的情景,就一阵头大。   二贵委屈道:“主子,真不是小底,小底刚在女使的茶水里下了药,那边小娘子们就要往后花园去,小底还没来得及通知小红,就听到后花园里的小娘子们落水了,真的和小底没关系啊!”   杨叔岱见二贵不像说谎的样,愈发气闷,打开了扇子,急急地扇着风,“是和你没关系,可是那护栏却是我们动了手脚的,林府要是查,小爷我可就捅了篓子了!”   杨叔岱原不过是想来一出英雄救美,压根没想到真的让顾言倾在水里泡一回,那护栏虽动了手脚,一个人栽上去,尚不至脱落,没想到四个人压了上去!后来见人真的落了水,怕闹出了性命官司,是以他救人的时候也格外的卖力。   现在胳膊还酸得慌,那夏家小娘子小小的人儿,实在太沉了!   “主子,没有人知道是咱们啊,小红那边小底都没有多说一句!”   杨叔岱不耐烦地道:“行了,你以为你不说,别人就查不出来吧,小爷只等着认栽了!”   二贵伸着脑袋,小声道:“主子,虽说那顾小娘子仙子一样的人物,可是终究出身差了些,您即便想娶回府,老国公爷、老夫人都不会答应的,倒是那夏小娘子,模样儿也极周正,嫡亲的兄长不过而立之年,便已蹿升为户部侍郎,前途不可限量,您若是娶夏小娘子,府里定然不会阻拦的!”   二贵越想越觉得夏小娘子与自家主子堪称良配,兀自点着头,却不防猛然间接触到自家主子阴测测的眼神,头上又落了一个暴栗,“你是爷,还是我是爷?小爷的婚事你也敢指手画脚?能耐的你!”   “嘿嘿,爷,小的不过瞎操心,瞎操心!”   “哦?叔岱弟准备迎娶夏家小娘子?”   花藤后头忽然传来一个熟悉的男子声音,吓得杨家主仆二人一身冷汗,两人扒开了花藤,见是沈溪石,杨叔岱冷哼了一声,“怎么,沈大人又想截小弟的糊?”   沈溪石冷冷地看了杨叔岱一眼,寒声道:“今日之事,你知我知,若是叔岱弟对顾小娘子还有什么妄想,休怪沈某人助叔岱弟一臂之力,毁了杨家百年积蕴!”   末一句,深深地击中了杨叔岱混不吝的灵魂残骸,家族的荣辱让杨叔岱第一次明确地认知到,自己是个纨绔子弟。   在旁人眼中,他就是杨家的耻辱和笑话,不由满面绯红,竟是一句反驳的话也说不出来,眼睁睁地看着沈溪石挺直的背脊消逝在小径上。   二贵拉了拉自家主子的衣袖,“爷,沈枢相是不是都听到了啊?”   “嗯!”   “他会不会去林将军跟前告发我们?”二贵说着就红了眼眶,“爷,小底会担下的,都是小底的主意,和爷您没有关系!”   杨叔岱见二贵哭唧唧的模样,呵斥道:“哭什么哭,小爷的事什么时候让你担着了!”   二贵抱着主子的大腿,哭得更凶了,“爷,小底就知道您不会弃小底于不顾!”   杨叔岱:……   ***   寿阳郡主见自家女儿换好了先前备着的一套湖绿色袄裙,伸手摸了一下女儿的小脸,见尚没有发热的迹象,缓了口气,“绮儿,你可吓死娘了!”   张如绮捧着热热的姜汤喝了两口,才开口道:“湖里淹得倒不怎么样,就是被沈溪石猛地扔的一下子,弄得我耳朵都被水溅起的水花震疼了!”   张如绮说着,拿着绢帕蒙住了右边的耳朵,“娘,我的耳蜗里好像还有水。”   绮儿一说,寿阳郡主眼前便也浮现出沈溪石将自己女儿远远地抛过来的场景,那样子像是随手拔错了一根水草,只是绮儿毕竟也是沈溪石从湖里捞上来的,到底也是救了绮儿一命,寿阳郡主也不好说什么。   见女儿尚愤愤不平,安慰道:“沈溪石不过是惦记着救顾小娘子,自然没有时间将你往岸上送,只好扔到林家女使那边去了。”   “那顾小娘子又不是顾侯府的,沈溪石费什么心!”   寿阳郡主低斥道:“绮儿!”   张如绮嘟嘴道:“爹爹怎么说也和他同朝为官,自来照拂他!”   寿阳郡主垂了眸子,“那是你爹爹的事,和你没有关系。”   一提到张丞相,寿阳郡主便有些坐不住了,“绮儿,你爹爹该下朝了,我们回去吧!”   张家一行人刚到府门口便被林府的小厮拦了,“郡主,大将军听闻刚才后花园里出了事,连累的几位小娘子受了惊扰和溺水之苦,顾小娘子至今未醒,我家将军正在查明此事,以还小娘子们一个公道。”   寿阳郡主微抬了下巴,淡道:“等林将军查出来了,再去我府上解释也不迟。”   那小厮面上极恭敬,“启禀郡主,京兆尹荣大人也在此处,我家将军说,如果林府在一个时辰内没有查出缘由,此事便由谋害罪交由荣大人处理。”   寿阳郡主瞬时一双丹凤眼有些凌厉,冷笑道:“怎么,你家主子还想让我的绮儿进衙门?”   小厮恭声道:“小的只是奉命传话,余事概不知。”   寿阳郡主没有理会这小厮,径直带着张府一行人往门外去,朱漆雕花大门却“嗡”地一下子关上了。   上头的瑞兽铜环震得响哗哗。   就在寿阳郡主眼前关上了!   “放肆!”寿阳郡主身边伺候的妈妈断喝了一声,前门的小厮们都默然不语,连先前负责传话的小厮也立着不动。   一副就是不让你走,你别想走的架势。   张府的妈妈怒道:“这就是你们林府的待客之道?你们林家好大的胆子!”   小厮们像雕塑一样,听不见,不理会。   他们家将军可说了,若是吵闹起来,就把她们当疯婆子待,不必理会。   满汴京城的人,谁不知道他们家将军最是护妻,寿阳郡主竟跑到将军眼皮子底下来给夫人不痛快!   他们一见寿阳郡主的马车停在自家府门口,就知道她是来找碴的,果不其然,又是欺负他们家夫人,又是害得一众小娘子落水,夫人刚收的义女还躺在厢房里没有醒来。   夫人和将军多年不回来,府里空落落的,好容易办一回花宴,全府上下卯足了劲从半月前就开始准备了,大到房屋修葺、各房陈设,小到锅碗瓢盆、一花一木,府里忙到了昨夜儿,才堪堪弄好,寿阳郡主来一搅合,闹得府里鸡飞狗跳,他们这半月的心血都白费了。   张府母女二人可是将他们林府的脸打得响亮!   就想这般一走了之?   张如绮不安地拉了娘亲的手,寿阳郡主正烦扰,抓了女儿的手,正待宽慰女儿两句,不意瞥见女儿眼神躲闪,顿时心口“咯噔”了一下子,在这熏人的春风里,好像有无尽的凉意笼罩过来。   她已然可以想见夫君望着她时眼里流露出来的冷淡和愠怒。   此刻望着女儿和她相似的眉眼,脑海里忽然就闪过她的姨母昭城郡主的面容来,日光下,寿阳郡主眼前有些发昏,扶着妈妈的手,低低地道:“妈妈,我头有些晕,快扶我去花厅。”   张如绮见娘不适,更添了紧张,巴巴地道:“娘,要不要派人去和爹爹说一声?”   不料寿阳郡主听了这话,浑身微微瑟抖,像被什么毒蝎子蛰了一般,匆匆地走了,甚至没有注意到裙裾绊了路边的一溜儿的一排小花木,竟像是逃逸似得。   张如绮愣在原地,轻轻绞了绞手中的帕子,娘亲自来在爹爹面前温婉淑良,如果今儿个她们只是来杀杀杜氏的风头,爹爹纵使知道她们来了杜府,也不会知道内里详情,可是眼下出了事儿,爹爹那边自然是瞒不住了。   娘亲是怕了。   杜氏听到银九说拦了寿阳郡主出府,对着夫君无奈道:“这汴京城里的妇人们就没有消停的时候。”   林承彦握着杜氏的手,笑道:“夫人总是有法子的,可不能辜负了你当年‘惫赖’小娘子的名声。”   杜氏见夫君提起年少时的名头,微嗔了他一眼,面上也浮了笑意,“不过是碍着张子瞻,先前给她一点脸面罢了。”又有些惋惜道:“也是子瞻的女儿呢,性子竟养的这般刁。”   林承彦道:“近年来朝事多仰仗子瞻兄内外上下调度,想来在女儿的教养上有些疏忽。”   杜氏打断道:“他自己都没有时间去关照女儿,也怪不得我们不看他的面子了。”   “言儿你揣度着办吧,等丹国与赵国联姻的事办成,我们便回真定府,近来西北边境颇不宁静,巍山兄来信说延安府、太原府年初以来频频受侵扰,我们怕是得早些回去部署。”   陈巍山时下正任河北、河东宣抚使,林承彦虽任与丹国接壤的镇州、定州和高阳关三路禁军的都部署,但是因着杜氏与丹国的关系,东北边境一向平静,是以时常统率手下的云翼禁军前往延安和太原府襄助。   杜氏有些忿忿不平地道:“明远伯府上的嫡子沈令毅不是庆州、汾州的都部署,眼下又出了事,京里头官家就不知道吗?”   林承彦安抚了下夫人的情绪,“永庆军那边一直报喜不报忧,上头有明远伯和太后压着,地方官吏谁也不敢将折子递到御前,沈太后原先对你我就有些提防,此事不宜宣之你我之口。”   杜恒言一想到明远伯府惹得烂摊子,心里就异常不得劲,明明沈家先祖沈顺宜是太`祖、太宗朝赫赫有名的三司使,主管赵国财政大权,后代却做起这等子窝囊事儿来,想到西北的拓跋家近些年来一直阳奉阴违,虽对官家俯首称臣,也上贡马匹,但是该抢掠的时候,一点都不顾忌,郁愤道:“西北那一块硬骨头就这般留着,迟早生祸端。”   林承彦摇头,“言儿,自来福祸相依,你我二人尚且也要留退身之所。”   话说到这里,杜氏也只长吁了一口气,不再开口。她参与了赵国宗室诸多隐秘之事,且中宫皇后自来与她不容,一旦官家百年,她和承彦及膝下子女,怕是都得避祸。   旁人看她和承彦圣宠在渥,不知他们也是躺着黑水过河,看不见脚下的石头。   林承彦揽着夫人的肩往门外走,轻声笑道:“夫人莫忧,人当及时行乐,快去前头当你的‘惫赖’小娘子吧!”   杜氏笑了笑,“若不是为倾儿铺路,我也犯不着回京费这些心思。”   林承彦点头道:“既是她合你的眼缘,多看顾些也无妨!”   林承彦说的理所当然,丝毫没有因为夫人的任性而趟这一趟浑水的不愉快,杜氏默了半晌,轻声道了句:“谢谢你,夫君。”   他知道她想要什么,想做什么,一直心甘情愿地做她的后盾,从不会阻挠她任何有违规制的脚步。   林承彦只是笑笑,面上竟是年少时的青涩,杜氏瞥了一眼,低头抿唇,压下了笑意,往花厅里去。   此时花厅里头,女眷们三三两两地喝着茶,聊着天儿,林府有一个善点茶汤的宫女,是杜贵妃为了助兴,特地从宫里头送来的,此时正在一一为女眷们点着茶汤,小娘子们皆惊叹不已。   只见她将茶饼碾碎,放置碗中,待水微沸初漾时即冲点入碗,用一根金藤萝花茶筅迅速打击,不一会儿便露出了洁白的沫饽,一朵玫瑰花便盛开在茶碗中。   萧蓁儿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冲茶可以冲出一朵花的,忙对那宫女道:“改明儿你可得将我教会了,不然,我就求你们贵妃娘娘,将你赐给我带回丹国去!”   那宫女倒也不惧怕,露了一口小贝牙:“小娘子喜欢,是奴婢的荣幸!”   魏三娘子见这丹国的小娘子性子直爽,笑道:“还有一个法子,萧小娘子不用学,朱阑也不用走。”   萧蓁儿好奇道:“哦?还有这等法子?你倒说说!”   魏三娘子眼珠儿一转,笑嘻嘻地道:“萧小娘子嫁给我们赵国的小郎君,可不就两全其美?”   这话一出,花厅里便是各家夫人们都忍俊不禁,纷纷都对徐氏道:“你家三娘,真是个爱淘的!”   徐氏谦虚地应道:“可不是,哪像是在汴京城里头长大的小娘子!”   花厅里头正闹得欢,诸人便见寿阳郡主母女去而复返,面色沉得像乌云一样,也都故作看不见,只瞅着那宫女的手,一个个宛如在观看珍品一般虔诚,寿阳郡主这一回没有再往主座上去,只挑着挨着门口的一张椅子坐下了,无意识地转着手上的玉镯子。   母女二人与这花厅里的喧闹格格不入。   这么一会儿,许多人都知道,是张家小娘子爱娇,出手没轻没重的,惹出了这么一桩祸事。   也不知道是谁家的夫人,低低叹了一句,“可不和前头的那一对像全了!”   没有指名道姓,但是花厅里的夫人们都知道说的是前肃王府的昭成郡主,同样是亲王府的郡主,同样看上了一个小郎君,便不管不顾地要下嫁,前头昭成郡主看不上杜将军的原配,百般欺凌,现在寿阳郡主也看不上张丞相少年时的心上人。   同样也是生了一个行事骄纵,没有轻重的女儿。   只不过,杜将军原配所生的女儿,正是张丞相的心上人,说起来,还是杜恒言与“宗室郡主”这四个字犯冲!   被众人同情的杜恒言,刚一在回廊上露面,寿阳郡主便看见了,只装作不知。   杜恒言瞥了寿阳郡主一眼,心里也想不明白,明明在十多年前,她就告诉过寿阳郡主如何取得夫君的心,为何这么多年了,她竟还对自己有执念?   杜恒言往花厅里看去,见各家小娘子都在,笑道:“原本是想着多年不回京,喊诸位姐姐妹妹和婶子们聚一聚,不想竟闹出这般事来,二十多年前,我和诸位夫人尚在闺阁中时,对这落水的戏码便屡见不鲜,不外乎是小姐妹爱淘,族中长辈不同意婚事,不得不出此下策,我许多年不回京,不知道京中趣事,不知道这一回落水是为何?”   杜氏一下子便将此事定义为蓄意为之,并不是她偏颇,而是她府中的亭台楼阁都新修葺过,不存在年久失修,怎地好端端的人就能从水榭里掉下去,还一次下去了四个。   魏三娘子听杜氏说这出戏码屡见不鲜,小团脸上露出了一对小酒窝,被娘亲徐氏瞪了一眼,忙拿绢帕出来掩了嘴。   夏夫人、甘夫人面上都有些尴尬之色,甘夫人不着痕迹地捏了女儿的手一下,甘以芙立即内疚道:“林夫人,都怪我没站好,一时情急又拉了絮儿姐姐和元珊妹妹。”   夏元珊见甘以芙如此作派,干巴巴地道:“不怪甘姐姐,是我自己没有站稳。”   张如绮急得面上通红,明明是她没有站好,现在都说没有站好,她若再说自己没有站好,未免显得蓄意为之。   杜氏笑了,“哦,这么说,是诸位小娘子自己不爱惜性命,一个个要往我林府的湖里跳?还是我这湖里藏了什么宝贝,你们都想下去一饱眼福?”   “噗嗤”一声,魏三娘子终是没有忍住,笑出了声。   杜氏没有在意,看向张如绮道:“张小娘子怎么说?”   “甘,甘姐姐蒙住了我的眼睛,好一会儿,我猜出来是她,她还不放手,我眼睛里就进了沙子,疼得慌,正准备让女使扶着我去洗洗眼,一不小心绊了脚,就往前头栽去,我眼疼,也没看清撞到了谁,然后就,就掉入了湖里!”   她只好自己眼疼,什么都不知道。   甘以芙急道:“我看如绮妹妹爱笑,就过去逗逗她,并不是有意往她眼里揉沙子!”顿了一下,觉得自己撇的也太明显,又道:“不知道如绮妹妹彼时眼睛不适,多有得罪。”   却是将球一下子又踢给了张如绮。   一直默不作声的寿阳郡主,一边摸着手上的镯子,一边闲闲地开口道:“我少时体弱,很少参与汴京城中小娘子们的宴会,不知道小娘子们这般年纪,便可以有如斯的手段和胆识,今个倒是见识了。”   寿阳郡主又望向杜氏,“事情已经这般清楚,不知道林夫人看明白没有?”   张丞相和户部尚书甘甫属不同的阵营,寿阳郡主对上甘夫人,也丝毫没有压力。   徐氏打着回圜道:“这样看来,不过是小娘子们一时大意,都没有站好。”   其他的几位夫人也都附和。   杜氏点头笑道:“按照几位小娘子这般说的,甘家小娘子蒙了如绮的眼,如绮推倒了甘家小娘子,甘家小娘子推到了元珊和絮儿,如此说来,元珊和絮儿不过是无妄之灾,好在元珊已并无大碍,倒是絮儿尚在厢房里躺着。事情发生在我的府上,我有义务给诸位一个真相,至于如何处理…… ”   杜氏沉吟一下,又道:“絮儿虽是我的义女,不过此等性命攸关之事,我倒不好代她拿主意,其余寿阳郡主、甘夫人和夏夫人如何解决,便是你们私下的事,我也不便参与。”   杜氏这般理清楚,便是张如绮和甘以芙两人私下闹得不愉快,借故在她的府上生事。   甘夫人和寿阳郡主都冷青着脸,今儿的事情一旦传出了杜府,张如绮和甘以芙在汴京城的名声便毁了,玩闹之间一点芝麻绿豆大的小事都可以闹到致人于险地,这般不分轻重、不存仁心的小娘子,谁家敢娶回家?   有这胆识的,那真是嫌一家老小的命忒长了!   张如绮急的眼泪在眼睛里打转,手上的帕子被绞的都抽了丝,“我,我真的是眼睛疼。”   甘以芙想说,她真的是没站稳,但是周围冷寂的空气,让她忽然觉得,说什么都是多余的了。   ***   顾言倾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床前坐着一个人影,熟悉的伽南香侵入鼻子的时候,顾言倾的心微微跳了一下。   “你怎么还在?”   沈溪石苦笑道:“等着你回话呢,我问的问题,你还没给我答案。”   顾言倾抿了唇,默默望着沈溪石,半晌道:“藿儿呢?”   “腹痛,喝了不干净的茶水,我让她下去歇着了。”   顾言倾“哦!”了一声。   沈溪石望着顾言倾苍白温热的脸,并不准备给她躲避的机会,“倾儿,我们成亲可好?”   顾言倾眸子微微转动,发现沈溪石的眼睛又明亮又暗寂,像在寒风里摇晃的烛火。   “你我已多年没见,你认识的,不过是六年前的顾言倾,爱笑爱闹,可是,溪石,你不认识现在的我,我们中间有六年的鸿沟,我也不认识现在的你,你无法想象承恩侯府的嫡女是如何沦落为街头小商贩,我也无法想象沈家庶子是如何成为赵国权倾一时的沈枢相。”   她一口气说了这许多,有些喘不上气来,又闭了眼,默息。   沈溪石唇角勾了一点讥讽,为了赶走他,她连“庶子”这两个字都说出了口,她明明知道,他最忌讳别人提起他的身世。   “阿倾,如果我能重新认识你呢?”   “二十年来,我只生了这么一点执念,万一哪一天我运气不好,埋入了坟地,希望此生尚能有可以眷恋的人和事。”   他说的悲凉,顾言倾心上像有小虫子在啃咬一般,明明她的话已经说的那般不留情面,为何沈溪石还没有愤走。   沈溪石盯着顾言倾微微颤动的睫毛,想到林叔父教他的话,退一步,息妇就没了!   他苦寻了这么多年,脸皮这种东西,算得了什么。   两人便这般僵持住了。   门外杜氏听女使说言倾醒了,原想进来看一眼的,掀了帘子,见溪石站在床前,言倾闭着眼,只是苍白的脸上红彤彤的,心里便有些了然,又悄无声息地放下了帘子,退了出去,嘱咐门外的女使,不要进去打扰。   到了回廊下,诗诗问道:“夫人,这一回,您说沈大人能不能成?”   杜氏笑道:“一回不成,不是还有二回,絮儿心里也不是没有他,只要他坚持,总会成的。”   诗诗叹道:“真是风水轮流转,六年前,沈大人还嘴硬,说什么娶妻当娶贤,现在也是什么都顾不得了!”   “可不是,这六年,我约莫收了溪石七八十封信吧,也不知道他怎么想的,就是笃定言倾给我藏起来了,若不是我回想了当时除了你和紫云,不会再有知道底细的人,还真给他诳过去了!”   杜氏说着又叹道:“不过话说起来,即便是絮儿点头同意了,这桩亲事想成也不是容易的事。”   一句话说得诗诗也垂了头。 第30章 惦记   厢房里顾言倾微闭着眼, 她怕她一睁开,便又对上沈溪石那冷寂的琥珀色眸子里隐藏的点点希翼求,像溺水的人对一根枯树枝的渴望。   她怕自己会于心不忍。   她将话说得这般难听, 他却不为所动。   顾言倾有刹那的错觉, 好像当年穷追不舍的那个人不是她,而是沈溪石, 命运是多么神奇,果真是“三十年河东, 三十年河西”。   厢房里的炭盆火光微弱, 映在了眼皮上, 红盈盈的,回廊上的画眉“啾啾”地叫着,每一声都一点一点地像滴在顾言倾心尖尖上的露珠, 一个一个地叠累,犹如危卵,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倾塌。   空气里有一种让人窒息的魅惑。   沈溪石也并不愿意逼迫她,只是不想她一直对自己避如蛇蝎, 见她半晌又不说话,有些颓丧地开口道:“你若不愿意,那便……”   “那便算了吗?”顾言倾忽地睁了眼锐声问道, 原先苍白的脸有些薄红,眸子里带了点讥讽。   不过很快,顾言倾就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垂了眼睑, 长长的微卷的睫毛遮住了眼里的情绪。   沈溪石盯着顾言倾修长洁白的脖颈,将嘴里含的那句“那便只能去求圣旨了!”给吞了下去。好像看见了她骄矜的小尾巴,不过一瞬间,她又缩了回去。   像是为了缓解刚才的尖锐,顾言倾故作随意地问道:“一直很好奇沈大人是如何在官场步步青云的,不过六年,你走完了许多文人士子半生的征途。”   他比旁人又要多一种家族的阻遏,明远伯府的人是想将他当豢养一辈子的。   深深呼吸了一口,都是沉水香味,鼻尖有些发腻,被沉水香呛得喉咙发痒,拧眉道:“你这么多年就没想过换一种香吗?”   云纹银边广袖里的手微微痉挛。   “用惯了,换什么呢?”顾言倾摇头。   沈溪石见她茫然的模样,沈溪石心口像被鹅毛尖轻轻划过一样,酥软到又再次放弃了以圣旨逼迫她的念头,以一种自己从来都没有体会过的轻柔语调道:“用伽南香吧,还有安息香,丁香煎圆,木香饼子。”明明她有很多种选择,却像傻子一样,认准了一样,便不爱动脑子了。   话一出,顾言倾也怔住了,两个人四目相对。   沈溪石忽地轻声道:“阿倾,你走以后,我便没有再待在伯府了。”   “伯府里的人怎会放你走?”她知道沈家的规矩,沈家祖上沈顺宜秉持“和”才能兴家,所以族中子嗣祖父母尚在,皆不得择府另居。   沈溪石依旧背着床,坐在了脚踏上,平静的声音听不出任何异样:“六年之前,我已十四,景行瑜帮我在殿廷寻了一个殿侍的职位,伯府里的人也没有在意。”   “殿侍?”   顾言倾侧头望着那挺直的脊背,深深愕然,殿侍是殿廷三班里最末流的职位,不入品,尚在从九品西班供奉官之下,便是禁军下军里头的子嗣也看不上的,入职的都是各公侯府邸的奴仆,为了伺候在殿廷里当差的主子,名义上去了奴籍捐的官。   他一个伯府的小郎君,即便名义上是庶子,也没有必要去受这份屈辱,伯府里的人何止是不在意,大概都在看沈溪石的笑话吧。   只是沈家规矩,府中子嗣如若没有派官外放,都得在府里住着,但是若是殿侍又不一样了,可以住宫中。   她忽然明白为何沈溪石能够擢升得这般快了,他本来就是一块不需雕琢的宝玉,只需要给他一个出现在权力链的机会,他便能得到他想要的东西。   沈溪石见她眼里的不落忍,不免笑了,“一月一千文,可以买得五十碗羊肉汤了!”见言倾如水的眸子轻轻瞥了他一眼,似乎有些讶然他竟也会说这般冷的笑话,心里却不由暗暗庆幸,所有的苦难都发生在她回来之前,今时今刻,他可以安安静静地出现在她面前,勉力护得她周全。   她不知那六年攀爬的艰难,尚比不得不知她是生是死来得煎熬。   “阿倾,这六年你在哪?”   顾言倾抬头看了他一眼,轻声道:“蜀地,慕庐。”   “你在慕庐?” 他早已派人去了益州的慕庐,带着她的画像,却并未得到任何关于她的消息。   现在想来,只怕杜姨的人,一早就发现了他派去的人。   顾言倾见他十分惊讶的样子,脑海里蓦地想起来汴京之前,藿儿告诉她,说汴京城中一直有人不相信她死了,一直在找她。只是杜姨不仅给她按了一个有迹可查的户籍,而且,她到蜀地后,迅速便黄瘦了下来,脸上发了好些疹子,连诗姨都说她不过一月便样貌判若两人。   他便是堵在慕庐那条麋鹿巷子的门口,也未必识得出她。   “阿倾,你当年没有放弃我,我也不会放弃你,你既是觉得你我二人之间有了六年的鸿沟,那我们便先将这鸿沟填起来。”   他说得胸有成竹,顾言倾滚倒舌尖的话又压了回去,今天他救了她,她若还句句不饶,似乎过于忘恩负义了。   一心要和顾言倾消除鸿沟的沈溪石,开始断断续续地给言倾说着昔日与她相好的小娘子们的去向,起初顾言倾还认真听着,一双耳朵像兔子一样好奇地竖了起来,不过半个时辰,沈溪石便见言倾有些坐不住的样子,身子微微晃动,望着他几度欲言又止,心里闪过林叔父说的“放下脸皮”、“好女怕缠郎”,便一直稳如磐石地坐着,时不时还细心地给言倾倒一杯水。   到最后,顾言倾端着茶碗的水都微微有些发抖。   荔儿一觉睡醒,放心不下小娘子,便过来看看,却见女使都守在门外,这是在林府,她自然相信郡主不会让这些女使偷懒,轻声问道:“姐姐,里头是有谁在吗?”   左边的小女使摇头道:“荔儿姑娘,郡主吩咐奴婢们不要进去。”   荔儿心下疑惑,对两个小女使轻轻“嘘”了一声,蹑手蹑脚地往里头去,她常年习武,手脚自比旁人轻盈些,站在软帘外头,只听见里头有低沉的男子声音。   像是沈枢相的声音。   忽听自家小娘子打断道:“我,我要睡了!”   声音似乎有些痛苦。   荔儿皱着眉头,适时地掀了帘子进来,道:“小娘子,您该歇息了。”   沈溪石见天色已晚,直道是杜姨觉得他不适合再留,嘱咐荔儿道:“晚上警醒些。”见荔儿点了头,才转身走开,步履轻健,等那一身黑色云锦圆领直掇消失在了门外头,荔儿回身望着缀着珍珠的墨绿软帘,微微咬了唇,有一种自家小娘子要被拱走的“错觉”。   却见小娘子忙向她招手,“荔儿,我要如厕!”   荔儿这才发现小娘子额上急的都渗出汗珠儿来,心下暗道:以后可再也不能让沈枢相和自己小娘子独处了,她自来觉得自家小娘子好像一对上沈枢相,便没有好事!   沈溪石自幼耳聪目明,耳力是常人所不能及,彼时尚不过在门外,听到里头的喧闹声,耳尖微微一红,不想自己竟将言倾逼迫到如斯程度。   门外的小女使,便见先前步履矫健,有玉质仙姿美丰仪的沈枢相脚下忽地像长了小刺果儿一般,踉跄地消失在庑廊尽头。   ***   耶嘉郡主在府里办花宴,不妨被张丞相府上小娘子搅局的事儿,第二日一早在大殿上便由贾御史中丞参了一本,言张丞相教女无方,言语矛盾便要伤及他人姓名,“子不教,父之过”,张丞相需要躬省己身,方以表率诸臣。   贾御丞言之凿凿,引得大殿诸位大臣都面面相觑,不知道贾御丞这是刮得哪门子的邪风,为着这点小事参张丞相。   便是楚王爷都不由对贾御丞侧目。   贾御丞举着笏板,一副全然无所顾,大义凛然的模样。   龙座上的官家半晌说了一句:“此事朕会派宫人前往查证。”   却没说查证以后又当如何。   等朝会散了,御史台有那相熟的,不远不近地嘀咕了一句:“听说昨儿个在御书房侍候的宫女也在林府里头呢!”   察觉到老伙伴们别有深意的眼神,贾御丞顿时心口“咯噔”一下子,不由叫苦连连。   昨下午,有那好事的妇人,将昨儿个林府上沈溪石救了一落水小娘子的事儿,告诉了老妻和女儿,老妻一夜在他耳边聒噪是张丞相府上的小娘子太过狠毒,他和老妻多年膝下只蓉儿这一个闺女,好容易娇养到十五岁及笄,可以相看亲事了,却不想蓉儿一心看中了沈溪石,昨儿个知道沈溪石救了一个落水的女子,怕是不日会纳进门去,恼得在家中咒骂不停。   嚷的他一夜没合眼,脑子里就是要参张丞相教女无方。   可是这么一会儿,他忽然想起来,昨儿个林府办花宴,虽是以耶嘉郡主的名义办的,但是定然是承了圣意的!   东华门外,明远伯沈仁朴和魏国公等着落后了几步的徐参知,笑道:“今日难得看了这么一出笑话,不如去小酌几杯?”   徐参知一听“小酌”,便知又要去荒唐,顿时像被蝎子蛰了一般,连忙摇手:“家中尚有顽儿,失陪失陪。”   明远伯指着徐参知仓惶逃脱的模样,问魏国公,“这,这是为何?”   魏国公的妻子徐氏是徐参知的胞妹,对徐家的事自然知道的一清二楚,笑道:“先前那一回,闹到了丑时,回去二郎犯了错,这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呢!”   明远伯摇头道:“小儿犯错,本是常有的事,左右在汴京城里。”   魏国公望着沈仁朴自得的模样,恭维道:“不比沈兄是正经的国舅,族中儿郎皆都是人中龙凤,比不得比不得哦!”   两人正你一句我一句恭维着,沈家小厮忽地来报道:“伯爷,老夫人胸口疼,急唤您回去!”   沈仁朴一惊,正要问是何疾,想着夫人病了不延请太医却唤他回去,定然是托词,当即和魏国公作别,“魏老弟,愚兄先行一步。”   魏国公忙让道:“沈兄先行先行!”   眼看着沈仁朴步履匆匆的模样,竟是连他都避过,暗道,难道是沈溪石又作了什么乱子?   沈仁朴行了十步,小厮便轻声禀道:“伯爷,西北来人了!”   等沈仁朴坐在黄梨花木太师椅上,拿着长子信笺的手微微颤抖,心中一片惊涛骇浪,永庆军竟然失守,拓跋家竟然攻下了庆州,此等消息,毅儿竟胆敢隐瞒!   明远伯看着底下送信来的长子身边的随从沈全,“眼下汾州如何?”   沈全奔波数日,又一路踱着信笺被张丞相一派截下,胆战心惊地在城外盘旋了两天,才扮成难民的样子进了门,听到老伯爷问,如实禀道:“汾州屯粮充盈,已经集调了代州和并州的厢军,即便困城三月,也供给充实。”   尚有三月可转圜的地方,拓跋部在前朝便已在西北割据一方,因辖下只有四府,兵士不过数万,又历来每年供奉马匹,偶有侵扰边境,也不过是部内粮食不足,小打小闹罢了,赵国自开国以来一直都不甚注重西北防务。   他将毅儿派去镇守西北,不过是为了沈家能够掌管一支军队,他已准备将三娘和四娘都送入宫中。   宫中多年除了中宫皇后诞下一女,另只有一宫女因官家酒后宠幸,侥幸得了一个皇子,因生母卑微,官家也不甚看重,不过在宫中混着日子罢了。   官家尚年富力强,他沈家女儿若再生下一个皇子,沈家富贵少说又可延续两代。   只是眼下毅儿的永庆军却失守了,他上月才上传的捷报,官家尚龙颜大悦,赏赐了沈家金百两,绸缎百匹,彼时官家喝了福州送来的玉雪团饼,说等今年的新茶上了,再赏给沈家御用茶饼各五斤。   今年新茶还未收,庆州却没了!   沈全低垂着头,听见伯爷的叹嘘声,头低的更低了,这送信的差使,因着他是沈家跟去的,大爷只信他一人,这活便非他莫属,可是对于当日永庆军败北的细节,沈全是一句也不敢透露的。   半晌,听见上头有“沙沙”的研磨声,约莫半刻,明远伯才写好了给儿子的回信,晾干,用蜜蜡封了信口,才对沈全道:“我记得大爷在庆州置了一房妾室,膝下有一对龙凤胎,既然庆州失守,两个孩子当快快送到伯府来!”   龙凤胎历来是祥瑞,是以,这等时候,沈仁朴尚且惦记着。   “回,回禀伯爷,那明,明氏投井了。”   沈仁朴心口一窒,“那孩子呢?”   “孩子被家仆抱走,尚没有消息!”沈全不敢说,两个孩子一早落进了贼军手里,正以孩子的姓名威胁大爷。   但是沈仁朴毕竟长在祖父沈顺宜的膝下,在沈全吞吐的言辞中,已然窥探出长子在庆州一战中的狼狈,只是却不想竟是连幼崽都没有护住。   沈仁朴的心泛起了无边的寒意,似乎冥冥中一种注定的宿命在朝沈家袭来。    第31章 召见   大殿上, 贾御丞一上午心里揣着事儿,听着耳边同僚们或参或奏,全然听不见一句话儿, 他先前脑子被卡住了, 参了张丞相一本,彼时官家虽没说什么, 张丞相也未就此事对他有任何的不满,但是近来贾御丞还是觉察到同僚们对他或明或暗的排挤。   一连几日早朝, 众人候在丹墀上皆三三两两地聊着小话儿, 只有他一人不被理睬, 若是插话进去,那些人也只笑着点点头,便匆匆地结束了话题。   避他如避瘟疫一般。   昨儿个夜里, 老妻给他支招,说不如从沈溪石这里突破,老妻说那日沈枢相救的女子是耶嘉郡主新认下的义女,因身份低微, 做不得沈溪石正妻,不日或许会以妾礼抬进府去。   既是沈溪石喜爱的,那张家小娘子险些害了这心头好掉了命, 他这边得罪了张丞相,但是在沈溪石那里也是变相地交了好啊!   贾御丞虽爱惜自己作为谏官“正直”的声誉,但是也不是不懂变迁的人,大事上自然是要“耿直”的, 但这些微末而又关乎他现实处境的小事上,不妨做些变通。   老妻说的虽是妇人之言,但是贾御丞被老妻点醒了一句,甘尚书和夏侍郎不敢得罪张丞相,对他的直言进谏不敢表露赞赏,但是沈溪石又不一样,虽然只是枢密副使,位同副相,但是满朝文武都知道,沈溪石是官家的人,便是张丞相也尊他四分。   他若当着大伙的面与沈溪石一同出东华门,往樊楼上喝上两樽,众人知道他与沈溪石交好,他这一场无妄之灾,也便解了。   贾御丞琢磨了一两个时辰,越想越觉得此计可行,忽听上头桂圆公公尖声唱着“退朝!”   贾御丞和众大臣顿时扫袖跪拜“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送走官家,贾御丞瞄准了沈溪石的身影,正准备起身往沈枢相跟前走去,却不防上头的桂圆公公突然喊道:“沈大人请留步,陛下御书房召见。”   贾御丞眼睁睁地看着自个谋算了一个早朝的沈大人从眼前走了,金銮殿中众人很快三三两两地散去,贾御丞垂头丧气地往宫门走去。   正走着,忽然被人拦了道,心下正郁郁不乐,火气眼看就要蹿出来,却发现拦他的人竟然是张丞相。   张丞相笑道:“贾大人这些日子,似有心结?我观贾大人已五日不曾在殿前上本?”   贾御丞憨笑道:“近日来家中老妻夜里睡不安稳,下官也连带着夜不能寐。”   张丞相也不戳破,只道:“御史台自来知道京中各大小趣事,不知道贾大人近日来是否听见,谁家的女使跑到街市吵嚷,说自家夫人被夫君打得至今昏迷不醒?”   贾御丞心口一跳,此事他是知道的,是徐参知的次子,他原是准备写张奏本的,但是近来因见罪于张丞相,而昏昏不可终日,竟将此等恶劣行径忘了。   “此事下官已经拟好了奏本,忘于家中了!”话刚出口,一抬头对上张丞相深不见底的眼,心里头忽然明朗起来,张丞相就是等着他说这句话。   却听张丞相道:“我近来得了一些端砚,听说贾大人也甚喜欢收藏砚台,明日我带一个给贾大人品详一番?”   这是鱼饵了。贾御丞原心里头尚在二次得罪张丞相和徐参知之间徘徊,听得这话,终是狠下了心,“下官先谢过张相公。”   贾御丞在东华门外送走了张丞相,才逃出绢帕擦了擦额上沁出的汗,刚刚片刻功夫,不想有一日自个将要将政事堂的两位相公都参一遍。   这等豪举,如若不是自个知道内因,怕是都要钦佩这人的胆量。   张丞相与徐参知作为政事堂的正副相,若是定然要得罪一个,权衡较量,贾御丞觉得张家小娘子的事不过是女孩子间的风波,但徐参知的次子,却是泯灭人性了,且他听老妻说,那次息虞氏是青州大儒虞先道的孙女。   徐家就仗着虞家无人入官场,又远在青州,才敢对儿息下这般狠手。   虞家儿郎虽无一人入仕途,但是虞老先生在鲁地士林中享有极高的声誉,贾御丞自己作为从科举入官的士子,一直对虞老先生颇为敬仰。   一时倒暗叹,徐参知怎地养了如此畜生不如的儿子。   ***   御书房里头,官家已经换下了龙袍,着了一身圆领黄袍,脚上穿了一双皂靴,腰上的红腰带上的金丝云纹十分显眼,像是出自后宫妃嫔之手。   金丝楠木书桌上,正放着一张画像,见到沈溪石过来,官家冷哼了一声,对身边伺候的宫娥朱阑道:“拿给沈大人看看。”   朱阑双手捧着画像,半福了礼垂首呈给沈溪石看。   随着画轴往下移,一张熟悉的面容出现在沈溪石眼前,粉缎对襟窄袖芙蓉夹棉短袄,白色荷叶边流光裙,那裙间隐约流动的光辉,和百花髻上簪的茉莉小花都栩栩如生,颇有画龙点睛之笔。   沈溪石淡道:“不知陛下是何意?”   元帝见他到现在还不露口风,冷眼道:“听说你下湖是为了救这位女子?”   “不过顺手为之!”   元帝被沈溪石一副生冷的态度气笑了,“嗬!顺手为之?”忽地点头笑道:“好一个顺手为之,不如朕也来个顺手为之,给这女子指一门婚事可好?”   在沈溪石蓦然惊诧的眼神中,元帝终于觉得顺了一口气,颇有兴味地道:“你是我赵国朝廷的一根柱石,你不顾旧伤下湖救人,我若是再为这女子指一门亲事,后史传下去,岂不是一段君臣佳话?”   沈溪石不觉上前一步,沉声道:“陛下,不可!”   元帝挑眉,望向沈溪石的眼中带着审视,“不如沈卿你为朕说说有何不可?”   沈溪石垂眸,不疾不徐地撩了下袍,跪在蒲团上,“臣沈溪石奏请陛下为臣赐婚,臣愿娶顾家女顾絮为妻。”   元帝从书桌后头踱着步子下来,围着沈溪石看了两圈,“怎么,今时今日,终于舍得告诉朕一个全名了?叫顾,小圆子,叫什么来着?”   桂圆恭敬地笑道:“陛下,是顾絮!”   “姓顾?”元帝脚步微顿,看向了朱阑,“是哪里人氏?”   朱阑低声回道:“禀陛下,是蜀地益州人氏。”   沈溪石这才明白,原来先前派去林府冲茶的是御书房伺候的直笔宫女,想来刚才那副画也是她画的,这女子竟有此等画技,又善冲茶,官家将她留于跟前,定然不仅仅是为了书写内令、记录。   “溪石,你当真决定娶她?”   “臣心意已决!”   元帝连连点头,“好,那是你自己的事,朕不予干涉!”却是也不愿意给他赐婚了!   等沈溪石从御书房里头出来,桂圆公公笑道:“咱家送沈枢相一程。”   快到东华门的时候,桂圆公公才小声道:“沈大人,魏家三娘子求到了太后跟下,昨儿个官家去承禧殿,太后问了两句。”   沈溪石对着桂圆公公做了深揖:“溪石谢过公公!”   桂圆公公轻甩拂尘道:“沈大人心里有数便可,那,咱家便回了!”   “公公请!”待桂圆公公走远,沈溪石沉吟片刻,出了东华门,候在门外的裴寂忙牵了马过来,“爷,是去林府吗?”   沈溪石踩着马镫上了马,道:“不,去马行街上的杜府。”   林府里头,荔儿打开了靠南的窗子,庑廊下头的一对画眉鸟“啾啾”地叫得欢快,院子里初春草木的气息迎面而来,一株绿梅尚半卷着花骨朵,清白绿的颜色,煞是喜人。   林府的女使端着铜盆、香胰子进来,笑道:“诗姨说今个天气好,小娘子不妨在府里走动走动。”   荔儿笑道:“我家小娘子正准备一会儿去前头找郡主呢!”   林府的小女使笑着又去准备了早食。   藿儿拿着一把檀木梳子一点点地替小娘子通着发,发现主子气色好了许多,笑道:“果然还是郡主身边的妈妈们会调养人,小娘子喝了四日的茶汤,面上莹润了好些。”   顾言倾微微笑道:“到底是在姨姨这里,诸事不用劳神。”   一旁选着襦裙的荔儿一回头便看见小娘子淡笑的模样,一双黑亮的眼睛里盛着清澈的光,荔儿想到这几天每日下午申时正必到林府来的沈大人,心里便有些郁郁不乐,好像正看着自家的好白菜被一点一点的往外拱。   荔儿虽不是很待见沈大人,但是每日里一给主子选襦裙的时候还是满心欢喜地给她挑好看的,一件芙蓉白窄袖交襟云锦短襦,一条浅绿如意月华裙,搭着四指来宽的杏黄平绣山茶花薄纱披帛,对着藿儿道:“今个搭凌云髻吧!”   等顾言倾用完早食,便带着藿儿、荔儿去找杜姨,不过辰时正,杜氏这里却是很热闹,长条黄花梨木案上堆着好几幅画,或全摊着,或半卷着,丹国小娘子们似乎都在,几人一堆地凑在一处研究着画像。   萧蓁儿眼尖,最先看到她,忙喊了杜氏,“姨姨,絮儿姐姐来了!”   杜氏忙招手唤道:“絮儿,她们正在看着各府有意联姻的小郎君呢,你也过来帮着选一选。”又仔细打量了一下顾言倾的襦裙,笑道:“絮儿今个这一身,倒是和园里的绿梅相映衬。”   萧蓁儿轻轻碰了下顾言倾,脸上微红:“听说这一位和沈枢相很熟?”她说着半垂了脖颈,少女的羞涩来得这般猝不及防,顾言倾微愕,顺着她的手看过去,“景行瑜?”   杜氏也看了过来,笑道:“这一张是蓁儿特地向我求的,我让静晏送了一幅过来。”   前头的花宴,虽然上午出了一些波折,但是下午还是照常进行的,此次办宴会的主要目的便是让丹国的小娘子们与汴京的小郎君打个照面,若是哪位小郎君看中了哪位小娘子,便将自己的画像送过来。   也有萧蓁儿这种,自己看上了哪位小郎君,暗暗向女使打听了名号,回头来朝杜氏要的。   眼下萧蓁儿向顾言倾打听景行瑜,也是她们每日来林府,总是看到沈溪石来看病中的顾言倾。   顾言倾对上萧蓁儿期待的眸子,心口微软,一句“不知道”压在唇边,怎么也吐不出来了,低声道:“也不是很清楚,若是有机会,我问问。”   萧蓁儿等的就是这句,立即抱着顾絮的胳膊道:“谢谢絮儿姐姐!”   杜氏嗔道:“絮儿伤口刚好,你可别摇她!”   萧蓁儿忙放开了顾絮的胳膊,和她道歉,“姐姐,弄疼你没,我一时高兴得忘了!”   顾言倾笑道:“没事。”虽然和萧蓁儿认识不久,但是顾言倾对这个爽朗的女孩儿莫名地有几分亲切感。   顾言倾又和萧蓁儿看了几幅旁的小郎君的画像,惊讶于连杨叔岱都有,正暗自咂舌着,门外银九匆匆过来道:“夫人,宫里来人了,说是太后娘娘要见顾小娘子!”   “见我?”顾言倾浑身一震。以前随着娘亲参加宫宴,她也是见过太后的,就是不知道这么多年过去,太后还记不记得她?   “小娘子你快准备一下,外头那嬷嬷催得可急了!”   杜氏敛了神色,对银九道:“快去我房里将那一堆护膝拿出来。”又吩咐顾絮道:“凡是入口的东西,都要注意一些。”   顾言倾点头应下。   那边银九刚将护膝给顾小娘子套上,外头那嬷嬷就跟着采荇过来了,显然是拦不住了,杜氏见是一位面熟的,笑道:“府里的女使不懂规矩,竟也没说是常嬷嬷,我还兀自在这儿给絮儿说着见太后娘娘的规矩呢!”   那位常嬷嬷笑道:“太后娘娘听说夫人新收了一位义女,说要喊进宫去给她瞧瞧,夫人可千万别舍不得。”   杜氏笑道:“就怕这丫头不懂规矩,冲撞了太后娘娘,还劳常嬷嬷多看顾一二!”   常嬷嬷颔首道:“顾小娘子模样儿这般可人,太后娘娘见了定然只有喜欢的,夫人大可放心。”   杜氏亲自送了絮儿到了府门外,看着她上了宫里头的马车。   女眷奉召入宫,自来只能带一位贴身女使,藿儿性子莽撞一些,杜氏让荔儿跟着去了,眼看着马车走远了,藿儿担忧地问诗姨:“您说,太后住在深宫里,怎么会知道郡主收了义女呢,又怎么会知道我们小娘子眼下就住在林府?”   诗诗瞪了一眼藿儿,见郡主面色也不好,宽慰道:“主子,您先别急,淑太妃和贵妃娘娘都在宫里头,不会出什么大事的。”   淑太妃是杜氏的姨母。   这话杜氏何尝不明白,太后因着阿宝和淑太妃,自来和她也算交好,不至于要了絮儿的命,但是杜氏知道絮儿的身世在那里,太后未必不会好奇,这个“顾”小娘子与承恩侯府顾家的关系。   银九道:“主子,要不要去杜府请彤玉公主?”   杜氏摇头,若是前脚絮儿刚被带走,后脚她们便急慌慌地搬救兵,太后定然是越发生疑,眼下只能祈祷絮儿自己平安度过了。    第32章 花茶   顾言倾和荔儿侯在承禧殿外已经一炷香的时间了, 进去禀报的常嬷嬷还没有出来。   承禧殿外守门的宫女冷冷地看着顾言倾主仆二人,那毫不避讳的眼光好像是要剥开了两人的衣服,看个仔细一般。   荔儿面有愠怒, 只是想着此时不好节外生枝, 生生地忍了下来。   承禧殿外陆续走过的宫人,都不由好奇地看着这一对主仆二人, 顾言倾今个的襦裙虽清丽,但是到底不够富贵, 发髻上只插了一根羊脂白玉簪子, 宫人们难免低看两眼, 只当是不得宠的低份位的嫔妃,惹恼了太后娘娘,在这里罚站呢。   又过了一炷香的时间, 常嬷嬷终于缓缓地过来,笑道:“顾小娘子随我进去吧。”   两边的宫女却是拦住了荔儿,顾言倾对荔儿微微示意,让她在殿外头等着。   承禧殿内格外幽静, 有经年的花木的香味,越往里走,檀香的香味渐渐盖过了花木的气息, 隐约听见少女悦耳的嬉笑声,顾言倾有心想问常嬷嬷一句,殿中是否有谁家小娘子作陪,但是她刚喊一句:“常嬷嬷”, 常嬷嬷便回身笑道:“小娘子,到了!”   却是正殿左侧的一间厅房,外侍的小宫娥挑起了杏帘,常嬷嬷先进去,道:“娘娘,顾小娘子到了!”   只听一个略熟悉的声音淡道:“宣进来吧!”   顾言倾低着头迈着碎步,进了厅房,顾言倾对宫中并不陌生,她是承恩侯府的长房嫡女,如果没有那一次灾难,待她及笄之龄,大约也是宫中大小宴会的常客,受几句褒奖,在与侯府门第相当的勋贵联姻之时,或许能够得到太后或官家的赐婚以添几分荣耀。   这是赵国贵女普遍的人生经历,而现在顾言倾低着头跪在锦绣祥云纹的蒲团上,她听见自己略紧张的声音:“民女顾絮拜见太后娘娘,太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她知道这是最粗俗不堪的一种拜见方式,承恩侯府的嫡女拜见的时候会说:“言倾给太后娘娘请安,娘娘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不过她现在是顾絮。   “太后,您让抬个头,萱儿想看看她长什么样儿。”   一个小娘子娇俏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她自称“萱儿”,顾言倾想到了刚才眼角瞥见一个着了烟霞色襦裙的小娘子,腰上是上好的蜀锦织就的遍花窣地腰上黄,别出心裁的在下部坠了一排小珍珠。   不过只匆匆一眼,顾言倾并没有看清这小娘子是谁家的。   只听上头尚不及六旬的沈太后笑道:“好好”,又对顾言倾道:“抬起头来。”   顾言倾抬了下巴,一眼便看见了坐在太后下手的魏家三娘,日光从窗柩里照进来,洒在她的半身上,腰上黄上的一排小珍珠耀的人晃不开眼睛。   魏家三娘也正笑吟吟地看着她,一双杏眸弯弯,只是莫名看得顾言倾心里突突的,那眼神像是在打量货物一般,只见魏凝萱对着太后笑道:“太后娘娘,您看,是不是个美人胚子?我听说一入汴京城,便有两户人家上门提亲呢。”   魏三娘竟毫不避讳地告诉太后,自己一早就摸清了她的底细。   太后“唔”了一声,“是长得颇为可人,听说沈溪石要纳你入府?”   顾言倾微垂了头,盯着自己的膝盖看,低声道:“民女不知,只是民女爹爹生前,不愿将民女许给他人为妾室,爹爹遗训,民女不敢不从。”   这是委婉地表示,她不会给沈溪石当妾室。   只听沈太后又问:“家中尚有何人在?做什么营生?”   “禀娘娘,民女原是家中独女,娘亲在民女三岁时便已去世,爹爹在五年前也去世了,所幸爹爹为人秉厚,留下的仆从皆忠良可依,暂且守着爹爹生前留下的一间绸缎庄为生。”   “听说你是蜀地人氏,为何会千里迢迢只身往汴京城来?”   “回娘娘,爹爹生前为民女定下了一门婚约,未婚夫婿入京赶考,多年未归,民女故此来汴京城中落,落脚。”顾言倾说的委婉,只说落脚,并没说是来寻找未婚夫婿。这一点女儿家的羞赧配上她适时微微红的脸颊,在沈太后的眼里倒一下子实了八分。   “你有婚约在身?”坐在太后下手的魏凝萱有些惊讶,“那为何旁人说你是因死了夫婿被夫家不容,不得不来汴京城投亲的?”   顾言倾心上一动,魏三娘子竟然定然是去问了芙蕖巷子的王大嫂一家,怪道太后一张口就问她,是不是要做沈溪石的妾室。   纵然她背后有杜姨,但如果她是寡妇,便是望门寡,也定然是做不得明远伯府庶子的正室的。   所以魏三娘子求太后召她进宫,并不是要将她怎么样,只是为了在她跟前立正室的威严?顾言倾不知道魏静晏怎会有这般不长脑子的妹妹。   只是越是这样,顾言倾对沈太后越惧怕了两分。   沈太后淡淡地看着顾言倾微垂的脖颈,半晌才道:“原来是个孤女,起来吧!到我跟前来。”   顾言倾依言低着头上前了几步,在离沈太后一丈远的地方便停了下来,沈太后又道:“无妨,近前些。”   顾言倾只得又上前了两步,微垂的眼睛恰好可以看到沈太后金底紫缎面的重台高履。   沈太后微抬了抬戴着镂金菱花嵌翡翠粒护甲的手指,让宫娥给顾言倾搬来了一个绷着绣面的小杌子,微微笑道:“坐吧,老身听萱儿说汴京城新来了一位格外俊俏的小娘子,人上了年纪,就喜欢颜色鲜艳的。”   又吩咐一旁侍候的常嬷嬷道:“去将膳房里今个备下的酥皮乳酪拿些给顾小娘子和萱儿吃。”   转头又望着顾言倾和魏凝萱道:“这东西配着一碗玫瑰花茶,最养胃宽胸。”   魏三娘子立即笑吟吟地道:“萱儿谢娘娘赏赐,我娘昨儿个还说我,都被娘娘您喂叼了嘴,每回从您这儿回去,都吃不下家里的东西。”   顾言倾听着这话,心头微微一嗤,即便是要奉承太后娘娘,也不用这般踩自家吧,不知道的还以为魏国公府当家的不是她亲娘,而是继室呢!   沈太后望着魏凝萱一派天真的模样,摸着她柔嫩的手,莞尔笑道:“汴京城一众小娘子中,只有萱儿最合我脾胃,我还真舍不得让萱儿嫁出这汴京城去,改明儿老身就给萱儿赐婚。”言语里说不出的喜爱和心疼。   魏凝萱感动得都红了眼,一双杏眼像兔子的眼睛一样,嗫嚅着正要在一表感激之情,司膳房的掌膳宫女提了两个食盒过来,放在一旁一张黄花梨嵌螺钿牙石花鸟圆腿桌上,对顾言倾和魏凝萱道:“趁热,快吃了吧!”   魏凝萱欢欢喜喜地便往那小圆腿桌上去,顾言倾也只得跟着过去,心下却有些疑惑,平常宫里赏赐吃食,或是同桌而食的时候,或是赏给臣子带回家的,这般看着人用下的,倒是不曾听说过。   刹那间,脑子里闪过入宫前杜姨告诫她的话——凡入口的东西都要当心。   顾言倾端起玫瑰花茶,好像闻到了一点麝香的气息,似有若无,微微抿了一口,并不是熟悉的加了玫瑰露的花茶味,虽然有玫瑰花在里头,但是她自来研究香料,可以肯定里头加了麝香,好像还有一点别的什么东西,麝香女子食用易滑胎,绝育的,是丹砂!   太后在花茶里放了丹砂!顾言倾一口花茶含在嘴里,便怎般也吞不下去了,丹砂不易排出体外,多能伤人性命,少则也易让女子不孕,落发,嗜睡。   这是暗巷里最下级的暗娼才会服用的绝育药。   而沈太后竟然这般堂而皇之地在承禧殿里头,给她和魏凝萱用,眼角瞥到魏凝萱已然喝了三分之一的花茶,一股寒意从脚尖蔓延上来。   顾言倾望着眼前用青色琉璃盏盛的玫瑰花茶,猛地一下子“呕”了出来,却是吐在了琉璃盏里头,一边忙捂着口,求救似地看着常嬷嬷。   常嬷嬷皱眉,忙吩咐小宫娥带着顾言倾出了侧厅,偷看了眼太后娘娘的脸色,见她微抿着唇,眼眸里暗沉沉的,像挤压着乌云的暴风雨前奏,心里默默叹了一声。   魏凝萱望着顾言倾的背影,笑道:“娘娘您莫生气,顾小娘子毕竟出身乡野,举止有些无状。”   沈太后叹道:“这么个上不得台面的,你也愿意让沈溪石收了她,依老身的意思,不如遣回蜀地。”   魏凝萱摇头:“娘娘,正因为是上不得台面,沈溪石便是再喜欢,也不过是一个物件罢了,今儿个是娘娘恩慈,她才得见慈颜,日后不过是沈府里的一个玩物,碍不着臣女的道。”   沈太后摇头笑道:“你这丫头,在老身面前也这般心直口快,就不怕老身责怪你不端庄良善?”   魏凝萱上前两步,倚在沈太后的臂膀上,轻声道:“臣女知道娘娘真心疼臣女,臣女定然像对自己的阿婆一样孝敬娘娘。”   沈太后望着魏三娘子头上的薄纱牡丹珠花,笑道:“傻囡囡,不枉我疼你一场,老身一心就盼着有个活泼可人的女儿,可是苦求多年,送子娘娘竟也没怜惜我半分,膝下无女,老身一见你,心里便欢喜,明儿个老身就给你赐婚,让你早些了了心愿,有老身在,谁也挡不了萱儿的路。”   顾言倾在耳房里捧着一个雕漆如意云纹痰盒呕了半晌,才微微缓过来气,一旁伺候的小宫娥端了漱口的水过来,顾言倾小声地问道:“想请教下小姐姐,我方才在娘娘跟前这般失礼,娘娘是否会怪罪啊?”   那小宫娥怜悯地看着顾言倾,却是摇头道:“奴婢也不知,小娘子既是林夫人的义女,想来太后娘娘看在淑太妃的面上,也会大发慈悲的。”   顾言倾忙从荷包里拿出一只分量颇重的金镯子,抓住了小宫娥的手轻轻往上一套,这镯子上头全无花色,一看便不像宫里头的东西,却是实打实的金子,在小宫娥惊喜的眼眸里,悄声道:“劳烦小姐姐,帮我唤一声偏殿里头的淑妃娘娘。”   那小宫娥轻声道:“小娘子放心,淑妃娘娘跟前的扶云姑姑是奴婢的干娘,这镯子,奴婢却是收不得的。”虽不舍,小宫娥还是要脱下来。   顾言倾忙拦了她,“既是相熟的,小姐姐更应该收下才是,絮儿只有感激小姐姐的。”   小宫娥也没再推脱,伏在顾言倾耳边道:“小娘子一会只说夜里着了寒,凉了胃。”   顾言倾连连点头,这是肠胃炎,症状有呕吐。   ***   南明殿里头,宁德太妃看着自个的女儿彤玉公主,长吁了一口气,“你这孩子,何苦要趟这一趟浑水,左右不过是杜恒言的义女,又不是亲生的女儿,你便是不跑这一趟,熙文还能怪你不成?”   顿了又道:“再说,这一回求你的只是沈溪石,还不是恒言。”   彤玉公主红唇微抿,笑道:“母妃,玉儿又不单单是为了这事儿来的,不过是想着许久没有回宫看您了,趁机回宫来看看您罢了。”   宁德太妃微微摇头,“我还不了解你的性子,但凡是和杜家有关的事儿,你就是舍了这公主的位份,也要给他们家做好了。”   彤玉公主垂了眸,玩着腰上系着的宫绦,温温柔地笑道:“也是因为驸马对女儿好,女儿总想着投桃报李。”   这话一出,宁德太妃想着平日里驸马对女儿百依百顺,甚为疼惜的模样儿,心上也软了一些,“罢了,罢了,母妃就陪你跑这一趟。”   宁德太妃原是沈太后的死对头,后来沈太后从宫外搜罗进了一妙人儿,才在先帝跟前分走了宠爱,这妙人儿便是现在的淑太妃。   但是宁德太妃并不记恨淑太妃,只因在先帝去后,淑太妃一心一意凑合了彤玉和殿前都指挥使杜熙文的婚事,让彤玉得了一个如意郎君。   知道女儿过得好,宁德太妃便是日日青灯古佛,心里也甘之如饴。   两人收拾了一番,便往承禧殿里去,宁德太妃拍了拍女儿的手,轻声道:“幸亏你进宫得早,若是掐着点进来,太后怕是又要疑你是有心来捞人的。”   彤玉点头,“熙文也是这般说,所以女儿得了消息一早便来了。”   不笑半柱香的功夫,宁德太妃和彤玉长公主便到了承禧殿门口,自有守门的宫女去通报。   彼时,沈太后正叫了小孙太医来给顾言倾号脉,闻得宁德太妃和彤玉长公主过来,沈太后瞥了眼常嬷嬷,常嬷嬷立即道:“彤玉公主辰时末进的宫。”   她是巳时初才回的宫。    第33章 怵   沈太后微垂了眸子, 望着自个长长的护甲,半吐了一个字:“宣!”   不过片刻,一身暗绿宫装的宁德太妃和兰色半臂长褙、粉色襦裙的彤玉长公主便从杏帘处走了进来, 二人像是没有看见坐在一旁的小杌子上由小孙太医把脉的顾言倾, 径直向沈太后请安。   魏凝萱在二人进来之前,便已从太后下首站了起来, 侯在了侧边,对着二人行礼道:“臣女魏凝萱见过宁德太妃娘娘、彤玉长公主殿下。”   彤玉长公主一双凤眸淡淡看了魏凝萱一眼, 唇角微扬:“凝萱今个也在。”又眨巴着眼望向沈太后道:“现在宫里宫外都说大娘娘最疼凝萱了, 彤玉若是再不往宫里头跑跑, 大娘娘心里头可就没彤玉的位置了!”   这话一出,一旁的魏凝萱倒吸一口冷气,嗫嚅道:“臣, 臣女不敢!”她何德何能敢与长公主争宠?   一旁的宁德太妃微微一笑,柔声道:“她说着玩呢,你莫怕。”   魏凝萱忐忑地点了头,僵硬的脊背却也不敢松懈半分下来。   彤玉长公主没注意到魏凝萱的请罪一般, 只赖着沈太后,“大娘娘,若不是今儿个玉儿听跟前服侍的嬷嬷说您近来常招别家小娘子进宫, 压根想不到您惦记上了别家小娘子。”   因先帝子嗣稀薄,只彤玉公主一个皇女,是以宫中上下都甚为疼宠她,彤玉也与几位妃嫔交好, 她原在宫中时便在沈太后跟前插科打诨惯的。   是以,眼下见她这般吃味,沈太后笑的眼不见底,“你啊,别是又来我这里来搜集东西的,我现在跟前可没好东西,可不敢惦记着你!”虽是旁的妃嫔的女儿,到底也是在宫里看着长大的,沈太后对彤玉多少也有两分护犊之情,也是看在她的面上,先帝甍后,才没有对宁德太妃下狠手。   彤玉别了脸,气哼哼地道:“大娘娘就说谎话,哥哥自来孝顺,我还听说他已经和张丞相提了几次要给你将承禧殿重新修葺一番呢,您这儿还能没有好东西?还不是得了比玉儿更戳心窝子的小娘子,藏了不给玉儿瞧见罢了!”   正说着,杏帘外头淑太妃远远地就笑道:“老远的我就听见我们长公主的声音了,要什么好东西?去我库房里搜,都给你!”   淑太妃今年不过五十出头,面皮白皙,眉目之间尚可窥见当年的风华,她一进来,先给沈太后行了礼,又对着宁德太妃行了半礼,笑道:“许久不见德姐姐,可是又在菩萨跟前给彤玉许着愿呢?”   宁德太妃婉笑道:“这回是给官家和姐姐、妹妹许了愿,经书还剩一截子没抄完,又给玉儿闹着过来给姐姐问安。”   淑太妃点头道:“德姐姐也该出来走动走动,这日头再好上两天,御花园里头的花儿都要开了。”   宁德太妃笑着摇头:“我这两年在菩萨跟前待惯了,闻不得那花粉味儿了。”宁德太妃这些年越发宁静,与先帝在时打鼓唱曲,作妖闹腾的刘修仪判若两人,宫里头老一辈真真自在的,大概只有淑太妃。   她眼下真的是无欲无求,原先还盼着贵妃早些生个子嗣,是男是女都好,可这两年,她又想着,即便贵妃生不出来,也不怕,左右官家宠着贵妃,在低位份的妃嫔那里抱养一个便成。   淑太妃微微一侧身,指着左前方的顾言倾问常嬷嬷:“这小娘子倒面生得很,是哪家的?”   常嬷嬷觑了一眼太后面色,笑道:“是耶嘉郡主新收下的义女,娘娘听说了,招进宫来看看。”   淑太妃笑道:“原是恒言认下的。”说着便脱下了手上的金镶红宝的镯子,拉起顾言倾放在怀里的一只手套上去,“按理,你还该喊我一声姨奶奶呢!”   又问小孙太医,“这小娘子是哪里不适吗?”   承禧殿里头接二连三地来人,小孙太医再是愚钝,心里也清楚他号着脉的小娘子身份敏感,又见这小娘子连连做呕吐状,但又不是喜脉,收了腕枕,回道:“禀太妃娘娘,这位小娘子是脾胃不适,近来寒暑不常,许是夜里着了凉,需要好生调养。”说着,就着小圆腿桌子开了一张方子。   顾言倾福礼谢道:“多谢孙医正。”   常嬷嬷让小宫娥跟着小孙太医去拿药。   这边顾言倾朝沈太后跪拜道:“民女忽感不适,虽不是有意在太后娘娘跟前失仪,到底是冒犯了慈颜,还请娘娘责罚。”说着,又小心翼翼地捂住了嘴,面色极其痛苦,好像下一刻喉咙便实在忍不住了一般。   常嬷嬷忙又唤着小宫娥将顾言倾带了下去。   彤玉望着顾言倾的背影,笑道:“除了害喜的妃子,还没有人真在大娘娘跟前这般失仪过。”说着话风一转,笑呵呵地道:“不过她是恒言姐姐的义女,大娘娘想来也不会责罚她,倒是少了场戏看!”   宁德太妃故作紧张地忽喊了一声:“玉儿。”   淑太妃笑道:“德姐姐不用担心,姐姐自来疼爱公主,断不会为着这一两句实话,和彤玉生气的。”   沈太妃望着眼前的三人,半晌笑道:“我什么时候又要和彤玉生气了,你们闹得我都糊涂了!”沈太妃转过脸看着凝萱道:“萱儿陪了我好些时辰了,回去歇着吧!”   魏凝萱望着顾言倾离开的方向,面上犹有不舍,到底怵着一来就给自己下马威的彤玉长公主,半屈着身子行礼辞别。   退出侧厅的时候,眼角余光瞥见彤玉长公主望着自己时眼里的晦暗不明,心口又是一阵扑腾扑腾跳,不过想到太后已经答应给她赐婚,还是压下了心头的不适感。   等人都走了,沈太后招了彤玉坐在右下首,淡道:“那顾小娘子可不仅是你恒言姐姐喜欢,沈大人也喜欢呢!不然凝萱这丫头能闹到我这来。”   彤玉笑道:“大娘娘,您也太惯着那魏家的小娘子了,玉儿以前在宫中,还没为自个的亲事三天两头的往您殿里来折腾,这般娇纵的小娘子,可没有玉儿以前可爱。”   彤玉长公主三句两句都在嫉妒沈太后宠爱魏家小娘子上头,说得半真半假,沈太后却被哄得眉开眼笑:“对,我们玉儿最可爱,那依玉儿看,你恒言姐姐的义女可要赐婚给沈溪石?”   彤玉眼眸一转,摇头道:“不过民女罢了,他喜欢是他的事儿,大娘娘何苦管着这闲篇儿,真依玉儿说,连那魏家小娘子,大娘娘也不该帮她。”   “是是是,我们合该就宠着你一人!”淑太妃近前捏了捏彤玉长公主翘挺的鼻尖,无奈地笑道,只是那一双温柔的眼睛里却满是宠溺。   彤玉长公主微扬了下巴,笑道:“难得我回一趟宫,大娘娘,您喊哥哥一起来用午膳可好?”又蹙了眉道:“听说近来朝堂里也挺忙的,也不知道哥哥有没有好生用膳。”   太后也好几日没有见到官家,因着沈溪石的婚事,前些日子两人闹了点口角,此番听彤玉说起,沈太后到底记挂着儿子,吩咐了常嬷嬷道:“你去一趟御书房,说彤玉回来了,请皇上一起来用午膳。”   常嬷嬷福礼应下。   沈太后又道:“将皇后也喊过来吧,她和皇上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这话彤玉也是不敢接的,帝后自来不睦,当初就不该娶杜婉词入宫,不过父皇执意要给杜家这份荣耀,哥哥娶的便不是一个叫杜婉词的女子,他只是娶了一个姓杜的小娘子。   淑太妃也垂了眸子,皇后闺中时便与恒言结了仇,此番看到恒言的义女,只怕,又是一番折腾,太后到底是留着一手。   淑太妃正提着心,却听彤玉道:“大娘娘,您还是将顾小娘子早些送回去吧,不然一会哥哥来了,听见那声音,怕是一口都吃不下,他日子过得可比您还要精细呢!”   沈太后眉心微低,她与皇儿间隙已生,若是皇儿再看到顾絮在她这儿,只怕又要和她闹脾气,沈太后想到这里,到底是打消了让皇后为难顾絮的念头。   说来也奇怪,以前先帝在时,她和皇儿母子之间,亲密异常,从来不曾为着旁人的事闹过,这两年来,为着明远伯府,为着沈溪石,母子两不知闹了多少回,以致今时今日,她尚且会有笼络皇儿的潜意识。   顾言倾正吐得肝胆都要出来,一个小宫娥进来传话道:“太后娘娘让奴婢带顾小娘子出宫,顾小娘子跟奴婢来吧!”   等出了承禧殿,外头的日光有些灼眼,荔儿远远地就踮着脚跟在看,等看到真是自家小娘子出来,眼眶“唰”地一下子就红了,忙上前扶着面色不好的主子,跟着小宫娥往宫门去。   一路上主仆二人一句话都没敢说,顾言倾紧紧地抓着荔儿的胳膊,整个身子都像倚在了荔儿身上,嘴唇苍白,一点血色也没有。   等出了宫门,荔儿忙雇了一辆马车,小声问道:“主子,您怎么样了?”   顾言倾摇摇头,抓着荔儿胳膊的手,微微放松了一点,闭着眼眸,靠在荔儿身上,透过衣衫,荔儿温热的体温,让顾言倾觉得自己好像真的是活着出来了。   马车遥遥地从东华门往林府上去。   裴寂看着马车走远了,轻声问自己主子,“爷,我们要不要跟着?”   沈溪石淡道:“去一趟御史台!”   裴寂小心翼翼地问道:“主子,您要揭发谁啊?”   “魏国公!”    第34章 发疯   御史台官署里正在看着各自线人报的各官员府邸的小道消息, 偶尔看到不耻或有趣处,互相交换下手头的消息,再商酌捡几条突出的拟上奏。   贾御丞这一回没有加入进去, 而是在自己的案前, 默默地磨着那篇参徐参知的折子。   先前斗胆参张丞相的折子,让贾御丞身心饱受创伤, 是以,这一回他准备字字斟酌, 务必要令张丞相满意, 且又不会让徐参知认为是他贾御丞针对他, 而不过是实事求是,据实上述罢了。   虽然是同一件事,但是言辞若是斟酌好了, 效果却会大不一样。   贾御丞正埋头默想,官署小吏忽地匆匆来报:“禀各位官人,沈枢相来了!”   话音刚落,着了黑色圆领对襟直裰的沈溪石迈着一双栗色靴子步履匆匆地踏进了厅房里来, 面色铁青,望着众人的眸子暗沉沉的,让人不寒而栗。   众人一望, 心便跌到了谷底,都作揖问好,忙请沈溪石上座,贾御丞上前垂问道:“不知沈枢相驾临御史台, 可是上头有什么指示?”   沈溪石眉心微皱,打量了一眼厅房中诸人,不疾不徐道:“御史台和谏院自本朝开国来,一直负责纠察官员、肃正纲纪,为诸官之表率。”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沈枢相此番开场,究竟意在为何?   一人低声道:“下官愚钝,还请枢相明示。”   “嘭”的一下子,沈溪石猛拍了一把放茶盏的高几,震得茶碗都“叮叮”响,险些掉到了地上来,嘲讽地低哼一声:“各位都是好雅兴,躲在这殿宇里头,便可以获悉赵国大小诸事,”忽地提高了音量道:“诸位大人尸位素餐,可对得起顶上的乌纱帽?”   沈溪石猛然间站了起来,“希望诸位大人秉持初心,能够为圣上分忧!”说罢,竟就摆着衣袖,走了,走,了。   一个眼力见好的监察御史忙拉住了跟在沈溪石身后的裴寂,“裴小哥,沈枢相这是?”   裴寂原和主子就唱惯了双簧,只是这一回当真想回一句:“发疯!”还是按捺着性子,忍住了。   一锭银子悄无声息地入了裴寂的口袋,裴寂偷偷望了一眼自家主子的背影,俯到监察御史的耳旁道:“官家召见了枢相,枢相出来面色就不好,念叨着什么‘对上不孝,对下不慈’,还有好像‘丁忧’什么的。”   裴寂默默地看了一眼监察御史,在他的手心缓缓地划了一个“魏”字。   “魏?”监察御史望着裴寂远了的身影,犹念念有词,见同僚们围拢过来,忙道:“魏国公?”   第二日的早朝上,贾御史中丞,洋洋洒洒一千多字上言青州大儒虞先道祖孙三代开庭讲学,著书育人,大有孔孟之风,朝廷实该予以褒奖,以勉力有真学问的学者传道授业,在民间培养一批有志之士报效朝廷。   大家都以为贾御丞是受到了前次事件的打击,开始换了方式,说些歌颂的场面话儿,都听得昏昏欲睡,却忽然之间听到了徐参知的名字,个个顿时如落水的鸡,立即抖开了身上昏睡的水珠子,一个个睁大了眼听着贾御丞陈述徐参知教子无方,纵次子虐打青州名儒虞先道的孙女,实乃为士林中人所不耻。   徐参知涨红着脸,贾御丞一说完,立即便摘下了乌纱帽,跪了下来,“子不教,父之过,臣辜负圣上信任,无颜立于大殿之上,请求陛下准许老臣告老还乡!”   大殿中顿时皆惊诧,连贾御丞也没想到徐参知竟不迂回一下,直接到了这一步,而此时跪在殿中的徐参知,内心一片骇然,他深知二郎虐打儿息虞氏的事经不得探查。   但是徐参知不知,他过激的应对方式,让这件事的始作俑者张丞相也讶异了起来,原先不过是他少年游学时,与青州虞家有几分交情,得知虞家女儿遭到虐打,顾念着昔日的情分,为虞家照佑一下嫁到汴京城的虞氏而已。   但是徐参知的应对,显然出乎了张子瞻的预料,张子瞻与徐参知同朝为官多年,彼此业已十分了解,徐参知这一“大退步”让张子瞻敏锐地嗅到了一点不寻常的气息。   立即出列道:“陛下,徐大人为官多年,一直兢兢业业,想来疏忽了家中子女的教养,虽说子不教,父之过,但是这句话在徐大人身上,实可再斟酌一二,还望陛下明察!”   元帝道:“张丞相所言甚是,徐参知,你也不必过于自责,此事容后查明再议。”   官家开口,徐参知只得谢主隆恩,颤颤巍巍地捡起了帽子,又重新戴在了头上,   魏国公和明远伯对望了一眼,暗暗交换了一个“有惊无险”的眼神,却忽然间听到了自己的名字,正眼看去,却是一位姓陆的御史中丞奏他贪恋权位,不为亡母丁忧。   当下不由大叫冤枉,当年因着国事繁忙,陛下予以“夺情”。   但陆御史中丞又道:“魏国公所言甚是,但是已是‘当年’,眼下国泰民安,魏国公已然无需去官署办差,下臣听说国公常去樊楼听曲儿,国公大人有这番闲情逸致,怎地就没有想到丁忧的三年之期尚未满?”   陆御丞又正色道:“启禀陛下,国公乃是从一品国之重臣,魏国公却贪恋权位,不肯换下紫袍,换上素服素冠,为母丁忧,以尽人子之责,怎堪为百官表率?”   尚在同伴的惊悚事件中没有缓过神来的魏国公不想自己忽地也被参了一本,心中起初尚还纳罕,眼下到了这个节骨眼,脑子一空,立即跪下道:“臣惶恐!”   龙椅上的元帝望着下头一副“与己无关,高高挂起”的沈溪石,鼻子微微一嗤,但是到底顾忌在大殿上,并没有下沈溪石的脸,只是肃着脸道:“当初不让魏国公丁忧是朕的旨意,诸位大人若再纠缠,便是罔顾朕意。”   等退了朝,魏国公和徐参知皆步履匆匆往家赶去,张丞相慢了两步,拦了沈溪石,“听说你昨儿个去了御史台?”   沈溪石并不否认,“魏家老匹夫娇纵女儿惹是生非,自然是太闲的缘故,既是这般,不如回去为母丁忧。”   张丞相摇了摇头,手指点了点沈溪石,无奈地道:“你啊,你啊,什么时候也这般鲁莽了?”   沈溪石眸子微暗:“这一次,溪石甘之如饴。”   “嗬,亏你想得出来!”满朝文武都知道近来太后娘娘要下旨将魏家三娘许给沈溪石,懿旨如不是皇上压着,早就下了,现在魏国公丁忧?   ***   顾言倾从宫里回来的第三天,便听杜姨说魏国公因未为母丁忧三年,心中一直难以宁静,故此特向陛下请旨为母丁忧三年,魏国公言辞真切,陛下便御笔批了,而魏家未出阁的小娘子,也要为祖母守孝三年,三年内不再议婚。   杜氏说完,见言倾神色有些怔忡,轻声道:“絮儿,听说此事与溪石有关,魏国公被弹劾的前一日,溪石去了一趟御史台。”   顾言倾眸中闪过讶然,只听杜姨又道:“他的本意大概并不是让魏大人丁忧,而是想让魏三娘子守孝。”   魏三娘子若是守孝,便只能待在府里,不能出门再祸害了。   溪石知道魏三娘子盯上了言倾,才会走了这一步,除了这个祸害,只是这一步并不是这般好走的,先前魏三娘子因有沈太后撑腰,将溪石逼迫得那般紧,他也没走出这一步,实是魏国公在朝中多年,势力盘根错杂,但是因着言倾,溪石还是破了对魏家的忍功。   “絮儿,你和溪石的事,你眼下又是如何打算的?”杜氏默然良久,忽而问道。   “姨姨,您觉得,我和沈溪石之间有可能吗?隔着当年的人和事,我总觉得心下难安。”顾言倾的声音轻飘飘的,神色有些茫然。   她说的委婉,可是杜氏却听得明白,她说的是顾家的一百多口人命,如果他们真的是因着沈溪石而被牵累,她和沈溪石之间即便在一起又怎能心安?   “絮儿,这不是你们的错,你戴了太重的枷锁了,你若是这般想,不仅是你,溪石这一辈子也会为了这块巨石压得缓不过气来。你阿翁阿婆、娘亲爹爹、叔婶在九泉之下也难心安。”   杜氏将顾言倾揽在了怀里,“孩子,听姨姨一句劝,不要再陷在死胡同里了,姨姨冷眼看着,你要是再退一步,溪石还不知道会做什么傻事出来。”   杜氏想到沈溪石那日在湖里抱上言倾就不愿意放手的画面,心口也酸酸的,那一日若是言倾没有被救上来,溪石大概也沉在湖底了。   “姨姨!”顾言倾忽地便倒在了杜氏的怀里痛哭了起来,好像这些年忍下来的眼泪,今时今日终于要破围了一般。   杜氏轻轻地拍着顾言倾的肩背,柔柔地哄着“姨姨在,姨姨在。”   和林承彦一起走到侧厅门口的沈溪石,默然住了脚,林承彦拍了拍沈溪石的肩膀,叹道:“走吧!”   透过珠帘,隐约可见言倾微微抽搐的肩背,沈溪石眸中一片幽暗,对上杜姨的目光,转身走了。   屋内杜氏长吁了一口气,又道:“絮儿,姨姨给你准备婚事吧!”    第35章 姻亲   樊楼三楼的雅间里, 酒过三巡,明远伯看着已喝得昏昏然的夏侍郎,对甘尚书道:“如今喝酒的都少了两人。”   甘尚书叹道:“国公爷和徐相都是受了子女连累啊!”   明远伯一双褐色的眼睛微闭, 摇头道:“魏兄或许是因着膝下的三娘子胡乱, 徐老弟却不一定,那徐家二郎你我也见过几回, 什么样的秉性,老兄你心里还能没数?”   这话一说, 甘尚书也有些疑惑了起来, 徐家二郎长的宽头大耳, 十分周正,又爱书画,徐参知特地托了关系将他调到了翰林院的书画局, 做个闲差。   这般没野心也没甚能力的小郎君,在甘尚书的印象里,脾气大多都是和缓的,想到这里, 甘尚书问道:“那以伯爷的意思,这徐家还有你我二人不知道的事?”   明远伯放下了酒樽,“那虞氏虽说是徐老弟为了借虞家在士林的名声取回来的, 可是为何没有给三郎、四郎,单单给了二郎,我倒听徐老弟说过一回,说虞氏是二郎自己愿意娶的, 既是愿意,当初也是琴瑟和鸣的,此番下此重手,里头定然是有你我不知道的隐情。”   甘尚书笑道:“那虞家不过是书香门第,和汴京城离着万千里地,伯爷这话怕是还得斟酌斟酌。”   明远伯眼眸微眯,淡道:“老弟你近年才调来京城,不知道虞家在汴京城可不仅仅一个姻亲!”   “哦?这我还真不知道,还请伯爷指教一二。”   明远伯微微笑了一下,用食指醮着酒,在桌上写了一个“顾”字,在甘尚书骇然的瞬间,笑道:“顾家昔日的世子夫人虞氏,便是出自这青州虞家,认真说起来,正是这徐虞氏的小姑姑。”   甘尚书顿觉口内一阵燥热,忙灌了两口凉茶,咂舌道:“这,这,徐相爷也敢让儿子娶?”   明远伯笑道:“还不是为了笼络士子,张子瞻可是科举出身,徐老弟这么多年为了和张子瞻一较高下,下得可不止这一步险棋。”   说着,沈仁朴瞥了一眼对过似乎还没醒的夏侍郎,和甘甫互换了一个眼色,笑道:“甘老弟,不如我们去麦秸巷子里头,听听曲儿?”   甘甫立即朗笑了两声,“伯爷好雅兴!”说着两人踉踉跄跄地出了雅间,让夏家的小厮将夏侍郎送回去。   一刻钟后,夏府正院里头烛影摇晃,夏夫人接过夫君换下的外衫,微微皱了眉,却听满身酒气的夫君道:“夫人,你可莫嫌弃,不是这一身酒味儿,今个我还得陪着他们去勾栏巷子里呢!”   夏夫人眉目间立即柔和了下来,将外衫在红木雕花衣架前挂好,仔细地理了上头的灰尘和柳絮毛,外头的女使已经端了漱洗的盆子、热水进来。   夏夫人给夫君端了碗醒酒汤,看着他喝了半碗,才道:“今个我去甘夫人府上,听说魏家三娘子陪着国公爷在家守孝,沈枢相那边倒传出了议亲的消息。”   夏侍郎原只当闲话听着,听到后半句,笑着看向了夫人,“议亲?这回又是谁家?”沈枢相议亲也不是一回两回了,哪一回不是闹得沸沸扬扬的?这两年汴京城百姓光看沈枢相的热闹都看不过来。   夏夫人抿嘴笑道:“那日沈枢相下湖救的小娘子,耶嘉郡主新收下的义女,姓顾,单名一个絮字,益州人氏,是一个孤女。”   “孤女?”夏侍郎放下了空碗,沈溪石虽出身明远伯府,但是一直受明远伯府嫡支的打压,官家先前便是为了给他找一门权贵的姻亲,才这般关注沈溪石的婚事,原也是官家爱护臣子的心,虽然也不排除官家对沈溪石这把刀寄予的厚望,但是沈溪石的亲事一直有些艰阻。   后面不知为何太后又插了手。   夏夫人见夫君听了进去,显然这个消息对他有用,想到今个在甘府里受的闲气,也觉得都是值得的了,又笑道:“前些日子,承禧殿召见了顾小娘子,说是当日魏三娘子也进了宫。”   夏侍郎单手叩着桌面,有一下没一下,“这样说来,顾小娘子与沈溪石的婚事一早便在议程中了。”再联想到魏国公闭府丁忧,显然魏国公当日受弹劾下朝后,也是揣摩了圣意。   他的上峰甘尚书原是和魏国公、明远伯、徐参知一系走得近些,徐参知因府中郎君虐打虞先道孙女一事,闹得沸沸扬扬,魏国公也因女儿过于骄纵而惹了这无妄之灾,短短几日,这一派眼睁睁就凋零了下来,明远伯府背后虽有沈太后在,但是毕竟孤木难撑。   张丞相那里,有景阳侯、沈枢相,另外还有一直不站队,但是有明显倾向的楚王、殿前都指挥使兼驸马杜熙文,若是此番沈溪石与杜氏义女联姻,便是也将林家拉在范围内了。   他倒是要早些为自己做打算。   夏侍郎理好了思绪,便起身去洗漱,等晚上灭了灯,两人温存一番后,夏夫人趴在夫君的胸膛上,轻声道:“妾身想着,那顾家小娘子毕竟是寻常百姓家的女子,与沈枢相不过也只是那日湖下接触了一次罢了,就能飞上枝头。”说到这里,夏夫人顿了一下,见夫君没有打断的意思,才又小声道:“杨国公府上的小世子与,珊儿……”   夏夫人说到这里,就没有再说下去,到底怕惹恼了夫君。   夏侍郎淡道:“杨叔岱毕竟是好心救了珊儿,我们万不可以就此在姻缘上要挟了人家,不然,珊儿若是知道了,定然会无地自容。”   夏夫人微微红了脸,“是妾身想左了,妾身也只是想着珊儿已经及笄了,也该给她寻一门好亲事了……”   夏侍郎摇手打断夫人的话头道:“此事你切莫在珊儿跟头提及。”   夏夫人讪讪地道:“妾身明白。”   夏府里一宿无话。   ***   林府西边小跨院里头,眼看着主子房间的灯灭了,藿儿和荔儿才轻手轻脚地回了隔壁自个的屋子,却是也不敢关了门睡,两人合力将一张单人小榻移到了门口,准备轮流守着门。   藿儿给荔儿拿了一床八成新的棉被来,“拥着这个,好歹暖和一点,别主子没事,我俩倒冻病了。”   荔儿接了过来,搭在了身上。   藿儿又轻声问道:“荔儿,你说今天郡主和小娘子说了什么?小娘子一出来就神思恍惚的,郡主还嘱咐我们看好了小娘子。”   荔儿淡道:“今个沈溪石又来府里了,不过倒没见小娘子,我猜着,郡主说的事大概和沈溪石有关吧,左右就是两人的婚事了。”   “婚事?我们小娘子要成婚了不成?”   荔儿皱着眉瞥了一眼藿儿,嫌弃地道:“小点声,别吵醒了小娘子。”   藿儿嘀咕道:“估计小娘子也没睡着呢!荔儿,你说,小娘子是嫁好还是不嫁好?”   “不知道,我虽然不是很喜欢沈溪石,但是不可否认,他将小娘子看得很重。”   “你为什么不喜欢沈枢相?”   荔儿微微笑了一下,为什么,大概是因为她看出来小娘子也喜欢他,他每在小娘子跟前出现一次,小娘子的眼睛里便会闪出挣扎的痛苦。   而她,又帮不了小娘子。   藿儿坐了一会便泛了困意,荔儿哄着她去睡了,自己挨在门边侧耳听着小娘子厢房里的动静。   小娘子心疼她们,不让她们守夜,可是她心里总有些放不下,总觉得好像会发生什么一样。   荔儿到了后半夜,也有些迷瞪瞪的,忽听到了庭院里头有刀剑的声音,忙惊坐了起来,唤了一声“藿儿,看好小娘子!”便拿着剑冲了出去。   竟不知道什么时候闯了一个黑衣蒙面人进来,林府的护卫林甲正缠着他,还有一个不知道哪里来的男子,也是一身黑衣却又没有蒙面,帮着林甲围攻黑衣人。   林甲见到她过来,忙喊道:“荔儿,你不要过来!你不是他的对手!”   荔儿见状忙退到了院墙角。   这么片刻功夫,又有许多护卫听见动静赶了过来,那蒙面的黑衣人眼看招架不住,正准备逃,忽然一张大网从头顶上方铺了下来。   刚将人抓到,镇国大将军林承彦和杜氏便过来了,林承彦寒声对蒙面人道:“你不用开口我也知道你的主子是谁,说与不说,怎么说,你自己想好了。”   又对林甲道:“带下去,怎么做,你知道。”   “是,将军!”   林承彦又看向了另一个黑衣人,“你回去告诉一声溪石,问他得罪了谁。”   黑衣人拱了手,向林承彦作别。   刚出门来的藿儿看得眼睛都直了,跑到荔儿跟前来,“荔儿,将军跟前说话的是谁啊?”   荔儿垂眸道:“沈溪石派过来保护小娘子的,大概是暗卫吧!”所以,她和藿儿竟连一点气息也没有察觉到。   杜氏只披着披风便过来了,此时夜里尚有些凉,近前来吩咐荔儿和藿儿道:“絮儿若是没有醒,此事就不必告诉她了,免得她惊慌,你们今夜也别睡了,去屋里守着吧!”   “是!”   杜氏才挽着夫君的手臂去了正院里头,等进了厢房,林承彦忙将夫人抱进了被褥里,待她身子暖和了,才道:“絮儿这边得加派人手了,言儿,你说是魏家的人,还是明远伯府的人?”   杜氏摇头道:“也许都不是,我们在汴京城又待不长,等丹国小娘子们的婚事定了下来,便要走了,届时絮儿只有交给溪石,我才放心。”   林承彦摸了摸夫人冰冰的脸颊,笑道:“既然言儿不放心,那我们让她们快些成婚便是。”    第36章 青州虞家   汴河大街上, 二贵堵着嚯羊汤店铺里的小伙计,“你家小娘子究竟什么时候回来?”   小伙计苦哈哈地道:“爷,小底真不知道, 藿儿姑娘只让小底们照看好店铺, 没说东家什么时候回来啊。”   二贵一把揪住了小伙计的衣领,正要耍横, 坐在柜台后面的杨叔岱忙摆着扇子道:“停停停,别惹是生非!”对小伙计道:“等你家东家回府了, 你去一趟杨国公府, 小爷我有重赏!”   小伙计忙作揖道:“是, 是!”   杨叔岱眼睛溜了一圈羊汤店,微微叹道:“小娘子不在,这个地方倒一下子像和爷生分了一样, 看哪哪不对。”   二贵笑道:“爷,顾小娘子不在店铺里头,必然还是住在林府里头,您要是真想见, 不如去拜访一下镇国将军,您小的时候,镇国将军不是很喜欢您吗?您去拜访, 他肯定会见的!”   杨叔岱一扇子磕在了二贵风脑袋上,“林叔喜欢我有什么用,眼下顾小娘子都要是沈家的息妇了,林府的大门我都进不去!”说起这事杨叔岱就一肚子火, 沈溪石为了防止他再上林家的门,将自家的小厮放在了林府门口,这是将他当贼一样妨着呢!   二贵摸着脑门,咕哝道:“爷,不是小底说您,那顾小娘子都在和沈枢相议亲了,您再掺这一脚干嘛呢?要是被老爷知道了,又是麻烦!”   被贴身小厮这么一说,杨叔岱觉察到了汴河大街上的垂柳缓缓地摇摆着的不是枝叶,而是春天的忧伤。   那日从林府回去以后,他跟娘亲提了一句看中了一位小娘子,娘亲原还笑呵呵的,等他说完是杜氏新收下的义女,娘亲便变了脸色,语重心长地和他说:“岱儿,娘就你一个儿子,你可是要继承爵位的,你的夫人怎能不是官宦之家的小娘子?娘也不想那郡主公主的,娘眼下可跟你说好了,至少是三品大员家的小娘子,别的,你提都别提,娘不爱听。”   杨叔岱想起那天的对话,深深地吸了口气,他虽然混不吝的,也知道娘亲不易,爹爹年轻的时候最爱拈花惹草,生了七八个庶子庶女,他若是不找一个厉害的官宦之家的小娘子当正房夫人,却是压不住下头的那些魍魉鬼魅。   他也并不是说对顾小娘子有怎样的男女之情,他就是一看见顾小娘子就觉得亲切,这种亲切的感觉,像是遇见了故人一样,他想着若是这辈子一定要娶妻,其实娶一个像顾小娘子这样,他看着不讨厌的,就很好。   只是顾小娘子又只是良民百姓家的女儿,达不到娘择儿息的硬性标准。   二贵见世子爷不大畅快,劝道:“爷,不如您去樊楼喝两杯,开开怀!”   杨叔岱皱着眉,任着二贵扶着他往樊楼去,两人正摇摇晃晃地走着,忽然被人撞了腰窝子,疼得杨叔岱不由咧了嘴,“投胎呢?”   对面的小女使模样的姑娘一边往后看,一边慌里慌张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奴家一下子看岔了!”   正说着,后面猛地追过来两个仆役,指着这小女使喊道:“站住,站住,再跑爷可要打断你的腿!”   眼看就要追上,小女使拉着杨叔岱的衣裳,眼泪汪汪地求道:“求爷救救奴家,我家主子定会重金酬谢!求求您了,求求您了!”   杨叔岱正百无聊赖,见这小女使哭的楚楚可怜,一时心有不忍,指着樊楼道:“你跑进去,上四楼第四间,就说姓杨!”   那小女使胡乱地点了点头,便往樊楼冲去。   那两个仆役见她进了樊楼,一时倒踌躇了一下,其中一个气喘吁吁地道:“这可怎么办?进樊楼的都是贵人,我们若是闹出了动静,爷肯定又要责罚我们。”   另一个咬牙道:“她还能在里面一直待着不出来?我守这个门,你去后门守着!”   二贵小声地对自家主子道,“爷,这两人的衣裳倒像是徐府里的,你看他们袖口绣的‘徐’字。”   杨叔岱点头,冷眼看着门口的徐家仆役,轻声道:“爷也听说徐家二郎最近出了事儿,这女使说不定就是知道内情,要抓回去灭口的。”   说着,杨叔岱带着二贵大摇大摆地进了樊楼,径直往四楼上去,雅间里头小女使正瑟缩在门后面,看见是杨叔岱进来,立即跪了下来,“奴家多谢贵人相救!”   杨叔岱让二贵给她端了一把椅子,微抬了下巴道:“坐,不用怕,我知道你是徐府的,徐家为什么派人追你?”   小女使咬着下唇,低垂着头。   杨叔岱又道:“我是杨国公府的小世子,你若是不愿意和我说,我也不勉强,你说谁能帮得了你,我将你送过去。”   “真的?”小女使忽地抬起了头,一双红肿的眸子激动地看着杨叔岱。   二贵撇嘴道:“我家爷说的话,自然是真的,你这小女使好不知趣!”   小女使红了脸,低声道:“奴家谢过杨小世子,奴家是青州虞家的女使,跟着小娘子来到了汴京城,其余的奴家不便多说,还请小世子见谅。”   “虞家远在青州,你眼下又要找谁?”   “奴家要找新回京的林夫人,耶嘉郡主!”   “啪”地一下子,杨叔岱将手中的折扇重重地敲在了手心,暗道真是想什么来什么,“好,我带你去林府!”   二贵偷摸瞅了眼主子瞬时要飞起来的神气劲儿,暗暗撇嘴。   杨叔岱指着二贵道:“快,去成衣铺子里买一身小巧的男子衣袍进来,要华贵一些!”   二贵依言去了成衣铺子。   不一会儿,樊楼正门口,出来了一位衣着华贵的小郎君,徐家的仆人抬眼瞥了一眼,立即便低了头,不敢多窥探,只是模糊糊地觉得那小郎君的模样儿有些眼熟,不知道在哪里见过。   青苧等远远地看见了林府的大门,脚步不由又快了几步,简直是要跑起来一般,杨叔岱只得也跟着她跑,到了林府大门口,二贵稀奇地发现那根柱子一样杵在林府大门口的沈家小厮不见了,立即直了腰板,上前道:“我们是杨国公府的,求见林将军和林夫人!”   守门的小厮和气地道:“劳驾稍等片刻,这便进去通报!”   青苧看着跑进去的人,张了张口,又看了眼身旁的杨叔岱和二贵,终是低了头,什么也没说。   昨夜里府里出了刺客,闹得林承彦和杜氏寅时才昏昏睡了,巳时正才醒,刚刚梳洗好,银九来报:“将军,夫人,前头说杨国公府的人求见。”   杜氏笑道:“银九你也糊涂了不成,是见谁啊?”   银九笑道:“奴婢当真糊涂了,是见夫人和将军。”   杜氏眸子微转,想着难道是为了当日杨叔岱在她府上救了夏家小娘子的事,也就今个沈家的小厮回府禀报溪石昨夜的事了,不然杨家主仆怕是都叩不响林府的大门,笑道:“带去前厅里头,我和爷这就过去。”   及至两厢相见,青苧立即扑在了杜氏脚下,“奴家是青州虞家女使,有要事想单独禀告夫人。”   杜氏看了一眼杨叔岱,杨叔岱摸了摸鼻子,“我在樊楼跟前救的她,她说要见杜姨,我就带了过来。”   见杜姨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杨叔岱讪讪地将这小女使是徐虞氏跟前的女使的事说了一遍,末了道:“杜姨,您信我,我真没想着看戏,就是一时心软。”   杜氏摇了摇头,“你啊!”   青苧见杜氏似有不信,膝行两步上前,急道:“奴家当真是青州虞家的女使,自幼服侍小娘子,前两年小娘子嫁到汴京城来,奴婢才跟着来的,我家小娘子幼时最喜欢嫁到汴京城的小姑奶奶。”   杜氏心下一跳,虞家的小姑奶奶便是先前承恩侯府的世子夫人顾虞氏,知道她与顾虞氏私交甚密的,原也没有几个人。   杜氏对夫君微点了头,让银九扶着青苧去了偏厅里头,青苧又要再跪,杜氏摆手道:“坐着说吧!”   青苧却是坚持要跪,“先前奴婢在杨小世子跟前说了谎话,奴婢是青州虞家的人,但是奴婢要见的不是夫人,而,而是沈枢相。”   “夫人莫要误会,实是此事关系我家小娘子的性命,奴婢不敢有一点差池,还求夫人谅解,日后等我家小娘子被救了出来,奴婢愿意听夫人处罚。”   杜氏又将跟前的小女使审视了一番,在被徐家人追捕那般急迫的时候,还想着顾忌自家小娘子的名声,没有直接说找沈溪石,而是转了个圈子来了林府。   可说明,这小女使对自家主子确实忠心耿耿,青州虞家,杜氏想到在后院的言倾,吩咐了银九道:“将这小女使带到顾小娘子处,让她看顾一二。”   又对青苧道:“左右不过是找个人来,你且安心等着,我让人去请沈枢相过府来。”   青苧又对着杜氏叩了一个头,被银九拉了起来,青苧低声啜泣道:“奴家代我家小娘子谢过林夫人。”   她一个人从徐府里偷跑出来,就一直被徐府的人在追,又不敢让徐府的人知道她要去哪,东躲西藏了两天,眼看就要被逮回府,不想峰回路转,终于见到了林夫人。   杜氏见她面容憔悴,肤色饥黄,好像许久没吃东西了一样,让采荇去厨下备点小米粥。   杜氏望着青苧的背影,心上犹突突的跳,虞家竟然将嫡女嫁给了徐家!   青州虞家,那是言倾的外祖父家啊!    第37章 画   青苧走后, 杜氏让人去喊了夫君过来,林承彦原是陪着杨叔岱在下棋,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顾絮和沈溪石换庚帖的事儿, 借机劝着杨叔岱道:“我看你也不是真心喜欢絮儿, 就别往这里头掺合一脚了。”   杨叔岱委屈道:“叔父偏心,就他沈溪石能挑好的, 我就不能看见好的不放手了!”   林承彦冷笑了一声:“你阿翁送了我好些上等的砚台你可知?”   杨叔岱摇头,却听林承彦道:“预先要我们做中人, 哪一日待你要议亲了, 便由我和你杜姨去女方家说和。”林承彦一边说着, 一边围剿了杨叔岱一边儿的黑子,“这哪是请我们说和,这是明着告诉我们, 看不上我们絮儿。”   杨叔岱想不到自家阿翁竟也出了面,一时面上讪讪的,却忽地听林家小女使禀道:“将军,夫人请您过去一趟。”   林承彦将手中的白棋放到了小罐子里, 对杨叔岱道:“世侄,你且坐着,我去去就来。”   杨叔岱还没见到顾言倾, 也不想走,厚着脸皮道:“叔父今个可要赏我一顿饭,赶我我都不走。”   林承彦轻斥道:“收起你那些小算盘,你今个迈不过二门!”   说着匆匆地去了偏厅里头, 杜氏一见他进来便叹道:“又出事了!眼下闹得厉害的徐家儿息,竟是青州虞家的小娘子!刚才那婢女带着什么东西逃出来了,要见沈溪石!”   林承彦安抚了两句杜氏,奇怪道:“青州虞家怎么和溪石又扯上关系了?”   杜氏深呼吸了一口气,平静了些才道:“我估摸着,大概还是那桩子事儿,徐家定然是发现了什么苗头。”   “你说和溪石的身世有关?”林承彦不由挑了眉。   林承彦双手背在身后,踱了几步,又问道:“那婢女呢?”   杜氏心累得慌,倚在了放了墨绿引枕的交臂黄花梨木太师椅上,按着眉头道:“我让银九带到西跨院里头,交给絮儿了,认与不认,就看她自己的了。我猜,虞家派人到汴京城来,怕是来查承恩侯府的事,那虞小娘子大概在徐家发现了什么线索。”   林承彦皱眉道:“你就没想过这婢女是来诈絮儿的,万一要是魏家或是太后派来的?”   杜氏眸子微冷,笑道:“要是这样,便杀了吧!”   左右在她府上,人是杨叔岱送来的,她让杨叔岱别说出去,他自然不会说,即便还有人知道,她晾他们也不敢明着跳出来说!   杜氏想到昨个夜里的刺客,问道:“林甲那边审出什么消息没有?”   林承彦摇头,“没有,是个哑巴,不识字!倒是浪费了林甲一身刑讯的本事!”   听是个哑巴,杜氏也有些烦恼,“暂且留着吧,日后或许还有用的上的时候。”   ***   西跨院里头,医女正在给顾言倾察看伤口愈合的情况,见上头已经长出粉色来,笑道:“姑娘这是大好了,不用再绷纱布了,奴家今日便回宫复差了。”   换下了纱布的顾言倾顿觉浑身爽快很多,那布条颤着胸口,一直让她有些喘不过气来似的,眼下天气越来越热,更是不舒服。   让荔儿拿了一两银子给医女作为谢仪,医女摇头道:“小娘子太客气了,我不能收。”   顾言倾拉着医女的手,笑道:“劳烦你在林府里住了这么些天,应当的。”虽说医女原先也不过是宫里头的宫女调教出来的,但是这个姓华的医女做事严谨又细致,顾言倾私心里还是十分喜欢她。   华医女却还是执意不肯,末了见实在推脱不过,只得红着脸道:“实不相瞒,先前沈枢相已经赏过奴家银钱了,奴家已经却之不恭过一次,这一次实在是不好收了!”   顾言倾闻此,知道她是怕传到沈溪石耳里,沈溪石怪罪,便让荔儿拿了两朵珠纱宫花赠给医女。   顾言倾又亲自将她送到了小跨院门口,眼见着她走了,正准备转身,便看到回廊那头银九带着一个小郎君过来。   正疑惑银九怎地带了外男到后宅来,荔儿轻声道:“小娘子,你看她喉咙。”顾言倾顺眼望去,竟是没有喉结的,不由笑道:“这是哪家的小娘子,这一身打扮倒甚是俊俏。”   青苧远远便看前头那个穿了一身藕色短袄、粉缎襦裙的小娘子有些眼熟,先前听林夫人说姓顾,也不知道和林家有什么关系,尚有一丈半远,便半蹲着行礼道:“青苧给小娘子请安。”   