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香如血》 作者:瓶子阿 文案 邓家有女,艳冠江左,不过那已经是八年前了,而今此女,二十有二,孀居于柴桑,为夫守节。 诸侯赵翊一方枭雄,年不过二十有一,意与江左结盟,娶邓家女。 谋臣程琬说:“邓家四妹,年方二八,国色天资。” 见赵翊不语程琬又道:“邓家小妹,正值豆蔻,年轻貌美,过些时日必赛西施” 赵翊只乜他一眼。 陈程琬皱眉问道:“主公到底要娶那一个?” 赵翊一笑,却道:“邓家长女” 程琬似骨鲠在喉,为难道:“主公您去年方才斩了人家的夫君,人家如今正在柴桑为夫守节呢,这才一年不到主公您就娶她过门……” 简言之,这是个古代大龄俏寡妇同年下枭雄小狼狗的爱情故事…… 架空架空架空,he,前面微虐,放心入。 本质只是一篇垃圾小言,掺杂了一些三国的情节,也强调了三遍架空架空架空,无意侮辱古人,不考据,也请不要上纲上线。 避雷:男女主均非处,男主前期渣男后期忠犬,男女主均关系较乱,如接受无能请勿打开,就酱。 文章有语句不通以及虫多的问题,等我调整调整回来再一章章修改捉虫,请大家多多包涵,谢谢了。 内容标签:虐恋情深 天之骄子 朝堂之上 姐弟恋 主角: ┃ 配角: ┃ 其它: ========================= 第一章   建安三年的春天,一辆镶金丝鸾凤纹的大雕花楠木车正辘辘北上,车后是连绵的仪仗,红色蜀锦绣成的幡帜遮天蔽日,好生气派,只是眼下这个时节还带着几分料峭的寒意。   楠木车中,正燃着炉焚着香。   一个十六七岁大的奴婢轻轻一吹,灭了手中那用来点香的半盏油灯,这个奴婢唤为金儿。   金儿放下油灯,拿起了小盘水蒸鱼肉,剔了鱼骨,将雪白的鱼肉恭敬的呈给面前的女子。   这女子看起来年纪要稍长一些,有二十一二,乌黑如墨的长发梳做芙蓉髻,上缀着金钗,这显示她早已做他人妇,她的眼是标准的杏仁眼,眸似潭水含着一层氤氲的蒙蒙的雾汽,又似是初冬的银月笼着薄薄的寒意,鼻子高挺而窄,嘴唇薄而色淡,美是美得,不过薄命红颜的样貌,没福气。   她执起象牙箸轻掐起一块白鱼肉,却没有入口,白白的象牙箸轻轻一搅,那细嫩的鱼肉便碎成了沫。   她显然是没有食欲。   “夫人多少用点”金儿道。   邓节放下箸,撩开帘子:“此去颖都还有多远”她的声音亦是凉的,沉的,如腊月的寒潭,永远摸不到底。   金儿回答:“还有三四日的路,夫人再用些吧。”见邓节仍旧沉默不语。   金儿说:“那赵翊,赵翊他……”金雁儿言又止,似是要劝慰她,又不知从何劝起。   邓节望着盏中的热汤,因马车颠簸,汤已洒出些许,金儿立刻去白帕子来擦,就在这当口,邓节说:“我见过他”   金儿身子一顿,不可思议地回身叫道:“夫人?”   邓节取过那半盏热汤,汤已经不热了,她握在手里,像是闲谈,语气十分平静,道:“三年前,应是初平三年,我随家仆回琅琊省亲,路过徐州的时候病倒了,时正逢赵翊的兵马围攻下邳,他命人撅开了河道,水淹了下邳城,我眼见他在城门上命人绞杀了鲁韬,并下令屠了下邳城。”   她记得清楚,道:“当年下邳城一片汪洋,城中尽是浮殍,腐臭冲天,大水褪去后,百姓十不存一,若非二叔,我恐怕也命丧下邳了。”她说的云淡风轻。   金儿掰着手指算道:“人说赵翊他今年不过二十一,三年前……”金雁咂舌道:“他才十八。”   赵翊的名声一向不好,祖上数三代出身阉党,赘阉遗丑,本身就被出身于四世三公的军阀们所轻蔑,何况他个人的名声更是臭得很,他挟天子以令诸侯,视帝王为掌中玩物,他屠下邳,杀忠良,双手染尽鲜血,他年纪虽轻,却十分老道多疑,为人诡谲多变。   金儿说:“那夫人可看清他的样貌,是否如外人所说那般青面獠牙,高颧阔颚。”   邓节说:“并没有看清,当时据传南阳的张纺偷袭他的颍川二郡,他遂带骑兵离去,并未见他样貌。”   金儿有些失望。   ……   陈玉被派往南阳收复张纺的部队,一切都进展的顺利,回程的途中,他听人说主公娶了江东邓家的姑娘,大喜过望,与随行郎将司马煜说:“主公娶了邓家女,便是与邓家联姻,不久与河北吕复开战,便少了一份掣肘,有了江东的邓盛,南阳的张表必不敢轻举妄动,好事啊!好事啊!”   这次的联姻让陈玉畅快不已,他一边捋着胡子,一边闲谈道:“听闻邓家的女子都是如玉般的佳人,不知道嫁给主公的事邓盛的第几个妹妹。”   司马煜糊涂了,说:“妹妹,我怎么听说嫁过来的是邓盛的姐姐。”   “邓盛的姐姐?”陈玉眉心皱起,稍一思忖,了然的叹息道:“主公啊”语气里颇有几分无奈。   司马煜说:“先生这是何意?”   陈玉叹息:“邓家有女,艳冠江左,你可知指得是谁?”   “便是这邓盛的姐姐?”   “邓家长女邓节是江左第一的美人,不过那是八年前的事了,那时她年不过十四,豆蔻年华,而今已是二十有二,早已嫁做他人妇。”   司马煜震惊道:“这个邓盛怎会把一个妇人嫁给咱们主公,她比咱们主公还要长上呢,这是看不起咱们!”他有些气愤。   陈玉摆摆手说:“邓盛断然不会如此,想必是主公要求的。”   司马煜说:“倒也是,主公的口味一向奇怪。”他们主公不喜欢水灵灵的年轻姑娘,偏偏就喜欢那稍长一些的俏丽妇人,邓节又是江左第一美人,主公要她,不足为奇。   陈玉叹道:“要也就是年纪长一点,为过人妇倒也无所谓,但你可是邓节的丈夫是谁?”   司马煜不知道。   陈玉说:“是周蒙。”   “一年前战死在庐州,被赵爽将军砍下头颅的周蒙?”司马煜问道。   那赵爽是赵翊的堂哥。   陈玉说:“虽说她的丈夫不是主公亲手杀的,但恐她心中有恨,对主公不利啊。”   司马煜说:“明日就到颖都了,万望先生劝劝主公啊。”   第二日,陈玉从南阳归来,未敢有半刻停歇,一下马车就去面见赵翊,方一进门,便哀声劝道:“主公怎可娶那邓家长女,且不说此女年长主公,她夫君周蒙一年前方被主公帐下赵爽将军斩于庐州,就算她二弟邓盛是真心与主公接好,但难保此女不包藏祸心啊!”   赵翊正在用膳,他的年纪确实不大,身着的衣裳也普通,绝非是昂贵的布匹,他不是个奢侈的人,这点随了他的父亲,但他单是坐在那里,不必说话,气度就不同于凡夫俗子,非是池中物。   他耐心待陈玉说完,忽然笑道:“仲良回来的是时候啊,一路舟车劳顿,还未曾用膳吧,来,同我共食这鹿肉,共饮这陈年的佳酿。”   陈玉望着这个稚气未脱,却胸有丘壑的主公,方才清楚,他这次是吃了秤砣铁了心,非纳这周家的遗孀不可了。   陈玉落座,不等酒肉端上,就听守门士兵来报,道:“禀太尉,邓家的车架已到颖都城外,不到十里。”   赵翊说:“知道了,命司马昱带一队人马去接应他们,下去吧。”   陈玉欲言又止,试图再谏。   赵翊笑道:“仲良不必过虑,床榻之侧,纵使我容她有祸心,她也无那祸胆。”他说完又朗声笑了笑,吃起了那盘中的鹿肉,徒留那陈玉满面愁容。   颖都城外,车架停了下来,金儿听见了声响,知道是赵翊的人来了,掀开车帘瞧了瞧又放下来,面带忧色,道:“夫人,我们快要到颖都了。”   邓节刚在盤匜中洗过手。   金儿坐到她身旁说:“夫人,金儿担心。”   “担心?”邓节擦干手上的水珠。   金儿道:“夫人,您说这赵翊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人传他梦里都会杀人,又传闻他样貌可怕,好食人饮血。”   邓节说:“他生于阉宦之家,家中殷富,他的父亲赵彪在元盛二年曾起兵随关东诸侯讨伐国贼蒋腾,兵败后投奔河北的吕复,后占据于兖州一代,初平元年赵彪接天子入颖都,次年,赵彪病逝,赵翊接管赵彪手下兵马,吕复有趁机吞灭之心,不想赵翊以雷霆手腕将其遏制于黄河以北,吕复沽名钓誉不敢贸然南下,同时赵翊令老陈王琳修书以示好,四年间克徐州,并青州三郡,任兖州牧,假节钺,开府仪同三司,代理太尉一职,听闻最近又收复了南阳的张纺的兵马,虎视江左,我夫君在世时曾说过,赵翊虽年少,兵马和土地也远不如于吕复,张表等人,但其有吞并天下的魄力与野心,危险异常,还劝二弟三弟务必防范于他,放任他等同于放任幼虎长大,总有一天会伤及自己。”   邓节惨淡的笑道:“只是没想到,赵翊的势力会壮大的如此之快,恐怕此刻,更后悔不已的是那吕复,当日优柔寡断,以致养虎为患。”   说话间,马车业已停下,车夫道:“夫人,太尉府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  开新文了,这篇文章有点rou,被锁的话我尽量改,改不了的话会发在微博里,希望喜欢的多多收藏,非常感谢。   ps第一天更三章,没入v前两天一章,或者随榜更。 第二章   邓节进府有旬月了,还没见到过赵翊,听闻濮阳告急他带兵平乱去了。   邓节初来不紧张是假,但如此拖了旬月,那心情就如同荡着波纹的水,渐渐的就静了。   金儿一直是怯怯的,不敢多说话,这日却一反常态,笑着脸进来道:“夫人,我方才碰见了刘夫人,她说夫人初来太尉府,她因脚踝有伤,行动不便还不曾拜会夫人,她心中有愧,于是让奴婢把这礼物带给夫人,聊表心意。”   金儿说着将一木匣呈给她。   邓节打开是支镂金的珠钗。   金儿说:“她出手倒是大方”   刘夫人是赵翊的妾氏之一,其他的夫人还都不曾来拜访她,更不曾送礼物过来,倒不是因为她们于她有敌意,而是赵翊还不曾来见过她,她也还没有正式过门,她们若是先有所表示那便是僭越了。   邓节取出那珠钗放在手里,手指轻抚了抚那珠钗,这珠钗不算上品,但却是掐金雕丝,是琅琊特有的手艺。   而邓家便就出自琅琊。   邓节沉默了一刻,波澜不惊的眼眸里忽然露出些许笑意,却也仍是淡的,任谁也捕捉不到,她道:“备上一份礼物,随我去送给这位刘夫人。”   刘夫人的住处偏僻,需得穿过好几处回廊,金儿越往里处走越吃准了这刘夫人是个不受宠的妾氏,加之邓节是江左名门的长女,而这个刘夫人的出身就更不怎么样了,听闻以前是荥阳太守的妾氏。   到了刘夫人的住处,周遭不见有人,奴婢也没有,门前冷落,杂乱的野草长过了脚踝,墙壁受了潮气,爬满了绿苔,不知还以为是废弃的旧宅子。   金儿敲了敲门,不想门是虚掩的,门板也老旧,一敲便给敲开了,正中间是一方案几,只见那案几前正坐了个男子,年纪不大,生得张白皮,白而不俏,眉目间无端透出几分冷冽和犀利,鼻骨很高,嘴唇却又很薄,样貌虽出众,衣裳却很普通,粗布制的,胸口敞得有些开,一只长腿曲着,手肘搭在上面,正拿着一封信看。   金儿愣了愣,心下明了了,这人是与刘夫人偷晴的小厮,她又惊又慌,想不到刘夫人竟然趁着赵翊出外平乱时在屋里偷人,一时脑子发蒙,指着他,道:“你…你……”她惊慌到口吃。   “跪下”邓节冷声道。   金儿回头看她,方才晓得邓节这话是对她说的,她诧异地怔在了原地。   邓节向那年轻男子行礼道:“这奴婢年幼,未曾出过远门,失礼之处,望太尉原谅。”   金儿听见太尉二字,又看向那年轻的男子,心里想着这样一个白净的俊公子似的人怎么会是那狠毒的赵翊,无意间看到他那双眼睛,只觉如芒在背,冷的发寒,身体像是被抽了骨头软踏踏的就跪在了地上,抖如筛糠。   赵翊没说话,邓节便一直低头屈膝礼着,久了手脚都酸得微微打颤,赵翊却似没她这个人,更没当回事,只瞥了她一眼,又低头继续去看手里的书信了,从始至终都没开口,直到将手中的信看完,方才折了几折扔在案几上   恰好刘夫人从内室过来,她的气色很好,面如桃李,手下正在系着腰间的衣带,显然是云雨之后,见到前堂这景象先是微怔,而后笑道:“大人,今早我去院中采摘露水为大人煮茶是遇到了邓夫人的奴婢,方才想起邓夫人远从江左而来,孤身一人,不免感同身受,恰好听闻妹妹是琅琊人,便将前些日子大人赏下的一支琅琊产的珠钗给妹妹。”   刘夫人说着为赵翊斟了杯刚煮好的茶。   “如此?”   赵翊终于开了口,邓节此刻虽刻腿俱有些发抖,但声音却依旧沉稳,道:“却是如此,妾此来便是向刘夫人道谢的”   赵翊端起茶杯,说:“先退下吧”   邓节说:“谢过大人”又冷声对金儿道:“还不随我走。”   金儿连滚带爬地起来。   邓节转身半只脚刚一迈过门槛,却听背后传来赵翊的声音。   “慢”   邓节转身低垂着头,恭敬地道:“太尉可还有事吩咐?”   “蒋姚同你认识?”他忽然问道,目光如刃,语气听起来却又很轻松,甚至还带笑。   邓节说:“她是我幼年时的玩伴。”   “只是这样?”他的声音有些耐人寻味。   邓节从容答道:“仅此而已。”说罢,行了一礼,缓缓退下。   邓节虽举止落落,但一走远还是没忍住轻轻舒了口气,身体也松懈了下来,细风一打,这才发现脊背的衣衫都湿透了。   “夫人”金儿怯怯的唤她。   邓节揉着发胀的太阳穴,说:“你差点惹了祸。”   金儿的眼眶是红的,鼻头也是红的。   邓节轻声一笑,道:“罢了,他好歹也是一方诸侯,怎会和你一个丫头片子计较,你长些记性就好。”   邓节面容又凝重起来,倒不是因为赵翊回来不曾见她,一直在刘夫人的温柔乡中,而是因为……   走过了几条回廊,金儿说:“夫人,蒋姚是谁?”   邓节说:“我幼年的玩伴,也是如今汉天子的贵妃。”   金儿说:“汉天子的贵妃,人都说天子已经成了太尉的玩物,他的贵妃,难不成太尉他……”她立刻不敢说了,脑子里乱七八糟的东西挥之不去。   邓节瞪她一眼道:“莫要惹祸,小心太尉这次真要了你的脑袋。”   邓节心中早已乱成了麻,她深知如今的颖都是何等的危险。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思绪一转,邓节又回想起了那日邓盛来找她,十二月末,年关将至,她于柴桑为夫君守陵,柴桑鲜少下雪,恰逢那几日天有异常,柴桑城郊一片雪白。   “阿姐,如今我军正与张表交战于渡口,战势已成胶着,实在无力分兵对抗北边的赵翊,只能暂时与他结好。”   她正在周蒙的陵前烧着黄纸,风将灰烬残渣卷走,她只是沉默。   “阿姐”他如此恳求她。   邓节抬起头,只看见风雪中的墓碑,碑上的字是红的,她的双目发,却无泪可流,亦未抢地嚎啕。   “阿姐,我知道,他屠我城池,杀我百姓,姐夫也因此而离世,而今尸骨未寒,他那贼人便要你嫁入颖都,我知道阿姐你受此大辱,恨不能食其肉,寝其皮”   他重重的按着她的肩膀道:“可是阿姐,张表他杀了我们的父亲,血海深仇不能不报,况且四方诸侯此时无不虎视眈眈,如若此战我们一败,必定会被他们撕碎至尸骨无存,阿姐,还请阿姐为国忍一时之辱。”   “阿姐,一旦东边战况安稳,趁吕复举兵讨贼之际,颖都城内,不,赵翊府内就有我们的内应,届时我定出兵北上,接阿姐回来,复兴汉室,完成我们父亲的遗愿。”   ……   屋内,赵翊伸开了手臂,刘夫人便立刻了然的坐在了他的怀中,美人的香气丝丝缕缕的传来。   赵翊低下头,鼻尖轻轻抵在刘夫人的脖颈间,香气扑鼻,他说:“用得什么香料?”   刘夫人笑着摸上赵翊的背,抚过他的发,微仰起下巴,任由他在脖颈间细嗅缠绵,道:“是以茉莉,苏合香碾粉,百合花伴以枣花蜜调制。”   刘夫人笑说:“不过还添了别的,大人可能猜出来”   赵翊没有回答。   刘夫人说:“沉香”   赵翊却忽然笑了:“我今日回来,吓到你了?”他虽是笑着说的,声音却比刚才冷了许多。   刘夫人只觉得他鼻尖轻划过的地方更麻了几分,也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她说:“大人突然回来,府中一点声音没有,妾确实没有想到,有惊却更有喜”   赵翊松开了她,她心中松了口气,再对上他那双冷森森的透着几分笑的眼睛,脊背又紧了起来,赵翊却什么也没再说,轻拍打了两下她的脸蛋,起身离开了。   刘夫人看着赵翊离开,方才扶着案几起身,邓节的身影又浮现在她眼前,她垂下眼帘,喃喃自语:“到底是哪里呢?为何看起来竟有几分熟悉。”   ……   邓节再见赵翊已是旬月以后的大婚,这庄原本早早就该办妥的婚事硬是拖延了一整月,婚礼并未铺张,来的宾客倒是很多,分坐两边,大都是赵翊麾下的文臣武将。   初春的风卷着泥腥味,酒盖子一掀开,转瞬就被那扑面的酒香给镇了去,吵闹声像是沸腾的水,一波接着一波,半刻不停歇。   邓节举着团扇在这片吵闹声中迈进了太尉府的大门,隔着却扇看不清赵翊的脸,却能模模糊糊的看清他的影子,他不似文士般羸弱,也不似武将般孔武,身形挺拔,之间虽有些距离,却也能从他脸上挂着笑容中感觉到那薄薄的凉意。   她试图回想自己十六岁初嫁给周蒙时,好似她那时也隔着却扇这么偷偷地打量过自己未来的丈夫,可和如今相比,到底是有很大的不同。   走到正堂时,赵翊忽然牵住了她的手,她心中一跳,吓得险些将团扇丢了出去,她下意识的望向他。   赵翊微笑道:“地不平整,慢着些。”俨然一副好丈夫的模样。   邓节微微颔首。   他扶着她坐下,同牢礼后,只见一宫中内侍进来,道:“天子听闻太傅大人今日尚长沙太守邓盛之姐,特此贺礼,以祝太傅大人与夫人永结同心,成百年之好。”   赵翊放下手中的木筷,不起身,不行礼,眼里多了几分狡黠,只大声地笑道:“承蒙天子惦念,臣不胜感激。”挥手叫来随从,笑道:“替我送中常侍回宫。”   他这幅傲慢情况的样子,众人想来也是见怪不怪了。   中常侍一离开,紧接其后的是一中年男人,男人落落而来,挥袖道:“在下田现,奉我主之名为大人庆贺。”   “呸!吕复的人竟也敢来!看爷我……”堂下一赤面将领骂道。   “赵爽”赵翊打断他,道:“莫要失礼”他轻描淡写地斥了他一句,目光若有若无地轻扫过了邓节,落在了来使的身上,有笑意更有寒意。   田现一挥手,随从便呈上了礼盒,泰然自若地说:“我主公为大人送上了一份薄礼,并且出发之前,再三叮嘱弊臣要请大人亲自打开。”   堂下议论纷纷,赵翊笑着向田现招了招手,似十分期待,道:“送上前来。”   他虽在笑,但那笑中却带三分阴沉,三分狡猾,简直像是一只老谋深算的狐狸。   田现一怔,虽心中略有不安,却强装镇定的送上前去。   田现离赵翊越近,赵翊身上那股阴邪狠毒之气便越重,他心中便也就越发惴惴,就在他要将礼盒放在赵翊面前的案几上时,赵翊忽然道:“慢”   田现脸上失了几分血色,赵翊对着他的眼睛,忽然展颜一笑,道:“容我清清案,莫要摔坏了这份大礼。”他说着将案几上铺散的红枣莲子等等用手扫开,方道:“放下吧”   田现松了口气,将礼盒放下。   见赵翊要打开,邓节也心生好奇,从团扇地下偷偷地看去,盒子一打开,只觉血腥味扑面而来,里面赫然一个脑袋,混着腐臭味。   邓节吓得面色铁青,幸而牙冠紧咬才不至于惊叫失态。   底下人交头接耳:“这不是魏将军,吕复这个狗贼,竟然趁机偷袭我汜水关大营!”   赵翊面不改色,看着那人头,看了足有一会儿,甚至还拿手翻了翻,然后把盖子一叩,不怒反笑道:“来而不往非礼也,如此,我还真要也回吕将军一份礼。”   “只是我一时还想不出送他何礼好”赵翊略加思忖,忽而一笑,对左右说:“不如就讲这田现的头砍下来送还给吕复吧。”   田现面色惊恐,喝骂道:“两国交战不斩来使,你个乳臭未干的竖子岂能……”   “吵死了”赵翊眉头打结,手下一挥,赵爽登时刀起刀落,血溅堂前。家仆将尸身拉下,堂前只剩下一道长长的血痕。   堂中无人说话,一时间静的出奇,陈玉立刻尴尬地笑说:“今日是主公大喜的日子,不要为这等事情影响的心情。”   其他人相互复合道,顿时大堂之上又热闹了起来。 第三章   邓节在屋里等着赵翊,晚些时他才回来,身上有酒气,不重。   屋里的油灯只点了两三盏,人影投在地上被拉的斜长又婆娑,黑发上的珠钗像是深夜中的星,在火光中轻轻闪动着亮。   赵翊走到她面前,也不饮合卺酒,也不说话,弯腰斜坐在她身侧,一只手把玩着她腰上悬着的玉佩,玉佩上是个节字,周遭围着凤鸟,真算不得精致,他这种不好玉饰的人都看得出来。   他不遵礼法,她不能同他一样,仍是端正的举着团扇。   过了一会儿她还是没忍住偷偷地透过缝隙看他,他正低垂着眼玩着那玉佩,那是一块很小的玉佩,比玉扣子还要小上两圈,也不晓得他能在那么小的玉佩里面瞧出什么花来,火光投在他半张脸上,将他整张脸分成了明暗两半,睫毛下投着的斜长的影将他高挺的鼻梁也给分开了。   他真是生了一副好皮囊,若非是那日他毫不忌讳的在刘夫人房间,她也不敢相信这白面俊公子似的人会是那屠城的赵翊。   “今日那人头吓到你了?”他问。   “嗯”她半分没有隐藏。   他抬起头看着她,轻笑一声,道:“吕复趁着我大婚,送来魏尚的首级是为挑衅,关隘无恙,只是他这人实在是惹人厌恶。”   “可恨啊”他舒了口气笑道,脸上不见怒火。   邓节听着,端举着的团扇忽然被他一把给抽走了,他手下一挥便将那却扇扔在了一边。   赵翊尽过兴,方才将身下的女子抱到榻上,她细白的皮肤上有不少红痕,如桃花般美丽的脸蛋上没有泪痕,只有倦意,潮红退去,稍显苍白和单薄。他扯过一旁的帕子丢给她,她默然的接过去,轻轻擦拭着身体。   他躺在榻上看着她,她的乌发散着一路垂到腰间,他伸出手指在她脸蛋上掐了掐,她像是个面捏的人,一点看不出痛,更不出声,她的眼睛也始终像是蒙着一层霜。   “上次行:房是什么时候?”他问她。   “三年前”她如实回答,纵使有过准备,开口的一刹那她的眼眶还是不由得微微发热,以往再难再苦的日子她也挺了过来,却不曾想今时今日还会受这样屈辱。   “你夫君何时死的?”他听着她平静如水的声音,目光落在她微微发抖的手指尖上,轻眯了眯眼睛。   “一年前”她说。   “取得佳人,却不疼爱,空蹉跎了年岁。”他在她耳旁说,一只手轻撩开她颈旁散落的发。   邓节睁开眼睛,对着他那双似笑非笑地眸子,道:“庐州大军压境,他坚守城池不敢有半分松懈。”她本不欲和他争辩,可是她看着他的眼睛,看着他唇边的笑,只觉屈辱。   他却丝毫没放在心上,笑说:“庸才守庐州,凡夫配佳人。”   见她低垂着眼眸默不做声,他顿时兴致全无,想起白日里吕复给他送人头的事还未处理,随手将被子扯过她的肩膀,说:“你睡吧。”然后便离开了。   赵翊一出门就见家奴凑过来,舔着笑脸说:“大人,司马大人到了。”   赵翊衣服还没系好,边系着腰间的带子边问:“他人呢?”   赵翊的脚步快,从不顾及别人,家奴跟在他身后小跑,气喘吁吁地说:“在听政堂呢。”   司马煜此刻在听政堂里转圈,他是他们太尉肚子里的蛔虫,晓得赵翊肯定不会这么早休息,但他拿不准要多久,怕坏了他们太尉兴致,心里头忐忑。   “这么晚来见我,是有要事?”   只听赵翊的声音从门外传进来,再一看去,赵翊人已经进来了,带着一身的凉气,先是坐在案几前斟了一大杯热茶。   司马煜是赵翊的亲信,同时又是羽林中郎将,名义上拱卫皇宫,其实所有人都知道,他不过是赵翊用来拘执天子的看门狗,他道:“一个时辰前,属下的人在巡夜时在城外南祠外发现了具尸体,死了有旬月,容貌辩不清,身上也无名碟,属下发现他五指紧握,便叫人剁开了手掌,发现了个小玉珠子。”说着已经呈给了赵翊。   司马煜说:“这是上好的蓝田玉,看样子像是宫里头御用的东西,细看这小玉珠子钻孔的里面还雕着花纹。”又道:“尸体已经移交到颍都府叫下面的人去验了,明后天就会有结果。”   赵翊将小玉珠子放在手里看了看,也不开口,半个身子坐在暗处,瞧不出个喜怒哀乐来。   司马煜早已是见怪不怪,只听赵翊问道:“程琬呢?”   司马煜说:“军师今日在将军府上被赵爽将军他们多灌了两杯,已经起不来了。不过……”他话只讲一半。   赵翊闭着眼睛,手在袖子摆弄着那颗小珠子,他看着是困了,但脑袋里却飞速地转着,只道:“讲”   “军师早前说了,若是再有宫里的事,直接呈给大人,大人自然有拿捏。”   赵翊睁开了一只眼睛,瞥他一眼,忽然低声笑道:“你倒是听他的话。”   早上起了雾白茫茫的,人影在雾中忽隐忽现,重重叩了几下门,邓节支撑着软绵绵的身体坐起来,敲过三声,屋外人道:“夫人,大人命您早些收拾,同大人一同进宫去。”   邓节睡意惊去大半,说:“知道了”   “怎才来?”赵翊坐在五马车辒里,身着一身黑红的朝服,一只腿搭在了身前的案几上,闭着眼睛休息,听见有掀帘的声音方才开口。   “面见天子,妾整理仪容,当误了时辰,望大人见谅。”邓节说道。   赵翊睁开眼睛看她,只见她虽施粉黛却仍难掩憔悴,又见她坐在马车侧旁,伸手拍了拍自己身侧,道:“坐过来”   邓节垂着眼眸过去。   赵翊声音稍有不耐,道:“再过来,我长得那么可怖,怕我吃了你不成?”   邓节遂坐与他旁边,手臂贴着手臂。   赵翊似笑非笑道:“到底是名门之女,半点都不会看人眼色。”   邓节心中重重一坠。   “罢了”赵翊端详她一会儿,觉得不够,又凑近了她,见美人脸色又白了三分,他伸手为她理了理胸前的衣襟,笑道:“你说的对,面见天子,自当注意仪容。”   说完又松开了手,瞧见她那张脸白一阵青一阵,他笑说:“不过让你进宫不是去面见天子。”他的声音归于平静,同往常一样,稍显冷冽:“是去见蒋姚的。”他说,手里始终不知在把玩什么东西。   邓节问:“蒋贵妃?”   “是蒋贵妃,你同她不是幼年挚友吗,你还没入颖都那时,蒋贵妃就说想你了,非要见你,同你闲叙旧事。”他闭着眼睛说道。   ……   马路一路驶入宫中,一路竟未有人敢检查他们的车架,宫殿虽巍峨依旧,可见天子威仪早已荡然无存。   马车停稳,赵翊要起身下马,于她道:“不必跟我下去”稍做停顿,回头向她笑道:“夫人身上配着的那块玉真是块好玉,只是雕工太差了些,还不如玉下坠着的小玉珠子”似是惋惜,轻叹一声:“可惜了”   下车后,赵翊深吸了口清晨凉薄的空气,神清气爽地对车夫道:“将夫人送去见蒋贵妃”说罢提腰上剑上朝去了。   邓节轻拿起腰间配着的那块白玉沉默不语,一双似蒙寒霜的眼睛沉了又沉。 第四章   邓节初下马车便见一女子从宫门中跑出,身着紫色绢帛缝制的曲裾长裙,乌发云髻上坠着掐金珠钗,面施胭脂,楚楚动人,虽尚有段距离,却听那女子举臂挥笑着嚷道:“邓姐姐!邓姐姐!”   邓节嘴角也多了几分笑意,加快了脚步。   待走上前,两女子紧紧地窝着对方的双手。   “邓姐姐,我真没想到此生还能在见你!”蒋姚垂泪道。   邓节只做微笑,道:“我也不曾想到,会于宫中再和妹妹相逢,当年徐州一别,不想已是七年前的事了。”   蒋姚用手背轻拭掉眼泪,道:“姐姐同我进屋内。”   屋里点着香炉,香味融化于殿中,地上铺着厚毯,自是柔软,正中间那扇楠木屏风上,金丝做的凤凰栩栩如生,榻侧亦坠着飘穗珠帘。   蒋姚关上门,拉着邓节的手坐在案几侧,屋内只一清秀的中常侍而已。   “好姐姐”蒋姚看着她,刚刚拭去眼泪,此刻又潸然落下,哭得梨花带雨,道:“好姐姐,真没想在颖都,也还能再见到这样的亲人,邓二伯伯还好吗?邓太君?邓盛都还好吗?”   邓节取过帕子给她拭泪,温柔地微笑道:“都好,年关的时候,母亲还提起你,说许久未见到你,也不知你在宫中过得如何?那年二叔,母亲和二弟得知你同陛下落入蒋腾手中,气得是一夜未睡。”   “好姐姐,我知道,邓家何等忠义之事”蒋姚边抽噎边轻轻摇头,道:“我们不说这些事,姐姐,你嫁入了太尉府,太尉他待你可好?”   邓节微笑道:“我昨日方才与太尉大人成婚,一切皆是后话,尚且不知。”   ……   邓节与蒋姚谈得久,不知不觉出来时已近正午。   “与贵妃谈得可好?还得要我等你如此久。”赵翊没回去,站在马车下,眯眼问她,一只脚踩在车驾子上。   邓节想起曾经父亲在世时说过的话,他说赵翊,不肖开口,身上自带三分阴邪之气,非是正人君子。   “我未料到太尉会在此等我。”邓节不咸不淡地说,弯腰进了马车。   赵翊随在她身后,命马夫驾车,自己则仰靠在软垫上,悠然自得地道:“蒋贵妃”   邓节忽觉指尖发冰,以然察觉到了他心生怀疑,也不多解释,只道:“她与我之前的夫君是表亲,我与她多年未见。”   赵翊道:“原来如此”说着端起茶来喝了一杯,茶里有茶叶碎沫,他毫不在乎也喝进了肚去。   邓节方才发现,他的所穿所食竟无一样是臻品。反倒是宫中,尽是奢华之物,人说皇宫是赵家给天子后建的金丝笼……   “你出汗了?”赵翊忽然说道,他的那双眼睛亮的像寒星,但却又冰冷又狡猾,就如此看着她。   天到正午,车里热,地上还铺着两层厚羔羊毯子,车子严密的像是铜墙铁壁,半点风都透不进来,也不打开窗子,她怎能不热。   而这恰恰是他的小阴谋。   他看着她那优美的洁白的颈线,苍白的无血色的嘴唇,心里酥软了大半,声音也低哑了下去,撩开她黏在脸颊的黑发,道:“夫人怎如此的热。”   邓节心尖一阵惶惶,她转头迎着他,转移话题道:“太尉不想知……”她话到一半遍愣住了,他离她极近,近乎鼻尖贴着鼻尖,他的眼里尽是狡猾,他说:“想知道什么?”一只手便将她抱了起来。   “说,你想知道什么?”   她伸出手来遮挡,叫他拉了下去,他望着她那羞涩的姣美的脸颊,忍不住的戏谑道:“怎么,这会儿就忘记自己要说什么了?”   她耳边只听辘辘的车轮声,眼角湿润,她说:“大人,车外还有车夫。”   他再她耳侧轻轻嘘了一声,一步步诱着她道:“所以你才更要小声一些,若是让那车夫听见,我们就只好砍了他的脑袋。”   “大人,不行,我们还在外面”她的声音柔软,似呜咽,他只在她耳边轻轻地低语,道:“何止,我们还没出宫门呢。”   到了太尉府,车夫也没打扰,应是已经习惯。   再见他们主公出来,已经是神清气爽。   不见邓节下来,赵翊拉开车门笑道:“怎么,下不来了?”   邓节脸红一阵白一阵,眉头皱着,牙也咬着,赵翊叹了口气将她抱下来,不浪费时机的又在她耳边逗弄了她一句:“怎么?夫人这便动弹不得了?”   邓节垂眸不语。   赵翊见此只笑了笑。   待赵翊将邓节放下,她方才回头看那马车,发现车门是双层的,顶是大青铜盖子,车壁是两侧的厚楠木,外面还特意加了一层铁板子,刷的黑漆,一丝不漏的简直像个大黑铁桶,车内又大又宽敞,车前要四匹马拉着,车内还铺了两层羔羊皮,起先不曾多想,此刻却顿时了然,赵翊他不止一次在马车上寻欢作乐,车子是早有准备,那羔羊皮上更不知趟过多少女人,又滚过多少次。   邓节顿时觉得心中发堵。   再抬头,发现赵翊早就将她丢远了,只剩一个背影。   ……   赵翊径直到了听政堂,军师祭酒程琬早等候在那里。   “义臣久等了。”赵翊笑道。   程琬起身行礼道:“主公”   赵翊手下一挥,家仆便将门关上,赵翊回身坐在案几上,先是喝了杯水,道:“这帮汉家的丧家之犬。”   程琬脸上并无惊恐讶异,只镇定地道:“可是夫人?听闻她今日早朝间去见了蒋贵妃。”   赵翊凝神盯着他,忽而一笑,指着自己的头颅,声音喑哑地说:“她?她比你我想得都要聪明。”赵翊抻了抻衣袖上的褶皱,漫不经心地说“我就要和吕复开战了。”   他话题总是变的很快。   程琬低头,双手抄袖,思忖道:“臣算过了,短则半年,多则一年,吕复必以讨贼之命发兵。”   程琬抬头目视赵翊,道:“冀州,并州,幽州再算上青州四郡,吕复手下甲士百万,战车两万,骑兵八万。”忧心道:“而主公甲兵不过二十三万,骑兵不过两万,本就敌众我寡,倘若颖都再生内患……”他实不敢再说下去。   “所以,我要速速了结此事,以应敌于北面。”赵翊说:“怎可被汉室的那些碌碌鼠备掣肘。”   程琬抿嘴轻笑,道:“其实主公心中早已有了良策,否则主公又怎会偏偏娶那邓家的长女,可不单单是外面传闻那般,因为她国色天姿,更是因为那邓家长女与宫中那位贵妃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赵翊笑道:“天下恐难再寻出第二个如义臣般知我者。”   ……   金儿见邓节脸上毫无血色,憔悴得吓人,立刻上去搀扶道:“夫人,夫人,您的脸色怎如此难看。”   邓节靠坐在案几旁,早已心乱如麻,只道:“打水来,我要沐浴。”   关门声一响,屋子里只剩她自己,她脑中一会儿是与赵翊纠缠,一会儿又是蒋姚。   “邓姐姐,时候不早了,姚儿不能再留你了,若有下次,望姐姐能再进宫配妹妹说说话,天子也想姐姐呢。”   “天子?”   等她再想问时,蒋姚却缄口不言了,只转头叫那中常侍送她离开。 第五章   约是三日过后,正午将过,困意正浓时,金儿打盹间见一男人进来,模糊中只瞧那男人身材挺拔,再定神,那张俊脸府中再无其二,她惊弓之鸟般跪地道:“太尉”   赵翊见帘幔内那抹身形动也不动,食指抵在唇边轻嘘了嘘,轻挥了挥手,示意她悄声退下。   赵翊掀开纱幔,榻上那模糊的人也变得清晰了,纤细的腰身,黑如锦的乌发,白皙的耳垂如点点白玉,卧在那一席薄榻上,榻侧香炉飘着徐徐白烟。   赵翊拖着自己下颌端详一阵,眼中别有深意。   半刻功夫,那身影便动了动。   邓节支着手臂起来,黑发倾泻再背后,鬓发间藏着几滴似有似无的汗珠,她瞧见他,稍显惊慌,系着散开的衣裳道:“大人怎么来了?”   她也是睡毛了,瞧起来手忙脚乱的。   床榻边微微一沉,他坐了下来,她瞧着他,一时怔住了。   赵翊将她的手拉过去,在手里轻轻揉捏,女子的柔软着,像是没有骨头,手指也纤细,看不出骨结,软的好像他一捏就能捏断一般。   赵翊将她的手指一根根展开,把手掌抹平,道:“今早下了朝,蒋贵妃忽然找上了我。”   “蒋贵妃为何找大人?”   他似笑非笑地说:“我自然不知道,于是我就问贵妃,我问贵妃找臣何事?”   他捏着她的手,抬头用那双似笑的狡猾的眼睛看着她说:“结果贵妃将这宫牌交给了我,她说希望我能转交给你,让你可以随时进宫配她叙旧解闷。”他说着,将那宫牌将怀中拿出放在她的手上。   “我可以收下?”邓节问道。   “有何不可,是贵妃赐予你的。”他说。   说罢,他也就起身了,理了理衣裳说:“想去的话,随时都可以去,但是要让甘生送你去。”他笑道:“想取我性命之人多如天上的繁星。”   他轻拍了拍她的肩膀,笑道:“如此也是为了夫人好。”   邓节说:“谢过大人。”   ……   中常侍正倚靠在窗子旁打瞌睡,忽闻阵阵辘辘马车声,将窗子推开条缝,看清从马车上下来的女子,眉间舒展,三步做两步的进内室,低声拍了拍正小憩的贵妃道:“夫人,夫人,邓夫人到了。”   “邓姐姐来了?”蒋贵妃一咕噜起来,用低到不能再低的气音道:“你快去,快去将他叫来!”   中常侍脸上也是喜悦之色,道:“奴婢这就去,马上就去。”   “邓姐姐”蒋贵妃引她入室,为她斟茶点香,殷切地问:“太尉他可有为难你?”   邓节垂头笑笑,说:“并没有。”   蒋贵妃略做叹息说:“每日陪在太尉身旁也是为难了你。”又拉着她的手说:“这颖都上下,宫门内外,遍布赵翊耳目,我思来想去,只觉得藏着掖着叫人偷偷把这宫牌送去给你,倒不如与那赵翊实话实说。”   蒋贵妃忽然换了口吻,邓节心中早已猜得缘故,只装作浑然不觉道:“妹妹说得有理,太尉他也算是通情达理的人,知道妹妹在宫中无人作伴,定不会阻止妹妹与我叙旧。”   蒋贵妃岂能不知她有意独善其身,置身事外,她只是叹气,恰逢中常侍从内室出来,与蒋贵妃窃窃耳语几句。   随后,蒋贵妃脸上重新扬起了笑,对邓节说:“对了,我上次说过的话,不晓得姐姐还记不记得了,不记得也无妨,姐姐暂且请看这人是谁?”   邓节随着蒋贵妃的目光看去,只见内室的纱帘被撩开,邓节手里的水杯随之落在了地上,水溅到了她的衣裙上,而她的手仍旧僵僵举在空中,面如死灰。   出来的是个年轻男子,年纪至多不过二十四五,生得俊美,只是那皮肤实在过于白,不似赵翊那般天生的白,眼前这男子是一种近乎于病态的白,憔悴的白,就连那眉眼间亦满是藏不住的忧郁。   “桓文”   邓节望着那男子,许久后方才开口,声音无力。   蒋贵妃掩面做笑:“错了,你再看看,看看他到底是谁?”   邓节见那男子一身黑红相间的锦衣,腰前蔽膝上绣着龙纹,前亦挂着白玉璜,霎时间如遭雷击,立刻伏地跪拜道:“妾身拜见天子。”字字似利刃,却割在她自己的心上。   而那天子,迟迟不曾开口。   蒋贵妃上来扶她,说:“姐姐快起来吧。”邓节抬起头来看天子,可他仍旧什么话都没说。   “陛下,陛下您也想邓姐姐了吧。”蒋贵妃笑道。   天子看着邓节,看着她的眼睛,他似乎看出了她眼里的悲伤,看出了她眼里的痛苦,可她却看不透那天子。   “陛下,陛下,陛下您想邓姐姐了吧,这么多年都没有见了。”蒋贵妃试图打圆场。   “想了”他终于开了口。   蒋贵妃会察言观色,笑道:“那陛下您和姐姐叙叙旧吧,我就不打扰了,想你们也有许多话要说。”她又对邓节说:“姐姐放心吧,这宫中虽然遍布赵翊耳目,但我这里却是安全的。”她说完,便离开了。   屋里只剩下他们两人,太阳早已转到宫殿的另一端,屋内不知不觉间已然暗下。   沉默了许久,天子说:“这些年来,你过得可好,周蒙他待你可好?”他的眼睛忧郁,坚韧,甚至有了些许帝王的威严,可偏偏没了少年时的那份温柔。   “我以为你死了”   “我以为你死了”她重复道,半垂下了头,黑发散在两侧,她的下半张脸都隐藏在了黑暗里。   “为什么当年要不辞而别”她问。此刻,她庆幸这渐暗的天色。   “蒋腾杀了我的皇兄。他需要再扶植一个傀儡皇帝”他说。   “你在邓家生活了五年,五年你都没有对我说过实话,直至如今我方才知道你是汉家皇子,知道你是天子,你拿我当做什么?你拿我腹中的,曾经的你的骨肉又当做什么?”她没有激动,只是一句一句的问他。   天子忽然冷笑一声,走到她面前:“你看看,看看这天下,这天下还姓刘吗?蒋腾可凭一时之喜怒斩杀天子,赵翊可凭一时之好恶废立新帝,四方诸侯裂土自封,中原大地白骨盈野,我告诉你又如何?让你陪我共赴这火海?让你腹中胎儿还未出生就同他父亲一样,做诸侯们掌上的玩物?”   “那你一辈子都不要再见我,你如今见我又是为何?还不是为了让我帮你除去赵翊!你既不想连累于我,怎今日又要让我执刀为你杀人!”她句句不让,针锋相对,她红了眼,逼视着他道:“你还不是想要利用我。”   “你昨日既已弃我而去,今日我又为何要不惜性命做你手中刀。”她道:“你死了这条心吧”   天子没有再与她相争,往日的旧情在她心中只留下了恨,更何况她是那样一个聪明人,她不想帮他,他又有何能力去逼她。   他忽然笑了,仿佛自己做了件天大的蠢事,他摇头说:“罢了罢了,是朕天真了。”   一句话,她的心仿佛被滚烫的热水淋过,一时眼睛发烫。   他转身离开未做半刻迟疑,他的脊背还是那般挺拔,只是却已形销骨立,他这些年为了兴复汉室不知熬了多少心血,也不知他当了这么多年的天子淌了多少血泪。   更不知他来求她,已放下了多少尊严。   邓节脚下一软,瘫坐在地。   天子走后,蒋贵妃回来,见她这幅失了魂的样子,也知道她心里痛苦,更知道她不愿搭上自己的命卷入这场赵翊与天子的斗争中来。   天色像是水晕开的墨汁,一点点的泛起了颜色,蒋贵妃叹息着点上油灯。   “妹妹不想责怪我?”邓节转头问她,眼睛发红,不知是因伤感还是刚刚发怒气得。   蒋贵妃一笑,惨淡地说:“我又能责怪姐姐什么,我只求姐姐不要讲今日的事告诉赵翊,这已是妹妹此刻最大的奢求了。”   邓节垂着眼眸摸着自己的指尖,道:“我不会同他讲。”   蒋贵妃略施笑颜,说:“天色也不早了,我让中常侍送姐姐上马车,姐姐稍整理下仪容,赵翊那人毒得很,疑心也重得很。”   邓节沉默片刻,朝蒋贵妃看去:“赵翊他可知我和桓文……和天子相识?”   蒋贵妃道:“不知道,天子当年的事情知道的人本也不多,赵翊他只知道你我是幼年玩伴。”   邓节望着她,眼睛像是蒙了一层霜,似察觉出了什么,眼里还多了几分打量,蒋贵妃心底一凉,说:“姐姐有什么话就问,不必顾虑,姐姐这样瞅着妹妹,妹妹心里发冷。”   邓节的目光一转,从她身上轻轻扫过,道:“倘若我帮了天子杀了赵翊呢?你和天子又能给我什么?”   蒋贵妃不可置信的看着她,喜悦之色溢于言表,她立刻上前坐在邓节身边,离着极进,拉着她的手臂,真诚地说:“只要能除去那赵翊,只要能让陛下重掌朝政,我做什么都愿意。”她的手凉得厉害,她实在是激动,高兴,她道:“赵翊那狗贼心思缜密,身边更是层层布防,所用器物,所食食物均经检查方能呈到他面前,但姐姐不一样,姐姐是他枕边人,只要姐姐……”蒋贵妃兴高采烈地说着,仿佛那胜利的画面已徐徐展开在她面前。   邓节听着,忽而将手轻抚在了蒋贵妃的小腹上,蒋贵妃下意识的向后一躲,惊道:“姐姐这是做什么?”   “妹妹是怀了身孕吧”邓节的声音冷若冰霜。   蒋贵妃的脸白了,只好认下说:“是”又迫不及待地解释:“但是姐姐,我绝不是想让姐姐为我和陛下赴死,自己苟且偷……”   “妹妹还没说呢?若我真为妹妹和天子铲除了赵翊那贼人,妹妹和天子能为我做什么?”她漠然地问。   她早便看出来蒋贵妃的脸颊浮肿,似是怀了身孕,但她起初不曾多想,只当她是圆润了几分。   蒋贵妃小心翼翼地问:“姐姐想要什么?”   邓节一笑:“皇后”   蒋贵妃的一双眼睛睁地硕大,微微哽咽,道:“好,后宫的皇后之位一直空着,只要姐姐帮陛下除去赵翊,陛下一定会册封姐姐为皇后的。”   下一瞬邓节又变了脸,她轻摸了摸蒋贵妃的头发,柔声说:“姐姐不过是开个玩笑罢了。”她起身说:“你说的对,时辰不早了,我也该回去了,免得赵翊起疑心。”   蒋贵妃随在她身后:“邓姐姐,那此事……”   “容我回去想想,三日后自会给你答复” 第六章   天色已黑,树声沙沙,油灯照亮了整间屋子,金儿仍不见邓节回来,心中办事忐忑,怕出事。   一炷香后,方听见声响,甘生将马车驾到屋门侧,光线不甚明亮,甘生边打开车门,边用那双贼溜溜的眼睛偷瞄她。   金儿喜出望外:“夫人总算回来了,咦,夫人的脸色怎么不好……”金儿抚着她往屋里走。   甘生那双眼睛微做一敛,牵着缰绳离开了。   “夫人,您脸色怎么这么不好?”金儿不停地追问。邓节见那甘生已经离去,门也已关上,脸冷下:“十日之内,不管谁人来找我,都说我病了,不见。”   金儿蒙在葫芦里,追问:“谁都不见?”   “谁都不见,说我染了风寒”   “若是太尉大人来也不见?”   邓节稍显不耐:“不见,谁人都不见!我染了风寒!”   金儿还不曾见她发火,白着脸道:“奴婢明白了”又谨慎的,用一种试问的语气道:“天色不早了,奴婢去给夫人去吃食去。”   邓节心里早已经乱如了麻,只一遍遍心道:那狡猾的赵翊莫要察觉出端倪才好。思绪百转千回,又飘飘的到了桓文那里,他哪里还叫桓文该叫刘昭才是。   吱呀的门声一响,金儿出去了,油灯点得少,她独自坐在这昏暗的房间中,只觉得寂寞正蠕蠕的爬上身,令她窒息,她立刻起来打了火折子又点了几盏。   越点越亮,她脸上仍是落寞,心里仍是戚戚,她的手轻轻抚摸上自己的小腹,那里也曾有过孩子,只是那孩子福薄,才两个月大便就没了,没了,她便再也没怀过。   门开了,夜里的风顷刻间灌了进来,刚点上的灯被吞灭了几盏。   赵翊瞧见她那副神情迷离恍惚的样子,走到她面前。她站在一排油灯前,脸色被映的忽明忽暗,赵翊半弯下腰,用手摸了摸她的脸颊,反过手又用手背抚了抚,肌肤自是光滑,只是烫地惊人。   “大人怎么来了?”她凝视着他,那似含了一层水雾的眸子让本是想来试探她的赵翊陡然生出几分别的兴致,手掌的温度也更热了。   他垂了三分眼眸,睫毛下的阴影微遮住了他精明的眼睛,他扬起笑说:“甘生说你脸色不好,我自然要来探望夫人,问清原委。”   “或许是受了凉,还没有看大夫,只觉得头有些晕沉。”邓节淡淡的道,她并没有说谎,她心口堵闷,便一路敞开着车窗,此刻只觉得头更沉,似乎是真的受了凉。   赵翊按着她纤细的腰将她搂入怀里,闭上眼睛轻贴在她额侧,唇似有似无得蹭过她滚烫的皮肤,他“唔”了一声,声音不甚清楚:“是热的厉害,在马车上受了凉?”   “或许。”她不躲他,耷拉着眼皮,声音毫无波澜,任由着他。   赵翊看在眼里,他轻摸着她的下巴,而后忽然一抬。   她受了惊,睁大了一双眼睛看着他,他的眼睛亮如星,里面藏着笑,也藏着刀,他就像一只狐狸,狡猾而又从容:“夫人受了凉,我将那甘生斩了以慰夫人,夫人你说可好。”   邓节瞧着他那双含笑的眼睛,她眼前忽而浮现了天子,心头大震,额头硬是叫那赵翊逼出了几滴冷汗来,她说:“不过是受了凉,大人何必要多造杀孽呢?”   恰逢金儿取了吃食回来,推开门看也不看,高声喊了句:“夫人!我把饭取回来了!”再看只见屏风下瘦弱纤细的女子被男子搂在怀中,衣裳已散,发髻已乱,一句青丝柔柔的垂在雪白的肩上,而那女子的脸呈着一种病态的红。   “滚出去”赵翊冷着脸道。   金儿半是吓到了,以为自己要死,屁滚尿流地逃了出去,还不忘将门关上。   赵翊转回头来,她这时候确实发了烧,神智半不清醒,心里脆弱异常。   赵翊自是看出来她面色不佳,又怎会错过这样一个机会,她滚烫的皮肤便越发的灼人,沁出薄薄的一层汗水,她竟开始挣扎,这还是她第一次反抗,他并不粗鲁,只是她心里痛苦异常:“放开,你放开我。”声音虽似娇吟,手臂却在打着他胸口。   她的力气虽不大,他却被打得烦躁了,冷声训道:“别同我动手。”   她不打了,身体簌簌的抖,眼泪一颗颗从那双迷茫的眼睛里掉出来,赵翊没再继续,伸手抚摸她的头发,诱导似地:“怎如此难过?”   邓节眼里是天子,是蒋贵妃,他们都在骗她,她怎么也没想到,初来颖都面对会是这样的一副局面,没想到她们邓家效忠的天子是曾经抛弃她的负心人,她感受到异常的冰冷,异常的伤心,她的眼睛里涌出越来越多的泪水,但却不曾发出一点哭声。   赵翊伸手摸掉她脸上的泪水,将她拥入怀中,手指在她耳侧抚了又抚,柔声说:“可是蒋姚惹得你伤心?”她本就烧得迷糊,最脆弱的一关毫无防备的被打开,身体一僵,而后不可抑制悲戚的发抖,双臂回报住了他,将脸埋在了他结实的怀中。   赵翊笑了笑,又柔声问她:“可是因为天子?”   天子   邓节如梦初醒,眼泪忽地止住了,神智也清明了,像是临头被泼了桶冰水,但也就是这转瞬间她又明白自己失了误。   局势已然无可逆转。   赵翊一笑,不再说什么,起身将她抱到了榻上,他耐着性子同她说完那些话已实属不易,此刻他将她扔到榻上,见她那双迷离的痛苦的眼睛变回了以往的样子,微做一笑:“清醒了?清醒了就该继续做正事了。”他不想面对她那哭过的脸,尽管是美的,可做这种事时,他打心底烦女人哭,好像他强迫她一样。   金儿在屋子外面等着,直至那赵翊饱食饕足离开后,她方才进去,进去只瞧见她们夫人不着一缕的坐在榻上,被子也不曾盖,那张娇嫩美丽的脸仍是呈着病态的红。   “夫人”金儿把手里的木案往案几上一放,冲到榻侧,给她盖被子,摸了摸她的额头,烫得灼人:“夫人,奴婢这就给您请大夫去。”   ……   听政堂里,赵翊一只腿搭在身侧,手肘压在膝盖上,漫不经心地笑说:“程琬,你料想得半点不错。”   “哦?”程琬站在堂下,只觉他们主公兴致不错,道:“看来主公知道天子这次是有和谁谋划想要暗害主公了。”   赵翊说:“确是那蒋姚。”   程安一笑:“他们是想笼络夫人?”   赵翊身子向后轻仰靠在凭几上,轻念道:“穷途末路,不自量力罢了”   “那夫人那边?”程琬进一步询问。   赵翊复又一笑,起身走到堂前,随意往案上一坐:“我还真没能看透她。”他不恼,饶有兴趣地说:“她今日回来与前几日不同,格外的悲伤,戚戚,真是新奇,这么多日来还不曾见她般,你说她是为何而悲?”他说道最后陡然变得阴毒起来。   “悲戚?”程安喃喃:“若是忠于汉室,与蒋姚等人谋划后,当激动不已,或紧张,或忧虑,至于悲戚……或许为汉室前路之渺茫而悲戚?”   赵翊笑道:“我看不像”   程安放弃,摇头说:“臣不知为何。”目光一转:“夫人可会帮那蒋贵妃”   “若放三日前,有九分的把握,她定然不会,而今日回来……”赵翊眼前忽浮现出她那张迷离痛苦的脸,皱了皱眉,踟蹰道:“三分吧”   赵翊舔了舔嘴唇,命令道:“派人去查查她今日除了蒋贵妃还见了什么人,要仔细的查”他的声音冷到了骨头里:“兴许是天子呢?”   伴他左右的枕边人,若不查清楚,他寝食不安。   “蒋贵妃那边,可要先……”程安目光稍沉。   “先不要惊动她们,瓮中鱼虾掀不出风浪”赵翊悠悠地说:“将线放得长一些也无妨,最好一次将这些汉室的余孽全部打尽,免得以后再生事端。”   “臣知道了” 第七章   “大夫,我家夫人她?”金儿亦步亦趋地追着大夫询问。   大夫收拾着药匣道:“夫人不过是受了风寒,并无大碍,容我煎副药去”   金儿送走了大夫,回望帐中人,无声叹息,后又轻声道:“夫人,我们回柴桑去吧,哪怕是去继续守陵也好过在此受那太尉的屈辱。”   邓节只做一笑,说:“我既然与他结成夫妻,怎又能随随便便再回柴桑去,母亲和二弟问起,我要如何回答,况且我是为邓赵两家结好而来,岂有不辞而别的道理。”她从床榻上起身,金儿搀扶她坐在铜镜前坐下。   邓节着薄薄一层单衣,对着铜镜篦发,昨日眼中的戚惶早已烟消云散,同来往常一样,沉静如水:“金儿”   “奴婢在”   “你说,若是你亲如姐妹的旧友同抛弃你的夫婿暗中苟合在了一起,你会如何?”邓节云淡风轻的问。   金儿不加思忖,义愤填膺:“如何,我一定先扇那贱人几个巴掌,再提剑将那无耻之徒割成阉人,还要张贴告示将他们的丑事传的满城皆知,让他们无立锥之地。”   邓节低头笑了,也不掩面,一张白的像雪的脸忽然绽放出了笑容,虽少分明艳,却似梨花般,更加动人。   金儿脸红道:“奴婢是个不是礼数的粗人。”   邓节放下篦子,笑望着她:“这哪里是不识礼数,你性情刚烈,似我四妹一般。”   金儿听此,半分局促半分羞涩,两只手的手指搅在了一起。   邓节道:“方才你我推心置腹的话出了门就权当不曾发生过,更不要同人提,你可明白。”   金儿咧嘴笑:“奴婢明白”   此日后,邓节便谢绝见任何人,又三日,宫中蒋贵妃命人来探望她,也是被拒之门外,而后宫中又陆陆续续派内臣前来,皆未得见邓节。   ……   宫中的蒋贵妃面容憔悴,见派去太尉府看望邓节的内臣再度吃了闭门羹回来,蒋贵妃终是忍不住捂着脸低声“呜呜”哭。   中常侍安抚她:“夫人别哭了,那邓夫人不过是不肯助我们罢了,即便是没有她相助,蒋国舅也一定会救贵妃和陛下于水火,前些日子蒋国舅不是还命奴婢给夫人捎口信吗?”   中常侍柔声细语:“蒋国舅已奉陛下衣带诏,长水校尉种辑种将军也已阴养死士三千,还有昭信将军王子符,他们都会诛杀赵贼,救陛下与夫人的,与列为大人相比,区区邓节,何至于此呢。”   蒋贵妃低声呜咽:“并非是因为邓姐姐不助我,而是……”她掩面哭泣,重重叹道:“我了解邓姐姐,她当年是何等的爱陛下,甚至为陛下孕育儿女,陛下弃她而去不足十日她便滑了胎,悲痛至瘦骨嶙峋,而如今她见我与陛下一起,定伤心到极致,说不准此刻正在生我和陛下的气。”她抬起泪眼拉着中常侍的袖子:“丁玉,你信吗?我当年并不知自己所嫁天子就是她的心上人,我还以为……以为我和陛下此生都再不会与邓姐姐相遇。”   中常侍安抚道:“奴婢知道”   蒋贵妃哀怨婉转,道:“再晚一些带她见陛下好了,眼下她连解释的机会都不给我了,更不可能帮我。”   中常侍说:“夫人此举确实操之过急,把握不好,恐夫人和陛下会反受其害。”   蒋贵妃泪意尽褪,眼中初露忧色:“怎么会,邓姐姐不是那样的人,况且邓家世代汉臣,满门忠烈,邓姐姐是不会出卖陛下的!”   中常侍说:“邓家与那赵贼联姻结,献女以媚赵翊,如此行径,哪里可堪世代汉臣,满门忠烈?”   蒋贵妃心中大震,却听中常侍继续道:“即便邓家仍心向汉室,但那邓节呢?夫人是女子,那邓节也是女子,夫人如今和陛下伉俪情深,她心中岂能不生妒意,她或许不会加害陛下,但夫人又敢肯定她不会暗中加害夫人,进一步取而代之?”   蒋贵妃忽然闪现那天与邓节的谈话   “姐姐想要什么?”   “皇后”   蒋贵妃忽感寒意,如芒在背,心中更是巨浪滔天,一张姣美的脸蛋血色全无。   “夫人,人心诡谲啊,唯有先下手为强才是生存之道,不能为我所用者,留之久必生患。”中常侍道。   再瞧那蒋贵妃已抬起头来,脸上换做另一种神情:“那你说该怎么办?”   中常侍并不开口,只并手往脖子上一抹,目光森森。   蒋贵妃起身快速踱了几步,又一折身,皱眉道:“如何做?况且这节骨眼杀人未免太招人眼目。”   “借刀杀人”   蒋贵妃又糊涂了:“借刀?借谁的刀?”   “赵翊的刀”   蒋贵妃心中骇然,她心中恐惧赵翊已久,和许多心存汉室的臣子一样,纵使面上不认,那恐惧已根深蒂固,难以撼动。   蒋贵妃看起来更加的烦躁,不停的在屋子里踱步,额头已冒出汗来:“不行!这太危险了!这太危险了!动辄满盘皆输,还会拖累父亲和诸位大人!”她稍显语无伦次:“况且……况且邓姐姐也不一定会出卖我!她之前的夫君周蒙为赵爽所杀,她一定也是恨赵翊的!一定也是恨赵翊的!”   中常侍寸步不离地跟在她身后:“夫人不可自乱,先听奴婢说,邓赵两家结好无非是因为赵翊北有劲敌吕复,邓盛西有宿敌张表,赵翊实力不如于吕复,稍强于张表,邓盛则更弱,而邓赵两家是貌合神离,一早就互有鲸吞对方之意。夫人可知如今赵翊最怕的是什么?”   蒋贵妃摇头。   中常侍一笑:“怕邓盛在背后捅刀啊!”   中常侍道:“邓盛送来长姐就是为了暂且安抚住赵翊,倘若此时在府中搜出邓盛命邓节暗杀赵翊的书涵呢?”   蒋贵妃道:“依照赵翊多疑的性格,即便面上不露声色,也一定会心生芥蒂。”   中常侍笑说:“是这样,赵翊是个多疑的人,纵使不当即杀了邓节,心里也会顿生疑云,以后那邓节再说什么,恐怕赵翊都不会相信,或许,赵翊从邓节入颖都以来就不曾信任过她,只要夫人同陛下在赵翊面前表现的如往常一般怯懦愚蠢就够了。”   “可是太尉府中戒备森严……”蒋贵妃面露难色。   “这个夫人就无需担心了,五年来,我们的一名死士已扎根在了太尉府,虽然近不了太尉的身,但近邓节的身还是可以的。”   中常侍又笑说:“倘若赵翊因此震怒发兵江东就更好了,如今大军都在河北一线的重要关隘同吕复呈僵持之态,赵翊发兵就要再度征调颖都的兵马,到时颖都城内空虚,我们恰可群起而上,一鼓作气杀了赵贼。”   蒋贵妃大喜:“那此时就交由你去办,千万不要出差池。”   “奴婢明白”   ……   邓节不见人有十日了,第十日夜里的时候赵翊来了,见房门紧闭,金儿那奴婢柱子一样的杵在门口,赵翊眉头直拧。   金儿见是赵翊,腿肚子打抖,舌头也要打结,脸色铁青,只道:“大……大人”   赵翊乜了她一眼,推门就要进去。   金儿明明吓得像鹌鹑一样,却仍咬牙不让。   “滚开”赵翊道。   忽然之间金儿想起周蒙,心里更是酸楚,周蒙可谓江左才俊,有雅量,美仪容,与她们夫人琴瑟和鸣相敬如宾,对她们下人更是温言细语从不动怒,那么善良的一个人就是被眼前这个赵翊给杀的。   赵翊见她不让,又见她眼睛通红,忽然一笑,左手只一挥,院外的家仆便上来将她拖走,拖走的时候,金儿哇的一声哭了,虽然怕极了,嘴里仍然喊道:“夫人病了,她不想见人,你不要这个时候去欺负夫人!”   赵翊理也未理,推门便进去了。   邓节坐在铜镜前回望他,赵翊什么话也没说,手指点几下腰间的带子,邓节便心领神会的走到他身侧给他脱衣服,他由她服侍,手往她额头上摸了摸,说:“病好了?”   邓节嗯了一声,将他外裳脱了,她又跪坐在地上给他脱靴。   赵翊说:“别总那副半死不活的样子。”他弯下腰抬起她的下巴,打量片刻又放下了,说:“你在我身下时不快乐吗?”他见她手下一滞,而后又恢复如常,他故意气她,可她被羞辱后无丝毫愠色,软绵绵的像是棉絮,又像是清水,全无半点滋味。   赵翊眯了眯眼睛,又回想起她那晚戚戚的样子,他查不出来,也猜不出来,她那日到底在宫里见了什么人,能让这滩死水翻出那样的涟漪来。   她的眼睛迷离痛苦,凄凄惶惶,她的脆弱被骤然突破时,她紧紧搂着他,在他怀里落泪,像是雨打的梨花,簌簌的挂在枝头,不舍采撷,他真想知道到底是为何。   他好奇的不得了。   “门外那奴婢我叫人给杀了”   仍是没有半点波澜。   “我真叫人给杀了。”   她一言不发,将他的衣裳脱完了。   “自己的也脱了”他淡淡地吩咐她。   她便站在那里,一件一件的解衣裳,她的肩膀格外的精致,锁骨如对玉嵌在无暇的肌肤上,而他到底是算是床笫间的浪子,游刃有余,晓得几分深几分浅,一会儿的功夫便觉她的呼吸烫了几分,他反倒不急,细眯着眼睛看着她染着红晕脸,似蒙水雾的眼眸,另一只手挑开了她的牙关,他看得清楚,而后贴在她耳边低声笑道:“夫人可觉得快乐舒服?”   她作势一咬,却未敢真用力,怕触怒了他,只将他那手指咬出一圈淡淡的红痕。   他却悠悠地说:“看来夫人是心疼我,舍不得咬我呐。”   作者有话要说:  喜欢的话请一定收藏~~~谢谢大家了 第八章   赵翊此次兴尽过后,并未急着走,手臂搭在她的腰上,一只择揉着鼻梁:“同我说说那蒋贵妃”   邓节卧在他身侧,说:“大人想知道什么?”   赵翊眉头微皱着:“你随便说”   邓节默了片刻,道:“我能说的,能知道的,太尉早就已经清楚了。”   赵翊放下了揉着鼻梁的手,转过身搂过她的腰,两人靠得极近,热乎乎的气息喷洒在脸上,他盯着她的眼睛,而后笑说:“我不过与你闲谈,你何必如此紧张呢?”   邓节望着他的眼睛,他的眉眼生得极好,带着凌厉,似刀锋一般,只是他爱笑,笑的时候那刀锋般的凌厉被隐藏了起来。   邓节迟迟不说话,许久后她伸出手来轻轻摸着他的脸颊,他的下巴摸起来微微粗糙,是有了胡子茬,不过看不出来,他的脸虽瞧起来白皙,却半点不似女子般细嫩,她从他的下颌一直抚摸到他的耳侧,他唇边的笑意浓了些,眼中的冷着却更甚,她的指尖抚摸着他的嘴唇,眼中忽然暗淡,似落了的花,说:“是的,大人是我的夫君,终究不是外人,我何必紧张呢。”她的眼里无媚色,反倒有些无奈。   赵翊笑了笑,拉过她的冰凉手放在手心里摩挲,道:“炭火烧得这么旺,手怎么还这么冷”至此也不再提蒋贵妃了。   赵翊仍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却也不像是要留在此过夜,过了一会儿见她有了困意,赵翊方才起身,邓节动身要给他更衣,赵翊却道:“别起来了,睡觉吧”   他站在那里穿衣服,邓节思忖片刻,开口:“大人,我那奴婢。”   “已经斩了”赵翊轻飘飘地说,语气微微利落。   “什么?”邓节瞪圆了眼睛。   赵翊冲她笑道:“我说了两遍,是你不开口求我。”系好了衣裳,推门便离开了。   邓节一夜不曾睡熟,直到四更天的时候方才睡着,醒来见天边蒙蒙发亮,金儿坐在案几前,眼睛又红又肿,不敢发出声音,正摸摸的抹眼泪呢,听见窸窸窣窣的声响,抬头道:“夫人”   邓节料想赵翊不会真要她命,但仍心中惴惴,如此她松了口气,道:“太尉可责罚你?”   金儿红着眼睛,什么话都不讲。   邓节拧眉道:“怎么了?”   金雁沙哑地道:“夫人,我没事。”   邓节说:“你这可不是没事的样子,太尉命人打你了?”   金雁说:“没有,太尉不过将奴婢关在柴房关了自责,奴婢是自责”   邓节轻叹一声,不再言语。   ……   过了几日,赵翊下朝回来,手中的笏板一扔,司马煜立刻接了住,手中微滑,险些落在了地上。   赵翊走很快,他本生得俊,又是上好的衣服架子,长腿窄腰,一身黑红的朝服他穿着显得贵气非凡。   带赵翊坐下,司马煜双手呈上一绢帛,正色说:“主公,这是府中下人在打扫邓夫人屋子时无意发现的。”   赵翊狐疑的拿了过去,一展开,眼睛便眯了眯,瞧不出喜怒,看完折了两折,说:“邓盛让邓节杀我。”   司马煜不敢接话。   赵翊舔了舔嘴唇,笑了:“这信你看了?”   “看了”   赵翊随手扔在案几上,端起茶来喝:“说说,你是怎么想的?”   司马煜说:“臣觉得邓夫人或许是无辜的,这其中有诈,是有人要害邓夫人。”   “哦?”赵翊眉间舒展,兴趣盎然:“为何会这么认为?”   司马煜说:“若是真的,夫人读过此信为何不立刻烧毁,留着它岂不是留着祸根,即便不烧,也定会谨慎藏之,又岂会被打扫的奴仆轻易发现。”   赵翊忍不住拊账而笑,笑罢,换了副正色的神情,道:“你跟在我身边几年了?”   “回主公五年”   “五年,五年,有长进”赵翊夸道,一只脚踩在案几上,冷笑道:“我身边一小小行军司马,都能看得出来这其中阴谋,都能知道这是嫁祸于夫人的诡计,你说,我们的敌人是何等的愚蠢,这样的鼠辈,他配与我为敌吗?”赵翊冷嗤:“有敌如此,我心甚悲!我心甚哀啊!”   司马煜只轻叹一声。   赵翊道:“你再猜猜这会是和人所为?”   司马煜试探道:“吕复”   “吕复”赵翊眼中有调侃之意,点头道:“有可能,有可能,破坏我们与邓家联盟于他有好处,不过吗,若真是他,这太尉府中上下,都该杀。”他的声音骤然阴狠,他向来是喜怒无常,道:“吕复,他的人若能深入到我的府中,你说,我这府中的戒备该是何等松懈,是不是都该杀?”   赵翊见司马煜面色铁青,畅快笑道:“况且,这并非吕复作风,他吕复自恃四世三公,独霸天下四州,号称强兵百万,睥睨天下,向来称我等为阉党之后,更视邓家为草莽,焉会如此?”   赵翊身子前倾,手肘压在膝盖上,慢慢地教司马煜:“若是我信了这封信函,我会怎么做?我定会暗中调兵南线,可是此时我大军正在北边沿线与吕复对垒,我手中哪里还有兵可以调?”   司马煜眉头紧锁:“没有”   “不,我有,我还有一支把守颖都,拱卫天子的龙虎精骑,不可抽兵南调之时,我只得让这只军队南下急袭邓盛,而如此一来,颖都空虚。”   司马煜恍然大悟:“这难道……难道是天子的阴谋。”又咬牙切齿地道:“这帮人简直太可恨,若无主公一家,他们早就饿死在了洛阳,这帮家伙非但不知恩图报,反倒还处处暗害主公,我立刻就去严查此事!”   赵翊制止住他,淡淡地道:“不必,打草惊蛇不如引蛇出洞。”他的眼眸越发狠决,笑意却不减:“这次就遂他心愿。”   赵翊冷声说:“去,现在便将邓节和她那奴婢幽禁起来,再透些风声给宫里。”   司马煜道:“臣立刻去办”   ……   当日午后,邓节正在小憩,将按例取来的果品赏给了金儿。   就在此时,忽然一队带甲的府兵闯入,个个提刀带剑,金儿不曾见过这等阵势,登时吓傻了。带头那人邓节见过,正是那日颖都城外接他们的行军司马司马煜。   司马煜略施一礼,道:“夫人,主公请您同下官走一趟。”   邓节心中疑云遍布,问道:“将军,这是要将我们带去哪里?”   司马煜道:“是主公的命令,原谅属下是奉命行事不便多言。”   邓节只略做叹息,便起身道:“好”理了理衣裙,随司马煜离开了。 第九章   司马煜将她们关在了府中的地牢里,四面没有窗子,釜里燃着熊熊烈火,阴冷的湿气顺着毛孔钻进了骨头里,金雁一进去,便抱住了膀子发抖。   邓节不想是地牢,问道:“将军,我可是犯了什么错,为何要将我关在这里?”火光下她脸上的颜色更淡了几分。   司马煜为难地说:“夫人,这是主公的命令,在下也不过是奉命行事”   邓节听罢心中顿时乱如麻,心道:难道是那赵翊听说了什么对她起了疑,也许是以为她和汉室勾搭在了一起。更或许他知道了她曾经和天子的旧事。   一时间,她也猜不出来。   司马煜四处张望了一圈,道:“这牢房阴冷,在下一会儿叫人给夫人送几床厚实的被褥来。”   邓节道:“有劳将军了”   ……   此时赵翊正在听政堂里,手里拿着一卷竹简,箕踞着坐在软垫上,领口大敞,而他的怀中正坐着一位美貌的妇人,那妇人的身材稍显圆润,肌肤胜雪,红唇如樱桃,脸颊未抹胭脂自带绯红,发髻半散垂至臀后,更显得乌发如墨。   “大人这些天都未开见妾,可曾想妾”女人娇声道,软嫩的身体向男人紧实的身体递了递。   赵翊用手里的竹简挑起女人的下巴,眼中带笑:“想了,天下再没你这般知我懂我,能叫人蚀骨销魂的人儿,一日不见,我便思之如狂。”   女子被哄得开心极了,伸手作势轻打了一下赵翊的竹简,说:“大人你已经几天没来看我,若不是我主动来,恐怕还见不到大人呢。”   赵翊移了目光,放下竹简,脸上无笑,也不似生气。   女子却坐不住了,心里一坠:“大人”轻轻唤了唤。   赵翊只唔了一声。   “大人您不要不理妾吗”女子委屈极了,眼里闪动泪光,楚楚可怜。   赵翊眯了眯眼睛,忽而又笑了,拎起她垂落的一缕黑发放在手里玩:“自己来”   女子的眼睛睁得硕大,不可置信,怯怯地又唤了他一句:“大人”   “听不懂话吗?”赵翊拉了拉缠在指尖的女子的乌发。   “妾明白了”女子声音略加颤抖,解开了衣裳,向背后望了一眼,白着脸:“大人,奴婢们都还没退下呢。”   “麻烦死了”   女子便不再说什么,窸窸窣窣的将衣服脱了光。每个女人都是不同的,有的像邓节一样纤细,有的像眼前人一样略微丰腴,不一样有不一样的美,也有不一样的快活。   赵翊仍是箕踞地坐在软垫上,他看着面前女子美艳的脸庞,微羞涩的神情,和轻咬着的发白的下唇,什么也不说。   女子不解的望着他,眼里情不减。   赵翊说:“你知道我最喜欢你什么?”   “妾不知”   赵翊笑道:“喜欢你的声音,你咬着唇不做声,怎么讨我欢心”   女子便吻着他脸颊,就在女子要吻上他的唇时,他忽然错开了,笑了笑,声音喑哑地说:“除了这里。”   赵翊不许人吻他的唇,自然他也从不吻任何人。   司马煜这方关押好了邓节,便去复命,还不等进院子就听见女子的呻·吟声,他立刻就知道了怎么一回事,站在门口不敢进去,蓦地还舒了口气。   等了许久里面的声音方才听,又过了一会儿,一个圆润的美艳的妇人款款的走出来。   司马煜跺了跺发麻的脚转身进去复命了。   赵翊敞着衣襟听司马煜说完:“你还说什么了?”   司马煜道:“再就什么都没说,言多必失,怕给主公添麻烦。”   赵翊冲他笑了笑:“没说好,走,随我再去见见她”说着起来系衣带,见司马昱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还有什么话说?”   司马煜立刻摇头,他心里想劝他们主公多少节制一些,可他跟了赵翊这么多年,清楚他们主公别的毛病没有就好女色,劝了也没用。   再看赵翊那边已经穿好了衣裳,推门要出去了。   ……   地牢里,金儿冷得簌簌发抖。   邓节看着金儿一张惨白的小脸,思忖了片刻,起身将被褥给她裹上,金儿受宠若惊地道:“夫人”   邓节漫不经心地道:“披上吧,免得受了寒。”说些自己也披上了厚褥子,对上金雁儿双感激的眼睛,邓节只微笑了笑。   金儿忍不住又道:“夫人,我们回江东吧。”   邓节无奈道:“你怎么又说这种话。”   金儿道:“夫人,那赵翊他对夫人也不好,连周公子一分都不及,如今又被关在地牢,夫人,您何时受过这样的苦,我们还是回江东去吧……”   只听几声笑,邓节登时脑中嗡嗡作响,再瞧,赵翊正从石梯上走下来,悠悠地说:“怎么,想回江东了?”   邓节若无其事,淡淡地道:“自小便不曾远离亲人,如今已嫁入府中数月,确实稍感思乡。”   “好一张利嘴”赵翊走到她面前,指了指缠绕在门上的铁锁,司马煜立刻打开,赵翊笑道:“人说三寸肉舌可破百万之师,你这张嘴虽不知能不能破军,却利的像刀,就不要再藏拙了。”   邓节抿了抿嘴,没再说话。   赵翊道:“猜猜,我为何要关你。”   邓节闻到了他身上的香味,是女子的胭脂水粉香:“妾猜不出来。”   赵翊笑道:“邓节,知情不报也是死罪。”   邓节抿了抿嘴唇,心中略有挣扎,赵翊却抚过她的耳,手指穿过她的发,将她固在面前,俯在她耳侧低语:“你夫君周蒙的尸身在柴桑,你可想知他的头颅在哪里?”   邓节喑哑地说:“他的头颅在颖都?”周蒙当年死得异常悲凉,死后更是身首异处,江东父老,闻者莫不为之悲伤落泪。   赵翊居高临下的看着她,笑着点了点头。   邓节闭上了眼睛,沉默了片刻,方才缓缓睁开,冷静如常:“大人既然已知道我知情不报,想来也全都知道了,又还有什么想问我的?”   “大人对我也还没有动杀心吧,将我关在这里不过是怕遇着风吹草动,我会去向他们通风报信。”她反过来问他:“大人是要开始着手除去拿着眼中钉了吗?”   赵翊不置可否,仍是笑看着她。   邓节震惊道:“大人难道真的要杀天子吗?”   “有何不可?”   “大汉国祚连绵四百余年,大人的父亲尚不敢弑君,大人若是如此,会受尽天下人的唾骂”   赵翊毫不在意,笑道:“我不想杀他们,可是他们要杀我啊”   邓节只觉一阵寒意,再想那几次同他敦伦,如临深渊。   邓节稍微踟蹰,又坚定地道:“大人不会杀天子的,杀了天子便授人以柄,天下诸侯会群起而攻之,大人不会那么傻的,所以大人也不会杀我,但大人您将我关起来,就不怕打草惊蛇,让他们戒备吗?”   至此,赵翊终于朗声大笑,揶揄司马煜道:“文正,你看,我的夫人一点不逊色于你们这些男人,嗅觉敏锐得很呐。”而后他收了笑,凝视着她,片刻后,他淡淡地道:“你这般聪慧,可以我没有先周蒙一步娶你为夫人。”他不欲再与她说什么,转身离开,又停步笑道:“非是打草惊蛇,而是有人想以此暗害于你,我不过顺势而为罢了。”   说完便离开了。 第十章   正午将过,一中常侍行色匆匆的穿过廊院,左右环顾,只见阳光将墙壁晃得像是镀了层薄光,稍稍定睛,确认四下无人后方才闪进后门。   “当真?”蒋姚的声音从密密的珠帘里渗出来,她已是压得极低了。   “千真万确”中常侍手微微挡嘴:“赵翊已经将邓节关在了地牢里,听闻正在严刑拷打,夜里还经常能听到地牢中传来的哀嚎声。”   蒋姚顿时打了个冷战,面露难色:“不然还是作罢吧,姐姐她与我无冤无仇……”   “夫人!”中常侍打断了她:“行大事,最忌优柔寡断,如今赵翊的所有兵马均集在官渡一线,倘若真的能将龙虎精骑引开,那颖都就是我们的了。”   蒋姚仍是心中惴惴,道:“父亲那边呢?”   中常侍说:“大人自然是站在夫人一侧的,如此更是增添起兵的胜算,夫人不要再犹豫不决了。”   蒋姚听此,才下定决心道:“好”   ……   邓节被关了有十日了,虽然是关,但吃食用度无一亏待,那日赵翊走后,司马煜便又送来了几床被褥,还有一盆炭火,地牢中的阴冷被驱赶殆尽。   邓节心中暗暗掐了掐时日,觉得已经过了有十日,此刻外面应快该到了寅时,侍卫刚送来了热水,她便起身清洗。   一打湿脸,耳边便传来了脚步声,邓节取过帕子擦净脸,方才看清眼前的人:“大人”语气并不惊讶。   赵翊自从那日离开后便再没来过,邓节一见他便清楚,十日前投下的饵今日终于要钓上大鱼了,那条大鱼或是天子刘昭,或是贵妃蒋姚,又或是别的所谓的汉室忠臣。   而他此来,表示请她去当看客的,亦是为了敲打警醒她。   杀鸡儆猴,是他惯用的手段。   “大人,可有事?”她随心知肚明,却仍然沉声问道。   “请夫人上早朝”他面带笑容,纵使他已收敛了刀锋,但他的眼中仍然冷冽异常。   他挥了挥手,奴婢便送上了华丽的衣裙,为她更衣打扮。   赵翊不急,就随意的坐在这牢房的榻上等她,看着奴婢们为她梳妆。   奴婢们手脚麻利,一会儿的功夫便已将邓节打扮完毕,赵翊懒散从榻上起来,随手理了理朝服,笑道:“请吧,夫人”   邓节随在他身后,方一出牢房,那初生的朝阳便照得她睁不开眼,她站在原地目眩了一会儿,忽然开口道:“大人,您真要如此做吗?”她的声音平静而又哀凉。   赵翊停住脚步回头看她,刺目的阳光下他亦轻眯了眯眼睛。   邓节凝望着他,开口说:“大人,血染朝堂是会留下千古骂名,为千夫所指的,大人,您就不怕吗?”   赵翊也在看着她,他那双见惯了战场杀戮,朝堂风云的眼睛在没有了笑意时显得格外的冷酷无情。   他走上前来,拉住她的手,他的手掌本是干燥温暖的,但她却觉得犹如蛇一般冰冷,他微带着笑意说:“我是为铲除逆党,匡正朝堂,夫人说,我有何可惧?”   邓节闭上眼睛,只轻轻叹道:“罢了”   ……   另一边,宫墙内则显得各位的压抑,蒋贵妃的眼下一片淡淡的乌青色,即便身着华服也难掩憔悴,她一遍遍的询问:“父亲那边怎么样?”   中常侍便回答:“夫人放宽心,只待赵翊进京上朝,长水校尉种辑便会立刻包围皇城,只凭司马煜手中的一千禁卫军,赵翊无论如何是活不了的,况且宫中还有您的父亲和三十名死士,您的父亲是车骑将军,赵翊不会是他的对手。”   蒋贵妃仍觉心中忐忑:“可是这是都没有提前知会陛下,陛下他……”这次行动原本是想等到赵翊离开颖都陈兵官渡时再发动,突然的打乱计划,是蒋贵妃和她父亲两人做的决定。   蒋贵妃此刻心中不安。   中常侍打断道:“夫人”叹了口气:“夫人,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五日前赵翊真的将部分的龙虎精骑抽调南下,另一部分则陈兵颖都城南的许地,只要我们奋力一搏,胜算总会比起先计划的要大,况且那赵翊再老辣,也不过弱冠,又能强过他父亲多少?这是多么好的机会。”   中常侍又道:“您是陛下的贵妃,您的腹中是陛下的骨肉,是未来的天子,只要能除去了赵翊,陛下又怎么会同您计较这些呢?况且,如果让陛下知道您利用了那邓氏长女,陛下就算不动怒,心中难道就不会有所芥蒂?”   他说:“陛下到底是善良宽厚,重情重义的人,夫人您也不想陛下将您视如蛇蝎吧?”   蒋姚此刻已是骑虎难下,只得点头,道:“赵翊此刻人在哪里?可进了宫门?”   中常侍看了看窗外的日头,说:“恐怕还要三刻过后,他的车架才能驶入宫门。”   中常侍为蒋贵妃倒了一杯热茶:“夫人喝些水,坐在这里稍等便是,若是城门一关闭,便是种辑将军门成功了,剩下的便是身在太极殿中的赵翊,太极殿中已经部下了三十个功夫好的小黄门,还有老将军他们。”   蒋贵妃接过茶水,望着泛着层层涟漪的茶汤不做声。   中常侍说:“就算是失败了,种辑将军们被赵翊抓了去也不会供出夫人,无论受什么严刑拷打都不会,他们是汉室的忠臣,夫人只管放心就是。”   ……   马车辘辘行驶,刚才还晴空万里,不知何时却已经乌云密布,层层压来。   邓节一路上都不曾开口,直到马车驶入宫门,邓节方才推开窗子,狭长的道路两旁是高耸的宫墙,从下面看去黑色的宫墙好似与乌黑色的天连在一起,一股骤然的压迫感让她难以喘息。   赵翊说:“将窗子关上,别再望了,兴许哪一面宫墙后早已埋伏了弓。弩手。”   邓节回头只见他正在翻看一卷竹简,说:“这皇宫上下不早就在你的掌控中?”   赵翊并不看她:“是,可是仍有我看不到的角落。”他说:“没有绝对安全的地方,就像你永远猜不到何时会从角落里蹿出一条毒蛇来。”   邓节说:“我以为你无所不知。”   赵翊这才抬眼看她,似是有些惊讶,而后笑道:“我不过肉。体凡胎,是夫人高看我了。”世人都高看他,然而他也是俗人,好女色,好美酒,热衷权势,同时他也怕死,就像这马车,厚厚的车壁不仅仅是隔绝声音供他寻欢作乐翻云覆雨的,更是为了防弓。弩手的暗箭。   马车一直行驶到了太极殿,所有的朝臣以及天子都已在太极殿内,此刻正等候着太尉赵翊上朝。   而他们年轻的太尉大人此刻正搀扶着他美丽的夫人下马车,俨然一副恩爱有加的模样,不疾不徐。   他愿装做好夫君,她也无所谓与他逢场作戏。   待太尉赵翊扶着他新婚的妻子缓缓迈进太极殿时,所有朝臣都直了眼,大汉开国前后四百余年,什么景象没见过,就在几年前西凉的蒋腾还曾在朝堂上与美姬巫山云雨,将庄严的朝堂搅得淫。秽不堪。   赵翊虽然时而行为乖张,但还不曾带女人上朝,此刻他们实在不知道这位年轻的太尉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就连朝堂之上端坐的同样年轻的天子也轻皱了皱眉头,似乎他在不解外还有那么几分不悦。   最讲礼教的孔子的后人孔勤先开口,似是嘲讽:“太尉大人这是做什么?”   然而赵翊并没有理会,硬是将他晾晒在了一边。   赵翊一直扶着她的手走到皇帝面前,对刘昭说:“陛下可否赏赐臣妻软垫?”语气却没有半分请求,更像是在命令。   刘昭挥了挥手,中常侍便送来一张软垫,邓节于是坐在了赵翊身侧不远处。   赵翊不向皇帝和群臣解释,只一撩蔽膝坐在了自己的位子上,道:“陛下,该上朝了。”于是群臣叩拜,山呼万岁。   隔着十二条密密的冕旒,邓节也能看到刘昭那微微发白的脸庞,和毫无血色的嘴唇,大汉天子的威仪早就已经被这个年轻的太尉踩在脚下,甚至视如敝履。   群臣上奏,待讲完,便会等待赵翊开口,最后由天子例行公事一般道“准”或是“不准”。   邓节坐在软垫上,倏忽间,她的心口一阵刺痛,她能感觉到这个曾经伟大的王朝行到此刻的无奈和悲哀,也能理解刘昭何以短短七年间便瘦得形销骨立。   此时她亦觉得悲哀。   然而就在此时,太极殿的殿门忽然一扇一扇的被关上了,奏议声戛然而止,众人皆望向赵翊,唯独赵翊转头看向了天子,含笑道:“陛下这是什么意思呢?”   作者有话要说:  拜托大家喜欢一定要收藏,不然收藏数不够,上不去榜单,拜托了~ 第十一章   朝堂之上端坐的天子刘昭并没有立刻回答,冕旒之下,他没有血色的嘴唇轻抿了抿,手掌紧紧的抓着凭几上雕刻的五爪金龙。   “天子?”赵翊现在他下方不远处又叫了他一声。   事实上此刻的刘昭已略猜到了一些,可是所有的一切皆不在他的掌控中,他又能作何回答?   赵翊没有得到回答,他看着面色惨白的天子笑了笑,转身对殿下不知所措的群臣说:“诸位汉室重臣,谁能为我解释一下。”   然而就在此时,殿下发出了一声洪亮的喝声:“赵翊狗贼!”正是蒋贵妃的父亲车骑将军蒋靖,那是个留着大络腮胡子,头发斑白,身材魁梧的大汉,他指着赵翊喝道:“今日我就要为陛下攘除奸凶!”说罢重重的一挥宽大的衣袖,霎时间,内殿的几扇窗子“哗啦”一声同时推开,三十几个身着小黄门衣裳的□□手将寒光凛凛的箭镞对准了赵翊。   大殿之内一时沸声如雷。   蒋靖几乎是毫不犹豫,厉声下令:“射杀赵翊!”   群臣们恐伤到自己,抱头鼠窜,混乱之中邓节也不得不起身躲藏箭弩,然而邓节的衣群被殿侧的连枝金油灯勾住了,再被躲蹿的小黄门一推攘,便摔在了地上,狼狈不堪。   眼见得一只箭迎面射来,邓节却不知所措,硬生生的愣在了原地,也就在此刻,她的手腕被人一拽,连同身体也被拉了过去,躲过了这支差点要了她命的乱箭。   她的耳边是混乱的尖叫声,凌乱脚步声,眼前是十二串白玉串珠冕旒,她看到了他的眼睛,一如深潭般望不见底,她的心脏陡然停滞了片刻,然后逃似的将他推远了。   也就在此时,弓箭手突然停止了射箭,紧接着窗外响起了此起彼伏的惨叫声。躲藏的各位重臣抬头看去,窗外已经换成了一排身着铠甲的御林军,他们的手中各提着一颗小黄门的头颅,鲜血噼里啪啦的正往下流,顺着黑色的窗框淌进了殿内。   蒋靖瞪大了眼睛,似乎不敢相信,只听大门被打开,身着铠甲的司马煜迎面走进大殿,待到赵翊面前,单膝跪地抱拳道:“大人,属下来晚了,宫城外的叛军……”   “向陛下禀报”赵翊打断道,饶是他功夫好,刚才混乱之中,左胳膊还是中一箭,此刻鲜血已经浸湿了里裳。   司马煜“诺”了一声,掉转了方向,跪地对天子道:“陛下,宫城外叛乱已定,叛军将领长水校尉种辑畏罪自杀,其余逆党均被捕获,现压至太极殿外,听候大人…不…听候陛下处置。”   刘昭咬了咬牙,冷漠地说:“爱卿护驾有功,至于叛军,就地正法以儆效尤。”   司马煜并没有任何反应,头微微偏转看向赵翊。   此刻,太医已经到了,赵翊将左胳膊上的箭一拔扔在宫女手捧的木案上,由太医止血,这才慢悠悠地道:“不可”   两个字,刘昭已面色铁青,攥了攥手掌,冷静地道:“太尉想要如何处置?”   “要审”赵翊笑答。   只见蒋靖已经被五花大绑的架到面前,强行的按跪在地。   即便如此,蒋靖面上也不见半分惧意,骂道:“狗贼,你休想羞辱我,要杀便杀,我何曾惧你!”   赵翊不见生气,待太医处理好左臂上的箭伤,方才慢慢地问道:“你是受了谁的指使在太极殿暗埋伏兵?”   此话一出,太极殿上的所有人都变了脸色,赵翊这话摆明了是往天子身上引,蒋靖的女儿可是天子的贵妃,身上还怀着天子的骨肉。   蒋靖骂道:“你这等狗贼,人人得而诛之,还用得上谁指使我?”   赵翊只笑了笑,转头对司马煜轻拍了两下手,两个士兵立刻将一个女子拖进了太极殿内,那女子面容姣好,身材略显圆润,略做定神便可看出她已经身怀六甲,不是蒋贵妃又是何人?   一片狼藉的太极殿上顿时又喧闹起来了。   天子刘昭猛的从位子上站了起来,只觉得眼前稍有目眩,身体也轻晃了晃。   “放开我!”   “放开我!”   蒋贵妃凄厉的尖叫,她的发髻已经乱了,脸上是红色的指痕,显然是被人打了巴掌。   “我是贵妃,你们胆敢如此待我!放开我!”   士兵将她拖到大殿正中央,一松手,丢在了赵翊和天子面前。   蒋贵妃挣扎着要爬起来,膝盖被士兵重重一踹,只觉酸痛不已,又爬跪在地。   “混账,怎可如此粗鲁的对待天子的贵妃”赵翊漫不经心的呵斥了一声,然后慢慢踱到蒋贵妃的面前,居高临下地微笑道:“贵妃可否告诉臣,是谁从中撺掇意图谋逆作乱?”   他的声音令人不寒而栗。   蒋贵妃抬起头来瞪着他:“没有人!没有人谋逆作乱!”   “贵妃这是把臣当做外人了”赵翊慢慢地说,又转头看向刘昭:“天子,您说呢?”   “赵翊,罢了吧”始终沉默的天子终于开口了,听不出什么喜怒,平淡异常,然而就是在这平淡之中,一种无奈与苦涩正慢慢地溢出。   他没有再尊称他为太尉,而是叫了他的名字。   赵翊说:“这些逆贼敢在太极殿上作乱,伤及天子,传了出去,让天下人如何看待臣。”   他对蒋姚说:“贵妃可是有难言之隐,不防一同告诉臣,还是说那人的权势连贵妃您也要忌惮?”   这话已经再明白不过了。   大殿之上所有的人无不清楚,赵翊就是想将一切引到天子身上。   蒋姚低垂头爬在地上,宛如匍匐在赵翊的身前,良久,她抬起头来,她的眼睛血一样红:“是我!”她一口认下,咬牙道:“是我!如此,可以了吗?”   方才赵翊的脸上还一直带着笑意,此刻陡然阴沉了下来,他冷漠地对司马煜下令道:“贵妃以下犯上,试图谋害天子,现立刻绞杀于太极殿前,以示天下。”   这蒋姚根本没想到的结局,她怔了片刻,然后吼道:“赵翊!你敢!我是贵妃!我的腹中怀有天子的骨肉!你敢杀我!”   蒋靖也疯了一般挣扎,吼道:“赵翊!你欺君罔上,屠戮忠良,败坏朝纲!如今又绞杀贵妃!你不得好死……”   司马煜一挥手,士兵便用长刀砍下了蒋靖的头颅,滚烫的鲜血顿时喷洒在太极殿上的石柱上,群臣噤若寒蝉。   就连蒋姚也一时愣在了原地。   赵翊对蒋姚说:“您是贵妃,臣会为您留下全尸,体面的下葬。”说着,两个士兵已经拿着白绫走到了蒋姚的身侧。   “陛下,您请救救我”蒋姚哭了,也怕了,转头对刘昭哀求道。   刘昭闭上了眼睛,许久痛苦地道:“朕亦不知自己的性命还能延误到何时?”   赵翊不为所动,只当是一场戏。   “够了!”   出声的是赵翊的夫人。   邓节站在角落里,几乎被众人遗忘了,她说:“大人,她还怀有身孕,不要杀她了。”   赵翊看向她,眯了眯眼睛。   邓节慢慢地跪在地上,说:“大人,求您放了她吧。”   赵翊仍是不为所动,只淡淡地道:“夫人,你犯糊涂了”   邓节的额头抵在太极殿冰冷的地砖上,她说:“大人,妾没有糊涂,求您放过贵妃。”   赵翊似乎已经有些不悦,但旁人很难看得出,因为他的唇边总是带着三分笑意的,他说:“夫人不要忘了,这位贵妃是如何陷害夫人的,为夫如此,也是为了夫人好。”   “不要再说是为了旁人好了!”邓节忽然道,她抬起头,眼里是一如既往的冷静,只是那冷静中带着一丝不为人察的愤怒,她直视着他:“大人不是为了我,也不是为了汉室,又何苦做戏给众人看,大人,您就当是为自己积德,等贵妃产下龙子再杀也不迟。”   她看着赵翊,神色一如往常:“大人,请少造一份杀孽吧。”说罢,又低头叩首。   赵翊看着她,目光阴沉,许久,对司马煜冷声说:“夫人方才被动乱吓到了,神志不清,你命人且送她回去,不要让她继续留在这里丢人现眼了。”   赵翊说罢,又指了指蒋姚,士兵便立刻用白绫缠住了蒋姚的脖子,蒋姚的眼泪一颗颗的流下,她已经绝望了,一双血般红的眼睛直直的瞪着他,狠狠地道:“赵翊,你卑侮王宫,败坏法纪,囚禁天子,夺我性命,我便是死也要化作地下恶鬼,让你不得善终!”   士兵手下一收,白绫便紧紧的缠住了她的脖子,她的脸涨得发红,血管突了出来,她的手挣扎的撕扯着脖子上的白绫,指骨扭曲,两只腿胡乱的蹬着,而后伴随着呼吸的停止,她涨得发红的脸也一点点转青,手臂渐渐垂下……   蒋贵妃便如此的死在了太极殿上,死在了天子与众臣面前。   如同一场闹剧 第十二章   午后时分正是一日中最闷热的时候,一个丰满娇艳的妇人此刻正坐在赵翊身侧为他研墨,正是此前与他翻云覆雨的那名美妇人,一旁描花的红漆盘里冰镇着紫色的葡萄。   赵翊曲着一条长腿,一直手臂懒散的搭在膝盖上,另一只手则执笔在竹简上写着字。   半响,赵翊道:“这几日怎么不见刘萦?”说着随手从漆盘里捡了一粒葡萄扔进嘴里。   孟澜放下墨块,也懒洋洋的取了一粒葡萄,慢慢地剥开,说:“妾听说刘姐姐方才还去了邓夫人那里,谁知道她们在做什么呢?”   “哦?”赵翊放下笔,看向她:“她在邓节那里?”   孟澜点点头:“是呀,大人,那邓夫人自从前些日子同大人从宫中回来就生了病,卧床不起,刘姐姐说是去照看她。”   孟澜转眼撇了撇嘴角,低低地道:“谁知道她到底是去做什么了?关着门待在邓夫人房间里,我见两人都鬼鬼祟祟的,准不安好心。”   她在背后嚼舌根子给赵翊听,蓦地,偷偷抬眼观察赵翊脸色,却见他正看着自己,那双狭长的眼里不见笑意,隐约带着凛凛的锋芒,她的心里一窒,悻悻的闭了嘴。   赵翊起身离开,孟澜霎时间只恐他生气,更恐自己失了宠,惊道:“大人要去哪里?”   赵翊回头笑道:“我去哪里,难道还需先向你禀报?”然而他的眼里却无半分笑意。   孟澜姣美的脸蛋顿时变得雪白,只得眼睁睁地看着赵翊离开。   ……   几日前邓节被司马煜从太极殿带回来后就生了病,兴许是几日前那场风寒没有好彻底,又兴许是在太极殿受到了极大的震慑,此次病来如山倒,一连五日都没有下床榻。   她本不欲见任何人,直至刘萦刘夫人拜访。   邓节喝止住了将刘萦阻拦在外的金儿,沙哑地道:“请刘夫人进来。”   金儿方才放行。   刘萦一进内室,只见邓节坐在床榻边上,披发跣足,身上只着一件白色里裳,脸色极差,眼下略带乌青。   刘萦惊道:“夫人这是怎么了,病得如此重为何不请大夫?难道是下人照顾不周?”她转身便要出去理论。   “夫人”邓节制止了她,对一旁的金儿说:“你先出去,将门关上,没我的命令不准任何人进来。”   金儿称“诺”离开。   屋门关上,屋内便只剩她与刘萦二人。   邓节欲从榻上起来,刘萦遂弯腰扶她,邓节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无碍。   刘萦为她倒了一杯水,道:“夫人怎么病得如此重,可是因为那日太极殿上的事?”   邓节说:“你已经知道了”   刘萦扶着曲踞长裙缓缓坐在矮案旁:“何止我,只肖半日,全天下人都知道了,我们的太尉大人在太极殿上斩杀逆党,血流如注,随即当着天子与重臣的面,将身怀龙子的贵妃绞杀于大殿前,此番行径,可堪‘震古烁今’了”她的音色不同于邓节,是温柔的,缓慢的。   邓节低下头,道:“不瞒你,太极殿一事,我确实受了惊吓,自那日归来,夜半惊醒,梦中尽是被斩杀的小黄门的头颅,与蒋贵妃临终前的模样,还有……”她忽儿停止了下来,不再说话,只伸出手揉着自己的眉心,苍白的嘴唇紧紧的抿着。   刘萦柔柔地接了下去:“还有太尉”她摸了摸自己手中的陶杯,慢慢地道:“你方才嫁过来,虽然曾经对太尉大人的残忍与跋扈有所耳闻,但终究不比亲眼所见来的直观,来的震惊。”   邓节揉着眉心的手底已是薄薄一层汗,她的眉心皱着藏着化不开的忧虑,但是她声音听起来仍然镇定,她说:“你可知那日太极殿上乱箭齐发,我差点死在殿上。”   只是那么一瞬的功夫,她险些丧命,此刻她的眼前忽然又闪现出了天子刘昭的面庞,她揉着眉心的手一滞。   “这…”刘萦惊讶地道。   邓节放下了揉着眉心的手:“太尉他一直怀疑除了蒋姚,宫中还有别人与我有联系。”   刘萦道:“他是想试探你?”又道:“可是他也只是怀疑,万一夫人真的出了意外……”   邓节望着她的眼睛,沉静地道:“在他看来,让我死在太极殿上,或许才更有用处。”   刘萦只觉背后一阵冰凉。   邓节的声音异常冰冷,她说:“赵翊他想让我死,他想借天子的手让我死在太极殿上,如此,便彻底将江东的势力从天子身旁推开了。”   她说:“所以赵翊,他其实是想让我死在太极殿上的。”   即便没有内应,她也没有死在太极殿,带她亲见太极殿上的一切,也能够震慑她,从而震慑江东,震慑她的亲弟弟邓盛,让他们不敢亲近天子,不敢图谋他。   赵翊那日带她去太极殿,看似荒唐随意,其实经过了缜密的思量,无论宫中有无内应救她,无论她是否死在太极殿,于他都是有利而无害的。   倘若她真死在了太极殿,他必定一副痛不欲生模样,惺惺作态的将一切推给蒋靖。   蒋靖或许并不是天子真正的忠臣,此番举事蒋靖等人也不见得过问过天子,但天下人并不清楚这其中的原委,只觉得蒋贵妃怀有天子的子嗣,其后必有天子授意。   ……   “将窗子关上,别再望了,兴许哪一面宫墙后早已埋伏了□□手。”   ……   “没有绝对安全的地方,就像你永远猜不到何时会从角落里蹿出一只毒蛇来。”   ……   其实他一早便知太极殿有动乱发生,甚至知道埋伏了□□手,那他为何还要带她步入陷阱?   除此以外别无他因。   而不久之前,他还与她行伦敦之事,以夫妻相称,相敬如宾,她何曾想他那笑脸之下竟是这般狠绝,令人胆寒。   哪怕这么多天过去,对那日太极殿上的事,她仍心有余悸。   刘萦担忧说:“那夫人你……”   “是陛下救得我”邓节直截了当地道。   刘萦惊道:“陛下,他怎么会……他与夫人素未谋面,为何会……”   刘萦并不知道她与天子的旧事,她也并不欲再与旁人说,只道:“或许天子也看透了太尉的用意,恐怕会失去邓家这个有力的外援。”   “那太尉可看到了?”刘萦问。   邓节摇了摇头,她早已心乱如麻,道:“我不知道。”   刘萦见她这般憔悴,蹙眉道:“我真不该这时来打扰你休息,太极殿的事可否要我书信给主公?”   邓节摇了摇头:“不必了,时局动荡,太尉他比我所想象的更为诡谲,不要在这时打草惊蛇了。”   刘萦说:“夫人可是头痛地厉害?”   邓节点点头。刘萦于是道:“那让我给夫人按一按额头吧。”   邓节没有拒绝,枕在刘萦的大腿上由她按摩。   刘萦说:“可喝了安神的汤药?”   邓节说:“喝了,只是不见效果。”   刘萦柔声道:“我那里刚制了几份香料,等晚些时候让下面的人给夫人送过来。”   就在此时刘萦忽然手下一停,然后弯腰,恭敬地行礼道:“太尉大人”   邓节睁开眼睛,一眼便对上了赵翊那副虽带笑意,却仍如刀锋一般的眸子。   他正低头看着她,他的面容无疑是无可挑剔的,略显狭长却又凌厉的眼睛,高高的鼻骨下是两片略薄的唇,唇边总是三分笑意,或许因为年轻的缘故,他的笑容让人觉得少了几分老道,多了几分狡猾。   然而此刻邓节却觉得心尖战栗,似有似无的一种压迫感正笼罩着她。   被绞杀的贵妃,囚徒一般的天子,似羔羊般战战的群臣,那日的一切无不敲击着她,折磨着她。   “又病了?”赵翊开口,蓦地,还冲她笑了笑。   刘萦自然地说:“夫人已经病了许多日,大夫开的方子也不知对症不对症。”   赵翊问她:“你何时来的?”   刘萦回答:“半个时辰前,本想来看看夫人,不想她头痛,便给她按按额头。”又低头对邓节浅笑:“太尉大人时而也会头痛,我也常给太尉大人按额头。”   刘萦是个聪明的人,话里若有若无的带了些争宠和显示的意味,三言两语间即打消掉了赵翊的疑心。   赵翊弯下腰来摸了摸邓节的额头,样子看起来还很认真,摸过“唔”了一声,说:“确实有些烫”又对刘萦道:“你去命人到宫里将太医请来。”   刘萦于是起身,微笑道:“诺”然后关门离开了。 第十三章   屋里只剩下他们两人,赵翊弯腰坐在案几旁,他给自己倒了杯水,也不忙于开口说话。   直到邓节忍不住捂嘴轻轻咳嗽。   赵翊将水递给她,她要伸手接过去,却被赵翊挡了开手,他将水杯抵在她的唇边,喂她喝了下去。   “你同刘萦关系倒是不错。”赵翊边喂她水喝边道,仍是面带着笑。   邓节说:“刘夫人是个好人。”一开口声音沙哑难听。   赵翊却没当回事,见她喝完,便将水杯收了回来重新斟满然后自己喝了几口,方道:“你尚未入府前我确实想过立她为正夫人。”   见邓节欲言又止,赵翊笑了笑,起身道:“不说这些了,请太医过来还要有一阵子,今日天气不错,比前些日子都要暖和,我扶夫人一同出去散散步。”   他说着弯腰揽过她的腰将她扶起来,他感受到她突然僵硬的身体,笑道:“夫人如此紧张做什么?”   他显然是明知故问,那日太极殿上他那般行径,方才过去五日,记忆犹新,如在眼前,她怎能不恐惧排斥他。   而他明感受到了她的恐惧和排斥却仍揽着她的腰,将她的身体半拥在怀中,没有一点想要松手的念头,低头冲她笑了笑,道:“我们出去吧,夫人”   屋外确实不冷,阳光明媚得很,然而即便是这样温暖的阳光照在她的身上,她仍感觉不到温暖。   赵翊的手搭在她的腰上,懒散地问道:“如何,夫人”   邓节道:“诚如大人所说,确实比前几日暖和些”   赵翊拥着她一路走道后院的一处回廊前方才松开她。   院子的花园里有一个小女孩在踢球,是鹿皮缝制的,边上还坠着穗子和铃铛,小女孩一踢便发出脆脆的声响,小女孩穿着一身红色的小衣裳,头发梳成两个小小的羊角似的小包,脖子上还挂着银子打成的长命锁,瞧样子不超过十岁。   赵翊便安静的看着那小姑娘玩球,眉眼间十分安宁。   算年纪,那小姑娘难不成是他的女儿?   正疑惑间,只见那小姑娘也看向了这边,然后眉开眼笑的脆脆地向赵翊喊道:“阿兄”   小姑娘把球丢给下人,兴高采烈地冲着赵翊跑来,赵翊也笑着弯下腰由着小女孩扑进怀里,然后将她抱了起来。   小女孩在他怀里咯咯地笑,撒娇说:“玉儿想阿兄了。”   赵翊显有的温柔道:“玉儿在兖州的二伯家可听话?”   玉儿道:“玉儿一直很乖”   赵翊低下头对怀里的玉儿道:“玉儿,去向你的长嫂请安。”   玉儿便从他的怀里跳下来,向邓节行了个礼,乖乖地道:“阿玉见过嫂嫂。”   邓节微微笑了笑。   赵翊对邓节说:“玉儿是我的小妹,身体不好,自年前就在兖州的二伯家修养,昨日才接回来。”   说话间,玉儿正睁着那双水灵灵的眼睛偷偷打量她,又轻轻拉了拉她的手,笑咪咪地说:“嫂嫂陪玉儿去玩球好不好。”玉儿的眼睛生得可爱,圆圆的,亮亮的。   不等邓节开口,赵翊便道:“你的嫂嫂近日来生了病,不能陪你玩。”   玉儿垂着眼眸,沮丧地道:“那玉儿自己去玩了”   赵翊微微点了点头。   赵翊望着玉儿跑远后,方才在她身侧坐下。   邓节抿了抿嘴,问道:“她与大人一母同胞?”   赵翊笑道:“自然不是”他说:“她是宋夫人的女儿,是我父亲妾室中年纪最小的。”   邓节问:“那宋夫人……”   赵翊轻轻拍点袖口的灰尘,漫不经心地道:“四年前便去了。”   邓节没有说话,她从没听过赵翊提过他自己的母亲,以前她曾听外面谣传赵翊他的母亲是夏侯将军府上的歌妓,身份低微,他出生没多久便去世了,而赵翊,他也不是嫡长子,只是庶出罢了。   赵翊看向她,笑说:“我见玉儿倒是喜欢你,她自小身体不好,没什么朋友,娘亲又离世地早,待你病好了,多陪陪她。”   邓节道:“是”   赵翊起身道:“时辰差不多了,太医也应该快到了,你先回去等着吧。”   邓节道:“是”然后离开了。   ……   赵翊回到了正堂,他已经有些倦了,一推开门,只见孟澜仍坐在案几旁,此刻她一见到他,眼眶便红了,眼睛里充着泪水几欲流下。   “你还没有走?”赵翊问。   “我舍不得走,想留在这里,怎么也能盼到大人回来。”孟澜泪眼朦胧地道。   赵翊看着她,蓦地,走上前来摸了摸她的脸蛋,擦掉了泪珠,笑道:“如此,便帮我宽衣吧”他说:“我有些累了”   孟澜立刻露出了笑,兀自擦了擦泪,道:“妾这就来”   她立刻上前给赵翊解衣裳,边解边忍不住在他的喉结侧吻了吻,赵翊一下就笑了,这次倒是真的笑,语气也变得缓和多了,他道:“别胡闹。”   孟澜停下道:“妾哪里胡闹了?”她恃宠而骄,道:“自从邓节嫁过来,大人便冷落我们,隔三差五的便往邓节那里跑。”   赵翊没有说话,面上也看不出什么喜怒。   孟澜靠在他的怀里,说:“大人,您说,我同邓节比,谁更美一些。”   半响,孟澜也没有得到回答,她抬起头,不等看清赵翊,却已经被他从怀里推出去了。   赵翊背过身子,一边解衣裳一边淡淡地说:“你同她比什么?”   “妾……妾……”   赵翊回头冷漠地瞥她一眼,继续解着衣裳,淡淡地道:“她是江左邓家的长女,是名臣之后,也是我的夫人,是正妻,以后别让我再听到这种不知深浅的话。”他虽是这么说着,却也没听出来真的有多么生气。   正当时,门外的奴婢轻轻敲了敲门,道:“大人,司马将军求见。”   是司马煜。   赵翊停下了解衣服的手,转身坐在榻上,道:“让他进来”又对想要回避的孟澜说:“不用回避了,你先留在这里。”   司马煜披着一身战甲进来,半跪在地,道:“大人”   赵翊漫不经心地说:“不在御林军当值,可是有事禀报?”   司马煜说:“是”目光若有若无地瞥向孟澜,欲言又止。   赵翊淡淡地道:“你且说吧,不必顾虑。”   司马煜抱拳道:“是”他说:“不知道大人可还记得前些日子属下的人在城郊发现的那句尸体。”   赵翊脑中忽然浮现了那颗小珠子,他的眼睛似乎骤然阴沉了一些,但声音仍旧平淡如常,只道:“可查出来了?”   司马煜道:“属下的人已经查验过了尸体,是被利剑一剑从身后刺穿背心而亡,几乎是一击致命。”   “哦?”赵翊似乎是有些惊奇。   司马煜说:“一击致命,想来杀他的人是个个中高中。”   “尸体可是宫里的人?”赵翊问。   司马煜说:“属下命人仔细的一一排查了,三个月内宫里并没有人消失不见。”他思忖着说:“那具尸体应该不是宫里的人,而且臣已经审过了参与叛乱的几个头目,除了已经自杀的长水校尉种辑,活着的人均与此事无关,所以臣料想这事和蒋贵妃他们应该也没有什么关系。”   司马煜抿了抿嘴,犹豫地道:“不过……”   “说”   马煜道:“不过,两个多月前有个御林军请假归家,已经两个多月了还是没有回来,属下查了书简,他应是回琅琊省亲去了,按理早就该回来了,御林军军纪严明,从来没发生过这等事,属下已经派人去琅琊那边调查此事了。”   “琅琊”赵翊轻轻念道,眼里顿时似蒙了一层寒冰,他的拇指轻轻捻过食指的指腹,若有所思。   又是琅琊。   半响,赵翊冷淡地问道:“那颗珠子可还在你身上?”   司马煜回答:“在”   赵翊把脚上的胡靴脱掉,面上不以为意地道:“你把它放下,回去当值吧。”   “诺”司马煜于是退下。   赵翊的目光落在正规规矩矩地站在一旁的孟澜身上,道:“你都听到了”   孟澜说:“妾确实都听到了”   赵翊笑了笑,道:“怎么想的”   孟澜舔了舔嘴唇,凑上前来,跪坐在他的身侧给他捏肩膀,道:“妾不过妇人,哪里想得明白这些事。”她柔声道:“妾只知道,一切都有大人呢”   作者有话要说:  内个,我这两天在外地,明天可能更新不了,后天回来继续更,对不住了○| ̄|_ 第十四章   清晨天方亮的时候刘萦已经醒了,她摸了摸身侧冰凉的床榻,怔了片刻,但也只是片刻,她便支撑着身体起来了。   奴婢碧儿给她篦发,将那头青丝束成一个精致典雅的发髻,又挑了几只钗。   简单的梳妆过,刘萦便坐在案几前喝着一小碗桂花莲子羹,却听碧儿忽然道:“太尉大人”   刘萦立刻放下羹起身迎接,不想赵翊已经半只脚迈了进来,道:“你用你的,不必起身。”   刘萦说:“大人可曾用过?”   赵翊说:“还没有”   刘萦吩咐碧儿道:“去给大人端来一份”又问赵翊道:“大人怎么这么早来,这个时辰大人应该上朝了。”   赵翊说:“上朝不必着急”他接过莲子羹喝了一口,皱了皱眉头,说:“这羹……”   刘萦立刻解释道:“这是妾的奴婢按照老家的法子煮得羹,大人恐怕吃不惯,妾这就立刻命奴婢再去煮一份……”   “不必麻烦了”赵翊说,却也没有再喝的意思,将羹置在一旁,道:“你是琅琊人?”   刘萦也不便再用羹,回答道:“妾确是琅琊人。”   赵翊丢置到案几上一张帕子,道:“看看这个。”   刘萦狐疑的捡起来打开,里面是一颗小玉珠子,像是某块玉佩下用作点缀的。   “如何”赵翊淡淡地问。   刘萦思忖着说:“是上好的蓝田玉,不是琅琊产的。”她停顿了片刻,又道:“但这雕工,确是琅琊的技术。”   她说:“这珠子应是配在玉饰上的,多数都是供给宫里用,但是也会留有一批专门供给琅琊当地的世族们。”   赵翊说:“可分辨得出来?”   刘萦说:“可以的,琅琊有七名门,不同的珠子下都会刻着不同的纹饰以做区分。”   她说着将珠子举起轻轻迎向太阳,道:“就在珠子底部……”她的微笑忽然凝结在脸上,但也只是短短的一刹那。   下一刻,她道:“这是琅琊邓家的玉珠。”   刘萦转头望向他,眼里蒙上一层疑惑:“这是邓夫人的珠子吗?”   赵翊不置可否,只道:“其他的事与你无关,不必多费心了。”   刘萦用帕子将珠子重新包好,交还给赵翊道:“妾明白,妾不会再同第三个人讲的,请大人放心。”   天已经越来越亮了,高翘的屋檐上落了只喜鹊,似乎是个好兆头,也该到了去上朝的时候。   赵翊起身说:“你好好休息”便动身离开,一只脚方才迈出门槛,又转头对刘萦道:“非是因为琅琊的方子喝不惯,而是因那羹是苦的。”   说罢离开了。   刘萦看着自己碗中的羹,那羹似乎是已经冷了,她无半点胃口,叫奴婢通通端了下去。   ……   太极殿内,天子刘昭端坐在大殿,一身黑红相间的华丽的朝服,他望着殿下群臣,似乎有些失神。   他想起几天前被缢于此的蒋贵妃,只觉得屈辱和痛苦像是千万条毒虫,慢慢的蠕上身。   虎贲校尉赵爽此刻正在殿下,笏板别在腰带里,似乎等得有些焦了,回头回脑地问程琬:“大人咋还不到?”凑得更近了一些:“不能出事了吧!”   程琬只是无奈一笑。   随后便听殿外小黄门高声道:“太尉大人到!”   刘昭不知这已是自己第多少次听小黄门如此高喊,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从他被蒋腾挟持到如今,已有了六余载吧。   他看着殿下那个比自己还要年轻五岁有余的赵翊,听他上奏要陈兵官渡攻打吕复的计划。   刘昭他其实并不需要真的听进去,哪怕恍神也是无所谓的,他只需在最后说一声准,只此而已。   然而这次,却并不像往常那样简单,赵翊说完陈兵官渡的计划后,微笑着又道:“此次陈兵,望一举击溃河北逆党,又恐颖都有失,陛下身临险阱,动摇国本,若真如此便乃臣之过,为此还请陛下不辞辛苦,同臣共赴官渡,以皇帝神威,振奋三军。”   刘昭霎时间皱紧了眉头,迟迟没有回答。   赵翊微笑着看着天子,他的眼里虽然含笑,但似乎并不友善,反而像是淬了毒的箭,吐出信子的蛇。   刘昭清楚,赵翊已经起了疑心,赵翊怀疑他私下暗通邓盛,会在他陈兵官渡之时起兵攻打他的后方颖都。   赵翊他是如此多疑的一个人,哪怕邓盛千里迢迢将长姐嫁给他示好,哪怕蒋靖起事在先,都不能打消他对刘昭的防备与疑虑。   又或者,是期间发生了什么,又或是走漏了什么风声,重新燃起了他的疑虑,让他如此坚决要挟天子至官渡。   刘昭不清楚。许多事情实则都不是经由他手的,毕竟他深处皇城禁院之内。   无论是什么,都已不重要,重要的是,邓节与天子,此刻已经成为他反手制衡江东与汉室的人质。   “天子”赵翊面带笑容地叫他。   底下群臣也议论纷纷,带天子上战场,这恐怕也不见得是什么好事,弄不好还会掣肘他们的太尉,倘若天子出了事,更授以天下诸侯攻打他们太尉的话柄。   这是一把双刃剑。   若非他确实对天子和邓家产生了极大的怀疑,他绝对不会如此。   见天子迟迟不回应,赵翊目光陡然阴沉,面上仍然笑道:“天子,请不要让臣为难。”他在逼迫刘昭。   “不行”孔言断然打断,站出道:“太尉大人,官渡战场比起颖都岂不更加凶险,臣不能同意带天子出战。”   赵爽骂道:“怎么就凶险了,是老子们上战场打仗,又不是让他这个天王老子上战场,老子们还没喊凶险呢!”又扭头对程琬道:“是不是这个理!”   程琬忍俊不禁,道:“将军话糙理不糙,不过天子毕竟是国本,还是要照顾得周全,免得社稷动摇。”   赵爽诶了一声,道:“老子知道,肯定照顾好天子,他是君,我们是臣吗!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主辱臣死,更不能让天子伤到一根汗毛!”他的脑子突然灵光了。   程琬道:“将军如此说,臣也就放心了。”   顿时殿下又起了议论声,还有忠于天子的汉臣想要站出。   隔着冕旒,刘昭看着赵翊那充满挑衅与威胁的眼睛,刘昭嘴角忽然微微上扬了一下,但也只是一下,随即他便开了口:“朕准了。”   ……   “邓夫人,你可以知道太尉手上那颗珠子到底是什么回事吗?”刘萦急切的问道。   邓节此刻也慌了神,她白皙纤细的手指紧紧掐着,只是看起来沉静,她已是强装镇定,蓦地,她说:“猜想或许是陛下与邓盛的密使互通的信物,应是半路遭遇了什么不测,不管是什么,按赵翊的多疑,料想一切已经不由控制了。”   她远嫁颖都,天子放任蒋靖作乱,一切都是为了打消赵翊对江左和汉室暗通的顾虑。   可眼前一位突然消失的省亲的御林军,和莫名其妙出现的一颗邓家的玉珠子瞬间引起了赵翊对她怀疑,以及对汉室的怀疑。   她邓盛甚至天子,恐怕怎么也没想到局面会因一颗小小的玉珠子而陡然扭转,一切已经延着预想不到的局面发展了。   “夫人”刘萦急切的叫她。   邓节冷声道:“你先离开,趁着赵翊还没有回来。”   “快!”邓节起身拉她。   邓节略显发抖的声音,显然是她已经有些紧张了,她说:“你不该来我这里的,你没有隐瞒的说出珠子的实情已经打消了赵翊对你地顾虑,赵翊他对你是信任的。”她立刻拉着刘萦往屏风外的门处走,道:“你不该立刻就来这里,万一叫人看了去,赵翊恐怕又会怀疑你,以为你是来通风报信,这会连累到你的!”   手刚触上门,隔着一层薄薄的门板,只听金儿在外道:“太尉大人,夫人还在休息,太尉大人……”   “不好了”刘萦脸色瞬间雪白。   邓节拉着刘萦便往内室走,撩开床边的帷幔,将刘萦往床底下推,道:“先委屈你躲在这下面,一切等赵翊走后再说。”   邓节说完,立刻往外室走,一边走一边将衣裳解成微散的样子,一只脚刚迈出内室门槛便撞上了赵翊。   赵翊一把拉住了险些跌倒的邓节,道:“怎么如此慌张?”   邓节敛了敛衣裳,说:“妾还未起床,听见金儿的声音,便收拾的快了些,免得让大人觉得妾懒散,坏了规矩。”   赵翊坐在案几前,轻笑一声,道:“规矩?我几时强调过那些臭规矩?”   邓节道:“大人说的是”   赵翊眯了眯眼睛没说话,她总是称“是”,然而他却从来不觉得她真有那么听话,他看的出来,她这个人的脾气倔得很,骨头也硬得很,绝不是逆来顺受的人,主意正,肚子里面都是弯弯绕绕的各种花肠子。   他说一句,她便有一句等着他,不卑不亢,等到她不想同他继续了,就一个“是”字晾在那里,他再多说,便成了他斤斤计较。   她看起来和刘萦性子很像,但骨子里却是截然不同的两类人,硬得很。 第十五章   赵翊也不再与她计较,笑了笑,道:“你过来”   邓节遂走到他身旁。   赵翊说:“再过来”   邓节狐疑的走到他身侧,不等站稳,赵翊一揽袖子,她便跌在了他的怀里。   赵翊的手环过她的腰,将她放在自己的腿上,她坐在他的怀里,目光落在案几上的两只装了茶水的陶杯上,脑子“轰”的一声响。   那是方才她跟刘萦交谈时倒的。   她咬了咬牙,暗恨自己方才太着急,竟然忘了这案几上的陶杯。   她不知道赵翊猜没猜到她方才是在撒谎,一时心乱如麻。   “想什么呢?”赵翊问她,手扶着她。   “妾……”邓节一时竟然回答不上来,对上他含笑的狡猾的眼睛,如坐针毡,只道:“妾有些想家了。”   赵翊将她的一缕发缠在手指上玩,垂着眼帘笑道:“太尉府不就是夫人的家?”   邓节被他说得一窒,道:“大人说的是”   赵翊一笑,放下那缕发,看向她,他的眼里盈着笑,唇角微微上扬,她迷在他的眼睛,一时失了深。   他的手抚摸到她的耳侧,捧着她的脸颊,他的手掌微微粗糙,干燥温暖,继而慢慢的压下来吻在她的唇上。   她的心空荡荡地,睁着眼睛看着他,然而他却是闭着眼睛的,她只能看见他的睫毛,她这才发现,他的睫毛密而长,微微向下。   她与他此前也曾敦伦过几次,然而他却从未亲吻过她。   这是第一次。   他吻了她许久,最后轻轻吮了吮她的嘴唇,方才睁开眼睛,见她一直像木头一样睁着眼睛傻瞧着他,他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她的反应显然不如他的意。   她的嘴唇已经有些微肿,他突如其来的温柔的亲吻令她太过震惊,她不得不怀疑,他今日是否吃错了药。   “大人”她开口,嗓子有些发哑。   “夫人这是怎么了?难道是为夫几日未来,夫人便生疏了?”赵翊笑道,她的呼吸骤然急促了起来,脑袋也清醒了。   她想:床下还有一个刘萦呢!   她轻轻推着赵翊,道:“大人,妾的身体还没有好,别将风寒传给了大人。”   赵翊笑了一下,道:“能与夫人同甘苦,何乐不为呢?”   他笑着凝视着她:“夫人挡什么呢?这里只有你我,夫妻行夫妻之事,夫人害羞什么?”   然而,这次却是从未有过的温柔,她在清醒与沉沦之间不断徘徊挣扎,在冰与火的交替中,终究还是迷失了,迷失在许久未有过的温柔里,她睁开眼睛看着赵翊,可是她的眼前朦胧一片,隐隐约约间,在这样的温柔里,她似乎看见了另一个人的影子。   床边的帷幔被风吹得轻轻飘拂,汗水似乎也被那风一同拂去了。   结束后,赵翊起身穿衣裳,邓节草草的披了里裳起身给他整理,她的肚子有些酸痛,一时间,倒也无话可说。   给他系外裳的时候,赵翊方才道:“五日后我要陈兵官渡,夫人同我一起去。”   邓节一怔,道:“大人?”   赵翊一只手拥着她的腰,笑说:“为夫如今是一日也离不开夫人。”   他在说笑,她还不至于蠢到连这话都信,垂着眼帘,默了默,想不出如何推掉,他挟她去战场,是要将她留在身边做人质,由不得她去不去,蓦地,轻点了点头。   他摸了摸她的脸颊,在她耳侧又轻吻了吻,道:“夫人以后不要再喊为夫大人,为夫听了,会觉得夫人到底在拿为夫当外人。”   邓节舔了舔发干的嘴唇,轻轻念道:“妾知道了,夫君”   赵翊遂松开了她,笑道:“如此,为夫就不打扰夫人了,夫人收拾收拾东西,五日后随为夫走。”说罢推门离开了。   ……   确认赵翊已经走远了,邓节方才轻声道:“刘萦”   刘萦出来,两人初一对视,俱是尴尬无比。   邓节不知说什么,默了许久,方才伸出手摸了摸刘萦的鼻尖,见刘萦一怔,邓节笑道:“你鼻子上粘了灰。”话一出更是尴尬极了。   刘萦微笑了笑,说:“大人带姐姐去官渡,想来不会那么简单。”   一提这事,倒是打破了尴尬,邓节面色沉下,道:“是”   赵翊惯于做戏,一张笑皮之下是阴冷至极的血,前一刻他还与她巫山云雨行夫妻之事,下一刻他即会将她推入万丈深渊。   刘萦说:“太尉大人是不会将带我也带去官渡的,如果按照主公先前的计划,一旦出了事,我也救不了夫人。”   邓节此刻只觉得头如斗大,她揉了揉鼻梁,抬头道:“你不必担忧此事,暂且走一步算一步,倘若……”她略做停顿,微笑着道:“倘若我真没能从官渡回来,一切还是得靠你。”   刘萦皱眉道:“夫人千万别这么说,倘若你真出了事,我还有什么脸面面对主公。”   邓节惨淡地笑了笑,道:“不说了,趁着现在没人,你还是快走吧。”   刘萦忧虑的点了点头,随即离开了。   ……   “陛下”   “陛下”   宋裕叫他。   刘昭方才抬头,道:“尚书令”   宋裕是尚书令,朝中一等重臣,掌控着赵翊手下所有的钱粮,朝中所有的要事无一不经过他的手,然而他的身份却异常奇怪,他是赵翊父亲的旧臣,是老臣,理应也是赵翊的亲信,事实上也确实是如此,只是有时宋裕这个人的态度实在是暧昧不明,甚至会让刘昭觉得,宋裕或许是忠于他的人。   然而这并不重要,刘昭是不会因为宋裕时而暧昧不明的态度而给予他过多的信任。   “陛下……”   “是少府的事吧”刘昭打断道:“朕方才听见了。”是臣下想要削减皇宫的用度,所谓臣下,不过是赵翊罢了,削减的用度要充当军费粮饷。   刘昭说:“尚书令自己看着办吧,削多少,都不必问朕了。”   “臣……”宋裕的脸上已有愧疚之色。   刘昭微笑地问:“尚书令可还有什么事上奏,朕都一一准了。”   “陛下”宋裕心中恸悼,他到底还是良心未泯,心怀天子。   刘昭说:“若是没有事禀奏,尚书令就先回去吧,朕今日有些乏了。”   见天子起驾,宋裕便将心中那缕悲痛咽下,跪拜道:“臣恭送天子。”   刘昭低头看了眼跪拜在地的宋裕,惨淡一笑:“朕感谢尚书令心中还有我这天子。”见宋裕身体一僵,刘昭只笑笑,待要掀开帘子离开时,宋裕忽然道:“陛下”   刘昭回头看他。   宋裕望着他:“臣已经老了,陛下,复兴汉室……”   “朕知道”刘昭微笑着打断,温和地道:“尚书令年迈,早点回去吧。”   刘昭回到寝宫,寝宫中还燃着香炉,是那时蒋贵妃调的香,她经常也用这香来熏衣裳。   刘昭愣了片刻,叫来了中常侍。   “陛下”中常侍低头待命。   刘昭在金盆里盥洗过手,擦了水,道:“将香换了。”   中常侍面露难色。   “怎么了?”刘昭问。   中常侍说:“前些日子削减了少府,没有多余香料了。”   刘昭眼睛稍显阴沉,赵翊早就已经削了他的用度,当初也没有过问他,先如今又来装模作样的让宋裕上奏。   想此,刘昭冷笑一声,道:“何必”   中常侍说:“陛下,这香……”   刘昭道:“撤了,没香就不必点了,以后也用不着点了。”   中常侍说:“是”然后低头跪在案几旁收拾香炉。   刘昭卸下金冠,道:“赵翊那边如何?”   中常侍说:“回禀陛下,听闻赵翊还要带他那个刚进门的正室同去官渡,奴婢方才送尚书大人离开时也听见几个不当值的御林军再提这事。”   “邓节”刘昭皱了皱眉头,冷笑道:“赵翊他倒是想得周全,谁说他赵翊没有怕的,朕看他赵翊最怕死。”   中常侍道:“陛下说得是,做到赵翊那个份上,最怕的就是死,别人死无非是剑抹脖子,那赵翊无论是输给陛下,还是败给吕复,都不会有好下场,死可就不是光抹一下脖子那么简单了。”   刘昭道:“赵翊新过门的那位夫人,可……可有什么消息?”   中常侍道:“消息到没什么消息,不过听说赵翊对那位新夫人好得很,捧在手里一样。”思忖着道:“不过,到底是邓家的长女,奴婢想不至于被赵翊三言两语便哄得失了心智。”   刘昭躺倒榻上,背过身,淡淡地道了一句:“逢场作戏罢了。”   中常侍见天子已经歇下,收拾好香炉,轻手轻脚地离开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我明天后天不更了,星期四继续更,明天后天我修改修改文,存稿很充足,但是需要改动的地方挺多的,加上昨天刚从外回家,有点累了,别骂我。○| ̄|_ 第十六章   五日后的清晨,赵翊一早便派人来接邓节,好在邓节已经命金儿收拾好了行李,也免得误了时辰。   那马车并不算大,只能容下两人,倒也够了。   马车跟在大军后面,和赵翊更是相差了近两里远。   邓节在车里睡了一会儿,睁开眼已经快到正午,金儿取出早上出府是带着的糕点,道:“夫人若是饿了就先吃两块垫垫肚子。”   邓节随手捡起来一块,另一只手则推开了窗子,外面的阳光霎时间照了进来。   邓节适应了一会儿,方看清楚外面,在她所乘坐的马车远处有一辆装点的更为隆重精致的马车,车前是四匹身批铠甲的战马,车檐上垂着红色的锦缎,上还坠着青铜的风铃,远远的,似乎就能听见那清脆悠扬的铃声。   邓节似乎有些疑惑,问道:“那可是太尉大人的马车?”她觉得不像,赵翊不是那般奢侈的人。   金儿一同瞧去,说:“应该不是,夫人方才小憩的时候,奴婢听外面的人议论,天子也一同在行军队伍里,料想那应是天子的车架。”   说话间,邓节的脸已有些发白,音调也忽然变了,道:“你再说一遍!”   金儿不知自己哪里说错了话,小心翼翼的又重复了一遍。   邓节听罢,缓缓的闭上了眼,低头将脸颊埋在双手间,像是咬着牙,声音带着颤抖:“为何要带天子!”   金儿的手抚上她的手腕,她吓得整个人一抖。   金儿担忧地说:“夫人,您太紧张了。”金儿抚了抚她的背,道:“夫人,您这段时间究竟是怎么了,总是这般紧张,奴婢看了心里担忧。”   邓节将手里的糕点放在嘴边咬了一口。   金儿说:“夫人自从来到太尉府,就总想绷着一根弦似的,弦绷得太紧是会断的。”   邓节看着手中的糕点,并不开口说话。   金儿给她倒了一杯茶水,说:“奴婢觉得太尉也没象传闻里那般可怕,奴婢都不曾见他责罚过几个下人,奴婢觉得夫人可以稍微放轻松一些。”   邓节喝了茶,冷漠地道:“他是不曾责罚过府中奴婢,但那不代表他不杀人。”   金儿说:“他对夫人也不算差,奴婢觉得他待夫人比待府中其他的人要好得多。”   邓节无话可说,扭过头去望着窗外,目光似落在远处天子车架的青铜铃上,又似是穿过了它飘向更远处,嘴里淡淡地道了一句:“逢场作戏罢了。”   ……   晚上安营扎寨的时候,邓节向外面眺去,只见天子的营帐离她的并不远,外面天空已染成了火一般的颜色,士兵们张喽着支起灶来煮饭,她看着刘昭帐顶的红缨,一时心头百感交集。   “看什么呢?夫人”突如其来的声音,打断了邓节的思绪,只见赵翊推开了马车门进来。   “妾从来不曾跟随队伍行军,觉得新奇。”邓节淡淡地道,目光落在赵翊的右脸上,白皙的脸颊上有些灰,应是他行军时候不小心留下的,她伸出手来用指腹擦了擦他的脸,他微不可查地怔了一下,却也没有躲开。   擦过后,邓节问道:“大人……”她改了口:“夫君怎么有空到妾这里来。”   赵翊这回没有笑,淡淡地说了一句:“想夫人了”然后拉着她的手下了马车,进了帐子。   “你以前打仗也是这般吗?”邓节问道。   赵翊皱眉问:“这般什么?”   邓节道:“这般带这着个女人?”   赵翊笑到:“自然没有,为夫以前是攻下一座城,便抢他一个女人,只是如今不必了。”   见邓节皱着眉头,赵翊笑说:“如今我带着夫人,怎么还能做这种事。”   邓节低头笑了,道:“我既然是夫君的正室,自然有容人之心,大人若是愿意,妾也无怨言。”   “真的没有怨言?”赵翊忽然凑近,他的眼睛盯着她的眼睛,她可以看的出来,他的眼睛有笑意,有狡黠,他寻她开心,没有恶意。   邓节抚摸上他的脸颊,轻轻吻了吻他的唇,他没有躲,由着了她,她笑望他的眼睛,说:“妾没有怨言。”   她已经习惯了,到底是在做戏,他喜欢,她便奉陪他,她不过一具躯体,一条命,她的心早已被天子碾碎了,再无什么可真心交付的了。   赵翊怔了一下,似乎对她突然的主动有些错愕,也似乎有些不悦,他放开了她,道:“想吃什么,我叫司马煜送来。”没有再同她开玩笑的意思了。   邓节也累了,说:“外面将士们吃什么,妾就吃什么,妾没什么挑的。”   赵翊瞥她一眼,然后叫来帐外的司马煜,不一会儿,司马煜便送来了两大块羊骨头两张烙好饼,还有一碗羊肉汤,上面浮着一层油花。   邓节似乎是没想到,这倒不是不能吃,只是连个筷子也没有。   赵翊坐在一旁看笑话,道:“军营里的将士都是左手拿肉,右手拿饼,不需要筷子。”他倒想看看这位出自名门望族的女子要怎么吃。   见她纹丝不动地坐在那里,淡淡道:“怎么?又不能吃了?”   邓节却没理他,盥洗过手,坐在案前将饼撕成了一小块沾羊汤吃,一边吃一边眉头皱得越近,羊肉的膻味太重了。   赵翊一把夺下了她手里的饼,不由分说地叫来司马煜道:“把给天子准备的吃食给夫人送来一份。”他说的理所应当。   天子,邓节忽儿又想起那日太极殿上乱箭齐发之时救她性命的刘昭,如若赵翊故意为之,他是否看到了那时刘昭救她,若他真看见了,他心中作何想?他是否早就怀疑她和天子。   不会   她与天子曾经的事,知道的人本就不多,超不过十人,他们多在江左,或是邓家的旧人,或是已经死了,除非蒋姚亲口和赵翊说,否则赵翊是不可能知道的。   想此她心中安稳许多。   吩咐完司马煜,赵翊对她道:“天子有御厨,虽然是同样的材料,烹饪的却细致的多。”他将她面前吃剩的食物拉到自己面前,道:“这些你还是别再吃了。”   “夫君”她叫他。   “何事?”   邓节说:“将天子的吃食分出来一份给妾,恐怕不好。”   赵翊笑道:“有何不好?”   邓节抿了抿嘴:“那日太极殿上,天子曾救妾于乱箭下,妾……妾觉得天子……是个心地善良地好人,夫君这样,妾会觉得自己也欺辱了陛下。”   “哦?”赵翊眯了眯眼睛,反问道:“那日天子救了你?”   邓节点了点头。   赵翊一双狭长地眼睛晦暗不明,带着笑意道:“那夫人为何不早告诉为夫?为夫好替夫人去向天子道谢。”   邓节默了默,说:“因为妾害怕大人。”她的声音微微沙哑。   赵翊似乎没想到她会如此回答,复又笑道:“夫人怕为夫做什么?”   “大人多疑,如今局势剑拔弩张,妾怕大人误会妾与天子……”她没有再说下去,她想他已经清楚了。   他不开口,她便也垂着头迟迟不做声。   过了许久,赵翊方才笑了笑,道:“为夫知道了,夫人不必担忧了。”   邓节抬头看他,只见他眼中似乎并没有冷意,方才放下悬着的心。   她已经做到这般,至于他信不信她,已不是她能做主的了。   不一会儿,司马煜便送来了一份烹饪的精致的食物,见邓节面色犹豫,赵翊淡淡地道:“用吧,天子富有四海,天下子民皆是他的儿女,分出来一点给你,天子是不会介意的。”   邓节于是取了箸用。   赵翊见此,便将她方才没动几口的粗食就着汤水吃了。   吃过饭,赵翊便离开了,并没有要留在她这里过夜的意思,他还有军政没有处理,今夜怕是又要到很晚才能休息。   ……   赵翊的营帐离邓节的营帐并不近,需要走一阵,司马煜跟在他的身后,走了一会儿,赵翊问司马煜道:“你觉得邓节是怎么的人?”   司马煜一愣,挠头道:“夫人……夫人是个心思很重的人,也算是个聪明的人,不过要说到底是怎样的人,属下觉得,大人您慧眼如炬,肯定是比属下看得更清楚的。”   赵翊回头瞥他一眼,稍显凌厉,转而微皱起眉头,快步离开了。   司马煜也不知道自己哪里说错了话,难道拍马屁也能拍出错来? 第十七章   赵翊回到帐中与众将军们商讨下一步的作战方略,似乎是打算派兵佯攻白马。   商讨后,又独自处理了军政,待闭眼休息时夜已经过了大半,天边隐隐的亮起了鱼肚白。   他的睡意仿佛也渐渐地散掉了,从怀中抽出来一把匕首,他行军向来是夜不脱铠的。   他将匕首□□,反射出凛凛的寒光,透过匕首的刀面,他看见了自己那双狭长而又充满锐利的眼睛,他就这样看了一会儿,而后将匕首入鞘,冷冷地道:“来人”   值夜的小兵进来:“大人”   “将司马煜叫来”他如此吩咐。   “诺”   不一会儿司马煜就匆匆忙忙的进来,他这才睡了几个时辰,困的头上像是坠了铅,慌慌张张地道:“大人”   赵翊坐在榻上,半低着头,整张脸都陷在黑暗里:“去,派一队斥候穿过颍川,到江东去。”   司马煜的困意瞬间被抖没了,提剑惊诧道:“大人!”   “去”他地声音有些喑哑。   他的脸埋在光线的死角里,埋在黑暗里,他还是没有办法相信她,相信他们。   他没有办法相信任何人。   “诺!”司马煜一行礼,转身便去了。   终于,天边的太阳升了起开,第一缕阳光串过窗口照在了他的脸上,他眯了眯眼睛,方才适应这光照,蓦地,他穿着一身战甲起身离开了。   又是一夜未眠。   ……   五日后,清晨   “夫人,该走了。”金儿叫她。   邓节挂上剩下的一只珍珠耳环,起身上了马车。   金儿随在她身后,手里捧着一个八角食盒。   待马车行驶起来,金儿先是给邓节倒了一杯热茶,而后将食盒打开,里面是几块摆放整齐的精致的糕点。   “这是……”   “夫人猜这是谁送来的?”金儿笑眯眯地问。   “天子”邓节也不知自己是中了哪门子邪,脱口就说了出来,兴许是她一直都在想着他,一出口,就知道自己又犯错了。   “天子?”金儿皱着眉头:“怎么会是天子呢?夫人您糊涂了吧”她说:“这是太尉大人命人送来的。”   邓节拿起来一块,是软的,喃喃道:“太尉大人”她没想过赵翊会事这样心细的人。   “是啊,太尉大人送来的”金儿道:“夫人您怎么想的,竟然会想到天子哪里,天子无缘无故的怎么会赏夫人糕点。”   邓节舒展的笑了笑,说:“是,金儿说的有道理”说着举起手里的糕点,道:“这一块就够了,剩下的赏你了。”   金儿如获珍宝:“谢谢夫人。”她已经好久没吃上这样的糕了,一得赏赐便狼吞虎咽的吃了起来。   糕点是甜的,然而邓节此刻吃起来却觉得索然无味,她此刻已然和邓盛断了联系,她不知道下一步该如何做,不知邓盛是否还会依照原先的计划趁着赵翊出兵官渡攻打颍川。   她不知道。   或许天子可以得到邓盛的消息,她望着不远处天子的马车如此想到。   突然间,马车一阵颠簸,战马嘶鸣,邓节左肩重重的撞在了车壁上。   “没事吧夫人”金儿慌乱的搀扶她。   却听车外响起了阵阵厮杀声,叫喊声,哀嚎声。   “不好了,夫人!”车夫在外颤抖的说:“夫人,又敌军突袭!”   邓节一把推开了车门:“你说什么?”然而话未落地,她便眼见着不远处一个士兵的头颅被长戟一击砍落,鲜血喷洒出来。   她的脑中一阵空白,像是被抽光了魂魄。   “夫人”“夫人”她的耳边是金儿哭喊的声音。   车夫仍在叫她:“夫人,快走吧!是吕复的兵!”   邓节方才缓过神来:“吕复”她所在的位置是行军的最后方,这里押送的全是粮草,吕复这是要断赵翊的粮道。   “太尉呢?太尉大人在哪里?”邓节叫道,仿佛失了心智,她看着不远处天子的车架道:“天子呢?天子还在这里!”   “夫人,那辆天子的马车里其实并没有天子!是空的!”车夫喊,满头大汗道:“快逃吧!夫人!”说着用力的将邓节扯下马车。   邓节似乎是失了神,她眼见着车夫一边厮杀,一边拉扯着她逃跑,她还看见一旁被砍到在地的士兵,看见他的肚子被豁了开,看见血和肠子流了出来。   她的脸上喷溅上了滚烫的液体,她身上穿的锦缎破开了,到处都是哀嚎惨叫的人,可是她却什么也听不见,好像失去了听觉。   “夫人”   “夫人”   恍惚间她听见了金儿的哀嚎,她回过头,看见金儿还在刚才的马车旁,金儿没有跟上来,她们之间越隔越远,金儿的脸上全都是血,正伸着手,仿佛是要抓住她,又仿佛是在向她求救。   然而邓节却没能回去,她被车夫越扯越远,金儿的身影越来越模糊,终是不见了。   ……   “大人!”   “大人!吕复派兵偷袭了辎重部队!”司马煜焦急的驱马至赵翊面前报告。   赵翊骑在马上,他的眼眸异常平静,这平静在此刻甚至令人觉得冷酷。   司马煜抱拳道:“大人,辎重部队被团团围住了!”   “粮草呢”赵翊平静地问。   司马煜怔了一下,似乎是没有想到,转而回答:“粮草经大人吩咐,早在前几日就暗中转移了出来,辎重部队里并无粮草。”   赵翊勒着缰绳,道:“命赵爽围困,按原计划全部歼灭敌军。”   司马煜震惊地看着他,蓦地道:“大人,夫人,夫人她还在里面!”   赵翊漠然地看着他。   司马煜心中明了,低头一咬牙,道:“诺”   阳光格外的明亮,赵翊看着无云的碧空,一时沉默。   就在今早他收到了斥候的来报。   “江东确暗中集兵北上”   “邓盛以狩猎为名,以至柴桑”   “江东以水路抄至寿春”   赵翊伸出手来,似乎是要挡住那太阳,然而阳光依旧从空隙间穿过,照射在了他的脸上。   他俊美的脸上毫无表情,冷漠而又阴沉。   要杀她的并非是他,而是邓盛。他的狭长的眼睛刀锋一般凌厉。   良久,他方才放下了手。   但他的眼睛仍有些模糊,就在这模糊间,一人骑马而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道:“大人!不好了!天子……天子他不见了!”   赵翊眉间一紧,冷声道:“你说什么!”   “天子……刚才属下照例去给天子送早膳,叫了几遍都没有回应,就贸然的进去了,却发现天子……天子已经不见了!”   “废物!”赵翊突然震怒。   军师程琬驱马上前,说:“大人,此刻要紧的是找回天子,应当立刻下令给赵爽将军改歼灭为突击,否则万一天子在里面恐怕凶多吉少,大人即会成为众矢之的。”   不等赵翊下令,程琬便立刻叫来裨将赵雄,道:“立刻通知赵爽将军,务必以天子平安为第一要务。”   赵雄遂令命而去。   ……   车夫拼命终于杀出了一条血路来。   此刻他们躲在一个僻静的丛林中,茂密高大的丛林刚好挡住了他们的身影,是最好的掩护。   车夫的身上布满伤痕。   “你……得立刻止血”邓节说道,她似乎在努力的维持镇定,但发抖的声音却已经出卖了她。   “夫人,夫人”车夫制止了她,他的脸已经因失血过多而变得惨白,他说:“夫人,属下已经活不了了。”   他靠在树干上:“夫人,您要逃出去,去找一个叫弋三的人,夫人您一定要找到他,只有他能帮助您回到江东的!”   邓节震惊道:“你!”   车夫摇了摇头:“属下对不住夫人,一直隐瞒着夫人,属下是江东的人。”他费力的咳嗽,身下的鲜血早已经流了一地,他道:“属下!属下没有想到赵翊他这么早就动了杀意,属下更没有想到他他竟然……”   他悔恨地说:“早在赵翊他把辎重部队的粮草调走,以枯草代替时,属下就应该猜到赵翊是要   引君入瓮,借刀杀人!更不要说他连天子都调开了,只留一架空车!”   他说:“是属下错了,是属下害得夫人身陷险地!”   “别说了,别说了!你的血……”邓节颤抖地道。   “夫人”他打断邓节,磕绊地,费力地道:“属……属下伤及脏器,难逃一死,夫人你必须快点逃,吕复的人就在周围,您不能被他们抓到,否则他们一定会拿您和赵翊谈条件,夫人凶多吉少。夫人您……您更要防着赵翊,赵翊他……他不仅不会派人来……来救夫人的,或许还会下令趁机杀了夫人嫁祸给吕复!”   “只有弋三”他紧紧抓着她的袖子,瞪着眼睛,用尽最后的力气:“只有弋三,他能带夫人安然无恙的回家!夫人一定去找他!”说吧,便去了。   邓节的后背已冰冷一片,她看着至死仍紧紧挣着眼睛的车夫,心口阵阵疼痛,她伸出手将他睁着的眼睛合上。   她的双腿早就没有了力气,弋三,就算她知道这个名字,可又要上哪里去找他,她抬起头,望着丛林顶的那一小片天空,透过层叠的树叶斑驳的光电照在她粘了血的脸上。此刻何去何从,她已全然不知。   吕复要抓她,赵翊想让她死,想让她死,她捂着脸,消瘦的肩膀簌簌发抖。   她是在笑,她笑她蠢,早上的那盒糕点,原来是他给她的践行礼。   她笑他其实一直都想杀了她,而她竟毫无防备,一次次被他算计。   她笑着笑着就笑出了声音来。   就在这时,她突然听见了沙沙的脚步声。   “念儿”   不远处有人如此道:“念儿”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19-11-14 11:00:19~2019-11-15 11:05:4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3841155367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1230馨怡 6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我刚弄明白怎么感谢投雷和营养液,我这个废柴( ̄ ‘i  ̄;) 第十八章   邓节的小字便是念儿。   许多年没有人这样喊过她了,她抬起头看着不知何时跑来的天子。   “念儿”天子担忧的看着她,将她从地上扶起来。   “陛下……”   不等她开口,刘昭便伸出手来想要拥抱她,然而他似乎发现了自己的失态,不等触到衣裳就放下了。   “陛下!”   他向她笑笑,道:“没事便好”他的声音低沉,有些安定人心的力量。   “没事便好”他喃喃地重复。   邓节不知道如何回答,一时无言,她知道他们这样独处是错误的,甚至是万分危险的。   许久邓节才开口,问“陛下,您怎么在这里?”又道:“这周围都是乱兵,陛下你可有受伤?”邓节担忧的上下查看着他。   “朕没有受伤”刘昭说,皱眉担忧地道:“不过这周围却时都是吕复的人,朕还不能被他们抓到。”他落到吕复手里虽不会有性命之忧,但就现在的局势看来,也毫无益处。   “赵翊的人正在围歼吕复的这队兵马,正是混乱的时候”他说:“你我先上山去,从山另一端下山避开敌军。”   邓节看着他的眼睛,心神稍定,便跟随在刘昭身侧上山。   这时已经过了正午,天气热了起来,邓节看见天子额边的汗,默了默,说:“不过陛下您怎么会在这里?”   刘昭怔了怔,脚下却没有停止,仍是往山上去。   他走在她的前面,沉默地给她开路,将挡在身前的树枝乱草通通拨开。   “陛下,您不在那辆马车里不是吗?”她抬头望着他消瘦的背影问道。   他仍是没有回答她,仿佛没有听到。   “陛下”她叫他。   这一次,刘昭停下了脚步,他回头看向她,他的眼睛是墨色的,平静的,已不再像许多年前那个少年一般只有如水的温柔。   “陛下”她的心口一紧,抓住他的宽大的衣袖:“您知不知道这样做有多危险。”   赵翊是不会让天子处于险地的,是他自己逃出来的。   她的眼睛里略有愠色:“陛下您到底知不知道我们到底是为了什么?我们是为了你,为了天子,为了汉室!您若是除了三长两短,叫妾如何同二弟同死去的父亲交代,他们会怨恨妾的!”   她抓着他的衣袖,垂下了脑袋,也垂下了眼帘:“陛下,您怎么可以置自己的安危于不顾……”她的声音在颤抖,一日之间她已经受了太多的刺激。   他望着她颤抖的身体,许久,惨淡的笑道:“朕也不知朕是怎么了?”   他抬眼望向远处的山涧,听着哗哗的流水声,慢慢地说:“朕也不知,朕为何要这么做”他的笑容凝滞,他已经许多年没做过这种傻事了,他从来都不是轻狂的人。   相反,他谨慎,隐忍,步步为营,生怕落错一子,落得个死无葬身之地,落得个死无葬身之地也就罢了,他要如何向列祖列宗交代,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从坐上天子的宝座时便如此。   他不欲说太多,低头看向她,微笑道:“走吧,否则吕复的乱兵追了上来就不好了。”他苦笑道:“你总不能指望朕杀再出一条血路来吧。”   他不会功夫,也从不打仗。   ……   “如何?”程琬攥着手中的缰绳。   赵胜已经满脸尘土,无奈道:“军师,我已经带骑兵冲进了敌军的封锁圈子里,真没见到天子。”   程琬面色凝重。   “军师,这下子怎么办?”赵胜问。   程琬说:“敌军呢?”   赵胜说:“一冲给冲散了,眼下要么沿着山脚逃了,要么上了山。”他双拳一击道:“天子肯定不在里面。”   程琬皱眉道:“那天子能去哪里?”   赵胜说:“不能是投奔吕复了吧?”   程琬摆了摆手示意不可能,道:“将军再多派几队兵马,山脚,山上,都要派人去找。”他眉头紧拧:“不能让天子出事,更不能让天子被吕复的人抓走,将军可明白?”   赵胜抱拳道:“明白,军师放心。”说罢又带兵离去了。   ……   “刺啦”一声响,是锦裂的声音。   刘昭无奈的一笑,他黑色的天子朝服被树枝给刮开了一条长长的口子。   这身尊贵无比的衣裳在此刻显然有些碍事。   邓节的衣角也是被树枝刮得破烂不堪。   “陛下”   刘昭说:“无碍”便继续往山上走。   刚走几步便又停了下来,道:“已经走了近一个时辰了,你可累了,那边有溪水,朕见水倒干净,可要喝点?”   邓节确实口渴,点了点头,两人于是来到溪水边上。   邓节先洗过手,然后才捧起溪水来喝。   喝够了,看见刘昭在一旁浸湿帕子,道:“陛下”   刘昭将帕子打湿拧干,方才递给她,甩掉手上的水珠,道:“擦擦脸上的血”   邓节这才想起自己的脸上都是凝固的人血。   邓节对着溪水擦脸,还不等将手帕上的血迹洗净,刘昭就陡然变了脸色,道:“有人来了。”说着一把攥住邓节的手腕,将她拉到了一个不起眼的山洞里。   很快,就在他们刚刚喝水的那个地方,来了一队人。   “娘的!那个冲进来的不要命的东西就是赵爽!”其中领队的骂道,听音色是冀州人,是吕复的人。   他擦了一把脸,都是血,眼睛都给呼住了,他以为眼睛也被砍到了,立刻道:“快看看老子的眼睛!”   “没事儿,没伤到,就是一点皮外伤,回去敷点药就好了”另一个人道。   “不过,你说他们是在找什么呢?啧……疼,你他娘的轻点!”   “找什么?”   “是啊,你没看他们那样,绝对是在找什么人呢!”   “赵翊的夫人吧,那辆马车里坐着赵翊的夫人。”那人笑道:“你没看见,长得也真是美,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见到那样的美人。”   另一人将脸上的伤绑好,眼睛也能看清楚了,道:“赵翊的夫人?邓盛他长姐?”   “是啊,只是可惜,一转眼就被人带着杀了出去。”   “她不还有个奴婢吗?那奴婢长得也还挺俏的。”   “是,不过让人给砍死了。”   “砍死了?谁他娘砍的!一眼没盯住,真可惜!”   ……   声音越来越远了,想来是走了。   石洞内却仍旧一声没有。   “念……你还好吗?”刘昭犹豫一下,没有再叫她小字,一时又不知该叫她什么,索性不叫了。   “嗯”她点了点头,淡淡地说:“我没事”   两人遂从山洞里出来。   谁都没有开口,沉默又小心的继续往山上走。   过了一会儿,刘昭皱眉说:“还是得小心吕复的人”赵翊与吕复势同水火,他是天子一时倒没什么事,但她要是被吕复的人抓到,能看在邓盛的面子上还好,怕只怕吕复和邓盛并无往来,并且吕复向来蔑视偏居一隅的邓盛,她若真落在吕复的人的手里只怕会被当做赵翊的夫人,受人羞辱。   “嗯”邓节点了点头。   刘昭默了默,说:“你的那个奴婢……”   邓节说:“我当时应该救她的,她就在我手边,她是个好孩子。”她闭上眼睛又睁开,道:“她才十六岁。”   刘昭担忧地看着她,说:“别想了”   “不是你的错”他说。   “不是我的错”邓节苦笑:“那是谁的错?赵翊吗?”   刘昭没有回答。   邓节笑着摇了摇头,讽刺地道:“差一点我也死了。”她说:“赵翊他想杀了我。”   她的眼睛是红的,她其实从没想过要赵翊的命:“就算我们之间并无感情,可到底是一日夫妻……”   “够了!”刘昭突然喝了她一声,转而声音又低了下去,似在喃喃:“够了,别说了。”   别说了 第十九章   天色渐渐地暗了下来,夜里的山林与白日不同,高耸的参天的树木时而看来像是鬼影,忽远忽近似是狼的嚎叫声。   刘昭回头看她,她的脸色发白,额头上都是豆大的汗。   刘昭皱眉道:“你还好吗?”   邓节点了点头,说:“只是陛下,这山里怕是有野兽。”她说:“以前在江东时,总有百姓被山里的野兽吃掉的事发生。”   刘昭目光柔和一些,说:“别担心,前面有个草屋子,应该是荒废的,今晚就在那里过夜,生起了火,野兽就不会靠近。”   邓节点了点头,但脸色显然不好。   刘昭没有说错,不远处的那间茅草屋子确实是荒废的,应该许久都没有人住过,灰尘很大。   刘昭一推开门,就呛的咳嗽,挥了挥袖子勉强将灰尘挥散了一些。   白色的月光从结满蛛网的窗子里照进来,她没有再听见野兽的声音,只有夜里风吹着树叶的沙沙声,静谧而又凉爽。   刘昭弄来了一些树枝准备生火。   邓节惊慌失措:“陛下”   刘昭与她视线相对,似乎看透了她的所思所想,他笑了,说:“怎么了”   邓节说:“陛下贵为天子,这种事还是交给我吧。”   刘昭将宽大的天子朝服挽起来,笑说:“你忘了吗?以前都是我来生火,哪里有什么陛下,有什么天子。”   他的话一下子将过往勾了出来,邓节垂下手,抱膝坐在了地上,沉默不语。   许多年以前,都是由他来生火的。   她记不清了,大概也是这样一个夏天,也是这样一个晚上,她的叔父将他,一个清俊的少年领到了她的家里。   她垂着眼帘,月光照在她的脸上,她浓密的蛾翅般的睫毛下是一小片黑色的阴影。   “呼”的一声,将她的心神拉回了来。   刘昭已经将火点起来了。   他将手上的灰尘拍掉,站起来说:“这些树枝烧不了多久,我去再找些回来,你在这里等我。”他用的是我,他自己都没有发觉。   他说:“我不会走太远,一会儿就回来。”   邓节点了点头,说:“陛下一定要注意安全。”   刘昭怔了一下,蓦地,道:“朕知道了”   屋子里只剩下了邓节自己,她望着火堆有些出神,伸出来手来触碰那火堆,指尖触到火苗的一瞬又猛得收了回来。   她叹了口气,道:“我这是怎么了?”   邓节身子向后靠在了木板子上,闭上眼睛准备休息一会儿。   然而她又听到了脚步声,她睁开眼想:刘昭这么快就回来了。   她方这么想,就从门外进来了一个人,是一个身着军装的士兵,他的耳朵被割掉了,拿着破布包着,下巴留着络腮胡子,身形壮硕。   邓节见他身上着的铠甲,是吕复的人,下意识向后退了退,防备地盯着他。   “四下无人,只这么一个柔柔的美娇娘。男人不仅说:“地方怎么会有女人”说着走向她。   邓节起身要跑,手臂一紧,被他按了住,他壮硕的身体压着她的身体,铠甲上浓烈的血腥味让她窒息。   “放开我!”邓节吼道。   那男人见她挣扎笑得更开心了,粗糙的手就要撕她的衣裙。   邓节瞪着他,克制住发抖的身体,冷声道:“我是天子的贵妃!你若是敢对我无理!你觉得你们主公能饶过你吗!”   “贵妃?”男人一时被唬住了,再定神看她的穿着,确实不太像是一般女子。   “是,赵翊携天子赴官渡,我就是同天子来的,白日你们偷袭辎重部队,我这才与天子走失。”邓节冷冷地瞪着他:“你若是敢伤我一根汗毛,我可以保证,你全家老小皆不得善终。”   这汉子哪里经过这种事,真的叫她蒙住了,邓节冷声道:“你现在松开我,将我带去给吕复,我可以保证,你会加官得赏,这两者怎么选择,你总不会想不清楚吧?”   男人立刻松开攥着她胳膊的手,慌乱地就要起身,道:“夫人,……”   就在此时,“嗙”的一声巨响,男人的瞳孔收缩,身体僵直,脖子上喷溅出了滚烫的鲜血,继而硕大的身子一沉,倒地抽搐。   “陛下”邓节从地上爬起来。   天子将剑从汉子的脖子里□□,收入鞘中,搀扶她道:“没事吧”   邓节惊魂未定,摇了摇头:“没事”   刘昭的目光落在还未死透的躺在血泊中抽出的汉子上,再度抽出剑来,给了他一个痛快。而后将尸体拖了出去,扔在了后面的一个小茅屋里。   刘昭回来后,将沾了血的宽大的衣袖卷起来,又将刚刚捡来的树枝堆到火堆旁,说:“方才那士兵应该是走散了的,我出去巡查了一圈,没见着有人。”他从怀里拿出几个果子给她,又道:“周围没有什么吃的,只捡了几个果子,你先凑合一下。”   邓节慢慢地接了过去。   刘昭抬眼看她,说:“让你受惊了。”   邓节摇了摇头,微笑道:“妾在想,幸好刚才陛下没事,倘若陛下出了事,妾真不知要如何自处,如何向兄弟父亲交代。”   刘昭垂下眼帘,将火堆堆旺一些,不再开口。   安静了许久,邓节说:“陛下,妾可以无理的问陛下件事吗?”。   刘昭说:“你说”   邓节看着手里的果子,迟疑一下,道:“陛下,蒋贵妃的事……”她略做停顿,改口道:“那日太极殿上的事,是陛下的授意吗?”   刘昭沉默了,许久都不开口,就在她以为他不打算回答她的时候,刘昭道:“你觉得呢?”   邓节指腹摩挲着果子微粗糙的果皮,道:“妾……”她略施一笑:“他们都说蒋靖是陛下的忠臣,可是我认为陛下没有理由如此冒险的安排在太极殿上射杀赵翊,这岂不是置天子的安危于不顾吗。”   她说:“所以妾也糊涂了。”   良久刘昭轻笑道:“忠臣”仿佛是个可笑的笑话,他看着火堆,用剑尖堆了堆灰,说:“这天下还有汉室忠臣吗?”似在讽刺。   “车骑将军蒋靖”他的语气嘲讽似的,又慢慢地平静地道:“朕在蒋姚之前,曾有一位皇后。”   邓节一怔,心口似乎有些难受,她说:“是……”   “是在长安的时候”刘昭也席地而坐,说:“在朕继位的第二年,朕受蒋腾逼迫被迫从洛阳迁都长安,在空旷的长乐宫里,朕迎娶了朕的第一位皇后。”火光照着他清俊的脸庞,他的眉眼间是平静,是淡漠,可是她还是在他的眼眸看到了难过。   他说:“她叫杨莲,出自弘农杨氏。”   “在未央宫的无数个长夜里,在蒋腾的软禁与逼迫中,是皇后一直陪在朕的身边。”他忽然停下,他的眉眼间十分淡然,仿佛再讲述别人的事情,在未央宫无数个长夜中,他曾与年轻的皇后相濡以沫,或许他不算真的爱她,又或许,皇后于他已化为了亲人,他们同甘共苦,同生共死。   “陛下”邓节轻轻叫他。   刘昭低头笑了笑:“后来,蒋腾被杀,朕被李傕郭泗掳走,两年之间,朕作为他们的傀儡,被数次辗转,朕的身边没有宫人没有奴婢,朕与皇后只能自己生火,去李傕郭泗那里讨要些粮食。”他对她笑道:“你信吗?两年之间,朕不曾食过肉腥。”   “再后来,黑山军的余党攻入长安,长安大乱,这时蒋靖提出要助朕东归洛阳,但朕必须娶他的女儿蒋姚为皇后。”他将树枝扔进火堆,目光阴郁哀凉:“就是在那一天,朕的皇后自戕于长乐宫。”   他苦笑道:“可是,朕知道皇后不是自戕,是蒋靖。”   他说:“他们没有给朕选择,没有给朕余地,甚至没有没有给朕时间,他们迫不及待的便绞杀了皇后。”   他看着她的眼睛,问她说:“朕这个天子,当的也很窝囊吧。”   “陛下”邓节轻声叫他,却不知从何安慰,静默了一阵,然后道:“陛下您知道妾的父亲,妾的阿弟为何会捍卫汉室吗?因为他们认为陛下您是一个好皇帝,一个好天子,初平三年,关中大旱,又恰逢蝗灾,是陛下以死相逼,命蒋腾开仓放粮,天下人都会记得陛下的。”   她微笑道:“妾的阿弟说过,陛下他一位好皇帝,一位好天子”她说:“他的子民理应爱戴他,他不过是生不逢时,仅此而已。”   “是吗?”刘昭笑了笑,突然问道:“那你呢?在你看来朕可是个好皇帝,好天子。”   邓节没有回答,她低下头,大半张面孔隐藏在黑暗里,火光下她的身体影影绰绰的,声音也淡淡的:“妾不知道,妾只是一介妇人,哪里懂那些朝堂上的事。”   刘昭默了默,兀自轻笑一声:“朕如今只但愿千载后的史书上不要将朕写成亡国之君。”   他继续说:“蒋靖并非是个忠臣,他不过是第二个赵翊,然而他却又不如赵翊,空有野心罢了。”   邓节抬头说:“所以太极殿……”   “朕猜到了”他淡淡地说:“赵翊又岂是那么好杀的,是他们太愚蠢了,太心急了,不过,朕也没有想阻拦蒋靖,朕也阻拦不了,其实蒋靖也巴不得朕死,朕死了,赵翊死了,贵妃肚子的孩子就是天子。”   他早就看透了他们,道:“管贵妃肚子怀的是什么,哪怕她生下来的是一只狸猫,也能做天子。”   “天色不早了”刘昭没有再说下去的意思,淡淡地道:“你睡会儿吧,朕来守夜。”   邓节于是也不再追问了。   然而她看着他,看着他的眼睛,却觉得在他看来她与邓家是否忠于汉室并不重要,甚至在他看来他自己的性命也并不重要,因为她在他的眼里看不见半点朝气与希望,他的眼睛里只有一望无际的平静与哀凉,好像无时不在等待着死亡的来临。   她想:那是将死之人才会有的眼睛。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19-11-16 09:33:29~2019-11-17 12:00:5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芝士6tun 3个;千千、3841155367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芝士6tun 8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二十章   “怎么样”程琬皱眉问前来回报的士兵。   士兵跪地回答:“禀大人,还……还是没有找到。”   程琬看了一眼冷着脸赵翊,转而对士兵道:“再派人去找,把周围的山都倒过来,也要找到天子!”   士兵退下,程琬转而对赵翊说:“大人,没有天子总比天子落在吕复手里要好。”   赵翊看起来似乎也一夜没睡,眼下乌青,他伸手揉了揉鼻梁,半响,才冷声道:“邓节呢?”   程琬怔了一下,思忖着慢慢道:“似乎也没有下落,她的奴婢倒是找到了,只是已经死了。”   赵翊没有说话,面上也没表露出什么,似没听见一般。   他现在的局势已变得十分艰难,南边是偷偷北上的邓盛,隔着官渡战线是吕复五倍于他的兵马,时而还会偷袭他的后路,而原本为了防范颍都汉室集团所带来的天子如今也没有了下落。   不能和北面的吕复开战,一旦被吕复的北面战线钳制住,南边便无法抽兵还手。   撤兵更是不能撤,此刻他只要稍有异动,南北便会同时扑击,届时他必溃不成军。   他揉着鼻梁,阴沉的靠着凭几坐着,左手的手肘搭在凭几上,现在他的手上只剩那支拱卫颖都的虎贲军,难道真的要他调到南线吗?三千虎贲军能抵挡邓盛到何时?纵使邓盛实体不敌与他,可仍有两万兵马。况且此刻天子走失,这消息若是传到颖都,汉室余孽将会再度兴风作浪,表面的风平浪静之下究竟有多少个蒋靖,这是赵翊无法估计的。   他已经到了进退维谷的地步。   不该急于处置邓节的!   他暗恨自己太过心急,天子无时不在掣肘于他,可他却只想着借吕复之手除掉邓节,让邓盛出兵无由,却忽略了天子。   然而此刻已经不是他后悔的时候,他不能在此地停留太久,再久就会引来怀疑,天子不见的消息也会随之传出去,尽管他已经下令传言者斩,可他知道这无法阻止风声走漏,一切不过是时间的问题。   他的手紧紧的攥着凭几的边缘,骨节发白,整个人散发着阴沉的杀气。   终于,他下达了指令,略显喑哑地道:“今日午时,倘若还找不到天子就继续北上官渡,只留十个步兵在此。”   程琬似乎也没有良策,只道:“是”   然而就在这时,一名斥候突然来报,这名斥候是从几千里外的江东日夜兼程而来,一路上已经跑死了好几匹壮马,风尘仆仆。   “大人,江东急报!江东急报!”声音已是沙哑至极,却无比急切。   帐内赵翊揉着鼻梁的手一顿,立刻道:“进来!”   ……   伴随着火堆燃烧的噼啪声,邓节沉沉地睡了一夜,这或许是她自来到颖都后睡得最沉的一次,她不必担心有人会在暗中监视着她,也不必担心自己是否会在睡梦说出些不可说的话以至于要了自己的命。   她什么也不必担心,因为刘昭会替她守夜,就像很多年前他们在野外露宿时一样。   早上天将亮的时候邓节醒来了。   火堆早已经熄了,只剩下余灰,刘昭似乎是一直都没有睡,他宽大的外袍也不知何时盖在了她的身上。   “陛下”邓节爬起来。   刘昭看向她:“你醒了”见邓节要将外袍还给他,道:“不必了,朕不冷,现在时间还早,早上露气重,你盖着再睡会儿吧。”   邓节皱眉问:“陛下一夜都没睡?”   刘昭笑笑说:“朕习惯了”   邓节不顾他的意见将外袍披在他的身上,说:“天还早,妾已经不困了,陛下快去休息一会儿。”又道:“陛下若是没有休息好,万一过会儿路上再遇到什么贼人,陛下没有精力保护妾怎么办?”   对上刘昭的目光,邓节一笑:“总不用妾哄着陛下入睡吧?”   刘昭也笑了笑,什么都没再说,靠着墙壁闭眼休息。   邓节觉得无事可做,便望着窗外发呆,床边蒙蒙的光亮,恍惚之间让她觉得如在梦中,她转头看刘昭,只觉他安睡的样子格外安宁,干净,似乎没有沾染半分世俗气。   她恨过他,可如今他就在她面前,她却无论如何对他都恨不起来了。   刘昭只休息了一会儿就醒了,他起身将袍子穿好,道:“是时候了,该走了”   邓节遂跟在他的身后。   刘昭按了按发涩的眼睛,走出了草屋,他说:“沿着山路下去应该是赵翊安营的地方。”   说着他们走到了溪水边,邓节用溪水洗了洗脸,刘昭说:“赵翊估计已经派了人来找,一会儿应该就能碰到他的人。”   邓节捧着水的手一滞。   “怎么了”刘昭问。   邓节皱着眉头,面有愁色:“赵翊他……”   刘昭猜到了她的所思,淡淡道:“赵翊他早就怀疑邓家与朕暗中互通,否则他何必要陷你于死地”   邓节没有说话。   刘昭说:“既然已经无法逆转,又何至于担忧。”他叹了口气,道:“走吧”见她纹丝不动,刘昭伸出手来:“你信朕,此次过后,他不会再轻举妄动,你也暂时不会有性命之忧。”   邓节默了默,将手递给了他。   刘昭将她拉起来,便松开了手,两人这便一同往山下去。   清晨山上的空气是十分清爽的,刘昭的心思似乎也许久没有如此开阔了:“许多年了,朕都没有这样走在山林里了。”   “陛下”   刘昭说:“不知下次,又该是何时?”他说:“朕初登帝位那时,朕恨自己流淌着帝王家的血,朕那时只想要自由自在的生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待陛下重掌大权,就可以拥有自由了”邓节劝慰。   刘昭却只是笑笑不语。   突然之间只听一阵重重的脚步声,刘昭方抓住邓节的手腕,见他们身着的铠甲是赵翊兵马的样子,又立刻松开了她。   “陛下!”男人风尘满面的跑来,却没有跪地的意思,看样子是赵翊身边的亲信,是赵胜。   “陛下,太尉大人非常担心您,不便当误,陛下还请立刻随我回去。”赵胜道,语气比起赵爽倒是恭敬,他看见刘昭身后的邓节,先是一怔,而后行礼道:“夫人,太尉大人也十分担心夫人,夫人没有伤到就好。”   邓节没有开口。   刘昭说:“就劳烦将军给朕带路”   赵胜于是再前道:“诺”   一路上,邓节与刘昭都没有再交谈,虽然邓家与汉室暗中互通已经成了众所周知秘密,但是邓节还是宁愿少一点麻烦。   而刘昭也仿佛心有灵犀一般没有与她说话,甚至不曾看她一眼。   ……   大概走了一个时辰,终于走到了赵翊的营地,远远的邓节就看见了站在营外等待着她与天子的赵翊。   他的脸上带着笑容,然而他的眼睛却是冷的,让人感觉不到丝毫的善意,邓节对上他目光的一瞬间,背后就冷了。   “陛下可真令臣担忧。”赵翊冲刘昭笑道,那语气却冷的令人生畏。   刘昭只淡淡道:“太尉大人费心了。”   说罢,刘昭便同随行的一个小黄门进营帐内沐浴更衣整理仪容去了。   赵翊这才走到邓节面前,他似乎并不打算问她为何会同天子在一起,他伸出手来摸了摸她的脸蛋,道:“夫人受苦了,为夫担心得整日未眠。”   他微笑道:“还好夫人没事。”   邓节抬起眼帘凝视着赵翊,这是怎样的一个人,明明眼中并无半分爱意和柔情,寒冷如冰,嘴上却能微笑着说着甜言蜜语,与她假戏真做。   邓节似乎已经习惯了赵翊的性情,习惯了他总是笑里藏刀,她也懒得再与他做戏,她实在是感到疲倦,她用着一副平淡至极的语气道:“妾害怕极了,妾以为再见不到大人了。”   赵翊于是搂过她,抬起她的下巴当众便吻了吻她的唇她的额,道:“为夫方才便一直在想,以后还是不要让夫人离开为夫的身边好,免得这样的事再发生。”   他说:“为夫已经叫人撤了夫人的营帐,夫人以后与为夫出则同舆,入则同席。”他丝毫不顾及周遭的下属,扶着她便进了营帐。   一进营帐,放下帘子,他便将她反身按在了榻上,从她身后便覆了上去,感觉到她身体骤然绷紧却又不能挣扎,赵翊无声的笑了笑,转而又松开了锢着她的手。   邓节回身看他,他唇边哪里还有笑,她只见他沉默不语,半垂着眼帘,似乎有事。   邓节皱眉疑惑道:“夫君”   赵翊从她身上起来,抬眼看着她:“我却实想念夫人,只想此刻与夫人共赴巫山,只是有一件事还没有说与夫人,况且我也觉得此刻不是与夫人行床笫之事的时候。”他的眼里仿佛及尽疼爱与怜惜。   邓节心中疑惑,道:“何事?”   赵翊抚摸着她的脸颊,慢慢地说:“夫人答应我切莫悲伤。”   邓节说:“夫君但说无妨。”   赵翊抚摸着她的脸颊,看着她充满疑惑的眼睛,蓦地,慢慢地说:“就在前日下午,夫人的二弟北上柴桑的时候在郊外打猎,被埋伏的弓弩手一箭射穿了左颌,已经殁了。”   邓节脑中轰然骤响,一时间竟什么声音都听不清楚了,好像都远远的离她去了,身上也是僵硬的,而后竟不了遏制的发抖起来。   赵翊看着她惨白的脸,以及她无措的眼神,说:“江东已经交给了夫人的三弟邓纪”他按着她的肩膀,道:“想用不了几日,江东的加急信就会送到。”   他说:“夫人切莫过度悲伤,为夫没有什么可为夫人做的,只能传信让刘萦为夫人在太尉府挂起了白幡。”他看着悲伤的邓节说完,然后便起身离开了,他的唇边不自觉的扬起了笑,一只脚刚迈出帐外,又似是想到了什么,转身道:“对了,夫人的那个奴婢的尸体已经找到,夫人还来得及去见她一眼,若是不想见,我就命人就地葬了。”   邓节没有回答,她慢慢地慢慢的将脸埋在手掌上,终是忍不住了,轻轻呜咽。   赵翊掀开帐帘看见了在外侯着的程琬,一连几日,程琬终于在他们的主公脸上看见了笑模样,也忍不住轻松了,笑道:“恭喜主公”   赵翊回到处理军政的营帐,一撩帘子,坐在案几旁,淡淡地道:“何喜之有啊,邓盛是我的小舅,邓家出了事,我有何喜?”   程琬知道他们主公说的是玩笑话,却也正色道:“不过谁也没想到,邓盛竟然在这个时候被暗杀了,也解了主公的燃眉之急。”   “杀他的人能是谁?”赵翊问。   程琬说:“主公方才不在的时候,又来了一波探报,说邓盛是被许贡的旧部给暗杀的,暗杀邓盛的人现在已经伏法。”   “许贡”   程琬说:“是,邓盛当年初到江东,便是先杀的许贡,夺取了许贡的地盘得以立足,许贡的旧部自然一直对他怀恨在心。”   赵翊冷冷的嘲笑道:“邓盛北上行军,还能半途去打猎,被射杀也难怪。”   赵翊笑说:“邓纪,不过才十五岁,乳臭未干的臭小子,待我平定了河北,就南下一并将他们平定了,也好早日让他们姐弟团聚。”   程琬笑道:“主公说的是,而且连天子也找回来了,主公不必担心颖都再有异动。”   虽是如此,赵翊还是收了笑,冷声道:“眼下的劲敌还是吕复。”他一挥袖子,淡淡地道:“可有何良策?”   程琬只道:“吕复军数倍于我,依属下看,不过一个守字。”   程琬道:“集中兵力,扼守要隘,以逸待劳。静待他日,敌军必露破绽。”   赵翊一笑,淡淡地道:“义臣知我。”   作者有话要说:  我这周的更完啦,我会休息两天,周四继续更,不要拍我~~   感谢在2019-11-17 12:00:58~2019-11-18 09:52:0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虫虫 5瓶;我爱不二家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二十一章   “阿姐”   “阿姐”   “阿姐,你说啊!那个臭小子是谁!我这就去找他!我要扒了他的皮!”   少年按着她的肩膀,道:“说啊!阿姐,你肚子的孩子究竟是谁的!你说,我让他八抬大轿的来娶你,他若是不肯,我就替阿姐扒了他的皮,断了他的腿。”   少年咬牙道:“谁也不能欺负我邓家的人!不能欺负阿姐!”   而她始终没有回答。   “阿姐!”   ……   “阿姐!”   邓节猛地睁开了眼睛,是营帐的帐顶,漆黑的夜像是有千金般重,压得她胸口生生的疼。   邓节瑟缩着坐起来,她的发是散着的,垂在背后,她的身上只穿了一件白色的里裳,在这样慢慢的长夜里她感到有些寒冷。   她环抱住自己的双膝,将脸埋在怀里。   “阿姐!”   她始终不能入睡,只要她稍稍闭上了眼睛,她便能看见少年英气的脸庞,能听见他叫她,叫她“阿姐”   她滚烫的眼泪淌进了指缝间,又一丝丝变得冰凉。   邓盛他才二十岁,还那么年轻,还怀有满腔的抱负。   邓纪,他才十五岁,再这样群狼环伺的时候,他怎么能担得起江东的重担。   从一开始就是错误的,她本就不该嫁给赵翊,她本就应该留在柴桑。   “阿姐”   她试图堵住耳朵,可是无论她多用力,那声音还是不听的在她耳旁回响。   她堵住了耳朵,眼泪就留了下来,像是断了线的珠子,无论如何也止不住。   似乎有人攥住了她的手腕在拉扯她。   可她却只觉耳旁的声音越来越大。   “阿姐”   “放开我!”邓节忍不住嘶喊,挣扎:“放开我!你放开我!”   “邓节!”   “邓节!”   邓节听清了,好似不是邓盛的声音,她停止了挣扎,一点点睁开了眼睛,对上的是一双熟悉的狭长的眼睛。   夜太黑了,她只能模糊的看见他的脸。   赵翊并没有松开她手腕的意思,道:“你做噩梦了”   邓节一把将手抽了出来,她太用力了,赵翊被她突如其来的反应吓得明显一怔。   邓节挣脱开,便又将脸埋在了双膝上。   赵翊的手掌摸上她的额头,眉头一皱说:“你发烧了。”   邓节却又是向旁边一躲,并不理会他,将他晾晒在了一边。   赵翊这次眼里却有不悦,冷声道:“你使什么性子。”   邓节也似没听见。   赵翊瞥她一眼,起身将油灯点了,皱着眉对门外的士兵道:“将大夫……”   “不必了”邓节开了口,赵翊回头看她,只见她仍将头埋在怀里,缩在床榻的角落里,黑发垂在身侧。   赵翊已是十分不耐。   过了许久,邓节说:“太尉大人杀了我吧。”   赵翊一怔,皱眉道:“你说什么胡话。”   邓节抬头凝视他,慢慢地说:“太尉大人若是不杀我,就请放我回江东去。”   她的眼睛实在是浑浊,没有一丝光亮。   赵翊走到她身侧,蓦地,将被褥给她裹上,淡淡地问道:“为何要回江东去,可是我待你不好?”   邓节没有回答,赵翊的指腹轻轻摸过她的脸颊,拭去了一滴泪水,道:“还是夫人想家了,若是夫人想家了,可以请来几个江东的伶人……”   “太尉大人不觉得累吗?”邓节忽然打断了他,她将他的手推开,一字一句地道:“太尉大人您不觉得累吗,我都已经累了。”   她说:“太尉大人您其实心里不是很高兴的吗?”   赵翊终于不再装了,换了脸,冷冷地道:“是,我是高兴,高兴邓盛死的恰是时候,我甚至在想,这是上天助我。”他略做停顿,而后冷笑道:“但是你也别忘了,是你们先动的手,是你的弟弟言而无信,暗中与刘昭结盟,他若是不用兵北上,不狩猎柴桑,他会被人暗杀吗?”   赵翊冷笑,道:“你便是恨我,可与我又有何干系?你弟弟不是我动手杀的,况且你弟弟的命是命,我前方几万将士的命难道就不是命?我兖州数十万百姓的命就不是命吗?”   他伸手按住她的脸颊,迫使她抬头,望着她的眼睛,道:“别以为我真不敢杀你。”他的眼睛阴沉而又冷酷。   “大人当然敢”她回击道:“大人想杀我又不是一次两次了。”   赵翊皱了皱眉头,道:“你和天子到底是什么关系,为何他不要命也要逃出马车去救你?”他终于还是问了出来,她白日见他的样子,还以为他根本没当回事。   邓节忽然一笑,阴阳怪气地道:“天子为什么救我,太尉大人猜不到吗?天子救我的原因难道不就是太尉想要杀我的原因吗?”   赵翊被她阴阳怪气地反戈一击,松开了手,冷冷地道:“我看你是疯魔了。”   邓节垂下了眼帘。   赵翊嘲讽道:“你们想当汉室的忠臣,我会遂了你们的意的。”   ……   “忠臣”   “这天下还有汉室的忠臣吗?”   ……   邓节眼前忽然浮现除了刘昭来,她似乎是真的疯魔了,忽然笑了笑,道:“这天下还有汉室的忠臣吗?”   “这天下真的有人还愿意作大汉的忠臣吗?”她问到。   赵翊已经看不懂她了。   邓节质问道:“你当我真的愿意做大汉的忠臣吗?四百年的大汉如今早日薄西山,你当我愿意做他的忠臣吗?”她瘫坐在榻上,耷拉着脑袋,喃喃道:“我不过只是想留在柴桑,只不过想以山川为伴,为夫守陵,平淡的度过此生。”   她苦笑着道:“太尉大人,您真当问过我是否愿意做这大汉的忠臣吗?”   她说:“我本该守陵至死,终老一生,是太尉大人您将我推到这漩涡中来,因为太尉大人的一时兴起,我变成了嫁给杀夫仇人的贱妇,在江东受尽了唾骂,因为太尉大人您,我必须去做汉室的忠臣,我没有别的选择,谁也没有给我第二种选择,是你将我逼上了绝路。”   她抬起眼帘凝视他:“太尉大人,您有问过我愿意做汉室的忠臣吗?愿意嫁过来吗?您有给我过机会吗?”   在她的一句句诘问下,赵翊似乎有些震惊,他还不曾见过她这般,她通红着眼,怨恨地盯着他,简直像个疯子,他说:“你累了”   “我没有”她断然的否定了,她说:“太尉大人,我见过您屠城后的遍地尸骸,也见过大汉残腐败治下的白骨盈野。   她说:“我不算什么汉室的忠臣,也不愿做屠杀忠良的刽子手。”   她说:“大人若是不杀我,就放我回家吧。”   赵翊迟迟没有开口。   邓节低头苦笑,轻轻摇头,笑着笑着就又流出了泪来:“太尉大人您和天子没有什么不同,你们一个想借敌人的手让我死,一个又想让我活着以维持本就脆弱的联盟,你们何尝又给过我辩解选择的机会,又何尝想过我也是活生生的人。”   她说:“你们都是自私无比的人。”   赵翊起身,他的心神似乎已经有些混乱了,但他仍然冷静,他说:“不早了,你该休息了”说完便要往帐外走,不知为何,他竟然一刻也不想多待,他一只脚迈出了帐外,又突然停住了,他稍作迟疑,转头对她说:“你既然嫁过来,便就是我的夫人,是正妻,我不会休你,即便你死了,你的尸骨照旧藏在赵家。”说完,便离开了。   夜里的风确实有些冷,赵翊只想着出来,可出来后一时又不知去哪里,这个时候军营中只有守夜和巡逻的士兵。   赵翊任由风吹了一会儿,终是脑子清醒了许多。   他也不知为何如此迫切的想要离开营帐。   他从十二岁便上了战场,而他第一次上战场那日,便亲眼见到他大哥被敌军一戈砍掉了脑袋,他记得他大哥最后一刻是睁着眼睛的,滚烫的鲜血喷洒在他的脸上,头掉在地上滚了又滚,敌人蜂蛹着去抢夺。   谁抢到了他的头颅,谁就能加官进爵。   这就是战争,它吞灭了人性仅有的那一点点光芒和温情。   从那一刻起他便知道,敌人是从不会对他有怜悯之心的,所以他亦没有。   他遇到过太多的敌人,也杀过太多的敌人,他们或是凶狠,或是阴险,总之他们最终统统都倒在了他的脚下,他从不知怜悯为何。   弱肉强食是生存的法则。   可是方才,仅仅那一刹那,他竟然心生了怜悯。   怜悯,他已经很多年没有动过怜悯这样的感情了。   或许是因为她的眼泪,或许是因为她簌簌抖动的肩膀和那双通红的眼睛,或许是因为她坦诚的撕开了痛苦的伤疤给他看。   她说他和刘昭一样,他们都是自私无比的人,她说他和刘昭都没有给她争辩的机会,都没有给她选择的余地。   她说她其实只想平淡的度过一生,是他们将她一个柔弱的女子推到了风口浪尖,让她尝尽了死亡的恐惧和离别的悲伤。   他觉得她是个坦诚的人,坦诚却又可笑。   他不也是一样没有辩解和选择的余地吗?   他和他的敌人们,总会有一个是输家。   即便她不愿意当他的敌人,即便她如今进退两难的地步是他害的,可他不也一样是别无选择吗?   他最终选择了她,是因为他必须要选择一个,她或者她的妹妹们。因为这原本就是一场政治的联姻。   没有人可以选择自己的命运,就像没有人可以选择自己的出身。   他一直认为他们还能将这种表面的和平再维持一段时间,因为他早就习惯了虚与委蛇,只要她想,他可以一直同她装下去,夫妻情深也好,相敬如宾也罢,他可以将这出戏一直演下去。可眼下她彻底的和他坦白了,甚至向他服软了,他反倒不知该怎么办了。   不知是否该给她信任,不知她是否真的如她所言本就不想参与到这场漩涡中来,更不知自己该如何对待她。   面具带的太久了,反而不会与人交心了。   想此,赵翊笑了笑,此刻的不知所措,让他觉得有些陌生。   作者有话要说:  加更,我好像第一次写这么一大段男主的心理描写……感谢在2019-11-18 09:52:05~2019-11-20 10:24:1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3841155367 2个;数值、早日出樊笼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芝士6tun 10瓶;马卡龙超甜的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二十二章   一连好几日都在陈列在官渡沿线,这日小黄门照例送来了晚膳,对刘昭说:“陛下,从江东八百里加急的书信送到了太尉夫人手里。”说着将箸呈上。   刘昭取箸并未开口。   小黄门说:“想来是有关邓盛的丧事。”又低声道:“不过那太尉大人可真是……”   刘昭淡淡地打断道:“不是赵翊做的”他取了一块鱼肉,肉质新鲜,然而他却并未急着入口,只道:“赵翊至多只能派些斥候去打探消息,江东到底是邓家的地盘,他的手还伸不了那么长。”   小黄门说:“难道真的是哪个什么许贡的人下得手?”   刘昭将鱼肉送入口,道:“兴许”拿着箸的笔稍作停顿,欲言又止,终是问道:“邓……太尉的夫人近来如何?”   小黄门说:“听闻已经几日未出帐了,一来一回的送餐的士兵说,几日都没有进食了,人瘦得脱了像。”   “好像还生了病”小黄门补充道。   刘昭看着自己案几上摆放的餐食,犹豫了许久,说:“令人烹一条鱼给夫人送去。”说着递给了小黄门一块叠成指甲般大小的小布条。   小黄门接过,“诺”了一声,悄然退下了。   ……   邓节已经许多日没有见过赵翊了,她确实生了病,什么都觉不和胃口,吃不下去,躺在榻上睡了一觉又一觉,梦里总是能回到江东,回到七八面前那段无忧无虑的少年时光。   醒来望着灰突突的营帐的帐顶,一望便又能望两三个时辰。   “这是什么?”赵翊冷冷地问到。   小黄门奉命去给邓节送鱼,不想怎么会这么巧,竟然在营帐门口,还不等进去就遇到了赵翊。   小黄门如实回答:“陛下听闻太尉夫人已经病了多日,食欲不振,便名奴婢给太尉夫人送一条刚烹好的鱼肉来。”语气冷静至极,丝毫没有任何异常。   赵翊皱了皱眉头,抽出了腰间的匕首,小黄门脸色骤变,道:“太尉大人!”话没落地,赵翊已经将鱼的肚子割开,只见里面是白白的鱼肉,再没有什么。   小黄门的语气已经稍有些不悦,却仍然恭敬地道:“太尉大人,这是陛下赏赐的。”   赵翊笑道:“臣也不过是觉得谨慎为好,难道不是吗?”又道:“替我回谢天子圣恩。”   “太尉大人有心了”小黄门说道,然后躬身将鱼送进了帐内,赵翊则冷冷地随在后面。   “夫人,天子闻夫人久病,特命奴婢送来一条烹好的鱼,赏赐与夫人。”小黄门说。   邓节的脸色看起来确实不好,行了礼道:“妾谢天子圣恩。”说罢,小黄门便回去复命了。   赵翊瞥了一眼案上的菜,嘲笑似地道:“一条鱼而已,也要弄得如此麻烦。”   邓节取箸用了一口,方才回答:“毕竟是天子的赏赐,礼节理应全面。”她只用了一口,她也确实没什么胃口。   赵翊坐在案几前,道:“病了这么多日,还不见好吗?”   邓节低头回答:“已经见好了”   赵翊问:“哪里见好?”   邓节只是随口敷衍,没想他还继续追问,道:“妾已经不烧了。”   赵翊伸出手臂,说:“让我看看”   邓节遂坐在了他的怀里,赵翊摸了摸她的额头,道:“这不是还热着吗?”   邓节说:“比前几日好了许多了。”   赵翊没有再开口,眯眼看她,一只手懒散地搭在凭几上,过了一会儿,他冷笑道:“你倒是真会敷衍我。”   邓节一怔,没想他听出了她的敷衍,一时不知所措。   赵翊目光落在那鱼肉上,笑道:“刘昭他倒是惦记你。”他凑到她的唇边,似有似无地吻在她的下唇边,道:“你说,刘昭他为何如此喜欢惦记别人的妻子。”   邓节低头,任凭他的呼吸洒在她的皮肤上,她说:“太尉大人您不也一样吗?”   赵翊却不怒反笑。   邓节从他身上起来,慢慢地走到榻边,沉默不语,过了一会儿,邓节开口问道:“大人,江东的加急信今日清晨到了。”   赵翊说:“我知道”   邓节试探地说:“我想我的家人了。”   赵翊站起来走到她身侧,坐在床榻上说:“我不能送你回去,送你回去,你叫他人如何想,别的不说,定会认定我与你们邓家已经彻底破裂,维持这种表面的和平,不比破裂要好。”他一笑,又道:“况且你已经是我的妻子,我可忍不得你再回去给那个庸才守陵。”   赵翊说完,倒像是点醒了自己,他道:“此战结束后,我便将那庸才的尸骨送回去,如此可以了吗?”他竟然显有的退了一步。   邓节抬眼看他,似乎有些防备。   赵翊一笑,道:“你别用这种眼神来看我。”说着将她拥在了怀里,翻到了榻上,但也只是躺着,什么也没做,他有些累了,自从到了官渡,便一直僵持在这里,他的眉头皱着,眼睛下面是淡淡的乌青色,他的手臂搭在她的腰间,闭着眼睛道:“陪我躺会儿,给我揉揉额头。”   邓节遂起身把薄被取过来,不料他的身体压住了她的长发,她痛得一皱眉,对上他略带倦意的眼睛,两人不由得都同时一怔。   赵翊动了动身体,邓节将长发从他身下抽了出来,又将被取过来盖上,赵翊的手一揽,她便卧在了他的怀里,头枕着他的手臂,抬起双臂给他按摩额头。   他不再说话,闭上了眼睛睡觉,她的耳边是他均匀的呼吸声。   以那以后,他对她再没有表露出什么恶意,没有怀疑,至少此刻是没有的,她想:或许是她之前的话真的打消了一些他对她的敌意和防备。又或许是因为自她阿弟出事后再没有传来江东北上的消息,所以他对她的态度也稍缓和了。   她想着想着,只觉得倦意也一同渐渐袭来,她的手也轻轻的环过了他的身体,闭上了眼睛睡着了。   赵翊睁开了眼睛,他看了一眼熟睡的邓节,轻眯了眯眼,什么也没说,又闭目休息了。   赵翊醒来的时候,邓节早已经睁开了眼,她见他睡得沉,就没有动,怕他惊醒,如今他醒来,两人四目相对,邓节竟然低下头笑了。   赵翊说:“你笑什么?”   邓节摇摇头,不肯说。   赵翊皱着眉头,他好几天没有好好休息过了,眼下突然睡了这么久,头不可避免地有些沉,他揉着额头不再说话。   邓节于是起身将他的头放在自己的大腿上帮他揉,她的脸从下面看去也是美的,清幽淡雅,无可挑剔。   她一向白皙的脸上此刻带着淡淡地红晕,如同晚霞,他只再与她合欢时见过她脸上泛起的潮红,还不曾见过这样似羞涩般的红晕,她的嘴脸抿着,似乎在强忍着笑意。   赵翊攥住了她的手腕,说:“你到底在笑什么?”   邓节于是道:“大人可是几天没有休息好?方才大人睡觉时,妾听见了大人的鼾声。”   赵翊一怔,也笑了,突然间也找不出什么话来说,但是却意外的没有觉得尴尬,连他自己也觉得奇怪。   邓节说:“大人太累了。”她总是叫他大人,其实他比她还要小上一岁,不过才刚及弱冠之年。   赵翊笑罢,说:“还听见什么了?可听见我说梦话了?”   邓节摇头:“这到没有”唇边微微扬起笑:“大人怕说梦话?”   赵翊揉着额头地道:“怕”   邓节揉着他额头的手停了下来,赵翊也起来了,穿上胡靴准备离开,瞥了一眼案几上的鱼肉,道:“已经冷了,别吃了,一会儿我命人送一份刚烹饪好的。”说着让士兵进来把那叠冷了鱼肉撤了下去,也不由邓节是否同意。   营帐里顿时只剩下了邓节自己。   邓节垂着眼眸看着自己的双手,目光沉寂如水,她清楚,他还是不能信任她,她之前的那些话到底也只能让他多给出她一点点信任,卸下一点伪装。   她轻轻叹息一声,只喃喃道“罢了”   罢了,夺取赵翊的信任和好感是何其难的事,又岂是一朝一夕就可以的。   ……   赵翊一出营帐便名士兵将那冷菜交给了司马煜,冷淡地道:“查查”   司马煜便立刻明白了。   赵翊又道:“再加派几个人手去监视刘昭,他若是再派人去接触夫人,立刻通知我。”   司马煜说:“属下明白”迟疑片刻,又道:“夫人那边需要也加派人手吗?”   赵翊停顿片刻,然后道:“不必了。”他立刻又转变了话题,道:“前方状况如何?”   司马煜道:“诚如主公所言,是场消耗战,一时吕复也不会派兵攻来,剩下的就是比谁的粮草更充足。”   司马煜道:“吕复粮草虽多,但补给线长,我们虽然粮草不多,但好在颖都离官渡更近,快马加鞭,往来不过两三天,粮草很快就可以运到。”   赵翊冷声道:“递加急信给宋裕,让他加紧屯粮。”   司马煜道:“是”   作者有话要说:  帮基友推一下文《偏宠入骨》当归陈皮,欢迎去围观。感谢在2019-11-20 10:24:19~2019-11-21 08:50:3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早日出樊笼、3841155367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柚柚柚子 8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然后我还是想要避雷,这本的雷点挺多的,现在女主在做戏,她对男主没有太多的感情,后面也会是女主的态度先转变,因为她二弟死了以后,江东主和派大臣掌权,决定撤回北上的军队,坐山观虎斗,让男主和吕复打,女主和刘萦包括后来出场的弋三都成了江东的弃子,并且江东决定如果刘昭死了,会和汉室一起再扶持一位新的皇帝。   另外男主的实力其实也并不强,和吕复的实力比起来是1:5。   男主死了,男主的妻妾(包括女主)都会被吕复夺走,或是杀或是强占。   女主的态度也会在这里彻底转变,由盼着男主输,到不想男主兵败,因为男主已经成了是她刘萦和刘昭的庇护伞。   政治立场转变间接导致态度转变。   至于感情上见仁见智。   以上内容几乎剧透了后十章的内容,但是,无所谓了,先给大家避雷吧。 第二十三章   “怎么了”刘昭看着匆匆进帐的小黄门,放下了手中的竹简。   小黄门走上前,低声却又万分紧张地道:“陛下,在帐子外面遇到了太尉大人。”   刘昭目光一沉,问:“那东西……”   小黄门回答:“还好没有藏在鱼肚子里,太尉大人抽匕首查了,没能查出来,其实拿布条是压在盘子底下的。”又咽了口唾沫,道:“不过,奴婢送进去就回来了,也不知道现在如何,夫人收到了没有。”   刘昭沉声道:“自从朕那日从马车逃脱,这几日他派来监视朕的线人明显又增多了。”   小黄门急道:“这该如何是好?陛下,太尉大人是何等精明,肯定能查出来……”   刘昭一抬手,示意小黄门安静,然后兀自坐回了床榻上道:“无碍,如今急也不是办法,赵翊他本就知道了朕同邓家的关系,只是一层窗户纸,捅破是迟早的。”话虽如此,他的脸色仍旧不好。   ……   满打满算,赵翊已经陈兵官渡了近一个月,这是一场可怕的消耗战,每一天都要消耗掉近千石粮食,如果再算上此前赵翊就增派在官渡,白马沿岸的兵,已有两载,到底消耗了多少的粮食,早就无法具体计算了。   如此规模的战争导致屯田荒芜,长期无法得到开垦,存粮的数量也在无尽的消耗中渐渐减少。   只拥有两州之地的赵翊到底还能撑多久,这无疑是天下人都想知道的。   尤其是吕复,此刻他就再对面,犹如一直蛰伏的猛兽,他再等待着消息,只要赵翊的营中传来了半点风声,只要赵翊的营中军心动摇,他即会扑上,一口咬断赵翊的脖子。   而赵翊也在等待,等待着坐拥十万大军的吕复出现破绽,他知道自己的力量远不足与吕复为敌,他也知道自己应该积蓄几年力量,再与之决战。   可惜,吕复是不会给他这样的余地的,更不会给他机会,吕复将他逼上了战场。   他没有别的办法,没有别的选择。   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赵翊明显显得有些心焦了,为了防止军心动荡,他索性坦白是自己头疾又犯了。   程琬在帐外道:“主公”   赵翊道:“进来”   程琬进帐,于是看到这样一番景象,他们年轻的主公此刻正半卧在榻上,靠着凭几,他的手指揉着额头,脸色发白,嘴唇亦有些干裂。   赵翊睁开眼睛瞥程琬一眼,道:“粮草怎么样了?”   程琬方才回过神,为难地说:“后方出了点问题,可能要延迟几日。”   赵翊放下了揉着额头地说,目光一扫,坐在榻上冷声道:“出了什么问题!”   程琬说:“兖州这几日来白波军余党叛乱了!”   赵翊整个人都阴沉沉的。   程琬说:“宋裕来不及通知主公,先一步命镇守青州二郡的朱霸带兵剿灭了。”   “做得好”赵翊道,面色终于稍有缓和,他起身走到帐子里悬挂的大羊皮地图前,抱着臂端详。   程琬在他身后,道:“宋裕封锁了消息,加之叛乱这事很快结束,没有引起更大的扰乱,只是……”   赵翊摸着自己的下巴,边端详着地图,边淡淡地道:“只是筹措粮食的还要晚几日送到。”   “是这样”   赵翊回头问程琬:“最近的一批粮食还有三日送到,你可计算过,这批粮食可否能撑到兖州的那批粮食送到”   程琬面有难色,坦诚地道:“臣算过,不仅臣,宋裕也算过,即便每日分得最少量,军中也还要断粮两日。”   “两日”赵翊重复,他叹了口气,道:“两日,军中别有用心之人稍一煽动,两日足可令我溃不成军。”   程琬说:“是这样,近来军中就已经有了传闻,说粮草不支,还说主公此战定会败。”   很多时候,这种流言比敌人的刀更加锋利。   赵翊沉吟一会儿,命令道:“新到的军粮送到,命粮官小斛分粮。”   程琬道:“属下知道了。”   两人又交谈了一会儿,便就退下了。   ……   邓节在营帐内缝补衣裳,她的衣裳早在那次混乱中就破了,又没有多带几件,只得拿出来补补。   她很少做这样的活,一不留神,手指便又被扎出了血开。   邓节皱了皱眉头,将血吮掉,就在这时,门外士兵道:“夫人,江东信使求见。”   邓节用剪刀将线断掉,道:“进来”   江东信使随掀帘子进来,前几日邓纪的书信便也是这位信使送来的。   信使向她行礼,道:“属下即日便要返回江东去,夫人可有书信需要属下转交给主公?”   邓节将已经封好的书信给他,道:“劳烦转交给三弟。”   信使微微颔首,低声又道:“还有一事,不知夫人可否口述于属下。”   邓节说:“信使请讲”   信使上前一步,低声道:“属下近几日听闻赵翊军中已有粮草不支的传言,敢问夫人,赵翊军中的粮草可还能撑多久?”   邓节道:“粮草是军中重事,赵翊他不信任我,又怎么可能让我知道。”   信使点了点头,说:“属下知道了,夫人保重,属下告辞了。”他行礼转身要离开了。   邓节稍做迟疑,还是叫住了他:“信使请等一等”   信使回身说:“夫人还有事?”   邓节问:“三弟他可还是打算趁这时用兵北上?”   信使回答:“主公是有想要继承先主遗志的打算,只不过江东的局势实在不允许主公北上讨伐赵翊,几位老臣也都主和。”   邓节皱了皱眉头,问道:“为何主和?”   信使说:“一来江东局势不稳,许贡的旧部的实力仍然没有彻底拔除,二来主君尚且年幼,您的母亲和老臣张朝都不主战,三来……”信使迟疑道。   邓节说:“三来什么”   信使于是说:“三来,朝臣们都认为此战赵翊已呈败势,与其现在出兵北上,不如坐山观虎斗,待两方势力均有折损后,再试图北上。”   邓节攥紧手,道:“那天子怎么办?此战如果赵翊败了,天子就会落在吕复手里!吕复不比赵翊,届时统一北方,坐拥五州,以他的专横,定会废帝!朝臣们不是一早敲定好了趁吕复出兵之际北上,保护天子的吗!”   信使不想她竟然有些动怒,怔了怔,道:“这……属下也不清楚。”又道:“不过……属下听闻,中山赵洋也是皇族后裔……”   “你什么意思!”   信使立刻行礼道:“夫人聪慧,属下就不便明说了”   邓节不敢相信,邓纪他们竟然想要背弃父亲的遗志,她觉得震惊。   她更震惊的是邓盛一死,江东的局势竟在朝夕之间全然改变了。   刘萦   刘萦呢   邓节突然想起了刘萦,转念突然又想起了另外一个名字,她立刻取过纸笔,书下两个字,问信使道:“你可知道这个人?”   那纸上是“弋三”二字。   信使摇了摇头,道:“夫人,属下并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邓节攥紧了手,道:“没事了,你回去复命吧。”   “诺”信使于是退下。   信使走后,邓节迟迟不能从震惊中缓和过来,邓盛死了,他生前所定的方略被一项一项的废止了,以张朝为主的几个老臣趁邓纪年幼把持了朝政。   那他们接下来要做什么?   难道他们真的放弃天子了吗?   如果真的放弃了天子,那她又该怎么办?   “不对”   她喃喃道,眼下最要紧的是赵翊无论胜负,江东都不会出兵北上,更不会勤王,那么邓盛生前所决定趁机的来接她回江东的计划是否也作废了?江东放弃了她,放弃了他们?江东不会再管她了?她和刘萦,她们都成了一枚被丢弃在赵翊身边的废子。   如果赵翊打胜了,她和天子还有一隅之地,如果败给了吕复呢?赵翊死了,她和汉室都将沦为吕复的阶下囚。   她的性命,天子的性命,竟然再此刻与赵翊紧紧的捆绑在了一起。   她几乎不敢相信,局势竟然在这朝夕之间就扭转了。   恰好这时外面的士兵来送吃食。   “太尉大人呢?”邓节问。   送吃食的士兵回答:“太尉大人头疾未愈,正在帐中休息。”   邓节早就心乱如麻,说:“这吃食你撤下吧。”   士兵一怔,为难道:“可夫人你还没有吃呢?”   邓节说:“我不饿”士兵于是撤下。   就在士兵离开后,突然一颗似石子般的东西被投射了进来,打在了邓节面前的案几上。   什么人?   邓节看去,却不见帐外像是有人的样子。   她稍作踟蹰,捡起来被投在地上的东西。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19-11-21 08:50:34~2019-11-22 09:03:1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1230馨怡 10瓶;阿逗不吃豆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二十四章   那是一块折叠起来的小布条,邓节捡起来打开,上面只有寥寥几个字,然而她一看脸色便变了。   她随即取过了架子上的披风掀帘出去,直奔天子的营帐。   “什么人”小黄门刚取了一盏热茶,听见帐子外面有人,撩开帘子出去,只间一个披着披风,黑发绾起的美丽的女子,她生得一双标准的杏仁眼,眉如远黛,如秋水的眸子里是化不开的淡淡的忧虑,除此之外她似乎还有焦急。   那女子道:“我是太尉的夫人,想要求见陛下。”   小黄门心道:原来是邓家的长女,难怪呢。又向帐子一望,好声好气地道:“夫人,陛下此刻正在休息呢,夫人如果有事,不妨让奴婢代为传达。”   邓节方要开口,却听帐子里传来了刘昭的声音,似乎是伤风了,重重地咳嗽了两声,道:“何封,请太尉夫人进来。”   小黄门何封于是撩开帘子,恭敬地道:“夫人请进。”   帐子没是浓浓的汤药味,隔着锦缎屏风,刘昭坐在里面的榻上,看不清楚人,只有模模糊糊的一个影子。   听声音也是感冒了,不停的咳嗽着。   邓节行礼,道:“陛下可是感了风寒?”   小黄门绕到屏风里面,将热水添在铜盆里,边打湿帕子,边回答道:“夜里还是有些冷的,陛下受了风寒。”他恭敬的将热帕子呈给天子,又转头道:“真是多谢太尉大人惦念了,前面战况如此紧迫,也不给陛下忘送滋补的食物。”   邓节一时半刻不知说什么好了。   刘昭重重地咳嗽了几声,道:“夫人急于见朕,可是有什么要紧事?”听他的声音,似乎是感冒的厉害。   邓节心中忽然闪过了一些奇怪的想法,她迟疑了片刻,道:“陛下,妾有话想要单独和陛下讲。”   屏风那边刘昭的身体一顿,似乎是没想到,然后对小黄门挥了挥手,小黄门于是恭敬的退下。   “此刻已经没有人了,夫人有什么话,但说无妨。”刘昭道。   不想邓节忽然走上前,绕过了那扇屏风,走到了天子的面前。   “你是什么人!”邓节冷声道。   坐在榻上的“天子”显然更加震惊,他支支吾吾地说:“我……不,朕……”   “你不是天子!天子在哪里!”邓节逼视着他,愤怒地质问。   那男人看起来年纪并不大,体型和刘昭极其相似,因为感冒了,声音几乎也无法分辨。   “是谁令你冒充天子的!”邓节道:“是太尉大人吗?”   “是我”   忽然从邓节的背后传来了男人低沉的声音。   榻上的假天子立刻起身道:“太尉大人”   邓节回头看见了方才刚掀帘子进来的赵翊,他身着一身铠甲,头发束起,她听闻他犯了头疾,然而此刻看来似乎也并不如传闻中那般严重。   邓节皱眉道:“大人!”   赵翊没有理会她,唇边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他挥了挥手,示意假天子回到榻上,转而拉着邓节的手走出去了。   一路上他也不开口说话,直到将她拉到营帐不远处的溪水边上。   “大人!”邓节皱眉看着他:“天子呢?大人您将天子关到了哪里?”   赵翊没有急于回答她,而是蹲下身体在溪水边洗手,他的手指修长,骨节清晰,洗完方才起身,将水掸掉,慢慢地道:“天子与夫人何干,夫人怎么如此着急,难道夫人忘记了那天与我说过的话了?”   邓节一怔,道:“我只是……害怕”   “害怕我会杀了天子?”   “大人是不会杀天子的……”邓节突然停止不说了。   “那你怕什么?”赵翊问。   邓节垂着眼帘,迟迟不回答,直到他一把捉住了她的手腕,她抬眼对上的是他狭长的眸子:“太尉大人……如今军中都是流言蜚语……”   他刚刚由溪水洗过的手又凉又冰,“大人”她忍不住叫道,却被他从身后一把固住了身体,她挣也挣脱不开。   “什么流言蜚语”赵翊看着她发红的脸蛋缓缓地笑问。   “军中没有粮了”   “大人这仗要败了”   她咬着牙说道,手指紧紧的抓着他结实的手臂,指甲近乎于掐进他的肌肤里,他却丝毫不觉似的。   “这就是夫人去找天子的理由?”赵翊问她。   她能怎么回答,回答是天子在营中放的消息?她哪里答得出来,又哪里能回答。   她在他的怀里,在他的手上,原本白皙的脸颊上是一阵阵的红晕,“放开我,大人”明明眉头是蹙着的,一张嘴,说出的话却欲迎还拒似的。   半刻功夫,衣襟散了,脸更是烧得又红又烫,一颗心像是叫他捉在了手里,扑通扑通地跳着。   “太尉大人”她道:“该叫人看见了!”明明是抗拒,听起来却似嗔似怒。   她抬起头望着他的眼睛,她不能否认他的样貌,不能否认他的手段,她几乎差点要不可自拔地陷了进去,他捏着她的心,跳得快的简直像是能要捏碎。   然而他却什么也不做,甚至衣冠都是整齐的。   她觉得又羞又愧,低下了头,刚低下头又被他抬了起来,他看着她的眼睛,蓦地,笑道:“别让我知道你再去单独见天子。”   邓节张嘴想要辩解,他却将手指压进了她的嘴里。   他笑说:“你想要辩解什么?”   邓节却一句话也说不上来,她的舌不听她使唤一般。   他本也没打算听她解释,捏着她的下巴吻了上去,是温柔的。   邓节推不开他,便就只能抱着他。   许久他松开了她,她脸上红尚未褪去,她这般反倒是更加美丽了。   赵翊看着她,然后摸了摸她的脸颊,慢慢地微笑道:“夫人可能听话?”   邓节垂下了头,去拢被他扯散的衣衫,他却将她的手扯了开,弯腰一件件给她系着。   邓节立着看他,足有一会儿,直到他给她系好衣裳,她才开口,皱眉说:“大人今日很高兴?”   赵翊笑道:“你从哪里看出来的?”   邓节下意识舔了舔被他吻得红肿的唇,那上面似乎还有他的味道,她这么一想,突然间又不敢舔了,她说:“不知道,只是感觉。”   “哦?是吗”赵翊漫不经心地道。   他给她系好了衣裳,端详了一阵,觉得没有问题,方才道:“走吧”说着带着她往回走。   她一路上欲言又止,刚要开口,赵翊就道:“除了天子,你问我什么,我都可以回答。”他说完,还冲她笑了笑。   邓节便又没话了,想了许久,沉着声音,问:“大人,这战我们会输吗?”   她用得是我们。   赵翊笑说:“不会”又转头问她:“夫人难道也希望我能赢吗?”   邓节扭过头避开他的目光,忧虑的,淡淡的道:“妾不知道,但是妾知道,如今大人若是输了,妾也同样不会落得一个好下场的。”   赵翊只笑了笑,只说:“吕复也是个好色的家伙。”他看着她,那双眼睛刀锋一般锐利,他笑说:“夫人放心吧,为夫是不会败的,更不会让夫人受那老东西的辱。”   作者有话要说:  本文预计后天周一入v,入v三更,入v章节留言有红包呀~~   另外基友们的小甜文,喜欢小甜文的可以戳   《偏宠入骨》(快穿)当归陈皮   《嫁给当朝九千岁》(重生)茶凉酒酣   另外明天更新可能会晚点,估计得晚上□□点钟,晚上十点前肯定会更新的。 第二十五章   赵翊拉着她回了营地,刚一进营地,便就听到了各种议论声,声音不大,但隐约也能听得清,是军粮的事。   赵翊叫来程琬,问:“怎么回事?”   程琬如实回答:“军粮方才已经送到了,也按主公吩咐分斛装了,但是仍然不够,军营里刚才有人闹事。”   赵翊眉心微皱,道:“你怎么看?”   程琬说:“闹事者兴许就是想要扰乱人心,只是不知是吕复的人,还是……”程琬瞥了一眼赵翊身侧的邓节,没有继续说下去。   赵翊道:“人不能杀。”又径直往营帐走去,道:“把运粮官带来见我。”   说罢,赵翊就带着邓节回营帐了,帐子里的案几上摆着一份汤饼,到了该吃饭的时辰了,赵翊扫了一眼,对邓节说:“你先吃”然后取下剑放在架子上,走到大羊皮地图前端详着。   邓节见那汤饼冒着热气,一时也吃不进嘴,只能端坐在那里轻轻地吹吹气。   过了会儿,赵翊回头瞥她,道:“怎么?不愿意吃?”   邓节说:“烫”   赵翊笑了笑,什么都没再说。   过一会儿,运粮官就到了,一进帐子,立刻跪地道:“大人”   赵翊回身笑说:“这一路来辛苦了。”   邓节一怔,不可置信的望向赵翊,她从来没有听到过他这样好声好气的讲话,只见赵翊的唇微微扬着,带着温和的笑意,一时之间,她觉得他像极了江东的年轻俊公子,哪里还有半分乖张狠毒的样子。   运粮官受宠若惊,立刻回答道:“下官奉军命运粮,不辛苦。”   赵翊微笑说:“自我派兵镇守官渡,也已有了两年了吧?”   运粮官答:“是”   赵翊关怀道:“你可曾回过家,看看家中亲人。”   运粮官听此,眼睛便红了,饶是个汉子,硬是忍着没有流下来,道:“禀大人,下官家里只有一个七十岁的老母,下官不曾回过家。”   赵翊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赵翊的个子本就高,如此倒多了三分压迫,他说:“辛苦了”转而又回身走到了大羊皮地图前,淡淡地道:“你的母亲,我会当自己的母亲的一般赡养,命人为她养老送终。”   “大人……”运粮官似乎有些糊涂了,睁着眼睛直直的看着赵翊,仿佛间似乎又明白了什么,只是不可置信。   赵翊道:“我现在想借你的命用。”   运粮官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语无伦次:“大人……大人……属下犯了什么错……”   赵翊没有理会他,转身便叫来了帐外的司马煜,淡淡地道:“运粮官贪污军饷,拉出去斩首,以安军心。”   “大人”运粮官已经泪流满面,跪地哀求道:“大人,大人,属下……属下……”   赵翊看着他,语气温和,道:“你放心,我会命人赡养你的母亲,令她衣食无忧。”   运粮官看着赵翊,看着看着,便紧紧的闭上了嘴,什么话都不再喊,只有眼泪从眼眶不断地涌出来。   运粮官被带走了,汤面也早已经凉了,邓节握着箸的手也冰了。   赵翊扫了一眼她惨白的脸,说:“还没凉?”   邓节缓慢的点了点头,说:“已经凉了”   “为什么不吃?”赵翊问。   邓节能问到一种味道,她分不清是兵器的铁锈味,还是血腥味,她艰难的吞咽了下,只觉得喉咙像是被刀刃割过,她说:“妾不饿。”   赵翊皱了皱眉,走到她身侧,居高临下的俯视着她,冷声道:“不是已经好几日没有吃东西了。”   “妾……”邓节闭上了眼睛又睁开,解释道:“妾只是突然没了胃口。”   赵翊冷冷的看着她,蓦地,一笑:“妇人之仁”   他简直一眼就能看破她肚子里那弯弯绕绕的肠子。   邓节抬起头,只见他已经走到了大木箧子旁准备换衣裳。   邓节说:“大人,您……”   赵翊边解铠甲,边笑道:“你觉得我没有怜悯之心?”他反问。   而后又笑道:“怜悯之心我自是有”他淡淡地说:“只是若不杀他,军中的谣言只会流传地更甚。”他解下铠甲扔在一边,又解手腕上的皮革护腕,道:“届时军心打乱,吕复就会攻来,汉室也会趁机自立,我的五万将士会死,兖州,颍川二郡会乱,倒时候又会死多少百姓?”他冷冷地凝视着她,唇边却带笑,道:“你眼见的一切都会化为焦土,当然,除非你有更好的法子,那你现在去拦去,兴许还来得及。”   邓节垂下了眼眸,并不说话,过了一会儿,起身走到赵翊身边给他换衣服。   赵翊看着她的脸,从上面看去,她的睫毛浓密而纤长,像是蛾翅一般,她的脸颊白皙,没有任何瑕疵,她的嘴唇是红的,淡淡的,鼻子小巧而精致,算是美人,却又不算是绝世的美人。她的身上有淡淡地香气,她能够让人感到安定,就像是一汪澄澈的甘甜的泉水。   她给他穿铠甲的时候,他忽然握住了她的手,她抬头,只见他正笑看着她,他说:“你没有杀过人吧。”他握着她的手一紧,又道:“这双手,不似是杀过人的手。”   邓节挣脱出来,她道:“既然如此,大人当初为什么要屠城呢。”她平静地道:“三年前的下坯,我亲眼见过大人纵容士兵屠杀劫掠平民,大人又想找什么理由来辩解呢?”   赵翊只一笑,道:“是吗?我已经不记得了。”   “你”邓节一怔,竟没想他竟然这么回答,又道:“你……”   赵翊打断她,笑道:“不过,当年我若是知道夫人也在下坯城,兴许那时就已经娶了夫人。”   他说:“你我还能早成夫妻,早行夫妻趣事。”   邓节脸颊一热,想要骂他,却又骂不出来,她就知道他是个如此厚颜无耻的混蛋。   他笑得更是开心,他同她开玩笑,说:“难道夫人不喜欢我吗?”   邓节嘴一下拙了,她不知道说什么,也忘记了规律分寸,下意识的就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赵翊却并不在意,他换了话题说:“汤饼已经冷了,可用命人拿下去热热。”   邓节赌气说:“不必了,妾不饿,正好也给太尉大人省点粮食。”   跟个闹别扭的孩子一样。   赵翊看着她,笑了笑,道:“一门三后”似乎是在开她的玩笑,道:“你们邓家的女人到底还是泼辣。”   邓节一怔,她们邓家自明武皇帝起,便连出了三位皇后,皇太后,邓家外戚曾把持大汉朝政近百年,与汉室同兴共亡,就连如今的天子,身体里或许还流有那么一点邓家的血。   赵翊不提,邓节几乎都要忘了。   她缄口不言。   赵翊说:“怎么了?”   邓节摇了摇头,说:“没事,太尉大人。”   赵翊笑说:“非是没事,你是在想,邓家名门,世代出的都是股肱之臣,而我赵家是阉党之后,你我从祖上便就形同仇敌,我这般出身,不要说百年,就是换做五十年前也是万万高攀不上你们邓家这样一等一的门户。”   邓节被他说中了,她方才确实是这么想的,她看着他,他真是个聪明的人,聪明又狡猾。   邓节垂下眸子,不咸不淡地说:“太尉大人严重了,妾没有这么想。”   赵翊只笑了笑,她自觉伪装得很好,但她在他面前其实如同白纸一般。   除了一件事。   赵翊轻眯了眯眼睛。   除了天子。   转而,赵翊取过茶盏,不急着喝,道:“你可想回江东去?”   邓节被问住了,她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她从始就没看透过他,她对赵翊的了解还不比天子对赵翊的了解。   “妾……”她不知如何回答,显然是想回去的。   赵翊了然于心,他就像是个善于设置陷阱的猎人,一步步的引诱着她,他看着她的眼睛,微笑道:“你帮我做三件事情,我就派人送你回江东去,如何?”   邓节舔了舔嘴唇,试探着说:“不杀人?”   赵翊笑说:“可以”   邓节又道:“不做被人唾骂的不义之事?”   赵翊毫不犹豫:“可以”   邓节心里落底了,松了口气,道:“那你说吧”   赵翊斟了杯茶,道:“给我生个孩子。”   邓节不可置信地看着他,觉得是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要不就是他的脑子出了问题,却见他平静如常,她怔了怔,道:“大人您说什么?”   赵翊瞥她一眼,似是有点鄙夷,道:“生个孩子,最好是个男孩。”又道:“其余的两件事你先不必知道,先把第一件事做成了……”   邓节打断道:“不行”她鲜少这样直截了当的打断他。   三分恐惧,七分愤怒,邓节道:“大人您那么多妾室,又哪里差这一个孩子……”   赵翊顿时变了脸色,冷冷地看着她,邓节迎着他的目光,背后不自觉的发冷,便不敢再往下说了。   赵翊说:“那你就不要再想回江东了。”   邓节垂下眼帘,默了默,终是什么都没再说,她不想要孩子,她曾经失去了,那种锥心之痛,她至今仍难忘记,何况当初刘昭尚且能抛弃她,更遑论他赵翊呢。   她不相信他,她没有办法相信他。   赵翊他的身边不缺少女人,他要她生孩子,谁又知道他到底在盘算着什么。她根本就看不透他。   赵翊见她沉默不语,声音似乎更冷沉了一些,道:“你最好自己想清楚了。”说罢掀帘离开了。   作者有话要说:  内个,应该明天入v,v章留言会回馈红包滴~   然后说实话,我还是不能保证这个剧情的走势,可能大家看了会不满意,会喷我,我已经想开了,想喷就喷我吧,轻点就行哈哈哈哈(干笑)文章存稿很充足,基本上全本都存的差不多了,就剩一个结局。所以弃坑这方面,大家不用担心,绝对不会弃的。   大家比较关心的应该是女主会不会对男主产生好感,好感肯定会有,爱后面也有一点,但是不是爱的要死要活的那种,小节节到最后也是比较理智的,决定要离开男主会二话不说的离开的那种性格。 第二十六章   “刘昭呢?”赵翊出了营帐, 去视察前方战线, 他一只手搭在前不久搭建好的防御的城墙上, 眼睛微眯盯着远处隐约可见的吕复那方的城墙。   司马煜跟在他后面, 回答:“已经带到了,就在城墙下面,可要命人带上来?”   赵翊微微颔首,司马煜便命令一旁的小兵下去传令。   赵翊的手指轻轻敲打在城墙上, 整个人像是隆冬的寒冰, 此刻他的唇边连那虚假的笑都懒得再带了, 蓦地, 他开口:“夫人去见刘昭做什么?”不等司马煜回答, 赵翊转头看向了他,那眼睛寒刀一般,他说:“为何我总觉我的身边还有潜藏的内奸。”   司马煜登时一头的汗珠, 他立刻抱拳道:“属下立刻就命人去查去。”   赵翊不耐地挥了挥手,司马煜知趣便下去了。   此刻的赵翊只觉得有些烦躁,莫名其妙的,兴许是邓节和天子走得太近了, 太近了, 只是因为那日在天子舍命去救了她吗?英雄救美?所以私下也生了情愫?   他胸口无端的升起了一股烦闷来, 他不喜欢这种感觉。   像是亲手为他人做了嫁衣。   不一会儿,刘昭被带了上来,他是天子,不过此刻更像是囚犯, 他的头上带着十二道冕旒,身上穿着黑红相间的朝服,他的面颊冷峻,身体消瘦,一双眼睛似是蒙了尘,如墨般黑,却没有半点光彩。   他的却脊背挺得很直,仿佛永远不会弯折一样,他的头颅也总是微微扬起的,好似也永远都不会低下。   他被带到赵翊身边。   赵翊忽然就笑了,他转过头去看着面前城墙下的那片沙场,对刘昭说:“陛下,您看眼前这片土地,这里百年以前也曾是古战场,两年前臣在命人修筑这城墙时,您猜发现了什么?”   刘昭没有回答。   赵翊也不介意,他冷声一笑说:“是白骨”他叹了口气,满不在意地笑说:“是成山的白骨,一具叠压着一具。”   刘昭的脸色并没有任何变化。   赵翊说:“陛下眼前的这片沙场被人的血肉滋养,却仍旧荒芜,陛下可知这是为何?”   刘昭这才看向赵翊,道:“太尉有什么话,和朕直说吧。”他的语气总是不卑不亢的,他厌倦了和赵翊惺惺作态。   赵翊声音也冷了,说:“再用不了多久,前方那片广袤的土地,都将成为您的国土,陛下就请就在这里多看看吧,记住了。”   刘昭皱了皱眉头,他以为,赵翊是来兴师问罪的,更或是要严刑逼供,却没想他只是留他在这里看着。   赵翊转身下城墙,淡淡地道:“陛下要好好地看着,看清楚了,看仔细了。”说完,离开了。   城墙上只留下了刘昭和刘昭身侧的小黄门。   小黄门见刘昭沉默不语,道:“陛下”   刘昭没有回答。   小黄门又轻轻叫道:“陛下,咱们要在这里站多久啊?”他说:“这里风寒,陛下该受凉了。”说着将随身携带的披风给刘昭轻轻系上。   刘昭微微垂下了眼帘,赵翊这是在警告他,赵翊若是战败了,他麾下的将士们,自己兖州,颍川那些平民百姓们都将如此刻他脚下的累累白骨一样。   他终归是皇帝,这天下的百姓终归是他的子女。   他咬了咬牙,只觉得口中发腥,赵翊他利用他的仁义和善良,他知道,他感到厌恶。   “陛下”小黄门叫他。   却仍旧没有任何回应。   ……   邓节回到了休息的营帐,从怀里掏出方才不知个人投进来的那块绢帛,只有寥寥两句话:“天子欲杀赵翊,三日之内赵军内必将生乱,趁此时机我将送夫人速回江东,望夫人早做准备,弋三。”   邓节将那绢帛引火烧了,她看着那灰烬,五指攥紧。   刘昭他真的是疯了。   邓节的身体忍不住微微颤抖,刘昭真的是疯了,纵使军中真的有他的人,总是他真的能杀了赵翊,可是还有赵翊的亲信们,赵爽,赵胜哪一个不对赵翊忠心耿耿。   赵军一旦内乱,虎视眈眈的敌人就会扑来,这会使得多少无辜的军人战死,多少平民百姓丧命,他这是要拉着所有人一起陪葬。   这哪里还是她所认识的那个善良的爱民如子的刘昭。他哪里又是在真的复兴汉室,他分明实在复仇,孤注一掷,疯狂的复仇。   况且他若是败了,赵翊又会怎么处置他,这时候撕破这份短暂的和平,引来腥风血雨到底有什么好。   她想要阻止刘昭,可是这与她有又什么关系。   她可以一走了之,赵翊死则最好,不死,她届时已经回了江东,他左右掣肘,哪里有功夫管她一个妇人。   她没有必要蹚这浑水,没有必要管刘昭,管赵翊的死活。   可是她做不到,她还是惦记他的,惦记着曾经的那个桓文,哪怕只有那么一点。   就在这时,司马煜到了,恭敬地问道:“夫人找我?”   邓节回过了心神,端正地坐直,说:“将军,我想见天子。”   司马煜一怔,道:“夫人想见天子,应该去同大人讲。”   邓节直视着他的眼睛,说:“太尉大人不会允许。”   司马煜踟蹰道:“既然大人……”   “司马将军”邓节断然的打断了司马煜,她诚恳地说:“将军您愿意相信我吗?”   司马煜被问怔住了。   “将军您愿意相信我,相信我不会害太尉,当然我也不会害天子。”   司马煜皱眉道:“你什么意思?”   邓节说:“将军您应该明白我什么意思。”   司马煜道:“你知道了?”   邓节点了点头,说:“我知道。”   司马煜眉头紧拧,忍不住上前,急声说:“太尉大人身边有刘昭的亲信,军队里也有,他们都是谁?”   他怒道:“你知不知道如今局势有多紧张,人心浮动,流言四起,你知不知道一旦刘昭兴风作浪,吕复就将立刻挥军南下,不远处的城墙上密密麻麻站着的就是吕复的十万大军,到时候大人,我,我们手下的将士都将白白的失去性命,刘昭他保不住颍川兖州二郡,也保不住千万百姓的命,能保住所有人性命的只有太尉大人!”   邓节冷静地道:“我知道”   司马煜道:“那你把你知道都坦白!”   邓节叹道:“将军,您拿我当做什么人,我到底不过是江东的人,在天子所看来,我也不过是个可以合作的外人。您觉得他会讲如此机密的事情告知于我?”   司马煜被问噎住了。   邓节说:“太尉大人与天子的势力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我们江东所能得知的消息不会比太尉大人更多,也仅仅是皮毛。”   她说:“你当天子为什么会突然孤注一掷,与你们们拼个鱼死网破?他此前可都是一直隐忍,敛翼待时的。”   司马煜摇了摇头:“为何?”   邓节叹道:“因为我二弟邓盛不在了,江东那帮老臣把持政权,只图自保,已经不再与陛下合作,陛下失去了唯一的外援,可是他仍决定要按照原计划执行,因为如果他不能趁着太尉大人腹背受敌之时行动,等到此战结束,再回到颖都,仅凭汉室的力量,便更没有机会了,所以他不能再等了,即便没有邓家,也要继续按原定的计划执行,哪怕他面临的将是失败。”   她说:“我相信颖都城里也会响应天子,而且恐怕天子与他们已经约定好了,天子若死了,汉室便会另立新的继承人,并且以赵翊谋逆杀害天子的名义,兴兵讨伐。”   邓节道:“天子他会不惜一切,甚至会用自己的死亡来换赵翊的命,换汉室复兴的希望。”   司马煜震怒道:“刘昭他真是个疯子!”   邓节眼前忽然想起了刘昭那平静的没有任何生机的眼睛,刘昭他是个疯子,一个随时都等待着死亡来临的疯子,也是一个绝望的,穷途末路的皇帝。   她闭上了眼睛,道:“这就是我所知道的一切。”而后慢慢地睁开眼睛,说:“司马将军,您请让我去见一面天子,我将以邓家的名义安抚天子,至少可以拖到太尉大人战胜吕复。”   司马煜道:“你为什么要帮我们?”   邓节说:“我不是在帮你们,我是在帮那些无辜的将士,再帮我自己,也是再救天子。”   司马煜犹豫不决,道:“可是我这么做,太尉大人他……”   邓节道:“你只要告诉我天子被关在哪里,其余的我自己来就可以,就算太尉严刑拷打,我也不会说是将军您告诉我的。”   司马煜咬了咬牙,这才狠心道:“好,我告诉你!”   ……   入夜了,营帐内点着油灯,小黄门取开热汤呈给天子,道:“这天实在是太凉了,尤其入了夜。”   刘昭接过没有喝,用来暖手,他的手是冰的,一碰热汤,便有些麻,有些烫。   就在这时,只听小黄门道:“什么人?”   帐外人道:“邓节求见天子。”   小黄门看了一眼天子,道:“请进。”   邓节这才进来,礼也没行,快步的走了进来,绕过了屏风,眼到了坐在榻上真的是天子刘昭,这才放下了心来,伸手一摸自己脸颊,不是何时竟然淌出了泪。   刘昭皱了皱眉头,话到了嘴边又止住了,只道:“这么晚了,夫人来见朕做什么?”   邓节抬眼问他:“天子到底要做什么?”   刘昭道:“你收到了?”   邓节疑惑道:“收到什么?”   “压在盘下的布条”刘昭道。   邓节摇了摇头:“什么盘子,妾不知道。”   刘昭说:“果然”又兀自一笑:“罢了”   邓节道:“布条上写了什么?”   “这里很快将会变成修罗地狱,让你想办法脱身,跟江东的使臣离开。”   邓节有些怒,道:“陛下为什么要送这布条,您难道不知道太尉有多防备您吗?”   “朕知道”他淡淡地回答。   邓节又气又怒,道:“那您……”她说到一半又说不下去了,刘昭也已避开了她的视线,她僵硬的站在那里,她似乎明白了,可又不愿意相信,许久,她才平复好自己那一颗乱了的心,道:“我不知道这军中哪些是陛下的人,我也不想知道,我只想劝陛下放弃。”   “放弃吧,陛下。”她垂着眼帘重复道,道:“陛下,您这是在拿千万条性命当赌注,换自由。”   “换自由”他笑了,道:“万乘之尊,形同囚徒,汉道陵迟,纲驰纪绝。”   “朕哪里还有自由”他的语气微微地激动,伸开双臂自讽地道:“你看看朕哪里还有自由!朕都没有想过能够活着离开这里,朕不是在为自己换自由,朕是在为汉室换自由!”   他说完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默了默,淡淡地说:“朕已经下密诏,朕若是死了,便会立中山刘洋为帝。”   “可是陛下,汉室不是天下。”她看着他,几乎不敢相信眼前的人是她所曾熟识的那个桓文,如此破釜沉舟,如此不顾一切,豁出性命置千万百姓于不顾,只为了和赵翊同归于尽。   她道:“陛下,您是一个仁慈的人,这也是我尊敬陛下的原因,陛下您怎么可以拿这么多人的命,换一个虚无缥缈的,所谓的汉室的自由呢!”   她说:“汉室不是天下,您睁开眼睛看看,那千万的将士,无数的黎民百姓才是天下。”   她说:“陛下,汉室不过一张皮而已了,赵翊不能死,赵军也不能乱,您想要天下重回四分五裂吗?想要毁掉这来之不易的安宁吗?你想要兖州被吕复的铁蹄□□再度化为焦土吗?”   刘昭突然就震怒了,他猛地站起来,指着她怒道:“朕连死都不怕,你怕什么?怕赵翊死?还是怕自己死?”   邓节也怒了,忽然歇斯底里,道:“我怕的是陛下您会死!”   刘昭一怔,手里滚烫的热汤仿佛此刻也失去温度了。   邓节道:“我怕的是血流成河,怕的是白骨成山,但更的是天子您会死。”她的眼睛发红,转而又垂下了眼帘,她的情绪也失控了,哽咽道:“陛下,邓纪是我的弟弟,他的身上留着我们邓家人的血,只是他太年幼了,政权被我的母亲和老臣们暂时把控,陛下您再给他一点时间,再给我们一点时间。”   她哀求道:“陛下,妾求你了,不要这么孤注一掷,只要还活着,总会有别的办法。”   她抬起眼睛看着他,那里面充盈着泪水,她说:“陛下,妾不知道您都经历过什么样的痛苦,妾只知道只要还活着,总会有希望,总有可以获得自由的一日,陛下妾求您爱惜自己的性命,不要做无谓的牺牲,更不要拉着千万人陪葬。”   邓节道:“陛下,趁着您现在的力量还没有完全暴露,趁着赵翊没办法彻查您,收手吧,就算是死,也要死死得其所。”   刘昭望着她,许久喑哑地道:“你走吧”   “陛下”   “让朕自己安静一会儿”他说,慢慢的跌坐回软垫上,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   “诺”邓节于是退下了。 第二十七章   邓节掀开帐子离开, 外面的天色已经暗了, 士兵在釜中点了火。她一眼就看见了赵翊, 他站在不远处, 模模糊糊的看不清脸,只有朦胧的身影,她走到了他的面前,方才看清楚他的脸, 他的神情。   他看起来很平静, 没有笑意, 却也不像是生气。   邓节早就猜到了, 微微叹息说:“是司马将军说的吧。”   赵翊随在她身侧, 只不咸不淡地道:“你的胆子可真不小。”又说:“你该知道,我最忌讳身边人和汉室有关联,尤其是你。”   邓节点了点头, 看似有些疲倦,道:“妾知道。”又偷偷抬眼瞧了瞧他,道:“我方才和天子的谈话,太尉大人都听见了?”   赵翊反问:“你觉得呢?”   邓节轻轻叹息道:“那便是都听见了。”又道:“听见便都听见罢。”语气有些疲倦。   不想赵翊开口, 冷淡地道:“我没听见”   邓节怔了一下, 抬起眼皮问道:“那太尉可想知道?”   “不想”他道。   邓节反口就噎他一句, 道:“不想知道也得知道,我和天子说,他救不了这天下,这时候搅动时局, 只会让更多无辜百姓陪葬。”   赵翊看着没有什么反应。   邓节又道:“妾还劝天子,邓纪现在年幼,但迟早有能掌控大局之时,也迟早会北伐来取太尉大人脖子上的脑袋,天子应该再多等等他。”她的声音轻飘飘的,却好似又恶狠狠的。   赵翊方才瞥她一眼,笑道:“夫人这是在逼我杀您的弟弟呢。”   邓节也笑了,迎着他凛冽的目光,挑衅似地道:“大人若是可以,便就去吧,邓家的人就在江东等着大人,但眼下大人还是先想想怎么对付吕……”   话不等说完,她的手腕被赵翊一把捉住了,她的骨架纤细,皮肤柔软,他稍一用力,邓节便被捏痛了,登时皱眉,半是求饶,道:“大人……”   他却忽的将她的手腕抬了起来,低头轻轻的吻了吻她的内侧手腕,湿湿的,热热的,她的心跳了一下,像是夜里的风轻轻吹了过去,搔得麻麻的。   他抬起眼帘凝视着她,凑近了,在她的耳边脸侧,声音低沉又有些喑哑:“吕复的爱姬有一张象牙销金玉床,待我杀了她送给夫人可好。”他的眼睛像是寒星,望着她,像是一直望到了心上,又像是在求爱,她心尖陡然的一跳,一把抽出了手,轻易的,她这才发现他根本没想用力抓她。   似有似无的,她听见了他的一声笑。   ……   快有半年了,他们驻军在官渡,粮食要吃完了,局势剑拔弩张,打是不能贸然打的,难道真的要退回颖都?   赵翊也不知道该如何办了。   恰好程琬来,先行了一礼。   赵翊躺在榻上,一条长腿屈着,看也未看,只道:“有好消息吗?”脸上也没什么笑。   却听程琬笑道:“有”   赵翊瞧他一眼,眼里尽是惊讶,立刻起身坐了起来。   程琬继续道:“方才属下收到了何牧投诚的书信。”何牧是吕复帐下的谋士,可以说是吕复心腹。   赵翊狐疑地接过程琬呈上的书信,一边打开一边冷声道:“义臣觉得可信吗?”   程琬正色道:“臣觉得与其在这里僵持,不如放手一搏。”又叹道:“快三个月了主公,负责屯田大半的士兵都征调来了官渡,眼看就要春种了。”   赵翊一目十行,然后将信折了折,吩咐道:“晚上带他来见我。”   程琬立刻道:“诺”然后退下了,一离开帐子,就看见了帐外木头一样的司马煜,程琬一收袖子,走上前:“司马将军,怎么现在这里?”   司马煜为难道:“军师,您能帮我一个忙呗?”   程琬一怔,笑说:“将军得先说是什么忙,我才能帮您。”程琬是个好脾气的人,一笑三分儒雅,让人亲近。   司马煜说:“前些日子,太尉大人让我查天子赏赐给夫人的吃食。”   “嗯”程琬点了点头:“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   司马煜说:“结果呢,查出了一张布条来,是天子给夫人的,说今日内军中会生乱,让夫人想办法跟江东的使臣逃走。”   程琬一听,眉头就皱了起来,喃喃:“天子何至于如此犯险。”   司马煜道:“话就是如此,还是天子这件事,夫人跑到天子营帐一劝,天子就听话了,你说这奇怪不奇怪。邓家就算和天子关系近,可再近又能有多近。”   程琬目光一转,问道:“这事太尉大人如何看?”   司马煜摇头道:“太尉大人什么都没说。”   程琬一笑,道:“那你也不用管,等这战结束,太尉大人自会细细的查的。”   程琬说完就要走,被司马煜一把拽下,按住了道:“我知道,就咱们大人肯定都得查得明明白白的,就是太尉大人让我查军中都有谁是天子的人,这他娘的怎么查,我真查不出来。”他凑近道:“军师,你说从夫人那边下手,能不能查出来什么?”他眉头一皱,急道:“查不出来,太尉大人会治我罪的!军师你可得帮帮我。”   程琬好脾气地笑道:“你想从夫人那里下手,你就不怕主公生气?”   “主公能生气吗?”   程琬笑道:“谁又知道,应该不会,不过查夫人确实比查天子要容易得多,天子就是不漏风的铁桶。”   “那要怎么查?”司马煜说:“怎么下手?从哪里下手?军事您可得帮我,我可不想吃军棍。”   程琬手指轻轻摩挲着自己的下巴,全神贯注地思忖一会儿,笑了,道:“天子给夫人的布条被太尉大人移交给了你。”司马煜重重点头,程琬笑道:“那么天子想要作乱的消息,夫人又是从何处得知的呢?”   “对啊!”司马煜一拍脑袋,笑呵呵地道:“我怎么没想到!夫人是从何知道?夫人身边连个下人都没有!肯定是有人给夫人通风报信!”   程琬无奈摇头,笑说:“怎么?司马将军可以放我了吗?”   司马煜讪笑着松开了手,程琬方一走,走被他给按住了:“等等,等等,军师,那我怎么做……”   程琬拉开了司马煜的大手,拱手对他行了个礼,笑说:“将军也是个聪明的人,义臣相信将军能定不会辜负主公所托。”说罢笑着离开了,徒留司马煜自己抓头。   ……   转眼入了夜,士兵将帐内的油灯点亮,赵翊正靠在枕上看兵书,快到春种时节了,天气也转热了。   就在这时,帐子外的士兵进来道“大人,何牧到了。”   赵翊立刻起身,道:“请他进来”说着已经上前准备迎接了。   “何叔父”赵翊笑着迎接,特意主动的搀扶何牧进来。他实在是惯于做戏,虚情假意于他是家常便饭。   年已近六十的何牧是赵翊父亲年轻时的同窗,关于赵翊的各种传闻,他是早早就听说过,无非是狠毒,阴险,诡谲,再者好色,专喜巧丽的妇人。   然而此刻,何牧看着眼前笑脸相迎的赵翊,只觉得与传闻并不太一样。   “何叔父辛苦了”赵翊搀扶着他,转而吩咐士兵:“还不快去把热汤换了”他一口一个叔父,叫的很亲热,就像是他亲侄儿一样。   何牧心里也不由的暖了暖,拍拍赵翊的手臂,和蔼地笑道:“不必了,不必了。”说着按住赵翊的肩膀,仔细的上下端详他,笑道:“长大了,长大了,我七八多年前见你时你还是个半大的孩子。”   何牧一边笑,一边摇头:“老了,看着你们才发觉我这辈人原来都老了,黄土都埋半截喽。”   赵翊笑道:“叔父别这么说,叔父的身体看起来可还是很硬朗的。”他说着给何牧倒了一杯热汤。   “诶”何牧按下他的手,说:“快让叔父再看看你。”   赵翊顺从地笑道:“叔父喜欢,那就再多看看侄儿好了。”   “像!真像!”何牧咂舌感慨道:“你和你娘长得真像,都生了副好面孔,都是美人。”   赵翊一怔,嘴角虽然仍带着笑,眼睛却陡然阴沉了。   “尤其你这眼睛,和你娘简直一模一样。”何牧仍继续说着。   赵翊半垂着眼帘,音色也不自觉的冰了,道:“是吗?”   “是,虽然我就见过你娘一面,但印象深着呢,你们真是像得很,就连皮肤都生得一样白。”何牧笑说。   下一刻,赵翊眼里又恢复了笑意,温和地道:“叔父可还很记忆中一样,没变样子。”   “诶”何牧摆摆手,换了话题说:“这次我来见你,其实是为了一件要紧事。”   赵翊敛了笑,道:“叔父请讲。”   何牧倾身凑上前:“昨日吕复军中新运到了一批军粮,我可以告诉你他们屯在了那里。”又兀自慢慢地道:“你应该知道,吕复虽然粮食充足,但补给线拉得长,运一次粮,往来共要三个月。倘若能一把烧了吕复的粮草,他们就算不败,也会主动退兵。”   “快春种了”何牧叹道,一掸衣服前襟的灰尘,悠哉地又说:“哪怕今年颗粒无收,吕复在邺城屯的粮也够撑三年有余了。”目光游到赵翊脸上,来回的扫了一扫,道:“侄儿你们若是今年收不上粮,可也能撑三年吗?”   到底是何牧,轻易地看出了赵翊那副从容面具下的窘迫和焦急。   是的,赵翊他没有粮,他撑不了,他的坦然不过是伪装,看似坐拥两州之地,可他占领的兖州颍川都是什么地方?那是四战之地,无地势可依,更无险可守。   江东的邓家暂时安稳了,可谁知什么时候又会挥军北上,颍川看似风平浪静,实则蠢蠢欲动的汉室是一柄随时可以刺穿他胸口的利剑。   最想打破僵局的不是吕复,是他赵翊。   最渴望何牧到来的也是他赵翊。   但赵翊只是笑笑,并不回答,避重就轻道:“ 叔父夜半出来…… ”   何牧打断道:“吕复他刚愎自用,宁可任用田曲那等小人,也不肯听我的劝告,我对他早已心如死灰。”   何牧不受看中的事,赵翊是知道,所以才肯见他。   “你可愿对叔父坦诚相待?”何牧慢慢地问,目光殷切。   “自然”赵翊笑道。   何牧转着手中的茶杯,问道:“你军中的军粮可还够撑多久?”   “三个月”赵翊微笑道。   何牧瞥他一眼,笑着摇了摇头。   赵翊微挑一下眉,道:“好,我坦诚相待,只有七日粮了。”   何牧目光一收,心中暗暗地道:不亏是他赵翊果真狡猾,扶案起身,淡淡地道:“既然侄儿不愿意信任叔父,那叔父也没什么必要再久留了。”说着就要断然离开。   赵翊方才叹了口气,道:“三日,只剩下三日,三日之后,若是再没有良策,便就只能退兵。”   何牧身子一僵,回头看他,眉心皱了又皱,终是忍不住道:“赵翊啊,赵翊,你这孩子可真是能抗啊!”   还剩三日,何牧在未来之前,无论如何也没想过只剩三日,他猜得是七日,凭借一些斥候传来的消息,以及赵军备战的状态,他一直认为赵翊还能撑七日有余,只是因为赵翊这个人向来狡猾,何牧留了心眼,才再装模作样又演了演,却没想只剩三日。   何牧重新审视着眼前这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他的身上确实有些其他人所没有的特质,冷静,阴沉,狠绝,尽管他总是以笑示人,可他的眼里是藏不住的锋芒和不符合年纪的老道,何牧忍不住赞叹道:“难怪赵彪最后竟选了你。”   “吕复那些个儿子,若是能有一个及你半分,也能得天下了。”何牧嘲道,而后一挥袖子,道:“让他们把地图端上来吧,吕复屯粮草辎重之处,在他大营北不到二十里,你现在派一队骑兵直插进去,不等明日天亮,千万石粮草辎重都将化为乌有。”   “不必派骑兵了”赵翊目光轻轻地从地图上扫过,淡淡地道:“我亲自去。”   这是唯一的机会,派别人去,他不安心。 第二十八章   何牧一离开, 赵翊就取过了木架子上的佩剑, 正好司马煜进来, 赵翊道:“我要带一队骑兵突袭吕复的粮仓, 你留守在军营,以防吕复兵马南下。”   司马煜欲言又止。   赵翊乜他一眼,司马煜立刻点头:“属下知道了。”   赵翊道:“军师也在军营,出了事拿不定主意就去问军师。”   司马煜道:“属下知道”   赵翊“唔”了一声, 觉得没什么再嘱咐的了, 便掀帐子离开了。   出了帐外, 点上火把, 赵翊清点了五千虎贲勇士, 人衔枚,马缚口,亲自带领走小路直奔吕复暗设在黑牢的粮仓。   兵贵神速, 这队身披玄色铠甲的虎贲勇士在长夜中疾驰,没有火把,没有交谈的声音,他们似乎隐藏在了这一片黑暗中, 只听得簌簌的风声, 和忽远忽近的马蹄声。   忽然间, 他们撞上了一队兵马,两方兵马相迎。   “你们是谁手下的人!”吕复麾下属一个小步兵校尉高堪问,他们是夜里换防的,半途遇到了这支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骑兵, 看他们身后还插着书着吕字的大旗,以为是哪个营下的骑兵。   这支骑兵军纪严明,竟然无人发出声音,高堪猜得兴许是张阔帐下的,吕复军中唯有张阔以治军严谨而闻名。   “我们是张文远帐下的,奉文远将军的军令前去黑牢换防。”略显冰冷的音色,高堪看去,夜里就这火把昏黄的光,只瞧见一张年轻白俊的脸。   赵翊按照何牧交代的话道。   高堪点了点头,没有继续阻拦。   于是这队骑兵便一路畅通无阻向吕军更深处挺进。   高堪则继续带着这队疲倦的步兵往军营走去,越走高堪便越觉得不太对劲,张阔帐下的校尉他多少都见过,有些印象,但他怎么也想不起来有这么一个白俊年轻的小校尉。   高堪回想起与他对视的那一眼,那人的眼睛阴冷的像是刀刃。   “不对!”高堪忽然忍不住破口喊道:“快!快回营报告主公!方才那队是敌军!”   疯了,高堪喊道:“真是疯了!他们竟然明目张胆的敢闯进敌军的地界!”   ……   另一边,这队虎贲勇士已经穿过重重山林,来到了吕军夺粮处黑牢门口,站在高台上夜巡的正是负责守粮的将领于岭。   于岭看着脚下这队身着吕军铠甲的士兵,狐疑道:“你们是哪个将军麾下的?来这里做什么?”   赵翊却并未着急回答,而是慢慢地巡视一圈,把守粮仓的超不过五千人,若是速战速决,在吕复的援军到来前,足够烧毁所有辎重的。   “问你呢!下面的!你们是什么人!”于岭吼道。   赵翊安稳地坐在马上,方才缓缓微笑道:“我是张文远将军帐下的,奉命特来换防。”   于岭糊涂了,说:“奉命换防?我没有得到这样的消息?”又见眼下这个年轻人陌生得很,忽然喝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赵翊冲他笑笑,手下轻轻一挥,顿时杀声震天,火光骤起,五千虎贲勇士双腿一夹,胯。下肥壮的西凉登时踏入了黑牢,尘土四起。   “敌军!”于岭在震惊中下令整顿军队,可是为时已晚,大多数的将士们还在睡梦中,难以抵抗骁勇的虎贲勇士。   于岭带兵力战,却也是节节败退,方才安静的黑牢此刻已变为了沙场地狱,遍地是惨死的将士和流淌的鲜血。   于岭奋力和虎贲勇士力战,牙冠紧咬,双目欲裂,瞪着不远处那个坐在马上的白俊的年轻人:“你到底是什么人!”   赵翊悠然的坐在马上,指腹摸了摸自己干裂的嘴唇,待到粮仓火势猛烈,滚滚黑烟冲天,方才对近乎筋疲力竭的于岭道:“你若是现在取我的人头向吕复邀功,便可封侯拜相。”   他嘴角上扬,笑问:“你猜,我是何人?”   于岭震惊道:“赵翊!”下一刻他的左腹被虎贲勇士刺穿了,肋骨也断了好几根,鲜血顿时从口中喷出,满口鲜血地道:“赵翊你竟然有这么大的胆子!”他不是不知道赵翊的年纪,只是他从没见过赵翊,更没想到他竟然是这幅长相。   再一戟,于岭彻底断气了。   副将赵逍驱马过来,道:“主公,都烧起来了,想扑都扑不灭,不过也奇怪了,吕复的大营距离这里不过二十里,怎么就不派兵过来援助了。”   就在这时远处也冒起了火光,很快大半个天空都被烧得火红。   赵逍一怔:“那是咱们得营帐!”他激动道:“这个吕复不援助这里,竟然是去攻打咱们的营帐!”他急迫地道:“大人……”   赵翊皱着眉头,道:“立刻回军救援!”说着勒着缰绳便往大营方向奔驰而去。   这次的速度比来时还要快。   吕复得知赵翊偷袭粮草后,竟然选择攻打赵翊的营地,这无疑是一个愚蠢的决定,愚蠢却又足够危险。   大营中有两万士兵,有军师程琬,还有司马煜,赵胜,能不能顶得住,是赵翊此刻所无法估计的。   ……   邓节是被惊醒的,帐子外不知何时乱了起来,她心里奇怪,正下地要掀开帘子出去看看,一个人却突然闯了进来。   “吕复的十万大军杀来了,夫人,时机难得,这是夫人回到江东的最好的机会。”来人道。   背着光,他的整个身体都隐藏在黑暗中,邓节看不清楚他的样貌,半信半疑,只道:“你是……”   那人一把拉起了她的手,在手掌上写了两个字。   弋三   “夫人,我不能在此地多当误!请夫人快回答我!”   他的声音听起来竟然有些熟悉,只是一时竟想不起来了。   邓节毅然地点了点头,道:“我走”   ……   吕复的十万大军到底是来势凶猛,不断的攻上城来,投石器也轮番的砸在城墙上,赵军则不断地扔着滚石,浇着火油,嘶喊声混合着尖叫声。   赵爽脸上又是黑灰又是血,抹了一把,骂道:“他娘的,赵胜哪里去了!老子这边他妈要顶不住了个屁的!”又道:“司马煜呢!司马煜怎么也没了!”   “操他娘的,主公啥时候能回来!”赵爽骂骂咧咧。   程琬也在城楼上,望到远处黑牢那边也生起了熊熊大火,这才松了口气,笑说:“将军再顶顶,主公一会儿就回来了。”   赵爽“诶”了一声,又道:“军师还是下去吧,这上面太危险,流矢可不长眼睛!”   邓节被弋三抓着手腕,方一冲出营帐,便迎面对上了一个熟悉的人。   正是司马煜。   司马煜也惊呆了,半响,才出口问道:“赵胜,你抓着夫人做什么?”   赵胜就是弋三。   饶是赵胜反应快,一把将邓节推给了司马煜,焦急地道:“你来得正好,这里太危险,你快将夫人转到安全的地方,赵爽那边还在等着我,我先走了。”不等说完,就往前方的战线上去,走了几步,又回头嘱咐道:“还有天子,也千万别让吕复夺了去!”   司马煜终归一根筋,点头道:“我知道,你放心!你快去吧!”说完,回头又对邓节道:“夫人,这地方确实太危险了,夫人请跟我走,我会将夫人安置好的。”   邓节虚惊一场,咽了口唾沫,点头道:“有劳将军了”   ……   赵翊领着五千虎贲军直扑回军营,行军到路半时忽然又勒马停下了。   赵逍也跟着勒马,疑惑道:“主公?”   赵翊目光一扫,冷声道:“吕复派兵攻打我的大营。”   赵逍道:“是这样”   赵翊一笑,道:“既是如此,我们不回去。”   “那我们去哪里?赵爽将军还在等着大人……”   赵翊摆手,冰冷如刃的眼中闪过了笑意,他说:“吕复的大营不过距此二十余里,我们去那里。”   赵逍一震,立刻明白,道:“诺”   ……   赵爽又抗了许久,仍是不见赵翊的虎贲军回援,忍不住道:“主公怎么还不回来!”   程琬看着一脸血的赵爽,微笑道:“主公可能去了别的地方”   “别的地方?”   程琬笑道:“比如吕军的大营”   “吕军的大营?”赵爽瞪眼道。   程琬上前拍了拍赵爽的肩膀,笑道:“将军再挺挺吧,这战我们已经赢了。”   “已经赢了?”赵爽不可思议的问,突然一直流矢忽然射了出来,擦着赵爽的脸钉在了墙上,赵爽直了眼。   程琬抿笑,道:“是的,将军,我们已经赢了。”   就在这时,赵胜也气喘吁吁赶来了。   “你他娘的干嘛去了!老子要顶不住了!”赵爽骂道。   赵胜先向程琬示意了一下,然后才对赵爽道:“方才要来,路上碰到了夫人,这里这么乱,我怕夫人伤到,想先将她送去安全的地方,这不遇到了司马煜,就把夫人交给了他。”皱着眉头道:“能这时候赶来已经不错了,再埋怨,下次就留你自己扛,求我我都不来。”   赵爽笑骂:“你这小心眼的东西。”   赵胜懒得理赵爽,赵爽还在兀自絮叨,赵爽用胳膊肘狠狠撞了他一样,皱眉道:“别絮絮叨叨了。”回头对程琬道:“军师快看,他们好像要退兵了!”   赵爽也跟着抻长脖子,道:“真的!你看张阔都领兵撤了。”又问程琬:“军师,怎么办好?”   程琬沉吟片刻,微笑道:“两位将军,都请立刻领兵去追吧。”   赵胜皱眉道:“穷寇勿追,军师,万一张阔他们有意诱敌深入呢?”   赵爽附和。   程琬淡淡笑道:“将军就请追吧,不必担心。”   赵爽和赵胜于是道:“好”   刚走出两步,程琬又叫住了两位将军,道:“若是可以,还请两位将军将张阔活着带回来。”   赵爽咧嘴一笑:“放心吧,军师。”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赵胜我估计大家都忘了,是前面接天子和女主的。   今天入v,v章留言回馈红包~ 第二十九章   邓节被司马煜带着往城墙下走, 走到路半, 就看到吕军营帐那边也火光冲天, 司马煜抓过一个从城下下来的士兵, 问:“怎么了”   士兵回答:“禀大人,吕军退兵了”   “退兵了?”   “是,赵爽赵胜两位将军方才各领一队骑兵追了上去。”   司马煜道:“太尉大人呢?”   士兵回答:“太尉大人还没有回来,军师倒是还在城墙上。”   司马煜于是道:“行, 我知道了”说罢带着邓节登上了城墙。   城墙上一身粗布麻衣, 年纪不过二十五六的年轻男子就是军师程琬, 此刻他正站在城墙上遥望着战局。   “军师!”司马煜噔噔走上前。   “哦?司马将军”程琬笑说, 又向司马煜身后的邓节点头微笑, 道:“夫人也来了。”   司马煜问道:“赵爽出城了?”   程琬伸手一指,道:“吕军以呈败势,溃散而逃, 想来是主公烧了黑牢的粮草后趁着吕军倾巢而出,偷袭他们的大军军营去了,吕复本人就在军营中,张阔回军救援, 这个时候赵爽将军若不能乘胜追击, 待他们回了营, 有危险的便是主公了。”   司马煜一听赵翊有危险便急了,道:“那军师我……”   程琬笑道:“将军不必着急,吕军已败,不成大器, 有两位赵将军就足够了,大营这里还需要有人镇守,将军就留在这里与我静待主公回来吧。”   程琬又对邓节道:“这一夜夫人受惊了,现已安全,夫人可以好好休息了。”   邓节微笑道:“不必了,妾就同将军与军师在这里一同等待太尉大人回来。”   程琬笑笑不语。   然而一个时辰过去了,也不见城下有动静,邓节便靠在城墙边休息,将头枕在曲起的双膝上。   程琬说:“夫人,天亮前大人都不会回来了,夫人若是感觉疲倦就先去休息,这里有我和司马将军。”   邓节道:“没事”   这一等便是四个时辰,第二天正午的时候,方听见那越来越重的马蹄声。   “是太尉大人”程琬道。   邓节于是站了起来,她的眼睛有些模糊,揉了揉,方才看清,先是一队重甲骑兵,而后是两位赵将军所带领的轻骑和步兵,黑压压的一片,向城墙而来。   待到了城墙下,众人都下了马,几个将领登上了城墙,身上的战甲发出冰冷地声响。   “主公”程琬迎上前,道:“主公辛苦了,前方战况如何。”   赵翊的脸上很脏,有凝结了的血,也有尘土,若非那双狭长冷冽的眼睛,很难一眼认出来。   “吕复已经跑了”他淡淡地道,一笑,又说:“带了五百骑兵,让他给逃了。”   程琬笑道:“此战主公已经赢了,吕复实力大损,主公的粮草也不支了,趁着这时先回颖都,带春种过后,来年秋收,再做北上打算。”   赵翊拍了拍程琬的肩膀,笑道:“义臣知我。”他奔波了一夜如今也是十分疲倦,手上虎口已经被疆绳磨得血肉模糊,他边解着手腕上的皮护腕边道:“这一战将士们都辛苦了,你去命人准备好酒肉,晚上给大伙庆祝庆祝。”   程琬道:“是”   “哦”赵翊忽然想起来了什么,道:“对了,张文远被赵胜给活捉了,你一会儿命人将他带到我的帐里。”   程琬应下。   赵翊将借下的护腕扔给一旁的士兵。   程琬回头看了一眼邓节,对赵翊笑道:“主公,夫人在这里等了您一晚上,也累了。”   赵翊的目光这才落在邓节身上,眯了眯眼睛,对程琬道:“你们先退下吧。”   众人于是都撤了,只剩下他们两个人,赵翊走到她面前,说:“怎么在这里等了一夜。”   邓节稍稍别过目光,道:“昨夜忽然乱了,妾受了点惊吓,便就一直睡不着,也没什么事,便就和军师在这里等大人。”   赵翊听她说完,却笑了,道:“好好好”又说:“我累了,同我回营帐休息。”   邓节于是跟在他身后,一路上也没说什么话,待赵翊一撩开帐子,只见帐中有一个阔腮大眼的男人,身上被麻绳棒得牢牢的。   赵翊瞥他一眼,放下帘子,笑道:“张阔张文远”   张阔把头扭到一边去,半响,道:“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邓节接过士兵送来的铜盆,转过身将干帕子打湿,只听赵翊在一旁笑道:“我为何要杀文远呢?”   张阔梗着脖子,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赵翊上前去为他解绳子,责道:“赵爽却也是,怎么能如此捆绑着将军呢?太失礼了。”赵翊丝毫没有在意眼前的张阔下一刻是否会偷袭他,边解绳子边道:“赵爽是个粗人,以后文远将军与他共事,还请多担待他一点。”   张阔已经哽住了,不知道该说什么做什么。   赵翊将解开的绳子扔到一边,张阔方才不可思议地道:“你不打算杀我?”   赵翊笑道:“我杀将军做什么,将军是个名镇一方的名将,是雄鹰,得了雄鹰却不能让其展翅,这是吕复的过错。”   张阔似乎已经动容,却不知作何好。   赵翊拍了拍他的肩膀,将他的铠甲正好,笑道:“将军也辛苦了一整夜,军师已经命人给将军备好了热水和食物,将军快去休息吧。”   张阔一抱拳,转头红着眼睛离开了。   帐内只剩下了赵翊和邓节,他方才脸上的笑容散了,只剩下倦意。   邓节用湿帕子给他擦脸,渐渐的,血迹和灰尘被擦掉了,露出了他原本干净的脸,他的眼下有一些乌青,他也是一整夜没有睡。   他的脸颊微微粗糙,因为没有时间打理,下巴上冒出了青色的胡茬。   “你在想什么?”赵翊皱着眉头问,她的手在他脸上擦来擦去,心思却半点不在这里,他看得出来。   邓节回身将帕子涮干净,道:“这盆水脏了,一会儿得叫人再送来一盆。”   “我问你再想什么呢?”赵翊的语气有些不耐烦,似乎是很反感她避重就轻不回答他的问题。   邓节轻叹一声,道:“妾方才在想,大人和我想象的真是不同。”她稍作停顿,道:“大人可真会收买人心。”   赵翊听完,笑了笑,一把抽过她手里的帕子扔回铜盆里,淡淡地道:“我当是什么事。”又道:“不用擦了,一会儿睡醒了去沐浴。”   “沐浴”   赵翊随意地“嗯”了一声,道:“在营帐不远,有处热泉,一会儿睡醒了去洗洗。”又道:“把甲卸了。”   邓节于是给他卸铠甲,她的铠甲很重,冷冰冰的,带着血腥味。   赵翊随手擦掉了她额上的一滴汗水,笑道:“夫人过会儿同为夫一起去洗吧。”   邓节怔了怔,抬头对上了他的视线,他冲她笑笑,道:“这些日子战事吃紧,冷落了夫人。”邓节脑袋有些发沉,兴许是没有休息好。   赵翊将她的手腕拉下,笑道:“这么沉的甲,还是为夫自己卸吧。”   邓节皱了皱眉头,竟也不知道说什么。   赵翊将卸下的甲扔在一旁的案几上,便上榻睡觉了,再没理她。   邓节站在原地无处可去,犹豫了片刻,也爬上榻躺在了他身边,这一躺下反倒睡不着了,从下面偷偷看他,他闭着眼睛沉睡,他和刘昭是截然不同的两类人,她忍不住拿他和刘昭对比,他的眼尾更长,向上翘,他的鼻梁很高,五官犀利,锋芒毕露。   至于刘昭呢,邓节她忽然不愿意回想了,但是有一点他们是相同的,他们都是薄情的人,邓节转过身背对着他,但似乎无论怎么背,她都能感觉他的气息,耳旁也能传来他均匀的平稳的呼吸声。   无论她想还是不想,愿意还是不愿意,身旁的这个人都早已经成了她的夫君。   她闭上了眼睛,仿佛已经习惯了,不久也沉沉的睡着了。 第三十章   邓节醒来的时候, 赵翊正躺在她身侧揉鼻梁, 眉头微微皱着, 他们这一睡便睡了三个时辰, 太阳都已经西沉了。   邓节支撑着手臂起来,道:“大人可是睡得头痛了。”   赵翊“唔”了一声,看她一眼,道:“可是饿了”   邓节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点了点头。   赵翊于是命外面的士兵送来食物。   