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书名:沙雕公主在线追夫 作者:一只甜筒   文案:   冷漠面瘫禁军首帅vs娇憨胡闹沙雕公主   江都公主胸无点墨、不学无术,这辈子最大的理想就是能嫁给禁军首帅江微之。   禁军首帅江微之十八岁时的愿望是,公主能离我远一点。   十九岁的愿望是:公主能离我近一点   二十岁的愿望是:希望公主时时刻刻,能在臣的身边。   小剧场:   寝殿外在下雨,公主趴在香枕上,声音娇娇软软。“江迟,你在吗?”   窗外有细细雨声,清逸温润的声音响起。   “不在。晚安”   公主的心雀跃起来,在床榻上悄悄打了好几个滚。   然后才捏着被子角,小小声地向着窗外说话,语音清幼,好似呢喃。   “今天先睡了,明天再想你。”   阅读指南:   1:保证甜,不甜不要钱   2:前期公主狂追,后期殿帅狂追。   3:要想追妻追的爽,前期必须受点伤。   4:后期小虐,但绝对在接受范围内,作者是亲妈。(一周六更,下午五点左右直到凌晨一点左右,都有可能更新,原谅我的不稳定。)   本文又名《迟日江山丽》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虐恋情深 天之骄子   搜索关键字:主角:霍枕宁+江微之 ┃ 配角:作者专栏《将军帐里有糖》求预收 ┃ 其它:无   一句话简介: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你 ==================== 第1章 楔子   因三岁单九个月的江都公主身子骨弱,未央宫一入了秋就烧起了地龙。   这天是冬节,宫里热腾腾,宫外头皑皑的雪连天接地,可胖可胖的江都公主霍枕宁,被名叫木樨的女官抱在膝上,坐在高高的玉阶上看焰火。   缛彩分地,繁光缀天。   江都公主笑的眼睛弯弯,拍着手要够高高挂在天上绽放的那一朵焰火。   “我要我要!快给我摘下来!”   木樨是个温和寡言的女子,她拍拍霍枕宁圆滚滚的小肉胳膊,和声细气地说:“焰火可摘不得,烫手。”   公主哪里能愿意,从木樨膝上滚下来,叉着圆滚滚的腰,仰着头撅着红润润的嘴巴,呼呼地朝天空吹气。吹了一时,又去指挥木樨:“不烫了,快给我摘下来!”   小小的公主殿下哪里都圆,白生生的面庞上,一双大圆眼睛上忽闪着又黑又密的长睫毛,偏唇色又红的鲜艳,小小的鼻头也被冻的红红的,活像个年画上的抱鱼娃娃。   木樨伸手给她拢了一把额上被汗黏湿的乌黑绒发,慌道:“公主出汗了,仔细着凉。”   便有两个小宫额拿了帕子,端了热水过来。   公主扭着圆滚滚的小身体,不给木樨擦后脖颈的汗,哭着闹着要摘天上的焰火。   木樨没法子,吃力地抱起公主,头抵着她的小额头,哄着她:“公主,咱们包饺子呀,包个金元宝好不好?”   公主晃着圆溜溜地大眼睛,想了想,觉得还挺好玩儿,摸摸木樨的脸。   “那我要在玉阶上包大饺子。”   木樨自然是一百万个应是,指挥着宫娥们将小熏笼搬出来,又传下去,让宫监们将包饺子的台子放好,又着人一一坐好,揉面、擀皮,拌馅儿,置办停当,便有几个小厨房的厨娘坐过来,在廊下包饺子。   公主兴致勃勃地拿了一片饺面子,木樨给她舀馅儿,公主却奇思妙想,指着天际璀璨的焰火,蹦蹦跳跳:“我要把焰火包进饺子里!”   木樨哭笑不得,低下身子将公主牵在手里。   “公主奇思妙想,奴婢深以为是。”她弓着身子跟公主说话,食指纤纤,指了璀璨的天际,“公主若是要以焰火为馅儿,那便不拘这漫天的光彩,公主瞧那飞檐上的落雪、琼楼角上的一弯明月、再有浩天上的星子……公主若是心藏四海,天下事物无一不可为馅。”   小小的公主眼瞧着玉阶下的皑皑白雪,大大的眼睛里流光溢彩,慢慢地,眼神却瞧着玉阶下,痴了。   风里裹着些细细的雪粒,未央宫殿前的玉阶下,有风雅澹泊的男子踏雪而来,他怀中抱着毛茸茸的女娃娃,一手牵了走的极其稳妥的小童,向玉阶缓步而来。   天地皆静。   木樨抬眼看了看正拾阶而上的三人,诧异于公主的静默,低头戳戳她的胖脸蛋儿。   “是国公爷,他是来送仙蕙乡君进宫陪您的。”   公主却将沾满面粉的小肉手指了那小童,清亮亮的叫嚷起来:“我要把他包起来!”   木樨失笑。   “公主岂能以人为馅儿,更何况这位是国公府的小公爷……”   “不,我就要包他!”   年轻的齐国公江燕安听见公主稚气的话语,眼前又是那样一个粉嘟嘟的小闺女,心里不禁柔软了一分。   他将怀中的小女孩儿轻轻放在地上,屈膝向公主行礼。   “江都公主万福。”   他身旁的女孩一团稚气,眉目委实清丽得很,瞧上三岁多,很安静的样子,却也似模似样地给公主行礼,奶声奶气地说:“公主万福。”   而那小童不过垂髫,身量却不矮,着一身墨绿的锦袍,袖口镶了黑色的貂毛。   乍见这小童的面貌,便是木樨并那廊下的宫娥们,都忍不住多看两眼。   只因他眉目分明,唇红齿白,竟似那观音身旁的童子,实在是非常的俊秀。   他跟在齐国公江燕安身旁行礼,小小年纪,从容不迫,气宇轩昂。   公主胡乱地抬了抬小肉手,一下子扑向那小童,似章鱼一般抱住小童的手臂,又是高兴又是命令。   “我,要把他包起来!”   那小童慌了一慌,俊秀的双目抬起来,看向自己的父亲。   齐国公江燕安失笑,蹲下身子。   “殿下,若是您喜欢微之哥哥,他自然可以和您一起包饺子。”   公主皱着小小的眉头。   “不要,我是要把他包起来。”   那名叫微之的小童,乃是齐国公江燕安的第四子,大名叫做江迟,有个字称微之,如今不过六岁。   他稳稳地站在原地,依旧被公主抱的紧紧的。   江燕安有些讶然,看了一眼公主身旁的木樨,木樨会意,上前蹲下身子哄着公主:“公主要怎么包呀?”   公主依旧抱着江微之,把头靠在他小小的肩膀,郑重其事地想了一时。   “我要做一张大大的饺子皮,把他包起来,蒸熟了蘸醋吃。”   话音未落,那小小的仙蕙乡君扑通一下跪在了公主面前,抽抽噎噎地哭起来,小脸皱成了一团:公主求您不要吃掉表哥,吃我行吗?舅母说我肉嫩,好吃,您尝尝……”   她哭着将自己的袖子撸起来,露出粉嫩嫩的小手腕,泣不成声。   公主瞪着大大的眼睛,茫然地看了木樨一眼,然后放开了江微之。   “可是我想吃他。”她犹豫地看了江微之一下,纠结着对仙蕙乡君说,“你不要哭了,我不吃你,我吃他。”   说罢,又抱住了江微之。   仙蕙乡君茫然地止住了哭,还没有完全听懂公主的意思。   木樨哭笑不得,轻声哄她:“咱们宫里不作兴吃人,公主怎能将人包起来蒸熟了吃呢?”   公主撅起了嘴巴,不高兴了。   “谁说我要吃他了,我要包他呀。”   和三岁的小娃娃说话,永远是缠杂不清,更何况还是三岁多的女娃娃。   安国公江燕安有些头痛。   今日冬节,圣上大赦天下,大朝会毕,在含元殿宴请朝臣,他吃了几杯,便家去接了仙蕙乡君,送来这未央宫。   因江微之不放心表妹进宫,这才带上了他,谁料又与公主这里说不清了。   却听远远地,有内监高声喊着回避,御辇驶来,在玉阶下停住,有龙章凤姿的男子被一群人簇拥着,缓步而来。   正是当今圣上霍容时。   他如今不过二十有五,因皇后去岁薨逝,他甚是爱妻,哀伤过度,面容有些疲惫之色。   因江都公主丧母,他爱女心切,便将霍枕宁带在身边亲自教养,今年公主将满四岁,才挪进了太后娘娘的仁寿宫,由太后娘娘亲自教养,圣上担心霍枕宁孤单,便由太后做主,选了双双故去的义安侯与安国公府江燕昭夫妇之女章璀错,封了仙蕙乡君,进宫陪伴江都公主,一同由太后娘娘教养。   霍容时缓步而来,将霍枕宁由江微之的身上捞起来,沉沉地抱在手里,笑道:“你如今越发的不成体统,包饺子便包饺子,哪里有包人的道理。”   公主的嘴巴撅得能挂一只油壶,她搂着自家父亲的脖子,将娇撒的不成样子。   “爹爹,我就是要包他,我一定要包他!”   霍容时安抚地看了江燕安一眼,没理睬公主的哭闹。   “燕安,你既请封了长子为世子,朕便封这小子一个三品勋卫,御前行走,时时刻刻能来与公主玩耍。”   六岁的三品勋卫,当真是稀罕。   世人皆道圣上甚是疼爱女儿,将天下最富庶的江都封给了爱女霍枕宁,目下看来,果真不错。   四子骤然获封,江燕安始料不及,他本是武将,不善言辞,此刻便领着儿子屈膝跪下,高呼万岁谢恩。   霍容时看了一眼忍着泪水的仙蕙乡君章璀错,心下有些不忍。   义安侯章阔去岁在抗击外辱时为国捐躯,妻子江燕昭其时腹中怀有八个月胎儿,闻听此讯,难产而去,尘世间唯留下这一个独生的女儿。   “仙蕙过来,让朕看看你。”   话音刚落下,他怀中响起撕心裂肺的一声不。   “爹爹不许看她,爹爹只能看我。”   章璀错小小的脚步迟疑了一下。   那一旁的江微之见表妹小小的身影踟蹰不敢动,便高声道:“殿下,你包我吧。”   霍枕宁闻言,眼睛瞪得大大的,欣喜极了,自圣上的怀中跳下,牵了江微之的手便去桌台上捏饺子皮。   霍容时讶然,旋即笑了起来,蹲下身子,与小小的仙蕙乡君说话。   江微之任霍枕宁牵着手,捏了一片饺子皮,突然低下头,附在霍枕宁的耳朵旁,悄悄地威胁她:“听说你娇纵霸道,若是敢欺负我妹妹,我就把你的耳朵切下来包饺子。”   小小的少年风轻云淡,便是威胁起人来,面庞上都带着和煦的颜色。   他见霍枕宁皱起了小小的眉头,疑心这个娇纵的公主要哭,连忙捉住了她的肉手,一边往她的饺子皮上放馅料,一边恐吓她:“不许哭。”   霍枕宁气呼呼地仰头看他,瞪着大眼睛道:“你太小看我了,谁哭谁是小狗!”公主圆滚滚的小脸上沾了好些白生生的面粉,一双璀璨的眸子望着眼前的三品勋卫,“我偏要欺负她!不许她吃糖,不许她睡床,天天让芩先生扭她耳朵,罚她抄一百个大字!”   六岁的江微之站在那里像一棵小小的松树,听了她的话,气的耳朵都红了。   “你欺负她一次,我就切掉你一只耳朵!”   公主气鼓鼓地瞪他。   “我只有两只耳朵,不够切。”   “那便把你的鼻子耳朵嘴巴眼睛,统统都切掉!”江微之斩钉截铁地做了决定。   公主气的把手里的饺子使劲甩在地上,抱着胳膊冲江微之喊:“我才要把你的鼻子耳朵统统切下来!”   圣上与江燕安注意到了两人的对话。   便是皇帝,也是要管教女儿的,霍容时板起了脸,制止女儿的吼叫:“……胖梨,怎能如此说话?”   公主气的跳起了脚,指着江微之反驳自己的父亲:“爹爹,是他先说的呀!”   霍容时潜邸时便是出了名的温和知礼,此时见女儿如此大喊大叫,在自己的好友面前,有些许不自在。   “好了,安静。”他看着女儿,温和地制止她,“微之自小便有推梨让枣的美名,怎会出言无状?”   他上前试图去牵女儿的手,却不想,小小的公主将手背在了身后,大大的,若清泉一般的眼睛中落下了泪水。   霍容时顿感心疼,可下一句话仍是教训。   “胖梨,翻了年你便四岁了,不可再这般娇纵任性,你姑母像你这么大时,已然会背,不凡之子,必异其生;大德之人,必得其寿,这样的语句了。”   公主眼泪掉的噼里啪啦,小脸儿憋的通红。   “背个诗有什么了不起,我偏不要背,我偏不背,我,我气死你!”   江燕安在一旁默默滴汗。   普天下,敢说出要气死皇帝这种话的,大约也就眼前这位小小的公主殿下了。   霍容时心里软的一塌糊涂,面上仍旧严肃。   “你将我气死了你就没有爹爹了!”他板着脸吓唬自己的女儿。   公主闻言,,生生将眼泪憋了回去,愣在了原地。   四周一片静默,只余雪落的簌簌之声。   好一时,她才愣愣地哭出声来。   “爹爹我错了,你不要死。”小小的公主哭的上气不接下气,仰着头去看自己的父亲,“爹爹,我已经没有娘亲了,我不能没有爹爹呀。”   身旁的女官仆役听着公主委屈而稚气的语音,想起先皇后的音容笑貌,都不禁有些哀伤。   霍容时心里一酸,往她面前走了两步,蹲下身子,哄她道:“胖梨来,爹爹抱抱。”   公主却哭的头昏脑胀,小小的脚往爹爹面前挪了两步,扑通一声栽在了地上。   气昏了过去。   天子惊慌失措,一把将女儿抱在怀中,高声喊:“传太医!”看着怀中女儿通红的面庞,站了起来,抱着女儿往阶下跑去,“罢了太医来太慢,朕亲去!”   四周的宫娥内侍乱成一团,御辇跟在年轻的天子身后跑着,转眼便消失。   而始作俑者却悄悄地低下了头,歉疚之意萦绕心头。   作者有话要说:  新年快乐!   元旦前工作十分繁忙,耽误了开文时间,抱歉3   上榜单前按字数更,上榜单后日更五天^3^   感谢大家对我的期待,我会好好写文。   如果这篇不合您的口味,也没关系呀,咱们再约么么哒   老规矩,小仙女们评论区排排坐,作者发红包啦! 第2章 粘人精   禁中这几日都在议论着同一件事。   江都公主命一群小内侍,浩浩荡荡地在玄武门之旁移栽了一棵高大的细叶槐。   皇宫不许有树,一则恐有刺客躲藏树中,二则恐招老鸦做窝、枯叶走水。所以这棵移栽过来的细叶槐成了宫里唯一一棵大树。   然而这是嚣张跋扈的江都公主栽下的树,天子都没发话,谁又敢置喙?   殿前司那些侍卫,各个生的剽悍健壮,一等一的好男儿,他们日日列队经过这棵细叶槐,少不得回去后就要偷偷议论几句。   “……听说是仁寿宫那一位,越发地不像话了,前些日子才在朱雀门大街纵马,踩断了好几个人的肋骨。”   “啧啧,某也听说,上元节那晚,她非要与那五六岁的小闺女抢兔儿灯,惹得东内湖边上,乌泱泱地跪了一地……”   “这算不得什么,你们可听说前些日子,清肃伯府的伯夫人,说是冲撞了千岁,结果被罚在殿前天街站了一个时辰,这也就罢了,还领了二十个嘴巴子!”   侍卫里倒也有拎得清的,试图制止他们的闲言:“我瞧你们是耗子嫁猫——自寻死路!那可是天潢贵胄,岂是你我等闲能排揎的?少管些闲事罢!”   此话一出,自然有人反驳他:“哪里又是闲事了?殿帅眼瞅着便要尚主,那便是咱们殿前司自己的事。”   “殿帅若真尚了那一位,才真是耗子嫁猫——自寻死路呢!”   这群殿前司的侍卫大多都是勋贵之家的出身,话说着说着便不成样子,便有本班的都虞侯叫嚷着列队,要去点今日的卯。   这一班侍卫宿卫的时辰乃是申时至亥时,今宵天子在紫宸殿密见幽州节度使裴怀广,询问北漠屡屡犯境一事,防卫自然是以紫宸殿为重中之重。   诸班直二十余人列队站好,此时不过未时三刻,因正值盛夏,烈阳余威犹在,廊外的那棵细叶槐却树冠高耸,遮盖了些许的日光。   名叫陆敏的都虞侯才刚叫了口令,便见眼前的侍卫们倏的都挺直了身子,齐呼了句:殿帅。陆敏忙也肃了面容,回转身,迎向来人。   赤辣辣的日光像笼着一团金,来人背着日头,高大英挺,是个瘦削清俊的身姿,然日光太盛,并不能使人看清他的面目。   待来人走近,日光跳跃着落在他极致清俊的侧颜,虽有些少年的清气,却圭角不露,煞是沉稳。   都虞侯陆敏有些艳羡地耸了耸眉头。   十八岁的殿前司副指挥使,从二品的衔戴的妥帖,满朝也找不出第二个这样的人才。   都是勋贵出身,江微之却能屡立奇功,将天子护卫这桩活计做的稳稳妥妥。   若是心怀嫉妒者,自然会酸上一酸:“不过是祖上积德罢了。”   而带了眼的自然也会说两句公道话:“齐国公府世代英风,江微之不堕其声,屡屡为天子分忧,单是替天子挡灾,都挡了两回,天子不信任其人,又该信任谁?”   江微之一向少言,长手接过陆敏手中的卯册,干脆利落地将诸班直的名号一一点了,再将卯册合拢,递在陆敏手中。   “不日将随圣人往东岳而去,列位还需抖擞精神,奋发蹈厉。”   年轻的指挥使常在御前行走,气度非是常人能比,此番话说毕便令众班直们稍事休息,自己则有些事宜需同都虞侯陆敏商议。   这些年轻的侍卫们只原地站了站,过不得一时,却骚乱起来,纷纷往那廊外的细叶槐瞧去。   “果真!有个女孩子,粉扑扑的!”   “是了,殿帅您瞧,绝不可能是刺客,倒也不似宫娥——哪有这般绝色的宫娥?”   “总不会是位娘娘吧?”   “一定不是,哪有年岁这般轻的娘娘?”   陆敏及时喝止住了这班年轻的侍卫,拿眼睛去看并未回头的指挥使。   江微之还未出言,却见面前的侍卫们齐齐惊呼,有的还倒抽了一口气。   他有种不详的的预感,闭了闭眼睛,旋了身子,向那老槐树看去。   果真。   一个粉粉嫩嫩的女孩子,抱着细叶槐的枝桠,试图将自己在枝桠上站起来。   颤颤巍巍的。   他感到头痛。   又是她。   谁能赶紧去把她摘下来?不要让她像个猴儿一样地在树上挂着?   原来这棵树竟是派这样的用场!   他昨日知道了殿前司旁种了一棵树,今日特意前来查问,未曾想这棵树又与她有关。   真的令人讨厌。   他讨厌她总是时刻出现在他的左右,像团没羞没臊的窝丝糖,甜的倒牙,让他时时处于难堪之中。   她毫不掩饰对自己的喜欢,就那样大大方方地展示出来,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她喜欢他。   她毫无畏惧,却让他备感羞耻。   能不能收敛一些?   她不能,因为她是普天下最矜贵的女子,也是今上膝下爱若至宝的公主。   他远远地看着她脚下一滑,整个人往前跌去,千钧一发之际,她竟然抓住了那根枝桠,再手脚并用地爬了上去,抱着枝桠死不撒手。   只是,大概是因为求生的意愿太过强烈,女孩子的袖子已然撕拉掉一片,垂在一旁,而白似精瓷一般的手臂赫然露在了外面。   侍卫们嗷的一声叫了起来,江微之长眉微扬,厉声道:“都给我把头低下去!”   纵然都是勋贵子弟,依旧还是要听上宪的指令,齐齐低下头来——心里却还是极痒痒。   江微之足尖轻点,跃身往那廊外而去,踩着宫墙上了树,   那个生机勃勃的女孩子像是有许多爪子,抓住了江微之的手臂,向着眼前人绽放了一个大大的笑脸。   只惹来廊下侍卫们的齐呼——怎会有那样煊赫灿烂的笑颜?   倒是有眼尖的侍卫认了出来,惊道:“是江都公主!”   十五岁的江都公主一心一意地抓着江微之的手臂,她的手指白而细嫩,像剥了干叶的葱段,紧紧地抓着眼前人的锦衣甲胄。   “公主大安。”江微之忍住心头的烦躁,没有给她任何的笑脸,将她放置在地上,躬身而道。   江都公主还不愿放手,依旧抓着他的衣袖,仰着头去看江微之,她有一张绝色的面孔——听说像极了先皇后。   “免了免了,你瞧,我给你种了棵树!”霍枕宁兴致勃勃地指了头顶的那棵高大的细叶槐,树叶紧密的簇着,间缝里漏下的丝缕日光,照在她额际茸茸的胎发,干净明丽。   “从北苑一路挪过来的!”她兴奋极了,在江微之的身边叽叽喳喳个不停,“大医说能活,也不需浇水——槐树倔强得很,在哪里都能长高长大。目下一天热比一天,你列队时还可在树下歇一歇,你高兴不高兴呀?”   哪里能高兴的起来呢?   江微之耐心地听公主说完,不懂声色地扬起手来——甩掉捉住他衣袖的那一只手。   “殿下身边人呢?”   远远看着这边情势的一群内侍宫娥看着眼色,都躬着身子围了上来——阖宫都知晓,殿下最是听殿前司指挥使的话。   霍枕宁身边的大宫女兰桨小心翼翼地站在了公主的身旁。   江微之自袖带中取下一块锦帕,递给兰桨,沉声道:“将殿下手臂裹上。”   兰桨看了一眼公主的手臂。   破掉的袖子垂在手臂下方,露出了一片白而滑腻的雪肤。   兰桨心惊胆战地接过锦帕,仔细地缠上了公主细细的手腕。   霍枕宁不以为意,璀璨的双眸依旧望着江微之,眼睛都不眨。   就是这么的欢喜他。   就连他皱着眉头教训她的样子,都英俊的一气呵成。   江微之无话可说,唯有看着宫娥将她的手腕绑好,这才慢慢地与她说话。   “殿下有心了。”他垂眼看着只到他下巴的江都公主,耐着性子,“这棵树树冠高耸,枝桠繁茂,殿下命人一路挪过来,想必花了不少功夫?”   霍枕宁脸颊被日头晒的通红,听了江微之的问询,得意的紧。   江微之见公主忙不迭地点头,日光照在她的侧脸,有轻软的绒毛闪着金灿灿的光,他微微蹙眉,向着她慢慢地问:“北苑在玉带河畔,距禁中大约有三十里地,殿下为挪一棵树,可知劳动了多少民夫,封了几条街巷,惊扰了多少百姓?”   风吹的头顶的槐叶沙沙作响,霍枕宁皱起了眉头,疑惑地望了他一眼,仍是笑着。   “你若是不高兴,再挪回去便是。”   江微之的眼风滑过她清幼稚气的面孔,有些秀才遇上兵的无力感。他瞧了一眼远远侯在玄武门侧的内侍宫娥,微扬下巴,示意他们过来   “暑气重,殿下请回还罢。”   说着,拱手作揖,欲旋身而去。   公主却轻轻拉住了他的衣袖。   “……我近日好好读书了。”她拽着他的衣袖,轻轻晃了晃,脚下踟蹰地追了他一步,“芩大家教我抚琴,我学了一篇鹿鸣……”   即便是高高在上的公主,在心上人的眼前,也不过是忐忑的小女儿罢了。   人人皆知江微之才高、志远,公主一心倾慕于他,略微改了改顽劣的性子,近日也去学抚琴了。   江微之唇畔牵了一丝笑意,有些嘲讽的意味。   “近日不是今日,今日你除了皮,什么也没干。”   霍枕宁咬了咬唇,小鹿一般澄澈的眼睛将他望住,向他剖白心迹。   “今岁端阳节,我都没有捉蟾蜍去吓仙蕙妹妹,也没有再与二妹妹吵架……我原想好好读经史子集,与你能多聊几句,可是我才读到‘粤若稽古,圣人之在天地间也,为众生之先’就发觉快要不喜欢你了……罢了罢了,还是不要读书了,你我总归是要在一处,那时候你读给我听便是。”   公主虚十五,尚未及笄,因在深宫里生长,又比寻常女子多了几分天真——身为大梁天子膝下最宠爱的女儿,无需讨好任何人,自然也没有沾染半分尘世间的世故圆滑。   她也无需费心去维持各路关系,一向是旁人来维系她、奉承她。   便是出降这等事,她也无需担心谁敢不娶她——谁敢呢?   可是她仍旧小心翼翼地向着眼前人,表白心迹。   江微之极有耐心地听她说完这些,在心底微微叹了一口气。   就是那么奇怪,他无条件地讨厌她。   纵然她有着纤白明媚的绝色样貌,最至高无上的家世,他还是讨厌她。   他虽出身勋贵世家,却也知眼前这一切,皆因祖辈奋力拼搏而来,便是当下,他的父亲与兄长,还领着军在边塞打着仗。   而她呢,不知人间疾苦的万金公主,漂浮在高高的云端,从来不肯俯下身来,去看一看地上的人。   京畿各处,都有人传说着她的恶迹——打小便欺猫骂狗,长大了开始欺压百姓。   齐大非偶。   因此,即使霍枕宁十几年如一日地追着他跑,他也毫不动容。   他欠身行礼,恭敬而不失距离地退却了一步。   “经史子集晦涩难懂,殿下自然觉得无趣——由此可见,不是同类,勉强不来。臣自小与殿下相识,幸甚,斗胆称一声妹妹,日后总归会有一同读书的缘分。”   霍枕宁可可爱爱,却没有脑袋,并没有听懂江微之的云里雾里,她歪着空空如也的草包脑袋,伸出自己的一根白净的手指。   可还没有来得及说话,便见陆敏匆匆上前来,先是给江都公主叩首行礼,这才附在江微之耳边说了几句。   江微之肃了面容,抬手向公主告辞,高大挺拔的身姿转身而去。   霍枕宁蹙着眉头,委委屈屈地吹了吹自己的手指。   方才爬那棵细叶槐,将手划破了一道口子,流了几颗血珠子。   一旁叫绿沈的小内侍,搭眼便瞧见了公主手上小小的一道伤口,惊呼得捂住了嘴,呼天抢地地去喊宫娥内侍,七手八脚地将公主抬上软轿,全速向太医院而去。   霍枕宁本来已不觉得手指有什么痛感了,可目下被绿沈这么一一折腾,心里也有些慌慌的。   若是手上留了疤,该有多难看!   进了太医院,小宫娥兰桨一溜烟便请来了方才霍枕宁口中的大医,夏避堇。   他是天下人人皆知的高义大医,花甲之年,清雅知礼,极有风度。   霍枕宁与大医甚是相熟,此时哭哭啼啼地将手指竖在了大医的眼前,啜泣道:“大医,我的手指好痛,你快给我瞧瞧病,开些药。”   大医斜睨了一眼霍枕宁的手指,忽的站起来,一脸的惊慌失措。   “公主呀,幸好你来的快、来的及时,不然这伤口都快愈合了!”   作者有话要说:  改了无数次,所以更新慢了,头秃中23333 第3章 公主打架   公主自太医院夏避堇这里顺走了一盒三七蜜丸。   霍枕宁打小身体康健,能吃能睡,又活泼爱笑,基本不怎么生病,但是她有一个不良嗜好,爱吃药。   不管是药汤还是药丸子,只要叫她看见,保管吃喝的干干净净。   她与夏避堇的缘分便是源于公主六岁时,偷偷吃了太后娘娘补气健脾的药丸子,整整二十八颗十全大补丸啊,最后公主喷着鼻血昏了过去。   听闻公主这个恶习之后,天子暗自庆幸自己御案上那一份鹿茸益阳丸,没被自家女儿发现。   公主爱吃药这等恶习属于一等一的秘密,也不能宣之于口——万一被不轨之人利用了,那岂不是出了大事,故而除了管着她的女官木樨,贴身大宫女兰桨知晓,旁人一概不知。   吃了几颗药丸子,轿辇才刚拐出了太医院的门,便听有一清朗的声音响起:“公主万安。”   霍枕宁听出了来人的声音,颇有兴趣地在轿上问下去:“免了。玉哥儿,你又来给大医送饭呀。”   跪在太医院门前的清朗少年闻声站了起身。   清俊少年,眉眼分明。   正是太医院夏避堇的孙子,十六岁的夏功玉。   “回殿下的话,是。”   霍枕宁看着眼前恭恭敬敬的夏功玉,问他:“大医说你下月便要回去了,果真?”   夏功玉万没料到公主会问他回乡一事,心下有些激动,稳声道:“是,学生户籍在黟县,下月启程回乡参加秋闱。”他想到这些年在京城的苦读,心情有些激荡,“殿下,明年四月,学生定会再返京城。”   今年是大比之年,乡试之后便是明年的春闱,之后的三月便是殿试,夏功玉这般说,已是笃定自己能登科折桂。   霍枕宁的小脸上满是明媚笑意,月牙眼弯弯。   “父皇常说,比赛之前便肯定自己能赢的人,一定会赢。”她拍拍手,给夏功玉鼓劲,“你若一关一关地考中了,我赏你一间东内大街的宅子,好把大医接过去团聚。”   夏功玉心里五味杂陈,忆起十年前的往事,有些鼻酸。   “殿下高义,学生感恩不尽。”   霍枕宁摆摆手,笑着令人往仁寿宫而去。   拐过了御花园,绕过了太液池,前头便是宣微殿的宫门口,齐贵妃所出的宜州公主霍曲柔便住在这里,齐贵妃代掌六宫,霍曲柔的身份也水涨船高,她素来刁蛮,一向与霍枕宁不对付。   才刚经过宣微殿的宫门,便见有三位锦衫少女被宫娥簇拥着,自宫内婀娜而出。   其一正是十四岁的宜州公主霍曲柔。   而另两位女子,霍枕宁皆认得,一人是宣太妃的娘家侄孙女宣意蕊,一位则是齐贵妃的娘家侄女齐月羽,她二人时常被霍曲柔招进宫来,与她作伴,被霍曲柔引为知己。   乍见霍枕宁,宣意蕊与齐月羽齐齐叩首成礼,贵族少女,礼节一丝不差,真心却没有多少。   霍枕宁懒怠与她们啰嗦,由绿沈唱了声起,便欲继续行路,然霍曲柔却向着她问了一句:“大姐姐见着殿帅了么?”   霍曲柔生了一张精致的瓜子小脸,眉眼像极了齐贵妃,是个极妩媚的长相,此刻微抬着眼眸,有些讥讽的意味。   霍枕宁最是听不得别人提及江微之,闻言示意轿辇停下,略微低了低头,长眉微扬,表示自己在听。   霍曲柔见她着紧,心里头得意,继续道:“……大姐姐一心一意地要嫁给江微之,殊不知江微之早就有心上人了,”她迫不及待地,想将方才与两位密友的分析说给霍枕宁听,气死她才好,“什么表哥表妹的,最是说不清。”   霍枕宁哦了一声,轻声喊了句起,轿辇便欲抬起,霍曲柔急道:“大姐姐不生气么?”   “生气呀。”霍枕宁认真的点了点头,一本正经地对霍曲柔说,“二妹妹,我今日心情好,不想同你吵架,就跟你说一句罢,反正你是没机会嫁给他了。”   霍曲柔被戳中心思,有些恼怒,绷着脸道:“大姐姐乳名唤做胖梨,那总该知道江殿帅打小便有推梨让枣的美名,推的是哪颗梨,咱们就不得而知了。”   霍枕宁看了看恭敬侧立一旁的宣意蕊和齐月羽,心头熊熊怒火燃起。   而那两位霍曲柔的闺中密友,此刻心里头酸爽的紧。   私底下取笑一番江都公主的乳名便罢了,怎能当众提及,这是要害了她二人啊。   谁都知道,这江都公主无法无天的紧,也不知道气急败坏了会做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儿。   “绿沈,水玉班里找个会吹唢呐的,请二位姑娘去听听唢呐。”霍枕宁极其认真的吩咐了一句,便见绿沈扬手要请宣齐二位贵女而去。   宣齐二人面面相觑,霍曲柔却高声叫嚷起来:“你想做什么?”   那厢绿沈却示意了几个小内侍,捉住了齐宣二人的手臂,温文尔雅道:“二位姑娘,走吧。唢呐音高,听一听,就不记得殿下的乳名了。”   连拉带扯地就将二人拽走了。   霍曲柔愤恨交加,恨不得立马着人进殿去请了自家母妃出来帮手。   霍枕宁一下子自轿辇上跳下来,粉嫩的小脸上攒了好大一团怒意,她叉着腰步步逼近霍曲柔,开始发难。   “方才有外人在,我给你面子,这会儿没人了,来呀,咱俩打一架,谁也别叫帮手!”霍枕宁气势汹汹逼近霍曲柔的脸,意欲在气势上压倒她,“我打赢了,你就乖乖地唤我一声姐姐,别成天阴阳怪气的。你若打赢了,我就好好拿你当妹妹疼,将那串粉碧玺串给你带!”   霍曲柔嗷地一声也叉起了腰。   “打就打,你也别成天摆大姐姐的架子!你知道不知道,宫外头都说你是个废物!”   霍枕宁也嗷地一声,抓住了霍曲柔的发髻,连声质问她:“我的乳名你随便在外人面前说也就罢了,外人说我是个废物,你也学来说给我听,你用脚趾头好好想一想,咱俩一个爹生的,我是个废物,你又能好到哪里去!”   霍曲柔不甘示弱地跳起来,抓住了霍枕宁的衣领子,歪着头和她大吵。   “我能好到天上去!我特别高兴!”   霍枕宁抓着她的发髻,恨铁不成钢地摇晃:“蠢货!下回人家再在你面前这么说,你就应该掌她的嘴!”   “你才是蠢货!你以为谁都像你一般野蛮,看人不爽就赏人嘴巴子?”霍曲柔声嘶力竭地和她吼,“放开我的头发!”   霍枕宁和她扭成一团,就不放手。   江都公主与宜州公主身旁的几位宫娥对看了几眼。   还在找时机上前拉开双方。   若不是亲眼所见,谁都不敢相信这是两位天家公主——还以为是田间地里的泼妇。   因两人从小便打掼了,身旁人都习以为常。   霍曲柔歇斯底里地喊:“快把我大姐姐拉走!”   霍枕宁个子高劲儿大,就是不放手,嘴里喊:“你说你错了!”   霍曲柔咬着牙,掉起了泪珠子:“大姐姐,我错了。”   霍枕宁这才放开了手,气喘吁吁地坐在了地上。   霍曲柔哭哭啼啼地摸自己的头发。   “我头发都快被你拔光了!”   霍枕宁继续插她一刀:“你有什么好伤心的,头发拔光了你还有个头,你的头才要伤心呢,它连根毛都没有!”   霍曲柔抹了一把眼泪,恨恨道:“大姐姐,你差人去宫外头打听打听,看看民间都传成了什么样子!江殿帅这般洁身自好的人,凭这个,就不会同意尚主!”   霍枕宁死鸭子嘴硬,站起身来拍拍身上的泥,道:“尚不尚主爹爹说了算,横竖你是没机会了!”   霍曲柔哇地一声哭出来。   “良才善用,能者居之,大姐姐你这个草包,听不懂吧!”霍曲柔一边哭着,一边领着宫娥们逃也似地进了宣微殿——大姐姐太可怕了,她要快快躲起来。   霍枕宁抱着膀子在原地思考了一会,发现自己确实没听懂,这才怏怏地上了轿辇。   而方才急急忙忙赶到现场,却没赶上战局的女官木樨平复了一下呼吸,在一旁扶着轿辇,温声说了句:“殿下至纯,万莫被有心人利用了。”   霍枕宁蔫蔫地垂着脑袋,嘴里嘟囔了一句:“只要我是个废物,就没有任何人可以利用我。”   木樨如今二十九岁,性子依旧沉稳,她听到了这一句话,有些哑然,拍了拍公主的手,安慰道:“殿下在灰心什么?”   霍枕宁怏怏地歪头看着木樨,沮丧道:“我觉得江迟推的那个梨,让的那颗枣,就是我。”   木樨失笑。   公主打小时候第一次见着江微之,便喜欢上了他,这几年情窦初开,更是一往情深,只是江微之却一心避嫌,从未与公主有过任何交集。   天之骄女,一心要嫁给心上人,却从未考虑过心上人会不会钟意与她。   今次,也是第一次,公主开始怀疑自己。   木樨心底微微叹了口气,温声开解她:“公主打生下来就叫胖梨,与江微之有什么相干呢?他幼年得了这样的美名时,也并不识得胖梨呀。”   霍枕宁顿时喜笑颜开,眼睛笑成了月牙。   “是呀,我小时候胖,爹爹才会给我起个胖梨的乳名,与他才不相干呢。”她转念又想到霍曲柔说的那些民间传闻,立时又闷闷不乐起来,“也不知道二妹妹为何要这般说,我只承认草包,绝不承认废物——七弟才是废物呢。”   木樨温柔地嘘了一声,道:“殿下慎言,到底是皇储。”   霍枕宁在木樨面前一向听话,闻言点了点头。   木樨和缓地同她说话:“过了七夕公主便及笄了,万不可再同二公主闹别扭打架,圣上知晓了,又要为您烦心。”她见霍枕宁点了点头,又道,“过些日子便要随着太娘娘去北宫避暑,奴婢整理了一些家什,公主回去可看一看,还有什么落下的。”   霍枕宁便唠唠叨叨地,要把她的布偶、百宝箱等等的心爱之物带去。   木樨掩嘴笑她:“殿下去岁去了趟北宫,搬了一整个宫殿过去,今岁可不敢再这般了。中原正在闹饥荒,圣上号召阖宫上下缩衣节食,拟用私库再拨款下去呢。”   霍枕宁哪里能感同身受,追了一句:“从我的小库房里取些金饼,明儿我给爹爹送过去。”   木樨点头应是,陪着霍枕宁回了仁寿宫。   仁寿宫里早摆好了小桌子,陈太后是个慈眉善目的,见孙女大摇大摆地来了,指挥着身边人去伺候公主,霍枕宁哪里肯依,非要回自家住着的玄烛殿而去。   果真,殿里摆着书案,仙蕙乡君章璀错正提笔写了一行诗,瞧见霍枕宁来了,丢了笔便迎上去。   “如何,见着表哥了么?”   章璀错与霍枕宁同年,月份上小了几个月,她如今也少女初成,甚是婉转清丽。   霍枕宁见着她,想起来方才霍曲柔说的那句:“表哥表妹的,最是说不清楚。”,想着璀错同自己这么些年的情谊,有些愧疚自己心里方才一闪而过的疑心,捉着她的手便急急忙忙地说:“璀错,对不起。”   章璀错有些纳罕,不知所措地问她:“你今天又吃了什么药丸子?是不是会使人精神错乱的那一种?”   霍枕宁道歉说出了口,立刻便不愧疚了,拉着她的手絮叨了半天遇见江微之的情形。   小姊妹两人头勾着头,手挽着手,一起陪着陈太后用了晚膳,又拉着手回了殿中,围着江微之给霍枕宁裹手臂的锦帕说了半宿私房话。   到了第二天,被木樨派出宫打听的小内侍进来回话,木樨掂量了许久,这才去回了公主。   “也不知是何人,将殿下的一些事添油加醋地传了出去……殿下无需在意,这等事麻烦就麻烦在咱们不能澄清,难不成站在午朝门那里,一桩桩地去解释?真犯不上如此……”   璀错却捡了那小内侍呈上来的小薄子,一桩桩地比对起来。   “也没说错呀,胖梨你瞧这一桩,东内湖边上,江都公主抢夺小女孩之兔儿灯,用强不成,以势压人……没错呀,”璀错秉着公平公正地态度指给公主看,“只是,缘由怎么没人说呀,明明是拐子以兔儿灯骗那小姑娘跟他走,胖梨看到了,一把抢过来,后来拐子人多围了上来,胖梨才亮出身份的呀。”   霍枕宁恹恹地听完,觉得没什么好解释的。   “别念了,反正大家都认定我是个强抢民女、欺压百姓的坏人……”她说到这里,眼睛又亮了起来,“那我从今天起,出宫去做好事成不成?”   木樨和璀错对看一眼,异口同声道:“不成。”   木樨苦口婆心地劝她:“殿下万金之身,怎能出宫,圣上也必然不会恩准的。”   霍枕宁不以为意,摆摆手:“这条理由不充分,璀错你说。”   璀错托着腮,想了一会儿,大眼睛忽闪忽闪:“要做好事就要去我家门前去做呀,齐国公府门前就是东内大街,一定有许多的人需要殿下的帮助。”   木樨讶然,怎么一瞬间,这仙蕙乡君就倒戈了呢?   霍枕宁眼睛亮亮的:“没错儿,去查查江微之的路线!”   璀错兴致勃勃地将这条命令吩咐下去。   木樨扶额。   作者有话要说:  不出意外,这又是一篇沙雕文,我会尽力挽回,鞠躬 第4章 困扰   东内大街最西头的榷场旁,有一家顺义牙行,原是帝京有名的人牙行,多与权贵打交道,经营契卖婢女、小肆等等,近日却被强关了门,门上交叉着贴了张牙舞爪的封字。   顺义牙行满打满算,二十一个人牙子,十五个帮闲,在门外头哭天抢地,逢人便号啕大哭,哀求相告:“不知是什么来头的权贵,领了官兵封了门便走,只说征收了咱们的铺子,这上哪儿说理去!”   这间牙行帝京的大掌柜姓马名九银,是个四十来岁的商人,四处托人打听,到底是得来了一个隐隐约约的消息:说是宫里头的贵人征了去,要在牙行的原址盖间养幼院。   养幼院这等名字,闻所未闻,听着倒像是接收孤寡老人、无依儿童的场所,可无缘无故强征良民之商铺,可谓是天理不容,那大掌柜马九银等了几天,却等来了改建的民夫,无奈之下,一纸状书告进了东都府尹衙门,可那明镜高悬下的大老爷贾诚章直接驳了回来,不予受理,这衙门里有一个文书,向来与这牙人交好,将偷偷得来的消息说与他听:“听说是宫里的一位公主娘娘瞧中了你这里……”   马九银虽上告无门,但到底这间牙行领着官府颁发的牙帖,自是有几分门路,也有几分背景,马九银私下各种活动不提,这养幼院筹备了月余,竟也轰轰烈烈地开张了。   其时国中孤寡幼弱甚多,官立的接收场所却并没有,国中各地慈心人开设了许多私立的慈幼院等,而帝京在天子脚下,一向有不许流民进京的规矩,故而接收孤寡幼弱的场合一概没有,因而这养幼院一开张,便轰动了整个帝京。   那马九银早就私下得知了幕后黑手,手底下又是一群掼是巧舌如簧之人,流言便甚嚣尘上。   不知情的便说几句江都公主高义,慈心爱民,如今天下无国母操心,有公主殿下代母爱民,淑质英才,一片丹心。   有知情人却几多不屑:不过是盗名窃誉罢了,强取豪夺良民之商铺,办劳什子养济院,也不知道是图什么!   百姓们不知是图什么,帝京中的权贵子弟却心知肚明,看法一致。   图什么?自然是图齐国公府小公爷的青眼啊!   此时此刻,这新开设的养幼院对面的二分明月楼里,齐国公府的小公爷、殿前司副指挥使江微之,锦衣金甲尚未脱下,衬得他的颜面愈发的白净,他负手而立,从二楼雅间的窗子里向下望去。   此时暮色将降,日头将落不落,二分明月楼的门前点上了灯笼,对面养济院门前还围了不少人。   自晨起开张,那养幼院便开始接纳孤寡幼弱,门房那里始终围了一圈人,到了午间,又在门前施饼,闹的门前叫叫嚷嚷,不得消停。   长行顾东来甲胄也未脱,推门而来,抱拳回话:……果真是江都公主开办的养幼院,只是这间肆铺来的不光彩,乃是强取豪夺而来,一分银子都没有给那人牙行。”   江微之将眉头拧在一处,眸影深深。   服气,他真的服气了。   他知道这江都公主自小乖张,期男霸女之事常有听说,却从未想到,她还能做出强占他人产业之事。   美其名曰养幼院,实质上不过是为了沽名钓誉罢了。   顾东来犹豫再三,踟蹰道:“……银子倒是其次,关键是殿下将这养幼院开办在东内大街,距离咱们齐国公府仅隔了一条街巷,这其中关窍……”   顾东来言至此,抬头看了一眼自家殿帅。   江微之自然知晓他的言下之意。   “查问下那牙行掌柜,若有上告之意,先按下来安抚一番。”   顾东来诧异地看了看江微之,低下头来应了声是,又道:“这牙行掌柜有一个族兄,在大理寺做主簿,似是有些人脉,意图将此事闹大,强权不可抗,民心却可煽动,公主此举甚是不妥。”   岂止是不妥,简直是肆意妄为,任性胡闹。   江微之摆了摆手,沉声道:“公主事既是陛下事,此事由你经办,先将那掌柜请回殿前司查问。”   顾东来领命而去,此时便有明月楼的伙计一一将席面摆上,不多会儿,门帘轻打,一位高壮英挺的男子入内,瞧上去只得二十出头,乃是侍卫亲军都指挥使姜鲤。   因江微之年轻,虽是姜鲤的上宪,但仍谦逊道:“步帅请落座。”   姜鲤青年英才,如今二十有六已担纲亲军都指挥使,他堪堪落座,二人寒暄几句,便又有殿前司都虞侯陆敏、侍卫亲军副指挥使陈碧峰到来。   四人饮罢酒水,吃喝一番,公事说毕,陈碧峰便说起这养幼院来。   “……这养幼院乃是大公主开办,又是在东内大街,距殿帅府上仅有一街之隔,很难不让人浮想联翩。”他抬眼瞧着江微之,见他盯着眼前的一双筷箸,不置可否,陈碧峰是个极活络的性子,又是世家勋贵出身,便滔滔不绝起来,“大公主国色天香,同胞兄弟又贵为东宫太子,殿帅日后尚主,可谓是风光无限,只不过驸马不许参政,也不知陛下对殿帅可另有安排,说不得,陛下就能为殿帅您破个例呢。”   江微之虽年岁尚轻,如今殿前司都指挥使位同虚设,他身为殿前司副都指挥使,位居禁军首帅,自然有一番城府,此刻,陈碧峰如此言语,他心下厌恶,面上却并不显露,只唇畔牵了一丝笑意道:“碧峰兄慎言。公主殿下乃是万金之身,本帅诠才末学,哪里配尚主,碧峰兄还是少提罢,万莫辱没了殿下。”   陆敏身为江微之的直接下属,多次得见公主追着江微之跑,他并不知江微之对于江都公主的厌恶,此时便凑趣道:“……公主殿下天真烂漫,仁爱慈心,开办这养幼院又不知赈济了多少孤寡,真是我等之楷模,殿帅若真尚了主,咱们殿前司也是与有荣焉。”   姜鲤乃是武人一枚,并不知晓江都公主对江微之的猛烈追求,此时便纳罕道:“听闻先皇后薨逝后,陛下亲自抚育江都公主,对其爱甚,只是不知原来选定了殿帅为驸马。”   江微之性子再稳妥,此时也脱口而出:“并没有。”见三人齐齐看他,忙缓了声气,道,“本帅家中还有些庶务需要操办,先行一步了。”   三人面面相觑,起身相送。江微之不发一言,出得门去。   上宪离去,三人讲话都没了什么顾忌,陈碧峰扼腕叹息,道:“我瞧着殿帅对公主不甚上心呢?难不成是公主一厢情愿?”   陆敏摇了摇头,分析道:“殿下生的这般美,又是陛下心爱,殿帅是脑子糊涂了,才会不上心。”   姜鲤身为侍卫亲军首领,自然不愿对上宪多加议论,推说有事,也先行离去,只剩下陆敏与陈碧峰二人,八卦神上身,一边喝酒一边议论起来。   而那厢离去的江微之,出了二分明月楼,过了一条街,便进了齐国公府,将马鞭丢给了一旁的长随,一路沉着脸往书院而去。   因齐国公江燕安领二哥三哥去了边塞,家中只余世子江遇,他此时一人在偏厅用食,见四弟阴沉着脸大踏步而过,放下了筷箸,喝住了他:“迟儿,怎么了这是?”   江微之脚步不停,黑着脸便路过了偏厅,江遇奇怪,丢下手中的筷箸,回去嘱咐了自家夫人闵氏几句,便差遣她往母亲所居住的院子去了。   闵氏如今二十有二,性子活泼爽利,原就是齐国公夫人周氏的干女儿,与她说话向来随意,她一进门先给母亲周氏行了个礼,这才向着母亲道:“娘亲,如今父亲与二弟三弟都在外,只咱们娘几个在家中,相公差儿媳来问下四叔的婚事——也没定亲,也不相看,莫不是要四叔孤独终老?方才相公言说,四叔回到家,阴沉个脸便过去了,都说童男子火气旺,别再憋坏了身子”   齐国公夫人周氏出自武将世家,性子风风火火,人美性子却无比暴躁,此时听了大儿媳妇这般不着调的话,扬手给了她肩膀一巴掌:“你也不盼着点他好。老四这亲事难成呢,六岁时因了大公主一句话,便成了三品勋卫,一路这么升上去,如今竟也成了禁军首帅,十几岁上要给他说亲,大公主又在那杵着,你爹爹是个忠君爱国的,圣上既这般说了,自家便打算尚公主,只是陛下当年觉得大公主年纪尚小,便耽搁了下来,这么一耽搁,又是三年,老四的亲事也就搁置了。”   闵氏是隐隐约约知晓这些事,此时便道:“儿媳听闻大殿下一心爱慕老四,只是老四爱搭不理的,也是闹不明白了——儿媳是见过大殿下的,以儿媳这阅人无数的眼光来看,殿下那长相气度,比月宫的仙子还要再美上几分。”   周氏却是了解自己小儿子的。   那年国公爷欲奏表求尚主,老四跪在国公爷面前,咬牙切齿道:“儿子对大殿下反感至极,深恶痛诋,还望父亲不要为儿子求娶公主。”   国公爷愕然,此事才罢了。   思至此,周氏摇头道:“人都说,性子不同水混油,老四不喜欢她,长成天仙也无甚用。”   闵氏却有些着急了,她坐在椅上,为母亲分析道:“……若是四叔执意不尚主,那便不要再拖着,凭白地给了大殿下期望,不若早些为四叔说一门尚可的亲事,省的憋坏了身子。”   周氏闻言又给了儿媳一锤,接着发愁道:“倒不是说不到好亲事,只是那大殿下一心要嫁给老四,陛下当年也金口玉言地说了亲事,咱家哪里又能琵琶别抱呢。”她思量了一时,倒有些可惜,“去岁,我与会昌侯府的侯夫人一同在宫中吃冬至酒,见了她那刚满十五岁的女儿,闺名叫做云扶的,是个极温柔文气的姑娘,哎,若是没有大殿下在中间杵着,老四什么好人家说不着?”   闵氏闻言有些赞同,到底是与周氏亲厚,便直言不讳道:“娘亲,那魏云扶,儿媳闺中曾与她见过数面,能一句话说明白的事儿,她能同你说上一天,极其地爱兜圈子,若是她成了您的儿媳,您一定能气死!”   周氏点了一下闵氏的额头,取笑她:“等不到旁人,你就快将我气死了。”   闵氏与周氏笑闹了几句,便也提议待仙蕙乡君省亲时,再探问探问公主的意思。   转眼便过了两日,仙蕙乡君果真回了齐国公府,先是见了舅母,提及早逝的母亲,两人哭了一场,再与表嫂子促膝长谈了一番,待到暮色下降,章璀错回了宫,与恶名昭彰的江都公主霍枕宁说了半宿。   霍枕宁盯着俩黑眼圈,总结了一个信息点。   江微之想娶会昌侯家的女儿魏云扶,但是齐国公府上下都与公主同心。   章璀错听完霍枕宁的总结,差点没昏死过去。   学渣就是学渣,连总结都能南辕北辙!   总结出了这样一条信息的霍枕宁,哪里还坐得住,日头刚冒红,便带着两个黑黑的眼圈,往玄武门旁等了一天,终于在老鸦还巢之际,等来了江微之。   江微之锦衣金甲,身姿英挺高大,他背着日光而来,清颜玉骨,无端地令人心慌。   年轻的殿前司副指挥使,自有一番骄矜的气势,尤其是面对自己不喜欢的人,眼光中便又多了几分不耐烦。   霍枕宁黑亮大眼下,挂着两道青青的印子,她皱着小脸,有些情怯。   察觉到了眼前人有些许的不耐,霍枕宁犹犹豫豫地开口:“我在东内大街,办了一所养幼院……其内可以接收数百婴童,日后再扩建,还可接收许许多多的孤寡老弱——你觉得我做的好不好?”   江微之的嗓音在暑气未散的傍晚,显得尤其的清朗,敲金嘎玉的,很是漂亮。   “殿下问的奇怪。您爱做什么便做什么,自有陛下、太后娘娘夸赞,哪里轮的到臣来置喙。”他将话说的冷淡,抬起眼来,不再看眼前的少女,“天下孤寡老幼何其多,开一间养幼院不过是望梅止渴罢了,殿下若不是沽名钓誉,那便好好开办下去,万莫半途而废,叫天下人看笑话。”   霍枕宁察觉到了江微之在生气,她有些不解,也有些生气。   “开便开了,我才不会半途而废,你将我看低,我却不会看低我自己。你且瞧着吧,我就要将这养幼院开的长长久久,气死你。”   呵呵,露出骄纵任性的本体了吧?   江微之再度冷淡出言:“开的长长久久?殿下这养幼院如何开起来的,您应该心知肚明吧?”   霍枕宁不明白他的意思,此时脑中却盘旋了那会昌侯千金魏云扶一事,出声打断了江微之的话。   “你为何带着气同我说话?还要同别人成婚?”   江微之讶然,微微低下头来,看着眼前的少女。   黑发雪肤的少女,睁着一双璀璨的黑亮大眼,润红的唇轻轻抿了抿,倔强地仰头问他:“别人有什么好的,有我这么会惹你生气么?” 第5章 决绝   是是是,旁人都没有你会惹我生气。   一向草包的江都公主难得这么清明,准确地点出了他与她的关系。   若时光能重来一遭,他定不会在六岁那年闹着要同父亲一起送表妹进宫。自打那一日认得了这位魔星,他便陷入了无休无止地被她纠缠中。   打小他与她便不对付,霍枕宁却瞧他顺眼的紧,圣上为了公主常常传召江微之进宫,陪着公主玩儿,年岁小的时候,俩人吵也吵过,闹也闹过,霍枕宁有一个好,那便是江微之怎么说她,她绝不告状,到如今长了年岁,俩人等闲不见一面,霍枕宁却魔怔了似的,一心要嫁给他,闹的满朝皆知,圣上晾着自家,齐国公府也不敢给他另娶旁人,这便一日一日的,忧愁到现在。   他满心地厌烦她,她却不知情似的往他身上贴,仿佛没有什么廉耻心,又仿佛笃定天下万事万物俱是她家的,更何况一个齐国公府的小公爷呢。   都说两好合一好,他与她若合在一处,好的只是她,而他极为不好,大大的不好。   江微之垂眸,眼前的少女蹙眉嘟嘴,像个任性的孩子,他找回了一点耐心,点头告诉她:“末将何德何能敢与公主生气。只是……”他给自己定了定神,一字一句地向着她道,“公主想什么做什么,只管凭自己的心去,无需在意末将的看法。”   江都公主草包脑袋,哪里能听懂江微之话里的推拒之意,仰着头不依:“我对你正是凭着自己的心。”她瘪了瘪嘴,委屈之情溢于言表,“你觉得我顽劣,我便也想做些正经的事儿,你觉得也不学无术,我近些日子便也去好好学艺……一切全凭我的心,我的心里全是你,又怎能不在意你的看法呢……”   她说着说着,眼珠子便掉了下来,一颗一颗地砸在交握在身前的手上。   一个绝色的美人儿落下泪来,换做任何一个男人都抵挡不住。   可美人儿是她,男人是江微之,那便大大的不同了。   这样的吐露情意,这样的泪珠落地,已然不是头回。   在江微之成人后的岁月里,公主动不动便向他陈说情意,哭上几回。   江微之长长的吁了一口气,只觉得脑壳痛。   “公主,你瞧那树上有什么?”他意图转移她的注意力,却见公主果真抹了抹眼泪,转头看了一眼,却什么都没有看到。   霍枕宁止住了哭泣,疑惑地看着江微之。   江微之觉得再这样下去,不是什么长久之计,他要将话说透、说白,公主大概才能了解他是真的不想与她有瓜葛。   “公主,末将以身许国,分不出心给旁的事情,您乃万金公主,日后自有良配,说不得来年金銮殿上的状元郎,便入了您的眼。”   这话也原是从前公主与他吵架时撂下的狠话,言说那话本子里,公主下嫁状元郎,成千古佳话,她日后也要点个状元郎为驸马,叫他江微之肠子都悔青。   霍枕宁却二五不分,乱七八糟地与他纠缠:“这国是父皇的国,天下也是父皇的天下,你以身许国,娶了我不正是许国的上上之策?你放下心来,我必不会让你吃亏,至于那些个状元郎,我还有三个妹妹呢,她们爱瞧不瞧去。”   江微之叫她掺杂不清,头痛欲裂,耐着性子看了她一会儿,这才决定下猛药——也就是仗着与公主自小就认识的了解,知道她不会上告天听,他才敢如此推拒。   “公主,末将对您,就如对待璀错表妹是一样的,斗胆拿您当一位至亲来看,公主日后若出降,末将愿为您送嫁。”   这话说得扎心,可公主却并不放在心上,她摇晃着脑袋,眼睛里已是浮起了一层水波。   “都说人心隔肚皮,你说的话我也不能太当真,我知道若是当上了驸马,仕途上便不会有什么进益,可我不一样,我会求爹爹为你破例……”   江微之简直要对眼前的草包投降了,她到底能不能好好理解别人说的话?   他决定再说得直白一些。   “公主,末将对您有敬重、爱戴、维护之意,却从来没有爱慕之心。您能听懂吗?”   霍枕宁惶惶然地摇了摇头,却又点了点头。   “你能不能想想办法……”   江微之彻底要疯了。   他能想什么办法?他已经将话说的这般明了了,还要他怎么样?   他冒着砍头的风险,三番五次地拒绝公主殿下的心意,若是旁的女子,听了这样的推拒之辞,大概要羞的掩面而逃了,可霍枕宁却不一样,她装的那样个可怜巴巴的小模样,泫然欲泣地问他,能不能想想办法。   想想办法爱慕上她吗?   他没有办法。   话已至此,江微之已然在此地呆不住了,他一拱手,语气里带了几分气馁。   “殿下保重,末将告辞。”   霍枕宁抹了一把眼泪,身后原本跟的远远的内侍宫女们簇了上来,瞧着公主委委屈屈地模样,各个屏住了呼吸,大气也不敢出。   刚拐进了仁寿宫,还没进门,就听里头暴怒一声:“把胖梨给我叉过来。”   霍枕宁领着一溜子人,自殿门口跪进来,,正见正当中那宝座上坐着九五至尊,肃着一张冷峻的脸。   霍枕宁一路跪过去,抱住了皇帝的小腿,露出狗腿子一般的嘴脸。   “爹爹,不劳动旁人,我自己将自己叉过来了!”她松开皇帝的小腿,两只手往自己腋下一掐,清亮亮地跟自家爹爹说了句俏皮话,“您瞧胖梨这差事办的怎么样?”   陈太后坐在一旁,笑的眼角的褶子都多了几根,满殿里的人都憋着笑——若说后宫里谁最能逗圣上乐,还数圣上一手带大的江都公主。   圣上什么人呢!真龙天子,九五至尊,先皇后薨了,皇帝亲手接过不到三岁的江都公主,亲自抚育,就安在紫宸殿后头的暖阁里,到了六岁上圣上才放手,送到陈太后宫里头,由太后教养。   故而,江都公主在宫里头就是蝎子爪子——头一份。   圣上被自家这个女儿逗得胡子晃动,简直要破功笑出声来,圣上爱女,却仍要教育几句。   “上个月,你和你二妹妹在宣微殿外头斗殴,朕才罚了你们,这几日,朕又得知你强取豪夺了好人家的肆铺!是朕平日里短了你的吃喝,还是少给了你零用,你竟这样给朕丢脸?”   霍枕宁抱住皇帝的膝盖,正待撒娇卖萌,陈太后搭嘴接了皇帝的腔。   “这胖梨子是得好好管管,上回她给陛下献了一筐子金饼,在你面前卖了好,转回头又向我讨了一顶金头冠,真真是钻钱眼里了。”陈太后假做嫌弃地指着霍枕宁,无情地揭穿她。   皇帝沉下脸来,问她:“连祖母的秋风都打,你也是穷疯了。”   霍枕宁做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示意她要说话。   “爹爹,祖母,我给您二位一桩一桩地说。”她抱着皇帝的膝盖,把头枕在上头,乐的舒适,“其一,身为大梁的公主,自当为爹爹分忧,爹爹关心社稷民生,动用私库拨款赈灾,女儿自当追随,献出金饼,绝对没有一点不舍得。其二,祖母那顶金凤冠,早就答应了孙儿做嫁妆,孙儿提前要来,也不算打秋风吧。”   一番话说的皇帝与太后微笑浮上了颜面。   霍枕宁竖起纤纤的食指,再度同他二人解释另一桩事。   “至于那养幼院强占了顺义牙行,我自是知道,也是我选的址,就是要把他们的肆铺给夺回来。”   见皇帝倒竖起了眉毛,快要发作,霍枕宁一下子抱住了皇帝的膝盖,连连争辩:“爹爹恼什么呢!今年上元节,我去东内湖打灯笼,您知道吧,救下了一个小女孩儿,她便是被拐子拐带的,我顺藤摸瓜,摸到了那拐子背后便是那顺义牙行!您瞧瞧,我是不是神探?这样害人的场所留着做甚?没将里头的人牙子给法办了,女儿还算仁慈办案了。”   皇帝闻言,沉思了一番。   拐带略卖是杀头流放的重罪,若果真如女儿所言,那这顺义牙行便要好好查办一番。   皇帝平顺了下语气,这才摸摸女儿毛茸茸的脑袋,道:“这么看,朕不仅不能罚你,还要赏你?”   霍枕宁嗷呜一声在皇帝的膝上蹭了蹭,扬起一个大大的笑脸。   皇帝沉声道:“你开办这样一个养幼院,平时的安置费由哪里来?若想要长久运行下去,必要有长久的打算,你可有什么章程?”   霍枕宁笑的自信,一五一十地说道:“江都城有三百里农庄,庄子里的出息悉数拨给养幼院用,这还不长久?”   皇帝满意地拍拍霍枕宁的脑袋。   “你这空空的脑袋,能想到这层,已经是很不容易。”他沉吟片刻,又道,“中原大旱,南地发水涝,边塞又有外敌,多事之年呢,这养幼院做的极好,如今也没有什么官立的收容场,朕便设一个,在各省交汇之城设立养幼院,所有款项皆由朝廷拨款,来安置天下流离失所之孤寡幼弱之人。”   此言既出,阖宫上下无有不跪地谢恩的,口称天子圣明,万民之福。   皇帝又道:“着令殿前司江微之去查那京中顺义牙行,胖梨,你与那江微之细细说说那拐子的事。”说罢,见女儿一脸的不情愿,再仔细看,眼睛还有些红,当下便狐疑地问道,“怎的,你同仙蕙、江微之打小便在一处,如今是闹别扭了?”   霍枕宁其时满心地委屈,听父皇一问,一向不爱告状的她,此时也憋不住了。   “爹爹,别提江微之了,女儿不喜欢他了!”   皇帝闻言却心头一松动。   霍枕宁打小便喜欢江微之,他自是知情,也有意指他为驸马,可是大前年齐国公江燕安特特求到他的跟前,推心置腹地说了一番话,中心思想便是:无法尚主。   他与江燕安自小一同长起来的情谊,自是不想驳回,但自家女儿又爱的紧,他便一日一日地搁置下来。   如今女儿竟然破天荒地说了不喜欢他了,这简直是绝好的消息。   皇帝再度向自家女儿确认:“果真不喜欢了?”   “果真。”霍枕宁还与江微之置着气呢。   “不嫁了?”   “不嫁了!”   “不后悔?”   “再说吧,目下反正是不后悔。”霍枕宁对着自家老爹使性子使惯了,随意一说。   皇帝却又松了一口气。   自家女儿无论与江微之再闹别扭,从未说过这般不喜欢不嫁了的话,可见这回是真放下了。   皇帝想着此番终能全了与江燕安的兄弟情谊,急急离了仁寿宫,去了宣微殿,与齐贵妃说了一番话,齐贵妃心领神会,转日便召了齐国公夫人周氏进宫,两人一番契阔,出得宫来,周氏神清气爽,回到家,便令官媒上门,要为自己小儿子相看闺秀。   挑挑选选,最后还是钟意会昌侯府的千金魏云扶,这一番操作猛如虎,待江微之连值了几个大夜后,回到家见全家女眷并一个世子大哥等着他,这才得知了这几日的事儿。 第6章 青梅?   魏云扶在帝京闺秀圈里名声远播。   一岁能言,二岁能吟诗,三岁便拜蜀中有名的书画大家孟嬛为师,学习诗文书画、女红,四岁便能作画,魏云扶五岁那年,亲画了一幅“万里江山图”,由其父献入宫中,圣上击掌称赞其乃不世出的才女,从此,人人皆知,会昌侯家出了一位堪比薛谢的才女。   国公夫人钟意魏家,便约了会昌侯侯夫人胡氏一同往鸡鸣寺烧香,国公夫人等闲不爱交际,如今竟约了自家进香,又联想到这几日甚嚣尘上的传言——国公夫人要为她的小儿子相看名门闺秀,心里便有了底,那一日便带了自家女儿同去。   周夫人乍见那魏云扶,有几分的失望——到底不是个绝佳的美人,好在魏云扶谈吐清雅、举止落落大方,也不像大儿媳妇说的那样喜欢说话绕圈子,周夫人这便有七分满意了。   到了江微之返家的这一天,刚在门口甩了鞭子,就见管自家书房的小厮周意扑登登跑出来,在江微之身前扑通一跪,脆生生地回禀道:“小公爷先莫进去,小的给您说几个事儿,第一桩,听说宫里头的贵妃娘娘将夫人叫进了宫,说是大殿下要再择驸马,您出局了。第二桩,夫人给您选了几位京里的名门闺秀,就要给您说亲呢。”   江微之点头接收了这两桩信息,心中落下了一口气。   看来前几日与公主说的狠话奏效了,莫不是真想通了,才会放过他?   他放下心的同时,却也有些恼火——母亲为何这般着急为他定亲?就差在城门上糊个告示昭告天下了。   他提脚欲走,周意却又小心翼翼地说道:“小公爷,还有一桩,世子爷在您的书房里翻出了几封书信,脸色有些难看……”   江微之自然是知道大哥翻到了什么书信,他并不在意,提脚便往西花厅里而去,果不其然,母亲领着三个嫂嫂,笑吟吟地坐在厅中,见他进来,仿佛看见羊入虎口,都不怀好意地堆了一脸的笑。   江微之莫名感觉到一股寒意,寻了张椅坐下。   周氏笑吟吟地向着小儿子道:“……这回家来歇几日?听闻北边闹地动,陛下去了泰山封禅,回来地地不动了,陛下果真是真龙天子啊。”   江微之自宫里头出来,还未用餐,此时便有仆役上了些粥食。   他是个顶顶细致的,任母亲在一旁一句一句的不停歇,他自安稳喝粥吃小菜,举手投足一派闲适。   大嫂闵氏见婆母拉拉杂杂说了半天,都没说到正题,此时便接话道:“小叔不用尚主,便该考虑成家了,这回母亲为小叔选定了数家闺秀,小叔不若来听听看,哪家更中意些?”   大梁民风并不严苛,盲婚哑嫁基本不可能,小定前双方一定会选个时候两相观望一番,似这般在家中商量,也乃人之常情。   闵氏原是个巧舌如簧的,按理说她那番话一说,自家小叔一定会来听一听看一看,只是她万万没料到,他用完了饭食,净了手面,回来坐定,这才慢悠悠道:“母亲与嫂嫂们只管说,迟儿只管一听,至于旁的,恕迟儿不不能从命。”   眼见母亲与大嫂一脸的“什么人呢”的表情,二嫂子何氏与三嫂程氏默默地对看一眼,何氏笑着说:“儿郎大了,自然是要成婚的,四叔虽无缘天家,但何愁没有良配……”   周夫人身旁的大丫环金戢为江微之奉了一杯茶,江微之轻抿一口,这才气定神闲道:“……二位嫂嫂与母亲一般,成日在家中担忧受怕,生怕自家夫君有什么差迟。迟儿日后也必定会上战场,不忍日后f的妻子也过这等苦日子。”   “那也不能不成婚呢?”周夫人第一个跳脚不同意,“你父亲在外头拼杀,且不说为你母亲我挣来了一品诰命,单说抗击北蛮,抵御外辱,保家卫国,那可是千古流芳的大事!咱们阖家上下无有不支持的,何来的苦日子?”   江微之静默一时,淡淡道:“母亲养育五个孩子,虽是钟鼎之家,凡事无需亲躬,但儿子却也知晓母亲的艰辛,前年腊月,父亲与二哥失陷大堡山参合口,家中上下吃斋念佛,母亲领着嫂嫂们跪了几天几夜菩萨,其中忐忑与惊吓不言而喻。儿子不急着娶亲,缓缓再说吧。”   周氏想起前岁家中愁云密布的那一天,边境急报一封一封地递上来,皆是了无音讯,朝廷调了四路护国军前去增援,自家的小儿郎江迟抹着泪便偷着出了门,上了边境。   那一日,齐国公府门前的白灯笼早早预备了起来,连孀居的老夫人都哭晕过去好几回。   好在,终究是平安归来。   嫁入世代英风的齐国公府,自然是要有山石一般的心肠,藤蔓一般坚韧的脾性,否则,天塌下来的时候,怎么能扛得住?   周氏愁了一会儿,转念一想,又嚷嚷起来:“你大嫂心肠如铁,意志如钢!可堪大任,你媳妇嫁进来,嫂嫂们自然会顾念她,你不必拿这种理由搪塞我!”   话音刚落,世子夫人闵氏扭着帕子小声嘀咕:“母亲将我说成什么了。”   周氏与闵氏情同母女,一甩手嫌弃道:“你做什么扭着帕子,娘们兮兮的!”   闵氏哼了一声扭过头,两个妯娌掩着嘴笑的眼睛弯弯,闵氏伸过手掐了她二人两把腰窝肉,咬着牙嗔道:“我还收拾不了你们俩!”   江微之喜见家中一团和睦的气象,他虽是老幺,却是个极其老成的性子,三个嫂嫂,虽都是世家出身,却都养的不娇,家中也因此上下和气。   若是尚了那骄纵无礼的江都公主,且不说他要随着在公主府中常居,自家母亲嫂嫂妹妹与天家公主又怎敢婆媳妯娌小姑嫂子的相处?以霍枕宁的性子,不将齐国公府掀翻了天才怪。   江微之眼前突然浮起前几日霍枕宁的泪眼。   若只是看她的相貌,定会觉得是个娇养的小姑娘罢了,可是他比谁都清楚她这幅面容下的娇纵蛮横。   周氏见几个媳妇轻声笑闹,念及了在外家小住的小女儿江鹿,默了一时才道:“……你这三个嫂嫂,全是我一个人相看下来的,不说贤良淑德吧,起码各个爽利会持家,拉出去也是一等一的窈窕淑女,你信母亲一回,母亲一定给你娶一个钟意的。”   话音刚落,三个儿媳妇都不依了。   “母亲说的不对,咱们怎么就不能说贤良淑德了?”闵氏第一个嗔怪道,“您瞧瞧我这眼睛鼻子耳朵,处处都写着贤良淑德!”   二儿媳何氏也不同意,她生的相貌极美,父亲乃是大理寺卿何砥,景云二十一年的探花,祖籍江南太仓,家中常用的仆役也都是打老家里带来的,因此何氏说起来话来,极其的软糯,自有几分吴侬软语的音调。   “母亲,你若说大嫂与三弟妹不是贤良淑德也便罢了,儿媳我可是太冤了,毕竟您娶我时,可就是冲着我的贤名去的呀!”   “呸,不要鼻子!”三儿媳程丹宜年纪最小,不过桃李之年,出身武安侯府,武安侯程准乃是齐国公江燕安的麾下,武将出身,将女儿也训的虎虎生威,此时斜睨了一眼自家二嫂子,右手却挽上了婆母的手臂,“母亲冲着二嫂嫂的贤名儿去的,回来却说哪里有什么贤名儿,和咱们家小姑一个德行!若不是二嫂嫂生的实在漂亮,这亲了就结不成了!”   何氏瞪大了一双美目,不服气道:“母亲,这会子我都快生第二个孩子了,退亲是不可能的了!我就赖在您这里了!”   周氏笑着拍打了一下三个儿媳,又瞥见一旁怡然自乐的小儿子江微之,便收了笑容,又问他:“你别在一旁瞎乐,给个准话。”   江微之敛起笑意,口中说着不必了,站起身来。   却听门口传来沉沉一声。   “四弟,你过来。”   江微之抬眼望去,世子江遇沉着脸负手站在门口。   江微之略一沉吟,已然料到他的来意,走了出去。   江家一门男子都生的高大英俊,江遇像母亲多一些,温温润润的,有些书生气。   他沉着脸,领着江微之进了一旁的偏厅。   见江微之寻了张椅子,自顾自坐下,江遇甩了几封书信丢在桌上。   “……你与孟九如站在还通着信?她可是订过亲的!”   江微之微扬了眉毛,有些无奈。   “这几封不过是孟九如寄来探讨诗文的书信,大哥何至于这般敏感?”   江遇烦躁地站起身,在屋中踱来踱去。   “……探讨诗文不假,可通信频繁也是真!这孟九如许了宁王府,明年便会嫁到京城来,你与她走这么近,妥不妥当你自己心里不清楚吗?”   江微之冷笑一声,肃声道:“大哥可知牛屎与佛的故事?”   江遇摆摆手:“别跟我这掉书袋子!你仔细想一想罢!切莫惹出什么事端来!”   转身离去。   江微之无奈,默默坐了一时。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年前忙成狗,跑断腿,头发也秃了!   马上放假啦!   留言有过年红包拿哦 第7章 被困   若说这帝京的名门闺秀们最怕的一件事,那便是自家父母亲提起孟九如这个名字。   如果魏云扶有薛谢之才,那这孟九如便是不栉进士、巾帼英才。   她出身河北名门巨鹿郡世恩堂,祖父孟盈乃是参知政事,官居二品,族中举人进士不知凡几,是百年的望族。   孟九如不仅生的玉雪冰清,性情更是高洁,纤尘不染,她如今只得十七岁,三年前因父亲过世回了巨鹿至今。   她自帝京回了乡,帝京的闺秀们才松了一口气——这位别人家的孩子终于走了!   至于她与江微之的关系,说白了,就是六岁前订过亲。   江微之六岁之前,便与这孟参政的孙女定下了亲事,只是宫里传出了江微之日后要尚主的消息,孟参政家里便主动上门将亲事退了。   只是江微之自小便与孟九如认识,每年春节走亲访友时总会遇上,闲聊上几句——孟九如的姑姑嫁给了齐国公江燕安的庶弟江鹤鸣,算起来,江微之与孟九如还能扯上些亲戚关系。   孟九如十四岁时回了河北巨鹿,便时常与江微之通信,在信上写一些新得的佳句、佳言,倒无什么旁的情愫流露。   江微之视孟九如为知己,也时常在信中讨论一些对时局战事的看法,也无旁的闲话。   默默听完大哥对自己的责问,江微之扪心自问,从未对孟九如动过旁的心思,如今她要进京待嫁,他更是以祝福的心情迎接她的到来。   不过,大哥倒是点醒了他一些,若孟九如没有许亲,倒未必不是良配——以她坚韧隐忍的性情、慷慨大气的脾性,一定会比江都公主霍枕宁强上万万倍。   怎么又想到了那煞星霍枕宁?   江微之摇摇头,慢慢往自家安歇的屋子去了,长长地睡了一觉之后,醒来便得到一个惨绝人寰的消息。   小厮周意一脸八卦的表情,垂着手竖在门外,见小公爷醒了,忙不迭地进去侍候,口中恭谨地迭声道:“……小公爷今日没在宫里当差,可知道此刻公主殿下又出了什么岔子?”   江微之心头一跳,面上却不显露,只唔了一声,侧耳倾听。   “公主领着表姑娘逃学,路上遇着了圣驾,公主慌不择路,钻了御花园的狗洞,钻一半便被卡住了头,此时进退不是,圣上现在正命人拆墙呢!”   江微之今日不当值,自然无需进宫,他在心里默默地嘲讽了半天霍枕宁,便进了书房看书,只是不知怎的,心绪总是不宁,想是天气愈来愈热的缘故。   过了一时,那小厮周意又进来,给江微之搬了一盆冰,嘴里又道:“……小的听说宫里头的砖瓷实的紧,若是拆墙时砸到脑袋上,那可就相当于给公主开了个瓢,哎呀一定疼的要命。”   江微之眼风冷冷扫过,周意知趣地闭上了嘴,却在滚出去的同时,龇牙咧嘴地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   霍枕宁这般娇气,若是被砖头砸到了,怕是要闹上一阵子吧。   被砖头砸到可不是什么小玩儿,头破血流自不用说,伤口那块儿起码一年半载长不出头发来,她一定受不了当一个秃子。   这会子估计在哭吧。   管她做甚?闲的!   只是没过一会儿,小厮周意便瞧见书房的门一开,自家小公爷穿戴整齐、一丝不苟地自房中出来,淡然地命周意牵马。   他要往宫中走一趟,据说是有样重要的单据落在了殿前司。   周意呆了一时,立时醒过神来,牵马递缰绳,将差事办的利落。   如今正是炎夏,御花园里没什么高树遮盖,花都开的有气无力,一个小内侍撑着一把巨大的黄罗伞正盖在那御花园墙下的狗洞之上,江都公主霍枕宁顶着一张白皙粉嫩的小脸,苦兮兮的卡在狗洞里,而在一旁,仙蕙乡君跪在那里默默地掉着泪珠子。   霍枕宁摆着手,满头大汗地转头看了一眼在凉亭里坐着歇息的父皇,得来了一个恨铁不成钢的眼神,急忙转走眼光,接着劝说仙蕙乡君:“……你赶紧起来,我爹都没让你跪,你哭什么呀。”   仙蕙乡君章璀错已然哭的泪眼模糊,抽抽噎噎地说:“你在洞里头受苦,我站着像什么话呀,总要跪着陪你心里头才好受些。”   霍枕宁抹了一把汗,不耐烦的摇摇手:“就你想的多,我一点都不难受,多好玩儿呀,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芩师父给咱们讲的孙猴子的故事?我现在就是被压五指山的大圣!”   章璀错眼中盈着泪,勉强笑了一声,吐槽她:“大圣那五指山可是佛祖造的,你这倒好,压在狗洞里!”   “那你就说岔了,这狗洞是祖母为了那只叭儿狗进出御花园方便,特特凿的,祖母不也是老佛爷嘛!”霍枕宁昂着头,颇有一些与有荣焉。   章璀错膝行至霍枕宁的面前,手掌铺开,给她遮着一束漏下来的光,嘴里轻声吩咐那小内侍:“劳烦公公将伞压一些,晒着殿下的眼睛了。”转回头又与霍枕宁絮叨,“小时候咱们钻这个洞,不是一出溜就过去了吗,就是去年,咱们也是很轻松的过去了,怎的今日就卡住了呢?”   “许是今晨吃得多了些,胖了?”霍枕宁心虚道。   章璀错一张清丽的小脸上满是不信。   “一口是吃不成胖子的,你这是呀,一口一口一口吃出来。”   霍枕宁挠挠头,心虚地往前拱一拱,试图拱出来,可刚一拱,就觉得腰间一痛,似乎磨破了肉——夏日穿的清凉,一层两层的全是纱,想是挂破了,露出肉来了。   霍枕宁吃痛,哇啦哇啦地哭起来:“疼死我了,疼死我了。”   皇帝在凉亭中听到了,一个疾步迈出来,蹲下来拍着霍枕宁的头,口中道:“你不要拱,爹爹已经叫人拆墙了!”说着又往前头喊,“你们这群废材!拆个墙议了半天!朕的女儿要晒死了、痛死了!”   在墙边围着的一群营造司的人,诚惶诚恐地跪了一片。   “陛下息怒!拆墙容易,可万一假如一旦不巧正好砸到了公主,臣等罪该万死啊!”   霍枕宁摇着手喊:“本公主赦你们无罪!”   公主免罪有什么用,一群臣工眼巴巴地看着陛下。   皇帝却不答应,他沉吟了一会儿,却见宫墙尽头疾步而来一位青年。   日光炎炎,青年锦衣金甲,眉目舒朗、姿容清俊。   皇帝认出了乃是他的亲卫,殿前司指挥使江微之,心下一松,却莫名有些心虚。   霍枕宁也将眼睛落在了他的身上。   这几日生的气,在看到他的那一瞬间烟消云散,甚至先前担心被他瞧见自己这副样子很丢人的情绪,也都不见了。   霍枕宁探头探脑,眯着眼睛和章璀错炫耀:“你看,也就说他放心不下我,就算不当值才来救我来了!”   章璀错为公主在心里默默地滴了几滴汗。   “你不怕表哥瞧见你这副样子吗?”   身为一位天家公主,一定拥有绝对的自信。   霍枕宁笑的眼睛弯弯,不以为然:“我怎么样都好看!”她又悄悄地跟璀错小小声道,“你瞧,江迟的头上有一圈佛光,他是不是来救我的唐三藏!”   璀错撇撇嘴,吐槽她:“我表哥才不是唐三藏,他是菩萨,又能救人,也会杀人。”   霍枕宁来不及去分辨璀错语中的佛机,仰头去看正在与陛下问安的江微之。   江微之正在与圣上回话:“……该当值的乃是诸班都虞侯盛权澈,暑气太盛,犯了晕症,告了假,臣放心不下,亲来巡查,未曾想公主被困于此……”   皇帝依然没了耐性,指了营造司的诸人斥责:“……这些个造屋造墙的,连个墙都不敢拆!朕的女儿太可怜了!”   江微之心下腹诽:“洞里头卡的是皇帝最疼的女儿,谁敢鲁莽拆墙?”   他恳请陛下让他谈差一番,又温言请陛下去凉亭稍歇,这才缓步走至墙根,先是给霍枕宁行了礼,才蹲下来。   霍枕宁笑眼弯弯,往前拱了拱,头昂着向他道:“师父,你让开些!”   这是要把他当成唐三藏了。   江微之也是听过孙大圣西去取经的故事,此时便有些心领神会,面上却不显。   “公主不闹,待臣勘探一下。”   在心上人面前,霍枕宁是无有不从的,她乖巧的点了点头。   江微之看了一时,发现公主被卡,绝对是个乌龙。   为什么呢?一则,这个洞虽小,但公主的头与肩膀都过得来,二则,公主的腰部以下都在洞中卡着,可侧边还是有些空隙。   为何公主会卡在里边?大抵是因了公主衣衫轻薄,钻过来时,腰部挂到了肉,有可能还蹭破了皮,以公主的娇气程度,大约就停在了原地,不敢再动了。   至于身旁的宫娥内侍,一定是去拉扯公主,却不敢使劲儿——一使劲儿,公主定然会喊痛。   案情真相大白,江微之高声道:“请拿一条软绢来。”   便立时有小宫娥去左近的殿中取了一条软绢,递在江微之的手中。   江微之看了一眼霍枕宁,沉声道:“公主将身体抬高一些?可能做到。”   霍枕宁眼睛里全是江微之,对于他的吩咐,那是无有不从,努力将自己撑了一撑。   江微之立时将软绢放进去,铺在她的身下,左拉右扯,将公主的腰部用软绢缠了一圈。   许是腰侧碰到了伤处,霍枕宁口中轻轻嘶了一声,江微之蹙眉,停手道:“怎么?”   霍枕宁立刻弯起了笑眼。   “不疼不疼,你直管救我。”   江微之哦了一声,将软绢缠好,细心地在她的身侧打了个结,这才将手递给了霍枕宁。   “公主请扶着臣的手。”   霍枕宁心中若擂鼓——自长大成人之后,她与他还从未有过肢体碰撞。   她对他极其信任,小小的手便放在了江微之的手中,江微之略一使劲儿,便将她拉了出来。   在场所有的人,都松了一口气。   霍枕宁腰部的衣衫早就挂破了,软绢恰好围在了腰间,身边一围了圈子宫娥内侍。   皇帝放下了心,脸上却依旧严肃,厉声教育女儿:“往后还逃不逃学?从明日起,除了讲演堂,你哪里都不能去,安心跟着老师学诗文女红,朕希望自己的女儿才学兼备、腹有诗书,没的日后出降到臣子的家里,人家心里头骂朕不会教女儿!”   霍枕宁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一旁岿然不动的江微之,心里头埋怨父皇当人面下她的面子,又觉得父皇在江微之的面前说她出降的事儿,是在暗示什么?   “爹爹,我受伤了,明日能不能在我宫里休息一会儿再去上学?”   皇帝都打算负手走了,听见女儿的话,停住了脚步,回头问她:“你打算休息多大会儿啊?”   霍枕宁伸出一根手指头,镇定地说:“一个星期。”   皇帝脸色大变,颤抖地指着霍枕宁,对江微之厉声道:“快把公主给我叉出去!别让我看见她!” 第8章 群芳宴   到底天子说的再斩钉截铁,然而臣下是万万不能真的将公主殿下叉出去的。   午后的日光仍是炽烈,闹腾了一中午,连口饭都没吃上,江都公主霍枕宁诚挚地邀请江微之与仙蕙乡君共进午膳。   仙蕙乡君自是知晓自己不过是个陪客,自然任凭公主安排,只是江微之却拱手拒绝了。   “殿下有心了,终究不合规矩。”此时江微之已将二人送至仁寿宫门前,他拒绝了公主的邀请,转向了自家表妹章璀错,温声道,“下月初六便是姑父姑母的祭日,表妹若能出宫,提早知会一声,母亲已将一切准备停当。”   提及自家父母亲,章璀错有些哀伤,默默地点了点头,又看了看一旁娇柔做作、一直冲她猛打眼色的公主,小心翼翼道:“我送哥哥出宫。”   江微之颔首,看了一眼霍枕宁。   霍枕宁立刻原地蹦了蹦,月牙眼弯弯。   “去去去,好好送。”   璀错点点头,随着江微之慢慢走了——在自家背后做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   霍枕宁紧张地在宫门口踱来踱去,好一会儿才无精打采地进了仁寿宫。   而那厢章璀错跟在江微之身侧,略有些拘谨。   到底不是在一处长大,璀错面对这位表哥还是有些紧张,江微之问她一句,她便答应一句,过了好一时,璀错才小心翼翼地问他:“表哥,我听舅母说,有意为你定下会昌侯府魏家的女儿,是真的么?”   江微之摇摇头,否认了这个消息。   “母亲倒是提过此事,但并没有定亲的意思。”   璀错默默地松了一口气,又问他:“表哥,那您尚主的事儿,家里究竟怎么说呀?”   江微之哦了一声,心中却在疑惑,不是说天子有意为霍枕宁另择佳婿,已然和母亲摊了牌,母亲才敢火急火燎地为他相看,怎的璀错却这般问?   “公主国色天香,自然要配大梁最好的儿郎,岂是我等可高攀的?”江微之温声道,“倒是你,你的亲事究竟是宫里头做主,还是咱们家里做主,总要有个准话。”   璀错思绪被他带走,也忧心了起来,默默走了一段路,这才想起来继续问他:“表哥,你就实话实说说你想不想娶胖梨子呀?我敢保证,她是天底下最欢喜你的人。”   江微之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不想。”他沉默了一会儿,停下了脚步,看着自家小表妹,有些郑重其事地说,“璀错,若她不是公主之尊,我恐怕连看她一眼都不想。更遑论娶她为妻。”   璀错乍听得他的话,惊愕的瞪大了眼睛,好一时才缓过神来,心里直为霍枕宁抱不平。   “哥哥,胖梨是那么好的一个姑娘,为何你要这般说?”   江微之嗯了一声,道:“娇纵蛮横、无法无天,桩桩都令人生厌。”   璀错不善言辞,听完哥哥的话,心里气愤的无可复加,好一会儿才憋出一句。   “哥哥,你信不信,我在宫里这么些年,无论我再怎么同她吵架斗嘴,她从来没有以她千岁的身份压迫过我。”   这句话说完,璀错已然开始发抖,好一会儿才跺了跺脚,抹泪而去。   江微之并无什么情绪起伏,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方负手而去。   进了仁寿殿公主所居的暖阁,便见案上摆了许多菜式,仔细看去还有些她爱吃的糕点。   霍枕宁兴致勃勃地招呼璀错坐下来用饭,见她面上挂了些许笑意,连忙去摇她:“江迟是怎么说的?”   璀错哪里能据实相告,踟蹰一时,轻言:“只送了一程,没说几句,问了问家里的近况罢了。”   霍枕宁无精打采地垂下头,好一会才又抬起来,用手托住了腮,愁眉苦脸道:“不知道为什么,我一见了他,就好像中了邪,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璀错打起精神同她说话:“我听人说,女子在喜欢的人面前,总是会笨笨的。”   霍枕宁将信将疑,换了只手托腮。   “……照这么说的话,难道我也喜欢《女训》、喜欢绣花?不能够呀。”   璀错理了理其中的逻辑,反射弧超长的笑了起来。   霍枕宁接着问她:“那什么猴子家的魏什么,到底是不是真的?”   璀错为难地将手中的筷子放下来,思索了一会。   “不过是以讹传讹罢了,表哥才不会娶她呢!”   霍枕宁得到了满意的答案,这才摇摇晃晃的进了内室。   夏日天长,霍枕宁美美地睡了一觉,醒来后却发现外头天都黑了。   她揉着眼睛,捧着心,企图适应黑暗,好一会儿才见宫娥们过来点蜡的点蜡,瞬间殿中便亮了起来。   她脑中有一个绝佳的念头,一定与与璀错分享。   璀错本在外间练字,听见霍枕宁叫她,忙奔了进去。   只见霍枕宁安安静静地坐在床榻之上,见璀错进来,招手便将她拉进了床帐子里。   “你说咱们出宫去瞧一瞧那会昌侯府的魏什么好不好?”   璀错啊了一声,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好好地瞧她做什么,和咱们又没什么关系,而且陛下说了,只许你好好地上学,不许偷偷出宫。”   霍枕宁不以为然地摆摆手。   “我只是去瞧瞧她长什么模样,偷偷的出去,又不惊动任何人,爹爹是不会知道的。”   璀错哪里敢答应。   她们可从来没有私自出过宫,仅有的几回都是太后娘娘允准了,又遣派亲卫士兵着便服暗中保护。   霍枕宁见璀错不同意,又开始转动她的眼珠子,开始想坏主意。   过了一时,才道:“那我要在宫里办群芳会,叫她进宫来让我瞧。”   这般倒是可行,可圣上哪里会准她办这种宴会,霍枕宁更是提都不敢再提的,倒是璀错出了个主意,可以请宜州公主霍曲柔来办。   一想到要去求她办事,霍枕宁是一百万个不情愿,不过该着霍枕宁运气好,没过半个月,便是霍曲柔的十四岁生辰,霍枕宁将那串粉碧玺送了过去,姐妹重归于好,霍枕宁趁机提议让她办群芳宴。   霍家的女儿无一例外,都是爱张扬的性子,更何况,霍曲柔的母亲如今执掌六宫,更是炙手可热,霍曲柔自然是想大出风头,听了霍枕宁的提议,立时便同意。   如此可好,一切事宜皆有霍曲柔打点,霍枕宁只需暗搓搓地将魏云扶的名字递过去,霍曲柔自然会将她安排在请单上。   说话间便到了七月初,群芳宴如期而至。   霍曲柔拟了十二分份请帖,颇有情趣的将这十二人封了十二位花神,除了她交好的几位闺秀,帝京顶级的几位闺秀皆被邀请在列。   大梁公主一向有办群芳宴的传统,霍曲柔赶在霍枕宁的前头办了群芳宴,登时有了她比霍枕宁更为尊贵的感觉。   这一天,群芳宴设在了宣微殿,齐贵妃将宫殿让了出来,殿中摆了数盆冰堆,殿外热浪翻滚,一进殿中,登时清凉无比。   霍枕宁如何是提议的那个人,却并不在霍曲柔的邀请之列,她与璀错二人去了丹凤门左近的令仪楼,上了二层,趴在了汉白玉的阑干上往下望。   宫内不许驾车,帝京的这些闺秀们徒步而入,个个姿容不俗,眼见着好几位姑娘都轻轻窈窈地走了过去,霍枕宁与璀错才意识到一个问题,她们俩并不认得那魏云扶的相貌。   二人面面相觑,便下了楼,在丹凤门前张望。   因她二人今日要隐秘行事,自是打扮的不甚华丽,穿着的都是素雅衣衫。   张望间,便有一位衣着打扮甚是华丽的姑娘进了宫门。   霍枕宁和璀错见她虽衣着华丽,但姿容却不甚出众,有些好奇,霍枕宁便上前问她:“魏姑娘?”   魏云扶一愣,见是两个衣着普通的漂亮姑娘,想是哪家来的闺秀来群芳会的,只是这般没礼貌,令她不喜,便假做没听见,头也没抬地走了过去。 第9章 才女   她不理她?   霍枕宁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默默地看了一眼身边的璀错。   璀错摇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再然后,魏云扶便轻巧地走过了她们的身边。   霍枕宁哪里肯死心,提着裙子便想追上去,却见身后有两位宣微殿的宫娥面色有些焦急地跟了上去,走至霍枕宁身边,才认出来是江都公主,慌了一慌,跪下叩首:“奴婢有罪,冲撞了殿下。”   霍枕宁不以为意,指了指魏云扶的身影,璀错会意,询问道:“方才经过的那姑娘是谁?”   其中一位宫娥小心翼翼道:“……坐的是会昌侯府的轿子来的,拿了二公主的帖子。”她不敢抬头,多说了几句,“在门前因着不给她的婢女进来,生了许久的闷气,才一个人进来了……却也不等咱们这些引领的宫人,若是冲撞了贵人该怎么好。”   见霍枕宁了解了,璀错便柔声道:“你们快去当差吧,宫里地大,万一她迷了路出了什么岔子就不好了。”   两位宫人千恩万谢地磕了头,起身走了。   霍枕宁一手托着腮帮子,思索了一时。   “叫应大虎过来。”   霍枕宁喜欢干坏事,一向不喜欢自家身边的一窝子随侍,因此内侍宫娥们都离得远远的,璀错一招手,便有个瘦弱白净的小光门便颠颠儿地过来。   他虽叫个应大虎,人却是极其文雅秀致的一个,进宫前就叫应大虎,入了仁寿宫,公主觉得这名儿着实威武,也符合她的气质,便不叫他改了。   霍枕宁仔细地吩咐他:“你去宣微殿,叫二公主请我赴宴。”   应大虎呆滞地听完公主的吩咐,有些懵。   他该怎么传话?就说大殿下说了,让您请她过去赴宴?   璀错掼是个善解人意的,此时看出了应大虎的疑惑,便轻声道:“殿下的原话搬过去便是,不必为难。”   应大虎应了,一出溜便走了。   霍枕宁便打算与璀错回宫里换衣梳妆,才刚溜达到琉庆宫门前,就听有内侍高声喊着回避,正行走的宫娥们都默默地背着行道路垂首跪下。   一顶巨大的黄罗伞撑着过来,圣上坐在肩舆之上,微眯着眼睛,手中轻轻摇着一把小扇子,悠哉悠哉地被抬过来。   霍枕宁好几日没见自家爹爹,此时大喜,跪也不跪,直接扑了上去,口中大喊:“爹爹!”   圣上乍听得女儿的声音,吓得一激灵,直接吩咐抬肩舆的宫人调转方向,欲避开这个煞星。   霍枕宁哪里肯放过父亲,追着自家爹爹的肩舆,一迭声的喊着爹爹。   圣上无奈停住了,一脸不情愿地数落她:“……朕一看到你啊,就有一股子怒火在心窝子里烧,打你朕手疼,骂你朕费口舌,你给我滚远点,别让我看见你!”说罢,小扇子一起,就命肩舆快快行路。   霍枕宁才不依,跳着脚地追着天子的肩舆。   “爹爹果真要让女儿滚远点?天子一言,一万匹都难追!女儿明儿要出宫啦!”   圣上才不与她胡搅蛮缠,迭声叫肩舆跑快点,飞也似得离开了自家女儿身旁。   霍枕宁得意洋洋地跟璀错炫耀:“瞧见了没,爹爹是有多疼我,都允我出宫了。”   璀错汗颜,疑惑道:“我怎么没听出来圣上允你出宫了?”   霍枕宁一副山人自有妙计的表情,领着璀错晃晃悠悠地回了仁寿宫欢衣洗漱不提。   那一厢,宜州公主却拍了桌子,目瞪口呆道:“大姐姐叫我请她过来?”   为什么要请她?她才不想请,这可是她的群芳宴,就连母妃都让出了宫殿给她,大姐姐却要来抢她的风头,怎么可能!   霍曲柔抱着膀子,气的撅起了嘴。   一旁的大宫女菱角却轻声道:“您和大殿下将将言和,何必在这件事上给她吃排头?她要来,那殿下是一点办法都没有,既然如此,殿下何不欢欢喜喜地请人过去说一声,就说本就是要请大姐姐坐首席的。”   霍曲柔不得不承认,菱角说的太对了。   她真的搞不过霍枕宁,打又打不过,骂也骂不赢,爹爹明里暗里又站在她那一边,总之一定是她吃亏,倒不如听菱角的,高高兴兴地请她来。   虽然想通了,到底是心里是不情愿的,故而,待霍枕宁装扮的齐齐整整而来时,霍曲柔酸不拉唧地来了一句:“大姐姐总是这么不合时宜。”   霍枕宁恶狠狠地瞪她一眼:“小心我把你的头拧下来。”   霍曲柔吓得缩了缩脖子,不情愿地在她的身旁坐了。   在座的闺秀们坐的规规矩矩的,先是与二位公主叩首行礼,接着便自我介绍——因帖子里都写了各自所属的花神,席间又要做东风第一枝的词牌,闺秀们便都就自己分到的那位花神,说到了一番。   霍枕宁见席间有被自己罚去听唢呐的两位闺秀,便多看了一眼,那宣意蕊和齐月羽便立刻低下了头。   而那假坐耳背的魏云扶一直垂眸静立,只是在介绍自己的时候看了一眼霍枕宁,依稀有些面熟,却没想起来。   霍枕宁听说人人都分到了一位花神,觉得有趣极了,便问霍曲柔:“妹妹手里还有哪些花神,分给我一个。”   霍曲柔不情不愿地将自己面前的绣匣子推过去,里面是一叠精致的手帕。   “这是我的二十四花信风,大姐姐抽一张出来便是。”   霍枕宁饶有兴致地胡乱抽了一张,其上做飞舞状的仙女,指尖翘起,衣袂轻扬,煞是动人。   “这是什么?”   霍曲柔轻蔑地看了一眼不学无术的大姐姐。   “梅花。”她撇着嘴,“凭你也……”   话还没说完,霍曲柔便收到了霍枕宁免费赠送的凶狠眼神:“好好说话!”   霍曲柔硬生生改了自己的口风:“凭大姐姐的气度,自然当得起东风第一枝的梅花。”   霍枕宁满意地点了点头。   霍曲柔虽小性儿了些,在诗文上却很有造诣,她宴请的这些闺秀不仅家世相当受看,在诗文上也都有些才名。   席间,各位闺秀一一表演了自家的才艺——公主摆的群芳宴,说出去那可是在帝京名媛圈里大涨脸面的事儿,自然人人都卖力演出。   才艺之后便是吟诗作对,霍枕宁这个草包一点儿都不尴尬地坐在上首,看的津津有味。   这些个流程过后,宾主俱欢,宣微殿便开始摆宴,霍曲柔仪态万方地招呼闺秀们:“且须饮美酒,乘月醉高台,列位不必客气,尽情享用。”   说罢便看向了霍枕宁。   霍枕宁明白了。   她也要说两句祝酒词。   她笑的端庄大方,肚子里在到处搜刮仅有的那么几句诗词。   眼见席上的闺秀都瞧着她,尤其其间还有她潜在的情敌魏云扶,霍枕宁微微一笑,朱唇轻启:“干了。”   闺秀们闻言都愣了一下,然后便你看我我看你,纷纷将杯中酒干下了肚。   几轮流程下来,这些闺秀们也是熟稔了一些,放松了下来,霍曲柔有意拉进与她们的距离,便柔声道:“本宫多日不得出宫,也不知民间有哪些轶闻趣事?”   宣意蕊本就与宜州公主亲近,便开了个头,说了些有趣的事儿,大抵离不开后宅那些事,既然说开了,闺秀们都纷纷开了话匣子,不知是谁,便提起了东内大街上开的那家养幼院。   “说是占了顺义牙行的肆铺,人人都说宫里头的这位贵人强取豪夺,小女却不这么认为,小女的哥哥识得几位帝京府尹衙门的官爷,听说这顺义牙行暗地里做的便是那略卖人口之事,伤天害理!贵人这是做了件好事呢!”   霍枕宁特特看了说话之人好几眼。   这姑娘有头脑,很机智,是个可塑之才。   “略卖人口在我朝是重罪,这些人胆大包天!”   “这事我也听说了,倒不是你们说的那样。”议论纷纷中,魏云扶轻巧的声音响起,她长相偏端庄,说起话来一板一眼,“说是有那自甘堕落的女子,自卖自身与这顺义牙行,并不是牙行略卖而来。”   霍枕宁挑了挑眉头。   自甘堕落?自卖自身?   “魏姐姐说的不对。”反对她的便是方才那位女子,她名叫薛景淑,语调轻柔和缓,“且不说府尹衙门里已然查清了此事,单说这世上哪儿有这样的女子,愿意被卖进那乌糟之地,承受凌/辱/虐待?”   魏云扶淡然地饮了一杯酒,轻言道:“你没见过,不代表没有。身为女子,不应当恪守女德,大门不出二门不进么?自己愿意在街头闲逛,哪里能怪罪别人起歹心。”   这一番话出口,许多闺秀都有些愕然。   大梁一朝并不对女子有诸多限制,近些年虽有些迂腐之人妄图推行女德,却不成什么气候,未成想,竟有女子自己认同这些圈圈道道。   魏云扶见席上诸千金都看向她,心下有些得意,以为大家都赞成她的说法。   “薛妹妹可听说过江都城兴起的养伎?那不就是些自甘堕落的贫家女,为求荣华富贵,将自身典给牙行,牙行将她们卖向何处,那就要看她们的造化了。”   席间所有的闺秀都噤了声,大气不敢出。   这魏云扶着实有些僭越了。   上首坐着的可是江都公主。   霍枕宁低头敛眉,静默地看了一时那魏云扶。   欲显露自己与众不同的思想,便会说多错多。   霍枕宁身边随侍的,正是未央宫的殿前风仪木樨,她不待霍枕宁发话,便青了脸下令:“来人,将魏姑娘带下去,赏二十个耳光与她。好好想想谨言慎行这四个字怎么写。”   魏云扶头脑轰的一声炸开来。   席上这大殿下,封号江都。   可她还没来得及跪下求饶,已然有内侍讲她拖了下去。   殿外瞬间响起噼里啪啦的掌嘴声。   殿里所有的闺秀都低下了头,便是连宜州公主霍曲柔都静静地捧了酒杯小酌。 第10章 踩雨   清脆的耳光在宣微殿外响起。   良久才有宫娥将双手捂面、发丝凌乱的魏云扶半拖了进来,恭敬道:“魏姑娘已领赏,特来谢恩。”   魏云扶心中又是悲愤又是羞恼。   寻常若是被人打了,还能讨个公道,可当下,她却只能跪谢天恩。   她睁着无神的红肿双目,机械地跪下磕头。   “臣女叩谢公主教导。”   木樨叫了声起,代公主出言道:“世间女子本就不易,你身为女子,却一再出言恶意揣度她人,其心可诛,古语有云,治国平天下之权,女人家操之大半,盖以母教为本也。希望各位闺秀都能够善待自已,善待她人。”   说罢,便退于公主身后,霍枕宁默默地在心里给木樨点了个赞。   哎自己与木樨生活了这么久,怎么就说不出这样的话呢?   魏云扶的事且放一放,她虽已受罚,却并不能离席,依旧盯着红肿的面庞,胸膛起伏着坐在席间。   霍曲柔便问起宣意蕊的婚事来,“……是不是许了冀州侯家的世子?几时嫁过去?他家好不好?人又怎么样?”   宣意蕊是个极为活泼的性子,话多且密,上一回被霍枕宁拉去听了一天唢呐,差点没聋,老实了几天,今日听得霍曲柔这般问,便笑着说:“下月初五便是正日子了……他人是极好的,他家本在冀州,上个月得了帝京的差事,便在西定门那里买了宅子,现如今正在帝京呢。”   看宣意蕊说的神情,定是满意的不得了,与宣意蕊交好的几位闺秀,有意调侃几句,抬头见江都公主那假模假样的笑脸,便都不敢出言。   倒是霍曲柔叹了一句,看了看身边的大姐姐霍枕宁。   大姐姐虚十五,她虚十四,父皇却依旧没有给他们定亲的打算,都说天家的女儿出阁难,看样子是真的。   眼看着就要日暮了,霍曲柔意兴阑珊地说了散了,便叫宫人们一一送了这些闺秀们出宫,自家与大姐姐斗嘴。   “大姐姐今天耍了好大的威风。”霍曲柔瞧着江都公主霍枕宁伸着懒腰离去的背影,酸溜溜道,“瞧着吧,那叫魏什么的,一定会闹出点儿动静。”   侧立在她身边侍候更衣的婢女菱角细声细气道:“……大殿下在外头的名声本就恶劣,魏姑娘若是闹上一闹,殿帅更会加倍厌烦她。”   霍曲柔幽幽一笑。   “那魏什么的,庸脂俗粉一个,江迟哥哥怎么会看得上她?”她揉着太阳穴,心情烦乱,“喜欢一个人弄的天下皆知,也不晓得收敛一些,叫别人难做。”   菱角陪着霍曲柔叹了一会儿气,安慰她:“大殿下与江殿帅是决计不可能了。贵妃娘娘如日中天,殿下您与江殿帅才是天生一对。”   霍曲柔默默地摇头,“大姐姐模样生的好看,江迟都不喜欢她,更何况我了?我还不如大姐姐呢。”   “大殿下她恶名在外,殿帅爱惜羽毛,自然不愿与之为伍。”菱角分析着,“殿下您就不同了,您可是美名远播呢。”   霍曲柔不确定地摆摆手,叫她不要再说了:“那也算不得什么好事。江迟虽好,却不是良配,罢了,随缘吧。”   这厢霍曲柔与菱角的猜测完全正确,那魏云扶回到家中,左思右想,过不去这道坎,当天晚上便寻了根白绫布,往那横梁上一搭,踢了绣凳。   好在那值夜的丫头机警,听出房中的声响不对,便在外头喊了好几声,没有听到自家姑娘的回应,横了一条心,便撞开了门,这才发现自家姑娘自尽了,赶紧救下来,没有闹出人命。   那会昌侯两口子却不是善茬,听明白了来龙去脉,实在是气不过,他在礼部任着闲职,第二天的大朝会上,便伙同了礼部的几个家伙,上表请求圣上早日再立新后。   霍枕宁并不懂得政治,横竖母亲故去的这十几年,朝中不断有大臣上表再立新后,她也管不了那么许多,顶多是心里头难受几天罢了。   魏云扶自缢一事出了的第三日,窗外头斜了细雨,打得那几株海棠弯了腰,霍枕宁换了油衣油靴,戴了大大的笠帽,一定要去殿前天街踩雨。   殿里的女官宫娥哪一个都管不了她,又不敢真的去跟太娘娘告状,只好弯弯蜒蜒十好几个人,跟在霍枕宁与章璀错的身后。   璀错自是知道她的心事。   自那一日狗洞之后,公主与江微之再没见过面,算下来有几天了。   殿前天街一向会有禁军巡逻,说不定便能遇见江微之。   也换上油衣油靴,璀错垫着脚给霍枕宁整理额上的绒发,口中小声埋怨道:“都说花枝招展没人理,邋里邋遢遇情敌,我看你今日也遇不上表哥,还不如哪一日大大方方地同我一起回国公府呢。”   “我若去的话,一定劳师动众的,江迟最讨厌这样,倒不如偶遇来的巧妙。”霍枕宁扶了扶帽檐,原地跺了跺脚,去问身旁的宫娥,“应大虎回来了么?”   宫娥还未出言,便有细致嗓音在外头响起:“奴婢回来了。”应大虎脚上沾了水,不敢进殿,在外头隔着珠帘回话,“都打听清楚了,殿帅在玄武门殿前司中,为不日去夏宫的行程布防。”   夏宫位于冀州,每年盛夏,陛下便会携太皇太后、太后及一些后妃前去避暑,直至入秋才回来。   霍枕宁年年必去夏宫,回回都要搬许久的家。   她哦了一声,下了决定:“那便不去天街,改道去玄武门。”她狡黠一笑,“正好瞧瞧我的树长得如何了。”   对于霍枕宁的要求,璀错是无有不从的,刚跟着胖梨出了仁寿宫,便瞧见太皇太后身边的经年老姑姑舒巧正进仁寿宫,行了个礼慈眉善目地说:“大殿下近来养的好,又胖了些,看上去更惹人喜欢了。”   舒巧并太皇太后身边的一群老姑姑,都是看着霍枕宁长大的,自是欢喜她,加之人老了便喜欢胖点的小姑娘,自然是越看胖梨越喜欢。   霍枕宁假模假样的笑了几句,吩咐身旁的宫娥端桃酥给她吃,自己则转过头耷眉掉眼的同璀错说话:“……一两个人说我胖,便也罢了,连太皇太后宫里的人都说我胖,可见宫里头的骗子越来越多了。”   璀错笑的温柔,牵着她的手说:“胖了还不许人说,接受现实吧。”   “就不许说,你知道不知道我最瘦的时候多少斤,说出来吓死你。”霍枕宁嘀嘀咕咕反驳她,“七斤半!爹爹亲口告诉我的!”   璀错笑的拿手去掩嘴,好一会儿都停不下来。   二人踩着雨趟着水,行了大半个时辰才到了玄武门,偏巧又刮了风,璀错本就纤弱,被风吹的东倒西歪,霍枕宁站着岿然不动,尴尬道:“果然是胖了些,风都吹不动我了。”   雨势越来越大,霍枕宁让身后跟着的人退在檐下,自己拉着璀错便往那棵细叶槐下跑。   那细叶槐移植来之后一直恹恹的,长得不是很威风,好在霍枕宁时时命花匠来侍弄,倒也过了下来,如今淋了些雨,愈发地威风起来。   刚跑在树下,便听天空中咔嚓一声,响过一声惊雷,又有一道亮惨惨的白光划过,瞬间照亮了昏暗的天空。   璀错吓得啊的一声抱住了霍枕宁。   “胖梨,我怕。”   出来时天还清亮亮的,这一刻却乌云盖顶,天地皆黑。   霍枕宁知道璀错胆小,忙搂住了她,叫人去殿前司的大门,没一会儿,门便大开,一袭锦衣金甲的殿前司副指挥使江微之,铁青着一张俊颜,长腿迈出了大门。   他先是听宫人说了一时,眼光便看向树下,此时,天空中又是一道惊雷,江微之心一惊,急走了两步,身子便腾了空,跃至树下,一边手一个,将霍枕宁与璀错抱离了树下。   将离开树下,便有一道白光打下,细叶槐的一根枝桠被击中,咔嚓一声便断裂,掉了下来。   江微之将二人拖至檐下,眸影沉沉,似乎蕴含了莫大的怒气。   此时,他衣襟微湿,面上额发被雨打湿,粘在面颊上,黑发丝微乱,衬出他令人动容的白净。   好在两人着了油衣油靴,只笠帽歪了,并没有淋湿太多。   霍枕宁见了心上人,眼中哪里还有旁人,喜笑颜开道:“你今日当值么?我和璀错来看看你。”   璀错唯霍枕宁马首是瞻,连忙点了点头。   江微之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稍稍按下了一口怒气。   