银九伏在顾言倾耳边低声道:“说是青州虞家的女使,她要见沈大人,已经派人去请了,郡主让您先照看一下。”   原还笑着的顾言倾,未听银九说完,便变了脸色,嗤笑道:“虞家什么时候和沈大人沾上亲故了?”心里不由惴惴的,青州虞家,是她外祖父家啊!   青苧见她不信,也没敢直腰,低声回道:“奴婢确实是虞家的女使,一直在四娘子跟前伺候。”   她说是四娘,顾言倾脑海里立即浮现一个头上戴着粉色珠花,着了一身杏黄衫子碧罗裙的小娘子站在湖边的柳树下,怯怯地和她道:“阿倾,这湖里石子滑,你若是摔倒了,我拉不上来你。”   她每一年的夏天,都会和娘亲一起回青州,小住几日,每年她到的时候敏敏都会从床底下搬出一个陶瓷小罐子出来,红着脸道:“阿倾,这是我这一年存的银钱,给你买糖吃!”   顾言倾模糊着眼,看向了尚半蹲在地上行礼的青苧,竭力忍着喉间的酸涩,轻声问道:“既是虞家的,怎地好好的到了汴京城?”   青苧察觉到头顶上方这位小娘子的声音有些异样,一时有些摸不清状态,回道:“奴婢是陪嫁过来的,我家四娘子嫁到了徐参知府上。”   顾言倾微抿的唇隐隐有些哆嗦,“四娘?你家四娘小名唤什么?”顾言倾屏着呼吸,小心翼翼地问道。   “回小娘子,我家四娘子小名唤敏敏。”   银九一早发现顾小娘子的不对劲,当那小女使说出“敏敏”二字的时候,顾小娘子竟右手抚了胸口,身子摇摇晃晃的。   藿儿一把扶住了站立不住的小娘子,急道:“小娘子你怎么了?”   顾言倾闭着眼,却是惊惧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敏敏竟然嫁到了汴京城来,那么胆小怕人的敏敏竟然背井离乡嫁到了汴京城,敏敏已经一早说好了夫家啊,她为什么要来汴京城?顾家不在了,汴京城还有谁能看顾她,敏敏那般怯弱的性子,又没有家族的庇佑,还不被人拆吞入腹!   这当儿,采荇带着两个小女使端了换洗的衣物和小米粥来,见顾小娘子脸色不对,忙问道:“是不是扯到伤口了?”   青苧偷偷地抬眼看了面前的小娘子一下,心上微微一窒,竟然,竟然有些像嫁到承恩侯府的小姑奶奶家的小娘子,想到刚才这女子还问四娘子的小名,青苧“扑腾”跪在了地上,凄声哀求道,“倾小娘子,您一定要救救我家小娘子!”   顾言倾喉咙哽咽的说不出话来,示意荔儿将人带到了厢房里,她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她是不是顾言倾,但是青苧却笃定了一般,将她和虞四娘子在徐家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   “前一段时间,姑爷在宫里得了一副小人画儿,特别高兴,就喊我家小娘子一起品鉴,还让奴婢去备了下酒菜,后来不知怎的,我家小娘子就将姑爷灌倒了,嘱咐奴婢将画藏了起来。”   说到这里,青苧眼泪珠子“吧嗒吧嗒”地往地面掉,“她骗姑爷说,昨儿个姑爷酒喝多了,自己不知道放在哪里去了。她原就不擅说谎,姑爷自然看了出来,打了小娘子几巴掌,小娘子执意说不知,姑爷就拿起了椅子桌子往小娘子身上砸,奴婢原是想拦着,小娘子却悄悄对奴婢使眼色,让奴婢快走!”   藿儿皱眉道:“那徐家也不是说走就能走的,你一个小女使怎么跑得出来?”   青苧抹了泪:“姑爷和小娘子先前感情尚好,虞家陪嫁的仆人都分了比较好的活计,我是躲在柴房里,由她们帮着,晚上跟着倒夜壶的一起溜出来的。我走的时候,她们说小娘子已经人事不知了。”   顾言倾咬牙道:“是什么画?让她不要命了!”   “是一个女子抱着一个孩童,奴婢听那晚姑爷说,那孩子可能,可能是沈大人!小娘子前一天夜里嘱咐奴婢,若是出了事儿,让奴婢带着画去求见沈大人!要是见不到,就到林府上来。奴婢今个在街上撞见了杨家小世子,他问奴婢去哪,奴婢怕说去见沈大人,会影响我家小娘子的闺誉,想着小娘子说小姑奶奶和耶嘉郡主交情深厚,奴婢便让杨小世子带着奴婢来了林府。”   顾言倾抹了一把眼睛,微扬了头,哽咽道:“画呢?”   青苧从怀里掏出来一张当票,“奴婢怕被别人抢走了,一出徐府,就去了质库,典当了!”   顾言倾接过当票看了一眼,写着“字画一副,五百文。”交给了银九,“麻烦杜姨帮忙去拿回来!”   银九点头。   顾言倾让藿儿带着青苧下去梳洗,自己尚在震动中,难以回过神来。   敏敏,她为什么要来汴京城?她原是在青州许了人家的,是当地知州家的小郎君,那一年她去青州,还曾见过一回,长得眉清目秀,说话温温和和的。青州知州又是外祖父的学生,对外祖父自来敬重,那一家定然会好好待敏敏。   她想着敏敏这般怯弱的性子,配着这样的,最合适不过。   她为什么要来汴京城?    第38章 野心   杜氏听银九说完, 紧紧握着夫君的胳膊道:“慕俞,你带着护卫,亲自去质库里拿, 徐家看得这般重, 定然不是寻常的画!”   林承彦点头:“言儿,你放心, 让林甲跟着我去。”   杜氏点着头坐下,忽地又站起来道:“还是不可, 你若是进了质库, 被有心人看见, 又是一桩事儿。”   林承彦见自家夫人已经急得慌了手脚,走过去将她按在椅子上坐好,温声道:“言儿, 你不用担心,我定然会拿着画回来的。”   又吩咐银九去给夫人端碗杏仁茶过来,软声劝慰了两句才走,杜氏打发了银九出去, 自己一个人靠在太师椅上,揉着眉心,隐约想起, 慕俞乡试夺得解元那一年,先帝的沈贵妃和淑仪娘子邀请她到宫里坐坐,那天沈夫子,也是先帝的沈婕妤给了她一张小纸条儿, 让她去宫外取一封信。   看了那信,她才知道沈夫子生了一个孩子,托她照看一二,那一面之后,沈夫子很快便去世了,沈溪石的爹爹到底是谁,为何会将孩子留在沈家?   她一直以为随着先帝去世,这些谜底不会再有答案。   如果先帝真留下了这么一幅画,或许能解出谜底,但是要是解了出来,徐家人也不会这般低调,便是明面上不提,也会和明远伯府通个声气。   但是明远伯府眼下静悄悄的,魏国公和徐参知接连受到御史台的攻击,明远伯府怕还在想着如何明哲保身,再有,昨夜里尚有人惦记着絮儿的命,可知他们还没有从这副画里得出什么惊悚的秘密,眼下还是记挂着这些儿女情长的细枝末节。   现在首先要证明的是,这幅画是否真的是先帝御笔,还只是有心人的伪作。   杜氏刚理好了思绪,便听外头银九道:“夫人,杏仁茶来了!”   “端进来吧!”   杜氏接过银九手里的茶,缓缓地喝完,整个人便完全静了下来,吩咐银九道:“你让人去东大街的茶馆里打听一下,徐家现在是什么情况,徐虞氏可请了太医去看?”   银九立即应下,又道:“夫人,杨小世子还在府上,您看?”   杜氏听是这猴儿,兀地笑道:“一会儿溪石来了,看见他在,又得较劲,你去和杨小世子说一声,就说丹国有一位小娘子看中了他,让他留下来吃晚饭,我这就遣人去都亭驿将那小娘子请来。”   银九也抿嘴笑道:“夫人,您真是厉害,奴婢这就去!”来赵国联姻的丹国小娘子,身份都十分尊贵,若是真有人看上杨小世子,他即便是不愿意,怕也不得不屈服在圣旨之下。   他若是知道丹国小娘子看中了他,还不得吓得再也不敢踏进林府!   果然,银九话刚说完,杨叔岱竟是连自来不离身的扇子也忘了拿,急慌慌地往外跑道:“我府中尚有要事,我先走了!”   银九拿了扇子在厅房门口喊道:“小世子,你的扇子!”   那头杨叔岱已经跑得没了踪影,压根不记得什么扇子了,银九打开看了一眼,一面空白,一面写了“舍得”二字,下面有小字落款,竟是前朝大书法家欧阳询写的,暗道这杨小世子真是豪奢,随手拿的一把扇子,竟也值当十金。   二贵跟着自家主子跑出了林府,气喘吁吁地道:“主子,你不是去邀功的吗,怎么还要跑啊!”   杨叔岱顺手便想拿扇子敲二贵的头,这才发现落了扇子,却也是不敢再进林府了,斥道:“你没听那银九姑娘说,杜姨要给我拉郎配啊,那丹国的小娘子个个彪悍,景行瑜那小子被一个萧蓁儿缠住了,正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呢,丹国的小娘子是那般好惹的吗?”   杨叔岱其实担心爹娘一不做二不休,真给他娶了一个丹国的小娘子,那他后半生的日子可就难捱了!   至于讨赏的事,杨叔岱压根就没有这个想法,他看林叔和杜氏顺眼,就爱帮他们,不过一想到杜姨要塞给他一个丹国小娘子,杨叔岱又瞬间蔫了。   仰天长叹道:“也不知道沈溪石什么好运道,絮儿姑娘那般温柔的小娘子,就给他收进囊中了。”   二贵轻声道:“爷,小底觉得顾小娘子没有表面那般温柔,您没看她身边的小女使吗?一个比一个凶悍,顾小娘子大概也是做做端淑的样子,您要是娶回去,保准还不知道怎么厉害呢!”   “那小爷我也愿意!”   “您愿意,人家不愿意啊!”二贵暗自嘟囔道。   杨叔岱气得咬牙切齿,一脚踢到了二贵腚上,“你是爷,还是我是爷?”   “您是,您是!爷您小心脚!”   两人正闹腾着,丝毫没注意到街角的胭脂铺子里,夏夫人正带着夏元珊正在里头买口脂,不意瞧见杨家小世子,忙喊了夏元珊道:“珊儿,你看那。”   夏元珊抬头往外看去,脸上忽地便浮了一抹晕红,夏夫人眼尖,一眼便瞧出了小姑的异样,不露痕迹地笑道:“杨小世子倒真是仁善,待身边的小厮也没个主子的架子。”   夏元珊低头淡道:“主不主,仆不仆,才是乱家的根本。”说着又对掌柜的道:“将那盒玉容膏拿来给我瞧瞧。”   夏夫人看着自家小姑有些别扭的模样儿,满心里都是欢喜,之前夫君还不让她在珊儿跟前提杨家,没想到,珊儿自己上了心。   夫君不过从三品,在这位置上一待已经好几年了,一直不见挪动,不过是朝中没有人替夫君说话,珊儿若是能嫁入从一品的国公府……   ***   林承彦很顺当地从质库里将画取了出来,用装弓箭的黑布袋装了起来,背在身上,到家的时候,沈溪石已经在厅房里喝茶,看到他回来,立即起身道:“不知叔父喊侄儿过来,可是出了事儿?”   林承彦没有直说,将沈溪石带到了书房里,让林甲守着,将背上的黑布袋打开,递给沈溪石。   沈溪石有些讶异,唇角微勾,“叔父可是得了好画?”   林承彦不答,示意沈溪石将画轴打开。   一个清瘦温婉的女子映入眼帘,眉目舒展,虽笑得含蓄,但是眼神里明亮,像有光彩在闪动,莫名地揪住了沈溪石的心窝,随着画轴展开,发现女子怀里抱着一个孩子,孩子像是刚出生不久,眼睛微闭着,小手伸出了襁褓,攥了一个小拳头,软软地贴在脸上。   越往下看,左下角还题了一行小字,“念薇,小娃撑小艇,偷采白莲回,不解藏踪迹,浮萍一道开。”落款是大中祥和八年。   沈溪石拿着画的手微微颤抖,阿曹和他说过,他娘亲的名字叫做“沈清薇”!   忙往下头推去,却没有任何的姓名字号,只盖了一方印鉴“四四方方”!   这枚印鉴却犹如天雷一样,在沈溪石心头炸开,“四四方方”是先帝的印鉴,他曾在御书房里的画上看到过。   所以这是先帝画的?画上的女子是他娘,孩子是襁褓时的他?   阿曹说他是娘亲和情人生的孩子,后来娘亲入了宫做贵人,只能将他留在沈府里。   可是为什么,又有先帝作的这张画?   林承彦见他看完,嘴角竟微微渗出了血迹,像是咬紧了牙根,忙拍了他的背,“溪石!”   沈溪石微微张了口 “林叔,这画从哪里来的?”   “徐家,徐虞氏让婢女带出来,交给你。”   沈溪石皱了眉,显然不明白,为何虞氏要交给他?他平生和青州虞家并没有交情,不,沈溪石忽然想起来,他曾经为了寻找言倾的下落,往青州虞家去过几封信,但都石沉大海,并没有回信,他只当虞家人不敢再和顾家扯上关系,后来也没有再去过信。   他近日也听说,徐家二郎将妻子打得昏迷不醒,难道就是为了这副画?   林承彦道:“虞氏身边的婢女现在在絮儿那里,你自己去问吧!”   沈溪石又望了一眼画上明媚温婉的女子,才仔细地将画卷好,珍重地交给林承彦道:“溪石恳请林叔代为保管这幅画。”   林承彦接了过来,点头道:“也好,你身边豺狼虎豹环绕,这幅画若是出了一点儿纰漏,你的身世这辈子怕也解不开谜底了。”他和言儿很快就会离开汴京城,谁也不会想到这幅画会留在林家老宅。   林承彦又道:“这一次你见絮儿,顺便也将婚期定了吧,昨夜里的刺客尚不知道是谁派来的,我想,絮儿只有你自己守着,大概才会心安。”   沈溪石对着林承彦作了深揖,“溪石对林叔和杜姨的恩情无以为报,愿意以后和絮儿一样执半子礼。”   林承彦笑道:“你倒是机敏,絮儿原本就是我们收下的女儿,你娶了她,自然是要执半子礼的。”   林承彦又拍了拍他的背,眸中带着审视,望着沈溪石淡道:“年轻的时候,总是有诸多的艰难险阻等着你去闯,溪石,按着心意走,不要顾虑太多,其实你的身世究竟如何,知不知道,对你现在的生活又有多大影响吗?”   他状似说的随意,可是沈溪石还是看出了里头的试探,嗤笑道:“林叔你不用担心,我只是好奇生父是谁罢了,想知道当年的往事,陛下待我有知遇之恩,我不论我是谁,我都会辅佐陛下治理好赵国江山。”   林承彦不免有些自嘲,“我也是入了俗套了。”只是到底有没有野心,不到哪一步,谁也不知道吧!    第39章 稀罕   沈溪石到后院的时候, 西跨院里头静悄悄的,藿儿在院子里给廊上的画眉鸟喂食,见到沈溪石进来, 连忙放下了手中的小圆罐子, “奴婢见过枢相大人,小娘子在书房里!”   沈溪石径直往西边第二间去, 琉璃窗被支了起来,着了藕色半臂直领对襟褙子、烟霞色襦裙的顾言倾正坐在朱红色的书桌前, 轻轻地折着刚晾干的信笺, 一抬眼便看到了站在回廊里静静地看着她的沈溪石。   这一次顾言倾没有垂头, 平静地道了一句:“你来了!”   顾言倾已然想通,她不能再精卫填海一般一点点地慢慢往前移动了,顾家的仇恨像个巨大的漩涡, 让她们还活着的血脉至亲都饱受内心的煎熬,如果在外祖父的有生之年,她没有查清当年的真相,没有为顾家复仇, 她难以想象外祖父要在怎样的遗憾中入眠。   这些年,枉她一直以为,只要她不和虞家联系, 外祖父和舅舅们便能从悲伤中缓过来,承恩侯府只埋在她一个人的记忆里。   等沈溪石进去,顾言倾将装好的信封递给他,“帮我将这封信寄到青州。”   沈溪石接过来扫了一眼外封, “青州怀阳虞家虞子善”,不由微微挑眉。   顾言倾轻声解释道:“这是我的小舅舅,虞四娘是他的女儿。”外祖父已上了年纪,她不敢让他知道敏敏在汴京城的遭遇。   但是青州虞家必须要来人为敏敏主持公道,一想到敏敏经受了那般非人的虐打,顾言倾心里便一阵阵揪着疼,敏敏本来是多么怯弱的小娘子啊!   沈溪石见她眼睛红肿,显然和虞家的这位小娘子交情深厚,轻声道:“我和林叔商量好了,这两天便将虞家小娘子救出来。”   顾言倾吸了吸鼻子,微微扬了脸道:“此事你不便出面,我外祖父在汴京城有许多学生,我会以四娘的名义给他们写信。”   外地在京的官员自来都讲究抱团,鲁地在汴京的官员一直都紧密联系,其中又有一两位与虞氏家族有联姻关系,她只要写两封信出去,将四娘在徐家的遭遇详细叙说一遍,他们必然会因外祖父和舅舅的关系不会置之不理。   只要暂且将敏敏换个地方安顿,请医问药,先好好地治着,等小舅舅到了汴京城,再和徐家清算。   顾言倾的背脊挺直,眸光是沈溪石很久都没有见过的坚定,一如当年她看他一般,心下微微一动:“无论你做什么,我都会帮你。”   他朝顾言倾缓缓地伸了手过去。   顾言倾长长的睫毛微颤,望着那只修长如玉的手,不过须臾,便将自己的手伸了过去,指尖的碰触让顾言倾心跳如鼓。   沈溪石迅捷地将言倾的手抓在了手心,“絮儿,这一回我不会再让你走开。”   顾言倾的手被捏得有些疼,见他眼睛里瞬间迸发出来的光,一时竟有些不忍心让他放开。   荔儿端了茶走到了门口,看到这一幕,又悄悄地退了回去,心里琢磨着,也许真的是姻缘天定,小娘子和沈枢相就是注定要走到一起的。   小跨院里的梅花已经快谢了,一株腕臂粗的樱花粉粉地开了一树,一阵风过,小小的花瓣飘了半个小院子,杂在已郁郁葱葱的草地上,一朵一朵,莫名得让人心生喜悦。   ***   徐府大门外,一顶不起眼的青布顶盖小马车停在了台阶下头,魏国公夫人徐氏戴着素色的幂蓠从马车里出来,墨绿色的长褙子里是一身半旧的襦裙,十分不显眼,守门的小厮微微愣了一下,才行礼道:“小底给姑奶奶请安。”   徐氏行色匆匆,略微“嗯”了一声,带着贴身伺候的张妈妈从侧门进去,径直往兄长的书房去,徐参知正在看着昨日的邸报,忽地听外头伺候茶水的女使行礼道:“奴婢见过姑奶奶。”   徐参知不由皱了眉,便见一身半旧衣裙,一件钗饰皆无的妹妹从回廊里走了进来,面色沉沉,讶然道:“你不是陪着妹婿在家中守孝,怎么好端端地回府来。”   徐氏望着兄长,有些气急败坏地道:“若不是事情紧急,这个节骨眼我怎么可能出府!”徐氏见兄长似乎尚完全不知情,长吁了一口气,“哥哥,外头鲁地的官员在搞集体联名上书,明儿个大殿上,你怕就得真的辞官了!”   徐参知一震,颤声道:“国公让你来的?”   徐氏点头:“国公爷偶然得了消息,便让我立即来知会你一声,提前想好对策,不然明日大殿之上,哥哥当真百口莫辩了!”   徐参知郑重地点了点头,又对着徐氏作了深揖,“劳妹妹帮我多谢妹婿一声。”   徐氏见兄长一听此事,面上便骤然失色,心里也有些惶惶的,嗫嚅道:“二郎那边,兄长若是保不住,暂且也只得狠狠心了,兄长当以大局为重,你一步步爬到如今的位置,可是徐家两代人的心血……”徐氏说到这里,忽见兄长眼眸中泛着冷沉沉的森寒,心里不由一跳,想着二郎平日里待自己也算恭敬,若是兄长气急,真将二郎弄了个好歹出来,她心里也不落忍。   徐氏万不敢再提放弃侄儿的话,只推说魏国公府眼下被盯得紧,不敢多待,匆匆地走了。   出府门的时候,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刻着“徐府”二字的黑底烫金的牌匾,四周浮雕着一百零八个形态各异的小孩童,寓意多子多福。   “多子多福?”徐氏惘然地叹了一声,“多子多祸呀!”   守门的小厮半蹲着身子行礼道:“姑奶奶慢走!”   这边徐氏一走,徐参知惦记着虞氏的伤,便起身往二郎的小院子里去,远远低便闻到一股浓浓的草药味儿,徐参知抬脚进了院子,便发现守门的婆子也没有,院子的老梅花树下,一个小女使拿着扇子在扇着小药炉,煮着药的小铫锅正“噗噗”地冒着水汽,锅盖子隐有震动。   太阳正好,晒在小女使红彤彤的脸颊上,小女使半眯着眼,打着盹,忽地被人从右边踢了一脚,尚不及“哎呦”一声,便听到徐参知怒喝:“岂有此理,二少夫人的药也敢马虎?”   那小女使不想老爷会忽然过来,惊怕得跪在地上颤巍巍地发抖:“老,老爷,奴婢不是故意的,求,求老爷饶过奴婢一回。”   徐参知皱着眉打量了下院子,发现静悄悄的,竟是一个多余的下人也没有,心下知道这是下人知道虞氏不受待见,都不认真在跟前当差了,“二郎在哪里?”   小女使听老爷忽然问二郎君,眼睛珠子左右转了一下,含糊道:“二郎君在,在,”眼角瞥见老爷抬起了腿,立即告饶道:“老爷饶命,奴婢不知,二郎君一早就出府了,尚没有回来。”   徐参知立即让人出去找徐二郎。   半刻钟后,徐家的人从汴京城一处隐蔽的巷子里将徐二郎找了回来,徐参知望着面有酒气的次子,恨声道:“孽子,你惹下了这般大的祸事,竟还敢偷溜出府?”   徐二郎张口正要解释,竟是一股浓烈的脂粉味扑来,徐参知挥了挥手,不耐烦地道:“虞氏那边,太医怎么说?”   徐二郎禀道:“说是再喝两服药,大概便能醒过来了!”   徐参知冷望着次子,半晌神色凝重地道:“你快快出京,为父怕已保不住你了,你去京郊的庄子上先住一段时间!”   徐二郎因心中烦闷,便偷溜到文人士子常去的一处暗巷,找了见过一次的行首陪着解闷,原想着午时便回来,他这一次的行首颇有手段,硬留了徐二郎用了午饭,又陪着饮酒,杯盏推换之际,徐二郎甚至迷糊糊地应诺给行首赎身,既是这般,这行首更是使了十二分力气挽留徐二郎,午时又由行首陪着,饮了些酒,此时正昏头昏脑的,听他爹说让他暂避避,连忙应道:“儿遵命!”   当即命令小厮去收拾东西,徐参知望着儿子浑然无觉的背影,从怀里掏出来一叠银票:“你且拿着!”   徐二郎见足有半指厚,呐呐道:“爹爹,这是?”   徐参知没有多说,只是让二郎拿着,“且有用得着的时候。”   当天夜里徐二郎便出了京,他不知道,自己已成为爹爹仕途上的一颗弃子。   ***   第二天早朝上,翰林学院大学士齐深递交鲁地在京官员联名弹劾徐参知的折子,言徐参知沽名钓誉,不惜千里遣媒人往青州求亲,却纵子行凶伤虞家女性命,又列举了青州虞家在士林界的声誉,洋洋洒洒竟有千字之多。   陆御史中丞一旁附议道:“虞氏与徐家结为姻亲,本是鲁地士林与京官的一段佳话,徐家恶举,除有伤风化,亦动摇了以南地区各地士林界对朝廷的亲善之心,陛下实不能纵此恶行。”   青州虞家子孙三代不入仕,家中女儿、郎君却皆与官宦人家结亲,其中不乏显贵,譬如当初的承恩侯府。其中内里不过是虞家经学已享誉三代,学子遍布赵国各地,已然是士林界不可小觑的“青州派”,一旦与虞家联姻,便是堂而皇之地获取了虞家在士林界的号召力。   徐参知与张丞相相斗多年,一直屈于副相位置,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张子瞻科举出身,在士林界颇有威望,但凡上京赶考的学子皆以请教文章为由,递帖子上门求见,每年春闱,张家门前的帖子都是一箩筐一箩筐地往里抬。   是以,徐参知才会不远千里,为子求娶虞家的小娘子。   眼下虞家嫡系小娘子被徐参知府上次子虐打多日昏迷不醒,生命垂垂可危,已然是严重地打了虞家的脸,青州派的学子和官员自然不会善罢甘休。   下头官员此起彼伏参徐参知参得不可开交,元帝冷眼看着,见底下沈溪石淡然处之,丝毫不为所动,元帝不由暗暗皱眉,难道此事又是出自沈溪石之手?只是徐家又没有人小郎君和他抢息妇!   元帝一时找不到始作俑者,朗声问道:“徐卿有何话可说?”   徐参知立即脱了官帽,泣不成声道:“臣教子无方,致小儿酒后惹下此番大祸,小儿自知此番责无旁贷,昨夜里已羞愧得留书出走,陛下,臣已是知天命之年,本该儿孙环绕膝下,小儿却因一步不慎,闹得满朝风雨。如今天下事大定矣,臣深感年已老迈,愿赐骸骨,寻我小儿。”   言下之意,他儿子不过醉酒打了儿息一拳,谁知道这等家事竟闹得满城风雨,现在逼走了他儿子,他这个“年已老迈”的臣子只得辞官去寻子归来。   徐参知正哭得哀哀凄凄,鼻涕眼泪一把,毫不凄凉,忽听一直默不作声的沈溪石状似无意地道了一句:“臣不知,天下之大,只有徐参知家中有父子人伦?”   上头正被吵得烦躁的元帝,一听此话,险些笑出了声,忙正了面容,肃声道:“此事是徐二郎之过,与徐卿无关,徐卿莫再自责,待虞氏醒来,朕自当还青州虞家一个公道!”   沈溪石望着徐参知五味掺杂的脸,心里暗暗嘲讽,所谓父子亲情,在官位面前也不过是一张没用的废纸。   徐参知待徐二郎如是,那人,对他,大概也是这般想的吧!   人生在世,熙熙攘攘,竟没有一样东西,让她觉得可盖过阿倾,当真是稀罕得紧! 第40章 辛夷   散朝后, 徐参知满面羞惭地准备从东华门出去,他从政这许多年,鲜少有这般豁出脸皮的时候。   心里暗暗估摸着他做出这副痛心疾首的老父模样, 陛下那边约莫是闯过去了, 只是二郎怕是近几年都不得回京。   只要二郎不回京,汴京城中那些鲁地的官员便不好再咄咄逼人, 拿此事大作文章。   这般想着,徐参知不由掏出绢帕擦了擦额上沁出的汗珠, 行动间忽觉背后汗津津的, 竟是湿透了, 幸好戴了官帽,在大殿之上尚且看不出来,此时东风吹过, 竟有些冷意。   暗暗感慨自己到了参知政事的位置上,还会因这等小事受百官的胁迫,在陛下跟前摇尾乞怜,一边又想着张老贼一派在此事背后定然有推波助澜。   否则不过是家事, 即便二郎出阁了些,至多御史台上个折子参一本,提点两句便也过去了, 何以闹得要上联名书这等严重的地步。   且那联名书上所述,虽多浮夸,也偶有内里实情,便是这半真半假, 让他心怀惊惧,眼下那幅烫手的画还没有找到,许是已经落在了旁人之手。   先帝和沈婕妤都已离世,当年的内里详情,怕是只有太后和两位太妃,以及沈家知道了。   好在画的事,除了二郎和他,便是虞氏知道,这画丢了,也未必不是好事。   徐参知正想着,不由走到了东华门外,守门的禁军拿开了杈子放他通行,家中候着的脚夫抬着枣红檐子过来,正待上去,眼角忽地瞥到右边摆着各色吃食的小巷子口,那个一匹棕色的汗血宝马上头朱裳绯裙的男子背影,心下一突,仔细一望,便见尚穿着枢密副使官服的沈溪石正骑在马背上闲闲地摸着马脖子,眉眼是他从没有见过的温和,翩翩如玉佳公子的模样。   似乎世人识得的那个阴鸷、冷漠的沈溪石不过是梦里的假像。   `   徐参知不由便驻了足,狭长的眼眸冷望着那马上的人,沈溪石因自幼遭到沈府嫡支的欺压,又从不入流的殿侍一步步爬上来的,所以性子自来像一把嗜血的刀,陛下重用他,也是看出他是一把好刀刃,而如今在这麻香、羊膻味、甜酒味儿混杂的地界看见这把刀刃的身影,徐参知总觉得有些诡异得不真实。   如若他不是和明远伯相交甚深,只怕这一刻也会以为其实沈溪石是在优渥环境中长大的温润如玉世家公子。   他的小厮正在对面一个卖烤羊肉的小摊子上精心地挑选着炙白肠、烤腰子。   小贩给他用油纸包好,系上红绳子,小厮又从怀里掏出一个小本子,往前头的羹汤摊子上走去,那小本子上约莫是记录着一份清单。   沈溪石已然注意到徐参知在偷窥他,不只徐参知,今个从东华门出来的人,每一个都要望着他许久,沈溪石倒不以为意,左右他和阿倾成亲的请柬很快便会送到百官的手上。   想到昨日握着的那软软微冷的手,沈溪石心里从来没有的充盈过,第一次发现汴京城的春季万花争妍。   他自小便知道顾家小娘子嘴馋,要不然第一回见面,也不会流着哈喇子抢了他一块红薯,昨儿个夜里沈溪石半夜起来嘱咐裴寂将先前记各色吃食的小本子找了出来,在裴寂疑惑的眼神中道了一句:“到了用得着的时候了!”   阿倾都给他握手了!   徐参知身旁的长随见他在看着沈枢相,笑道:“属下刚才听旁家小厮说,沈枢相和林夫人义女的亲事定下了,过几日便要纳吉下聘了,这些日子见天儿地往林府上去呢!”   徐参知收回了眼,点了点头,道:“走吧!”   一边暗自琢磨着,从前的沈溪石是没有软肋的人,他不过是庶子出身,一条贱命连他自己都不当回事儿,不然不会在殿侍里熬出头来,一跃成为现在的枢密副使,和他轮资排序起来。   但是,沈溪石却这般不当心地将他的软肋示于众人,日后且有后悔的时候。   徐家的檐子吱呀吱呀地走了,裴寂这边提着七八样儿从巷子里挤了出来,往沈溪石这边过来,兴冲冲地道:“爷,买齐了!”   沈溪石点了点头,调转马头,往林府去,路过御街,看到有卖花者用马头竹篮铺着一溜儿的牡丹芍药、棠棣香木,微风吹过,竟有万花烂漫之感,不由微微勒了马,马蹄儿跟着缓了下来,身后跟着的小厮见状,立即下去买了一竹篮的花儿。   见主子目有赞赏,裴寂心头也热乎乎的,暗道爷现在真是太好伺候了,和个娇贵的小娘子一样,就爱些吃食花的,赶明儿大概要带他去逛脂粉、首饰铺子了!   ***   林府里头,顾言倾正听着打探消息回来的藿儿说敏敏的现状,“主子,那徐家倒也请了好几个大夫来给四娘子诊治,只是四娘子至今未醒。”   顾言倾皱眉道:“陈太医那边怎么说,可能移动?”她是知道如果是受外力昏迷的,许是碰到了软骨,或是哪一处淤了血。   杜姨入宫和杜贵妃说了此事,杜贵妃以同情虞氏的名义,让陈太医去给虞氏诊脉。   藿儿微抿了嘴,斟酌着道:“陈太医说,虞家小娘子或许是醒了,只是不愿意睁眼。”   “醒了?”顾言倾一怔,所以敏敏现在不过是装睡?是不想面对醒来以后的处境?   如果是这样,她是不是就可以将敏敏救出来了?刚刚林叔下朝回来说,徐家二郎昨夜失踪了,如果他真的失踪了,等小舅舅来了,即便徐参知准许徐二郎和敏敏和离,没有徐二郎的亲笔签字画押,这份和离书便是无效的。   唯今之计,只得尽快地将敏敏救出来,徐二郎失踪,敏敏也可以失踪,让沈溪石给她重新安排一个户籍便是。   顾言倾正盘算着,外头荔儿掀了软帘进来道:“小娘子,沈枢相来了,在外头厅里候着呢!”   顾言倾正想和他商量敏敏的事,立即便往前厅去,问沈溪石:“你可有法子将敏敏从徐家救出来?”   沈溪石点头:“徐二郎昨夜留书出走,徐参知为了堵住言官之口,这两日也得派人出去寻徐二郎,到时候徐府里的人手应该较少。”   顾言倾听他如此说,知道该有□□成的把握,他这个人自来不会将做不到的事情说得太慢,不由对着沈溪石福了半礼:“那就麻烦沈,沈枢相。”   沈溪石微微挑眉,平静的声音里有些异样:“沈枢相这个名字从阿倾嘴里听来倒是别扭得慌,你从前不会这样唤我。”   “你从前也不是枢相。”   “阿倾,你我之间实该换一种称呼。”   顾言倾忽地笑道:“比如,溪石?小石子还是小溪子?”   沈溪石望着他灿然生光的脸,兀地笑道:“比如,夫君!”   顾言倾的笑容倏地僵住了,正窘迫中,只见林府的小女使端了好几样装着炸腰子、炙白肠和枨元果儿、党梅等的盘碟过来,都像是东华门外的小摊上的,一时奇道:“怎地买了这许多过来。”   这时候给马喂了粮草的裴寂,从外头拎着一个马头竹篮进来,一阵芬芳的花香瞬时弥漫了整间屋子,裴寂直接给了藿儿,藿儿递给了自家主子,接收到裴寂的示意,悄悄地退了出去。   顾言倾心口讶然,望着手中的竹篮,都是汴京城里这个节令的花,眸子微动,挑了里头开得正艳的一朵芍药,递给了沈溪石。   一双灵动的眸子无言地看着她,半含期许,半含羞恼,两颊上微微泛了一点粉红,似乎真的是一个情窦初开的小娘子。   淡淡的芍药花香味萦绕在鼻端的时候,沈溪石的脑海里倏然蹦出一抹鲜活的身影。   记忆倒退到六年前的花朝节,汴京城里头好些小娘子、小郎君一起出城踏青,她玩得兴起,脱了重台高履,只着了素罗袜,踩在柔软的草地上打着圈圈,身旁有一丛芍药花开得正盛,远远望去,藕色的罗裙,紫色的花,艳丽的让人心生畏怯。   她采了一朵粉色,毫不顾忌众人眼光,轻快地跑到他跟前来,娇声吟唱道:“紫粉笔含尖火焰,红胭脂染小莲花,芳情香思知多少。”   只唱了三句便嘎然而止,只是盈盈笑着看他,似乎在等他唱出末尾一句,他没有理她,淡漠地掉头走了,她也没有难过,笑呵呵地在他背后喊着:“沈溪石,你知道你脸红了吗?”   他不知道自己当时有没有脸红,但是那一日她的脸红艳的就像现在他接过来的这朵牡丹,缓声念了当年的最后一句:“恼得山僧悔出家。”   顾言倾忽地怔住,显然没有料到她当年求而不得的一句,会突然冒出来。   她走后,他偶然翻书才知道,古人以芍药相赠,表达结情之约。   当年他已十四,她也有十三,赵国的小娘子十三岁便可婚嫁,即便没嫁,也多已有了婚约,他一直对她不假辞色,不过是彼时的他不过是明远伯府的庶子,她对他的垂青,早已使她成为各家小娘子茶余饭后的谈资。   他不忍心看她的名字被旁人羞辱,那隐秘的想望只得压在层层伪装之下。   她不知道,她曾经是他暗色人生里,唯一的一抹亮光,鲜艳,灵动,欢快,像自由自在的狐精,在他的心海翻滚。   他想如果没有遇见顾言倾,他大概有朝一日会杀了明远伯府的人,是她化解了他心口积郁的戾气。   只是想到自己当年为了赶走她,狠心说了那许多戳人心肺的话,沈溪石忽觉自己的残忍,“阿倾,你可曾怪过我?”   他又说的没头没脑,可是顾言倾总是能够明白他说的是什么。   六年前,也是这样的一朵花,她满心欢喜,他冷若冰霜,可是那时候她好像就是有磨不完的热情蹭在他的身边,自以为自己看穿,其实不过是一个鼓励自己坚持下去的借口。   有家人庇佑的顾小娘子,大概真的是她此一生中最好的时光。   “不曾。”顾言倾淡然回了一句。   忽觉面前的人欺身近了过来,不由本能地低头,那一朵芍药花便插在了她的鬓发上,“阿倾,这是我许诺你的!我查了黄历,后天是个吉日,我下聘可好?”   顾言倾蓦然抬头,对上他满是期待又隐有忐忑的琥珀色的眼睛,微微弯了唇,浅浅地道了一个“好!”   又迅即地道:“不过,如果你要在后日下聘的话,大概今明两天便要将敏敏从徐家救出来了,你可有把握?”   “自然!”   前院里头,杜氏听说沈溪石买了许多小吃和一篮子花过来,对着林承彦道:“倒像是你教的路数。”   林承彦笑道:“自然,点拨一二是有的,也是他悟性好。”   杜氏不由感慨,女子当真是易心软,不过看着言倾的事终有了着落,杜氏也觉得欢喜。   她和言倾颇有缘分,境遇也有许多相同,好像就是另一个自己站在她面前,她总忍不住想伸手扶言倾一把,但是路毕竟是自己走的,谁也不可能帮谁一辈子。   “日子定了吗?”   林承彦知道她问的是婚期,不由笑道:“纳吉的日子倒是定了,后日,家里的库房怕是要收拾一下,沈溪石大概会将自家压箱底的都搬过来。”   杜氏笑道:“这是自然,不光是沈家的,我们库房里的东西,等言倾成亲的时候,也都一并让她带过去吧,左右我们这一趟再走,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东西放着也要蛀虫了。”   林承彦笑道:“夫人看着办便好。”    第41章 相思   这一次救虞四娘子出徐府的事, 杜氏和林承彦都不准备插手,实在两人身份敏感,二十多年来, 朝廷派系斗争再厉害, 两人也置若罔闻,一律等视, 便是偶有看不过眼的,也是悄悄为之, 绝不留痕迹。   但是虞氏这次却不同, 不仅涉及到先帝的那幅画, 如果徐二郎被找了回来,虞氏尚且要上前讨一张和离书,有家族庇佑的女子, 谁也不想莫名其妙地就成为没有过往、没有亲人的无名氏。   言倾说的给虞氏换一张户籍,实在是不得已才为之的下策。   杜氏到底身份敏感,此事夫妻二人商量了半宿,决定不出面儿。   杜氏尚为不能帮忙感到过意不去, 林承彦揽了夫人的肩道:“你呀,就是爱多想,溪石和言倾自己定的主意, 只是因着敬重你我二人,才露了几句而已,人家可没打算让我们插手。”   杜氏也笑道:“是我想岔了,溪石也不需要我出手。”有沈溪石做后盾的言倾, 已然不需要她的庇佑。   半晌轻笑道:“到底是美色惑人!”   林承彦煞有其事地点头,“可不是,当年一众小郎君中,夫人不也是看中了我的美色!”说着顺手摸到上次杨叔岱留下来搁在多宝阁上的扇子,倚在窗边,“噗”地一下子打开了扇子,做翩翩佳公子模样。   杜氏非常捧场地道:“自然,夫君说得对!”   话音刚落,两人相视而笑,杜氏摇头道:“也不知道曦儿和轩儿在丹国过得如何了,回来这许久,我倒有些挂念这两个孩子了。”这一世,她转眼就和承彦过了二十多年了。   林承彦问道:“丹国那边的事处理得怎么样了?”   “蓁儿看中了景阳侯家的小子,只是景行瑜似乎并不愿意,倒是蓁儿和静晏一见如故,每天往她府上跑,安娅县主和靖国公府的嫡次子婚事算定下来了,县主已经写了信回丹国,怕是再过两月丹国那边的嫁妆便要送到了。”   杜氏说到这里,微顿了一下,犹疑道:“尚有一事,消息不真切。”见夫君静静地看着她,杜氏垂了眸子,轻声叹道:“东罗郡主似乎有意入宫。”   东罗郡主是丹国南院大王的掌上明珠。   林承彦眸子也微微震了一下,他记得那姑娘今年尚且不过十八,因南院大王一直再疼爱这个女儿,觉得满丹国的勇士都不配迎娶他的女儿,是以,东罗郡主尚未议亲。此次东罗郡主跟着来赵国,不过是来玩儿的。   “言儿,你说这事是南院大王的意思,还是东罗自己的主意?”   南院大王原虽负责掌管境内汉人州县等事务,只是丹国与赵国的关系自来是李皇后和杜氏在中间维持,若是其女与赵国皇帝联姻,无意是无形中增加了南院大王在两国外交中的权重,自然也削弱了杜氏和李皇后在两国事务中的地位。   如果李皇后和杜氏在两国邦交中可有可无的话,她们在丹国的利益便不能够得到很好的保证。   杜氏唏嘘道:“到像是她自己的主意,先前皇后宣她们进宫赴宴,皇上也在,东罗说是一见钟情,她和我说的时候,面色绯红,我还不曾见过她那般羞赧。”   林承彦敏锐地抓到了夫人话中的重点,“你说是在皇后的宣明宫?难道是皇后对东罗使了什么计策?”   皇后一直视杜恒言为眼中钉,这种可以打击杜氏在丹国地位的事,皇后显然乐意为之。   杜氏摇头,其中有没有有心之人的故意安排,她并不甚清楚,只是担心宫里的贵妃,“原先一个杨惠妃,贵妃娘娘便不甚开怀,若是再进了一位……”   如果东罗郡主入宫,按照她的身份自然是要位列四妃之一的,眼下妃位已经有了贤妃陈语冰,惠妃杨穂儿,一个是潜邸时期的老人儿,一个是为了平衡后宫新提拔上来的新人,贵妃都默默地忍了。   只是这一位又不比前头两个,陛下便是为了安抚丹国,也不会冷落东罗郡主,再加上东罗郡主模样喜人,又擅歌舞,陛下对着这般鲜活的人儿,未必不会动心。   林承彦见她尚且皱着眉,笑道:“夫人,许多事不是你我之力可以解决的,各人有各人的缘法。”   杜氏默然点头,贵妃也好,言倾也好,她可以帮得了一时,却帮不了一世,各人自有各人的路要走。   ***   夜里子时,徐府静悄悄的,好些院落黑漆漆一片,今个徐府在京郊打探出了二郎的消息,说二郎似乎是受了伤,一个人骑着马往南边去,血滴了一路。   原先不过是装装样子找找二郎的徐参知,听说此事,也唬的一大跳,当下亲自去了京郊的庄子,里头的仆人说,二郎君收了一封信后,便匆匆地收拾了包袱,出门了!   徐参知原先不过是让二郎在京郊避避风头,然后再给他安排一下去各地游学,不想二郎忽然就真的失踪了。   心里立时便惴惴不安,他为官多年,多多少少也树了一些死敌,二郎此番不管不顾地只身闯荡,少不了被有心人祸害了,当下吩咐家中老少皆出去找二郎,只留了几人照看家中的女眷。   是以当夜,沈溪石安排的人手带着荔儿进徐府的时候,并没费多少周折,虞氏的院子里,守门的婆子一早不知道跑去了哪里,院子里头小药炉的炭火尚有余光,东厢房里有个小女使在外间榻上睡了,屋子里静悄悄的。   旁人在院子里隐蔽了,荔儿轻手轻脚地一个人进去,见到虞氏半边红肿的脸上睫毛微动,似乎并没有睡着,低在她耳边道:“虞小娘子,我家主子让我带你出去。”   虞氏并不睁眼,似乎没有听见一般,荔儿又道:“我家小娘子是顾府的!。”   原佯装昏迷的虞氏忽地睁开了眼,黑漆漆的眼珠子盯着荔儿,干涩苍白的嘴唇微微哆嗦道:“你可有凭证?”   荔儿从怀里掏了一封信出来,递给了虞氏。   虞四娘子原先警惕的眼睛立即闪了光亮,显然想不到真的有信,慌忙要拆,手却因为多日躺在床上未动,一抬便一阵麻刺袭来,手臂微顿了一下,还是坚持着将信封拆开,开头一句“敏敏,展信安好!”便让虞四娘子红了眼圈。   勉强着将信看完,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外头原睡着的小女使似乎听到里屋有动静,披了衣裳起来,荔儿正待拔匕首,虞四娘子摇了摇头,轻声道:“不妨事儿,你去壁橱里。”   小女使迷糊着眼往榻上来,“少夫人,您可是醒了?”   虞氏微微“嗯”了一声,那小女使听见声音,倏地睁大了眼,惊喜道:“少夫人,您真的醒了,奴婢现在就去告诉夫人。”   小女使喊着,转身便捂着衣襟往院子里头跑去。   荔儿急急地从壁橱里出来,便要上前扶虞氏起来, “虞小娘子,我们也快走吧!”若是一会儿那徐参知的继室夫人来了,又要添麻烦。   虞氏嗓子疼得难受,指了指桌子上的水,荔儿忙去拿茶壶,发现是冷的,心下暗道这徐府的人伺候虞氏当真不经心,她家小娘子病着的时候,房里的热水就没断过,“虞小娘子你忍耐一下,一会到了家,奴婢再给您喂热水。”   虞氏苦笑着摇了摇头,“不碍事儿,端与我吧!”   荔儿无奈,倒了一杯给她,虞氏忙喝了下去,冰冷的水入了喉咙,嗓子好像没有之前烧得那般疼,才缓缓道:“我没想过,阿倾还活着,你告诉她,我不走,我等着我爹爹来,正大光明地从徐府大门走出去。”   虞氏苍白毫无血色的脸上,此刻泛上来一点温柔的光亮,抬眼看着眼前不知名的小女使道:“你回去吧,一会儿母亲就要来了。”   荔儿心下一突,忽然意识到刚才虞小娘子是故意让那小女使去喊徐夫人的!   当下急道:“我家小娘子还等着您呢,您要是不跟奴婢走,我家小娘子今儿个晚上可就扒了奴婢的皮了!”   虞氏柔柔地摇头:“不会,阿倾心善。”又笑道:“阿倾若是不放心我,你让她,不如进府来看看我?”又倏尔低了眉心,“她也是不易,犯不着为我涉险,等着我出去找她吧!”   外头掩护的一黑衣人进来道:“荔儿姑娘,院子外头的人快到了,你们快些!”   虞氏笑望着荔儿,“走吧,告诉阿倾,等着我!”   院子外头的人声脚步声越来越近,荔儿跺了跺脚,便要上前将虞氏背起来,虞氏无奈,威胁道:“你若再近一步,我便喊了!”   外头打掩护的人,又催道:“荔儿姑娘,不行了!”   荔儿也不敢真用强,怕伤了浑身是伤的虞四娘子,只得返身走了。   虞氏望着晃动的珠帘,挣扎着爬了起来,将信笺放在了烛光上,慢慢地烧了,又爬回了脚踏上,微微闭着眼,喘着气,她的腿骨折了,尚未接上去,左勒下隐隐作痛,那里不用看,她也知道是淤青一片。   她这般模样,怎敢让阿倾看见?   再者,顾家的事她模糊糊地觉察到了一点眉目,她不甘心就这样从徐家逃了出去,她走了,又有谁可以帮阿倾呢?   徐夫人廖氏年方不过二十又五,圆盘脸面,一头乌黑的秀发简单地盘了一个低髻,脚上穿着的是房内穿的素绢软鞋,洗了湖蓝色的披风,显然是已经安歇了,听了消息,套了衣服便过来。   廖氏比虞氏也大不了几岁,却十分安然地听着虞氏唤了一声“母亲。”   廖氏见她真的醒来,心口微动,“你睡了多日,家中上下都甚是担忧,既是醒了过来,便好生休养,想吃什么,喝什么,若是你院儿里没有,就打发了人去我院里取。”夫君说虞氏若是醒来,定然得好生安抚,以堵鲁地官员的嘴。   话刚说完,廖氏忽地闻到什么烧糊的气味,眼珠微转,便看到了烛台跟前掉的灰烬,一时看向虞氏的眼便带上了两分审视,“你烧的什么?”   虞氏笑道:“二郎往日写给我的以表相思的诗。”   虞氏的面上是从没有过的死灰般的淡然,好像说的不过是旁人的事,与她毫无干系,廖氏看着素来柔弱的儿息眼眸里的癫狂,嘴像打了结扣一样,竟是说不出来话。    第42章 柔荑   徐参知半夜回府, 发现府里灯火璀璨,皆未休息,夫人廖氏自迎他到了二门外, 一时心里倒略略宽慰, 暗道廖氏年纪虽幼些,到底对他的子女存着善心。   微冷的手, 一把握住了廖氏的柔荑,含蓄地道:“辛苦夫人了!”   廖氏低声道:“二郎可有消息了?”   徐参知摇头。他一路沿着官道快出了京城界碑也没有看到二郎的身影, 京官不得无诏令私自出城, 只能让长随带着人再往前追。   二郎的事, 到底是他谋划不周全,让有心人看出了破绽,反而将计就计, 将二郎出走的事落实了,眼下,连他也失去了二郎的踪迹。   廖氏见他眉头紧皱,越发小心翼翼, 等进了厢房,娇软的素手亲自给他解了浸了重重寒露的披风,由小女使拿去妥当放好, 廖氏又给夫君端了一碗热热的百花羹汤,才软着声调道:“二郎息妇醒了。”   徐参知“哦”了一声,却并不惊奇,“好生照看着。”   廖氏抬了眸子, 轻声道:“五日后,庄淑太妃寿辰,宫里来了嬷嬷,让妾身带着虞氏进宫。”   徐参知放下了手中的白瓷莲纹花碗,“五日后?”   “嗯!”廖氏低低应了一声。   “皇后娘娘从广元寺回宫没有?”   “说是明个便回!”廖氏回道。皇后每年春日都要去广元寺为赵国祈福,一住便是小半月。   眼下廖氏见夫君问皇后娘娘,软声问道:“怎地又问到了皇后娘娘?”   徐参知见她一双莹亮的眸子里带着惶恐,见他看来,脖颈微扭,依旧是少女时候的青涩模样儿,心上一阵荡漾,有心提点她两句,捏了廖氏柔滑的下巴道:“皇后与林夫人杜氏素来不和,杜氏回京以来,二人还没见过。”   却也只肯露一半儿口风,并未明说,他等着皇后出招,搅乱京城的这一缸稍微晃一晃便混沌不清的水。   彼时,虞氏的事,便也不算事儿了。   廖氏正琢磨着,忽地徐参知吹灭了桌上的鹿角银座油灯,半摸索着将跟前温软的人儿抱到了千层拔步床上去。   廖氏微微娇怯地推了推,含糊地道了一句:“别!”徐参知只当她羞怯,低声笑道:“夫人又不是第一回。”说着硬茬茬的胡子扎在了廖氏的娇软的肌肤上,引来廖氏一阵低低叫唤。   暗夜里,徐参知并没有看到廖氏眼里一瞬间闪过的失神,只当廖氏身上软`肉处忽地一疼,不由咬了唇,一点声音也没有了。   外头守夜的小女使,听到里头“吱吱呀呀”的声音,身上一阵恶寒,一边打着冷颤,一边悄悄地往地上啐了一口,暗骂:“老不羞的,才丢了儿子呢!”   ***   荔儿懊恼地跟着护卫们回了林府,见西边小跨院小厅里的灯还亮着,想来都在等着她们带虞四娘子回来,脚步微滞了一下。   藿儿正脚步匆匆地端着刚出锅的栗子酥、豌豆黄、枣泥糕和绿豆糕从厨房过来,隐约见小院门口有个人影,看着像是荔儿,远远低唤了一声,及至走进,皱眉道:“虞四娘子呢?”   她一出口,里间的顾言倾、沈溪石便都出来了,见荔儿一人站在门口,顾言倾不安地问道:“没有救出来吗?”   荔儿走到主子跟前,跪在了青石板面上,“小娘子,她,她不愿意跟奴婢走,她说她要正大光明地从徐府大门出去。”   不知道什么时候隐遁进来的护卫道:“禀爷,虞四娘子让女使喊来了徐夫人,小底们只得撤了!”   顾言倾没有想到,敏敏会不愿意离开,喃喃道:“难道她就不顾及自己的命了吗?”   沈溪石见她身上微微瑟缩,温声宽慰道:“眼下鲁地官员逼迫甚紧,徐家暂且不敢对虞四娘子再下狠手。你若是不放心,我每日让暗卫去看一眼。”   顾言倾抬眼开着他,皱眉道:“那像什么样子?”哪有好人家的小娘子整日里让人偷窥的。   后头的护卫道:“小底看着,徐府守卫不严,若是再进也不难,小底们小心行事便成。”   顾言倾知道护卫说的“不难”是谦辞,他们都是官家赏给沈溪石的暗卫,莫说进徐参知家,便是殿前都指挥使杜熙文家,想来也是“不难”的。   一时倒宽了心,只要敏敏已经醒了就好。   几人正说着,忽地回廊传来藿儿的声音:“银九姐姐,你怎地过来了?”   “夫人让我来传个话儿,小娘子在吗?”   顾言倾朗声道:“是银九姐姐来了?”   藿儿打了珠帘,一身淡绿色襦裙的银九先给顾言倾和沈溪石行了礼,才笑道:“今儿个宫里来了嬷嬷传话,说是五日后是庄淑太妃寿辰,请四品以上官员府邸的女眷进宫赴宴,特地点名了让顾小娘子也去,夫人原是想着明儿个再与小娘子说,但是另有一事,要来嘱咐沈枢相,所以让奴婢一并说了。”   “杜姨有何吩咐?”   银九眨巴着眼睛笑道:“夫人说明儿个便是纳吉的日子了,沈枢相得了徐家的消息后,便回府去吧!另外,沈枢相明儿个以后可不能三天两头地再往林府跑了,夫人说您和顾小娘子在婚前再不能见面的。”   银九是奉命来赶人的了。   此时已是子时末,杜氏顾虑着沈溪石在等徐家的消息,一直没说什么,刚见徐家的人回来,立即便派了银九过来。   林承彦还笑道:“左右都快成婚了,你何苦做这恶人,让溪石多待片刻也无妨。”   杜氏嗔了他一眼,“都说新婚燕尔,眼下这般腻住了,等成婚了还新鲜吗?”新婚娘子初去夫家正是慌张、焦虑的时候,正是小夫妻增进感情的时候,所谓小别盛新婚,她这设一道“小别”的关,到时候又是新婚又是“小别”,两人自然更亲近些。   杜氏的用意,沈溪石和顾言倾尚不明白,听了银九赶人的话,沈溪石面上不显什么,他这些年已然习惯喜怒不显于色,只是一双眼睛望着言倾,倒像是以后真见不到一样了。   顾言倾微愣了一下,看着银九打趣的笑,佯装去看窗外的花了。   银九又催促道:“沈枢相请随奴婢走吧!”   沈溪石略略点头,头也不回地跟着银九走了。   院子里的一树软哒哒的樱花在如水的月光下越发皎洁,夜色里暗香浮动顾言倾望着那墨绿色的修长的身影消失在廊下。   藿儿轻声道:“主子,睡吧,明儿个还得忙呢!”    第43章 聘礼   沈府里头不到寅时正, 管家许伯便带着仆妇、小厮们开始收拾要送往林府的聘礼,许伯是沈溪石的奶娘阿曹的夫君,看着沈溪石长大的, 他和阿曹无子, 夫妻两人视沈溪石为几出,但依旧秉着主仆之别, 从不曾逾越半步。   眼下沈溪石终于要成婚,许伯一边吩咐着福儿给两只白额雁清洗, 一边暗暗抹眼泪, 想到亡妻没有等到这一天。   两只雁子扑腾着翅膀, 试图从福儿手里挣扎出去,又顾及着同伴,雁嘴互相啄着对方的翅膀, 像挠痒痒一样,一时“嘎嘎嘎”的乱叫唤,府里干活的小厮们看到,都笑呵呵的, 自来府里一个女眷也没有,眼看夫人要进门了,这不, 终于进了一批妈妈和小女使,众小厮都觉得这个春天比去年温暖很多。   院子里的茶花、梅花或许是因初来乍到,水土不服,稀稀松松的只开了零星两三朵小花, 但是依旧比去年光秃秃的几根松树、柏树更悦目。   整个沈府里头,在天空尚且蒙昧的寅时,因着即将要到来的喜事,人人面上都添了三分笑颜。   辰时正的时候,先由一对鼓乐队出府,敲敲打打,后面是骑着棕红色汗血宝马穿了一身蟒袍描金墨绿云缎直裰的沈溪石,身后依次是捧着八仙过海玉如意、童子献桃金秤砣、破式海棠瓣铰刀等九礼的小童子,再是抬着三十六抬箱子,二十六担牲口等物的小厮们。   从汴河大街上出去,绕着内城走了一圈,最终到了林府,此时身后已然跟着许多看热闹的人,三三两两的都听说,今儿沈枢相给林夫人的义女下聘礼。   原先聘礼可以送往汴河大街上顾言倾的小铺子的,但是林夫人为了给言倾体面,准备将言倾从林府出嫁。   凡规矩稍严一点的人家,从府里嫁出去的第一个女儿,往往是长女,林夫人此番行事,俨然是告诉汴京城的众人,她林家是正正经经地将顾絮姑娘当长女看待的。   既有这份恩荣在,沈溪石也顺当将阖府的金银绸缎往漆红檀木箱子里装,完全按照娶将军府上女儿的规格来。   沈溪石快到林家的时候,林府的护卫、小厮们已经在街口等着了,大红的鞭炮从街口便开始燃放起来,沈溪石的马蹄踏着一路的绽开的红衣碎屑在林府门口停了下来,林家的人将聘礼一样样地从沈家人手上接过来,抬到后院去。   顾言倾一早便由着荔儿和霍尔打扮,早早地收拾好了,一听见炮竹声,便来到了杜姨院子里,今日虽看不见沈溪石,但是也有和杜姨相好的夫人和小娘子来添妆,看着一抬抬的东西往后院里抬。   那抬箱子的小厮步伐滞重,估摸着每只箱子里头都是实打实的东西。   有那暗自在心里看笑话的,看着一抬一抬的箱子往后院里来,不由怔了眼,先前坊间传闻,沈枢相不过是纳杜氏的义女为贵妾而已,碍于杜氏的身份,纳妾礼做的好看一点罢了。   可是眼下看着这满满的三十六抬漆红檀木箱子和二十多担牲口和吃食等物,傻子都看得出来,沈枢相是下了功夫要娶正房夫人的。   谁能相信沈枢相放着满汴京城的勋贵之家的小娘子不要,当真愿意娶一个小小的商户女?   等三十六只箱子和二十六只担子都抬到了后院里头,从没见过赵地风俗的萧蓁儿笑道:“姨姨,快打开给我们看看新鲜。”   话音刚落,那边自有小女使依着规矩,上前一一打开了三十六抬箱子和食盒,顿时在日光的照耀下,当真五光十色,耀得众人都睁不开眼睛。   两箱子满满码落整齐的束腰银锭,五十两的大锭五层,二十五两的小锭五层,两箱子各色包扎好的茶饼,最上头分别用红纸贴着:龙团凤饼、龙团胜雪、白茶、北苑新春、顾渚紫笋、雅安露芽、临江玉津。   杜氏不由也晃了眼,旁的不说,单那龙团凤饼、龙团胜雪便是精绝,前者一饼值二十千钱,后者一饼四十千钱,这满满的两箱子,估摸也有千两银钱了。   林家给她下聘的时候,也没这般豪奢,溪石当真是举破家之力来娶妻了。   茶饼旁边是两箱子晃眼的金银玉酒器,再接着是四箱子共十六坛酒,每个酒封上都写有名字:羊羔酒、银瓶酒、苏合香酒、蔷薇露酒、流霞酒、玉髓酒、琼浆酒、东阳酒、红曲酒、荔枝酒、葡萄酒、兰芷酒、香泉酒、玉沥酒、蒲中酒、鹿头酒。   另有四季的绫罗绸缎七八只箱子,剩下的便是象征甜蜜白头的四京果:冰糖、桔饼、冬瓜糖和金柿,以及八式海味、十二对牲畜、两担喜饼、香烛鞭炮等物。   夏侍郎府上的夫人看着那堆聘礼,眼眸里寂寂生光,不想沈枢相出手竟这般大方,那茶饼都是御前贡茶,便是这一份殊荣,也是旁人所不及的,怪道贾家、魏家、郑家都想把女儿嫁给沈溪石。   一旁的杨国公夫人笑呵呵地道:“都说‘油麻茶礼’,沈大人这一番倒是我在汴京城里头见到的最实诚的一次,顾姑娘好福气!”   顾言倾微怔了一下,两颊便绯红,杨国公夫人这段话实有出处,盖因种植茶叶必须用种子,故赵国风俗,以茶饼做礼品,暗喻小娘子一旦缔结婚约,便要守信不渝,绝无后悔。一时不由暗恼,她既是答应了,自是不会反悔。   杨国公夫人这是第一次看清顾絮姑娘,前一回杜氏办花宴,她来得迟,顾姑娘落了水,并未见到。   此番见她一身茜红色锦缎描花长裙,满头雅青发丝梳了一个朝花髻,只戴了一根赤金红宝石芙蓉簪子,手腕上是一对乳白色的玉镯子,盈盈立在杜氏身后,当真是明珠生晕、美玉莹光,有倾城之貌,又不乏端庄淑静,心里一时倒有些遗憾那般决绝地打消了儿子的念想,这姑娘也只是出身差了些,人品模样,倒是越过了先前与沈溪石议亲的几个。   若是叔岱真心喜欢,她怕也是不忍心让他连一点念想也没有,叔岱毕竟也是少年情窦初开的时候。   杨国公夫人在打量顾絮,夏夫人也在打量杨夫人。   杨国公夫人不从财和权字上头来夸,单是拎出来沈溪石对于顾絮姑娘的情谊,倒是让一旁的夏夫人高看一眼,有这般明眼的夫人在府中坐镇,若是自家小姑子嫁过去,哪怕没有夫君的宠爱,也定然能够维持着正妻表面的尊荣,也不会过得很差。   那一点前几日才被自家夫君熄灭下去的小火焰,又“扑哧扑哧”地在夏夫人心上滋长,再看向杨国公夫人时,眼睛里便带了点灼热。   各家夫人或是摘了一个镯子,或是拔了一根发簪下来,也有事先备好玉如意的,也都往另外备着的一只大红锦缎铺垫的托盘上放,算作给顾絮姑娘的添妆。   临走的时候,京兆尹荣夫人和杜氏低声道:“有一事,不知当不当告诉杜姐姐,不说的话,我心里又有点过意不去。”   杜氏笑道:“无妨,荣夫人但说便是!”   荣夫人这才悄声道:“我家官人说,这些天里,汴京城的茶楼酒巷,隐约有人传顾小娘子是寡妇,又有说原是来京寻未婚夫婿的,被沈大人看中,便用了抢的,还让姐姐来给顾姑娘镀个金身,杜姐姐心里有数才是。”   荣夫人说着,一边暗暗打量了杜氏的脸色。   只见杜氏拿着绢帕掩了嘴,眉目间俱是笑意,似乎听到了什么荒诞不羁的笑话似的,半晌,掩了笑意,才对荣夫人笑道:“这番说着倒是有趣,改明儿我也告诉溪石去,这絮儿可不是他从我这里抢走的。”   荣夫人笑道:“杜姐姐真是心疼顾小娘子。”   等众位夫人和小娘子都走了,杜氏转了身,便变了脸色,对银九道:“你去查一查,到底是谁在散布这种谣言。”一边说着,一边走向了在一旁逗着两只白额雁的言倾,蹙眉道:“眼下坊间传言你是寡妇,又是议了亲有夫婿的,你自己可清楚这话谁会说。”   寡妇一说,原是她糊弄芙蕖巷子的王嫂子的,王嫂子后来好像说开了,但是议亲一说,她只在沈太后跟前提过一回,彼时除了宫人,便只有魏家三娘子在,顾言倾立即回道:“许是魏家三娘子。”   杜氏听是她,皱眉道:“她是静晏的妹妹,我倒不好出手,这事你和溪石看着办吧!”   杜氏见她一提溪石,絮儿便面上绯红,拉了她的手,轻声道:“夫妇之间,本就该你商我量的,日后,你二人合计的事情还有很多,不妨未成婚之前,先试着沟通沟通。”   又道:“西北防务出了点事,我和承彦要早些回去,你和溪石的婚期定在下月初十如何?”   “初十?”今天已是二月二十五,便是不到半个月的时间了,顾言倾一时心下紧张,只是到底不敢妨碍林叔的公事,硬着头皮应了下来。   夜间,顾言倾想到谣言的事,在书桌前给沈溪石写信,刚一提笔便犯了难,不知道该怎么称呼,默了一会,干脆略了称呼,只写了“见信如晤”四个字,将杜姨和她说的事简略地说了一下。   末了,以斟酌的口气问沈溪石,“以其人之道还其人之身可好?”她既是要做沈溪石的妻子,便不能再因自个给他带来半分不好的影响,魏三娘子散布的谣言很好解决,再让人传几个和沈溪石一见钟情的版本出去便好,倒是魏三娘子这边,许是顾言倾再回汴京城来,心硬了许多,并不准备善了。   这世道自来你退一迟,别人越进一丈。   信写好让藿儿交给了护卫林甲,托他送到沈府去。夜里顾言倾躺在床上,看着透过琉璃窗柩洒进来的月光,爬起来在妆奁里找到了魏静晏前些日子送她的那枚紫藤花镶嵌红宝的金戒指,戴在食指上刚刚好。   月光如水银泻地,顾言倾坐在脚踏上,摸着那枚戒指,想到当年在汴京时和魏静晏在一起的时光,她虽是魏国公府的嫡女,但是魏夫人徐氏很奇怪,并不甚喜欢这个女儿,只让她吃饱穿暖便可以了,至于女儿身边伺候的女使、嬷嬷是否尽心,女儿是否有心事,魏夫人一概不管,魏夫人不管,府里下人伺候的便也不尽心。   一个嫡女,尚比不得旁家的受宠的庶女来得尊贵。   那时候,两人都在学里上学,她可怜静晏,有什么好东西都分她一份,静晏也不是扭捏的性子,两人处得很好,时常连娘亲给她做衣裳,她还要求娘亲给静晏做一份一样的。   学里的小娘子都说她两个像哼哈二将,一胖一瘦,还净穿一样的。   如果没有后来的事,她和静晏大概也是至交密友吧!顾言倾摸着戒指,渐觉身上泛凉,躺到床上睡了,半梦半醒间,忽然想到,其实魏三娘子做什么,静晏又怎么会不知道呢?   到底,不是亲姐妹,再好也是隔着一层。   第二天汴京城中便传出魏三娘子嫉恨顾絮姑娘,乱散布谣言的事,有人出来说,沈枢相当日在京郊驿站办案的时候,便对要入京的顾小娘子一见钟情,这才终于考虑成家的事儿。   消息传到景阳侯府魏静晏耳朵里,微微一嗤,对身边的贴身女使道:“果然,这汴京城,难有一个干净的。”   女使也不知道夫人说的是顾小娘子,还是沈枢相,轻声问道:“夫人,可要奴婢回魏国公府一趟告诉三娘子?”   魏静晏摇头:“不必了,这是三娘的事了,我先前已经提醒过她,不要过分,如果一定要做,就不要露出痕迹,三娘自己犯蠢,吃个教训也好。”只是不可否认,三娘走这一步,也有她的纵容在里面,她就是想试一试,现在的顾言倾,对她的妹妹会不会手软两分?   没有想到,言倾如今连她的妹妹也不宽恕了,当真是变了呢!    第44章 惶   沈枢相举破家之力娶妻的事, 很快就传遍了汴京城的大街小巷,那一日三十六抬箱子,二十六担红礼, 绕着汴京城内城走了一圈, 许多人都看见身穿墨绿直裰的沈枢相威风凛凛地骑在马背上,虽不苟言笑, 但是眉目间似乎笼罩着一层难掩的暖意。   宣明宫里,皇后正翘着戴着碧绿镶嵌翡翠滴金护甲的尾指给廊下笼子里的鹦鹉喂食, 听见身边的嬷嬷翠微低声禀报, 面上浮了一点笑意, “不曾想到,这么多年了,阿言还是惯用美人笼络人心, 前一个婢女一跃成了贵妃,这一个又不知道从哪个犄角疙瘩窝里找出来的。”   翠微笑道:“眼下茶楼里说书先生说得绘声绘色的,听说是沈枢相在京郊的驿站里头一见钟情。”   皇后有一下没一下地拿小米逗着鹦鹉,淡道:“那新收下的义女, 本宫听是姓顾?我记得以前汴京城里头,是不是有个姓顾的小娘子似乎很倾慕沈溪石?”   翠微笑道:“娘娘,是前承恩侯府上的嫡女, 叫顾言倾好像。”   皇后讶然,侧身看了一眼翠微,确认道:“承恩侯府的?后来可传出承恩侯府的消息了?”   翠微恭谨地回道:“奴婢尚没有听说,那尸骨还是陛下派人去收的, 竟没有一个亲族出面。”   皇后两只鹦鹉被逗得似乎不耐烦,却是不再伸着脖子闹吃,互相啄着翅膀,皇后有些好笑地往石槽里一粒一粒地添着,漫不经心地道:“顾家的事当真是奇事,那一百多口人命就这般没了,这些年竟连一个水花都没打。”   翠微低声道:“娘娘,眼下闹得厉害的徐家的儿息虞氏,便是同昔日的承恩侯府世子夫人同出一族,许是暗暗动静,外界不曾察觉罢了。”   皇后眼眸微低,嗤笑道:“她一回来,汴京城里头就热闹了,她去了边境以后的这些年,本宫总觉得这些夫人、小娘们都乏味得很。”   翠微知道皇后口中的“她”是杜恒言,若说皇后最恨谁,大概就是杜家的另一位小娘子杜恒言,眼下皇后虽是笑着说,可是翠微还是敏锐地觉察到皇后眼眸里泛上来的层层冷意。   不由浑身打了个冷颤,忙低了头,她自幼便在皇后娘娘身边服侍,至今已有三十多年了,只是每每主子提到杜恒言的时候,翠微心里便有些畏惧,这些年越发如是。   皇后见小米添得差不多了,将手中的绿釉提耳鸟食罐子递给了一旁的小宫娥,接过小宫娥用垫着素绢托盘呈过来的软罗布巾,轻轻拭了手,不意瞥见翠微脖颈低垂,状似不在意地淡道:“你近些年在本宫跟前倒是越发谨慎了。”   翠微心下微骇,面上镇定地道:“奴婢是您近身的嬷嬷,不敢不谨言慎行,以防给主子添惹事端。”   皇后见她这般说,将手递了过去,翠微立即抬手扶了她下宫阶,只听皇后轻声笑道:“你自来思虑得多,心里有一张明镜似得,不过,你是娘亲给我的人,有时候举止越轨一些,也不防事。”又叹道:“宫里头除了灵犀,个个见我大气儿都不敢喘,有时候这日子过得就像只有自己一个活物一般。”   翠微不敢接这话头,只往灵犀公主上头引:“奴婢昨儿个听说,陛下要给公主建府邸了,公主眼看就十四了,明年便要及笄了。”   听到女儿,皇后面上的笑意暖了两分,“是啊,陛下自来娇惯她!”   翠微跟着应和道:“公主自幼便长了一颗菩萨心,性子又活泼,莫说陛下,整个皇宫里的娘子和嬷嬷们没有不心疼公主的。”   翠微见皇后提起公主时面上的骄矜,心下忽地便想起来透明人一样的大皇子,大皇子尚长灵犀公主三岁,因是陛下酒后宠幸小宫娥所得,是以,陛下并不甚喜欢,大皇子这些年倒像宫里头的透明人一样。   两人正说着,侍儿禀报:“禀娘娘,司膳局的宜华县君求见。”   翠微心口微松,笑道:“娘娘,定然是为了后日淑太妃娘娘的生辰菜肴来的。”   皇后略略点头:“宣!”   ***   淑太妃生辰这一日,杜氏嘱咐言倾穿得明艳一些,是以,顾言倾着了一身桂子绿双绣海棠缎裳,系着一条浅樱色齐胸瑞锦襦裙,挽着四指宽的玉色绣折花绫子披帛,襦裙下头穿了一双轻便的云头粉色锦履,雅青发丝叠拧了朝云近香髻,配着一色宫装千叶红宝攒金芙蓉头面。   头面是杜氏派人送来的,让顾言倾务必要戴着。   等顾言倾出现在杜氏面前的时候,杜氏将她拉过去左看看右看看,抿嘴笑道:“当真是美色惑人!”   顾言倾娇娇地依在了杜氏怀里,“姨姨,您总是打趣我!”杜氏衣服上熏得是柠果香,有着淡淡的清芬,闻来格外的让人安心,顾言倾有时候想,她到底是上辈子积了多大的福分,这辈子有杜姨这样庇佑她。   许是言倾毫无戒备的依赖让杜氏心有所感,温声笑道:“你这话倒叫我想起贵妃娘娘,她幼时常问我,她长大了会不会是祸水。”   顾言倾是见过杜贵妃的,确实很美,既不是端庄的美,也不是娇媚的美,更像是一种长在山间,极具灵气的美,顾言倾仔细想来,大概是贵妃娘娘的一双眼睛,清澈灵动,像山野间懵懵懂懂的小鹿。   只是不知道为何,贵妃宠冠后宫,却一直没有诞下子嗣。   等杜家的马车到了东华门,恰碰到杨国公夫人和杨幼榕也从马车上下来,杨夫人着了一身齐整的大红从一品国公夫人宫装,十分耀眼,顾言倾低了身子福礼道:“絮儿见过夫人。”   杨幼榕慢了半拍,也给杜氏行礼,却被杜氏一把拉住了,顺势将自个手腕上的一只羊脂白玉镯子往杨幼榕手上一套,笑道:“你跟着凑什么热闹。”   杨幼榕看着手腕上忽然多出来的镯子,笑道:“杜姨套镯子的手法越发炉火纯青了,榕儿竟是一点都没有察觉出来。”   另一边杨夫人不着痕迹地将顾言倾从头到脚看了一眼,笑呵呵地亲自将她拉了起来:“在这儿,可不许多礼。”   杜氏又笑道:“姐姐是长辈,絮儿给你行礼是应当的。”   杨幼榕今个着了一身玫瑰色琵琶襟上衣,秋香色缕金百蝶穿花云缎裙,行动间,隐约可见裙摆下露出来的一双粉缎重台高履微微露出来的鞋尖儿,见到顾言倾,微微点头示意。   杨夫人看见女儿手上多出来的镯子,也没有多说,只是嗔了杜氏一眼,便携着杜氏的手往里头走,早有宫女候在内门引路,却见一旁的小角门里似乎有一群着了圆领皂袍的男子跟着内侍沿着宫墙边上走,顾言倾眼角瞥到领头的一个背影似乎有些熟悉,一时不知道是哪里见过,却听一旁的杨氏低声道:“听说今儿个还唤了汴京城里头有名的戏班子来唱戏呢!”   杜氏低声笑道:“想来是陛下慈孝,哄淑太妃娘娘和太后娘娘开心呢!”   杨夫人点头笑着应和,不一会儿便到了升平楼,里头已经坐了好些夫人、小娘子和宫中的妃嫔,刚踏进来,便听门外的小黄门唱喝:“惠妃娘娘吉祥!”   顾言倾立即低头半蹲了身子,跟着众人一起给给惠妃娘娘请安,杨惠妃脆生生地笑道:“众位夫人、小娘子都免礼。”自去扶了自家娘亲杨国公夫人,携了杨夫人往位上坐去。   顾言倾跟着众人抬头看去,见惠妃娘娘不过与她一般大的年纪,芙蓉面,柳叶眉,身姿婀娜,尚带着少女的娇软,听说近来风头盖过了贵妃娘娘。   顾言倾依着杜姨坐下,便察觉到一道灼灼的视线,抬头往对过左侧方看了一眼,便对上了魏静晏似笑非笑的一双眼睛。   顾言倾心下微微一动,莫名地抿了唇。   魏静晏穿了一身紫色云雁挑肩品服宫装,梳着坠马髻,露出美人尖来,是顾言倾不曾见过的雍容华贵,坐在杨国公夫人下首。   魏静晏自然看见了顾言倾的紧张,心下一哂,不想自个还把她吓到了,到底没有以前的胆子大了,又暗嘲,就这胆量儿,还敢回京,也不怕被生吞活剥了。   两人无言地对望着,顾言倾尚且不知道,魏静晏眼下这般,到底是认出了她,还是为着魏三娘的事,迁怒于她?   忽听魏静晏朗声笑道:“顾小娘子,我一人坐着孤单得很,不如你和我同座吧!”   她一出声,众人都朝顾言倾望来,上头的杨惠妃眼眸一亮,笑问:“近来一直听到顾小娘子的大名,今个竟也来了?”   顾言倾起身行礼道:“絮儿惶恐。”   魏静晏别有深意地看着顾言倾,笑道:“顾妹妹你惶恐什么?”    第45章 踩脸   顾言倾心下又是一震, 实在闹不明白魏静晏今日三番两回地话里有话到底是为何,她离开汴京城多年,已然不知道魏静晏对她到底还有多少情分, 眼前看见的人是否还是当年的那个人?   她心里没有把握, 便越发小心谨慎了些,抬头对上魏静晏一双平静的眸子, 微微笑道:“民女想不到宫里的娘娘也知道民女,是以一时惶恐, 民女出身乡野, 言辞若有不当之处, 还望侯夫人多多包涵。”   她将姿态放得很低,在这众目睽睽之下,自认自己不过是无知乡女, 若有得罪,原不是她的本意。   对面的魏静晏听她这般说,原先还算温和的一张脸,忽地便降到了冰点, 竟是看也不看顾言倾一眼,低头转着自己手腕上的玉镯子,不冷不热地道:“又是一个伶牙俐齿的。”   她这副忽冷忽热的怪样子, 饶是在座的夫人、小娘子们都看惯了,也断不曾想到,魏静晏如今在杨惠妃跟前也敢这般放肆。   一时都看向了上头的杨惠妃。   倒是杨惠妃似乎不以为意,樱唇微微上翘, 面上便现了一对小梨涡,说不出的柔婉娇嫩,顾言倾一时也看得有些晃了眼,暗道,怪道能和贵妃娘娘一争荣宠,也不知道这些年贵妃娘娘怎么样了?   只听杨惠妃道:“顾小娘子莫要害怕,侯夫人是和你说着玩呢!她啊,平日里压根一句话都没有,今儿肯开腔话,足见对你的喜欢了。”   顾言倾闻听这话,心上微微有些不适,什么叫对她的喜欢?   对过的魏静晏皱眉淡道:“惠妃娘娘又编排妾身。”   杨惠妃温和地轻轻摇了头,似乎对魏静晏无可奈何的样子,说着又脱了手上的一串绿松石珠子,交给一旁伺候的宫娥,笑道:“我见絮儿妹妹便像看见榕儿一样喜欢,妹妹带着玩儿,莫要嫌弃。”   她嘴里的榕儿是她的亲妹子,杨国公府的嫡小娘子,杨幼榕。   顾言倾心下不由暗暗腹诽,她不过是自谦一句,这些人就顺着话儿往她脸上踩了,莫说魏静晏和她年纪相仿,退一步说,即便魏静晏是长辈,可她今个是杜姨义女的身份,坐在杜姨跟前,若说要去讨好谁,岂不是打杜姨的脸?   就是不知道惠妃是真的这般天真不懂人情世故,还是故意踩她和杜姨的脸。   正想着,宫娥将那串绿松石珠子送了过来,顾言倾看了一眼,便知道是杨惠妃不甚喜欢的东西,那珠子成色虽好,可却并不甚鲜亮,一看便是在箱底挤压了许久,竟连日常的擦拭都没有做到。   自来长辈送旧物给小辈,是疼惜怜爱之情,杨惠妃和她年龄相仿,拿这种东西出来,便是轻看了。   顾言倾轻轻地抬头对着右上方的杨惠妃看了一眼,头上簪着一支镂金嵌宝牡丹簪,两鬓贴着同色的掩鬓,右手腕上是一只镶宝石双龙纹金镯子,那龙的口里似乎含着一颗珠子,在这升平楼里一众珠光宝色的女眷中,依旧难掩杨惠妃的鲜亮。   却唯独她眼前的这串绿松石与杨惠妃格格不入,倒像是一早便为她准备好似的,顾言倾即便看穿,在陛下的妃子面前,也只得低首谢恩:“絮儿多谢惠妃娘娘赏赐!”   “免礼!”   “谢娘娘!”   顾言倾刚一起身,便听到对过魏静晏鼻子里冷哼了一声。顾言倾恍若未闻,十分镇定地依着杜姨坐下,心里打定了主意,不理魏静晏。   杜氏安抚地看了言倾一眼。她知道杨惠妃是因着阿宝迁怒她,不敢拿她开涮,便使劲踩言倾了,言倾是她新收的义女,又即将由她府里出嫁,杨惠妃当着这许多人的面将那灰不拉几的东西当宝贝一样赏给言倾,犹如打赏乞丐,还要人感恩戴德,当真是好大的脸面。   一时又默叹,一会儿阿宝知道了,怕是又要闹了。   ***   长宁殿里头,杜贵妃正慵懒地依在贵妃榻上翻着话本子,她近来身子总有些发懒,即便外头春光明媚,她竟一点心思也没有,往年,她还总闹着要陛下陪她出宫去玩。   墙角的铜麒麟小香炉里正燃着苏合香,轻轻袅袅的,外头树影晃动,映在琉璃窗上,晃得人眼睛发晕,杜贵妃揉了揉眉头,到底惦记着一会要去见阿姐,不敢就这般昏昏睡去。   有一下没一下地翻着话本子,忽听见外头宫女在齐呼着“陛下万岁万万岁。”   微微愣了一下,正准备起来,想到陛下近日做的混账事,心上又有些不痛快,依旧半倚在贵妃榻上,继续看着话本子,这是近日底下的人才帮她淘到的一个话本子,写的是一个被抄家的小郎君在沦落为奴后,遇到了昔年的心上人,故事倒是不俗。   元帝进来的时候,便看到贵妃一手托着脑袋,一手翻着话本子,垂散着头发,刘海覆了右边一小半的光洁的额头上,慵懒得像一只小橘猫,不由摇头道:“阿宝,今儿个可是淑母妃的生辰,你怎地还在殿里呢!”   阿宝眼皮抬也不抬地道:“左右从长宁殿到升平楼不过半柱香的时间。”   元帝近前将阿宝抱了起来,软腻的手感微微一碰触,便有些舍不得松手,抱着阿宝坐在了榻上,刮着她翘挺的鼻子宠溺地道:“都快三十的人了,整天还像个小孩子一样。”   阿宝眸子微暗,“左右又没有孩子,还不如自个养自个。”   “阿宝!”元帝微微提高了声音,似乎有些不悦,不过阿宝依旧垂着脖子,没有理他。   元帝知道她为着他要纳丹国的小娘子为妃的事儿和他别着劲,他最看不得她暗暗无光的样子,怜惜地道:“阿宝,说来惭愧,到底是我负了你。”   杜贵妃听他话音有些萧瑟,心下也有些不忍,明明当年他们那般相爱,不过十四年,两人之间竟已蹉跎成这般,偏着头,半认真半玩笑地道:“陛下,大概到底是江山比阿宝重要,亦或许,朝堂上的一位要员也比阿宝重要,如今,不轻不重的一位南院大王府上的小娘子,也比阿宝重要,这些年,阿宝在你心里的位置似乎一退再退,还是你以为,阿宝可以一忍再忍?”   江山重要,他娶了皇后,大臣重要,他纳了杨穗儿进宫,眼下又要纳丹国的小娘子入宫。   阿宝说着便红了鼻子,也不管陛下今个穿得是什么,眼泪鼻涕就往他身上蹭,她自来刁蛮,元帝一身红袍给她蹭得皱巴巴的,还是只急着给她擦眼泪,哄道:“可别再哭了,我刚远远地看见惠妃往升平楼去了,也不知道你阿姐到了没?”   “呼”地一下子,阿宝猛地站了起来,自个用绢帕抹了泪,喊着外头的宫女进来伺候她净面梳洗。   动作一气呵成,仿若精灵附体,饶是元帝已经见识过多回,还是有些傻眼,刚刚他似乎已经在进行自我谴责?   阿宝吩咐了宫女后,瞪了一眼元帝,哼道:“这般重要的事,哥哥也不早说!回头我阿姐吃了亏,我可不饶你那心头好!”   元帝笑着应道:“嗯,不饶,小祖宗你厉害!”   阿宝咬着唇,红红的眸子里泛了一点笑意,扭身进了里间,让宫女帮她换衣服,一边吩咐一等宫女如非道:“快去太后那里看看,什么时候往前头去。”   不过须臾,杜贵妃就妆扮好了,三千青丝仅用一支羊脂白玉簪子绾起,面上敷了淡妆,越发衬得她肌肤胜雪,眉目如画,盈盈在陛下跟前转了一个圈,玫瑰色绣着芍药花的十六副罗裙,层层叠叠地在元帝跟前荡漾开。   升平楼里杜氏端起面前楠木雕花长几上的茶碗,微微抿了一口,便听宫人唱喝:“太后娘娘千岁千千岁,皇后娘娘千岁千千岁,庄淑太妃娘娘吉祥,瑞和贵妃娘娘吉祥、贤妃娘娘吉祥。”   杜氏带着言倾饶过小长几,跪在了大殿中,“太后娘娘千岁,庄淑太妃娘娘吉祥,皇后娘娘吉祥,瑞和贵妃娘娘吉祥、贤妃娘娘吉祥。”   顾言倾垂着头,眼风隐约看见紫色、芙蓉色、杏黄色、玫瑰色的裙裾细细窣窣地从眼前拖曳而过,一阵淡淡的脂粉味袭来,顾言倾不由微微屏住了呼吸,等众人到上首坐下,才小心翼翼地喘了气。   沈太后往底下一看,见众人都是姹紫嫣红、珠翠环绕,一时看得都有些晃了眼,笑道:“都快快起来吧,好些日子没这般热闹过了,我今个也是沾了太妃的福气。”   庄淑太妃笑道:“姐姐这话说得,还是姐姐心疼妹妹,给妹妹这份脸面。”庄淑太妃显然是真的高兴,眉眼俱是笑意,又对皇后娘娘道:“也是劳累了皇后。”   “这是臣妾该做的,淑母妃折煞臣妾了!”因着沈太后看顾淑太妃,连带着皇后自来也给淑太妃两分脸面。   一番寒暄过后,便有宫人端着漆红镂金食盒过来,不一会儿顾言倾身前便摆了杏仁奶茶、御膳豆黄、莲蓬豆腐、八宝野鸭、奶汁鱼片、绣球干贝、八宝兔丁、玉笋蕨菜等,随着小黄门唱喝:“开宴!”   上头的皇后娘娘起身道:“臣妾敬母后和淑母妃一杯,祝母后福如东海,寿比南山,祝淑母妃日月昌明,松鹤长春。”   沈太后和淑太妃笑呵呵地饮下,接着大殿中央便有乐伎舞姬上来表演助兴。   杜氏怕言倾吃不好,示意银九将那味淡不粘口的豆腐、笋片往言倾跟前挪,低声道:“怕是要两个时辰呢,多少吃点。”   顾言倾微微点头,心不在焉地夹了一箸笋片,看着眼前身段婀娜的舞姬甩着长长的水袖在大殿中央旋转,暗道似乎是结合了丹国的胡璇舞,裙摆倒是旋裙,只是那杏黄短衫倒比前些年宫宴上的服装更透了一些,隐约可见舞姬胸前的一片玉雪,暗戳戳地想,也不知道是不是后宫子嗣稀薄,沈太后出了此招。   今儿只开升平楼的宴席,不似从前官家尚要在集英殿里头宴饮大臣,是以今个的每一道菜倒似是刚出锅的,有些微微烫口,笋片当真如玉一般,顾言倾一早便起来,又是下跪又是高呼千岁,当真有些饿了,一连夹了几箸,却也是缓缓地咀嚼,   这大殿之上,有多少双眼睛在看着。   吃了几片,便也不敢多吃,正待放箸,忽然面前多了一碟子玉笋出来,小宫娥轻声道:“景阳侯夫人说见小娘子喜欢。”   顾言倾抬眸看去,魏静晏正缓缓地喝着杏仁奶茶,似乎这一碟子菜和她没有关系一般,顾言倾低声道:“帮我谢谢侯夫人。”   又忽地上头的陈贤妃笑道:“母后,宫里的这些乐伎、舞姬的歌舞都看得有些乏味了,莫如让诸位小娘子们表演?”   皇后笑道:“还是妹妹有心,臣妾添个彩头……”   皇后后面说了什么,太后又说了什么,顾言倾已然都听不见了,脑袋“嗡嗡嗡”的,她昨夜里便提了心,害怕又要上去表演,她在顾家十三年,琴棋书画都是按照正经的侯府小娘子的教程学的,虽说并不甚出彩,但是应付这些场合却是堪堪够的。   只是眼下,她却一样也做不得,不然,便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让众人将她往顾言倾身上联想了,汴京城里勋贵之家的女儿学得东西都是一个套路,礼仪要请宫里的嬷嬷来教,书画要研磨大家的,琴也是汴京城里的名师指点,她身上积淀了顾侯府太深的印记。   蓦一抬头,便撞见上位一身玫瑰色襦裙的,似乎是贵妃娘娘,一双清亮的眸子正含笑的看着她。    第46章 突破口   那一双小鹿般清澈的眼睛好像一直滋养在山林中间, 从来不曾被这俗世沾染过,顾言倾暗暗惊讶于这许多年来,贵妃娘娘仿佛不曾变过一般, 正看得出神, 忽见贵妃娘娘对她眨了眨眼。   顾言倾手里夹着的一箸玉笋“啪”地一声掉在了小几上,后头侍候的宫女忙过来用绢帕将那一片玉笋收拾走了。   只听上头贵妃望着顾小娘子启唇笑道:“挨着林夫人坐着的, 可是阿姐新收下的义女?”   当真是巧笑倩兮!   杜氏起身回道:“禀娘娘,是臣妾认下的女儿。”   贵妃微微颔首, 看了一眼如非, 便见如非从后头小宫女手里接了一个墨绿镂雕宝相花的漆盒过来, 直接走到了杜氏这一桌跟前,对顾言倾笑道:“娘娘给顾小娘子备下的。”   不说赏,不说赠, 用了“备”字,足见杜贵妃心意。   这么一会众人都看见这漆盒一尺来长,半尺宽,里头许是一柄玉如意?   沈太后眼眸微沉, 面上笑道:“顾丫头打开看看,我倒想知道贵妃背着我们又藏了什么好东西?”   顾言倾看了杜氏一眼,见杜氏轻轻点头, 顾言倾起身就着宫女的手打开,一时珠光耀得人睁不开眼,这匣子里竟又是做了隔断,一半是二十玫左右各色的宝石加两颗拇指大的东珠, 皆都用小粉色素绢托着底,嵌在凹槽里,顾言倾一时眼花,她好像还看见了粉钻?一半是宫里时兴的各色薄纱珠花,一排齐整地摆着,约莫有七八支。   既贵重,又显心意,只是未免太贵重了些,别人都是送一只镯子,一串珠子,贵妃娘娘一出手,竟是半尺盒子的宝石!   “贵妃好大的手笔,竟衬得妹妹先前那一串珠子的寒碜了!”杨惠妃望着那一匣子的宝石,笑道,只是捏着帕子的手,不知何时已经嵌入了手心,宫里司珍房一年四季送来的首饰皆有定规,即便官家偶尔会赏赐一二,但是就这么一匣子宝石,她殿里头却是凑不齐的。   贵妃竟然张手就是这么一匣子送了出去!可见平日里陛下赐了贵妃多少好东西!都说陛下新近宠爱她胜过贵妃,只有她自己心里清楚,陛下不过是故意显出她来,给贵妃挡灾罢了!   杜贵妃扶了扶鬓发,笑道:“我的东西都是陛下和母后、母妃们赏的,我又没有需要描补的地方,陛下在前朝多倚杖沈枢相,我手头的这些东西赏给他即将要过门的小娘子,也是应当的。只希望顾小娘子日后啊,多吹吹枕边风,让沈枢相多多帮陛下分忧解难。”   她话音未落,下头坐着的杨国公夫人和杨幼榕都涨红了脸,贵妃的意思是杨惠妃需要描补娘家的亏空?   杨惠妃显然也是一噎,正想反讥两句,却听上头的太后娘娘笑道:“贵妃虽偶有顽劣,待陛下倒是一片真心,这般早就知道收拢顾丫头的心了!”   杜贵妃微扬了下巴,“对啊,母后,不管陛下宠爱多少新人,您可得明白阿宝的心,只能宠着阿宝!”   沈太后笑得合不拢嘴,“好好,不管陛下宠谁,我都只疼我们贵妃!”沈太后看着贵妃,眼睛笑得深不见底,她一直知道皇儿宠爱这个丫头,左右性子娇憨又直爽,又是孤身一人,再偏疼也不过是这丫头一世的荣华罢了,她也乐意疼宠两分。   一旁的皇后,像没事人一般,太后说话,她便停了箸,保持得体的微笑,太后不开腔,她便挑着可口的吃两口。   贵妃这一打岔,谁都知道宫中后妃们在官家心中的地位,没看连皇后都忍让贵妃几分吗?这种场合,皇后竟是连一句出言打压的话都没有,任由贵妃拉拢大臣家的夫人。   而且太后竟还夸贵妃做得好,当着众位官眷的面,就应承着日后要给贵妃撑腰,看来皇后当真如传言那般,不过是一架尊贵的摆件。   宫里最有话语权的女人,除了太后,便是贵妃了!   顾言倾不知道旁人是怎般想的,自个捧着价值千金的漆盒在怀里,尚犹有一些不真实,对着上头的贵妃行礼谢恩,却被如非拉了起来,“娘娘说,小娘子只管拿着便是。”说着便转身回到了贵妃身后伺候。   顾言倾捧着漆盒交给了银九,堪堪坐下,便听皇后淡道:“顾小娘子头一回来参加宫宴,这第一个节目,不如就由顾小娘子开场吧!”   顾言倾:……果然是怕什么来什么!   对过的魏静晏不急不缓地微微咳了一声,顾言倾慌乱中抬眼看去,只见魏静晏右手轻轻挥了帕子,是一个“不”的手势!   顾言倾脑子一下子便清明过来,她就算不弹不唱不跳,谁也不会把她怎么样,这般想着,便准备硬着头皮说自己啥都不会,正起身准备跪下请辞,忽听上头贵妃娇俏的声音传来:“母后,今儿个春光甚好,我们不如安安静静地吃完这宴,一会儿去御花园里头就让小娘子们在花丛中弹琴跳舞,岂不更悦目?”   淑太妃嗔了杜贵妃一眼,“你啊,难道还嫌弃小娘子们的表演扫了你的吃兴不成?”   贵妃抿唇笑道:“阿宝在长宁殿里头,吃什么都没胃口,今儿个竟被这宴席勾出了馋虫来,小娘子们一表演,阿宝自然又不惦记着吃了,回去就该挨饿了!”   顾言倾忽地会了意,贵妃娘娘约莫是看在杜姨的面上,见她犯难,帮了她一把。   底下的夫人和小娘子们脸上都浮了笑意,都暗道贵妃娘娘也是奇怪,这许多年了,依旧像个爱娇的少女一样,既不顾忌场合,也不甚在意自己的身份,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想来便是这一份在上位者跟前的闲适与自在,才让陛下和太后、太妃这些在先帝朝混下来的人精子都爱宠着她!   一旁的一位低位份的嫔妃笑道:“陛下还能少了姐姐的吃食不成,谁都知道陛下心疼姐姐!”   杜贵妃美目轻移,淡淡地看了一眼左侧的扈婕妤,“婕妤又忘了,我不喜欢人家喊我姐姐,倒将我生生催老了。”说着,不乐地移回了眼睛,夹了一箸干贝,小口地吃了起来。   竟是不假辞色!   扈婕妤原想讨好杜贵妃,不想杜贵妃压根不领情,一时闹了个红脸,低声道:“是妾身无状。”声音里带了点委屈,眼睛都红了。   不过上头的皇后、太后和太妃就像没看见阿宝训斥扈婕妤一样,或两两说话,或各自吃着跟前的菜肴。   宫殿中央的乐伎弹奏着舒缓的《梅花三弄》,音调起伏之间,别有一番盛世太平,朗日乾坤下,安闲优渥的错觉,顾言倾低头安安心心地吃起了饭,看到魏静晏让人端来的玉笋蕨菜,将原先的一碟又移到了杜姨跟前,这宴席看着虽丰富,但是适合在御前吃的并不多。   魏静晏不意瞥见对过的顾小娘子低着头努力地鼓着腮帮子,不由微微勾了唇。   宴席的最后一道大菜是脆皮烤乳猪,一早由御厨分好,一碟一碟地由宫女们从食盒里端出来,随上薄饼、葱段和甜酱,顾言倾见其当真“色同琥珀,又类真金”,竟像琉璃皮,看起来又皮薄肉嫩,香酥味浓,一时手上的象牙箸微微抖了一抖。   这是她当年在青州外祖家小住的时候,偶然间想吃烤猪,按照现代人的做法,写出来的方子!   上头太后见到这道菜,笑道:“今个竟还有琉璃炙乳猪,老身记得这道菜还是青州虞家传出来的方子。”   皇后笑道:“是徐家的次息带到汴京城来的方子!”   沈太后听见这话,不由往下头看了看,“哦?徐家的次息今个可来了?”近来徐家的事她也隐约听了一耳朵,前两日,皇儿和她说,将徐家的次息也喊来,她记得当时便让常嬷嬷去传话了的。   一直坐在下头的徐夫人廖氏起身禀道:“回太后娘娘话,家息因身体不适,怕带病入宫不敬,是以未能来参加宫宴。”   “哦,既是如此,以后你回去的时候,将太医院的医正带着,回去看虞氏看看,可有大碍!”沈太后不轻不重地道,到底是顾虑徐参知,没有下廖氏的面子。   廖氏代虞氏谢了恩,便又垂头坐了下来,手心里已然冒出了汗。   她言辞极少,也不甚与旁家夫人攀谈,顾言倾一直不知道,徐家的夫人是位年轻妇人,想来是继室,“廖?”   杜氏见她蹙眉,轻声道:“是工部廖侍郎家中的妹妹,比你略大几岁!”   顾言倾恍然,大约又是廖侍郎仕途的牺牲品,徐参知已经年约五十,廖氏不过二十出头多一点,她的兄长既然做到了侍郎,原是可以将她许给一门青年举子为妻的,或是侯、伯府的次息,也不是不可能。   再看那廖氏虽然面上涂了胭脂,依旧难掩眼下的乌黑,不知怎的,顾言倾忽地便想到古代人在床第间那些不为人知的癖好来,心下暗暗盘算,也许救敏敏的事,可以从廖氏这里寻突破口?   顾言倾小口喝着杏仁奶茶,似乎有瞬间的错觉,她总觉得敏敏定然是知道了什么线索,所以在徐家不愿意出来,还是真的只是顾忌着虞家的名声,只是这后一种可能,顾言倾立即便否决了,如果真的是为了虞家的名声,敏敏当年也不会退了青州知州家的婚约,另嫁到徐参知府上去。    第47章 囫囵模样   御书房里头, 换了一身黑袍子的元帝在长条书桌后来气急地来回踱着步子,下头的袍角“沙沙”做响,猛地转过头来盯着下头站着的沈溪石和镇国大将军林承彦, “沈令宽有这般大的胆子, 庆州失守,也敢欺瞒不报?”   沈溪石淡道:“陛下息怒!”   元帝瞪了沈溪石一眼, 又看向了林承彦:“此事可确属实?”   林承彦禀道:“陛下,此事臣也是听线人所报, 尚不知属实与否, 只是兹事体大, 不敢不报!”   元帝的怒火点一下子过去,脑子也清醒了些,既是报到他跟前来, 自然是有八九成的把握,林承彦在朝为官多年,定然不会谎报军情。   元帝一想到承禧殿里的头的母后,心情便有些郁燥, 原本以为让沈家掌握永庆军,是宽慰母后的心,让她知道他不是那等子会拿外祖家下刀子的君王, 只是堂堂沈家嫡长子,沈令宽竟这般无能,生生将一个庆州给拓跋部的小贼夺了去。   西北边境的口子一开,吐蕃诸邦、西州回骼怕都会蠢蠢欲动, 元帝想到这里,对沈令宽隐隐生了杀心!   元帝抬起右手,又朝下虚按了按,“拓跋部一直佯装臣服我赵国,却时有侵扰边境,反了的事,也不是不可能。”略顿了一下道:“林将军,朕给你下一道密旨,你速速返回镇州,带着云翼禁军前往太原府!”   “臣明日一早便动身前往!”   元帝眼前忽地闪过贵妃旋转的层层叠叠的玫瑰色罗裙,声音缓了了一些,“家眷便先暂留在京城,以免动静太大,打草惊蛇!”   林承彦知道此次前去或是支援汾州,庆州失守,拓跋部下一个目标定是汾州,阿言若是知道,自然要跟着她同去,此次情况危急,他却不敢大意,当下应了下来,便跪拜回府收拾去了。   元帝想着让他夫妻二人好生叙别,便派了小黄门去转告杜氏一声。   沈溪石原也是要走,被元帝留了下来,问沈溪石:“前头打仗的事交给了林将军,朕倒甚为放心,只是,此事若属实,朕要处置明远伯府,太后那边,沈卿可有什么主意?”   沈溪石默了片刻,禀道:“倘若陛下不处置明远伯府,必然滋长了佞臣的贼心,不利于赵国江山稳固,太后娘娘那边,臣想,莫若以‘孝’打动。”   若是知道儿子能靠得住,只要不灭了明远伯府全支,太后想必也能够忍得下。   元帝缓缓点头,“此事尚没有风声传入汴京城,这些时日,朕便往承禧宫多尽些孝道。”   一双深邃的眸子,审视地看向了沈溪石,“你对沈家的人,倒是不会心慈手软!”   明远伯府毕竟是沈溪石的本家!   沈溪石面上半点波澜皆无,只依旧恭谨地道:“臣一心为陛下分忧,早已将己身度之事外!”   他说的大义凛然,元帝口里像吃了柠果一般酸得慌,先前忧急的情绪一扫而光,仔细打量着沈溪石一张面如冠玉的脸,“听说沈卿近来捡到了宝贝,便是早朝,也是满面光辉,眉宇间喜色难掩,沈卿既是一心为朕分忧,不如也替朕分分眼下的忧,朕甚想知道沈卿的宝贝长得什么个囫囵样子!”   元帝这两日见他早朝上面上都似镀了层光一般,一早便有些看不过眼,他还是习惯了沈溪石那张跟石头一样臭的脸!   沈溪石面上恭谨地点头:“回陛下,确如陛下所言,不过是个囫囵样子。”   元帝被他气笑了,懒得搭理他,唤桂圆道:“摆驾升平楼,朕要去看看沈卿的心上人找了一张怎样的囫囵脸!”   桂圆公公也笑道:“陛下,小底这就去备轿!”   ***   御花园里头,小黄门和宫女堪堪将外头布置好,两边一溜儿的二十张琉璃高几,高几后头竖着大遮阳罩子,中间铺了蜀锦织花地毯,顾言倾刚依着杜姨坐在一张琉璃长几后头,忽地便见一个小黄门过来传道:“还请林夫人尽快出宫,林将军在宫外等着!”   杜氏一时有些闹不明白,但见这小黄门看着有些眼熟,似乎是官家跟前服侍的,心下也不敢耽搁,当即嘱咐了言倾两句,便匆匆地出宫去了。   顾言倾原是因着和杜姨一起,坐在了右边的第二张琉璃高几处,眼下杜姨走了,她一个暂且没有身份的小娘子坐在这里,倒是扎眼得慌,正待往后头挪去,魏静晏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了她跟前。   低身便坐在了杜姨先前的位置上,一双杏眸望着言倾道:“我一个人闷得慌,顾小娘子和我作个伴吧!”   人都坐下来了,顾言倾也不好多说什么,依旧坐在了原来的位子上。   魏静晏看了一眼顾言倾的手,轻轻笑道:“我上次送顾小娘子的紫藤萝花戒指,小娘子可喜欢?”   “絮儿十分喜欢,多谢侯夫人。”   “絮儿?我倒忘了你叫絮儿,我近来记性差,总是将你和以前的一个顾小娘子记混了,絮儿姑娘莫在意。”魏静晏看着顾言倾的脸,浅浅地道。   她的眸子里没有试探,没有猜疑,而是一种看透了的冷静,这么一刻,顾言倾忽有一种坦诚的冲动,但是终究是忍了下来,垂了眼睑,摇头:“无妨。”   两人一时无话,有宫女过来冲茶汤,顾言倾识得,是上次在林府见过一面的宫女朱阑,是上好的龙团凤饼,想来朱阑在宫中颇受重视。   朱阑依着尊卑,先给魏静晏冲好,福礼道:“侯夫人请用茶!”   魏静晏应了一声,示意身后的宫女将面前的一碗给了身旁的顾小娘子,朱阑没看见一般,低头又给魏静晏冲了一碗,依旧福礼道:“侯夫人请用茶!”   这才去了下一桌。   从头至尾,魏静晏都没有再看顾言倾一眼,顾言倾望着碗里的一朵桃花,觉得自己越来越看不懂身旁的这位侯夫人了。   