吃过了, 肚子里不空, 头倒是也不疼了, 赵翊说:“走吧”   “去哪里”邓节问。   赵翊扯过架子上的干净的衣裳, 道:“去沐浴。”   邓节的耳朵嗡嗡响,道:“妾也要去?”   赵翊奇怪的瞥她一眼,反问道:“不然呢?我说过的话, 你睡了一觉就忘了?”   “那倒没有”邓节在喉咙里含糊道,然后就跟着起身了。   他们一前一后的走着,营帐里士兵们正在张罗着生火,今晚准备好好庆祝一番, 羊肉也都洗干净切好了, 正由人抬上来。   “看什么呢?”赵翊回头问。   邓节这才发现自己掉队了, 连忙快步到他身侧,道:“什么时候有的羊肉?”。   赵翊道:“从吕军中劫来的。”   邓节的目光落在他的手上,虎口处变成了暗红色,道:“大人的手可还好?”   赵翊抬手看了看, 道:“已经结痂了。”   沉默了片刻,邓节又道:“大人的胆子可真大,就这样偷袭去了敌营。”   赵翊笑笑,道:“机不可失”目光从她身上一扫,道:“况且夫人也不想被吕复掠去当妾室吧。”   邓节也笑了,道:“大人怎知我不想呢?”   赵翊笑道:“那老东西年老体衰,夫人同他在一起,怎会如同我在一起快乐呢。”   他经常开玩笑,只是不知为何,此刻这话听起来,邓节觉得犹如针刺。   一时,她不愿意就此话题下去,转而道:“还有多远。”   赵翊道:“就快了”   两人有一搭无一搭地说着,很快就到了。   这确实是处热泉,邓节跪坐在旁边伸手摸了摸泉水,温度恰好。   再一回身,只见赵翊正在解衣裳,他看起来消瘦,其实非常结实,肩膀平直。   四目相接,邓节忽的将头别了过去。   她听见他的一声笑,觉得自己方才偷看他是件顶丢脸的事,耳朵慢慢地烧了起来。   “夫人,不一起沐浴吗?”他进了池子问道,声音里带着捉弄似地笑。   “太尉大人先洗吧”邓节道,话没落地,她的手腕被他一把捉了住,连人被猛的拉进了池子了。   她没忍住惊叫出了声。   脸上都是水珠,头发也湿了,全身上下都湿透了,她把湿发别在耳朵后面,忍不住叫道:“我还没有脱衣裳呢!”这下子可好,她的衣裳全都湿了,更糟糕的是话一出口,她才发现自己方才的态度实在是太差了。   然而赵翊似乎没有在意,甚至仿佛更高兴了,这里雾气重,朦朦胧胧的,她看见他明亮的眸子,里面是带着笑意的,真实的笑意,没有半分伪装,像是个做坏事得逞后偷笑的小孩。   邓节忍不住嗔道:“大人怎么不提前说一声。”   赵翊上前来,道:“既然湿了,就脱了吧。”又垂下眼帘笑道:“为夫来替夫人脱。”说着手指已经触上了的衣裳,她的心口轻轻的发麻,在这种时候,她身体到底由不得她自己做主,纵使她想要挣脱,也无力挣脱。   他的手只解开了她的衣带,却又不解了,他弯下腰将下巴轻轻压在她的肩膀上,吻着她的脖颈,不知不觉地就将她逼到了池壁,她的身体不由的一瑟缩。   他却笑了,道:“夫人的身体可真暖。”   她的脸已经红的像是火烧过的,何止是暖。他停下来看着她的脸,他什么也不做,她反倒心跳的更快了,隆隆的。   他说:“夫人的心跳的可真快。”   邓节觉得无处可躲,不敢抬眼望着他,她与他又不是第一次了,但她却像是中了邪,连最初的平静都做不到了,他弯下腰吻了吻她的额头,吻了吻她的鼻尖,又吻了吻她的脸侧,下颌,偏偏的就是不肯亲吻她的嘴唇。他的身体也离她越来越近,却又不触碰到她。   “会有人”她道。   “不会有人”赵翊的唇贴在她的耳边,轻轻地笑道:“这里除了我便就只有天子能来。”   他说:“总不会这么巧,你我在这里还能碰到天子吧。”他说着从背后环抱住了她的身体,从后面轻轻地吻着她的脖颈……   冷冷的月光照在了她的身上,似乎一直照到了心里,风吹过肌肤,冰冰凉凉的,温泉的水又是热的,恍惚之间邓节觉得像是做了一场梦,分不清现实与虚幻,更像是一条游鱼,被他捏在了掌中,没有办法逃离,渐渐地,便也就迷失在其中,无法醒来了。   ……   第二天一早,邓节醒来的时候,赵翊正站在榻边穿铠甲,边系着护腕,边道:“醒了?”   邓节点点头,道:“醒了”她身上还酸得厉害,人也没什么精神。   “昨夜受凉了?”赵翊走过来伸手摸她的额头,她对上他的眼睛,忽然就想起昨夜的事,有些不自在,却也没有躲开。   “没有发热”赵翊道,起身又继续系着护腕。“能自己穿衣裳吗?”他淡淡地问道。   邓节立刻回答:“能”便起身穿衣裳。   赵翊瞥了一眼她雪白的脸蛋,道:“今日拔营,你再忍受几日就到颖都了。”   邓节“嗯”了一声,低头系衣裳。   赵翊带好护腕,取过佩剑,忽然一顿,又道:“昨日天子还真去了热泉。”   邓节觉得头晕目眩,心口发沉,但却没有说什么。   赵翊又道:“不过被外面的守卫拦住了。”   邓节默了一会儿,说:“刘昭是个好天子。”抿了抿嘴,道:“大人,您多少应该给他一些天子应有的礼节。”   赵翊笑道:“好天子?”目光冷冷地落在她的身上似要说什么,最后却只道了一句:“罢了”   邓节见他往帐外去,忍不住冲着他背影道:“大人”   赵翊回身道:“还有事?”   邓节凝视着他,蓦地,道:“他是个好天子,却又不适合做天子。”   赵翊一怔,似乎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掀帘子离开了。   邓节坐上了回颖都的马车,打开窗子看着窗外的景色,一时之间百感交集,明明只过了三个月,却像是过了三年,来时她的车上还有小奴婢金儿,回时车上只剩下她自己。   邓节靠在枕上休息,时睡时醒。   ……   十日后,他们终于回到了颖都。   回到颖都这日,天气陡然炎热起来,太阳炙烤着大地,马车里更是蒸笼一般。   邓节受赵翊的命令,先一步回太尉府,马车行驶到一半时,邓节实在热得受不了了,叫停了车夫,下了马车步行。   穿过一处小街市的时候,她从胡商那里买了几盒胭脂水粉,她许久都没有这样逛集市了,忍不住又买了几包蜜饯,不想出门时撞到了一个俏丽美艳的妇人,蜜饯大半都被撞散在地。   “怎么走路的!”不等妇人开口,她身后的奴婢率先叫嚷道:“你把我们夫人的衣服都撞脏了。”   邓节目光一冷,什么话都没说。   “快道歉啊!我们夫人可是当朝太尉大人最宠爱的姬妾。”奴婢叫唤道。   “算了,依儿,没有时间多当误,太尉大人就要回来了,还是快点买点合太尉大人口的食物吧。”妇人摸了摸自己的珍珠耳环,懒洋洋地道。   “是,夫人。”奴婢道   两人绕过她,径直往里面走去,边走边交谈。   “太尉大人回来了可真。”是奴婢的声音。   “好什么,那个女人不也跟着一起回来了。”   “倒也是”奴婢不满地叫道:“都怪那女人,自己死了弟弟,连累整个太尉府还要跟着挂了三个月的白幡,晦气死了。”   声音越来越远,再就听不到了。   赵翊的大多妾室,邓节都是见过的,唯独有一个名为孟澜的,她从没有见过,她与赵翊大婚时,那个孟澜正在兖州,回来后也不曾来拜见她,据说是赵翊所有妾室中最得宠的,人也有些傲慢。   受赵翊影响,府中妾室多衣着简单,从方才那夫人的穿着打扮看,得宠是真,傲慢也是真。   邓节看着掉落在地的蜜饯,笑了笑,一时竟然也不觉得有嫉妒,更或什么醋意。   掉了的蜜饯她不会再捡了,手里的蜜饯此刻也觉得索然无味,恰好一帮小孩子过来,她随手送给了他们,回府了。   远远的,邓节果真看到了太尉府悬挂的白幡,不由得想起了邓盛,心里一阵发酸。   “邓夫人!”   刘萦惊呼一声,远远地就迎了过来,笑道:“邓夫人可算是回来了,明明比太尉大人先走一步,怎么反倒落在了太尉大人的后面。”   邓节诧异道:“太尉大人已经回府了?”   刘萦拉着她往府里走,笑说:“太尉大人都回来有一会儿了。”   绕过后院的时候碰到了赵翊,他已经换上一身粗布常服,他见到她不由自主地皱了皱眉头。   刘萦笑盈盈地道:“大人,妾方到门口就遇到了邓夫人。”又笑说:“天太热了,瞧邓夫人穿的这么多出了一头的汗。”   赵翊冷声道:“怎么回来这么晚?”   邓节回答:“方才路过街市的时候下去走了走,当误了时辰。”又淡淡地道:“太尉大人,门外的白幡命人撤了吧,我的二弟也已经离开三月有余。”默了默,有垂头行了一礼,道:“妾替邓家谢过大人。”   不等赵翊开口,从院子那头有快步走来一个妇人,正是不久前邓节撞到的那个俏丽美艳的妇人孟澜。   此刻孟澜脸上没有半点傲慢,小步到赵翊身边,似嗔似怒道:“方才妾去街市买了点新鲜的吃食,没想到大人这便就回来了,也没人来知会妾一声。”   目光稍一流转,落在邓节身上,稍微一惊,道:“你……”   刘萦立刻道:“这是邓夫人,孟澜妹妹从兖州回来后就一直称病,还没见过邓夫人吧。”   孟澜脸色变得有些难看,行了一礼,道:“原来是夫人。”起身又拉住了赵翊的手,半靠在他的怀里,娇嗔道:“大人,您说多巧,方才在街市上,妾还碰到了夫人呢,夫人当时手里还有一包蜜饯。”   赵翊嘴角上扬,眼睛还是一贯冰冷锋利,道:“是很巧”   孟澜瞧了一眼邓节的手,道:“咦,夫人的蜜饯都吃没了吗?”   邓节说:“路上遇到了几个孩子,给他们分了。”又微笑道:“大人,妾还没有换衣服,先回房间换身干净的衣裳了。”说完,也不待赵翊开口同意,转身就离开了。   隐隐约约的听见孟澜嘀咕道:“夫人这样也太失礼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19-11-26 09:16:17~2019-11-28 22:1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865298、1230馨怡、3841155367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delta 30瓶;26588402 10瓶;32525522 6瓶;niki 5瓶;周棋洛的小可爱、容大佬、莫忘旧人曾婀娜&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三十一章   自从回府, 邓节已经十多日没有见过赵翊她, 天气转热, 她整日在屋子里面避暑, 刚好两日前赵翊命人送来尊青铜冰鉴,她便镇些果子吃。   正午刚过,刘萦就来了,身着白色曲裾长裙, 头上只插了支白玉簪子。   “刘萦”邓节亲切地道, 开门请刘萦进来。   刘萦进了屋子, 顿时感到一阵凉爽, 目光落在那尊青铜冰鉴上, 稍微一暗,转而又笑盈盈地道:“夫人的那个小奴婢呢?怎么这么冷清?”   邓节怔了怔,脸色也变得不太好了, 慢慢地坐在案几旁。   刘萦似乎是猜到了,道:“难道是……”   邓节点了点头,何止是金儿那个奴婢呢,就连她也差点叫赵翊借刀杀人给暗害了, 若非是刘昭。   一想起刘昭, 邓节立刻回过心神, 道:“今日来实则是有事要问,我二弟的事想来无需赘述,自那以后,你可曾再和江东联系过?”   刘萦轻轻摇头, 道:“我来见夫人就是为了此事。”她轻叹一声,给自己斟了杯茶,道:“自三个多月前主公被许贡的旧部杀害,没多久,我与江东联系的线人就断了。”   刘萦道:“我想,应该是主公死后,少主年幼,主和派的大臣掌控了朝政。”她略施一笑,道:“邓夫人,江东的时局我想夫人比我更清楚。”   邓节默了默,道:“确是如此,除了我二弟邓盛,江东众臣多不主张和赵翊为敌,彼时天子虽在赵翊手中,但赵弱吕强,赵翊兖州颍川二郡实则为我江东北面之屏障,避免直面吕复短兵相接,唇亡齿寒,赵翊若亡,我江东必与吕复刀兵相向,届时,吕复一统北方,拥兵百万,刀锋所向,无以为敌。”   刘萦道:“而如今太尉大人胜了,避其锋芒,江东更不会战,何况先主已逝。”   邓节看着水杯中的浅浅涟漪,蓦地,叹息道:“官渡一战,吕度与赵翊二军呈胶着之势,倘若按照此先计划,江东能和汉室联合,内外夹击,定能大获全胜,并将兖州颍川二郡以南收为疆土。”她一笑,道:“只是可惜,上天助他赵翊,不助我的弟弟。”   刘萦也笑笑,叹道:“如今,江东已经不打算再与天子合作,联络的信使也都撤走了,我这等被送来太尉大人身边的线人,如今已都成了废子。”   两人俱沉默了一会儿,太阳又西斜了一些,从窗外照射进来,邓节不自觉的伸手遮挡,刘萦突然说:“邓夫人想回江东去吗?”   邓节微怔,苦笑道:“我如今就是想回去又能回得去吗?”她说着从冰鉴里取出一罐青梅汁来。   刘萦接过,笑道:“夫人若是想回去,还是能回得去的,少主毕竟是夫人的三弟,就是不知道少主性子如何?”   邓节略略回想,笑道:“他啊,自小就主意正,鬼主意多,也很聪明,只是……”她脸上的笑容褪去,只是邓纪是不会接她回去的,他没有能力让赵翊放她回去,更没有理由,有什么理由呢?她已经是他的妻子了,只要他不想休妻,她无论如何都没有理由回去。   况且就算她回去了,面对的不还是母亲那张不咸不淡地脸吗,她已经丢尽了邓家的颜面,如今再被赵翊休回去,她的母亲定厌恶透了她,她去哪里?去柴桑继续给周蒙守灵吗?   她不愿意去想,越想就越烦躁,转而问道:“这几日怎么没见到太尉大人呢?”   刘萦喝了一口青梅汁,虽然添了甘蔗汁,却还是异常涩口,皱了皱眉头,道:“太尉大人这几日啊,都是在孟夫人哪里。”   “孟澜”邓节喃喃道。   刘萦道:“是的,大人从回来就日夜留宿在那里。”又笑道:“夫人没来前,也是她最得太尉的喜爱。”   邓节只觉得刘萦脸上略有落寞,忍不住轻声道:“刘萦”   刘萦一愣,连忙笑道:“怎么了?”   邓节觉得是方才自己多疑了,刘萦到底是邓盛的人,怎么也不至于对赵翊动心,纵使动了心,她仍然相信刘萦对邓家的忠诚。   邓节微笑道:“没有事,可以给我讲讲孟澜吗?”   刘萦品咂着青梅的酸味,说:“她当年是兖州太守王邈的妾室,太尉大人夺走兖州后,杀了王邈,顺势纳她为妾。”又说:“孟澜是最得太尉大人喜爱的,大人是很慎重的,夫人同他同过房应该也知道,所有的妾室中,只有孟澜怀过大人的孩子。”   刘萦说赵翊是很慎重的,刚成婚的那段时间确实如此,但自她随军离开颖都后,他都没有再克制过,为此邓节也十分担心,每每月事推迟,她都要去看大夫,以恐自己有孕。   “那孩子呢?”邓节问。   “没了”刘萦轻描淡写地说:“兴许是有人在暗中害得她,总之那孩子不明不白得就没了。”她说:“不过,太尉大人也没有很生气,也不见得伤心。太尉大人就是那样的性子,没有人猜得出来他心里到底想什么,兴许伤心难过没有表现出来。”转而又笑望着邓节道:“不过我猜想,太尉大人一定希望夫人你能给他生个孩子,最好还是个男孩呢。”   “你为何这么说?”邓节不想她也会这样说,心头一震,转而望着那缕照射进来的阳光,百味杂陈。   刘萦走到她身侧,挨着极近,说:“因为夫人是大人是正妻,又出自名门,太尉大人现在不想动江左,他想要和你们邓家维持友好,对于他来说,如今首要对付的是元气大伤的吕复,以及南方坐拥九郡的张表,太尉膝下无子,如果这个时候夫人能给太尉大人生下一个男孩,那么表面上赵翊就可以将让夫人的儿子继承赵家基业,以此安抚江东老臣,两家亲如一家,太尉大人没了江左的后顾之忧,便可以彻底平定北方,顺势南下荡平荆州。”   邓节心头忽然发紧,声音也不自觉得喑哑了几分:“接下来呢?”   刘萦抿了抿嘴唇,方道:“接下来该是什么,夫人应该可以猜到。”   邓节声音异常的平静,道:“接下来太尉将饮马长江,剑指江东,至于我的孩子,既已没了用处,便会被废黜,太尉还年轻,自会有别的继承者。”   刘萦没有说话。   邓节道:“他此前屡次想要借汉室和吕复的刀除去我,是因为当时的邓家与他为敌,他想破坏汉室与邓盛的结盟,或是将祸水东引给吕复,二弟离开后,江东老臣掌权,一改以往对赵家的态度,以和为主,所以他对我的态度也陡然扭转,甚至想要我生下孩子,是为安抚江东。”   刘萦轻叹一声,慢慢地道:“太尉大人便是如此,夫人还需慎重,若是能回江东去便最好。”她抚了抚邓节的肩膀,说:“夫人与我们不同,太尉对于我们,喜欢即宠爱,厌恶即冷落,就像孟夫人,即便是没能保住孩子,太尉大人对她仍然宠爱不减,但对夫人不同,究竟是何等心思,任谁也说不清楚,夫人还需自己体会。”   邓节没有说话,她知道赵翊让她为他生子绝对另有图谋,但她到底是和赵翊相处尚短,不及刘萦看得透彻。   刘萦眼睛略有落寞,叹道:“即便如此,我又何尝不羡慕夫人呢。”   邓节抬起眼帘望向她,看见她秋水般的眼眸里尽是孤寂,她说:“我也是江东的人,也誓死忠诚于先主,但我又何尝不羡慕孟澜,不羡慕夫人。”她看向那冰鉴,惨淡一笑:“夫人可知,那青铜冰鉴整个太尉府便仅此一个,先前是太尉用的,孟澜都不敢开口说想要,今年夫人嫁过来,太尉大人便就送给了夫人。”   邓节看着那青铜冰鉴,默了默,淡淡地道:“不过是做样子用的东西,太尉大人对我又能有几分真心呢。”   刘萦垂下头笑笑:“有些时候,纵使明知是假,也仍乐在其中。”她说:“自欺欺人又何尝不是件幸福的事。”   邓节走上前打开青铜冰鉴,用匕首碎开一块冰,捡起来攥在手心里,又冰又凉,像是渗到了骨头里。   ……   刘萦离开了,太阳也没有方才那么烈了,屋里只剩下了邓节自己,刘萦说得对,她这里太冷清了。   她没有事情坐,于是推开门出去走走。   远远的就听见小孩子的笑声,她绕过回廊,走到了院子里。   是赵翊的妹妹,叫玉儿。   院子里的花一早就开了,玉儿的头上便别了一朵小紫花,她今年不过九岁,圆圆的一张小脸,眼睛也是圆圆的,梳着羊角髻,手腕上带着铃铛,一跑一跳是脆脆的声响。   邓节就坐在不远处的大石头上看着她,看着看着就想起了她的弟弟妹妹们,想起了邓盛,她怎么也没想半年前柴桑一别,竟然成了最后一面。   “阿姐,我定会接阿姐回来的。”   “阿姐,你说那畜生是谁,我要去扒了他皮!”   她想起很多年前的那天晚上,她的小腹痛如刀绞,鲜血洇湿了衣裙,她蜷缩在破草席子上疼得说不出话来,她的母亲怨她,嫌弃她,恨她脏了邓家的门楣,更是不肯来见她。   是那时还只有十三岁的邓盛背着她一步一步的去找大夫,也是那个十三岁的邓盛对她说:“阿姐,我一定要打下江东。”“阿姐,我要夺回父亲留下的土地”“阿姐,我要所有人都不敢瞧不起我们。”   “你在看什么呢?”   邓节的思绪被拉了回来,是赵翊,她伸手轻轻拂掉了一滴泪,不想还是叫他看见了,赵翊皱了皱眉头,道:“你哭了?”   邓节没有回答。   就在这时,玉儿也跑了过来:“阿兄”她脆脆的叫到,一把扑进了赵翊怀里,凑上去就在赵翊的左脸上亲了一口,像是占了便宜,咯咯地笑。   赵翊也笑了笑,道:“玉儿今日的功课可做了?”   “做了”玉儿笑道,露出白白的一排小牙。   赵翊抱着她,笑说:“玉儿又沉了,阿兄快要抱不住玉儿了。”   玉儿不满道:“哪里有,玉儿才没有胖呢!”   赵翊笑说:“玉儿不是胖了,玉儿是长大了”不知为何,邓节并没有在赵翊的眼睛里看到有任何笑意,甚至并没有半点亲情,更没有疼爱,他的一切都是逢场作戏,她被这一瞬间的想法给惊得一身冷汗,纵使这样炎热的天气,她还是忍不住发寒。   “玉儿长大了”玉儿喃喃重复,又扬起小脸,道:“玉儿喜欢长大。”   赵翊摸着她软软的发丝,笑道:“长大了就要嫁人了,阿兄为玉儿安排一位夫君好吗?”   玉儿似乎还不知道夫君的含义,傻傻的点头笑道:“好”   赵翊又笑道:“玉儿是我的妹妹,即是我的妹妹自然要嫁给这天下最尊贵的人,玉儿你说好吗?”   邓节已经觉得有些发寒,忍不住打断道:“太尉大人,您是什么意思?”   赵翊目光轻轻扫过她,笑道:“怎么了?夫人”   邓节微微发抖,道:“你说要把玉儿嫁给谁?”   赵翊笑说:“夫人是病了吗?这天下最尊贵的人,除了天子还能有谁呢?”   邓节心口一阵瑟缩,脱口道:“赵翊你疯了是吗!玉儿她才九岁!”   玉儿坐在赵翊怀里傻傻的望着她。   赵翊看起来并没有生气,但声音已经冰了,道:“那又如何?”   邓节脸色惨白:“天子已经二十五了,你要将一个九岁的小孩子嫁给天子,你疯了是吗?”她忍不住抓住他的袖子,她也不知为何而恼怒,她只是难受极了,她瞪着他:“赵翊,他是你妹妹!你是不是疯了!”   赵翊没有理会她,弯腰放下玉儿,方才道:“我见夫人倒像是病了,竟然说起了胡话来。”他的眼睛是冷的,嘴唇却是带笑的。   她越是和他相处,便越是觉得他阴狠,不是无时无刻的,有的时候他可以隐藏的很好,有的时候他便又不隐藏了。   那阴森森的寒意像是毒,她越是了解他,便越能觉出他的狠绝来。   但她却又并不怕他,他不能动她,不能杀她,只要他一日要维护和江东的友好他就一日不能伤她。   她说:“你不能让她嫁给天子”   赵翊放下玉儿让奴婢带走,方才起身,淡淡地道:“难道我的妹妹不配做刘昭的皇后?”   “是的”   赵翊皱了皱眉头,似乎觉得自己是听错了。   邓节一字一句地道:“太尉大人,您的妹妹不配做天子的皇后,赘阉遗丑,怎堪做汉家的皇后。” 第三十二章   赵翊真的动怒了, 大概没想到她竟然会这么说话, 他下意识的伸手便要打她, 临到时, 他又收住了,他看着她的眼睛,固执,刚烈, 像极了那些自命清高的所谓的忠臣。   他不打女人, 此刻恨得咬牙切齿, 道:“我看你是疯了。”又道:“你……”   他的话没能说出来, 只瞧见方才还那么固执刚烈的眼睛里流出了泪来, 一颗接着一颗,她骂了他,骂完反倒是自己哭了起来。   赵翊何曾见过这样奇怪的人, 方才杀了她的心都有,此刻只化成了疑惑,他皱着眉头道:“你哭什么?”   邓节不回答,她自己也不知道, 眼泪像是断了线的珠子, 滚烫的从脸颊划下, 她说:“是妾错了,妾不该骂大人。”她说:“玉儿她才九岁,大人您怎么可以将她嫁给天子,她一辈子都会被毁掉的。”就像她一样, 十四岁遇到了桓文,留下了此后的半生都抹不掉的一块疤。   纵使她感激天子,纵使她忠于天子,可那块叫桓文的疤仍在,一辈子都抹不掉。   同样的,刘昭将赵翊九岁的妹妹立为皇后,也会痛苦的。   这样的痛苦是相互的,可到底是什么原因,她此刻竟会心痛的流出了泪来,就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她只知道她不想让赵翊的妹妹嫁给天子。   赵翊看起来倒不似方才那般恼怒了,轻眯了眯眼睛,平淡地道:“我既然定了的事,便就不会更改,夫人倒不如早日命人剪裁一身可以在立后大典上穿的合体的衣裳。”又伸手拂下了她脸上的一滴泪,轻轻捻开,道:“没想到我嫁妹妹,夫人竟比我还要失态。”又淡淡地道:“夫人方才也在看着玉儿流泪吧。”   邓节抹掉泪,道:“我没有”   赵翊笑笑,转过身,淡淡地道:“夫人是想起离世的二弟了吧。”   邓节心口被牵动得一痛,平淡地道:“没有”   赵翊回头看她,目光沉了沉,道:“不能坦诚些吗?”   邓节回道:“我说是,太尉大人可以让我回江东吗?”   “不能”   邓节舔了舔干裂的嘴唇,道:“那我坦诚的说出我想念我的二弟,太尉又能如何?”   “或许可以命人传信给江东,寄来些你二弟的随身之物,以供夫人思念。”   “不必了”邓节听出了他话里的几分调侃,冷冷打断,又道:“大人可有亲人吗?”   见赵翊欲开口,邓节打断道:“太尉大人别说玉儿。”   赵翊于是淡淡地道:“没有”   邓节道:“妾的母亲对我并不好,或者说异常严苛,因为妾是长女,小的时候弄脏了衣裳要挨打,不念书偷偷玩耍要挨打,妾甚至并不认为她是妾的母亲,即便妾来到了颖都,也从没有一刻想念过她。但是盛儿他不同,母亲责骂妾时,他会替妾说话,责罚妾抄书时他回同妾一起抄。”   赵翊侧目看着她,没有打断,一时也没有什么话可说,只是安静的听着。   邓节说:“大人,妾记得,您让妾给您生一个孩子,妾曾经有过一个孩子。”   她见赵翊似乎愣了一下,淡然地笑道:“这是江东人尽皆知的事情。”她并不在乎,道:“妾再与周蒙大婚之前便已经有了夫妻之实,妾的母亲嫌妾败坏门风,便将妾赶了出去,不准妾踏入府门半步,周家是江东高门,而邓家当时家道中落,周家的人也不肯接纳妾,更不肯放周蒙来见妾,也恰是那一天,妾小产了。”她笑笑,眼睛里似乎有泪意,却又一闪而过,她说:“那天夜里,妾一个人躺在一张草席子上,身下全都是血,妾没有办法动弹,就在妾觉得会死在这间破草屋子里时,是邓盛破门进来,他找了妾整整三天,他那时才十三岁,他背着妾一步一步的去找大夫。也是那一天,他对妾说,他会保护妾,他会打下江东,会让所有人都不敢瞧不起邓家的人。”   赵翊一直都没有开口。   邓节说完,兀自又笑了,道:“妾今日真的是有些失态了,妾也不知道为何要与大人讲这些,大人这样的冷酷的人,恐怕也无法感同身受吧。”   赵翊默了默,然后开口,平淡地道:“我身边没有这样的人,没有办法感同身受。”   就在这时,奴婢匆匆赶过来,低声道:“回大人,孟夫人已经到了,正等着大人共用晚膳呢。”   赵翊淡淡地道:“让她回去吧”   奴婢并不惊讶,似乎已经见怪不怪了,道:“诺”然后退下了。   赵翊对她道:“你还有什么话想说,一并说了吧,趁着我今日不追究你的过错。”   邓节道:“妾没有什么话可说了。”   赵翊笑道:“这可不行”   他说:“我已经为夫人把孟澜给撵了回去,夫人难道不应该陪我吗。”   邓节想了半天,道:“快到用晚膳的时候,大人饿了吗?”   赵翊说:“有些”   邓节说:“那妾命人准备些晚膳?大人想吃些什么?”   赵翊皱了皱眉头,想不出来,说:“你定吧”   邓节又问:“去妾哪里?”   “嗯”他随口应道。   两人往邓节的住处走去,一时没有人说话,进了屋子,赵翊才发现屋子里是黑的,方才想起来她的奴婢已经死了。   邓节打了火折子点灯,一盏一盏,屋子里渐渐有了光亮,但仍然昏黄,赵翊默默地看着她,她的身体消瘦,薄薄的,腰也是细的,不盈一握,而就在这一刹那,他似乎看到了另一个人的影子,他的心口不由的一紧,继而像是被千万条蠕虫啃食。   他觉得自己是出现了幻觉,可他却没有办法保持清醒,心口的痛像是会蔓延的毒。   分明长得截然不同,怎会隐隐看出那人的影子来。   “大人”   “大人”   她点上了灯,回头只见他站在那里动也未动,半个身影都藏在黑暗中。   “大人”   他方才回过神,脸上平静如常,只说:“你这里太冷清了。”   邓节说:“方才刘萦姐姐也是这样说的”   赵翊没有说话,慢慢走到冰鉴旁边,打开盖子,只见里面镇着冰葡萄,他随手捡起一个放在嘴里吃了,若有所思,然后对她说:“明日让付伯带你去挑几个顺眼的奴婢。”   奴婢鱼贯而入,进来送吃食,邓节听着漆盘摆上案的声音,道:“大人不必麻烦了”又道:“妾喜欢清净,以前在柴桑是也常只有自己一个人,已经习惯了。”   赵翊坐在案前,不着急取箸,一眼看破了她,道:“你是怕我在你身边安插眼线。”他笑道:“哪里像我,早已经习惯了,有或没有那些眼线,没什么不同。”   邓节辩白道:“妾不是这个意思。”   “你同周蒙也是这么说话的吗?”赵翊问到,话出了口,他自己都觉得诧异,他从来不关心妾室们和曾经的丈夫如何,不关心,也懒得关心。   邓节回答:“妾不懂大人的意思,自我与他成婚后,他便长期驻守寿春,我与他聚少离多,每每见面,说得都是些家长里短的琐碎事。”   既然话已经接了下去,赵翊便顺着问道:“聚少离多,是能见几次?”   邓节皱眉细细思量,方回答道:“一年能见上两次,三年前战事吃紧,便不曾回来过,再回建康时,便只剩一具尸骨。”   赵翊似乎不欲继续下去,笑了笑,换了话题,道:“快用吧,菜要凉了。”   邓节点点头,于是取过漆碗给赵翊呈了一碗羹汤。   用过晚膳后,赵翊并没有要起身离开的意思,邓节问:“大人不回去吗?”   “不回去”赵翊笑道:“夫人不知道吗?我在哪个妾室那里留膳,便就在哪个妾室那里过夜。”又道:“不过孟澜是个例外,她都是来我那里,也不过夜。”   邓节并不太想留他过夜,白日里刘萦的话犹在耳旁,“可是,妾今日身体不太舒服,恐怕照顾不好大人。”她说。   “哪里不舒服?”赵翊笑望着她。   “头”她略微有些窘迫,说:“妾今天头痛得厉害。”   “不碍事”赵翊淡淡地道,站在榻边解衣裳。   邓节说:“妾的肚子也不舒……”她剩下的话被赵翊用唇封了住,他轻轻吮吸着她的嘴唇,一直手臂环过她的身体,他的手指上因常年在马上征战而被磨得有些粗糙,忽然间,她皱起来了眉。   赵翊也松开了她,目光落在手指上的那一抹红色,皱了皱眉头,道:“还真是来葵水了。”又见她那惨白的一张脸,兴致索然,道:“罢了”他把沾了血的手放在铜盆里洗了洗,顺便命人送水沐浴。   “大人今夜还要在这里过夜吗?”邓节问道。   赵翊“唔”了一声,坐在榻上脱靴,道:“自然。”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19-11-28 22:13:45~2019-11-30 09:32:3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碧玺玉玉、HALIG!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云天 10瓶;HALIG! 4瓶;桃小夭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三十三章   清晨, 赵翊起身换朝服, 见邓节睁开眼, 道:“你醒了”   邓节“唔”了一声, 揉了揉眼睛,看着他道:“大人这是要去上朝?”   “嗯”他淡淡地应了一声。   邓节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只听赵翊道:“今日让付伯带人给你裁一身衣裳, 留着天子大婚时候穿。”又说:“你带的首饰都是从江东带来的, 正好今日让付伯也给你打些。”   邓节知道他定了的事, 便不会更改, 只道:“妾知道了”   赵翊穿好朝服, 便出门上朝去了。   不过一日的功夫,晚上的时候,整个颖都都传开了, 说太尉的妹妹要嫁给天子刘昭做皇后。   府中的奴婢也都在私下议论,说在朝堂上汉室如何极力反对,说天子的脸色如何难看,还说那个孔勤甚至还搬出了蒋贵妃。   “到底呢?”端着汤的奴婢问道。   另一个奴婢说:“天子到底还是应下了呗, 咱们太尉大人是何等人物, 天子若是不应, 恐怕下一个废得就是天子他自己。”   端汤的奴婢说:“可惜了咱们姑娘,才九岁,你说天子能善待她吗?”   “那谁知道,反正天子恨咱们大人恨得牙痒痒, 不过猜,天子也不能苛待咱们姑娘,顶多是冷落她罢了,而且天子大她十六岁,都快赶上姑娘的爹了。”   她们说着,忽得看见了邓节,吓得手中的汤汤水水洒了一地,赶忙跪下:“夫人”   邓节扫了她们一眼,道:“让开”   “诺”   见邓节走了,两个奴婢方才跪在地上手忙脚乱的打扫,道:“坏了坏了,这是送到孟夫人那里的。”   “她一定会骂死咱们的。”   此刻,赵翊正在案几前看竹简,随手拿起笔来写着东西,孟澜坐在他旁边给他剥葡萄,见奴婢端着晚膳进来,方才责骂道:“怎么这么慢,不知道太尉大人在等着吗?”   奴婢跪地,战战兢兢地道:“奴婢方才送来的路上碰到了邓夫人,汤不小心打了,回去令疱人又重新做了一份,方才端上来。”   孟澜偷偷瞟了一眼赵翊,方才道:“行了,知道了,退下吧。”   “诺”奴婢弯腰退下。   孟澜将汤盛了出来,道:“大人,可以用了。”侧了侧身子,半靠在赵翊怀中,道:“拖了这么久,大人也饿了吧。”   “嗯”赵翊淡淡地应了一句。   恰好此时,司马煜来了,道:“主公找属下。”   赵翊只吃了一口,见司马煜进来,放下了箸,道:“来得正好。”又道:“去给我查件事。”   “什么事?”司马煜问。   赵翊说:“去查查邓节在江东的事”   司马煜糊涂道:“什么事?”   赵翊道:“所有的一切”   司马煜道:“诺”于是退下了。   孟澜疑惑道:“大人要查邓夫人什么?”   赵翊瞥她一眼,笑道:“没你的事”说着将她从怀里推了出去。   孟澜脸色变了,嗔道:“大人,妾错了,妾没有别的意思。”又垂着眼帘道:“妾昨日等大人等了那么久,结果大人把妾丢在这里。”   赵翊冷冰冰地看着她,笑道:“那我是该给你赔不是吗?”   孟澜对上他的视线,连忙道:“妾不是这个意思,是妾失言了。”   赵翊揉揉鼻梁,道:“我今日乏了,你回去吧。”   “诺”孟澜一脸失落的起身,不等出门,只见付伯进来,道:“大人,刘夫人病了。”   是刘萦。   赵翊放下揉鼻梁的手,皱了皱眉:“病了就去请大夫。”   付伯说:“已经请了,不过夫人病得急,那大夫也治不了。”   赵翊仍然在用膳,语气略有不耐,道:“那就去宫里请太医。”   付伯察言观色,见赵翊有些不耐烦,连忙道:“奴婢这就去请。”说罢退下了。   赵翊又用了两口,觉得心烦意乱,扔下木箸,也起身离开了。   ……   刘萦的住处十分简陋,窗上挂着的帘子都是素色的,此刻刘萦正躺在木榻上,脸上没有半点血色,她的五官本就分明,如此一病,眼窝深陷,鼻骨突出,便显得整个人瘦骨嶙峋。   屋子里也到处飘着浓浓的汤药味。   “夫人”她轻声道:“劳烦夫人专程来看我,回去吧,免得这病再传染给夫人。”   邓节将汤药舀凉,轻轻吹了吹,道:“你说的这是什么话,我自嫁来颖都,一直受你照顾,这个时候又怎么能丢下你。”她说着将刘萦搀扶起来,喂她喝药。   邓节此前没注意,方才一来,才发现原来刘萦也是没有贴身伺候的奴婢的。   邓节喂她喝完汤药,又取汤饼来给刘萦吃。   只听刘萦气若游丝道:“大人”声音里略有几分慌乱,几分惊喜。   邓节回身,看见不知何时进来的赵翊,略微颔首,道:“大人”   赵翊目光顿时落在了她的身上,瞥了一眼,道:“你怎么在这里?”   邓节道:“刘萦生病了,妾闲来无事便来照顾她。”   “你确实也真是够闲”赵翊道,声音听不出喜怒,他走到榻前坐下,伸手要摸刘萦的额头,不料刘萦竟向后稍稍一躲,道:“大人身体宝贵,莫要被妾传染了病。”   赵翊不由分说,伸手一把摸到了刘萦的额头,嘴上笑道:“赘阉遗丑,有什么宝贵的。”   邓节的心堵了一下,心知他这是故意说给自己听的。   “确实有些热”赵翊道:“付伯已经去宫里请太医了。”   刘萦垂头道:“多谢大人惦念。”   赵翊说:“一会儿我会命奴婢准备些合口的吃食给你送来,也会派两个奴婢照顾你。”说着起身了,转头对邓节道:“邓家名门之后也懂得照顾人?”又淡淡地道:“走吧,别在这里碍手碍脚,打扰别人休息。”   刘萦也笑说:“有劳夫人了,时候也不早了,夫人还是早些同大人回去休息吧。”   邓节于是微笑道:“那你好好休息,改日我再来看你。”   “好”   邓节随着赵翊出去,她跟在他身后走了一会儿,见他不说话,再三思忖,道:“大人还在生妾的气?”   “什么气?”赵翊问。   邓节抿了抿嘴唇,低声道:“妾昨日骂您是赘……”她不太敢说下去。   赵翊笑说:“我气量便如此小?”   邓节道:“那你方才还……”   赵翊笑道:“分明是夫人想得太多了。”他稍加停顿,笑到:“莫非,夫人是心中有愧。”   邓节说不出话来。   赵翊道:“这天下骂我的人多如过江之鲫,我若是每一个都生气,恐怕也活不到现在。”他说:“反倒是夫人你。”   “妾”邓节疑惑道:“大人是什么意思?”   赵翊道:“为夫记得,曾告诉过夫人要称呼为夫什么,夫人忘得一干二净了吗?”   邓节怔了怔,低声道:“夫君”她似乎不太喜欢这样称呼他,声音有些发怯,看起来十分不自在。   赵翊看着她道:“夫人如此不适应吗?”   邓节脸上不自觉别扭,道:“大人别再拿妾寻开心了。”   赵翊说:“夫人不管自己的丈夫叫夫君,而叫大人,不觉得有些不对吗?”他凝视着她,笑说:“难道夫人就喜欢管自己的丈夫叫大人吗?”   邓节无可奈何,只道:“夫君”   赵翊却仿佛不欲在次话题上再做纠结,敛了笑,道:“一个月后将举办天子的婚事,在此之前有空便多去陪陪玉儿。”   邓节垂着眼帘没有开口,赵翊道:“玉儿跟我提过你很多次,她喜欢你。”他道:“或许你说得对,但是她必须要嫁给天子,这是她的命。”   “斗争的牺牲品”邓节淡淡地道。   “是”赵翊说:“她是牺牲品,你也是。”   邓节笑了笑,道:“是,但凡乱进这场斗争中的人无一不是牺牲品。”她看着地上被夜风吹动的花,道:“这场战争哪里有赢家。”   赵翊看着她,忽然问道:“你想要什么?”   “太尉大……夫君什么意思”她连忙改了口,疑惑地看着他。   “话里的意思”赵翊又淡淡地道:“除了回江东。”   “海晏河清,四海升平。”   赵翊笑道:“你这愿望未免太大了。”   邓节也笑了,反问道:“若是夫君你,能做到吗?”   赵翊一怔,继而笑了笑,道:“为夫愿意一试。”   邓节也笑了,她说:“夫君说妾是名门之后,四世三公,但父亲离世得早,妾自小便受尽颠沛流离之苦,幸而有父亲旧友相助,虽说寄人篱下,但免于了战乱饥荒,这一路来,妾见过太多惨死的百姓和士兵。”   “战城南,死城北,野死不葬乌可食。”她笑了笑,低下头又道:“妾不该和夫君说这些的。”   “夫人说吧”赵翊道:“为夫并不讨厌听”   “在还小的时候,妾的父亲曾与妾说过,汉室不是天下,汉若失德,则天下有德者皆可取而代之,九州不是天下,若与浩瀚苍穹相比,九州亦不过弹丸之地,天下实乃九州万民,无尽苍生。”   “即是如此,你们邓家为何又忠于汉室,汉室失德,人尽皆知。”   邓节说:“汉室失德,四海之内民怨沸腾,诸侯割据,战乱不止,可即便如此,可仍有无数所谓忠臣良将,前仆后继,是因为汉室连绵四百余年,深入人心。”   赵翊笑了,道:“你在说谎”他道:“我来替夫人说吧,因为你的父亲认为汉室虽然失德,但天子并未失德,并且邓家与汉室乃姻亲。”   邓节只好坦诚道:“当时的天子乃是少帝刘玄,她的母亲邓太后便是我父亲的族妹。”   赵翊说:“少帝刘玄确有谋略胆识,然而从始至终并未真正掌权,西凉蒋腾进京后把持朝政,□□宫廷,西凉军素无军纪,在雒阳城外烧杀淫掠,刘玄遂于含璋殿毒杀蒋腾,不想消息走露,少帝被蒋腾手下鲁韬所杀,据传,刘玄的头颅被鲁韬一戟斩下,鲜血溅于含璋殿白鸿门上,竟无论如何也擦不掉了。”他说:“至于你的二弟,他为何会选择如今的天子刘昭?”   邓节道:“妾不知道,但是妾想,就目的而言,妾的二弟和夫君恐怕并没有什么不同,而天子恐怕也是清楚的,这天下哪里有永远的朋友,不过是一时的利益,这点夫君应该最是清楚了。”她这次确实说的实话,她叹道:“妾没想过会来颖都,妾原本以为会在柴桑终老此生,一切也都非我所愿。”   “不过……”她欲言又止。   “不过什么?”   邓节道:“不过若是夫君真的能还四海太平,让天下百姓能够安居乐业,那么妾想这天下姓刘还是姓赵,对于百姓而言,其实也并不那么重要。”   她说:“倘若妾可以亲眼看到那一天,那么妾一定庆幸自己嫁来了颖都,而非在柴桑终老一生”   赵翊似乎有些诧异,邓节觉得自己说得太多了,立刻转了话题,笑说:“天色已经很晚了,夫君,妾想休息前先去看看玉儿。”   赵翊并没有想要陪她的意思,他还有积压的政务没有处理,道:“去吧”然而他却并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眯了眯眼睛看着她的背影,许久方才转身。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19-11-30 09:32:35~2019-12-01 09:22:3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碧玺玉玉 2个;3841155367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离你远一点 8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三十四章   “姑娘, 再试试这支金簪子好吗?”奴婢哄道。   “不嘛, 不试了。”是女孩子娇气的声音, 她跑来跑去, 躲来躲去,嫩嫩地道:“玉儿不要试了,头发好痛,而且好沉, 玉儿不想试了。”   奴婢好声哄道:“姑娘, 这是您大婚时候要带的收拾, 太尉大人交代一定要带的。”   “不嘛”小姑娘跑来跑去, 一不留神撞在了别人的身上。   玉儿当是赵翊, 回头见却是邓节,脸上立刻露出了笑来,脆脆地道:“阿嫂”她高兴极了, 屋里昏黄的火光将她小小的身子拉得斜长,“阿嫂是来看玉儿吗?”她抓着邓节的手指问,她的手指软软的,白白的。   邓节弯下腰, 道:“是啊, 阿嫂是来看玉儿的。”   她拉着玉儿往屋里走, 见到那奴婢拿着簪子,有见铜镜下摆的是一盒盒的精致的耳环手镯,道:“可是在给玉儿试大婚用的首饰。”   奴婢回答道:“是”又道:“但是姑娘不太愿意试。”   玉儿抓着邓节的袖子黏在她怀里,道:“阿嫂, 玉儿累了,那东西带在头上好疼,又疼又沉。”   邓节吩咐奴婢道:“你先放下”   待奴婢放下后,邓节方才拉着玉儿坐在铜镜前,将她小小的软软的身体放在自己怀里,柔声道:“可是玉儿要大婚了。”   “大婚就要带这些东西吗?太沉了”玉儿抱怨。   邓节微笑着道:“因为带上这些,能使玉儿看起来更美丽。”   “真的吗?”玉儿扬起小脸问她。   邓节捡起一支钗来轻轻给她带上,道:“玉儿可以自己照铜镜看看呀。”   玉儿对着镜子,看了看,不满意:“不好看”   邓节笑了,摘下来道:“好吧,但是就算是为了太尉大人,玉儿大婚是也得带几支,就带一日,玉儿可以做到吗?”   “就带一日吗?”玉儿问。   “就一日”   玉儿于是松口道:“那好吧。”玉儿黏在她的怀里,大眼睛转了转,道:“阿嫂,夫君到底是什么呢?”   邓节摸着她柔软的发,道:“玉儿的阿兄就是我的夫君啊。”   玉儿说:“那玉儿的夫君也会像阿兄一样对玉儿好吗?”   邓节被问得答不上来了,刘昭和赵翊一样吗?她觉得是不一样的,因为刘昭不像赵翊那样能够并且愿意伪装自己对对方的厌恨,而同时刘昭深深的厌恶并痛恨着赵翊。   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   “阿嫂”玉儿茫然地叫她。   邓节回过神,笑道:“会的,他会像玉儿的阿兄一样对玉儿好的。”她说:“因为天子,是一个很温柔的人。”   “是吗?”玉儿高兴极了。   邓节道:“是的”是的,曾经的桓文是一个很温柔的人,这也是她所以爱上他的原因。   “那他长什么样子?”玉儿兴高采烈的问,嘴巴一撅:“不能是个丑八怪吧!”   邓节笑道:“怎么会,天子生得清俊。”   “和阿兄比呢?”   邓节思忖一下,道:“和你的阿兄不太一样,不过不比你的阿兄差。”   “那以后我们每天都会在一起?”玉儿笑着问。   “嗯”邓节笑着道:“玉儿和刘昭每天都会在一起,哪怕有一天玉儿和刘昭都离开了,也会合葬于帝陵,永远都不会分开。”   玉儿听不太明白,她看着邓节的眼睛,疑惑地问道:“阿嫂,你的眼睛怎么红了呢?”   邓节低下头一笑,她也不知道,不知道怎么就红了眼。就在这时,玉儿伸出热乎乎的小手来摸掉了她的眼泪,邓节一怔,抬起眼帘只瞧见玉儿正在对她笑呢,她说:“娘亲不哭,玉儿会永远陪着娘亲的,娘亲不哭。”玉儿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   邓节却惊住了,嘴唇微微翕动,道:“玉儿”   玉儿疑惑地看着她。   邓节顿时又不知说什么了,只拭了泪,道:“很晚了,玉儿该休息了。”   “阿嫂”玉儿叫她,道:“阿嫂别走好不好,阿嫂陪玉儿好不好。”   纵使内心百般挣扎,邓节最后还是微笑着道:“好。”   她说着转身取帕子给玉儿擦脸,收拾后,将她的外裳脱了,搂着她躺在了床榻上。   熄了灯,屋内一片黑暗,玉儿窝在邓节的怀里,小胳膊压在她的腰上,嘴里嘟囔道:“玉儿好喜欢阿嫂。”   邓节柔声轻轻拍着她的背,道:“阿嫂也喜欢玉儿。”   渐渐地,耳边响起了玉儿均匀地鼾声。   ……   “太尉大人”付伯匆匆进来。   赵翊正独自坐在案边书着竹简,也不用抬头看来者,将批过的竹简往大木箧子里一扔,顺手又展开了一卷,淡淡地道:“什么事?”   付伯说:“刘夫人的病已经稳下了。”   赵翊“嗯”了一声,眼皮都没有抬一下,他并不是特别在意。   付伯又道:“还有邓夫人,邓夫人今晚留在玉儿姑娘那里了,应该已经陪玉儿姑娘睡下了。”   赵翊手下的笔一停,道:“她胆子也倒是够大。”   付伯说:“邓夫人来的晚,不知道要派人和大人请示。”又道:“不过,也是玉儿姑娘缠着夫人,她是真喜欢夫人,听伺候的奴婢说,好几次玉儿姑娘都把夫人错叫成了娘亲。”   赵翊心头一震,抬起了头来。   付伯摇摇头,颇为无奈地笑说:“不过邓夫人也确实是像当年先主的宋夫人,半年前邓夫人方才嫁来时,老奴也没觉得哪里像,但最近不知怎么了,糊糊涂涂的就觉得她就是宋夫人,分明样貌生得截然不同,兴许都是名门长女,言谈举止相似,从背后看身影也还有几分相似,也难怪玉儿姑娘一见她就感到亲近,小孩子总是比大人要更敏锐……”他话没说完,只见赵翊变了脸色,立马闭嘴了。   赵翊冷声道:“玉儿想她的娘亲想得犯了糊涂,你也犯糊涂了?”   付伯立刻跪地磕头道:“是老奴糊涂了,老奴犯糊涂了。”   “罢了”赵翊道:“退下吧”   “谢大人”付伯连忙退下了。   屋子里静了,然而他的心却又无论如何都静不下来了。   “玉儿姑娘好几次都把邓夫人错叫成了娘亲。”   “邓夫人也确实像先主的宋夫人。”   “也难怪玉儿姑娘一见她就感到亲近”   赵翊心乱如麻,他看着油灯上的那簇微弱的小火苗,转头冷冷地吩咐侍候的奴婢道:“把孟澜叫来。”   “诺”   孟澜原本正打算入睡,赵翊派奴婢通知她时,她兴奋得不得了,急匆匆地就去了。   一进门,穿过屏风,只见赵翊坐在榻上,整个人说不出的低沉,连他唇边常带的笑意此刻都没了,饶是孟澜跟了他两年,立刻察觉出了有些不对劲。   她一时不太敢上前去,只站在那里,有些怯了,道:“大人”   赵翊抬起头来,冷冷地看着她,道:“你来了”   孟澜仍是没赶过去,小心翼翼地道:“妾一得到消息就赶来了。”   赵翊“哦”了一声,仿佛也不是特别在意,只道:“你过来”   孟澜只好走上了前去,站在他面前,他抬头凝视着她的眼睛,他生得极好的一张脸,她隐约听人说过,他的母亲是个极美的人,然而他的眼睛确是冷的,像寒刀一样锐利,昏黄的光线下,他就这么看着她,让她隐隐的发寒。   “太尉大人”她轻轻唤他。   “把衣服脱了”赵翊道。   孟澜一怔,垂下眼帘簌簌的解开了衣服,一件件脱下,直到只剩那略显丰满圆润的胴体,她的皮肤白得胜雪。   不一样,她和邓节不一样,和宋夫人也不一样,她们是截然不同的。   他什么也不做,她在他的目光下渐渐的红了脸,别过头。   忽然间,他的头抵在了她柔软的腹上,只是抵着,他的眼帘渐渐地垂下,仍是什么话都没说。   “大人”孟澜叫他,没有回应。   “大人”   “大……”她的话没能说完,只见赵翊已经抬起头来,平淡地道:“你走吧”   ……   第二天一早,是玉儿先醒来的,她蹦下床,把窗子呼啦啦地都推开,阳光便直直的照射进来,伴随着窗外清脆的鸟鸣和青草的香气。   “阿嫂,起床了,阿嫂!”玉儿笑着推她。   邓节于是睁开了眼睛,只见玉儿水灵灵的眼睛正凝视着她,邓节带着困意,道:“玉儿醒得可真早。”   玉儿道:“玉儿饿了”说话间人已经跑到了门口,把大门打开将奴婢通通叫来,让她们去准备吃食。   邓节半躺在榻上,睡意未消。   玉儿安排完,又跑过来拿湿漉漉的帕子给邓节擦脸,道:“我来给阿嫂擦脸!”   邓节连忙躲道:“不用了,玉儿”   玉儿不依,仍是往她脸上擦,咯咯地笑说:“阿玉给阿嫂擦脸。”   就在这时门外进来一个人,阿玉和邓节俱怔住了。   “胡闹什么呢?”赵翊笑道。   阿玉最先反应过来,扔下湿帕子就扑了过去,喊道:“阿兄”   赵翊一笑,将她抱了起来。   邓节捡起湿漉漉的帕子,无奈的叹了口气,掀开还在身上的薄被子,起身下榻,道:“夫君今日怎么没有去上朝呢?”   赵翊放下阿玉,道:“这两日都不去了,要筹备陛下与玉儿的婚事。”   邓节取过奴婢送来的干净的衣裳,倏忽间她闻到了赵翊身上的香味,是女子的脂粉香,这香很特别,是孟澜身上的,那日在街市上她闻过,便记住了。   邓节不觉有什么,不动声色地打开衣裳穿,微笑道:“那妾便不打扰了。”   赵翊说:“我来便是找你的。”   邓节抬眼看他,疑惑道:“夫君来找我?”   “嗯”赵翊转而对玉儿笑说:“玉儿可想去城外?”   “玉儿要去!”   赵翊便又对邓节道:“等她进了宫便再难离开了,她喜欢你。”又道:“一同去”   邓节于是道:“妾知道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我总结了一下有关这篇文乱七八糟的一些内容,包括邓盛的死和男主呢关系,男主对女主的态度,以及一些乱七八糟的,还有小剧透,发在了作者专栏里面的《沉香如血(乱七八糟)》里面了。感兴趣的话可以去看看啦。感谢在2019-12-01 09:22:36~2019-12-02 10:20:5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碧玺玉玉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早日出樊笼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三十五章   用过了早膳, 玉儿拉着邓节手跟着赵翊出门了, 早上凉爽, 玉儿抓着她走了一小会儿就松开了, 自己蹦蹦跳跳地跑着去玩了。   “你想什么呢?”赵翊开口问道。   邓节回答:“妾在想刘夫人,也不知道她的病怎么样了,好了没有。”   赵翊道:“你倒是惦记她”听不出喜怒来。   邓节说:“刘夫人待我最好,自是惦记她。”   说话间, 玉儿已经跑了回来, 一把扑进邓节的怀里, 嚷嚷道:“阿嫂, 阿嫂我想吃蒸糕。”   邓节摸了摸衣袖, 她出来得急,竟然一个铜板都没带,翻找间, 赵翊已经将钱给了小贩,给了阿玉一块,另一块则自然而然的给了邓节。   阿玉领了糕,又跑到了另一边, 问小贩道:“这是什么?”   “是胭脂, 擦在脸上的, 姑娘买一个吧。”   阿玉于是又对邓节道:“阿嫂,阿嫂,玉儿要胭脂。”   邓节看向赵翊,赵翊便将钱递给了小贩, 似乎没有人认出来,眼前这个生得极好的俊公子似的人就是他们权倾一时的太尉大人,或许也没有想到,这个本该是上朝的时辰,他们的太尉大人竟然在街头闲逛。   小贩接过了钱,对邓节笑道:“夫人,您的夫君生得可真是好。”   邓节随意笑笑,道:“我也是这样觉得的。”   赵翊瞥她一眼,转眼只见阿玉已经掀开了胭脂的盖子,拿手一擦,道:“阿嫂,阿嫂,阿玉想给阿嫂抹胭脂。”   赵翊轻呵责:“别胡闹”   邓节却已经弯下了腰,温柔地微笑道:“阿玉要给阿嫂擦得好看一些。”   赵翊看着她们,有些出神。   阿玉伸出小手来给邓节摸了摸,软软的,热热的,而后脆脆的道:“好了”   邓节摸着自己的脸颊,直起腰来,只见赵翊垂着眼帘,不知在想什么,便轻叫他了几声:“夫君”   赵翊回过神,目光落在她的脸上,忽的就笑了。   玉儿也在咯咯地捂嘴笑。   邓节白净的脸蛋上左右各一坨重重的红色,赵翊伸出手来给她擦淡些,笑道:“我就说玉儿是在胡闹,你偏偏信她。”他的手指微微粗糙,指腹轻轻擦拭着她细腻的皮肤,四目相对,他唇边的笑意忽然凝结了,眼中是她从没见过的孤独,落寞。和此前看她的目光截然不同,仿佛换了一个人一样,他放下了手,转而继续往前走着,玉儿也跑到另一边玩去了。   邓节心中狐疑,追上去,走在他身侧,他又换回了那副平淡的模样。   邓节试探着问:“夫君今日怎么了?”她从一早就觉得赵翊有些不一样。   “我怎么了?”赵翊淡淡地问。   “妾也不晓得”她说:“只是感觉大人今日有心事?”   赵翊沉默不语。   邓节边走边抬头看着他,道:“大人若是愿意,可以讲给妾,妾虽然不见得能帮大人解决,但妾可以做一个倾听者。”   赵翊没有立刻回答她,走了一会儿,方才淡淡地道:“同你没有关系。”   邓节也猜到了他多半会这样回答,默了默,道:“太尉大人让妾管您叫夫君,可是太尉大人,您自始至终也没有拿我放过妻子。”她兀自笑道:“我这样说话可是又失礼了?”   赵翊停下了脚步,低头看着她,什么也没有说,蓦地,他伸出手来抚了抚她的脸颊,终是什么都没有说。   ……   刘萦昏昏沉沉地睡下了,醒来之后,头仍旧是沉得厉害,身体仍然滚烫,丝毫没有见好的意思。   赵翊派来照顾她的两个奴婢此刻正在服侍她喝药用膳。   “邓夫人呢?”刘萦道,说着端起药碗,蹙了蹙眉,抬手将那药汁一饮而尽。   奴婢接过药碗,回答道:“邓夫人昨夜在玉儿姑娘那里过得夜,听说一早就跟玉儿姑娘和太尉大人一同出去了。”   刘萦心里稍稍发涩,不知是否是因这汤药太苦,她道:“都这个时候了,还没有回来吗?”   奴婢轻轻摇了摇头。   刘萦于是轻叹道:“罢了,你们都退下吧。”   “诺”   刘萦慢慢地站起来,因为躺得太久了,她的腿有些酸软无力,需得扶着床榻才能站稳。   她慢慢地走到窗户边,推开了窗子,看着窗外湛蓝的天,她沉默了许久。   然后她慢慢地,慢慢地摸上了自己的胸口,胸腔里的那颗心脏正在一下一下用力的跳动,可她却觉得似针刺般痛。   ……   “玉儿想骑马”   赵翊看也不看她,便一口否决,道:“不行”   玉儿转身又来求邓节,道:“阿嫂,你让阿兄带玉儿骑马好不好。”   邓节偷偷瞧了一眼赵翊,道:“我可不敢去求,还是玉儿自己去求吧。”   “阿嫂”玉儿抓着她的袖子懒懒地求道。   赵翊说:“马上要与天子大婚,若是这时候摔断了腿,一切都还要推迟。”   玉儿脾气也倔得很,道:“不骑就不骑,等玉儿嫁给天子,天子会带玉儿骑马的。”   赵翊轻笑一声。   玉儿嫩嫩地道:“阿兄笑什么,阿嫂都和阿玉说了,天子是个很温柔的很好看的人,肯定会同意阿玉骑马的。”   赵翊目光轻轻扫了一眼邓节,邓节只觉得发冷,连忙道:“妾总不能说天子的不是。”   幸而赵翊没有同她计较的意思,只淡淡地对玉儿道:“那你便等进了宫让天子带你去骑马吧。”   玉儿委屈地道:“等便等。”   待玉儿在一旁气呼呼的吃蒸糕时,赵翊道:“你还和她说什么了?”   邓节思忖道:“妾只说了那些,玉儿问妾天子是怎样的一个人,妾就说了些好听的话,免得玉儿到时候不肯嫁给天子,夫君你再来责怪我。”   赵翊道:“我问你一句话,你那里却有十句话等着我。”又道:“你和天子很熟?” 他走到溪水旁席地而坐。   邓节也跪坐在他身侧,目光却落在波光粼粼的溪水面上,道:“夫君为何这样问?”   赵翊道:“天子若与你不熟怎会舍命救你,不熟他怎会在官渡听你相劝后便罢手,不熟你怎会那天夜里偷偷去见天子。”他的声音忽然冰了,冷笑道:“夫人和天子是到底是什么关系?”   他终究是一直记在心上,她此前还以为可以蒙混过去呢。   邓节叹了一口气,道:“你一直都对我有防备,那我可以先问夫君一个问题吗?”   “你说”   邓节的手指轻轻抚过地上的绿草,她的指腹被割得有些沙沙地痛,她说:“我们邓家有三个女儿,我乃长女,其后还有两个正当青春的妹妹,你为何偏偏选我。”她抬起眼帘望着他:“难道真的仅仅如外面所传,比起为经事的处子,夫君更喜欢他人妻子。”   “不然呢?”赵翊随口反问道。   邓节说:“或许还有别的原因,因为妾与汉室的关系,大人既然知道蒋贵妃是妾儿时的玩伴,那么应该也不难查出,天子与周家亦关系匪浅,乃至今时今日,江东一派老臣全部主和,仍有一人主战,那人就是周蒙的兄长……”   赵翊一只手按住了她的头,他看着她的眼睛,冷声道:“你还是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他的眼睛微眯,道:“我问的是,你跟天子是什么关系。”   “没有关系”她目视着他,没有丝毫犹豫,就连她的心也没有猛烈的跳动。   许久,赵翊松开了她,道:“你最好记住你今天说的话。”   她说的话并没有打消他的疑惑,她的欲盖弥彰,她的满口谎话,反而在他心里扎下了一根刺。   因这根刺,赵翊此刻也清醒了许多,不过只是言谈举止相似而已,眼前的邓节,仍旧是他需要防备的敌人,更不是那个人。   纵使如此,他还是感到了一丝落寞,但也只是一瞬,就如同丢进溪水里的一颗石子,倏忽间,便又归于了平静。   他是如此认为的。   “夫君”邓节轻声唤他。   赵翊起身,平静地道:“走吧”   ……   皇宫中,宋裕正向为天子陈述尚书台近来的各宗要事,陈述还未过半,抬眼只见天子正坐在案几前若有所思,宋裕停了下来,天子都未曾发觉。   “陛下”宋裕放下了竹简,恭敬地叫他。   天子于是才看向他:“尚书大人有事?”   宋裕将竹简卷好,放进布袋子里,道:“臣斗胆,这话应该问天子才是。”   刘昭说:“你想问什么便问。”   宋裕于是说:“臣近来向天子陈述尚书台诸事,天子为何总是心不在焉?”   刘昭看着他,将手里的笔往架子上轻轻一挂:“朕为何心不在焉,尚书大人不清楚吗?”   宋裕稍稍一哽,声音喑了几分道:“可是因为太尉大人的妹妹。”   “嗯”刘昭轻轻应道,说:“太尉大人要朕将他的妹妹立为皇后。”   其实任谁都清楚,赵玉儿不过一个九岁的孩子,即便进了宫,又能掀出什么样的浪来,但是跟随在其后面的是赵翊的眼线遍布后宫的任何角落,赵翊他不仅要在外用御林军封锁皇宫,在内也要将其爪牙安置于个处。   从此之后,刘昭他的一言一行,都将收到赵翊的监督和控制,他再想与外面的赵翊军中他的线人联系便难如登天,何止如此,宫内他与谁同房,甚至于各种细枝末节,都将被赵翊的眼线记下暗中禀报回去。   再加以时日,赵玉儿长大了,赵翊必会逼他与赵玉儿同房,待她诞下皇子变会被立为储君,不仅是刘昭,他的骨肉,他的子孙后代都将成为赵家人的傀儡。   其实这一切早在赵翊强硬的要诛杀蒋姚那一刻便设计好了,除去了蒋姚,宫中便再无女眷怀有龙子,赵翊不能允许除了他的妹妹外任何人诞下龙子。   而本来赵翊是想要再等等的,等赵玉儿再长大一些,可官渡一战,让赵翊深刻的意识到汉室死而不僵,宫中杀机四伏,俨然是随时射向他心口的一支箭。   宋裕又岂能不知,然而他只觉难以自处,道:“陛下能与太尉结为姻亲,亲上加亲,也算是件好事。”   刘昭一笑,没放心上,道:“不过,朕听闻赵翊的这个妹妹,还与尚书大人有些关系。”   宋裕道:“禀陛下,赵玉儿的母亲宋夫人,是我堂兄的长女。”   刘昭淡淡地道:“那看来,赵玉儿是尚书大人的侄孙女。”   “是这样”   刘昭又道:“宋夫人已经离世了?”   宋裕道:“四年前因病去世了,和前大将军赵彪只相差几日。”他叹了口气,道:“离世时不过二十有四,可惜了。”   刘昭反问道:“是因病去世的?”,   宋裕道:“是因病去世的?”   刘昭一笑,道:“可是朕听闻的却和尚书大人不同。”   宋裕脸色骤变,骇然道:“陛下听闻了些什么?”   “尚书大人突然这么紧张做什么,如此就算是假的,恐怕也容易叫人当真吧。”刘昭拂袖起身,并没有想要说下去,而是一掀帘子,离开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我OK了,我调整好了。感谢在2019-12-02 10:20:55~2019-12-10 09:43: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小千、夏目、3841155367、HALIG!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早日出樊笼、Jirafa不是长颈鹿 2瓶;我爱不二家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三十六章   正午的时候, 赵翊同邓节回了府, 方一到太尉府外就看到了正在等候着的付伯。   见是赵翊, 付伯立刻迎了过来, 道:“大人宋尚书到了,老奴方才引他到正堂,正侯着呢。”   “宋裕”赵翊皱了皱眉头,先对邓节说:“你带玉儿先回去。”又对付伯说:“带我去见他。”   宋裕在正堂等了有一会儿了, 他的脸色看起来很凝重, 茶水端上来都已凉了, 还没有喝一口。   终于, 宋裕听见了一阵熟悉的脚步声, 紧接着是年轻男子略带笑意的声音:“宋尚书久等了。”   来着正是赵翊,他穿着一身寻常的便衣,径直坐在上方的案几前, 付伯端上了茶水,他斟了一杯,不待喝,先道:“宋尚书这个时候应该在华阳宫给陛下陈述尚书台诸事吧, 怎么有空来我这里了。”   宋裕行了个礼, 凝重地道:“太尉大人, 老臣有要事要同太尉大人说。”   赵翊扫了付伯一眼,付伯便知趣的退下了,顺带着将大门也关上了。   赵翊说:“如此只剩下你我二人,大人有何话, 同我直说便是。”他说着将杯中的茶一饮而尽。   “那老臣便直言了。”宋裕盯着赵翊,问道:“太尉大人,天子究竟是如何得知宋夫人的事的!”   赵翊一怔,继而脸色就变了,唇角的笑意顿消,冷声道:“你说什么!”   宋裕忽地站起来,激动地道:“老臣问,天子,他究竟是从何处得知的宋夫人的事!”   赵翊的目光略有呆滞,转而又立刻清醒过来:“天子说什么了!”   宋裕像是被抽走了骨头,垂着胳膊摇了摇头:“天子只是质问老臣,宋夫人到底是不是因病去世的。”他说:“天子应该只是听到了些只言片语,他没有确切的证据,否则他岂能放过这样一个机会。”   宋裕缓缓地看向他:“天子他是想接宋夫人的事情来让老臣敲打太尉大人,倘若大人一意孤行逼迫天子将赵玉儿嫁给天子,那么天子也会重新翻出宋夫人的事,让大人不得安宁。”   赵翊没有说话,阴沉着一张脸。   宋裕走上前去,恳求地道:“太尉大人,您再好好想想,宋夫人的事到底是怎么传到天子那里的!”   赵翊仍是没有开口,他皱着眉头,许久,方才道:“那件事知道的只有你我二人,怎么会传到天子哪里。”他沉着一张脸:“但凡与此事相关的人,当初都已经杀了,不会再有活口。”   宋裕摇头道:“老臣不知道。”   他忧虑地说:“天子暂且也没有直接的证据,证明他所听到的传闻是真的,赵家与世族的协作来之不易,这全是靠您的父亲赵彪将军。”又叹息:“我的堂兄宋扬他膝下只有宋夫人这一个独女,爱女如命视若明珠,当初将宋夫人嫁给您的父亲本就百般不愿,在得知宋夫人病逝后,更是茶饭不思,况且您在朝堂上的跋扈已经让堂兄等世族子弟十分不满,如若真的真的再让堂兄知道宋夫人究竟是如何而死,太尉大人,您将不仅会名声扫地,更要面对子颍川宋氏为首,荥阳柳氏,范阳崔氏,弘农杨氏,河内司马氏等世族们的愤怒。”   宋裕哀声道:“所以这件事情绝对不可以让臣的堂兄知道,否则这颖都这来之不易的和平将毁于一旦,太尉大人,您亦将危矣。”   赵翊垂着头,似乎已经心乱如麻,他抬起手揉着鼻梁,不发一言。   宋裕道:“太尉大人您不顺纲常轻蔑天子也罢,好掠□□也罢,哪怕是血溅朝堂,老臣都没曾开口说过一句不是,世族们也都选择了容忍,因为他们相信大人有一统天下的能力,所以能够容忍您的暴虐和乖张,也因为您的父亲当初选择了与世族们合作,奉迎天子,讨伐不臣。”他几乎有些愤怒:“可是太尉大人,您为偏偏要将宋夫人……”   他说不下去,只是重重哀叹一声,无奈地道:“罢了,罢了,如今再说这些做什么。”他道:“天子那边老臣会替太尉大人顶着,至于到底是何人将那件旧事透漏给的天子,还得靠大人来查。”   宋裕说着,转身慢慢地离开,步履阑珊,却听身后传来了赵翊喑哑的声音,他说:“我与她是两相情愿。”   宋裕一惊,转头之间赵翊仍然坐在案几前,手抵在额头上,大半张脸都埋在黑暗里,他喑哑地说:“不是他们所想的那般,她是愿意的。”   宋裕眉间渐渐地舒展,声音也不自觉的平静了许多,他看着赵翊,目光是慈祥的,仿佛再看着一个做了错事却无法挽回的后悔的小孩子,他说:“老臣相信大人。”他说完,躬身行了一礼,离开了。   赵翊则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   另一边,邓节将玉儿安置好,便去了刘萦那里,一进屋便又闻到了那股浓重的药汤喂。   刘萦见她,便要起身,道:“夫人”   邓节按住她的肩膀,说:“你快躺下吧。”然后去倒了一杯水,端至刘萦的嘴边,喂她喝下,道:“原本上午就想来看你的,只是有事情给当误了。”   刘萦微笑道:“夫人不必挂怀,妾知道,夫人是同太尉大人出去了。”   邓节心口猛地一跳,再一想,府中上下人都知道,刘萦虽然卧病在床想来也能听到下人们议论,并不稀奇。   刘萦说:“太尉大人对夫人也很好。”   邓节忽然想起来赵翊身上那脂粉的香味,笑道:“哪里,太尉大人昨夜还是同孟澜过的”她说:“太尉大人对我,不过是像你说的一样,逢场作戏罢了。”   “哦?他在孟夫人那里过得夜?”   邓节接过水杯放在案几上,微笑道:“孟夫人身上的脂粉香很特别,我闻过便记住了。”   “那夫人呢?夫人你可喜欢太尉大人?”刘萦笑问。   邓节打湿帕子的手一僵,不知怎么,今日同赵翊的对话就浮上了眼前。   ……   “我问的是你同天子到底是什么关系。”   “没有关系”   “你最好记住你今天说的话。”   ……   她的手一点点收紧,攥着白巾,她当时应该说实话吗?说她曾经和天子的过去?   铜盆里的水是凉的,她的皮肤也渐渐的冷了。   不能说。   纵使赵翊不信任她,她也不能说,她说了,赵翊只能更加防备她,况且那些她想忘记的满是疤痕的过去,说了又能怎样呢。和他赵翊又有什么关系呢,说了不过是加深他们之间的芥蒂罢了。   “夫人”   邓节回过神,将帕子拧了,准备给刘萦擦脸,道:“你方才说什么?”   刘萦笑说:“我问夫人可喜欢太尉大人,夫人怎么走神了呢?”   邓节笑笑:“你觉得我可会喜欢太尉大人?”   刘萦说:“这种事情别人怎么会知道,还得问自己的心。”她微笑道:“不过,妾劝夫人一句,今日也好,明日也罢,喜欢上哪个男子都好,就是不要对太尉大人动真情。”   “为什么?”   刘萦从她手里抽出拧干的帕子,垂着眼帘看着,唇边带着微笑:“因为太尉大人,他是没有心的。”   她说:“若是夫人动了真情,那痛苦将会接踵而至。”   邓节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否对赵翊动了真心,赵翊他同孟澜同房也罢,纳别的女子为妾也罢,她都不觉得内心酸痛,甚至平静异常,唯独她与他敦伦之时,他亲吻着她的嘴唇,她的耳垂,他的手抚摸着她的身体,温柔的,比任何时候都要温柔,她的心便会像是被一点点地浸软,渐渐地,渐渐的,便也忘了他是她的敌人。   她喜欢他吗?她不知道,不清楚,哪怕是她自己的心。   不过她清楚的是赵翊是不同的,和桓文不同,和江东的那些清俊的公子们不同。在她单薄的人生里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人。   吃不准,摸不透。   邓节转而一笑,道:“你入府比我要早,可对太尉大人动心了。”   “动了”   邓节一怔,万没想到她会这么痛快的认了,刘萦说:“第一次见他便动了,那时他才十八,而我已二十有一,纵知他只为一时□□的欢愉,却也不由的深陷其中。”   邓节说:“你是四年前入的府?”   刘萦点头道:“是。”   邓节说:“玉儿的娘也是四年前离世的。”又似乎是想起了什么,道:“太尉大人不是还有兄弟吗?怎么府中除了玉儿,再没见其他人?”   “夫人不知道的吗?”刘萦惊讶地道,又说:“太尉大人还有三个兄长,两个弟弟,但是几乎都已经死了,只剩下一个年纪最小的,方才十二,现如今镇守在青州,但是手中也并没有实权。”   刘萦说:“其余四个,病得病死,战得战死,都不在了,我也都没有见过”又道:“不过玉儿姑娘地娘亲我倒是见过。”   “哦?真的吗”邓节问道:“是怎样的一个人呢?”   刘萦仔细地回忆了一下,道:“妾也只见过几面,印象里是一个很美丽的人,出身也很好,是宋尚书的侄女。”   “宋尚书”   刘萦道:“是,颍川宋氏是赫赫有名的世家大族,原本他们是支持河北吕复的,夫人也知道,赵家出身不好,太尉大人的父亲在世时,便就不受世族们的待见,早年在中原更是无立锥之地,还是多亏了宋尚书,方才争取到颍川大世族宋家的支持,当时的宋氏家主就是宋尚书的堂兄宋扬,也因此在王邈叛乱之时在宋氏的帮助下得到了颍川,继而,荥阳柳氏,河内司马氏,这些与宋家世代通婚的高门至此才渐渐转向了赵家,而在宋裕的斡旋下,最后宋扬才勉强同意将他的独女宋绾嫁给当时年长她近二十多岁的大将军赵彪。”   邓节若有所思,道:“难怪宋裕如此受赵翊敬重。”   刘萦道:“这是自然,若是没有宋裕,赵彪便得不到宋氏的支持,更谈不上在颍川立足。”   她说:“江东也有高门,如周陆,但与中原不同,颍川宋氏,荥阳柳氏,清河崔氏,这些高门望族不仅仅掌控者大片的土地和良田,也不仅仅拥有坞堡和兵丁,更要紧的是他们掌控者一郡之地的人才和人心,吕复出身四世三公,本就是望族,门生故吏遍布天下,自是不怕世族不来依附,但太尉大人不同。”   她说:“这才是太尉大人的命脉。”   她的声音冷静异常,道:“纵使当初王邈盘踞颍川,带甲三万,宋氏还是能够联通赵彪,使其攻克颍川,高门世族可以没有赵氏,但是赵氏不能失去高门,何况宋氏为高门之首,赵家基业也尚不牢固,赵翊行事乖张不受礼教,自接任以来,世族们私下都颇有微词,倘若宋家真能振臂一呼,倒戈相向,那么与赵家合作的世族也会四散,太尉大人的败亡也不过就是时间的问题,这一点夫人作为邓氏应该比谁都清楚。”   邓家家道中落,然而仍能得以在江东立足,除了她的父亲留下的一些能征善战呢老臣,最重要的便是江东陆氏和以周蒙为首的部分周氏的支持。   只有邓家与江东高门互为表里,邓家在江东的政权方能永固。   邓节完了咬嘴唇,道:“但是……”   刘萦接下道:“但是,若是没有绝对的必须决裂的理由,宋氏这些高门也不会破坏与赵家的合作,更不会破坏这份得之不易的和平,毕竟寻找新的像赵翊一样有能力的合作伙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邓节道:“是的”   刘萦也叹道:“所以我们才要慢慢等待,等待机会的出现。”   邓节默了默,似乎有又一些不明白,她说:“你既然对太尉大人已经动心,又为何要与我说这些。”   刘萦笑笑,转头望着窗外那一片蔚蓝的天,她淡淡地道:“因为我已经累了。”   她已经累了,倦了,赵翊不爱她,他是个没有心的人,既是如此,她又何必为了他背叛主公呢。   又或者,她实在是想要得到赵翊的重视,哪怕是以这样的方式。 第三十七章   刘萦说了太多的话, 此刻已经有些乏了, 邓节扶她躺下后便离开了。   她在院子里走了一会儿, 眼见着太阳西沉, 心里空荡荡的,她的住处确实太冷清,一时她也不愿意回去,在院子里的大石头上坐了一会儿, 只见一个姣美的圆润的妇人迎面走来。   是孟澜, 她看见邓节, 盈盈一笑, 道:“邓夫人”邓节闻到了她身上的香味, 果然和今早在赵翊身上闻到的一样。   邓节平淡地说:“孟夫人用得是何香料,十分特别。”   孟澜面露傲色,道:“是妾自己调制的, 自是特别。”又傲慢地道:“太尉大人还在等着妾呢,妾就先走了。”   不待邓节开口,她便已款款离开了。   此后十日,孟澜竟都未曾离开过赵翊的住处, 除了清晨上朝, 白日处理些政事, 其余时间两人皆在室内,谁也不知道他们到底在做什么,奴婢前去送吃食,时而可见孟澜衣不蔽体。   邓节则在照顾着刘萦, 可是已经十日过去了,刘萦的热时而退了,时而又烧了起来,茶饭不思,人更消瘦了。   除了刘萦那里,便是玉儿那里,玉儿缠着她,好几夜她都是搂着玉儿睡的,有的时候玉儿还会错叫她娘亲。   这日夜里,玉儿的奴婢又来找她,邓节却也觉得自己这里冷清,于是起身与奴婢离开。   走到路半,邓节道:“玉儿时而会错管我叫娘亲。”又淡淡地问道:“我与宋夫人很像?”   奴婢回答道:“回夫人,奴婢却是是三年前进府照顾玉儿姑娘的,只是那时候宋夫人已经不在了,奴婢也没有见过夫人。”   邓节又道:“同你一块的那个奴婢呢?”   奴婢道:“她也一样。”   真奇怪,宋夫人去世了,她生前的贴身奴婢不应该分去照顾玉儿吗,旧人照顾,怎么也会比不懂事的新人强,为何还要买两个根本不熟悉玉儿生活习惯的小奴婢来照顾玉儿,也难怪玉儿会觉得孤独,邓节于是道:“四年前宋夫人的贴身奴婢呢?”   奴婢说:“奴婢不知道,奴婢来时宋夫人已经下葬了,照顾宋夫人的奴婢应该是被遣返回家了。”   邓节总是觉得有些奇怪,可到底哪里出了岔子,她却又怎么也想不出来。   她忽然想起来刘萦是见过宋夫人的,可是也没见她说过自己像宋夫人。   邓节这么一想,觉得应该是玉儿糊涂了,宋夫人走时,她才六岁,三年过去,一个孩子想来都已经忘了宋夫人的样貌了。   奴婢思量了一会儿,开口道:“夫人,付伯是见过宋夫人的。”   “付伯?”邓节想起了那个胡子已经花白的老人家。   奴婢说:“是的,付伯是府中老人,前大将军年轻的时候付伯就跟在身边,负责府中诸事。”她说:“他是见过宋夫人的。”   邓节没有说话,只因一个九岁的小孩子时而错管她叫娘亲,她就去找付伯打探玉儿的生母,这未免有些太无聊了。   说话间已经走到了。   邓节于是推门进屋,玉儿正在更另一个奴婢玩布老虎,玉儿抬头一见她,连忙扑过来道:“阿嫂”便黏在了她的身上,用头蹭着她的肚子,道:“阿嫂,阿嫂今天陪玉儿睡觉好不好。”   邓节于是微笑道:“好”   她帮玉儿换洗好,便熄灯上了榻。   ……   另一边赵翊则正坐在案几前看一卷竹简,他的一条腿曲着,手肘搭在上面,孟澜则坐在他身侧给他剥柑橘,身上只披了薄薄一层轻纱似的衣裳,曲线毕露。   送吃食的奴婢端着漆木盘子进来,不敢抬头,放下后便又红着脸出去。   就在这时,付伯在外敲了敲门,道:“大人,邓夫人又去了玉儿姑娘那里。”   赵翊看起来没有什么反应,一双狭长的眸子沉了沉,道:“退下吧”他将手里的竹简卷起来,一时若有所思。   “邓夫人白日里跑刘夫人那里,晚上又跑到玉儿姑娘那里,邓夫人自己没事儿,可玉儿姑娘年纪小,万一染了病,那可就麻烦了。”孟澜轻声细语地道,手指已经将柑橘剥开,百无聊赖地将它一块块分开。   赵翊却根本没听她讲的是什么,他仍在想着那日宋裕的话,他的身边有奸细,可就算有奸细,又如何得知四年前的事?他做事向来滴水不漏,实在是难想出那内奸究竟是何人。   而如今眼前的事是究竟要不要继续将玉儿嫁给天子。   他的头又有些痛,他闭上眼睛,出手来揉了揉,却听孟澜在一旁道:“大人您的头疾是又犯了吗?”   赵翊皱了皱眉头,没有回答。   嫁   要将玉儿嫁给天子,他即说出去的话便没得更改,纵使天子知道四年前那事又如何,没有证据,他不信天子敢空口无凭的便去找宋家人。   即便宋家人知道了又能如何,河北的吕复元气大伤,已不足为敌,吞并河北并州只是时间的问题,放眼天下,尚无人敢与其争锋,区区几个世族,又能奈他何。   眼前最要紧的还是控制天子,兼并河北,一统中原。   “大人”孟澜轻声叫她。   赵翊放下了揉着鼻梁的手,伸手缓慢的摸上了她的脸颊,抚摸两下,笑道:“你说的对。”   孟澜只觉得在他的抚摸下,心中一阵暖流涌过。   却听赵翊又道:“那不如你去陪玉儿”   孟澜心中一跳,连忙道:“妾是个笨手笨脚的人,怕伤了玉儿姑娘。”   赵翊收回了手,将竹简扔到案几上,淡淡地道:“你在这里留宿几日了?”   “回大人,整十日了。”   “十日了。”赵翊重复,忽而一笑,道:“我乏了,你回去吧。”   孟澜于是低头回答道:“妾退下了。”   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十日,赵翊便觉索然无味,顺便命令门外候着的奴婢将榻上的被褥通通撤下换新。   ……   “阿嫂”玉儿叫她。   邓节轻轻拍着玉儿入睡,道:“怎么了。”   玉儿温暖地身体往她怀里蹭了蹭,道:“阿嫂,奴婢们说用不了两日玉儿就要进宫嫁给天子了。”她说:“玉儿又不想进宫了,玉儿不要一个人进宫,玉儿害怕。”   邓节温柔地道:“玉儿是嫁给天子,天子是玉儿的夫君,是玉儿最亲的人,玉儿怎么会是一个人呢。”   “可是玉儿还是害怕。”她说:“玉儿都没有见过天子,玉儿害怕。”她的小胳膊抱着邓节的身体,紧紧地搂着她:“他们还说说……”她似乎难以启齿。   邓节道:“他们还说什么了?”   玉儿把脸埋在她的怀里,说:“他们还说玉儿嫁给天子就要脱得光光地和天子睡觉。”   邓节的脑子嗡地一声响。   她恳求道:“玉儿害怕。”她的眼泪打湿了邓节薄薄的里裳,却仍旧强忍着不肯哭,她道:“阿嫂,你可以跟阿兄说玉儿害怕吗?”她说:“玉儿不要脱得光光得和天子睡觉,玉儿害怕,玉儿想娘亲,玉儿好想娘亲。”说到最后她呜呜地哭了起来。   邓节抱着她小小地身体,她已经哭得筛糠了,一遍遍地道:“玉儿害怕,玉儿想要娘亲。”   ……   早上邓节醒来的时候,玉儿还在睡觉,因昨晚哭得太久了,玉儿的眼睛还是红肿的。   邓节没有吵醒她,轻手轻脚地穿了衣裳推门离开了。   方一出门,就正巧遇到了付伯,付伯手里捧着漆木案,案上是红底金丝鸾凤绣纹的华服,他见到邓节,笑说:“夫人醒了。”   邓节略施一笑,道:“这是……”   付伯立刻回答:“大人已经选定的大婚的日子,就在后日,玉儿姑娘出嫁的婚服也缝制好了,今早刚送来,老奴送来给玉儿姑娘试试。”   “后日”邓节皱眉道:“这么急”   付伯笑说:“大人选的日子,正好钦天监也推算后日是个好日子,适宜天子大婚。”又说:“夫人的衣裳也已经裁制好了,方才已经让奴婢给夫人送去了,夫人可要回去试试?”   邓节道:“我现在要去找太尉大人,衣裳待我回去再换,付伯快将衣裳给玉儿送去吧。”   付伯笑说:“诺”   邓节已经十多日没见过赵翊了,她到的时候,赵翊正在穿衣裳,瞥她一眼,对于她的主动到访,他似乎一点也不惊奇。   “夫君准备上朝去吗?”邓节先开口道。   赵翊说:“夫人这么早来见我,可是有事?”   邓节抿了抿嘴,明知是无可更改,却仍是问道:“玉儿嫁给天子的事,便一点都没有回旋的余地了吗?”   “没有”赵翊绕过她,随手取过架子上摆放着得佩剑挂在腰上。   邓节随在他身侧,道:“夫君……”   “若是天子大婚的事,你就不要再提了。”赵翊打断道。   邓节沉默了片刻,道:“大人,玉儿昨夜哭了一夜,她跟妾说她害怕入宫,她还跟妾说她想娘亲了。”   赵翊的身体微微一僵,转而又恢复如常。   邓节说:“玉儿求妾来求你,妾也知道大人是不会松口的。”她笑了笑,声音异常地轻,她说:“也是昨日,刘萦告诉妾千万不要对大人动真情,若是动了真情,痛苦接踵而至。因为大人是没有心的人。”   她苦笑道:“妾想,刘萦说得是对的。”   赵翊眼帘微垂,转而笑说:“夫人一大早上过来,就为了同为夫说这些?”   邓节不知为何心已经凉了,她淡淡地说:“玉儿是您的妹妹,她的父亲也是您的父亲,还有她的母亲,他们都在天上看着大人呢。”   赵翊心口忽然涌过一阵痛苦,眼睛却更加地冷了,他冷冰冰地说:“你管好你自己的事情。”马车正侯在外面,他推门去上朝,忽而又停住了,回身一把拉住她的手腕,将她拉上了那辆大青铜盖顶的马车。   “夫君这是做什么!”她皱着眉头问,忽然有些怕了。   赵翊将她推在马车内铺着的凉席子上,笑说:“为夫变主意。”   邓节看着他那双冰冷地却又带笑的眼睛,心口跳得厉害,她的嗓子发哑,道:“夫君这是什么意思?”   赵翊轻附在她的耳侧,笑道:“无论夫人想不想回江东去,都要给为夫生出一个男孩来。”说着一只手已经解开了她的衣裙。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19-12-11 11:50:51~2019-12-12 08:53:3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20948344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阅读者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三十八章   “放开我”邓节去按他的手臂, 却没能按住, 她的力气实在不比他, 邓节索性一偏头不再看他。   赵翊也松了手, 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邓节方才转过头,盯着他的眼睛,道:“夫君若是想要孩子,有的是女人能生, 又何差我一个。”她说:“我不想我的孩子, 来日也像玉儿一样, 成为你玩弄权术的工具。”   赵翊看着她, 他那双狭长的眼睛实在是冷, 蓦地,他说:“玉儿大婚后,我便可以命人将周蒙的尸骸送回江东。”   邓节忽而笑了, 她说:“大人,妾有时真的是不懂,大人您是真的不知道吗?有些交易是开多少价钱都没有办法达成的。”她抬起眼帘:“况且有些本就是不能交易的。”   她说:“大人,妾没有办法相信你。”   赵翊垂下头, 将脸颊埋在她的怀里, 他的声音不甚清楚, 温热的气息洒在她的皮肤上:“那便不必相信。”说罢,他竟松开了她,坐回席子上,淡淡地道:“下车”   邓节起身敛好衣裳, 一言不发地下了马车。   他们之间终究是有一条深深的沟壑,他不肯过去,她亦不敢过来。   ……   刘萦还是病着,方才她正起身推开窗子,忽然从窗外投进了一样东西,是一封信,她不动声色的收了起来,复又轻轻的关上了窗子。   这是赵翊上朝的时候,也是一天中最为安全的时候,只要有那么一瞬,便可以躲过府中遍布的赵翊的耳目。   刘萦打开,先未看内容,只瞧见底部的落款清清楚楚地书着弋三两字,她顿觉如雷轰顶,弋三是谁,刘萦是并不知道的,她只知道,弋三他们在颖都最高的负责人,邓盛死后,她上面所有的线人都已经撤走了,她以为弋三也已经走了,却没想她竟然能直接的收到弋三的消息,还是在这戒备森严的太尉府内。   她不禁沉思这个弋三到底是何人。   也就在此时,门外响起了奴婢的声音,只听奴婢道:“夫人”   刘萦来不及细看内容,一把将信塞在了衣裳内,方才气若游丝地道:“进来”说罢重重地咳嗽了起来。   邓节回到了房内,奴婢们捧着木漆盘已经等了许久了,见她回来,立刻道:“夫人,天子大婚的礼服已经备好,夫人可是现在要试?”   邓节张开手臂,算作默许。   奴婢便将她的衣裳一件件脱下,复又换上新裁制的礼服。   邓节的兴致并不高,换好后她对着铜镜看着衣着华丽的镜中人,觉得剪裁合体,没有什么不妥,便就命奴婢脱下了。   奴婢纷纷退下,邓节心中仍旧焦躁,一时之间说不清也道不明。   ……   与此同时,太极殿上,天子高坐与堂前,下方是举着笏板站立的文武百官。   待到最后快要散朝时,赵翊道:“后日将于阊阖殿外举办天子大婚,同去的官员名单已经命人送至。”   群臣或是偷偷望了一眼天子,或是看都不曾看,跪拜喝道:“臣等恭贺天子,恭贺太尉大人。”   然后方才四散。   宋裕方才一出殿门,就被宋扬给拦住了,宋裕脸色略有发白,恭敬地道:“兄长”   宋扬将笏板收回袖中,对宋裕稍变的脸色视而不见,道:“叔父今日来害病了?”   宋裕面色方才缓和,说:“眼下方入暑,老人家受不了,热伤了风,大夫开了几副药,已经好多了。”   宋裕又道:“倒是兄长你,玉儿是兄长的外孙女,眼下要和天子大婚了……”   不待宋裕的话说完,宋扬便冷哼一声,眉目之间陡然生起了几分怒气,他道:“那个赵翊,玉儿才多大便要让她嫁给年长她十六岁的天子。”他瞪了眼宋裕,道:“我当初就不该让绾儿嫁去赵家。”   宋扬一甩袖子,骂道:“你说说你,当年还不是你说赵彪他有匡扶汉室的雄心与能力,但现在呢?你且看看他才死了几年?他那竖子……”   “兄长”宋裕哀声打断,道:“兄长如今说这些又有何用?”   宋扬撇头道:“早知今日,还不如当初……”   宋裕按住他:“当初什么?兄长可快别说了,说多了只会惹火上身。”   宋扬不屑一顾,冷嗤:“赘阉遗丑”   宋裕无奈地摇了摇头,说:“除了赵家,还能有谁?吕复吗?”   宋扬一梗,别过目光,看起来极其不自在。   宋裕脸色骤变,似五雷轰顶,震惊说:“兄长这是何意?难不成……”   宋杨没有说话,目光却陡然刚毅了起来。   宋裕立刻按住了他,扯住他的袖子,急切地道:“兄长!你是否暗中勾结过吕复!”   宋扬一把抽走了袖子,径直向街市深处走去,冷声道:“我听不懂你说什么!”   “你怎么可以这么糊涂!”宋裕喝道。   周围的百姓都投来了目光,窃窃私语,似乎在讨论这两个身着朝服的朝中大臣到底是因何而当街吵了起来。   宋裕目光环视一圈周围,然后一言不发地扯着宋扬走进了自己的府门,待到后院马厩旁一处安全的地方后,关上门,方才道:“兄长,你告诉我,你……你们到底瞒着我做了什么?勾结吕复?还是勾结天子?”   这屋子里有灰尘,宋扬挥了挥手,挡在鼻前,皱眉道:“你想得太多了。”   “兄长这个时候还要瞒着我吗?”宋裕逼问道:“是吕复?还是天子?”   宋扬不欲回答,要离开,宋裕却一个箭步挡在了宋扬的面前,他盯着宋扬,清楚地说:“兄长说是不说实话?我是不会让兄长离开的!”他说:“不能因为兄长一人,而害了宋家数千条人命!”   宋裕向前一步:“是天子?”   宋扬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宋裕方才松了一口气,道:“那就是吕复?”   见宋扬默认,宋裕方才松了一口气:“不是天子便好。”又骂道:“兄长也真是糊涂,无论是主公胜还是吕复胜,于我们宋家都是一样的,既然如此,兄长为何如此想不开,要掺和到这些事情里来。”   他说:“吕复如今元气大伤,主公攻入邺城不过是迟早的事,到时候他定会清查邺城吕复各种往来信函,纵使吕复事先烧过,也不见得会半点踪迹都不留,一旦查出来……”   许久没有开口的宋扬,此刻忽然打断了宋裕,说:“云平,你忘了吗?”   宋裕皱眉道:“忘了什么?”   “你年轻时候的心愿,匡扶汉室,重振朝纲。”宋扬说:“这些你都忘了吗?”   宋裕心口似被重重锤击,道:“兄长什么意思?”   宋扬摇头,慢慢地走到窗前,看着窗上沉积的厚厚的灰尘,无奈地道:“云平啊,当初你究竟是为何要义无反顾的投奔赵彪。”不待宋裕回答,宋扬道:“中兴大汉,可是这样?”他说:“可是你看看现在,就在今日的太极殿上,赵翊他便逼迫天子迎娶玉儿为后,纵使当年的赵彪和你志同道合,义薄云天,忠肝义胆,可是现今赵翊他不同,他不是他的父亲赵彪。”   宋扬回身看着宋裕,道:“一切早就变了,赵翊他想要取汉室而代之,他诛忠臣,绞贵妃,逼天子,他早已经成了第二个蒋腾,他根本不会匡扶汉室,云平你或是在自欺欺人,仍在做赵翊会还政汉家的美梦?亦或是,你早就变节,已非汉臣。”   字字诛心,宋裕已心如刀绞,他说:“兄长,你……”   宋扬充耳未闻,仍旧平静地道:“天子已经不是七年前那个天子了,从雒阳到长安,再东渡至颖都,天子一日一日成长了起来,变得刚毅,果决,同时又心怀怜悯,善良而又勇敢。”他推开窗子,恰有一鸟从天边展翅飞过,宋扬笑了笑,他语重心长地说:“云平啊,我们宋家人,宁做汉臣亡,不做逆贼兴。”   一瞬间,宋裕亦泪流满面,他说:“兄长。”宋裕是何等精明的人,他的堂兄说是吕复,实则仍是天子。   宋扬低下头,笑笑道:“瞧我,同你说这些做什么。”   宋扬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不说这些了,你说得对,即便我有报国之心,可是仍有宋家大小数千口人命。谁叫我是宋家的家主,然而只怕树欲静而风不止,谁也无法预料我们的太尉大人是否有一日会鸟尽弓藏,兔死狗烹。”   “云平你自求多福吧。”他推门出去,淡淡地道:“我打算一会儿便去一趟太尉府,没有旁的事,只是为了看看玉儿。”说罢离开了,宋裕只是望着他的背影,没有再多加阻拦。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19-12-12 08:53:38~2019-12-13 10:13:1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20948344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唯有你好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三十九章   邓节方才试过了衣裳, 玉儿的奴婢就又过来了, 说玉儿吵着要她去陪。   邓节将脱下的衣裳随手递给了奴婢, 道:’“这便去。”穿过了几处回廊, 道:“太尉大人下朝了”   奴婢回答道:“下朝了”又说:“不过宋大人方才到了,大人正在正堂和宋大人讲话。”   “宋大人”邓节轻蹙眉,问道:“可是宋裕宋大人?”   奴婢回答:“不是的,是宋裕大人的堂兄, 宋扬宋大人。”   邓节说:“是玉儿的外祖父?”   “是”奴婢回答。   听此, 邓节稍稍放慢脚步, 奴婢低头道:“夫人不必担忧, 是玉儿姑娘急着要见夫人。”   邓节于是继续跟上了脚步。   邓节进去的时候, 奴婢正在内室给玉儿换衣裳,后日大婚的礼服已经试好了,非常合体, 玉儿的发虽然软,但很厚实,可以绾出稍华丽的发髻来。   就在这时,宋扬也到了, 和邓节不过前后脚的功夫。   邓节于是微微弯腰, 算作行礼道:“宋大人”   这个两鬓斑白的老人家, 初一见邓节竟然一怔,两只略显得浑浊的眼睛稍稍闪动着泪光,嘴唇嗫嚅,待看清了邓节的脸后, 方才恢复如常,却仍忍不住念道:“真像啊。”   “像什么?”邓节轻声问道。   宋扬抬手摸了把脸,和蔼地笑道:“没什么,是老夫糊涂了,糊涂了。”   邓节追问:“可是像宋夫人?”她是随口一问,不料宋扬身体一僵,回头看她,问道:“你知道绾儿?”   邓节笑笑,恭敬又从容地回答:“玉儿时常会认错,将我叫为娘亲。”她摸了摸自己的脸颊,疑惑的问道:“宋大人,我和令爱真的如此相像。”   宋扬似乎也是觉得她亲切,道:“单看脸是不像的,可以说是截然不同。”又道:“但是身形很像的,老夫年迈,眼睛模糊地厉害,方才只隐约地看见了夫人的身影,才会有此错觉,待走进了,便发现是两个人。”宋扬笑笑,眼里莫不失望,道:“老了,老了,越老便是越容易想念儿女,恰好我还只有绾儿这么一个孩子。”   天下最痛苦锥心之事,莫不是白发人送黑发人。   邓节目光落在屏风上的金丝鸾凤,那丝似乎也已经老旧,她道:“逝者长已矣,幸而还有玉儿,这孩子乖巧伶俐,也是大人的血亲。”   宋扬道:“夫人说得是。”   正当时,玉儿换回了正常的衣服,从内室里跑了出来:“阿嫂”她先是看到了邓节,高兴得叫了一声,而后看见了邓节身侧的宋扬,收敛了几分笑,乖巧地道:“阿公。”   玉儿尊重并且稍稍惧怕着自己的这位外祖父。   宋扬上前,弯下腰,摸了摸玉儿柔软的发丝,似乎是触景生情,老人家的声音再度哽咽,道:“好玉儿,可想阿公了。”   玉儿乖巧地回答:“想了”   宋扬拍拍她,哽咽地笑道:“阿公也想玉儿可。”又把带来的食盒打开,里面是几块精致的糕点和蜜饯,宋扬说:“阿公给玉儿带吃的来了,玉儿喜欢吗?”   玉儿圆溜溜的大眼睛,盯着那食盒里的点心,抿嘴点点头:“玉儿喜欢。”   宋扬将食盒递给她,道:“玉儿吃吧。”   玉儿拉着宋扬干枯的像树皮一样的手,道:“阿公也吃。”   宋扬说:“阿公不饿,玉儿先吃吧。”   玉儿于是道:“谢谢阿公。”说罢捧着食盒坐到了一边。   宋扬眼中似乎有泪意,转而对邓节笑道:“这段时间辛苦你了,老夫早听闻玉儿喜欢太尉的这位江东而来的新夫人,今日得见,老夫顿时了悟。”   邓节偏过头看着玉儿,露出笑容:“宋大人严重了,我自嫁来了赵家,便就是赵家的人,况且长嫂如母,若是真能玉儿解思念之苦,我也十分愿意。”她又笑笑说:“再者,太尉大人公务繁忙,平日里肯定有照顾不周之处,我为太尉夫人,理应照顾玉儿,操持府中事务。”   宋扬只略做一笑。   邓节请宋扬坐下,倒了一杯水,道:“我方才听闻宋大人去见了太尉大人,将九岁的女童指给年长十六岁的天子为后,确实骇人听闻,不过太尉大人既然做了决定,恐怕就难以更改。”邓节说:“但是,天子是宽厚仁德之君,纵使天子再恨太尉大人,我想玉儿入宫,天子也不会为难欺辱她的。”   她说着将倒了水的水杯推给宋扬,道:“我也会同太尉大人请示,时而进宫陪陪玉儿姑娘,宋大人请放宽心。”   宋扬面色稍微缓和,笑说:“有夫人这些话,老夫心里倒是觉得踏实了许多。”宋扬伸手摸了摸玉儿,道:“这孩子五岁便丧父亡母,实在是可怜,老夫应该将她接回宋家抚养,只是……”   “宋大人”邓节微笑道:“过去的事就别再回想了,玉儿是个有福气的孩子,天子会好好待她的。”   宋扬于是连连点头,热泪盈眶:“是的,天子会善待她的,会善待她的。”   宋扬又陪了玉儿一会儿,便就离开了。   此时天气已过正午,府中的奴婢皆有了几分倦意,再偷偷打盹。   宋扬穿过了几处院子,从侧门离开了太尉府,这也是离他家最近的小路,穿过闹市,便是一条小巷子,巷子尽头只有一条左拐的小路,高大的黄泥墙坑坑洼洼,几只麻雀就停在那上面。   然而宋扬总觉得身后有什么人在跟着他,那人目光令他如芒在背。   就在他左拐入小路时,那人忽然现身在了他面前。   他的身形并不高大,披着褐色的披风,就这么站在了他面前。   “你是什么人?”宋扬问道,尽管两鬓斑白,他也仍然健朗,思维敏捷。   “宋大人不必紧张”听说话的声音竟然是个女子。   那人将披风的帽子放下,露出了一张稍无血色的脸,这无疑是个美丽的女人,只是她看起来似乎生了病,嘴唇干裂苍白,整个人很消瘦,眼窝深陷,鼻骨高耸。   “你是什么人?”宋扬问道:“为何要跟踪我?”   “我并非是要跟踪大人,而是太尉府中戒备森严,斥候众多,故而实在不便交谈。”女人道,说罢重重的咳嗽了起来。   “你要和我说什么?”宋扬道。   女人抬起了眼帘,那双漆黑的深邃的眼眸似乎让人看不见底,“真相”她说:“您女儿宋夫人死亡的真相。”   宋扬心中巨浪滔天,面上仍然冷静异常:“你到底是什么人?”   女人没有立刻回答,她慢慢的转过身:“初平三年二月,固守半年不下的荥阳终被赵翊攻下,因为拖延了四月有余,赵翊损兵折将,故此大怒,下令屠杀阖城百姓,时荥阳太守范远不惜跪求赵翊,以命换之,不想赵翊却命人折断其四肢,折磨致死,并当众掠夺其爱妾,降罪其十六岁的女儿,将其充为军妓,一年后其女染病身亡。”   “你是刘氏!”宋扬震惊道:“你是前荥阳太守范远的爱妾,你现在不是……”   “嗯”刘萦淡淡地应道:“但我如今是赵翊的姬妾。”仿佛一切都并不那么重要。   “你想要复仇?”宋扬问。   刘萦慢慢地转过了身体,她摇了摇头,道:“我没想过复仇。”她没想过,她不喜欢范远,她怎么会喜欢那个长她近二十岁的男人,但她却为范家的遭遇而感到怜悯悲哀,她喜欢赵翊,然而她却因赵翊的狠毒冷酷而感到心灰意冷。   她时而也会感到奇怪,奇怪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   “那你想要做什么?”宋扬问。   “如我方才所言的那样,告诉大人当年宋夫人离世的真正原因。”刘萦淡淡地说道。   ……   奴婢去取了汤药和消暑的酸梅准备给刘夫人送去,敲了敲门,没有回应。   奴婢以为刘萦在午睡,便兀自轻轻推开了门,一进来,便看见了一个男人坐在案几前,一只腿曲着,手肘搭在膝盖上,一个手里还拿着盏杯子,不是赵翊又能是何人。   奴婢连忙跪在地上,战战兢兢地道:“太尉大人”   “刘萦呢?”   奴婢道:“奴婢不知。”   “不知?”赵翊似乎轻笑一声,起身慢慢地走到奴婢的身前,他看着她跪拜在地,道:“你是被派来照顾刘夫人的奴婢,刘夫人生了病,你却不知道她在哪里?”   他问:“你说,我该如何处置你?”   奴婢听此,簌簌发抖,却又奈何一句话也说不上来。   赵翊得不到回答,便就道:“拉出去。”门外登时进来了两个家奴。   “大人,太尉大人饶奴婢一命吧。”奴婢歇斯底里地哭道:“太尉大人!太尉大人!”   正当时,门外进来了一个人,还不待看清楚人的模样,却已经听见了她的声音:“太尉大人是今日心情不好吗?”正是刘萦。   奴婢立刻抓着她的裙角,苦苦哀求:“夫人,夫人,救救奴婢,夫人。”   刘萦幽深地眸子看着她,蓦地,笑道:“我也不过是太尉府不受宠的妾室,你来求我,不如求太尉大人,或者……”她稍作停顿,蓦地,浅浅一笑,温柔地道:“邓夫人。”   说话间,她看着奴婢被家奴拽了出去,嚎啕惨叫之声犹在耳旁,然而她却只是笑笑,转而坐在赵翊身旁,为他斟茶,道:“大人今日怎么来妾这里了?”   “你去哪里了?”赵翊问。   刘萦垂了垂眼帘,避而不答,淡淡地道:“太尉大人心情不好。”   “出府了?”赵翊忽然逼近她。   刘萦垂着眼帘,并不回答。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19-12-13 10:13:11~2019-12-14 09:30:4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19768466 2个;20948344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ylx212121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四十章   窗外的光照射了进来, 照在了刘萦雪白的脸上, 她的嘴唇紧紧抿着, 垂着眼帘。   赵翊抬起了她的头, 她低垂的眼帘忽而一挑,墨般黑的眼眸似乎藏着一丝冷冰冰的笑意,继而又垂了下去,她说:“大人这是怎么了?生气了?”   赵翊松开了手, 冷眼看着她, 道:“你去了哪里?”   刘萦扭过头, 避开刺目的光, 稍带懒意, 倦意地道:“整日躺着,累了,出去走走。”   她转过身去找火折子点香炉, 却听赵翊道:“你的黑斗笠呢?”他淡淡地说着,随手拿起陶杯来。   刘萦身体稍做一顿,继而从小木柜子里拿出了火折子来,她微笑道:“大人, 您在说什么, 妾怎么听不懂了呢?”   “你还想要装多久。”赵翊挑了挑唇, 道:“不累的吗?”   他望着陶杯中的茶水,那茶寡淡得很,就像她的人一样,同时又涩口的很, 不喝也罢。   他平淡地道:“你去见了宋扬。”没有疑问。   刘萦消瘦的后背微微弯曲,纤细手指还没有摸到火折子,但她却停了下来,似乎是松了一口气,也似乎是认了命,这一天早就该来了,她没有回答。   赵翊稍偏过头去,问道:“是什么人告诉你?”   刘萦默了默,道:“我本就知道。”   “不可能”赵翊冷声道。   “怎么不可能?”刘萦忽得站了起来,她的眼里染发着可怕的光芒,她走向他,道:“是我将消息传给的天子,我早就知道,知道你喜欢宋夫人!”她嘶哑地吼道。   赵翊的脸色骤然变了,霍然起身,一把捏住了她的手腕,她的骨头都要被他捏断了。   刘萦看着他的脸,这还是她第一次在他脸上真真切切地看到了怒意,宋夫人是他的禁忌。她为他的反应而感到畅快,仿佛憋了许多年,终于可以长舒一口气了。   她迎着他怒气滔天地眼睛,道:“大人您生气了?是又想起宋夫人感到愧疚了吗?”她稍作一顿,反而靠上了他的怀里,笑道:“还是怕世人知道,知道您□□主母!”她最后变了脸色,阴沉沉地说道。   赵翊早已气得说不出话来,手上一收,她的手腕骨痛得似乎就要裂开了。   这剧烈的疼痛反倒刺激的她更加疯狂了。   她像一个红了眼的疯子,她同时也要刺激着他,尖锐地说:“太尉大人!”她如此称呼他,讽刺道:“您的父亲才死了多久,不到七日吧,您就□□了宋夫人,逼得其自杀!”她失声大笑,像个疯子。   随之而来的是耳边“啪”的一声响,左半脸均已木木麻麻的,腥咸的血混着口水。   他打了她。   她的眼前一阵眩晕,蓦地将血水吐在了地上,放声大笑,她的嘴角是血,牙齿也沾上了鲜红色。   “你是真不想活了!”赵翊道。   刘萦摸着自己火烧一样痛的左脸,笑着笑着,跌坐在了地上,笑声也随之停了下来。   许久她慢慢地慢慢地抬起了头来,她的眼睛仍然血红,却仿佛被清水洗过,只一刹那,便变得干净了起来,仿佛没有沾染过一丝世间的尘埃。   她望着他,看着他眉眼里那藏不住的怒气和哀凉,忽然张口问道:“太尉大人,您是喜欢邓夫人的吧。”   赵翊一怔,而后眉头又紧紧的皱了起来。   “因为她实在是像宋夫人啊!”刘萦笑说:“她一来,我就觉得她像极了一个人,如今想起来就是宋夫人啊。”   她垂下头,盯着自己衣裙上的血渍,她说:“妾有时在想,妾和邓夫人的性格和宋夫人的性格也很像啊,可大人为什么不喜欢妾呢?”   她兀自地说:“妾想了好久好久,后来妾终于知道,因为妾不是名门长女啊,妾不是,自幼也没有人教导,待十四岁,才有机会认字识字,妾自小被当做奴婢转卖,妾便是想学,终究也学不来啊。”   她说:“大人您喜欢邓夫人,您看不出来,妾却看得清清楚楚,可是大人,邓夫人她是不会喜欢您的,就像宋夫人一样。”   “她们都不会喜欢大人,她们只会惧怕你,憎恶你!”她抬起来眼睛来瞪着他。   至此,她彻底的击乱了他的心智,宋夫人是他的软肋,一辈子都是,纵使他一身铠甲,也仍无法保护住。   刘萦仍然不肯罢休,她歇斯底里地道:“她们不会喜欢你,不会爱你,宋夫人不会,邓夫人更不会。”她咯咯地笑:“纵使你聪明了得,你不是仍然看不透宋夫人,看不透邓夫人吗?你看不透,看不透她们是否喜欢你,她们是否心里有你的位置!”   她逼视着他说:“因为她们不像我和孟澜,她们根本就不爱你,她们厌恶你!觉得你恶心极了!更不会想要为你这种人生儿育女!”   赵翊退了几步,他厌恶地说:“你这个疯子”声音却在似有似无的颤动,他不想再听了,他必须要一个人冷静一会儿,他感到非常的难受,锥心一般,推门转身就离开了,逃避似的。   刘萦听到他命令门外的奴婢锁上屋门,惨淡的笑笑,脸上的疯狂渐渐地褪去,面沉如水。   她已经没有时间了,赵翊一旦清醒过来,就会对她严加审讯。   她不能保证自己一定可以挨过去。   同时,弋三,不,也包括汉室,他们都需要一个死人,一个能将秘密带入地下,让赵翊无处可查的死人。   她是在替弋三死。   不过她并不觉得惋惜,想说的话,她方才已经说了,这是这一生以来,唯一觉得畅快的时刻,可惜的是她并不知道弋三是谁。   但那并不重要。   刘萦慢慢地爬到小柜子旁,取出了火折子,她打开轻轻地吹着,望着那微弱那火星。   蓦地,她唇角上扬,像是在微笑,哼着歌站起来,慢慢地用它点上了帷幔,床榻,屏风,最后点上了自己的裙摆。   她穿着这身火一样的衣裙,踮着脚尖轻轻地跳起了舞,是初平三年那一夜,她为赵翊跳过的舞。   六年后,她又一次跳了起来,没有奏乐,只有一身火一样的衣裙,烈火烧上了房梁,劈啪作响,外面是奴婢们吵闹的声音。   就拿这声音当做伴乐吧!   屋内泛起了滚滚黑烟,她像一只浴火的凤凰,浴火却又不会涅槃重生的凤凰。   弋三需要一个死人,汉室也需要,而她会将那些不能为赵氏所知道的秘密带进坟墓里。   火焰爬上了身,她却仍在舞蹈,仿佛不知疼痛。   很快烈火混着滚滚浓烟从破烂的窗里冒出去,忽然间,门外救火的奴婢听到一声巨响,不知是谁先尖叫出来的:“房梁断了!”   ……   邓节正在准备陪玉儿吃晚膳,听见外面奴婢喊走水,这才惊慌的拉着玉儿出去,隐隐瞧见冒黑烟的方向,脑袋轰隆隆地响。   她喝住一个奴婢,道:“怎么回事?哪里走水了?”不料声音都是颤抖的。   奴婢急答:“回夫人,是刘夫人那里!”   邓节只觉一阵眩晕,将玉儿交给负责照顾的奴婢,问道:“人呢?可救出来了?”   奴婢回答:“太尉大人急召来了营中军队,刘夫人也已经救出来了,就是……”奴婢欲言又止。   “就是什么?”邓节不耐道。   奴婢连忙礼了一礼,快速回答道:“就是人已经烧伤了,出来的时候早已经没了意识,不知道能不能救得回来了。”   邓节脸色霎时间变得惨白,目光也稍显得呆滞,她轻轻抬起手,奴婢立刻退下了。   奴婢刚走出几步,邓节又道:“太尉大人呢?”   奴婢回答:“火还没有灭,太尉大人在监督士兵们灭火呢。”   邓节遂准她离开。   赵翊离开后,慢慢的冷静了下来。   他的目的是审问出刘萦身后到底还有什么人。   宋夫人的旧事,照理刘萦是绝对不会知道的,她的背后还有人。   ……   “大人您喜欢邓夫人,您看不出来,妾却看得清清楚楚,可是大人,邓夫人她是不会喜欢您的,就像宋夫人一样。”   “她们都不会喜欢大人,她们只会惧怕你,憎恶你!”   “她们更不会为你这种人生儿育女!”   ……   他本该冷静,可他还是乱了心神。   宋绾是他的软肋。   哪怕这么多年过去,他仍旧无可奈何,仍旧恐惧,也仍旧痛苦。   然而刘萦却没有给他留时间,他稍一冷静下来,她那边便点火自焚了。   她是个聪明的人,与其自杀,不如一把火将自己的住处烧为白地言言,如此,更加彻底,更加了当,也免得来日他在她房里搜出什么不该搜出的东西。   府中人少,提着水桶跑来跑去,杯水车薪,待领命的赵胜带兵赶到时,刘萦的住处已经变成一片火海了。   士兵们井然有序的救火,赵胜单膝跪在他身前,道:“属下来迟了,属下正在城外练新兵,收到消息的时候就已经迟了,任凭大人责罚。”   “白日不得出城练兵,这样的错你也能犯。”赵翊瞥他一眼,冷声道:“自己去领四十军棍。”   “诺”赵胜咬牙道。   赵胜退下,赵翊冷眼看着那冲天的火光,和似被烧红的半边天,面色冷冽。   刘萦是他的身边的内奸,他五年前就知道了,他之所以没有动她,是因为她确实没有任何的作用,她无法得到任何重要的消息和内幕,他甚至可以用她来反向的去打探江东态度。   这也是他之所以放任她在身边的原因。   但是她却知道了宋绾的事,宋绾,这个四年前就离世的人的名字本该无声无息的湮没在时间里,然而近来却又缕缕回响在他的耳边,是有人要拿宋绾的死做文章。   那人无法去接近宋扬,却又能接近太尉府,所以才会命令刘萦替他去见宋扬。   因为他知道,刘萦早就被他识破了。   那人是他的身边人。不是一朝一夕,而是潜藏在了他身边许多年,藏得比他此前所认为的还要深。   就在这时,赵翊听到有奴婢道:“邓夫人”   赵翊回身看见了走过来的邓节,似乎又想起了刘萦的话,皱了皱眉,心乱如麻,声音却仍然平静如常,道:“你怎么来了?”   邓节颔首,回答道:“妾听闻刘萦这里走水了,于是想着来看看。”她微垂着头回答,露出一小段白嫩的后脖颈。   她又说:“可有人受伤?”   赵翊瞥她一眼,淡淡地道:“除了刘萦,没有人受伤。”   邓节瞧着那渐小的火势,道:“刘萦现在在哪里?”   赵翊似乎不欲再留在此处,拂袖离开,道:“已带下去给太医救治了。”惜字如金。   邓节说:“妾可以去看看吗?”   “不可,后日玉儿就要大婚了,府中发生这等事,人心慌乱,你这两日都去陪着她。”他说着,忽然停下了脚步,回身瞥她一眼,意味深长道:“你很担心她。”   邓节沉吟片刻,道:“妾来的路上听奴婢说大人此前在刘萦屋里,妾确实担心,来得时候看到大人安然无恙,心不知为何有了着落,既然刘萦也还活着,相信大人一定有办法救她,妾也就不怎么担心了。”   她说得诚恳。   这话很受用,赵翊无声笑了笑,道:“是哪个奴婢,这么碎的嘴。”   邓节抿了抿嘴,没有回答。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19-12-14 09:30:49~2019-12-15 08:59:0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西瓜不戒甜食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17536583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四十一章   邓节见赵翊走远, 思忖片刻, 又追了上去, 道:“夫君可是要去探望刘萦?”   赵翊“唔”了一声。   邓节道:“妾也想同去。”   赵翊这回没有在阻止她, 他看起来似乎有心事,面色凝重。   邓节一时也没有说话,此刻她只觉得置身于一团迷雾中,玉儿大婚, 近来府中又盛传起了已逝的宋夫人的事, 继而刘萦住处又突然起了大火。   起火前, 只有赵翊去见过刘萦, 听下人讲, 他出来的时候怒气冲冲,还命令下人锁门,紧接着紧锁的门内就燃起了大火。   “你在想什么呢?”   邓节被拉回了心神, 她回答说:“妾在想怎么就会突然起了火。”她望着赵翊的眼睛,道:“走水的时候应该未时刚过,申时未至,那时并不需要点灯, 又怎么会走水呢……”她话到一半又戛然而止了。   赵翊却接了下去说:“你是否还在想, 我和刘萦到底说了些什么, 又为何命人将她锁在屋内。”他狭长的眼睛稍稍一敛,道:“你甚至还在想,是我想要烧死刘萦。”   邓节被他说中了心事,默了默, 方道:“妾确实这么想了,因为妾知道大人不会同妾说实话,大人更不会相信妾,所以不管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想法都往妾的头里钻。”   赵翊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冷嗤,道:“我不会杀她的,你想得太多了。”   “那大人愿意与妾说实话吗?”她立刻接道。   赵翊回头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蓦地,转过了头去,什么都没再说。   两人一直走到了不远处的偏室,奴婢们端着铜盆进进出出,一股焦味混着浓重的药味迎面袭来,难闻极了。   隔着扇屏风,三位太医正在里面救治刘萦。   赵翊停下了脚步,现在屏风这侧,道:“她伤得极重,你确定要看吗?”   邓节不假思索的点了点头。   赵翊便也不再阻拦,先一步进了去,邓节紧随其后,待看见屏风内的景象时,邓节险些惊叫出声音,用手紧紧地捂着嘴。   床上躺着的女子哪里还有半点女子的模样,头发焦了,大半张脸都被烧毁了,身上也都是烧伤,太医正用烧热的小尖刀将她身上的焦肉去掉,敷上膏药,触目惊心。   赵翊也皱了皱眉头。   太医见他,立刻行礼:“太尉……”   赵翊摆了摆手,示意他们免礼。   就在这时,床上的刘萦似乎听到了声音,开始轻轻扭动,这一动便就发出了痛苦的“呜呜”声。   邓节怎么也没想到,刘萦竟然还有意识,被这幅可怖的景象吓得面无血色。   “怎么样?”赵翊开口问道:“还能活吗?”   邓节从他眼里看不出任何怜悯或是心痛,反而有些淡淡地厌恶,而他关心的也仅仅只是刘萦“还能活吗?”这本身。   太医无奈的摇了摇头,道:“臣也不知道刘夫人能不能挺得过去。”   赵翊并没有为难太医,目光落在刘萦的喉咙上,道:“能开口说话吗?”   太医说:“怕是也不能,夫人的嗓子被烟熏坏了,一时半刻都说不出话来。”   赵翊方才轻叹了口气,道:“好生救治。”   太医道:“诺”   赵翊吩咐完,侧目看到了邓节吓得惨白的脸,邓节的脸色不好,声音也略微颤抖,道:“刘萦怎么会被烧成了这幅模样。”   打下手的小太医回答:“刘夫人身上的衣裙被点上了火,所以才会伤得这么重。”   邓节不由得看向了赵翊,却听小太医道:“衣裙上沾了火星很容易扑灭的,怎么会烧成这幅样子。”又将烧热的小刀递给看太医,道:“除非是她身上被泼了油,要么就是……”   “就是什么?”邓节问。   小太医遂回答道:“要么就是夫人不想扑灭,任由着火势变大呗。”   “怎么会”邓节脱口。   小太医耸了耸肩,示意自己什么都不知。   邓节看向赵翊,四目相对,赵翊竟忽而笑了笑,却又什么都不说,只道:“这里留给太医,你我走吧。”   邓节回头多望了一眼刘萦,方才随赵翊离开。   方一迈出门槛,就看到了风尘仆仆的程琬。   程琬一见赵翊,立刻行礼道:“主公,听闻主公府中出了……”他看到赵翊身后的邓节,到嘴边的话却又戛然而止。   赵翊拍掉腕口沾上的灰,道:“但说无妨”狭长的眼眸一扫,嘴角无端多了几分笑意:“夫人方才还在抱怨我没有给她足够的信任,不肯说实话。”   程琬一怔,然后回答道:“诺”于是道:“属下方才听闻主公府中走了水,又是这个关键的时节,因而担心有变,匆匆赶来。”   赵翊腕口的灰已经拍掉,他放下了手,淡淡说:“变是不会有变的,不过是走了水。”   “可查清原委,是何原因走水?”   “不必查了”赵翊长舒一口气,道:“是刘萦她自己点的。”   程琬又是一怔,而后又立刻的反应了过来,道:“她已经知道自己的身份暴露了?”   赵翊漫不经心地道:“是她自己主动暴露的,暴露后又怕我仔细彻查她,于是自焚了。”   程琬总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赵翊道:“你想说什么就说,别吞吞吐吐的。”   程琬又看了一眼邓节,方才下了决心,说:“罢了,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他对赵翊道:“属下方才在来得路上,听到了些要人命的闲言碎语。”   赵翊的脸上看不出什么喜怒,他一向把自己的情绪藏得很深,只道:“哦?是什么闲言碎语?”   程琬皱着眉头,将声音压低了几分,说:“属下听见有些人私下议论当年宋夫人的死因,说……”他不再说下去,只稍作示意。   不料赵翊笑道:“说我父丧期间,奸:淫主母,逼得其自杀。”他笑问:“可是这样?”话虽是对程琬说的,一双眼睛却在看着邓节。   邓节的脸色早就变得惨白,如今更是毫无血色,似乎是被他的话给惊到了。   程琬见赵翊如此坦然,说:“这流言可是要人命的,玉儿姑娘本和大关系亲密,这才送到宫中,送到天子的身边,倘若这谣言穿开了,等到玉儿姑娘再长大一些,懂事了,再受人教唆,恐怕就不会向着主公了。”   赵翊看着他,慢慢地道:“你也觉得玉儿大婚应该延后吗?”   程琬说:“属下也不敢妄自拿主意。”   赵翊一笑,重重的拍了两下程琬的肩膀,说:“流言终究是流言,军师怎知,会不会有一日穿出玉儿乃我的骨肉这样荒诞的流言呢?”   程琬只觉周身一寒,只听赵翊又道:“况且,我本来也就没指望玉儿一个小姑娘能替我做什么。”他要的是借玉儿的手将他的亲信安插进后宫的每一个角落,要的是让未来的储君流有一半的赵家血,他不可以取而代之,那就让天子永远成为他掌中的玩物,生生世世绵延下去。   程琬道:“诺”   “对了”赵翊似乎是想起来了件事,道:“此前军营里的奸细,我是让司马煜去查吧?”   程琬倏忽间想起来了,道:“是的”   赵翊有所思量,说:“你去代他查,原本是为了历练他,不过眼下,恐怕他不是那人的对手,恐怕还会被那人玩弄于股掌。”   “诺”程琬应下,又道:“主公方面可有什么线索。”   赵翊踱了几步,回身说:“此人在军营里,也能来到太尉府,不会被怀疑,是我身边的人,有品阶的校尉将军一职。”   程琬说:“军中高级校尉八人,和营将领将军八人,统共十六人,能与大人亲近,且往来太尉府不频繁又不引人眼目者,唯赵氏一族四人,以及司马煜。”   邓节听此,已经猜到了他们要找的人或许就是弋三,幸而她脸色一直不好,也没有人注意她。   程琬于是笑说:“如此,属下就先从这五人里查起。”   赵翊默许了。   程琬一行礼,告辞了。   赵翊方才对邓节道:“夫人在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邓节道:“妾……妾在想方才程琬说的……”   赵翊本就是说给她听的,如果那个奸细和刘萦有联系,很有可能跟江东也有关联,那邓节兴许也见过,却不料邓节道:“程琬……说的……宋夫人的事可是真的”她最后是一口气说下来的,仿佛下定了决心一般。   赵翊不料她想得是宋夫人的事,他的脸上没有什么笑意,只是那么看着她,仿佛要看到她内心深处去,他眼中也没有什么怒意,许久他才开口:“你觉得呢?”   他把这个问题又抛还给了她。   邓节有些气,却仍好声说:“妾怎么会知道?”   他仍然看着她,目光深了深,道:“你内心是如何想的?”   邓节怔了片刻,认真地思忖,回答说:“世人都说太尉大人凶狠恶毒,妾也深觉太尉大人非良善之辈,但是……”她稍做停顿,又毅然地回答:“但是,妾觉得夫君不会强:奸女子,更不会逼迫奸:淫宋夫人。”   她也不清楚自己为何会相信他,她只是觉得他虽然不顾伦理行为乖张,但他并非是那样下作不堪的人,她看着他的眼睛,他的眼里似乎藏着些惊讶,她说:“妾想一定是有什么人想借此做文章,让太尉大人与宋家的关系破裂。”她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妾还想,刘萦自焚一定是为了隐藏……”   “够了”赵翊忽然避开了她的目光,心绪混乱,道:“不必多言了。”   他欲离开,邓节却又在背后叫住了他,道:“夫君,妾今日所言,皆句句出自真心,没有半点谄媚之心。”   赵翊却并没有理会她。   作者有话要说:  我怕我笔力不够,所以解释一下,如果说前面男主只是对女主有好感,有点喜欢,那么从这时候起是真动了心。   男主没有奸:淫宋夫人,曾经他和宋夫人确实是两情相悦,所以前面男主说“他们是两相情愿”和女主和桓文一样。   但是没有有人相信,几乎所有人都认定了他是奸:淫主母,逼其自杀,宋夫人也确实是自杀的,因为是自杀,所以男主更怀疑自己,怀疑都是自己的错,一直走不出来。   女主说出这些话后,男主感触很深,前面时而还会想利用一下女主,但是从这以后心态就慢慢变了。   女主说这些话,也不见得是多喜欢多爱男主,只是作为清醒的旁观者,说出她自己的内心真实感受。感谢在2019-12-15 08:59:07~2019-12-16 09:30:0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3841155367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马卡龙超甜的 5瓶;霏雨 2瓶;ylx212121、唯有你好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四十二章   玉儿大婚的那日, 太尉府一早就忙活了起来, 仪仗列在太尉府前, 前来看热闹的百姓围得周围的道路水泄不通, 还是调来了赵胜的外城守卫军才将套路疏通开。   屋内,奴婢们已经给邓节梳妆完毕,邓节看着铜镜中的自己,想起今日是玉儿与天子大婚的日子, 而自己终究只成了一名看客, 纵然知道自己此刻这样想太过狭隘, 可一时间还是百味杂陈, 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夫人, 用点朝食吧。”奴婢端着一碗热乎乎的肉羹。   邓节出神,没有听到。   奴婢复又轻声叫道:“夫人……”却被门外的奴婢打断了,奴婢是从玉儿处来的, 匆匆进来,弯着腰便道:“夫人,玉儿姑娘非让夫人去陪着。”   邓节方才回过神,蹙眉道:“玉儿姑娘还没有上鸾车吗?”   