列缺霹雳,丘峦崩摧,公主不怕死,可他的表妹怕死!   “公主可知,下雨时不可站立树下?”他沉沉说着,眼眸中似有怒气,“公主可知,年年死于雷电之下有多少人?曾太傅在北庸教授《考工记》时,公主其时也在,又怎么不知这些道理?”   他怒气升腾,逼近了一步,压低了嗓音,却依旧严厉。   “是,公主上学时不是逃学便是裹乱,自然不知道这些道理。臣斗胆问问公主,您究竟知道什么?天文地理、人伦纲常、学问道理,您知晓哪一个?便是臣的表妹,还会一些浅薄的琴棋书画,您呢?”   霍枕宁被他劈头盖脸地问话给问愣住了。   她与他相识这么久,从未见到他这般声色俱厉的样子。   璀错在一旁吓得瑟瑟发抖,抱住了霍枕宁的手臂,小声道:“表哥,我不会……”   江微之并不看她,只是一心地盯着霍枕宁。   他真的很想知道,这位对他情根深种的江都公主,到底知道些什么?她知道人世间的道理么?   霍枕宁瞪着一双大而黑亮的眼珠子,白白嫩嫩的面庞上沾了一片小小的叶子。   她嗫嚅了几句,江微之微微侧耳,表示没听清楚。   霍枕宁闭上眼睛,大吼起来:“璀错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我是煎炒烹炸啥啥都吃,你问我知道什么,我知道你瞧不上我、讨厌我,不喜欢我!但是没有用,江微之!”   她在雨中发着公主脾气,攥紧了小拳头,用尽全身力气冲他喊着。   “是福不是祸,是你老婆躲不过!”   作者有话要说:  祝福大家新春快乐!   小仙女们,排队领果果!说你呢,小二妞!   作者发大红包过年啦!   岁岁平安,事事如意咯!   晋江文学携手作者祝亲爱的读者朋友们:春节假期,平安康乐!同时温馨提醒大家勤洗手 戴口罩 多通风 少聚集 第11章 比狠   世间怎会有这等厚颜无耻之人!   璀错在心里默默地给霍枕宁竖起了大拇指。   她表哥是什么样的人呢,吃鞭子不吃棍子——吃软不吃硬,也就胖梨敢这么跟他这般硬碰硬了,不过这句话,还挺押韵!   只不过眼下的情形,璀错乐不起来,胖梨子瞪着大大的黑眼珠子,像一只战斗状态的斗鸡,他哥哥呢,素来骄矜的双目此时却如同星环坠落,在乌鸦鸦的雨天里毫无光彩。   天黑沉沉的。   七月里打雷,不是什么好兆头。   江微之突然觉得没意思极了,他扬手唤了随侍的宫娥,沉声道:“将公主送回去。”   璀错乖巧地点点头,霍枕宁却死死地盯着江微之,贝齿轻轻咬住下唇,好一会儿才摇着头道:“我不走,我要同你说说清楚。”   雨势汹汹,江微之将眼光落在那重重屋脊翘起的檐角,疲累不堪。   “将乡君送回去。”他复低下头,看也不看一眼霍枕宁,转身道,“公主请跟臣来。”   璀错哪里肯自己走,看向霍枕宁。   胖梨子长出了一口气,握紧了拳头,抬脚便跟了上去,那个背影,像个视死如归的女战士。   他要跟她说什么?霍枕宁心跳如雷,脚下却沉沉的,像灌了铅一般。   她有些预料到他要说什么。   可还是义无反顾地跟了上去。   殿前司里有江微之的临时住所,可他却不打算带她过去,只在堂上寻了张圈椅子,请公主坐上。   宫女内侍们没有跟进来,璀错自觉地上前,轻轻地给公主解下笠帽,除下油衣。   江微之目光微冷。   父母俱亡、寄身宫中的表妹,在霍枕宁身边,活得像一个婢女。   她原也是天之骄女,若不是圣上的一纸诏令,她会好好的在齐国公府里长大,做一个天真无忧的千金小姐。   而那位天家公主,安然地坐在那里,由着璀错为她整理额发,擦拭脸上的雨水。   她是笃定他一定会娶她么?才会那样大言不惭地、毫无廉耻心地喊出那一句令人羞耻的话来。   江微之嘴角微沉,低声唤门前的宫娥。   “请带乡君回宫。”他看了一眼摇头的璀错,知道她心中所想,“我会将公主好好地送回去。”   璀错蹙眉去看霍枕宁,霍枕宁苍白着一张小脸,冲她点头。   璀错不放心地叮嘱她:“你们好好说话。”   一个狂追,一个猛躲,眼看着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总要理理清楚的好,能相好便相好,不能的话,也早些说清楚,省的耽误了彼此。   璀错走后,殿中空气湿冷了几分。   纵使心中气极,江微之也还恪守了臣子的本分,令人奉上热茶,待公主喝下一口之后,才平心静气地问她:“公主可知,会昌侯府魏姑娘自缢一事?”   他是个从容不迫的人,问起话来,一字一句,说的温和平静,像说什么家常一般。   霍枕宁将将被一杯热茶捂热的心,登时便沉了下来。   是了,是为那位魏姑娘。   璀错说是国公夫人有意为他求娶,可看他这样一副兴师问罪的样子,怕是他自己也想求娶吧。   “你今日问了多少句公主可知?”霍枕宁嘴角噙了冷笑,眼眶却偷偷地红了,“真是有趣,天文地理人伦纲常你问我知不知也便罢了,一个小小的侯府姑娘上吊了,也值得你来问我!”   江微之被她这般草菅人命的态度激怒了。   他与那魏云扶素不相识,可前日甚嚣尘上的传言里,却又牵扯了他。   齐国公府有意为小儿子定下会昌侯府的千金魏云扶,偏偏江都公主从中作梗,将那魏云扶昭入宫中,寻了个由头,赏了一顿板子,魏云扶好歹是侯府千金,丢了这样大的脸面,回到家中便一根白绫寻了短见。   这传言是母亲周氏告诉他的,母亲忐忑不安,生怕触怒贵主,急着要与他商量。   江微之深知流言定有不实之处,便着人在宫中探听,得来的消息却果有此事。   到底是嚣张到了何种地步,才会这样折辱一个与他沾边的女子?   江微之按下心头的怒气,克制自己的情绪。   “公主认为什么样的事值得问您?”他坐在椅上,面色一分一分地冷下去,连带着声音也冰冷起来,“是强占良商之肆铺,来开办您那所谓的养幼院?还是劳民伤财地,去移植一棵病恹恹的大树?”   霍枕宁万没想到他竟用这样的话来质询她,心头急的跳脚,可嘴上却不服软。   “你觉得我不对?”   江微之眉目生凉,漠然道:“臣不敢。”   霍枕宁被他这样冷漠的样子气得说不出话来,眼泪在眼眶里转来转去,她不敢眨眼,生怕在他面前露了怯。   “那你还问我做什么?”   江微之语音冷冷,看也不看她一眼。   “那您要我同您说什么?”他微微抬了抬下巴,好看的眉眼冒着冷意,“或者,臣与公主,有什么好说的?”   霍枕宁气哽。   脑中似乎有一万个工匠在敲打,哐哐哐的,让她头晕目眩。   他说,他与她有什么好说的?   她一直以为,他与她,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所以,爹爹要为她指婚江微之,她不同意。   她想知道他的心意,想亲口听他说,他心悦与她。   就算他每次都对她冷而处之,就算他几次说出不愿尚主,她一厢情愿地以为,他仅仅是不想依附天家。   可现在似乎有什么破碎了。   他与她吵也好,被她气的说不出话也好,哪怕像小时候那样,欺负她也好。   都比此刻的冷漠要好。   眼泪像雨一般落下来。   她乱七八糟地去用手去擦,擦的苍白的面上一道红一道白。   江微之略微地顿了一下,望见了她的泪眼。   他没怎么见她哭过。   哪怕小时候他欺负她,她也只是虚张声势,假哭几声。   像今日这般泪落如雨,他没有见过到。   他不知道该如何,却知道不能去管,若是心软去管,她便会粘上来,再也甩不脱。   他狠下心来,站起身,恭敬揖手。   “臣去唤宫女来。”   霍枕宁突兀的站起身。   抹了抹面上的泪水。   “不了。”   不在人前示弱,是她身为公主的骄傲。   她轻轻理了理凌乱的发丝,垂眸经过了他的身边。   再轻轻地,闪身出了殿前司。   江微之觉得自己心里有什么牵动了一下,有些解脱后的释然,也有些说不上来的失落。   霍枕宁回到仁寿宫时,已是满天星斗,太娘娘急翻了天,眼见着孙女儿失魂落魄地回来了,还没问几句,她又失魂落魄地回了自家殿内。   于是,又是请太医,又是熬姜汤,霍枕宁愣是不回神。   好在大医夏避槿看着她长大,自是知晓少女心事无可琢磨,也不劝慰,也不开解,默默地拿了几根大青叶,叫她咬着玩儿。   那大青叶又叫板蓝根,公主淋了雨,咬咬这叶子,预防预防伤风倒也是可以的——横竖公主爱吃药。   到了第二日,木樨领着几个管库房的小内侍过来,给她念搬去夏宫的物件。   霍枕宁心不在焉地听着,木樨见公主不上心,心知有事,便温言道:……去岁去夏宫,您掼使的物件满满当当地拉了十几车,今年怎么着,有什么要特特带去的么?”   霍枕宁哦了一声。   去岁去夏宫,满朝的人都传说大公主搬了一整个仁寿宫过去,竟还有礼部的人上表,奏她骄奢无度。   今年去夏宫,定有许多人的眼睛盯着呢。   霍枕宁拍了拍手,突然笑了起来。   “今年要带去的尤其多,一个仁寿宫不够搬,最好将我母亲殿里头的,也搬过去!”   木樨体恤地笑了笑,知道公主是赌气,温声道:“公主,先皇后曾教过奴婢一首诗,奴婢说与您听听?”   霍枕宁对于母亲的事,一向是极其热衷,此时听木樨这般说,便点了点头,直起了身子。   “试玉要烧三日满,辨材须待七年期。”木樨语音轻柔平缓,轻轻抚慰着霍枕宁的心,“看玉好不好需要连烧三天,看木头好不好尚且要观察七年。没有谁会好好的去钻研别人的心,被人误解是常有的事,公主何须在意他人纷乱的评说,一切自由心证。”   霍枕宁默默地听完,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又是稀里糊涂地过了一天,到了第二日,霍枕宁等璀错不来,便与木樨商量:“……我想去东内大街悄悄我那养幼院去,到底是件好事,总不好做壁上观。只是却不能大张旗鼓地去,又是禁行又是护卫的,那里本就是闹市,扰了百姓的生活,总是不大像样。”   木樨却不同意。   “那怎么行,圣上怎会同意殿下微服出宫,便是奴婢也是不答应的。”   霍枕宁愁眉苦脸地发牢骚:“若是爹爹允了,一定闹的好大的阵仗,且又是殿前司的来护卫,没得让他见了我,还以为是我有心的。”   木樨自然知道她在说什么,微叹了一声,过了一会儿便给她出了主意。   霍枕宁便去请了太娘娘,要了个出宫的旨意,又请齐贵妃调派了亲卫军的人手,做了便衣打扮,这才妥当出宫去也。 第12章 祸事   霍枕宁与璀错头天晚上已然商量好,要穿什么样的衣裙,只是晨起时,却又另改了主意,这便消磨掉一些辰光,出得东内门时,日头已然升到中天了。   大梁不比前朝文气,开国的祖宗骁勇善战,传下来一整个霍家,性子都彪悍的紧,便是今上,年轻时还同齐国公江燕安一同上过战场,霍枕宁娇气归娇气,相熟的人却知道,她性子里是有些坚韧的,故而霍枕宁这一回与江微之决裂,虽说心里头苦闷了许多天,可面上仍旧不显,她同章璀错坐同一辆车,四周遍布了便服的侍卫亲军,一路说着话,往东内大街而去。   那掌管养幼院的,是先前侍候霍枕宁的内侍阮孝,他年约十九,最是精明不过,只不过开办起来后,着实忙不过来,才又请了仁寿宫里头派了两个老成的宫娥,一个叫做陈玉琴,一个叫做薛芳的过来帮衬。   霍枕宁与璀错到时,阮孝早领了陈玉琴与薛芳,并一干养幼院里的帮工在门前候着,欢欢喜喜地将两人迎客进去。   一进门,便是偌大的场子,空旷旷的,摆了两个木马,一架秋千,一抬两头翘,几个只得总角的儿童领着几个更小的孩子正玩耍,见公主进来,屋里也奔出七八个瘦弱的少女,一同跪下叩首。   “贵人大安!”   这些少女并女童,便都是养幼院里收容的,有几个是被拐子拐带到京城,肆机逃了的,还有几个是被顺义牙行里自江南拐带而来的,还没来得及出手。   阮孝并一干人等簇着霍枕宁与璀错向里间走去,一路滔滔不绝地介绍。   “……自上月开办以来,共收容了一十三名老人,一十六名被拐带的女子,还有些被遗弃的幼儿。人手本是不够,好在这些姑娘家都贤良的紧,自觉承担了照顾老幼责任,令咱们上下轻松不少。”   霍枕宁一边听着一边点头,脚步经过长廊,便听见尽头传来咿咿呀呀的怪声。   “那是什么声音?”璀错有些害怕,不自觉地握紧了霍枕宁的手。   陈玉琴叹了一口气道:“……是阮少监领人从大安夜市里救出来的人,形状有异,贵人还是莫看了。”   霍枕宁却要看,默默走近了,自窗缝里看过去,只见屋中光线充足,一个断手断脚,奇形怪状的男子躺在床榻上,而椅上也坐了几个人,有的不过几尺长,还没有桌子高,圆滚滚的身子上顶着大脑袋,看脸却是成人的模样。   霍枕宁心中砰砰跳,缩回了脑袋。   阮孝沉着声回禀:“这些人都是打小时候被拐带出来,有的被砍断了手脚,墙壁,着在街上乞讨,有的是自几个月大起,就装进罐子里,只留头在外面……说起来心酸的很。”   霍枕宁关心他们的起居,仔细问道:“……你领人将他们救回来,是功德一片,只是一定要小心,请郎中给他们治治伤,将养将养。”   阮孝拍着胸脯道:“奴婢是您养的一条忠心耿耿的巴儿狗,普天之下,谁敢阻拦我?”说罢回想起那日他领了人,骑了高头大马去夜市救人,被那拐子围住,他威风凛凛地报上家门:“某可是江都公主的家臣,谁敢上前,第一个打死!”   这话一出,再无人敢与他争斗,痛痛快快地将人领了回来。   薛芳却在一旁劝诫他:“……你这般嚣张跋扈,纵是做好事,落在旁人眼中,也要给贵人惹来麻烦。”   霍枕宁知晓这阮孝一向侠义,不愿意打消他的积极性,赞赏道:“本公……我怎么会怕麻烦?但行好事,莫问前程!”她转头吩咐兰桨递过来一个锦袋,又道,“这里有一千两的银票,是我给你们一年的饷银,只一点,不许克扣养幼院里的花销。”   这便叫做高薪养廉吧,璀错一笑,道:“还不把这月余的账簿子给贵人瞧瞧。”   陈玉琴早备好了,奉上来给公主敲,霍枕宁煞有其事地捧着账簿看了老半天,抬眼与璀错会心一笑:“呵呵,果然和我之前料想的一样,还是看不懂。”   璀错扶额,接过了账簿仔细看了起来,良久抬起头,细致道:“倒是没什么特别的地方,我原想收容这么多孤寡幼弱在院中,开销一定很大,眼下看倒也寥寥。贵人在西郊的一个农庄的出息便足以养活,不至于用到那江都城三百里的农庄。”   霍枕宁见这么省钱,心下高兴极了。   “……陛下如今正在各地建养幼局,一应开销皆有朝廷拨款,届时咱们便是行业顶尖,业内老大,阮孝,你好好的干,说不得就能做个全国总院头。”   阮孝是个有大抱负的,听了此言,激动地跪下便磕头。   “奴才自然是一门心思跟着贵人干,好好干!”   后头围着的少女们见气氛欢快的很,有几个便上来给公主磕头。   “贵人菩萨心肠,给了咱们安身之所,给贵人磕头了。”   这些少女儿童并不知晓,自家所处的养幼院是公主所开设,只知是一位贵人,此时大着胆子去端详霍枕宁,贵人团团脸,午后的日光晒在她的面颊上,暖融融的,还有些稚气未脱的样子,眼睛却是清透的很,像笼着一谭深幽的碧水。   她们从未见过这样的女孩子,干净、轻盈,美丽的像九天上的仙女,不惹纤尘。   霍枕宁叫她们起,笑盈盈地让兰桨抓糖给她们吃。   “你们只管住,若是想还家的,院里出盘缠,不想回还的,便在帝京住下,日后自有阮院头安排出路。”她又去吩咐阮孝,“今日我高兴,去称个几十斤糕点糖霜回来吃。”   阮孝无有不应,于是午膳便是在这养幼院中进了,吃罢了午餐,便有兰桨等人服侍着公主及乡君小憩片刻,霍枕宁自来都是锦衣玉食,这养幼院的环境她哪里睡得下,撑着脑袋坐了一时,璀错知晓她的习性,细声道:“这左近便是齐国公府,我的卧房虽不及你那里舒坦,小睡倒是可以的,你不若同我回府吧。”   霍枕宁斩钉截铁地拒绝她:“哪有这样的规矩。”   璀错掩口笑她:“这时候又讲什么规矩了。”   她并不知晓那一日雨中,表哥同公主说了些什么,回去后,公主破天荒地没有与她分享,只是沉寂了一些时日,故而仍打趣她。   霍枕宁却拉下了脸,冷嘲热讽道:“我才住不惯你们国公府的破屋子,什么布被瓦器的,也好意思叫我去住。”   璀错被骂到了脸上,登时便冷了脸,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背过身去,不发一言。   霍枕宁话刚出口,便知道自己说的过了。   只是一听到国公府,她便生气,才不管不顾地说上了。   她有些后悔,却又拉不下脸和璀错道歉,这便伸出手扯了扯璀错的衣襟。   璀错也是个气性大的,此时便不说话,只默默地流着泪。   霍枕宁见璀错不理她,前些日子被江微之冷言冷语刺痛的心更加生气了。   你们国公府出来的公子小姐可真够矜贵的呀。   霍枕宁冷冷地哼了一声,站起身,推开门便走了出去。   兰桨、阮孝跟在后头,霍枕宁一转身,眼风一扫,出言斥道:“不许跟着,否则打断你的腿。”   横竖是在养幼院内,兰桨与阮孝对看一眼,便也不敢阻拦,默默地退到了一边。   霍枕宁便在养幼院的游廊里气呼呼地乱窜,行到那后一进院子的墙边上,斜刺里插出来一个个头矮小的小女孩儿。   小女孩儿形容瘦弱,凌乱的头发,面上黑黢黢的,显是个穷苦出身。   她见了霍枕宁,显吓了一跳,愣愣地看着霍枕宁。   霍枕宁见自己气鼓鼓的样子,以为自己吓到她了,不自然地说:“不许怕我,我又不是什么坏人。”   小女孩儿见状,羞怯怯一笑:我知道,您是贵人。”   霍枕宁往那廊柱上一靠。   “我才不是什么贵人,我便宜着呢。”   小女孩儿咧嘴一笑,小声道:“贵人姐姐,我在屋里头吃窝丝糖,你要不要来吃。”   “我才不吃那些倒牙的玩意儿。”话虽这么说,霍枕宁还是跟着小女孩儿往屋子里走去。   只是刚一推开那屋子的门,便有人带着风,一把捂住了霍枕宁的口鼻,死死摁住,良久,见她没动静了,才将她拖了进去。   小院儿又恢复了宁静。   而那一厢,璀错越坐越气,越气泪就越多,想到早亡的父母,心中一片痛楚。   她腾的站起身,轻轻拭了拭泪水,转身领着身边的大宫女出了养幼院的门,再拐进深巷,一路直行,进了齐国公府。   进了国公府,得知舅母领着大表嫂出了门子,国公府本就是她的娘舅家,便也不客气,红着眼睛进了自己所居的院子。   过了一时,暮色四合,江微之也回了府,门子在门口便道:“表姑娘回来了,红着眼睛,似是有什么伤心的事儿。”   江微之应了一声,心下浮起了怒意。   那霍枕宁打小便蛮横骄纵,欺负自家这个无依无靠的表妹那是常有的事,此番,定是因了他,将气撒在了表妹身上。   作者有话要说:  初五迎财神啦!   小仙女们,排排坐,分果果啦!   抱歉哦,因为春节期间家里就我一个壮劳力,啥事都要我一肩扛,所以特别忙,更新不是很准时,抱歉哦。 第13章 拆屋   养幼院周边大约分布了数二十名侍卫亲军,若是想从外围将公主掳走,那一定是天方夜谭。   可若是贼匪原就是在养幼院内,那掳走公主,岂不是轻而易举?   这养幼院原就是顺义牙行的旧址,养幼院墙征了此地之后,仅仅是将人员驱散,在旧址的基础上,略略翻新改造,哪里又能知晓其中的机关门窍。   帝京地价高,尤其这东内大街,顺义牙行这前头是肆铺,后头是两进的宅邸,价格更是高的离谱,那牙行的大掌柜马九银原以为背靠大树,必然能将宅子给夺回来,岂料快一个月了,那养幼院竟也开的风生水起,前些日子自己去看了一眼,那门前竟然还开始烙大饼了。   依照那府尹衙门那文书的说法,是宫里头的一位公主娘娘瞧中了这里。   马九银对此说法嗤之以鼻。   什么狗屁公主?公主娘娘吃饱了撑的?   公主再大,不过是女流之辈,还能大得过他马九银背后的那一位?   马九银积攒多日的愤怒,被那门口烙大饼的给彻底给点燃了。   他娘的,老子的产业,老子的门面房,老子的架子床,都被这群养幼院的混账给抢走了。   那牙行后头的南房,其间有个暗道,挖地十六尺,直直通向缎子街的一处卖米酒醪糟的肆铺。   专做容留被拐带之人的临时通道。   这些时日,马九银便规划着如何将那养幼院的人收拾进来,岂料,阴差阳错,那做饵的小虾米,竟然勾到了一条大鱼。   那缎子街上的葛记醪糟,是个几十年的老字号,此时那临街的小二楼上,窗子堪堪支起一半,里头却另有乾坤。   酿好的米酒桶堆的满满当当,沉郁的酒香飘在其间,令人嗅上一口,便有些沉醉。   在桶与桶之间,污糟不堪的灰地上,少女鼻息轻弱、唇色鲜洁,纤白的面颊上多了些脏污,却遮盖不住她的丽色。   而那因夏日衣衫薄而勾勒出的曲线,更令人惊心动魄。   门吱扭一声被推开,闪进来一男一女,旋即又将门推上。   女的姓袁,有个浑称醪糟娘子,约莫三十出头,有一张艳丽的面容,说起话来,自有一番媚态。   男的便是那顺义牙行的大掌柜马九银,他与这醪糟娘子相好数年,再熟悉不过。   “哟,这小娘子还睡着呢?”醪糟娘子蹲下身子,拽了拽绑住霍枕宁手腕的绳索,顺手将她的脸拨了过来,却在看清她的面容时,倒吸了一口气,“乖乖,这女伢子生的这般讨喜!”   方才将这女娃娃自暗道里接过来时,醪糟娘子并没有看清楚她的长相,这一下看清了,却惊的嘴巴都合不拢了。   “何止是讨喜,简直是百十年都见不着一个的绝色。”马九银阴沉着脸,心中突然冒起了一丝不好的预感,“便是前年,打江都城里拐来的那个温玉娴,拍马都追不上这位。”   醪糟娘子啧啧几声,突然想起了什么,拍了拍掌。   “收拾收拾,送到东阳门外寿养斋去,一定合六爷的胃口。”   马九银却沉吟了一时,摇头道:“六爷这些年只喜欢不上十岁的女娃娃,这姑娘怎么着都十几了,六爷怕是瞧不上,再者说了,这姑娘一定是那劳什子贵人身边,顶顶紧要的人物,咱们这是弄来了一个烫手山芋啊。”   醪糟娘子却是个胆大心细的,她不屑地翻了马九银一个白眼。   “弄都弄来了,这会儿害怕管什么用,横竖人都在咱们手中,后头又有六爷托着,你怕甚?真真是狗肉上不了席面。”   马九银想想他天价的宅子,再想想他如日中天的拐卖事业,狠狠地搓了搓手。   “他娘的,毁我前途断我财路,这就是要老子的命!老子钱都没了,要命何用!走,把这小娘子送到寿养斋去。”   马九银这厢算盘打得好。   这掳来的小娘子不拘是哪个排面上的,再大能大得过六爷的场面?他马九银也正好一泄心头之愤。   而那养幼斋若是闹将起来也无妨,帝京之大,找去吧!料他们也想不到那暗道所在。   能在养幼院中独自行走的,不过是那贵人身边的婢女罢了,想来也不会闹什么大波澜。   那一厢养幼院却掀翻了天。   兰桨并几个大宫女早已吓得浑身冷汗,待侍卫亲军的曹都尉,领人在院中再仔细搜查一遍后,仍不见公主的下落,兰桨捂着胸口便倒下了。   曹都尉满头冷汗铁青着脸,确定养幼院四周并无可出入的暗门侧门,这便将养幼院团团围住,沉下心来细想对策。   眼下公主离奇失踪,若是上达天听,陛下一定会当场活剐了他,此时此刻,他一个小小都尉怎么你做的了主?   手下有兵士上前进言:“……我听闻齐国公府便在左近……”   曹都尉闻言犹如醍醐灌顶。   公主为何要在此处开办养幼院?那便是因了齐国公府也在此处啊!   殿帅安家至此,那不就是天生是找到个拿主意的?   殿帅在圣上面前有排面,在公主面前更有排面!   他们的小命不值钱,可公主的命值钱呢!   有殿帅那般运筹帷幄的人在前头拿主意,也在前头顶着,公主才能安然无虞啊!   曹都尉脚比嘴快,此时已然单膝跪在江微之身前,胆颤回禀。   “……此事按说应当回禀步帅,只是殿帅您恰在左近,还请您拿个主意……”   江微之低着头,一双寒星目,无风无雨,不起波澜。   公主又出了什么事?   侍卫亲军乃是姜鲤姜步帅的属下,做甚又找到他?   莫不是霍枕宁又寻什么由头,令这都尉前来烦他。   他打心里认定了公主是个烦人精,那便公主有什么事都令他烦扰。   轻轻一顾,示意曹都尉说下去。   曹都尉被这一眼看的打了个激灵,抖擞了精神。   “……公主不见了。一个时辰前,公主去后院走了走,之后便不见了踪迹……   江微之微怔,心下浮起了一个念头。   霍枕宁又在玩什么?   他不信,一个天家公主,一个活生生的大活人,怎么可能会无端消失?   霍枕宁又想借机做什么?   曹都尉见殿帅蹙着眉头,一言不发。   试探道:“殿帅……”   江微之回神,让他起身。   “当真?”   曹都尉一怔:“……此事末将万万不敢说笑。”   江微之脑中轰的一声,有些不敢置信,也有些不可思议。   他起身,屹然而站,盯着曹都尉,语气中带了点匪夷所思。   “在何处不见的?”他匆匆起身,抬脚往外走去,将问话一句一句地丢在身后,“封了养幼院,令人封锁城门、把守码头,着午部军全城戒严,你不要哭。”最后一句话却是对着闻讯赶来的璀错说的。   璀错跟着哥哥后头便往外跑。   然后被江微之拎起来丢给后头的婢女。   “看好姑娘。”   说话间,江微之已然疾步往外走,不多时便出了门子,一路往养幼院而去。   此时的养幼院,已然是跪倒一片,那阮孝急的团团转,见殿帅而来,他也顾不得礼仪,只管没头没脑地说:“赵九姑方才见过殿下,在游廊那处同殿下问了安,之后便见殿下去了后院,后院外便是大街,墙边也有亲军把守,没道理找不见人。”   江微之这才确信,霍枕宁不见了。   并不是拿这件事哐他。   他心中涌起一些歉意,却很快便抛诸脑后。   霍枕宁能去哪里?莫不是偷偷溜出去玩儿?   以她的性子,她一定不会偷偷出宫,一定是嚣张至极,大摇大摆地出宫。   江微之心沉沉,抬脚便去了后院,站立着观察这后院的情形。   后院乃是四合院的布局,中空而四周有四间房。   院中连棵树都没有。   江微之稳住心神,令人将四间房门打开,一间一间的搜。   养幼院的孤儿妇女聚集在他的身后,神色紧张,如临大敌,江微之环顾一周,却见人群后有一位老妪,对上了江微之的眼光,瞬间便移走,咳嗽了几声,似在掩饰什么。   江微之沉声道:“将那老妇拖出来打。”   此时禁军早已赶来,团团围住了这里,其中几个兵士上前拖拽了那惊慌失措的老妪,丢在地上,举棍便打。   那老妪不住声的哀嚎:“将军为何打我,将军为何打我?”   江微之不为之所动,那兵士便结结实实地给了那老妪十棍子。   那老妪却能扛的紧,痛的嘴里骂起娘来。   “老身不过是来投奔的孤寡,怎的将军二话不说先打我,还有没有王法了!”   阮孝与曹都尉等人面面相觑,却不知这殿帅办案是这个风格?   江微之却不理,示意兵士再打。   那老妪再挨了十棍子,抬手告饶:“将军莫打,老身都说了。”   兵士停住手,老妪涕泪直下,迭声道:“将军眼毒,老身确实是顺义牙行的牙婆,却从未行过拐带之事,也确实是年老无依,才进了养幼院,贵人大德,收留了老身,老身怎敢做出背弃恩义之事!前些日子那马大掌柜叫我做个内应,老身没干!”   老妪说话时,将自己撇的干干净净。   阮孝高声道:“如何内应,怎么行事?快说清楚,不然活剐了你。”   老妪颤颤巍巍地指了指那间屋子。   “马掌柜说,只需将人引到这间屋子便是。”   众人的眼光聚焦在了那间屋子。   江微之眉眼渐生厉色,他站起身,面上有风云齐动的利落颜色,他的语音清朗,像是有万钧之力。   “拆!挖地三尺也要找到关窍。”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   跟大家说一个悲痛的事:我们单位开工了。   我哭一会儿 第14章 大炮   若不是闻到了一股子异味,霍枕宁怕还要再睡一会儿。   睁开微软胀痛的眼睛,她感觉到周遭一片黑暗,尚未反应自己落难的公主微启朱唇,训斥出声:“……谁当的值?快把灯点起来!”   并无一人应她。   公主自打先皇后薨逝之后,便及其的怕黑,便是深夜,也要在帐外点一盏地灯。   没来由,霍枕宁觉察出一丝胆寒,脑中倏的回忆起她被小姑娘引入南房,之后的事便不记得了。   待眼睛适应了这黑暗之后,四周幽幽的几双绿油油的眼睛,慢慢地黑暗中浮现。   公主慌的抱住了头,闭上了眼,整个身体蜷缩起来,好一会儿,又觉得自己这样更是危险,连忙从交抱的肘弯里悄悄抬起头,对上那几双绿油油的眼睛。   “你们是谁?”   那些眼睛都慌乱起来,左顾右盼的,似乎怕极了。   霍枕宁确定了这些眼睛属于人的,便放下了几分害怕。   “你们别害怕,我又不是什么好人。”   那些眼睛瞬间动了起来,霍枕宁连忙改了自己的口误:“……不是什么坏人。”   渐渐融入了这黑暗之后,霍枕宁便发现那些眼睛的主人,是几个身形矮小的小姑娘。   有哑哑的童声小小声地问她:“你也是女儿家吗?”   ???   霍枕宁有点头大。   她的声音听起来像个男子?   “我是女儿家。”霍枕宁心不甘情不愿的承认,接着问她们,“这里是什么地方?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没有人应声。   好一会儿才有一个弱弱的童声,带着哭腔问她:“姐姐,你是大孩子吗?能带我们出去吗?我想爹爹妈妈……”   说完便呜呜呜地哭出声来。   而她身旁的那些眼睛也都跟着冒起了泪花。   “姐姐,你是大孩子了,能想想办法吗?”   霍枕宁被哭的心烦意乱,挥手喊停。   “停,哭的我头疼。”她心里乱的很,又是害怕又是烦躁,“我叫人放了我,把你们都带出去!”   那些眼睛里都冒起了惊喜的光,还有孩子呜呜地哭起来。   霍枕宁郑重其事地嘘了一声,接着清了清嗓子。   “来人呢,快将本公主放了!不然诛你们十族!各个拉到午门砍头去!”她的声音清亮,在这屋子里盘旋来去。   她喊了一会儿,却没人应声。   倒是有点累了,还有些饿了……   霍枕宁点了其中一双眼睛问话。   “你们这些女娃娃是怎么到这里的?都多大了?”   那双眼睛瞪得大大的,哑哑着回她话。   “……我叫邓娥,我爹爹是冀州信都郡县府衙门里的主簿,名叫邓丰常,上元节的时候我去冀河边上打灯笼,叫一个伯伯抱过来的。”   “我叫孟莲娘,我爹爹是易县做香烛买卖的,就在青莲街上边,我看人家吹糖人,摸迷了路,叫人给抱过来了。”   “我叫柳月春,我家就住在赵县,我就一个老奶奶,没爹没娘,老奶奶不能动,这些天怕是要饿坏了。”   ……   霍枕宁陷入了沉思。   这些女童无疑是被拐带过来的,正如她上元节救下的那个小姑娘一般。   可是拐来这些女童要做什么呢?霍枕宁不通世事,脑袋都想破了都想不到。   她无法感同身受,却还是伸伸手,召唤这些女童们围过来。   “你们实在是运气太好了,知道我是谁么?”霍枕宁不要脸地开始大吹法螺,“我可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江都公主,这里是困不住我的。来,听我指挥,一起喊起来。”   “胆大包天,为所欲为!拐带公主,诛你十族!”   这些女童们的声音又尖又细,齐齐叫嚷起来,简直是要掀翻屋顶,直捣苍穹。   间歇的时候,便有小女童望着霍枕宁,眼睛亮亮的问她:“殿下,公主就是您这样的吗?为什么您是公主呀”   童言无忌。   可霍枕宁也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她用左手轻轻挠了挠自己的手背,想了想回答她:“因为我爹爹是皇帝。”   提到皇帝,这些女童们都倒吸了一口气。   公主她们不清楚,可皇帝她们是知道的,那是天子,是圣人,是遥遥在天上的神仙。   “公主都要做些什么啊?也要学写字,学女红,学着操持家事,主持中聩么?”到底是好奇心太重,还是有个小女童大着胆子小小声问她。   霍枕宁刚想回答她说,是要学习那些无用的东西,可是想了想,觉得自己身为天家公主,又怎么能做这些凡俗的事儿呢,她愣了愣,也想不到公主要做些什么。   可有人替她回答了,是方才哭的嗓子哑哑的小姑娘,她一本正经地说:“你们都不懂,公主娘娘才不会像咱们这样,她也要操心天下的民生,百姓的日子过得好不好呀,能不能吃得上肉,今年的庄稼收成怎么样……就像皇后娘娘一样。”   霍枕宁被梗住了。   实不相瞒,这些她通通没操心过。   她胡乱地摆摆手,板起脸。   “孩儿们,快操练起来!”   于是尖利的童声又嘶吼起来,良久,便有个女声在外头以更尖利的嗓音制止了她们。   “闭嘴闭嘴,都闭嘴。”   门似乎很沉重,慢慢地被推开。光亮一霎儿便涌了进来,照在屋里人的眼睛上,刺得她们齐齐闭上了眼。   门外缓缓走来一位身材高挑的女子,约莫十八九岁的样子,相貌却是出众的很。   霍枕宁睁开眼睛,腾的一声站起来。   那女子姓温名玉娴,正是那马九银口中,自江都城略来的少女,她在这寿养斋,已然三年了。   她手执软鞭,劈头盖脸地便往霍枕宁身边的女童们身上招呼。   女童们嗷呜一声散开来,哭的哭,跑的跑。   霍枕宁在慌乱中才瞧见这些女童都生的玉雪可爱,年龄却都是小的很,看上去不过六七岁的样子。   温玉娴抽打她们,却只是做做样子,嘴里喊着:“若不是贵人要你们的好颜色,老娘才要把你们的皮抽烂!”   霍枕宁哪里见过有人在她面前造次,气的浑身发抖,她一把抓住那温玉娴挥舞的软鞭,却被温玉娴用劲儿扯开来,霍枕宁被带了个踉跄,站稳了,反手给她一个大嘴巴子。   温玉娴没堤防,冷不丁挨了一巴掌,气的便要反打回去。   那些女童们却忽啦啦地涌过来,七手八脚地抱住了温玉娴的身子与大腿。   又七嘴八舌地喊着:“公主娘娘,您快走啊!”   霍枕宁冷笑数声,看了看门外守着的两个大汉。   “贵人?在我面前也敢称贵,叫你家贵人过来,看看到底谁贵!”   女童们看霍枕宁气势这般横,立时便围在了她的身边,尖利的嗓音齐齐喊道:“你贵!你贵!”   温玉娴却不敢再言了。   马九银说送来一位绝色,六爷看了保准爱不释手,将她丢在了关押这些女童的厢房里。   未曾想,绝色是绝色,却是个狠角色。   话又说回来,她早就与马九银说过了,六爷如今五十有六,身体亏空太多,不能人道,这些年六爷信奉一位邪僧,要御百个女童采阴补阳,方能将身子养好,这都糟蹋了多少六七岁的女孩子。   这般绝色,六爷怕是享用不了咯。   更何况,这姑娘口口声声说自己是公主,她虽一百个不信,到底还是被她的气势吓了一跳。   公主?公主藏在深宫里,能这般蠢笨?被略到此间?   若是温玉娴的这一番思想活动被霍枕宁听到了,她一定会得意洋洋地拱手还礼:“是了,本公主就是这般蠢笨!”   温玉娴哼哼冷笑,招呼后头的壮汉进来。   “来,给这位姑娘开个苞,□□□□,回头别上了贵人的床,反叫贵人费心神!”   那门外的壮汉便威威风风地进来了,各个有着络腮胡子,瞧上去十分的健壮。   霍枕宁身边立刻响起一声尖叫。   那个叫邓娥的女童抱住了自己的头,一步步地退回了角落里。   温玉娴一张艳丽的脸上满是冷笑,拍手叫好:“是了,你是晓得这些人的厉害的。”   霍枕宁心头一阵痛,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她看着那小小的女孩儿,伸出手:“来,到我这里来。”   那女童在听到霍枕宁的声音后,镇定了下来。   她前些日子,哭得最凶,便是这温玉娴派了这些壮汉来收拾她。   她并不懂怎么收拾,却着实被吓得瑟瑟发抖,就连声音都哑了。   霍枕宁护在这些女童的身前,镇定自若。   “若是敢动我一根汗毛,我让你死一万次。”   她的语音并不带什么起伏,语音清亮却掷地有声。   到底是天家公主,多少年的养气令她周身气度与等闲人不同。   温玉娴被她的语气骇住,愣了一时,不愿慌了阵脚,一扬手。   “你们还愣着做什么,上啊!”   并不是真要这些壮汉夺她清白——六爷要的可是处子之身。只是吓唬吓唬罢了。   那两个壮汉哪里管你是什么身份,见到这样的绝色女子,等闲见不到的美人,便是不能撷取,也能一亲芳泽,折辱一番。   瞬间,那大汉便一人欲拽手,一人想摸脸,这便扑了上来。   霍枕宁这才意识到危险,她急退几步,寻了地上的东西便砸向那两个大汉。   女童们哪里肯见自己心中的公主娘娘受欺负,纷纷上来抱腿的抱腿,拉衣服的拉衣服。   然后又纷纷地鼻青脸肿地被踢开。   那两名大汉□□连连,将霍枕宁逼在了墙角,眼看着就要上手,却听外头轰轰两声,震耳欲聋,响彻天地。   所有人都被震的心神俱裂。   这是什么声响?哪辈子听过这等骇人的声响?   不多时,便有仆妇连滚带爬地过来,灰头土脸地叫嚷。   “不好了,大炮轰上了门,屋子都塌啦!”   说话间,又是两声惊天动地的炮声。   霍枕宁在原地,按捺住砰砰乱跳的心,好整以暇地理理额发。   “有一个算一个,本公主活剐了你们。”   作者有话要说:  点开作者专栏,新文求预收:   《万古云霄小羽毛》   不正经版文案:   辛长星重生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去找那个乞丐一般的小丫头。   小丫头傻里傻气,受了天大的委屈都不吭一声。   他将她堵在街巷口,后头全是看热闹的人。   “本将军不过二十有一,如何能生出你这个岁数的女儿?”   “是干的,干女儿。”臭丫头战战兢兢,语气谨慎地,像是冒犯了天神。   “哦。”   “将军好坐,小女要去做事了。”   辛长星拎住她的后衣领,凑在她的耳边。   “有些事不必急在一时,我们又不赶时间,可以每晚都做一做。”   正经版文案:   辛长星,少年名将。   被奸臣所害,问斩西市口。   万民唾弃,曝尸闹市,无人收尸。   少女青鹿深夜将尸体扛起,葬于列缺山。   其后,她敲响登闻鼓,献上万言长书为辛长星鸣冤。   却被一百杖活活杖毙在午门之前。   你是万古云霄,我是小羽毛。   简言之,这是一个为偶像伸冤而送命的少女重生的故事,也是一个暗恋、被嫌弃、真香的故事。 第15章 救人   公主离奇失踪后之后,养幼院的人如置冰窟,战战兢兢的……等死。   好在天塌下来,还有高个儿顶着。   于是,所有人都在等死的过程中,目睹了这位禁军首帅的办案风格。   实在是太过于……雷厉风行。   按理说,藏着机关暗道的南方,应当是请擅长机关的熟手前来探查,找出暗道所在。   可这位禁军首帅俊眉紧簇,绕着南房行了一圈,直接令五十军士拆了房顶、推倒墙壁,当真挖地三尺,得以窥见那一人宽的深洞。   那阮孝连滚带爬地第一个扑过去,就要钻进去,两个高大军士几下把他叉出去。   阮孝便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哭丧:“公主啊,您在地下等着奴婢啊……奴婢下去陪您啊!”   周遭人听了阮孝的苦嚎,心都沉了沉。   内侍们向来能言会道,惯是会讨人喜欢的,怎的今日一开口就如此晦气。   江微之站在洞旁俯身向下看。   高大的禁军首帅方才才披上官服,宽肩束腰,面若冠玉,人才出众的不像话。   那洞口不宽敞,仅能容一人勉力通过。   江微之暗忖:“胖梨子那般胖,御园子的狗洞卡的死死的,这洞口如此逼厌,那些贼人又怎么将她弄进去的?”   想到这里,心头却一阵烦闷不堪。   霍枕宁这个蠢货,吹点儿风就喊头疼,淋些雨便会装病,日头大嫌晒,阴雨天嫌闷,这般污糟的地洞,她怎么受的了?   转过身来,刚想解下发冠、外衣,却看见了身后这些军士垂手而立,一副不肯上前的架势。   江微之手上动作便迟疑了几分。   他身边这些最得力的部将,向来爱抢功,凡事必打头阵,怎的今日都一脸迟疑?   身边长行接过江微之的官服,,眼光也有些犹疑。   “怕死?”江微之斜斜丢过去一记眼光,恰巧被郑敏接到。   郑敏硬着头皮,一不小心说突噜了嘴。   “公主万金之身,殿帅亲自营救方显赤诚。”郑敏说完便起誓,“殿帅您第一个,卑职殿后!”   什么时候了,还在想这些。   江微之将盔帽除下,一把砸在郑敏手中,长手撑住洞口,瞬间没入。   郑敏神色紧张,迅疾上前,领着人便跟着跳进了洞口。   养幼院中便只剩下阮孝等人并数百侍卫亲军。   过不得一时,侍卫亲军首领姜鲤携一男子匆匆而来,打养幼院门前,便看见了哭成泪人的仙蕙乡君章璀错。   仙蕙乡君向来不爱走动,便是身为侍卫亲军统领的姜鲤,在宫中也并不怎么多见。   姜鲤身边的锦服男子有着倜傥的身形,俊美的样貌,他垂眸,将眼前少女心碎的样子装入眼底。   姜鲤扛着天子的震怒,哪里又有心神管仙蕙乡君的事儿,心急如焚地指了男子与仙蕙乡君。   “乡君少哭,这位是东城兵马司指挥谢小山,你随着他来。”   说罢,便大步进了养幼院。   东城兵马司指挥使不过是微末的小官,这谢小山却自有一番踏实的气度。   他站在璀错面前,话未说出口嘴角先带了三分笑意,戏谑道:“乡君这般好哭,哪个郎君敢要您?”   璀错双目红肿,头发也有些凌乱,此时正呆呆地站在门前,冷不防听人调戏她,简直惊的魂飞魄散。   她向来深居,见识的人虽不多,但各个都待她温柔,眼前这人怎么会如此唐突。   身旁的丫头立刻出言斥责:“哪里来的浪荡子,胆敢出言不逊!”   那谢小山却嘻嘻一笑,挥手令丫头收声。   “东城兵马司指挥使谢小山,见过乡君。”   璀错冷冷地将眼神从他的身上飘过去,倨傲地走了过来。   那谢小山却不觉得有什么,抬脚便跟,絮絮叨叨地:“乡君不必哭,圣上调了五城兵马司来救公主,贼匪插翅也难逃,乡君留着力气一会儿公主回来了再哭。”   璀错好奇营救工作进展的如何,但却不想问他,紧紧闭住了嘴巴。   谢小山倒是个能说的,从军器局说到了将军炮,又从手铳说到了霹雳炮,样样都是璀错不感兴趣的。   她沉默了一时,到底还是客气道:“你能不能说点我能听懂的?”   谢小山对璀错一见倾心,大实话脱口而出:“乡君可曾婚配?”   璀错被问的猝不及防,从耳朵红到了脸颊。   谢小山乘胜追击:“或者,乡君您可有中意的人选?”   璀错几欲掉转头而去,可教养令她止住了步伐。   她抬头看了一眼身边这样貌虽俊美,可实在是太过聒噪的青年,斯文出言:……我一直不太清楚自己要找个什么样的夫君,直到此刻遇见了你……”谢小山心中狂喜,雀跃极了,却听璀错慢条斯理地说下去,“我才知道,你这样的不能要。”   像一盆冰水浇上了头,谢小山顿时蔫巴了。   璀错却已抬脚而去,凑去姜鲤身旁,去询问胖梨的下落。   姜鲤耐心地同她解释:“江殿帅已然下洞,事情马上便可见分晓。”他安慰璀错,“如今城门全关,全城戒严,殿下不会有什么危险。”   璀错轻轻舒了一口气。   而那暗道里,着实逼厌,江微之身材实在高大,在其中憋屈的紧,黑天暗日的行进了许久,这才摸到了尽头——那门却被锁住了。   郑敏在其后递上佩刀,江微之心中烦闷,手臂用劲,一肘撞上去,那木制的应声而碎,夏日衣薄,木刺划破了江微之的手臂,几道血痕赫然印在月白色的中衣之上。   自那木门而出,进入酒香四溢的肆铺,醪糟娘子穿的清凉,胸脯半露地正在舀酒,乍听得木板脆裂之声,又见一位英俊的少年将军,领人若天兵天将般闯入,登时又是惊惧又是羞涩。   只是这羞涩之情,却瞬间被一群人给扑灭。   郑敏领人绑了这醪糟娘子,牛角靴踩在这娘子的头上,厉声审问。   醪糟娘子起先不肯说,只是郑敏着实狠辣,一刀下去斩断了这娘子的四根手指头,那醪糟娘子疼晕过去,浇水再问,才将那寿养斋供了出来。   江微之知晓那寿养斋。   寿养斋建在东阳门外,建制比照亲王府,豪奢之极。   世人不知此处的来历,江微之身位拱卫京城的禁军首帅,却是知晓。   寿养斋,乃是端王的别业。   端王年近六十,乃是当今圣上的大伯爷,先帝今生,不多的几位兄弟。   他在朝中经营多年,藤蔓相连,颇为根深。   江微之一双星眸无风无雨,手中的佩刀却出了鞘。   “去军器局调六门将军炮。”年轻的禁军首帅紧了紧方才穿戴好的锦衣官服,语音冰凉彻骨,“一一运至寿养斋外。”   郑敏得令,惴惴不安地打量了一下殿帅的神情。   都说女子口是心非,他倒觉得男子也不诚实。   殿帅为何是殿帅,沉着冷静、果敢谨慎。   这么多年当过的差,办过的案子,殿帅又有哪一次如今日这般冒进?   公主万金不假,可旁人逢着这等事,躲还来不及,哪有朝上顶的?   本就是侍卫亲军护卫的公主,出了事找姜步帅去,自家殿帅却直接接过了差事,还亲自下洞……   男人心海底针呢。   江微之将佩刀扔在地上,拍了拍袖口的泥,跃下二楼,带着一身酒气,策马往那东阳门外寿养斋而去。   待两千禁军围府,六门大炮顶上寿养斋的府门,那年迈老朽的断王才慌张地自床榻上跳起,一身稀松布满老人斑的皮子,松弛而耷拉着。   有侍女木着脸,将那床榻上昏死过去的小闺女拖拽了下来,用白绫布一裹,抱着便下去了——这等事在寿养斋见怪不怪,造孽啊。   侍女侍候着端王穿衣,听他破口大骂。   “我看谁敢轰本王的门!反了天了!”   王府长使惶恐言道:“不得了了,那围府的禁军足足有两千,声说着,江都公主在咱们府上!”   “放他娘的臭狗屁,什么江都公主,老子的侄孙女怎么会在这里?”   端王在这事儿上头,确实冤枉。   他哪里知晓那马九银胆大包天,绑了当今公主,还送到他这里来?   端王一甩手,叫长使出去训斥。   “将他们给本王骂走!什么野猫野狗,也敢在本王门前撒野!”   长使跟着端王久了,狗仗人势的样子着实到位,这番话一说完,他便活生生的聋了。   江微之凉着脸,大炮轰上了寿养斋的大门。   大门连带围墙,震天裂地地轰然而踏。   江微之冷冷地挥手,炮手推着将军炮跟在后头,慢慢地,从废墟上推了进去。   接着,第二炮、第三炮、第四炮。   闯入废墟一般的寿养斋的禁军们,很快来报:“启禀殿帅,公主殿下已找到。”   江微之说好,脚下并不动,蹙着的眉头却舒展开来。   不知怎的,他心里那股子邪火慢慢地熄灭了,四肢百骸松弛下来,他突然感觉到了手臂上的痛楚。   他唤郑敏过来。   “你去将公主接过来。”   郑敏一愣,哪里肯听命,到底是大着胆子说道:“您费尽了功夫才找到殿下,卑职岂敢邀功。”   江微之又将眉头簇了起来,他欲言又止,过了许久才丢下一句:“公主若是知道是我救她,会怎样?”   郑敏恭敬而答:“自然是对您的爱慕之情更多几分。”   江微之点点头,拍拍郑敏的肩头。   “所以,我才不能去。”   年轻的禁军首帅说完这句话,抬脚便走。   只留郑敏愁眉苦脸地在原地——这善后的事儿,谁做啊!   作者有话要说:  点开作者专栏,预收文《万古云霄小羽毛》求个预收。 第16章 打脸   郑敏哪里敢去接公主,踟蹰半天,将将做好前去的心理准备,一搭眼,侍卫亲军指挥使姜鲤并东城兵马司指挥使谢小山策马而来。   姜鲤姜步帅自不必说,公主此次出宫由侍卫亲军的人护送,且那六门大炮也是他手底下的步兵操纵,至于那东城兵马司指挥使谢小山,郑敏虽认识但并不熟悉。   帝京勋贵子弟多在禁军、兵马司、西山营等衙门谋个职位,这谢小山也不例外,虽说这东城兵马司指挥使不过是从六品的微末小官,可谢小山来头却不小,云阳长公主的独子、升平侯府的世子爷。   作为帝京有名的纨绔,谢小山坚决不承认这东城兵马司指挥使的职位,是靠他娘亲得来的,所以东城无论大小事宜,谢小山跑的最勤跑的最快,以显示自己的才能。   郑敏暗自嘀咕了几句,见姜步帅已然纵身下马,忙拱手敬道:“启禀步帅,公主殿下果真被贼人藏匿在这寿养斋,卑职正要去迎接殿下。”   姜鲤哦了一声,抬眼望了望这已成废墟的寿养斋前府,再看了看被亲军拦在外头、密密麻麻的看热闹的百姓,稳声道:“不必你去,在这把守便是。”   说罢,他便大踏步往废墟内去了。   谢小山随在后头,看了看周遭的环境,啧啧有声:“殿帅这炮打的真好!”   那一厢随着炮声而入内的步军兵士,早已将寿养斋前院的北房里,找到了霍枕宁……和一群半大的   女童围坐在一起,正在审那五花大绑的温玉娴。   美人到底是美人,纵是被绑成了粽子,眉目可怜、神情恍惚。   他娘的,真的是公主啊。   可六爷是王爷,如今的天下,公主能比王爷还尊贵么?   霍枕宁审了几句觉得很是没意思,看见姜鲤并郑敏在外头把守着,站起身问他们:“是江迟放的炮么?”   姜鲤是个极其稳妥的性子,公主问及江微之,便恭敬道:“是,殿帅领了六门将军炮,将这寿养斋攻了下来。”   郑敏不禁在一旁腹诽:“这么大的阵仗,殿帅出现与否,公主都会知晓,何必再扭扭捏捏地来那一套?”   公主果然眉开眼笑起来,傻乎乎地笑了一会儿,忽而又扭捏起来。   “他呢,去哪儿了?”   总不好说,殿帅为躲着您,去了别处么?   郑敏在心里斟酌了几句,拱手道:“殿帅去这寿养斋勘查,特令卑职前来听命殿下吩咐。”   霍枕宁逢着这等劫遇,虽不至于心神惊惧,心里也是担惊受怕了一时,此时听闻是江微之扛了大炮来救她,像是七月天吃了一碗冰甜冰甜的酥山,心里的那股子晦热瞬间驱散。   她来养幼院,本是侍卫亲军的差事,他却第一时间赶来,还做了营救她的总指挥,口口声声说不愿尚主,做出来的事却不是那样。   可见他心里还是有自己的。   于是把审犯人的活儿安给姜鲤,把安置女童的活儿安给郑敏,自己则提着裙摆,往外头奔过去。   姜鲤眼带了一丝儿不易察觉的落寞,却瞧见公主跑出去的背影,那条外头罩的纱裙扯烂了一道大口子,露出纤白细致的脚踝,而公主的肩头也破了一块,如雪般的肌肤隐约而现。   是要将公主的侍女接过来才好,不然公主这样怎能出门?   姜鲤略一迟疑,公主已然一阵风一样的冲了出去。   这寿养斋的前庭已被炸的宛若废墟,四处都是倒塌的砖石,霍枕宁扬着一头乌发,跑的风风火火。   而四处把守的兵士,余光里略过一道煊赫的纤影,却不敢抬头。   四处跑了一时,便瞧见那那疑似假山的废墟里,江微之与一众班直在那里,正细致地察看着什么。   七月的天,日光晒在他冷而精致的侧颜上,长眉蹙起,乌浓的眼睫低垂,像夏日清泉一样,沁人心脾。   带着满心欢喜的公主在见到心上人的那一刻,突然怂了,慌慌张张地停住了脚步。   有些近乡情怯地紧张和不安。   江微之听见了来人的声响,抬头时,公主恰好停在了他的两尺处,仰着头看他。   衣衫破了。   她与他站的近了,才晓得他的好来,这般高大,遮住了晒她的日光。   江微之却开始解外衣,行伍之人动作迅疾,几下便将外衣解开,一翻一转,罩在公主的身上,遮住了那两处露在外面的颜色。   禁军的官服大而重,霍枕宁双手捏着外衣的领子,虽不知江微之的用意,却又在心里喜欢了几分。   “我是被人抓过来的。”她认真地向他解释,生怕他以为自己又在裹乱,“我在养幼院的后院好好的走着路,就被人打晕了,醒来之后就在那里了。”   她伸出手去指方才待得那间屋子。   江微之嗯了一声,垂眸看了下身后跪着的班直,面上无风无雨,眼睛里闪着碎金一般的光。   “臣知道。公主受累了,臣叫人送您回宫。”   霍枕宁不情愿地摇头,一双乌漆漆的大眼睛亮极了。   “这里是个贼窝,要查一查才行。”   江微之维持着面上的冷静,心里却腾的一声窜起了一束无名火。   “圣上寝食难安,公主还是快些回宫,好叫陛下安心。”他抬眼去看这废墟一般的贼窝子,复又回答她,“臣会将这里查验清晰。”   霍枕宁想到爹爹,心里头抖了一下。   “那你要送我回宫。”她皱着眉头扯住了他的衣袖,“骑马送我回去。”   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里闪亮闪亮的,满是狡黠。   江微之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公主这是又误会了吧。   他认真地拒绝了公主。   “臣的马上从不带人,公主还是乘马车为好。”他语音恭敬,眼神却倨傲,临了还要再附带一句,“乡君不懂事,惹了公主生气,臣替舍妹向您赔个不是,还望公主体谅。”   霍枕宁心里正欢喜,少不得要解释几句:“我同她姐妹一般,哪里需要你来赔罪了。”   这是真话,她与璀错自小在一处长大,她外向些,璀错内敛些,再好不过的搭配,吵吵嚷嚷的,已经是她二人的日常,哪里又值得特特说一句。   江微之哦了一声,不置可否。   霍枕宁目光炯炯地看着他,有一肚子的话想同他说。   “你先前说我强占良商之肆铺,现下你去查一查,到底那肆铺是什么来历,就知道有没有冤枉我了。”   江微之前些日子派出去查探的人,早已来回禀了,那顺义牙行确实是个拐带人口的据点,再加之今日从那醪糟娘子口中得来的供词,他已然知晓了事实。   不过,霍枕宁哪里又是为了替天行道、匡扶正义,不过是恰好强占的铺子是个贼窝罢了。   “臣不敢。”他心中不屑,面上却风平浪静,“经此一事,公主往后还是谨慎些为好。”   霍枕宁将他的话当作叮嘱,欢天喜地地听了进去,还信誓旦旦地向他保证:“往后,我再也不出门了。”   江微之哪里能信她的鬼话,心里笑了一下。   “公主万金之身,出门自当要谨慎。”   全是冠冕堂皇的场面话,霍枕宁突然有些泄气。   “我饿了,想吃太娘娘宫里头的糖蒸酥酪。”她沮丧地看了眼前人一样,怏怏地低了低头,“你记得要将此处查清楚。”   公主突然地沮丧,江微之尽收眼底。   好好的正说的开心,为什么又不高兴了,她搞不懂她在想什么,甚至也不想去问。   于是,遣人送公主回宫,又将那些女童先送至养幼院安顿下来。   大炮声响时,那端王便从后门溜之大吉——敢拿炮轰他门,这是个狠角色,这寿养斋里藏了太多污糟,第一时间撇清才好,好歹堂堂皇帝亲伯父,哪里还学不会秋后算账了。   那马九银承认的爽快,顺义牙行在帝京几十年,明面上是买卖人口的中人,私底下干的全是丧尽天良的事。   将马九银诸人犯送至帝京府衙门,待此案审理清楚之后,方可送至大理寺,略卖人口乃是重罪,少不得便是一个斩立决。   而江微之也在寿养斋后院的假山暖房下,发现了数十具幼小的尸体,全是不足十岁的女娃娃,令人惊惧。   很快,此案便上达天听,天子盛怒,责成帝京府尹查办此事,务必要查清楚这桩案子。   而被这些事耽误的北宫避暑,终于提上了议程。   七月初四,仁寿宫里浩浩荡荡地拉出了九大车的家私,公主使掼了的浴桶、多宝格、贵妃榻、玉石枕……琳琅满目的,像是要将一整个仁寿宫搬过去一般。   动身去北宫的前一日,霍枕宁与璀错在殿里头玩儿拐骨,霍曲柔摇摇曳曳地打着小团扇,走了进来,笑眯眯地同自家大姐姐说:“听说昨日午时,江微之在京西码头接了一位姑娘,共骑一匹马进了齐国公府。”   胖梨子手中圆溜溜的拐骨一下子砸在了地上,璀错却不解:“莫非是哪位表姐妹回来了?”   霍曲柔却笑她:‘齐国公府除了你这一位表姑娘,哪里还有别的什么表姑娘。’   霍枕宁却拧着眉毛,皱着一张小脸。   臣的马上从不带人。   特么地,你带的是个鬼啊?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更晚了,躺平任嘲。   小二妞,请你下手轻点。鞠躬。   (o^^o)   预收文看一眼,给个面子收藏一下23333 第17章 晚安(上)   霍枕宁不能出宫。   打被救回来那一日,一直持续到来日她出降,都不能再出宫。   否则就把腿打断,丢到中都老家去。   前儿圣上恶狠狠地下了这条只针对霍枕宁的这条禁令时,胖梨子抱着自家爹爹的大腿,腆着脸说:“能不能只丢过去,但不要打断腿?”   圣上近些日子因了国事操劳太多,此时捏了捏晴明穴,一脸的恨铁不成钢。   “你望望你现在这幅样子,快十五的姑娘家了,成日里游手好闲,不务正业,你让爹爹说你什么好?”   胖梨子悻悻地摸了摸鼻子,继续抱住爹爹大腿,缠杂不清。   “爹爹,这回我是以身涉险,查办了一桩大案,怎么就游手好闲了呢。”   这话不假,此案惊动整个帝京,自马九银归案,便陆陆续续有人将自家孩子认领了回去,其余无主的皆进了养幼院,待慢慢通告天下,再寻家人。   只是那寿养斋……   江微之来报,有确凿的证据证实,寿养斋的主人是端王。   寿养斋是他的别业,也是他宴请招待宾客的玩乐之地,相信朝中不少官员都去过此处。   皇帝蹙眉,陷入了沉思。   端王乃是先帝仅剩不多的几位兄弟,在朝中经营多年,根基深厚,若想动他,必有扎实的证据。   胖梨子见爹爹不理她,将一张肥嘟嘟的脸凑上去,笑的谄媚。   “爹爹,女儿快十五了,您不考虑给女儿挑个驸马么?”   皇帝警惕地竖起了耳朵。   “你不学好,我把你嫁出去祸害朕的臣子,于心何忍?”   胖梨子见爹爹一脸的如临大敌,愈发来劲了:“我是您生的头一个孩子,我不嫁人,后头的妹妹们怎么嫁?便是东宫,都不好娶太子妃。”   “谁说你是我生的,你是梨树上结的!”皇帝哪里肯上她的当,训斥道,“赶紧给朕滚出去,别在这儿碍眼。”   胖梨子哪里肯,抱住爹爹大腿不撒手:“爹爹您怎么这样?我和您说话,你东扯西扯的,一点都不疼女儿。”   皇帝将她从自己的膝盖上扒拉下去,撵她滚:“赶紧给朕爬走。”   霍枕宁悻悻地拽了拽自己的耳朵,果然趴在地上,像个癞皮狗一般地在地上爬起来,一边爬还一边回头冲着爹爹喊:“女儿领旨,爹爹记得,我还要江迟做驸马。”   皇帝恨不得自己没听到这一句。   特么的,上个月不是才说不喜欢那小子了么?   出尔反尔、说话不算数,这闺女是自己亲生的么?   话虽这么说,皇帝到底还是暗中命人去打听,问问那江微之有没有说亲事。   得来的答复是:敢跟齐国公府议亲的,都被江都公主给收拾了。   皇帝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中,这闺女真是自己亲生的吗?   他勤恳爱民、礼遇臣子,怎么就生出这么一个混账玩意儿来?   且不说皇帝那厢有多精神分裂,这边霍枕宁与章璀错用罢了午膳,命人在太掖池边上绑了两架秋千,待在那悬空在湖上的蟠烟殿中午睡后,便出来玩那“半仙之戏”   霍枕宁哪里睡的着,翻来覆去的去想二妹妹方才说的那句话。   “江迟与那女子共骑,一同回家了。”   太气人了。   霍枕宁腾的一下子坐起来,璀错躺在那里,一双大眼睛无辜地看着胖梨:“你又想做什么?我是不会陪你闹的。”她伸出手揉了揉自己的小腿,嘟着嘴巴嗔道,“太娘娘赏的那顿板子,现在还疼着呢。”   霍枕宁怀疑地看了她一眼。   “瞎说,你那顿板子我都替你挡着了,疼什么呀?”她一下子趴在璀错身上,笑她,“你是心疼吧,心疼我呀。”   璀错被她砸的哎哟一声,差点没吐出来,索性坐起身,和她摊牌。   “说罢,你又想做什么?明儿一早就去冀州了,小心圣上给你丢回中都。”   霍枕宁瞪着一双黑亮大眼,拨浪鼓一样的摇头。   “不行,江迟也要去戍卫北宫,我要是被落下了,两个月都见不着他。”   璀错无奈道:“北宫不似这里规矩大,届时一定会有机会和表哥说话的,干嘛一定要今日找他?”   霍枕宁嗷地一声叫起来:“我不,我心里砰砰砰的,做什么都没有精神。”   璀错便撑着头问她:“那你想怎么样,直说了吧。”   霍枕宁突然就动起了歪脑筋:“我看话本子里总有什么英雄救美,你说我要是给人轻博了,他会不会来救我?”   “我谢谢你了,大梨子,这世上谁敢轻薄你?”璀错毫不留情地破碎了她的想象,“前几日,不就是表哥扛着大炮去将你救了出来?你还要表哥怎么样?”   霍枕宁不理璀错,开始绞尽脑汁地想人选。   “你说我的亲戚里,谁比较适合轻薄我?”   璀错翻了一个温柔的白眼,想起了一个人来。   “你被劫走那一日,我认识了一个叫谢小山的,他是云阳长公主的儿子,算起来应该是你的表哥,此人说话不正经,第一面便问我婚配与否,一看就是个纨绔。”   霍枕宁拍手叫好,“就是他了,传他进宫来。”   于是,申时二刻,正在府里一边躺尸,一边被公主娘亲骂得谢小山,懵懵懂懂地进了宫,临了还跟自家母亲吹了个牛:“娘亲,您儿子有出息了,指不定出宫时就成了驸马都尉……”   话没说完,自家公主老娘手里的桃儿就砸了过来。   “在家靠公主老娘,若是成了婚还要靠公主老婆,你这辈子还能有什么出息,给我滚!”   谢小山悻悻地去沐浴更衣,收拾的人模狗样的往宫里去了。   领他去太掖池的小内侍便是应大虎,谢小山见他木这一张脸不说话,哪里知道他是因了前阵子公主被劫,自家挨了一顿板子,所以不敢活络的缘故,于是同他说笑起来:“这位小中官怎么称呼?可知道这次殿下因何事召见?”   应大虎回说不知,谢小山便问他:“听说殿下近来要选驸马?”   应大虎心里头白眼要翻上了天,面上却恭敬道:“……并没有这样的打算。谢世子一表人材,怕是早已娶亲了吧。”   谢小山却松了一口气,拍着胸脯道:“那便好,那便好,我已经有了心上人,若真是殿下瞧上了我,岂不是为难。”他又问应大虎,“仙蕙乡君可许亲了?”   应大虎正滴汗,听他这般问,脚下不停,恭敬道:“乡君在奴才们的眼睛里,那就是天上的仙女儿,奴才是地里的的草,哪里能知道仙女儿的事儿。”   谢小山一扬手,一个锦袋落在应大虎手里。   应大虎瞧着这谢小山不似那心思叵测之人,又生的样貌俊俏,手里接过了锦袋,这便热情了几分:“……太娘娘有意给乡君指婚,选定的那人听说是您的知交好友,龙图阁大学士的长子,叫做杜茂行的,世子爷您的人品相貌那是一等一的好,而那杜茂行据说比您还要周正些……”   话说到这里,却被谢小山无情地打断:“你说我好看就说我,提我的朋友做什么,这件事和他没有关系!”   应大虎被怼了一脸,立时乖觉地闭上了嘴。   看出来了,这谢小山谢世子的心上人,是仙蕙乡君。   谢小山一路闷闷地随着应大虎往蟠烟殿去了,他进宫进的鲜少,自家母亲同今上不是同胞,并不是很亲近,逢年过节才往宫里头走动,乍见得这蟠烟殿的所在,不禁啧啧出言:“公主住的地儿果真如天上瑶池。”   其时暮色四合,太掖池烟波浩渺,一整个蟠烟殿不似寻常的宫殿那般肃穆,它架设在水上,湖水轻拂,烟水汽弥漫在宫殿周身,恍若仙境。   谢小山自那殿外往殿里看,殿内少女婉转脆声,一藕色一素白,身形轻俏闪身而出,那藕色少女生的一张出尘的脸,神色却是平易的紧,她笑的煊赫,向他寒暄:“你就是我那表哥?”   谢小山倒不是个见外的,见公主随和,便也应得爽快:“哎,表妹一向可好?”   霍枕宁见自家这个不常见到的表哥,相貌英俊的很,性子也是个极随和的,拉过一旁掩着袖子偷笑的璀错,道:“璀错,你瞧他也不生分,还问我好不好。”   自璀错一出现,那谢小山眼睛都不错的盯着她瞧,璀错被看的又是生气又是羞恼,当着公主又不好发作,一跺脚眼泪开始汪汪:“胖梨,他,他老看我!”   胖梨见璀错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知晓她是真的窘迫,一把把她拉在自己身后。   “你做什么老看她,羞不羞?”   谢小山打小就和自家那个公主病娘亲斗智斗勇,学来一身无赖本领,此时笑容灿烂——偏他又生的俊俏,这一笑倒显出几分腼腆来。   “我心悦她,想娶她为妻,才一直不错眼珠地看他,这有什么可羞的?”他坦坦荡荡,好像生怕公主不治他的罪一样,“公主难道没有心悦的人么?”   璀错气的捂住了脸,跺着脚说:“你不许再说了!再说的话,再说……”   霍枕宁笑嘻嘻地接过璀错的话头:“再说就治你的死罪!”   谢小山却不怕,只看着躲在霍枕宁身后的璀错,换了诚意十足的语声道:“公主便是要治我死罪,我也要将自己心里话说出来,我对仙蕙乡君一见倾心,乡君无需感到负担。”   璀错躲在霍枕宁身后不敢探头,霍枕宁却叹了口气,有些落寞。   原来一个男子真正喜欢一个女子,是遮也遮不住的。 第18章 晚安(下)   江微之每晚戌时三刻例行巡防。   自书房中出来,便被自家兄长截下,冷着一张脸问他:“都传说昨日你自码头迎了孟九如,又与她共骑一匹马,这是怎么一回事?”   江微之穿织锦澜袍,深稳地像一棵树,他抬眼看了看头顶的那一弯月,皎洁朦胧。   三人成虎。   他昨日并不知孟九如抵京,更何况参政府一定会有府人迎候,他怎会去接她?   不过是在聚宝门外,参政府的马车撞了人,他恰巧经过,认出了孟九如,这才另寻了马车,一路护送她进了参政府罢了。   传来传去,竟然变成了他亲去接,又共骑一匹马。   孟九如已然许婚宁王府,他与她再是知己,也不会做出共骑这等事来。   江微之垂眼一顾,只觉心头烦躁。   “没有接,也没有共骑,大哥信我便是。”   他转身欲走,江遇解了疑惑,也知自家这个幼弟不是那般品性不佳的,又叫住他,细致道:“……父亲代县大捷,不日便会还朝。”   江微之听了此言,眉眼俱松懈下来,笑开来。   “我前日便得了这个消息,只是不知具体何时,可惜明日我便要启程戍卫北宫,沐休时才可回来见父亲与二哥三哥。”   江遇见幼弟这般欢喜,自家也喜上眉梢,安慰道:“安顿兵马,收拾残土,怎么着也得半个月,陛下原就要替父亲接风,届时一定会回来的,你也不用急,早晚会见到。”   江微之嗯了一声,唇畔依旧挂了一抹笑意,“倒不是急,只是边疆战事吃紧,父亲回来一趟不容易,待不了几天又得上前线……”   江遇知道他的意思,自家这个幼弟不过十八岁年纪,因了担纲禁军首帅一职,平日里便沉稳老练的很,只提到父兄时,才有些这个年纪该有的样子。   江遇拍了拍自家幼弟的肩头,道:“孟姑娘抵京待嫁,你与她也少些来往,到底不是小时候,再坦荡也怕旁人说嘴。”   江微之知道大哥是为他着想,加之父兄要还朝,本来听着就烦的叮嘱,这会儿也顺耳了,他难得仔细地跟大哥解释:“我自有分寸,大哥放心。”   江遇见今日气氛好,自家幼弟也没挂上阎王脸,原想多说几句,又怕耽搁耽误弟弟当值,便只说了一句:……今儿圣上又着人来打听你许婚没有,大抵还是想点你做驸马,要我说,江都公主虽任性些,到底自小一同长起来的,成婚之后又在公主府里头单过……”   江微之打断了自家大哥的话,只说时辰到了,这便自顾自打马出了门。   清夜无尘,月色如水。   打马进了玄武门,江微之将缰绳递与门前守卫,一路往那树下而去。   这棵细叶淮自打移植过来,倒也活的生机勃勃,禁中多晒,这细叶槐不知遮蔽了多少大太阳。   他忽的想起来,霍枕宁给这棵树起名叫做“银环”,傻的可笑,也土的可笑。   进了殿前司,郑敏便站在了他的面前,拱手道:“回禀殿帅,公主今日传了东城指挥使谢丘进宫,申时来的,这会儿都没有出宫。”他敏锐地捕捉到了殿帅脸上一闪而过的疑惑,又道,“大概是那日公主被劫,这谢小山也在场,说不得便入了公主的眼……”   江微之的一双星眸倾刻间便被厉色覆盖,他冷着一张脸,沉沉道:“闲着没事,便去练石锁。”   郑敏本就爱锻炼,此刻心里明镜儿似的,满意地去绕石锁去了。   时辰还没到,江微之站在院中,白日里再热,到了晚间也凉了下来。   谢丘,东城兵马司指挥使,十七八岁的样子,小时候见过几回,倒忘记长什么样子了。   公主若是能放下他,另寻姻缘,那是再好不过的事,她人虽然蠢,相人的功夫却是一流,不然怎会喜欢他这么多年?这谢丘若是能入了霍枕宁的眼,那就绝对有一样拿得出手。   江微之想着,便喊了声郑敏。   “今日从西北处巡防。”   郑敏得令,心中的明镜儿又澄澈了几分。   西北处那是哪儿,那是太掖池呢。   公主怕热,夏日常在太掖池上的蟠烟殿安睡,殿帅倒是了解的门清。   男人心呢,真是海底针。   江微之严峻着一张脸,同郑敏一道往太掖池而去,离老远便看见那蟠烟殿前,藕荷色的一抹纤影,向他奔来。   她像是踏月而来,美的像不染尘俗的仙女。   她一向爱笑,煊赫明丽,可此刻面上却挂着慌张,扑楞楞地便撞进了怀里。   他下意识地抱住了她,心头擂起鼓来,眼光落在那正追来的小子身上。   谢丘,锦衣华服、样貌俊朗,却拎着一壶酒,喝的醉醺醺地,嘴里喊着:“表妹不要跑,表哥不过是想和你吟诗作对啊……”   霍枕宁被裹在江微之的怀中,心头砰砰的,嘴上却要做戏:“吟什么诗,做什么对,我只会关公跑了赤兔马,刘备抡刀去打架!”   江微之扶额,看了一眼郑敏,郑敏乃是练家子,飞扑上去将谢丘撂倒,接着一顿猛拳,把身下人揍了个七荤八素。   谢小山抱头只管挨揍,心里头直骂娘。   特么的,真打啊,还说进宫混个驸马都尉,哪里能料到,进宫是为了气真正的那位驸马!   挨揍也就是了,不提她是公主,只说为了仙蕙乡君,一顿揍,值。   只不过,若是谢小山知晓这未来的驸马都尉,是仙蕙乡君的亲表哥,怕是肠子都会悔青——在未来大舅子眼里,他已然成了登徒子了,还是个胆大包天的登徒子!   待郑敏等人将谢小山拎了下去,霍枕宁才抱着江微之的窄腰,在他怀里哼了一句:“登徒子!”   江微之将她的手自自己腰上拿下来,霍枕宁仰着脸笑的得意,就是不松手。   “你送我。”   江微之便不再去碰她的手,脸色冷了几分。   “臣还要巡防,公主早些回宫歇息罢。”   霍枕宁哪里肯,仰着头撑着公主的气势,拿出同自家爹爹耍无赖的气势来。   “外面起了雾,我才不要自己回去。” 她理直气壮地撅起了嘴,精瓷一般雪白的小脸上,写着明晃晃的赖皮二字,“你看那头的山,呜哇呜哇的,像要吃人似的,我不要自己回去。”   江微之搞不懂什么叫呜哇呜哇的山,抬眼瞧了一眼那浩渺中的山的轮廓,耐下性子道:“臣……”   一个臣字才出口,霍枕宁已然打断了他,双手放开了他的腰,复又抱上了他的脖颈,双手使上了劲儿,两只脚便腾了空,绕在他的腿上。   她挂在了他的腿上。   江微之愕然。   四周有星有月,虫鸣鸟叫的,脸侧的小姑娘眼睛乌黑、双颊透红。   她把头靠在他的脸上,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他,可怜巴巴地小模样。   “你送我……”   她鼻息轻轻,带了些果酒的甜香。   江微之蹙眉,终究借给了她几分力气,揽住了她的腰际。   她的腰肢盈盈一握,奇怪,平日里瞧她圆脸嘟嘟,爬个狗洞都会卡住,却怎会这般纤细。   江微之晃走心头的走神,垂眸,眼睛里有星环璀璨。   “公主喝酒了?”   霍枕宁因他的那一揽,笑的甜蜜,歪着头说:“喝了些果子酒,香甜的很。”   江微之定了定心神,温和道:“你这样,臣无法走路。”   霍枕宁从善如流地松开了自己勾着他的脚,手却搂着脖子不放,江微之微叹,双手轻托,将她置在了自己背上。   霍枕宁笑的得意,雪白的手指往前一指,豪气道:“起驾!”   江微之背着她慢慢往前走,亭台楼阁、树木花草的影子踩在脚下,寂夜如井,踩枝踏叶得声响尤为清脆。   他有一瞬间的恍惚,好像回到了小时候,那时候的霍枕宁像颗真正粘人的糖,每回见他都要挂在身上,反倒是大了,才不再这般行径。   霍枕宁有些醉意,脑中嗡嗡的,可神智却自以为是的清晰,她靠在江微之的背上,心砰砰的,头懵懵的。   她是公主啊,她可是公主呀!他常说她娇纵蛮横、刁蛮无理,可她也没有对他强取豪夺呀!   可是今日大着胆子去抱他,他也不敢反抗的,对吧。   早干嘛去了啊?   霍枕宁得意地想着,晃晃悠悠地甩着小腿。   “江迟,你说你的马上从不带人。对么?”   江微之踏上了湖水浮动的石板,心下轻笑,到底还是这一桩。   “是,臣的马上从不带人。”   霍枕宁嘟嘟囔囔地说了句知道了,趴在他的背上。   进了殿,她还不下来,江微之提醒她:“公主,到了。”   霍枕宁哦了一声,指着里头说:“我在里头睡。”   这是要让他送进去啊。   江微之环顾四周,烛火摇曳,一个宫娥都无。   他无奈地停住了脚步,“公主……”   霍枕宁拍拍他的肩膀,声音有些困顿。   “我明儿就跟爹爹说,要你免了晚间这一趟巡防,专来哄我睡觉。”   江微之一滞。   背着她往里头去了。   公主的闺房温和干净,床榻旁点了一盏地灯,照的殿内暖意融融。   他将她轻轻放在床榻上,她的双手却不松开。   “江迟,你的窗子里有月亮吗?”   她问的没头没脑,江微之头被她勾住,只得低下身来。   他与她靠的太近,额头相抵,姿势暧昧。   他不禁放缓了呼吸。   她有一双乌亮的眸子,有着干净纯善的眼神。   “我想从你的窗子里看月亮。”   江微之心头一跳,去拿公主搂住他的手。   她却松开了,趴在枕头上看他。   “江迟,你睡觉的时候会将灯熄灭么?”   江微之轻轻点头。   她嗯了一声,指了指地上那盏宫灯。   “那便熄了吧。”   江微之应是,将宫灯熄灭。   他高大的身躯起身,立在她的宫殿里,道:“臣告退。”   可公主闭了闭眼睛,复又指着窗外的那一轮弯月,声音娇娇软软。   “还有它呢。”   江微之抬头去看窗外,弯月正冲他笑,光影柔和。   他心中某个地方似乎被轻轻碰了一下。   走过去将窗子轻轻关上,殿中只余了浅浅的烛火之光。   公主已然趴在枕头上安睡,江微之静静地伫立一时,向外走去。   却在关门的那一刻,他听见公主清幼的声音响起。   “今天先睡了,明天再想你。”   作者有话要说:  怎么办,我今天这么勤快,都快不像我自己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第19章 避暑   星河清浅,莹月有光。   那个要将月亮熄灭的公主,沉沉地睡了过去。   太掖池边有风,年轻的殿前司指挥使沿着池边缓步而行,几处流萤绕着他抬起落下的靴子,零星飞舞。   不知哪里传来古朴清幽的埙声,在这星夜里尤其清雅悠长。   大概是父兄将要还朝的消息,令他整晚都乐乐陶陶,放松了警惕,才让公主在那一霎儿,撞进了他的心里。   从听到她呢喃的哪一刻,他便开始走神。   蟠烟殿里穿梭的风,闪烁的烛火,还有零落的绢纱、细细微微的声响像是萦绕在他的身旁,令他的神智失了几分清明。   他第一次觉得她的声音好听,像是林籁泉音,寂夜嘤咛。   可是也只有那一霎儿的功夫,过了之后,他便将她从心里赶了出去。   他为他方才的心悸,找了一个荒谬的理由:“一个连月亮都要熄灭的女孩子,到底是有多娇纵?   ”   男人心,海底针呢。   而在那殿前司里,东城兵马司指挥使谢小山在铁窗里,留下了两行泪悔恨的泪水。   杀人放火金腰带,公主管杀不管埋,你特么地倒是来救救我啊!   郑敏办案抓人那是积年的老手了,打押上谢小山的那一刻,就晓得这厮是给公主殿下抬轿子的,哪能真的毒打一顿,上报陛下呢?少不得关在殿前司里,待殿帅回来处置。   谢小山打小怕是吃咸菜长大的——尽管闲事了,见郑敏木楞楞地坐在一旁喝茶,伸手便要了一杯。   “郑大哥,你这茶次了点,赶明儿我打我爹那里给你弄点天山白来,包管你喝的舒服。”   郑敏晓得他讨喜,倒也不敢真的难为他,听了这话,便同他寒暄起来:“……听说侯爷是闽江人?”   谢小山点头称是,又去问郑敏:“郑大哥,殿帅出身将府,一家上下皆豪杰,殿下怎么不去军中效力呢?”   郑敏笑而不语,咕咚咕咚灌下大杯茶水,这才笑道:“哪里当兵不是为国效力?征虏大将军领着几位小将军在边境打北蛮,世子爷在京西大营,一家子全上了前线,谁管家中妇孺老幼?”   谢小山打心里敬佩齐国公,便感慨了一时,又问起仙蕙乡君章璀错来:……听闻仙蕙乡君父母双亡,圣上怜惜,接进宫来陪伴江都公主,敢问仙蕙乡君的父母是如何逝去的?”   谢小山自那日见了章璀错,一颗心便挂在了她的身上,不敢大肆打听,因而并不是很清楚。   郑敏笑道:“你既然知道齐国公府,怎么会不知道,仙蕙乡君的母亲乃是国公爷的亲妹子,嫁给了义安侯……”   谢小山一震。   “仙蕙乡君是殿帅的表妹?”   郑敏理所当然的点点头,“没错儿。”   他说完这句话,便见眼前的俊俏小伙子慢慢地、慢慢地开始自己抽自己的脸。   “特么的,老子脑壳坏了才会答应殿下,来做这档子伤天害理的事!”   郑敏也不阻止他,假做好奇道:“不就是调戏了圣上最宠爱的江都公主么,也就是午门问个斩了事,世子爷不必这般懊恼。”   谢小山抽了一会儿自己的嘴巴子,好一会儿才捂着脸痛心疾首:“午门斩首算不得什么,娶不到仙蕙乡君,我还不如去死。”   郑敏闹不清楚他与公主、乡君之间的爱恨纠葛,无聊地练起了石锁,练得身背都出了一层汗珠,才见殿帅大步而来,面色无风无雨,眉眼间却隐隐有笑意。   得嘞,今天殿帅心情好。   谢小山绝望地看了看坐在官帽椅上的殿帅。   好吧,未来的大舅子,跪下也不算跌份儿。   主意打定,谢小山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声泪俱下:“……卑职平时连个花酒都没喝过,今晚之事,全是误会呢!”   普天之下,谁敢公然在皇宫里调戏公主?   即便喝醉了言语无状,以霍枕宁的跋扈莺子,一巴掌都能将他拍死,何至于怕他的追逐?   江微之心知肚明,将视线自案上移至谢小山的面上,斜斜一顾。   面如冠玉,眉目清朗,是个相貌英俊的男子。   江微之按下心里的不耐,出声问询:“冤枉你了?”   谢小山心下几番斟酌。   若是坦白,那便得罪了公主。   若是不坦白,那便得罪了未来大舅子。   两相比较,还是得罪大舅子比较棘手。   他狠了狠心,做出一副老实人的模样。   “卑职出身升平侯府,累世清白,而卑职本人素来洁身自好,勤劳肯学,兢兢业业,绝不会作出冒犯公主殿下的事来。”他抬起头,使劲儿地用眼神暗示江微之,“至于其中误会,自有人会还卑职一个青菜。”   就差把“殿帅,您细品”说出来了。   江微之听了一笑,一双骄矜的双眸盯住了谢小山。   “谁来还你清白?”   谢小山还未开始狡辩,便听见外头怯生生的一声:“我来还。”   是仙蕙乡君章璀错。   她一袭鹅黄色纱裙,俏生生立在月色之下,雪白如玉的面庞上,有些红晕浮现。   她轻轻窈窈地走进来,咬着唇憋出一句:“表哥,他是进宫找我的。”   谢小山见到宛若神仙妃子一般的璀错,一瞬间魂飞魄散,好一会儿才将三魂七魄收拢了回来,迭声道:“乡君这会儿来,可有宫人陪着?夜里起了风,可千万别冻着才好,你看你的鞋,都踩湿了,冷不冷?”   急切地言语中,透露了他对璀错的关心。   江微之轻轻蹙了眉,心下很看不惯谢小山对自家表妹的关切,问璀错:“你同他怎么认识的?”   璀错涨红了一张小脸,将湿了的绣鞋往裙底藏了藏。   她同胖梨的计策里,就是由她来把谢小山带走,只是此刻见了表哥,便有些吓得说不出话来。   “我,他是胖梨的表哥,我自然同他认识。”璀错垂鞋眼眸,不敢与表哥对视,“胖梨说不追究此事了,叫我来同表哥知会一声。”   江微之淡漠着一张脸。   他离开蟠烟殿时,霍枕宁已然睡着了——在她说完那句明日再想你之后,他默默地在殿外站了许久。   怎么还能让璀错来领人?   而这谢小山话语中对璀错关心备至,显然是居心叵测。   不再理会自家表妹,江微之淡淡道:“将乡君送回蟠烟殿。”   璀错没有完成任务,哪里肯走,身后的宫人前来相扶,她轻轻挣脱了,倔强道:“表哥,你放了他吧。”   江微之面上渐起怒意,沉声道:“郑敏,送乡君回宫。”   郑敏得令,刚要动身,便听谢小山叫了一声跳起脚:“殿帅为何这般对待乡君,就凭她是您的表妹么?”   江微之冷下声气,坐回官帽椅。   “是,就凭这个。”   谢小山怒气冲冲地向他摊牌:“好!我服了,您说什么都对!”他转而恳切地求他,“殿帅,我真没做坏事儿,您就放了我吧。”   璀错生怕谢小山同自家哥哥起什么冲突,此刻见谢小山能屈能伸,心里暗笑了一声。   “表哥,胖梨说……”   江微之打断了她的话,“好了。”   璀错吐了吐舌头,偷偷冲谢小山使了个眼色。   谢小山收到,回了她一个你放心的眼神。   江微之见她二人在这里打着眉眼官司,气不打一处来。   到底是保不出人来,璀错一步三回头的回了蟠烟殿,见了正坐在床榻上发呆的胖梨。   “表哥不放人……”璀错无奈地摊了摊手,同胖梨并肩坐在了一起。   胖梨却傻呆呆地坐在那里,脸上泛着可疑的红晕。   璀错戳可戳她的脸:“你傻了?”   胖梨嗷呜一声捂住了脸,趴在被子上。   “方才江迟抱我了!”她的声音又娇又软,少女心思一览无余,“还好我及时把小肚子收了起来!”   璀错闻言去搂她的腰,傻乐起来,“也没有小肚子呀,没摸着。”   胖梨被她抓的痒了,笑倒在她的身上。   “这果子酒真的不能喝,我这会儿还有些,晕乎乎的,”她板着脸去问璀错,“我方才都睡了一觉醒来了,你才回来。”   璀错搂着她,笑的娇憨:“可你喝了酒才是十足十的可爱呀!”   霍枕宁自己戳了戳自己的笑窝,笑眼弯弯。   “睡觉吧,明儿到了冀州咱们溜出去吃糖炒板栗去!”   一夜无风无雨,到了第二日,禁军戎装战甲,肩并肩站立三十余里地,圣上仪仗绵延数十里,一路出了皇城,再出帝京,气势恢宏。   快要行至冀州城门时,自皇帝龙车往那平原沃野望去,不起眼的山丘上,一个络腮胡子着吏服,领着一个不到十岁的小女孩儿虔诚跪地,磕了三个响头。   “爹爹,哪一个是公主娘娘的车轿?”   那小吏名叫邓丰常,他远眺仪仗,摸了摸自家女儿邓娥的头。   “应该是那一辆。”他指了指龙车其后,温和道。   邓娥合了合掌,又跪了下去,磕头道:“保佑公主娘娘平平安安,长命百岁。”   邓丰常叹了一声,心中十分的感恩——小女儿失踪两月,妻子本就身体羸弱,过度伤心而亡,好在吉人天相,小女儿竟然能有这般大的造化,为公主所救。   往后的日子会越高越好吧。   七月初五这一日,皇帝避暑北宫,而这一日,宣太妃的侄女宣意蕊嫁去冀州侯府,为避圣驾,在沿途驿站歇息了一日,这便耽搁了一日,到了第二天,才入得冀州侯府的门。可谓是各人有各人的造化。   在那行进的路上,霍枕宁与璀错共乘一车,公主之颜岂能轻易示人,偏那江都公主霍枕宁尤为跳脱,掀了帐幔一角,向外看去,看在沿途百姓眼里,公主面若白玉,眼如葡萄,灵动无比,好像仙女儿似的。   身侧是禁军的护卫,各个高头大马,精干威武,却不见江微之的身影。   还在探头探脑,却见一只干净的、骨节分明的手伸来,将公主的帐幔一把拉上。   清逸的声音响起:“公主请安坐。”   霍枕宁欲恼的心登时雀跃起来,又扯开一角,眼巴巴地看着身侧骑马的禁军首帅。   他着戎装,宽肩窄腰,头戴盔帽,端的是如珠如玉的清俊模样。   然神色仍是冷冷,似天神不可冒犯。   霍枕宁伸出手在外头晃悠:“你来,我有好东西给你看!”   江微之职责在身,怎能遂她,不为所动。   霍枕宁继续晃手吸引他的注意:“谢小山送我三只蝈蝈,一只胖的,一只瘦的,还有一只叫的响亮。”她拿出一只竹编的小笼子,举在江微之的身侧,“你要哪一只?”   年轻的禁军首帅毫不留情地扬起了手,抵在霍枕宁的额头上,将她推进了车轿,再无情地将帐幔拉下,冷冷地说道:“我要你好好坐车。”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专栏《万古云霄小羽毛》求个预收,跪谢!   么么哒仙女们,元宵节快乐!   排排坐,发红包包咯   小二妞,你看我简直勤劳的都不像我自己了哈哈哈哈哈 第20章 夜奔   到得北宫时,已是层涛蜕月,夜空澄澈。   舟车劳顿,皇帝免了宫中的晚宴,自去九思书堂后的烟波致赏斋歇息,而太后以及几位跟随而来的后妃一一择宫而居。   此番一同来北宫避暑的,除了江都公主霍枕宁之外,另有霍曲柔和几位年岁尚轻的皇子。霍枕宁在帝京宫中时,便住在太后娘娘的仁寿宫里,这次来北宫,闹着独居,领着璀错住进了塞湖畔的嘉圆馆。   北宫果然清凉,只是再清凉也抵不过行路的烦闷,璀错一向是个能自理的,待她沐浴更衣、穿戴齐整的来寻胖梨去赏月时,却见寝殿里一片狼藉,箱匣铺满一地,宫娥们三三两两地扑在上头,不知道在翻找什么。   而公主殿下本人,手里抱着香枕,闷闷不乐的坐在床榻边,一旁木樨双手交握着,正自训诫一旁的兰桨:“你管着公主平日的汤药,怎的这一例丸子就给忘了呢?快些想想,放在哪个箱匣里了?”   兰桨一脸的愁眉苦脸,沮丧道:“……北宫的宫人,将公主的箱匣一一搬去了霜蟾殿,方才才移到这里来,这一挪一动,就乱了,奴婢令她们好生的找找。”   木樨无奈地看了兰桨一眼,转身同霍枕宁说话:“……这会子都晚了,公主不如先沐浴,待明儿找着了,再用?”   霍枕宁沮丧的看了一眼木樨,抬手招呼璀错过来:“疏郁丸找不到了……”   璀错愣了一下。   胖梨自三岁丧母后便总睡不安生,大医夏避槿为她配置一味“疏郁丸”,每晚沐浴时在池中化开,浸浴半个时辰,便得一宿安生,今日这“疏郁丸”找不到了,难怪公主这般烦躁。   璀错上前握住胖梨的手,柔声道:“那你今晚将就一下,明儿再洗?”她拍拍胖梨的手,“我们一道睡可好,若是夜里你醒了,我同你说话?”   胖梨垂头丧气地摇头:“我不洗。”   璀错扑哧一笑,细致的眉眼清丽温柔。   “堂堂一国公主,不洗漱不沐浴,传出去多有趣儿呀。”她取笑胖梨,“若是明儿后儿的,都找不见,我看你怎么着。”   霍枕宁便拉璀错去廊下看月亮,那一轮皓月隐在层层的云朵里,时隐时现,像是快要下雨似的。   “不知道从江迟的窗子里看月亮,会不会格外的皎洁。”   世上的妹妹大抵都是不懂的自家哥哥的好处的,璀错茫然地捋了捋鬓角的发丝,费解道:“哥哥窗外的月亮,和此刻咱们看的月亮,都是一样的。”   霍枕宁屈膝坐下,长长的纱裙拖在地上,露出纤细的脚踝。   “那怎么能一样呢!”霍枕宁双手托着腮,面上悄悄泛起了红云,“同他一起看月亮,能和此刻一样吗?”   璀错便取笑她的少女心事,“真的想不通,表哥究竟有什么好的呀。”   霍枕宁歪着头,抿嘴笑的可爱:“……我想要他时时放在胸前的那块兽面令牌,”她说着去摸挂在腰间的绣袋,这一摸却摸了个空。   霍枕宁头轰的一声炸开来,脑中嗡嗡作响,腰间时刻不离左右的绣囊不见了。   里头装的是,母亲当年执掌六宫的凤玺。   殿前司与侍卫亲军安置完毕之后,江微之按例巡防,待行进至塞湖畔时,却瞧见那高台之上的嘉圆馆中灯火通明,似乎还有嘈杂之声。   江微之顿足,命郑敏带人上去查探,许久郑敏才慌张而下,拱手道:“公主的爱物丢失了,整个嘉园馆找翻了天……”   公主的爱物?   自帝京搬来几大车箱匣,还能落下她的爱物?   江微之只道公主娇纵,碍着郑敏在,江微之只淡淡道:“派些人手,为公主寻找一番。”   话音未落,却见璀错自阶梯上提着裙子奔下来,抹着眼泪仰头看哥哥:“……我看郑虞侯上来,便知哥哥在,上头一团乱,先是胖梨的疏郁丸找不见了,再是先皇后的凤玺也没了,胖梨不肯洗澡倒是小事,可凤玺是先皇后的遗物,胖梨失了它,这会儿哭的都晕了过去。”   江微之心中倏的一紧,似乎夏夜的风悄悄钻进了铠甲里,凉到了。   “传太医了么?”他按了按自家妹妹的肩,示意她不要着急   “胖梨有晕厥的毛病,一向由大医看顾,这次因太皇太后她老人家没来,夏大医给太皇太后备药,要晚几天才能来,木樨姑姑着人去请了刘太医……”璀错急的直搓手。   江微之哦了一声,吩咐郑敏:“送乡君回去。”   璀错诧异地去拉哥哥的衣角。   “哥哥,你不上去看看胖梨吗?”   江微之微勾了下唇角,隐下心里冒头的那一点担忧,淡淡道:“我不是太医,帮不上什么忙。”   这话说的,连郑敏都忍不住抬头看了眼殿帅。   嗯,殿帅脸上无风无雨的,甚是安然自在。   璀错失望地拭了下眼底的泪,委委屈屈地上去了。   郑敏暗暗叹了一口气,送了乡君上去,再下楼时,却见殿帅好大俊逸的身影,早隐在了湖畔的夜色中。   不提江殿帅,嘉园馆中一片慌乱,不光刘太医来了,就连太后娘娘、皇帝,以及齐贵妃都来了,一番诊治之后,公主才自晕厥中清醒,被送去寝殿安歇。   皇帝盛怒,罚嘉园殿的宫人们长跪,这才携太娘娘、后妃们离去。   璀错陪着到了月上中天,终究是扛不住了,被木樨扶着,送回了自家所居的侧殿。   霍枕宁睡在卧榻,却睡的不安生,外头淅淅沥沥,雨打湖面的声音传来,霍枕宁睡一时醒一时,终究是被雨声吵醒,披着一头如瀑的乌发,赤足往那临湖的窗子走去,轻轻地趴在了窗台边上。   夜雨像是细细的珠帘,遮蔽了明月,天地皆静,只余簌簌雨打湖水之音。   清幼纤白的公主,眼望阑外,渐渐地痴了。   良久,有轻稳踏实的脚步声响起,行至在公主的窗下。   衣衫尽湿的江微之站在了她的面前。   眉眼清明,然神色却肃穆。   霍枕宁记挂着自己的凤玺,心绪不佳,懒懒地抬起头,委委屈屈地问他:“做什么?”   方才昏厥了,此刻却还在凭窗吹风。   江微之按下心头猛然袭来的怒意,高声道:“侍候公主的人呢?”   木樨闻声而来,见殿前司指挥使在窗外,自家公主茫然地看着他,也不知该听谁的了,欠身道:“公主,奴婢在。”   霍枕宁茫然地指指江微之,对木樨道:“……是他找你。”   “为公主准备沐浴。”江微之自廊下缓步入殿,吩咐木樨。   木樨迟疑道:“此刻?”   江微之点头称是,木樨领了命便去了。   霍枕宁心下委屈顿起,跺着脚闹:“我不洗,我不洗澡!”   江微之不理她,转身负手,原地站的安稳。   霍枕宁绕到他的面前,继续跳脚:“我不洗!我不洗。”   木樨轻轻上前,见公主这副样子,哪里好上前催促,便向着江微之躬身道:“殿帅水好了。”   霍枕宁用难以置信地眼神看了木樨一眼,指着自己的鼻子跳脚:“你干嘛跟他说水好了,难不成他要同我一起洗。”   霍枕宁不知羞,木樨却偷眼去瞧江微之。   哟,年轻的禁军首帅,面上没什么神色,耳朵却悄悄地红了。   霍枕宁依旧在那里嚷嚷:“没有疏郁丸我不洗。”   江微之被她吵的头痛,长手轻扬,纤长的手指扣住霍枕宁的手腕,稍一用劲,霍枕宁已然随着他往殿后而去了。   一路拖至大大的浴盆,江微之将一颗丸子丢了进去,眼见着丸子在水中化开了,这才松开了霍枕宁的手腕。   霍枕宁呆了一呆,看了看他,江微之低头便要出去,霍枕宁一把扯住了他的手臂。   “这丸子要化一刻钟才能洗。”   江微之蹙眉,一下子甩开她的手。   “爱洗不洗。”   说着大踏步地往外走去。   霍枕宁犹疑地看着他的背影,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几个小宫娥鱼贯而入,侍候公主更衣。   而木樨在外头,接过了江微之手上的一袋“疏郁丸”,欠身道:“殿帅有心了。”   江微之嗯了一声,将袖袋中的凤玺拿出来,沉声道:“落在了公主殿中的妆台上。”   木樨一震,有些不可置信。   再打量眼前的江微之,额发衣衫尽湿。   “殿帅这是往帝京宫中跑了一趟?”   三百里地,打马来回,怎么着都得一夜的功夫。   江微之不置可否,大踏步而出。   良久,霍枕宁沐浴而出,换了一身寝衣,坐在床榻间发呆。   木樨奉上凤玺,感慨道:“公主一心钟情殿帅,不是没有道理的。”   霍枕宁将凤玺攥在手里头,只觉得心头砰砰跳个不停。   原来他心里是有我的。   霍枕宁心里只有这一句话,来来回回的浮现。   不待木樨为她擦干头发,她便提着裙角狂奔下楼。   身后则跟了一长串的宫人。   气喘吁吁地跑了许久,才进了殿前司安置的场所,在门便略一迟疑,转头却见那高大俊逸的禁军首帅徐步而来。   霍枕宁的凤玺寻回,心下本就安定了几分,加之她自以为是的确认了江微之的心意,哪里还管什么矜持,助跑两步,比量着江微之,便跳上了他的身子,双手紧紧搂着他的脖子,双腿盘在了他的腰上。   郑敏不禁暗暗在心里给公主点了个赞,公主好身手!   一时间,宫人低头垂首,殿前司早起的士兵假做眼盲,跪地的跪地,避走的避走。   江微之手再不能负在身后,扶住了她的腰。   可自心底泛起的酥麻一路向上,一直蔓延在他的脖颈。   她发着淡淡的香气,是不是疏郁丸的味道?   他不知道,他甚至将她抓了下来,僵硬地别过了头,沉下声音提醒她:“公主,臣请您自重。”   霍枕宁在他的胸前蹭了一蹭,胡乱的摇头。   “你也心悦我,对不对?”   她忽的抬起头,盯住了他澄澈的眼眸,企图在他的眼中发现一丝蹊跷。   江微之闭了闭眼,心中却似擂鼓。   “您误会了。”   “怎么能是误会呢?”霍枕宁扬扬手里的凤玺,得意地搂紧了他,“往返三百里去为我取心爱之物,还不是心悦我?”   江微之唇畔牵了一丝似有若无的笑,嘴上却继续否认:“是郑敏去的,照公主这么说,应该是郑虞侯心悦您。”   郑敏原本是跟在江微之的身后,猛的被点名,吓得浑身发抖起来。   特么的,老子有妻有子,怎敢妄想公主!   霍枕宁啊了一声,抬起头看他,脸上挂满了失望和沮丧。   “我不信,一定是你去的!”   江微之笑意愈加地明显,继续摇头否认。   “臣身为禁军首帅,事务繁杂,哪里有功夫往返三百里。”他轻轻拽下公主抱住他腰身的手,道,“天快亮了,公主还请回宫吧。”   霍枕宁愈发的沮丧,不肯撒手,嘴里嘟嘟囔囔地:“我不信……”扯住他的衣衫,放弃了追问,“那你送我回去。”   江微之还要继续拒绝。   霍枕宁一把搂住他,将脑袋贴在他的胸膛。   “那我让爹爹下旨意,专让你哄我睡觉……”   江微之无奈地摇摇头。   低头却看见公主赤着双脚,江微之蹙眉,命人抬来轿辇,强将公主塞进去,一路护送回了嘉园馆。   好说歹说,将公主送上了床榻,霍枕宁却不依,一双鹿般灵动的大眼看着他。   “你陪我说会话再走。”   “臣不会说话。”江微之被她扯着,坐在了床榻边,摇头拒绝。   “那你哼个小曲儿来听听?”霍枕宁饶有兴致地说。   摔,唱什么小曲儿,我又不是什么伶人。   江微之蹙眉,再度拒绝了她。   霍枕宁抱住了他的胳膊,摇晃来去。   “那咱俩玩一下一二三木头人?”   江微之略略迟疑了一下,霍枕宁立刻抓住了这个机会,兴奋道:“好,就这个了!要有赌注的哦!”   “一二三,木头人,不许说话不许动!”霍枕宁小小声的说完,立刻闭嘴,眼睛也不眨一下。   天边翻起了鱼肚白。   殿中有帘遮光,却仍漏了几束进来,堪堪落在眼前纤白明媚的女孩儿的脸上。   她一动不动,与平时灵动跳脱的样子截然不同。   双眸澄澈,唇色鲜润。   乌发有几束落在她的肩上,她有那样雪白的肩颈,如精瓷一般颜色的的手臂。   她的眼神楚楚,却丝毫未见闪动。   不如不遇倾城色……   若是抛开那些固有的,刻板的,再去看她……   江微之心中轻叹,复而轻声道:“臣输了。”   霍枕宁疑惑地眨了眨眼,不解地问他:“你没有动啊?”   心下却嗷呜起来:还想多看他一会儿,他却不跟你玩儿了!   江微之腾地站起身,逃也似得离开了公主的寝殿。   霍枕宁又是懊恼,又是不甘心。   “哪里动了?不想陪我就直说,分明没动嘛!”   作者有话要说:  哪里动了?   改了很久,还是不满意,尽力了。 第21章   自嘉圆馆拾阶而下, 郑敏一身戎装在下头迎着自家殿帅,小心翼翼道:“殿帅, 马厩里倒了一匹河曲马……口吐白沫、活生生瘦了一圈, 也不知是糟了多大的罪……”   天色微明,江微之背着一团温柔的雾灯,神情疏阔、眉目清明。   他此刻的心中,还持续着方才的悸动。   大抵是夜间马不停蹄、奔波往返带来的后遗症, 才令他的心如此动荡不安。   他顿了一顿,缓了缓声气,清朗道:“多喂些豆料,叫人好生看顾着。”   郑敏得令,又迟疑道:“殿帅, 卑职对公主殿下只有敬爱,半分不臣之心都无……”   江微之闻言笑了一笑,深邃的眼眸中隐匿了几分暖意。   “你且安心。”   郑敏安了心, 又嘀咕道:“那马也不是卑职累倒的……”   江微之听到了下属的嘀咕,唇畔牵了一丝笑, 自顾自往前走了。   郑敏在心里暗暗指摘自家殿帅:“死鸭子嘴真硬!”接着往前追去, “殿帅,卑职听闻大医夏避槿连夜赶来了北宫, 也不知道是何人将他请回来的。”   美美地睡了个颠倒觉的江都公主霍枕宁, 睁眼时已是暮色昏昏,在床榻上坐起,还没来得及发那起床气, 大医夏避槿已然提着自己心爱的小药箱,板着一张脸走了进来。   霍枕宁木楞楞地看着大医,他自药箱里拿了一株薄荷,递给了霍枕宁。   “公主您可真行,半夜令那殿前司指挥使去骚扰老朽。”夏避槿自公主幼年时便为她调养身体,自是熟稔的很,此时抱怨起来,也是唠叨不停,“那制作疏郁丸的药材繁复的紧,其中一味玫瑰还需新鲜的才能入药,好在那小子也挺乖觉,去御花园挖了几株过来,累的老夫气喘症都要犯了,这还不说,那小子又说殿下您夜里昏厥过去了,急着要带我回来。”   夏避槿气的差点抹起了眼泪,继续吐槽:“好在我人老体弱,那小子便没有勉强,只叫我天一亮再过来,这不,老夫回禀了太皇太后,过来看看您。”   霍枕宁听完,一颗心砰砰乱跳。   还说是郑敏连夜往返三百里,为她取药,死鸭子嘴真硬。   她笑的灿烂,一张小脸红扑扑的,又是娇憨又是可爱,夏避槿哎哟哟了两句,啧啧啧:“公主啊,您这气色好的不像话,老夫这趟是白来了!”   话虽这么说,夏避槿仍是为公主把脉诊治,到底是豆蔻年华,公主除了打小就有的昏厥之病之外,气血倒也平和。   待给大医瞧完了毛病,木樨便伺候着公主沐浴更衣,收拾齐整往烟波致赏斋而去——总要给祖母与父皇问安不是。   轿辇拐进了宫墙,便见宜州公主霍曲柔身边的小内侍徐进匆匆而来,见到公主轿辇,跪下叩首。   霍枕宁掀起纱帐一角,见他一额头的汗珠子,好奇道:“你这是打哪儿来?二妹妹呢?”   徐进陪着笑,恭谨道:“奴婢问公主安,二殿下此刻正在贵妃娘娘殿中,奴婢奉二殿下之命,往冀州侯府去了一趟。”他偷眼去看大殿下,见殿下饶有兴致,便继续说道,“太仆寺少卿之女宣意蕊嫁进了冀州侯府,二殿下命奴婢去送贺礼。”   霍枕宁哦了一声。   宣意蕊同霍曲柔交好多年,她是知晓的。   挥了挥手便让徐进起了,自家往爹爹居所而去。   今日天气晴好,圣上晨起同陈太后、齐贵妃游湖,此时暮色四合,圣上早已回还,此刻正在九思堂批阅奏折,见自家这个小魔星过来,便气不打一处来。   “你望望你,这都什么时辰了,你才过来?”他恨铁不成钢的撂了手中那杆天子万年笔,简直想把自家女儿给轰出去,“你妹妹早就晨起去读书了,你呢?”   霍枕宁心虚地绕进了爹爹的案桌,委委屈屈地说:“女儿这不是昨晚昏过去了么,爹爹还这么凶。”   皇帝一怔,这才想起来自家女儿昨夜昏了过去,忙于政事,倒将这茬给忘了,他略略有些歉疚,复训斥道:“你平时没昏厥也没见有多勤勉!好些了么?”   霍枕宁小鸡啄米一样点点头,道:“爹爹,北宫除了亭台楼阁、湖泊水榭,无聊极了,我能不能同璀错微服出去玩儿?”   皇帝勃然大怒,笔杆子戳了戳她的脑门,训诫道:“老老实实给朕滚去魁星楼读书去!”   霍枕宁哪里肯从,摇着爹爹的胳膊不依:“爹爹,我一个女孩子读书能干嘛呀!能考状元吗!”   “人从书里乖,”皇帝驳回她的请求,开始谆谆教诲,“你这性子太过跳脱,正好趁此机会读读书磨磨性子。”   霍枕宁在心里暗暗下定决心,一定不会去读书,嘴上便阳奉阴违,皇帝自然猜的透女儿的想法,警告她:“你不要打什么鬼主意,老老实实地读书去。”   见女儿不情不愿,皇帝又换了个声气道:“我瞧了今日的奏章,太子监国很是像样,你何时能像你弟弟这样,沉稳些,朕也能放心将你嫁出去。”   霍枕宁撇了撇嘴,自家弟弟那个死人脸,自然沉稳,瞧上去比江微之的脸还臭。   “爹爹,齐国公是不是要还朝了,您回帝京么?”   皇帝点了点头,道:“此番叫太子去迎接,过些日子来北宫,朕再替国公接风。”他突然警惕地看了女儿一眼,“你又想怎么样?”   皇帝想起齐国公江燕安请求他不要将女儿嫁给江微之的话,顿时警觉起来。   霍枕宁悻悻地看着父皇警惕的样子,怏怏道:“女儿这么和您说吧,我很喜欢齐国公,他简直太适合做我的公公了。”   “滚。”皇帝一甩手中的笔,呵斥女儿滚走。   霍枕宁灰溜溜地站起身,一头顶翻了案上的砚台,好在墨汁不多,但也流了霍枕宁一脸。   皇帝扶额,闭上了眼,令她快走。   “朕不想看见你,滚远点。”   霍枕宁顶着一脸擦不干净的墨汁,悻悻地来到了太娘娘所居的慈竹堂,刚进去,太娘娘就啧啧两声,叫人拿了西洋老花镜来,端详了霍枕宁半天,嗔道:“我的大胖梨子,你这又扮什么怪相?”   霍枕宁指了自家的额头,无奈地向祖母解释:“您看看清楚,这是爹爹扔的墨汁!”   这般一说,太娘娘少不得又嘟囔了几句皇帝,留了霍枕宁用膳。   吃饱喝足,霍枕宁便令人去寻江微之的下落,可是奇了怪了,四处找遍,就是不见他的踪迹。   到了晚间,霍枕宁命人去传江微之,得来一个拒绝的回话:“殿帅巡防北宫,一时半会儿来不得,怕是不能听公主的传召。”   霍枕宁气呼呼地回了宫,到了第二日、第三日,江微之还是不见踪影,不理传召。   她自是气愤不已,白日里窝在楼中生气,也不去魁星楼读书,二公主霍曲柔勤勉爱学,连去了两日,都不得见自家大姐姐的身影,给父皇请安的时候,便一不小心透露了出去。   皇帝自然知道胖梨子是个拉不动的车,软硬不吃,略略思考一时,便传了殿前司指挥使江微之前来。   江微之这几日巡防是真,不想见公主也是真,原因说不清道不明,看在下属郑敏眼里,不过就是男人心海底针。   他恭谨而站,耳中听得圣上的旨意。   “你去知会公主,朕令她明日起便去魁星楼读书,”皇帝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江微之,“不去的话,你便把她押过去。”   江微之心头一阵灰暗。   无奈领旨,携了郑敏到得塞湖湖畔,眼望着那高台之上,嘉圆馆里一团温柔的光影,定住了脚步。   郑敏顿觉不好,警惕地竖起了耳朵。   此时满天星斗,时辰已近亥时。   江微之轻咳一声,看向郑敏。   “你去禀告公主,就说圣上说了,明日让她务必去魁星楼读书,不去的话……”   郑敏竖着耳朵,无奈问道:“不去的话怎么着?”   江微之挥挥手,道:“不去的话,三个月不许出宫。”   郑敏无奈领命,在心里头咒骂了自家殿帅一百句。   那嘉圆馆中烛火微动,公主已然沐浴完毕,心头沮丧地趴在床榻前想心事,殿中只余了几位宫娥静默而立。   木樨轻轻上前,柔声道:“公主,殿前司都虞侯郑敏求见。”   霍枕宁听到是郑敏,已然失望了几分,却又想知晓是否与江微之相关,便懒怠道:“叫他来。”   木樨隔着殿门道:“郑虞侯,请说。”   郑敏恭恭敬敬地出卖了自家殿帅。   “启禀殿下,殿帅叫卑职前来通禀,陛下让您明日务必前去魁星楼读书。”   公主冷冷的声音自殿中传来。   “叫他亲口来同本宫说。”   郑敏一愣,讷讷两声,退了下去。   见自家殿帅立湖畔的黑暗中,他忐忑上前,拱手道:“公主说,让您亲口同她说。”   江微之垂眼,头痛不已。   郑敏在一旁幸灾乐祸。   呵呵,躲啊,看你躲不躲得过公主殿下。   江微之轻叹了一声,拾阶而上。   几十级的阶梯,他行的缓慢。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在躲些什么,大概是躲避自己的心吧。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心竟然背叛了自己,自作主张地为一个他讨厌的人,跳动起来。   嘉圆馆的门悠然而开,木樨恭敬地请他进来,旋即引他入内。   他踏过前殿,经过殿中绰约的烛火,入得寝殿。   他看见眼前那长发如瀑的纤细背影,慢慢转过来,露出一张纤白明媚的绝色容颜。   他的心再度背叛了他,砰砰跳动。   他默然而立,眸中星环闪动。   眼前的少女,声音娇软,问向他。   “我要你亲口说。”   江微之嗯了一声,敛住心神。   “臣,遵命。”   正待出言,却见眼前的公主提裙而来,露出一双雪白可爱的足,在他眼前站定,纤长的手指抵在了自己唇边的笑窝上,仰头看他:“那你先亲口。”   他如被荡魂摄魄,心神俱乱。   素来秉节持重的殿前司指挥使,慌乱地后退了几步,被公主天真无邪的笑眼逼得无路可退。   他垂眼,稳住心神,定住脚步。   神色恢复如常,努力将往日那个持重冷漠的殿前司指挥使拉回来。   “公主请自重,”他拱手,眼眸低垂,落在自己的靴上——又不由自主地落在那双雪□□嫩的足上,他不易察觉地呼了一口气,移开目光,“圣上命您明日去魁星楼读书,不然……”   霍枕宁将眉头拧成麻花,反问他:“不然如何?”   江微之依旧垂眸,不动声色道:“不然,三个月不准出宫。”   霍枕宁忽的笑起来,往那一旁的美人榻上抱膝一坐,如瀑乌发委迤在侧,眼中像有星子闪耀。   “为什么我要读书?”她懒懒散散,摆出了一副不学无术的无赖模样,“你是觉得我不学无术还是觉得我胸无点墨?”   江微之此刻已然收回心神,听见公主的问话,心下暗道自然是两样都有。   嘴上却恭敬如常:“书以修身,读以养性。正如此刻,窗外一轮明月,湖面的碧波游船,臣读了些微末书籍,便可吟一句‘桂绰兮兰桨,击空明兮溯流光。’而公主您呢?大约只会说一句‘月亮大又圆,好像糯米团。’”   公主涨红了脸,特么的,我怀疑你在骂我!   可这两句月亮大又圆,好像糯米团的打油诗,正是她前年的大作。   反驳不出口,霍枕宁不服气地抬头,却捕捉到江微之眼中似有若无的笑意。   她气呼呼的从美人榻的迎枕下,翻出一摞话本子。   “谁说我不读书,这些书不是书吗?”   江微之一眼望去,上头的每一本的书名,都令人头痛。   《多情郎君义救风尘》《娇软郡主怒斩情郎》《卖油郎独占花魁》《唐三藏情堕女儿国》   ……   怪道公主近来行为举止大胆的很。   江微之板下一张阎王脸,沉声道:“这都是从哪来得来的?”   霍枕宁吓了一跳,心虚道:“昨儿谢小山差人送过来的……”   江微之沉下脸,道:“公主好自为之,还望明日准时去魁星楼读书。”   说罢,衣袂微动,转身欲走。   霍枕宁急了,跳下美人榻,扯住他的衣角。   “你骗人,爹爹说我出降前都不给出去,怎么会又说什么三个月不给出宫的话?”她捉住他的衣角,气鼓鼓地问他,“你这是假传圣旨!”   她想到他这几日的避而不见,心中怒意上浮,“我要治你的罪!”   呵,这突如其来的公主脾气。   江微之顿住脚步,并不转身。   “公主请自便。”   说罢,一阵风似的走出了公主的寝殿。   霍枕宁看着他的背影,只觉得自己气的脑袋都冒烟了。   她将那些话本一股脑拂下美人榻,在上面狠狠踩上几脚。   “我要治你的死罪!”   说完却又反悔,冲着殿外喊:“江迟,我要在你在殿外守着。”   殿前司不是侍卫亲军,并不负责护卫某一人的安全。   霍枕宁发完脾气,并不指望他能遵她的命。   她静静地等了一会儿,果然没有等到江微之的回应,落寞的公主悄悄爬上了卧榻,望着薄如蝉翼的纱帐顶,倦意席卷而来,她微眯了双眼,好一会儿,却像想起来什么似的,轻轻道:“江迟,你在吗?”   嘉圆馆不似宫中的建筑,寝殿里也有临湖的窗子,一轮皓月落在窗格子上,影影绰绰的,像是被咬了一口的糯米团。   在那晴空皓月下,却有清川碎石般的清逸之音响起。   “不在。晚安。”   霍枕宁由心里雀跃起来,将脸埋在了枕头里。   想他在,又怕他在。   夜风凉了,会不会使他伤了风?受了风寒?   霍枕宁轻唤木樨,令她去请殿帅安歇。   听见窗外渐去的脚步声,娇纵的公主终于沉沉睡去。   到了第二日晨起,江微之果然在嘉圆馆下候着公主,只是等来等去等不来,却等来了那位东城兵马司指挥使、升平侯府世子爷谢小山。   他着一身紫衣,衬的面庞又俊俏了几分。   见江微之候在这里,谢小山在心里颤抖了一下,转而狗腿一般的向江微之汇报来意:“我娘亲来北宫朝见太后娘娘,将小的也带过来了,今儿公主表妹传我来陪她读书。”   江微之淡漠地看了他一眼,面上半点情绪波动都无。   “读书?”他轻轻一笑,“你送来的书还不够读么?”   谢小山知晓送话本子的事败露了,吐舌笑说:“那些不过是消遣,正经的书还是要读些的。”   二人正说着话,便见江都公主携了仙蕙乡君拾阶而下。   璀错乍一见谢小山,一张粉嫩小脸登时红透了,急道:“你怎么来了!”   谢小山先是给公主行了礼,这才歪嘴一笑,冲着璀错正经八百地说道:“近来,宫里宫外都谣传我喜欢你,今日我要来澄清一下,这不是谣言。”   璀错的脸刷的一下,更红了,她手足无措地指着阶下的谢小山,惊慌道:“你,你……”   霍枕宁扶额,还未及说话,江微之已然冷冷下令:“拖下去,法办。”   郑敏得令,领着两三个人叉了谢小山就走,谢小山手舞足蹈,替自己辩解:“你们讲讲理好不好!”   哪里又有人管他,霍枕宁与璀错一路叽叽喳喳,往魁星楼而去。   魁星楼里藏书如汗牛充栋、浩如烟海,分门别类各有其所,另有盈室供八岁和六岁的六皇子、七皇子读书。   而宜州公主霍曲柔早已执卷在手,坐在案桌细心钻研。   她虽然性子尖酸刻薄,却是极其好学的一个,此时正捧读一本《列女传》,见霍枕宁来了,身后还跟着章璀错,江微之也在其后,心下有些妒意,面上却不显露,向着霍枕宁曲一曲膝,曼声道:“大姐姐怎的来了,想看些什么书,自取吧。”   霍枕宁应了她一声,毫无兴致地在列满书籍的层架中穿梭了一番,看什么都觉得碍眼,抬眼见江微之坐在门外的一张官帽椅上,沐着晨日的光。   此时不过巳时一刻,晨日溶金,落在他微微闭起的眼眸上。   似有风穿梭而来,那般长而密的乌睫微微颤动,复而平静下来。   云轻风轻,日光清明。   霍枕宁将门外那人望住了,许久才回过神来,手里这一本随意翻动的书正翻到《九歌》。   时不可兮骤得,聊逍遥兮容与……   心砰砰乱跳,哪里看得懂。   圣上命他管住公主读书,真是个无聊的差事。   江微之微憩一时,已觉光阴从指缝溜走,站起身,舒展了手脚,走进来。   他并不打算将眼光投向公主,余光却捕捉到她局促的眼神。   伸手抽取一篇《六韬之龙韬》,席地而坐,正在霍枕宁的对面。   霍枕宁傻呆呆地看着他。   手里装模作样的书也顾不上了,砰砰一声落在地上,清脆的声音在静谧的书阁   格外刺耳。   璀错抬眼看了下,与霍枕宁对了下眼神,偷偷向自家表哥努了努嘴,示意霍枕宁好好表现。   霍枕宁紧张的坐也不是立也不是,把手中的书塞回书架,又抽出一本,搭眼一看,却是一本志怪小说《游仙窟》,怕江微之觉得自己只看闲书,连忙塞了回去。   连连抽取了好多本,动静实在太大,霍曲柔频频侧目,最后不堪其扰,往后面去坐了。   江微之安坐窗边,日光洒在肩头,他坐如钟,锋芒尽敛,像个如玉般清雅的青年。   余光中只见焦躁的公主频频换书,还不停地打量他的神情,江微之敛眉垂眸,安坐如钟。   好容易选得一篇正经八百的《春秋》,看了几页便觉得瞌睡虫上头。   霍枕宁自绣囊中摸出一个白瓷药盒,放在膝上,取了一颗三七蜜丸,纤手轻放入口中,甜甜的味道充盈口中。   鲜润饱满的唇微张,露出一截粉生生的小舌头,轻轻将那蜜丸卷入贝齿中……   江微之白净修长的手指停在了那一行字上,再也无心读书。   啪的将书一合。   霍枕宁诧异地看向他。   年轻的禁军首帅起身而走,走的无情极了。   “公主实在太吵,臣先告退了。”   特么的,我就吵就吵,怎么啦。   霍枕宁咽下一颗丸子,翻着白眼合上了书,招呼璀错:“走,找谢小山玩儿蝈蝈去。”   璀错将头摇的像拨浪鼓一般。   “我才不去,那就是个无赖。”   霍枕宁把头枕在璀错的膝上,手掌覆外眼睛上,挡住那一束晒进来的光。   “你又不喜欢他,同他玩一玩怕什么。”霍枕宁百无聊赖,“莫非你也喜欢他?”   璀错吓了一吓,连连说了四个我不喜欢他。   “天爷,我怎么会喜欢那样的人,又是无赖又是没脸没皮,我怎么可能喜欢他,我喜欢谁都不会喜欢他!”   霍枕宁听璀错连连否认,知道她脸皮薄,便也住了口——她可不想再同璀错吵架了。   上一回在养幼院拌嘴,她被救回了宫,两人抱头痛哭,互相道歉,璀错的一句话令她鼻子酸了又酸。   “若不是你,我便会寄人篱下,到底不如在宫中自在些,这里人人礼遇我,你又待我亲厚,便是舅舅舅母表哥表姐,在我心里,都不如你……往后我少哭些,不同你生闷气,时时跟着你……”   想到这里,霍枕宁又有些鼻酸,摸了摸璀错的袖子,笑的煊赫:“趁着天不热,咱们游湖去。”   到底还是叫上了谢小山,他此番随着云阳长公主来北宫,确是为了仙蕙乡君而来。   他自对乡君上了心,一颗心早也不安定,晚也不平静,干脆和娘亲坦白了事。   云阳长公主与升平侯膝下就这一个独子,平日里虽管教严格,到底骨子里还是爱若至宝,听闻万年吊儿郎当的儿子竟然对一位女子动了心,云阳长公主立刻着人打听乡君,得知乡君实在是忠烈之后,又是随着江都公主一同在太后娘娘膝下教养,哪里有不满意的,只是听说江都公主娇纵霸道,名声在外,也不知这仙蕙乡君品性如何,这便递了问安帖,往北宫拜见太娘娘来了。   谢小山同公主、乡君一同游湖,一双眼睛像是长在了璀错的脸上,璀错气的直跺脚,霍枕宁倒是羡慕不已。   她向来凭一双眼睛看人,这谢小山虽言语孟浪,但一双眼睛澄澈若孩童,她又命人在外打听,此人甚是爱岗敬业,在东城兵马司政绩斐然,平日里也从不涉足烟花之地,是个品性纯良之人。   她又是羡慕,又是感慨,便将璀错、谢小山撇下,一人在园子里瞎窜,想去殿前司寻江微之,又怕招惹他的反感,左晃又晃,又晃回了魁星楼。   只是这魁星楼前却跪了一位未着宫服的俏丫鬟,正自抹着泪。   正想上前管闲事,便见霍曲柔的宫女菱角款步而出,站在那丫鬟的身前,居高临下道:“你在这里跪着算是怎么回事,清官还管不得家务事呢,你们家姑娘的事儿,殿下管不了。”   说罢一个转身,进了魁星楼。霍曲柔皱了眉头,语气中带了一些漠然:“改日寻个油头,将她的门照同腰牌收回来,没的有事没事进宫来哭一场。”   菱角赔着笑道:“可不是,公主还未出阁,这档子事儿哪里该是您管的了的。”   这小丫鬟乃是嫁入冀州侯府的宣意蕊的贴身侍女,她因了家事来寻霍曲柔出头,霍曲柔不肯管,已是第二次求上门来了。   霍曲柔自有心机。   冀州侯在朝堂上,是近些日子里,同会昌侯魏伏骥一同,极力赞同扶齐贵妃登临后位之人,霍曲柔绝无可能为了一个宣意蕊,得罪冀州侯。   齐贵妃若是封后,那她霍曲柔的身份便是嫡公主,比霍枕宁不知要高贵多少,至于她的同胞弟弟八皇子,也可争一争太子之位了。   那宣意蕊的丫鬟名叫桂芝,此时吃了闭门羹,抹泪起身,悲悲戚戚地往回走,冷不防一个面带三分笑的俊俏小中官站在了面前。   “小丫头莫走,同我说说出了什么事?”   那桂芝也是个有主意的,认得此人正是江都公主身边的小内侍应大虎,虽心知自家姑娘得罪过江都公主,公主又是素来跋扈一个人,但想到自家姑娘的境遇如此,倒不如博上一博。   “奴婢是宣太妃娘家侄女宣二姑娘的贴身侍女,此番进宫是想请贵主为我家姑娘主持个公道……”桂芝抹了泪,语音清晰道。   应大虎听的仔细,时不时瞄一眼远处在树下坐着的公主殿下。   原来,宣意蕊嫁入冀州侯府,夫君程南筠是个周正人,两人新婚燕尔蜜里调油,哪知第三日,程南筠便要进京赴任,宣意蕊早收拾行装打算随着夫君进京,哪知这冀州侯夫人秦氏却提出,宣意蕊留下侍候婆母。   那秦氏不过三十有六,哪里又需要儿媳侍候,只不过程南筠是个没主意的,竟同意了,这也就罢了,那冀州侯也在京中为官,家中便只余宣意蕊同婆母在家,这才留家的第一日,宣意蕊便被婆母打了三次。   宣意蕊也是世家出身,哪里受得了这般气,遂遣丫头进宫求助。   应大虎听完,只觉得鸡毛蒜皮的都是小事,请那桂枝回去,自家去树下说与公主听。   霍枕宁懒怠听八卦,只是听了宣意蕊的遭遇有些愤慨,皱着眉头道:“这世间的婆母都这般凶神恶煞么?人家小夫妻才刚新婚,便要活生生地将人拆开,好没意思。”   应大虎只当公主再感慨,遂附言道:“您是万金之身,便是出降,也有单独的府邸,不会受这般闲气,”说着又自己掌嘴,“瞧我这不会说话的样子,谁人敢给公主您气受,那是皮痒痒了。”   霍枕宁憋的发慌,环顾了四周,悄声道:“你去打听打听江迟在何处,若是不在宫中,便去唤姜鲤来。”   应大虎应了,良久才回嘉园馆回话:“殿帅今日沐休,并不在宫中,姜步帅便在殿外候着。”   霍枕宁便叫姜鲤进来。   姜鲤虚二十五,高大俊朗,端的是一副英挺儿郎的模样,他此刻听见公主传召,大踏步而来。   拱手道:“公主有何差遣,臣在所不辞。”   霍枕宁狡黠一笑,反问他:“当真在所不辞?”   姜鲤一怔,复道:“万死不辞。”   霍枕宁叫人给姜鲤上茶,笑的煊赫。   “万死不辞可是你说的,”她托着腮将姜鲤一军,“我想出宫,在这里憋的快发芽了,你看。”   公主语音娇软,说自己快发芽时,还在自家头顶比了比,看在姜鲤眼里,另有一番惊心动魄。   他身为侍卫亲军指挥使,怎能护不住公主?   届时在这冀州大街上转上几番,也就交差了。   既然万死不辞,那便万死不辞吧。   姜鲤应下,出去准备不提。   待出宫时,已是午时,宫中的贵人们早已午休,姜鲤护着公主出了宫门,坐上了马车,自家驾车,另有五十暗卫在外护卫。   冀州最繁华的大街名叫止车街。   顾名思义,便是马车不可行进入内。   便是天家公主,霍枕宁也不愿破坏规矩,既然微服出行,便要像个真正的平民一般,享受生活。   这止车街上果然热闹,各式小吃、绣坊、脂粉的肆铺熙攘热闹。   霍枕宁手里拿了一只南沙饼,吃的一嘴是油,心头却雀跃不已。   姜鲤同木樨在她身后,忙着付钱,主仆三人倒也和谐。   只是将将逛到一家名叫“撷芳居”的酒楼门前,便听见前方一阵人头骚动,行人纷纷闪避,一辆黑楠木马车穿过人群,跑的肆虐,却也差点撞到了许多行人。   眼看着马车来势汹汹,便要冲过来,霍枕宁一时躲闪不及,吓得抱头就要蹲下。   姜鲤心焦如焚,一个飞身过去,将公主抱在怀中,旋身躲开,便是如此,那马车的缘木还是擦伤了霍枕宁的手臂。   霍枕宁躲在姜鲤怀中,惊惧未定,手臂上却疼痛不已,却见那马车安然停在了酒楼的门前,一个丫鬟模样的女子抬手将马车上的女子扶了下来。   那女子着一身素衫,气质华贵端丽,眉目也是清丽如诗,令周遭百姓都纷纷咋舌。   她看了霍枕宁一眼,神情高傲,似是不屑一顾,也并没有道歉的打算。   姜鲤哪里能忍受旁人这般对待公主,刚想上前,却见那姑娘迎着酒楼的门前,唤了一声:“迟哥哥。”   霍枕宁也望见了那站在酒楼门前的如玉青年。   江微之。   他未着官服,一身月白澜袍令他有着使人动容的清俊。   霍枕宁手中的南沙饼落地,惶然的眼神对上他的,再慌乱移开,看向那高傲少女。   他在等她。   沐休的日子里,江微之在等这样一位高傲的姑娘。   江微之并未回应那女子的一声迟哥哥,而是看向了偎依在姜鲤怀中的霍枕宁。   她的衣袖被撕破了一些,有些可疑的红色滴落,而那侍卫亲军指挥使姜鲤却将她拢在怀中,使她愈发的神色楚楚。   江微之眼眸中的厉色一闪而过,踏步而来,站在姜鲤的面前,将公主自他怀中拽出来,沉声道:“步帅僭越了。”   姜鲤并不松手,拽住了公主的手臂,眼神坚定。   “佳人在侧,殿帅还是会客紧要。”   霍枕宁心里盘旋着那一声“迟哥哥”,心一跳一跳的,痛到不能呼吸。   手臂上的伤也开始痛起来,面上有些几滴泪水越过雪白的面庞,径自滴落在她的脚下   她看着江微之,轻声道:“江殿帅,你僭越了。”   江微之呼吸一滞,看着她绝俗的脸上一脸淡漠,下意识地松开了手。   姜鲤上前,欲将公主带离。   霍枕宁却轻拭泪水,令姜鲤放手。   围观的百姓越来越多,他们惊叹着这两位女子绝俗的样貌,出尘的气质,以及那两位官家人的风度,并不知道发生了怎样的爱恨情仇。   木樨适时地扶住了公主,霍枕宁小小声道:“姑姑,咱们回家。”   木樨握住了她的手,像当年牵住那小小人儿一样,慢慢地扶着她走出了人群。   窘境之下,保持从容,是她身为公主最后的骄傲。   作者有话要说:  头秃头秃,疯狂头秃中。   在各位小仙女的支持下,我这篇沙雕文入v了,呱唧呱唧。   才疏学浅,只为写得开心,你们能看的开心。   批评教育赞美都来吧,最好疯狂地爱我!   最后,特别感谢小二妞,你对我的支持我特别感动,谢谢你。   感谢七讷,默默地包养了我。   感谢为我评论留名的小仙女们,这里就不一一点名了,你们都是人美心善的小仙女,支持我给我信心!真的爱你们。   最后感谢默默看文的仙女们,鞠躬,你们是我最大的动力!比心。 第22章   公主背影楚楚, 由木樨搀扶着,逐渐隐在了人群中。   江微之怔在原地, 面上不露喜怒。   谁也不知道, 此刻他心中的惊涛骇浪,正冲撞着他的心防。   那高洁女子姓孟,闺名唤做九如,如今虚十七, 正值待年。   方才那少女同江微之之间的暗涌,她尽收眼底、冷而观之,聪慧如她,立时便猜到了少女的身份。   不就是那位禁中出了名刁钻蛮横的江都公主么?   若不是这位江都公主,她同江迟好好的姻缘, 何至于如今要嫁给那位年近三十的宁王殿下?   她心中愤恨,自然不会有什么好声气。   对着那一位的背影,她露出了一抹不易察觉的讥笑, 裙角微动,款款而至江微之的眼前。   青年如珠如玉, 面色却青白一片, 三魂七魄好似丢了爽灵这一根,无比的萧瑟。   孟九如见他心神皆不在此地, 心中一片恼火, 以手掩面,清咳了几声,柔声叫他。   “迟哥哥。”   江微之敛住心神。   方才他眼眸只落在了, 那一双揽住公主的手,哪里能听见那孟九如的轻唤,也并没有料到孟九如的这一声迟哥哥,已然掀起大波。   他猛地醒过神来,面上不惹半分的俗世之气。   略略抬眼,目光落在了孟九如方才乘坐的那辆黑楠木马车。   他缓步走上车前,细致地端详车缘上的那一道血迹。   霍枕宁方才是被这车蹭伤的吧。   江微之驻足,语音严厉。   “车把式何在?”   便有一贼眉鼠目的矮小中年急步上前,谄媚笑道:“正是小人。”   车把式乃是孟家世代的忠奴,因着自家姑娘恃才傲物的性子,他也学了一身的媚上欺下。   江微之手指轻扬,一时四方簇来了两队锦衣华服的殿前司班直。   那郑敏为自家殿帅搬来一把圈椅,眼见殿帅落座,这才面带了一丝的不忿,话语间难免带了些怨怼:“殿下孤身而去,虽有侍卫亲军护佑,哪及咱们殿前司的神勇,卑职擅自派了一队人马前去护佑,还请殿帅治罪。”   郑敏在为公主抱不平。   殿帅平日里也不是一个听话之人,怎的今日就眼睁睁看着公主走了?   要知,走的容易,再追回来就难了。   江微之说好,神情冷峻。   “带下去。”他目光在车把式身上轻轻一落,“打死。”   那车把式面色大变,眼神惊惧地看了看自家姑娘诧异的面容,心中存了一丝侥幸,扑通一声跪下:“大人因何要判小人死罪?”   此刻周遭百姓皆被殿前司班直驱散,孟九如本在一旁冷眼相看,此刻见江微之要将自家车夫法办,简直是匪夷所思,不可理喻。   她维持着面上的清矜,垂眼曼声道:“迟哥哥,你这是不高兴么?何必拿我家车夫撒气?冲我来便是。”她心知定与那江都公主有关,愈发的柔弱起来,帕子轻拭眼底,令人观之生起怜惜。   江微之微微蹙眉,懒怠同她解释,夷然道:“当街纵马,伤及无辜,其罪一。”   他脑中浮现霍枕宁眉宇间的一抹痛楚,心中倏的一痛。   “冲撞千岁,伤其臂膀。死不足惜。”   这样一个鼠凭社贵的无耻小人,依照他平日的性子,直接打死了事,碍着其主在此,便也多说了几句。   待那殿前司诸人上前,一手拉一边,将他拖拽下去,那车夫才慌起来,撕心裂肺地喊叫:“我是参政府上的人,你这般弄权,当真不怕参政问罪吗!姑娘啊救救我啊……”   声音渐远。   殿前司办案,向来利落。   孟九如捂住心口,有些不可置信。   “迟哥哥,小妹自帝京一路而来,只为同你知会国公爷的讯息,行路匆匆,难免有鲁莽之处,哥哥为何这般不留情面,杖死了小妹的车夫,小妹如何回得京去?”   江微之视线冷冷移过来,有些倨傲,有些骄矜。   “孟穆约我在这里相见,如何是你前来?”他语音生疑,直问到孟九如的脸上。   孟穆乃是孟九如的堂兄,时年二十有一,因厌文好武,十五岁那年得了武状元,如今在国公爷帐下任职上将军,此番国公爷还京,他先行出发,入京述职。   三日前,孟穆传信到,约在今日午时在冀州步停街撷芳居相聚。   只是他等候一时,等来的却是孟九如。   孟九如久久等不来江微之的回话,心下也顾不得那个低贱的车夫,一心要同江微之叙话。   “迟哥哥,午间日晒,咱们进去说。”   江微之说不必了,凝眉看她。   “孟姑娘进京那一日,这车夫便纵马伤人,参政府世代书香,必定不会纵出如此恶奴,本帅今日为参政大人清理门户,还望日后严加管教府人,再莫出现今日之事。”   一席话说完,已然站起身欲走。   孟姑娘掩饰不住心中的诧异。   去岁她写书信与他,请教帝京人情风貌,他一一回信,二人逐渐熟稔,未曾想,同他的两次见面,都不欢而散。 第一回 ,她入京,马车破损,恰逢江微之,他言语冷漠,却着人护她回去。   此番见面便是第二回 ,他竟以本帅自称,同她分割地清清楚楚。   “我哥哥有话要我带到。”情急之下,她只得拿了堂兄的口讯顶上,“国公爷并两位将军途径宿鸦涧,遇上小撮北蛮奸细,国公爷不察伤了右臂,哥哥本已至赤县,得此消息便领兵回还接应国公爷……因怕失了迟哥哥的约,特意叫小妹来知会一声……”   江微之闻听父亲受伤,心神微乱,孟九如的后半句便也没听下去。   抬脚便走,只余下孟九如在原地愕然。   儿时的定亲对象,长成当下这般位高权重的殿前司副指挥使,人品样貌世间难寻,她扼腕叹息,由丫鬟杏村扶着往那撷芳居二楼雅间坐了。   杏村瞧着姑娘的脸,小心翼翼地伺候着:“殿帅的样貌生的神武,可这性子怎的如此……”丫鬟摸不清姑娘的心思,不敢将后头的话说出来,大抵不过是暴虐、严苛一类的话吧。   可见殿前司之人都是虎狼之辈,此话一点也不假。   孟九如心下黯然,面上却不显露,仍是一副岁月静好的模样。   “他同穆哥哥交好,自然善待与我,如今这幅样子,也是怕得罪了禁中那位吧。”她执小盅饮茶,咽下一缕馨香,“听说那位害人精刁蛮霸道的很,迟哥哥恐怕是深受其害,不敢开罪吧。”   丫鬟杏村心下却稍稍有些不同的看法。   若真如外界所言,这位江都公主跋扈霸道,方才就会治她们的罪,怎么还能一言不发地离去呢。   不过,自家姑娘都这般说了,那便是对的。   孟九如淡然饮茶,搓揉桌案的手指却暴露了她焦灼的心。   明年六月,她便要嫁入宁王府了。   宁王霍容逡,今上最小的弟弟,如今二十有七。   前头故去一位王妃,因而娶她,则是娶继妃。   便是继妃,那也是极大的荣耀。   宁王身为最小的皇子,当年承欢先帝膝下,比之今上还要受宠,从前民间便有传言,若不是宁王年纪小,这天下恐怕都是宁王的。   孟九如却不愿意当这个王妃。   且不说年岁不相当,只这宁王在民间的名声一桩,她便觉得不妥。   万一哪天圣上一个天颜大怒,什么宁王平王,都是砧板上的鱼。   她可不想掉脑袋。   更何况,她心悦的人,从来都只是江微之。   殿前司指挥使位高权重,齐国公又是国之肱骨,未尝斗不过这宁王。   只要她同江微之定了私情,她自有法子退了亲事。   她轻轻叹了口气,此事终须从长计议。   江微之关切父兄,命人去帝京家中闻寻,齐国公世子江遇倒不甚着急,只道昨日便有消息传到府中,怕耽误江微之的差事,这才按下没有告知。   又告诉他,父亲伤势不重,就地休憩,没什么大碍,令他好好地在冀州护卫圣上,不必担心。   江微之这才松了一口气,待到晚间,便往北宫里去了。   嘉圆馆里,霍枕宁恹恹地趴在榻上,她右臂上的伤不算太重,但看在璀错眼里,简直比天塌了还要伤心,夏避槿为公主诊治之后,摇了摇头道:“外伤不重,只是恰好在肘部,有些筋骨上的挫伤,还是要好好休养休养。”   接着便为公主开了好些药,他知晓公主爱吃药,严加叮嘱公主身边人:“切莫将这些药材看好了,别让公主偷吃了去,都是些有毒之物。”   待夏大医一走,璀错就抹着泪坐在了霍枕宁的身旁,抽抽噎噎。   “你说你若是好好的同我跟谢小山游湖,哪里又能出这等事,”她又接着说方才未说完的话题,“我不知道你说的那女子是谁,但哥哥向来是不近女色的,其中一定是有什么误会。”   霍枕宁心里仍介意着方才那一声迟哥哥,此时恨恨道:“……我就叫不出口,真不知羞。”   璀错摸摸她毛茸茸的脑袋,安慰她说:“便是圣上,您也是高兴了喊爹爹,不高兴了叫他老头子。”到底是胆小,璀错说完便吐了吐舌头,复又小声道,“表哥忙成这样,哪里有时间再去和别的女子勾三搭四。”   霍枕宁不满地反驳她:“你的意思是说,不忙的时候就要和旁人勾三搭四了?”还没等到璀错的解释,又抱着枕头嗷呜一声,“哼,这世上没有谁离不开谁,便是一条鱼离开水也能煮着吃。”   璀错噗哧一笑,倒在胖梨的身上。   “我离开你就不行。”她很认真地同胖梨表白,“所以你一定要好好的呀,同我做一辈子的姐妹。”   胖梨嫌弃地推开她,“你这个哭包,我才不乐意。”   见璀错一扁嘴,眼睛耷拉下来,胖梨心道不好,连忙去哄她:“我说笑呢,我简直太乐意了。”   璀错这才破涕为笑。   到底是放不下江微之,应大虎被派出去打探殿帅的行踪,到了夜间便回话:“……殿帅行踪隐秘的紧,奴婢无能,实在打探不到。”   霍枕宁暗暗疑心他同那高洁女子在一起,脑中不断浮现各种猥琐画面,直把自己气的七窍生烟。   公主发起脾气来,底下人都倒霉。   第一轮脾气发完,寝殿里的花瓶桌椅皆遭了罪。   到了第二轮脾气发完,寝殿里的各样灯饰,都被砸了个稀巴烂。   到了第三轮快开始的时候,一轮圆月已然挂在中天,木樨劝说不力,只将宫人们都驱散了出去,只留公主在寝殿里撕书,自家跑出去找仙蕙乡君求救。   刚踏上游廊,迎面便见那清清肃肃的殿前司指挥使,拾阶而上。   像是见到了救兵,木樨连忙引了江微之入殿,还贴心地关上了寝殿之门。   霍枕宁正把那些话本子撕的一页一页的,纸屑遍地,抬眼便见到江微之站在眼前。   她心跳隆隆,一点喜悦却被脑中自家想象出来的画面冲走,恶狠狠了一张纤白明媚的小脸,冲着江微之凶巴巴道:“你走啊,去和那个妹妹亲亲抱抱去啊!”   江微之涩涩地看了她一眼,耳朵却悄悄地红了。   霍枕宁嗷的一声叫起来,跳起来,指着他就说:“你看!被我说中了吧!”   江微之眼中落了一盏蒙蒙的烛火,其中有金芒跳动。   “公主在气什么?”   霍枕宁跳着脚嘴硬:“谁说我生气了!我有什么好生气的?”   江微之唇边牵了一丝笑意,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她垂在身侧的手臂——公主这般跳脱,想来没什么大碍了。   “公主无须嘴硬。”   又来了,又是这般胜券在握、高高在上的鬼样子!   霍枕宁心头怒火升起,一双大眼恶狠狠地盯住他,饱满鲜润的红唇吐出来一句凶神恶煞的问话。   “不许说我嘴硬!你又没亲过!”   那些话本子撕的好。   江微之面上无风无雨,心里却有一万头乱撞的鹿。   作者有话要说:  接档预收文《万古云霄小羽毛》   辛长星重生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去找那个乞丐一般的臭丫头。   臭丫头不仅不爱干净,还粗俗傻气,受了天大的委屈都不吭一声。   他将她堵在街巷口,后头全是看热闹的人。   “本将军不过二十有一,如何能生出你这个岁数的女儿?”   “是干的,干女儿。”臭丫头战战兢兢,语气谨慎地,像是冒犯了天神。   “哦。”   “将军好坐,小女要去做事了。”   辛长星拎住她的后衣领,凑在她的耳边。   “有些事不必急在一时,我们又不赶时间,可以每晚都做一做。”   正经版文案:   辛长星,少年名将   被奸臣所害,罪名通敌,问斩西市口。   万民唾弃,曝尸闹市,无人收尸。   少女青鹿深夜将尸体扛起,葬于列缺山。   其后,她敲响登闻鼓,献上万言长书为辛长星鸣冤。   却被一百杖活活杖毙在午门之前。   你是万古云霄,我是小羽毛。   简言之,这是一个为偶像伸冤而送命的少女的故事,也是一个暗恋、被嫌弃、真香的故事。 第23章 雨霁(上)   到底是不到十五岁的女儿家, 不知羞的话脱口而出,过了便是无尽的懊恼。   万一他真来亲怎么办?   万一他又装作若无其事, 转身走掉, 那又怎么是好?   一向深稳的殿帅,心跳隆隆。   他眼中氲氟了几分朦朦的笑意,落在了公主鲜润的唇上。   世间灵动,莫过于夏夜那株玫瑰。   可她轻轻一抿, 他又觉得那株玫瑰,远不及眼前。   塞湖的明月挂上了窗子,殿中有奇异的香气流动。   纤白清幼的公主心虚地坐下了,一堆花花绿绿的废纸簇着她,纸里头的才子佳人探头探脑地看她, 好似在问,公主呀,您怂什么呢?   是呀, 公主呀,您怂什么呢?没见眼前那人手指微动, 目起波澜么。   他呀, 不是纸糊的老虎么,您就大着胆子戳一戳吧!   可是胖梨子突然不敢了。   原本江微之只是讨厌她刁钻蛮横, 今晚一过, 怕是要加上意图调戏、品行不端这些贬义词了。   会不会把她当成窦太主、馆陶公主那般养面首之人?   她身子一僵,嗫嚅出言:“我不养面首……”   江微之微微一怔。   这是从何说起?   他不知道公主抱膝而坐,脑中已然周周转转地过了十万八千个念头。   这句“我不养面首”便是这十万八千个念头的落脚点。   公主悄悄攥紧了自己的拳头, 像是下定了十二万分的决心,毅然决然地仰头看他。   “我真的不养面首!”她向他保证,黑浓如墨的眼睛眨都不眨,“凭他们有多俊俏,我都不养!”   话虽这么说,可终归是有些可惜。   来这世上一遭,怎么着也得逞逞公主的威风才是。   她又不甘心地加了一句:“要不,你替我养几个,我光看看。”   江微之简直要笑出声了。   公主脑袋瓜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他矮下身子,一手撑地,坐在了她的眼前。   他面上风轻云轻的,晒着朦朦的月晕,眼睛里却有星子在闪动。   “不养面首很可惜么?”他垂眸一顾,透过轻纱,隐隐能看见她手肘上的伤,不甚清晰。   霍枕宁还在想着那些养不成的面首,有些秧秧的。   “有一点儿吧。”她自地上捡了一片纸,揪来揪去,不一时那片纸便碎了一地,“不过我也就是想想,人总要有点梦想,是不是?”   她的手纤细可爱,有着玲珑的美。   一张小小的纸在她的手指间翻来翻去,她只顾低头撕纸,半分眼光都不给他。   “公主方才在气什么?”兜兜转转,他还是回到了将将的话题,环顾了四周的一片狼藉,他手指修长,将她身前的碎纸拢了一拢。   霍枕宁忽然就觉得一阵儿委屈。   她毫无头绪地将那纸越撕越小,最终细细碎碎地落在了地上。   “我不气。”她撇了撇嘴,眼睛里起了一层雾,迷迷朦朦的,“我就是不高兴了。”   她认真地抬起头,诚挚地问他:“我不高兴了乱砸东西,你是不是又要说我刁蛮无理了?”江微之微怔,还没有回话,却听公主又问他:“那姑娘是谁,你心悦的就是她么?”   说罢,她轻轻昂头,眼中星芒闪动,满怀希冀地看着他。   江微之唇畔牵了一丝笑,才刚轻轻摇了摇头,便见眼前的公主突然双手捂住了耳朵,闭上眼睛道:“我不听,也不管,总之你只能同我在一起!”   江微之笑她稚气,伸出手,轻轻将她的手自耳上拿下来。   “她不是我心悦之人。”他觉得荒谬可笑。   十八岁的殿前司副指挥使,满脑子只有忠君爱国,渴望着上战场同父兄一起征战,却因了公主的爱慕,他只能困顿于京。   从前他看到她就厌烦,想到她就头痛,却在不经意之间发现,他的神思似乎被她牵动了。   是从什么开始的呢?   他此刻忽然意识到这一点,有些慌乱。   霍枕宁双手交叠,乖巧地置于膝上。   因已近亥时,天地间混混沌沌地,她的脑子里也混混沌沌的。   因沐浴后而散开的如瀑乌发委迤在侧,同她雪白的面庞相映,像一个纯净的娃娃。   她得到了想要的答案,笑眼弯起,昂着头赞扬他。   “我就知道你是一个不近女色、坐怀不乱的君子。”她赞扬地不遗余力。   江微之失笑,扶了扶额。   不近女色也便罢了,坐怀不乱算怎么一回事?   他耐心地同她解释:“孟穆,就是孟参政之孙,他在家严帐下做事,约了臣在撷芳居相见,臣并不知晓前来的是孟姑娘。”青年的眼神澄澈清透,神情真挚,“公主是因了此事而生气么?”   霍枕宁听他认认真真地同她解释,心里头的那些个怒气烟消云散。   她潇洒地弯起一条腿,手肘架在膝头,托腮道:“我若是生气又如何?”   少女笑眼弯弯,笑窝清浅。   江微之心下微动,夷然道:“公主琼枝玉叶,雅量高致,自然不会生气。”   一向坦荡的人,恭维起人来也坦坦荡荡,仿佛眼前人真的如他所说一般。   霍枕宁心砰砰而跳。   他在夸她哎,真是桩旷古奇闻啊。   一向视她为洪水猛兽的江微之,怎的悄悄地改变了态度?   她探着头,去看他的神色。   他坦坦荡荡,端坐如常。   “你是不是觉着从前冤枉了我,良心难安?”公主自己个儿推敲来去,“木樨说,试玉要烧三日满,辨才须待七年期,我就是玉和木材,你要仔细的分辨才是。”   江微之自是知道女官木樨,先皇后从前贴身的大宫女,家门获罪充盈后宫,本就是一个知书达理明是非的女子。   他从前还常感慨,公主有这样的女官领着,怎么就学不来那般的温柔知意,如今看来,公主岁娇纵,心性却是好的。   眼见着月上中天,漏壶沙沙,指向亥时,公主纤指轻掩玉口,悄无声息地打了一个呵欠,困意席卷而来,眼睛便微微地眯了起来。   江微之知她白日困顿,又受了轻伤,起身道:“公主早些安置罢,臣告退。”   霍枕宁哪里肯,仰着小脸委委屈屈地说:“再同我说一会儿话。”   她竖起一根手指头,皱着眉头恳切道:“就一会会儿。”   公主像临睡的小猫,拧着眉毛,声音又软又糯、诚恳真挚。   江微之闻言,眼中带了一分笑意,蹲下身子,耐心地向公主道:“公主好生歇息,明日不是还要听讲史?”   公主泱泱地垂下眼眸,摆了摆手。   “好吧。”   江微之应是,抬脚便去,转而出了公主的寝殿。   霍枕宁心里不舍,站起身,不顾坐麻的双腿,奔至窗边,探出头去叫他。   “江迟,我会梦见你的。”   殿外那人清清肃肃地回转身。   “我不要你梦见我,我要你好生睡觉。”   公主支着脑袋,歪着头看着他的背影,渐渐隐入了夜色中。   一夜甜甜,到了第二日,才刚睁开眼,便见璀错着了一身云纱裙,轻轻窈窈地来邀她出门。   “……我瞧瞧手好些了没有。”她一双明眸里满是忧色,待看见擦伤的地方已然开始结疤,这才舒了一口气,“好在这里应当不会留下印子。”   霍枕宁心里装着事儿,眉眼里全装了笑,还没来得及同璀错说昨晚的的事,兰桨便进前道:“……谢世子来了。”   霍枕宁咦了一声,让他进来,再看一旁的璀错,脸上飞起了两团红云。   有蹊跷。   谢小山步履轻快,轩轩朗朗地进了殿。   身后却随了一个小东西,像一团雪白的团子一般。   “呀,是猫!”璀错喜的蹲下身来,双手一伸,那团子没有一丝儿的犹豫,扑进了她的怀里,璀错抱着猫,喜的眉开眼笑,一边逗它,一边同谢小山说话,“你当真去聘了一只来?从哪里来的?可捉了虫没有?胖梨子你瞧,它真的喜欢我,一直蹭着我呢。”   霍枕宁有些怕猫,在一旁看着笑。   谢小山却大言不惭地凑上前去,歪着嘴笑的可爱。   “那是,这猫随我,当然喜欢你了。”   璀错哪里听得出谢小山话里的玄机,霍枕宁近来受那话本子的熏陶,一点就透,撇了撇嘴。   这恋爱的酸臭味儿呀。   霍枕宁酸溜溜地看着璀错同谢小山头碰头的逗猫,没精打采道:“我先去给爹爹请安,再去魁星楼听讲。”   她打定了主意要好好学习,自然是劲头满满,见璀错不搭理她,悻悻地往致赏斋去了。   刚进了皇帝寝宫,里头通禀了一声,便听皇帝在里头唤她进来。   “听说你擅自出宫了?”   霍枕宁浑身一寒,旋即战战兢兢地溜了进去。   见皇帝案前摆了个沙盘,那殿前司副指挥使江微之正轩然而立。   霍枕宁乍见他在,心下欢喜,只是爹爹在侧,哪里敢造次。   “就是出去体察了一番民情。”霍枕宁偷眼瞟了一下江微之,其人眉宇舒展,唇畔却带了隐隐笑意,“冀州百姓安居乐业、丰衣足食,兵肥马壮,可见爹爹勤政爱民、尧天舜日、实乃万民之福啊!”   皇帝听座下小女一叠声的称赞,再看女儿那一副狗腿的模样,差点没忍住笑出来。   “还长进了不少,会用典故了!”   霍枕宁听爹爹不仅没骂她,还在心上人面前夸赞了自己,不禁洋洋得意起来。   “爹爹真是慧眼,近些日子女儿勤恳好学,争取让爹爹瞠目结舌!大吃一惊。”   皇帝听到后半句,摸了摸耳朵,有些无奈。   “你这成语用的,朕怎么听的那么不顺耳呢!”   霍枕宁嗷呜一声,抱住了爹爹的臂膀,毛茸茸的脑袋蹭了蹭。   “爹爹,等您到了六十岁,就耳顺啦!”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小二妞和久景,昨天临时加班没有更新,躺平任嘲。   谢谢七呐 默默的关注,感动,比颗又大又圆的心给你。   评论里的小仙女们,作者是亲妈,不会太虐。   我一定会斟酌剧情、认真考量,咱们一起迎接甜甜的春天,好不好?   爱你们,比心 第24章 雨霁(中)   皇帝正值壮年, 离耳顺之年还早着呢。   将自家女儿的胳膊扒拉下去,皇帝嫌弃地坐回自己的龙椅。   “这北宫七千多亩地还不够你逛的?非要出宫去现眼, ”他指了那窗子外的景致, 恨铁不成钢道,“再不济往那山后头爬一爬,强身健体,还有那些个庙宇, 哪一间不够你养气修身?”   这北宫规模庞大除了宫殿群以外,还有烟波浩渺的湖泊以及其上数座洲岛,大片的围场草原后,便是绵延起伏的山峦。   霍枕宁偷眼瞟了下一旁轩立的江微之。   垂手而立,神色夷然。   “来北宫为的就是消暑, 爹爹还要把我赶到山上去晒大太阳,安的什么心呢?”霍枕宁嘀嘀咕咕地竖在了皇帝的身侧,“不过呢, 若是江迟能陪我爬山,女儿大可以忍痛去爬一爬。”   皇帝斜睨了江微之一眼。   这小子向来沉稳, 此时面上不起波澜, 怕是心里头反感吧。   想到这,皇帝便是气不顺。   朕多么好的女儿, 你们老江家从上到下, 从老至幼,竟然还不乐意。   嘴上说什么天恩惶恐,不敢消受, 心里头指不定多嫌弃自己女儿呢。   若不是自家和江燕安乃是生死之交,治齐国公府一个藐视,那是妥妥的。   皇帝思及此,觉得自己此刻的思想有些危险,赶紧往回拉了拉——朕可是位明君!   他拍了桌子一下,斥责女儿:“胡闹!他是朕的肱骨,自有大事要做,陪你去爬山?小心朕将你的脑袋拧下来!”   霍枕宁被爹爹骂惯了,死猪不怕开水烫,腆着脸问爹爹:“女儿的头,爹爹拧去便是。”她指了指那窗子外头,打起了庙宇的主意,“那女儿明儿开始拜菩萨去——只要别让女儿读书就行。”   皇帝气不打一处来,“你望望你这个样子,草包……”   话还没说完,霍枕宁已然紧张地嗷呜了一声,接着再看江微之——似乎没听到爹爹说的草包两个字,还好还好。   皇帝费解地看着自家女儿,又开始唠叨:“朕说个话,你嗷呜个什么劲儿,你现在活像个草包……”   霍枕宁又大喊了一声,打断了皇帝的话。   皇帝心里头的火腾的一声冒起来,挥挥手。   “把公主给朕叉出去,朕不想看见她。”好好的一个女儿家,还学会狼叫了,出息。   侍卫哪里敢将公主叉出去,霍枕宁一跳一跳地跑到江微之跟前儿,双手一抬,笑嘻嘻说:“这活儿你来!”   江微之扶额,看了眼揉着太阳穴发愁的圣上——并没有干预的意思。   他拱手拒绝。   “臣不敢,殿下慢走。”   慢走不送。   霍枕宁泱泱地看了江微之一眼,垂头丧气地出去了。   江微之心中有事,回转身道:“陛下您且看。”   他行至那万里江山图处,指了其中岭南一处,肃容道:“陛下可知为何南黎今岁屡屡犯境?全因广阳郡治下黎州府擅停互市所致。”   南黎乃南蛮,与大梁最南处黎州相接,南黎远不及大梁富庶,但百姓皆好战,两国边境屡屡起冲突,其后天恩浩荡,在黎州开设了互市,两国百姓可自由贸易,战火便也消停可不少年。   “互市贸易一向顺畅,只是今岁年关时,黎州府将这互市关关停停,逼的不少南黎人闯过来,不免出现争斗。”江微之细致禀报,“若是再不加管束,怕是北蛮战火不熄,南黎又起战事。”   皇帝将奏折拍在桌上,恨恨道:“那黎州知府月月上折子,问的都是些废话,朕身子再好,都要被他这般欺上瞒下给气不好了!”   江微之统领几十万禁军,做的是拱卫帝京、护卫天子的事,此时他忧心程度不比皇帝低,见圣上发怒,温言道:“圣上不必忧心,好在这互市关关停停,不过数月。南黎一向对陛下称臣,绝不会掀起波澜。”   皇帝点了点头,着那中官拟了查办黎州知府的折子,这才同江微之说起齐国公来:“朕听那往来传递消息的帐书记说起,国公此时已进了豚鹿届,也就这两日进京了,国公为国效力,一片赤诚,朕生怕太子怠慢了国公,过几日朕亲回帝京,为国公接风。”   江微之心中激荡,跪下谢恩:“圣上励精图治、厚爱臣子,才有这主明臣直的清明盛世。臣替齐国公叩谢陛下天恩。”   皇帝叫起,复又问他:“听闻令堂要为你定亲,如今可定下了?”   皇帝心里明镜儿一般——不都叫自家女儿那个魔星给搅合了嘛!   此时明知故问,皇帝也不遮掩,坦坦荡荡地问起来,“朕常常想,你这般人才,什么样的姑娘才能配得上呢?”   这鱼钩真直。   皇帝美滋滋地想,什么人配得上?自然是朕的女儿啊!虽然顽劣了些,可到底是心思至纯至诚,哪里还配不上你一个毛头小子?   江微之耳听得圣上这声感慨,心下清明。   还是尚主一事。   若是先前问他,他心中有一个斩钉截铁的回答:“不愿尚主。”   可现下问他,他却有些犹豫了。   从前他避她如蛇蝎,近些时日走的近了,他发现他好像并没有想象中的那般讨厌她。   甚至偶尔有那么一些时刻,他心动了。   挥走脑子里的一些旖旎,他理智地告诉自己:娇纵妄为的公主,不宜为妻。   娇滴滴的公主,怕冷怕热、畏风畏寒,心性稚气,怎么看,都不是当家主母的样子——他甚至想象得到,未来她教养孩子的模样,一定会随她一般肆意妄为,鱼肉乡里。   皇帝兴致勃勃地看着他,嘴里还在拉拉杂杂说着家常话:“……眼看着你们这些孩子们都要成家了,尤其是你,翻了年就十九了罢,说起来朕十九岁那年,都生了胖梨了。哎,这胖梨子也要出嫁了,太后劝朕要早早选人——不然定了亲,再造公主府,起码得耽误一年,朕想着胖梨是头一个,驸马一定要选好,不能仓促得慢慢挑,便提前去建了公主府,地方你也知道,就在冬内大街棋盘街……”   江微之知道那江都公主府。   毕竟这公主府刚开始建造时,他便常被人调侃。   他默默听着圣上说话。   这是第一次,圣上同他说这么多私房话。   他认真地听着,神情恭敬而诚恳。   皇帝失望地看了他一眼。   若是有那乖觉的,恐怕早已跪下恳求尚主了吧?   只这混账东西,就是不开言,不表态。   到底是明君,皇帝捏了捏晴明穴,闭上了双目。   “朕乏了,退下吧。”   江微之应是,恭敬退下。   皇帝默默地叹了口气,哎,朕都暗示到这份上了,混账东西还像个哑巴一样,这孩子没救了。   哎,他的胖梨子也没救了。   从那魁星楼睡了一觉出来,霍枕宁回了嘉圆馆,只见谢小山同璀错还在那里逗猫,头碰头的,像两个弱智一般。   霍枕宁叹了口气,叫他俩起来,陪她去湖上用膳去。   湖上小亭一头连着山,一头接着水,八角小亭雅致秀丽,湖风轻拂,吹去了热气,清凉舒爽。   谢小山倒没大哥猫,提着个蝈蝈笼子便过来了,往那石桌上一搁,怡然道:“叫这俩蝈蝈陪公主表妹用膳,孩儿们,唱起来!”   果然那两只蝈蝈嘹亮地叫了起来,此起彼伏地,好像在比赛似的。   璀错在一旁掩嘴笑,霍枕宁觉得有趣极了,听一会儿吃一会儿,但也不嫌聒噪。   正用膳,突然天就黑了一小片,嗡嗡嗡的声音压顶而过,霍枕宁抬头去看,头顶扑楞楞地全是带翅膀的蝈蝈,铺天盖地密密麻麻地,自山那头飞过来。   霍枕宁再镇定,都吓得抱住了头,眼见着那些蝈蝈一般的飞虫飞得低了,就要飞上头,谢小山一把拉下霍枕宁与章璀错,三人往那石桌下藏去。   三人面色发青地藏了好一会儿,待那嗡嗡嗡的声响散去,这才心有余悸地钻出来。   侍立一旁的宫娥们都没什么大碍,都只是吓了个脸色发白。   兰桨扶住了霍枕宁,道:“公主您莫怕,这都是些蚂蚱,不伤人的。”   霍枕宁拍了拍胸口,好奇道:“蚂蚱是什么,我瞧它们同蝈蝈长的极像。是亲戚么?”   谢小山懂的多些,道:“大约带点亲罢。蚂蚱吃草吃麦子,不是什么好货,蝈蝈爱叫爱斗,讨人喜欢。”   霍枕宁哦了一声,恍然道:“那不就是你同我的区别?我是蝈蝈,讨人喜欢,你是蚂蚱,不是好货?”   璀错扑哧一声笑出来。   谢小山才思敏捷地紧,也不反驳,笑的谄媚:“公主表妹真是妄自菲薄,您可是九天上的凤凰,怎能自甘堕落,去做什么蝈蝈。”   北宫的日子闲适,风轻云动的,就到了齐国公还朝那一日。   因是征战近二十年的大梁战神,齐国公自武定门入城,帝京百姓夹道欢迎,一直走了半个时辰才到了午朝门。   因齐国公力劝圣上安居北宫,便仍由东宫接尘,东宫虽只十三,然举止稳重,颇有气象。   待得第三日,圣上便在北宫召见齐国公江燕安,畅谈一日一夜。   到了夜间,便由齐贵妃操持,在骊宫的水榭宴请内外命妇。   这般邀请的场合,霍枕宁一向不甚热衷,只是璀错闻知这场宴请,最重要的客人便是齐国公府的女眷,那便能见到舅母同几个嫂嫂,一心要去,霍枕宁只得收拾装扮齐整,二人由内侍们引着,一路往那骊宫水榭而去。   骊宫水榭也在塞湖之畔,故而离嘉圆馆并不远,一盏宫灯引着,四周静寂,夜幕澄澈。   公主轻纱浮动,脚步轻窈,乡君在侧挽手,一张清丽的面庞上笑意氲氟。   二人一路行至骊宫水榭,因宴席并未开始,水榭旁已有三三两两的贵妇人或谈笑,或赏荷,因霍枕宁并未着人通传,便在其侧的金亭坐了。   通往金亭的路上,宫灯错落,因金亭地处高处,其下簇了一圈的荷,影影绰绰地像是仙境。   霍枕宁坐的恹恹,趴在石桌上眼望那一轮月。   璀错想要说些什么逗趣,却听有轻轻脚步声,有两人在亭下赏荷,说着闲话。   “……三嫂谬赞了,小妹哪里担得起这般赞誉,说起来,小妹原应当是……”说话的女子声音婉转清雅,想来是有些黯然,说到后来便低下声去,有些落寞的声气。   便有一爽利明快的女声响起:“说起来是有些可惜,不过孟姑娘如今觅得佳婿,也算是有后福了!”   璀错听这女声颇为熟悉,刚想出声,却见胖梨纤指在唇边一抵,嘘了一声。   听听八卦多有意思啊!   那孟姑娘接着话说起来:“哪里又有什么后福呢,到底不称意罢了。”她叹了一声,又问,“那位是金枝玉叶,便是星星也摘得……”   话语中的落寞之意越发的浓烈,想来那爽利女声也有些不忍,出言安慰道:“孟姑娘何必伤怀……”   那孟姑娘轻声啜泣几声,轻声道:“三嫂你听我说。”   说罢,便没了声响,想来是那孟姑娘附耳私语,良久才听那爽利女声惊讶道:“丧妇长女不娶……孟姑娘,你怎能说这等戳人心窝子的话?”   璀错瑟瑟发抖起来,安抚的眼神看向霍枕宁。   霍枕宁此时已然坐直了身子,一张精瓷般白净的面孔上,冷若冰霜。   在她听到“丧妇长女”这四个字时,已然神智皆昏,后面的话便入不得耳了。   她从浑噩中醒来,穆着脸,走下了金亭。   荷花簇中,两位女子愕然回首。   璀错看的真切,那高挑俏丽的女子是她的三嫂,齐国公府的三夫人程丹宜。   另一位,霍枕宁认识。   正是那日声声唤着迟哥哥的高洁女子孟九如。   璀错的一声“公主息怒”还没有说完,霍枕宁已然长手轻扬,用尽了气力,在那三夫人同孟九如的面上,一人甩了一巴掌。   “丧妇长女?”公主面色如冰如霜,清音出口,不带一丝儿的情绪起伏。   袖下的手颤抖的握不住,公主通身冰凉,丧母那日的痛漫及周身。   作者有话要说:  继小二妞和七呐小仙女之后,我又被小亲夏和lay包养了,感动T_T谢谢人美心善的仙女们*3* 第25章 雨霁(下)   母亲薨时, 她才三岁。   夜夜拱在娘亲怀里安睡的公主,到了夜里便开始到处的找。   小小的公主疑心是娘亲同她玩儿, 殿里殿外地唤娘亲。   娘亲呀, 娘亲你快出来呀!   娘亲,胖梨怕……   娘亲呀,你不要梨子了吗?   小小的人儿没了娘,夜里哭了再没娘哄, 摔了碰了受委屈了,再没娘疼。   没了老婆的爹爹将没了娘的俩孩子挪进自己的窝,一大两小偎着爹爹,龙楼凤阁里,突然就多了几分俗世里的烟水气。   一岁的太子换尿布, 三岁的公主找娘亲,紫宸殿里的宫娥各个挨不上手,年轻的帝王焦头烂额, 这般心力交瘁的时日过了半年多,太娘娘那里接上了手, 皇帝这才能专心治国。   丧妇长女!   谁不想有娘亲?便是当下, 霍曲柔有什么旖旎的心事,便可以同齐贵妃商量, 她呢?同谁哭去?   她也想有娘亲啊。   霍枕宁冷眼看下去。   宫灯摇曳, 眼前二人跪地拜倒,只余瑟瑟的脊背。   周遭的贵妇人,无论品级, 皆跪倒一片。   齐贵妃闻讯赶来,不愿同这个刁蛮跋扈的公主起冲突,只默默地令人叫了那些贵妇人们起。   璀错将心比心,想到自己不仅是丧妇长女,还是没爹没娘的,眼泪便一径地流了下来,她拿帕子抵着下巴,声音沙哑而哽咽。   “……殿下幼时乃是天子亲自抚养,之后便由太娘娘教导养育。孟姑娘,你这句丧妇长女不仅僭越,更是恶毒至极。”   璀错自小柔弱,寄居宫中,见人便是三分笑,心肠是十分的单纯柔软,此时说了句恶毒至极,已是她说过的最狠的话了。   那伏在地上的孟九如听了璀错之言,却轻轻地直起了身子。   她斜睨了一眼身侧的齐国公府的三夫人,眼睫微动,轻声道:“殿下明辨,这一句恶毒之言并非出自臣女之口。”   那齐国公府的三夫人程丹宜闻言抖了一抖,不敢置信地直起身子,看了孟九如一眼。   孟九如不为所动。   上头那个人,她恨之入骨。   凭她生在帝王家,便可抢人亲事?   此刻她居于人下,心中满是不甘。   如今落入她手,她定不会放过自己,倒不如先将自家择干净,推在那傻唧唧的三夫人头上——横竖她只是在她耳旁说了这句话,谁让这三夫人嚷了出去的?   程丹宜出自武将之家,最是没心眼的一个,此时见孟九如撇的干干净净,心头恨的想把她给撕巴撕巴活吃了,抬头便道:“殿下乃是万金之身,臣妇一家忠烈,又怎能出此恶言,实在是将才孟姑娘附耳说来此言,臣妇大为震惊,这才愕然反击。”   璀错在一旁点头,为嫂嫂分辨:“殿下,将才三嫂的确说了句,你怎能说这般戳人心窝子的话。”   霍枕宁向来不在人前哭,此刻心头恶念迭起,她端坐在那椅上,眉目间星辰不动,颓气极了。   “她说什么了?”   公主问的怏怏,程丹宜心浅的像片干涸的泥塘,张口便答:“孟姑娘说,外头都传公主娇纵跋扈,常常以势压人,骄奢淫逸,正应了那一句话‘丧妇长女不娶、无教戒也。’”   璀错哎了一声,心中直为三嫂着急:三嫂子呀三嫂子,你怎能又将方才那话又重复一遍,没见这周遭多少贵妇人呢!这明日一定会传遍帝京的呀!   孟九如却柳眉轻挑,心下意得。   这武官出身的,就是一个字,蠢。   霍枕宁被程丹宜的这段话给刺痛了。   心里像刀割一般。   她知道她名声堪忧,却未曾想,在外头竟是这般不堪。   她的脸色又凛冽了几分,眼见木樨急步而来,她再也忍不住,偷偷地红了眼眶。   “掌嘴。”她懒懒散散假做不在意地吩咐下去,却见木樨嘴唇微张,用嘴型告诉她:不可。   那小内侍已然上前,不由分说地捏住程丹宜的脸颊,一巴掌便狠狠地招呼了下去。   程丹宜委屈至极,眼泪夺眶而出。   木樨忙制止,刮还没出口,便听有沉稳女声带着克制的语气制止道:“住手。”   众人抬眼看去,小内侍也停了手。   齐国公夫人周氏并世子夫人闵氏急步而来。   超品的国公夫人,仪态典则俊雅,举手投足间自有一番气韵,她眼望着那位高高在上的江都公主,虽不知事情始末,但仍然气不打一处来。   “殿下何故责罚六品敕命?”她走近儿媳身旁,将她护在身后,拱手道,“若是儿媳果有开罪之处,但请殿下责罚老身便是。”   霍枕宁的字典里没有讨好婆母这个词。   凭你是谁?   国公夫人又如何?江微之他娘又如何?   她冷眼相看,这周夫人嘴里说着请罪,面上却横眉冷对的,哪里是肯服气的样子。   “当本宫不敢罚你么?”   周氏气的银牙紧咬,她虽不知发生了何事,但这江都公主也太过跋扈了吧?上手就打六品的敕命夫人,要知道,江家老三江逸才将将从边疆打了仗回来,这边就要打他的媳妇?   “国公府一门忠烈,忠君爱国,公主为君,自然是罚得打得,只不过总要有个说法才是。”   霍枕宁气不顺,刚想反驳,木樨按了按她的肩膀。   她方才已知晓了事情的经过,此刻见另一当事人跟无事发生一般在旁看戏,反倒让公主对上了国公府的一家子女眷。   这传出去,且不说殿前司副指挥使江微之颜面受损,单说国公爷沙场征战十数载,对社稷有功,其家眷竟被公主折辱,这传出去,公主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木樨轻轻揉着公主的肩头,细致道:“夫人稍安,此事的始作俑者在这跪着呢。”她盯着下头跪着的孟九如,直截了当地发落,“……妄言、两舌、恶口、绮语,皆为造口业。孟姑娘不承认,自受果报。”   霍枕宁冷冷眼风扫过,斥道:“给我打!”   应大虎正恨的牙痒痒,闻听公主此言,一个箭步上前,捏住孟九如的脸,左右开弓便打。   孟九如泪如雨下,分辨道:“臣女不曾说那话,公主为何打我?”   霍枕宁倏的瞪大了一双明眸,直言不讳:“本宫想打便打,还要同你解释?”   璀错在一旁,默默地叹了一口气。   一个魏云扶,被公主打了出去,如今又来一个孟九如,又被公主打了出去。   她扶额,已经能想到帝京往后的传闻了。   孟九如被扶着下去了。   国公夫人也带了三个儿媳妇自去赴宴,席间也不及听那三儿媳诉说事情始末,一家子的心情到底是低落了几分。   霍枕宁心下哀恸,哪里又愿意去吃酒了。   并璀错两个人,被宫人们簇着,一路往嘉圆馆去。   星河闪动,夜灯微凉,两个小姑娘手牵着手,沉默地走着走着,突然就哭起来,一个抹泪抽噎,一个扁嘴委屈,到得那嘉圆馆的寝宫里,两个人抱头嚎啕,哭的上气不接下气。   于是两个人便歇在了一处,到了第二日,眼睛都肿的像个桃子。   璀错一早便去魁星楼读书,霍枕宁仍旧委委屈屈地赖在寝宫里,总觉得心里有口气咽不下。   因一直头晕想睡,木樨过来摸了摸公主的额头,竟是滚烫的很,吃了一惊,忙着人去传夏避槿来。   只是刚服侍了公主歇下,便见清清落落一人,站在廊下。   正是殿前司指挥使江微之。   木樨轻道:“殿帅若是不紧要的事,改日再来吧。”   江微之安然而立,眉宇间却簇着一团急躁。   他昨夜为陛下和父亲戍卫,一宿未眠,今晨便从同僚那里知晓了这件事。   事情始末他不清晰,只知公主不仅打了三嫂和孟九如,还同母亲起了冲突。   只是同僚哪里敢将孟九如僭越之言外传,直推说不知晓内情   母亲同三位嫂嫂已连夜赶回了帝京,他无处闻询,便往嘉圆馆来了。   此时听木樨这般退却,江微之垂首,抬脚欲走。   却听殿里头公主叫他进来。   木樨摇了摇头,有心要进去安排公主两句,可殿帅已然进去,便也作罢。   熬了夜的殿帅,肌骨里仍旧透着清俊,可睡眠不足的公主,裹在那熏了香的云丝薄被里,一片颓气。   他眸中有金环璨动,单刀直入地问她:“公主昨日为何责罚臣的三嫂?”   面上和风霁月的,问出的话却冷冰冰的没有温度。   霍枕宁盯着他乌浓的眼睫,由心里涌出来无边的委屈和愤怒。   她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大夏日里裹着被子仍冷的牙关咯吱。   “本宫不仅责罚了你三嫂,还打了你那好妹妹孟九如,不光如此,你母亲我也斥责了!怎么了,心疼了?本宫是君,爱怎么惩处便怎么惩处,难道还要看你的脸色不成?你做什么板着脸来质问我?是不是又想同我说什么绝情的话?随你便!本宫还不爱搭理了呢!”她瑟瑟发抖,气势却不减,越性儿将脾气全发了出来,“本宫就是手痒痒爱打人,本宫就是娇纵跋扈,骄奢淫逸!本宫就是个上不得席面的狗肉!本宫还不乐意上席呢!”   痛痛快快地说完这一串。   她就见眼前人面上风云齐动的,鲜活了几分,他长腿一迈,便蹲在了她的床榻前,眸中带着怒火,咬牙切齿道:“公主可真行。”复而用手轻轻试了试她的额温,疑惑道,“这般烫?”   霍枕宁觉得眼皮子有些沉,骂也骂完了,气消了几分,便又看他像个人了。   她怕是真的害病了,手脚酸痛得紧。   “帮我拿一下。”   江微之一怔:“公主要拿什么?”   霍枕宁骄矜地抬起了一只手,闭了闭眼睛。   “拿一下我的手。”   作者有话要说:  为了小亲夏,小二妞子、七呐的加更……   话说,这算是加更吧……捂脸逃走。   对于好多对亡国有疑问的仙女们,这边集中解释一下:   亡国不是这会儿亡的,公主还没嫁人呢,嫁了人再亡也不迟啊。 第26章 风波(上)   纤指若葱段, 自那云丝被中轻轻伸出。   公主散着发,仰着头看他, 窗外那一轮初升的日, 还不甚热烈,落在她的侧颜上,溶溶的,像是给公主镀了一圈金。   没有人能抗拒这样……楚楚的眼神。   江微之带着一腔隐忍的怒意而来, 却在她发完脾气之后悄然散去。   他伸出手去,将那只如珠如玉的手接了来,那柔若无骨的触感只在手心停留了一霎儿,他便将她的手塞回被中。   “公主似乎有些发热。”他半蹲在公主的塌前,眸中星芒微动, 他和缓了语气,轻轻看向她,“公主常说臣偏听偏信, 冤枉误解了您,所以这一次, 臣不愿意从旁人口中探听事情始末, 这才向公主问询,若是公主不愿说, 臣便不问。”   破天荒头一次啊, 霍枕宁有些讶然,有些怔忡。   “……若真是我逞威风、胡乱打人呢?”她鼻息咻咻,果是有些伤风了。   江微之哦了一声, “公主一贯如此,倒也不稀奇。”   他原想同她开个玩笑,可公主却挂了脸,赌着气问他:“在你心里,我就是一个娇纵蛮横之人,对不对?”   他万没料到公主今日的气性儿这般大,诚实如他,不愿意违心,坦然道:“臣不敢,公主琼枝玉叶,圣上娇宠,放肆一些无可厚非。”   霍枕宁闻言愈发地生气,本显苍白的小脸飞了两道红晕。   “那你还来问我做什么?你心里认定了我打你三嫂不对,打孟九如更不对,那还有什么可问的?”她有些鼻塞,声音便有些嗡哝,“至于为什么打人,还有必要问么?琼枝玉叶、圣上娇宠,本宫放肆一些无可厚非。”   她拿他的话来堵他,神情激愤地像只随时要炸毛的小兽。   江微之有些失望。   同她说话永远是缠杂不清,就事论事不好么?   他耐着性子同她讲道理,眼神中带着安抚之意。   “打人固然有伤体面,但雷霆雨露,皆是天恩。臣只是想问一个原因。”   “你是在说我不体面么?”霍枕宁昏头昏脑,气的语音都混沌起来,她往一旁倒去,伏在塌上便哭,“我在你心里又多了一桩不好。我不想同你说话,你走吧!”   江微之仰面望天,有些无奈,有些气闷。   他站起身,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公主好生安歇,臣告退了。”   公主呜呜了几声,却又从那被中露了个头,带着哭腔喊他:“你,不许走。”   江微之停驻脚步,回转身看她。   公主脑中不清明,心有不甘,胡乱一指着那窗下的案桌。   “我病了,要吃药!你拿那筐里的麻黄枝给我!”   江微之一怔,眼睛落在那药筐里——一堆枯枝摆在其中,走近了,便闻见一顾微苦的气味。   他拿了一根细枝,放在手心看了又看。   “这是太医开的药材么?不熬出汤来用么?”他疑惑地将麻黄枝递给公主,不解道,“这般苦涩,如何下咽。”   他刚想问哪里有糖,却听公主已然坐起身,接过细枝,轻轻咬了一口。   “我太甜了,要多吃点苦。”   江微之有些讶然,也有些茫然。   看她专心吃药,江微之心中微叹,默默站了一时,躬身而退。   公主再没理由留他,气的抓着麻黄枝倒在了被里,思及昨日那伤人的话语,心头又是一片晦暗。   江微之心中有气,出了嘉圆馆,思量一时,打马便上了回京的官道,一路疾驰,到了齐国公府时,已是暮色四合,鸟雀归巢了。   过了二门,进得正厅,大桌上摆了未动的饭菜,齐国公夫人并两个嫂嫂坐在椅上,神色皆是低落的紧。   见幼子归来,齐国公夫人周氏面露喜色,站起身来往前迎了几步,愁道:“……怎么这会儿回来了?北宫里不用当差?公爷正着恼,你先不慌进去。”   江微之环顾了下厅中,只有大嫂二嫂在列,并不见三嫂的踪影,问了一句:“三嫂呢?”   世子夫人闵氏叹了一声,道:“同三叔一起,在祖宗那儿正堂跪着呢,”她看着江微之的面色,有些赶路的尘气,又问,“小叔打北宫里来,可听圣上下了治罪的旨意么?”   江微之一怔,反问她:“这么说来,三嫂果真有错儿?”   国公夫人周氏往身后椅上一坐,带着气幽幽道:“便是没错儿,开罪了公主那也是错。”   闵氏一扭头,嗔道:“平常不见母亲多喜欢三弟妹,今儿我可看出来了,您呢,可护短了!”她又同江微之道,“说起来,三嫂不过是嘴快了些,罪魁祸首该是那孟姑娘,你说多俊俏的一个小姑娘,心多毒啊?那话也敢说?得亏四叔没同她定下亲事,这若是定下了,岂不是给咱家引来一个祸害?”   江微之扶额。   同女人说话永远是说不清楚,连一向爽利明快的大嫂,说话都这般缠杂不清。   “大嫂,您且说究竟说什么了?”   大嫂又拉拉杂杂地,开始从进北宫那一刻说起。   二少夫人何氏抿嘴一笑,温温柔柔地打断了闵氏的话,道:“大嫂这是要从盘古开天,女娲造人说起么?我来说吧。”   何氏见四弟正认真看着她,便言简意赅地将事情始末说了下,末了惋惜道:“公主是什么人呢?便是没了皇后教导,那宫里头还有太娘娘呢?这丧妇之女不教戒也,又从何说起?”   江微之闭了闭眼睛,一只手撑住了身后的那把椅子。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   怪道公主气成这样。   齐国公夫人周氏叹了一句,接话道:“民间是有这等说法,只是公主千金之躯,谁敢说?这孟九如真是热了,滔天大祸了!”   何氏扼腕道:“只是这孟姑娘,咬死了口不承认,一径推到三弟妹头上,这怎生是好?”   江微之缓缓落座,心中涌起了一股子哀恸。   娇纵如她,上承天恩,受万民供养,张扬跋扈,以至于他都忘记了,她同自己那小表妹一般,小小年纪已然没了娘疼。   不怪她气成那般模样,甚至发起了热。   那是多大的伤疤,让人活生生地给揭了上头一层盖儿,血淋淋地亮在了人前。   “女子失恃,已是莫大的苦难。”有沉稳清朗的声音响起,齐国公江燕安磊磊落落地走进正厅,身后跟了自己的两个儿子,世子江遇,次子江逊。“同为女子,不能推己及人,却还幸灾乐祸,实在是蛇蝎心肠。”   江微之起身请父亲落座,面上有些意动。   江燕安虽已是不惑之年,然样貌依旧清俊儒雅,一双眸似寒星般犀利。   “为父已经上表陛下,请求治无教之罪,此言虽非丹宜之本意,却出自她口,也算是得了一个教训,识人不明,观心自省罢。”   他令人去唤三子江逸、三少夫人程丹宜进来。   程丹宜在祖宗牌位前跪了一天,此刻已是满心地懊悔,她带着一脸的泪意,叩首道:“儿媳知错,可属实是那孟九如害我。”   江逸拉了她一把,恳切地向着父亲道:“丹宜知道错了,还望爹爹宽恕。”   江燕安点头,沉稳道:“他人之过自有他人领受,咱们不管旁人。此事涉及天家颜面,若是殿下不追究便罢,若是追究,恐怕为父也保不住你啊。”   程丹宜闻言变色,泪珠儿流个不停。   “儿媳亲去给殿下磕头,求她原谅……”   她知晓此事的利害,换了旁的人家,怕是直接休了自己也是该的。   国公夫人在一旁抹了泪,叹道:“公主那是好相与的?年前被打的侯夫人知道吧,还有那会昌侯府的魏姑娘,被打的做不了人,要去做鬼——不过就是说错了几句她不爱听的话。丹宜这回……”   江微之再也按捺不住,垂着眼睫道:“公主虽娇纵,却不是心肠狠毒、草菅人命之人,母亲背后说人,实非贤良。”他无视母亲气急的模样,向着父亲道,“公主那里,儿子去斡旋,只是三嫂此举实在僭越,须得向公主赔罪。”   程丹宜肠子早已悔青,心里将那孟九如恨到了骨子里,此时听四弟肯出言相救,大喜过望,抹着泪便道:“我这就去公主门前跪去,怎么着也得将公主的心给跪软了的。”她又连连道谢,“我心里爱甚了你三哥,又视母亲为亲娘,两个嫂嫂待我和善,公爹有财有权,又是咱们大梁的功臣,上哪儿能去找这样的人家?四叔肯替嫂嫂走这一趟,嫂嫂心里记你的恩情,日后一定不会忘记的。”   周遭几位被她这一段话说的又想笑,又觉得不合适。   闵氏便打起了圆场,哄着说道:“公主待四叔不一般,这个面子一定会给的!”   江燕安闻言有些不悦,自己身为公公,又不好斥责,便婉转出言:“这话往后少说。咱家从前一力拒了陛下指婚,此时有难,又起了攀附之心,说出去没的叫人耻笑。”   闵氏偷偷吐了吐舌头,看了看自家夫君一眼,立刻收到了自家夫君的犀利目光,好似在骂她:“你个败家娘们儿,少说几句吧。”   作者有话要说:  对不起,在医院跑了一上午,更新迟了。   小亲夏,小二妞抱歉咯~七呐,谢谢你一直默默地鼓励我!   谢谢给我砸雷、灌营养液的仙女们,比心。   谢谢一直追更新留评论的小仙女们,你们是我的老朋友了,每一个名字我都记在心里。   谢谢新来的小仙女们,你们的评论给了我莫大的动力和鼓励,感恩。 第27章 风波(下)   烟波致赏斋中, 自那龙案上直摔下一杆白玉光素斗笔,玉石击地, 清脆利落地碎了。   一整个书斋的宫人们静默无声, 悄悄地将头又低了几分,阮行用手势命人将那笔,一块块地捡起来,这才小心地去问圣上:“……陛下若是气不顺, 要不骂奴婢几句?”   皇帝肃着个脸,一双如炬的龙目蕴含了些许的怒气。   “……这个撮鸟,朕不过瞧他实诚,才提拔了他,朕一个月给他发三百两的俸禄, 一百石的禄粟,他倒养出这么个玩意儿,吃狗粪的腌臢东西, 老子活剐了他!”   “巾帼英才?不栉进士?什么玩意儿也敢在外头自吹自擂?”皇帝破口大骂,把头偏向阮行, 问他, “你向来实诚,说说, 这女子同大公主相较, 谁更出色些?”   阮行诚恳作答,一点都不似作伪。   “奴婢的皇爷爷呢,您说什么呢?大公主那是什么人?那是九天上的玄女下了凡, 给您这明君做闺女来了,岂是凡人能比,单把那人的名儿放在公主边上提了,那都是辱了殿下!论相貌、论长相、论心性品行,论才学,那都是顶顶优良的,公主若是男子,陛下千万得封个冠军侯才是。”   皇帝听的目瞪口呆。   胖梨是个好孩子,打小就嘴甜,哄的他这个爹爹无有不应的,长相没的说,继承了他的龙章凤姿,品性呢,也是一等一的善良正直,只是这才学从何说起?   阮行有点不诚实了。   皇帝板着脸说他:“其他两个说的还算合衬,只这才学一样,公主倒谈不上优良,不过小有才学罢了,”他又问阮行,“把北宫管宝库的叫来。”   于是那北宫管宝库的杜中官,站在了皇帝的龙案前,举着本宝册,开始一样一样地报给皇帝听。   阮行在一旁听着,心中啧啧——全是些珍稀宝物呀。   皇帝听了许久都没有满意的,皱着眉头道:“到底是北宫,朕竟然都挑不出一样可心的,”他思忖一时,看向了阮行,“我记得大前年月氏国献来的珍稀里,有一件嵌珍珠的宝石金项链,公主那时候小戴不住,现下应当可以了。”   阮行记得那嵌珍珠的宝石金链子。   多股金丝编织的链身上,穿着二十八个嵌珍珠的金球。   坠以雕刻大鹿角的红宝石和珍珠垂饰。   雍容华贵、流光溢彩。   当下便命人去取,到了晚间,皇帝便提溜着着宝石链子,往公主那嘉圆馆去了。   公主害了风寒,喝了一天的药,精神好了些,那大医夏避槿耿直的紧,拦在陛下身前便道:“公主害了风寒,陛下仔细别过了病,龙体若是受损,臣心难安。”   皇帝往寝宫里抬脚,安慰夏避槿。   “没事,你安你的,朕的女儿,还怕什么过病?”他唠唠叨叨地往里头迈脚,“太子和公主小时候,一病就病俩,朕也跟着害病,那时候不也是你看的病?”   一进去就瞅见公主跟窗子下蹲着,同璀错正下象戏。   皇帝饶有兴致地看了一眼,直气的头顶冒烟,抬起脚来就想给女儿一脚。   霍枕宁警觉,一下子回过身,就看到自家爹爹的大靴子竖在眼前。   霍枕宁一把抱住了自家爹爹的大靴子,一边哭一边控诉:“女儿好好地在这儿下象戏,您做什么又要踢我一脚?女儿还害着病呢!”   皇帝心虚地摸摸后脑勺,作势踢了女儿一脚,又叫璀错起,嘴里头训斥霍枕宁:“你下的什么象戏?朕活了半辈子,头回见人一开局先走帅!可别丢人了!”   璀错笑的月牙眼弯弯,恭敬道:“陛下,公主才学着下,还不会呢!”   “便是蠢笨如猪,都晓得先把将帅藏家里头,你倒好,先把帅给扔出去了!”皇帝吐槽自家女儿,丝毫不留情面,“朕算看出来了,若是朕同你一起出去打仗,你一定先把爹爹给扔咯!指望不上!”   霍枕宁一听,倒委屈上了。   “女儿在爹爹心目中,就这么不中用吗?”她对天赌咒发誓,“爹爹富有四海,女儿的一切都是爹爹给的,也显不出女儿的赤心来,我听民间都说儿女孝不孝,端看人老时,等您老的不能动了,女儿服侍您,成不?”   皇帝闻言乐也不是,气也不是,指着女儿鼻子就骂她:“朕用你?朕多少好人不用,用你侍候?”他骂归骂,心里头到底疼女儿,取了那一串宝石金项链,递给女儿,“赏给你玩儿,爹爹   送你一句话,万莫为了不相干的人生闲气,自有爹爹收拾他们。”   霍枕宁将那金链子拿在手里头摩挲,小声道:“女儿自己就收拾了。”   皇帝默了默,也不知道如何说,良久才道:“你有爹爹,有祖母教导,是个极好的孩子,旁人说的话不要放在心里。”   霍枕宁忍了忍心泪意,轻轻地问爹爹:“爹爹,女儿死了会埋在哪儿?”   皇帝听了就骂她:“嘴里死不死的,怎么就这么晦气呢?”见女儿诚恳地看他,他叹了一口气,“爹爹再疼你,你也是要出降的,嫁了人,那便是人家家的人。”   下面的话没说,可霍枕宁知道爹爹的意思。   “爹爹,等女儿死了,想和您还有娘亲埋在一处,埋自己家里头。”她说着说着,泪珠子便滚落下来。“到了下边,女儿害怕。”   璀错听了,感怀心事,泪水也盈了框。   皇帝拍了拍女儿的脑袋,沉重地点点头。   “才多大点儿的人儿,就想着死不死的。” 他站起身,心里有些哀戚,也不知女儿是受了多大的打击,才会这么消沉。   他摆了摆手,看了眼一旁默默抹泪的璀错,又道:“丫头,别陪着公主哭了,朕赏你一对赤金镶宝石的镯子,一会儿就去宝库里领去。等你出嫁,朕也给你添妆。”   璀错跪地谢恩,眼望着陛下的背影,和公主又默默坐了半晌。   到了第二日,圣上的旨意便下来了。   孟九如,少条失教,以狂悖之言辱骂君女,以下犯上,当以大不敬论处,不赦之罪,念其祖父对社稷有功,免除死罪,鞭笞一百以儆效尤。   齐国公府虎威将军之妇程丹宜,识人不明,观心自省,罚茹素三月,不准出门行走。   此圣意一出,满帝京哗然。   多少朝臣之女拍手称快——一向凌驾于她们这些闺秀之上的孟家姑娘终于翻船了,喜闻乐见。   只是那程丹宜一并被罚,倒使得诸人都好奇起来,这二人究竟是犯了什么过错?   参加过那日北宫宴席的,皆是贵妇人,她们不免告诫自家女儿,日后行事一定要谨言慎行,一个魏云扶,一个孟九如,那就是得罪大公主的下场。   至于那丧妇长女无教戒也一说,却悄悄地甚嚣尘上。   江微之耽于差事,甚至还没来的及同公主为自家求情,便等来了陛下的旨意,他心下暗忖,公主到底不是那般浑不讲理之人。   到了第五日,帝京又是一个重磅消息传出,宁王爷退了孟家的亲事。   众人皆心下了然。   孟九如被陛下这般发落,宁王再同她成亲,那岂非娶了个陛下都盖章少条无教的女子?   北宫的时日悠闲,天气很快便从酷暑中挣扎出来——快入秋了。   霍枕宁是八月末的生辰,过了生辰,她便十五岁了。   圣上又有旨意降下,要为江都公主同宜州公主兰台选驸马。   宜州公主三月满的十四,算是搭上了大姐姐的这一趟顺风车,只是这驸马怎么选,圣上那里还没有定论。   不过说起来,也就那些个框框架架。   家世好、相貌好、年岁相当。   只是帝京的闺秀们,最为惊诧的,却是江都公主竟然选婿,不是都传说公主心悦那齐国公府的四公子,殿前司副指挥使江微之吗?   便是齐国公一家的女眷,也都是奇怪极了。   齐国公江燕安带着两个儿子再赴边境,家中又只余下四位夫人,那世子夫人闵氏手里拿了一本账簿,看的一脑门子混乱。   “母亲,先前贵娘娘给您露了口风,只说小叔可以再选佳妇,结果您前脚相了魏姑娘,后脚人就将那魏姑娘给打了,要说尚主吧,可陛下怎的又要为公主选驸马?这真是蹊跷。”   周夫人叹了一口气,只觉得烦乱。   “陛下从前的一句尚主,生生将迟儿拖至十八岁,现下又说选驸马,帝心深不可测啊。”   那三少夫人程丹宜虽上月才被公主打过,可她却丝毫不以为意——圣上不仅没怎么问她的罪,还火眼金睛发落了那孟九如,她心里痛快极了,隐隐的,也觉得公主并不像民间传闻的那样。   她听了婆母的话,有些不同意见。   “怕是小叔对公主不冷不热的,公主一颗心早就凉了,说不得这选驸马,便是公主的意思呢。”   周夫人也不同意,斥她:“少说两句吧你个祸害。”   二少夫人何氏轻声道:“帝京人才济济,圣上怕也是想为公主择一门佳婿,横竖咱家与公主无缘,且看着吧。”   周夫人心头一片晦暗。   说起来,觉得公主耽搁了自家小儿的亲事,又觉得江微之既不尚主,又能娶谁呢?   思来想去,倒还是觉得公主好些。   作者有话要说:  评论里关心我的小仙女们,我没什么,是家里人有些小小的不舒服,没什么事。   集中回答几个问题。   第一,江微之是否对公主的态度转变太过突然。   答:大概是作者笔力有限,本文对男主的设定一直都是,他从小就认识公主,直男一个,觉得公主烦,但其实他的潜意识里,是喜欢公主的,只不过他一直不知道。稍微有些觉醒的转折点便在于公主被马九银掳走那一回。   第二,齐国公府的女眷变得不明事理。   其实都是女人,看的都是自家眼前的一亩三分地,谈不上明不明事理。我很赞成biubiubiubiu的一句评论,就是公主若是同小江成了婚,那国公夫人也会护公主的短了。   齐国公府的女眷们和公主在婚后且有得看呢,大家不要急,本文,每个人都在成长和转变。   第三,关于亡国,其实也不是大家想象中的那般凄惨,惨的主要是男主。   第四,关于火葬场,男女主现在处于一个没开窍大傻子,一个瞎撩,撩完就跑。真正两人关系的转变还在后面。   第五,本文还是有点字数的,别急哈   今天一直码字,没来得及回复留言,谢谢各位小仙女的厚爱,比心*3* 第28章 吃味   为公主甄选驸马的榜文, 由礼部起草,并昭告天下, 那榜文一式三份, 一份张贴在帝京皇宫的丹凤门前,另有一份贴在北宫丽正门前。   为公主招婿的榜文既然昭告天下,那便是天下人皆可参选,只不过条件之苛刻, 普罗大众恐怕连第一关都过不去。   榜文下达的第一刻,那丽正门前,蝉鸣鸟叫的,便奔过来俩都尉,一个瘦高, 一个矮壮,俩人年纪纪不大,身上皆背着六品的军衔。   俩人扒拉开围着的一群沐休的兵士, 瘦高的叫做高乃进,矮壮的叫做徐泓, 俩人嚷嚷着, 驱赶看榜的兵士。   “起开点,都给爷起开点, 什么榜呢, 你们也敢看?”那徐乃进大大咧咧地将那榜文从右至左,粗略看了一下,“礼部榜谕在京官员军民子弟, 不中则访于畿内、山东、河南……看着了吧,头一条,你们就挨不上,要在京城的官员军人之子弟,你们哪一个家里头是当官的?”   那便有人不服气了,指着那榜文道:“不是说军民子弟么?民,指的不就是咱们百姓么?”   那徐泓一口唾沫就唾在了地上,兵士们忙往外散了一圈。   “凭你们,还想尚主?做什么春秋大梦呢!”徐泓指了指那北宫里头,不屑道,“爷们这等身份都不敢想,就凭你们?”   便有人大着胆子喊了一声:“徐都尉,您也不够秤啊!那榜谕上写明了,十五至十八岁者,您都二十一了,孩子都生了俩,想也是白想!”   众兵士一阵哄堂大笑。   这丽正门前一片嬉笑,却在一人打马而过后,悄悄闭上了嘴,各自摸摸脑袋散去了。   禁军首帅江微之。   一样的禁军制式的军服,着在他的身上,便比旁人俊逸,更比旁人出尘。   这个旁人便是那长随江微之身旁的都虞侯郑敏。   他同殿帅一同进了丽正门,翻身下马,接过殿帅手中的缰绳,一切安置好,才随上他的脚步,笑着说:“沐休日,那些兵士们都爱去步停街喝点酒,也算是消遣……”   江微之一贯冷漠,今日面上扔挂着冷洌,他行了几步,突然问道:“十五至十八?”   郑敏闻言丈二和尚摸不下头脑。   什么十五十八,喝酒猜拳不是十五二十、二十五?   他木楞愣地跟上殿帅的脚步,摸摸脑袋,不好意思地说:“殿帅,属下愚钝……”   江微之倏的停下脚步,郑敏已然走过头,忙倒退着返回来,见自家殿帅面色有些古怪,追问了自己一句:“门前的榜谕…”   殿帅话没说完,郑敏已然醒悟,他拍着手恍然道:“哎呀原来是这个!殿帅您不说清楚,属下……”   话说到这里,看到自家上宪的面色冷然,连忙硬生生地收住了,恭敬道,“殿下选驸马,年龄需要在十五至十八之间。”   他偷眼看了下江微之的面色,嗯,还是那副冷冰冰的样子。   江微之哦了一声,抬脚往前行,郑敏追了上去,狗腿一般地讨好道:“殿帅,您是十月的生辰,赶得上,赶得上。”   江微之一顿足,一双寒星目落在郑敏的脸上。   “闲话多,不如去练石锁。”他语音清洌地丢下一句话,“本帅还没闲到要去参选。”   郑敏尴尬地站在了原地。   特么的,天天让他练石锁,能不能换个物件练?   进了殿前司处,随侍的长随周意端了一盆水,拧了帕子给江微之擦脸,站在一旁道:“小公爷,夫人命人送了些茶叶吃食来,小的接了,正准备打发回去呢。”   江微之利落地擦了手,说了声好,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迟疑了一下,道:“你带个口讯问夫人,我的生辰是几年几月几日,不许声张。”   周意摸摸脑袋,应下了,心里头却在嘀咕,小公爷不是景元五年十月的生辰么?怎么还要再问下夫人?   江微之不过是想确认自己的生辰,远在帝京的齐国公夫人听了自家小儿子的话,陷入了沉思。   知子莫若母,陛下为而为公主选驸马一事满城皆知,自家儿子怕是又改了心思,欲尚主了?   她横竖拿不定主意,左思右想,便修书一封往边境寄去了,问问国公爷的意思。   那陈太后所居的松鹤斋今日尤其热闹,大殿下霍枕宁、二殿下霍曲柔,并齐贵妃都在其列。   皇帝志得意满,唤阮行将那礼部献来的名单拿来,道:“母亲瞧瞧,这才第一日,礼部便收了这么多朝臣的荐书,朕还没看,母亲先过目。”   陈太后笑呵呵地接过了那单子,和婉道:“皇帝的女儿不愁嫁,更何况这是多好的两个孩子啊!”她先翻开的,是搁在上头的二公主的单子,打开瞧了一眼,满满当当的人选,太后眉开眼笑地点了霍曲柔的小名儿,道:“阿桃素有才名,知书达理的,贵妃会教的很。”   霍曲柔莞尔一笑,往自家母妃身上一靠,齐贵妃便谦逊道:“公主身为龙子凤孙,根儿上便是极好的,臣妾不敢邀功。”   这一番话,既夸了皇帝,又奉承了陈太后,在座人无有不佩服齐贵妃的。   皇帝果然眉开眼笑地,接过太后手底下霍枕宁的名册,乐呵呵地打开,却见偌大的名册上,孤零零地两个名字写在上面,甚是寒酸。   皇帝脸色大变,陈太后在一旁尽收眼底,笑着打着圆场:“这才第一日,不慌选,后来好孩子多着呢。”   皇帝撇了眼,坐在下头百无聊赖的霍枕宁,这丫头,好像漠不关心的样子。   霍曲柔却幸灾乐祸地,和自家母妃对了对眼神。   江都公主恶名昭著,帝京哪里还有人家敢求娶公主?   霍枕宁见殿里头一片寂静,纳闷地抬起了头,看了看自家爹爹,又看了看自家祖母,疑惑道:“怎么着,没人敢娶我是么?”   陈太后心里最是偏疼这个,跟着自己长大的孩子,又听说了前些日子发生的事,也知胖梨在外头的名声不大好,她疑心极了,还专命人在外头打听,回报的人却说,像是有人在外有意散播似的。   她向着霍枕宁招了招手,和婉道:“乖孙儿过来,祖母问你,你想找个什么样儿的驸马?”   霍枕宁撇了一眼皇帝手中的册子,她心心念念地那个名字并为出现在上头,有些灰心丧气,垂着脑袋泱泱地说:“我对驸马,只有一个要求。”眼见着殿里诸人都看向了她,横竖都是自己人,她便正儿八经地告诉祖母和爹爹,“必须得叫江微之!”   霍曲柔闻言唇角挂了一抹笑。   都这个时候了,还想着那江迟呢?   满帝京都知道,人齐国公府小公爷看不上你。   皇帝听得耳朵都起茧了,他恨铁不成钢地斥了一句女儿:“女儿家一点羞耻都不顾,这册子上,有他名字吗?”   霍枕宁悻悻地靠在了自家祖母的身边儿,恹恹道:“这才第一日,急什么呀。”   陈太后微微叹了口气,瞧见了那齐贵妃,正将霍曲柔散落下来的一丝儿发,别在耳后,动作温柔娴雅,母女二人坐在一处,尤其地温馨。   胖梨自小无母,明面上活泼明朗,可她最是知道,那刚接过来的那两年,这小姑娘不晓得哭了多少回。   皇帝冷笑了一声,心里又是痛恨江微之,又是心疼自家女儿。   “这太医院医正之孙,夏功玉。”皇帝念了这个名字,笑道,“这小子眼光着实不错,”   陈太后同儿子解惑:“哀家记得,这夏功玉的父亲曾是泗洪县的县令,有一年治水,叫洪涝给冲了去,也是有个万民伞的清官呢!”   皇帝满意地点点头,又看了下一个名字。   “朔方节度使常申之长子,常少钧。”   “常申同国公皆在边境,护卫我大梁疆土,都是忠臣,此子可得。”   霍枕宁来了兴致,接过来册子,看了一会儿道:“这二人极有眼光,本公主虽无缘嫁给他们,倒是可以交个朋友。”   皇帝已经是懒得说她了,挥了挥手,自己踱着步子回去了。   陈太后又留了胖梨在宫里用膳,和胖梨好生相谈了一番,胖梨因为名册上没有江微之的名字,心里恹恹,用罢了晚膳,便携着木樨等人,一路慢慢地踩着落叶往嘉圆馆去了。   快要入秋了,夏天的叶子有一搭没一搭儿地朝下落,随着寂夜的风,发出簌簌的声响。   霍枕宁同木樨说着话:“……二妹妹虽然小心眼儿,但瞧上去确实又娴淑又文雅,自然有许多人来求,爹爹也是,非要将我俩摆在一处。”她想起那册子上的名字,心里有些感慨,“那夏功玉,我同他熟识,未曾想他竟如此有眼光,明儿一定要问问大医,还有那个节度使的儿子,叫什么常少钧的,也不知长什么样子,这般有眼光,一定是个好男儿。”   木樨笑着同公主说话:“陛下为公主公开选婿,为的就是能好生相看,相貌呀、人品呀,都在考量的范围内。公主若是好奇,那便传他来北宫便是。”   霍枕宁倒颇有兴趣,笑嘻嘻道:“是了,那夏功玉便生的极为俊秀的,想来敢求娶我的人,也不会差到哪里去,改日我便传他来瞧瞧。”   二人说着话,却听近处有人声,略停了停脚步,便见殿前司的一队班直执刀而过,那领头的正是殿前司副都指挥使江微之。   月色清冷,照在那张清俊的面庞之上,使得年轻的殿帅,有一种冷洌之美。   霍枕宁多日不见江微之,心下早已思念不已,那一日同他生的气早就烟消云散,今日乍见,欢天喜地地就扑了上去,因未曾饮酒,也不好装醉去抱他,只高高兴兴地站在他的身前,歪着脖子问他:“江迟,你什么时候来选我的驸马啊?”   停驻脚步的一队班直里,便有那白日看榜文的徐乃进,他偷着耳朵便要去听,结果换来殿帅的一声继续,只得跟着大部队走了。   公主方才同木樨闲谈之言,一字不差地落入了江微之的耳中。   他面色冷冷,淡淡道:“公主应该知晓,臣是不会去参选的。”   霍枕宁闻言,一阵委屈上浮心头。   “你就是不肯,是不是?”   江微之说是,面上无风无雨地,淡然道:“大医之孙夏功玉、朔方节度使之子常少钧,臣皆见过,都是逸才之才,公主不是要传召他们么?见了之后,说不得就得了公主之青眼。”   公主蹙着眉,一双星眸充满了不解。   “你既不来应选,何必管我见谁?”   江微之哦了一声,拱手道:“臣告退。”   公主唤住他,背着手,歪着头,绕着江微之走了两圈,上下打量了一番。   “你是不是,听见我说要召见他们,所以吃味了?”   江微之心中慌了一霎儿,避开了她灼灼的眼光,垂眼一顾:“公主早些安置,臣告退了。”   霍枕宁笑靥如花,仰着头去看他:“也是,本公主是要早些安置,这样明日就可以,早点起来想你了。”   她像小猫一样地举起了她的爪抓,笑的煊赫又璀璨。   “江迟,记得明天来娶我呀!”   作者有话要说:  全力码字中,晚上再更新时,统一回复评论。   爱你们哦   跪求大家看到可以帮忙收藏一夏作者专栏的预收文,保证甜,开文之后不好看,大家再删,以后再约,成不^_^   以小亲夏为首的催更党,催的我兵荒马乱的,唯有多更才能对得起大家对我的厚爱! 第29章 面首   公主临风而立, 笑眼天真甜蜜,纤细柔软的手指在空中抓了抓, 像只有着粉红掌心的猫咪。   年轻的殿前司指挥使沉默而退, 心里却落荒而逃。   霍枕宁头一次占了先机,心头乐乐开了花,蹦蹦跳跳地回了嘉圆馆,璀错正在自己的寝宫里绣一方帕子, 抬眼见霍枕宁来了,笑着将她拽在了绣案前,给她看自己绣的这一方帕子。   “你瞧,这树上结的便是你,树顶挂着的便是我, 咱们两个在一处,长长久久地不分开。”璀错指着帕子上绣的样式,美滋滋道, “明儿就差不多绣成了,送给你。”   霍枕宁稀罕极了, 瞅着那棵胖梨子笑了半天。   “我娘亲怀着我的时候, 最喜欢吃梨,生出一个快八斤的我, 结果成胖梨了。”她笑呵呵, 傻乎乎地说,“可是你若是出嫁了,还怎么在一处?”   璀错一下子涨红了脸, 期期艾艾地说:“要嫁也是你先嫁……谢小山说了……”   谢小山这三个字一出口,霍枕宁立时便笑倒在床榻上。   “还说不搭理人家,现下都盘算着要嫁给他了!”   璀错这回没躲,红着脸小声说:“你瞧着他好不好?他同他母亲说过了,说过些日子便要去舅舅家提亲……”   霍枕宁第一个反对,她正儿八经地替她盘算。   “你是咱们仁寿宫的人,提亲自然要跟太娘娘去提,你舅舅家第二回 再去。”她看了看璀错带着笑意的眼睛,有些感慨,有些羡慕,“咱俩就是完全掉了个个,谢小山全心全意地追着你,待你好,而我呢,全心全意地跟着江迟,也不知道你我日后谁能过的幸福些。”   其实不必说,霍枕宁也知道答案。   她有些心灰意冷,可又不得不屈从自己的心——她也想游戏人间,横竖已经有了个跋扈的名声不是?   璀错安慰她:“各人有各人的造化,全心全意待你好的也有,你愿意嫁给他么?”   霍枕宁想了想,觉得自己如果不能和江微之在一起的话,那还不如去死一死。   璀错开始打趣她。   “你瞧瞧史书野史上头,留下名儿的公主,都是那些游戏人间的,养面首的,喜欢和尚的,自家当了道姑的,还有个想要当皇太女的。你这样的公主,太默默无闻了。”   霍枕宁不服气,托着腮想了半天。   “不还有平阳公主这样的巾帼英雄么?说不得我哪一日也能扛起枪,替爹爹守一回江山呢!”她似乎想起了什么,黑亮大眼转了转,满是狡黠,“我这几日老是在想那面首的事儿,你说若我出了降,一个人住在公主府,没人管我,若真能养些个面首解解闷,排着队给我跳胡旋舞,多有趣儿啊。”   璀错掩嘴笑的文雅。   “那我也要沾你的光,去享受下美人捶腿献茶的滋味。”   霍枕宁疑惑道:“面首是怎么个养法?他们能干些啥?”   璀错摇摇头,“看书去呀,书上一定写了。”   霍枕宁带着满脑子问号,回了寝宫歇息,一觉睡到了五更,心里还在惦记着出了降,开了公主府,便能自由在的事儿,瞧瞧叫醒了值夜的兰桨,又叫来了应大虎,主仆三人偷摸着去了魁星楼。   天还有些昏昏的,似明未明,一轮半弯的月淡淡地留着些影子。   那魁星楼外值守的,见是公主,也不敢拦,开了锁便请公主进去了。   踩着魁星楼的木阶便上了二楼,兰桨兴致勃勃地翻出一本《后妃传》,霍枕宁否决。   应大虎翻出一本《全史》,霍枕宁拒绝。   翻了老半天,终于翻到一本《旧庸书——安密公主传》。   如获至宝啊!天晓得这皇家的藏书阁里,还有这等香艳的野史可看!   把兰桨和应大虎打发下去,霍枕宁一头扎进了知识的海洋,如饥似渴地汲取了起来。   待看到那安密公主的三十个面首,各有各的妙处,霍枕宁不由得啧啧有声,心向往之,抬头看见那紫檀的书橱,下头是两边对开的柜子,霍枕宁一把拉开把手,猫着身子躲了进去。   这写书之人实在大才,霍枕宁看的一时高兴,一时忧愁,除了有些字不认识之外,简直要迷进去了。   江都公主头一次看书看的入迷,以至于连外头轻轻的脚步都没听到。   于是正看到那“安密逼迫臣子”哪一节,突然间柜门一动,霍枕宁慌的一把扒拉住柜门,哪知外头人力气恒大,一下子连人带柜门都给拉了出来。   外头那拉柜门的杀材,冷不防地就被扑了个满怀。   公主扬着手里的书,手舞足蹈地发号施令:“拉出去砍了,砍了!”   杀材正是殿前司副都指挥使江微之,他此刻着一身软甲,被扑的坐倒在地上。   见公主闭着眼睛大喊,他疑惑地将公主手里的书一把拽下来,飞快地扫了几眼。   公主慌的去抢,江微之已然迅速站了起来,将手里的书举在一旁,肃容道:“此时不过五更,还不到晓起之时,公主就已经前来读书,臣十分敬佩。”   霍枕宁恼羞成怒,跳着脚去够他手里的书——太高了,够不到。   无奈只有放弃,霍枕宁抱着膀子,板起了脸。   “敬佩归敬佩,你先把书还我。”   江微之唇畔挂了一丝儿笑意,将书拿在手里,递给一旁畏手畏脚、不敢上前来的兰桨。   “‘陛下六宫万数,而妾惟驸马一人,事太不均。’”他慢条斯理地重复了书中的一句话,心里横生不测之念,“公主莫不是也想同安密公主一般,养三十个面首?恣意人间?”   霍枕宁被他说中心事,恼羞成怒起来。   “若嫁的驸马不是我喜欢的,那我自然要把公主府的门关起来,养一群面首,花天酒地。”她忽闪了一下乌浓的眼睫,看向了江微之,“若是……”   若是什么呢?   江微之认真地听着,可她并没有说下去,只一双乌亮大眼灼灼地看着他。   魁星楼里木头和书籍的香气漫卷而起。   公主不是个罕言寡语之人,说一半留一半不是她的性子。   可她今日并没有将后面的话说出来,但江微之却知道她要说什么。   他此时轩立在这书香里,收敛了锋芒,静静地看着她。   五更不过,他按例巡防。   嘉圆馆里一片漆黑。   公主怕黑,寝宫里总是会留一盏地灯,今日却没有。   巡防至魁星楼,见兰桨同应大虎在下头打着瞌睡,再上二楼,却不见公主的踪迹,他疑心万一又似那日的养幼院一般,便去拉那柜门。   谁知竟拉出来一位好学的公主。   公主爱煞了江微之,此刻见他面色冷洌,神情清冷,心下惴惴。   她轻轻走近了江微之,仰头同他说话。   “你瞧,我说让你今日来娶我,你便来的这般早。”她歪着头笑,很是快活的样子,“你是有多喜欢我呀!”   晨曦微露,初升的日将第一缕金芒洒在了他的眉宇,使他多了几分清洌的少年气。   “公主居深宫,不常见外男。”他的语音疏朗,和缓而温润,“此番甄选驸马,说不得公主便能遇见意中人。”   公主像看神经病一般看他,奇奇怪怪地说:“你不要顾左右而言他,总之我只要你做我的驸马!”她信誓旦旦地同他保证,“若你为驸马,三十个面首,你当老大!”   江微之神色肃肃,可眉眼带了笑意。   “……北地多豪爽,南方更蔚秀,公主若是见多了天下的男儿,便知道天下不只一个江微之。”   公主歪歪头,困惑地眨眨眼睛。   “我不想见什么大世面,只想一直看着你。”她说的诚挚,然而下句话却又暴露了本心,“至于那么多的好男儿,来日方长嘛!”   殿前司为圣上办事,江微之手上染了太多的血,刀枪剑雨里行走,不免将一个少年历练的深稳持重。   他少年老成,她不谙世事。   他不愿束手就擒,苍白无力地同她说些闲话。   “朔方地处北疆,节度使常申佣兵自重,国公在北疆征战,数次请援,常申置之不理。”他说些公主听不懂的军国大事,“圣上一定不会答应公主嫁入北疆,必定会令常少钧若居帝京,常节使以子为质,为的是帝心不疑。”   他突然陷入了思索。   “这般看来,常申求娶帝女,其心不纯。”他喃喃自语,“北疆是否有异动,还需尽快告知爹爹。”   霍枕宁听的累极了,往侧旁的椅上一坐,看着他拧眉。   江微之倏的想到,昨日,陛下同他提起,拟委任他为河西节度使,领六万河西军,现下看来,岂非用来压制常申?   他收拢神思,郑重其事地同霍枕宁说道:“这常少钧,做不成您的驸马了。”   霍枕宁不满地看他:“你不娶我,又说旁人不行!”   江微之心跳隆隆,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到底是骄矜惯了的禁军首帅,小意的话说不出口,只收回了澄澈的目光,拱手道:“公主看书罢,臣告退。”   