上头太后、皇后等人已就坐,见着下头众人都在吃着茶,太后笑道:“朱阑冲茶的手艺一年比一年好,诸位尝一尝与先前相比,可有殊异?”   前头的楚王妃笑道:“这丫头,臣妾馋了好些年了,等王府里办喜事的时候,娘娘可得借给妾身用一用。”   楚王妃和太后年龄相仿,太后自来敬重几分,听她这般说,当下笑道:“你和我开口,我还能不答应?不过啊,还得陛下应了才行,她如今在御书房里头当直笔宫女呢!”   楚王妃眸子微闪,笑呵呵地点头,转了话题道:“先前皇后娘娘不是说拿了头面出来给诸家小娘子当彩头吗?”笑着望着下面的小娘子们道:“你们谁第一个来啊?”   楚王妃话一出,魏静晏便发现身旁的人,身子似乎又僵了一下,一边晃着茶碗里的茶,一边淡道:“不想上去,不上去便是,你素不是这样忸怩的性子!”   顾言倾对着身边的人,头皮微微发麻,忍了又忍,终是开口道:“侯夫人,我们可否好好说话?”   魏静晏忽地来了兴趣,唇瓣微微翘起,放下了手中的茶碗,侧首望着顾言倾,脆生应道:“好啊!顾小娘子有什么话要和我说的吗?”   她的眼眸里隐隐有什么东西在跃动。   顾言倾有一瞬间的不忍,“侯夫人似乎很关心我,絮儿有些受宠若惊。”   “嗤”地一声,魏静晏轻抬了眼皮,扭过了身子,继续喝茶,半晌叹道:“不说便不说吧,你回来就好!”   又道:“那枚紫藤花戒指,赶明儿还是要还我的!”   顾言倾点头,“好!”   静晏这般笃定她是旧人,顾言倾心里不知怎的,也忽地有些松懈了下来。   两人旁若无人地聊着,丝毫没注意到周围什么时候变得静悄悄的,银九轻轻唤了顾言倾两声,“小娘子,你要上去呢!”   皇后竟是又点名了顾言倾!   皇后见顾言倾半晌才反应过来,淡淡笑道:“静晏倒是对顾小娘子一见倾心,这般快就咬起了耳朵。”   又问顾言倾:“顾小娘子可想好要表演什么才艺了?”   顾言倾起身福礼道:“禀皇后娘娘,民女惶恐,民女出身低微,并不曾习得一技之长。”   皇后眼眸微深,“哦?琴棋书画歌舞一样也不会?”又不紧不慢地道了一句:“沈枢相可是汴京城有名的才子呢!”   皇后当着这般多人的面说她不配沈溪石,饶是顾言倾素来脸皮厚,此刻也微微红了脸,“民女惭愧!”   “哦,你惭愧什么?”一个男子的声音从右边的花木小径上传过来,顾言倾眼角看见一袭黑色的袍角,身后,似乎是,是朱色的袍裙?   万想不到,沈溪石今儿个竟会出现,且是她这般难堪的时候,一时面上更加羞愤难当!   早知道,她就跳现代操了!   谁知道承袭哪位舞姬的!   耳边传来贵妃的声音,“陛下,正在让顾小娘子展示才艺呢,顾小娘子许是头回参加宫宴,尚有些不自在,陛下和沈大人怎么过来了?”   “朕听说沈卿要过门的新妇在,特地过来看看,长了什么囫囵样子,让沈卿囫囵了半天,也没说出来!”   御花园里头,顿时传来了女眷们低低的窃笑声。   顾言倾窘迫得好像找个洞把自己藏起来,上面还要盖上一块小草坪掩饰!    第48章 薄情   贵妃率先笑了出来, 抬了抬拿着绢帕的手,欢快地道:“顾小娘子快坐下吧,给我们看看, 可长了什么囫囵样子!”   顾言倾再次福礼谢恩, 脑子“嗡嗡”地坐了下来。   犹如被围观的一只“猴子”的顾言倾,面色绯红, 背脊像一根绷直的弦一样,上头的赤金红宝簪子在日光的反射下, 晃得人眼酸。   沈溪石看了一眼, 微微抿了唇。他现在似乎可以理解当年阿倾看他时眼里为何会流露出心疼。   位于低位者需要承受的来自头顶上方的视线, 无论那是考量抑或是蔑视,都必须谦卑有礼地受着,他自己时, 并无所觉,可是此刻看着在人群中似乎无从是从的阿倾,沈溪石觉得自己这些年向上的挣扎,依旧不够。   他不愿意让阿倾和昔日的他一样, 承受这样的屈辱,这般想着,沈溪石便准备往言倾身边去, 却一把被官家拉住。   元帝淡望着沈溪石,眸色晦暗,“今儿这许多女眷在,你可莫要冲撞了哪家的小娘子。”   官家边说着边往顾言倾那边看了一眼, 眸光悠长,似乎有些不相信,很快便又收回了眼睛,望向了沈溪石,意味深长地道:“果然是沈卿倾慕之人!”   沈溪石面上一片从容,似乎不懂陛下话中的深意,淡淡地开口道:“陛下谬赞!”   官家鼻子微微哼了一声,轻不可察,眼里却是浮了一点笑意。   自来重情者比薄情者好。   没有人注意到官家和沈溪石之间轻微的动作。   坐在皇后下手的杨惠妃自沈溪石跟着陛下过来,便存了两分不善的心思,此时笑道:“其实说来,顾小娘子长得倒有几分像,像,”杨惠妃说着卡在了这里,偏头想了半晌,依然没有想出来一般,不好意思地摇头笑道:“我倒忘了像谁了!”   杨惠妃话音一出,沈溪石琥珀色的眸子瞬间便现了两分凉寒,漠然道:“惠妃娘娘进宫多年,对外面的人事竟还这般惦记!” 他好不容易寻到了阿倾,即便她的身份不能公之于众,他也绝不容许这些居心叵测之人借此伤害阿倾!   顿时只听得一阵倒吸冷气的声音。   若说官家在后宫最宠爱的是瑞和贵妃,那在前朝,估摸便是沈枢相了,这一个两个的在官家跟前这般无状,竟还一副义正言辞的模样,啧啧,当真是勇者无畏!   魏静晏轻轻用绢帕掩了嘴,在顾言倾面前的小几上写了一个“关”,又轻声道:“她原已与这家换了细帖子。”后来宫里传出要选妃的消息,便又退了回去,入宫了。   杨惠妃唇舌发干,不意沈溪石在官家面前,竟还敢大刺刺地揭她的底,一时惊讶得樱唇微张,略微紧张地看了眼官家,见官家正在沉吟什么,并不往她这边看,只得死了心,对着沈溪石,干干地道:“我记错了。”   忘没忘,到底像谁,她不说,在座的众人心里都和明镜一样,只是说到底不过是像罢了,到底不是一个人。   只是,很多人显然都没有想到,当年对身份尊贵的承恩侯府嫡女视如敝履的沈枢相,会娶一个面容这般相似的人,且尚未过门,眼下便这般回护,听说是一见钟情?   市井里传的这句话,配上顾小娘子的这副容貌,有心之人心下已经了然。   到底曾经沧海难为水,当年承恩侯府小娘子那般容貌、性情,汴京城里头莫说小郎君们,便是在座的许多夫人也甚是喜爱,承恩侯府又正得圣眷,想结亲的人家数不胜数。   更何况一个籍籍无名的伯府庶子了!   杨惠妃以为和沈枢相之间不过是言辞上针锋相对了一次,却不想自来不和女子打交道的沈枢相,此番却是记仇了,在往后的半年里,杨惠妃深深体会了什么叫“口舌之祸”!   ***   自有小黄门搬了两张椅子过来,元帝直接去了上座,淑太妃原是依着太后坐的,立即要让出位子来,陛下按手笑道:“今个淑母妃是寿星,自当坐在这里。朕去和贵妃挤一挤。”   这话一出,不说妃嫔们什么面色,便是下面的各位官眷也都低了头,佯装没有听见。   贵妃淡淡睇了官家一眼,一双眼睛像会说话一样,说不出的柔婉娇媚。   小黄门便将椅子搬到了贵妃右首。   皇后似乎是司空见惯了一般,闲闲地把玩着自个手上的镯子,面容端庄得体,未见有一丝的不愉快。   沈溪石的椅子按在了左边下手第一个,又搬了一张小琉璃矮几来,许是看着他一人坐着略显孤寂,官家忽地朗声笑道:“朕记的许久没见过慎儿了,去将慎儿也请过来。”   “慎儿?”顾言倾只觉得名字听着有些耳熟,但一时想不起来是谁?   魏静晏淡道:“大皇子!”   顾言倾哑然,印象中那个总是哭鼻子的小豆丁便浮现在眼前。   大皇子生母是宫婢,却是一个很有心机的女人,官家尚在潜邸之时,一次醉酒,爬上了床帏,仅一次便有了身孕,当时先帝身体已常有不适,彼时的沈贵妃便做主保了这个孩子。   自此以后,官家身边贴身服侍的人再不要宫娥,还为此,给这个孩子取了一个“慎”字。   大皇子因生母的原因,不得官家喜欢,是以幼时常被宫里头的小黄门戏弄,身边伺候的人也不甚尽心,爱哭鼻子,顾言倾以前在宫里也曾见过,还逗过他好像,不过后来大皇子见了她就避着走。   她记得大皇子好像有十七了?   “到了适婚的年龄了!”顾言倾脑海里忽然蹦出来这一句话,再望向座中诸家的小娘子或是面上飞了两片绯红,或是紧张地捏了帕子,眼神张张惶惶的。   顾言倾一时倒镇定了下来,既是这般,自然这些没有许下亲事的小娘子才是重头戏来,想来也没人再会关注她,端起了面前尚温的茶汤,安心地小口抿了起来,朱阑的茶艺却是炉火纯青,这茶入口甘甜,茶沫又不粘口,心下也暗暗稀罕,竟有这等人才。   上头的皇后看了一眼顾言倾,便撩开了眼,到底官家来了,她也不敢过于放肆,开口道:“顾小娘子既是不善才艺,那便依着座位次序来,小娘子们可都不准偷懒哦,不然倒显得本宫的彩头不稀罕了!”   此话一出,座中的小娘子都应了一声:“是!”   淑太妃笑道:“我新近得了一架琉璃十二扇屏风,煞是好看,也算作今个的彩头了!”   沈太后也添了一柄玉如意。   瑞和贵妃添了两只沉甸甸的镯子。   皆让宫女回宫殿里去取,一时小娘子们皆跃跃欲试,第一个上去的是杨幼榕,跳的是《霓裳羽衣舞》里的一段,在两旁红花绿树的掩映下,当真美人亦如花,身段柔软,下腰、旋转皆做得无可挑剔,最是末尾微微带起来的散落在后背的发丝,在春风吹拂下,轻轻荡漾开来,若干粉色花瓣零落其间。   顾言倾拿着一块玫瑰酥的手,都看晃了神,自己自从离开了汴京城以后,歌舞皆荒废了,便是真上场,论舞技也是比不过杨幼榕的。   顾言倾看得入神,一抬头便看到一身石青色团花暗纹长袍的小郎君跪在上头,似乎在给官家、太后等人请安。   想来便是大皇子了。   身形偏瘦,面皮白净,剑眉斜飞,竟有些唇红齿白的味道,等人恭敬地起身,顾言倾才发现他的眼睛似乎过于阴冷,举止倒是中规中矩,走到沈溪石那一桌,两人见了礼,才双双入座。   魏静晏见她打量大皇子,淡声道:“已不是昔日的豆丁了,往后遇见,多避着点。”   顾言倾听静晏说完,默然看着她,一句“你过得可好?”在嘴边滚了两滚,终究是没有说出来,被猜出来,和她自己亲口承认,又是两回事了。   她到底不愿意惹多余的麻烦。   场上第二个上场的是张如绮,弹得是一曲《高山流水》,姿态娴雅,玉指翻飞之间,依稀可见张家小娘子在古琴上头的造诣,毕竟是张丞相府上的小娘子。   一曲毕,太后连连赞了两声,张如绮面上浮了几分羞红,眼睛掠过在场的众位小娘子时,有明显的自矜。   似乎将先前闹得顾言倾等人落水的事,并未放在心上。   魏静晏轻声道:“这些小娘子们都没有看明白,跳得再好,弹得再好,再有才艺,也不过是将自己在贵人面前待价而沽时有个更好的价格。”自从顾家灭门后,魏静晏便看清了她们作为勋贵之家小娘子的命运。   顾言倾默然。   张如绮刚下去,忽地座位中便传来一声尖叫,一旁的杨幼榕更是吓得晕了过去,顾言倾凝眸看去,也不禁倒吸一口凉气,竟是一条小黑蛇。   众人惊慌中,纷纷起身,准备避开,眼看场面混乱,琉璃长几碰到桌椅,碎了好几块,一时地上又是翻到的椅子,又是琉璃渣子,那条小蛇跐溜跐溜地钻来钻去,看得顾言倾额头直冒冷汗,不禁捂着胸口。   忽然之间,整个人被拎了起来,尚不及尖叫出声,沈溪石一个反手便将到改抱在了怀里。   上头的皇后、惠妃等人也是倏然失色,只是贵妃娘娘竟十分兴奋似的,喊着“你们都别动,再动被咬了就麻烦了,我来逮走!”   说着就要冲过去,后衣领被官家抓住了,“胡闹!”   正慌乱间,一直默不作声的大皇子,似乎忍无可忍一样,一个箭步冲过去,拎起一只椅子便往那小黑蛇的三寸上砸。    第49章 豁口   那条小黑蛇立即便不挣扎了, 大皇子又一椅腿砸了过去,竟迸出血来,女眷们“啊”地一声叫了出来, 顾言倾不由往沈溪石怀里侧了头!   那般血浆崩裂的场面, 心口一阵阵翻恶心。   沈溪石给她拍了背,淡道:“大皇子这些年来性情乖张, 与幼时大有不同。”   沈溪石不说,顾言倾也看了出来, 刚才大皇子砸小黑蛇的时候, 一脸冷漠, 眉头似有不耐,既无焦虑,也无惶惑, 倒像是只是看不惯这些女眷在这里尖叫吵闹,扰了他清静,才不得不出手的一样。   顾言倾捂住了胸口,微微顺了气, 一眼对上沈溪石关切的眼神,面上一红,忽地想起来是在沈溪石怀里, 别扭地道:“放我下来。”她略一挣扎,沈溪石抱着她的手,便能清晰地感受到柔软的触感,绵软的像是有弹力的棉花。   沈溪石的手心微微传来麻麻的针刺感, 一时手臂上似乎使不上力般,顾言倾整个人从他手上往下滚落,突然的失重感,让顾言倾本能地紧紧抓住了沈溪石的脖子。   竟是环绕他脖子的姿势。   沈溪石脑海里头一回蹦出“娇花软玉”这个词,耳尖不由微微泛了一层粉色。   魏静晏微微咳了一声,便扭过了脸,装没有看见。   顾言倾慌乱地放了手,忙背了身去,胸口犹突突地跳着,幸好已经定了亲,不然他这般不管不顾地将她抱起,少不得又是一阵流言蜚语,想到“流言蜚语”这个词,顾言倾忽觉得自己矫情,她现在又不是承恩侯府嫡女的身份,即便是流言蜚语,也是关于沈溪石的,和她又有什么关系。   想到爹爹和娘亲一辈子那么重视声名,可是知道她喜欢沈溪石的时候,好像名声对顾家,对他们就不那么重要了。   顾言倾怔然有所失,如果活着的是阿姐,她大概会依旧以顾府嫡女的身份时时严格要求自己吧?   沈溪石丝毫没有觉察出阿倾的异样,使出浑身的定力,拇指好像才能动一样。   那边只听大皇子冷声道:“父皇,此孽畜已死!”   立即有小黄门上来将蛇的尸体清理走,这时候方才花容失色的杨惠妃才发现躺在娘亲怀里犹闭着眼的妹妹,哭了起来,“陛下,您快救救榕儿,榕儿她……”   大皇子面有不耐,淡道:“惠母妃不必惊慌,儿臣有法子。”   杨惠妃不由一怔,眼睁睁地看着一身寒气的大皇子向自家妹子走去。   他眸色淡漠,瞳孔后头似乎卷藏着无尽的凉寒,杨夫人原正担心着昏厥的女儿,见到大皇子过来,顿觉一阵寒气从心底滋滋地冒出来,本能地戒备了起来。   却不防,大皇子弯腰下来,没看到杨夫人似的,伸了右手拇指,在杨幼榕上唇沟的三分之一与下三分之二的交界处,猛力地按压了一下,杨夫人看到他的指甲似乎都要陷在女儿的皮肤里,吓得心上直跳。   忽地“吭”一声,杨幼榕吃痛,皱着眉惊醒过来。   大皇子松了手,见到杨夫人一脸警惕地看着他,面上露了两分讥讽的笑,依旧躬身禀告皇上道:“父皇,杨小娘子已醒!”   元帝淡望着大皇子,眸子里带着审视,“慎儿今日做得很好!”   大皇子再恭声道:“儿臣份内之责。”见上头的父皇微微颔首,大皇子才抬脚,准备回自个的位子,不意瞥到右侧的沈枢相身旁的女子的侧脸,脚步不由凝滞,立在了原地,身形有些僵硬。   终是没有回身,往自个的位上坐去了。   路过之处,看向他的小娘子们都不由微微瑟缩,似乎刚才大皇子凶猛砸蛇的一幕,在她们心口留下了一时难以湮灭的震恐。   上头的元帝这时候才松了贵妃的手,微瞪了贵妃一眼道:“君子不立于危墙。”   阿宝不满,想说自己又不是君子,可是也知道官家是担心她,没有再犟嘴,只是望着下头的大皇子,蓦然觉得那个身影似乎有些萧索,拉了拉官家的衣袖,温声道:“陛下,大皇子也该选妃了,一个人,终究是孤寂了些,给他找一个他喜欢的吧!”   她知道陛下一直忌恨大皇子的生母晴美人对他用了药,但是她冷眼旁观多年,大皇子原不是一个坏苗子,小时候原也憨憨的惹人疼,倒是越长,似乎性子越孤僻,她近来听如非说,宫里的人,见了大皇子都绕道走。   元帝回身望了阿宝一眼,她的眼里温温柔柔的,轻轻捏了她的手,“你啊,刁蛮的时候,朕都吃不住,心善的时候,又总是让我很意外。”   阿宝笑道:“既然可以让他过得轻松些,又何苦为难他!”   话音刚落,就听那边太后震怒道:“御花园里头自来洒了药酒,怎会有此毒物出现,皇后,你可能给老身一个解释?”   皇后皱了眉,恭声道:“母后,此事是臣妾没有安排妥帖,扫了母后和淑母妃的雅兴,臣妾难辞其咎,待臣妾查明内里祥情,再一并向母后和淑母妃请罪。”   皇后认错态度良好,太后微微降了点火气,仍是严声道:“今日慎儿机警,尚不至酿成大祸,若不查出来,必然贻害宫闱!”   “母后所言甚是,臣妾谨听教诲。”   皇后异常恭顺,太后的郁气一时倒有些出不来,她替淑太妃操办这场寿宴,不过是让那些老臣看看,她沈清茉不是卸磨杀驴的人,是个顾念旧情的,这些年皇儿的权柄越来越大,早些年她暗里收拢的老臣越发往皇儿跟前偏移了。   也不怪她背着皇儿使这些心思,实是皇儿子嗣稀薄,大皇子虽杵在跟前,她知道皇儿是无意将皇位传给他的,她不得不提早提防,她深深恐惧的那个可能!   只是这一场破费了沈太后心力的寿宴,却被一条小黑蛇坏了气氛。   再抬眼看见沈溪石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女眷堆里,指桑骂槐地恼道:“皇后,今个都是清白之家的女眷,最爱惜羽毛,你万要顾虑周全,若是在这宫宴上传出对谁家小娘子不好的言语,老身定然是要不依的!”   此话一出,有人看向了刚被大皇子掐醒的杨幼榕,也有人朝顾言倾和沈溪石这边瞄了两眼。   原就因此晃神的顾言倾,猛然间听太后点出,脑子一热,直直地看向了上座,正冷眼看着皇后的沈太后,不轻不重地嗤笑了一声。   清白?   在这宫宴上,谁家不是自家给自己竖“五美四好”的旗子,谁家又真得清清白白,没贪得一两银子,没逛过青楼勾栏、闹过爬灰、姘头、外室的丑闻,清白?   顾言倾面上显了几分讥讽,看得沈溪石都怔了眼。   没有人知道,这么一刻,顾言倾讥讽的是她自己。   她是顾伯远和虞茹的女儿,却也有被人讥讽不是清白之家的一天,满汴京城中,谁家还比她家家风清正?   她的爹爹原是正三品的翰林学士承旨,是翰林院六学士中最受官家信赖的学士,但凡翰林院奉旨草拟的诏旨,必然先呈给爹爹审核,才会再呈到御前,性子自来温和严谨,与青州虞家出身的娘亲,原是天作之合,两人都喜欢琴棋书画类的雅事,性子又都温吞。   婚后一年便有了兄长,再两年,阿姐出生,她是幺女,却饱受顾家两代人的娇宠,从阿翁阿婆到哥哥、阿姐,似乎都攥着劲儿,让她过得平安顺遂。   当年汴京城中诸家小娘子大婚的时候,她的娘亲都是争邀相请的全福太太,谁不盼望自家的女儿日后像顾虞氏一样,儿女双全,高堂健在,夫宠子孝?   那时候,哥哥已经在议亲,说得是李国公府上的小娘子,已经交换了细帖子,下一步便是纳吉下聘了。   顾言倾至今还记得阿姐羞恼地打了她的手,说自个并不急着嫁人,阿姐说的是靖侯府的小世子,两人远远地见过,娘亲一说,阿姐便羞红了脸,她便在旁边笑呵呵地指着阿姐,“阿姐,你竟然也看上了!”   她的阿姐,也是有天人之姿,顾言倾心口像被百虫蛰了一样,眼眸向上座望去,今时今日,她又进了宫中,以另一个身份,参与到爹娘异常熟悉的生活场景中来。   却被指责,不是清白之家的小娘子。   沈溪石见她神色不对,躬身对官家道:“陛下,顾小娘子身子不适,微臣先送她回府。”   官家见顾言倾神情似有不对,又见沈溪石一脸担忧,摆摆手道:“妥当送回林府!”   “是!”   说着,银九便扶了顾言倾跪拜了皇上、太后、皇后等人,再待下去,贵妃忽地开口道:“陛下,让如非陪着去吧,妾身上次想向林夫人讨一份香料,正好让如非去取回来。”   贵妃此举,不过是因着先前太后说了那么一句,眼下沈溪石又扶着神情恍惚的顾小娘子回去,二人毕竟未婚嫁,明日宫内外又不知道传出什么来,有她的宫女在,旁人也不敢再随意编排。   陛下自是应允。   坐着青布檐子出宫的时候,顾言倾的情绪好像便控制不住,对于顾家的每一个人,她都深有愧疚,这愧疚好像借着太后娘娘的一句话,豁然在她的心底撕开了一个口子。   眼看着要将她的意识吞没。   沈溪石一直跟在青檐子后头,等出了东华门,顾言倾下来,沈溪石便看到她“哒哒”地断了线的泪珠子,银九和如非忙将人扶上了马车。   在车厢里头,顾言倾便抱了银九痛哭起来。   她是大儒虞先道的外孙女,是承恩侯的孙女,她的爹爹是翰林学士承旨,她苟且残活于世,却一直在坠落他们的名声,她什么都没有能做。   为什么活着的是她,为什么独独留了一个她。   如非见她情绪崩溃,默默地唱起了家乡的歌谣,“花花呀,快来采花花呀,花花摇一摇,莫哭呀……”   舒缓的声调里,顾言倾的情绪好像渐渐稳了下来,望着车帘子,如非想转开她的注意力,便撩开了一角,给她看。   马车得得地过了东华门的大街,到了御街,街道两旁各种吆喝的声音,顾言倾看到了挎着马头竹篮卖花的,里头有芍药,海棠,桃花枝,顾言倾看到了屹立不倒的孙家茶楼,看到了温州漆铺,看到了宝庆楼,看到了从宝庆楼出来的袁班!   哥哥的长随,袁班!   “停车!”    第50章 旧人   外头沈溪石正骑着马跟在马车后头, 忽地听到前头传来一声“停车”,声音里略有惊慌,立即夹了马腹, 跑到马车窗前来, “絮儿!”   只见阿倾伸手指着前头一个青色圆领缎袍的男子道:“快,快逮住他!”顾言倾的眸子里有些疯魔, 直直地盯着袁班的背影。   一个原已经死去的人,在这光天化日之下, 竟然出现在了御街上头!   哥哥又是宠溺又是无奈的面容再次浮现在顾言倾的眼前, “阿倾, 袁班最老实,你不要欺负他!”   “小娘子,小底真的不知道郎君看中的是哪家的小娘子!”   “你整日跟在哥哥身后, 还能不知道他见了谁家的小娘子?”   耳边不停地浮出当年她逼问袁班,哥哥看中了谁家小娘子的对话,不知不觉地喃喃道:你整日跟在哥哥的身后,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如非和银九对看了一眼, 都不知道顾小娘子是怎么了,哄着她坐稳,“小娘子你莫急, 沈枢相定然能将人抓住了!”   两人这般说着,虽然不明白顾小娘子今个是怎么了,却也是不由自主地看向了车窗外,只见沈枢相骑了马绕在了那人前头, 淡道:“这位兄台,你偷了我的荷包,跟我走一趟吧!”   青袍男子看了一眼自个身上,什么都没有发现以后,将沈溪石从上往下斜溜了一眼,“谁啊你,有病吧?”   接着冷哼了一声,像是遇到了什么晦气东西一样,伸手掸了掸袍子上的灰尘,“别挡了你爷爷的道!”   沈溪石冷冷地看着他走了一步,两步,猛然间从马肚子下头抽出了一条软鞭,甩向了青袍男子的背部,顿时那上好的绸袍上便斜斜地划了道口子,鞭子离身的时候,上头隐有模糊的血肉。   男子顿时唬了一跳,一边伸手摸着疼得要失去知觉的背,一边大声疾呼:“杀人了,杀人了!”又疼得咒骂了起来:“叉你老娘的,你敢欺负到爷爷头上来!”   男子正骂骂咧咧着,沈溪石眼见言倾竟是下了车过来,不想污了阿倾的耳朵,一鞭子抽在了男子的嘴上,那男子瞬时捂了嘴,手指缝里鲜血淋漓,缓缓地从嘴里吐出一颗带着血水的血牙来,再抬头望向沈溪石的眼,便带了十分的惊恐。   才想起来,好汉不吃眼前亏这句话,拔腿就要跑,不妨被一早就盯牢他的裴寂绊了一脚,迎面砸倒在青石街面上。   刚一抬头,便看见了一个面容殊丽的小娘子朝他走来,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看,似乎有些不可置信,“你是袁班?”   青袍男子捂着血流不止的嘴,眼里闪过惊惧,忙低着摇头,又挣扎着爬起来要跑,又被裴寂一把推倒在地。   这么一会功夫,路上已经聚了许多围观的人,裴寂朗声道:“你这小贼,当真胆大包天,连枢相大人的荷包也敢顺走。”说着接过了车夫递过来的马鞭,将青袍男子的手捆了起来。   围观的人听说是贼,偷得还是堂堂枢相大人,都站在一边叫好,嚷着沈枢相为民除害。   那男子更慌了神,望向顾言倾,又望向沈溪石,放了血糊糊的手,焦急地道:“小底,小底真不是袁班,小底有户籍!”   沈溪石敏锐地察觉,他说“袁班”两个字的时候,极轻极快,像是这两个字沾了晦气一般。   顾言倾看着那张她再熟悉不过的脸,袁班老子和娘都在顾府里当差,袁班自小便在哥哥身边服侍,她又怎么会不识得?   顾言倾看了眼沈溪石,声音微微颤抖地道:“既是偷了沈枢相的荷包,依律,是要送到衙门里头的。”   哥哥死了,袁班还活着,哥哥都没能逃出来,袁班又是怎么逃过那一劫的?顾言倾沉沉地看着袁班,他的眼睛很奇怪,他好像有意躲避她的打探,但是又带了一点好奇,倒像是不认识她一般。   眼看着越来越多的人围拢过来,沈溪石吩咐裴寂道:“亲自交给京兆尹荣大人!”   “是,爷!”   如非和银九又护着顾言倾上了马车,见小娘子面上丝毫没有了先前的压抑,垂着眸子,似乎在暗暗盘算着什么,不一会儿忽听小娘子道:“车夫,我们快些!”   等到了衙门里,自有衙役带着沈溪石和顾言倾去了候事厅,沈溪石屏退了衙门里伺候的人,留着银九和如非在外头守着,才轻声问言倾,“可是顾府的人?”   “哥哥,跟前的小厮!”顾言倾开口道,继而又皱眉:“顾家除了我,还有别的死里逃生的人?”   沈溪石深深看了言倾一眼,见她眉头紧皱,眼里又是难以置信,又是隐隐的期待,事已至此,他也不准备再瞒着言倾, “其实当年我数了顾家的骸骨,少了五个!”他为了确认言倾没有死,竟然可以一具一具地查验过去,只是他不知道顾家众人的形体,是以并不确定,是哪些人没有葬身火海。   “你为什么没有告诉我?”   沈溪石没有说出他和杜姨的约定,只道:“我原想着尚不到时机,怕告诉了你,你会莽撞行事。”   顾言倾摇头,“你说过,不会干预我,不会拦着我想去做想做的事,溪石,我希望你明白,我并不是一个适合躲在你们的羽翼下生活的女子。”她这一世的前十三年,由顾家所有人护着,最终他们寂灭的时候,她却无能为力,至今连一个真相都没为他们讨到,那样附庸着的人生,她已经过不起了。   沈溪石望着她尚红肿的眼,里头满是自责与愧疚,便一句要辩解的话也没有了,轻声道:“此事是我思虑不周,你既愿意与我共结连理,自当福祸相依,今日的事,日后,再不会有。”   今日在御花园里,太后说了那一句“清白之家”讥讽言倾的时候,他本能地朝言倾看去,他原以为命运的残忍都落在了他一人的肩上,那一瞬间,忽觉,命运,对于言倾也是极不怜惜的。   它给了她无忧无虑的前十三年,然后以决绝的姿态,将十三年的一切化为了灰烬,单单将那十三年的记忆留给了她,和顾家一百多口人的冤屈。   外头廊上忽地传来了一阵脚步声,接着便听到荣大人的声音,沈溪石与荣大人寒暄了两句,便道:“劳烦荣大人将此人送到我府上去。”   今日众多百姓围观,沈溪石不得不摆出捉拿毛贼的举动,以免消息传了出去,节外生枝。   荣大人沉吟片刻,问了一句:“可有性命之忧?”   “无。”   得了这一句肯定的答复,荣大人立即笑道:“既是沈枢相需要用到的人,下官一会儿便让人送到沈枢相府上去。”   又看向了一旁的顾言倾,顾言倾温声道:“原是沈枢相抓到了毛贼,是以,民女来作个见证。”   荣大人摸着胡子道:“哦,原是如此。”有心想问一句是谁家的小娘子,却见沈枢相不着痕迹地上前了半步,挡住了他看向这位小娘子的视线。   荣大人混迹官场多年,此时岂有不明白的,当心便也不再多问。   顾言倾没有让沈溪石将她送回林府,在衙门口便道了别,当着门口衙役们的面,顾言倾福礼道了一句:“有劳沈枢相。”   沈溪石挑眉:“顾小娘子言重了。”   顾言倾一抬眸子便看到了沈溪石似笑非笑的眼睛,什么都没有说,扭头上了林家的马车。   ***   皇宫西北角的福德殿里头,大皇子正擦拭着一把刀刃锋利的匕首,听着下头心腹小黄门陈仁的禀报,淡道:“你说,今日站在沈溪石身边的小娘子是林夫人的义女?”   陈仁年纪不过十八,长得眉清目秀,且有一股女儿家的阴柔姿态,恭敬地回道:“回主子,先前林夫人在孙家茶楼跟前遇刺,她恰巧路过,竟挡在了林夫人身前,险些被刺客一刀毙了命,是以林夫人不仅收下了做义女,还准备将她从林府里出嫁。”   “和沈溪石的亲事,是在成了林夫人的义女之后?”   “是的,主子,林府花宴当日,顾小娘子落了水,沈枢相竟还不顾自个的旧伤,亲自下去救了顾小娘子上来,坊间传闻,传闻……”   陈仁说到这里,顿了一下,似有些难以出口。   赵慎不悦地道:“说!”   陈仁咬了牙,“一见钟情。”   赵慎擦拭匕首的手微顿了一下,忽而眼眸轻眯,浅浅地笑道:“陈仁,你是不想在福德殿里头当差了吧,什么话也敢胡诌出口!”   陈仁苦着脸道:“殿下,小底真没胡诌,茶楼里的说书先生都这样说,小底还去娘娘们的殿里头打听了一下,都说沈枢相护着呢,小底觉得这一见钟情许是真的!”   陈仁一说完,便觉得心里慌得很,这是他跟了主子以后,打探回来最没底气的一次,那顾小娘子先前的事儿一点查不出来,只知道是蜀地益州来的,至于究竟住在哪里,没人说得清,进汴京城以后,一开始是在朱雀门外的一家并不宽敞的小院子里住着,还和女使摆着小摊子为生。   这样一个尚需抛头露面自食其力的小娘子,可以为了攀附荣华富贵而舍身救林夫人,她带着救命之恩,自然会入得了林夫人的眼,将她护在眼皮子底下。   可是,沈枢相那般厉害的一个人,对这小娘子这般在意,又是为何?   一个“一见钟情”,似乎可以很好低回答这个问题,但是陈仁在殿下跟前服侍了多年,这些年也一直暗暗地在观察着沈枢相,自然知道,性子冷漠,甚至有些邪气的沈枢相,怎么可能,会和“一见钟情”这四个字扯上关系。   上头的赵慎见陈仁不像说谎,一时了悟,这假的东西,说的人多了,大家便都以为是真的了。   只是沈溪石不知道,早在他六岁的时候,因着顾侯府的小娘子,他便一并关心起了明远伯府的庶子,沈溪石。   暗暗留意了他多年来的形事痕迹。   如今放眼赵国,除了官家,赵慎自觉自己是最懂得沈溪石的人。   包括,他曾经对顾言倾难以宣之于口的感情,包括,顾家大火后,他像个流浪狗一样,在顾家废墟上一个个地翻着烧焦让人作呕的尸首。   是,她回来了。   原低着头的陈仁惊慌地发现青石地面上头,一滴一滴的红艳滴落下来,“哒,哒,哒……”,染红了一小片。   一抬头便发现自家主子不知什么时候碰了匕首利刃的那一面,鲜艳的血之花点缀在泛着的寒光匕首上头。   “主子!你的手流,流血了!”    第51章 天恩   沈府柴房里头, 裴寂看着遍体鳞伤,已然昏迷不醒的袁安,冷冷地对一旁的护卫道:“撒盐水!”   两边的护卫立即往袁安身上泼盐水, 袁安伤口一阵阵锐利的痛感传来, 六尺男儿蜷曲在地上,竟是一句声音都发不出来。   裴寂阴声道:“若不再如实招来, 可就不仅仅是盐水了!”   一旁早有小厮举着燃烧的通红的铁烙,撒了点水上去, 立即“嗞嗞”地化了白烟, 袁安眸子里的惊恐已然有些麻木式地呆滞, 喃喃道:“我说,我都说!”   “钱,钱是我哥哥在顾家大火的前一天送到舅家给我的, 有,有五千两。”   门外的沈溪石听到了这里,吩咐小厮福儿去备纸笔。   不过须臾,里头的裴寂在袁安再一次昏迷后, 走了出来,“爷,人看着像是真受不住了, 还要不要继续?”   沈溪石淡道:“好生请医问药,务必要养好了。”大约阿倾也想不到,顾家放在嫡长子身边的小厮,竟然还有一个孪生兄弟。   袁班一日找不到, 袁安便不能死。   再者,此时正值多事之秋,他府里不宜出人命。   沈溪石将信写好,交给了裴寂,“你快马加鞭送到林府里去,不必惊动了林将军和林夫人。”   林叔明日便要只身去镇州,此时定然是和杜姨在叙别。   裴寂领命退下,另一边暗卫过来禀道:“主子,大皇子手下的人出宫打探了顾小娘子的消息。”   “哦?”沈溪石不由眯了眸子,“问到了哪里?”   “蜀地益州顾氏。”   沈溪石了然,只一面,大皇子便对言倾产生了怀疑,想来当年默默惦记阿倾的,非他一人。   沈溪石不由庆幸,自己在阿倾刚入城的时候,便发现了人,不然,以眼下大皇子的心机,未必不会使些什么法子,了了夙愿。   沈溪石从来没有轻看过这个由宫婢生下来的大皇子,虽然大皇子一直以粗莽暴戾的形象示人,但是能在宫里存活至今的人,又怎会真如外界所传的这般没有脑子。   只是沈溪石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大皇子也会将主意打到言倾身上。   起身去看了黄历,一页一页的数去,他和阿倾成婚的日子,还有十日!   ***   夜里林府西边的小跨院里头静悄悄的,荔儿提了热水过来,轻声唤道:“小娘子,夜深了,奴婢伺候你梳洗吧!”   顾言倾微微点头,由着荔儿将她的外裳脱去,又卸了头上的钗环耳坠,一头青丝撒在肩上。   荔儿试了试水温,抛了些干花到浴桶里,看着它们一朵朵被水浸染,绽开,温声道:“小娘子,可以了!”说着便从里头出来,守在了门口。   顾言倾绕到琉璃屏风后头,将中衣亵裤脱在了一旁的衣架上。   等整个人泡在热水里,氤氲的热气,将身上的疲乏似乎冲走了好些,白日里的一幕幕又在顾言倾的脑海里回放。   沈溪石的温柔以待,皇后的刁难,太后的指桑骂槐,魏静晏的看破不点破,还有突然出现在白日御街上的袁班,缠缠杂杂地交糅在一起,回汴京的艰难,似乎在这一日才在她的面前摊开来。   也只有进入赵国权利的漩涡中心,觉察到威胁与阻塞,顾家的谜团才有可能解开,想到十日以后与沈溪石的大婚,顾言倾有些不忍心,将他牵扯进来,他从伯府备受欺凌的庶子,一步步爬到如今的地位,内里的血泪,定然是她无法想象到的。   而沈溪石若娶了她,只要她日后行差踏错一步,他多年的努力便付诸东流。   水温渐渐有些冷了,外头候着的荔儿进来问道:“小娘子可要加些热水?”   “不用了。”   从浴桶里出来,拿着先前一旁便备好的极吸水的素细棉布巾,擦拭干净,穿上了素罗中衣,荔儿进来替她擦拭头发,又用小熏炉替她一点点地焙干头发,顾言倾的头发细软又密,握在手里,当真有三千青丝的丰盈触感。   荔儿笑道:“小娘子,奴婢每次握着你的头发,都觉得手心里异常的柔软。”上天在容颜上当真是眷顾自家的小娘子,细长眉眼,眸子里总是含着一汪秋水,潋滟生色。   只是上天给了你一样东西,必然要拿走一样。   顾言倾望着铜镜里的自己,缓缓抬手摸了眉眼,顾家人的眉眼皆细长。   荔儿快快地给她通好了头发,又给她披了一件外裳,道:“主子,夜凉,奴婢伺候你安置吧?”   顾言倾咬了摇了摇头,她在等沈家的消息,沈溪石知道她急迫,一旦那边审出了什么,定然会派人来告诉她。   对荔儿道:“拿一套衣裙过来。”   荔儿点头去壁橱里拿了一套白衣紫裙,服侍着顾言倾穿好,刚刚系好腰带,果听见外头藿儿的声音,“主子,沈枢相送了信过来。”   “快进来!”   顾言倾忙从藿儿手里接过来一封藕色的信封,面上写着“顾絮亲启”,小心地撕开封口,竟有四页纸,顾言倾一行行看过去,越看越皱了眉。   今日那人不是袁班,却是袁班的同胞兄弟,当年袁家生了一对孪生子,因不想儿子都进府伺候,是以,将其中一个小子养在了舅家,此子名为袁安。   沈溪石因见袁安穿着阔绰,与员外郎家的小郎君也并无二样,由着这个牵头,拷问了袁安银钱的来源,袁安才说出,当年哥哥却是在顾家大火之前给了他一笔钱,让他离开汴京城,去别处谋生。   但是顾家大火之后,袁安并未再见到袁班,他想着找找哥哥的下落,才违背了哥哥的嘱咐,再一次来到了京城。   沈溪石在信末尾猜测,袁班显然是提前知道了顾家大火。   顾言倾将信前前后后看了两遍,袁班,哥哥的贴身小厮,哥哥口中的实诚人,真的背叛了哥哥和顾家?   ***   第二天一早,顾言倾虽一夜未曾睡好,依旧起了大早,陪着杜氏送将军到了京郊,杜氏和林将军多年不曾分别过,此番分开,两人目里都有些伤感,到底上了年纪,忍着没有落泪。   远远地看着骑马飞驰的林承彦和林甲等人没了人影,杜氏对言倾道:“絮儿,你陪我去一趟广元寺吧!”   顾言倾知道杜氏是要去为林将军祈求平安,自是应好。   两人坐在马车里,杜氏让女使都下去了,想着昨晚夫君和自己说的庆州失守,沈令宽弃军逃遁的事儿,握着言倾的手道:“汴京城近日许是又有一番干戈,等你大婚后,我便也回镇州了,日后,只能你自己万事小心了。”   杜氏说着,望了望车窗外在风中轻扬的杨柳,她原先不过想着这一世和慕俞好好过寻常夫妻的日子,慕俞为了她,也没有留在京城做京官,两人跑到了东北边,守着镇州、定州和高阳关,原以为因着她和丹国的渊源,有生之年,大约便可以安安静静地在边关过闲适的日子了。   不想如今西北边防出了纰漏,慕俞又要下战场。   从历史的长河中望去,这些在战争中耗费生命乃至牺牲生命的人,是多么的可惜,可是眼下具体的实境中,食君之禄分君之忧,她却是不能拦着慕俞。   顾言倾见杜姨神色萎靡,安慰道:“姨姨,还有陈大人在,此次林叔前去,必然凯旋而归的。”   杜氏无力地对着言倾笑了笑,“絮儿,切莫辜负韶光,我快四十了,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就会明白,名利都是虚的,不如亲人一起围着小火炉话家常,来得实在。”   杜氏忽地凑在了言倾耳边,“其实,我们是同乡,你小的时候,我便知道了。”   顾言倾心上一震,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杜姨,“姨姨,你,你……”   杜氏将手放到了嘴边,“嘘”了一声,对着顾言倾摇了摇头,并不准备接着这个话题聊下去。   一直以来困在顾言倾脑子里的疑惑,此时才一层层地解开,怪不得杜姨行事与赵国的女子大为不同,怪不得她幼时,杜姨便对她疼宠有加,便是顾家大火,她也是直奔着她的小院儿来。   杜姨笃信她不会死!   杜氏轻轻握着言倾的手,两人什么话都没有说,却从没有觉得如眼下这般亲近过,那一个不能言说的秘密,将二人紧紧地系在了一起。   在这个时空里,她们才是真正的有“血缘”关系的亲人。   马车停在了寺庙山脚下,银九和荔儿扶着两人依次下去,一阵春风拂面而来,山野里开了许多紫云英、孔雀蓝、迎春花,远处竟还有几株木棉花,十分硕大,有庄户人家在放着“咩咩”叫的小羊,此处生机勃勃,与二人冷寂的内里,截然不同。   杜氏喟叹道:“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絮儿,希望日后我们再相见的时候,你已经完成了想要完成的事,可以过你自己的生活。”   这般说着,便携了言倾的手,一起登上了寺庙的台阶。   广元寺在赵国一直颇负盛名,眼下因着主持大师已一百一十四岁,依旧仙风道骨,身康体健,是以众人越发相信佛祖对广元寺格外观照,香火便越发鼎盛,便是皇后娘娘为国祈福,来的也是广元寺。   所幸,杜氏一行来得甚早,只有附近的几户人家来寺庙里日常礼佛,青石台阶上,也并不挤攘,两人皆穿着长裙,行动间不由便放缓了步子。   到了山顶的寺庙的时候,已经是辰时正了,杜氏上了香,又添了香油钱,便问小沙弥慧恩大师今日可在寺中。   小沙弥道:“方丈说,杜施主这些日子定然是要来庙里的,是以,并不曾外出,请施主跟小僧来。”   顾言倾跟着杜姨到了后头的方丈室门前,原是要止步的,杜氏笑道:“无妨,一起进来吧!”   惠恩大师正在里头看着佛经,穿着一身破袈裟,打着好些补丁,两道白眉,脑袋圆圆的,看着颇有出家人的慈眉善目,见到杜氏带了一个小娘子进来,笑道:“可是施主的小友?”   杜氏应道:“正是,是我新收下的义女,日后,还要劳烦师傅照看一二。”   慧恩抬眼看了顾言倾一眼,摇头笑道:“杜施主多虑了,各人有各人的缘法。”顿了一下,又问杜氏:“可是来与老僧告别的?”   杜氏点头:“今日慕俞去了镇州,十日后,我便也走了,此番一别,不知归日,与师傅相交多年,我记着,无论如何要来与师傅说一声。”   实在是慧恩大师已经一百一十四岁了,杜氏的记忆里,这般年纪的老人,已是人类生命的一个极限,至多几年,便已是天恩了。   二十年前,她偶然在山脚下碰着了慧恩师傅,看出来她是异世人,她问可有回去的法子,他说,“既来之,则安之。”   如今二十年过去了,她和慕俞已经有了两个孩子,已然在这里扎根发芽了,可是,言倾又来了。    第52章 有人   慧恩大师牙齿皆已脱落, 但是谈吐利落,满是褶子的脸上一双眼睛隐有清辉,对杜氏道:“杜施主, 陪贫僧下一盘棋可好?”   杜氏自是应允, 对言倾道:“絮儿,你去后山转一转, 想来杜鹃花开了。”   在杜氏这里,原也不曾真的寄希望于慧恩大师帮她找到回家的路, 更多的是, 将他当作一个慈和的智者, 一个可以倾吐秘密的长辈,她来自异世这件事,便是夫君, 杜氏也没有吐露一句。   今日在夫君别去前往战场,杜氏心里原是极不宁静的,可是和慧恩大师交谈两句后,心里便镇定了下来, 此刻也是想多陪一陪这位老人,生命里的诸多遇见,也是难得的缘分。   顾言倾估摸着杜姨有话要和慧恩大师单独说, 便跟着小沙弥去了后山。   却见慧恩大师喊住小沙弥,交了一把钥匙给他,不见牙齿的嘴微微张合道:“带顾施主去逛一逛。”   “是,师傅。”   一出后门, 顾言倾便见面前百米处的左边有一块瀑布,在日光下飞溅起来的水花,隐隐有一轮七色虹霞,下面是一个绿汪汪注水的潭子,潭子下一阶,是一个不大不小的湖泊,中间架了一座桥,一头竟连着一个山洞。   后山的右边有一堵望不到顶的山峰,只有窄窄的只供一人通行的山体小道,斜坡上是漫山遍野开得艳丽的杜鹃花,在春风里腰肢柔软地摇晃。   小沙弥说:“施主,此两边过去,皆是别有洞天。”说着,将一把钥匙给了顾言倾,“施主许是有用得着的时候。”   “多谢小师傅。”   小师傅道了一句“施主客气”,便先原路返回了,顾言倾掂着手中的钥匙,约莫是开山洞门的,慧恩大师希望自己去山洞?   小时候虽也和娘亲来过,但是都是烧了香便回府了,从没有往后山上来过,她以前因着自己的际遇,对寺庙总是有些畏惧,在山门里自来不敢乱逛。   这一回跟着杜姨来,心魔倒是解开了。   顾言倾想着,便带着荔儿往山洞去,山洞入口处却并无需要钥匙的地方,只见山洞里十分开阔,十步左右便有一个高高的烛台,点着长明灯,倒也不甚暗寂,洞壁上是佛雕,从释迦牟尼的母亲依着花藤生下了释迦牟尼,到释迦牟尼讲经,远渡中土,顾言倾看了几眼,忽听脚底下隐隐有溪水潺潺的声音,心里一动,既是有暗河,山洞另一边自是还有出口。   便弃了佛雕,带着荔儿往前头去,越往前走,竟又隐有光亮,洞壁也没有长明灯,又转了两个弯,行了不知多少步,看见了一泓春水,风吹起的碧漾漾的涟漪。   这一处的洞门却是落了锁的,想来往常是不给香客过去的。   荔儿惊叹道:“小娘子,当真是别有洞天啊!”   顾言倾也是惊喜,“怪不得要锁呢,这处若是有香客一时起了雅兴下去泅水,却是易出事故。”   顾言倾看了眼手里的钥匙,试着往擦拭洁净的大铜锁上头的锁眼一插,便听“叮”一声,竟是开了。   两人出了洞口,见这潭也不过四十尺来宽,似乎是山的凹槽处。   忽地荔儿指着一块六尺来高,竖起来的石头,“小娘子,有人!”   大石后头露出一只着了白素中衣的长腿,懒懒地伸展着,似乎是男子,顾言倾心下一激灵,正准备带着荔儿走,忽地便见那人从后头一跃而起,两三个箭步蹿到了顾言倾跟前,唤了一声:“顾家姐姐。”   辨不出温度的声音在顾言倾身前响起。   荔儿皱了眉,并不识得此人,不由望了望自家小娘子,只见小娘子眉目平静。   一身白色单罗中衣,宽宽松松地套在身上,犹滴着水珠的青丝散在肩后,肩胛及胸前似被水迹染湿了,隐约可见流畅的腹肌,一对剑眉下却是一对细长的桃花眼,此刻眸子里神色难辨,顾言倾微垂了头,没有再打量,低身福礼道:“民女拜见大皇子殿……”   一个“下”字尚未出口,顾言倾便被一只有力的手臂拽了起来,余光可瞥见上头强健的肌肉,只听头顶上的人道:“顾家姐姐,吾说过,你不用向吾行礼。”   顾言倾怎般也想不到,大皇子会以这副模样出现在她眼前。   顾言倾讶然笑道:“殿下想是记错了,我是姓顾,但是除了昨日的宫宴,并未见过殿下。”饶是昨日大皇子拿着椅子猛砸那只小黑蛇时的暴戾,顾言倾依旧还是觉得,他是记忆里那个爱哭鼻子的小豆丁,大概年长了些,脾气也暴躁了。   自己和杜姨是临时决定来的寺庙,所以顾言倾并不觉得此番相遇,是大皇子或是旁人的预谋,不过是偶遇罢了。看他的样子,刚刚应该在此处泅水,估摸是她和荔儿的到来惊动了他。   顾言倾不知道,正是她佯作不识时的坦然,让赵慎越发坚信自己的猜测,赵慎原也没准备一定要她承认,认与不认又有什么关系,人还是那个人便行了。   “此处风光甚好,不若顾家姐姐等我片刻,我换上衣服后,带姐姐去游览一番。”他声音平和又透着熟稔,有那么刹那间,顾言倾险些就点了头,到底在哪一个“好”字要出口的时候,生生地忍住了,摇头道:“民女不敢劳烦大皇子……”   “所以顾家姐姐是觉得,吾穿这一身中衣陪着便甚好?”   赵慎的眼里有促狭的笑意,见顾言倾愣了眼,显然不认识他一般,匆匆穿了竹叶青的长袍子,套了靴子,对顾言倾道:“顾姐姐走吧!”   顾言倾硬着头皮道:“有劳!”   洞口往右走,似有一片桃花林,粉灿灿的一片,这时节,地上落了好些花瓣,微风吹拂过来的时候,便下起了桃花雨。   赵慎侧身望着着了一身简洁的白衣紫裙,外头套了一件半臂及膝的藕色褙子,前襟上头绣着淡粉的芙蓉花,粉红的桃花瓣一片片地落在她的发间,肩上,身侧,犹如在梦中。   他的顾家姐姐,真的又回来了。   顾言倾望着眼前的桃花林,微风吹得异常的舒适,不由伸了手,去接花瓣,忽地觉察到右边灼灼的视线,困惑地侧头看了过去,便对上那一双晦暗的眼睛。   “殿下,可是言,民女脸上有东西?”顾言倾口里漫了一点血腥味,她刚刚竟然险些自称“言倾”了,果然对着昔日的小豆丁,她好像难以设防起来。   赵慎眸中闪过轻不可察的笑意,望向了面前的桃花林,“吾觉得与顾家姐姐甚是有眼缘,不知顾家姐姐眼下可有什么心愿,吾定当帮姐姐完成。”   赵慎盯着言倾的眼睛看,他知道她回来,是为了顾家灭门的事,他希望她会向他开口,纵然他不是储君,但是他是父皇唯一的皇子。   “心愿吗?”她眼下的心愿,是敏敏能够好好地从徐家出来。   “顾家姐姐不必犯难,今日想不出来,明日,后日,告诉吾也是一样的。”说着,竟是从荷包里拿出了一块白玉龙形玉佩,“姐姐收着!”   他说得真心实意,顾言倾总觉得有些不真实,蹙了眉,盯着手心的白玉龙行玉佩,“殿下给我这个干嘛?”   赵慎望着顾言倾困惑的眼,她的眼睛小时候便很好看,像点缀了星星一样,熠熠生辉,赵慎的眼里,染了暖意,柔声道:“顾家姐姐,定情信物如何?”   平地惊起一声雷!   将顾言倾震得脑子“嗡嗡”的,赵小豆丁和她说,这是定情信物?“殿下,你,你,民女是在惶恐。”十年前的顾言倾压根想不到,有一天爱哭鼻子的赵小豆丁,和她说,“姐姐,这是吾予你的定情信物!”   天呐!顾言倾顿时觉得浑身不自在起来,脑子里浮出来以前看过的一部日剧,贤者之恋来,感觉整个人都有些不好了。   一直在一旁警惕地竖着耳朵听着的荔儿,见大皇子看主子的神色不对,忙上前屈膝行礼道:“禀殿下,我家小娘子已与沈枢相有婚约!九日后便要大婚。”   赵慎冷冷地看向了荔儿,眸子又是顾言倾昨日见过的冰寒。   不过转瞬,赵慎又恢复了刚才平和的目光,暖意融融地看着顾言倾道:“顾家姐姐,吾不过与姐姐说个笑话。”   他说是笑话,犹自从刚才被雷得状态中没有缓过神来的顾言倾,便也借坡下驴,笑道:“殿下若是九日后有时间,不若去林府喝一杯水酒。”   赵慎深深地看了言倾一眼,她这是抬出了林夫人,依旧点头道了一个“好!”   顾言倾却是再不敢与赵慎待下去了,请辞道:“民女出来许久,前头义母怕是在找了,民女先行告退。”   她又成了与他有君臣之别的“民女”。   顾言倾又将玉佩递过去,“此物甚是贵重,民女福薄不敢受。”   赵慎眸色微暗,淡道:“顾家姐姐若是不喜,便扔了吧!”   顾言倾怔了一瞬,便真的举手将这枚玉佩扔到了身下的草丛里。   她知道扔是大不敬,可是若收了,也是大麻烦,溪石那边她便不好解释,她不愿意自己和溪石在婚前还有这些理不清的误会。   顾言倾又福了福礼,便带着荔儿走了。   赵慎望着那消失在山洞里的藕色背影,喃喃出声:“顾家姐姐,果真是一点利用吾的心思都没有,现在,吾倒愿意,顾家姐姐存了这份心思。”   他是父皇唯一的皇子,自幼便见惯了到他跟前来的人,各式样的嘴脸,无外乎都是想在他身上占些便宜,或利用他。   唯独顾家小娘子,每次见他,只是逗弄他,将他逗哭为止,但是又会拿着软软的糕点哄他,有时候还会从宫外给他带奇巧的小玩意。   小时候他也不能理解自己对顾家小娘子是一种怎样的情感,只知道每每宫里有宴会的时候,他总是偷偷地躲在花丛或殿宇里,希望可以等到顾家姐姐从宴会上出来。   他第一次出宫的时候,是十一岁,皇宫外的西南角有一场大火烧了三天三夜,陈仁说是顾家失火了,没有一个人出来,大概都死了。   当夜自来糊涂着过日子的他,坚硬地要求陈仁带他出宫,陈仁拿了一套小太监服给他,两人扮作倒夜香的小太监,出了宫,黑夜里,西云大街上一片令人作呕的味道,火已经被扑灭了,是父皇让上四军来扑得火。   只是顾家已然化为一片废墟,他看见了一个小郎君在疯狂地喊着“阿倾”、“顾言倾”。   不过两年他就在宫里又见到了那个人,原来是明远伯府的庶子,沈溪石。   去年他听宫里小黄门说,沈枢相自己给自己取了字,“彦卿”,他便知道,没有忘记顾言倾的,不只他一人。   一阵风吹过,身后的桃花又落了一阵花雨,飞飞扬扬地落在了绿色的草地上,薄薄的日光下,赵慎的眼神由晦暗渐渐转为坚毅。   半晌,赵慎捏了捏手上的碧绿色玉扳指,对着空无一人的桃花林道:“出来!”   忽地,一个敏捷的身影落在赵慎身侧,单膝跪地道:“爷,有何吩咐?”   “下去备一份厚礼,送到沈枢相府上。”   这边顾言倾和荔儿出了山洞,到了后山入口,才不由轻轻吁口气。   荔儿轻声问道:“主子,这真的是大殿下?”   她怎么觉得,这小郎君比杨叔岱还咋呼。   顾言倾点头:“此事不必与杜姨说。”杜姨眼下心情不好,她不想给杜姨再添事儿,只是这么会儿,想到赵慎温温柔柔的眼睛,不知怎的,竟是有些不寒而栗。   顾言倾带着荔儿回来的时候,杜氏和慧恩大师的一盘棋还没有下完,慧恩大师见到她回来,眼皮都没有抬一下。   顾言倾便在一旁静静地看着杜姨和慧恩大师下棋。   一刻钟后,杜氏和慧恩大师告了别,在回程的马车上,杜氏的心情似乎平复了好些,握着言倾的手道:“你有没有想过,我是怎么认出你来的?”   顾言倾摇头,她隐约记得,她满月的时候,便见过杜姨,只是不知道,杜姨是什么时候发现她是异世过来的,她一直以为自己隐瞒得很好,便是那琉璃猪的做法,外界也只以为是虞家发现的方子,和她丁点关系没有。   杜氏回忆道:“你三岁那年,你娘说她教你识字了,你却总拿不好毛笔,还喜欢拿她的眉笔在纸上涂涂画画,每一张涂画的,她都好好收着,说以后留个念想,我随手拿过来一看,看到了英文字母,你叫Sissi”   顾言倾再也想不到,她自己隐藏得这般深的秘密,早在多年以前,就被杜姨发现了。   ***   沈溪石下朝的时候,意外地被张丞相拦住了,沈溪石恭谨有礼地拱手问道:“丞相大人有何见教?”   张丞相张了手,邀请道:“陪我去孙家茶楼喝喝茶。”   两人从东华门出来,一直到御街上的孙家茶楼,孙掌柜笑道:“丞相大人和枢相大人来了,二楼天字号雅座,请。”   张丞相摆手道:“让小二上茶即可,你去忙吧!”   “哎,小底这就去吩咐。”   两人临窗而坐,张丞相才道:“我昨日听小女说,官家请了大殿下到御花园见了一众小娘子?”   沈溪石点头,“大殿下这些年,脾气似乎越发易躁。”   张丞相道:“大殿下已经十七,再到七月,便十八了,该选妃了。”   沈溪石眸子动了动,“丞相大人是要上书陛下吗?”   张丞相点头,“确有此意。”   沈溪石端了茶碗,喝了一口茶水,道:“我观汴京城中适龄的小娘子,有明远伯府的三娘子、四娘子,杨家嫡女,甘家、夏家、廖家、郑家、贾家、李家女儿也都适龄。”   沈溪石没有点破,还有张丞相自家的女儿,张如绮。   “丞相大人的意思是?”   张丞相忽地笑了一下,在茶桌上写了一个“丹”字。   沈溪石眼眸微挑,竟是要大皇子与丹国贵女联姻。   沈溪石提醒道:“听说陛下有意纳南院大王的女儿东罗郡主入宫为妃,左右不过是下月的事情,另一位身份与东罗郡主不相上下的丹国后族的萧蓁儿,似看中了景阳侯府世子。”   便是大皇子再不受宠,也不能娶一位比之二位身份更低的丹国贵女给他为妃。   张丞相眼眸沉沉地道:“我今日约你出来,便是准备和你商议,让东罗郡主嫁给大皇子为侧妃。”   陛下和儿子抢女人。   沈溪石默然了一会,道:“请恕下官冒昧问一句,丞相大人呢此举,可是为了杜姨?”东罗郡主若是入宫为妃,陛下便成了南院大王的女婿,南院大王算是直接扼住了丹赵两国外交的咽喉。   相比较东罗郡主是货真价实的丹国血脉,杜姨不过是北院大王名义上认下的义女,东罗郡主和陛下的联姻自然会被看做最为重要的稳定丹赵两国盟约的象征,彼时,杜姨于丹国的存在便是可有可无的。   杜姨自来与皇后不和,丹国耶嘉郡主的身份,是她唯一的退路。   二十多年过去了,张丞相依旧可以为杜姨谋划到这一步,沈溪石心里是敬佩的。   张丞相深深地望了沈溪石一眼,端起茶碗与沈溪石对饮了一口,淡道:“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子瞻这一辈子,不如意事,只此一件。”    第53章 直言   沈溪石听张丞相说完这句话, 默然半晌,以前他还不知阿倾生死的时候,是想着如张丞相这般远远地看着心上人平安喜乐地过日子, 也是一种宽慰。   但是事实上, 到底心下难平吧!   “丞相,您想让下官做些什么?”   张丞相摇摇头, “官家自来爱护你,你的心思不必对他瞒着, 若是他问, 你直言便可。”说完这话, 张丞相不经意般地打量了一下沈溪石的脸色。   沈溪石了然。张丞相是想借他的口,将此事转告给陛下,至于陛下届时会是怎般的态度, 却是张丞相一人的事情了。   张丞相与他提前说,也不过是让他心里有个准备。   “丞相大人,今日林将军动身前往镇州了,西北防务出了问题, 可大可小,此一去,怕是有些凶险。”沈溪石斟酌着说道。张丞相此时关心杜姨在丹国的退路, 可若是林将军此行遇险,那丹国的退路,对杜姨已然没有意义了。   因为她不需要退路了。   张丞相淡笑道:“彦卿,你与林将军接触不多, 不知道他的本事。他是林老相公一手教出来的继承人,他的爹爹生前是文界的魁首,因不会武,死于蜀地的匪乱中,是以,他自幼习武,熟读兵书史册,官家会派他去支援西北,也是意料之中。”   张丞相对林将军竟有惺惺相惜的意味,沈溪石一时不由莞尔。   “彦卿,你婚事在即明远伯府那边,怕是得上点心。”张丞相好意提醒道。当年在御书房里,他第一次见到这个少年的时候,便发觉,他与当年的自己有几分相像,一直都当子侄看待,眼下见他真心求娶杜恒言的义女,他也乐见其成。   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约是众多少女和少年的憧憬,但是最后能依心携手的,却是寥寥无几。   “彦卿谢过丞相大人。”   张丞相微微颔首。   目送走张丞相后,沈溪石骑上了自己的马,走了好些步,发现裴寂似乎没有跟上来,不由皱了眉,回头看去。   尚愣在原地的裴寂硬着头皮提醒道:“爷,那不是回家的路。”   沈溪石一怔,再看向自个走的路,自己在不自觉间竟然就要往林府上去,心下浮起阿倾那张似不过巴掌大的小脸,如盛着盈盈秋水的眸子,心上像拂过小羽毛一样,痒痒的,又不知痒在何处。   正出神着,不意看见裴寂低头似不敢抬起脸看他,一股子恼意便从胸腔涌了出来,凉声道:“回府!”   说着,便勒转了马头,往汴河大街上去。   裴寂见自家主子微微有些僵硬的身形,默默地在后头摇头叹息,自家主子自从遇到顾小娘子后,整个人的画风都不一样了,以前何曾见过他这般踌躇犹豫过,刚刚他似乎,还红了耳朵!   若是让明远伯府里头的人看见,定然会惊得掉了眼珠子。   路过言倾开得羊肉汤店的时候,发现门口围了好些人,沈溪石不由勒了勒缰绳,冷眼看去。   只见里头一片混乱,食客皆纷纷往外跑,里头的小伙计对着一个穿了圆领蓝袍的男子求饶道:“这位爷,我家东家确实不在,不是小底故意隐瞒啊!您这般砸,小底回头和东家没法交待啊,还请爷给小底留点糊口的路。”   圆领蓝袍的不耐烦地一脚踹开了小伙计,“我家老夫人愿意见你们这什么东家,是给你们脸面,竟一请不在,二请不在的,真当自己是个主啊?”   说着,一把推翻了跟前的一张桌子。   上头的筷箸、碗盏乒乒乓乓地碎了一地。   小伙计吓得眼都直了,这些可都是东家精挑细选买回来的,精贵着呢!也顾不得被踹了一脚的疼,立即爬起来,要拦住这一伙人。   裴寂过来禀道:“爷,是伯府上的尹戈,在二公子跟前伺候。”   围观的人群里有人道:“听说这是枢相大人下聘的那家小娘子的店铺。”   “这群人真是贼胆包天,知道是谁的铺子,还敢来砸场子。”   “你没听到吗?他说他家的老夫人要见,想来是明远伯府的。”这人又压低了声音道:“沈枢相是庶出,在伯府里自幼便不受待见,这小娘子还没过门,怕是就想打压了!”   “啧啧,这等过了门,还得了?”   “谁说不是呢!”   裴寂听了只皱眉,正准备冲进去,却发现自家主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进去了,一鞭子朝着尹戈的脸抽了过去,一声哭天抢地的“哎呦”还没发出全声,主子的黑皮靴又一脚踹了过去。   尹戈倒在了地上,捂着肚子“唉唉”叫唤,伯府的其他小厮显然都认出了沈溪石,一时惶惶地挤在一处站着。   这时候,裴寂已经扒开了人群,挤了进来,指着尹戈的鼻子骂道:“知道是哪儿,还敢放肆,吃了雄心豹子胆了你!”说着还在尹戈的腿上踢了两脚。   沈溪石尚穿着朱裳绯袍,头上的七梁冠赫然醒目,围观的都嘀咕道:“像是枢相大人。”   沈溪石淡声吩咐裴寂道:“都绑了,送到府衙里去。”   尹戈眼里现了惊慌,若是到府衙里去,二公子压根不会愿意费银钱捞他出来,尹戈立即跪在地上,拼命地往青石地面上叩头,“三公子饶命,三公子饶命,小底再也不敢了,三公子饶命……”   额头不一会儿便有血迹,那“砰砰”的声音,听得裴寂都觉得额头疼,却一点也不同情尹戈,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奴才,那二公子沈维自来不是一个好的,就帮着那些嫡出的欺负他家主子,眼下还想欺负未来的夫人。   裴寂立即招呼了店铺里的小伙计拿了麻绳来,将这些人两两捆了。   当着沈枢相的面,伯府的小厮也不敢再嚣张,如今,沈溪石不仅是伯府的三公子,还是当朝的枢密副使,官家跟前的红人,都不由暗暗懊悔,跑了这一趟差,原想着又不是去沈府,便是砸了这羊肉汤店,回头三公子也只是找二公子的麻烦,和他们这些下头人不相干,不想却犯在了三公子手里。   眼看着裴寂将人押走,围观的百姓都做鸟兽散了,店铺里的小伙计对着沈溪石再三道谢。   沈溪石环顾了一圈店里,损坏了四张桌椅,十几副碗箸,又见小伙计脸上红肿,走路一瘸一拐的,出声道:“今儿这店铺且关了吧,此事暂且莫要与你们东家禀报。”说着,掏出了两锭五两的束腰元宝,“拿去再置办些碗箸。”   小伙计在这汴河大街上日日做生意,也知道眼前的人和他家东家即将要成婚,此番见他掏了银子出来,自又是千恩万谢的。   东家跟前的藿儿和荔儿姐姐,都是暴脾气,他也不敢去跟前说,既是能圆过去,再好不过了。   从羊肉汤店出来的沈溪石,因心中到底担心着伯府那边对言倾起了什么心思,并没注意到汤店右前方停了一辆马车,上头的人,已然透过车窗的一小角儿,看了他许久。   眼看着他骑马走了,车上的人还是舍不得放下那一小角车帘来。   不一会儿,车上隐隐传出低声的劝慰声,“小娘子,你也莫难过,沈枢相要娶的不过是一个商户女,自是比不过我家小娘子的,沈枢相想来也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到底是我和沈枢相之间,差了缘分。”   小女使叹道:“是啊,谁能想都合八字的当儿了,小娘子忽然要给夫人守孝呢!”   马车里又隐隐传来小娘子的啜泣声和小女使的劝慰声。   ***   沈溪石一边盘算着,何时回一趟伯府敲打敲打那些人,又想着,婚礼还需筹备哪些物什,不知不觉间便晃到了自家府门口,门口的小厮一边接过缰绳,一边禀道:“爷,大殿下送了一箱子礼到府中。”   沈溪石步子微顿,“大殿下?”   他平日里与大殿下并未交集。   一入府,便见到院子里摆着一个三尺半长,宽两尺,高三尺的紫檀木漆红描花箱子,许伯见到他回来,忙上前道:“主子,这是大殿下派人送来的,说是谢谢爷的,也没说具体是什么事儿,就让人放在了府里,小底不敢擅自作主,便放在这里了。”   说着将礼单递了过来,沈溪石扫了一眼,皆是玉石、花瓶摆件之类,件件价值不菲,捏了不薄的礼单,心下暗道:这些年大皇子并非外界传闻那般,受到了薄待,至少皇后娘娘对大皇子出手便是不菲。   沈溪石将礼单交给了许伯,道:“既是大殿下赏的,便收进库房里吧,礼单收好。”   许伯点头应下。   正说着,门口传来一阵脚步声,听见守门的小厮行礼道:“小底见过小世子。”   许伯望着府门笑道:“主子,是小世子来了!”   沈溪石挑眉,他已多日未见景行瑜,一转身,气喘吁吁地景行瑜便跑了进来,“溪石,你无论如何得救我!”   景行瑜一看到沈溪石,眼泪都要在眼眶里打转,揪着沈溪石的衣袖子,死活不愿意撒手,就像拽了一根救命稻草一样。   沈溪石微皱了眉,他身上穿的尚是朝服,冷冷地瞪着景行瑜,景行瑜头皮微微发麻,却还是厚着脸皮不放手。   一旁的许伯笑道:“小世子,外头风大,不如进去说,小底让人给您沏一杯茶。”   景行瑜这时候也觉得有些口渴,拉着沈溪石便往厅里去,许伯对福儿努努嘴,福儿忙提了錾花单提梁方锡壶过来沏茶。   景行瑜跑得满身大汗,也确实渴了,一连咕了两杯茶,才开口道:“我爹要我娶萧蓁儿!”   沈溪石淡道:“萧小娘子出自丹国后族,与你相配,也不算辱没了你。”   景行瑜一口水险些喷了出来,“彦卿,你怎么能这样说,你忘了,你先前昏迷的时候,是谁在你府里帮你对付明远伯府的了?你忘了当初是谁让你进的殿侍?”   “自是没忘!”   景行瑜听他说没完,一口气又缓了下来,“现在到了需要你救弟弟的时候了,你可不能不管我!”   “哦,你想让我怎么救?”沈溪石可有可无地道,他心里清楚,景阳候让行瑜娶萧蓁儿,定然是政治上的考量,不会轻易改变主意,行瑜再不愿意,到最后,怕也是得认栽。   景行瑜放了手中的绿釉莲花纹茶碗,叹气道:“我又没有心仪的女子,不然眼下提前娶回来便成。”又猛然坐直了身子,“萧蓁儿是万万不行的,你不知道想性格可彪悍了,前儿,约我去郊游,看到了一只小壁虎,她竟然直接捡起来给我看,说她们丹国的将士,若是没有食物,壁虎可是可食的,还要演示给我看,她一个小娘子,要演示给我看如何吃壁虎?”   景行瑜说着便比划了起来,好像还没从当时的震惊中转过身来。   一旁的小福儿也听呆了,小声道:“竟还有这般模样的小娘子。”话一出口,一旁的许伯便拍了一下他的脑袋。   这边景行瑜立即接话道:“彦卿,你看,连你家小福儿都没有见过这般彪悍的女子,我爹还要我娶回家!”   小福儿揉了揉脑袋,还是一眼八卦地看着景小世子。   许伯无奈地摇了摇头,到底主子该早些将顾小娘子娶进门来,这府里也有主事的女主人。   旁的不说,负责接待的小女使们,定然是有的,也不用每每来了客人,便将不成器的小福儿拉出来端茶倒水。   府里都是男的,五大三粗的模样,也就小福儿还没长开,在那杵着,尚不甚碍眼,许伯一想到堂堂的枢相府,竟连一个拿得出手的端茶的人都没有,都觉得给主子丢人。   沈溪石喝了两口茶水,听着行瑜絮絮叨叨地说完,淡声问道:“那你想娶一位怎样的小娘子?”   这个问题倒是一下子将景行瑜难住了,“身份自然是不能太低的,心眼儿也不能太少,手段也不能没有,不然娶回去得被魏氏压得死死的。”   他口中的魏氏是继母魏静晏,景行瑜一直不甚喜欢魏国公府的人,奈何他爹爹愿意娶魏家女儿,他做儿子的,也说不得什么。   但是景行瑜自己心里有数,定然是要娶一位厉害些的回去镇着的,不然日后继母生了弟弟,家里还不知道要闹成什么样儿。   沈溪石望着他,微微翘了嘴角,“可还有?”   “模样儿自是要周正些,心要善,脾气也要好。”景行瑜补充道。   “如果你的意中人是要符合这些的话,那我看,萧蓁儿与你倒是良配,满汴京城里,你除了娶郡主或尚公主,哪还有这等身份的小娘子?”沈溪石微微提醒道,他知道景行瑜说的“身份不能低”,是说不能比继母的身份低,一品国公的女儿,在本朝也只有郡主和公主不比她低了。   见行瑜一时不作声,又道:“萧蓁儿是丹国后族的嫡女,便是在丹国做下任皇后,也是有资格的,又是杜姨十分喜爱的小辈,想来人品、性格都不会太差,与你,实乃良配。”   沈溪石这话确出自肺腑之言。景阳侯府眼下虽没什么事儿,但是景阳侯尚且算年轻,未至四十岁,再有子嗣也是正常不过的,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小儿,若是魏氏真的生了男儿出来,对行瑜未必不是一个危险。   只是这毕竟是景府的家事,沈溪石也不好明言。   景行瑜咕哝道:“何止是良配,依你这样说,我还是被天上掉下来的馅饼砸中了。”   沈溪石颔首表示同意。   景行瑜无奈地往黄花梨木交椅上一靠,心如死灰地道:“为什么你们都可以反抗命运,到了我这里,不仅不是坏事,还成了我撞了大运了!”   小福儿安慰道:“世子爷,您也别灰心丧气,您若是真心不喜欢,娶回来放着便是,还可以纳妾啊,也不妨碍你什么!”   景行瑜:“……这话你敢当着顾小娘子的面说?”   小福儿垂着头,灰溜溜地退了出去,许伯也有些汗颜,跟着出去了。   景行瑜望着二人的背影,叹息道:“看你府中,连下人都这般自在,我也想搬出来住了!”   景行瑜忽地想起来刚来时院里见到的檀木箱子,手朝外指了指道:“谁送来的,下这般重的礼。”   “大皇子。”   景行瑜瞬时来了精神,“哦,他怎么忽然和你有了交情?”景行瑜知道那也是个从不与各府小郎君结交的主,这些年在汴京城就像一个透明人一般,怎得忽地这般大手笔。   景行瑜这般一说,沈溪石心里也隐隐有些不安,不禁联想到先前裴寂禀的,大皇子查了言倾身份的事。   难道,大皇子当真查出来了什么,可是即便查出来,又为何给他送礼?    第54章 招惹   第二日, 赵慎刚从崇政殿里上完课,刚出来没走十步,便见到了脚步匆匆往这边赶来的心腹陈仁, 不由皱了眉。   陈仁见到大殿下, 也不及行礼,便低头轻声道:“殿下, 今个早朝,张丞相、楚王爷都提议您到了年纪, 适宜出宫建府, 以及, ”陈仁顿了一下,低声道:“以及,成婚。”   说完, 陈仁悄悄看了一眼主子,见他眉头微皱,也不知道是对出宫这件事不乐意,还是对成婚这件事?   赵慎转了转手上的玉扳指, 赵国历代帝王皆子嗣稀薄,大臣们希望他早些为皇家开枝散叶,也无可厚非, 但是他在宫中多年,这些人却似乎看不见他一般。   如今一点先兆也没有,好好地提让他出宫建府?   “他们可拟定了哪几家的小娘子?”赵慎敏锐地察觉到了症结所在。   陈仁摇头道,“小底尚没有打探出来。”   两人正说着, 忽地来了一个小黄门,陈仁识得是在御书房伺候的,小黄门给大皇子行过礼后,恭声道:“殿下,陛下让您去一趟御书房。”   赵慎点头,抬脚便往御书房去。   跟在身后的陈仁故意落后了两三步,凑近了这小黄门,悄声问道:“公公,可知道所谓何事?”一块银锭悄无声息地便落入了这小黄门的口袋,小黄门颤着手忙掏了出来,摇头道:“不知,御侍大人让小底来跑一趟,并不知道所为何事,只是这一会儿,张丞相、楚王爷、明远伯、徐参知和沈枢相都在御书房里呢!”   小黄门的一张脸确实憋得通红,显然是被吓到了。   陈仁见他是真的不敢收,估计是怕主子日后得了势,也不勉强。   前头的赵慎将两人的话听得清楚,微微一嗤,沈溪石竟也在。   等人到了御书房外,桂圆公公立即进去禀报,“陛下,殿下来了。”   元帝点头,“宣进来吧!”   大皇子面上虽冷清,言辞却极为恭谨:“儿臣叩见父皇,不知父皇召儿臣来所为何事?”   元帝道:“起来吧,今日楚王叔说你该出宫建府了,朕便想着将你一起喊过来听一听。”   若是出宫建府,便是要封王了,日后也是要上早朝,参与廷议了。   是以,元帝才会借着此事,让大皇子与他所信任的股肱之臣们先见上一见。   虽然他不甚喜欢这个儿子,但是无疑,大皇子是他眼下唯一的儿子。   元帝开腔道:“众卿,我们刚刚讨论到哪处了?”   徐参知道:“禀陛下,正在说将大皇子府邸选在何处。”   “众卿觉得选在哪里合适?”   楚王禀道:“楚河大街上的那一处宅邸尚且空着,不如修葺一番,做大皇子的府邸?”   楚王爷话一出,御书房里头的气氛忽地一片静默,众人都不由看向了他。   楚河大街上的府邸,是前肃王府的府邸,肃王谋逆被诛以后,这宅子便一直空着,按规格,做大皇子的府邸,并不算委屈。   虽然历代皇上子嗣不丰,但是本朝开国已逾百年,历代皇帝封赏建府的臣子和宗室却是不少,譬如张丞相的宅邸、杜将军的宅邸、明远伯府的宅邸、沈溪石的宅邸等,这些恩赐之物是可以作为祖业传给子孙后代的,一代一代的,纵是汴京城已经往外扩了好些,仍旧有些不够。   大皇子的府邸自然在规模上得按照亲王的规格来,位置又不能太偏远,如今汴京城内城可谓寸土寸金,即便陛下赏赐,那也得将原先居住在此地的百姓迁移出去,这番大动干戈,少不得累着大皇子和陛下都要挨埋怨,倒不如就在肃王府旧址上修葺。   但是,那是皇后娘娘的外祖家!大皇子若是真的在肃王府旧宅上重新修葺建府,无疑是打了皇后娘娘的脸。   此事也只有楚王爷敢提!众人尚在惊诧中,忽听沈溪石道:“臣附议。”   张丞相也道:“臣附议,如今丹国使者尚在汴京城中,若是因着迁移百姓,惹出干戈来,我赵国面上难免无光彩。”   上头的元帝沉吟道:“那处宅子荒废了许久,模样儿倒是在的,好生修葺一番,倒是不错。”   这便是定了下来了。   大皇子垂了眸子,淡淡地看向了沈溪石,其实汴京城的废宅子何止那一处,西云大街上的顾家废墟占了三分之一的街面。   沈溪石这般急切地附议,便是不想让人提到顾家。   楚王爷又道:“还有第二件事,大皇子既是要出宫建府,也该娶妃了,应着礼部将各家适龄女子的画像送呈到皇后和太后娘娘跟前。”   张丞相道:“微臣斗胆提议,眼下丹国尚有许多和亲的贵女居住在都亭驿,不妨也一并作了画像,呈到宫中来。”   此话一出,便是大皇子也怔住了,父皇虽然没有明面上说要纳东罗郡主为妃,但是此事连他都知道,张丞相这只老狐狸又如何不知,既是知道,还敢提议?他们不禁让他得罪皇后,还要见罪于父皇!   上头元帝静默半晌,出声道:“如丞相所奏。”   却是听不出喜怒。   事情至此,便已讨论得差不多,陛下像是也有些乏了,道:“今天就到这里吧,沈卿留下来陪朕下盘棋。”   建府之事已然没有异议,皇上要留沈溪石下来讨论的,自然是选妃一事。   对于陛下独留沈溪石,众人已是见怪不怪,赵慎却是头一回深切地感知到,这个仅比他年长三岁的沈枢相,竟比楚王、张丞相等一帮老臣还受父皇的待见。   他以往只是听说父皇颇为信重这位伯府的庶子,若是连他的婚事,刚及弱冠之龄的沈溪石都可以参与讨论,这份“信重”便颇有些不同寻常了。   等众人退下以后,沈溪石和元帝都离了位子,来到了右边的一张小圆腿紫檀木方桌上,宫女朱阑拿了两个装着黑白棋子的陶罐出来。   元帝选了黑棋,一边下着棋子,一边问沈溪石,“张丞相的提议,你怎么看?”   “张丞相曾经和微臣言及此事,端看陛下的意思。”   元帝“哼”了一声,“你这金蝉脱壳之计,使得光明正大,你就不怕朕怪罪你二人私下妄议朝政,裹挟朕的意愿?”   沈溪石淡道:“陛下圣明,臣和张丞相并未有此意。”   元帝手中的棋子滞了一滞,抬眼轻轻看了一眼沈溪石,“你当知道,朕并不属意大皇子为储君,若是他娶了东罗郡主,得到了丹国南院大王的支持,在朕百年后,怕是极有可能登极!”   沈溪石捏着手中的白玉棋子,食指与拇指微微用力按了一下,似乎要确定刚才自己听见的东西可是耳鸣,微凉的白玉棋子,很快温热起来。   “陛下,您正值盛年,若是东罗郡主入了后宫,诞下龙子,岂不更是一桩祸事?”   眼下丹国虽与赵国互不侵扰的盟约已经执行了三十多年,但是不可否认,这是在前三十年的那一场大战中,丹国失了元气,眼下丹国君主与李国公府所出的皇后感情甚笃,但是丹国朝野上下对于吞并赵国,却是一直都蠢蠢欲动的。   若是东罗郡主诞下了元帝的龙子,丹国人只要扶持此子上位,便可以不费一兵一卒吞了丹国。   沈溪石又道:“陛下,大皇子可娶其为侧妃!”   正说着,御书房外头,长宁殿的如非嬷嬷忽地求见,桂圆公公正说着陛下在与沈枢相下棋,里头元帝便道:“传!”   如非进来行了礼,一脸喜意地道:“陛下,娘娘请您即刻去一趟长宁殿。”   元帝打量了一下如非,心里忽地有了一个不甚确定的想法,立即起了身,连一旁的沈溪石都忘了交代两句。   外头桂圆公公已经在唱着“摆驾长宁殿。”   如非对着沈溪石微微屈膝,道:“请枢相大人代贵妃娘娘向顾小娘子问好。”   说着不着痕迹地摸了摸腰上系着的红色杜鹃花织锦香囊。   沈溪石眸子微动,点头道:“多谢贵妃娘娘,溪石定然带到”。   瑞和贵妃竟又有喜了!这宫女是让她传话给杜姨。   沈溪石尚没有出东华门,便碰见了大皇子,“沈枢相可是要回府?”   沈溪石点头,对着大皇子作了揖。   两人相距不过一丈半的距离,这是大皇子第一次这般近距离地打量沈溪石,剑眉朗目,薄唇微抿,面上疏疏淡淡,不露丝毫情绪,一身朱裳绯裙,头上的七梁冠异常的醒目,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从明远伯府极晦暗的存在,一步步地,成为了赵国的枢密副使,父皇跟前与张相等人比肩的心腹。   饶是大皇子也不得不承认,顾家姐姐当年的眼光是极好的,那么多世家小郎君中,独独挑中了沈溪石。   大皇子在打量沈溪石的时候,沈溪石也在揣测大皇子和他“偶遇”的用意。   沈溪石不清楚大皇子为何给他送礼,但是他敏锐地察觉出,是和言倾有关,这是一个男子对另一个男子异常行为的正常判断。   大皇子率先打破了沉默,“听闻沈枢相大婚在即,吾先道一句恭喜!”   “谢殿下!”沈溪石淡道。   大皇子并不气馁,“昨日吾在广元寺赏花,不意遇到了顾家小娘子,当真是有倾国之貌,难怪沈枢相为美人折腰,只是,这顾小娘子,竟有几分像故人,吾也不由存了几分亲近的心思。”   沈溪石听到他遇见了言倾,心下一紧,大皇子口中的偶遇定然和今日“偶遇”他一般,不过是蓄意为之。   这个念头在沈溪石脑海中一闪,沈溪石便如临大敌,面上淡道:“臣与顾小娘子八日后大婚,届时恭迎殿下来喝一杯薄酒。”   大皇子并没有听见沈溪石宣誓主权一般,笑着应道:“自然。”   沈溪石作揖告辞,便直接出了东华门。   等人走了,陈仁才问道:“殿下,他竟都没提那一箱子礼的事。”   大皇子眯眸道:“他猜出来了,自然不会问。”他已然看出,沈溪石是占有欲也强的人,今日自个故意漏了两句口风,他脸上不显,可是言辞间极为疏淡,若不是碍着自个是皇子的身份,怕是已然要警告他了。   大皇子尚不知道,沈溪石这人,不仅占有欲强,报复心也强。   尤其是当他知道,大皇子真的也惦记上了他的言倾的时候。   刚出东华门,沈溪石便吩咐裴寂道:“你去一趟礼部,告诉秦尚书,将丹国贵女的画像早些制造出来,另外五品以上官员府中但凡有年满十四岁的小娘子,皆要作画像呈上来。”   裴寂立即应下。   沈溪石握着马的缰绳缓缓地往家去,一路盘算着,除了东罗郡主这一位侧妃,大皇子尚需正妃一位,侧妃一位。   眼下宫中仅这一位皇子,不需他多走一步,那些有野心的大臣们自己也会将自家女儿送到大皇子身边,赌一赌。   ***   元帝赶到长宁殿的时候,外头的宫人皆三三两两地忙着将屋子里的香炉搬出来,各类的花卉或拔或剪,便是绣花针和剪刀都一一被收拾了出来。   宫女南鹊和揽月见到元帝进来,笑盈盈地行礼道:“恭喜陛下,贺喜陛下。”   元帝心上也是大喜,再往里走,便见贵妃躺在榻上,翻着话本子在看,见到元帝进来,抬了下眼,“哥哥,你过来了。”   元帝示意了下宫女们,宫女们便都鱼贯而出了。   元帝将贵妃抱在了腿上,摸了摸她尚显平坦的小腹,久久没有言语,眼里的喜意,让阿宝心里微叹了一声,她何尝不知道陛下一直希望她能够生一个孩子,一个有着她二人血脉的孩子。   只是,早些年滑了两次胎后,每次房事后,她都会清洗干净。先前阿姐说可以带她走,她便想着试一试,若是在这最后的关头能生一个孩子,也是一个留念。   却不想,真的有了。   “阿宝,不会,朕不会再纳别的女子入宫,朕也不会再让别人伤害这个孩子。”元帝的声音很低,像是说给阿宝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   阿宝轻笑道:“那东罗郡主呢?”   元帝摇头。   阿宝怔了一怔,竟是连东罗郡主也可以放弃了吗?    第55章 息息相关   杜氏得知贵妃娘娘怀了身孕后, 沉默了半晌,她是知道阿宝的,起初许是也对着陛下存了许多少女的绮思, 可是这些年, 皇上为了平衡朝堂,娶了几位女子为宫, 一开始还只是放着,随着贵妃两次滑胎以后, 皇上便也深刻地意识到, 后宫自来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   所以, 有了盛宠一时的杨惠妃,有了偶尔也会承宠的扈婕妤。   这一次她回来,阿宝还是想跟她走, 大约,是真的失望之极了,即便在官家面前不曾显露分毫,但是她知道, 十多年后,阿宝还存了这番心思,定然是深思熟虑的。   只是眼下, 阿宝又有了孩子。   杜氏不难想象,以官家对阿宝多年来的宠爱,若是皇子,必然会自出生便当储君培养的, 届时,阿宝又如何脱身。   她到底,是将阿宝留在了一座囚笼里。杜氏心口有些异常的沉重。   许久才缓过神来,对着尚候在一旁的沈溪石道:“此事,皇上定然不会外漏了消息,你我便也不知吧!”   顿了一下又道:“你和絮儿的婚期一天天地近了,有一事,我多问一句。”杜氏说着这话的时候,眼里微微闪过一些无奈,“你们成婚后,絮儿必然是要上族谱的,伯府里头想来又会刁难,此事关系到絮儿的正妻身份,马虎不得。”   纵然她和言倾眼里,成婚是两个人的事,但在这个时空,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草帖子、细帖子、纳吉下聘、成婚过后,还有一道“上族谱”的程序,不然,若是沈家作主为沈溪石另娶了一位,上了族谱,那言倾的身份,便尴尬了。   幸好眼下溪石得官家的庇佑,明远伯府尚不敢在明面上做些出格的事儿,但是溪石下聘、迎亲等诸事,从头到尾都没有经过伯府的首肯,上族谱一事,伯府的人,定然会从中作梗。   只有此时坐实了言倾正妻的身份,日后,即便溪石有怎样大的造化,旁人也很难撼动言倾正妻的地位。   杜氏对言倾,思虑的不可谓不深远,她在这个时空生活了三十多年,对许多潜在的暗礁,早已烂熟于心。   关于此事,沈溪石一早便想好了法子,只是听到杜姨为他和言倾考虑到这般地步,沈溪石心里又涌出感激,恭敬地道:“您是絮儿的娘亲,也是彦卿的娘亲,日后彦卿若是有不合宜的地方,还要烦扰娘亲多多指点。”   这段话完全出自沈溪石的肺腑之言,他的娘亲在他很小的时候便没了影响,幼时每每在明远伯府饱受欺凌的时候,他知道他还有杜姨,他不会死,那些人作践不死他!   杜氏面上显了一点笑意,先前为贵妃娘娘的事儿紧皱的眉头,也松缓了些,“好,那我便托大,日后受一声沈枢相的‘娘亲’了。”   沈溪石眼里也难得地浮了一点暖意,“是彦卿的荣幸。”   因为杜氏说过婚前不许沈溪石见顾言倾,是以,沈溪石和杜姨说完瑞和贵妃的事后,也没有多留。   杜氏让银九给沈溪石装了一漆梅食盒子的糕点,笑道:“昨日我和絮儿做的,你回去尝一尝,若是不合口,赏给跟前伺候的人也罢。”   沈溪石自幼身边的女性只有一个奶娘阿曹,彼时几人在伯府后院艰难度日,便是阿曹疼爱他,因现实窘迫,也不曾有机会花功夫给他做糕点,这是沈溪石头一回收到除了女使以外的女性赠予的糕点。   望着食盒的眼睛不由弯了一弯,又对杜姨道了谢,一旁的银九笑道:“沈枢相这般磨磨蹭蹭的舍不得走,是不是还没有等到想见的人啊?”   杜氏淡淡地看了一眼银九。   饶是沈溪石平日面上再波澜不惊,此刻当着杜姨的面被打趣,也有些讪讪的。   等沈溪石走后,杜氏叮嘱银九道:“彦卿不同于景小世子,日后在他跟前要多两分恭敬。”毕竟溪石的身份不同于旁人,阿宝再次有孕,让杜氏不由便想起溪石的身份来,官家对溪石的态度,一直让杜氏有些疑虑。   银九跟在杜氏身边多年,尚不曾得过夫人一声训斥,此时羞红了脸,低声道:“是,奴婢逾矩了。”   杜氏没有再说什么,看着桌上隐隐冒着热气的茶,端起来抿了一口,微瑟,又有些清甜,“这茶是新送来的吗?”   银九回道:“是,益州那边采了新鲜的小兰花嫩芽尖子,焙制以后,便立即着人送了过来。”   “分成四份,府里留一份便成了,另外三份送到宫里太后、淑太妃和贵妃娘娘跟前去,再配些府里自做的糕点,你亲自送过去,交给如非,莫要沾了旁人的手。”   “是,奴婢这就去办。”   杜氏颔首。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眼下阿宝刚刚有身孕,怕是为着先前的事儿,自个殿里头的东西都不敢吃。   杜氏隐隐觉得,皇上这一次怕也不会留阿宝在宫中养胎。   杜氏所猜不错,两日后,宫里头传来皇上要再次选妃的消息,太后嫌宫里吵闹,想去广元寺祈福,说要带着庄淑太妃、宁德太妃和贵妃一同前往,宫里头由杨惠妃和陈贤妃帮衬着皇后娘娘处理宫务。   ***   转眼到了三月初九,藿儿举着沈溪石催妆送来的一套奇巧的妆奁,笑嘻嘻地道:“小娘子,奴婢再想不到沈枢相这样的人,也会有这等细腻的心思。”   妆奁是个椭圆形,分为四层,一层胭脂,一层青螺黛条,一层口脂,还有一层是珠花,每一层又有八个小格子,里头分列着不同颜色的胭脂、螺黛、口脂和珠花,此时藿儿不停地转着上头口脂那一层,面上竟是稀罕的神情。   荔儿笑道:“你若是喜欢,等日后出嫁了,求小娘子也送你一个。”   藿儿脸一红,“我才不嫁呢,我就守着小娘子,一辈子跟在小娘子身边,我才踏实。”在藿儿等人眼里,自幼最敬佩的人不是杜氏,也不是顾小娘子,而是颇受杜氏和小娘子信任的诗诗姨。   各行有各行的行首,诗诗无疑是慕庐里那一群女使们最崇拜的行业状元,做女使能做到让大小主子都推心置腹、以性命相托的程度,怎能不让人敬佩。   顾言倾笑笑不语,实在是心里过于紧张,无暇取笑藿儿,手里捧着的茶盏似乎都在隐隐晃动。   这当儿,小跨院里头,响起银九的声音,却是杜氏过来了,顾言倾忙放下茶盏,出来迎接。   只见银九身后还抬着一个箱子。   杜氏让女使们都退了下去,见言倾一双水润的眸子里满是焦虑,握了她的手道:“有些事儿,原本是你娘亲和你说的,这时候,也只得由我来说了。”   见言倾红了眼眶,拍了拍她的背,“莫怕,终会水落石出的,你娘亲若是知道,你最后还是嫁给了溪石,定然在天上也会含泪笑的。”   顾言倾点了点头,情绪微微平和了一些。   杜氏这时候才打开了带来的那只箱子,顾言倾看去,一箱子的袜子、鞋子、荷包、手绢和金珠子等。   “虽说溪石和伯府那边不合,但你是新妇,人言可畏,面上的样子还是要做做的,不要让旁人挑出错来。”杜氏年少时,吃了名声的苦头,是以希望,言倾不会在这上头再跌跟头。   杜氏又从箱子右边的内壁里抽了一本书出来,笑道:“这是避火图,是不是听着名字都很熟悉?也不知道你过来这边的时候是多大,有没有见过这些东西,左右今夜里你也睡不着,不如翻一翻,也免得明日里受罪。”   顾言倾自是知道避火图是什么东西,有些羞赧地点头,“谢谢杜姨。”   杜氏见吩咐完了,才和言倾说了她要离开汴京城的事儿,“你林叔那边,我终是不放心,想跟着去看看,日后,看你自己得了。”   顾言倾笑道:“杜姨,你已经为我铺了很安全的一条路,你不用担心我。”   “絮儿,不瞒你说,我近来总觉得有些不甚安心。”杜氏望着言倾满是担忧的眸子,终是没有说出口。拍了拍言倾的手道:“等你婚后,我再与你细说,眼下啊,你就好好地做你的新娘子吧!明日,你就要成婚了。”   杜氏欣慰地望着言倾,这个孩子她终于看顾大了,忍不住伸手替言倾理了理鬓发,“明日我替你梳妆可好?”   “杜姨,谢谢你!”顾言倾娇俏地倚在了杜氏怀里。   如若没有杜姨在身边,时时警醒她,她怕是早就误入歧途了吧。   夜里,杜氏躺在床上,一直难以入眠,等言倾回门后,她便又动身去和夫君回合了,京城里头的这些烂摊子,就都落在了溪石和言倾的肩上。   她觉得贵妃再次有孕,或许是一个□□,这一个孩子定然会平安生下来,这一胎有太后亲自看护,又离了宫,那些人再想下手,已然难于登天。   后宫先前的平和,不过是因为子嗣单薄,妃子们手里没有可以作为赌注的筹码,疯狂的只有太后一人,可是现在贵妃有孕,惠妃和皇后自然坐不住,便是看似与世无争的陈贤妃,也未必没有动了什么心思。   自来后宫与前朝息息相关,一发动,全身动。   那一场隐藏得极深的秘密,或许在即将到来的混乱中,会暴露在世人眼前。    第56章 大婚(一)   夜里头, 同样睡不着的还有顾言倾,透明的月光从窗户里漏了进来,投在厢房里头的地面上, 映得一片一片光亮亮的。   不一会儿又轻轻往西移, 投在了梳妆台上,上头尚放着沈溪石送来的椭圆形浮雕牡丹妆奁, 远看像一只小冬瓜,憨憨的模样, 顾言倾不由微微勾了唇角。   其实从她回京以后, 沈溪石做的她都看在眼里, 犹记得那次他被刺杀,笑问她,“阿倾, 你会不会救我?”   那时候他的眸子里并无希翼,只是自嘲,和绝望。   顾言倾摇了摇头,想甩掉这些磨人的记忆, 干脆披了衣裳坐了起来,从枕头下拿出了杜姨今个递给她的避`火图,借着月色略翻了一翻, 她还是低估了这个时空人的描摹能力,竟是栩栩如生,不由红了脸颊,   有一段两人过于贴合, 顾言倾看得不是很清楚,暗暗觉得估摸是个高难动作,正凝神间,忽地觉得外头似乎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忙唤了一声,“荔儿!”   荔儿立即端了烛台进来,看见小娘子披着衣裳坐了起来,笑道:“小娘子,可是外头那只猫吵醒你了,藿儿去赶跑了!”   顾言倾听是只猫,暗暗自嘲自己估摸是婚前焦虑症,笑道:“你也早些睡吧!”   “是,小娘子!”又熄了烛火,退了出去。   顾言倾不知,外厢房的门早已开了半道口子,好一会儿,藿儿走近,轻轻摇头道:“没有抓到,走了!”   荔儿微皱了眉,朝通往内厢的门看了一眼,示意藿儿暂且不要再说。   ***   寅时正的时候,顾言倾感觉才模模糊糊地睡着,就被外榻上的荔儿唤醒了,“小娘子,要起床了。”   顾言倾头有些疼,挣扎着爬了起来,藿儿已经端了温水进来伺候她漱洗,这当儿,银九拿了一个手掌大小的绿色琉璃盒子过来道:“小娘子今个用这个净面,夫人从丹国带回来的,说用了这个一会绞面的时候,不会疼,小娘子试一试。”   荔儿接了过来,递给小娘子看,顾言倾笑道:“姨姨竟是连这层都想到了。”   银九又笑聊了两句,便退出去了,说一会全福夫人李国公夫人过来,也就是丹国李皇后的嫂子,杜姨请她当全福夫人,顾言倾倒不意外,以杜姨和李皇后的交情,也是合该请李家的人的。   这边顾言倾刚刚梳洗好,杜氏便陪着李夫人过来了,团和和的一张脸盘儿,细长眼儿温温柔柔的,身姿丰腴,一看便是极有福气的面相,先是指导着女使们用两根细细的红绳在给言倾绞掉面上的纤小的绒毛,许是先前那净面膏有舒缓毛孔的功效,眼下倒也不甚疼,只是有轻微的麻感。   接着是匀面,杜氏带过来了玉容膏,笑道:“絮儿这把年纪,即便不用这些东西,也是水灵,不过,今日啊,我们上个不一样的妆容。”   顾言倾先前还不知道杜姨说的是什么意思,等到妆镜里脸红得像猴屁股的自己,脑子“嗡”的一下子,赵国一直流行上薄妆,只在两颊薄薄地上一层浅淡的朱粉,透出微红即可,稍微描勾个眉,和这个时代的画一样,讲究□□。   再反观此时妆镜里的自己,眉心上一朵盛开的娇红牡丹花,眉是用颜色比较重的石黛描成了曲长的却月眉,两颊涂了好几层茜红色胭脂,像醉了酒一般,在鬓眉之间又勾画了两条细细的月牙状的斜红,口脂鲜红,顾言倾暗暗庆幸幸好她嘴小,不然这样子可真够吓人的。   杜氏见她似乎很嫌弃自己,笑道:“这就嫌弃了,还早着呢!”   李夫人拿着大红的桃花檀木梳子,开始给顾言倾梳发,“一梳梳到尾,二梳梳到白发与齐眉,三梳梳到儿孙满地……”李夫人的声音轻轻柔柔的,似乎包含了无限的祝福。   厢房里头众人都安静地听着李夫人缓声吟唱,这是每个女孩都会向往的时刻。   李夫人唱完了梳发歌,微微笑着,“现在该由林夫人来了!”   杜氏笑盈盈地接过李夫人手里的檀木梳子,手指纤巧地给言倾梳了一个高髻,又从妆奁里头挑了四五只小牡丹花钗追在高髻上头,两旁又是赤金牡丹花掩鬓,最显眼的是一支双股的凤钗,是贵妃娘娘赏的。   