奴婢摇了摇头, 说:“玉儿姑娘心情不好, 方才刚上的妆又给哭花了, 再这样下去是没法上鸾车的,误了时辰就坏了。”   “我这便去”邓节道。   邓节说着起身匆匆随奴婢离开,奴婢是挑后院近路走的,虽然近, 却也偏,尤其这个时候,所有的奴婢都在前面忙乎着。   邓节却突然觉得有些古怪,立刻站住了脚步,奴婢也停了下来,回头道:“夫人,怎么了?”   邓节敛眉,道:“你是哪里的奴婢?我对你怎么一点印象也没有?”   奴婢低垂着头,说:“府中奴婢众多,兴许是夫人没有注意过奴婢。”   邓节道:“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你是哪里的奴婢?”   奴婢仍是低垂着头,没有回答。   邓节立刻发觉出了事,转身便要跑,不料耳边一声嗡嗡巨响,眼前只剩一片黑暗,意识自此便消失了。   ……   “大人,大人”付伯快步进来。   赵翊正由着奴婢更衣,道:“什么事这么着急。”   “不好了大人,夫人不见了。”付伯气喘吁吁地道。   赵翊眯了眯眼睛道:“讲清楚?”   付伯道:“老奴觉得时辰快到了,玉儿姑娘也要上銮车了,便差人去邓夫人哪里唤一声,去了,听侍候的奴婢说邓夫人被玉儿姑娘的人叫走了。”   付伯眉头紧紧皱着,道:“哪里的事!老奴一直在玉儿姑娘那里伺候,哪里有人去叫过邓夫人,老奴立刻便觉得出了事,差几个奴婢满府找,却连邓夫人的人影都没有找到,只在后院找到了这支金簪子。”付伯说着将金簪子递给了赵翊,又道:“今早伺候夫人梳妆的奴婢说这只簪子就是夫人的,还是今早她给夫人带上的。”   付伯跪下,流泪道:“是老奴的错,是老奴疏忽了,才会让夫人被歹人挟持。”   赵翊拿着簪子的手攥了攥,手指发白,声音却又异常冷静,道:“今日大婚,府中上下皆忙的不可开交,疏于防范,非你一人之过。”   付伯说:“大人,那现在该如何是好,宫中的仪仗已经等候多时,朝中群臣这是也应该过了光德门,中常侍已经催促好几次了。”   赵翊眉头皱紧,玉儿的婚事在即,邓节却叫人劫走了,如果立刻发动龙虎军封锁邻近街区一一排查可还能找得出来,可一旦如此,天子大婚必受耽搁此为其一,其二,天子大婚,大吉之时,却出现这等意外,若是引起骚乱必叫众人诟病,那些个所谓忠臣必定会就题发挥,弹劾他,纵使他不怕弹劾,也碰觉麻烦。   可若是不救呢?天子大婚,邓节作为太尉夫人,未来皇后的长嫂却未到场,又会引来众人议论,指不定会如何编排,况且他与江东的和平本就十分脆弱。   更要紧的是,他不知道那些人会如何待她,最坏的结果是会想要取她的性命,这也是最有可能的结果,那些人的目的无外乎阻止天子大婚,破坏他与邓家的结盟,为此,没有什么是他们做不出来的。   付伯见赵翊沉默不语,膝行上前道:“大人,夫人万一出了三长两短……”   “天子大婚不能当误了时辰,先将玉儿送上马车。”赵翊冷声吩咐道。   “诺”付伯领了命。   “慢着”赵翊叫住他,复又道:“速速差人将司马煜给我叫来。”   “诺”   玉儿一身红色绣金鸾凤的嫁衣,繁杂地迈不开步子,头上插着沉甸甸的金簪子,抓得她的头皮直痛,脸上擦的红红的胭脂,嘴上抹着口脂,走起路来亦是摇摇晃晃的。   奴婢簇拥着她上鸾车,她看见了宫里的小黄门,小黄门多不敢直视她,安分的跪在马车下,她需得踩在他的背上才能上得去那悬挂着鸾铃结着红色绸缎的高大的马车。   但是她却怎么也不肯上,任由小黄门和奴婢们哀劝她,她一只手捏着团扇,一只手攥着马车的车架,道:“阿兄呢?阿嫂呢?他们为什么不出来送我。”她看着眼前黑压压的奴婢,和陌生的年轻的中常侍只觉得十分恐惧。   “姑娘请先上鸾车,太尉大人和夫人就在后面的那辆马车,随后就到。”小黄门微笑道,这是个看起来才十六七的少年,地位却又很高,至少比跪在地上垫脚的那个小黄门要高得多。   玉儿却怎么也不肯上,稚嫩的脸蛋上是一双顽固执拗的大眼睛。   小黄门劝是劝不动,不过哄孩子的法子他还是有的,变戏法似的从玉儿脖子后一绕,手里便多出了一个小面人来。   玉儿没有见过这个,一下子被吊起了兴趣,小黄门将小面人给她,微笑道:“奴婢这里还有许多姑娘没见过的小玩意,姑娘先上马车,奴婢这就一一拿给姑娘看。”玉儿方才被半哄半骗得上了马车。   车夫一挥手中的皮鞭,鸾车便响起了清脆的铜铃声……   另一边,司马煜风风火火的赶到了,因为今日是天子大婚,他也在列位群臣中,故而没有穿铠甲,而是一身朝服。   也不晓得赵翊为何会突然派付伯找他,道:“主公叫属下。”   赵翊正面对着窗子,听声音便立刻转身,脸上不见轻松,眉头紧紧皱着。   “主公,可是出了……”   “邓节被人劫走了。”赵翊根本没听司马煜说什么,开口便道,语气不由自主的变急变快,冷冽地道:“诸位将军今日都在天子所设宴席,皇城上下此刻是谁当值?”   “长水校尉张牧”司马煜道。   “你将这身衣服换了,同他立刻封锁皇城外城,仔细排查,不可惊扰任何人,如走露风声,提头见我。”赵翊命令道。   “诺”司马煜道,又道:“但是……”   “说!”这个节骨眼司马煜还在吞吞吐吐的,令他感到烦躁。   “但是百姓都聚集在太尉府和皇城以南,人数众多,短期内恐怕难以找到邓夫人,天子大婚在即,最多也就只有一个时辰,恐怕赶不上……”   赵翊打断道:“此事你不必担心,只管速速带人去找。”蓦地,又加了一句:“以保她安全为首,若有闪失提头见我!”   “诺”   司马煜离开了,赵翊仍旧站立在原地,他看着窗外升起的朝阳,沉默不语,却心乱如麻。   许久,他才开口叫来了门外的奴婢,声音有些哑,眉头紧皱,语气却仍是淡淡地,道:“去将李夫人带来。”   ……   参加天子大婚的群臣此时正陆陆续续的从南边的光德门进入,穿过光德门径直便是太极殿,太极殿前早已布置好了仪仗,最前方是搭建的十八尺的高台,上摆有祭祀的牲肉,以及盛放牲肉的鼎及礼器,中间则是二十尺宽的红毯,两侧是分列的数百案几,以供群臣落座。   天子坐南朝北,以示坐拥天下,便设座于最中央,左下还设有一席位,任谁都知道那是太尉赵翊的位置。   此刻,时辰尚早,偶尔几个早到臣子正在光德门由御林军查验,查验过后,方可通过,同每日例行的早朝一样,大臣也多是打个照面,看看文碟即可。   就在这时,只见一辆马车辘辘驶来,能驾马车通过光德门的寥寥无几,太尉赵翊就是一个,只不过赵翊的马车是大青铜盖顶的,四周都包有黑铁,而眼前这辆只不过是两驾的普通漆木马车。   御林军长官从没见过,便上前拦住,喝道:“查验!”   “怎么?才这么几日,便连我也不记得了吗?”帘子被撩开,露出了一张年轻人的脸,这人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生得面白如玉。   御林军长官一怔,然后笑道:“我当是谁,原来是杨敬杨掾属。”   杨敬笑了笑。   御林军长官话一转,说:“不过杨掾属啊,您虽然在天子宴请的名单中,却不能驾车过光德门”为难地道:“这有点不合规矩。”   杨敬掀开帘子从马车上一跃而下,上前颇为无奈,道:“我也知道不合规矩,不过这可不是我想驾车,是我父亲。”   说话间,车帘被再度撩开,露出了一张老者的脸,两鬓斑白,脸上纵横的是深如沟壑一般的褶皱,虽是垂垂老矣,然而他的眼睛仍然精锐如鹰。   御林军长官一时愣住了,半响才震惊地道:“杨太傅!”除了震惊,还有一丝钦佩敬仰。   杨敬点了点头,一只手揽着那御林军的肩膀,随意地说:“我父亲收到了天子大婚的宴请,说什么也要来。”   杨敬抬起头来忘了一眼天上挂着的大太阳,刺目极了,晃得他睁不开眼,道:“可是我父亲他年纪大了,今日天又毒得厉害,所以只能坐马车,天子和前赵彪赵将军在建安元年的时候就准许我父亲可以驾车自由出入皇宫内外,所以我想今日天子也应该是准许的。”   御林军长官立刻说:“如果是太傅大人,那是可以的。”说罢,一挥手,道:“放行。”   杨敬笑道:“谢了。”说罢跳上了马车。   马车渐渐驶去,一个新来的御林军问方才的那个御林军长官:“那个大人是何官职?年纪轻轻的。”   “哦?杨敬吗?”御林军长官说:“没什么官职,就是太尉府下设置的一个文学掾属罢了,今日能来也是沾了太尉大人的光。”说着掏出一个细干草枝叼在嘴里剔牙,感慨地道:“不过这年头,在太尉府当个文学掾属,都要比在朝廷当个侍郎强。”   “那他爹……”   御林军长官脸上严肃了几分,说:“他爹可大有来头,他爹杨衡,出自弘农杨氏,弘农杨氏,那可是天下第一的望族,可不是颍川宋氏这样的家族可以比的,弘农杨世四世三公,尤其是到了杨衡这里,侍奉汉室四朝天子,门生故吏遍布天下,当年赵彪将军,也不得不尊称他一声杨太尉。”感慨地又道:“他也就是忠心于汉室,食古不化,否则当年奋力一搏,未尝不可能是第二个吕复。”话锋一转:“不过五年前,方才到颖都的时候他的身体就已经不行了,天子爱惜他,赵彪将军便上奏擢升他为太傅,实则徒有名望,没有什么权力,准其出入驾车,甚至可不必早朝,所以见过他的人也不多。”   御林军长官叹道:“真没想到啊,竟然还能看到这么响当当的人物。而且也有人说……”   “说什么?”   御林军长官左右环顾,方才低声道:“有人说,杨太傅虽然久不在朝中,但在私下里,他仍没少为天子办事。”   “你的意思是!”   “你可不要跟别人讲!”   “不会不会!不过老的为天子办事,小的却在太尉手下做掾属,还真是看不透这杨家人。”小御林军嘀嘀咕咕地道。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19-12-16 09:30:06~2019-12-17 10:15:0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3841155367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鸡唧唧叽叽叽 60瓶;李大大宝199045 17瓶;29087866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四十三章   马车辘辘行驶, 杨敬坐在大木箧子上, 一只脚搭在案几上, 撩开帘子看着太极殿外, 脸上带着似有似无的笑。   “御林军可发现有异常。”老太傅缓慢的问道,闭着眼睛,泰然自若。   “父亲放心好了”杨敬回头笑说:“御林军还没有得到消息,而且太尉也不敢将事情弄大, 再说谁又能想到, 他的夫人如今已经入了宫门, 兴许这时候他正像一只热锅上的蚂蚁一样, 满颖都的寻找他的夫人呢。”说话间, 他身下的大木箧子里发出了“砰”“砰”的声响。   杨敬一笑,道:“她醒了”他又看了一眼不动如山的老太傅,收了笑, 道:“不过父亲真打算将他交给天子。”   他的嘴脸微微一瞥,不屑地说:“父亲还不如当即杀了她,江东就会震怒,届时联盟破裂, 我们即可顺势而为”他挑了挑眉, 无奈地道:“这么好的机会稍纵即逝, 父亲竟然还要进宫请示一下天子再杀。”他心道:这个迂腐的老头子。不过他不敢说出来,一切都显示在了眼睛了。   马车辘辘行驶着,许久,老太傅才缓缓地开口说道: “你懂什么”   他浑浊而又精锐的眼睛稍稍一眯, 冷酷道:“现在只有进宫,才是最安全的。”   杨敬不置可否,撇嘴道:“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心里却道:还不是你迂腐,凡事都要先向天子过问。   若是他,早早一刀杀了这位夫人,干脆利落,然后嫁祸给赵翊,破了邓家和赵翊的联盟不说,还让赵翊再添上一个杀妻的恶名,江东也能再度拉拢回来,一箭三雕。   终于,马车停在了天子休息的寝殿前,杨敬稍稍舒展身体,打了个哈欠,然后起身将身下的大木箧子打开。   方一打开,便露出了个人来,那人被绳子紧紧的绑着,嘴巴上塞着东西,又紧紧的缠了好几圈布带,身上原本穿着的华服也被脱了,换上了一身小黄门的衣服,头发上的簪子也都一一拆了,只绾了起来。   杨敬蹲在大木箧子旁看她,笑眯眯地说:“一路颠簸,夫人受苦了。”   邓节狠狠地瞪着眼前的这个陌生人。   杨敬却满不在乎,笑说:“我们现在已经到了皇宫里,我要带夫人去见天子。”。   天子   邓节一怔,心下以为他们是刘昭派来的,只想知道刘昭把她绑来做什么,反倒不想抵抗的。   杨敬从袖子里抽出一把短而尖锐的匕首,割开了绑着她的绳子,而后手臂一翻,将她掰至身前,那闪着寒光的匕首正直直的抵着她的脊梁骨,他在她身后笑眯眯地说:“夫人暂且忍耐,待见了天子,我自会放开你。”   邓节本也想知道天子到底想做什么,道:“我不会抵抗的。”说罢,才发现这马车里还有一个老者,此刻这个老者正用那双猎人一样的眼睛盯着。   邓节猜不准这两人究竟是何人,只得乖乖听命。   老者先下的马车,邓节在车内,只听见熟悉的中常侍的声音:“老太傅,这么热的天,您怎么来了。”   邓节心中一惊,没曾想这个人是太傅杨衡,那身后的这个人……   不待她细想,杨敬取过一旁的小黄门帽子,一把叩在了她的头上,道:“我们要下车了。”说着掀开了车帘。   车下老太傅正笑吟吟的和中常侍寒暄,说:“许久没有见过天子了,趁着这个机会,老臣来看看陛下,老臣年老了,时日无多了。”   中常侍笑着拍了拍老太傅的肩膀:“杨太傅说得是哪里的话,太傅的身体还健朗……”说话间,只间马车里由下来了两个人,率先看到的便是身着小黄门衣裳的邓节,中常侍是见过邓节的,眼里微微闪过诧异,不过好在两人都识趣,不约而同的闪过了目光装作不认识。   中常侍笑说:“下来的这位可是杨公子,生得果真是一表人才。”杨敬微微颔首微笑。   中常侍又对老太傅说:“人人都说老太傅有个风流俊逸的儿子,如今一见,果然了得。”中常侍展袖,道:“两位快请吧,陛下就在殿里。”   老太傅笑着点了点头,邓节从中常侍面前走过时,两人又不约而同的相互对视了一眼,中常侍皱了皱眉头,目送着他们进去了。   此刻,天子刘昭正坐在殿前的软殿上,手肘靠着凭几,按揉着自己的额头,他也穿着一身火红的衣裳,衬得更加的清俊和消瘦,白得几乎没有血色的手正轻轻揉着额头,他仿佛没有休息好,眼下是淡淡的乌青。他的周围没有人,一个侍候的奴婢都没有,他就这样坐在空荡荡地殿中,穿着一身大红色的衣裳,像极了一个孤家寡人。   这样的一副景象,不知为何就刺痛了邓节的心。   杨敬踢了一下她的膝盖,按着她一同跪下。   天子刘昭就是个孤家寡人,他父母早早亡故了,他的兄弟被乱臣贼子残杀殆尽了,他的骨肉胎死腹中,他名正言顺的妻子将是他仇敌的妹妹,他有的只是些垂垂老矣的所谓汉室忠臣,他是个彻头彻尾的孤家寡人。   他终于放下了揉着额头的手,上前搀扶要跪地参拜的老太傅,他说:“老太傅年迈不必多礼了。”   老太傅笑着点了点头,说:“今日天子大婚,老臣已经没什么可送天子的了,只送来了这样一份贺礼。”   刘昭说着他的目光看去,瞧见杨敬正逼着身前的一个小黄门抬头,对上那小黄门的眼睛,心中顿时一阵轰鸣,僵在了原地。   老太傅行动不便,他步履艰难的转过身,走上前对天子说:“这个人是太尉赵翊的正妻,江东邓家的长女。”   刘昭的手指轻轻动了动,转过头不再看她,皱眉问道:“今日大婚,她此刻不应该是在太尉府?”   老太傅说:“是一个绝对信得过的人,将她交给的老臣。”   老太傅瞥了她一眼,对刘昭道:“陛下,只肖杀她一个人,就可让太尉府天翻地覆。”稍稍弯腰一行礼,又道:“不过,老臣还是觉得凡事要先过问一下天子,免得出了纰漏。”他眼中的狠戾一闪而过,冷声道:“天子,老臣觉得,此时杀了她,必杀得赵翊一个措手不及。”   杨敬的匕首正抵在邓节的脊梁上,只肖稍稍用力,她顿时便可命丧于此处。   刘昭没有看她,他的嘴唇微微翕动,皱眉道:“老太傅想怎么杀,若是叫江东知道了是我们动得手,恐怕只会适得其反。”   “天子不必担心。”从始至终没有开口的杨敬突然笑道:“家父事事都要先挣得陛下的同意,只要陛下一声令下,臣自然做得干干净净,也有法子推给赵翊,江东只会认为是赵翊下的杀手,届时,我们顺势还可以重新将江东拉拢回来。”他看着刘昭的眼睛,笑说:“陛下只肖作壁上观即可,一切自有臣来做。”说这尖刃又抵近了几分,破了衣裳,割到了她的肌肤,温热的鲜血伴着刺痛感蠕蠕流下。   杨敬的一只手按在邓节的肩膀上,她根本躲无可躲。   老太傅来实则也只是禀报一下,加上赵翊正派皇城守卫正在城中查找,宫城内反倒成了暂时最安全的地方,故此才会带她进来,除此以外没有别的原因。   放在以往,天子一定会准许,不料此刻竟然迟迟都没有回应。   老太傅忍不住又一次请示,规矩地道:“陛下”   刘昭仍是没有开口,垂着眼帘,似乎是在犹豫。   老太傅道:“陛下,这没有什么可迟疑的,今日大婚,赵翊势在必行,目的是为了更加严密的监视陛下,让陛下的骨肉永远成为他的玩物,陛下,我们绝对不可以让他得逞。”他目光坚韧地说:“为今之计,就是让这场婚事大乱,赵翊绝对会带别的女人冒充邓家长女,届时我们在宴会之上揭露真相,搅得打乱。再将尸体秘密运给江东,我们一向与江东结好,邓纪不仅不会发现,反而会更加感激汉室……”   刘昭转过身去,强装镇定来掩盖自己的不知所措,墙壁上五爪金龙的影子落在他的身上。   老太傅步步紧逼,道:“陛下,我们已经没有退路了,她已经听到了我们的计划,想留也留不得了啊!”   至此,刘昭突然看向了邓节,四目相对,他的眼睛连她也看不透了。   老太傅仍道:“陛下,该做个了断了。”   邓节嘴唇嗫嚅,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望着他,不知是恐惧还是悲哀。   刘昭一步步走到她的面前,他在看着她,却又什么话也没说,慢慢地弯下腰来,他们离得极近,她近乎于在他的怀中,她闻到了他身上的味道,熟悉却又莫名的令她感到酸涩,蓦地,他伸手一弯,将杨敬手中的匕首夺下了。   老太傅震惊地道:“陛下!”   杨敬却见怪不怪。   刘昭一挥手将匕首扔在了一旁,转而淡淡地道:“朕知道太傅大人的一片忠心,只是如此还是不妥,反之容易让太尉捏了话柄。”   老太傅震惊地张口结舌,倒是杨敬先开的口,拱手道:“臣知道了。”   刘昭说:“快到时辰了,你领着老太傅先去太极殿前吧。”又对老太傅说:“今日天气炎热,朕一会儿命中常侍给老太傅多准备些冰块。”   老太傅仍然没能从震惊中缓和过来,他实在是觉得不可思议。   天子怎会这般心慈手软?   杨敬一行礼,道:“谢天子圣恩。”又道:“臣先带家父离开了。”   刘昭默许。   杨敬便搀扶着老太傅,硬生生得将他搀了出去。   出了殿门,老太傅方才回过神,嘟囔道:“陛下这是怎么了?陛下这是怎么了?这还是我们的陛下吗?他……他到底还想不想复兴大业。”语气里是无限的哀怨和愤懑。   杨敬却一笑,道:“爹,您这还看不出来吗?陛下和哪位邓夫人绝对是旧相识。”   老太傅一怔,盯着他道:“你说什么?”   杨敬道:“儿子说,陛下和邓夫人是旧相识,否则以天子的性子,怎么会放着机会不用呢,就算是灭口,他也会杀了邓夫人,他能放她,是相信她不会告诉太尉,而之所以如此肯定的相信她会站在天子的一边,恐怕不仅仅是因为她是忠于汉室的名门之后,更可能的原因是她和天子之间有关系。”   老太傅似乎还是不敢相信。   杨敬变了语气,道:“不过父亲,将邓夫人送来的人究竟是谁?”他皱着眉头问:“谁能有这等通天的本事,能从戒备森严的太尉府中把人带走?”   老太傅却并不打算回答他,似乎他对这个在太尉府当文学掾属的儿子也并不怎么信任。   杨敬耸了耸肩,道:“罢了。”又道:“不过做儿子想奉劝一句,父亲年事已高又赋闲在家,朝堂上的事该放的还是放手吧,杨家上下百余口也是人命。”他眯了眯眼,看着刺目的太阳,缓慢而又平静地道:“汉室不过落日余晖,即便天子并未失德,却也无挽乱世狂澜之力,天下落在太尉手里,百姓尚能安居乐业,若是落在天子手里。”他冷笑一声,淡淡地道:“谁又能担保不会再度四分五裂呢?你们这些人啊,脑子里想的从来都只是汉室。”   老太傅似没有听到他的话,捂着嘴咳嗽,声音震天。   杨敬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轻拍了拍老太傅的肩膀,再不曾开口说话。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19-12-17 10:15:02~2019-12-18 09:21:1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唯有你好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四十四章   殿内一时无言, 许久, 刘昭才开口:“你可受伤了?”   邓节摇了摇头。   刘昭瞥了眼她没有血色的脸, 伸手去拉开她的手臂, 她却执拗得很。   刘昭叹息一声,道:“放开手”   邓节与他僵持着,说:“妾没有事。”   刘昭皱了皱眉头,到底是将她的身体掰了过去, 她身后的衣裳已经被血给洇湿了, 他怔了怔, 邓节趁着这时连忙又转过身体躲开了, 道:“承蒙陛下关怀, 只是些皮外伤。”   刘昭说:“朕命中常侍取药,你把衣裳脱了。”   邓节不自然的蹙眉,欲言又止。   刘昭看透了她心中顾虑, 叹息一声,道:“你去内殿屏风里,中常侍会给你上药。”   邓节轻声应下,道:“诺”   进了内室, 绕过屏风, 摆在面前的是天子的床榻, 她踟蹰不前,中常侍却已经取了药来,微笑着催促道:“夫人快请宽衣躺下,奴婢给夫人上药后还得陪天子去参加大典, 不能当误了时辰。”   邓节连忙解衣裳,忍不住轻轻偏头看去,只瞧见屏风那头模模糊糊的一个人影。   “夫人”中常侍叫她。   邓节回过神,转回头一件件脱掉了衣裳,听得那中常侍又道:“还请夫人躺在榻上,奴婢方好给夫人敷药。”   邓节遂躺在了床榻上,天子的床榻上的被褥皆由绸缎所制,冰冰滑滑的绸缎贴着她胸前细腻的皮肤,慢慢的慢慢的贴合在了一起,她侧过脸,脸颊也轻轻贴在了绸缎上,周围皆是熟悉的熏香味,就像她是躺在了他的怀里,透过屏风,她可以看到他模糊的背影。   中常侍用干净的手帕擦净她身上的血,用膏药敷在伤口上,又用纱布缠好。   而她则始终目不转盯地看着他,一种别样的酸楚慢慢在心尖散开,她轻轻在被褥尖蹭了蹭,蹭掉了不经意间流出的那滴泪水。   不是因为她还有多爱他,而是因为一切早已经烟消云散,时间只会不断的向前流逝,失去了的便不复得。   “朕……”他背着她开了口,似乎是犹豫了许久,才到说:“并没有让太傅捉你来。”   邓节说:“妾知道”又道:“妾感谢陛下留了妾的性命”   又过了一会儿,刘昭说:“今日大婚,此刻众臣都已到了太极殿前,朕过会儿离开后,会命人带你从北边阊景门离开。”   邓节说:“谢陛下”   “好了”中常侍将纱布系好,笑道:“夫人受的只是皮外伤,已经包扎好了。”   刘昭于是道:“走吧。”   中常侍“诺”了一声,起身要随天子去太极殿。   刘昭一只脚迈出内室的门槛,转而又回头看向屏风,道:“你现在这里休息,一会儿便会有人接你离开。”   “妾知道了”   刘昭不再多言,离开了。   邓节从刘昭的床榻上爬起来,慢慢的一件件穿上衣物,穿戴整齐后,一时又不知该做什么,只看看周遭的摆设。   都是简单而又华贵的物件,虽然无法和大汉鼎盛是相比,但也算是别致,案几上的香炉正徐徐飘着烟,是上等的香料。   就在此时,内室门外响起了声音:“夫人,臣来接夫人离开了。”这声音熟悉得很。   邓节一推开门,只瞧见了杨敬那张笑脸,此刻他正弯着腰恭敬的行着礼呢,邓节蹙眉道:“怎么会是你?”   杨敬放下行礼的手,直起身子微笑道:方才送家父离开后就又折身回了来,向陛下将功折罪,送夫人出宫,陛下也恩准了。”他伸手比了一个请的姿势,邓节遂跟着他出去。   他边走边道:“起先不知道夫人与天子相识,惊扰了夫人,还望夫人海涵。”   邓节似乎有些看不透这个杨敬,他看起来待人友好,面相和善,然而却城府颇深,她说:“杨掾属是天子的人,却在投身于太尉府做文学掾属,实在是叫人看不透心思。”   杨敬回头冲她一笑:“不知夫人何意?”   邓节微笑回道:“杨掾属心中明明很清楚。”   杨敬收了笑容,眼眸似乎有些冰冷,他地看着她,蓦地,笑说:“夫人,您与太尉大人结为夫妻,天下莫有比夫人和太尉大人关系更加亲近的了。夫人说太尉大人是好人还是恶人呢?”   邓节说:“善人也有恶念,同样恶人也有善念,一个人,怎能随便用善恶来区分开呢,何况又是太尉。”   杨敬笑着反问:“那么夫人何以认定,我不是天子阵营,便就是太尉一党呢?”他稍稍偏头,笑看她:“我杨敬只站胜者。”   “天下人都认定了天子会输”邓节道。   杨敬却说:“谁又真的知道呢?”他说:“就像夫人,夫人您是选择天子呢,还是选择太尉呢?”   邓节哑口无言。   杨敬却突然停下了脚步,笑道:“此刻,摆在夫人面前的就是这样一个选择,是选天子,还是选太尉。”   他笑看着她,却让她如芒在背,她冷声道:“你什么意思?”   杨敬伸手霍然向北方一指,道:“我所指处,即是阊景门,夫人从此阊景门出去,便是选择了帮天子。”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太尉今日必带夫人出席天子宴席,夫人不在,太尉必携其他妻妾伪装夫人,我父亲既然知晓,一会儿宴席之上必然就此发挥,只怕太尉难以掩盖夫人失踪之实”   他稍稍一笑,道:“纸是包不住火的。”   他父亲今日来宴会,要做的便是打乱天子大婚,让赵翊的妹妹无法入宫。杨衡此前已经联系了许多刚烈的汉室忠臣,只怕今日即便是闹得头破血流,也得打乱婚事。   邓节在他的逼视下也不由蹙起了眉,她道:“若是我选择帮太尉呢?”   杨敬一笑,胸有成竹地道:“若是夫人选择帮自己的夫君,那么我现在即可领夫人赴宴,想办法命人告知太尉,寻找时机将夫人换至太尉身边。”他笑问:“所以呢,夫人,您是想要选择哪一边?”   ……   此刻,赵翊已经携李夫人至了光德门,赵翊坐在马车里,一只手推开车窗,他看着车窗外,道:“今日你什么话都不可说,一句都不可,一切自有我来应答。”   李夫人本已经数月没有见过赵翊了,此次被召来,兴奋不已,不想只是被换了身衣裳代替失踪的邓节,如今又不叫她说话,她只得悻悻地道:“妾听清楚了。”   蓦地,马车停了下来,赵翊遂起身搀扶着李夫人下车,他的妾室们哪有一个受过这般待遇,即便是孟澜也没有,李夫人心中一荡,又紧紧的抿了嘴,险些就高兴的说出了话来。   赵翊扶她下了马车,恰好遇到了赵爽,今日赵爽也没有穿铠甲,一身锦缎制作的华贵的衣裳穿在他这样一个膀大腰圆的壮汉身上,实在是有些滑稽。   赵爽一见是他们太尉大人,连忙上前,笑吟吟地道:“主公今日真是俊极了,我瞧那天子穿一身红衣裳,都不比主公半分。”他是来拍马屁的,又见李夫人脸上蒙着红纱,糊涂道:“夫人这是怎么了?”   赵翊淡淡地了:“起了疹子,见不得风。”   赵爽“哦”了一声,憨憨地点了点头。   恰好又有几个臣子过来,向赵翊略微施礼后就离开了,没有过问他身侧的夫人为何披带面纱的。   若粗略的看,李夫人的身形和邓节还是颇为相似的,只是言谈举止差得多了些,但只要不说话,便没有人会多加注意。   到了太极殿前,天子已经落位了,天子对赵翊的姗姗来迟早已经见怪不怪了,只道:“太尉大人辛苦了。”   赵翊笑道:“身为人臣,不觉辛苦。”换做别的君王,恐怕已经叫赵翊的厚颜无耻气得怒火冲天,但天子刘昭已然习惯了,他看向赵翊身侧的李夫人,问道:“夫人这是怎么了?为何要蒙着面纱?”   赵翊从容不迫,淡定地回答说:“起了疹子,受不得风,本想让她安心在府中修养,又怕失了做臣子的礼节,所以才想了这么一个折中的法子。”说着,他已经揽着李夫人落座了。   天子只是嘴角挑过冷冷的笑意,转而对一旁的中常侍道:“时辰到了。”   大婚的过流程同大汉鼎盛时的天子大婚流程相比,就像是拿颖都的小皇宫和长安的皇宫相比一样,可是说是“删繁就简”,节省开支用度,但是该有的流程还是有的,先是皇后由宫人领来,然后皇后将同天子共同登台祭祀神明和祖先,自此皇后将入主西宫,为一宫之主,天下表率,过后也会有宫廷乐舞,直到丑时,今夜也没有宵禁,以供君臣百姓同乐。   于此同时,为掩人耳目,杨敬两个人正从太极殿后迂回了过来,偶尔遇到的几个人皆打招呼道:“杨掾属”似乎没有注意他身后的那个小黄门。   杨敬带她到了太极殿前的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寻了张案几,在软垫上坐下,因为今日人多,除了落座的近三百的臣子,还有不少臣子家眷,还有宫中奴婢,以及外圈林立的御林军,所以并没有人注意他们两个。   杨敬召唤来了一个宫婢,那宫婢显然是认识他的,杨敬在她耳边说了些什么,那宫婢便令命低头速速离开了。   而后杨敬则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脸上带着笑。   邓节身着小黄门衣裳,不能坐,只能装作奴婢站在他身边,道:“她是你的线人?”   杨敬笑而不答,只道:“夫人还没有回答我,为何要选择太尉大人,只有夫人回答了我,我才可以回答夫人的问题。”   邓节觉得和他打交道是得不到什么好处的,稍稍翻了个白眼,不回答也不问了。   她不回答,杨敬也不在乎,只向她递了一个眼色,邓节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瞧见远处赵翊正拥着一个身着华服的女子坐在天子下方。   杨敬说:“太尉身边从不缺少女人,随便就能找到一个身形与你相似的来。”   她知道他说这话是故意寻她不快,她微笑道:“杨掾属真当我是在帮太尉吗?”她的语气轻柔,却叫杨敬一怔,转而杨敬又低头兀自的笑了笑。   邓节收回看向赵翊的目光,低头对笑着的杨敬说:“我这是在帮你呢,杨掾属!”她将最后三个字咬得重了一些,仿佛在故意提点他。   杨敬笑得合不拢嘴,摇头道:“我真是小看你了。”   邓节也轻笑一声,道:“我若是现在就从阊景门离开,选择置之不理,那么今日这里就将是太尉和太傅的战场,纵使杨家四世三公,恐怕这场战争也赢不了,日后太尉找杨家算这笔旧帐,恐怕年迈的太傅大人消受不起,杨家百余口人也会受牵连。”她一笑,道:“毕竟太尉大人不仅多疑,而且睚眦必报”   杨敬没有说话,捡起了一个杏子啃了一口。   邓节继续柔声道:“只要我出现了,那么太傅大人就无从发难,那么来日太尉大人也不会找杨家的麻烦。”   她说:“所以杨掾属,我这是帮你呢。”   杨敬看着手中被啃了一半的杏子,转了转,脸上终于没了笑意,淡淡地道:“你的这个人情,我杨敬领了。”   “既想要跟随太尉,实现胸中理想抱负,又要保护处处与太尉作对,誓死都要做大汉纯臣的父亲,保护杨家百余人不受牵连,夹在中间做人,恐怕并不容易吧。”邓节道,她已经看透了眼前这个年轻的男人,他泰然自若的伪装下,是理想与家族的冲突。   坚守理想,却又不可背叛家族,甚至必须得去保护家族。   杨敬一笑,抬头瞥她一眼道:“叫你看破了”满不在乎,他说:“那你呢为何选择帮助太尉。”   “你猜呢”邓节反问。   杨敬低头将手中啃了一半的杏子扔进铜盘里,取过桌上的帕子擦了擦手上的汁,道:“让我来猜猜,你其实是为了天子吧。”   邓节没有说话。   杨敬继续道:“天子不是赵翊的对手,至少此刻不是,上次蒋靖对太尉的开战,结局是什么,夫人恐怕至今还历历在目,心有余悸,夫人不想开战,夫人害怕,害怕赵翊会恼羞成怒直接将剑锋对准天子。”   他说:“汉室如果想要得到机会,就只有等,十年,二十年,暗暗的积蓄力量,终究有可以一战的机会,在这之前要做的,不过一个忍字。”他叹息道:“天子是懂的,可惜蒋靖不懂,我爹也不懂,他们一个一个的铆足了劲,用肉身撞在了赵翊的刀刃上,只为换得机会去大喊一声‘大汉万年’”   他兀自的冷笑一声,十足的讽刺,他说:“所以我才讨厌,讨厌这些汉室的忠臣,他们是忠臣吗?不,他们不过是用忠臣二字来满足自我,用自己那条不值钱的命来换史书上的寥寥几笔,然而真正换来的是什么呢?是他们家族的不幸,是天子更受得太尉提防。”   杨敬说:“他们辜负了天子,也更辜负了自己妾儿。”   他说:“他们想的不过只是自己,他们从未有一人,想过天下苍生。”   “不过一帮伪君子罢了,倘若真是良善之辈,夫人此刻也不会站在这里吧。”   他说:“没有一个百姓在乎这是刘家的天,还是赵家的天,他们不在乎,也不关心,他们要的是没有战乱,是生活富裕安康,所谓忠臣,不过是哄骗人去前赴后继义无反顾赴死的鬼话,天下分裂如此,白骨盈野,汉室就算没有失德,也是无能,无能即是无德,被取而代之,就如四季更迭,无可厚非。”   邓节无从反驳,就在此刻,方才那个宫婢回来了,在杨敬耳边说了一阵,复又退下。   杨敬起身对她笑道:“时候到了,夫人。”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19-12-18 09:21:18~2019-12-19 14:16:0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33428861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爱喝酸奶的粽子 5瓶;ylx212121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四十五章   玉儿还没有到, 赵翊搂着李夫人一时不曾开口, 他的唇边虽然带着笑, 看起来很从容, 但实则他的眉头是微微皱着的,拥着李夫人的手掌也是收紧的。   就在这时,一个宫婢忽然过来,在赵翊身侧低声耳语道:“杨掾属想要请夫人走一趟”见赵翊不发一言, 只眉头稍皱, 又附上前去道:“杨掾属说他有办法帮太尉大人解围, 还请太尉大人信他一次。”   赵翊稍作沉吟便松开了手, 由李夫人随宫婢离开。   就在这时, 老太傅突然发难:“大典已开始,邓夫人这时突然要去哪里啊?”   李夫人停住了脚步,茫然无措的看着太傅和群臣, 最后又看向太尉。   赵翊挥了挥手,李夫人便缄口不言的随宫婢离开了。   孔勤出言讽刺道:“文武百官在此,太尉却如此随意妄为玷污朝廷法度,不怕被传了出去, 让世人嘲笑。”   面对咄咄逼人的孔勤, 赵翊只是笑了笑, 而后慢慢的坐直了身子,从容不迫地笑道:“孔院史何出此言。”自小他便投身沙场历练出了那双锋利的眸子,他稍稍一扫坐下的汉臣,平静的道:“自中平元年黄巾起, 我父亲便散尽家财,收义兵为国平乱,克黄巾,黑山,收兖州,并颍川二郡,逢迎天子,重振朝纲。”   他看向刘昭,慢慢地笑说:“臣亦将为陛下北灭吕氏,收复四州,一统中原,还太平盛世于天下百姓,扬大汉威名于四海。”他笑问孔勤:“所以孔院史,这天下世人是会笑我赵翊呢,还是那些尸位素餐者。”   孔勤被气得说不出话来,胡子都险些要翘了起来,正要还击,却叫人打了断。   “太尉大人还没有回答老臣呢?尊夫人这是去了哪里?”杨衡的声音虽然苍老,头发也已经花白,但头脑仍然清晰无比。   孔勤不值一提,眼前这个老东西才是最难敷衍的。   赵翊见自己扯了这么一大段的话,甚至还故意激怒他们,却仍是没能将杨衡的注意从李夫人身边拉走,无奈的低头笑笑,道:“她今日身体不适,宫婢已经将她带下去休息。”   杨衡说:“天子大婚,纵使不适,也应当挺到最后,这才是臣子应有的礼节。”   赵翊咬了咬牙。杨衡步步紧逼道:“况且尊夫人得了什么病,自大汉开国以来,没听过有人面圣还要批纱。”他冷声说:“赵太尉功震寰宇就可以如此蔑视法度吗蔑视天子吗?”   许多时候,明明白白的话反而更令人难以说出口,赵翊他纵使再跋扈,也还得顾及天子顾及朝廷,哪里能开口说是,这一点杨衡比谁都清楚。   杨衡又道:“况且,老臣听闻夫人今早还身体如常,怎会突然就发了疹子。”他咧嘴笑道:“太尉大人,老夫年轻时候曾学过医术,先帝年幼的时候起了疹,太医没治好,最后反倒是老臣给治好的,不如让老臣给尊夫人看看。”   赵翊此番真是碰到了刀刃,阴沉着眼眸,皮笑肉不笑,道:“大典在即,当误了时辰可不是见好事。”   杨衡道:“怎么会当误呢?”又道:“况且尊夫人是赵玉的长嫂,长嫂如母,女儿大婚,当母亲的怎么能身披面纱呢?太不成样子了。”他活捉的眼睛稍稍锋利,道:“还是说太尉大人不想让我们看见尊夫人,太尉大人是在隐藏什么吗?”   就在此时,坐下的臣子纷纷议论起来,竟然有人在底下说太尉夫人已经被杀,尸体就在太尉府中。   赵翊冷着一张脸,是半分也笑不出来。原本就是汉室们的一场阴谋,消息早就被暗中穿了出去,添油加醋,就等着赵翊他骑虎难下。   杨衡趁着骚乱,笑道:“太尉大人就将尊夫人带出来给老臣看看吧。”   见赵翊仍是沉默,脸色难看,杨衡沉声道:“难道真的如外界传言那般,尊夫人已经……”   “太傅大人”忽然间传来了一个女人的声音,再看,正是身着华服,披着红纱的太尉夫人,众人皆是一怔,就连赵翊亦是。   那女子早已经走近了,只是方才他们议论纷纷没有人注意到她,那女子说:“太傅大人,妾确实起了疹子,带着面纱是因怕惊了陛下,有碍观瞻。”   听此,赵翊方才紧绷的心神稍稍松弛,眉间舒展,嘴角也不自觉的抿起了一抹笑。   老太傅说:“圣上宽仁,不会在意的,夫人不如解下面纱,让老臣看看,老臣是会医术的。”   那女子稍做迟疑,而后回头望了一眼赵翊,赵翊也正在看着她,带着一抹不自觉的笑意,他没有开口,只是挑了挑眉,似乎在告诉她:你自己看着办。   那女子这才伸手借下面纱,杨衡见到了她的脸,目光一滞,身体僵硬,如雷轰顶,一副不可思议的震惊的模样。   却是邓节无疑,她的脸上也起了一片片红红的疹子,邓节转过头去向天子行礼,又微笑着对杨衡说:“太傅大人,怎么样,妾这疹子可治得好吗?”   杨衡惨白着脸,嗫嚅着干裂的嘴唇,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邓节不进来了,而且脸上真有红疹,他说:“夫人过来,老臣给夫人看看。”   邓节遂走上了前去,杨衡先是看了看她的脸,又拉开她的手腕,将衣袖拉高几寸,看了看她的手臂,也有疹子,不是画上的,是确确实实的疹子,这才哑口无言,道:“没有大碍,夫人回去多休息,老臣那里有消疹的药,过后会命人送过去的。”   邓节于是道:“谢太傅大人。”   鼓声忽然响起,大典开始了,未来的皇后即将被带来,再有一炷香的时间,就到了开始祭祀的时候。   刘昭道:“行了,既然无事,就都归座。”   邓节道:“诺”于是回到了赵翊身边,不自觉的松了一口气,一场刀光血影就此止住了,当日太极殿上的杀戮没有重演。   她慢慢落座,就在这时,赵翊在案几底下突然一把捉住了她的手,她吓了一跳,要抽却抽不出来,他的力气着实是大,好在没人看得见。   她侧目看他,他却没有看她,他在看着别的地方,嘴角还带着一抹笑。   邓节又扯了扯还是扯不出来,反倒皮肤相接的地方出了一层汗,黏黏的。   她略显得不满,嘀咕道:“你这是干嘛?”   赵翊还是没有看她,带着笑意说:“你怎么起得疹子?”   邓节说:“妾自小一吃河蟹就起疹子,头晕眼花,若是吃得多了,连命都会丢,杨掾属知道后就命人去御膳房给妾拿了两只河蟹来。”   她一抬头对上赵翊的眼睛,他的眼睛里是带笑的,除了笑还有别的东西,他笑起来很好看,她险些溺在里面,他笑说:“看来夫人是真的爱我,为了我连命都可以丢。”   她的耳边只有他的声音,鼓声奏乐声似乎都听不见了,自己的一颗心在胸腔里砰砰地跳,不知是因为方才剑拔弩张的局势,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夫人怎么不说话了。”他紧紧的握着她的手。   她本来也不是为了他,谁成想他这样自作多情,她说:“你说什么胡话!”要躲却又躲不开,他的手在案几底下紧紧攥着她的手。   他笑望着她,说:“夫人脸这么红,是叫我说中了心事吗?”   “我哪里有脸红,厚颜无耻”她皱着眉头挣道:“松开我”   赵翊却说:“夫人如此待我,我自然不能放开夫人,免得让贼人再劫了去。”   他时而就会耍起无赖来,一双狭长的眼睛里透漏着狡猾,她不理他,只往外挣手,赵翊不松,两个人面上如常,两只手却在案几底下纠缠,撕撕扯扯的,然而无论如何,他就是不松一下,笑说:“别挣了,再挣下去,天子和群臣们都看过来了。”   邓节方才回过神,正襟坐好,不再挣脱,随他握着手。   他的手稍稍粗糙,他是在疆场上打仗的,长年手握兵器,自然有一层薄茧,虽然粗糙但却十分温暖。她这一个清晨,受尽了惊吓,此刻他温暖干燥的手握着她,竟叫她那颗焦虑的心也一点点的安稳了下来。   不一会儿,玉儿就穿着一身红色的绣着鸾凤的衣裳进来了,这身华丽的繁冗的衣裳衬得她更加矮小,稚嫩的脸上抹着红红的胭脂,头上带着沉重的金簪子,看起来格外令人揪心。   天子起身上前拉住了她的手,玉儿抬头看着他,这个大汉天子,长她十六岁的夫君,此刻他的脸上没有笑意,冷漠而又平静。   他并不喜欢她。   她可以感觉得出来,小孩子都是很敏感的。她害怕了,看着下面那么多人,她更恐惧了,回头在人群里寻找熟悉的人,然而她看到的却只有一张一张陌生的脸,此刻那些张陌生的脸上有着不同的神情,或是无奈,或是怜悯,或是新奇,或是嘲弄。   她像是被从襁褓里强行的拽出,丢尽了一个陌生的充满恶意的人群里。握着她的那双天子的手,是冰的,就像她母亲离开后,那双渐渐冰冷僵硬的手一样。   “没事的”她听见了声音,她抬起头,看见了正低头看着他的天子,他的眼睛里有化不开的忧愁,然而此刻却多了一份温柔,尽管他的嘴角没有任何笑意,他对她说:“别害怕”   而他的声音却也有令她安心的魔力,她就这样由他拉着手登上了祭祀台。   邓节也在看着,看着他们登上高台,祭祀神明和祖先,她不觉得嫉妒,她不会去嫉妒一个九岁的孩子,她只是觉得心底有丝丝缕缕的哀凉。   祭祀之时,群臣当同帝后一起跪拜,邓节遂伏地跪拜,只是她身后有伤,一动时牵扯到了伤口,顿时又崩了开,她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咬紧了牙。   赵翊看在眼里,道:“你受伤了?”   邓节压低了声音道:“皮外伤”   赵翊“唔”了一声,道:“待回去后,为夫给夫人看看。”   “不必劳烦夫君。”她恨恨地说。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专栏里的《桃花堪折》麻烦大家帮我收一下呗,我下本想开这个。感谢在2019-12-19 14:16:01~2019-12-20 10:08:0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HALIG!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四十六章   封后典礼过后, 气氛轻松了一些, 宫中乐人伶人弹奏跳舞, 气氛也缓和了不少, 奴婢捧着菜肴鱼贯而入,几个老臣喝多了几杯酒,喜笑颜开的相互攀谈。   唯独那老太傅阴沉着一张脸,他时而看向赵翊这边, 眼里充斥着深深的厌恶, 他更搞不懂的是天子, 他不明白为何天子要帮助敌人。   这边赵翊却全然没有在意, 他身子微微倾斜靠在凭几上, 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样看着弹奏的乐人,低头见身侧的邓节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道:“你的伤可需提前回府?”   邓节摇了摇头, 心不在焉地道:“没有大碍。”   赵翊看在眼里,却未再过问,转而又将目光放在了跳舞的伶人身上。   过了一会儿,邓节突然起身离席, 道:“大人, 妾想去小解。”   赵翊“唔”了一声, 漫不经心,道:“想去便去”又道:“别走得太远了,免得再叫人劫了去。”他稍稍一顿,抬起了头, 看着她,他的目光是真诚的,问道:“可用我陪你?”   邓节微笑着摇了摇头,道:“不必麻烦夫君,宫中守卫森严不会有事的。”   赵翊默许。   邓节遂离开了,她绕过了太极殿,没走多远,便见到了一个熟悉的背影,那人转过头来只对她说了三个字:“随朕来。”便就不再说话了。   邓节不想天子也跑了出来,席上的人多烂醉如泥,恐怕没有几个注意天子的,赵翊呢?她想他一定注意得到。可是她这时候也不想顾赵翊如何想了,只加快了脚步跟上了天子。   她跟在天子身后快步的走着,他们之间始终隔着一段距离,不至于叫人瞧出端倪,穿过了几个偏殿后,刘昭终于停下了脚步。   这是一处僻静的小园子,不过方寸大的地方,却种了不少果树,果树中间,中间只有一条窄窄的铺着的小石路,不了一个人。   邓节不知道天子带她来这里做什么,事实上她确实也有话想对天子说,一路来都在思忖着如何开口,然而到底是不知从何说起,最后只道:“对不起”   天子脊背一僵。   邓节垂着眼帘,在他身后又重复了一遍,她道:“陛下,对不起。”   见天子没有回应,邓节又道:“妾……”她踟蹰道:“妾没有帮太傅大人。”她似乎内心十分挣扎,彷徨,她说:“妾实在不想那日太极殿上的悲剧再重演了,妾害怕,妾怕将太尉大人惹……”   “朕知道”他打断了她,面对她不知所措的辩解,天子只是笑笑,他伸手撩开果树的树枝,一只脚踏在了小石路上,淡淡地微笑道:“朕知道,朕没有怪你,你做得对。”   邓节稍作迟疑,也跟上了他的脚步,刘昭踩在石路慢慢地走,说:“今日是杨太傅莽撞了。”他说着伸手从枝头摘下了一个果子。他的举止不同于赵翊,是很优雅的。   邓节说:“只要陛下不生妾得气就好。”思忖了片刻,又道:“陛下这个时候实在不宜走这么远,玉儿……”她觉得不对,立即改口道:“皇后还独自在太极……”她的话没能说完,刘昭便将摘下的果子擦了擦,随意塞在了她的嘴里,堵了她的口。   邓节将果子取下,道:“陛下!”   刘昭笑说:“你尝尝”   邓节方才狐疑的咬了一口,不禁夸道:“好甜”   刘昭笑了笑,伸手又摘下了一个,擦了擦递给她,道:“奴婢已经陪着皇后回寝殿休息了,不在太极殿前。”他冲她笑笑,道:“太极殿前只有一帮喝得烂醉如泥的老臣。”   他问她:“你的伤还好吗?”   邓节身手摸了摸自己的背,低声说:“方才伤口好像裂开了,不过现在又不痛了。”她将果子吃了,只觉得酸甜可口得很,忍不住道:“这果子可真好吃。”   刘昭笑笑,道:“是朕种的。”   “是陛下种的?”她稍稍惊呼,道:“全都是?”   刘昭不置可否。   邓节看着手里的果子,沉默片刻,开口道:“陛下今晚真要和皇后……”   “你想什么呢?”他点醒她。   邓节尴尬地讪笑,道:“是妾唐突了。”   刘昭却并没有与她计较,抬起手又摘下了几个小果子给她,一会儿的功夫她的怀里就满了,她说:“陛下,够了,妾吃不了这么多。”   刘昭笑道:“不是给你的,帮朕先捧着。”   邓节顿时觉得没有了脸面,是自己太过自作多情,脸都有些烧得发热,只听刘昭道:“你一定要陛下陛下的称我吗?”   邓节怔了怔,脑子木了一会儿,方才回答:“陛下是陛下,妾是太尉的夫人,自然不能逾越礼制。”   刘昭说:“你随朕私自来这里摘果子,已经逾越了礼制。”他将果子丢进她怀里,淡淡地道:“你就不怕太尉恼怒吗?”   邓节顿时哑口无言。   刘昭摘果子的手稍稍停顿,低头看向她,道:“若有一日,你还愿意做朕的皇后吗?”   邓节垂着眼帘,她捧着果子的手指动了动,然后说:“陛下的皇后是赵玉儿,以后也是,妾希望陛下能善待她。”   刘昭低头兀自一笑,道:“那个九岁的小孩子吗?”   “她会长大的。”邓节说。   刘昭笑笑,说:“是朕问错了。”他停顿一下,而后道:“若有一日,你还愿意做我的妻子吗?”   邓节只觉得胸口发闷,捧着果子的手微微颤抖,她的眼睛发烫,模糊得很,她说:“陛下,你说糊涂话了。”   刘昭说:“朕没有糊涂。”他说:“我一直都拿你当做妻子,不是皇后,是我的妻子。”他说:“朕想过不当这个皇帝,很多年前刚登上皇位的时候想过,而后便就渐渐地不去想了……”他没有说下去,苦笑一声,道:“罢了,说这些做什么。”   他时而称朕,时而称我,皇帝与刘昭,这两个角色早就融为一体,只是他自己不知道而已,又或是知道,只是心底还留有那么一丝侥幸,他不想承认,也不想面对,面对“他们这一辈子都不可能再成为夫妻”这个事实。   他说:“你回去吧。”   邓节于是退下,走出了两步,又回身问道:“陛下,这果子……”   刘昭道:“替朕赏给太尉。”   ……   赵翊正拿过酒杯,只瞧见不知何时邓节已经回来了,此刻正站在他的身边。   他皱了皱眉头,分明是担心到嘴边却变成了嘲弄,道:“你怎么去了那么久,我当夫人是又被歹人给……”   他还没说完,邓节一松手,怀里的果子噼里啪啦的全掉了下去,有的掉在了他身上案几上,有的索性砸在他的身上。   赵翊道:“你做什么?”   邓节坐下来,她有些渴,拿起水杯,道:“小解出来,遇到了天子,这是天子赏赐给夫君的。”说罢,喝了一口,又险些吐了出来。   赵翊随手捡起了一个果子,笑着看她出丑,慢慢地道:“那杯子里装的是酒。”   邓节咽下酒,道:“是天子亲手种的。”见赵翊拿在手里不吃,邓节道:“妾路上偷偷吃了两个,替您试过了,没有毒的,太尉大人!”   她将酒喝了,抿了抿嘴唇,只觉得酒香在舌尖萦绕,竟然十分好喝,便又给自己倒了一杯,一饮而尽,而后似是中了邪,一杯接着一杯。   赵翊看在眼里,蓦地,按住了她的手,看着她的眼睛深了深,嘴上却道:“你身上有伤,不宜饮酒过度。”   邓节放下了酒,去捡地上掉落的果子,捡起来塞进嘴里,不等嚼完,便又去抓下一个,胡乱的全都塞进嘴里,嘟囔着道:“什么,这到底算什么。”她一边塞着,一边觉得眼睛发涩,到底算什么,她以为他抛弃了她,她失去了孩子,险些被家族丢弃,被人唾骂,沦落街头,同野狗无疑,这些全都是拜他刘昭所赐,他现在却说他一直是拿她当妻子的。那这些年来她受过的苦,到底又算是什么。   她觉得可笑,也觉得残忍。   他不改和她说这些,他若是仁慈一点,就不该再来乱她的心神。   赵翊一把按住了她的手,另一只手捏住了她的脸,将她嘴里塞得满满的的果子都逼得吐了出来,而后给她倒了一杯清水,皱着眉头说:“你喝多了。”   “我没有”她一口否决。   她说完,抬起头来盯着他看,脸上还沾着果子皮,她凑近了他,赵翊觉得无奈,身体向后稍稍躲了躲她,不料她竟然猛得上前一口咬住了他的嘴唇。   赵翊倒吸一口凉气,伸手推她又推不开,反倒咬得更死了,他痛得眉头打结,几个臣子也都看了过来。   赵翊没法子,一把捏住了她的鼻子,她这才松开了口,赵翊伸出手指抹了一把自己的嘴唇,竟然被她咬出了血,本是两片好看的薄唇,此刻也被她给要肿了,还是当着众人的面。   而她仿佛浑然不知自己犯了错,低着头嘴里不知嘟囔什么呢。   赵翊舔了舔自己嘴唇,没有法子,又碍于颜面,只得搂着她离开了。   待搂着软踏踏的邓节出了太极殿,他见周围没有人,方才将醉成泥的她背在背上,他觉得自己也是中了邪,她都放肆到了这般地步,他竟然没得生气,反倒觉得有些好笑。   兴许是因为她今天帮了他,她那日说她相信他,今日还帮了他解围,他从开没想过她会有一日来帮他。   她的脑袋耷拉在他肩膀上,嘴里还在嘟囔,却听不清是什么,仿佛是一些不着边际的字组成的一段毫无头绪的话。   他皱了皱眉头,听了半天也没有听明白她说的是什么,忽然的,她又一口咬住了他的耳垂,然而这次却没有用力,她的牙齿轻轻嗫着,吮着。赵翊却牙根一紧,整个人呼吸都重了几分,向旁边躲也躲不开。   赵翊一直将她背道马车旁,车夫付伯见此,不得了地连忙上前道:“交给老奴吧,老奴扶夫人上车。”   赵翊道:“不必了”说着将她从身上拽下来,丢尽了马车里,手指摸了摸自己被她吮咬的发红的耳垂,蓦地,低头兀自的笑了。上了马车,对付伯道:“走吧”遂关上了车门。   邓节确实喝醉了,她躺在马车上的竹席子上,一双杏眼直直看着他,头微微偏了偏,仿佛一只小动物,而后忽然笑了,露出白白的一排牙齿。   赵翊本是不想,他看着她的眼睛,她的眼睛是朦胧的,他从她棕色的瞳仁里能看到自己的影子,她像是一只小狸猫一样看着他,冲着他笑,双手揽过他的脖子,软软的嘴唇吻着他的脸颊。   “你喜欢我吗?”赵翊说。   她看着他的眼睛:“喜欢”   “你可有心悦之人?”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问她这样愚蠢透顶的问题。   她仍旧看着他的眼睛,她伸出手来抚摸着他脸颊的轮廓,蓦地,还轻拍了两下他的脸颊,笑着对他说:“桓文”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19-12-20 10:08:08~2019-12-21 11:08:2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3841155367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晋江纯情一姐 15瓶;niki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四十七章   邓节醒来的时候, 已经回到了太尉府。她睁开眼睛, 只瞧见候立在一旁的奴婢。   邓节的头还晕沉得很, 她慢慢撑着手臂坐起来, 凝神回忆自己是如何回府的,却只记得跟天子去了片林子,再后来的事便一概想不起来了。   奴婢上前给她递上热水。   邓节接过,道:“你是什么人?”   奴婢道:“奴婢轻儿, 是太尉大人派来照顾夫人的。”   邓节皱着眉头, 道:“我不需要奴婢照顾, 你走吧。”   轻儿却依旧站立在原地, 一动不动。   邓节瞥她一眼, 说:“怎么?”   轻儿恭敬地回答道:“太尉大人的吩咐,奴婢不敢不从。”又说:“太尉大人也是为夫人好,免得夫人再被歹人劫持走。”   邓节知道无论如何是撵不走了, 便不再挣扎,靠在垂着穗子的大引枕上,喝了杯中的热水,又道:“我是怎么回来的?”   轻儿回答:“夫人同太尉大人一起回来的。”   此时已是翌日, 天色近正午, 邓节问到:“太尉大人此刻在哪里?”   轻儿说:“方才下朝回来了, 此刻应该在处理政务”   邓节想起来件顶重要的事,道:“刘萦刘夫人如何了?”   轻儿摇了摇头,说:“奴婢不知。”   邓节遂掀开了被子,动身出去, 对轻儿道:“不必跟着我了。”   “夫人,这恐怕不行。”轻儿说:“奴婢必须将太尉大人的吩咐优先。”   邓节偏头问她:“太尉大人的吩咐是什么?”   “无时无刻不跟在夫人身侧。”   邓节咬了咬牙,穿好外裳就推门离去了。轻儿一步不落的跟在她的身后,无论她加快还是放慢脚步,她们之间都能保持相同的一段距离。   转眼邓节就到了赵翊处理公务的屋室门口,她对轻儿道:“我要单独见太尉大人,你不必跟我了。”   轻儿这才轻声道了一句“诺”   ……   赵翊此刻刚刚下朝,程琬跟着他一同到了太尉府,赵翊脱下朝服,随手将一封书信丢在案几上,道:“看看”   程琬取了过来,展开看完,不可置信地道:“吕复病逝了?”   赵翊“唔”了一声,回身坐在软点上,道:“此前他兵败回去,河北那边就流传他不堪重击,重病不起。如今看来倒是真的。”   “主公打算怎么办?”程琬问。   赵翊却只是笑笑,反问:“义臣觉得呢?”   程琬拿着那封书信,沉吟片刻,回答道:“吕复有三个儿子,吕家兄弟阋墙,同室操戈,是全天下人都知道的丑事。况且吕复死的突然,听闻并没有定下确定的继承者。”   赵翊笑说:“是这样”   程琬道:“如今主公要趁机功取黄河以北,那么三兄弟必定合为一力,但是倘若主公放任他们,佯攻汝南,那么他们三兄弟定会内战不断,如此待他们消耗尽了,主公再图北上,收复河北,便如探囊取物般容易。”   赵翊默许,又笑说:“不若再表些诚意。”   “主公何意?”   赵翊一笑,道:“扶持吕英”   “三子之中,吕英最弱,次子吕方最强,扶持吕英,他们的战争便会拖延地更久。”程琬笑道:“属下这便去安排。”   赵翊又转了话题,道:“让你查的事情,查的如何了?”   程琬默了默,摇头道:“这段时日府中朝中频频出乱,属下还没曾查出。”   赵翊说:“昨日是杨太傅带走的邓节。”   “是的”   赵翊道:“但府中戒备森严,是谁将她捉出府的?”   程琬说:“想必只有一个人知道”他抬头对赵翊道:“刘夫人。”   赵翊面色沉下。   程琬道:“刘夫人的情况还不乐观吗?”   赵翊避而不答,程琬也就识趣的不在追问了,待行礼离去,赵翊又叫住了他,道:“去查一个人?”   程琬问道:“何人?”   “桓文”   程琬领命离开,出去的时候恰巧碰到邓节,他冲她施礼笑说:“夫人昨日受惊吓了。”   邓节也笑着回道:“还好,承蒙军师挂念。”   说罢,程琬就施礼离开了。   奴婢通传后,邓节方才进屋。   赵翊正在翻看送来的公文书简,她进来,他眼皮也没有抬一下,只道:“伤好了?”   邓节摸了摸自己的脊背,说:“应该是结痂了。”   赵翊又道:“醒酒了?”   邓节惊诧道:“妾昨日饮酒了?”   赵翊这才抬起眼皮瞥她一眼,又垂下眼帘去看公文了。   邓节被晾晒在这里,思虑再三,道:“妾想去见见刘萦,刘萦她……”她迟疑不定,半响,道:“她可还好?妾想见见她。”   赵翊没有回答,似乎连她说的话也当做耳旁风。   邓节蹙眉,道:“夫君”   赵翊方才放下竹简,道:“你想见她?”   邓节点头道:“是”   赵翊将竹简扔在案几上,道:“随我来”   邓节于是跟在他身侧,她只是觉得他今日有些不同,可到底哪里不同,她又回答不出来。   他们一路穿过了中庭,来到了后院的一处宅子里,这宅子一直闲置着,十分僻静,只是此刻站在外面,隐隐的可以听见女人的□□声,那□□声听起来痛苦极了。   邓节顿时困得冰凉,脊背僵硬。   赵翊瞥见她失了血色的脸,道:“还要进去吗?”   邓节望向他的眼睛,不自觉的退了一步,赵翊转身就要回去,她却又一把拉住了他的手腕,默了默,道:“妾想看看她。”   赵翊什么话也没再说,转而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将她拉进了屋里,这屋里许久没有人住了,尽管仔细的打扫过,也还是有一股灰尘的味道。   他抓着她走进了里屋,他感觉到她微微战栗的身体,待到里屋门口的时候,她身上已经是冷汗涔涔,不自觉的退了一步,道:“妾……”   “你不是想要看吗?”赵翊道,然后一手推开了屋门。   那是她一生见过的最触目惊心的场景,屋子的正中央只有一张榻,除此以外什么摆设都没有,窗子被封了上,四角点着油灯,墙壁上密密麻麻的挂着一面又一面铜镜。   而在正中央的那张榻上,一个人正蜷缩在那里,哪里还是那个刘萦,她的身上包裹着纱布,没有头发,她的脸大半都毁了,像是腐肉,只有另一小半边的脸是完好的,能够从中看出她曾经那美丽的容貌。她在痛苦的□□,哭泣,她的嗓子也毁掉了,失去了曾经好听的温柔的声音。   榻便候立的是端着吃食的付伯,他见是赵翊,笑道:“大人”   赵翊道:“你退下吧。”   付伯遂领命退下,将吃食放在了地上,还顺带着关上了门。   赵翊送来了攥着的邓节的手腕,邓节立刻跑上了前去,道:“刘萦。”   刘萦听到声音,这才慢慢地慢慢地抬起头来,她先是看见了眼里带泪,却又微笑着的邓节,她痛苦的伸出包裹着纱布的手,然而下一刻,她又看到了墙壁上挂着的密密麻麻的铜镜,那数不清的铜镜里映着她此刻恐怖骇人的样子,人不人鬼不鬼。   她顿时惨叫一声,低下了头,将头埋在双膝里,瑟瑟发抖,呜咽着流泪。   邓节霎时明白了,她环顾着周围墙壁上挂着的铜镜,对现在门口的赵翊道:“你为什么要挂这些铜镜!”虽是疑问,但语气里尽是怒意。   赵翊看着她,他的眼睛是冷漠的,而后他看向了床榻上蜷缩着的刘萦,他走上前来,一把将邓节拉扯开丢到一边,居高临下,睥睨着刘萦,微微挑起嘴角笑了笑,声音却是冷的,道:“和你暗中联系的人是谁?”   刘萦似乎没有听到,抱着膝盖瑟瑟发抖,嘴里发出断断续续的呜咽声。   赵翊皱了皱眉头,上前一把捏住了她的脸,抬起她的头,她看着他的眼睛,从他冷漠的眼睛看见了丑陋的自己,而后她一点点偏开了眼珠,清清楚楚地看到了铜镜中的自己,她像受了剧烈的惊吓,痛苦的挣扎,厉声尖叫。   邓节早就瘫软了。   赵翊皱了皱眉头,扇了她一下,她这才安静下来,却仍然发出呜呜的哭声,隐隐约约似乎能够听见她喉咙里蹦出的零星破碎的字眼,她似乎在说“杀了我”   赵翊说:“告诉我那个人是谁,否则我可以一直命人续你命。”   他说:“我可以命人打造一间通体铺满铜镜的屋子,将你一辈子都关在里面,让你无时无刻不看着自己这具烧烂了的身体。”   “不”她似乎是在说不,在哀求他,她想要躲,却又躲不开,赵翊正按着她的头。   赵翊说:“告诉我他是谁,我就给你个了结。”   许久,刘萦才零碎的说出两个字。   弋三   “弋三是谁?”   嘶哑的细微的声音“真的不知道……”   赵翊皱了皱眉头,方才松开了她。   刘萦还在求他杀了自己。   赵翊却冷漠地道:“我不杀女人”他解下腰间挂着的佩剑,一把丢给早已经面如死灰,吓得僵硬了得邓节,道:“杀了她”   邓节早已经魂飞魄散,她看着刘萦那烧毁了得身体,又看见了她那双浑浊的痛苦的眼睛,刘萦正在看着她,她躲似地避开那把短剑,一样痛苦的摇头。   赵翊却只是冷眼旁观,道:“她不是你在颖都最亲近的人吗?”他说:“杀了她,给她一个了结。”   邓节只是摇头,眼泪几乎要流了出来。   赵翊说:“这是你此刻能给她的最大的善良。”   她似乎也听见了刘萦破碎的声音,她在说“杀了我。”   可是她仍然做不到,她痛苦煎熬,她不能动手杀人。   赵翊说:“动手,否则我就会留她一直活着。”   “不要”邓节痛苦的捂住耳朵,她不敢看刘萦,不敢看刘萦的眼睛。   赵翊说:“你不敢杀人,你觉得杀了人就是恶人,杀了人,双手就脏了。”   他说:“像我一样。”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赵翊说:“那就杀了她”   邓节仍是躲避着,甚至不肯抬头看他。   赵翊说:“你不敢,那我来帮你。”他说着捡起了掉落在地上的短剑,一步步逼近她,她退无可退,被他一把捉住了右手。   他将短剑放在她的手里,又握住了她的手,拉扯着她走到了刘萦面前,逼着她睁开眼了,她看到了刘萦的眼睛,她的眼泪像是断了线的珠子,噼里啪啦的掉了下来,赵翊在她身后,握着她的手,将短剑搁在了刘萦的脖颈旁,她能够感受到他手上的力度,她的身体在簌簌发抖,她看着刘萦的眼睛,她明明想要躲避开她的目光,可是她的视线却又无论如何都移不开,她颤抖地一遍遍哭道:“对不起,对不起”   赵翊握着她的手,一点点割开了刘萦的喉咙,鲜血顿时染红了她的手,是热的,烫的,粘稠的。她受不了了,用尽了力气挣脱开赵翊的束缚,丢下了短剑,瑟缩在角落里呜呜地哭泣。   但她似乎却在割开刘萦喉咙的那一刻,看到了刘萦的微笑,似乎听到她在说“谢谢”   “谢谢”   赵翊则一直看着血泊里的刘萦,直到她闭上了眼睛,断了气。   邓节抱着膝盖痛哭,直到她看到了赵翊的衣襟,她一点点抬起泪眼,看见赵翊正在滴着血的手,看见他衣袖上的血迹,和那双冷酷的眼睛。   她就这么看着他,什么话也不出口,她觉得自己像是陷在泥沼中,莫名的痛苦就快要淹没过她的口鼻。   赵翊则居高临下的看着她,他们就如此相视着,他在她留着泪的血红的眼睛里看到了痛苦,怨恨,以及厌恶,许久赵翊才开口,他说:“人人都希望自己是干净和清白的,然而却又总需要有人去杀人,去脏手,去做肮脏而又龌龊的事情,你觉得我是恶毒的,可是谁又是善良的,你,还是你的弟弟,倘若你们邓家都是善人,又为何将她送来我身边做死间,在她被你们送来时,你们就应该知道会有这么一日。”   他漠然的看着她:“你们邓家当初夺下许贡的地盘时又是怎么做的?你的弟弟命人挖出了许贡的眼睛,将他的尸体悬挂在城楼上,杀光了他的子女,以绝后患。”   他转身离开,推开门的时候说:“在你看不见的地方,早就已经遍地尸骸,真正善良的人早就已经死光了,不踩着敌人的尸骨,又有谁能活到现在。”他的声音平静,听起来也似乎并不冰冷,阳光照在他的身上,留下一片小小的阴影。   生或是死,没有第三种选择,她太幼稚了,从始终就怀揣着不可能的想法,她从来没有真正成长过,就像是一直生活在温柔的襁褓中,所以才会总说着异想天开的话。   他可以选择和天子一样,和邓盛一样,让她继续的生活在这襁褓中,不去睁开眼睛看这个血腥的世界,但是他不想,他不是他们,同时他感到恐惧,他恐惧他自己,恐惧未来,恐惧她成为第二个宋绾。   他能做的就是将她从温柔的襁褓中拽出来,让她彻底认清自己,认清这个世界,认清自己。   他不愿意伪装自己。这是他对她最大的坦诚和善良。   他不是天子,也不是邓盛。   他是赵翊,仅此而已。   “那我呢?”她看着他的背影,那阳光刺目,令她睁不开眼睛,却是暖的,热的,她沙哑道:“我是你的敌人吗?”   他默了默,回头望向她,道:“这要看你如何抉择。”说罢离开了。   邓节抹点眼泪,刘萦的鲜血噼里啪啦的沿着床榻流下,掉在地上。   她从地上爬起来,一步步走到床榻旁边,她的脚上似乎赘着千金般重。   然而她看到刘萦的脸的那一刻却怔住了,刘萦是在微笑着的,她仅剩下的那半边脸仍然像花一样美丽。   作者有话要说:  我真的想说,我特别喜欢刘萦死的这段,这段其实是女主的一个转折点,之前,女主潜意识里是站天子的,她从小受到的教育让她有一点点愚忠的思想,并且潜意识里认为男主是罪大恶极之人,因为她和男主一个世族一个寒门,一个生活在邓盛构建的襁褓中春花秋月,一个独自在战场和官场上摸爬滚打,所以思维上存在巨大鸿沟。刘萦的死打破了这个鸿沟,让女主走到了男主的世界,接触到了男主的人生观。   刘萦看似是被她亲手毁灭掉了,但是也因此而保留下来了美好。   赵翊也同样,看着不遵礼法残酷狠毒,破坏着汉室,破坏着朝廷,其实反过来他也正在重构着国家,重构着社会的秩序。并且他非常清醒,知道在重构之前,必须把原有的框架打破,此时也正是在打破着原有的框架。   所以我特别喜欢这段,如果前面是男主对女主动心,那么这段就是女主对男主改观,她真正接触到了男主核心的世界观和思维模式。就怕我笔力不够,写出来的东西没有达到我的想法,哈感谢在2019-12-21 11:08:28~2019-12-22 09:12:3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hahoo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hahoo 10瓶;南方有乔木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四十八章   轻儿见到的手上沾着血的邓节, 见怪不怪, 上前扶着她, 这一扶才发现她的身体都是僵直的。   回到了屋子, 轻儿叫人送来热水,然后给她梳洗清理,将沐膏轻柔的涂抹在她的发上。   轻儿没有说话,邓节也没有, 她像是被抽掉了魂魄, 只呆愣愣地坐着。   许久, 邓节才说:“你退下吧。”仿佛非常的疲倦。   轻儿道:“诺”   ……   皇城内, 入宫的第一个夜晚, 玉儿是自己一个人度过的,她没有看到天子,只一个人在殿内, 几个陌生的奴婢伺候她休息,她问她们:“夫君呢?”   她们只说:“夜深了,夫人快点休息吧。”   她躺在榻上望着陌生的房顶,望着床榻上垂着璎珞的穗子, 把被褥蒙在头上偷偷地抹着眼泪。   “夫人”“夫人”有人轻轻的拍她。   玉儿从被子里探出头来, 看见了一张年轻的俊秀的脸, 是白日里给她变戏法的小黄门。   小黄门拿出帕子来给她擦了擦眼泪,道:“夫人哭了?”   “我没哭”   “嗯,奴婢没有看到夫人哭。”他笑说。   玉儿这才慢慢地放松警惕,从被子里出来, 她盯着他的脸,说:“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夏卓”   玉儿说:“像个女孩子的名字一样。”   夏卓笑说:“夫人若是喜欢,拿奴婢当女子也行。”   玉儿笑了,说:“你真是个有趣的人?”又稍稍懊恼说:“天子呢?我的夫君,他怎么不来看玉儿,阿嫂说夫君是玉儿最亲近的人,他是不喜欢玉儿吗?”   夏卓说:“天子不过是累了,天子希望夫人也能早点休息,毕竟夫人年纪还小。”他哄着玉儿躺下。   玉儿似乎很喜欢他,边躺下还边脆脆的嚷嚷道:“玉儿不小,玉儿是皇后,今日他们都给玉儿跪下了。”她觉得这是件十分有趣的事。   夏卓听着她说话,哄着她,直到她入睡。这便是她嫁入皇宫后的第一日。   ……   此时,已经是正午过后,中常侍正在从冰鉴里取出冰葡萄来,呈给刘昭,道:“陛下今日也不打算去皇后那里看看吗?”   刘昭正在翻看竹简,道:“去看什么?”又道:“她身侧的奴婢都是太尉府的,还能亏待了了她?除了那个小黄门。”说起那个小黄门,刘昭放下了竹简,看向中常侍问道:“那个小黄门叫什么?”   中常侍道:“回陛下,叫夏卓”   刘昭点了点头,淡淡地道:“让他好好照顾着皇后,别出了乱子。”   中常侍则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刘昭淡淡道:“朕知道你想要说什么。”他道:“你想说,正是因为皇后身边都是太尉府的人,所以真才应该去看看,免得让太尉那边的人觉得是朕冷落了她。”   中常侍笑道:“陛下真是心如明镜。”   刘昭笑了笑,道:“你少来拍朕的马屁。”他说:“你让朕去做什么?她才九岁,你叫朕陪一个九岁的孩子玩过家家吗?”   中常侍鲜少听见从天子的口中冒出这么粗鄙的话,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只是兀自的讪笑。   刘昭看罢手中的竹简,蓦地,叹了一口气扔在案几上。   中常侍说:“是宋尚书的书信?”说着取了帕子给刘昭擦手。   刘昭点了点头,道:“当年宋夫人的事,宋家已经知道了。”   中常侍说:“这是件好事,宋家虽然不能真的举兵反赵,但是至少将他们推到了对立面,太尉大人就是有取而代之的心,这些世族也不会同意的。”中常侍道:“毕竟这些豪门望族谁也不想出身阉党,□□主母的背德忘伦之辈成为他们的皇帝,这些望族又垄断了朝中大半的臣子,只要宋家不松口,那么在朝政上太尉大人就属于孤立无援的状态,纵使手中有兵,也不敢有禅代的心思。”   中常侍见刘昭仍然愁容不解,道:“陛下还有心事?”   刘昭皱着眉头,道:“究竟是谁呢?”   “陛下何意?”   刘昭起身说:“宋绾的事情已经过去四年了,是谁挖了出来?太尉肯定不会轻易的叫人知道,这个暗中运作的人是谁?”他道:“还有邓节,昨日大婚,究竟是何人将邓节从太尉府中劫持出来送给杨太傅。而他又是为了什么。”   刘昭说:“你不觉得,这个藏在暗处的,看似是帮助我们,却难以捉摸的人才是最可怕的吗?”   中常侍也陷入了沉思,道:“确实如此?他到底是贪图什么呢?”   刘昭面色一沉,道:“甚至连他手中有多少筹码,我们也不知道。”   中常侍沉默不语,蓦地,刘昭道:“罢了”他说:“同我去一趟皇后那里。”   中常侍笑道:“陛下又决定去看看皇后了?”   刘昭一只脚迈出了门,淡淡地道:“你说得对,样子总还是要做给他看的。”   ……   风平浪静了几日,这日赵翊下了朝,回了府,程琬也跟着他一同进了府,最近北边吕家的事让赵翊格外挂怀,几乎整日都在想着何时北上,进了屋,脱了外裳,道:“继续观察的河北的动向。”   程琬说:“属下知道,主公放心,一有时机,属下必立刻告知主公。”   赵翊说:“汝南张表呢?”   程琬回答:“似乎是听到了主公南下的消息,已经在襄阳一线增派了不少兵力。”   “带兵的是谁?”   程琬道:“长子张琪,不过……”   “不过什么?”   程琬回答:“还有一个人屯兵新野。”   “何人?”   “刘邢”程琬回答。   “哦”赵翊说:“我怎么听闻此前,这个人在颖都。”   程琬回答:“是的,他是皇室宗亲,幽州太守刘瑜曾是他的远方表叔,按资辈算,从前曾和主公的父亲兴兵讨伐过蒋腾,不过他手下没有什么兵,一直不成大器,此前在颖都城里,没有什么官职,一路上收兵买马凑了几千人手,最后辗转到了张表那里,便将新野割给了他,让他屯守。”   蓦地,程琬一笑,道:“这此前是张纺屯兵的地方,张纺归顺了主公后,张表就将这地方让给了刘邢。”   赵翊斜靠着凭几,一只手揉着额头,听完,道:“义臣怎么看?”   程琬说:“主公既然准备声东击西,佯攻荆州,那就要做出佯攻的样子,才能叫人信服。”又笑笑,道:“不过也不能彻底惹恼了张表,毕竟他手上有荆州九郡,不如就攻新野。”   “新野”赵翊喃喃重复。   程琬说:“张表和邓纪虽然关系不睦,但荆州与江东毕竟唇齿相依,疆域呈犬牙交错之势,唇亡齿寒,如若主公南下,想必江东上下也会震动。”   程琬说:“邓家如今虽然中立,但态度也着实暧昧不清,所以主公还请慎重思考。”   赵翊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忽然道:“让你查的事情如何吗?”   程琬一怔,问道:“主公指的可是那个桓文吗?”   “嗯”   程琬说:“臣已经派人去查了,可是只有一个名字,臣实在是……是没有头绪。”   “与邓家有关”赵翊淡淡地道。   程琬若有所思地说:“若是江东邓家……主公此前不是命司马将军去查过吗?”   赵翊揉着额头的手停了下来,眼眸深了深,他此前确实让司马煜查过邓节,也确实如邓节所言,没有听闻过还有桓文这么一个人。   程琬道:“而且江东有名的桓姓大族也不过那么几户,属下已经查过了他们的族谱,上数三代,下至建安二年新出生的孩童,都没有叫桓文的。”他又一笑,兴致冲冲地道:“不过往上数四代倒是有一个,家在柴桑,只不过要是活到现在,已经一百零三了,主公……”   赵翊听程琬说的,只觉得头如斗大,打断到:“行了”他放下了抵在额头上的手,道:“你也辛苦了,还是北边的事情要紧,这件事不急,先搁置在一边吧。”   程琬道:“诺”   就在此时,外面的奴婢进来通报,道:“大人,杨掾属到了。”   程琬饶有兴趣的看了赵翊一眼,笑道:“赔礼道歉的来了,主公。”   赵翊道:“让他进来”   “诺”   不一会儿一个玉面长身的年轻男子就跟着引路的奴婢进来了。   杨敬先是向赵翊施了一礼道:“太尉大人”又转头向程琬微微颔首示意。   程琬自然也以微笑回之。   赵翊道:“杨掾属可是有事?”   杨敬面色凄然,上前呈递给了赵翊一卷竹简,道:“属下是来请辞的。”   “哦?”赵翊瞥了一眼案几上的竹简,道:“为何要请辞?”   杨敬回答道:“属下父亲年迈,需人照顾,臣得父亲养育,方能成人,所以此时臣想侍候父亲于榻前,以尽人伦孝道。”他诚恳的回答。   赵翊默了默,道:“这封请辞书,杨掾属还是先拿回去吧。”   “太尉大人”杨敬惊诧地道。   赵翊笑说:“杨掾属满腹经纶,卓尔不群,不报效朝廷可惜了。”又说:“杨太傅年迈,感念你的一片孝心,我会向陛下请示,让老太傅常留京师,也便于你尽孝。”他问:“杨掾属觉得如何?”   杨敬一撩衣袍,跪地道:“属下谢主公体恤。”   赵翊微微笑道:“你满腹才华作为一个小小文学掾属着实可惜了,以后便就升做主簿。”   杨敬叩谢道:“谢主公恩典。”说罢又起身施了一礼离开了。   杨敬离开后,程琬方才道:“大人将他升为主簿,是想留在身边?”   赵翊淡淡地道:“你觉得呢?”   程琬说:“此人明知事情原委,却没有替父请罪,也没有邀功,而是请辞。”程琬稍稍一笑,转身对赵翊道:“用得好一手以退为进。”   “此人善于投机,重利轻义,眼高于顶”赵翊一笑,道:“可用而不可信。”   赵翊复又叹息一声,仿佛有些倦了,道:“暂且就先将他留在身边吧,也算是在杨家心里扎下一根针,若是用不得,就找个机会……”他狭长的眼眸稍稍闪过一丝凌厉,扬起唇角笑道:“杀了” 第四十九章   三日后的清晨, 赵翊下了朝回来, 奴婢通传的时候邓节正在用早膳, 她不想他这时会来, 稍稍一怔,道:“可用奴婢去备一份给夫君?”   赵翊默许,坐在案几旁,蓦地, 从怀里拿出一块牌子来丢到桌上。   邓节狐疑的接过去, 道:“夫君?”   赵翊取了杯子接茶水来喝, 道:“玉儿在宫里寂寞, 今早照顾她的奴婢说她又哭了。”又道:“你无事的时候, 去宫里看看她。”   “妾知道了”邓节收下了牌子,她舀着羹汤的手稍稍停顿,问道:“大人想要打汝南?”   恰好奴婢已经将吃食送来, 一一摆在案几上。   赵翊道:“是”又问道:“怎么了”似乎是能看得出她心中所想,他淡淡地道:“我只打汝南,不打江东。”   邓节没有说话,默了许久, 她才看着自己手里捏着的箸, 道:“妾的父亲是被张表杀的。”   赵翊怔了怔, 复又道:“待我收了荆州,便就割了张表的脑袋。”他说:“匈奴有将敌人的头骨做成碗的习惯,到时候我也命人将张表的头骨给做成碗。”   邓节知他在说笑,却不知道为何心中稍感暖意, 她道:“大人不必如此,妾没有这等恐怖的喜好。”   食不言寝不语,他们一时没有说话,带奴婢撤下碗碟后,赵翊方才道:“刘萦已经安葬了。”   邓节说:“夫君说刘萦会恨我吗?”   “不会”赵翊丝毫没有犹豫,而后又淡淡地道:“她只会恨我。”   邓节说:“她以前是荥阳太守的宠妾。”   赵翊却心不在焉地说:“好像是”   “你将荥阳太守杀了,那荥阳太守的妻儿呢?”邓节问。   “不记得了”赵翊道。   邓节皱着眉头,说:“不是不知道,是夫君不想对妾说。”   赵翊不置可否。   他忽然间想起了刘萦的话。   “她们都不会喜欢大人,她们只会惧怕你,憎恶你!”   他稍稍垂下眼帘又抬了起来,异常平静地道:“确实记不起来了。”   邓节试探着问道:“那还有一件事情,夫君不会也想不起来了吧。”   赵翊瞥她一眼,道:“什么事”   邓节说:“大人此前可说将我夫君的尸首送回江东,大人不记得了吗?”   赵翊这次没有耍赖,道:“是有这么一回事。”   邓节说:“如今战事已经结了,就连玉儿姑娘也入宫了,大人应该兑现自己的程诺了吧。”   赵翊险些都忘记了,忘记了她的夫君死在了他的手上,忘记了他于她有杀夫之仇,他甚至还嚣张的命人将她夫君的首级送到江东,令他身首异处。   见赵翊没有开口,邓节皱眉道:“大人是要反悔吗?”   赵翊方才开口,淡淡地道:“明日就令人送他尸骨回江东”又道:“如今我才是你夫君,你最好记清楚了,别再叫错。”   邓节这才发现自己方才又不自觉的叫错了,她抿了抿嘴,垂下头道:“妾知道了。”   ……   “太尉大人,您是喜欢邓夫人的吧。”   “因为她实在是像宋夫人啊。”   ……   赵翊看着她的脸庞,目光深了深,邓节被他瞧的糊涂了,伸出手来摸自己的脸,道:“妾脸上是黏了什么污秽吗?”   赵翊拉下了她的手,道:“没有”   “那夫君在看……”她的话还没有说完,他就已经附了上来,将她的手臂弯在身后,让她无法挣脱。而后他慢慢地将头埋在她的怀里,桎梏着她的手也一点点松开了。   邓节一时不知要如何做,只轻轻地将手放在他的发上,抚了抚。   许久,他才开口道:“你为什么不问?”   “问什么?”   他说:“宋绾的事,那日你不是听到了程琬的话吗?”   邓节垂下了眼帘,道:“妾是听到了,妾没有问,是因为妾觉得那只是个流言,用来重伤夫君的谣言,所以妾也没有放在心上。”   “你真是这么觉得的吗?”他问她,从他的声音里听不出什么喜怒来,但他知道,她不问是因为不在意,因为不在意,所以不关心。   “妾是这么觉得的,那只是一个谣言。”   “如果是真的呢?”   邓节一怔,似乎是不知如何回答了。   赵翊抬起头来看着她稍微惊慌的眼睛,道:“如果我说是真的呢?我真的□□了主母,逼得其自杀呢……”他看着她的眼睛诘问她。   “你不是那样卑劣的人。”她打断了他,不知何故,她避开了他的眼睛。   赵翊捏住她的下巴逼视着她的眼睛,道:“我却是个卑劣的人。”说着便就吻上她的唇,一只手将她拥在了怀里,她的衣裳散了开,稍稍瑟缩,便就败下了阵来,渐渐地融化开,他是温柔的,温柔的亲吻流连,香炉里冒着徐徐的青烟,她的发被汗水打湿,黏在了他的身上,缠住了他的手指。   许久,他的额头抵在了她柔软的身躯上,他并没有立刻的离开。   蓦地,他才开口,声音有些嘶哑,他说:“幸好那个孩子没有被生下来。”   他离开了她的身体,他说:“你见过过虥吗?”   邓节摇了摇头,她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赵翊说:“那是一种异兽,似麟无角,正黄,有髯耏,食虎豹,异常凶猛,中平二年的时候,西域曾曾经供给蒋腾过两只公虥,蒋腾以狼饲之,可见其凶猛。”他拨开她脸颊侧被汗水打湿的发,说:“西域传说此猛兽最擅残杀同类,抢夺其母虥,并咬杀掉其幼崽。”   邓节听着,并不明白话中何意。   他兀自一笑,摸了摸她的头发,道:“幸好你当年没有将那个孩子生下来。”   幸好她没有将那个孩子生下来,否则,他也不确定自己时候会做出那禽兽一般的事来。   又一会儿,赵翊起身了,将衣裳一件件穿好,又瞥了一眼也正在穿衣裳的邓节,转而将奴婢叫了进来。   轻儿道:“大人”   赵翊道:“去叫人将今日的公文抬过来。”   “诺”   邓节系着衣带的手稍稍一顿,看向他道:“夫君今日要留在这里办理公务。”   赵翊“唔”了一声,坐在了案几旁,看着她飘着徐徐青烟的香炉,不禁问道:“你这是什么香?”   邓节说:“是之前刘萦送来的,妾也不知道是什么香。”又说:“夫君若是不喜欢,妾就将香换掉。”   “不必了”赵翊说。   过了一会儿,奴婢们将装着公文的大木箧子抬了过来,邓节没有事情做,便在一旁给赵翊磨墨。   她这是第一次陪他办理公务,一时间不知该要怎么做。   “想什么呢?”赵翊批完一卷,随手扔进了空木箧子里。   邓节说:“妾是第一次侍候夫君办公,以前都是孟澜侍候的,妾在想妾应该如何做。”   赵翊说:“平常如何,今日就如何。”又瞥了一眼砚台,说:“不用磨了,已经够了。”   邓节遂放下了墨块,她见他没有理会自己的意思,他正在认真的处理着公务,眉头还稍稍皱着。   邓节想了想,起身将方才新送到的葡萄放在了冰鉴里。   “你见过宋扬?”赵翊忽然开口问道,手里却仍在批着公文。   邓节回身道:“宋大人吗?见过一次。”   “刘萦也见过”他突然道。   邓节稍加思索,道:“她就是因为这件事引火自焚的吗?”   赵翊“嗯”了一声。紧接着他又道:“流言没有错,我确实趁父丧之时,□□主母。”语气格外平静。   邓节一时沉默。   他稍加停顿,问道:“你也觉得恶心,是吗?”   邓节抿了抿嘴,说:“妾不知道,妾只是……”   “只是什么?”   邓节说:“妾没有见过宋夫人,更不是宋夫人,妾也不知道宋夫人究竟是什么感受。”   赵翊似乎不欲就这个话题说下去了,邓节亦然,道:“刘姐姐将这件事告诉了宋大人。”   “嗯”赵翊说:“是别人指示她这么做的。”他的面色微沉,是刘夫人告诉的宋扬,那么天子呢?天子到底是从何得知,天子被囚禁在高高的皇城里,日夜被羽林军严加看管着,就连他身边的赵爽也不得见天子一面。   难道是羽林军中出了奸细?   赵翊又觉得不可能,三千羽林军,每一个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不会有问题。   邓节似乎猜到了指使刘夫人见宋扬的那个人是谁,弋三,她不动声色地说:“所以刘萦为了保护那人,引火自焚了?”   赵翊说:“应该是这样。”   “可是宋家人已经知道了这件事。”邓节说:“大人想要如何应对。”她认真的思考说:“宋家的事不像河北荆州的事,真刀真枪的,这件事是不见血的,若是处理不当,就会和世族们对立,毕竟宋家是颍川世族们的领袖,失去了世族们强有力的支持,夫君也会无法立身。”   赵翊笑了笑,似乎并不是特别在乎,他说:“你觉得世族们最想要的是什么?”   邓节说:“土地”   “不止”赵翊说:“还有地位,他们想要的是永保世族的地位。”   他说:“我的父亲便是在这样一种情况下选择拥戴天子,与世族们达成平衡。”   邓节说:“然而这样的平衡就要被打破了,因为他们看出大人想要取代汉室,所以平衡的根基动摇了,大人若是不能建立新的平衡点,那么世族们与赵家的合作将就此破裂。”   她说:“他们并不是真的想要拥戴汉室,他们大多数只是想要保持自己家族的地位,只要夫君能够开出比拥戴汉室更高的价格,他们就会义无反顾的支持你。”   赵翊停下了正在写字的手,他抬起头看着她,似乎有些诧异,忽而一笑,承认道:“是的”他说:“所以宋家的事情看似棘手,实则不难处理,只需要给他们一些别的东西。”   “什么东西?”   “更高的特权。”赵翊说:“这将作为我与世族们合作的新的纽带,至于天子”他轻笑道:“已经没有用处了。”   “更高的特权是什么?”邓节忍不住问。   “永享官位”赵翊看着她的眼睛,笑道:“他们的子子孙孙将永享最上品的官位,他们的家族将垄断朝廷,永远享受门楣所带来的荣耀。”   邓节只觉得背后发寒,赵翊他之所以可怕,不仅仅是因为攻必克战必取,而是因为他能够看透人心,因为他和所谓的君子不同,他足够的肮脏,而他也承认并且接受自己的肮脏,所以他也能够看到其他人心底最肮脏卑鄙的角落,并且利用自如。   别人都想要当君子,唯有他甘愿当小人。   邓节说:“这不是个长久之计。”她说:“寒门将再无出身之地,世族们垄断朝廷,党同伐异,百姓们只会生活得更加困苦,起义不断,最终重复汉室的旧路。”   赵翊笑道:“所以我说了,这是暂时的纽带”他说:“如今忍耐这些世族,待坐拥九州,四海归一,便可以开始着手剪裁这些他们的羽翼。”   “要忍耐多少年?”邓节问。   赵翊笑说:“不知道,兴许十年,也兴许终我一生。”   “为什么?为何要做到这种程度?”邓节问。   “不知道”赵翊说:“兴许是理想。”他的目光稍沉,唇角却带着笑意:“海晏河清,还天下太平安康。”   见邓节沉默不语,赵翊忽然笑道:“你当真了?”   “嗯?”邓节一怔。   赵翊忍俊不禁道:“我不过是喜欢大权在握,独断乾坤,你真当我以为是为了百姓,为了天下太平?”   邓节转头将冰鉴里冰好的果子取出来,重重的往案几上一放,道:“随你开心,太尉大人!”说完转身绕过屏风去里面休息去了。 第五十章   翌日, 程琬一只脚刚跨进太尉府, 就见邓节迎面出来, 程琬笑眯眯地问她:“夫人这是要去哪里?”   邓节回笑道:“进宫”   程琬笑说:“是皇后想您了吧。”   邓节点了点头, 由着轻儿搀扶上了马车。   程琬目送着邓节离开后,这才去面见赵翊,进了屋门,程琬便笑道:“主公”   赵翊正在审理今日的公文, 也未抬头看他。   程琬笑道:“方才进府的时候见夫人正要外出, 是进宫去了。”   赵翊说:“玉儿要见她”说完将批好的竹简扔在木箧子里, 拿起笔来, 却又稍稍迟疑。   程琬说:“主公”   赵翊抬起头来看向他, 轻眯了眯眼睛,蓦地,道:“为何我总觉得她同天子之间并不简单。”   程琬一怔, 笑说:“是主公多虑了吧。”又道:“不过确实是,夫人初来的那段时间,大人是想借吕复的手杀她,那时邓家与天子交好, 天子便就不惜性命屡屡出手救她, 换做是主公, 主公心里也会更加亲近天子的。”   他笑说:“懂得收买人心的不只是主公,天子也会。”   见赵翊脸色稍稍阴沉,程琬又连忙道:“不过她到底是主公的夫人,想也不会做出什么越轨之举, 只是……”   “只是什么?”   程琬说:“只是我实在是看不透夫人,看不透她到底心向哪一方。”他问道:“主公不也是吗?否则又为何同意玉儿请夫人进宫的请求,主公不是也想知道夫人的心到底是向着哪一方的吗?”   赵翊被说中了心思,沉默不语。   程琬说:“而且主公也还在想,那日大婚,是何人将夫人从府中带走的,更重要的是,夫人又是如何出现在宫中为大人解围的?她是否见过天子?这背后有又是否是天子的授意?”   赵翊身子稍稍向后仰,道:“你是如何想的?”   程琬说:“臣想,天子是如何待夫人的,主公一定比臣看的更清楚,无论是天子对夫人真的有意也好,还是天子想要利用收买夫人也罢,亦或是夫人真实的态度,不久,主公就可以看出来。”   程琬没有说出来的是,他的主公在心里已经十分意邓节了,或许赵翊自己还没有觉得,但是程琬已经看的十分清楚了。   赵翊想知道邓节是否心向汉室?   并不是,他心中恐怕更想知道的是在邓节心中是他更重要还是刘昭更重要。   有意无意之间,他在心里将自己同刘昭做对比,这是此前从未有过的。   但是程琬没有明说,他很清楚一个做下属的本分。   ……   马车一路驶入宫门,停在了皇后的寝殿前,轻儿搀扶着她下了马车,顿时觉得热得有些目眩。   轻儿说:“暑日午间就是热得厉害,夫人忍忍,过会儿奴婢向宫里的姑姑讨些冰来。”   邓节默许。   轻儿扶着邓节进殿,一进殿门,玉儿就扑了过来,才旬月不见的功夫,邓节就觉得玉儿长高了一些。   玉儿抬起头来,笑道:“阿嫂,玉儿好想阿嫂。”她抱着邓节不松开,邓节笑着摸了摸她柔软的发,道:“阿嫂也想玉儿了。”   “夫人,天气太热了,还是让太尉夫人先进来吧。”耳边突然响起了一个温柔的声音。   邓节看去,只瞧见一个清秀漂亮的小黄门,十六七的年纪。   “好吧”玉儿鲜有的听了别人的话,松开了邓节。   那小黄门转身将门关好,又从冰鉴里取出冰镇好了的果汤来。   邓节见他年纪虽小,却行为举止稳重麻利,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黄门回答道:“奴婢夏卓”转眼见玉儿捧着冰果汤就要一饮而尽,道:“夫人,这汤太凉了,一次喝得多了,又还腹痛了。”   玉儿这才拿起汤勺慢慢的一口一口喝起来。   邓节忍不住笑道:“没想到玉儿竟然这么听你的话。”   玉儿拿着汤勺,道:“不听他的话,他就要唠叨。”小鼻头一耸,道:“阿嫂你都不知道他有多么唠叨,比以前阿玉身边的老阿婆还要唠叨。”   夏卓只是低头微笑,任由玉儿埋怨他。   邓节稍稍沉默,又问:“你是天子派来照顾皇后的。”   夏卓微笑着回答:“是”   邓节又向四周看去,这屋里除了夏卓便就只有两个宫婢,邓节留了心,知道这个皇宫中没有可以信任的人,只道:“你照顾的很好,陛下没有看错人。”说着坐在了案几旁。   夏卓递上了果汤,道:“谢太尉夫人夸奖。”夏卓又转身对另外两个宫婢道:“太尉府人同皇后许久未见了,你们就先退下,不要打扰了太尉夫人和皇后相聚。”   奴婢们道:“诺”   夏卓向邓节稍微颔首,微笑着对邓节道:“奴婢也退下了。”   到了殿外,轻儿对夏卓说:“今日天热,可否去几块冰来,给太尉夫人消消暑。”   夏卓微笑道:“可以”   轻儿于是又道:“我同你一起去吧。”   夏卓说:“不必了,你还是在殿外候着吧,以防夫人召唤。”   轻儿笑说:“如此也好。”待夏卓离开后,轻儿遂叫来了照顾玉儿的老奴婢,道:“太尉大人命……”   与此同时,皇帝的寝殿内,中常侍正在为皇帝研墨,思忖片刻,中常侍开口道:“太尉夫人来了。”   刘昭说:“在皇后那里?”   中常侍说:“是的”又说:“想来宫中的太尉大人的眼线也会趁机将消息传递回去。”   刘昭一时沉默。   中常侍又道:“陛下现在的消息想要穿出皇宫更是难上加难,不如陛下……”他欲言又止。   刘昭道:“你有什么话便直说吧。”   中常侍于是道:“不如陛下将书信交给邓夫人。”他说:“陛下也想同外面的人取得联系吧,尤其是那个人,只要邓夫人想帮就一定可以帮得了陛下。”   刘昭沉默不语。   中常侍将墨块放下,道:“陛下怕邓夫人不肯帮?”   刘昭仍是没有回答。   中常侍说:“那日老太傅将她带来,还是陛下……”   刘昭叹息一声,放下了手中的笔,说:“朕非是顾忌这个。”   中常侍稍稍思忖,试探着问道:“陛下是怕连累她?”   刘昭起身,慢慢地走到窗边,推开窗子,许久,道:“朕欠她的太多了。”他垂下眼帘,又道:“刘萦死了”   中常侍一怔,然后才反应过来,微有些心痛地道:“可是邓盛安插在太尉府的那个刘夫人?”   刘昭略略点头:“前些日子太尉府起的大火便就是因为这件事,虽是救活了,最后却仍是被赵翊杀了。”   中常侍警觉地道:“太尉可从她嘴中套出了什么?”   刘昭说:“不清楚”又说:“所以这段时日还是离她远一点,朕怕这火会烧到她的身上,如此,朕心里会更难安。”   中常侍惋惜地说:“若是邓盛不死便好了。官渡那时候就可以击溃太尉,何至于到如今这般左右掣肘的地步。”又说:“其实说是让邓夫人帮助陛下送信,可是就如今宫中这局面,满是赵翊耳目,不要说让邓夫人送信,就是陛下私下里见邓夫人一面恐怕都瞒不过赵翊的眼睛。”   中常侍的话在有形无形间提点了刘昭,他面色稍稍一变,唇边多了几分似有似无的笑意,他道:“有一个人兴许可以帮得上忙。”   ……   邓节一直被玉儿缠着,直到天色暗下,方才回到太尉府。   轻儿服侍她梳洗睡下后便悄然离开去赵翊处复命。   大抵都是宫中进来的消息,如这段时日内天子私底下接见了什么人,亦或是宫中进来有什么传言,天子可曾到玉儿哪里去,除了玉儿,天子可还曾接近过那个女人,事无巨细,皆全部陈述给赵翊。   蓦地,赵翊方才道:“今日里可有人接近过夫人?”   轻儿摇了摇头,道:“没有”又说:“今日夫人进了宫就一直和皇后在一起,不曾见过旁的人。”眉头一皱说:“不过有一个人,奴婢觉得需多加提防着。”   “哦?”赵翊道:“什么人。”   轻儿说:“皇后身边的一个小黄门,叫夏卓,特别得皇后喜爱,这个人是天子派来照顾皇后的,皇后如今最是听他的话,大人还请慎重,若是必要之时,需得及时下手除掉此人。”   赵翊轻笑一声,并不回应,只道:“你退下吧”   “诺”   “哦,对了”赵翊又叫住了轻儿,提醒道:“好好照顾着夫人,说到底你还是她的奴婢。”   轻儿道:“诺,奴婢会照顾好夫人的。”说罢退下了。   屋里的油灯微弱的燃烧着,赵翊从案几旁起身,他慢慢的走出门外,抬起头看着夜晚的星空,他闭上了眼睛,似乎沉在了这黑夜里。   蓦地,付伯过来,说:“大人,今日可去孟夫人哪里?”   赵翊没有开口。   付伯又问:“萧夫人那里呢?大人已经好几个月没有去看过萧夫人了,前些日子萧夫人亲手做的羹汤送来给大人,大人也没有尝。”又笑说:“萧夫人的儿子如今正在学骑射,大人不是一向喜欢他吗?”   赵翊方才淡淡地道:“喜欢。”   付伯一眼看破,说:“大人说的违心话,喜欢是喜欢,可他到底不是大人的亲儿子,身上留着的也不是大人的血脉,不过是别人的遗腹子。”   赵翊沉默不语。   付伯说:“大人您也到年纪了,该有一个孩子的,别人的孩子,养得再久,到底也不比自己的亲。”   赵翊忽然笑了笑,但他的眼眸却是黯淡的,只冷淡地道:“我这样肮脏的血脉,从此断绝了倒也不见得是件坏事。”   说罢,他就转身回到了屋里。   付伯看着他的背景,蓦地,叹息一声,只轻轻吐了一句:“到底是嘴硬的孩子”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19-12-24 09:41:17~2019-12-25 11:01:5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hahoo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24181829 10瓶;hahoo、马卡龙超甜的 5瓶;barbaraz21 2瓶;唯有你好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五十一章   入夜了之后, 夏卓服侍玉儿梳洗, 端了盆热水, 将草药泡开后, 伸手试了试,待到温度差不多了,便给玉儿去了鞋袜泡脚,她的两只小脚丫玉一样白, 嫩嫩的, 啪嗒啪嗒地拍着水花, 水花溅到了夏卓的脸上。   夏卓擦了擦, 好性子的微笑道:“皇后别闹了。”   玉儿便不闹了, 道:“你别叫我皇后,听起来总觉得怪怪的。”   夏卓说:“诺”又说:“那奴婢该叫您什么好。”   玉儿说:“以前府中的人都叫我玉儿,再就是玉儿姑娘。”   夏卓只是笑了笑, 不说行,也不说不行,他拿过白巾给玉儿擦脚,玉儿咯咯地笑, 嘴里嚷着“痒”“痒”   就在这时, 门外进来了一个人, 长身玉立,正是天子刘昭。   夏卓顿时跪地行礼道:“陛下”   玉儿的笑容也挂在了脸上,歪歪头,用着一种疑惑的, 打量的眼神看着刘昭。   刘昭对跪在地下上的夏卓说:“你先退下”   “诺”夏卓说着端起了地上的木盆,躬腰离开了。   玉儿看着刘昭,蓦地,咧嘴一笑,露出白白的一排小牙来,她说:“你就是天子,我那天见过你的。”她说的是大婚的那日。   刘昭走上前来,坐在榻上,道:“是的,那日我们见过。”   玉儿爬到他身边来,乖巧而又好奇的看着他,她的眼睛很大,很干净,是孩子特有的纯净,同时又有些怯怯的,好似是害羞,她说:“你是玉儿的夫君?”她似乎是明白夫君这两个字的含义,又似乎是并不明白,朦朦胧胧的,只觉得是个令人羞涩的词。   “嗯”刘昭伸出手摸了摸她柔软的发丝,说:“朕是你的夫君。”   玉儿道:“他们都说夫妻要一起睡觉的,你是来跟玉儿一起睡觉的吗?”   刘昭摇了摇头。   玉儿说:“那你是来做什么呢?是来陪玉儿玩的吗?”   刘昭说:“你想要玩什么?”   玉儿翻身躺在榻上,自己将被拉高,一双眼睛眨呀眨呀的望着他,说:“玉儿想听故事”   不知为何刘昭忽然眼睛有些发涩,他立刻垂下眼帘,无声苦笑。   玉儿说:“你在笑什么?为什么看起来一点也不开心”   刘昭说:“朕在想,若是当年朕的孩子还在,如今应该跟你差不多年纪。”   玉儿问:“他去了哪里?为什么不在了?”她天真地笑道:“你可以将他带给玉儿,玉儿可以带他玩。”   刘昭并没有回答,他抬起头来,微笑着道:“你想听什么故事?”   玉儿鼓着腮想了好一阵子,方才脆脆地道:“玉儿也不知道,什么故事玉儿都喜欢听。”   刘昭说:“好”   ……   次日,邓节醒来的时候,轻儿已经将用来梳洗的热水,沐膏,篦子,簪子等都一一摆好,带她起来便就麻利的帮她梳洗。   轻儿今日给她梳的是个轻便的发髻,和以往大不相同,旁边准备的也是身改良过的偏胡风的衣裳。   邓节问道:“今日怎么换穿这身衣裳。”   轻儿说:“太尉大人上朝前吩咐过,今日要带夫人去骑射场,吩咐奴婢给夫人准备一身轻便的衣裳。”   邓节遂点了点头,未再多言。   换好了衣裳,用过了早膳,轻儿便同邓节上了府门外停着的马车,一路驶到了骑射场,方才扶着邓节下马车。   远远的,邓节就看到了赵翊,他也是一身收腕的胡风衣裳,脚下是一双黑色绣银纹的胡靴,身姿挺拔,肩膀平直。   邓节不得不承认他生得一副好架子,什么衣裳穿在他的身上都撑得住。   此刻他的身侧还有一个人,一个男孩,十一二岁的年纪,也是一身胡风衣裳,背上背着箭筒,手里一张轻便小弓,从箭筒里抽出一直便就拉弓射出,直中靶心。   射中了,那男孩就抬头,似乎在同赵翊说着什么,好像是在邀赏。   邓节随着轻儿走上了前去,赵翊方才回头看见她,稍稍笑道:“你来了”又对那男孩说:“这是邓夫人,你叫她母亲。”   那男孩便就规规矩矩地向她行了一礼,道:“母亲”   邓节顿时有些惊愕,赵翊对那男孩道:“你且先自己射箭,我稍后过来,若是能正中十次靶心,便就送你匹西凉的小马驹。”   男孩眉开眼笑,道:“谢父亲”   赵翊笑笑,转身离开了,邓节随在她身后,走了一阵子,道:“那是萧乐的儿子。”   邓节喃喃道:“萧夫人”脑中浮现的是那个并不出众的女子的脸,虽是不出众,却也是个美丽的女人,只不过在赵翊的众多妾室中,她总是能够让人忘记她的存在。   邓节回头去看那孩子,足又十一二岁,绝不是赵翊的孩子,而且也不过只小赵翊□□十,却要尊敬的称赵翊为父亲,这画面着实是让人觉得奇怪。   赵翊轻笑道:“你想什么呢?”   邓节连忙回过头,道:“没想什么”又问:“那孩子多大了?”   赵翊说:“十二”   邓节说:“萧夫人是两年前入的府?”   赵翊稍稍皱眉,思忖一阵,道:“记不得了”   邓节说:“夫君恐怕连自己妾室的姓名都记不全了吧。”   赵翊瞥她一眼,蓦地,竟然笑了。   邓节也猜不透他在笑什么。   赵翊转眼收了笑意,道:“他母亲是鄄城一户高门的妾室,自入门后,就屡屡遭正室欺凌,北方战乱,他们母子便被夫家丢弃了,一路相依为命流浪至了东阿。”   邓节心道:你倒真是来者不拒。嘴上却什么话也没说。   赵翊说:“我没有碰她。”他瞥她一眼,似乎看出了她心中腹诽,道:“我还没有那么如饥似渴”又淡淡地道:“我不过是收留了他们母子,不然逢此乱世,恐怕他们不被乱贼欺杀,也会饿死路边。”   邓节道:“夫君心善”   赵翊没有她敷衍的夸奖当真,道:“那孩子便就认我为父亲。”他说:“他是个好苗子,来日定然不输于赵爽他们。”   邓节问:“那孩子叫什么名字?”   赵翊看着她,淡淡地说:“桓文”   霎时间只见邓节脸色骤变,面如死灰,赵翊尽览于心,复又笑道:“好似是吧,我记不得了,是姓桓,还是姓韩,不过进府的时候那孩子就坚持要改名字,改姓了赵,名也改了,改做赵玳。”   邓节哪里还听见他后来在讲什么,只觉得五雷轰顶,心中更是巨浪滔天。   她不知道他哪里听来的这个名字,更不知道他到底查出了多少来,只觉得此刻血液都在倒流。   “你怎么了呢?”赵翊问,伸出手摸了摸她的额头,道:“脸色怎么看起来这么差。”   邓节稍稍偏开头躲开,道:“没什么,可能是没有休息好吗?”   赵翊挑了挑眉,笑道:“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邓节问。   赵翊说:“骑马,我方才问你可会骑马,你还没有回答我?”   邓节方才早就吓得魂飞魄散了,哪里还听到他后来讲什么,此刻脸色才缓和,道:“会一点。”   赵翊便转身叫人牵来了一匹马,赵翊先翻身上马,而后才向她伸出手来,邓节略有迟疑,而后才将手递给拉,他手下一用力将她拉到了马背上。   他的手臂环过她的身体,她的脊背贴着他的胸口,她的心脏还在因为方才“桓文”那两个字而扑通扑通的跳个不停。   赵翊拽了拽缰绳,驱马前进。   两人具是沉默,过了一阵子,赵翊说:“你好像很紧张?”   邓节心口扑通扑通地跳,她极力的使自己的声音平静,道:“妾哪里紧张?”   赵翊说:“在你听到“桓文”二字的时候。”   邓节在他怀里,躲无可躲,道:“妾不知道大人在说什么?”   赵翊笑着纠正道:“是夫君”   邓节于是说:“妾不知道夫君在说什么”   赵翊说:“不知道吗?这两个字还是从你口里说出来的。”   邓节似乎已经被他逼到了退无可退的地步,咬了咬牙,道:“你都知道什么?”   赵翊避而不答,道:“你对我说实话,我便同你说实话。”   邓节咬着牙没有开口。   赵翊问道:“桓文是谁?”他本来是派程琬去查的,可程琬无论如何也查不出来桓文这个人,她此前跟他交代的过往也都是真的,至少他派人去江东查是这样的。   桓文,这两个字就肉中刺一样,不□□,他便觉得寝食难安。   谁知道为什么呢?他分明从来不曾在意过自己那些个姬妾的过去,她喜欢过谁也好,喜欢的那人是什么模样也罢,他本该通通不感兴趣的。可是如今他却想要把那人找出来,找出来做什么?他现在还不知道。他现在只想看看让她魂牵梦萦的男人是什么模样。   邓节迟迟没有开口,她看□□那匹西凉骏马油量的鬃毛始终保持着沉默。   “不肯说吗?”赵翊道,心口无名生出了几分怒气,面上还是微笑的。   邓节舔了舔发干的嘴唇,道:“是马”   赵翊一怔。   邓节道:“是以前小时候养的一匹小马驹,因为喜爱,便就起了名字。”她异常平静的陈述的。   赵翊顿时觉得气从中来,却又发不出来,只道:“是吗?你记住了你今天的话,若是让我知道你今日说了谎话,来日我便叫人将这桓文的皮剥了,骨头剁下来放在火上烤。”   邓节却微微露出笑来,道:“好”   赵翊只觉得她绵里带针,想要发火,可发了却又好像是自己气量狭小,斤斤计较,不发,又着实让她藏着的针扎得生疼,一时竟也对她无可奈何。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19-12-25 11:01:59~2019-12-26 09:33:5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西瓜不戒甜食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汤圆 10瓶;白马非马 5瓶;xixi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五十二章   赵翊一扬手中的马鞭, 吃了痛的骏马顿时箭一般飞奔起来, 邓节轻轻的惊呼一声抓住了赵翊的手臂。   骏马疾驰了好一阵子, 终于在岸边停下了, 邓节惊魂未定,回头瞪似的看他,只见他唇边还带着笑。   他在用这种幼稚的方式故意报复她。   邓节从马上下去,赵翊也随着下来了。   这里已经是城外, 远远的可见青翠的绿山, 层峦之间似乎有一座道观。   邓节说:“那可是道观?”   赵翊看去, 道:“是”马正在溪水边饮水, 赵翊将缰绳系在一旁的树上。   邓节说:“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赵翊说:“周蒙是尸身在这里, 你不想看看?”   邓节没有开口。   赵翊打趣道:“看来你对他的感情也没有那么深。”   邓节不欲与他纠缠,道:“在哪里?大人可带我去看看吗?”   赵翊正要开口,却听远处有人一路快马加鞭而来, 喊道:“主公!”   赵翊看去,是一名传信兵,那传信兵快马到赵翊面前,翻身下来, 大汗淋漓地道:“主公, 有加急的军情。”说着从怀里拿出一款竹简来。   赵翊展开, 看着眉头不自觉的皱起,蓦地,将竹简一收,冷声问道:“军师在哪里?”   传信兵说:“军师已经到了大营, 准备发兵三路分别从汝南,新野,庐州顺江而下。”   庐州,邓节心中忽然一惊,心中顿时升起了个念头:赵翊他要打江东。   赵翊解开缰绳,翻身上马,欲往军营去,吩咐传信兵道:“送夫人回府。”   传信兵道:“诺”   “夫人”传信兵叫她。   赵翊的人影已经不见了。   邓节立在原地,心乱如麻,稍加沉默,道:“我还不想回府。”   传信兵为难道:“夫人想去哪里?”   “进宫,看看皇后。”邓节道。   传信兵略有迟疑,而后行礼道:“诺”   邓节一路进了宫门,玉儿听闻她要来,早早的出来接她,方一见到邓节便立刻扑上前去,一把抱住了她的腰,兴高采烈地道:“阿嫂你怎么来了!”   邓节微笑道:“玉儿可想阿嫂?”   “想了”玉儿道。   恰逢此时,从殿内又出来了一个人,邓节稍稍一怔,而后行礼道:“陛下”   刘昭准备推门离开,说:“你来看皇后,朕便不打扰了。”   邓节摇了摇头,低声道:“妾也有事想同陛下讲。”   刘昭一怔,似乎很惊讶,就连不远处两个宫婢也偷偷相互对视一眼。   邓节看着他的眼睛,重复道:“妾也有事想同陛下讲。”   玉儿被夹在中间,懵懵懂懂地看着他们二人。饶是夏卓反应快,连忙笑说:“夫人有话还是先进来讲,屋里面凉快些。”   刘昭也转身回屋,道:“进来吧。”   邓节稍稍一施礼,道:“诺”也跟着进了屋。   夏卓目光扫了一眼低头相互递眼色的奴婢,冷声道:“没有事情做吗?都杵在这里?”   奴婢顿时都散开了。   夏卓一言不发的关上了殿门。   屋里只有玉儿邓节和天子三个人,玉儿一只手拉着邓节,眼睛却疑惑的望着天子。   刘昭在软垫上坐下,道:“你太鲁莽了。”   邓节稍稍垂下眼眸,道:“妾错了”又道:“只是这个时候,除了陛下,妾也不知还要去找何人问?”   刘昭别有深意的看她一眼,道:“你想要问什么?”   邓节说:“太尉大人他可是要趁攻打新野之际南下庐州?”   “你从哪里听到的消息?”刘昭目光稍显得凌厉。   邓节说:“就在方才。”她抿了抿唇,道:“一年多前庐州被赵军攻陷,我夫君周蒙战死,而后我二弟命陆谦带兵连续攻打三月,方才收回庐州。如今太尉大人这是又要向江东用兵吗?”   刘昭起身慢慢的走了几步,若有所思,沉默良久,而后摇了摇头,分析道:“不会,太尉断然不会打破与江东的和平,况且北边吕复已死,三子争斗不止,他应该更想北上才是,除非……”   “除非什么?”邓节问。   刘昭看着她的眼睛,说:“除非是江东先向北用兵。”   邓节断然摇头,说:“这不可能,我没有听到过这样的消息,如今江东上下全部主和,怎么会撕毁盟约,北上用兵。”   刘昭笑笑道:“那朕便就更不知道了,朕是个没有自由的人,所见所闻皆是在太尉的掌控中。”   邓节顿时哑口无言。   刘昭倒了杯热茶,笑说:“你太心急了,听见些风吹草动便觉得草木皆兵,太尉最喜欢放些迷惑人的假消息。”他略做停顿,笑道:“指不定这消息就是专程放给你听的。”   邓节怔了怔,道:“为什么?为何要放给我听。”   刘昭看着香炉上的青烟,轻笑道:“他如今最想要的是什么?”   “北上”邓节道。   刘昭摇了摇头,微笑道:“他最想要的是拔除那个内奸。”   邓节顿时恍然。   刘昭说:“不拔除那个内奸,恐怕他北上都不会觉得安稳,唯一知道线索的刘萦死了,可能与内奸有联络的便只剩你了,而且这个内奸毫无疑问和江东的邓家有关联,联盟是短暂脆弱的,或迟或早,你的弟弟邓纪都会和赵家一决生死,所以此时正是拔除这个内奸最好的时候,不然待到邓家反击之时,就更危险了,赵翊他从不养虎为患。”   邓节皱眉道:“原来如此”   刘昭笑道:“你来找朕虽然鲁莽了些,却也算是一件正确的事,太尉想要的就是你惊慌,你若是自乱阵脚的去找了那个人,才真是入了他的圈套。”   邓节听他说着,不知为何心中竟然隐隐的有些发闷。   或许因为赵翊他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利用她,盘算着她。   她只觉得心口像是被一只手掐了住。   他本就如此,她也不觉得他们之间有什么感情,更不觉得自己有爱他,可是,她知道他又在利用她时,还是心口痛了一下。   “你怎么了?”刘昭问。   邓节摇了摇头,故作正常,微笑道:“妾没事。”   刘昭默了默,似乎看透了她的心事,开口说道:“你和他不是一路人。”   邓节没有出声。   刘昭却看在了眼里,道:“你应该看清楚吗?你们永远无法站在同一条船上,因为赵家与邓家必须有一方要被另一方吞噬掉,他们无法永远的保持和平,一触即发的战争随时都有可能被点燃,你们之间总有一方要成为输家的,而输家输掉的不只有江山,还有性命。”   他问她:“你觉得赵翊会想要成为输家吗?”   邓节垂下头,蓦地,道:“妾知道”一开口才发觉自己的嗓子有些微微的发哑。   刘昭摇了摇头,起身离开了。   “妾知道了”殿里只剩下她和玉儿了,可她还是兀自的嘟囔了一句。   “阿嫂”玉儿这才糯糯地叫她。   邓节露出微笑,摸了摸她的头,喃喃道:“我应该保持清醒的,却又总是犯糊涂。”   玉儿哪里知道她说什么,笑道:“阿玉也爱犯糊涂。”   ……   军营里,赵翊坐在软垫上,一条长腿曲着,手肘搭在上面轻轻的揉着额头。   程琬则候立在一旁,脸上始终挂着微笑。   蓦地,赵翊放下揉着额头的手,道:“如此真的有用吗?”   程琬微笑道:“这是最好的法子,汉室和邓家还有那个内奸,他们并非是铁板一块,只要消息放出去,或迟或早,总会露出破绽的。”   赵翊淡淡地说:“若是传到了江东去呢?”   程琬说:“也没有关系,就江东如今的局势,只要主公的兵不过长江,那么他们的兵也不敢贸然北进,和邓盛那时不同,如今那些老臣当政,只图偏安自保。”   程琬一笑,道:“不过还有更快的法子,不出十日,属下就能查出线索。”   “哦?”赵翊瞥他一眼。   程琬说:“那就还请主公将尊夫人交给属下,纵使是铁铸的,不出十日,属下也定能撬开她的嘴。”   他虽是笑道,但赵翊知他是认真的,皱了皱眉头,恰逢此刻通传兵进来,道:“主公”并将手里的书信递上。   赵翊打开,看罢,挥手重重一丢,扔在了地上,继而又抬手揉着额头,似乎是动怒了。   “主公”程琬道。   “她去找天子了”赵翊冷声道。   程琬道:“夫人倒是格外的信任天子。”   赵翊冷声道:“就像你说的,刘昭曾三番两次救过她的命。”   程琬道:“夫人自入颖都……”   “够了”赵翊霍然起身,已经有了几分不悦,冷淡地打断道:“用别的法子去查,别再自作主张了。”   程琬皱眉似乎也有几分怒意,道:“主公这是最快的法子了。”又取出一叠文书来,道:“这是近几个月来主公身边将领私下往来的明细,除了赵爽将军,其余均有不清不楚的地方,主公难道还想都将他们斩了吗?主公身边扎着这样一根刺,寝食难安,不及早处理了,带到北上之时担保不出乱。”   程琬偏过头,道:“属下已经在几位将军的身边安插了可信赖的人手,只要发现他们其中某一位私下和夫人有联系,顺之便可轻而易举得查出来。”   程琬知道他们主公不爱听,却仍道:“主公,你给她信任,可并不见得她就会以同样的信任回报主公,邓夫人身上全部都是秘密,谁也无法保证她是否会是第二个刘萦。”   赵翊始终沉默。   ……   “世人都说太尉大人凶狠恶毒,妾也深觉太尉大人非良善之辈,但是……”   “但是,妾觉得夫君不会□□女子,更不会逼迫□□宋夫人。”   “妾也不知为何,妾就是这样觉得的,夫君不会去□□宋夫人的。”   ……   他耳边都是她的声音,一时之间心乱如麻。   程琬叹息一声,道:“主公,这天下的女子千万,唯独邓夫人,您不能以真心相待。”他说:“她和天子,他们迟早会成为您的敌人。”   程琬说:“主公,你犯糊涂了,作为属下的理应劝谏。”   许久,赵翊到底是开了口,淡淡地道:“你若是想查,就查去吧,随便你。”又道:“规规矩矩的查,别再自作主张。”说罢掀帘子离开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19-12-26 09:33:53~2019-12-27 09:07:2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酌微薰 10瓶;40960370 5瓶;MayKim 2瓶;xixi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五十三章   “陛下, 该用膳了。”中常侍道, 并将菜肴一一摆好。   刘昭取过箸, 夹了一块炙羊肉, 轻沾取了一些肉酱,不等入口,就轻轻笑了。   中常侍说:“陛下在笑什么?”   刘昭说:“朕在笑太尉,他想要引蛇出洞, 也不想想此举, 有心之人也会反之利用。”赵翊可以利用邓节刺探他和江东的动向, 他也可以反过来离间他与邓节。   世间有阴与阳, 明与暗, 却没有对与错。   中常侍听不太懂,只道:“是有关白日里太尉夫人的事吗?”他说:“这件事私下在宫里已经穿的沸沸扬扬的了。”   刘昭道:“本就是明眼人都能够看出来的,如今摆在了明面上, 没什么大不了的。”   中常侍道:“但那些碎嘴的宫婢们可看不出来,更不是什么明眼人,私下里都在传……”中常侍似乎有些难以启齿。   刘昭道:“传什么?”   中常侍方才说:“都在传陛下与太尉夫人有私情。”   刘昭忽然沉默了,在昏暗油灯的下, 眼眸也显得有些晦暗不明。   中常侍连忙赔礼, 道:“都是奴婢不好, 这等碎嘴的话也拿来给陛下听,惹得陛下不悦。”   刘昭却只道:“退下吧”   “诺”中常侍懂眼色的退下了。   刘昭看着满案菜肴,蓦地,放下了箸。   ……   太尉府   孟澜已经好些日子没有得太尉召唤了, 此刻天色渐暗,仍没有人来通传她的意思,她自觉得无趣,让奴婢取了花汁调成了蔻丹涂指甲。   这时候,她的贴身奴婢匆匆进来,道:“夫人!夫人!”   孟澜半靠着引枕,颇为不耐,道:“什么事情?这么着急。”   奴婢说:“奴婢方才得到的消息,有关邓夫人的!”   孟澜这才抬眼瞧了瞧她,道:“什么消息?”   奴婢贴在孟澜耳边,道:“邓夫人与天子有染。”   孟澜一怔,惊讶道:“真的假的?”   奴婢说:“不清楚,不过宫里都传开了。”   听此,孟澜才掩嘴一笑,道:“管它是真是假,太尉大人最是忍受不得这种事情发生,就算只是流言蜚语,也够她邓节受得了。”   奴婢说:“夫人说得是。”   孟澜懒散的一靠,道:“大人最忌讳别人胡乱掺和,咱们什么也不要做,暂且看她邓夫人如何收场。”   “邓家?江东名门?”孟澜冷嗤一声,道:“说白了,那就是太尉大人的敌人,太尉大人不动她,她竟然还敢自己惹祸上身。”复又得意地道:“太尉大人现在在哪里呢?”   奴婢道:“在府里呢,听说赵玳公子正在给大人念他新做的文章。”   孟澜忽然想起自己失去的那个孩子,脸上的得意之色渐渐消失,不再言语。   邓节也回到了府中,轻儿将晚膳端来,清一色的素菜,不带半点油腥,邓节夹起了一块,放在嘴里才发现是冷的,皱了皱眉头。   轻儿看在眼里,道:“今日的菜都是冷的。”又道:“夫人应该知道是为何。”   邓节没有开口。   轻儿道:“夫人当着宫中众多奴婢的面,主动要求与天子私下相处,如今宫中甚至皇城上下都传得沸沸扬扬的,不乏别有用心之人添油加醋,说夫人与天子有染。”   “这冷菜是太尉大人命令的?”邓节开口问。   轻儿不卑不亢地道:“并不算,太尉大人还没有下令,但是如果等到太尉大人下令,便就晚了,夫人实在是应当在太尉大人下令之前,想想如何自罚,向大人赔礼道歉才是。”   邓节叹了一口气,她知道她白日里鲁莽了,自从深陷进颖都这个漩涡中,自从刘萦死后,她才慢慢发现自己的力量有多弱小,纵使机关算尽也不如那些久陷在漩涡里的人,渐渐地便变得不知所措了起来,只想着依靠天子,依靠旁人的力量。   她得知赵翊南下的江东的消息时,实在是应该再冷静一点。   “夫人”轻儿叫她,好言相劝道:“这种流言是太尉大人无论如何也忍受不了的,不要等大人的命令下来,夫人现在就应该及早的想办法取得大人的原谅。”   她知道轻儿是为她想,尽管轻儿的主子不是她。   邓节要为白日里的轻率买单,叹息一声,起身道:“太尉大人回府了。”   轻儿回答:“回府了,正在听政堂。”   “走吧”邓节道。   邓节走到了听政堂门口,看见了门外守着的笑盈盈的付伯。   邓节走上前去,道:“太尉大人可在?”   付伯笑说:“在的”   “可烦劳付伯进去通报一声。”   付伯笑道:“恐怕现在不是时候,大人正在检查赵玳公子这几日来的功课,通常这个时候是不准人打扰的,夫人可以先回去,待到赵玳公子离开后,老奴向大人通报后再去禀告夫人。”笑盈盈地又道:“不瞒夫人,大人下次再上战场,恐怕就要带着赵玳公子一同去了,所以这个时候才抓得更紧了一些。”   轻儿向邓节递了个眼色,然后轻轻地摇了摇头。   邓节于是道:“不了,我便在这里等他。”   