霍枕宁瞠目结舌地看着江微之下楼,恨恨地拿过一旁的书,在手里翻来覆去的看,到底是入不了心了。   江微之下楼的速度快极了,像一阵风掠过。   行在那往帝王寝宫去的路上,他倏的想起公主的那句若是。   若是嫁了自己不喜欢的驸马,那便会养一群面首花天酒地。   若是嫁了自己喜欢的驸马呢?   年轻的禁军首帅突然哼了一声,轻声道:“看的都是什么闲书!” 第30章 如愿   八月有桂, 浅香淡染。   自那榜谕下达之日至今已五日,久久未见江微之的名字。   皇帝心下黯黯。   近些日子边境北蛮再犯, 皇帝忧心忡忡, 丑时睡卯时醒,每日连三个时辰都睡不到,直熬的眼下一片乌青。   快入秋了,北宫风凉了些许。   皇帝披了件袍子, 站在寝宫前看那隐约的山峦,碧绿的水波。   过不得一时,那殿前司指挥使江微之缓步而来,眉宇间清风霁月,波澜不惊。   皇帝眉间蹙起了一道深谷。   这样好年纪的世家子弟, 意气风发、风姿卓绝,因何就是同自家女儿不对路呢?   皇帝缓缓地走至龙案,坐下来问他:“代县大捷不过一月, 北蛮便能席卷而来,可见蛮人之凶悍。朕在北宫待不住, 待八月二十一之后, 择一日回帝京罢。”   江微之点头称是,奏禀道:“北蛮同我朝打了二百年, 依旧盘旋雁门关外, 大将军连年驻守,圣上不必忧心。”   皇帝嗯了一声,说起那朔方节度使来。   “国公为朕守江山, 朕万不能让人扯了他的腿。常申以无朕之谕不敢贸然出兵为由,多次拒绝增援前线,朕心知,他愿把他的儿子送到帝京来为质,那朕便收了。至于尚公主,他不配。”   听闻此言,没来由的,江微之心里便松了一口气。   皇帝说完了朝中事,便同他说起私事来。   “大公主八月二十一的生辰,满北宫的宝库,朕也搜罗不出一件可心的送给她,你同大公主自小便熟识,这事你代朕办了罢。”   江微之怔了一下,垂眼道:“臣遵旨。”   皇帝和缓道:“不是什么旨意。”他踟蹰了一下又问他,“家里可为你定下亲事了?可有什么中意的人选,朕越性儿给你指了婚罢。”   说罢一双眼睛盯住了江微之。   说罢,敢说有了中意的人选,老子弄死你。   江微之垂眼,乌浓的长睫盖在了眼上。   心下却一笑。   “父亲在外征战,家中无人做主。”他垂下的手指触到袖中的那一张纸,凉意漫上腕子。   皇帝暗自揣摩了一下,好歹是个明君,总不能说什么即刻叫大将军回来为你做主的话吧。   有些烦躁,挥了挥手叫他下去了。   江微之躬身而退,出了致赏斋,这才将袖中那张素纸拿出来,展开。   齐国公江燕安之幼子江迟。   十一个大字后头跟着生辰、籍贯、经历。   指腹轻挲那纸上干掉的字迹,江微之忽的有些近乡情怯。   又是没有递出去的一天……   皇帝到底是明君,做不来拉郎配一事,否则,他便可以半推半就了。   ……他到底在想什么。   江微之自己将自己唾弃了一番。   嘉圆馆中,公主抱膝坐在床榻上,吸溜着鼻子,连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璀错赶过来瞧她,数着她的喷嚏笑着调侃:“莫不是表哥在想你?”   霍枕宁揉着鼻子,翻着白眼道:“想我就来看我,让我打喷嚏算什么本事啊。”她又嘀嘀咕咕道,“说不得是在骂我呢。”   璀错掩嘴笑,看着兰桨等人侍候着公主穿衣洗漱,插着空同她说着自己的见闻:“听闻你们今日要去的这间庙,可灵可灵了,只要心诚,菩萨是无有不应的。”她歪着头看兰桨给公主簪上一根七宝钗,“你要求什么?”   霍枕宁懒洋洋地看着镜中的自己,揉了揉额上的刘海,惹得木樨上来又为她整理一番。   “太娘娘求什么,我求什么。”她怏怏地站起身,同璀错一同出了门,“我也不求姻缘了,年年求,总也不能如愿。”   她猛地一顿足,像是醍醐灌顶一般,一个激灵:“该不是江迟也年年去求菩萨,让我离他远一些?”   璀错笑着掐她一把:“表哥才不会似你这般闲。”   霍枕宁撅着嘴任她捏,一路恹恹地入了松鹤斋,正见父亲端坐着喝茶,陈太后掼爱睡个回笼觉,这会儿刚起身,刚起身便见霍枕宁来,指着大孙女便道:“这都几月了,还贪凉,昨儿听膳房的说,你要了两碗酥山?这么冰凉凉的,吃到肚子里肠子都凉透了!姑娘家不注重这个,往后有你吃苦头的!”   陈太后扬手就往霍枕宁身上打,胖梨嗷嗷叫,口里喊正在一旁看热闹的爹爹:“爹爹救我!”   皇帝笑的促狭,还没说话,陈太后笑骂了一声:“你爹来了我连他一阵打!”   “爹爹你别来了。”胖梨滚进祖母怀里告饶,太后这才宠溺着笑着作罢。   今日,陈太后要去北岳寺礼佛,只带了胖梨同阿桃霍曲柔一同去。   众人收拾齐整,由侍卫亲军一路护卫,往北岳寺而去。   因北岳寺本就是冀州香火鼎盛之地,太娘娘慈心仁爱,不愿打扰万民,只将正殿同后院禁了,由后山一路而上,进入正殿礼佛。   时近午时,太娘娘去听那游历过西域诸小国、弘扬过佛法的主持明法讲佛经,霍枕宁同霍曲柔小姑娘家家,哪里又有心思去听,这便去那正殿求签。   霍枕宁心诚,捧着签筒在那菩萨面前虔诚而跪,旋即摇晃签筒,跳出来一柄签,下面的字儿霍枕宁懒得看,上面“下下签”三个字却清晰的紧。   霍曲柔在一旁探着头看,见大姐姐眉头紧锁,窃笑问道:“大姐姐抽什么了?”   霍枕宁蹙着眉,一把将签子抓起来,重新放回签筒,再摇,几番几次下来,终于摇得一支签。   霍曲柔在一旁目瞪口呆。   “大姐姐好不守规矩!”   霍枕宁得意洋洋地扬了扬手里的上上签。   “一切尽在我掌握。”   “上签卯宫:金星试窦儿……”霍枕宁轻念出声,才疏学浅如她,并不能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霍曲柔走近了,笑着看了一眼,刚想为自家大姐姐解答,却听有朗朗之音响起:“心平正直,到底清平。只依本分,天下太平。”   二位娇女闻声抬眼。   自那正殿外昂首迎进来一位青年。   面容英俊,身姿颀长,白衣翩跹,端的是一派儒雅。   霍曲柔少见外男,哪里见过这般相貌英俊的青年,心下想着此人风姿,比之江微之也差不了几分,当下便含羞带怯地垂了目。   霍枕宁却心下恼怒。   自己的签文,凭什么你来解?   到底是天家公主,霍枕宁只冷了脸,将那签筒往脚下蒲团轻放,这便起身看了一眼门前随侍的应大虎等人。   应大虎是何等伶俐得人儿,跑上前来听令。   霍枕宁懒怠将眼光投向那男子——什么装腔作势的,穿一身白衣装什么谪仙。   应大虎斥道:“擅入者何人?来人!”   那男子并不惊慌,朗声道:“臣,朔方节度使常申之子,常少钧见驾,请恕臣擅入之罪。”   霍枕宁并不将正眼给他。   侍卫亲军是干什么吃的?竟然将外人放了进来?   霍曲柔娴静地笑了笑,和婉道:“无碍,你是怎么进来的?”   她听这常少钧自曝的名号,便已然知晓是那日礼部册子上,求娶大姐姐的人。   心下有些失落,此时见大姐姐态度冷漠,又要耍脾气,刚好显出她的端庄来。   常少钧一心奔着霍枕宁来,虽早知江都公主娇纵无礼,此时见她这般冷淡,心下还是有些不甘心。   父亲命他求尚主,他并不怎么情缘,只是今日一见这江都公主,美的煊赫,一蹙眉一垂目,令人无端地惊心动魄起来,不甘愿的心也万分情愿了。   常少钧恭敬下拜,道:“臣为进京待选驸马,居住在这北岳寺,今日得知公主礼佛,特来拜见。”   霍枕宁拂袖而去。   “本宫见过了。下去吧。”   常少钧愕然。   便是居住在这北岳寺,也能轻易见公主驾,可见这朔方节度使手伸得有多长。   木樨引着,公主一行便往那后山而去,其时已入秋,满山的枫叶红似火,公主看了一时,只觉得喧嚣极了,往那湖边小亭一坐,便是小半个时辰过去了。   因公主爱极了这满山的红枫,应大虎便领着兰桨去端点心吃食,公主身边便只余了木樨随侍,又因公主不喜护卫近前,便都远远地散落在湖岸四周。   霍枕宁凭阑望了一时红枫,又望了一时萧瑟的湖景,却听那亭边树丛有几声异动,便有一个醉醺醺的壮汉自那树丛中钻了出来,木樨警觉,一把抱住了公主,还没喊出来一句来人,便被那壮汉一撞,两人一起往那湖中倒去。   霎那间天旋地转,霍枕宁只闻得一股子奇异的兵器沉锈的气味,她在水中浮浮沉沉,最终开始往下沉,湖水灌进了她的五脏六腑,她满目混沌,隐约见那水中,一个生的臼头深目、鹰头雀脑的男子蹬着水,朝她咧嘴一笑,丑的令人心颤。   旋即,那男子便凫水而去,消失地无影无踪。   岸上的护卫来的迅疾,然而却有一人来的更快,如鱼跃般飞进湖中。   正是那朔方节度使常申之子,常少钧。   他好似有先机,提前预知了公主的落水,迅速地找到了那一缕香魂的所在,那煊赫如朝日的面庞此刻青白的没有一丝儿活气,像缕轻烟似的往下堕。   常少钧心中欣喜若狂,他那一双手将要揽住那纤细的腰肢时,却忽的一阵白浪卷来,有强大的力道将他推远,他在水里瞬间被掀翻,再也找不见公主的踪迹。   他带着一身的水,失魂落魄地上了岸。   岸上人一身锦衣湿透,高大的身躯半跪在地上,他的怀中,正是那湿透了的公主。   常少钧扼腕,错失这一次良机,不知晓何时再能入的公主法眼。   江微之将身上衣解下,看着跪满了一地的宫婢侍卫,喝道:“还不去请太医!”   他将手搭在公主纤细的手腕上,艰难地摸到了一丝儿微弱的跳动,他心跳如雷,心头怕的要命,眼见眼前小小的公主已然出气多进气少,他俯下身子,以口渡气与她。   也不知这样一口一口的,渡了多少气与她,终于,她那僵冷的唇似乎有了些热气,猛然间地咳出大口大口的水,活过来了!   死里逃生的公主睁开了双眼,入目的却是一双星芒闪动的璀璨双眸,眸子的主人像是失了魂魄一般凝视与她。   她突然一把勾住了眼前人的脖颈,哭的上气不接下气。   “我没死啊,你失望了吧?”   他抚着她的背,一下一下地替她顺着气,温着声气儿问她:“公主没事,臣很高兴。”   那常少钧尬在一旁,肠子快要悔青了。   他拔脚欲走,却听那抱着公主的禁军首帅道:“请常少使回殿前司一叙。”   常少钧微怔。   那殿前司是轻易去得的地方么?   只是不待他犹豫,那如狼似虎的殿前司班直已然架起他便走,哪里容得他半分不从。   公主抱着他不撒手,忽的像想起来什么似的,指了指湖底,惊诧地叫起来:“木樨,木樨姑姑。”   江微之拍了拍她的背,温和道:“木樨姑姑已被救起,公主不必惊慌。”他叫来宫婢,为公主裹上厚衣,再令马车,将公主载回了宫。   到了晚间,公主服了温补的药汤,趴在那窗下看隐隐约约的一轮明月。   午后的一场水劫,使她回来便昏了许久,醒来后慌的令木樨去将应大虎、兰桨赎回来——公主落水这般祸事,随侍的仆从不被打死算是命大。   木樨将二人领回来时,告诉了她一个绝好的消息。   江微之递了荐书,参选驸马。   霍枕宁头懵懵的,失魂落魄地想了许久。   菩萨显灵了么?她求的愿中了?她要去还愿么?   就那样一时高兴一时昏昏地过了许久,直至窗子里出现了那张清俊的面容。   年轻的禁军首帅隔着窗子问她,声音清逸温润。   “公主好些了?”   霍枕宁趴在窗台,歪着头枕着胳膊,笑的甜蜜乖巧。   “你终于要来娶我了么?”公主看着窗外的那一抹清影,笑窝里装了蜜一般,“快承认吧,你心悦的人就是我。”   窗外的那一抹清影倚窗而坐,随着凉凉的夜风而入的,是他略带了些笑意的声音。   “谁说的?只是臣看二殿下有许多人求娶,”他顿了顿,“臣不想公主没有。”   霍枕宁直起了身子,一把推开了窗子,探出头问他。   “那也不及二妹妹人多!”   倚窗而坐的年轻殿帅,腿长的无处安放,他侧过了头,一双星眸望住了她。   “臣以一敌万。”   作者有话要说:  实不相瞒,本章写了三遍,所以更新的很晚。   珍惜这些甜,成婚那天才是虐的开始。   转折是从30章开始,并不是这一章就是~   对了,记住那个水里的丑八怪!他是个大坏蛋!   抱歉,小亲夏,更新虽晚但一定会到。 第31章 生辰(上)   朔方节度使之子常少钧自殿前司衙门回来时, 已然是夜幕时分。   他话说的不假,自朔方进京待选, 居住之所正是在这北岳寺之中, 能与公主搭上话,他自忖,凭他的风貌,理所应当能在公主心中掀起一些波澜, 谁知这大殿下倨傲之至,置之不理,他也只能临时起意,安排下一个英雄救美的桥段。   临时起意,那便容易出纰漏, 这不,他的功劳全被那横空而来的殿前司指挥使给抢光了。   今日审他的,也正是那江微之。   他人在边塞, 却也是知道这禁军首帅的名号,不到二十的年纪, 已然统帅禁军三司, 前岁更是办了震惊朝野的河东“横梁案”,亲手处置了河东上上下下三十多名官吏。   今日之事, 好在江微之来的迟, 他坚称自己只是回居所的路上,恰巧碰上了,才会下水救人。   他不知道江微之下一步会如何, 却也不甚担心。   左不过告他一个擅入之罪——暂且不说他爹爹乃是朔方节度使,单解释为他倾慕殿下,才做出这等糊涂事,便能自圆其说。   他靠着桌子望着那如豆的火,想了一时,才叫来随侍的长随常三儿。   “叫他收拾收拾赶紧回瓦桥关,今日事发突然,差点露了马脚。”他轻声嘱托,“扎了十数年的钉子,没得为这等事暴露,好在那大殿下看上去就不是个聪明的,大约忘得一干二净了吧。”   常三儿小心翼翼道:“那是个多稳重的人啊,自然不会露出破绽,小的早就安排好了,少使且放下心来。”   常少钧叹了一口气,懊恼地垂头。   今日那一回落水是多么好的机缘,怎么就能被那江微之,给横插了一杠子呢?   好在圣上月末才回帝京,冀州不似帝京那般森严,想摘得公主芳心,还得再寻时机。   这厢节度使之子懊悔不及,那厢他口中那位不甚聪明的江都公主,却在第二日的晨起时,神采奕奕,丝毫不见半分落水后的不适。   仙蕙乡君一早便来邀公主去读书,见公主已然沐浴更衣收拾停当,坐在镜前笑的甜蜜又天真。   璀错笑着挤上了她的妆椅,将一张小脸挤进了铜陵,笑的狡黠。   “我听说,表哥上了荐书,求尚主呢!”   镜中双姝,一个轻窈若明月,一个煊赫如朝阳,那朝阳在镜中笑的眉眼弯弯,洋洋得意。   “……总是不承认他心悦我,这下露出马脚了吧。”   “你能如愿以偿。我真为你高兴。”璀错有些感慨,叹道,“你高兴么?”   霍枕宁侧过身来,眨了眨乌亮的眼睛,语音诚恳。   “……我每晚都要踮起脚尖、伸手去够的那颗星星,却突然奔我而来,你说我高兴吗?”她拍拍璀错的手,复又戏谑道,“我这就要去求爹爹,在我出嫁前也把你指出去。”   璀错又是高兴,又是感伤,默默道:“若是你成了婚,你我便不能日日见面了。”   霍枕宁活得恣意又天真,拉起她的手,往外走去,边走边道:“怎么不能,我在公主府的旁边,赐给谢小山一间大宅,咱俩不就又能在一处了?”   璀错拭了下眼底的泪,随着她往魁星楼去了。   在魁星楼熬了半个时辰,霍枕宁便坐不住了,听说爹爹在致赏斋,便直奔而去。   皇帝阅罢了今日的奏章,想到了胖梨,阮行便一句一句地回着话。   “……怕是那常少使买通了侍卫,特意去大殿下面前现眼的,之后又撞上公主落水……奴婢觉得也不对劲,只不过江都使审了半日,并没有什么异常,放了他回去。”   “公主倒没什么大碍,听闻江都使给公主渡了气,救下了公主。”   皇帝嗯了一声,眉宇间满是愁思。   昨日他去探过女儿,面色青白的不像样子,令人心疼。   “是了,江迟昨日回来便递了荐书给朕,朕自是要问他,为何求娶公主?他倒好,只说冒犯了公主,有了肌肤相亲,才要求娶公主。真是笑话,朕的女儿还怕嫁不出去?”   嘴里这般说着,到底是遂了心意,并不是他逼迫的,而是江微之自己个儿亲手将这荐书地上来的。   正高兴着,却见一抹黄影子一阵风儿似的冲过来,一双手就扯上了皇帝的袖子,摇晃着问他:“爹爹,我怎么不知道他同我有了肌肤之亲?亲的哪里?怎么冒犯我了?”   皇帝被自家女儿摇的头疼,甩了袖子坐在那龙案前,点着桌子就是一顿斥责。   “你望望你那不知羞的样子!真是丢死人了!”他指着那外头,“那江微之有什么好?你这数十年如一日的跟着他,这下可好了,朕这么好的臣子也要被你祸害了!”   霍枕宁心里头记挂着那句肌肤相亲,听爹爹斥责,嘟着嘴道:“我就奇了怪了,女儿这么可爱,爹爹是怎么舍得十数年如一日,坚持不懈地骂我的。”   皇帝扶额,继续骂她:“我骂你,你有长进吗?”   霍枕宁在皇帝的龙案前撑起了肘子,托腮道:“女儿有幸脱胎成了爹爹的女儿,已经是洪福齐天,有没有长进不重要!”   皇帝一乐,复又同她说教:“明日你便及笄了,太娘娘为你插了簪,你便是大姑娘了,再不能这般冒冒失失,没得让爹爹和祖母担心,就连你那弟弟,昨儿都遣了信来,专问你好不好。”   霍枕宁嗯了一声,再三保证自己不会再出什么岔子,皇帝这才放了她走,又遣了人去问江微之,公主明日的生辰,礼有无备好。   江微之亲来回禀,只说万事齐备,圣上无需担心。   回禀了圣上,已然是午时,江微之领了一队班直,径自往那殿前司衙门里去,他步履轻快,将将过了狮子林,便见那小银湖上的供桥上,霍枕宁提着裙子便奔了过来。   夏日的湖风扬起了她如瀑得长发,少女笑窝里盛满了甜,像一颗软软香香的窝丝糖,跳着就来到了他的身边。   “你说同我有了肌肤相亲,亲哪儿了?我怎么不知晓?”少女仰着头去看她,脖颈修长连着胸上的一片雪肤,在夏日里尤其的惊心动魄。   江微之脑中一轰,稳下心神,他不用回头,也能感受到自己背后那些班直好奇八卦的眼光。   他挥挥手,迫不及待地命郑敏带人回去。   公主不依不饶,一双乌黑大眼望住了他的眼眸,其间星芒闪动,恍若孩童般澄澈。   “亲哪儿了呀,快说呀。”公主跺脚问他。   江微之被问的神色微乱,眼神闪躲,狼狈不堪。   “公主误会了,臣不敢。”   霍枕宁蹙着眉讶然,嘴巴微张,不依不饶。   “我爹爹说的,你可别抵赖!”   江微之的耳朵悄悄地红了,他拱了拱手,说了句臣还有公务,先行告退,可公主却拽住了他的衣袖,问的迫切:“不行,你得告诉我!”   江微之闭了闭眼睛,顿住脚步。   “公主请管好自己的嘴巴。”   霍枕宁气急败坏,不服气道:“就不管,怎么着。”   江微之顿了顿,沉着声儿道:“那臣便真的要与您肌肤相亲了。”   言罢,却不管公主的回答,落荒而逃。   那满是好奇和求解的公主,愣了半晌,才突然醒过神来。   “原来是亲这儿了啊!”傻乎乎地公主摸了摸自己软软的唇,懊恼地抱怨,“我怎么一点都没觉着呢!”   横竖是问不出答案,公主怏怏地回了嘉圆馆,闷闷不乐地用了些点心,到了晚间,璀错却来邀她:“今夜塞湖上有莲叶河灯可看,不若一同去游湖?”   凑热闹的事儿向来少不了霍枕宁,她下了榻,由着兰桨为自己梳妆打扮。   霍枕宁一颗心雀跃起来,当下便同璀错一起,往那塞湖而去。   才过了八月十五中秋节,宫里的各式灯还挂在每一处经过的白玉阑干下。   天上铺满如霜的月光,清洌冷寂,映的夜色如昼,美不胜收。   在那融融灯影里穿行,脚下是拍柱的湖水,有暖风袭来,带着莲花的香,令人口鼻生香、心旷神怡。   穿过那白玉阑干的长廊,下了玉阶,绕着塞湖行了百丈,眼前却光影漫漫,有一棵碧绿的参天大树,挂着制成星子一般的绢灯,发着莹莹的光,通天盖地的长在了公主的眼前。   她心似小鹿,呦呦轻跃,一步一步地往那树下而去。   略略走近了,才见那一树的漫漫灯影下,一位俊美无俦的青年轩然而立。   他迎上前来,向她行礼。   “臣问公主安。”   霍枕宁的心像是被击中,心跳如雷。   其时月移中天,年轻的殿前司副都指挥使站在莹莹的光下,风姿卓绝,恍若天人。   他指着那碧绿的树,莹莹的星子灯,望着眼前烟波浩渺的塞湖,眼神澄澈有星。   “过了子时,便是公主生辰,臣种了棵树送给殿下,以还公主遮阳之恩。”   霍枕宁一心盯着他,满心满眼地,全是他的俊逸面容,再听说他还了自己一棵树,愣了一愣。   “这是棵什么树?”   江微之耐心地同她解答:“柏树。”   “从哪里移植而来?”霍枕宁再度发问。   江微之再答:“北宫之后的苍叶山。”   霍枕宁假做老成,板起脸来,背着手走向了江微之,在他身前两步停住,肃声道:“北宫在塞湖畔,距那苍叶山怎么着也得三十里地,殿帅为挪一棵树,可知劳动了多少民夫,惊扰了多少……”   她说的畅快,原封不动地,将那日他送她的话还给他,只可惜还没将最后“百姓”这两个字说出来,便见眼前的青年忽的低下了头,一双星芒闪动的璀璨双目看着她,倏的封住了她的唇。   公主的唇软软的。   江微之轻触了一下,却感受到了她的讶然,眼睫与她的相接,他看到了她眼神里的那两颗星子,是倒映了他的眼眸。   他将额头抵住她的,轻轻地,再碰了一下她的唇。   公主却颤抖起来,许是风凉,许是夜冷。   他那指节分明的手指轻轻按住了她的脖颈,将她贴向自己。   公主却着急了,纤细的臂膀抬起,一把抱上了他的脖颈,脚下使劲儿一蹬,双腿便盘上了他的那一束窄腰。   江微之脚下却不稳,往后轻轻退了一步。   公主蹙眉,小声地发着脾气。   “我有那么重吗?”   江微之一笑,眉眼俊秀的仿若谪仙。   他抱紧了她,将吻落在她的唇上。   “是,在臣的心里,公主很重。”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又是仔细修文的一天,我得好好写呀,我怕辜负你们这些又善良又柔软的小仙女~   爱你们,比心。   没有及时回复评论,抱歉,因为单位复工了,工作有些忙。   支持和鼓励我的小仙女们,我每一个名字都记得!   我好好地更文,你们背单词的好好背单词,写作业的好好写作业,要高考的也要好好看书!咱们各司其职,一同奋进!   基友的文《我夫君是摄政王(重生)》还请关注一下哦   我的第一位小萌主,快来让我捏捏!谢谢你*3*   二妞子姐姐也爱你哟~ 第32章 冤屈   嘉圆馆的窗子里, 有一斗星子,拥在细细的月牙儿身旁, 莹莹生光。   公主捏着被角, 闭着眼睛——可乌黑浓密的睫毛微微颤动,分明还在笑。   木樨轻轻地过来,像小时候那样,轻轻拍了拍她, 笑的莞尔。   终于如愿以偿了啊,若是皇后娘娘还在,该有多高兴啊。   八月二十一是公主的正日子,陈太后亲自主持公主的笄礼,又请了公主之师芩大家为正宾, 宣太妃为赞者,又有执事三人捧发笄、发簪、钗冠,再有乐者抚琴相合。   地点选在了文园狮子林中的梳星台, 公主长发如瀑,垂在身后, 一袭淡衣秾纤合度, 由兰桨扶着上了玉阶,陈太后满眼的慈爱, 念了溢美之词, 再由芩大家为公主挽发插簪。   因是天家女儿,又在北宫,观礼并没有请来太多人, 不过是齐贵妃并霍曲柔,客居冀州的云阳长公主,以及一些嫔妃亲眷罢了。   礼成,皇帝仔仔细细地看了一下自己的女儿,眼眶有些微湿。   他满意地点点头,笑着说:“芩大家自江南赶来为你插簪,为表感谢,你将那一篇‘鹿鸣’弹给芩大家赏评,也请列位都瞧瞧公主的琴艺。”   霍枕宁本是高高兴兴地,听了此言,僵在原地。   哎,也不知道自家爹爹有什么毛病?只要客人一多,就把她拉出来献艺。   回回弄的大家面上都不好看——也不敢说公主献的不好是不是?   观礼的吃着茶,饶有兴致地看着江都公主,艰难地走向了那一架名叫“绕梁”的古琴。   于是这一场演奏,抚琴者面如死灰,听琴者如坐针毡,恨不得将自己耳朵堵住。   只有皇帝一人,闭着眼睛颇为享受——果然是亲生的。   只是听到后来,那明显乱七八遭的琴音,皇帝也忍不住了,黑着脸叫了停。   霍枕宁尴尬地站起,芩大家的笑容僵在脸上,这一场及笄礼终于结束了。   宜州公主霍曲柔吃了大姐姐及笄礼上的酒食,握着母妃的手便回了寝宫,由着宫婢将钗环卸下,这才轻声细语地说道:“母亲瞧那候选上,哪一个最好?”   齐贵妃素来是个谨慎有分寸的,斟酌了一会儿才道:“凭你父皇给你筛选,再去东华门城楼去瞧一瞧,总有个把相中的。”   霍曲柔扭捏了一时,细声道:“……我倒瞧着大姐姐那名册上,朔方节度使之子常少钧,甚是合女儿意。”   齐贵妃深深地看了霍曲柔一眼,和婉道:“这人你想都不要想。狼子野心的,没得把自己嫁到火坑里。”   霍曲柔失落地垂了眼。   江微之,到底还是遂了大姐姐的心意,看开强取豪夺这事儿,大姐姐是做的及其熟练的了。   公主及笄之后,皇帝便选了一日回京,而江微之领了河西节度使的职务,往任上去了。   转眼便秋风萧瑟,快入冬了。   皇帝已回京数月,因北蛮耻于蛮将赫舍兵败代县,于二十三日集结二十万人马包围了瓦桥关。   瓦桥关守将张簧派兵奇袭北蛮大营,被北蛮将军耶律贤才击退,围城十日,北蛮久攻不下,瓦桥关官兵早已疲惫不堪。   边境告急,皇帝命朔方节度使常申、幽州行营都部署曹宣前去增援,被北蛮阻于瓦桥关东,大将军江燕安率两万护国军赶到,在瓦桥关西被耶律贤才截击,二十万对上两万,江燕安无奈退守封龙岭,蛮军一向视大将军江燕安为死敌,将封龙岭守的密不透风,意图剿杀。   边境的加急战报一封一封地往京里报,皇帝调兵遣将,却敏锐地发现了,齐国公江燕安的两万护国军,两日都没有动静了。   这一日的寅时三刻,晨鼓将将敲响,帝京的东城门被缓缓地拉开,自那城门外已然冲进来两匹马,那两匹马上,皆驼了两个满身是血的血人。   城门的守将还未及出声,那两名血人的其中一人已然高举令牌,高呼:“此乃护国军的军报!”守将看清了他们手中的令牌,默默放行。   有早行的路人被马蹄惊得振作了精神,捂着胸口惊骇了许久。   那血人一人姓裘名醒,一人名诸名赢。   两万护国军被围封龙岭,六支先锋敢死队,就跑出来四个,两人去往河阳求增援,他二人一路疾驰,一个顿都没打,进京传递战况。   二人行进那东城门,再进武定门,在那一间早点铺子停了马。   那诸赢全身无力地自马背上跌下来,捂着肚子便喊:“裘四哥,我肚子里绞痛,怕是饿坏了肠子……”   裘醒报信急切,却也知晓一日一夜没吃没喝,实在难受,顿了一下,翻身下马,将诸赢连抓带拽地,拎进了早点铺。   那肆铺还未上人,掌柜同小二哥看见两个满身是血的兵士,却也不惊讶,同那诸赢对了一眼神色,便上了包子胡辣汤等吃食。   待吃饱喝足,那裘醒站起身便走,后脊背一凉,旋即是彻骨的刺痛。   一柄清岗匕直没入裘醒的勾心,还未待裘醒反应过来,匕首又在他的后心搅动。   到底是铁血兵卒,裘醒挣扎着回头,瞧见下手之人却是自己的同袍诸赢。   那诸赢一脸血迹,却仍能看出来极丑的样貌。   “诸弟兄,这是……因何……”裘醒用尽了最后的力气,怒睁了双目,问出了疑惑。   诸赢将刀子自裘醒的后心拔出,再一捅,面无表情。   “对不住了,好歹让你吃饱了。”   裘醒睁着双目,就此死去。   那掌柜同小二哥便去移尸体,诸赢不换血衣,自去二楼歇息,饱睡了几个时辰,待出得早点铺之时,已是未时三刻。   他翻身上马,脚夹马肚,口中吆喝一声,打马往枢密院而去,作出一脸焦急和疲惫的样子,急见了枢密使杜元礼,杜元礼见这突围出来的先锋兵一脸的焦急,便马不停蹄地领着,往禁中而去。   一路豁免,由老中官引着,往紫辰殿而去。   只是行路匆匆,这一行人才刚走至那殿前的天街,便听有步辇迎来之声,竟是江都公主的车驾。   她为爹爹送了一盏补身的粥,恰巧经过了这,不过是三个外臣,平日里也就匆匆一瞥而过,今日霍枕宁却多看了几眼。   一位中官平平无常,一位大臣沉稳妥当,可是那浑身是血的兵士却让她十分的不安。   那股子沉锈的气味儿带着血腥气直入她的鼻端。   是这个气味。   霍枕宁扬手停轿,轻轻下了步辇。   越贴近那气味,那日落水时的恐惧愈发地强烈,她站定了脚,手紧紧握着一旁木樨的手。   “抬起头,叫本宫看看。”   诸赢心如明镜。   他不怕公主认出他来。   他正需要有人来拖些时间,甚至来做那个替罪羊。   他抬头,满是血迹的脸上看不出形貌,可那一双深目鹰眼却深深地刻在了霍枕宁的脑中。   霍枕宁脚下不稳,微微晃动了一下。   木樨扶住了她的手。   “你叫什么?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她有些紧张,也有些愤怒。   未待他回答,枢密使杜元礼颤颤巍巍地回话:“回殿下,他是护国军的先锋,有紧急战况上报天听,还请公主通融!”   霍枕宁心中愤怒至极。   这人分明是个极奸恶的人,为何出现在这里。   他进的紫辰殿,万一对爹爹不利该当如何?   她紧张地握住了木樨的手,气势却不减。   “杜使君,此人曾在北岳寺推本宫下水,意图谋害本宫性命。本宫不能让他去见爹爹。”   杜元礼心头一片焦急。   这大公主是出了名儿的刁钻无礼,那诸赢身上带着护国军的救命战报,公主多耽搁一时,护国军便多一分的危险啊!   他同那诸赢对看了一眼,诸赢一脸的茫然失措,他叩首求饶:“公主,护国军多日无音信,此人便是带来了护国军的战况,还请公主不要刁难臣下。”   霍枕宁心中暗恨,木樨却握了握她的手。   “杜大人,你快将他带去吧。”   杜元礼如释重负,老迈的身躯在地上向公主叩首,携了那诸赢便往紫辰殿中而去。   霍枕宁见诸赢要走,心中早确定他是那推她落水的首恶,此心中愤恨,扬手叫应大虎道:“掌他十个嘴巴子,再放他走。”   应大虎撸了袖子领着人就上去了,朝那诸赢脸上狠狠地招呼了十个耳光,这才回来。   霍枕宁看着那诸赢的背影,心里发怵,吩咐应大虎:“去知会侍卫亲军的姜鲤,让他即刻去护卫爹爹。”   应大虎应了声便去了。   霍枕宁握住了木樨的手,声音有些颤抖。   “姑姑,是不是那人,是不是他推的咱们?”   木樨点了点头,沉思一时道:“是他,那双眼睛,一看便是,还有他的那股气味,忘不掉。”   霍枕宁急的直跺脚:“他为何又出现在这里,会不会对爹爹不利!江迟去了河西,也同他商量不得。”   木樨握住她的手,安慰道:“陛下那里护卫的紧,不会有什么事。公主不放心,咱们去瞧瞧。”   霍枕宁点了点头,转身上了步辇,到了紫辰殿外。却被侍卫拦了下,只说殿中机要,公主不便入内。   进不去倒无所谓,只要爹爹事,那便放心了。   霍枕宁同木樨便慢慢地回了仁寿宫不提。   第二日,便传出了一桩震惊朝野的大事。   齐国公江燕安领两万护国军,被二十万蛮军围困封龙岭,六支先锋军突围报信,只活了一个名叫诸赢的兵士,诸赢一路马不停歇,一身血衣,遍体的伤痕进宫报信,却因江都公主无端刁难,罚在禁中下跪几个时辰,贻误了军情上报。   护国军两万人马尽被歼灭,齐国公江燕安同自己的两个儿子,领了一队先锋突围,失踪在茫茫的封龙岭。   有说是被北蛮活擒,有说死无全尸,也有说国公爷命不该绝,一定逃出生天。   而北蛮却昭告天下,大梁的战神江燕安,已被斩首。   此事一出,霍枕宁顿成罪魁祸首。   一时间,国中人人唾骂,朝中更有大臣撞柱,欲为齐国公伸冤,为那枉死的护国军伸冤。   圣上伤心之余,加派部队去封龙岭搜寻国公的下落,也几番为女儿澄清,哪里又有人信呢?再加上那枢密院的枢密使杜元礼的一言不发,国中怨声载道。   江都公主百口莫辩。   作者有话要说:  加快了进度,一些日常不想写了~   这一章走剧情,仙女们耐心看。   比心。   本文架空,想到什么写什么,不严谨的地方请勿怪罪。   基友 玖叁《烈性温柔》可以关注一下哦~ 第33章 怕?(上)   西北的风挟了风沙, 肆虐在广阔无人的平原之上。   自休屠一路向东,平坦空旷的官道上, 风驰电擎地, 驶过去一支被甲执锐的军队。   急行六百里地,瞧见前方漫天的黄沙中,有一间驿馆。   年轻的将领将手一扬,示意部下入内补给, 自己则翻身下马,往那廊下一坐。   一路随行的长随周意,跟惯了他,这会儿不顾腰疼腿软,先去端了热水来为江微之净面洗手, 再递上水袋及糕饼。   江微之净了面,只用了些水,拒绝了糕饼。   到底是还未及冠的青年, 纵然历经风浪,面对父兄失踪的消息, 仍旧一颗心乱如麻, 不得平静。   想必家里头,又是一片愁云惨雾, 祠堂的祖宗牌位前怕是跪了一地的人。   母亲、嫂嫂, 大哥。   江微之闭了闭眼睛,心头绞痛,扶住了廊柱。   爹爹镇守边关, 抵御北蛮于关外,多少凶险没见过?他不相信父亲同兄长们,会被蛮困斩杀。   可是,朝中及河阳的增援赶去,在那封龙岭搜寻多日,只见了无数护国军的尸骨,人堆里扒拉来去,找不见国公同几位将军的尸首。   尤其,那贻误军情的人……   江微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无意识地往馆后踱了几步。   有窃窃的议论声穿进他的耳朵。   “国公一世英风,万没料到竟毁在一介女流之手。”   “谁说不是呢?朔方军、幽州部来的增援皆被围堵在瓦桥馆东,谁曾想,往京里送的战报竟能被大公主给拦了。”   “这大公主出了名的跋扈,据说是那报信的兵卒瞧了一眼她的玉足,公主才恼了……”   “那公主娘娘的脚是能随意看的么?该!只可惜了国公爷啊!”   所有的流言,都会沾染一些男女之间的韵事,那厢议论的开心,周意早已按捺不住,上前喝止:“住嘴!”   那窃窃语者,不过是驿馆的两个兵卒,此时听人喝止,慌了手脚。   江微之心下激荡,面上仍无风无雨地,言道:“家国兴亡自有时,吴人何苦怨西施。”他眼望漫卷的黄沙,心头一片黯然,“护国军两万人马遇上二十万劲旅,六支先锋军突围,三支军队增援,这其中有千千万万我大梁的男儿浴血奋战,却将最后的失利怪罪在一个女子的头上。说这些话的,才真是一文不值没有出息。”   那两个兵卒叩首认罪,江微之扬手不予追究。   国公为大梁征战二十余载,镇守边关抵挡北蛮于关外,在大梁百姓的心目中,无异于战神转世,国公失陷,说句僭越的话,怕是有如天塌。   百姓说些过激的话,倒没什么可追究的。   眼见自己手下五十部属已然休整完毕,江微之令下,再度上马,一路疾驰往东而去。   其时,封龙岭已然聚集了四路大军,朔方军、幽州部、河阳军,以及随着三路军赶来,解除围困的瓦桥关守军。   昨日那一战,蛮军久攻不下瓦桥关,分兵围堵朔方军、幽州部,大部队去剿杀护国军,到底也收获不小。   河西距封龙岭颇远,此时封龙岭有大批的军队在,他便只携了五十精锐,一路往东,前去搜寻父亲及兄长的下落。   江微之日夜行路不提,远在帝京的禁中,那位嚣张跋扈的江都公主已经在紫辰殿跪了两个时辰。   不是被罚。   今晨她已向爹爹说清此事原委,皇帝令人追查那个报信的士兵诸赢。   她只是前来恳请爹爹,允她出宫去见江微之。   头一次在皇帝跟前儿这么倔强的公主,跪的笔直。   空无一人的紫辰殿里,宫婢们静默地跪下,殿中寂静,时不时由内殿中传来皇帝的声音。   “要跪跟外头跪去,别在我这里现眼!朕是不可能放你去的!”   霍枕宁双眼红肿,不复神采。   天下人都在怪她贻误了军清、早朝上朝臣们对她尖刻的谏言依旧在耳,父亲回来时,面色铁青的样子   还在眼前。   她认,哪怕她并没有去罚那丑汉子跪上几个时辰,她全认。   只因失踪的人是他的父亲同兄长。   推己及人,她爱自己的爹爹至深,江微之现下一定恨透了她吧!   眼泪一颗一颗地落在地衣之上。   她甚少落泪,身为天之骄女,她事事如意,哪怕是被江微之屡屡推拒,她依然百折不挠。   可在今日得知国公失陷的消息时,她足足哭了一个晌午。   她对不住江迟,对不住璀错。   她抹了抹眼泪,冲着内殿喊:“爹爹您就放我去吧!女儿答应您,这回回来一定修身养性,再不做那些任性妄为的事!我读书,我学琴,我给爹爹做袜子,给爹爹缝帽子,再给爹爹绣一条有眼睛的大龙!”   皇帝自内殿气急败坏地冲出来,气的手抖。   “我用你做袜子缝帽子?”他一下子坐进那宝座,气的直数落,“知道那儿有多危险么?你去?你去了一准受那小子的气!”   他后面的话不想说。   女儿打小跟在江微之后头转悠,姻缘都是求来的,那江微之一定会因此事迁怒女儿。   他不想女儿受委屈。   他痛心疾首。   “你回去跪去,没得为了一个男人跑前线送命,朕的女儿不能受这样的委屈。”他闭上了眼睛,有些疲累地倚在了宝座上,“驸马还没有选定,若是那小子果真恨上了你,爹爹再给你找一个好的。大不了,爹爹养你一辈子,你不是说,要很爹爹娘亲埋一块儿么?爹在永陵的墓里头给你留块地儿,成不?”   他越说越伤心,这几日夜夜为着国事操心,不眠不休地,愈发地疲累,“朕绝对不会放你去的。”   霍枕宁听了皇帝的话,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般,落得急切。   “爹爹,我听话,您就放我一马。”她膝行至爹爹的膝前,将脸埋在爹爹的膝盖上哭,“爹爹,您若是不放女儿去,女儿就一头撞死在这儿!”   皇帝倒笑了。   “你撞一个试试!”他笑过就怒了,指着那雕龙刻凤的柱子伤心极了,“老子养你这么大,你为了一个男人寻死觅活的!可真有出息!”   十几岁的女孩子,为了心上人似乎能放弃一切,无所畏惧。   霍枕宁将鼻涕眼泪蹭了皇帝一袍子,哭的上气不接下气。   “爹爹,我说笑的。可是您若是不放我去,女儿恨您一辈子!”她扯着爹爹的广袖去擦眼泪,又信誓旦旦地保证,“您就放我一马!就一马!”   皇帝将自己的袖子拽过来,看着自家女儿那双如鹿一般天真纯粹的眼睛,突然就有些不忍来。   “朕派禁军护卫着你去,但朕要你答应。”皇帝到底是心软了,他认真地交待自家女儿,“若是见到他,他待你冷淡口出恶言,你即刻返回。”   霍枕宁不假思索地点头,信誓旦旦:“即刻返回,一个顿都不打!”她退了一些,在地上给爹爹磕头,“谢爹爹放女儿一马!”   皇帝叹了一口气,闭了闭眼睛,认真地同女儿交待。   “朕今天可以放你一马,明天也可以,但你要记住,朕是你爹爹,不是放马的。”   霍枕宁破涕为笑。   皇帝说了句笑话,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滚吧,别叫我再看见你。”   得到了皇帝的准许,木樨照着公主的吩咐给她收拾了一车的物件儿,旋即别同公主一起,换了常服,又将公主发髻高高束起,做了男儿打扮,出了帝京,一路由姜鲤领两千禁军骑马护卫着,往封龙岭而去。   姜鲤亲自驾车,一路疾驰。   公主哪里受过这般颠簸的苦,再加之心绪不宁,休息不足,一路上吐了无数次。   六百里的路,一路不停,行了四个多个时辰,到达封龙岭,已然是亥正。   封龙岭的山下,此时已然驻守了上万的兵卒,无数营地燃着篝火,茫茫的一片火光,将这座连绵不绝的大山,照的明明赫赫。   姜鲤心细如发,虽知出门在外,一切从简,到底还是为公主平地扎了个牛皮帐篷,一切收拾停当,才拱手道:“公主万金之身,理应不乘危不徼幸,今日既到了此处,臣也只能誓死护卫殿下,还请殿下安歇。”   霍枕宁哪里肯歇,眼望着这扎营之地远离那喧嚣的山脚,再去看一眼与火光相背的那一端夜色,蹙眉道:“我到了这里,就是为了寻江迟,找不到他,我不歇。”   姜鲤心下默然,恭敬道:“公主稍安,臣已派人前去那大片营地四处搜寻殿帅,若是找见了,立时来回禀殿下。”   霍枕宁再是不安,也只能如此,总不能自家亲自下场,一处营地一处营地的找过去?   可想是这么想,她到底还是不安心,携着木樨往那帐前一站,眼望着前方的路口。   篝火渐次熄灭,那岭下燃着火灰冒起的残烟,那山腰上也盘着飘渺的烟雾。   木樨回了帐,为公主披上一件羽缎斗篷,挡住那穿梭山间的风。   时日昏昏,不知天地,不知刻漏。   公主苍白着才脱稚气的脸,在无数次过路的马蹄声中,终于等来了那一个要等的人。   疾如闪电的黑色骏马上,年轻的河西节使江微之,俊逸清俊,有如天边寒星,发着冷冷的光。   公主近乡情怯,望着那马上的人,踟蹰不敢上前。   她怕的要死,生怕他冷淡她、无视她,甚至斥责他,抑或是如从前一样,将她推开。   于是,她看着他路过她的身旁,一双骄矜的双目并没有注意到她的存在,冷冷地凝视那连绵不绝的山脉。   公主迟疑着脚步,却在下定决心的那一刻,听见那夜色中又驰来一队人马。   领头的将领英姿勃发,可那高瘦的身姿以及灵动坚毅的一双明眸,却暴露了她的女儿身。   她端坐那高头骏马之上,神情爽朗地像是一位得胜的将军。   “江兄,我来迟了!”   公主看着她的身影,渐渐地停住了自己的脚步。   作者有话要说:  一直抽风发不上来。   最近写文有些急躁,我要改正,仙女们请原谅~   打个商量:最近笔下的人物似乎好像有了自己的性格,万一不照着文案走,别骂我好不好?   最后,这个出现的姑娘不是反派,是个很好很好的的姑娘~   给数学完蛋了的light小姑娘分享一个鸡汤:我初中高中一直数学不及格,高中的时候还交过白卷,后来被我妈打的实在受不了了,就狠狠地奋斗了一年。后来,高考数学考了二十五分。所以这告诉了我们一个什么道理?数学不会就是不会,被我妈打死还是不会。   ps:作者是艺术生。不过我语文还凑合,高考考了语文136。   今天作者有高兴的事儿,所以本章发红包图个乐 第34章 怕?(中)   夜色下的封龙岭寂静如井, 树影依着山脉的形状绵延不绝,偶有惊雀跃出幢幢的翠林, 扑棱着翅膀飞的凄惶。   江微之凝望着这座大山。   他的眼中有星子, 像是被揉碎了似的,星芒闪动。   身后的一把爽朗明快地的嗓音叫住了他。   他回眸去看,点点星芒却落在了那伫立帐边的人。   夜风吹上了她额边的碎发,轻轻拂动她的乌睫, 一双澄澈的眼睛,倔强而又脆弱。   江微之的一颗心倏的便悬了起来。   帝京距封龙岭,八百里的路程,她是怎么赶来的?   此地尸横遍野,她怎能在这里?   江微之缰绳一甩, 翻身下马。   几步便行到了她的眼前。   高大英武的青年将军肩披冷月,若山一般伟岸的身姿立在她的身前,迫人的气势呼之欲出。   “八百里行程, 一路不知经过多少个关隘,又有多少不可预知的凶险?”他的眉间有一道深谷, 眼神凌厉而又清冷, “公主以为这里是什么地界?是京城可供消遣的内大街,还是游玩取乐的庙会节场?”   他离她很近, 近到可以看到她稚嫩天真的面庞上, 轻软细碎的胎发,一双幼鹿一般的眼睛惊恐的看着发怒的他。   他一颗心里又是焦躁又是痛心疾首,还记挂着失踪的父亲, 指了郑敏,厉声道:“你带二十人留下护卫公主,其余的,跟我走!”   见郑敏得令,他闭了闭眼睛,轻声道:“公主早些安置。”   言罢,头也不回地翻身上马,绝尘而去。   霍枕宁身子晃了晃,一下子哭出声来。   “口出恶言!”她忍着眼泪,一边扶住了木樨的手,“爹爹果然说的没错儿!”   一旁却传来了一声轻笑。   那高坐在马上的女将军看的有意思极了。   娃娃们谈恋爱,一定要这么鸡同鸭讲么?   一个不会说人话,一个不会听人话,这不是天生一对是什么?   她自马上跃下,一双灵动双目带着促狭的笑意。   “公主,末将海镜带您去转一圈?”   霍枕宁愕然,看着这女将军。   “去哪里转?”   海镜指了指那苍茫的大山,豪迈而又神气道:“带您看一看战火下的焦土,踩一踩松软的湿地,吹一吹血雨和腥风。”她唇边带笑,歪着头看公主,“公主您怕不怕?”   霍枕宁向来不受激,向她走近一步。   “那有什么好怕的?”   霍枕宁放开木樨的手,骄傲地昂起头。   “我五岁那年,便随着爹爹巡视过护国军,不过区区焦土湿地,血雨腥风,可怕在哪里?”   海镜哦了一声,眼中有璀璨的笑意。   “成,那走着!”   还未及霍枕宁反应过来,那海镜已然长腿迈上马,口中轻喝一声,打马而来,掠过霍枕宁的身边,一把将她捞起来,扶上了马,圈于身前。   公主吓得乱叫,木樨也惊魂未定,回身便喊姜鲤,一时间,营地大乱。   海镜将公主在马前扶好,拍拍她的脑袋。   “您别叫了,招狼。”   霍枕宁的叫声戛然而止,把脑袋缩进斗篷里,警惕着看着四周乌漆漆的夜。   “真有狼?”   海镜点点头,胡乱地指了一个地儿。   “瞧见没,那里就是。”   霍枕宁脑袋缩的更紧了,警惕地看了看四周。   海镜骑着马儿在风中呼啸。   “江微之那小子是您的驸马?”   霍枕宁哇的一声儿哭出来:“什么驸马,都快跑了!”   海镜豪气万丈,一指前方:“我给你追回来!”   霍枕宁又缩了缩脑袋,眯着被风吹的睁不开的眼睛。   “不必了,谢谢你的好意。”她有些黯然,默默地迎接扑面而来的风,“他的爹爹哥哥若是找不见了,就更不会同我在一起了。”   海镜笑了一笑。   穿过密林、山石,眼前出现了一片滩涂。   此地名叫炼龙滩,若是白天来此,便会看见一地的鲜血同密密麻麻的尸骨。   海镜翻身下马,将霍枕宁接下来,拱手行礼。   “末将送您到这儿,余下的便靠您自己个儿了。”   霍枕宁脚下踉跄不稳,惊慌地扯住了她的袖子。   “做什么丢下我?”   海镜往正东虚虚一指:“您一个人好好的啊!”   翻身上马,绝尘而去。   巨大的恐惧笼罩住了她,她抱住了头蹲在地上,入目的却是血红一片,霍枕宁吓得连叫都不敢叫了,僵硬地站起身,脚侧感觉黏糊糊的……   带你踩一踩松软的湿地,吹一吹血雨和腥风……   特么的,海镜这个刁民想害她!   她看向方才海镜所指的方向,远远地瞧见了那有一抹玄色的影子,并十几个军士,在翻找着什么。   她怕的要命,朝着那玄甲提裙而去,却在临近的那一刻,停住了脚步。   江微之满身满脸的全是血,右手抱了一顶染血的帽盔,脚步踉跄地在那尸体堆前翻找。   那是一堆尸体,叠在一起,血凝固在他们的身上、脸上,每一具尸体都残缺不全,有的断了胳膊,有的缺了手臂,还有的没有了半个头盖骨,一整张脸。   她的额头一片冰凉,忽的胃中翻江倒海,回身便吐,却也只是酸涩的水罢了。   她害怕极了,上前去拽他,却被他一把推开,跌坐在地上。   她的手按在地上,黏湿的手感,让她不敢再动。   她抱住膝,将头埋在肘弯,无声地哭了一会儿。   为什么她会这么胆怯?为什么就不能像刚才那位女将军一样,无谓黑暗和死亡。   她试着收住了哭泣,胡乱地将脸一抹,颤栗着双腿,站了起来。   前方的士兵在喊:“这是不是国公爷的长刀?”   那士兵手中举着的刀,鲜血凝在其上,使人辩不清它原本的犀利。   可江微之还是一眼认了出来。   双目充血,一步一步地走向那把刀。   国公爷掼使的锟铻大刀,刀长一尺,杯受三升,切玉如切泥。   举世无双。   江微之手里紧紧地抱着那顶帽盔,肝胆欲裂。   武人纵死不弃兵器,可父亲的兵器,却丢弃在这尸堆里。   他手脚发麻,一颗心痛彻到了极点,巨大的悲恸席卷而来。   那眼前的尸堆,着赤甲,执大梁的护国军旗。   这是为守护大梁付出了生命的战士!   他借过长刀,缓缓而跪,许久才开始去抬横在眼前的尸体,一旁悲戚的士兵忍着泪意,纷纷上前去搬,就这样,一具一具的,不知搬了多久。   可依旧不见父亲同兄长的尸体。   霍枕宁额头一片冰凉,手脚发麻。   她挪动了脚步,站在他的身后。   “江迟,是我。”   江微之那机械地挪开尸体的手,顿了一下,继续查找,可是眼前一黑,一膝着地,险些扎进尸堆。   那是怎么样的一双眼睛啊,赤红、湿润,似乎燃着热切地火,可那火旁却有莹莹的水,混着鲜血和泥土。   霍枕宁怕极了,踉跄了一步,扑上去,抱住了他的肩膀。   他下意识地挣了一下,却被那温柔的声音安抚。   “别哭,我同你一起。”   像是天外有音,他似乎醒过几分神智,看向眸前的女孩儿。   她的手冰冰凉,在他的颈旁。   他将她围住,将下巴抵在她瘦削的肩上,无声地咬紧了牙关。   她知道他在哭。   这夜仿佛永远不会亮似的,昏昏的,茫茫的。   在那茫茫的滩涂之上,一霎儿风起,将山雾吹来,在那浓浓的雾气中,忽的行来了大队的士兵。   他们目不斜视,苍白脆弱。   他们脚步整齐,动作僵硬。   他们自浓雾里走来,渐渐地快要走近了。   霍枕宁汗毛倒竖,抱紧了江微之。   她一动也不敢动,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些士兵走近,再走近、最终穿过了她与他……   她惊惧地抬起头,却见那飘渺的人烟里,江微之向她伸出了手,唤她的名字,温柔且适意。   “怕么?”他温柔地不再像他,像是要勾魂夺魄似的,“来,到我这里来。”   霍枕宁怕的捂住了耳朵,摇头不止。   “快滚吧!”她闭着眼睛摆手,企图挥走那骇人的景象,“江迟要是像你这般温柔,我把霍字倒着写!”   而在那江微之的眼中,却在那些僵硬的军士里,看到了自己的父亲和兄长。   父亲没有戴帽盔,英俊的面庞上没有一丝儿人气,青白僵硬。   二哥江逊右手臂垂在一旁,似乎折断了一般,随着僵硬的脚步,一晃一晃的,仿佛假肢。   而三哥江逸半边面目已然不见,如同鬼魅一样行的诡异。   江微之哽噎难鸣,急痛攻心,便要扑上前去,霍枕宁一把抱住了他,捂住了他的眼睛。   “那是假的。”   活着的士兵们围簇在了公主同江微之的身旁,有老兵上前,死死地按住了江微之。   “是阴兵借道,殿帅勿慌啊!”他低吼着,此时也不管公主之尊,将她的头压下去,“不要看,不要听,等他们走。”   江微之在地上挣扎,努力地睁着双目去看眼前阴森的军队,在其中找寻自己的父兄。   可那阴兵们步履依旧整齐,僵硬着穿过茫茫的大雾和夜色。   所有的人屏息,只余一声声的叩心泣血之声——是年轻的殿帅,彻骨刺心的痛。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写了很久。 第35章 怕(下)   那一轮惨淡的月, 慢慢地隐去,骇人的夜终究过去了。   帐深而静, 狐貉制成的宽大垫缛上, 江微之紧闭双目,虽在昏迷之中,可眉聚如峰,十分痛苦。   霍枕宁靠着一旁的矮几, 双目垂顾,泪痕干了又湿,像是流不尽似的。   她居深宫不谙世事,未曾经历过风霜雨雪,不知人世间的疾苦, 不懂百姓的柴米油盐,但却知失去至亲的痛楚。   可是他与她又不同,她的痛隐没在心底, 偶一晃神才会触碰。   而他……   木樨静悄悄地掀帐而来,打水为江微之擦拭额上的汗, 细声安慰公主。   “……营医来瞧过, 不过是心脉瘀阻运行不畅,发了怔忡之症, 殿下不必担心。”她擦拭过后, 又用小勺蘸水,滴了些水在江微之的唇上,“昨夜公主是在莽撞, 若是出了什么事,奴婢真是活不下去了。”   霍枕宁醒过神来,有些歉疚,抹了抹眼泪。   “谁叫姑姑腿短,撵都撵不上我。”她回想起昨夜的那场阴兵借道,仍旧心悸难安,“怎会有这等奇事,回去我一定要说给爹爹听听。”   木樨叹了口气,轻言:“那些都是陛下的兵,您说给陛下听,他怎能安心?公主住在深宫里,哪里能知道这些民间的神怪异事呢?好在您有真龙护体,到哪里都不用怕的。”   霍枕宁晃了晃脑袋,有些失落。   “大约都是海市蜃楼罢了,”她指了指沉睡的江微之,小声道,“他见了那些阴兵,便要扑过去,骇人极了。”   木樨心里隐隐地想到了什么,思量一时却不敢说,只安慰道:“公主万金之身,邪祟不敢靠近。奴婢听人说常有人在战场上遇着了阴兵,鬼打墙似的出不来。”   霍枕宁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见木樨出了帐,才又看着榻上那人,呆坐半晌。   有人在外头嚷嚷,只听见木樨声音冷冷:“昨夜你掳走殿下,今日又想做什么?”   那清脆爽朗的女声道:“我来看看公主好没好,好姑姑,你就让我进去,您瞧我都受伤了。”   木樨刚说了拒绝,霍枕宁便掀了帐子,见是昨夜那女将军海镜。   海镜乃是河阳巾帼军的统帅,年方二十一,正是个大大咧咧的性子。   霍枕宁扬手叫她来:“你怎么受伤啦?”   海镜蹿到公主的面前,扭着脸给她瞧自己耳后的一道血痕。   “公主帐下的姜步帅,一言不合就打我,您瞧,我一个女孩子家家,差点毁容了。”   霍枕宁歪着头,有心捉弄她。   “你不是女将军嘛,怕他做甚,和他打呀?我五百两买你胜!”   海镜嗷呜一声跳起来,也忘了自己原本是来看公主的,仰天长啸。   “姜鲤鱼你给我等着,老子这就去收拾你。”   霍枕宁望着她蹿出去的背影,问木樨:“她是谁家的呀?为什么来这里?”   木樨哦了一声,“是河阳伯的独生女儿,河阳伯没有儿子,带她自小就在军中养着,大了就做了河阳军的主帅。”   霍枕宁沉默了一时,有些意动。   要是她也能像海镜这样英武就好了。   可这个念头才刚出,那海镜海将军便踉跄着跑过来,一手的血。   “公主,这姜鲤鱼也太气人了,又给了我一刀!”   ……   还是不要像海镜这样英武了——不过就是个战五渣……   见木樨扶额,将海镜的手拉去包扎,霍枕宁默默地掀了帐子,矮了身子进去,正对上一双不起波澜的双目。   霍枕宁心里颤了一下。   他醒了。   他斜靠着,有些颓然的清气。   霍枕宁不敢上前,僵在原地。   江微之怔忡之疾还未好透,一颗心仍紧紧地揪着。   眼前人垂着眼,悄悄地滴了两滴泪,砸在地上的黑土里。   心,好像更痛了。   他想抬起手来,却发现浑身无力——大约是昨夜使劲儿太过。   “你怕吗?”他的嗓音有些嘶哑,却说的清晰,他不动声色,问的突兀。“这样的地方,不该是公主呆的。”   霍枕宁抬起头,一双幼鹿一般的天真眼神望住了他。   “怕极了。”她认真地回答,“这儿的风带着腥气,泥土也是和了血的湿润,就连林子里的鸟雀,大概都衔过人肉。”   她一样一样地说给他听,“睡觉只能在帐子里,没有疏郁丸,也无法沐浴,你瞧,我还穿着昨日的里衣,只将外头沾着血的衣衫换了。”   江微之想到那些血迹,一时痛的无法呼吸,好一时才缓过气,静静地看了公主一会儿。   “公主还有帐子可供安眠,也不缺衣少穿,更不必在枪林箭雨之中,去厮杀,甚至保命。”他声线平缓,似乎不带任何情绪,“这里才将发生过一场大战,死去的人不知凡几,也不知会否再有敌人进犯,公主既然怕极了,那便即刻返回吧。”   霍枕宁一字一句地听他说完,委屈之意油然而生,却又顾念着他才失去至亲,只认真地同他解释:“我话还没有说完,”她努力地压下自己的委屈,“虽然怕,可我愿意待在这儿,故去的人都是我大梁的忠魂,我不怕他们。而且,我想知道国公爷的下落,也想知道你好不好……”   她说到这儿,声音渐渐地低了下来,生怕触碰到他心底的痛。   江微之果然还是生气了。   他闭了闭眼睛,有些不受控制的怒意上浮。   “陛下视您为掌珠,爱若珍宝,您违逆陛下,行千里路来此地,万一遇上折返的蛮人,亦或是丧了天良的匪徒,公主该当如何?”他的语气冰冷至极,像是在压制自己的怒意,“臣好不好,自会写信告知与您,您为何要以身涉险?”   他又重重地落下一句,“这里不是公主该待的地方,还请即刻返回。”   霍枕宁的眼泪终于噼里啪啦地砸了下来,她有些生气,又有些委屈。   “这里是我大梁的国土,我为什么不该待在这里?在你眼里,我就只配在深宫里爬爬狗洞逃逃学?”她越说越伤心,揉了揉眼睛,“我知道你在生什么气,可我没有罚他跪,也没有耽误他的军机,为什么这样的传闻愈演愈烈,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反正你也会说你就是这般娇纵跋扈之人,做出这样的事不稀奇,可是我没有!”   眼前的人握紧了拳头,连泪都忘记流了。   江微之轻轻地摇头,以同样的长篇大论回敬与她。   “公主大约是逃学逃惯了,竟不知‘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他望住她因气愤而通红的面庞,夷然道,“知道会有争议,那便不要去做,知道那里有危险,那便远离。公主既然知晓自己的脾性,那便更要自我约束,又何必往是非漩涡里一头扎进去呢?”   他顿了一顿,继续说她,“百姓蒙昧,只看眼前,他们看见良家肆铺被占,却不知公主铲除奸人,收容孤弱;他们听说公主责打公侯家的女儿,便骂一声跋扈,却不知公主是因了那女儿口出狂言。他们瞧见公主纵奴当街抓人,却不知那家奴救了几多被拍了花子的幼童。”   霍枕宁本听的一脸怒意,却在他后来的话语里,听到了对自己的褒奖。   他知道,他都知道!   他知道她不是那个传言里,嚣张跋扈的江都公主!   他信她了。   江微之轻轻换了一口气,眼神对上她的,虽仍有些哀恸,到底没有那么冰冷了。   “但行好事,不问前程。在公主这里,大约要换成,但行好事,多思多虑。”他耐心地同她讲着道理,“您来这里,除了徒增陛下的担忧,还多了无数个遇险的可能,公主,臣该不该生气。”   霍枕宁被这番连捧带教育的说辞,说的心悦诚服,连连点头。   江微之微叹,眼神里星芒闪动。   “何况,”他低声出言,神情坦坦荡荡,“臣生气归生气,又没说不喜欢您。”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专栏预收文《将军帐里有糖》   求预收,包甜。   文案:   爱吐槽爱犟嘴可爱小兵Vs洁癖高冷毒舌大将军   小剧场:   新兵青鹿第一次做斥候,万分紧张地刺探来第一个情报。   快马加鞭,一路喊着“报——”   冲进军营。   大将军无奈地张开了双臂。   小亲夏,摸摸头~没到12点,算是加更吧 第36章 不轨(上)   那你也没说过喜欢呀。   霍枕宁站在帐门边上儿, 悄悄地把自己挪到了眼前人的身旁。   长发逶迤在侧,抱膝而坐, 笑意只显露了一分, 便又隐去了——这样的时刻,笑是最不合时宜的。   她歪着头去看他,像是看一颗星。   江微之把道理掰开揉碎地,说给她听, 到底是见了一些成效。   他定了一定神,掀开被欲起身,霍枕宁按住他的腿,诧异地问他:“才好,做什么去?”   江微之眉间聚了一座山, 阴郁清冷。   “我不相信父兄会死在这里。”他掀被而起,却因起身动作太猛,有些目眩, 闭了一时眼睛,才缓过来气, “封龙岭纵贯东西, 绵延上万里,其间有数十座山头, 层峦叠嶂、万壑绵延。”   临时而建的牛皮帐低矮, 江微之刚站直,头便抵到了帐顶,不得不再次坐下。   “父亲驻守边塞二十年, 和蛮军交战无数,不会束手就擒。”他沉吟一时,脑中却回想到了昨夜看到的那凄惨诡异的一幕,“父兄一定还在这山里。”   霍枕宁轻唤木樨并兰桨等人进来,又叫来戍卫的士兵进帐撑起帐篷。   兰桨身为公主的贴身宫婢,自然要为公主整理一番,木樨却挥手示意她侍候江微之穿衣。   兰桨自然而然地上前,服侍他穿衣,并打来热水为江微之洗漱。   霍枕宁在一旁心中微叹,“我听闻这封龙岭下,驻扎了四万各部精兵,都在搜寻国公同几位将军的下落……”   话音未落,便有一个清亮的嗓音在帐外响起。   “人再多,心不诚有什么用?来了四日,每日派出去几千人,又有什么头绪了?”这声音一听,便是那女将军海镜,“公主,外头飘了雨,您要不要出来看看?不想看的话,出来也行。”   霍枕宁本来紧绷的一颗心,瞬间放松了几分。   “你和姜鲤打架,谁赢了?”   江微之在一旁听到姜鲤的名字,眉心一跳。   姜鲤乃是侍卫亲军步军的指挥使,肩上之担重中又重,圣上既派他而来,其心有多忧,可见一斑。   大概是和姜鲤打架,又输了,帐外头好一会儿没吱声。   “公主的赏银烫手,末将不敢拿,便宜姜鲤鱼那小子了。”   霍枕宁一笑,还未说话,便听海镜又在外头闷闷不乐地说,“驸马爷,您好好儿的别跑了啊,您的父亲和兄长,包小妹身上。”   没声儿了。   霍枕宁偷着乐了一会儿,仰头去看江微之。   甲衣质硬,触手冰凉,衬的眼前的青年将领愈发地清俊。   兰桨为公主奉上一盏热茶,又为江微之奉上粥食,笑着同公主说:“殿下,这海将军真是有趣的很,驸马爷都叫出了口,赶明儿您兰台选婿,选着谁做驸马还不一定呢!”   江微之眉心又是一跳。   兰桨掼来口快,说完吐了吐舌头,偷偷看了看江微之的脸色。   还好还好,没什么反应。   霍枕宁一颗心满是江微之,听了兰桨的话,歪着头问她:“驸马早就选定了呀,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嫁人呢?”   木樨笑她,“您就这么想出降?”   霍枕宁捧着热茶,水汽腾了一脸,眉眼融融的,尤其的动人。   “对呀,嫁了人,我便能可劲儿地花驸马的钱,住驸马的屋子,乘驸马的车子,不叫爹爹操心。”   江微之在一旁安安静静地用饭,不动声色。   木樨又笑公主。   “便是江都一城的赋税,公主已是富甲天下,为何还要花驸马的银子?”   霍枕宁深明大义,义正词严。   “爹爹给我的土地、汤沐邑里收取的赋税、皆是民脂民膏,本宫岂能安然受之?自然是花自家的银子才心安理得。”   都说家天下家天下,如今是霍家的天下,花谁的银子不是自家的呢?   木樨听闻了这番话,不禁虚情假意地恭维起来:“果然经一事成一人,公主长大了。”   江微之沉重的心多了一分轻快,他耐心地进了早餐,细细地净了手,这才站起身,掀帘欲出。   霍枕宁唤了一声江迟,后面的话却迟疑了,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江微之的心,忽的有几分悸动——大抵是那怔忡之疾还未好透。   他眼望着帐外的涳濛山色,清清朗朗地落下一个字   “好。”   帐帘落下,许久才有马蹄踏踏,想是他骑马走了。   霍枕宁不禁陷入了沉思。   好什么?   没头没脑的,他说话怎么就那么费劲呢?   木樨唤了一声公主,莞尔一笑:“驸马呀,觉得此事甚好!”   既然千里迢迢来到此地,那便是要做好多待几日的准备,霍枕宁昨夜至今,只得些清水净身,早已浑身不爽,听闻那瓦桥关内,肆铺云集,便命姜鲤护卫着,乘了马车往瓦桥关而去。   瓦桥关才解了围困,然城中仍哀戚一片,霍枕宁乘的黑楠木马车一路行在萧条的街市,看见路边尚有未来得及收敛的尸体,有些妇孺相偕着悲泣而过。   霍枕宁不忍再看,在车中静坐。   一路到了县驿,那驿馆上头挂这匾牌,上书“瓦桥关县驿”,围墙却是夯土堆的。   那县驿破败不堪,那驿馆的驿丞姓陈,领着几名驿夫在堂下迎接,口中道:“不知贵客前来,小人已安排上厅歇息。”   陈驿丞见这马车华丽,其后又有护卫随行,心下忐忑,待那高头大马上的姜鲤下来,气宇轩昂的,愈发的惶恐。   姜鲤不耐寒暄,木樨下车,和缓了声气儿道:“多谢驿丞。”   兰桨下了车,扶了霍枕宁下车,那陈驿丞哪里见过这等雍容之人,一颗心在胸腔里待不住,膝盖一弯,跪下便道:“贵人大安。”   霍枕宁不以为意,木樨叫了声起,自腰间绣囊取了一颗金豆子,给了他。   那驿丞结结巴巴地跪下,心中不禁揣度:“这来的到底是何方的神圣。”   乡野之地,便是上房也是一片简陋,到底是个容身之所,木樨同兰桨烧水为公主沐浴更衣,待收拾齐整,已是暮色四合,鸦雀还巢之时。   霍枕宁惦记着山里的江微之,匆匆自驿站而出,还未及上车,便见那夯土围墙外头,一列的缟素之妇哭泣着行来,其中一位老妪怀中还抱了个襁褓娃娃。   她停驻在那里,眼见着这些着丧服的妇人哭泣而过,心下有些意动,那一旁送行的驿丞小心翼翼道:“她们是从武州来的,儿子丈夫前些日子战死了,朝廷拨了抚恤金,她们却一分也没拿到,如今听说军队在这里打仗,一路讨饭过来,想问个说法。”   霍枕宁虽不懂军务,却知将士为国捐躯不但该拿抚恤,还应封赏,此时有些不解,姜鲤在一旁为公主释疑:“……不是上宪贪墨,便是被人冒领。”   霍枕宁见不得凄苦,命木樨上前去问,木樨细细盘问了一番,这才来回禀:“她们身上俱有路引文书,又有相公儿子的名字,不似作伪。”   霍枕宁便命木樨给了她们银奖先安顿下来,自乘车往封龙岭而去。   在车上她有些疑惑,去问木樨:“他们失去了丈夫和儿子,往后该怎么过呢?”   木樨叹了一口气,道:“左不过一个人撑起门庭,将孩子拉扯大。所以这些抚恤金十分的重要。”她想到了齐国公府的那一家子女眷,多说了几句,“您瞧那齐国公府,那样大的一个家业,便是国公这些年挣来的,若是国公爷真有什么不测,家里便多了三个寡妇,这日子还怎么过?推己及人,更要善待他人。”   霍枕宁若有所思。   她先前责罚那齐国公府的三少夫人程丹宜,现下想起来,倒有些歉意了。   她的丈夫在封龙岭下落不明,此刻的她一定十分的难熬吧。   到了封龙岭下,已然是月上密林、山色空寂。   那封龙岭下的营地上又燃起了篝火,随着山势起伏,火光密布。   姜鲤前去朔方军、河阳军的帐营询问抚恤金一事,霍枕宁同木樨坐在帐前的篝火旁,呆坐不语。   良久才有人声响起,高问公主安。   却是那朔方节度使常申之子,常少钧。   霍枕宁心下厌烦,并不作回应,站起身回帐,木樨拦住了他,常少钧手拿一纸,恭敬叩首道:“公主高义,那些未拿到抚恤金的兵士皆是我朔方军营下,因人数存疑,故而延迟发放,公主今日过问此事,臣便擅作主张,自掏腰包先犒赏他们,公主大德,实乃万民之福啊。”   帐中传出公主的声音,在寂夜里尤其的清洌冰冷。   “……犒赏我大梁的将士,凭你也配?”公主清冷之音,一字一句地说到常少钧的脸上,“你又算什么东西,敢在本宫帐外称臣?”   常少钧一张玉面憋的通红。   他听闻公主连夜赶往封龙岭,为的是那新上任的河西节度使,心下又是不甘又是懊恼,想着如今驸马未定,还是要多在公主眼前博些好感,今日便以军令为由,一日疾行而来,又恰逢姜鲤过问抚恤金一事,正有理由而来。   他知江都公主娇纵蛮横,却不知蛮横至此,心里的屈辱感油然而生,可一股好胜之心却愈发的强烈起来。   他眼望着公主之纤长的身影,映在帐上,心下自忖:“总有让你哭爹喊娘的一天!”   嘴上却依旧自称为臣,恭敬而言:“公主教训的是,是臣的疏忽,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朔方军乃是陛下的一支利剑,护佑大梁、护佑公主,责无旁贷。”   霍枕宁懒怠出言,脑中忽的闪过一人。   那极丑极丑的兵士,在护国军中任职,同时也出现在那日常少钧出现的北岳寺,这两人之间,究竟又什么关系?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抱歉,更的晚了。   夜里还有一更。   也没有及时回复留言,抱歉抱歉。   至于大家说的文案问题,在此有一个集中回复:   故事的梗概、脉络不会改变,最多会调整一下。 第37章 不轨(下)   山中大雾。   那个令人生厌的常少钧还在帐外不肯走, 木樨进帐回禀,言说此人远远儿的立在那树影下, 一双眼睛痴痴地瞧着公主的帐子。   霍枕宁心头火起, 抬手唤了姜鲤来,命他将那人打出去。   姜鲤领了命出帐,远远儿地看见那原殿前司的都虞侯郑敏,正同他理论着什么, 没一会儿,那常少钧竟默默地走了。   姜鲤放下心来,同那郑敏遥遥点了点头。   哪知郑敏却领着几个人跑了过来,神色焦急。   “步帅有礼,咱们几个奉节使之命追随公主, 再乐意不过。只是节使早间进山,这会儿还没有回还,卑职实在是放心不下。”   山间地势复杂, 一时晚归也是常有,姜鲤并不怀疑江微之的能力, 却也理解郑敏的心情, 安抚道:“节使心念国公,怕是走的远了。目下才刚过亥正, 且等一时, 若再有三刻不归,你们再入山接应。”   郑敏心下惴惴,却也无计可施, 自去一旁歇息。   亥时三刻,雾色茫茫,封龙岭下的营帐渐渐灭了篝火,再后来,满山只公主营帐亮着烛火,长长久久的。   江微之没有回来。   霍枕宁再也等不住,待木樨为她披上斗篷,由姜鲤领着,顺着晨间江微之进山的路,往上而去。   一路夜风萧瑟,立在那三岔的路口,姜鲤犹豫了一时,公主却遥遥指了西边的一道火光,蹙眉而问:“那里为何有火光?”   姜鲤顺着公主的眼光看去,果见山的西面,有一道细长绵延的火光,在树影里隐约而现。   子时将近,除却他们,还有谁会上山?   姜鲤警觉,示意所有人将手中火把熄灭,矮下身子去。   “……此地如今只余下河阳军与朔方军两路,河阳军奉陛下旨意搜寻国公下落,朔方军本为增援而来,明日便会启程回朔方,今晨海将军已然领兵进山搜寻,此时还未回还,这一队进山的人马甚是可疑。”   姜鲤低低地向公主说明此时的情势,最后劝公主道:“臣命沈卓领两百人进山接应江节使,再派一队去追踪这一小队人,山中情势不明,公主还是先回营地稳妥一些。”   他指了山下道,“郑敏在山下驻守,公主实在不必犯险。”   霍枕宁想起江微之说的那句,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自己再是公主之尊,到底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倒不如先行返回,这便答应了姜鲤。   只是姜鲤欲送公主回营,却被霍枕宁另安排了去处,“你技高人大胆大,由你去找,我才安心。”   姜鲤欲待反驳,公主早已转身下山,不容得他半分为迟疑。   姜鲤自然是不能离开公主半步,匆匆忙忙安排了进山的队伍,自己则领了五十人,随公主下山。   才走近营地,姜鲤不禁冒了一身的冷汗——大概是太过担心江微之,郑敏竟领着自己的兵,走了。   好在他不敢离公主半步,否则这深山密岭,公主弱质纤纤,万一有什么歹人靠近,那便酿成大祸。   霍枕宁微微闭目,只在帐中歇息了两个时辰,便有飞鸽携信来报:“那执火把的小队一路往那密林深处而去,到达二龙山与双驼山的深谷中,便开始放火。”   霍枕宁脑中轰的一声。   姜鲤闭了闭双目,仔细推敲:“”急行军两个时辰才能到达的地方,必定是山岭深处,此时进山放火,不外乎两个原因。”他说的极慢,脑中在慢慢地思考,“掩盖什么,或是意图杀人。”   霍枕宁吓得握紧了木樨的手,腾的一声站起来,熬的通红的眼睛满是焦急。   “江微之或许就在那里!”她突然脑中过点半,似乎想到了什么,慢慢道,“常少钧知道我是为了江迟而来,他又十分的想做我的驸马,是不是他……”   是不是他想谋害江微之?   姜鲤嗯了一声,似乎认同了公主的推论,正待出言,却听有呼啸而来的马蹄声,听着浩荡的踏地声,似乎有千余人。   姜鲤果断掀帐,却见外面火光一片,有人马团团围住了这片营地。   人人骑高头大马,形容剽悍勇猛。   不是北蛮人又是谁?   姜鲤快速放下帐帘,急切道:“是北蛮人!”   霍枕宁脑中电光石火地,突然想到了什么,道:“知晓我的行踪的,只有海将军。”她笃定地说出了那个名字,“以及常少钧。”   外头响起贯耳之声,炸雷似的,轰轰嗡嗡的。   “赛汗!出来吧!”   左近便是河阳军以及朔方军的营地,这队北蛮人却能堂而皇之地呼啸而来,可见边境情势逼人。   姜鲤掀开帐帘,坦然而出。   “尔等蛮夷胆敢擅闯我大梁的土地,可知自己此时已经腹背受敌?”姜鲤高大英武,话语掷地有声,“那片山下,便是我大梁河阳军朔方军的营地,尔等不过区区数百人,竟有这等胆量!”   那领头的,是一位络腮胡子的黑壮男子,他汉话说的不甚流利,笑模笑样的高声笑他:“本将军将你帐里的赛汗抢出来便走,耽误不了多少功夫。”   姜鲤抱着膀子,面上甚是镇定。   “那就要问问咱们这些人答应不答应。”   话音未落,已然有五百步军将北蛮人团团围住。   那络腮胡子哈哈大笑,手中一根狼牙棒团团舞了一下,举在手中,口中喝道:“将那赛汗抢出来!”   话音落下,他身后的骑兵们已然冲上前来。   近距离作战,又是骑兵,姜鲤同身边的护卫持□□,将公主的帐子守的密不透风。   络腮胡子的骑兵不过百人,他们在冲上营帐时,身后已然涌上来五百步军,腹背受敌,纵使再剽悍的北蛮勇士,也有些抵挡不住。   就在此时,忽的有山鸣海啸的马蹄声踏踏而来,姜鲤本有些坚持不住,定睛细看,却是那朔方节度使的儿子常少钧领兵而来。   五百步军并朔方军,很快将北蛮的百人之伍擒住,用铁链穿了,一个一个的绑在了营帐四周。   那常少钧着金甲,一脸的意气风发,他跪在公主帐外,急切道:“臣救驾来迟,公主可受到惊吓?”   帐中,霍枕宁放开了木樨的手,想通了其中关窍的她,慢慢道:“常少使果然是折冲之臣,本宫一定会上达天听,许你一个前程。”   常少钧大喜过望,伏在地上谢恩,剖白心迹:“臣一心倾慕殿下,愿为殿下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霍枕宁心下不齿,倨傲出言:“万死不辞的事儿,眼下正有一桩。”她轻哼了一声,自帐内而出。   霎那间,在场的所有兵士,都迷了双眼。   公主长发披散身后,肤色欺霜塞雪,暗夜无月,她便是那一轮弯月,朦朦胧胧的,美的惊心动魄。   “本宫的驸马在二龙山与双驼山的深谷里,还请常片使万死不辞地,为本宫带回来。”   她冷冷地注视着伏在地上的男子,见他的眼神带着不可置信,心下不禁轻笑一声。 第一回 见常少钧,她落水,听木樨说,他来的时机恰到好处。 第二回 见常少钧,她被北蛮人所围困,他来的时机十分巧妙。   身为天家公主,自幼被护卫的极好,出意外的几率极为不高,可近期的两桩意外,他都在。   连她这样头脑简单的人,都能看出端倪,可见其人之蠢笨如驴。   常少钧心头一片恨意,咬着牙关道:“驸马尚未选定,臣不知该带谁回来。”   霍枕宁冷哼一声,倨傲道:“那便退下吧。”她转向姜鲤,“将这些蛮人押解,好好审问,是怎么出现在我大梁国境的。”   那些蛮人闻言一震,纷纷抬起头来。   常少钧更是如五雷轰顶,镇定道:“此等蛮人乃我朔方军擒获,理应由我们带回去,还请公主……”   霍枕宁冷冷看他一眼。   “理应?本宫做什么,都是理应。”说罢,又厉声道,“本宫现下要去二龙山与双驼山的深谷,你领兵护着本宫去!”   常少钧骑虎难下,正要叩首而应,却听有马蹄声而来,海镜携了一队兵士,呼啸而来,远远地冲着霍枕宁喊道:“江兄遭遇大火,遇上数百蛮人,还好有我及时赶到,才不至于叫公主失可驸马。”她打马至公主面前,一把将公主捞起来,又冲姜鲤道,“你们快些跟上,山中火势极凶,还是要去救,本将军先带公主去见驸马了!”   说罢,打马而去。   姜鲤扼腕,气的带人跟在其后。   此时已近晓起,天色发白,海镜的马儿极快,不出半个时辰,已然到了那燃着熊熊大火的山坳,海镜在赤红的火中同公主说话。   “大火若是将这封龙岭给烧了,不知多少生灵要遭殃。江兄正带人灭火,公主不必担心。”   霍枕宁心里满是失而复得欢喜,也不顾自己大腿内侧被长时间摩擦而带来的疼痛,眼见那熊熊的火光中,有一人执树枝正在扑火,大火通天接地,映的他面色赤红,清俊的无以伦比。   海镜勒停骏马,正停在江微之的面前,娇纵的公主泪光盈盈,向着他伸出双手,有些委屈,有些思念。   “抱。”   那执树枝扑火的青年将领停下扑火的动作,眉间蹙起深谷,迟疑了一下,将她从马上抱了下来。   然而公主却就此抱着不撒手了,她紧紧地抱住他窄窄的腰,将头靠在他坚硬的胸膛,又是喜悦又是委屈,唠唠叨叨不停。   “为什么这么久都不回来!是不是有了国公爷的下落?你知道吗,我发觉的我近日变得聪明起来了!”公主抽抽泣泣的,在他的胸前蹭了蹭,像是一只毛茸茸软绵绵的猫咪,“明明是同常少钧一同出现的丑男人,却成了护国军的先锋,那北蛮人突然袭击我,怕也是同常少钧有什么瓜葛……这常少钧,不对,朔方军,一定图谋不轨!”   江微之静静地听着她说话。   回想起今日的遭遇,令他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   又有些破釜沉舟的勇气。   这样十数年如一日喜欢着他的她,是如此的天真和稚嫩。   她就像世间顶顶昂贵精美的瓷器,不应该蒙尘,不应该被打碎。   可他不能让她承受那些不该承受的。   他的母亲和嫂嫂们,都出自武将世家,自幼便有坚毅的心肠、便是父兄皆为国捐躯,她们怕是也能坚强的活下去。   可是她呢?   她是大梁最矜贵的公主,不谙世事,不懂人世间的艰辛。   她不能,也不该,去承受这些。   江微之轻轻地推开她。   公主一双鹿似的纯真双目仰望着他,心跳呦呦。   江微之的心似刀绞。   可面上仍波澜不惊。   “公主,您该回去了。”他将她推拒在一丈之外,眼神里有红通通的火光,却并没有她,“战地凶险,公主应当惜命。”   霍枕宁倏的被他推开,环顾了一圈,那些兵士们仍在卖力救火,她委屈地又凑在了他的身前,仰头问他:“你什么时候走,我便什么时候回。”她歪着头冲他笑,“我还等你娶我呢!”   江微之不去看她,眼中只有那通天接地的火。   “臣,不会去参选驸马。”他平静地说着,“您聪慧端庄,定会觅得佳婿。”   霍枕宁一头的雾水,又被那一句聪慧端庄给吓到了,绕到他的眼前,去问他。   “我聪慧端庄?太可笑了!”她跳着脚去捏江微之的脸,“快撕下你的面具!这里没有人!”   江微之躲开了她的手,耐心地向她说明。   “臣,决计不会参选驸马。公主还请自重。”   霍枕宁一愣,怔怔地问他:“你今天怎么了,是不是撞邪了?”她环顾四周,忽然有些害怕,“这封龙岭好邪门,你别吓我……”   江微之心下微叹。   她永远掺杂不清,听不懂话。   他郑重其事地看向她。   “公主,臣或许有什么地方令您误解了,今日臣便同您说清楚。”他顿了顿,面上波澜不起,说出的话却伤人伤己,“臣对公主,只有尊敬和爱护,绝无半分的爱慕之情。您虽娇纵,但从不跋扈,虽蛮横,却很善良,您值得世上最好的男儿,而不是臣。”   霍枕宁怔怔的,似乎不敢相信他说的话。   眼泪却不受控制的落了下来,砸在她交握的手上。   “不对,你说的不对。” 她的声音带了一丝儿的沙哑,有些难以置信,“你才说过没有不喜欢我,还向爹爹递了参选驸马的荐书,你还亲了我……怎么能说对我没有一丝儿的爱慕呢?”   江微之站的稳稳,手却无意识地握紧了。   “对不起,是臣僭越了。”他面无表情,严肃的像是一棵树,“这里火势大,公主请回吧。”   说完,他转身欲走。   霍枕宁呆愣愣地扯住了他的袖子,跟在他的身后,泪珠一颗一颗地洒下来。   “你怎么了,为什么突然变了,我哪里做得不好,惹你不高兴了,你告诉我,我愿意去改……”身前的人腿长,走的极快,她踉踉跄跄地跟在他的后头,声音颤抖,“你是因为国公爷的事记恨我吗?还是担心做了驸马,便不能有自己的前途?江迟,你等等我,你告诉我……”   身前人越走越快,她快要追不上了。   “你走你的路,我也会走你的路,好不好。”她的心快碎了,“你等等我,好不好。”   可是身前人走的更快了,像是飞一般的,甩开了她的手,向着那熊熊的大火而去。   公主的手想去拽住那飘走的衣袂,拽住的却只是那一缕被大火撕碎的,叶子的灰烬。   作者有话要说:  话说,我想改个笔名叫(有一只甜筒)希望大家发现我名字改了,不要取消我的作者收藏好不好?   小二妞,我好着呢啊,么么哒   小亲夏~没骗你吧,我在写。 第38章 动心?   深谷之中的山火连绵不绝, 将夜幕映成白昼。   江微之自火中绝尘而来,同郑敏会合, 一路飞驰, 日行三百里,到了夜间行驶到了牙狼关。   在左近的山头扎营安寨,郑敏将那名在山中擒获的北蛮人,用铁链锁了, 绑在了树下,细细地审问了许久,这才过来向江微之回话。   远远地瞧见节使立在溪边树下,背影孑然。   郑敏想着今晨的那一场对话,在心头感慨了一会儿, 这才拱手道:“……禀节使,卑职给了那奸细腿上来了一刀,他便全吐出来了。”   江微之嗯了一声, 转过身来,听郑敏回话。   郑敏乍见自家上宪这幅面容, 登时吓了一跳。   不过赶了一天的路, 节使这唇边便冒了一圈青青的胡茬,双目也熬的红肿深陷, 和他从前整洁干净的形象截然相反。   纵是如此, 郑敏要感慨,到底是神仙一般的仪容,即便颓废成这般, 也不减风姿,瞧上去竟然有几分的落魄之美。   “……此人名叫布和,乃是北蛮西院军的一名先锋,混入封龙岭不过是想刺探此处的兵力。”郑敏一五一十地回禀。   江微之垂目,眼望着脚侧的潺潺溪水,平静道:“此人身着河阳军之甲,一路跟在咱们之后,在发现父亲留下的印记后,此人为了掩盖,才露了破绽,可见他口中是为刺探兵力不实。”他细细回想昨夜的情形。   昨夜,同此人一起的,还有一名北蛮奸细,他割断了那人的手掌,才逼问出,北蛮军自封龙岭一战,由山脉中撤退至牙狼关外。   至于国公的下落,还未及逼问出,那奸细便被击石而亡。   郑敏因昨夜来的迟,并不知晓前事,此时听江微之这般说,定神道:“北蛮二十万大军,围困瓦桥关,朔方军、河阳军、护国军三路大军前来救援,北蛮却忽然舍弃瓦桥关,集中兵力围剿护国军,此事颇有蹊跷。”   江微之想到下落不明的父兄,心中绞痛。   “更蹊跷的是,那朔方军、河阳军在解困之后,竟然没有及时赶去封龙岭救援。”江微之缓缓而言,“瓦桥关被围,怎么看,都像是一个圈套,一个诱我父兄陷入的圈套。”   郑敏叹气,正色道:“齐国公为大梁守国门二十年,北蛮人寸步不得进,此役怕就是冲着国公爷来的。”他想到此时的境地,又问,“节使,咱们只领了五十人,便来此地,是不是……”   江微之理清心里的头绪,默然道:“郑虞侯,你家中有一妻三子,还有一位年届五十的母亲。”   郑敏有些不妙的预感,点头称是。   江微之长舒一口气,道:“我身边只留高乃进、沈度二人,你领其余人退至五十里之外候命。”   郑敏瞬间知晓了他的意思,惊愕道:“节使,万万不可冒进。”   江微之神色沉稳,无一丝儿起伏。   “那奸细试图毁去我父兄遗留的印记,那便证明他们一定还活着,既然他们退与牙狼关外,我便要探一探。”   郑敏连连摇头,称不可。   江微之安抚他,“你立即返回封龙岭,自护国军中调出两千精卫,明日在此地迎我。”他深稳道,“护国军右路军的将帅乃是刘先昂,若是他不准,你便……”   江微之迟疑一时,又道,“你便请公主从中斡旋。”   郑敏默然,无声地领了命,又试探道:“这一趟,您是不是抱了必死的决心?所以……”   他没有将下面的话说出来,可江微之知道他在问什么。   “父亲守了二十余年的国门,除却每年回京探亲的两个月,没有一日不在为国效力,二哥三哥十五岁便随父亲上战场,为国征战。”他有些黯然,“唯有我,因了公主的喜欢,困于帝京。他们不该死,也不能死。”   郑敏有些反对的意见,江微之身为齐国公府最小的儿子,本就不应该再上战场,怎能是因为公主的喜爱呢?   江微之破天荒地对郑敏说了许多话。   “这二十余年,每回父亲大战,母亲便一定会烧香拜佛寝食难安,每回父亲音讯隔绝,母亲便以泪洗面,如今四十不到的年纪,便落了一身的病,若是父亲今次为国捐躯,母亲怕是会伤心欲绝。”他想到自小家中每逢大战时的凄惶之景,颇有些落寞,“二哥三哥自打上了战场,两位嫂嫂便和母亲一样,成日里担惊受怕……”   他看着郑敏,似乎在倾诉什么。   “公主与我,不过是年幼时的执念,时日久了,自然便忘了。”他心里有隐隐的痛,不甚明显却牵动心肠,“她那样的人,怎能去做寡妇?”   郑敏被他说动了,若有所思。   “是啊,公主见天儿地缠着您,若是您日后真上了战场,公主决计受不了独守空房的寂寞,一定会陪着您上战场打仗去,公主又是那样娇滴滴的一个人儿,谁舍得让她守寡啊!”   军中人谈吐粗俗,江微之万万想不到,郑敏连独守空房的话都说出来了,到底是年轻人,登时有些脸热。   郑敏还要说个不停:“您是不知道,女人是有多黏人!我家那口子,每回我出远门,她都能把我给磨死!”他想起家里的妻子,一股柔情泛起,叹气道,“您这样做,或许是对的,公主她还小,同您也没什么深厚的感情基础,说不得过个一年半载就把您给忘了,日后再选个好驸马,来年生个一儿半女,也就忘干净了……”   话音未落,却见眼前的节使捂口咳嗽,似乎快将心肺给咳出来了。   郑敏定睛一看,江微之停止了咳嗽,拿下了捂口的手,那洁净的手心多了点点血滴。   郑敏慌道:“这是那怔忡之疾还未好透吧!我听那营医说,若是病情加重的话,会有咳血的症状。”   江微之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郑虞侯,办事去吧。”   郑敏讪讪地应了一声是,不仅在心里嘀咕。   男人心,海底针呢。   当下郑敏又听了江微之一些叮嘱,便留他在此地,自己携了两名长随一路往回赶,到得封龙岭公主的营帐时,已是夜幕时分,在帐外禀报了一声,立时便被兰桨带了进去。   霍枕宁泱泱地坐在地垫上,见郑敏来了,眼里闪过一丝儿神采,急切地问他:“江迟去哪儿了?”   郑敏得了自家上宪的叮嘱,自然不敢对公主实话实,铁了心道:“节使另有军务,特命臣回来调兵。”   霍枕宁哪里能放过他,见他如此公事公办,也来了精神。   “郑虞侯,撇开金银财宝不谈,你最想要的是什么?”   郑敏正严阵以待,乍听公主这般问话,愣了一下,两条浓眉纠结在了一起,认真地想了一会儿,才道:“最想要的……是您撇开的那些金银财宝……”   霍枕宁失笑,便问他:“当年你大喜,本宫还送了你的夫人一柄玉如意,既要金银财宝,那是最好不过的。”   郑敏纠结了好一会儿,叩首道:“卑职一家在东水关赁的屋子,到如今已有数十年了,在帝京仍买不起一间宅院。”   霍枕宁点头答应他:“本宫回京之后,便命应大虎在东水关给你买间屋子。”   郑敏知晓公主素来乐施,得了这句话,连连叩首谢恩。   “您想知道的,卑职全告诉您。”他诚恳极了,义无反顾地向公主投了诚,“节使现下正在牙狼关外,监视北蛮的动向。”   霍枕宁满意地点点头,“本宫这就去寻他去。”   郑敏一下子慌了神。   特么的,节使若是知道自己北他卖了,大概会杀了自己吧。   他脑中浮想方才江微之同他说的话:“见了公主,不管你怎么说,只消让公主死心便可。”   他绞尽脑汁,仰着头阻止了公主。   “公主,您万万不能去。”他苦口婆心,试图将自己装的更诚恳些,“您没发现,海镜海将军也不在这封龙岭了么?”   霍枕宁心头一跳,看向郑敏。   郑敏继续编。   “节使为什么突然去了牙狼关,一则是为了探听父兄的下落,二则,是为了海镜海将军。”他涕泪直下,颇有几分为公主打抱不平的样子,“国公爷失陷,海将军带领巾帼军前来襄助,节使感其诚心,便动了心,因了这一分心动,节使对您生愧,这才愤然出走。”   他说到此,更加表现的像一位忠心的臣子,伏地叩首:“公主啊,您还是回京城吧,这里是战场,您在这里,徒增陛下的忧心啊。”   霍枕宁听到这里,匪夷所思地在眉间打了一个结。   若是远在牙狼关的江微之听到此言,大概也要继续吐血,吐到死了算了。   至于那莫名其妙被安了一个,使人动了一分心的女主人公海镜,若是听到了郑敏郑虞侯的胡言乱语,可能要拿上大刀,把他劈成两半才好。   霍枕宁掐了掐自己的虎口,镇定地问向木樨。   “他说,江迟对海镜海将军动了心?”   木樨皱着眉头,也有些匪夷所思。   “海将军这几天日日追着姜步帅打架,那里有功夫让江微之动心呢?”   她和公主对了下眼神,这郑虞侯,是失心疯了吗?   作者有话要说:  对不起对不起,晚了。   卡文卡到头秃,整理大纲ing 第39章 彻底诀别   海镜刚从封龙岭下来, 便兴冲冲地来找姜鲤切磋武艺。   然后就被拐进了公主的帐子。   木樨给她盛了一碗干果红莲薏米甜羹。   “海将军,此羹补身益气, 你快些尝一口。”木樨热情洋溢地招待海镜。   海镜受宠若惊, 把手在自己身上蹭了一蹭,接过来便尝了一口,软滑香甜的口感登时让她两眼放光,一口气将剩下的甜羹干了。   公主托着腮, 极其温柔和端方地看着她。   海镜心满意足地向公主道谢:“公主好体贴,这羹如此甜美可口,怎么不给姜步帅来一碗啊?”   公主笑的温柔大方,慢悠悠地说:“这甜羹里加了能使人腹痛三天三夜的毒药,姜鲤承担着护佑我的重任, 怎能让他喝呢?”   海镜热泪盈眶,一句特么的差点脱口而出。   “封龙山下皆是忠臣,唯独臣下独得公主恩宠, 简直是喜出望外、如获至宝啊!”   公主这才正了色,拍拍坐前的软垫, 叫海镜坐下。   “江迟或许是得了国公的下落, 孤身一人去了牙狼关,郑敏请调两千护国军前去。”她见海镜不情不愿地坐在了她的身前, 疑虑道, “我想知道,昨日在山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海镜动了动嘴, 纠结地看了她一眼。   公主似笑非笑。   “那个奸细是臣的部下捉到的。”海镜摸着小腹,带着怨气,“江兄发现了国公留下的印记,却被一同搜寻的我军兵卒悄悄毁掉,臣的部下察觉到了,当场逮了这两人。由此可见,我河阳军一定混入了北蛮的奸细。”   霍枕宁想到了今日,姜鲤审问那袭她营帐的北蛮人,却意外发现,这些人竟是梁人假扮,并非异族。   那倒不能认定常少钧同北蛮人勾连了。   她挥了挥手,让海镜退下了。   海镜纠结地看着公主,最后捂着小腹出了帐子,她身旁的女都尉卓玉好奇地扶住了她:“主帅,您是被公主打了吗?”   海镜瞪她:“闭嘴。”   那甜羹里自然没放什么使人腹痛的草药,木樨宠溺地冲着公主笑了笑,公主嘘了一声:“捉弄捉弄她,叫她也提心吊胆一回。”   话音未落,公主的帐外传来一声怏怏的呼唤。   “殿下,末将知道错了,您就饶了我吧,节使还等着末将回去呢!”   霍枕宁嗯了一声,问他:“本公主许了一间屋子,你就将上宪给卖了,若是北蛮人许你金银财宝铜钱万贯呢?”   帐外传来一声嘀嘀咕咕,听不清楚。   “大声点。”霍枕宁挑眉。   郑敏在外头大声道:“民间说,两口子打架,劝和不劝分,公主的未来夫君没了下落,臣身为天子的家臣,自然要为公主排忧解难,至于那起子北蛮人,便是金山银山,也收买不走臣对您的一片忠心。”   郑敏心下嘀咕,既然节使说了狠话与公主决裂,却又命自己请公主斡旋调兵一事,这不明摆着,就是要让公主知道自己的行踪吗?   他借此机会问殿下要个赏赐,错哪儿了?   霍枕宁听了两口子这一词,心里头舒爽的很。   她对江微之本就是不屈不挠,便是江微之对她说了那般的狠话,她哭了一会儿更有动力了。   郑敏追随江微之多年,在江南还为江微之替过一刀,险些丧命,是个忠心的。   她命郑敏起身,又令木樨为自己梳洗装扮,领了姜鲤等人,往封龙岭山下护国军营帐而去。   护国军左路军,奉皇命在封龙岭搜寻齐国公下落,刘先昂也是经年的老将,见江都公主出现在此地,有些意外,叩首行礼。   “老臣不知公主竟然驾临此地,有所怠慢,还望殿下恕罪。”   霍枕宁自然免罪,开门见山:“……抽调两千精兵去往牙狼关。”   刘先昂征住,掂量了一会儿才道:“公主不通军务,还是莫要插手。”   霍枕宁早知他会如此,自怀中掏出一枚金灿灿的令牌,扬在他的面前。   “此乃真龙令,可调天下兵,可遣四方将,刘将军还是听命为好。”   在场诸人,见令如见天子,皆跪地叩首,高呼万岁。   刘子昂默然,问道:“公主可否告知这两千人的用途。”   “交于齐国公四子,河西节度使江微之差遣。”霍枕宁不动声色,淡然出言。   刘子昂知是江微之用兵,心下舒了一口气。   他们都随着国公镇守边关,六万护国军不说个个骁勇,却也比一般的兵卒更要英勇些,此番国公失陷,护国军上下万分悲恸,此时听公主说到江微之,心里有了底气。   江微之其人,曾领禁军为陛下办过无数大案,不是一个没有分寸之人。   登时便调兵遣将,抽调两千精兵,交与公主之手。   霍枕宁雄心大志,不顾姜鲤等人的劝说,执意要乔装成普通兵卒,随这两千人,往牙狼关而去。   姜鲤无计可施,只得又领一千人护佑在公主左右,而兰桨身弱,留在营地,只有木樨改了男装,一路随行。   一切安排妥当,子时便出发,公主从前在围场骑过马,便骑马而行,只是刚出了封龙岭几十里地,公主便已受不了这马上颠簸之苦。   那统领两千精兵的偏将名唤陈佐,本见公主娇弱,竟能骑马,心中敬佩,又见公主被扶下了马,忙叫停了部队。   公主向木樨哭诉:“……腿磨的疼。”   木樨心疼地为公主擦泪,这才同姜鲤商量。   姜鲤沉吟一时,便去同那陈佐道:“将军先行,我等护卫公主随后便来。”   陈佐拱手应是:“步帅受累,末将先行一步。”   姜鲤即刻命木樨扶公主上了马车,这才启程,马车虽颠簸,到底是比骑马舒服一些,只是这速度便慢了下来。   卯时三刻,天边泛起鱼肚白,公主在车上睁着大大的眼睛,不眠不休地望着窗外飞驰而过的田野和茫茫远山,然后电光石火间,一柄燃着火的箭支呼啸而来,直入公主的车轿。   木樨失色,一把将公主拉回来,却见外面喊杀声一片,木樨凭窗望出去,见后头灯火密集,像是聚集了大批人马。   还未及叫人,便听见呼号声四起,有人嘶声喊着:“步帅,后头有人偷袭。”   外头马蹄声嘶鸣声不断,公主车轿旁有人闷哼倒地声。   霍枕宁心头一片慌乱,木樨一把揽过公主,冲着外头喊:“姜鲤。”   外头又是几声嘶鸣并嚎叫声,又有砍刀呼呼砍人的声音,空气里漫着血腥和雨腥味,木樨搂着公主,紧紧抓住车壁,却听有箭矢扑簌簌从天而降的声音,竟有弓箭手!   车轿被数支箭矢射中,内厢温度陡然升高!一股刺鼻的松油味直冲鼻底。   姜鲤奋力骑马冲过来,几刀便将围在公主车轿旁的蛮人砍翻在地,未料到自己背后中了一箭,力度之大,将他从马上掀翻在地。   眼看姜鲤就要被奔腾的马队踩踏中,斜刺里却冒出了数枝箭支,将那些围困姜鲤身边的蛮人射翻,再有一人,骑马奔腾而来,抓住了那失火的车轿,不顾炙热的火势,将失控的马儿控制住。   自北而来两千骑兵,瞬间围住了这些蛮人,一一将他们斩杀。   而那纵马而来之人,下马的动作迅捷如风,将公主同木樨从车轿中拉了下来。   是江微之。   霍枕宁惊魂未定,乍见心上人,黑着脸便扑了上去,搂住了他的腰。   木樨叹了口气,将姜鲤自地上扶起来。   那两千骑兵清理战场,假做看不见。   江微之的肩胛骨在昨夜刺探蛮人营地时,受了外伤,此时被公主一撞,生疼。   眼前的公主,发丝凌乱,面庞挂着被火熏烤的火红,肩膀上的衣服也被烧破了一些,露出来的肌肤也是红通通一片。   他无法控制自己的怒气。   他怎么会忘记,公主从来就是这样肆意妄为的人呢?   此地是大梁同北蛮的边境线,凶险万分,她一个连马都骑不好的人,竟然还敢来这里。   不仅他的计划被打乱,或许接下来的行踪都会被堪破。   江微之眸影沉沉,一双眼睛赤红着,他将公主自自己身上扒拉下来,阴沉着脸将她的手臂拉起,疾步往方才交战的现场走去。   霍枕宁被他拉的一个踉跄,心中惊恐。   而刚才交战的地上,除了北蛮人的尸体,还有五六具着亲军服饰的兵卒。   他们或被斩断了手臂,或中箭而亡,或被马蹄踩踏,面目全非。   这些都是禁军里的精卫,是他江微之曾经的部下。   霍枕宁惊谔地捂住了嘴,踉跄的跟在江微之之后。   连日来的奔波及生怕失去父兄的恐惧,加剧了江微之的愤怒。   他指着这硝烟弥布的战场,压抑着怒火,沉声问她:“在公主眼里,这些都是草芥么?他们都是大梁的士兵,是日日护卫在你身边的亲卫,他们也有亲人也有家小,您的一时鲁莽,便死了这么多人,公主到底要任性到什么时候?”   眼前人双目赤红,周身散发着与平素截然不同的杀伐之气。   霍枕宁怕极了,她瑟瑟发抖,不敢去看那些尸首。   “我只是想来看你,想来帮你……”   江微之冷冷地放开她的手,目光落在她的肩头,那一片被火灼热肌肤红似火,刺痛了他的眼睛。   “公主该当列鼎重裀,无忧无虑地享受天下人的供养,而不是为了臣,远赴边疆,身涉险境。”他右手杀伐果断地,将自己软甲内的衣襟撕下一片来,掖进了霍枕宁肩上那片褴褛之处,“公主身娇肉贵,吃不得苦,如何帮臣?”   他退离至她一丈之地,眼神深邃,像幽深之谭里孤伶伶地两颗寒星。   “公主是能执□□,御侮捍身?还是能定国□□,救亡图存?”他神情冷峻,话语更加地冰冷,“公主一样都不能,却偏偏不能循分守理,凭着一颗心四处乱闯,让许许多多的人为您忧心。”   眼前的公主咬紧牙关,让自己不要哭出声来,可泪水却肆意在那张绝色容颜上流淌。   江微之侧过头,不去看她,心却像被什么剜起了一块,疼的钻心。   “臣一心许国。”他眼神坚毅,带着狠绝,“即便娶亲,也该是一位心智成熟、知进退知分寸的女子,而非公主这般娇纵任性之人。”   她的眼前一片朦胧。   泪水蒙住了她的眼睛,在朦朦胧胧中,她看见那些躺在地上的大梁士兵,为了护卫她而丧生的士兵,她懊悔地去擦脸上的泪水,却越擦越多。   她哭的头晕,说出的话也支离破碎。   “我知道了,我这就回家。”她心中有懊悔,有心痛,声音颤抖,“我太坏了,我回去面壁思过,我回去改过自新。”   江微之缓缓摇头,示意木樨上前扶住公主。   “珍重。”他拱手行礼,言语决绝。   言罢,他甩开公主之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霍枕宁不敢放声嚎哭,望着硝烟未散的战地,望着那些死去的士兵,心里悲恸地不能自已。   木樨上前抱住了她,轻轻抚着她的背。   “公主,咱们回家吧。”   作者有话要说:  我宣布,虐的部分到此为止。 第40章 救民(上)   那一角荼白色的衣襟在手中握了很久。   这里是距牙狼关百里的得胜堡, 此间原是边陲重镇,四方百姓因着护国军的镇守, 得以安居乐业、休养生息, 如今边关动荡,便有许多得胜堡的百姓携家带口,自城中一路携老扶幼的往关中而去。   霍枕宁在城门关隘之上,手中握一片衣襟, 目光凝在那天地相接处的一片赤霞。   昨日被江微之送至此处,因心绪不安,加之此地天干物燥,她实在无法安眠。   “殿下,一时便要启程回京, 下去吧。”木樨立在其后,手臂上搭了一件羽缎斗篷,眉眼温柔若水, 她见公主眉头蹙起深谷,心疼道, “忠言逆耳利于行, 公主若是能想通这个道理,就不会这般郁郁了。”   霍枕宁双目垂在那城垛上的凹凸小墙, 忽得就热泪盈眶, 继而放声大哭。   “木樨……”公主哭的哀伤极了,“我都好几日没有沐浴了,我都脏的可以搓泥了……”   木樨扶额。   停下了想要上前安慰的脚步。   “殿下请节哀。”木樨将斗篷披在公主肩上, 静立其侧,“若是路途顺畅的话,大约十日后,您便可以在仁寿宫的汤池里沐浴了。”   