杜姨梳完,顾言倾正准备吁口气,忽听杜姨吩咐一旁的银九道:“将那拿盒珍珠拿来。”   银九依言递了过去,只见铺着丝绒的鸡翅木盒子里,安安静静地摆着一盒子的小珍珠,虽个头宛如小拇指甲盖一半大小,但是胜在个个圆润饱满,隐有淡淡的光泽,顾言倾正疑惑间,便见杜姨将它们一个沾了一旁琉璃瓶子里盛的也不知是鱼鳔,还是动物皮熬制的上胶,再一个个将她们贴在了她的眉心、两靥和斜红上。   “絮儿,这叫玉魇,是不是别开生面?早二十年,我在汴京城见过这般妆容出嫁的小娘子。”   顾言倾还从不曾在脸上贴这般多的小珍珠,望着铜镜里的自己,竟也有些陌生的样儿,笑道:“谢谢杜姨。”心里却是酸酸胀胀的。   顾言倾刚刚梳妆好,宴请的客人便陆陆续续地来了好些,女眷都到了后院,有相熟的提议来看新嫁娘,顾言倾的小跨院里头,不一会儿便围满了女眷,看着言倾的妆容,都笑林夫人竟还将这“玉魇”妆记得真切,这是汴京城里前二十年颇为流行的一种妆容,只不过眼下皆是白妆、桃花妆、薄妆之类。   厢房里嘈嘈杂杂的,顾言倾又被这许多人围观着,颇有些不自在,杜氏借机将人带了出去,眼下元帝选妃,众人此次前来,既是看顾杜氏的颜面,也是想打探一下谁家女儿可能入选,毕竟大家都知道,杜氏深受贵妃、太后和太妃们的信任,是以对新嫁娘倒不甚有兴趣,跟着杜氏走了。   只留了甘以芙、杨幼榕、夏元珊等陪着言倾说话。   顾言倾和这三人已经见过了两三回,倒也不算陌生,微微笑道:“劳累妹妹们跑这一趟。”   甘以芙笑道:“顾姐姐大喜,我们自是要来看看新嫁娘的,不然怎么知道顾姐姐今日有多惊艳!”   杨幼榕一双剪水秋眸温温柔柔地看着言倾,缓声道:“幼榕祝顾姐姐和沈枢相百年好合。”她是真心羡慕顾家小娘子可以嫁给汴京城贵女们趋之若鹜的沈枢相,那日沈枢相又亲自跳下湖去救顾小娘子,想来多少是有几分喜欢的。   她们这样的人家,知道嫁的人是什般模样,已然足以庆幸,两情相悦却是百中难取一了。   一旁的夏元珊只淡淡地恭喜了顾言倾一句,便垂眉低眼底待在甘、杨二人身后做背景。顾言倾看出夏元珊在努力降低自我存在感,笑问道:“夏妹妹上次落水后,可大愈了?”   夏元珊眼皮微抬,极轻快地看了一眼杨幼榕,淡笑道:“早已好了,谢谢顾姐姐关心。”   杨幼榕从头至尾都没有注意到夏元珊的话一般,低头卷着两鬓垂下来的青丝,她原先是极喜欢夏元珊一双清明的眼睛,诸事都能理得清,可是自从上次兄长在林府的湖里救了她一命后,夏元珊便常常去杨府上玩,倒偶遇了哥哥三次,娘亲便叮嘱她,说夏元珊看中了自己兄长,让她离夏元珊远些。   她的兄长是要继承杨国公府的,夏元珊的出身到底低了一些,家族仅靠夏侍郎一人在支撑,势单力薄,她不想兄长娶一个负累。   自从杨幼榕知道夏元珊的心思后,便有意疏远了她,此番见到她和顾小娘子提起那一日的落水,言语中难以掩盖的落寞,让杨幼榕一时又有些怜悯起来。   三人正聊着,银九又带了一位小娘子过来,笑道:“小娘子,这是郑尚书府上的小娘子,说想来看看新嫁娘。”是一个瓜子脸儿,虽施了淡妆,依旧可以窥见眼角的青色,此时望向顾言倾的眼里,似天然蕴含着一缕愁绪。   看得顾言倾心上微微一堵,心里默念“郑尚书?”一时想不起来是哪一部的尚书,却听一旁的甘以芙热络地笑道:“郑姐姐三年不曾出府,不想今日竟沾了顾姐姐的光,又见到了。”   郑小娘子微微笑道,“是甘妹妹吧,竟还是活泼的性子。”   顾言倾心下一怔,三年不出府,便是在府中守孝了,她依稀记得吏部尚书夫人在三年前去世,他家的小娘子彼时正与沈溪石合着八字,后来便不了了之了。   如果是那位郑小娘子,她今日竟也会来林家,低头想着事儿的言倾,一直觉得头顶上方打量的视线过于灼热,心下微微一哂,却也抬了头,同样打量了过去。   郑荇绯面上微微一红,立即低了头。   甘以芙像没看到郑荇绯打量的视线一般,拉着郑家小娘子的手问:“郑姐姐,你的小像描画了吗?”   甘以芙一出口,几人都不约而同地看向了郑小娘子,郑荇绯轻轻摇头道:“我年长妹妹们几岁,已由官家夺情,可不参与此次选妃。”   眼下元帝选妃,这些小娘子都是让宫廷画师描了像,呈上去的,都在等着初选的结果,眼下三三两两相聚在林府里,也未尝没有打探消息的心思。   知道郑小娘子没有参选,甘以芙的脸上忽然便真切了两分,“郑姐姐若是有空儿,下回一定要来甘府找我玩。”   顾言倾看着郑小娘子娇俏的小下巴轻轻地点了头,忽听小跨院外头,有小女使来报:“枢相大人的花轿已经出府了!”   顾言倾紧张得有些口渴,荔儿准备给她倒水喝,却被银九拦了,“小娘子一会要上花轿,可喝不得水。”   顾言倾:……    第57章 大婚(二)   顾言倾今个起得早, 却只漱口的时候嘴唇沾了点水,先前梳妆的时候便觉得口渴,稍微忍耐了一下, 这么一会儿早已经是渴得一句话都不想说, 此时被银九拦住,眨巴着大眼睛, 不觉便露出两分请求来。   银九摇头笑道:“小娘子,一会就要上花轿了, 花轿还要绕城一圈才回沈府, 到时候还要拜堂, 还有许多夫人小娘子来观礼,当真是一口喝不得的。”   荔儿见自家主子眼巴巴地看着水壶,有些不忍心地道:“不然给小娘子润润口。”   银九为难道:“可是小娘子的口脂已经涂上了。”   顾言倾深感绝望, 对着银九摇头,表示她不喝了。   一旁的杨幼榕看新嫁娘为着一口水都这般艰难的模样,笑道:“都说这一日难熬,这还是早上呢!”   甘以芙打趣道:“可是若是能嫁得沈枢相这般的男子, 汴京城中的小娘子们想来是两日滴水不沾也乐意的。”眼睛似有似无地瞟了一眼一旁一直默不作声,只垂着头的郑荇绯。   当年沈溪石和郑荇绯由庆阳大长公主保媒,过了草帖子, 正在合八字了,却因郑荇绯娘亲去世,而作罢。   今日谁也没有想到郑荇绯会过来喝这杯喜酒,且还来了新嫁娘的闺房, 她一进来,甘以芙便在暗暗观察顾絮的神色,见顾絮全然无知无觉的模样,不知怎的,心里就隐隐有个声音在暗暗叫嚣,想要当着二人的面捅破这一层窗户纸。   她闹得起劲,似乎不知道杨幼榕在她一张口的时候,便撇了嘴,此时杨幼榕掩嘴笑道:“甘姐姐也愿意?”   甘以芙心上一跳,面色微微僵硬了一下,立即上来便要打杨幼榕的嘴,跺脚道:“当着顾家姐姐的面儿,你也敢浑说,自古姻缘皆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何曾起过这层心思,你见我和沈枢相合过庚帖没有?”   郑荇绯面色微微泛红,有些气忿,到底还是想多看一眼,沈溪石最后娶的夫人是一位怎样的女子,脚步便有些滞重,好像抬不起来一般,留在了厢房里。   杨幼榕听她一点脑子都没有,就这样不管不顾地说了出来,心里暗暗嗤了一句:有你好受的时候。到底在见顾家姐姐好奇地看着二人的时候,心下有些不忍今个给她添堵,走到顾家姐姐身旁笑道:“顾家姐姐,你可看见了,连甘姐姐都说沈枢相是一等一的好儿郎,你日后可要千万给看紧了。”   顾言倾自然注意到了郑荇绯不是很自然的面色,却不想在自己出嫁这一日闹这些没有必要的不愉快,微微看着甘以芙,别有深意地笑道:“妹妹们都是汴京城里头拔尖儿的小娘子,日后寻得了如意郎君,离了家,不知道嘴皮子还有没有今日这般利索?”   顾言倾话一出,甘以芙微微僵了一下,面上的笑容敛了一些,暗道自己只想着给顾絮个不痛快,却忘了郑家也不是好得罪的。   这个年代的女子,在家凭父贵,出嫁凭夫贵,说到底甘以芙和郑荇绯的爹爹都是一部的尚书,二人谁也压不了谁一头,眼下甘以芙尚无顾忌地给郑荇绯使些绊子,谁知道以后郑荇绯会嫁给谁呢?   她一举一动既活泛灵动,又透着贵女的疏朗端庄,那一双盈盈笑着的眸子,像会说话一般,只轻轻地望人一眼,便教人感受到暖意。   这样一个如暖玉般的小娘子,想来也难怪沈溪石会喜欢。郑荇绯那一日在汴河大街上的羊肉汤店看到沈溪石严惩伯府的下人后,便求着爹爹帮她查了一下沈溪石和顾絮是如何相识的。   才知道竟是沈溪石执意求娶的,还曾在林府的花宴上不顾自己的安危,下湖救起了顾小娘子。   那样的一个人,竟也有动心的时候,郑荇绯心口涩涩的,望着面前眉目间透着喜意的顾小娘子,红了眼眶。   从今而后,她便是一丁点的妄想也难以再有了。   这当儿,外头隐隐传来喜乐声,像是迎亲的队伍来了。外头的藿儿进来禀道:“小娘子,沈家的迎亲队伍到了街口了!”   杨幼榕又打发藿儿去前头看,“听说杜姨将我哥哥、景行瑜等几个都喊了来弄,你去前头看看,沈枢相被为难没有?”   藿儿喜滋滋地应着去了。   倒是顾言倾越发紧张起来。   辰时正一刻的时候,沈溪石的迎亲队伍终于到了林府的门口,早有林府候着的小厮们燃起了长长的爆竹,沈溪石头戴银叶弓脚襥头,里头是一身大袖广身圆领右衽绯色海水蟒袍,露出里头的碧罗中单,衣襟上是一指宽的祥云银纹,系着碧绿玉跨带。   马蹄踩着红衣爆竹屑缓缓地过来,却未曾进得林府的大门,景行瑜在外带着一群摩拳擦掌的小郎君,说要与沈溪石比试一番。   沈溪石自幼便不与京中的一众小郎君们来往,但是他眼下身居高位,又是陛下甚为倚重的心腹,是以早有好些小郎君们想与沈溪石套套近乎,但是碍于素日无相交,一直连沈府的门都进不去。   景行瑜似乎看出了众人的想法,所以今日的第一场比试,便是沈溪石要对出参与文斗的所有小郎君们出的上联。   景行瑜知道这难不到沈溪石,他,是故意拖延时间!   沈溪石看了一眼跟前的小郎君们一共有二十多人,少说也要半个时辰才能结束,不满地瞪了一眼景行瑜,但是今日无论如何得耐住性子,还是十分谦虚有礼地一个一个让小郎君们出题。   景行瑜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子,心想他还不是为着沈溪石好,平日里冷着个脸,拒人于千里,这么些年,也就他一个能说得上话的,今个他喊得可都是汴京城里头人品、才学皆尚可的小郎君,沈溪石要想更进一步,身边还能一直没有几个使得上手的贵公子?   第一道文试,并不甚有难度,半个时辰后,沈溪石便进了林府,第二道比试却是武试,后院的钥匙系在了一个铜环下头,铜环由棉花包围着,只露出一只箭头大小的孔,小孔后头还有一只不停晃动的玉扣,要将箭同时射中这个小孔和玉扣,且箭头不掉下来,才算沈溪石过关。   这样的话,不仅要射准、速度过快,还要可以清晰地判断何时玉扣的孔和铜环的孔会重合。   一旁看热闹的小郎君们听完规则,立即哗然,谁家娶亲,这些比试都是小打小闹,增些趣味,哪里真的会闹这般难的题来,这不是存心不想让人娶亲吗?   景行瑜见沈溪石微微蹙了眉,小声地道:“彦卿,是兄弟对不住你!”   景行瑜知道这道题过于有难度,只是他前日和杨叔岱比骰子,连输九把,连里衣都要脱了,只得应下杨叔岱出的这道题儿。   沈溪石没有理会景行瑜,让裴寂取了一块绢帕给他,蒙了左眼,对着铜孔拉开了弓箭。   假山后头的二贵悄悄问自家主子,“爷,您看沈枢相,射得中吗?”   杨叔岱扇着折扇,反问二贵一句:“你觉得杜将军可射得中?”   二贵如实应道:“难,那后面的玉扣还是晃动的,这么一会,小底看着都觉得眼花!”   杨叔岱“唰”地一下合了扇子,颇为得意地道:“那是自然,这个点儿,那玉和铜折着光,若是没有难度,小爷我用得着花了那般心力去算计景家那小子?”   二贵点了点头,忽而又问道:“主子,若是沈枢相射不中,今个这小娘子,他还娶不娶?”   杨叔岱心里一躁,又打开了扇子,猛扇了两下,瞪了二贵一眼,“怕什么,他不娶,小爷娶!”   二贵鄙夷地看了自家主子一眼,要是主子能娶到,还会等到现在,不过就是自个吃不到,也让别人不好受罢了!   二贵正暗自嘀咕着,忽地听到前头的人群里爆发出震耳的欢呼声,不由定睛看去,也是倒吸了一口凉气,那箭头竟真的穿过了铜孔和玉,一箭双雕!   杨叔岱也傻了眼,操了一句:“他娘的!小爷我倒还给了沈溪石一箭扬名的机会!”   二贵看了一眼自家总是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主子,抿了唇,不敢在这时候火上浇油。   却忽地见自家主子也咧了嘴笑了起来,“真有他娘的,小爷我输给这人模狗样的崽子,也不算丢人!”   二贵暗暗撇了嘴,到底谁是拿人模狗样的崽子!   二门前,沈溪石扯了蒙眼的绢帕,对着众人道了一句:“承让!”   已有林家的小厮前来将铜花门打开。   ***   里头的顾言倾正一愣一愣地听着藿儿适时播报沈枢相的勇猛事迹,喜娘已经过来催道:“快,快,新娘子快盖上红盖头。”   荔儿忙将绣着小鹿摘花的红帛巾盖在了小娘子如云堆砌的高髻上,扶着小娘子上了喜娘的背,往她的胳肢窝里塞了两柄玉如意,又将一把银箸塞在她的手上。   在声声震耳的爆竹声中,顾言倾由喜娘背着出了西跨院,出了铜花门。   出林府大门的时候,顾言倾耳边传来了杜姨有些不舍的声音:“絮儿,日后便和溪石好好儿过日子了!”   顾言倾鼻子一酸,这时候,却早有一群夫人和小娘子涌了过来,抢她胳肢窝里的玉如意,顾言倾也不知道被谁抽了去,只觉一松,忙依着喜娘的嘱咐,将一把银箸从头顶往身后扔去。   又是一阵哄抢的声音。   手里又被塞了一只红绸,顾言倾瞥见了那一双修长如玉的手,此时正捏着红绸的那一端,莫名得心又跳到了嗓子眼。   她知道那是沈溪石,命运终究将他们连到了一起。   待被塞进花轿里的时候,顾言倾犹觉得手心里都是汗,花轿外头荔儿小声道:“主子,坐稳了,要起轿了。”   顾言倾轻轻“嗯”了一声。   外头传来唱和声,“起轿!”   随着吹吹打打的喜乐,花轿渐渐走远了。杨叔岱看着沈溪石眼里要溢出来的光辉,惆怅地叹道:“这么一棵好白菜,就要被猪拱了!”   身旁目送一对新人的众人,面上皆是一僵,怪异地看了一眼眼前这头没有自知之明的“猪”。   谁也没注意到林府右侧巷子里,停着的一辆不起眼的青布马车。   陈仁轻声道:“主子,这是绕城门去了,我们跟着吗?”   里头传来大皇子冷淡的声音,“跟着。”    第58章 利眼   杜氏远望着花轿转到了另一条街道, 才依依不舍地收回了视线,自此以后,言倾就要走她自己的路了。   杜氏默默地看了一眼汴京城今日的天空, 日光透出云层, 薄薄明亮地撒在对面青色的琉璃瓦上,春风吹过, 带来不知从哪家院儿里飞出来的杏花,单薄, 微粉。   一旁的银九见夫人目中隐有担忧, 宽慰道:“夫人, 您且放宽了心,沈枢相自是会好好待顾小娘子的。”   杜氏喃喃叹道:“我何尝是担心这个呢,不过是……”   忽地对上和她一起送言倾出阁的诸位夫人的眼睛, 心上一突,这时才缓过神来,笑道:“都说女儿是娘的贴心小棉袄,我家曦儿却是上辈子的小祖宗, 倒是絮儿,才有个小棉袄的模样。”   京兆尹府的荣夫人笑道:“还是杜姐姐有福气,收了一个这般可人疼的小娘子。”   众人一起说说笑笑地往宴厅去, 站在角落一隅的郑荇绯望着已然看不见的迎亲队伍,好像已经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待众人都走了以后,身边的小女使轻声唤道:“小娘子, 小娘子!”   郑荇绯并没有看女使一眼,微微点了头,却是直接往林府门外去,郑家女使匆匆地跟着自家主子。   走了一段路的甘以芙回头的时候,便见先前魂不守舍的人,已经没了人影,敛了眉,继续挽着夏元珊的胳膊往前走。   ***   沈府里头,顾言倾手里牵着红绸的一端,听着喜娘的唱和,一拜天地,二拜高堂。   顾言倾从盖头底下看到一双精致的黑皮靴子,一双精致繁复的云头锦履,心里暗暗讶异,沈家三房两口子到底还是来了。   坐在上头的高堂是沈溪石名义上的嫡母孙氏和爹爹沈令平。沈溪石虽与伯府不和,但是却与作为伯府里头边缘般存在的三房并没有矛盾,当然也没有多少感情。   这一次沈溪石让裴寂给沈三老爷传话,问可来他的婚礼,三老爷当时说得是“容后再议”,沈溪石原也不过是问一句,听裴寂这般回,也没有多在意,到时候摆两张椅子在那里,算作高堂便是。   不曾想,今日一早,沈三老爷和三夫人竟穿戴整齐地来了府里。   沈溪石尚未来得及让人告诉言倾一声。   此时顾言倾看到沈令平夫妻二人愿意全溪石这个脸面,也是有两分感激的。   又听一旁的喜娘尝到:“夫妻对拜!举案齐眉!”   顾言倾握着红绸的手微微抖了一下,缓缓地往右转,按照一旁荔儿的提示,对着对过的沈溪石拜了下去。   预料中喜娘的“礼成,送入洞房!”并没有如约地在顾言倾耳边响起。   代之的是一个她有些陌生的声音,“朕是不是来迟了”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顾言倾由荔儿扶着,也跟着跪了下去,谁能想到官家会在这节骨眼来沈府!   元帝今个只着了便装,一身青色圆领锦缎长袍,袖口和衣襟只简单息绣了一些竹叶,十分平常的富家老爷的打扮,此时略抬了抬手中的扇子,笑道:“诸位免礼,朕今日不过是带惠妃来看看。”   众人这才知道,站在陛下身边扮作女使打扮的姑娘,原来是新近异常受宠的杨惠妃娘娘,众人又待行礼,元帝眼里微微闪过了一丝不耐,面上却是笑道:“无需多礼,朕看这一对新人是不是该送入洞房了?”   杨惠妃掩唇笑道:“陛下,可不是吗?”那一声轻轻柔柔的,顾言倾似乎都可以想到杨惠妃此时定然是眯弯着眼睛,要嗔又顾忌众人的模样。   心里忽地就想起了在广元寺跟着太后娘娘祈福的贵妃娘娘,即便是要生一个自己的孩子,也要布下这许多的谋略,若是等那孩子生下来,生事的时候不是更多。   这边顾言倾尚来不及思索,便被喜娘的一句“礼成,送入洞房”砸昏了,耳边皆是小郎君们的欢呼起哄声,随着声声炸裂的爆竹声。   沈府外头的青布马车里,陈仁低声问道:“主子,陛下怎么会来呢?”原本殿下都准备下车进去了,这时候,忽然他看到了做仆人打扮的桂圆公公。   赵慎默然半晌,淡道:“回宫吧!”   为什么父皇会来?大概是父皇知道他来了吧!在父皇心里,沈卿的位置比他这个自幼不受待见的儿子重要。   父皇若是知道他今日的行踪,定然也会知道那一日他在广元寺“偶遇”顾家姐姐的事,父皇即便知道他倾慕顾家姐姐,也不会全了他这一点点念想。   在这一瞬,自来无欲无求的赵慎,忽然有些了悟为何历代的龙椅上头,总会沾染着血迹。   已经行过大礼的顾言倾此刻正坐在新房里头,周围围着好些明远伯府及亲眷家的小娘子,今日沈溪石名义上的嫡母孙氏和爹爹沈家三老爷坐在了高堂的位置,这么一会儿也不知道走了没有。   厢房里叽叽喳喳的,盖着红盖头的顾言倾或许其他感官更敏感了些,她总觉得这新房里头有股冷意,心下暗道,不知道是不是沈溪石的某个倾慕者,追到了新房里头来。   也不知道当年默默无闻的沈溪石,这些年怎地招惹了许多烂桃花。   顾言倾不知道,今日的这一朵,不是烂桃花,而是沈家的烂枝桠。   沈家三房的庶女,沈宝晴。   随着喜娘的唱和,沈溪石拿着一根如意金喜秤,挑开了顾言倾的盖头,新房里头,众人望着罕见的“玉魇”妆都惊讶得张了口,瞬时一片静寂,顾言倾羞赧地缓缓抬了眼,对上沈溪石幽幽生光的眸子,心里羞羞恼恼的。   便是这一会儿,左边传来的一声不屑的微哼,顾言倾听得清楚,先前已然瞥见是沈家三房的庶女,沈宝晴。   不过,她并不愿意为不相干的人惹些不愉快,只是不理。   早有沈府新近采买来的小女使端了一碗白生生软糯可人的汤圆过来,顾言倾当着众人的面,浅浅地咬了一口汤圆,喜娘笑问:“夫人,生不生?”   顾言倾面上越发燥红,低声道:“生!”   喜娘笑呵呵地又说了一些百年好合,早生贵子的吉利话儿,便带着小女使们下去了。   沈溪石定定地望着因面热而愈发娇艳的阿倾,他想象过无数次挑开盖头的这一个场景,却没有想到,会是这样雍容华贵又平添了两分魅惑的一张脸,此时见阿倾水润鲜艳的眸子,莫名地想到可以一口吞下的熟透了的樱桃。   不知谁笑了一声:“呦呦呦,三郎看呆了去了!”   顾言倾眼眸微定,瞪了一眼沈溪石。   这一眼,娇柔又羞怯,沈溪石直举得好像喝了一碗甜酒,面上立即显了几分酡红,新房里的女眷们又是笑闹了一场。   沈溪石却仿似旁若无人一般,浅浅道:“絮儿,我去一趟前头,你且先坐着。”   顾言倾抿唇点了点头。前头官家还在呢!   望着沈溪石出了厢房,沈宝晴不轻不重地道:“三哥哥真是心疼新娘子,我还不曾见过三哥哥这般温柔说话的模样儿,果然是两情相悦,教人心生羡慕。”   她话一出,一旁的藿儿便冷了脸色,这是说她家主子和姑爷婚前便私相授受!   荔儿见到藿儿按捺不住的模样,对着她轻轻地摇了头,沈宝晴又没挑开说,她们若是蹦出来,岂不更是坐实了沈宝晴的言外之意。   荔儿想到此,眼眸微转,笑道:“不满沈小娘子,耶嘉郡主常说我家夫人容貌昳丽,每每出门总是让我家夫人戴着幂蓠,常常玩笑说,到底是没防住官人的一双利眼。”   她只说是自家小娘子过于美貌,被一见钟情。   沈宝晴毫不遮掩地微微撇了嘴。   先前打趣沈溪石的那位夫人又笑道:“八妹妹,赶明儿还不多跑几趟来你三哥哥的府上问三嫂要几张美容方子!”   许是沈宝晴对这人有些忌惮,笑脸应了,倒没有再多说。   ***   沈溪石带着官家和桂圆公公在自个的宅子里走了一圈,进了书房,官家略略看了几眼珊瑚树,博古架子上的花瓶、玉器,嗤笑道:“朕尚不知道,沈卿何时敛了这许多民脂民膏。”   桂圆公公笑道:“自是下头的人孝敬的,不瞒陛下,小底也收了一些呢!”   元帝也不过是趁兴打趣两句,见沈溪石面上淡淡的,一副你不都知道的模样,有些意兴阑珊地道:“朕这许多年,就这一个皇子。”   元帝说的不明不白,沈溪石却是冷哼了一声:“微臣这许多年,也就一个顾小娘子。”   “啧啧,沈卿,克己服礼你可还记得?”   元帝话音刚落,便看见书房内壁上挂着的一张美人图,似乎有些年头,上头的小娘子不过豆蔻年华的模样,他也是熟悉的,淡道:“人都已经娶进了门,这幅画收起来吧!”   元帝话音一落,桂圆公公便上前来,微微抖着手准备将画收下来,沈溪石也没有阻止。   桂圆公公收了画,去了门外守着,尚觉得手心发烫,先前在御花园里头,他就觉得那顾小娘子与以前的那一个顾家的,有几分肖像,今儿个见了沈枢相这里的画,才知道,原来当真是一个人!   最让他心惊的是,陛下知道!陛下还默许了沈枢相娶她为妻!   单单陛下对沈枢相的这一份纵容,便不是大皇子所可以仰望的。   心里对沈枢相不由又忌惮了两分。   书房里头,元帝沉声道:“慎儿这边你不用担心,朕已想好,封他一个安王,等大婚后,便去滇南的封地。”   没有意料之中的感激或“嗯”,沈溪石淡漠地问了一句:“为何?”   为何这般帮他,甚至可以越过唯一的皇子,这许多年来,沈溪石不是没有想过,为何陛下对他,亦兄亦友,自来庇护有加,无论他做什么违禁的事,陛下都不以为意。   譬如这回,他已经找人盯住了大皇子,只要他敢进府,或是在迎亲的某一个环节,做了不该做的,他都不会手下留情。   他丝毫不怀疑,如果今日陛下不会突然登门,现在站在他面前的,定然是赵慎。   元帝深深地望了沈溪石一眼,“因为朕要你终其一生,皆为辅佐朕守护好这万里江山而活。”   沈溪石对上元帝不怒而威的眼眸,微微笑了一下。   一如多年前,他问陛下,他为何要从一众殿侍中单单选了他,陛下说,“朕观你有将相之才。”   所以,一直是陛下相信他有将相之才,他才真的会走到了如今这一步。   但是敏锐如沈溪石,他已然明白,陛下要悄无声息地按住赵慎和他的瓜葛,并不是因为他有所谓的“将相之才。”   因为,陛下从来没准备将皇位传给赵慎,他和赵慎之间也不会存在什么君臣冲突。   直觉告诉他,陛下是在庇护他,沈溪石觉得他好像抓住了什么东西,但是这种感觉倏忽就不见了。   淡淡地道了一句:“微臣多谢陛下!”   官家不知道什么时候带着杨惠妃走了,从前厅过来,准备去看新娘子的孙氏不意会在月门前遇到沈溪石。   “儿子见过母亲。”沈溪石淡淡地道了一句。   孙氏微微笑道:“你且去忙吧!”   看着穿着绯红吉服的沈溪石远远地走过去,孙氏眼里闪过懊悔。自己当年究竟是懦弱了些,没有护好这个孩子。    第59章 甘甜   孙氏一进后院, 看着满院葳蕤的草木,处处昭显着勃勃、明亮的生机,与她记忆里的三郎, 似乎格外的不协调。   她们渐渐老了, 年轻时候的锋芒、野心,也散去了很多, 她有时候觉得自己的心已然是一口枯井,无浪亦无波。   那个在伯府里像一头小困兽一样的三郎, 却长大了。   她一直没有子嗣, 三房的庶出子女却像小猪一样, 一个一个地从那些女人的肚皮里滚出来,是以,当年溪石被送到她院里来的时候, 她是愿意养在膝下的,她以为这个孩子是沈三在外面和野女人生的,那个女人许是死了,不然不会生了个男娃还进不得府。   在沈家, 这个小男孩和她一样孤立无援。   起初的八年里,她确实将他照顾得很好,完全依着贵公子的模样来养, 她还想着给他过到她名下,给他嫡子的身份,但是那一年先帝甍,元帝继位以后, 沈府作为太后娘娘的母家,被敕封为明远伯府,上至老祖宗和侯爷,下至伯府的三位老爷,都对溪石表现出了明显的厌恶。   三房里那起子小娼`妇越发蹬鼻子上脸地作践溪石,后来老祖宗以溪石年纪大了为由,将他迁到了前院里头养。   她那时候尚幻想着沈令平总有对她回心转意的一天,是以,并没有和老祖宗抗争,任由着他们将溪石带走了。   想到这里,孙氏不是不后悔的,并不是后悔如今沈溪石位居高位,自个不能沾一点福气,而是,当年那般懵懂爱娇的小男孩子,是她亲手送到了沈家那群人的魔爪里。   日光照得孙氏眼前有些发黑,忽听身后的宁妈妈道:“夫人,前头想来便是新房了!”   孙氏也听见了里头那边女眷们说笑的声音,脚步微顿,正犹豫着该不该进去时,守在新房门外的小女使规规矩矩地福了一个礼,想来也是不认识她,是以并未称呼,孙氏身后的妈妈想教训她两句,被孙氏用眼神制止了。   沈家小女使撩起了由颗颗圆润饱满的粉色珍珠串起来的珠帘,孙氏眼眸里闪过惊诧,原来溪石这些年已然累积了这般厚实的财物吗?   顾言倾正忍着性子听着周围的女眷们或夸或暗贬地讨论着她的妆容,她今天是新嫁娘,除了那一个“生”字,却是不宜在外人跟前开口的。   拢在广袖里的手正暗暗搓着绢帕,便看见了一位有几分眼熟的妇人进来,只见其身量颀长,一双吊稍眉似要入鬓一般,眼睛瞥见新房里的女眷时,周身的气度蓦然地降了几个度,,望向新妇时却有几分温和。   顾言倾正疑惑是谁,便听到有人唤了,“三婶”。   “三舅妈,”   “母亲。”   唤母亲的是沈宝晴,所以顾言倾猜测这是沈溪石名义上的嫡母。   对于孙氏,顾言倾尚有几分记忆,这其中还有一段浪漫,但是又有些狗血的故事。   沈令平是侯爷的庶子,排行三,这些年一直做个附庸风雅的书生,却未曾下场参加科举,似乎是个无欲无求的性子。   生得一副好容貌,即便如今已四十多岁,依旧是俊秀儒雅的模样,当年赵国有名的孙皇商家的独女,对其一见倾心,死活要嫁到侯府,老侯爷想着他是庶子,既不事生产,又不是一个肯在官场钻营的性子,日后从府里分出去,怕是日子艰难,是以便作主允了这亲事。   奈何当年沈三老爷心里有个白月光,后来要死要活地以贵妾之礼纳进了府中,二人整日里行些吟月弄花之事,一口气生了三个女儿,却始终生不下一个儿子,传言孙氏为了气这贵妾,将沈三在外头的私生子接回了府中,且养在自个膝下。   所以,沈溪石在沈府的头几年,其实还是很好过的。   只不过,孙氏没有善始善终。   先前唤沈宝晴八妹的大房庶女,先笑着问了一句:“三婶是不是迫不及待地新息妇?”   要说沈家的这一窝女孩间,孙氏不讨厌的大概也只有眼前的沈宝钏,虽是庶女,却不卑不亢,也不趋利避害,此时淡淡应道:“听说是个美人胚子。”   顾言倾适时地微垂了脖颈,作羞涩状。   嫡母来庶子息妇的新房,大约在赵国也是很罕见的,一般都是等着第二日儿子、儿息去拜见。   只不过将大半生的身家性命都已抛在伯府,却还孑然一生的孙氏,早已不在乎这些俗礼,当着众人的面拉起了新妇的手,微微看了一眼,见其肤腻又状若无骨,是个形骨俱佳的真美人,心里也为溪石高兴,这个孩子,娶了这么一个小娘子,约莫是真的喜欢吧!   即便婚前不喜欢,婚后,也很难推开这样的美人。   将手腕上的一对色若滴血的红玉镯子套到了新妇的手腕上,微微笑道:“若是喜欢,只管和我来要。”   她爹积攒了一辈子的金银,她身后又无子,自然不会留下来便宜伯府里的那些娼`妇。   当着众人的面,顾言倾也没有推辞,对着孙氏又准备行礼,不妨被孙氏一把拉了起来。   孙氏没有多停留,便走了,惹得沈家的一众亲眷面面相觑,沈宝晴望着顾絮手腕上那一对红镯子,眼里的戾气一闪而过,她就知道孙氏手里头还压着好些东西没有交到库房里!   ***   沈溪石再回来,天已经黑了,那些围观的沈家女眷已去了前头赴宴,顾言倾正小口地吃着藿儿端来的桂圆红枣银耳汤。   她这一天滴水未进,喉咙一早便火烧火燎的,这么一会,缓缓地喝着甜汤,觉得整个人好像都舒展了过来一样,和藿儿笑道:“我都快熬成小干片了!”   藿儿却是抿嘴笑着,没有接主子的话,低着头默默地退了出去。   顾言倾一侧首,便看见了眼眸微红水润的溪石,带着几分酒气,顾言倾顺手将手里的甜汤递了过去,“压一压酒劲。”   沈溪石没有多说,接过来一仰而尽,便向外头要水来。   顾言倾支吾道:“前头宾客们还没有走,你,你不需要再出去的吗?”   沈溪石微醉的眸子在烛光下像钻石一般璀璨,“还是夫人觉得我今夜应该让你独守空闺?”   顾言倾不想他那般不正经,羞恼地瞪了他一眼,扭了身子不理。   荔儿和藿儿抬了温水进来,直接绕到了十二扇美人琉璃屏风后头,两人备好沐浴用品,又伺候着自家小娘子卸了面妆,宽了嫁衣的外裳,才带了门出去。   沈溪石忽地一下子抱起了言倾,在言倾轻声的惊呼中将人抱到了屏风后头,“不如夫人先洗?”   顾言倾已然恼得面上像熟透了的软虾,隐隐觉得沈溪石今日像卸了羊皮的大灰狼一样,似乎已经亟不可待地要吃她这只傻呼呼的小白兔!   顾言倾丝毫没注意到,看似英勇的某人,也一早红了耳朵,到底是凭着酒劲,在僵硬地践行着景行瑜前几日对他灌输的方式。   犹记得景行瑜说:“都说留住一个小郎君,得留住他的胃,那留住一个小娘子,啧啧,彦卿,你可知道是什么?”   虚心请教的某人,“不知。”   “哈哈哈哈,得先将她留在拔步床上!”   满脸黑线的某人:……   顾言倾只以为男子在这一方面,素来无师自通,对着犹将自己护在怀里的某人,轻声道:“你,你去外头,我,我自己洗!”   见他还不动,右手忍不住攥了拳头,在他胸前捶了两下。   她丝毫没有意识到,被她突如其来的粉圈袭`胸的某人,浑身轻轻地流过了一阵电流一般,酥酥麻麻的,心口犹如敲起了小鼓,顾言倾不妨自己的拳头捶过去的地方,猛烈地跳跃,拢着她腰的某人,似乎喘气越发滞缓。   喷`薄在顾言倾的额顶上。   来自现代的顾言倾,自是知道这种变化是因为什么,只低着头,一动不敢动,向下的视线,忽地看到了某一处的隆起,脑子一嗡,“呀”了一声。   就这一声,让某人慌不择路地从屏风后头跑了出来。   吹灭了新房里头的一只烛台,厢房里的光线瞬时暗昧了很多,某人催促道:“夫人快洗吧,为夫困了!”   那声音似乎在桌子边传来,顾言倾咬了咬牙,缓缓地脱了中衣,搭在了一旁的衣架上,浴桶里泡着的玫瑰干花瓣,一点点地绽开,红艳如血。   心里也是一阵一阵的小鹿乱撞,脖子以下皆没在水里的时候,温暖的带着淡淡香味的水,让顾言倾整个人稍微安静了一点,琉璃屏风上依稀可以看到桌子那边的人影。   不过瞬时,新房里的另一只烛台也灭了,顾言倾听见悉悉嗦嗦,似乎是解衣的声音,不一会儿一个熟悉的气息绕过了屏风。   肌肤`相触的时候,对面人紧绷的脊背,蓦地让顾言倾放松了下来。   “阿倾,莫怕。”   暗哑又有些压抑着什么的声音轻轻地响在暗寂的新房里。   温热的触感碰在顾言倾的耳垂上,顾言倾心里滑过一点异样,猛地一把推开了沈溪石。   “你,你是不是学过?”   “不曾。”   “那你怎地知道亲耳朵?”   “那夫人说,该亲哪里?”   沈夫人:“我,我怎么知道该亲哪里?”   这一次顾言倾尚来不及惊呼,已然被抱出了浴桶,身上一凉,布巾撒到了她的身上,素日清冷的某人,极耐心地一寸一寸地从脖颈擦到了脚尖儿。   顾言倾已然颤栗得站不住。   屏风那头的月光透过窗棱,撒下了一片皎白,院子里的小虫啾啾地叫唤着,夜的气息静谧又甘甜。   ***   皇宫里头,陈仁看着地上胡乱地撒着的横七竖八的酒瓶子,深深地叹了口气。   却也不进去劝。   他知道,今夜过后,素来无欲无求的大皇子,怕是再也不会回来了。   谁能想到,皇上明知道大皇子的计划,却还生生地阻止了这个乖巧透明人一般的儿子,十七年来的唯一一点贪念。   陈仁想到今日他和大皇子眼看着陛下进了沈府以后,不得已临时取消了计划,他正准备发信号让那些人散去,他们的马车却忽地围拢了好些人过来,为首的一个小黄门,他是认识的,那是桂圆公公收的义子万绪。   只听万绪道:“陛下口谕,令大皇子立即回宫!”   陈仁尚记得大皇子眼里的嘲讽和绝望。   原来皇上早就知道大皇子会准备在婚礼上抢人。    第60章 战   杨惠妃的云玹殿里头, 宫女一边给主子卸着发上的钗环、耳坠,小心翼翼地放到一旁的妆奁里,一边望着铜镜中的美人, 笑道:“今日娘娘可曾见到了新嫁娘?奴婢难以想象沈枢相娶息妇是个什么模样, 是不是也冷着一张脸?”   杨惠妃望着铜镜里头姣好的面容,伸手扶了扶云鬓, “顾小娘子盖着红盖头,倒不曾见到, 这般大喜的日子, 沈枢相自然不会还冷着一张脸, 我和陛下吃了一杯酒,便走了,陛下说让他们自在些。”   “陛下也是真庇护沈枢相, 奴婢在汴京城中这许多年,还没听说过,哪位臣子娶妻,官家会去吃酒的。”   杨惠妃眼里添了暖意, “莫说你,我也是头一回见,难想我今日和陛下说好奇沈枢相大婚是什般场景, 陛下便起了心思。”   这宫女也是杨惠妃的心腹了,见主子面上添了两分酡红,便顺着主子的话奉承道:“今日里,扈婕妤跟前的莲儿还在御书房外头的那条□□上探头探脑的, 想来是想打探陛下的行踪,哪知道陛下今个一早就带了娘娘出宫去了,就她那尖嘴猴腮的样,连我们娘娘十分之一都不及,到底是边陲没见过世面的,什么也敢妄想。”   杨惠妃却没有笑,似乎想到了以前的自己,也是这般日日苦心地等着陛下来,淡道:“这宫里头除了长宁殿那位,还有谁不是扯着脖子盼着陛下来的。”   杜阿宝一入宫便是皇后之下的贵妃娘娘,万千宠爱于一身,可是即便是这样的人,如今竟也得了陛下的厌弃,被遣送到了广元寺去祈福。   想起自个多年的对头,杨惠妃有些意兴阑珊的,揉着眉道:“今日宫里头可有什么事儿?”   “旁的没有,就是大皇子那边送了好几个宫人去了慎刑司,大皇子待下人自来宽和,这些个奴才也不知道是怎么惹到了大皇子。”   杨惠妃一向没将这个透明的皇子看在眼里,淡淡地道:“你们也远着些,没必要惹这些麻烦,左右过些日子娶妃后便要出宫了。”   宫女应道:“是,娘娘,奴婢一会儿就和云玹殿里头的人说一声。”   说到这里,宫女又犹疑着问道:“娘娘,奴婢今日要不要备下陛下来就寝的物什?”   虽然陛下带了娘娘出宫,但是现在天已经黑了,陛下还没有来云玹殿。   谁知,宫女话音一落,便见铜镜里的杨贵妃眉眼俱是柔媚娇`嫩,像是整个身子骨都柔软了一样,娇声道:“自是要备的。”   宫女浑身立即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依旧欢快地应了声:“是!”   ****   顾言倾第二日醒来的时候,天才蒙蒙亮,她尚记得今日要去明远伯府给沈家长辈问安,微微一动,身子便传来一阵酸痛,饶是对这件事,早有心理准备,但是想象和实际之间的痛感总是有些差距。   沈溪石却是一早就醒来,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见她皱着眉,轻声问道:“夫人可是哪里不舒服,我给你揉一揉。”   尚未睁开眼的顾言倾面上又是一红,像装睡,又觉得今个万不能拖,声如蚊蚋地道:“腰,腰不是很舒服。”   被子里,温热的大掌一点点地抚上她的腰肢,像暖泉一样,对上沈溪石温润的眸子,往他怀里又蹭了一蹭。   外头听见动静的许妈妈忙吩咐小女使去厨房提水来,轻声道:“夫人,相爷是否要起床了?”   沈溪石不乐地皱了眉,顾言倾轻轻捶了他一下道:“今日还要回伯府呢,要是给人挑了理,我又得难做。”   一段话,立即让沈溪石没了脾气,捏了捏她粉嫩的脸,另一只手尚舍不得从她绸缎一般的后背上移开,就这般抱着她起了床。   等两人换好了衣服,外头许妈妈带着四个小女使端了铜盆、牙刷子、皂角进来。   藿儿自觉地收拾床榻,在看到床上星星点点的娇艳梅花时,微微低了头,许妈妈笑眯眯地拿起了床上的元帕,放在了早就备好的漆红透雕牡丹匣子里。   许妈妈是许伯的妹妹,夫家在朱雀门外开个小茶汤店铺,沈溪石大婚,她被请来帮两天忙。   顾言倾从铜镜里看到许妈妈的举动,又一次臊红了脸。   等妆扮好,两人简单地用了一碗小米粥,便往明远伯府去。   门口已经牵了马过来的裴寂,看到顾言倾,立即笑呵呵地过来请安:“小底给夫人请安。”   顾言倾看了一眼藿儿,藿儿便拿了一锭五两的束腰银宝过来,“就你嘴甜,夫人还给你和许伯、福儿备了礼,等从伯府回来,你来我和荔儿姐姐这边取。”   “小底谢谢夫人!”   裴寂拿了银元宝,欢欢喜喜地装进了自个荷包里,自从有了女主子后,他感觉相爷性格都好了很多,不似以前那般阴晴不定,裴寂觉得这日子是越来越好过了。   正乐呵呵地想着,忽地见主子没了影子,正茫然间,守门的小厮笑道:“裴大哥,爷陪着夫人坐马车走了!”   裴寂忙上了自个的小黑马,追了过去!   马车里顾言倾有些紧张,沈家和溪石的关系有些复杂,今日怕是有一场小战。   沈溪石握了她手道:“没事。”   只是两人不曾想过,等他们到了府门口后,大门紧闭,竟连一个守门的小厮也没有,裴寂上前去敲了两下,依旧没有声音。   沈溪石眯了眸子,明白沈家人这是故意刁难。   若不是为了阿倾可以上沈家族谱,名正言顺的,沈溪石也不会来这一趟。   此见大门紧闭,又见阿倾面有忧色,不想让她受这等闲气,顿时冷声道:“既伯府不欢迎我们,我们便回去吧!”   顾言倾想劝他两句,但是想着伯府的尿性,也不是你让一让,他们就会知趣的人,与其这般,还不如全了溪石的面子,轻轻点了头。   马车夫得了指示,便准备调转马头,正在这当儿,忽听伯府大门“吱呀”一声开了,里头跑出来一个十七八的小厮,恭声道:“可是三郎君和三少夫人?三夫人一早便候着了。”   顾言倾听是孙氏在候着,来人报的却不是伯府的老祖宗和侯爷,不由看向了沈溪石,沈溪石淡淡道了一句:“她和沈家近来有些不和。”   让他们进府,大约是孙氏一己之意。   下头的小厮见马车上没有下来的迹象,又道:“三夫人说,有重要的东西要交给三少夫人。”   顾言倾和沈溪石刚从伯府大门进去,二公子沈维便带了好些人过来,立即斥道:“老祖宗才吩咐了今日不是吉日,不准你们打开大门,惹了晦气,谁这般大的狗胆,连老祖宗的话都不听!”   伯府老祖宗只是不愿意让沈溪石这般容易进府,却也没说不准进,毕竟昨日官家才去了吃喜酒,伯府也不敢做得太难看,但是话儿传下来,却完全不是那个意思了,沈维尚记恨着沈溪石三番两次地下他的脸面,先前他派去羊肉铺子的小厮,至今还在牢里没有放出来!   裴寂冷哼道:“这就是伯府的待客之道吗?我家枢相难道来伯府还要从侧门入?伯府真是好大的威风!”   孙氏派来的小厮孙坚也不理睬沈维,径直越过沈维给沈溪石和顾言倾带路。   沈维想追上去,被裴寂挡了道。   去的不是沈家的主院,似乎往三房这边,显然沈侯爷也是没打算此时见他们的,就是不知道一向明哲保身的孙氏,这回是为了什么,愿意冒着侯爷和沈家老祖宗的怒火,放了他们进府?   三房的小院子在最西边,依着院墙,孙氏种了几株桂花树,这时节刚冒了叶子,郁郁葱葱的,守门的女使见到来人,立即客客气气地往里头请。   三房是庶出,也就分得了西边这十来间屋子的小院子,原先孙氏和沈三二人倒还住得,等纳了妾,也还凑合,只是等这贵妾一连生了三个女孩儿后,这小院子便有些拥挤了!   孙氏自己掏了体己银子,将西边连着的那户人家的房子买了下来,开了一道门,让女孩们和姨娘们都搬过去住了,这十来间屋子,除了给沈三留了间书房,其余的,都她用了或锁了。   后来官家下旨,说伯府人丁旺盛,庶出一脉可单独立府,孙氏便又买了左边和后边的一处院落,算作三房的府邸。   但是小西院的这个宅子,因着老祖宗尚惦记着她手里头的一点银钱,还依旧给她们留着,逢年过节的时候,让他们回来住一住。   此时,小院的正厅里头,已然挤了半个厅,沈三近些年又娶了一房妾室,生了一男一女,一个五岁,一个七岁,加上原先的贵妾郭姨娘的三个女儿,这小厅还真有些不够看。   两个顶小的,依偎在沈三身边,一会问嫂子美不美,一会问哥哥的官大不大,好不热闹,盛妆的孙氏闲闲地端坐在主位,似乎看不见这些人一般,一心一意地品着爹爹新送给她的云雾茶。   见到沈溪石和顾絮过来,一双眼像三月的春风一般。   顾言倾昨日已经见过孙氏一面,此刻猜测,与孙氏并排坐着的美男子,想来便是沈令平。   只见他眉眼温和,带着六七分书生气,等他们一跨进正厅,便听沈三开口道:“彦卿,你已有些时日没有回来了。”   沈溪石神情寡淡地带着言倾跪在了一早便安排好的紫色蒲团上,开门见山地道:“儿和絮儿回府,是想让絮儿上族谱的事儿,早些办了。”   沈溪石很小的时候便知道自己不是沈令平的儿子,但是沈令平是一个百无一用的书生,倒也不曾恶待过他,至多不管不顾,所以在沈家里,沈溪石对三房夫妇二人的感官尚不算厌恶。   只是,其余的人,却是厌恶到骨子里了。   譬如忽然开口的郭姨娘,“三郎也真是的,这许久不回家,想来连兄弟姐妹们什般模样都忘记了吧?”   沈溪石尚没有理,只听孙氏抿了一口茶,淡道:“掌嘴!”   孙氏身边伺候的都是她从娘家带过来的人,银钱都不曾从公中出,是以即便孙氏多年来不得沈令平的欢心,在沈家三房这个小院里,却是自来说一不二的。   郭姨娘尚惊愕之际,两个耳刮子已经扇了过去,一个妈妈斥骂道:“主子说话的时候,哪有奴婢插嘴的道理!”   “你,你……”郭姨娘气得浑身发颤。   沈令平也有些不满地看了一眼孙氏,孙氏却连一点儿粉饰太平的心思都没有,只是对身后的另一个妈妈道:“将我那个金匣子拿过来。”   不一会儿这妈妈便捧了金匣子递到了顾言倾跟前,由荔儿收下了。   上位的孙氏一边用绢帕擦了擦嘴角,一边道:“溪石是我们这一房的长子,既是已经成家了,我手里头攒下的这一点东西,也该交给你息妇管了,我年纪大了,近来总有些脑目昏沉。”   她话音一落,郭姨娘捂着脸,忌惮孙氏,不敢再说话,看了一眼自个所生的八姑娘,便见沈宝晴状似担忧地道:“娘,三哥早已经分府单过去了。”   孙氏淡道:“我们不是也从府里分出去了,难道走了就不是沈家的子孙了吗?三郎就不是我们这一房的长子了吗?”   孙氏心里头清楚,从她进了沈家的门,孙家的财产便被这阖府的人视为囊中物,即便她与沈三和离,背靠着太后娘娘的沈家,也不会让她带走那些财产。   她膝下又无半子半女,与其给这些娼`妇生的蠢货,不如给那个孩子!   也算她对当年自己的袖手旁观的补偿。   沈宝晴一口银牙险些要咬碎,这么些年她和姨娘拾掇着爹爹三五不时地从孙氏手里要银子,孙氏不好驳爹爹的面子,回回出手大方,可如今若是给了沈溪石,那可就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了!她和姨娘、妹妹们的日子要怎么过!她还想着出嫁的时候,再狠狠地捞孙氏一笔呢!    第61章 添花   自来在沈三老爷面前颇为乖巧无害的沈宝晴, 此时虽是恼恨,也不敢当面质问孙氏,只得扮起了柔弱, “可是我们平日里侍奉母亲不够尽心, 所以母亲尚在旺年,便忧虑百年之后的事, 只是弟弟妹妹到底年幼些,都是晴儿不孝。”   说着便眼泪涟涟, 欲言又止地看着爹爹, 好像真的觉得自己做了什么大不孝的事儿一样。   顾言倾听得头皮一阵发麻, 以前顾家从来没有这些鸡毛蒜皮勾心斗角的事儿,不由又多看了沈宝晴一眼,不过才十四五岁的姑娘, 明眸皓齿的,竟这般难缠,也是豁得出脸面。   她不知道沈令平是怎样糊涂的性子,竟能纵容妾室教出这样的女儿来。   一旁被针对的孙氏, 面上依旧淡淡的,似乎对这些人不要脸的程度,已经司空见惯。   不妨郭姨娘道:“姐姐, 若是你觉得膝下空虚的话,不如将我的妙儿过到膝下去,妹妹也安心些。”   郭姨娘共生有三女,长女宝云一早便出了嫁, 妙儿是她的幼女,才八岁。   孙氏眼皮都没有抬一下。   一旁的沈三老爷自顾自地逗着才五岁的幼子东儿,这是向姨娘所出,是三房除沈溪石以外,唯一的男嗣,小娃儿被爹爹逗得哈哈笑,左躲右躲的,沈三老爷一把将东儿抱在怀里,用胡茬子戳着幼子的小脸蛋,对孙氏道:“若是想过个孩子,不如就将东儿改到你名下吧。”   孙氏这时候才有了点反应,微微笑道:“怎么,一向视名利为粪土的老爷,也开始惦记妾身手里的这一点银钱了?”   孙氏眸子含笑,可是谁也不会忽视她语气里的讥讽,沈令平面上瞬时臊红,轻声道:“夫人若是无意,我也不勉强。”说着,宽大的手掌怜爱地摸了摸幼子的小脑袋。   孙氏看在眼里,唇角含了意味不明的笑,“老爷怜子之情,妾身也能体谅一二,待东儿入学以后,再改到妾身名下吧!”   沈令平微微抬了眸子,眼里闪过惊喜,“多谢夫人!”   孙氏没有再多说,望着平郎对东儿舐犊情深的模样,心口微微苦涩,就是这般清风朗月一般的男子,他可以对一个秀才府邸的小家碧玉温言软语,生一个又一个地孩子,却从来不曾对她多看一眼。   他明明那般厌恶钱财这种阿堵物,可是为着自己心疼的幼子,还是厚着脸皮和她开口了,原来名声、骨气这种东西,对上自己的骨血,也是可以暂时抛下的。   沈令平对这唯一的儿子确实是真的疼在心口的,又想着他自己一辈子顶着一个庶子的名声,在京中一众世家子弟当中,一直都颇不受待见,不想东儿以后出府与人相交时,也会为着庶子的身份而面红耳赤。   只是沈令平这一番护犊之情,不过苦了孙氏的心,在多年挚爱郭姨娘眼里,也是甚为刺眼了,心口泛上来一阵寒意,当年沈令平原是要娶她为妻的,却不防被孙家以财压人,最后她以贵妾之礼进府,原先以为平郎爱护她,孙氏无一子半女,她在三房里与正房夫人也无甚区别。   日子顺风顺水地过了二十多年,她女儿都生了三个,平郎竟看中了好友郭秀才的妹妹,二十多年的恩情倒似镜中之花,水中之月,若料到今日之恨,当年也不会委身求全。   却听上首的孙氏又道:“只是彦卿毕竟已娶妻,过些时日又要将絮儿的名字上族谱,不若趁着这回一并改了吧!”孙氏是铁了心要将自己手里的所有东西都交给沈溪石的,便是她占着的这个嫡妻的名分所能得到的好处,也一并给了去。   顾言倾见孙氏这般执着,倒是越发闹不明白,默默地看了一眼沈溪石,沈溪石无所谓地笑了一笑,这些东西于现在的他而言,不过是锦上添花,已然不需要了。   示意言倾无须上心。   他多年未回这沈府,许多年没看过这一出戏码,一时倒觉得有几分新鲜,这些侯伯高门,再是繁花着锦的外表下,也难掩盖内里的腐烂恶臭。   茶倒是花茶,唇齿留香,是徽州新采上来的云片,沈溪石让一旁的女使又给他添了一盏,慢悠悠地品着。   顾言倾见他这般,也就当自个今日不过是错入了戏园子,看高几上的果脯样式新颖,拈了一枚,放到嘴里的时候,发觉这枨元片儿腌渍的时候,放了些许忍冬香,有些别致的香甜。   她一直都是知道孙氏的娘家家资丰厚,沈伯爷当时便是看中了这一点,才会为自己的庶子求娶这一门亲事。   可是能让三司使沈顺宜的孙子看重的家资,想来比她和外界所认为的丰厚还要高好几个层次吧,也难怪孙氏身为不受宠的庶子息妇,在这后宅里,吃穿用度,却是处处精贵雅致。   见入族谱的事,暂时告一段落,顾言倾让藿儿和絮儿将给沈家各房备下的荷包、袜子等针线绣件拿了出来,对孙氏笑道:“这是儿息给娘和爹爹、弟弟妹妹们备的见面礼,一点心意,弟弟妹妹们莫嫌弃才是。”   正说着,藿儿和荔儿便从外头抬了一个漆红芙蓉箱子过来,拿出了沈家三房的一份,箱子还剩三分之二,顾言倾又道:“想来今日大伯、大伯娘和二伯、二婶娘都没有空儿见我们,余下的这些,还劳烦娘亲帮我转交一下。”   孙氏看了一眼手中的镶着蓝宝石的两指来宽的抹额,又看了一眼庶女手里的绣活繁复的荷包,笑道:“絮儿真是有心了,这些东西最费眼睛,以后交给女使妈妈们做便是,切莫再自己动手了。”   这些原就是林府里的绣娘们做的,孙氏又岂有不明白的,不过是在三房跟前,变着法儿给顾絮长脸罢了,顾絮自是笑着应下。   沈溪石见事儿说的差不多,也不准备多待,便要告辞,孙氏留饭,顾言倾知道夫君已然一刻都不想多留,坚辞了。   两人刚出三房的小院门,早有沈家老祖宗派来的妈妈在外头候着,“老祖宗刚起,让三郎君让去荣恩堂走一趟。”这妈妈下巴微抬,睥睨了沈溪石身边的顾言倾一眼。   高门出汈奴,顾言倾一直都知道的,不过看到沈府的一个妈妈也敢这般和溪石说话,心里还是为他委屈,即便是爬到了枢密副使的位置,在沈家,依旧没有他的一席之地。   “哦?老祖宗才起?”沈溪石不以为意地问道。   那妈妈冷淡地道:“是,知道三郎君和三少夫人今日过来请安,已经通知了各房都过去了,三郎君莫耽误了时辰,老祖宗又要不高兴的。”   “既是如此,想来老祖宗还没有用早饭,溪石倒是不便过去打扰她老人家了。”   说完,又对言倾道:“夫人,我们回府吧!”   传话的妈妈:“……”   见沈溪石真的要走,心上又是一慌,若是请不去,老祖宗恼羞成怒,少不得拿她开刷,顿时急道:“三郎君,侯爷和各房都过去了!”   “哦?又与我何干?”沈溪石漠然地瞥了那妈妈一眼,牵着言倾的手,往门口去。   顾言倾也知道彦卿和沈家的关系,跟在他身后,一步都没有多停留,只是等出了沈家大门,顾言倾还是有些担心地道:“夫君,若是这般,那上族谱的事,沈家这边可会做手脚?”   沈溪石回身看了一眼,威严赫赫的伯府朱漆镂花大门,轻声道:“即便没有今日之事,他们也不会轻易让你上族谱,不过不是什么事,都是由他们说了算的。”这里,曾经是他和阿倾相遇的地方,所有的好梦开始的地方,其实,说起来,他好像也并没有多仇恨了。   沈溪石握着身边人的手,从来没有过的踏实感充盈在心口,“絮儿,我们不会再来了。”   言倾看夫君胸有成竹的模样,笑道:“你可是有了什么法子?”   “没有,不过我想陛下应该有法子。”陛下都想着让他卖一辈子的命,这么点小事想来不会推脱。   那妈妈眼看沈溪石当真就这般不管不顾地走了,顿时傻了言,万想不到事情当真要弄砸,转过头来求起了三夫人孙氏,孙氏已然存了与沈府决裂的心,任是那妈妈说些危言耸听的话,也不以为意,扶着女使的手,进了自个院子,从小门回到了一家在外头新置办的宅子里。   沈令平是自来不管后宅的事的,牵着小东儿,带着向氏也跟着孙氏从小门走了。   沈宝晴看着嫡母竟敢不遵从老祖宗的意思,心上一喜,对手足无措的妈妈道:“妈妈不用担心,今个三哥哥还留了好些礼物在我们院里呢,说是送给各房的,妈妈让人把这些抬去,自有我在老祖宗跟前,给妈妈圆起来。”   那妈妈立即便对着沈宝晴千恩万谢起来,“老奴谢谢八娘子,八娘子果然是菩萨跟前的小仙童转世,怪道老祖宗也常说,八娘子福泽深厚。”   沈宝晴含笑谦虚了两句,她知道今日之后,这妈妈便是为了堵她的嘴,也会在外头拼命地说她好话,收买人心这种事,姨娘早早便教过她。   沈宝晴带着今个顾絮送的荷包,到荣恩堂的时候,里头乌泱泱地做了各房的长辈和小娘子、小郎君,沈家太夫人莫氏见到派去的妈妈只带了八娘子过来,当即便皱了眉,“三郎和新嫁娘呢?”   妈妈屈膝回话道:“老祖宗,三郎带着三少夫人走了!”   “走了?”莫氏蓦地提了好几度音,荣恩堂里的众人瞬时个个敛声屏气,就怕战火延伸到自个跟前来。   伯爷沈仁朴摸着胡须,出声问道:“你的话当真传到了?”却是不怒自威。   妈妈战战兢兢地道:“老奴当真传到了,三夫人、三老爷和八娘子都在,只是老奴说完以后,三郎君说,说不打扰老祖宗休息。”   “哼!这个畜生!”莫氏到底忍不住又咒骂了一句。   沈宝晴见火候差不过,小声地嗫嚅道:“其实也怪不得三哥哥,三哥哥原是要来的,只是,只是母亲说,老祖宗自来是要到辰时才起的,想来还没有休息好。”   莫氏自来没有辰时才起过,不过对孙氏她自来都是说辰时才起,是以每每孙氏来请安的时候,都是从卯时正便在门口候着,一直到辰时正,足足站满两个小时。   此时沈宝晴这般说,便是间接地揭露孙氏对给莫氏请安的不满了。   莫氏淡淡地看了一眼这三房的重孙女,淡道:“晴儿有心了。”莫氏讨厌沈溪石也不是没有缘由的,当今太后是她的嫡亲女儿,自幼放在手心里头按照一国之母的标准教养大的,就怕摔了磕了,她的女儿自出生起,便注定了是要入宫的,好容易战战兢兢地在后宫里挨了十多年,熬过了一任又一任的宠妃,先帝总算有意要立她外孙为太子,在这当口儿,沈清薇那贱胚子,竟敢给沈家抹黑,私`通先帝,珠胎暗结!   是以,莫氏对沈溪石的厌恶,并不比自家女儿少一分。当年是碍着先帝,不敢动沈溪石,不想先帝在去世前竟逼着茉儿发毒誓,不会要这孽畜的性命。   但是莫氏作为沈家的老祖宗,尚且不会被仇恨这种东西冲昏头脑,她知道败家的根源往往是从内里生了毒瘤开始,眼见着八娘子连自个的嫡母都敢诋毁,心里不由有些警醒,只是到底是自己的重孙女,当着这许多人的面,莫氏也没有下她的脸。   在沈家,女儿的颜面自来重要,谁能知道这些女孩子里,还能不能出一位宠妃或皇后呢!   当下,莫氏没有再问沈溪石的事儿,让妈妈将顾絮带来的绣件儿都分了。   沈宝晴没有得到预料之中的结果,心里毛躁躁的,忽然觉得头顶的目光带着一点寒意,浑身不由一哆嗦。    第62章 别无二致   沈宝晴忐忑地从荣恩堂回到自家姨娘住的小院子的时候, 妹妹正在院子里玩灯笼草,串在耳朵上,见姐姐回来, 笑着跑了过去, “姐姐,送你一对。”   沈宝晴皱着眉看都没看一眼, 将扑过来的妹妹往右边一推,“姨娘呢?”   妙儿脚下一个不稳, 便跌在了地上, 举着灯笼草的手现在抓了一手灰尘, 先还欢快明艳的灯笼草皱巴巴的,手上沾了些草的绿汁,委屈巴巴地看着姐姐, 小人儿素来最敏感,已然看出姐姐心情不好,自己默默地爬了起来。   郭姨娘听到动静出来的时候,便看到小女儿身上灰扑扑的, 耷拉着脑袋,顿时便瞪了一眼二女儿,过来抱起了小女儿, 柔声问道:“妙儿不哭,姨娘拿酥酪给你吃好不好?”   妙儿一听见有吃的,立即亮了眼睛,可还是有些怕姐姐似的, 小心翼翼地偷看了一眼姐姐,躲在娘亲的脖子里,不吱声,半晌低声道:“姨娘,姐姐有吗?”   这一句话,让郭姨娘心里又是一软,右脸颊贴了贴小女儿粉嘟嘟的小脸,整颗心都要化了,转身便抱了妙儿走,也没睬二女儿,沈宝晴只听她哄着妹妹道:“妙儿小,都是妙儿的,妙儿还想吃什么,姨娘吩咐厨房给妙儿做。”   郭氏偏疼小女儿也不是没有缘由的,前头两个女儿都是她和平郎蜜里调油的时候有的,性子养得难免娇惯了些,只是这一个小女儿,怀她的时候,向氏进了府,她才痛彻心扉地理解那句“只见新人笑,哪见旧人哭!”   她脾气不好,这小女儿却尚在襁褓里头便不哭不闹的,等到了会爬会走,经常亲她的眼睛,真正的贴心小棉袄,让后宅失意的郭氏,为着这么个小女儿,也得强撑着精神和向氏斗了起来。   她知道,她若是一味的认输服软,不仅孙氏和向氏会得意,她的女儿在这深宅大院里头,也会举步维艰。   可以说妙儿是郭氏这几年唯一的动力,此时看到二女儿这般欺负小女儿,心里自是不乐。却不知道,她今日的这一步,间接成了二女儿日后疯狂举动的□□。   此时的沈宝晴,刚受了老祖宗的厌弃,转眼又见娘亲更偏疼小妹妹,想到今日见沈溪石时,娘亲提出将妹妹转到嫡母的名下,却只字未提她的名字,顿时觉得,她若是想谋一个好的前程,已然不能全然靠娘亲了。   她能靠的,只有自己。   想到这里,沈宝晴便去了主院里头给嫡母请安。   荣恩堂里,此时只剩下了沈伯爷和老祖宗莫氏两个人,莫氏转着手上的舍利佛珠,淡淡地问儿子:“我听说老三的息妇要将那贱`种转到自己名下来?”   沈仁朴一愣,沈溪石刚刚走,母亲这边便得了三房的消息,想来母亲这些年一直放了人在盯着三房,一时也不戳破,斟酌着道:“娘,眼下他得陛下的青眼,昨儿个婚宴,陛下携了惠妃娘娘还去喝了一杯喜酒呢,历朝历代,哪位臣子有这样的殊荣。”   “哼,他再得陛下的喜欢,陛下也是我们茉儿肚里出来的,还能为着他,和你这个舅舅对着来?你也不要拿这些面上的事唬弄我,你娘虽上了年纪,还没到老糊涂的程度。”莫氏说着,掀了眼皮看了一眼儿子。   沈仁朴心里一阵气苦,若是以往,伯府即便违着陛下的喜好,做些什么,有太后在,也无伤大雅,但是眼下毅儿在西北那边的情况尚且不明,若是汾州再被攻陷,京城这边想瞒也瞒不住了,到时候陛下必然会盛怒,这节骨眼儿,沈仁朴并不想再惹是非,往自家身上招仇恨,可是内里的缘由,他又不敢和母亲说。   母亲毕竟年纪大了,受不得刺激。   沈仁朴对着娘亲咄咄逼人的眼睛,苦着脸道:“娘,眼下太后不在宫中,音信不通,儿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实在是我们总和陛下对着来,多少的情分也有折损光了的时候,这一回,您就听儿子的吧!”   莫氏想到女儿,一双布满皱纹的眼睛,审视地看了儿子一眼:“你说,你妹妹这一回去广元寺,究竟是为了什么,竟是连你也不露半句口风?”   沈仁朴知道,今个不在老娘这里露点口风,他怕是也走不开身,只得隐晦地道:“娘,您说小妹眼下最担心的是什么?”顿了一下又道:“儿子想着,大概便是这件事了,只是小妹连你我都不说,想来此事事关重要,娘你心里清楚便好,万不可露了一句。”   女儿心里最担心的是什么,莫氏自是知道的,陛下不喜欢大皇子,皇储一直悬而未定,还能有比这事更让女儿操心的?莫氏几乎是瞬时就想到了杜贵妃定然是有了身孕。   杜贵妃和淑太妃交情匪浅,当年隐隐绰绰地说,杜贵妃是淑太妃的姨侄女儿,而淑太妃却是茉儿一手提携起来的,自来是茉儿的人。这杜贵妃顺理成章也是她们沈家这边的人。   皇上又一直属意让杜贵妃的孩子为太子,只差一胎呱呱落地的男娃,她沈家尚可续一朝荣华。   想到这里,莫氏锐利的眼眸里闪过一轮精光,顿时也不在乎沈溪石由庶转嫡和顾絮入族谱的事儿了,尚掩不住兴奋地嘱咐儿子道:“眼下万不可给茉儿惹是非,吩咐府里的小子们,这一年都规规矩矩地在府里待着,谁要是敢出去惹事,家法伺候,明儿个,我就进我的小佛堂里给茉儿和贵妃祈福。”   沈仁朴不想娘亲这一把年纪,还为沈家操这些心,有些于心不忍地唤了一声:“娘……”   莫氏摆了摆手,叹道:“我这一把年纪,就盼着沈家一日比一日好,别的,却是没有什么想头了。”   她的公公是开国功臣,太`祖、太宗两朝的三司使,她的儿子得封伯爵,她的女儿是当今太后,这百年来,沈家已然达到了赵国王朝权利的顶峰,但是,自古就有盛极而衰的道理,特别是当年,先帝让那个孩子养在沈家,多年以来,一直是她心口的一根刺。   莫氏一直希望,在她有生之年,拔掉这根刺,看着皇上立下皇储。   沈仁朴见母亲这般,也没有多劝,怏怏地从荣恩堂出来,心里到底忧心着长子令毅在汾州的情况。   ***   沈枢相大婚以后,汴京城里又发生了两件大事,一是丹国贵女萧蓁儿被许给了景阳侯府小世子为世子妃,二是,丹国的东罗郡主被许给了大皇子为侧妃,正妃是杨国公府上的嫡幼女杨幼榕。   汴京城都在盛传,杨惠妃已然是陛下跟下的第一宠妃,想来晋封为皇贵妃的日子,也不远了。   大皇子的府邸定在了前肃王府的旧址上头,将作监已经开始着手修葺,大约半年便可完工。   皇后一边喂着鸟,一边听着身边的翠微说这些消息的时候,面皮都不动一下子,倒是翠微姑姑有些紧张,说完就立在了一旁,眼睛也不敢乱动。   半晌才听皇后娘娘道:“杨穗儿那小浪蹄子,这些日子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   翠微笑道:“眼下娘娘不是正在着手选秀的事儿,不然从那些小娘子里,再选些,宫里添些新颜色,皇上许是会喜欢。”   皇后摇了摇头道:“此事,你看着办便是,除了贤妃和惠妃属意的,其他的那些小娘子,你只挑那些愿意入宫的,旁的,也莫勉强了。”   皇后说这话的时候,神态还和先前提起杨惠妃的时候,别无二致,只是,这里头的宽容,倒是让跟随皇后娘娘多年的翠微姑姑微愕。   低低地唤了一声:“娘娘!”   皇后忽地抬了头,对着翠微露出了一个娇俏的笑容,“怎地,是不是一下子不认识你家主子了?”   翠微头皮一僵,“奴,奴婢不敢!”   皇后脱下了尾指上的护甲,扔在了地上,一双重台高履轻轻地踩上去,一点点地碾压,声音有些飘渺地道:“每当这时候,就教本宫想起二十多年前的事情来。”   翠微知道她说的是,当年给太子选太子妃的事。   皇后娘娘当年属意的夫君人选,一直都是张子瞻。   只是,圣旨一下,却是由不得她拒绝了。   翠微愣神的片刻功夫,偶然脱离皇后这个尊贵的枷锁的杜婉词,很快就恢复了惯有的雍容华贵和阴冷,望着笼子里的鸟,淡漠地道:“听说大皇子近来身子不好,让御膳房里炖两只鸽子,给他送去。”   翠微点头应下,又回道:“娘娘,广元寺那边还是没有打探出消息来,这一回跟去的是陈太医和小孙太医,我们的人一点消息都打探不出来。”   皇后眼里笼了一层阴影,“贵妃素来受不住束缚,总有偷偷下山的时候,你继续让人守在山脚下,另外,陈太医和小孙太医的家人可找到了?”   翠微摇头,“也是奇怪,这两家子人,倒像是一下子从人间蒸发了一样,左邻右舍和亲友,竟无一人知道去处。”   “太后娘娘布的局,自然不会轻易让人找到漏洞。”只是,杜婉词也不知道,究竟太后几人藏着什么秘密?   与太后相谋了二十年棋面的杜婉词,一直都不敢掉以轻心,什么为国祈福,这个借口,她自己都用烂了,也难得太后娘娘不嫌弃。   杜婉词忽地想到了什么,转身对翠微道:“东罗郡主那边,你让人好生打点,眼下杜恒言不在汴京城,倒是个好时机。”   翠微再次应下,暗暗想着,看来皇后娘娘拉拢大皇子的心是越发坚定了。   被皇后娘娘惦记的东罗郡主眼下正在沈府里头,和顾言倾在一处喝着茶。   沈溪石和顾言倾第三日回门过后,杜氏便带着仆从走了,偌大的一个林府又只剩了原些看家的人。   萧蓁儿和东罗郡主都没有了可串门的地方,倒时常来沈府找顾言倾。   今儿外头阳光明媚,隐隐有些燥热,言倾正让荔儿带着女使们从库房里挑了好几批纱布和绮缎来准备做几顶蚊帐,和萧蓁儿、东罗郡主商量着做什么样式的。藿儿来上茶的时候,忽地想起来一早就嚷嚷着有蚊虫的景小世子,笑道:“以前景小世子,也是见天儿往这里跑来见枢相的,这几日倒没了影子。”   顾言倾微微瞪了藿儿一眼,藿儿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儿。   她竟忘了,景小世子不来,怕是避着萧蓁儿的。   萧蓁儿倒也不恼,一边小口地吃着梨子,一边笑呵呵地道:“左右赵国的皇上都下了赐婚的旨意,他还能跑掉不成。”   她话一出,一旁的东罗郡主微微低了头,有一下没一下地晃着茶碗。   顾言倾和萧蓁儿都知道她心事,对望了一眼。东罗郡主原先对当今皇上一见钟情,一心一意要嫁给他的,甚至写了信回丹国,给自己的父王,原本就等着皇上纳妃的旨意下来,可是,不想,和萧蓁儿的赐婚旨意一起下来的,是她被许给了大皇子作侧妃。   父王那边,不知被谁人说动了,说赵国皇帝眼下只有大皇子一个儿子,日后皇位自然是大皇子的,她现在虽是个侧妃,日后定然会是贵妃的。   可是,她哪里是稀罕什么侧妃,贵妃,便是赵国的皇后,她也是不稀罕的,她,她不过是喜欢这位儒雅英俊,又幽默有气概的赵国皇帝罢了。   顾言倾见东罗郡主手里的茶碗晃出了水来,她也没有察觉一般,眼神无光地盯着地面,只得笑着开口道:“大概娘亲都想不到,最后你二人都留在了汴京城。”   杜氏走时,让言倾在外人跟前,皆称呼她为娘亲,也是有意提携她身份的用意。   东罗淡淡道:“我们留下了,姨姨又走了!”低垂着眼睑,辨不清面上的神色。    第63章 重疾   顾言倾和萧蓁儿一时都默默无言, 每每张口,总觉得自己的劝慰干涩涩的,索性便都保持静默了。   不知道东罗是想到了什么, 忽地低低地笑了一声, 唬得顾言倾和萧蓁儿都有些瘆的慌,萧蓁儿只得引了话题笑道:“顾姐姐今儿的茶, 香气怡人,又是你们赵国哪儿产的好茶?”一边说着一边端在鼻尖前仔细地嗅了一嗅。   顾言倾笑道:“是徽州的云雾茶, 妹妹先前也吃过的, 怎地, 今日口感更好些?”一边说着,一边让一旁的小女使再给两人续杯水。   她婚前便让藿儿去找了一趟官牙刘婶子,从刘婶子那里买了一些贫家但清白的小女使和妈妈, 不然整个沈府里就靠着她和藿儿、荔儿,活儿还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做完。   不过只是由许妈妈简单地□□了一下,就开始上手了,尚有许多生涩的地方, 譬如此时芽儿许是察觉到夫人和小娘子们的气压过低,一时紧张手就哆嗦了一下,就这么一下子, 茶水就倒在了东罗郡主的大腿上。   “啊!”地一声,惊魂的东罗郡主一下子跳将了起来,手慌脚乱地撩着自己的裙子,露出里头白色的软罗中裤来, 她今个穿的是月华裙,虽不薄,但是被这滚水一浸,也是烫得她不轻。   一边撩着裙子,一边哭了起来。   萧蓁儿忙对外喊着藿儿道:“快去找大夫来,郡主烫着了!”   一时众人越发手忙脚乱的,找药的找药,找铰刀的找铰刀,找衣服的找衣服,连顾言倾也怕她烫很了,将自己的披帛扯了下来,垫在东罗的中裤和大腿之间。   荔儿忙去找治烫伤的药膏,先给东罗郡主涂了一点,厢房里揭开东罗郡主大腿上的中裤的时候,顾言倾也吓了一跳,竟是烫红了一大片,起了水泡儿,这么会儿,东罗郡主却是不哭了,只是皱着眉看着自个的腿。   萧蓁儿急得一直往外头看,“藿儿怎么还不回来?”   话音刚落,藿儿气喘吁吁地拉了一个年轻的小医徒进来了,“夫,夫人,奴婢找了半条街,才找到了这一个,就先,先带回来了,已经让许伯再去找了。”   好在这医徒虽是藿儿瞎猫抓死老鼠般抓回来的,带来的药倒也管用,隔着屏风指导着东罗郡主的婢女给东罗又上了一层药膏,嘱咐了好些,才告辞了。   临走前看到庑廊下跪着的瑟瑟发抖的小女使,心里一阵惊悚,想来这个女使是要赔了命进去了!走了月门口,还忍不住回头看一眼两肩不停地发抖的小女使,只是他到底也只是医馆的学徒,哪能在这枢相府上救得了这犯了过错的女使呢!   等处理好烫伤,东罗郡主却是什么也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听见一般,由自个的婢女扶着,跟着萧蓁儿回了都亭驿。   临走的时候,萧蓁儿安慰地看了顾言倾一眼,示意她稍安勿躁。   由不得顾言倾不提着心,东罗刚被赐给大皇子为侧妃,就在她府上受了伤,传出去,可说是赵国慢待丹国郡主,也可以说沈家对大皇子不敬!   顾言倾看着东罗恍惚的背影,见连烫伤也没将她从情伤中缓过神来,一时倒有些担忧她别真出了事儿,对着荔儿低声道了一句:“你一会和萧小娘子说一声,万要看顾好了东罗郡主,东罗郡主跟前不能离了人。”   荔儿应下,往前去了。   其实这种事儿,在贵女中是常有的,东罗郡主作为南院大王疼爱的女儿,自该知道,从她随着杜姨踏入汴京城开始,她的姻缘便早已冠上了“联姻”二字,南院大王即便真心疼爱女儿,在这等关乎家族兴衰的大事上,想来也很难顾全女儿的一点小情思。   所谓的让她随着杜姨来汴京城游玩,不过是哄东罗的话,时至今日,东罗又怎会不明白她此行的使命。   不然,赵国的皇上怎敢将她赐婚给大皇子!   只是与别的联姻不同的是,东罗是被自己倾慕的男子赐婚给了他儿子!   藿儿见人走远了,问主子:“夫人,刚才你道歉的时候,郡主像没听见一样,你问她怎么处置芽儿,她也没反应,那芽儿要怎么处置?”   顾言倾回头看了一眼正摇摇欲坠的芽儿,看起来也才十四岁,长着一张杏儿脸,平日里一笑就露出一对小虎牙,十分可爱,现在在一张脸却满是颓色,心里虽有些不落忍,但是东罗毕竟是南院大王的女儿,大皇子的侧妃,她若不处置芽儿,日后传出去,怕是连溪石都难做。   顾言倾皱眉道:“先关到柴房里,”顿了又道:“也别吓了她,和她好好说。”   藿儿点头应下,又道:“主子,奴婢今日去请大夫的时候,发现了一件事儿,徐家的大郎君似乎染了重疾,徐家将整个汴京城的大夫都请去会诊了!”   “哦?竟有此事?”   顾言倾记得徐家大郎颇受徐参知的重视,现在似乎是翰林院的六大学士之一,早已奉旨制诰,都知道翰林院是培养“内相”所在的地方,徐大郎前途似锦,怕也是徐参知一系的重要干将。   徐参知一共有三子,但是徐家嫡庶观念甚严,徐家三郎因是庶子,自幼并未将其往仕途上引,如今反而从了商,对徐参知来说,怕是可有可无的。   只是仅有的两位嫡子,眼下徐二郎不知所踪,徐大郎又染重疾,敏敏那边,想来徐家尚顾不上。   顾言倾想到这里,让藿儿去前头候着,让溪石一回来便到后院来。   藿儿刚得了令出厢房,在庑廊下便遇到了往这边来的枢相,立即行礼道:“夫人正让奴婢去前头候着爷呢,爷竟就回来了!”   沈溪石微微笑着,脚步生风地往厢房里去,里头顾言倾听到动静,已经迎了出来,“今个怎么回来的这般早?”   沈溪石随手给自己倒了一盏茶,觉得温度刚好,一饮而尽,才道:“阿倾,你猜我今天遇到了谁?”   顾言倾心里惦记着徐家的事儿,但见他一脸欣喜的模样,暂且忍下心头的事儿,笑问:“还能遇见舅老爷了不成?”又道:“和你说了多少次了,以后不准唤阿倾,你在府里喊顺口了,以后出去喊溜了嘴怎么办?”   沈溪石摇头,又点了点头,作揖道:“夫人教训得是。”   见阿倾脸上羞恼地红了一片,凑近她耳朵,轻声道:“阿倾,虞家人来了!”   他的声音轻轻浅浅,一点一点地穿过她的耳膜,传到她的脑海里,“虞家?舅舅?”顾言倾捂着胸口,有些喘不过气来,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沈溪石看,不敢相信。   顾言倾的眼泪,在沈溪石点头的瞬间,滑落了下来。   ***   徐家里,廖氏带着女使和妈妈将库房里所有的人参、鹿茸、雪莲都拿了出来,往徐大郎的知行院子里去,尚在院门口便听到里头徐老爷的咆哮声:“你们这些废物,是怎么伺候大郎的?大郎病得这般重,才知道通传!大郎若是不好,你们,一个个也别想……”   后面的话,徐老爷没有说,可是廖氏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她知道老爷的意思,大约是也都别想活着了。   这汴京城里头,纵使大街上再是繁华热闹,叫骂声不绝于耳,可这每一座深宅子里头,却是看不见的冰冷阴寒。   身后跟着的陪嫁过来的妈妈轻轻唤了声:“夫人!”   廖氏惊醒了一般,缓过神来,带着女使和仆妇们往院子里头去,才发现廊下已经跪了好些下人,大儿息蔡氏正垂着头抹泪,却又不敢出声,低低的像是吞咽在喉咙里,要出来又出不来,廖氏浑身上下像有什么湿哒哒的东西粘在身上一样,忍着心头的异样,上前道:“老爷,妾身将库房里的人参、鹿茸、雪莲都带了过来,另有各家今天闻讯送来的礼,妾身怕也有用得着的药材,都让管家单独拿了出来,以后送到知行院子里来。”   徐参知看到廖氏的时候,心头的火气微微降了一下,此时拉住了廖氏的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着,眼神有些放空,似乎在想着什么事儿。   厢房里众人大气都不敢出一下,蔡氏先前低低的呜咽声也没了,廖氏半低着脖颈,掩下了眼里刚刚浮出来的厌恶,手心里像有一只剥了壳的蜗牛在爬,让人想立即甩开。   就在廖氏体内的郁燥情绪快压抑不住的时候,徐参知忽地开口道:“夫人,你立即给太后娘娘写一封信,求太后娘娘将随侍在广元寺的陈太医下山一趟,为大郎诊治。”   陈太医是太医局的医正,医术最为高明,太后去广元寺祈福的时候,元帝担忧母后的安危,让陈太医一并跟了去。   廖氏自是应下,“妾身这就去!”不着痕迹地抽出了握在老爷手里的手。   徐参知望着娇妻行动间弱风扶柳一般的身形,心里顿觉徐家的男嗣太少了些,这般想着,嘱咐了大郎跟前的人好生照看,便抬脚走了。   蔡氏见公公走了,心才缓了一点,眼睛看到躺在床上依旧人事不知的夫君时,又呜咽了起来。   这边,廖氏刚到正院里头,女使刚给廖氏磨好了墨,便见老爷走了进来,廖氏身上忽地一瑟缩。   接着,女使便低着头出来了。   屋里很快便传来什么东西掉落在地上的声音,照料廖氏的妈妈原去厨房给自家主子端燕窝去了,回头见女使站在外头,房门紧闭,听见里头传来轻微的声响,和小娘子偶尔的惊呼求饶声,不由眼睛一红。   这般下去,她家小娘子怎受得住?    第64章 挑拨   为了不打草惊蛇, 虞子善并未入汴京城,在京郊的一户庄户人家暂时落了脚,让随从虞右先去林府找杜氏, 他收到顾言倾的信后便立即和长兄商议, 暂且瞒住家中老父,只身往汴京城赶。   只是不想他晚来了两天, 杜氏已经离京,斟酌再三, 才让虞右又去了沈府。   一定程度上, 虞子善对顾言倾的那封信持了七分的怀疑, 虞家都知道敏敏入京的目的,敏敏虽性子软弱,却甚为机警, 不到万不得已不会露了马脚,所以对信中所言,敏敏被徐家囚禁,虞子善和长兄都是持怀疑态度的。   只是字迹确实像言倾的, 如果言倾真的活着,并且还和敏敏相遇了,虞子善和虞子健一想到这种微乎其微的可能性, 都红了眼。   所以虞子善一来京城,寻得并不是顾言倾,而是与虞家交情颇深的杜氏,不想杜氏不在, 又听说杜氏确实收了一个姓顾的女孩子为义女,这才打消了疑虑,派人到了沈府。   顾言倾跟着沈溪石到京郊的时候,虞子善正一个人在田埂上拔荠菜,远远地看见虞右带了人过来,不由直起了身子。   只见虞右身后跟着一男一女,男子穿着一身圆领蓝色宝相团花直裰,想来必是沈溪石,女子身量颀长、瘦削,只是一张脸却像极了幼时的言倾,虞子善捏着一把荠菜的手,不由微微颤抖。   顾言倾穿着云头锦履过来的,在这高低不平的田埂上磕磕绊绊的,裙裾上头都是扫过的泥巴和草的汁液,斑斑驳驳,她却全然无觉,只是盯着那带着草帽的中年男子看。   “言,言倾!”   人还尚未到跟前,虞子善已然确定,这真的是他的外甥女,那个他以为早已葬身在火海中的外甥女。   四目相对,顾言倾拽着小舅舅的衣袖,哽咽着唤了一声:“小,小舅舅!”   虞子善带着顾言倾和沈溪石的到了他暂时落脚的庄户人家,这家人由裴寂暂且带了出去,一进堂屋,顾言倾便跪了下来,“小舅舅,是我连累了敏敏。”   虞子善深深地看了外甥女一眼,缓声道:“不,不是你。”将顾言倾拉了起来,“言倾,从你顾家惨死以后,顾家的事,便是我们青州虞家的事了,你外祖父和舅舅们,毕生钻研在孔孟学说里,未能为你娘、你和敏敏提供一个安全的保障,是我们的过错。”顾家惨祸的时候,言倾尚年幼,是他们不愿在官场里沉浮,躲清闲,却又将妹妹、女儿一个个地往高门大户里头嫁,如何又能保住她们呢!   沈溪石温声道:“絮儿,现在当务之急是将敏敏从徐家救出来。”   沈溪石这一说,顾言倾忽地想起来了,一便抹泪一边道:“昨儿个藿儿说,徐家大郎染了重疾,眼下怕是顾不上敏敏的事。”   虞子善道:“我既是已经入京,自是要去徐府一趟,看一看敏敏,另外鲁地在京中的官员有好几位是我的旧友,我这两日便准备去拜访一二。这一件事,你夫妇二人明面上不要插手,以免打草惊蛇。”   顾言倾待要再说,虞子善摆手道:“言倾,你当知道,你顾家的真相,比此事重要,我既是能解决,你二人又何必掺合进来。”   顾言倾无法。   虞子善见她应下,让虞右将他先前挑的一小箩筐荠菜拿了过来,“你和敏敏幼时最喜欢吃荠菜饺子,只是小舅舅眼下尚要去看敏敏,言倾,这一箩筐荠菜,你带回去,让厨下的人给你包一顿饺子,小舅舅一个个挑的,且嫩着呢!”   “舅舅,等敏敏出来了,我和敏敏再去挑一筐,给您包饺子!”   虞子善含泪应了。   因着虞子善确认了顾絮确实就是言倾,也知道女儿被囚禁的事属实,当下便要去徐府看女儿,是以顾言倾和沈溪石便先一步回了城里,虞子善随后跟着入城,直接去了徐家。   徐参知刚从榻上起来,懒懒地站着,由廖氏给他整理衣衫,低头见廖氏脖颈和胸脯上都是痕迹,淡淡地开口道:“这两日大郎那边,你且不用去了,好生在院子里歇一歇。”   虞氏面上毫无波澜,低低地应了一声:“是!”一边低下身子给徐参知系腰上的玉跨带。   她自己尚来不及穿衣服,此时一低身,胸脯上的玉色掺杂着斑痕便一览无余地呈在徐参知的眼底,徐参知的眼睛不由又直了直,手不觉便又抬了起来。   忽听外头长随报:“老爷,外头说是二少夫人的父亲,要见二少夫人,您看?”   徐参知的心口一震,“什么?虞子善?”   “是,老爷,拜帖上写的是虞子善。”   徐参知抬脚便往外去,丝毫没有注意到眼前的娇妻一瞬间松垮下来的肩膀,徐参知和长随前脚刚走,廖氏的陪嫁妈妈立即便让人抬了水进来,红着眼道:“夫人,你快洗洗。”   廖氏艰涩地开口道:“妈妈,你悄悄给我备一碗汤药来!”   这妈妈一听便知道夫人要的是什么汤药,道了一句:“夫人,您真的不要?”   廖氏像没有听见一般,默默地转到了屏风后头,去沐浴,陪嫁妈妈犹疑了一下,还是去备了避子汤。这种畜生,夫人若是为他生了孩子,后面就真的摆脱不了徐家了!   徐参知到前厅的时候,看见虞子善,立即拱手作揖道:“子善弟既是来京城,怎地也不提前写信告知,愚兄好安排人去城外迎接。”眼角余光瞥到新沏的玉团凤雪一滴都没有动,眼皮不由一跳。   虞子善作势也拱了拱手,淡道:“此行我只是来看四娘的,徐参知不必客道。”   徐参知点头,忙吩咐长随道:“快去通知四娘!”   “是,老爷,小底这就去。”   虞子善冷笑了一声,但凡四娘在这家有一点地位,也不会他这个亲爹来了,到现在还没有下人去通知她,徐家,真的将他的四娘当废人一样看了。   到底怎么做,虞子善还是准备见了女儿以后再说,暂且按捺住了脾气。   虞四娘身上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只是人却瘦得极厉害,这些日子徐家每天鸡汤燕窝人参地给她将养着,喝得虞四娘一看到汤就有些反胃,别的看起来倒也无碍。   乍听闻爹爹到了,虞四娘却是好一会儿没缓过神来。   陪嫁过来的女使青茸捂着嘴呜咽道:“二少夫人,奴婢给你上个妆吧!”   虞四娘胡乱地应了一下,由青茸将她带到了妆台前,梳了一个柔婉的堕马髻,看起来脸没那么瘦,虞四娘缓过神来的时候,看见青茸已经在给她上赤金红宝的钗环,淡声道:“一支白玉簪便够了。”   头上压得多了,她怕一会儿头晕。   虞四娘又自个往脸上多匀了一点面脂,反过头来问青茸:“可以吗?”这是她出嫁以后,第一次见到爹爹。   青茸红着眼,点头道:“很好看,二少夫人。”借着给她戴耳坠,凑在她耳边轻声问道:“小娘子,若是三老爷带我们走,你走吗?”   虞四娘晃了一下神,笑道:“走吧!”   事到如今,她在徐家已经做不了什么了,而且爹爹来了,她不会连累阿倾。   第二日汴京城里头便传开,昨日青州虞家的虞子善见到女儿在徐家瘦削得路都走不了几步,大闹徐参知府上,当天便带走了女儿,甚至当场要求徐家签写和离书。   先前徐家次子虐待正妻的事,又闹得沸沸扬扬。   这关头,徐家再次派人去寻找徐二,另一方面,徐大郎的重疾也在民间传开了,都说这样私德败坏的人家,活该人口凋零,徐家再出门找大夫的时候,便发现好多大夫都出了外诊,徐参知只得求到了元帝跟前,将太医局的太医派了几个过去,却也没诊出个所以然。   徐参知又点名求陈太医和小孙太医。   元帝淡道:“近来太后在广元寺祈福,多有劳累,正需陈太医调养,这样吧,让小孙太医跑一趟,若是还没有头绪,再让陈太医下来一趟。”   官家开了金口,徐参知也不敢不应。   短短几日,徐家犹如雪上浇霜,人人自危,虞四娘当日却是和爹爹出府住在了虞家十多年前在汴京城置办的一个小宅子里。   虞四娘在小宅子里睡了入京以来第一个安稳的觉,一直到第二日午时才醒来,院子里头静悄悄的,只是听到厨房那里似乎有点声响,轻轻唤了声“青茸”,掀开青布帘子进来的,却是离开徐府月余的青苧,“小娘子,奴婢不辱使命。”   虞四娘不由也抹了泪,“起来吧,想不到,我二人竟还能再见面。”   “奴婢出府以后遇到了杨国公府的小世子,他带奴婢到了林府,见到了顾小娘子和沈枢相,”青苧说到这里,忽地笑道:“小娘子,你猜今个谁来了?”   “谁?”虞四娘几乎可以听见心脏颤抖的声音。   “是顾小娘子,现在应该称呼为沈夫人了!”   话音刚落,围着围裙的顾言倾小跑着走了进来,“敏敏,你醒了!”   眼前的人比六、七年前瘦削了很多,穿着粗布衣裳,与记忆里丰腴鲜亮的小娘子差了好些,可是虞四娘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阿倾!你真的还活着!”一滴滚烫的泪从虞四娘的眼里滴落。   顾言倾也红了眼眶,“敏敏,傻敏敏,你为什么要来汴京,你为什么要来!”顾言倾摸着敏敏瘦的可以摸到骨头的手臂,心里一阵阵地后怕,若是,若是她真的死在了那场大火里,敏敏是不是也会悄无声息地死在徐家。   “阿倾,我要是不来,这一辈子,大约都不会见到你了!”敏敏低了眸子,苦笑道。   阿倾还活着,却不来青州找祖父。   顾言倾知道敏敏这时候是在怪她没有告诉虞家,她还活着,歉疚地道:“阿翁年纪大了,我不想他再为我操心,便连你们一起瞒着了。”   “阿翁若是知道你还活着,想是做梦都会笑醒,你知道的,孙辈里,他最疼你了,当年顾家的消息传到青州,阿翁病了大半年才起了床,他说他还不能走,他还要为你和姑母寻回真相。”   顾言倾也想到了记忆中的那个老人,他是赵国的大儒,名声直达紫宸殿,可是,他也是一个幽默风趣的老人,会教她怎么抓鱼,怎么烤鹿肉,怎么酿酒。   虞四娘见阿倾也陷入了悲伤中,伸出柔软的手,轻轻捏了捏了阿倾的脸,却是一个小揪揪都捏不起来,“阿倾,真好,你还活着。”那个记忆里的小伙伴,终是没有将她一个人留在这孤单单的世上。   这时候外头的青茸过来道:“小娘子,沈夫人,饺子好了,奴婢盛些过来?”   虞四娘洗漱过后,安安静静地和顾言倾一起吃了顿饭,两人倚在廊下的栏杆上,虞四娘缓缓地说起了她在徐家发现的那副画的经过,末了淡声道:“阿倾,不知怎地,知道那画和沈枢相有关的时候,我就想到了你,我想,你要是还活着,肯定舍不得他遭徐家人的陷害。”   顾言倾起身轻轻抱住了这个瘦削的只剩皮包骨头的女孩子,埋在她的颈窝里,哑声道:“敏敏,谢谢你!”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   虞四娘的眸子亮了一下,忽地歪着头笑道:“阿倾,你也不用谢我,我想若是沈溪石这些年早已不记得你,安安心心地成婚,我自然也不会帮他的!”   这模样,像极了顾言倾以前撒娇的时候,不由教两人都想起来以前在青州的时候,夏天,顾言倾拉着虞四娘坐在湖边,歪着头和她说边京里头明远伯府的三郎君的事,那时候的沈溪石不过是顾言倾豆蔻年华模模糊糊地喜欢的小郎君而已。   可是,自来话少又胆小的虞四娘子却看出了表姊眼里的憧憬和欢喜。表姊不在了,她愿意帮表姊护着在意的人。   虞四娘轻轻摸了言倾的脸颊:“没有以前软糯了,阿倾,你是怎么过来的,徐家怕是派人盯着这里了。”   顾言倾笑道:“我让舅舅去官牙刘婶那里买了一个厨娘,一个女使,我和青苧就是那厨娘和女使了!左右府里最近没事,我且在你这里住上几天。”顾言倾看着身体亏损厉害的敏敏,暗暗想着要如何给敏敏调养身子。   ***   徐家大郎是肺疾,需要静养,也只有几年可活。   徐参知得了陈太医的准话,顿时疯魔了一般找失踪了的次徐二郎,这关节,虞子善三天两头登门要和离书,徐参知一心只惦记着嫡次子,也不愿再和虞子善费这些口水功夫,当即替二郎写了和离书,拿二郎的印章盖了上去。   虞子善走的时候,庶子徐三郎刚从外头商铺里回来,轻声问道:“爹爹,二哥若是回来,可会怨怪爹爹?”   猛然一下子,徐老爷一巴掌扇到了徐三郎的脸上,“孽畜,你敢挑拨我和二郎的父子关系!”   徐三郎被打得半边脸木木的,鬓发旁的脸骨好像被打肿了,低声道:“儿子不敢,是儿子言语无状。”   徐参知这时候稍微冷静了一点,想着如今就这一个儿子在跟前,淡道:“家里的事你不用操心,做好你自己的事便行,下去吧!”   “是,儿子告退。”徐三郎恭敬地从前厅退了出去。   小厮徐水见他面色清冷,忙上前问道:“爷,回院子,还是出府?”   徐三郎眸色沉沉,“去后院给姨娘请安!先前让你给姨娘买的首饰,你速去取过来,我在后头的假山那里等你!”   “小底这就去!”   徐三郎脚步不停地去了后院,他的姨娘曾是爹爹最宠爱的妾室,到底因为年纪渐长,被厌弃,尤其是这几年廖氏入府,他的姨娘已经许久不曾得到过爹爹的眷顾。   徐三郎一边想着,一边就走到了假山旁,不想,迎面却与廖氏碰上了,立即恭敬地行礼问安:“儿子给母亲请安!”   “三郎不必多礼。”廖氏淡道,却是停都没停,直接越了过去。   徐三郎望着那袅娜的身姿,一个念头蓦然钻出了脑海,一瞬间,自己不由打了个冷噤,可是心里埋伏的那条暗蛇,“嗞嗞”地吐着信子。   大哥染了重疾,已然是一个废人,二哥失踪,生死不知,爹爹目前最放在心上的人就是廖氏,如果,如果他能将廖氏抓在手里,整个廖家,就是他的!   徐三郎的脑子好像“嗡”地一下,闪过了热流。   天气越发炎热,汴京城里头诸事纷杂的时候,皇上再次夺情,让魏国公出孝,前前后后,魏国公也就守了月余的孝,倒像是故意避开了沈溪石的大婚似的。   大殿之上,明远伯上折子为魏国公说情的时候,谁也没有想到皇上真的会同意,眼看明远伯、魏国公、徐参知一系,眼看就要凋落,皇上却又在关键时候,让魏国公重新上朝。   元帝玩了一手好制衡之术,底下沈溪石倒是无所谓,先前得罪了魏国公的御史台众人,倒是有些慌神。   下朝以后,元帝照例将沈溪石喊到了御书房下棋,近来元帝心情甚好,倒是和沈溪石每日都要来几局,今日棋盘刚刚摆上,元帝便问沈溪石,“彦卿,你对朕将魏国公夺情,可有话说?”   沈溪石淡道:“微臣尚未多谢陛下在臣大婚之际,为臣暂时隐匿了魏家的麻烦。”   元帝畅快地笑道:“算你有良心,竟还知道朕的苦心。”顿了一下又道:“魏国公本人和朕的舅舅比起来,倒无甚野心,眼下徐参知被家中琐事缠身,难于分心于公务上头,朕想着,让魏国公暂时进政事堂,封为集贤殿大学士,张丞相兼领昭文馆大学士。”   沈溪石略有些意外,张丞相是陛下在潜邸时的心腹,没有想到眼下徐参知精力不济,陛下还一心要找人制衡张丞相。   元帝见他举子稍有滞缓,笑道:“彦卿,该你了!”   过了一会又道:“大皇子的府邸,再有两月,便可完工了,朕已经让钦天监和礼部共同挑个好日子,准备将大皇子的婚事办了。”   这却是官家的家事,沈溪石没有插嘴,元帝倒是非要让他开口一般,“彦卿觉得,大皇子何日动身前往封地合适?”   沈溪石自是知道,杜贵妃年底要生产,官家是想在这之前,将大皇子送出汴京城,前往滇南,便顺着官家的心思道:“九月的时候,秋高气爽,适宜南迁。”   官家点头,“那就九月!”   两人正有一下没一下地聊着,桂圆公公进来轻声禀道:“陛下,惠妃娘娘送了藕汁过来,您看?”   “宣!”   这些时日,皇上对杨惠妃和杨国公府的恩宠有目共睹,便是杨惠妃先前还对陛下的用意存有疑虑,被陛下软言软语哄了快一个月,心里也热乎了起来,每天汤汤水水的往御书房送,官家也没有一次将她拦在外面的。   她一进来,沈溪石便起身告退,官家也没有留他,让他走了。   桂圆公公送了沈溪石几步,低声道:“听说魏国公有意与明远伯府联姻,太后娘娘那边坚决不同意,陛下却是极力想促成。”   “多谢公公!”沈溪石作了一揖。他知道,作为皇上身边的第一内宦,桂圆公公自然不会向他出卖皇上的消息,这是皇上故意让他知道的。   眼下魏国公夫人是徐参知的妹妹,若是魏国公的女儿再嫁到明远伯府,这三家便是实打实地捆绑在一起了,皇上是想一箭三雕啊!   沈令毅让庆州失守的事,已是事实,若是汾州再失守,就算太后娘娘也保不住明远伯府,想来这一次,伯府敢隐瞒庆州的事,确确实实地激怒了官家,让官家下定决心要将伯府打压下去。   提携魏国公,不过是为了麻痹明远伯府。   桂圆公公见沈枢相明白了,笑道:“杂家不多送了,沈枢相慢走!”    第65章 谋划   御书房里头, 杨惠妃亲自将藕汁从食盒里拿了出来,皓腕上的白玉镯子搭着莲青色的汝窑八宝碗,轻声笑道:“妾身今日加了些莲子粉和桂花, 陛下尝尝。”   