付伯怔了一下,然后笑道:“也好”   大约过了一个时辰,赵玳仍旧没有出来的意思,付伯对一直沉默的邓节说:“夫人,还是先回去吧,等有了消息,老奴去向您禀告。”   邓节道:“不必麻烦了,我就在这里等他。”   付伯叹了口气道:“夫人,天已经黑了,瞧着天气,入夜之后就要下雨了,夫人还是先回去吧。”   邓节没有说话。   付伯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摇头不语。   约又是过了一个时辰,屋门方才被推开,出来了一个十二岁的小男孩,正式赵玳公子,他瞧了她一眼,什么话也没说,饶是付伯先开的口,笑道:“公子要回去了?”   赵玳略略颔首,虽然年纪不大,却已然有了几分气度,样貌生得和萧夫人很像,只是还没有长开,脸还有些圆,他瞥了邓节一眼,声音稚嫩却又冷冽,道:“丢了父亲的脸,也敢厚颜无耻地站在这里吗?”说完便目不斜视地离开了。   付伯冲着邓节尴尬地笑笑,道:“老奴这就去问问大人。”说着推门进去了。   轻儿趁着这时轻轻凑上前来,道:“过会儿若是看见了太尉大人,只肖跪在地上,什么话都不要讲,若是可以,流出泪来是最好的。”   “若是不肯见我呢?”邓节目不斜视地道。   轻儿说:“那就跪在这里,便是下雨也要跪着,直到等到太尉大人,唯有让太尉大人心疼夫人,此事才有解决的余地。”   “若是我不想解决呢?”邓节问。   轻儿怔了怔,似乎没想到她会这么说,蓦地,叹息一声,道:“夫人,现在邓家尚在,大人不能奈何夫人,但是定会记在心里如骨鲠喉,若是不能趁此取得大人的原谅,消除误会,他日邓家不在了,大人定会取了夫人的性命,也会取了天子性命。”   “我知道了”邓节垂下眼帘。   轻儿声音稍微柔缓,道:“夫人您为何总做傻事,夫人您已经嫁过来了,是大人的妻子了,您喜欢大人也好不喜欢也罢,都已经成了事实,何况大人待夫人是真心的,这份真心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夫人却说不想解决。”   邓节没说话,轻儿只是叹息一声,也不再开口了。   过了一会儿,付伯出来,笑眯眯地说:“太尉大人已经歇下了,夫人明日再来吧。”   轻儿冲她摇了摇头。   邓节遂撩起了裙摆跪在了地上。   付伯非常震惊,道:“夫人这是做什么!”他上前来搀扶她,道:“夫人这是干什么?地上凉,夫人快起来。”   邓节沉默不语。   付伯见她断然不起来,重重的叹息一声,却也没有进去向赵翊再通报。   又过了一阵子,闪电划过天空,接着响起了雷声,雨水噼里啪啦的落在了地上,这雨初来便就大,只会越来越急,越来越猛烈。   付伯上前说:“夫人下雨了,夜里本就凉,再这样会受风寒的,还是先回去吧,不要把身体给伤垮了。”   邓节仍然没有说话,任凭雨水落在她的身上。   她知道轻儿说的是对的,今天晚上,她必须取得他的原谅,否则来日将再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   付伯瞧了一眼轻儿,也没再劝,雨越下越大,雨水又冷又冰,除了哗哗的雨声,似乎在没有别的声音了。   付伯低声对轻儿道:“小丫头片子,这主意是你出的。”   轻儿嘴角微微扬起,道:“是夫人诚心想要给大人赔不是。”   “少来”付伯笑说:“主意定是你这丫头片子出的,你才跟在大人身边十年,倒是把大人的脾性揣摩的透透的。”   轻儿摇了摇头,笑道:“放在我等身上跪到死也不会有用的。”她瞅付伯一眼,笑道:“大人只对喜欢的人心软。”   付伯一时沉默,而后叹道:“多少年了,大人没曾对人心软过。”   轻儿看着邓节,微微笑道:“但愿这一次我没有压错宝。”   付伯却叹息道:“只可惜她姓邓,否则你定是不会输。”又道:“这么些年了,你到底是图些什么?我到现在也看不透。”   轻儿垂下眼帘,睫毛轻轻抖动了一下,也不再开口说话了。   半个时辰的功夫,邓节已经被雨水浇透了,她的嘴唇也没有了颜色,湿濡的碎发黏在了脸上。   付伯低声对轻儿说:“要不我再去问问大人?”   轻儿按住他的手臂,微笑道:“不必”她一挑眉,示意说:“大人心里有她,至少现在还有,大人只会比你更坐不住。”   付伯将信将疑,只道:“若是出了事,大人责怪下来,你担着,我可不担。”   轻儿笑而不语。   ……   邓节也不知道跪了有多久,她的身上很冷,湿衣服黏在了身上,她垫着衣袖擦了擦沿着脸颊流下的雨水,然而她的衣袖也是湿透的。   她心道,难道就这样跪一夜吗?他不原谅她怎么办?他对她那点爱意消失了怎么办?   她已经是他的妻子了,可她从来没有拿他当做过真正的丈夫,否则白日里就不会糊涂的急匆匆的见天子。   模模糊糊间,她看到了熟悉的人影,他站在她面前,正低头看着她,她也慢慢地抬头望向他,目光朦胧涣散,脸上都是雨水,两人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是如此对视着。   蓦地,他弯下腰一把将她抱了起来,踢开了门,进屋里去了。   轻儿脸上闪过了笑容,转头对付伯说:“热水命人准备好了吗?我猜一会儿大人就会让人送进去。”   付伯笑道:“对太尉大人的这点了解我还是有的,用不着你这个小丫头片子教。”   轻儿稍稍弯腰一行礼,调皮地笑道:“付伯教训的是。”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19-12-27 09:07:29~2019-12-28 09:04:0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枕头妹、八颗牙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八颗牙 6瓶;要穿s号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五十四章   “你这是做什么?”赵翊将她扔在了软垫上, 皱着眉头道。   邓节用手背擦了擦从脸颊流下的雨水, 默然不语。   赵翊道:“我在跟你说话。”   邓节还是沉默不言。   赵翊上前去抬起了她的下巴, 却见她的眼睛微微发红, 似乎积蓄着泪水,他怔了怔,道:“你哭了”   邓节别过脸去,蓦地, 赵翊蹲下来将她的衣裳解开, 又命令门外的付伯送来热水。   他将她身上湿透了的衣服一件一件的去了, 这才发现她在簌簌发抖。   付伯将热水和沐浴的木盆送来, 后又关门离开。   赵翊将她抱了进去, 取过沐膏打湿,抹在了她的身上,她仍然在簌簌发抖, 眼泪噼里啪啦的落在了水里,消失的无影无踪。   许久,她才开口,她说:“大人为何总喜欢利用妾呢?”她的眼泪滑过沐膏落在了水里。   赵翊的手停了下来, 却没有看向她。   邓节的声音带着哭腔, 却好似仍然在极力忍着, 她道:“大人为何总是要利用妾呢?”她说:“大人想要妾死,所以借蒋靖,借吕复的手来杀妾。”   赵翊垂下了眼帘,眉头却皱得更紧了。   她说:“妾以为, 大人至少对妾有一点真心,哪怕一点。”她摇了摇头,任凭眼泪流下,这一刻就连她自己也分不清是不是在做戏了:“大人,您知道天子说大人想妾透露南下江东的消息是为了利用妾时,妾有多么难过吗?”她说:“妾在想,大人或许真的和妾是不一样的。”   “所以妾无论如何努力,也永远走不到大人心里,妾所看到的都只是假象,感受到的都不过是自作多情。”她拉开了他的手,轻轻地道:“就像现在。”   赵翊反手握住了她的手腕,邓节没有再挣脱,蓦地,一点点低下头,靠在了桶边,任由热气慢慢地蒸着她的面颊。   赵翊看着她脖颈,嘴唇微微翕动,却又什么话都没有说出来,此刻他俨然成为了一个不会表达的人。   许久,邓节才轻轻地道:“是妾让大人失了颜面,妾是来请罪的,大人处置了妾吧。”像是下了决心。   “你想什么呢?”他终于开了口,邓节抬起头,对上了他的视线,他避开她的目光,道:“你被雨水淋糊涂了”说着舀水将她身上的沐膏冲了,又道:“出来吧,一会儿这里的水也该冷了。”   邓节顿了顿,离开了木桶,赵翊取过帕子将她身上的水珠擦干,用被褥将她裹上抱上了榻,转身要离开时,她却伸出手来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袖。   “怎么了”他道,他看着她,她躺在他的床榻上,裹着他的被褥,她的脸颊苍白没有血色,眼睛微微发红,明亮而又纯粹,她抿了抿嘴唇,似乎非常艰难,而后慢慢地垂下眼帘,开口道:“我喜欢大人。”   赵翊一时怔住了,没有回应。   邓节以为是他没有听到,又开口道:“妾喜欢大人。”声音却比刚刚更低了。   他仍然没有回应,邓节抬起眼帘,这才看见他正在笑呢。   她只觉得羞,这话是轻儿让她说的,轻儿告诉她要说自己喜欢他,要让他心软,哪怕软那么一分也好,此刻见他笑她,她顿时觉得羞愧,仿佛真撕开了遮羞布一样,连她自己也道不明缘由。   她松开了手,转过了身体,半张脸都埋在了他的被子里,道:“罢了,当妾没有说过好了。”   赵翊笑道:“夫人可说了两遍呢?”   邓节道:“夫君定是听错了。”   赵翊上前来拉下了被褥,看着她笑道:“夫人不用觉得羞愧,天下喜欢我的女人很多,为夫见惯了,不会笑话夫人的。”   邓节更是觉得恼怒,道:“是,天下喜欢夫君的女子多如过江之鲫,多妾一个不多,少妾一个不少。”   赵翊看着她,只觉得好笑,他说:“我只要夫人喜欢就够了,旁的人喜不喜欢都无妨。”   邓节这才稍稍偏过目光看他,见他眼底带笑意,道:“算了,你就会说漂亮话,该利用我的时候还是利用,妾才不会信,你也当妾没有说过好了。”她说着闭上了眼睛,道:“妾困了。”   赵翊一把按住她的肩膀,说:“不能睡”   邓节瞥他道:“为什么?还有不准人睡觉的道理!”   赵翊只笑了笑,道:“有”他说:“今日的事情我也是受了军事的诓骗。”面色一变,冷声道:“不过这不能代表你就可以随便私见天子,还叫那些流言蜚语穿的满城皆知。”   邓节嘟囔说:“还不是因为我看不透你。”   赵翊问道:“你看不透我什么?”   邓节说:“看不透你的态度,对我的。”她说:“夫君恐怕对所有夫人都是这般,我又怎么能看得透你。”   赵翊问道:“你见过我是如何对待其他妾室的?”   邓节被问得无法还嘴,咬了咬嘴唇,蓦地,一闭眼睛,道:“妾困了”   赵翊按住她的手臂,道:“不能睡,你还没有回答,我是如何待其他夫人的?”   邓节哪里知道,想了想,道:“一样甜言蜜语的哄骗,待到腻了就弃之如敝履。”   赵翊道:“都是你自己臆想的。”他说着手已经伸进了被褥里面,他的手有些冷,她的睡意顿时没了,只躲道:“凉”   赵翊道:“刘昭还和你说什么了?”   邓节脸上的笑意稍散,道:“还说你我并不是一条船上的人。”她抬眼看着他,一字一句地道:“他说迟早有一日,你会和江东决战,我们会成为敌人。”   这次赵翊没有再说话,一时沉默。   邓节也沉默了,许久赵翊道:“若是真有那么一日,我可以保你邓家人的性命。”   邓节心中略有惊讶,而后道:“若是我邓家赢了,我也会尽力的保全夫君性命。”   赵翊低下头埋在她的怀里,细嗅着她身上的香味,声音有些不甚清楚,道:“倘若你保全不了呢?”   默了许久,邓节异常平静道:“那妾便陪夫君一起去。”   赵翊没有回答,只微微的扬起了嘴角,而后轻轻地吻上她的脖颈,脸颊,耳垂。   她垂着眼帘,任凭他亲吻,说:“妾会去陪夫君,妾不会再改嫁了。”   ……   夜已经深了,轻儿对守在门外的付伯说:“走了,今夜夫人不会离开了。”   付伯笑说:“就你机灵。”   两人这便往奴仆住的地方去,付伯看着雨洗过的夜空,只觉得星辰格外闪耀。   “付伯在想什么呢?”轻儿问。   付伯笑说:“在想一件旧事”   “什么旧事?”轻儿问。   “四年前的一件旧事”   轻儿稍加思考,面色忽然一沉,声音却听不出又任何变化,道:“可是宋夫人的旧事?”   付伯点了点头,道:“宋夫人究竟是因何自杀?”   轻儿道:“这是大人的忌讳,你这个老头子竟然还敢议论,我看你真的不要命了。”   付伯笑笑,满不在乎:“我已经是把老骨头了。”他说:“宋夫人身边的奴婢无一活口,全部都被大人给处置了。”   “宋夫人离开的那晚你在府中吧?”付伯突然看向她道。   轻儿对上他的视线,蓦地,摊手一笑,道:“是的,不过那时候我是太尉大人的贴身奴婢,你想我能知道什么?我若是知道什么,还不早早被太尉大人灭了口。”   付伯说:“就是因为你是太尉大人信任的贴身奴婢,所以才不会被灭口。”   轻儿正色道:“事实是我什么都不知道,宋夫人是夜里去的,清晨被伺候的奴婢发现,匆匆跑来报信,我这才得到的消息,不过宋夫人确实是自杀的,并非是太尉大人杀的。”她苦笑道:“太尉大人也不可能伤害她。”   她的眼里充满怜悯,叹息道:“他太悲哀了。”   付伯知道她口中的“他”是谁,一时间也不知作何回答。   轻儿道:“付伯,你不觉得吗?他太悲哀了。”   付伯叹息道:“这不是你该议论的。”   轻儿瞥他一眼,道:“你说得对,这不是奴婢私下里该议论的。”便就再也不提了。   ……   第二天一早,邓节先醒了过来,她又回想起了昨天夜里的话,一时目光涣散。   “你想什么呢?”赵翊揉着额头醒了过来。   邓节摇了摇头,道:“妾想夫君是否原谅妾了。”   赵翊一边按着额头,边伸出手说:“将令牌还我,便就作罢了。”   邓节说:“是进宫的宫牌吗?”   赵翊头还有些沉,一边揉着一边淡淡地“唔”了一声。   邓节不愿意动,说:“就在衣服里挂着,夫君自己收回去吧。”   赵翊笑了笑,没与她计较,从榻上起来收了回去,再由奴婢穿好衣服上朝去了。   不一会儿,轻儿也进来给她更衣,边给她更衣,边轻轻笑道:“恭喜夫人。”   邓节说:“因何恭喜?”   轻儿说:“恭喜夫人获得了大人的原谅。”稍加停顿,又道:“也恭喜夫人得到了太尉大人的心。”   “心”邓节兀自喃喃,蓦地,冷笑道:“只怕我没有失了自己的心就好,旁的也不敢奢求了。”   轻儿笑说:“奴婢伺候大人九年,奴婢看得清楚。”   邓节看着她,似乎有些不可置信,道:“你今年多大了?”   “奴婢十九”   “九年,那岂不是从十岁起就伺候太尉大人了?”   轻儿回答道:“以前是府中粗实奴婢,贴身伺候是从六年前开始的。”她说:“府中的夫人,奴婢多是看着她们入府的,太尉大人喜新厌旧,没过几月便就腻了,唯独不同一点的就是孟夫人,不过也不见太尉大人对她面色有这么和霁。”   她边给邓节穿衣服边道,邓节还是第一次听她讲这么多的话,邓节道:“听说孟夫人此前怀过太尉大人的孩子。”   轻儿将衣带打结,回答道:“是的,但孟夫人不小心,孩子也就流了。”将手指抵在嘴唇边,思量着道:“不过……”   邓节知道她有意放钩吊她,淡淡地道:“不过什么?”   轻儿于是道:“不过,奴婢猜想,应是太尉大人不想要那个孩子。”   邓节心中惊讶不已,虎毒尚不食子,单凭赵翊对赵玳的喜爱,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出他会不想要自己的骨肉。   轻儿给她整理着衣襟上的几道褶皱,道:“兴许是嫌弃孟氏出身卑贱吧。”又一笑道:“不过也是奴婢的猜测,还请夫人不要对大人说,不然奴婢会丢了性命的。” 第五十五章   “陛下, 你又来看玉儿了!”玉儿兴奋地惊呼。   刘昭轻轻抚了抚她的头。   玉儿道:“陛下今夜还要陪玉儿睡吗?”   刘昭点了点头, 玉儿便立刻喜笑颜开, 道:“那玉儿还想听昨日的那个故事, 陛下还没有给玉儿将完了。”   刘昭坐在了床榻上,笑道:“好”玉儿便也爬到了他的身边,头枕在他的腿上,乖乖的听天子给她讲故事。   听着听着, 她便抓上了天子的衣袖。天子停下, 低头只见她一双水灵灵的眼睛正望着自己, 天子道:“怎么了”   玉儿说:“陛下是世上带玉儿最好的人, 比阿兄和阿嫂都要好。”   小孩子是很单纯的。   刘昭微笑道:“可是朕总有一天要离开。”   玉儿忽地爬起来, 道:“去哪里?”   刘昭说:“另一个世界”   玉儿似乎明白了,脸色顿时白了许多,道:“像娘亲一样。”   刘昭未置可否。   玉儿的眼眶霎时红了, 扯着他的衣角抱住了他的腰,道:“玉儿不要陛下走,玉儿不想失去陛下。”   刘昭看着她,蓦地, 垂下了眼帘。   玉儿抬起头来, 道:“玉儿要救陛下, 玉儿不要陛下和娘亲一样,玉儿要永远的和陛下在一起,要每天都有陛下陪着玉儿睡觉。”   刘昭微笑道:“你救不了朕”   “玉儿可以,无论要玉儿做什么!”   “无论做什么?”   “是的, 无论要玉儿做什么,只要能救陛下就好。”   ……   自那夜过去,已约有旬月了,邓节交出了宫牌,平日里就在太尉府中待着,赵翊对她和往常一样,甚至更清淡了,旬月里他都没有来她这里留宿过,更没有召她过去。当她意识到自己竟然在心中掐着日子惦念这事时,给自己都吓了一跳,赶忙又不去想了。   这日,轻儿给她移来了几株花草种在门前的小院子里,背地里跟她说这是太尉大人吩咐的,还说这是不远万里从江东移来的。   谁知道呢?   邓节将信将疑,反正也没有放在心里,明白轻儿是有意撮合她和赵翊。   她最怕的是失去了自己,变得不再清醒,她已经不是十四五岁时那个随随便便就将真心交付出去的傻姑娘了,如今的她只能谨慎到滴水不漏。   “种好了”轻儿拍了拍手上的土,又在木桶里冲洗干净,放下卷着的衣角,走过来道:“全部都栽种好了,夫人。”   邓节看着窗外院子里的花草,淡淡地道:“能活过这个夏天吗?”   轻儿道:“这便不知道了,不过哪怕一日也好,不算白费这些功夫。”轻儿说话间,邓节已经回身坐到了案几旁,茶壶里是冲泡好的干花茶,她倒出了一些,却没有喝。   轻儿看在眼里,默默地取过手帕擦干手上的水,平静地道:“夫人在想太尉大人吧?”   “你不知道什么叫做规矩吗?”邓节忽然反问。   轻儿一笑,道:“奴婢自是知道,不过也只有奴婢能帮的了夫人,奴婢能做到的,别的奴婢都做不到。”她笑望着邓节,道:“就像现在,夫人一定在想,为何太尉大人自那日过后便变得更加冷淡了,为何一次也没有在夫人这里留宿过,明明互诉衷肠,连喜欢都说出来了,不管是真是假,结果到头来却好像只是夫人的一场独角戏。夫人觉得在意,故而日思夜想,实则夫人心里已经有了太尉大人的位置,不然为何要如此介怀呢?”   “你的胆子是真的不小。”邓节道。   轻儿笑说:“还是夫人宽容奴婢,不然奴婢哪里敢说这些话,不过夫人,太尉大人虽然不曾来过夜,却也不曾去过其他妾室哪里不是吗?”   她看着沉默的邓节,蓦地,叹息道:“夫人以前是受过伤吧。”邓节垂着的眼帘轻轻颤抖一下,轻儿叹息道:“不然夫人何至于如此瞻前顾后顾虑重重,夫人若是有孟夫人一半,恐怕……”她戛然而止。   “恐怕什么?”邓节冷淡地问到。   轻儿一笑,道:“恐怕太尉大人就不会对夫人动心了。”   邓节似乎没有料想到她会这样回答,只道:“为何?”   “太尉大人就喜欢这样的性子”轻儿道:“夫人如此,宋夫人也如此。”   邓节道:“同我讲讲宋夫人的事。”   轻儿低头道:“这是会掉脑袋的。”   邓节轻笑一声,道:“你一早就想对我说了吧,何须这时与我惺惺作态。”她喝了一口茶,淡淡地道:“你说吧,我会保你无事。”   “好吧”轻儿叹了口气,于是道:“宋夫人的事奴婢知道的也不多,夫人清楚太尉大人的性子,知道此事的无一例外全部灭了口,奴婢知道的和外面的传闻相差无几,想来夫人也早有耳闻了,奴婢便不再赘述,奴婢就说说奴婢知道的。”   邓节默许。   “太尉大人喜欢宋夫人”轻儿开门见山,邓节心口忽然若有若无的被扯动了一下,面上却毫无变化。   轻儿继续道:“若是说喜欢还差了一些,不如说爱,太尉大人曾经是爱过宋夫人的,可能是因为太尉大人的母亲早逝吧,所以他才会对年纪稍长他的宋夫人产生爱意,这些许多明眼人都能够看得出来,也有人说宋夫人和太尉大人的母亲生得还有几分相似,当然这些奴婢就不清楚了。”   轻儿说:“四年前,初平三年的九月十三,前大将军赵彪逝世,七日后的清晨宋夫人也离世了。关于宋夫人的离世,众说纷纭,当时是以宋夫人悲伤过度猝然离世为由,但是也有人说宋夫人离世的当日夜里,太尉大人曾经去过宋夫人房中,约两个时辰后就离开了,至于那晚到底发生了什么恐怕也只有太尉大人自己知道了。”   邓节道:“那外面的传闻?”   轻儿说:“约么就是针对太尉大人和宋夫人独处的那两个时辰。”   邓节道:“太尉大人对宋夫人有意,时大将军赵彪可知道?”   轻儿摇了摇头:“这奴婢不清楚,兴许知道,又兴许不知道,前大将军离世前两年一直重病卧床,就算知道,恐怕也不想管了。”她道:“无论如何,太尉大人也不希望宋夫人的事被重新翻出来,这是太尉大人心口的一块疤,无论是否有染,无可否认的是太尉大人对宋夫人却有情意,这已经预约了伦理,当然宋家其实也是不希望,若是宋夫人真的和太尉大人有染,只怕宋家也会觉得颜面无存。”   邓节默了默,道:“可以再同我说些与太尉大人有关的事吗?”   轻儿笑道:“奴婢愿意”又道:“大人是庶出,不过在所有儿子里,大人最得大将军喜爱,时人曾夸大人机智警敏善谋果决,喜怒不形于色,能够随机权衡,说实话,太尉大人和大将军赵彪性格并不相像,当然,或许也是因为截然不同的性格,大将军最后才会选择太尉继承赵家基业,而太尉大人继位之后确实做派与大将军不同,首先他逼迫天子擢升其为太尉,手握皇城禁军,这支军队此前可是在汉室手里的,不知道太尉大人使了什么手段,夺取了汉室手中一张重牌,一改赵彪时期对汉室尊重宽厚的态度,手段咄咄逼人,步步紧逼。”   “哦,对了”轻儿道:“因为太尉大人是庶出,所以方才继位的那一年间,太尉大人便以摧枯拉朽之势将前大将军赵彪所有儿子全部铲除了。”   邓节不可置信,道:“所有?”   轻儿道:“是的,最先是庶出的赵英,被以谋逆作乱被大人抓捕,继而牵连出其余四子,包括最年长的赵封,大人以雷霆之势斩草除根,要知道同是庶出,赵英是最没有可能谋逆作乱,所以这从头到尾都有可能是大人设计出的圈套,只待赵英被引诱入圈套。”   邓节默然,而后开口道:“从一开始他就没想就那几个兄弟活命。”   轻儿道:“这是唯一的解释,与其落于被动的局面,不如主动掌控局势,这也符合太尉大人的做法。”   “前大将军的儿子都死了?”   轻儿道:“是的,稍有势力和野心的都死在那次政变中,还剩下的三个都因病去世了,可是他们多是英年,身体健壮,怎么可能突然因病去世,唯一活下来的只有一个,时年不过九岁,对大人产生不了什么影响,后来被送去了青州,远离颖都政治漩涡,周围安插的也尽是大人的亲信,一直被软禁着,如今应该也有十三岁了。”   邓节知道这是他一贯的手段,他那样的一个人怎么可能会留下半点祸根。   手足相残实在并不稀奇。   轻儿摸了摸下巴,思忖着说:“与大人相关的便也就这些了”又道:“前大将军还有几个女儿,也都被大人悄无声息的给除掉了,只剩下了一个玉儿,因为她是宋夫人的女儿,所以大人待她也算不错。”   轻儿一锤手,道:“说起玉儿姑娘,听说这段时日来,天子夜夜留宿玉儿姑娘那里。”   邓节说:“玉儿还是个孩子。”   轻儿说:“听闻天子也没对玉儿姑娘做什么,只是夜夜陪着玉儿姑娘合衣入睡,给她讲故事。”   就在这时,门外忽然被轻轻叩了两下。   “进来”邓节道。   来人是付伯,付伯笑眯眯地道:“夫人”   “什么事?”邓节问。   付伯和蔼地笑道:“回夫人,江东的使臣到了。”   邓节一怔,似乎有些不敢相信。   付伯笑说:“夫人,江东的使臣到了,正在正堂等着呢,大人令老奴过来告诉夫人一声,请夫人过去。”   到底还是思乡心切,邓节连忙起身,由轻儿给稍加整理衣裙,便匆匆离开了。 第五十六章   邓节快步到了正堂, 经付伯通传后方才进屋, 赵翊坐在最前方, 左下方坐着的便就是江东的使臣, 邓节顿时惊喜,道:“黄伯伯。”   来使黄责是她父亲的老朋友,她父亲离世后,她与弟弟妹妹们皆是受黄责的照顾, 虽然没有血缘上的关系, 但对她来说便如同亲人一样。   黄责也立刻起来, 慈爱的笑道:“乖囡囡, 许久不见了。”   他还当她是孩子, 乖囡囡乖囡囡的叫她,她看见正堂上正笑着的赵翊,顿时觉得有些臊, 拉着黄责的衣袖坐下,道:“黄伯伯身体可还好?”   黄责笑吟吟地说:“好着嘞”又说:“乖囡囡,你三弟念着你,黄伯伯这次来, 你三弟啊特意命人拉来了两大车的东西给你。”黄责笑着看向赵翊, 又对邓节道:“我就说, 太尉大人国之重器,怎么能亏待了自己的夫人,可主公他就是不听,恨不得把江东的所有玩意都拉来给囡囡你带着。”   “三弟还好吗?”邓节关心地问, 似乎又想起了去世的邓盛,她的脸上略略有些难过。   黄责说:“好好,别看主公年纪小,主意却正着呢,我这些老家伙都不是主公的对手,不得不甘拜下风啊。”他这话半是说给邓节听的,半却又是说给赵翊听的。   赵翊却只是拄着下颌,一副懒散的模样,仿佛根本没在意。   “四妹和小妹呢?”邓节问。   黄责说:“也都好,主公给四妹定了一门亲事。”   “哦?真的吗?”邓节兴致很高,道:“不知是哪家的才俊。”   黄责说:“周家的小儿子,周方,倒也真是个人中龙凤。”   “何时成亲呢?”   黄责说:“初步订在明年初春。”   邓节稍显落寞,道:“节儿恐怕是回不去了。”   赵翊突然开口,淡淡地道:“届时会遣使去江东庆贺的。”   邓节不由的看向他,只对上他带着笑意的眼眸,知道他没有恶意,却也不见得是发自善心。   黄责回答道:“弊臣替我家主公谢过太尉大人”   邓节又与黄责多说了一会儿,大多是一些家里的事,赵翊没有离开,拄着额头听着他们聊天。   约一个时辰后,黄责起身告别,道:“见到乖囡囡,老臣这心里也就踏实了,时候不早了,老臣也得回江东去了,夫人还请照顾好自己,多多保重。”他最后没有再叫她囡囡。   邓节也起身道:“黄伯伯一路辛苦了,也望保重身体,替我向江东的亲朋们问好。”   “会的,会的”黄责拍了拍她的肩膀,转身对赵翊说:“太尉大人,老臣告辞了。”   赵翊微笑道:“大人慢走”   邓节目送着黄责离开,许久,赵翊走到了她的身边,她以为他有话要讲,看向了他,只见他嘴角一挑,笑道:“乖囡囡”   邓节登时脸就发红了,道:“胡说什么呢?”   赵翊笑道:“他方才不是这么叫你的吗?难道是我听错了。”   邓节说:“兴许就是夫君听错了呢。”   赵翊抱住了她,在她下颌边吻了吻,道:“同我去邺城。”   邓节一怔,道:“去邺城?”   赵翊笑道:“不然呢?你当江东派使臣来干什么?你真以为是因为你三弟想你了,想派人来看看你过的如何吗?”   邓节道:“他们是想知道你什么时候北上夺取邺城。”   赵翊“嗯”了一声,埋在她颈侧,道:“你的这个三弟也不是省油的灯,兖州颍川四战之地,并不安全,还是邺城,北临漳河,俯瞰中原,吕复真是占了地利。”   邓节感叹道:“可惜也只占地利,不占天时,不占人和,最后丢了大好河山。”她问:“夫君打算何时动身呢?”   “后日”   邓节一惊道:“这么急?”   赵翊松开了她,道:“吕复三子相争如今已死一子,另外儿子,一在鲜卑,一在邺城,兵力大损,此为其一。”   “其二呢?”邓节问。   “其二就是你这个三弟,他看起来和我结盟,实际上派使臣来颖都是为了探听我的动向,纵使严加防范,也还是会走漏风声,徉做南攻新野已经没有意义了,长驱北上,速速邺城,方能稳固。”赵翊道。   邓节道:“妾也要一起去吗?”   赵翊一挑眉,笑道:“自然,吕复有一张象牙镶金的玉床,夫人可还记得,为夫还要待攻克邺城后与夫人那玉床上共赴巫山。”   邓节淡淡地道:“好,妾明白了,不过……”   赵翊道:“不过什么?”   “不过吕复府中美姬如云,只怕夫君到时候已经忘了还有妾,搂着别人巫山云雨了。”邓节皮笑肉不笑地道。   赵翊笑说:“夫人说的倒也在理。”   邓节瞥他一眼,刚准备要走,赵翊道:“邓纪送来的两车江东的礼物,夫人不准备去看看吗?”   邓节经他提醒,方才想起来,道:“在哪里?”   赵翊起身道:“同我来”   奴婢们正在将车上的盒子抬出来,大小各不相同,邓节随手拿起了一个打开,是江东的珠钗,她关上又拿起了一个小一寸的盒子,一打开,眼泪就掉了下来。   赵翊见她落泪了,又去看那盒子里的东西,是个布缝的小老虎,看起来丑极了。   邓节伸出手拿出来,放在鼻子旁轻轻嗅了嗅,轻轻地笑了。   赵翊道:“这是什么?”   邓节微笑道:“是妾的二弟给妾做的,有些丑吧”她笑问。   赵翊笑道:“是有些丑。”又补充道:“不过也还好。”他从她手里拿过来,这小老虎针脚缝地得很差,他说:“你和你的兄弟倒是相处的很好。”   邓节想起来轻儿说赵翊他三年前将自己的兄弟全部都杀了,又见他此刻的眼眸虽然平静,却又有些悲凉,不免也觉得有些悲哀。   她说:“我们兄妹几人自小颠沛流离,不免感情更深厚一些。”   赵翊一笑,将小老虎还给她,道:“我的兄弟们没有受过颠沛流离之苦,却总想着要杀掉对方,所以我只能将他们都杀掉,不然就会被他们杀死。”他说:“有时候我也在想,为何非要杀人,这天底下怎么就没有两全的法子。”他何尝不羡慕她。   邓节说:“人与人是不同的。所思所想固然也就不同。”   赵翊却不欲就此话题说下去,只道:“回去早做准备吧,后日便启程去邺城。”说罢便离开了。   邓节回到了屋子,轻儿正在把午膳端上来,邓节说:“收拾收拾行礼,后日便要随军去邺城。”   轻儿说:“奴婢知道了。”又道:“奴婢给夫人带几件过冬的衣裳吧,邺城不比官渡,这一趟恐怕要花费个半年,可能要到来年才能回颖都了。”   邓节又想起那次官渡,仿佛就是昨日,她想起赵翊的话,淡淡地道:“不会回颖都了。”   轻儿怔了一下。   邓节道:“不会回颖都了,太尉想要留在邺城。”她自觉和轻儿说这些她也不会懂的,只道:“你且收拾着吧,不必管我了。”   轻儿道:“诺”   赵翊想要定都邺城,将汉室留在颖都,自立朝廷,邓节虽然看不透赵翊对自己的心,但对于朝局变幻她还是十分冷静清楚的,赵翊恐怕已经拟定了什么条约,只待世族们妥协,届时就会在邺城自立朝廷,架空颖都的汉室。   他的一步一步都是计划好了的,取代汉室只是时间的问题,他的不臣之心已经昭然若揭,他舍弃了汉室,舍弃了皇后赵玉儿,而她也会同赵翊一起到邺城,有一日他也许也会舍弃她。   赵翊他是个心狠之人,她没有办法信任他,他也无法给她安全感,纵使她心里确实似乎已经有了他的位置。   轻儿一边给她收拾着行李,一边道:“皇后今日出宫了。”   “你说什么?”邓节问。   轻儿将衣裳折叠整齐,道:“听闻皇后嫌弃皇宫里太闷了,今日吵着闹着要出宫去玩。”   “她出去成了吗?”   “自然”轻儿道:“且不说她是皇后,就算是太尉的妹妹,谁又敢囚禁她,当然放行了。”   不知为何,邓节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她道:“皇后她去了哪里?”   轻儿摸着下巴回忆,道:“先是去了东街,而后有在光华门那边的铺子转了转,买了几个小糖人。”   “皇帝也一同出宫了?”   轻儿道:“自是没有,皇后带了几个奴婢出的宫。”   “太尉大人竟然也准许了……”邓节喃喃。   轻儿说:“兴许是愧疚吧,不过就算皇后出宫,身边也都是太尉大人的耳目,想也出不了什么岔子,不过如果真的像夫人说的,以后太尉大人和夫人留在邺城,那么皇后便也真的可怜,身边再没有什么人了。”   颖都和邺城相距千里,她也再见不到刘昭了,是生是死再也无法相见了。   虽然她与刘昭已不剩多少情意,可还是难免落寞。又或许她只是对如今的刘昭没有了多少情意,心里还是渴望着曾经的那个叫桓文的少年。   轻儿收拾得差不多了,道:“就带着这些吧,日后可能还会回颖都,剩下的到时候再带着。”她见邓节有些魂不守舍,便也没再说什么,悄然退下了。   邓节没有什么食欲,她总是对未来充满恐惧和不信任,她是个害怕变化的人,就在这时忽然有人从窗子外投进来了一颗石子。 第五十七章   邓节心里头跟着一沉, 起身走到窗子旁, 窗子外的院子里只有几只喜鹊, 不见半点人影, 她弯下腰捡起被投进来石子,石子外面包着一圈纸,她把纸展开,上面还有字。   是弋三丢进来的, 黄责去见了弋三。   邓节把纸揉成团引火烧了, 她一早就猜到了, 黄责定会把消息带回江东, 所以赵翊只能速战速决。   弋三叫她站在江东一方, 他有办法置赵翊于死地,辅佐天子重振朝纲,前句话邓节是信的, 后句话可就耐人寻味了。   至于是什么办法,弋三没有说。   而这弋三,其实也未必那么可信。   邓节顿时觉得没有睡意了,便把香炉点了, 是描金边的镂空铜香炉, 她手里还剩下刘萦给的半块香料, 她却不想点,换了块普通的香料。   她看着火折子亮了又暗了,盖上香炉的盖子,想到要去邺城, 以后也将离开颖都,觉得有些累,好像大半生都已经过去了,十四五岁时候的记忆仿佛已经飘得很远很远了,期间的数年,就像是做了场大梦,黑白的,没有颜色的,梦醒了,她就到了赵翊身边,这才重新知道活着原来是这般滋味。   她没有去挑油灯里的灯芯,油灯越来越暗,倏忽间就灭掉了。   ……   离开颖都那日,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远远的看去是林立的龙虎军团,身上披着闪着寒光的银甲,赵翊坐在马上,身后披着暗红色的披肩,玉面薄唇,眉眼间无端透出几分凌厉,旁人不知只当是谁家俊俏的粉面儿郎,更不曾想他手下长剑一挥便是数万条人命,胯下骏马的马蹄踏过之处皆是流血漂橹。   天子一身黑色朝服腰配玉带及深红色蔽膝,头顶十二冕旒,站在光华门外,亲送太尉远征邺城,他身后只有可怜的几个宦官和简单的仪仗,昭示着汉室已日薄西山。   见赵翊踩着马镫从马上下来,龙虎军团这才跪下,一排一排,闪着寒光,如同龙的鳞甲。   捧着圣旨的宦臣慢慢展开,道:“奉天子诏令,太尉不辞劳苦远征邺地,讨伐不臣,匡正四海,以播汉室威名,朕不胜感激,特赐太尉为赵侯,封地邺城,食邑三千。”这可是前所未有的恩赐。   宦官念完,道:“赵侯接旨吧。”   赵翊跪地,却纹丝未动。   宦官瞄了一眼天子,又哀求似地道:“太尉大人,快接旨吧。”   赵翊方才开口,平静地道:“臣不能接旨。”   天子皱着眉头,宦官似乎也震惊了,嗓子不由的尖锐了,道:“太尉大人为何不接旨?”   赵翊说:“臣领兵讨伐不臣,尚未有尺寸之功,不敢贪赏,天子若是想赏赐臣,不若等臣收复河北,再行封赏。”   “这……”宦官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刘昭道:“收起来吧”他这话是对宦官说的,又低头对跪在地上的赵翊道:“就依太尉的,待到太尉大人凯旋,朕再行封赏。”   赵翊说:“臣谢陛下圣恩”说罢起身。   士兵擂鼓,角声长鸣,五万兵马遂北上而去,天子看着,眼中似有怒气,脸上却平静异常,蓦地,重重地一拂袖,转身离开了。   另一边,邓节坐在马车里,轻儿也跟着她一同上来了。   邓节没有见到玉儿,更没有见到天子,就这样踏上了去往邺城的路。   轻儿撩开车帘子看了看,又放下,从箱子里取出了一张貉子披风来,说:“七月流火,这天气转凉了,一路北上只会更冷,司天监那边说这几日会有暴雨,这貉子披风奴婢就先取出来,待到冷了,夫人还可以盖一下。”   邓节没有拒绝,也没有说话,等到马车辘辘行驶起来的时候,邓节忽然说:“粮草车在吗?”   轻儿撩开帘子探出头去,又回来道:“在的”她问:“夫人关心粮草做什么?”   邓节说:“我不想在辎重部队,能否叫车夫快一点?”   轻儿摇了摇头,道:“这是太尉大人安排的。”她当邓节是害怕,又说:“辎重部队在最后方,很安全。”   邓节仍觉坐立难安,道:“官渡那战,辎重部队便被偷袭了。”她还记得金儿的最后一面,记得自己被赵翊给丢弃了,险些丢了性命,她想起来仍然心有余悸,只觉得不要和粮草车在一起。   轻儿取了几盘糕点,说:“那次是那次,这次是这次,况且我们才刚出颖都,还在颍川落,不会有敌军偷袭的。”   她把糕给邓节,说:“夫人早上没有用膳,吃点甜糕垫垫肚子吧。”   邓节咬下了一口觉得索然无味,喉咙干得反倒是咽不下去了,喝下了轻儿递过来的一口热汤这才好些。   轻儿说:“吕英在邺城,吕方逃到了辽东去,奴婢听说吕英这个人没有多大本事的,此前还是受太尉大人扶持,否则早早就被那两子给杀了,吕英手下的人怕太尉大人怕得不得了,恐怕都不用开战,他们就望风而逃了,其中凶险远逊于官渡那次,夫人不要担心。”   邓节说:“我知道”只不过是那次的动乱在她心里留下了不小的阴影。   轻儿撩开帘子指给她说:“而且夫人您看,咱们周围穿金色铠甲的都是赵雄将军手下的虎豹骑,这是太尉大人手下最精锐的骑兵了,他们胯下都是从西域买来的汗血宝马,全都是太尉大人的亲兵,护卫太尉大人安全的,如今分出来保护夫人,夫人可以把心放在肚子里了。”   轻儿说:“太尉大人对夫人是用了心了,既然如此,夫人还在害怕什么?”   邓节就是不明白,不明白赵翊到底是喜欢她那里,又或者是不是还在利用她,轻儿和刘萦是截然不同的,轻儿总想着撮合她与赵翊,她快要不清醒了,这时候她想:要是刘萦还活着就好了。   想到这里,邓节说:“你在撮合我和太尉?”   轻儿毫不避讳,道:“是的”   邓节就不明白了,问道:“为何?”她总是看不透这个轻儿,她直到轻儿的所作所为一定是有目的的,可到底是为什么呢?她这几天想破磕头也想不出来。   轻儿低下头去收拾碟子,说:“因为太尉大人太苦了,夫人跟在太尉大人身边不过半年,不要说夫人,就是军师恐怕也不够了解太尉大人,太尉大人他没有亲人,一个都没有,可以信任的人也没有,宋夫人在的时候他还像一个正常人一样,能看到他的喜怒哀乐,宋夫人走了之后,他就像是把所有情绪都隐藏起来了一样,充满了戾气,别看他总是带着笑意,水灌下坯也是那时候的事,他只宠着孟夫人,整日都和孟夫人在一起,孟夫人也恃宠而骄,飞扬跋扈。”   她的话一下子就多了起来,道:“大人喜欢宋夫人,也一直认定宋夫人也是爱他的,可是谁想宋夫人竟然自戕了,不管是知道的还是不知道的人,都认定了是大人奸污了宋夫人,没有人去想其中的原有和真相,他们认准了大人就是那样的人,奸淫主母,背德忘伦,这才是赵翊该做出来的事,他们谁也不知道其实宋夫人死了,大人才是最痛苦的那一个。”   她瞧邓节一眼,道:“没有人在意太尉大人的感受,也不想在意,他们眼里,他就是个残暴的奸邪小人,屠杀忠良,残害手足兄弟,他们认准了太尉大人就是这样的一个人,没有人会去替太尉大人辩解,就连军师也没有替太尉大人辩解过,而太尉大人也不会去替自己辩解,他那样的人,心里揣着的是什么谁也不知道。”   轻儿说:“他已经背惯了骂名,甚至到了自暴自弃的程度,别人说他残暴,他就掘开水道,淹了下邳,做的更加残暴,别人说他败坏伦理,他就专杀人夫君,夺人妻妾。”   她轻轻叹息,道:“奴婢自知算不得什么东西,只不过是个下贱的奴婢,却也妄想着能改变这一切,妄想着有一个人能取代宋夫人,让大人不在沉湎于痛苦,四年过去了,奴婢终于通过夫人看到了大人以前的影子。”   她说:“太尉大人其实也并不喜欢杀人。”   邓节一直听她说完,然后道:“你喜欢太尉大人?”   轻儿看着她,忽然一笑,说:“不喜欢”   邓节没有再说话,人总是喜欢骗自己,她觉得轻儿就是在骗自己。   ……   正午的时候军队停下来休整,刚入秋的正午是最热的,赵翊坐在輬车里乘凉。   军师程琬速速跑来,道:“主公!有线索了。”他的气还没有喘匀,按着胸口道:“弋三的事,属下有眉目了。”   赵翊坐直了身子,将羊皮水袋丢进程琬怀里,道:“慢慢讲”   程琬打开盖子喝了一口,气息渐渐平稳,道:“我出征前审了以前抓的几个斥候,他们开了口,说弋三是江左派来的,颖都所有斥候接到的指令也都是从弋三这个人手中发出来的,刘萦也不例外。”   “哦?”赵翊道:“他们可说谎?”   程琬否定道:“不会的,臣用了点手段,他们不会说谎,纵使说谎,也不可能众口一词。”他说的用了点手段,但事实上可不只是一点,赵翊并不在乎程琬如何折磨的那些斥候,只问道:“可审问出弋三是何人?”   程琬摇了摇头,道:“没有审出来,他们都说没有见过弋三,他们收到的只有指令,有专门负责与弋三的通传者,他们本身并没有接触过弋三。至于通传者……半年前邓盛去世,就全部撤了出去,线索全部中断了,恐怕很难查出来。”   赵翊道:“也就是说邓盛死后这段时日,包括刘萦……”   程琬接道:“都是弋三的意思,江东虽然断了,但是弋三仍然在向斥候们发布命令,并且还转而与汉室勾结,这个弋三恐怕是对主公有个人的怨恨,不然不至于此。”   他问:“他们恨主公,想致主公于死地,主公若是死了,他们或许是最直接的受益者,除了汉室,主公能够猜到大概还会是什么人吗?”   赵翊默了默,眼眸闪过冷意,只说了两个字:“赵虞”   程琬心中一惊,道:“青州的那个赵虞。”他眉头拧紧,道:“四年前他被主公送去青州的时候方才九岁,如今应该也十四了。”又沉思道:“军中一定有心相着他的人,主公若是死了,他便理所应当的被推举为太尉,代替主公,弋三或许就是他的人……”   程琬沉吟一会儿,又一锤手掌,道:“对了,还有一件事,黄责是江东的老臣,他来颖都,见弋三的可能很大,毕竟弋三也在为江东做事,前些日子黄责在颖都时,臣派人暗中监视了他,看他可还与别人私下见过面。”   “查出来什么了吗?”赵翊淡淡地道,似乎并不抱太大希望。   程琬说:“三日里,除了太尉府,他只去了两个地方。”   “哪两个地方?”   程琬回答:“一个是宋尚书的府邸。”   赵翊一条腿踩在輬车的车栏上,道:“黄责以前和宋裕同是太学的学生,登门拜访,倒也不稀奇。”   程琬说:“除此之外他还去了一个地方,陌苑。”他说:“陌苑是颖都的一家酒肆,开得时间不长,在颖都也不算有名,不过有一点很特别,陌苑的东家叫司马仪。”   “司马仪”赵翊似乎觉得这个名字略有耳熟。   程琬说:“他是司马凯的三子,字叔宽,初平元年,主公的父亲曾招他做将军府主簿,他因病拒绝了,此后又三次征辟,均未有结果,这陌苑便就是他开的。”   “对了”程琬又道:“他还是司马煜的堂弟。”   赵翊顿时觉得有些头痛,闭着眼睛揉着额头,道:“都是河内司马氏的人。”   程琬说:“是的”   “难办”赵翊淡淡地道。   程琬说:“主公想要拿宋家开刀,就不能动司马家,更不能出面查他们是否和江东以及弋三有联络,否则其他世族的屁股就一定坐不住了,闻风而动,到时候主公可就麻烦了。”   赵翊揉着额头的手一顿,似乎有了主意,睁开眼睛笑道:“有一个人可以用。”   程琬这会儿又摸不准他们太尉的心思了,问道:“谁?”   赵翊笑道:“杨太傅的儿子。”   “杨敬”程琬脱口,赞道:“他确实是个不错的人选,杨家是世族们的领袖,杨敬和那个食古不化的老太傅不一样,此人立功心切,脑袋又聪明,早早的就投身于主公门下,一直未得重用,杨敬其人可用而不可信,让他去查司马家和弋三,确是个不二的人选。”   赵翊道:“他可随军?”   程琬道:“随军”又一挥袖子行礼道:“臣这便就去见他。”   “去吧”赵翊拄着下颌道,又叫住了程琬,道:“等等”随手捡起盘子的一个橘子扔给程琬。   程琬一把接了住,笑道:“谢主公”然后边走边扒开吃了。 第五十八章   “要我去查司马家?”杨敬翻身从马上跳下来, 不可思议的指着自己的鼻子, 道:“我吗?”   程琬笑而不语。   杨敬摸了摸自己的下巴, 连日行军来不及整理, 已经冒出了青色的胡茬,他说:“可是我与司马家素无往来。”   程琬开口笑道:“司马家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弋三,主公急需知道他到底是个人。”他说着拍了拍杨敬的肩膀道:“对于杨主簿来说, 这可是个难得的好机会。太尉大人不仅会对杨太傅既往不咎, 还会赐你杨家丹书铁券, 无论来日发生了什么, 都可以保你杨家性命无虞。”   这对于杨敬来说显然是极具诱惑力的条件, 杨敬一行礼,道:“杨敬知道了,自会完成太尉大人使命的。”   “辛苦了”程琬轻轻拍掉他肩膀上的灰, 行了一礼离开了。   “弋三,江东。”杨敬喃喃自语,忽然脑中灵光一现,笑意涌上唇角, 道:“她一定知道这事情。”   就在这时, 他的背后忽然传来了浑厚的声音:“杨主簿”   杨敬回头见是赵胜, 笑道:“赵将军。”   赵胜手按在佩剑上,因为太阳灼热而眯着眼睛,脸上也流淌着汗水,渗透到铠甲中间, 黏糊糊的,他道:“杨主簿,到时辰了,该行军了。”   杨敬于是踩着马镫上马,道:“多谢赵将军提点。”   ……   太阳西沉的时候,军队停下扎营,邓节打开火折子点油灯,夜里确实变冷了许多,加上这营帐并不保暖,夜里风硬,只会更冷。   轻儿于是将大貉子皮铺上了,又从箱子里取出了小暖炉放在了被褥里。   “夫人,杨主簿求见。”外面把守的士兵禀报。   杨敬   邓节心中顿生疑云,放下了火折子,道:“让他进来。”   帘子被撩开,一个年轻人进了来,也不抬头看她,先是行了大礼,然后才道:“夫人。”   邓节说:“你找我?”瞄了一眼轻儿,轻儿便识趣的退下了。   杨敬笑说:“是的”   “找我做什么?”邓节坐在案几前,她面前的案几上摆着一个三足小铜鼎,里面装着几块烤羊肉,轻儿方才已经拿小刀分成了块,放在了漆木盘子里,还有两张烙饼和一小碟肉酱,都还未动呢。   杨敬一瞧,笑道:“当误夫人用晚膳了。”   邓节说:“不碍事,有什么事你就说吧。”   杨敬站在她面前,又行了一遍礼,道:“属下此来是向夫人询问一个人的。”   “什么人?”邓节问。   “弋三”杨敬说,一双眼睛盯着她。   邓节并不觉得意外,她拿起筷子反复夹起盘子中的一块烤肉,许久,道:“杨主簿为何来问我。”   她没有问弋三是谁,这说明她并没有回避这个问题。   杨敬说:“臣猜的”又道:“他很快就要有所行动了,或许不等大军到邺城。”他故意使诈,有意的诓骗她。   邓节一笑,放下了筷子,目视着他,道:“杨主簿来问我,倒不如去问您的父亲”   杨敬的目光骤然一变,心中巨浪滔天,如雷轰顶,道:“你说什么!”   邓节说:“杨主簿不曾想过吗?太尉府中戒备森严,到底是何人能够将我劫持出府,又为何会将我交给您的父亲。”看着震惊的杨敬,邓节笑说:“或许答案就在杨主簿身边,杨主簿不去问,反倒来问我,我又如何知道呢?”   杨敬垂着眼帘,他早就有此疑问,难道他的父亲勾结的就是弋三,所以赵翊才会说事成以后赐他丹书铁券,免他家一死。   赵翊他一早就知道吗?   所以给他机会将功赎罪?   杨敬顿时觉得脊背冷汗涔涔,眼珠子动了动,一行礼道:“臣知道了,臣先告辞了。”说着迫不及待的转身撩帘子离开了。   杨敬直奔赵翊营帐而去,路上遇到了程琬,程琬刚想要和他打招呼,他却已经急步走过去了,根本没看程琬一眼。   程琬疑惑的放下了抬起来打招呼的手。   “属下想要连夜回颖都。”杨敬道。   赵翊正在擦拭佩剑,油灯上摇曳的火光将他的身影拉得斜长而又婆娑,擦过了剑,赵翊收入鞘中,转身道:“去吧”   杨敬一怔,他没有想到,没有想到赵翊竟然什么也没有问,也没有阻挠,便就同意他回颖都去了。   他几乎不敢相信,怔怔地看着他。   赵翊笑道:“用则不疑,疑则不用,杨主簿想做什么尽管去做。”说着将袖中的牌子丢给他。   杨敬接过代表太尉的令牌,顿时觉得胸中一股热浪,直冲眼睛,感激的五体投地,道:“臣速去速回,定会查清真相,为太尉大人分忧解难。”   赵翊笑笑,没有说什么,目送着杨敬转身离去。   同时,程琬也掀帘子进来了,他道:“主公准许他回颖都了?”   赵翊坐在案几旁,士兵们摆上肉和饼,赵翊说:“准了。”   程琬忧虑道:“主公不怕他叛变吗?这个人并非君子。”   赵翊割下来一块肉,道:“有的时候小人比君子要更可信,小人图利,而我可以给他利,而君子贪义。”   程琬道:“希望他可以从太傅口中审出来吧。”   “哦,对了”程琬从怀里掏出一张锦缎来,交给赵翊道:“这是卢源给属下的,花费了将近一年的功夫,他终于拟好了这条新政,连夜的就命人送了过来呈给主公看。”   赵翊随意的在帕子上擦了擦,将手上的油抹掉了,展开来看,他看得极快,一目十行,却尽览于心。   程琬说:“有了这条新政,安稳了世族,就可以着手剪裁宋家了,颖都的汉室也会渐渐地衰落。”   “不错”赵翊看完了,折了两下,交给程琬道:“送去给陈玄他们,让他们速速准备拟好奏疏,待我得了邺城,凯旋而归,一并呈奏天子。”   程琬接了过来,蓦地,叹息一声,十分惋惜,道:“可惜了宋尚书,还有宋扬,明明可以功成身退,颐养天年,却偏偏要选择汉室与主公对立,说到底了,他还是宋夫人的父亲,皇后的外祖父。”   “退下吧”赵翊淡淡地道,目光却是冷的。   传闻程琬多少也听过,他很难辨别真假,也向来不在意事情的真相,如今他只觉得那传闻兴许是真的,不过说到底了,同他也没有什么关系,遂行了一礼,悄然退下了。   ……   夜里,轻儿服侍邓节睡下,被褥里铺着貉子皮,还放了暖炉,被哄得热乎乎的,不得不承认轻儿作为奴婢是很称职的,比邓节以前身边所有的奴婢都要细心麻利。   一会儿的功夫,邓节就睡着了。   另一个营帐里,赵翊也睡着了,只是他做了噩梦,很多年他都没有做过噩梦了。   他梦见宋绾披头散发的匍匐在他脚下,扯着他的衣角,质问他为何要杀自己的父亲,她的模样是模糊的,只有一双眼睛,布满血丝,充满了怨恨。   她说她恨死他了,她说他就是个畜生,是他奸淫了她,害得她颜面尽失,只得自杀。她还恨他将她九岁的女儿嫁给了长她十六岁的天子,如今他还要杀她的父亲和族人。   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愣愣地现在原地,听着她诉说对自己的怨恨,他没有什么可以辩解的,如果这些真的都是她的真心话。   他感觉到异常的痛苦和恐惧。   可是渐渐的,她的脸就变了,变得模糊狰狞,声音嘶哑像是老妪:“你这个杀人魔”   “你这个畜生也不如的东西!”   “你就应该下地狱,让你的父亲好好看看你。”   “你快点去死吧,你死了老鼠蟑螂都会恶心你,不会啃你的尸身。”   “当时你父亲就不该收留你,就应该将你这个来路不明的杂种和你那个荡妇一样的亲娘都杀了。”   “没有人会喜欢你这个杂碎,没有人会爱你!”   “你和你的荡妇娘亲一样,都留着比腐烂的尸体还要恶臭的血,你们就该通通去死!”   “下贱的杂种!”   赵翊从梦中赫然惊醒,额头上都是密密的汗珠,“不是”他的眼睛前所未有的透露出了恐惧,“不是”他喃喃自语,痛苦的褶皱眉头,落下的几缕碎发黏在了脸颊上,他似乎是在否定什么,不停的喃喃自语。   他的脑中似乎还不断盘桓着那声音   “没有人会喜欢你这个杂碎”   “你这个来路不明的杂种!”   “你和你的荡妇娘亲一样,都留着比腐烂的尸体还要恶臭的血。”   “下贱的杂种”   “你们就该通通去死!”   他踉跄的从床榻上起来,一把将营帐的帘子扯了下来,秋夜的冷风猛的灌了进来,似乎是长着血盆大口的野兽,一口就能将他吞噬掉。   冷,太冷了,他穿着单薄的里裳,只觉得这夜风凉的如刀,一寸寸将他的肌肤都割开了。   门外的把守士兵听见了动静,立刻上前,道:“大人怎么了?”   “大人,发生了什么什么事?”   “大人,您的衣衫太单薄了!”   赵翊却似没有听到一般,将他们统统推开,踉跄的走了出去。   ……   邓节已经睡着了,恍惚间有人进来了,撩开了帘子,上了床榻。   她被惊醒了,却听背后的人道:“是我”声音喑哑。   “夫君”她略有些惊讶,不知他什么时候来的,也不知他为何在夜里突然独自过来。   黑夜里,她的手不小心触碰到了他的手,是冰的,她连忙说:“怎么这么冷。”她握起他的手,摸了过去,发现他的身上都是冷冰冰的,只着了一件薄薄的里裳,她说:“夫君是穿这身来的!”她道:“太胡闹了,夫君是三军统帅,怎么能不珍惜自己的身体。”她轻声责备,然后将他的手放进了自己温暖的怀内,又将暖炉放在了他们之间,轻轻环抱住了他,她这是在给他暖身体,她怕了他感风寒。   她的身体温暖而又柔软,她身上淡淡的香味让他感到格外心安。   蓦地,赵翊将手从她怀里抽了出来,将她的身体拥在怀中,下巴抵在她的头顶,轻轻的摩挲了几下。   他突如其来的亲昵让她有些受宠若惊,轻轻唤道:“夫君”揣摩着又问道:“夫君怎么了?”   没有回应,只能听到他的鼻息。   就在邓节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他突然开了口:“我做噩梦”他说。   这时的他一点不像是那个谈笑风生,狡猾狠辣的赵翊,更像是在寻求安慰,到底是个人,是人就会有脆弱的时候。   邓节慢慢的回抱住他的身体,他的身体也渐渐的暖和了起来,她的额头抵在他的胸膛,她说:“夫君不要想了,妾会留在夫君身边。”   他没有说话。   ……   “你和你的荡妇娘亲一样,都流着比腐烂的尸体还要恶臭血!”   “下贱的杂种!”   ……   “生个孩子吧,流着你我的血。”他突然开口,声音却异常冷淡,平静。   沉默了许久,邓节才开口,亦是冷静地,她道:“好”   赵翊额头抵着她的发,他说:“我会让他成为这天下最尊贵的帝王。”   他的儿子将富有四海,坐拥九州,他的身上流淌着的将是天下最尊贵无上的血液,所有的人都将臣服于他的脚下,为他歌功颂德,他的姓名将永远铭刻在史册上,名垂千古。   这才是赵翊他想要的,不是什么海晏河清,不是什么天下太平,他想要的是洗去自己所认为的肮脏的血统,掩埋掉丑陋的不可示人的出身。 第五十九章   十三年前, 光熹元年, 十一月。   “砰”   石头压在了男孩的头上, 狠狠地, 他的额头顿时肿了起来,黏糊糊的液体淌了下来呼住了他的眼睛,他抹了一把,是血, 很快的, 在冷风下, 血就凝住了。   这个男孩很瘦, 身体却又发育的很高, 看起来有些营养不良,脸颊深深陷进去,嘴唇干裂没有颜色, 因为个子长得快,又没有合适的衣裳,所以总是露着大半截手腕和脚踝,到了冬天的时候就冻得发紫, 有的时候还会生疮。   他就像是这个小村落里的怪物, 人人都用一种异样的目光看着他, 背着他的时候,他们会告诫自家的孩子不要离他太近,因为他太脏了,他的娘也太脏了, 他们说他身上的不是疮,是花柳病,从他还在他娘肚子里没成人时就被他娘传上的花柳病。   治不好的脏病。   “看!我打到他了!”一个十岁左右的孩子高兴的嚷嚷道。   “我也能打到!”另一个年纪相仿的孩子不服输,捡起来石头来就往男孩的头顶上砸,这石头很大,足有成年人的拳头般大小。   男孩恐惧的躲了一下,石头落在了地上,砸起了一层灰。   “哈哈哈哈哈,你这个蠢货,这都扔不准,蠢货,蠢货。”   被嘲讽的顿时失了面子,上前来一脚踹翻了男孩,一脚一脚往他胸口上踢,那个嘲讽的孩子和另外几个男孩也加入了进来,拳脚相加,不一会儿,男孩的嘴边就渗出了一丝红色来。   他没有吐,血水混合着唾液通通咽了下去。   “没劲”小孩们纷纷吐他口水,道:“没劲死了。”   男孩从来不反抗他们,只是耷拉着眼皮,他的睫毛很长,所以也看不清他的眼神,久而久之就没趣了,像是打草人一样。   “回家了”小孩子们都散了,因为到了用晚饭的时候了。   男孩也该回家了,他踉跄的爬起来,不声不响的往家走,快走到家得时候,他看到他的娘亲正站在门口送客,衣裳半散着,露出白花花的大胸,是一身粗麻布的衣裳,连一处绣花都没有,头发就随意的一绾用木头筷子插着,但就是这样,也难以掩盖她的美丽,那是极具侵略性的美貌,狭长微微上挑的凤眸,细细的柳叶眉,高挺小巧的鼻子,和薄薄的形状精致的唇瓣,天生的樱桃般的红,笑的时候那双凤眸媚气的能够勾人魂魄。   喜欢他娘亲的男人很多,他们纷纷的来他家里,只为和他的娘亲寻欢作乐,翻云覆雨,每当这个时候他的娘亲就会把他撵出家去,把门锁上,继而阵阵的笑声伴随着陌生男人的喘息声和女人的呻吟声从门缝里渗出来。   一个接一个,有的时候一天他都不得回一次家,他们都很尽兴,他娘亲看起来也很快活,他们走后会留下一点钱粮,有的时候他们之中还会有人给他一个杏子吃。   男人们都很喜欢他娘亲,女人们都很厌恶他娘亲,他们说她以前是军妓,他就是她在军营里生出来的,像母鸡下蛋一样随随便便的就生了,还说她连他爹是谁都不知道,兴许是好几个人的儿子,脏得很,从在他娘肚子里就是脏的。   后来军队被打散了,她逃了出来,在这里做皮肉买卖。   他娘却说他是有爹的,他爹姓赵,未来要做大将军的,他是大将军的儿子。   这话不知怎么的就穿了出去,有的女人故意让她难堪,当着她的面笑问:“你脏儿子的将军爹呢?什么时候来接你们娘俩回去过好日子?”   她娘不生气,笑道:“快了”转头就对那女人的丈夫,柔声笑道:“什么时候也来我这里坐坐,我可惦记着呢。”   她实在太美了,男人的脸多半都得红。   女人见此,狠狠拿她:“贱人,脏东西,破烂货。”   她就听着,笑着,从来也没真生气过。   “你回来了?”她见男孩回来,轻轻拍了拍他身上的灰尘,淡淡地道:“吃饭吧”她对他从来没有什么多余的话说,也看不出她有多爱他,仿佛他不是她的儿子,什么人都不是,甚至都比不得那些客人。   他们这日同往常一样吃晚饭。   不同的是吃到一半的时候,突然来了一队人马,什么话也不说,一把就推开了门。   为首的是个高大的汉子,皮肤黝黑,一身铠甲,络腮胡,手里握着长刀。   他娘看见这阵势,非但没有害怕,反倒是笑了,然后低下头又夹起了一块菜放进嘴里,慢慢的嚼,慢慢的咽,眼皮都不抬一下,一缕发垂落了下来,她随手别在耳后,轻笑道:“你爹来接你了。”   这就是他第一次看到赵彪的场景,没有父子相见的欢喜幸福,没有亲人重逢的泪流满面,就像两个初次见面的陌生人。   “他叫什么名字”赵彪问他娘。   “没有名字”他娘淡淡地说,筷子轻轻拨弄了两下盘子里的菜,蓦地,起身道:“你把他带走吧……”   然后她就转身进了屋,以此男孩就再没有见过她了……   ……   两个月后   建安四年的冬天来的很早,大军驻守在邺城南三百里的时候下起了雪,北面的漳河听说也结了薄薄的一层冰,冰上是初冬的绒绒的雪,远远的将士们银色铠甲上也皆成了白色,大纛旗上也沾了雪,在朔风中阵阵抖动。   尽管大雪来的突然,但军中上下并没有因此而发生动乱,寒风中,将士们的神情依然肃穆。   而北伐吕英这战打得也很顺利,几乎没有遇到像样的抵抗,纵使吕家盘踞邺城,四世三公,门生故吏遍布天下,然强弩之末难穿鲁缟,最终被轻易的一举击溃了。   作战的时候,赵翊并没有强攻,而是派一百个弓弩手连续数天向城内射箭,箭上绑着纸条,上写着若是吕英放弃邺城,被发跣足出城投降,就可以留阖城百姓性命,在吕英下为官的继续留任原官职,无论此前曾是否支持吕英,皆既往不咎,邺城百姓更可免三年赋税。反之自破城日起,即会屠城十日。   因此,邺城内上下皆人心浮动,还有一些赵翊安插在邺城内的斥候,不断的从中牵动,最终邺城不攻自破,守将甘凉等数名将领趁夜发动政变,斩杀了吕英,砍下其头颅,开城投降,亲自呈给了赵翊。   赵翊也按照约定,进城之时,没有杀害邺城一人,更没有惊扰百姓。   ……   “夫人,前面的就是邺城了。”轻儿将手臂伸出窗子给她指到。   邓节略略地看了一眼,又缩回了貉子披风里,她自小长在江东,一时之间哪里受得了邺城这样寒冷的冬天,她怀里抱着暖炉,却仍然觉得冷,冷到了骨头那种,穿着小鹿皮鞋的脚麻麻木木的。   轻儿不怕冷,她是辽东人,更冷的天都习惯了,她和进城的士兵一样,都兴高采烈的,脸蛋冻得红红地,道:“这邺城的城墙可真厚,听说吕复当年名工匠修城墙的时候下过令,若是枪刺进去了一寸,就要砍掉工匠的脑袋,为了修这个城墙不知道多少无辜的工匠脑袋搬了家。”   邓节缩在貉子披风里,淡淡地道:“同样的事情,你们太尉大人不也做过吗?”   轻儿一怔,说:“也是,真奇怪,为什么到了吕复哪里奴婢就觉得残暴。”   邓节叹息一声,道:“吕复当年修了这样一座坚固的城墙,就是怕邺城失守,恐怕他做梦也没想到,最后竟然是城墙内的人先叛了变,打开了邺城大门,亲自迎接敌军进来。”她笑了笑,道:“邺城上下,一万士兵,数十万百姓,北邻漳河,若是拼死一战,不见得守不住,只可惜人心最是无常,也最是肮脏。”   说话间,马车已经停了下来,驾车的士兵道:“夫人到了。”   轻儿便扶着邓节下马车,眼前的是修建的辉煌的吕复的府邸,整个府邸成四方形,基底约有十数尺,宽有数百丈,在外可见边角修有望楼,望楼高约二十尺,均是玄黑色瓦片,翘檐上坠有青铜占风铎,大门前悬挂有大将军府四字,是四年前,赵彪死后天子赐封吕复的。   “走吧,夫人。”轻儿搀扶她进去。   正殿前置有一尊大青铜鼎,这曾是属于东周天子的青铜鼎,是吕复命人从雒邑人力拉到邺城了,为此征发了数千劳役。   和气势磅礴的大将军府相比,颖都的太尉府着实寒酸。   邓节进到正殿,看到了赵翊,他正坐在吕复的位子上,那位子修的好生气派,后面的五爪金龙栩栩如生,似下一瞬就要滕云而起了,殿内雕梁玉柱,上方还挂着黑红色的锦缎帷帘,侧摆有琉璃屏风以及数十盏连枝金灯。   这哪里是大将军可以享受的规格。   赵翊坐在吕复的位子上,一条长腿搭在案几上,似乎是也有些冷,他的鼻尖有些红,脑袋也冻得有些痛,身上围着黑色的貉子皮,更显得面白如玉。   此刻他一边揉额头着一边命人把吕府内所有的公文文碟,往来书信全部搬出来。   殿下的立着的都是吕家的臣子,不少还都是开城投降的那一批里的,如今像是一群鹌鹑,战战兢兢的看着虎豹骑把一箱一箱的书信公文搬出来。   他们看着殿上闭目养神的赵翊,不知道这个年轻的小爷到底要干什么?   要查内奸?   查他身边有没有人和吕复暗中勾结?   还是要查别的什么?   没人知道,他们只是怕得要死,赵翊名声在外,在太极殿上杀身怀六甲的皇妃都干得出来,谁知道他会不会突然把他们的脑袋给搬了家。   他们的冷汗像是水,直往下淌,衣裳都里里外外都湿透了。   “都搬出来了?”赵翊揉着额头问。   赵雄清点过后,回答:“禀主公,都搬出来了。”   赵翊放下了踩着案几的腿,睁开了眼睛,他的狭长的眼睛像是寒刀,凛凛的,嘴角却带笑,他向前倾了倾身体,手肘拄着膝盖,他饶有兴趣的看着殿下的这些吕复的旧臣们,不久前他们还都是敌人,恨不得食他的肉,寝他的皮,把他的内脏都掏出来。如今却都一副战战兢兢的模样,奢求着他的宽恕。   多有意思啊。   一朝得势鸡犬升天,失势之后又惶然如丧家之犬。   这样的场景真的不可多得,都是所谓的名臣,所谓的名士,瞧瞧如今,差点就要流出泪来了,他只肖稍稍变了脸色,他们就会像狗一样匍匐在他跟前。   赵翊就这样欣赏了一会儿,然后笑道:“都烧了吧”   赵雄和底下的人俱是一愣,赵翊满不在乎地将手肘搭在凭几上,说道:“烧了吧。”   赵雄说:“诺”   赵翊又对程琬道:“人都带下去吧,可堪重用的就分配职位重用,不堪用的就遣散回家吧。”   程琬说:“诺”   大殿上的众人们淅淅沥沥地散去了,没有人谢他,他也不在意。   邓节走了过去,看着四散的人群,和殿外烧书信文书升起的滚滚黑烟,道:“这样好吗?”   赵翊握住她的手,轻轻揉捏,笑道:“什么好不好?”   邓节说:“就这样都放掉。”   赵翊舒了口气,说:“好,放了吧,留着也眼烦。”   邓节问:“书信烧了也好?”   赵翊捏着她的手,半响,笑道:“不好”他起身拉着她往殿内走,一手撩开珠帘,道:“所以我没烧。”   邓节不可思议地道:“那外面的?”   赵翊笑说:“那都是假的,为了安抚人心,真的书信文书早已经叫军事带下去查了,不急于一时,想要处置的人会慢慢处置。”   他道:“先不说这个了”   他拉着她的手走到内殿,殿内铺着波斯的地毯,翡翠屏风,还有鎏金的炭火盆,就连装脂粉的小罐子都是蓝田玉的。   地上摆着十数个半人高的大箱子,赵翊对她笑说:“都是吕复藏着的宝贝。”   他说着随手打开了一个,一整箱子都是翠玉珍珠等等的珠宝首饰,赵翊皱了皱眉头,说:“俗气”   转而又打开了另一个箱子,是一整个翡翠玛瑙的菩萨像,他不信这个,仿佛也没多大兴趣,一连打开了十二个,都没有让他满意的东西,打来到第十三个的时候,他的眼睛陡然一亮,是件白狐披风,非常厚实,他笑说:“这个好” 他拿起来给她围上,道:“正好入了冬,这个就留下吧。”   赵翊把剩下的箱子打开,也都是珠宝玩物,他笑笑道:“难怪了吕家会失江山。”   邓节问:“夫君想怎么办?”   赵翊道:“拿下去分给士兵一半,给天子送去一箱,剩下的就留着,冲了军费。”   他说着,忽然道:“对了,还有这个。”   他拉着她的手兴致勃勃的走到吕复的寝殿,他说:“还记不记得我跟你说的。”   邓节看着眼前那个镶金的玉床,长宽均有十二三尺,是白玉制的,床脚床边均是象牙镶金的,梁上垂着上好的白纱帷幔,她道:“这就是那个象牙镶金的玉床”   赵翊道:“我还小的时候就听说过,韩服为了讨好吕复,送了他一张象牙镶金的玉床,我就知道这东西他们带不走,定是留在了这里。”他冷冷地看着,笑道:“原想着送给你,如今看见了却又觉得这东西脏。”   邓节笑着说:“只要是同夫君在一起,便是木床麻垫也胜过象牙镶金。”   赵翊也被她哄笑了,道:“我曾经怎么就没发现,你这张嘴也这么会说好听的话。”   邓节道:“只要是对着夫君,就自然而然的说了出来,换做别人,怎么也说不出来。”   赵翊看着她的眼睛,不知她话里有几分真,几分假,却也不想了,忽然吻了上来,手环过她的腰,略微冰冷的寝殿里,只有他的呼吸是热的,她感觉到温暖,便就紧紧的抱着他的身体同他拥吻。   许久他才稍稍松开她,笑道:“夫人可还记得答应过我什么?”   邓节看着他的眼睛,明知故问,笑道:“妾不知道?”说着被他推在了一旁的软榻上…… 第六十章   十一年前, 永汉元年, 六月二十三。   赵彪眼下遇到了一个不小的难题, 东平刘敖这一战出了点问题, 驻扎在赵彪兖州和青州刘敖中间的伏虎岭里的是黑山军的残部,这支黑山军如一支箭插在青州与兖州的中间,与刘敖唇齿相依,若是能够打开黑山军, 那么青州将门户洞开, 赵彪大军长驱直入, 取得半个青州便如同探囊取物。   可问题恰恰也就出在了这里。   黑山军驻扎的伏虎岭地势险要, 其中又每百步便设一望楼, 重峦叠嶂,背依天险,易守难攻, 稍有不慎全军都将折在这里。   这半个月里,赵彪接连派去的五个探子去探路,都到今日,还音信全无。   这些年来南征北战, 什么样的阵势他没有遇到过, 一早就见惯了大风大浪, 可如今却眼见着要在这阴沟里翻船。   赵彪一脚踹翻了案几,酒罐子碎了,酒水流了出来渗透进了泥地里。   “报!”通传兵的声音传了过来。   赵彪冷着张黑脸:“进来!”   通传兵进来,手里呈着个巨大的木头箱子, 外面漆成了棕红色,四方包着铁皮,单膝跪在地上道:“主公!这是方才一个自称黑山军的人送进营来的!”   赵彪冷脸说:“打开!”   “诺!”通传兵打开,只见箱子里是整整齐齐的五颗人头,是此前派去的五个探子。   赵彪顿时头如刀绞,身子一踉跄跌在了兽皮软榻上,“拿下去。”他挥手,头痛欲裂地道:“拿下去吧”   “诺”通传兵这便退下了。   赵彪怒火攻致使头疾又犯了,脸上黑的发青,眼下战败回军事小,军心散乱事大,重要的是西南方的鲁韬步步紧逼,若是不能把东方的并州收入囊中,以后的形式只会更加险峻。   “不若假装撤退,引蛇出洞,再于山姑关处设伏?”宋裕道。   赵彪说:“法子是个好法子,怕只怕黑山军不会中招,到时候进退维谷,到底是撤还是不撤的好?”   宋裕说:“可是伏虎岭地势险要,易守难攻,强攻又万万是攻不得的,若是不能探清地形,只怕继续留在这里也是白白耗费军粮,不若再派人去探探。”   赵彪捏着鼻梁,大络腮胡子略有糟乱,他说:“派出去的探子都已经死了,方才臧霸还将他们的头颅送来示威,这个时候还能派谁去?”   “儿子愿往!”帐子外忽然响起了稚嫩的童声。   赵彪捏着鼻梁的手一停,睁开了那双虎一般精锐的眼睛,宋裕说:“是五公子”   “儿子愿往!”帐子外的声音更加坚定。   赵彪撤掉了盖在额头上去热的帕子,坐起来道:“进来。”   帘子被撩开,进来了一个不过十岁左右的男孩,年纪尚小,个子却已经长得很高了,比同龄的男孩都要高一些,脸蛋虽然还很稚嫩,但那双狭长的眼睛里闪烁着的是与他的年纪不相符的老成和冷静。   男孩恭恭敬敬地立在帐中,垂头行礼。   “你方才在帐外说什么?”赵彪问,他的气场非常强大,不由得令人感到恐惧和尊敬。   男孩不卑不亢地说:“儿子说,儿子愿为父亲前去探路。”   男孩才十岁,说实话,自从两年前赵彪把他从他母亲身边带走后,就几乎忘记了他的存在,此番也是照例带着所有家眷行军,免得被敌军偷袭捉了他的痛处。   赵彪身体微微向前,虎一样,精锐的眼睛如同利剑,他看着男孩,道:“你可知覆水难收,说出去的话便没有收回的余地了?”   男孩抬起了眼睛,他和赵彪生得截然不同,与赵彪的其他几个儿子也不同,他生得一张玉面,眼睛狭长,眼尾微微上挑和他的母亲一样,比起赵彪那些个面容粗犷的儿子他明显更多了几分俊气,然而五官犀利,秀眉一皱,顿时陡生杀机。   故此别有用心之人都传他不是赵彪的儿子,是她娘和别的男人媾和生下的杂种,这些传闻若有若无的也传到了赵彪的耳朵里,让赵彪对这个失而复得的儿子多少心有芥蒂。   此刻,男孩毅然决然地说:“儿子知道,儿子愿往。”   赵彪此刻对这个曾经并没有多加关注的儿子另眼相看,他说:“可以,你想要什么?兵马?还是武器?”   男孩说:“都不要,儿子只要一身寻常人家的衣裳,最好要上好的料子。”   赵彪目光扫了一眼宋裕,宋裕微微颔首,然后对男孩说:“公子请随属下来。”   ……   宋裕给男孩准备了几套衣裳,男孩挑了挑,最终选了一套蜀锦制的月牙白缎面袍子,没有带腰带,头上的配饰也都拆掉了,把发髻也弄得乱了一些,换上了衣裳之后又在泥地上滚了几圈,把脸脖子也都抹脏了,“刺啦”一声,把衣裳又撕开几道长长的口子,俨然一副落难了的富家小公子模样。   宋裕看着男孩做的一系列准备,似乎猜到了他要做什么,站在一旁,道:“公子这样太危险了。”   男孩没有回答。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宋裕道:“公子可是这样想的?”   男孩撕衣裳的手稍稍一停,笑道:“是,也不是,同你想的或许并不一样。”   “哦?”宋裕突然对眼前这个小孩子充满了兴趣,道:“那公子可否明示。”   男孩说:“入得确实伏虎岭这个虎穴,虎子却不是臧霸这个黑山军头目,也不是伏虎岭。”   宋裕一怔,似乎被眼前这个过于成熟和富有心机的孩子给惊到了,蓦地,喃喃道:“虎子是大将军的青睐。”   男孩笑而不答,转身已经掀开帘子离开了,走了出去又折回来了,笑道:“对了,有药吗?”   “什么药?”宋裕问。   “有毒的”   宋裕从怀里拿出了一瓶给他。   男孩接了过去,收入怀中,冲他一笑,道:“谢了”又向宋裕挥了挥手中的一个陶罐子说:“我会留朱砂做暗号的”说罢转身就离开了。   宋裕却久久的震惊的站在原地,他从来没有想到,想到那个两年前被赵彪带回来的默默无闻的小男孩竟然心机这般深沉,虽然面带笑容却让人觉得不寒而栗,以至于到了让他毛骨悚然的地步。   这哪里还是一个小孩子。   ……   伏虎岭西南深谷,一伙小家伙们正在边往山下爬边找东西,手里都各自拿着粗木棍,木棍上头藏着刀刃,身上穿着粗布麻衣,有男孩有女孩,一共七八个,头上都通通系着一条红色的布带子。   这是黑山军的标志,他们是住在伏虎岭的黑山军中的百姓,黑山军出自黄巾军,本身就是流民组成的,携带着一家老小,落地之后变就地生活,组织组装队伍。   “别再下去了!”小女孩害怕地道,双股战战。   打头的男孩子已经爬下了七尺,剩下的几个孩子也都拽着藤条跟在他身后,男孩回头对女孩道:“你不敢下来就在上面站着,我们要是找到了草药你一颗也别想拿着回去给你阿娘!”   女孩害怕极了,听他这么说,这才鼓起勇气扯着藤条一点点往下爬。   越往下爬,打头的男孩身后的几个孩子就越怕,嘀嘀咕咕地道:“不能被敌军抓住吧?”   打头的男孩似乎心里也没有底,咬牙道“就算下面有敌人,也得下去!不然寨子里的人怎么办?你阿爹怎么办?”   伏虎岭黑山军驻扎的寨子里从两年前就开始传播一种怪病,这病不严重,不至于立刻要了人命,却也治不好,只能靠着西南山谷里的一种特有草药才能抵抗。   自从伏虎岭被那个什么赵彪包围之后,寨子就封了,不准人随便下山,免得被敌军捉了去丢了性命,别的人都好说,山寨里有吃的喝的,不下山也就不下了,得了病的人可不行,存着的草药越吃越少,再这样下去等着没了药,得了病的只有死路一条。   几个孩子心一横,这便偷摸的下山采药去了,他们知道一条寨子里人都不知道羊肠小路,就是险峻了一些,需要扯着藤条怕下山崖,才能进到山涧里。   打头几个孩子都爬了下来,安稳的踩在了地上,唯独剩下那个小女孩,还在半中央,离地九尺多高,藤条忽然松动了一下,她尖叫一声,似乎是腿软了,吓坏了,一动也不敢动了。   先落地的男孩见这样,对她喊到:“你松手跳下来,我接着你!”   女孩一动也不动,眼眶红了,只是摇头。   男孩还在催促:“你跳下来!我接着你!你跳下来!没关系的!快一点!不然还有人听见了!”   女孩还是不敢松手,眼眶红红的,这样挂在山上也不是办法,底下的孩子急的像是热锅上的蚂蚁,一边盼着她赶快跳下来,一边怕真的被敌军给看到,谁知道这里会不会有敌军的探子呢,他们几个小家伙根本就不是对手。   就在这时小女孩手中的藤条断了,太匆忙了,底下的孩子还没有反应过来,女孩已经掉下来了,随着女孩的一声刺耳尖叫,孩子们都吓白了脸。   也就在这时,一个身影忽然幌了过来,一把接住了掉下来的小女孩,小女孩惊魂未定,睁开眼睛只瞧见一张脏兮兮的脸,年纪和她一边大,即便脏兮兮的也能看出来他生得很漂亮,皮肤比她见过的人都要白,眼睛狭长,睫毛密密的,嘴唇的形状也很好看,感觉软软的。   男孩这么突然一接她,没受得住,连带着也跌坐在了地上,痛得眉头只拧。   小女孩从他身上爬起来,愧疚的道:“对不起,你没事吧。”   其他的孩子也扑上来纷纷问她“没事吧”   男孩揉了揉酸痛的手臂,从地上爬起来,笑道:“没事”   她还是第一次看见这个好看的男孩子,他看起来就和其他的男孩不一样,站在那里就很贵气,说话也文绉绉的,像是收过良好的教育,一点不像寨子里那些张口就是脏话,嗓门特别的臭小子。   孩子们见这个男孩和他们年纪一边大,甚至好像还比带头的小上一两岁,于是都围了上来。   打头的男孩雄赳赳地问道:“多谢英雄出手相救,敢问你叫什么名字”   “赵翊”   “我也姓赵!我叫赵光”打头的男孩似乎觉得他们一个姓就是一家人,一把拦住了赵翊的肩膀,道:“看你的样子,细皮嫩肉的,是哪家的公子哥?”   赵翊伸手,似乎有些失落,道:“以前算是。”   “现在呢?”赵光问。   赵翊摇了摇头,悲伤地说:“和爹娘走散了”说着眼圈就红了。   赵光拍着他的肩膀,说:“没关系!你跟我们走,我们寨子里好多没爹没娘的,大家都跟一家人一样,你也姓赵,咱们以后就是一家人!”他一点也不见外,又指了指被赵翊救下来的小女孩,介绍说:“这是我表妹!李轻轻”   对上赵翊的目光,女孩的脸颊一红,不过他很快又转了回去,仿佛没有注意她红红的脸颊。   赵光说:“我们下山是来采药的!”   赵翊问:“采什么药?”他热情的笑说:“我也可以帮着一起采。”说着摸了摸肚子。   “怎么了?”赵光问。   赵翊撇了撇嘴,道:“我饿了。”   赵光用一副心疼的眼神看着他,蓦地从怀里掏出一张饼来,全部都给了他,见他狼吞虎咽的吃着,忍不住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不急,不急,等回到寨子里有的是好吃的,还有肉呢。” 第六十一章   “娘!你看我带什么回来了!”赵光一把踢开了们, 把手里的布袋子往案几上一扔, 一副骄傲的神情。   他的脸上都是灰, 嫩嫩的脸蛋上还划出了几条口子, 已经凝固了。   外面的天色早就黑了,赵光的娘急的脚打后脑勺,水都喝不下去一口,直在屋子里转圈圈, 又不敢向寨子里的人讲, 万一知道了她的孩子违背了禁令偷偷跑出去, 只怕他们母子俩都得被逐出去, 逐出去事小, 有可能还会毒打他们一顿。   见到赵光回来,他娘的这颗心这才放在肚子里,也不管袋子里是什么东西, 上来就打他,一边打一边骂:“你个小混账!你和你那个混账老爹一样都不让人省心!你个小混账!”   赵光躲来躲去,道:“娘别打了,娘!”   他娘打着打着, 骂着骂着, 就哭了, 一把抱住了赵光,呜呜地哭,还不忘骂道:“你这个让人担心的小兔崽子!你要是出了事,叫娘怎么办!”   赵光心疼地说:“娘, 你别哭了,娘你看看这袋子。”   他娘打开袋子,只见里面满满的都是草药,眼泪就像是开了闸的水,赵光挠挠头,说:“娘,这样就够挺好一阵子的了!”   他娘心疼的说不出话来,拉着他,道:“臭小子,以后在不许让娘担心了,快来吃饭,洗洗手。”   说话间,他娘看见竟然还有一个孩子,只不过方才一直担忧着,没有注意到了,这会儿注意到了,不禁起了疑问,道:“这是……”   赵光立刻道:“娘,他是赵翊,救了轻轻的命,跟爹娘走散了,没有地方去,已经饿了好几天课,儿子见他可怜就一块带回来了。”   他娘虽然狐疑,但是见赵翊灰突突的,年纪比他儿子还要小上一两岁,变也就没做多想,只亲切地道:“快来吃饭吧!”心里却想着等到晚上两个孩子都入了睡,再把这事报上去,毕竟她也怕着会连累到自家孩子,不管怎么说是赵光违了禁令偷偷的跑了出去,特殊时期,她还是要慎重一些的。   ……   “怎么样?”宋裕问道,他一身利落的劲衣,身侧的是赵彪麾下数一数二的名将张宁,此刻他们正带着一队精锐悄无声息的在山涧里寻找着线索,为了防止被发现,士兵手里都没有拿火把,只就着火折子微弱的光查找着。   “这里有!”   “报!这里也有痕迹!”   “这里也有!”   宋裕检查过后,对张宁,道:“确实都是公子留下的痕迹!”   张宁似乎也颇为惊愕,道:“公子他……”   宋裕点了点头,面色晦暗不明,只道:“咱们主公的这位小公子,以后会定是个可怕的人。”又抬起头,看着山涧的石壁,扯了扯垂下的藤条,对张宁道:“张将军辛苦了,这次恐怕咱们要打一场奇袭战了。”   张宁望着数十尺高的山涧,笑道:“好说!”   ……   深夜,赵光的娘哄着赵光入睡了,自己则在榻上辗转反侧,心里捉摸着究竟要不要把赵翊的事情说给上面,说了,那势必会牵扯出自家的赵光,不说,她却又总觉得心里不安稳。   她和那些小孩子不同,她是个成年人,她能够感觉到赵翊身上那不同于普通孩子的气质,很独特,尤其是他的眼睛,丝毫不像是个天真无邪的孩子,反倒像是个心机深重的成人。   太奇怪。   她在榻上辗转反侧,又心道:去主动认错去,总会不会被处罚吧,会宽大处理的吧,就算是自己想多了,那也总不能把赵翊那孩子一直留在家中吧,他家孤儿寡母的,再没有多余的能力养活一张嘴了。   她这样想着,就更加坚定了,起身穿上鞋,披上衣服就准备去找守卫兵,把这事说给上面。   她刚一出屋,面前就赫然一个人影,黑漆漆的夜里,她倒抽一口冷气,这才看清楚是赵翊,她只能模模糊糊的看见他的一双眼睛,狭长的,他的嘴边似乎还带着微笑,她承认这孩子生得好看,却仍然觉得心惊肉跳,极力地柔声道:“你不去睡觉的吗?小孩子就是应该早早的睡觉,才能身体健壮。”   赵翊说:“伯母,我有点渴了。”   赵光母亲松了口气,笑说:“这样啊,瓦罐里有水,我去给你盛一碗去。”说着点上了油灯走到了瓦罐边,一打开盖子,发现是干的,她喃喃地道:“奇怪了,我晚上刚打上来的水。”又摸了摸他的头,拿起木桶,柔声道:“伯母这就去再盛一罐去,你在这里等伯母回来好不好呀。”   赵翊拉着她的衣角,道:“我害怕,我想跟伯母一起。”   赵光母亲觉得这样也不错,留这样一个奇怪的孩子和赵光独处,她心里总是不放心,正好带他喝了水,就顺便送去给守卫,把这烫手的山芋赶紧给送出去。   她这么一想,就道:“那好吧,你跟伯母一起去吧。”   两人这便往井边走着,路还有些远,赵翊道:“伯母就这一口井吗?要走这么远?”   赵光母亲说:“两口的,还有山泉水,但是山泉水被切断了,如今喝不了,另外一口在寨子东端,更远的。”又柔声道:“是累了吗?马上就到了。”   说话间已经看见了石井,赵母将水桶系上,一点点放进井中,道:“快了,一会儿就可以将水打上来了。”   就在这一瞬间,她的背后被人狠狠一推,顿时失了重心,随着一声尖叫,跌入了井中,隐隐约约的还能听到几声轻微的呼喊,渐渐的便也就沉寂了。   月光洒在赵翊的身上,他的脸异常的平静,看不出又任何的神情,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蓦地,他摸了摸自己的鼻尖,声音稚嫩地喃喃道:“寨子东面还有一口井吗?”说着转身离开了。   ……   建安四年十一月,颖都。   “你在想什么呢?”   声音传来,宋裕这才回过心神,看着迈过门槛进来的宋扬,起身道了一句“兄长”   宋扬笑道:“你手里这是?”   宋裕递给他,道:“从邺城来的书信,太尉大人已经攻陷了邺城。”   “势如破竹啊!”宋扬看罢叹息一声,听起来稍微有些阴阳怪气的,又道:“你方才想什么呢?那么出神,奴婢通报,你都没有听到,我人进来了,你也没有看到。”   宋裕收起从邺城快马加鞭送来的书信,淡淡地笑道:“想起了一桩旧事?”他的胡子如今也已经花白了。   “旧事?”宋扬仿佛很感兴趣。   宋裕收好书信,慢慢的站起来,走到窗边推开了窗子,瞭望着远方,道:“十多年前,永汉元年正月的一桩旧事。”   宋扬被勾起了回忆,眯眼睛思索,道:“永汉元年……”   宋裕点点头,道:“那年正月,赵彪赵将军夺下了久攻不下的伏虎岭,一举攻入了青州,夺取了青州南部的大片土地。”他目光稍稍扭转,道:“那时候太尉大人才十岁吧。”   宋扬没有回答。   宋裕说:“他一个十岁的孩子,孤身一人潜入了黑山军的寨子里,把收留他的一个妇人推进了井中溺杀,后来井中尸臭冲天,寨子里的人和黑山军没办法,只得都汲取寨子东面的井水。”   宋扬也有耳闻,道:“太尉潜在寨里数日,并在东面的井水里扔了毒药。”   宋裕点点头,礼物道:“无一例外,黑山军包括寨子里的百姓全部都中了毒,腹痛难忍,太尉又事先标记了路线,张宁将军奇袭黑山军营寨,虽然敌众我寡,但是因为中了毒,战力大减,张宁将军大获全胜。”   宋扬是知道这件事的,自那之后赵彪大人便对赵翊青睐有加,最后选择赵翊作为继承者,恐怕也与那次的事情有着很大的关系。   宋裕摇了摇头,无不感慨地说:“兄长不知道的是,在张宁将军攻下黑山寨之后,是太尉大人要求张宁将军屠的寨。”   “你说什么!”   宋裕说:“时年十岁的太尉大人对张将军说,黑山军乃流民匪类,时降时叛,不可以信也,如今大军未到,敌众我寡,形势尚未明朗,今日降,明日叛,待我军攻入青州之时,即可切断我军后路,实应将其全部就地剿杀,以绝后患。”   宋裕长叹一声,道:“然后张宁将军便采取了太尉的建议,无论军民,全部剿杀,并将尸体全部焚烧,以免生瘟疫。”   宋裕是后来跟随赵彪进入伏虎岭的,他至今仍然记得那一夜,天空之中没有星辰,只有黑色的烟雾缭绕,红色的大火熊熊燃烧,把半边的天空都烧成了火红色,他同赵彪赶到的时候,赵翊正坐在石头上看着大火焚烧尸体,他稚嫩的脸上没有任何神情,没有哀怜,没有悲伤,他的眼睛平静的像是没有波澜的湖水,他的身上都是血迹,已经干涸了,凝固成了暗红色,他就坐在石头上看着,堆积的尸体里有老人,有妇女,还有孩童,就和他的年纪差不多大。   他坐在那里看着他们被焚烧,他听见赵彪走了过来,这才抬起头,他看着赵彪的眼睛,蓦地开了口,声音沙哑地说:“我不要做嗷嗷待哺的雏鸟,我要做翱翔九天的雄鹰。”   一个十岁的孩子竟然说出了这样的话来。   宋裕惨淡地摇了摇头,说:“就在这之前,赵彪将军曾有一夜与我长谈,他问我,在他所有的儿子里,究竟谁可以在他百年之后继承赵家的基业,谈到太尉大人的时候,我曾说过一句‘赵翊年幼,如嗷嗷待哺之雏鸟,尚不可以继承主公之遗志’”   宋裕说:“他听到了,十岁,他那时才十岁呐,他就记在心里。”他无可奈何叹息道:“他是在恨我呐,一直都恨我。”   宋裕看着树上的鸟窝,那里正有几只雏鸟,抻长了脖子等着吃食,他说:“就在赵将军离世前,我仍然劝阻赵将军不要传位给赵翊,赵翊他和赵将军不同,他固然有谋略和手腕,能征善战,并且百战不殆,但他实在是太过可怕了,他身体流淌的是只有魔鬼才有的血液,他是一个杀人魔。”   他说:“直到现在,我仍然如此认为。”   他说:“赵翊他就是一个怪物。” 第六十二章   建安四年十二月, 邺城。   邺城的冬日实在是太过寒冷了, 刀锋般凛冽的北风从冻结了漳河呼啸而过, 吹过了街巷间发出呜咽似的哀鸣, 翘檐上的占风铎发出叮铃叮铃的声响,那声音仿佛是针,直刺进耳朵里。   殿里,奴婢们点上炭火盆和暖炉, 用大厚羔羊皮铺在地板上, 无论是金枝油灯, 还是挂壁莲花金灯, 都通通的点上了, 硕大的一面玛瑙镶金屏风被火光衬托的金灿灿的。   赵翊换上了一双厚羊皮制作的胡靴,身上是翻领的厚胡袍,窄袖收口, 外带着皮护腕,领子边缝着绒绒的狐狸皮,火红的颜色,更加衬的他玉面朱唇, 一双狭长的眼睛稍稍带着笑意, 拄着下颌, 稍带几分戏谑地看着殿下被领进来的形形色色的女子们。   都是吕家父子们的姬妾,吕家的旧奴就知道赵翊好这口,连忙献媚似的把吕家年轻漂亮的美妇人都通通带了来,美其名曰让太尉大人轻点后方好准其回归乡, 实际上留给带来给赵翊挑选。   进来之前,吕复的老娘嘱咐过了,要尽可能的低着头,自家的夫君死在了赵翊手里,宁可一头撞死也不能再跟了这个杀夫仇人,否则就是不守妇德,就像那个不要脸的江东的邓家长女一样,遭人唾弃。   姬妾们也都听了话一个个都垂着头进来,但也莫不住有几个年轻好奇的,偷偷的抬眼瞧,就一眼,就愣了住,人都说他是个好屠城的魔鬼,青面獠牙,方耳阔腮,不曾想原来生得这样俊,这才明白那些传言都是别人故意污蔑他的,只不过看起来有些散漫,又瞧那微微上挑的凤眸和薄唇,猜准是个薄情的人。   不过俊仍是俊的,比吕家的父子强出不是一分半分,忍不住多瞧几眼。   密密麻麻的站了一殿,燕环肥瘦,个个都是美人,只不过坐在上方一看,只觉得眼花。   “都带来了”吕家的旧奴唯唯诺诺地凑上前。   赵翊这才懒散地说:“就这些吗?”   吕家旧奴知道他年轻,火力旺,不想这样他竟然还不满足,为难道:“不少了,两百来人呢……”   赵翊一下子就笑了,垂着眼帘,忍不住地笑。   吕家旧奴很为难。   赵翊笑罢,淡淡地说:“我的将士们也都辛苦了,把他们带下去的,按功论赏,功劳大的先挑,如果她们看上了哪个将士,也可挑。”   底下霎时间略起了骚乱,响起了嗡嗡地议论声,如要沸腾的水一般。   “安静!都安静!”吕家旧奴喊道,这才稍稍平静了一点。   “太尉大人”底下突然响起了声音,赵翊看去,只瞧见一张未施粉黛的脸,美是美的,只是看起来有些憔悴,她在众人的目光中站了出来,道:“太尉大人自攻占邺城后,未曾伤害一条性命,也未曾纵容士兵劫掠过一家百姓,邺城上下无不感恩大人的恩泽,如今为何就不能放我们这些妇人一条生路呢?”   赵翊目光微微眯起,道:“我何时要你们性命了?”   她说:“出嫁从夫,夫死从子,如今大人随意将我们赏赐下去,分给陌生的男人,岂不是在要我等性命吗?”   赵翊听着,面无表情,蓦地,说:“哦?改嫁给别的男人,就要去死吗?”   她说:“我出自清河崔氏,四世名门,宁愿以身殉节,也不愿改嫁大人,脏了崔氏的门楣。”   赵翊侧了侧身,笑道:“改嫁了就是脏了崔氏的门楣吗?”   她说:“是的”   赵翊饶有兴趣地问:“若是将你充作军妓呢?”   她说:“我宁愿赴死,也不会做如此犹如娼妇般下作的行当。”   赵翊点点头,拍手笑着赞道:“好,够刚烈。”他指指她,对吕家旧奴说:“将她绞杀于此,剩下的不想改嫁的通通都绞杀于此。”   她似乎没有想到,又或是觉得此番话一出,赵翊会对她另眼相待,没想他竟然真的要绞杀她,一时扎在了原地。   “哦,对了”赵翊仿佛又想起了什么,叮嘱老奴道:“别绞杀,赐白绫,正好圆了夫人的心愿。”   他似乎是不欲在此在久留,站了起来,嘱咐老奴道:“不想改嫁的都通通赐白绫,成全她们。”   老奴道:“诺”   邓节正在温热酒,见赵翊回来了,将酒取了倒在琉璃杯中,道:“夫君,他们说这是西域的马奶子葡萄酒,是吕家的。”吕家存的各种美酒吃食足够她每天不重样的。   赵翊走道她面前,将杯子拿起来瞧几眼,忍不住笑了,说:“这酒是不需要热的。”   邓节一怔,道:“妾不知道。”   赵翊不在意,说:“热了就热了吧。”他从箧子里翻出那件白狐裘披风来,给她围上,道:“随我出去走走。”   他垂着眼帘给她系披风,邓节看着他,说:“夫君方才生气了?”   “嗯?”他笑问:“哪里听来的消息?”   邓节拉下了他的手,自己系,道:“方才有奴婢议论,夫君在正德殿赐了好几条白绫。”   “是她们自己找死”赵翊说,拉着她的手出了屋门,屋门外早早就停了马车,和颖都的一样都是包了黑铁的,里面贴了羊皮,暖乎乎的。   “我们要去哪里?”邓节问。   赵翊说:“去见一个人”他没有说是谁,邓节也没有再问,有的时候他不喜欢别人刨根问底,所以她也就不再追问。   随在一旁的还有赵雄将军,此来邺城,司马煜被就在了颖都看守天子,所以赵雄理所当然的成了赵翊的随身护卫。   车里很暖,赵翊揽住她,觉得她有了倦意,道:“困了就睡吧,还得有一阵子。”   邓节慢慢的趴下,枕在了他的腿上,他的手轻轻抚摸着她的鬓发,她的耳垂,还有耳环,是红色玛瑙制作的,衬得她皮肤更加雪白,她忍不住笑,拉下了他的手说:“不要弄了,太痒了,这样妾没有办法睡了。”   “你从江东嫁来的时候可曾想过殉节?”他突然问道。   邓节一怔,笑容凝结在了脸上,许久她垂着眼帘,说:“想过死,但却不是为了殉节。”她说:“妾很早就想过死,可是有人告诉妾,活着总归要比死了好,活着总是会有希望,死了便就什么都没了,肉身烂了,只剩下一具白骨。”   “为什么想死?”赵翊问。   邓节说:“因为活着并没有什么意义,一眼就可以看到尽头的人生,只有黑白两种颜色,每日醒来是白,很快的就黑了,周而复始,像是生活在一片混沌里,并不痛苦,却也不觉快乐,有的时候妾觉得这样挺好,有的时候却又觉得不如死了。”   “周蒙待你不好?”他忽然问起了周蒙来。   邓节停顿一会儿,道:“好,令我衣食无忧,却也不好,日子一天天如同流水一样,淡的也如水一样,婚后他就不曾回来了,整日的守在庐州。”   她任由他抚摸着自己的脸颊,淡淡地道:“妾已经习惯了,习惯了背负骂名,未婚先孕,被撵出了家门,周家也不肯接纳,妾便独自流落在外,江东的人明里不会说什么,背地里都在骂妾是脏货,脏了的女人,不要脸,不知廉耻,就连下贱也是有人骂的,那时邓家家道中落不如昔日,除非周家开了口,否则就算是怀了身孕我也不能入周家的门,若是孩子生了下来,也是只能孩子入周家的姓,我仍然不能做周家人。”   她平淡地仿佛再说别人的事,她道:“要来颖都的时候也是,妾方才死了夫君,就要改嫁,改嫁的还是杀了夫君的敌人,江东上下都传着不堪的谣言,婆家的人失了颜面,过来骂妾,隆冬里把冷水浇在妾的身上,说妾是破烂货,不知是谁还编成了歌谣,街巷间孩童都传唱着骂妾。”   他低下了头,若有若无的亲吻着她的脸颊,热乎乎的气息喷洒在她的肌肤上,她目不转睛地看着暖炉,说:“妾当时是真的想过死,没有什么意思,人生已经这个样子了,烂透了,妾想妾早该死了,败坏了门楣的时候该死,失了孩子的时候该死,被传骂做娼妇的时候该死,可是妾有时候又在想,为什么死的不是他们,为什么一定是妾,为何妾就要被泼水,被骂下贱,为什么要被他们欺凌。”   为何她当初和桓文真心相爱,却要被他们无端臆测,说得那般不堪。   她的一滴泪流了出来,沿着脸颊划下,声音却仍然平静,说:“妾不懂,妾到底是怎么的罪大恶极,才会连家门也不准迈进去,甚至连亲娘也不肯承认有这个女儿。”   她闭上了眼睛,眼泪还是在流淌,止不住,这是她的伤心事,轻轻地道:“妾想那个孩子没有出世也好,不然还不知要背负怎样的骂名,只因为他是妾的孩子。”   名门长女,说来也不过是个笑话,正是因为名门,才有无数双眼睛整日盯着她,无数张嘴整日的议论她,盯着她的言谈举止,议论着她是怎样一个残花败柳。   他的指腹将她的泪水轻轻拭掉,他什么也没有多说,只是轻轻吻了吻她的唇,她看着他的眼睛,忽然问道:“你也觉得我下贱吗?觉得我是自作自受,活该被唾骂吗?”   赵翊吻着她的嘴唇,她的脸颊,额头,他说:“没有”他从来没有这么想过她,他是别人口中没有道德的人,自然也不会用道德来约束别人,他说:“我若是这么想过,当初也不会娶你来颖都”。   邓节心口一软,微微笑了笑,慢慢地摸上了他的脸颊,鼻梁,睫毛,他的睫毛是硬硬的,和她的不一样,他的眼睛很好看,是狭长的,微微上挑,像是凤眸,她想他的娘亲一定是个美丽的人,否则又怎么会生出这样一个俊美的男子来。   她不知道他对她得心意到底有几分,但她知道在她心中他到底还是不同了,因为他和那些人不一样,甚至和她见过的所有人甚至于刘昭都不一样,他活得够坦然,够不在意旁人的目光,他能够正视人心的一切阴暗,也能够迎接世间的一切光明,他活成了她想要的模样,够自在,够轻狂。   她的一颗心在胸腔里有力的跳动,这一刻她真实的感觉到自己是活着的,眼前的一切都是鲜活的,同时她感觉到无措和彷徨,不知该拿这生出的一点点似有似无的情愫如何是好,遂闭上了眼睛,淡淡地说:“妾有些困了。”   赵翊抚摸着她的发,道:“睡吧,还有许久才能到。”   邓节这才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第六十三章   约有半个时辰, 马车终于停了下来, 邓节揉着模模糊糊的眼睛爬起来, 赵翊道:“到了”说着推开了车门拉着她下了马车。   是邺城外远处的一个村子, 这个时候不是耕种的时节,土地都冻住了,庄稼地上面覆盖着薄薄的一层雪,小土路两侧的房屋都是茅草搭的, 泥土夯实成的, 此时也都变成了银白色。   赵雄也下了马, 跟在他们身后。   村子里的人还算多, 连年战乱民不聊生, 唯独邺城,作为河北吕氏政治集团的所在地,始终比较安稳。   此刻, 他们都偷偷探出头来,用着各色目光打探的看着来着,只觉得这几个人的穿着气质不凡,一见便知不是寻常百姓, 尤其是那女子身上的银狐裘皮, 是上等的贵胄才能穿得起的东西。   村民们不仅捉摸着他们到底是何人物。   邓节也很奇怪, 不知道赵翊怎么就突然带她来了这么一个穷乡僻壤的地方,看起来只是一个村子,没有什么特别的。   赵翊沿着小路一直走,脸上看不出有什么神情, 但仿佛他对这里很熟悉似的,不断地转进一条又一条的羊肠小路里。   最终他停下了来,站在一扇早已经腐烂破旧的门前,那门上挂着的铁锁也都生了锈,屋子半边也塌陷了,看起来格外破旧,而他就站在那里,一言不发,蓦地,才伸出手来轻轻扯了扯那生了锈的铁锁。   打不开的。   “爷是来找人的吗?”小心翼翼的声音从对面的茅草屋子传了出来,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妇人探出头来,对着这几个明显衣着不凡的来客,小心谨慎又不失讨好地道:“爷是来找人的吗?”   赵翊淡淡地“嗯”了一声,问道:“这家人呢?”   “早就走了”老妇人回忆道:“这户以前住这个母子俩,当娘的是个军妓,逃出来在这里做肮脏的买卖,儿子后来叫人给接走了,接走了没过多久那娘也走了,独自在夜里走的还是。”   赵翊默了默,道:“她可曾回来过?”   老妇摇了摇头,说:“没有,再就没回来过,人也不知道去了哪里,音信全无了……”   就在这时,老妇的儿子忽然从窗子里冒了出来,一双眼睛直直的盯着赵翊,惊呼一声,道:“是他!”他认出来了,激动的扯着老妇的胳膊,道:“他是那个不爱说话的,跟哑巴一样的。”   听见声音,村子里偷听的村民都跑了出来,围着他们看,却都是看赵翊的,目光各异,神情也各不相同,还在纷纷议论。   见老妇想不起来,他更着急了,道:“就是那娼妇的儿子!”这句话一出口,顿时就安静了,饶是邓节再笨眼下也该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她皱眉看向赵翊,却发现他脸上依旧没有什么神情,没有怒意,也没有笑意,像是波澜不兴的深潭,叫人看不透。   赵雄拔出长剑一指,对准了那人的喉咙,怒道:“放肆,尔等小民竟敢对太尉大人出言不逊。”   这回众人更加惶恐,脸色变得惨白,有一个不怕死的,颤巍巍地问道:“是哪个太……太尉大人?”   赵雄反问道:“这天下还有第二个太尉大人吗?”   话没落地,众人都匍匐跪地,一副惶恐不安的样子,身体颤颤发抖。   “是草民口出狂言!”   “是草民该死!”   “是草民冲撞了太尉大人!”方才说错了话的那人,此刻正慌忙不迭的狠狠扇着嘴巴子,把嘴角都打出了一丝鲜血来。   “是老妇没有教导好他!”   “太尉大人您大人大量就饶他一命吧,老妇愿意替他受死”那人的母亲也跪地求饶。   赵翊始终没有开口,他可以赦免,也可以命赵雄就地扑杀,更可以命人一刀刀刮下那人的肉,就像很多年前他们欺凌他一样,而就在刚刚,那人也还在骂他的娘亲是娼妇。   但是赵翊他此刻什么也没有做,什么也没有说,就像没有看到一样,然后他转过身像赵雄抬抬手,赵雄手起刀落,那跪地求饶之人顿时面如死灰,只听一声清脆的响声,拴着门的门锁断开了。   那两人如梦初醒,方才连连磕头谢恩。   赵翊从头至尾根本就没有理会过他们,径直走进了屋子里,屋子搁置了很多年,积了厚厚的一层灰,如今灰尘被四散,非常呛鼻,赵翊皱着眉头轻轻挥了挥昏沉,见邓节轻轻咳嗽,转头道:“可带了帕子。”   邓节摇了摇头,道:“不碍事的,夫君不必管妾。”向四周看去,只觉得是间再普通不过屋子,门上挂着的红色帘子已经破烂了,灰突突的,没有了原本鲜艳的颜色,屋子角落有个两尺的盗洞,很久以前就已经被人洗劫过了,什么值钱的东西都没留下,只剩下一些破烂的柜子和案几,还有炉灶上的几只破了口子的陶碗。   赵翊慢慢地走着,走到了里面的一间小屋子,屋子里只有一张黄土夯实成的床,床上原本应该是有褥子的,只是如今都空了,只剩下了光秃秃的黄土台子,赵翊推开布满烟尘的窗子,由着阳光照射进来,吹散了一些腐朽的发霉味。   他慢慢地坐在黄土夯实的床上,一言不发,平静更又冷淡。   邓节也没有开口,她就安静的站立在他身侧,陪伴着她,蓦地,他拍了拍自己身侧的黄土榻,道:“过来陪我坐一会儿。”   他还是很少这样平静地不带一点情绪的和她讲话。   邓节遂走了过去,坐在了他的身边。   许久他才开口,垂着眼帘,淡淡地道:“我幼时住在这里,七岁那年,父亲来这里将我接了走。”   他平静地道:“走了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了。”他说:“我忘了她长什么样子了。”   邓节知道他指的是谁,默默地握住了他的手,他的手有些凉,冰冰的。赵翊忽然一笑,目光却黯了,他说:“我真是恨她,恨她丢了颜面,以至于我的父亲对我心有芥蒂,赵家的人将我排挤在外。”   他恨她,但他更恨的其实是自己,他恨自己留着所谓娼妓的血,恨自己受到的不公和欺辱,然而他最恨的是自己的弱小,是当时没能将她一起带走,甚至没喊过她一声娘亲。   自她流落入了军营,被充做了军妓就注定了不会再被赵家人接纳,不会被他的父亲接纳,可他的母亲,那个被人骂做□□,下贱,破烂货的女人真的有那么大的错吗,错到了不被所有人接纳,被世人唾弃不齿,甚至于连自己的亲生儿子都厌弃怨恨她。   渐渐地,他知道了,他的娘亲没有错,她只是被逼到了绝地,她只不过是想活着,想养育他,她没有错,这样一个混乱的年代里,她一个女子除了出卖自己的姿色,再没有第二种活路,错的不是他的娘亲,错的是那些人,是那些自以为站在了道德的制高点就可以放肆的羞辱指责唾骂别人的人,他们用语言为刀刃,不断地不断地刺入无辜者的身体,并且为此洋洋自得。   该死的,卑劣的,明明是这些人。   他后来明白了,却也晚了,他再也没能回来,再也没能见到她。   他知道她或许已经离开了这里,可是他仍然幻想也许自己可以见上她一面,从离开颖都北上的时候他就在想,而就在方才的马车上他还在想,想如果真的见到了她,要如何开口,要说什么才好?   此刻他知道她已经走了,他一点也不意外,他只是觉得心口仍有一个角落是缺失的,各种纷繁复杂的情绪都从那个缺口流了出去,流得只剩下一具空空壳子。   他的血是肮脏的,那便就肮脏吧,他并不否认,他会用荣耀洗去这肮脏。   何况这个世上本就没有人是干净的。   “走吧”他对邓节道,随后起身离开了。   屋子外面,村民们还都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恐怕这位当年受他们欺辱,如今高高在上的太尉大人要了他们的命。   他们不敢抬头,只看着一双胡靴和袍子边,没有驻足,径直的就离开了,什么话都没有说。   许久之后,村民们这才缓缓地抬起头,见人已经离开了,松了一口气,相互对视一眼,无声叹息,各自散去了。   回去的马车里分外安静,赵翊推开了车窗,由着冷风灌入,安静沉默地看着窗外起伏的山峦,而后关上了窗子,对她道:“有些冷了吧?”   邓节冻红了鼻尖,却摇了摇头,微笑道:“不冷,若是这风可以让夫君忘却烦心事,就开着吧。”   赵翊一笑,道:“你都猜到了?”   邓节握着他的手,微笑说:“猜到了一点点,不过无所谓,对于妾来说,夫君就是夫君,有那么一句话是怎么讲得……”她摸了摸自己的鼻尖,微笑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赵翊也笑了笑,并不言语。   邓节说:“若是来日有机会还是想让夫君和妾去一次江东去。”   “你那么想念江东?”赵翊问。   邓节道:“妾也说不清楚,明明挂念的人已经所剩无几,名声也已经坏透了,可时不时还是会回忆,最痛苦的日子是在江东,最快乐的日子也是,像是一场大梦。”   赵翊若有所思,只慢慢品着她的话,道:“最快乐的日子是在江东吗?”   邓节一怔,连忙改口:“以前是的,以后兴许不是。”   她如今竟然也学得去卖巧讨好他,赵翊忍不住也笑了,心情似乎好多了。   邓节目光如水渐渐平静,她慢慢地靠在他的身上,似是喃喃自语,又似是在劝慰他,道:“既是一场梦,做过了便就过去吧,继续活在梦里不过是自欺欺人。” 第六十四章   自从到了邺城, 程琬就倒了霉了, 赵翊将邺城数十年来留存下来的所有公文都命人搬给了他, 名他仔细的差, 不能出任何纰漏。   足足十数大箱子的公文信函,这不是要了他程琬的命吗。   他和手下几个文学掾属点灯熬油没事每夜的埋头在这些公文案牍中,已经几日几夜都没有回过家了,困了就席地而眠, 饿了奴婢就送上吃食, 就连想要便溺也只能就近在这殿中。   “受不了了!受不了了!”一个文学掾属受不住了, 只揉着眼睛告饶。   另一个文学掾属叹息道:“食君之禄为君分忧, 太尉大人可没少给咱们俸禄, 你要是不干,就回老家去吧。”   “就你会装好人”   那人嘿然一笑,道:“其实我也不行了, 不行了。”   程琬正在看着几封书信,都是永寿二年的,道:“几位都辛苦了,连续几夜不曾合眼, 这是个大活, 急不得, 几位就先回去休息,明日再来吧。”   “多谢忌酒”掾属们纷纷疲倦的告辞。   程琬视线始终不曾从书信上离开,目不转睛地快速看着,他阅读的速度极快, 然而突然间他停了下来,瞳孔收缩,拿着书信的手微微颤抖,仿佛是查出了什么端倪,他一连翻阅好几封书信,无不是永寿元年,永寿二年期间,都是八九年前,他仿佛受到了极大的震惊,蓦地,高声喊到:“来人!快来人!”   几个士兵迅速进来,道:“军师请吩咐!”   程琬霍然的起身,颤抖不已,道:“去!去派斥候去江东!速速!”   “诺”士兵道。   他看着士兵离去的背影,久久不曾从震惊中缓和过来。   ……   邓节回到了宫殿,赵翊去处理政务了,轻儿早早的就在寝殿外等着她,见马车停下,邓节从马车上下来,立刻将刚点好的暖炉递给邓节,邓节抱在怀里,慢慢地进入寝殿。   寝殿内的炭火盆已经烧好了,上面竟然还架着铁炉子,炉子上烤着羊肉,此刻已经快熟了,滋滋做响,邓节本是不饿的,此刻一闻到那香味,便觉得饥肠辘辘。   轻儿将她的狐裘披风解下挂在架子上,说:“夫人,到正午了,可要用膳?”   邓节颔首,轻儿遂将碟子摆好,又用刷子将酱料刷在了烤肉上,待烤熟了便呈给邓节,并将烙好的胡麻饼分割来递给邓节,一旁的挂炉里还热着肉汤,里面放了香菜和青葱,香味四溢,轻儿也取出了一碗呈给她。   邓节喝了一口,只道:“这汤有些特别。”   轻儿将酱料刷在肉上,道:“夫人是江东人,可能吃不惯这北边的食物,北边的食物不比南方精细,吃惯了却也别走风味。”   邓节觉得无趣,便与轻儿闲聊,道:“你是辽东人?辽东可是比邺城还要寒冷。”   轻儿微笑道:“是的,不过奴婢也不是生来就是辽东人。”   “哦?”   轻儿说:“奴婢原是青州人,后叫人卖去了辽东。”   邓节停下箸,道:“我原是琅琊人,离青州倒是很近,你是青州哪里人?”   轻儿笑说:“若说青州,倒也不完全算的,只是在青州和兖州之间,有那么一处名为伏虎岭的地方,奴婢出生在那里。”   邓节并不了解那地方,印象也不深,只是记得那好似曾是黑山军的地盘,后来连带着青州都被赵彪并了去,只是她不记得准确的年份了,那时候她的年纪还不大,着实没印象,也没有太大的兴趣,便也就不再追问了。   邓节只道:“人都唤你轻儿,我还不知道你原名是什么,像我之前那奴婢,唤做金儿,实名严金儿。”   轻儿垂着眼帘,敛住眼眸,唇角扬起一抹微笑:“奴婢几经周转易名,若说原名,应该是叫李轻轻才是。”   李轻轻   邓节心中喃喃,很快便就忘在脑后了。   ……   赵翊正在殿中看书信,是加了急从青州送来的,上面还加封了火漆,赵翊撕开正看着的时候,程琬进来了,道:“主公”   赵翊正在看信,随口“唔”了一声,看罢揉成了团扔进了炭火盆里,道:“青州来,赵虞到底是有些不安分。”又道:“杨主簿那边如何了?自从回了颖都,就音信全无了。”   程琬摊手,道:“属下听信使来抱,猜得老太傅那食古不化的性子一时半刻也不能说出实情,司马将军说杨主簿正在竭力查着,不若先信他,汉室那边总体上也很安分,只不过如今正是隆冬最冷的时候,我军若是回颖都,长途跋涉,仓廪不实,士兵免不得受冻馁之苦,且吕方与鲜卑尚在北方觊觎,漳河结冰,若是趁机南下,刚到手的邺城极有可能顿时有失了。”   赵翊揉了揉鼻梁,他始终无法放心颖都,无法放心天子,若是能取而代之,便不再生这些麻烦事了,然而这一切也只能等到处置了宋家,放开了新政才能做考虑,眼下时机未到,他揉着鼻梁说:“看来这个正月要在邺城过了。”   程琬揣着袖子,笑说:“这个正月留在邺城过倒也没什么不好,主公若是想来日迁都邺城,正好可以趁着此时命工匠们勘测地形,规划宫城营造,等到来年开春冻土解了,就可以着手施工了。”   “大局未定,兵甲未足,尚不能够大兴土木。”赵翊淡淡地道,又说:“哦,听闻军事派斥候又去了江东,是要查什么?”   程琬迟疑不答,良久,道:“主公请恕臣不能直言。”   “哦?”赵翊抬眼看他。   程琬叹息说:“属下现在也不是很清楚事情原委,不好说与主公,免得生了不必要的事端,等到斥候从江东回来,事情原委就豁然开朗了。”   赵翊问道:“此事可是与夫人有关?”   程琬沉默片刻,最终还是点了点头,道:“属下知道主公不欲属下去查邓夫人,可是此事关系重大,牵连甚广,不能不查,还请主公宽恕”   赵翊叹息一声,道:“查吧”   程琬说:“斥候快马去江东,一来一回,加上期间调查,最快也要两个月,还有几日就是新年了,一路上将士们都辛苦了,正月里多摆上些宴,犒劳三军将士,旁的事情交给属下去查,主公辛苦一年,也该好好过一个正月了。”   赵翊听着,沉默不语,许久他才开口,目光却是落在连枝金灯上的,灯下是一只金雕的凤鸟,他身影被火光映的轻轻摇曳,他淡淡地道:“义臣啊,我明明是知道该查她,可是却又不想查,怕什么也没查出来,更怕查出来了什么,所以宁愿不去看,不去听,如此就可以装作没发生,装作不知道。”   他竟然也会有愚蠢到掩耳盗铃的这一日,他兀自嘲讽的一笑,似乎是在笑自己,他说:“何时连我也学会自欺欺人了。”   ……   眼见着到了建安四年的尾巴,邺城上下并没有因为邺城从吕家手里转到赵家手里而生出什么变化,百姓们照例置办着新年需要的吃食和衣物。   赵翊命人打了一块太尉府的大牌匾,把原来的大将军府的牌匾给替换了下来,不过他仍然不太喜欢吕复的这个府邸,最终还是听从了程琬的建议,准备正月过后就征募工匠着手丈量土地修建新的府邸。   另一边,趁着赵翊大获全胜,颖都的太尉一档都心如明镜的纷纷上书表彰太尉大人的功绩,并且明里暗里要求天子加封太尉,不是此前的魏侯,而是魏王,赵翊他想要称王,不臣之心已经写在了脸上了,就差张榜公布天下。   天子非常气愤,却又不能表示,每日上朝便就冷着脸听下面的太尉一党和汉室一党吵架,没有用的,刘昭半点办法都没有,他就是一个被架空的傀儡,任凭他百般挣扎,却还是无法与赵翊比肩而立。   刘昭有的时候也不明白,明明自己是天子,是汉室正统的血脉,仁义,善良,宽宏,他才应该是人心所向,却又为何屡屡战不过那狡猾残暴的赵翊。   又为何会有那么多人,那么多才子不要命似的追随着赵翊,前赴后继。   他不知道,不明白,无论如何都想不通。   ……   “陛下是又生气了吗?”嫩嫩的声音,小心翼翼地问。   “没有”刘昭卸下冕旒。   “陛下这段时间来看起来一直很不开心。”玉儿小心谨慎的问。   “没有”   “可是玉儿听说……”   “没有!”刘昭突然喝了她一句,厉声道:“朕说了没有!”   玉儿一怔,似乎是被吓到了,怯怯的,眼圈一点点红了起来。   刘昭也恍然发觉自己方才太过于急躁了,歉意油然而生,他上前抱起她,抚摸着她的发:“对不起,朕吓到你了。”   玉儿乖巧的摇头,任凭眼眶红肿着,道:“陛下没有吓到阿玉,阿玉没事儿的。”她说:“是兄长吗?他们说是兄长惹得陛下心情不好。”   刘昭说:“不是的”   就在这时,门外奴婢高声通传:“陛下,宋尚书与太中大夫求见。”   刘昭松开玉儿,微笑道:“看,玉儿的外公来了。”说着对门外的奴婢道:“请他们进来。   “诺” 第六十五章   不一会儿尚书令宋裕, 和太中大夫宋扬就相继进来。   “阿公”   “阿公”   玉儿往宋扬怀里扑, 被宋扬一把抱了起来, 玉儿捋着他的胡须, 被宋扬逗得咯咯直笑,然后宋扬就放下了她,轻拍了拍她的小脑瓜子,说:“阿玉先去玩去, 阿公要和皇帝陛下说事情。”   玉儿乖巧的走到了外殿, 见到两个婢女还在外面守着, 玉儿当即变了脸色, 小小的人儿竟然也有几分霸气, 道:“为何还在这里?都退下!退下!”   夏卓骂道:“还不听皇后娘娘的都退下!”   婢女互相对视一眼,便就退下了。“还有你!你也退下!”玉儿指着夏卓鼻子道。   夏卓怔了怔,眸子顿时黯了, 道:“诺,奴才这就退下。”说完就也走了,阿玉小屁股一沉坐在了外殿的门槛上给天子和阿公看门。   内殿里,刘昭表情肃穆, 将一小竹筒递给二位, 道:“这是一个信得过的人千里迢迢从邺城送来, 两位打开看看吧。”   宋扬接过,打开竹筒,取出了里面的信纸,阅读过后脸色骤然就变了, 又传递给了宋裕,宋裕初来很疑惑,不知道上面写了什么让他的堂兄变了脸色,待他看完,神情顿时也凝重了起来。   刘昭转身,看着墙壁上的青铜挂灯,转过来道:“这是赵翊命令陈端等人拟定新政策略,看清楚了吗?他是想要取代朕,彻彻底底将朕从政治圈中踢出去,他的手下们如今天天早朝都在向朕上表,奏请朕封赵翊为王!王啊!高祖曾起白马之誓,非刘氏而称王者天下共诛之!”   他颇为激动,复又沉下来,道:“王离天子只有一步之遥,他下一步是不是就该逼朕禅让于他了?”他摊手惨笑道:“吕复已死,纵观寰宇,天下以无其敌手,所以他才敢如此猖狂,如此跋扈。”他说:“如今的形式早已经与一年前不同了,需得所有的势力联合起来,方能铲除掉那个逆贼。”   宋扬道:“老臣早有此意。”   刘昭道:“青州赵虞,自从他的兄弟们都被赵翊杀了之后,他便整日惶惶不安,恐惧赵翊会杀他,此人懦弱,只要我们与其合作,答应他,赵翊死后,将赵家交由他掌管,他必欣然应允,此人没有什么才干,届时便可慢慢分化,让赵家内部四分五裂。”   宋扬说:“赵家除了赵翊工于心计,剩下的都是一群武将,武将有时恰恰又是最好对付的。”   刘昭道:“赵翊身边有我们可以信赖的内奸,他与赵翊不共戴天,等他消息一到,我们便就行动。”   两位老臣跪地,道:“臣等定为陛下攘除奸凶,匡正大业。”   ……   从皇帝那里出来之后,宋裕就一直显得心不在焉的,宋扬也发现了说:“你在想什么呢?今日同陛下会晤,也不见你吱声。”他立住道:“你莫不是后悔了吧?”   宋裕无奈的摇了摇头,道:“怎么会,别忘了我也是宋家人,世代食的是汉粟。”   “这样就好”宋扬放心道,又说:“那赵翊看来早就是生了要拿咱们宋家开刀的心,先是用新政拉拢那些世族,让他们承认赵氏的地位,再拿咱们宋家开刀,警示那些个不肯合作的,这是他赵翊惯用地手段,他早就想拿咱们宋家开刀,所以把玉儿也嫁给了天子,到时候他好把咱们宋家和天子一锅端了,一口人也不剩,他可真是打了一个好算盘,我们若是不下手,到时候就是他的俎上鱼肉。”   宋裕没有说话,宋扬啧牙,道:“诶我说!你到底在想什么呢!”   宋裕这才开口,无奈地道:“杨太傅的独子杨敬跟随太尉大人出征,不到半日就回来了,几个月来一直在颖都,和颖都卫里的人也都搞到了一起去,不知道在暗地里查什么?他是个聪明人,他的父亲又是汉室的领袖。”   宋扬道:“你怕老太傅会透露出去。”他立刻否定:“这不可能的,绝对不可能,你把心放在肚子里,老太傅德高望重,是何等人物,就是死,也不会泄露有损天子的事。”   宋裕道:“话是这样说的不错了,可是你要知道,杨敬是老太傅的独子。”他把“独子”二子咬得格外重。   宋扬的脸色渐渐的变了。   宋裕又道:“况且,天子所言,赵翊身边那个绝对信得过的人,真的就信得过吗?这天下没有赔钱的买卖,嘴上说的和心里想的不见得就一样,最后莫不是杀了一个赵翊,又扶起来了一个赵翊。”   这回换做宋扬不说话了。   宋裕叹息道:“我就是觉得这心里不踏实,我们与陛下私下见面的事儿,恐怕风声已经传到了邺城去,你说的对,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咱们宋家这个大树纵使心不向着汉室,也该要遭风摧了。”   他叹息道:“罢了罢了,就信一次陛下吧,陛下能赢,我们宋家上下才能够有命活。”   宋扬叹息一声,两人无言的默默走着。   ……   邺城   “要过年了”轻儿道,将狐裘给邓节系上,道:“出门置办的事儿,交给奴婢们就好了,夫人何须亲自出去呢。”   邓节本就白皙,银白色的狐裘称得她更是人比桃花娇,水汪汪的一双杏目,乌发如云插着简单的一支玉簪子,她说:“初来邺城,不过也是想趁着这个时候去逛一逛。”在铜镜前照了照,道:“还是把这银狐裘换了吧,换成貉子皮的。”   “为何?”轻儿不解的问:“这多漂亮。”   邓节说:“是漂亮,只是太过于显眼了,换成貉子披风的吧。”   轻儿于是道:“诺”   出了门,上了马车,远远的可以听到远处一间屋子里传来了乐声,轻儿说:“是乐班子,还有会跳胡旋舞的胡姬,都是吕复府里,他们吕家倒也真是会享受,这在太尉府是从来没有过的。”   “他们现在在奏什么呢?”邓节问   轻儿侧耳倾听一阵,摇了摇头,说:“奴婢也听不清楚,听不出来,应该是过几日除夕夜的时候演奏的。”   “是那个老家奴准备的?”邓节道。   轻儿笑说:“夫人老家奴老家奴的叫他,其实人家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以前是汉元帝身边有名的排忧。”   邓节抱着暖炉,淡淡地道:“吕复他真的是把所有的好东西都搂在了身边啊。”只可惜也是这些东西叫他失了河山。   邓节在邺城散步了小半天,买了些之前没见过的新鲜玩意,直到宵禁这才回了太尉府,脱了外袍准备沐浴睡觉,突然间听到了声音,外面的奴婢道:“太尉大人”紧接着他就推门进来了,从后面抱住她的身体,一点点收紧,亲吻着她的颈窝,她忍不住的去躲,抵挡他,道:“痒”   他的脸埋在她的颈窝,不甚清楚地说:“邺城好吗?”   邓节说:“好”   赵翊说:“那我们以后就留在这里。”他的手摸到了她的小腹,平坦的,他似乎有些失落,懊恼说:“没有消息吗?”   邓节觉得他这是开始怀疑自己了,怀疑自己不行,不知为何,她觉得好笑,是她一直在服避子汤,她忍不住低头吭哧的笑出了声。   “你笑什么”他直直的盯着她的侧脸看,她的脸蛋红红的,软软的,他中了邪,突然凑上去咬了她一口。   邓节猝不及防,推他,他道:“你笑什么?”   邓节摇摇头,道:“没笑什么。”又挣脱开他,平静地说:“妾要沐浴了。”   “沐吧”他说:“我看着你。”   邓节觉得不自在,脸有些红,责道:“这有什么好看的。”她话没说完,赵翊就过来接她的衣服,似乎是嫌弃她动作太慢了,简直像流氓。   他把她脱得光光的,见她脸红,笑道:“你害什么羞,你我什么没有做过?”   邓节懒得同他计较,自顾自的下了池子沐浴,赵翊看着她沐浴,只觉得身上也燥热了起来,敛着眸子不再看她,他一会儿还有急事,马上就得走,容不得他在这里久留。   水雾蒸了上来,她的身影朦朦胧胧,乌黑的发散开,半被水打湿黏在了光滑细嫩的肌肤上。   赵翊敛了眸子,坐在池水边,一手在池水里搅了搅,觉得温度正好,道:“过几日就是除夕了,各地的使臣都回来,我已经命人给你打了首饰,制作了新衣裳,留着除夕夜里穿,省着叫江东的使臣看了去,觉得是我苛待了你。”   邓节回头冲他一笑,道:“妾知道了。”   赵翊目光略怔,转而又敛了住,他觉得自己是鬼迷心窍了,她初来的时候他还没觉得有那么美丽,怎么到了现在越来越觉得她可人,倘若不是马上要离开,他此刻就想把她拉上来。   正垂着眼帘想着,她已经到了池边,玉制的镶金的池子被热汤烘得暖烘烘的,他一抬眼,发现她正拄在池子边笑望着他,她的一双杏眸笑起来的时候是弯弯的,眉毛细细的,他看着她只觉得美得动人。   邓节是过来想要跟他开玩笑的,不等张口,便叫他一把捧住了脸颊,吻了上来,轻轻的,像是吮吸,蓦地,舌撬开了她的牙关,一只手抚摸到了耳后,托住了她的脖颈,轻轻抚摸。   他的手托住了她的腰,一用力便就将她从池水中拖了上来,身上不着一缕,正好免了他再去脱她的衣服,他将她放在池子旁,一边亲吻着她,啮咬着她,一边去解自己的衣带,程琬他们还在正殿等着他,他想,等着就等着吧,他现在只想着先把眼前的人裹进怀里…… 第六十六章   七年前, 初平二年, 七月十六, 兖州。   兖州这天, 一早上起就喧闹声不止,巷子里,街口处,满满的都是早起看热闹的老百姓, 没有人不知道, 今天是时任兖州牧赵彪娶妻的日子, 他一直没有正室, 妾室倒是一堆, 如今年已经四十有八了终于明媒正娶了正妻,这正妻不是别人,正是颍川大组宋家家主最宠爱的独女宋绾, 要知道这宋绾才十八岁,小他整整二十岁呢。   