公主哭的伤心,面上的泪水流下来,被风吹干了,崩在面上难受的紧。   她伸出一双白嫩细致的手,哭的上气不接下气:“你看,都干的快裂了!”   木樨把公主从小看到大,最是知晓她脾性。   嘴里抱怨自己在这里吃苦了,实则是在掩饰被江微之江节使厉言驱赶的伤心。   木樨把公主柔嫩的小手握在手里,温言软语。   “公主不必觉得自己无用,也不用自责。”她微微侧了侧身子,引着她去瞧城墙之上凹凸的墙垛,“这一道凹凸的墙垛,名叫女儿墙,城墙高大巍峨,比之丈夫,墙垛短而单薄,比为女子。城墙抵御外/辱,墙垛可供士兵窥视敌情,充当庇护,城墙和女墙,各司其职,互相依傍,正如乾天坤地,各尽其则。公主长于深宫,未曾经事,比寻常人多一些天真是自然的,往后慢慢地长大了,懂事了,说不得便能同那一堵女儿墙一般,让所有人刮目相看呢。”   霍枕宁认真地听着木樨同她讲道理,若有所思。   “是不是嫁了人,就能懂事一些?”   木樨实笑:“殿下有没有想过,江节使此时父兄失陷,齐国公府哀声一片,这般的心境之下,又怎能同您谈婚论嫁呢?您在这儿,徒增他的烦扰。”   霍枕宁怏怏地低下头,好一会儿才道:“我知道。”   木樨拍了拍霍枕宁的手,“走吧,你瞧下边儿全是往关内而去的百姓,咱们快些走吧。”   霍枕宁点点头,去看那迎着风而蹒跚的百姓们,那些人,衣着都不甚整洁,有些甚至衣衫褴褛,可依旧扶老携幼地,顶着风,走的坚定。   她心里不知怎的,忽得有一些不知名的情绪。   “这里便是边塞,姜鲤说,常有北蛮人前来骚扰,咱们和他们远远儿地一同走,说不得还能保护他们一段路。”   木樨笑的欣慰。   “公主长大了。”她摸摸霍枕宁的头,陪着公主走下了城墙。   得胜堡的镇守名叫卞□□,是个高大威武的武将,姜鲤肩部受伤,便在镇守衙门歇下,卞□□陪着正叙话,见江都公主来了,忙俯身下拜,口呼千岁。   木樨叫了起,霍枕宁走上前去,拍了一把姜鲤的肩,关切问他:“还疼吗?”   这一掌正拍在姜鲤的伤口上,姜鲤痛的眼前一黑,差点没背过气去,缓了好一会儿才咬牙道:“不疼了,谢殿□□恤。”   卞□□推了把圈椅过来,霍枕宁余光看到那椅上灰尘遍布,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一步。   “姜步帅,我记得你曾娶了亲的?”   姜鲤嗯了一声,英俊的面容上有一丝儿不易察觉的窘迫。   “臣的先夫人六年前过世了。”他默然道。   霍枕宁并不知晓姜鲤的家事。   木樨却了然。   姜鲤姜步帅,出身沭阳渭水堂姜氏,乃是累世的名门望族,姜鲤十八娶妻,迎的是保和殿大学士徐屿的女儿为妻,只是天不假年,徐氏六年前便过世了,姜鲤至今未婚。   霍枕宁犹豫了半晌,迟疑道:“那你有想要的么?”   姜鲤愕然抬头,看了看眼前这张绝色的面容,心下黯了黯。   “臣一心护卫殿下,别无他想。”   霍枕宁嘀嘀咕咕:“那总不能送你个媳妇吧。”   木樨失笑,轻轻推了一把公主,霍枕宁哦了一声,问他,“那些士兵的遗体装棺运回故乡,除却朝廷的抚恤之外,本公主另许一人一千两的现银,家里若是务农,便赏田十亩,若是经商,便置办下两间肆铺,若是有读书的,束修、书钱一并给齐了。”   木樨在一旁应道:“是,回去便令大虎将这些事儿给办了。”   姜鲤起身叩首,为那些士兵道谢。   “护佑殿下本就是侍卫亲军的天命,殿下仁义。”   霍枕宁点了点头,转身出了屋子,在门前顿了顿,又犹豫了半晌。   “对不住。”   这一声轻轻的对不住传进屋中,那镇守使卞□□诧异地看了看姜鲤,不禁发出灵魂的拷问。   “这就是传说中娇纵霸道的江都公主?”   他匪夷所思极了,竟然能从恶名在外的天家公主嘴里,听到一句对不住,简直要挠破脑袋。   姜鲤起身,冷冷地扫过一眼这镇守使。   “阵使大人,你僭越了。”   说罢,大踏步而出。   这便整军出发,一路往南,那些行走在风沙里的百姓们乍见远远的,来了一队兵马,皆有些议论,但离的远,倒也顾不上了。   慢慢地行军,走了不过百里,天便黑了下来。   侍卫亲军原地起了篝火,又有管伙食的生火做饭,虽只是简陋的餐食,却也有一阵阵的麦香味飘然而远。   霍枕宁嫌那米中杂了沙砾,哪里肯吃,捧了一只冷掉的糕点,食不知味。   不多时,便听那百姓那里骚动起来,远远儿地围在他们的周围,议论纷纷。   兰桨上前探问了几句,回禀道:“那些百姓明明有粮,偏偏又来讨咱们的饭吃。”   霍枕宁远远一望,见围着的,不过是一些闲汉,倒也没怎么喧哗,心下烦躁。   “赶走便是,惹我心烦。”   兰桨应了,命了士兵前去驱赶,那些闲汉平日怕也是些泼皮,见士兵们来驱赶,便也不怕死地嚷起来:“你们这些败国军,守不住得胜堡,在咱们这里耍威风!”   护国军一向军规严苛,从不骚扰百姓,看来竟养出了一群白眼狼。   那些闲汉一向是不怕死的,继续嚷嚷:“一群败军犬,还不如都死了干净。”   霍枕宁将手里的米糕扔在地上,哼了一声:“打。”   这些侍卫正被那些闲汉骂的火起,抡起军棍便是劈头盖脸的一顿打,直打得那些闲汉抱头哭嚎,便有远处的百姓陆陆续续地围上来,议论纷纷。   “不能仗势欺人呢?也不过是要些饭食,何至于打成这样啊!”   “这是谁家的队伍,竟然如此蛮横?”   “我倒听说不是什么护国军,不过是些私兵罢了。”   “那也不该胡乱使棍子啊。”   骂骂咧咧的一日过去了,到了第二日,大约是那些百姓见侍卫亲军这些人,并没有多凶狠,便也胆子大起来,不知是谁打听了,这支私兵护卫的是一位女子,有些口舌生疮的,便也开始骂将起来。   “这个世道,还敢往边塞走的,绝不是个好人家的闺女。”   “这么大的阵仗往关里走,怕是那边贸的商户之女,才雇得起这样的私兵。”   “那些个做边贸的商户,个个都不是什么仁义之辈,这样的人家出来的姑娘,又能好到哪里去。”   霍枕宁闲着无聊,听兰桨报来的这些闲话,气的吹胡子瞪眼,恨不得将这些莽民抓起来,通通打死了事。   只不过当天夜里,便出了事。   行至云州城附近,远远地便能瞧见那云州城的轮廓,正疲累不堪时,两千人的侍卫亲军之后,马蹄声山呼海啸地而来,回头看去,便有成千上万的北蛮人骑马而来,马蹄踏起烟尘,茫茫的,带着肃杀之气。   百姓约有上万之众,有老幼、有妇孺,还有抱在手里的婴童,乍见这北蛮人竟突破几道防线而来,登时魂飞魄散,哭爹喊娘地往那云州城而去。   只是北蛮人马快,眼看着,便要踏上这些百姓的身躯头颅。   兰桨吓得捂住了嘴,木樨搂着霍枕宁,急命姜鲤将公主带上快马,送去云州城。   霍枕宁心中惊惧万分,心跳隆隆,刚被抱上骏马,一抬眼,便看见那落于后方的百姓已被北蛮人追上,那些穷凶极恶的北蛮人一刀一个,将大梁子民的头颅割下。   霍枕宁吓得哭出声来,她指着那骇人的、鲜血淋漓场景——那些北蛮人仍纵马在滞后的百姓之中,斩杀无数人的头颅。   那些大梁的百姓,他们手无寸,他们只有一具躯体……   霍枕宁颤抖着喊出声来:“姜鲤,去,去救他们!”   姜鲤出自望族,自有一颗忠心,他本就欲救人,此刻得了公主之令,高声道:“甲营护送公主入城,其余人退后,挡住那些蛮人!”   霍枕宁趴在马上,正看见,姜鲤领着数千人逆着云州城,往北蛮人打马而去。   她声嘶力竭:“姜鲤,活着回来!否则本公主斩了你!”   姜鲤已然听不见了,他领着骑兵,冲到了那些滞后的百姓身前,用长/枪、长矛、长刀挡住了北蛮人,厮杀声山呼海啸……   霍枕宁拍马,在疲于奔命的百姓之中狂奔。   “快快,入城!”   她不敢回头去看姜鲤,一路打马冲至云州城下。   城高濠深,固若金汤。   百姓们黑压压地在城下聚集,哀嚎着。   “开门啊,开门啊!我们是大梁的子民!”   “救命啊,救命啊!”   城头上,镇守使欧穆贤紧锁眉头,望着城下的情形。   黑压压的云接天连地,就着城头上微弱的烽火,便能看到城下大片大片乌泱泱的黑影,绵延望不到头。   哭嚎声像从地狱里传出来,冲破天际,令人凄惶不安   “不能开!”欧穆贤果断极了,“万一是蛮人的计谋,咱们云州城便守不住了!”   “可大人,下面是活生生的人啊!他们说的是咱们大梁的话,你看远处,那是不是北蛮人在追赶。”   “不行!”欧穆贤断然拒绝,“引狼入室,这门不能开!传令下去,四道城门,无令不得开。”   哀嚎声一声大过一声,像是要贯穿夜空,随之而来的,是流民们在撞击城门。   这样的声音不知持续了多久。   忽得有一声极响的□□声,震耳欲聋。   城墙下,突然安静下来。   寂静。   唯有远处交战的声音——那是姜鲤的部队,将蛮人挡在了身躯之后。   在这样一霎儿的寂静后,忽得有一个扯着喉咙喊出来的尖利女声。   清亮,带着些撕心裂肺。   “我乃大梁江都公主,欧镇使,快开城门!否则本公主杀你全家,诛你十族!”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写的我热血沸腾……   可能天太热了吧 第41章 救民(下)   硝烟弥布, 烟尘茫茫。   云州城守将欧穆贤听到那尖利一声后,脚下忽得有些软, 一下子扶住了眼前的墙垛。   “她说她是谁?”   幕僚颤着声, 一脸的匪夷所思。   “回镇使,说是江都公主。”   欧穆贤从墙上向下去看,却只见那壕沟之外一片黑压压,又怎能分清面目。   城外的哀嚎声再度响起, 若滚水鼎沸。   那一声女声隐没在这些哀嚎声中,像从没有发过声一般。   欧穆贤手在发抖。   鼎鼎有名的江都公主,今上膝下最宠爱的女儿。   她不可能会出现在边境要塞,还深陷逃亡的百姓之中。   可,谁又有这个胆量, 来冒充她呢?   欧穆贤拿不定主意,心跳却如雷。   执千里望往那烟尘望去,那些北蛮人凶猛残暴, 而与之厮杀的,是着赤色战甲的军队。   赤甲如火, 前胸后背挂了明亮的圆护, 在夜色里耀眼明晃。   而在他们的脊背之后,是疲于奔命的大梁百姓。   赤甲?   欧穆贤心里一跳, 再度从千里望望出去。   是赤甲。   禁军着赤甲、前后皆有圆护。   欧穆贤还在游移不定, 却听又是几声火/枪响,震彻寰宇。   那女孩子的声音愈发的尖利,语音中却多了几分恳切。   “欧大人, 两千禁军只能抵御片刻,大人此时放下吊桥,百姓还可活命。”女孩子声音有些哑,却能听出来,用尽了全力,“将才我说的皆是气话,大人别害怕。”   欧穆贤扶额。   若此女果然是公主的话,那她大可不必非要入这云州城的城门,领着两千禁军快马而去便是,为何又要趟这趟浑水?   而这些百姓则不同,北蛮人视梁人为草芥,遇上了便会像割韭菜一般,格杀勿论。所以他们必须要进云州城。   开还是不开,欧穆贤头痛欲裂。   有兵卒领着书生模样的老者上了城墙,那老者蓄了一把美须,眼神急切,扑在了墙垛向下俯瞰,接着拍着大腿扼腕道:“朝廷下令撤边塞十三城的百姓入关,大人还在犹豫什么!快放人进来啊!”他指着城下那人头攒动的黑影,“那些赤甲军抵挡着北蛮人,大人还不趁此机会放人进城,还在等什么?”   老者姓侯名长养,乃是欧穆贤最为听信的一位幕僚,此时听他这般说,欧穆贤心里登时有了章法,也没顾上同侯长养说明那江都公主一事,已然高呼道:“备金汁、滚石、放下吊桥,开千斤闸!”   此令一出,城下的百姓已然欢呼起来,兵卒们一一准备停当,吊桥便开始接应百姓。   人群慌慌张张,又见瓮城里出来一列轻骑,约有千人,人同马皆穿戴盔甲,气势汹汹地往北蛮人同禁军交战之地奔去。   霍枕宁坐在马背上,脊背挺得笔直。   可她的手在颤抖,一颗心似乎悬浮在空中,无处落定。   眼前的人群一波一波的,像是求生的蚂蚁,哀嚎声、怒骂声、推搡声、哭喊声,充斥在她的耳旁。   有些高大健壮的男子,跑的飞快,将老弱妇孺挤在身后,倒是一些年轻的姑娘,一只脚都踏进了城门,转身便可进去,可她们却还在接应着那些老人,去接那些哇哇大哭的婴童……   上万人挤着闹着,眼看着还有大半没有进城,而那些蛮人却有些已经突破了禁军同轻骑军的防线,带着鲜血狞笑着追上了落在后头的百姓。   那些落在后头的,有些是步履踉跄的老人,有些是抱着婴儿的年轻妇人,还有的,手里牵着一个孩子,怀里抱着一个娃娃,眼看着狼牙棒便要砸向他们的头颅。   火/枪声炸在那拖儿带女妇人的脚旁,妇人吓得脚软,将两个孩子搂在怀里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那正要将狼牙棒砸在他们头上的蛮兵,吓破了胆,连人带马跌在地上。   霍枕宁被后座力镇麻了双手,颤抖着把枪转回来,再度瞄准了那蛮人。   “砰!”第一枪落在了北蛮人的脚边。   “砰!”第二枪落在了北蛮人身边的马脚,马痛的一撅蹄子,撒腿就跑。   “砰!”第三枪正中了北蛮人的腿。   那北蛮人瞪大了不可思议的眼睛。   叽里咕噜的骂了一长串蛮话——特么的,能不能给老子一个痛快!   霍枕宁来了兴致,认真的瞄准了他的胸口。   “砰!”中了。   那北蛮人翻了个白眼,轰然倒地,特么的,老子终于解脱了。   那妇人战战兢兢地站起身,腿抖的站不住,两个孩子哭的撕心裂肺。   霍枕宁吼起来:“找钱呢你,走啊。”   妇人热泪盈眶,看着眼前这发丝、衣衫皆凌乱的少女,手足无措地护着两个孩子跑了起来。   渐渐地,数以万计的百姓皆进了城——虽然死伤了许多,但到底是活了大部分人。   北蛮人却也渐渐的逼近,禁军和云州轻骑见百姓们皆已进城,姜鲤高声下令回还,调转马头,往云州城门里奔去。   北蛮人追的紧迫,禁军同云州轻骑奔的迅疾。   那些抢先进了城的闲汉们,在城门下嚷起来:“快把吊桥拉起来!蛮子要来了!”   霍枕宁还没有出声训斥,却已有人怒斥:“狼心狗肺!把你扔出去才好!”   于是,百姓们的声音越来越大。   “将军们,快跑啊!”   “我们为将军拉桥!”   姜鲤已然浑身是血,而那两千人的禁军,似乎少了许多人……   他一手执缰绳,一手拿长/枪,赤色的血和甲融在一起,英俊的面庞上鲜血如注,眉宇间满是坚毅。   他的身后是腾腾的烟尘,呼喊着的北蛮人……   没来由的,霍枕宁的眼睛湿润了。   当禁军和云州轻骑的最后一个人踏上了吊桥时,云州城城门上下,齐刷刷地,都长舒了一口气。   如释重负。   城墙上的投石器开始向着那些北蛮人投射石块,这些北蛮人,原本就是来掠杀的,见得不着什么好处,又死伤了大部,皆调转马头,扬尘而去。   霍枕宁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一颗心落了下来。   姜鲤浑身是血,步履迟缓,脚下软的像是踩在泥地里,深一脚软一脚的,每一步都走的沉重。   他行至公主的面前,行军礼,语音喑哑。   “公主,臣,幸不辱命。”   说完,他像是完成了什么样的使命一般,眼前亮光交替,明明暗暗,忽得便神志尽失,一头栽在了霍枕宁的眼前。   身边的兵士簇了上来,身后传来云州守将欧穆贤急促的声音:“快,快带将军带去歇息,叫郁大夫过来!”   霍枕宁此时精疲力尽,轻轻揉了下眼睛。   木樨和兰桨扶住了她,霍枕宁望着姜鲤被架走的背影,抽泣道:“我没听清楚,幸不辱命这四个字怎么写的?”   木樨失笑,在她白嫩柔软的手心,写下了“幸不辱命”四个字。   “公主,姜鲤听您的话,活着回来了。”她感慨道。   霍枕宁点点头,心头有暖意融融。   这里是城门洞里,乌泱泱的全是人,可是所有的百姓都鸦雀无声。   便是连那些滋事的闲汉都闭上了嘴。   姜鲤和那些禁军拼死护卫他们的情景,震撼了他们。   眼前的少女有着一张娇滴滴的面容,语音清若嘤鸣。   这便是戏文里端坐楼台的公主娘娘?   不应该是雍容华贵,慈眉善目的样子么?   可是眼前的公主娘娘,像个精瓷做的娃娃,每一寸都精致的不似世俗中人。   不施粉黛,却肌肤胜雪,未有描眉搽腮,却蛾眉皓齿、唇红似血,发若黑夜。   百姓们看的真切,心里又是敬又是怕。   便是公主娘娘身旁的女官,都生的如诗如画,像是画里走下来的一般。   霍枕宁没心没肺——若是旁的姑娘被人这样盯着看,早就又羞又恼了。   可她不然,惊慌之后的平静,让她志得意满。   她笑眯眯地环顾了一圈,眼睛落在了每一个人的脸上。   这便是大梁的子民。   每年的上元节,她都会随着父亲在东内门的城楼上,与万民同庆。   帝京的百姓,脸上都挂着融融的笑,惬意、知足。   可这些边陲的百姓们,不一样。   他们的脸上有茫然,有劫后余生的惊惶,还有风沙吹的皴裂的生猛容颜。   神州万里,黄土沃野,还有太多的土地,她没有走过。   还有太多的风土人情,她想知道。   她酝酿了半天,想说些什么上档次的话,可还没有酝酿好,便听一声夹杂着惊喜和意外的男声响起:“臣参加公主殿下!公主殿下千岁万安!”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万民像是被提醒了,慌乱地跪下,参差不齐地喊着公主万安。   霍枕宁一肚子话被压了回去。   木樨叫了声起,随着万民的起身,霍枕宁想到这两日行军时,百姓们的闲言碎语,来了兴致。   “我,是好人家的女儿,我的父亲勤勉仁厚、节俭爱民。”说完,她看着身边的一圈儿百姓,骄傲道,“你们这么说我,有没有觉得很后悔啊。”   百姓们一阵骚动,都惊恐地低下了头。   霍枕宁拍拍手,笑眯眯地站了起来。   “木樨姑姑说,试玉要烧三日满,辩材需待七年期。你们不识得我的时候这般说,不怪你们。”她志得意满,“我原谅你们了!”   少女笑颜煊赫,像是夜里最耀眼的星。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抱歉!   我的错我的错~   我是大懒虫,欢迎批评我 第42章 再奔(上)   云州城地处边陲, 城中百姓约有五千户,城中有四大街、八小街, 三十六条窄巷。   霍枕宁在城门附近的客栈歇下, 客栈最好的房屋也不过是一床一桌,其上摆了盏昏昏的油灯。   那床榻之上的铺盖实在腌臢,木樨知道公主必不会睡,只将铺盖揭了, 铺上自家带的裘被,霍枕宁将就着歇息了一时。   因为心中记挂着姜鲤的伤势,兰桨便左一趟又一趟的,去打探消息,知道性命无虞, 便也放下了心。   到了第二日晓起,霍枕宁勉力起身,简单梳洗后出了客栈, 倒被门前的盛况给惊着了。   那夯土垒砌的围墙外头,一溜儿地摆了一圈的香烛, 善男信女们跪在门前, 闭目合手,口中念念有词。   霍枕宁眼前一片烟雾缭绕, 差点以为自己置身于佛门道场。   这些自得胜堡而来的百姓, 大约是将她当作救命的菩萨了。   霍枕宁疲于应付,便见兰桨去问这些百姓求什么,自家携了木樨, 从后门而出,去临时的卫所探望姜鲤。   云州城在边陲之地也算是极大的城镇了,却因连年动乱,百姓皆往关内搬迁,人烟稀少,街巷萧条,今晨又多了许多逃难来的流民,当街乞讨。   霍枕宁哪里见过这样的情形,自是好奇极了,到达卫所之侧,忽得就被人抱住了脚。   霍枕宁吓得差点一脚踢出去,定睛一看,却是一个老得不成样子的老头儿。   见眼前两位女子低头看他,老头颤颤巍巍地放开了手,端起了地上的一个破碗,沟壑满面的脸上流过浑浊的泪水。   “您行行好,帮帮忙……”   老头儿将碗端在了霍枕宁的眼前,霍枕宁看他这幅老迈的样子,心里有些心酸,迟疑地接过了碗,端了一会儿。   “卖碗的?”她默默地帮着老者端了一会儿,对上木樨的眼神,一脸的不解。   木樨失笑,接过碗,蹲下身子,将碗递给了老者。   “我这里只有些糕点。”木樨自怀中取了一块包着油纸的糕点,递给老者,“您先垫一垫。”   那老者流着泪接过了糕点,啃了起来。   霍枕宁哦了一声,恍然大悟:“原来是要吃的。”   她见这老头儿瘦骨伶仃,吃糕的手不停地打颤,心下有些好奇,便蹲下身子去问那老者:“老头儿,你今年高寿啊?”   那老头肚子里有了些食物,缓过神来,才竖了几根手指头,颤声道:“七十啦。”   木樨惊了一惊,赞道:“您老真是长寿啊,这些日子都吃了什么?”   老者闭了闭眼睛,似乎在回想什么:“昨儿吃了两块地瓜,前儿喝了一碗稀粥……”   霍枕宁长大了嘴巴,不可思议地问他:“吃这么点儿所以才长寿的吗?那你有什么想要的么?”   老者热泪盈眶:“小老儿想死啊。”   霍枕宁愕然,搓了搓手。   木樨叹了口气,站起了身,同老头儿道了别,这才同公主说着话,一道进了姜鲤治伤的居室。   姜鲤在床榻上歇息,见公主前来,忙起身要下来,木樨忙制止了他。   霍枕宁心下歉疚,摸了摸脑袋问他:“你的伤口还疼吗?”   姜鲤肩上有箭伤,昨夜一战,腰腹部、手臂处皆有新伤,好在不至于丧命,只是疼痛难耐。   他见公主皱着一张小脸,其上挂着歉疚,心中激荡,轻咳了几声,道:“谢公主垂顾,不过小伤,臣不疼。”   霍枕宁上前了一步,伸手就要去掀他的被子。   姜鲤一慌,木樨上前扶住公主的手:“殿下,姜步帅还需休息。”   霍枕宁哦了一声,无所谓地放下手,念及昨夜,便问他:“昨夜禁军死伤如何?”   姜鲤神情一黯,沉重道:“昨夜北蛮人不过三千余,大抵是游兵散将,我等禁军不过战死六名,伤者众多。云州镇守使已然安排了大夫一一诊治。”   霍枕宁这才放下心来,道:“说起这欧穆贤,怎么到现在都没个人影。”   话音刚落,便见那云州守将欧穆贤领着两名骑兵模样的人,一路小跑着进来。   见公主在此,忙俯身行叩首礼,接着奉上了两封信件。   “臣参见殿下。”他将信件高举过头,高声道,“天使送来陛下密信一封,另有太后娘娘同仙蕙郡主的信件。”   欧穆贤说罢,心头一阵后怕。   他娘的,得亏长养先生进言,不然这江都公主真在云州外头被蛮人杀了,怕他的脑袋真要落地了。   欧穆贤身后的天使,一名潘薄,一名董辙,其中潘薄叩首道:“回殿下,小人自帝京一路赶往封龙岭,未见殿下的踪迹,一路查问才找到了这里。陛下忧心公主安危,派了五千禁军出京接您回宫,算着日子,此刻快到旻州了。”   霍枕宁早已拆开了爹爹的信,快速浏览一遍,不过又是斥责她的话,末尾要她快快回还,霍枕宁出来这么些时日心里早就想念爹爹,即便看到爹爹都是斥责的话,也红了眼眶。   她放下信件,同那潘薄和董辙说道:“我这几日便回去了,你们先走,告诉爹爹,我杀了一个蛮人。”她竖起一根手指头,无比骄傲地再强调了一遍,“货真价实的蛮人哦!”   屋内连同姜鲤、木樨都笑了起来,欧穆贤在一旁称赞道:“公主好枪法,臣看的是真真儿的!”   霍枕宁翻了一眼欧穆贤。   “闭嘴!”她不满地问他,“知道错了吗?本宫说杀你全家,诛你九族错了吗?”   欧穆贤一脸情真意切地跪倒在地,义正言辞地反驳公主:“殿下您什么意思?”他痛心疾首地问,“难道臣没有错,您就不能杀臣全家了吗?”   屋里又是一阵轻笑。   霍枕宁满意地低下了头,再去看太娘娘和璀错的信。   太娘娘满纸的心肝宝贝,叫她快快回宫,霍枕宁眼泪吧嗒吧嗒地落在纸上,过了一会儿才把信小心叠好,放进了自己的袖兜里。   璀错有两封信,一封是和她倾诉思念之情,又说太娘娘做主将她许配给了谢小山,希望她快些回来。   还有一封却是写给自家表哥江微之的。   霍枕宁没有拆开,捧着信思索了半天。   她好想江迟。   不知道他在牙狼关怎么样,又没有发现国公和哥哥们的下落。   她失魂落魄地想了半天,也不知道怎么回的客栈。   过了晌午,欧穆贤来禀报流民安置的情况,木樨代公主听了听,大抵是得胜堡来的百姓若愿安居,便送田产,若要再往关内走,也不阻拦。   木樨代公主做了几个决定,一是命人往关内采买粮食,派五日的粥食。二是愿往关内而去的百姓,一人派一贯的铜钱做盘缠——自然是霍枕宁自个儿掏腰包。   因着公主劳累,木樨便又代霍枕宁去往禁军的所在,探望受伤的兵卒,好生安抚一番。   这一番事做下来,便过了大半天,待暮色降下,木樨回了客栈,推了门进去,便见兰桨被五花大绑的捆在了床榻旁,嘴里还塞了条帕子。   木樨头嗡嗡的,心快跳了出来,一把将那帕子从兰桨嘴里拿出来,厉声问:“公主呢?”   兰桨哭嚎出声:“殿下跑了啊。”   木樨一下子瘫坐在地,又迅速站起来,往姜鲤处奔去了。   黄沙茫茫,三匹马在官道上疾驰。   马上人皆着赤色军甲,其中一人露在帽盔之下的肌肤欺霜塞雪,骑马的姿势却是拙劣极了,绕是如此,仍咬着牙关抓紧缰绳。   江都公主霍枕宁。   另两个兵士,一名徐商,一名丁扬,领校尉的衔,此时干的却是贴身护卫公主的活儿。   心里再紧张,却也无计可施。   日夜兼程,达到牙狼关的时候已是深夜,在远离护国军所在之地百里之地,两名校尉扎了营,供公主歇息,丁扬执了真龙令牌,悄无声息地去了护国军的营地,将郑敏带了回来。   郑敏不情不愿地拜见了霍枕宁。   “公主,您不怕死吗?就带了两个人来?”他打量着徐商和丁扬,认出是自己曾经的部下,不屑道,“他二人虽然一个是武状元,一个是卫学的头名,可人是十足的滑头,您也太大意了。”   丁扬此时得了公主的庇护,怼起曾经的上司来,毫不客气:“卑职再不济,也比您强!”   霍枕宁累的头脑发昏,懒怠地问郑敏:“我就来看他一眼,明儿就走。”   郑敏不相信地看她:“您就看一眼?”他发愁道,“后日咱们就有动作,您就别添乱了!”   霍枕宁既然到了这里,哪里肯答应,威逼利诱之下,郑敏终于答应同她合作,连夜回了护国军营地,取来一件护国军的褐色战甲,一顶同色的帽盔。   于是,第二日的晌午,霍枕宁身着了护国军的战甲,一章巴掌大的小脸被罩在了帽盔里,为防止万一被认出来,又被江微之斥责,霍枕宁还用泥巴涂黑了满脸,只露出一双黑亮大眼。   一路由郑敏领着,霍枕宁捧着信便进了江微之的营帐。   日夜思念的人,便在眼前。   他的双眼熬出了红红的血丝,他的下巴冒出了青青的胡茬。   可他的样子,依旧清俊出尘。   郑敏悄悄踢了霍枕宁一脚,示意她跪下。   霍枕宁差点要反踹回去,旋即回神,下了一身冷汗,规规矩矩地捧着璀错的信件单膝而跪。   郑敏禀告道:“仙蕙郡主有信。”   江微之并没有抬头,一心去看执在手中的牙狼关地图。   “念。”他随口道。   郑敏看了一眼霍枕宁,小心翼翼地接过信件念起来。   璀错的信通篇都是大白话,一口一个哥哥,向江微之说了一下齐国公府的现状,又提及了自己的婚事。   郑敏情真意切地念起来:……哥哥,您在边疆一切要保重,我同胖梨一起等着您回来。”   念完了,眼见江微之在听到胖梨二字之时,晃了一下神,旋即收回神思,接着看图。   霍枕宁哪里舍得走,怒视郑敏。   郑敏抓耳挠腮,喊了一声:“节使,这信放哪儿?”   江微之没有抬头,屈指轻轻地敲了敲营帐里临时的矮桌,示意他放那。   郑敏又踢了霍枕宁一脚。   霍枕宁怒目而视,忍下了这一口气,捧着信上前,将信放在矮几上。   江微之眼睛望着地图上的一处山谷,问道:“几时发出的信?”   霍枕宁脱口而出:“回哥哥……”   这一声哥哥一出,霍枕宁浑身一僵,郑敏也一僵。   霍枕宁恨不得打自己一巴掌:璀错叫哥哥,自己怎么也脑袋坏掉了,跟着叫哥哥?   江微之一双骨节分明、修长干净的手放下地图,慢慢地抬起了头。   一双寒星目中,无风无雨的,看向眼前的小兵。   “你仔细想想,这么叫合不合适?”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我让每天等着看更新的仙女失望了。我也不狡辩了,我会尽量补上的。   抱歉T_T 第43章 再奔(下)   暴露了?   不能啊, 且不说她此时带了帽盔,穿戴了齐齐整整的护国军甲, 只说方才那一声回话, 压低了声音,只不过“哥哥”二字实在不好解释。   郑敏手心里汗津津的,紧张的快要窒息了。   公主啊公主,好不容易节使将您给说走了, 您又再来,也太上杆子了吧。   节使这几日心绪差到极点,无人敢接近,您若不是公主之尊,恐怕也得不到一个好脸色吧。   愁绪满怀的河西节度使江微之, 面上结了一层化不开的寒霜。   波澜不兴的双眸中,倏得闪动了一下,旋即恢复平静。   霍枕宁垂首, 仔细回想着平日里郑敏如何同江微之说话,稳下心神, 压低了嗓音, 小心翼翼道:“卑职……听乡君之信,一时失言。”   郑敏的心里又是一阵哀嚎:你不过是个传令兵, 只能自称标下, 怎么还来了一句卑职……   日头移往中天,细碎的金芒落在帐边上,矮矮的小兵握紧了拳头, 肩上落了一斜碎阳。   江微之的眼光在她的肩上那点点碎芒略一停顿,旋即收回了目光。   “无妨。”   他再度低下头,去看那副地图,那些山水深涧入了眼,却再也入不得心。   郑敏用脚踢踢霍枕宁。   霍枕宁心跳如雷,慢慢地转身跟在郑敏后头出了帐。   郑敏出了帐子就怂了,心虚地用肩膀撞了一下霍枕宁,小声地说:“殿下,您该走了。”   霍枕宁踢踢脚下的小石子,点了点头,也小声的回应他:“行吧。”她有些失落,“这是谁的靴子,臭死了。”   郑敏矢口否认拿的是旁人的,郑重道:“这可是末将的新鞋,一回没穿过!”他见公主情绪平稳并没有打算追究他方才的无礼之举,有些心虚,“您放心,我们一定会早些回去的。行军打仗太累了,末将都记不清上一次睡在床榻上,是什么时候了。”   霍枕宁何尝不是?她尤其想念仁寿宫侧殿那张柔软温暖的床。   “慢慢想吧,总会想起来的。”她随意地搭了一句话,往自己所居的那个山头慢慢走去。   郑敏望着她落寞的背影,忽然觉得公主有些可怜。   只是还没有看着公主消失在山头,便有一位校尉喊住了他。   “郑虞侯,节使叫您同他一起,去庙头镇的集市买纸砚笔墨。”   郑敏一愣神,昨日不是买过了笔墨?   节使既然如此说,那便跟着去吧。   心念一动,冲着山头大声喊道:“公……小公,随本将军出去一趟。”   霍枕宁心里一跳,笑着转了身,黑黑的脸上满是灿烂的笑。   见到这样的黑小兵同郑敏一同而来,江微之并没有吃惊。   霍枕宁紧张地站在江微之的影子里,一想到一会儿要骑马,登时有些打颤。   江微之并不看她,过了一时,便有一辆火头兵采买粮菜的马车驶来。   高头大马拉的却是一辆板车,想必平日拉的都是些蔬菜,车架上有些腌臢的痕迹,只是板车上有一件宽宽大大的玄色衣衫,铺在上面。   江微之翻身上了马车旁的骏马,下巴微扬,示意郑敏驾马车。   “一时你来抱那些纸。”   说罢,修长的双腿一夹马肚,策马而去。   霍枕宁忐忑地上了板车,由郑敏拉着,嘚嘚有声的,往那庙头镇而去了。   庙头镇距离牙狼关颇近,说是集市,却早已败落,只有寥寥数肆铺开门做生意,倒是有一家笔墨店,郑敏进去买了两卷黄麻纸,交在了霍枕宁手上。   霍枕宁抱着厚厚的黄麻纸,不解其意——打仗还需要纸吗?   再到那卖酒的肆铺打了二两酒。   霍枕宁越发的看不明白了。   这般采购下来,已然近了午时,马车东拐西拐进了一户农户,郑敏得了江微之的令,跑去同农家商议,愿意用十两银子换一顿饭食。   纸搁在板车上,霍枕宁谨慎小心地站在江微之的身旁。   秋末的日头还有些余威,照了他一半的脸,阴郁黯然,另一面的脸颜色疏朗,仍是清隽的模样。   那农家做不出什么精致的菜式,一时功夫端上来一些肉食,闻上去倒也香气浓郁,令人垂涎。   霍枕宁这些时日以糕饼果腹,食不知味的,此时见了肉食,食指大动,横竖戴了帽盔,遮住了上半部,便也不遮掩,由郑敏陪着,用了午餐。   郑敏见节使并不一同用饭,记着方才他的嘱咐,便将那二两酒倒了些,劝着公主喝了两小盅。   酒足饭饱之际,江微之进来,命郑敏研墨写信。   霍枕宁暗自哦了一声。   是用来给璀错和家人回信的么?可也不需要这么多纸啊?   江微之沉声口述,一字一句,渐渐入了霍枕宁的心。   “……父兄在外行军多艰,常有不达天听之事,儿子身在帝京有心无力,唯有求娶江都公主,谋求圣心。”他面色沉如水,语音不带一分起伏,像是在叙述一件与自身无关之事,“公主娇纵任性,不是良配,臣对殿下,尊重敬爱,不掺杂分毫爱恋,母亲知儿子心之所爱,尚公主一事,还望母亲再斟酌。”   他念一句,郑敏写一句,写到后来,手已然颤抖地写不成字,斗大得汗珠从额上滴落下来,再滴上那黄麻纸,洇晕了几个字。   气氛沉寂的紧,江微之不紧不慢地继续说着家信,声音像是雨打青叶,沉郁悠然。   霍枕宁颓着眼,肉眼可见的难过从眼睛里漫出来,心里一抽一抽的疼。   原来,他真的是不爱她。   早先的无数次拒绝,是遵从了本心。   中间儿的自荐尚公主,不过是为了在外行军的父兄。   她涩涩地想着,那一句“臣以一敌万”是假话么?   那一树缀满了星子的柏树下的吻,也是假的么?   她不禁抬头去看他,仍是那副清俊疏朗的模样,如玉一般的面容、如松柏一般的身姿。   他却并不看她——为什么要看她呢,她此刻不过是一个黑黢黢的小兵,微不足道的一个过路人。   所以才会毫不遮掩地将这些话写下来吗?   她仰着头,忍了下夺眶而出的泪水。   眼前的将军似乎并没有注意她,他坦然地看了一遍郑敏书写的信,待字迹风干了,才细致地卷好,递在了霍枕宁的手上。   “今日是你来送信,那便还由你送回去。”   他说罢,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郑敏闭了闭眼睛,不忍心地看了霍枕宁一眼,又追了出去。   酸楚由心底泛上,她揉了揉忍的极累的眼睛,拿起桌上的小小酒壶,一饮而尽。   这才追了出去——再怎么样,总要回去才是。   一路无言,许是那酒的后劲儿发作,霍枕宁昏昏了一会儿,睁眼就到了营帐。   她两腿翘在板车外,因醉酒还红通通的面庞上,一双黑亮的眼睛困的快要睁不开了。   她伸出双手,对着过来扶她的郑敏嘟嘟囔囔:“抱……”   郑敏吓了一跳,警觉地看了一眼正要离去的江微之。   江微之的背影僵了一下。   郑敏正不知该如何是好,将自己的身子转过去,弓着背道:“我背你吧。”   霍枕宁闭着眼睛,一脚踹过去,正揣在郑敏的屁股上,将他直踹到地上。   郑敏趴在地上,哎哟了一声,却听身后有脚步声,江微之默默地走了过去,弓下身子,将她背了起来。   郑敏不自觉地去啃地上的草,假装没有察觉。   心下却自忖:“……原来早就知道是公主假扮的?”   秋末的边陲起了风,不胜酒力的公主醉的不成样子,她伸手环着他的脖颈,不由自主地贴紧了他。   她的鼻息轻轻,说着呓语。   “昨儿夜里,我梦见了你,也不知道是你想我了,还是我想你了……”   她本就是个娇气甜腻的小小女儿,此时醉了酒,声音愈发的绵软。   “我梦见世上最好的儿郎,手上受了伤,所以想来问问他,疼不疼?”   疼,很疼。   世上最好的儿郎背着她,像是背着山河万顷,重的挪不开步子。   他走的慢极了,仿佛眼前便是万丈深渊,快走一步,便会堕下去。   他的心也沉沉,有着一腔破釜沉舟的孤勇。   背上的人儿还在痴痴地说着呓语。   “我还梦见你同我说,我喜欢的人,是世上最可爱的姑娘……”她说着,闭着眼睛笑了一下,可一霎儿又开始啜泣起来,“我知道了,都知道了,以后再也不会打搅你了……我离你远远儿的,让你就算拿着千里望,都望不见我……”   江微之顿住了脚步。   她好像睡着了,一点儿声息全无。   他再度走了起来,将她送进了山那边的营帐。   她沉沉地睡去了,安静的样子,像是不谙世事的孩童。   江微之将手自她的手中抽出来。   决绝地走了出去。   郑敏迎了上来,却追不上他的脚步。   到了夜间,郑敏将黄麻纸裁好,分派给了两千名护国军,人手一张。   写遗言。   明日奇袭战,两千对六万。   必死。   夜深时,郑敏去江微之的帐中,却不见了节使的身影。   那矮几上有一张黄麻纸,纸上墨迹干透,一行小字吸引了他的注意。   “臣怕错过你,又怕辜负你。”   作者有话要说:  我想,一个人的性格轻易是不会变的,对吧,公主骄傲自负,听不懂话,稀里糊涂的,又是喜欢了这么多年的人,前两次的拒绝,第一次来的突然,以公主的脾气性格,是不会相信的,第二次,又是公主任性妄为,害死了几个保护她的侍卫,江微之拒绝她,她想通了,更不会就此善罢甘休。   唯有这一次,江微之在她以为的她不在的时候写的信,是心里的真心话,她才会醍醐灌顶,彻底醒悟:原来,这个人真的是不喜欢她,之前的吻不过使逢场作戏。   这时候,公主才会真正地伤心、失望以及离开。   抱歉我一只在写文,可能来不及回复留言,感谢你们!   我的小二妞子~我会注意身体,抱抱你。   另外,我真心求个《将军帐里有糖》的预收!包甜! 第44章 平静   乡野之地的酒后劲儿大的惊人, 待霍枕宁睁开眼睛,已然是在回京的路上。   朱漆榆木马车高大宽敞, 前方有身着赤甲的禁军轻骑开路, 其后随了六千肃穆的禁军,静默而行。   青螺幔帐里,大梦初醒的公主倚壁而坐。   素来明净地双眸此刻亮亮的,像雨后黑夜的星星。   木樨掀开一角幔帘, 看了看外面的风物已近帝京,舒眉一笑。   “……先祖定北都为京,以帝身守国门,故而这北地边陲距离破近。”她拉过公主的一双纤手,轻轻地为她按捏, “您瞧,这里已然是冀州,快到家了。”   霍枕宁心无旁骛, 绝口不提那一日的遭遇。   “我不过出去了半月,璀错就许了亲, 若是再多半个月, 她岂不是要被谢小山骗走了?”她想到了璀错,眼中立时有了神采, 抱怨道, “这个谢小山,太坏了。”   木樨笑的温婉,心里却沉甸甸的, 装了许多愁思。   五分的喜欢,挂在嘴边。   七分的心悦,与密友偷偷吐露。   而十分的爱恋,是闭口不谈。   那一日牙狼关来了百人,护送昏睡的公主回了云城——服了致人昏睡的药物,故而公主两日未醒。   待公主醒来之后,约有半日的时间,都是在呆望出神。   之后的每一句话,皆不提前事,似乎这趟出行,不过是一场游玩。   木樨盼着公主同她说些什么——她这样的性子,不说什么,才令人心中不安。   正蹙眉而忧,公主却同她闲谈了起来:“姑姑,你今年二十八岁了吧?”   木樨在心里算了下年纪,点头说是,笑道:“过了年,就二十九了。”   霍枕宁呀了一声,握住了她的手。   “我总觉得你青春永驻,怎么一晃就二十九了?”她忽的惊惶起来,“宫女二十五岁便要放出去,你怎么都二十九了呢!”   木樨笑的和婉。   她是先皇后贴身的大丫头,进宫做了未央宫的风仪女官,皇后薨逝余下稚子,她便贴身侍候公主,日子都抛在脑后去了。   “奴婢有一颗进取的心,不做上公主府里的大管家,绝不出宫。”她笑着开了个玩笑,顿了一下,问公主,“年后的驸马甄选……”   她话音未落,公主已然伸臂,伸了个长长的懒腰。   之后才展开了笑颜,心无芥蒂。   “秋闱的榜下了没有?”她想起大医的孙子夏功玉,饶有兴致地问了一句。   木樨笑她健忘,“二月的春试都要开始了,您还在问秋闱。夏生中了亚元,只待来年殿试了。”   霍枕宁点点头,伏在车内的矮几上,一头黑发垂落在几旁。   “我看中的人,必点状元。”她像想起来什么似的,去看幔帐外的青地,“姑姑,咱们的车停在这里歇息一个时辰,你领二百精卫去冀州侯府上走一趟。”   木樨听公主这般一说,也想到了嫁在冀州侯府的宣意蕊。   只是,宣意蕊同宜州公主霍曲柔交好,宜州公主不去管,公主怎么今日想起来管了?   她只管领命,半个时辰便办妥了此事。   回来便松了一口气,连连说去的及时。   “……奴婢去时,若不是带了精卫,怕是要被那程夫人给打出来——实在是个不通事理的女人。那宣少夫人已然被折磨的病倒了,奴婢说公主为她撑腰,只问她是要和离还是要回京。少夫人言说回京同父母商议,奴婢便命人将她接了出来,现在已在回京的路上了。”   霍枕宁并不管后头的事,百无聊赖地低下了头,有些烦闷的闭上了眼睛。   日头西落,慢慢地入了夜,禁军护着公主车驾驶入了望仙门。   皇帝身旁的阮行侯在门旁,见公主车驾驶入,连忙领了人下拜,口称殿下万安。   木樨扶了公主下车,换上宫内的轿辇,公主记挂着爹爹,迭声要领她去紫宸殿,阮行恭敬回话:……陛下歇了,公主先回仁寿宫,明儿一早再来问安也不迟。”   霍枕宁自然不依,命人抬轿而去,阮行慌着去阻止,瞧上去竟有些慌乱。   木樨见此情形,忙劝公主:此时已近亥正,陛下日理万机,殿下还是明日再去罢。”   霍枕宁心里有些不安,跳下轿辇提裙奔去,身后登时便追随了一列的内侍宫娥,拖拖拽拽的。   无奈路途实在是远,霍枕宁后半程又上了轿,一路抬向了紫宸殿。   阮行在一旁跟着,说了些闲话:……白日里,齐贵妃同陛下说了些话,陛下一气之下犯了晕症,便早歇了。”   木樨在一旁听的有些狐疑。   齐贵妃向来以温柔知意独得陛下爱重,怎么会使陛下生气呢?   木樨瞧了瞧公主的脸色,倒还平和。   一路进了紫宸殿,霍枕宁狂奔进去,还没到了内殿,便听皇帝的斥责声传了出来。   “你还知道回来!”   霍枕宁眼眶一热,脚程更快,一个闪身进了内殿,正见一道明黄色的人影坐在案前,除却眉目间的疲累,面目依然英俊儒雅。   她一个箭步扑过去,抱着自家爹爹的大腿,眼睛眨巴眨巴,斗大的泪珠滚落下来,悉数被蹭在了自家爹爹的裤上。   “爹爹啊爹爹……”她哭的撕心裂肺的,“女儿想死您了!”   皇帝略显疲惫的眼睛里悄悄红了一片。   “本以为你去看一眼就回来,结果十天半个月的不着家,这也便罢了,连个口信也没有,你怎么不死外头?”皇帝大手拍了拍女儿的头,恨的想把她打一顿,“女大不中留啊,为了个男人你连爹爹和祖母都不要了,可真行啊你!”   霍枕宁这么多天的委屈一气儿哭了出来,鼻涕邋遢地抬头看自家爹爹。   “爹爹,这几日女儿不想跟您吵架,您也忍一下,别骂女儿了!”她抽抽噎噎地说,脸上又是眼泪又是鼻涕。   皇帝倒气笑了,问她:“爹爹还骂不得你了?”   霍枕宁拿爹爹的袖子擦眼泪鼻涕,认真地说:“快过年了,女儿还指望着您的压岁钱呢!”   皇帝一把将袖子从女儿的手里抽回来,骂她:“望望你这出息!”   说罢,却剧烈地咳了一阵儿,霍枕宁止住了哭声,皱着眉头问爹爹:“您这是心疼银子了?”   皇帝咳了一会儿,才停了下来,刚想说话,便听外头有内侍唱道:“太后娘娘驾到。”   霍枕宁暂时忘了爹爹的咳嗽,跳起来去迎太娘娘。   太后娘娘一进来,便接了霍枕宁入怀,上上下下地摸了一会儿,这才抱着孙女儿落泪。   “你瞧瞧,咱们霍家的女儿,战场都去了,可真是巾帼英雄啊!”   霍枕宁得了祖母的夸奖,喜上天,领着祖母往那椅上坐了,笑眯眯炫耀道:“孙女儿杀了一个北蛮人,一点都没掺假。”   太娘娘拍手道好,喜的拍了拍孙女儿的手。   皇帝缓了一口气,看着女儿刚落了泪这会儿又眉飞色舞的样子,叹了一口气,看向了太后娘娘。   “您瞧瞧她这个样子。”皇帝舒了口气,感慨道,“本以为小姑娘养养就长大了,没想到,养这么大,还是个小姑娘。”   太娘娘将孙女儿搂在了怀里,问的直接:“那小子见了你,是不是高兴坏了?累得堂堂一国公主上前线去找,这个面子可是顶天了!”   那小子是谁?不言而喻,   公主拉下了脸,皇帝却愁绪入肠。   委任了他为河西节度使,这小子却不上任,借了两千护国军去了牙狼关。   昨日的密报传来,江微之领了这两千人出了牙狼关,一路向北,直去千里之外的北蛮营地。   至今还没有第二封密报传来。   这小子是死是生,还未可知。   公主拉了脸子,好一会儿才偎在祖母身上,嘟嘟囔囔。   “孙女儿出去了这一趟,倒想清楚了。”她认真地说,“爹爹,您不是给我选婿嘛?女儿要自己去相看。”   皇帝有些意外,也有些纳闷。   早先他为着江燕安,迟迟不给女儿和江微之赐婚,如今国公失陷,他手头倒是有一封江微之的自荐书,公主却还转了主意?   莫非出去这一趟,那江微之给了女儿脸色看?   也不对啊,这么些年,江微之这小子又何曾善待过自家女儿啊。   到底是国公的儿子,皇帝不忍苛责,此时见女儿如此说,便问道:“寻死觅活地要去寻他,回来却转了性子,这是怎么了?”   霍枕宁避开不谈,从兜里掏出一柄火铳,兴高采烈地说:“爹爹,不提那个人,您瞧瞧,这柄枪是姜鲤给我的,女儿就是用它杀了一个蛮人,救了一个带着两个娃娃的大嫂。”   皇帝早知了那一日云州城的事,此时见女儿如此高兴,笑着说她:“古往今来,杀过人的公主多的是,为国上阵杀敌的没几个,你姑且算一个,爹爹以后少骂你几句!”   他见女儿拿着火铳高兴,想起来齐贵妃说的事儿,一阵头痛。   “你妹妹不知道是怎么瞧上了那个常少钧,非央着她母妃来朕这里说。”他转向太后娘娘,有些无奈,“常申勾结外敌,私养兵士,意图自立,朕怎能将女儿嫁进去。本以为阿桃是个懂事的,现在看来,比你还不如!”   霍枕宁不满地撅了撅嘴,反驳道:“女儿也没有那么不堪呀。”她想了一会儿道,“那常少钧不是个好东西,怎么又钻营到了二妹妹那里?”   她拍着胸脯向爹爹保证。   “爹爹无须烦心,女儿保证把二妹妹劝回来!”   话说到这里,太后见皇帝面色有些疲累,便领了霍枕宁出了宫。   霍枕宁乘了太娘娘的凤车,倚在太娘娘的肩头,一路叽叽喳喳地同太娘娘说着自己的见闻。   经过了那一派萧瑟的御河边,说起来那柄火铳,霍枕宁让木樨为她作证,绘声绘色地向太娘娘说了那天救民的事儿。   木樨想了想,在一旁向公主说道:“殿下,这柄火铳,是殿帅的。”   霍枕宁拿着火铳的手顿了一下,旋即在手上绕了一圈。   她眉目不起波澜,不带一丝儿留恋的,扬起手来,将火铳扔进了御河里。   平静的河水将那火铳打着旋儿吞没,瞬间又回复了平静。   作者有话要说:  集中回复一下留言呀。   时宜还有好几位嫌我短小的仙女们,你们等我雄起好吗捂脸   牛牛牛,还有各位看哭的小仙女儿们,摸摸头,我会酌情虐的,毕竟写了虐,我自己心里也不好受U_U 第45章 悲恸   月亮升起来, 公主窗下的海棠开成了灾,大片大片的, 如晓天明霞, 绚烂璀璨。   璀错成了待嫁的女儿,拿了小小绣绷进了公主的寝殿,她打算在锦帕上绣一朵海棠花,公主窗下的海棠便成了现成的模子。   霍枕宁坐于窗边, 一双黑而亮的眼睛,看着璀错纤长的手指在绣绷上作画,无聊透顶。   今天是回来的第二日,同边疆那段奔波的时日相比,宫里的生活白水一般, 索然无味。   那个日日挂在公主嘴里的名字,突然就消失了,可没有人敢提, 也没有人敢问。   霍枕宁只陪着璀错绣了一会儿,便听外头有人为宜州公主通传, 霍枕宁想起昨夜爹爹说的话, 便打算同她说上一说。   霍曲柔依旧是弱质纤纤的模样,半月不见, 清丽容颜更显素雅, 多了几分沉稳。   她并不同自家大姐姐见外,坐在窗旁的美人榻,静静地看了一会儿窗外的海棠, 又瞧了一时璀错手里的海棠,笑她绣的四不像,之后才同霍枕宁说起来正事来。   “大姐姐就是比咱们这些人矜贵些,不仅获准出宫,爹爹还派了五千禁军将您迎回来。”她开口,果然是一贯地冷嘲热讽。   霍枕宁自小同她不对付,此时不愿意和她吵架,懒懒地看了她一眼。   “……有话直说。”她继续伏窗,不太想和她争辩,“你是不是想问我常少钧的事?我且告诉你,这人不是什么好东西,别惹爹爹生气。”   霍曲柔一腔的心思被她看透,登时气了起来。   “谁惹爹爹生气?大姐姐为了个男人千里走单骑,不是惹爹爹生气?”霍曲柔想起这些时日母妃回宫说的话,愈发的理直气壮起来,“父亲因你气的咳了血,太医日日来瞧病,大姐姐在哪里?现下还来指责我惹父亲生气?”   这倒不是霍曲柔信口开河。   父亲自大姐姐走后,夜不能寐,时时要请太医开些镇定的药剂,还笑着说:“朕也同胖梨一般,爱吃药了。”   霍枕宁一下子直起身子,有些后怕有些震惊。   “爹爹怎么了,害了什么病?”   璀错在一旁瞧着这姐妹俩话说不到一起,忙打了个圆场:“你走那一日,陛下有些不舍,倒没听说有什么不适。”   霍曲柔双手交握坐在榻上,不屑地看了璀错一眼,这才闲闲说起:“陛下的身体,岂能让外人知晓。”她再度看向霍枕宁,“大姐姐能一腔热血地追了江微之而去,我为什么不能喜欢常少使?大姐姐气父亲气的还少么?怎么还有颜面指责我?”   若是换了从前的霍枕宁,大概要扑上去同她打架了。   可此时的霍枕宁,因听了爹爹咳血一事,心中歉疚之情翻涌,也顾不上同她计较了。   再者说了,到底是妹妹啊。   她舒了一口气,向霍曲柔伸出了手。   “别抱怨了。”霍枕宁换了温和的面色对她,“抱我倒是可以。”   这下不仅璀错吃了一惊,就连霍曲柔都吓了一大跳。   “大姐姐你太吓人了。”霍曲柔坐立不安地,去问璀错,“她这是受了什么刺激?”   霍枕宁也觉得自己有些过于感性,速速收回了手,讪讪道:“行了行了,你没事就回吧,那个常少钧真的不是什么好人,爹爹都不愿意我嫁,更不许你嫁了!”   霍曲柔狐疑地看了自家大姐姐一眼,有些茫然。   大姐姐自边塞回来,都说是嫁不成江微之了,人人都说常少钧德才兼备,必定赢得江都公主芳心,她心中气不过,这才找大姐姐问询,现下看来,竟不是如传说中那般。   她慢慢道:“爹爹也不许大姐姐嫁?”她喃喃自语,“我还以为,爹爹是因着江微之不要你,才要将常少钧指给你……现下看来,爹爹也不是那么偏心……”   霍枕宁重新靠在了窗边,似乎没听到那三个字。   霍曲柔喃喃自语,过了一会儿便失魂落魄地走了。   到了第二日,只听说姜鲤暂领了殿前司副都指挥使一职,到得下午姜鲤便来回禀公主:“殿前司门前的那一棵细叶槐,树木中空早已枯死,恐会有断裂之祸,还请公主定夺。”   霍枕宁正在窗下督促宫人清理花圃,听闻此言手头一颤,便碰掉了一朵明霞般得海棠。   海棠花瓣散落一地,霍枕宁面不改色。   “砍了便是。”她娇靥含笑,看向姜鲤,“目下快要过冬了,砍了是不是可以做炭?”   公主如此善解人意,惹来周遭的宫人一阵赞叹。   “公主好学问,竟然知道炭是木材做的。”   姜鲤领命而去,倒是木樨站在花侧,感慨了一句:“到底也是废了心力从北边挪过来的,这么砍了,还真有些可惜。”   霍枕宁踩了一地的落叶,有些沙沙之响。   “死都死了,留着做甚,还不如砍了做柴,热火火地烧光了才好。”   木樨有些意动。   “是了,枯死在哪里,既不能遮阳,败落了又难看,倒不如砍了了事。”   这般看来,公主倒完全是放下了。   只是比她料想的要决断些。   如此白水一般的日子过了月余,边疆传来战报。   河西节度使江微之领两千护国军轻骑,出得牙狼关,在千里大漠闪电奔袭,十天内追上正撤退的北蛮大军,以迅雷之势击溃北蛮用以断后的一万精兵。   其后趁北蛮军大乱之时,迎头猛进。   北蛮大军才赢得一场胜仗,席卷了大梁的财务满载而归,断后的精兵瞬间被摧毁,不及通传前方。   两千护国军以奇袭之势,追上前军,以牛羊开路,冲开了无防备之心的北蛮大军,并将挟持齐国公同几位将军的一支万人部队,围困在了幕栏峡,最终取得了惨烈的胜利。   何谓惨烈?   两千人只余三百人。主帅江微之前胸负刀伤,生死一线。   而大梁的脊梁,齐国公江燕安,在被解救出来时,毅然接过了帅旗,最终以身抗敌,掩护三个儿子撤退幕栏山。   最终战死沙场。   何谓胜利?   两千人大破六万人,斩敌八千九百六十人,可谓大胜。   此番消息传至帝京,朝野上下,惊涛骇浪。   皇帝哀恸,在大朝会上生生吐了血,即刻下圣旨以忠义勇武为齐国公的谥号,再封齐王,并由世子江遇承袭齐国公之爵位。   是以十日之后,皇帝不顾朝臣阻拦,前往忠义门迎接齐国公的棺椁。   这一日十一月二十五,天降大雪,忠义门大街之上,肃穆静默。   大街旁伫立的是赤甲禁军,他们的身后则是身着缟素的帝京百姓。   人人面上带着悲伤,有人还在抹着眼泪。   十数里的长街,雪茫茫,人茫茫,巨大黄罗伞下的皇帝,披素白裘衣,人如孤松。   自那茫茫的远山里,慢慢地走出了一列缄默的队伍。   一抬檀香木棺椁扛在六人的肩头,其后跟着的是两抬担架,接着才是身着盔甲的护国军将士。   慢慢地,抬着棺椁的队伍近了,不禁有人哭出声来:“那是大将军的棺材!”   那肩扛棺椁的第一人,额头缠了白麻布,身着孝衣,清俊的眉眼如浓墨晕染,在茫茫的天地间潇潇肃肃,步履悲怆沉重。   正是齐国公的四公子,江微之。   而在他身旁的担架上,同样是两位身着孝衣的男子。   正是齐国公府江逊、江逸。   江微之一步步地向着忠义门而来,皇帝不顾朝臣相拦,疾步上前,欲接过江微之肩上的棺椁。   “燕安,我来为你扛棺材!”   江微之心中有万顷的悲恸,此时见皇帝如此,便紧紧地将父亲的棺椁扛在肩头,垂目道:“陛下,臣在。”   皇帝心中歉疚之意如海浪翻涌,只命部队无需下拜,速速将国公之棺抬进城门。   长街一片哀恸之声。   漫天的白雪,飘飘洒洒地,落在将那肩扛棺椁的青年的身上,让人无端的为他哀伤起来。   一月前,国公尚且只是失踪,一月后,帝京的百姓却迎来了国公的遗体。   大梁的护国大将军,就此陨落。   在其后几天的大朝会上,皇帝陷入了无尽的哀思中,思及年少时同江燕安的情谊,皇帝之根,未曾同国公见上最后一面。   之后,朝中的情势却直转而下,以朔方节度使为首的一些朝臣,开始递上奏折,参齐国公贸然迎敌,陷两万护国军与封龙岭,有通敌之嫌。   皇帝自然将其驳斥,其后却有朝臣纷纷谏言,最后竟然搜罗了齐国公十大罪状,其中不乏豢养私兵,吃空饷,强占民田等等罪名。   于是,这每日的大朝会,都有人被当庭仗责。   姜鲤新任殿前司副都指挥使,这干的第一件事儿,也正是执杖打朝臣们屁/股。   朝中诸事搁置,每天都有两拨人当朝打嘴炮,皇帝不堪其扰,干脆罢了五□□。   再多悲痛,也换不来国公的性命。   为了分散朝野上下的争吵和传言,宫中下达圣旨,年后的二月十五日,拟于东华门为两位公主甄选驸马。   此圣令一出,登时分消了关于国公的一些议论,朝臣们的兴趣即刻被转移,人人都聚焦在了甄选驸马一事上。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写完了过渡章节,头秃秃秃秃秃秃秃秃。   关于有位小仙女提的小bug,男子二十取字一事,捂脸,不要脸的解释下,本文原来的名字叫《迟日江山丽》,为了契合这个书名,才给男女主起的名字,忘记了二十取字一说,所以犯了错哈哈哈还请大家原谅我的才疏学浅。   本文架空,所有的官职啊啥的都是为了剧情,不要介意哈~   今天是作者的好日子,发红包了~ 第46章 再会(上)   公主早晨用了一小块玫瑰莲蓉饼后, 便怏怏地搁了箸。   横竖是在自己家里,做了家常打扮, 打算往那御花园里走一走。   将将拐出了仁寿宫前的松树万年青的大影壁, 应大虎弯着腰过来,停了一停躬身道:“殿下,那株细叶槐的树干运出去时,夏大医去瞧了一眼, 树干湿润,枝桠还有新芽萌出,显然没有枯死。”   霍枕宁愣了一愣,与木樨对看了一眼。   木樨和婉一笑,开解公主:“砍都砍了, 计较死活也无甚意义了。”她仰头去看了天上的日头,笑说,“再过一时起了风, 也不好闲逛了,咱们去吧。”   霍枕宁心里却堵堵的, 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蔓延。   “叫姜鲤来见我。”   应大虎点头应是, 领命而去。   木樨默然,见公主转身回了寝殿, 便也默默地跟了上去。   没过一时, 新任的殿前司副都指挥使姜鲤一身锦衣,沐着冬阳而入。   叩首行礼。   霍枕宁并不与他寒暄,直截了当, 问的犀利。   “姜步帅,你是厌恶那棵树,还是厌恶江迟。”她眉眼弯弯,猜测之语一句接着一句,“亦或是,心悦本公主?”   姜鲤眼睫微颤,似乎被戳中了心事一般,垂下双目,一心只盯着桂粉色的地衣。   “公主,臣不敢。”   霍枕宁的目光落在他低垂的眉眼上。   “你不敢哪个?不敢厌恶江迟,还是不敢心悦本公主?”她心里头有一腔无名火,冲撞来去,“我瞧你敢的很!”   姜鲤心下微叹,忽得有了些微弱的勇气,他慢慢地抬起了头,一双俊目恳切而真诚。   “臣,不敢厌厌恶殿帅,更不敢心悦殿下。”他说的缓慢,语音里有若有似无的胆怯,“臣一心护卫殿下,半分杂念都不敢有。”   霍枕宁意兴阑珊,挥手叫他下去。   木樨何等通透明白的一人,哪里看不出姜鲤的心。   她笑着宽慰公主:“公主蕙质兰心,姜步帅心向往之也是自然。”   霍枕宁无精打采地看了木樨一眼:“兰心蕙质什么的,姑姑说这话心虚么?”   木樨掩口而笑:“奴婢心实诚着呢。”   出了这么一个小插曲,便减了几分去御花园的心,恰巧璀错自宫外探亲回还,沐浴换衣来陪公主说话。   因着舅父去世,璀错这些日子家去的时间愈发的多。   陛下赐国公棺椁陪葬永陵,停灵七七四十九日之后,将于后日抬入永陵。   璀错一颗心撕成好几半。   小半是待嫁的喜悦,另有一半是舅父的亡故。   还有一小半便落在了胖梨身上。   她今晨去灵堂陪伴了舅母同几位嫂嫂,那一丝哀伤的情绪延续到了胖梨跟前儿。   胖梨自打从边疆回来,便好似失了魂魄一般,成日里恹恹的,做什么事都打不起精神。   而她的表哥也是。   失怙的哀恸使他整个人消沉了下来。   璀错小心翼翼地看着胖梨,见她拿了一片大青叶,放在手里头扯,落了一地的脉络。   “……舅父后日便出殡了,你可会去吊唁?”   霍枕宁眼神微滞,把最后一点儿叶子扯下来,弄了一丝儿绿色汁液在手上。   “……你们齐国公府没一个待见我的,去了给他们添堵么?”她漫不经心地用帕子将手指上的汁液擦了一擦,“国公以身许国,爹爹自然会以国士待之,我不过一个纨绔公主,轮不上。”   璀错默默地低下了头,小声地说:“……我是江都公主的人,不是齐国公府的……”   胖梨意动,歪着头去看她的眼睛,笑的狡黠。   “好,那你就不要嫁人了,陪我去公主府里住。”   璀错慌了一慌,犹犹豫豫地点头:“成……”   小女儿们正思语,便有应大虎前来通传,说是谢小山拜见。   按理说,定了亲的两个人循例不该相见,只不过璀错居与宫中,太娘娘年纪也大了,一向不拘着她。   又因着云阳长公主近些时日常常来陪着太娘娘说话,谢小山便也逮了机会来见她。   木樨叫了声进,便见谢小山大踏步而来,月余不见,似乎又长高了几分。   他先是向着公主叩首行礼,接着寒暄了几句,便毫不见外地同公主和璀错坐在了一起。   璀错红着脸不看他,胖梨看了有趣,同他说笑:“你做什么老往我这里跑,莫不是也想参加本公主的驸马甄选?”   谢小山一脸见了鬼的表情,合起了双手对着公主拜了拜。   “公主表妹,您就行行好吧,我一个有未婚妻子的人,和您不是一路!”他说罢这话,又坦坦荡荡地看向璀错,正经八百地问她,“乡君这几日有没有记挂我?”   璀错听了那一句未婚妻子,早就羞上了耳朵根子,此时听他问的直白,更是羞的快哭出来了。   “胖梨,你快将他叉出去!”   霍枕宁哪里肯放过这场好戏,喜滋滋地看起来。   谢小山纳闷地挠了挠头,坦然说道:“我倒是记挂着乡君。不过只有一点点。”   这话说的真不中听,连霍枕宁都倒竖了眉毛:“就一点点?璀错不要她了,我去禀了太娘娘,再给你选一位。”   璀错心里头也有些不自在,轻轻抬了眼看着他。   谢小山的一双明眸望进了璀错澄澈的心里。   “只有那么一点点的不记挂。”他抖落包袱,见眼前人唇边泛起了温柔的笑,这才笑着去邀二位,“城中禁了月余的酒肆饭庄,今日开禁,公主可愿同臣去二分明月楼吃酒?”   霍枕宁哪里有心情去吃酒,刚想拒绝,却见璀错一脸的期待,便心软了几分。   “璀错有丧在身,不能吃酒,我听说这二分明月楼乃是有名的江都食肆,捡几样名吃尝尝鲜便是。”   谢小山大喜过望,笑着附和:“是了,二分明月楼临着东内湖,臣在二楼定个雅间,倚窗而坐,正可对着湖光山色,赏那一轮湖月。”   既得了公主的允准,谢小山便出宫去打点,霍枕宁从太后娘娘那里得了个准,同璀错一起,两人皆做小女儿打扮,一人着鸭黄,一人着霜,由东内门乘了轻便的车,往那东内大街尽头的二分明月楼而去。   那二分明月楼一向是京中权贵的爱处,今日头一天解禁,门前来了好些或骑马或乘车的公子小姐,因二分明月楼只开放了厅堂六席、雅舍六间,进不去的便在门前嚷个不停。   待公主同璀错的马车停在门前,换了常衣的婢女们扶了二人下车,便有些人嚷起来。   “这二女怎能直接进去?我们怎么不能?”   “我还真不信他们预先订好了!”   这些人因都是京中权贵出身,毫无顾忌地大声喧哗,落在公主耳中,聒噪极了。   霍枕宁顿住了脚步,回首一顾。   门前的贵公子们倏的噤了声。   月色如水一般倾泻在她的肩头,她的黑发如瀑,侧颜在月华的勾勒下,发着玉一般的莹润的光芒。   更令人惊心动魄的,却是少女周身清冷之气,令人不敢高声,不敢接近。   霍枕宁冷冷一眼,旋即收回了目光。   只是这驻足一顾,却落入了人群里一名看客的眼中。   沿着木质楼梯而上,入得那一间宽敞的雅舍,便有婢女服侍公主落座,那案桌摆在窗下,俯看湖景,仰视月辉,把酒临风,神怡心旷。   掌柜亲自待客,举了菜谱单子给谢小山看。   谢小山堪堪抬首,俊美的线条显现,一双俊目并不理会掌柜手中的菜单,闲闲往身后一倚,道:“蒜香排骨……要现炸的蒜油配排骨,烤乳猪皮、麻油干丝、蜜汁火方。一品锅先端上来,葱烧海参也来两份……主食就来四小碗,水晶包子、蟹黄烧麦、虾仁煎饺、鱼汤馄炖。 ”   这一番菜点下来,惹的璀错在一旁托腮凝望,眼中满满的装的全是崇拜。   霍枕宁看不下去,站起身去临街的窗子——那养幼院正在这二分明月楼的正对面。   只是目光从窗子投射下去,却不由自主地落在了那稍近一些的齐国公府。   整座公府缄默无声,高大的朱门紧闭,左右两只惨白的灯笼高挂,其上书写着大大的“奠”字。   东内大街原是帝京最繁盛的大街,今日又是开禁的第一日,街上行人熙攘,而这些热闹仿佛生生地同这座公府分割开来,一半儿喧嚣,一半儿静默。   霍枕宁静立窗边,凝望着那座死寂的公府。   齐国公为国尽忠,浩气英风高山仰止,她这趟边塞之行,深刻地知道了什么叫精忠报国。   可江微之……   她十数年如一日的钟情与他,可现下回想起来,恍若隔世。   在这些年里,她只管享受爹爹同祖母的宠爱,疏于爱护在东宫的胞弟,一径儿地欺压二妹妹……一颗心全在江微之的身上。   换来的不过是轻视和利用。   那封家书此刻还在她寝殿的妆匣中,时时刻刻地警醒她自己,切勿再与他有任何纠葛。   月华如水,她将目光收回,欲离开窗边,却听有一声沉重的响声,那扇朱门缓缓开启,神仪明秀的男子自门内缓步而出,他静立门前,忽而抬首,双目黯黯明黑,直向这扇窗子看过来。   仿佛被什么击中一般,霍枕宁下意识地慌了一慌,一霎儿却又稳住了心神。   该慌乱的是他。   公主颌首浅笑,骄矜的双目星芒如炬,看向他的眼神像是接受万民跪拜的神明,高高在上,不可一世。   作者有话要说:  曾经读到过一句话:   真爱的第一个征兆,在男孩身上是胆怯,在女孩身上是大胆。   概括胖梨和小江,尤为合适。 第47章 再会(下)   公主在小窗里, 框出了一幅玉人图。   她的眼神骄矜且自持,笑意未至眼底, 只有流于表面的亲民。   这样的霍枕宁, 江微之从没有见过。   他见过她的撒娇,见过她的气急败坏,见过她嚎啕大哭,更见过她的娇纵无礼……   从前的公主, 就像这酒肆的名字一般。   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你。   可此刻的她站在那里,像庙里头的菩萨,疏离而又慈悲。   四十七天, 他渡过了人生中最为黑暗的四十七天。   在这些天里,他接待宾朋、宽慰母亲,白日里绷紧了面庞, 到夜里才卸下心防,枯坐至天明。   他知晓这些时日里, 帝京发生的一切, 可他无心过问,更无心去争辩。   功臣谁第一, 图画在麒麟。   陛下的一首挽诗, 已然表明态度,他无需再辩。   今夜出门的他,不过是为了那开禁第一日, 二分明月楼的桂花糖藕。   祖母、母亲同几位嫂嫂,人人爱吃。   他在家中憋闷,便信步而出,却未曾想,迎面遇上了她。   那窗中的人,风一起,便隐去了。   那窗子也随之关上。   他怅然若失,心像是缺了一块,有些隐隐的痛,想来不去触碰便会好些。   开禁第一日,便出来饮酒作乐,确实是她的作风。   他虽这么想着,可仍像往常一样,巡视了一番周遭的环境,确定没什么隐患,才取了桂花糖藕出门。   迎面却有一矮小之人匆忙入内,差点撞掉他手中的一提荷叶兜,那人却连声抱歉都不说,径直往那后厨而去。   江微之未曾多想,脚步沉沉回了国公府,将吃食命人一一送出去了,去了书房。   他心中郁郁沉沉,脚步晦涩,周意匆匆自书房里出来,差一点撞上自家公子,慌的闪在一边。   江微之脑中电光石火的,突然想起了那矮小之人的面貌,似乎在哪里见过。   还未及沉下心去想,忽见一丛高高的火焰冲天而起,瞬间燃起熊熊大火,将那二分明月楼吞噬。   周意跳起脚来,神色慌乱地指着二分明月楼道:“公子,明月楼走水了!”   江微之心跳如雷,足尖轻点,便上了屋顶,踩着府中的屋脊,轻跃着便踩上了明月楼的二楼屋脊。   脚下是灼人的烫。   因这明月楼乃是木质结构,或许这火中又有油,烧的凶猛,他自火中摸到了那窗子,纵身跃了进去,二楼因隔了好几间雅间,逼厌的紧,他想着方才公主的那扇窗子,在烧落的梁木之间,踹开了那扇门。   火还未烧进来,茫茫的烟雾中,公主在喊:“谢小山,快抱璀错出去!”   江微之从那茫茫烟雾里,将抱着表妹的谢小山拉出去,去找霍枕宁的身影。   然而火很快烧进了屋子,他寻到了那一抹影子,将她拽进了怀中。   身前是火,身后也是火。   横梁应声而落,带着灼人的火焰。   无处可躲。   他将因吸入烟尘而昏昏的公主护在身下,生生扛了这一砸。   艰难地站起身,他将公主打横抱起,摸到临湖的窗子,使劲撞去。   他同她,一同落入了东内湖。   失重感将她唤醒,公主痛楚地蹙紧眉头,挣扎着坐起身,疲累的双目正对上眼前的一双黑眸。   是江微之!   霍枕宁下意识地站起,往后退去,却因体力不支再度坐在地上。   她的衣衫尽湿,寒风一起,冻的牙关瑟瑟。   江微之疾步走上前,要去拉她的手。   乍逢走水,又落入冰冷的湖水之中,让霍枕宁情绪崩溃,她拒绝着他:“你离我远点!”   她在水中,浑身湿淋淋的,江微之不容她拒绝,捉住了她冷冰冰的细致手腕,凛声道:“这不是使性子的时候!”   霍枕宁又累又气,使劲儿甩着自己的胳膊,抖落了一地的水。   “你放开我!我有脚,会自己走路!”   她的体力即将耗尽,吼出来的声音喑哑极了。   江微之拖拽着她的手腕,向岸边走去,霍枕宁拼了命的去挣脱,江微之回身将她箍在自己的怀中,寒着声说道:“公主还要再任性么?”   “够了!”霍枕宁听够了人性两个字,她用尽了全力挣脱,却挣脱不开,灵机一动,矮下身子,逃脱了他的禁锢,手腕依旧被他抓在手心,霍枕宁恨的双眼冒火,一手抓住他的手臂,死命咬住不放。   这一咬怕是咬破了肉,咬到了骨头上。   江微之痛的牙关紧咬,看着公主决绝的眼神,终究还是放了手。   霍枕宁嘴角挂了一丝血,冷眼看了他好一会儿。   “爹爹都没有说过我任性,你凭什么一口一个任性的指摘我?”她气的红了眼睛,“我吃的是贡米,饮的是玉泉山的泉水,护佑我一路出生入死,从封龙岭平安回京的,是姜鲤领着的禁军!不吃你的不喝你的,你更不曾养我,凭什么说我任性?”   她冷笑连连,气到了极点。   “你配么?”   姜鲤?   江微之隐忍着怒气,看着眼前怒发冲冠的霍枕宁。   她在他面前向来不掩饰,该吵吵该闹闹,气过一阵子,再来他的身边转。   他见过她发脾气,却从未见过此刻这般的她。   连日来的夜不能寐,公主口中的姜鲤,将他的怒气也点燃,他冷冷地回应着她:“公主享天下之养,臣也是天下万民中的一个。臣的祖籍正是江都城,族田万亩缴纳赋税,供养着您一人,四舍五入,臣也算养了您。”   他眉间蹙起深谷,清俊若谪仙的面容浮起了一层冷意。   “公主,臣配吗?”   霍枕宁哪里理得清这其中的曲折,她冻的牙关紧锁,双目通红。   “胡说八道!”她气的原地绕圈子,绕了几圈,晕的站不住,“我是我爹爹养大的!同你有什么关系,江都城有四万户人家,若是都同你这般四舍五入,那人人都能骂我几句了!”   她气的牙痒痒,江微之上前一步,请她回转。   “殿下,臣送您回宫。”   霍枕宁转身就走,沿着岸边走的踉跄。   “你不要跟着我,”她走着走着,听着身后的脚步声,突然悲从中来。“我只有一点点喜欢你了,明天还会少一些,我没有做什么事情都想着你了。”   她忽得停住了脚步,毅然决然地握紧了拳头。   “我是大梁的公主,纵使娇纵任性的名声远播,可爹爹总能寻一个如意郎君给我。就像谢小山待璀错那样的,大梁有十万万的好儿郎,总能寻到一个一个真心疼我的。”   “我知道你心中另有所爱——你那家信不是说了么?不必委委屈屈地求尚主,现下国公爷也为国捐了躯,你更不用勉强自己了。”   江微之的面容渐渐地冷下去。   父亲的死,在公主的口中,不过是轻飘飘的一句为国捐躯。   他的心剧烈地痛,不知是为她的决绝之言,还是想到了自己从小敬若天神的父亲。   他冷冷地注视着眼前人。   “是,公主不是丢了臣的火铳、砍了那株细叶槐么?臣看出了您的决绝之心。”他寒着嗓子,一字一句说的清晰,“只是决绝之心不是用说的。臣,等着吃公主的喜酒。”   霍枕宁打着冷战,笑出声来。   “本公主出降,一定会赐你一杯喜酒。不必感动,谢恩便是。”   江微之的心郁郁沉沉,似乎精气神被瞬间抽去,可面上依旧无风无雨,心事不露半分。   他拱手谢恩:“臣谢恩。”   霍枕宁冷笑出声。   “退下吧”   她转身而去,正遇上前来寻找的谢小山。   谢小山身后随了侍卫亲军,璀错拿了厚厚的裘衣将公主裹住,扶上了马车。   因了侍卫亲军赶来,夜间的东内大街便戒了严,霍枕宁同璀错一路疾驰,进了东内门,一颗心才安定下来。   那二分明月楼早烧成了架子,只余下一片焦土,满天的烟尘。   谢小山身为东城指挥使,整个人扑在了这桩案子上,查了无数个线索,最后还是江微之想到了那个人。   孟九如的那个车把式。   上一回在冀州步亭街,明明已将那车把式杖死,为何又会出现在二分明月楼?   谢小山命人追查,最终查出此人正是那孟府的车把式。   用尽了刑罚,车把式只说自己记恨江殿帅,想到二分明月楼同齐国公府挨着,便妄图点燃二分明月楼,最终引至齐国公府。   这般的供词,谢小山是截然不信的。   可以车把式咬死了不说,倒真是令人头疼。   日子一日复一日的过去,七七四十九天的停灵已过,齐国公的灵柩被抬进了永陵,终究入土为了安。   到了二月份春闱考过,皇帝在金銮殿点了三鼎甲,那探花正是夏大医的孙子,夏功玉。   听说夏功玉只得了探花,霍枕宁有些诧异。   “这般才高之人,竟然只得了个探花,这其中会不会有什么猫腻?”   木樨在一旁笑道:“状元岂是好摘的?今岁的状元算是年轻的了,也都三十有六,榜眼也都三十许人。如夏生这般年纪轻轻便得了探花的,才真是德才兼备。”她想了想,又道,“尚了公主便只能得个虚职,陛下点了夏生为探花,似乎也有深意。”   霍枕宁托腮凝眸,并不想去思考那些深意。   作者有话要说:   江微之真的狗,我发誓他会跪着回来真香的!   回答清阳晚照:乡君和小山只是定亲,婚期还没有敲定呢~   牛牛牛还有要开学的仙女们,开学了就要好好读书呀~小说不急看的,听话!说你呢,小亲夏! 第48章 夏功玉   元日将至, 岁时更替。   齐国公府门前有仆役支了梯子,摘下了门前高挂数月的竹篾灯, 将象征着团圆喜庆的红色灯彩挂上。   沉寂了许久的齐国公, 终于有了些人气儿。   今年年头年尾不打春,民间谓之寡妇年,春试下了榜没多久,便要过年了。   齐国公府的男人们也都振作起来了。   齐国公府二公子江逊双膝以下受了重创, 毫无知觉,再也不能上沙场,至于三公子江逸,他的右脸受创,容颜尽毁, 更遑论上沙场了。   朱门前停了三辆朱漆榆木马车,仆妇们躬身而出,扶了周太夫人上了第一辆马车, 其后是如今的齐国公夫人闵氏、三夫人程氏。   今日是除夕,太后娘娘与宫中宴请内外命妇, 而紫宸殿中, 皇帝也赐下酒席宴请朝臣。   朱漆马车之后跟着的,两位着精白素衣的青年策马相随。   殿后的正是江微之。   白衣翩跹, 正是意气风发的年纪, 偏生眉间聚了一团化不开的沉郁。   袭了齐国公爵位的江遇策马落后了一步,行在四弟身侧。   “你三哥得了枢密院的职位,自不必操心与他, 只你二哥不得行走,心中怕是苦闷之极。”江遇有一双沉稳英挺的面貌,温声同四弟商量,“依我看,倒不如将家中的庶务交与他手,好歹解一解烦闷之气。”   今晨江都城的族田收成、肆铺租赁皆送来了账簿,家中的一切庶务本是江微之管着,依着齐国公江遇的意思,往后便交给二公子江逊了。   江微之嗯了声,想着二哥这些时日的颓然之气,想到了二嫂嫂哭至晕厥的模样,心下一黯。   “家中庶务繁杂,二哥虽然坐不住,倘若有人天天同他报账,他碍着面子也会妥当处置。”他轻叹了一口气。“过些时日再往江南走一走,心绪也会好些。”   正是这个理。   兄弟二人一路随意说了些闲话,进了东门门,母亲同两位嫂嫂下了轿子,由内侍们引着,往后宫而去。   江微之同大哥闲庭信步,一路无言,踏上紫宸殿外的白玉阶,有轻快步伐自后头赶上,便宜妹夫谢小山嬉皮笑脸地在后头问起来:“二位大舅哥,小弟的年礼昨儿送到了贵府上,您二位可满意?”   江遇对这妹夫颇有几分好感,闻言点头道:“有心了。”   谢小山得了大舅哥的赞许,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因有公事同江微之商议,江遇便先进了殿中。   江微之肩披了一袭星辉,整个人沐了一层金芒。   谢小山看了艳羡,不禁自忖:“怪道公主表妹这般倾慕于他,这完全是神仙风姿啊。”   他心里赞叹了一句,嘴上恭敬道:“表哥,那车把式名孟簧,嘴巴咬的死死的,卑职这般高超的审讯技巧,楞是问不出一个字来。”   他见江微之眉间不起波澜,神色却是及其认真。   谢小山斟酌了一句,又道:“……孟簧在后厨纵火,之后上了二楼,倾洒了六十几斤的火油。这些火油价值不菲,单凭孟簧,怕是买不起这么些火油。”   不言而喻。   他的目光同江微之的碰在了一起,都有些心知肚明。   江微之嗯了一声,“此事我已有定论。   两人比肩像殿中行,谢小山本就不矮,在他身旁,却生生矮了半个头。   谢小山有些怕璀错的这个表哥,默默不语,冷不防听见身侧江微之的问话。   “你平日里都是如何对待璀错?”   谢小山一愣,见江微之走的深稳,面色无风无雨的,好似闲谈一般。   他以为是这大舅哥要考验他,立刻恳切道:“……卑职同乡君见的不多,但能见到的每一日,卑职都极为珍惜,每一句同她说的话,都要提前在家中练习,生怕哪一句说错了,惹她不高兴——您也知道,乡君心思细腻,弱质纤纤,像个玻璃美人儿似的,卑职哪里敢说错话呢!”   他说到这里,侧头看了江微之一眼,见他听的认真,登时来了精神。   “卑职活了十七年,攒了半辈子的甜言蜜语,都要说给她听。”他兴致勃勃,“当然,卑职也不只有甜言蜜语。乡君喜欢吃什么,喜欢玩什么,喜欢做些什么事,卑职了解的透彻,竭尽全力地为她效力——说到这里,表哥也觉得卑职这个妹婿不错吧!”   江微之脚下一顿,眼神复杂的看了谢小山一眼。   “若璀错是一个娇纵任性的人呢?你又当如何待她?”   谢小山也回了一哥复杂的眼神给他。   表哥,我怀疑你在向我取经,但我没有证据。   他挠挠头,想了一会儿:“我想天下的姑娘都是一样的吧?再娇纵任性也是姑娘家,总爱听些温言软语。”他大着胆子问他,“表哥可是在问如何哄回公主表妹?”   江微之脚下一滞,面上不动声色。   “……是大哥要问的。”他面不改色地组织语言,“大嫂不高兴,大哥在想辙来哄。”   这是谢小山第一次听江微之说这么长的一句话,他看破不说破,忽然觉得自己同这个舅哥有了些许共鸣。   两人说着,已然进了大殿。   皇帝端坐龙椅,正同那太子之师胡太傅叙话。   胡太傅家学渊源,曾是文渊阁大学士,如今六十有七,还在为着家里那一个纨绔儿子发愁。   他对着皇帝老泪纵横。   “陛下啊,老臣一辈子兢兢业业,怎么就生了这样一个儿子?四十大几的人了,做什么都不成。年轻时随着护国军上战场,人家挖战壕他挖深洞,人家进攻他后退,如今一事无成也便罢了,成日里斗鸡走狗,不干好事,昨儿他去赌坊,叫老臣当场逮住,陛下啊,老臣就这一个老儿子,能不打吗?老臣没把他打死,还算是顾念了几分父亲情啊!”   皇帝大病了一场,刚好透,他拍了拍胡太傅的手,温和地劝他:“怎么能打孩子呢?您也是一代文豪了,岂不知卑幼有过,慎其所以责让之者,还是以批评教育为主,动手是万万不能的。您想想,现下他四十多岁,当年也是抱在手里的娃娃啊。不能打不能打……”   胡太傅叹了一口气,正要开始新一轮的诉苦,却听阮行躬身而来,恭敬回禀:“陛下,大公主嫌宫里头烦闷,想出东内门瞧花灯去……”   阮行的话还没说话,皇帝已然跳了起来,破口大骂:“让她给朕滚远点,再打出宫的鬼主意,朕打不死她!”   胡太傅愣在一旁,诉苦的话卡在喉咙。   “陛下,不要同孩子生气,还是要以批评教育为主……”   皇帝气的胡须都一根根地翘了起来。   “朕不善于讲道理!这种屡教不改的!就得照死里打!”   胡太傅神情复杂地想了下方才皇帝劝慰他的话,再度出言劝慰。   “陛下,您消消气,想想大公主当年也是抱在您手里的娃娃啊……”   皇帝挥挥手,尤不解气。   “早知道她如今这么顽劣,朕就应该给她打一个碗儿,上街讨饭去!”   阮行在一旁瑟瑟发抖,不敢再说话。   前些日子大公主出宫差点被烧死,陛下正气的七窍生烟,今日大公主又偏要触霉头,陛下不骂她,骂谁?   皇帝气了一会儿,见朝臣皆落了座,又有他钦点的青年才俊在座,自己掐了掐自己的人中,缓了缓精神,命大公主同二公主在宝座后垂帘相看。   霍枕宁同霍曲柔一道,往那御座后坐了,隔着帘子去看殿中的朝臣。   霍枕宁眼光看了一周,落在了那席间的一人。   他星河在目,因距殿外有些近,一袭月华洒落他的肩头,他坐的闲适,一派清贵骄矜的景象。   霍枕宁想起那日同他争吵的话,心下火起,再不看他,目光却落在了那新科状元那一桌上。   状元虽生的端正儒雅,但却老相,瞧上去快有四十岁了。   榜眼生的倒是不错,就是太过消瘦。   如此对比,那探花夏功玉便出挑太多。   他不过十七岁,尚未及冠,可周身却因了饱览群书的缘故,儒雅清隽,眉目澄澈。   他身量并不高,却极其的有气度,举手投足间,可见其教养。   霍枕宁因着夏大医的缘故,常常见到夏功玉,故而熟稔,此时见了他,倒有些惊喜。   不过,爹爹叫她与阿桃垂帘来看,正是为了相看驸马,她对夏功玉只有提携之意,并无半分动心。   看了一番,便要起身走了,就在这时,却听有清朗之声响起,回荡在紫辰殿中。   “陛下,臣有祝词要说,万望恩准。”   夏功玉缓缓地站起身,一身清朗读书人的儒雅之气。   他是新科的探花,皇帝自然要给个面子,笑着准了。   夏功玉默默地看了一眼那宝座后的垂帘,缓缓而言。   “吹灭读书灯,一身都是月。”他的声音在大殿中回荡,清澈澄明,“臣悬梁刺股、苦读数年,一愿为国尽绵薄之力。二却是为了一个人。”   “江都公主心性纯善,天真无邪,她是世上最美好的女子。在她的面前,臣不敢高声语,恐惊了她在琼楼的仙迹。她数次襄助臣,不论是求学还是读书,不论是在窘境还是危难之时,她从不吝啬伸出她的双手……”   “陛下何其有功!教出这般体恤万民的千金公主!大梁有幸,有这般为国为民的公主殿下!”   皇帝震惊了。   他缓缓地看了胡太傅一眼,感受到了对方眼中的崇敬之意。   心里不禁得意起来。   原来,不止他觉得自家女儿好,夏功玉有前途!   霍枕宁也震惊了。   这说的是她吗?   朝野之中,一向视江都公主为娇纵顽劣之徒,可夏功玉却真心诚意地来赞美她。   她有些意动——活了十五年,竟然会有人这般真心诚意地赞美她、欣赏她,愿意为了她苦读书考状元。   夏功有些激动,他颤抖着举起了一杯酒,一饮而尽。   “前岁的冬至节,臣居无定所,江都公主察觉,命人寻了住处给臣和臣的祖父居住,免受冰雪之害。”   “值此良宵,臣为江都公主献诗一首,祝愿公主平安喜乐,由心而活!”   大殿中静悄悄的,所有人都在聆听——新科探花的诗作,必定会在帝京疯传。   “一颦落鸿雁,稍蹙恸天仙。蟾光知我愿,代落玉人肩。”   殿中人静静地听完了这一首诗,人人心中勾画了一位绝色的天仙。   珠帘飒飒而响,那人人心中的天仙轻轻迈出,落在了众人的眼光里。   美人之姿态,犹火之有焰,灯之有光,珠贝金银之有宝色。   眼前的绝色,竟然是那个顽劣娇纵的江都公主?   人人心中惊涛骇浪、神魂俱散。   越过层层桌席,那白衣翩跹的骄矜青年,许是因了旧伤复发,竟咳了一口血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写了好几版,都推翻了,所以才这么晚……头秃秃秃突突。   太想看小亲夏倒立弹钢琴了,可是可是我的手不争气啊! 第49章 放下(上)   殿中生了地龙, 暖意融融,又熏了香, 晕染的霍枕宁双颊粉红。   她自垂帘后而出, 不过是一时感动,出来后对上爹爹的眼神,瞬间气势减了几分,讪讪地笑了一声。   “探花郎的眼光一等一的好。”她一边往后退着, 一边做了个请的动作,“本宫只管夸,父皇管赏。”   皇帝忍了忍想要叫人把公主叉出去的心情,甩了甩手叫下去。   到底女儿发了话,赏赐还是要的。   “赏探花郎珠玉一斗。”   夏功玉满心满眼全是公主殿下的芳踪, 愣了许久,才在同座榜眼的提醒下,匆忙谢恩。   在那临近殿外的桌席上, 江微之看着自己手心的那抹红色,怔了一怔。   谢小山见舅哥轻咳, 凑上来同他叙话:“……这探花郎什么来头?怎么一上来就这般炽热?”他颇有些赞赏的意味, “此人才高,夸人夸的一套一套的, 俗话说得好, 恶狗怕蛮棍,好女怕缠郎。公主表妹性情中人,又没人对她这般夸赞欣赏过, 怕是抵抗不了吧!”   江微之不动声色地将手掌握起,他的眉间凝结了一层冰霜,若寒星一般清洌的双眸望住了谢小山。   谢小山被看的浑身一寒,不自禁地就发了个冷颤。   “……表哥,我不是说您是恶狗,更没有说您是蛮棍的意思,您别这么看着我成吗。”   江微之心里有一股无名火腾起,火星子快蹦到嗓子眼了。   因戴着重孝,滴酒不能沾,他只将眼前的一盏清茶端起,仰头一饮而尽。   随后静默起身,出了这大殿。   他出了殿,立在那玉阶之上,望着那一片层楼叠榭,一时间脚下茫然,不知该去哪儿。   拾阶而下,他不管东西,信步而行,又因他曾是这禁军首帅,宫中护卫并不会多加阻拦,反而颔首敬礼。   后宫隐隐传来漫漫笙歌,又有几声簌簌,烟火在空中璀璨绽放。   这样的繁盛之景、人间烟火,令他渐渐地平静下来。   彼时,他心中有家国,有大梦。   这一切随着父亲的身死,化为泡影。   他意兴阑珊地走着,想着他与公主的前尘旧事,好似昨日。   他没有死在沙场,没有为国捐躯。   曾经他以为的诀别,不过是一场大梦。   谢小山说的对。   他从来没有温柔地对待过她。   就在前些日子,他还在因一时的意气,同她争吵置气。   悔恨后怕的情绪蔓延在他的五脏六腑,他的心悬在半空中,上下不挨,空落落地难受。   想着心事,再一抬头,竟来到了那殿前司的门前。   细叶槐早已被砍伐移走,木桩孤零零地栽在那里,一圈一圈的年轮露在其外,有些萧瑟。   他心头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想着那一日她爬在树上,唤他名字的情形。   怕错过又怕辜负,终究还是错过又辜负了。   他叹气声清浅,回身欲走,却听身后有迟疑的女声试探道:“迟哥哥?”   江微之不必回头,便知是谁。   他心下鄙夷不屑,回转身便走,脚步迅疾地掠过那女子的身侧,目光半分也不落在她的身上。   可他仍低估了此女厚颜的程度,脚步声轻起,他的后腰被那女子藤蔓一般抱住。   江微之一把将她的手臂拽开,离开开她一丈之外。   他眉间隐忍着怒气,看着眼前这泪流满面的女子。   孟九如泪眼婆娑,楚楚而立。   “你我从前书信往来,相谈甚欢,为何会走到这个地步?”她轻轻地哭诉着,妍丽的眉眼间满是凄楚,“如今我因你而被公主记恨,不仅受了殿下的责打,便是亲事都被退了……”   江微之冷冷地看了她一眼,只觉得孟九如不堪极了。   “孟姑娘不日便会被收监、处以极刑,怎么还有心思在这儿同我哭诉?”他眸中浮起厉色,毫不留情,“焚毁明月楼,意图谋害千岁,卑劣歹毒,其心可诛!”   他说完,并不打算听她下面的话,转身便走,不意那孟九如却倏的一声扑上前,又抱住了他的腰。   “迟哥哥,公主不要你了,小妹也没了亲事,不若你我在一起罢,小妹一定好好服侍哥哥……”   江微之被那一句“公主不要你了”刺痛了心,他刚想拽开孟九如的手,却听前方呼啦啦一声,有人掉头就走。   江微之猛的一抬头,只望见了那一抹霜色的影子。   公主今日着霜色衣衫……   他眉心突突跳动,直接拽下孟九如的手,狠狠地甩了开,往那抹霜色的影子追去。   他腿长脚程快,转过了几个墙角,便在那御花园的门前追上了她。   步辇落在地上,公主正匆匆而上,一边上一边往他这里看来,眼神有些慌乱。   乍触到江微之的眼神,霍枕宁心跳隆隆,跳上了步辇,迭声命宫人快走。   江微之疾步上前,一把抓住了步辇的辕木。   宫人们不敢再走,抬着步辇僵在原地。   霍枕宁刚目睹了那孟九如抱住他的热辣场景,心中山呼海啸地全是气愤,此时见他追了上来,立时便蹙了眉头,扬声道:“大胆!你放开!”   江微之抓住那车辕,一双寒星目望住了霍枕宁。   “不是公主想的那样。”他眼中带了一丝儿寒气,语音坚定。   霍枕宁被宫人抬在肩头,面上满是方才吃了酒之后的红晕。   她扬声质问他:“本公主想什么关你何事?你爱做什么做什么,与我有什么干系?”   她说话向来刺心,见江微之眼神发冷,说的更加起劲儿了。   “能同放火害本公主的人亲亲我我,江节使当真是不把本公主放在眼里了。原以为你是个正人君子,现下看来,并不如此。”   江微之被她高高在上,睥睨不可一世的样子刺痛了,怒气上浮,一把拽住了她的手腕,将她拉在自己的身前。   霍枕宁被他这般一拉,又是气又是恼。   “你大胆!我是君你为臣,你是想弑君么?”   江微之欺身压向她,宫人们不堪重负,步辇便落了地。   江微之低喝一声,命他们退下。   宫人们纷纷后退,缩在一旁噤声。   霍枕宁气急败坏,扬这手同他争辩。   “你凭什么叫他们退下,都给我回来!”   他眼中有隐隐的痛楚,拽着她细细手腕的手松了几分。   “公主为何变了……”   他嗓音喑哑,有些艰难地发问。   霍枕宁怔住。   为什么变了。   她心里此刻突然就觉得好笑极了。   她茫然的摇摇头,又点点头。   “我是变了。我先前做任何事,都会想着你,可现在,我一整天都不会想起你。”她认真地回答着他,脑中却开始混沌起来——大约酒劲儿上来了,“我从前追着你四处跑,宫里宫外的,最后还追到了边塞,你却将我视作麻烦,碍着你的眼。我原以为是那日听了你的家信才伤了心,可是后来我才发现,我的伤心是一点点地积累的,失望也是一点点积累的。”   “我从前老是出不来,像是困在里头了,可后来我回了宫,突然就很少想起你了,连样子都快模糊了。”   “我同你,已经告一段落了。”   霍枕宁难得没有同他吵架,平心静气地和他说着话。   她是真的放下了,所以才会这般平静。   可这个样子的她,令江微之陌生极了。   他心底慢慢浮上来后怕,他复又捉住她的手腕,艰难地问她。   “那时候,我以为我会死……”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晦涩出言,忽而又停了下来,“从前是我的不是……”   他一贯冷漠,从来说不出半分软语,彼时已是他的极限。   可还在组织语言的时候,公主却吹垂了眸,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似有醉意。   夜风冰凉,呵气成霜,他及时地刹住了自己的话,打横将她抱起,一路送往她的寝殿。   怀中的公主鼻息呦呦,闭上了黑浓的眼睫,安静地被他抱在怀中。   她酒醉的厉害,并不想再挣脱他。   江微之步履深稳,抱着她像抱着一整个山河,沉甸甸的在心上。   霍枕宁闭着眼睛,眼角却悄悄地滚落了一颗泪珠。   就当是年少时的一场梦吧,她不愿再和他争吵了,就这样慢慢地走着,安静地结束吧。   她昏昏沉沉的,轻声问他:“我有些困了,你说个故事与我听吧。”   江微之怔了一怔,嗯了一声。   他同她说。小时候母亲为他讲的那个刻舟求剑的故事。   他的语调温柔而安静,轻轻说着那只小舟,那个笨笨的人。   公主听着快睡着了,可仍能在他讲完的时候说一句:“再说一个。”   江微之心中默默,再度说起母亲同她说过的故事。   管庄子刺虎说完,又说了次非斩蛇。   一路轻轻地说着,终到了寝殿之外。   他停住了脚步,轻轻看着怀中闭目而歇的公主。   他第一次感觉到了不安,好像真的要失去她了。   公主在他的怀中温顺而安静,长长的眼睫垂在白皙精致的面庞上,微微颤抖。   她没有睡着。   “再说一个。”她轻轻地说。   江微之望着满天的星斗,有些词穷。   “公主嫁给臣吧,让臣的娘亲说给你听。” 第50章 放下(下)(大修)   她在他的懷中, 垂著烏濃的眼睫,眼睫微微顫動, 像是在笑——然那笑却恬静的很, 月光融融地落在她挺翘的鼻尖,像是为她镀了一层的月芒,美的令人心颤。   公主睡着了。   江微之几不可闻的叹了一口气。   略略侧身,点头示意, 便有宫人簇了上来。   江微之将公主轻轻放在应大虎的背上,便有人扶着,一路而上。   那月华倾泻在玉阶上,泛着莹润的光,像是通往琼楼玉宇、仙人的所在。   天光开始发亮时, 木樨轻轻拉上了丝帘,挡住了那一束想要登堂入室的微光。   一回头见公主瞪着乌亮大眼,木樨轻轻拍了拍胸口, 温声道:“这才睡了多久?还没有到请安的时候,再眯一时吧。”   窗子外有一层霜, 霍枕宁有些酒醒后的茫然。   “昨夜冷么?”   木樨何等的聪明, 她望了一眼窗外,笑的和婉。   “五九六九的天, 怎么能不冷?天寒地冻的, 燕子都飞不动。”她轻轻将公主今日要穿的衣衫拿起,放在薰笼之上,慢慢的熏烤着, “今年说是寡妇年,不宜嫁娶,驸马慢慢挑,说不得您哪一天就回心转意了呢。”   霍枕宁哪里不知道她的意思,只是懒怠去想。   若是真放下了,那便不是禁忌。   “好马不吃回头草,更何况是我这匹千里马呢?”她一笑,歪倒在床榻上,看木樨熏衣裳,“今日是元日,一时要去向爹爹和太娘娘要压岁钱,我要穿那件水色的吉服。”   木樨笑着应了。   卯时三刻,阮行领着人前来,送了春盘,其上摆了鸭丝春卷、马兰春卷、三丝春卷、韭黄鸡蛋春卷、豆沙春卷各一,另有春饼、嫩萝卜等吃食。   阮行同公主熟稔的很,洋洋洒洒道:“……陛下说,一卷不成春,万卷春如醉,赐三品以上官员‘春盘’,公主您这里,特意多了份豆沙莲蓉味儿的,陛下知道您爱吃甜的。”   见公主笑眯眯的,阮行又道:“午时在紫宸殿里摆家宴,公主您早去些,问陛下讨那个最大的封包。”   霍枕宁一听来了兴致,叫木樨赏了他一袋金豆子。   “我也给你压压岁。”公主顽皮道。   阮行受宠若惊——倒不是因了这一袋赏,他身为皇帝身边儿最得用的,人人见了都要巴结,不至于为了一袋金豆子感恩戴德,不过是看着江都公主长成了人,心里感慨罢了。   “奴婢这岁数,是要压一压,今早儿陛下赏了奴婢一把金瓜子,您这里又赏了,明儿再见到奴婢,怕是得年轻好几岁。”   同公主寒暄一时,阮行还要再去二公主、三公主那里,便也退下了。   霍枕宁心中不藏事,在除夕的夜里了结了那一场轰轰烈烈的事,心中简直畅快,由着木樨兰桨等人为自己梳妆打扮一番,直奔紫宸殿而去。   一进紫宸殿,进了东次间,果见皇帝着了一身宝蓝色的织锦龙袍,正坐在炕桌前喝茶。   霍枕宁笑眯眯地冲进来,冷不防地给自家爹爹磕了三个响头,咚咚咚的,把皇帝吓的茶水都洒出来了。   皇帝喜的胡子翘了一翘,指着女儿就是一顿骂:“……仔细脑袋,别磕坏了,本来就不灵光,别成了个傻子。”   霍枕宁跳起来,揉了揉额头,笑嘻嘻地坐在了皇帝身边儿。   “爹爹说啥呢,女儿成了个傻子,您脸上光彩吗?后世的史书不得一笔。”她振振有词,“承天皇帝尧舜禹汤,包元履德,可惜生了个傻子……您说说看,您脸上有光吗?”   皇帝差点没背过气去,指着门口叫女儿走。   “你赶紧滚,朕瞧见你就头疼。”   霍枕宁才不,抓住皇帝的胳膊就是一顿摇。   “爹爹,给我压岁钱。”   皇帝无奈地喊阮行。   阮行及其有眼色地捧上来一个封包,霍枕宁拆了开来,却是一纸圣旨。   立刻便撅起了嘴巴,开始抱怨:“爹爹,银子呢?”   皇帝笑骂了一句:“瞧你那嘴,都能拴头驴了!”   旋即拍了拍女儿的头,道,“……皇长女江都公主,仙支袭庆。邦媛流徽……晋封梁国公主,除江都一县之食邑外,加赐丹徒食邑三千户。”   霍枕宁惊谔地听完,不情不愿地谢了恩。   “爹爹赏的都是些啥呀,能不能来点实惠的,比方说再把那块真龙令牌给女儿呗……”   皇帝都被她气笑了。   “你望望你那出息!”皇帝不得不给自家这个才疏学浅的女儿解释,“本朝国号为梁,梁国乃是最高级别的爵位,朕封了你做梁国公主,可谓是古往今来没有哪一位帝女有此殊荣,你倒好,还嫌弃起来了。”   皇帝甩甩手,同阮行说道:“公主不要,朕就收回来!”   霍枕宁还跪在地上,闻言一把抱住了皇帝的大腿:“行行行,女儿收下了。可压岁钱还是要给的呀!”   皇帝恨铁不成钢的踢开她,扔了一袋子铜钱给她。   “拿去拿去,好歹是一国公主,没得这般眼皮子薄。”   霍枕宁乐滋滋地把压岁袋捞在手里,摸了一摸,大惊失色。   “爹爹,您好歹是一代明君,给女儿发压岁钱,就发几个铜板子?”   皇帝作势要脱靴子砸她,霍枕宁吓得一抱头:“行行行,铜板就铜板吧,总好过一毛不拔。”   皇帝看着自家女儿在那里坐着专心数铜板,一言不发眼睫低垂的样子,突然有些感慨。   好似出去了这一趟,女儿长大了许多。   他心中突然想到了近些时日来朝堂的风云诡谲,心下有些歉疚之意。   皇帝叹了一口气,叫了女儿一声:“胖梨,爹爹有没有,让你失望过?”   霍枕宁抬起头来,茫然地摇摇头:“没有啊,爹爹除了打我骂我,从来没有让女儿失望过。”   皇帝扶额,失笑道:“打你骂你,你不气恼?”   霍枕宁数着铜板子,回答的漫不经心。   “气恼有什么用,您又不能不骂我,再说了,女儿被您骂惯了,哪天您对我和颜悦色,女儿反而滲的慌。”   皇帝却不笑了,有些沉默。   “哪天爹爹若是让你有些失望,你多担待几分,只需知道爹爹有苦衷便是。”   霍枕宁哦了一声,有些没心没肺的。   中午的家宴如期举行,霍枕宁同胞弟霍齐光见了一面,惊叹地发现,阿葵的个子窜的极快,快比她高一头了。   在暖阁中,她拿了太娘娘的一个封包,又拿了徐太妃的一个封包,接着是几位叔伯婶娘的封包,按理说就没了,只是临近宴席时,那齐贵妃众星捧月的进来,施施然给了霍枕宁一个封包。   霍枕宁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有些奇怪。   齐贵妃不过是后妃,纵然代掌六宫多年,但终究不是皇后,更谈不上是霍枕宁的长辈。   这封包给的有些蹬鼻子上脸了。   霍枕宁看了那齐贵妃手中的厚厚封包,眼见着几位弟妹都拿了,她也不去接,齐贵妃的手便尴尬地在半空中停了一会儿,讪讪地收了回去。   霍枕宁自然不在意这等事,却有人在意。   由宫娥们领着,去了净房,她刚一出来,脚下却有什么绊住了,一个踉跄,多亏兰桨眼明手快,一下子跪倒在地,横在了公主身前,堪堪接住了公主。   霍枕宁极为恼怒,抬眼一看,却正是自家二妹妹,宜州公主霍曲柔。   她气鼓鼓地站在自己面前,双眼蒙着一层水汽,仿佛被绊倒的是她。   “大姐姐,你为何对我母妃无礼?” 她越想越气,质问的理直气壮。   霍枕宁拍拍两手的灰尘,看了木樨一眼。   木樨温言而有力的声音响起:“二殿下谨言慎行,公主乃是先皇后所出的嫡公主,贵妃娘娘再尊贵,说到底也只是陛下的妾室,无礼一词从何说起?说到无礼,贵妃娘娘给公主封包,才是僭越。”她话说的犀利,却一针见血,“便是二殿下您,这一声母妃,都是不合规矩的。”   霍曲柔听到那一句“皇帝的妾室”,已然是气的面红耳赤,一个箭步上前,啪的一声,给了木樨一个嘴巴子。   “狗奴才!敢在本公主面前大放厥词!我母妃执掌六宫多年,形同皇后,岂容你一个下贱女子诋毁。”   霍枕宁乍见木樨被打,心中火起,一扬手,左右开弓,给了霍曲柔两耳光。   “木樨曾是先皇后身边代掌凤印的宫令女官,如今也是有品级的女官,岂是你能随随便便打得?霍阿桃,你也太过放肆了!”   霍曲柔气红了双眼,攥着拳头和她争吵:“再有品级,也不过是一个狗奴才,本公主想打便打,你管不着!”   霍枕宁冷哼一声:“你碰她一下试试?”   话音刚落,却听有愠怒之声响起。   “阿桃,来母妃这里。”   霍曲柔抬头见自家母妃仪态万方地立在哪儿,面上有一层薄怒,立时便哭着奔了过去。   霍枕宁唇边牵笑,也不去看,一心关心木樨面上的红肿。   齐贵妃见霍枕宁一副不拿自己当回事的样子,心下无名火起。   加之她亲见了女儿被打,又想到早间皇帝给霍枕宁的赏赐,更是妒火难耐。   不就是一个嚣张跋扈的纨绔,半分也及不上自家女儿,却生生得了皇帝这么多的疼爱!   “公主今晨加封梁国公主,又新得食邑三千户,怪道这般倨傲,连本宫都不放在眼里了。”她眼神里有几分怒意,“天欲祸人,必先以微福骄之,公主还是收敛些吧。”   她虽心中早存了教训霍枕宁一顿的念头,终究还是按下了一口气——隐忍了这么多年,倒也不必急于一时。   霍枕宁哪里听她的这番话,只将木樨的脸看了又看。   见齐贵妃走了,这才问木樨:“她说的什么鸟语?”   木樨望着齐贵妃的背影,心下有些不安。   因在紫宸殿中,不便同公主细细分说,只息事宁人,送公主入席。   木樨在宫中有几分人缘,这便请了阮行吃酒,推杯换盏中,倒也摸清了一些内情。   这厢天家和乐融融,那一厢街巷阡陌,皆吟探花郎的诗。   一颦落鸿雁,稍蹙恸天仙。   蟾光知我愿,代落玉人肩。   元日这一天,这首诗作传遍了整个帝京。   便是京郊的乡野之间,总角小童在田间地头蹦跳着,嘴里也念叨了一句:“蟾光知我愿,代落玉人肩。”   人人都在想着,诗里的美人究竟美到了什么地步?才能让那新科探花郎,如斯沉醉。   元日的晌午热热闹闹的过去了,待华灯初上之时,东内门又开始放焰火。   人人便摩肩接踵地往东内门而去。   偏人堆里有人背向而行,自东内门中而出。   他的身后繁光缀天,焰火炫目,映的他好看的眉眼光影斑驳。   清清落落的贵公子,身材高大的像一棵树。   周遭流动的人群,街巷高楼悬着的红色灯彩,熙攘的人间,仿佛同他无关。   如同清寂夜空高悬得那一轮月,不管人间有多热闹,他自清绝孤冷,不染温情。   他是从宫里出来的。   向皇帝请辞河西节度使一职,陛下默然,只瞧着他淡淡地,说了些意味不明的话。   “也罢,如今朝堂动荡,朕还需要你。”   他从前便是陛下的一把刀,十四岁时便因着护卫陛下,杀了平生第一个人。   此后的时日里,他将自己磨的锋利,两淮盐务贪墨案,他砍了六个四品五品官的头;越西火烧钦差一案,他奉陛下之命,亲赴险地,就地法办四十七人。   ……   十八岁晋升禁军首帅,不是恩荫,也非因公主之爱,是一刀一剑拼来的功勋。   从前他傲世轻物,最怕的便是别人将他同江都公主扯在一起。   少年的心态很简单,世间的纷纷流言,皆说他的一切,不过是因了公主的一句喜爱。   他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和轻视。   所以他避之若蛇蝎,周身对她建了一面隔离墙,再好也不愿意去看。   如今悔意似游移不定的蛇,在他的五脏六腑钻来钻去,最后咬出偌大的黑窟窿,血淋淋的。   周意在一旁小跑着,手里提着陛下赏的食盒。   气喘吁吁地跟上了自家公子:“公子,今儿是大年初一,小的不求别的,只求您给我买个章云烤鸭,只要前腿儿……”   身后忽然传来山鸣海啸,山呼万岁。   江微之猛的停驻脚步,周意刹车不及,一头撞上自家公子的后背,吓得一迭声的说小的该死。   他偷眼去看自家主子,只觉得眉毛眼睛全都结了一层冰,冷的像是刚从雪堆里挖出来一般。   他怕的要死,扇了自己一个嘴巴子,喋喋不休地说:“……您和殿下闹别扭,可千万别学人家迁怒小的,小的多可怜呢,大年初一都回不了家……”   江微之慢慢转身,仰头去看那东内门上。   焰火呼啸着在夜空中绽放,随即又带着点点璀璨,消失殆尽。   然而有更多的焰火呼啸升空,追月逐星。   远远地看去,那高耸恢弘的东内门城楼上,陛下龙章凤姿,笑着挥手。   有宫监端着钱筐子,一把一把地往下洒铜板。   公主们笑颜逐唇,像是九天上的神仙妃子。   江微之不禁去寻那一抹煊赫璀璨的笑颜,可当那抹笑颜落入他眼中时,一旁英俊而又儒雅的探花郎,也赫然入目。   他的心像被重物使劲地锤了一下,呼吸困难。   周意艳羡地看着那城楼上的天潢贵胄,啧啧感叹。   “都说人生三喜:洞房花烛夜,金榜提名时。探花郎这一回胡子眉毛一把抓,金榜题名之后直接同公主洞房花烛……”   话音未落,却听身侧又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   周意忧虑地转过头,一脸的担忧。   “公子,您咳得这样厉害,不会得肺痨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已大修   看过的小仙女可以重看   推荐我喜欢的大大的文,指路古言星秀《祸宦》   抱歉。   卡到头秃~   对了,特意点名九洱和小芳芳,你们俩太可爱了,简直要笑死了我和小亲夏~   二妞子,谁说我微博是个话唠的?我明明是个高冷成熟稳重的人设   谢谢小仙女们每天的等待,你们让我觉得写文好有意义!   名字就不一一点了~但请记得我把你们每一个人都记在了心里~比心 第51章 长公主(上)   年初二时, 新蔡长公主自阳坊进城,归宁探亲。   同太娘娘一起用了午膳后, 德高望重的新蔡长公主霍苋, 诚挚地邀请霍枕宁随她回一次阳坊。   “……三年前我来时,你个子才到我这儿,今日再比量,竟然比我高些了。”霍苋生了一张及其漂亮的脸, 眼尾上扬,下巴尖尖,“听说你要选婿?”   长公主单名一个苋字,虽是故去的胡太妃娘娘所出,却在陈太后膝下长大, 性子素来泼辣的紧,三年前长公主的夫君亡故,长公主三年未有出门, 今次乃是三年后头次回来。   彼时见这位姑母时,霍枕宁不过十二岁稚龄, 同这位姑母未曾有什么交集, 今次一见,恨不得将姑母供起来。   霍枕宁歪着头, 点头点的乖巧。   霍苋见殿中只有宫娥静默而立, 将两条腿往那美人塌上一搭,慵懒地一扬手。   那一直随侍的玉面郎君立刻恭谨上前,蹲了下来, 为长公主锤起了腿。   他的动作轻柔,低垂的眉眼俊俏极了。   霍苋见眼前这侄女看的出神,勾唇一笑。   “选驸马呀,首选蠢人。”她歪了歪身子,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再次要听话。要是选个主意大的,妄想着做你的主的,那不得人头打出个狗脑子?”   霍枕宁默默地想了一下江迟那张冷漠脸,不禁打了个寒战,赶紧赞同地点头。   霍苋继续给霍枕宁洗脑。   “你叫胖梨是吧?嗨,咱们霍家上一辈儿小名离不开菜,这一辈儿又都起成了果子。”她百无聊赖地吐槽,“你瞧我,又是新蔡,又是苋菜,当真是菜到家了。”   霍枕宁扑哧笑出声来。   “我原叫阿梨,后来实在太胖,胳膊胖成了藕节,爹爹想着又不能再改叫阿藕,就胖梨胖梨的叫,当真把我叫胖了。”   霍苋知晓自家这侄女得皇兄爱重,又生的玉雪可爱,心里喜欢极了,她踢了那郎君一脚,坐起身来。   “叫姑母捏捏。”她伸出纤手,轻轻捏了捏胖梨粉嘟嘟的脸蛋,爱不释手,“你总盯着他做什么?”   霍枕宁笑的眉眼弯弯,嘻嘻问道:“他怎么能带进宫的呀?”   霍苋斜睨了他一眼,正对上那郎君的流转眼波,悄无声息地与他眼神纠缠了一时。   “他呀,是个阉人。”霍苋掩唇轻笑,“阉人自然能随着进来了。”   霍枕宁羡慕地看着自家姑母,心中满是敬仰和钦佩。   “姑母真行,有这么俊俏的小黄门随着。”   霍苋又是一阵轻笑,直笑的花枝乱颤,媚态横生。   “小妮子也想要?姑母府中这般俊俏郎君多的是,送你一个便是。”   霍枕宁忙双手摆动,认真道:“……应大虎虽然丑了点,但却得用的紧,再说了,我也没地儿养呀。”   霍苋又是一阵轻笑:“择日不如撞日,姑母将珵美留下来就是。”   原来那玉面郎君叫做珵美。   珵美安静地跪下谢恩。   “殿下仙姿玉质,宛若天人,奴愿侍奉殿下。”   霍苋眉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愠怒,旋即又笑得花枝乱颤。   “你倒是应的爽快。可还不知胖梨要不要呢。”   霍枕宁连连摆手:“不要不要。”   霍苋笑了一笑,又去问她:“我明儿就要回阳坊,胖梨随我住几天?”   她怕胖梨不去,又加大了诱惑,“阳坊鲤鱼山,满山满野皆是桃花,溪谷山涧,鸟虫轻鸣,胖梨去散散心也是好的。”   霍枕宁心向往之,挠了挠脑袋。   “可是,爹爹不准我出门。”   霍苋拍着胸脯打保证。   “姑母可是三岁便会背不凡之子,必异其生的神童,皇兄怎么说也会给我个面子吧?”   于是,皇帝将新蔡长公主赶了出去。   好在有陈太后在,她为胖梨做了保,皇帝不知怎的,竟也答应了。   到得第二日晓起,天边才浮起一线的微红光芒,霍枕宁一行以公主仪仗出行,一路随着新蔡长公主往阳坊去了。   在那紫宸殿中,阮行为皇帝披上大氅,小心翼翼地问道:“陛下,朝政还未理清,便将他派了去……”   皇帝手里抓了一把核桃瓜子,磕了一枚瓜子仁在口中,笑道:“任是再缺德的人,过年也得停下来。不妨事,小儿女的事紧要些。”   阮行也陪着笑了笑。   “陛下英明。”   阳坊在京郊,距离禁中不过八十里地,乘马车的话一个多时辰便能赶到。   霍苋在前,由珵美搀扶着上了前一辆车。   霍枕宁亲眼瞧见上车之前,一只纤纤玉手,堂而皇之地在那珵美的臀部,捏了一把。   胖梨目瞪口呆,不敢置信。   “姑母方才是不是还捏了我的脸?”她使劲儿搓了搓自己的脸,有点儿尴尬。   待上了马车,胖梨将将坐定,兰桨便附在胖梨的耳边,悄悄汇报自己方才“无意间”看到的。   “……那郎君说,贵主,奴几时成了阉人?长公主便说,你不是愿意去侍奉梁国公主么?不成阉人怎能去?那郎君便说,在贵主眼里,奴不过是个可以随意处置的物件儿,您既然开了口,奴岂有不从之理?”   霍枕宁听得津津有味。   “看来这珵美竟是姑母的……”她悄悄地红了脸,和兰桨笑成一团。   木樨坐在一旁的软垫上,正在绣那帕字上的一朵芙蓉花,抬眼看了她们一眼,有些忧虑。   “都是未出阁的小闺女,收敛点吧。”   霍枕宁悄悄地同兰桨吐槽木樨。   “木樨姑姑也是未出阁的小闺女呀!”   木樨听到了,唇畔牵了一笑,不再出言。   一路向阳坊而去,半途中天上飘起了鹅毛大雪,不过半个时辰,大雪已然连天接地的,覆盖了山脉田野。   长公主所在的府邸是在鲤鱼山的山顶,穿过杉木小桥,由大雪覆盖的树林一路驶进去,便进了公主府。   霍枕宁一路同木樨、兰桨点评着公主府的格局、摆设,又行的一时,才进了正房,方一掀帘子,便有融融暖意袭来,其中随处可见帷幔轻纱,又有熏笼淡淡地燃着香,人在其中,恍若置身仙境。   霍苋本就是想让自家这个侄女瞧一瞧,她是如何享乐人间的,此时见胖梨参观着屋子,这便唤了公主府的长使,细细吩咐:“……梁国公主舟车劳累,一时必定小睡一时,午膳好生整治一桌——好克化得,甜润的,小姑娘家家,最是爱甜。”又想了想,道,“将那汤池拾掇一番,我那侄女儿夜间还可抛一泡解解疲累。不过她年纪尚幼,万莫让人唐突了她。”   那长使名杜匀,听了长公主的吩咐,领了命自去办事不提。   这厢霍枕宁便由木樨兰桨陪着,去更了衣披了裘衣,随着姑母在府中最高处的玻璃房子里,静静地赏了一时雪,到得午间,一边吃着阳坊此地的时鲜,一边瞧那佐餐的歌舞。   饶是大梁最尊贵的帝女,霍枕宁却也没见过男子跳舞。   奏曲的是面目英俊的男子,吹箫应和的也是男子,更有那翩翩起舞的,也是广袖流云、飘飘若仙的男子。   澜衣宽大、广袖挥舞,七位面如冠玉、风姿卓绝的男子平平窈窈地跳起了《鹊桥仙》,烟雾缭绕中,霍枕宁差点以为自己入了仙境。   “姑母,为何你这里连起舞的,都是些男儿?”霍枕宁诚恳发问。   霍苋轻笑一声,放下了筷箸。   “这般宫廷舞讲究形神劲律,胖梨不觉得这些郎君每一处动作,都做的极为舒展和有力么?”她看着那舞群里的翩翩少年,满意极了,“你瞧,那个云肩,那个转眼,美极了。”   霍苋解释完,见糊弄住了侄女儿,这才安心了。   为什么都是男儿?不过是因为先前也有女伎,少男少女在一起,难免会出事,她费心搜罗的面首,被那女伎勾上了,她心里犯恶心。有一回闹出个大肚子的事儿,她便借机将那些女伎打发了——有的送给达官贵人做妾,有的便发卖了。   霍枕宁浑然不觉,饶有兴趣地看一时歌舞,吃一时点心,这般做派倒还像个孩子一般。   霍苋出降时嫁妆丰厚,虽无什么食邑,但却有及其多的肆铺土地,她手下又有几个经营的能人掌柜,故而她的日子过的及其奢靡,这些起舞的男子,便是她着人自国中各地搜罗而来的面首。   平日里,这些面首关在这座偌大的公主府中,每日只对着年届四十岁的长公主——再美的人,都会腻味无聊,今日得见仙姿玉骨的梁国公主,各个都芳心可可,卯足了精神。   到了明月中天之时,霍枕宁便由木樨兰桨侍奉,去往那公主府的汤池。   此汤池之上加盖了屋子,常年咕嘟冒水的池子烟雾缭绕,霍枕宁只着云丝纱衣,隐隐可见如玉般肩头。   池中因洒了玫瑰花瓣,殿中弥漫着淡淡的香气。   此时汤池温度略有升温,白茫茫的热气升腾,公主的面容如珠如玉,脖颈长而光洁,纯洁的像初涉凡尘的仙子。   只泡了一时,那汤池殿的另一扇门却轻轻被推开,有六个绝色少年着纱衣、赤足而来。   他们个个生的眉目俊朗,身形矫健,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   虽则长公主严厉不准他们接近梁国公主,可这几人实在按耐不住,平日里又是长公主宠惯了的,便约了一同,像平日伺候长公主一般的,自另一扇门入内。   古来公主大多养面首,梁国公主年纪虽幼,但听说也是有个跋扈名声,今次若得了公主青眼,不比在这里前途光明?   于是这些绝色少年,便撩衣入水,轻轻簇在了霍枕宁的身旁。   到底是大梁顶顶尊贵的公主,这些少年不敢唐突,只管瞧着公主闭着的眼睫,只觉公主犹如瑶宫仙子,有些摄人心魄的美。   许是泡的时间有些长,霍枕宁有些头重,眯了一时,睁开了眼睛,眼前的景象差点没把她小命给吓没了。   她闭着眼睛挣扎着往旁边游了一游,嘴里胡乱地喊着:“大胆,快给本公主滚出去,木樨、兰桨!应大虎!”   那些少年面面相觑,有的便上前哄着她道:“殿下莫慌,奴都是来伺候您的……”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霍枕宁闭着眼睛大叫,却听殿门一开,一股凉风席卷而来。   她在烟雾缭绕之中睁开了眼,看见一抹清逸的身影,旋即她便被人从池中里捞出来,转了几个圈裹上了厚厚的裘被之中。   接着,便有隐忍着怒气的嗓音响起,敲金戛玉一般。   “六人共浴,公主玩的可还尽兴?”   作者有话要说:  上一章已大修,看过的仙女请再看一下。么么哒。 第52章 长公主(下)   她被人从池子里捞出来了!   裹在裘被里的霍枕宁, 胖呼呼圆滚滚。   眼前人一双手紧紧捏住裘被的角,将她提在身前, 双脚离地。   她目瞪口呆, 她热泪盈眶。   江迟垂眸,将她连人带裘被提起来,眸中有冷意上浮。   又是这种冷峻的眼神!又是这种瞧不起她的眼神!   霍枕宁气的牙关涩涩,使劲儿在他手里挣扎, 无奈他两手捏紧了她脖前的被角,她的手在被子里被裹的紧紧的,动弹不得,只有两只如玉一般光洁可爱的脚,在空中挣扎。   她一双乌亮大眼怒视着江迟, 挣扎不得其法,扯着嗓子喊:“快把我放下来,我还没尽兴!”   江迟冷冷看了一眼那池中的美貌少年, 眉心蹙了一道深涧。   “你还要怎么尽兴?”他压抑着怒气,向着她逼近, “公主小小年纪, 便要学她人双斧伐孤树么?”   霍枕宁在被筒里死命地挣扎,最后一出溜, 从那被筒里掉出来。   她也不管什么叫双斧伐孤树, 见那些美少年神色怯怯,在汤池里泡着   心下一气,站在汤池边, 振臂一甩,扑通一声跳进了汤池。   她从汤池里冒出头来,一张粉嫩面庞上挂着晶莹汗珠,大眼睛得意地眨巴起来,在池里头冲江迟叫嚣。   “本公主就是要双斧伐孤树,就是要沉溺美色、你管得着吗你。”她得意地看着岸上人阴沉沉的眼色,开始扬手呼唤美少年们上前来,“来来来,本公主今儿不醉不归!”   那些少年见公主出言,立刻活络起来。   纷纷簇过来,围在公主身边,跃跃欲试。   公主得意洋洋地伸出手臂。   “来,捏捏。”又指挥另一个美少年,点点自己的肱二头肌,“这儿,捶一捶。”   那些少年的手还未碰上公主,突然就被一声刀剑出鞘的声音,吓破了胆。   寒光立现,凛冽之色甚至冲散了几分汤池上空氲氟的烟雾。   美少年们惊的纷纷后退,不敢抬眼。   眼前这将军杀气汹汹,怕是他们这手一放上去,小命儿就要交待在这儿了。   想清楚这一点,这些英俊少年立刻手脚并用,爬上了岸,飞也似地跑出了这间阎罗殿。   霍枕宁气的嗷呜一声,双手在水面上拍打,直拍的水花四溅,殿内一片狼藉。   “你胆敢以下犯上!打扰本公主的雅兴!”她气的哇啦哇啦,指天指地一顿发脾气,“这里是阳坊长公主府,你怎么能随随便便地闯进来!滚啊!”   她情绪激动,连把“滚啊”说成了“呱”都没注意到。   江微之一双寒星目闪过了一星儿的失意。   他缓缓地半蹲在池边,垂目看向池中人。   “上来。”   公主对上他那双冷峻清冽的双眸,忽的就心虚起来,她在水中默默退后,依旧强撑着底气,叫嚣但:“不上!有本事你下来!”   江微之为之气结,冷峻出言。   “公主这是不听臣的话么?”   霍枕宁闻言不禁嗤笑。   “我为何要听你的话?”她丝毫没意识到危险正在逼近,依旧叫嚣,“我爹老大我老二,你算哪一号?”   江微之冷眼看她。   “有一言而伤天地之和、一事而折终身之福者,切须检点。”他试图同她讲道理,“公主不学妇好,不学平阳,反效仿山阴公主豢养面首……”   霍枕宁不听他说完,便开始拍打水面,丝毫不减嚣张气焰。   “没错儿,我不仅要养面首,还要养七七四十九个,一个月轮换着来伺候,排着队为我跳宫廷舞!”她最讨厌他同她讲道理的样子,“今天的月亮不够圆我都生气,你还妄想同我讲道理?”   她滔滔不绝,说的畅快,水花拍的满天飞溅。   “你快快走开,本公主还没尽兴呢!”   江微之半蹲在岸边,冷不防便被公主拍起的水花溅了一头,他闭目屏息,倏的伸出洁净修长的手,一把抓住了公主高高扬起的皓腕。   公主啊的一声往回抽自己的手。   她在水中,他在岸上,地面湿滑,脚下一滑。   江微之被拽进了汤池中,池水漫溢出来,潺潺水声流动。   霍枕宁得意万分,笑的极为嚣张。   “快来人呢,来伺候节使大人!”她在水中振臂一呼,飞速地爬上了岸,冲着水中的江微之做了个鬼脸,“死心吧!我可是公主呀,一辈子都不会同你讲道理。”   她洋洋得意地撒腿便想跑,脚踝却被一只湿润的手抓住,顺势一拉,霍枕宁又被拖进了水里。   水中浮力大,她的右脚踝被握在江迟的手中,整个人快要漂浮在水面上了。   她回头威胁他:“你快放开我!”   江微之如玉一般的清逸面容,在湿漉漉的水汽中,愈发地清俊。   他见公主鼓着腮,横眉冷对的,于是唇畔牵了一丝儿若有似无的笑,站起身来,可手中还是握着霍枕宁的脚踝。   霍枕宁被拖拽地快飞起来了,死死地抓住了汤泉的岸边,然而江微之臂力惊人,牵着霍枕宁的脚踝,活生生地给公主转动了一个方向,拖拽上岸。   霍枕宁像条鱼,放弃抵抗。   木樨早已闻声而来,捧了大大的绵巾,递给了江微之。   江微之将那绵巾往霍枕宁身上一盖,给她裹了几裹——而公主此刻正一脸哀怨地看着他。   江微之将她裹好,还顺手绑了个蝴蝶结。   霍枕宁悻悻然,趾高气扬地在地上拱起来,像一只蠕动的竹节虫,她在地上奋力抬起头,冷哼了一声。   “本公主要回去继续尽兴了,仔细别跟着我。”她被木樨从地上扶起来,因被绵巾裹着,便一跳一跳地去方才美少年下去的门,“美人儿啊,等等本公主啊!”   江微之湿漉漉地,面色逐渐转冷。   “梁国公主一切事宜皆听从殿前司副都指挥使江微之安排,不得抗旨。钦此。   他扬了扬手中的一枚金光闪闪的令牌。   霍枕宁一愣,脚步就顿了一下。   殿前司副都指挥使江微之?   他不去河西当节度使了?那不是个权利极大的官儿吗?   木樨在她耳边悄声道:“公主,是圣旨。”   霍枕宁悄悄道:“假装没听到,快跑!”   说罢牵着木樨撒丫子就跑,瞬间消失在那扇门后。   江微之不气反笑,身后的大门被推开,郑敏领着一群如狼似虎的禁军冲了进来。   方才殿帅不许他们进来,这子公主走了,他们就应该第一时间冲进来。   郑敏看看那扇还在摇晃的门,又看了看浑身湿透的殿帅。   嗯,面色沉郁,看来公主忙着和那些美貌少年玩耍,压根没理自家殿帅。   郑敏想了想殿帅的长随周意安排给他的话,心里顿时有了主意——巴结上宪他最是在行。   他小心翼翼地从自家的胸前掏了一块皱巴巴、汗渍渍的帕子,眼巴巴地递在殿帅的面前。   江微之一手拿棉巾正在擦头发,见郑敏殷勤地捧上了一块帕子。   他冷冷看了一眼。   郑敏点头哈腰:“殿帅,这会儿都是自己人,您想咳血尽管咳,卑职给您接着!”   ……   下一刻,郑敏就被踹进了这烟雾缭绕,热气升腾的汤池里。   “郑虞侯泡足一个时辰,才许出来。”   郑敏一边有些享受着平生第一次的泡汤,一边纠结着看着殿帅扬长而去的背影。   殿前司临时就在新蔡长公主的府上驻扎了下来,夜色沉沉,江微之回去更衣,收拾一新,安坐在那案前。   郑敏哪里能泡一个时辰呢,半个时辰皮都泡皱了。   他苦着脸给殿帅奉了一盏茶,愁眉苦脸地问:“殿帅,公主来这里就是来享乐的,您非要打扰她老人家的雅兴……”   江微之将茶盏搁在了案上。   郑敏扑通一声跪下来,自己抽自己嘴巴子:“卑职说错话了。”   江微之懒怠理他。   元日那天,他回了殿前司。   原以为会有些机要要为陛下办理,岂料头一件事却是暗中护卫公主。   公主看看美男歌舞也便罢了,由美男子们伺候着吃酒也便罢了,就算由美男子们陪着看雪,也便罢了!   行,到底是一国公主,他忍下了。   可当那汤池屋里传出来阵阵男子嬉笑声,他当真是忍不了了。   郑敏看自家殿帅面上沉沉郁郁的,阴晴不定,想着公主为他买的那栋房子,心里直为公主叫不公,犹犹豫豫地再度开口:“殿帅,洗洗睡吧,反正公主这会儿一定在和那些美人吃酒,也不理您的。”   话音未落,郑敏便感受到了殿帅的眼光像刀一般,刺到他的脸上。   江微之下巴冲他扬了一扬,示意他上前。   郑敏战战兢兢地上前,讨好道:“殿帅,您万莫学那等吵架吵不赢,就拿属下出气的人啊,那样的人,没朋友、没人缘儿……”   公主这会儿不理您……   吵架吵不赢。   江微之简直要被这两句话给气笑了。   “你去将这几个人请过来。”他向郑敏交待了几个名字。   郑敏瞠目结舌:“殿帅,若是东窗事发,您能保下卑职吗?”   江微之抿了一口茶水,骄矜的眼眸居高临下的看着他。   “保的下。”他唇畔牵了一丝笑意,清俊的眉眼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小小得意,“你且看着,公主一时准来。”   郑敏嘟嘟囔囔地去办事了。   江微之将手枕在后脑勺下,闭上了双目。   果然月亮刚爬上中天,莹莹的光映着地上茫茫的雪,天地一片融融。   门外响起了公主气急败坏的声音:“江迟,你卑鄙!” 第53章 偷鸡(已小修)   郑敏说的没错儿。   公主的确是从宴席上杀过来的。   长公主心爱的汤池被搞得一片狼藉。   回禀的人来说, 那汤池岸边上全是水,公主湿漉漉的, 那位后进去的禁军首帅也湿漉漉的。   两个湿漉漉的人在一块, 能干出什么湿漉漉的事儿?   公主和那位殿帅,动静也太大了吧!   长公主一边感慨着现在的年轻人啊,一边又有些小小的自责,接着便使人安排酒宴, 在玻璃房子里赏月赏雪。   霍枕宁叫木樨叫不到,叫兰桨也不应声,再着人去寻应大虎的踪影。   叫绿沈的小内侍悄摸上前,附耳道:“木樨姑姑和兰桨大虎都被殿帅给捉了去,殿帅说, 要把他们丢去白虎涧喂老虎。”   听了这话,霍枕宁差点没把自己给摔出去。   这是个什么人呀!这是个强盗吧!   这鲤鱼山中是有道白虎涧,可那里面有老虎吗?   有吗?   江微之这个混蛋, 说的出做的到,从前她这样的美色当前, 他都能坐怀不乱, 那么将木樨他们送去白虎涧喂老虎这等事,他一定做的出。   霍枕宁惊慌失措, 点了绿沈随着她来, 身后稀稀落落跟了一群小宫娥小内侍。   公主的小喽啰们扛着棍子、扫把,宛若一群乌合之众,跟着公主便奔到了江微之的临时住所外。   她气急败坏, 心里却有些发虚。   “先把窗棂都给我砸了!”她一边叫嚣,一边指挥小喽啰开始砸——这样万一一会儿自己被江微之抓进去,也不怕逃不出来。   小喽啰们哪里干过这般丧尽天良的事儿,此时得了吩咐,摩拳擦掌的,几棍子下去,糊着韧皮纸的窗子连纸带窗棂子都给砸的稀巴烂。   郑敏领着禁军在一旁不敢作声,待殿帅自房中开了门缓缓而出,郑敏一个箭步冲上前去,大义凌然地对公主道:“殿下,您这样不妥吧。”   霍枕宁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郑敏恭敬有礼地退下,对着江微之道:“殿帅,卑职失职了。”   江微之站在廊下,月华如水般落在他的眉眼上,一派平静。   “不过戌时二刻,公主不在琉璃阁中赏月,来臣这里砸屋子?”他往门上轻轻一倚,若孤松一般的身姿有些慵懒。   霍枕宁虚张声势,扬了扬手。   “把我的人放了!”霍枕宁双手叉腰,语出威胁,“你好大的胆子!”   江微之心中一乐。   “在押去白虎涧的路上。”他话说的轻飘,往那游廊下一坐,一双长的无处安放的长腿斜斜一搭,“以身饲虎。”   霍枕宁不敢置信的睁大眼睛,气的一甩手,蹬蹬蹬领着人冲进了屋子里,翻翻找找了好一会儿,确信人不在,旋即冲了出来。   “你怎么这么坏!”她还是不肯相信,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你快叫人把她们接回来!”   院子里,廊外头落起了雪,簌簌的。   公主披了厚厚的裘衣,脖上围了一圈白狐毛,将小小圆圆的脸挡住了泰半,在雪中发着脾气。   殿帅向着郑敏微微点头,郑敏会意,撑起大大的十二根兽骨油伞,立在公主身后,为她遮住落雪。   “白虎涧千尺深,直通地底,里面不仅有死老鼠、到处窜来窜去的萤镰、弯曲盘旋的长虫、还有白森森的死人头骨、说不得还有僵尸……绿油油的眼睛,抓着你的胳膊要你带他回家……”说到这,江微之看着公主气呼呼地样子,忽的调皮之心,一双星眸意味深长地斜了公主一眼。   霍枕宁被他这一眼的眼神吓了一大跳,头皮瞬间发麻,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闭嘴!”她转身想带人奔出去。   外面还在降着大雪,怎么能这样跑出去?   江微之紧张地叫住了公主:“公主,他们的所在,只有臣知道。”   霍枕宁鼻头冻的通红,有些孩子气地命令他。   “那你去把她们接回来,她们也没得罪你。”她声音里带了一丝儿的委屈。   江微之听出了她语音里的那一丝儿可怜巴巴,后悔之意漫上心头   “明知公主不过十五稚龄,极容易行差踏错,却不劝阻,甚至助纣为虐,这等奴婢怎可留在您的身旁?”他看着眼前的玉一般的公主,认真地对她说道,“所以臣代您发落了。”   霍枕宁气的一跺脚,懊悔自己低估了江微之的险恶。   “你混蛋!你快将她们接回来!”她心里七上八下的,又是害怕又是惊恐,“快点儿,成吗?”   江微之看着公主有些惊慌的样子,心里有些懊悔——可还得装下去。   “不成,若是往后公主还这般,学他人行双斧伐孤树之事……”   霍枕宁刚想发脾气,又想到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只得瘪了瘪嘴。   “我以后再也不这般,双斧伐孤树了,我什么都不伐,连根草都不伐!”   江微之认真的看着她。   “嗯,双斧伐孤树是不好的。”   霍枕宁继续说下去   “再也不和姑姑府上的美男子一起泡汤了,也不看他们跳舞。”她抱了一颗卧薪尝胆的心,继续道,“以后也不同那些美男子一起看雪了。”   江微之在意的就是这个。   公主这一天过的实在太过精彩。   午间同美男子共进午餐,接着又欣赏了美男子们的舞蹈,到了夜间,竟然和六个美男子共同泡汤……   “那面首呢?”   霍枕宁愣了一下,顿时懂了他的意思,登时不怀好意说:“江迟,你是不是吃味了?”   江微之怔了一下,垂下的手不自觉的握了一下。   “臣只是在关心殿下。”   霍枕宁脑子一激灵,突然觉得江微之今天这事不简单。   “面首嘛,本公主这般性情高洁的人,自然是不会养的。”   江微之认真地看了看公主,有些预料不到她会如此说。   “公主志洁行芳、束身自好,臣敬佩不已。”他站起身,突然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下这么大的雪,公主是来寻您的女官和宫女么?”   霍枕宁诧异抬头。   这厮,怎么装的跟没事人一样。   江微之拍了一拍手,右侧驻守着兵士的屋门便被打开了。   霍枕宁惊谔地看了江微之一眼,提起裙子就去旁边的屋子。   屋子里暖融融的,摆了一桌酒菜,木樨同兰桨、应大虎在里头正好吃好喝。   见公主在外头愕然而战,木樨掩口一笑,站起身来就出来扶她。   “您怎么追到这儿来了?”   公主又想骂人,又想打人,可失而复得的情绪占据了她的满心,她一把抱住木樨,呜呜地哭出了声。   一边哭一边抱怨:“你们为什么呀,怎么能随便跟人走呢?下回再这样,我就不找你们了!”   木樨同兰桨、应大虎在里头听到了他们完整的对话,也知道江微之并不会对他们不利,此时便也拍拍公主的肩背,安慰道:“……随您怎么处置。奴婢们绝无半句怨言。”   霍枕宁有种劫后余生的后怕,放开木樨,跳出了屋子去看江微之。   江微之正看着他们的所在,冷不防看公主跳了出来,及其僵硬地将身子转了回去,道:“公主,晚安。”   旋即回了自己那间被公主砸的四面透风的屋子。   霍枕宁气的牙痒痒。   冲出来吩咐后头的小喽啰。   “砸,给我把这个院子,这间屋子都砸了。”   于是那些小喽啰抄起家伙,把院子里的草也拔了,花也铲了,窗棂子砸烂了,就拆门,最后门板子也卸了下来。   霍枕宁仍不解气,叫人将长公主府里头的乐工叫来,临时在江微之的门口,搭了个棚,敲锣打鼓地奏起乐来,接着又叫他们唱戏,咿咿呀呀地,直闹了一夜。   霍枕宁在一旁的屋子里守着,外头吵吵闹闹熙熙攘攘,跟逛庙会一般,虽然是整治江微之,可她自己也闹的疲累不堪,到了晓起,她黑着眼圈,打着哈欠出了屋子。   那些乐工们也都黑着眼圈,唱戏的停了唱,拉二胡的停下了手,各个用期待的眼神看着公主。   有人颤颤巍巍道:“千岁,天亮了……”   霍枕宁往那四处透风的屋子瞅了一眼,想着他昨夜一定快被熬死了,得意道:“行行行,收工吧。”   乐工们大喜过望,却见那游廊尽头,清清落落地又来了一人。   身姿卓绝,衣袂翩跹,清俊的面容上神采奕奕,端的是意气风发。   他远远地向着公主拱手行礼:“公主好兴致,一大早就来听曲儿?”   霍枕宁热泪盈眶。   “你昨夜在哪里睡的?”   江微之有些做作地哦了一声,望了望远处雪后的茫茫远山,声音若雨打青叶,清泉击石。   “公主想让臣在哪儿睡?”   作者有话要说:  补昨天的   我是个坏人。对不起~   这个整夜唱戏捉弄人的原型,是小亲夏。   谢谢谅解我的仙女儿~尤其是以 徐九 为代表的没有留言的仙女我知道你们在默默地包容我。   爱你们,比心*3* 第54章 不成   霍枕宁领着人扬长而去。   江微之看着公主的背影, 悄无声息地打了个呵欠。   往那游廊上的柱子一靠,困顿之意浮上面容。   公主太能折腾人了。   这一宿的敲锣打鼓咿咿呀呀, 好容易趁着乐曲停歇的时候眯上一会儿, 那一厢“四郎探母”又哭上了,直将他折磨地痛不欲生。   为了不让公主计谋得逞,他晨起翻出横梁,悄悄地上了房, 从房顶上去到别院,洗漱更衣,收拾的齐整才过来的。   郑敏也打着哈欠的过来,间殿帅立在廊下,站姿罕见地没有似往日一般英挺, 吓了一跳。   “殿帅,公主可真能折腾您呢,整整一夜啊!”   这话说的, 江微之刚斥了一句,便听外头有人轻咳了一声。   二人回身望去, 正是新蔡长公主霍苋。   她大概也没有睡好, 一脸的倦容,又听到了方才郑敏说的什么“公主折腾了您一夜”这等话, 神情就紧绷了起来。   “江殿帅, 您还是将公主带回去吧。再待下去,怕是本公主这所别院,就保不住了。”   她望着眼前这原本雅致的小院。   正房的窗棂子全掉了, 门板也被拆的干净,再看自己的脚下,一片狼藉,简直像案发现场。   “你要同公主闹呢,就回去闹,本公主这里庙小,容不下你们两位大佛。”   江微之嗯了一声,道:“殿下还请同公主商议,臣一切听从公主懿旨。”   长公主轻乜了他一眼,有些不相信。   “就你这般主意大的,人头打出个狗脑子的,还知道听她的?”   江微之垂眸,有些不置可否。   长公主看着他清俊英挺的绝俗样貌,有些可惜——此人比她府上这些美男子不知俊了多少倍,只可惜出身显贵,绝无与她相好的可能。   长公主冷哼一声,便乘了小轿又去找自家侄女。   霍枕宁回去睡了个回笼觉,此时尚在梦中,长公主生生等到午间,才等到了她起身。   看着自家侄女慵懒地伸着懒腰,长公主单刀直入。   “胖梨,你回去拆你爹的屋子吧,他屋子多,随你怎么拆,啊,乖听话,你心疼姑母一回,回去吧啊,回去想几时听戏就几时听。想拆哪间屋子就拆哪间屋子。”   霍枕宁动了动脖子,双眼迷茫地看了一会儿姑母。   “您这里我着实也睡不着——兰桨带错了枕头,害得我睡不好。”她没听出来姑母的逐客令,反而抱怨起来,“我得回去了,大过年的不陪爹爹,我怕他老人家又骂我。”   说句实话,她是想爹爹了。   长公主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我送你几个阉人,全是新来的,”长公主见她肯走,恨不得把所有的好东西都给她。   霍枕宁打了一个激灵,下意识地摆了摆手。   “免了免了,您留着自己用吧。”   于是,才来到此地的第二日,霍枕宁一行人便准备返航了。   算着一个时辰的路程,午间用了饭再出发,回到禁中再用晚膳正合适。   出了长公主府,山路被雪覆盖,马蹄上纵是打了防滑的马蹄铁,仍旧走的忐忑。   江微之遥遥地跟在队伍最后头,见状,奔在公主马车之侧,高声吩咐禁军上前,扶住马车车辕,缓缓地走起来。   山路崎岖,路面又全是积雪,霍枕宁在车中握着手炉,打着瞌睡。   江微之策马护在马车一侧,一手搭在了马车的车窗上,突然有些失落。   从前,霍枕宁坐马车,一定会探出头去,叽叽喳喳地同他说话。   可如今,身侧的马车里,静悄悄的,一丝儿声音不闻。   他犹豫了一时,用指节敲敲车窗,轻声道:“公主是不是怕前方有猛兽出没,才这般安静?”   霍枕宁在里头听到了,脑海中浮现了他昨日绘声绘色描述的,那些长虫僵尸,吓得抱紧了自己。   她很恨地嘟哝了一句不要脸,立刻便扭了头,悄无声息地歪倒在车内的软垫上,不愿搭理他。   江微之想起那一日临来之前,陛下对他的嘱咐。   “朕的女儿虽然娇纵,心地却是极为单纯良善,如今朝堂后宫风云诡谲,你既然回来了,便要替这么多看顾她一些,切莫走了外路吃亏受苦。”   昨日公主着轻纱衣,轻薄透肉,一双玉臂搭在汤池边上,而边上竟有六个绝美男子相伴……   这一幕给他的刺激,不啻于六月飞雪,冬日惊雷。   步履匆忙间,已然出得鲤鱼山,可雪却越来越大了。   风也越来越大,夹带着雪粒,向着人脸上砸过来。   所有人都顶着风雪往前走,霍枕宁在车中冻的瑟瑟发抖——即便是车中生了薰笼,手中握了暖炉,可北风肆虐,从车厢的各个角落钻进来,令人顿生寒意。   木樨将公主搂在怀中,焦急地去问外头的情形。   “还能不能走?”   便有赶车的宫监寒着嗓子喊:“咱们这架马车又大又笨,怕是拉不动了。”   也难怪拉不动,公主的这架马车黑榆木打造,像一栋小屋子似的,北风这般张狂,必然是行的缓慢。   “这风再这么刮下去,怕是耗至夜晚,也回不去。”木樨喃喃道,“太危险了。”   窗外有清朗之声响起:“木樨姑姑,请为公主披上斗篷,盖上头脸,我骑马带公主回去。”   木樨想到也只有这样了,点了点头,还未说话,身旁的小祖宗却早已按耐不住地高声道:“我不同他共乘一匹马。”   江微之心头黯然,被风吹的干疼的面上却不显露,高声出言:“这不是任性的时候,公主还请听臣的话。”   又在说她任性。   霍枕宁双手交握,被搂在木樨怀中,微微颤抖着。   “我宁愿死在风雪里,都不和此人共乘。”   江微之为之气结,可窗子里的娇软声音仍在继续。   “走不动就慢慢走,我不急。”   江微之望着黑云压顶的天空,鹅毛大雪自空中撒落,遮天迷地的,使人看不清前方。   若是不能及时离开,怕是要困顿此地,旁人尚可忍耐,可她怎么能?   江微之心急如焚,也不管什么君臣尊卑,停下马来,跃上马车,猛的将帘子掀开,欺身压进车厢。   他一把抓住霍枕宁的左手,再捞起一旁的斗篷,欲为公主披上斗篷。   霍枕宁的手腕被他牢牢的抓在手中,只气的七窍生烟。   又是这样自作主张!就喜欢这样自作主张!   她冷冷地任凭他为她系上脖前的绑带,再他抱她出去之前,右手用力,使劲儿地扇在他的面上。   天地茫茫,队伍早已停止了前进,清脆之声在这片唯有雪落之簌簌中,尤为的刺耳。   江微之的面上登时红了一片,他手上的动作略略停了一下,却又继续为公主带风帽。   她距他很近,快要额头贴额头了。   近的她能看见他干净清透的面庞上,挨过巴掌的那一处,犯着些红血丝。   她心中气恼,在他打横默默将她抱起的时候,又是一巴掌打在他的面上。   江微之垂眸,并不停下他的动作,他翻身上马,自有兵士将公主托起,扶上马背。   霍枕宁坐于他的身后,高大宽厚的脊背将飞雪挡下。   可她不愿抱着他的腰,僵硬的挺直背脊,坐的笔直。   江微之心下微叹,示意木樨将马车里的长长棉巾拿来,将公主同他自己绑在了一起。   霍枕宁知道他是要带她回宫,心里却仍旧抗拒。   江微之高声下达军令:“余二十人护卫木樨等人回宫。其余七十人,随我走。”   说罢,双腿一夹马肚,马儿扬蹄飞奔一路往京城驶去。   风声过耳,虽然大部分风雪都被江微之挡在了身前,可仍有一些吹上了霍枕宁,她有些冷的瑟瑟,不禁抱上了他的腰,缩在了他的身后。   马儿飞快,可风雪更快,在经过大山山脉时,那山顶上轰隆隆的,响彻天际,有些白茫茫的如海浪一般翻滚而来,山鸣海啸一般地席卷而来。   郑敏最为警觉,又是懂些天文地理的,此时遥望那片山脉,大惊失色:“殿帅,是雪崩!”   霍枕宁不知道什么叫雪崩,可听郑敏的语气惊惶,她也害怕起来,死死地搂住了江微之的腰。   雪真的崩落下来,夹带着泥石流,轰隆而来。   眼看着就要将他们掩埋在这片山脉之下。   江微之发了狠,死命地策马,可却仍赶不及大雪夹带着泥石流的速度——两人共乘,马儿已经不堪负重,跑不快了。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那遥遥的前方雪和烟尘下,出现了一队精兵。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所有人都看清楚了他们是谁。   禁军步军指挥使姜鲤,而他的身侧却是那新科探花夏功玉。   公主似乎察觉到了他们的到来,自江微之的身后掏出头来,大叫着姜鲤的名字。   “姜鲤,”她在江微之的身后挣扎,喊的用力,“带我回家!”   他们的身后是自高山滚落的泥石流,来势汹汹,若是被追上,怕是一辈子便交代在这里了。   江微之将身上同公主连接的绳子一把拽开,自己翻身下马,旋即掏出靴中匕首,狠狠地刺了马屁/股一刀,马儿吃痛,又减轻了一个人的重量,撩蹄子就跑。   江微之眼睛看着马儿驮着公主奔向姜鲤,足下踉跄了几步,轻声说了什么,接着,瞬间被身后的大雪吞没。   “你打我,我很高兴。” 第55章 蚀把米   大雪无边无际, 滚动的雪夹带着山体上滑落的泥石,将那一个身影瞬间吞噬。   骑马的兵士纷纷调转马头, 奔向那座山脉下正滚动的雪流。   被刺了一刀的骏马驮着公主, 在雪地上痛楚地狂奔,最终难耐和痛苦,嘶鸣一声,轰然倒地。   公主被重重的甩了出去, 姜鲤在马上腾空跃起,终究是晚了一步,公主早跌在了雪地上,闷哼一声,已然昏了过去。   姜鲤听公主呼吸停匀, 应当无什么大碍,便将公主抱上马,遥遥地看着还在自上而下塌方的山。   他凝望着那座山, 沉声道:“将公主带回宫诊治,余下的同我一起去救人。”   钦天监报说今日起天象有异, 陛下恐大雪封山, 便命了姜鲤领人前来接应,夏功玉自告奋勇随着姜步帅而来, 此时听了姜鲤吩咐, 心中着急公主的伤势,立时便应了下来,领一队精兵护送着公主回宫。   姜鲤全速往那雪崩之地奔去。   这里是北邙山脉, 去岁南方水涝,中原黄河决堤,北地有蝗灾,今年一开年,大雪便下的肆虐,隐隐有雪灾之患。   好在此山积雪不过一寸,只是夹带了山石水流,来势汹汹。   姜鲤麾下长行赵庆随着步帅打马而行,他向着步帅高声问道:“步帅,咱们将公主接回去便是,何必再去救殿帅?”   姜鲤策马而行,闻言面色一凛,一鞭子抽在赵庆的马上,厉声道:“且不说殿帅乃你我之上宪,单说殿帅刚失了父亲,兄长一人重伤一人毁容,镇国公府再不能承受失去幼子之重创!”   赵庆知道自己说了错话,埋头赶路,二人一路疾驰到达那雪崩之地。   好在那雪崩不过是一瞬间的事,规模也不甚大,滚落下来之后便逐渐停止了,返回去的禁军们纷纷以手做铲,去挖那一处依托山脉之下如山一样的雪堆。   雪崩暂时地停了下来,但仍有再度崩塌的凶险。   在场的百余人,拼了命的去挖,可进度仍然迟缓。   姜鲤眼望着远处的一线村庄,立时有了主意,吩咐兵士快马加鞭去往那村庄叫人。   只是报了镇国公的名号,那村子里因大雪困顿于家的村民们一呼百应,抄起家伙便浩浩荡荡地来了江微之等人马被埋的地方,几百号人同时挖,不出半柱香的功夫,便将呼吸微弱的江微之给挖了出来。   村子里有那游医立时便给江微之号脉,言说应该是被严重冻伤,须得速速送回帝京医治,否则便有性命之忧。   姜鲤闻言,立刻便率人将殿帅送回镇国公府。   镇国公府哪里又经得起这番打击,不敢惊动周太夫人,那镇国公夫人闵氏将江微之安顿好,又急请郎中前来诊治。   那郎中乃是帝京有名的圣手,他见了浑身多处肌肤紫红、又有多处血疱、溃疡的江微之,直惊得连连追问:“这得是多冷的地界,才能将人冻成这般模样?”   待听说被大雪掩埋小半个时辰之后,郎中连连感慨,急命人用温热面巾为他轻拭冻伤处,再命身边小药童抓药,去熬那扶阳固本的四妙汤来。   又让府中将地龙烧的热热的,棉被里塞上几个暖炉,务必要令他保持温暖。   这一切事宜打点好,这才看着吗床榻上面色苍白的年轻郎君,有些忧虑道:“虽未有性命之忧,怕是日后四肢关节处会有所妨碍……”   闵氏如今在府中当家,也不敢去同婆母说这件事,只将自家夫君江遇请了回来。   江遇须臾便赶了回来,见到自家幼弟这般样子,心中大恸。   这些日子,他心中装满了无尽的后悔。   父亲同二弟三弟失陷,是四弟领着两千人冒死去救回来的。   那一日扶棺而归,从未在人前落泪的四弟跪倒在母亲的膝下,像孩子一般哭到瘫软,话说的断断续续:“……父亲用身躯挡住了追兵——他知道北蛮人要的是他……孩儿不孝,孩儿没用,没将父亲给您带回来……”   江遇在旁心如刀绞,他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想到幼弟不能在母亲面前说的,只能哭与他听的话:“爹爹被蛮人砍断了腰,血流成了河……”四弟睁着红肿的双眼,努力不让眼泪跌落,“我背着二哥,三哥拉着我们……我们都不敢回头看……”   周太夫人抱着四弟,捶打着他的后背,哭到失声。   那一日,镇国公府像是陨落的一颗星,灰暗了起来。   人人活得像行尸走肉,二弟双腿瘫痪,三弟左边面容尽毁。   而母亲,更是生了一场大病,缠绵病榻月余。   镇国公府不能再经受任何打击了!   四弟前日回了殿前司,今日便又出了这样的事,江遇望着床榻上气息微弱的四弟,不自禁地便泪流了满面。   婢女递过来一张明黄色的便签,却是圣上的笔迹,应是匆匆写就,有些潦草。   “长公主在京中名誉不佳,人人皆知她豢养面首纵情享乐,公主执意要去,朕怕拒绝伤了她的心,只得临时将你派去督促,万莫让女儿被她姑姑带进沟里,学了豢养面首的臭毛病回来。若是当真有逾矩之事,你只管代朕处置,千千万万不要袒护她,须知,袒护才是害她。”   这样洋洋洒洒絮絮叨叨的大白话,江遇经常在父亲同陛下的书信往来中看到,想来,这是陛下临时写了便笺,匆忙送到四弟手上的。   怪道昨日,四弟匆忙离家直奔鲤鱼山,连平日里常使的水壶都忘在了家中。   江遇轻轻叹了一口气,只觉得心头忐忑,生怕四弟有什么不测,这便在他的卧榻之侧,搬来张罗汉床,歇在了四弟的身旁。   月升月落,直守了两天两夜,到得第三日的午间,江遇刚进了屋子,便见一束阳光正落在四弟得床榻上,那榻上之人斜靠在枕上,长而密的睫毛在日光的照耀下,有些莹润的光。   江遇大喜,疾步走上前去,上下打量自家四弟,看他清俊的容颜上除了有些苍白以外,似乎已没了什么大碍。   他一把便抱住了自家四弟,悄悄地在他颈后抹了一把眼泪。   “郎中言说你须得三五日才能醒来,这才第三日,可见你近些时日身子养的好,母亲的百年老山参吃的值。”他拍了拍江微之的背,却引来了他的一阵剧烈咳嗽。   江遇有些抱歉地松开了搂着弟弟的手,看他咳毕,才又担忧道:“我听周意说,你近来咳血的次数有些多,可是肺出了什么问题?还是要补补才好。”   江微之听到周意两个字就头疼,他虚咳了两声,将心中萦绕着的问题问出来:“大哥,梁国公主……”   镇国公府早就习惯霍枕宁的名字时常出现了,此时并不以为意,耐心地同弟弟解释道:……昨日步军的姜步帅来探病,说起了公主,她受了些惊吓,昏睡了一日便好起来了。”   江微之心中一松,只觉得浑身清爽,神智也清明起来。   “大哥可知公主的那些仆从,可有安全归来。”   江遇点点头,传达了姜鲤的话。   “公主的仆从及其二十余禁军被困在山中,今日才被营救出来,说是没吃没喝,很是很是吃了一番巨苦头。”   江遇有些欲言又止,他从姜鲤口中得知了弟弟被大雪掩埋的原因,有些难过。   “……何必要冒险闯出来,生生地受了一场罪,往后四肢关节怕还会有后遗症。”   江微之嗯了一声,并不放在心上,他几日未进食,此时便有些饿了,大嫂闵氏早已准备了吃食,端了进来,江微之在婢女的服侍下,用青盐漱口刷牙,略略擦了擦面容,便吃了几口清淡的垫了垫五脏庙。   他舒了一口气,语音和缓地向大哥大嫂解释:“……阳坊距帝京不过小两个时辰的路程,不管是公主还是禁军,都只带了一天的口粮,若是被困在了山里进退不能,我们这些武人还可以忍受,她怎么能受这样的罪?”他慢慢地说了些话,胸口却又隐隐地痛可起来,“更何况天寒地冻,她一定会受不住。”   江遇叹了口气,刚想说话,却被一旁坐着的夫人闵氏截了话头子。   “四叔一口一个公主受不住,公主受不了,莫非是公主亲口同你说的?”闵氏多了句嘴,纯粹是觉得江家的男人个个都是主意大的,自作主张刚愎自用,“说不得公主就不愿意你为她冒这个险,愿意同你待在一处呢——公主不是打小就钟情于你么?”   江微之叹了一口气,胸中的痛楚愈发难以忍受。   公主现在……已经不再钟情于他了。   闵氏却不察,这些时日家中的变故让她疲累不堪,嗓音便有些嘶哑。   “咱们镇国公府的儿郎,个个都是独行军,二叔成日价地为二弟妹安排改嫁的事儿,三叔就琢磨着让三弟妹多生几个孩子,到了你这吧,不声不响地,就带了人去救人……若是你再折进去,母亲和老太太她们该怎么活啊……”   闵氏说着,便哭了起来。   若是平日,江遇便会斥她两句,今日却也感同身受。   “是了,你这回上了封龙岭,大哥想起来就后怕……”他也哽咽了一下,闭嘴不谈。   江微之思绪却有些飘远了。   大嫂说的话,让他有些迷茫。   他似乎真的太过自我,从来没有问过公主所想,便决定了所有。   追溯至内心深处,他似乎知道了,这一切源于他的不自信、不确定。   他一厢情愿地为她好,让她离开,不过是因为,他觉得他若是死在牙狼关,公主不会等他。   所以他无情地斩断了公主的情思,那么他活着回来了,就要承受这样的反噬。   他忽然醍醐灌顶,有些懊恼,有些后悔。   江遇同闵氏说了会儿话,才同弟弟说道:……倒也不必再提公主钟情四弟一事了,今日的兰台选婿一过,公主便当真同咱们镇国公府没什么干系了。”   江微之浑身一震,猛的抬起头来,目光灼热而焦急。   “今日公主选婿?”   闵氏一怔,同夫君对视了一眼——小叔子这是转了性,竟然在意起公主来了。   她斟酌着用词,怕刺激到了他:“是了,今日是初五,未时二刻,二位公主在东内门的麟德殿选婿,四叔若是有意求娶梁国公主,也不是不可以——虽说仍在丧期,但求娶应当是允许的,但此时已届未时,怕是来不及了。”   江微之胸口大恸,剧烈地咳嗽起来,待咳嗽止住,他的手心赫然多了颜色鲜艳的红色。   这回是真的吐了血了。 第56章 拒婚   郑敏今日休沐, 掂了一包礼品便进了镇国公府的侧门,还未迈进垂花厅, 自厅里奔出来一个旋风般的身影, 撞的他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丈二和尚摸不着脑袋。   再看那旋风一般的背影,外衣显然是匆匆套上,脖颈上还露着裹伤的纱布, 拐出去的身影有些踉跄,一霎儿便没了影子。   追出来的长随周意给郑虞侯匆匆作了个揖。   “郑大人先去吃个茶,小的陪公子去娶公主,不多会就回来了。。”   郑敏望了望自己手里油纸包着的一大块新鲜猪肝,还有一包补身体的药材, 纳闷地自语道:“……驸马不是选定了么?”   江微之并未听到郑敏德自言自语,他一路策马奔驰,直达东内门, 白马在宫门前嘶鸣一声止住了马蹄,身为禁军首帅, 江微之并不受约束, 自马上翻身而下,自有侍卫将他手中马鞭接下, 将他迎了进去。   刚迈进门, 便见陛下身边最得用的阮中官,披着油绸衣,正翘首以盼, 见他来了,喜的哎哟一声,撑起了一把黄栌伞,上前迎了他,口中直道:……您可算来了!里头那些个獐头鼠目的,陛下哪个都瞧不上眼,正盼着你来呢。”   江微之的周身遍布了大大小小的冻伤,稍一动弹伤处便有如蚂蚁撕咬,疼痛万分,此时正有风夹着细细的雪粒子砸落下来,头顶纵是有大伞阻隔,仍砸在他的面上,带着额上的细微的汗珠,一路流至下巴处。   江微之微微喘气,努力压抑着痛楚。   “中官大人客气。”他脚下步伐紧凑,大步流星的,阮行高高的擎着伞,倒有些跟不上了,“驸马可选定了?”   阮行两手擎着伞,一路小跑,微微喘着气。   “相看了十余人,也差不多了。”   江微之心下一沉,察觉到了身旁阮行赶路的窘迫,一把接过了阮行手中的伞,高高地擎在了手中,为他遮住了风雪。   阮行面上立时浮了些许感激的神色。   “……仍是那么些人,只多了几位功勋子弟,名声虽不显,人品样貌我瞧着不行,偏大公主瞧的认真。”他给江微之透了个底儿,有些担忧地看着他愈发苍白的面容,“陛下担心您今日来不成,派老奴在东内门候着,您能来,老奴太高兴了。”   江微之面色沉郁,一颗心浮浮沉沉,游移不定。   能走到麟德殿参选驸马都尉的,怎么可能会有獐头鼠目之辈,更不可能会是人品相貌不行之人。   麟德殿便在东内门的左近,行不过半柱香,已然到达殿外。   江微之奉上殿前司副都指挥使的令牌,便有小黄门谦卑而来,引了他进去。   方踏入大殿,便见陛下安坐在那云纹宝座之上,其侧分别坐的的正是陈太后和齐贵妃,二人雍容华贵,端的是母仪天下的气势。   在那宝座之后,有一面珠帘,两位公主的轮廓在其后勾勒而出,安安静静地,望着殿中的一人。   待选的青年个个英姿勃发,安坐殿中,正中一人长身玉立,面容英俊温和,端的是和风霁月的朗朗气质。   此人,江微之认识。   枢密院枢密使、宰相苏茂英之子苏万彻。   他一向克己,在帝京有着谦谦君子的美誉,他出身南阳的望族,父亲身居要职吧,却并不倨傲。   江微之被引至椅上休息,他不动声色,专心去听那苏万彻侃侃而谈。   “……生倾慕梁国公主已久。”苏万彻认真地向着陛下说话,“公主建造养幼院,收留孤寡幼童,对社稷有功,对百姓有情;南方水涝,北地蝗灾,公主捐私银金饼,救助万民,实在是心思至纯至净,学生虽从未有幸见过公主殿下,但学生心向往之。”   江微之握紧了手,冻伤之处挖心的疼,却仍抵消不了他内心汹汹的悔意。   人人都能发现她的美好。   皇帝听完他的话,赞赏了一句,耐心问他:“朕听闻你十三岁时便中了举,为何之后不再考了?”   苏万彻点头,认真的回禀:“大丈夫当朝碧海而暮苍梧。学生自小钟情于地经图志,立志游遍九州,绘制风土方志,献给陛下。”   皇帝有些矛盾。   这苏万彻倒是一个绝好的人选,人品相貌那是一等一的很,也不是利欲熏心之人,更难得的是,他志不在做官,而在山水,做了驸马都尉,同女儿一道寄情山水,倒也不快活。   只是……   皇帝微微抬头,看向江微之的方向。   那个小子安静地坐在椅上,脊背挺得笔直,像是一棵孤松。   皇帝有些无法言状的伤感。   他的父亲江燕安同自己为几十年的挚友,如今为国捐躯,两位小将军也在封龙岭之战中,损毁了躯体。   而江微之,去营救自己的父亲之时,充分展现了杰出的军事天才。   若是做了那挡刀的驸马都尉,怕是就要困顿于京,做一个闲人了。   众人的眼光都随着陛下,默默聚焦在了那角落一人。   周遭昏昏,仿佛只他一人有光。   如玉的青年静默不语,眸似寒星,周身发着冷洌清颓的气息。   在场的青年的心里,都有了些忐忑。   这位名镇天下的青年将军,也要抛却前途,与他们一同竞争这驸马么?   见皇帝注视着那殿前司副都指挥使江微之,知晓近日孙女心事的陈太后微微一笑。   “陛下想来是知晓指挥使近来身体抱恙,故而有些关切。”她有意提示皇帝,“这儿还有这么多好孩子候着呢。”   皇帝嗯了一声,笑道:“驸马都尉,掌副车之马,为天子之替也。江微之在朕身边掌管禁军三载,为朕倒是挡了两回的刀,不是驸马,胜似驸马啊!”   此言一出,举殿皆震惊。   皇帝有意择江微之为帝婿,若是有意安抚镇国公府,倒也说得过去。   只是,这江微之身居正二品的要职,护佑京畿重地,能甘心舍下这样的前程,去做那驸马么?   众人心中各怀心思,一时间殿中鸦雀无声。   齐贵妃是个热络的,此时见有了冷场,便莞尔一笑,刚想说些什么,却听那珠帘后响起一声娇软之声,打破了殿中的寂静。   “你叫苏万彻?你说你想游遍九州,那都去了那些有趣的地方?”是霍枕宁的声音,她对方才爹爹说的话置若罔闻,倒对那苏万彻颇有兴趣。   苏万彻万万没有想到,梁国公主竟然出声同自己问话,登时受宠若惊,面上却不显,恭敬而答。   “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学生去岁游历西域,见识了无边的沙海,杳杳的孤烟。那里的百姓不似中原通文达礼,却热情好客、心思纯净,人人能歌善舞……”   他娓娓道来,将殿中人的目光重新拉回到他的身上。   霍枕宁听的有趣,轻笑了一声。   坐在旁边的是二公主霍曲柔,她轻乜了自家大姐姐一眼,有些不屑。   “姐姐不要那江迟了?做什么一副好不在意的样子?”她声音极轻,有些讥诮地说,“看我一时选了他,你哭不哭。”   霍枕宁歪过头,难得正经地看住了自家妹妹,认真地说:“我已有心仪的人选,你不同我抢他就好。”说罢下巴轻扬,点了点殿下正侃侃而谈的苏万彻。   霍曲柔讶异极了,疑惑道:“那个姓夏的探花你不选,江迟你也不要,要选这么个毫无大志之人?”   霍枕宁歪着头奇怪道:“立志游遍九州,不是大志?非得要高官厚禄才是胸怀大志?”她拍了拍妹妹的手,轻声道,“夏探花苦读数年,考□□名,该是为国效力的时候,我怎可断送他的前程?阿桃,那个常少钧不是什么好玩意儿,你千万莫选。”   霍曲柔不屑地移开眼光,一言不发。   霍枕宁便去看殿下的那人,他已然说完,静立殿中。   皇帝早已将殿中诸人看遍,此时便点了江微之的名字。   “爱卿,上前来吧。”   江微之缓了缓心神,扶了一下身侧的柱子,轻微地眼光了一下,才勉力起身。   他缓步走至大殿中央,叩首拜见陛下和太后。   “臣,一心求娶梁国公主,万死不辞。恳请陛下允准。”   他静静说完,周身的痛楚缠咬难耐,使他的额头冒起了轻微的汗珠。   麟德殿中所有人都陷入了寂静。   这等选驸马之事,一向不会有当朝求准的请求,一切都有待圣裁,这般单刀直入,若是陛下并不钟意,岂不是当场拒绝,一丝儿斡旋的机会都没有了。   只是这江殿帅如此出言,怕是早心中有定海神针吧。   殿中众人都怀着艳羡忌妒的心情,望着那殿中岩岩若孤松一般的身影,心中都有些泄气。   皇帝大喜过望,却也考虑不到那些功名前途之类,高声道:“好!……”   只是,这个好字才出口,便被帘后的娇软之声打断。   “我不允准。”   这声音是梁国公主。   她声音虽娇软,却多了几分力量,在大殿中回荡。   “指挥使大人一心许国,本公主怎可耽误他的前程?更何况,本公主有心山水,不涉世事,与指挥使大人并无半分契合之处。”   她静静地出言,语音中带了些许的清冷。   “莫非指挥使大人甘心攀附皇权,要舍弃锦绣前程么?可惜了,”她冷冷着说,“本公主不想让你攀附。”   江微之听着她的声音,眼前一霎儿便黑了,复又睁眼,勉力而站。   殿中寂静如井,无人出言,人人看他的眼神都存了几分讥笑和嘲讽。   作者有话要说:  碧螺春味的棒冰~抱歉让你久等了。 第57章 恳请   麟德殿公主选婿, 最终草草收场。   梁国公主的一席话,将殿前司副都指挥使江微之的颜面扫地以尽。   皇帝面上不显, 言语中却几多安抚。   “朕的大女儿爱开玩笑。”他打了个圆场, 看着殿中一言不发的小子,“爱卿出自齐国公府,簪英世家,浩然英风, 乃是举国的楷模。”   皇帝的话音才落,便听身后帘动,有轻轻的脚步声渐渐行远,阮行不动声色,低头轻声回禀:“大公主离席了。”   皇帝心下恼怒, 默念了一时是自己亲生的,便令阮行下达旨意,在麟德殿中摆宴, 宴请群臣。   当下便离了席。   待回了紫宸殿,稍作休憩, 阮行躬着身子, 便将那江微之引了进来。   皇帝立在那江山如画的画卷之下,回身便问:“怎的去了一趟阳坊, 公主就不把你放眼里了。”   江微之默然而立, 抬眼去看陛下。   皇帝被他这一眼看的愣了一时,考虑到他刚失怙,前些天又被大雪埋了, 便也和缓了语气。   “你看朕做什么?”他忽的想起了,自己交待江微之在阳坊看好公主一事,有些心虚,反问了一句。   江微之摇了摇头,心里有些苦涩。   “不单是阳坊。”苦涩上浮,他的口中似乎也带了几分苦涩,“公主待臣以至诚,臣却视若无睹。陛下若垂怜,恳请给臣些时日,好将公主挽回。”   皇帝默然。   江微之,他一向视若子侄,胖梨同他,一路吵吵闹闹过来的,女儿钟情于他,他却从不放在心上,甚至请齐国公前来推辞。   直到那一次的驸马荐书,他以为女儿终于得圆满,岂料过了个年,女儿就已经将他恨上了。   小儿女的事儿,他看不懂也不想插手。   到底是挚友的幼子,又是他一向看重的臣子——人品才干那是一等一的好,他也乐的给他时间。   “如今还没有定下人选,朕准你同公主好好地说一说,若有误会,解开便是。若是公主当真厌烦你了,朕来日再为你指一门好的亲事。”   皇帝的话音刚落,江微之乌黑的眼睫一颤,垂目望着脚下的地衣。   许是身上有伤,也许是近日心绪低沉,他险些就要落下泪来。   伏地叩首,跪谢陛下。   江微之今夜并不当值——身上有伤,殿前司事宜依旧由姜鲤代领,他一个人默默行在禁中,头顶飘着细细的雪,北风吹着他,吹着吹着,不知怎的,就将他吹到了仁寿宫前。   太娘娘年纪大了,夜里歇的早,仁寿宫有些冷寂,寥寥的亮着几盏宫灯,融融地挂在紧闭的殿门上。   他在门前站立一时,待头上落了一层雪,才见有掌灯的小黄门推门而出,见是殿前司副都指挥使,惊道:“殿帅是来寻公主的么?”   公主常寻殿帅,殿帅也常见公主,这在仁寿宫不是个新鲜事儿,只是这样冷寂的雪夜,殿帅却来了,莫非有什么非说不可的话?   小黄门只等来江微之的一声嗯,拿不定主意,只叫殿帅稍后,这才悄悄地去东暖阁禀了木樨姑姑。   木樨正就着烛火做女红,听小黄门这般说,犹疑了一下,拢了拢发丝,往宫门前来了。   江微之常见木樨,此时一颗心苦痛酸涩,见了木樨便有些许脆弱之色流露。   “恳请姑姑通禀。”他面色苍白,眼神黯黯,说话之声也有些喑哑。   木樨何曾见过这样的江微之。   “……公主回来时被马儿摔了下,伤到了额头,虽然没什么大碍,但回来那一日发生的事却不记得了。”木樨不忙回他,只同他说了公主的现状,“我同兰桨等人被困山中,也不知发生了何事,今日公主对您这般的态度,咱们也是不得其解。”   江微之叹了口气。   他不知道该如何说明,莫非要自陈那一日他舍命救她的事?   他身为臣子,这些都是份内之事,他无法说出口——更何况,说什么都是狡辩。   他有些支撑不住了,肩背痛的直往脑子里钻。   木樨见他这般,忙吩咐小黄门拿了一盏热茶来,扶了他一把。   “你且随我来。”   这便接了他往东暖阁而去,在外间坐下等候。   木樨这便进殿通禀。   外面天色虽晚,却也不过戌时候三刻,将将用过晚膳。   霍枕宁沐浴过后,正窝在床榻上同璀错说着女儿心事,说起谢小山,璀错的嘴角便上扬,露出一个小小的梨涡,甜甜的。   “他说婚后同我在东内大街上买个宅子,离公主府也近一些,这样咱们就能常常见面了。”   霍枕宁有些艳羡,也有些眼热。   “瞧瞧这个矮了点,那个又胖了点,就算是那个苏万彻,我也觉得勉强。”她把头枕在璀错的膝上,意兴阑珊的,“夏功玉总是顺着我,我嫌他无趣,苏万彻才高,我又觉得他话多,总是挑来选去的,一个都不钟意,还不如不嫁人了。”   璀错欲言又止,不敢提表哥的名字。   “你不是说长公主府里头全是俊美的男儿,你不嫁人的话,哪里能开府别居呢?”她笑的温柔,调侃了公主一句,“等咱们长大了,再回头看,这些烦恼都算不得什么。”   霍枕宁无奈地叹了口气。   “苋姑母说,选驸马要选个老实的,万莫选脾气大的,否则人头打出个狗脑子。”她想起姑母的话,转述给璀错,“姑母还说了,驸马死的早,她就快活地早,现下当了寡妇,更是没人管她,逍遥自在。”   ……   这话如果新蔡长公主听到了,一定会面目狰狞:这话我没说过。   木樨在一旁静静地站了一会儿,这才上前通禀。   “公主,殿帅求见。”   霍枕宁一听这个名字,心里头就一股子无名火起,她把自己一下子便埋进了裘被里,指着外头喊:“叫他走。”   璀错在一旁悄悄地撇了撇嘴,嘴角向下,有些可怜巴巴的样子。   霍枕宁偷眼看到了,有些歉意。   “这是我和他的事,跟你不相干,你别哭。”   璀错眼睛一眨,眼泪就默默地掉了下来。   “胖梨,我舅舅才过世,二表哥三表哥也受了伤,他如今都那样了,你见见他好不好?”说罢,轻轻啜泣了一下,抓住了胖梨的手,“明儿让谢小山带芳婆的糕团给你吃,成吗?”   霍枕宁最怕璀错掉眼泪,此时便犹豫了一下。   “他总是教训我,或是同我吵架,我不想见他。”她往被子里藏了藏,“狠话本来就放过了,也不知道有什么好见的。”   她嘀嘀咕咕地说了几句,见璀错似乎被勾起了心事,抽抽噎噎的,心下虽又些不忍,但仍趴在被褥里叫兰桨:“把乡君送回去,我要歇了。”   璀错隔着被拍了拍胖梨,无声地抹了泪下了榻。   江微之被拒之门外。   好在喝了一碗热茶,胸腔多了丝热气,出了仁寿宫的宫门,他心有不甘,绕着宫墙走了一圈。   公主所居的东暖阁,便在这西北处宫墙的里头,墙里栽了四季海棠,窗前挂了一轮月亮。   若是这里有棵树就好了。   他默默地站在宫墙下,突然知道了为什么,那时候胖梨在殿前司的墙下,移来了一棵树。   他此刻伤处痛楚,浑身无力,轻身功夫等同与无,若是有一棵树在这儿,便可以攀上树木,跃进宫墙。   细雪飘零,他不知在这宫墙下走了多久,久到郑敏郑虞侯来上了夜,领着一对班值走过,正瞧见了他。   郑敏小心翼翼地叫停了手下人的步伐,自己犹犹豫豫地走了过来。   “殿帅,您是一直没出宫,还是来值夜?”他摸了摸脑袋,有点不明所以,“您不是受伤在府静养吗?”   江微之嗯了一声,点了点头。   “放心不下。”他话说的隐晦,也不知道放心不下什么。   郑敏手中的一盏气死风明明灭灭的,还没有月下的雪明亮,他问殿帅:“那猪肝您吃了吗?补血养肺……”   江微之不耐听补血的话题,冲着郑敏点点头,示意他蹲下。   郑敏不明所以然,茫茫然地在宫墙边上蹲下了。   江微之略微提了一口气,疾步向前,踩着郑敏的肩头,这便飞进了宫墙。   郑敏愣愣地站起了身,木呆呆地问自己的手下。   “方才是不是殿帅从我头上飞进去了?”   这些班值都是些机敏之人,此时听了郑虞侯这般发问,个个摇头。   “属下没看见。”   “没有人从您的头上飞过去。”   江微之跃进宫墙,寻到那植满海棠的窗子前,稳了稳心神。   其时细雪飘洒,脚下已有薄薄的一层雪,只待第二日洒扫前来。   窗子里有一盏融融的灯,莹润的光刻画出线条美好的少女。   他心中激荡,上前一步,伸出因受冻而指节泛白的手指,轻叩。   “殿下,在吗?”   胖梨正烛下发呆,听得外头乍有江微之的声音响起,惊的头发都快竖起来了。   她一下子将烛火吹灭,捂着被惊吓的胸膛,好一会儿才道:“不在。”   江微之心里有千头万绪,却不知该从何说起,自怀中摸出那块禁军首帅的兽面透雕玉佩,其上刻了凶狠的狴犴。   他自窗子递进去,月光映着他干净修长的手指。   “臣一心许梁国。”他的声音轻轻的,带了些与平日不同的清润,“恳请殿下,给臣一个攀附皇权的机会。”   作者有话要说:  棒冰、甜酒,我来晚了抱歉~ 第58章 兵法(上)   雪落的更密了, 月华洒在积雪上,莹莹润润, 天地一片澄澈, 霍枕宁隔着窗子去看外头影影绰绰的那个人。   那块刻着狴犴的玉佩,青面獠牙的,像是要吃人的样子,就那么从窗子下递了过来, 而推着玉佩的手,干净而修长,指节有些泛白。   霍枕宁有一霎儿的晃神。   她从小到大,最想要的便是江微之随便一样儿什么物事。   不管是玉扳指,还是玉佩, 甚至平日里写字的羊毫……只要是他的,有一样儿能送给她就行。   就像话本里的那些才子佳人,总要有个定情信物。   可惜没有。   她最想要的时候, 他没有给过,现下, 她不想要了。   她轻轻一推, 将玉佩推出了窗子。   “……你把雪都带进来了。”娇纵的公主风吹不得、雨淋不得,雪粒子更不能飘进来。   然而江微之站在廊下, 又怎么会有雪呢?   她将他关在了自己的窗外, 有些拒人千里的冷漠。   “爹爹自会许你锦绣前程,何必来攀附我。”她眉宇舒展,有些坦荡荡的疏离, “你为爹爹挨过刀,扛过箭伤,往后接着扛便是。”   江微之微微地垂首,清辉落在他的侧脸,如玉一般的柔和。   “臣扛得住刀伤,扛得住箭伤,唯独有一桩事扛不住。”他默默地将玉佩握在手心,话说一半,欲言又止。   霍枕宁话听得一半,有些好奇他的戛然而止,却也不再出声相询。   他的面容在月华下显得有些朦胧,眉间蹙了一道深谷,为身上的痛楚,也为冷漠的公主。   “想你。”   他唇齿之间轻轻吐露出他近些时日的所思所想。   唯独想你这件事,扛不住。   他说出了这两个字,瞬间轻松了几分。   蠢笨如他,矫情如他,总是将她推的远远儿的,推着推着,她就一去不回头了。   “这些时日,臣无时无刻不在想你。”他认真地向她剖白心迹,急切而诚恳,“盼望公主垂怜。”   霍枕宁有些意外。   他想她?   这不是天大的笑话么?   那么些年,她一颗心牢牢地牵在他的身上,风吹不走,雨下不跑,也没换来他的垂怜,怎么现下又说想她。   是不是自己还有什么可利用的?   霍枕宁心纠起来。   “不许!”她在窗子里断然地拒绝他,“不许想我,我也不会垂怜你。”   她忽的暴躁起来,驱赶他走。   “不许在我窗子下边儿站着,快走!”她说罢,顷刻又不许他走,“翻墙而入,窥视公主,实在不是可赦之罪,去外头站着去!”   江微之顿觉气血逆行,脑中嗡嗡似有万虫齐鸣。   他沐着月光,周身散发着颓然之气,像是一棵冷寂的孤松。   “臣遵旨。”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挽回的话,或许该向谢小山取取经,面对心爱的女人应当说些什么,他通通不知道。   殿里暗暗的,只有朦朦胧胧的光亮,是地灯的光。   江微之看不见她在哪儿,只觉这夜里除了沙沙的雪落之声,静的可怕。   他静静地望着这扇窗子,却望不见她朝思暮想的那个人。   待到殿中彻底没了光亮,他才醒过神来,慢慢地往宫外走去,再安安静静地站在甬道上。   雪渐渐地落了他满头,便是他的一双乌黑浓密的眼睫之上,都挂满了雪。   他冷的发抖,甚至开始哆嗦。   身体冷的像冰,没有一丝儿活人的气息,他觉得他快要死了——若是公主真的嫁了人,那他怕是真的活不成了。   他忽然觉得人生没了奔头。   爹爹死了,哥哥们颓了,如今公主也不要他了。   他突然想起谢小山说过的一句话:“天下再大,我也只奔着我的那个妞。”   如今他没了奔头,那个妞想明白了一切,然后义无反顾地将他给弃了。   他从夜晚一直站到天际线有些发白,他由站着然后变成了跪着,最终歪倒在地,似乎没了气息。   好在郑敏记挂着他,天快亮时过来巡查,正见到殿帅歪倒在雪地中,慌的他立刻将殿帅扶起来,再一摸额头滚烫,一双茫然睁开的眼睛里,全是血丝。   郑敏哪里敢耽误,也不声张,背起殿帅,便差人连夜将殿帅送回了家。   而在那夜里,霍枕宁在殿中辗转反侧,一会儿便趴在窗上,去看那漫天的飞雪,再后来便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到了早晨晨起,她便立刻按耐不住,令木樨去仁寿宫门前瞧一眼。   木樨踩着雪出了仁寿宫,门前墙边哪里有殿帅的影子呢?   霍枕宁听了木樨的回禀,心里头又是失落又是无可奈何。   “口口声声说想我,却连程门立雪都立不住。”她捏着被子角,只觉得愤恨不已,“从今日起,我便要同那些驸马候选好好地认识认识,快点把自己嫁出去!”   江微之又是昏迷着,被送回了齐国公府。   齐国公江遇哪里敢声张,连夜叫人请来了郎中为幼弟治伤。   只是那郎中略略看了一眼江微之身上的伤势,再号一号脉,大惊失色。   “准备准备后事吧。”   哪里就准备后事了?   郎中怕被齐国公江遇给揍了,又仔细号了号脉,摸到了一丝儿微弱的活气儿,这便像抓到了救命稻草。   “还能活还能活,老夫开些药灌下去,若是醒了就醒了,醒不过来再准备后事。”   江遇见这大夫两句话不离后事,又气又恼,将人赶出了国公府。   接着再请郎中,说法竟同前面那位郎中差不离,江遇这才慌了神,命人好生照顾不提。   霍枕宁既下了决心好好同那些驸马候选相处,待第三日晨起,便请人将那苏万彻召进来,言说要苏万彻带她去爬千岁山。   “你虽然游历了大江南北,可皇宫里头的山你一定没有爬过,今日本公主便请你爬千岁山。”   苏万彻闻言喜出望外——公主主动相请,这是天大的荣耀,更何况是陪她爬山。   虽说是爬山,却随着公主的鸾驾进了御花园。   那御花园中尚有积雪,也没什么景致可言,苏万彻上下左右打量过了,哪里有山的踪影。   霍枕宁倒是看出了他的疑惑,纤手轻轻一指,往那一块略大的石头一指:“瞧,这就是千岁山。”   苏万彻望着这一丈高的大石头,有些茫然。   “殿下,这是千岁山?”   “有根为山,无根为石。”霍枕宁点头点的真切,神情也是认真的紧,“这便是千岁山。”   苏万彻是何等聪明之人,立时便指鹿为马,从善如流地改口:“这千岁山真是奇山一块,虽谈不上壮丽巍峨,却也是小巧玲珑——殿下,这山怎么爬?”   霍枕宁对他这般唯唯诺诺有些意兴阑珊,还未回答,便见璀错抹着泪儿便过来了。   一见到霍枕宁,璀错的泪珠子更是掉个不停,甚至哭倒在了那座千岁山上。   “胖梨,表哥他……”她泣不成声,话说的不成个,“表哥他去了,我要回国公府一趟,送表哥上路。”   霍枕宁茫然地看了木樨一眼,木樨也回了她一个茫然的眼神。   “表哥去了,是什么意思?”   苏万彻在一旁自然是听懂了,郑重其事地为公主答疑解惑:“回殿下,方才那句话的意思是,乡君的表哥过世了,她要回家去见他表哥最后一面。”   霍枕宁茫然地抬起了头,不知所措。   “江微之死了?” 第59章 兵法(中)   这简直是匪夷所思。   霍枕宁实在是不知道该如何消化这个消息。   前儿还来给她送玉佩, 今日璀错就过来说要送他上路?   可璀错的样子又不似作伪——璀错自小到大,就没有说过谎。   她突然就有些害怕, 握住了璀错的手。   “谁进宫来的?”她突然比平时聪明了一点儿, 立刻便去追问。   璀错茫然地抬起了头,指了指仁寿宫的方向。   “是大嫂,齐国公夫人……”她拿出帕子拭了拭泪水,想着方才大嫂悲恸的话语, “大嫂现下在向太娘娘问安……”   霍枕宁慌了一下心神,连忙去叫木樨。   “去请夫人到东暖阁来。”她拽着璀错便往仁寿宫走,连步辇都忘记上。   苏万彻追了几步,便放弃了——方才听到的重磅消息,他有些震惊。   木樨先行, 一路小跑往仁寿宫去,刚进了门,便撞上了从郑殿里出来的齐国公夫人敏氏。   木樨迟疑了一下, 颔首致意。   闵氏见是大公主身边最得用的姑姑,忙收起了方才在正殿里同太娘娘闲聊的神色, 强笑了一下:“姑姑也在, 殿下可回来了?”   木樨望着齐国公夫人的面容,有些奇怪。   江迟出了这么大的事, 按理说, 齐国公夫人应当同太娘娘说起,也不应当有什么闲情雅致和太娘娘寒暄,可为什么从正殿里头出来的齐国公夫人, 神色不见哀恸,还隐隐有笑意呢?   正二品的官员去世,这事太大了,按报丧的先后顺序来看,也该是先通禀陛下,不该是齐国公夫人亲自来同璀错这个外甥女说——寻个婢女进宫来就是。   更令人狐疑的是,齐国公夫人身为宗妇,家中出了这么大的事,她不在家中操持,竟然还能抽空来宫里寻璀错,见到她这个公主的贴身婢女的第一句话就是:殿下可回来了。   有诈。   木樨默默地在心里头下了个定义,微笑道:“夫人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不在家操持,怎么还进宫了。”   闵氏是何等聪明的一个,听了木樨的话,心头一跳,不动声色地看了眼木樨的神情,继而强笑道:“家中接连遭变,母亲记挂着乡君,我便匆匆进宫了,这不,还得赶紧出去。”   木樨深深地看了闵氏一眼,意味深长地说:“公主即刻便回来,夫人若是有话,可进东暖阁里等一时。”   闵氏同木樨的眼神相接,登时便虚了一下,面上却不显,只点了点头。   这便随着木樨进了公主的寝殿。   不一时,霍枕宁拉着璀错便进来了,璀错抽抽噎噎,霍枕宁却蹙着眉,神色焦急,见那齐国公夫人闵氏起身拜她,她也不寒暄,开门见山:“江迟怎么了?”   闵氏这是头一次同这位梁国公主离的如此近,平日里,家里常常出现她的名字,她听的熟了,自然心理上同公主也有些亲近了。   她侧边感受到了木樨注视的目光,抬头便是公主急切的问话,心中有些发虚,便斟酌了一下,用词开始谨慎起来。   “江迟自那日驸马选婿后彻夜未归,直至天明才被郑敏送了回来,昏迷不醒全身凉透。”她说着说着,腰杆子便挺了起来——她说的全是真的,没必要心虚,“请了四五个郎中,都说不行了,殿下算算,这都几日了,一直醒不过来,大夫们说到时候了,臣妇想着叫乡君回去一趟,同她四哥道个别,也算是见见最后一面。”   霍枕宁心里突突的跳,抬头问木樨,声音里带了一些慌乱。   “……天明了我没见到他,他不是听话的人啊。”她无与伦比,喃喃自语,“即便是冻了一夜,可也不至于就要死了啊……”   木樨默默地在公主身旁蹲了下来,握住了她有些颤抖的手。   “殿帅在牙狼关外,便受了伤,大约是身子没养好罢。”她安慰着公主,“夏大医医术高明,叫他去瞧瞧,总不至于叫殿帅丢了性命。”   霍枕宁连连点头,喃喃道:“对对,大医妙手回春,一定能将他救回来……”   兰桨闻言便奔了出去请大医,闵氏在一旁注意着公主的神情,见公主失了主心骨的模样,心里安定了几分,道:“江迟如今正在弥留之际,口中却呓语不断,反反复复地念叨了一个名字……”她顿了顿,殷切地看了霍枕宁一眼,迟疑道,“臣妇僭越了。”   霍枕宁哪里还有心气儿追究她的僭越不僭越,站起身来,却脚下一软,险些就要软倒在地,慌的一整个殿中的人都来扶她。   齐国公夫人心里愈加的欣慰,她想着自家小叔子这几日的情形,感慨公主的心里也许还放不下他,这一趟真的叫谢小山那小子说中了。   她见公主被宫娥们簇着,没什么大碍,这便趁热打铁:“臣妇还要回去操持——若是江迟醒不过来,怕是要准备后事了。”她向公主道别,“殿下善待乡君,又是江迟心中至爱,臣妇一家感恩戴德,誓死效忠殿下。”   闵氏出身将门,这几句话说的好像要上战场一般,此时见公主怔忡地愣在那里,便也悄悄儿退下了。   璀错没跟上闵氏的脚步,抽抽噎噎道:“大嫂把我给忘了……”说着,便跌跌撞撞地往外头走了。   霍枕宁抓着木樨的手,怔怔地看着她,好一会儿才惊恐的问她:“他若死了,是不是这世上就没这么一个人了?”   木樨看出了公主心中的惊惧,她连忙将公主搂在了怀里,不住地安慰她。   “公主莫怕,大医不是去了么?”她怀里的孩子在抖,似乎怕到了极致,“他若真救治不起,公主也不必自责,您是无心的,谁成想他真的站了一夜呢?”   自己看大的孩子,自然要极力地宽慰她,以免心里的负罪感过重,往后的日子也过不好。   霍枕宁抓着木樨的衣衫,终于哭出声来。   “姑姑你不懂,跟自责没关系,就是我罚的又如何,我是说他若真不在了,那该怎么办?”她无与伦比,自木樨的怀中抬起头来,茫茫然道,“这世上若真的没他了,该怎么办?”   她突然怕极了。   公主眸中装满了惊慌无措,木樨叹了口气,正色道:“公主去见他吧,即便不治,也好好的道别。”   霍枕宁拼命摇头。   “怎么能不治呢,他得好好地活着,看我找个好驸马……”   她说完这句,蹭的一声站起身来,往外头奔去。   “备车,我要去看看他!”   如今公主晋了梁国公主,宫里头没人敢管她,近来齐贵妃也不怎么走动,深居简出的。   横竖公主已经出了门,木樨无法,命应大虎往东宫有了一趟,得来太子的一句话:万事我为姐姐兜着。   哪里还有什么后患,一路马车疾驰,到达东内大街不过半个时辰,齐国公府的门前正有仆从搭着梯子,去取那府门前高挂的红灯笼,乍见有华丽的马车疾驰而来,其上奔下来一位天仙般的姑娘,一头长发如瀑,飞也似的闯进了门,仆从们还没有反应过来,那姑娘又飞也似的转回头,冲着他们这几个摘灯笼的喊:“不许摘,不许摘!”   木樨跟在公主后头,知道她心里所想:摘下红灯笼,莫非要重新挂上那白灯笼?   公主头次驾临齐国公府,但齐国公府的人似乎早有准备,沿路不仅无人阻挡,仆从们在看到她的第一眼,便恭敬而跪。   霍枕宁不会注意到这些细枝末节,木樨却暗暗记到了心里,直到在江微之的外间见到了谢小山郑敏等人,木樨心中才有了计较。   夏大医自里间出来,蹙着眉头。   霍枕宁踟蹰不敢上前,木樨上前询问:“殿帅如何?”   夏大医摇了摇头,斟酌出言:“……很是奇怪,他身上布满了冻伤的伤口,肩头和右胸还有箭伤,瞧着是新伤,再听他的胸口有细微波动,近期定然常有咳血症状,怕是先前的怔忡之症还未好。如今高热不退,确实有生命之忧。”   霍枕宁喃喃自语:“怎么会伤成这样,他又不是个靶子……”   谢小山悄悄地绕到了公主的身前,苦着一张俊脸。   “公主表妹能来见他最后一眼,迟舅哥死而无憾了。”他哪壶不开提哪壶,眼看着公主一双眼睛压根落不到他身上,又往前凑了凑,“舅哥冻伤的事是您干的吗?啧啧,您怎么那么残忍……”   霍枕宁茫然地看了谢小山一眼,“雪里站一夜,也冻不伤吧……”   木樨便在一旁斥责:“谢世子少说几句吧。”   谢小山挠挠脑袋,吐了吐舌头。   公主心里愈发的沉重,默默地走进了里间。   那个苍白的人,躺在缎子被里,浑身像是没有一丝儿的活人气。   她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子的他,他在她的眼前,永远是倨傲骄矜,不慌不忙,永远没有慌乱的时候。   可眼前的人,羸弱苍白,清俊的面容如玉,挑不出一丝儿瑕疵。   她犹豫着走上前,不知道该坐哪里。   这房中空无一人,一旁的药碗里是才煎好的药汤,冒着突突的热气,竟也没个丫鬟喂他吃药。   她想着是不是该给他喝药了,要不要叫一叫他?   说不得就醒了呢?   她小心地摸摸他的脸,滚烫滚烫的,像从火中才取出来的栗子,光洁又烫手。   她还没有服侍过任何人,除了拿个筷子拿个勺,她连把手伸长了夹菜都没有过。   好吧,喂他吃药吧,说不得吃了这药便好了呢?   她轻轻地将药碗端起来,闻了一闻,苦涩的味道闻在她的鼻端,却香甜的很。   吹了一吹药汤上的热气,她低头看了一眼床上的江迟,许是药汤里有些镇静的香气,她忽的就平静了下来。   “你要是能醒过来,本公主就同你两清,成吗?”   无人应她。   床上那人眼睫微动,却并没有丝毫醒来的迹象。   公主叹了一口气,再垂目去吹药汤上方腾腾的热气,吹了一时,她一抬手,一仰首,一碗药汤喝的干干净净。   刚把药碗放下来,她忽的僵住了。   身后有一个虚弱而轻轻的声音响起,语气中有些惊讶,有些匪夷所思。   “公主偷喝臣的汤药?”   作者有话要说:  我能咋说呢,我的心里也很乱啊…… 第60章 兵法(下)   霍枕宁僵着脊背, 慢慢地转过身,去看榻上那人。   那人一肘半撑着身子, 瘦削的面容上眼睫浓密, 眸中星子粲然,而那眼神却是带着难以置信,似乎在说,臣都快死了, 公主您还在偷喝我的汤药?   霍枕宁轻咳一声,来掩饰自己的尴尬,那人却将勉力将自己往上坐了坐,从被里伸出手来,手指轻轻牵住了公主的衣袖, 扯了一扯。   “一碗够么?”他语音轻轻,有些大病初愈后的清爽气,“若是不够, 再叫他们熬去。”   霍枕宁从他手中将自己的衣袖拽出来,那一小片袖角就在手里揉来搓去。   “你这个骗人精, 不是快死了么?”她面上带了些恼怒, 心里却如释重负,“若是知道你会醒过来, 那我便不来了。”   江微之在她喝药的当口才醒过来, 并不知晓前事,只知道一睁眼便瞧见了公主,心中是极欢喜的。   “公主不来, 臣便会去,总要叫公主看看臣的诚意。”   霍枕宁别别扭扭地站起身,在屋子里走了两步。   江微之静静地看着她。   倒春寒的天,她穿牙白色的衣衫,走到两重深的茜色纱幔前,轻巧而明丽。   她离开了他的床前,略微走动,裙下露出了云丝绣履的鞋尖,右足鞋尖上沾染了些许泥水,有些扎眼。   公主,何曾有过衣物脏污的时候?   她永远是洁净娇美的样子,不染分毫尘土。   可今日的她,鞋尖却蒙了尘。   江微之胸口一痛,大约是怔忡之症又犯了。   霍枕宁不打算和他计较那些你来我往,见他醒了,除却如释重负的情绪,还有丝丝缕缕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你这些天躺在这儿,日子过的好不好?”她随意地问了一句,并不打算同他继续那个诚意的话题。   江微之胸口的痛楚之意过去,闭了闭眼睛,旋即再睁开,一双寒星眸凝望着她。   “过的不好。”他恳切地看着她,眼神澄澈地像汪清泉,“直到你来了。”   他只穿雪白的中衣,面容映衬的如玉,说完这句话,他有些歉意的笑了笑,像是很抱歉似的望住她。   这屋子有些太安静了,霍枕宁有些嫌弃的想着,太过安静会让他说的话愈发的清润入耳,她听的真真切切,心中却不起波澜。   就像那朝南的书桌上头,那一扇窗子外,有齐国公府的飞檐翘角,有些大片的云。   还没入夜,月亮不在。   从前的她,想从他的窗子看月亮,可如今见了这扇窗子,她却不想等月亮了。   她往他的床前走了几步,站在了他的面前。   “我要回去了,贸然出宫,也没有征得爹爹的同意。”她认真地同他说着,乌亮大眼无风无雨,“我不能老是这么任性。”   江微之凝望住她的眼睫,不愿意挪开眼神。   他头一次想念那个任性的她,不管不顾,一门心思向他奔来的,那个任性骄纵的公主。   他叹了一口气,掀开缎被,长腿勉力离开床榻,跌撞着下了床。   霍枕宁一怔,制止他:“还能下床?谁说的你快要死了?我要打死他。”   江微之捂着胸口,眉间蹙了一道深谷,慢慢地走到了她的面前。   他的身姿像一座山,高大而宽厚,霍枕宁下意识地往后仰了一下,然而他却慢慢地蹲了下去,手指捉住了公主的鞋尖,接着用自己的袖子轻轻地擦拭其上的泥土。   一下一下的,泥土表层被擦拭下去,只留下浅浅的印子。   他擦拭完,慢慢地单膝跪在了公主的身前。   霍枕宁不知他的用意,低头看他。   江微之垂目,眼望着她藏在裙下的鞋尖,声音沉沉郁郁。   “公主,前事种种,皆是臣的不是。”他的声音里有词不达意的温柔,“臣回不去从前,却可以从现在开始。”   霍枕宁有些怔忡,神色不似平日的舒展娇俏,眉间微蹙,有些无措。   “我方才已然同你说了,你若醒了,我便同你两清。”她悄悄往后退了些许,垂目向下看,看见他雪白的领子里有一丝鲜红的血迹,想是呕血所致,还未来得及更换。   她有些心软了,可转念想到他素日里的骄矜和目空一切,又觉得怄气——这样的他,若是真做了夫妻,怕是要人头打出个狗脑子。   “两清就是你不欠我的,我也不欠你的,咱俩没干系啦。”她摊摊手,神情轻快又俏皮,轻轻松松的,像是在同他宣告着什么,“我心里没有你啦,一点点都没有了。”   江微之仰望着她。   公主伸出一根手指,细致的竖起来告诉他,心里没有他了。   一点点都没有了。   他的怔忡之症,短时间内怕是不会好了。   他胸口倏的一紧,接着有甜味涌上喉咙,他紧闭牙关,害怕有血流出来,吓着她。   霍枕宁说罢一点点都没有之后,却有些心虚——她此刻跑在人家府上,若是说是一点点都没有,倒是有些言不由衷了。   她赶紧补救了一句:“我来看你,不过念着你是璀错的表哥,又是因站在我的窗前挨了冻,你也不要多想。我是爹爹教出来的好女儿,爱民如子,敬重朝臣,你也不必感动。”   江微之将那口甜咽下去,苦涩却又泛上喉头,他叩首谢恩:“臣,很感动。”   霍枕宁嗯了一声,见他垂目颔首,有些微小的汗珠流在额上,似乎体力已不支,摇摇欲坠。   “退下吧。”她习惯地说了一句,忽的意识到了这里并不是在宫中,旋即尴尬起来。   江微之自动站了起来,外头却有恭恭敬敬的声音响起:“殿下,花厅已置下了酒食,请您移步。”   霍枕宁看了江微之一眼,见他一手撑着搁花瓶的桌上,气息不匀的样子,眼神却灼灼。   她嘀嘀咕咕地转身:“我才不在这里吃。她们都不喜欢我。”   说着,头也不回地出了江微之的屋子,却见门口跪了一地的仆从,她不以为意,木樨忙上前来侍候,一路穿堂而过,上了马车疾驰回宫不提。   眼见着公主的身影转过帏帘,再消失不见,江微之颓然地坐在了床边。   谢小山飞也似地冲进来,见着自家表哥坐在床榻上,一阵问询。   “如何?公主表妹都同你说些什么?”   江微之慢慢地摇头,有些疲累。   “公主为何会来?”他想到霍枕宁鞋尖的那一抹泥土,心疼起来,“怎能让她到这里来?”   谢小山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缓了一会儿。   “公主表妹为何不能来这里?”他有些不明白,却也不打算想了,继续向舅哥表功,“你不是昏迷了有几日吗?几位郎中都来说您没治了,我却觉得你命不该绝,倒不如借此机会看看公主表妹究竟对您上心不上心,你瞧,一说您快不行了,要准备后事了,公主表妹便火急火燎地过来了。”   他得意洋洋,觉得这一把操作一定赢得了舅哥的欢心,于是就坐在了他的床榻上。   “天底下的姑娘呢,都一样,都得哄着捧着,更别提我那公主表妹了。”他一条条地同他分析,“她是什么人呢,大梁唯一一个等同于亲王的公主,尊贵的像天上的月亮,可您倒好,从来没对她说过一句软语,更别提哄着捧着了。你不哄,自有人哄,你不捧,也自有人捧。”   江微之冷冷地打断了他的话。   “所以你骗了她?”   谢小山一下子跳起脚来。   “我骗她什么了啊,你本来就昏迷了,弥留之际,我那一句话骗她了?”   江微之将他踹了下去,有些上火。   “离我远一点。”   谢小山讪讪的挠挠脑袋,出了门子,留下一句更令江微之上火的话。   “璀错这几日住在国公府,我也会多来陪陪她的。”   江微之懒怠理他,静坐床榻,不一时便有侍女前来服侍不提。   日子过的飞快,春寒不过料峭了几日,日头便一日日的暖起来,衣衫渐薄,可驸马依旧没有定下来,霍枕宁在宫中的日子愈发地无聊,东宫事务繁忙,太娘娘忙着念佛,爹爹日日在朝堂上生气,她也不敢触霉头,想和二妹妹霍曲柔斗斗嘴,却也找不到人——二妹妹好久没有来烦她了,深居简出的,不知道在做些什么。   到了三月初七这一天,霍枕宁同璀错在太液池边上捞乌龟,捞了好几只放在小篓子里,打算带进仁寿宫里养在睡莲的缸里,正捞的起劲,却见应大虎领来一个小内侍,正是二妹妹身边的徐进。   徐进将身子弓成了一颗虾子,有些紧张。   “殿下,二殿下叫您去紫宸殿,同她一起听戏呢。”   霍枕宁虽无聊,却不是个傻子,她手里的网不停下,漫不经心道:“爹爹正在上朝,哪里有什么戏可听,二妹妹别想坑我。”   徐进想着二殿下的嘱托,又道:“虽是在朝中,但议的却是有关于您的事,二殿下一定让我请您过来。”   霍枕宁听了此言,有些好奇,同璀错对看一眼,璀错轻轻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去。   霍枕宁好奇心被勾了起来,她本就是天不怕地不怕,此时便撂了网子,身边宫娥为她净了手,这便随着徐进去了。   璀错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忙叫一旁的小内侍绿沈去殿前司通禀。   霍枕宁一路往紫宸殿而去,自后殿门而入,悄悄地站在了朝臣侧边,哪里又有二妹妹的影子呢,她绕过几棵柱子,正要继续寻找,却在那吵吵闹闹的议论声中,听到了爹爹身边阮行的声音。   阮行的声音尖利,瞬间压过了朝臣议论的声音,一字一句地传入到了霍枕宁的耳中。   她脑中轰的一声炸开了,随之而来的是全身的颤栗。   就在这一刻,却有一双温暖之手覆上她的耳朵,将那尖利之声隔绝。   大病初愈的殿帅将她护在身前,为她挡住了那一缕穿堂入室的风。   作者有话要说:  徐九:我吃了两颗巧克力,似乎还是有些乱……   因为感觉自己要胖了2333   大家不要因为看文生气,高高兴兴的,作者笔力不够,有时候写的不好,还请多担待,给各位小仙女鞠躬了,希望你们都开心,好不好! 第61章 开端(上)   合该是春和景明的春日, 霍枕宁却感到了彻骨的冷。   时隔十二年,爹爹终于又立后了。   娘亲薨逝的第三年, 朝中每隔几日便会提起再立新后一事, 爹爹驳回了无数次。   头些年,是太娘娘掌着后宫,这几年齐贵妃才慢慢接过了手。   齐贵妃出自勇毅侯府,在帝京的诸多显贵里不显山露水, 六年前,齐贵妃的兄长齐雅厚出任平栌节度使,抵挡靺鞨的侵扰,逐渐稳固了营州以北的国土,为陛下所器重。   齐贵妃是个聪明人, 素日里从不惹事生非,善待后妃,将后宫管理的着实安稳, 也从未有过苛刻的名声传出,立她为后, 顺理成章。   可即便如此, 她还是无法面对。   那双大手将她的双耳捂住,接着将她的身子旋向了自己, 有一道和风霁月的目光落在她的眉眼。   “臣带您看个好玩儿的。”他的声音响在耳边, 在此刻如天籁。   侧旁似乎有朝臣注意到了她的所在,她不愿让让人看出她的狼狈,隐下面上的阴霾, 嘴角上扬,笑眼弯弯。   “好啊。”   她应的爽快,身姿飘动,右手反捉住江微之的手腕,带着他往殿外而去。   一向秉节持重的殿帅反被她拉着往外跑去,转瞬间便消失了。   到得殿外,一路奔驰至那千步廊,她才将江微之的手放下来,犹犹豫豫地低着头,用足尖去踢那侧旁的小花。   江微之耐心地看她踢路旁的小花,一直看她把花踢的乱七八糟。   “江迟。”她踢了一会儿,觉得没意思了。   江微之嗯了一声,等着她的下文。   “是什么好玩儿的?”日光晒的她有些睁不开眼睛,“若是寻常的,我可不想看。”   “我看璀错养了一只小猫,也给你聘了一只……”他话音未落,霍枕宁意兴阑珊地接了一句:“我不乐意养猫。”   江微之笑了一下,春日艳阳下,眼中有金环璀璨。   “我送的,你必定乐意。”他胸口揣着谢小山为他做的追回公主的笔记,成竹在胸。   霍枕宁撇开脑中的烦乱,一路往仁寿宫去,将将拐进巨大的影壁,便见那小花圃的水泊旁,有一只细长脚的白鹤,颀长的脖颈高傲地扬起,黑亮的眼睛,姿态美的犹如仙鸟。   霍枕宁脚下一滞,颤颤巍巍地抬起一根手指,指着那只仙鹤,有些匪夷所思。   “那只鸟是送我的?”   江微之默了一默,暗自揣摩了一下公主的心思,终究还是点了点头。   自那长着睡莲的大缸之后,突然冒出来两个人,一个是璀错,一个自然是谢小山了。   谢小山咋咋唬唬地跳出来,给公主表妹行了个礼,便叫嚷起来:“迟舅哥托人在昆仑山运来的仙鹤,特意送给您。”   璀错掩口而笑,为自家表哥添砖加瓦:“表哥送公主仙鹤,莫不是觉得仙鹤姿态优美,宛若仙鸟,才送给胖梨?”   霍枕宁哪里敢接近那只长脚仙鹤,呆若木鸡地看着江微之。   “你为何送我仙鹤?”   江微之神容淡淡,目光自仙鹤身上滑过——为何送她仙鹤?   他有些头痛,又有些词穷。   “长寿吧。”他冒出这一句话,换来的是谢小山的大笑,甚至捂着肚皮笑倒在了地上。   谢小山笑的眼泪都喷出来了。   “迟舅哥,你真行。”送一个十五岁的小姑娘一只鹤也便罢了,竟然还愿人家长寿,这是什么脑回路。   霍枕宁呆若木鸡,试探地说道:“这不可能送我的吧,应该送给太娘娘才是。”   江微之送给谢小山一个锐利的眼神,转身便走了。   便走了……   霍枕宁恹恹地在树下坐了,璀错从应大虎的口中已经得知,如今齐贵妃已然是齐皇后了,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同霍枕宁比肩而坐,默默地陪着她。   “胖梨……” 她嗫嚅了几句,便住了嘴。   霍枕宁将头靠在了她的肩上,看谢小山在仙鹤的旁边拿小鱼给它吃。   “千万别劝我大度,我可小心眼了。”她絮絮叨叨的,“二妹妹将我叫过去,不过是想让我亲耳听到爹爹颁布立后的圣旨,想看我大闹仁寿宫,想让我和爹爹生了嫌隙,想让外头人说我娇纵任性。”   “后位空悬这么久,是该再立,不是她便还有旁人,我情愿是她,可理解归理解,我还是会生气。我自己一个人生一阵子气,就好了。”   璀错抬手摸了摸胖梨的脸,有些心疼。   “我陪你一起生气。”她下了个决心,转头去喊谢小山,“快把小鱼拿过来,让胖梨来喂仙鹤。”   胖梨警惕地摆手,推辞道:“不了不了。”   谢小山却听话的紧,将盛小鱼的盆拿了过来,递在公主的手里,身后却跟了那只长脚的仙鹤。   胖梨战战兢兢地拿了一只滑不溜秋的小鱼,递在了仙鹤的眼前,仙鹤高傲地看了小鱼一眼,接着低下头,一下子啄在了胖梨白嫩的纤手上。   “啊啊啊啊啊,”霍枕宁一下子跳起来,把手背在了身后,哪知仙鹤似乎没打算放过她的手,长脚一迈,蹿到了她的身后,开始啄她的手。   霍枕宁吓得头皮发麻,撒丫子就跑,仙鹤扑棱着翅膀,紧随其后,每靠近一些,便伸长了脖颈,试图啄上胖梨的屁/股。   于是整个仁寿宫里,公主在前头跑,仙鹤在后头追,谢小山、璀错追在了仙鹤的身后,接着又是一批宫娥内侍呼啦啦地全跟在后头,一时间鸡飞狗跳。   这一厢仁寿宫里鸡飞狗跳,齐贵妃所居住的宣微殿里,宜州公主霍曲柔坐在宝座的下首,目瞪口呆的听着徐进的汇报。   “……公主进了紫宸殿,亲耳听到了封后的旨意,可是却不见失望痛苦的神情,她兴高采烈地同殿帅跑出去了,再之后,就在仁寿宫里同一只长脚仙鹤疯玩起来……”   霍曲柔不可思议地看了自家母亲一眼,有些失望。   “照大姐姐的性子,她不应该大哭大闹,然后个父皇吵翻天吗?怎么会这么平静?”她没等到她想要的情形出现,气的胸口起伏,“她最得意的不就是她的嫡公主身份么,如今我也成了嫡公主,她为什么不气?”   齐贵妃雍容华贵地坐在宝座之上,婢女缄默地为她的手仔仔细细地涂上玫瑰香膏,她端详了一会儿柔嫩的手,这才宽慰女儿道:“你这气量便有些小了。到了封后大典那天,你瞧她叫不叫我一声母后?”   霍曲柔气不顺地撅了撅嘴。   “最好是同父皇闹翻天,让父皇厌弃她才好。”她气呼呼地说着,“这么些年了,赵全富在外头将她的名声散播出去……”   话音未落,齐贵妃一抬眼,眼中的凛然之色令霍曲柔把后头的话吞了下去。   “谨言慎行,你舅舅在营州置下了如此大的一份家业,朝中也拥趸者众,才有了本宫登临后位的一天,万莫不可失了分寸。她跋扈,你便要愈发的进退有度,她娇纵,你更要加倍的温恭自虚。至于她在外头的名声,都是她自己作出来,与赵全富何干?”   霍曲柔悻悻地看了自家母亲一眼,齐贵妃又道:“早前选驸马,她一个比肩亲王的公主,捎带上你,你能选出什么好的?