一旁要试吃的小黄门正待试吃的时候, 官家摆了摆手,示意他退下, 自个直接取了羹勺尝了一口,点头道:“穗儿有心了。”   杨惠妃见陛下今个待她比往日更显情分, 一时喜上眉梢, 声音不由更婉转缠绵了几分:“陛下若是喜欢, 妾身回头再做一回。”   官家轻握了惠妃的手,言语里微有宠溺地道:“这几日日头委实大了些,过两日, 朕待穗儿去郊区避暑可好?”   惠妃眼里泛了一点湿意,她不知道官家待昔日盛宠的贵妃是何模样,但是眼下,即便是这么一两句软和话儿, 惠妃便觉得枯寂的心一瞬间便下了一场甘霖,倚在了官家的怀里,轻声唤了一句:“陛下, 妾身不拘在哪儿,只要和陛下在一处便好。”   官家握着她的手微微一僵,又听杨惠妃道:“陛下,妾身想向陛下求个恩典。”   “哦?穗儿有何事想求朕?”赵元益声音不起微澜, 眼眸却不由微眯。   杨惠妃歪在官家的怀中,并没有看见官家眼神里的淡淡冷意,只听她柔声道:“妾身听说青州虞家有人来了京城,妾身幼时便听说过虞家在仕林的名声,妾身想着,家中那个不成器的弟弟若是可以送到虞家教导一二,想来日后也不至于再让阿翁担忧。”   官家沉吟半晌,并没有立时回话,“虞家这次来的是谁?”   “妾身听说是虞先道的嫡幼子虞子善,也是徐参知府上二儿息的父亲。”   先前徐家虐打徐虞氏的事,赵元益也知晓一二,想来虞家是为了此事入得京城,赵元益也知道,杨惠妃是想将杨叔岱送入虞家,从而替杨家获得青州派的支持,原先虞家与徐家联姻,京中其他勋贵皆都歇了拉拢的心思,眼下,又都蠢蠢欲动了。   杨家到底是太急了些,竟就让惠妃直接求到了他的跟前。   思及此,赵元益眼里兴起了一点玩味,“穗儿既是担忧幼弟,明日朕便将叔岱和虞子善一同招进宫来。”   杨惠妃心下大喜,不成想,事情竟这般顺利,“妾身替那不成器的弟弟,谢谢陛下。”   外头侍候的桂圆公公听到里头女子甜得发腻的声音,微微皱了眉,实在也不怪陛下看不重这些世家贵女,稍微得了一点恩宠,便迫不及待地为娘家谋划。   ***   沈溪石从皇宫出来,在东华门外,买了一包糖炒栗子,一包墨子酥,便径直往家赶,一进正院,便见着言倾带着人在院子里整理花草,阿倾脸上红扑扑的,细密的汗珠挂在鼻梁上,阳光从枝叶间斑斑驳驳地撒在她的身上,许是为了做工,她今个穿了一身半旧的紫衣白裙,可是此刻却耀眼的让沈溪石眼睛发热,一时不由倚在院门上,看着阿倾拿着小铲子在种一株杜鹃花,葱白如玉的手上沾了黑黑微湿的泥土。   那些无人知晓的暗寂的夜里,他常常对着书房中她的画像,枯坐一夜,也幻想过很多回将她娶回来的场景,却不曾想到,只要她在他的身边,竟连七月的日光也不是那么不可以忍受,不起眼的小花草,似乎都被镀了一层光亮。   顾言倾刚种好,一抬头便见到了望着她出神的溪石,他的眼里有琉璃般的碎光在跃动,看得顾言倾一时不由晃神,幼时就知道溪石长得好看,可是却不曾像今日这般,整个人的锋芒尽敛,温温和和地倚在那里,一瞬间竟有公子温润如玉的错觉。   她晃神的一瞬间,沈溪石已经走了过来,一把将人打横抱起,往屋里去,看得一众小女使们目瞪口呆,荔儿在一旁瞪了众人一眼,小女使们忙低了头,各自接着做起了手头的活。   两扇雕花镂空门一关,顾言倾立即觉得视线暗了很多,凉凉的唇瓣,覆在了她的唇上,热切的让顾言倾挣扎不及,“呜呜”了一会,那人才察觉到她的抗议,放开了她,脚上的步伐却并不停,顾言倾别扭地捶着他的胸口,“外头都是人呢!”   沈溪石似没有听见一般,直接将人带到了床上,顾言倾已经羞臊得满面绯红,坚决地抵抗着他乱动的手。   沈溪石又不想力气太大伤了她,无奈地看了他一眼,转身朝门口走去,顾言倾见他这般,一时心口也不知道是松了一口气还是微微的失落,便见那人开了门对院子里头的小女使们道:“日头太大,夫人让你们都回去歇息了,明个早些再做吧!”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现在也不过巳时正,还没有到午时,还是荔儿喝骂了一句,“爷发话了,就各自回去歇着吧!”看着众人都走了,荔儿转身去了厨房,让厨房备水去了。   此时顾言倾看着去而复返的某人,咬着唇,颇为警惕,那人一个欺身过来,顾言倾终是没有躲得过去。   等换洗过后,沈溪石抱着顾言倾在榻上,下颌抵着言倾柔软的头发,一遍遍地唤着“阿倾”好像怎么都叫不够一样,顾言倾却早已被他一番折腾得昏昏欲睡,连“嗯”他一声的力气都没有。   等再醒过来已经是未正三刻了,荔儿在偏厅里摆了饭,八宝兔丁、荷叶桂子鱼、醋溜藕带、莲蓬豆腐、凉拌苦菊、鸡丝黄瓜,顾言倾上饭又是做活又是被啃,一看都是清脆爽口的,不由多吃了半碗。   沈溪石看在眼里,对一旁的荔儿道:“吩咐下去,让厨娘多以后多做些清爽可口的。”   荔儿含笑应下。   顾言倾不曾想过,他会为她关注到这些琐碎的小事,心口微软,好像上午被欺负的委屈,瞬时都没了。   等用完饭,沈溪石又一把将言倾带入了怀里,轻轻摩挲着她软嫩的手背,轻声道道:“今日宫里传出消息,魏家和明远伯府在议亲,眼下魏家在陛下明前颇有几分脸面,陛下有意让魏国公进政事堂。”   “是魏三娘子和沈家?”   “嗯,魏家的嫡幼女和沈家的嫡长孙。”   顾言倾恍然,明远伯府是想绑死了魏国公府啊,不惜以沈家宗妇的位置出让,暗睇了沈溪石一眼,“你说说,你什么时候招惹的这朵桃花?”   沈溪石细想了一下,有些茫然地摇了头,“突然就听说有这么个人要嫁给我,我也不清楚。”又怕她不信,认真地看着她道:“夫人要信我。”   他的眼神带着一点恳求,顾言倾心头又是一软,伸手描画着他的眉眼,她发现成婚以后,溪石身上的戾气似乎散了很多,温和得像初春的暖阳,每每看向自己的时候,顾言倾都觉得她似乎要醉死在他的眼睛里。   一时情动,从他的怀里爬了起来,在好看的薄薄的唇瓣上微微咬了一口,这么一瞬间,顾言倾一点儿也不想再去想什么魏三娘子,什么西北,什么沈家,只想沉沦在这一时刻。   这一天,便是晚膳,也是荔儿送进了厢房里头,荔儿和藿儿见主子和相爷关系融洽,心上也为自家主子欢喜。   第二天沈溪石去上朝的时候,神采奕奕,眉目间的柔和让裴寂都看呆了去,还是沈溪石赏了他一个暴栗才缓过神来,捂着脑门疼得直吸气,“爷,要是早知道成亲您这般欢喜,小底就是抢也要将夫人给您抢回来的。”   沈溪石淡淡看了一眼裴寂,那眼光像看傻子一样,要是能抢回来,他至于耽搁这么长时间,他的阿倾,如果不是自愿,没有人能逼迫得了她。   她自幼就聪慧,骄傲。   阿倾,终于是他的。   ***   魏国公府里头,魏夫人徐氏正在带着儿息刘氏看明远伯府上送来的细帖子,好半晌和刘氏叹道:“这门亲事到了这关头,也算是成了。”这一回沈家的诚意是有的,沈家虽只是伯府,但是太后的娘家,又是三朝元老沈顺宜的嫡重长孙,她的三娘嫁过去,是要做宗妇的。   日后便是与嫁到景阳侯府的二娘子相比,也是不相上下的,这么一门亲事,徐氏颇为满意。三娘子先前骄纵,因着执意要嫁给沈溪石,在汴京城里头闹了不少笑话,现在还能嫁进明远伯府做宗妇,当真是祖宗保佑这孩子了。   刘氏见婆婆喟叹了一声,笑道:“娘可是舍不得三妹妹?”要她说,以三娘子现在的名声,这一门亲事,委实是三娘子高攀了。   徐氏微微摇头,却是没有再说什么,眼睛对着桌上的描红烫金的细帖子,心口总有些突突的跳,她心里头虽百分满意,但小女儿不乐意这桩婚事她是知道的,可是沈溪石已经娶了妻子,萱儿也不可能一辈子不嫁。   徐氏的手不自觉地摸上了腕上的玉镯子,好像是想将什么拉回来一般,刘氏安静地陪在一旁喝茶。   忽地女使匆匆来报,“夫人,三娘子不见了?”   “什么?”徐氏猛然站了起来,一把抓住眼前女使的手臂,“去哪了?可有人跟着?”   “不,不知道,奴婢刚刚去喊小娘子,才发现里头没人。”小女使忐忐忑忑地说完,脸上便现了两道巴掌印,徐氏怒骂道:“没用的东西!”直接往小女儿的阁楼里去。   魏家闹得人仰马翻的时候,汴河大街上的沈府门口,一个衣着鲜亮的小娘子对守门的小厮道:“我想见你家夫人,麻烦通传一声。”   沈家小厮不着痕迹地打量了来人一眼,“不知是哪家府上的小娘子?”   “我,我姓魏,魏三,你家夫人该知道的。”   小厮没再多说,立即着人去通传了。   顾言倾昨儿个刚从小舅舅那回来,安安心心地睡了一个好觉,此时不过辰时末,正喝着小米粥,听见女使的通传,不由皱了眉,“魏三?魏家三娘子?”   藿儿嘀咕道:“那人怎么来找小娘子?难道还是对相爷不死心不成?”   顾言倾摇头笑笑,她是听溪石说,近来魏家和沈家的嫡长孙沈肃在议亲,一时大约明了魏三娘子的来意,对荔儿道:“请到厅里去,我一会便过去。”   魏三娘子进来的时候,四下看了几眼,见院子里新种了些茶花、腊梅,土都是松软的,想来才种下去没几天,而出了这些,院子里不过一些经年的石头,剩下的竟是什么也没有,荒凉的就像从前沈溪石的眼睛,想到这里,魏三娘子的胸口有钝钝的痛感。   将人引进了厅里,荔儿让厅里伺候的小女使上了茶水、糕点、蜜饯,又对魏三娘子道:“魏小娘子还请稍候,我家夫人一会儿便过来。”   魏三娘子点点头,却是并不碰面前的茶水、点心,只安安静静地坐着。   顾言倾过来的时候,便看到一身茜红描花锦缎长裙的魏三娘子面容恍惚,不知道在想什么,见到她进来,魏三娘子的眼睛微微亮了一下,很快又暗寂了下来,上一次两人见面,还是在太后的承禧宫里,彼时,魏三娘子以为顾小娘子许是要以妾礼进入沈府。   不成想,不过几月的光景,顾小娘子竟成了沈府明媒正娶的女主人。   顾言倾和魏三娘子的目光对上,微微颔首,在主位上坐下,“魏小娘子今日来访,可是有事?”   荔儿给自家主子上了一杯茉莉花茶,氤氲的淡淡香味,让人莫名的静下来。   魏凝萱伸手将茶盏端在手上,轻声道:“我娘近日在给我议亲,听说沈枢相最是疼爱夫人,便想过来看一看,先前的事,是我不懂事,多有冲撞顾姐姐,妹妹厚颜,还请顾姐姐见谅。”   顾言倾听这话,一时倒有些讶然,她先前可是见识过魏三娘子的刁蛮、无礼,先前为了想嫁沈溪石,魏三娘子可是闹了好些事儿出来,如果不是陛下让魏府丁忧,自个和溪石的婚事怕是受不得添些波折,如今魏三娘子的话语里竟这般平静。   顾言倾不知道魏三娘子为何有这般转变,见她客气,到底也惦记着和静晏的情分,笑道:“魏小娘子多虑了!等魏小娘子婚期定了,我代我家夫君,也添一份贺礼。”    第66章 红薯   魏三娘子抿唇, 眼眸里迅即染上猩红,望着主位的人闲适地喝着茶,好似刚才那话不过真的只是随口一说罢了, 并没有挑衅的意思。魏三娘子红着眼睛, 瞬即又低了头,轻声道:“我想和顾小娘子单独说两句话, 不知道是否可以?”   荔儿愣了一下,顾言倾却是轻轻点了头。   看到女使们都退了出去, 魏三娘子的表情一时有些复杂, 既松了一口气, 又有些举棋不定。   在来之前,她并没有想过要告诉顾言倾这个秘密,可是此刻, 不知怎的,她忽然觉得,自己既然已经注定了不会圆满,那么, 她倾注了所有的热情爱着的那个人,能够圆满的话,也是好的。   “魏小娘子, 是想说什么?”顾言倾轻声问道,神色里还是带着一点戒备。   “我每回进宫,吃食里都被下了东西,这辈子都不可能怀孕生子, 是太后做的,也是太后一力促成我嫁给沈溪石,你,以后当心。”魏三娘子神色平静地说完,压在心中的大石终于被挪了开。   也不再多停留, “今日叨扰了!”   顾言倾没有察觉到她的异样一般,轻声道:“无事。”又添了一句,“多谢。”   魏三娘子胡乱地点了点头,匆匆地走了,迈出门槛的时候,脚下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却是立即直了身子,脚步不停留地往府门奔去。   顾言倾看着那略显狼狈的茜红背影,一时站在庑廊下,怔怔地想着,都是大家族里娇宠出来的女儿,要论心有多坏,也是没有的,先前魏三娘子欺辱她,也不过是对沈溪石求而不得,急红了眼睛。   想着她只身一人来沈府,身边一个跟着的人都没有,约是从家里私自逃出来的,不由侧身对一旁的荔儿道:“派人跟着,莫让她出了事。”   这一瞬间,让顾言倾想到了六七年前的自己,对沈溪石也是一种迷惘的心思,一心惦记,又对他眼里的冷漠、厌恶而心生涩意。   七月的日光撒在顾言倾左边的半身上,她的脸半张在日光下,半张在身后厅房里蹿出来的冷意里,藿儿正在指挥着小女使往冰盆子里添冰块。   顾言倾对藿儿道:“别添了,你去备下马车,陪我去羊汤店里头看看。”   她心里忽地有些不得劲,一看到冰,不知怎的就想起魏三娘子说的话,明明暑热的天,总觉得忽冷忽热的,便想着出去走走。   藿儿笑道:“主子,奴婢也好些日子没去了,倒还挺惦记的。”当即去找了许伯,不一会儿便备好了马车,顾言倾和藿儿、荔儿上去恶时候,便见里头置了两个冰盆子。   微不可察地皱了眉,却也没说什么。   都在汴河大街上,到了店面的时候,顾言倾见里头客满的样子,并没有进去,吩咐藿儿去将账本拿了过来,仔细地翻了翻,一边对藿儿道:“这些日子天热,回头我写几张凉茶单子,你让这边照着做。我们去东华门外看看。”   藿儿探头出来和车夫道了一句:“主子说去东华门外。”   马车哒哒地远了,谁也没有看到跟在藿儿后头从羊汤店里头出来的郁正清,他一来京城便与顾小娘子分头走开,当时顾小娘子提防心颇重,他不想逼得太紧,免惹了顾小娘子的厌恶,原想着以退为进的,却不想顾小娘子自此竟杳无音讯。   后来他一直在为武举考试的事做准备,今年二月参加了兵部主持的省试,后来家中母亲病危,他又回了益州在母病榻前伺候汤药,因下月要参加殿试了,才来了京城,发现坊间都在传着沈枢相大婚的事,根据蛛丝马迹推断出林将军府上的义女,大约便是顾小娘子了。   她竟嫁给了身份显赫的沈枢相。   沈枢相,那或许是他这辈子也难以望其项背的男子。郁正清回身望着羊肉汤店的门匾,他查出来,顾小娘子原在朱雀门外摆了个把月的摊子,直觉慕庐的少东家此次来汴京隐于市井,定然是有事而来,又不明白,为何这般短短的日子竟又婚嫁了。   郁正清是压根也想不到,顾言倾此番,是为了名正言顺地以顾絮的名义出现在那些的故人面前。   这边顾言倾一行到了东华门外,顾言倾下了马车,带着藿儿和荔儿将这附近街巷的铺子一家家地看了,大臣们寅时初就得起床来上朝,起得迟些的,压根没时间在家中用饭,常会从东华门过掏几枚铜钱,买些吃食果腹。下朝之后那些饿的受不住的,也少不得再来喝一碗汤。   顾言倾很早以前便有意在东华门外开一家分店,不只东华门,但凡是王公贵族聚集的地方,她都准备开一家分店。   左右看了一圈,心里大致有了数,准备回头让刘婶子帮忙注意下,看谁家要卖或出租的,盘一家店面下来。   转了一半,看到裴寂在一糕点铺子跟前买芸豆糕,裴寂也看见了她们,忙小跑了过来,“夫人是来接相爷回家吗?”   顾言倾笑笑,见他衣服都汗湿了,这大热的天还在外头等着溪石出来,想着以后等店面弄好了,裴寂也有个暂时歇脚的地方,问他:“平日里你家爷上朝,你就在这附近转悠吗?可知道什么吃食卖得最好?”   裴寂连连点头,“夫人,要说汴京城里头这些年什么吃食卖得最好,小底可一清二楚,以前相爷常让我去各处街巷找好吃的小食,小底可没少跑,光笔记小底都记了一个册薄呢,哦,先前爷还让小底挨个去买一份带回府。”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顾言倾此时自然明白,深溪石是知道她爱吃这些街头的小食,一直给她搜罗着,她前两天还觉得沈溪石厉害,怎么每回给她带得小食都特别地道。   一时眉目微动,问裴寂,“哦,既是这么说,你该知道你家爷喜欢吃什么啰?”   裴寂连忙指了指一旁在竹篾上摊开卖地瓜干,“冬天的时候,最爱烤红薯,夏天就是地瓜干了!”   顾言倾想到第一次在假山洞里见沈溪石的场景,笑道:“他自幼便喜欢吃这东西。”买了半包地瓜干,亲自拿在了手里,对裴寂道:“你和藿儿去找刘婶子,说我想买这里的一间铺子,找个风口好的,你以后就在店里头等你家爷,也免得日晒雨淋。”   裴寂“哎”了一声,瞅了眼藿儿,欲言又止,藿儿撇了撇嘴,倒也没多说。   让车夫在东华门外候着,顾言倾带着荔儿去了一家茶肆,要了一壶茉莉花茶。   约莫一刻钟左右,沈溪石从宫里头出来,看见自己的马车,还诧异了一下,听车夫说夫人过来了,便径直找到了茶肆里,顾言倾远远地看见他过来,忙起了身,沈溪石笑问:“今个怎么过来了?”见到她手里拿着的一包地瓜干,笑道:“便是嘴馋,让他们跑一趟便是了,这般热的天,回头你要是受不住,回去又不舒服了。”   他可记得以前她最怕热,平日里最爱缠在他身边的人,日日到太学堵他,一到七八月,就没了踪影,第一年这样的时候,他还以为她终于觉得他不好玩了,第二年的时候,他开始担心,是不是天一热,她就身体不适。   后来碾转打听到,她畏热。   顾言倾似乎也想起从前,微微失神了一瞬,她以前体弱,一到太阳底下暴晒,头就晕得难受,看东西也看不清楚,她甚至想过是不是她是穿越过来的,魂魄不稳,七八月的太阳太毒了,会将她晒回去。   沈溪石见她脸色微变,怕她真的受了暑气,忙道:“这两月你就不要出门了,我们快些回去。”   直接三两步将人抱到了马车上,顾言倾手里拽着那一包地瓜干,乖乖地环着他的脖子,刚来这个世界的时候,她一直想着再穿回去,可是等遇见他后,她好像就忘记了要回去这个想法。   “溪石,今天魏三娘子来府上了。”顾言倾微微抬头,看着他道,“说是想来见见我,和我道歉来了。”   沈溪石皱眉,“以后别放魏家的人进府了。”抱着言倾的手不由又紧了一些。   顾言倾摇头,“我觉得她也没有那么坏,溪石,你说,如果没有朝堂上这些事情,我和魏三娘子不过都是平平常常的闺阁中的女孩子罢了,这一辈子大约也只是寻个夫婿嫁了,在后宅相夫教子。”   沈溪石看着神色迷惘,笑道:“你怎么会这么想,我想就算没有朝堂上这些事,絮儿你也不会安心待在我府里相夫教子。”   顾言倾也笑笑,自己大约是这两日被溪石宠得有些惫怠了,竟有这样不切实际、妇人之仁的想法。   沈溪石想到今个官家召见虞子善和杨叔岱的事,还是将杨家的意图说给了言倾听,末了道:“在御书房里的时候,小舅舅说此次是为了接女儿回府,想早些回去,免得外祖父担忧,以后也不准备与汴京城的勋贵有牵扯,一下子便将杨家的打算堵死了。”   顾言倾点头,“便是小舅舅不拒绝,陛下为着贵妃,也不会允许杨惠妃身后的杨家笼络住鲁地的士林界。”   沈溪石点头,“九月份,陛下会让大皇子到滇南就番,贵妃的孩子大概在十二月出生,在这之前,宫里大概也会传出其他妃嫔有孕的消息。”   顾言倾默然,陛下为了保护贵妃的这一个孩子,大概会竖几个靶子。   只是这样的爱护,就不知道是不是贵妃想要的了。   马车里,顾言倾忽地摸了摸自己的腹部,声音微颤地对沈溪石道:“溪石,我不想要孩子。”   沈溪石怔了一下,半晌,似乎明白她的忧虑,“阿倾,我不会这样。”   他不会让她受孕,还是不会以保护她的名义做些伤害她的事情,他没有说明白,顾言倾也没有问,溪石毕竟是这个时代的人,传宗接代的想法自然是根深蒂固的,只是,她不仅不想生,也不能生。   言倾将头埋在他的怀里,闷闷地道:“你又忘了,别喊我阿倾。”   沈溪石似乎察觉到了她的不安,拍了拍她的背,“好,絮儿。”   “嗯!”    第67章 诱供   沈溪石察觉到顾言倾的情绪有些低沉, 也没有多问,摩挲着她的手心,捡一些官员府邸的趣闻说给她听。只是顾言倾一直心不在焉, 笑得也有些敷衍, 沈溪石不由眯了眸子。   等一回府里,顾言倾也不等沈溪石, 兀自往正院的厢房里去,和荔儿嚷着身上汗腻腻的, 要厨房提热水来沐浴。   她要的是热水, 荔儿依言吩咐下去, 等顾言倾浸在温热的水里的时候,额上又出了好些汗珠子,可是肌肤传来的微微的灼热感, 让顾言倾莫名觉得很安心,自魏三娘子走后,身上那阵不适的冷意,终于消散了去。   魏三娘子不能怀孕的事, 她是一早就有几分猜测的,只是今个猜测落实,心底的寒意就一个劲地往外冒, 太后为了对付沈溪石,毒害了魏国公府上的嫡小娘子,就因着太后想让沈溪石绝后,就下此狠手。   魏三娘子不过是爱慕沈溪石, 什么都没有做,而她,现在是沈溪石明媒正娶的妻子,太后又会以什么样的方式来对待她?   重回京城以来,她一直担心被故人识破了自己的身份,惹来不必要的麻烦,后来和溪石忙着成婚的事,竟忘记了,最初对太后的顾忌。   厢房外,沈溪石喊了荔儿过去,“今日夫人见了什么人?去了哪些地方?”   荔儿如实回道:“夫人出门前,魏国公府上的三娘子来了,且屏退了奴婢们,和夫人单独聊了一盏茶的时间,后来魏三娘子几乎是落荒而逃的,然后,夫人便说想去羊肉汤店看看,奴婢和藿儿陪着去的,夫人没下马车,只差奴婢们拿了账册回来看,后来又去了东华门,看到了裴寂,让裴寂和藿儿去找官牙子刘婶,然后和奴婢在茶肆坐了一会,相爷您就过来了。”   沈溪石点头,让荔儿进去伺候,自己站在庑廊下,望着庑廊下挂着的鸟笼里叽叽喳喳时不时地叫两声的百灵鸟。   魏三娘子?   顾言倾沐浴出来的时候,整个人的心绪平复了好些,也不知道是泡得人疲软了些,脑子钝了,还是不想让沈溪石看出什么来,平白担心。   沈溪石只看到屏风后头走过来一个穿着蜜合色缎面小衣,和同色裤子的出浴美人,鬓发微湿,紧巴巴地贴在头皮上,眼眸水润润的,一瞬间,沈溪石的脑海里蹦出“春色无边”,眼里也不由跳跃出一两多小火苗。   沈溪石打横将她抱起,往一旁的榻上走去,顾言倾惊呼一声,嚷着要下来,沈溪石笑道:“絮儿,我只是想抱抱你。”   等在榻上坐下,沈溪石一边抱着她,一边忍不住摸了摸她圆润的一双玉足,“阿倾,以前小的时候,有一回下雪,你来沈家找我,气匆匆地走得时候,我望着你的背影,看你在雪地里踩出一个一个的脚印子,我跟在你后头,踩着你的脚印子一直看着你出府,那回你太生气了,竟没有回头看我一眼,如果你那时候回头,你就会发现,我对你没有那么冷漠,我一直都是喜欢你的。”   沈溪石的声音里,莫名地染上了一点感伤,眼眸低低的,顾言倾好像就看见了那个唇红齿白,永远冷着一张小脸,一副生人勿近模样的小郎君,“你小的时候真好看,我每回一看到,心里就好像有一朵朵小花在绽放。”   她话音一落,努力做出哀伤模样的沈溪石,不由手微僵,什么叫他小时候好看,难道他现在不好看吗?   只是一心要诱出阿倾今日到底和魏三娘子聊了什么的沈溪石,还是以大局为重,没有在这等时候破坏氛围,和阿倾掰个清楚。   没有发现沈溪石不满的某人,忿忿地问道:“溪石,你那时候如果喜欢我,为什么要对我那么冷淡呢?我那时候多伤心啊!”顾言倾忍不住吸了吸鼻子,也不知道是想起那时候的自己,还是借故光明正大地流一点担忧委屈的眼泪。   “阿倾,是我不对,以后再不会了,我不会为那些莫须有的顾忌而再伤害你,你我既已结成夫妻,自当是融为一体的,以后我诸事皆会与你商量。”沈溪石刚说完,原本期待着阿倾自己立即说出藏在心里的事儿,却不防瞥见她正委屈的落眼泪。   立时什么谋算都没了,只心痛得一个劲地去亲吻阿倾的眼泪,暗暗责怪自己想的什么昏招,又听阿倾抽抽噎噎地道:“如果我,我死在了那场大火里,我永远都,都不知道,原来你并不讨厌我。”   当年的事,重逢以后,顾言倾从没有说,其实那时候她也是很委屈的,每次去找沈溪石之前,都要在家里暗暗地给自己打气,也许,也许今天他就被她感动了呢,也许她今个穿的好看,他就看见自己的好了。   可是没有,一直没有,他一直冷冰冰的,一直冷冰冰的,好像她是什么令人厌恶的东西一样,想到这里顾言倾越发的委屈了,那些默默承受的难堪,那些咬着唇压下去的委屈,和今日魏三娘子狼狈奔走的背影一下子重合起来,她其实也曾受过那种难堪,不是一日两日,不是一年两年,从八岁到十三岁。   所以顾家的人才会积极地帮助沈溪石,他们知道,顾家的小宝贝这辈子是栽在沈溪石身上了。   沈溪石眼看着阿倾的情绪失控,哭得难以自抑,不停地亲她的眼睛,鼻子,嘴唇,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讨好,像个小哈巴狗一样,顾言倾的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怎么也止不住,却是彻底吓到了沈溪石。   他一直以为小孩子忘性大,阿倾不会难过很久,而且每次他看到的阿倾都明媚得像小太阳,丝毫没有被打击的阴影,他一直以为,阿倾不会在意的,想到那样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娘子,每次受了委屈也只是微微抿了唇,却是一句指责他的话也不曾说过。   此时的沈溪石才知道,以前的他错的有多离谱。怪不得,阿倾回来以后,避他如蛇蝎,可不是蛇蝎吗?如果自己这次不是死缠烂打,无论如何也不放弃,他想,大概他和阿倾是真的会错过了。   一想到这个可能,沈溪石恨不得杀了自己!   被亲的意乱情迷的顾言倾,忽地就发现某人猛地甩了他自己一个巴掌,声音响亮的顾言倾都忘记了哭泣,呆愣愣地看着溪石,“你,你怎么了?”   沈溪石微红着眼眸,紧紧地将阿倾搂在了怀里,“阿倾,你不知道,以前每次赶你走的时候,我都好痛恨自己,阿倾那么好,我为什么要欺负她,她要是再也不来找我了怎么办?她要是被别家的小郎君哄走了怎么办?阿倾,对不起。”   顾言倾感觉到抱着她的人,浑身都在颤抖。   两人就这样抱着,谁也没有再开口,过了约一炷香的时间,顾言倾微微挣扎了一下,低声道:“我,我热。”   沈溪石这才发觉,阿倾和他的胸口又都是汗,顾言倾秀气的眉微微皱了一下,“刚才的澡白洗了!”   许是刚才哭得太狠了,顾言倾眼睛红红的,像小兔子一样,此时皱着眉,可爱得沈溪石简直想将她揉进体内。   对着外头唤了声,让重新送温水过来。   这一回却是沈溪石将顾言倾抱进去了一起洗,氤氲的热气和茉莉花的香味,让气氛一下子变得暧昧了起来,顾言倾没一会儿便被啃得娇`喘连连,脸和身子都成了粉红色。   外头的荔儿听见里头有哭声,后来又是水声,暗暗红了脸,将左右的女使都支开,只自己一个人在外头候着,听主子的传唤。   绣着童子采莲的床幔里头,顾言倾眼神迷离地听着身上的人一遍遍地呢喃着“阿倾,对不起,阿倾,对不起。”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荔儿又吩咐厨房抬了水过来,一番清洗过后,沈溪石抱着香香软软的阿倾,心里只觉得当真是一刻也离不开她,现在都不敢想象,阿倾不在的六年里,他是怎么过来的。   “阿倾,以后再也不要离开我了,我再也不对你摆脸色了。”说罢,用脸蹭了蹭顾言倾的脸,可怜兮兮的模样。   饶是半睡半醒中的顾言倾,也觉得有些忍俊不禁,乐呵呵地觉得,她是像阴冷残忍的沈枢相改造成了小忠犬吗?   就是不知道这条小忠犬是什么品种。   “阿倾,今日魏三娘子来找你说了什么?”耳畔传来轻泠泠的声音,细弱的像是一只蚊子的振翅的声音。   可是,顾言倾还是惊醒了过来,抬眼便看见沈溪石灼灼的眼睛,顾言倾忍不住吞了口口水,知道瞒不住,低声道:“太后给魏三娘子下了绝育的药,太后,想让你绝后,她是好心来提醒我,让我以后小心些。”   沈溪石眸间一片冰寒,怪不得今日阿倾说她不想要孩子,怪不得今日他看阿倾就觉得有些不对劲。   沈溪石轻柔地亲吻了阿倾的额头,“阿倾,不要怕,这次我会护着你的,绝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害你!”   顾言倾郑重地点头,“这一回,我也会护着你的!”她不要成为溪石对敌时的负累,她要和溪石一起,对付那些居心叵测之人。   沈溪石抱着阿倾,什么话都没有再说,他知道,这一辈子,只有这一个人,是他爱到了骨子里,融在了血液里。    第68章 荷包   转眼便到了九月, 九月初二,大皇子娶妃,一正一侧同日入门, 不过侧妃晚了一个时辰才进的门。   侧妃东罗郡主, 因是丹国的郡主,官家特许从正门入, 穿大红嫁衣。   大皇子妃是杨国公府上的嫡幼女杨幼榕,婚礼当日, 修缮一新的皇子府邸宾朋满座, 大皇子赵慎举着酒杯周旋于宗亲和勋贵之间, 几乎每一个敬酒的人过来,他都会一干而尽,痛快得让众人咂舌。   只有大皇子身边的小黄门陈仁忧心忡忡, 他知道自家主子是解酒消愁,想一醉方休,但是这般来者不拒也不是办法,再喝下去, 怕是要伤了身子啊!   景行瑜借着敬酒的当儿,悄悄问沈溪石:“这是闹哪般?”   沈溪石淡淡瞥了一眼,他多少知道点赵慎的心思, 不过却不准备和好友点破,只道:“大约是不愿离京吧!”   这话虽说是含糊,却也说对了一半,大皇子可不是不愿意离京嘛!他要是走了, 这辈子大约很难再见到顾家姐姐了。   赵慎此时已经喝得迷醉,眼睛出现了重影,也不知道此时过来敬酒的是谁,也听不见对方在说什么,只是看着对方举杯的手,就开始一扬而尽,右手的空杯往边上一伸,便有专门倒酒的小黄门给添满。   大皇子已然喝红了眼,即便是再没有眼色的人,也发觉到了大皇子的不对劲,到底是陛下唯一的皇子,谁也不敢真将大皇子给灌出个好歹来,都心生退意,又不敢冷场。   楚王看不过眼,对陈门招了招手,让陈仁将大皇子的酒换成了凉白开,大皇子眼下也分不清是酒还是水。   景行瑜啧啧叹道:“倒是比我还可怜些。”上月景行瑜已经娶了萧蓁蓁入府,这阵子被爹爹拘得厉害,整日里连出个门都不易,不过他虽然不能从正门大大方方地出,还是可以爬个墙偷跑出来的。   可是这大皇子以后竟是连京城都进不来的,稍有妄动,便是抗旨。所谓的封王就番,不过是变相的软禁。   景行瑜正咂摸着,不知何时杨叔岱举了酒杯过来,对景行瑜道:“许久未见景兄,别来无恙。”   景行瑜呵呵笑着,与杨叔岱碰了杯,仰头赶尽,二人虽上次在林府闹了些不痛快,不过眼下杨国公府正是繁花着锦的时候,景行瑜到底不曾意气用事,给了杨叔岱这个面子。   不妨杨叔岱喝了酒后,却并没有要走的意思,又自斟了一杯,对景行瑜道:“以前弟弟多有莽撞之处,若是有惹得景兄不痛快之处,还望景兄海量,莫与弟弟计较。”   景行瑜不由挑眉,杨叔岱素来混账的性子,还有今日这般伏低做小的时候,一时什么也没说,只是又喝了一杯底干。   他这样子磊落,倒让杨叔岱微微眼眸微亮,近日阿翁一直对他耳提面命,让他低调些,杨家现在看着风光,又是出了宠妃,又是大皇子妃的,但是不知多少人暗地里盯着他们家,就等着他们家出错儿。   阿翁已经年老,杨家现在的锦绣繁华完全是靠着他的姊姊妹妹们撑着,杨叔岱虽然素来混账,但也知道自己若是再不立起来,眼下的杨家稍有不慎,便是一个大厦将倾。   是以自从杨幼榕被指婚给大皇子以后,杨叔岱便像换了一个人似的,也不瞎胡闹了,规规矩矩地待在府中,由阿翁请来的门客为他授课。   景行瑜和杨叔岱到底是一同在京城长大的,同为勋贵之后,多少有些惺惺相惜的感觉,眼下见杨叔岱不混账了,景行瑜便也不再和他计较。   眼下是杨家,谁又能说,五年后,十年后,会不会是景阳侯府被架在这火架上烤呢?   杨叔岱过了景行瑜这关后,又有意地朝着沈溪石看了一眼,可是沈溪石冷淡地连眼睛都没有抬一下,杨叔岱想起自个以前对顾絮做的事儿,到底没敢上前攀谈,摸着自个鼻子,讪讪地走了。   景行瑜望着他的背影,对沈溪石笑道:“杨家也不是个糊涂的,连杨叔岱这纨绔子都能改了性儿。”   沈溪石不置可否,官家既然架起了杨家,岂管杨家是不是个糊涂的,杨国公去世后,杨家降爵是至少的。   ***   前头男子们热热闹闹地喝着酒,后头女眷也热热闹闹地聊着话儿,和杨幼榕相熟的小娘子和夫人大都都来了,这将是杨国公府嫡幼女荣宠的少女生涯最后一笔色彩,以后,杨国公府的嫡女便要随着大皇子,远赴滇南了。   顾言倾和杜姨相熟的几位夫人坐在一桌,一直含笑听着她们说话,安安静静的,只有有人提她名的时候才应景地说上一两句。   到底是大皇子的婚宴,作为沈枢相的夫人,她不好不过来。   宴席进行到一半的时候,忽地有一个小女使过来对她道:“沈少夫人,奴婢是皇子妃身边伺候的,我家主子请您过去一叙。”   顾言倾微微皱了眉头,这等大婚的日子,杨幼榕找她做什么?   见她不动,那小女使垂目低声道:“我家主子让沈少夫人,务必前去。”   话说到这个份上,顾言倾不去都不行了,对方毕竟是大皇子妃,虽然不知道杨幼榕喊她过去做什么,顾言倾举着酒杯走到了魏静晏跟前,亲昵地敬了一杯,低声道:“大皇子妃传我,速告诉溪石。”   然后便回到座位上,放下了自个的酒杯,笑盈盈地起身跟着传话的女使走了。   外边候着的荔儿见她出来,立即上前跟着。   魏静晏望着她离去的方向,抿了抿唇。   那传话的小女使也没有说什么,带着顾言倾主仆二人穿过了两道垂花门,因是大喜之日,府里到处都挂了大红的灯笼,树上也都绑了红绸,十分喜庆,只是越走越安静,倒像是离前头的喧闹越来越远,顾言倾心下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只是她素来不识路,也不知道杨幼榕到底住在哪个院落。   想着荔儿跟在身后,不至于出什么事儿,微微放了心。   顾言倾正疑惑间,那女使忽地回头垂眸道:“沈少夫人,到了,我家主子在里头等你。”   顾言倾看了她一眼,见她垂目立在那儿,一时便也停了步子。   荔儿警醒,靠近了自家主子一些。   又听那女使道:“我家主子说要与沈少夫人说些体己话,这位姐姐还请留步。”话虽说得客气,可是已经拦在了荔儿身前。   荔儿一急,却见顾言倾微微一笑,也不搭理那女使,转身便走。   顾言倾刚抬脚,没走十步,身后便传来一个略熟悉的声音,“顾家姐姐!”带着两分凄惶,两分欢喜。   顾言倾微微一叹,转身对着大皇子行了一礼,“殿下喊臣妇来,实与礼不合。”   赵慎定定地看着眼前肃着脸的顾言倾,忽地软了声调道:“顾家姐姐,我没有别的意思,我今天大婚,就是想看看你。”   赵慎望着她,轻声道:“顾家姐姐,你不知道小的时候,每次我喊出这一声‘顾家姐姐’的时候,有多么欢喜。”赵慎说到这里,声音略微哽咽,谁也不知道一个不受待见的落魄皇子在后宫中是如何每日眼巴巴地期待着那个会对他笑,会软声软调地喊他‘小豆丁’,会刮他鼻子、捏他脸的姐姐进宫来。   忽地一个荷包塞到了她的手中,“顾家姐姐,你无论如何得受着,我就要走了,”赵慎深吸了口气,“我走后,顾家姐姐若是在汴京城中过得不如意,拿此物来滇南找我。”   他话音刚落,蓦地一个声音嗤笑道:“殿下多虑了,我家夫人不会过得不如意。”   是沈溪石!   顾言倾不由松了口气,虽然她知道大皇子不会对她做什么,但是毕竟是大皇子的大喜之日,她和他在这里相见,顾言倾觉得怪异得很。   沈溪石过来,一把握住了言倾的手,将她手里的荷包拿了过来,递给大皇子。   大皇子摇头,眼神坚毅,“沈枢相,我不会伤害你们,顾家姐姐既是嫁给了你,我便不会再做什么,我只要她好好的,平安喜乐地过日子,但是你们在京中也是群狼环伺,这荷包你若不想顾家姐姐收着,那便你收着,总是对顾家姐姐的安危,多一重保障。”   他说得坦荡,沈溪石不由挑眉,两人对视片刻,沈溪石便收回了手,将荷包塞进了自个的袖里,牵着言倾的手走了。   陈仁从后头的院子里出来,唤了声:“主子。”   大皇子淡声道:“传话给前院,孤醉卧不起。”   “喏!”   等走远了,顾言倾轻轻拽了拽溪石的袖子,“你是不是生气了?”   沈溪石没有反应。   顾言倾又拽了拽他。   沈溪石猛然回神,笑道:“没有,是魏静晏派人和我说了,说大皇子妃传你过去。”   他起初只是担心,并没有生气,皇子妃传召,阿倾怎能不去,他只是想到大皇子说“多一重保障”时笃定的语气。   大皇子必然是察觉到了什么,联想到昨日阿倾与他说的,太后给魏三娘子下了绝育药的事,不由握紧了阿倾的手。   “阿倾,日后出门多带些女使。”    第69章 玫瑰红茶   顾言倾见他真的没有生气, 才放下心来,低声道:“我以为是皇子妃找茬呢,压根没想到他会在这种日子喊我见面。”顾言倾越说越有点心虚。   也就是溪石和她知根知底的, 若是换成任何一个男子, 在夜里见到她和大皇子私会,怕是都不会相信两人之间是清白的。   沈溪石像是看出了她的顾虑, 摸了摸她的脑袋,低声笑道:“你若是喜欢他, 当年也不会跟在我后头哒哒地跑了。”沈溪石说这话的时候, 十分宠溺, 隐有骄傲。   顾言倾瞪了他一眼,恼恨地跺了跺脚,“你再说!”   沈溪石唇角微勾, 当年他不过是一无所有的沈府庶子,言倾都不曾放弃过他,今时今日,更没有任何理由, 让言倾倾心于别人。   只是这大皇子对言倾的心思,倒让人意想不到,先前为了阻止言倾嫁给他, 大皇子可是颇花了一番心计的,没想到等言倾嫁给了他后,大皇子竟又一心一意盼着他俩好了。   沈溪石看着面上有几分羞赧的顾小娘子,心下暗道:幸亏下手得早, 也不知道当年那么没羞没臊的顾小娘子,是怎么夺了这京城一众小郎君的芳心的。   两人走到前头的时候,宴席已经开始渐渐散了,魏静晏站在宴厅门口,看见顾言倾和沈溪石一起过来,眼眸亮了亮,恰巧,这时候夏夫人从里头出来,有心和魏静晏寒暄几句,只是见魏静晏的脸色一直淡淡的,夏夫人知道她往日里头素有“半疯”的性子,也不敢再多说,只怕一会儿她不讲情面起来,闹得大家脸上都不好看。   只是没走几步,跟着夏夫人的夏元珊便听见魏静晏唤了声“沈夫人。”回头一看,见魏静晏在主动和顾絮打招呼,一时心里暗暗惊奇,这些年魏静晏可是一个交好的小娘子都没有,听说早年间,与承恩侯府的顾言倾交好。   顾言倾望着魏静晏,见她眸色先是急切,又很快暗淡了下来,一时不忍,轻轻道了一句:“阿晏,谢谢!”   只这一句,魏静晏便红了眼,轻轻摇头道:“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我一直都是你的阿晏。”   顾言倾也红了眼,上前握住了魏静晏的手,“对不起!”   魏静晏的眼泪“啪嗒”一声掉了下来,“没有关系,我都知道的。”   这时候宴厅里头还有几位夫人没走,猛一看见两位夫人握着手,红着眼睛,眼里都流露出讶色。   魏静晏却好像没有察觉到身后打量的眼睛一般,上前轻轻抱着顾言倾,哭得不能自已,她不曾怪过阿倾不与她相认。   如果不是顾言倾,她或许这一辈子只是一个枯寂在后宅中的女子,小时候爹爹和娘都不喜欢她,她一个国公府的嫡女尚比不得旁家的庶女,远远地看着三娘子备受国公府上下的娇宠,便是蹙一下眉头,爹爹都要心疼。   而她,却在嬷嬷的手底下小心谨慎地活着。   她曾经在这种落差中,越来越自卑,越来越懦弱,也曾心生嫉恨。   是阿倾,给了她一个色彩艳丽的童年,可以穿好看的衣服,可以吃好吃的小食,可以和同学打打闹闹,不再畏惧同学或恶意或怜悯的眼神,有人对她笑,有人拽着她的小辫子闹,那个娇花朗月一样的女孩子,彻底地驻扎在了她的心底,驱走了一切的阴霾。   顾言倾教会了她如何愉悦地生活。   也是在顾虞氏和顾言倾的耳濡目染之下,魏静晏在及笄之后,才会能够谋划嫁给景阳候做继室以摆脱世家女联姻的宿命。   或许在顾虞氏和顾言倾的眼里,魏静晏不过是与顾言倾相交甚好的小女伴,但在魏静晏的心里,顾家姨姨和顾言倾是她真正意义上的家人。   景阳候过来接夫人回府的时候,便能看到了自家小妻子泪流满面的模样,和一旁的沈枢相对看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里看到了纵容和无奈。   魏静晏心里虽然有很多话想和阿倾说,但也知道今天不是一个合适的时机,抽抽噎噎地和顾言倾约了两日后登门拜访,才跟着景阳候走了。   宴厅门前的这一个短暂的小插曲很快便传到了大皇子的耳中,赵慎彼时已经在杨幼榕入住的主院外头的一处小甬道上,闻言,默然半晌,大约明日,父皇就会给他一个明确的动身前往滇南的日期。   以后,他不在京中,沈溪石一人,是否当真可以护得顾家姐姐周全?   今夜的月亮弯弯的一勾,清冷地挂在空中,夜风里夹杂着淡淡的桂花,有些许甜腻的气息,配着满府喜庆的大红色,莫名让人觉得有些怪异。   陈仁望着大皇子素来挺直的脊背,此时有些许萧索,心下不忍,轻声道:“主子,亥时了。”   赵慎眉峰皱起,看了一眼前头灯火璀璨的主院,他知道,那里是他正妃的院子,他虽对今日所娶的两位女子皆没有任何的观感,但是他自认会给他们应有的体面,思及此,低垂眉目道:“扶我进去。”   主院里伺候的女使嬷嬷,看见大皇子进来的时候,都喜滋滋地准备了起来,今日正妃和侧妃一同入府,虽然按理说,大皇子今夜该歇在正妃的房里,但是侧妃也不是一般的身份,而是丹国的东罗郡主,大皇子若是歇在侧妃那里,也说得过去。   一晚上主院的女使嬷嬷们都暗暗提着心,此时人终于踏进了院子,虽然浑身酒气,走路跌跌撞撞,但是主院的人,从上到下都松了口气。   杨幼榕一身凤冠霞帔,面上是新嫁娘的娇羞,喝过交杯酒后,一双杏眸更是水光潋滟,当真是酒不醉人人自醉。   贴身女使过来给她卸钗环凤冠,而后都退了出去,喜气洋洋的新房里,只剩下二人,杨幼榕大着胆子过去给昏睡在婚床上的大皇子宽衣。   刚将衣裳褪到胳膊,床上的人忽地睁开了眼睛,眼里的锐利,让杨幼榕浑身一哆嗦,人中那里忽地隐隐作痛,不由想到当初宫中设宴跑出来一条小黑蛇,自己吓晕了过去,是这人掐了她的人中,让她痛醒。当时她敢怒不敢言,没成想,不过几月光景,她竟就成了她的正妃。   杨幼榕正恍惚间,又见大皇子闭了眼,躺在床上微有鼾声,杨幼榕想到西南边的另一处喜气洋洋的院子,一咬牙,将大皇子里外剥了个干净。   当夜红烛销罗帐,画笔描春光。   ***   第二日,顾言倾正带着荔儿和藿儿,在给库房重新登记造册,小福儿过来禀道:“夫人,相爷回府了。”   顾言倾忙去自个住院子,便见厢房里溪石正在喝着茶,有些心不在焉的,“怎么了,今日发生什么事了?”   沈溪石见她过来,一把将人搂在了怀中,握着她的柔荑,轻轻地划了她的手心,顾言倾像得了什么暗示一般,轻轻啐了一口沈溪石。   这些日子两人晚上闹的时候,溪石总喜欢挠她的掌心和脚心,沈溪石见她红了脸,微咳了一声,才接了她先前的问话,缓声道:“大皇子被封为越王,半月后起身前往滇南。”   顾言倾点头,“这不是早就说好了的?”   沈溪石摇头,慢慢地将今日宫中发生的事说了,原来,今日大皇子带着妻妾去皇后处请安的时候,一旁陪着的扈婕妤忽地从椅子上栽了下来,皇后唤了太医察看,太医把出了喜脉。   “喜脉?”顾言倾望着溪石,有些难以置信。   旁人不知,他们是知道广元寺中的贵妃是为何离开宫中的,眼下已经到了九月,再有三月,贵妃那边便要有动静了,这节骨眼上,宫中传出了妃子有孕。   沈溪石揉了揉眉心,“不只扈婕妤,杨惠妃也把出了喜脉。”   顾言倾:“……这事要不要给杜姨去一封信?”   沈溪石点头,“杜姨将贵妃看得重,自是要给她去一封信的,就是怕杜姨那边现在也是分身乏术。”西北的拓跋家这一回倒是像得了什么高人指点一番,林叔叔的云翼禁军已经在太原府驻扎三月,但是依旧没有将城下的拓跋部赶走。   沈溪石头疼的不仅是这两桩喜事给贵妃那边带来的影响,还有朝堂的局势,官家一向玩得一手好制衡,可是先前后宫只有一位皇子和一位公主,众妃嫔没有依仗,眼下杨惠妃怀了龙裔,杨家嫡幼女又嫁给了大皇子,杨家就算想明哲保身,也是不可能的了。   两人正商讨着,忽地许伯匆匆来禀道:“相爷,宫里传话,让您即刻进宫面圣。”   沈溪石立即起身,对言倾道:“我去去就回来。”   顾言倾送他出了门,等到溪石翻身上马的时候,顾言倾忽地眉心一跳,喊了声:“溪石!”   沈溪石回头看她,笑问:“怎么了?”   顾言倾也有一些恍然,怎么就好好喊出了口,缓声笑道:“没事,你早些回来,我们吃烤鱼可好?”   沈溪石笑着点头,“好,下午暑热,你莫在库房里待着了,交给荔儿和藿儿吧!”   顾言倾也应了下来,沈溪石这才夹紧了马腹,往皇宫去了。   看着人渐行渐远,消失在转角,顾言倾心里忽地扑通扑通地跳,隐隐有些不安,抬头看了眼天,先前太阳还晃得人眼晕,转眼间,好像暗了很多,西北的黑云一点点地往这边移动。   顾言倾吩咐藿儿道:“将先前库房里搬出来晒的字画都重新搬进去。”这天,好像是要下暴雨了。   晌午的时候,沈溪石没有回来,顾言倾没有胃口,吃了一点凉口的桂花山药,午时刚过,忽然响了两声闷雷,不一会儿如注的雨幕便席卷而来,藿儿一边放下支起来的窗户,一边笑道:“幸亏主子让我们把字画收了进去,不然这雨说来就来,可就来不及了。”   荔儿望着外头的雨道:“相爷怕是得等雨停了才会回来了,主子你要不休憩一会吧?等相爷回来了,我们再喊你。”   顾言倾想说不用,但也知道溪石一时是不会回来的,昨晚两人闹得有些晚,确实有些困乏,便褪了外裳,去躺着了。   替主子放下床幔的荔儿,一打眼便看见了主子胸前的痕迹,掩着笑意,退了下去。   一场磅礴的大雨,气温降低了很多,顾言倾睡得比较熟,只是做了好些梦,一会梦见溪石被蛇咬了,一会梦见沈溪石在战场,到处是血淋淋的残肢断臂,一会又梦见杜姨不见了,信笺石沉大海。   等顾言倾再醒的时候,脑门上沁了一层细密的汗,头也有些疼,天已经黑了,雨还没有停,只是小了一下,淅淅沥沥的,让人无端添了一点恼意。   荔儿问道:“主子,要不要先吃些糕点或喝完羹汤垫垫?”   顾言倾摇头:“沏一碗玫瑰红茶便好。”   她睡得久了,嗓子有些不舒服。   顾言倾这一等便等到了酉时正,没有等到沈溪石,宫里派了个小黄门过来传话,说沈枢相去了外地。   顾言倾听到这话的时候,惊得手里的茶碗都掉到了地上,从溪石出门,她便开始惶惶不安的心,在这一刻终于平静了下来,顾言倾抓住荔儿的胳膊,尽量平缓了声调道:“再去问问那小公公,看可能套出什么话出来。”   正说着,小福儿过来禀道:“这是相爷留给夫人的。”   沈溪石接过来一看,是一个荷包,看着有些眼熟,倒像是昨夜大皇子给她的那只,当时被溪石接了,她也没要过来。   顾言倾打开荷包,发现了一枚龙形白玉佩,不由一怔,这玉佩赫然是那日在广元寺后山上大皇子给她的那一枚,荷包里还有一张小纸条,上头只有三个字:西北,安。   字迹潦草,却是溪石的字,想来溪石走得匆忙。   “西北”,顾言倾隐约觉得是杜姨那里出了事,只是什么事会如此紧急,让溪石连回家一趟都来不及,只给她留了三个字。   除非是战事出了变动,且到了刻不容缓的地步。   顾言倾想到这里,惊得一下子站了起来,胸口有些凉意。外头忽地又是一声闷雷。   顾言倾让小福儿招了传信的小黄门过来,亲自问了溪石是何时走的,那小黄门是桂圆公公的干儿子万绪,言辞颇为恭谨,“回沈夫人,枢相是巳时末一刻出的宫。”   溪石从家里过去的时候,是巳时正,也就是说溪石进宫面圣约半个时辰,便出发去了西北。   外头原本渐小的雨,忽地又大了起来,顾言倾让许伯安排万绪用了晚膳,等雨停了再走。   自己坐在窗前,看着这缭绕的雨雾,隐约觉得事端要起了。   杜姨那边出了问题,溪石过去定然是救火的,这一去是功是过且不论,她现在担心,溪石会不会和拓跋部的人正面碰上,再者,明远伯府手里的永庆军虽被打得四处溃散,但是到底还有残余势力,若是见到了溪石,未免不会下暗手。   顾言倾知道,纵使自己再担心溪石的安危,眼下也不知道人在哪里,唯一能做的,就是替他稳住汴京城这大后方了。   这般想着,又拿出了溪石留下的那个荷包来看,她不明白,溪石在临走之前,为何独独将大皇子给她的荷包留了下来,这里头的玉佩难道还有什么暗喻不成?   玉是好玉,摸上去手指沁凉,是龙的形状,别的顾言倾也看不出来什么,想着大皇子还未离京,不如直接去问他,这玉有什么暗喻?    第70章 远行   沈溪石一去半月都没有消息, 顾言倾一边忙忙碌碌地在汴京城各勋贵家附近开羊汤店,一边换着花样地在家给沈溪石做荷包、袜子、箭套,忙得也没空想别的。   这一日荔儿拿了一封信过来, “主子, 是越王府那边送过来的,说务必要交到您手上。”   顾言倾放下手中的荷包, 拆开封蜡,看了一眼, 寥寥几句, 是希望她去送行, 没有落款,顾言倾猜测大概是越王殿下。   大皇子婚后的第二日进宫,就被封越王, 只是这些日子汴京城都在讨论后宫两位妃嫔有孕的事儿,一个不受宠的皇子要离京的事儿,并没多少人注意。   其实说起来,顾言倾和大皇子在小时候, 还是有几分交情的,虽然这次再见,大皇子总让人有些琢磨不透, 但是至少他对她没有恶意,此次大皇子去滇南,许是一辈子都不会回来,顾言倾倒也觉得该去送一送。   想到小时候红着眼睛、鼻头, 软萌可爱的小豆丁,顾言倾心里也有些不是滋味。   刚看了信,魏静晏就过来了,魏静晏一看厢房里铺陈的这些荷包绣线儿,就调笑道:“人走了不过半月,等回来,你这四季的衣裳都要做好了!”   她这些日子两三日过来一趟,和顾言倾之间已经颇为熟稔,见她打趣,一旁的荔儿抿唇笑道:“可不是,昨夜我家夫人还想着纳鞋底呢!”   顾言倾瞪了荔儿一眼,“别瞎说了,去将我今早做的千层酥糕装一碟子过来,另外再备些玫瑰花饼。”她只是希望自己忙碌了一些,这样就不会有空去担心溪石在西北的情况了。   一时忽地也有些无趣,轻轻抿了一口茶,问魏静晏:“你时常过来,侯府里老夫人会不会有意见?”   顾言倾问的是景阳侯府的老太太,魏静晏的婆母,魏静晏笑道:“没有,世子娶了新妇回来,老祖宗正稀罕的紧,三两头招在跟前陪着说话,我索性将侯府的中馈都交了出去。”   老太太最是疼爱景行瑜这个长孙,一直怕他在继母手里受了委屈,眼下老太太见她识趣,对她也是睁只眼闭只眼。   顾言倾默然,国公府邸的嫡长女嫁到侯府做继室,不争不闹,中馈说交出来就交出来,顾言倾隐约觉得,当年静晏嫁到侯府,大约也是与侯爷或侯府老太太做了交易的。   一个寻求安身之所,一个娶回魏家嫡女做继室,门楣增光。   顾言倾想到自己回京以后,一直都没有关心过静晏的事,心里一时有些过意不去,低声问道:“阿晏,这些年,你过得还好吗?”   顾言倾的眼里有深深的自责,魏静晏心头一片柔软,“别担心,我好得很,我很早就中意景阳侯了。”魏静晏没有说,她能嫁进景阳侯府,是做了交易的。她答应老夫人,一辈子不会生自己的孩子。   于景阳侯府而言,她不过是挂着侯府夫人名头的富贵闲人。   魏静晏想到这里,眼神有过一瞬间的暗寂,很快又恢复如常,望着言倾道:“阿倾,你要和沈枢相多生几个孩子,日后等我老了,我还想着厚着脸皮去找你收留呢!”   她说这话的时候,虽是笑着,可是顾言倾还是感觉到了她周身散发出来的寂寥,轻声应道:“好!阿晏一定要来找我!”   魏静晏望着她认真的小脸,用力撑开眼睛,阻止眼泪掉下来,许久,才轻轻笑道:“阿倾,我真高兴还能再见到你。”这一辈子,她相信的,和能够依靠的一直只有阿倾一人。   想到老夫人前几日又提出来给侯爷纳妾的事,心里竟奇异地不觉得堵得慌了。   这时候荔儿和藿儿端了糕点和凉茶过来,魏静晏看到玫瑰花饼,想到自家三妹最爱吃这东西,淡道:“说起来,凝萱那丫头和沈肃的婚期也定了,就在年底呢!沈家原说是十月,我娘觉得太急了些,好说歹说,推到了年底。”   顾言倾自那次后,也一直没见过魏凝萱了,想到那天那个仓惶又寂廖的背影,忍不住问道:“你家三妹最近可还好?愿意嫁吗?”   魏静晏点头:“先前要死要活的不愿意,现在也不知道怎么想通了,这些日子倒也乖觉,安安静静地在家中做绣活呢,我看她那样子,倒像是换了一个人一样。”   魏静晏想到妹妹的模样,也有些唏嘘,对于这个妹妹她的感觉有些复杂,有艳羡,也有几分排斥,只是现在看她像没了水分的小花儿一样,又有些心疼。   顾言倾想到魏凝萱不能怀孕的事,不知道要不要告诉魏静晏,魏凝萱眼下这个模样,大约是想嫁给沈太后在意的娘家长孙来报复沈太后的。正犹豫不觉得时候,魏静晏笑道:“阿倾,我有时候不讨厌这个妹妹,大约也是她身上有几分你的影子。”   顾言倾脑子一没留神,话便说出了口,“阿晏,太后给凝萱下了毒,她不能怀孕了!”   “哐”一声,魏静晏手中的茶盏掉到了地上,厢房里铺了地毯,声音倒也不清脆,只是那滚落的茶水,染湿了魏静晏的裙子,好在是茶放了一会,微凉,并不烫。   荔儿立即进来轻手轻脚地收拾,魏静晏拒绝了阿倾让她换身衣服的提议,拉着阿倾的手,微微有些颤抖,“阿倾,你和我说实话,凝萱知不知道?”   顾言倾低头,“是她在议亲的那一段儿,有一次一个人跑来沈府说想见我,然后和我说的,让我自己小心提防些。”   魏静晏神色恍惚地又坐回了椅子里,双手不安地绞着,呢喃道:“她自幼就被家里惯坏了,做事没轻没重的,心眼儿还少,”顿了一下,又道:“可是,阿倾,我是希望她能够这么没心没肺地蠢一辈子的。”   顾言倾也不知道怎么说,她能理解魏静晏对魏凝萱复杂的感情,实话说,她也不是很讨厌魏凝萱,一直觉得,那就是个没经过事的小女孩子。   在这个时代,不能生育,一个女人的一生都被毁了。   顾言倾握住了魏静晏的手,两个人都默然。   半晌顾言倾扯开了话题道:“明日大皇子带着家眷就要离京了,我想去送一下东罗郡主,你要是有空儿,和我一起?”   魏静晏没有多问,轻轻点了头。   ***   越王离京,虽然在早些时候便已传出了消息,但是来送的人并不多,倒是后宫妃嫔的母家都派了些人出来,大概也想做个面上一团和气。   魏静晏陪着顾言倾一起到了南熏门,却不准备往这些人跟前凑,对顾言倾道:“我去那边的茶楼等你。”   顾言倾点头,直接跟着荔儿和藿儿到了东罗郡主的马车跟前。   东罗郡主的马车在杨幼榕的后面,顾言倾看到杨国公府的人几乎都来了,挤挤嚷嚷,热热闹闹的,东罗郡主那边只有萧蓁儿和都亭驿的使臣。   看到顾絮来的时候,东罗郡主微抬了抬眼皮,顾言倾这才发现,不过两月,先前那个神采飞扬、钟灵毓秀的女子,瘦削了好些,眼睛下头一片青紫,该是好些天都没好好睡过觉了。   见到顾言倾,扯了下嘴角,神色疲惫地对着她点了点头。   一旁的萧蓁儿看到她,倒是十分高兴笑道:“顾姐姐,你来了。”   顾言倾接过荔儿递过来的包袱,笑道:“知道郡主要去的地方远,我备了些常用的药和干粮。”   东罗郡主轻声道了句“谢谢”,让身后的女使接过了顾言倾手里的东西。   前头越往传话过来,要出发了,东罗郡主忽地抱了一下萧蓁儿,将一个鱼形的口哨递了过来,“如果,你还能够回去,帮我把这个交给我的父王。”   说罢,也不等萧蓁儿开口,便登上了马车。   萧蓁儿拿在手里,不由红了眼睛,顾言倾轻轻拍了她的背,萧蓁儿手捂着嘴,呜咽道:“她知道她这一辈子都回不去了!”   顾言倾微微叹了一口气,从南院大王同意了将女儿嫁给大皇子的时候,应该就预料到一个不受宠的皇子可能的命运,自然也该知道,作为这个皇子侧妃的女儿,也会一起遭遇这样的命运。   那边杨国公府的人也忽地传出了哭声,顾言倾看了一眼,便见到是杨国公夫人,正歪在杨叔岱的怀里,用帕子掩着面,大约是舍不得小女儿。   顾言倾这时候才想起来没看见大皇子,不由抬眼四处看了下,不期然地在城门的西北角看到了骑在马背上的赵慎,也正直直地看着她。   离得远,顾言倾看不清楚大皇子眼里的神情,想到小时候追着她喊“顾家姐姐”的小豆丁,常常被她欺负得哭鼻子,长大后,也无缘无故成了政治的牺牲品,忍不住朝他挥了挥手,轻轻地用口型道了句:“一路平安。”   她后来没有去问大皇子关于玉佩的事,她想着,大约也是和宫廷秘辛有关,有些事情知道的越少,或许她更安全一些。溪石不在,顾言倾不敢随意行事。   大皇子望着顾言倾的方向,看见她朝他挥手,看见她悄悄地做出的口型,此时正是辰时初,汴河上面的船帆来来往往,有送货,有客船,而他要去的地方是滇南,赵国最南边的地方,无征召,不得擅自回京,他已然知道自己此行其实是被流放。   赵慎轻声道:“顾姐姐,我走了以后,你万要保重。”今天没有风,他的话并不能传到顾言倾的耳朵里。   身下的马似乎也察觉到了他的异常,有些躁动地踢着前蹄。   大队伍已经开始逐一地出城门,赵慎十几年的人生里,从来没有这样恨自己的无能过,顾姐姐的身份这般敏感,不说沈溪石的政敌,便是太后那边,也不会轻易放过她。   沈溪石远在西北,生死不知。   他这一生了无牵挂,放在心上的,也就顾姐姐一人,眼下,一别,约莫一辈子都难再相见。    第71章 陈荨   赵慎是在顾言倾的目送中, 缓缓地骑在马背上出的南熏门,彼时东边的云霞刚刚爬上云层,一层胭脂红, 一层桃花粉, 日光一点点地给它们染上淡淡的金边,倒映在汴河河面上, 灿灿生辉。   晨间清泠微爽的风,轻轻地吹皱了河面的画卷。   顾言倾让车夫将马车赶了回去, 带着荔儿和藿儿往茶楼的方向去, 路过杨家的三辆马车旁, 听到断断续续的抽噎声,她似乎听见杨叔岱在哄着:“娘,妹妹早晚会回来的, 等姐姐孩子生了以后,我们一起去滇南看妹妹。”   微弱的女声哽咽道:“滇南是那么好去的吗?”又道:“一个两个,都嫁了进去,再也出不来。”   顾言倾似乎都可以想象得到杨国公夫人说这话时微微摇头的模样。顾言倾是可以理解杨国公夫人的, 生了两个女儿,虽然说可能寄予的希望没有儿子大,但也是娇宠在心尖上的, 大女儿进了宫,逢年过节才得以见,好在身边还有小女儿这朵解花语,现在小女儿跟着不受宠的大皇子去了滇南, 离得比那一座宫墙还要远。   顾言倾不由也微微叹了口气,为杨幼榕,也为魏凝萱,这是勋贵之女的命运,娇宠十几年,一朝卖与他家。   顾言倾到茶楼的时候,魏静晏身边的女使芦烟将顾言倾引到了二楼的雅间,“我家夫人估摸着您要到了,才让人新沏了一壶茉莉花茶。”   顾言倾笑笑,等进去就看到静晏咬着糕点,一边看着窗外,有些出神,也朝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发现好像是陈贤妃娘家的马车,问道:“怎么了?”   魏静晏皱眉道:“我怎么好像看见了陈荨?你看那人是不是?”   顾言倾听她一说,心里一咯噔,顺着她手指的那个位置看过去,确实站着一个妇人,身段欣长,大约二十岁上下年纪,紫色衫子碧罗裙,一张巴掌大的瓜子脸,烟眉秋目,凝脂猩唇,饶是顾言倾十年如一日的不喜欢她,依旧不得不说,这是一张精致得如同瓷娃娃般的脸。   “她怎么回来了?我记得她跟着杨家去了福州啊。”魏静晏说着,对阿倾解释道:“三年前,她嫁给了杨家的嫡长孙杨竖玄,前几年福州那边不太平,杨家从太原被调到了福州。”   顾言倾知道,静晏说的杨家,不是杨国公府杨家,而是自开国以来便戍守在边疆,世代有功的将门杨家,杨竖玄的曾曾祖父在开国初期被封三师之一的太保,他的曾祖父在抗辽抗丹的战役中屡立奇功,官至从一品骠骑大将军。   这是武将最高的职位。   这些年,不管是深受先帝信任的杜将军,还是赵元益信任的林将军,至多不过是三品的怀化大将军或者二品的镇国大将军,谁也没有越过杨家在将门的卓然地位。   不过赵元益在前朝和后宫,都玩得一手好制衡之术,在他登基以后,便派了林慕俞到北边分化杨家的势力,后来又将杨家从太原府调到了福州。   不过杨家百年将门的名声在那里,虽比不上往上两代时的辉煌,也是汴京各勋贵之家极力拉拢的势力之一。   魏静晏见她低垂着眼,似乎想到了其中的关卡,低声道:“眼下西北局势不明,杨家此番派人来汴京,约是想让陛下重新记起他们,好重回太原府呢,看这架势,福州杨家是想和杨国公府搭上关系啊!”   顾言倾想到溪石在西北尚杳无音信,一时警铃大作。   轻声道:“如果连福州杨家都知道西北那边的局势,那朝廷官员大约都知道了,明远伯府的永庆军在西北节节败退的事儿,想来不久就会家喻户晓,届时,你三妹和伯府的婚约,怕是不好说。”   景川平这次是和沈溪石一起去的西北,所以前些日子魏静晏也知道了沈令毅在西北出的丑。   现在朝廷上下,不过都舍不得掀下那块遮羞布。泱泱大国,被仰仗赵国鼻息得以生存的拓跋部打得节节败退,君臣皆脸上无关。   魏静晏摇头道:“我三妹此次是和沈家不死不休的,此事不会有变动。”魏静晏说到这里,又看了眼茶楼外,不知怎的,竟与陈荨四目相对,后者对她浅浅一笑。   魏静晏忙移开了眼,端着茶碗,轻声道:“絮儿,她好像看见我们了。”   顾言倾不由苦笑。   若说,承恩侯府的嫡幼女在汴京城最好的闺中好友是魏静晏,那最不对付的就是陈大学士府上的陈荨了。   她们的爹爹同为翰林院的学士,昔日又有同窗之谊,不过她和陈荨一直颇不对付。   顾言倾此次回京,顶的是顾絮的身份,但是从沈溪石娶她为妻,魏静晏与她交好等事迹中,多多少少都露了一点马脚,左右顾家是汴京城的一个忌讳,也不会真有人来较这个真。   但是,顾言倾知道,陈荨会,如果说汴京城中有谁希望她永远沉寂在那场大火中,顾言倾想,陈荨会是其中之一。   “絮儿,要不这些日子,我就不去你府上了,你在家好好给沈枢相绣些荷包,做些衣裳。”魏静晏琢磨道。   顾言倾拍了拍她的手背,“她要是真有心挑事,我们躲也躲不过的,顺其自然吧!”   魏静晏想到自己这般紧张,也有些好笑,摇头道:“一想到以前她对你做的那些事,我头皮都有些发麻,以为她嫁去福州就好了,没想到竟然还会回汴京来。”   顾言倾笑笑,“其实说起来,她事事与我对着来,我那时候喜欢溪石,她就千方百计地羞辱溪石,也不知道后来她是不是有意嫁那么远避风头的。”毕竟溪石可不是什么好性子的,陈荨也就是趁着溪石尚来不及抽出身来对付她,赶紧麻溜地跑了。   说到这个,魏静晏也唏嘘,“也是你走后,我才知道沈溪石对你情根深种,先前还不是这些人害得,要不是她们说你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沈溪石也不会为了维护你,避你如蛇蝎。”   魏静晏其实说得客气了些,当年她们何止用鲜花和牛粪来隐喻顾言倾和沈溪石,更有的直说顾言倾看上了一个野种,这般生冷不忌,和路边发情的野狗有什么区别。   顾言倾想到昔日那些流言蜚语,眉目微敛,“我想,左右这两日,陈家大概就要发花宴的帖子了。”   魏静晏摇头,“你要不去,我也不去,反正我在那些夫人们的名声也不好听,不怕再坏一点。”   顾言倾不置可否,另道,“明日你别过来了,我去你府上看看。”阿晏事事为她考虑,顾言倾觉得,她也应该去景阳侯府走动走动,和侯府老夫人处好关系,日后阿晏和她往来,也便利些。   魏静晏听说她要去景阳侯府拜访,神情有一瞬间的不自然,很快又恢复了过来,点头应道:“好,我备你爱吃的果脯、花饼和凉茶。”   顾言倾从茶楼回去以后,便昏睡了一下午,梦里梦见了许多以前的事,陈荨冷言热讽她不要脸,小小年纪追着小郎君跑,惹得爹爹在翰林院里也面上无光。   也梦见姐姐替她去训斥了陈荨,陈荨找宫里头的陈贵妃哭诉,娘亲面色不虞地被陈贵妃喊进宫。   梦境的最后,是外面下着好大的雪,她在明远伯府的后园里深一脚浅一脚地找到了躲在假山山洞里烤火的沈溪石,对他道:“小石子,不管别人怎么说,我就是喜欢你,我等你长大了,娶我!”   沈溪石冷着一张脸,眉目微低,长长的睫毛看不见他眼里的神色,只听他道:“娶妻当娶贤,我不会娶你,我也不喜欢你!”   虽然在梦境中,顾言倾还是能够感受到心脏的骤然缩痛,她嘴唇直哆嗦,什么也没有说,拔着像灌了铅的腿,一步一步,缓缓地离开了明远伯府。   顾言倾醒来的瞬间,想起来,那日明远伯府设了赏梅烤鹿肉的宴,姐姐、娘亲和众人都在暖房里,只有她一个偷溜出来找沈溪石。那一次回去后,她发烧睡了好几天。   荔儿伺候了她梳洗,又端了碗绿豆汤过来,等顾言倾吃完才道:“主子,陈家送了赏花的帖子来。”   顾言倾瞥了一眼,中规中矩的一张素笺,显然主家准备得仓促,略微看了一眼,时间就定在三日后,三日,也不知道陈家一下子能搜罗来多少种品种的菊花。   合了帖子,对荔儿道:“你让许伯去查查,陈荨这几年在福州那边怎么样。”   过了一个时辰,许伯便亲自来回话,“夫人,老奴查了下,陈荨嫁到杨家不到半年,便开始主持中馈,三年生了两个,一个两岁,一个才三个月,都是女孩子,这回两个孩子都带来了汴京城,杨竖玄一直在海上剿水寇,很少在家,倒是身边一直带着一个小妾,那小妾生了一对龙凤胎。”   “那妾室一直跟在杨竖玄身边吗?”   “老奴打听来的,是这样的,那一对龙凤胎也是杨竖玄带在身边教养。”   顾言倾点点头,看来陈荨在杨家,受婆母的重视,但不得夫君的喜欢,或许,那小妾与杨竖玄也是真爱的戏码吧!   这样想来,陈荨此次来汴京城为福州杨家走动,更多的是为了提高自家在夫君和婆婆跟前的地位,,必然是会下重本的。   沈溪石被派到西北救援不是什么秘密,官家身边的红人半月不在京城,有心人稍微查一下,也会查到一些蛛丝马迹,杨家想重新回到太原,最捷径的一条小道就是沈溪石没有摆平西北的烂摊子。   溪石那边,顾言倾不知道杨家会不会下手,但是以陈荨对她的敌视,不会见得她好的,必然会做些针对她的小动作,这场花宴,说实话,顾言倾还真想去会会。   时隔多年,也不知道陈荨的手腕,有没有升级?   其实,直到现在,顾言倾也不知道,陈荨对她的恨意是从何而来。 第72章 独占   魏静晏刚一回府, 老夫人身边的曲妈妈亲自过来道:“夫人,老夫人请你过去一趟。”   曲妈妈言语虽恭敬,但是眼睛里并不遮掩的讥讽, 让魏静晏心头有些不舒服, 但她知道曲妈妈自幼就陪伴在老夫人身边,她即便对曲妈妈不满, 也不能奈她何。   她在外面再横,在家里自来对老夫人都是十分恭敬的, 连带着对老夫人身边的妈妈也是礼让三分, 盖因她清楚, 她仰仗的是景阳侯府。   可是现在阿倾回来了,魏静晏想到这里,唇角不由带了点笑意, 望着曲妈妈淡淡道:“我身上不舒服,烦曲妈妈告诉老夫人一声,如果有什么事,直接和侯爷说也是一样的。”   离了侯府, 阿倾不会不管她。不过,目前,她还是希望自个侯府夫人的身份能够为阿倾添些助力, 这侯府,她还可以再待一段时间。   曲妈妈见魏静晏不咸不淡地说了这么两句,便直接无视她,要回房, 忙出口道:“夫人,今个曹家来人了。”   “什么曹家要我去招呼?呵,曲妈妈莫不是糊涂了。”魏静晏嗤笑了一声。   曹家,正是老夫人给景阳候看中的小妾家,是曲妈妈姐姐的夫家,那个曹秀兰正是曹妈妈的姨侄女。   先前老夫人和她提过一次,她当没听见,不成想,这般快,就将人领进家了。真当她是软柿子好捏呢,一个奴婢也想骑到她头上来。   魏静晏直接进了房,让芦烟去厨房给她端碗冰镇的酸梅汤过来,喝下了一碗,心口的郁气才散了点。   拂冬这时从外头过来,禀道:“夫人,侯爷去了老夫人那,那曹家还没走呢!侯爷自来最孝顺老夫人,要是老夫人执意要让那女子进府做妾,侯爷怕也是不好推辞,夫人,您看,您要不要过去?”   魏静晏挥了挥手,“随他吧,他要是愿意纳,这侯府,我也不要了。”她没有子嗣,对这侯府并没有什么可牵挂的地方。   当年阿倾走后,她一直想着脱离魏家,找一个有权势的男子嫁了,然后查出阿倾的死因,替阿倾报仇。   她看中了景阳候,后院里头一个小妾也没有,清清静静的,她过去也不用和小妾们斗法。又可以仰仗他的权势,做些自己可以为阿倾做的事。   “明天阿倾过来,你备些玫瑰花饼、糯米藕片、梨脯、杏仁奶茶、茉莉花茶,明个点沉水香,再去樊楼定一桌精细的席面,东华门那里买些冻鱼、炙白肠。”   芦烟一一应下,问道:“夫人,明日请少夫人过来吗?”她知道沈少夫人与自家少夫人萧氏也是相熟的。   魏静晏抿唇,“明日向老夫人请安时,我提一句,就不留她用饭了。”虽然萧蓁儿和阿倾关系也可以,但是她是继母,景行瑜是原配所出,她和萧蓁儿之间,天然就隔着一条横沟。   景阳侯回到正院的时候,见到自家夫人正倚在贵妃榻上,闭目养神,脱了官袍,换了身家常的圆领皂袍,脚上也换了双轻便的黑色布鞋,这才问随侍在门外的拂冬,“夫人今日怎地回得这般早?”   往日,但凡去沈府,必是晚膳前才会回来的。   “今日夫人没有去沈府,和沈夫人约在了茶楼喝茶,喝完茶便回来了。”   拂冬话音刚落,魏静晏便睁开了眼,看了一眼景阳侯,微微笑道:“侯爷什么时候回来的?也不喊妾身一声。”   她的语气一贯的温婉、熟稔。景川平眉心微皱,站在那里,仔细打量了魏静晏一眼,神色不明地问道:“今日母亲那里来了哪府的客人,我刚过去的时候,正聊得热闹呢。”   “哦,不清楚,她们哄得老夫人开心就行。”魏静晏的语调平缓,似乎在说一件极其平常的事。   府里来了客人,确实是极其平常的事,只是这个客人的目的,是给这家的男主人做妾室。   “明日沈少夫人来府中做客,我这边忙着,母亲那边有照顾不到的地方,你看着办吧!”   这是将纳妾的事,完全交给他管了。   景川平望着小妻子淡然的一张脸,眼眸渐渐幽深,“好。”   魏静晏又道:“今日我在南熏门看到了陈荨,和杨国公府的夫人走得似乎颇近。”一边说着一边将收到的陈家花宴的请柬递给了景川平,“时间定在了后日。”   景川平点头:“你要是愿意去凑热闹,便去看看,近来杨家在福州那边似乎不是很顺利,大约是有意重新在陛下跟前露脸,调个驻地吧!”   “沈溪石那边一直没有消息,絮儿挺着急的。”   “嗯。”景川平心里烦着事儿,见她一心只关心沈府的事儿,心里更加郁郁的,到底也说不出指责的话,耐着性子听着。   魏静晏看出他情绪的变化,也没有再多说,心中苦笑,她无欲无求的时候,他觉得她没有烟火气,她心有所求的时候,他大概又觉得她在瞎折腾吧。   当年挑中了景阳侯,只是看他的地位、家庭,也不曾仔细了解过,后面一起生活几年,也不是没有感情的,只是这感情尚只是一层薄翼,风一大,雨一大,什么都冲刷不见了。   ***   顾言倾到景阳侯府的时候,芦烟已经在府门前候着,见到沈家的马车,立即下了门前的台阶,和荔儿一起扶着顾言倾下了马车,笑道:“我家夫人在里头等着沈夫人呢!”   顾言倾笑笑,她是第一回到景阳侯府来,景阳侯的原配夫人逝世的早,府里一直由老夫人打理,在她的印象里,似乎没办过花宴。   不由多打量了一眼,宅子比明远伯府的还要大些,一进门便是一座石头堆成狮子形状的假山,院墙角种了一丛丛的竹子,芦烟带着她们沿着山游廊一直到了后院,魏静晏站在第三进的垂花拱门旁,穿了一身胭脂色半臂窄腰襦裙,两颊透着红晕,显然十分欢喜。   看到顾言倾过来,忙握了她的手:“絮儿,我等你好些时候了。”这是两人相识多年,第一次魏静晏在自家招待顾言倾。   顾言倾拉住了她的手,笑道:“要不要先去给老夫人请个安?”   魏静晏点头,“好,我们先过去。”来做客要拜访这家的长辈,这是礼节,魏静晏不想让人挑言倾的礼,虽然知道这一去可能会看到不想看到的人,还是带着阿倾过去了。   两人刚一进老夫人的院子,便听到了东边传来的笑语声,魏静晏轻声道:“是老夫人身边伺候的妈妈家的亲戚,老夫人可能比较喜欢。”   说着,便到了东厢房门外,守门的女使打了帘子,顾言倾和魏静晏一起进去,先前的笑声已经平息,顾言倾一进去便觉到了幽幽的冷意,想来是屋子里放了好几个冰盆子。   “顾姐姐,是你过来了啊!”对过传来一声惊喜的女声,顾言倾对着萧蓁儿微微颔首。   萧蓁儿坐在蒋氏的左手下头,另一边坐着一个十七八的小娘子,穿着一身簇新的芙蓉色交襟衫子和桂绿色描画长裙,一双眼睛温柔又怯弱,是典型的小家碧玉。想来便是魏静晏说的,那位曲妈妈的亲戚。   中间的老夫人衣着华贵,戴着两指宽的红玛瑙黑色金镶边抹额,一双瑞凤眼静静地打量着顾言倾,淡声道:“是溪石新娶的夫人吧?”   顾言倾笑道:“一直听阿晏说老夫人慈眉善目、和善可亲,今日一见,果真让人生了亲近之心,还请老夫人莫烦絮儿来脸皮厚来叨扰。”   伸手不打笑脸人,即便蒋氏这两日对儿息魏氏有些不满,听顾言倾这一番话,到底露了笑脸道:“絮儿竟长得这般好看,难怪溪石这回不挑理了,老老实实地成了婚。”   因着自家孙子一直与沈溪石交好,老夫人虽然在后宅中,多年不管外头的事,对沈溪石的事儿还是比较清楚的,也知道先前那些个一个两个哭嚎着要嫁给沈溪石的贵女,皆被沈溪石无情地打击了。   萧蓁儿听了这话,也笑道:“老祖宗,你不知道,先前顾家姐姐在杜将军府中落了水,沈枢相身上带着伤,还下去救了顾姐姐呢!”   蒋氏年轻的时候也见多了宴席中这种落水的戏码,一双透着精光的眼睛,自以为不着痕迹地又打量了一眼顾言倾,开口又是另一番景象,“呀,絮儿你上来后可好生调理没,这寒冬腊月的掉湖里,可不是开玩笑的。”   顾言倾听萧蓁儿提起这茬,有些讶然,自个落水被男子救起来,并不是什么可以大肆宣扬的光辉事迹,女子落水都是会湿透衣服的,又由男子救了起来,也辛亏她和溪石成婚了,不然,可是和贞洁扯着关系的污点。   然而,即便成了婚,萧蓁儿这般说出来,也让人感觉,她是故意落水好赖上沈溪石的。   顾言倾心下略一沉吟,面上便浮了一点感激之情,笑望着蒋氏道:“老夫人放心,我娘让宫里的太医给我把了脉,说来那日也是凑巧,张家妹妹被沙子眯了眼,一不小心撞到了甘家妹妹,不知怎的,连带着我和夏侍郎的妹妹一起掉了湖里。”   提到杜恒言,蒋氏自然而然地又问了一些杜恒言的事儿,末了叹道:“当年你娘在汴京城的风头可压过了各家小娘子,一晃眼,连女儿都出嫁了。”又看了一眼魏静晏道:“静晏进府也有四年了,一直还没有身孕,改天你帮我问问你娘,可有什么调理身子的方子。”又介绍右下手的女孩子给顾言倾认识道:“这孩子是曹家的,叫秀兰,比你们略小两岁,性子绵软,絮儿你帮我看看,是不是个标致的小娘子?”   蒋氏说这话的时候,顾言倾明显感觉到曹秀兰的眼睛一亮,不一会儿,脸上又现了一点薄红,羞赧地低着头,露出一截光洁的脖颈,嫩得像这七月的小藕节。   心下一跳,立马看了一眼身旁的魏静晏,发现静晏漠然的一张脸,心里立时便有些心疼,想不到这蒋氏也是个糊涂的,竟当着自个儿息闺友的面,介绍这么一位准小妾。   真是“啪”地一声打了静晏的脸。   还要她相看相看,若不是她是胎穿的,就蒋氏那一副坦荡荡的模样,她怕是会以为,这年头贵夫人之间互相推荐自家的妾室,是一种风气的。   顾言倾并没有接这个话茬,只说道:“我后头写信给我娘问问,其实说起来,老夫人比我娘见多识广,问我娘,还不如请教老夫人呢!”又转身对魏静晏道:“阿晏,这事你要是不好意思问老夫人,不能回府问你娘吗?老夫人既然都着急了,你可不能因为抹不开面子,就不开这个口啊!”   开什么口?蒋氏顿时一噎,这是明着告诉她,魏静晏是魏国公府的嫡女,有娘家撑腰的,婆家都不满了,怎么还能为着面子,不和娘家说。   蒋氏眼里薄薄的一层笑意缓缓冷了下来,垂着眸子,端起了茶碗,不再说话。   先前还热热闹闹的厢房里,再次回归冷寂,魏静晏借机提出带顾絮离开。   等出了蒋氏的院子,顾言倾轻声问阿晏,“那什么秀兰的事,侯爷知道没?”   魏静晏拨弄着自己的绢帕,低声道:“知道吧,不过没和我正式提过。”   顾言倾默了一会,道:“你若是不想给他纳,就不要松口,有些事是不能开头的。”   静晏自幼性子孤僻,又是个认死理的,小时候就只和她一个玩,连魏凝萱都不搭理,现在既是嫁给了景阳侯,怕一早就认准了这个人的。   顾言倾知道,静晏不仅认死理,还好独占,许是没有安全感,一旦认准了什么东西,很少和别人分享。尤其是“夫君”这种生物,更是没有分享的可能性。   顾言倾犹自忧心忡忡,不妨右边的脸颊被静晏捏了一下,“你回来了,我就什么都不怕,我要是不开心了,就去跟着你。”   她的语调轻轻软软,含着盲目的信任和依赖,顾言倾心口涩涩难动,她以为静晏不过是喜欢她这个朋友,没有想过,她是将自己作为她最后的退路和仰仗。   亦或许,这个在人前冷漠的傻姑娘,一直愿意或可以依仗的人,只有她。    第73章 托付   两人从一条花甬往魏静晏的院子去, 甬道两边都是攀附在花架上垂下来的藤蔓,从里头往歪头看,隐隐绰绰, 谁也没有注意到外头经过的景川平, 他身上穿的是静晏今早为他穿上的墨色圆领长衫。   景川平下意识地捏了捏袖口的祥云银边纹,早上静晏给他卷着袖子的时候, 他尚还觉得她脸上的柔软,像一朵朵小雪花飘落在他的心口, 一点点地消融。   可是现在, 他只觉得胸口堵得慌。   一想起刚刚静晏说的“你回来了, 我就什么都不怕了!”脑海里犹是夏雷阵阵。   原来四年里,他依旧没有让静晏放下心防,她依旧不信任他。   身后的小厮问主子:“爷, 还去给老夫人请安吗?”   景川平大约猜到顾氏和静晏在母亲那里遇到了曹家的人,心里更是郁塞,也不清楚母亲最近为何一心一意地要让他纳妾。不想进去和母亲搅缠这事,出府找张相喝酒去了。   这头, 魏静晏没心没肺地招呼顾言倾吃着从樊楼和东华门买来的吃食,一边夹了一块炙白肠,一边笑道:“你不在京的这些年, 我常常看见这个就想起你,一直觉得,你这么爱吃,肯定还会回来的。”   顾言倾也夹了一块, 笑道:“我记得陈荨也喜欢吃,有一次我们买的时候,不还碰见她了。我记得她以前心气儿高着呢,我以为我姐没嫁到靖侯府,她会如愿呢。”   她的姐姐顾明嘉,曾经和靖侯府的世子议亲,那时候陈荨虽和她年纪相仿,却喜欢一直跟在靖侯府小世子关瑜桦的后面,像个小尾巴一样。   魏静晏听她这般说,银箸微顿,愣了一下,“你不知道吗?关瑜桦至今未娶妻。”   顾言倾一怔,“关哥哥没有娶妻?他可是靖侯府的世子啊!”   回京以后,她确实没有关注过靖侯府,大约也是没有勇气看到阿姐喜欢的小郎君娶了别人,过起了和阿姐毫无关联的生活,或许更多的是,她不敢想起那个笑起来便光华灿烂的阿姐,那时候阿姐已到了及笄之年,娘亲和阿婆欢欢喜喜地给她找婆家,她还记得提起靖侯府小世子的时候,阿姐面上的娇羞。   魏静晏见她确实不知道,又补充道:“关瑜桦没有走仕途,这些年一直在外游学,出了两本游记,以后靖侯府大约还是要交给嫡次子的。”   这么多年过去,顾言倾已然不记得关瑜桦是什么样子了,也想不起来,阿姐和他到底见了几面。   偏厅里的气氛一时有些低沉,芦烟提着食盒进来的时候,就觉得有些不对劲,以为是先前曹家的事影响了主子的心情,心下一转,从厨房端了两碗杏仁奶茶过来,“沈夫人,您尝尝,我家夫人一早就吩咐了奴婢们备下的。”   顾言倾接过来喝了一口,嘴角立即便沾了一些奶迹,魏静晏笑道:“这么大人了,吃东西还是和小老鼠一样”,说着拿了干净的绢帕亲自给阿倾擦了擦。   顾言倾也没有再想关瑜桦的事,和静晏道:“后日陈家的花宴,我想去看看,福州杨家如果有意回太原府的话,这一次就不会放过溪石,迟早会从我这里拉开口子,我也不介意去会会看。”   魏静晏笑道:“你要是愿意去,那我也去好了,左右待在府里,也是些糟心的事儿。”   顾言倾点了点她的额头,“你要是真的不开心,就去我府上住几天。”   魏静晏摇头,“不去你那,我回魏家住几天,我妹妹刚议亲,我回家去看看尚说得过去,去你那,老夫人怕是又有借口念叨我了。”魏静晏听到言倾说妹妹不能生育以后,心里便一直惦记着回去一趟,虽然她们姐妹二人并不怎么亲密,但是到底是一母同胞,凝萱遭遇这样的噩运,魏静晏也担心她想不开。   顾言倾理解,“好,随你。”   顾言倾想到今个萧蓁儿的态度,看了魏静晏一眼,“你和萧蓁儿处得如何?”   魏静晏无所谓地笑道:“那孩子对行瑜很是上心,想来是真的喜欢。”   顾言倾的眼睛闪了闪,和景行瑜一条心,所以本能地排斥继母?   魏静晏拍着言倾的手道:“无碍的,到底是还没经过事儿的小娘子,不用担心。”   未时末,顾言倾才从侯府里出来,魏静晏送到了大门口,依依不舍地道:“明日我暂且在家歇一日,后日陈家再见了。”   顾言倾笑着应下,“好!”   魏静晏看着言倾的马车走远,正准备回身的时候,看到曲妈妈送曹秀兰出来,两人面对面碰上,曹秀兰福礼喊了声:“奴家见过夫人。”   魏静晏眼神都没移一下,带着芦烟和拂冬款款地走了过去,她今个穿的是一身半臂紫衫和藕色月华裙,外披一件藕色的对襟纱衣,挽着四指来宽的杏黄遍花窣地披帛,一举一动皆无意间流露出唯有底蕴深厚的大家族才能蕴育出的风华气度,便是曹秀兰,也下意识里觉得这般贵重的女子,怕是才能当这侯府的主母。   不自觉地便将头低得更低了。惹得曲妈妈一个接一个的眼刀飞过去。   等人走远了,曲妈妈冷冷地对侄女道:“你还尚未进府,也是正经人家的女儿,用不着在她面前做这么一副卑贱样子。”   曹秀兰愕然,吞吐道:“她,她是侯府夫人啊!”自个一平头百姓家的女儿,难道不应该在侯夫人跟前姿态谦卑吗?   曲妈妈恨铁不成钢地怒瞪了侄女一眼,“走吧,等回来府里有消息了,我再和你娘说。”   ***   云玹殿里头,杨惠妃半倚在贵妃榻上,一边吃着小宫女剥的葡萄,一边听着自家娘亲说着陈荨的事。   “穗儿,福州杨家想借我们国公府的势力,重新在陛下跟前露脸,你爹的意思,是让你借机在陛下跟前提一提。”   杨惠妃听娘亲说完,眉头微皱了一下,心上有些犯难,前些日子,她才向陛下提了让叔岱跟着张相身后历练一番,早两日,她和陛下提过自家舅舅为官清廉却止步于一州知州,今个若是再提,她怕陛下会不耐烦。   杨国公夫人看出了女儿的犹疑,拍了拍女儿的手,言之凿凿地道:“陛下现在最是疼宠你,你又怀了身孕,依娘看着,这后宫里头,是无人能遮了我女儿的尊荣的。”   杨惠妃细声道:“娘,我看这事还是暂且不提吧,你看看长宁殿里那位,陛下宠了十多年,不是说不要就不要了。”   杨惠妃虽是护着娘家人,也知道此回娘说的福州杨家和先前叔岱、舅舅的事不同。   叔岱和舅舅的事,于陛下而言不过是一两个小官职,多给些俸禄而已,可是福州杨家不仅仅是一家一族,而是一方势力,已然涉及到前朝的平衡,她若贸然开口,陛下定会不喜。   杨惠妃摸着自个的肚子,孩子才月余,她的腹部还是平坦的,可是一想到这里正在孕育一颗新生命,杨惠妃浑身上下都散发出柔和的气息。   心下更明确,为了孩子和自己有个好前程,她不能再一味地压榨陛下对她的恩宠。打定主意对福州杨家的事闭口不提。   杨国公夫人看女儿的神色,便猜出女儿的态度,摇了摇头,微叹了一声,凑在女儿耳朵边轻声解释了一句:“福州杨家若是起了,就是我们杨国公府的势力了。”说着,意有所指地望了眼女儿的态度。   意思很明显,杨国公府在为杨惠妃肚子的孩子在筹谋。   杨惠妃心口噗通直跳,“娘,还不知道是男孩还是女孩呢!”   杨国公夫人忽地笑了,笑得高深莫测,“是位皇子。”   杨惠妃眼里已然不再是惊吓,而是恐惧,娘家已然做好这一胎必然是皇子的准备,杨惠妃咬了一下下唇内侧的软肉,“娘……阿翁知道吗?”   在杨惠妃的心里,一家子最明白的便是阿翁了。   杨国公夫人轻笑了声,摇手道:“你阿翁年纪大了,说放手这些事,现在整日里在家钓鱼呢!”   杨惠妃眼前一黑,阿翁竟然放手不管了!   眼下杨国公府出了一个宠妃,一个皇子妃,原本就被架在火架上烤,娘亲不知道收敛锋芒,反而越来越张扬,福州杨家的事,岂是她一个妃嫔可以置喙的。”   以前杜贵妃盛宠的时候,杨穗儿郁闷、失落,觉得谁也比不上杜贵妃在陛下心中的地位,等那遥不可及的杜贵妃一朝失宠被赶出皇宫,杨穗儿时时觉得宫殿里头冒着寒气,每每夜深人静的时候,她常常不由问自己:连盛宠十多年的杜贵妃都可以被厌弃,陛下对她的恩宠又可以延续到几时?   杨穗儿不知道是怎么送走的自家娘亲,等贴身的宫女说陛下来的时候,才勉强打了点精神,起来迎接陛下。   赵元益握着她手道:“你既是有身孕,这些礼节便免了。”   杨穗儿先前恍惚的眼睛,顿时柔和了一些,又听陛下问她:“听说国公夫人今日来了?”   杨穗儿咬了咬唇,“噗通”一声跪了下去,“恳请陛下饶恕。”   赵元益的眸子暗了一些,别有深意地问道:“哦?穗儿这又是何从说起。”   杨穗儿眼皮直跳,闷着头将娘亲的来意说了,杨国公府想作死,她不能陪绑,她还有肚里的孩子。   可是等杨穗儿一股脑说完以后,头顶的目光似乎更寒了,她觉得脖子有些冷缩缩的,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良久,才听到上头的人悠悠地叹了口气,“穗儿有心了,此时既是国公夫人提起,朕安排下去便是,穗儿有了身孕,万不可再这般跪在地上。”说着,吩咐了两边的宫女将惠妃扶了起来。   杨穗儿见陛下如此看重她,不仅没有在意娘亲和杨国公府妄议,竟还答应了将福州杨家的事儿安排好,抬起头来的时候,觉得自己好像从来不曾认识过眼前的人一样,柔柔地唤了一声:“陛下!”   赵元益揽了她到怀里,笑道:“不是多大的事儿,既然杨将军想回太原,等沈溪石将太原的事儿办好了,我便让他们回太原府,穗儿先别和国公府说,不然,还以为穗儿什么事都能办,日后,岂不是什么人都要求到穗儿跟前来。”   “是妾身给陛下添麻烦了。”   赵元益笑笑不语。   他不过三十多些,正是丰神俊朗的时候,一番晓意温柔,杨惠妃感动得泪水涟涟。   等出了云玹殿,赵元益面色便冷了下来,径直往御书房去,又看了一遍昨日沈溪石送来的密报,永庆军果真溃不成军,沈令毅连自己的一对龙凤胎都被拓跋部掳走,更遑论庆州的百姓和粮草了。   更可恶的是,福州杨家知道了太原府那边的情况,不想着献计解决此次的难题,竟反而暗暗地谋划家族的兴起,难道赵国的疆土在那些人眼里不过是自己加官进爵的砝码而已?   这一天御书房里碎了官家最喜欢的一套青白玉双璃龙纹笔架,还出了三道圣旨。   一道是给林承彦,一道是给沈溪石,还有一道是让在福州的骠骑大将军杨平广进京面圣。   桂圆公公亲自收拾着碎得四分五裂的笔架,心疼道:“陛下,为了那档子混账东西,您何苦动怒呢!”   赵元益轻声道:“溪石已经稳定了汾州的拓跋宏,可是朕忽然有了一个好主意。”说到这里,赵元益的眸色狠烈。   远在汾州的沈溪石辛苦奔波半月,总算突破了拓跋宏那边,夜里正与景行瑜对月喝着百花酿,景行瑜笑问:“我们出来半个多月了,也不知道京中情况怎么样了,我家好歹有我爹镇着,出不了什么事儿,倒是你府上,只有嫂子一人,要是出了事儿,啧啧。”   景行瑜说着咂摸起了嘴,意犹未尽的模样。   沈溪石凉凉地看了他一眼,“你爹会先顾着你娘,你娘会先顾着我息妇。”   景行瑜懵了一下,等绕清里头的关系,不由蹦了起来,“沈溪石,沈彦卿,你不要脸,自个的息妇自个不照顾,还托,托给那个女人!”   沈溪石喝了一口清冽的酒,凉薄地道:“那个女人是你娘!我息妇是你娘的姊妹,你是不是该喊我一声姨夫?”   景行瑜气不忿,又和沈溪石灌了几大碗,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开门的时候,一阵舒爽的夜风吹了进来,沈溪石望着窗外的半个月盘,心里的担忧犹如荒草一般蔓延开来。   他走得匆忙,什么都没有来得及安排,也不知道阿倾能不能対付那些牛鬼蛇神?    第74章 风暴   陈家花宴这一日, 顾言倾有意将自己打扮得低调些。   三千鸦丝分三鬟于顶,结成百花髻,发髻底部插了一枚金镶玉蟾宫折枝分心, 两侧又贴了金九凤钿儿, 凸显出清晰优美的颈项,一身杏黄底小茉莉花窄袖衫子, 淡紫罗裙,裙裾上缀着一朵朵茉莉小珠花, 外头是一件芙蓉色直领对襟短褙子, 松松地挽着一条浅石绿披帛, 清雅又不失庄重,很好地诠释了顾言倾作为新婚小妇人的身份,却又不过分得华贵张扬。   待上好薄妆, 藿儿蹙眉道:“主子,这般是不是太素淡了些?”   顾言倾笑道:“无事。”今个陈荨定然会找她的麻烦,她打扮得太浓重,不是太给陈荨脸上贴金了?   荔儿瞥了一眼藿儿, “主子喜欢便好。”   藿儿也笑了,自家主子先前因各种原因,行事多有顾忌, 后来认了杜姨做娘亲,衣着上也是往华贵明丽上打扮的,此时听荔儿一语点拨,才醒转过来, 嫁给沈枢相的主子,已经有资本在汴京城的勋贵圈子里头,按自己的心意行事了。   顾言倾出门的时间,不早也不晚,到得陈大学士府上的时候,抬头看了一眼朱漆黑底的门匾,陈荨的爹爹是翰林院大学士承旨,而陈荨的爷爷以前是龙图阁大学士,陈家也算名符其实的书香世家了。   上一辈的小娘子,有现为贤妃的陈语冰,这一辈的小娘子有嫁给福州杨家的陈荨,其实说起来,陈家在对小郎君和小娘子的教养上都不曾松懈过,明明都并不是数一数二的人物,可是陈家却在这些子孙辈的努力下,一直稳如泰山地屹立于汴京城的勋贵圈子中。   顾言倾对着门匾望了一会,一抬头便发现先前从马车上下来的是张相夫人,寿安郡主,顾言倾微微垂了眸子,自上次在杜姨府上落水以后,她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寿安郡主了。   寿安郡主身份尊贵,上次杜姨明显与她争锋相对,那许多贵夫人在,陈家想必也知道丁点,今儿将她请来,也不知道是有意为之,还是凑巧?   顾言倾没有多想,前头陈家的仆妇已经过来将她们迎进府,陈家的大少夫人肖氏见到顾言倾,眉眼弯弯地笑道:“先前我一直在府中坐月子,还是第一回见到沈少夫人呢,当真和她们说得一样是个和蟾宫媲美的美人。”   肖氏许是刚生了孩子的缘故,长得有些圆润,团团脸上一双内深外阔的丹凤眼,望着人的时候,眸子清朗,带着几分温婉。   顾言倾倒是不讨厌她,甜甜地唤了声:“嫂子好。”   肖氏眼神一闪,握了握顾言倾的手,轻轻拍了拍,“今个人多,不好多留顾妹妹多说,顾妹妹先去后园凉亭里坐会,等回头我单独下帖子请顾妹妹。”   