老夫少妻,足够街头巷尾的百姓当做谈资议论好一阵子了。   迎亲的队伍整整铺满了一整条街,赵彪坐在马上, 身后是载着新娘的马车, 还有一场排不见尾的仪仗。   见那赵彪黑脸络腮, 都不禁惋惜起这个宋家的姑娘,听说她还生得十分美丽。   马车停在了府门外,宋绾举着却扇端正的下来,她多少也是有些好奇的, 透过却扇偷偷的看着府中的景象,又看了看身前的那个壮硕的中年男人,那就是她的夫君,她的心不知是什么滋味,她想起曾经与她在桃花树下握着手许下诺言的少年,如今他在荆州,一别两宽,他去岁娶亲,如今已经有了子女吧。   宋绾这样想着,便觉得连苦笑也笑不出来了。   她大半的人生便已经定了,像是脖子上被拴住了无形的铁链,至此都不可能扭转了。   就在这时,她感受到了一束目光,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她微微的偏过头去,瞧见了一个少年,十二三的年纪,生得玉面朱唇,一双狭长的眼睛微微上挑,少了几分这个年纪的少年还有的清澈纯粹,多了几分不和年纪的成熟冷冽。   他看着她,毫不避讳,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宋绾有些疑惑,也猜得他是赵彪的某个儿子,他看着她,并不避讳,宋绾不知如何应对,便就向他略施微笑,以示善意,然而那个少年却忽的移开了视线,不再看她了。   她忍不住想,赵彪的儿子能生得这幅模样,他的母亲该是怎样的一个美人。   ……   “爹这会娶的那个宋夫人生得可真是美”赵冰道,他是赵彪众多儿子中的一个。   “美是美的,不过那是你主母,敢动什么歪脑筋,小心爹扒了你的皮!”三子笑道。   忽然间见到赵翊走了过去,相互挤眉弄眼,背地里偷笑:“那小子肯定对宋夫人有心思。”   “定是!”斩钉截铁:“我见那小子在后院的水池子旁跟她私会。”   偷偷摸摸地议论,不敢太大声,怕赵翊听了去,他们都多少有点怕赵翊,哪怕他们年纪都比赵翊大,哪怕赵翊平时根本也不怎么说话,可他们就是怕,他们听说他十岁的时候就开始杀人了,这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可是他不仅杀人,还命令张宁将军屠杀,这就太可怕了,还有他的娘,他们谁都没见过他的娘,有的人说他娘是妖所以生下来的赵翊才会有这样一长脸,还有说他娘是妓女的,他打在她娘肚子里是就叫各种男人肏过。   但是架不住他们的爹喜欢他啊,都是来日,这兖州牧就是他的了。   纵使他们不平,也没有折子,谁叫赵翊他这小子会打仗,能打仗,手里一杆银枪,上了战场就跟命不是自己的一样,听说就在几个月前,他们爹赵彪打鲁韬时,这家伙提着银枪一抽马鞭子冲进冲出,身上的铠甲跟让血水浸过一样,提着鲁韬麾下第一大将左丛的脑袋就回来了。   要是只会拼命,也就罢了,还会用兵,别看他平时不说话,城府深着呢,自打赵彪对他青睐有加,就有的是人背地里想要害他,最后也没有人能得逞。   这样的一个人,他们谁能不躲着走。   迎面是赵爽将军,他就喜欢赵翊,一看见他就亲切,道:“小子,你爹让你收拾收拾,明儿跟我去打淮南去,淮南那地方,中州之咽喉,江南之屏障,若是真能打下来,你小子就是兖州第一人。”他兴致冲冲的道。   赵翊冲他一笑,道:“知道了”   赵爽爽快地道:“快准备去吧!”   赵翊往屋子走,路过后院的莲花池子,回廊亭子里坐着一个女子,一身月牙白色的曲裾长裙,头发挽起,耳朵上垂着珍珠耳环,鬓发如云,身材纤细。   女子转过了头来,对上了他的目光,他方要躲,却听她叫他:“赵翊”声音也是极其温柔的,好听的。   他站住了脚,扎在了地上,她是专程来找他的,方才也是坐在那里等他,她朝着他走过来,他的心扑通扑通地跳,比他提枪杀进敌营的时候还要紧张万倍。   她走到他面前,笑说:“那日多亏了你,我才寻得那璎珞坠子。”   赵翊这才开口,有些紧张,他说:“没什么大不了的。”他不愿意叫她“母亲”他潜意识里在排斥着什么,他看见她微微隆起的腹部,忽然间只觉得耳朵嗡嗡作响,她怀了身孕,是他的兄弟或者姐妹,他的心口像是被扎了一下,她再说什么话,他都听不见了,飘远了。   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她是他的主母。   她怀了他的兄弟姐妹。   “赵翊”她温柔的叫他,他这才回过心神,却仍然魂不守舍。   宋绾说:“夫君说你要和赵爽将军去打淮南。”   赵翊“唔”了一声,说:“是”   宋绾身后的婢女上前,将手里端着的胡靴递给他,他受宠若惊地接过去。   宋绾笑说:“没什么可送你的,你这孩子平日又不怎么爱说话,我想就算是问你,你也不会说想要什么,就自作主张给你做了一双靴子,瞧着应该是合适的,你回去试试,若是不合适差人送来我再给你改改。”   她叫他孩子,她分明也没有长他几岁,却装的真像是他母亲一样。   他说:“我知道了”   宋绾略施一笑,道:“夫君也是的,这时候派你出去,淮南又那么难打,也不知能不能赶回来过除夕。”她说:“不过等到了除夕,我给你打的袍子也该打好了,你这孩子什么也不要,衣裳也不曾见你多换过,你父亲简朴,一年里只有那么两身行头,别的公子都有娘亲,唯独你跟着你父亲一样。”她说:“若是以后缺了什么衣裳,就差人过来,我会给你做的。”   “是”他说,蓦地,目送她离开了。   “等到了除夕,我给你打的袍子也该打好了……”   ……   建安四年,十二月,除夕,邺城。   一早上的,太尉府里就结了彩,从一早上开始,就人来人往的,都是来拜会赵翊的,谁叫他是权倾朝野的太尉,未来最有可能篡夺帝位的不二人选。   邺城,包括整个河北的士人都盼着这一日能够登门递帖,若是能够得到太尉赏识,那才叫一朝得势。而且无人不知太尉大人用人不拘一格,不看出身贵贱,不看门阀高低,甚至都不看品德,只看中才干,直接投身在太尉门下可比去那些世族手底下更容易得到晋升和提拔。   所以从宵禁一接触,士人们就通通堵在了太尉府门口,排得长队足堵塞了整条街道。   于此同时,他们苦苦等待着的太尉大人正在榻上与他如今最喜爱的夫人缠绵,他难得的不用早起,从背后拥抱着她的身体,细嗅着她的发香,他知道她身上有秘密,知道程琬正在暗中查她,他知道,他想,她至多不过是想要他的命,和刘萦一样,但是他不知为何却又肯定她和刘萦不同,他不在意,他只沉迷于这一刻的温存。   温存过后,他没有松开她,仍是抱着她的身体,似乎沉迷于她的温暖。   许久邓节开口了,声音有些沙哑,却很温柔,眼里含着笑,她说:“妾有时真想那些人不来,不来,妾就可以和夫君一直在这房里。”   “在这房里做什么?”赵翊轻轻摸着她的下巴。   她转过头不看他,说:“只是待在一起,点着炭火盆,吃着东西,拥抱着睡觉。”   “不做别的事情吗?”他故意戏弄她,低头吻着她。   邓节把额头抵在他的胸口,她似乎可以听到他的心跳声,很有力,他是活生生的,温暖的,她微笑着慢慢说:“这就够了。”   赵翊一把拥过她,说:“那我命人把他们都遣走。”   邓节摇了摇头,从榻上起身,拢了拢发,道:“不了,他们都寄希望于夫君,夫君不要让这些才子们寒了心……”她没能说完,被他从背后拦腰一抱,又掀回到了榻上去,他按住试图挣扎的她,笑道:“不急,像你说的,我们再拥抱着躺一会儿”   …… 第六十七章   又过了约半个时辰的功夫, 赵翊穿上了衣裳离开了, 准备去光德殿接待那些士子们, 轻儿把新剪裁的衣裳捧进来, 上面还放着五六支金簪,放在案几上,把衣裳展开挂起来用香炉熏着,对邓节道:“夫人, 晚宴要过了戌时才能开始, 奴婢会提前一个时辰给夫人梳妆, 夫人现在可以再休息一会儿。”   邓节披上衣裳, 觉得腹中空空, 道:“有吃食吗?”   轻儿说:“有的,奴婢这就去取。”   邓节慢慢的走到案几前,蹲下身子拿起那几只金簪来看, 看着看着,就觉得又开始犯困了,脑袋晕乎乎的,她掩面打了一个哈欠, 回到了榻上, 不知不觉的就又睡着了……   这一觉睡得极沉, 身上犹如压着千斤鼎,浑浑噩噩,无论怎么极力的想醒都睁不开眼睛,仿佛脖子上掐着一只手, 将她狠狠地往地底下拉。   终于,她强撑着睁开眼,只觉得眼前一片朦胧的景象,想要抬起手来揉揉眼睛,却发觉无论如何也动弹不得。   慢慢的,她终于看清的眼前的景象,她还是在自己的寝殿里,屏风前面站着了一个女子,背着她,不过只瞧那身影也知道是轻儿。   “我怎么了”邓节身上动弹不得,就连说话的声音也含糊不清,柔软无力。   轻儿闻音转过来,瞧她一笑,道:“夫人醒了,这都到了戌时了,奴婢方还在想夫人怎么还在睡着。”   “我怎么回事?”邓节仍然气若游丝。   轻儿却根本不回答她,她转过身去打了火折子点灯,一盏一盏的,全当没听见邓节的话,嘴上微笑道:“夫人这一觉,天都黑了呢,各地的使节都纷纷的往光德殿去了,这会儿太尉大人也应该是在光德殿吧。”   “轻儿,你到底要做什么?”邓节质问她,她想要弄出点声音,试图伸手把床头的连枝金灯给推翻。   轻儿拿着一盏小人面油灯看着她,摇了摇头,无奈地轻叹一声,说:“没用的,你中了软筋散,中了这药的,身体酸软无力,就连说话也无法大声,别白费力气了。”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邓节狠狠地瞪向她。   轻儿放下人面油灯,摊了摊手,慢慢地走到她面前,轻儿看着她血红的眼睛,蓦地,她坐在邓节榻前抚摸了两下邓节的鬓发。   轻儿这才轻声细语地笑说:“因为只有这样,奴婢才好送你上路啊。”   邓节说:“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你知道伏虎岭吗?”轻儿突然道。   邓节只是冷漠地看着她。   轻儿轻声细语地道:“你别那样看着我,我跟你一样都是可怜人,伏虎岭是一个美丽的地方,黑山军在那里驻扎着,保护着自己的寨子,寨子里的人活得很幸福,他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耕地织布,无需向朝廷缴纳高额的赋税,哪里的人都很淳朴善良,直到有一天,来了一群官兵,他们要打青州,所以就必须要打伏虎岭,他们包围伏虎岭,包围了整整三个月,却只损兵折将,没能踏进来半步。”   轻儿慢慢地说着,目光落在闪烁的油灯上,仿佛心绪也飘回了许多年前,她说:“若是当初我们没有带他回寨子就好了。”   “带谁?”邓节问,但是心中隐约已经走了答案。   轻儿低头看她,轻启唇瓣,道:“赵翊”   邓节心道:果然如此。   轻儿说:“他救了我,若是没有他,我可能当时便就从山崖上摔下来,摔断了脊梁,他救了我,所以我们便觉得他是一个好人,可就是因为这个‘好人’伏虎岭没了,寨子没了,他命令将士把寨子给屠了,无论男人还是女人,也无论老人还是婴孩,他那时才十岁,怎么就有一颗那么狠的心,若非我在草垛子里,恐怕也死了,后来我被辗转了很多地方,最后被卖进了前大将军府。”   她说:“你信吗,他当初明明听过我的名字,李轻轻,可是他却忘了,忘得干干净净。”她看起来似乎还有些怅然。   邓节已然无话可说,只道:“你要杀他?”   轻儿噗嗤一笑,摇了摇头,抚摸着邓节的鬓发,温柔地道:“我不杀他,杀他是多难的一件事,而且他救过我的命,我不杀他,我要他像我一样,失去心爱的人,永远的失去,像我一样孤独又寂寞的活着,每日每夜,我要他都活在痛苦中。”   她问邓节:“你知道宋绾到底是怎么死的吗?”   她不等邓节回答,自顾自地说:“就和你现在一样,白日里刚同他恩爱缠绵,夜里就自尽了,连赵翊都不知道为什么,他以为宋夫人恨他,恨自己,所以才会选择自尽的,你知道他看见宋夫人尸体的时候是怎样一副神情吗?他怔怔地站在原地,目光涣散,而后他跪在了她的身边,把脸埋在她冰冷的怀里,就在几个时辰前那还是温暖的,此刻却冷得像冰一样,他埋在她的怀里,他在流泪呢。”   她的脸上闪烁着一种近乎于疯狂的神采,她说“很快的,很快的,我就可以再看到了,我等了这么多年,终于又等到了这样的一个机会,你说,他看见你的尸体时会是怎样一副神情呢?会比当年看到宋绾尸体时还要痛苦吗?”   邓节瞪着她:“宋夫人是你杀的。”   轻儿摇头,笑道:“是她求我杀了她的,我只不过是跟她说了几句话,我说她就是个荡妇,她的丈夫才死了不过七日,她就和庶子媾和在了一起,你说她不是个荡妇吗?若是她的父亲知道了,一定会将她逐出家门,她就是个人尽可夫的荡妇。”   轻儿咯咯地笑,道:“我才说了几句呀?她就受不住了,求着我让我杀了她,然后我就像这样……”   她说着从怀中拿出一根麻绳来缠绕住邓节的脖颈,轻轻地道:“就像这样,把她给勒死了呢。”说着她的双手渐渐的收紧,邓节只觉得呼吸越来越困难,痛苦得不得了,伸手想要挣扎却怎么也使用不上力气,想要大声呼喊,喉咙却发不出声音,邓节盯着轻儿的眼睛,她正在笑呢,她说:“你的样子和当时的宋绾一样,你们都丑陋极了呢,死的样子可真丑陋。”   邓节只觉得呼吸一点一点稀薄,神智一点一点涣散,她感觉到了死亡恐惧,她想起了她的二弟,想起了江东那段无忧无虑的时光,最后想起了赵翊,她想他来救她,为什么这个时候他不在。   也就在这时门外响起了敲门声,轻儿神色顿时一慌,皱眉低声道:“这个时候怎么还会有人!”   “夫人!”   “夫人可在?”   竟然是军师程琬。   邓节顿时清醒了一些,更大力的挣扎,轻儿而是用力,额头上青筋蹦出,豆大的汗珠流了下来。   “夫人”程琬还在敲门,见没有人回应,道:“奇怪,去了光德殿吗?”转身便要离开。   邓节心中顿时闪过一个念头,不可以让他离开,她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挣扎,脚下一踢,身侧的连枝金灯霍然倒地。   门外程琬顿时察觉,立刻破门而入,只见奴婢轻儿正勒着邓节的脖颈,轻儿见程琬破门进来,立刻松了手,正要准备逃,程琬叫道:“快来人!有人谋杀夫人!”龙虎军顿时冲了进来将轻儿团团围住制服在地。   程琬一边将邓节脖子上的绳子解开,一边喊道:“快去请大夫,去光德殿通知主公!”   “诺”两个士兵立刻出去。   程琬一边给她解绳子,一边问道:“夫人还有意识吗?夫人?”   邓节点了点头,气若游丝道:“她给我下了软筋粉,我使不上力气。”   程琬瞥了一眼被制住的轻儿,恰好这是赵翊也赶到了,他看见躺在地上脸色惨白的邓节,立刻上前将她抱了起来。   程琬道:“主公,她中了软筋散,使不上力气。”   赵翊扫了一眼轻儿,目光就像是凛凛的寒刀,道:“压下去,仔细查问。”   也就在这时,轻儿忽然像疯了一样,猛的就挣脱了来,狠狠地撞在了大石柱上,顿时血溅于上,身体软绵绵地瘫软在了地上,程琬上去一探手腕,摇了摇头,道:“已经死了”   赵翊抱着邓节,语气不觉间急了,问程琬道:“她身上可有解药。”   程琬说:“这软筋散没有解药,不过属下有个法子可以解。”转身命令士兵从井中打上一桶水来,越冷越好,这时候本就是隆冬,井水冰地扎手,士兵取了来递给程琬。   程琬对邓节道:“冒犯了”话音未落,一大桶冰水猛的全浇在了邓节脸上,这么一激,邓节顿时觉得血液都流通了起来,渐渐地,胳膊也能动了。   “如何?”赵翊担忧地问她。   邓节支撑着自己起来,将脸上的冰水抹掉,脸色依然惨白,道:“没事,可以使得上力气了。”她转头看向轻儿,只见她已经断气了,一时之间百感交集,心中五味杂陈。   也就在这时,老奴匆匆地赶紧来,见到殿里这样一副场景,顿时不知如何开口了。   “怎么了?”赵翊皱着眉头问。   老奴战战兢兢地说:“大人,使臣们都到的差不多了,也都落座了,老奴见大人匆匆离开,就想着过来看看,问大人可否照常开宴。”   赵翊担忧地看向邓节,邓节惨白着脸,微笑道:“妾没事,身体也可以行动了,就是没有受了一点惊吓,叫几个奴婢过来给妾梳妆一下就可以了。”她说着,却不像真的没事,她的手冰极了,身体还在轻轻发抖。   程琬也说:“夫人只是受了一点惊吓,没有大碍的。”他摸了一下自己的脖子,说:“不过这个勒痕得遮一下,免得叫江东的使臣看见,回去传一些风言风语。”   邓节说:“过会儿会让奴婢多抹一点脂粉遮盖的。”又说:“多谢军师了,若非军师突然出现,妾此刻怕是已经没了命了。”又对赵翊道:“夫君,除夕夜里死了人,不是件好事,找个地让人把轻儿埋了吧。”   赵翊说:“行”蓦地,轻轻吻了吻她的额头,这才慢慢松开她。   他其实此刻还有话想同她讲,但是晚宴在即,他就先命奴婢给她梳妆,不能让她以这幅病容见各地使臣,自己则让程琬随他出去。   两人在门外的长廊里慢慢地走,程琬说:“事出突然,那奴婢又自尽了,很难不想她背后是否有人。”   赵翊的目光是冷的,淡的。程琬说:“况且那软筋散价格昂贵,不是一般奴婢可以得到的……哦,对了还有一个好消息,张表病了,听闻活不过来年四月了,他的两个儿子整日里斗得不停,小儿子最得宠,若是荆州传到了他的手里,来年四月,咱们就可以大举南下……”   “义臣”赵翊忽然打断了他。   程琬看向他,不解地道:“主公请说。”   赵翊慢慢地转头看向他,目光如刃,声音却又异常平静,他道:“你可以向我解释,为何会突然私下里去见她吗?”他不是在怀疑程琬和邓节,事实上他极其的相信程琬,这一点他们二人都是心知肚明的。   他只是觉得程琬有事情瞒他。 第六十八章   程琬一时沉默, 赵翊也没有逼问他, 月光从长廊外照进来, 落在了赵翊修长的身上, 像是镀了一层银色的光华,他的五官在光与影的映衬下更加的分明,犀利,高挺的鼻子, 薄的唇。   程琬摸着鼻子沉默了良久, 方才叹息道:“属下想了半天, 既觉得不是该说的时候, 又不想同主公说话, 属下只是得到了一个消息,急着想要去向邓夫人求证。”他抬起头看着赵翊,诚恳地道:“属下现在能说的只有这些, 等到事情查明了,无论真相如何,属下都会原原本本的讲给主公听。”他说:“请主公原谅属下。”   赵翊看着他的眼睛,轻眯了眯, 然后道:“那我就信你这一次。”   程琬感激的道:“谢主公体恤。”   奴婢推开门, 道:“大人, 夫人已经梳妆好了。”   赵翊对程琬道:“你先去光德殿,我随后就到。”   “诺”   赵翊迈进了屋子,瞧见了坐在铜镜前的人,梳的流云髻, 头戴凤钗,白白的鹅蛋脸,两条秀气的眉毛,和一双杏眸,她的嘴唇没有抹口脂,因为本来形状就很好看,也带着樱桃一般的红色,所以无需抹口脂。   赵翊一看见她,目光就柔和了下来,上前从背后抱住她,虽然遮盖过了,但是离近,隐隐的可以看到她脖子上的勒痕,他垂着眼帘,道:“疼吗?”   邓节微笑着摇了摇头。   赵翊把脸埋在她的肩上,深深地嗅着她身上好闻的香味,抱着她的手臂忍不住收紧,道:“让你受惊吓了。”   邓节抚摸上他的手,微笑道:“妾还活着,还能被夫君抱着,这比什么都好。”   “嗯”他声音含糊不清。   ……   “你知道他看见宋夫人尸体的时候是怎样一副神情吗?他怔怔地站在原地,目光涣散,而后他跪在了她的身边,把脸埋在她冰冷的怀里,就在几个时辰前那还是温暖的,此刻却冷得像冰一样,他埋在她的怀里,他在流泪呢。”   “你说,他看见你的尸体时会是怎样一副神情呢?会比当年看到宋绾尸体时还要痛苦吗”   ……   她的肩膀是温暖的,是他的温度,她不知为何就想起了方才轻儿的话。   她若是死了,他会痛苦吗?和宋绾相比呢?   她总是不愿意去想,不愿意去思考,她甚至在潜意识的回避宋绾这两个字。   可是她心里很清楚。   她和宋绾很像,或许也是因为这个,赵翊他才会待她又那么一点不同。   可是到底呢?   到底在他的心里,她和宋绾谁更重要。   她知道这样对比是很愚蠢的,她也尽量的不去想,可是此刻她还是好想问他,他到底喜欢的是宋绾,还是她邓节。   这本不是她该纠结在意的问题,她本来是毫不在意的。   她原本以为自己要死了,死在冰冷的地上,脖子上缠着麻绳,她的身体至今还在轻轻颤抖,透过薄薄的衣衫,他的温度传递了过来,至少这一刻,她觉得安定了一些,他衣服熟悉的熏香味令她心安。   她的嘴唇,微微翕动,最终仍是没能问出口,她只是轻推了推他的手,道:“夫君,到时辰了,晚宴要开始了。”   赵翊这才渐渐地松开她,拉着她的手去了光德殿。   ……   光德殿内灯火通明,各地使臣们均已落座,待见到太尉与太尉夫人进来,偏僻的角落里几个使臣偷偷议论。   无不是原来这就是太尉大人。原来他不但没有生得青面獠牙,反而异常俊美贵气。原来好多传闻都是假的。太尉大人请了乐班,一会儿会有奏乐,会奏天子乐吗?太尉大人与夫人真是伉俪情深。诸如此类。   时辰快到,就在要开宴的时候,门外的士兵忽然同传道:“鲜卑使臣到!”   议论声又起来了,程琬也不禁起了疑惑,鲜卑一向和吕家走得近,吕方如今就和鲜卑在一起,正图谋着夺回邺城,如今这个时候遣使臣来究竟是何意呢?   邓节看向赵翊,只瞧他的眼里并没有什么波澜,嘴角却微微向上一挑,惯用的假笑,道:“快请使臣进来。”   接着,只见一个身高八尺的鲜卑汉子端着一个大红木礼盒进来,说是鲜卑汉子,却半点瞧不出鲜卑样子,头发整整齐齐地束着,衣裳也都半胡半汉,言谈举止都很规矩。   他们都说慕容鲜卑汉化的早,原来已经到了和汉人没什么两样的地步了。   “慕容鲜卑使者,拜见太尉大人。”说着,这使者半跪在地,右手抚在胸口,行了一个鲜卑礼,又道:“弊臣奉我王命令,特为太尉大人松开除夕贺礼。”说着自己打开了那个红木箱子,殿上之人无不倒抽一口冷气,那里面装着得是颗人头。   使臣说:“这是吕复二子,吕方的人头,我王特命弊臣献给太尉大人,以结盟好,永不犯界。”   他们慕容鲜卑的主子分明是怕了,怕因为这个吕方,下一步赵翊的大军就要跨过漳河攻打鲜卑,所以送来了吕方的人头求饶。   赵翊乐得收下这个人情,北方胡虏杂居之地,土地贫瘠,易攻难守,他本也就不感兴趣,他想要的是趁着张表病逝之际南下收取荆州,统一中原,他拍了拍手,笑道:“这份礼最合我的心意,使臣千里迢迢赶来,辛苦了。”又吩咐奴婢,道:“还不快给使臣设座。”   使臣落座,晚宴也就开始了,外圈的乐班奏乐,中央的胡姬跳着胡旋舞,婢女们捧着漆盘鱼贯而入,不断的呈送着美酒佳肴。   邓节没有什么胃口,事实上她现在的喉咙也该痛着,脑袋里都是轻儿说过的话。   她放在案几下的手突然地被他握了住,她一惊,看向了他,却见他正在看着跳舞的胡姬,手下紧紧一收,握着她的手更紧了。   “在想什么呢?”他仍是没有看她,话却是对她说的,随手揪下了一颗葡萄放进嘴里。   “妾在想,鲜卑使臣真的是送来了一个好消息。”   “胡说”他淡淡地道。   邓节默了默,说:“轻儿说,宋夫人也是她逼杀的。”   赵翊脸上的笑容凝住了,从他的眼睛里也看不出什么神情,蓦地,他淡淡地应了一句:“哦”   邓节望着他的侧脸,道:“妾若是也死了,夫君会难过吗?”   他没有回答她,她渐渐地不在抱有他能回答的希望了,却在这时,他又开了口,道:“不会的”他扭头看着她的眼睛,对她笑说:“我不会让你死的。”   邓节不知为何,心中忽然一阵暖流流过,刚刚经历过恐惧,此刻的她太脆弱了,她到底也是个人,会恐惧,有脆弱,时而也想着能够依靠着什么,能够卸下防备。   案几底下,他紧紧握着她的手,他说:“我不会松开这手的,也绝不会再有第二个轻儿。”他诚恳地说:“这次是我疏忽了,让你受了惊吓,以后再不会了。”   邓节笑了,眼泪像是和笑连在了一起,也不知不觉的流了出来,她轻轻抹掉,免得叫人看了去,她说:“你说我们会生孩子的是吗?”   “会”他握着她的手,一字一句地说:“会生许多许多。”   她说:“不是因为想要稳定江东。”   他说:“现在的我无需去江东。”天下九州,他坐拥数半,何须再去顾虑稳定一个小小的江东。   他不需要,他甚至可以立刻挥师南下。   她好像有好多好多问题想要问他,而他也好像永远不会嫌她啰嗦,就这样一句一句的说着,手紧紧的握着。   宴会过半,中间的舞姬退了下去,换了六个貌美的俳忧来,俳优都是男的,也都很漂亮,比姑娘家都漂亮,难怪那么多人有龙阳之好。   他们几个是那个老奴精心挑选出来的,特意在除夕夜宴上表演,他们手里有的拿小腰鼓,有的拿萧,有的拿绫,有的会唱,有的会跳。   宴上的使臣们都看得入了迷,赵翊似乎也觉得很有趣,唯独邓节,除来看着觉得有趣,越看就越觉得其中有那么一个漂亮的男孩眼熟,在哪里见过又一时半刻想不起来了,心思渐渐的也都不在上面了,只想着到底在哪里见过那张脸。   在哪里呢?   她细细的回想,视线一直都落在那个男孩身上,他的五官非常美丽,身段极其柔软,一转身,一跃起,充满了美感,真好看,她到底是在哪里见过那个男孩呢?   ……   “邓节,我不能给你什么?我并不喜欢女子,只是家母逼我娶妻。”她的耳边突然回想起周蒙的声音,在很多年前,她被撵出家门露宿旧草房子的那一晚,她遇到了周蒙,他们此前只有几面之缘,顶多算得上是陌生的朋友。   他对她说:“桓文不会回来了,我可以迎娶你,告诉所有人你肚子里怀的是我的孩子,让你免受人非议,也可以帮你将孩子养大成人,但是除此以外我什么也不能给你,不能做你的丈夫,你可能接受?”   “这是萧翱,是我赎下来的俳优,是我爱的人。”   萧翱   邓节的回忆顿时清晰了,那男孩是萧翱,是周蒙所爱之人,是他当年赎回来的俳优!   他出现在这里,是为了来杀赵翊的!   也就在这时,萧翱的长袖中忽然射出一只短箭,直直的冲着赵翊而去,所有人都不曾想到,猝不及防,赵翊也正在低头斟酒,邓节几乎是下意识推开了他,“呼”的一瞬,箭射进了她的肩膀,钻心的痛。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推开他,她的心还没想通,身体已经主动的推开他了。   她不明白,一切早就不受她的控制了。   大殿上乱做一团,“快抓住他!”有人吼道:“快抓住他!”   赵翊早已经变了脸色,立刻将邓节掰了过来,箭头全部没进了肉里,射进去了两寸深,周围的血已经发黑的,淬了毒的。   “程琬!”他忽然疯了一样的吼道,额头上都是汗珠,程琬立刻跑过来递上了一粒药丸给他。   他掰开她的唇想要喂进去,可是他的手抖得厉害,怎么也喂不进去,他的身体都抖的厉害,嘴唇惨白。   “主公”程琬叫他一声:“我来吧,主公。”说着将药丸递进了她的嘴里,又取了水喂她喝下。   她的身体在他怀里簌簌发抖,面上没有半点血色。   殿中被团团围住的萧翱恨恨地咬着牙,猛的从怀里抽出一把短剑来,叫喊道:“赵翊狗贼,我要杀了你!杀了你!”   赵翊抱着邓节,冷冷地道:“把他抓起来,留活口。”   这时大夫也背着药箱急匆匆的赶到了,紧急的救治着赵翊怀里的邓节。   赵翊渐渐地也冷静了下来,道:“程琬”   程琬立刻说:“属下知道了,属下这就去差办此人。”   旁人都已经傻了,无不坐立不安,明亮的火光照着他们一张张神情各异的脸。   程琬说:“各位使臣,突然出了这样的事情,晚宴也没有办法继续举办下去了,各位大人请先行回驿馆。”说完行了一个礼。   使臣们便三五一伙的各自散去了,窸窸窣窣地议论着方才殿上发生的事。   士兵们已经制住了萧翱,手脚均被纽扣住了,程琬问他道:“可有解药?”   萧翱恨恨地看着程琬。   程琬道:“不说也行,那就要吃点苦头了。”   萧翱血红着眼睛,叫道:“赵翊你不得好死!邓节你恩将仇报,竟然连仇人也救,你这个□□,亏了当年周蒙心善,收了你这个不知廉耻的□□,不然你和你那肚子的贱种早就露死街头了,你不知恩图报帮周孟报仇雪恨!竟然还在今日还阻挠我!你个下贱的女人,被赵翊肏上几次连仇都忘了,你也不得好死!”   程琬看着赵翊铁青的一张脸和冷得要杀人的眼睛,无奈摇了摇头,上去便是一脚踢得萧翱牙齿脱落,满口鲜血,仍是止不住他还在骂,程琬吩咐侍卫道:“带下去锁起来。”   “诺”便将萧翱拖了出去。 第六十九章   “如何”赵翊问。   大夫仔细的查看过后, 道:“多亏了军师给夫人服下药丸, 毒这才没有流入心肺, 老夫要先将这箭头拔了, 敷上药粉,方能救治。”又对赵翊道:“大人令殿内的男子都先出去吧,在命奴婢准备烧火,准备剪刀和热水, 老夫就在这里给夫人拔箭。”   赵翊挥了挥手, 奴婢立刻照办。   赵翊将她反过来, 让她的头枕在自己的腿上, 不停的抚摸着她的脸颊, 将她被汗水打湿的头发拨开。   大夫将她背后的衣衫用剪刀剪开,只瞧见一片血肉模糊,取了小刀在火上热过, 对赵翊道:“大人,一会儿夫人会剧痛难忍,大人请将这块布垫在夫人口中,免得她不小心咬了到了舌头。”   赵翊便将她的嘴轻轻掰开, 将布塞了进去, 大夫道:“老夫动手了”说着用刀将她中箭处的皮肤割开一条口子, 黑色的血顿时冒了出来,她痛的醒了,发出痛苦的呻·吟声,赵翊的眉头拧得更紧了, 手按着她湿透了的发,一言不发。   大夫将她的皮肉割开两寸深,蓦地,将箭一把拔出,邓节吃痛又昏厥了过去,大夫将药粉给她敷上,仔细的包裹好,这才大汗淋漓地道:“禀大人,夫人已经没事儿了,可能会高烧几日,烧退了也就好得差不多了。”又道:“老夫这就去煎药去了。”   赵翊默许,然后将昏厥了的邓节抱回了内殿的榻上交由奴婢照顾。   他看着她憔悴的面容,干裂的嘴唇,明明是心痛的,却仍然回想着方才大殿之上那个俳优说过地话,目光不由得沉了。   推门出去的时候看到了程琬,淡淡地道:“你还没走?”   程琬向他行了一礼,道:“夫人可还好。”   赵翊说:“没有性命之忧,但会高烧几日。”他默了默,道:“她今日受苦了。”   程琬不欲再说这个,只道:“属下现在就想提审方才那个犯人。”他叹息一声,道:“他方才殿上说的话主公心里也很介怀吧,还有此前查的事,属下想这次可以一并查出了。”   “查吧”赵翊淡淡地道。   ……   昏暗的地牢里,釜内燃着熊熊烈火,一股浓重的腐烂味混合着霉味,臭气熏天。   “赵翊!我要杀了你!”   “赵翊,你不得好死!”   一声一声的凄厉的惨叫。   “军师大人”士兵笑脸相迎。   程琬笑道:“将门打开吧。”   “诺”士兵遂将门打开。   程琬进去,踩在干枯的杂草上,萧翱被铁索拴着,手腕被磨破了,鲜血淋漓的,眼睛亦是血红的,狠狠地盯着程琬,道:“我要杀了你,杀了你。”   程琬看着他,只是一笑,道:“别再叫喊了。”又道:“你叫什么名字?”   萧翱不说话,只是恨恨地瞪着他。   “魏三只不过是你的化名吧。”程琬慢慢地道。   “呸”萧翱吐了他一口。   程琬不恼,只慢慢地道:“你原叫萧翱,生于江东姑苏,是个俳优。”   萧翱咬牙道:“你如何知道我的名字?是邓节?那个贱妇!”   程琬不置可否,只道:“我查过你,后来你被周蒙重金买下,在后便就失去了消息。”   萧翱冷哼一声。   程琬道:“邓节肚子里的孩子可是周蒙的?估计不是吧?那是谁的?桓文吗?”   萧翱一怔,道:“你如何知道桓文的!”   程琬目光一凛,逼问道:“桓文究竟是谁?和邓家有什么关系!”   萧翱冷笑道:“我凭什么告诉你!”   程琬不急,慢慢转身,踱步道:“因为周蒙的尸身在我们的手上,你不想要吗?”   萧翱顿时痛苦不堪,耷拉着脑袋,只一遍一遍骂道:“你们这些混蛋!你们这些该死的混账!”   程琬不急,靠在栏杆上,道:“我可以把周蒙的尸身还你,你可以带着他的尸身远走高飞,找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但是我要你把你知道的事情通通都说出来,否则,我即刻可以叫人把他的尸骨挖出来,挫骨扬灰了。”   “好,我说!”他咬着牙道:“我说。”   “从头说起”程琬微笑道。   萧翱耷拉着眼皮,道:“邓节肚子里的孩子是桓文的,桓文是周蒙的旧友,寄住在黄家,邓家当初只剩下一堆孤儿寡母,也是受黄家的照顾,久而久之的,关系自然也都十分的近,邓节怀的应该就是桓文的孩子,说是应该,因为我确实不能肯定,再后来桓文就失踪了,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哪一年失踪的?”程琬问。   萧翱默了默,似乎是在思索,而后回答道:“永寿二年。”他说:“应该是这一年没错,因为也是这一年周蒙娶了邓节。”   程琬问:“桓文的名字就叫桓文?”   萧翱被问得有些迷糊了,道:“自然,不过也有可能是化名。”   程琬:“他是江东人?”   萧翱摇了摇头,道:“我与他不过几面之缘,不过听他的口音应该是北方人。”   程琬说:“那你现在可还能辨别出他的样貌来?”   萧翱说:“我尽力”   程琬取出了几卷画像来给他看,萧翱摇了摇头,程琬便扔掉一张,直到第四张,萧翱怔住了,蓦地,指认道:“是他,他就是桓文。”   “果然”程琬嘟囔了一句,然后将画像统统收起来。   萧翱道:“桓文消失了之后没多久,邓节就发现自己怀了身孕,她不肯说孩子的父亲是谁,邓家家母嫌弃她败坏门风就将她逐出了家门,周蒙那时候被他母亲逼婚,他是和我在一起的,他没了办法,正巧遇到了邓节,便问她是否愿意嫁他,他做不了一个丈夫,但是可以充当她孩子的父亲,让她免于那些流言蜚语,邓节同意了,所以周蒙便对外称她肚子里的孩子是他的,请求父母让她过门,过了门后没多久,周蒙就被派去镇守庐州,几年不曾归家,偶尔几次归家,会顺带着去看看她,待她如半个亲妹妹一般,有名无实罢了。”   程琬笑说:“我明白了”转身便要离开。   萧翱叫住他:“你答应我的事呢!”   程琬抱歉一笑,道:“我也很想兑现,不过两个月前,我家主公已经命人将周将军的尸体送回江东了。”   “程琬!”萧翱怒吼,疯了一样,两只手上的锁链哐啷哐啷作响。   程琬只是笑笑,便就离开了,走到旁边那间牢房,对立在里面目光阴沉的赵翊道:“主公可都听到了?”   赵翊冷冷地道:“桓文是谁?”   程琬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拿出了几封书信给他,道:“属下此前查看吕家的文书和书信,偶然发现了这几封书信,都是永寿元年以及永寿二年的,主公请看落款。”落款赫然是桓文二字。   程琬道:“这世上叫桓文的没有百个,也有数十个,属下原本想或许只是重名重姓,不过,主公细看这笔迹,可觉得熟悉,勾脚之处略有一弯,是因为此人手腕处受过伤……”   赵翊面色忽然阴沉,只道了两个字:“天子”   程琬点点头,道:“属下也是如此想得,于是派人去江东查证,今早,查证的斥候快马传书到了邺城,言桓文是黄家的一个家仆,太宁三年,被黄肖带来到了江东,也是那一年,濮阳大乱,时为皇弟的天子刘昭在那场动乱中失了踪迹,再次找到的时候,是蒋腾诛杀了少帝,也就是永寿二年,很巧,桓文也是永寿二年从江东消失的。”   程琬叹息一声,道:“那七年里,中原始终战乱,汉室衰微,根本没有人去关心一个年幼的小皇弟到底流落到了哪里,后来的记录,也都是杨太傅篡改过的,语焉不详,加上多次迁都,早就不知流散了多少,属下方才给萧翱了几张画像,他辨认出了桓文。”他将画像给赵翊,道:“就是天子刘昭。”   赵翊接过去,看着,手指忽然收紧,骨结泛白,蓦地,他将画像揉成了一团,眼眸像冰一样寒冷。   程琬道:“这样就可以解释了,解释为何邓家会和天子关系如此友好,为何天子对邓家异常信任,官渡一战,为何天子会不要姓名也去救邓夫人,为何邓夫人被老太傅带进了宫去,却仍然能安然无恙的活着出来。”   他眼眸深了深,道:“主公,邓夫人着实不可以信任。”   是的,所有的一切都可以解释了。   赵翊不是没有怀疑过,她和天子,但他怎么也没想到,天子就是桓文,她肚子里怀过的是天子的骨肉,不是周蒙。   他没想过,甚至现在他仍然不敢相信。   明明是看似毫无交集的两个人,竟然还有那样一段过去。   为何非要是天子,他最厌恶,轻蔑,防备的天子。   他的心上像是有千万只蚂蚁在啃食,一寸一寸的。   她和天子。   难怪呢,难怪天子会舍命救他,那是他刘昭的夫人啊,肚子里怀过的也是他刘昭的骨肉,心里拽着的也是他刘昭。   她没有和他说实话,从始至终都没有,他给她那么多次机会,她难道不知道吗?不知道他最厌恶的就是天子,最蔑视的恨不得杀了取而代之的也是天子,不知道他和天子是死敌,他们之间注定只能活一个吗?   ……   “你最爱的人是谁?”   “桓文”   ……   “桓文是谁?”   “是马,是妾以前养的一匹小马驹。”   ……   “主公”程琬叫他,叫了好几声,他没有说话,将攥成一团的画像扔在地上,转身离开了。 第七十章   “该喝药了夫人”奴婢乖巧的将药送到邓节唇边。   她已经醒来几日了, 到底是年轻, 身体恢复的很快, 但自她醒来, 便没怎么见过赵翊,他每日里只来一次,看看她就走了,也很少说什么话, 看着她的目光也冷冰冰的。   她不知道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才使得他的态度陡然冷淡了下来, 她想:或许是他知道了什么, 从萧翱那里。   出了正月, 她能够走动了,伤口也结痂了。   这日她披上了披风出了门,远远的瞧见了赵翊, 他也见到了她,走过来问:“伤好了?”   邓节回答道:“可以走动了。”   赵翊“唔”了一声,淡淡地道:“近日风冷,能不要走动就别出屋了。”   邓节轻轻地应道, 遂随着他进了光德殿, 屋子里很暖和, 奴婢将她身上的披风解开了。   他背着她,捡起案几上的杯子,斟满了水,没有喝, 蓦地,道:“桓文是谁?”   邓节猜到了,她猜到了赵翊知道了桓文就是刘昭,她没有回答,始终保持着沉默。   赵翊转过头来,冷冷地道:“我再问你一遍,桓文是谁?”   邓节半垂着眼眸,许久,她也没有回答,只道:“你怀疑我。”   “我没有办法不怀疑你”赵翊声音高了几分,却仍然冷沉,他直呼他的名字,说:“邓节,你以前的事与我无关,但是我不能容忍……”   “你怀疑我什么?”邓节抬起头来问他,对上他那双冰冷的眼睛,她直视着他,问道:“你怀疑我什么?”   她说:“怀疑我和天子吗?”   他冷着脸,道:“难道不是吗?否则你为何不说,我不止一次的给过你机会,你为什么一直欺瞒着我。”   邓节看着冷漠的赵翊,心里涌过一股酸楚,几乎就要流下泪来,咬着恨道:“你到底怀疑我跟刘昭什么?怀疑我嫁给你以后仍不安分?怀疑我和刘昭媾和在了一起吗?怀疑我是的□□吗?不,你不是怀疑,你就认准了我是个□□。”   他生了气,声音冷到极点,他说:“官渡那次你和刘昭消失了一整夜,一整夜里你们在干什么?旧情重燃吗?杨太傅把你送入宫里?送到了的是刘昭的寝殿吧,你们又做了什么?你们就在我的眼睛底下互通有无,你拿我当过你的夫君吗?你有对我吐露过实话吗?”他知道她们不会发生什么,可是他心里仍然痛苦,他忍不住的想他们那夜里到底做了什么,说了什么。   他甚至想,想很多年前,年少的他们相互纠缠,亲吻,融合,她的腹中还怀了刘昭的骨肉。   他们曾经也是那般相爱。   他明明不在乎别人过去的,从来没有在乎过,可这一刻他在乎的发疯,他甚至希望她年少时遇到的第一个人是他,不是什么桓文,也不是什么周蒙。   邓节的眼泪掉下来了,她霍然的站起来,不能自已的颤抖,道:“还不是你要杀了我!”   她道:“你就没有对我起过杀心吗?若不是刘昭我早就死了!赵翊,要不是天子,我就被你害死了!我和刘昭的事都是过去的事,我感激他,但是自我嫁给你就从来没有做过有违人妻的丑事!我那日宁愿推开你挡了刀子,而不是桓文!”   赵翊看着她,不由得怔住了,耳边仍是她的那句话。   “赵翊,要不是天子,我就被你害死了!”   他沉默了,良久,他才开口,道:“你醉了的时候,嘴里喊的都是桓文。”他垂着眼帘,兀自的苦笑,他说:“我还在找,找这个桓文到底是何人,我嫉妒他,生平第一次,我竟然嫉妒起了一个陌生人,可我怎么也没想过,他竟然就是刘昭,我站在牢房听着程琬说罢,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像个傻子,也是生平第一次,我觉得自己像个任人摆布的傻子,还是被你,被刘昭,那个软骨头地蠢货,我竟然有一日被你们蒙在鼓里耍。”   她还是第一次听他说这么多话。   他说:“邓节,我觉得屈辱,你明白吗?比儿时他们骂我是娼妇的儿子,是下贱货还要觉得屈辱。”   邓节的心被重重的击打了一下,她垂下头,只道:“对不起。”   赵翊道:“你走吧,身上的伤好了之后,愿意回颖都就回颖都去,愿意回江东就回江东去,我不会再伤你性命,也不会拦你,但我也不想看见你了。”   他平静异常,他说:“我不想再看见你,刘昭我会杀的,你我也不想再看见了。”   他明明是不想她离开的,可是话到了嘴边,便成了这样。   他没有办法控制自己不去想,不去嫉妒,不去生气。   他知道她身上还有伤,知道这伤还是为了救他,可他还是说了这样的话,他无法放下自己的尊严,他觉得是她和刘昭戏弄了他。   程琬说得对,邓节并不可以信任。   邓节看着他,眼睛是红的,咬着牙,她在等他收回那句话。   然而她却没能等到,他什么都没再说。   邓节站起来,她努力的微笑,让自己看起来不是那么可笑,她这是被他休了,成了个下堂妇,她说:“赵翊,我以为你和他们不一样,我看错了。”   她垂下头,笑说:“我看错了,我看错了桓文,我以为我不会再看错人,可是我又看错了你。”   她说:“我就是个瞎子。”   赵翊的身影微微晃动。   她冷声说:“我会走的,会回到江东,不会再给你添堵,也请你记得把休书送来。”   邓节回到了屋子,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去的,背上的伤口仍然疼痛,仿佛在提醒她她是个多么可笑的家伙。   她没有做过对不起赵翊的事,一件都没有,可是他却不信任她,他觉得屈辱,他不想在看见她,那她还能有什么办法。   她坐在榻上,想着想着,眼睛就酸了,蓦地,又兀自的笑了,好在她还没有爱赵翊爱得那么深,深到了像当初丢失了自我一般,也还好他休了她,这样她就可以回江东。   她不是一直想要回去了,远离颖都邺城这趟浑水,免得一不小心丢了性命言言。   她命令奴婢收拾好几件衣裳,明日一眼准备马车,奴婢问她:“夫人这是要去哪里?”   她的眼睛仍然有些泛红,声音却异常平静,她说:“我不是夫人,以后不要叫我夫人,要去建康。”   次日,赵翊刚收到从荆州送来的密信,方才打开,赵雄就到了,说:“夫人一早就出城去了,属下没敢拦。”   赵翊拿着书信的手慢慢收紧,声音听起来还是平静如常:“去哪里?”   赵雄说:“不知道,瞧那方向应该是江东。”   赵翊默然不语,垂着眼帘,目光落在书信上,却一个字都没有看进去。   他以为她不会走的,以为她会说软话,她为他挡了刀,还要给他生许多的孩子,她只要肯服软,他就会心软的。   可是她偏生就那么倔,那么硬,而他也不肯服软。   “主公”赵雄叫他。   “让她走”他说。   ……   建安五年,三月,石头城   议事堂里,只瞧见一个十六岁的少年端坐在最上方,剑眉星目格外俊郎,小小的年纪,身板却挺得直直的,下方是一对鹤发老臣,佝偻着背,只有一个文质彬彬的男子还算年轻些,二十出头。   “主公,张表病逝了!”   “主公,赵翊他……他发兵一百万要南下攻打荆州!”   “主公,老臣就说,去年先主逝世时主公就应该继承先主遗志,和汉室里应外合,如今就不会由着赵翊一家独大!”   “主公求和吧主公……”   “主公打不起啊主公……”   一声一声,嚷的人头大。   议事结束后,老臣们淅淅沥沥的都散了,议政堂里只剩下邓纪和那个文质彬彬的男子。   邓纪脸上挂着的淡然的微笑,挂了快有一个时辰,都快要挂僵了,如今总算是都走了。他霍然地站起来,变了张脸,骂道:“这帮老东西!就知道主公主公的叫,他怎不叫我公主!娘的,叫的老子头大,屁事不顶的东西!”   他气的直胡乱转悠,到底是年轻气盛,掐着腰,骂骂咧咧道:“赵翊他娘的发兵百万打荆州?你听过这种笑话吗?我看赵翊他他娘的是想连江东都给踏平了!”   文质彬彬的男子道:“主公,您的言谈举止老夫人听到又该训斥您了。”   “肏他娘的”邓纪骂道:“训就训,还有那个不要脸的老东西,那个那个……”他指着说不出话来,梗住了。   男子接道:“董奋”   “对”邓纪道:“就是那个粪,他娘的有脸说去年二哥逝世的事,我他娘的当初说没说继承二哥遗志,当时就属他们几个阻止的欢,不想和赵翊打仗还想并颍川的地,等他赵翊一家独大又把这屎盆子往老子的头上叩。”   男子摇头苦笑。   “还有那几个求和的,求和个屁,让老子求和,他赵翊下辈子都别想,娘的,求和,到时候就把他们几个绑旗杆子上,叫他娘的求和。”他自己骂了一个遍,见年轻男子只是笑,道:“陆会你别笑了,你咋想的,别说也要求和。”   陆会笑说:“就和如何求,今日割三城,明日割九城,这地迟早是要割完的,到时候主公还能割什么给赵翊?主公不若和张表其子联手,方有可能御敌于外。”   邓纪啧牙,道:“我倒是可以,不过就怕我娘,我爹他死在张表手里,只怕我想合作,我娘出来从中作梗。”   陆会揣着袖子道:“那就没有办法了,且不是百万之军,赵翊其人百战不殆,未尝一败,官渡那么难的一战他都挺了过来,何况如今。”   邓纪听得直咬牙,就在这时家奴洪叔进来通报,一脸喜悦,道:“主公,您长姐回来了。”   邓纪一糊涂:“长姐?哪个长姐?”   洪叔一拍手,道:“主公您就一个长姐,您说是哪个?”   邓纪眼睛一亮,道:“阿姐!”他问:“是阿姐吗!”   洪叔说:“是呗,马车就停在……”话不等说完,邓纪就冲了出去,猛的又折了回来,道:“不对啊!她嫁给了赵翊!怎么还能回来?”突然自己一惊,捂嘴道:“难不成被赵翊那狗贼给休了!操他娘的!欺负我们邓家人!踏平江东之前还他娘的休我阿姐!”   洪叔板脸道:“主公,您这话让老夫人听了又该训斥您了。”   邓纪连忙拉扯洪叔,道:“不行不行,你快去看看娘在哪?她本来就不喜欢阿姐,要是知道阿姐被休了,指不定又要撵她出家门,洪叔你快,快去娘那里,把这消息捂住了!”   还不等洪叔开口,邓纪就看见一个熟悉的人影从门外进来,他一下子僵住了,眼睛里闪着喜悦的光芒,蓦地,一把扑上前去抱住了她,吼道:“阿姐!”这一声,跟狼嚎似的。 第七十一章   “阿姐啊!阿姐!”他抱着她直嚎,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给他阿姐哭丧呢。   也就一年多没见, 邓纪的个头倒是蹿高了不少, 胳膊劲也大, 她就像是被蟒蛇给盘住了,气都上不来,只道:“邓纪,我上不来气了。”   邓纪见状立刻松开了她, 在她面前扭了扭, 显示道:“阿姐, 我又没有长高呀!”   邓节“唔”了一声, 敷衍道:“长高了”   邓纪拉着她的胳膊往上方走, 把果盘,糕点通通推到她面前,问道:“阿姐你怎么说回来就回来了, 是赵翊那狗贼休了你吗?”   他问得直白,邓节面色尴尬,道:“他还没有给我休书呢。”   “没有休书?”邓纪糊涂道:“那他娘的想干嘛,欺负人吗?等我来日打到邺城, 摘了他的脑袋给阿姐当夜壶。”   邓节眉头皱紧, 只觉得邓纪这一年不见更加粗鲁, 她说:“我不需要夜壶那种东西。”又看向陆会,陆会向她一摊手,无奈地笑笑,示意自己也拿这样的主公没法子。   “不过阿弟, 说件正经的事,路上的时候我听人讲了,赵翊发兵百万南下攻打荆州。”邓节蹙眉道:“百万,那可不是光打一个荆州那么简单了。”   邓纪也为这事愁呢,又不想让阿姐担心,挠头笑道:“是挺吓人哈哈,你说张表他儿子能不能吓得尿裤裆。”张表他儿子尿不尿不知道,反正他要是张表他儿子他指定尿。   邓节叹气,道:“真不知道这一年来你这个江东之主怎么当得。”又对陆会说:“也真是辛苦你了。”   陆会说:“不碍事”   邓纪听着就觉得气不顺,拉着她的胳膊道:“好了好了,阿姐远道归来,一路上颠簸,受了不少苦,走走走,我们不讨论政事。”   邓纪拉着她刚穿过小石板桥,就听见了一声略显苍老刻薄的声音:“你怎么回来了?不是嫁到了颖都去哪?又被休回来了吗?”   邓纪顿时向见了猫的耗子。   邓节行礼,道:“母亲”听着没有什么感情。   “就连赵翊也把你给休掉了吗?你有脸面回来,怎么没有脸面自尽呢?”邓母慢慢地说着。   邓节似乎已经习惯了,垂着眼眸不做声。   邓纪上前当和事老,拉着邓母笑得一脸讨好:“娘,别这样了,阿姐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又是从邺城,千里迢迢的……”   邓母甩掉邓纪,道:“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她若是想回家,就回周家去,要么就去柴桑守陵,这个家没有她。”她慢慢地说着,声音没有什么起伏,却更叫人觉得羞辱。   “诺”邓节说:“女儿知道了,女儿这就去柴桑去。”   邓母似没听到,捏着手里的一串红玛瑙佛珠就离开了。   邓纪扯她,道:“阿姐,你非得和娘对着是做什么,你就不能说两句顺着她吗?”   邓节反问:“我哪一句话没有顺着她?”她让她去柴桑守陵,她就答应下来了。   邓纪一想,仿佛还真是这么个理,可是有隐隐约约的觉得不对劲,不想了,他摇了摇头,拉着她道:“不管了,反正你今日是不能走,绝对不能踏出门去!”他一撇嘴,道:“再说了,柴桑那地方离荆州多近啊,现在都是荆州逃难来的灾民,咱们可不去那种地方。”说着拉着她往屋里走。   ……   另一边,赵翊并没有称王,而是下令逼迫天子罢黜了三公,下置御使大夫,有其直接掌管尚书台,架空了尚书令宋裕。   凡是机警一点的朝臣无不嗅出这一看似轻微的变动,背后所隐藏的政治意图,他们的太尉,大人终于开始腾出手来对付宋氏,对付天子了。   另一方面,他分三路由赵胜,于生,以及乐尚三位大将领军百万,挥师南下,剑指荆州,然而任谁都可以看得明白,他似乎不单单只想要一个荆州,他真正的目的怕是想一口鲸吞江东。   天子知道,汉室知道,这是他们最后反扑的机会了。   也就在下令整兵南下的当日,赵翊一道奏疏从邺城送到了颖都,许牧率领着颖都卫冲入了孔勤家中,将其就地枭首。   他这是在向汉室,向宋家立威呢。   前奏结束,五月将至之时,赵翊正式开始领兵南下,消息传到了江南,无不为之恐慌震动。   赵军营帐,程琬遇到了正在准备去给赵翊送羹汤的士兵,他接了过来,自己给赵翊送去。   进了帐子,看到赵翊正在聚精会神地看着墙壁上悬挂着的大牛皮地图。   程琬将羹汤放下,慢慢走到他身侧,道:“此时出兵确实是最好的时候,张表新丧,荆州无主,次子张聪懦弱无能,不过领军百万,会不会阵仗太大了一些。”   赵翊闻声,瞥他一眼,淡淡地道:“是义臣啊。”说着回身端起汤来,便喝便看着。   程琬叹息一声,道:“主公,江东没那么好吞下的,邓家的人世代刚烈,硬碰硬,免不了两败俱伤,而且我们的将士又多是北方人,且不说南方气候潮热,虫蚁众多,光是水战,就不是我军将士所擅长的……”   赵翊抬手喝汤,目光仍是落在大牛皮地图上,仿佛将他的话当做了耳旁风。   程琬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一把夺过了他手中的汤碗,道:“太尉大人!”   赵翊的手还僵在半空,似乎是被程琬突如其来的行为给惊到了。   程琬说:“主公,您稳不住了!”他哀怨道:“主公,您的心已经乱了!”他指了指赵翊的胸口,道:“我跟随主公近八年,主公就算是十五六岁少年时也没有这样冲动的用过兵。”   “兵不在多,而在精。这种小兵都知道的道理,大人打了这么多年仗怎么就糊涂了呢?一口吞不下江东,只能折损自己的元气。”   赵翊目光渐渐阴沉,而后一把夺回程琬手中的汤碗,冷静地道:“兵不在多,不在精,在谁用。”   程琬叹息一声,道:“主公,您承认了吧,您是想把江东打下来,把她抓回来。”   赵翊没有说话,仍是在看地图,程琬哀怨道:“是属下错了,属下当初就不该查。”   “和你没关系”他淡淡地说,仿佛并不放在心上。   程琬叹息道:“主公若是真那么想念邓夫人,就派人去江东接她,她一定会回来的,何必用这种法子。”他不明白他们主公,若是真的挺不住就服个软,怎么就这么刚硬,偏偏要打到人家里去。   赵翊还是没说话,程琬嘟囔道:“您就是要那张脸,去主动认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邓夫人又不能笑话您。”   “是你说她不可信的。”赵翊这才回头冷冷地扫他一眼。   程琬只打手,道:“属下是说她不可信,可是也没说要撵走她,大人心里有杆秤,和天子有关的事避让着点她就行,免得出了第二个刘萦,属下是这么想的,又没想……”   “别啰嗦了”赵翊将喝完的空碗扔回程琬怀里,淡淡地道:“今日不打江东,来日也要打,倒不如现在就统统打下来,省着日后再留不痛快。”   江东就是他的眼中钉肉中刺,不管有没有邓节,迟早都是要除掉的。   ……   石头城   邓纪拉着邓节家长里短的聊,两个小妹都去了江都,一时半刻是回不来了。   邓节心里哪里能听的下他聊这些鸡毛蒜皮的事,赵翊的大军就要压境了,也就邓纪还有这心思,她更没想自己前脚离开,后脚赵翊就发了兵,邓节一想起赵翊,便由觉得心头像是刀割,“你走吧,我不想再见到你了。”一想起他说的这话,心冷掉了半截。   ……   “官渡那次你和刘昭消失了一整夜,一整夜里你们在干什么?旧情重燃吗?”   “杨太傅把你送入宫里?送到了的是刘昭的寝殿吧,你们又做了什么?”   她的母亲如此想她,旁的人如此议论她,到头来连他都如此认为她。   ……   又或许真的是她错了,她对他隐瞒了实情,让他受到了伤害,他明明给过她那么多次机会的。   可是她不敢说,不敢说她曾经过去是和天子在一起,一开始不敢说是害怕他会对她起杀意,后来不敢说,是因为她有感觉,感觉她若是说出来了,她和赵翊就完了,他不会轻易饶恕她的。   纵使他不在意,可毕竟是个男子,他枕边人怀过他敌人的骨肉,甚至嫁给了他之后还和他的敌人私下见过面,换做是哪个男子恐怕都忍不了。   越隐瞒来日生出的间隙就越大。   她不知道该怎么办,明明年纪也不小了,可是有的问题上还是像一张白纸。   她觉得他们已经完了。   若是江东被他打了下来,他会怎么办,会不会屠城,再或者屠了他们邓家满门。   她越想就越怕。   赵翊他是个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的疯子。   “阿姐”   “阿姐”邓纪叫她。   “怎么了”邓节回过神来。   邓纪一看便知道她走神了,不满道:“你到底有没有听我在说什么?”   邓节说:“听着呢”又道:“我只想问你件正经事,赵翊南下打荆州,这阵势肯定是想要一并吞下江东的,你到底想没想好怎么应对他!” 第七十二章   邓纪抓了抓自己的脑袋, 冲她’“嘿嘿”的傻笑。   邓节还能不了解自己的亲弟弟, 只拿他没办法, 嘟囔道:“这江东怎么就落到了你的手里。”   邓纪捡了一块糕点塞嘴里, 慢慢的变了脸色,收起了那副嬉皮笑脸的模样,道:“阿姐,我都明白, 可是我现在也没办法, 那些老臣们都想着就和。”   他拉着她的手:“可是阿姐, 江东若是降了, 他们是不能怎么样, 可咱们邓家却要被赵翊灭门的,他能容忍得了一个曾经的江东之主吗?他杀得人还少吗?简直比咱们俩加起来吃的甜瓜都多。”   他摇了摇头,狠狠的咬牙道:“要打的, 一定要打,不能降。”他说:“只是现在支持我的人太少了,他们都不听我的,他们的眼里根本就没有我这个江东之主。”   他才十六岁, 邓节在他的眼里看见了不符合他年纪的忧愁, 这个江东之主他其实也很难坐, 他也想他的二哥,想有人替他一起扛着这担子。   她应该相信他,他是她的亲弟弟,他有能力担起重担。   邓节微笑道:“罢了罢了, 不去想它了,我想去见一个人去。”   邓纪抬起眼帘看着她,疑惑道:“见谁?”   邓节淡淡地笑道:“邓盛”   邓纪点点头,道:“好,我跟阿姐一同去,再让洪叔备点二哥爱喝的酒。”说着两人就离开了。   备上了酒菜,两人这便乘马车往邓盛的坟冢去,他埋骨的地方傍山依水,景色秀丽,如今入了春,翠绿的草都钻出了头来,还有盛开着的花朵,黄的绿的爬上了他的坟冢。   邓节从马车上下来,心里一阵酸涩,道:“这里是个好地方。”   邓纪抽出垫子来给她,邓节跪坐在邓盛的墓碑前,瞧着碑上凿刻着的字,临走之时他还拉着她的手将她送上马车,如今再度春暖花开之时,他们却已经天人两隔。   邓纪说:“二哥,阿姐回来,来看你了。”说着从篮子里取出菜来摆放在墓碑前,又打开酒塞子,将醇香的美酒倒在墓碑前的地上。然后也一同跪坐在了垫子上,他看着墓碑,无不伤感地说:“二哥在柴桑狩猎的时候被一箭射穿了面颌,那个时候还活着呢,却已经知道自己就不过来了,临走的之前见了很多人,周方,吕城,陆会,最后才见得我,他说他把江东交给我了,把妹妹们和母亲也交给我了,他说他最对不起的人就是阿姐你,他不应该送你去和亲,是他无能,让你一直受苦,受辱,他应该亲自去北上接你,可是他已经做不到了。”   邓纪说着狠狠的一锤地,拳头破了皮,漏出了鲜红的血肉,他垂着头,道:“二哥他叫我继承他的遗志,北上攻打赵翊,趁势将阿姐接回来,可是我也没能做到,娘拦着我,朝里的那些老家伙们也拦着我,我连二哥最后的心愿也没能替他完成。”   他涨红了脸,咬牙道:“这一次,我一定会保护住江东的,就算拼了我这条性命。”他转头看着邓节,只瞧见她正在默默流泪呢。   “阿姐”他轻声试探着叫她。   邓节将眼泪抹掉,微笑道:“怎么了?”似乎还有鼻音。   邓纪摇了摇头,真挚地道:“阿姐,你以后就留在建康,我们姐弟几个哪里都不去,再也不分开了。”   邓节点了点头,道:“好”   邓纪又道:“赵翊他这个人渣,无情无义,冷血无情,阿姐,就算他还没有给你休书,咱们也不要他了,咱们把他休了,把休书送去,咱们再改嫁,我瞧陆会就很不错,人生得体面,脑袋又聪明,是咱们江东才俊,而且年纪和阿姐相仿,还没有娶妻呢,赶上得空,我就去问问他去!”   邓节一笑,道:“好好的,怎么又说到了我这里来了。”   邓纪嘟囔说:“我很早就这样想了,赵翊那么跋扈的家伙,阿姐跟在他身边一年,肯定没少受苦,哪里比得上陆会,而且陆会他不敢欺负你,他要是欺负你,我就骂他。”   邓节微笑道:“你是一方之主,不能再动不动就骂人了。”   邓纪道:“那你到底是嫁还是不嫁吗?”   邓节说:“我不想再改嫁了,以后类似的事就不要再提了。”说着起身去上马车。   邓纪收了垫子抱着,跟在她屁股后面,喋喋不休道:“阿姐,我都听说了,你还替那赵翊挡了一箭,你替他挡箭做什么啊,直接让他被射死多好,大家都畅快了。”   邓节没吱声,邓纪让洪叔驾车,转头回了马车里跟她并肩而坐,道:“阿姐啊,你是不是喜欢上那个赵翊了,我都听使臣说了,那个赵翊和他爹不一样,生得还很好看,还会花言巧语,阿姐你是不是被他给唬住了。”他说:“阿姐,我也是男的,我最懂了,他就是哄骗你,根本就不可能真心诚意,他不是实诚人,不像陆会。”   他一口一个陆会,看来是想把这件事给撮合成了,邓节嫌弃他聒噪,道:“三弟,你不要缠着我讲了,我已经改嫁两次,你让我再嫁陆会,这便改嫁三次了,我就算不要这张脸嫁进去,人家陆家能愿意吗?”   “他敢!”   邓节道:“你不要去拿你主公的身份压他,这样没人敢说实话,你若是真有心,就等个几年,给小妹挑一户好人家,我的事情就不劳你费心了。”   邓纪“嘁”了一声,小声嘟囔道:“不识好歹,我非得撮合成了这件事不可,不然你又搬去柴桑怎么办,这点事我都做不到,这主公岂不是白当了。”   邓节只听他一个人嘴里嘟嘟囔囔的不知道说什么,也懒得理他。   ……   “主公,江东的斥候送信回来了。”程琬掀开帐帘子给赵翊送去,他们这个时候已经行军一个月了,再有几日就到了南阳的宛城,大军已经逼近了荆州。   赵翊接了过去,展开读完,道:“邓纪整顿了水师在寿春庐州一线,西南至夏口,周方统领兵马任大都督。”说着扔给了程琬。   程琬一边打开来看一边说:“看来江东是要战的,周方是周蒙的族兄,和邓家一样,都是江东的强硬派,他任大都督,就说明江东是不会降的。”   他有几分敬佩,道:“到底还是名臣之后,哪像那个张聪,吓得都便溺在裤子里了,局势如今看来是有利于我们的,不过战局瞬息万变,转眼形式便也有可能逆转,还是要谨慎才是,邓家从他爹到他二哥,再到现在这个十六岁的毛头小子,都一身硬骨头,倒是个当年的主公很像。”说话间,他声音略做一顿,惊呼道:“邓纪要邓节把主公给休了再改嫁!”   他没想到斥候竟然连这个也写在了书信上,更没想邓纪竟然要他阿姐把赵翊给休了。   真是闻所未闻。   他惊呼完,立刻噤了声,瞧着赵翊一张平静的脸,和喜怒不形于色的眸子,只尴尬地道:“他们可能真的是疯了。”   赵翊说:“烧了吧”程琬便立刻引火把信烧了,只听赵翊平静异常地道:“等吞了江东,见了她,就敲断她的骨头。”   程琬听着,脸色看起来不是那么好,因为他丝毫不怀疑他们太尉大人这句话的真实性。   ……   建康城   早上邓纪醒来,由着洪叔给他穿衣裳,然后打着哈欠去议政堂,半路上遇到了穿戴整齐的邓节,挥了挥手向她打招呼道:“早,阿姐。”   “早”   邓纪打完招呼,继续哈欠连天的往议政堂走,走了两步,顿时觉得不对劲,立刻折了回去,拦住邓节道:“阿姐,这么早你要干嘛去!”   瞧着邓节不说话,邓纪怒道:“还是要去柴桑!”邓节沉默不语,他怒道:“阿姐你怎就这么硬的性子,去什么柴桑,娘不是也没再撵过你吗!”   邓节说:“我只是不想在建康,或许不去柴桑,去江都。”   邓纪骂道:“去他娘的江都。”他指着她:“阿姐你要是敢走,我现在就把休书送去给赵翊,然后让陆会娶你。”   邓节蹙眉,只觉得他若是真这么干了,她就真得躲赵翊一辈子了,否则若是让他逮到,她恐怕连名都得没,光是想想就觉得可怕极了,她有的时候是真怕赵翊。   她说:“我不走,我就是出去走走,想看看西市卖汤饼的阿婆还在不在,去吃点朝食去,你不去议政堂,在这里抓着我胡言乱语些什么?”   邓纪这才罢了,还不忘叮嘱她:“没我的吩咐不许出城!不许出城!否则我就让陆会娶你!”说着去了议政堂。   议政堂议的还是赵翊南下的事儿,听说已经逼近宛城了,“真是火烧裤裆了”邓纪心里嘀咕,眼下这帮大臣还在吵,唯一默契的是他们都想求和,只不过怎么求是个问题。   有的说要像赵翊俯首称臣,请求他禅位为帝,江东拥护他的帝位,做一个臣服的藩邦。   有的说要割地,反正临近荆州那块地易攻难守,山多田少,留着也没用,开垦不了,食之无味,弃之可惜,鸡肋得很,索性给了他赵翊。   还有说送珠宝女人的,赵翊他好女色,江东美女如云,随便他要。   唯一没有吱声的就是陆会,待散了后,邓纪筋疲力竭地看着凭几,道:“都被赵翊吓破了胆子,这两个字真就那么吓人?”   他问陆会:“赵翊真的就不可战胜吗?至于他们那副样子?我还没死呢?他们这就快准备去赵翊哪里抢头功了。”   陆会笑而不语,只道:“他们对主公其实还是忠诚的,只是这次的百万大军着实有些阵仗太大了,我江东子民算数加起来也不过百万,可用之兵加起来还不过十万,是他们的十分之一。”   他微笑道:“不过,我想主公并没有怕过,否则又怎么会让周方任大都督,将全数兵马掉到荆州一线。”   邓纪摸了摸自己的下巴,道:“恩,我要和他打,不管是不是因为他是赵翊,我都要打他,要狠狠的胖揍他一顿,叫他欺负我的阿姐,欺负我邓家人,不揍他一顿,实在难出我心头恶气。”   他真诚地看着陆会,道:“所以,季远啊,这战咱们不仅要打,还要赢,一定要赢,哪怕他赵翊再发兵百万,也一定要赢。”他坚定的看着陆会。   陆会一怔,微笑着行礼道:“主公放心,臣愿搭上这条不值钱的姓名,也要保江东一定赢。”   邓纪笑笑,挥手道:“性命就算了,你的性命还是好好留着吧,等着娶我阿姐呢。”   陆会一蒙,这话太突然,一下子丢给他,叫他不知道怎么接,邓纪耷拉着脸,道:“怎么?是我阿姐不够美吗?”   陆会为难道:“不是,不是。”   邓纪白眼都快翻出来了:“那是你瞧不上我阿姐吗?”   陆会尴尬不已,道:“不是的,只是臣从来也没想过成家的事。”   邓纪用一种老气横秋的语气,鄙夷道:“不小了,你都二十四了,还没有个婆娘呢?也没有妾室。”眼睛一瞪,惊讶道:“你莫不是和周蒙一样,你们都喜欢男人”   陆会连连摆手,道:“都不是,臣就只是还没想过娶妻生子的事。”   “你娘也不催你”邓纪嘀咕道。 第七十三章   张聪投降的消息传到建康城的时候, 邓纪险些从床榻上蹦起来, “你他娘说什么!投降了?”他几乎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大声骂道:“荆州他娘的好歹也有二十万人呢!这就投降了!”   陆会面色凝重, 道:“是的,张聪一兵未发,直接打开城门,迎接赵翊的百万大军进城了, 并且亲自站立在城墙下送上了荆州牧的大印和二十万荆州兵的虎符。”   “肏他娘的!”邓纪爆粗口, 像是热锅上的蚂蚁, 道:“那赵翊他现在手握多少人。”   陆会道:“一百二十万, 主公。”一百二十万, 就是一人一脚也能把他们江东给踩平了,邓纪眼前一黑,险些跌在地上, 这次真要换做他邓纪尿裤裆了。   接下来的消息,一条比一条让他备受打击,陆会道:“赵翊沉兵江东以西,看来有想要进攻的打算, 但是暂时并没有所行动, 因为他正在命令荆州老将陈冰训练水师, 打造船只,赵翊自己也知道,他们手下多是北方战士,用的是西凉铁骑, 擅长平原作战,不擅长水战,有的将士连水都不敢下,所以他应该是想先训练出一队训练有素的水军,再图江东。”   邓纪两眼涣散,道:“这我知道。”   陆会又道:“还有一件事情,我觉得有必要告诉主公,张表当年将新野分给了刘邢驻守,刘邢与赵翊的父亲赵彪有世仇,落在赵翊手里绝对是活不了命的,张聪的兄长张珲誓死不渝,在夏口拥兵十万,对抗赵翊,刘邢也出逃新野与张珲会师一处,期间不断收留落难的军队和百姓,以至于夏口人口大增,兵马也涨到了十五万。江东总兵马二十万,二十万对一百二十万,与三十五万对一百二十万,那个胜算更大一点,主公应该有所定夺。”   邓纪沉稳了下来,道:“要和刘邢联合?”   陆会说:“这是如今最好的法子,刘邢这么多年来从徐州到河北,又到荆州,手下没有什么兵马,也没有一块自己的属地,但是他手下有数位能征善战的骁勇大将,以寡胜多的战役他没少打,可以一试的。”   邓纪挠头,为难道:“能联合最好,但是我最头痛的是朝堂上那些个老臣,荆州降了,恐怕投降之声只会更盛,得找个人说服他们。”   陆会道:“这个主公不必担忧,臣想先去一趟夏口,会一会那个刘邢,看看他们意下如何,等到回来,臣自然会有法子安稳住那些老臣。”   邓纪点点头,问道:“那季远打算何时动身去夏口?”   陆会说:“事不宜迟,臣想今日就启程,马车也已经备好了。”   邓纪应允道:“好好”又说:“哦对了,阿姐以前到过夏口,你带着阿姐一同去吧。”摆明了是想要撮合他们。   陆会苦笑道:“主公,臣是去商讨结盟之事,带个女子算作怎么一回事,而且赵翊就驻军在夏口对岸,与刘德隔江相望,实在是太过危险了。”   邓纪全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了,挥手道:“我会多拍些人保护你们去的,快去吧,快去吧。”邓纪撵他。   他无奈一笑,道:“臣知道了,臣会保护好主公阿姐,带她平安回来的。”   邓纪笑而不语。   ……   邓节得到了这件事后,也吓了一跳,顿时只想去揪着邓纪那小子的耳朵骂他一顿,这叫做什么馊主意,他是想撮合她与陆会想疯了。   然而眼下陆会去往夏口的马车已经停在了门外面,迫在眉睫,一刻也当误不得,她再去找邓纪,便又当误了一天下来。   没办法,她只得上了马车,马车只有一辆,她和陆会并肩坐着,一时间没什么话说,气氛尴尬极了。   好在陆会手里有书,翻了出来一本给她,邓节笑说:“陆公子自己看吧,我不看了。”   陆会笑了,递给她道:“打开看看。”他不知道叫她什么好,叫夫人显得生分,叫姑娘,可摆明了她已经不是个姑娘家,索性就不称呼了。   邓节狐疑的接过来,一打开里面没有几个字字,都是画,各种小人,舞剑的,打鼓的,邓节翻着翻着就看了进去,时间很快的也就过去了。   夜里他们就到了汉江,换乘了小船,走水路更快,一夜就可以到夏口。   只是水路蚊虫多,陆会把纱帘子放下,对她说:“需要一夜,你先睡会儿吧。”   邓节看着摇摆的船头,笑道:“想睡但是又睡不着。”书已经看完了,她还给了陆会,陆会却笑说:“留下吧,算作送你的。”   邓节道:“这书可真新奇”她还是第一次看都是画的书。   陆会道:“你喜欢就好,这书是我闲来无事时画的,自娱自乐,没有几个人看过。”   邓节惊讶道:“原来这是你画的,这我怎么好收下呢?”她要还给他,被他拦下了,道:“还是你留着吧,这书留在我手里已经没什么用处了,若是想画,随时还都可以画出来。”   邓节确实也很喜欢,遂就收下了,看着平静的江面,略带歉意地道:“都是邓纪那小子,公子还得带着我去夏口,一路上给陆公子添累赘了。”   陆会低头笑道:“不麻烦”又道:“正好我也有话想要问夫人。”他还是叫了她夫人,这样显得礼貌一些。   邓节默许。陆会望着江面,淡淡地道:“赵翊发三路大军,如今意在攻打江东,夫人嫁入赵家一年有余,可对赵翊有所了解,我想听听夫人的意思,兴许有战胜赵翊,解救江东危机的法子。”   邓节沉默了一会儿,似乎沉湎在了回忆中,许久开口道:“他是个自负的人,很自负,因为从他上了战场未尝一败,攻克敌军如同秋风扫叶,他敢用兵,会用兵,能够沉得住气,哪怕粮草已尽,他仍然能找出法子稳定军心,直到撑到最后一刻。”她想起官渡那站,不得不佩服他,换做旁人恐怕已经乱了阵脚,她默了默,说:“相对的,他也善于伪装,掩盖内心真实的所思所想,以笑面示人,不动如山。”   陆会默然,道:“确实,听闻他不读兵书,却能用兵自如。”他一笑道:“我真想亲自见见这位太尉大人”   邓节漠然地道:“他不读兵书,却能用兵自如,是因为他足够懂得人心。”她摸上自己的胸口,道:“他和汉室不同,和邓纪邓盛不同,他足够的黑暗,所以他能够轻而易举的看到别人内心最黑暗的角落,猜到他们的所思所想并加以利用。”她说:“这才是他最可怕的地方,人人都想做君子,唯独他甘当小人。”   “他从不施人予义,而是施人予利。”   陆会似乎明白,又似乎不明白。   邓节看向他,道:“但是他也并非没有弱点,除了自负,还有多疑,他太多疑了,而且他身边有太多人暗藏二心,想要治他于死地,比如汉室,比如青州的赵虞,他所统治的领域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暗藏凶险,故此他也不得不多疑。”   陆会若有所思,道:“所以汉室还是可以利用的……”他用的是利用,而非合作,他自己都没有发觉。   邓节听进了心里去,只是淡淡地道:“或许”说着靠在了船侧的软垫上,蓦地,问道:“结盟有几成的把握?”   陆会道:“十成”   “赢呢?”   “不到二成”陆会苦笑道,邓节也笑了。   陆会说:“主公心里也是明白的,纵使这样,也不能降,江东人的骨头是硬的。”他看向邓节,道:“我也有一个问题想问夫人。”   “问吧”她淡淡地道。   陆会说:“夫人到底是为何回到江东的,我听闻赵翊待夫人不错,夫人也还提他挡了刀,就连周蒙的尸体也送了回来,所以夫人到底是为什么回到江东?”   邓节道:“你在怀疑我吗?”   陆会说:“我只是想知道,况且夫人这个时候回来,我作为臣下的,不得不多心。”他还是怀疑她,怀疑她回来是为了给赵翊探听江东的消息。   “邓纪这是这样想的吗?”邓节问,看着惨白的月光洒在船檐上。   “主公并没有这样想过。”陆会道。   邓节叹息一声道:“赵翊生了我的气,说不想再见我了,叫我愿意回到颖都便回到颖都,愿意回到江东就回到江东,于是我就回来了,仅此而已。”她笑道:“不过我也有话想问你。”   “夫人请问。”   邓节道:“你今年也二十有四,为何没有娶妻纳妾。”   陆会不想是这个问题,羞愧的笑道:“只是没有合适的人。”他到了一杯水给她,道:“我是家中庶子,母亲不受父亲喜爱,时常还会被正室欺辱,经常夜里默默垂泪,那时候我就想,非心爱之人不娶,免得可怜之人重蹈我母亲的覆辙。少年之时跟随师傅在南阳山中求学,一过便是数年,出来之后跟随主公,成家的事渐渐的也就拖沓了下去。”   “非心爱之人不娶……”邓节喃喃重复,蓦地,兀自一笑,道:“如今还能有人如你这般,也实属难得了。”又微笑道:“邓纪时而胡闹,我的事情他多半是又为难你了,等此事一了结,我就回去同他说清楚,日后不会再让你为难了。”   陆会笑笑,不再多言。 第七十四章   天边泛起了淡淡地白, 略略的发青, 天地之间仍旧是一片肃静, 江水静静地流淌, 一叶扁舟顺着江水顺流而下,仿佛一片落叶,迎着清晨熹微的日光。   邓节睁开眼睛,揉了揉, 瞧见陆会已经醒了, 正坐在船尾, 他的广袖长袍被微风吹的轻轻抖动, 他有着很好看的侧脸, 气质温润,他见她也醒了过来,笑了笑, 递给她清水漱口,指着对岸道:“那就是赵翊大军的营帐。”   邓节顺着手指的方向靠谱,瞧见田天地相接的地方是连绵的白色帐顶,夜里烧的火还有彻底熄灭, 从远处望去像是点点的红色星光, 仿佛近在眼前, 有仿佛相隔百里。   她说:“赵翊在那里吗?”   陆会点头道:“在,所以我们要小心一些,不要被他们的斥候探了去。”说话间,小船已经停下, 船夫将绳索套在木头柱子上,陆会道:“夫人,我们上岸吧。”   邓节于是在他的搀扶下上了岸,岸上早就有人等候着他们了,为首的那一个四十多岁般年纪,留着小胡子,个子不高,长臂过膝,单瞧样貌格外慈祥和善。   身边还有一个,穿着广袖长袍,年纪不过二十七八,生得也是一副清俊的好面容。   陆会见此,立刻的迎上了前去,摆出一副和善的笑脸,行礼道:“刘太保亲自迎接弊臣,弊臣实在是不胜惶恐。”那留着小胡子的就是刘邢,因被皇帝封为太保,便都称他为刘太保。   刘邢立刻托住他的双臂,道:“一句舟车劳顿,陆先生辛苦了。”目光落在邓节身上,不解道:“这是……”   陆会立刻介绍道:“这是邓夫人,我家主公的长姐。”   刘邢一怔,似乎是也糊涂这个陆会来谈论结盟怎么还带着他们主公的阿姐,不禁想这江东风俗真是新奇。   不过他也没在这个话题上多停留,一边引路,一边与陆会商讨着结盟之事,还有如何对付赵翊。   邓节跟在他们身后,自知插不上什么话,便有一搭无一搭的听着,回头远远地望了一眼江面,对岸已经熄灭了火,模模糊糊地看不清楚了,一时之间心中五味杂陈。   “夫人”刘邢的军师叫她,她这才发现自己落下了,连忙抱歉的赶上。   这边刘邢的军营里已经为他们两位准备了早膳,张表的长子如今病重不方便见客,事事都交给刘邢处理,仿佛对刘邢极其信任。   这事情也不是一日就能谈妥的,多少会在刘邢军中住上两晚,刘邢连营帐也给他们准备好了,挨着很近的两间。   陆会去跟刘邢谈事情,邓节被士兵带进营帐,很干净,床铺上的被褥都是新的,离着陆会的营帐很近,说话都无需进去,隔着帐子都可以听到。   “邓夫人”士兵帐子外叫她。   邓节道:“汤饼放下就好,你们可以退下了。”   “诺”   汤饼味道还不错,但是邓节没有什么胃口,她觉得邓纪真是多余,心血来潮的撮合她和陆会,结果就是她走了一夜水路,大清晨的独自在陌生的营帐里吃汤饼。   “自作主张”她皱着眉头,略有些闷闷不乐。   吃了两口,就觉得胃袋满了,没有事情可以做,这里是刘邢的地盘,她又不能出去乱逛,免得节外生枝,便就只能躺在榻上,觉得无聊,翻出了昨日陆会给她的书,又重新的聚精会神的看了起来。   一整日她都待在帐子里,天快黑的时候陆会才过来,告诉她事情谈得差不多了,不过今夜已经晚了,明天白日刘邢的军师会和他们一起走陆路回到江东,还说他的军师能够有办法说服江东群臣,说完这番话,他就又被刘邢拉去了,说是有几坛酒想要和陆会分享一下。   转眼又剩下她自己了。   外面的天黑了,火把纷纷点燃了起来,邓节躺了一天,腰酸背痛,起来边在帐子里踱步,边垂着自己的后背肩膀。   过后,困意渐渐袭来,她简单的洗漱完毕,脱了外裳,熄了灯,躺倒了榻上去睡觉。   她睡得很沉,做了梦,梦里梦到了赵翊,他抱着她,亲吻着她的嘴唇,脸颊,这梦太真实了,她甚至能够感受到他的呼吸,温度,分外的熟悉。   她睁开眼睛,看见了他那双狭长的眸子,他的唇边似乎还带着笑意,一点点轻轻吮吸啮咬着她的肌肤,狠狠地一用力,她顿时清醒了,她不是在做梦,赵翊就在她面前,是活得,他竟然跑进了刘邢的军营里。   她清醒了过来,就要推他,真的是太熟悉,他的味道和温度,甚至气息都是熟悉的。   “你怎么在这里!”她低声瞪着他问,向四周看了看,发现已经暗了,应该是后半夜了。   “嗯”他含糊不清的回答,只去吮咬她的脖颈,冰冷地手往她最柔软的地方探去。   “你疯了吗?这里是刘邢的营帐!”她皱着眉头冷声音道,瞪着他,按着他的手,奈何他力气实在是大,她只能任凭他摆弄。   一会儿,她的身上就起了一层层的战栗,呼吸粗重而又急促起来,分别了三个月,一见面就是偷香窃玉,她到底还是有尊严的,推他道:“你放开我!”   他已经将她的裙摆撩了上去,挡着的衣物不是被他撤下,就是撕开,她说:“你信不信,我要是喊一声你就死了!”   赵翊似乎不怕死一样,猛的沉浸了她的温暖中,她几乎是不自觉的发出了一声痛苦的呻吟,太突然了,她甚至都没有做好准备,她一口咬在了他的肩膀上,咬得口中发腥,一会儿的功夫被他害得大汗淋漓,发丝黏在了额头上,他一阵比一阵子狠,咯吱咯吱的床摆声,陆会就在她隔壁,也不知道这时候回来没有,她的脸都红得透了,推搡着他,抓着他,把指甲往他皮肉里扣,道:“放开我!”声音还是低的。   他按住了她的胳膊,这才在她耳边低沉嘶哑地道:“我是你夫君,你的天,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你已经休了我了!”她说道,声音出了口,倒像是呻吟,连她自己都觉得羞。   “我还没有写休书”他道,便又离开了,将她的身体翻过去,换了一个姿势。   “你说过你再也不想见到我!”她抓不着他,只能抓着床沿,身体越来越热,似乎是也动了情欲。   “我不记得了”他说,听见她的声音走了调,便也就温柔了起来,他一温柔起来,她便更觉得自己更是挣脱不掉他了。   “邓夫人”   是陆会的声音,似乎陆会没有在营帐,听声音是从别的地方赶过来的,她身上的赵翊似乎没有放过她的意思,不过却也停了下来,一声不发,没有让她难堪。   “什么事?”她道,胸口上下起伏,赵翊没有动,潜在黑暗中,只是伸手将她被汗水打湿黏在额上的发撩开了。   帐子外,陆会说:“没有要紧的事,方才好像对面有斥候潜了进来,我怕你出事儿。”   邓节瞪了一眼身上的赵翊,对上的是他充满笑意的眸子,仿佛他坏事得逞,她道:“我没事,只是睡着了,突然吓了一跳。”   “这就好,那臣离开了。”陆会说,然后脚步声便远了。   邓节紧绷的心弦这才渐渐松弛下来,打他道:“你疯了是不是,若是让人知道你我在这里……”她说不下去。   “在这里什么?”他笑问。   邓节嘟囔道:“我没像你那么无耻,不要脸。”   赵翊笑道:“你不开心吗?你不是也舍不得我吗?否则你为什么不大喊,你只要大喊一声,他们顿时会把这里团团围住,我插翅也难逃。”   邓节语塞了,她不知道,她应该叫人来,他是她的敌人,他马上就要去打江东了,可是她叫不出来,说不清缘由,她不想让他死,至少不想他因她而死,不想他死在她眼前,她嘴上不服软,骂他说:“叫他们围过来,见你我这幅样子,你不要脸我还要!”   “况且,你不是说你不想见到我了?”她冷声重复一遍。   赵翊抿抿嘴唇,思量片刻,道:“我说了,我不记得了。”她还是对他动心了,他此刻能够感觉到。   她说:“你都把我撵回江东了!”   赵翊吻着她的耳垂,道:“没有,那只是让你回家省亲,如今有三个月了,你也该在江东带够了,哦,对了,你四妹不是还要大婚吗?”他怎么可能认错服软,他就是没有理也要辩三分。   邓节只是无奈,又无奈又生气,这段时日被邓纪带的脾气也大了,道:“你大军都压境了,我四妹还成什么婚!”   赵翊道:“那是我的错,等到我并了你们江东,亲自为你四妹主持大婚,可以吗?我们河北的才俊也不比你们江东的差,到时候命人给你邓家修个大宅子,将你的弟弟妹妹都接过来住,他们想要什么,我就给他们什么,封官也不是不可以。”   邓节咬牙道:“我现在就喊人来抓你!”她张嘴就要叫喊,被他一把捂住了。   赵翊那双狭长的眼睛里藏着笑意,蓦地,把她的手臂一掰,道:“继续”   “你别欺人太甚!这里是刘邢的军营,你……”   “方才帐外那人是谁?”他突然问。   邓节怔了一下,道:“陆会”   他说:“就是你要改嫁的那个陆会?”声音冷冷淡淡的。   邓节顿时如雷轰顶,道:“我们什么关系都没有,清清白白,我也不会改嫁给他的。”   “那为什么和他单独来刘邢军营?”   “我……”她蹙眉道:“因为……”她实在不知道怎么解释,稍有不慎这锅就扣给了自己的亲弟弟。   “解释不出来?”他手下猛的一巴掌,直接打在了她的屁股上,她痛得险些叫出来,他淡淡地道:“这一巴掌是告诉你,你是有夫君的,别和不三不四的人鬼混。”   “我没有和他鬼混!”邓节辩解道。   猛的又是一巴掌,还是她的屁股,还是同一侧,他道:“你和刘昭的帐,你自己私自跑回江东的帐,我还没有到处空来跟你算,等并了江东,把你抓回了邺城,我一并跟你慢慢算,我会把刘昭杀了,在你面前,让你好生看着。”   他方才还说她会江东算是省亲,这会儿又要算她帐,还要杀刘昭,是啊,她和刘昭总要死一个,他才能消气,他道:“他碰过你哪里?”   邓节知道他说的是陆会,道:“他能碰过我哪里,一根头发丝都没碰过。”   他说:“他若是碰了你,到时候取了江东,我折了他的骨头。”   邓节知道他不开玩笑,一言不发,他翻过她的身子,道:“继续行房。”   邓节说不出什么,张嘴扔要叫人来捉他,被他捂住了嘴巴,撕撕扯扯的,直到天边亮起了鱼肚白。 第七十五章   程琬听说他们主公消失了, 急了整整一夜, 消息不敢透漏出去半点, 怕乱了军心。派人暗地里到处的去找, 也没能找到,最后还是天快亮的时候他们主公自己回来的。   程琬的眼睛里都是血丝,只见他们太尉大人掀开帐帘子进来,一身黑色翻领收腕劲衣, 脚上一双黑色翘头胡靴, 配着玉制的腰带, 脸上丝毫不带彻夜没眠的倦意, 反倒是带着一起笑意, 白俊的一张脸,瞧起来神清气爽的。   “主公!”程琬跟在他身后:“您这一夜去哪哪里?属下彻夜未眠,军中的人急都急死了。”   赵翊解下皮制的护腕丢在一旁, 淡淡地道:“去了一趟刘邢的军营。”   程琬顿时愣住了,魂丢了一半。   赵翊把护腕都接了,道:“哦,对了, 你别说他手下的几个大将, 治军都还不错, 我喜欢,日后能收,把他们几个都收到我帐下是最好的。”   程琬这才艰难地吞咽了一下,惊愕地道:“主公, 我没听错吧,你夜里去了刘邢的营帐!”   赵翊瞥他一眼,道:“你没听错。”说完背过身去解衣裳。   程琬沉默了片刻,说:“主公,您是去见邓夫人了吧。”   赵翊接着袍子的手一停顿,默了默,回头对他笑道:“果然什么事都瞒不过义臣。”   程琬惊愕地道:“主公,难不成你们在刘邢的军营里……”   “嗯”赵翊漫不经心地道:“你想得没错。”   程琬不由自主地退了两步,道:“主公你可真是疯了,我们现在陈兵夏口,明眼人都知道是要打江东,万一邓夫人她在刘邢军营中……”   “可是她没有”赵翊打断道,他的眼睛闪动着一种别样的光芒,似乎是骄傲,似乎是得意,他道:“她没有。”他在她心里还是有位置的,他能感觉到出来。   程琬觉得他就是疯了,道:“主公你竟然这样做,只为了证明她心里有您,万一……”他慌乱地道:“属下是说万一……哪怕一点点,夫人她起了心思,主公您都将使自己陷入万劫不复的地步。”   赵翊解衣裳的手停住了,他不是不知道,可是当他知道她就在江对岸的营帐中时,他无法控制的想要去见她一面,他想念她温暖的体温,沉迷于她柔软的躯,他和她刘邢军中,她打着他,骂着他,却压低了声音吓唬他的时候,还有他与她的身体结合的时候,那种快乐是他从没有体会过的,甚至现在,他仍然有种坏事得逞的快感。   他垂下眼帘笑笑,道:“可是我赌对了。”他对程琬笑说:“我赌对了,她不舍得,不舍得我死。”声音不自觉的都高了,她连刀子都替他推了,又怎么能够舍得他死在刘邢的军营里。   程琬叹息一声,只觉得他们主公是疯了,怎么劝也没用的,只道:“主公下次可万不能这样荒唐了,主公身上寄的是上百万条人命。”   赵翊取过新袍子换上,系着带子,笑道:“不会了,等到下次再见她之时,会是我挥师攻入建康城门之日。”   程琬只在心里希望他们主公能少做一些吓死人的荒唐事,面上道:“主公你要是真想与夫人和好,倒不如派人去江东接她。”他心道:做这种偷香窃玉的事情算哪门子事?   赵翊没说话。他不可能主动去接建康接她的,夜里偷偷去爬窗子还差不多,想明面上让他认错,比登天还难。   况且偷香窃玉,他想起夜里她又惧又怕的模样,嘴上挑起一抹笑,心道:倒还真别有一番趣味。   ……   赵翊是夜里走的,结束了,吻了一会儿她的脸,起身穿上衣服走了。   留下了一榻狼藉,邓节坐在榻上,衣裳被他扯得乱七八糟的,屁股上被他打过的地方隐隐作痛。   她也不知道这算什么,起身把床榻整理了整理,觉得进来收拾的人应该看不出来,方才又重新躺回去睡觉,床榻上都是他的味道,熟悉的熏香的味,他的衣服始终都用同一种香料熏,香味醇厚悠长。她躺在上面,就觉得他还没有离开,温度也还留在他上。   他疯子一样跑过来,就是为了和她巫山云雨,饱食饕足后就离开了,不愿意派人去江东接她,反倒大言不惭的来做这样的不要脸的事。   她越想就越生气,越生气被褥间他的熏香味就好像越重,她觉得自己就像是平白的占了便宜,最可恨的是她当时竟然真的没有叫人来捉他,不是没有想过,虽然他捂住了她的嘴,但是她只要想,还是能挣扎着叫出来的。   她不知道怎么就会变成这样,她真的舍不得他死吗?他分明是那么可恨的可恶的一个人。   “怎么会这样!”她兀自想着,只觉得小腹隐隐的作痛,她拿着帕子擦了擦粘稠的污渍,没有办法清洗,也没有汤药,强忍着入睡了。   她没能睡上几个时辰,清晨陆会就来叫她启程,她和陆会,还有刘邢的军师叫做徐丰,一起坐马车往江东赶。   陆会说:“你精神不怎么好。”   邓节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淡淡地微笑道:“可能是没休息好。”又说:“没关系,还是立刻回江东要紧。”说话间已经上了马车,马车共两驾,她自己一驾,陆会和徐丰一驾,直奔江东去。   马车虽然颠簸,但是她实在是困得厉害,不由得又睡着了。   ……   赵翊却不需要休息,他换了衣服,就和程琬一起讨论战况。   “许牧训练的水师如何了?”赵翊看着大牛皮地图问道。   程琬摇了摇头,道:“有进展,但是肯定是不敌江东水师的,旁的不说,咱们的战士有很多都是不会下水的,即便下了水也闭气不了太久,晕船的就更多了,起了风浪,恐怕站都站不稳。”他看帐子外的日头道:“而且南方潮热,虫蚁众多,不少将士都被毒虫给咬了,一时还没有解毒的方子,怕只怕再这样下去,天气越来越热,会有瘟疫横行。百万大军,看似庞大,实则也是累赘,进退迟缓,稍有不慎,前后军令不一致,便会相互践踏,死伤惨重。”他叹息道:“主公,属下心里还是那句话,此战我们不费一兵一卒就得到了荆州五郡,来日方长,吞并江东不在这一时。”   赵翊不发一言,蓦地,抱着臂,沉着眸子,道:“军师若是再说这种扰乱军心的话,我定斩不误。”   程琬便不敢再提了,蓦地,道:“陆会是邓纪重臣,私下里和刘邢见面,可能是要合兵结盟,大人若是要打,不若先打破他们两家的结盟,再逐一击破。”   程琬这样说,赵翊却并没有接纳,比起逐一击破,他似乎更想要一网打尽。   他太自负了,自从他十岁伏虎岭一役,到十二岁正式披甲,再到如今他二十有二,十数年间未尝一败,攻必克战必取,他似乎已经成为了一个不可打败的神话,如今他有手握百万兵马,似乎没有战败的可能。   程琬知道,自己再说也无益,无声叹息,嘴上只道:“主公觉得他们会在哪里作战?”   赵翊道:“不会是夏口。”这里离两军的营帐太近,离江东又太远,他们两家若是想要合兵,必然不会在这里开战,他说着江水一寸寸看去,只瞧见了两个字,乌林。   ……   陆会带回来的那个刘邢的军师徐丰竟然说动了江东的老臣拒绝投降,与刘邢合兵一处,共击赵军。   具体说了什么内容邓节不知道,大抵上就是赵翊军队北方士兵受不了南方潮热,军中已经有人染了瘟疫,虽然未曾开战,但赵军长途跋涉,已经疲惫不堪。   强弩之末难穿鲁缟,他过于自负,已经犯了兵家大忌。   邓刘两军熟悉地理气候,又以逸待劳,定能大获全胜。   就这样,江东的老臣们被说动了。   邓纪终于痛快了,神清气爽的出了议政堂,见到了邓节,眉头一拧,道:“阿姐,你的精神可不怎么好。”   自从那么赵翊进了她的营帐后,她的精神一直都不怎么好,事发得突然,她也没能准备什么汤药避子,如今再喝也已经不赶趟了。   但是她多是被赵翊吓得,回到建康的头几晚做梦总是能梦到赵翊。也可能是后悔自责,应该心再狠一点,她不清楚。   她看着神清气爽的邓纪,道:“出兵的事情妥当了?”   邓纪胸有成竹地道:“妥当了”又说:“我今日准备准备,明日就出征去江都。”   邓节蹙眉道:“你也要去”   邓纪理所应当地道:“这是当然的了?我是江东之主,要去鼓舞三军将士。”他理直气壮地说,蓦地,凑近她贼兮兮地笑道:“阿姐你去不去?”   邓节一时怔住了,不知道去还是不去,不去就在家里就要独自面对母亲,去了,邓纪和赵翊开战,指不定还会遇到赵翊。   两边都不怎么样。   邓纪贼兮兮地又道:“陆会,阿姐你觉得怎么样?”   邓节道:“不怎么样”她说:“不合适的,我对他没那种意思,他对我也没有,就算你逼他娶了我,我最后还是会提出和离的。”她说:“为了你阿姐这点所剩不多的名声,不要再逼我改嫁了。”   邓纪顿时失望了,道:“好吧”又道:“那你跟不跟我去江都?四妹小妹他们都在江都呢?四妹的还未成婚的夫婿也在江都,不过那里会比建康更危险。”   邓节道:“去吧,我跟你一起走,不然我自己留在家中面对母亲,恐怕也待不了,与其去柴桑,不如和你同去江都,还可以看一看四妹她们。”   邓纪道:“好吧,阿姐你准备准备,咱们明日出发。” 第七十六章   第二日一早, 邓节随着邓纪启程去了江都, 邓家四妹和小妹都在江都候着呢, 待到了, 邓节下了马车,被四妹和小妹拉着手去屋里聊天,邓纪则随着陆会去前方会面周方,查看水师状况, 和作战攻略。   周方说赵军劳师远征已经是强弩之末, 勉强训练出了一支水师, 但是还是不比江东水师善战, 军营中有起了瘟疫, 人心不安,每日消耗的粮食也十分巨大,但是若要决战, 在夏口是不行的,需得引到就近的地方。   而刘德撤军就是这两日的事,撤军之后,赵翊徐徐逼近, 最后在三军就近的地方决战, 也就是乌林。   一切看起来已经安排妥当了。   邓纪只消出面鼓舞将士即可。   邓节则被四妹一直拉进了屋里去, 四妹说她脸色瞧起来不好,准是这一年多在赵翊身边过得不好,一张嘴就是叫她改嫁,和邓纪如出一辙。   小妹不说什么, 只是窝在她的怀里,似乎是想念她了,看起来分外乖巧。   四妹喝了一口茶,叹道:“我这婚事恐怕一时半刻是办不成了,现在只希望能把赵翊打败。”她看着小妹,道:“原本我想等我的婚事办完,马上留给小妹寻一户人家,恐怕如今看来要再等等了。”她要嫁的人是周方,如今被邓纪任命为大都督,她一想到他要领军和赵翊开战就忧心忡忡。   四妹满脸忧愁,拉着邓节地手道:“阿姐,你说我们若是输了怎么办?赵翊他会不会把我们都杀了?阿姐这个时候回江东,是不是也是因为赵翊要对我们动手。”她非常的恐惧,道:“自知道了要开战的消息,我就一夜没有休息好过。”她紧紧捏着她的手,道:“阿姐你理解吗?”   邓节怎么能不理解,她皱着眉头,她想她那晚就应该喊出来,赵翊若是被抓了,是不是一切问题就会迎刃而解,也免得开战,死那么多的人。   可是现在她没有机会后悔了,她只能握着四妹地手道:“不会有事的,江东不会有事,你的夫君也不会有事的。”   奴婢敲门进来,送上了新捞上来烹饪好的蒸鱼,白白的鱼肉上洒着姜丝葱丝,菜不等端进来,香味却已经飘进来了。   四妹苦着一张脸,说:“算了,阿姐,咱们还是先吃饭吧,打仗的事就是着急也帮不上忙   。”   她说:“和赵翊求和是没有用的,二哥当初把你嫁给他,最后他该翻脸不认人,还是翻脸不认人,不真刀实枪的打上一仗是不行的。”   邓节用筷子掐下一块鱼肉来,放进嘴里,却味同嚼蜡,四妹说:“要是败了我们会怎么样?真的会死吗?赵翊会杀了我们吗?我听说张聪投降后就被赵翊软禁了,周方说赵翊一定不能留他活命的。”   她说:“投降是死,不投降也是死,只能赢,阿姐我真的好怕,你能不能想办法劝他退兵啊,我真的害怕周方出事,你们好歹做过夫妻呢。”她知道自己说了也是白说,邓节都回到江东来了,但是她还是宁愿能不打仗就不打仗。四妹说着,就默默地流出了泪来,复又轻轻的抹点了。   就连很少出声的小妹也道:“阿姐,你能不能让赵翊退兵,你们到底也做过夫君,你去劝劝他,劝劝他好吗?”   邓节捏着筷子不说话,她感到后悔和自责,默了默,道:“我去一趟赵军营帐。”   四妹闻音,叩下筷子,问道:“阿姐你是认真的吗?”   邓节点了点头,道:“我想去一趟赵军营帐,我想见赵翊。”她似乎是决定好了,道:“我想这仗能不打就不打,赵翊已经得了大半个荆州了,人心不足蛇吞象,他到底还要怎样才肯罢休。”   四妹摇头,犹犹豫豫地说:“不行,三哥肯定不会让你去的,他铁定了心要打。”   邓节看着她,道:“我问你,你想打吗?”   四妹凝视着她的眼睛,蓦地,轻轻地摇了摇头。   邓节按着她的肩膀,道:“这就是了,我也不想开战,至少在我活着的时候不想看到江东和赵翊开战,你去想办法准备一匹快马,我要走陆路去见赵翊,我想要劝他回师。”   四妹霍然地站起来,道:“那三哥……三哥问起来怎么办?”她实在是怕邓纪责备她。   邓节起身,道:“你三哥现在在军营里,他没有功夫管我,我现在就走,等到他想起来,也已经不赶趟了。”   四妹转身就走,道:“我这就想办法给你弄匹马来!”   约莫半个时辰过后,四妹给她牵来了一匹红色的马来,交给她,担忧地望着她,喃喃道:“阿姐,你可一定要保重。”   邓节上了马,对她笑道:“没有关系的,赵翊不会要我性命,我只是去试一试,倘若真的能使他退兵,岂不是对你我都好的事。”她从来没有试过,试过劝说赵翊,因为她始终觉得赵翊下了的决定是任何人都不可能动摇的,她不希望邓家出事,也不希望赵翊死。   一边是赵翊,一边是江东。   她知道他们势必不能永久共存,也势必要有一方吞噬掉另外一方,可是她不想现在,不想她活着的时候亲眼见到这件事发生,她想要尝试着阻止一下,哪怕注定是要失败的。   “阿姐”四妹看着她,道:“对不起。”   邓节道:“你没有错,是我的错,是我总想着逃避,我想试一试,至少这一次,我不想你不想邓纪或者是小妹任何一个人受伤,也不想你们变成张聪那样被他一生软禁着。”反之,她也不想赵翊被杀,被软禁。   邓节道:“三弟就交给你了,若非不得已,不要告诉他,能瞒一时是一时,若是可以回来,我会回来告诉他的。”   四妹含泪点头道:“我知道了,阿姐。”   邓节一挥手里的长鞭,离开了。   邓纪跟随者周方巡视了三军,说了一些鼓舞将士的话,又接见了刘德的军师,共同商讨了决战方案,签署了结盟合约。   如邓节所说,他已经忙的忘了邓节了。   ……   另一边,赵军中真的蔓延了瘟疫,不断的有将士感染,发烧,呕吐。   程琬严禁消息外传,可是这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赵军中瘟疫蔓延的到底还是传了出去,军中的大夫日夜的调查瘟疫起源,只道是水土不服,毒虫鼠蚁导致,多方控制,却仍然无法阻止瘟疫蔓延,近三成的将士们都有呕吐头晕的症状,面黄肌瘦,这几日里甚至出现有士兵病死的事。   此时程琬正在军营里巡查,他感觉到了极其的不安,这是这么多来不曾有过的,一路上他听到了不少将士的埋怨,百万的将士啊,一旦哗变将会是多么可怕的事情,就算没有哗变,万一真的战败了,全军覆没,这对河北,颍川,甚至整个中原地区将是致命的打击,这些将士都是百姓,如此一来,田地荒芜,人丁不兴,短期内北方将再无力南下了。   退兵呢?   仿佛也是不可能的,且不说赵翊决心此役统一天下,倘若真的回军,他的名声势必受损。单说他想要取代汉帝,成为天子,就必须要有可以威震寰宇的功勋,那就要一统天下。赵翊如今也是到了进退维谷的地步,必须赢,只能赢,否则他的声望将会跌到谷底。   当初面对十倍于己的吕复,他都能赢,如今手握百万之师却不战而退,那些世族将会如何非议他?他又如何在朝廷立下天子无可比拟的威望。   这世界上有的时候就是如此可笑,他赵翊战功卓越却仍然被世家大族视为赘阉遗丑,刘昭庸庸碌碌却因一个并未失德就能够被奉为天下至尊,仁慈圣主。   真的是有趣极了,上到天子世族,下到蝼蚁百姓,从出生的一刻起就被打上烙印,任凭你如何洗刷,也仍有人会视你为卑贱之类。   而他赵翊偏生就不信,他只信自己终有一日可以洗刷耻辱,收复九州,平定乱世,站在顶端为世人朝拜,睥睨天下。   他不能退,不能败,他要做给天下人看。   程琬又如何不知道,只是或许从他下令百万之师南征时就错了。   错在了太急,太躁,太过于想要一战就可以平定四海。   军中的军医也病倒了,程琬去看他,方才掀开帘子,就听见士兵来报,说军营外有一个女子求见,说是江东邓家长女。   “邓夫人”程琬皱了皱眉头,不知道这个时候她回来做什么,沉吟了一会儿,道:“带我去见她!”   邓节被士兵关在营帐中,一时无人问津,只给她送上一壶冷水。   她骑马走陆路而来,双腿内侧的肉已经被磨破了,如今正沙沙做痛,她忍不住的蹙眉。   就在这时,帘子被掀开了,她看到了张熟悉的面孔,立刻站起来道:“军师”   程琬挂着一如既往的微笑,道:“邓夫人怎么突然回来了。”   邓节稍作停顿,实话实说,道:“我想见太尉……不,是丞相大人。”   程琬坐下来道:“主公出去巡视了,不在军营中。”   邓节也坐了下来,道:“方才进营的时候我看到了,将士们都面黄肌瘦,有的还咳嗽不止,捂嘴呕吐,是不是得了瘟疫。”   程琬不着急回答,只是给自己倒了一杯水,没入进去口,皱眉道:“冷的,这帮人就这样敷衍了事,夫人莫怪,我得了空就去训斥他们去。”   邓节叹息,略有急色,道:“军师这个时候还在和我打马虎眼,不肯说实话是吗?”她兀自道:“也对,我是江东人,军师自然信不过我。” 第七十七章   程琬放下了水杯, 默了一会儿, 仿佛在沉思, 蓦地轻轻摇头笑道:“夫人怎么这样想我?”   邓节反问道:“难道不是吗?”   程琬似乎不欲与她在纠缠, 抬起头来看着她,微笑说:“夫人,主公就快要回来了?夫人现在想要走还有机会,不然到时候不要怪属下没有劝您。”   邓节看着他, 坚定地道:“我要见赵翊。”她都开始直呼其名了。   程琬对她的行为感到很疑惑, 问道:“夫人可知现在两军对峙?战事一触即发?你从江东而来, 信不信我不用禀报主公, 就可以将你就地正法?”   邓节充耳未闻, 只道:“若是开战,军师有几成胜算?”   程琬似听到了个笑话,轻笑一声, 道:“难道夫人认为我们会败吗?”他的语气里充满几分讥讽,将面前的冷茶推远了几分。   “军师真的是这么想的吗?”她问到。   程琬稍稍敛住眼帘,嘴角始终保持着那弧度,一言不发。   邓节道:“休战, 这才是对双方都有利的结果。”她舔了舔微微干裂的嘴唇, 道:“你感觉到了吧?他此刻太自负了, 官渡之战危机四伏内忧外患,他能够以两万击溃十万之众,震慑天下,后长驱直入, 如秋风扫叶般夺得了河北,不久前又兵不血刃就得到了荆州,他已经觉得这天下再没有能够阻碍他的人了,若是趁此统一了九州,那么功可盖汉祖,更不要说他还这样年轻。”   “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沉默了良久的程琬突然开口了,一声轻轻的叹息。   邓节蹙眉没有开口,程琬道:“道理是如此,可是主公不会听的,他有的时候能够广纳良言,有的时候又独断专行,任谁也劝不动。”他看着她,他的目光十分平静,丝毫不迟疑,道:“就算你也一样。”   程琬起身,拍掉衣袍的褶皱,道:“属下言尽于此,夫人若是还想要见主公,就在这里稍作等候,若是后悔了,现在速速离去也尚且来得及,如果夫人一定要一意孤行试一试,那么属下就先告辞了。”   邓节看着他要撩开帐子离开,一时间破口而出道:“那个内奸……”   程琬回头,略带震惊,道:“夫人说什么?”   邓节的喉咙艰难的吞咽了一下,道:“他不是还有一个内奸吗?抓到了?难道他就不怕那个内奸趁此兴风作浪吗?”   程琬迟迟没有回答,看着她的眼睛轻轻眯了眯,而后道:“主公麾下的将领手中所握兵符最多可调兵三千,百万大军多数还是直接握在主公手里的,便是有内奸,区区三千人又能掀出什么风浪,况且形式危机如官渡一战尚且没有胆量行动暴露,此战又怎么会行动。”   他走近她,逼问道:“夫人是知道的吧?他是谁?”   邓节垂着眼帘没有回答。   程琬继续逼问道:“夫人始终不肯说,为何?难道真的是因为天子,因为夫人对天子余情未了?”   邓节摇头道:“不是的”   她内心万分挣扎煎熬,她说:“不是因为天子,因为我是江东人,那里有我的家人,我不想因为自己拖累了他们,我也不想他出事。”   她说:“你根本不懂,我夹在两者中间从始至终都再被逼着做抉择做取舍,江东和汉室,还是赵翊,我被逼迫着在这两者间做取舍,可我不想做取舍,我宁愿……不是的,我只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这是我对他们也是对他最大的保全。”   程琬道:“可是夫人还是在无形中偏袒了江东。”   他说的没有错。邓节无可辩驳,她还是偏袒了江东,偏袒了汉室,如果她的心里赵翊足够的重要,她此刻就应该告诉他内奸是赵胜,多么危险,这支插在赵翊胸口的箭,她一直都知道,从始至终也没有开口,为的是她所说的“保全”,她保全有汉室,有江东,却唯独没有赵翊。   她清楚,赵翊清楚,就连程琬都看得清楚。   程琬不屑一顾,冷淡地说:“若是有一天因为你所谓的保全而使得主公落难了呢?”   邓节说:“我会陪着他的。”   “哪怕是死?”   “哪怕是死。”她异常的平静。她必须保全她的家人,她的血亲,但是她可以陪他去死。   程琬看着她,她的目光是坚定的,冷静的,他毫不怀疑她的决心,蓦地,他嗤笑道:“要你的命又有何用?换不来半寸疆土,更换不来太平盛世黎民安乐。”只有赵翊能换来,他一直如此坚信着。   他转身离开,平静说:“夫人若是想见主公就在这里等着吧,属下还有事情要去做,先退下了。”   程琬走了,他的话却仍然在她耳边回想,她一直认为他只是个笑眯眯的好脾气的军师,从没听过他用这样的语气的说话。   “要你的命又有何用?换不来半寸疆土,更换不来太平盛世,黎民安乐。”   他说的没有错,她的命什么也换不来,她的命一文不值,说什么用自己的命陪赵翊,哪怕是死,感动的无非是自己,在旁人看来简直是个笑话,她的命哪里比得上赵翊的命值钱。   可是她终究也不过是洪流中裹挟着的浮萍,她没有赵翊那样的力量,她也什么都改变不了,她只能如此,这条命是她唯一有价值的东西了。   她想安慰自己,可无论如何她都笑不出来了,因为自己的无能,非但笑不出来了,她竟然还有泪意。   就在这时帐子帘掀开了。   “你怎么回来了?”熟悉的声音,赵翊似笑非笑道,他刚巡营回来,身上还披着甲,走到她面前来,说:“怎么?又是被撵出来的?”   她没说话。   他走进了才看见她眼睛有些红,皱了皱眉头,道:“我最讨厌别人哭,尤其是帐还没有算清楚的时候,你还是别摆出一副受了委屈的模样了。”他是说刘昭的事,邓节心里明白,不等他开口,他道:“不过刘昭的事,我已经说过了,回颖都后再算,现在又是谁惹到了你?”   邓节泪意顿时消散了,他总有办法惹人生气,她道:“既然帐还没有算清楚,你那晚去刘德军营里干什么?”   他有些渴了,拿起水壶倒了一杯茶,冷的,他向来不在意这些,喝了道:“我何时去过刘德的军营?我去他的军营做什么?”他说:“我不记得了。”   邓节像是踩了针,咬牙道:“你……”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想起来又正事,道:“能不能休战?”   “不能”他瞥她一眼,道:“你就是为了休战来的?”   邓节说:“你为何非要打呢?现在的战况看起来是有利于你的,可是战场上瞬息万变,万一……”   赵翊打断说:“我还没有见过你的家人”他眯了眯眼睛,沉思道:“你不是还有一个母亲吗?我娶了她的女儿总该要见一见她,可惜我不能去江东,但江东若是成了我的,那再想见她不是容易得多了。”他笑说:“而且也可以将你的弟弟妹妹们接来,只要夫人想,可以日日和他们团圆。”   邓节冷声道:“像张聪那样?”   她已经听闻张聪投降后就被赵翊给监禁了起来,起初还顿顿餐食有鱼有肉,渐渐地就只剩下一些残羹冷炙了,过些日子他将他杀了宣称暴病,她都一点不觉得奇怪。   赵翊淡淡地说:“不至于”   邓节怎么听不出他话中的意味,她说:“你还是在生我的气。若是杀了我可以泄愤,那你把我杀了吧,别开战了。”   他笑说:“你太高看自己了。”他说:“我从来是该打哪里就发兵哪里?和你没有关系,既发了兵,就没人能够更改,当然你也不例外。”   她似乎没听到他说什么,固执地问:“你可是还在生我的气?你既然还生我的气,为何还要去刘德营中见我,别说什么你不记得,自己做过的事情都不敢承认吗?”   赵翊默了一会儿,说:“或许是行军太寂寞了。”   “你还喜欢我吗?”她看着他突然问道。   赵翊似乎一点也不觉得这个问题问得太过于突兀,沉着眼眸,他不愿意讲实话,只笑说:“喜欢过。”   “现在呢?”她问。   赵翊没有回答她。   他不回答,邓节说:“我和天子什么都没有。”她垂下了眼帘,解释道:“没有做出任何出格的行为,自从到了颖都之后,我就一直恪守作为妻子的本分,你为何就不能信任我。”   其实并不是信任不信任的问题,赵翊听着她说,然后慢慢地道:“我所有的妾室,她们的丈夫都是被我杀的,我可以留着他们性命,但是我不能允许,不能允许他们活着。”他捏着她的下巴,逼迫着她看着他的眼睛,他微笑道:“我可以原谅你,当做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但是要等到刘昭死后。”他说:“我要你亲手执刀杀了他,就像你杀刘萦时一样。”他说着轻吻上她的脸颊,唇角,温热的气息洒在她的肌肤上,她要推他,被他一把捉住了手,他的声音压在她的耳侧,他说:“我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你别忘记了。”   邓节推他,不想一推,他就松开了,仿佛本来就没有与她在此纠缠的意思,她说:“我是来请求休战的。”   “对面领兵的大都督是你四妹未婚的夫婿?”他不咸不淡地问,很突然。   邓节蹙眉道:“你竟然知道?”   赵翊“唔”了一声,道:“无意中得到的消息,你是为了她来的?”又说:“不如我将那周方斩了,让你四妹同你一样改嫁我赵家的人,如何?”   邓节看着他,只觉得他像是回到了她当初刚嫁入太尉府那时一样,一言一语尽是冷漠和戏谑。她感觉并不好受,甚至心口有一些发涩。 第七十八章   下一刻, 他拂袖起身, 瞥她一眼, 看着她低垂的眉眼, 道:“走吧”明明是不咸不淡的语气,却似乎又柔和了些许。   “去哪里?”她开口问,站在原地瞧着他抬手掀开帐帘。   “随便你吧。”他淡淡地道,似乎并不关心。   邓节时而真的看不透他, 就像现在, 方才还咄咄逼人故意惹怒她, 此刻却又仿佛什么都不在乎了。   “我回去也可以?”她问。   “嗯”他说:“可以”   他说完, 瞧见她动也不动的原地站着, 不由得嗤笑一声,道:“你也回不去了吧。”   沉默了好一阵子,邓节也不开口。   静默之间, 只听见一阵咕噜咕噜的声响,邓节方才意识到,摸着肚子脸色一红。   她一天都没有好好的吃过东西了,又一路从江那头奔过来, 此刻早已经饥肠辘辘。   赵翊眸子往她身上轻轻那么一扫, 道:“走吧, 回帐子里会命人送来食物的。”   邓节于是一言不发的跟在了他的身后。她瞧着他的背影,百味杂陈,有生气,有恼火, 也有心安。   或许是没有人会责备她,责备她不守德,骂她败坏门楣,戳她的脊梁骨,赵翊不会,旁的人也会,更没有人敢。   她是他的夫人,名正言顺的,明媒正娶的,要说起来,这其实是她真正第一次出嫁。   她越走就越慢。   “你不饿了?走得那么慢?”他道。   邓节抬头,这才发现他都已经走远了,眉头微微皱着,仿佛有些不耐烦,却又不声不响的折了回来。   回了帐子,他令人送上食物,邓节低着头默默地吃着,谁也不再提打仗的事。   他看着手中的书信,看着看着,又放下了手,目光不由自主的又投了过来,看着她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他抿了抿嘴唇,皱着眉,刚想要开口,只听帐子外有士兵高声来报,想要说出去的话刚好被打断,又咽了回去,换成淡淡地一声:“进”将手里的书信也随意的扔在了案几上。   士兵进来,跪在地上,双手捧上手中的竹筒,道:“大人,江对岸的送来的书信,说是……说是……”目光只偷偷地往邓节的方向瞄,磕磕绊绊地道:“说是给夫人的。”   邓节手中的木著微微一顿,面色如常。   赵翊伸手将竹筒接了过去,士兵于是退下。   帐内一时安静异常,连呼吸声仿佛都听得道。   邓节看着案几上的汤面碗,眼帘微垂,目不斜视,似乎什么都没听到一样。   竹筒还在赵翊手里,他的手肘支着膝盖,看着她,蓦地,淡淡道:“是你的书信,过来。”   邓节于是放下了手中的木箸,到他身侧,从他手中拿了过去,手指尖触到了他干燥的掌心,一瞬间像是有什么东西从心尖上流淌过去,麻麻的,密密的。   她被这突如其来的感觉给惊到了,面上却仍然不露痕迹,打开竹筒取出了书信,慢慢地看着,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只是看到最后的时候,拿着书信的手微微的颤抖。   赵翊目力极好,远远的扫了一眼,大体上看了个七七八八,是她母亲写来的,似乎是叫她不要再回去了,就算是到死也别回去了,“邓家无长女”“恩情已断绝”“逆贼之妻”“败坏门楣”他只零零散散的瞧见了那么几个字,就别过了头,装作什么也没看到的样子。   他是该什么也不去想的,心绪却不由的复杂了起来。   她看完了,折了起来,要还给他。   赵翊这才回过头,说:“烧了吧”又笑笑说:“这是你家的书信,我看算作怎么一回事。”   邓节这才慢慢地从油灯上引了火烧掉,她直直地看着那信纸,直到烧成了灰烬,方才开口,带着鼻音,道:“我该回去了。”   赵翊一怔,声音里藏着一些错愕,道:“回哪里?”   她慢慢地支撑着地上的毯子起来,轻轻拍掉身上的灰尘,道:“回家去。”她说:“大人不是说过吗?随妾去哪里。”她说:“妾现在要去牵妾的马回家去。”   赵翊盯着她的背影,不知不觉地皱起了眉头,忍不住道:“邓节,你的骨头就这么贱吗?”   她已经走出了几步,立在原地,像是迎头被人狠狠地抽了一个耳光,耳朵嗡嗡地响。   “叫人如此羞辱也还是要回去,邓节,你的骨头就这么贱吗?”他在她背后毫不留情的说道。   半响,她点了点头,仍是背着他,轻声道:“大人说得是,妾就是个贱骨头。”   她抬起脚来想要继续走,却觉得每一步都像是追着千金般重,赵翊猛的起身,上前去一把捞住了她,这才惊住了,而后慢慢地转过了身体。   她的眼里噙满了泪,红彤彤,还没有落下来,鼻尖也是红的,她在忍着,不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有任何异常。   赵翊皱着眉头,捏着她胳膊的手收得更紧了,他说:“你到底是何必呢?江东的人到底好在了哪里?”   她没有回答,他也不指望她能回答他什么。   他说:“邓节,你又是何苦折磨自己呢?你的家人根本就不希望你回去,你回去也是受辱,受人冷眼。”她要挣扎,撕扯着他的手,却根本没有什么力气。   “为什么?难道我待你还不比你的家人好吗?”   她仍然在撕扯,却根本无力。   他看着她,皱着眉,道:“邓盛也死了,江东除了你那个三弟还有人还有人在意你吗?有人拿你当做亲人吗?想让你回去吗?”   他说:“你的妹妹们也不希望你回去,她们也不喜欢你,也疏远了你不是吗?”   他还是看到了方才送来的信。   “没有,不是。”她挣道,声音却带着哭腔。   “因为你嫁给了我。”他说。   邓节忽然就不挣扎了,抬起头来直视着他,他丝毫不避讳,甚至嘴角还带着笑,道:“因为你嫁给了我,现在我要杀她们的夫君,所以她们恨我,连带着也怨你,不仅怨你怎么不杀了我,还愿你当初替我挡箭,甚至她们还在揣测是你惹怒了我,以至于我会带兵南下,她们打从心里的怨恨你,不是吗?”   她不挣扎了,也不说话,直直地看着他的眼睛,他生得一双极好看的眼睛,狭长的,微微上挑的,所以看起来总是带着三分笑意。   他说:“我说的对吗?”   邓节不肯开口。   他说:“你回不去了,你已经没有家了,你也没有打算回去。”   邓节声音略微沙哑,道:“你放开我。”   他说:“我此刻松开了手,恐怕就再也见不到你了,不是吗?”   她的眼泪噼里啪啦的掉下来,他一只手捏着她的胳膊,一只手抹掉了她的眼泪,重重的,他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你没有家可回了,这里才是你的家。”   “你不是已经不喜欢我了吗?”她问他。   赵翊略微一怔,没有回答,冷着声音,犯起了别扭,只道:“但我仍是你的夫君。”   他见她不做挣扎了,这才松开了她,淡淡地道:“今夜你就在这里休息吧,其余的事情不必再多想了。”见她状态仍然不好,似乎三魂六魄失了一多半,道:“此战一了就同我回邺城去。”忍不住又补了一句:“你别想跑,刘昭的事情我还没同你算呢。”   说完,命帐外的人进来整理好床铺,送来烧好的热水,供她梳洗。   梳洗过后,邓节脱下了外裳,躺倒了床榻上,她把被子拉过了鼻子,只留着一双眼睛,油灯灭了大半,只剩下星星点点的两三盏,他仍旧坐在案几前看书,时而提笔写写字,似乎今夜不打算过来休息,被褥间是熟悉的熏香味,跟他衣服的味道一样。   她看着看着,只觉得眼前的人影模糊了,揉了揉眼睛,不知不觉得就睡着了。   睡到夜半,迷迷糊糊的睁开了眼睛,看见他躺在自己身侧,不由自主的伸出手臂来压在了他的身上,他的身上热乎乎的,温度透过薄薄的衣衫传递了过来,转而便又睡着了……   这样的日子一过就是十数日,军营里的瘟疫似乎更严重了,邓节多少可以听到一些零零碎碎的消息传过来。   大战越来越近了,军队里面流言四起,不知不觉之间,军心已经散乱了。   邓节不由得也忧心忡忡起来。   ……   “你要杀了她?”低沉的声音沉于树林深处。   正是夜深之时,更何况这里不过是赵翊军营远处的一个小小的屯兵处,方圆十里之内都没有人烟。   “她又回到赵翊身边去了!”另一个男人的声音略显得急躁,接着道:“她知道我的身份!就快要行动了,谁也无法担保她会不会泄露给赵翊!”   “不行”   “你!”急躁的人正是赵胜,他重重的一锤树干,树叶簌簌的掉落了下来,鸟也被惊飞了。   “她若是会出卖你,一早就出卖了”另外一个人平静地说道:“她不会出卖你的,别忘了,赵翊若是赢了,那么死的就将是她邓家的人,她和我们是一条船上的人,只有赵翊死了,我们才能活。”   赵胜稍微稳了稳,道:“话虽如此,但是谁又能保证她不会为了赵翊出卖自己的亲人,听闻邓家的人待她并不好。”   “她不会的”那人斩钉截铁地说,似乎毫不怀疑。   赵胜疑道:“你为何如此肯定?”   “因为没有人会比我更了解她”那人的声音低沉而又冷静。   赵胜冷嗤一声,略略露出一丝不屑,语气却仍然极力的保持着恭敬,道:“最好如此,我千辛万苦将你从那层层的囚笼里弄出来,瞒天过海,费尽周折,可不是带你来这里过家家的,事若是败了,你我全都没有活路。”   那人似乎并不在意,只道:“还要多久”   赵胜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说:“这还要等江东的消息,里应外合,才能一举击溃,不过也快了,就在这几日了。”他看着林子深处的黑暗如此说道,蓦地,又叹息一声,道:“怕只怕他们动都动不了赵翊的一根汗毛。”   …… 第七十九章   大战爆发的很突然, 是在一个夜里, 邓节被震天的声音惊醒, 出了帐子只瞧见半边天都被火烧了红。   军营里井然有序, 身着铠甲的一队队士兵集结在大营门口,再一队队离开。   “夫人”守着营帐的士兵道。   “怎么回事?是开战了吗?大人呢?可在江岸领兵?江东领兵的又是谁?”看她的脸色显然是有些着急了,竹筒倒豆子一样的一句接着一句的质问着,看起来还在维持着表面的冷静。   士兵回答:“回夫人, 是开战了, 大人正在江岸督战, 对方领兵的听闻是周方。”又道:“江岸离这里有二十多里远, 这里又有重兵把守, 不会有事的,夫人回去安心休息吧。”   邓节听他这么说,却没有立刻折身回营, 她那里睡得着,她看着远处发红的天,手指渐渐地捏在了一起,绞在了一起, 不由自主的用力, 手指都绞的发红了, 眉头也轻轻蹙着。   “夫人,回去休息吧。”士兵道:“天色还早,到时候大人回来见夫人一夜没有睡好回责罚属下的。”   “程琬呢?”邓节问。   士兵道:“军师同大人在一起。”   邓节轻咬了咬下唇,手指捏在一起, 绞了又绞,看起来非常的不安,她转身要往帐子里走,又反身回来,几经挣扎,终是问道:“你可知道赵胜将军在哪里吗?”   士兵不料她问赵胜,愣了愣,回答道:“赵将军应是在左后方三十多里外的一处名为镇崖的山谷中呢?”   邓节不由得心头一沉,莫名的恐惧和焦虑满满的爬上身,她的手指已经变得冰凉,声音微微颤抖道:“镇崖?他在哪里做什么?是大人让他在镇崖沉兵的?”   士兵不明所以,为难道:“这……属下只是个小伍长,今天正好轮到属下守营,赵胜将军为什么守镇崖,这属下也不清楚,其实属下也只是听说的,赵将军在镇崖……”   “是他的后路”邓节突然打断了士兵,兀自低声喃喃,眼里略有几分死气,她说:“那是他的后路……”   士兵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只觉得她整个人像是是了魂,眼睛里没有光芒,整个人死气沉沉的,他也不懂,只说:“夫人回营休息吧。”撩开了帘子请她回去。   邓节慢慢的走回了帐子里,明明是盛夏的夜里,天气潮湿而又温暖,可她却觉得寒冷,她没有点灯,独自的坐在榻上,手指触到被褥上,又潮又凉,然而更潮更凉的却是她的手指尖,簌簌的,她的手指间在发抖。   