如今母亲做了皇后,你的身价也水涨船高,什么佳婿选不得?”   霍曲柔想着几次同常少钧的相见,心中有些旖旎。   “母后,女儿还是心悦常少使……”   齐贵妃点了点头,并不觉得不妥。   “你父皇不让你选常少使,不过是忌惮朔方节度使的权重,你舅舅又在营州势大,若结为姻亲,朝廷不好控制,我现下却觉得极好,你舅舅光在朝中广结人缘,这些人哪里及得上割据一方的节度使呢?”   霍曲柔得到了母亲的许可,心跳的极快,快乐的上扬了嘴角。   这些时日,常少钧借着进宫,见了她一面,又有一回,她出宫去白云庵,又同他见了一面,虽无什么逾矩之事,却让她芳心可可,全记挂在了他的身上。   齐贵妃不日便会封后,整个宣微殿洋溢着欢天喜地的气氛,而紫宸殿后的皇帝寝宫里,皇帝坐在通天的江山如画的画下案前,面容依旧是儒雅清俊,鬓边却多了一些银丝。   江微之立在案前,仔细听着陛下说话。   皇帝搁下手中的天子万年笔,有些无奈道:“……送只猫儿、狗儿的,再不济送只小兔子,总比送只仙鹤强吧?你也真是不解风情。”   江微之微微一滞,莫非送只仙鹤真的不妥?可那是他特意命人从昆仑山,随着商贸的车队一路带过来的,仙鹤高洁美丽,又是长寿之鸟,而且别出心裁,不比谢小山的猫别致多了?   他还未及回话,皇帝已然又道:“……胖梨生你气时,动辄说些狠话,亦或是让你雪里站半天,如今朕让她失望了,她却能如此体谅朕,可见朕在她的心中,是比你重一些。”   ???   江微之面上不动声色,脑袋里却全是问号。   您是天子,是公主的爹爹,和他吃什么醋啊。   江微之违心地恭维了陛下几句:“公主如今待我如兄长,同您自然是无法相提并论的。”   皇帝收起略略得意的神情,板脸道:“不成。朕从小看胖梨钟情于你,早就习惯了,若是她换了旁人喜欢,朕的心又要被扎一回,你好好的,把公主的心挽回来。”   奉旨追妻啊这是。   江微之心下感动,沉默了一时,夷然道:“臣遵旨。”   皇帝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将目光凝在了江微之的面上,良久才温然道:“如今朝中风云诡谲,朕想护着想护着的人,只能兵行险招,你既从河西节度使的位置上自愿回宫,那拱卫京畿的事你要做好。”   皇帝颇有深意地看了江微之一眼,有些意味深长。   “你大哥领了河西节度使的职缺,不日便会偕同你三个哥去赶赴,他同河阳军、护国军在边关牵制营州、朔方,你在京畿放心做事,只管放开手去干。”   江微之深知陛下之用意,郑重地下拜,领命而退。   他心中记挂着仁寿宫的那一个,疾步赶过去,刚拐进了影壁,便见其间鸡飞狗跳的好不热闹,还没在杂乱的人群中找寻到公主的身影,侧方便有一个粉色的身影蹿过来,躲在他的身后,捉着他的腰际,江微之转过头去看躲藏在他背后的公主,还未来得及出声,便感觉到了身后有一股子湿气扑来,再一回头,一只仙鹤扑棱着翅膀,尖着嘴便扑上了他。   霍枕宁在他的背后躲的结实,战战兢兢地喊着:“江迟,快把你的仙鹤带走带走!”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晚了。   谢谢默默的思宇和时宜。 第62章 开端(中)   一只鹤能同时吊打三只鹅。   像这般战斗力凶猛的昆仑山仙鹤大约能打六只鹅……吧。   于是某一年的武状元江微之, 反手捏住了这只仙鹤的长嘴,仙鹤最主要的攻击武器被制, 气急败坏的扑棱了下翅膀, 一翅膀扇在了他的身上。   谢小山总不能眼睁睁看仙鹤攻击自己的舅哥,摆了一个白鹤晾翅的姿势,接着便扑过去,将仙鹤牢牢地压在了自己身下, 仙鹤冷不防被压倒,黑亮大眼被谢小山压的眼球凸出,发出了凄厉的叫声。   一鹤战三鹅,还不是被他谢小山拿下?   谢小山得意洋洋的把仙鹤压在身下,分出神去问正护着公主的江微之。   “四哥, 我就问您了,这只鹤骗了你多少钱?”   江微之将没缓过来神儿的霍枕宁,按在了廊下的椅上, 这才将郑敏等人叫进来,小心翼翼地将仙鹤绑了脚, 掐着翅膀带了出去。   霍枕宁惊魂未定, 同瑟瑟发抖的璀错对看一眼,气急败坏地冲着郑敏的背影喊道:“带下去好好审审, 我看是谁想害我!”   说着气呼呼地看了江微之一眼。   江微之拉了谢小山一把, 以手握拳假咳嗽一声。   “臣亲自去审。”他长腿一迈,拎着谢小山的衣领便出了仁寿宫的大门。   谢小山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衣领被江微之拎着, 脑袋好似缩进去一般,踉跄着跟在江微之的身侧走着。   “四哥,您走就走,何必抓着我——我和乡君还有话说呢。”他一张俊脸上全是不满,抗议道,“这鹤花了您多少银子,老实说,我给您讨个公道去。”   江微之懒怠理他,见此处已远离了仁寿宫,才将谢小山的衣领放下,郑重问他:“苏万彻晚间设宴,你接到了请帖?”   谢小山做作地一挥手,不当一回事:“那个搪瓷货,选了次驸马,人就抖了起来。我好歹帝京排名前几的纨绔,能瞧得上他?不去不去!”   江微之拍了拍他的肩膀,道:“要去,还要喝个大醉,酒后若还有局,你还要去。”   谢小山谨慎地看了江微之一眼,小心翼翼地说:“四哥,我怀疑您要害我?”他不满地嘟哝,“你怎么不去?”   江微之径直往前走,撂下一句话:“若不能为舅兄办事,乡君何必嫁你?”   谢小山气的一顿足,追了上去,喋喋不休:“我既同乡君情定三生,那便是同国公府绑在了一起,我和四哥您的感情,也是情定三生,莫说去吃个酒,便是上刀山下火海,小弟眼睛都不带眨的。”   江微之负手前行,留给谢小山一个满意的背影。   国公爷江燕安战死,二十万护国军动荡不堪,如今皆由父亲曾经的部下怀化将军曾敬诚统帅,依照陛下之意,待此番圣意执行完毕,他便会被委任辅国大将军,镇守边关,接过父亲曾经的军队,保家卫国。   如今九大边关共有九位节度使,在陛下掌控中的,不过四边,朔方势大,行事阳奉阴违蠢蠢欲动,平栌依仗戍边有功,大肆结交朝臣,枢密院把持军政,常常罔顾圣意,为护国军人为地制造阻碍。   朝中朋比为奸,积重难返,若是想清肃朝纲,尚需雷霆万钧。   霍枕宁气呼呼地看着自己被啄红了的手指头,口中不停地同璀错抱怨:“……总是要让我不高兴的。”   璀错小心翼翼地捧着胖梨的手指头,轻轻为她吹了吹,再涂上芦荟汁,笑靥浅浅。   “从前看表哥万般好,如今却事事瞧他不爽。”她看了一眼外头的暖阳,小声说着,“陛下这当口一定不会苛求你,咱们出去踏青吧。”   霍枕宁眼睛亮亮,颇有兴致。   “没错儿,这会儿爹爹一定怕我同他吵闹,事事都会顺着我,我得去要些好处才是。”她蹭的一声跳起来,冲进了东暖阁,把外衣一脱,便钻进了被褥中。   “木樨、兰桨,把药汤熬起来,叫大医来陪我。”她拱在被窝里,吩咐宫里人忙起来,“璀错,赶紧过来给我揉眼睛。”   这等事公主打小便做惯了的,此时一声令。宫里人人都忙碌起来,不过半个时辰,整个东暖阁已然药香缭绕,公主一脸的病容,眼睛红红地靠在大迎枕上,拿着帕子,我见犹怜的。   大医面无表情地端来了一碗汤药,见公主一脸的跃跃欲试,警告她:“这一碗是川贝红参雪梨,不过是补品罢了,没什么好喝的,公主悠着点。”   公主一听不是药汤,有些失望。   大医就是怕她乱吃药,这才弄了补气润肺的汤来,此时见公主失望,面无表情道:“公主不必看在老臣的面子上,善待夏功玉,那孩子配不上您。”   霍枕宁摆摆手,不当一回事:“那是自然,本公主仙姿玉骨,他自然配不上。不过呢,他是爹爹钦点的探花,世上什么女子都配得,你老人家回去劝劝他,叫他不必痴恋与我。”   夏大医看着公主长大,早就视若子侄,被公主噎了一下,倒也没往心里去,刚要嘱咐公主两句,便听外头有人唱道:“太后娘娘驾到,陛下驾到。”   霍枕宁宛若戏精上身,往下一滑,便进了被窝,只留了颗头在外边。   太后一般在晌午时分礼佛,故而是同陛下同时得到的消息,此时见了孙女儿躺在床榻上,一脸的伤心,忙心疼地坐了过来。   “你望望,胖梨这都瘦了。”太后知道霍枕宁心中所谓何事,看了皇帝一眼,心疼道。   皇帝叹了口气,往胖梨的床榻边一坐,端详了一下,道:“没瘦啊,朕瞧着还比昨儿胖了一些。”他捏住了女儿的脸,揪起了一块展示给太后看,“哦,这是肿了吧?”   胖梨脸上的肉被揪起了一块,一双大眼睛立刻皱成了三角眼,把自己脸上的肉从爹爹的手中抢回来。   “爹爹,您就这么疼女儿的?”她质问道,突然想起了晨起朝堂里的那道封后的圣旨,悲从中来,“都说有了后娘就有后爹,民间说的诚不我欺。”   太后一拍她的屁股,刚想嗔骂几句,皇帝这便冷了脸。   “不许拿这话来气爹爹。”他沉着声,却不愿意同女儿说那些朝政之事,便放缓了声音,“胖梨,爹爹不会让你受委屈的。”   霍枕宁心下一黯,想着方才自己试演的戏码,便换了一副悲悲切切的嘴脸。   “爹爹为女儿着想,女儿也想要体谅爹爹。”她演着演着,就有点入戏了,泪珠滚落下来,流在了太后同皇帝的心上,“可是女儿心里难受啊,十分十分的难受,三月三的天,女儿还只能在宫里头待着,徒增伤心……女儿想着,大约能出宫走一走,才能缓解心头的抑郁。”   皇帝哭笑不得,再问她:“还有呢?”   霍枕宁抽抽噎噎,哭的再伤心不过。   “若是能常常出宫,那就再好不过了。”她偷眼去看自家爹爹,发现他好整以暇地看着自己,就连太娘娘都笑眯眯看着她,心虚起来,索性破罐子破摔了。   “不仅要出宫,还要常常出宫,最好还能出个远门儿。”她一口气说完,如释重负。   皇帝扶额,心里头却有些感慨。   “朕准了。”他叹了一口气,道,“不过你回回出去,都惹是非,朕得给你弄个紧箍咒。”   他想了想,道:“朕呢,一时给江微之一道令牌,你什么时候想出去了,便写一张条子,上面列出时辰地点事宜,拿去给江微之,他盖上个红印章,拿出来令牌,你才能出去。”   霍枕宁万念俱灰,绝望地看着自家爹爹。   “爹爹,您不想让我出宫,直说,何必要给我上这么个紧箍咒,没意思透了。”   皇帝笑呵呵,不再理她,转头看见璀错恭谨地立在一旁,便唤过她来,说道:“你自小跟着太娘娘长大,也算是朕看着长起来的,待过些日子,朕收你为义女,封个县主,明年风风光光的出嫁吧。”   璀错万万没想到有此封赏,心里头砰砰乱跳,感恩不尽:“陛下万岁,臣女感恩不尽……”说着,便有些哽咽了。   霍枕宁在一旁也为璀错高兴,太娘娘笑的慈爱,叫她起来:“做了陛下的义女,便不该称臣女了,该自称女儿才是。”   璀错感动的无以复加,拭泪道:“世上哪里有女儿这般好命的人,能得陛下、太娘娘、公主的照拂,便是此刻死了都值当。”   皇帝感慨道:“你的父母连同舅舅,都是我大梁的英魂,朕愧对他们啊。”   说罢,又对胖梨道:“别躺着了,爹爹瞧你气色好得很,赶紧起来玩儿去吧。”   霍枕宁继续装病,矫揉做作道:“女儿不想玩儿,女儿病着呢。”   皇帝看穿了她的计谋,笑了一笑,起身便走了。   太后娘娘过来给她掖了掖被子,叫兰桨过来喂公主喝药:“这一闻就不是药,大约是些补品,喝了吧。”   霍枕宁一想到,从今往后出宫都要瞧江微之的脸色,悲从中来,一口气将这碗川贝红参雪梨给喝了个干干净净。   太娘娘这才满意地走了,临走时又嘱咐宫娥好好侍候着。   午睡过后,北边就起了一阵风,到了暮色四合时分,殿前司副都指挥使江微之将公务处理完,回了殿前司,刚在那凶神恶煞的兽纹案前坐下,就见桌上摆了一张白鹿纸。   他展开一看,其上歪歪扭扭地写了好些字。   江微之辨认了半天,才看出上面写了什么。   今日酉时二刻,去遇仙楼,同今科探花夏功玉探讨经史子集之学问。   江微之眸中星芒微动,干净泛白的指节轻叩白鹿纸。   “不过是个探花。”他坐在圈椅中,如玉的面容上无风无雨,自言道,“嘉佑四年的武状元,如今做了正二品的殿前司副都指挥使,都不及他风光。” 第63章 开端(下)   霍枕宁望着眼前的一张白鹿纸、一本字帖, 陷入了沉思。   那纸上赫赫写着一排字,令人看了简直要吐血身亡。   “古人云, 字如人之衣冠。公主, 您该练练字了。”   余下一排写着:“若是状元邀约,公主可赴。探花之约,不准。”   霍枕宁气的七窍生烟,复又去看那纸上之字, 果然字字骨气洞达,爽爽如有神力。   她控制了一下自己嫉妒的嘴角,去翻那本字帖。   《灵飞经》。   她无聊地翻了翻,头痛。   眼见着外头云压雁低,暮色苍茫, 快要入夜了。   公主命人在桌案上铺了一张宣纸,运了运气,提笔、挥毫, 写下了“衣冠不整”四个大字。   随即叫来璀错和木樨来看。   “你们仔细看看,我这字写的到底如何?”她拿着有些滴墨的毛笔, 向身旁人打听意见, “不必恭维我,实话实说。”   木樨看着纸上惨不忍睹的大字, 忍俊不禁。   “评字便评字, 写这四个字有何用意?”   见璀错也歪着脑袋表示不解,霍枕宁大大方方地解释:“江迟说,字如人之衣冠, 又说我该练字了,照他这么说,本公主岂不是衣冠不整了许多年?真是大逆不道。”   璀错闻言,错愕地笑道:“倒不至于衣冠不整,至多是穿错了一两件。”   霍枕宁做势要拿毛笔去写璀错的脸,璀错一躲,墨汁差点没甩在木樨的脸上,木樨哎哟哟地叫了一声,去拦公主:“……芩大家也是这般督促您练字,殿帅没说错。”她又问起出宫之事,“拿夏功玉做筏子,殿帅可盖上章了?”   霍枕宁摆出了一副那不叫事儿的架势。   “我要他盖章?”她简直觉得好笑极了,“爹爹才是昏了头了,我出个宫还需他盖章?”   她在原地打转,直转的璀错在一旁拉了一把坐下。   “说破了天,没有殿前司的章,你就出不去。”璀错毫不留情地戳破她的自大,“现下天都快黑了,老老实实地吧。”   霍枕宁心有不甘,坐在榻上绞尽脑汁,终于叫她想到了。   “宣那个今科状元进宫一趟。”她叫应大虎,“我就不信了,今儿一定要出去!”   应大虎领命而去,木樨在一旁劝她,“可有什么非要出宫的理由?”   “没有理由,我就要看看这回他给不给我盖章。”公主抱着膀子,倔强的像一只尖嘴鸟。   应大虎自宫里头一溜烟就跑到了东华门,交代了门前的侍卫,去那浙江会馆寻今科状元卓鸣珂进宫。   那今科状元卓鸣珂四十有一,生的端正儒雅,蓄了一把美须,他授了颖州知事通判一职,不日便会去前往任上,他乃是浙江人,此番进京赶考,因母舅家皆在京城,便偕同了老母及妻子并一双儿女进京。   这时候天色将晚,宫里头却突然有公主的传召来到,卓鸣珂的妻子杨氏一下子便瘫倒在地,哭天抢地起来:“……我嫁给你二十三年,好不容易熬成了状元夫人,那公主娘娘却要横插一杠子,老爷啊,你今次入宫若是不能一头撞死在柱子上,而是做了那驸马,我就带着你老娘孩子投河去!”   卓鸣珂同杨氏感情是极好的,此时当着那皇宫侍卫的面,有些尴尬,也有些担忧,将妻子从地上拉起来,好说歹说将她安抚下来。   “若是公主使强,我便一头撞死在那宫门前……”   杨氏抹着眼泪哭哭啼啼:“这才过了几天好日子啊……”   那侍卫面部抽动了一下。   这状元公肉眼一看都四十多岁了,公主正风华绝代,拿脚丫子想,也不可能看上这状元公啊……   他面无表情地催促道:“您快些跟我走吧,公主那里等不及了。”   这一家又是抱头痛哭了一回,卓鸣珂这才随着侍卫进了宫,一路忐忑进了仁寿宫,正见一个肌如白雪的少女自里头跳出来,见到他,便笑颜逐开,点了点头便令他跟着自己来:“状元公随我走一趟,一时有你的好。”   卓鸣珂上一回的宴席上,远远地见了公主一面,真是惊为天人,此时临近了一瞧,竟觉得公主之容,令他不敢直视,恐惊了公主的神思。   霍枕宁也不乘轿,一路踢踢踏踏地往殿前司走,待行到殿前司时,已是霞光消弭,半轮残阳沉入地平线,宫灯鳞次点起,天上是融融月,地上是昏昏的灯,一派静谧。   虽才是初春,许是走的快了些,又或许是午间的那一碗川贝红参起了作用,霍枕宁只觉得燥热,好在一进那冷冰冰的殿前司,一股子清凉之意泛起。   公主驾临,正在练石锁的郑敏慌的跪下问安,才说要请殿帅出来,公主便气势汹汹地进了里间,迎头正碰上江微之。   他着官服,金玉带束着一把窄腰,眼神掠过,停在了霍枕宁的身上。   “公主驾临,所为何事?”他尚在公务中,掼常肃着一张脸,然而今次见了公主,眼眸中仍是多了十分的热切,于是伸手拉了一张椅子,让公主坐下。   霍枕宁毫不客气地坐在了圈椅上,趾高气扬地点了点身旁一脸茫然的状元公卓鸣珂。   “探花不够,状元来凑。今科状元亲自邀约本公主出宫研习经史,还不快点盖章。”她得意洋洋地用下巴示意江微之拿印章来。   江微之唇畔牵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漫不经心地接过木樨手中的白鹿纸,放在手里也不看,眼光凝在公主的面上。   “状元公既然进来了,又何必再出宫。公主便在书院研习吧。”他四两拨千斤,轻而易举地将公主挡了回去。   霍枕宁哪里能这么容易被他打发走,她强词夺理,说的是振振有词。   “说的容易,本公主学习是要讲究氛围,在宫里我研习不下去。”她耍起小性子来,不依不饶,“总之你快些盖章,别拿着鸡毛当令箭,妄图拿捏我。”   江微之气定神闲地坐回了首纹案前的椅上,斜睨那状元公一眼,道:“为状元公看座。”见卓鸣珂忐忑而坐,这才向着公主发问:“公主今日是否一定要同状元公出宫?”   霍枕宁不假思索,点头称是。   “不仅要同他出宫,还要同状元公一同游湖吃酒,赏月赏花吟诗作对,今日三月三上巳节日,本公主还要同状元公一同放河灯,畅谈一番。”   江微之长长地哦了一声,再度去问她:“公主还想同状元公做些什么?”   霍枕宁冷不防被他一问,皱着眉头愣了一下,又瞪大眼睛信口开河:“放完河灯还要去东内大街吃糯米莲藕、酱鸭头,接着再去茶坊喝茶听曲儿……”   霍枕宁一边信口开河,一边偷眼去看眼前的江微之。   他泰然自若地倚在那椅上,听的认真。   见公主停住了,他慢慢等了一时,才语音带笑,向着公主说:“好。”   好?   好什么?   霍枕宁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不解其中意。   而一旁的状元郎卓鸣珂听着公主的一番话,心中忐忑极了。   这明显是瞧上了他啊,他不禁在这殿前司的大屋子里找柱子,可是委实又怕死,正两难之间,却听这清俊若孤松的殿前司指挥使语音带笑,扬声道:“抬上来。”   话音将落,便有两位兵士抬了一面牌匾而来,其上红纸为底,以金箔书写了八个大字:军谋宏远,堪任将帅。   又有一人拿长/枪,一人拿提名录,威威赫赫地走上来。   郑敏接过提名录,走近公主,躬身为公主打开,恭敬道:“殿下,您请看。”   霍枕宁眼力颇好,一搭眼便瞧见那名录第一页第一列,就是江微之的名字。   她有种不祥的预感。   郑敏指着那一列,恭谨道:“这里是嘉祐四年的武殿试提名录,这第一页第一列第一人,写着:第一名,江微之十四岁,马箭中十矢地,开弓十六力,舞刀一百二十斤……”   那文状元卓鸣珂听完立刻肃然起敬,拱手道:“久闻殿帅武艺超群,未曾想竟是嘉祐四年的武状元,听闻每四年一次的武举由乡试到会试,大约有三万人之众,殿帅能从其中脱颖而出,实乃是雄才盖世啊!”   霍枕宁扶额。   敢情他那句好,是在这里等着她呢。   江微之夷然一笑,笑容竟似点亮了这阴森肃杀的殿前司衙门。   “公主,此时不过酉是三刻,车已备好,您请吧。”   霍枕宁从椅子上跳起来,狐疑地走到那面书写着“军谋宏远,堪任将帅”的牌匾,鄙夷道:“如此浮夸的牌匾,一定是你自己偷偷做的。”   江微之一笑,向侧方拱手,恭谨出言:“这八字乃是圣上亲笔,公主觉得浮夸?”   霍枕宁差点一口气没上来背过去,一顿足,气急败坏:“我才不要和你一起出去玩儿。”   江微之眉眼有笑意氲氟,语音中带了淡淡的笑:“三月三,清夜无尘,东内大街开了庙会集市,花灯糖人、龙须酥茯苓饼,东内湖上河灯璀璨……公主若不想去,那便只能等明年的三月三了。”   作者有话要说:  碧螺春味的棒冰,拿去拿去2333 第64章 解忧(上)   公主若不想去, 那便只能等到明年的三月三了。   威胁,这就是赤/裸裸的威胁。   霍枕宁回转身, 衣袂划过一道好看的弧线。   “没有三月三, 还有五月五、七月七,”公主笑眼弯弯,乌黑浓密的眼睫忽闪卷翘,隐约可见其中星子闪动, “今夜我便同状元公在太液池边研习经史,倒也惬意。”   眼见着对面那人露出了几分讶然,霍枕宁唇畔牵笑,毫不留恋地转身欲行,衣袖却被轻轻牵住。   牵住她衣袖的这一分力, 轻缓柔和,并不像是一个能执一百二十斤长/枪之人的力气。   公主轻轻回眸,探询的眼神落在他的面上。   他的手执住她的衣袖, 身子略略有些向她倾斜,眼神中却带了几分的哀恳。   这样的江微之, 是霍枕宁不常见到的。   江微之的骄傲, 是胎里带来的。   出身显赫、才能出众,哪怕身处险境, 他都从未低过头。   可他偏偏此刻下垂了眼角, 眸中的星子像是蒙上了一层雾,柔和了锋芒,恳切地望向公主。   “公主可以等五月五、七月七, 可臣却不一定能等的到。”他服了软,却还是耍了心眼,低垂了眼眉,做出了一副失落的样子,“臣过一日便少一日,还请公主垂怜。”   一贯要强的人,若是示起弱来,那便是震撼人心的效果。   方才还趾高气扬,炫耀武状元招牌的殿前司指挥使,此刻可怜兮兮地拽住了公主的袖子,说了这样一番哀切之言,倒使得一旁看戏的众人,跌落了一地的眼珠子。   木樨心思玲珑,早堪破了江微之的玄机,她掩唇轻笑,与那郑敏相视一眼,引着状元公卓鸣珂轻轻退了出去。   公主却不是个心肠百曲之人,她被那一句“过一日便少一日”吸引住了,登时想到前些日子他的昏迷,再加上大医曾经对他的诊断,心里边隐约起了几分的恻隐。   眼见着公主神情有些松动,江微之趁热打铁,轻轻摇了摇霍振宁的衣袖,垂目望住了她。   殿外此刻早已玉兔高升、万籁俱宁,殿中烛火错落,映的这年轻的指挥使颜色惊人,霍枕宁犹豫了几分,到底还是落下阵来。   “那便赏你陪同吧。”她坦荡荡地告诉他,顺手将自己的衣袖从他手中拽了出来,背在身后,嘟哝道,“以后别老动不动扯我的袖子,小心我治你的罪。”   江微之嗯了一声,应的爽快。   “殿下英明,臣唯命是从。”   他既得了逞,平日里多么威严正派的一个人,此时眼眉也笑开来,有些过分的好看。   突然有种上了贼船的感觉,霍枕宁悻悻地掉头就走,门前郑敏早备好了轿辇,公主瞪了他一眼,上了轿辇,却不往宫外去,郑敏战战兢兢地问她:“殿下这是往哪里去?”   轿中没有声息,木樨淡声道:“叫你们家殿帅候着吧。”   郑敏暗道不好,回去禀了江微之,江微之心中五味杂陈,生怕公主耍性子不同他出去,披上外衣,便跟在公主的轿子后,去了仁寿宫。   郑敏瞧着自家殿帅这般没出息的样子,有些鄙夷的回了去,继续练他的石锁。   在仁寿宫外头等到了月上中天,才见公主穿了一袭霜衣,做了男装打扮,头发高高束起成髻,其上簪了一根玉簪。   天上有溶溶的月,月华落在公主的肩上,像是为她镀了一圈的莹润金边,江微之屏息而待,心跳隆隆。   他忽地有些词穷,不知该同她说些什么,霍枕宁却跳在他的眼面前,仰着头问他:“能瞧得出我是个姑娘家么?”   美的这样煊赫,怎么瞧不出?又不是瞎了。   他心里有无数的温柔话语,到了嘴边却一句都说不出来。   “嗯。”   嗯?霍枕宁悻悻地瞪了他一眼,领着木樨扬长而去。   江微之有些懊恼,长腿一迈,跟在后头默默往东内门去了。   因是同殿前司指挥使一道,公主便也只带了木樨一个,江微之只安排了五十名暗卫,隐秘而行。   出得东内门,路过下马碑,再行二里地,入目便是喧嚣热闹的东内大街。   街市人潮如流,因又是三月三,东内大街毗邻着东内湖,其上漂着各色的河灯,好似开满红莲,人人面上皆是满满当当的笑意,江微之护在霍枕宁之侧,行在人群中,令好些百姓驻足而看。   自漫天灯影中,一路行至东内湖畔,人烟便有些稀少了,那东内湖上停着一艘画舫。   画舫玲珑透漏,飞檐翘角上斜了一轮弯月,公主却觉得无趣,指了其侧的一叶捕鱼人的小舟:“我要乘那个。”   小舟简陋,连个遮风避雨的草棚都没有。   木樨自然不允,劝阻道:“……这般草率的小舟,风一吹就跑了,多怕人。”   公主不依,江微之笑着看向木樨,说了句不要紧。   “……你乘大船在一旁跟着,若是不稳,再接了公主上岸。”他安排的妥帖,说话间便同那捕鱼人会了船资,自己则轻轻一跃,便踩上了那搜小舟。   霍枕宁跃跃欲试,跳着脚去唤他。   “快来接我。”   船上人沐在浩渺的烟波里,手里扶了一枝长桨,那扶桨之手修长白皙,骨节分明。   他在远山的轮廓下澹然一笑:“等着我。”   船桨划动,靠近了岸边,伸出手来,轻牵了公主上船。   一舟载了二人,慢慢地向湖中央而去。   湖侧有一排肆铺,大多数是酒楼,江微之放开船桨,任小舟随风而动,他站在船边,指了那一处建筑,说与公主听。   “谢小山便在那里吃酒。”   霍枕宁讶然,托腮问他:“他同谁吃酒?”   江微之倚在船头,姿态伸展,眸中却有精光一闪而过。   “朋友。”   船在湖中飘动,初春的风充裕和煦,霍枕宁想到他那句“过一日少一日”,心中有惑,出声质询:“你那句过一日少一日,是什么意思?”   江微之略侧了侧头,将精致侧脸留给了她。   “人活与世,皆是过一日少一日。”他语音带笑,在清寂夜色里尤为清冽,“公主自然不同于我等凡俗,定然千秋万岁。”   霍枕宁登时有吃亏上当之感,怒目相视,瞧见了他一脸的真挚,更是恼怒,两手分别抓了船沿,一使劲儿,便开始摇晃起来。   她这么冷不丁的一晃,江微之本是站立船头,差点没给摇进湖里。   难得看他露出一霎儿的慌乱神情,霍枕宁松开手,乐的直拍手。   江微之稳住脚跟,笑意氲氟至眉眼,往前踏了一步,船只登时往霍枕宁这边倾斜。   霍枕宁吓得一把抓住船沿,生怕落下水去。   “快回去,快回去。”   江微之唇畔牵笑,又向前稳稳地走了一步,船只本就小,此刻重量移在一处,便有些摇摇欲倾,霍枕宁吓得闭上了眼睛,喊他停步:“你知不知道平衡是什么啊!”   江微之见公主花容失色,有些意得,长手伸出,一把将公主拉起来,再请用力,拉在自己的身前,清浅一笑:“这便是平衡。”   霍枕宁冷不防被他拽在身前,战战兢兢地睁开了眼。   此刻两人站在一处,船只慢慢地归正,稳当当地在水中漂着。   霍枕宁稳住心神,抬眼去看他,却正对上一双清寒幽深的双眸,她视线轻移,落在了他那线条坚毅的唇上。   她脑中忽然像过了电一般,想起她生辰那日,他与她的那个吻。   江微之垂眼,静静地看着公主,见她面上那抹可疑的红云一路红至耳后,他倏的一下,也想到了那一日的初吻,登时红云也将他的耳后染了个通红。   有些暧昧的气息在他二人之间弥漫,到底是长了她三岁的指挥使,江微之秉承着追妻就要耍心机的理念,稳下悸动的心,做作地捂住了自己的嘴,一脸讶然的去问公主:“公主,您在想什么?”   霍枕宁醒过了神,慌乱地移开目光,垂下眼睛,认真地去看那湖中绿绿的水。   “没想什么!”她斩钉截铁。   可是江微之却不打算放过她,只做出一副被亵渎的表情,讶然道:“公主口口声声厌弃了臣,可看臣的眼神,却想要把臣给吃了,莫非您对臣,起了什么邪念?”   霍枕宁一口气没上来,差点儿没背过去,   万万没想到,他竟然是这么个倒打一耙之人。   她气的手直接抖,扭头去反驳他:“我对你能有什么邪念?我又不喜欢你了。”   公主面颊染了淡淡的粉,映着月华,粉嘟嘟的甚是可爱,江微之心中有些失落,只轻轻地低了头,松开了握着公主手臂的手。   “我知道,我会讨公主喜欢的。”   霍枕宁将他这句话听了进去,心中不起波澜,两人就这么静静的站了一时,却见那岸边的有一间酒楼,临湖的窗子一下子被推开,有三两人在窗边推搡,似乎在争执着什么,接着,便见一人自窗子里头朝下下,扑通一声栽入湖中。   霍枕宁目睹了这一切,吓得捂住了嘴。   江微之万没料到这等事被公主瞧见,生怕公主受到惊吓,扶住她的肩头,将她转过来,背对了那岸边的酒楼。   作者有话要说:  郑敏:感谢 沉渊 关注我的健身项目:石锁。   小亲夏,我和二妞都很想念你~ 第65章 解忧(下)   虽不是青天白日, 隔岸却也是街市如昼,背街临湖的窗子里大咧咧地扔下一个人, 委实吊诡吓人。   江微之对眼前发生的一切了然于心, 虽将公主转向了自己,眼睛却仍看向那背街的窗,有人正探身关窗,抬眼一瞧, 正对上江微之的眼睛。   小舟与那窗子的距离只隔了半顷的湖水,窗子上那人面目模糊,然而动作形态却能看的清晰,见那人凝神看来,江微之在船上站的沉稳, 略略弯了弯身子,低下头,在霍枕宁的耳边轻声而言:“公主, 臣僭越了。”   温热轻缓的气息在她的耳边颈窝打转,公主不自然地摸了摸自己的耳朵, 纤手上移, 想将他推开,冷不防地, 他却虚虚的抱住了她。   他的下巴抵在她的肩颈相连之处, 可是下方抱住她腰际的手却并没有贴着,虚虚地停在她腰间的玉带上。   公主不解其意,两手撑住他的胸膛, 往后使劲仰着身子试图推开他。   “都这个时候,你不想着救人,竟然还在肖想我。”她有些气急败坏,反将他一军,以回报方才他对她的揣测。   可江微之却丝毫没有放开她的意思。   公主闹的厉害,江微之轻抬眼眸,看那窗子上的人还在探身看着他们,没有关窗的打算,江微之垂目,下巴在公主的颈窝蹭了蹭。   岸上传来打落更的声音,一声快一声慢,更夫高亢的声音响彻,也传到了这湖面上。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天干物燥……   江微之的声音适时响起,接在这天干物燥之后,甚是押韵。   “公主别闹。”   天干物燥,公主别闹。   霍枕宁果真安静下来了。   多好的良夜啊,可那湖里还沉着一个人。   娇养的公主,到底是上了回战场见过了死人,此时稳下心神,悄悄地将脑袋扭近了江微之的耳朵,小小声地问他:“是不是那凶手发现了咱们。”她突然惴惴不安起来,愈发凑近了他的耳朵,“会不会灭口?”   江微之目下的神思皆在那酒楼之窗,冷不防耳朵尖被软软的唇触碰,红云犹如电光石火般窜上了耳后,他脚下晃动一下,差点没把自己晃进湖里,双手一用力,就掐在了霍枕宁的腰上。   霍枕宁目瞪口呆,纤手上移,在他的胸膛挠了一把。   “你敢掐我?”   江微之松开了她的眼,见公主一双小鹿般黑亮的眼睛瞪着自己,他心中也有一只小鹿,惶惶乱蹿。   他不禁抬手,轻轻按上了公主毛茸茸的头,揉了一揉。   “臣不敢。”   霍枕宁将自己的脑袋从他的手下移开,嗡哝道:“一口一个臣不敢,实际上一身是胆。”   江微之眼中映着湖水,眉目甚是清明,他轻声一笑,望向那窗子。   窗子里的人看够了湖上这一对的痴缠,倏地将窗子合上。   江微之向着岸边点点头,便有数道黑影自岸边蹿了出去,悄无声息地潜入了那窗下的湖水里。   霍枕宁眼瞧着这一切,慢慢地将心放了下来。   小舟轻轻在湖上漂浮,公主趴在船沿,稍稍探了身子,以手做桨,轻轻拂动水面。   这样好的良夜,令她神思有些安宁。   周遭静寂如井,湖水推着船儿往前走,远处街市的鼎沸声像是隔了云端,有些缥缈,有些杳然。   她不做声,静静地想着今晨爹爹的那一纸立后旨意,望着船侧打着旋的水窝,眼神就有些痴了。   江微之向公主望过来,眼神朗朗。   他知道她在想什么。   他沉默着,望住她的眼神像是有光耀动,他心里有些疼,关于这程子的际遇,也有关于公主此时的哀愁。   他不愿意打搅她,良久了才突兀地同她说起话来:“我会为你解忧。”   他的声音真挚,像是深思熟虑。   他在公主的面前,向来称臣,鲜少这样的平常。   霍枕宁并不在意这些细枝末节,她不愿意他窥伺她的心声,笑了一下,无意义地反驳他:“我无忧可解。”   江微之嗯了一声,认真地又说了一遍:“我会为你解忧。”   这一回,公主没有问如何解忧,也没有问她有何忧,而是歪了脑袋去瞧他。   “为什么。”   为什么?   江微之怔了一怔,垂下了眼眸,平日里那样骄矜的一个人,这般一垂目,也流露出一些脆弱来。   “因为心悦你。”   有那么一霎儿,初春的暖风夹带着甜香拂来,高悬的玉兔,绕着船儿打旋儿的小鱼,都灵动起来。   公主歪着头望住他,笑眼弯弯,唇畔挂着些许促狭的笑。   “这份心悦,本公主恩准了。”她漫不经心地转过头,接着去看那湖中的小鱼,“只是再想从我这里拿走什么,便没有了。”   江微之心里惘惘然。   他曾那样伤她的心,此时又怎敢再去奢求她的心?   如今他的渴求,不过是能这般守在她的身边,便足够了。   他想到此节,有些释然。   有水鸟在湖中央的湿地上扑腾,接着又振翅而飞,木樨乘着画舫慢慢地驶过来,站在船头轻轻问向公主:“……清明还没过,天到底还是凉的,公主上来吧,仔细着凉。”   此话正中公主下怀,她眉眼弯弯,笑的狡黠。   “着凉了最好,那便可以正大光明的吃药了。”   江微之清浅一笑,摇了摇头,扶着公主上了画舫。   因方才坠楼一事突然,江微之心中挂着事儿,便不能久待,好说歹说,才将公主送回了宫,再去办事不提。   到了第二日的大朝会,御史中丞令彭宗明上书,枢密院枢密使宰相苏茂英之子苏万彻、平栌节度使齐雅厚之子齐鹤鸣,谋害军器监少监郑雄,称此二人将郑雄推入湖中,意图谋杀。   郑雄堕湖,身体受损,一直昏迷不醒,陛下震怒,令人彻查此事,一时间朝中风云诡谲,暗涌流动。   前朝动荡,后宫却也有喜事。   三月十五便是齐贵妃立后之日,这一日三月初九,齐贵妃设宴,邀请内外命妇晚前来宣微吃酒,用的名头则是祝寿。   祝谁的寿,自然是快要登临后位的齐贵妃。   说是祝寿,不过是为了接受大梁这些顶级贵夫人的朝贺罢了。   齐国公府的女眷们沉寂了许久,才终于在三月初九这一日,做了素净的打扮,乘坐了雕花的马车,一路往禁中而去。   曾经的齐国公夫人,如今的一等国夫人周氏肃着一张脸,安静地坐在马车中,陪着的则是大儿媳闽氏、三儿媳程氏。   周氏逢此劫难,原本雍容的样貌一夜之间形容枯槁,尽管这些时日用尽了山珍去补,却已然回不去往昔的神采,她仿佛瘦了两圈,头发花白,瞧上去竟似老妪一般。   闵氏一向话多且密,此时见车上沉闷,便开了话头子。   “……齐贵妃出身不显,未曾想竟有这样的造化。”她有些感慨,“幼时常听人说起先孝贞仁皇后,听闻那是个高洁娴雅的人,温柔可亲,从没有高过声儿训斥过任何一个人,若是活到现在,该是怎样的景象。”   程氏的夫君毁了右边的面容,这些时日心绪才好了一些,她叹了一口气,接在大嫂的话音后道:“……可大公主的性子,全然不似先皇后呢……”   一直闭目养神的周氏倏的睁开了眼睛,冷冷地说道:“老三媳妇,去岁才被掌了嘴,今日又忘了谨言慎行?不长记性。”   见三儿媳吐了吐舌头低下了头,周氏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放缓了语气。   “大公主既是那样的性子,你们便要少说嘴,若是还这么多话,我看今日便也不必进宫了。”   程氏、闵氏皆称是,周氏又有些烦忧地揉了揉晴明穴。   “说起来,迟儿近来好似转了性子一般,那一日从宫里头抬出来,郑敏早说了,是领了公主的罚,可他倒好,醒来却连声否认,同公主无关。”她有些看不透自家这个小儿子,“迟儿哪里受过这样的罪啊。可见尚公主真的不是一桩好事。”   闵氏宽慰婆母:“小叔守孝三年,黄花菜都凉了,公主如今瞧不上他,更不会等他三年,母亲何必担忧。”   自己的儿子自己看着是最好的,周氏唠叨了几句,便不再出言,一路由东内门下了马车,由宫娥们引着往宣微殿去。   途中远远地瞧见了未央宫,周氏感慨了一句:“那里便是先皇后曾经的住处,此时怕也是无人住了吧。”   婆媳三人慢慢地便走近了未央宫,哪知里头趾高气扬地走出来一行四人,为首的是个老姑姑了,面上带了威赫赫的神情。   这一行四人刚下了玉阶,宫里头便踉踉跄跄追出了一位端庄大方的女官,温声问向那四人:“未央宫乃是孝贞仁皇后的住所,贵妃娘娘若想移居此处,还请将圣意请出来,这般过来一言不合便说要占,说破了天,我也要去告陛下。”   那威风赫赫的老姑姑不屑回头,扬声斥道:“后宫诸事皆有贵妃娘娘做主,陛下从不曾多问,你一个小小的女官,竟敢阻拦?”   周氏一行人认出来,那端正女官正是大公主身边的木樨,顿足而看。   木樨毫不示弱,上前一步,声音和缓却有力量。   “未央宫中陈列了先皇后的遗容画作、生前爱物,梁国公主常常前来寄托哀思,列位如此行事,不怕公主问罪么?”   今昔不同往日,这名叫沉璧的老姑姑哪里还会怕梁国公主,她呵呵了两声,笑的猖狂。   “公主问罪,奴婢受着便是。”   木樨望向沉璧,心里一股气涌上来,好不容易压制下去,只说了两个字:“无耻。”   那老姑姑沉璧听到这两个字,怒极,大手扬起来,眼看着就要落在木樨的脸上。   “住手!”沉璧的巴掌还未落下去,便听那阶下有厉喝声传来,她一震,回身望向来人。   正是一等国夫人周氏,她向着木樨微微点头示意,慢慢地行上玉阶,沉声道:“先后辞世,陛下哀恸,特将未央宫封给了梁国公主,此事老身亲耳所闻,你算个什么东西,竟然想鸠占鹊巢,亵渎先皇后?”   一等国夫人出身武将世家,语音铿锵有力,又是一身的正气,直将这沉璧的气势压的死死的。   沉璧嗫嚅了几句,说不出话来。   她本就心虚,齐贵妃虽有移宫之意,却也不敢光明正大的说出口,只敢徐徐图之,今日不过是叫她来勘查一下未央宫的陈设,她乍见木樨,起了好胜之心,这才口出狂言,此时被这周夫人一顿斥骂,她登时害怕起来。 第66章 携手   宣微殿东侧的猗竹馆的墙隅, 盆栽了一簇凤尾竹,乃是自南方移植而来, 因不耐北地寒冷, 猗竹馆的宫人们最是小心伺候。   此时宜州公主霍曲柔身旁的宫娥菱角,正立在这簇凤尾竹的盆栽旁,细心地听着宫人的回禀,思索了一时, 才道:“……娘娘此时在大殿里瞧着宫人装点,哪里有时间去管这些闲事,既有争端便好好地同那一位的身边人说一说,不至于要闹到娘娘跟前儿去,没的败了娘娘的兴致。”   那宫人苦着脸细诉:“谁说不是呢, 只不过那木樨委实欺人太甚,又有国夫人为她撑腰,便抖搂了起来, 沉姑姑不敢惊动贵妃娘娘,才让小的同二殿下讨个主意, 好歹别下了咱们宣微殿的脸面。”   菱角心知那沉璧姑姑最是个爱惹是生非的, 凭着自己是打小便跟着贵妃娘娘的情谊,素来得理不饶人, 平日里有娘娘拘着她, 这些时日娘娘日日受着恭贺,宣微殿里来客络绎不绝,便也没时间管教与她, 今日便惹出了麻烦。   “眼下娘娘正是鲜花着锦的时候,还是少生些事端罢。叫沉璧姑姑忍一忍,以待来日。”   这宫人若是听了菱角的一番劝,老实回去请沉璧算了也罢,偏她一定要与菱角缠杂不清,便将二殿下从屋子里引了出来。   霍曲柔这几日气都不顺,她从小便以为,父亲独宠大姐姐,不过就是因着大姐姐是嫡长女,可眼看着她将要成了滴公主了,可父皇对大姐姐的宠爱不减反增,更令她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大姐姐竟然没有一丝儿闹腾的意思。   她手握着这一份即将要来的荣耀,却炫耀不出去,心里堵了一口气:“大姐姐到底凭的是什么?”   她在窗子里完完整整地听完了宫人同菱角的对话,终是按捺不住,慢慢地走出来,清丽的面容上蒙着一层薄怒,淡声道:“我去瞧一瞧。”   菱角一怔,试图劝阻殿下:“不过是下头人起了些争端,何至于要您出面……”   霍曲柔斜睨她一眼,有些瞧不上她的小心谨慎了。   “沉璧姑姑乃是母后最应手的人,沈木樨算是哪个牌面上的人物,敢欺负她?母后今晚宴请命妇,那国夫人顶着一品国夫人的诰命,这般责骂咱们宫里头的人,岂不是带头不服母后?我倒要去亲眼瞧瞧她们是个什么嘴脸。”   菱角将话咽进了肚子里,默默地跟在殿下的轿辇后出了宫,因同在东六宫,不过行得半刻,便到了那未央宫门前。   迎面正逢上周夫人偕着两位儿媳自宫里头出来,周夫人不慌不乱,姿态恭谨地向着二殿下问了安。   霍曲柔一向有个娴雅的名声,她心中虽气恼,面上却不显,只笑的含蓄,问向周夫人:“今夜贵妃娘娘宴客,夫人却进了未央宫,不知有何用意啊?”   周夫人出身将府,懒怠去应付话语里的机锋,肃容道:“殿下是在指摘臣妇不尊宣微殿,只认未央宫么?”   霍曲柔万没想到周夫人这般直白,像是要同她吵架一番,到底是才十四的小姑娘,心里便慌了一慌。   她迎着周夫人的眼光道:“那夫人到底尊不尊宣微殿呢?”她顿了一顿,正见木樨恭敬地立在周夫人之后,心中恼怒。   “哦,想来夫人是因着大姐姐的缘故罢。可惜了,大姐姐瞧不上国公府,选婿那一日公然折辱江指挥使也便罢了,听说前些日子,还罚身负重伤的指挥使在雪中站了一夜,险些丢了性命……周夫人心里难道一点儿芥蒂都没有?”   她轻轻柔柔地说完这样一番话,停了一下,看了看周夫人的表情。   周夫人肃着一张丽容,波澜不起。   霍曲柔没有得到预想的结果,便有些意兴阑珊。   “看起来周夫人并不在意这些。”她眼光越过人群,往后看去,见沉璧阴沉着脸跟在最后头。   周夫人静静地听完二殿下的话,嘴角牵出一丝儿莞尔。   “君臣之间,何谈折辱?大公主既罚他,自有罚他的道理,便是大公主当真叫他去死,那也是非去不可的。”   她收起笑意,双目有些凌厉的光闪动,“国公府世代英风,忠心不二,绝不会心怀芥蒂。殿下此言,莫不是要叫臣妇一家做了那反贼去?”   霍曲柔哪里能料到这周夫人是个这样直白的性子,一言不合便聊到了反贼上去,怕了怕了,她急着离开这里,便也不再接话,昂首往未央宫里去了。   周夫人垂目,悄无声息地翻了个白眼,领着两个儿媳扬长而去。   木樨看着二殿下去了未央宫,心中着急,追了几步向周夫人颔首道谢:“奴婢感念夫人解围。”   周夫人点了点头,有些冷清的面庞上露了一分牵强的笑。   “不必。”   木樨知道周夫人新寡,心绪不佳,也不再叨扰,匆忙告辞:“公主在仁寿宫里小睡,未央宫的一切尚需奴婢打点,便不送您了。”   周夫人颔首,木樨这便匆匆进了未央宫,去瞧瞧二公主到底要作甚。   两个儿媳跟在周夫人的身后,偷偷对视了一下,大儿媳闵氏便悄声向着婆母打趣:“咱们这三个嫁进来的,母亲护犊子也便罢了,只是没想到,没过门的媳妇,母亲也要护着。”   她笑着看了三弟妹一眼,酸溜溜地继续说道。“倘若公主过了门,母亲还不知要疼成什么样子呢。”   周夫人知道这两个媳妇都是性子爽利之人,此时得了大儿媳的打趣,也不着恼,只默默地分辨了几句:“才刚二殿下说的,你没听到?大公主瞧不上迟儿,想来是没这个缘分了。再者说了,倘若尚了公主,迟儿可是要随着在公主府里头过的,我这个老婆子哪里挨得上呢。”   三儿媳程氏点点头,微笑着说是。   “小叔的性子是该磨一磨,从前那副鬼神不怕的样子,任谁看了都生畏……”   她话音将落,周夫人的眼风就扫过来,骂道:“你相公难道就是个好相与的?要我说,咱们这家里头,兹要是姓江的,有一个算一个,都没良心。”   她倏地想到了死去的江燕安,眼圈登时红了。   一时间三人都黯然了,默默地行路不提。   而那未央宫里,霍曲柔在正殿的宝座上轻轻坐下,环顾着这座孝贞仁皇后曾居住的宫殿。   她死去十数年,这殿中却还依照着她生前的陈设摆放,那个令人毫无记忆的先皇后生前看过的书,临过的帖,甚至鹦鹉架,都还保留着,而霍曲柔此刻所坐的宝座之侧,还摆放着先皇后的画像,其下则供奉着她曾经佩戴过的凤冠,穿过的朝服。   霍曲柔忽然觉得意兴阑珊。   皇后住呀哪里,哪里便是皇后寝宫,何必要来这未央宫呢?   母后做了皇后,宣微殿自然是皇后寝宫,这里如此晦气,不要也罢。   更何况,大姐姐那般凶悍,哪怕是徐徐图之,恐怕也不容易。   她想通了这一节,便也释然了,静静地坐了一时,刚要起身,便见殿外缓缓走进一人。   暮色苍茫,她像是从一幅山水图里走下来,有些静谧的美好。   霍曲柔不禁去看了看身侧那幅先皇后的画像。   画像中的女子眉目清绝,纤尘不染的样子,那不是活脱脱一个大姐姐?   不过,霍枕宁却比画中人多了太多的明艳,就像此刻她面对自己的样子。   霍枕宁心里头憋着一口气。   你,凭什么坐在我母亲的宝座之上?   她安静地走来,克制着自己的脾气。   爹爹既已经立了后,她不愿让爹爹为难,故而在面对二妹妹时,也克制许多。   可此时霍曲柔端坐宝座之上的样子,却刺痛了她。   “现在下来,我就不打你。”她尽量和缓了语气,用她自以为的克制,“否则,我就将你的耳朵揪下来。”   霍曲柔心里发虚,却不愿意服软——从前忍你,不过是因了你是那唯一一个嫡公主,如今她也是,凭什么?   “你以为我稀罕?”她强撑了一分底气,端坐在宝座上俯视她,“不过是把破椅子罢了。”   她在说完破椅子之后,还用手拍了拍宝座之侧的扶手。   霍枕宁果然气极,冷笑着问她:“不稀罕?我看你稀罕的很。”她冷冷地戳破霍曲柔岁月静好的假象,“阿桃,我的东西,你都很想要吧?”   霍曲柔内心最深处被戳痛了,反而将身下的宝座坐的更加结实了。   “大姐姐以为我嫉妒你?”她清丽的面容上显出讥诮的表情,嘲讽道,“我的母亲过几日便要登临后位,届时我便是大梁的嫡公主,我有什么可嫉妒你的?”   “原来你最在乎的是这个。”霍枕宁忽的笑了,仿佛看透了她,“那么些年,瞧着我这个嫡公主耀武扬威,二妹妹难受吧?”   霍曲柔心事被戳穿,冷笑数声,俯视着她。   “未央宫一向为皇后寝宫,封后大典之后,我同母后便会住在这里。”她捡了霍枕宁最为在乎的东西来说,心中报复的快感冲上头顶,使得她口出狂言,“大姐姐难受吧?”   霍枕宁瞧着她坐在宝座上,满脸都是讥诮的表情,直气的手直抖。   木樨在她的身后扶住了她,小声地说:“公主,她逞一时口舌之快,您万莫放在心上……没得惹陛下操心……”   依着霍枕宁从前的性子,这会子怕是要扑上前,去同霍曲柔打起来了。   可如今她却犹豫了一下。   可心中的怒火愈发的旺盛,就在她要上前揍她的时候,殿外有内监高声唱道:“东宫驾临。”   葵儿?   霍枕宁心里一惊,转头往殿门看去。   果见十三岁的太子霍齐光沐着晚霞进来,在她的身旁轩然而立。   弟弟自小便在东宫,同她也不甚亲近,此时却来了,倒使得霍枕宁和霍曲柔都有些震惊。   霍曲柔心中忐忑,悄悄离了宝座站了起身,口中嗫嚅了一句殿下。   霍枕宁看他,有些不解,有些困惑。   “你怎么来了?”   十三岁的少年眉目舒朗,自有一番储君的风范,他身量颇高,垂目看着自己的同胞姐姐,朗朗出言。   “我怕姐姐,护不住母亲的安息之所。” 第67章 落水(上)   谁先同谁说话, 谁就是王八。   霍枕宁想着当初同葵儿吵架时,两个人互放的狠话。   等等, 方才好像是自己先同他说话的?   霍枕宁神情复杂, 纠结地仰头看着自家弟弟。   霍齐光,甫一出生,便被立为储君,除却幼年时一同住过紫宸殿, 之后,霍齐光便长居东宫,学习治国经略,甚至十岁时,便能代爹爹犒劳护国军, 这个储君,他做的极好。   可霍枕宁这个姐姐,却当的不好。   分开的头几年, 她常常去看望弟弟,可是再往后, 因着时常寻不到太子, 她也懒怠去了,知道弟弟被照顾的很好, 也有自己要忙的事, 她便只有在家宴上才同葵儿见上几面。   前岁,颍川逢飓风,海水泛溢, 伤民田二百顷,太子处理政事,遗忘了先皇后的忌辰,彼时霍枕宁苦等弟弟不来,冲进东宫同弟弟大闹一场,姐弟俩互称对方为废物,之后便绝交至今。   其后,霍枕宁知晓了太子是因着忙于政务,才疏忽了母亲的忌辰,但吵都吵了,而且放了谁先同谁说话,谁就是王八这般的狠话,她身为大姐姐,又怎么能先低头?   她大有深意的看了弟弟一眼——到底谁是王八?   霍齐光收到了姐姐的这个眼神,旋即徉徉一笑,有些少年人独有的清朗之气。   “行行行,我是王八。”他略略低头,在姐姐耳畔极小声的说了一句,见姐姐面上浮起了得意的笑容,他又轻笑了一下,有些蔚然清气,“你我同胞而生,我是王八,姐姐怎么生也生不成凤凰。”   王八的姐姐即便是个鳖,那又如何?占了上风就成。   霍枕宁得意洋洋,瞧着他的眼神就有几分满意了。   “龙生九子,说不得他的太子就是一只王八呢?”她也小小声回了一句,再转回头去看儿妹妹霍曲柔,捕捉到了她脸上的一丝儿又是艳羡又是不忿的神情。   她刚想再同霍曲柔再斗几句嘴,霍齐光却先她一步,将她拉在身后,眉眼和缓地望向霍曲柔,道:“二姐姐,孝贞仁皇后不仅是我和大姐姐的母亲,也同样是你的母亲,贵妃还未封后,你便要抢夺自己母亲的居所,用意何为?”   霍曲柔方才那句封后大典之后,要同贵妃一同住进未央宫,不过就是话赶话,说到哪儿的,此时理智回巢,她有些后悔,加之她又最是识时务的,自然要为自己分辨几句。   “不过是逞一时嘴快罢了。”她比谁都要清楚霍枕宁的性子——来的快去的快,自己只要认了错,霍枕宁也不会当真要同她纠缠到底,更何况,自己的母亲贵妃娘娘眼看着就要封后,她不敢在此时为母亲惹是非、节外生枝。   “我同大姐姐自小就爱斗嘴,方才不过是说到哪儿了,为了气她才说的。”她认得坦坦荡荡,见霍枕宁神色放松下来,自己心里也松了一口气,“不过,我和大姐姐吵几句嘴,竟然惊动了太子殿下,看来,殿下和大姐姐当真是姐弟情深。”   东宫的辅臣各个都是当世的大儒,辅佐太子尽心尽力,这么多年来,也将太子的性子历练的波澜不惊。   他有一双澄澈的眼睛,但这澄澈中却浸润了冷静自持,中和了他身上的少年气,多了几分的沉稳。   霍枕宁刚想反驳,霍曲柔已然施施然走下宝座,站在他二人面前,眼睛望着霍枕宁,带着无辜探询的眼神,假作疑惑的样子去问她:“我常听大姐姐说废物废物,也不知是说谁的呢?”   霍枕宁简直没有让霍曲柔失望,立刻上了当。   “挑拨离间?”她冷笑了一声,接话接的迅速,“我说我弟弟关你……”   可霍齐光却倏地打断了自家姐姐的话,“二姐话多了。”   他冷冷地略过霍曲柔,一径往宝座上而去,再轻轻坐下,望着下方的霍曲柔,眼神凌厉。   “这里曾是大梁孝仁贞皇后的寝宫,母后仙逝,父皇将此殿封赐梁国公主,即便公主出降,这里也该是她省亲之居所。”他斜斜地往后一靠,眉眼纵横间显现出的清贵,像是融入了他的血液一般,“凭张甲李乙之辈,便想来此地居住,怕是方枘圆凿,极不匹配。”   霍曲柔在诗书方面一向比霍枕宁进益的多,此时听了太子的一番话,心中翻江倒海,愤恨交加,面上却不显露,躬身道别。   霍枕宁眼见着霍曲柔吃了瘪,心中畅快无比,拍着手直乐。   “什么张甲李乙,什么方枘圆凿的。我一个都听不懂。”她跳上宝座旁,示意葵儿起身让给她坐,“不过,二妹妹听懂了就成,气死她。”   霍齐光无奈地站了起身,让给了霍枕宁。   “龙生九子,我是个王八,姐姐八成是个老鳖,又笨又傻。”他说这话的时候,稍稍往后退了退,随时准备逃跑。   霍枕宁眼睛倏地落在霍齐光的脸上,面无表情地说:“说我笨和傻可以,说我老?”她窝在宝座里,冷冷地将眼风杀了过去,“我看你是活腻了。”   霍齐光徉徉一笑,十三岁的少年笑的好看,语音清浅温和,认真地和自家姐姐解释:“胡搅蛮缠,老鳖不是因为老而叫老鳖,而是因为它的名字就叫老鳖……”   他解释的苍白,霍枕宁却并不打算同他计较,既然姐弟之间重归于好,她心里也舒爽了许多,跳下宝座,扯了弟弟的衣袖问他:“为何爹爹突然要立齐贵妃为皇后——那些大臣上了多少年的奏折,爹爹从没有应允过,怎的突然就答应了?”   霍齐光嗯了一声,并不打算同自家姐姐解释其中的玄机。   “父亲身为天子,这么做自然有他的道理。”他说着些冠冕堂皇的话,“我听说姐姐这次没有同父亲吵闹,我觉得很好。”   明明是弟弟,话里话外倒跟个哥哥似的,霍枕宁不满意他的答案,悻悻道:“我也不能总干那些不靠谱的事儿。”   临近傍晚,晚霞铺满了天,映的殿中一片微红,霍齐光引着自家姐姐向外而去,一路默默,下了玉阶,突兀地同她说道:“再不靠谱,我都为姐姐兜着。”   霍枕宁哦了一声,把手搁在自己脸旁,俏皮地说了声再会。   霍齐光点了点头,似乎又想起来什么似的,叮嘱了一句:“殿前司指挥使,我尤其烦他,姐姐别搭理了。”   霍枕宁的小手僵在了脸侧,好一会儿才冒出一句:“小孩子家家的,别管大人的事儿。”   霍齐光笑了一笑,扬长而去。   霍枕宁悻悻地往回走,木樨跟在她的身后,问了一嘴:“咱们这是去哪儿?宣微殿?”   “什么张甲李乙的,也配本公主去给她做面子?”她活学活用,现学现卖,“去太液池边上瞧月亮去罢。”   木樨点头称是,陪着公主去了太液池不提。   这一厢公主去了太液池赏月,宣微殿中却热闹熙攘,那膏粱锦绣之地,未来的大梁皇后齐贵妃披罗戴翠,极尽奢华,席间推杯换盏,内外命妇齐齐祝酒,将贵妃娘娘捧到了天上去。   她端坐宝座,满眼惬意地望着席间的贵夫人们,只觉得人生巅峰便是此刻了,举目大梁,她站在云端上,成为每个女人要仰望着的皇后。   封后大典之后,她便成为真正的大梁皇后,在即将到来的祭祀蚕神的大典上,她便会亲率内外命妇在北郊亲躬亲桑事,主持桑蚕礼,届时,她便真正以皇后的身份出现在世人面前,母仪天下。   她含着笑的眼光慢慢地落在了首座,一等国夫人周氏领着她的两个儿媳,带了些许的牵强笑意,不饮酒不寒暄,像是家里死人了。   齐贵妃恶毒地想着,的确,她家里是死人了。   在过去的十年间,大朝会上屡屡提及的立她为后的奏折,以齐国公江燕安为首的朝臣,反对尤烈,齐国公纵使在外镇守,朝中拥趸却着实的多。   她与皇后之位,近在咫尺,却足足走了十年。   在封后大典即将要举行的当口,齐国公的四子,殿前司指挥使江微之捉拿了自己的亲侄子,意图诬他一个杀人之罪,今日未央宫的争端,虽然是沉璧太过冒进,可这位一等国夫人周氏,竟然会口出轻蔑之言,将她看低了去。   而梁国公主霍枕宁……   指尖轻抓椅侧,齐贵妃银牙暗咬,恨的双眼要冒出血来。   一旁那老姑姑沉璧,早已洞悉贵妃之恨,俯下身来,在贵妃耳旁细细分说了一番。   齐贵妃面上风云不动,胸中却已心动不已,轻轻地点了点头。   酒过三巡,她眼见着那周夫人离席而来,轻轻颔首,不卑不亢道:“老身新寡,不便饮酒游乐,这便告辞了。”   齐贵妃努力维持着面容上的雍容,含笑道:“国公府的另外两位夫人可不能走,一时还要听戏。翟重,送夫人。”   周夫人淡淡颔首,转身而去。   翟重乃是贵妃身旁最得用的内侍,此时得了令,弓着腰便跟着周夫人之后,恭恭敬敬地将她们送到了宣微殿外,便回了殿。   周夫人虽常进宫,夜间却并不能认清宫内的路线,踟蹰了一时,身旁的大丫鬟明桂见左近路过一位弓腰塌背的小内侍,便叫住了他,请他引自己一行出去。   那小内侍躬身应是,默默引着他们往前走,不知过了多久,周夫人只觉得这条路有些不对——它通往的前方为何竟是那苍茫的湖水?这里莫不是那太液池?   再一回身,却已不见那小内侍的身影,周夫人顿觉其中有诈,止住了脚步。   明桂扶住了夫人的手肘,轻声道:“夫人,咱们原路返回便是。”   周夫人略一点头,主仆二人还未回转身,却有一股子甜香袭来,令人瞬间失去了神智。   作者有话要说:  哎呀棒冰~以后早点睡觉。   小亲夏你也要好好注意身体。   我的兄弟们,你们都要保重身体,别熬夜! 第68章 落水(下)   戌时三刻, 皇帝寝宫中燃着地灯,因罩了琉璃罩子, 胧胧的光莹润柔和。   皇帝近来常伏案处理政务, 并不昭幸后妃,此时换了寝衣,执了一页奏折,仔细看完, 批注了一句:“朕躬甚安近来又胖了些。”   阮行弓着身子,悄无声息地进来,皇帝斜睨了他一眼。   他批阅奏章时,一向爱独处,阮行随了他二十年, 最是清楚不过,这个时候进来,定是有紧要的事。   阮行得了陛下的许可, 小心翼翼地说道:“太液池出了事。周夫人落了水,被人救上来之后, 指认是大公主将她推入水。”   皇帝闻言, 惊得将手中的奏章拍在岸上,只觉得匪夷所思。   “此事为何会同大公主扯上干系?”   阮行斟酌着方才翟重通禀与他的话, 谨慎出言:“据贵娘娘宫里人来报, 周夫人大约是在宫中迷路,一时走错入了太液池,正巧大公主在湖上赏月, 同周夫人起了几句口角,公主一气之下,将周夫人推入水中。”   皇帝直觉不信。   可是胖梨不是没做过这等事的。   但周夫人是江微之的母亲,胖梨也能下得去手?   看来是真的同他一刀两断了。   皇帝一边惋惜,一边站起身匆匆问道:“周夫人既能指认胖梨,那必定没什么大碍了。朕去瞧瞧。”   阮行知趣,为陛下拿上一件披风,这便跟着出去了。   一路匆匆,到达太液池旁的临水殿,皇帝便瞧见了满当当一屋子的人。   不光有后妃,还有前来赴齐贵妃宴的内外命妇。   齐贵妃坐在那宝座上,一脸关切地瞧着大殿中央坐着的两人。   周夫人苍白着脸庞,被裹在羽缎斗篷中,她所坐的地方,有很大一圈水渍。   而她的一侧,胖梨一脸无畏地坐在圈椅上,闲适地望着周夫人。   见皇帝驾临,殿中众人山呼万岁,跪地问安。   齐贵妃上前搀了皇帝的手,引他在宝座上坐好,自己则在一旁坐了,这才嗔道:“陛下您来了就好了,这,”她状似无奈地指了指下方的二人,嗔道,“这神仙打架,小鬼遭殃,臣妾真是理不清了。”   皇帝定了定神,去看其下的两人,目光在自家女儿脸上停驻了一时,这才向着周夫人道:“夫人受苦了。”   周夫人还未出言,霍枕宁已然冷哼一声:“爹爹不分青红皂白上来便说她受苦了,莫非是想直接做实女儿的罪过?”   皇帝有些无奈,微微舒了一口气,道:“国夫人乃是英烈家眷,你怎能如此出言不逊?”   霍枕宁继续冷哼,扭过头不再看自家爹爹。   周夫人冷冷地看了霍枕宁一眼,这才沉声说道:“……臣妇人老眼花,不慎迷路至此地,未料到遇上大公主,臣妇极尽恭谨,万没想到,公主竟然一言不合,将臣妇推入湖中,好在身侧有人,才将臣妇救出。”她说完眼神有些黯黯,似乎想到了什么伤心之事,“齐国公府对陛下忠心不二,公主为君,便是要臣妇的命,臣妇也给的,只是,臣妇需要一个理由。”   皇帝想到了故去的齐国公江燕安,心中有些唏嘘,看向自家女儿。   “你怎么说?”   霍枕宁淡淡一笑,歪着头看向周夫人。   “我怎么说?我自然说没有。相信我的自然相信,不信我的,我说什么都没用。”   公主话音落定,围观的众人已然面面相觑,纷纷对公主嚣张的行径有些讶然。   皇帝被女儿这幅混不吝的模样气着了,刚要发脾气,却被齐贵妃给劝住了。   “陛下,管教儿女可不能动辄打骂。大公主又不是有心的,同周夫人赔个不是就算了。”她这一番话明褒暗贬,不仅将此事坐实,甚至连管教儿女的话都能说出来,她作势下了堂去劝霍枕宁,“周夫人大人有大量,此事便过去了。”   周夫人抬头看了一眼花蝴蝶似的齐贵妃,淡然一笑。   “臣妇还要多谢贵妃娘娘,臣妇堕湖,得亏您宫里头的人在场,不然怕是回天乏术了。贵妃娘娘体恤臣妇,掌管着六宫,还能面面俱到,臣妇感激不尽。”   当着陛下的面如此夸她,齐贵妃心里如蜜一般甜,她顾不得多想,笑的端庄:“这是本宫份内,没什么可夸耀的。”   霍枕宁听着齐贵妃说完,只觉得虚伪至极,冷冷地哼了一声。   齐贵妃还要继续长袖善舞,殿外却匆匆进来一人。   清清落落,身姿英挺。   殿前司副都指挥使江微之。   他不顾在场皆为后妃,大踏步而来,在殿中央拱手而道:“公主绝无推国夫人下水的可能,国夫人糊涂了,还请陛下准臣将国夫人带回家。”   皇帝还未说话,周夫人已然震怒,她在婢女明桂的搀扶下,站起身肃声道:“逆子!你我虽为臣,却不能受这等屈辱!”   江微之将目光落在镇定自若的公主面上,心里有些隐隐的痛。   这么一个当口,齐贵妃向着沉璧使了个不易察觉的眼色,沉璧会意,悄悄儿地便退了出去。   她出了殿,寻到了翟重,极小声地问他:“这是怎么一回事?”   翟重面上有得意的笑,低声道:……也是巧了,娘娘原意就是小小的惩治国夫人一下,将她迷晕,丢进水里醒醒神,然后再送出宫去,未曾想竟撞上了大公主,怕是这迷药效力短,公主又恰巧走了过来,国夫人便以为是公主推了她下水,真是一箭双雕的好事。”   沉璧听了着实解气,又问:“做事的人,可处置干净了?”   翟重应得爽快,点头道:“放心。”   沉璧这才满意地进了大殿,殿中正演到陛下责骂公主的戏码。   “朕这便叫人去查,若真是你做的,朕饶不了你。”皇帝恨铁不成钢,此时也顾不上满殿的人在场,毫不给自家女儿面子。   皇帝心中委实不信胖梨会做这等事,但国夫人一径指认,胖梨也不分辨,他只能先把自家孩子骂了再说。   霍枕宁本来心中安定,此刻爹爹一骂,竟有些受不住了,眼眶红了红,倔强道:“爹爹只管去查。但凡同女儿有关,女儿便抹脖子去。”   江微之上前一步,继续陈辞:“臣恳请彻查此事,还公主一个公道。”   霍枕宁抬眼看着他,风华正茂的指挥使,眼神笃定语气坚毅。   他就如此相信她?   她心里有一股奇异的暖流流过,垂目低头不再看他。   皇帝知道江微之的心思,允准了这个请求。   可周夫人却依旧不依不饶,肃着脸出声质询:“无需你殿前司出马,臣妇自有人证。”   她顿了顿,抬头去问齐贵妃,“臣妇被公主推入水中时,有人正瞧见,此人正是方才救我的小内侍,他正是在宣微殿里当差。”   齐贵妃哦了一声,脑中飞速运转。   瞌睡有人送枕头,国夫人这阵仗怕是当真要收拾霍枕宁。   莫不是为着自家儿子受辱的事找回场子?   齐贵妃摇了摇头,不管这么许多,曼声道:“这小内侍倒也是立了大功了,我瞧瞧是哪个?”   那角落里果蹲了一个湿淋淋的小内侍,见众人的眼光望着他,他怯生生地冲着齐贵妃咧嘴一笑。   齐贵妃哪里记得有这么一个人,事态紧急,敌人的敌人就是自家的朋友,她认下了。   “果然是本宫后宫里头的内侍,赏。”   周夫人冷冷地笑了一笑,又道:“贵妃娘娘心慈,来闻闻臣妇身上的味道,是不是同公主身上的味道一般?”   齐贵妃知道她身上的迷烟能使人昏迷,便离了远远的闻了一闻,笑着说:“正是一样的味道。”   霍枕宁懒懒抬头,同周夫人对视一眼,又急忙挪开眼神,向着齐贵妃淡淡一笑。   “齐贵妃,此人可是你宫里的?”她追问了一句。   齐贵妃理所当然地点头称是,道:“问问我宫里的老人都知道他,不过本宫不记名字,脸却是及熟的。”   陛下听到这里,想要开口,却听国公夫人大声笑了起来,有些爽朗的意味。   “娘娘,为何在你宫里头内侍相送、全程陪伴的情形下,臣妇还会迷失方向,走进太液池?”   齐贵妃冷不防被这一句话问倒了,一时间目瞪口呆。   皇帝似乎有点醒过神来了,又招手令那湿淋淋救人的小内侍上前来。   “你将你看到的情形通通说出来,若有隐瞒,朕治你死罪。”   那小内侍怕极了,在地上瑟瑟发抖,可说话的声音还是及其稳当。   “臣与秦定奉了娘娘之命,去送国夫人出宫。临走前,娘娘身边的沉璧姑姑说国夫人出言不不逊,家中男人又极力阻止立后,实在是太过可恶,要奴婢二人将国夫人推下水,造成失足落水而死的假象……奴婢吹了迷香之后,将国夫人推入水,可是越等心越慌,后来良心实在难安,便将国夫人救了上来。”   他怯生生地抬眼看向公主,接着说道:“此事同公主无关。”   齐贵妃听的心神俱惊,目眦欲裂,她颤抖着一只玉手指向小内侍:“你胡说八道!”   皇帝此时方才明白过来,他同江微之对视一眼,看到对方眼中的不确定,皇帝扶了扶额,道:“胡说八道?你才刚不是认了两回这人是你宫里的?”   齐贵妃这才知道怕,她在大殿中央,惊惧的像是被抓获的野兽,有些抓狂。   周夫人此时唇畔才带了一丝儿不易察觉的笑意,她看了一眼霍枕宁,与她偷偷地交换了一个眼神。   江微之何等的机敏,立时便捕捉到了,自家母亲同公主的眼神交错,他震惊地身子都僵直了——直觉告诉他,母亲同公主,绝对有问题。   齐贵妃面对着皇帝的质问,周遭众命妇和后妃无声的注视,使她如芒在背。   “你是个什么东西,竟然诬陷本宫?本宫何曾叫你行这等事?”她向前疾走了几步,跪在了皇帝的身前,“陛下,臣妾冤枉,一定是有人想陷害臣妾。”   她扭头看向周夫人,面色青白,大声质问她:“你方才口口声声说是大公主推你入水,怎么此刻却全然推在了本宫头上?”   周夫人轻蔑地看了她一眼,语出犀利。   “不将此事推在公主头上,如何能使你揪出来?”她不再看齐贵妃,向着霍枕宁道,“公主,臣妇得罪了。”   霍枕宁心中有数,面上却不显露,她揉了揉自己的眼睛,伸了个懒腰,有些倦意。   “原是要去安置的,生生被你拖住了。”她咕哝了一句,“困死了。”   皇帝不置可否,却听殿外有姜鲤的声音响起。   “陛下,臣有事奏。”   皇帝准了,姜鲤大踏步进来,手里提了一个奄奄一息的小内侍。   “启禀陛下,此人叫秦定,臣例行巡查,在池中发现了他,目下看来,出气多进气少。”   皇帝眼风扫过,冷冷道:“叫他说。”   那小内侍喘着气哭道:“贵娘娘,您饶了我吧,奴婢绝对不会透露出去的啊!”   皇帝此时已然了然于胸。   周夫人自那椅上站起来,肃声道:“齐国公府世代英风,臣妇先祖便跟随□□开疆拓土、踏平诸侯,河清海晏之后,代代镇守雁门关,为大梁捐躯者不知凡几,今日娘娘却要谋害臣妇,是不是臣妇唯有一死,才能令娘娘满意?”   随着周夫人字字铿锵的控诉,她的身后,齐国公府的两位女眷,齐齐跪下恳请圣眷。   她们的丈夫,都是大梁的功臣。   周夫人这是以死相迫了。   陛下是明君,明君便不能做这等逼死忠臣家眷之事。   更不能落下包庇后妃的名声。   皇帝自然晓得。   “齐贵妃意图谋害诰命夫人,其心可诛,念其生育有功,暂且褫夺封号,禁足宣微殿。待事态查明,再行处置。”   皇帝面无表情地将旨意念出,拂袖而去。   齐贵妃瘫软在地,不肯接受现实。   霍枕宁站起身,冷冷地看了齐贵妃一眼,扬长……   没能而去,便被一双手扯住了袖子,身后传来清洌的声音,若雨打青叶,有些清润,有些委屈。   “公主,臣的娘亲给您说故事听了吧?” 第69章 讲故事(上)   周夫人的确给她讲了两个故事。   第一个故事叫欲取姑予。   要想夺取他些什么, 得暂且先给他些什么。   指控大公主,夸赞齐贵妃, 这些都是齐贵妃最想要的。   仅凭国夫人的指控, 是无法让齐贵妃说实话的。   若是诬陷大公主,将此事闹大,请来众人前来围观,在言语之间使她露出马脚来, 因围观者众,齐贵妃也无从狡辩。   又因围观者众,陛下不会徇私。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请君入瓮,最终成瓮中之鳖。   霍枕宁的衣袖被他牵在手中, 力度轻柔,有如春夜的习习暖风。   从这间大殿向外看去,错落的灯火点在湖上, 团团的光亮使人心神俱弛。   齐贵妃一脸凄惶的委顿在地,似乎不敢相信才刚发生的一切, 她身旁的侍女轻轻去扶她的手臂, 却被她一把推倒。   她环视一周,这大殿中的女眷无一人散去, 每个人的面上都挂着疏离冷漠的神情, 便是平日同自己亲厚的几位夫人,都垂目无言。   她撑着自己的心气,慢慢地站起身, 平复了心情,往霍枕宁的身前走去。   江微之将霍枕宁拉在自己的身后,还未出声,身侧已有冷彻女声响起,不带一分的温度。   “一介庶民,离公主远些。”周夫人自椅上站起,面上愀然不乐,语中却带了几分维护。   她缓缓走过来,挡在了霍枕宁和自家儿子身前。   霍枕宁素来跋扈,哪里还需要旁人来为她遮风挡雨,她心中已对周夫人起了微妙的变化,更不会心安理得接受她的庇护。   只是还未及出言,便见身前的周夫人,头也不回地关切说道:“大人的事,小孩子无需过问。公主还请安歇。”   霍枕宁哦了一声,便做了罢,江微之心中担心母亲衣衫尽湿,万一染上风寒便不好了,踟蹰了一时,轻言:“母亲……”   “滚。”周夫人冷冷地斥责了江微之一句,语中全是满满的嫌弃。   江微之扶额,眼见着公主已然施施然出了大殿,这便追了出去。   大殿中的内外命妇在女官内侍的引领下,一一散去,殿中只余齐贵妃同国夫人周氏。   齐贵妃摇碎了一口银牙,恨的想生吞活剥了她。   “那两个阉人并不是我宫里的,你竟然如此陷害与我!”她压抑着愤怒,语音嘶哑。   周夫人冷然一笑,有些鄙夷。   “既然不是,为何要认?”她由衷地从心里看不起她,“推我入水、意图加害,这些总冤不了你!”   她被迷香迷晕之后便失了神智,只觉得周身凉得刺骨,醒来时便望见了大公主一双殷切的眼睛,见她醒来,才换了冷漠的神情。   她知道这是个好孩子,不然不会有这样一双澄澈干净的眼睛。   以往的那些娇纵跋扈的传言,在见到她之后,消弭的一干二净。   可见人对美好,都心向往之。   齐贵妃被周夫人的一席话噎住,好一会儿才咬着牙同她分辨:“这些不过是你的猜测,我同你无冤无仇,为何要加害你。”   周夫人面上浮起意兴阑珊的笑意,不耐应付她。   “犯事的人,是你自己认下的。尘埃落定,老身也要回去安置了。”她不屑与她争辩,点头示意明桂上前。   齐贵妃内心濒临崩溃,近乎歇斯底里的低吼出声。   “你是在嫉恨,我兄长不为江燕安出兵。”她吼完这一句,有些绝望后的得意,“所以才叫你死了夫君,残了一双儿子。”   她轻声笑起来,猖狂而又可怜。   周夫人静静地看着她。   没错儿,她心里的那层刚结痂的疤又被扯开了。   不过,身为将门出身的虎女,周夫人从不会被人轻易打败。   更何况,女人吵架,谁先哭谁就输了。   她努力维持着自己面上的笑意,静默出言。   “齐雅厚不过一介草包,国公爷从来没有指望过他。”她笑的平和,“大丈夫为国捐躯,死得其所,老身与有荣焉。”   齐贵妃面上有一纵而过的错愕。   她愣神,良久才喃喃问她:“那你为何要如此害我?”   周夫人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有些不耐烦。   “害人者终害己。我从未有过害你之意。”她朗朗出言,一身正气,转身便走。   周夫人没有将她内心之言说出来。   倘若你真要问一个缘故,只当是为了大公主。   我希望她,能够一生顺遂,不因小人烦忧。   每日里,高高兴兴的……   这样她的儿子才能多几分求娶公主的可能性。   齐贵妃有些失控地掩住了口,又眼睁睁地看着周夫人趾高气扬地走出去。   今夜是初九,月亮将圆不圆的,在云里露了个胖脑袋,笑吟吟地望着世人,娇纵的公主一路沾香带露,踩着夜色和雾慢慢回还。   江微之一路随行,长腿轻迈走的端稳,一步倒抵公主两三步,行路都被他行出了燕处超然的气质。   一路无言,只有脚下偶尔滚过的小小石子,踩在脚下咔嚓轻响。   公主出来时并未乘车,这一段路走的久了,步子就慢了下来,江微之心念微动,知道她累了。   换做以往,他怕是又要不由分说,负起公主便走,可今时不同往日,母亲昨日教导他的话尤在耳畔:“你要待她好,便要尊重她。她乐意,那才叫好,她不乐意,你便是为她死了,都是活该。”   母亲说这话时,怕是又想到了父亲。   江家的男人一脉相承,待人好,永远是用自己的方式,让人窥探不出心中真意。   公主的影子在地上拉的长长的,御花园的的地灯,同月色一起相映成趣,发着莹润的光。   她在花园前的石上坐下,应大虎立时便上前为她捶腿,木樨在侧,瞧着殿帅的神情,掩嘴一笑:“国夫人受了寒,殿帅怎么不陪着回去?”   江微之但笑不语,肩头沐着一层融融的月光,像是镀了道银边似的。   “国夫人身边有侍女,有我两位嫂嫂。”他语音温润,清浅一笑,“用不上我。”   霍枕宁垂着脑袋看应大虎给她捶腿,耳朵却竖着听他二人说话。   木樨扑哧一笑,看了看后头跟着的一串宫娥侍从,取笑他:“公主这里,也用不上你。”   江微之一窒,垂眼道:“……尚有公务。”   木樨闻言扼腕,这人真是木的可以,便是说一句关切公主之言又能如何?   霍枕宁仰头看了看月,鹿般灵动的双目望住了月,良久才歪着脑袋问他:“你方才为什么信我,不信你的母亲。”   春夜静暖,连月都温柔了几分。   江微之不见外地往她身旁一坐,一腿弯曲,一腿伸直,两条长腿无处安放似的,他心头有些无措,也有些悸动。   “这般歹毒,公主永远不会做。”他坦荡荡,说的是真心话,便不再无措。   她在他的心中,再娇纵任性,可那一颗心永远至纯至真。   霍枕宁听他说罢,心里有些被触动,起了一丝儿调皮。   “你怎么知道我不歹毒。”她的身侧就是他的手臂,伸出两根手指,便拧住了他的手臂上的一块肉,使劲儿地掐了下去。“疼不疼?”   身边人却坐的深稳,只在眉头上打了一个小小的结,旋即便展开了,笑意漫上眉眼。   “疼。” 他迅速地将那抹笑意收敛,换上了痛苦的神情,蹙着眉头眼尾下垂,一张过分英俊的面容像是承受了万钧的疼痛,“好疼。”   公主吓了一跳,看着自己的手,有些无措。   “骗人,一点都不痛。”她用方才的力道捏了一下自己,果然有些痛,可也不至于痛成他那个样子,“你碰瓷。”   江微之依旧皱着一张过分好看的脸,一手捂着那只受伤的胳膊,声音中透着痛楚。   “臣也没找您赔,怎么能叫碰瓷呢?”他低垂着双目,好像这么受伤了一样,“况且公主也不会赔。”   霍枕宁看他的样子不似作伪,不自然地看了一眼一旁看戏的木樨。   木樨回应了公主一个温暖的笑,上前解围道:“殿帅怕是先前的旧伤发作了,才会这般吧。”   江微之嗯了一声,叹了一口气。   “公主也不会赔啊。”   霍枕宁不服气地咕哝:“别想激我,我是绝对不会赔的。”   小小的姑娘,眉眼皱成一团,可爱的让人忍不住想要摸摸她的头。   江微之心悸,温然一笑。   “公主不打算听听臣要的赔偿么?”   霍枕宁说不想听,转念又道:“你说来听听,反正我也不会答应。”   江微之眉眼中的笑意愈盛,他侧着头去看她,眼神里仿佛有星子耀动。   “臣想要的赔偿很简单。”他语音清润,在寂寂的夜里尤其好听,“公主给臣讲讲,国夫人讲的那个故事吧。”   霍枕宁斜了他一眼。   比狐狸还要狡猾的江迟   她已经中了许多回他的圈套,上了许多回当。   她打定主意不上他的当,捉弄他一回。   “国夫人讲了两个故事。”她一本正经地看着他,“三十五年,楚伐随。随曰:“我无罪。”楚曰:“我蛮夷也。”   江微之哦了一声,笑的宠溺。   “耍赖皮。”他言简意赅地总结了这个故事,兀自道,“这一定是臣的母亲讲的故事了,因为公主……”   他卖了个关子,手肘撑在膝盖上,手掌托住了自己的头,闲适地看她。   “因为公主绝不会说这般文绉绉的话。”   霍枕宁不服气地瞪他。   “你又知道了?”   只要他敢说出草包两个人,公主即刻就宰了他。   江微之轻轻点头,骄矜的眼神落在公主的眼睛,望住了她。   “所以那晚,您听到了。”   冷不防的,这一眼便望进了公主的心里。   霍枕宁不禁屏住了呼吸。   她那双幼鹿般黑亮澄澈的双眸,睁的圆圆的,眨也不眨,就那样的凝在了他的眸中。   她知道他说的哪一晚。   那一晚,他同她讲了许多故事,劝人向善的、发人深省的,还有寓教于乐的。   末了许是他累了,向她求婚,好让他的母亲讲故事给她听。   冷不防地被他提及这件事,霍枕宁心跳隆隆。   江微之看她的眼神灼灼,身子却慢慢地向她前倾。   若玉山之倾,他离她离的颇近,近到可以看到她面上淡淡的粉色,近到听不到她的一丝儿呼吸。   “公主,您……”他怕她窒息,小声提醒她,“忘了呼吸。”   霍枕宁猛的醒神,眼见着身前这人俊颜近在咫尺,她恢复了呼吸,往后撤了撤身子,摇头否认:“没有听到。”   江微之夷然一笑,了然于胸。   他说了一声不重要,眉梢眼角全是舒朗的笑意,可眼神却是真挚的。   “所以公主,您听了臣母亲讲的故事,”他看她的眼神绵绵,昏沉的夜,公主像是被光笼着,柔柔的像是在他的梦中一般,“什么时候能嫁给臣?”   作者有话要说:   朋友的文哦~   喜欢的可以看收藏一下   【文名:重生后太子妃只认钱】   作者:幸山初   【爱财如命.颜控.大小姐x死要面子.自恋.太子爷】   当朝宰辅长女连落拒了太子的婚,闹得满城风雨。   贺兰骓没想到,自己身为一国之储君,还有这么没面子的一天。   既然如此,那他偏要让连落“心甘情愿”嫁给自己,以此来证明自己的魅力!   虽然一来二去终于抱得美人归,但这人嫁给自己后,一天到晚忙着修葺东宫庭院、侍弄花草、走亲访友,每日三巡小金库,眼里全是金银财宝,就是看不见他这个一宫之主。   他实在受不了这冷落,叫人在金库里铺了张床,半敞衣襟,语气哀怨。   “孤的床榻冷冰冰、窗子缝里漏着风,也没有人为孤暖床……”   连落打断他的话,笑眯眯地指挥着宫人们将太子连人带床搬了出去。   自己连忙拿起小秤称银子,生怕少了一厘一毫。   她倒也没忘说上一句,“殿下怕冷,快去给殿下寝殿添上火炉!”   宫人们面面相觑,六月大暑,这架上火炉,太子爷不得被烤熟了…… 第70章 讲故事(下)   夜再昏昏, 那也是醒着的夜,公主再不好以装睡来糊弄过去了。   花园静谧, 木樨知趣往那墙下站了, 她周遭只有他,清正的眼眸,中有星芒微动。   她脚下踩了一片落叶,动魄惊心的时候, 脚也不听使唤,将那片落叶碾来碾去,只将青色的泥碾出来。   “你别这么看着我。”她垂目看着那片被她碾烂的青叶,面上蹙了一团惆怅,“你不必等, 我没有空,更不会嫁给你。”   江微之嗯了一声,有些意料之中的淡定。   “那你要嫁给谁?”他理所当然地问她, 好像笃定这世上就没一个比他好的,“公主虽然此刻厌弃了臣, 到底从前是喜欢过的, 同臣在一起也不算生分,往后开府建牙, 公主想怎么自由便怎么自由, 何必再去重新找别的驸马磨合呢?”   霍枕宁怔了一怔,觉得似乎有那么点道理,略醒了醒神, 斜睨了他一眼。   “说得好听,可我嫌弃你。”她说完了这句话,自我认同地点了点头,“你年纪太大了。我爹爹像你这般大的时候,我都满月了。”   这是什么理由?   十九岁的殿帅挑着眉毛反将她一军。   “那还不是公主拖着臣,生生将臣拖到了现下这个年纪。”他语音中带了几分的委屈,一双星眸里有些细碎的星芒,“如今不过三月,臣也才十九,公主若想要个满月的孩子,目下还来得及。”   素来秉节持重的指挥使,第一次说起这等话,血液一下子便簇上了耳朵尖,悄悄的红了。   可是话既脱口而出,也不好往回再收,况且说出去了,反而越来越流利。   他索性不要脸了,先哄了公主回家再说。   霍枕宁第一次发觉自己身上汗毛的存在,此刻根根倒竖,寒意在肌肤上游走。   “你不要脸。”十五岁的小姑娘一下子站起了身,往后戒备地退了一步,“我要治你的罪。”   她想了想,觉得眼前这人太危险,又往后退了一步,接着一下子便仰头倒在了后头大片的芍药花丛里。   “啊,救命啊,”公主在花丛里手舞足蹈,左近的宫娥内侍不敢抬头,怕打搅了公主同殿帅的打情骂俏。   江微之一个箭步冲过去,自那芍药花丛里将公主提溜出来。   ……   霍枕宁后脑勺的发丝凌乱,她气急败坏地站在花丛前,挥斥方遒。   “好好的说着话,也能被这些花给绊了脚。”她说着便提了姜鲤的名字,“叫姜鲤把这里的芍药花全拔了!一棵都不能留!”   公主说的解气,一旁的殿帅却行云流水地撸了袖子,屈膝蹲在花前,一边拔花,一边道:“臣是没有手还是没有脚?这花臣不会拔么?非要步帅跑一趟做甚?”   他一手一根,说话间结果了五六枝芍药,他停住了手,仰头看着公主,幽幽道,“才刚捉那害人的小黄门,公主为何不叫臣去?”   这幽怨的语气,听在公主耳中,跟见了鬼似的,她一下子被问住了,瞠目结舌了一会儿,才道:“姜鲤最是可靠不过,我自然吩咐他去。”   地下那人对着花叹了一口气,站起身来,手里握着一丛半开的芍药,妖冶的花色在他的手间,倒也不显得突兀。   “臣也很可靠。或许,”他挺直了身子,立在公主的身前,高大的像一座山,“臣比您想象的还要可靠。”   公主退了一步,警惕地告诫他:“你才没有姜鲤可靠。”   江微之说好,失落泛上了眼睫,他垂目,默默地把手伸出来。   他的手匀称修长,手背上有些青色的筋络。   月色溶溶,霍枕宁纳闷地看着他的手。   “做什么?”   他晃了晃骨节分明的手指,声音里带了几分纯质的清气。   “疼。”他用眉眼示意是那丛芍药花干的,“伤到手了。”   霍枕宁不懂他要做什么。   刀砍箭刺,哪一样他没扛过,此刻扎了点刺就喊疼,这不是碰瓷是什么?   她斜了一眼,漫不经心地嘲笑他:“才刚还说比姜鲤可靠,这会被刺了一下就喊痛。”她又偷偷地看了他一眼,却正对上他的眼眸。   他的眸中有鲜少能见到的哀楚,恳切地看着公主。   公主慌了一下,挪开了眼光。   不能上他的当,不能入他的圈套。   公主默默地告诫自己,冷着脸叫木樨:“姑姑,来给他包扎一下。”   木樨远远地应了一声,走了过去,把江微之的手拿起来一看,吸了一口气。   原来,他的伤处在虎口,被那芍药根剌破了一道口子,血珠子极慢的冒出来,落在脚下的泥里。   霍枕宁眼神落在那处伤,心里有丝丝的异动。   木樨有些许的慌乱,温声道:“这可怎么好,手头也没有纱布……”   江微之说了声不必,幽怨的眼神又看了公主一眼。   “多谢姑姑,一时回去再处理罢。”他对木樨说话,眸中的星芒却望住了公主,“不碍事,疼上一夜便过去了。”   木樨愕然,这般小伤口,还会疼上一夜?   眼见着公主不自然地挪开了视线,木樨旋即了然,替殿帅加了一把火。   “十指连心,怎么不疼?殿帅回去小心莫沾水,兴许能少疼几分。”   江微之嗯了一声,垂目向公主道:“臣送公主回宫。”   他话音未落,公主的手里却多了一方帕子,往他脚前一扔。   “别送了,一手血的,我看了怕,包起来吧。”那方帕子飘飘着落在了江微之的眼前,公主扬长而去。   江微之眉心舒展,清浅一笑,俯身将那方手帕拾起,哪里舍得用它来包扎。   得了公主的一方手帕,那不值一提的伤口,简直不算疼,那是甜。   公主一路静默,快到宫门前,才猛的停住脚步,扭头同木樨说话。   “姑姑,方才我突然觉得他很可怜。”她百思不得其解,歪着脑袋问她,“那么小的伤口,我怎么会可怜他呢?”   木樨浅浅一笑,有些洞明的意味。   “殿下心疼他吗?”她问的直截了当。   霍枕宁犹豫不定,踟蹰了一时,才道:“我说不上来。”   木樨笑了笑,扶住了公主的手臂。   “不要紧。”她宽慰公主道,“殿下可知,可怜是比喜欢还要可怕的一件事。”   公主似懂非懂。   木樨静静地陪着公主进了寝殿,月华如水,小小的公主眉头不展,不知该如何消化这一种情绪。   喜欢,一定会有消散的那一刻。   从前的公主,一腔热血的喜欢着江微之,世事轮转,那份喜欢似乎消弭殆尽。   江微之,近来常请公主垂怜。   公主今夜果然垂怜于他。   沐浴更衣,入那锦裘被,公主眼望着上方云丝帐柔软的云顶,只觉神思杳杳,殿外那一轮快要圆/满的月,明瑟可爱,公主静静看着塔睡去了。   木樨吹熄了一盏地灯,静静地在小榻上入眠。   目下不懂,慢慢地,总会有懂得那一天。   目下理不清的,慢慢想,也总会有想明白的一天。   同一轮圆月,月华毫无保留地倾泻在江微之的肩上。   他在殿前司,仔细点检了诸班直,又同姜鲤会了个面。   他同姜鲤私交不多,却知姜鲤是个甚为谨慎之人,二人将今夜太液池之事细细梳理一番,这才发现,那齐贵妃蠢笨如驴,自己作了个大死。   “殿帅想要的是什么?”姜鲤神情缄默,问向江微之。“您可以相信我。”   江微之是知道姜鲤的底细的,此时听他剖白,清浅一笑,夷然道:“陛下所求,便为我所求。”他望住了姜鲤的双目,“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   姜鲤明白他的意思,沉默了一时,低声道:“殿前司为陛下解忧,我只为公主解忧。”   江微之凝神而默。   姜鲤的确在为公主解忧。   他没有做到的,都由姜鲤代劳了。   他默然,许久才道:“朝廷不日便会颁旨,收回九边收取盐税之权,边境恐会动荡。届时我会领禁军征讨。公主的安危,还需仰仗步帅。”   他统领禁军,是姜鲤的上宪,可他此时却尊称姜鲤一句步帅,可见其真心。   姜鲤应了一句不敢,同他说起齐贵妃来。   “……她一向谨小慎微,这些时日的威风,不过是因着其兄长日益扩张的势力,今夜之事过后,她一定不会伏法,而会将事情推在她的婢女头上。”   江微之嗯了一声,同意姜鲤的说法。   “收回盐税的旨意一日没颁布,陛下便要稳住九边一日,齐氏这回能保住性命。”   姜鲤点头认同,问起他的伤势。   “殿帅如今伤势可好些了?”他想到了那一日江微之为救公主,而被埋雪下,有些动容。   虽然还有些后遗之症,但江微之不愿在他的面前示弱,说了一句没什么大碍了。   “陛下夺情,我也只戴了四个月的孝,不过家国大事,当为首位。”他站起身来,手上的伤露了出来。   姜鲤果然去问他的伤处。   “殿帅的手?”   江微之哦了一声,淡淡道:“方才送公主回去,不小心被剌到了手。”   他忽的想起公主对姜鲤的信任,一股子酸涩之气涌上喉头。   他有意无意地从袖中,将那条绣着海棠的帕子拿出来,轻轻盖在了已然凝固的伤处。   他看向姜鲤,一脸的风轻云淡,仿佛在说一些天气晴暖的闲话一般。   “公主甚是心疼,拿她的绣帕为我包扎了一下。”   十九岁的殿前司指挥使,眉间眼角满是春意,炫耀似的给姜鲤看他得到的这一方绣怕。   幼稚至极!   作者有话要说:  哎,我也想固定一个更新时间……   可是手速真的不行……   原谅我吧,我的仙女们 第71章 添柴(上)   齐国公三年不能贴春联, 过年时的那两盏红灯笼须臾便摘了下来,门前那两堵狮形抱鼓石厉如雷霆, 凭谁遥遥路过, 都心生俱意。   晓起雾茫茫的,谢晓山亲驾了一辆马车,载了满当的节礼,往那齐国公府门前一停, 自有门房牵马,又有小厮将谢小侯爷亲迎了进去。   自打同璀错定亲以来,谢小山每隔几日便会上门,逢年过年更不用提,今日他先去了前厅, 拜见了江家的老太君和舅母周夫人,这才往迟舅兄的书房去了。   他是江家的甥婿,走动往来再正常不过。   江迟今日不当值, 闲在书房里看书,眼见着谢小山这皮猴跳进来, 吵吵嚷嚷的, 这书房即刻便热闹起来。   “四哥,您想个办法把那仙鹤给弄走, 我娘亲是受不了了, 每日见了就骂我。”他愁眉苦脸地问他,“要不我就把那鹤给公主表妹送去……”   江迟这才将视线移过来,手中书轻轻搁下, “一只鹤你都养不好,江家怎么能放心把璀错交给你?”   谢小山一屁股将自己坐进了圈椅,听了舅哥这话,那叫一个头疼。   “这都哪儿跟哪儿?”他愁眉苦脸,“您也就是在我这里厉害,见了我那公主表妹,还不是一句话都说不好,哪儿哪儿都惹她生气。”   江迟的眼风递过来,谢小山一下子坐直了身子,双手合十向他告饶:“行行行,四哥原谅则个。”他见江迟的气度闲闲的坐下,这才正色道,“郑雄反口了。”   江迟说知道,军器监这样虾米一般的地方,哪里能同枢密使和节度使对抗,哪怕御史台在后面撑着,风大浪急,郑雄在前头站不住。   “那一晚你也在,齐鹤鸣同苏万彻举止如何?”   谢小山回忆起那晚的情形,慢慢说道:“他二人甚是相熟,熟到什么程度呢?大约就是一起抢花魁喝花酒的情谊,”他说秃撸了嘴,看了江微之一眼,“随口说说,我也没去过。齐鹤鸣言谈间十分的嚣张,声声说着要去营州找他爹去。”   “将此人务必看好了。”江微之安排了他一句,这才道,“常少钧、苏万彻,都看好了。”   谢小山说是,眼睛落在舅兄案上的一沓素笺上。   “这是谁的笔记?怎么还订上了。”因着舅兄不备,谢小山伸手一捞便将素笺拿在了手中,“种梨记?谁种梨?舅哥怎么还想着种梨了?”   他揭开第一页,张口就念了出来:“公主极爱食苦,草叶为佳、药丸次之,偏其人甜甚……”   他读到此,顿觉不妙,抬头撞上一双星眸,载着两把杀人灭口的利刃。   江微之手指轻动,案上的一根蘸着墨的毛笔便砸上了谢小山的脸。   偏偏谢小山是个不怕死的,为了拿住舅兄的把柄,他一目十列,将余下的字一股脑念出来:“今送一鹤入宫,仙鹤长寿富贵,堪配千岁,岂料公主不喜……谢丘满舌生花,妙语解颐,吾甚羡之,公主之心,如道山学海,还需百折不挠、苦苦攀登……”   “哈哈哈,四哥,没看出来您这么仰慕小弟,那便对我好点啊,小弟会不吝赐教的!”他跳着脚作死,向着舅兄叫嚣,接着一方砚台便砸了过来,谢小山一矮身子,砚台便从自己的头顶飞过去,他死里逃生,还未来得及庆幸,就被舅兄一脚踩在了地上,把他手中的札记夺过来。   江微之扬了扬手中的札记,脚在谢小山的身上用了八分的劲儿,踩了踩。   “若是传出去一星半点,你就死外头,只当我妹子没定过亲。”   江微之将那札记往手里一握,扬长而去。   谢小山悻悻地站起身。   这人怎么就从来不受威胁呢?无论是处在什么情形,他永远是那附近气定神闲的模样,说好听点是泰山压顶岿然不动,说难听点就是拿班做势。   真是气人,谢小山从地上爬起来,撒丫子就追了上去。   “府里头一定为我备了饭了,送上门来的外甥女婿,不得好生招待着?”他自恋地跟在了舅兄的后头,往前厅而去。   厅中果然摆了宴,除了抱恙的老太君,江家的四个男人一个不少,周夫人同两个儿媳妇皆在堂,几个小孩子跑来跑去,平添了几分喜气。   谢小山有些受宠若惊。   大舅哥、四舅哥在场便也罢了,这二舅哥坐着轮椅、三舅哥伤了右脸,却也在列。   许是不将谢小山当外人,一家子用饭使筷,吃的静默无声,待用完了餐,才在花厅寒暄起来。   “……璀错自幼同姥娘家亲近,她祖家也乐的将这事交给咱们来办。”周夫人同谢小山说起璀错和他的婚事,声气和蔼,“虽是从宫里出嫁,总不能事事仰仗仁寿宫,届时家里头的女人们挑几个上得了台面的,进宫陪着她,好歹送个嫁,哭一场。”   谢小山听得心情激荡,他惯是会讨人喜欢的,专拣好听的话来哄人开心。   “舅母惯来为璀错操心,连这等细枝末节都为她周全,甥婿感激不尽。”他看着周夫人说话,还不望向着几位嫂嫂点头致谢,“届时哭的怕是我那公主表妹——她打小同璀错一起长大,若是璀错出嫁了,就剩她一个了。”   他说着,便意味深长地看了四哥一眼。   端坐的那人看了谢小山一眼,修长匀称的手端起面前的茶盏,抿了一口,这才淡淡道:“公主自有公主的去处,不必你来操心。”   谢小山还未答话,周夫人早就一个眼风扫过去,冷冷地将自家幺儿怼回去:“说的是,公主自有公主的去处,不必你来操心。”   性情大变啊,江迟默默地在心底说了一句。   自从爹爹去了,母亲便性情大变,以往还能和颜悦色地同他说上两句,现下不知怎么了,见了他就没什么好脸色。   闵氏一向活络,此时见母亲又在怼自家小叔,忙去打圆场:“您也是的,从前觉得那一位不是宜室宜家的,四处给小叔物色佳妇,如今却转了个性,一心热衷尚主。”   二夫人何氏抱着怀里才几个月的孩子,柔声柔气道:“尚主这等荣耀,哪里是咱们想得便得,想不得便不得的?”   大家不约而同地都想起了,公主选婿那日,对着江微之说的那一番羞辱之言。   周夫人叹了一口气,将鬓边的一丝儿散发掖在耳后,和缓了声气道:“父母的意志全凭着儿女,往前迟儿不乐意,咱们自然不乐意,眼下迟儿又乐意了,我这个做母亲的自然越看公主越合心意——就凭她万金之身,敢去封龙岭,那就不是个娇娇女。”   她又叹了一口气,扼腕叹息。   “从前怎么就瞎了眼呢?”她看向江微之,眼神恨恨。   这一茬暂且不提,那沉寂许久的二公子江逊缄默了一时,朗声出言:“……眼下大哥袭了爵,我和三弟俱已成家,也该搬出去了。”   他是个清雅俊朗的男子,便是双腿不得动弹,坐在轮椅上,也脊背挺直,一身清气。   齐国公江遇闻言一怔,眼圈却不可抑制地红了一红。   “二弟是在说分家?”   他话音将落,闵氏已然接口道:“咱们一家子和和美美的,为何要分家?这偌大的齐国公府又不是住不下!”   三公子江逸却也明白二哥的意思,不过是不想拖累大哥罢了。   “我也赞同二哥的提议。”他坦然出言,不遮不掩,“我们皆有官身,父亲从前也备下了许多宅子,也不至于居无定所。”   周夫人默了一默,环顾了身侧的四个儿子,落下泪来。   “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我不做你大哥的主,听他怎么说罢。”   齐国公江遇默然一时,良久才郑重其事道:“二弟、三弟,大哥是在同你们说真心话,绝不是在做面子功夫。”他看了一眼自家夫人闵氏,得到了她的点头致意,才道,“便是分家,那也是将家资均分,兄弟不离家,这齐国公府五十亩地,还不够你我兄弟四户住么?”   周夫人看出了江遇的真意,赞同道:“待我百年之后,你们再分吧。”   众人默默,一时间花厅寂然,好一时,谢小山有些尴尬,打破了宁静。   “属实不该我这外甥女婿多嘴的,但忍不住还是想说一句。”他挠了挠头,有些忧愁的样子,“二舅哥三舅哥都有老婆孩子,分了家也能热热闹闹过小日子,可四舅哥孤家寡人一个,自己成一家么?那多冷清啊。”   一时间众人都笑起来,江微之冷冷地站起了身,背影孤零零的。   热闹是他们的,我什么都没有。   屡屡在婚姻大事上受挫的年轻殿帅,在晚间进了宫。   太后设宴,宴请了六位青年才俊。   这六位皆是公主选婿时的热门人选。二位公主的婚事,一直定不下来,齐贵妃又出了这等事,禁足不得出门,太后心焦,便代了母职。   宴席摆在太液池上的莲台。   一水接天,长堤通往莲台,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1)   湖上莲台,未开的莲在台下婉转羞涩,台上俊朗少年们端端而坐,终于等来那两位宫阙的仙子。   霍曲柔因自家母亲被禁足、封后大典推迟,心绪败到极点,冷着一张脸,只在见到太娘娘同那常少均时,才露了一星儿的笑意。   霍枕宁却无牵无挂,虽才将与二妹妹吵了一架,可她是那得胜的将军,自然是笑的煊赫,往那首座坐下,正见身旁端坐了一人,眉眼间满是光风霁月。   霍枕宁不满地咕哝了一句,那年轻的殿帅眼底浮起一点笑意,隔着眼前长堤上的漫漫笙箫之音,向她问好:“殿下万安。”   笙箫漫漫,将他的声音掩在音后,席间之人都敬畏着太后的威仪,坐的谨慎,惟他一人神色闲适,姿态舒展。   霍枕宁悻悻地坐下。   这样的场合,能同公主同坐,乃是莫大的荣耀,只是这席间有四人皆心向梁国公主,眼神时不时便凝在了霍枕宁身上。   迟钝如霍枕宁,压根没有察觉席上的眼眉官司,江微之却心下了然。   一道道佳肴流水似的传上来,太娘娘温声令众人万莫拘谨,只管用膳。   霍枕宁悄悄斜了一眼江微之。   一个人的教养从用膳上便能看出来,江微之用膳时绝对没有一丝声响,静悄悄的仿佛没有什么动静。   霍枕宁悻悻地咬了一口眼前的玫瑰酥珞,其上的玫瑰卤便沾在了唇角,公主却不察。   忽听得有笛声自身后传来,霍枕宁好奇地扭头相看,瞧见了那湖下小舟里有人在吹《碧舸令》。   她听那笛声悠扬,扭头听了一时,才默默地扭回了头,却在扭头之时,她的唇轻轻划过了一片柔润的肌肤,这一下轻似羽毛的触感,将公主吓的魂飞魄散。   江微之的面上,被公主的唇画上了一道深红色的玫瑰卤。   他春意在眉,深情在睫,讶然地看着公主,语音滚烫。   “公主为何用臣的脸擦嘴?” 第72章 添柴(下)   长堤灯影漫漫, 乐伎婆娑,筵席之上有人饮酒、有人笑谈, 还有人在碰瓷。   那人面上斜斜沾了一道绛红色, 眉目挂着清浅春意,身子却还保持着微微倾斜的姿势——定是趁霍枕宁扭头之时,他悄悄地把自己的脸放了过去。   被屡屡碰瓷的公主冷冷地转过头,看也不看他一眼。   “你的脸有什么好的, 值当我用来擦嘴?”她伸手便将眼前盛着玫瑰酥酪的精致小碟推远,碟与碟轻轻相撞,发出了一声脆响,“你听听,这是什么声音。”   公主斜睨了他一眼, 自问自答,“是碰瓷的声音哦。”   江微之长长地哦了一声:“金石之声,甚为动听。”   他说罢, 把自己的身子摆正,脸却依旧朝着公主, 右手自左袖中牵出一条海棠春意的藕色帕子, 做作地将自己面上的那一道绛红色的卤子轻轻拭去,不过半寸的酱痕, 他竟然磨磨唧唧地擦了好一阵儿功夫。   霍枕宁左脸有些发烫, 余光瞥到他那条海棠春意的帕子,一口气没上来差点没背过去——一个大男人拿了条藕色的帕子,生怕别人不知道那是她的?   这人擦拭完了, 慢慢地将帕子叠好,又收入袖中。   此时月光入水,景致亭亭,长堤歌舞笙箫漫漫,那席上才俊早已停箸赏舞,却各怀心思。夏功玉一心向着公主,默默饮酒;那节度使之子常少钧同宜州公主笑语晏然,可那一双眼睛滴溜溜地总往霍枕宁这里转;至于那枢密使之子苏万彻仍是一副翩翩佳公子模样,煞有介事地瞧着长堤歌舞,似乎沉浸在音律之中。   至于其余二人,皆是宜州公主霍曲柔的拥趸,凭梁国公主再貌若天仙,也只是以礼相待。   一舞作罢,常少钧举杯,向着江微之祝酒:“前夕东华门选婿,殿帅大出风头,吾辈自愧弗如啊。”   他面上笑意盎然,但语中的讥诮之意显著。   江微之身姿闲适,手边一盏清茶触感温热,他略略抬头,一双骄矜的双目望住了常少钧手中的酒盅。   还未及寒暄,便听有一朗音道:“殿帅正值热孝,不便饮酒。”说话之人却是夏功玉,他谦谦有礼,遥向着江微之举杯致意,“这杯酒我代殿帅喝了罢。”   说罢,一饮而尽。   常少钧眼露鄙夷之色,自忖这小小寒门之子,不过中了个探花,也配同他们同坐一席?他冷哼一声,并不喝下杯中之酒,只放在了案上,眼睛却还盯着江微之。   “既在热孝中,那别说饮酒,成亲也是不成的吧?”他语中挑衅之意浓重,搭眼边撇见了一旁,大公主唇边漾起一丝儿的笑意,他自以为对了公主的心思,说的更起劲了,“我瞧着殿帅倒是什么都做得,百无禁忌。”   霍枕宁将手中小小的银匙一丢,正摔在玫瑰酥酪的碟子沿,发出清脆的一声。   太娘娘本是笑盈盈地,在看那长堤上正跳着的“瑶池仙”,听到了一声脆响,略惊了一惊,不动声色地看向了胖梨。   声名在外的骄纵公主唇边漾了一丝轻蔑。   