肖氏对她的称呼,一下子从“沈少夫人”到了“顾妹妹”,顾言倾也有些意外,对于肖氏十分明显的交好,顾言倾自然地应了声:“好。”   跟着陈家的仆妇到后园的时候,顾言倾不由感叹,陈家的花宴虽帖子下得仓促,但是置办上倒是颇费了一番心思。   一眼看去约有九个凉亭,三个凉亭周围是各式的白色和白绿相间的菊花,两个是粉色和□□相间的菊花,两个是黄色和红黄相间的菊花,还有一个凉亭是各色比较罕见的菊花。   光是白菊就有白松针、白鸥逐波、白玉珠帘、白毛狮子、白牡丹、天鹅舞、雪海、胭脂点血、残血惊鸿、草舍如篱,粉色的有飞鸟美人、平沙落雁、粉荷花、粉葵、粉旭桃、龙吐珠、清水得闲,也有红黄抱团的鸳鸯荷,赤色的花瓣上点缀黄色珠光的赤线金珠,,还有几盆罕见的仙灵芝、香山雏凤、羞女、玄墨、龙吐珠、绿水秋波。   后园的墙角有几处看似随意生长的小雏菊,风吹过,柔软的茎叶活泼泼地弯了花朵,空气里都是菊花清冽的淡淡香味,每座凉亭间隔十来米,这场赏花宴不可谓不大动干戈。   若说没有所谋,顾言倾是不信的。   陈家仆妇将她引到了最前面的一座凉亭里,里头坐着张相夫人、杨国公夫人、魏国公夫人、徐参知夫人,顾言倾略略点头,算是打了招呼,这些人和她关系都一般。   她一坐下,便听到了杨国公夫人与魏国公夫人徐氏说着喜饼的事,想来和魏凝萱即将出嫁有关,张丞相夫人偶尔也会插几句嘴。   顾言倾曾经为了敏敏,曾经打过廖氏的注意,再见不由对廖氏多关注了一些,见廖氏依旧沉默寡言,只是手会时不时的拂过腹部,心下暗暗猜测,难道是有了身孕?   陈家上的茶是滁菊,糕点除了墨子酥、杏仁酥、核桃酥等常见的之外,还多了菊花云片和菊花酥饼。顾言倾不想插话,便默默地喝起了茶,吃起了糕点。   对过的廖氏,见顾氏和她一样沉默,忍不住开了口,“沈夫人,这糕点可还可口?”   顾言倾微愣,抬头见到廖氏有些局促又黑亮的眼睛,伸手便递了一块给廖氏,“你尝尝,这时节的菊花清火明目,偶尔吃一块还不错。”   廖氏接到手里,小小地咬了一口,“嗯,是不错。”   顾言倾见她喜欢,又另递了其他的糕点给她,那廖氏也不知怎的,竟换了位子到她身旁坐下,低低地问顾言倾今年多大,在汴京城里头待得可还自在,不一会儿又问起蜀地的事儿。   顾言倾借用的“顾絮”的身份,是杜姨精密安排的,所有的边边角角都打理妥当,是以顾言倾也不担心被廖氏看出什么,坦荡地和廖氏说起了蜀地的光景,连慕庐的存在也没刻意隐瞒。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寿安郡主、徐氏和杨国公夫人听到顾絮说起自个以前的事儿,都竖直了耳朵听,顾絮来京城尚不过一年光景,便从芙蕖巷子的一个小寡妇一跃成为了枢相夫人,外人每每看到顾絮,难免有几分揣测。   过了一会廖氏也发觉了周围人看过来的眼光,不再打听顾絮在蜀地的生活状况,和顾絮说起蜀地的饮食和风俗来,反倒越听越起劲,待顾絮说起那里的各色吃食的时候,廖氏的眼睛也亮了亮,笑道:“听沈夫人这般说,益州真是个好去处呢!”   “对啊,那里的茶叶不错,下雨的时候听着雨打芭蕉的声音,沏一壶八宝茶,吃着香甜可口的八宝糕,真的是人生一大幸事。”   廖氏的眼里不觉便带出了一点向往,如果,如果自己离开汴京城以后,蜀地也是一个不错的去处,她曾经听说过林将军也在蜀地避过风头,帮着当时的通判歼灭了蜀地的匪寇,现在蜀地被治理得很好,但是汴京城的势力依旧很难渗入到蜀地,似乎因为蜀地有个“慕庐”,好像是陛下安插在那里的人。   只要徐家的手伸不到蜀地就行,她可以过着清朴一点的日子,过正常人的生活。   顾言倾并不知道廖氏的打算,一边和廖氏聊着天,一边注意着院中的景象。许久没见到魏静晏,心下倒是奇怪,吩咐荔儿去前头看看。   廖氏看了颇为羡慕,“沈夫人和侯夫人感情真好。”   顾言倾笑道;“魏姐姐待我好。”   旁听了这么一会,杨国公夫人忽地笑道:“沈少夫人许是不知道,景阳侯府人先前不喜与人打交道,在汴京城里这些年,先前也只与承恩侯府的小娘子交好呢!”   徐氏也笑道:“阿晏自小性子有些孤僻,不过说来也是巧,阿晏似乎只喜欢和顾姓的小娘子一处玩。”   顾言倾呷了一口茶,脸上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徐氏和杨国公夫人,“是吗?那魏姐姐和顾家的小娘子真是有缘分。”   一道清冷的声音忽地道:“说来,若不是沈少夫人,汴京城里头,怕是都已经忘记了有承恩侯府这么一门了,当初顾家的两位小娘子在汴京城里头也是精彩绝艳丽的人。”说这话的是寿安郡主。   凉亭外有一个颇为熟悉的声音道:“可不是,当年顾明嘉和靖侯府议亲,说是议亲,我记得那时候,关小世子非常喜欢顾明嘉,非卿不娶的,这亲议不议,都是那么一回事儿,不然也不至于顾明嘉死后,关小世子心灰意冷,连仕途都弃了,放逐于乡野间了。”   来人是陈荨。   顾言倾捧着茶碗的手微顿,垂了眼眸,陈荨拿姐姐的名声刺激她!   陈荨挨着顾言倾坐下,笑问:“都是姓顾,沈少夫人和承恩侯府不会是本家吧?”   “不是。”   陈荨点了点头,蹙眉惋惜地道:“听说承恩侯府在那场大火中绝户了,若是有后人在,那顾家的亡魂想来也不至于连个香火钱都没有。”   听到“绝户”的时候,顾言倾身子一抖,以极大的忍耐力克制住了将茶碗扔到陈荨脸上的冲动。   面无表情地道:“今个是陈府办得花宴,杨少夫人提这些,会不会不太合适?”   陈荨点头,眼睛向上半挑,“我刚回京,沈少夫人竟也识得我?”不待顾言倾回答,又道:“若不是听旁人说姐姐来汴京城投亲的,以姐姐的相貌和举止,我当真要误认为姐姐是承恩侯府的言倾小娘子呢!”   顾言倾放下了茶碗,“哦?我还是头一回听说,和我像的那个小娘子叫言倾,也许我爹爹是承恩侯府流落在外的血脉也说不一定。”   陈荨嘴角浮了一点讥讽的笑意,“承恩侯府是逆臣,沈少夫人还是不要论攀亲的好。”   顾言倾冷着脸,看向陈荨的眼睛里,已然染了寒意。   廖氏素来在徐府伏小做低,最会察言观色,此时机警地察觉到顾絮情绪的变化,本能地想维护她,轻轻开口道:“怎好好地扯到了逆臣,我听我家夫君说,承恩侯府的火是个意外啊,杨少夫人不知道?”   陈荨原本将顾言倾安排在这一桌,是想着都是看不惯顾言倾的人,不会有人替她出头,却独独漏了最没存在感的廖氏。廖氏虽年轻,却是徐参知明媒正娶的夫人,且深受徐参知的喜爱,这时候廖氏搬出徐参知,她却不好再咄咄逼人。   打着哈哈,掩嘴笑道:“福州消息到底闭塞些,有些事儿听得不真切。还谢徐夫人指正。”   顾言倾冷冷地抿着唇,看着陈荨满口胡说,她知道陈荨是想逼自己承认和承恩侯府的关系,她的容貌在这里,就算不是顾言倾本人,也必然是和承恩侯府有关系的。   为了攀扯上沈溪石,陈荨不仅想污蔑她姐姐的清誉,还想给承恩侯府按上一个逆臣的罪名。   陈荨想再现六、七年前承恩侯府满门寂灭的那场风暴。    第75章 出尘   陈荨见顾言倾眉目冷冽, 显然是在克制着什么,眼里染了一点得色,上前问顾言倾道:“我一见沈少夫人, 便有些语无伦次, 沈少夫人素来大度,想来不会和我见怪?”   顾言倾怒极反笑, 眼眸里荡着笑意,“那是自然, 杨少夫人娇憨可爱, 我与杨少夫人计较什么?”说到这里, 话音一顿,神色蓦然冷了下来,“苟不教, 父之过,我既是应邀来陈家做客,陈家这般待客之道,陈大学士不给我一个解释, 那便是故意趁我夫君不在家,欺辱我一个小妇人了。”   寿安郡主眉毛微挑,开腔道:“不过是玩笑话, 沈少夫人何必当真。”   顾言倾淡道:“我也是玩笑话,陈家大可不必当真。”说着便离席站了起来。   陈荨先还一脸嘚瑟,此时望着顾言倾,只剩下愕然。   顾言倾嗤笑了一句, “我不喜欢玩阴的,陈家要是对我和溪石有什么意见,大可明着来。”   说罢,也不再理凉亭里众人的反应,挺直着脊背走了,湖边的风吹起了顾言倾缀着茉莉小朵的淡紫色裙裾,在淡淡的秋光下摇曳生姿。   几处凉亭离得都有些远,虽然有人敏感地察觉到陈荨来后似乎有意找顾絮的麻烦,但是因为距离在那里,都听不清楚具体发生了什么,只是望着顾絮的背影,觉得沈少夫人当真好看,便是一个背影都似有烟霞轻笼,说不出的出尘之气。   廖氏望着她的背影,怔怔然,明明只是益州一个布商之女,竟有这等傲然的气度,想她自己还是官宦之女,嫁得也是高门,姿态却低到了尘埃里。   廖氏望着凉亭里的徐氏、杨国公夫人、寿安郡主,掩下了眸子,道了一句:“胸口不适,先走一步。”   这时候寿安郡主等人都沉浸在顾絮的不识抬举里,丝毫没有心情理廖氏这么一个透明人,都没听见一般。   廖氏匆匆地赶上了快出陈府的顾絮,微咬着唇,轻声道:“沈夫人,我可以去你府上坐坐吗?”   顾言倾顿了一下,浅笑道:“只怕徐参知不会乐意夫人和我交往过甚。”   “我不会和他说的。”廖氏急急地道,话一出口,又觉得自己有些急切了,缓声道:“我,我就是觉得和沈夫人一见如故,想和沈夫人亲近些,没有别的意思,我从来不掺合夫君的事的,沈夫人信我!”   顾言倾望着廖氏,笑了笑,“好啊,那徐夫人和我一起去家里坐坐?”她应得随意,显然并不信廖氏的措辞。   这世上,从来没有无缘无故的好,也没有无缘无故的坏。   廖氏攥紧了手里的帕子,跟着上了沈家的马车,顾言倾也没要荔儿和藿儿上去伺候,车里只有顾言倾和廖氏二人。   顾言倾见她局促地坐在马车一隅,顾言倾观她也不过略长自己两三岁,眼下泛着青黑,腕上的羊脂白玉镯子衬得手腕更是细伶伶的一点点,想到自己查到的徐参知在房事上对廖氏的磋磨,心里的不忍又泛了上来,“我想过几日,沈府里大概就要忙起来,廖姐姐既是跟了我出来,不如直接和我说,若是能帮得廖姐姐的,我也愿意伸手拉廖姐姐一把。”   顾言倾笃定廖氏是要事求她的。   如先前她为着敏敏,选中从廖氏这里入手一样,廖氏也是相中了她作为突破困境的救命草。   廖氏没想到顾絮看出来她的心思,忙抬起了头,咬了咬唇,声音略低却又足够清晰地道:“我想离开汴京,去益州。”   “廖姐姐该当知道,如果你要离开汴京,脱离徐家,日后连廖家也不能够联系的了,廖姐姐做好了隐姓埋名的准备?”   廖氏重重地点了头,“我愿意。”想了想,还是道出了那一层辛秘,“我知道你是承恩侯府的小娘子顾言倾。”   顾言倾无声地看着她,眼睛波澜不惊,又带了一点凉意。   廖氏面色有些涨红,吞吞吐吐地道:“他,他有时候在床、第之间会说些沈枢相的事,说他非顾言倾不会娶,她们都说你像顾言倾,我就知道你是,还,还有虞氏的事,我也知道是你救了她。”   “你怎么会知道敏敏是我救得?毕竟虞家来人了。”   “那次宫宴上,别人提起虞氏的时候,你的表情不对劲,身子也是紧绷的,我那时候就怀疑你是顾言倾。”   廖氏没有再看顾言倾,静默半晌,再次开口道:“你不知道,你不在汴京城的那些年,沈枢相从不会多看哪个女子一眼,虞氏有次和我聊天说漏了嘴,说你那样的小娘子,沈枢相既是遇到过,就不会忘的。虞氏是你的表姊妹,她说这话的时候,不知怎的,我就记在了心里。所以沈枢相不仅要娶妻,甚而举破家之力置办聘礼的时候,我就在想,大概,只有顾言倾,可以让沈枢相这般费心了。”   廖氏待字闺中的时候,也曾对男女情感有过朦胧美妙的幻想,当她知道沈枢相拒绝那些名门贵女,是为了一个已故的小娘子的时候,觉得世间也是有有情郎的,只不过她没有遇到而已。   所以,她对沈枢相的事,一直都颇为关注。   又有虞氏的事在里头,廖氏估计是第一个确认顾絮就是顾言倾的。   顾言倾默然,她以为廖氏相中她,是因为和她一样,直觉彼此可以合作,却不想,不声不响的廖氏,暗中一早就将她分析个透底。   廖氏略有些紧张地道:“我不会和别人说的,我,我就是觉得你心善,如果汴京城中还有一个人愿意救我,肯定是你!”顾言倾“死”了那么多年,虞氏记得她,沈溪石记得她,魏静晏也记得她,并且一个个都愿意以性命相托,她想,即便顾言倾不愿意帮助她,也不会置她于险地。   顾言倾是她最后的孤注一掷,她的肚子瞒不住了,如果再不走,她这一辈子都陷在徐家那两个畜生给她挖得深渊里了。   顾言倾望向廖氏摸向小腹的手,“这个孩子,不是徐参知的?”   廖氏脸上顿时火烧火燎的,眼泪忽地落了下来,“是徐三,那畜生,潜到了我房里。”   那时候她正发烧,迷迷糊糊的,没有及时喝避子汤。   顾言倾递了一枚枨元果儿给廖氏,“我会帮你,只是,我也可能需要你帮我。”   廖氏抹了泪,“好,如果能帮得上,我一定帮。”   顾言倾想知道顾家大火的原因。   徐二郎能在翰林院的书画局里发现先帝的那副画,并且知道这副画当中的蹊跷,可见沈溪石的身世不是只有承恩侯府才知道。   她先前一直觉得顾家的大火和沈溪石的身世有关系,是她对沈溪石死缠烂打的劲头让阿翁和爹爹愿意拉拔沈溪石一把,可是那幅画的出现,让顾言倾心里一直以来的疑惑好像找到了破口。   如果阿翁知道沈溪石的身份是禁忌,会为了她的儿女情长而置顾家一百多人口的安危于不顾吗?   不,不会!   阿翁和爹爹虽然十分宠爱她,却也爱阿姐、阿兄和小安川。   她一直以为是她替顾家招来了沈溪石,可是有没有另一种可能,作为先帝的宠臣,先帝曾对爹爹和阿翁留了什么关于沈溪石的密旨或口谕。   毕竟沈溪石如果真的是皇子,他不可能一直背着沈家私生子的名头,先帝也不可能任他在沈家人和沈太后的磋磨里长大。   廖氏在沈府并没有多待,喝了一盏茶,重新匀了面以后,便带着自个的女使回了徐府。   荔儿担忧地问道:“主子,你觉得这位徐夫人靠得住吗?”荔儿还记得当时她去徐府见敏敏小娘子的时候,廖氏还受了徐参知的命令来看管敏敏小娘子呢!可见,徐参知在心底里还是相信廖氏的。   顾言倾淡道:“她会靠得住的!”别的不说,廖氏肚里的孩子,是一把锋利的匕首,廖氏要是不尽早逃走,徐参知不会轻易饶恕她,便是廖家,也不会饶了她。   廖氏别无选择。   顾言倾揉了揉眉尖,问藿儿道:“静晏那边可是出什么事了,怎地到现在还没有消息?”   正问着,小福儿忽地来道:“夫人,去景阳侯府的人回来了,说侯夫人昨夜发热,现在还没醒呢。”   “请太医了吗?”   “请了,景阳侯今日都没有上早朝,一直在府里照看着侯夫人。”   饶是听小福儿这样说,顾言倾仍是不放心,对荔儿道:“备马车,我们去景阳侯府看看。”   前两日她就看静晏心情不好,侯府老夫人这些日子又有意作妖,顾言倾一想到静晏这些年在侯府的处境,越发心里不忍,她没有护好敏敏,也没有护好静晏。   ****   这边,廖氏到家的时候,徐参知也刚下朝回来,见她回来,微皱了眉,奇道:“今日不是陈府的花宴,这时候宴席应该还没有开吧?”   廖氏笑着过去给他换了朝服,柔声道:“可不是,今日我刚好被安排和沈少夫人一桌,刚坐下没多久呢,福州杨家的少夫人陈荨,和沈少夫人针锋相对起来,言谈中提到了承恩侯府,问沈少夫人知不知道承恩侯府的嫡幼女,那个叫顾言倾的。连妾身都知道以前沈枢相对顾言倾念念不忘,杨陈氏当着大家的面提出来,不是当众扇沈少夫人的脸!”   “承恩侯府?”徐参知眼皮微跳。   廖氏应道:“是啊,还说沈少夫人和顾言倾长得十分相像呢,妾身没见过,也不知道真的假的……”   廖氏话还没有说完,手臂猛地被徐参知钳制住,“你说沈少夫人和顾言倾长得十分相像?    第76章 顾二娘子   徐参知面上的青筋兀地凸起, 眼睛瞪得有些惊怖,廖氏被吓了一跳,“是, 是陈荨说的。”   廖氏刚说完, 觉得手臂上的钳制更紧了些,疼得她皱了眉, 苦着一张小脸,委委屈屈地道:“老爷, 您捏疼妾身了!”   徐参知面色阴沉得像要滴下水来, 忽见到廖氏素来怯弱的眼里挂了泪, 才反应过来,松开了手,不耐地道:“你去端碗冰镇的绿豆汤来。”   廖氏低低地应了声, 随手带上房门出去了。   九月的秋阳不热不燥,廖氏缓缓地往厨房去,一边轻轻地用手揉着刚被抓疼的手臂,她按照顾言倾说的, 将容貌相似的事说了,显然老爷很震惊。   一时有些不明白,为什么她一个小妇人都能想到这两人之间的关系, 但是汴京城里头,却很少有人将两人联系起来,还是说他们都笃定顾家的人都死在了那场大火里?   廖氏掩下心底的疑惑,往厨房去。   这边徐参知坐在窗前, 一点点地摩挲着拇指上的玉扳指,当年顾家的大火他并没有参与其中,但是也发现了一些蛛丝马迹。   先帝驾崩前,曾在病榻上召见过顾道延那老小子,顾家是太皇太后的母家,先帝幼时与太皇太后的感情颇为亲厚,是以太皇太后将顾家留给先帝是毋庸置疑的,先帝在病榻之时,已然不待见太后和刘贤太妃,只有杨淑太妃一人伺候在跟前,就是这般情况,也没有任何遗诏传出来。   新帝刚登基的前两年,他也问过明远伯和楚王,先帝真的没有交代片言只语?   后来顾家夜里遭了大火,他也曾去西云那条大街上看过,有明显的桐油味,是蓄意的谋害,可是陛下没有动静,坊间还传闻出承恩侯府是通敌叛国才会如此,都以为是陛下悄悄动得手。   可他知道不会是陛下。   陛下对先帝颇有几分濡慕之情,不会无缘无故地戕害先帝留下的肱骨之臣,要不然也不会让承恩侯府的世子顾伯远任翰林院承旨。   徐参知手指叩在黄花梨木的桌面上,有一下没一下,外头廖氏端了冰镇的绿豆汤进来,放在了徐参知的跟前,正准备退下去,徐参知阴鸷的目光扫了过来,“你把今日陈荨说的话再复述一遍。”   他用的是命令的语气,廖氏身子微抖,忙磕磕绊绊地说了起来,徐参知的眉头越皱越紧,他自然听出陈荨是想激怒顾氏,陈荨对付顾氏可能是为了攀扯上沈溪石,福州杨家的事,他近来也有耳闻。   可是让徐参知觉得怪异的是,为何陈荨倒像是笃定了顾絮就是承恩侯府的那位顾二娘子?   难道顾家真的有人从那场火海里逃生了?那又是谁救了她?   在满朝文武百官没有一个人致以一词的禁忌中,谁有这般大的胆子?不知怎地,徐参知此时的脑海里忽地出现了先帝的那幅画。   顾承旨,关于沈婕妤的画,还有顾二娘子,沈溪石,林承彦和杜恒言。   徐参知总觉得似乎有一个和这些人相关的秘密。   廖氏悄悄抬头见他又陷入沉思,面上隐隐地出了一层热汗,想着顾妹妹交代自己的事,壮着胆子往前挪了两步。   女子的馨香闯入了徐参知的鼻腔里,几乎是下意识地一把将人带到了自己的腿上坐下,廖氏乖巧地喂着徐参知吃绿豆汤,一勺又一勺,温柔又耐心。   徐参知莫名地就回过了神来,眸光沉沉地望着廖氏,廖氏觉得时机差不多,低着头忐忑地道:“老爷,今日妾身没有忍住,帮着沈少夫人说了两句话,妾身会不会给老爷添惹了事端?”   徐参知一早就知道今个那一桌有哪些人,自家妹妹在的,怎么样也不会出什么差错,捏着廖氏的下巴,让她与自己对视,嘴角微勾了一下,“不妨事,你平时里不是不喜在外头开口,怎么这会没忍住?”   廖氏咬唇道:“沈少夫人和我年纪差不多大,今儿个和我聊了很多蜀地的趣事,她们都很少搭理妾身,所以,所以……”   徐参知挑眉,她是知道廖氏每次参加宴席时的模样,只当她是难得遇上一个能说得上话的,也没多说。   廖氏一把勾住了徐参知的脖子,“爷,你说,那沈少夫人真的是承恩侯府的小娘子吗?”   “你说呢?”   “妾身觉得不是,妾身也是听过承恩侯府的事的,那么一场大火,顾家的人不是应该都死绝了吗?如果有没死的,顾家又没罪,为什么不光明正大地给家人来收尸?”   徐参知摩挲着廖氏的手心,“不,顾家有罪。”不是叛国的罪,也定然是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否则堂堂承恩侯府,太皇太后的母家,一百多口人岂会就这般悄无声息地惨死在火海?   徐参知一边说着,一边似乎也相信沈府的顾氏,真的是顾言倾!   ***   顾言倾火急火燎地到景阳侯府说要见静晏的时候,门上的婆子眼神闪了一下,说要去问老夫人。   顾言倾喊道:“不用去打扰老夫人,我与侯夫人约好的。”   说着,也不等那婆子再开口,带着荔儿往静晏的院子里去。   她到底是沈枢相的夫人,府上的小世子又和沈枢相交厚,也不敢拦着,直差人去后头通知了老夫人。   顾言倾冷眼看着她的动作,心越来越往下沉,直觉阿晏这回真的出了事儿,想到这里,脚下便小跑了起来。   到得静晏院子的时候,芦烟正在院子里煎药,看见顾言倾,立即便红了眼,“沈夫人,您可算来了。”   “你家夫人呢?”   “在里头躺着呢,还没有醒,拂冬在守着。”   顾言倾进去看了一眼,见静晏躺在床上,面上潮红,脸上有些烫,高烧竟然还没有退下来,忙问:“不是说请了太医吗?”   拂冬道:“太医说还要过一两个时辰。”   荔儿上前问道:“拂冬姐姐,到底是出了什么事儿?侯夫人怎好好地就高烧不退了?”   拂冬一听这话,面色顿时沉了下来,恨声道:“曹家那不要脸的小蹄子,昨夜以夫人的名义将侯爷骗去了后花园,夫人这边得到消息赶过去的时候,那小蹄子衣衫尽褪,赤`条条地躺在水榭里,夫人看到,许是骇住了,往回走的时候,脚下一个踉跄栽到了湖里。侯爷立即便跳下去救了夫人上来,但是夫人半夜就发起了高烧。”   “你家侯爷呢?”   “侯爷去老夫人那了。”   顾言倾没有再说什么,望着床上的人又是心疼,又是无奈。   她知道,静晏一开始嫁给景阳侯,许是为了找一个合适的落脚点,可是处了这么几年,大约也是有些感情的,先前嘴上说得再无所谓,真看到景阳侯和旁的女子衣衫不整地在一处的时候,大约也是深受了一番刺激。   拂冬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哽声道:“夫人出嫁前和国公府闹得就有些不愉快,这些年从不主动回府,也不会和国公爷和国公夫人说她在侯府的处境,老夫人欺负夫人越来越到明面上。”   芦烟也道:“沈夫人,我家夫人就和您还说几句话,您劝劝她吧!”   顾言倾给静晏换了一个湿帕子,望着静晏在梦境里也皱着的眉头,忍不住替她揉了揉眉头,“好,我会劝她的,芦烟你去看着药,拂冬你再去换一盆水。”   阿晏是十分内敛的性子,能够突破内心的恐惧,却喜欢一个人已经很不容易,而她喜欢的人,并没有能够给她很好的安全感。   顾言倾伸手握着静晏的手,轻声道:“阿晏,我知道你不想醒来,不要怕,你还有我,他们不要你没有关系,我要你!”   魏静晏的眼角毫无预兆地滑了一滴泪。   恰在这时,景阳侯回来了,看见顾言倾在,皱了眉头:“沈少夫人怎地过来了?”   顾言倾淡淡地抬头看了他一眼,见他面上有些疲惫,下巴微有胡茬,嘲了一声,“难不成你们不关心静晏,还不准别人来关心?”   顾言倾此刻对景阳侯一丁点好感也没有,景阳侯年长阿晏十五岁,又不是头次娶妻,早已不是什么稚嫩的小郎君,还连累得阿晏心灰意冷,她心里堵着气,到口的话便带了刺:“听闻景阳侯不日就要纳如花美眷入府,倒是要恭喜一声。”   景阳侯心头一哽,到底顾忌着静晏平日里最待见这沈顾氏,没有反驳,望了一眼床上躺着的人,“待阿晏醒来,还请沈少夫人多宽慰两句,先前确实是我做得不好,让阿晏伤了心。”   顾言倾见他这样,心口的郁气越发出不来,“景阳侯,你既对她不上心,当初为何又娶了她回来?”顾言倾也知道当初成婚的事,不能一味地怪景阳侯,是阿晏自己愿意的,可是此刻看着阿晏生无可恋地躺在床上,顾言倾还是忍不住迁怒。   “阿倾!”   床上一直昏迷着的人,忽地拉了拉顾言倾的衣袖。   顾言倾一喜,似乎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忙摸了一下阿晏的额头,见还滚烫得厉害,哽咽道:“你怎么那么傻,园子那么大,你好端端地往湖边走什么?”   魏静晏一哂,那两人就在湖边的水榭里,她不去怎么能看见,反握着阿倾的手,虚弱地道:“阿倾,带我走!”   顾言倾立即红了眼,低低地应了一声:“好!”   一旁的景阳侯像是被雷劈了一样,一双幽深的眸子来回地在沈顾氏和魏静晏之间看。   他听到阿晏唤沈顾氏“阿倾”。   阿倾,那是承恩侯府的顾二娘子。    第77章 不去想   一直到芦烟和拂冬扶着静晏上了沈家的马车, 景阳侯都没有一句出口制止的话,幽深的眸子静静地看着两人。   眼看沈家的马车要走了,身边的长随忍不住提醒道:“侯爷, 夫人要走了, 您……”   景阳侯像是没有听到一样,望着车夫吆喝着马, 离开了景阳侯府门口,原来是顾言倾, 怪不得静晏会这般依赖她。   在娶静晏之前, 他也是查过她的, 知道是一个比较孤僻的小娘子,虽贵为魏国公府的嫡长女,却并不受家人的重视, 满汴京城中也只和承恩侯府的顾二娘子交好,顾二娘子葬身火海后,静晏的性子越发孤僻。   景阳侯忽地明白那日在花廊下,阿晏说的只能依赖顾氏是什么意思了, 原来这个顾氏就是顾言倾。   景阳侯不知道自己心里此时是什么感觉,顾言倾没有死,阿晏一早就知道, 可是她没有和自己透露只言片语,甚至于,顾言倾一回来,她觉得自己找到了依靠。   景阳侯望着消失在转弯处的马车, 心口像有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他闷得透不过气来,身后忽地来了一个仆妇,气喘吁吁地道:“禀侯爷,老夫人让您过去一趟。”   景阳侯转身看着低着头的仆妇,不辨喜怒地问道:“可还有谁在老夫人那里。”   “还有曹家的小娘子和夫人。”   景阳侯嗤笑了一声,吩咐仆妇道:“一会儿你去账房那领一百两银子,交给曹夫人。”又吩咐守门的小厮道:“以后曹家的人上门,不准再进来了,也不准再给老夫人和曲妈妈传话,要是让我知道老夫人在府中再见曹家的人~”   后面的话不言而喻,守门的两个小厮忙低低地应了。   ***   太原府一处三进的宅院里,穿着一身有些皱巴的铠甲,双眼充着血丝的林承彦一边往里走,一边问一旁的护卫林甲:“溪石还没有醒来?”   林甲道:“还没有,夫人在里头照看着呢,说是伤口化脓,可能要折腾几天。”   林承彦皱了眉,“景小世子那边怎么样?”   “已无大碍,正在休息。”   林承彦没再问,不一会儿便到了沈溪石的厢房,外头廊间银九正在煎着药,杜恒言听到脚步声,忙走了出来,轻声道:“伤口已经包扎好了,没有性命之忧,大夫说晚上应该就会醒来了,两人突破重围,也是筋疲力尽。”   林承彦望了一眼厢房里头,见人还昏迷着,叹了一声:“这一会,也幸亏溪石机敏,不然连我们太原府怕也是会被打个措手不及。”   杜恒言沉默,谁能想到丹国竟有人勾结了拓跋部的拓跋申,在溪石和拓跋宏就要签订息战条约的前夕,混在拓跋宏的队伍里,与汾州外头的人里应外合开了城门,破了汾州。   当时景行瑜大怒,单枪匹马地要去找拓跋申算账,中了敌人的圈套,如果不是溪石返回救了他出来,现在景行瑜估计或乱箭射死,或成了俘虏了。   杜恒言见承彦眉头紧皱,面色疲惫,抚着他的脸,心疼地道:“你已经两天没有好好睡一觉了,快去歇一会吧,这里有我呢!”   林承彦一把将夫人抱在了怀中,下巴搁在她的肩上,有些愧疚地道:“阿言,让你担心了。”   杜恒言眼里微涩,柔声劝慰道:“说什么傻话呢,和你在一起,怎样都好。”   林承彦自是知道两人自幼相伴,早已经不分彼此,也没有再说肉麻的话,轻轻在夫人光洁的额头上印了一个吻,去他们的厢房稍作小憩了。   杜恒言望着他的背影,眼里的柔声渐渐染了忧色,这一会来太原府,她是抱着回不去的心情过来的,他在哪里,她就要跟在哪里。眼下庆幸的是,他们的孩子,曦儿和轩儿留在了丹国,有她的亲生父亲北院大王看顾,想来不会有什么事。   这般想着,又回身望了一眼厢房里尚昏迷的人,幸好溪石活着逃了回来,不然汴京城里等着他回去的阿倾,怕是也坚持不下去了。   采荇匆匆地拿着一个信筒过来,交给杜氏道:“主子,是汴京来的。”   杜氏忙拆开了看,见是阿倾的笔迹,说了几句福州杨家的事,末尾说自己一切安好,望她们在这边顺顺遂遂,早日回京团聚。   杜氏看完,眼里先前压下去的酸涩感又涌了上来,这一回,她也不知道,他们还能不能回去。   杜氏抬头望着上方碧空万里的天空,有三两只燕子扑棱着翅膀从屋顶飞过,院子里的树叶在明亮的日光下,像镀了一层薄薄的水晶,似乎脆得易折。   厢房里传来一两声梦中的呓语,一会念着行瑜,一会又是阿倾。   采荇见自家主子气色不好,想着夫人也是几日没有休息好,心疼道:“夫人,将军心里惦记着外头的事,怕是也睡不安稳,不如夫人也去陪着歇息一会吧!”   杜氏微张了张口,“外头的粮仓抢救了多少?”太原府一早就混进了丹国的奸细,他们夺了汾州以后,偷袭了太原的粮仓,承彦这两日都在救粮,可是杜氏刚才在夫君跟前一个字也不敢问,她知道夫君不想让自己担心。   采荇犹疑了一下,硬着头皮道:“夫人,他们扔了硝石,又倒了桐油,一点也没抢救出来。”   杜氏身子晃了晃,没有了粮,这太原府,守住一月便是万幸了。   采荇一把扶住了自家主子,红着眼宽慰道:“夫人,将军已经送信给陈官人了,太原府定然会有救的。”   杜氏闭着眼,没有再说,云翼禁军是河北河东这一块最勇猛的军队,如果他们自身都需要被救援,短时间内,很难再从别的地方调兵过来支援。   杜氏强打着精神,就着采荇的手去了外厢的靠椅上坐下,喝了一杯清火的雏菊花茶,脑袋才清醒了些。   吩咐采荇道:“晚上溪石大约就会醒了,让厨房熬些小米粥。”   “是,夫人,奴婢这就去。”   杜氏独自坐在靠椅上,又看了一遍阿倾的信,福州杨家想回太原府?嗬,要是知道太原现在前有狼后有虎,里头还有奸细,这个太原府,他们还要不要?   ***   宣明宫中灯火寂灭,皇后挥退了守夜的宫女,在凤床上躺了下来,不时地摩挲着今个落在她梳妆台前的荷包,越是过了半个时辰,皇后重新起了身,让外头的宫女送了一盏灯过来,又让人去外头守着。   小心翼翼地将荷包里的一张信笺点点地燃烧在了灯火里。   心情却始终难以平静,永庆军失了庆州,退守汾州,随着时间的推移,已经不是什么秘密,先前林承彦去汾州,然后沈溪石忽地也不见了,她原以为陛下派了两波人,西北的事怎么也该解决好了。   可是汾州也沦陷了,在沈溪石和拓跋宏商议休战议和后,拓跋部的另一派偷袭了汾州,进而要进攻太原府,太原府的粮仓已经被烧,即便有云翼禁军在,怕是也支撑不了多少时候。   而满朝文武大臣,尚不知晓拓跋部和丹国勾结打到了太原府。   南院大王想和她合作,到时候她可以随便抱养一个妃子的皇子,垂帘听政。南院大王愿意将王府中唯一的小王孙送过来做人质。   而她要做的是,每个初一十五给官家的饮食中下药。   对于枯寂在皇宫十八载的杜婉词来说,这是一件疯狂,却又让人跃跃欲试的诱惑。   眼下后宫的妃嫔接二连三的有孕,再诞下一个小皇子是迟早的事,杜婉词甚至认为,陛下将大皇子早早地赶出京城,就是为了即将到来的储君让路,一旦储君既定,她这个名义上的中宫皇后,真的就成了名符其实的摆设。   她待了十八载的皇宫将会成为别的女人的天下,若是有一天她护不住她的灵儿,她宠在心尖上的公主,也不知道在别的女人手下会遭遇什么。   一想到这个可能,皇后的心就忍不住的一阵阵锐痛。皇后将手里的巴掌大小的信笺放在了烛火上方,看着它一点点地燃尽,化成灰烬,她自觉她不能忍受那一天的到来。   另一只手的指甲不知道什么时候掐破了手心,渗出一点点的血迹,可是杜婉词依旧无知无觉,自后宫里杨惠妃和扈婕妤先后有孕后,杜婉词一直心神不宁,自从十五年前,陛下就没有再亲近过她,她这一辈子都不可能再怀孕,一旦后宫有女人母凭子贵,她和灵儿的日子就会举步维艰。   可是弑杀夫君,是杜婉词从来没有想过的事,即便心里的疯狂一点点地要吞噬了她,杜婉词的本能还是觉得惊悚。   从嫁给陛下以后,她的人生似乎就陷在了一个困境里,无论她往哪个方向走,四周的铜墙铁壁总是将她碰得一身伤。   这些年,她能做的唯有安安静静地守着这仁明宫,不去想,不去念。   当年若是她不嫁给陛下,爹爹会让杜恒言嫁吗?   杜婉词垂下眼眸,望着地上的一小片灰烬,眼下,恒言在太原府,许是会死了。    第78章 暗流涌动   清风徐徐的午后, 顾言倾坐在窗前,在一只巴掌大的荷包上绣着金鱼,窗口的风吹起了她散落在耳边的一缕头发, 顾言倾放下手中的绣针, 竟头发抿了起来,魏静晏端着两盅燕窝进来, 放在了一旁的一张小圆腿方桌上,笑道:“歇一歇吧, 不然等溪石回来, 你眼睛没有哭瞎, 倒绣这些东西绣瞎了。”   顾言倾头也不抬地道:“也是打发时间。”又望了眼手中的金鱼荷包,“这个不是给溪石的,杜姨最喜欢在荷包上绣金鱼, 我还没给杜姨做过荷包呢!”   顾言倾伸出右手摸着上好的绸缎上,微微凸起的一只小金鱼,这两天她心里总有些慌慌的,也不知道是怎么了。   魏静晏打开了一白瓷炖盅, 招呼着顾言倾,“可是我亲自挑的燕窝,又亲自看着炖了一个时辰, 好阿倾,快过来尝尝。”   说着自己舀了一颗枸杞,微微尝了一口,才道:“听说徐家大郎的病这几日愈发严重了, 廖氏这些日子三天两头到广元寺给徐大郎祈福,太后娘娘那边发话让陈太医回来看一看。”   顾言倾顿了一下,声音不无讥讽地道:“也许不仅是要给徐大郎看一看,宫里头还有两位贵人怀着身孕呢!”先前徐家怎么求,也不放陈太医下山。   廖氏去广元寺的事,她倒是知道,有时候她也会让荔儿或藿儿在隔天候在广元寺的山脚下,这半月来,廖氏那边倒有些进展,徐参知那边露出口风,或许与先皇有关,所以承恩侯府出事后,陛下没有插手。   顾言倾想到前两日,廖氏那边传话来说,她最近有了一些孕吐的反应,希望能早些离开汴京,心里盘算了一下,问静晏道:“阿晏,侯府在京郊有没有庄子,我们去小住几日可好?”   魏静晏笑道:“有的,这几日我也不想在汴京城待,我们多带些东西,住够了再回来。”   顾言倾望着她的笑靥,没有戳破,阿晏来住了半月,一开始景阳侯还投了两次拜帖,没能进来以后,倒是每日往沈府里送些新鲜的吃食,顾言倾舀了一勺子燕窝,觉得她都胖了好些。   倒是魏静晏自己舀着燕窝一口一口吃着,忽地望着言倾,眸光闪动道:“阿倾,你回来后,我感觉自己就有了娘家,想什么时候回来就回来,想什么时候离开那里就离开。”   静晏和景阳侯的事,顾言倾也不想劝,自古婆媳问题都是大难题。   两人第二日一早便收拾了东西往京郊的庄子上去,刚出城门不久,路边的草丛里忽然爬出来三个小妇人,拦在了马车前。   魏静晏尚不及掀开车帘看,便见到言倾招呼着三人上了马车,待看清是廖氏主仆三人时,魏静晏脑子一“嗡”,直觉要出什么大事。   魏静晏望着廖氏洗得发白的头巾上被露水打湿的一角,不由按着剧烈跳动的胸口,似乎心脏都要蹦出来,“阿晏,你,你们是要做什么?”   顾言倾望了望外头,现在尚不到辰时,天微微亮,这附近刚好没有行人,拉好了车帘,才对静晏道:“廖姐姐和我们一起在京郊住些日子,阿晏你莫和旁人说。”   魏静晏还有什么不懂的,抚着额头,难以相信地问廖氏:“你就这样离开徐家?自此以后隐姓埋名?”   不怪魏静晏觉得不可思议,她和魏国公府的关系不好,一直对亲情这种东西有本能的渴望,廖氏这般逃走,无论是妇德还是徐家的权势,怕是一辈子都要躲在暗处,见不得光的。   廖氏自是知道魏静晏的意思,低着头,苦涩道:“都说好死不如赖活,出了那个府,我才算活着吧!”   先前廖氏虽不能忍受徐参知在床第间的一些举动,但是好歹是在床帏里,没有人知道,她还能在人前佯装正常,可是自从怀了徐三郎的孩子被要挟以后,廖氏觉得如果再不逃离,等待她的是十八层地狱了。   廖氏怀孕的事,顾言倾并不准备和旁的人说,是以在静晏并不能理解的目光里,轻轻地握住了廖氏的手,“你且放心和我们住一月半月的,等风声过了,我们再将你送走。”   廖氏眸子里泛上一层雾气,“顾妹妹,谢谢你愿意救我!”   顾言倾没有说什么,她想她愿意帮廖氏这一把,除了同情,更多的是在这个女子以夫为纲的朝代里,廖氏愿意拯救自己。   可怜的人很多,可是并不是每一个人都有改变命运的勇气。   阿倾决定的事,魏静晏就算不是很能理解,也不打算说什么意见相左的话,日子是自己过的,廖氏既是觉得再不走,就要死,想来也是到了穷途末路的时候。   廖氏接过魏静晏递过来的绢帕,擦了眼泪,稍微收拾好了情绪,才端肃地对顾言倾道:“昨个晚上,我将老爷灌醉了,听他咕哝西北那边好像出了什么事儿,最近朝里大臣们都在忧心此事,好像和林将军有关。”   顾言倾心上一跳,魏静晏眼睛一闪,忙握住了她的手,轻声道:“你别急,我让芦烟回一趟侯府问一问。”   西北的事,魏静晏早两天就知道了,景川平派人送了信给她,汾州一夕沦陷,沈溪石和景行瑜都受了伤,好在无性命之忧。   景川平和她说,问题出在,汾州之所以沦陷,是因为汾州内有丹国的细作,而丹国和拓跋申勾结,杜氏被封为丹国的耶嘉郡主,这些年来和丹国王室一直走得颇近,眼下林将军要驻守在太原府,如果太原府再沦陷,林将军和杜氏定然是有通敌叛国的嫌疑。   再加上,顾言倾的身份,借由陈荨之口,这半月在汴京城掀起了不小的风浪,承恩侯府当初也是顶着一只说不清道不明的“通敌叛国”的帽子。   这也是这些时候,魏静晏一直没有回府,景川平也不再来接的原因,景川平知道妻子对顾言倾的看重,眼看着沈溪石和顾言倾就要卷入风波的中心,静晏不可能不管顾言倾。   顾言倾从最初的担忧过后,很快便镇定了下来,对着静晏勉力笑道:“不用担心我,溪石和杜姨不在,我会好好护着自己和他们在汴京的家。”   廖氏有些愧疚地道:“我昨夜原想多套些话出来的,可是他戒备心太重了,便是喝醉了,深些的东西,也是闭口不提。”   顾言倾安慰她道:“没事,廖姐姐你已经帮了我很多了。”   ***   御书房里头,赵元益看了底下传上来地邸报,猛地将一碗茶扔向了明远伯跟前,气得来回走了两圈,才恨声道:“好,好得很,先失了庆州,又失了汾州,现在连太原府的粮仓都烧毁了!下一座城是太原府?真是好得很!”   明远伯早在茶碗扔出来的瞬间,便跪在了地上,后背早已冷汗涔涔,“臣有罪!”   赵元益望着自家这个舅舅,心口都在喷火,到底顾着太后的颜面,即便是恨得牙齿都打颤,还是压了怒火,只重重地“哼”了一声。   魏国公出列道:“明远伯远在京城,岂能知道永庆军在西北的战务,陛下,当务之急,是要让河北、河东宣抚使陈巍山调兵前往支援,另外,要紧急从附近的州县调一批粮草过去应急,以防战事拖长,汴京这边也要调些粮草送过去才是。”   赵元益深深吸了一口气,眸子冰冷地看着底下的大臣们,“谁去押运粮草?”   “臣愿前往!”出列的竟然是张丞相。   赵元益的眼眸沉沉,抿唇道:“朝廷离不开丞相。”   张丞相道:“陛下,粮草乃当务之急,容不得半点闪失,臣奏请陛下恩准臣前往太原。”   赵元益尚没有说话,一旁的景阳侯出列道:“丞相是肱骨之臣,前往太原实是不妥,臣愿代丞相前往太原府。”   赵元益望着底下的张丞相和景阳侯,没有说话,半晌,指了楚王之子淮阳郡王前往。   众大臣走后,朱阑低眉垂眸地又重新上了一碗茶,正打算退下去的时候,听到上头的陛下问道:“朱阑,你说,朕此次派淮阳郡王去,会不会寒了张丞相和景阳侯的心。”   朱阑低声道:“林将军和夫人杜氏都在太原,汴京都知道他们与张丞相是故交,景阳侯府小世子是景阳侯的软肋,此二人都有牵绊,奴婢觉得,淮阳郡王倒比这二人好些。”   赵元益没有出声,静静地看了朱阑一眼,很快又略过了目光。   朱阑等了一会,见官家没有吩咐,悄悄地退了下去。关门的时候看到那朱黄的背影,心里暗暗吐气,她知道陛下不是不相信张丞相和景阳侯,而是此行,若是有不妥,张丞相和景阳侯难免要受到牵连。   帝王心,难以测,朱阑作为御书房里,唯一一个得了陛下青眼的直笔宫女,深谙伴君如伴虎的道理,即便看破陛下的意思,也从不道破。   只是想到西北,也不由提起了心,陛下这是不相信太原府可以保住。   等端着托盘到外面的时候,廊下左前方的桂圆公公对她招了招手,“丫头,里头怎么样了?”   朱阑悄声道:“陛下似乎不甚畅怀,公公不妨多劝劝,这一回林将军守着,太原府定然不会落入贼人手中的。”   桂圆公公摆摆手让她去歇着,望着那紧闭的御书房大门,心里微微叹气,太原府不沦陷最好,若是太原府再出事,便是陛下有心袒护,现在西北的那几人,也是难以脱罪了。   桂圆公公微微叹息一声,这汴京城又要暗流涌动了。    第79章 得知   太原府里头, 沈溪石醒转以后,茫然地打量了一下房间,稍微一动, 后背便扯得疼得慌, 全身有点湿黏,头疼喉咙干涩, 见杜姨进来,艰涩地问道:“杜姨, 可有京城那边的消息?”   杜氏见他面色苍白, 忙端了杯水给他, 轻声道:“我知道你担心言倾,京城还有那许多故人在,言倾一时半会不会出事的。”   沈溪石喝了一口, 喉咙稍微好了一些,才打量了一下自己身上各处的伤,幸好腿脚无事,只是后背中了三箭, 芦烟端了药过来,沈溪石一口便咕了,这么会儿, 眸子渐渐清明了些,“太原眼下形势如何?”   杜氏微微叹了口气,将粮草被烧的事告诉了他,又将言倾写信来的, 福州杨家试图重回太原府的事说了,沈溪石点头道:“先前陛下寄来密信,福州杨家那里倒无需担心,陛下会安排,我们听命行事便成。就是粮仓一事,汴京肯定会遣送一批新的粮草过来,我们无论如何要支撑到那时候。”   杜氏话在喉咙里滚了半晌,还是说了出来,“言倾的身份怕是瞒不过去了,陈大学士的女儿,单名一个“荨”的,一直在汴京城里张扬阿倾是承恩侯府的顾二娘子。”   沈溪石一听这话,气血上涌,“陈家?”杜姨一说他就想起来,陈荨是谁了,当年无论才貌都比不过阿倾的陈小娘子,纵使不喜欢阿倾,每次见到都敢怒不敢言,直到汴京中都知道阿倾看上了他,陈荨似乎一下子找到了欺阿倾一头的着力点,穷尽各种词汇贬低、嘲讽阿倾身为侯府贵女不自重自爱,反倒是看上了一个低贱的私生子。   想到当年的那些污言秽语,沈溪石依旧觉得心口那里一抽抽地疼,他的阿倾,一直都是娇花朗月一样的小娘子,他舍不得她受一丁点的委屈。   沈溪石不由暗恨自己当年没有及时处理陈荨,让她侥幸远嫁福州,现在又有机会在阿倾跟前蹦跶。   杜氏见溪石神情暗沉,背部紧绷,双手紧握成拳,手背上的青筋都现了出来,忙拍了他的肩,“你现在身体不好,不能动肝火,早早养好了身子,其他的才好说。”   沈溪石松开了手,后知后觉地发现刚才太激动让背部的伤口又崩裂了,眼里闪过懊恼,点了点头,“劳杜姨费心了。”   他现在只想快些解决这边的事,早点回到阿倾身边。   ***   顾言倾一行在庄子上安顿下来的第二日,就听到消息,说徐夫人廖氏在去广元寺上香的路上失踪了。   徐府派出了好些人查找,京兆尹荣大人那边也派了人在出京的各关卡查看,顾言倾听到消息的时候,看着廖氏和静晏正在庄子后的小河里钓鱼,两人戴着遮阳的草帽,姿态悠闲。   待魏静晏运气极好地钓上来一条四五斤重的黑鱼时,顾言倾想到好久都没有吃过酸菜鱼了,恰好昨儿个她看到庄上的婶子将腌菜的坛子搬出来晒,她看到好些姜黄鲜亮的酸菜,一时笑望着木桶里活蹦乱跳的鱼道:“今个我下厨整治这鱼。”   廖氏已经确认顾絮就是顾言倾,听到她会下厨,十分惊讶。   魏静晏看她微微张大的嘴,险些将自个的手塞进去。   待晚上顾言倾将一盘汤色匀亮,肉质鲜美的酸菜鱼端上桌子的时候,魏静晏笑道:“这个我也吃过的,以前杜姨就爱吃,等西北那边丹国和拓跋申的事情闹清楚了,杜姨就能回来和我们一起吃了。”   她话音刚落,顾言倾手里的银箸也落了,木楞地看着静晏,“拓跋申和丹国勾结了?”   魏静晏忙捂了嘴,见言倾看着她,只得硬着头皮将丹国细作潜在汾州,汾州才失陷的事大致说了。   顾言倾心上微微直跳,她一直觉得近来心神不宁,因为前些日子景阳侯还说,溪石他们诸事顺利,应该快回来了,可是现在又一定回来的迹象都没有了,甚至这么久,她连溪石的一封信都没有收到。   原来真的是出事了。   魏静晏和廖氏看着顾言倾神思恍惚的模样,都知道今天这顿饭是不能好好吃了,两人不由面面相觑。   这一夜里,顾言倾做了一个噩梦,梦见溪石腹背受敌,受了重伤,浑身是血,一声声地唤着她的名字。   几乎是下意识的,顾言倾光着脚便下了床,对着窗外的星空祈祷溪石和杜姨平平安安。   顾言倾祈祷完,忽地发现自己跪在窗前,窗外的月光十分皎洁,能听见庄上蛐蛐和鸟叫的声音。   顾言倾觉得额上有些凉,抹了一把发现都是冷汗,一想到刚才梦中的情景,便忍不住发颤。   从她和溪石成婚以后,她一直觉得随着日子的推移,她和溪石因着各自的身份必有一难,可眼下,西北竟出了此等祸事,顾言倾有些懊悔先前顾虑这顾虑那,一直不愿意受孕。若是溪石真的在西北出了事,她往后的人生里,真的一点念想也没了。   这一夜顾言倾睁着眼,到了天明。   第二日一早,庄上迎来了一位陌生人,陈太医身边的小徒弟。   顾言倾怎么也没有想到,会收到杜贵妃的信笺,陈太医跟前的小徒弟将信笺送到郊区庄子上的时候,顾言倾不由愣了愣。   小徒弟忙道:“沈少夫人,贵妃娘娘嘱咐你快些看,给她写个回信,让小底一并带回去。”   顾言倾这才想起来拆了信,不由皱了眉,贵妃娘娘是担心杜姨,问杜姨在西北的现状,可能在山上,贵妃并不知道眼下汴京的局势和西北的战况。   只是杜贵妃眼下正怀有身孕,杜姨那边的情况她也不敢多说,免得让杜贵妃心绪不宁,伤了胎气。   只是在信的末尾,杜贵妃叮嘱务必要实话实说,顾言倾默想了一会,就将汾州失守,眼下杜姨和林将军守在太原府,朝廷正准备往太原派援兵的事说了,又说杜姨来信中询问了贵妃。   顾言倾写好,待墨迹晾干,便交给了陈太医的小徒弟,又问他:“贵妃在那边可还安好?”   小徒弟不过十一二岁,模样十分伶俐,笑道:“贵妃一切皆好,沈少夫人无需担心。”   顾言倾又隐晦了问了一句,“贵妃可知道宫里的情况?”这一句是指惠妃和扈婕妤有孕的事了。   小徒弟听明白后,微咬了唇,“贵妃尚不知,便是我们,也是这一次下山回来才知道的。”   顾言倾默然,陛下将贵妃与外界彻底隔绝了,难怪贵妃会给她写信,只是贵妃如今怀着身孕,她也不敢将静晏告诉她的,拓跋申与丹国勾结的事说出来,贵妃若是有个万一,就适得其反了。   顾言倾想了想,让小徒弟稍等片刻回房拿了先前给杜姨做的金鱼荷包出来,递给小徒弟道:“这是我先前做的,也许贵妃会喜欢。”   等送走了人,魏静晏坐在院里的秋千上,一边轻轻晃荡着,一边叹道:“汴京城里闹得这样厉害了,贵妃竟然一点也不知道,陛下也真是绝情。”   顾言倾默然,静晏和别人都以为陛下是不喜欢贵妃,将贵妃驱逐出了皇宫,失势的贵妃自然不会有机会知道皇宫中妃子有孕的事。   可是,贵妃不是被驱逐,她是被陛下保护了起来,就是这保护和软禁也没有什么分别,贵妃日后若是知道后宫中又多了两个妃嫔有了身孕,也不知道会做出什么来。   陈太医的小徒弟走了没有多久,村里来了一群衙役,拿着廖氏和两个女使的画像挨家挨户地问。   芦烟一早就在路口候着,看到衙役往这边来,立即便跑回来告诉了顾言倾等人,安排廖氏和两个女使去了庄子后头的小河边。这些天廖氏主仆除了在顾言倾几人跟前露过面,村里的人都未见到过。   衙役查到魏静晏这处庄子来的时候,得知景阳侯夫人和沈枢相夫人在这里小住,客客气气地说了两句叨扰,便告辞走了。   魏静晏皱眉道:“阿倾,你说徐参知找不到人会不会放弃?”   顾言倾摇头,“怎么说廖姐姐也是他明媒正娶的夫人,堂堂参知夫人去上香的路上没了踪影,说出去也要丢徐参知的脸面,便是装装样子,这事没个一年半载估计都消停不了。不过,女子走丢多日,名声总是不好,徐参知便是真的找回了廖姐姐,也不会善待她,过一月半月的,大概也就真的是装装样子,不会再认真搜查了。”   魏静晏点头,这些日子她也发现廖姐姐有了身孕,有了身孕还离开徐府,只怕问题就出在这个“身孕”上了。   廖氏从小河边回来的时候,还带了两条鲫鱼,对顾言倾和魏静晏笑道:“今儿个我下厨,拿这个熬鲫鱼汤。”   魏静晏也笑道:“再加两块豆腐。”   顾言倾道:“还要加两根香葱。”   几人说着,似乎已经看见了奶白的鱼汤一样,催着廖氏往厨房去了。   看着两人欢呼的背影,顾言倾不由地想,要是溪石也在就好了。    第80章 遇险   顾言倾和廖氏两人自从下了一次厨后, 魏静晏好像在这庄子上找到了生活的乐趣一般,每日里带着廖氏和言倾没事就在庄子上找野草、钓鱼、抓野鸡之类的,玩得不亦乐乎, 后来魏静晏胆子大, 让几人带着幂蓠一起去村里的一座小山上。   所以当第二次衙役们突击庄子上的时候,荔儿和芦烟她们都在忙乎着养小鸡、做饭, 谁也不知道上次来过一次的衙役竟又悄无声息地进了庄子。   衙役们敲门的时候,荔儿还只当主子回来了, 开开心心地去开门, 看到门口立着的人, 眼皮不停地跳,笑道“端爷怎么又过来了,人还没有找到吗?”   眼睛瞥到前头还有一个穿了一身箭袖黑色绸缎直裰的男子, 有些讶然。   为首的衙役先前也和荔儿打过交道,知道这是沈少夫人身边伺候的,当即客气地笑道:“荔儿姑娘,这是这一期武举的榜眼, 扈公子,目前协助荣大人处理徐夫人失踪一案。”   还称呼为公子,就是陛下还没有安排他们的官职。   荔儿立即对着扈公子福了一礼, 却见扈公子冷然地打开了廖氏的画像,眼睛灼灼地看着荔儿,声音清冷:“这画像上的人你认识吗?”   荔儿看了画像一眼,眼皮跳得越发厉害, 压下心里的焦急,仔细端详着画像,有些疑惑道:“认识的,这不是徐参知的夫人吗?奴家跟着自家主子出门的时候,远远地见过几次。”   “听说你家夫人也是22日来这里的?你们早上几点出的门?看到徐夫人的时候,可曾说了什么?”年轻男子循循诱导道。   荔儿心里一嗤,面不改色地道:“不到辰时吧,侯夫人怕迟了天气太热,晒到了,所以我们出门的早,怎么徐夫人也是来这里的庄子上走失的吗?没听说徐家在这一块有庄子啊?”   丝毫没提见没见到徐夫人,好像自个说着说着,就忘记了对方问的见没见过徐夫人的问题。   扈斯南微不可见地皱了眉,他们当日就在各城门以及京郊附近的驿站布了关卡,廖氏当日是乘坐徐府的马车去的广元寺,车夫将她们送到广元寺山脚下便离开了,可寺庙里的人说当日并未见到廖氏来山门,扈斯南打探了廖氏出事前几日的行踪,又结合了廖氏平日里的为人处事。   直觉这一次廖氏怕是借着京中的哪位贵人,想脱离徐府。   只是这事,涉及到徐参知的颜面,他也没有道破,却追着蛛丝马迹,寻到了沈少夫人这里,据说,半个多月前,沈少夫人和杨少夫人在陈家闹得不愉快的时候,一向寡言少语的廖氏出言偏帮沈少夫人,这与廖氏平日里在人前的形象十分不符,她还查出,廖氏去过沈枢相夫人。   而且,在廖氏走失了这一日,沈少夫人和景阳侯府人也一早出了汴京城。   扈斯南看着眼前大方得体,应对得当的沈府女使,微微笑了一下,他本是清冷肃俊的长相,这一笑倒晃得荔儿微微红了脸,就听他道:“听说沈少夫人和徐夫人也有些交情,不知道荔儿姑娘最后一次见徐夫人是在哪里?”   荔儿心里打了个回环,皱眉状似回忆般地道:“在陈大学士府上见过一次,后来,夫人让我去寺庙添香油钱的时候,也曾见过徐少夫人来祈福,远远地行了礼。”   扈斯南挑眉,他知道这女使的话虚虚实实,说了在陈府和寺庙里见过,因为这些都可以查出来的,只是又说远远地行礼,说她们根本就没有接触,在花宴和上香的时候遇见,本就是很平常的事。   那边藿儿见荔儿去开个门迟迟不回来,就到前头来看看,一眼便见到门口站着的衙役,心里一个咯噔,一闪身就又进去了,从后门往小山上去通知自家主子。   却不知扈斯南眼力十分好,藿儿一现身,便看见了她,此时问荔儿道:“不知侯夫人和沈少夫人现在可在,可方便进里头看一看。”   荔儿皱了下眉,不耐地看了一下后头衙役的头子,为难道:“端爷,扈公子,你看这,我家主子和侯夫人都是女眷,枢相和侯爷都不在,是不是不太合适?”   扈斯南挑了下眉,“侯爷和枢相都为朝廷鞠躬尽瘁,又与徐大人是同僚,若是知道,定然会通融一二,毕竟我们也是奉旨办事。”   荔儿纠结了一下,才道:“好吧,那你们进来吧!”   扈斯南问道:“荔儿姑娘不需要去请示一下两位夫人?”   荔儿笑道:“我家夫人和侯夫人去村子里转转了,说想买只好看的公鸡回来打鸣,端爷和扈公子可要快些,要不然冲撞了两位夫人,奴家可得受罚了。”   扈斯南眸子微沉,不在院子里吗?所以,刚才那个一闪而过的女使,扈斯南神情一凛,对一旁的衙役道:“我尚无公职在身,就不进去了,端爷们随荔儿姑娘进去吧!”   说着,便迅疾离开了前门,往后门的方向奔去。   魏静晏昨日让庄户帮忙挖的一个猎坑里,刚好掉进了一只尾羽很长的野鸡,开心地下去拿了上来,手上身上都沾了泥,可全浑然不在意地对着言倾和廖氏笑道:“你们看看,再去采些小蘑菇,今天可以做小鸡炖蘑菇了!”   前些日子下了一场大雨,小山上长了好些蘑菇,   言倾和廖氏无奈地笑了笑,顾言倾一边给静晏收拾着衣服和头发上的茅草,一边   嗤笑道:“这些日子我和廖姐姐轮流着下厨,就你没动过手了,要不今天这鸡就交给你了?”   魏静晏却是从不曾在灶下学过一星半点的,顿时就犯了难。   这当儿,藿儿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夫人,夫人,不好了,衙役又来了!”   顾言倾握着廖氏的手道:“不要慌,我们先不回去。”远远地又看见有个人影往这边来,暗道不好,藿儿肯定被跟踪了,望着静晏手上的鸡,灵机一动,对廖氏道:“廖姐姐,你先下去这个坑!”   藿儿下去将捕狩猎夹拿了上来,廖氏忙下去,顾言倾和魏静晏将先前的茅草又铺了上去,幸好这猎坑挖的深,这边弄好,顾言倾和魏静晏便往山下去,刚走不到几步,扈斯南就追了上来,行礼道:“沈少夫人和侯夫人好雅兴,竟来这后山捕猎。”   魏静晏冷冷地瞥了他一眼,不耐道:“当真是什么阿猫阿狗也往跟前凑。”   明明是衣裳上还沾着草屑和泥土的小娘子,在说这话的时候,却自然而然地显露出侯府贵妇人的气势。   言倾看得好笑,横了静晏一眼。   扈斯南却也不生气,淡笑道:“在下出自镇州扈家,家父取名斯南,是这期武举的榜眼,目前奉旨协助荣大人处理徐夫人失踪一案。”   镇州扈家,是扈婕妤的娘家,他先搬出了镇州扈家,便是想和魏静晏论交情了,才又点明他此行的目的。   魏静晏便是想以势欺人,在得知是扈婕妤家的人后,也少不得收敛了起来。   顾言倾正要说先下山的话,猎坑里忽然发出了轻微的惊呼,扈斯南拔脚就要去,魏静晏几乎没有反应就拦在了他身前。   扈斯南低了眉眼,不急不缓地唤了一声:“侯夫人!”声音里警告的意味十分明显。   扈斯南一早便发现了这边原是有三个人的,一转眼便成了两个人,刚还疑惑另一个藏在哪里了,现在望着铺着茅草的地方,看向魏静晏的神色便带了几分嘲讽。   顾言倾上前道:“不想扈公子原来和扈婕妤同出一家,先前还听杜姨提过镇州扈家,不成想竟在京城里见到了扈公子,若是杜姨在,肯定会十分高兴。”   顾言倾知道杜姨和林叔先前便镇守在镇州一块,应该和扈家有些交情。   扈斯南眉眼不动,依旧死死地望着那一块茅草。   却听里头又冒出了一声惊呼,不知道廖氏在里面碰到了什么,顾言倾和魏静晏也提了心,想到廖氏还怀着孕,魏静晏狠狠瞪了扈斯南一眼,返身掀开了茅草,便见廖氏身上颤着一条黑蛇,顿时吓得浑身发颤。   扈斯南低声道了一句:“别动!”用剑将那蛇挑开。   廖氏已然吓得浑身发软,望着扈斯南,心如死灰,抱着言倾,眼里一片荒凉。   这时候,忽地又听到一道熟悉的男声响了起来,“斯南,你怎么在这里?”   顾言倾瞳孔猛缩,竟是郁正清!   护送她进汴京的郁正清!   郁正清扫了一眼抱着顾絮,身子有些站立不稳的女子,微微皱眉,又看了一眼扈斯南,“斯南,这里出了什么事吗?”   扈斯南淡道:“人找到了!”   空气一下子静寂下来,廖氏好像浑身上下的力气一下子被抽尽了,软软地跌坐在地上,顾言倾蹲下来抱着她,轻轻地拍着她的背,“我不会让他们把你带走!”   说罢,将廖氏交给藿儿,起身对郁正清和扈斯南道:“她不能跟你们走,她回到徐府,脱不过一个‘死’字,如果你们愿意放过廖姐姐,算我沈顾氏欠你们一份人情!”   她说的是“沈顾氏”,是包括沈溪石和顾絮的。   魏静晏也道:“还有我景魏氏!”   郁正清默默地看了一眼顾絮,不过大半年不见,益州慕庐的小东家,已经成了沈顾氏,郁正清垂眸,半晌道:“沈少夫人,景阳侯夫人,这位小娘子受了惊吓,不如早些回去请大夫来看一看吧!”   他话音一落,扈斯南挑了挑眉,郁正清对上他的眼睛,微微点了点头。   他二人早在武举考试之前,便相交甚深,扈斯南默然。   郁正清又对顾絮道:“沈少夫人,五日后,我将随着华平郡王押运粮草前往太原府,不知沈少夫人有没有什么需要带给沈枢相的?”    第81章 拒绝   顾言倾对郁正清还是存了提防之心的, 闻听此言,一刹那的动摇过后,便笑着婉拒道:“左右快回来了, 不劳公子费心了!”   他没有自我介绍, 她便当做不认识他。   顾絮做得这般明显,郁正清也看出了她的意图, 掩下心头的失落,微微点头, 道了一句告辞, 转身离开。   扈斯南挑了下眼, 看了郁正清的背影,又看了一眼顾言倾,见她微垂着眸子, 长长卷翘的睫毛掩盖了一双剪水秋眸里的神色。   心里隐隐觉得这两人之间许是有些不同于陌生人之间的故事。   扈斯南走到廖氏跟前,淡道:“刚才那条蛇没有毒,这位小娘子无需惊慌!”说罢对着顾言倾和魏静晏略一抱拳,跟着郁正清走了。   魏静晏看着两人的背影, 挺直的脊背松了下来,轻轻地拍了拍胸口,“吓死我了, 我以为这回廖姐姐真的就暴露了。”又问顾言倾,“后头来的那个小郎君又是谁啊?哪家的?”   顾言倾琢磨道:“是不是这次武举出来的?扈斯南是榜眼,另一个大约也是探花或状元之列吧!”她记得郁正清来汴京,似乎就为了武举一事。   魏静晏摇摇头道:“不管他们为什么帮我们这一次, 以后让你家溪石多帮着点便是,廖姐姐没事就成。”她原想说让溪石和川平多帮着点的,但一想到她和景川平现在的关系,也不适宜开口劳烦他什么,便厚着脸皮,将责任都推到沈枢相身上了。   廖氏早已惊得一身虚汗,先前还清爽的一身衫裙灰扑扑的,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十分苍白,看着扈斯南两人走了,心神才稳了一点,握着阿倾的手,一个劲地说谢谢。   顾言倾皱眉道:“没有事了廖姐姐,你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到底是她大意了,没想到猎坑里会爬进去一条蛇,幸好这蛇没毒,不然可就是一尸两命了。   想想就后怕不已。   下了山的扈斯南和郁正清一路沉默,快到山脚下的时候,郁正清忽地问扈斯南:“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帮她们?”   扈斯南淡道:“郁兄不说,斯南也无心打听。”其实就算郁正清不开口,扈斯南最后也不一定会真的带廖氏走,刚才廖氏眼里的绝望,让他有些动容,他想到了入宫的姐姐,他们扈家只是边陲一个小族,但是子守卫在衡州以来,每朝都会选一个家族中适龄的女儿送进宫中去。   既是向皇帝表达忠诚,也是希望在家族危难的时候,有可以在陛下身边说得上话的人,这是一条关乎家族前程的大计,所以当族人要送姐姐入宫的时候,他没有能力阻止。   郁正清不知道扈斯南眼下所想,只是想到刚才顾絮疏离的模样,心口有些瑟瑟的,“在益州的时候,我曾经见过几次沈少夫人,也算故旧吧!”   他说得简单,可是话语里的怅然若失,让扈斯南不由眼眸微深。他来汴京也有大半年,这还是第一次听人说,在沈少夫人出阁之前认识的。   现在汴京城里似乎隐隐流传着沈少夫人顾絮正是承恩侯府顾二娘子的流言,关于沈少夫人出现在汴京城之前的事,私下里应该有很多人已经去益州查过,但是据他所知,只验证了确实有这么一个人,父母双亡,有一家布坊,是一个商户之女。   可是沈少夫人周身的气度,又无不显现着世家大族培养出来的小女子的风华和气度,汴京城的沈少夫人与益州布坊的顾小娘子,他很难想象是同一个人。   扈斯南轻轻拍了拍郁正清的肩膀,“你我兄弟也算一见如故,五日后又会一起跟着华平郡王前去太原府,眼下当务之急,是做好这一次粮草的押运,其他的,等我们有幸回汴京城再说吧!”   两人都是少年英杰,刚刚沾了仕途的一个边角,这次若是粮草押运成功后,回来陛下定然会重新给他们安排正式的官职,他们一路考上来,等得就是这一天了。   扈斯南的事情一出,顾言倾和魏静晏都直觉不能再拖了,要立即将廖氏送走,顾言倾找到了杜姨名下的南北涮锅店的掌柜紫云姨。   紫云见顾絮来找她的时候,还微微讶异了一下,毕竟先前顾絮刚来汴京城的时候,再怎么艰难,也没找过她帮忙,听到是她来,让女使将人带到了楼上一间雅间。   “沈少夫人,别来无恙。”   顾言倾微微笑道:“这回实是有事需要云姨帮忙,我知道杜姨名下的七巧杂货铺一直有往益州的一条线路,我这里有个人,希望云姨能帮忙送到益州。”   紫云见到廖氏的时候,看着顾絮的眼里都是震惊,谁能想到徐参知走失的夫人在沈少夫人这里,看样子还是自愿被沈少夫人藏起来的。   要知道徐参知和沈枢相一直政见不和,不想后院的女人却串到了一根绳上。   紫云当着廖氏的面没有多问,沉吟了会道:“将人送过去也不是不可以,不过沈少夫人还是要做好,万一事情被揭穿以后的后果。”   私藏朝廷重臣的夫人,虽然沈溪石深得陛下赏识,但是徐参知在朝廷的地位也是不容小觑的。   顾言倾望了一眼听了这话便有些紧张的廖氏,安慰性地看了她一眼,侧头对紫云笑道:“云姨,不妨事,大不了,我带溪石也会益州去开布坊好了!”   紫云见她笃定,也不再劝,当日便要将廖氏留下来,廖氏抱着顾言倾好一会儿才松开了手,“言倾,谢谢你!希望这辈子还有机会再见!”   这是廖氏第一次称呼她“言倾”,除了杜姨、溪石和静晏,这是顾言倾回汴京以后,第一次被一个从前不认识她的人称呼本名,一瞬间,顾言倾有些怔忪。   等安排好廖氏,紫云送顾絮出来的时候,忍不住问道:“沈少夫人怎会与廖氏有如此深厚的私交?”   顾絮笑笑道:“深厚的私交也算不上,就是她壮着胆子求我帮忙的时候,我知道她是在孤注一掷了,如果我不帮她,她大约是难以活命了。”   那时候,她想起六七年前的自己,如果当时不是杜姨好心救了她,她定然逃不过那场大火的。   就如杜姨对她是出于不忍和善心,她对廖氏,同样如是。   很大可能,今日一别后,她和廖氏终生都不会相见。   紫云望着她的脸,若有所思,半晌笑道:“我觉得有时候,沈少夫人和我家夫人挺像的。”   顾絮莞尔,“可能因为我们来自同一个地方。”   又过了两日,紫云那边传来消息,说廖氏已经跟着商队往益州的路上去了,魏静晏和顾言倾都松了一口气,两人也从庄子上搬回了沈府。   顾言倾看着她欢欢喜喜地和她住进沈府,有些担忧地问道:“我们在庄子上也住了好些日子,阿晏,你真的不用回侯府看看?”   先前顾言倾一度还真当静晏是真的可以离开景阳侯,可是自从她们搬到庄子上后,景阳侯细心妥帖的又是送东西,又是传消息,丝毫不介怀静晏不归家。   顾言倾竟从这么一个成熟稳重的大叔身上看见了“宠溺“这个词,联想静晏这些年在汴京城的张扬跋扈,众人却敢怒不敢言的情况,忽然明白,景阳侯怕是在静晏不知道的地方,为静晏费了许多心思。   顾言倾担心,那个曹秀兰真地哄了侯府老夫人进府当妾的话,日后阿晏会后悔,见阿晏不说话,轻声道:“我有时候想,夫妻之间,是不能用面子和自尊之类的标准来衡量的,既是喜欢,便是折损一些面子,也是要牢牢握在自己手里,只有自己想要的在自己手里才是真的,旁的都是虚的。”   魏静晏沉默,轻轻地倾身抱着阿倾,哽咽道:“我何尝不知,可是阿倾,我在嫁到侯府之前,和老夫人保证过,不会为川平再生一儿半女,他越是对我好,我心里越愧疚,所以,有时间会顺着老夫人的招数闹,我宁愿他真的将我当一个相敬如宾的妻子。”而不是现在,一副势要将冰融化的气势,她会恐慌,害怕他知道了她嫁他的初衷不过是借他的势,到时候又会如何看她?   “阿倾,我和老夫人是签了文书的,如果我生了孩子,那个孩子必然是我偷人生的孽种!”这张文书的存在,已然狠狠地打了景川平的脸。   魏静晏每每想到,都觉得羞愧难当。   ***   五日后,华平郡王一行刚走,汴京城里便发生了一场波动,因为守卫不当以致庆州和汾州接连失守的沈令毅回了汴京。   沈令毅在汾州一战中没有退缩,浴血奋战,他知道如果汾州再失守等待他的是什么,但是这一次汾州城内的丹国奸细在城内造成了混乱和百姓情绪的恐慌,外城没有攻破,内城已经溃散成泥。   沈令毅伤势惨重,只剩了一口气在,太原府物资匮乏,军医说沈令毅的伤最好回汴京医治,毕竟赵国最好的大夫都在太医局了。   沈令毅一回来,最后一层遮羞布也撕开了,汴京百姓都知道拓跋部叛乱,先后夺了庆州和汾州,先前佯装不知粉饰太平的众大臣硬着头皮开始上书,参拓跋部的,参明远伯府的,参庆州和汾州知州的,奏折像雪花一样往陛下的龙案上堆积,其中也有一两张参林将军和沈溪石的。   几乎一夕之间,顾言倾的身份和杜恒言与丹国的交情,都被影影绰绰地映射为林将军和沈枢相有不臣之心。   顾言倾知道的时候,心里一咯噔,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从魏静晏告诉她汾州有丹国的细作以后,她便隐约觉得会有这么一天,旁的不说,陈荨不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不利用。   魏静晏也知道这时候不适合再一味地安慰,只是握着言倾的手道:“阿倾,我会一直站在你这边。    第82章 回京   华平郡王出发的第四日, 从垂拱殿里连发了两道圣旨前往太原府,让沈溪石和林承彦即刻回京,此外福州杨家被调往太原府。   景阳侯当日下朝便直接来了沈府, 嘱咐顾言倾:“这些日子许是有些不太平, 沈府周围我会派些人看着,沈少夫人外出定要注意安全。”顿了一下又道:“这段时间沈少夫人也莫要再往太原府寄信了, 他们应该很快就会在路上。”   景阳侯是骑马过来的,九月末的天气, 满身的汗水, 可见来得匆忙, 荔儿早早就去厨房端了凉茶过来,景阳侯一口饮了两碗。   顾言倾心里砰砰直跳,待景阳侯气息平缓了下来, 才问:“这次杜姨和林叔会不会受到牵连?”   景阳侯眉心为不可察地皱了一下,很快又舒展开,仿佛刚才那一下子不过是顾言倾的错觉,只听他道:“目前形势不明朗, 陛下将他们调回来,也是为了弄清楚情况和堵那些人的嘴。”   魏静晏喃喃道:“那些人真是过分啊,本来林将军和沈枢相去西北, 是为了替沈家堵窟窿,那庆州和汾州可是一直都在沈令毅的管辖之下,现在出了事,不纠察沈家人的责任, 反倒闹到了林将军和沈枢相的头上。”   一番话说得景阳侯和顾言倾都沉默了,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但是谁也猜不出陛下的心思。   魏静晏又道:“这下可如了陈荨的意了。”说到这里,魏静晏有些蔫蔫的,轻轻靠在椅背上,右手轻轻划拨着茶碗盖。   景阳侯已经好些日子没有和夫人说过话,此刻见她忿忿不满,一张杏儿脸苦巴巴的,微微吞了口口水,轻声道:“杨家去福州,也说不准是福是祸。”   正在发呆的魏静晏抬头看了对过的人,一时四目相对,彼此的眼眸里都映着对方的身影,魏静晏不自然地撇过了头,这一下意识的反应,让景阳侯不禁深深地在心里叹了口气,夫人还是不原谅他啊!   一直到景阳侯走,魏静晏也没有和他说一句话,景阳侯一步一回头,却见自家夫人脸上无动于衷,心里不由暗暗下决心,母亲那边不能再拖下去了。   景阳侯前脚刚走,许伯那边便送来了陈家的帖子,是陈荨的,陈荨明日就和夫君先一步前往太原府,邀顾言倾去送行。   魏静晏拿起大红烫金印花的帖子看了看,冷笑道:“连离京都下帖子,这是真当一件大喜事在操办啊!现在西北局势不稳,陈荨这一去,搞不好一辈子都回不来了,她到底激动什么?”   顾言倾看着那张帖子,陈荨依旧称呼她为“顾言倾”,不是顾絮,也不是沈少夫人,顾言倾右手食指在“顾言倾”这三个字上掠过,问静晏道:“你说,为什么陈荨对我有这般大的敌意?我只记得当初她喜欢关世子,后来关世子和我阿姐议亲,便是她对我阿姐再有芥蒂,也不至于将这份仇恨延续到现在啊!”   魏静晏也不明白,在她心里阿倾是世间最好的小娘子,又软又娇,便是生气的时候,都像是橘猫挠挠爪子一样可爱,实在不懂陈荨发的什么疯。   许是心里对陈荨存着疑惑,顾言倾在思虑了一会后,决定还是去送一送陈荨,正如静晏所说,这也许是她最后一次见陈荨,这个疑惑再不解开,也许就没有机会解开了。   第二日一早,静晏陪着言倾去南熏门附近新开的嚯羊肉汤店喝了一碗羊肉汤,一边等着陈荨过来,辰时初,南熏门那里有了些车辆的动静,荔儿回来道:“夫人,人到了。”   顾言倾道:“再等一等吧!”   来送行的人挺多,陈荨此次跟着夫君前往太原府,不仅仅是去替换林将军和沈溪石,也代表在走下坡路的福州杨家重获帝心。   陈荨见了一波又一波来送行的旧识,却独独不见顾言倾的影子,在看街亭里头不时地望着御街上的行人和马车。   杨安过来道:“荨儿,耽搁不得,我们得走了!”   正在这时,陈荨看见了从一旁的店铺里走过来的顾言倾和魏静晏,眼睛一亮,这一刻,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她会如此期待能够看见顾言倾。   顾言倾对着一旁的杨安微一颔首,“不知道可否和杨少夫人单独说几句话?”   杨安皱眉,他没有见过顾言倾,不知道这位是谁,陈荨在他耳边轻声说了两句,便见杨安笑道:“原来是沈枢相的夫人和景阳侯夫人,幸会幸会!”说着,先一步出了凉亭,给几人单独叙旧的机会。   待杨安一走,陈荨脸上的温婉大气便都消失了,微仰着下巴,倨傲地道:“顾言倾,不过是七年前,还是现在,我都会过得比你好,此次前去太原府以后,我想下次见面,我会站在一个你仰望不上的高度,哦,对了,不知道下次你还在不在汴京?可别又去了哪个犄角旮旯去隐姓埋名了。”   说着先笑了起来,看着顾言倾笑道:“如果以后日子真过不下去了,给我来一封信吧,怎么说也算自幼相识,我不介意当你陷进淤泥里的时候,拉你一把,让你囫囵个温饱!”   说完,兀自笑了起来,魏静晏气得直捂着胸口,“你自己要去当个破落户,还想牵扯阿倾,多大的脸啊!陈荨,七年前,你比不上阿倾,比不上明嘉姐姐,七年后,不,二十七后,三十七年后,你依旧比不上阿倾!”   陈荨的眉目瞬地一冷,望着魏静晏,阴沉道:“你不过就是一个上不得台面的继室,在我跟前比划什么,你看看满汴京城的公侯府的贵女,有谁去给一个能当自己爹的人当继室的?魏静晏,我在这儿和你说话,是给你脸面,你别给脸不要脸!”   两人瞬间剑拔弩张,顾言倾拉了拉静晏,平静地看着陈荨,“我一直不知道,你对我为何有这般大的敌意,以致七年后,你还念念不忘。”   顾言倾此话一出,陈荨的眼眸蓦地通红,阴测测地道:“为什么?因为你是顾言倾,因为承恩侯府满府的傻子,明明你刁蛮无脑,又爱惹事生非,她们还将你宠在心口,当个宝,凭什么我琴棋书画样样拔尖,礼仪规矩毫不出错,却在这汴京城中,比不得你分毫!”末了,陈荨沉沉地看着顾言倾,重复了一句:“你说,为什么?”   魏静晏嗤笑道:“我告诉你为什么,因为阿倾人软心好,长得好看,嘴巴又甜,大家看着她吃吃喝喝,她就算是个小傻子,小纨绔,我们都喜欢。”   陈荨阴沉地看了一眼魏静晏,没有再理她,双目望向了远方,“小时候,我爹爹不喜欢我娘亲,喜欢一个妾室,我娘说,只要我好好努力,成为汴京城最耀眼的小娘子,我爹就会看见我娘的好,就会知道名门闺秀和上不得台面的妾室的差别。”陈荨说到这里,低着头轻笑了一声,“一个是耀眼的明珠,一个是轻贱的鱼目,这么明显的差别,怎么会有人看不见呢!”   “你如果要恨命运的不公,也该是恨陈大学士,是他对不起你和你娘,不是我,我,我阿姐,从来没有欠过你什么,你不该恨你爹,因为陈府是你在杨家的底气,所以懦弱地将我和我姐作为愤恨的对象,陈荨,念在我们相识一场,我送你一句话,日子是自己过得,靠不得谁,也怨不得谁。”   顾言倾握着静晏的手,又道:“可能你看不上继室,可是静晏过得很好,景阳侯无论何时何地都将她护在手心,她可以无忧无虑地在汴京城做一个矜贵倨傲的侯夫人。   魏静晏眼眶一红,刚才被陈荨怼她是继室的委屈,瞬间都没有了。   顾言倾拍了拍静晏的手,一起走出了看街亭,她不曾想过,这一场揭露她身份的始作俑者,只是因为看不惯家人宠她,原来在旁人的心里,她曾经的惫懒也是一种罪过。   侯在不远处的杨安,一早就发现了凉亭里头的动静,虽然听不清她们在吵什么,但是似乎双方不是很对付,他原先也知道自家夫人不喜欢沈少夫人,但是不清楚她们具体有什么矛盾,此时见顾氏和魏氏先一步下来,作揖道:“荨儿有时候脾气急,若是言语有冲撞,还请两位夫人念在是旧识的份上,莫与她计较。”   顾言倾脚步微顿,淡道:“早在你们杨家和陈家一起谋算林将军和溪石时,我们就攀不上旧识这个交情了,我在这里预祝杨小将军此行一路顺风,旗开得胜。”   杨安眼皮一跳,讶然地抬头看了眼跟前的顾氏,原来沈枢相娶得夫人,竟是这般耿直的性子吗?世家大族互相算计也是常有的事,但是明面上谁不是依旧一团和气。   旁得顾言倾尚可以忍,只是此次杨家和陈家为了自己的富贵荣华,要谋算的不仅仅是溪石和林将军的仕途,更有可能,在他们搅起来的这场漩涡里丢了命。旁人都已经欺辱至此,顾言倾再好的涵养也荡然无存。   顾言倾上自家马车的时候,那边杨安和陈荨也出了城门,顾言倾坐在马车上望着那一行渐渐远去的队伍,揉了揉眉心,心里默念,不管怎样,溪石就要回京了。   ***   皇上的圣旨是八百里加急的,在杨家还没有走了一半路程的时候,已经到了太原府,圣旨上让他们即刻进京,便是一点儿也不能耽误,好在华平郡王早一步押送了粮草过来,再有两天便能到了太原府,陈巍山也一早派了人过来支援,便林承彦和沈溪石接了圣旨以后,第二日便开始启程回京。   说是即刻起程,可是并未规定几日内到达京城,为了顾及沈溪石的伤口,他们一行走得挺慢,每逢驿站,还要住个一两日,沈溪石虽然急着见阿倾,但是想到自个身上的伤未好,阿倾见了肯定要丢眼泪,也不敢急着回去了。   一路上,遇到好吃好玩的,一行人都停下来看一看,出太原府的时候,也就一辆马车,是杜氏和沈溪石坐的,等走了一半路程的时候,后面已经加了两辆,是几人买的给汴京旧识的小礼物。   半月以后,林承彦、杜氏、沈溪石和景行瑜终于到了京郊,此时后面已经缀了四辆马车,这还是杜氏怕多了太打眼,一再压缩的成果。   官家派了张丞相在南熏门迎接,顾言倾坐在御街临街的茶楼上,远远地看着溪石骑着马跟在林将军的身后,当熟悉的人影映入眼帘的时候,顾言倾便红了眼,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滴落在跟前的茶碗里。   只要人安全回来就好,以后,不管是刀山火海,只要能和他一起,她都甘之如饴。    第83章 执念   沈溪石知道言倾的习性, 一进城门,便朝茶楼的二楼上望去,果见正中间那个窗户, 露出自家夫人的身影来, 一时四目遥望,几月不见, 两人眼里的情意更浓了几分。   只是对望了一瞬,沈溪石便又应付起与张丞相一起来接他们的同僚来, 眼下局势不明, 陛下派人来接, 不过是给外人一个平和的假象,景行瑜对沈溪石道:“一会儿进宫肯定又是一番景象。”   景行瑜平日里有些不着调,只是这回, 他知道他们真的是摊上了事儿,虽然明眼人都知道他们是替沈家人背了庆州和汾州失陷的黑锅,但是只要有沈太后在,除非明远伯父通敌叛国, 否则明远伯府犯再大的错,也不会出事。   而庆州和汾州失陷的事,朝廷又必须给百姓一个交代, 这口黑锅,早在他们出发去西北前,景行瑜和沈溪石便已预料过,而林将军完全是被丹国的细作和福州杨家拉下水的。   此时张丞相面对着前途未卜的林承彦和沈溪石、景行瑜, 心有戚戚焉。因着杜恒言,他对旗鼓相当的林承彦一直观感复杂,可是现在知道对方即将要面临的险境,又为这位多年的同僚感到担忧。两人依着规矩说了几句表达吾皇皇恩浩荡的场面话,张丞相又过去拍了拍沈溪石的肩膀,对着这位自己一直看好的小辈,语气温和地道:“听说你受了伤,这几日长途奔波,可还受得住?”   沈溪石恭敬地道:“回丞相,彦卿身体尚可,谢丞相关心。”   张丞相摇头失笑,“你我二人说还需这些客套话?等你好了,我俩再切磋几盘。”   话里的偏护之意十分明显,在这样的时候,张丞相丝毫不避嫌,让沈溪石看他的眼里,不由多了几分感激。   沈溪石再次上马往宫门去的时候,又看了一眼茶楼上的言倾,给了她一个安心的眼神,待一行人走远了,荔儿过来道:“主子,我们也早些回去吧!”   顾言倾点点头,溪石在外奔波多日,她旁得帮不了,可是能让他回家后,感受到家的温暖。   一直到天黑,沈溪石也没有回来,厨房里的热水已经烧了好几回,便是粥也熬了几遍,顾言倾总希望溪石回来能吃一口新鲜的,她自己下厨做了两道菜,一道水煮鱼,一道小鸡蘑菇,都是从庄子上带回来的食材,其他的都等着溪石回来后,让厨房再做。   可是眼看着快到了戌正一刻了,门口那边还没有动静,顾言倾心里的不安越来越重。   藿儿去了前院候着,荔儿跟在顾言倾身边伺候,见主子时不时地抬眼看门外,眉头越来越皱,柔声劝道:“主子,要不您先沐浴吧,这样等姑爷回来了,您也好照顾他。”   顾言倾这时候急得脑子有些空白,听荔儿说,就照着做了,她不担心溪石回来得晚,她是担心溪石直接就被那帮子大臣按了罪名,扣押了起来,如果真是这样,顾言倾简直不敢想下去。   荔儿见主子进了屏风后头,心头微微吁了一口气,她怕主子枯坐一夜,明日要是真穿出什么不好的消息,主子身体会受不住,望着瑞兽小铜炉里幽幽燃着的沉水香,荔儿想着,加了一味安神香进去。   刚刚做好,门外忽然传来滞重的脚步声,荔儿尚不及出去看,便听到了沈枢相一声长一声短的“阿倾,阿倾!”   在十月初的凉夜里,清泠又饱含深情的呼唤,像是一首琴声里最撩人心魄的音符,屏风后头的顾言倾“哗”地一声从浴桶里站了起来,拿起屏风上的寝衣胡乱地套了起来,她一身湿漉漉的,头发上还滴着水,一双黑亮的眼睛眸光潋滟,沈溪石望着她,一把抱进了怀里,恨不得揉进自己的身体里。   面前人软香的身躯,正是他在西北,在昏迷中魂牵梦绕,念念不忘,思之险些成狂的。   荔儿去厨房吩咐了,一出走廊才看见藿儿气喘吁吁地往这边来,“相爷跑得太快了,我,我都赶不上。”   荔儿笑着拉了她一把,“现在不用伺候,你跟我一起去厨房吧!”   待厨房又新送了水过来,言倾便帮着溪石沐浴,待手碰到他贴身的亵衣的时候,沈溪石忽地握住了她的手,笑道:“阿倾,我有些饿了,你去厨房看看饭菜好了没有。”见言倾眼里有些茫然,眼睛在她柔软如玉的手上轻轻一撩,哑声笑道:“夫人若是再帮我洗,我想我今天的晚饭是吃不成了,毕竟饿得太久,可能会废寝忘食。”   他在“饿”字上头,略微咬重了音,眼里的情`欲让顾言倾想装作不知道都不可能,轻轻瞪了他一眼,咬着唇往厨房去了。   她一走,沈溪石的眼眸就暗了下来,他身上的伤虽好了,可是疤痕却依旧触目惊心,他怕吓了她。   沈溪石不知道的是,他的隐瞒,很快就被揭发。   当漆黑的夜里,垂着童子采莲的床幔的拔步床上,里头的人正闹得欢愉的时候,身下的小娘子在触摸到他背后的疤痕时,立即便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沈溪石一边懊恼自个后背的疤好得太慢,一边心疼哭得伤心的媳妇,可许是真的饿了太久,他的身形依旧没有停顿下来,小娘子抽抽啼啼的哭泣声中,伴随着男子微微压抑的喘息和难以言喻的声响。   这一夜顾言倾到底心疼他在外头受了那许多的苦,没有将他推下床,等第二日醒来顾言倾醒来,却蛮着一张脸,对他连搭理都不带搭理的。   沈溪石自知理亏,跟着人前院后院地跑,两人正闹着,许伯来报,景阳侯求见。   沈溪石也知道这些日子侯夫人一直陪着言倾住在一起,景阳侯这回怕是来接人的,沈溪石感念他不在京的这些日子,景阳侯对沈府的看顾,当下便让人请了进来,顾言倾自去客院里找魏静晏了,魏静晏正在收拾自个的东西,见顾言倾进来,笑道:“我正准备回国公府住些日子呢!”   顾言倾轻声笑道:“侯爷来了,在前头和溪石聊天呢,我想他大概是来接你回去的,阿晏,你和侯爷之间,也不能一直这样逃避。”   魏静晏苦笑,手上的动作顿了顿。   顾言倾走近,“若是他是个鱼木珠子,我们阿晏就不要再理他,我俩一起过日子。”   魏静晏见她今日气色红润,眉目间隐隐有女子的娇媚,轻轻点了点她的鼻子,揶揄道:“溪石可是刚刚回来,你也舍得?”   顾言倾脸色微红,知道静晏暗指的是什么。   后头,魏静晏到底还是跟着景阳侯回了侯府,沈溪石看着言倾有些担忧的目光,笑道:“我听景阳侯的意思,这一回魏氏回去,怕是想再出来小住是不可能的了,你大可放心。”   顾言倾白了他一眼,从沈溪石身边过去,手腕却被后头的人一把抓住,沈溪石可怜兮兮地唤了一声,“阿倾,你又要抛弃我吗?”   话音里的落寞与寂寥,让顾言倾心口一颤,缓缓地泛上来一点酸楚,回身瞪着他道:“你受了那么重的伤,为什么和我只字不提,若不是这回陛下急招你回来,你是不是还想着瞒我一辈子?”   话音一落,顾言倾的眼泪也掉了下来,昨晚上摸到他背后那纵横交错的疤痕时,顾言倾心里的震撼与心疼几乎要将她淹没,她难以想象溪石当时受了多重的伤,一想到她有可能在这等待的两月多的时间里,险些再也见不到溪石,眼泪不由汹涌而来。   沈溪石抱着跟前哭得浑身发抖的人,一个劲地在她耳边说着“对不起,对不起……”   顾言倾正哭得厉害,忽地唇上被覆了柔软的东西,所有的声音都吞入了腹中。   底下的下人,都自觉地回避开来。   ***   沈溪石和林承彦回京三日,宫里头都没有传出什么消息出来,只让林承彦和沈溪石在家中先休息几日。   京里头的各方势力虽蠢蠢欲动,却只得耐心地等着皇宫那边的动静。   十月十五,官家去广元寺看望沈太后,因为太后不想被打扰,所以后宫妃嫔一个也没带,便是皇后也留在了宫中。   广元寺后山的一座庭院里,杜贵妃望着四五月未见一面的陛下,神情冷淡,好似不认识眼前的人一般。   四五月未见,贵妃的肚子已经圆滚了起来,整个人却不见丰腴,赵元益对上阿宝的眼睛,步子忽地有些滞重。   待他走近,阿宝规规矩矩地给他福了一礼,却不说一语,赵元益心里的不安越来越大,伸手握住了阿宝的手,“阿宝,我很想你!”   阿宝眼里闪过嘲讽,语气冷然道:“陛下,你该知道当初我之所以愿意被囚在后宫中的初衷是什么?”   赵元益的呼吸忽地有些不稳,他自是知道阿宝幼时活泼爱动,是个喜动不喜静的性子,那时候杜恒言和林承彦受肃王府迫害,阿宝年纪虽小,却一心想着待自己强大了,就可以保护她的阿姐了。   这些年,两人之间虽没有明说,可是赵元益知道阿宝的底线在哪里,不是他一个个纳进宫中的妃子,甚至不是那些个即将要出生的孩子,而是杜恒言。   赵元益满嘴苦涩,可是依旧舍不得说一句重话委屈她,她是他这三十多年的人生里,唯一的执念,除了江山以外,唯一想守护的东西。   半晌,赵元益嗓音低沉地道:“阿宝,我明白,我会护住你阿姐和林将军的。”   先前还一脸冷寂的杜贵妃,倏忽间便落了泪下来,一张小脸我见犹怜,小声嗫嚅道:“哥哥,你莫要再骗我!”    第84章 君君臣臣   从杜贵妃的小院儿里出来, 赵元益又亲自问了陈太医和孙太医贵妃这一胎的情况,陈太医斟酌着道:“贵妃娘娘的孕相甚好,只是近来有些郁结于胸, 气血凝滞。”   赵元益皱了眉, “贵妃的身体务必要好好调养!”说着视线在二人的脑袋上轻轻扫了一眼。   两位太医顿时遍体生寒:“是,微臣定当鞠躬尽瘁, 不敢有丝毫怠慢!”   赵元益挥手让他二人退下,转身看向跟出来的杜贵妃身边的大宫女如非, 面色无波地道:“好好伺候贵妃娘娘, 若是贵妃有一丁点的闪失, 便是贵妃也护不住你们!”   如非低垂着脖颈,恭敬地应了声:“喏!”   上头的视线还是没有移开,如非直觉得脖子里阴风直灌, 忽听上头的陛下沉声问道:“外头的事,贵妃是如何得知的?”   如非一早便知道陛下定会有此一问,勉力回道:“启禀陛下,贵妃许久未收到林夫人寄的小玩意儿了, 贵妃的月份越深,越是觉得不对劲,给林夫人去了好几封信, 也一直没有回信。”   赵元益看着如非的眼眸越发冷沉,她说没有回信,可是他明明让人模仿杜氏给阿宝回了信的,那人的笔迹模仿得便是他也看不出来, 除非是阿宝和杜氏之间有不为人知的暗号。   他特地在处理林承彦和沈溪石之前来一趟广元寺,就是要看看阿宝的态度,她这般坚决,却是囫囵不过去的,可是母后那边……   赵元益微皱了眉,母后那边,他也得想个周全的法子才行。   可是等真的见到沈太后的时候,赵元益尚未开口,便被母后一句话堵住了,“老身为了赵家的万代基业,陪皇儿的贵妃在此处祈福,我也没有别的想法,就希望皇儿看在我为赵家为赵国尽心竭力大半生的份儿上,善待沈家。”   言毕,说她礼佛的时间到了,让赵元益先回宫。   赵元益下了山,宫女南鹊才悄无声息地回到了杜贵妃的身边,“主子,陛下已经下山了,在太后娘娘那里逗留不过一盏茶的时间。”   杜贵妃正由如非和揽月扶着在庭院中散步,听了这话,也没说什么,如非轻声道:“娘娘,太后定然会让陛下对明远伯府手下留情,您现在又要太后娘娘看顾着,陛下无论如何得顾及太后娘娘的意思。”如非是担心,万一皇上拗不过太后,最后拿了林将军和耶嘉郡主开刀,贵妃会怨恨皇上,现在宫里头又有两位妃嫔怀孕,贵妃若是和陛下闹生分了,日后母子二人在宫中又该如何自处。   揽月也劝道:“娘娘,您现在是双身子的人,即便您担心郡主那边,也得等生产以后,身子妥帖了,再筹划啊!不然,郡主那边若是知道了,定然会责怪奴婢们没有照顾好您!”   杜贵妃扶着如非的手在庭院摆的一张躺椅上坐下,缓缓道:“若不是这个孩子,你们以为,我还在这里吗?”   杜阿宝微微闭了眼,如果此回陛下真忍心对她阿姐下手,那她对陛下最后一丁点情分也不会再有了,她可以忍受陛下让两个妃嫔怀了孩子,可是她不能忍受陛下对她的阿姐和姐夫下手。   绝对不能!   赵元益刚回宫,杨惠妃的人便迎在了宫道上,“陛下,惠妃娘娘午睡醒来便身体不适,说觉得胸闷气喘。”   桂圆公公瞥了一眼半晌没有动静的软轿,微咳了一声,对宫女道:“陛下尚有加急的奏折要处理,惠妃娘娘那边你们先照看着!”   那宫女待要再说惠妃情况如何严重,猛地被桂圆公公一瞪,顿时缩了脖子,让到了一边去。   一直到御书房,赵元益的脸色都没有缓下来,直笔宫女朱阑冲了一碗龙凤茶汤过来,静静地放到了官家的龙案前,悄悄退出来的时候,桂圆公公拉了她到一边的回廊里,轻声道:“你这些日子也注意些,万莫惹到了陛下。”   朱阑问道:“公公,沈枢相那边?”朱阑用手指比了个上和下。   桂圆公公轻摇了摇头,手中拿着的拂尘轻轻往下晃了晃。杜贵妃的意思很明确,皇上不能动林承彦和杜恒言,贵妃现在又怀着孩子,陛下无论如何暂时不能拿林承彦开刀。   太后的意思是要保住伯府安稳,现在庆州、汾州的事情前前后后闹了好几个月,不说文武百官,就是汴京城的百姓都在等着官家拿出一个章程,这事儿没法就这么略过去。   朱阑微咬着唇,小声问道:“那沈少夫人,会不会受到牵连?”   这话一出,桂圆公公心里顿时咯噔一声,忙训斥道:“朱阑,你进宫也有六七年了,单这御书房里的事,你还有不了解的吗?有些事情你心里知道,就算有什么想法,也得按下去。”   朱阑猛地一怔,对上桂圆公公似乎透彻一切的一双有些浑浊的眼睛,心头微跳,“公公,奴婢明白的,多谢桂圆公公教诲。”   桂圆公公叹道:“你真地明白了才好!你我相识多年,我也不愿意看你走上岔路。”   朱阑又应了一声:“是!”   等朱阑又进去换茶的时候,桂圆公公的干儿子万绪凑上来问道:“干爹,朱阑这是怎么了,我怎么瞧着,她有些不对劲啊?”   桂圆横了万绪一眼,自个又皱起了眉头,心里暗道,朱阑是不能再在宫中待下去了,他和朱阑一起在陛下跟前伺候了六七年,实是不忍心这姑娘再栽个跟头,再栽一下,可就是连小命都没有了。   微叹了一声,对万绪招了招手道:“你去外头打探一下靖侯府世子现在的踪迹在哪里?让靖侯府快些将人招回来!”如今之计,只能将人早些送过去了,朱阑在宫里待了多年,算一算,也到了出宫的年纪。   万绪不明白这其中的关窍,只一个劲地点着头去跑腿了。   ****   赵元益从广元寺回来的第三天,在大臣们再一次恳请彻查庆州、汾州失陷和混入细作的奏折下,赵元益下朝后将楚王留在了御书房,两人谈了两个多时辰,其间,桂圆公公看着朱阑的脸色越来越不对,以朱阑身体不适,将她换了下去,让万绪在一旁伺候茶水。   等楚王爷一走,赵元益看着身边的万绪,皱眉问道:“朱阑呢?”   “朱阑脑目昏沉,怕冲撞了陛下,下去歇着了!”   赵元益点头,“让太医去看看!”   “喏!小底这就去!”   桂圆公公见到干儿子出来,还未及开口,便见万绪用口型说了个“太医局”!当下也没再问,只是想着,陛下已经习惯了朱阑沏的茶,又是否会放了朱阑出宫呢?   