赵翊安排了赵胜作为后路,他是真的不知道赵胜就是那个内奸,镇崖险峻,安排军队在那里,想必是为了设伏,万一兵败可用来切断敌军的追击,这样的安排本是极其妥帖的,但是那人是赵胜的话,原本用来切断敌军的刀子,转而就和敌人构成了一个囚禁自己的牢不可摧的囚笼。   无形之间,他已经中了敌人的埋伏。   剩下的便是眼前的这场战争,如果他取胜了,那么想必就不会退到镇崖,便是按原路退回,赵胜也得思量一番,绝不敢轻举妄动,可若是输了,那便是彻底的掉进了敌人的陷阱里。   只是这样想着,她就觉得周身冰冷,像是墜到了冰窟窿里。   “到底该怎么办呢?”她心里道:“究竟该不该派人告诉赵翊,告诉他赵胜是最危险的那个人。”   这也是邓盛生前的计划,是他生前的愿景,只要除去了赵翊,那么至少可以保江东五十年安泰,他甚至为了这一日的到来间接的付出了生命。   她可以说,说出去将毁掉的是她的家族在颍川兖州近十年的布局与谋划。成全了赵翊一人。为了只是赵翊爱她,或者是她觉得赵翊是爱她的。   为了这个,她将真的众叛亲离,她将头埋在双膝间,她没有办法,滚烫的泪水流淌了出来,打湿了单薄衣裳的衣裳。   她没有办法,也不能做一个背叛者,她无论如何也不能允许自己做这样一个让遭人唾骂的背叛者,她这样做了,那她死后到了九泉之下又有何面目面对邓盛,面对自己早早故去的父亲。   况且赵翊说的话就一定是真话吗?她相信却也怀疑,怀疑他话里的真假,怀疑他原本就是想要利用她,就像最初刘萦说的那样。他不过是想要利用她,好言好语的欺骗着她,就像现在,他的“目的”险些就要达成了……   一夜过去,天边终于亮起了白,发灰色的白,像是蒙着一层灰尘,看不到金灿灿的阳光,也看不到如洗的天空。   “夫人”帐外响起了士兵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焦急,不待邓节开口,就迫不及待的推门进来了,似乎是从前线连夜赶回来的,脸上都是凝固了的暗红色的血迹,还有黑色的污渍,身上是浓浓的血腥味,他急不可耐地道:“不好了夫人,大人兵败了,已经在撤退了,大人名属下快马先行一步来接夫人。”   她听着,竟然丝毫不觉得意外,仿佛早已经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夫人”他急切的叫着,她却看起来仍然怔怔的。   许久,她才抬起头来,平静地看着他,问道:“接我?”   “是的,夫人快随属下走吧。”他急道,甚至都想要上来伸手拉她。   “他让你先行一步,接我去哪里?”邓节问。   “回颖都”士兵回答。   又是一阵短暂的沉默,士兵已经急坏了,只想要跺脚,邓节这才从榻上起身,取下衣裳。   “夫人,来不及了,敌人的追兵一会儿就要撵上来了!”士兵着急地说。   “嗯”邓节这才随他出门,低头系着衣裳。   “不是赵翊派你来的吧。”淡淡的语气,仿佛在问着一会儿要吃什么早膳一样。   士兵迈出去的一只脚停顿住了,带血的脸上焦急之色骤然消失,语气也陡然变得冷漠,道:“夫人再说什么?”   “不是赵翊派你来的吧。”邓节系好了衣裳,平静地说:“赵翊是不会派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士兵孤身一人来接我的。”   “为什么不能?”士兵盯着她问到,他是丹凤眼,眼里隐似有似无的隐藏着几缕狠厉之色。   “因为我是邓纪的阿姐,他若是败了更会在乎我的价值,怎么可能派一个小士兵孤身一人来接我,万一落在了敌军手里,他就更少了一个筹码。他那样聪明的一个人怎么会连这点都不知晓。”邓节道,她问:“你是什么人?”   “你猜?”他反问道。   邓节兀自苦笑,道:“最坏的结果,你是赵胜派来的人。”   那不仅说明赵翊现在已经被他们控制了,更说明他们连她也不打算放过,他们要她做什么?无非是与江东做交易,用来和邓纪做交易,就像说:“看,邓纪,我把赵翊抓了,但是把你的阿姐还给你了,我们就这样接好吧,荆州的地我们平分了,以后井水不犯河水。”如果邓纪不同意呢,他们就先拿他的阿姐开刀。   士兵摇了摇头,笑了笑,说:“夫人猜错了,我不是赵胜的人。”面色一转,道:“不过夫人却也应该快点同我走了,否则若是当误了时辰,再或者江东人撵了上来,属下就要做对不起夫人的事了。”话锋一转,又道:“夫人也想再见赵翊一面吧。”   他说着上了马,一手扯着缰绳一手递向了她,道:“冒犯了。”   邓节人在他手里,只能将手递给他,翻身上马。   奇怪的是营帐里的人没有人盘问阻拦他,他的手上有令牌,这些士兵反倒都听从他的指挥,跟随者他一起上路,往左后方的镇崖撤退。   快马疾驰,此刻邓节心中尽是疑云。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她问道。   风刮过耳边,她微弱的声音顿时消散,不过他们离着极近,那士兵到底是听清了,转头对她笑道:“夫人想知道什么?”   “你是谁的人?”邓节问。   “属下此刻便是带夫人去见那位大人。”士兵回答。   “你叫什么名字?”   “属下徐泽。”   “你为何会有赵翊的令牌,你说赵翊兵败了,他手中数十万大军,怎么会说败就败,你们到底做了什么?昨夜又发生了什么?”   徐泽抿嘴思忖了一会儿,道:“说来话长。”又道:“咱们走的是近路,等过了这片林子,前面是山涧,马进不去,路太险了,只能步行,到时候下了马,我再和夫人慢慢说。”   此后的一段时间,她便再没有同徐泽说过话。 第八十章   正如同徐泽说的一样, 前面是险峻的山涧, 马上不去, 只能步行, 徐泽先下了马又扶她下来,转而解下了马身上的鞍子,最后轻拍了拍马的屁股,念道:“走吧”   马通人性似的, 这便离开了。   徐泽对邓节说:“穿过了这片山涧就到了。”   “到镇崖?”   徐泽摇了摇头, 道:“不是镇崖, 属下说过要叫您的人不是赵胜。”他说着已经先她一步上了山, 这山陡峭, 清晨雾气又肿,石头湿滑,他便取了一根绳子系在两人的身上, 叫她扯着绳子走,免得摔倒。   “你可以回答我了吗?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邓节气喘吁吁地问道,她的体力不好。   徐泽虽然年纪不大,却出身行伍身体底子好得很, 大气不喘, 道:“夫人想从哪里听起?”   “赵翊怎么会败?”   “是人就总会吃败仗”他回答。   这显然不是邓节想要的答案, 邓节没有出生,过了一会儿,徐泽又道:“赵翊手中的兵许多都染了瘟疫,这个夫人知道。”   “就算是染了瘟疫, 可用的兵仍然十中存六。”邓节略有不满。   “是这样,可是如果连赵爽将军也叛变了呢?”   邓节震惊地道:“赵爽!他为什么……”她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   徐泽蹬上一块石头,边回身拉她,边道:“赵家的人全部背叛了赵翊。”他朝她摇了摇头,道:“或许赵翊猜到了赵胜,却无论如何也猜不到所有的赵家人都背叛了他,六十万大军,转眼他就成了孤家寡人,众叛亲离,纵使还有二十万的精锐,然而那些精锐都是骑兵,不善水战,一边要对付江东水师,一边又要从杀赵家军中杀出一条血路来,这怎么可能?况且撤退的后路又被赵胜给封死了。”   “你没有回答我!为什么连赵爽也会背叛他!”她无论如何也没想过赵爽会背叛,没有理由,没有可能。   徐泽一手拉着树干,一手拉着绳子,往上登山,回答道:“因为赵翊他根本就不是赵家人。”   “你说什么!”   “赵翊他根本就不是赵家人,更不是赵彪的儿子,他的娘是个娼妓,他用不光彩的法子夺了赵彪的位子,并且赵彪也是他杀的,这还不够,为了以绝后患他还杀了赵彪所有的儿子,只剩下一个赵虞,还被远送到了青州,并且还在赵彪丧期奸淫了主母,逼得其自杀。”   他一字一句地对邓节说:“赵翊他来路不正。”   “他们如何知道的?如何知道……”她哽咽了一下,是想起了那时在邺城他带她去那个村子里,在那个破泥土屋子里,想起了他和她说他的童年,也想起了那时他哀伤的眼睛,她道:“他们如何知道他娘的事的。”   “他娘就在赵胜的手里。”徐泽道。   “怎么会……”   徐泽说:“当年赵彪死的时候赵胜就已经对赵翊起了疑心,私下里搜集了不少指正赵翊的铁证,不知通过什么法子,找到了赵翊的生母,旁敲侧击的就发现了赵翊不是赵彪的儿子,然后就将他娘囚禁了起来,逼着她指正赵翊,并且暗地里接回了赵虞,毕竟赵虞留着赵彪的血,名正言顺,就在昨日夜里赵翊的生母当着众人的面指正了当年的事。”   邓节的心口似是被刀子割了一下,鲜血汩汩的流淌着,她的声音也有些变了调,道:“他的生母为何要帮着外人伤害自己的孩子?”   徐泽说:“因为她后来又成了家,有了新的丈夫和三个孩子,眼下丈夫和儿子都被赵胜掐在手里,一个孩子和三个孩子,做母亲的再不舍也只能选那三个,况且赵翊自小不在她身边长大,又是当年被掠去军营里当军妓的时候怀的他,恨都来不及呢。”   徐泽眯着眼睛回忆道:“她说,当初赵翊刚落地时,几次在夜里她都想掐死他,最终也没能下去手,所以又能有多深的感情,交给赵彪也是因为她实在是不想多看他一眼,更不想继续养育他了。”   邓节不再说话了,只是默默地抓着绳子跟着徐泽往上爬,徐泽说:“还有一些他杀赵家人的铁证,都被一一找了出来,赵翊是个狠人,做的很彻底,但凡赵家对他又二心的都暗地里除干净了,死在他手里的赵家人一点都不比死在他手里的汉室忠臣少,其中还有赵爽的亲兄弟,便是赵爽也无法忍受了。”   徐泽兀自地说道:“也难怪了,赵彪虽然挟天子,却也勉强算是一个忠臣,赵家也算作风刚正,赵翊跟他们却截然不同,狡猾奸诈,手腕很辣,而且就光是这外貌,他就一点不像赵家人。”他似乎在开玩笑,道:“太俊了,赵家上上下下都是方脸阔腮,没见有人像赵翊一样。”   徐泽陆陆续续的又说了许多,无非是一些不找边际的话,邓节没再开口,渐渐的他也就不说了。   过了正午,快到傍晚的时候他们翻下了山涧,邓节的衣裳破了好些个口子,长发也乱了,额头上都是汗珠子,翻过了山涧,她这才看见在这人迹罕至的山中竟然建有一座不小营地,数着营帐有几千人的样子,看服装不像是赵家人。   她隐隐约约觉得眼熟,却又一时半刻想不起来。   徐泽说:“这里不是镇崖,不过离镇崖也近。”他朝着对面一条隐蔽的山间小路一指,道:“诺,看那里,那有一条羊肠小路,被树林遮掩着,旁人很难找到,从那里穿过去,用不了半个时辰的功夫就到了镇崖,赵胜的军营就扎在那里。”   邓节抬手擦掉了额头上的汗珠,道:“赵翊他在哪里?”   徐泽说:“也在那里,被赵胜囚禁了起来,赵虞也在那里,赵翊的位子以后就交给了赵虞坐。”   他说着带着她往下走,把挡在面前的树叉推开,道:“不过我不觉得这位子真的就是赵虞坐,赵虞他年纪太小了,掌不了事,赵爽呢又没那个心眼,其他的赵家将军又没有立下多少军功,说话也不算数,最后还是赵胜。”   徐泽笑道:“我可不觉得赵胜费尽了心机扳倒赵翊就只是因为赵翊不是赵家的人,又或者是因为赵翊杀了那个行将就木的老赵彪还有赵彪的那些个儿子,为赵家人报仇倒是有可能,更有可能的是他想取赵翊代之。”   他叹息一声,道:“毕竟吗,一个外人都可以继承赵彪的位子,他赵胜原本就是赵家人,比赵翊更有资格,更名正言顺。”   说话间,他们已经到了军营里,此刻军营中正在烧火做饭,徐泽说:“你知道吗?今天之前为了防止被斥候发觉,不能生明火,饭都是吃的冷的风干的干粮和肉干,今日这才刚刚架起火来。”   他带着她走到一间帐子外,对门口的守卫示意一下,转而对邓节道:“你进去吧,我们主公已经等你许久了。”   邓节掀开了帘子进去,透过刺绣屏风,她已经隐隐的看到了那人的背影,待到那人走过屏风后,她慢慢地跪在地上,施礼道:“陛下”   是天子刘昭。   她一点也不意外,尽管来时的路上她也在猜这个人是谁,尽管她也不清楚,但是看到天子的那一瞬,她丝毫没有感觉意外。   能够和赵胜站在一起的除了被策反的赵家人,以及同一条船上的邓家,就只剩下了天子刘昭。   天子没有叫她起来,她就始终跪在地上,额头轻轻贴着地。   “起来吧”刘昭淡淡地说,语气中听不出有任何情绪,只能感觉到他的声音似乎轻松了一些。   邓节想:赵翊被抓住了,他应该是松了一口气吧,就像是积蓄在心头多年的一块沉疴终于被治愈了,他此刻应该是真的很轻松吧,他能够来这里,能够驻军,应该是私下里和赵胜达成了什么条约,此刻他终于可以脱离赵翊那令人窒息的监视与囚禁了。   “诺”她慢慢地起身。   见她低着头,刘昭道:“抬起头来”   她于是慢慢地抬起了头,对上了他的视线,他的嘴角微微扬起,这是她自到颖都后第一次看到他露出这样的微笑,他说:“你不必对朕……”他停顿了一下,却没有改口,微笑道:“不必对朕行大礼。”   邓节低眉回答:“陛下是天子,妾是罪臣之妻,不可不行礼。”   刘昭摆弄着架子上的一把剑,邓节认得那剑,是赵翊的佩剑,从不曾给过他人,刘昭道:“朕何曾说过你是罪臣之妻。”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来。   邓节不动声色地回答:“妾夫君的事,方才已经从徐泽那里听说了,妾的夫君若是入了狱,那么妾也就自然而然是罪臣之妻了。”   刘昭不屑的冷笑一声,道:“你何时嫁过人了?”   邓节皱眉问道:“陛下何意,妾听不明白。”   刘昭放下佩剑,道:“朕说你何时嫁得人,朕怎么不知道。”   这便是故意的了,邓节抬头看着他,她越发的看不懂他了,皱眉道:“陛下到底要做什么?”   刘昭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道:“封你做皇后。”   声音平平淡淡的,却一石激起千层浪,邓节骇然道:“妾改嫁过两次,礼法上已经不能入宫为帝妃,更不能被封为后!”   她道:“陛下,您不能这样做。”   刘昭却道:“朕说了,你不曾嫁过人。”   邓节略有激动,道:“这是天下人都知道的事!”   “都知道什么?”刘昭一句一句地诘问道。   “知道我邓节先嫁周蒙后嫁赵翊,知道我是太尉的夫人!”她道,她不愿意嫁给刘昭,无关乎赵翊,她就是无论如何都不愿意再嫁给刘昭,她已经不爱他了,再入宫中,那么每一天就只有痛苦。   “你不是邓节”刘昭上前来,看着她的眼睛,道:“邓节已经死了,朕会将赵翊及其妻妾全部斩首,邓节也会随之离去。”   他说:“朕知道,你不想再改嫁了,也受够了被人议论唾骂,朕成全你,让邓节以赵翊正妻的名义离世。”   他说:“朕会给你一个新的身份,你可以做朕的皇后。”他说着轻轻按住了她的肩膀,温柔地道:“因为当年的事,这么多年来你受委屈了,朕会好好补偿你的。”   邓节看着他的眼睛,只觉得陌生,疏离,听着他的话,更觉得不可思议,她不相信这是刘昭,是桓文能说出来的话。   他令她感到陌生和恐惧。   她退了一步,避开了他按在她肩膀上的手,低眉道:“妾不想当皇后。”   “为什么?”他的声音冷了下来,目光也是冷冰冰的,落在她的身上,他道:“朕已经不是以前的那个傀儡了,赵翊他已经翻不了身了。”他的声音略微激动,眼睛闪烁着陌生的略有些疯狂的光芒,他双手捏住了她的肩膀,将她死死的固定住,他说:“你知道朕等这一天等了有多久吗?朕差点以为朕一辈子都等不到这一天了!”   她的肩膀被他捏的生疼,她想要挣扎却怎么也挣扎不开,她越是挣扎,他手下的力道就越是狠,他面目已经有些扭曲,略有狰狞地说:“朕一定要杀了他,要将他车裂,方能解朕心头之恨。”   “赵翊死了还有赵胜。”邓节挣扎道。   “没关系!”刘昭道:“只要不是他赵翊就够了!”他说:“你也可以不做邓节,朕也早就不做桓文了,我们可以重新开始,就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他说:“你想要孩子,朕就给你孩子,朕补偿给你,以后朕就封你的孩子当太子!”   她只觉得他疯了,此刻的他就像是一个疯子,他要她抛弃身份,抛弃过往,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太匪夷所思了,他令她感到畏惧。   他甚至认为他们还能在一起,还能孕育子嗣,她已经受够了,她觉得恶心。   刹那之间,她才发觉原来她早就已经无法接纳天子了。她已经不爱他了,所以无论他在做什么,她都不觉得感动,不觉得快乐,她对他的爱早就在七年没有尽头的等待中消磨殆尽了。   “妾不想抛弃邓节的身份,妾姓邓,生来就是邓家的人!”她声音嘶哑,极力的想要推开他桎梏自己的双臂。   “为何!”他不能理解,他说:“皇后之位,你知道这天下有多少人求之不得吗?”   他似乎有了怒意,道:“你知道当年蒋贵妃有多么想当皇后吗?你为何不想要?你还是觉得朕只是个傀儡吗?”   这似乎伤害了他的自尊心,此刻赵翊被囚禁,他终于离开了囚笼,他已经忍受了多年的屈辱,如今他已无法再忍受一点点轻蔑,更何况这个人还是邓节。   邓节蹙眉道:“不是的”她抿了抿嘴,想方设法的挽回,无奈之下只能扯出了,道:“是因为玉儿,妾若是做皇后了玉儿怎么办?”   刘昭这才慢慢松开了她,淡淡地道:“她不过是个孩子,回宫之后,朕会昭告天下,她是清白之身,再为她寻一大族子弟,订下亲事,你不用在意她。” 第八十一章   邓节沉默不语, 她实在是不知该要如何回答, 或是如何拒绝天子。   刘昭拉着她的手, 放缓了语气, 说:“赶了一上午的路,你也该饿了,一会儿午膳就会送进来,你先休息一会儿吧。”语气是格外的和善。   邓节由着他拉着坐在案几前, 心里想的却都是赵翊, 想他现在如何了, 赵胜究竟会如何处置他, 他会死吗?   他会死吗?   她一如此想, 心里就像是受万蚁啃食一样难受。   她想不出他昨日夜里经历了什么,他见了他的母亲,她的母亲当着众人的面指正他不是赵彪的儿子, 指正他赵翊是一个来路不明的杂种。   他失败了,败的一塌糊涂,他此刻或许正在忍受屈辱,他那么骄傲的一个人, 怎么能忍受这样的屈辱。   她越是想, 心里就越发的痛苦, 眉头紧锁,轻轻咬着下唇。   门外的将士送来刚刚煮好的汤饼,明明已经饥肠辘辘,却又怎么也吃不进去了, 她就如此捏着筷子,低着头,沉默不语。   “怎么了?是不合胃口吗?”刘昭问,又说:“山间野岭的却是没有什么吃的,等到回了宫……”   “陛下”她轻轻打断了他。   “何事?”刘昭看着她的眼睛问道。   邓节迎着他的目光,明明是个温柔的人,可此刻她却没来由的觉得冰冷。   汤饼还冒着热腾腾的白气,邓节放下筷子,默了默,说:“妾想见他一面。”   他知道她口中的“他”指的是谁,他没有回答,慢慢的给自己斟了一杯茶,仿佛没走听到她的话一样。   邓节的语气有些急了,她想“赵翊是死了吗?此刻已经死了”她的语调不由的急了,道:“陛下,妾想再见他一面。”   仍是没有回应,刘昭低垂着眼帘,抬手将杯中的茶喝了。   赵翊是已经死了吗?   赵翊他到底怎么了?   这样的念头顿时爬满了她的脑袋,她再也等不下去了,她“嚯”的一下子站起来,语调很急,却又哀求似的,道:“陛下,让妾见他一面吧!”   刘昭仍是不为所动,看起来冷冰冰的。   邓节上前跪了下来,说:“他是妾的夫君”说着,她轻轻拉扯着刘昭的衣角,哀求似地道:“就算他已经不在了,妾也想见他最后一面。”她说着声音已经走了调,,她将头埋在了双臂间,肩膀簌簌的颤抖,她有一点难过。   许久,刘昭才开了口,冷冰冰地语气,略有些不可思议:“你在为他流泪?”   “妾是看着他送死的”邓节抬起头来,泪眼婆娑地看着他,道:“妾是看着他送死的,妾知道赵胜他有问题,妾却始终都没有告诉他,直到最后。”   “你后悔了?”刘昭问。   邓节轻轻的摇了摇头:“妾没有,如果可以回到昨夜,让妾再重新选择一次,妾还是会这么做的,妾不会出卖汉室,不会出卖江东。”   她说:“妾只恨自己。”   刘昭忽然发了脾气,有些怒意,道:“这同你有什么关系!”   邓节不顾震怒的天子,只道:“妾是邓家的人,同时也是他的妻子,妾出卖了自己的丈夫,换取了江东和陛下的胜利,也换取了他的败亡,怎么同妾没有关系,妾恨自己没有能力去维持结盟,维持和平。”她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妾为了陛下,为了江东,放弃了赵翊,妾怎么也想再见他一面。”   他充满怒意的眸子里忽然间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那一瞬间裂开了。看着她的目光也由愤怒转变成诧异,惊愕。   她毫不迟疑地说:“陛下,算是给妾的赏赐,让妾再见他一面吧。”   刘昭没有回答,一时之间帐子里沉默异常。   许久,刘昭才道:“好”冷冷的,淡淡的,他转过身去往外走,道:“随朕来吧。”   邓节也没有想到他竟然就这么允许了,她准备了一肚子的话,甚至做好了他会一怒之下挥剑杀了她的准备。   见他松了口,邓节立刻从地上爬了起来,快步跟在他身后,随着他离开营帐。   徐泽此前指的路并没有错。那条被树林遮蔽的羊肠小路确实通向镇崖。小路两侧的丛林里埋伏着刘昭的人,都是目力极佳的弓弩手,隐藏在山林之中。   两人谁都没有开口说话,只是一前一后地走着。   约有半个时辰的功夫,他们就走出了小路,出现在眼前的是飘着“赵”字大旗的赵军营帐。   营帐这头的士兵显然是认得刘昭的,看见他显示跪地行了一个礼,规规矩矩地道:“陛下”   “赵胜将军呢?”刘昭道,也没有让他起身的意思。   士兵恭敬地回答:“赵胜将军方才刚同其余几位将军议事,眼下应该已经结束了,可用属下去同传一声。”   “不必了”刘昭道:“带朕去见赵翊。”   士兵抬头看了一眼刘昭身后的邓节,欲言又止。   刘昭道:“她是朕身边的人,不必担心。”   士兵这才抱拳道:“诺”又起身道:“陛下请随属下来。”于是在前引路。   这军营很大,布阵也十分奇特,各各阵营离着并不远,呈同心圆式布局,之间有士兵把手,五人一队,半个时辰一换防,其间又相互连接,如织成了一张网般。   而最中间的就是关押赵翊的地方,赵胜如此安排,恐怕就是以防赵翊脱逃。   他其实是可以当即杀了赵翊,以绝后患的,但是他并没有那么做,想来他还有别的什么目的,或者是想要将他押到颖都斩首示众,以为自己在全天下人面前立威,又或者他是想从赵翊的口中探听到什么秘密,赵翊还有留着的价值。   这么想着,邓节已经被带到了营地的中心,士兵撩开帐帘,邓节随在刘昭身后进去,却发觉帐子里是空的,什么人都没有。   正狐疑,士兵已经走到了一个大红木箧子前,将红木箧子推开,底下赫然是一个暗门,宽度只能容纳一人。   士兵向刘昭行了礼,然后便退下了。   刘昭看了一眼邓节,从她的眼睛里只看到了急切和担忧,与之相反,他的眼里却没有什么情绪,只道:“他就在这下面,同朕下来吧。”说着取了架子上的一盏油灯,慢慢地沿着地道下去了。   邓节则跟在他的后面。   这地道里弥漫着发霉的味道和泥土的腥味,因为是赵胜专门为赵翊准备的,所以挖得极深,其中还有些曲折,周遭没有灯光,只有刘昭手里的那一盏油灯闪烁着微弱的光芒。   走了许久,方才看到洞口那一头的暗黄色的光亮。   洞口安装着铁门,刘昭打开,邓节随着进去,这才看见里面的景象。   比起地牢,这更像是个地窖,长宽都约有十丈,赵翊就坐在地上,背靠着墙壁,他的身上还穿着那日的战服,只不过铠甲都被卸掉了,只剩下暗红色的里裳,里裳也破破烂烂的,像是被鞭子抽过,都是血痕,有的还没有结痂,正淌着血,他的头发也有些凌乱,脸上都是伤口,嘴角也是青的,双手双脚都被沉重的铁链子栓着,手腕处磨得露出了血肉。   他就这样狼狈的坐着,自始至终都没有抬头,眼帘也是垂着的,仿佛睡着了一般。   “诺,你不是要见他吗?”刘昭睥睨地看着赵翊,如此对邓节说道。   一切好像是颠倒了,那个高高在上的人变成了刘昭,狼狈不堪位居人下的变成了赵翊。   赵翊听见了,却也没有任何反应,仍是耷拉着脑袋,不死不活的样子。   “你放心吧,他没有死,暂时也起不了,赵胜要留着回了颖都再杀他,昭告天下,也为自己立威。”刘昭冷漠地说着,语气里带着几分讥诮,说着缓慢的走上前去,一脚踢在了赵翊胸口。   赵翊从喉咙里发出闷闷的一声声响,鲜血顺着嘴角流了出来,什么话都没有说,像是一个垂死之人。   “你看见了?他没有死?”刘昭对邓节说,又淡淡地道:“赵胜自会处置他,我们走吧。”说着便打开了铁门,却发觉邓节没有任何动静,他回过头,看见邓节仍然立在原地,直直地看着赵翊,眉头蹙着,手攥地紧紧的。   她看着他,觉得像是看着另外的一个人,这个人怎么会是赵翊呢?她不敢相信,他是那样的聪明,聪敏到了狡猾的地步,他微微上挑的眼睛里总是带着笑意,仿佛一切尽在他的掌握之中,他的衣裳虽然不华贵精致,却永远是干净整洁的,他的头也总是微微扬着的,带着几分不屑和冷漠。   她还记得他们大婚的时候,他轻描淡写地就命人将吕复使臣的头给砍了下来,鲜血溅在了婚礼的堂前,太极殿上他当着百官群臣的面,谈笑着就令人绞杀了身怀六甲的贵妃。   如今呢,他狼狈的坐在地上,耷拉着脑袋,任由着别人拳打脚踢,鞭打折磨。   这个人怎么会是赵翊呢?他怎么可能会败呢?   她仍然没有办法相信,就好像一直以来依靠着的一座大山在顷刻之间轰然倒塌了一样。 第八十二章   “该走了”刘昭冷漠地说道, 似乎多一眼也不愿意看赵翊。   邓节沉默了许久, 一开口声音有些微微哽咽, 却又很平静, 她说:“陛下,您回去吧,妾想要留在这里。”   刘昭回身道:“你说什么?”他皱着眉头:“你要留在这里?”   邓节默然的点了点头。   刘昭不可思议地道:“你疯了吗?他是将死之人,赵胜会杀了他的。”他上前来, 皱眉道:“你现在同我回去, 我答应过你, 给你新的身份, 让你入宫, 入了宫,你想怎样都好。”   邓节摇了摇头,仍是坚决地道:“妾谢过陛下的好意, 但是妾仍然想要留在这里。”   “你留在这里做什么!”他的语调忽然高了,带着怒气:“他会死,你也想要死吗?你想陪着她送死吗?”   见邓节默不作声,刘昭越发的怒气冲冲, 他来回的踱了几步, 吼道:“邓节, 你这个样子对得起谁?你为了他死,对得起邓盛吗?对得起你的三弟吗?”   “妾已经不欠他们什么了”听到邓盛的名字时,她的心不由抽搐了一下,那是她的亲弟弟啊, 刘昭他凭什么提邓盛,那是她的弟弟,天下没有人比她更加珍惜自己的弟弟,他凭什么拿出她已经故去的弟弟来折磨她,逼迫她。   她被激怒了,抬头迎面看着刘昭,道:“妾没有对不起他,妾没有对不起江东的任何人,更没有对不起你,陛下!”   她有些歇斯底里,道:“你们凭什么绑架我,凭什么?我没有对不起江东,对不起邓盛,我到最后都没有出卖你们,你们到底还要我如何?”   她冲他吼道:“难道最后了,连选择的权利也不可以有吗?”说着眼眶就热了,她努力的使泪水不掉下来。   “我没有对不起你们,我没有对不起你们。”她轻轻的喃喃,像是失去了力气。   刘昭不可置信地看着她,蓦地,道:“你喜欢他?”他简直不敢相信:“你对他有感情了?”   他审视着她,略有震惊地说:“你怎么会喜欢上他呢?他不会爱你的,他只是想要欺骗你,利用你,你那么聪明的人难道看不出来吗?”他迫近她,道:“他根本就不会喜欢你,他不会喜欢任何人,旁观者清,没有人比我看得更清楚。”   他说:“不值得的,你陪着他去死不值得。”他努力的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更柔和一些,道:“你不过是被他蒙蔽了眼睛,你同我回宫,忘了他,你的人生还很长,没有必要为了这种人……”   “为了这种人吗”邓节打断了他,她轻轻的重复,哑然失笑,一把推开了刘昭按着自己肩膀的手臂,将眼泪抹掉,平静地道:“或许陛下您说的对,是我疯了,但是我想就这样疯着吧,这样疯着并没有什么不好,这样疯着去死,何尝也不是一件快乐的是。”   “你怎么会变成这样?”刘昭不敢相信眼前的这个人会是邓节,他说:“你怎么会这样,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你以前是冷静的,清醒的。”   邓节说:“我现在也很清醒”她冲他笑笑,说:“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你到底喜欢他什么?他那样一个人!”   邓节说:“我也不知道”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是怎么了,也不明白那到底是什么感情,是喜欢吗?还是愧疚?或者是责任,她曾经承诺过,在保全不了他的时候会陪着他。   她真的是只想兑现曾经的承诺吗?她自己都不明白了,不明白自己到底是在做什么,她低下头笑,咬着嘴唇,她说:“陛下,过去的已经过去了,桓文已经离开了,他曾经没有带走我,如今我也不会再随他走了。”   只轻轻地一句话,刘昭就像是被一盆冷水迎头浇下,冷冰冰的。   邓节说:“陛下,我不欠你的,是你欠我,是桓文欠我。”她看着他,尽力的微笑出来,说道:“陛下,您知道吗,当年您不声不响的离开后,有多少次,我曾想过去死,想过就这样离开,也好过独自一人承受铺天盖地的非议和骂名。唯一支撑着我的,就是希望,希望你有一天能回来,能娶我,一天一天,一年一年,我靠着这微弱的希望支撑着,整整七天,我几乎都已经忘了活着到底该是什么滋味,不快乐也感受不到痛苦,每日行尸走肉一样的等着你。”   刘昭的心像是被刀刃割了一下,想说话,却又根本说不出来,她说的没错,她不欠他的,是他亏欠她,他当年不辞而别,留下了怀着他的骨肉的邓节,留着她一个人承受各种非议和辱骂,甚至被逼到想要自杀了事。   他知道,知道自己的离开会给她带来怎样的痛苦,只是他不敢去想,不敢去承认,承认自己犯了错,承认自己是个彻头彻尾的懦夫,用自以为是为她好的方式,将她抛弃。   “幸好有周蒙,妾才有容身之地,但是你知道吗?周蒙喜欢的男人曾经想要在黑夜里奸污我,因为周母想让周蒙有个后,周蒙不肯,他的母亲就要将他从庐州调回来,他喜欢的男人不愿意这样,就意图奸污我,反正他的孩子还是周蒙的孩子都一样,他们那么相爱,多余的是我,我自愿做了他的妻子,所以活该要给他生儿育女。”   刘昭也红了眼睛,声音柔了下来,道:“这些话,你之前为何不同我说呢?”   邓节别过了目光,留着泪笑道:“说了又能如何呢?邓家早就不接纳我了,陛下您又能为我做什么?后来周蒙死了,他们又开始骂我,议论我,说我是克夫之命,不洁不祥之人,还编成了歌谣,孩童们街头巷尾的传唱,妾没有办法,只能在柴桑守节,不敢出门,也不想出门。”   她说:“那个时候,妾就住在茅草屋子里,每天看着太阳升起来又落下,妾觉得自己的人生已经糟糕透了,活着和死了并没有什么区别,一眼就可以看穿未来,不过是苟延残喘,而你也不会再回来娶我了,我的心已经死了。”   “直到来到了颖都,我遇到了了太尉大人,他是一个奇怪的人,我行我素,任意妄为,纵使全天下都唾骂他,纵使他的恶名传遍了四海,也仍然没有因此而动摇,那些骂声从他身边吹拂而过,连衣角也没能掀动一下,我有时候觉得,他就像是在穿着铠甲。”   “我不知道我喜欢他什么,也不知道这是不是喜欢,我只知道一点,在他的身边,我不用去害怕,害怕辱骂和非议,害怕有一日他会和你一样不辞而别,我只要踩着他的脚步,一步一步的走下去就够了,每一天都不再是只有白天和黑夜,光明和黑暗,我所看到的世界一点点变得斑斓起来,我甚至时而还在庆幸,庆幸自己当年没有自行了断,庆幸自己苟且的活了下来。”   刘昭哑口无言,只是看着她,她的脸上带着笑容,她还是那般的美丽,就像十四岁的时候他第一次看见她一样,甚至比那个时候还要美丽,像是破茧的蝴蝶,色彩缤纷,在吸引着人不由地靠近。   她说:“陛下,您回去吧,妾已经累了,妾不需要什么新的身份,也不向往皇宫,与其苟且偷生,妾宁愿以邓节的名字陪着他共赴黄泉。”   她说:“这是妾最后的心愿,如果陛下觉得对妾有亏欠,就请满足妾最后的这点心愿吧。”   刘昭看着她的眼睛,她的眼睛里只有决绝,他不得不承认眼前的事实,她已经不喜欢他刘昭了。   又或者她从来都不曾爱过他刘昭,只不过是,曾经的邓节爱过曾经的桓文。   早就已经结束了。   像是一场做了许久的梦,早就该醒了。   真正不清醒的那个人不是她邓节,而是他刘昭。   他再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明明想要开口说话,舌头却像是凝固住了,什么都说不出来,只一双眼睛,怔怔的看着她。   “你们的戏做的确实好”冷冰冰的声音,有些嘶哑,还带着几许嘲讽。   竟是始终都不曾开口的赵翊,他睁开了眼睛,却仍然是低着头,慢慢的吐出了嘴里的一口血。   邓节没想到赵翊他竟然还是清醒着的。   “你说什么?”刘昭冷声道,皱着眉头看向他。   “我说,你们的戏做的真好。”赵翊抬头,带着笑意说,他的脸上身上都是伤,语气却仍然讥讽。   “不知好歹的东西”刘昭冷声骂道。   “你把她带走吧,我不想看见她了。”赵翊对刘昭说道,轻飘飘的,可是眼睛却是血红的,又笑说:“哦,对了,罪臣恐怕以后也见不到陛下了,愿大汉国家强固,圣德刚明,海内长享太平之福。”   句句讥讽,大汉如今风雨飘摇,就算是死了一个赵翊还有赵胜,天下更是四分五裂,诸侯割据,哪里有一个主公真真正正的拿他刘昭放过天子。   海内长享太平之福?   刘昭被彻底的激怒了,怒火中烧,一步上前扯住赵翊的衣领,狠狠地打着他,一拳接着一拳,赵翊就任由着刘昭打,丝毫不反抗,也没有力气反抗。   刘昭打累了,将赵翊一把丢在了地上,赵翊匍匐在地上动弹不得,口中的鲜血顺着嘴角流了出来,身体也因痛苦而轻轻颤抖,但他仍是在冷笑,仿佛在讥讽,蔑视天子刘昭。   “当年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太尉大人,如今不也被按在地上被当做狗一样打吗?”刘昭道:“你还有什么?就连你的亲生母亲也出来指认你,指认你是一个来路不明的杂种,你看看,看看这世上还有谁会拿你当做太尉大人。”   赵翊没有说话,事实上昨日他的骨头就已经断了,此刻剧烈的疼痛让他根本说不出话来。   刘昭一脚踩在了他的手上,狠狠地碾着,道:“太尉大人,没有人会永远都是赢家的,一子落错,满盘皆输,落入万劫不复之地。”说罢心满意足的松开了脚,看了一眼邓节,淡淡地道:“随你吧”然后关上铁门离开了。 第八十三章   地牢里只剩下了她和赵翊。   油灯上的豆大的火苗轻轻摇曳, 邓节慢慢地走到了他身边, 弯下腰去搀扶, 手刚触到他的手臂, 便被他轻轻甩开了。   谁都没有说话,异常的安静,只有或轻或重的喘息声。   “你真的是这样想的吗?”许久之后,邓节开口道:“你真的是这样想的吗?我和天子只是在你眼前做戏。”她的声音非常的轻, 与其说质问, 不如说是在谨慎的询问, 尽管她的声音听起来是异常的平静。   赵翊没有回答她。   邓节跪坐下来搀扶他从冰冷的地上坐起来, 这次他没有再甩开她, 她扶着他的背靠着墙壁,这样可以舒服一些,减少一些痛苦。   然后邓节四处寻了寻, 看到架子上有一盆干净的清水,于是撕下了里裳的一块衣料,放在盆中打湿,然后轻轻地擦拭着他脸上的血痕。   “为什么不走?”他终于开了口, 冷冰冰地道:“为什么不和刘昭离开, 送死很有意思吗?”   “因为大人说过, 妾的骨头就是这么贱。”她不咸不淡地说。   “别再叫我大人了”他淡淡地说,任由着她擦拭着自己的脸,蓦地,他一把捉住了她的手腕, 不待她反应过来了,便将她抱了住,脸轻轻埋在了她的怀里,什么话都没有说。   邓节也没有说,她能够感觉到怀里的他的温度,她轻轻回抱住他,抬起手来轻轻地抚摸了两下他的发。   她能够感受到怀中的他有一点哽咽,却没有流泪,抱着她的手臂收得更紧了。   她将下巴轻轻抵在他的发上,他们就这样相拥着,许久,邓节轻轻地说:“妾会陪着夫君的,妾答应过夫君,会永远陪着夫君的。”她微笑道:“妾不想再去守什么节了,不想再过着日复一日暗无天日的日子了,好不好?”   赵翊并没有回答,很久以后才慢慢地松开她,他手不小心碰到了她的肩膀,她吃了痛,瑟缩了一下。   “怎么了?”赵翊问。   邓节道:“没什么?”   她想要回避却被赵翊轻轻掀开了衣领,她的肩膀上是两大块青痕,是之前在营帐时刘昭捏的,她也没想到刘昭竟然用了这么大的力气。   “是谁做的?”赵翊问。   “天子”   “发生了什么?”赵翊道。   邓节道:“如果妾说发生了什么,夫君会怎么做?”   赵翊没有回答她,一时陷入了沉默。   邓节也没有再说什么,起身将脏的的白布放进盆中打湿洗净,她看着盆中被染红的清水,默了默,道:“对不起”   赵翊没有说话。   邓节垂着眼帘,说:“妾知道赵胜的事,却没有告诉你,妾没有办法,妾不能背叛江东。”   “所以你会陪着我去死”赵翊道,又道:“这话叫军师听见又该发火了,军师他想要天下太平,四海归一,所以早就想拿你开刀了。”   那天她和程琬的对话他都听见了。   邓节哑口无言,只低着头,盆中的水冰的扎手,她说:“对不起,我不能告诉你。”   赵翊似乎伤的很重,始终皱着眉头,眼里也没有了往常的笑意,只道:“你有什么可对不起的,我一早就知道赵胜有问题,派杨敬去查的时候我就对他起疑了,你告不告诉我都是一样的。”   邓节一怔,回身道:“那为什么……”   “为什么什么?”赵翊打断道:“为什么我会输?”他兀自苦笑一下,道:“因为我没想到他还会留这么一手,没想到他会联合起来我的娘亲一起。”   所以一切都脱离了他的掌控。他从来也没有想过,想过他的母亲会出来指认他,指认他不是赵家的人,亲手将他一把推进深渊里,为什么呢?因为她已经有了新的丈夫和孩子。   因为她根本不爱他。   因为她恨他。   可他此前还一直惦念着她,多么可笑啊,他一直放不下的母亲从来没有爱过他,甚至想要杀了他。   他想过无数次重逢,却不曾想过是以这样的方式。   他断了的骨头很痛,可是这痛却被心上的痛给掩盖过了,他觉得自己是个十足的可笑的人。   难道他就不是她的儿子吗?   她既然不爱他,既然要最后推他向死亡的深渊,那么为何还要怀胎十月生下他?   他不懂?实在是不明白。   他从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觉得自己是一个失败者,彻头彻尾的失败者,刘昭说的一点也没错,哪怕曾经翻云覆雨的太尉大人,一朝失势,也会被像狗一般被按在地上打。   疼痛令他清醒,这对他来说无疑是一件好事情。   他这样想着,一个温暖的身体靠在了他的怀里,她的额头抵着他的肩膀。   ……   “妾不需要什么新的身份,也不向往皇宫,与其苟且偷生,妾宁愿以邓节的名字陪着他共赴黄泉。”   ……   他从没想过,到竟然会有人愿意陪着他送死,多么“愚蠢”的人,和他一样可笑。   他想着,将头埋在她的发间,他从没有一刻这么迷恋她身上的味道,很好闻,令他感到心安,他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或者他已经爱上了她,不是喜欢,而是爱,就像他曾经爱自己的母亲,爱宋绾一样,他这么想着,眉头不自觉的皱了起来。   ……   在这个阴冷的地牢里,邓节依偎着他取暖,依偎着熟睡,他再没有说什么话,偶尔她主动的问他一句,他才会回答。   他身上的伤很重,只能依靠着墙壁,墙壁也是冰的,阴冷的寒气像是要凿穿他的骨头。   她也没再见过刘昭,偶尔会来一个少年,十四五的年纪,身后跟着两个士兵,那个少年生得玉面朱唇,脾气却十分暴虐,来也便是抄着棍棒殴打赵翊,赵翊很少出声,棍棒打在他身上,他像是没有感觉一样,闷闷的受着,眉头紧皱。   邓节看不下去了,便挡在他身前,他让她起开,她也不动。   那个少年对她也没兴趣,就命人将她拉扯开,继续殴打着赵翊。   那个少年是赵虞,他的兄长都死在赵翊手里,他也被派去了青州,路上的时候赵翊也没打算放过他,是他的母亲用命替他挡了下来,他逃出去辗转逃亡了一年之久,方才被赵胜的人寻回,战战兢兢的回到了青州,过了两年多如履薄冰的日子。   他恨死赵翊了,他对赵翊没有丝毫怜悯,这一切不过是报应使然。   每一棍子都结结实实得打在赵翊的身上,少年的眼睛闪烁着复仇的快感,一棍子接着一棍子,或是换成鞭子,将他打的遍体鳞伤,直到像是一只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狗。   “别打了”士兵拉扯着邓节,邓节对赵虞道:“别打了。”她恳求似地道:“他会死的,你现在把他打死了,赵胜是会生气的。”   赵虞这才扔下鞭子,转身看到火盆里烧红的烙铁,让人扒开赵翊的衣裳,狠狠地烙在皮肉上,发出恐怖的滋滋的声响,赵翊终是忍受不住,从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呻吟声。   赵虞这才作罢,带着随从扬长而去。   邓节脱离了束缚,立刻上前去,只见他已经没了意识,额头上都是冷汗,闭着眼睛,身体格外的烫,他发了烧。   不知怎么的,她就哭了,呜呜的,她救不了他,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一步步走向死亡,那种无力感无时无刻不折磨着她。   有的时候他清醒了,会对她说:“别哭了”皱着眉头,不耐烦的样子,他很讨厌别人哭,从来都是。   有的时候烧得厉害了,会迷迷糊糊的说梦话,呓语着什么,她听到过他在昏睡中喊“娘亲”。只那么一次,他轻轻的呓语了一句“娘亲”   就这样,他们在这个小小的地窖里度过了许多个暗无天日的日子,没有办法数得清,甚至无法分辨白天和黑夜。   终于有一天,来的人不再是那个赵虞,而是赵胜。   士兵将铁门打开,赵胜进来,瞥了一眼枕在邓节腿上已经昏迷了许久的赵翊,又看向了脸色苍白的邓节,开口道:“你走吧。”   “去哪里?”邓节的声音也已经哑了,整个人瘦了一圈。   赵胜屏退掉旁人,只留下自己,然后慢慢地走到邓节面前,他看着邓节发红的充满血丝的眼睛,说:“你没有出卖我,我应该感谢你,正好江东也派人来要你,你的弟弟让我把你交出来,让你回江东。”他挑断了灯芯,慢慢地又说:“即日我们就要启程回颖都了,你留在这里也没有什么用处,回江东吧,否则就和天子一起回宫,我听说他想要封你做皇后。”他嗤笑一声道:“我没想到,天子竟然也会中意你。”   他说:“我和赵翊不同,我对谋朝篡位没有什么兴趣,不会对天子横加干涉,事实上现在赵家内部的局势都很不安稳,赵翊出事后,很多人不愿意相信,也幸亏了有他的娘亲在,那个女人。”他“啧”的一笑,接着道:“可真是帮了大忙了。”   邓节沉默了片刻,说:“你会怎么对他。”   赵胜知道她指的是赵翊,他瞥了一眼赵翊,赵翊看起来似乎很痛苦,昏迷中也紧紧皱着眉头,都是赵虞那小子,下手下得太狠了,他还想要留着赵翊的命呢,怎么能让他现在就出事。   “你会怎么对他?”邓节追问。   赵胜道:“和你没有什么关系,不过我想你也能猜到。”   他会杀了赵翊的,这是迟早的事。   “我不会回江东的”邓节说:“也不会入宫,我会陪着他的。”   赵胜有些诧异,道:“你喜欢上他了?”   邓节没有说话。   赵胜也不在乎她回不回答,又道:“你跟着他,我也不会杀你的,我若是杀了你,置江东于何地。”   “我知道”邓节说:“我会自行了断的,我也没有别的心愿,待我死后,麻烦将军将我葬在他的不远处就好。”   赵胜用一种古怪的目光审视着她,然后说:“好” 第八十四章   就在这时, 铁门被敲了几下, 士兵进来在赵胜身边耳语了几句。   说罢, 赵胜低头对邓节说:“到时辰了, 你出来吧。”   邓节心中顿时一沉,双手攥住了赵翊的衣角,尽管他半昏迷着,早已没了意识, 更是成了阶下囚, 可是她还是下意识的扯住了他的衣角, 道:“到什么时辰?”   赵胜说:“该上路了。”   邓节身体微微前倾, 像是护在他身前一样, 眼睛通红,警惕地问道:“上路?去哪里?”   赵胜摇了摇头,叹息道:“回颖都, 该上路回颖都了。”又道:“我现在不会杀他,我留着他还有用。”转身命令士兵将昏迷的赵翊拖走。   “我可以扶他”邓节对赵胜道,试图上前。   赵胜没有理会,宽大的身体拦在了她的身前, 冷声道:“算了吧, 这样的粗活还是不劳烦夫人做了。”   说着士兵已经将赵翊给拖了出去, 他身上原本已经结痂了的暗红色的伤口此刻又裂开了,鲜血一点点渗透了衣裳,使得原本满是血污的衣裳更加的脏烂。   邓节没有办法,她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意识不清的赵翊被他们像狗一样的拖在地上, 粗暴的丢进囚车里,手腕上,脚踝上栓着沉重的铁链子。   他的头发很乱,衣裳破烂不堪,他的意识始终不清,闭着眼睛,眉头紧紧的皱着,他的嘴唇没有血色,轻轻地抿着。发了高烧的身体不时颤抖。   “走吧,夫人,陛下说回颖路途遥远颠簸,特意命夫人一同乘坐马车回去。”   中常侍过来,好声好气的对站在囚车旁的邓节说道,又偷偷瞥了一眼囚车里遍体鳞伤的赵翊,心道:那个曾经翻云覆雨的太尉大人,今儿怎么就落得这么一个下场,半点人样都没有了。   见邓节不回答,中常侍又好声好气地道:“走吧,夫人,您难道就打算这么一路步行回颖都。”他向天上那么一指,笑眯眯地道:“您瞧这天就快要变了,过会儿下起了雨,夫人淋湿了,受了风寒,只怕陛下责怪的会是奴婢。”   邓节瞧着天空,黑压压的,灰色的乌云一层压着一层,是的,他说的没错,这天就要变了。   这天就要变了。   她该做个识时务的聪明人。   就在这时,她似乎感受到了一束目光,她偏过偷去,穿过囚车的木栏,她看到了他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是是冷淡,是漠然,却又不仅仅是这些,说不清道不明,不待她看清,下一瞬,他就又闭上了眼睛,好像从来没睁开眼睛,更没看过她一样。   “中常侍还是请先回去吧。”邓节对中常侍道:“于情于理,跟陛下同乘都是不合适的。”   中常侍皱起来眉头,重复道:“夫人可看清楚了,这天就要变了!”别有深意。   邓节点点头,微笑道:“妾看见了,多谢中常侍提点。”   中常侍微不可查的撇了撇嘴角,声音还是好声好气地:“奴婢知道了,奴婢这就像陛下复命去了。”说罢,离开了。   赵胜似乎也没有要管她的意思,视她为无物,放任她自己决定去留。   很快的,军队就开始行进了,邓节只得跟在囚车旁边,起初走的时候并不觉得累,待到两个时辰后,她终于开始觉得疲惫了,双腿很沉,脚也像是被磨破了,像是针扎火燎。   就在这时,中常侍又来了,对她道:“夫人,已经两个时辰,夫人不比军旅之人,该受不住了。”   邓节摇了摇头,无计可施的中常侍只得又回了去。   邓节看见囚车里的赵翊,他还是闭着眼睛,可她却隐隐的知道,知道他是清醒的,她知道他都听到了,这么多天来他都是清醒的,可是他却又一句话都不跟她讲。   他什么都不说。   她倒是宁可他说两句,他是还在怀疑她和天子吗?或者是认定了她是在做戏?   她不知道,不知道他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她恍然间发现,自己其实一点都不了解赵翊,不了解他到底是怎样的性情,不了解他的心底到底在想什么。   他总是披着一张皮伪装着自己,就连感情,也从来都是披着一层皮的,只能窥见得细微的一星半点,永远都无法真正看透。   就在这时军队忽然停止了前进,士兵们来回穿梭,渐渐的嘈杂了起来。   邓节拦住一个小士兵,问道:“怎么了,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小士兵从上到下的扫了她一遍,知她的身份,回答道:“前方的山路塌了,今夜可能要在这里扎营,明天一早再翻山。”   恰巧赵胜也从前面走过来,似乎是在巡视军营,见邓节正在和一个小士兵交谈,不免起了提防之心,走近道:“怎么了?”顺带着若无其事的打量了一眼囚车中昏睡的赵翊。   “他说今夜要在这里安营扎寨?”邓节道。   赵胜“哦”了一声,说:“是这样”揉了揉鼻子,又道:“陛下那边前前后后的派人来叫夫人好几趟了,今夜有雨,夫人不妨在天子营帐中避一避。”   邓节却道:“不必了”又说:“将军若是真关心我,不如把囚车的门打开,我在囚车里陪着夫君就好。”   赵胜瞥了一眼头发散乱,狼狈不堪的赵翊,皱了皱眉头,手轻轻的一挥,示意士兵按她吩咐的办。   士兵于是上前去打开栓着囚车门的铁链子。   赵胜抱着臂,皱眉说:“夫人若是愿意进去陪他就去吧,不过若是受了寒,这军中可没有军医给夫人治病,这样一路回颖都,不没命也得掉层皮。”   邓节笑笑,一手拉着围栏,一手提着裙摆,登上囚车,道:“我知道,不会给将军添麻烦的。”   说着,士兵将门关上,并重新挂好铁链子,将囚车的车门栓的结结实实的。   很快的,士兵们都散去安营扎寨,只留下一队人看守着赵翊,他们将囚车围住,每两个时辰一换岗。   天色也渐渐地暗了下来,黑色的乌云吞噬掉天空,温度也降低了。   邓节看着囚车里的赵翊,她什么话都没有说,背靠着木头栏杆,微微偏着头看着他。   很快的,安好营的士兵们都回帐中休息了,只留下守营的士兵。   “愚蠢”   昏昏欲睡的邓节听见了轻轻的一声响,睁开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赵翊。   “你在说话吗?”她膝行到他身边去,低声地问他。   “愚蠢”赵翊皱着眉头,他的声音很低,很哑,嘴唇干裂,没有颜色。   “你是在说我吗?”邓节问。   他却忽然不说话了,又闭上眼睛,微微地将头转向了另一侧。   邓节伸出手来触摸他的脸颊,冰冰凉凉的,伤口结了痂,摸起来不平滑,有些摸手。   “为什么不走。”他闭着眼睛并不看她,声音听起来很平静。   “我答应你的。”邓节回答。   赵翊又不说话了,许久,才沙哑地道:“只是因为这个吗?”   邓节默了默,靠在他的身上,他的温度透过破烂的衣衫传过来,他由着她依靠。   “因为我是你的妻子。”邓节轻轻地擦着指甲里的污渍,道:“我不会丢下你的,我是你的妻子。”   赵翊没再开口,很久很久,直到天上掉起了毛毛细雨,天空由灰色转变为了黑色,他伸手挡在了她的头上,挡住了一点雨水,冷声道:“你走吧。”   “你让我去哪里?”邓节看着他,她的眼睛有些红,是累的,她已经很久都没有休息好了。   “江东,随便你。”他说。   “你为什么要驱赶我?”她问:“你不是这样的人?就因为你觉得你时日无多吗?”   “那我是一个怎样的人?”他问她。   邓节一时语塞。他却道:“你爱我吗?”   邓节仍然没有回答,她不知道他为何突然问她如此露骨的问题。   赵翊轻笑一声,慢慢地睁开眼睛看着她,他的眼镜有些浑浊,他说:“我曾经问过宋绾同样的问题,你猜她如何回答的?”   邓节摇了摇头。   赵翊笑着说:“她跟你一样,什么都没有说。”他是笑着说的,似乎在自嘲。   邓节试图安慰道:“宋夫人她……”   “她不喜欢我,不爱我,她若是爱过我,又怎么会以那种方式自缢,丢我一个人承受唾骂和悔恨。”   “那是因为轻儿她……”   赵翊打断道:“并不是,我清楚”他说:“我比任何人都要清楚。”他兀自一笑,说:“其实我也没有那么爱她,否则我又怎么忍心将玉儿嫁给那个天子,我不过是在以这种方式报复她。”   他说:“你说的一点也没错,她在天上看着我,她一定恨死我了,我知道,我就是想要她恨死我,因为我就是要报复她,背叛我的人,我定叫他十倍偿还与我。”   他低头笑说:“可是不爱我的又何止是宋夫人,就连生养我的娘亲也选择了背弃我不是吗?你看,这难道不是报应使然吗?”   他说:“然而我现在已经不恨她了,我甚至早就忘了她的样貌了。”   “我生来就是遭人厌弃的,我早就该知道,可是却又不甘心,总是怀有侥幸。”他说。   没有人会爱他,他其实一直都在渴求着爱,然而结果是他的母亲背叛了他,并一把将他推进万丈深渊,宋绾也自认与他在一起是肮脏的,所以自戕以赎罪,留他独自背着一个杀父辱母的骂名。   天下的人都唾骂他,怨恨他,网罗各种或真或假的罪名加给他,恨不得杀之而后快,他死了,不知有多少会举杯同庆。   肉体上疼痛令他清醒,令他冷静,伤口愈合了,一切也就过去了。   “大人……”邓节轻轻叫他。   他不再说了,只淡淡地道:“邓节。”他叫她的名字,说:“你走吧,否则你会后悔的。”   他平静地说:“我会杀了刘昭的,背叛我的人,暗害我的人,我通通会和他们清算,我就是这样一个人。”   他平静异常:“你走吧,我并不是特别想让你看到那一日到来。”   不知为何,他其实是有一点害怕的,他非常的清楚自己是个怎样的人。   而他也确确实实地爱上了邓节,对于他来说“爱上”这本身就足够的可怕了,“爱”是伤疤,是软肋,更是刺向背后的尖刀。   邓节似乎没有听到,更没有说话,只是抱着膝盖望着黑色的天空,过了很久,她感到脸上是一丝一丝的冰凉,摸了一把,是雨水。   下雨了。 第八十五章   入了夜, 外面下起了大雨, 山谷中呼啸的风声似乎像是野兽的呜咽, 外面的火把也都被雨水浇灭了, 黑暗的天空中时而划过一道闪电。   赵胜无法入眠,点着灯坐在案几前,他感到十分的不安,不停的叫人送来赵翊的消息, 生怕出了什么变故, 他的手相互搓着, 他知道, 这一夜多半是没法入睡了。   “将军”一个小士兵掀开帘子进来, 他的身上都被雨水给浇头了,混合着泥,看起来有些狼狈。   “怎么样?”赵胜问。   士兵说:“派去东边西边巡查第二轮的队伍都回来, 没有发现异常。”   赵胜还是无法松气,久经沙场的他就如同一只猎犬,已经警觉的嗅到危险的味道。   应该现在就杀了赵翊的,不应该将他送去颖都, 这一路上跋山涉水太过危险了。   他的额头上是豆大的汗珠, 那个人要他将赵翊压到颖都, 他不得不遵循那人的命令,尽管他甚至这是危险的。   “但是……”小士兵有些为难。   “但是什么!”   小士兵道:“但是去南朝巡查的人马都没有回来。”   “两队都没有?”赵胜隐隐的察觉到了危险的味道。   小士兵摇摇头:“没有,将军接下来该怎么办呢,现在外面的雨下的实在是太大了, 再派人去寻,损兵折将不说,怕会遇到别的什么不测。”   他说的一点也不错。   不能在派人去了,军队扎营最忌山谷,两侧地势急高,且不说是否有敌人的伏兵,单就这样的大雨,若是遇到了山崩,他们都将被葬在这里。   赵胜摸了摸额头,心烦意乱地道:“你先下去吧”说着转身踱步,再一回头,却见那人根本没有动。   赵胜疑云顿生,摸着鼻子道:“我让你退下。”   话音没落,那士兵却已经抽刀出来,也就在这是,帐子外突然杀声震天。   出事了!   ……   邓节坐在囚车里浑身已经湿透了,身后微微一暖赵翊从后面抱住了她的身体,他同样已经被淋湿了,两个人这样贴在一起,总归暖和一些。   “大人”邓节轻声叫他,并没有什么反应,他的额头抵在她的肩膀上,她伸出冰冷的手来摸了摸他的脸颊,烫得吓人。   “夫君”她的声音不由得急了:“赵翊”   他这才从喉咙里发出微弱的声响。   她回身抱住了他,摸着他的额头脸颊,她感到非常的寒冷,不只是身体上的寒冷,她感到恐惧,像是沉到了深潭里,冰冷的感觉没过身体,灌进口鼻。   她忍不住地哭,她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她惶然,无措,像是个只会哭的婴孩,埋在他的怀里。   雨水是冰的,泪水是热的。   “别哭了”他嘶哑地说,听起来没有什么力气,就像是垂死之人一样。   他太累了,身体的重量全都压在了她的身上,他勉强地笑说:“我不会死的,我只是有点累。”   也就在这是,忽然闪过了几道凛凛的银光,猛的穿透了看守他们的士兵的身体,士兵猝不及防直挺挺的倒在了泥浆子里。   邓节顿时不再哭泣,向周围望去,只瞧见看守他们的士兵三三两两的全部倒地了,一队身着赵军服饰的士兵弯腰迅速过来,为首的道:“主公受苦了。”   竟是程琬。   程琬也看着一眼邓节,笑道:“夫人也受苦了。”说话间掏出铁丝来解开了铁锁,伸手搀扶赵翊。   赵翊已是遍体鳞伤,十分虚弱,声音的喑哑地说:“军师来得太晚了。”   “属下知错,回头任凭主公责罚。”程琬笑道,说着已经搀扶赵翊下来了,交给身后的士兵道:“搀扶着主公去见杨主簿”又对邓节道:“夫人也一同吧。”   就在这时忽然想起了厮杀生,动乱来得猝不及防,程琬笑笑,道:“杨主簿这个急性子。”对士兵挥挥手:“带主公和夫人先行离开了。”   “诺”   ……   邓节随着士兵一路往南边而去,身后的厮杀声越来越震耳,却没有火光,因为雨实在是太大了。   邓节并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只能隐约猜出是赵翊和程琬备的后招,他们既然早就知道赵胜有问题,想来也有所准备。   士兵带着他们上了南边的山林,山林里面有军队的营帐,一个年轻的男子早早的就侯立在了那里,正是杨主簿杨敬。   。   “主公”杨敬上来接过赵翊,搀扶着重伤的赵翊进了营帐,军医一早就在营帐里准备了,烧好的滚烫的热水,药膏,干净的纱布,在火上烧过的剪刀,全部都一一准备好了。   眼睛将赵翊安置在床榻上,奴婢和军医便立刻为了上来,给他诊病,处理伤口,更换干净的衣物。   邓节站立在原地看着他们团团的围上去,昏黄的火光照的人影影绰绰的,她的身上都是雨水,头也晕沉沉的发涨,似乎卸下了什么单子,疏忽间觉得心里的那根紧紧绷着的弦送了,早已经不堪重负的身体顿时软了下去。   饶是杨敬眼睛快,一把扶住了她,道:“夫人”只见她面白如雪,嘴唇干裂,伸手试了试她的额头,同样烫得惊人,转身叫来了一个大夫,又吩咐一个小奴婢搀扶她在另一榻上躺下来。   医生诊过脉,从帐里出来,留着奴婢给邓节擦洗身体换上干净的衣服。   医生对杨敬道:“夫人只是许久没有休息,又受了点风寒,比主公那边轻得多,一会儿给主公煎药的时候顺带着给夫人煎出来一副就好了。”似乎有些欲言又止,道:“不过”   。。   杨敬道:“不过什么”   医生说:“夫人怀了身孕,已有了两个月了。”   “你说什么?”杨敬有些骇然。   医生说:“是这样,不过脉象很不平稳,可能是近日里受了太多惊吓。我一会儿会给她开两幅安胎的方子。”又说:“我去那头帮着其他医师给主公清理伤口了。”   杨敬点了点头,正也准备离开,却被屏风里出来的奴婢叫住了。   “杨主簿,夫人叫您进去”   杨敬于是进去,道:“夫人。”   奴婢递上清水来被邓节轻轻推开,她还是十分虚弱,轻轻地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杨主簿怎么会在这里。”   “原来是这件事”杨敬笑笑,说:“主公料到了赵胜会叛变,于是一早就让臣回到了颖都,并且给了臣虎符,按理半个月前臣就应该调动司马煜的军队来到镇崖,不过出了一点意外,臣出颖都的时辰被当误了,足足晚了半个月,加上没想到赵胜找来了赵翊的生母,叛变来得比预想的还要严重,所以才致使主公落到了赵胜手里旬月之久,还要多亏了军师,掉来了镇守南阳北边的张纺的人马,否则从颖都调来的人可能还不够用。”又笑道:“夫人现在还是好好休息吧,旁的事情,等到主公清醒了,夫人可以问问主公,属下知道也只有这些。”   他看着面色憔悴的邓节,她的胸口轻轻起伏,默了默,好心道:“夫人不要太忧虑了,还是调养身体为主,夫人……刚才……医师说了夫人已经有了近两个月的身孕。”   邓节微微一怔,轻轻地抬起眼帘看向杨敬,一时之间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沉默着,眼眸里却似在闪动着什么细碎的光芒,有些慌乱,有些怔然。   杨敬向她微微行了一礼,转身掀开帘子离开了。   许久,邓节左手颤抖的抚摸上自己的小腹,一滴眼泪沿着脸颊流下淌进了发丝里,唇角却轻轻地扬起,她温柔的微笑着,侧过脸在枕头蹭了蹭,蹭掉了眼泪,笑容越发的灿烂了。 第八十六章   自那夜动乱过后, 赵胜被关在了军营的囚笼里, 关了约有三日, 他的头发散乱, 铠甲也被砍断了,灰突突的蹲在囚笼里。   他败了,但他并不觉得意外,仿佛失败是意料之中的事。   赵爽也和他在一个营帐里, 不过是分开的两个囚笼, 和赵胜一样赵爽也很狼狈, 这个大大咧咧的粗犷的汉子如今垂着脑袋一言不发, 像是一只战败了的公鸡, 三日里滴水不进。   另一边,赵翊伤的也很重,昏迷了三日才醒过来, 揉了揉额头,看见了军师程琬。   “主公”程琬扶着赵翊起身。   赵翊的身上痛得厉害,眉头紧紧地皱着,身上只着白色的单衣, 揉着额头道:“邓节呢?”   程琬怔了怔, 不想赵翊开口问的第一件事是邓节, 回答道:“在另外的一间帐子立休息?”给赵翊倒了一杯水,道:“大人可要见她。”   赵翊没有回答,道:“赵胜呢?”   程琬挥手示意奴婢给赵翊穿衣裳,道:“在囚笼里关着呢。”   赵翊由着奴婢为他更衣, 冷声说:“带我去见他”   “诺”   ……   赵胜正靠坐着栏杆休息,听见了有人进来,慢慢地睁开眼睛,是披着衣裳的赵翊,他的脸色也很不好,惨白的,头发也只随意的一束,嘴唇干裂,整个人看起来消瘦了许多。   他走过来,站在囚笼旁边,居高临下地看着赵胜,这次他的眼睛里没有什么笑意,冷冰冰的,阴沉沉的,这次他也没少吃苦头。   他没有看另一边的赵爽,然而赵爽却偷偷的看向了他,嘴巴抿着,眼里有一些愧色,更多的是一种抗拒,仿佛很不面对赵翊一样。   “赵胜”赵翊冷漠地看着赵胜,淡淡地道:“我给你个机会,你自己交代吧。”   “交代什么”赵胜开口:“我没有什么可交代的。”   “哦?”士兵搬来胡床,赵翊弯腰坐下,叹息一声,道:“我很累了,不想说太多的话。”   赵胜道:“我没什么可说的,成王败寇,要杀要剐随便你。”   他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赵翊盯着他的眼睛看,蓦地,低头拍了拍袖口粘着的灰,风轻云淡地道:“赵胜,我若是你,我便不会再回那颖都去。”   赵胜粗眉一皱,警觉地道:“你什么意思?”   赵翊虚弱的一笑,问道:“回颖都做什么去?颖都就是一个漩涡,各种实力绞揉在一起,有我的人,有天子的人,还有……”   “还有什么!”赵胜像是一只浑身竖起了毛的猫。   赵翊笑说:“还有赵封。”   赵胜面色一白,道:“我不懂你说什么?”   “不懂吗?”赵翊慢慢地道。   “赵封早就死了,还是被你杀的,怎么还能在颖都!”赵胜声音陡然高了起来。   赵翊却仍旧是慢条斯理地,道:“是,我的兄长,是我亲自杀的,怎么还会出现在颖都呢?”他的语调很慢,音色听起来也很平缓,继而笑道:“赵胜啊,我其实一直以来都想不通一个问题。”   他忽然转了话题,道:“为什么要回颖都呢?我若是你,一定会带着人马去许县也好,河内也罢,再不济也是邺城。让天子册封一个侯爵,在一个新的地方开府经营。回到颖都绝对不是一个明智的做法,因为颖都有太多赵氏的人,他们多忠诚于赵彪,而你并非是赵彪的血脉,只不过是宗族里远方的一支,此前在赵家也是默默无闻之辈,无论是军功还是亲疏都不比赵爽和赵英他们,你若是掌了权,赵氏宗族的其他人是不会信服的,因为你没有这个权威,也没有掌控赵家和汉室的能力,赵虞虽然是赵氏的血脉但年纪太轻,稍有不慎,这些人就会像狼一样把你从位子上撕扯下来。”   看着沉默不语的赵胜,赵翊笑笑道:“只是为了杀我立威吗?我堂兄赵英有三万人马在青州,堂弟赵钩领两万人马在颖都西边不远处的虎牢,还有颖都内,有司马煜的三千御林军,和剩下的拱卫颖都的五千虎贲军,你压不住这些人,论血脉,论军功,论名望,他们都不会信服你,甚至我的心腹之臣陈玉还会将他们联络起来,言你故意设计诟害我以篡权,赵胜你能压的住吗?”   赵胜仍然沉默不语,头却垂下了。   赵翊说:“你不能,甚至有可能你前脚进了颖都,后脚他们就断了路,将你围剿。所以回颖都实在是个下策,你还不至于愚蠢到这个地方,所以自被你俘获,压往颖都,我就一直在想,到底为什么要回颖都这个地方。”他说着咳嗽了起来,他的病还没有好,程琬将水袋递给他,他却摆了摆手,示意不用。   赵翊说:“后来我想通了,只有一个原因,你必须要回颖都,因为有人令你回颖都,或者说,你其实一直都在为别人卖命。”   “你还知道什么?”赵胜问。   赵翊摊了摊手,道:“什么都不知道,这些都不过是我的猜测,为什么这人要你回颖都呢?只有一个原因,回颖都对他来说是百利而无一弊的,换句话说,我此前所做的种种假设在他的面前是通通作废的,他可以压制的住赵家的人,他有足够的权威让赵家的人,汉室的人全部臣服于他,并且算盘继承我所留下的遗产,他杀了我,才是真正的立威,在赵氏立威,在全天下立威,这样的一个人要有军功,有威望,不能过于年轻,更重要的是他的身体里要流淌着赵彪的鲜血,只有这样才能将我这个来路不明的赵彪的假儿子狠狠的踩在脚下。”   赵胜不可思议的沙哑地说:“只是因为这个?”   “只是因为这个”赵翊笑道:“我是个多疑的人,凡是心中有一点疑惑,我都要通通查清,以绝后患。”他一字一句地说道。   “你还查到了什么?你查到了赵封?”   赵翊笑而不语,略略一挥手,士兵进来将双手捧着的一个木头盒子放在了地上。   赵翊长腿轻轻一扫将那木盒子踢翻,一颗人头滚了出来,直滚到赵胜眼前,赵胜登时面如土色。   赵翊裹着披风,笑道:“只看这张脸我是一点也猜不出来会是我的兄长赵封,幸好他的后颈处生来就有胎记。”   赵胜的双手簌簌发抖,眼睛发红:“你杀了他!你竟然杀了他!”   赵翊看着他几欲发疯的样子,笑道:“是的,我跟你们不一样,我不会想着为了立威留到以后再杀,我和你们不同,我是不会留后患的,一天都不会多留。”他笑道:“你们若是早早就杀了我,兴许这一切也就真的结束了。”   他说:“本来军师已经调来了张纺的人马,早在你俘获我的第三天,他就会动手夜袭你们的营帐,但是我总是觉得心中难安,更怕打草惊蛇,再让颖都的那条大鱼偷偷溜了,所以硬是又挺了七天,直到杨敬和程琬汇合,带来了赵封的脑袋。”   赵胜的拳头狠狠的垂在了栏杆上,鲜血顿时流淌了下来,咬牙道:“你是如何找到他的!”   “这还要多亏了你”赵翊说,手下一挥将一颗小珠子碰到了赵胜的面前。   “这是……”赵胜捡了起来,目光一滞。   赵翊笑道:“怎么?不记得了?这是琅琊邓家的那颗珠子,还是你亲手放到颖都城外那具尸体手里的。”   赵翊似乎有些坐累了,从胡床上起身活动活动筋骨,走到了囚笼旁边的木架子旁,指腹轻轻一擦,都是灰尘。   “竟然是因为这颗珠子。”赵胜冷笑一声,听不出是无奈还是自嘲。   赵翊说:“我曾经想过,城外那个无声无息死去的羽林军,真的是汉室和邓家互通的线人吗?如若是的话,为什么手里要攥着这样一颗邓家的珠子,叫人发现了,岂不是出卖了自己的主子。”   “所以呢?”赵胜垂着眼帘问。   “我想不通,很长一段时间都想不通,这颗珠子就像是有人故意的放在了那具尸体的手里,仿佛就是要明目张胆的告诉我,‘汉室和邓家有问题’,‘太尉新娶邓节有异心’,‘快去看看邓家吧,他们就要有动作了,他们的联姻只是为了短暂的麻痹太尉’。”赵翊兀自低头一笑道:“你说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会像我传递这样的信息呢?如若是我的朋友,为何不直截了当的告诉我,如果是我的敌人,为何又要帮助我,向我传递这样的消息,这个人到底是谁?为何要这样做?”   赵翊说:“直到我知道了那个内奸是你,我才重新的想起了这颗小珠子,知道汉室和邓家暗中联合的人并不多,能得到这颗珠子的人更是少之又少,天子邓盛再不济也不会让这样一个贴身的东西流落到别人手中惹人怀疑,时蒋贵妃的事情闹得正凶,我又新取了邓家长女,所以你就索性的出卖了你的假主子,出卖了邓家和汉室,为的是你的真主子,赵胜,这颗珠子是你用来掩人耳目的,出卖天子和邓家,为的是掩饰对你来说更重要的人。”   赵胜沉默不语,仿佛已经默认了。   军师程琬问道:“是赵封吧,你杀了那个羽林军,又出卖邓家,为的就是将赵封安插进羽林军中,可是这样?”   赵胜仍然不开口。   程琬道:“当时河北吕复陈兵官渡,颖都内蒋贵妃意图谋刺,接着又指向了主公新娶的夫人邓家长女,一片混乱之下,没有人会注意到那个被安插进羽林军中,取代那个被你杀掉的小羽林军的位置的人会是容貌改变后的赵封,换做平常你绝对无法轻松的将一个来路不明的人安插进纪律森严的羽林军中,再后来主公急于应对吕复和枕边的邓家长女,也没有再度进行调查,这才叫你钻了空。”   程琬说:“于是,赵封混进了羽林军中,并且借此联络到了自己曾经的一些心腹,虽然大多数当年被主公剿灭了,但是仍然会有落网之鱼,更重要的是赵封自此可以轻松的与天子会面,你是见不到天子的,但是有了赵封在羽林军中一切就不一样了,他可以私下里搅弄风雨,宋夫人的事想必就是他传给的天子的,还有那些谣言,主公杀了赵彪,主公杀了赵爽将军的手足兄弟。”说话间,程琬转头看向了赵爽,却见赵爽也在看着他们,双手紧紧的抓着栏杆,目光殷切。   许久,赵胜才开口,像是在笑,道:“既然如此,我还有什么可说的。”他抬起头来看着赵翊,一字一句地道:“赵翊,我的父亲死在了你的手上,不是什么流言蜚语,是我亲眼看到的,宋夫人也却是因你而死,你敢说你没有奸污她,敢说自己的手上没有赵家人的鲜血,敢说……”他冷笑一声,道:“敢说自己来路清白?”   赵翊冷冷地看着他,并没有回答,他的眼睛冷的像冰,平静的像是深潭,许久他道:“赵胜,我是个不愿意留后患的人,你的问题,待到了阴曹地府自会有答案。”   赵胜说:“好,那我就在阴曹地府里等着你,赵翊。”   说罢,一个士兵动身上前,手起刀落,鲜血顿时喷洒出来,溅在囚笼上,溅在了赵爽脸上,也溅在了赵翊白色的里裳上。   赵翊漠然的看着地上的两颗人头,转而走到了赵爽的面前,这还是他进到帐子以来第一次将目光放在赵爽的脸上。   他的目光仍然沉寂如水,赵爽看着他,缓慢的吞咽了下口水,喉咙跟着缓慢的上下一动。   “你呢,可信我杀了你的兄弟?”赵翊平静地问道。   赵爽沉默了许久,将额头抵在栏杆上,哑着嗓子,道:“我……不知道。”他知道赵翊是个怎样的人,已做好和赵胜一样下场的准备。   然而许久赵翊都没有开口,赵爽只看到了赵翊那被溅到了血的衣角,在他眼前轻轻晃了一下就消失了,在抬头,赵翊和程琬已经离开了。   赵翊并没有杀他。   赵爽心中一时百味杂陈。 第八十七章   “杨主簿”杨敬出了帐子正准备活动活动筋骨, 却听见身后有人叫他, 回头一见正是邓节。   杨敬疑惑道:“夫人找臣有事?”   不过三天, 邓节大病未愈, 脸色仍然苍白,道:“是”   “哦?”杨敬道:“什么事?有臣能为夫人效劳的。”   邓节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四下一看,见没有人注意他们, 这才道:“我……我怀有身孕的事情你可告诉给大人了?”   杨敬摇了摇头, 道:“自从大人苏醒过来, 臣还没得空见大人呢, 听说方才大人杀了赵胜, 这时候应该刚回营帐休息,臣也不便去叨扰。”   邓节默了默,道:“我怀有身孕的事请杨主簿全当不知情, 更不要告诉给大人。”   杨敬一怔,脱口道:“为什么?”脑子忽然想到了些别的不三不四的,惊骇地瞪着她的肚子,道:“难道……”   邓节脸上略有愠色, 道:“自是大人的血脉!”是在刘德军营里的那次, 她也不晓得杨敬怎么就会往歪了想, 她邓节再不济也还出身名门,就是嫁给有断袖之癖的周蒙也都循规蹈矩的,怎么可能背着赵翊做红杏出墙的事。   杨敬松了一口气,道:“那为何不告诉大人, 大人这么多年来膝下无子,若是知道夫人有了身孕一定会高兴的。”   邓节手指轻轻地绞在一起,眉心蹙起。   杨敬道:“夫人不说实话,臣可不敢帮夫人这个忙。”   邓节这才开口,道:“我怕是个男孩”   “为什么?”杨敬的嘴巴张着,像是吞了个鸡蛋,惊讶地道:“男孩才是好事儿,来日可以成为大人的继承者,多少人求之不得。”   邓节摇了摇头,说:“杨主簿,作为一个母亲,我不想自己的孩子继承什么大业,不想让他从小就浸淫在那些明争暗斗,阴谋诡计里,不想……”   她咬了咬牙,道:“不想让他变成太尉大人那样。”   她转过身去,声音颤抖,道:“我不想让他变成太尉大人那样的人,普通一点也无妨,只要他快乐,要他成为一个有血有肉,随心所欲的普通人。”   她垂下眼帘,道:“我是个自私的人,他毕竟身体里留着一半邓家的血,我没有办法保证大人永远不南下,我不想我的孩子卷进来。”   杨敬嗤笑一声,道:“夫人,归根结底,您其实就是没有办法相信太尉大人吧。”   邓节看向他,杨敬道:“夫人说这么多,归根结底就是没有办法相信太尉大人,夫人怕有一天自己的孩子会被太尉大人当做政治工具来利用,夫人不相信太尉大人,也不相信自己和太尉大人之间有什么感情,或者,现在是有,谁知道以后呢?你无法保证太尉大人明天会不会变心,会不会突然有将夫人弃如敝履,若只是将夫人弃如敝履倒也算了,夫人更怕的是大人改立别的子嗣后,那么夫人自己的骨肉就会有性命之忧,毕竟吗,太尉大人本身就是杀光了手足兄弟后才得以继承大统的。”   杨敬问她:“夫人,臣说的可对?”   邓节沉默了一会儿,认下道:“是,我没有办法相信赵翊,若只是我自己倒也罢了,我的命不过浮萍草芥,他心中一日有我,我便过一日,纵使那天他变了心,我也权当认命,邺城也好,回到柴桑也罢,身在何处于我来说都是一样的。”   她的声音略高一些,有些激动地道:“但是我的孩子不一样,我没有办法拿他来当赌注,没有这个孩子,我不过是赵翊的妻子,生死都可以随他,但是有了这个孩子,我就是个母亲,我必须替我的孩子做长远的打算,我不能让他和我一起赌。”   她的声音有些颤抖,终了,道:“你不知道这个孩子对我的意义。”   杨敬说:“臣确实不知道。”稍作停顿,道:“不过,臣可以不告诉大人,全当做不知道。”   他向邓节鞠躬行礼,道:“臣也只能做到如此地步,还望夫人好自为之。”说罢离开了。   ……   赵翊杀了赵胜之后回到了营帐,再没有说过一句话,只是坐在榻边,目光一如深潭般沉寂,许久,他才开口,对程琬道:“带那个女人来。”   程琬知道赵翊口中的“那个女人”是谁,抿了抿嘴,为难地劝道:“大人……,您今天已经累了,您的身体还没有痊愈,一时之间处理这么多人和事对身体不好。”   “把她带来。”他平静的说。   正是这档口,邓节来了,程琬立刻对邓节道:“夫人,主公你方才醒来不是问了夫人吗?正巧夫人来了,夫人您好好陪陪大人吧,大人今日累了……”   邓节刚进来,并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只瞧见程琬冲她挤眉弄眼的,脸上还堆笑。   “将她带来。”赵翊说道,语气冷冰冰的,不容置喙。   程琬于是长叹一声,道:“是”然后掀帘子离开了。   邓节不知道赵翊要见的人是谁,此刻也没有打算追问,走到赵翊面前伸手轻轻给他理了理衣裳。   赵翊任由着她整理,蓦地,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膝盖,淡淡地道:“坐过来”   邓节于是坐在了他的怀里,他的手臂从背后环过她的身体,额头轻轻地抵在她的肩膀上,他什么话也不说,只是这么从她身后抱着她,她的脊背紧紧的贴着他的身体,他的烧还没有退下,胸膛是烫的,热的,随着呼吸上下起伏,他似乎很痛苦,很难过,很恐惧。   恐惧   她还是第一次感觉到他在恐惧,在害怕,哪怕是赵虞鞭打他,折磨他,赵胜将他关在漆黑的地牢里时,她都没感觉他有害怕恐惧。   她不明白他在恐惧什么,他抱着她身体的手臂越收越紧,似乎像是在躲避,在忍受,他的手不经意的压到了她的小腹,她顿时像是受了惊吓的猫,不由自主的一把将他的手臂推开了。   赵翊抬起头来,皱着眉头,不解地看着她,她这才发现他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   邓节也觉得自己的反应过火了,干瘪地解释:“夫君身上还有伤,我的身上也还有伤。”   赵翊嘴唇微微翕动,不等开口,他要见的人已经带到了。   是赵翊的母亲。   只一眼邓节就猜到了,因为他们的眼睛生得一模一样,不是标准的剑眉星目,而是狭长的,微微上挑,这样的一双眼睛生在男人身上会平添几分阴冷和狡猾,生在女人的脸上则是妩媚和妖艳,眼前这个女人看样子虽然已经年近四十,但是仍然美丽,仍然别有风情,她甚至可以想象出她年轻的时候该是何等的美艳。   他们真的生得很像。   这个美丽的女人被带了进来,她看着坐在榻上的赵翊,看着这个二十二年前自己生下的孩子,并没有任何久别重逢后的兴奋和激动,相反的是异常的平静,她的眼睛像是一潭死水,平静的看着赵翊,仿佛是在看着一个陌生人。   原来这就是赵翊所恐惧的,所害怕的,所不敢面对的。   他的母亲并不爱他,不想念他,不惦念他,十月怀胎生下来的骨肉于她来说和陌生人没什么两样。   此刻它被撕开,赤裸裸的摆在了他面前,无论他愿不愿意面对。   赵翊的脸上也是异常平静的,一时之间安静的出奇。   女人将目光转开,落在了邓节的脸上,慢慢的下移停留在了她的小腹上,邓节隐隐的察觉到了什么,心陡然的提了起来。   然而她却并没有要说什么意思,将落在脸侧的一缕碎发别在了耳后,笑道:“你的妻子很美丽。”是对赵翊说的。   “嗯”赵翊应道,一瞬间仿佛像是寻常母子在交流。   “很好,所以呢,你要怎么对我?”女人漫不经心地问道。   “我是赵彪的儿子吗?”赵翊问。   女人像是松懈了下来,转身走到了摆放佩剑的木架子旁随意的看了看,道:“我不知道。”   她冲他笑说:“我也不知道你是谁的孩子,只记得生你的时候很痛苦,很不快乐,我不知道你是赵彪的还是别的什么人的孩子,那时候我被抓进了军营里,太多人了,我记不得了。”   “既然不知道,为什么当时要帮着赵胜指认我不是赵彪的血脉。”赵翊问道,他的声音任然平静。   “因为那个赵胜关压了我的丈夫,还有我的两个儿子。”她轻飘飘地说:“我没有办法。”   “你的丈夫还有你的两个儿子,我已经叫人杀了。”   女人正在拨弄摆放着的铠甲的手忽然挺住了,僵住了,她慢慢的转过头,一双眼睛直直的盯着赵翊,慢慢的变红了,声音也走了调,却没有歇斯底里,她一字一句地说:“我真后悔当时没有杀了你,后悔让你这种畜生活了下来。”   赵翊也在看着她,蓦地,微笑道:“你是应该后悔。”他说:“不过你也没有机会了,我会送你去见他们的。”   女人有些愕然,继而低头止不住地笑,道:“是啊,这是你能干出来的事情。”   她咯咯地笑,仿佛在看一个天大的笑话,她说:“你知道吗,我好几次都想要杀了你,因为你长得就像个孽障,我能看出来,看出来你的心是畜生的心,和狼一样,和那些个男人一样,我不知道你是谁的儿子,我也不想知道,我也不想给你取名字,这个名字还是赵彪给你取的,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恶心。”   她指着他的脸,明明他们生的那么相像,她却感到厌恶,她道:“我觉得恶心,我光是看着你就觉得恶心,就像是想起军营里的那这个男人一样,想起那些过去一样令我觉得恶心。”   她说:“我最讨厌你管我叫娘,所以我从来不教你,也不让你叫我娘,你唯一一次叫我娘亲,我还动手打了你,赵彪也好,那些男人也罢,还有你,你们都令我恶心,要不是你,我和我的丈夫,我的儿子也不会被那个赵胜囚禁起来,更不会死,全都是因为你,因为我生了你,生了你这么一个贱种!”说到最后一句时,赵翊霍然起身,一把抽出了佩剑来压在了她的脖子旁,吹毛立断的剑刃顿时将她的肌肤割破,几滴鲜血渗了出来,沿着脖颈淌下。   他双眼血红得看着她,她亦是如此,普通两个多年没见的仇敌。   “你杀了我吧!”她说,眼泪流淌了出来:“你毁了我的前半生,又杀了我的家人,毁了我的后半生,你毁了我的一辈子,你杀了我吧,你不杀我,我也会一直恨你。”   “夫君”邓节手指冰冷的想要去夺下赵翊手中的剑,他早就已经红了眼,她一点不怀疑他会杀了自己的亲生母亲,她的眼泪也跟着像是断了线的珠子掉下来,她压着他的手臂,流泪道:“夫君,放手吧,你不能杀她,我知道你恨她,恨不得杀了她,但是你真的杀了她,会遭天下人唾骂的,我知道你不怕天下人唾骂,可是这次不同。”   她扯着他的手臂,将额头抵在他的手臂上,哭道:“赵翊,求求你了,谁都可以杀,除了她,求你了。”她没有再叫他夫君,而是叫着他的名字:“我不想,不想你往后的一辈子都活在痛苦和悔恨里,求求你了。”她哭得簌簌发抖,她害怕,若是一个人真的连自己的母亲也杀了,那该会变成怎样,她感到害怕,怕他真的会一辈子坠到痛苦和黑暗里。   她扯着他的衣角慢慢的跪在地上,沙哑地哭道:“赵翊,就算她不爱你,这个世上还有别的人爱你,为了爱你的人,求求你了,别杀她。”   赵翊眼眸这才轻轻晃动,垂下眼帘看着她,她也抬起了泪眼,相视了许久,赵翊放下了剑。   然而剑刃已经割破了女人的脖颈,鲜血正汩汩流淌。   邓节疯了一般立刻冲帐外喊道:“程琬!程琬!”   程琬闻声冲了进来,见到眼前一切,不由得脑袋发涨,连忙将赵翊的生母报了出去,一手按着正流血的伤口试图减少鲜血的流淌,对士兵喊道:“叫军医来!叫军医来!”   邓节看着帐里流下的血迹,一时之间眼泪停住了,表情是木然的,伸出手来触了一下那粘稠的滚烫的鲜血,似被针扎了一下又抽了回来。   她感觉到痛苦无比,她知道赵翊并没有下狠手,可是还是感觉到痛苦无比,她分不清楚这痛苦源何,或许是她在替赵翊痛苦。   赵翊弯下腰将她抱到了床榻上,从后面紧紧的拥抱着他,他的身体非常的僵硬,他的面额压在她的背上,她感觉到背上湿湿的,烫烫的,是他的眼泪,他紧紧的抱着她,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抵抗痛苦,他的一颗心早就痛得麻了。   许久邓节才开口,沙哑地说:“她为什么要这样。”她的声音发抖:“她为什么要这样,她明明可以更仁慈一些。”   “明明可以更仁慈一点,为什么还是要说出这种刺痛人心的话,为什么要逼迫你变成一个弑母的凶手。”   赵翊只是抱着她,将脸颊轻轻贴在她的背上,慢慢的闭上了眼睛。 第八十八章   程琬手捧着汤药, 正要掀开帐帘进去, 远远的瞧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眯了眯眼睛, 待到那人走近,方才笑道:“夫人。”   邓节垂眸看了看程琬手里那黑乎乎的汤药,道:“怎么样了,她还没有醒过来吗?”   程琬为她掀帘子, 微笑道:“醒了, 夫人进来说话吧。”   说着, 两人一同进了帐子, 帐子里是浓浓的一股汤药味, 透过薄薄的纱帘,能够看到榻上躺着的人影。   邓节从程琬手里接过汤药,道:“我来吧, 军师。”   程琬于是交给了她,似乎怕是惊扰到榻上的人,声音不自觉低了几分,道:“夫人过来这边, 主公可知道?”   邓节摇了摇头, 说:“他一早就出去了。”又问道:“她的伤势如何?”   程琬道:“脖子上的伤很浅, 只是伤了皮肉,没有性命之忧,不过脸色一直不好,时睡时醒, 食物也都不太能吃下。”   邓节点了点头,说:“这里交给我吧,我有些话想要和她说。”她下逐客令道:“军师请先离开吧,还有别的事要麻烦军师呢。”   程琬说:“好”于是离开了。   邓节一手拿着汤药,一手轻轻撩开了纱帘,榻上躺着正是赵翊的生母,此刻她的脸色苍白,神情倦怠,嘴唇干裂,衣领边露出的是白色的纱布。   她抬头瞥了邓节一眼,又耷拉下眼皮,她的眼睛和赵翊一模一样,神情也有六分相似,她道:“是你来了。”声音嘶哑。   邓节将手中的汤药放在床榻边,转身去到了一杯水递给她润润喉咙。   她慢慢的喝过水,低垂着眼帘,无声地笑了笑,道:“你怀了身孕吧。”又轻轻拍了两下床边的被褥,温和地道:“坐过来,让我好好看看你。”   邓节于是坐在了床榻边上。女人伸出手来摸了摸她的脸蛋,摸了摸她尚且平坦的小腹,她的眼里是柔和的光芒,然后笑道:“好,好。”又道:“你真是个漂亮的孩子。”   邓节舔了舔嘴唇,垂下了眼帘。   女人说:“你们的孩子将会很漂亮的,他也是个漂亮的孩子。”   邓节不可思议地望着她,似乎是不敢相信那日声嘶力竭地女人,此刻会如此的和善,邓节的喉咙上下缓缓的一动,道:“你说的是太尉大人?”   “嗯”女人似乎是在回忆过去,目光一点点的收敛了,道:“是,他是个很漂亮的孩子,从很小的时候就是,那时候他才五六岁吧,像是个玉雕的小人儿一样,我嫌他太漂亮了,怕惹来不必要的麻烦,于是总是把他的脸抹得灰突突的,这样才放心。”   “你……”邓节一时不知说什么好,话堵在了喉咙。   女人看见她欲言又止的样子,不自觉地笑了笑,拉着她的手,道:“他知道吗?你怀了他的孩子?”   邓节诚实的摇了摇头。   女人微笑道:“原来是这样”又说:“他会很高兴的,他知道后会很开心的,我所带给他的怨恨和痛苦,都会因为这个尚未出事的孩子而烟消云散。”   邓节忍不住道:“既然你知道他很痛苦,又为何要出口伤人呢?”   女人默了默,说:“他不该伤害我的孩子,伤害他的兄弟。”她兀自一笑,将方才的话否决,道:“是我没有选择他,作为一个母亲,我没有办法两全。”无论是掌心还是掌背都是肉,她抬头看向邓节,笑道:“你现在还不会明白,等你以后有了更多的孩子你就会明白的。”   邓节说:“我一辈子都不想明白。”   女人笑说:“最好是这样。”她轻轻叹息一声,拿过床边的药碗一饮而尽,道:“赵翊这个孩子就交给你了,我的过错,也由你来替我挽回吧。”   她看着邓节的眼睛,说:“替我好好待他。”   邓节不自觉地回避了她的目光。   女人也不介意,笑道:“他会怎么对我?还是想要杀了我吗?”   邓节说:“不会”又道:“他会放你离开的,你想要去哪里?”   女人说:“不知道,我到宁愿死在这里。”   邓节默了默,起身说:“过一会儿,你就不会这么想了。”   女人正奇怪,只瞧见帐帘被掀开,两个年轻的小伙子谨慎的进来,身后还有一个四十出头的瘦瘦高高的汉子,女人的眼里顿时闪过了光芒。   两个小伙子看清了床榻上的人,登时红了鼻子,扑上来抱成了一团,道:“娘”   女人也蒙了,半响才反应过来,惊喜的摸着他们的头发,眼睛发红,笑道:“你们都没事?快让娘看看,有没有伤到哪里?”   “没有,没有。”两个小伙子在她面前来回转了两圈,道:“我们没事儿,娘,爹也没事儿。”说着那个高高瘦瘦的汉子也凑了过来,唯唯诺诺地向邓节弯腰行礼,道:“谢谢夫人大恩,谢谢太尉大人大恩。”两眼里闪动着泪花,对榻上的女人道:“我们没事儿,我们都没事儿,军师大人说了,今天就可以放了咱们回家。”   两个小伙子也泪眼汪汪,道:“娘亲,我们回家吧。”   女人边流泪边笑道:“好好,我们回家,我们回家。”   邓节远远的立着,旁观着,一时心头百感交集,心绪万千,说不清道不明,只是觉得这团聚的景象太过于刺目了,像是针扎一样,生生得疼,却又流不出血来,难怪赵翊来都不肯来。   高高瘦瘦的男人好声好气地问邓节:“夫人,我们可以离开了吗?”谨慎的,小心翼翼的。   邓节这才回过神,轻轻点了点头,道:“可以。”   男人这边坐在床榻边上帮女人穿衣裳穿鞋。都妥帖了,女人便由着她的两个儿子搀扶着起来,往帐外走。   掀开了帐帘,等在帐子外的是程琬。   高高瘦瘦的男人立刻道:“谢谢军师大人,有劳军师大人带我们仨过来了。”   程琬仍旧好脾气的微笑道:“不碍事。”随手从怀里掏出一袋子散碎银子,交给男人,道:“这些银子够你们一家人安顿了,还能置办一点田地。”又揣袖道:“顺便我还想要多说几句,请不要嫌弃我啰嗦,四位若是想要下半生能够安宁的度过,最好还是不要南下了。”   “军师大人是何意思?”   程琬向北面遥遥的一指,微笑道:“去邺城,若是不去邺城城内,邺城周边也可以,就是不要去颖都,更不要去南方,务必记住一点,太尉大人所在的地方,才是你们一家人最安全的地方。”   男人立刻领会,连连称是,又对妻儿道:“咱们走吧,就听军师大人的话,咱们去邺城。”   两个儿子也都同意,女人却没说什么,只是回过头看着邓节,邓节对上她的目光,怔了怔,女人轻轻的开口,只道:“替我好好照顾他。”说罢,在儿子和丈夫的搀扶下离开了,徒留邓节一人若有所思的立在原地。   四人的身影远了,若有若无的还能听到几句他们的声音,两个小伙子又笑又惊,围着母亲东一句西一句地问道:“当朝太尉大人真的是我们大哥吗?”“我们这下子去邺城,能做官吗?”“太尉大人若是废了天子,自己称帝,我们是不是也成了皇亲国戚了。”   声音随着人影一点点远去了。   程琬站在邓节身边,目送着他们离开,夕阳的光打在他们身上,拉出两条黑黑的人影。   直到邓节收回了目光,程琬才问道:“主公还是不想见她吗?”   邓节转过头往营帐走,两人一前一后,起风了,秋天的夜风格外的冷,邓节说:“他怎么会愿意看到这么一副景象。”   程琬道:“也是”   邓节将被风吹散的一缕发别在耳后,说:“我没想到他竟然会就这么放了他们,他从来不是个宽容的人。”   程琬说:“或许对于主公而言,他们已经不再重要,生身父母不再重要,死去的宋绾也不再重要,对于他来说,已经有了更重要的人。”   邓节没有继续说下去,她有意的在躲避着什么,走回了营帐门口,她转身对程琬道:“已经很晚了,我要回去休息了,军师也请早些休息吧。”   程琬说:“好”目送着邓节掀帘进帐,然后转身离开了。   邓节带着一身凉气回到了帐子,赵翊正坐在榻前看书,看见她进来,将书放在了一旁,道:“过来”   邓节于是走到了他的面前,他抱住了她的身体,埋在她柔软的怀里,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来,眉头微微皱着,道:“你去见她了?”他闻到了她身上浓浓的药味。   邓节不置可否,道:“她今日离开,我同军师一起去送送她。”说着,坐在了他的身侧。   赵翊默了默,像是在犹豫,许久,冷声问道:“她都说什么了?”   邓节道:“没说什么,她以为你真的杀了她的丈夫和儿子。”   赵翊冷笑一声,道:“我确实该杀了他们。”   “可是你还是心软了,不是吗。”邓节道。   赵翊没有回答,邓节自己也心知肚明,该处置的人一个接一个的处置了,或是杀,或是放,眼下就只剩下一个人了。   天子刘昭。   对待天子,赵翊就不会像是对待生身母亲那般仁慈了。   邓节并不想问,如今的她实在是没有多余的精力再去管刘昭的生死了,她肚子里的那条生命已经快要耗尽她所有的力气了。   她转身将被褥铺开,淡淡道:“妾累了,妾想睡一会儿。”   赵翊摸了摸她的发,平淡地道:“睡吧” 第八十九章   谁也没有再提天子的事, 邓节没有提, 赵翊也没有提, 没有人再见过刘昭, 更没有人私下议论有关天子的事,他就像是消失了一样,一同消失的还有赵虞。   赵翊则像是转了性子一样,待邓节极好, 且不论她想要吃什么, 要什么, 他都一一满足, 就连她皱皱眉头, 他都要问一句“怎么了”   这叫一心准备离开的邓节莫名其妙的感觉到了愧疚与难过。   赵翊身上的伤都是皮肉伤,本身又年轻力壮,养了几天就好了个七七八八, 唯独背上的被烙铁烙过的伤,迟迟都不好,昨日夜里,邓节给他上药的时候发现伤口又裂来了。   早上邓节醒来的时候, 身边的榻上已经没人了。   她披上衣服, 趿着鞋起床倒水, 不等入口,就听见了司马煜那粗嗓门:“主公,今儿这野雉可真肥,再瞧瞧这野鹿, 够熬上好几锅肉汤的了。”   邓节狐疑地掀开帘子,正巧瞧见司马煜那喜上眉梢地脸,红扑扑的,一手一只大野雉,好不得意。   司马煜冷不丁地看到了邓节,向后一躲,连忙道:“主公今早要去狩猎,听说这地方的野味肥着呢。”讨好着笑道:“夫人您尝不尝鲜儿。”   邓节没说话,赵翊向司马煜挥了挥手,示意他退下,司马煜如获大赦,不等走出去两步,只听赵翊道:“慢着”   “主公吩咐”司马煜道。   赵翊把他手里的一只灰突突的野兔子拿了过来,拎着它的两只耳朵,一把丢尽了邓节怀里,邓节下意识的刚要丢开,却瞧见这兔子是活的,没能忍心扔出去,小小的一只,刚出生没多久的,圆圆的一双红眼睛盯着她瞧。   赵翊把兔子丢进她怀里,便撩开帘子进帐了,邓节随在他身后,皱着眉头道:“夫君一早去打猎了?”   赵翊边解着披风边轻飘飘地“唔”了一声。   邓节怀里的小兔子暖乎乎的,一会儿她的身上也跟着暖了起来,眉头还是拧着的,道:“夫君身上的伤还没有好,伤口万一再裂开了怎么办。”   赵翊没回答,将她的话当做耳旁风,转身坐在案几旁边给自己斟茶。   “夫君!”邓节叫他。   赵翊这才抬头看她,蓦地,忍不住笑道:“知道了”又指了指她怀里的小兔子,道:“留不留着,若是不留着,就叫司马煜拿下去扒皮烤了。”   邓节知道他故意气她,坐在他身边,道:“夫君,我二弟行军之际在山野狩猎,遇到了埋伏,夫君怎么可以重蹈覆辙。”   赵翊挑了挑眉,道:“为夫知道了。”说着将她连人搂在了怀里,鼻子只往她脖颈里嗅,像是只猫儿似的,蓦地,抬起头来,嫌她怀里的那只小兔子碍事,揪着它的耳朵丢到了一边去,手也不安分,几下子就扯开了她的衣带子,只往里探去。   邓节足够了解他的了,知道他这会儿是起了兴趣,想想腹中的孩子,她推了推他。   “怎么了?”他问,似乎有些不满。   邓节说:“夫君你先让我看看你背上的伤,若是厉害了,先把药上了。”   赵翊抗拒地道:“这么麻烦。”说着又将她往身下裹。   邓节将胳膊挡在他身前,道:“不行,必须先看过伤。”   赵翊盯着她的眼睛,那神情竟像是在赌气,相持了几分钟,赵翊这才败下阵来,他服软了,起身坐着,曲着膝盖,道:“看吧,快点,等看完了再来。”他就像是变了个人一样,她说什么,他都依她。   邓节立刻爬了起来,将他身上的衣服扒了,将纱布解开。   “怎么样?没有裂开。”赵翊说,手攥着她的胳膊,直要将她往怀里扯,她知道他的性子,这一时半刻,火是下不去的,他看着她的眼睛像是狼一样,好像马上就要将她连起带骨头的吞了,见她动也不动,皱眉道:“夫人,别让为夫等急了。”   邓节默了默,道:“等下,妾还没有看清楚呢。”说着一个不小心的扯了一下他的伤口,赵翊登痛得时抽了一口冷死,眉头拧成一团,咬着牙才没出声音。   邓节是故意的,坏事得逞,转而苍白着脸,道:“对不住,都说夫君别扯我,这可好,妾一个不留神扯到了夫君的伤口。”说着回头在箱子里翻着瓶瓶罐罐,给他找药和纱布。   赵翊恨得咬牙切齿,偏偏又生不出气来。   邓节找了药粉给他重新敷上,又包裹好,煞有其事地嗔道:“夫君可不能乱动了。”   赵翊冷着眼看她做戏,蓦地道:“你不想就不想,还用得着把我的伤口给扯开。”他知道她不愿意和他行房。   邓节道:“妾没有,夫君冤枉妾了。”   好在赵翊没走和她计较的意思,她弯腰把衣服捡起来给他穿上,他的衣服有很浓的血腥味,应该是打猎时候沾上的,她对上他那双憋火忍怒的眼睛,忍不住掩面一笑,道:“夫君不要这么看妾了,妾当真不是故意的。”取了外裳穿好,道:“夫君还没有用膳吧,妾去看看汤饼有没有煮好。”说着离开了。   赵翊坐在案几前,胳膊肘搭在凭几上,脚踝处似乎有什么毛茸茸的小东西在动,他捞起来,是刚才那只叫他丢到了一边的小兔子。   邓节出了帐子,脸上的笑容就散了,她不知道怎么对赵翊开口,怎么请求赵翊放她离开,她的眼里渐渐蔓上忧虑,赵翊现在固然待她很好,可万一她惹恼了他,他对她动了杀心怎么办?   她的手不由的轻轻摸着自己的小腹,肚子只会越来越大,藏不住的。   军营里正在炖早饭,今早他们太尉大人和司马将军打的野鸡野鹿正好够炖汤的。   混合着面饼,白白的浓稠的一大锅肉汤,翻滚着煮得软嫩的肉,司马煜一手挎着一个伍长的肩膀,一手比比划划的,正跟坐着几个小将领显示自己今早跟太尉大人打猎的场景,就连邓节走近了,都浑然不觉。   “你们那是没看见!”司马煜张牙舞爪地说着,一只脚还踩着地上的石头:“今儿早上,你猜咱们太尉大人把谁给放出来了?”   “谁?”司马煜问,没人回答,他得意洋洋地道:“猜不到吧,是天子。”   坐下人皆瞪大了眼睛。   司马煜道:“你们是想象不出来!咱们太尉大人把天子给放出来,驱赶到狩猎圈子里,下令谁先猎到天子,谁赏银万两,万两啊。”   底下此起彼伏地声音:“这么好的事儿,主公怎么就不叫我也去。”“我也想狩猎天子。”   司马煜道:“这你们就不懂了,虽然是狩猎天子,但是又咱们太尉大人在,谁能狩猎的到,谁能比咱们太尉大人的箭法更高。”   底下无人应答,司马煜又道:“咱们主公还对天子说,只要他能不被狩猎到,能逃走,就放他离开,天子也真信了,殊不知咱们主公早就围成了圈,罗网一样,他能逃出去才叫坏了。”   “然后呢?”   司马煜道:“咱们太尉大人放天子进去,给了他一刻钟的时间躲藏,然后就下令进圈狩猎,不过……”   “不过什么?”   司马煜敬佩地说:“不过天子也算块硬骨头,根本就没有跑,就站在原地,动也不动,吃了秤砣铁了心了。咱们主公于是就张弓搭箭,天子是张开双臂闭上了眼睛,任凭主公射杀,咱们主公是一支穿云箭,直接沿着天子的左脸射了出去。”   “主公这是射偏了?”   司马煜一摆手,道:“怎么可能,主公沿着天子的左脸,一箭射穿了百步开外的一只野兔。你们那是没看见天子的那张脸,都白成纸了,左脸颊被箭簇擦破了皮,血流了出来。”   “再后来呢?”底下人问。   司马煜摊手道:“没了,再后来主公就让人把天子给重新压起来关上了。”   底下人皆发出嘘声。   司马煜道:“你们嘘什么,诶,我虽然全程没猎到什么,但是我也看到了好吗?”底下人四散了,本想着司马煜有什么大能耐,搞了半天是在这里吹牛皮,臭显摆。   一个小将军还扔了个橘子,叫司马煜一把接住了,边扒着橘子皮边啧牙,再一回头,看到了站在他身后不远处的邓节,橘子塞了满口,登时连怎么咽都不知道了,连忙上前道:“诶呦,夫人,夫人,我刚才就是跟他们闹着玩呢,没有的事儿,您可千万别跟主公说,不然他知道,该活生生的扒掉我一层皮了。”他告饶道。   邓节的脸色看起来也不太好,默了默,问道:“你说的都是真的吗?”   司马煜连忙道:“不是的,我就是在跟他们开玩笑,没有的事儿。”   邓节抿了抿嘴,她已经没有精力去管天子如何了,只说:“我是来给太尉大人取食物的,汤饼可煮好了?”   司马煜回头望一眼锅,说:“还得再等等,等一会儿煮好了,我让人送去,不必麻烦夫人。” 第九十章   邓节回到营帐的时候, 赵翊正在逗手里的那只小兔子玩, 见邓节回来, 道:“怎么这么长时间?”   没有得到回答。   赵翊放下手里的小灰兔子, 侧目打量她。她的脸色并不好,垂着眼帘不看他。   赵翊皱眉道:“怎么了?又是谁惹夫人生气了?”   邓节没说话,弯腰抱起那只小兔子,轻轻抚摸着它毛茸茸的身体。   赵翊一窥便知她的意思, 轻轻拍掉袖口沾着得灰毛, 道:“是听到了什么?怎么了?心疼了?”语气是轻飘飘的, 却很冰冷。   邓节摸着兔子毛的手微微僵硬, 然后摇了摇头, 道:“不是?”   欲盖弥彰   赵翊道:“你肩膀上的淤青是他干的,你问过我知道了是天子会怎么做?我那时没有回答你,我恐隔墙有耳, 现在我可以回答你。”   “你想怎么做?”邓节下意识的问。   他瞥她一眼,冷笑道:“你不还是想知道吗?不还是在意他吗?”   邓节收回了目光,不再言语。   赵翊道:“我现在告诉你,我会将他折磨至死, 这才不过是刚刚开始。”他说:“他是天子, 你知道他最怕的是什么吗?是屈辱, 他没有办法忍受屈辱,同样,我也没有办法。”他的声音非常平静,因为平静, 更显得冷酷无比。   邓节不欲知道,她不想知道他会如何对待刘昭,默了默,似乎是下定了决心,她说:“我想离开。”   赵翊没有回应。   邓节的声音渐渐沙哑,道:“我想离开,你说过,你可以放我离开,现在可还作数?”她抬眼望向他,只见他并没有看她。   小灰兔子从邓节的怀里慢慢地跑了下去,邓节藏在衣袖里的手攥紧了,她不能迟疑,不能退缩,这并不是为了天子,也不是为了她自己,而是为了她腹中还没有出世的孩子,她无法想象赵翊所教导出来的孩子会是什么样子,更无法想象他会一辈子都不再利用自己,她还是怕他,无法相信他,她对他那点稀薄的爱意在腹中骨肉面前根本无足轻重,她说:“赵翊,我现在想要离开了。”   许久他才开口,除了声音有些沙哑以外,好似没有什么异常:“为什么?为了刘昭?”   邓节的嘴唇干裂,她舔了舔,有些微微的发醒,她说:“不是因为天子,你愿意如何对待他,与我并没有关系,你是折磨他也好,还是杀了他也罢,妾都不会去在意。”   “那是为什么?”声音冰冷。   “因为……”邓节挣扎了好一阵子,突然间像是松了的弦,道:“因为妾没有办法相信你。”   赵翊霎时间怔在了原地,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她会这样说。   邓节的眼眶有些热,她努力的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没有异常,她说:“妾这几日想了很多,也想了很久,妾想以后,以后的生活是什么样子,以后该如何和你相处,妾想了许久许久,可是最终妾也没能想出答案来。”   她深深地呼吸一下,说:“大人,你是个很小心谨慎,生怕在感情上多比人付出一丝半点,你宁可辜负他人,也不能容许别人辜负你。”   她笑说:“巧的是我也是这样的人,所以我们相互试探,步步为营,每日精打细算着要付出真心才合适,我们都不愿意深陷进感情的漩涡里,我们都太过于清醒,过于理智,过于斤斤计较了,尽管我们相互有情,可仍旧随时都做好了紧闭心门的打算,我们都已经太久没有用过真心待人了。”   她笑说:“我们都深知这是错误的,可是我们没有办法改变,因为我们经历过太多的背叛,同时又鲜少获得过真心,我们必须精打细算着付出,我们没有办法相信任何人,因为连至亲至爱都有可能成为背叛者。”   她说:“我说过,我不会出卖江东,但是我会陪着你赴死,因为我是你的妻子,而我也做到了我的誓言,现在,我有一点累了,不只是因为天子的事,我是真的有一些累了,我没有背叛你,也没想背叛你,你是我的夫君,永远都是,我只是清楚的认识到了这样的一个道理,两个精打细算步步为营,相互试探计算着付出多少的人是永远无法真正走在一起的,即便在一起了,也无法经历任何的风雨,就像天子始终是你心上的一根刺一样,这根刺会永远的存在。”   她说:“我确实已经爱上你了,也正是因为爱上你了,所以我才感到恐惧,恐惧有一天我们会重新变成敌人,恐惧色衰而爱驰。”   “所以还可以放我离开吗?”她问。   她说了这么多,赵翊却从始至终一句话都没有说。   她没有得到答复,她想:这其实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她已经做出了她能做的所有的努力,他就算是现在要杀她,她也没有办法。   赵翊听着她说完,看着她低垂的眼帘,他的喉咙上下的缓缓的动了动,许久,扯出了一抹冷笑,道:“你走吧。”幸好他只说了三个字,才不至于让她听出他声音的沙哑和颤抖。   你走吧   邓节不可思议地看向他。   赵翊努力地调整好声音,说:“你走吧,现在就走,这是我给你最后的机会,我可能很快就会反悔,届时杀了你也不奇怪。”   邓节的舌尖一股淡淡的血型味,喉咙像是被刀割过,硬生生地疼,她什么话也没能说出来,起身掀开帐帘子离开了。   赵翊坐在案几边,垂着眼帘看着案几上的水杯,杯里的水泛着层层的涟漪,他并没有感觉痛苦,什么感觉都没有,只是像是心上被凿开了一个口子,各种复杂的情感顺着这个小小缺口流了出去。   渐渐地,杯子里的涟漪消失了,他慢慢地闭上了眼睛,揉着鼻梁,似乎是有些累了。   ……   司马煜觉得自己是见了鬼,坐在程琬的帐子里,也不顾程琬是不是在处理军政要务,只道:“你说,咱们夫人怎么就这么走了呢?”   程琬埋在案牍里,一边阅读着赵翊交给他的军政文件,一边敷衍道:“这我怎么会知道?”   司马煜摸着自己粗糙的下巴,道:“诶,你说咱们主公也是啊,说放就放了,亲娘放了也就放了,竟然连自己的女人也能放,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那时候那个刘萦……什么刘夫人,下场可惨了。”   司马煜这么一说,程琬抬起了埋在公文里的头,笔尖的墨水滴在了竹简上一滴,擦不掉,只能任由它慢慢地变干。   司马煜说:“太尉大人看来是真不喜欢夫人,不然不能让她就这么离开,可是又不像……”   “你错了”程琬将笔挂回架子上,将墨水吹干,摇头道:“主公肯放她离开,不是因为不喜欢她,而是因为太喜欢她了。”他轻轻指了指司马煜的头,道:“你这颗榆木脑袋。”   司马煜挠了挠头,道:“我还真榆木脑袋,我真就不懂,喜欢一个人怎么回舍得让他离开呢,不懂,不懂,我若是喜欢一个人肯定会天天把她绑在身边的。”   程琬叹息一声,手指轻轻触摸了两下墨点,见已经干了,方才放回架子上继续书写,嘴上道:“你啊你,一辈子都不要想猜透主公的心思的。”   就在这时,门外士兵道:“军师,杨主簿求见。”   “杨敬?”程琬皱着眉头沉吟,思考杨敬此来的目的,不觉间墨水又从笔尖滴落了一滴,掉在了竹简上。   程琬瞥了一眼墨渍,抬头对士兵道:“快请杨主簿进帐。” 第九十一章   夜深了, 帐子外点起了火把, 刘昭坐在榻上, 他的双手栓着铁链, 锦缎制作的衣裳破了,衣角都是黑色的污渍,他的脸上也受了伤,是箭簇割破的, 此刻已经结了痂。哪里还有一点天子的样子, 耷拉着脑袋, 垂着眼帘, 双目无神。   忽然间他听见了一阵脚步声, 然而却没有任何的反应,直到赵翊走到了他的面前,他看见了赵翊的靴子, 冷嗤一声,摇了摇头,什么话都没说。   许久,赵翊方才开口, 道:“陛下, 被囚禁的滋味如何?”意外的是他的语气没有嘲讽, 只是冰冷。   刘昭冷笑一声,并不抬眼看他,只道:“太尉大人,朕难道不是一直都在太尉大人的囚笼里吗?”他一展衣袖, 抬头坦然地笑说:“就在今早太尉大人刚刚折辱了朕一次,如今呢?太尉大人又想出了什么新的法子?”   赵翊看着天子的笑脸,只觉得心尖恨的发痒,巴不得现在就食其肉,寝其皮。   刘昭看着赵翊冷冰冰的样子,毫不畏惧,仍旧笑道:“太尉大人机关算尽,朕确实不是太尉大人的对手,朕认输了。”他扬着嘴角笑说:“可是朕还是有一样赢过了太尉大人,太尉大人可知是什么?”   赵翊没有说话。   刘昭自问自答,道:“是邓节。”这两个字于此刻的赵翊来说简直刺耳,他的眉头不自觉的的拧紧了。   刘昭遂了心愿,笑道:“太尉大人您明媒正娶的名门长女,曾经爱过朕。”他指了指自己的肚子,笑道:“她怀过朕的孩子,她爱过朕,那时候她才十四岁,你知道那时候的她有多么美丽,多么青涩吗?”   赵翊的脸白了,却仍旧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冷着脸沉默。   刘昭道:“太尉大人,你永远都不会知道的,她的过去没有你,就算是现在,她仍旧不是全心全意的爱你,但是她全心全意的爱过朕,甚至为了朕,为了朕的骨肉曾不惜众叛亲离,但是她永远不会为你如此,现在不会,以后也不会。”   赵翊的头微微扬起,居高临下地看着刘昭,然而他的喉咙却微不可察的缓慢的上下一动,嘴唇紧紧地抿着。   刘昭往后一仰,懒散地靠在了垫子上,道:“她怀过你的孩子吗?并没有,现在没有,以后也不会有的,她也不想怀你的孩子。”他说:“你喜欢她,这也难怪。”他一撇手,慢悠悠地道:“毕竟她的滋味不错,现在不错,以前没经人事的时候更不错,她的身体很美丽,很光滑像是缎子,很柔软,她第一次的时候什么也不懂,是朕开导的她,你知道怎么样做能令她快……”   他没能说完,赵翊揪着他的衣领一把将他拉到了面前,他们逼视着彼此,眼睛俱是血红的,像是两只即将相互撕咬的野兽。   刘昭是故意的,故意的激怒赵翊,他并不知道邓节其实已经离开了,他只是想死,想逼赵翊杀死自己,他已经受够了,他是天子,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他就是要让赵翊杀了自己,他要让赵翊一辈子都背着弑君的骂名。   “怎么不动手呢?太尉大人?”他红着眼睛咬牙切齿地笑问:“是怕朕死了,您的夫人会难过吗?”话还没落地,他结结实实的吃了赵翊一拳头,登时耳朵嗡嗡作响,嘴中发腥,牙齿掉了,混合写血沫吐了出来,牙齿也被血给染红了。   赵翊将他捞起来,打了一拳又一拳,他将满心的愤怒和痛苦都发泄到了天子的身上。   他不愿意承认,不愿意承认他的心是痛的,不愿意承认所有人都离开了他,不愿意承认是邓节丢弃了他。   他的痛苦无处发泄。   他后悔,后悔他们相遇的太晚了,后悔没有在她十四岁的时候遇见她,如果她那时怀的是他的骨肉,他无论如何也不会舍得将她独自丢下。   他不明白,实在是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用尽了努力却仍然被世人唾骂,被挚爱抛弃,而眼前这个废物一样的天子,却能够轻而易举得到一切,高贵的血统,忠诚的臣子,以及深爱的女子。只因为他是天子,就有那么多所谓忠臣良将前赴后继为他送死,而自己纵使平定四海,功震寰宇却仍旧为人唾骂。   他费尽心机求而不得的东西,这个懦弱的废物的天子却可以轻而易举的拥有,甚至弃如敝履。   他感到痛苦,这痛苦日积月累,无处发泄,终于在这一刻爆发了出来。   一拳接着一拳,刘昭已经被打的没了人样,程琬闻声冲了进来,上前拦住了赵翊,急道:“主公,主公您不能再打了,再打下去天子会死的。”赵翊已经红了眼睛,刘昭躺在榻上被血呛得咳嗽,不停地吐着,濒死一样。   程琬到底不比赵翊,感觉体力不支,连忙对刚进帐的司马煜道:“快把天子扶走。”   司马煜这才把天子扛了出去找大夫。   程琬松开了赵翊,只见他的脸上都是被溅上的血,他的眼睛仍是红的,只是半垂着眼帘掩了住,似乎也已经冷静了下来。   程琬忍不住劝说:“主公,您差点就将天子打死。”   赵翊没有说话,整个人冷沉沉的。   程琬也不是不怕,忍住了,说:“属下知道主公大人心里不舒服,夫人又离开了,但是这跟天子没有关系,天子被主公打死了,会惹来麻烦,这更是称了天子的意了。”   见赵翊不说话,程琬试探着道:“太尉大人如果真的怒火难息,不如属下现在就命人把夫人给抓回来,这个时候夫人肯定还没走远,杀了她,主公的气也就消了,就算不杀,也好好折磨一番,这个可以交给属下。”   赵翊这才慢慢的抬起眼帘,冷冷地瞥他一眼,道:“谁准你提她的。”声音嘶哑,十分冰冷。   程琬暗暗松了一口气,道:“既然如此,主公也就别生气了,消消气。”他弯腰给赵翊倒了一杯水,赵翊不耐烦的将程琬的胳膊推开,他并不想喝。   程琬拿着水杯立在原地,摇头笑笑,道:“刚才就在主公打天子的时候,杨主簿来找了属下一趟,跟属下说了一件事情,属下觉得主公会想知道的。”   赵翊狐疑地看向了他。   ……   次年,二月。   邺城的春天已经到了,然而风还是冷硬,火盆也还不能撤下。   太尉府里,赵翊刚刚批完厚厚的一叠公文,他的手有些僵了,放下了笔坐在炭火盆旁烤手,微微垂着眼帘,狭长的眼眸寒冷如冰,叫人猜不透。   青铜漏刻滴着水,滴滴答答的响,似乎敲出了回音来。   许久,门外的奴婢敲了敲门,通报道:“大人,军师和杨主簿求见。”   赵翊这才抬起了眼帘,扬起嘴角笑道:“快请进。”看样子和平常没有什么不同,语调也一如往常,只是还是有什么变得不同了,微妙的,难以察觉的。   程琬和杨敬这边进来了,带着一身的寒气。   赵翊眯了眯眼睛,笑道:“一路风冷,不必拘束,过来一起烤烤火吧。”   奴婢们奉上了茶,又搬来了一盆炭火,将茶坐在了炭火上热。   程琬一卷将竹简递给赵翊,赵翊展开一目十行。   程琬斟了一杯热茶,不急着喝,慢慢地道:“赵虞已经被处置掉了,突发重疾,即便有人怀疑,也找不到证据,至于赵爽……”他兀自低头一笑,道:“主公正在河北颍川兖州等地屯田,赵爽将军卸了兵甲,做起了典农校尉,倒是过得也很愉快。”   赵翊将竹简收好,扔到了一边,问道:“江东呢?”   程琬说:“邓纪和刘德因为荆州三郡的事情闹得很不愉快,我们不如作壁上观,等到这波田屯下,到了秋收的时候积攒的粮食就可以屯满粮仓了,杨主簿还算了一下,届时还需要在河内,山阳等地再多修建几个粮仓才能装得下。”   杨敬说:“是这样。”   程琬将手中的茶喝了,道:“北方暂无战乱,可以好好休养生息一阵子,只不过西凉还不安分,屡起兵戈,却也掀不起什么风浪来。”略微思忖,道:“至于天子那边……自天子回到颖都后,就按照主公的吩咐严密的监管了起来,任何人不得接近,不过……”   赵翊淡淡的道:“不过什么?”   “不过颖都那边来消息,宋裕宋大人前些日子去了,宋大人自年前就一直重病,终也没能挺过来。”   赵翊并没有什么表情,只道:“宋裕到底是父亲的旧臣,也曾跟着父亲南征北战过,你派人去颖都,替我好好吊唁。”   程琬说:“是。”   又交谈了一阵子,多是些政事,然后程琬就准备起身离开了。   然而杨敬却并没有走的意思。 第九十二章   赵翊瞥了杨敬一眼, 起身在铜盆里盥洗过手, 取下了帕子擦手, 这才慢慢地问道:“杨主簿还有事情?”   杨敬说:“是夫人的事。”   赵翊正在擦手, 略略一僵,默了一阵子,问道:“她有什么事?”音色如常。   杨敬说:“派去的人回了信,说再有两个月, 夫人就要临盆了, 臣算了算, 日子确实也差不多。”   赵翊没有说话, 将擦过手的帕子扔到木架子上, 回到案几前手肘枕着小凭几,长腿随意的曲着,脸上也瞧不出什么神情。   杨敬说:“主公当真不打算接夫人回来吗?”   赵翊随手拿起了热茶, 不急着喝,垂着眼帘,只道:“她要离开,我便遂了言言她的心愿, 接她回来做什么。”   杨敬也同他相处了一段时间, 不能说完全了解, 但心中或多或少还是有数的,只道:“就算夫人来日改了嫁,主公的骨肉来日管别的男子叫父亲,主公也觉得无所谓?”   气氛一时之间低到了冰点, 赵翊抬起眼帘来冷冷地看着杨敬,杨敬不冷汗涔涔是假,干笑着道:“主公若是真的不在乎夫人,又何必一直命人暗中监视观察着夫人的一举一动。”   赵翊仍然没有开口说话。   杨敬不再自讨没趣,躬身行了个礼,转身要离开,不能手碰到门,只听身后传来了赵翊地声音,“回来”   “是”杨敬复又折身回来,只见赵翊仍然坐在软垫上,看着凭几,垂着眼帘,手里拿着漆木茶杯,整个人坐在阴影里,也不发声,许久,他的喉咙轻轻动了动,开口道:“怎么能让她回来。”   他到底还是太要面子了,太骄傲了。   杨敬笑道:“只要主公肯先主动迈出第一步,夫人就一定会回来。”   赵翊缄口不言,杨敬却毫不气馁,微笑道:“夫人之所以会离开主公,并非是心中对主公没有半分感情,而是因为不肯相信主公。”   “她不相信我什么?”   杨敬说:“不肯相信主公会真心待她,不敢相信主公永远不再利用她,也不利用她的孩子,说到底了,她并不知道主公对她的心意有几分,毕竟主公曾经想过借刀杀人,她对主公始终有顾虑,心头也始终有恐惧。”   杨敬说:“男女的事情,总要有人先迈出第一步,迈出了第一步才会有第二步,第三步,若是始终小心谨慎,斤斤计较,那永远也无重归于好的可能。”   赵翊冷沉地道:“迈出第一步。”   杨敬笑说:“是,只要主公先迈出第一步,那么接下来的就容易得多,夫人想要的东西实则很简单,不过是一种安全感,只空口承诺没有用,主公心里也知道,还是要做出来让夫人看到,感受到才可以。”他道:“若是大人觉得自己的面子,或者这第一步比夫人和夫人腹中的骨肉还要重要,那就还是作罢了吧。”   他看着赵翊垂着的眼帘,说:“主公从来没有尝试过主动的迈出第一步吧?”   杨敬没有得到回答,这也是意料之中的,赵翊默了一阵子,淡淡地道:“你先退下吧。”   “诺”   ……   濮阳的四月,天气已经转暖了,村子里的百姓们已经开始春种了,几个男人刚刚去领了耕牛回来,正飘着鼻环走在田地间。   茅草屋里,灶台上正蒸着羹汤,白花花的热气钻了上来。   邓节身着白色的普通麻布衣裙,正拄着后腰慢慢地走着,她的肚子已经鼓得很大了,走起路来有些吃力,一会儿的功夫额头上就冒出了密密的汗珠,产婆说也就这几日就要临盆了,她想再多活动活动,如此生产也更顺利一些。   一会儿,她的里裳就湿透了,脸颊也热得有些发红,门被轻轻敲了两下,邓节望向门口,道:“进来吧,门没有锁。”   一个身着蓝色粗布衣裳的男子进来,他的年纪不大,顶多二十出头,皮肤黑黑的,生得却很精神,一笑还露出白白的牙齿,他对邓节笑说:“产婆我帮夫人叫来了,就在外面呢,夫人不用担心,请的是整个濮阳最厉害的产婆,绝对不会出问题的。”见蒸笼已经冒起了白烟,拿着衣摆擦了擦手,道:“这水煮沸了,我来帮夫人取出来。”   邓节微笑道:“有劳了。”又道:“这段时日多亏了你的照顾,我也没有多少钱财……”   男子将羹汤取出来,烫得只捏耳朵,道:“都是应该的,夫人不必见外了。”说着掂着白布将羹汤倒出了,正要递给邓节,却见邓节的脸色已经变了,眉头紧紧的皱着,密密的汗珠变得豆大,一颗一颗从额角滑落。   男子连忙放下汤碗,开门对产婆喊道:“快进来!快进来!”   邓节觉得自己像是做了一场噩梦,漫长的,痛苦的,她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疼痛,一寸一寸,像是把骨头也碎开了,到了最后就连疼痛也变得迟钝了。   模模糊糊地听到产婆道:“是个男孩,还有,夫人还有一个。”   她在婴儿的啼哭声中筋疲力竭,她的身体没有力气,软绵绵的,像是被抽出了骨头,两个产婆抱着孩子,一边轻轻摇晃,一边笑道:“好了夫人,没事儿,是两个孩子,一个男孩一个女孩豆健健康康的。”   邓节这才有了一点点力气,抬起手臂来,气若游丝地道:“抱到我身边来,让我好好看看他们。”   产婆于是将她的两个孩子放在了她的身边,他们还很小,闭着眼睛安静的睡觉,五官缩在一起,看不出样貌像谁更多一点,看起来还丑丑的。邓节却笑了,伸出手来摸了摸女儿的小鼻子,又摸了摸儿子的肉嘟嘟的小脸蛋。她的脸上也扬起了笑容,这幸福于她而言来得太突然了一些。   产婆问道:“夫人想给他们起什么名字?”   邓节轻轻摇了摇头,道:“我不知道。”   产婆问:“姓什么总是知道的吧”   邓节默了默,微笑道:“跟我姓,都姓邓好了。”   产婆说:“夫人自己,也没个人照顾,这羹汤也都凉了,我给夫人去热热吧。”   ……   粗布蓝衣的小伙子穿过了几条田间的小路,来到了一间草屋子前,叩了两下门板,里面的人将门打开,是个面目和善的年轻男人,小伙子冲男人笑笑,进到了屋里,屋里还有一个男人,年纪不大,看起来比方才开门的小上一些,二十二三的样子,生得很是好看,一双眼睛狭长的,只是看起来不太好接近,十分威人。   小伙子躬着腰,规规矩矩地道:“主子,夫人生了。”说着话,抬头偷偷瞄着眼前的男子,似有似无的,小伙子隐约觉得男子方才微微皱着的眉舒展了一些。   “可平安?”赵翊声音平静如常。   小伙子笑说:“平安,都平安,还生了两个呢,听产婆说一个男孩,一个女孩,都健健康康的。”   赵翊说:“行了,下去吧。”   杨敬了然的拿出了赏银给小伙子。   小伙子领了赏赐,谢恩离开了。   关上了门,杨敬笑问:“主公可要现在去看看夫人?”   赵翊摇了摇头,平淡地道:“再等等,不着急。”   他方才一直提心吊胆的,如今知道母子平安,心下倒是松了一口气,这是他的第一个孩子,第一个儿子,第一个女儿,他光是这么一想,心里就像是长了草,恨不得现在就去看看他们,看看他们长得什么样子,像自己更多还是像她更多。此刻心底更是喜悦无比,强忍着才没有喜形于色。   也不知道她如何了?他一想她,又皱起了眉头,他不是不急,只是不敢去见她,不知道怎么迈出第一步,更不知道怎么才能放下那要人命的面子。   赵翊不着急,军师程琬可着急,半个月前说丢下政务就丢下政务跑了,邺城的事项全部都推给了程琬暂代,程琬到底是军师,很多事情拿不定主意,日夜盼着他们主公早点回邺城,不想这会儿他们主公自己却说“不急”   “主公当真不现在去看她”杨敬问。   赵翊内心挣扎无比,面前只是沉默,薄唇抿成一条,蓦地,道:“再等等。”听声音却没有那么镇定。   邓节抱着她的两个小小的孩子,她怎么看怎么喜欢,心生欢喜,不知如何是好。   她还分泌不出奶水,产婆便帮她请来了乳母,很健康,专门给她的两个孩子喂奶水。   邓节躺在榻上由找来的村妇照顾,她一会儿摸摸女儿稀疏的小头发,一会儿捏捏儿子肉乎乎的小脚。   她还不知道给他们起什么名字好,没有想好,也不着急,她感到格外的快乐和满足。   粗布蓝衣的小伙子每天都会跑来她这里询问她缺什么少什么,有缺的,少的,邓节就会让他跑腿帮忙买回来。   离开了邓节这里,小伙子又匆匆奔到赵翊那里,汇报邓节做了什么,吃了什么,是否健康,可又不开心的事,然后着例领赏银。   明明他们之间只隔了两间茅草屋子。   除了小伙子,还有那些照顾邓节的村妇,孩子的乳母,每天都会照例跑来赵翊这边一趟汇报一天的情况。 第九十三章   邓节的身体经过修养, 逐渐的好了许多, 只是仍然没有奶水, 无法喂养孩子, 便就交由了乳母。   这日小女儿刚刚喝饱,邓节从乳母手中抱了回来,哼着歌曲哄着她睡觉,乳母也敛好了衣裳, 笑道:“夫人还是没有想好给孩子起什么名字吗?”   邓节边抱着女儿哄她入睡, 边轻轻摇头, 低声微笑道:“还没有想好。”   乳母目光一收, 试探地问道:“自半年以前夫人来此, 无论出入都是独自一人,有一句话不知道当问不当问?”   邓节敛着眸子,看着怀里的孩子, 淡淡地道:“问吧?”   乳母道:“不知这孩子的父亲身在何方?”   邓节沉默了一会儿,见怀里的女儿闭着眼睛,小嘴巴微微翕动,似乎是睡着了, 这才道:“不知道, 因为战乱走散了。”   “走散了?”   邓节点点头, 平静地道:“走散了,如今也不知道他身在何方。”   “你倒还真是会说谎话。”   门外传来了熟悉的声音,低沉的,略显冰冷的音色。   邓节心头一阵, 霎时间脸上失了血色,只见门被推开,一个熟悉的身影走了进来。   他的身上是一身藏蓝色的袍子,脚下一双黑色的胡靴,狭长的眸子冷冷地看着她。   到底还是来了。邓节心道。她并不觉得意外,她早就知道他会来找她,不会轻易的放她离开。   赵翊目光落在她怀中的女儿,她登时将孩子紧紧的护在了怀里,她不知道他会做什么,虎毒不食子,但是对他赵翊而言没有什么是做不出来的。   赵翊挥了挥手示意乳母离开,慢慢地走到榻上,榻上的是正在安睡的他的小儿子,邓节无法拦住他,只用身体挡在了他的面前。   赵翊本是来服软的,话到了嘴边又变了味道,冷嘲热讽似的:“怎么,桓文是你养的小马驹,如今呢,同丈夫走散了?不知丈夫在哪里?”他看着她的脸,她却只低垂着眼帘不与他对视,他伸出手来捏住她的下巴,道:“夫人可真惯于说话呢。”   邓节方才抬起眼帘,狠狠地直视着他,眼睛是红的,纵使装得再强硬,也还是因害怕而闪动着泪光。   她瘦了,清减了许多,他看着她的眼睛,莫名生了怜悯之情,他放下了捏着她的下巴,低头轻轻摸了摸她怀里的女儿的脸蛋。   邓节推开他的手,不准他触碰她的孩子,咬牙道:“你说话不算话,你说过放我离开的。”   赵翊道:“我是说过,不过我只准你离开,没说过你的孩子可以一起离开。”   “你什么意思?”   赵翊说:“这也是我的孩子,他们的身体里留着我的血。”他见邓节咬着不说话,道:“怎么?难道这孩子不是我的?我还没有下休书呢?你还是我的妻子,若是这孩子是别人的,别怪我动手处置了这两个孽障。”   邓节咬着牙,眼泪噼里啪啦的就掉了下来,他冷冰冰地说:“你可以留下,这两个孩子我要带回邺成。”   邓节的眼泪像是断了线的珠子,却仍旧狠狠地道:“你一夜欢娱,我却要辛苦怀胎十月,忍受痛苦生下他们,如今你一句他们是你的孩子就要把他们从我身边夺走,你的心怎就如此的狠呢。”   他原本也不想这样,他想说软话,只是软话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反而又惹得她落泪,他看着她流泪,眉头微微皱起,蓦地低头用唇封住了她的唇,和记忆中一样的触感,一样的柔软,他已经近一年没有见过她了,他原本并不觉得自己有多思念她,他也是如此麻痹自己的,可此刻那思念像是汹涌的河水顿时冲毁了他筑起的高高的堤坝,他环抱过她的身体,任凭她如何躲避也逃不开。   直到她狠狠的咬了他的嘴唇一口,他这才松开她。他舔了舔出血的嘴唇,并没有看她的眼睛,只低低地道:“回家吧。”   没有回应,她并不想跟他回去。   “邓节”他叫她的名字,道:“回家吧。”   邓节摇了摇头,声音颤抖,道:“我不回去,赵翊我没办法回去,我不知道你将会拿我怎样,拿我的孩子怎么样,我害怕,害怕你会想对玉儿一样对待他们。”   赵翊张了张嘴,却发现什么也说不出口,言语实在是太过于苍白,许久他才沙哑地道:“不会的”   邓节只是摇头。   赵翊此刻已不知该说什么,没有办法,人心一旦被推远了,就再难拉回来,纵使表面上平静如常,心里也是疏远了。   他不准备再说什么了,伸手一把捞起了榻上的小儿子,淡淡地道:“我话已经说尽了,邺城一定要回的,由不得你。”说着推门离开了。   他不能放过她,这是他的妻子,他的儿女,他不能允许他们流落在外,他摸了摸自己的心,他知道自己其实是真的想她了。   ……   邓节没有办法,她逃不掉,到底还是跟他回到了邺城,临上马车的时候她看到了杨敬,他远远的向她摊手。   邓节知道杨敬还是告密了,冷冷地瞥他一眼,然后抱着女儿上了马车。   赵翊也在马车里,他怀里是小儿子,此刻小儿子已经睡醒了,似乎是觉得不舒服,呜呜地啼哭。   赵翊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那里会照顾小孩子,伸手拍了拍他,越拍哭得越凶,简直是要将马车的车盖子给哭掀了。   赵翊的眉头直打结,邓节在一旁看着,道:“兴许是便溺了。”她的怀里有女儿,半是指挥着,道:“把他的小裤脱下来看看。”   她主动与他说话,指唤他照顾孩子,赵翊抿了抿嘴唇,打开了襁褓,脱下了小裤,顿时铺面一股臭味,赵翊眉头拧得更紧了,手足无措的,本是想叫乳娘过来收拾,却听邓节道:“脏了的包起来扔掉,包裹里有干净的,把帕子打湿给他擦干净在换上新的。”   赵翊鬼使神差的怪怪照做了,换了干净,小孩子果然不哭了,他抬眼看她一眼,没得到什么表扬,心中不免悻悻的。   闻了闻自己的手,从来没觉得自己能臭成这样,在铜盆里仔细的清洗的许多遍,这才觉得没有味道,回头一看,不知何时,邓节已经抱着小女儿靠着软垫睡着了。   赵翊看着她的睡脸,又看了看她怀中小女儿的睡脸,明明五官还没有张开,皱巴巴的一团,他却觉得她们母女两个很像,就连睡觉的样子也一样可爱。   此刻,他的脸上带着笑容,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他确实想她了,八个月,自她嫁给他后,就没有分别这么久过,他看着她,只觉得心被一点点填满了,他有妻子,有女儿,有儿子,他从来没同时拥有过这么多亲人。这比他在战场上砍掉敌人的脑袋还要开心。   他伸出手来不能摸上她的脸颊,她就睁开了眼睛,皱着眉头和他对视,蓦地,她淡淡地道:“你的手上还有味道。”   赵翊又皱眉闻了闻手,奇怪了,他怎一点都闻不出来呢?   一路上,他们同在一辆马车里,女儿邓节照顾,儿子赵翊照顾,邓节不帮他,只是坐在那里抱着女儿指挥他该怎么做,他也不见生气,听她的指挥,有的时候难免手忙脚乱,他打仗都不曾这么手忙脚乱过。   到了后来,已经成了习惯,换衣裳收拾便溺,驾轻就熟。   邓节本是想要惹他生气,没想到他一路都没发过一次脾气,她让他怎么做,他便就怎么做,也不叫乳娘,也不抱怨。   后来她索性靠着软垫看他忙乎,一个大男人在狭小的马车里手忙脚乱的换尿布收拾便溺,她觉得还是很有意思的,有的时候他弄得一手,她就转过头忍着笑意。   她以前从没想过,也不敢相信,赵翊也会有变成孩子奴的一天。   她想,他是真的想要孩子。   一路上,他们两人倒是没说什么话,快到邺城的时候,赵翊方才道:“为何没有给他们起名字。”   邓节看着引枕,说:“妾没有想好,不知该起什么好。”她也自知逃脱不掉了,转头撩开车帘,看着外面的景色,淡淡地道:“你起吧。”   赵翊说:“儿子就叫赵睿,女儿……”他默了默,道:“赵纯。”   邓节放下了帘子,道:“好”   说话间,马车已经驶入了邺城的城门。 第九十四章   新的太尉府已经建成了, 军师程琬在正殿正等着赵翊, 赵翊遂先一步下了马车。   邓节则稍后一些, 等着车夫将马车停到后面的侧殿。   此刻, 侧殿的门前已经立好了两排奴婢,只等着他们的主人回来,待马车行驶过来,乳母和邓节抱着孩子下来, 便立刻的簇拥上前, 搀扶着她们进殿。   这侧殿里布置的略显华丽, 一反曾经的俭朴, 但仔细看去却也没有什么特别贵重的物件, 都是寻常富裕人家用得起的薄纱屏风,漆木碗碟,青铜香炉, 以及掺着细金丝线的大穗子引枕之类的。   床榻旁边是两个小婴儿床,床上的小褥子是锦缎制作的,光滑柔软,外面的木头架子是金丝楠木, 这两个小婴儿床是赵翊此前传信令府中人现打出来的。   他是上了心的。   邓节不聋也不瞎, 她多少能够感觉到, 却也没有表示什么,将怀里的孩子放进了小婴儿床里,又将小儿子赵睿从乳母怀里抱出来放在了另一张小婴儿床里,轻轻摇了几下, 两个小家伙也困了,闭着眼睛安稳地睡着。   奴婢端着食物,在邓节身边道:“夫人,一句舟车劳顿,晚膳已经备好了。”   邓节对乳母说:“你先去吃吧,我不饿。”   于是乳母先随着奴婢下去了。   邓节看着熟睡的两个孩子,心想着自己到底还是回到了他的身边,心中百味杂陈,她既是想回来的,又是恐惧回来的。   赵翊身边又那么多的妾室,来日他们还会有别的弟弟妹妹,手足相残实在是不稀奇。此刻,她就像是漂浮在水面上的浮萍,不安紧紧的包裹着她。   她吃不进去饭,一点胃口都没有。   “立在这里想什么呢?”   身后传来了赵翊的声音,他已经和程琬议事完毕了,回到了她这里来。   “没想什么”她淡淡地说。   赵翊瞥她一眼,本想责她的话也咽了回去,他上前去捏了捏儿子的小脸蛋,回头对她道:“你的身体还没有康复,晚膳不能不吃。”   “妾知道了”邓节说。绕过了屏风坐在案几旁取箸安静的用膳。   赵翊随在她后面,抱着臂站在那里看着她,眯了眯眼睛,蓦地,道:“你对我就连一句话都不想多说吗?”   邓节一怔,拿着筷子的手更紧了,默了默,回头看着赵翊的眼睛,道:“妾不是没有话说,妾只是……”她不知道该说什么,话到了一半又缄口不言了。   赵翊看着她,问道:“你当真就这么厌恶我吗?”   “我没有”邓节否决,低着头欲言又止。   赵翊道:“我被赵胜关在囚笼里时你还不曾这样,如今有了孩子,你反倒防备,厌恶起我来了,是吗?”他的声音明明很冰冷,目光也明明是睥睨的,可那语气听起来却竟然有那么些许的悲伤。   “不是的”邓节摇了摇头,她说:“我只是……”她实在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她很清楚自己伤了他的心。   “只是什么?只是不肯相信我?认为我不会保护你们母子?”赵翊道,他问出了一路来都想要问出的话,他不是不在意。   这次邓节没有说话,半响,才慢慢地点了点头。   她以为赵翊会发火,实则没有,他什么也没有说,转身离开了。   邓节再抬头时,已经不见他的身影了。   站立在油灯旁边的奴婢轻轻地问道:“夫人,菜已经快冷了,要奴婢拿走去热一热吗?”   邓节没有听到一样,望着渐渐冷掉的饭菜出神,许久道:“太尉大人走了?”   奴婢回答:“走了”   “是去孟澜哪里?”她问,她本不欲知道,他去了哪里于她有何干系,却仍忍不住的问了出来。   奴婢怔了怔,细声道:“孟澜?”   “嗯”邓节怔愣地嗯了一声。   奴婢思忖着摇摇头,道:“没有啊。”她说:“自太尉大人回到邺城,并在邺城落府后,奴婢没见过大人身边有什么孟澜。”   邓节慢慢地看向奴婢,有些不可思议。   奴婢道:“府里除了奴婢们,就只有太尉大人和司马将军,白日里军师和主簿他们也会来办公,除此之外没见有什么人。”   邓节心中略略震惊,面上仍然平静如常,道:“此前太尉府中的那些妾室们呢?”   奴婢笑道:“夫人指的是孟夫人,李夫人她们吧。”她微笑道:“她们都在颖都的旧太尉府里呢。”   “颖都的旧太尉府?”   奴婢说:“是的,太尉大人没有接她们来邺城,李夫人她们倒还好,最坐不住的要属孟夫人了,前前后后派人送来了许多封书信,说是思念太尉大人,想要来邺城。”   她像是看了笑话一样,道:“太尉大人就看了一封,随手给丢进火盆里烧了,并且告诉奴婢们,往后再有从颖都太尉府送来的书信,尤其是孟夫人的,不必再呈上了,直接烧了。”她们这些奴婢烧之前偷偷发来看了看,背地里当做笑话笑了好一阵子,缘来那个孟夫人叫孟澜。   邓节的心尖像是被细线轻轻牵动了一下,又道:“现在太尉府离没有别的妾室了吗?”   奴婢冥想了一阵子,道:“有,有一个萧夫人,是赵玳公子的娘亲,只有她一个人在邺城的太尉府里。”   奴婢说:“听闻是赵玳公子请求的,赵玳公子是太尉大人的养子,自从出了赵胜赵爽一事后,太尉大人就有意的栽培自己的身边人,赵玳公子如今也快十四岁了,太尉大人正看重他,准备让他上战场历练历练,不南下,好像是……”沉思了一下,一拍手道:“是西凉,西凉那边不太安分,屡屡进犯,听闻太尉大人想派个几千人去平西凉,让他们安分安分,赵玳公子就将随军,所以赵玳公子一求,太尉大人就同意将萧夫人接过来了,接过来之后一直和赵玳公子住在后面的一处偏院,平常也见不到萧夫人的人影。”   邓节静静地听她说完,心里知道自己方才冤枉了赵翊,一时之间更没有了胃口,简单的沐浴梳洗后躺到了榻上,躺下了,也该睡不着,一时之间辗转反侧。   她冤枉了他吗?   她自己又觉得不是,他这时候没有接她们回来,谁知道以后呢,或许他已经腻味了颖都的那些夫人,准备再河北重新物色一批新的美人。   她不觉得一个人能够就这样突然转变,因为什么?因为有了儿女?所以突然转变了?她不知道,也从来没经历过赵翊这样的人,她只觉得,他迟早还是会收别的妾室的,到了能利用她和她孩子的时候也还是会利用,哪怕是立了她的儿子做继承人,该废黜的时候还是废黜。   玉儿不就是吗?   玉儿,邓节也不知道她在宫里怎么样,她知道天子没有死,知道天子被带回了宫里严密的看管起来,衣食起居,说了什么话,哪怕夜里翻了几次身,都要通通的禀报给赵翊。   如此这般,天子还能善待玉儿吗?会不会将怒火发泄到玉儿身上,玉儿她也不过才十岁。   这么想着,她从榻上起来,赤着脚走到了婴儿床前,看着熟睡的孩子,心道“绝不会让他们落得和玉儿一样的下场。”   赵翊从邓节那里出来,他的心里并不好受,一时也无处可去,便就名人把赵玳给揪了出来,点着油灯,看着赵玳联系射箭。   此刻,他坐在庭院的案几前,手肘搭在金丝楠木凭几侧,目光阴沉沉的。   远远立着的是红心箭靶子,两侧挂着油灯,夜里的风还有些冷,赵玳缩了缩膀子,从箭囊里抽出了一支箭来,搭弓射出,射准了没有奖励,射偏了屁股顿时被赵翊拿佩剑抽打一下,疼得只皱眉头。   赵玳也不知道自己这个小养父到底不高兴什么,吃了几下打,手指头也冻的僵硬了,这才放下弓箭,偷偷搓了立下手,道:“父亲,可是有人惹您生气了吗?”   赵翊半垂着的眼帘抬起,瞥他一眼,赵玳顿时脊梁骨都冷了,咽了下口水,行了个礼,端正恭谨地道:“儿子可以想办法替父亲分忧解难。”   “哦?你能解什么难?”赵翊这才开了口。   赵玳上前,说:“如果是西凉的事儿,儿子定把那韩括马月的头砍下来给父亲带回来。”   赵翊拍了拍身侧的软点,道:“坐下吧”   赵玳道:“谢父亲”遂规规矩矩地跪坐着。   赵翊道:“若不是因为西凉呢?”   赵玳这下子难住了,挠了挠头,道:“那是因为什么事儿,玉儿吗?”   “玉儿”赵翊眉头不自觉的的拧紧,不知赵玳怎么就会提起玉儿。   赵玳也自觉得说错了话,干干巴巴地解释道:“儿子听闻玉儿……不……不是”他磕磕绊绊地,还没说什么,自己已经紧张的不行了,道:“是皇后,儿子听闻皇后好像生了病,一连高烧了小半个月,妄自揣度,以为父亲是在为这事忧虑。”   赵翊没说话,默了一会儿,道:“送去宫中的药材可准备妥当了?”   赵玳道:“都准备妥当了,明天一早就能上路。”   赵翊给自己斟了一杯茶,道:“以前吕复身边有几个名医,你挑两个出来,明早让他们一起进宫。”   赵玳顿时知道赵翊这是要让他们给玉儿看病,不自觉的喜上眉梢,连连谢恩,道:“是,是,儿子谢父亲体恤。”   赵翊目光往他身上轻轻一扫,赵玳顿时脸色一青,改口道:“儿子替玉……替皇后谢父亲体恤。”   赵翊何等敏锐,又岂能不知道赵玳的心思,他同玉儿年岁相仿,曾一起读书学习,是十分要好的玩伴,赵翊睁只是眼闭只眼,懒得去管罢了。   赵玳道:“既然不是皇后的事,那让父亲心烦意乱的是……”他沉吟了一阵子,半是猜测,道:“邓夫人吗?”   赵翊没有说话。   一年前的南下,赵玳不曾随军,不过待大军归来,还是听到了一些,也知道邓夫人离开了,到了前些日子再回来时,身边已经多了两个尚在襁褓的婴孩。   赵翊这边更是不准任何妾室来到邺城,他的母亲也还是因为他的缘故,才破例被接来邺城。   赵翊的心思难测,赵玳道:“儿子也是听说的,邓夫人似乎不欲父亲与骨肉团圆,邓夫人虽生育了他们,是有大功,但也不能因此就妄图阻止父子团圆,甚至还欺瞒父亲,此番行径实在是有背纲常,也多亏了杨主簿识大体,将事情原委交代清楚,否则此刻父亲的骨肉还流落在外呢。” 第九十五章   赵翊听着, 伸出手来揉了两下赵玳的头, 淡淡地道:“倘若你是我?你该如何做?”   赵玳不加思考地断然地道:“邓夫人此番行径已经不配为人母, 更不配为人妻, 又如何能教育得好孩子,应当将她的孩子转交更识大体,懂礼节的夫人抚养。”   赵翊眼睛微微眯起,道:“比如你的母亲?”声音里听不出喜怒来。   赵玳面色骤变, 磕头道:“儿子不是这个意思。”   好在赵翊没想与他计较, 只淡淡地道:“行了, 退下吧。”   赵玳于是道:“诺”   人走了, 茶也凉了, 候立在一旁的付伯说:“大人,老奴把茶拿下去热一热。”   赵翊道:“不必了”他看着赵玳越走越远的背影,忽然问道:“他跟像我吗?”   付伯笑说:“像”   赵翊目光沉寂如水。   付伯道:“一言一行, 言谈举止,甚至连思考的方式都一样,简直像是和太尉大人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他说:“这孩子是太尉大人教大的,像一点也在所难免。”   冷漠, 刻薄, 残忍, 简直是一个模子出来的。   赵翊沉默了一会儿,手里摆弄着一个小茶杯,然后抬头看付伯,问道:“你说, 我真的不配做父亲吗?”他抬头问付伯,茫然的,困惑的,根本不像是寻常那个杀伐果决的太尉大人,更像是个迷失了的孩子。   付伯不知道如何回答。   赵翊低下了头,皱着眉头,似乎陷入了自我的挣扎中,他低声说:“我看着赵玳,似乎知道了她为什么要离开,为什么不肯让我的骨肉来见我。”他问付伯:“你说,到底该如何做一个父亲。”   他知道如何做太尉,知道如何处理朝政军政,可偏偏的,他不知道如果做父亲,他看着赵玳,就知道在做父亲这件事上,他是失败的,况且赵玳还不是他的儿子。   他在慢慢地去接受一个新的身份,着手做着从来没有做过的事,就像他没有获得过母爱,所以不知如何去爱一样,他也没有获得过真正的父爱,所以不知如何去做一个父亲,况且他本身也很年轻。   付伯看着这个迷茫的大孩子,心生慈爱,问道:“大人可爱宋夫人?”   赵翊目光仍然迷茫,他说:“我不清楚,我曾经确实很喜欢她,现在看来,或许算是爱,又或许不算,我不知道。”   他那时太小了,和如今的赵玳一边大,纵使是爱,随着岁月的流逝也淡了,忘了。   付伯问:“那大人可爱邓夫人?”   赵翊不假思索的点了点头。   付伯问道:“为什么?”   赵翊说:“不知道,更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但是我知道我不她死,不然一年前她离开我的时候我就该杀了她,可是我下不去手了。”   他抬起头看着付伯,说:“我杀不了她了,她拒绝了天子,陪我进牢笼,我不舍得她难过,更不想她恨我,惧怕我。”   他说:“可是我已经犯了错,从一开始就在她心里埋下了恐惧的种子”   付伯说:“太尉大人其实也还是个孩子,还不知道怎么去爱一个人。”   赵翊皱了皱眉头,似乎不喜欢别人说他是孩子。   付伯说:“大人,邓夫人的心是肉做的,不是石头,只要大人肯放下身段,迟早会融化的。”他微笑道:“大人,您忘了,夫人其实也是第一次做母亲,纵使有错,也只是错在了和您一样,都是第一次。”   赵翊不再说话,付伯也便不再开口了。   夜里的风越来越冷,油灯被吹灭了两三盏,赵翊仍没有要起身的意思,付伯将披风给赵翊披上,却被赵翊扯了下来,他扶着案几起身。   “大人这是准备去哪里?”付伯问。   “去看看她”赵翊道。   ……   “主公,夫人已经睡下了。”奴婢道。   邓节实则没有睡着,她听见了奴婢的声音,听见了他推门进来,听到了他解衣服的声音,只不过装作听不了的样子,直到他穿着白色的里裳躺倒了榻上,从背后抱住了她的身体。   她的脊背贴着他温暖的胸膛,涌进鼻子里的是他身上熟悉的那股熏香味,他的下巴抵在她的肩膀上,什么也没做,只是这么安分的抱着她。   她是醒着的,睁着眼睛看着帘子上垂下的穗子,穗子里细细的金丝线反射着从窗子的缝隙钻进来的月光,一晃一晃的。   蓦地,她闭上了眼睛,睡着了。   待到早上醒来的时候,人已经不见了。   如此一连就是十数天,白天见不到人影,一到了晚上熄了灯就会过来,过来了什么也不做,只是抱着她睡觉。   终于,在这一夜,邓节实在是忍受不了了,待到他躺倒了榻上,她猛的转过了身体,昏暗的月光下,四目相对。   她说:“你每日都来我这里安寝?”   赵翊看着他的眼睛,他一向敏捷,如今却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他可以同她开玩笑,说些轻薄的话,可是他不想了,待到摘下了面具,他才发现自己竟是如此不善言辞的一个人。   半响,才淡淡地道:“是”   一个“是”将邓节堵了住,垂下眼帘,不再与他对视,道:“偌大的一个太尉府,没有可供你安睡的地方吗?”   赵翊不知道说什么,也不想说什么了,捏着她的下巴,低头就吻了上去,她的唇软软,温热的,就连味道也是甘甜的。   她的手挡在了他的身上,被他一把弯到了身后去,她张嘴想要咬他,被他敏捷的躲开了,他吃过一次亏,总不会再吃第二次,继而又吻了上去。   谁也不说话,她要咬他,他就躲开,然后再捏着她的下巴吻上去,周而复始,喘息的声音也越发的重了。   “放开我”邓节方才咬牙切齿地道。   “我可以当好一个父亲”突如其来的一句话,根本不着边际,邓节登时怔住了。   夜里看不清他的眼睛,似乎他也是有意的想要躲闪,只能听见他低沉的声音,他说:“我能够当好一个父亲。”继而抬起了头来,看着她的眼睛,道:“也能当好一个丈夫。”   邓节心口像是被一块石头堵住了,她舔了舔被吻的肿了的嘴唇,说:“你能或是不能,不都已经是孩子的父亲,我的丈夫了吗?”   赵翊低下头,额头抵着她的额头,轻轻按住她的脸颊,道:“那不一样。”   邓节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想要躲也躲不掉,他按着她的脸侧,粗糙的指腹擦着她的泪水,她不是一点不喜欢他,也不是不动心,相反,她早已经对他生了情愫,她只是太怕了。   他恳求似的,说:“你信我一次。”   她不肯说话,他的心沉到深谭里,连喘息的声音都变慢了,一点一点,冷了似的。   许久,她轻轻地,慢慢地点了点头。   赵翊这才露出了笑容,捧着她的脸颊又吻了上去,炽热的,猛烈的,把她的嘴唇,嘴角,下巴都吻的湿漉漉的,最后心满意足的抱着她睡觉。   ……   不肖一个月,太尉府上下,邺城上下,所有人都知道他们的太尉大人变成了妻儿奴,不过到底妻儿奴到了什么地步,就连程琬也不知道,他只有在处理政务的时候才见赵翊。   这日,程琬拿着临时收到的,从颖都快马加鞭送来的书信,去后院见赵翊,便就见到了这么一副令人咂舌的景象。   亭子里,他们美丽的太尉夫人坐在软垫上,旁边是两个小奴婢,一人手里拖着一盘水果,左边的手上是从西域送来的紫色的葡萄,右边手上的是江东送来的蜜饯干果,而太尉夫人正手持着一碗樱桃甜汤慢慢地喝着。   程琬再一定睛,只见太尉夫人身侧的长垫上,他们的太尉大人在那着个小布老虎逗他的小女儿玩,只逗得他的小女儿咯咯得笑。他的儿子则由奶娘抱着,此刻似乎不满自己的父亲和妹妹玩得开心,也呜呜哇哇的想要下地。   程琬一时扎在了原地,这景象看了是能要人命,此刻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好在他们太尉大人此刻一心都在逗女儿身上,根本没注意到他。   程琬转身正要悄悄离开,只听邓节道:“军师来了。”   程琬登时冷汗涔涔,慢慢地转过了头去,干笑道:“主公,夫人,属下来的好像不是时候?”   赵翊也没想到程琬回来,正拿着小老虎趴在地上逗女儿,身体一僵,转身利落的坐在了软垫上,身后靠着大引枕,回到那一副懒散的样子,看了一眼自己手里捏着的布老虎,转手扔到了一边。   然后摆了摆手,示意邓节把女儿抱到一边去。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这才清了清喉咙,淡淡地道:“义臣可有事。”摆回了原来的那幅架势。   程琬也清了清喉咙,挥了挥手里的竹筒,道:“方才快马加鞭从颖都送来的。”   赵翊正色道:“呈上来”   “诺”   邓节坐在一边逗着怀里的女儿。   赵翊把竹筒拆开,将信取出来看罢,这才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冷嗤,将书信丢在了案几上,冷淡地道:“是宫里的。”   “宫里?”程琬问。   赵翊唇边带着三分笑意,目光却是冷的,刀子一样,道:“再过一个月便是赵彪的祭日,玉儿说要来邺城一同祭拜,以解思念。”   程琬皱着眉头道:“皇后要来邺城。”   赵翊冷笑道:“一个十岁的孩子,她能懂什么?以解思念?”他冷冷嘲讽道:“她都不记得赵彪何模样了?还思念,定是刘昭和宋扬的意思。”   程琬道:“一年前南下归来的时候,主公已经将他们的势力拔除的七七八八了,半年前陈大人他们拟好的官制一发,世族们也都从颖都搬来了邺城,为首的还是司马家,如今的汉室不过苟延残喘,掀不起什么风浪来。”又道:“往年没入宫的时候,皇后都是一同祭拜的,今年虽入了宫,但是依照惯例祭拜,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妥,到底也是前大将军的女儿。”   程琬想了想,继续道:“不过大人说得是,这里面必定有宋扬和天子的意思,不过归根结底皇后也只是个十岁的小孩子,大人只要命人把跟她同来的奴婢盯住了,料想也出不了什么篓子,也不知道跟她同来的奴婢都有谁?”   赵翊捞起案几上的书信瞥了一眼,道:“只有一个奴婢。”眯了眯眼睛,道:“夏卓”   程琬道:“属下知道了,待到人到了,属下会命人盯住了的。”   赵翊冷淡地道:“一个奴婢而已,若是有异,直接处置了。”   程琬道:“诺”说完行了礼,便就退下了。   赵翊沉着眸子沉默不语,似乎是在想事情。许久,这才转头看向邓节,捏着她的下巴吻了两下,转而抱起了她怀里的小女儿,使唤奴婢道:“去,赶紧把刚才丢掉的那个布老虎给我找回来。”说着把女儿放在了软垫上,忍不住的又逗了起来。 第九十六章   马车里, 夏卓给玉儿仔细的整理着衣裳, 一年不见, 玉儿有长高了, 只不过脸蛋仍然稚嫩,哪怕穿着再繁冗华贵的衣裳,看起来也还是个小孩子的模样。   夏卓给她理好了衣裳,转而把香膏抹在了她的脸上, 将额角的碎发梳理整齐。   玉儿端坐着, 任由他打理, 眼睛从窗子缝偷瞄出去, 看了一会儿, 道:“这就是邺城吗?”   夏卓“嗯”了一声,道:“这里就是邺城,一会儿我们就到了太尉府, 皇后就可以看到太尉大人了。”   玉儿听着,愣愣的,半响小嘴动了动,道:“太尉大人……”   “是的”夏卓将装着香膏的小玉奁子收好, 道:“太尉府”   说话间马车已经停了下来, 夏卓推开车门, 扶着玉儿下车。   玉儿一下车就看到了站在太尉府门口的邓节,登时觉得亲切无比,咧嘴甜甜地笑道:“阿嫂!”说着直扑进邓节怀里。   邓节被猛地一扑连连往后退了两步,笑道:“玉儿长大了, 力气都快和阿嫂一边大了。”   玉儿送来她,低着头,脚尖蹭了蹭地,道:“哪里有。”长大了一点,也腼腆了一点,说话间抬头瞥了一眼邓节旁边的赵翊,明明是看着她长大的,但是此刻却不见玉儿待他有多亲密,甚至都不说话,只是怯怯地看着他。   到底是疏远了,这也难免的。   赵翊淡淡地道:“一路上也辛苦了,奴婢准备好了食物,进府吧。”说着先一步转身迈进了大门。   玉儿抬头瞥了一眼,见邓节正看着自己微笑,便也扯出了笑脸,由着邓节拉着她的手进府了。   夏卓拎着包裹安静的跟在了她们身后。   玉儿的话变得少多了,再不像一年前那样叽叽喳喳的了,只是甜甜地笑着,邓节同她说一句,她才会回一路。   进了正殿,一个清瘦的身着宝蓝色袍子的少年进来,恭敬地冲赵翊礼了一礼,道:“父亲,房间已经收拾好了,膳食也已经准备妥当了。”说话间目光不经意的落在了玉儿身上,不可抑制的面露喜色,道:“玉……皇后娘娘。”   “玳哥哥好久不见。”玉儿微笑道。   赵翊眉头一皱,赵玳登时反应过来,收回方才那副失了魂的样子,恭敬地道:“父亲可还有别的吩咐?”   赵翊摆了摆手,道:“没有了,且先退下吧。”   “诺”赵玳这边后退了两步,继而转身离开,走出了几步,到底是耐不住,回头又偷偷地望了一眼玉儿,只瞧见她也正甜甜地冲自己挥手呢。少年的脸上顿时闪过了几分羞涩,快着步子离开了,脚下却软软的,感觉像是踩在了刚下过雨的泥地上。   这边邓节拉着玉儿落座,给她倒了一杯甜汤,关切地问道:“何时从颖都动的身?”   玉儿想不起来,一直无声跟在后面的夏卓回答道:“禀太尉夫人,五月十三。”   邓节回头看他,是个生得很俊秀的小宦官,她对他有些印象,问道:“你就是中长侍夏卓?”   “是”夏卓恭敬地回答。   邓节道:“一年来照顾玉儿,辛苦你了。”   “奴才的本分,不辛苦。”   邓节道:“以后玉儿也还要拜托中常侍照顾,我准备了一些薄礼,中长侍一会儿随奴婢下去领取吧。”   夏卓跪地叩首,声音却不卑不亢,只道:“谢夫人赏赐。”说着随奴婢下去领赏了。   邓节道:“宠辱不惊,是个好奴婢。”又问玉儿,道:“玉儿可有什么想吃的,这邺城疱人的手艺和颖都可还不一样呢。”   玉儿笑说:“什么都可以,玉儿不挑。”   用膳结束了,玉儿随着夏卓下去休息了,满案是剩下的冷了的羹汤菜肴。   邓节见赵翊一直不曾开口说话,问道:“夫君可是在想事情?”   赵翊这才慢慢看向她,微微点头。   “是玉儿的事吗?”邓节问。   赵翊看着凭几,道:“是的。”他给自己斟满茶,不着急喝,目光冷沉,道:“总是心中不安。”   邓节眼眸也染上了愁色,道:“妾也同样。”她望着方才玉儿离去的方向,像是再和赵翊说话,又似乎是在低声喃喃,道:“妾总是觉得这孩子变了。”又略有些自责地道:“不变也难,她整日生活在天子,生活在汉室身边,像是笼中的金丝雀一样,被监视,看管着,身边没有一个朋友,怎么能不改变呢。”她的心里有些难受,她在心疼了,以前心疼,她如今做了母亲,更是忍不住联想起自己的女儿来,不知宋绾若是在,看到这番景象该有多难过。   赵翊见她沉默不语,知她又多愁善感起来,想了想,切身走到她面前,一弯腰将她从软垫上抱了起来。   邓节眉头拧紧,道:“这是做什么?放我下来。”   赵翊看着她的眼睛,道:“别想了,你累了,该回去休息了。”说着将她抱回了侧殿,放到了榻上。   榻侧,两个孩子正在鼾睡,赵翊走上跟前,轻轻地推了推小木床。   邓节坐在榻上,默默地看了一会儿,道:“夫君打算怎么办?”   赵翊便轻轻推着小木床,淡淡地道:“严加看管,只到忌辰过后,再命人送回颖都。”   邓节忧虑地说:“只怕那个奴婢,玉儿倒是无所谓,到底不过一个十岁的孩子,那个奴婢城府极深,看起来并不简单。”   赵翊抬起眼帘看她,眉眼尽是忧虑,他上前来坐在她旁边,手臂搂着她的肩膀,声音放得温柔了一些,道:“不必担忧,不过是个奴婢,我会让军师派人将他们看管住了,不会让你和孩子们出事的。”   她抬起眼帘看着他的眼睛,赵翊抿了抿嘴,露出了微笑,道:“你相信我,倘若我连你和自己骨肉都不能保护好,我又有什么脸面做太尉呢?”   邓节这才慢慢地靠在他的怀里,然而眉头仍是轻蹙着的。   玉儿回到了屋子,把衣裳换了,脸洗干净了,只准着一身白色的里裳,由着夏卓给她篦发,铜镜里映照着她那张稚嫩的,不安的脸。   篦了一会儿发,玉儿回头望着夏卓,道:“你真的要这么做吗?阿嫂是无辜的。”她的眼睛有些发红,语调也高了:“阿嫂会难过的,阿嫂待我是真心的。”   夏卓慢慢地将她的发拢好,细细地道:“但她仍旧是太尉夫人,况且皇后,我们又不是想要太尉夫人的命。”   玉儿仍旧不安,小小的手捏住了他的袖子,攥皱了,道:“但是……”   “皇后”夏卓打断了她,将篦子放下,把她的手从自己的袖子上拉开,语重心长地道:“皇后不需要顾虑那么多,一切都有奴婢呢,皇后只要按照陛下和宋大人的安排去做就好了。”他摸着她的头发,柔声道:“皇后总不想让陛下对您失望吧,况且您的母亲还是被太尉大人逼死的,他是您的仇人。”   玉儿垂着眼帘,反复轻轻念了几句:“陛下”蓦地,点了点头,道:“我都听你们的。”   就在这时,屏风外传来了敲门声,夏卓起身道:“奴婢这就去开门。”   “好”玉儿说,将手在衣服上反复蹭蹭,蹭掉了手心汗液。   夏卓打开门,看到的是个清秀的小少年,十四五岁的样子,他知道这是赵翊的养子赵玳,遂微笑道:“公子可是找皇后娘娘?”   赵玳低头有些小心翼翼地道:“玉儿……哦,不不,我是来见皇后娘娘的。”他向里面望了望,说:“她……她在吗?”   夏卓侧身让他进来,笑说:“在的,公子请进吧。”   ……   祭日大典大体定在了五日后,程琬提前去仔细的巡查了一圈,确认好不会发生意外,又嘱咐了手下的人,不仅这几日,大典上也要盯紧了,千万不能出现异常,赵玉儿也好,奴婢夏卓也好都要盯住了,要是出了半点差池,太尉大人能让他们脑袋通通搬家。   因祭祀台搭在邺城城外三十里,祭祀又要持续一整个白天,所以提前在周围搭好了营帐,以供休息,因要住上两日,两个孩子尚且离开不开母亲,邓节也不放心将他们单独留在宫中,于是也一同带了出来,白日参加祭祀大典的时候,交由乳母暂时照顾。   祭日大典当天也十分顺利,祭台上的青铜鼎里摆着祭祀的牲肉,赵翊在前,玉儿在后,包括青州的赵英等族兄也都过来了,不仅祭奠赵彪,也祭祀赵家的先祖。   赵翊身着一身黑色阔袖黑袍,头戴镶嵌着红宝石的玄色发冠,面如冠玉,一手持着青铜爵,内装着浓稠的白色米酒,一手收着衣袖,将米酒倒在了祭台前,脸上看不出什么神情,安静肃穆。   邓节轻轻撇过头,环顾四周,忽的,心头一惊,瞳孔微微收缩,夏卓那个奴婢不见了。   她立刻悄悄退去,在祭祀的围场外找到了程琬。   程琬正在看一卷卷轴,里面是轮岗的侍卫名单,见邓节过来,迷茫不解,道:“夫人,您怎么过来这里了?”   邓节神色不安,道:“军师可见皇后身边那个奴婢去了哪里?”   程琬被她一问心头也是一慌,向那夏卓方才站着的地方望去,确实不见人影,额头顿时冒出了冷汗来,叫来了负责看管夏卓的士兵。   “怎么回事儿!人去了哪里!”程琬厉声道。   几个士兵登时跪成了一片,道:“属下也不知道啊!属下也不知道,方才还在那里一眨眼的功夫就不见了!”   程琬骂道:“就算是插上翅膀飞了,也总能看见个影吧!”   士兵们却都说:“真的没看见,军师,真的没看见,转眼的功夫就不见了!真不知道怎么一回事!”   另一个士兵说:“我倒是看见他好像什么东西掉了,躲在地上捡东西,只是他周围的人实在是多,不知怎么,蹲下去就没见再起来过,那时候恰好赵英的人从眼前过去,乱糟糟的一团,就看丢了!”   士兵虽然这么说了,可仍旧不知道那个夏卓去了哪里,和怎么消失的相比,是消失之后人去了哪里更重要。   程琬和邓节对视了一眼,道:“主公……”   邓节说:“祭祀大典他不能离场。”又皱眉不解,道:“我实在是不安心,不知道乳母能不能照顾好他们,先去营帐看看。这里就交给军师了。”   程琬点头道:“好的,夏卓的事情属下会查清的。”又将身边的几个士兵指给邓节,道:“你们几个随夫人去营帐,务必保护好夫人。”   “诺” 第九十七章   邓节回到了营帐, 一把撩开帘子, 看到乳娘正在哄赵睿玩耍, 一颗悬着的心这才落地, 对于如今的她来说,什么都不比这两个小家伙重要。   乳母也吃了一惊,抱着赵睿问道:“夫人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奴婢方才听人说, 祭祀大典要到傍晚才结束。”   邓节从乳母手里接过赵睿抱着哄了一会儿, 道:“没什么, 祭祀大典有太尉大人在, 我回来也无妨, 况且离开他们久了,我心里不踏实。”   乳母说:“纯儿刚刚吃饱,睡着了, 小公子却怎么也不睡,奴婢就哄他玩了一会儿。”   ……   程琬正在查夏卓去了哪里,司马煜突然骑马来了,踩着马镫一跳下来, 道:“军师!好像不太对劲!”   程琬心头一紧, 面上冷静地问道:“怎么了?司马将军?”   司马煜摸着自己的下巴, 道:“就刚才,我照常派几队人去周围巡视,有一队人回来,说在北边的山林里见到了斥候。”   “斥候?”程琬不可置信:“邺城怎么会有斥候?可捉到?”   司马煜挠头, 道:“没有,山林里追踪不便,叫那斥候给逃了。”   “可看清楚样貌?”   司马煜回答:“也没有,不过……”   “不过什么!”程琬听着直着急。   司马煜道:“不过回来的人说看他们的长相更像是鲜卑人。”   “鲜卑人?”   “嗯,头发有点黄,下巴像地包天,回来的人说是鲜卑人。”   程琬顿时陷入了沉思,司马煜要开口,程琬抬手示意他保持安静,兀自地沉吟了一会儿,指挥道:“派一队人再探。”   “好”司马煜指使收下带兵再去查,安排完,问道:“不过,军师你可有头绪。”   程琬摇了摇头,道:“我也不敢说,不过我前阵子确实有许多鲜卑人南下邺城,慕容鲜卑和段氏鲜卑在龙城刚打了一仗,段氏鲜卑这仗输得很惨,一大批族人都南下逃难来了。”   “这何斥候有什么关系?”   程琬那手指头敲了敲司马煜的胸口,说:“过了漳河对面就是慕容鲜卑,这次南下逃难的鲜卑人中,难免不会包藏几个姓慕容的,这次祭祀大典在邺城北三十里,你往北再走二十里,那可就到了漳河了。”   司马煜不屑地冷嗤,道:“他们想偷袭?借他们三个胆子也量他们不敢!”   程琬说:“不怕他们明目张胆,怕只怕他们会暗地里做出什么勾当来。”又道:“祭祀大典还有半个时辰就结束了,接着太尉大人要同宗族们一起去林里狩猎,狩猎回来的獐子,梅花鹿,野兔之类的,通通都作为祭祀的祭品,谁猎到的猎物越多,越有面子,赵氏宗族里的这些都等着这时候呢,狩猎猎得红了眼睛,这时候要是出了差池,死了一个两个的可就遭了,太尉大人脸上没光,咱们也得遭罪。”   司马煜打了个冷战,道:“我知道了军师,我这就赶紧再派几对人探探去。”   一个时辰后,大典结束了,赵翊在帐子里由奴婢更换衣物,宽大的衣裳脱了下来,换上收口窄的劲衣,脚下也换成了胡靴,身上系着铠甲,程琬进去的时候赵翊正在系铠甲上的带子。   “怎么也不先说一声就进来了。”赵翊道,声音冷冷地,却也不是真的发火。   程琬道:“事出紧急,皇后身边的奴婢夏卓不见了。”   赵翊登时变了脸色,道:“你是怎么办事的!”   程琬道:“现在这倒不是最要紧的,最要紧的是方才在北边遇到了斥候,像是鲜卑人。”   赵翊面色凝重,道:“一会儿狩猎就在北边的林子里。”   程琬说:“司马将军已经再探去了,还没有回来,马上就要进林子狩猎了……”   赵翊没说话,默了好一阵子,道:“邓节呢?”   “回帐子了,应该是和小公子在一起。”   “可安全?”   程琬道:“安全倒是安全,最精锐的龙虎骑兵把守着他们,夫人和小公子都安全。”   赵翊这才将剩下的两根铠甲带子系紧,拍了拍程琬的肩膀,道:“保护好夫人的安全,如今真早出什么事儿,从邺城里调兵也来不及了,剩下的人,七人一伍分别进林子,时刻保护其他宗室子弟的安全。”   程琬道:“属下知道。”又道:“那个夏卓怎么办?”   赵翊眯了眯眼睛,道:“南边是邺城,他不会回去,西边是漳河,东边是官道,每五里一哨兵,他不敢去,能去的无非是北边的林子。”   程琬心思一转,道:“难不成他和那些鲜卑人……”   赵翊冷笑道:“不一定”从架子上取下佩剑,道:“不过若是宋扬那老东西,倒是真能如此安排。”他道:“不管了,先如此安排下去吧。”说完撩开帐子离开了。   ……   邓节抱着赵睿和赵纯半躺在榻上,靠着大引枕,喉咙里轻轻哼着歌曲,赵睿不时的轻轻抓着她的手指。   她的心神始终不宁,听到外面响起了三声擂鼓声,心知赵翊和那些赵家人进林子狩猎了。她抱着两个孩子的手臂不自觉的紧了紧。   赵家的人进了林子,再就没了动静,待到太阳都西垂了,乳母忽然急冲冲地闯了进来,惊恐不迭地道:“夫人,夫人,不好了,北边林子的山崩了?”   邓节猛的坐起来,道:“你说什么!”她的喉咙都是紧的。   乳母说:“北边的林子里的山崩了,奴婢进来的时候听说,当时太尉大人还有赵雄,赵瑛几个将军同事开弓,正准备抢猎一头獐子,谁知道突然间怎么了,山顶突然崩了,比人还要打的滚石轰隆隆地从山顶滚下来,带着散碎的沙石,砸得灰尘满天,太尉大人,赵雄将军他们,还有一起随行的士兵都不见了,好多人都被压在了滚石底下,脑袋登时就被砸得开瓢了,脑浆子混着血淌到了地上。”   “军师呢?”邓节的耳朵里嗡嗡地响,脑袋像是斧头凿一样,脸色惨白的。   乳娘说:“不知道,军师什么都没说,将所有的士兵都派进林子,说什么务必要找道太尉大人。”   邓节觉得脑袋是懵的,根本无法转动,推她道:“你去军师哪里再探探,有消息了立刻回来告诉我。”   乳娘“诺”了一声。   留着邓节自己在帐子里,来回踱步,六神无主的。   也就在这时帐子外响起了熟悉的声音,带着哭腔,懦懦的,怯怯的,“阿嫂”“阿嫂”   是玉儿,邓节撩开帘子,看见站在了门口的玉儿,小小的一个小女孩,眼睛红通通的,泪汪汪地,只抓着她的手,道:“阿嫂,军营里都没有人了,夏卓也不见了,玉儿害怕,他们说北边的林子里死了好多人。”   邓节见她,阿嫂,阿嫂的叫自己,心里不免的一软,心想着玉儿也就是个十岁的小孩子,帐子外又有把守的士兵,不会出什么差池,于是侧身拉着她的手进来,安慰道:“你别害怕,先在阿嫂这里休息一会儿,兴许一会儿夏卓就回来了。”   玉儿泪眼朦胧的点了点头。   邓节拉着她坐在案几旁,给她倒甜汤喝,玉儿端着碗,喝了一口,看见了床榻上的两个小婴孩,嫩嫩道:“阿嫂,那是阿嫂的小孩子那?”   邓节点了点头,微笑道:“是”   玉儿脸上仍然挂着泪花,嘴角却咧起来笑了,小兔子一样蹦过去,捏捏他们的小手,回头对邓节道:“阿嫂,他们是玉儿的弟弟妹妹们吗?”   到底还是一个十岁的小孩子,邓节摇了摇头,微笑道:“不是的,玉儿是他们的小姑呢。”   “小姑”玉儿咯咯地笑,根本不明白什么意思,开心地张牙舞爪地道:“那以后玉儿是不是可以带着他们一起玩。”   邓节微笑道:“是的”   玉儿笑容灿烂,说:“我们可以一起放纸鸢,可以一起扎花灯。”   邓节说:“可以的”   玉儿说:“阿嫂,你还是会喜欢玉儿的吧。”   邓节心里一软,上前去摸了摸她的头发,将她抱在怀里,道:“会的,玉儿永远是阿嫂的玉儿。”   玉儿抬起头来,看着她美丽的脸颊,忍不住落泪,往她怀里扎了又扎,道:“玉儿想娘亲了,玉儿好像娘亲。”   邓节心如刀绞,说不出话来,只是摸着她小小的头,瘦瘦的脊背。   玉儿的声音闷闷的:“阿嫂,玉儿还可以跟阿嫂睡吗?”   邓节柔声道:“可以的”恰好太阳也已经西沉了,虽然还没有得到赵翊的消息,虽然心中还是顾虑,邓节还是先命人送来了干净的热水给玉儿梳洗,然后一起躺到了榻上。   玉儿刚躺下,赵睿就哭了,也不知什么原因,剧烈的嚎啕着,奶娘又不在,邓纪立刻起身将赵睿报了起来,轻轻哄着。   然而无论邓节如何哄,嚎啕声都不止,甚至越来越响,邓节也被哭的又急又乱。   火光非常昏暗,照得人影幢幢。   也就在这时,方才还躺在榻上睡觉的玉儿爬了起来,从背后抽出了一把藏了许久的小匕首,这匕首薄如蝉翼却锐利无比,削铁如泥。   她沉着邓节哄赵睿的空档,一把捞起了赵纯,赵纯本在熟睡,被猛的捞起来,吓得啼哭起来。   邓节一抬头,只瞧见玉儿的刀抵在赵纯细嫩的脖子上,一时之间如雷轰顶,而后半是愤怒,半是恐惧,道:“玉儿,你这是做什么!”   明明是个十岁的孩子,怎么会突然做出这般举动,就在方才她还在邓节怀里哭泣撒娇。   玉儿紧紧的攥着赵纯的衣领,越是害怕就攥得越是紧,赵纯也就哭的越厉害,士兵们闻声也都冲了进来,抬弩的抬弩,拉弓的拉弓,却谁也不敢射出去。   毕竟眼前的这位是太尉大人的夫人,汉室的皇后,谁也不敢轻易的伤了她。   一时之间,剑拔弩张,僵持不下。   乳娘也冲了进来,邓节将怀里的赵睿交给乳娘,转过头尽力的保持着冷静,道:“玉儿,你这是做什么?你有什么不满意,你跟阿嫂说,不要伤害无辜的人的姓名。”   玉儿艰难的吞咽了一下口水,道:“阿嫂,阿嫂,玉儿也没有办法,他们让玉儿杀了你的儿子,太尉大人的儿子,玉儿没有办法,玉儿必须照做。”   邓节心跳得异常猛烈,简直要从胸口跳出来了,她的声音,身体都是发抖地:“玉儿,可是你怀里的不是太尉大人的儿子,是太尉大人的女儿,他们没有逼你杀太尉大人的女儿不是吗?”   小婴孩都裹着襁褓,玉儿一个小孩子,一时之间也分不清哪个是男孩哪个是女孩,又紧张坏了,于是随手就抓了一个。   邓节慢慢地上前一步,极力的维持着平静,道:“玉儿,你怀里的是个女孩,跟玉儿一样,她不是他们逼玉儿杀的人,玉儿你将她交给阿嫂,好吗?”   玉儿只是摇头,泪水像是断了线的珠子,道:“不行,不行,玉儿不动手,回去后天子会责怪玉儿的,玉儿必须要动手,不然天子会生气的,天子会生气的。”她不断的重复着“天子会生气的”“天子会责怪玉儿的。”这两句。   “玉儿,阿嫂很喜欢玉儿,所以玉儿可不可以吃不要让阿嫂难过?”她维持着平静,声音却颤抖异常。   玉儿只是摇头,痛苦地哭道:“不行,不行,不行”说着猛的抬起了匕首,向赵纯刺去。   邓节感到一阵眩晕,仿佛自己的魂魄都被抽走了。 第九十八章   鲜血一滴一滴落在了被褥上, 晕染开, 血腥味一点一点蔓延上来。   玉儿抬起的匕首无论如何也落不下来, 她慢慢地抬起头来, 看到了熟悉的一张脸,“阿兄”玉儿颤抖地,低声地叫他。   他的眼睛非常冰冷,白净脸上有些脏, 是尘土, 他的手正紧紧的握着刀刃, 鲜血沿着他的手掌噼里啪啦的流下, 一滴一滴, 是热的,腥的,落在了被褥上, 也落在了她小小的脸上,她用用尽力气向下两下,他握着刀刃的手手收得更紧了,鲜血也从一滴两滴连成了串, 流淌了下来。   “阿兄……”玉儿又怯怯地叫了两声。   赵翊没说话, 手下一用力, 握着刀刃将匕首从她手里抽了出来,丢在了地上。   “哐啷”的一声响。邓节见机立刻上前把赵纯抱了出来。   玉儿动了动嘴唇,一句“阿兄”轻轻地飘了出来,从始至终仿佛就只会说这两个字一样。   赵翊的眼睛冷沉如冰, 但没有发怒,没有动手杀她,什么都没有,只是冷冷地瞥了她一眼,转身用另外一只没有受伤的手臂托住了邓节的身体,将她搂了出去。   士兵们也一窝蜂的上前绑住了玉儿,把她的手腕绑得紧紧的。   外面的风有些冷,邓节被吹得清醒了一下,乳母从她怀里接过纯儿,她立刻拉起他的手掌道:“你手上的伤……”话没能说出来,眼泪先掉下来了。   赵翊不自觉的就笑了,拿没有受伤的手在她脸上抹了一把,道:“哭什么,只是皮外伤。”   邓节兀自擦了擦泪,垂着眼帘,道:“是妾的错,是妾疏忽了……”   “错哪里了?”赵翊笑着打断她,又道:“别哭了,你知道我不喜欢看女人哭。”笑道:“不是你的错,玉儿只是个孩子,你也不会想到一个小孩子会下杀手。”   “可是……”她抬起泪眼看着他,又被他再度打断了:“可是什么?我不是也疏忽了,让那个夏卓给溜了,他和鲜卑人勾结了起来,我一疏忽,方才险些被碎石给砸死。”他笑道,像是在同她说笑话一样。   他看着她泪眼朦胧的眼睛,透过眼睛看到了她的担忧,心中一暖,捧着她的脸颊吻了上去,弄得她一脸的血。   他吮吻着她的唇,手掌抚摸着她的脸颊,许久才松开她,笑道:“好了,过去的事不要再想了。”抬了抬手,示意她道:“不给我包扎一下吗?还在流血呢。”   邓节这便拉着他的手去帐子里翻药给他上。   玉儿已经被绑走了,士兵们也都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两个孩子交给了乳娘去安抚。   帐子里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火光照在了他们的身上,昏暗的光线遮盖了他唇边浓浓的笑意,邓节将他手心的伤口清理干净,这才发现伤口深到见骨,她不禁得皱起了眉头。   “心疼了?”赵翊忍不住调侃她。   邓节见他受伤也还不安分,遂将药粉猛的倒在了他的伤口上,他痛得咬牙抽了一口凉气,倒不出空来再寻她开心了。   邓节那些白布给他一层一层缠紧,道:“玉儿是下了狠心,伤口这么深。”她不敢想象这刀捅在赵纯身上会是什么样子。   赵翊收了笑,道:“是刘昭。”冷笑一声道:“只以为夏卓会不安分,不曾想竟然会让一个十岁的孩子动手杀人,亏他们能够想得出来。”   邓节说:“山林里的情况怎么样了?”   包扎好,赵翊抬起手来活动了活动,道:“宋扬和鲜卑勾结了起来,叫夏卓在中间穿针引线,能置我于死地最好,纵使不能置我于死地,也能引开我的注意,给玉儿动手争取机会,他们想杀了我的儿子,只要我一日没有继承人,他们就能苟延残喘一日,军师已经命人彻查了,谁也别想逃掉。”他冰冷地说道。   邓节默了一会儿,抬头问他:“你打算怎么处置玉儿。”   赵翊目光冷沉,什么话也没说。   邓节心里有了些数,垂下眼帘,不再问了。   赵翊搀扶她起来,坐在榻上,声音柔和,道:“狩猎的事情,军师还等着我去处理,今夜恐怕休息不上了,你先睡吧,明日一早就启程回邺城。”说罢看着她躺倒榻上,给她掖了掖被脚,方才撩帘子离开。   赵翊一进程琬的营帐,就见赵玳跪在大帐中央,赵翊走上前去,眉头发紧,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赵玳也不抬头,直接叩首,道:“父亲,儿子是来求情的。”   赵翊不用问也知道赵玳是要替谁求情。他没说话,只往屏风内侧走去,却被赵玳一把抱住了大腿。   赵翊冷着张俊脸道:“松开”   赵玳动也不动,只道:“父亲,请饶恕皇后吧。”   “你是听不懂人话吗?”赵翊冷声道:“滚开!”   赵玳这才慢慢地送了开,双手垂在身侧,眼见着赵翊走到屏风里侧,隔着屏风,赵玳忽然猛的叩首,一下又一下,“砰砰”地响,额头磕破了,鲜血流了出来,伤口上粘着泥沙,丝毫不觉,一下接着一下的磕头,哽咽地道:“儿子恳求父亲宽恕皇后。”   “儿子恳求父亲宽恕皇后。”   磕得赵翊心烦了,叫侍卫进来,道:“把他带下去脱了上衣吊在营中,不到明天天亮,谁也不准放下来!”   “诺”遂把赵玳给拖了下去,远远还能隐约听见赵玳的声音“儿子恳求父亲宽恕皇后”   宽恕   赵翊把笔往案几上一扔,烦躁无比,冷声问程琬:“你怎么看?”   程琬说:“且不说什么皇后不皇后的话,玉儿确实该是一个小孩子,被人当了刀使,杀了玉儿,指使她的人仍然或者,日后担保不会出来第二个,第三个玉儿。”叫赵翊沉默不语,程琬继续道:“主公若是心怀的是天下,而非着半壁江山,五州之地,那么还是要多少改变改变,宽厚待人,方得民心,天下万民都在看着主公呢。”   赵翊揉了揉鼻梁,蓦地,道:“罢了,你退下吧。”   程琬于是离开了,出了帐子,看见被脱光了上衣吊在营帐中央的赵玳,虽被吊着,嘴里仍在喃喃宽恕皇后,两片薄薄的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动着。   程琬上前微笑道:“公子很喜欢皇后娘娘吗?觊觎皇后,可不是做臣子的本分。”语气里几分戏谑。   赵玳慢慢抬起眼帘,鲜血从他的额头流下,沿着鼻梁两侧,一直淌到下巴,他哑着嗓子道:“玉儿妹妹她还是小孩子。”   程琬却说:“从她拿刀杀人的那一刻起,就不再是个小孩子了。”   赵玳说:“你是什么意思?”   程琬摊手,微笑道:“没什么意思,只是想说,若有一日,主公宽恕了玉儿,那也绝不是因为她是个孩子,而是因为主公仁慈,因为主公在意公子的想法。”   “在意我?”赵玳不可置信得喃喃。   程琬笑而不语,转过身去了离开,许久,兀自喃喃道:“主公,义臣这是又帮您卖了个人情呐。”   ……   玉儿被压回了邺城的太尉府里,她再也没见过夏卓,听人说是被抓住了,太尉大人名人将他活生生得车裂了。   玉儿不知道,她怕极了,像是只小鹌鹑在角落里瑟瑟发抖。   她听见开门的声音,看到了进来的人,轻轻念了一句:“阿嫂”   邓节站在她面前,看着她,什么话也不说。   玉儿低下头,道:“阿嫂一定厌恶透玉儿了,玉儿知道,阿嫂讨厌玉儿。”   邓节此刻也不知是责骂她好,还是安慰她好,只道:“是谁令你这么做的?”   玉儿声音颤抖,说:“是阿爷,还有天子,他们让玉儿这么做的。”她说:“玉儿没有办法,玉儿不敢不听天子的话,不听他的话他就会冷落玉儿,将玉儿自己关在黑乎乎的屋子里,不许任何人来见玉儿,那里面有老鼠,它们就从玉儿的脚边跑过,有的还会钻玉儿的裙子,玉儿求天子天子也不会理玉儿,玉儿好害怕,玉儿想要娘亲,为什么宫里那么多的人,却没有人愿意做玉儿的娘亲。”   玉儿抬起红红地眼睛看着她,哭道:“只有阿嫂对玉儿最好了,可是玉儿做了坏事,很坏很坏的事,就连阿嫂也讨厌玉儿了。”   她把头埋在膝盖里,哭道:“所有人都讨厌玉儿,玉儿不想回皇宫,回到皇宫天子又会把玉儿关进有老鼠的黑屋子里,不给玉儿吃东西。”   邓节的身体微微发抖,道:“天子一直以来就是这么待你的。”   玉儿不肯抬头,只是颤抖地哭泣,道:“玉儿不是有意的,玉儿也不想让阿嫂讨厌玉儿。”   邓节想要去拥抱她,却又想起了那日她抬起匕首的样子,脊梁骨发冷,咬着牙沉默了一会儿,还是转身离开了。   推开门,撞到了正要进来的赵翊,赵翊见她样子不对劲,问道:“你怎么了?”   邓节不说话,赵翊道:“和军师还有赵玳一样?也想让我放了玉儿?”   邓节欲言又止,内心十分挣扎,赵翊按着她的肩膀,道:“罢了,你回去休息吧,这件事本不该让你操心的。” 第九十九章   赵翊到底还是没有杀玉儿, 而是命人将她送回了颖都的皇宫, 并命人严加看管, 永远不得离开皇城, 同时也禁止天子再囚禁玉儿。   玉儿离开邺城的那天,赵翊没来,邓节倒是来了,远远的看着玉儿坐上马车, 离开太尉府的大门。   玉儿独自坐在马车上, 辘辘的行驶, 待出了邺城城门, 突然听见车外有人叫她, 伴随着阵阵的马蹄声:“玉儿妹妹!玉儿妹妹!”   玉儿推开车窗,看见了骑马追来的赵玳,他的额头上都是汗珠, 里裳全部湿透了,看到玉儿推开车窗,不自觉的咧嘴笑了,停下马, 道:“玉儿妹妹, 你要回邺城去了吗?”   玉儿不明所以地点了点头, 说:“玳哥哥,你这是要去哪里?”   赵玳被问得一怔,挠挠头,羞涩地说:“出去城外跑跑马。”小少年的脸蛋红扑扑的, 不知是一路骑马出了太多汗,还是因为见了心心念念的小妹妹。   玉儿沉吟了一会儿,从怀里掏出来一块小帕子,递给他道:“玳哥哥,拿去擦擦汗吧,你的头上都是汗,脸上也都是。”   赵玳在衣服上蹭了蹭手,小心翼翼的接了过去,哪里舍得擦汗,捏在手里不动。   玉儿说:“玉儿要回颖都了。”   赵玳点点头,小愣头青似的:“我也要走了?”   “去哪里?”   “西凉”他笑道:“父亲让我去西凉带兵打仗。”想了想,又道:“等我从西凉回来,我去颖都找你玩,给你带西凉的好玩意回来。你等我。”   玉儿听有好玩意,立马扬起了笑脸,道:“玉儿喜欢好玩的东西,玉儿在颖都等玳哥哥,玳哥哥一定要来见玉儿。”   “嗯”赵玳重重得应道,向她挥了挥手里的小手帕,承诺道:“我一定会去颖都的。”   ……   “你在想什么呢?”赵翊见邓节自送玉儿回来,就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不由得放下了政务问道。   邓节扯出微笑,道:“没什么,玉儿是个好孩子,只是……”   “只是什么?”赵翊将她连人抱进了怀里。   邓节坐在他的腿上,道:“只是没想到,没想到天子会这样对她。”赵翊没说话,邓节默了默,道:“我没想到天子会变成这样,变得这样残忍,这样刻薄,连一个小孩子也不肯放过。”   她说:“我不懂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他从前不是这样的一个人,我没想过政治和斗争真的会扭曲掉一个人的灵魂,让他变成另外一副恐怖的样子。”   邓节半垂下眼帘,道:“‘能困住鸟的是笼子,能困住人的只有人心。’他曾经对我说过这样的话,可是如今他自己却被困住了,被皇宫这个囚笼困住了,也被自己的心给困住了。”   赵翊眉头皱着,虽然她此刻在他怀里,但是嘴里念的还是刘昭,他的心里发闷,也不知哪里来的这么大醋劲,连他自己都没察觉,只在她腰上狠狠地掐了一把。   邓节痛得抽了一口冷气,语气不善,道:“你做什么!”   偏偏死鸭子嘴硬,也不看她,道:“没什么”   邓节忍不住腹诽道:有病   赵翊搂着她,下巴压在她的肩膀上,随和地道:“你说得对,政治斗争是会让人面目全非,变得刻薄,狠毒,冷酷,所以你要留在我身边,时刻提点着,我看着你和那两个小东西,心态倒能平和不少,否则可能又要杀人了。”   “有病”这次不是腹诽,邓节一个不小心说出了自己心里话,自己都吓到了。   赵翊登时脸一黑,道:“你再说一遍。”   邓节学起了他以前的那副无赖作风,道:“妾说什么?妾不记得了。”   “好你个不记得!”赵翊将她按倒在地上,她推他,他压她,在地上滚来滚去的,谁也不肯认输,闹得直笑。   “不过,经了此事,我更不能让你离开了。”赵翊看着她的眼睛道。   邓节侧了侧头,道:“为什么?”   赵翊笑道:“你连一个十岁孩子都斗不过,我才离开多久,你就险些让纯儿出了事儿,若是没有我这个父亲,可还得了?”   邓节直用手戳怼他胸口,愤懑不平,道:“我是疏忽了!你是不是要揪着这件事调侃我一辈子!”   赵翊笑着一把捏住她的手,压到唇边吻了一下她的手指尖,笑道:“夫人说得是。”眼看着邓节又要伸手打他,立刻用另一只手捉了住,笑道:“此前怎么没看出来夫人还是个悍妇,幸好为夫习过武,不然还不得被夫人活活打死。”   邓节打也打不过他,说也说不过他,就连比无赖也比不过他,索性扭过头不理了。   赵翊笑道:“夫人别生气了。”   邓节装作听不了。   赵翊继续笑着求道:“夫人,理理为夫吧。”十足无赖。   邓节没能忍住,笑出了声来,赵翊捉着她的手,递到唇边吻了吻她的手指尖,道:“年前的时候命人在城南修建了华成宫,昨日已经引了温泉水进去,再过三个月,天气转凉,夫人同我一起去避寒吧。”   邓节抽出了手来,笑说:“谁要去?我还要照顾太尉大人的一对小讨债鬼,太尉大人带别的夫人去鸳鸯戏水吧。”   赵翊也不肯作罢,按着她道:“胡说,哪里还有别的夫人,满太尉府你要是能给为夫找出来一个,为夫将整个华成宫都赏给你。”   “找不出来就不能赏了吗?”她慢悠悠地问。   赵翊气得发笑,只道:“赏!赏!”   --终-- 第一百章 番外一   南下新野这战虽然赢了, 但是赢得很惨, 折损了近八成的将士不说, 就连赵翊自己也受了伤, 左胳膊上伤可见骨,眼睁睁的看着他的大哥,赵彪的嫡子被张纺一击割掉了脑袋,鲜血洒在他的脸上。   他是被赵爽拎到马背上的, 脊背一直僵硬着, 神情恍惚, 待反应过来, 才发现里裳都背汗水给打得湿透了。   蓦地, 他恍惚的目光变得冷沉,微微的扬起了嘴角。   这一年他十二岁末,眼见着要十三岁了。   回到了颖都时已经过了新一年的正月。   “你……”宋绾从案几上起身迎接, 不料一方帕子从怀里掉了出去,落在方才进来的赵翊的脚前。   宋绾想要伸手去捡,赵翊却已经先弯腰拾去了。   今日寒冷,他身上穿着一身玄色的绣白边衣裳, 披着披风, 很简单, 只有披风的领子匝着一圈貉子毛,他的鼻尖冻得有些发红,更衬着皮肤白皙。虽然才刚过十三岁,却个子很高, 身材挺拔。   “穆穆清风至,吹我罗衣裾。青袍似春草,草长条风舒。朝登津梁山,褰裳望所思。安得抱柱信,皎日以为期。”   赵翊念着帕子上绣着的诗句,这帕子已经旧了,猜是她待字闺中时所绣,只是不知是系着哪位情郎,他皱了皱眉头,道:“你不该将这帕子留在身上,若是叫父亲看见会惹来麻烦,叫父亲的那些侧室看见也会惹来麻烦。”   不待宋绾开口,他已扔进了炭火盆中,不想宋绾竟伸手从那滚烫的炭火盆中捡了出来,双手也被烧伤了,却感觉不到似的,紧紧的攥着那烧黑了边的帕子。   “你这是做什么?”赵翊回身去柜子旁翻找药箱。   宋绾捏着帕子,道:“我还找想问你,你这是做什么!”语气里已经有了怒意。   赵翊回身看着她,正色道:“那帕子留着会惹来麻烦,闲言碎语……”   宋绾打断说:“这同你又有什么关系!”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温婉宋绾发火,他的目光落在她的腹部,她已经怀胎九月了,就快要生产了,是的,同他赵翊有什么干系,以前没有,现在没有,以后也不会有,他来只不过是因为奴婢说制的新衣服好了,叫他来取。   他不再翻找药箱,起身恭敬的向她行礼,弯着腰,低着头,垂着眼帘,咬了咬牙,道:“是儿子错了,请主母原谅。”   宋绾别过了头去,不愿意看他,捏着烧损了边的帕子,眼睛已经红了,对奴婢道:“去把新裁制的衣裳哪来。”   奴婢“诺”了一声,绕过了屏风取衣裳,赵翊接过了衣裳,是缎子面的,滑滑的,软软的,他捏着,手指尖发白,腰弯的更低了,哑着嗓子,道:“儿子退下了。”   他说着转身离开,手指刚摸上门板,就听身后的人道:“等等。”   赵翊回身,仍是不再直视她。   宋绾说:“与其担心我这方帕子会不会惹来闲言碎语,你还是先担心担心自己吧。”   赵翊没说话。   宋绾道:“你父亲的嫡长子死了,府里面看着风平浪静,私底下早就流言四起。”她慢慢地道:“说是你故意以身犯险引得嫡长子入陷井,为敌寇所杀,只为了能有机会继承你父亲的基业。”   宋绾看着他低垂的眼帘,淡淡地道:“我不知道这话里几分真几分假,也不想知道,他们的用意是何?我清楚。至于如何应对,那是你自己的事情。”   赵翊说:“我知道了”抿了抿嘴唇:“谢主母提点。”   说罢退下了。   ……   两年后   “夫人又怀了身孕。”   “是,已经六个月了。”   两个小奴婢低声交谈。   “听闻刚刚叫大夫诊治过,产婆也来了,听闻这会的肚子是尖的,保不齐会是个儿子。”   “是儿子?那岂不是嫡子,那二公子的位子怕是不保了。”   “二公子刘封?也不见得,就是宋夫人生得不是儿子,也不见得大将军会叫他继承家业,我见大将军最看重的是五公子赵翊。”   “只可惜了五公子的娘亲不在,孤苦伶仃的,若是有个像二公子的母亲一样惯吹枕边风的母亲,保不齐大将军这个位置未来真的是五公子的。”   就在这时,付伯来了,道:“后院的活留着没有人做,你们几个臭丫头跑来这里嚼舌根子。”把扫帚塞给她们,道:“去把后院的落叶扫了去!”   今日天气好,六月了,很暖和,池塘里的荷花都开了,宋绾由奴婢搀扶出去走了走,稍稍活动了活动,回到屋时,乳母正在教刚刚两岁的玉儿说话呢。   小玉儿躺在榻上,牙牙学语,肉肉的小手摆来摆去,宋绾将手指递给她,她就牢牢的捏住。   宋绾看着小玉儿时脸上就会露出笑容,也只有她看着小玉儿时才会忘记那些过去,过去,已经很遥远了,仿佛做了一场大梦,过她惦念的那个少年已经远了,连影子都模糊了。   她将玉儿的小手放在嘴边,吻了吻,又轻轻拿牙咬了咬,小玉儿乐得咧嘴笑。   奴婢在一旁说:“夫人,该换衣裳了。”   宋绾这才起身由奴婢更换衣裳,衣裳换下,她随手摸了摸里裳,是空的,什么都没有,她的面色陡然变了。   奴婢挂着衣裳,问道:“夫人可是在找东西?”   宋绾惨白着脸,说:“是方帕子,你可看到?”   奴婢仔仔细细的检查了一遍衣裳,说:“没有,夫人。”   宋绾的身体轻轻晃了晃,奴婢立刻搀扶着她坐下,道:“夫人别着急,那帕子很重要吗?兴许是方才散步的时候掉在了路上,奴婢这就出去找找。”   宋绾抓住奴婢的手,道:“那帕子是淡粉色的,上面绣着诗,边被火烧火,务必要找到!”   “诺。”   人走了,宋绾听着小玉儿的声音,看着帘子上垂下的穗子,一时之间心乱如麻。   ……   赵翊方才从赵彪哪里出来,无非是检查功课,顺带着询问一下青州的局势,赵彪下的陈玉想要以青州为跳板北上,赵翊却觉得应该先南下拔掉徐州鲁韬这根眼中钉,两人谁也不肯退让,都各执一词,争到天色很晚,赵彪才松口放赵翊离开。   本来是不该绕过池塘这边的,只是他习惯了,荷花池塘边上住着宋绾,夜里他回去时,总能是远远的看见她窗子里透出的光,这本也没什么,只是一日又一日,已经习惯了。   这日他依旧是绕过池塘回去,路上却撞到了宋绾的的贴身奴婢连儿。   “是奴婢不好,奴婢冲撞了公子。”连儿道   “你怎么在这里?”赵翊问。   连儿说:“夫人的丝帕找不到了,奴婢出来帮夫人找帕子。”   “帕子?”赵翊心下一思量,皱眉问道:“可是绣着诗句的那方?”   连儿说:“是的,奴婢找了好几圈也没有找到,后来问了在这里打扫的奴婢,说好像是叫郑夫人的奴婢给捡去了。”   郑夫人是赵封的母亲。   饶是赵翊心思快,知道要出事了,冷静地对奴婢连儿道:“你先回去,你就算去讨要,他们也会装作不知的,免不了还要挨一顿板子,你回去将事情告诉给宋……”他抿了抿嘴,说:“宋夫人,你讲事情告诉给她,她自会知道怎么一回事,再告诉她,这件事有我来处理,不要轻举妄动,来日若是出了什么事,她只要通通说与自己无关,自己什么都不知情就好了。”   连儿将他说的话记下,道:“奴婢知道了。”   赵翊见天色已经很晚了,道:“回去了,免得惹来闲话。”   “诺”连儿退下了。   不远处的假山旁有个人影也随着一闪而过,消失在黑夜里。   郑夫人正挑断油灯的灯芯,就见奴婢月儿进来,道:“怎么样了?”   奴婢跪在地上,回答道:“奴婢按照夫人吩咐的,自捡了那方帕子后就一直守在池塘边上,结果……结果……”   郑夫人回过身来,她生得也很美丽,穿着一身红白色的锦缎衣裳,油灯下,她头上的金步摇发出一闪一闪的光亮,她道:“有什么话就直说,别吞吞吐吐的。”   月儿舔了舔嘴唇,低声道:“奴婢看见了五公子。”   “五公子?”郑夫人美眸一凛,嘴唇扬起微笑,犹如一条美丽的毒蛇,道:“我早就听闻了些风言风语,你细细说来。”   ……   “公子回来了?”奴婢轻儿迎上前去,她已经准备好了热水准备给他梳洗。   “不必了”赵翊淡淡地道。   轻儿拿着白巾候立在一旁,道:“公子可是有心事?”   赵翊坐在案几前,看着轻儿一盏一盏点亮油灯,郑夫人不会轻易放过宋绾的,她一定会想法子彻底击垮宋绾,更何况此刻宋绾还怀着孩子,若真是个男孩,必会威胁道赵封的地位。   而他也不愿意看到赵封和郑氏得逞,无论是出于各种目的,他都得帮她,蓦地,他开口问道:“宋裕,宋尚书呢?”   轻儿说:“傍晚走的,此刻应该已经回到宋府了。”   “我要去见他”赵翊淡淡地道,声音冷沉。   轻儿一怔,道:“那公子……”   赵翊已经起身了,披了件黑色的披风,吩咐道:“油灯不用灭了,一个时辰后再熄。”   “诺” 第一百零一章 番外二   宋裕这个时候已经要休息了, 脱了鞋由奴婢洗脚, 手里捧着一卷书简对着油灯慢慢地看着, 风从窗子外吹进来。   门被轻轻敲了几下, 宋裕放下书简,问道:“谁?”   门外人道:“宋大人。”是少年独有的音色,是赵翊,宋裕屏退掉奴婢, 取了帕子擦干脚, 道:“公子快请进。”   赵翊于是推门进去, 身上披着黑色的披风, 深夜而来, 不用猜也是有要事。   宋裕穿鞋,关怀地问道:“公子深夜前来,可是……”   话不等说完, 只见赵翊竟然一撩袍子,跪在了他的面前。   宋裕震惊无比,连忙蹲下搀扶他起来,道:“公子这是做什么?臣怎么能受得起。”奈何无论他怎么扶, 赵翊都不肯定起身, 宋裕语气急切, 道:“公子折煞老臣了,有什么话直说就是,何故行如此大礼。”   赵翊道:“我此来是求宋尚书救命的。”   “救命?”宋裕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赵翊道:“宋夫人怀了身孕”   宋裕说:“我知道这件事”   赵翊说:“府中近来有传言说宋夫人此胎兴许会是个儿子,大将军府中看似风平浪静, 实则内斗不止,那些夫人,公子是不会想要这个孩子落地的,他们会想尽一切办法除掉这个孩子。”   宋裕心中自然清楚,问道:“不过公子说救命?老夫不明白这件事与公子有何干系。”   赵翊说:“宋夫人未出阁时有一方手帕,宋夫人念旧,一直留存至今,上有一首诗兴许是年幼时所绣,今日帕子丢了,叫旁人捡了去不怕,怕就怕这人阴险歹毒,想要一石二鸟,自从新野一战后,府中本就流言四起,我怕……”   宋裕心有有数,道:“怕有人借此兴风作浪,诬害于你。”   赵翊说:“是的,但是我思来想去也不知该怎么办,最后只能来求宋尚书救我一命。”   作为一个孩子,眼前的赵翊没有母亲确实可怜,然而却也不见得真的如此弱小,他夜里来找宋裕,就是认定了宋裕一定会帮他,即使宋裕不想帮他,也得帮宋绾渡过难关。   他实在是个聪明的孩子。   宋裕说:“臣知道了”搀扶赵翊起来,道:“已经很晚了,公子快回去休息吧,臣已经知道事情原委了,臣知道该如何做。”   赵翊拉着宋裕的手,硬是逼红了眼眶,道:“万望大人救救我的性命,我实在是走投无路,无人可求了。”   宋裕说:“老臣知道,公子也是赵彪将军的儿子,老臣不会看着公子蒙受不白之冤的。”说着亲自送赵翊离开了。   第二天早朝下朝的时候宋裕同赵彪说了此事,待道晚上郑夫人旁敲侧击,添油加醋地说起这件事时,赵彪只当做她故意搬弄是非,表面上没有任何表现,心中却已暗生不悦,疏远了郑夫人。   赵翊从宋尚书那里取回了那方帕子,正准备拿去还给宋夫人,不想刚一走到门口,就见奴婢进进出出的,手里端着水盆,清水进去,血水出来。   抓着奴婢连儿一问,方知宋绾小产了,这一胎没有保住,此刻更是性命堪忧。   赵翊攥着帕子,一时之间扎在了原地,那帕子的边已经被烧黑了,原本是浅粉色的缎子,经年被攥在手里也已经褪色了,绣着的字和花都毛了边。   不知怎么的,他就想起了死这个字,站在门口想进又不敢进,远远的听见赵彪来了,转身就离开了。   “怎么样了”赵翊点了油灯,取了笔练字。   轻儿从外边回来,把梳洗的水盆放下,说:“人没事儿了,但是孩子没走保住,大将军去看了宋夫人一会儿就离开了,这时候进了宫。”她见赵翊放下笔起身,心领神会,问道:“公子,这灯还灭吗?”   “不灭了”   宋绾这边的人都散了,只剩下奴婢照顾,此刻两个奴婢都在后院煎药,只留下连儿照顾。   赵翊敲了敲门,连儿见是他,什么都没问就开门放他进屋了,道:“公子”   “宋夫人呢?”赵翊问。   “无碍了,方才大将军来看过,不过很快就离开了。”连儿道,引他进去,隔着纱帘,他看见了她的影子,模糊的,瘦弱的,屋子里是浓浓的药汤味。   连儿识相的退下了,屋里只剩下他们两个,油灯已经烧得很暗了,赵翊走过去将油灯挑亮,说:“我是来给你送帕子的。”说着将那方帕子放在了案几上。   帘子里面的人没有说话,外面的小玉儿正在摇篮里安睡。   就在他想要离开时,里面的人说:“烧了吧”声音沙哑。   宋绾说:“烧了吧。”   “你……不想要了吗?那方帕子不是对你很重要吗?”赵翊不解地问。   “曾经是很重要。”宋绾说,她明明并不快乐,明明整日生活在痛苦中。   说是烧了,可是烧了就能忘记吗?就能心中真的不再痛苦吗?   她沙哑地说:“烧了吧,你说得对,会惹来麻烦的。”   “他真的对你就那么重要吗?”赵翊忍不住问道,声音也不自觉的高了,他不明白,想不通,那到底是个什么人,竟在她心底如此重要。   没有回应。   赵翊上前了一步,问道:“你就真的那么爱他?”   宋绾的声音依旧虚弱,她道:“如今再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吗?”   赵翊说:“既然你那么爱他当时为什么要嫁给我的父亲,为什么不和他在一起。”他说:“我就是不明白,你整日在这里郁郁寡欢,就算为他相思至死,他也不会知道。”   他问:“这样真的值得吗?”“你为什么不跟他走!”   宋绾说:“你有爱过一个人吗?”   赵翊立在原地,没有办法回答。   宋绾笑了笑,说:“赵翊,你还没有真正爱过一个人,你若是真正爱过一个人,就会想其所想,念其所念,忧其所忧。”   “想其所想,念其所念,忧其所忧。”赵翊喃喃重复。   宋绾轻轻叹息,说:“我必须嫁给你的父亲,没有什么想或者不想,我可以同他私奔,可是你叫他的家人如何?他们没有办法承担。你若是真正爱上了一个人,就会为他所想,为他所忧,爱屋及乌,即便是他的家人,也会跟着顾虑,不想他为难,更不想他因自己而痛苦。”   赵翊听着,道:“你说得对,我不懂,我只知道你说错了,我爱过人,如今正在爱着,我不愿见她痛苦,见她被人算计,见她郁郁寡欢。”隔着纱帘,看不清彼此的脸,他说着,纱帘那边的人却要装作听不懂,静的只能听见彼此轻轻的喘息声。   许久,他说:“我可以送你离开,宋绾”他第一次直呼她的名字,撩开了帐子一把拉住了她纤细的手腕,道:“只要你心里还想,还愿意,我就可以送你离开,送你去见他!送你离开这个将军府!哪怕送你去见那个男人!送你想要的自由!”   宋绾看着他的眼睛,他一向是冷静的,此刻她却在他的眼睛里看见了光芒,他的眼睛坚决而又执拗,充满了希望,她的身影映在他黑色的瞳仁里,尽管憔悴,却仍旧美丽。   她也怔住了,时间仿佛在此刻凝滞了,只剩下彼此。   勇敢决绝的少年,凄苦绝望的女子。   “夫人”奴婢进来送药,她方如梦初醒般抽了手,淡淡地对奴婢道:“放下吧。”   “诺”   奴婢离开了,帘子落下了,她别过头去,说:“很多事情不像你想象的一般容易,一旦迈出了第一步,就再没有返回的路。”她的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到了有些悲凉的地步。   “想其所想,念其所念,忧其所忧。”赵翊看着放在案几上的黑色的药汤喃喃自语,药汤里映着的他的影子,摇摇晃晃的,影子里的人也渐渐地变了,变得成熟了,稳重了,也更阴沉难测了。   ……   赵翊坐在案几前看着自己面前的汤药,汤药里映着他的影子,他的眼睛是冷的,眉头不自觉的皱着,嘴唇抿着,手支撑着额头,不知怎么的,脸上的热泪流了下来,他轻轻擦掉,只听见门口的轻儿拦道:“宋尚书,尚书大人,您不能这么闯进去……您……”   门被一脚踢开,宋裕冲了进来,似乎已经忘了尊卑礼节,一把揪住正披麻戴孝的赵翊的衣领子,道:“怎么回事儿,绾儿怎么会暴毙!她得了什么病,怎么会暴毙呢!”   宋裕看见赵翊眼睛的一瞬间怔住了,哑了,他没想到赵翊的眼睛是红的,血一样红,宋裕愣住了,半响,无力地问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赵翊淡淡地说:“她死了,自杀了。”   “为什么?”宋裕破口问道,蓦地,似乎是猜出来,震惊地道:“你们……你们到底还是……”他错愕地松开了抓着赵翊衣领的手,喃喃自语:“我早就猜到了,早就猜到了会有这么一日!怎么会就这样,孽缘啊!”他锤着地,忍不住地嚎啕,道:“一开始就错了,不该逼她嫁进赵家!”   赵翊看着嚎啕地宋裕,蓦地,道:“为什么?”   他扬起嘴角,努力的使自己看起来不像是那么痛苦,但是声音却在颤抖:“为什么她要自杀!她明明是心甘情愿的,她明明回应了我!为什么还要自杀!她即使不愿意,我也不会逼迫她!她为什么还要这般!”   他嚯地站起来,像是个疯子,兀自喃喃:“想其所想,念其所念,忧其所忧。”他忍不住发笑:“她根本就不爱我,她若是心存半分爱意,又怎么会这样待我!她若是心存半分爱意,就会知道她若是自杀,我该何等痛苦!”   宋裕苦笑道:“没有办法,她是你的主母,永远都是,你们本来就不该在一起,没有人会在乎你们是否真心相爱,世人只会相信他们所愿意相信的,他们只会唾骂你们败坏伦理,试问谁不怕千夫所指,谁不惧遗臭万年。”他指着赵翊,道:“天下万民,悠悠众口,一人一口唾沫都能将其淹死。”   赵翊闭上了眼睛,使得眼泪没有落下来,许久才睁开,他的眼睛仍然通红,却没有了半分泪意,如刀刃般锋利,他扬起了嘴角,一字一句道:“是吗?那我倒要看看,看看这天下人的唾沫,能不能将我赵翊给淹死。”说罢从案几边起身了。   “大人”宋尚书望着赵翊的背影,一时震惊无比,道:“大人,绾儿……”   “前大将军赵彪妻宋绾,一生忠贞,前大将军离世后,其妻宋氏肝肠寸断,相思成疾,不幸染病,猝然长逝。”他回头问宋裕:“如此可以吗?”   宋裕看着赵翊的眼睛,一时之间心痛极了。   “想其所想,念其所念,忧其所忧。”赵翊兀自一笑,说:“我遂了她的心愿,遂了你们宋家的心愿,她宁可否认这段感情,也想要所谓的名节,那我就给她名节,她一生都不会留下我这样一个污点。”他说:“若是来日不幸,这件事情被重新翻了出来,你们尽管往我身上推好了。”   说罢,推门离开了。   他爱过宋绾,以前爱过,此刻爱过,推开了这扇门,便再就无爱了,只剩下恨,他恨所有人否定了他们之间存在过的爱,更恨的是连她宋绾也否定了他们之间存在过的爱。   他无惧千夫所指,也无惧遗臭万年,所有的骂名都尽管叫他背负好了,他倒要看看,看看这世人的唾骂有何可惧,看看万民的唾沫能不能将他赵翊给淹死。 第一百零二章 番外三   “他是桓文, 以后大家都同住, 虽然他是个下人, 但是你们不能欺负他。”黄则说。   那一年邓节十四岁, 桓文十七岁,他生得很干净,高高瘦瘦的,一身白色的粗布衣裳, 话不是特别多, 总是在微笑。   邓盛一撇嘴, 满不在乎地道:“谁会闲着无趣欺负他?”   黄伯伯说他是个下人, 可是邓节一点也不觉得, 桓文的手指修长白皙,指甲修剪的整整齐齐的,下人怎么会有这么一双干净好看的手。   而且他从来不做下人们做的活, 只是在书房里整理书籍,翻看书籍,有的时候一看就是一整天。   他们年纪相仿,却几乎没有交流, 偶尔在院子里碰见只是略微颔首, 微笑示意。   ……   “阿姐, 阿姐,今日是七月十五,微儿想要去放河灯啊!”八岁的四妹抓着她的衣角哀求。   邓节此刻正踩在木梯子上翻书,她记得上面有一本班照的存书, 四妹在下面扯着她的衣角不断地求着。   邓节没能翻到,低下头来,慢慢地从木梯子上爬下来,拍掉手中的灰尘,道:“知道了,知道了。”又说:“我带你出去可以,不过回头等母亲问起来……”   四妹打断道:“我绝对不说,对天起誓!”伸出三根手指头。   “信你这个臭丫头就怪了。”邓节将手里的书放在案几上,给自己到了一杯水,说:“你每次都这么说,没此母亲脸一变,你就将我交代出去了,我才不会信你的鬼话了。”   “阿姐!”四妹哀求道,见邓节今日吃了秤砣铁了心不带她出去,大眼睛一转,上来就撕扯她,挠她的痒痒肉,道:“不愿意待我出去,却可以和蒋姚姐姐出去,上月初八你就和蒋姚姐姐偷偷出去扎纸鸢,还游湖,别以为我不知道,好你个阿姐,这么对待自己的亲妹妹的!”   “你干什么!臭丫头!”邓节咯咯地笑,将四妹往一边摘,摘也摘不掉,领子反倒被四妹给扯散了,就在这时,门外立着个人影,手里捧着一摞子书简。   四目相对,桓文的目光落在她露出的大半个肩膀上,登时转过身去,尴尬无比,耳朵渐渐地也红了,道:“我不是有意的……”脑海里却是她方才的模样,她在笑着,眼睛弯弯的,睫毛在抖动,嘴唇像是樱桃一样红润,笑的时候露出白白的牙齿,肩膀也是玉一样白皙的,锁骨嵌在胸口上边。   邓节也红了脸,立刻将衣服拢好,忍不住的瞪了四妹几眼,嘴上道:“对不起,是我不好,在书房胡闹,还没有关门,你……你不要放在心上。”   桓文背着她轻轻摇了摇头。   “阿姐!去不去放河灯啦!”四妹嫌弃她啰嗦,嘟嘴问道。   “去,去,去,你不要再闹了!”她低声责道。   “你们要去放河灯?”桓文转头问到,目光一接,又有些不自在地别过,道:“天就要黑了,你们两个女孩子……”   “女孩子怎么了?”四妹忽的反问一句:“女孩子晚上不能出门吗?”   桓文一怔,道:“能,只是两个女孩子,夜里不安全……”   “两个女孩子夜里不安全,那你不会跟着吗?”她颐指气使地道。   “四妹!”邓节忍不住说她:“太无礼!”   “无礼?哪里有无礼?他不是奴婢吗?是奴婢怎么就不能陪咱们去放河灯了!”   四妹得理不饶人,邓节一时竟然连一个小孩子都辩不过了。   岂料,桓文放下了手里捧着的书简,微笑道:“四姑娘教训的是,我是奴婢,姑娘要出去,奴婢当然可以跟着。”   如此一来,邓节也实在不好多说什么了。   偷偷的溜出府,四妹就像是飞出了笼子的鸟,街市上什么玩意她都觉得新鲜。   今日街市上人又多,不知不觉地,他们就被挤近了,肩膀轻轻的一触,两个人都不由得一两,却没有分开,像是有默契似的,肩并肩走在了一起。   “这还是第一次和你出来。”邓节先开了口。   桓文微笑说:“确实,以前只是偶然遇到点头示意,这还是第一次同你说话,不过……”不过我一直都有注意到你。他想这样说,也差点就说出了口。   “不过什么?”邓节问。   桓文摇了摇头,道:“没什么。”   邓节不依不饶,笑道:“不对,肯定有什么?”她盯着他,忽然眼睛一亮,道:“你是不是想说我的坏话。”   桓文抬起眼帘,对上她的眼眸,说:“没有。”   一时之间,周遭吵闹的声音似乎都远了,只剩下一颗心脏,胸腔里隆隆地跳。   几乎是同时的,两人别过了头去,红着脸,肩膀却仍似有似无的触在一起。   许久,邓节清了清喉咙,略有尴尬,道:“方才四妹她有些莽撞了,你不要往心里去。”   “没关系,四姑娘说的是,我是个奴婢。”   邓节连忙道:“不是的,奴婢只是说得,我看的出来,黄伯伯待你很尊重,府里也没有人拿你当做过奴婢,只有四妹她不懂事。”   桓文只是笑笑。   邓节摸了摸自己的下巴,道:“不过你到底是什么人呢?”   桓文没有看她,目光落在不远处的摊贩上,上面是香包,摆放着各种不同颜色的干香料,淡淡地道:“祖父曾经在朝为官,曾与黄伯伯是幕僚,后来家道中落,又逢战乱,我被变卖为奴婢,幸好逢黄伯伯搭救,这才有幸来到江东。”   “哦”邓节了然,道:“我们也是家道中落,流落到了江东。”   桓文笑道:“但是你有一个很好的弟弟,你的弟弟会再度光耀门楣的。”   “邓盛吗?”邓节想起了她二弟那个臭小子,笑道:“他是很有决心,至少比我这个做长姐的要强,就是脾气倔得很,也臭得很,和我这个四妹一样。”   说话间他们已经随着人流走上桥,“咦”邓节面色一变,道:“四妹呢!”不知什么时候,邓微被人群给冲散了。   邓节的脸登时变得惨白,两岸的灯火此刻看来令人眼晕,来来往往的路人不时撞到她的肩膀,将她撞个趔趄,桓文一把拉住了她,冷静地道:“不会走得太远的,就在这附近,我们一起找,好不好!”他按住她的肩膀,道:“我们一定能找到她的!”   邓节这才点头,就在这时,不知从何处传来了妇人的尖叫声:“有个小姑娘掉进河里了!”   邓节拨开人群冲上前去,虽然看不清楚,但那衣服确确实实是她四妹,她不通水性,不知道怎么了,红了眼睛。   就在这时另一个身影“噗通”一声投进了河里,正是桓文。   他跳进河里,一把抓住了溺水的邓微背在背上,游回了岸边,几个大汉将他拉上岸。   幸好邓微没什么事,只是喝了太多河水,身上湿透了,收了点惊吓,此刻扑进邓节的怀里呜呜的哭。   邓节安抚着她,再抬起眼帘,看到了走到她面前的浑身湿透了的桓文,努了努嘴,道:“谢谢”   河灯没有放成,四妹只想回家,她和桓文都湿透了,夜风一打容易受凉,于是早早的回府了。   ……   回府免不了的是一顿责打,向来是这样,无论是谁闯了祸,最后她总是要跟着受罚,只是她能忍,一声也不吭,眼泪也不掉,待出了屋子,眼泪这才像掉了线的珠子。   她心里实在是委屈,不知不觉地就走到了池塘边上,月光照在她的身上,她就像这么跳下去,真的想溺死好,赌气也好,反正就想着一了百了。   “你做什么?”背后传来了熟悉的声音,邓节回过头去,看到了桓文,他已经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此刻就站在她身后,道:“你别做傻事”笑了笑又道:“我刚换了一身干衣裳,跳过了一次河,我可不想再跳一次池子。”   邓节不说话,他看到她的眼眶是红的,道:“你哭过?”   她伸出手来抹了抹脸颊,他见她的手掌红肿,猜到她是挨打了,向伸出手来。   邓节迟疑了一下,将手递给他,他轻轻地拉着她走到书房,给她捡了软垫休息,自己翻箱倒柜地找来了药膏,坐在她身边给她上药。   药滑滑凉凉,抹上很舒服,书房里只点了一盏油灯,照得人脸柔和无比。   “你要做傻事?”他一边给她上药,一边问道。   “我……”她也不知道怎么回答。   他抬起眼帘看看她,冲她笑笑,低头继续给她继续上药,道:“有时候呢,我也这么想过。”   “想过死”   “是”桓文说:“以前颠沛流离地时候想过,刚到了黄府的时候想过,后来就不想了。人只要还活着,就总有希望。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肉身慢慢腐烂,最后只剩白骨一副。”   “活着就有希望?”   “是”他微笑道:“只要活着,就总可以去不一样的地方,看不一样的风景,你被困住了。”   邓节慢慢的品咂着他的话。   桓文看向笼子上摆放着的鸟笼里的鸟,道:“能困住鸟的是笼子,能困住人的只有人心。你被你自己的心给困住了。”   他给她的手上过了药,放下来,说:“如果有机会我还是想要离开这里,去更广阔的天地看看。”   他说:“我也希望你可以这样,离开这个方寸大的院子,离开江东,去更广阔的天地看一看,不被自己的心灵所囚禁。” 第一百零三章 番外四   “桓文”   “桓文”   邓节拿着一只纸鸢跑进了院子, 找了整个书房都没有看到桓文的人影, 问了几个下人, 也都说没有看到。   恰巧黄则来了, 她跑过去道:“黄伯伯,桓文人呢?”   黄则对她笑说:“桓文已经离开了。”   她的心口一坠,僵硬地道:“他走了?去了哪里?”   黄则摇了摇头,说:“我也不知道。”   “那他什么时候回来?”   “不会再回来了。”   她轻轻地点了点头, 什么都不想问了, 她觉得茫然, 彷徨, 她只想回屋子里躲起来, 她慢慢地转身,不料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   再次醒来的时候, 她正躺在自己的床榻上,眼前是一脸阴沉的母亲,是无奈的站在一边的邓盛。   她支撑着手臂要做起来,却听母亲说:“你有身孕了。”   她的耳朵嗡的一声响, 立刻想起了不久前那个雨夜, 山洞, 火堆,她与桓文动了情,她没想到会这样,她不知道竟然这么容易就可以怀有身孕, 她想都没有想过。   “啪”的一声,她被母亲狠狠地打了一巴掌,左半边脸都是麻的,木的,像她的人一样。   “那男人是谁?”母亲冷声地质问她。   她没有说话,左边脸又是一巴掌,她的嘴里都被打得发腥了,眼睛却是木的。   她不能说,说不出口,桓文已经走了,那夜里他说过他要娶她,可如今不到两个月,他已经走了,悄无声息的,就这样不辞而别,留她自己一个人。   她被抛弃了,被戏耍了。   她心里只有这样一个念头。她又怎么能有脸说出来,说出来了,她就真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笑柄了。   “说”母亲还要打她,被邓盛一把捉住了手,求道:“算了吧,母亲,你让阿姐静一静。”   “静一静?”母亲一把推开邓盛,道:“这里没你的事情。”又对邓节道:“你不肯说是不是?你现在就把你肚子里的孽障给处理掉,我会想办法给你安排一装亲事,在益州,你给我嫁过去,永远都不要回来!”   邓盛皱着眉头道:“母亲,益州那么远……”   母亲根本不理会他,只是狠狠地瞪着邓节,蓦地,一抬手,奴婢端上了黑乎乎的汤药,她接了过去,看着汤药中自己的那张脸,喉咙缓慢的上下一动,抬起了头来直视着母亲的眼睛,道:“我不要嫁去益州。”   母亲根本没想过想来逆来顺受的邓节会有忤逆自己的一天,怔了怔,骂道:“你个逆子!你知不知道你已经脏了邓家的门楣!不知廉耻,你还想要怎么样?还想要把这个孽障生下来?你知不知道现在已经有消息穿出去,你怀了身孕!你不想嫁,想留着你肚子里的孽障!那你就滚,滚出邓家!”   邓节是生平第一次忤逆母亲,尽管身体酸痛,她还是坐了起来,扯过披风围上,站起来道:“好,我离开邓家,不会脏了邓家的门楣。”   母亲被气得发抖,指着她的背影叫道:“邓家没有你这个女儿,我也没有生过你,你今日离开,有本事这辈子都别回来。”   邓盛上去阻拦,母亲骂道:“别拦她!让她滚!滚!”   邓节就这样离开了。   最后听道的是母亲命人拦下了邓盛,不让他追上来。   出了邓府,她抬起头看着蓝色的天,那么广阔,可是她却不知道自己该去那里,她身上只披着披风,没有带钱。   过往的百姓看见她,偷偷的低声议论,指指点点。   被人戳脊梁骨的日子并不好过,总是有无数双眼睛盯着她。   她不知道自己能去那里,也不知道方才为什么会忤逆母亲,她应该喝下汤药,乖乖的嫁去益州,可是她不想。   她摸摸自己的心口,她其实还是有那么一点希望在的,桓文说过会娶她,她不信他就这么离开了,不声不响的,不负责任的。   她找到了城西一处破败的草屋子,堆了堆干草坐在上面,她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办,肚子也饿了。   天黑时,门外进来了一个男人,她见过他,是周家的大公子周蒙,他身上穿着一身宝蓝色缎子制的衣裳,袖口绣着银白色云纹,头戴薄玉冠,生得周正,一进来,冲她笑笑,道:“邓姑娘。”   “你是来找我的?”邓节皱着眉头问。   “是的”他说:“我知道你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也知道他已经离开了。”   “他去了哪里?”邓节的眼睛里突然有了光芒。   周蒙摇了摇头,道:“我不知道,但是他不会再回来了,流言蜚语向来传的快。”他说:“你这样是无法留在江东的,所有的人都会议论你,背地里唾骂你。”   “我可以娶你过门。”周蒙说:“我可以娶你过门,你的孩子我也可以当做自己的亲骨肉一般,只不过除此之外我什么都不能给你,我有喜欢的人,他是个优伶,是个美丽的男子。”   他见邓节一脸踟躇,笑道:“你不用着急答复我,我可以给你时间,你只要想通了,随时都可以来周府找我。”说完留下了一袋钱离开了。   夜里下起了雨,她的小腹不知为何突然疼了起来,如刀绞一般。   太冷了,她觉得浑身上下都是冰冷的。   这冷让她格外的想念桓文,她不知道他在哪里,她仍不愿意相信他会就这样一声不响的丢下她自己,她想他一定会来找她的,带她离开这里,离开江东,去更加广阔的天地。   她就这样想着,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阿姐”   “阿姐”   有人推她,她艰难睁开眼睛,看见了浑身湿透了的邓盛,他一脸焦急,按着她的肩膀,道:“阿姐,你没事吧,阿姐,我是逃出来的。”他逃了出来,淋着雨,一间一间草屋子找,终于找到了他的阿姐。   此刻邓节痛极了,脸色苍白,嘴唇干裂,根本说不出一句话来。   邓盛低头只见她白色的裙子已经被血给洇湿了。   少年的脸色立马变了,拉着她的胳膊,将她从床榻上拉起来,背在身上,道:“不能等了,阿姐,一定要去看大夫。”   邓盛说着,背着她冒雨去看大夫,冰冷的大雨淋在他的身上,他背着阿姐一步一步吃力的走着,不能停,不能慢,少年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让他的阿姐出事。   邓节迷迷糊糊间,看见他在死死地咬着牙,额角上不知是雨水还是汗水,碎发湿了,黏在脸上,嘴唇发白。   “别管了”她说:“我丢了邓家人的脸,娘都不认我了,你又来做什么,回去吧。”   “不”他咬着牙,执拗的背着她去找大夫,一刻也不能再当误了。   偶尔几个过去的路人远远的打量着他们,她能听到他们的议论声。   “是邓家的人。”   “你瞧她还在流血了。”   “听说她不检点,未婚先孕。”   “邓家中落,连生的女儿都这样轻浮,你瞧她那模样八成是要小产了。”   “未婚先孕,男的是谁?”   “谁知道呢?八成是个见不得人的下贱男人,多半是把她给抛弃了,不然此刻能丢着她不管。”   “还不是成了破烂货,以后谁敢要她。”   ……   邓节听着,各种各样的话入了耳,刺到了心上,痛的令人发抖。   雨水将她身上打湿了。   终于邓盛将她背到了医馆,拍开了门,大夫见状立刻搀扶着她进屋躺下。   屋里是重重的汤药味。   “烧热水!”   “快去烧热水!”   “把针拿来!”   “快!”   各种各样的声音,嘈杂的,混乱的,她已经分不清楚了。   眼前的一切模糊了又清晰,意识远了又被拉进。   孩子没能保住。   她早就猜到了会这样。   女眷给她换上了干净的衣服,擦干净了脸,大夫关上了门,屋里只剩下她和邓盛。   邓盛坐在她的床边,一直没说话,雨水顺着他的衣角噼里啪啦的落在地上。   “阿姐,那个臭小子是谁!”   “阿姐,你说啊!那个臭小子是谁!我这就去找他!我要扒了他的皮!”   少年按着她的肩膀,道:“说啊!阿姐,你肚子的孩子究竟是谁的!你说,我让他八抬大轿的来娶你,他若是不肯,我就替阿姐扒了他的皮,断了他的腿。”   少年咬牙道:“谁也不能欺负我邓家的人!不能欺负阿姐!”   而她始终没有回答,没有开口,浓密的睫毛轻轻抖动了一下。   邓盛咬着牙,迫使眼泪不掉下来,路上的那些议论他都听到了,是的,他们邓家家道中落了,孤儿寡母,任人欺凌,什么样的狗东西都可以议论嘲讽他的阿姐。   他咬着牙,火光照在他的瞳仁里,他说:“阿姐,我一定要重振邓氏,光耀门楣,我要做这江东的主人,我要让他们所有人都不敢欺辱咱们。”   她听着,什么都说不出来,案几上的油灯越来越暗,她感受不到疼痛,悲伤似乎也离她很远了,只剩下一副空空的躯壳。   她想不到未来,她彻底的迷失了方向。   邓盛紧紧握着她的手,少年的手是热的,就像是他胸中的血一样。 第一百零四章 番外五   “你来了。”周蒙坐在案几前煮茶, 是上等的龙井, 冲泡开是浓郁的茶香。   邓节站在他的面前, 脸色苍白憔悴, 只道:“我答应你。”   周蒙露出了笑容,示意她坐下,道:“我母亲那边虽有微词,不过你放心, 我会说通的, 对外也会说你那个没能保住的孩子是我的, 一切自会有我安排。”   他会帮她的, 他知道桓文的身份, 纵使桓文离开前不曾将她托付给他照顾,他也会这么做,既安抚了那边急于让他娶亲的母亲, 也卖给桓文一个人情,无疑是百利而无一害的。   况且来日方长,谁又知道眼前的女子何时会派上用场。   毕竟桓文可是天子。   另一边,对于她来说, 周氏是江东的大族, 与他们联姻对于邓家而言并无害处, 甚至益处更多。   周蒙给她也斟了杯热茶,道:“我知道,你的二弟有心想要恢复邓家旧时的荣耀。”   “我二弟?”邓节反问。   周蒙是个聪明人,道:“你不必同我装傻, 我们虽然不能成为真正的夫妻,不过也算是朋友,你若是愿意,我会像待妹妹一般待你。”他将热茶推至她面前,慢慢地道:“我手握庐州的兵马,统领骑兵,我的弟弟周方统领江东水师,你的弟弟虽然现在年幼,不过无妨,我很看中他的才华,他是个有能力的人。”他看向邓节,笑说:“你此来找我,不也是这样想的吗?”他一眼看破了她。   她同意嫁他,不仅仅是因为走投无路,也是希望能接机能让她的弟弟邓盛结交到江东高门。   她清楚,周蒙更清楚,无需惺惺作态。   蓦地,邓节不再伪装,慢慢地微笑,道:“既然如此,那一切就交给周公子了。”   ……   周家的人并不喜欢她,毕竟名声在外,不过周蒙一直不肯娶亲,如今娶了一个总比不娶好,孩子没了,还可以再生,两人看起来也是郎才女貌,十分登对。   虽然周家主母不喜欢她,但是到底也还过得去,冷冷淡淡的比虚情假意的要好。   婚后没多久,周蒙就以防范北边赵彪为借口北上驻军了。他喜欢的那个优伶,她见过一面,确实是个很漂亮的男子,北上的时候,那男子也跟着一起去了。   在周府的日子,平淡而又寂寞,日升日落,有时候她觉得一辈子也不过如此。   她的弟弟邓盛借助周家的力量,结识了一批江东才俊。   邓盛长大了,有的时候他会来周府看她,他个子高了,身材挺拔了,五官更加锐利了,剑眉星目,俊郎极了,见到她的时候却还像小时候一样,不知不觉地就拉上她的手,小孩子一样。   她也不是没想过死,只是她总是能想起桓文说过的话,心底总是还揣着一点点希望,他会回来的,总有一天会再次相遇的。   她在心里还在等着他,一直都在等着,思念化作了无形的锁链,捆绑着她的心。   ……   四月十五是周蒙照例回家的日子,他们两个并不住在一起,也就是这天夜里,她被惊醒了,她感觉有人,那人压在她的身上,是个精瘦的男人,她起身推他,却推不动,叫喊却又被捂住了口鼻。   那人撩开了她的衣裙,直去撕扯她的小裤,她恐惧极了,怎么挣脱都挣脱不开,想喊人来救她,声音却发不出来,手也被绑住了。   就在这时,门被推开了。   “你在做什么!”周蒙的声音,冰冷,愤怒。   他身上的那人也下来,道:“做什么?帮你生个孩子!”是萧翱的声音,周蒙宠爱的那个优伶。   周蒙上前去把堵住邓节口的布扯下来仍在地上,冷声道:“你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萧翱道:“你当我什么意思?我这还不是在帮你,你娘逼你生孩子,否则就要将你从庐州调走,你不肯,那我来,反正只是孩子,我的,还是你的有什么不同?”   周蒙被气得脸色发白,他和萧翱白日里吵架了,他的母亲让他快点有个子嗣,他不愿意,他的母亲就要将他从庐州调回来,调回来了,萧翱就不能整日和周蒙在一起了,萧翱让他和邓节圆房,生下个孩子安抚周母,周蒙不愿意,于是萧翱夜里自己跑来了。   萧翱气极了,指着他道:“你当我愿意碰这个女人啊,我不恶心啊?我还不是为了你!”   周蒙不想和他在这里争吵,冷着声音道:“你先出去。”   萧翱转身推门就走了。   月光下,周蒙看见了脸色惨白的邓节,衣冠不整,眼里都是恐惧。   他走上前去坐在榻边,解开了绑着她手腕的绳子,默了默道:“你别放在心上,他在和我闹别扭。”抿了抿嘴,尴尬地道:“他年纪小,不懂事。”   邓节还在发抖,声音不自觉的高了:“别放在心上!他在和你闹别扭!我差点就要被□□了,被□□的是我!你却说他年纪小?他不懂事?”   周蒙也不知说什么,他知道她恐惧极了,也知道她气极了,沉默了一会儿,说:“我知道你心情不好,你也别留在府里了,我回来的时候听说你的祖父要过七十岁寿辰了,就在琅琊,明日我去和邓盛说一声,你跟你的二叔一起回琅琊看看你的祖父吧,出去走走,你的心情也能好一点,正好等你回来,我和萧翱也已经离开了。”   邓节仍然在发抖,拢了拢衣服,许久才点了点头。   ……   很多年了,邓节都没有离开了江东,她和四妹还有二叔一起赶马车去琅琊,本来是想走庐州的,不过二叔说走徐州更近,谁知道刚一到下邳,她就病了,发了高烧,一病就当误了七天。   病好了再要走时,赵翊围城了。   二叔推门进来,狠狠地跺脚,道:“完了完了!”   邓节大病初愈,道:“还是走不了吗?”   四妹缩在她的怀里。   二叔道:“走不了,怎么走,赵翊的兵把这里围得像是铁桶一样。”   四妹缩在她怀里掉眼泪,嘴上却不饶:“他不就是要杀那个鲁韬吗?跟咱们有什么关系,咱们是江东邓家的人!和他远日无怨,近日无仇的,他赵翊连咱们也不放吗!”   二叔坐立难安,道:“他现在就是想把下邳这块骨头砍下来,这个时候别说是人了,苍蝇都不会放出去!”   邓节沉思了一会儿,问道:“干粮还够撑几日?”   二叔想了想,道:“半个月,半个月下邳要攻不下来,咱们这些在下邳城里的都要饿死。”   “鲁韬呢?”邓节问:“他在哪里?”   二叔摇了摇头,道:“这战他赢不了,下邳被赵翊攻下来是迟早的,咱们这时候不能和鲁韬扯上关系,否则赵翊一旦攻陷了下邳,咱们也得跟着受牵连,再等等吧,再等等。”   一个月后,逢大雨,赵翊命人凿开了河道,大水顿时灌入了下邳城中,房屋被冲垮了,连同地上的尸骨,都被洪水冲走了,耳边所能听见的是无辜者的嚎啕声,救命声。二叔早早的疏通了关系,他们三人躲在城楼的角落里这才躲过了洪水,这是邓节第一次离战争如此的近。   她看着洪水如同猛兽一般吞噬掉城池,初来是下邳城内繁华的一切化为乌有,她看见母亲紧紧地抱着怀中的婴儿,看着老妪被洪水冲撞在了栏杆上折断了脖颈。   “别看了”二叔说。   可是她的视线仍然无法离开,人间所有的苦难不过如此。   战争里从来就没有仁慈。   四妹瑟缩在她的怀里。   “看也没有用的,你救不了他们,别看了!”二叔伸手挡住了她的眼睛。   洪水褪去,城门被撞开,赵翊麾下的士兵冲了进来。   鲁韬被绑上城楼,当着众将士的面被绞杀。   二叔疏通了赵军的将领,弄来了一辆马车,拉她们出下邳。   ……   城楼下,赵翊一身铠甲骑在马上,这年他十八岁,已经绞杀了鲁韬,头颅就挂在城楼上,此刻他正等着士兵们清理城中与鲁韬有关系的逆党,裨将赵雄策马匆匆过来,报道:“主公,宋尚书刚送来急报,张纺北上偷袭颍川二郡。”   赵翊面色一凛,打开竹筒,取出了书信。   就在这时一辆马车从城内辘辘行驶出来,风垂起了窗帘的一角,隐隐的露出了女子半张美丽的侧脸。   赵翊看去时,车帘已经落下,赵雄也看向马车,道:“是江东邓家的人,说是北上去琅琊省亲,军师查过了,准许放行。”   赵翊没说什么,将手里的书信揉了揉扔在地上,扯着缰绳,双腿轻轻一夹马腹,掉转马头,淡淡地道:“命众将士整理军队,回军颖都。”   “诺” 第一百零五章 番外六   周蒙死讯传来的时候, 邓节正在修剪花枝。   婢女金儿匆匆进来, 哭着说:“大公子去了。”   她手下一抖, 花枝断了, 花瓣落了一地,她弯下腰去捡。   金儿哭道:“大公子和赵翊的人交战,被那个什么叫赵爽的一戈当即砍掉了头颅。”她难过的不得了:“大公子那么善良的人……”   邓节垂着眼帘把掉在地上的花瓣拾起来,她其实并不觉得难过, 也并不伤心, 只是觉得有些没办法接受, 活生生的一个人, 说不在就不在了, 轻飘飘的一句话,一个人就没了,被吞噬掉了, 像那是下邳城中的无数百姓一样,被战争这个野兽给吞噬掉了。   她哭不出来,只是觉得有点悲哀,有点可怜。   金儿哭道:“赵翊令人把尸体送回来了, 只有头颅, 没有躯体。”   邓节问:“在哪里?”   金儿道:“还没有进城门呢。”   邓节默了默, 将落下的花瓣放回花盆中,放在泥土上,淡淡地道:“一起去吧。”   这一战,输得太惨了, 庐州寿春一线的兵马几乎全军覆,这对于刚刚杀死许贡,成为江东新主的邓盛来说无疑也是惨痛的一击,他原本是想令周蒙出击北上,夺取淮南,借此立下威望,没想到会以惨败而告终。   没有办法,他只得与赵翊短暂的求和,不过好在赵翊似乎也没有南下的意思,一心只扑在了北边的官渡一线,求和这件事,赵翊也同意了。   邓盛以江东新主的身份早早的站在城门等候将士的尸骸归乡。   大路两侧站立的都是将士们的亲人,流着泪,相互扶持着痛哭。   邓节也去了,站立在人群里,看着将士捧着周蒙的头颅回来,人群里有人认出了她,低声的骂道:“克夫相”   “长得就是福薄的面相。”   “江东之主本来就不该他们邓家人坐。”   “周家的大公子就是被她克死的。”   她似乎听不见这些议论声,她看着邓盛,他的眼睛是黯淡的,她知道他一定更加艰难,她的弟弟也才不过二十岁,却要撑起这样一个家,撑起江东这片天。   她问自己的内心,她其实没那么爱江东,没那么爱这里的百姓,更没那么爱自己的母亲,她只是心疼自己的弟弟,自己的妹妹。   她已经承受了太多的骂名,她舍不得她的亲人也承受。   “夫人”金儿轻轻叫她,金儿也听到了,她说:“夫人,咱们回去吧,别在这里了。”   “嗯”她淡淡地应道,转身离开了。   背后的议论声仍然没有停止。   “你瞧她看着一点也不伤心”   “诶呦,我看她和大公子的感情一点也不好。”   “未婚先孕,周家人本来就不喜欢她。”   “一进门就失宠了,一年也见不到自己夫君里面。”   “她这样不甘寂寞的人,背地里指不定偷汉子呢。”   “指不定心里多高兴呢。”   “别说了,人家夫人该听见了。”   “怕什么,邓家人都不认她了,这么多年了,邓老夫人都不肯见她,邓家人早就不要她了。”   ……   周母对她并没有什么好脸色,她心如明镜,主动请求去柴桑给周蒙守灵,给这个并不算是丈夫的男人守灵。   不过于她来说并不重要,无论周蒙待她如何,她却是心甘情愿嫁来的,周蒙是在利用她,但同时也确实帮助了她。   陵墓外有一件小屋子,泥土夯实的,前面有个小院子,她和金儿就住在这里。   年关将至的时候,邓节准备了一壶热酒,还有一些糕点和黄纸去祭拜周蒙。   大雪纷纷扬扬的落在了她的发上,身上,柴桑很多年没有下过这样大的雪了,听说建康城中还有百姓冻死。   她将酒倒在泥土上,金儿生了火,邓节跪坐在软垫上烧纸,碎纸屑被风卷起。   一辆马车慢慢行驶过来,停在了她身后,邓盛从马车上下来,身上披着貉子披风,头上带着银冠。   奴婢取出了软垫给他,他坐在了邓节的身侧,他也备了壶热酒,倒在墓碑前,然后沉默的看着邓节烧纸。   许久,邓盛才开口,道:“阿姐,赵翊同意止刀兵了,也同意了结盟。”   “嗯”她淡淡地应道。   邓盛看着墓碑上红色的字,血一样,慢慢地说:“但是他要联姻。”   “嗯”她像是没听见一般。   邓盛说:“前前后后派使臣去了颖都几趟,他不要娶四妹,也不要娶小妹。”邓盛默了默,咬牙道:“他想要娶阿姐。”   邓节一怔,手顿时被火焰给燎红了,她立刻抽了回来,这疼痛令她清醒了,她转过头,皱着眉头看着邓盛。   邓盛不敢和她对视,只道:“阿姐,张表那老东西知道我军在庐州惨白,元气大伤,趁火打劫,在这时发兵,此刻我军正与张表交战于渡口,战势已成胶着,我实在无力应对北边的赵翊,只能暂时应允他。”   黄纸被火吞掉,风将灰烬残渣卷走,她只是沉默。   “阿姐”他已经是在恳求她了。   邓节抬起头,看着风雪中的墓碑,她的双目发热,却无泪可流。   “阿姐,我知道,他屠我城池,杀我百姓,姐夫也因此而离世,而今尸骨未寒,他那贼人便要你嫁入颖都,我知道阿姐你受此大辱,恨不能食其肉,寝其皮”   他重重的按着她的肩膀道:“可是阿姐,张表他曾杀了我们的父亲,如今又要夺取我们的性命,况且四方诸侯此时无不虎视眈眈,如若此战我们一败,必定会被他们撕碎至尸骨无存,阿姐,还请阿姐为国忍一时之辱。”   “阿姐,一旦东边战况安稳,趁吕复举兵讨贼之际,颖都城内,不,赵翊府内就有我们的内应,届时我定出兵北上,接阿姐回来,复兴汉室,完成我们父亲的遗愿。”   手里的黄纸烧尽了,邓节说:“你先回去吧。”   纵使有再多的话邓盛也咽下了,道:“好,阿姐我先回去了,你好好休息。”说完起身上了马车。   车夫一抽鞭子,铃铛声越来越小,最后只剩下一排深深的车辙印。   邓盛始终以为她曾经腹中的孩子是周蒙的,以为他们夫妻情深,以为她是不愿意嫁给杀夫仇人。   其实就连她自己也摸不透自己的心,没有难过,只有那么一点耻辱,悲伤,无奈,像是下邳那年的洪水一样,她终究也还是被卷了进来。   “夫人”金儿轻轻叫她。   “走吧”她淡淡地说。   刚一回到屋子,就见案几旁坐着个人,是周母,一旁还有个站着的姑娘,是周蒙的妹妹周燕,她的小姑。   不等她开口,周燕一盆冷水倒在了她的头上,登时身上湿透了,像是掉进了隆冬的湖里,冷到了骨头。   金儿也不敢开口,躲在一旁。   邓节慢慢扫开了黏在脸侧的湿发。   “贱人”周燕骂道:“你要是还有点脸,就老老实实就在这里守灵,别想着再改嫁给赵翊那狗贼!别忘了你的弟弟是怎么当上江东之主的!没有我周家,你们现在还寄人篱下呢!”   邓节沉默不语。   周母这才说话:“你既然嫁来了周家就是周家的人,你的母亲早就不要你了,是你的弟弟当初要发兵北上,害得我儿丢掉了性命,如今又要送我儿的妻子给我周家的仇敌,来弥补他的错误,你作为我周家的媳妇要知道孰轻孰重,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周燕说:“母亲和她费什么话,她要是不要脸,她就尽管嫁给那赵翊好了,那赵翊也是个不要脸的东西,清白姑娘不要,偏偏喜欢破烂货!”   “燕儿”周母轻轻责备。   周燕撇了撇嘴,搀扶着周母起来,道:“母亲,我们回去吧。”说着离开了。   ……   人都散了,只剩下邓节和金儿,金儿这才凑上前来,焦急地道:“夫人,夫人您好吗?”金儿去脱她的衣裳,手指触到的都是冷冰冰的,道:“快把衣裳脱了吧,夫人您还在来葵水呢,这么冷的冰水浇在身上,又是寒冬腊月的,容易得病。”   金儿给她脱了衣服,拿干净的白巾擦身体,擦湿漉漉的头发。   邓节只是赤身裸体的站着,垂着眼帘,一句话也不说,金儿方才擦过她的脸,转眼一看又有水滴沿着脸颊流下,这才发现她是在哭呢。   金儿想了想,安慰道:“夫人,咱们不嫁去颖都,金儿知道夫人心里苦,知道夫人其实也不愿意嫁去颖都,周姑娘就是说话难听,其实是想留夫人在江东呢,赵翊他不是个好东西,咱们就在江东,就在这里守灵,这样周老妇人就不会生气了,他们一直都待夫人不错的,只要夫人不嫁去颖都就好,这事儿本不怪夫人,都怪他赵翊!”   邓节的睫毛轻轻抖动,蓦地,开口轻轻地道:“金儿,你同我说实话,外面的人都是如何议论的。”   金儿犹豫了一下,为难地说:“外面的人说话难听,说……说夫人以前指不定就……就和赵翊有奸情,不然赵翊为什么点了名的要夫人。”金儿怒道:“根本不可能的事情,无中生有,他们却都说的好像亲眼见过一样。”   “还有呢”邓节平静地问。   “还有……还有说夫人不检点,虽然在守灵,也耐不住寂寞,乐得嫁去颖都,那帮人碎嘴,怎么不堪的都有,都是下三路,说的跟真的一样,搞得周家的名声也不好了,周老夫人刚失去了长子,这时候又遇这事,脸上无光,这才生气。”她道:“还有不怕事大的,变成了歌谣,说什么……说什么‘名节却无节,周邓二家扫颜面。’之类的。”   金儿劝道:“夫人,咱们老老实实的在这里守灵就没人会说闲话了,您也别放在心上。”   邓节冷笑一声,嘲讽似的:“老老实实守灵,守节就真的不会有人说闲话了吗?”   “夫人……”金儿不知所措。   “罢了”邓节揉着额头,说:“你退下去吧,我想一个人清净清净。” 第一百零六章 番外七   夜里, 邓节躺在床榻上, 她睡不着, 闭上眼睛都是周燕和周母的脸, 耳边都是刺耳的骂声。   这样的生活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没有尽头,只剩下无尽的痛苦,不断的轮回, 她的一辈子都要伴随着唾骂。   可是到底是为什么?   她始终不明白, 她到底是做错了什么?没杀人, 没放火, 她从没有害过任何一个人。   为什么唾骂声永远没有停歇, 为什么所有人的人都要来指责她,逼迫她。   她不明白,她只觉得痛苦无比, 她已经很久没感到过快乐了,早就不知道快乐为何,更不知生存的意义到底是什么。   她赤着脚起来,踩着木头凳子将白绫系在房梁上, 白绫是滑的, 冷的, 她捏在手里,她想只要将头放在这里面,踢开凳子,一切就可以结束了, 再不会有人唾骂她。   她曾失了名节,如今又为保全名节不改嫁赵翊而死。   如此他们会满意了吗?会不再指责她了,不再唾骂她吗?她的母亲是否也会重新接纳她?   她不求别人的赞美,只求可以终止掉一切,她也不想等桓文了,七年了,她已经等的心灰意冷了。   她慢慢地闭上了眼睛,不知为何,她就想起了那年的七月十五。温和的少年拉着她的手去书房,昏黄的火光下,他给她涂抹着药膏。   ……   “有时候呢,我也这么想过。”   “想过死?”   “嗯,以前颠沛流离地时候想过,刚到了黄府的时候想过,后来就不想了。人只要还活着,就总有希望。”   “只要活着,就总可以去不一样的地方,看不一样的风景,你被困住了。”   “能困住鸟的是笼子,能困住人的只有人心。”   “你被你自己的心给困住了。”   “如果有机会我还是想要离开这里,去更广阔的天地看看。我也希望你可以这样,离开这个方寸大的院子,离开江东,去更广阔的天地看一看,不被自己的心灵所囚禁。”   ……   明明是闭着眼睛的,泪水却一滴一滴落下,打湿了白绫。   她的心被困住了。   她没有办法飞往更广阔的天地。   她慢慢地睁开了眼睛,她不能死,就算是为了邓盛,她的弟弟,她也不能死,她死了,就没有办法和赵翊结盟了。   她的弟弟妹妹会面临张表和赵翊的左右夹击,一切都毁了,所有的一切,邓盛怎么办,四妹怎么办。   她可以不是邓家的人,但是她是邓盛的阿姐,这是她的责任。   纵使周家人恨她也好,江东人唾骂她也罢,她也要嫁去颖都。   她还不能死。   “人只要还活着,就总有希望。”   ……   翌日,邓府外。   奴婢为难地道:“夫人,您不能进邓家的门。老夫人吩咐过,您别为难我们这些奴婢了。”   邓节说:“我不为难你们,也不进去,你们去叫邓盛出来。”   奴婢彼此对视一眼,进去向邓盛通报。   不一会儿,邓盛就跑了出来,额头上带汗,笑道:“阿姐,你怎么来了”   邓节也在微笑,她用衣袖擦了擦他额头的汗水,道:“我嫁去颖都。”   邓盛一怔,敛了笑容,正色道:“阿姐你确定了吗?颖都是个漩涡。”   邓节点了点头,微笑道:“你不是说过会将阿姐拉出来的吗?”   邓盛看着她的眼睛,重重的点了点头,道:“我会的。”   天下的人愿意骂就骂去好了,失德也好,不贞也罢,她都不在乎了,她只要保护她的弟弟,她的妹妹,这样就够了。   邓盛为了她出嫁准备了许多的嫁妆,出嫁的那一日,仪仗连绵,整条街成了火红色的,街上都是议论纷纷的百姓,她一身金丝鸾凤锦缎红衣,带着金子打成的钗子,她没有等来母亲,没有等来三弟妹妹们,前来送她只有二弟邓盛。   她知道,她是个丢了邓家颜面的女儿,只有邓盛于她而言已经足够了。   “阿姐”邓盛拉着她的手,纵使有千言万语此刻也说不出口了。   “我会接阿姐回来的,阿姐你只要稍作忍耐,我一定会亲自到颖都接你回来的。”他哽咽地说道。   邓节微笑着点头。   “阿姐,对不起,是我没有打赢仗,又受张表那老东西牵制,令阿姐替我受惩罚,明明是我的错,却要阿姐你一个女子来受罚。”   邓节微笑道:“不关你的事,不要自责。”   号角已经吹了三声了,邓节望着连绵的红色仪仗,道:“到时候了。”她抽出了手,最后摸了摸邓盛的头,微笑说:“不要自责,别忘了你答应阿姐的,光耀门楣,恢复昔日的荣耀,做江东的主人,让所有的人都不敢欺负我们,这是你的理想,答应阿姐要实现。”   邓盛红了眼眶,轻轻地点了点头。   邓节转身由着金儿搀扶上了马车,“阿姐”邓盛忍不住叫了她一声,彼此对望着,邓盛喉咙动了动,压制着颤抖的声音:“阿姐,好好的活着,等我去接你回家。”   邓节微笑着道:“我会的。”   换上了车门,车夫高扬起马鞭,挂在马车车檐上的铜铃清脆的声响,连绵的仪仗北上颖都。   邓节坐在马车里,似乎又听见邓盛在外面喊了一声“阿姐”若有若无的。   这次她没有推开窗子回头,而是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蓦地,耳边只剩下清脆的铜铃声……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能看到这一章,我一次性都发出来了,因为我觉得至少应该还有愿意看的读者。   原本是想一天一章,慢慢改,这样编辑也能给我榜单,我的收藏兴许就能过三千,我特别想过三千,顺便还可以赚一点满勤。   现在就这样吧,无所谓了,特别感谢帮我推文的微博博主,事先我真的不知道,还是别人发私信告诉我我被推了,我也没相信我写的东西有博主会主动愿意帮我推,毕竟写了好几年了都是小透明,我之前也自荐过,但是从红鹿开始就不自荐了,因为感觉自己写的太糟糕了,没什么可自荐的,人家好心帮我推荐,没准还会坏了人家博主的名声。   然后就这样吧,短时间内不会写文了,觉得有点累了,再写的话可能也是明年冬天。   这本因为只陆陆续续修改了一半,所以后面有虫和语句不通的地方请大家包含,我以后会回来慢慢改的。   最后还是感谢帮我推荐的博主和读者,可能有些我不知道,但是真的很感谢,也谢谢读到最后的读者,快到新年了,提前祝大家新年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