可是这一个两个的,再在宫里待下去,非要小命不保!   正忧思着,里头陛下唤他进去伺候笔墨,陛下一连写了两张圣旨,等第三张的时候,桂圆公公瞥见了“沈溪石”、“革职”、“巴州”等字眼,心直往嗓子口跳。   赵元益一口气写完,将紫毫狼笔,往龙案前的地头一掷,盘金银丝线毯上头立即便有三处沾了墨汁,赵元益紧紧抿着薄唇,眼睛闭了起来,呼吸有些急促,半晌情绪才平复了下来,对桂圆公公道:“你亲自去给沈溪石颁旨,不用宣读,让他明日一早便动身去巴州!”   “喏!”当即捧着圣旨退出了御书房。   赵元益望着左手边靠窗的位置摆着一张小圆腿紫檀木方桌,又想到了那个丰神俊朗的沈枢相,他一步步地看着九品殿侍沈溪石走到了沈枢相的位置,他们之间原是有血脉牵连,他是贵为这泱泱大国的天子,他却是卑贱的伯府外室子,任人欺辱。   可是在那般艰难的境地里,彦卿依旧成为“惊才风逸,壮志烟高”的郎君,他对其他人设防,却唯独对彦卿毫无心防,他甚至畅想着日后自己退位,若有彦卿来辅佐自己的皇儿治理这江山,是再稳妥不过。   赵元益想了很久,却也知道如今自己仰仗着母后照料阿宝,不能奈母后分毫,沈顾氏的身份已经明朗,母后虽不说,却是定然难以再容忍他二人,与其等母后动手,不如先将彦卿送远些,避避风头,当务之急,是务必要确保阿宝这一胎平安生下来。   圣旨到沈府的时候,沈溪石正陪着顾言倾在画画,从太原府回来,他一直休息在家,每日里陪着言倾逛街吃茶看戏,看着她整治吃食,看着她给他绣里衣上的云纹,后来起了兴致,自己动手给言倾画了好些花样子。   两人谁也没提朝事,静静地享受这难得的一段闲适时光,许伯喘着粗气跑过来说圣旨到了的时候,两人都很平静。   沈溪石换了身朝服,牵着言倾温软的手,一起往前院去。   来颁发圣旨的是桂圆公公,桂圆公公看到沈溪石和顾言倾头一次没有笑,等两人跪下,将圣旨放到了沈溪石托起来的双手中,沉声道:“革职,流放到巴州,明日启程。”   “谢主隆恩,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沈溪石脸色平静地脱下了他的朱裳绯裙,杂花晕锦绶和金鱼袋,交给了桂圆公公身后的小黄门。   身后的家仆除了许伯,都默默留下了眼泪,却没有人敢出声。   桂圆公公叹息了一声,深深看了沈溪石一眼,轻轻道了句:“保重!”   许伯如以往一样,拿出了早已备好的荷包,塞给了桂圆公公,桂圆公公摆手道:“明日就要走了,也来不及兑换银子,上路身上带着吧!”   桂圆公公头一回没要沈府的银子,许伯没有再劝。   只着了一身雪青里衣的沈溪石轻轻回身抱住了阿倾,“阿倾,要你和我一起受苦了!”   顾言倾笑笑,“不过是换个地方罢了。”   其实就算是查封家产,顾言倾也不怕的,她这些日子在外头开的店铺,都是挂在藿儿和荔儿名下,而且藿儿和荔儿的卖身契一早就还了她们,在官府登记造册了的。   悬在头上的剑终于落了下来,顾言倾回身吩咐许伯道:“将府里库房里的东西都立即拉到珍宝阁去。”又对荔儿道:“收拾一些细软,每人两身换洗的衣裳,再加一身袄子就可以了,备些常用的药材,人参捡几根年份长的带着,再让人出去买些肉脯。”   见藿儿还怔怔的,过去笑道:“左右我去哪你和荔儿跟着去哪,怕什么?”   藿儿茫然的眼睛忽地亮了起来,“主子说得是!”   顾言倾才道:“去跑一趟景阳侯府和林府,让静晏和姨姨不用担心,去吧!”   藿儿依言去了。   沈溪石见她都吩咐完了,将她拦在了怀里,“阿倾,是我拖累了你!”   顾言倾摇头,“真不一定是我们谁连累谁呢!”   沈溪石轻轻笑着啄了一下言倾的嘴唇,“不管是谁连累谁,我都不会放开夫人了!”   顾言倾仰头回应,“我也是!”   沈溪石这才放开了言倾,“你在府中照看着,我去一趟明远伯府!”   顾言倾疑惑他这时候为什么还去伯府,却没有问什么,只道:“早些回来。”   藿儿出门不过一个时辰,杜氏和魏氏都跑了过来,两人行色匆匆,还没看见言倾,便都红了眼,顾言倾笑道:“姨姨、阿晏,你们不用担心的,我陪着溪石去,带够了银子,一路上也不会吃多少苦的。”   杜氏握着言倾的手,一个劲地摇头,到底是流放,言倾还不懂这里头的门道,他们能花钱过得好些,别人也可以趁机花钱,弄死他们。抬手抚摸着言倾的脸道:“溪石和你林叔都太固执,不然,我们可以去丹国的,何苦受这个罪!”   顾言倾知道杜姨只是口头上说说,笑着摇头,林叔是名相之后,祖父和父亲都是忠烈,溪石的身份在那里,而且官家这些年待他也不薄,这样的两个人如果现在逃到了丹国去,子孙后代都要背一辈子骂名的。   而且林叔和溪石都不是贪生怕死之人,他们生长在这个时代,有这个时代铸就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价值观,顾言倾不会左右溪石的想法和人生。   魏静晏道:“凡是娶了丹国贵女的,这一次都收到了圣旨,去各个犄角旮旯里或做主薄或做县尉,行瑜和萧蓁儿去梓州桐山县,梓州和巴州都在蜀地,你们倒可以同行一段路。”   顾言倾点头,不同于溪石是流放,景行瑜是去做县尉,背后又有景阳侯府做靠山,和景行瑜一起,一路上溪石也有个照应。    第85章 遗诏   顾言倾见静晏一脸不舍, 心里也不是滋味,她从蜀地重回汴京不过一年,如今又要回去, 只是这一年, 让她知道她以前喜欢的人也一直在等她,言倾替静晏理了理有些散乱的鬓发, 温声道:“阿晏,你一向脾气倔, 又要面子, 你和侯爷之间这样僵持下去也不是法子, 你若喜欢孩子,就趁着年轻生一个吧!”   又道:“虽然我和溪石走了,但是我在汴京城也开了十四家羊肉汤铺子, 我已经让荔儿去和她们打过招呼,我不在的时候,银钱都让你收着,我在那边身上也不好多带银子, 你一个月给我寄五十两就可以,剩下的,你留着自己过日子!”   这是怕静晏万一真的和景阳侯和离, 会没有银钱傍身。   若是以往杜氏自然不会让她二人这般伤感,可是此回,她和林将军也自身难保,她知道皇上没有动他们, 定然是贵妃在后头压着,可是等贵妃生产下来,她和林承彦估摸也得被发配出汴京。   他们这些臣子,即便再受陛下恩宠,也比不过陛下的母亲和子嗣。所以每一回只要和皇室的人对上,落下乘的总是他们这些臣子。   杜恒言想到这里,觉得挺没意思的,林承彦守护了二十多年的赵国,陛下并不会铭记承彦所付出的一切。   杜氏一手拉着顾言倾,一手拉着魏静晏,温声道:“虽说女子在家从父,出嫁从父,但是若想自己过得顺心些,凡事还得听听自己心里的声音,喜欢的就去争取,不喜欢的就早早地离开,你们还年轻,未来还有许多可能,不必将自己拘泥在一个死胡同里。”   魏静晏知道杜姨这劝的是自己,轻轻靠在了杜氏的肩上,软声道:“谢谢姨姨,我明白了!”   魏静晏一直以来顾虑的太多,虽说在外人跟前是一副对谁都爱理不睬的“半疯”的模样,可是她知道,她有在乎的东西,比如阿倾,比如侯府正妻之位,和景阳侯对她的宠爱。她答应侯府老夫人一辈子不生育的时候,是没有想过有朝一日,她会对景川平产生感情,并且愿意到为他生儿育女的地步。   到了这个地步,便是有独占的欲望了。   老夫人是察觉到她的变化,所以才向纳更年轻的妾室,来分薄景川平对她的宠爱。   按照她和老夫人的协议,她是不能过问景川平纳妾的。   顾言倾留了杜氏和魏静晏一起吃晚饭,三人自己下厨,整治了三荤三素两汤,有顾言倾拿手的水煮鱼,也有魏静晏磕磕绊绊学会的小鸡炖蘑菇,杜氏做了个宫爆兔丁,素菜是椒油木耳、荷塘三宝、杏仁豆腐,一个罐煨的鸡丝燕窝,一个荠菜圆子汤,芦烟特地从侯府取了百花酿过来。   菜没有怎么动,三人大有不醉不休的意思。   沈溪石从明远伯府回来的时候,便见到阿倾醉眼迷濛地坐在浴桶里,见到他过来,傻呵呵地笑,沈溪石有些头疼,他还从来没见过醉酒的夫人,给她擦干了水,拿了衣服给她换上。   许是在浴桶里泡得太久了些,顾言倾整个人都透着淡淡的粉色,人也软软的,沈溪石在明远伯府出来后一直沉重的心情,忽地轻快了起来,半哄着将人抱到了床上。   顾言倾一醉就有撒娇卖萌的特性,整个人像条八爪鱼一样巴拉着沈溪石,还特别紧,幸亏十月的天气已经不热了。   沈溪石也没有扒拉开她,十分享受地看着她的小脸在自己怀里蹭来蹭去,一会蹭到了他的脖子上,一会又蹭到了他脸上,最后好像终于找到了他的嘴一样,对着狠狠咬了一口,听到沈溪石的惊呼声,又有些克制地小心啜着,还不忘咂咂嘴,好像十分可口的样子。   沈溪石看着她无赖的模样,怜惜地摸了摸她早已乱蓬蓬的小脑袋,小心地拿着熏炉给她焙着头发,等厨房的醒酒汤送过来,顾言倾已经迷瞪瞪地快睡着了。   沈溪石一边耐心细致地给她焙着头发,一边想着今日在明远伯府和沈仁朴的对话,这么多年,他是第一次进明远伯的书房,也是第一次问他自己的身世。   “伯爷,我是即将要流放到蜀地的人,莫说去了以后能不能回来,便是有没有命到,也是个未知数。”   沈仁朴静静地看着他,眼睛平淡无波,像是对一个路人的眼神一样,淡道:“所以,你要和老夫单独面谈什么?以你在朝堂多年的经营,不至于连个护命的帮手都找不到。”   沈溪石微微笑了笑,“我想问伯爷的是,我到底是谁家的孩子?”他一瞬不瞬地盯着沈仁朴,见他的神情却依旧没有丝毫的波动。   “我的庶子,沈令平,要老夫帮你复述一遍沈家的族谱吗?”   沈溪石点头,面上起了讥讽,“对,我身上确实流着沈家一半的血,这一次流放,就当是我还伯府十多年的养育之恩吧!”   对过的沈仁朴忽地抓紧了手中的茶碗,阴冷地看着他,“你都知道?”   沈溪石没有回答他这一句,反而答非所问地道了一句:“这是最后一次,我对明远伯府的忍让,伯爷和您身后的人,下次再想对我做什么之前,至少也要先想一想伯府还有多少口人。”末一句说完,沈溪石望向沈仁朴的眸光一片冰冷。   警告!这是□□裸的警告!沈仁朴看着沈溪石往书房外走的背影,猛地将手中的茶碗扔了过去,沈溪石的后背像长了眼睛一样,及时地向右闪了一下,茶碗的碎裂声响在寂静的回廊里格外地突兀。   书房外头,那些得知沈溪石来伯府后,蠢蠢欲动地守在附近的小兵小将,都立即缩回了探索的脑袋,一个个快速地溜回去告诉自家主子,伯爷动气了!   沈溪石这一趟一是为了试探明远伯他的身世,二是警告明远伯别再将主意打到他的身上。   沈溪石想到这里,看了眼阿倾沉睡的侧眼,长长卷翘的睫毛随着匀称的呼吸轻轻颤动,轻轻俯下身子在她的眼睛上亲了一下,怀里的人似乎有了动静,又蹭了蹭。沈溪石宠溺地看着她。   以前他可以毫不在意明远伯府在他身后搞得那些小动作,被伯府拿出来顶缸的事也不是一回两回了,先前他尚可以理解陛下在他和太后之间的两难,但是,有了阿倾以后,他不忍心阿倾为他担心,不忍心阿倾跟着他一起颠沛流离。   两难吗?他没有,他只有阿倾。   在这一刻,一个一早就已经酝酿在沈溪石心中的想法,终于不再因各种世俗观念的束缚而影影绰绰,它清晰地在沈溪石的心里破根发芽。   沈溪石摸了摸言倾的柔软干燥的头发,轻手轻脚地将她的脑袋放到枕头上,摸了摸她温热的脸颊,心里瞬时又柔软得像云朵一样。   吩咐荔儿和藿儿照顾好夫人,沈溪石带着裴寂去了林家老宅。   此时林府里头,林承彦和杜氏尚没有歇下,听见沈溪石过来,林承彦忙去了前厅,一见面就问:“去蜀地的事,准备好了吗?”   沈溪石啜了一口茶,一边用茶碗拨拉着茶叶沫子,一边道:“没有准备,不瞒林叔,我压根就没准备去!”   林承彦讶异地看着他,等着他后面的话。   沈溪石放下茶碗,起身道:“林叔,我想看先前那幅画!”   林承彦没有想到他是为了画过来的,亲自带着沈溪石去了林家西北角的狗窝棚子,轻轻按了一块砖,原先是严丝合缝的一堵墙,立即现出一个小门,林承彦让沈溪石在外头守着,自己从那个小门到了地窖里去,不一会儿从里面拿出来一个长匣子,两人又到了书房。   沈溪石打开这幅先帝亲笔所绘的画,仔细研究了好一会儿,目光停留在了画轴上。   花不能有丝毫的损坏,但是画轴倒是关系不大,林承彦看出他所想,帮着将画轴取了下来,果然在画轴的夹层里发现了一张薄薄的黄帛,看形状有些残缺。   是一封遗诏,看着开头“吾儿元益”几个字,显然是留给赵元益的,后面写着勉力他治理好赵国,做一代明君,最下面一行沈溪石看见了自己的名字,“明远伯府三房庶子溪石乃朕与沈婕妤之子,”话到了这里嘎然而止。   林承彦捏着这张残缺的黄帛道:“这张帛布是上半部分,应该还有下半部分。这是先帝的遗诏,应该是先帝故意放在这里,但是先帝应该叮嘱了心腹,在合适的时候将这封遗诏拿出来,下半部分可能就在先帝的心腹大臣那里!”   说到这里,林承彦和沈溪石的目光一对,这一瞬,他们都想到了西云大街的废墟。   承恩侯府。   七年前,一场大火烧了承恩侯府满门,满汴京城的人,上从勋贵王侯,下到普通百姓,都不明白,两代帝王颇为倚重的承恩侯府,为何遭此灭门惨案后,没有一个人有动静。   林承彦神情肃然道:“那场大火,京兆尹和大理寺那边的案底都有人故意销毁,似乎承恩侯府的大火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当时经手此案的,不到半月,全都解甲归田了,我派人去过他们的家乡,也没有找到人。当时靖侯府和李国公府都有人出面想查,但是很快就收到了不知名的警告,所以我们一直猜测是宫里的人。但是具体是谁动得手,因为我们不敢打草惊蛇,所以也没有深入调查。”   沈溪石又看了一眼手中的黄帛,“是太后,和明远伯府。”   承恩侯府是太皇太后的母家,先帝自幼长在太皇太后跟前,和承恩侯顾道延的感情自是不一般,在朝堂大事上素来多有仰仗。   承恩侯府的世子顾伯远身为承旨大学士,原是最受陛下倚重的,如果他没有出事,晋升为参知政事,进政事堂,是指日可待的。   顾家父子对朝廷忠心耿耿,陛下不会对他们动手,皇后在后宫不得宠,先前仰仗的肃王府也倒了,所以没有在汴京城制造这么一场满门惨案的能力。   只有太后!   如果,是太后知道了这份遗诏的存在,且知道这份遗诏在顾家的手里。   那么太后下此狠手,便很容易理解了。   沈溪石道:“这幅画,是在翰林院的书画局里发现的,极有可能是顾伯远放在了翰林院里,另一部分,应该是在顾家,他们应该也没有找到后半部分遗诏。”不然,太后不会一直这般忌惮他。   林承彦深深望了沈溪石一眼,此事关系重大,既是让太后忌惮的,自然与家国相关,甚至会威胁到皇上的地位。可是皇上自身似乎并不甚在意,但是也没有阻止太后的行动。   沈溪石并没注意到林承彦的眼神,他在想着,顾家那场大火后,很多东西都化为灰烬了,即便是藏在墙的夹层里,也保不住,太后定然是没有找到东西,所以下令一把火烧了。   沈溪石正皱眉想着顾家的地形,忽听身旁的林将军问道:“溪石,如果你找到了,你要做什么?”   沈溪石表情一顿,很快又将画帛放进了画轴的夹层里,一边卷着画,一边道:“不做什么,奉旨行事。”太后这么忌惮,这封遗诏定然是对自己有利的。   等将画放进了长匣里,沈溪石又道:“林叔,如果这一次,我再束手待毙,我和言倾,就没有退路了。”   陛下想着将他流放到巴州,不在太后跟前晃荡,可是沈溪石并不觉得以太后势要将他置之死地的执念,会真的如陛下的意愿而手下留情。   之前陛下没有拿定主意,沈溪石不过也在观望的态度,陛下这些年待他确实不薄,他也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陛下站在对立面。   但是当陛下为了沈太后,舍弃他以后,沈溪石的愧疚很快便被对阿倾的疼惜压制了下去。   他不相信来世轮回这种东西,他能感知能看见的只有今生,他所求的只有,看顾阿倾的今生。   从她嫁给他,他便发誓,要给她安稳平和的一世时光。    第86章 朱阑   皇宫里, 朱阑在床上碾转反侧,一想到言倾要离京,她心里就满是不安, 她不怕陛下对他们做什么, 她是担心太后那边不会轻易收手,太后知道了沈溪石最终还是娶了顾家的女儿, 第一件事,怕不是灭了沈溪石, 而是灭了言倾。   只有顾家的人都死绝了, 先帝托付的东西才不会有再见天日的机会。   她最近隐隐绰绰地查出来, 顾家似乎掌握了什么对太后不利的东西,且是先皇留下来的。   她在皇宫里待了七年,一步步成为深受陛下信任的直笔宫女, 顾家的事也终于有了一点眉目。   可是,这个时候,顾言倾回来了。   朱阑摸着脖子上小小的赭色平安扣,轻轻摩挲着扣眼里头一个小小的“柔”字。   她一直以为顾家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言倾并不是顾家的幺女, 她才是,她和言倾在同一年出生。   她是二房的嫡女顾仪柔,因为刚出生的时候身体嬴弱, 常常生病,道士说她与顾家相克,不宜在顾家祖宅生长,加上娘亲又是家中独女, 所以在她三个月的时候,便被娘亲送到了徽州的朱家,交由外祖和外祖母抚养。   原本是定在她十五岁的时候就回顾家,可惜没有等到她十五岁,顾家就没有了,外祖和外祖母因为受不了独女和外孙葬身火海的惨剧,在一月内也相继病逝了。   半年以后,她在徽州遇到了游历的靖侯府世子,因为她与长姐眉目间有几分相似,所以,他每每在巷口看见她,总会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后来她知道他与长姐原本情投意合,两家私下已约定好亲事。   她告诉他,她叫顾仪柔,他当时看她的眼神深沉又悲痛,好像是唤醒了他脑海深处的一段记忆。   三天后,他才告诉她,他知道她的名字,他曾经听她的长姐提过,说有一个妹妹因身体不好,养在山清水秀的江南。   连遭亲人去世打击的她,在那时候,才知道,原来长姐记得她,原来并不是所有人都将她忘记了,同时也知道了顾家大火是一场阴谋。   那一年皇宫招宫女,她求着关小世子将她送进了宫当宫女。   如今已经快七年了!   林府设宴的时候,她听说贵妃想指派宫女去帮忙,求了桂圆公公,让她去了,她想见一见一心恋慕言倾的沈溪石将要娶的女子是谁。   见到顾絮的一刹那,她险些没有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她在关小世子那里见过长姐的画像,眼前的人与长姐太像了,关小世子说,长姐有四分像顾家人,六分像母亲,她与长姐不过有三四分相似,而眼前的人却像足了六分,甚至比六分更高。   在那一刻,她忽然能明白,为何多年孑然一身的沈枢相,忽然动了娶妻的念头,因为这个人该是像足了她的二姐顾言倾。   等后来汴京中传得纷纷扬扬的,顾絮就是顾言倾的时候,她心里又激动又害怕,激动的是,她还有亲人,又害怕顾家的事会牵连到已经出现在明面上的言倾。   朱阑半梦半醒之间,忽地听到门外有轻微的敲门声,她受陛下信任,得以一人住一间房子,正披衣点了灯,外头便传来朱凌小小的声音,“朱阑!”   朱阑忙走到了门口,“是朱凌吗?”   外头的朱凌应了声,等门打开,忙将一个小小的包裹递给她,“是万绪让我交给你的,说是桂圆公公吩咐的!”   朱凌和万绪是表兄妹,因为家族犯错,被充到宫中做伺候人的活计,听是万绪交代的,朱阑也没多心,等朱凌走了,打开了小包裹,里头是一套棉布襦裙和一双灰色布鞋。   拿在手里的鞋忽地掉落了下去,桂圆公公让她走!   这时候宫里各处已经落了锁,朱阑没法去找桂圆公公,一直挨到了寅时正,朱阑静悄悄地来到了垂拱殿外头候着,等桂圆公公过来的时候,一眼就瞥到了朱阑,趁着陛下在里面准备早朝的时候,桂圆公公将朱阑带到了一处僻静的耳放,“朱阑,你该出宫了!”   朱阑摇头,“公公,我不能走,陛下不会放过我的!”她是陛下信任的直笔宫女,怎么可以就这样走?   桂圆公公高深莫测地摇了头,“不,陛下已经同意了,靖侯爷求到了陛下跟前,陛下将你许给了靖侯府的世子。”   关家哥哥?朱阑惊得微微张了嘴,不过只是一瞬间,朱阑又立即摇了头,“不,我不能走,公公你知道,我不能走!”她更不能嫁给关家哥哥,那是长姐的。   桂圆公公望着她的样子,眸子里闪过一抹不舍,当初他受了皇上的旨意查朱阑的时候,原本不过是奉命行事,后来查出这丫头是先帝朝礼部尚书朱大人的外孙女,也是承恩侯府的小娘子,朱大人当年对她有恩,他将这丫头的来龙去脉查清楚以后,想着承恩侯府和朱家就仅留这么一点血脉,所以擅自做主拦了下来,只说朱阑身份无异。   想到这里,桂圆公公叹道:“朱阑,不要怪公公不帮你,公公是在救你的命啊,你现在再留在宫中迟早会被人看出问题来的,你原是大家贵女,嫁到勋贵之家,做一个贵夫人,才是你原本该有的生活!”   朱阑摇头,她不能抢长姐的东西,她也不能这样离开皇宫,顾家的事情还没有查清楚,她不能走!   朱阑记得眼泪都在眼眶里打转,但是桂圆公公也并不是一个心软的人,尤其是这种涉及到小命的问题上,桂圆公公平静地道:“陛下已经答应了靖侯府的请求,不过你不是正妻,只是侧室。”   那边万绪见自己干爹许久没来,偷摸了过来,“干爹,陛下那边要上朝了!”   桂圆公公看了一眼软到在地上的朱阑,“沈溪石和顾言倾今个就会走,如果你离宫走,或许还可以看顾言倾最后一面,靖侯府的马车在东华门外。”   ***   顾言倾心里记挂着事,第二天醒得很早,见身边的溪石呼吸匀称,蹑手蹑脚地起了身,去隔壁洗漱了。   荔儿将昨天准备好的物品清单给顾言倾看,“主子,您看看还需要带什么。”   顾言倾着重看了一点药品和食物,见上头的金疮药,忽然又想了起来溪石背后尚没有淡下去的疤痕,蹙眉道:“再将府里上好的玉容膏都带着!”   又吩咐道:“每人身上备两块打火石,用油纸包好,再带几只轻便的锅。”   荔儿见自家主子完全按照逃难的模式来准备,心里略微沉了沉,是她思虑的不周全,原以为姑爷以前是枢密副使,便是眼下真的流放,也不过是走走过场,可是自家夫人,却丝毫没有将此次的巴州之行当做走过程。   沈溪石早在言倾起床的时候,便已经醒了过来,此时在床上听着外头言倾的吩咐,心里颇不是滋味,按照他的计划,今天他和言倾不过是去庄子上住一住罢了。可是又不敢将计划都告诉言倾,怕她担心。   早膳的时候,顾言倾有些心不在焉的,一会想到暖手的香炉要备着,一会又想起驱蚊虫的香料也要带着,一会儿和荔儿说一句,到第三次的时候,沈溪石拉住了她,“丢了什么,在那边再买,或让许伯寄过来是一样的。”   顾言倾见他说着这话的时候,望她的眼里有几分愧疚,当下心里就有些不落忍,也不管什么带了没带了,只一心哄着沈溪石多吃了两个金角馒头和一碗鸡丝小米粥。   她不知道的是,沈溪石也哄了她多吃了一碗粥。   他们准备得早,等辰时一刻衙门里押送沈溪石去巴州的人过来的时候,沈家的人都已经准备好了,沈溪石穿着一身皂角圆领长袍,黑梆青面千层布鞋,门口还停着两辆马车,顾言倾已经坐在了马车里面。   因为溪石是被流放,虽然林将军、景阳侯府和张丞相都有关照过,但是在汴京城里头一截路,沈溪石还是要被押解着的,顾言倾不忍心看溪石那般落魄的样子,坐在马车里闭着眼睛。   沈府的人都红了眼睛,许伯更是忍不住背了身子过来。   沈溪石自己倒不觉得什么,吩咐福儿照顾好许伯。   没有人来送行,一行人缓缓地出了南熏门,顾言倾再一次想到了七年前她坐在杜姨的马车上出南熏门的场景,同样是被迫离开,同样是身不由己,只是这一次,她不是一个人。   一出南熏门,裴寂就过去给衙差送了烟草和肉脯,沈溪石也被接到了马车上,顾言倾轻轻依偎进了他的怀里,眼里的疼惜让沈溪石心里软乎乎的,勾着她翘挺的鼻子,轻声道:“没事,不用担心。”   马车刚出城门不过一刻钟的功夫,便听到了后面有追赶的声音,赶着马车的裴寂道:“爷,好像是喊我们的,小底看像靖侯府的马车。”   沈溪石和靖侯府不过泛泛之交,这几年靖侯府世子撂了胆子,整个侯府都采取守成的路子,无论在京中还是朝堂上的存在感都不明显。   沈溪石让马车缓了点,也并没有停下来,等后头的马车追上的时候,顾言倾听到了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沈溪石等一等!”   沈溪石让裴寂停了马车,便见追来的那辆马车上头下来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靖侯府的世子关瑜桦。   沈溪石看了一眼马车里头的言倾,言倾也看见了来人,却没有下来的打算。   关瑜桦对着马车行了一礼,“多年未见,顾家妹妹竟也不与为兄见一面吗?声音里有难掩的凄怆。   顾言倾想到他为了长姐,一直未娶妻的传闻,到底没有狠下心,扶着荔儿的手,从马车上下来了,眼前的人比当年的身形又高了一些,也更瘦削了,一双眼睛像是饱经忧患,虽还是一样的模子,可是再不是那个让人一眼望去,便有温润如玉的矜贵公子的感觉了。   顾言倾低低唤了一声:“关家哥哥!”   只这一声,关瑜桦的眼睛便似有星光闪过,因着祖母生辰,他前几日才回了汴京,听闻顾絮是顾言倾,尚没有来得及查清,便收到了宫内桂圆公公的信笺,知道朱阑因为顾言倾而在陛下跟前露过异样,桂圆公公让他在事情还没有弄糟之前将朱阑带走。   他这时候才真的确认,顾明嘉深爱的妹妹,真地活着。   此时关瑜桦望着顾言倾,看着与那人极相似的一张脸,一时心中又是一阵锐痛,半晌缓了情绪,才道:“这是仪柔让我交给你的。”见顾言倾似乎没想起来仪柔是谁,不自然地回头看了一下自家的马车,用口型示意了一个“徽州”   电光火石之间,顾言倾从遥远的记忆里找出一个叫“顾仪柔”的名字,紧张地问道:“她在汴京?她想做什么?”   她也曾经托杜姨查过二叔养在徽州的那个女孩子,杜姨说没有找到,她一直以为,顾家出了事,消息传到徽州的时候,朱家带着顾仪柔隐姓埋名了,原来她也来到了汴京吗?   顾言倾迫不及待地便要去撕开信,只是双手不知怎地,一直在打颤,好像不听使唤似的。   关瑜桦拦了她道:“不急在一时,她现在很好。”   顾言倾被沈溪石抱上马车的时候,整个人都昏昏沉沉的,想要问关瑜桦更多,可是她自己就要跟着溪石去流放。   等马车走远了一些,顾言倾才打开了那封信,字迹很好看,是一笔很流畅的行书,字里行间颇有几分洒脱。   ——   言倾姐姐展信如晤。   我在林将军府的宴席上见了你第一面,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你是我的姐姐,我看过长姐的画像,觉得你和长姐长得很像。   我以为,因为这个,沈枢相才会一心求娶一个蜀地来的商户女。我没有想到,你真得会是我的姐姐。   我现在很好,我知道你想做什么,那也是我的心愿。   请原谅我现在没有勇气去见你,等你再回汴京的时候,我想那时候我就会有勇气去见你了。   祝一切安好,我唯一的亲人。   朱阑落笔   看到朱阑两个字的时候,顾言倾脑子里“砰”一下炸开了,“竟是朱阑,竟然是朱阑,她竟然是仪柔!”   顾言倾看着信,努力回想她见过两次的直笔宫女朱阑。怪不得那次在宫宴上她冲茶的时候,却一连给静晏冲了两碗,让静晏给自己一碗,连个眼皮都没有给自己,那时候就觉得这宫女怪怪的,不曾想,她是二叔的女儿。   沈溪石轻轻环抱着阿倾,低声道:“我也一直觉得很奇怪,朱阑不仅善冲茶,还善书法和画,那次从林将军府上回宫后,她还画了一幅你的画像向陛下交差。”   沈溪石一直不明白,陛下自来不会重用罪臣之女,可是这个书画皆有造诣的宫女若不是罪臣之后,又如何会进宫做宫女?   此时,刚才沈府马车停留的地方,依旧还停着一辆马车,朱阑看着那个已经望不到任何踪影的路面,轻声对关瑜桦道:“关哥哥,送我回宫吧!”   关瑜桦皱眉道:“仪柔,你应该知道,你不适合再留在宫中!”   朱阑摇头,“不会,言倾姐姐走了,我不会再分心的。”她还没有查出到底是谁对顾家动的手,也没有查出顾家手里到底有什么东西让那人忌惮。   她知道,她若不查出来,言倾姐姐也会查出来的,她私心里觉得,她在御书房里伺候,查东西比言倾姐姐要更容易一些。   另外,她一个人无牵无挂的,就算真的出了事,也没有什么,她希望言倾姐姐好好地幸福地活着。   关瑜桦像是看出她心里的想法,不赞同地道:“如果你爹娘和你长姐还在,她们也舍不得你继续冒险。”   朱阑忍下了眼里要涌出来的眼泪,对着关瑜桦轻轻笑着摇了摇头。    第87章 皇子   沈溪石出京的第二日, 御书房里头便又砸了一只茶碗,赵元益气得浑身发颤。   母后竟然在沈溪石出汴京的第一日便对沈溪石动了杀手,十二个暗卫, 呵, 母后当真是准备不留活口的。   楚王恭声劝道:“陛下息怒,臣的人一直跟在沈溪石身后, 沈溪石和顾氏都无恙,只是, ”楚王正在斟酌着字词, 忽然发现陛下周身的气息又降了几个度, 忙道:“沈溪石和顾氏都不见了,昨夜走的。”   赵元益唇线紧抿,有些咬牙切齿。   楚王一时不知道陛下是气太后迫不及待地朝沈溪石动手, 还是沈溪石的不辞而别。想到沈溪石竟然趁着他的人和太后的人动手的时候,悄悄地逃开了所有人的视线,也是觉得头疼。   小心翼翼地问道:“陛下,是否要查沈溪石的去向?”   赵元益忙抬了手, “不,让押差继续往巴州去,沈溪石那边, 不要再去查。”   “陛下,沈溪石毕竟曾是朝之重臣,若是被细作迫害……”   赵元益微挑了浅浅的琥珀色的眸子,看了一眼楚王, 他知道楚王更想说的不是细作,而是太后那边的爪牙,淡道:“朕心中有数!”   他相信沈溪石既是会走,就有不再让太后找到的能力。他没有想到母后竟然将自己派去照顾她和阿宝安危的暗卫,调去刺杀沈溪石和顾言倾,不由沉了沉眸光。手不由握紧,又轻轻地放开,在阿宝没有回宫之前,他还要继续仰仗母后,此事只能当做不知道。   他私心里,也并不真的想让沈溪石离京太远,这些年,他在国事上仰仗的大臣虽有楚王叔和张丞相等,但是随着年纪越大,心腹臣子们在朝中的积威越来越高,他对这些大臣或多或少都有了些提防。   只有沈溪石,他心里是不怕的。   甚至,如果阿宝没有怀上这一胎,他是想过六十以后禅位的。也不管母后一直忌惮沈溪石,这次刺激母后动手的原因,肯定是知道了顾絮就是顾言倾,当年父皇留了遗诏,他也是知道的。   都说天家无情,赵元益并不以为然。   楚王爷出来以后,桂圆公公让小宫娥去收拾了破碎的茶碗,朱阑神色自若地冲了一碗龙凤茶汤。   赵元益看见朱阑,愣了一下,“昨儿个靖侯府的世子没有来接你出宫吗?”赵元益一边说着,一边不乐地看向了桂圆公公。   朱阑立即跪了下来,“启禀陛下,奴婢昨日向靖侯府世子说明,奴婢愿意一直伺候陛下左右!求陛下开恩!”   赵元益听了这话,笑道:“你在朕身边伺候多年,一直颇得朕心,朕原想着你已到了出宫的年纪,该给你安排一个好去处,靖侯府倒是不错,不过你既不愿意,朕也不强求,继续当差吧!”   朱阑叩伏在地毯上,“奴婢谢过陛下!”   桂圆公公在一旁看着,微微叹气。   ***   两个月后,京郊的一处山庄门口,裴寂一边抖着斗篷上的雪,一边对藿儿道:“快备热水,爷和夫人回来了。”   藿儿打着伞,过来看他马背上驮着的一头鹿,笑道:“今个竟得了一只鹿!”   话音刚落,后头便又听到了马蹄声,沈溪石带着顾言倾回来了,顾言倾整个人被裹在火红的氅衣里,在这一片白皑皑的冬日,当真是红衣胜雪。   沈溪石先跳下了马,再将言倾抱了下来,藿儿过来扶住了言倾,见主子脸上红扑扑的,似乎没有冻到,心里还安了一些。   等一行人进屋,喝了杯热乎乎的杏仁茶,顾言倾没看见荔儿,问道:“荔儿还没有回来吗?”   藿儿皱眉道:“没有,今个外头雪大,也不知道是不是马车不好走。”   沈溪石让裴寂去景阳侯府的庄子上去看看。   两个月前,沈溪石并没有带着言倾去巴州,从汴京城出来,便直接到了这处山庄,说是京郊,其实已经过了汴京的界碑了,不过离界碑不算远就是。   押送沈溪石的衙役还是往巴州的方向去,起先顾言倾还担心陛下会怪罪,但是两个月了,汴京城那里一点和溪石有关的消息都没有。   眼看着到了十二月,言倾想着贵妃的孩子该出生了,便让荔儿去景阳侯府的庄子上打听消息。   顾言倾正担心着今天大雪会不会封了路,便听到外头荔儿的声音,“夫人,生了,生了,是个皇子!”   荔儿气喘吁吁地跑进来道,脚下的牛皮靴子上沾着厚厚的雪,随着她的奔跑,一路带到了暖房里来,可是荔儿知道主子眼下最担心贵妃的事,也没将这些细节放在心上,等到了主子跟前,缓了口气,又道:“现在整个汴京城都知道了,皇上下旨要大赦天下,贵妃已经回宫了,御街上头挂了各式彩灯400盏,一直从南熏门到东华门,宫中各宫殿都用大红绸带搭起彩架,听芦烟姐姐说,贵妃可能要升为皇贵妃了!”   这下子所有人都知道,杜贵妃为何被皇上“逐”出宫了。   言倾让荔儿下去暖和暖和,荔儿却不走,低着头,嗫嚅道:“奴婢,奴婢在回来的路上,因为马儿摔跤,被一个路过的熟人给救了。”   顾言倾一怔,“谁?”   “扈斯南!”荔儿愧疚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主子们避在这里,一直不与外界来往,就怕泄了行踪。   顾言倾看向了沈溪石,沈溪石捏了捏言倾的脸,笑道:“不妨事,贵妃既是生下了皇子,我们也该准备回京了!荔儿你一会收拾一下吧,等雪化了,我们就回汴京。”   沈溪石让荔儿、藿儿去将带回来的鹿肉清理一下,准备一会带言倾去园子里烤鹿肉。   荔儿走之前,又将怀里拿出一封信,“主子,这是益州那边寄到侯府的,侯夫人说是给您的。”   顾言倾接过来看了一下,是廖姐姐寄的,打开看到廖姐姐说她已经在益州安置了下来,然后准备将手里的东西交给言倾,觉得对沈溪石可能有帮助。   顾言倾这才发现第二张信纸是另一个的笔迹,看了一眼便递给了沈溪石。   沈溪石看完,不由笑了起来,“阿倾,你真是我的小福星。”   这封信是丹国南院大王寄给徐参知的,和他商议合作一事,其中提到徐二郎在丹国生活的十分安逸,且告知虞氏和离一事,是沈溪石一手操作,他愿意助徐参知一臂之力消除他在朝堂上的隐患。   徐参知要做的是给林承彦和杜恒言扣上叛国的帽子。   徐参知收到南院大王的信,没有将信呈给陛下,便已经有了与丹国勾结的嫌疑,有了这封信,不仅沈溪石可以沉冤得雪,便是林将军和杜氏那里,也会安然无恙,不用再担心陛下的清算。   顾言倾也很高兴,原本得到贵妃生产的消息,她还隐隐担心,年后陛下会清算林将军和杜姨,这一封信,竟是一下子将他们的嫌疑洗清了。   廖氏盗走徐参知的这封信,想来原是准备做保命用的,以防被徐参知的人捉到,可以用于交换,现在安全到了益州,可能是想借他们的手彻底铲除徐府,也可能只是单纯的知道她和溪石出了事,想帮一帮她们。   无论廖姐姐的初衷是哪一点,顾言倾都对她的这一封信,深表感激。   就她知道的,虽然陛下也知道溪石和林将军并没有勾结丹国细作,但是他们拿不出证明自身清白的证据,即便陛下信任他们的清白,朝臣和百姓不信。   只要一日不能摘掉“通敌叛国”的帽子,溪石都不能正大光明地重新立在大殿上。   沈溪石见她眉眼弯弯地吩咐厨房备酒,一时觉得,不管是在什么地方,在什么样的处境里,只要是这样一个生动的美人而不是一副冷寂的画像陪在自己身边,他都觉得日子是光明又灿烂的。   只剩下两人的时候,沈溪石抱着言倾坐在窗户旁边,看着外头的雪花,嘴唇摩挲着她的耳朵,“言倾,你知道顾家的密室在哪里吗?”   顾言倾微微思索了一下,“大概知道。”她虽没有进去过,但是幼时坐在阿翁膝上的时候,阿翁似乎提起过。   “怎么会问起这个?”   沈溪石一直没有和言倾说过他在那副画轴里发现了半幅遗诏的事,怕言倾知道了会担忧,此刻却是不得不说了,“阿倾,我找到了能证明我身份的东西,在先帝留下的那副画里,有半幅遗诏,另半幅,应该在顾家的密室里。”   顾言倾身子一僵,转过身面对着他,“然后呢?你要做什么?”   沈溪石将她抱得更紧了,将头埋在她的脖颈里,微微呼着气道:“拿回属于我的东西,替顾家讨回公道。”   顾言倾浑身瞬时像麻木了一样,哪哪都针刺地一般疼,“如果,如果没有成功呢?”她的声音因害怕而颤抖,细如蚊蚋。   沈溪石双手握住她冰凉的手,望着她的眼睛,琥珀色的眼里像有桃花盛开,“阿倾,你信我!”   顾言倾心底渗出一阵凉气,冻得她又麻木又冷硬,她一直想找到谋害顾家的真凶,一直想替顾家讨个公道,她愿意为了顾家抹杀自己,可是,溪石怎么办?溪石会怎么样?    第88章 满城风雨   被流放到巴州的沈溪石忽地回京的事, 这两天在汴京城里传得沸沸扬扬,汴京城里的勋贵谁都没听陛下将沈溪石调回来的消息,可是人却已经在汴京城了, 虽说不是大张旗鼓, 可是闹得满城都知道,动静也不算小了。   联想到巴州到汴京的路程, 文武百官都以为陛下在大赦之前,就给沈溪石去了密旨, 不然, 人怎么会回来得这般凑巧。   一时汴京城都以为, 沈溪石还是当初的沈溪石,即便不是枢相,在陛下心里仍有一席之位。   沈府里, 桂圆公公再次见到沈溪石的时候,笑着作了一揖:“沈公子,好久不见,陛下差杂家来给沈公子送宫宴的帖子!”   沈溪石也笑, 从怀里掏出一封信,“还请公公交给陛下!”   桂圆公公望着那封信,眸光沉了沉。旁人不知, 他作为大内总管,是知道,陛下并没有给沈溪石下旨,让他回京的, 沈溪石这般回来,定然是有什么筹谋的。   桂圆公公收了信,又接了许伯递过来的荷包,笑着告辞了。   顾言倾望着人走了,拽了拽溪石的衣袖,“溪石,陛下真的要在宫宴上宣布你的身份吗?”   沈溪石笑笑,“阿倾,三日后宫宴,我带你去宝庆楼看看好不好?”   宝庆楼的首饰自来是最好的,顾言倾知道他是想带自己去置办一些首饰,也没有推辞,盈盈笑着应了。   冬日里寒风凛冽,顾言倾外头罩了氅衣,被溪石抱上了马车,一坐下,溪石便递过来一个瓜形小铜炉,顾言倾看了一眼笑道:“当初我出京的时候,杜姨送了一个这样的给我。”   沈溪石眸光温柔地看着她,她不说,他也知道七年前,她是怀着怎样的心情离开的汴京城,以前他总担心阿倾的身份曝光,躲在暗地里对付顾家的人会对她下手,所以很少带她出门。   其实,在很小的时候,他就想着以后争很多的家产,给她整个汴京城最好的。   两人在御街上的宝庆楼门口下了,许是天寒的缘故,客人并不多,看见沈溪石和顾言倾的衣着,小伙计眼前一亮,立即将人请到了二楼,掌柜的过来笑道:“小店年前新来了一批货,还没来得及摆上,二位要不要看一看?”   沈溪石颔首,“都拿过来。”   不一会儿便见两个小伙计将高几上摆了一排,样式却是很新颖,顾言倾看中了一套茉莉红宝石头面,一对绿松石金耳环,沈溪石给她挑了一套莲花鸳鸯红宝金耳环、金执荷童子耳环。   顾言倾的目光很快被一支莲藕金簪子吸引过去,最上是一支莲蓬,下头是层层叠上的九层莲瓣,每一层莲瓣上都有精美的镂空纹饰,且莲瓣和莲蓬皆以薄金片錾凿而成,饶是顾言倾在这里已经见识过许多繁复的工艺品,还是深深地被这支簪子打动了。   一时有些移不开眼,正准备让掌柜的包起来,忽然一个人影走了过来,直接将这支簪子拿在了手里,顾言倾还没反应过来,便见那女使走到了右边去,是郑荇绯。   顾言倾上一次见她的时候,还是在她大婚的时候,已经有半年多未见,看上去瘦削了一些,两边的颧骨微微突出,此时她手上正拿着顾言倾刚刚看中的簪子,见顾言倾看过来,微微笑道:“好久没见顾姐姐,不想今日竟在这宝庆楼遇见了,顾姐姐何时回京的?”   顾言倾淡笑着回答:“也不过几日,今日是第一回出门。”   郑荇绯略略颔首,看了一眼手中的簪子,交给掌柜的道:“周掌柜,这支簪子我要了,包起来吧!”   掌柜的有些为难地看了一眼顾言倾和沈溪石,“这位小娘子,这支簪子是这位夫人先看中的!”   掌柜的一直觉得今日来的这一对夫妇有些眼熟,一时想不起来,刚才听见“刚回京”、“顾姐姐”这些字眼,立即想到可不就是昔日的沈枢相和沈夫人!   要是往日遇到这种事,他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会管的,但此刻沈公子眉眼冷得像是要冒寒气,虽然沈公子现在不在官位,他也听说,陛下还是惦记着的,沈公子当初的手段,他也是略闻一二,此时只得硬着头皮出面解决。   哪成想,郑荇绯今日就是故意的,丝毫没理掌柜的,对顾言倾淡淡笑道:“这支簪子顾姐姐也喜欢?不知可否让给妹妹?”   顾言倾心里微叹,抢东西也这般理直气壮,瞥了一旁脸色黑乎乎的溪石一眼,她要是当着溪石的面被抢了心头好,溪石估计要爆的,顿时摇头道:“郑小娘子这支簪子我已经买下了,我与郑小娘子往日里又不是很熟,便不赠予了,还请郑小娘子还过来吧!”   “买了?”郑荇绯蹙眉看向周掌柜,周掌柜忙点头道:“这些确实是由沈夫人买下了,郑小娘子不如看看别的?”   郑荇绯的脸色瞬时就变了,她自是知道周掌柜是应和着顾絮说的,微微垂眸道:“顾姐姐当真不让给妹妹吗?毕竟顾姐姐已经有了最贵重的东西,这么一件首饰也不能割让给妹妹吗?”   她的眼睛朝沈溪石的方向看了一眼。   顾言倾忽地就明白郑荇绯发的是什么疯了,这人是看见了溪石在,故意来找存在感的!   顾言倾也不想和她多说,转身对掌柜的道:“我们选中的这些,掌柜的都包起来吧!送到汴河大街上的沈府!”   周掌柜恭声应了下来,沈溪石起身扶着言倾下楼。   沈溪石只在刚开始看了郑荇绯一眼,扶着阿倾路过她身边的时候,连个眼风都没给,淡声吩咐裴寂道:“你去请郑尚书过来一趟!”   郑荇绯浑身一颤,眼睛里立即泛了一层水光,望着沈溪石十分体贴地扶着顾絮下楼,到了门口,又给她穿氅衣,然后将人抱进了马车里。   一早就知道沈溪石是对顾絮动心的,可是亲眼看到他对顾絮这般用心,心里的滋味还是很不好受,手里握着那支金簪,像扔了,却又扔不得,她没有忘记刚刚沈溪石说的,让她爹爹过来一趟的话。   郑荇绯心里又恨顾絮的得理不让,又恼自己给爹爹添了麻烦,憋屈的在宝庆楼里便哭了起来。   不过一刻钟功夫,郑尚书骑着马匆匆赶过来的时候,没有见到沈溪石,倒见到了自家红着眼睛的女儿,等了解了事情经过,并没有多说什么,带着郑荇绯回了府。   另外派人将莲藕簪子,及两套贵重的头面,一起送到了沈府。   郑荇绯跟着爹爹进了书房,“爹爹,我是不是又给你添了麻烦?”   郑尚书摇了摇头,“绯儿,你老实告诉爹,你还惦记着沈溪石?”   郑荇绯摇头:“不,爹爹,女儿不会给您脸上抹黑!”她好歹也是尚书府的小娘子,做不得那种做侧室或平妻的事儿。   郑尚书却摆了摆手,他是吏部尚书,官员的调任上的信儿,比其他人的准些,听说沈溪石这一回也收到了宫宴的帖子。   如果传闻中沈溪石的身份是真的,那么他的女儿做侧室,也算不得委屈。   ***   入夜,沈溪石带着言倾悄悄地来到了西云大街,顾言倾根据记忆,走到了阿翁和阿婆住的嘉晖堂,她知道从西北角那里,有一块砖是活动的。   沈溪石和裴寂搬开了上头堆着的瓦砾,顾言倾左边踩了三下,右边踩了五下,那块砖便弹了起来,露出里头的按钮。   顾言倾看着上头的数字,选了1010,听说这一天,是顾家祖宅落成的日子,缓缓地看见一派砖往右退,露出一人宽的通道。   裴寂和荔儿在外头守着,沈溪石带着顾言倾下去了。   里面不过两丈来宽,摆着几个箱子,有书画,有珠宝,顾言倾眸中涩涩的,想起阿翁说给她姐妹们备好了嫁妆,沈溪石很快找到了一个锦盒,里面果然是另外半幅黄帛。   到底担心有人会过来,立即便带着言倾上去了。   等回到府中,沈溪石看着言倾灌了一碗热热的玫瑰奶茶,才打开了那半幅黄帛,上头写着,“待沈溪石及冠,封为周王。或未及弱冠而夭,追册皇太子,”沈溪石看到这里,瞳孔一缩,后面一句竟是“沈氏清茉背誓,不得与朕合葬!”   沈溪石不知道沈太后知不知道这遗诏的内容,如果他在没有及弱冠之前夭折,那么沈清茉将不得与先帝合葬于皇陵。   然而,这封遗诏一旦现于人前,先帝对于沈太后的忌惮和猜疑,也显在了人前。   顾言倾也怔了一下,轻声道:“我听阿翁说,太后是在先帝跟前发过誓,不会动你的,不过阿翁没有和我说过有这封遗诏。”   “溪石,要交给陛下吗?如果交上去,太后肯定又要疯咬!”看了这封遗诏,顾言倾忽地明白沈太后为何会泯灭人性地烧了承恩侯府,这封遗诏是沈太后的耻辱,沈太后痛恨溪石的母妃半辈子,临到头,还因着溪石母子受这般屈辱。   只是她顾家满门是何等的无辜,不过是奉命接了先帝的遗诏。   想到小安川、阿姐和哥哥,还有尚在宫里做宫女的仪柔,顾言倾心口便一阵一阵的刺痛。   沈溪石摸了摸她的头发,安抚道,“阿倾,我有没有和你说过,陛下一直在我身边安插了暗卫,我们这些天的动作,陛下一直都知道的,他那边现在没有动静,三日后,也不会有动静。”   也就是说,陛下是默许的。   此时皇宫里,赵元益听了暗卫的禀报,微微蹙眉道:“顾家的地下?”母后当时不仅想到了墙壁的夹层,也考虑过地底下,不过看来是漏了地方。   暗卫禀道:“是!”   赵元益垂了眼,既是找到了,也是天意。吩咐暗卫继续回到沈溪石身边,招了朱阑另沏了一碗茶,桂圆公公轻轻推了门进来道:“陛下,云玹殿派了宫女来,说惠妃肚子又有些不适。”   “让陈太医过去一趟!”又问道:“贵妃那边如何?”   桂圆公公笑道:“老奴让万绪去打听了,贵妃娘娘用了膳,尚未歇息,小皇子今个醒了四回,喂了四回奶水,并未啼哭。”   赵元益眉目间也舒展了些,“摆驾去长宁殿!”   “喏!”   长宁殿里,贵妃正倚在床上看话本子,听到外头通传陛下来了,身子懒懒的,头也没抬一下。   等陛下进来,淡道:“陛下怎地没去看惠妃和扈婕妤,臣妾身子不利落,伺候不了陛下。”   贵妃还没有出月子,身上也不能用水,只每日里由如非用热水擦擦,一直觉得各种不爽利,脾气也大了些,赵元益并不以为意,小心小意地哄着,见如非抬了热水过来,让人下去,亲自给贵妃擦拭。   阿宝微微叹了口气,也没有拒绝,等换了里衣,笑着问道:“哥哥,你说你那些妃子现在会不会将一口把我吞了?省得来魅惑你!”   赵元益皱眉道:“不会,朕不会让她们有这个胆子,等惠妃和扈婕妤生产了,朕便将她们一并送到封地上去。”   阿宝没有接这个话头,问道:“听说沈枢相回来了?宫宴下了帖子没?我想见一见阿姐的女儿呢!”   赵元益捏了捏她的鼻尖,笑道:“朕还不知道你的小心思,放心,不会动他,也不会动你阿姐和林承彦的。”赵元益顿了下道:“实话告诉你,沈溪石是先帝沈婕妤的儿子,先帝留了遗诏。”   阿宝挑了挑眉,她才不说,杨淑太妃一早就告诉了她,她还知道遗诏上写着什么呢!毕竟当初,那封遗诏是当着沈太后、杨淑太妃的面写的,不然沈太后这些年一直对沈溪石蠢蠢欲动。   阿宝轻声道:“太后那边,许是不会甘休,陛下这会站在哪边?”   赵元益勾了勾阿宝的鼻子:“两边都不站,你可满意?”   他站在父皇那一边,如果那真的是父皇的遗愿。    第89章 周王   宫宴如期举行, 顾言倾梳了一个抛家髻,发髻中间插着一枚巴掌大的芙蓉薄片金花,右边是一支莲藕簪子, 两鬓贴着细小的两排莲花金钿, 一排三朵,耳上是荔枝红宝耳环, 芙蓉色的长袖缠枝花纹罗衣,下头是十二幅的郁金香根染的黄色销金绣菡萏罗裙, 裙摆上缀着一圈粉色的珍珠, 外头罩着秋香色长褙子, 挽着四指宽的遍地窣花黄色披帛。   整个人行动间熠熠生辉,这是顾言倾最隆重的一次装扮。   被沈溪石从马车里抱下来的时候,甫一站稳, 宫门外的视线便朝她看了过来,这一次宫宴不分前朝和后宫,沈溪石牵着言倾的手去了升平楼赴宴。   来往的大臣和女眷都不由自主地朝沈氏夫妇身上看去,沈溪石今个着了一身墨色直掇, 袖口、领口和衫角都用金线绣了祥云,罩着一件黑狐氅衣,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息, 可是看着他和顾氏的背影,又觉得莫名的和谐。   沈溪石和顾言倾到的时候,大臣们几乎都到了,有资格出席的妃嫔也到了, 杨惠妃和扈婕妤的肚子都已经有四个月了,冬□□服穿得多,扈婕妤还不甚显怀,杨惠妃却已经显怀了,眉目轻柔,大概是怀孕的女子独有的一种柔和。   顾言倾扫了一圈,没有看到静晏,倒是看到了魏凝萱,在她和溪石回京之前,沈肃和魏凝萱已经成了婚,此刻魏凝萱安安静静地坐在沈肃边上,许是察觉到顾言倾的视线,抬头对她微微点头。   顾言倾有些受宠若惊,也笑了笑,先前魏凝萱到沈府告诉她提防沈太后,她是领情的,心里也希望这个花枝一样茂盛的姑娘能够走出先前的阴影,好好地过日子。   太后、皇后和皇上是一起过来的,贵妃没有出席。   顾言倾跟着众人跪拜的时候,感觉头顶上方一直有一道冰冷的视线扫过,不用想也知道,是太后娘娘。   酒过三巡后,开始上歌舞,顾言倾目不斜视地吃着跟前的姜汁鱼片,却一直提着心,不知道溪石和楚王准备在什么时候抖落出遗诏的事。   正想着,楚王忽地端起琉璃酒樽,对陛下道:“启禀陛下,臣有事启奏。”   一旁的沈太后放下了手中的象牙箸,缓缓地看向楚王,心里却也不担心,一般这种欢庆的时候,启奏的都是各地的祥瑞和吉兆,沈太后对楚王接下来的话倒是有些好奇,毕竟这些歌功颂德的表面文章,楚王是从来不会参与的。   大殿里一时安静了下来。   赵元益已经猜到,但是面上却不显,微微笑道:“但奏无妨。”   众人只见楚王从广袖里掏出了一个一尺来长的漆盒,盒子花纹繁丽古朴,正中间却好像隐约缀着一条龙首金饰,楚王扯了衣袍跪下,将漆盒长举过顶,恭声道:“微臣发现了先皇遗诏一封,请陛下过目!”   “放肆!”楚王话音刚落,大殿上便传来沈太后的爆喝声,沈太后语出,也觉得自己反应过激,冷声道:“先帝甍时,我和淑太妃都在龙榻前伺候,先帝并未留旨,此时又何来遗诏一说?”   楚王依旧恭声道:“微臣已验过,确是先皇遗诏。”楚王是先帝的胞弟,对先帝忠心耿耿,他既说是遗诏,必然就是遗诏了。   此时宫殿里的人,都敏锐地察觉出太后情绪的失控,似乎当楚王说出“遗诏”的时候,太后就处于暴怒的状态,一时心里对这封遗诏的内容更好奇了。   赵元益让桂圆公公将楚王手里的漆盒呈了上来,这漆盒赵元益是认识的,他曾在父皇那里见过,如今出现在楚王叔手里,必然是父皇在世时便安排好的,他一直以为楚王叔对遗诏一事不知情的,却不防,父皇还是对楚王叔有交代的。   可见父皇对此事的重视。   赵元益打开漆盒,里头是两截黄帛,一一展开,等看到最后一句的时候,背部不由僵住。   沈太后沉声喊道:“皇上!”声音里有隐隐的警告和愤怒。   赵元益有一瞬间的茫然,本能地侧头看向了母后,父皇竟不愿意与母后合葬,父皇竟然知道母后会失诺。   底下的楚王再次恭声道:“请陛下宣读先皇遗诏,以慰先皇在天之灵!”   赵元益猛然间想起昨晚阿宝问他站在哪边的话,他说站在父皇那一边,可是父皇不仅站在沈溪石那一边,甚至是要置母后于危境的。   如果父皇知道,母后为了这一封遗诏,而灭了他最信任的顾家满门,怕是也会容不下母后。   赵元益握着遗诏的手微微攥紧,看向了底下面容淡然的沈溪石,正一心一意地给顾言倾挑着鱼刺,仿佛周围的一切都与他没有任何关联。他一把提拔上来的亲弟弟,已然当得起一个王的称号。   在皇弟和母后之间,赵元益一直是中立的态度,只是事态发展到这一步,并且要以如此决裂的姿态撕开这层伪装,却是赵元益不曾想到的。   他这一瞬间甚至在想,当初沈溪石在西北兵败于拓跋申,是不是有意为之,是不是为了这一天而蓄谋已久,一个不得不反抗的境地,一个他这个皇兄也不得不正面这场冲突的境地。   “沈溪石,近前来!”   话音刚落,身侧的沈太后突然起身夺赵元益手上的黄帛,赵元益微微侧身,没有给沈太后抢过去,厉声吩咐沈太后身边的嬷嬷道:“母后身体不适,扶母后回宫歇息!”   “皇上!”沈太后怒睁着双目,似乎不敢相信这是她一手推上皇位的儿子!   赵元益眉目清冷,扶着太后的嬷嬷浑身一个颤栗,忙劝着沈太后:“太后娘娘,奴婢扶你回宫吧!”   沈太后一把推开了扶着她的嬷嬷,愤怒的脸倏地平静了下来,一双瑞凤眼有些阴沉地看着赵元益,“不急,等皇儿将遗诏宣读,我再回宫。”   “母后!”赵元益轻唤了一声,身为人子,他并不愿意看着母后在这大殿之上难堪。   沈太后不为所动。她知道,她站在这里,也是对皇儿的一种威压,她多年养育之恩、母子亲情的威压。   可是沈太后不知道,早在她为了明远伯府要走了永庆军,为了明远伯府让他舍了沈溪石和林承彦之时,或许在更早的,她为明远伯、魏国公、徐参知做后盾,与他对垒的时候,这份母子亲情,已经日渐稀薄了。   特别是眼下他期盼多年的皇子出生,他已经不能允许任何人凌驾在他之上,操纵他的江山。   沈溪石轻轻握了下言倾的手,低声道:“不用怕!”   顾言倾回握了他一下,示意他放心,看着他走到大殿中间跪了下来。   赵元益将遗诏交给了楚王,“王叔宣读吧!”说着,也跪了下来,满殿的人,除了沈太后,都跪了下来。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吾儿元益,人品贵重,甚肖朕躬,坚刚不可夺其志,巨惑不能动其心,江山社稷皆付与尔,唯有二事,朕心忧系,现一并交付与吾儿,明远伯府三房庶子溪石乃朕与沈婕妤之子,待沈溪石及冠,封为周王,或未及弱冠而夭,追册皇太子,斯祖宗来体制也。贵妃沈氏背誓,不得与朕合葬。钦赐!”   “先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宫殿中众人尚在被天雷炸得外焦里脆中,本能地山呼万岁。沈太后已然目眦欲裂,阴狠地望着底下沈溪石的身影,涂了淡紫色口脂的唇瓣吐出了一个“孽种!”再望向皇上,目里一片猩红,她想不到她的皇儿会如此狠心,在这大殿之中,让他的母后颜面尽失。   “皇上,你当真是老身的好皇儿!”沈太后突兀地笑了一声,无视大殿之中尚在跪拜中的众人,朝大殿门口走去。   她的身姿挺拔,由一旁的嬷嬷扶着,重台高履缓缓地向外迈出,行动间并不曾因为先帝的遗诏而受影响,头上的九龙六凤冠上的宝石和珍珠折射着大殿内灯火的颜色,耀眼得让人刺目,这是先帝的沈贵妃,当今皇上的生母康端孝敏太后最后的辉煌。   升平楼的大门被打开,漆黑的夜里,回廊上的琉璃宫灯散发着柔和的光,大殿里又响起一片“恭送太后娘娘回宫!”   顾言倾想,下一次他们这般山呼的时候,该是太后娘娘驾崩的时候了。   宫宴的下半场,许多大臣向沈溪石祝酒,便是皇上也赏赐了沈氏夫妇二人两樽酒。   魏凝萱时不时地朝对面看去,今时今日,她才明白,为何太后娘娘会一边撮合她和沈溪石,一边给她下了绝育药。   一旁的沈肃见她脸色苍白,轻轻握了她的手,“萱儿,可是哪里不适?”   他的声调轻柔温和,听在耳中像夏日缓缓的溪水,明亮清澈,魏凝萱喉咙里像有什么东西哽住了一样,她原答应嫁给沈肃,是为了报复太后,传闻沈肃是太后最看重的明远伯府的孙辈。   可是,就像沈太后因为沈婕妤而迁怒沈溪石一样,她因为沈太后而迁怒沈肃,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一时对着沈肃温润的眼神,心里涌起了一些愧疚,对上沈肃担忧的眼神,轻轻摇了摇头,“谢谢夫君,我很好。”   这时候,太后宫中的权公公来请顾言倾去一趟太后的寝宫,沈溪石皱着眉,拉住了要起身的言倾,权公公垂着眉目,声音格外的阴柔,“周王殿下,这是太后娘娘的口谕。”   言下之意,若是再阻拦,便是对太后娘娘不敬了。   沈溪石琥珀色的眸子微眯,声音不轻不缓地道:“权公公,太后娘娘会更想见明远伯府的龙凤胎吧!”   权公公一惊,沈溪石竟然以明远伯府的子嗣相胁,神色复杂地看了一眼沈溪石,作了长揖,回去复命了。   赵元益也看到了下面权公公朝沈溪石那一桌去,一早让桂圆公公去查看了,知道是母后心里郁结,想要折腾点什么,依母后的性子,恐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等权公公走了,顾言倾吁了一口气,沈溪石又给她夹了一块鱼,“明日我会和陛下挑明,尽早去封地。”   顾言倾抿唇,她暂时并不想离开,太后并没有给顾家一个交代,她顾家原只是奉旨行事。   沈溪石像是看出她心中所想,“明日我会上奏查明顾家大火一案。”沈溪石见阿倾看着他的眼睛又亮又清澈,像是在生光一样,唇角微弯,“阿倾,你只有我,我也只有你,你的心愿就是我的心愿!”   灯火璀璨、歌舞声声的宫殿里,顾言倾清晰地听见了自己胸腔里心脏的跳动声,握住溪石的手,放在了跳动的地方。   沈溪石正在挑鱼刺的象牙箸掉落在了地上,讶异地看着有些反常的言倾,她再回汴京以后,行动间一直颇为矜持,不再有丝毫越矩之举,乍一看到她不管不顾地抓了自己的手往柔软处放,沈溪石的脑海里“嘭”地炸开了一朵烟火,耳尖立即爬上一层鲜艳的红晕。    第90章 风寒   墨色绣着金色云纹的广袖遮挡住了那只修长如玉的手, 可是一直默默地关注着那二人动静的郑荇绯还是看到了顾言倾刚才的举动,以及沈溪石望向顾言倾时眼眸里的深情。   心头好像有什么云雾被拨开了一样,她一直不明白为何汴京一众贵女中, 独独顾言倾得了沈溪石的青睐, 原来他喜欢的竟是这般没羞没躁的女子,心里原本熄灭的念头又好像突破了土壤, 刺刺地要冲出来冒芽。   沈溪石暗哑着声音唤了声:“阿倾,别闹!”轻轻反握了她的手, 放在了他的广袖里头, 拇指缓缓地摩挲着她的手心, 撩拨得手心痒痒的,想抽出又抽不出来,委屈地看了溪石一眼。   忽地, 皇后下手一直默不作声的彤玉长公主对上首的陛下和皇后道:“皇兄、皇嫂,这宫里的歌舞臣妹都看腻了,臣妹看今日来了许多小娘子,枯坐着也没有趣味, 不如让小娘子们上台一展才艺?”   彤玉长公主未出嫁前并不喜欢杜皇后,是以现在和皇后的关系不过是面上情分,皇后听了她这话, 眼睛微微扫了她一眼,倒是皇上说了一个“好”字。   话音刚落,彤玉长公主怀里的福乐郡主一下子溜了下来,颠颠地跑到宫殿中央, “福儿也准备了节目,请陛下和皇后娘娘欣赏。”   福乐郡主今年不过六岁稚龄,是彤玉长公主最小的女儿,陛下也素来颇为疼爱,眼下刚出了遗诏一事,大殿里气氛有点凝滞,福乐郡主一开口,气氛又活跃了起来,赵元益笑道:“好,福儿既是有心,那舅舅就准了,你要给我们唱什么歌啊?”   福乐郡主抿唇一笑,樱红的小嘴微张,露出一口小小细细的皓齿,“对酒当歌!”   然后便听到福乐郡主摇头晃脑地唱着“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抄录,去日苦多,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等她唱完,赵元益笑问道:“福儿,你能告诉舅舅,杜康是什么吗?”   福儿歪着脑袋答:“应该是一个美丽的小娘子。”   楚王爷也笑道:“哦,福儿你说为什么是一个美丽的小娘子呢?”   “因为福儿心情不好的时候,看到美丽的小娘子,福儿就很欢喜啊!”说着,一双黑亮清澈的大眼睛,溜溜地在大殿中的小娘子脸上扫了一圈。小嘴浅浅地笑着,眼睛扑闪扑闪的,十分羞涩的小模样。   小童的稚言稚语,惹得殿中众大臣和女眷都笑了起来,扈婕妤看着满心眼地欢喜,不觉摸了摸自个的肚子,心里暗道,要是这一胎是个小公主就好了。   杨惠妃也逗趣道:“那小郡主说说,满殿里,你最喜欢哪位小娘子?”   福儿三两步跑到了顾言倾和沈溪石那一桌,羞羞地指了指顾言倾,“这个姐姐最好看,都在发光!”说着,依偎到了顾言倾的身旁,小手捧起了顾言倾的脸,在顾言倾猝不及防的时候,“吧唧”一下亲了顾言倾的眼睛,柔软的触感让顾言倾心口一跳。   福儿一本正经地道:“姐姐的眼睛会发光!”   彤玉长公主招了招福儿,笑道:“福儿,那不是姐姐,那是你舅母。”   彤玉长公主的话一出,升平楼里又是一寂,彤玉长公主是陛下唯一的妹妹,按理说也是沈溪石的皇姐,那顾言倾可不就成了福乐郡主正儿八经的舅母。   福乐“哇”地一声,张着小嘴看着顾言倾,她养得好,肤色粉嫩,又肉嘟嘟的,穿着精致可爱的小袄裙,头上用红绸扎着两个小元宝,脚腕上系着一只金铃铛,走哪都叮叮当当的。   当下做小表情的时候,稀罕得一殿的妇人都眼巴巴地看着她,顾言倾心里也是喜欢得紧,当即从荷包里拿出了一枚鱼戏莲叶的玉坠放在了她的小手心。   福乐郡主眉眼弯弯地笑着喊了声:“谢谢舅母!“她吐字清晰,带着稚儿独有的软糯。   便是素来肃冷的沈溪石也不禁多看了福乐郡主一眼,默默地想,若是阿倾生出来的小娃娃,想来也会这般可爱。   升平楼里大家都心中了然,这一声当着陛下和皇后的面喊出去,顾絮作为周王正妃的身份也是板上钉钉了。   从头到尾,虽然只是一个稚儿在闹腾,可是,当着陛下和皇后的面,谁知道这是不是彤玉长公主得了圣意,故意而为之的呢。   很快福乐郡主被彤玉长公主身边的嬷嬷带了回去,底下开始由各家的小娘子开始表演。   第二个上场的是郑荇绯,郑荇绯为母守孝三年,今年才出了孝期,虽先前也有出门走动过,但这次的表演无疑是三年后第一次正式的露面,散发的讯息无疑是吏部尚书嫡女待嫁中。   郑荇绯表演的是《采莲》舞,身姿柔软,舞步利落,盈盈的像一朵堪堪露出水面的芙蓉,顾言倾看得颇为认真,她是知道郑荇绯视她为情敌的,这等看着情敌表演的机会可不多。   只是跳着跳着,顾言倾敏锐地发现郑荇绯一双莹润润的眸子时不时地看向了沈溪石,含羞带怯,像清晨草叶上颤滚滚的露珠儿,心里顿时一噎,瞪了一眼沈溪石。   正在看节目的众人,忽地被“哐当”一声,什么掉碎在地上的声音,吸引着向上方看过去,只见原太后下首的杨惠妃忽地捂着肚子,面色惨白,众人心里都是一惊。   郑荇绯脚下一个不稳,摔倒在大殿中央,却是没有人顾及到她了。   杨国公夫人率先站了起来,“太医,快去喊太医!”   赵元益三两步跨到杨惠妃跟前,“穗儿,哪里不舒服?”   杨惠妃捂着肚子,似乎疼得眼泪都掉了出来,“陛下,肚子好痛,我好怕,陛下,一定要保住我们的孩子!”   赵元益下令封锁升平楼,要彻查是谁要暗害惠妃,瞬时来了许多禁卫军,顾言倾和众人都留在了原地,赵元益抱着惠妃去了寝宫。   顾言倾默默地看了眼皇后、扈婕妤和陈贤妃,后宫因为只有一个大皇子和灵犀公主,这些年十分平静,眼下不仅杨惠妃和扈婕妤怀了龙裔,贵妃甚至悄悄地连皇子都生了出来,宫里自然是有人急了。   投胎在皇家,便连正常生下来都要躲过好些劫难。   皇后望着底下众人,面上也现了两分忧色,眸里深处却像隐隐酝酿着风暴。   惠妃的碗碟杯箸和接触过惠妃的,今个都做了仔细的查验,一场好好的宫宴,终究是寡淡散场。   许多大臣都对沈溪石道了一句祝贺的话才散去,当今陛下原并无兄弟,除了楚王爷和刚出生的二皇子以外,沈溪石无疑是赵国最贵重的亲王了。   惠妃肚子里的是男是女不说,就是能不能生下来都是一个未知数,再者,生了下来,能不能成年也是一个谜,所以与惠妃肚里的那个相比,新鲜出炉的周王,在众大臣的眼中明显比一个胎儿要更贵重些。   谁能想到明远伯府庶子的外室子,会是先帝的皇子。   也有有心之人微微算了一下沈溪石的出生与先帝驾崩的时间,许是沈溪石出生之时,先帝身体已有恙,怕不能护住沈溪石平安长大,才退后一步将孩子送到了明远伯府,也唯有放在明远伯府,沈家和太后才会担有直接干系,便是为了伯府的名声,也不敢对沈溪石下死手。   先帝为了保住这一滴骨血,算是煞费苦心。   出升平楼的时候,桂圆公公等在了外头,对沈溪石作揖后,道:“陛下让殿下明日辰时末来御书房。”   沈溪石并不意外,桂圆公公正准备走的时候,顾言倾想到关家哥哥说宫里仪柔托桂圆公公照看着,此时见左右无人,不由小声问桂圆公公,“公公,我可否见一见御书房里伺候的朱阑?”   桂圆公公思量了下,摇头道:“夫人若是真心为朱阑姑娘着想,暂时且莫打扰她!”虽然陛下承认了沈溪石的身份,但是若是知道朱阑的真实身份,怕是会不虞,一个欺君之罪是实打实的,到时候只怕自个这身老骨头也要折在里头。   顾言倾听桂圆公公如此说,也知道自己莽撞了,道了谢。   沈溪石过了一刻钟便回了升平楼,牵着言倾的手往宫门去。却不防,彤玉长公主就候在了东华门外,看到沈溪石和顾言倾出来,将人请到了她的马车上。   彤玉长公主长沈溪石十四岁,保养得很好,一张如玉的脸还像未出阁的小娘子一样滑嫩,她望着沈溪石微微笑道:“当年你母妃生你的时候,我偷溜过去看了你一眼,想着宫里头终于有人陪我玩了,后来他们都说你夭折了,我还哭了两天,没想到,赵国的沈枢相,竟然是我的弟弟。”   彤玉长公主说到“弟弟”的时候,面上有些伤感,她将手腕上一对血玉镯子褪下来给了顾言倾,“皇姐的见面礼,收下吧!”   顾言倾对上她温婉的眸子,道了谢,接了过来。   彤玉长公主望着夫妻二人又道:“我了解母后的性子,京城你们是不能待了,找皇兄要了封地,先出去避一避风头吧!”   彤玉长公主虽然是先帝唯一的公主,听说先帝在时,也是个骄纵的公主,但是自先帝去后,就低调了很多,一心一意在府中相夫教子,或许也是忌惮太后。   她说这话的时候,自上了马车一直沉默的沈溪石,开口说了一句:“多谢皇姐!”   彤玉长公主笑笑,没再说什么,她知道皇家人血性的凉薄,她找沈溪石说这么一句,不过是想起当日她偷溜进沈婕妤的宫殿,看见父皇抱着那个襁褓中的小婴儿时,脸上流露的欢欣。   到底是骨肉血亲,她也不想父皇九泉之下还为皇弟担忧。   话说到这里,沈溪石和顾言倾便准备辞别,忽听长公主道:“你出生的那一天,父皇很高兴。”   沈溪石面上无波,微微点了点头。   先帝和沈婕妤是否期待他的出生,是否真心疼爱过他,对他已然不重要了,下了马车的沈溪石将言倾圈在他的氅衣里,替她挡住了所有的风寒。   他的生命,从十岁开始,只有顾言倾。    第91章 微甜   从上了马车以后, 顾言倾就觉得溪石看向她的眼神怪怪的,十分腻歪,而且抱着她腰的手, 似乎有些游离, 饶是隔着褙子和襦裙,顾言倾依旧被撩拨得像是有一团小火球在身上拱来拱去。   沈溪石暗暗观察怀中的人脸颊越来越红, 清亮的眸子也像带了水雾,不由唇角微翘, 在宫宴上的时候, 他怕带坏了阿倾的名声, 只得竭力隐忍着,现在眼看快到家了,倒可以做一点点前`戏。   顾言倾觉得心跳得越来越快, 当某人的手伸到她的里衣的时候,本能地一把抓住了他的手,困惑地看着沈溪石,她印象里, 溪石即便在这事上比较热情,但也是在厢房里,何曾在外头, 顾言倾感受到那依旧有一下没一下地悄摸摸往柔软处爬的手,羞恼得脸都快滴血了。   她压根不知道,某人的热情,完全来源于在宫宴上, 她自己握着人手放在心脏处的举动。   马车外头,西北风凄冽地呼啸,还有八天就到了除夕,汴京城里头许多正店和脚店都挂上了各式的灯笼,地上的枯叶飘得很高,晚归的行人皆裹紧了身上的衣裳,行色匆匆。   拉开了车窗帘给某人醒醒脑子的顾言倾,忽地转头对溪石道:“我一会回去给你煮饺子吃好不好?”   沈溪石在宫宴上也没有吃几口,听言倾一说,原先被风吹得有些委屈的人,立即点头说:“好!”甚至还将自己冰冷的脸往言倾的脖颈里蹭了蹭,女子特有的温软触感,让沈溪石又是一阵心神荡漾。   顾言倾趴在他的肩上,柔软的唇亲了他一口,沈溪石的眸子瞬时一片幽暗,带着一点噬人的光,俯身亲上了垂涎已久没敢造次的红唇。   脑子有些缺氧的顾言倾,朦朦胧胧地想起上一世的时候,有一回她很晚坐公交回家,外头的寒风也像今日这般刺骨,冷意像是往人的心窝里钻,车窗上结了一层雾气,她失神地望着窗外糊糊的红黄绿蓝各式灯光,听到站在旁边的一对年轻小情侣在商量着晚上回家是吃饺子还是吃汤圆。   当时热气腾腾的饺子,好像瞬间显现在了她面前,她甚至可以感受到那微烫的口感。   那天,她刚好和男友分手。分手的原因她忘了,大体是发现两人并不相爱,只是成年人顺势而为的利用。那一碗饺子,让她僵硬的心微微颤动,一个在冬日里会温暖滚烫的家。   所以十二年前,她大着胆子在假山的洞里,向沈溪石要红薯的时候,甜糯微烫的口感通过舌尖,到了胃里,也到了心里。   沈溪石被一阵阵颤栗的情潮冲击脑海的时候,忽地听到怀里的人轻轻软软地说了一句:“沈溪石,我爱你!”   原也渐渐变深了的琥珀色眸子,刹那染了猩红,接着顾言倾的脖子被人狠狠咬了一口,直到她喊疼,沈溪石才停了下来,却是依旧将头埋在了顾言倾的脖颈里。   这一晚吃了言倾亲自煮的饺子的沈溪石,在熄了灯以后,热情得像是要将言倾拆吞入腹,顾言倾迷濛着一双泪眼,沈溪石才舔了舔唇,安安静静地搂了人在怀里睡下。   第二天顾言倾迷迷蒙蒙醒来的时候,隐约听到外头的狂风吹得窗棱子在响,不觉往溪石怀里又拱了拱,沈溪石已经睁开了眼,在她的耳边轻轻呵气道:“阿倾,外面下雪了,等我回来,给你堆雪人好不好?”   那年他看着她落寞地踩着雪离开伯府,一边跟在后头踩着她的脚印,一边想喊住她,堆个雪人哄她开心,   顾言倾睡得迷糊,轻轻“嗯”了一声,也不知道是听清了还是没听清,沈溪石看着她睡得粉扑扑的一张小脸,不觉又亲了过去,一声微弱的嘤咛声从顾言倾嘴里溢了出来,直到唇上覆过来熟悉的气息,顾言倾本能地反亲了回去。   清晨的女子,整个人都像是被暖气蒸的松软的糕点,热乎乎软糯糯的,沈溪石的手熟练地摸到了柔软的地方,只是想到怀里的人昨晚的求饶,沈溪石克制着没有再占有,只是一点点地挑逗,看着小人儿脸上渐渐泛起的红晕,沈溪石也觉得身心满满的愉悦感。   外头的雪花堆了一层又一层,连偶尔停留在树枝上的瓦儿雀也没了踪影,大地像是结了一层白茫茫的霜花。   屋内满室旖旎,伴着时不时轻微的嘤咛声和男子偶尔的低笑。   守在门外的荔儿,望了望密密地飘落的雪花,心里暗道主子和姑爷的感情越来越好了,听到里头爷在唤水,忙应了去厨房提水了。   从浴桶里出来,顾言倾浑身粉嫩的像一只烧红的软脚虾一样,沈溪石忍不住又狠狠亲了几口,沈溪石辰时末要去一趟宫中,再是不舍,也不得不离了温香软玉的被窝,对言倾道:“等我回来,我们也生个和你一样可爱的女儿好不好?”   昨儿个看见福乐郡主,沈溪石对生孩子一时,忽地就有些动心了,且现在,太后已然威胁不了他们了。   对上沈溪石期盼的眼神,顾言倾轻轻点了头。她想,和心爱的人生一个孩子,也是一件很美好的事吧!   沈溪石原是要骑马去的,可是顾言倾看着窗外的皑皑白雪,让沈溪石坐马车过去。   沈溪石临走前,将她的被褥掖了掖,在她的额头印了一个吻,才不舍地出了厢房。   ***   沈溪石到东华门的时候,正好大臣们下朝,看着在冰天雪地里依旧神清气爽的沈溪石,一群被寒气浸染得直哆嗦的大臣们心里暗度,果然再寒冷的天气,也影响不了周王殿下认祖归宗的愉悦。   被家中的小女子温暖的眉目间俱是暖意的沈溪石难得有耐心地和来跟前奉承的大臣们寒暄了一两句。   于是便有了这样的对话:   大臣甲:“殿下今日气色真好!”今天陛下定然有赏赐!   沈溪石:“唔!”阿倾要给我生孩子了!   大臣乙:“殿下今日是有喜事?”是要有封地了吗?   沈溪石:“嗯!”阿倾要给我生孩子!   大臣丙:“殿下龙姿凤章,下官一早觉得殿下非同凡俗!”竟然是先帝的儿子!   沈溪石:轻轻颔首,阿倾要给我生孩子!   ……   被暴雪的寒气冻得身体僵硬的大臣们,今天下朝后在东华门一致感受到了新鲜出炉的周王殿下的温和的笑脸,东华门外原赶着回家的大臣们排起了队和周王殿下说起了各种祝贺的吉祥话儿,周王殿下无一例外地给了一个灿烂的笑脸。   等在御书房里的赵元益,从垂拱殿回来,喝了一碗热热的奶茶,犹觉得浑身发颤,看了一下滴漏,已经过了辰时末,今个会不会天气太冷,皇弟不来了?   正皱眉间,便听到了桂圆公公来报:“陛下,王爷被堵在东华门外了,一时进不来。”   赵元益以为大雪封了路,也不以为意。   桂圆公公见此,也没有再说刚才他见到的诡异情景,早三五年,王爷还是个九品殿侍的时候,他也没从王爷脸上见到这般温煦的笑容,在皇宫里浸淫了几十年的老公公,直觉事出反常必有妖。桂圆公公是知道这些年陛下对沈溪石的恩宠的,怕一会兄弟俩闹得不愉快,陛下心里不痛快,尽心竭力伺候陛下的桂圆公公,斟酌再三,小心翼翼地开口道:“陛下,恕老奴多嘴,王爷背负了这许多年糟贱的伯府庶子身份,心中难免有郁气,……”   话说到这里,便见赵元益心情很好地觑了老公公一眼,朗声笑道:“这狼崽子朕还不知道,捏蛇捏三寸,朕心中自有计较!”   桂圆公公也笑道:“陛下英名!”   等沈溪石一进御书房,便听赵元益道:“这次叫你过来,是准备和你说,让你和你王妃早日上宗谱。”   沈溪石一听给他的阿倾入宗谱,眉目间顿时又是一片柔和,刚及弱冠的小郎君眉目清朗,赵家男子同出一脉的琥珀色眸子里映着淡淡的星辉,赵元益看得也是心神一动,暗道自己这三寸捏得真真地好!   过了一会,赵元益才提出要沈溪石带兵重返西北的事。   得了红枣的沈溪石,自动地忽略了这不讨喜的一巴掌,眉峰微皱道:“等我将拓跋申赶走,从河北东路、河北西路、河东路、永兴军路都划给我做封地。”   这四路就占了整个北部了,陈巍山、林承彦和现杨家管辖的地段全在封地里,赵元益眉目微挑,沉吟片刻,应了下来,补充道:“但朕也有条件,等二皇子长到六岁,你要回京给做他的太傅!”   “八岁!”   赵元益并不退让,“最晚六岁,朕的江山还靠他!”   沈溪石也明白其中的利害关系,没有就回京的时间讨价还价,而说起了承恩侯府的事,“陛下,我的王妃既是要入宗谱,是不是也该还承恩侯府一个公道。”   深谙捉沈溪石这条巨蟒之道的赵元益,昨夜处理了惠妃一事后,便想过这件事,“很快大理寺会出文书说明七年前顾家大火是被人暗害,纵火的人,也会交给大理寺。”   沈溪石不妨陛下这般干脆,一时看着他,眼眸里情绪莫名。   赵元益朝他的额头扔了一只笔,被沈溪石及时地避让开,却听赵元益道:“都知道自己是王爷了,是不是该喊朕一声皇兄?”   沈溪石一怔,对上陛下脉脉温和的眼睛,一样的琥珀色眸子,微微上挑的眼睛。   “皇兄!”   若干年后,退位为太上皇的赵元益一直十分庆幸在那一年看到殿中伺候的一个小殿侍的时候,起了好奇之心,发现他就是自己唯一存活的皇弟,在那之后,一步步扶持他升到了枢密副使,为自己,也为皇儿培养了一个臂膀。    第92章 梦魇   赵元益说的会交给大理寺处理, 不成想,不禁交出了明远伯府的沈令毅,更是将承恩侯府当年火灾中逃出去的五人也交了出来, 顾言倾和沈溪石这时候也才明白, 为什么先前他们严刑逼问袁安的时候,袁安也交代不出哥哥袁班的下落。   原来, 早在七年前,官家便将这五人找了出来, 关在先帝的皇陵, 沈溪石和顾言倾已然不知道官家当时是出于何种目的将这五人找到, 时至今日,顾言倾想去见一见袁班,哥哥的长随。   沈溪石安排了一下, 便带着顾言倾去了大理寺的牢房,这五人都是重刑犯,一人一间牢房,顾言倾让沈溪石留在了牢房外头, 自己踩着湿湿的地砖,迎面便扑来秽浊的气息,到了一间牢房外, 狱头道:“王妃娘娘,到了!”   里头正卷缩在一张破麻布袋上的袁班迟钝地觉察到动静,头从麻布袋上微微抬起,见到顾言倾的刹那, 瞳孔一阵猛缩,立即从地上爬了起来,往前走了两步,怔怔地看着顾言倾,“小娘子,你,你……”又看到了她旁边站着的女使,磕磕巴巴地问道:“你,你没死?”   还是那样一张脸,哥哥的话又回响在耳畔:“阿倾,袁班最老实,你不要欺负他!”顾言倾不觉喃喃出声,“你整日跟在哥哥身后,还能不知道他见了谁家的小娘子?”   袁班看着眼前衣着比以前更鲜亮华贵的小娘子,听着她自言自语地呢喃,那些熟悉的对话,熟悉的场景,熟悉的往事一一在他的脑海里跳跃,他袁家上三代便卖身在顾家伺候,他六岁就在大郎君跟前伺候,他性子憨直,常被小娘子捉弄,大郎君常常维护他。   在那些人没有找上他之前,他也一直以为,他这一辈子就是跟在大郎君身后,从书童到长随,日后大郎君掌管了侯府,他或许也会成为大管家。   往事如落了一层层灰尘的布,被一一抖落开,呛得人眼鼻生疼。   顾言倾忍着牢房里令人发呕的空气,问袁班,“当年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知道多少?”   顾言倾的声音不重,冰冰冷冷,见袁班不说话,咬了牙道:“你该知道我哥哥对你是什么样子,我不是哥哥,也不是当年的我,你如果不开口,我想我有的是方法让你开口,哦,对了,听说你有个弟弟叫袁安。”   最后一句不是问句,而是肯定句,低着头的袁班惊愕地看向了顾言倾,小娘子竟然找到了他弟弟!   几乎是刹那间,袁班便跪了下来,将当年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顾言倾。   七年前,腊八那天书院放假,郎君让他去街上买玫瑰酥回来,他买好了玫瑰酥却在一个转角被人捂住了口鼻,将他带到了马车上,给他服了一枚毒药,让他在三日后将桐油倾倒在院子里。   三日后他倒完了桐油,就从西北角的一个狗洞里爬了出来,那人就等在外头,当真给了他解药,然后任他跑了。   袁班低低地诉说着七年前的那一夜,语气波澜不惊,顾言倾看着他乱糟糟又油腻的头发,心口一阵阵滔天的恨意涌来,哥哥待他那般好,他可以不顾及顾家别的人,可是,竟然眼睁睁地看着哥哥葬身在火海。   顾言倾一不察觉,咬破了舌尖,一阵铁锈味在口腔里弥漫开,声音是前所未有的阴冷:“那你弟弟袁安的那笔钱又是怎么回事?”   袁班身体一僵。   顾言倾已经嗤笑了一声,“没有想到,顾家竟养了一条白眼狼,是五千两还是一万两?你就卖了我哥哥的命!”顾言倾再开口,声音有些空远,“袁班,将你凌迟,也不足以解我心头之恨!”   袁班听到“凌迟“二字”,瞬时心防崩溃,对着顾言倾猛地磕头:“小娘子,小底招,小底都招!是明远伯府的人找上小底,给了小底八千两银子,喂了毒药,小底负责将郎君的院子浇上桐油,丑时末三刻点上火,丑时末三刻的时候小底叫醒了郎君,但是那时候其他院子的火已经冲了上来,小底是想拉着郎君走的,但是郎君听到了小郎君的哭声,他冲进了凌浦院,房梁掉了下来……”   凌浦院是小安川的住处,和哥哥的院子最近,他想救小安川,多年的梦靥再次清晰地在顾言倾脑海里再现,那漫天的火光,惨绝人寰的哭声,到处都是烧焦的刺鼻味道。   顾言倾没有再问袁班一句,由荔儿扶着,缓缓地走出了阴暗潮湿的牢房,走到门口的时候,刺眼的日光让顾言倾的眼睛有瞬间的不适应,刺激得眼泪掉了下来,沈溪石就等在门口,一把将她抱进了怀里。   冬日的风刮得人脸像刀子划开一般的疼。   顾言倾的心,又一次被尖锐的刀剜开一个又一个血`淋淋的口子。   一共有五个人,阿翁阿婆院子里是守门的姚婆子,爹娘院子里的一个伺候花草的二等女使,姐姐院子里的贴身女使,她院子里负责洒扫的小女使,婶婶院子里陪嫁过来的嬷嬷,哥哥和安川院子许是离得近,所以只安排了袁班。   袁班唤醒了哥哥,可是没有唤醒小安川,他霁风朗月的哥哥又怎会看着小安川活活地被烧死,哥哥最疼他们了,连她还是小安川磕碰了一下,都会罚身边的奴婢没有看好。   那样心疼他们的哥哥,和所有人一起葬身在了那场火海里。   沈溪石知道这么多年,言倾心口一直压着顾家大火这一块石头,那样残酷的梦靥,他不知道言倾是怎样克服的,今时今日他竟还能看见一个正常的,会哭会笑的言倾,可是他知道,悲伤和绝望随着那场大火,深深地镌刻在了言倾的灵魂深处。   那是一个不能碰触的地方,而眼下,随着大理寺对承恩侯府灭门惨案的审判,掩盖在灰尘瓦砾和地下骸骨里的秘密,必然要在言倾的眼前再一帧帧地闪过,他能做的,只有抚慰和陪伴。   待言倾情绪平复了下来,沈溪石将大理寺卿和他说的沈令毅的情况又和言倾说了一遍,当年确实是沈令毅负责对承恩侯府下的手,一个是太皇太后的母家,一个是沈太后的母家,他们的利益必然是冲突的,而陛下明显更倾向于先帝倚重的顾家。是以,当初他们得到了指令的时候,才会义无反顾地动手。   这个指令,沈溪石没有明说,顾言倾也知道是太后。太后一直忌惮先帝留下的遗诏,而那时候顾家对沈溪石还在明面上抛出了橄榄枝。   说到底,若不是顾言倾爱慕沈溪石之事闹得汴京城人人皆知的地步,也许顾家不会这么快遭了暗手,也许会等到沈溪石快成年的时候。   这期间,也许会有什么变数能够拯救顾家,可是一切都没有可是了。   “溪石,溪石!”顾言倾揪着沈溪石的袖子,呼吸滞重得有些喘不上来气。   沈溪石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阿倾,不怪你,这是你我和侯府注定的命运。”   即便没有言倾,只要有那道圣旨,承恩侯府也不会罔顾先帝的遗诏而看着他被伯府的人养废或致残。   谁也没有想到,沈太后会如此丧心病狂。   “太后会如何?”顾言倾低低地问沈溪石。   “她是皇兄的生母,但杀了我的母妃和你的亲人。”沈溪石贴在顾言倾耳边,声音极低,“阿倾,相信我,她会得到惩罚的。”   顾言倾微抬着头,往进了溪石认真的眼睛里,泪眼婆娑地点了点头。   ***   承恩侯府的事再次在汴京城掀起了轩然大波,谁也想不到七年前的那场大火,是明远伯府世子所为,接着沈令毅连失庆州和汾州的事再次被提了上来。   沈溪石交上去徐参知和丹国细作的信笺,楚王爷在大殿之上读出来的时候,满朝文武皆惊,便是魏国公爷惊出了一身冷汗,明远伯知道,他们的大势已去。   很快明远伯府被削爵,沈令毅被处以午门斩首,沈太后得到消息的时候,当即在寝宫里昏了过去,却是中风了,口眼歪斜,每日只能躺在床榻上。   从年末到第二年出了正月初九,汴京城一直笼罩在一种极为压抑的氛围内,正月初十,周王和周王妃上了皇室玉谍,只是周王妃的名字不是顾絮,而是顾言倾,承恩侯府沉冤得雪,陛下下旨周王和周王妃膝下的子嗣日后可许一人过继到承恩侯府,继承爵位。   传了半年多,顾絮和顾言倾两者关系的风言风语终于廓清,汴京城的人都说沈溪石长情,也有的说沈溪石当真是好运道,竟真的能够将一个“已死”之人等了回来。   上了玉谍的第二日,周王殿下以不日就要赶往封地为由,准备办一场告别宴,向官家要了一些宫人来府里帮忙。   顾言倾名正言顺地见到了朱阑。   朱阑着了一身粉色的宫装,和普通的宫娥的宫装样式相似,只是材质更好些,领口和袖口也更精致些。   在顾言倾的厢房里,朱阑眼圈微红,轻轻唤了一声:“二姐姐”。   顾言倾抱着她,唤了一声:“妹妹”。   半晌,朱阑微微挣脱了顾言倾的臂膀,擦着眼泪笑道:“二姐姐,我再给你冲一碗茶可好,我小的时候,可费力学这些了,一直想着等我回了侯府,我就每天给你们冲茶喝,我外祖父和外祖母都说我又聪明又伶俐,你们肯定会喜欢我。”   顾言倾努力睁大了眼,想将眼泪挤回去,却还是红了鼻尖,拿着绢帕给朱阑擦着眼泪道:“嗯,仪柔又聪明又厉害,我们都很喜欢你,阿姐一直说,等你回来,我就不是最小的了,不能再任性,要让着你。”   朱阑眼泪更凶了,她一直知道侯府的人没有忘记她,可是每天在外祖家醒来,又不自觉地觉得,汴京城里头有哥哥姐姐和弟弟,一家人其乐融融,许是将她忘了。   可是没有,大姐姐的意中人知道她,二姐姐也知道她。   她没有被遗忘。    第93章 巴掌   今日沈溪石和顾言倾办离别宴, 当日在宫宴上见证了先帝遗诏的,除了先前的明远伯府和徐家,便是魏国公府, 沈溪石都发了帖子过去。   不过意料之中的魏家没有来, 魏国公夫人徐氏出自徐家,魏三娘子又嫁给了明远伯府的嫡长孙, 即便魏家在这一场震荡中,没有被击落, 但是这一段时间内, 魏徐氏和长息魏刘氏都不会好意思出来参加宴席。   静晏倒是过来了, 不过是只身一人前来的,戴着绣着一朵茉莉小花的面纱,系着银狐妆缎氅衣, 隐约露出里头紫色的短袄和秋香色镶着白狐毛边的罗裙,脚上是一双褐色的牛皮小靴子,身后跟着芦烟和拂冬。   她跟在郑家的小娘子后头进的院子,可是却好像谁也没看见一样, 谁也不搭理,步履匆匆地从门口走了进来,在门口迎接客人的藿儿最先看到了侯夫人, 静晏摆了摆手,示意藿儿不必过来,自己直接去正院里找言倾。   她素有“半疯”的称号,偶尔行为诡异, 旁人虽不满,心下却也暗叹人家命好,夫君一心一意地宠着,所以有这等不怕得罪人的资本。   被旁人或鄙夷或艳羡的魏静晏却丝毫不知这些,一进正院,魏静晏就掀开了面纱,猛然露出的半边红肿着的脸,格外地触目惊心,荔儿一眼看到,整个人都怔住了,忙唤了一声:“侯夫人!”   里头言倾和朱阑听到动静,朱阑理了理衣衫,又抿了抿两人拥抱时散落下来的碎发,重新恭谨地站在一旁,似乎随时准备着为顾言倾冲碗茶,她潜伏入宫的事,到底是欺君之罪,是以,朱阑并不愿意在明面上和二姐姐相认,另外,目前她也不想舍弃直笔宫女这一重身份。   顾言倾暂时没有说服朱阑和她一起离京,眼下见她如此,也不好强迫她,随她了。   魏静晏脚步匆匆,不妨一进来看到了宫女朱阑,略微扫了一眼,也不以为意,顾言倾看到她脸上的红肿,一下子站了起来,惊骇道:“静晏,你的脸,是谁?”   朱阑识趣地告辞,去前头宴厅里帮忙了,顾言倾让荔儿送她过去。   一时厢房里只剩下顾言倾和魏静晏两人,魏静晏见桌上放着两碗新冲好,汤色匀净的茶,端起来一碗,小口小口地喝了两三口,微微笑道:“朱阑的这一手茶技,当真让人赞不绝口。”   顾言倾沉默地看着她,没有出声。   见她这样,魏静晏放下茶碗,轻轻叹了口气,缓声道:“阿倾,我有身孕了。”   顾言倾面上闪过惊喜,见她皱着眉头,心不由又提了起来,“是府里又出了什么幺蛾子?”   魏静晏点头,“先前侯府世子和萧蓁儿去了蜀地历练,老夫人一直担心景行瑜不在汴京城,侯爷会听了我的枕边风,做出什么来,眼下我怀了身孕,老夫人更加确认,我想让腹中的孩子夺了景行瑜的世子之位。”   “她不让你将孩子生下来?”   魏静晏表情冷漠地点了点头,“不仅不想让这孩子生下来,而且,你可能还不知道,先前曹秀兰不是在湖边赤着身子约见了川平吗,后来老夫人便以此为由,强行替川平将曹秀兰纳进了府里做妾室,现在三天两头的让川平去曹秀兰院子里过夜。今儿个初十,一早我按照规矩去给老夫人请安,我在偏厅等了一个时辰,老夫人见了我,直接就甩了一巴掌过来。”   魏静晏没有说出口的事,不仅甩了她一巴掌,还骂了她一句:“贱人!”她不希望阿倾心疼她,是以,没有说出口。   只是魏静晏不知道,她挨得这一巴掌,在顾言倾心里,已然掀起了滔天的海浪。   顾言倾垂眸,“静晏,你有什么打算?”   静晏和侯府老夫人之间,已然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可是侯府老夫人凭仗的不过是她有一个儿子,一个可以拿捏得住魏静晏的儿子,所以侯府老夫人欺辱静晏的时候有恃无恐。   前世顾言倾听过很多公婆不和的例子,她一直觉得婆婆和儿息原本就是天生的仇人,她们不仅在争夺同一个男子的关注度,且私心里都要求自己要在儿子/丈夫心里占据第一或独一无二的位置,厉害的是,作为唯一的母亲/妻子,她们都分别有这样要求的立场。   可是一个女人凭什么因为爱一个男人,而就要承受另一个女人的欺辱和糟践?   短暂的静寂过后,魏静晏低低地吐出了两个字,“和离。”   早在这一巴掌之前,在曹秀兰真的进府做妾以后,魏静晏便对景川平失望透顶了,不要说什么身为人子,不忍心让母亲伤心,他不忍心违逆母亲的孝心,并不是可以伤害她的理由。   顾言倾松了一口气,“好,我在芙渠巷子里还有一个小院落,你若是暂时不想回侯府,可以在那里落脚,等后续事情解决了,你可以去我们在京郊外的那处山庄住,也可以去太原府找我们,我和溪石这一趟去封地,准备住在太原府。”   顾言倾话刚落,荔儿就来说,景阳侯到了,说要见侯夫人。   一旁的魏静晏听到景阳侯的时候,表情淡漠,既不哀伤,也不期待,好像只是一个熟悉的陌生人。   顾言倾让荔儿去厨房给静晏端一碗鸡丝燕窝粥过来,让她吃完好好睡一觉,静晏和景阳侯之间的婚事原就有许多问题,先前这些东西只不过被其他的矛盾掩盖了,一旦当静晏想静下来和景阳侯好好过日子,这些矛盾就必然会爆发。   因着前头的客人越来越多,顾言倾也不好一直在厢房里待着,嘱咐了随同静晏来的芦烟和拂冬几句,便去了女眷待得宴厅里。   来得夫人和小娘子她大部分都认识,偶有不认识的,或是新嫁娘或是刚及笄的小娘子,都是新入这个圈子的。   汴京城的美人一直都和朝中的新贵一起更新换代,割了一茬又冒出一茬,甚至旧的苗子还在,新的已经冒了出来。   汴京城最不缺的就是新的美人和新的权贵。   她现在的身份既是沉冤得雪的承恩侯府嫡女顾言倾,又是周王殿下宠爱的王妃,是以,并没有那不长眼的来她跟前闹事,只是在一众女眷中,她最没有想到的是福乐郡主。   福乐郡主一进宴厅便直奔顾言倾这来,软嘟嘟的小手勾着顾言倾的衣袖,“舅妈,娘亲说你要走了?”   顾言倾往福乐郡主身后看了一眼,没有见到彤玉长公主,只有福乐郡主,笑道:“福儿一个人过来的吗?”   福乐郡主点头:“娘亲今日要进宫,福儿想来看小舅妈,娘亲就让嬷嬷带福儿过来了。”   顾言倾自宫宴见过福乐郡主一面后,心里就很喜欢这个口齿清晰的女娃娃,蹲了下来,勾了勾她的小手,微皱着眉笑道:“可是福儿也看到了,今日舅妈和舅舅要宴客,不能只陪着福儿一个人。”   福乐郡主歪着小脑袋左右看了一眼,忽地又抿了小嘴唇,有些羞涩地笑道:“福儿很乖,不给舅妈添麻烦的,福儿帮舅妈照顾客人。”   宴厅里的女眷都掩嘴笑了起来,这时候前头传楚王妃和华平郡王妃到,顾言倾要去迎接,牵了福乐的小手往二门去。   楚王妃见到福乐眼睛便是一亮,笑道:“小福乐可是好久没去看叔祖阿婆了。”   小福乐望着楚王妃笑道:“今天福儿帮小舅妈照顾叔祖阿婆。”说着不忘对顾言倾眨了一下眼睛,眼睛亮过星星。   顾言倾心里像塌了一层棉花糖一样,楚王妃见她看着福儿的眼睛,笑道:“你呀,还年轻,可以多生养几个,也不必眼馋别人家的孩子!”   “别人家的孩子也不会比福儿更可爱!”福乐鼓着小嘴,傲娇地道,又惹得楚王妃一阵“心肝宝贝儿”地叫唤着。   顾言倾想到沈溪石这两日一直在她耳边说着生一个孩子的话,心里也越发期待起来。   巳时正的时候,人都来得差不多了,女眷这边三三两两地在聊着,小的有福乐在逗趣,长的有楚王妃在压着,倒是一派其乐融融的景象。   杜氏来得比较晚,一进来,众人的目光便望了过去,谁都知道杜氏曾经认了顾言倾做义女的,所以,是不是那时候杜氏就知道顾言倾的真实身份?   杜氏近来处境并不好,宫里惠妃娘娘肚子里的孩子没了,多多少少影响了后宫的局势,她前两日进宫向贵妃娘娘问安,贵妃娘娘言辞间颇有郁词,这二十多年来,皇后娘娘第一次请她去仁明宫坐一坐。   一个是亲如姐妹的贵妃娘娘,一个是同出于杜府的皇后娘娘,一个是情感上与她有牵绊,一个是家世上的牵连,任何一个,她和杜府都不希望出事。   这也是这段时间,彤玉长公主一直往皇宫里跑的原因。   只是再忙,言倾的离别宴,杜氏还是要抽出时间来的,毕竟言倾是她认的女儿,这个面子,她当母亲的,还是要给言倾撑一撑的。   很快,杜氏便庆幸,自个今天抽了时间过来。   郑荇绯的事闹得整个来参宴的人都猝不及防,谁能想到在宴席还没有开始,人甚至还没有到齐的时候,郑荇绯会衣衫凌乱地冲到了宴厅里来,跪在顾言倾的跟前,声泪俱下地道:“求周王妃娘娘给臣女一条活路。”   这话说得莫名其妙,顾言倾的眼皮猛地跳了一下,还没有出口,一旁的杜氏便拦住了她,走到郑荇绯跟前,声无波澜地道:“郑家小娘子是欺辱我们阿倾没有娘家人撑腰吗?”   郑荇绯已经在心里将今日的事演练了百来回,只要顾言倾一开口问她怎么了,她只要泫然若泣地咬准了一句:求周王妃娘娘给臣女一条活路。   配上她凌乱的衣衫和发髻,微红的脸颊,水润的眼睛,她不需要特地说明什么,便是一个受辱的小娘子形象,事情发生在周王府,她求的是顾言倾,自然是她和周王之间的事了。   想到这里郑荇绯心里一阵暗苦,这种莫须有的事,原本只要她咬准了,顾言倾和沈溪石又说不清,只要事情闹出来了,凭着她爹是一部的尚书,无论如何她入周王府做一个侧妃都是稳当当的。   她这一跪,是破釜沉舟的。   杜氏见她身形晃了一下,心头冷笑了一声,“郑小娘子若是在府里发生了什么事,正好宫里头的秋嬷嬷在,不如让秋嬷嬷帮忙验一验,另外,”杜氏看了一眼言倾,笑道:“言倾你将溪石喊过来,吏部尚书的掌上明珠在言倾跟前求一条活路,这事,作为这府宅的主人,是不是也该来听一听。”   俨然,顾氏还没有开口,杜氏就认定她不贞,今日只要她被验了身子,不管她是否清白,郑府都不用出来见人了。   郑荇绯心里顿时一咯噔,跪在地上的膝盖真地隐隐有些稳不住身子。    第94章 破釜沉舟   顾言倾依着杜姨的意思, 让人去请溪石了,顺道也让人去喊了郑尚书过来。   后院的宴厅里头一时十分寂静,郑荇绯瘫坐在地上, 忘了哭泣, 头埋得很低,极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沈溪石原和林承彦在书房交代着自己离京之后的事情, 听荔儿将女眷这边的事情大致说了下,眉头紧皱, 想到自己刚离开了前厅不到一刻钟, 郑荇绯便作了这一出, 显然是一早就让人盯着他的举动,两边谋算好了的。   他和阿倾感情甚笃,汴京城中稍微有点消息的都知道, 何况郑家这个位置上的,此举成不成功,都会得罪他,冒着此等风险, 仍旧行了此计……   当真是破釜沉舟!   沈溪石转瞬就想到眼下徐家和明远伯府出了事,朝堂上的格局势必要变一变,郑尚书既是放手让女儿做出这般举动, 想来是一心要赖上他,堂堂吏部尚书,能让郑家舍弃唯一的嫡女去求的,怕是郑家有什么把柄被人拿住了。   沈溪石心里有了计较, 步履也轻松了些。   沈溪石和郑尚书在内宴的门口遇上的,郑尚书恭敬地作揖喊了一声:“周王殿下!”   沈溪石微微颔首,抬脚先往里头去,跨过门槛,一眼便看见瘫坐在宴厅地毯上的郑家小娘子,沈溪石没看见一般,径直朝着在座的楚王妃行了礼,又转身问杜姨:“娘,这边是出了什么事吗?”   杜氏听这一声“娘”,眉眼俱是笑意,温声道:“溪石,你刚才不在前厅,可是去了哪里?和谁在一起?”   沈溪石恭声道:“刚才遇到义父,一起在书房看了一副新得的字画,娘可是觉得我久不在前厅,慢待了客人?。”顿了一下又道:“娘不必有此顾虑,彦卿刚托了华平郡王在前头看顾,今日来的都是和吾共事多年的同僚,彼此都颇为熟稔,想来不会见怪于吾。”   言下之意,大家都知道我是什么性格的人,不会偏听偏信。   郑尚书也进了来,给楚王妃、周王妃行礼过后,才看到了狼狈的女儿一般,惊怒道:“菲儿,你怎地在此,还这般模样?”   杜氏微微笑道:“郑大人,刚才郑小娘子忽地冲了进来,跪在了周王妃跟前,口口声声求周王妃给个活路,我做主让人请了郑大人和周王爷过来,一起问问,郑小娘子可是受了什么委屈,这般想不开。”   说着,又看向了郑荇绯,“郑小娘子,如今你爹爹和周王爷都在,楚王妃也在座呢,你遇到了什么烦难事儿,不妨说一说,大家一起给你出出主意,说不准,这事儿也就过去了,何至于寻死觅活的。”   杜氏说完这一串,口舌微干,端起茶碗,喝了两口,姿态闲适,看向郑家父女的眼里是毫不遮掩的嘲讽。   郑荇绯的手指甲狠狠地戳着手心,她的指甲为着好看,本就修的长长的,涂了茜红色的丹寇,一不小心便险些翻了指甲盖儿,疼得郑荇绯额头冒了一层冷汗,从头到尾,顾言倾一句话都没说,她便是想泼脏水,也泼不到她身上去。   如今,杜氏将话挑到了明面上,又当着沈溪石和她爹爹的面,她说是再说沈溪石侵`犯了她,便是将郑家的脸面剥下来给人践踏,可是她亲口承认什么事都没有,日后再想借此事反转,也是不可能的了。   指甲断裂处传来的疼意让郑荇绯不住地冒着冷汗,死死地咬住了嘴角,约莫过了半柱香的时间,郑荇绯终是在宴厅难言的静寂中,低低地说了句:“刚才不小心绊了一脚,将一株绿色梅花给踩死了,听说这是周王妃最喜欢的一株,是以,特来求周王妃原谅。”   一滴冷汗顺着郑荇绯低垂的脑门掉了下来,也不知道是真的胸闷的喘不过气来,还是装的,众人只见郑荇绯说完求原谅的话后,一下子晕倒了过去。   杜氏不慌不忙地让女使将郑荇绯抬到了客房里去歇着,又让人去找了大夫过来。   郑荇绯一晕过去,诸事可以不管,站在宴厅里的郑尚书面上羞愤交加,却不得不为女儿周全。   他原先在来的路上一心以为女儿成事了,周王妃喊他过来,是想给郑家一个说法,可是,眼下望着女儿摇摇欲坠的身姿,郑尚书硬着头皮道:“小女不懂事,还望周王妃娘娘宽宥。”   顾言倾从头至尾都没有说过一句话,事情都被杜姨揽了过去,此时郑尚书对着她致歉,顾言倾温和地笑道:“不过是一株梅花,郑家小娘子过于谨慎了,不碍事。”   等溪石和郑大人一走,原先还十分寂静的宴厅,瞬时便又热闹了起来,三三两两地说起郑荇绯那等见不得光的心思,便是受人敬重的楚王妃,都拉了顾言倾的手,安抚道:“你如今是亲王妃,日后少不得还会碰见这起子不要脸皮的,万不要为了面子松了口。”楚王妃低了两度声音,凑在顾言倾耳边道:“年轻人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万要守好了!”   顾言倾羞怯地低了头,又对着楚王妃道了谢。   楚王妃拍了拍她的手背,一脸过来人的担忧:“你还年轻,面皮薄着,最易被这种没脸没皮的欺负,我看溪石对你颇为用心,日后去了封地,也要好生看着。”   楚王和楚王妃因着年纪和品性,在宗室里一直颇受皇亲们的敬重,她此番谆谆教导言倾夫妻相处之道,是存了几分真心的,皇家子嗣稀薄,这一朝因着沈太后,外戚扰乱朝纲,她和老王爷都希望陛下一手提拔上来的周王,可以成为陛下和未来储君的左膀右臂。   这次宴席,除了郑荇绯这一颗没有来得及砸起浪花的小杂石,其他方面都十分尽善尽美,歌舞伎皆是从宫里调来的,席面是从樊楼请了几位厨子过来,到散宴的时候,宾主尽欢。   临别,杜氏十分不舍地抱了抱言倾,“阿倾,我们和他们是不一样的,不要期许太高,好好享受在封地的六年闲散时光!”   杜氏没有将话说得太明白,言倾现在尚不能体会哪里“不一样”,可是她想,再过个十年,二十年,言倾会了悟的。   原本这一次西北细作的事,她们都很难翻身,杜氏面上对谁都没说,私下里却是做了最坏的打算的,只是没想到峰回路转,溪石的身份曝光,徐参知和丹国的通信被发现,陛下怀疑和丹国有信件往来的不只徐府,反而他们这种明面上和丹国有牵扯的在陛下那里消了嫌疑。   帝王心难测,杜氏经了这一遭,和林承彦都对赵元益的君臣之情淡了很多,他们在少年时,原也是十分投机的好友,也曾互帮互助过,二十多年前,尚在潜邸的陛下对他们也颇多看顾。   只不过,现在陛下连张丞相都起了防备之心,用魏国公来牵制,她和丹国的交情,想来更让陛下忌惮。   杜氏在这个时空生活了三十多年,时至今日,不得不说,她依旧没有融入进来,她的观念依旧和这个时空的人格格不入。   杜氏摸了摸言倾在寒风里吹得有些发冷的小脸,笑道:“不用送了,回去吧!”   顾言倾和沈溪石依旧目送着林府的马车走远,顾言倾忍不住对溪石道:“我想,如果没有杜姨,你和我,大约也活不到今天。”   沈婕妤当年托付杜姨看顾溪石,顾家大火的时候,是杜姨救了她,甚至她和溪石能够最终走到一起,也是杜姨打开了她的心结。   沈溪石笑道:“大约上天有好生之德,派了杜姨下凡来。”   沈溪石不过是无意的一句话,顾言倾却不由眼皮一跳,握着溪石的手紧了紧。   莫名想到了刚才杜姨说的,“我们和他们是不一样的。”   ***   等人都送走了,顾言倾再问魏静晏的时候,却听荔儿道:“主子,侯夫人未待散席就随着侯爷走了。”   顾言倾愣了一下,她以为静晏今天过来,是要在她这住几日,和她商讨如何解决问题的,没想到竟走了。   荔儿见主子蹙着眉,有些欲言又止,见主子眼风扫过来,硬着头皮道:“奴婢向芦烟姐姐打探了下,说是侯府账面上出了问题,且库房里少了好些东西,眼下世子夫人不在汴京,这些都是交由侯夫人打理的。”   “嗬!”顾言倾听是这事,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侯府老夫人是要说阿晏管不好侯府,将中馈交给那个妾室不成?   顾言倾所料不错,景阳侯府老夫人确实是起了这点心思,只是她意料不到的是,魏静晏一回到侯府,便直接来了她的院子,将库房的钥匙和对牌都交了出来,直接撒手不管了,压根没给老夫人开口的机会。   回到自己的院子,和景阳侯挑明了要和离,当天下午坐了马车,回到了魏国公府。   不出两日景阳侯夫人魏氏和景阳侯要和离的消息便传遍了大街小巷,然而不过半日功夫,又传出是因为老夫人容不下魏氏肚里的孩子。   侯府老夫人压根想不到她不过用内宅妇人的手法打压下儿息,竟闹得整个汴京城都在看她侯府的笑话,气得在床上躺了几天。   然后迫于无奈,让儿子去将魏氏接回来。   魏国公近来颇受陛下看重,进了政事堂,封为集贤阁大学士,对上景阳侯府的时候腰板不由便直了很多,且又知道自家的长女和周王妃关系亲密,是以,这一次一反常态地站在了长女这边,对景阳侯也不假辞色。   景阳侯一连五日,每日下朝后都直奔魏国公府,但是一直连静晏的面都见不到,虽心中忧急,但是想着侯府眼下也不平静,静晏在国公府多待些日子也好,却依旧坚持每日过来,给小妻子做足脸面,他一直知道,她一个国公府嫡女嫁给他当继室,是委屈了她的,这些年外面的人,说什么难听话的都有。   只是怕是谁也想不到,两人会闹和离,景川平一想到阿晏提和离的时候,清冷疏淡的模样,心里都揪着疼。   原配妻子是他自己挑选的,婚后也是琴瑟和鸣,再娶阿晏的时候,他知道这是一个性子寡淡的小娘子,原对婚后生活没抱多大的期待,想着彼此的教养,至少可以做到相敬如宾。他没有想到的是,越是面上疏冷的人,内心越发火热,他后知后觉地发现阿晏望着他的眼神像是蕴了火一般的时候,才知道阿晏对他动了情。   一个娇软的小娘子,一双清亮莹润的眼睛,景川平在一日一日的似冰又似火的包围下,不知道什么时候,渐渐让这双眼睛在他的心里扎了根。   可就在这时候,得知静晏嫁给他的初衷,他是有些受伤的,也一度放任母亲让他纳妾的举动,他有心试探她,却不想,他的一次试探,只是将她推得更远。   魏凝萱回府的时候,便看到姐夫一脸晦暗不明地盯着自家的大门看,她是知道姐姐要和离,才回府来看看的,对于这个暂时的姐夫,也没有多理,直接进了府。   魏凝萱找到魏静晏的时候,她正躺在贵妃榻上吃柑橘,见到魏凝萱,什么也没有说,继续吃柑橘。   魏凝萱默了一瞬,在一旁的靠椅上坐了下来,柔声道:“姐姐,听说你有了身孕,我回来看看你!”   出阁不过一月,魏凝萱身上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至少,这是魏静晏第一次感受到这个骄纵得让爹娘头疼的妹妹的善意,手里的半个橘子没有再剥下去,放在了一旁的琉璃小几上。   芦烟给魏凝萱倒了一盏茶,魏凝萱小小地啜了一口。   魏静晏见她面色十分平静,和前两个月的神态很不一样,轻声问了一句:“你在沈府过得可好?”   魏凝萱轻轻点了头,“嗯,挺好。”   魏静晏也点了点头,两人之间又是一阵沉默。   魏凝萱原是听了外头说姐姐要和离的话才回府的,忍了一会,还是开口道:“我刚才在门口看到了景阳侯,姐姐,你真的要和离吗?”   魏静晏点了点头,神色淡漠。   忽地,魏凝萱走上前去,抱住了她,低低唤了一声:“姐姐!”   魏静晏的身子僵了僵,不同于自幼受爹娘宠爱的妹妹,魏静晏素来不擅于和人做这些亲密的举动,便是和景川平之间,也唯有在暗夜里,她才能勉力克制自己的僵硬。   魏凝萱并未察觉到姐姐的不适,她在沈府,听了很多姐姐和景阳侯府的事,才知道原来爹娘一直倏忽姐姐,姐姐不得已才嫁给景阳侯做继室的,侯府老夫人甚至连姐姐的孩子都容不得,可想而知,姐姐这些年在侯府的处境。   她原先一直想不通姐姐为何会愿意嫁给年纪大许多的景阳侯,还是去做继室,在魏家无忧无虑、肆意妄为的魏凝萱,从来没有意识到一母同胞的姐姐,被爹娘那般漠视,她以前以为爹娘只是更偏心她而已,却不知道,在爹娘眼里,竟没有姐姐的位置。   同样是国公府的小娘子,她是自己作成了这般下场,可是爹娘还是尽可能地给她安排好的归宿,即便伯府倒了,可是沈肃依旧是个好的夫君,背靠国公府,沈家也没人敢难为她。   同样的国公府嫡女,姐姐竟然连自己的孩子都生不得。   魏凝萱越想越觉得心里酸楚,却忽地听到姐姐笑了一声,“你难过什么?”   魏凝萱愕然地抬头看着姐姐,却见姐姐神色淡漠,微低了头:“我自己选的路而已,没有什么。”   这一瞬,魏静晏眉眼间散发出来的孤冷让魏凝萱浑身一怔,她或许从来都没有认识过姐姐,也没有了解过她的爹娘。 第95章 大度   过了正月, 沈溪石和顾言倾就准备起身前往太原府了,不同于上一次溪石被流放的场景,和沈溪石熟识的人都携家带口的来送行, 南熏门口拖了很长的队伍, 顾言倾一早已经和杜姨、静晏告过别,打了招呼, 让她们今日不要过来,是以, 此刻, 顾言倾坐在马车里头, 并没有下来与那些认识或不认识的人寒暄。   汴京城,如果可以,她希望自己永远都不要回来了。   不知道是惯性还是心灵感应, 顾言倾看了一眼自己每次接人的时候,常去的临街的那一家茶楼,出乎意料地在看到了一个熟悉的面容。   是朱阑。   朱阑见她看过来,忙笑着挥手。   顾言倾也轻轻对着朱阑挥手, 如果说汴京城她还有放不下的,除了杜姨和静晏,便是这个相认不久的妹妹了。   眼下惠妃娘娘的胎儿没有保住, 许多宫女和小黄门被牵连了进去,宫里的慎刑司最近处罚了很多宫人。   听说一直做透明人的皇后娘娘不知怎地惹恼了陛下,被罚在仁明宫禁足,灵犀公主在御书房外头跪了半夜, 最后冻得昏迷了,陛下也没有松口。   宫里自来是是非之地,顾言倾并不放下朱阑再留下来,只是朱阑不愿意离开皇宫,她只能托杜姨多看顾一点。   辰正三刻,马车动了起来。   临街的茶楼二楼,陪着朱阑一起出来的万绪,看到人已经没了影子,轻声劝道:“朱阑,我们回去吧!近来多事之秋,我们还是谨慎些好。”   朱阑也知道其中的利害,惠妃娘娘在宫宴上掉了胎儿,情绪十分不稳,陛下也是大怒,查了一个月,拔出萝卜带出泥,牵连的人越来越多,颇有愈演愈烈的形势,现在宫里人人自危,他们确实不能出宫太长时间。   想到这里,朱阑轻轻叹了一声,好不容易知道二姐姐还活着,没想到这么快,又只剩了她一个人留在这汴京城了。   作为桂圆公公一手培养出来的心腹,万绪现在也知道了朱阑的真实身份,见朱阑此刻神情低落,忍不住问道:“朱阑,你为什么不选择离开呢?伴君如伴虎,你可以有别的选择。”   朱阑对着万绪轻轻笑了下,她不出宫的原因太多了,比如姐姐和姐夫的身份敏感,她留在御书房里可以知道二人的凶吉,比如,她若是出宫了,她的归宿问题。   朱阑笑道:“公公喜欢吃杏仁酥,我们买些带回去吧!”   她在宫里生活了七年,她觉得挺好的。   ***   沈溪石和顾言倾这一趟带的行李原不多,因为知道六年后,他们还要回来,但是杜姨怕她不习惯太原那边的生活,嘱咐她将被褥、衣裙、吃食带了好些,加上零零散散的小东西,也装了十辆马车。   顾言倾想到溪石现在是周王,这点东西,便是面子上也要带的,不然太原府的人,还以为溪石是被陛下匆匆赶过来的。   言倾从来没往北上走过,溪石有心带她看看沿途的风光,出了汴京城以后,顾言倾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汴京的一切都被抛在了脑后,她兴致很好,听了各地的小曲,吃了各式特色的吃食,还买了好些新鲜的话本子和地方志、游记。   一行人慢缓缓地行了八日,才到了太原府。   太原府的大小官员都候在城门外,为首的是杨老将军,顾言倾毫无意外地在一众官员中见到了陈荨的夫君,杨安。   杨安候在杨老将军身后。杨家在从林将军手里接手了太原府的防御,俨然成了太原府官员之首,顾言倾想到先前陈荨和杨家为了逼迫溪石和林将军退让出太原府,在暗地里做出的那些小动作,不由挑了挑眉。   她还记得去年陈荨在离京之前,和她在看街亭里说过的一番话,当时陈荨掷地有声地说:“我想下次见面,我会站在一个你仰望不上的高度,哦,对了,不知道下次你还在不在汴京?可别又去了哪个犄角旮旯去隐姓埋名了?”   没想到这一个“下次见面”来得这么快。   顾言倾看了一眼,便放下了车帘,一直到了行宫才停了下来,这一处行宫现在改成了周王府,和以前的肃王府布局十分相似,里面已经安排了许多宫人,有些是原来的,有些是新采补进来的。   顾言倾刚来,并没有说什么,只是她和溪石住的院落,还是只要跟过来的沈府的家仆伺候,准备等安顿好后,再收拾。   不成想顾言倾这一拖延,很快便发生了事儿。   当夜溪石在浴池里沐浴的时候,听到有人偷溜了进来,只是待闻到阿倾身上惯有的沉香味,便微眯了眼睛,轻轻勾了唇角。   雾气氤氲中,看到她脱了外裳,轻轻滑进了浴池中,一双柔软无骨的小手摸上了他的胸膛,几乎是刹那间,沈溪石终于觉察出了不对,这双手和阿倾的不一样!   电光火石之间,沈溪石一个反扭,接着便听到“嘭”的一声,那女子被沈溪石抛出了浴池。   很快沈溪石便发现了身体的不对劲,细细闻出了浴池里似乎点了一点催`情的香,当即大喝了一声,外头候着的宫人忙闯了进来,将那小宫女制服住了。   顾言倾得了消息过来的时候,便见溪石湿漉漉的头发还在滴水,旁边跪着一个浑身瑟瑟发抖的女子,身上的衣服怎么看怎么像她的。便是身形也和她十分相似,顾言倾让她抬了头,发现面貌也有三四分相似,心里顿时明白,这是有人故意安排的一出戏了。   沈溪石皱着眉,望着地下跪着的女子,眼眸里一片冰寒,先前以为阿倾是起了和他玩闹的心,只装作没看见门外偷溜进来的人。   却不防,险些酿成大祸。   顾言倾见溪石气得狠了,轻轻摸了摸他的胸口,“你别气,这是交给我就好,头发还没擦干呢,别着凉了!”   说着让荔儿拿干毛巾和熏炉来,让许伯将人带了下去看管好。   一时浴池里只剩了顾言倾和沈溪石两人,顾言倾一边给他擦着头发,一边笑道:“便是真发生了什么,我也不会怪你的,想来旁人也知道,周王殿下只中意我一人,特特寻摸了一个和我容貌相似的。”   溪石怒瞪了她一眼,一口咬在了言倾的脖颈上,顾言倾不由轻“哼”了一声,不满地推了推溪石,不妨对上溪石幽暗的一双眸子。   却忽见沈溪石勾了唇角,宠溺地刮了刮她的鼻子,“好,我家阿倾最大度,最不会吃醋了!”   果不其然,沈溪石的话一出,顾言倾就红了脸。   沈溪石低低地笑出了声,将言倾抱在了腿上坐着,一个轻柔的吻落了下来。顾言倾在微喘不过气来的时候,听到耳朵边传来一个含糊的声音:“我不会让阿倾吃醋的。”   他知道她每次吃醋,是真的生气。   他还不知道她?最是小心眼的小娘子,以前,但凡他跟前有别的小娘子过来说个话,或递个什么东西,她都是转身就走,好几天都不会再来搭理他。   他不想给阿倾不搭理他的机会和理由。   明明那时候,他对她从来都没有好脸色,也不知道她哪来的底气,和他闹别扭,可是不得不说,知道他生气以后,他对别人真的就不假辞色了。   现在,她能名正言顺地吃醋了,偏偏还做出这么一副大度的样子来。   许伯那边很快就查了出来,这个女子是知府吴大人送过来的。   顾言倾听到的时候,不置可否,人或许是吴大人送过来的,但是吴大人不过也被人当了抢使而已,她今个在城外都没下马车,可是撩了车帘看了一眼,当时那些大臣都恭恭敬敬地候在那里请安,压根没人敢抬头看她。   既是没有人见过她,这个女子又怎寻摸出来的,身形,容貌都和她相似,还有衣服。   只有一个人有这个能力和动机,提前安排这一出戏。   陈荨!   顾言倾将她的猜测说给了沈溪石听,沈溪石再次听到陈荨的名字,眸里瞬时迸发了杀意,怕吓到阿倾,故作淡定地揉着她的小手道:“这事是王妃处理,还是交给我?”   顾言倾笑道:“女子之间的战争,当然是我们自己处理,若是我应付不了,你再帮我!”   溪石自是应下。   杨府里,陈荨心里惦记着事儿,一宿没睡,她和顾言倾积怨已深,现在她妻凭夫贵,一下子到了她这一辈子也难以企及到的高度——周王妃。   依照顾言倾的性子,必定不会轻易放过她,她还记得来太原之前对顾言倾的挖苦,顾言倾身份的暴露,也和她有直接的关系。   这一次,只怕她是逃不了被顾言倾报复的命运。   陈荨不愿意坐以待毙,所以想出了一个法子,主动出击,如果可以在顾言倾和沈溪石之间塞一个妾室,无论是顾言倾心灰意冷,还是焦头烂额,短时间内,都没有心思找她的麻烦。   只有要一个缓冲的时间,她可以慢慢想出别的方法,解决眼前的危机。    第96章 矜傲   陈荨等了几天, 派出去的人都没有传回来消息,也不知道周王府那边是什么情况,这几天一直心神不宁的。   杨安回院子的时候, 见陈荨又没有动静, 不由皱了眉,一连三日, 他回来,她都没有看见一样, 坐在书桌前, 连个眼神都没有给他。   眉心沉了沉, 状似无意地问道:“阿荨,什么书这样好看?”   陈荨受惊似地回了头,勉力地露了个笑脸, “一本游记,看得忘了神,今日怎地回来的这样早?”说着,便起身接过他解下来的外袍, 笑着问道:“周王殿下可还好相处?”   她出自陈大学士府,姑姑还是颇得圣眷的陈贤妃,是以, 杨安有时候也会和她说些官场上的事,此时听她问起,回道:“暂且脾性看不出来,倒是颇有些谋略。”   陈荨心下微嗤, 沈溪石以前从伯府庶房庶子到枢密副使,全汴京城的人都知道沈枢相深不可测,杨安竟用“颇有些谋略”来形容他。不过到底是她的夫君,陈荨面上并未显出来丝毫异样,看向杨安的眼里甚至还带上了两份敬仰,“到底是比不得夫君自幼得老将军亲自教导,周王殿下再回太原府,少不得要仰仗我们杨家。”   杨安不置可否。   陈荨见他这般矜傲的模样,心里颇有些不得劲,她上次从福州回汴京,知道沈溪石娶妻的时候,还晃神了好一会儿,不知道这般优秀的郎君最后到底娶了谁,等见到名为顾絮的小娘子,心里疼得都要笑出来,竟然还是顾言倾!   沈溪石爬到枢密副使位置上的时候,汴京城的贵女都已经暗叹顾言倾有一双慧眼,竟然能够在那等污泥地里拔出沈溪石这一节玉藕。   可是,当沈溪石拒绝了一家又一家小娘子的示好后,她心里又觉得痛快,沈溪石再优秀又怎么样,顾言倾早就死了,她当年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他人做嫁衣裳。以前大家都说顾家姊妹俩福泽深厚,最后不都还死了!   谁能想到那三天三夜的大火竟然会没有烧死顾言倾! 死的只有顾明嘉,她死了,也带走了关家哥哥的心,自此以后,关家哥哥就不再留恋汴京城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到处流浪去了。   顾言倾守候了沈溪石几年,她也是守候了关家哥哥几年的,可是关家哥哥只看得见顾明嘉,等顾明嘉死了,他眼里竟是一个小娘子都看不见了。   陈荨想到那一场年少时的悸动,心里又是一阵麻麻的疼痛,不觉捂住了胸口,微弯了腰。同是汴京贵女,爹爹都是翰林院的大学士,凭什么顾家姊妹就是被宠在手心中的,可以在汴京城里肆意妄为,而她们就要谨遵女训,不得行差踏错一步以免堕落了府里的名声。   如果这一回她送人到周王殿下床榻上的事被爆了出来,杨家,甚至是同床共枕多年的夫君,也未免会回护她。   想到这里,陈荨的心口越发的疼了。   杨安见她似不舒服,忙问道:“荨儿,可要请大夫来?”   陈荨轻轻摇了摇头,“无大碍,许是夜里凉了胃,我歇歇就好!”这么一刻,陈荨竟连自个的夫君也不想再应付,只想安安静静地自己待一会儿。   杨安见她说不用请大夫,也没有多说,让女使将她扶到了里厢的床榻上去,自去了书房看兵书。   厢房门被带上的时候,陈荨嘴里有些苦涩。   ***   周王府这边,顾言倾和沈溪石虽然被那宫女恶心了一把,但是毕竟刚来太原府,事情很多,沈溪石要去见这边的官员商议赶走拓跋申,夺回汾州、庆州的事。顾言倾则是带着荔儿、藿儿将行宫里的宫人都梳理了一遍。   这一理,就发现几乎都是用不得的,晚上将名册分类好拿给溪石看道:“你看,我们府里都是筛子了,都是洞,没有一个可用的。”   沈溪石接过来名册看了一眼,原本的名册上头,每一行都添了一笔小注,言明了是哪个府派来的,见阿倾有些烦恼的模样,心里也不痛快,这些人竟敢将人往他的府里塞,还这般不避讳,合了名册,吩咐一旁候着的荔儿道:“和许伯说一声,这些人哪里来的,就送回到哪里去,告诉他们,是我赏的。”   顾言倾一听他这话,眸子一亮,在杨家那里的名单上又看了看,指着其中一个叫丁澄儿的道:“这个我记得长得很不错,你让许伯送到杨家,送去伺候杨小将军的!”   陈荨不是给她家溪石送暖床的吗,她也给陈荨送一送。   沈溪石见她高兴得眉眼弯弯,忍不住轻轻捏了捏她的鼻子,无奈地笑道:“你啊!”   顾言倾微抬了下巴,咬着唇气鼓鼓地看着溪石,“你有意见?”   沈溪石忙摇头,低声笑道:“沈某岂敢,王妃娘娘自来聪慧过人。”   顾言倾嗔了他一眼,用鞋尖轻轻蹬了一下他的裤脚,冷哼了一声。   回头顾言倾又看了一眼名册,有些苦恼地道:“我们来得及,也没准备这么多人手,现在太原府也不太平,临时采买,要是混了细作进来就麻烦了。”   沈溪石也想到了,现在的行宫比以前的顾侯府都要大四五个,他们从汴京带来的人,确实不够用,沈溪石转着扳指,忽地想道:“给杜姨写封信吧!”   顾言倾也想到了杜姨在益州的慕庐,立即给杜姨写了信。   沈溪石望着阿倾认认真真地给杜姨写信的模样,一缕鬓发散落了下来,衬得如玉的脸颊越发莹白娇嫩,长长的睫毛一颤一颤的,像要展翅欲飞的蝴蝶,沈溪石呼吸一顿,忽地想起来一直都没问过言倾,为何杜姨会将她送到益州的慕庐?   据他所知,杜姨不仅是要救她,甚至在阿倾想要回京报仇的时候,杜姨也是默默支持的,不然不会认阿倾为义女,杜姨与顾家的交情,大约和他的母妃差不多,但是杜姨对他也不过是暗中看护,不似对阿倾这般费尽心力。   阿倾再次回京以后,他总觉得阿倾和杜姨之间的相处有些奇怪,不像是晚辈对长辈,更像是,好友?   顾言倾似乎不知道沈溪石在想些什么,看着写好的信,轻轻吹了吹,笑道:“这回杜姨不知道会不会心疼,我们是要搬空了她慕庐的人了!”   沈溪石心间一动,“阿倾,杜姨会不会舍不得给我们这许多?”   顾言倾笑道:“怎么可能,我向姨姨要东西,姨姨怎么会不给?”   “哦?阿倾确定?”沈溪石定定地看着一脸理所当然的阿倾。   顾言倾对上这样的眼神,心里一咯噔,微垂了眼眸,看着墨汁干了,一边将信放进了信封里,一边答非所问地道:“等这信到汴京,再等杜姨写信给益州,人怕是得一个月后才能到呢!”   她不想说,沈溪石也没有逼她,只笑道:“也不知道杜姨的女儿知道她这般疼你,会不会吃醋!”   顾言倾笑笑,耍赖式地扑进了沈溪石的怀里,“最疼我的不是殿下你吗?”   两人正闹着,外头荔儿拿了一张请帖进来,“主子,是杨家的帖子。”   顾言倾打开看了一眼,是给她和溪石办得接风宴,定的是太原府最好的酒楼仙鹤楼。   沈溪石搂紧了怀里的人,解释道:“昨儿个我就和你说了这事,你迷迷糊糊的,是不是也没听清?到时候官员会携带家眷出席。”   顾言倾想起来,昨个晚上溪石好像和她说了这事,看了下上面的时间,是在明日晚上,不由笑了笑,她忙了几天,险些忘记陈荨的事了。   双手勾着溪石的脖子,望着他道:“溪石,你说怎么办,我又好想作妖了!”   沈溪石挑眉,知道她说的是陈荨,他一直知道阿倾和陈荨积怨已深的,当年他没来得及腾出手替她教训陈荨,陈荨便远嫁到了福州,没成想,这人还会再来阿倾跟前闹腾,心里对杨家的芥蒂不由又深了一些。   “娘娘需不需要我搭把手?”   顾言倾摇头,“当年杜姨的爹爹,杜将军是杨老将军一手提拔上来的,看在杜姨的面子上,我们也不好动杨家,这一次我要对付的只是陈荨。”   杜家原不过是一个小镇上的地主,杜将军靠着杨老将军的提拔一步步爬到了忠武将军的位置,后来又得了先帝的赏识,官职怀化大将军,可以说,杜家是杨家一系的,只不过当年杜家留在了汴京,杨家现在西北后又去了福州。   杨家若是出事,杜家不会见死不救。   沈溪石见她考虑到杜姨那一层关系,也没有多说,杜姨对他们有恩,而杜家对杜姨有恩,抱着言倾,微叹道:“倒是让阿倾受委屈了!”   顾言倾心尖一暖,蹭了蹭她的鼻子,“不委屈,有怨报怨,有仇报仇,而且,”顾言倾说到这里,亲了溪石一口,“你知道吗,嫁给你,我就已经报了陈荨的仇了!”   见溪石不解,顾言倾又道:“她们都羡慕我当年眼光好啊!”   沈溪石看着言倾眼里的自得,宠溺地亲了她一口。   你宠我爱我,就是对那些当年诋毁辱骂我们的,最好的报复。    第97章 修长如玉   酉时正的时候, 太原府的东大街上已经陆陆续续上了灯火,顾言倾跟着沈溪石去往仙鹤楼的时候,不住地掀了车帘往外看, 看各式的小食, 看摊贩摆着的珠花镯子,一只鲜艳的小拨浪鼓闯进了言倾的眼帘, 大红色的鼓面,一面是莲花, 一面是鲤鱼, “叮叮咚咚”地十分好听。   沈溪石吩咐了裴寂一声, 不一会儿便买了一只拨浪鼓回来,顾言倾拿在手里,抿唇浅浅地笑了一下。   前世的时候, 她最爱这些小东西,因为小的时候得不到,心里就有了执念一样,像会旋转的风筝, 会响的小鼓,没有来这个时空之前,她曾认真地喜欢过一个男孩子, 因为有一次路过一个街角的小店,店门口摆着好些小风筝,在晚风里旋转,她多看了两眼, 他就给她买了一个绿色的。   那一刹那,好像心脏归位。   后来她收到了一颗钻戒,竟也没有多欢喜,人真是很奇怪的生物。   顾言倾摇了摇小鼓,在叮叮咚咚的声音里,心满意足地对沈溪石道:“溪石,等四月的时候,我们去踏青好不好?”   沈溪石点头:“好,等两日空闲了,我给你做几个风筝,你可以在行宫的花园里放。”   “我还想要南瓜灯笼,溪石你会不会?”   她又微微抿着唇,一边轻轻地摇着小鼓,一边不经意般地问道,沈溪石眸子微深,他知道每当她这幅神情的时候,其实都是很认真的在期待着肯定的答复。   沈溪石没有揭穿她,思考了一下,才回答道:“既然阿倾喜欢,我可以去学!”   话音刚落,怀里便扑进来一团柔软,女子淡淡的馨香直直地往人的鼻腔里钻,溪石望着言倾粉色如玉的耳垂上的浅浅的小绒毛,心里像被小羽毛划过一样,又涩又痒,忍住了想扒拉她脑袋的手,哑声道:“阿倾,你的发髻要乱了!”   听了这话,顾言倾立即从沈溪石的怀里爬了起来,拿出车壁里的铜镜,轻轻理了理鬓发,她今天还有正事呢!   沈溪石见她一本正经的模样,就像小时候开怼别的小娘子的时候,一副趾高气扬、盛气凌人的模样,轻声道:“阿倾,你真好看!”   顾言倾嗔了他一眼,大方地在他的唇上印了一个吻。   马车到仙鹤楼门口的时候,沈溪石牵着言倾下了车,杨安候在门口,看到二人过来,立即上前见礼。   这个仙鹤楼,传说曾有仙鹤修炼成的时候,就从七楼飞天而去的,在北边一带颇有名气,都想来沾沾喜气。   顾言倾抬头看了一眼仙鹤楼的檐角,每一层都挑了起来,上面是形式各异的仙鹤,第七层正中央是一座仙鹤的浮雕。   对着一旁的杨安道:“一直说来仙鹤楼可以沾喜气,杨少将军可曾沾过?”   杨安恭敬地回道:“祥瑞想来是赐予有福之人,微臣资质鲁钝。”   顾言倾笑笑,“杨少将军和阿荨倒不一样,阿荨自来不会这般谦虚的。”   杨安心头没来由地一阵狂跳。   到了七楼宴厅的时候,里头的官员及其家眷都已经来齐了,见到周王和周王妃过来,都起身行礼,顾言倾一眼看见了左手边的陈荨,今天也是盛装打扮的,眉目如画,只是眼睛下面有一点点青黑,想来自己送到杨府的那个美人多多少少还是有一点威力的。   陈荨正低着头恭敬地等着周王和周王妃上座,忽地那一双从胭脂色襦裙下头露出来的一半粉缎面绣着芙蓉的鞋子停在了她的身前,头顶上方一个微微笑着的声音传来,“杨少夫人,汴京一别,别来无恙。”   陈荨面皮一紧,似乎察觉到众人的视线都落在了自己身上,每一寸肌肤都有灼热感,稳着心神,笑道:“不曾想在这里还能见到王妃娘娘。”   顾言倾笑道:“哦?杨少夫人没有想到吗?没想到杨少夫人真言中了,相比较汴京,这里可不就是犄角旮旯吗?”   陈荨后背已然濡湿一片,两边的鬓发都汗湿了,满宴厅的人都察觉到了周王妃和杨少夫人之间的不对劲,在这一刻,陈荨几乎生出一种希望灵魂脱离这尊肉身的希翼,陈荨似乎听到一个卑微到尘埃的声音呢喃着:“是臣妇言语无状,请王妃娘娘宽宥!”   顾言倾轻轻“唔”了一声,又抬了步子,不缓不慢地往主位去,轻慢的态度,让陈荨气得浑身血液好像在逆流。   不过就是一个孤女,丧家之犬罢了!陈荨深深吸了两口气,浑浑噩噩地跟着夫君坐下。   沈溪石说了两句场面话,便开始上菜,膳汤两道,酱菜四道,热菜八道,很快每张矮几上头就摆满了,大臣们依次起身去向周王和周王妃敬酒,顾言倾对女眷们都含笑应着,陈荨过来的时候,顾言倾表情未变。   陈荨走回座位的时候,心里微微松了一口气,以为顾言倾到底顾忌着杨家和陈家,对她不好做的太过分,却不想,她刚坐稳,上头的顾言倾竟笑道:“这一道兔丁,我记得杨少夫人爱吃,赏给杨少夫人吧!”   荔儿依言将一盘爆炒兔丁端给了陈荨,因为是爆炒,所以水分很干,上了酱色,间杂着好些红艳艳的米椒,陈荨看一眼,就捂住了嘴,她属兔,十分忌讳兔肉,先前自己这边的一份,由她的女使打了照顾,并未端到她跟前来,乍一看到顾言倾送来的这盘兔肉,陈荨直觉胃里翻滚。   上首的顾言倾看到陈荨这般,微蹙着眉头道:“杨少夫人可是身子不舒服?你我自幼就相识,不必拘于这些礼节,不若早些回去歇着,请大夫来看看。”   陈荨虽然知道顾言倾没有这么好心饶了她,可是她眼下确实在这里待不住了,兔肉的鲜香一点点地往她的鼻子里钻,她胃里搅得很辛苦了,再不走,今个在这宴席上她怕是就要失态了,忙道:“多谢王妃娘娘体谅。”   说着,也来不及看夫君和公婆的脸色,匆匆地离了宴席,一出来,便是一阵干呕,呛得她眼泪都掉了下来。   女使忙扶了她下楼回了自家马车,陈荨一路上终是抱着痰盂呕了一会,整个人都虚脱了,无力地靠在车壁上,她知道顾言倾是故意的,可是,她却奈何不了顾言倾,陈荨抬头揉了揉眉心,等到了府门口,几乎是迫不及待地下了马车。   还没上自家的台阶,便见台阶上下来一个人,整个人包在茜红色氅衣里,不见眉眼,可是陈荨一眼就认出来,这是周王妃送过来伺候她夫君的丁澄儿,立即不悦道:“谁允许你出来的?”   丁澄儿尚未回答,一旁的一位妈妈回道:“少夫人,是周王妃说想看看丁姑娘,派了马车来。”   这时候陈荨也看到了一辆停在旁边的马车,微冷的空气让陈荨浑身都微微发颤,今个赴宴的都是正妻,谁敢不长眼的带家里的妾室去膈应周王妃,可是,周王妃亲口让她回府,接去了丁澄儿。   陈荨望着面前走过的马车,眼前有些发黑。   她是陈大学士府的嫡女,她的姑姑是陈贤妃,如果没有顾言倾,杨安即便真的对别的女人起了心思,也不敢在她面前露分毫。   陈荨一连三日没有出院门,也没有见到自家的夫君,第四日的时候,终究是忍不住问了身边伺候的女使,才知道杨安真的将丁澄儿收房了,陈荨站在廊下,日头晃得人眼晕,她脚下一个踉跄,被一旁的女使扶住了。   女使劝道:“少夫人,不过是一个贱籍,您不必放在心上的。”   陈荨伸出右手,置在明媚的阳光下,她的手修长如玉,指甲圆润饱满,带着微微的粉色,伸出来的时候,和汴京城里头的所有贵女的手都一样,这样的一双手,她们用它来写字、弹琴、下棋、煮茶、绣花。   而这些,不过都是为了更好地伺候夫君,维持一个宅院贵夫人的体面。   顾言倾将她最矜贵的东西,从她脸上撕了下来。   女使见夫人这般,心里有些瘆的慌,也不敢再多说,这当口,院门口走过来一个修长的墨色身影,是杨安。   三日未见,杨安的气色依旧很好,看到陈荨的时候眼神微闪了下,两人进到了偏厅里头,杨安接过女使递过来的茶碗,微微呷了一口,才道:“夫人,母亲那边说我们膝下至今没有子嗣,想派个人来房里,替我们分忧,母亲看中了周王妃送来的丁氏,夫人觉得如何?”   陈荨捏着茶碗的手微微用力,半晌,应了一个“好!”   杨安满意地点了点头,起身出了厢房,陈荨望着他的背影,不明白为何同为贵女,顾言倾可以从泥泞里重新爬起来,而她却一步步降落到了泥泞里?   明明从前,她们都是一样的小娘子,娇艳,明媚。   顾言倾知道杨安真的纳了丁澄儿为妾的时候,正认真地看着沈溪石在南瓜灯笼上雕的一只软萌萌的小青蛙,愣了一会,对荔儿道:“看着一点陈氏那边,要是消停了下来,就算了。”   如果她不再出幺蛾子,自己也不准备再和她计较。   这个念头从顾言倾脑海里一闪而过的时候,顾言倾忽地举得自己来了太原府以后,心态平和了很多,竟然连过去的仇敌也不想计较了。   她现在满心满眼地打算着和溪石养一个孩子。    第98章 大结局   顾言倾再次见到陈荨的时候, 是两个月后,温暖宜人的四月天,这是周王府第一次举办花宴, 也是拓跋宏过来议和的日子。   顾言倾要招待拓跋宏的夫人, 顺带也给太原府的官眷下了帖子。   顾言倾坐在宴厅的主座上,正和知府夫人阮氏聊天, 陈荨过来行礼,顾言倾微微侧首, 淡道:“杨少夫人好些日子没有出门了?听说府里有了喜事?”   陈荨宽袖下的手微微捏紧, 又缓缓地松开, 低头答道:“回王妃娘娘,是有喜事,丁氏怀了身孕。”   她两人在聊天, 旁边的夫人、小娘子们都看似没注意这边,实则都竖着耳朵在听,   仙鹤楼那一次晚宴过后,整个太原府都知道新来的周王妃娘娘和杨小将军的夫人不睦, 似乎是两人在闺阁中便结了不少梁子。   顾言倾轻轻道了句:“恭喜,杨少夫人也算得偿所愿。”   陈荨声调平和地道:“谢王妃娘娘关心!”   旁边的夫人们都看出来这里头必然有什么他们不知道的,一个妾室怀孕, 王妃道谢,陈氏心怀感激?   众人正在面面相觑之际,拓博宏的夫人百里水姝过来了,顾言倾带着众位夫人上前迎接, 百里水姝长得端庄秀美,听说是拓跋部纠集的三大部落里面最大的一个部落首领的女儿,和拓跋宏青梅竹马。   待百里氏带着身边的女使行了礼后,顾言倾让荔儿将一早备好的一只九曲玲珑琉璃灯送给了百里氏做为见面礼。   荔儿交给的是百里氏身后的一位女子,只是那位女子眼睛都没有抬一下,并不接。   宴厅里静寂了一瞬,百里氏似察觉出身后的异样,回头看了一眼,早有另一位女使接过了荔儿手中的礼物,百里氏微微启唇道:“这位是南萍夫人。”   顾言倾心下微动,竟是南萍夫人,笑道:“真是好名字!”   一个多月前沈溪石已经夺回了汾州和庆州,拓跋申拔剑抹了脖子,拓跋宏和拓跋申是同父异母的兄弟,一个是正妻所出,一个是妾室所出,拓跋申一直颇有野心,利用了此次拓跋部落攻打庆州的机会,从兄长手里夺了权,他有丹国南院大王的支持,原本一切都十分顺当,不仅打下了汾州,还攻到了太原府。   赵国的一个侯爷和枢相险些都折在他的手里,没成想,翻年过来,沈溪石就卷土重来了。   顾言倾听说拓跋申临死之前,写了一封遗书交给拓跋宏,请求拓跋宏饶了他的表妹,也是拓跋申最宠爱的女人,南萍夫人。   谁也没有想到,此次拓跋宏过来议和,竟还带了南萍夫人过来,她已经成了拓跋宏的妾室。   南萍夫人长得很美,巴掌大的瓜子脸,清亮的杏眸,眼尾微微上挑,只不过浑身上下都散着清冷孤高的气质,孤傲又冷艳,杏眸微微转动的时候,里头像有流光划动。   一刹那间,顾言倾脑子里闪过“媚骨天成”这四个字,不止顾言倾,周围先前没有注意南萍夫人的人,这时候也都睁大了眼。   顾言倾不是很喜欢,如果真的孤傲,就不会做了拓跋兄弟两人的妾室。如果觉得自己是无辜的,就不会自持身份,在荔儿将她视为婢女的时候,明晃晃地打荔儿的脸。   这是一个恃宠生娇的女人。当下对百里水姝笑道:“姐姐,想来这些都是你得用的人,我做主让她们下去歇一歇可好?”   百里水姝美目含笑,望着身后的女使、仆妇道:“还不快谢谢王妃娘娘的体恤。”   拓跋部来的女使都恭恭敬敬地说了一句:“奴婢谢过王妃娘娘!”   南萍夫人冷眼站在百里水姝身后,无动于衷。   顾言倾也不以为意,荔儿当即带了众人下去,只留了一个女使,正是刚才接过礼物的姑娘,到南萍夫人这里的时候,只见她微微蹙了眉,看了一眼和百里水姝言笑晏晏的周王妃。   顾言倾察觉到南萍夫人的视线,不悦地侧首看了一眼,挽着百里水姝的手,将百里氏送到了她的位置上,笑道:“姐姐舟车劳顿,这一回既来了我府上,一会儿可要好好地尝一尝我府上厨子的手艺。”   她抬举丁澄儿,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其人之身,回敬陈荨罢了,难不成真的抬举妾室了。   荔儿看一眼主子的面色,便知道主子的用意,微微笑着看向南萍夫人,也不开口说话,只是含笑望着她,示意她和那些女使、仆妇一起离开,整个宴厅里除了面前的女使,没有一个人正眼看她,可她知道所有的人都在默默地注意这边的动静,南萍夫人对着上首的周王妃嗤笑了一声,甩袖返身离开。   众位夫人对看了一眼,心里都安安腹诽,这样冷艳得不可方物的美人,拓跋宏从拓跋申那里夺了来,为何不好好藏着,还带来太原府?   百里水姝眼尾扫到离开的南萍夫人,心下一嗤。再对上周王妃,便觉得有几分合脾性,在来之前,也对这位周王妃的事迹有所耳闻,一个惨遭灭门独活下来的孤女,在七年之后重逢汴京,成为了周王妃,也是巾帼了。   当下笑道:“王妃娘娘英姿飒爽,莫怪臣妇说句俗话,当真是一见忘俗,恨不能早些相识。”   顾言倾眼神一闪,拓跋部民风彪悍,没有什么女训、女德的规戒,女子性子和后世的女子很像,她也觉得和百里水姝有些合得来。   双方寒暄几句,都移步到后花园里赏花,除了先前行宫里培育的一些品种较好的杜鹃、百合和海棠,慕庐里的人到了以后,顾言倾又带他们移植了一些爬墙的牵牛花、蔷薇和紫藤,墙角种了一些小雏菊,假山和凉亭边上种了一些迎春花和指甲花,整个后园里生机勃勃。   或白或黄的蝴蝶飞舞其间,阳光明媚得像轻轻泻出来的水晶。   雅致与野趣很好地交融。   顾言倾带着百里水姝走到了一个单独的凉亭里,女使们都留在了下面,两人对面而坐,百里水姝又细细地观察了一下周王妃的脸,她的眉眼间平和又有生气,这并不是一个仅仅依靠夫君的宠爱而会有的气度,百里水姝笑道:“听闻周王爷等了王妃娘娘好些年。”   顾言倾笑道:“算不得等,那时候大家都以为我死了,他可能活在不甚清醒的世界里。”   百里水姝眸间闪过艳羡,浅浅地道了一声:“王妃娘娘好福气。”   顾言倾不置可否,问百里氏道:“姐姐这一趟过来,可要多住些时日,听闻以往拓跋部和庆州、汾州也多有以物易物的习惯,眼下形势大好,姐姐要不要考虑一些和太原府这边做些小本生意?”   拓跋部是游牧民族,物资匮乏,是以每到秋冬都要在庆州一块抢劫,如果拓跋部和庆州、太原府这一块有固定的商业往来,拓跋部富裕一些,西北也安宁一些,这个想法,是顾言倾一早就有的,先前与溪石说了几句,溪石自是赞同的。   至于为什么这件事是顾言倾和百里水姝说,而不是沈溪石和拓跋宏说,那就和南萍夫人有关了。   南萍夫人在未嫁给拓跋申之前,名声不显,嫁给拓跋申之后,不知怎地,整个人的气质变了很多,拓跋申原不过是庶子,南萍夫人在拓跋部常受到骚`扰,这也是拓跋申会反水的原因之一,顾言倾查了一些南萍夫人的事迹,发现了很明显的异样,出嫁前后的南萍夫人变化很大,拓跋申夺权、攻打汾州、太原府的事件之中皆有南萍夫人的影子。   而现在,她又成了拓跋宏的心头好。   相比较于一个有着野心勃勃的宠妾的拓跋宏,出自拓跋部落的大家族,端庄睿智的百里水姝显然是一个更好的合作对象。   此时百里水姝后知后觉地发现,周王妃娘娘的提携之意,不是用她的位份来以示恩宠,而是实打实地提高她在拓跋部的地位,百里氏并不认为王妃娘娘要和她做的是什么“小本生意”,更有可能,她会掌握拓跋部的商业命脉。   百里氏讶然地看着周王妃。   顾言倾笑道:“听说姐姐膝下有两字,一个善骑射,一个善书?想来再过几年便是姐姐的左膀右臂了!”   短短的时间内,百里氏心中的念头百转千回,周王妃娘娘有意要扶植她成为拓跋部的太阳,百里氏眼眸中有泪花闪现,天知道拓跋宏收了南萍夫人以后,她心里夜夜被蚂蚁在啃噬一般,但是她最大的儿子才十三岁,她不能冲动,不能表达不满,她要保证两个孩子的利益。   是以,她甚至能够忍受在来太原府议和的时候,在参加王妃娘娘为她办的这一场花宴的时候,带着那个女人。   她原是百里家最骄傲的明珠。   百里氏嘴唇微微哆嗦,恭敬地对着周王妃说了声:“谢谢!”不论周王妃出于怎样的考量找上她,她都十分感谢周王妃将她拉出眼下的沼泥地。   顾言倾笑笑:“姐姐是一颗东海明珠,不应该被蒙尘,关于生意,既是我和姐姐做,就先从小本生意入手,比如羊毛、手工制品、吃食这些,以后步入了正轨,可以再看看其他的,姐姐看如何?”   说到生意,百里氏先前激动的脸上,很快恢复了镇静,大方得体地笑道:“王妃娘娘考虑的很周全,臣妇没有异议。”为了麻痹拓跋宏,先从这些小东西入手是最合适不过的。   两人相谈甚欢,这一场花宴的目的便已经达到了一大半,剩下的一小半,便是顾言倾正式和太原府的官眷认识,顺带拉她们一起加入这场拓跋部和太原府的贸易合作。   晚间散席以后,顾言倾先回到了院子里,见溪石还没有回来,让藿儿去前头看看,自己先去浴池里洗漱,过了一会,藿儿在屏风外头回话道:“主子,前头也散了,但是没有看见王爷。”   “看见裴寂了吗?”   “裴寂在前头负责安排诸位大臣回府的马车,说一刻钟前看见了王爷往后院来的。”   顾言倾皱了眉,从浴池里走了上来,穿了寝衣,“王爷晚上是不是喝了酒?”   藿儿回道:“是的。”   不知怎地,一瞬间,顾言倾的脑海里就蹦出南萍夫人那张脸来,匆匆套了外裳,擦了几下头发,看着不滴水了,便亲自去了院子里找,吩咐荔儿安排府里的人去客房、后园看看。   荔儿和藿儿听主子这般吩咐下来,心里都有了不好的感觉,一时都提了心。   三人匆匆地往院子外头去,忽地就碰见了往这边来的沈溪石,月光下,他穿着一身墨色绣着蟒纹的直掇,发上的玉簪隐约散着点点光华,微微的酒气朝着顾言倾这边吹过来,沈溪石看见阿倾,软软地唤了一声,“阿倾,你怎么出来了,头发怎么没有擦干?”   见到他回来,藿儿和荔儿都松了一口气,忙去给主子拿熏炉和布巾了。   沈溪石握着言倾的手,缓缓地往里头走,月色下,他们身后拉出了长长的影子。   顾言倾一夜好梦,第二日一早醒来,床侧的人已经没有了踪影,荔儿听了声响进来道:“主子,王爷辰时初就出门了!”   顾言倾也不以为意,一个人默默喝着粥。   然而,一连七天,顾言倾早上起来都没有看见沈溪石,晚上他回来的时候,身上都沾着酒气,顾言倾以为沈溪石忙着和拓跋宏聊议和的细节,也没有多在意。   第八天的时候,百里水姝上门拜访,拿来了她这几天列好的可以和太原府合作的小生意项目,百里水姝长在拓跋部,又是部落里大家族的女儿,远见和谋略都不缺,顾言倾仔细看了她写的章程,觉得十分可行,笑着夸赞了两句。   正事聊完以后,百里水姝让身边的女使呈上来两碟子她亲自做的糕点,一碟子玫瑰奶酥,一碟子卡依玛克,顾言倾看得食指大动,让荔儿去备一壶八宝茶,百里水姝见周王妃喜欢,心里也还是愉悦,笑道:“王妃娘娘若是喜欢,我让我身边的克依教给府里的厨子?”   顾言倾点头,其实她以前就特别喜欢吃各种奶制品,来这里以后,保持着汴京人的饮食习惯,吃的不多,而且汴京的奶制品处理的也不是很好,总有一些奶腥味。   百里水姝侧身交代了身边的克依几句,再转身,忽地见刚才眉开眼笑的王妃娘娘捂着嘴,似乎有些不舒服,心里一惊,难道是有人在她的糕点里动了手脚,饶是百里氏平时再荣辱不惊,此时也不由手脚发颤。   荔儿反应的最快,立即让人去传随行来的太医。   不一会儿许太医便背着药箧子过来,把了一会脉,正在众人惊疑不定中,忽地听他笑道:“恭喜王妃娘娘,是喜脉!”   顾言倾讶然,望着太医不确定地问道:“真的吗?”   许太医点头道:“据脉象看,已经两月左右了。”   顾言倾忽地想到自己的葵水好像两月没来了,来了太原府后,忙得也没想起来,小心翼翼地摸向了腹部,这里已经有一个小胚芽了!   百里氏当下从荷包里取出一个桃核,递给顾言倾道:“这是我们拓跋部最古老的一株桃树上结的,祝福王妃娘娘。”   礼轻情意重,顾言倾接过来表示了感谢。   百里氏又和顾言倾说了一些怀孕的注意事项,才出了王府。   一坐上自家的马车,女使克依轻声问道:“夫人,您今个原本不是要和王妃娘娘提一句南萍的事吗?”   百里氏幽幽叹了一声,“算了,再看看吧,也许周王爷知道王妃娘娘有孕后,就不和那边联系了。”   南萍身边有她的眼线,自从上次王府的花宴以后,南萍的行踪有些奇怪,前日里,眼线说南萍夫人单独见了周王爷。   百里氏在南萍手里吃了几次亏,从拓跋申和拓跋宏对南萍的争夺里,也见识到了南萍对男子的魅惑力,只是没有想到周王爷也被这女人拿下了,明明周王妃是那般明朗美好的女子,想到这里,百里氏心里暗了暗,在没有遇见南萍之前,拓跋宏对她也是体贴入微的。   两人在此之前,也是一个妾室都没有。   克依见夫人有些落寞,轻声劝道:“夫人,等您和周王妃的合作开始以后,您就不必再这般退让了,您是我们阿沂落部酋长的嫡女,是尊贵的大姬,您不该受到这般的屈辱。”   克依说到这里,眼里愤恨的快落了泪,为自己的主子深感不值,如果当年不是她们酋长为了大姬支持拓跋宏,拓跋宏怎么可能避开庶弟轻轻松松地继承父亲的一切,便是攻打庆州,她们阿沂部落也是冲在最前头的,拓跋宏怎么敢用一个那样下贱的人来羞辱她们的大姬。   百里氏轻轻拍了拍克依的背,淡淡地笑道:“克依,都过去了,以后拓跋部是我和我儿的。”   如果不是知道拓跋宏靠不住,百里氏想,她这辈子也不会有从拓跋宏身后走出来的决心吧!她是阿沂部落的大姬,如果不是嫁给拓跋宏,她是要继承父亲的位置的,现在,夺得拓跋部的大权,似乎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   沈溪石这一日回来的还是很晚,顾言倾想着告诉他怀孕的事,一直等着没睡。   四月的夜里,院子里的花在夜风里幽幽地散着芳香,伴着昆虫的啾啾声,静谧又美好,顾言倾坐在书桌前,认真地抄着金刚经,为肚子里的孩子祈福。   外厢房的门打开的时候,顾言倾便起了身,沈溪石身上沾着一点酒气,顾言倾闻了有些不舒服,孕吐真的是说来就来,勉强忍了一下,笑问:“今天怎么又这么晚?”   沈溪石自己脱了外袍,有些歉意地看着言倾道:“再过两日,事情就收尾了,到时候带你去郊外踏青可好?”   顾言倾笑着点头,伸手拉了他的手,忽地看到了他衣襟上的一根长头发,怔了一下,松了他的手,将那根头发取了下来,它纤细柔软,不是沈溪石的头发。   顾言倾一刹那想到前世那些一根头发牵扯到的狗血事件,鬼斧神差地问道:“溪石,这不会是哪个小娘子的头发吧?”说着,自己先笑了起来。   沈溪石看着她的笑容,心上一跳,默了一会,还是没有开口。   顾言倾忽地觉察出一点反常来,抬头看着溪石,“怎么了?”   “阿倾,你叫阿倾吗?”   顾言倾眼里有些迷茫,不知道这个问题是什么意思,沈溪石伸手想抱言倾的时候,顾言倾忽地推开了她,转身去找痰盂了。   沈溪石听着里头的干呕声,吓得一跳,立马喊外头的荔儿去请太医,荔儿回道:“白天已经请了太医来看过了,王爷且宽心。”却也不告诉他,顾言倾怎么了。   沈溪石心里惊疑不定,忙给言倾倒了一杯水,顾言倾接过漱口,脸色苍白的有些难看,“阿倾,你怎么了?太医怎么说?”   顾言倾心里不记得太医怎么说,她只想问沈溪石刚才是什么意思,胃里微微缓和了一点,指着溪石说,“我闻不惯酒气,你离我远点,和我说清楚,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沈溪石原本因从南萍夫人那里得到的一个猜想而忐忑不安的心,在看到这样苍白无力的阿倾后,已经什么都不想知道了,他只要阿倾好好的,此刻听到阿倾的问话,忙道:“拓跋部的南萍夫人对我用了美人计,我查到了一点奇怪的东西,是以这几日都在和她周旋,她似乎不是以前的南萍,可是又是南萍本人,我刚才没想明白,所以习惯性地问了你一句。”   沈溪石说得并不明晰,可是顾言倾听得很清楚,他是问她是不是顾言倾,不同于南萍夫人可能的身世,她从头到尾都是顾言倾,垂眸道:“你认识的一直是我。”   话音刚落,胃里又有些不舒服,摇着头让溪石离她远些,勉强开口道:“你快去沐浴,今晚要不你睡外厢房吧!”   她的冷漠,让沈溪石心里一痛,好像有细细的针在扎他的心口,又尖又锐,下意识地解释道:“阿倾,我什么都没有做,我和南萍夫人之间是清白的,这头发,可能是她今天撞到我的时候,留在我身上的。”   知道她刚才捏得真是别的女子的头发,顾言倾心里的恶心感更甚,尤其是她本就不喜欢南萍夫人,又忙去找痰盂了。   “阿倾,阿倾,你到底哪里不舒服?”   见阿倾吐得眼泪都掉了出来,沈溪石心急地跑出去问荔儿,冷声道:“你说,王妃究竟哪里不舒服?”眉目间一片冰寒。   荔儿听着里头的动静,看主子和王爷似乎越说越岔,心里有些好笑,面上还是不露声色,恭敬地道:“回王爷,王妃娘娘有喜了!”   “嘭”,刹那间,沈溪石的脑海里好像有什么东西炸开,又好像是在心里炸开的。   这一瞬间,什么都不重要,他纠结的阿倾的身世,阿倾是不是还会走,都不重要了,不管她来自哪里,不管她是谁,他都不会放手了。   顾言倾好不容易吐好,被人一手拉进了怀里,他的手箍得她的胃好像都失去了知觉,她的脖颈上落下了一个温柔又长久的吻。   酥酥麻麻,印在心间。    第99章 番外(一)   汴京景阳侯府里, 芦烟接过仆妇端过来的一盆温水,正待进厢房,听见院门口隐隐传来曹姨娘的声音, 侧首看过去便见到了那一抹柔软的身影, 气得微微咬了牙。   待放好了铜盆,内厢里头, 夫人正坐在黄花梨雕螭龙纹镜台前,一头秀发如墨云一般堆砌在身后, 衬得夫人一张巴掌大的脸越发明艳动人, 此时面上带着晨醒的慵懒, 许是听到了外头的声响,魏静晏半睁了眼,望着铜镜里的芦烟道:“外头的又来了?”   “是的, 刚到的。”   拂冬正拿着一把镂雕着牡丹花的檀木庶子轻轻地给夫人通着头发,微微嗤道:“这都几个月了,雷打不动的,见天地来给主子添堵, 侯爷不去她院子里,我们主子有什么办法。”   芦烟瞪了她一眼,拂冬恹恹地没有再说话, 双手灵巧地给主子绾起了头发。   魏静晏不在意地道:“随她去吧,将她身边的人看紧了?”她并不在意曹秀兰,抑或者说,她现在连景川平也不在意了, 等她走后,谁知道景川平会不会再娶,她防得了曹秀兰,防不住即将到来的李秀兰,钱秀兰,许秀兰。   她只是担心在这最后的一段日子里,让肚里的孩子有了闪失。   芦烟忙道:“看紧了,夫人放心。”现在她们院子里的人防曹姨娘和老夫人像防贼一样,就怕夫人肚子里的孩子出了意外,老夫人那边被侯爷顶撞了几回,大概不想母子感情破裂,这些日子收敛了一点,没给主子添堵,但是曹姨娘却每天到这里来应卯,夫人最近连话都不和侯爷说,侯爷估摸也不知道这事。   魏静晏轻轻“嗯”了一声,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肚子,已经四个月了,她的这一胎,算是坐稳了,有些事情也没必要再拖了。   魏静晏的眸子暗了暗,阿倾和她说,如果她不和离的原因是为了肚里的孩子,孩子长大后也不会高兴的,阿倾已经给她铺垫好了,她的孩子出生后,即便不是长在侯府里,也依然不会委屈他分毫。   她和老夫人之间的矛盾是不可化解的,她也不愿意让景川平为难,从头到尾,他都是无辜的,从一开始,就是她伙同老夫人欺骗了他。   只是没有想到,在她和老夫人的这场交易里,她会真的对他动了心,甚至有意纵容自己怀了孩子。   想到这里,魏静晏让拂冬去给她端一碗银耳红枣羹来,等拂冬出去了,才问芦烟道:“马车备好了没有?”   芦烟忙点头,“主子,都备好了,已经和王妃娘娘那边的人联系上了,等您确定了时间,奴婢去传个消息就可以。”   魏静晏点头,时间,这几日便可以了吧!   看了一眼窗外被风吹得沙沙作响的桂花树,再过两月,这里又是一树星星点点的桂花了,当初他栽下的时候,她也是透过这个窗户望着。   彼时她才十六岁,刚嫁进侯府不过月余,即便面上努力做出大家闺秀处变不惊的模样,心里还是有来到陌生地方的忐忑,虽然这个地方,是她自己挖空心思要进来的。   他比她大十五岁,原配在生了孩子后,不过一年便过世了,他多年未娶,府里连一个妾室也没有,听说侯府的老夫人见儿子一心缅念亡妻,甚为忧心,有心想给儿子寻一个继室,那时候她隐隐绰绰地听到爹爹和娘也在盘算她的亲事。   她一想到即将嫁给一个陌生的人,夜里躺在床上都忍不住发颤,最后,在听到爹爹有心要她嫁给滇南梁郡王的儿子后,她一连三夜都没合上眼,果然,她是魏国公府最多余的一个小娘子,便是在婚事这等大事上,爹爹也想将她卖个好价钱。   梁郡王,原本该是梁王,因为得罪了彤玉长公主被贬为郡王,在她尚且幼时便听过梁郡王残暴无道的事迹,当年应召进京的时候还试图染指汴京的贵妇,这几年行事越发张狂,汴京的人都知道陛下一直有意要收回封地,但是梁郡王在此时上了一封奏折,请求陛下为他的儿子指婚一门汴京的贵女。   谁都知道这种时候将女儿嫁进梁郡王府不谛于将女儿推入火坑,连汴京四五品的官员都心疼自家的孩子,报上去的至多是不受宠的庶女,可是贵为一品国公的爹爹,有意将她的名字报上去。   三天过后,她单独上景阳侯府找到了老夫人,说她倾慕景阳侯已久,愿意嫁给景阳侯做继室,她一个国公府的小娘子将自己放在了尘埃里,和老夫人签了文书。   不得干涉与侯府世子相关的诸事。   不得生下景川平的孩子威胁景行瑜的地位。   不得干涉景川平纳妾室。   他不知道老夫人是如何逼迫景阳侯的,很快景阳侯就到了魏府提亲,她和他第一次打了照面,他似乎是第一次见她,眼里有淡淡的讶异,她却不是第一次见他,很久以前,她有个顽皮的好友,喜欢东家蹿到西家,满汴京城的八卦都如数家珍,她甚至知道当年刘贤太妃在先帝驾崩前有意将彤玉长公主嫁给他,被先帝阻止了。   刘贤太妃一辈子就守着彤玉长公主一个女儿,最大的心事就是为彤玉长公主找一个好驸马,所以,她知道刘贤太妃必然是考察过景阳侯的品行的。   这样的一个人,在他少年的时候,即便是国公府的小娘子,如果入不得他的眼,怕也是嫁不进去的。   只不过恰好她比他晚生十五年,他有一个亡故的原配夫人,还有一个原配夫人留下的嫡子。   而老夫人一心想给他续娶一位门第相当又好拿捏的夫人,在汴京城中,怕没有比她更合适的了。   婚后第一年,两人也是相敬如宾,虽夜里熄了灯,也有行房事的时候,但是他很克制,浅尝辄止,一切都和她先前预想的一样,他是一个不会强人所难的君子。可是第二年的春天,他不知道从哪里听说她“半疯”的名号,夜里忽然在她耳边问她:“夫人,装得辛不辛苦?”   他知道她在他面前端庄稳重、雍容华贵的模样是故意装出来的,那晚他一点也没有再克制,她好像也有点崩了防线。   事情就是这样,没有找到突破口的时候,看起来工整又熨帖,像一幅精心装裱的山水画,而当缺口被发现的时候,那装裱起来的山水画刹时就化作奔腾不止的瀑布了。   时隔两年,顾家那场大火带走阿倾以后,她终于又在另一人的身上体会到了愉悦的情绪,体会到了宽容与疼惜。   她像一个曾经被火烫过的孩子,明明渴望,又不敢靠的太近,害怕那火焰过了今天,或是明天,就会熄灭。   就像她再也不会苏醒的小阿倾。   她的心房终究在他日复一日的一枝桂花,一包玫瑰酥,一碗酒酿,一匣子枨元条儿的浸泡下,慢慢软化,两人也好了三四年,直到,他说他想要一个他和她的孩子。   她是国公府嫡女,作为景阳侯的继室,整个侯府面上都有光,然而,如果她生了孩子,却势必会威胁到侯府世子景行瑜的地位。   老夫人视这个孙子如眼珠子,绝不允许任何人威胁到他侯府继承人的身份,所以任何女子都可以为景阳侯生孩子,唯独景阳侯夫人魏静晏不行。   这一盘死局,在她当初找到老夫人的时候便已然注定了。   她不想这个孩子在侯府意外没了,她也不想他在不清楚她和老夫人之间的牵扯的时候左右为难,她更怕,在将来日复一日的争吵、赌气中磨光了两人曾经耳鬓厮磨的情分。   她这二十年的人生里,以前只有一个阿倾,后来有了他,日后还有一个他们的孩子,每一个她都放在心口珍惜,就像畏冷的人,珍惜每一个小小的火把,且希望能够将它们聚结在自己身边。   五日后吧!她不能再拖了。她怕越拖她越狠不下心走。   窗外的风停了,叶子沙沙的像是从高处落了下来。   芦烟给主子拧了洗脸的帕子,却不防听见主子幽幽的叹息声,又忽听主子轻声道:“拂冬性子急,临走的时候喊她一声便可,若说早了,我怕她在人前露了马脚。”   芦烟和拂冬自幼就伺候在主子身边,这些年亲如姐妹,知道主子瞒着拂冬并不是不信任她,心里也松了口气,自是应好。   这时候拂冬端了红枣银耳羹过来,魏静晏拿着雕着福禄图纹的银勺舀了两口,日头已经渐渐爬上了那棵桂花树,一半在明亮的光线里,一半在清冷的阴影里,魏静晏心里对候在院门口的人忽生了一点排斥,这是她和景川平的院子!   对拂冬道:“让曹姨娘回去吧,吩咐她以后也不要过来了,看得我心烦。”   都要走了,她想在这个住了几年,有了无数或忐忑、惊讶、喜悦、期待的院子里,享受最后几天的安宁。垂了眼眸,轻声道:“侯爷若是回来,就说我不想见他,让他住到书房去。”   景川平知道静晏怀孕以后,都是她说什么就是什么,听到芦烟说阿晏不想见他,让他去住书房,虽然心里不愿意分开,还是嘱咐了芦烟两句照顾好夫人,就转身去了书房。   这一次阿晏和母亲的矛盾,还加上一个被塞进来的姨娘,让景川平也觉得有些棘手。   刚推开书房的门,外头便传过来一阵怯懦的声音:“侯爷,老夫人让婢妾给您送一碗羹汤来。”   景川平冷冷地看了她一眼,“以后,不准再踏入书房一门,出去!”   阿晏因为她,到现在还没原谅自己,景川平想到这,心里不由一阵抽疼。   景川平捏了捏眉心,随手去了书架上抽了一本游记来看。   景川平一连在书房睡了四天,第五天到了院子门口,没待芦烟传话说夫人让他去书房,他便自己抬步过去了,可不想,他刚转身,芦烟却出声道:“侯爷,夫人备了酒菜,一直在等你回府呢!”   景川平心口一跳,跟着芦烟往院子里去,一进了偏厅,整个人便怔住了,静晏穿着一身秋香白的半臂襦衣,下头系着一条淡紫色裙子,上头的缠枝花缠缠绕绕地,好像从她的腰间一直攀缠到了他的心口,她的脸上带着恬淡的笑容,静静地看着他。   这么一瞬间,景川平的心里闪过:岁月静好。   景川平眸子一热,唤了一声:“阿晏!”   魏静晏示意他坐下,莞尔一笑道:“让你睡书房,你还真睡书房啊,那我要是说和离,你是不是真的和我和离?”   她的声音软软的,说到“和离”的时候,带着一点小委屈,怎么看都像是在撒娇,景川平尚未在睡书房和眼前的境遇中缓过神来,一杯淡淡的苏合香酒被送到了他的跟前,她唇角微弯,在烛光下,像是轻轻展开的昙花,圣洁又美丽,“你自罚三杯,算我原谅你了!”   景川平不知怎地,忽地心生了一点提防,只是当看那双杏眸隐有忧伤的时候,依旧如她所愿,喝完了她递过来的三杯酒。   魏静晏望着空空如也的琉璃酒杯,微微一笑道:“你下回再惹我生气,我就带着孩子去京郊的庄子上住,那处庄子让给我吧!”她软软的手拽了拽他的衣袖,双眼迷濛着雾气,好像在无声地谴责他让她受委屈。   “阿晏,不会了,没有下回,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都同意。”   他一直都知道他比她大十五岁,娶她回来,当真应了那句老牛啃嫩草,只是阿晏以往脾气硬,和他一开始是相敬如宾的恭敬,后来关系和缓,虽也有柔情的时候,但是一直都有些放不下脸皮,这是他第一次见阿晏跟他撒娇,景川平只觉得脑子晕晕的,像醉酒的时候欲醉不醉的感觉。   他和阿晏闹了许久的别扭,连每日里给她带的小食,她都不要了,现在阿晏主动开口要他的东西,景川平觉得,或许阿晏是真的原谅他了。   魏静晏看着景川平按下的手印和签好的名字,微微笑着,轻轻睇了芦烟一眼。   很快便见景川平倒了下去。   魏静晏的眸子一暗,终于到了这一步。   曹姨娘知道侯爷这些日子每日看了夫人以后,就要去书房,示意,特地算着时辰,等在了夫人的院子外头,不成想,没有遇见侯爷,反而看到了久未见到的夫人,忙行礼。   拂冬皱眉看着她,“曹姨娘,你鬼鬼祟祟地在这里做什么?”   曹姨娘一急,手上不安地绞着帕子,喏喏地道:“婢妾奉老夫人的命,在等侯爷,夫,夫人是要出门吗?”   “放肆,夫人的行踪是你可以问的吗?”这回拂冬没有出口,芦烟已经出口呵斥了曹姨娘一句。   曹姨娘自来知道夫人不好惹,但是也知道夫人不屑于和她一般见识,所以才每天壮着胆子,狗皮膏药一样地贴过来,只是今天,夫人好像真的生气了!   曹姨娘心口惴惴的,连忙告罪,“是婢妾逾矩了,请夫人责罚。”   魏静晏看着那一张秀气稚嫩的脸,像是在看她,又像是透过这张脸看向了什么东西,声音平静地问道:“曹姨娘在侯府待得可还习惯?”   曹姨娘有些迷惘地抬了头,对上魏静晏清冷的眼睛,又忙地低了头,“回夫人,婢妾一切都好。”   “哦,既是如此,曹姨娘就在侯府里好好地待着吧!”   待人走远了,曹姨娘才敢抬起头,只见那素来孤傲的背影,有夜色里,有几分说不清的寂寥。这么些时日,曹姨娘已然看出侯爷心中只有夫人,一时心里戚戚然,不知道当初听娘的话,配合老夫人演了那一场戏从而缠上景阳侯,到底是幸还是不幸?   侯府门口,魏静晏一上马车,便将刚才哄骗着景川平签下的和离书拿了出来。   对,是和离书,不是什么庄子地契房契的转让书!仔仔细细地看了一眼,这时候才发现“川“字好像写的少了一笔,但是乍看又看不出来,也不知道景川平刚才是不是喝多了,没写好。   不过不管怎样,也是和离书啊,上头还有他的印章和手印。   检查了一遍和离书,魏静晏轻轻松了一口气,掀了车帘的一角,看着热闹的御街两边,她在这四四方方的汴京城生活了二十一年,不能透气的感觉一直如影随形,现在,她终于要永远地离开了。   从今以后,她将不再是魏国公府不受宠的嫡小娘子,也不再是景阳侯府不受婆婆待见的继室夫人。   却也不是孤身一人,她有了自己的血脉。想到这里,魏静晏摸着微微凸起的肚子,心里一片柔软。   ***   景川平是半夜醒来的,心里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他明明只喝了三杯苏合香酒,他的酒量自来很好,不会这般轻易倒下去,轻轻唤了声,“阿晏!”   没有人回应,厢房里没有人,阿晏不在,芦烟和拂冬也不在,景川平的眼皮跳了跳,偏厅里的饭菜都没有撤下去!   一种不好的预感袭上心头,忽地看到了一旁一张用玉佩压着的纸,最上头三个明晃晃的大字让景川平脚下一个踉跄,“和离书”!   最下面是他和阿晏的名字,还有两人的印章和手印,他只记得昏迷前,阿晏让他签了一份京郊庄子的转让文书!   她在那封文书上动了手脚!   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景川平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今天的阿晏为何那般晓意温柔了,她在给他下套,她想和离,她要永远地离开景阳侯府!   他明明有意识到,可还是不死心地想试一试。   他自来对阿晏有特别多的耐心,他知道阿晏曾经在魏国公府一直被家人漠视,心里极度缺乏安全感,这些年他一直默默地纵容阿晏的小性子,一直希望她有一天能够对他彻底敞开心扉。   他等了多年,阿晏终于怀了他的孩子,他知道阿晏以前愿意嫁给他,看重的更多的或许是他这个人身上所附加的东西。   他知道大家族中继室和原配嫡子会有的矛盾,是以行瑜的母亲去世多年以来都没有再娶妻的打算。   直到母亲逼他娶魏国公府的小娘子,那时候他知道魏国公府有意将长女嫁到滇南郡王府那个狼窝去,初见的时候她有一双清冷疏离的眸子,却异常的干净和明亮,只那一眼,他便有些不忍心看这个小娘子成为他父亲政途上的牺牲品。   一念之间,她真的成了他的新夫人。   他一开始也是将阿晏视为一个母亲满意的儿息看待的,只是当他渐渐地发现他的新夫人看似稳重,实则不过是个敏感又胆小的姑娘时,不由心生了疼惜,又怕吓到了她,一直循循渐进,直到那一天他在樊楼里听见隔壁雅座的荣夫人说他的夫人有个“半疯”的雅号,清冷,孤高又胆大,常常怼那些看不过眼的夫人和小娘子。   他才知道,她在他跟前是个收了爪子的小猫。   这几年相处,他感受得到阿晏对他的软化,心里想着,要是再让阿晏生个孩子,或许阿晏对侯府,对他的羁绊会更深。   只是阿晏似乎对生孩子很防备,这让他心里的不安日甚一日,后来他无意撞见芦烟去药局买避子汤,转了心思,将芦烟的药包换成了一些健脾利肺的药。   一切都按照他设想的方向在推进,但是这个时候,母亲不知怎地,忽然看不惯阿晏,闹了许多事,特别是知道阿晏怀孕以后,闹得更甚。   在阿晏和母亲之间,他知道闹事的一直是母亲,但是自幼对母亲的恭敬,让他已经养成了习惯,做不出指责母亲的话,这次为了阿晏,顶撞了母亲两回,他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他会和母亲以那种愤怒的口吻说话。   景川平望着“和离书“三个字,好像有一盆冷水,兜头兜脑地浇了下来,寒彻心扉。   当夜景阳侯府鸡飞狗跳,从老夫人的院子到曹姨娘的院子全都被景阳侯闯了一遍,曹姨娘更是连夜被景阳侯打包送走!   老夫人气得心口疼,嚷嚷着要喊太医,只是以前一听她心口疼,便对她言听计从的儿子,这一回却没有停下步子回头看她一眼。   老夫人望着儿子远去的背影,嘴里涌上一口腥甜,一旁的嬷嬷劝道:“老夫人,算了,儿孙自有儿孙福,再这般下去,侯爷,可就真的和您离了心了!”   老夫人闭了闭眼,这个儿子,已经和她离了心了,当年,她就不该自诩聪明地劝儿子将魏国公府那不受宠的小娘子娶回来做继室。   还不如,多给平儿纳几房妾室,只是,如今已经没有后悔药了。   老夫人闭着眼,挥了挥手,“罢了,我老了!”   老夫人终究是没有将魏静晏和她签的文书拿出来,她知道现在即便拿到平儿跟前来,平儿估计也不会介意,儿孙自有儿孙福,她也没必要再做这个恶人。   六年后。   景阳侯和华平郡王奉命在南熏门迎接从太原府回京周王和周王妃。   打头的周王骑在汗血宝马上,后头跟着一辆华丽的马车,马车里头坐着两个妇人和两个孩子。   顾言倾坐在马车里头隐约能够听到外头有些喧闹的人声,望着垂眸的静晏道:“阿晏,这些年景阳侯年年往我那送礼,信也是十天半月一封的,你既是回来了,该见还是要见的。”   静晏当初拿了和离书,也是想彻底让景川平和她从那一场一开始就有目的的婚姻中解脱出来,可是这么些年,景川平不仅没有再娶,连一个妾室也没有,每十天半月的就往周王府送信送东西,却又不敢逼阿晏逼得太紧。   一旁的女孩子,睁着大大晶亮的眼睛问道:“顾姨,你们说的是我爹爹吗?”   五岁的景宁像足了魏静晏,顾言倾忍不住捏了捏她嘟嘟的脸颊,“是的,小宁宁,说的是你爹,你要不要见你爹?”   景宁默了一下,呵呵笑道:“我带小珩去。”   顾言倾只当她和小珩玩的好,笑道:“那你要你娘去吗?”   景宁看了一下娘亲,摇了摇头,她知道娘亲一听到爹就苦着一张脸,想来是不喜欢爹爹,“不用,我带小珩去把我的嫁妆讨过来就行。”   一旁的周王府小世子赵珩扶着娘亲,小短腿摇摇晃晃地迈了两步,倾身过去在景宁跟前羞涩地道:“宁宁,你没有嫁妆,我也喜欢你的!我给你存嫁妆”   顾言倾:……   魏静晏:……   不管里头被小娃闹得石化的娘亲们,车队已经过了南熏门,外头传来景阳侯的声音:“微臣奉陛下之命,特在此迎接周王殿下和周王妃娘娘,还请周王殿下随微臣进宫面圣。”   景阳侯正待引着周王去皇宫的时候,忽地见到那马车上的帘子里有一只软嘟嘟的小手伸了出来,景阳侯眉心微挑,便见着一个五岁大的女孩子露了一张小脸出来,看见他在看她,脸上忽地露了一个大大的笑容。   景阳侯怔愣在马上,那是一个和阿晏十分相似的脸,几乎是一瞬间,他就可以确定,那是阿晏和他的女儿。   景阳侯颤着声音喊了一声:“宁宁!”   这些年他写了很多信托周王妃转交给阿晏,也从周王府的信里知道阿晏生了一个女儿,叫景宁。   六年,他每年都会去一次太原府,但是一直都没有见到阿晏,周王妃说她带着女儿出去游玩了,他不敢逼得太紧,怕她连周王府都不愿意待,她在太原府,尚有周王妃护着,他知道她一切安好,若是其他的地方,他想都不敢想。   周王这次回京,他有去信问过周王妃,那边回说,阿晏不回来。   这么些年过去,他都有些恍惚,他和阿晏为何会走到如今这一步。   沈溪石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侯爷,若是有急事,不如就让华平郡王带我入宫吧,我在陛下跟前给你告个假。”   说着,沈溪石和华平郡王先行骑马往东华门去。   景川平盯着那一张圆圆的小脸,不知道什么时候湿了眼眶,哑声道:“囡囡,你娘呢?”   小女孩抿着嘴笑了一下,很快地将脑袋缩进了马车里。   景阳侯听到马车里头传来女儿娇娇软软的声音,“娘,爹爹在哭!”   魏静晏将女儿搂在怀里,心里也有些百感交集,这些年,她对景阳侯府的心态一直有些复杂。   若说错,她也有错的。   只是时间越久,她越没有勇气再去面对她曾经狠心逃离的地方和那个地方的人。今年景行瑜来信说,老夫人病入膏肓,想看一眼宁宁,她犹豫了很久,在阿倾出发前一天,才决心和阿倾一起回京。   然后,回来后要做什么,她并不清楚。   景宁看到娘亲不说话,默默地从她的怀里钻了出来,然后牵着娘的手,将她往马车外头推。   等将娘亲推出去了,气喘吁吁地和赵珩说:“大人就是麻烦,明明想看,还躲着不出去!”   顾言倾刮了刮她鼓起来的小嘴,笑道:“宁宁真聪明!”   景宁听到夸赞,小嘴一咧,笑了起来。   景川平看着从车帘后头露出来的人,手中的缰绳微微攥紧,马儿不耐地踢了踢前脚。   六年,一走六年的魏静晏比当年更美了一些,她的眼睛温和清明,不再是以前的清冷而疏离,她梳着元宝髻,穿了一件淡紫色的长臂对襟褙子,白色的襦衣和月牙绿的罗裙,温婉又端庄。   她刚出马车,便很快被那人捞上了马背,带着她往景阳侯府疾奔而去,身后是景宁不满的嘟囔声。   不过,被三月的风吹散在了汴京城的角落里。    第100章 番外(二)   我自幼长在江南的外祖父家, 我的娘亲是外祖的独女,所以我小的时候,整个宅院里只有我一个小娘子。   五岁的时候, 隔壁搬来了一户姓林的人家, 他家有一双女儿,大的叫阿槐, 比我大两岁,小的叫阿玉, 才三岁。   阿玉特别笨, 走路走不稳, 说话也说不清,胖嘟嘟的像个小圆球一样,可是阿槐很疼妹妹, 去哪儿都牵着阿玉藕节一样嫩生生的小手。   有一天傍晚炊烟升起的时候,我在院子里硬着头皮弹琴,看见阿槐牵着阿玉去巷子口买烧饼,不一会儿就见阿玉一边摇晃着身子跟在姐姐身边, 一边小口咬着烧饼,啃得一脸饼渣子。   那一刻特别羡慕阿玉,离开了琴跑去找外祖母, “阿婆,柔柔也想要一个姐姐,阿婆你给柔柔找一个姐姐回家好不好?”   阿婆慈和地摸着我的小脑袋,笑道:“我们柔柔也有姐姐, 在汴京城的侯府里住着呢,还是两个呢!”   “那柔柔为什么不和她们住一起呢?”   “因为柔柔要陪阿翁阿婆啊,等柔柔长到十五岁,就可以回家见姐姐了!柔柔的姐姐都是侯府贵女,自幼习琴棋书画,柔柔可不能给姐姐们丢人啊!”   “好,柔柔一定是最好的妹妹,柔柔可比阿玉厉害多了,会写字,还会弹琴呢!”   从那以后,我再也不觉得弹琴枯燥,学的东西也越来越多,连骑射也央着外祖父找人来教我了,我还学会了冲茶,每次在茶碗里冲出一朵花的时候,都在想要是姐姐们看见了,肯定会惊异于她们有一个这样厉害的妹妹,每每想到这里,我都会不自觉地笑出了声。   等我十二岁的时候,一次无意中听到家中仆人说,因为道士说我若长在顾家,恐有性命之忧,所以娘亲将我送到了江南的外祖家。   我躲在开满了槐花的槐树后头,仰头看着一串串白白`嫩嫩的槐花,蜜蜂嗡嗡地飞在树中,眼睛里有些酸涩,原来不是因为替娘亲尽孝,而是因为侯府不要我吗?   我一直以为所谓的性命之忧,不过是爹爹和娘亲不喜我的托词罢了。   即便如此,我还是很努力地跟着外祖和外祖母学习琴棋书画,还有骑射和冲茶,因为那时离我的十五岁只有三年了,再过三年我就可以见到姐姐了。姐姐们可能还不知道有我这个妹妹。   我从五岁到十三岁,一直都在努力成为一个会让姐姐们惊叹又喜欢的妹妹,然而没有等我到十五岁,顾家就不复存在了,一场大火,灭了顾家满门,我始知当年那个道士所言非虚,如果娘亲没有将我送走,我定然也会在这场火海中丧生。   只是我并没有感激那个道士,因为,他剥夺了我与爹娘、兄弟姐妹幸福愉悦的十三年,消息传到江南,外祖父和外祖母受不住打击,也都离世了。   只有我孑然一身存活在这个世界上。   似乎除了我自己,谁也不知道承恩侯府还有一个嫡小娘子,叫顾仪柔。   直到有一天我在巷子里遇到了一个身形消瘦的男子,他穿着一身墨色直掇,看到我的时候,眼里闪过讶异,和难掩的伤痛,那是怎样的一双眼睛,轻轻地好像揪住了我的心口。   就像是透过我看见了一位故人。   故人,这个念头出现在脑海里的时候,我不觉停了脚步。   他说他来自汴京城,说我很像他熟悉的一位小娘子。   我忽地笑了,我说,我叫顾仪柔。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心里有试探,也有隐隐的期待。他说我像一个小娘子,或许这个小娘子是我两位姐姐中的一个?那一刻,我多么希望我微渺的期待可以成真,我真的可以在这远离汴京的江南,遇到一位姐姐们的故人。   他没有让我失望,他是大姐姐的准未婚夫,他口中的故人是我的大姐姐顾明嘉。   在那一瞬间,我胸口涨涨涩涩的,在外祖父和外祖母离世以后,我一度怀疑自己的存在,这个世上真的有一个叫“顾仪柔”的小娘子吗?   关家哥哥告诉我,是的,这个世上有一个叫顾仪柔的小娘子,她还是承恩侯府的嫡幺女。   我终究是回了汴京城,只不过去的不是承恩侯府,而是皇宫。   因为关家哥哥不仅告诉我,他听过我的名字,我有两个很厉害的姐姐,一个温柔,一个娇美。   他还告诉我,顾家的那场大火是一场阴谋。   我到了十五岁,汴京城没有多一个叫顾仪柔的侯府小娘子,皇宫里多了一个不起眼的小宫女朱阑。   那个前十三年没有出现在汴京上层圈子中的顾仪柔,以后也不会出现,顾家似乎真的只有两个女儿,一个是嘉言懿行的顾明嘉,死在了大火中,一个是娇花朗月一般的顾言倾,若干年后,我知道她嫁给了周王殿下。   我从祇侯人做起,后来成了侍儿,原先为了让姐姐们喜欢而努力学习的技艺,成为了我在皇宫中生存的技能,因善冲茶,陛下将我从一位才人那里要到了御书房。   旁人都以为我一飞冲天,得了陛下青眼,很快也会入嫔妃的行列。   我浑浑噩噩了两天,后来见陛下心中只有贵妃一人,才放下了心,后宫的嫔妃常常指望从我口里获悉陛下的只言片语,我自来不予理会,只是对于杜贵妃,心里莫名存了感激。我希望陛下能够和杜贵妃恩爱百年,这样,我可以安安全全地待在陛下身边,以遮掩,我心里那一点隐秘的欢喜,关于关家哥哥的。   我十九岁那年,盛传不近女色的沈枢相,要娶亲了。   在宫里的六年里,我早已知道,我的二姐姐顾言倾曾经非常喜欢沈溪石,汴京城里隐有传言,说当年对二姐姐不假辞色的沈溪石,在二姐姐去世以后,才发现他早已对她情根深种。   听闻枢相娶亲,我一时很好奇,将我姐姐从沈枢相心里赶走的那位小娘子是谁?   在林府的宴席上,我见到了顾絮,彼时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在我心里冒了芽:会不会,二姐姐没有去世,她被人救了,她和我一样想找出顾家大火后的真凶。   我不敢暴露自己,也不敢给这位有可能是我二姐姐的顾絮姑娘带去麻烦。   幸好,她不认识我。   后来,西北出事,沈枢相前去西北支援,陈大学士府上的小娘子说顾絮就是当年的顾言倾,她说的煞有其事,斩钉截铁,我也渐渐相信,自己的猜测是对的。   我给关家哥哥写信,说我找到了二姐姐,她还活着,我还有一个姐姐存活在世。   我握着笔的手指微微发颤,写出了“姐姐”两字歪歪斜斜,也许外祖父见到会训斥我荒废了,可是在我心里,那两个字,是我平生写得最好看的两个字。   “姐姐”,这是一个多么有魔力的词,姐姐,今夜我什么也不关心,我只想你。   我的姐姐,真的是很优秀,比我想象得还要优秀。而且,在六年后,她又重返了汴京。   我一直在陛下跟前掩饰得很好,直到沈枢相被发配蜀地,姐姐也要跟着走,听到陛下说出来的时候,我端着水壶的手不自觉地在抖,我还没有和姐姐相认,我还没有告诉她,我叫顾仪柔。   她就要走了吗?   桂圆公公一早便得知了我的真实身份,碍于外祖父对他有恩,所以一直对我颇为照顾,在看出我心不在焉以后,给关家哥哥写了信,希望关家哥哥将我接出去,用的法子是求娶。   这些年,因为我善冲茶,在汴京的勋贵圈子里也有一点名气,关家哥哥的行为并不突兀,只是,我不能。   二姐姐背后没有家族撑腰,林将军和杜氏也在西北事件里受了牵连,前途未卜,我不想二姐姐以后在汴京城里一点助力都没有,虽然我只是一个宫女,但是我在御书房里能够第一时间知道陛下对于沈溪石和二姐姐的态度。   我没想过离开皇宫,我也不能夺了大姐姐的夫君。   沈溪石被发配出城的那一天,也是靖侯府接我出宫的日子,我坐上了关家的马车,却是央求关家哥哥带我送一送二姐姐。   只是,我终究是没有勇气下马车和她见一面,我怕她会担心我,我更怕,她不知道“顾仪柔”这个人。   我坐在马车里,听到她在关家哥哥说了“顾仪柔”之后惊讶地喊出了“仪柔妹妹”,我的心微微颤抖,是欢喜,她也知道我是妹妹,她也知道我。   几日后,关家哥哥转交了我一封信,那时候二姐姐和沈溪石的行踪已经成了谜,他们在出城以后就不知所踪了,可是关家哥哥给我的那封信,正是二姐姐给我的,她说顾家出事以后,她托人去江南找过我,只是没有找到,她以为外祖父听到了风声,将我带到了别的地方,她没有想到我会回京,会进宫,她说她会想法子让我出宫。   她说,祖父和我的爹娘、伯伯伯娘、哥哥姐姐弟弟都不在了,可是我还有她,她希望,从此以后能为我撑起一把小伞。   我的姐姐,也和阿槐一样疼妹妹。   我依旧没有离宫,她想为我撑起一把小伞,我也想为她做一点事。   后来,沈溪石是先帝之子的身份曝光,沈溪石成了周王,我的二姐姐成了周王妃,当年顾家的大火也大白于天下。   一切都是太后和明远伯府所为,伯府被削爵,伯父世子被问斩,可是事情并没有结束,太后还活着。   二姐姐跟着周王去了封地太原府,远离了最后的崩坏之地。   我们都以为,太后还有后招,可是太后却好像忽然失了精气神一样,再也没有迈出寝宫一步。   反而是皇后娘娘找到了我,因为陛下有意要立杜贵妃所出的二皇子为储君,皇后在皇宫里做了近二十年的隐形人,看似无欲无求,实则她的逆鳞是林将军的夫人杜恒言。   连带着也不喜欢心里眼里都是杜夫人的杜贵妃,若是杜贵妃的儿子登了大宝,不仅杜贵妃会母凭子贵,杜夫人也有资格压她一头。   皇后娘娘不会让这样的可能事件发生。   她喂我吃了一颗毒`药,要我在陛下的茶水里放点东西。   我表面应下,心里却觉得解脱。   转身就去告诉了陛下,陛下震怒,请了太医局院首陈太医为我配置解药,不出乎意料,陈太医也束手无策。   桂圆公公很忧心,问我还有什么心愿,我摸出了脖颈上的小玉扣,和桂圆公公说,如果我真的出了事,就将这只玉扣交给周王妃。   那是尚在襁褓中的我,离开顾府的时候,祖父赠给我的,它的内壁刻着“顾仪柔”。   我一点也不怕死,我甚至希望能借着皇后的手消失在这宫墙里,我是顾仪柔,我伪造了户籍进了皇宫,伺候在陛下身边,这是欺君之罪,我的身份一旦曝光,就会牵连二姐姐。   原本顾侯府的小娘子嫁给周王殿下,就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隐疾在里头,若我和二姐姐的关系曝光,莫说二姐姐,便是周王殿下或许也会受我的牵连,毕竟以我的身份进宫当宫女,更像是顾家和周王殿下埋在陛下身边的一颗棋子。   死,悄无声息的死,被迫无奈的死,是我最好的归宿。   只是,我没有如偿所愿。   皇后的本意是皇上,皇上万一出了意外,她可以扶持大皇子。   皇上没有出意外,皇后自然是瞒不住她的企图,皇后为了灵犀公主,坦诚了一切,还有解药。   我收到了二姐姐的第二封信,她让我立即出宫,不然她就会向陛下坦白我们的关系。   与此同时,传来周王妃有身孕的消息,周王殿下向陛下讨要了我,说周王妃想喝我冲的茶。   陛下自来相信我忠心耿耿,经了皇后一事以后,对我更为赏识,当即便让我连夜赶往太原的周王府。   在外人眼中,我是陛下派到周王殿下身边的一颗棋子。   我出了汴京城,在驿站里遇到了关家哥哥,他说他一直在等我。   他望着我的眼睛,温暖又谦和。   其实早在那个江南的巷子口,那个一身墨色直掇的郎君悲伤地呆望着我的时候,一棵隐秘的小芽便已埋伏在我心口,刺刺地想要生长,总是被我残忍地按捺了下去。   只是现在,对上那双清明又期待的眼睛,我没了拒绝的勇气。   至祥十二年八月,正是槐花盛开的季节,一串串洁白的槐花缀满树枝,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清香,我到了太原的周王府,再次见到了那个明眸皓齿的女子,轻轻地唤了声“姐姐”。   蜜蜂嗡嗡地飞着,闹得人头晕。   十三年五月,由周王妃娘娘作主,将我许给了靖侯府的世子为侧室夫人。   那是我的心愿,他的正室夫人,唯有我的大姐姐顾明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