这是什么场合,又是什么所在?宴请的是什么人?吃的是谁的酒?   蠢笨如驴的东西,也敢在这里撒野?   霍枕宁刚想出声,垂下的袖子却被一道轻若羽翼的力度牵住,继而摇动了一下。   她看向身边那人。   江指挥使向着她安抚一笑,纤长浓密的眼睫忽闪而动,其间有星子粲然。   “常少使,本帅说一典故与你听。”他将目光转向常少钧,眼中的星子忽然便凌厉起来,“囚多不承,当为何法?此甚易耳,取瓮以炭炙之,令囚入中,何事不承?”   草包若霍枕宁,自然是听不懂这段话,可在列之人无一人不懂。   请君入瓮。   囚犯死不认罪当如何?取一瓮用炭火炙烤,令囚犯入内,谁敢不认?   席上诸人脸色皆变。   世人皆知殿前司不单单拱卫京畿,还为陛下承办天下事,贪官污吏谋逆造反,桩桩都需殿前司出马,故而这殿前司衙门里,各种残酷刑罚不可计数。   常少钧、苏万彻于宴席中推军器监少监郑雄一案,因常万二人抵死不认,故而仍在审理之中,如今虽已以刑案移交大理寺,然殿前司仍有收回之权,   故而常少钧出言挑衅,殿帅以请君入瓮胁之,虽突兀,却点题。   你说无关之言,我也说无关之言,有何不可?   眼见着常少钧面色大变,其侧苏万彻脸色铁青,对常少钧眼含怨怼之意,江微之微微一笑,将手边温茶拿起,遥遥一举杯,笑的宽宏大度。   “江某以茶代酒,祝列位安康。”说罢,一仰头将杯中清茶一饮而尽,   宜州公主霍曲柔听了这一番言语官司,有些意兴阑珊,她一心爱慕常少钧,便是连他吃瘪的样子都爱,见他悻悻然坐下,遂牵起袖子,举杯祝他:“常少使行事端方,必有昭雪的一日。”   常少钧对霍曲柔本就没什么进取心,却不得不打起精神来应付。   “感谢殿下宽慰。本就是无妄之灾,臣会力证清白的。”他说的心虚,不禁偷看了江微之一眼,但见他垂目望着手边茶盏,波澜不惊的样子,心里便稍稍落定了几分。   一曲阑珊,已近中夜,太娘娘年岁大了,有些乏,只说你们年轻人且赏景赏月,她自去安歇。   又嘱咐胖梨和阿桃不必挂心她,且玩儿着,便由侍女服侍着,乘坐了轿往仁寿宫去了。   顶顶尊贵的佛走了,席上气氛便松懈了几分。   霍枕宁不耐同这些人寒暄,一径儿站起了身,温和了眉眼,向着对面而坐的探花郎夏功玉笑说:“探花郎,你与大医多日不见了吧?我准你去太医院去探望。”   夏功玉万没料到公主会同他说话,心跳如雷,面上浮起红云,站起身拘谨道:“臣谢公主眷顾。”   霍枕宁笑的轻快,衣袂飘动,道了一声:“同去。”   公主席间闷闷,却只同他说话,末了还邀他同路,夏功玉受宠若惊,心头一阵悸动,怕是公主再问他几句,他便连自己姓甚名谁都忘了。   夏功玉这一激动,离席的动作就有些慌,差点将那碗碟带落。   江微之起身,身姿如修竹,神情磊落,见探花郎差点摔倒,搭手一扶。   “探花郎,仔细脚下。”   夏功玉哪里能知晓江微之的心声,忙不迭地拱手作揖,向他道谢:“多谢殿帅。”言罢,匆匆去追随公主的芳踪。   霍曲柔见大姐姐走了,自不好独坐,向那常少钧深深望了一眼,这才曼声道:“各位好坐。”   众人恭送,苏万彻见二位殿下离去,席上只余这么些人,向着江微之遥遥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没想到倒是那今科探花,得了公主的青眼。”   江微之眼神清洌,凉凉地看了他一眼。   “苏公子如今境遇可比泥菩萨,还在为他人思虑,实在令本帅钦佩。”他口中说着钦佩,面上却无风无雨的,一径儿起身,长腿轻迈,闲闲往公主去的方向去了。   苏万彻见那背影如修竹一般颀长的人远去,心下恨恨,他是个万事不上脸的性子,面上仍旧不露半分不悦,同一旁的常少钧道:“出宫吧。”   常少钧却摆手,有些酸涩道:“你先去,我还有事。”   有事?你这一介外臣,除非有召,哪能随便在内宫有事?   苏万彻哪里不知他的心思,面上不显,拱手道:“少使请便。”   他二人此时乃同一条船上的蚂蚱,有案在身,苏万彻没有闲心,自顾自出宫而去。   霍枕宁与夏功玉同路,一路轻言。   夏功玉心情激荡,恭谨地回着公主的问话,每一句都谨慎作答,生怕哪一句答的不合心意。   霍枕宁打小就识得夏功玉,拿他做普通臣子待之,一路行至分岔口,公主同他道别,和婉道:“那边是往太医院,去吧。”   夏功玉好容易得来与公主同路的时机,转眼便要分别,一时热血冲脑,跪下叩首,句句恳切。   “臣爱慕殿下至深,数十年苦读,只为能在殿下身前称一声臣。殿下若肯下嫁微臣,臣肝脑涂地……”他深深叩首,膝行至公主的身前,看着她那一双精巧别致的绣鞋,泪水滴落,“誓死爱护殿下。”   他不禁垂泪,将这一番肺腑之言倾情吐露。   可是,他心头却忐忑极了,公主像那天上的月,虽明瑟可爱,却高不可攀。摘星尚不能,何谈摘月?   月色凉凉,晚风习习。霍枕宁只觉得骇怕。   娇纵如她,没有经历过这般炽热的告白。   没有人这么认真的、恳切地爱慕着她。   可面对身前这人,她却觉得骇怕。   一旁木樨扶住了她,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   霍枕宁稳住心神,伸出手来,摸了摸他的头顶,劝慰他。   “你殿试高中,前途光明,不必来做这挡刀的驸马。”公主的声音杳杳,有些朦朦胧胧的,“不是你不好,而是我心有所惑,不得其解。”   她言罢,怕见到他伤情的样子,提裙匆匆而去。   月下,只余下那探花郎跪地啜泣。   公主匆匆而逃,前方花影幢幢,有一人自那花后走出来,月色映在他的面上,颜色惊人。   霍枕宁才将听了那样一番告白,因着拒绝了夏功玉,她心中有些惊惶,却在见到江微之的那一刻,安定了下来。   “你又来做什么?”她的心既然松懈下来,便开始调皮,仰头问他。   江微之心中醋海翻波,再不来见她怕是要呕血身亡。   “臣送公主回宫。”他眼眉低垂,有些失落的样子。   霍枕宁叫他先走,撵着他走。   “那你在前面走。”   江微之不解其意,却依旧顺着公主的意思,走在她的身前。   霍枕宁提着裙子走在他后头,他走一步,她踢一脚,每一脚都踢在他的鞋跟。   江微之失笑,下一脚起的慢了,就轻轻地踩在了公主的脚上。   霍枕宁夸大了几分疼痛,踮起脚做起了独脚仙,在原地乱跳。   “你好大的胆子,敢踩我!”她光明正大的碰瓷,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月色明媚,公主像幼鹿一般灵动,绕着他单脚跳,他的眼光追随着公主,只觉得眼前花影闪动,渐欲迷人眼。   他心中山呼海啸的,想要将她拥入怀中。   木樨是多么心巧的一个人啊,悄悄便唤了宫娥内侍往一旁躲了。   十九岁的禁军首帅,一把将正在单脚跳的她拉在了自己身前,身影若风,打着旋便将公主压在了那抱柱上。   什么千岁之尊,什么万金之身,他全然顾不上了。   她那样圆圆的脸,笑起来眉眼弯弯,可此刻他手中的腰,却柔若无骨,纤细的盈盈一握。   他欺身上前,一双寒星目中星芒璀璨,望住了她那小鹿一般灵动黑亮的眼睛。   “……他们同你说一次话,我都会在心里安慰自己一句,您是我的。可越这样安慰自己,我的心里越难过。”他喃喃细语,鼻息轻轻地在公主的脖间打转。   霍枕宁又羞又恼,双手撑住了他的胸膛,可这人的手,却慢慢地放开了。   他垂着眼,乌浓的眼睫密密地织着,他的声音委屈里带了几分受伤后的柔软,恳切地看着她。   “道理我都懂,可是公主,您为什么要摸他的头?”   作者有话要说:  小亲夏,生日快乐~ 第73章 好女怕缠   风清、月白, 人傻。   良辰一夜。   为什么摸他的头?霍枕宁想不明白,偷出一只手来, 指尖粉粉挠上额角。   “我摸他头了么?”她也忘了自己有没有摸过, 仰着头瞪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我不记得了。”   即便摸了又怎么样?夏功玉是大粱的臣子,她赞赏他,宽慰他, 难道还需要恪守男女大防么?   她将自己心里头的一点儿发虚按下去,坦荡荡地看着他。   眼前人乌睫盖眼,面上带着显而易见的失落。   她与他此刻挨的很近,近到可以听见他清浅的呼吸。   有些冷场,霍枕宁歪着脑袋, 去看他乌浓睫毛之下的眼睛。   “那要不摸头,还能摸哪里?”她蹙着眉,想不明白他在纠结什么, “摸脸不合适吧,手也不行, 难不成要摸耳朵?”   她想了想, 都觉得不能接受,相当抵触。   世间的男子……   她想到了世间的男子, 无端端地心念一动, 仰头正对上他的眼神。   清风朗月,江微之心意动荡,眉目间有些显而易见的凄落。   “您还想摸耳朵?”他的眼神深邃, 像是要望进她的心里,“哪里都不能碰。您是万金之身,怎能轻易触碰凡人?”   霍枕宁不服气,低头看了看她与他之间的距离,继而抬眼道:“那你挨我这么近是想做什么?你就不是凡人了?”   月华洒落他的肩头,轻易地给他氲出一圈光芒。   他眉眼清明,带了几分的哀恳,果然俊美的不似凡人。   “像你这般屡屡犯上的,早就应该打发到翰海养鸭子。”霍枕宁不满地咕哝了一句,想到那只令人鸡飞狗跳的仙鹤,愈发地不满,“养仙鹤吧,喂它吃小鱼小虾,长寿富贵!”   她就是这样灵动的一个人,头脑里稀奇古怪的想法一个接着一个。   江微之忽然想起十三年前的那场冬夜,喧嚣的焰火繁华糜丽,小小的公主要将他包进饺子里,蘸蘸醋吃掉。   小小的少年,一步一个脚印,咬着牙挺着脊背,将差事办的干净利落,最终长成了他自己想要的样子,可是在他成长的岁月里,他的名字始终同江都公主联系在一起。   他不靠父兄,不仰天恩,世间人却总将他的努力抹杀,归结为裙带关系——未来的驸马,陛下自然提携。   所以他蒙住了双眼,忽略了她的美好。   心头的懊悔之意如山呼海啸席卷而来,他一把抓住了她扬起的小手,一根手指一根手指的,将自己的手嵌进去,扣住了她的。   霍枕宁的手在他的掌心挣扎,她有点儿后悔自己没有早些逃开来,可目下已然来不及,她极其费劲儿地,将自己这只被制约的小手扬起来,甩来甩去,却一点都甩不脱。   江微之止住了她手的乱动,带着她轻轻扬起,按在了她头顶的柱上。   他欺身上前,与她的距离瞬间拉近,鼻尖快要碰到她的鼻尖,鼻息清浅,眼神蒙蒙。   “公主,臣错了。大错特错。”他近乎于哀求一般看向她,语音中带了几分颤栗,他将自己的额头低下,轻轻地抵着她的额头。   霍枕宁僵直了身子,无措地看着他。   他的声音愈发的低沉,好似被扼住了脖颈,有些沙哑。   “我会待你好,真的。”他低低的说着,一滴晶莹的水珠落下来,“生生世世待你好。”   素来骄傲的殿帅,慢慢地松开了她的手,单膝跪在了公主的身前。   他有一双清冽的眼睛,此时却蒙了一层水汽,他虔诚地向她剖白,“公主,请您嫁给臣,臣愿豁出性命来爱护您。”   霍枕宁有些晕陶陶的。   她见惯了他的手段,猫捉老鼠似的,纵然她贵为公主,却总也斗不过他。   她方寸大乱,不知该如何是好。   “你先起来,让我想想……”她匆匆而言,伸手捞了他一把。   大约是这一把给了他希望,他借势而起,将公主的小手攥在自己的掌心。   “嫁给臣,您想游历九州,我为您打马驾车;若想豢养面首,我便做那面首的老大;若是想鱼肉百姓,我便为您善后兜底……”   越说越不像话。   霍枕宁踢了他一脚,他也不躲,方才还泪盈于睫的样子,此刻却眉目缱绻地望住了她:“您要想几天?”   霍枕宁犹豫了一会儿,发觉自己的手还被他攥在手里,甩了一甩,却甩不脱。   “十天半个月,一年半载的,总要慢慢想。”她冲着他眨眨眼,戏谑他,“等着吧,总有想好的那一天。”   江微之唔了一声。   他这样狡猾自信的人,公主略有些松动,统统被他收入眼底,他觉得自己有希望了,斗志便又燃了起来。   “公主一日不嫁,臣便等一日。”他将她的手攥在手心里,攥的紧紧的,“只盼着公主不要让臣老来得子,届时一定会养出个纨绔子弟。”   霍枕宁那双鹿眼一样黑亮的眸子,疑惑着看着他:“为什么会老来得子?老来得子为什么又会养出一个纨绔?”   江微之的眼睛终于氲起了一层笑意,他将公主的手笼在了自己的手心,牵着她往前慢慢走。   “公主上回说,陛下十九岁时,您都满月了。可如今臣已年届弱冠,公主还要慢慢想,一年半载,十年八年的,届时再生孩子,臣岂不是老来得子?”   霍枕宁楞了一下,终于意识到了他在说什么。   “胡说八道。”她气鼓鼓地跟着他的后头,踢了他一脚,“谁说要同你生孩子,下流。”   一路上的帛灯柔柔地照着他,他晃晃她的手,轻柔和缓。   “公主在想什么?”他语调讶然,好像公主在打他的坏主意一般,“臣对您一片赤诚,您做什么要往歪处想?”   这倒打一耙的功夫真是太叫人火大。   霍枕宁又踢了他一脚,顺便把自己的手从他的手里挣脱出来。   “你这么耍无赖,我才不要嫁给你。”公主提裙便跑,步履轻快地像一阵风掠过,身后的宫娥内侍也串成了一串,跟着她往前跑去。   跑了一时,到那仁寿宫前的假山奇石旁,却仍不见江微之追上来。   霍枕宁踢了一脚山石,有些悻悻然。   再转身一看,却瞧见有衣袂翩跹,一抹霜衣闪现。   她忽然起了顽皮之心,猫着身子躲在了山石后头,静静待了一会儿,听那脚步声临近,她倏地伸出脚,狠狠地绊了他一下。   哪知这人却不经绊,一个踉跄,往前栽去,头撞在了前方的山石上。   霍枕宁大吃一惊,追上前去。   江微之委顿在地,闭上了眼睛。   这样就撞晕了?霍枕宁疑惑地走上前。   眼前人半靠在山石上,一双长腿伸的老长,眼睫密密地垂下,满脸痛楚的神情。   “你,死了?”霍枕宁踟蹰了一下,有些发懵,“是疼晕过去了吗?你起来啊。”   江微之闭着眼睛,蹙眉道:“疼。”他扬起一只白净修长的手,扬了一半不动了,“公主替臣摸摸,是不是流血了。”   霍枕宁有些惶惑。   “没流血……”她迟疑地说,额头撞在石头上,一定很疼,可是他的额头却没有半点伤痕,为什么却疼成这个样子?   联想到他一贯爱碰瓷,霍枕宁打算离他远点。   “你慢慢坐,我要走了。”她一点儿都不打算成全他的骗局,却在刚起身的时候就被他拉住了手。   “真疼。”他坐在地上,一只手拉着她,皱着眉头博取她的同情,“撞石身亡这等事您听过的吧?臣虽然没有流血,可头却昏昏的,像是有一万根锤子在里头敲。”   他仰头看着公主,清俊的脸上满是哀恳,“臣本就有旧伤……”   他把自己的领褖翻开,给公主看他脖颈上的伤痕。   霍枕宁就着宫灯,好奇地去看他的脖颈,白净的肌肤上果然有几道血痕,刺目极了。   江微之察觉到公主的愣神,春意拂上了眉头,将自己的衣褖往下压了一压,又多露了一分筋骨分明的肌肤。   “好看吗?”   霍枕宁慌忙捂住了眼睛。   “下流!”   江微之一笑,开始胡诌起来。   “臣一身是伤,公主还要欺负臣。”他委委屈屈,在宫灯融融的光下,容色过分的清俊。   方才那一脚,的确是她出的,霍枕宁扭扭捏捏。   “欺负都欺负了,就这样吧。”霍枕宁咕哝了一句,“反正又没死。你赶紧起来罢。”   江微之垂目,凉凉地向着公主说了一句。   “臣曾用性命向陛下保证,一定要赢回公主的心。公主若是今日不答应嫁给臣,臣就舍了这条命,不要也罢。”   这是□□裸的威胁,霍枕宁吃了一惊。   “反正我不答应,你舍了就是。”可笑,她身为公主,怎么可能会被他轻易威胁?   霍枕宁斜睨了他一眼,将自己的手从他手里拽出来,居高临下的看着他。   “你就在这儿坐着吧,横竖我是不会理你的。”   公主掉头就走,使苦肉计、美人计皆无用的年轻殿帅自地上一跃而起,有些无奈地追上了公主的脚步。   到了那宫门前,霍枕宁刚要提脚进去,想起来一事,回身问他。   “你同爹爹用性命保证?”   江微之夷然一笑,眼睛里有星芒闪动。   “正是。”他点头,正经八百地回答着公主的话,“但是用谁的命,臣还没想好。”   作者有话要说:  胖梨:滚啊,不要缠着我~   话说二妞子说要再虐一把男主? 第74章 仗势   用旁人的性命来替他作保, 不过是一句玩笑话罢了。   殿前司指挥使江微之眼下要办理的这一桩事,的确是要夺人性命, 抄人家产, 毁人根基了。   目送着公主入了仁寿宫,宫门缓缓关闭,江微之收起对公主的琦念,略稳了稳心神, 疾步往殿前司去了。   殿前司的官署便在禁中,为陛下承办着天下之事,江微之步履深稳,才刚踏进殿宇,周意便托着官服而来, 江微之长手伸出,锦衣一翻一转,便上了身, 再由周意侍候着,束上玉带戴上官帽, 再一转脸, 已是一副冷漠严峻的神情。   他往那长案后的髹金的圈椅斜斜一坐,自有郑敏上前来报。   “寿养斋一案一共六十七份证词, 皆呈在案。”郑敏平日里四六不占, 办起事来倒是正经严肃,他捧着一沓厚厚的状纸,呈在了长案前。   江微之嗯了一声, 并不去翻看这些证词——关于这桩案子,他早已了然在胸。   “人呢?”   郑敏对这桩案子深恶痛绝,听殿帅问起那案犯,详实而禀。   “马九银、温玉娴二人此刻正关押在丙牢。”他想到提人时发生的事,有些义愤填膺,“月前,卑职前去大理寺提人,却发现这马九银同醪糟娘子二人皆被释放,大理寺承办此事的官员一问三不知,态度蛮横。卑职千里追查,才将马九银捉拿归案,只是这醪糟娘子,却在返京途中被灭了口。”   去岁,霍枕宁开办养幼院,强夺顺义牙行肆铺,公主被掳,江微之炮轰寿养阳斋,由此牵出了寿养斋奸/淫幼女一案。   其后上达天听,陛下令京兆府严加审理此事,因背后牵扯了王公贵族,便移交给了大理寺,却迟迟没有下文。   再之后,齐国公深陷封龙岭,其后为国捐躯,举国悲恸。   寿养斋一案,便一再搁置下来。   年后,江微之再度接任殿前司指挥使,念及此案,却发现,大理寺卷宗含糊、案犯无罪释放,那寿养斋地下近百具幼女尸骨,无处伸冤。   其后的势力是谁,再清楚不过,大理寺承办此案的官员究竟是被买通,还是不敢,亦或是沆瀣一气、蛇鼠一窝?   江微之垂目看向那叠证词之首的姓名。   邓娥。   他倏地站起身,高大的身躯在肃穆的殿宇中如山般伟岸。   “去取马温二犯的证词。”他冷冷抛下一句,大踏步往那关押案犯的丙牢而去。   连夜提审,几多酷刑,马温二人奄奄一息,全套证词已然在手。   端王爷,陛下之大伯爷,六十有二的年纪,本该颐养天年,他却变了态。   其人老态龙钟,却偏爱幼女,良家子不好得手,便由人拐卖幼女进献而来。   久而久之,便形成了一条专供朝中权贵享用的拐卖链,那顺义牙行背靠大树好乘凉,在帝京做大做强。   而那寿养斋的地底,埋葬了多少幼小的冤魂!   那温玉娴尚且有几分良知,将所知所行的一切全盘招供,只那马九银忌惮背后势力,口口声声愿赴死,只不过郑敏将他那琵琶骨对穿上锁链,他便立即招了。   手上的一份朝臣名单沉甸甸,其中不乏抬脚震地三声响的侯爵高官。   郑敏家有稚子幼女,感同身受,他躬身回禀,有些担忧。   “这六十七份证词,二十一份出自被殿下解救的那班女童之中,二十六份是出自秦楼楚馆,当年那些被□□的女子,泰半都沦落妓馆。还有二十份则出自那寿养斋中的下人——自事发以来,已有多名寿养斋的仆役被害,卑职拼力才将侥幸逃脱之人护住。”   此时天光大亮,日光照射进殿宇,充裕温暖。   江微之舒展了一下筋骨,身后跟着郑敏等人,大踏步向着光明走去。   “去大理寺。”   大理寺评事赵骁一身官服,架子摆的十足。   江微之不显山不露水,跟在郑敏身后,并未通报家门,在他的身侧,一个瘦弱的小姑娘头戴帷帽,虽不能看清她的面目,但她抖动的肩头,却能感受到她的恐惧。   “此案首告、证词、证人、案犯皆在,为何匆匆结案?”郑敏问的犀利,直问赵骁的脸上。   赵骁眼望着不过一介武夫的郑敏,压根没将他放在眼里——毕竟他背后有人,有何可惧?   “不过是你情我愿的事情,为何不能结案?”赵骁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姿态,神态却是极其倨傲。   “并非你情我愿,是□□。”郑敏还未出言,身旁的小姑娘邓娥已然颤抖起来,她的身后是她的父亲,以手承托着她瘦弱的身躯,她抬头质询,“我同二十一名女子,被人拐卖至寿养斋,其中有六人受到了那人的□□!怎么能是你情我愿!”   她激动的样子落在了赵骁的眼里,却换来了他愈发尖刻的嘲讽:“你一个小姑娘家家,一口一个□□,害臊不害臊?行了,这案子已然结了,你们殿前司愿意掺和便去掺和,不要牵扯咱们大理寺。”   郑敏平素不爱生气的人,此时已然激愤起来,他看了一眼身旁不住的颤栗的小姑娘邓娥,还未及出声,却听有一清冽冷峻之声传来。   “害臊?”江微之自郑敏之后缓缓而出,冷漠严峻的面容上挂着一丝嘲讽,“该害臊的人是谁?大理寺就是这般办案的?”   他环顾四周,这威严的所在,审理朝臣犯案之地,竟也能沦为庇护不公的保护伞。   他来此地,不过是想瞧瞧,这大理寺究竟如何审理这一案件的,此时却觉得无任何必要。   “来人,将此人抓起来。”他不留一丝情面,仰头去看那上方高悬的“执法持平”,冷然一笑,“再将这块匾给我砸了!”   那赵骁被禁军的兵士按在地上,不断地挣扎呼喊:“你是何人,竟然还抓朝廷正六品官员!胆大妄为!”   江微之回转身,玉带之上的凶兽狴犴青面獠牙,像是要将这世间的不公统统咬烂,他冷眼看了地上的赵骁,面上波澜不惊。   “大理寺少卿、寺正皆称病,独独留你在这里犬吠。”他提脚踩上这赵骁的脊背,脚下用七分力,生生将他的脊梁踩压在地上,听着脚下这人有气无力的喘息,“执法持平,凭你也配?”   那赵骁被踩压的喘不上气来,却仍旧恨恨出言:“这匾额乃是□□御赐,你是何方神圣,胆敢对□□不敬。”   江微之一脚踩上他的头颅,重重地将他的脸砸在了地上,那赵骁被砸的面上流血不止,面容尽毁。   “你也配要脸?”   环顾这大理寺府衙,一干主簿、衙役、司直无人敢出声,皆被这殿前司副都指挥使的狠辣镇住。   江微之松开脚,郑敏立时上前为殿帅掸了掸鞋上的灰尘,扬眉吐气。   “点二百禁军、调军器局三门大炮,去端王府。”江微之沉声吩咐,出了大理寺。   天光丰足,日光洒在他的肩头。   年轻的殿帅,想着这些时日查访寿养斋一案,越查越惊心,待看到有二十余无家可归的少女被安置在养幼斋,公主令人日夜保护,才免受残害,他的心愈发地柔软起来——公主的心不染凡俗,太过美好良善。   他为他从前的冷漠偏见而感到羞愧,羞愧的无地自容。   手里有一张名单,其上密密麻麻地写着牵涉此案的朝臣,物证人证皆有,收拾了首恶端王,才能收网捞鱼,将这些人一网打尽。   除尽恶臭,还天地之清气。   端王府位于南府门街,占地八十余亩,极尽奢华。   二百禁军浩浩荡荡集结端王府门前,周意搬来一把髹金圈椅,殿帅往那椅中一坐,身子微斜,面容不复平素的朗月清风,多了几分斩金断玉的刚硬。   军器局少监郑雄大病初愈,他一言不发,抱着将功赎罪的心情,立在那三门大炮前。   端王府何等所在,早已得知了门前的情形,却仍是只派了那王府的长史在门前相询。   “殿帅驾临,还带了这么许多精兵,不知有何贵干呢?”那长史战战兢兢,想起了那一日这油盐不进的指挥使,轰了寿养斋的大门。   江微之懒怠应付,郑敏将一张拘捕令高高扬起在长史之前,高声道:“吾等奉命拘捕端王霍毓昌,若还想保全颜面,便将你家王爷请出来罢。”   禁军围府,大炮逼门,还怎么能保全颜面?   长史心下自忖,却迫于指挥使的威仪,嗫嚅道:“王爷请殿帅入府一叙……”   江微之哪里耐烦同他寒暄,长手一扬,那军器局少监郑雄闭了闭眼,心里喊了一句豁出去了。   下令开炮。   震天撼地的三颗大炮直直落在了端王府的大门,登时将端王府的大门同前庭轰成废墟。   硝烟弥漫、好一阵子才消停下来。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那端王府里奔出来许多人,领头的是那老态龙钟、形容变态的端王霍毓昌,他被几个下人扶着,捂着胸口,遥遥地冲着江微之大发脾气。   “你是个什么东西,一而再再而三地挑衅本王!”他扯着嗓门,发出令人作呕的声音,“本王乃是陛下的亲伯父,太后娘娘也要叫我一声皇兄!这满朝文武哪一个不尊敬本王?胆敢轰本王王府,你仗的是谁的势?”   江微之面上无风无雨,扬手令人抬上一具具自寿养斋挖出来的森森白骨,其间还混有尚未腐烂的尸体。   他还未及说话,却听有人高声唱道:“梁国公主驾到。”   一时间满街满巷围着的百姓相携着跪下,山呼着千岁殿下,虽参差不齐,却极有威势。   禁军分列两旁,梁国公主霍枕宁自那华丽的马车上被扶下,轻轻杳杳的向着江微之走来。   同平日里煊赫明艳的面容不同,今日的梁国公主多了几分的雍容。   江微之心里忽地便山呼海啸起来。   他迎着日光,对上了公主的一抹笑意。   有些心意两相知的默契,在二人之间流转。   江微之转身面向那楞在废墟前的端王霍毓明,唇畔眼梢皆是洋洋的得意。   “本帅仗的,便是梁国公主的势。”   作者有话要说:  一定有仙女懂我。   拍拍二妞,不气。 第75章 靠山   端王府门前的开阔地界, 涌满了人,密密麻麻地跪了一眼望不到头的百姓, 似乎整个大梁帝京的百姓, 都聚集在了这南府门街。   那被指“狗仗人势”的殿前司副都指挥使,随着内侍的一声唱起,姿态舒展的起身,缓步向公主而去。   天光丰足, 日头赫赤,金芒落在江微之的肩头,为他镀上了一层金边,他缓缓向着公主走来,眉眼有笑意氲氟。   他在日光里, 不知哪里吹来一阵暖风,便有些香柔的细碎花瓣随风而来,像雪似的。   霍枕宁有一霎儿的走神, 这样的场景好像在哪里见过?   她的恍惚被江微之打断,他躬身而请, 旋即抬头, 眼眸中春意凝结,望住了公主。   “公主是来为臣撑场子的么?”他说话的声音轻而和缓, 自有一番温柔, “这等丧尽天良之事,恐污了公主的眼睛。”   霍枕宁稳住了心神。   江微之今日这阵势,震惊朝野。   这案子由她而起, 她自是义不容辞,来不及回禀陛下,匆匆命人将养幼院诸人带至南府门街,再派人去请太子为她兜底。   她素日不是微服便是偷偷出宫,从没有大张旗鼓过,今日却摆了梁国公主的仪仗,浩浩荡荡地出宫而来。   她蹙眉,不忍看那一具具被白布覆盖的尸体。   “我来砍了他。”她胸中怒火熊熊,冷冷地抛出一句,“腰斩。”   江微之嗯了一声,不再赘言,引着公主略略走近了端王府的大门。   端王自恃皇帝大伯父,此时见了公主也不跪,一张老脸上沟壑纵横,令人作呕。   “无凭无据,你要扣粪盆子在本王头上?”他恬不知耻,大言不惭,“本王府造价三十万两,竖子敢轰我府门,可赔得起?”   卑鄙,无耻!   霍枕宁冷冷地看着这浑身散发恶臭之气的腐朽之人,心中几欲呕吐。   “我赔你一张裹尸布。”   围观的百姓们不敢有声响,却也在偷偷议论起来。   “听闻这端王爷好幼/女,强/暴奸/淫,各种手段,这些年来不知道残害了多少好人家的小女儿。”   “去年上元节,我家那八岁的甥女当街被掳走,七月初被送回来,一身是伤常常夜里惊醒……后来才知,便是这位公主娘娘着人救出来的……”说话的是个女子,声音哀凄,“这回她娘亲领了她,去做了证词,你瞧,那个穿水蓝带帷帽的,就是她和我那姨姐。”   围观的百姓早有听闻,群情激愤起来,又得见这满地的白骨尸体,愈加的怒火冲天。   谁家没有稚女?不管穷富,都是在膝头长大,都是娘亲心头的肉,那样纯洁单纯的女孩子,怎能遭受这般凌/辱?   眼见着百姓们怨怼之声鼎沸,那端王霍毓昌却仍不惧——这般下作狠辣之人,怎么会怕这个?   “若有关于本王的诉状,那便告上公堂去,在本王家门口耍什么威风?”   说到这儿,那霍毓昌一张老脸上泛出得意的笑容,“本王一没谋逆,二不结党营私,三不任官职,无处贪魔,殿前司怕是出师无名吧?”   这样猖狂的变态,江微之有一屋子的酷刑等着他,正要出言呵斥,却听公主笑了起来,转脸而看,公主面上笑涡浅浅,略有意得之色。   “知道你不要脸,本公主特意将公堂搬了过来,咱们当街审案吧!”   她话音落下,那禁军自动让路,有两班衙役扛着杀威棒冲进来,列阵站好,新任京兆尹董迈肃穆而来,其后跟着四个衙役,两人抬着“正大光明”匾额,两人抬着案桌。另有师爷、掌笔随后。   江微之不禁击掌赞叹,公主算无遗策,不愧是他心悦之人。   那董迈向公主跪拜,得到公主的允准后,自在案后坐下。   霍枕宁往那董迈面前一站,环顾四周,扬声出言。   “本公主为首告,状告端王霍毓昌私拐幼女,行强/暴/奸/淫之事,残杀七十余名幼女。”公主声音和婉,却字字有力,清晰地传入在场的每一个人耳里。   那端王霍毓昌哪里肯乖乖受审,立时便要转身回那废墟一般的王府,江微之早有预料,郑敏领着一群虎狼禁军,扑了上去,不仅将端王绑在了董迈跟前,连那王府的长史小厮一个不少地绑了过来。   董迈心里直叫苦,堂下二人,一个是当朝最有权势比肩亲王的梁国公主,一个则是如今辈分比太后娘娘还要高的老王爷,也只能硬着头皮审案。   “殿下,您可有人证?”   霍枕宁看了一眼那一排头戴帷帽的少女,再看了看满地的白布,沉默了一下。   “本公主去岁被掳,送至郊外寿养斋,同我一起被掳走的还有二十一名稚女,如今皆在场。”她良久才出言,“若不是殿前司副都指挥使的营救,本公主怕也要遭这禽兽的毒手。”   “为了保全这些稚女的声名,这二十一人皆以化名相称,董明府可要记住,万莫叫错了。”她冷冷一眼,看向那变态的禽兽霍毓昌,“这些白骨和尸体皆是当日在寿养斋地下挖出来的,众所周知,这寿养斋乃是端王的别业,你有何话说?”   霍毓昌老着一张脸,叫嚣道:“谁来证明这些尸首是在本王宅子下起出来的?即便是,谁又能证明这些尸首是本王所害?”   江微之朗朗出言:“当日起出尸体时,围观者上千,皆可作证,至于你说如何证明由你所害。忤作!”   一位中年男子出列,静默行礼,他名唤施行,有二十年的验尸经验。   “回禀殿下、殿帅、大人。这七十余具尸体,皆为八至十岁左右的幼女,死前有剧烈挣扎的痕迹,下/体皆有撕裂之伤,皆是在被凌/辱时窒息而死。至于为何判定是为王爷所为。列位请看。”   他信步往一具尸体走去,掀开一角,从那快要腐烂的尸体上取下一块幡布,又从口中掏出一枚珠子,展示在众人面前。   “大约端王爷深信采阴补阳的邪说,在每具尸体的衣襟内缝制了‘明皇毓昌,千秋万载,登临地府,跃居仙班。’的幡布。”他高声念着幡布上的字,又不顾那霍毓昌要杀死他的眼神,道,“而这珠子上,也刻了端的字样。”   霍毓昌闻言撕心裂肺道:“你胡说!本王怎么会蠢到缝制……”   他的嘶吼被人倏地打断,江微之大踏步上前,抬腿就是一脚,将他踹翻在地。   “明皇毓昌?”他冷峻着一张脸,“造反谋逆,正该我殿前司管!”   董迈见状,正起神色,接下来去审那马九银、温玉娴。待这二人尽数吐露罪行,供出了他为之服务的端王,以及朝中许多各热衷于奸/淫幼女的大臣。   再去问那二十一名稚女,一一取得证词。   董迈心道,今日自己也要做那包青天了,即刻拍下惊堂木,高声道:“霍毓昌,你这奸/淫/幼女,谋害七十四条人命的重罪,可认?”   霍毓昌在地上挣扎,嘶吼:“我不认!那些人不是我杀的!至于那些小贱人,她们都是自愿的!”   百姓们都沸腾起来。   犯下滔天的罪行啊?竟然还在说是那些幼小的女孩自愿的!   霍枕宁慢慢走上前去,冷冷地看了他一会儿。   “相鼠尚有皮,你却没有仪!人而无仪,不死何为?”她眼中满是鄙夷和唾弃,“死到临头,还在往女子的头上泼脏水。”   那霍毓昌被江微之踩在地上,依旧恶狠狠地抬头,骂向霍枕宁。   “你敢杀我?我可是太宗的亲儿子!”   霍枕宁不再理他,抬头去问江微之。   “江指挥使,本公主在民间的名声是什么?”   江微之对上公主的眼神,确认了她的认真,唇畔牵了一抹柔情。   “公主在外,骄纵蛮横,刁钻无礼。”   霍枕宁并不因他的话而生气,反而转身面向百姓,高声道:“是了,如本公主这般娇纵蛮横之人,便只会干我该干的事儿。”   她往前一步,自江微之的腰间抽出一柄刀。   寒光闪闪的刀,重的她快要抬不起来。   公主却仍将大刀用双手握着,毫不犹豫地,往霍毓昌的肩头砍去。   寒光一现,杀猪一般的惨叫声响起。   端王的一只手臂已然落地。   血流成河,他也瞬间昏了过去。   公主脸上被溅了血,可她一点也不怕,缓缓地垂下大刀,又在昏死的端王身上比量着什么。   江微之有些震惊公主的决断,此时怕她害怕,问道:“您还要砍什么?”   霍枕宁小声说着:“我要把他阉了。”   ……   江微之把大刀从公主手里接过来,道:“这事不劳烦您了。”   百姓们沸腾起来,巨大的震撼之情让他们不约而同地跪了下来,山呼千岁。   董迈叹了一口气,看着那二十一名少女,道:“哎,造孽啊,这些女孩的一辈子都被毁了。”   霍枕宁冷冷地看了董迈一眼,旋即高声道:“人的一辈子有多长?怎么就毁了?她们还有灿烂美好的前程。她们可以绣花、养猪、可以读书、可以种田,可以嫁人,可以做母亲。靠着本公主,她们的一辈子都会过的好!”   董迈闭嘴,不敢再言。   江微之命人将端王抬下去,务必要好好医治他,要他受到该得的刑罚——腰斩。   他走到公主的跟前儿,轻轻扯了扯公主的袖子。   “臣的这辈子,也靠您了。”他春意在眉,得意之色溢于言表。   作者有话要说:  正义必胜。   愿每个女孩都被世界温柔相待。   比心我的仙女们。 第76章 关切   江指挥使见缝插针的本领, 真是越来越长进了。   霍枕宁无语地看了江微之一眼,胳膊沉沉的有些重。   方才砍胳膊的那股劲儿好像用猛了, 这会儿开始酸痛起来。   周遭的百姓在叫了起之后, 因公主要起驾,禁军肃清了道路,百姓们却不散去,在禁军的背后, 静默无声地看着公主。   公主娘娘可真好看啊,像是瑶池里的仙子,又好似庙里供着的观世音娘娘。   可公主的手也是真的狠啊,那狗王爷的胳膊说砍就砍,眼睛都不带眨一下。   百姓们默默地想着, 谁都不敢出声。   霍枕宁将手抬起了一点点,对着木樨欲哭无泪:“快帮我拿着我的手,太沉了。”   木樨动作再快, 却也比不过武状元江微之。   他的手腕一伸,便搁在了公主的眼前。   “臣帮您拿着手。”他眸中有金环璨动, 说话间筋骨分明的腕子接住了公主的手, 他向着木樨笑了一笑,“姑姑歇歇。”   木樨乐见俩人这般小儿女的情态, 抿嘴一笑, 扬手示意请他代劳。   霍枕宁了结了这桩大事,心里舒爽,慢慢地同江微之往马车去。   “该怎么判他?”   江微之嗯了一声, 回答公主的问题。   “腰斩。”他沉默,再追加了一句,“我朝律法从严,奸杀幼女者,腰斩。从上到下,有一个算一个,皆斩。”   他心知这不是一句话的事。   此案牵扯许多朝臣,这也是为何从去年到如今,都停滞不前的原因。   若不是公主今日以雷霆万钧之势,斩了端王的胳膊,怕还会给他脱罪的机会。   想到这里,他不禁转头去看公主。   日光融融,照在公主有致的侧脸,乌密的睫毛垂下,挺翘的鼻梁、莹润的唇。   公主被笼在了光影里,像是他不可触及的一个梦。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公主变了呢?   是走了一遭封龙岭,还是在边境,见识了民生多艰?   亦或是,公主从来都没有变过,而是从前的他没有认真地去了解她。   如今晚了么?他觉得晚了,可他是什么样的人呢?   他有百折不回之真心,亦有万变不穷之妙用。   公主一日不回心转意,他便纠缠一日,旷日持久地,总有一天会打动她的心。   他有些对自己的名字着恼——走之底的字那么多,偏偏父亲为他取了个迟做名字!   公主细细想着此案的始末,觉得甚是便宜了那挨千刀的狗王,这厢由人扶着上了马车,自那小窗里探出脑袋,大眼睛眨了一眨,望住了车下的江微之。   “……待这个案子判下来,腰斩之前,你一定要阉了他。”   公主纤手做了一个切的动作,江微之扶额。   “公主早些回宫安置。”   霍枕宁瞧了瞧天上的大太阳,震惊了。   “我怎么能早些安置呢?我是公主啊,我安置了,东内大街上的蜜三刀、糖藕、酱鸭头的安全谁来管啊?”   难得出来一次,公主自是不愿意放过这个机会,江微之扶额,眼睛看了看公主仪仗里的二百护卫,便不再赘言。   公主自去东内大街买吃食,江微之哪里能得闲,先是将周意才将换来的几筐铜钱,命人以梁国公主的名义,撒给了南府门大街的百姓们,接着再去安顿那二十一名少女。   其后便是那些尸首,着人运往义庄。   至于端王府,京兆府尹董迈着人贴了大大的封条,又将其数千家人仆妇囚禁在府。   一切办妥,江微之便拿了一应证词证据,携董迈一起,赶回殿前司。   董迈同江微之细细分析证词,再誊写奏章,越写越气,顿笔道:“淫人/妻女,妻女也必定被淫!这狗王爷的老婆孩子都不能放过。”   江微之耳听得此言粗鄙,俊眉蹙起。   “……男子犯下的罪过,本就应当自身遭受报应、接受惩罚,为何要由他的妻女来承担?”他实在不能赞同此言,冷冷道,“在这世上,女子生就不易,明府大人这么说,不妥。”   董迈忙不迭点头,站起身来请罪:“卑职失言,还请殿帅宽恕则个。”   他虽嘴上致歉,心里却是不以为然,在他这般士大夫看来,男人有错,那女子必是脱不开关系。   江微之看了他一眼,深知此人迂腐至极,并不想同他辩个一二。   这厢上达天听,梁国公主当街断案,砍掉端王手臂之事,满朝皆知,皇帝自也是知晓,他本就爱民如子,此时得知了这七十四条人命,怒不可遏,当即便圈了端王及一干案犯腰斩,家人仆役流放千里。   至于这案中牵扯的朝臣,皆由殿前司一一传唤,严加审理。   只是皇帝心里到底忧虑,他惘惘地看着殿外的落阳晚霞,同江微之说道:“……朕甘愿做那刮骨疗伤的关公,你便是为朕治伤的华佗。只是壮士断腕,一定会大大地损耗元气。”   他看着眼前清俊端方的青年,触到对方眼中的星芒耀动,皇帝忽然又找回了几分青年时的锐气。   “江迟,朕的这把刮骨刀,你敢不敢拿?”   江微之闻言,利落掀袍而跪,拱手接旨。   “去腐生肌,决痈溃疽。这刀,臣不仅敢拿,还敢杀!”   他就是这样的青年,磊落光明,灵爽赫赫,有坚硬的风骨,一往无前的勇气。   皇帝眼露赞赏,走下龙椅,在江微之的肩上拍了一拍,有些委重投艰的意味。   公主在东内大街逛到了日头西落,零嘴吃食足足买了一小车,这才自东内门入宫,一路丽行,直入仁寿宫。   璀错翘首引盼了一整个下午,见胖梨回来了,喜不自禁。   霍枕宁同胖梨坐在仁寿宫的台阶上,指挥着兰桨等人将吃食零嘴等等卸下来,歪着头笑着同她说:……晚间去太液池上,躺在船里吃糖霜球。”   璀错捂着嘴笑她:“才做的衣裳,怕又要重做了。”   胖梨往嘴巴里丢了一颗蜜饯,满不在乎:“胖便胖,我又不要穿嫁衣。”   璀错面薄,听了这话,羞得满面通红:“你还不是要嫁给表哥,做我的嫂嫂?”   霍枕宁挑着眉头看她,一脸的讶然。   “谁爱嫁谁去,横竖我是不搭理他的。”   木樨收拾妥当了,过来同二人说话,说话间便提到了方才在东内门的见闻。   “才将从东内进宫时,您坐在车里,没看见,二殿下披了件斗篷在门侧站着,见咱们进来,她便避了开去。”木樨细致地说起,有些疑心,“我瞧着她像是在等什么人似的。”   霍枕宁不爱听她的事儿,此时也不做他想,摆了摆手。   “她近来同我半句话没有,每日阴沉着脸,我也不爱搭理她。”   木樨点点头,认同公主的话:“怕是齐庶妃一事,让她受了打击。”   霍枕宁不置可否,同璀错进了寝殿休息不提。   到了晚间,霍枕宁同璀错在太液池上乘了船,赏月吃糖,很是惬意。   坐了一时,两人都有些疲累,在小船内躺下来,风吹船动,小船悠悠地就往那接天连水的荷叶下荡去,待触到了莲叶,才停了下来。   小舟隐在莲叶中,两人躺在船中,仰头便是浩浩的明月,细风裹着莲叶的清香沁人心脾。   霍枕宁想同璀错说说白日里的见闻,还未开口,却听岸上有突兀的男声响起。   “……我在帝京,不过是个质子罢了,就如同齐兄一般,用以牵制我父亲的。”   这声音有些熟悉,霍枕宁一时却想不起来,可下一句娇柔的女声响起,霍枕宁立刻便听了出来。   “常节使同我舅舅都是忠臣,父皇怎么还信不过他们?”这是霍曲柔的声音,带着几分的不可置信,她顿了一会儿,轻轻问道,“你是不是因了这个,才迟迟不向父皇请旨尚主?”   那男声分明是常少钧,他沉默了一时,才道:“殿下,您母亲被人陷害,可还有起复之心?”   霍曲柔似乎愣了一下,好久才道:“我的婚事与她何干?莫非她不是贵妃了,我便不是公主了?”   霍枕宁听着常少钧半晌没有回音,方想出声,却被身旁的璀错轻轻碰了一把。   她才会意,老老实实地继续听壁角。   那厢常少钧的声音终于响起,有些沙哑有些狠绝。   “若没了贵妃娘娘,殿下的确还是那金枝玉叶的公主,但我却不会尚主了。”   霍曲柔的声音立时便响起来,急促地问他:“你这话什么意思?即便我母亲失势,我还有做平轳节度使的舅舅,你前日在太娘娘的宴席后,是怎么同我说的?一生一世臣只爱您,这话可是你亲口说的。”   常少钧的声音也适度响起,似乎压根不怕眼前的霍曲柔。   “陛下近来削边,你我两家联姻,是嫌死的不够快么?更何况。”常少钧的声音阴测测地,顿了一顿,道,“我从来没有喜欢过您。希望公主,别再宣我入宫了。”   一阵树叶和风的声音响起,似乎是霍曲柔拽住了常少钧的衣袖,声音里带着绝望,质问他:“我不相信,你怎么会变得这样快……”   霍曲柔的声音在风里支离破碎的,听在霍枕宁的耳中,顿生不忍。   就在霍枕宁准备拍案而起之时,却听那常少钧竟然调笑了一声,戏谑的声音响起:“不过,殿下您生的这般风姿绰约,放弃了还真的有些可惜……”   霍曲柔的哭声响起,有些柔弱有些绝望:“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你别离开我……”   那常少钧似乎被这句话打动,反问她:“殿下真的什么都可以?”   霍枕宁已然听不下去了,自那小舟上爬起来,高声道:“阿桃,你个大傻子!”   那岸上两人都愣住了,霍曲柔哭的梨花带雨,一双楚楚可怜的眼睛里满是惊谔,连哭都忘记了。   而那常少钧则在震惊之余,还不忘在脑中回顾了自己方才的言语,有没有什么漏洞。   他自那封龙岭一趟回还,已知霍枕宁同他毫无可能,这才将全部心力投入到了二公主身上,哪怕齐贵妃前些日子失势,他都不改初衷,同二公主你侬我侬,只是近来,陛下削边,似乎会有大动作,虽尚主是最佳选择,但二公主身为齐雅厚的外甥女,显然不适合。   于是他果断同二公主决裂,却在方才的一瞬间,看到二公主的雪肌玉肤,起了一丝儿的邪念。   只是此刻却被梁国公主听了壁角,当真是尴尬。   岸边水本就浅,霍枕宁也不管不顾了,提了裙子就跳下小船,池水没了她的大半截腿,一路淌着就上了岸。   霍曲柔本咬着帕子落泪,此时见大姐姐来了,心里愤恨交加,哭道:“眼下我这般狼狈,你得意了吧?”   霍枕宁翻了霍曲柔一眼,湿着脚就走到了她的身前,正色道:“不管你母亲现在是什么身份,你都是大梁的宜州公主,是爹爹捧在掌心的女儿,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可以随意羞辱的!”   霍曲柔被她这句话震住了,不可思议地看了她一眼。   霍枕宁长长地吸了口气,将她的衣襟拉拉好,这才回身面向常少钧。   “同公主说话,一口一个你我,你胆子可真够大的!”她一点儿也不惧怕,冷笑着说道,“跪下!”   常少钧心中哪里情愿,但迫于权势,只得默默跪下。   霍枕宁冷笑出声:“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对我妹妹无礼?应大虎,拿大棒子来,给我打!”   应大虎应声而来,叫人去取棒子。   霍枕宁斜睨了一眼霍曲柔,见她仍在默默落泪,不屑道:“爹爹瞧不上这人,不许我嫁,又怎能允许你嫁给她?你别叫爹爹操心才好!”   常少钧心中恨恨,却无计可施。   霍曲柔却在听了这些话之后抬起了头,轻声问霍枕宁。   “被父皇捧在掌心的,不是你吗??”   作者有话要说:  剧情进入收尾阶段,之前的伏笔都要一一解决,请仙女们别急哦。   碧螺春味儿棒冰,这几天我也为你操碎了心啊~抱歉   知道很多仙女都是跳着看甜甜的部分~所以是我的失误,但我真的是被盗文吓到了……   恳请大家可以收藏作者专栏的《将军帐里有糖》   包甜,贪生怕死小兵vs刻薄自大小学鸡将军   求个收藏,这本完结存存稿立刻就开! 第77章 发嫁   被父亲捧在掌心的, 不是你么?”   霍曲柔泪眼迷蒙,将这句话问出口, 语音却轻轻, 似在呢喃。   没来由的,霍枕宁怔了一下。   周遭静谧,应大虎扛着大棒子,正等着公主一声令下, 便将这被摁在地上的常少使打上一顿。   霍曲柔的面上少了几分素日的尖酸刻薄,菱角在她的身后扶住她,让她有一种不胜凄凉的纤细。   “璀错,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半晌,霍枕宁冒出一句话来, 问向一边站的端方的璀错,“兄弟什么墙?   璀错轻轻一笑,还未及张口, 霍曲柔已然小声道:“兄弟阋于墙,外御其辱。”   霍枕宁点点头, 深深地看了霍曲柔一眼, 转身面向常少钧,对上他一双并不服气的双目, 冷冷出声:“常少钧, 你处心积虑一心尚主,却在这当口同我妹妹耍这个心机?意欲何为?”   那常少钧冷不防听到了这样一句话,面上立刻浮起了惊愕之色, 犹疑了一时才道:“殿下方才听到的,便是臣的实话。边陲重臣联姻,恐陛下不喜。”   他是个机警之人,方才他同二殿下的谈话既然已入大公主之耳,此刻也不好抵赖,倒不如和盘托出。   霍枕宁此时膝盖下被湖水浸湿,有两位宫娥正半跪在她身前为她擦拭,霍枕宁轻轻动了一下,冷眼看向常少钧:“揣度帝心,你们好大的胆子。”   她慢慢地走到常少钧的身前。   脚下这人的头深深低下,惶惶不安。   霍枕宁想到方才他那句戏辱二妹妹的那句话,只觉得怒气上浮。   “欺侮帝女,按律,本公主将你交到内廷,仗死不为过。只是,”她极力地忍住想要一脚踩死他的冲动,缓缓道,“念你父戍边有功,本公主打你三十棒,你可服?”   常少钧的头顶感受到了巨大的威仪——世人眼中的草包,他眼中空有绝俗姿容却脑袋空空的梁国公主,何时变得这般狠戾?   若是交与内廷,怕是会上达天听,此事宣扬出去,父亲一定不会饶了他。   那便生受了这三十棒吧。   他想通了这一点,却仍不死心地往霍曲柔那里看去——二殿下对他用情至深,此时为何不能出言相救?   可是霍曲柔只是冷漠地看了他一眼,旋即转过了头。   他不了解霍曲柔。   高高在上的公主,以为自己觅得了绝世佳婿,这位佳婿还对她深情款款、情话连绵,她自然一颗心托付,在方才的情势下,她深陷要被他抛弃的情绪之中,一时不理智才会说出那样不堪的话语。   可当大姐姐出现告诉她,此人父亲同她都看不上,她的自尊心不容许她要一个霍枕宁都不屑的人,更何况,此时冷静下来,回想方才此人对她的轻蔑之言,更让她理智回还。   此时,哪怕心中仍是有些许伤心,却再也不会对此人再生爱慕。   常少钧失望地低下了头,伏地叩谢天恩。   “……臣一时言语无状,冲撞了二殿下,谢公主不杀之恩。”   霍枕宁冷冷道:“今日之事,若有半句有关于宜州公主之闲话,你的性命便会不保。”她向着应大虎等人点头示意,棒子便落了下去。   霍枕宁不再看他,扫了一眼霍曲柔,走过她的身边:“走吧,还看什么?”   霍曲柔默默地跟上来,好一会儿才道:“我是不会感谢你的。”   霍枕宁停住脚步,转身看向她:“二妹妹,你我皆在爹爹的掌心,只不过我占据了大半,你同三妹妹四妹妹只占了小半。”她捕捉到了霍曲柔面上的一丝儿不忿,继续说道,“那是因为,你有娘亲,而我没有。”   霍曲柔愣了一愣,她听出了大姐姐语气中的落寞,才刚想出声,却听大姐姐又追加了一句:“当然,我乖巧可爱、生龙活虎,也是原因之一,试问谁不喜欢我这样的呢?”   骄傲的公主挑着眉毛抿着嘴笑,唇边露出浅浅的笑窝,摆出了一副气人的架势。   霍曲柔简直要被她气笑了,稳了稳神色才道:“如今我娘亲幽禁在室,同你也没什么两样。”   霍枕宁慢慢地收起了笑容,叹了一口气,道:“怎么能一样呢?起码,你娘还在你身边儿。”她挽住了身边有些落寞的璀错,“二妹妹,好好地选一位驸马,疼你的尊重你的,同他好好的过日子,不必盲婚哑嫁,甚至如果你不想,便可以不必嫁人——你我身为帝女,不就是能比天下的女子,多这么一分自由么?”   霍曲柔楞住了,再一回神间,大姐姐的身影已经和仙蕙乡君一同,慢慢地走远了。   她惘惘地想了一会儿,才去问身边的菱角:“大姐姐说的是真心话么?   菱角默默地扶着霍曲柔的胳膊,轻声应她:“奴婢觉得大公主说的有些道理。您好好想想,总会明白的。”   霍曲柔深深地舒了一口气,身后传来棍棒落在人身上的声音,间或传来常少钧凄惨的哀嚎,她突然有些瞧不起前些日子的自己——这样不堪的郎君,从前她是怎么看上的?   时日过的飞快,春夏交替,似乎一霎儿的功夫,便到了璀错出嫁的时候。   八月二十六这一天,梁国公主的额头生了一颗痘痘,正在眉心,遥遥地看过去,好像画像里的飞天,徒增了几分庄严。   只是这痘痘又红又痒,公主几欲伸手去摸,都叫木樨给打了下去:“……越摸越痒,若还是摸,就把您的双手给绑起来。”   话是这么说,哪能真的将公主的手绑起来,只是明日便是璀错的婚期,仁寿宫多少年也没这样的喜事,阖宫上下忙翻了天,便是齐国公府的女眷们,都来了好几个,为章璀错筹备明日出门之事。   璀错在一旁为胖梨捣那金银花,捣成汁便用纱布团起来,拿着为胖梨敷那痘痘。   胖梨苦着脸把那金银花接过来,叫璀错不要动:“你去试那嫁衣,别总在我这晃悠。”   璀错有些惶惑地偎在胖梨的身旁,面上神色有些哀戚:“……祖父那边的两位姐姐,还有舅舅家的二位嫂嫂都在我那寝殿操持,嫁衣早就试好了,哪里还需要再试。”   她看着胖梨,眼睫湿润,泪珠在眼眶里打转。   “胖梨,我虽然比你大上半岁,但这些年总是你护着我,我舍不得你……”   璀错说的凄楚,可胖梨却一点儿也不感动,概因璀错这三个月来,只要同她共眠,她要说上一通,哭上一遭,饶是感情再充沛的人,都麻木了。   到了晚间,便有圣旨下来,封仙蕙乡君为仙蕙郡君,赐黄金百两、字画古籍等物,为郡君添妆,又封升平侯府谢丘为郡君仪宾,享四品俸禄。   能从皇宫发嫁,已然是莫大的荣耀,再封郡君,更是皇恩浩荡。   因前一日郡君的嫁妆已被抬送至仪宾府,八月初五一早天蒙蒙亮,谢小山便领了族人同兄弟在东内门外等候。   而在仁寿宫里,璀错盛装打扮,跪谢太娘娘这些年的养育之恩,霍枕宁在一旁跃跃欲试,要为璀错做那伴嫁的“全美人”,只不过却被驳回了——这样的全美人都要妇人,霍枕宁自然不合格。   仁寿宫门外放了一长串鞭炮,璀错同自己的祖父、叔伯、舅母哭了一场,这才由侍女扶着站在了那台阶,霍枕宁亲去开那仁寿宫的大门,门将将打开,落入眼中的则是那清俊端方的高大郎君。   八月底的清桂香远益清,晨起又有风,将地上落下的桂花吹起,飘飘洒洒地。在漫天细碎的桂花影里,青年展眉一笑,语音缱绻:“臣,来迟了。”   他的眉间有春意氲氟,向着她低头而说,好像是来娶她一般。   霍枕宁怔怔而立,这样的漫天飞花的场景,好似在哪里见过,可她脑中此刻却浑浑噩噩,不复清明。   良久才反应过来,侧了侧身让他过去。   他却伸出手,落在她的眉间,虚虚指了一下:“公主这痘。”   霍枕宁避开他的手指,歪头问他:“这痘怎么了?”   他笑的宠溺,将手落在了公主的头顶,轻轻揉了揉。   “这痘同你一样可爱。”   怕是这夏末的风有些燥,使得公主的面上起了一层的红云。   “新娘子在那里呢!”她嗫嚅了一句,避开他热切的眼光,跳到璀错的身旁,握住了她的手,“璀错,你哥哥来背你啦!”   璀错在盖头下偷偷拭泪,悄悄地捏了捏了霍枕宁的手:“胖梨,你要多召我进宫。”   霍枕宁偷偷地在她耳畔说话,声音在嘈杂的人声里微弱极了:“又不是见不到了,你哭什么呀,明儿我就去看你!”   江微之微笑着望住了同表妹耳语的公主,见她二人说完,这才转过身去,将脊背留给了妹妹。   于是便有宫娥将璀错扶上江微之的背,江微之略一使劲,便将妹妹背起来,一路走的深稳,往那仁寿宫门前的花轿走去。   璀错伏在哥哥的背上,默默地落着泪。   “四哥哥,若是谢小山欺负我,你会给我出头么?”   江微之嗯了一声,语音坚定。   “自然会,哥哥会好好的收拾他。”他每一步都走的稳妥,生怕璀错的脚沾了土,“你若是在仪宾府住烦了,随时回家。”   璀错轻轻笑了一下,小手拍了拍哥哥的肩膀。   “哥哥,您快点将胖梨娶回来,那样她在宫外头,我们就可以时时见面了。”   江微之点点头,有些意动。   “好。”   一步一步地,将璀错送上了花轿,江微之立在花轿之侧,向着不能跟着去的娘家人微微点头。   又是一阵细风,吹起了宫墙枝头漫天的桂花,清桂如雪,漫洒他的肩头。   周遭嘈杂,有哭声有笑声,还有喜气洋洋的送嫁的爆竹声。   霍枕宁惘惘而站,到底在哪里见过这样的场景?   忽而有震天的响声而起,是那最响的冲天炮,一霎儿响彻天际,将人人的耳朵震的嗡嗡作响。   霍枕宁被这一声震的头痛欲裂,眼前的景致开始模糊。   木樨心细如发,一把抱住了公主的肩头。   公主一手托着头,费劲地睁眼,去看江微之的背影。   她脑中电光石火,似乎想到了什么。   漫天的大雪,他身后的雪山轰塌,巨响震彻寰宇,她伏在马背上,回身去看她的身后,滚滚的雪浪将他吞没。   原来,他真切地为她死过一回。   作者有话要说:  卑微作者,在线求《将军帐里有糖》预收藏。 第78章 夫欺   璀错出了门子, 仁寿宫东侧殿登时便冷清下来了。   公主面色青白,额上冒着细细的汗珠, 八月底的天气, 不算冷也不算热,可公主那袖下的手,却冰的彻骨。   木樨以为是公主为璀错伤情,将公主抱在了怀里, 即刻就唤兰桨等人来将公主扶进去,一边吩咐着宫娥们,一边蹙着眉头道:“怕是今早上起猛了,犯了晕症,去传大医来。”   各人分工, 一时便安稳下来,霍枕宁斜靠着在榻上的大迎枕上,任木樨给她揉着虎口, 缓了一时才道:“我要吃大青叶。”   木樨见公主这样是缓过来了,自那窗下药篮子里拿了一根大青叶的茎, 递给公主。   “……那日奴婢好奇, 也尝了尝这大青叶的味道,入口倒是微甜, 须臾便苦。”她挥手令身旁围着的人散下去, 坐在霍枕宁的身旁,“您偏偏就爱这个味儿。”   霍枕宁神思回还,咬着大青叶的根儿发起呆来。   阳坊之行, 回程遭遇大雪,江微之将她置于马背,自己则被滚滚雪浪吞没。   这一段儿的记忆倏地在脑海中显现,让她有些猝不及防。   怪道,那一日他在她的喝令下,于酷寒冷风中伫立一夜,第二日,便传来了命不久矣的消息。   只是……   他为她赴死,是因为他是她的臣子,还是因为,江微之心悦于她?   公主想到此节,有些惘惘。   “姑姑,姜鲤也曾为掩护我力战北蛮,他不怕死吗?”   木樨不明白公主心中所想,听到提及姜鲤,和缓道:“臣子护卫君上,天经地义。便是奴婢,也是甘愿为您付出生命。”她看着公主惘然的表情,忽然心里起了一丝儿的柔情——这是她自小看着长大的孩子啊。   她握着公主的手,轻轻地磨娑着,“但是公主啊,人世间可堪托生死的,不只是君臣。父母之与子女,爱之与被爱,以及兄弟、姐妹,甚至是奴婢对您的情谊。”   她那双温柔的眼睛泛起了泪花,像是莲叶上的点点水滴。   “在奴婢的心里,您即便不是千金之尊,那也是奴婢心里的孩子,从一点点大捧在手里,再到如今的大姑娘……奴婢对您,也有那份堪托生死的心。”   公主睁着一双大大的鹿眼,忽而便蒙上一层濛濛的水意,她瘪了瘪嘴,有些委屈地倒在了木樨的肩头。   “姑姑做什么说这样让人难过的话。”她埋怨了木樨一句,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姑姑二十五岁时没有出宫,是不是为了我?”   木樨笑的温柔,嗔道:“奴婢那时候要出宫的,不是公主您一定不让奴婢走么?奴婢走了两天,您烧了两天,陛下没法儿了,又把奴婢给召回来了。”   霍枕宁有些内疚的抱住了木樨的胳膊,歉疚道:“那会儿出宫,说不得孩子都五岁了。”   木樨轻轻捏了捏公主的脸颊,笑着说:“奴婢即便出了宫,也不会成亲嫁人的。”她温柔地看着落在殿里的一束日光,“不是每个女子都一定要相夫教子的。”   公主有些嗯了一声,深深赞同。   “是了,女子想要做什么就能做什么,不受世人的诋毁,这样才好呢。”   木樨眼底浮起一丝儿赞赏,“公主倒有些像我老家那里的人呢。”   霍枕宁听着听着就泛起了困意,木樨知道她晨起起的太早,这会儿一定乏了,这便笑着服侍了公主午睡。   有些穿堂风细细地吹了进来,公主的帷帐一时起一时落,搅了她的清梦,再醒来时,便见暮色西沉,自己的窗边隐隐露了一角树梢,其上针叶茸茸,竟是棵松树的样子。   她窗边的景致看了万遍,何时有那飞扬的松枝?   更何况,宫里头的松柏都在御花园,这仁寿宫边上怎么会有松树?   便是那几棵桂树,也是因着太娘娘爱甚了桂花的香气,才使人特特的种的。   公主的好奇心勾起来,才喊了一声木樨的名字,便听木樨忍俊不禁地进来,见了公主便笑着说:“今儿是个什么好日子?竟还有人敢在仁寿宫门前碰瓷?”   近来,霍枕宁常被人碰瓷,一听便觉得有些熟悉感——是不是那个人又来了?   她在榻边迟疑了一时,有些近乡情怯——那一小段记忆恢复,她对他的心意就有些不同,一时也想不好怎么面对。   “怎么碰瓷的?”她随口问了木樨一句,也没有动身的意思。   “……这么大的个子,从那又低又矮的松树上摔下来,疼的嗷嗷叫,您说这不是碰瓷是什么?”木樨笑着给公主穿了绣鞋,又接着说,“你还不知道那棵松树吧?殿帅抗了一棵松树来,自己挖了深坑,把这松树种咱这围墙外头,也不知道怎么说动的太娘娘。”   “怎么说动的,还不是那两个字,长寿。”公主随口一句,说完自己都惊呆了,她霍枕宁什么时候变得这样聪明的啊,她有些兴奋,“那时候在北宫,他送了棵柏树给我,前些时候,又弄了只仙鹤,这会儿呢,又在我的墙外头种了一棵松树,这三样,全是管长寿的,他这是想让我长长久久地,活成个两百八十岁的老妖精啊。”   木樨拍拍脑袋,有种醍醐灌顶的感觉。   “是了,松鹤延年嘛!殿帅真是顶顶聪明的一个。”   霍枕宁歪着脑袋,仔细去听殿外头的说话声,却久久没有听到江微之的声音,起身站了起来,往外头张望了一番。   木樨掩口笑了一笑,指了指那窗外的一角松枝。   霍枕宁循着木樨的眼神看过去,便见那宫墙上松枝旁,不知道摆了个什么黑乎乎的东西。   她顿觉好奇,提着裙子除出了寝殿,再往那宫墙边上走去。   走近了,才瞧见那宫墙上,摆放着一只小小的乌龟。   霍枕宁气急败坏,冲着宫墙便道:“又是松柏,又是龟鹤,你这是想在我这凑一幅《长寿图》啊。”   墙那头果然传来江微之的声音,敲金戛玉的,甚是好听。   “松柏常青,龟鹤延年,正配公主殿下仙福永享,寿与天齐。”   仙福永享……寿与天齐……   霍枕宁扶额。   不得不说,这般拍马屁的话语若是让人来说,那便会令人不适,可由江微之的声音说出来,煞是好听。   “还有几天才到本公主的生辰,你贺的有点儿早呀。”   墙外头那人似乎轻笑了一声。   那会儿,公主在他的衙门前,种了一棵细叶槐,今日他吃了喜酒,借着给太娘娘添福的由头,在公主的寝殿外头,也种了一棵树。   他终于知道,那时候公主种树的心情了。   想要种一棵树,为他遮蔽烈阳,免受暴晒之苦。   可那个时候的他,还在同她计较着那些细枝末节的小事,竟错过了那棵细叶槐的美好。   如今这棵自黄山移来的这棵凤凰松,正好送给她。   他隔着墙头,声音清洌。   “非是贺公主生辰,不过是想您了,所以就种过来了。”   他的那句想您了,坦坦荡荡,说的毫不遮掩。   没来由的,霍枕宁便红了双颊,隔着墙头同他嚷嚷:“快把你这王八拿走,别又像那只仙鹤一般,逮谁咬谁。”   江微之在墙外头嗯了一声,朗声道:“今夜仪宾府前摆酒席,公主去不去?”   霍枕宁自然是知道仪宾府的热闹,她也早就得了爹爹的允准,去喝璀错的喜酒,此时见江微之邀了,迟疑了一时,道:“自然是去的。”   墙那头那人没了声息,再一愣神,江微之已走了进来,一身锦衣灵爽赫赫,眉间的喜色跃然而出。   “臣恭候殿下。”他安然而站,利利落落地等着公主。   霍枕宁嗯了一声,自是由宫娥们侍候着,梳起了发髻,又换了一身利落的男装,这才随着江微之出了宫。   出了宫便乘马车,不多时便进了仪宾府,此时仪宾府里熙熙攘攘的,宾主尽欢。   江微之自去同谢小山寒暄,他也不能饮酒,只摁着有些醉意的谢小山,说了一些你若待璀错不好,打断你狗腿一类的话。   霍枕宁因着了男装,也未言明身份,故而并不拘束,一路进了璀错的新房,同璀错说了了半晌才从房里出来,刚一出门,便见谢小山踉跄着进了新房。   她忽得有些抓心挠肝的好奇,趁着没人注意,往那屋子后头溜过去,趴在小窗上努力地往里头看。   那里头谢小山正跪在地上哭:“天爷啊,您待我不薄啊!我得和您喝两杯啊!”   正要往下听,脖子后头一凉,一双冰凉凉的手揪住了她的后领子,把她给拎了起来。   “公主,您还学会听壁脚了?”江微之无奈的声音在她的脑后响起。   霍枕宁被他拎着,行动不自由,张牙舞爪地在后头抗议。   “我不过想听听,谢小山有没有欺负璀错!”她不服气,理直气壮地说着自己的理由。   江微之将她放了下来,此时月上中天,他正站在一丛修竹下,树影幢幢,在他的脸上落了几道影子。   “夫妻夫欺,哪怕他俩掀翻了屋顶,您都管不了。”他郑重其事地告诉眼前这不服气的公主,一双寒星目里,带着温柔。   霍枕宁扁了扁嘴,望住了江微之星芒闪动的双眸,威胁的话不过脑子,脱口而出:“我不管他们,只管你。到那一日,你若敢欺负我,我就斩了你。”   眼前人忽得便红云上脸,却在下一刻欺身上前,将娇娇柔柔的公主圈在他的视线里,在她滚烫的耳旁低声问了一句,那声音听在霍枕宁的耳朵里,恍若天外之声,惊心动魄:“到哪一日?”   作者有话要说:  竟然赶了出来,捂脸。   仙女们都长痘了嘛?2333这是什么公主的魔咒。 第79章 夺情   他的手虚揽住了她的腰肢, 树的影子斑驳地洒在他与她的脸上,有些清幽的香气弥漫开来——是仪宾府种植的木槿。   骄纵的公主在他的怀中仰着头看他, 眼神惶惑。   “……仙福永享、寿与天齐的那一日。”她咕哝了一句, 这样的距离让她有些紧张,“你等不到那一日了,因为你是凡人。”   江微之嗯了一声,笑的温柔。   公主是什么样的人呢, 甭管狠话还是甜言,都先说出口,待把人撩过来,她就又胆怯了。   树影遮盖了江微之面上的那抹红云,可耳朵尖上蹙着的那抹红却还在, 他得了树影的掩护,不紧不慢地同她说话:“您也别贪心,活到两百八十岁将将好。”他说着, 又悄悄地往前凑了凑,“公主即便到了两百八十岁, 也一定是个顶顶可爱的女孩子。”   公主局促地在他怀里挣了挣, 将手抵在他紧实的胸膛,推了一推却推不动。   “松开我, 你最是知道规矩的, 以下犯上什么罪你掂量掂量。”   江微之却扬起手来,捉住了公主那只推他的手,握在手里, 牵着她往前走。   地上除了斑驳的树影、融融的地灯,还有将才喧闹的人群踩踏的些许落叶,公主被他牵住了,慢慢地走在别人的府里。   “……以下犯上可是了不得的重罪。”仪宾府里的喧闹隔着风烟,隐隐地传来,他手中牵着骄纵的公主,有些隔世的美好,他走的轻快,笑容澹宁,“您看这样,您就对臣以上犯下,臣绝无二话。”   霍枕宁震惊地看着他的侧影,不要脸。   “本公主对你,还需要以上犯下?”她毫不留情地拆穿他,“那还不是想什么时候犯就什么时候犯。”   身侧那人忽地就停住了脚步,公主一个冷不防就撞在了他的手臂上,嗷呜了一声。   那人伸手替公主揉着额头,笑意在眼,“那您挑个时候,臣恭候着。”   霍枕宁不满地格挡开他的手,纤手上移,点了点自己眉心的那颗痘。   “你碰着我的痘了。”她咕哝了一句,一径儿往前走去,“这痘可矜贵了,碰掉了可要赔。”   江微之扶额,追上去在她的身侧,将自己的爪子摊在了公主的眼前。   “这个您怎么能忘呢?”他理直气壮地向着公主控诉,又将自己的手晃了一晃,“这个,您是不是忘了。”   无耻。   那人认真地将自己的手,一根根地嵌进了公主的手中,旋即握起来,放在胸前,诚恳中带了那么一星儿的娇嗔:“您这记性怎么了,丢三落四的。”   说到记性这回事,霍枕宁有些心虚。   江微之个高腿长,牵着公主的手,一路穿枝踩叶的领着公主出了仪宾府。   “前面就是公主府,您过去瞧瞧?”   这公主府建了许久,大抵算是落成了,霍枕宁还一次没有去看过,此时起了兴致,点点头道:“去瞧瞧。”   周意为江微之牵来一匹高大的马儿,江微之扶着公主上马,自己则翻身上马,将她环在身前。   身前的少女身上有清气,静静地窝在马上,十九岁的殿帅顿起顽皮之心,用下巴点了点公主的脑袋。   下头这颗脑袋就躲了一躲。   再点一下,脑袋又躲了一躲。   真是欺负人啊,公主哼哼了两声,一仰头撞上他的下巴,   江微之的下巴被她撞了一下生疼,一只手摸了摸下巴,一只手松了缰绳,捏了捏公主头顶的那颗丸子。   “您这是个铁头啊!”他感叹了一句,换来了公主的一声轻笑。   他也随着这声轻笑,心情愉悦了起来。   澜月清辉,城郭街巷,灯火渐稀。   马儿不快,有些许微风吹在了公主的面上,她微微歪了头,去问他:“那一回,你从雪里头被挖出来,我却连问都没问,你是不是偷偷恨我来着?”   江微之微怔了一下。   那万钧的雪,像山一样,瞬间将他吞没,他连痛的都来不及,便失去了意识。   醒来时痛吗?   彻骨的痛,像是有万只蚂蚁在不停地在他的身上啃咬。   可那些时日所承受的痛,远不及公主那漠然的眼神带给他的心痛。   她像一个触不可及的梦,杳杳的,哪怕是在这一刻,他都觉得心虚的厉害——怕她再离开。   他不由自主的握紧了缰绳,声音在过耳的风里,尤其的清朗。   “没想过。”他惘然,“您不理我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晨起木樨的话在公主的脑中回想起,她也有一些问题想问他。   “若我不是公主,你还会为我而死么?”她声音小小,问完之后又急急地追加了一句,“当然我不提倡这个,动不动就死啊活的,干嘛呀,又不是……”   她的话还没说完,身后人已然出声,语音温润。   “为了你,可迎万难。”他郑重其事地说着,月光照着他的乌亮眼睫,温柔的影子覆在眼睛上,“无关公主,无关千岁,只有胖梨。”   这是他第一次叫她的乳名,用缱绻的口吻,念着这两个字。   霍枕宁脸红的厉害,心里像是有一万只小兔子在跳。   她慌乱地挠了挠自己的脑袋,不知道该如何回应他。   须臾间,便到了那敕造梁国公主府。   江微之将心头之言尽数吐露,胸中大感释然,翻身下马。   长手伸出,将公主扶下马。   霍枕宁跳下马,在他的身旁站定,仰着头问他:“胖梨好不好看?”   年轻的殿帅唇畔牵了一丝儿笑,有些宠溺的样子。   “不重要,我好看就行了。”他说的理直气壮,捏了捏公主气鼓鼓的脸颊,将她牵住往那公主府而去。   公主跟在他的身后头,不服气地嚷嚷:“你才不好看,像太液池里咕咕叫的青蛙……”   江微之推开那门,踩着花影,声若玉石般温润。   “公主千万要诚实。” 他一一细数他与她之间的前情过往,“您不就是因为臣好看,才喜欢的么?臣四岁的时候,您就为臣的美色所倾倒,一定把我包起来做饺子……”   霍枕宁热泪盈眶。   世上怎么会有这般恬不知耻之人?   “谁说我喜欢你?”她坚决不承认,极力地反驳他,“像你这等姿色,本公主见一个爱一个。”   公主气鼓鼓的样子委实可爱,江微之停下脚步,揪了揪公主头顶的丸子。   “公主承认爱我了?”他挑眉,抓住她话里的漏洞,“所以说百无一用是美色,臣也十分困扰。”   太不要脸了。   霍枕宁实在说不过他,甩着胳膊就进去了。   江微之笑的温润,随着公主的脚步而去。   公主府占地百亩,府邸在前,傍山的花园在后,院落建筑三十多处,实在是堂皇庄重。   霍枕宁负手而逛,看着偌大的府邸,一应摆设全无,构想着日后的景致,兴致勃勃。   “这里做一处玻璃房子,种些花草……花园里一定要造湖的呀,上边儿要有小亭,要有一处大院子留给璀错住,门口种上海棠花,她喜欢海棠……”   她在那里指点江山,心满意足地回身,转眼却对上了江微之的眼神。   那人站在融融的灯下,面容清嘉,笑意在眉间氲氟。   “好。”他笑起来,十分好看的样子。   霍枕宁讶然的看他,“好什么呀,同你有什么干系?”   江微之微微侧着头,一脸的无辜。   “同您说件趣事……陛下给您修完府邸,有一日忽然跟臣说,没银子了,叫臣来接手。什么玻璃房子啊,花园里凿湖建亭子,屋子里的陈设摆件,乃至您将来要睡的床,臣都得一力操办……您说同我有没有关系?”   霍枕宁瞠目结舌,热泪盈眶。   爹爹呀,您怎么能这般拆女儿的台呢?   “你这是在说我爹爹小气抠门老财迷吗?”她气呼呼地质问。   江微之笑意愈浓,笑着自证,“万万不敢,臣太感谢陛下把此事交给臣来操办了。这样的话……”   输人不输阵,她也不待江微之说完,气哼哼地瞪了江微之一眼,提脚便走。   衣袖却被那人轻轻扯住。   “……往后公主若是生气了,要撵臣出去,臣起码还能有个被子可以盖——到底是臣操办的不是?”他的声音清洌,却带了几分可怜的意味。   简直是太不要脸了!   霍枕宁把自己的袖子从他手里拽出来,同他划清界限。   “你,离我远点儿。”   说着脚下生风,一溜烟儿地跑了。   江微之笑的宠溺,微笑着追了上去。   看了公主府没几日,江微之把手上的一桩事了结,便进宫拜见了陛下。   皇帝站在那通天接地的江山如画画卷下,自有一番睥睨天下的威仪。   年轻的指挥使轩然而立,向陛下将近日之事一一回禀。   最后一件事,却是郑重其事地伏地而拜。   “陛下,臣父病逝,臣本应守孝三年不得为官,陛下夺情,令臣能继续为国效力。”他思及父亲,眉眼里有抹不去的哀伤。   父亲临终前的那句话仍旧萦绕在耳:“公主虽娇纵,却能千里相随,不惧劳顿,是位好姑娘。你若是想通了,早早求尚主,千万别错过了……”   他定了定神,再度向陛下陈情。   “臣恳请,陛下能够再度夺情,允准臣尚梁国公主。”   皇帝蹙眉。   尚主可以啊,听说胖梨近来心思松动,时时同他见面。   可是,这有什么好夺情的?   先定下来就是。   如今他已守孝近一年,两年后再成婚,顺理成章。   莫非这小子是想,今年就同胖梨成婚?   皇帝立刻就吹胡子瞪眼了。   禽兽啊,朕的女儿才十六岁,你这小子就想立刻洞房花烛夜?   皇帝阴沉沉地瞪了江微之一眼。   “驳回,不准。”   作者有话要说:  江迟:臣只是想稍微稍微提前一点儿……   希望大家不要骂迟迟   一直默默的思宇竟然说话了,震惊中~么么哒 第80章 谋逆(上)   入秋的时候总是要下雨的, 北地一片泥泞,宫里各处都铺满了各式石板, 贵人们出入皆沾不到一点儿的泥腥儿。   雨点子砸在重阶金顶之上, 闷雷浩浩荡荡地滚动而来,轰鸣声接连不断,云层遮盖了还未黑透的天,天地一霎儿就暗下来了。   自那宣微殿的西侧门里, 拐出来一个小宫娥,在门前探头探脑了一番,这才将里头的二殿下霍曲柔迎了出来。   这些时日,霍曲柔瘦了些许,也沉寂了许多, 她抬头看那宫墙的檐下,雨丝若透明的丝线倾泻下来,她深深地吸了口气, 由菱角撑着伞,一路淌着水往西北的方向去了。   慢慢地在雨地里淌了许久, 再出了两道内宫门, 这才到了目的地。   菱角抬头看去,那宫门上写着“掖庭”二字, 轻叹了口气:“殿下, 您去吧,我在门口守着。”   霍曲柔点了点头,自己接了伞而去。   今上妃嫔不多, 后宫也没什么纷争,故而在这掖庭里没有多少宫妃,齐贵妃虽被贬来,却并没有受到多少苛待,只是相比从前,却落魄了不少。   进得那其中一间宫室,齐琼华枯坐殿中,看到女儿来了,两行热泪而下。   “阿桃,雨这么大,你怎么还跑过来?”   天下母亲的心都一样,哪怕自己身陷绝境,却依然关心着子女。   霍曲柔眼眶红了红,默默地走过去,偎在娘亲身边,过了许久才絮絮叨叨地问了几句:“娘亲,这里冷不冷?我叫人多给你添些炭火,万莫冻着自己。”   齐琼华抹了抹眼泪,频频点头,过了一会儿才道:“你同你弟弟可去给娘亲求亲了?你父皇怎么说的?”   霍曲柔想到这一节,心里倏地跳了一下,她直起身子来,和婉道:“娘亲,我同阿英去过了。”她有些心惊,有些迟疑,“父皇说,您谋害忠臣家眷,还妄图嫁祸大姐姐,其心可诛,还是要这冷宫再呆上一些时日。只不过……”   齐琼华心凉透了半截,喃喃自语:“我没有,我只是想教训教训那个老妇……”   一夕之间从云端堕入泥泞,她快要疯了。   霍曲柔陪着齐琼华垂泪,过了一时才慢慢说起:“大姐姐替您去求了情,父皇才松了口,下个月霜降,便将您移出去,虽然贵妃是做不成了,但到底还是父皇的侍妾,不必在这里挨冻受苦。”   霍曲柔的话还没有说完,已然被齐琼华厉声打断。   “你和阿英两个人去求情,都还抵不过霍枕宁那个贱/丫头一句?阿英可是你父皇的长子,你父皇竟然一点面子都不给他?”她恨的快要将一口银牙咬碎,切齿的恨意弥漫在心间,“娘亲没用,竟然比不上一个死人!”   霍曲柔黯然。   太子霍齐光和她的同胞兄弟阿英霍陶光同岁,霍陶光还比霍齐光早生了四个月,可是那又如何,那时候先皇后还在世,立霍齐光为储君天经地义。   她从前只觉得父皇偏疼大姐姐的紧,可是这么些时日细细看来,父皇也是在关心她的,大姐姐有的,她从来都不少。只是大姐姐打小是父皇带大的,偏疼一些也不为过——她不是也有娘亲疼的么?   她不想同娘亲争辩,想起了萦绕心头的那桩事,掂量了许久,才迟疑道:“娘亲,中原蝗灾,阿英替父皇巡视灾民,拢共去了两个月,前些日子才回来,他近些日子奇怪的紧,总是同我说一些奇奇怪怪的话。”   她想起阿英的那番话,心有余悸。   那英武的少年声音低沉,字字令人心惊:“……民间尚且说什么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我同东宫除了不是一个娘肚子里爬出来的,又有什么区别?他做的那些事儿,我也能做,前些日子的赈灾,我回京时,百姓们高擎万民伞,绵延数十里相送……我也不是做不了明君的人。”   霍曲柔惊的捂住了他的嘴,让他谨慎。   “阿英,这种话以后不能再说,娘亲如今尚在冷宫,你莫要给她招祸。”   阿英却嗤之以鼻:“……若是我权势在手,娘亲何至于沦落至此?”他在姐姐的耳边低言,“姐姐,万莫小看了舅舅同我。”   外头的雨势愈发的大起来,她心惊胆颤地看着自己娘亲,却在自家娘亲的脸上捕获了一丝儿的满意。   “这些我早知道。”她击节而赞,“也许是要经过这样一番磨难,才能激发出他的雄心。到底是自己的母亲遭了难了,他能坐视不管么?”   霍曲柔讶然地看着自己的母亲,惶惑道:“娘亲,你不怕阿英出事么?”   齐琼华摇了摇头,缓缓地说:“阿桃,你弟弟雄才大略,天资聪颖,你甘心他做一个闲散王爷么?”   霍曲柔拼命地摇头,泪水夺眶而出,她抱着自家娘亲,试图说服她。   “娘亲,父皇立储十四年,阿葵的地位早已根深蒂固,若想变天,难如摘星,娘亲不甘愿弟弟做一位闲散王爷,难道甘愿看着弟弟送死么。”   齐琼华却嘴角一斜,露出了一丝儿的自得。   “我养女儿,竟养出了个不知人间疾苦的金丝雀,不知道男儿的苦处。”她摇摇头,觉得霍曲柔今日尤其的令她丧气,“你也许是今日才得知这些,事实上,娘亲已为阿英谋划数年。眼看着便要大业初成,却被那国公府的老娘们给坏了事。”   霍曲柔心惊胆颤,她忽然明白了娘亲同弟弟要做些什么了,她抱着娘亲,哀求她:“娘亲,您醒一醒,霜降那日,您就被放出去了,您要好好地活着,看着女儿出嫁抱外孙,女儿将您接出宫好不好……”   齐琼华却打断了女儿的话,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复而在女儿的耳边轻言,声音细若蚊鸣:“出宫?满天下哪有这里舒坦?这皇后之位我足足等了十五年都未能如愿,那倒不如去做个皇太后,终究是母仪天下了。”   霍曲柔见母亲如此,已然劝不住了,她默默地收起眼泪,陪着娘亲坐了一时,才由菱角陪着,慢慢地走回了宫。   不管霍曲柔的心是如何的两难,如何的痛苦,霜降这一日到底是来了。   今上龙潜时,齐琼花便是侧妃之一。国夫人落水一事,她到底没有犯下人命官司,只是皇后之位,终究无缘。   今上念其养育儿女有功,只封齐琼华为五品才人,也算是保全了其儿女的颜面。   只是一夕重回后宫,又失却了执掌六宫的权利,齐琼华已然心态失衡,无法掩饰。   这一日正是冬节,大朝会时,陛下颁旨,皇长女梁国公主赐婚殿前司副都指挥使江微之,册封江微之为恩亲侯、驸马都尉。   皇次女宜州公主赐婚龙图阁大学士杜鲲之子杜茂行,册杜茂行为清安侯、驸马都尉。   是夜,陛下在含元殿宴请群臣,后宫淑操持着,宴请内外命妇。   宫漏既深,霍枕宁不耐寒暄,携了木樨等人回寝宫看焰火,她如今早已及笄,前些时候浩浩荡荡地搬回了未央宫,眼下正值冬至,宫里头摆了案桌,要包饺子。   冬至有雪,通天接地的白雪皑皑,同琼楼一角的明月交相辉映,江山一片皎洁。   在雪地里缓缓而行,快近那未央宫前的玉阶时,霍枕宁仰头看向那玉阶的尽头。   天地皆静,澹宁的青年坐在檐下,清嘉如画,若精瓷一般颜色的手掌心托了一片饺子,正同身侧的女子说着什么。   他身侧的女孩面容清丽婉约,虽然梳了妇人的发式,可那眉目间却仍有少女的天真。   正是江微之同章璀错。   “公主,臣要把您包起来!”那檐下的青年春意在眉,笑意在眼,声音若雨打青叶般清洌。   霍枕宁还没说话,璀错已然在一旁笑弯了腰。   “哥哥不要吃胖梨……”她学着小时候的话向着表哥说。   霍枕宁提着裙子几步便跑上来,歪着脑袋威胁江微之。   “大胆,我要把你的鼻子耳朵嘴巴眼睛,通通切下来!”她笑眼弯弯,坐在了璀错的身边。   江微之轻声一笑,双眸望住了公主那双幼鹿一般的黑亮大眼。   “驸马没有了鼻子耳朵,没面子的可是您。”他笑的温润,公主却难得红了脸,躲开了他的眼光。   璀错见这俩人之间的气氛有些不寻常,偷偷笑了一下,见胖梨面红耳赤地进了寝宫,便笑着岔开了话题   “……小山例行巡防去了,说是一时来东内门来接我。”   上月,谢小山升任五城兵马司副指挥使,时常同她说起上宪指挥使窦诚义的一些不公事,璀错捡了一些说给哥哥听,江微之听的认真,时不时接上一句。   “兵马司指挥使虽只是四品,却肩负着城防之重任。”他思虑一时,“窦诚义其人油滑,实不是能担大任之人。”   璀错并不太懂这些人事,附和了哥哥一句:“傍晚进宫时,我在东内门撞见了那常少钧,委实倒胃口。哥哥,他凭什么也能来吃陛下的酒?”   江微之嗯了一声,“他同齐鹤鸣乃是平轳、朔方两边留在京城的质子……”话说到此,他脑中忽然有什么一闪而过,他试图回想,却不得其解。   正冥思苦想,去听公主的声音雀跃着从殿中传出来。   “我不爱同那些命妇们假笑寒暄,只坐了一小会儿便出来了……”   她说着方才的见闻,语气轻快,听在江微之耳中却有如醍醐灌顶。   常少钧、齐鹤鸣,在那含元殿中,只露了个面便消失不见了。   他匆匆站起身,面色深沉,公主同璀错吓了一跳,皆抬头看他。   江微之定了定神,向着胖梨微微一笑。   “公主今晚早些睡。”他顿了顿,看了璀错一眼,轻轻上前一步,附在公主的耳边,“明天再想我。”   霍枕宁的耳朵尖一瞬间簇上了血,她红着脸往后退了一步,撵他走。   “我才不会想你。”   江微之一笑,堂而皇之地同她拱手道别:“臣有要事,先行告退。”   说罢,人已疾步走下阶梯,转瞬间已然消失在了宫墙外。   璀错同胖梨笑着闹着,说着姊妹间的悄悄话,再吃了饺子,已是深夜。   璀错不能在宫中过夜,木樨代胖梨送了她出宫,再回寝宫时,公主已然甜甜入梦。   而江微之的猜测果然没错。   常少钧同齐鹤鸣趁着朝臣夜宴,已然乔装出城,直奔关外而去。   他二人既然选择逃跑,边境必然有异。   第二日,便有战报而来,朔方节度使、平轳节度使由西、北二处共同起兵造反,绕行各重镇,不直面各地守军,直奔范阳。与此同时,范阳节度使领兵汇入造反军,浩浩荡荡数四十万大军兵临灵州城下。   灵州距京城不过六百里,此时,云阳军、北庭军率精兵支援,却难抵反叛军二十万之众,死伤者不计其数。   为缓解灵州之围,陛下遣发十万禁军,支援灵州,讨伐叛军,委任江微之为大将军,率大军赶赴灵州,尚有十万禁军拱卫京畿,帝京三大营统共有四万兵力,严阵以待。   灵州之战足足打了六天,死伤者数以万计,叛军哪里抵挡得住禁军之赫赫,再加上云阳军,北庭军、护国军朱雀部的支援,叛军败下阵来。   硝烟过后,清点战场,那叛军众头领却不见踪迹,待一切清点完毕,探子已然来报,有二十万叛军,两日前已急行军往帝京而去。   他们在打一个时间差,在距帝京不远的灵州以二十万兵力牵制,将拱卫帝京的禁军引来泰半,之后另外二十余万人直接奔赴帝京,攻下皇城,斩杀皇帝,拥某个节度使上位,甚至改立傀儡……待灵州乃至边境反应过来,已然回天无力。   想明白这一切,各统帅忍着惊骇,急行军往帝京而去。   冬夜苦寒,公主忧心着边境之事,久久不成眠,却在快要入睡时,等来了宜州公主霍曲柔。   她轻窈而来,面露愁苦,同大姐姐说了许多闲话,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   霍枕宁实在不知道她的来意,又不想同她说些废话,板着脸叫她回去。   “二妹妹,你好烦人,快些回去安置。”   霍曲柔怔了一时,同大姐姐告辞。   霍枕宁还没躺下,却见霍曲柔去而复返,在她的床榻前诚心而问:“大姐姐,那些叛军是乱臣贼子是么?”   霍枕宁听她问的奇怪,想了一时,突然醒悟:“那平轳节度使是你的舅舅,对不对?”   霍曲柔垂下泪来,点了点头。   霍枕宁见霍曲柔面上露出羞惭的神情,有些动容,她伸出手来摸了摸二妹妹的脸,正色道:“二妹妹,你姓霍,不姓齐。便是你的舅舅造反,也同你不相干。你是大梁的公主,供养你我的,是大梁的子民,而不是齐家。”   霍曲柔如同一盆水泼到了面上,有些醒悟,有些羞惭。   “大姐姐……”她嗫嚅道,不知道该不该将下面的话说出来。   霍枕宁见她多思多虑,以为还没有想通,放缓了语气同她说道:“爹爹很喜欢你的,你瞧,他给你造的公主府,在东内湖边上,比我的宅子还要大上一些呢。”   平日里,父皇对她的点点滴滴忽然涌入脑海,霍曲柔抱膝而哭,好一会才停下来,趴在大姐姐的床榻旁,哭着向她说了一些事。   霍枕宁捂住了嘴,震惊之色浮上面容,脚下却不停,一径地跑出去了。   霍曲柔哭倒在大姐姐的床榻上,痛苦而绝望。   抉择虽痛苦,但如果是正确的,她不后悔。 第81章 谋逆(下)   宫变正在悄然地发生。   宫漏极深, 风烟俱静,偶然有黑压压的一片老鸹飞过, 翅膀扑棱着, 一霎儿就没了踪影。   梁国公主在玉阶上站定,木樨拿着鞋追出来,扶住了公主的手臂。   “公主要从容。”   木樨的话温柔却又力量,她蹲下身子, 仔细地为公主穿上了鞋子,轻轻掸了掸其上的绒球,再缓缓起身,为公主披上斗篷。   霍枕宁眼望那被雪覆盖着的重阶金顶,重重的宫殿之外, 远山连成一脉。   “着人将二殿下看管起来。”皇朝的公主眉眼沉静,将双手笼在了斗篷里,轻轻地交握在一起, “不管真假,这紫宸殿一定要走一遭。”   由应大虎掌灯, 身后只随了木樨、兰桨, 绿沈,也不乘轿, 悄无声息地往紫宸殿而去。   江微之率禁军在灵州, 此时殿前司由姜鲤统领,近日战事危急,他一定贴身护卫爹爹, 若是紫宸殿有异动,首先要过姜鲤这一关。   霍枕宁在甬道上疾行,脑中思虑万千。   四皇子今夜意图宫变。   这是阿桃方才说的那几个字。   一个未有兵权、没有朝臣支持的普通皇子,为何会选择在今夜宫变谋逆?   即便杀掉皇帝,矫诏上位,也无法面对朝臣的讨伐、悠悠的众口,更何况,大梁还有储君。   他凭的是什么呢?   霍枕宁冥思苦想,木樨在一旁忽然停住了脚步,她好像听到了什么,轻轻拉住了公主。   “咱们不可贸然而去。”她用极细的声音提醒着公主,“万一谋逆里应外合……”   霍枕宁醍醐灌顶。   里应外合。   四皇子在宫中矫诏,皇城外大军压境,杀入帝京,谁人敢不服?   这么看来,莫非灵州一战,叛军赢了?   若不然,为何四皇子胆敢在今夜发动宫变。   想通了其中的关窍,她抬头看了看那一轮月,停住了脚步。   “大虎,拿着我的令牌,即刻令五城兵马司副指挥使谢小山,领兵在东内门等候,兰桨绿沈,前去东宫,探询太子的下落。”   她不知道姜鲤会不会护住爹爹,但她势必要去紫宸殿走一遭。   木樨知道事态的紧急,低声吩咐了大虎几人几句,这便同公主道:“此时夜深,宫中未有任何动静,二殿下会不会……”   霍枕宁摇了摇头,稳住了自己的心神:“不管会不会,总要去走一遭。木樨,本公主平日里同爹爹都是怎么样的?”   公主冷不防这么问,木樨一时没反应过来,下意识道:“公主在陛下面前,有如寻常父女一般,没有什么规矩禁制。”   霍枕宁笑起来,拍手叫好:“是了,本公主去见爹爹,想什么时候见,就什么时候见。”   她提起裙子便跑,一边跑,一边将自己的头发散开,大声地哭喊着,往紫宸殿去。   紫宸殿周遭护卫森严,门口两位护卫乍见一位散发少女扑来,下意识地举起长/枪格挡。   霍枕宁斥道:“让开,我要见爹爹。”   姜鲤从侧方赶来,见是公主,拱手道:“殿下何事?”   他见公主一头乌发散落,神情委曲,少不得要问一句。   霍枕宁却有些疑惑了,姜鲤亲自护卫紫宸殿,此时又一派祥和,爹爹应当不会出事吧?   她放低了声音,看了紫宸殿中幽幽的地灯,小声问道:“爹爹安睡了?”   姜鲤眼中有些警醒,他摇头说未曾。   “半个时辰前,四皇子殿下来向陛下回禀赈济灾民一事,此时还未出来。”   霍枕宁脑中轰的一声炸开来,她稳了稳心神,向着四周看了一眼。   紫宸殿前便是御道天街,一览无余,没有任何地方可藏匿反叛。   姜鲤见公主神情有异,追问了一句:“殿下,出什么事了。”   霍枕宁脑中有万千思虑。   四皇子敢孤身前来,定有倚仗,否则他该怎么全身而退。   由此可见,这紫宸殿外一定危机重重。   她依仗着平日的做派,大哭了起来:“放我进去,我要见爹爹。”   哭着哭着便倒在了姜鲤的身上,低声在他耳边道:“四皇子今夜宫变,禁军中定有反叛。”   姜鲤胸中一紧,将公主扶起来,小声道:“四皇子孤身进去,公主可装不知晓,径直进去,殿外有我。”   霍枕宁心跳隆隆,哭着便进去了,姜鲤示意两名护卫随着公主进去,再命一队人在宫中加紧巡防。   霍枕宁一脚踏进了紫宸殿,正殿中地灯幽幽,并无一丝儿的动静。   她哭喊起来,声音响亮,带着平日里的刁蛮不讲理:“爹爹,你偏心!凭什么给二妹妹造那么大的府邸!女儿不依!”   她一路踢踢踏踏的,不顾内侍宫娥的阻拦,一径儿地闯进了陛下的寝宫。   皇帝的寝宫并不大,那写着“又日新”的匾额下方,黄花梨架子床的月洞门里,两道御帘卷起,皇帝身着寝衣,捂着胸口面色苍白、几欲昏昏的样子。   在他的左手边,四皇子霍陶光坐在那黑漆描金的靠椅上,面色青白,眼含慌张。   他乍见大公主披头散发地进来,一下子站起身来,有些失控地喊道:“你怎么会来?”   霍枕宁眼见爹爹脚边上一碗被打翻的碧粳粥,登时知晓了爹爹的面色为何如此难看,她手抖的厉害,爹爹是中毒了吗?   可是此时却管不了那么许多,她本就是张扬跋扈的性子,此时箭步上前,直接上手,噼里啪啦扇了四皇子两个大嘴巴子。   接着坐在了爹爹的身边,揽住他的肩膀,急急问道:“爹爹,你怎么了。”   那四皇子被霍枕宁这般一打,心中登时怒火万丈,他如今只得十五岁,虽经过些历练,到底还是惧怕父皇的威仪,心中慌张。   他在半个时辰前,以奏报中原蝗灾一事觐见父皇,并献上了一碗碧粳粥,原本是想趁着父皇中毒时,威逼他写下将皇位传与四皇子的诏书,只是还未及逼迫父皇传诏,霍枕宁却闯了进来。   霍枕宁方才进来时,叫喊着同二姐姐的一些恩怨,想来只是误打误撞撞见了,应当是不知今夜宫变之事。   四皇子捂着脸,冷冷看着眼前这一对父女,他忽然就冷静了下来。   “大姐姐,您不分青红皂白,便打了弟弟几个耳光,您这是跋扈惯了吧?”他冷冷出言,看着跟着霍枕宁身后一串儿的宫娥内侍,“父皇吃错了东西,这会儿正难受呢,您却在这里耍威风?”   皇帝拢共了吃了有两三勺碧粳粥,此时胸中鸩毒郁结,唇角便流了些许的鲜血,他扶住了女儿的手,来不及问她的来由,撑着力气问霍陶光:“这天底下断没有儿子弑父的道理,阿英,你所求的是什么?”   霍陶光嘴角斜斜一笑,有些丧心病狂的意味。   “弑父?儿子怎敢?您吃错了东西,怎么能赖在儿子的头上?”他缓缓地自怀中拿出了锦帕,仔细地擦了擦自己的额头,“东宫病弱,您又病入膏肓,此时不传位于儿子,还等什么呢?”   东宫病弱,霍枕宁的心此时提到了嗓子眼里,又是担忧弟弟,又是害怕爹爹的鸩毒发作,心紧紧地揪起来。   皇帝拍手大笑,笑了一会儿便咳嗽起来,霍枕宁忙为爹爹轻拍背部,等待他说完。   “朕常看史书,往前那些个朝代,常常有皇子谋逆、兄弟阋墙之事,朕想着朕的儿女不多,朕也待他们好,一家子总要和和美美的才好,万万没想到,竟还是养出了一个畜生。”   他有些虚弱地靠在女儿身上,笑着说,“阿英,你敢孤身前来,朕的这禁卫军里,怕是被你策反了不少吧。”   霍陶光眼中有厉色——事已至此,只能一条路走到黑。   “儿子是畜生,老子也好不到哪里去。”他耳听得外头有三声焰火升天的啸音,须臾便有兵器相接的争斗声,他心知事成,愈发地狷狂起来,“父亲还是赶紧立诏吧。”   皇帝摇了摇头,还想同他讲道理,霍枕宁却听着外头的喊杀声,已是不耐烦了,她放开爹爹,一下子站了起来,缓缓挨下身子,自靴筒里掏出一把火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着霍陶光的右臂开了一枪。   霍陶光冷不防挨了这一枪,彻骨的痛弥漫全身,他一下子歪倒在地,不住地在地上哀嚎。   霍枕宁被火铳巨大的后坐力带到在床榻上,良久才缓过神来,站起身道:“将这逆贼打晕,藏进那个缸里。”   她指了指墙边廊下,防走水的缸里,指挥者宫人将霍陶光打晕,接着塞进去,用杂物压在上头。   接着扶起了自家爹爹。   “爹爹您话真多。”她这时候还不忘抹着眼泪埋怨皇帝,刚想着人将皇帝背出去,却见姜鲤赶了进来,匆匆禀告:“禁军右部反叛,共有千人,目前正在外头激战,臣护着陛下逃出去。”   皇帝此时已然鸩毒发作,痛苦不得语。   霍枕宁闭上眼睛,沉心静气,想了一时,道:“闯出去太危险。”她指了那西暖阁,道,“那里有一处地道,通往紫宸殿旁的延英殿,延英殿的暖阁中,也有一处地道,通往其侧的含象殿,我们从含象殿出去,叛军在殿前激战,应当不会发现。”   她同太子,在紫宸殿中居住了近八年时间,早将这里摸的一清二楚。   听完公主所言,姜鲤立即着人护着公主往西暖阁而去。   一路到了含象殿,自殿后出去,便是一条长径直通东六宫,霍枕宁等人随着护卫,一路将皇帝送至了仁寿宫,再宣大医前来为皇帝诊治。   太后在皇帝床榻前垂泪,又惊惶与皇城中的战斗,心力交瘁。   有禁军侍卫前来禀告:“……叛军集结三十万人,不出三个时辰,便会兵临帝京承安门。”   大医为皇帝服下解药,陛下的毒症已有所缓解,如今叛军在宫中激斗,他又身染鸩毒,不可动弹。   东宫传来消息,太子同样不察,身染鸩毒,正在移送仁寿宫的路上。   其下两位小皇子,不过八岁、十岁的稚龄,宫中已无人。   霍枕宁见爹爹症状已然有所缓解,看了看自己的几个幼弟幼妹,无奈地站起身来,拍拍爹爹的肩头,像跟老伙计说话似的,语气轻松。   “……谢小山自东内门领两千兵马进宫剿逆,叛军很快就会扑灭,爹爹不必担心。女儿这便去敲鼓,令朝臣入朝,商议守卫帝京一事。”   皇帝胸膛起伏,有些喘不过气来,握着女儿的手交待了如何任命朝臣,如何抵抗,末了才眼含悲悯道:“……朕当年为你取名为枕宁,希望朕的女儿能臂枕安宁,可爹爹没有做到,反而令你一个女儿家,奔走在朝堂之上……”   霍枕宁拍拍爹爹手,语音轻快:“爹爹,上回女儿就同您说了,说不得有一日,女儿就能执长/枪,护着您一回。您瞧,女儿的机会来了。”   她转身向着殿外而去。   皇朝的公主衣袂飘飘,在踏出殿外的那一刻,她回身笑着向着父亲和祖母、弟妹们告别。   “等着我回来。”   她笑的煊赫,转身而去。   宫中的叛军须臾便被剿灭,帝京的围困却真正地到来了。   叛军本有二十万,另有十万,乃是北蛮的大军。   夜幕散去,朝阳初升,梁国公主暂摄朝事,朝臣一派主降,一派主战,公主举剑,怒斩枢密院枢密使苏茂英,鲜血在含元殿里流淌。   骄傲的公主举剑而立,眉目坚毅。   “不过区区三十万叛军,何惧之有?且不说正从灵州赶来的十完禁军、六万护国军、以及四万云阳军,更不用提京畿、山东、山西、河南多地的援军正在赶来。单咱们帝京的守备军已然有十四万,想要跪降的,自个儿抹脖子去!不必来蛊惑人心!”   朝臣哪里能以条心,有些外地来京为官的,瞧着这传闻中的草包公主,一言不合就执剑杀人,也不敢高升反驳,只敢小声议论。   “说的简单,又不是小女孩过家家,抱着娃娃喂饭饭。那三十万叛军平日里都是同瓦剌、北蛮打仗的,攻下帝京,岂不是顷刻之事。”   “是啊,禁军多年不战,十万人能有个两万人的战斗力么?再者说了,粮食呢?供应帝京的粮食数百万石都在通州,一天内怎么运过来?盔甲武器呢?”   “是了,还有那京郊的三大营,大炮不过也就百枚,怎么打?”   ……   霍枕宁听着朝中人的议论,心中怒火上浮。   她看了看手边的人。   江微之领兵平叛,姜鲤暂摄禁军指挥使一职,此时早就排兵布阵,前往城门迎战。   手头得用的,只有谢小山一人。   她命谢小山搬来虎头铡,正立含元殿上。   “这三十万叛军,不单是三边节度使的人马,还有十万北蛮人。帝京城破,北蛮人一定会屠城,残杀百姓。帝京百姓万万,其中皆有我们的家眷亲属,列位不抵抗的,是想送你们亲人去死么?好,本公主一向有个跋扈的声名,今日本公主不但跋扈,还要暴虐,来啊,谁敢说降,虎头铡伺候。”   那些膝盖跪久了的大臣,早先已看了苏茂行被公主当朝刺死,此时哪里还敢出言,纷纷跪下,连声说打。   毕竟,北蛮人屠城残杀百姓,是出了名的,再者说了,三边节度使、联合北蛮人,攻进了帝京,打进了皇宫,谁来称帝?那还不是要打?受苦的是谁?自然是帝京的百姓。   此时朝臣皆想明了这一节,纷纷臣服。   公主眼见收复了人心,即刻任命龙图阁大学士杜鲲为枢密院枢密使,领调兵遣将一职。   叛军已在攻城,谢小山领三千人马护卫皇宫,梁国公主换上战甲,登临承安门。   那城门之下,千里黄土沃野中,三十万叛军马蹄滚滚、扬起的尘土遮天蔽日。   帝京城门高耸,巍然赫赫,其下有宽达数十丈的护城河,外圈还有战壕。   而叛军此时攻势愈烈,城下数百抛石机凌空飞射、城上的抛石机直射而下,一时间城上城下皆有火势。   燃着火的箭雨从城墙下密密麻麻地落下,叛军的那些北蛮人素来野蛮,执着木幔一波一波地往前冲,另有云梯架设,一个接一个不怕死一般的杀上去。   霍枕宁站在城墙上,亲自督战,只是攻城的叛军实在太过凶悍,加之城中的武器装备不足,眼看着便要抵挡不住。   却听城中有人高呼,声音先弱,其后愈发地强,霍枕宁向下望去。   但见齐国公府的女人们,着战甲,执□□,站在数以万计的百姓身前,打头的正是那一品国夫人周氏。   她在城墙下高喊:“殿下,臣妇自城中搜集了千桶滚油,特来支援!”   霍枕宁知晓那些滚油可在城墙顶浇下杀敌,即刻便道:“夫人有心了!”   周氏即刻在城下,将征召来的万青壮年分为三队,一队上城墙,助力守军迎敌,一队分为五小队,前往剩下的六门,加固城防,深浚称城壕,又命余下之人在城东、城西、城南的城墙上皆绑上了沙栏木。   那叛军主攻承安门,此时见城防加强,本是十四万的守军,忽然又多了许多兵力,那叛军的头领齐雅厚命弓箭手,在箭头绑好一件物事,射上城墙,直奔梁国公主而来。   公主来不及闪躲,就在这千钧一发之时,那齐国公府的三夫人程丹宜已然以身挡在公主身前,生生地为公主挡了这一箭。   箭头直没入程丹宜的肩膀,她冷哼一声,倒在地上。   霍枕宁大惊失色,蹲下立刻将程丹宜扶起来。   “疼不疼,你先忍一忍……”   程丹宜咧了咧嘴,姣好的面容上露出一丝儿笑容。   “公主,您还生我气么?”   生气?霍枕宁有些茫然,好一会儿才想起来那句“丧妇长女”。   她看着程丹宜肩头的血慢慢地渗出来,她有些害怕,摇摇头说:“我早就不生气了,何况,这句话也不是你说的。”   程丹宜笑了一笑,指了指箭上绑着的物事,道:“公主,您看这枚玉佩,是不是四叔的?”   那枚兽纹佩上画着狴犴,张牙舞爪地看着霍枕宁。   正是那枚江微之要送给她,她拒绝了的那枚兽纹佩。   她忽地有些害怕,命人将程丹宜抬了下去,将玉佩握在了手心里。   城墙之下暂且休战,那平泸节度使齐雅厚——他如今自封了一个舜天大将军,派人骑了马在城下向着公主传话:“大粱是没人了么?竟让一介女流前来守城?也得亏是公主在这儿,不然,咱们拿了这驸马都尉,还有什么用!”   霍枕宁心头一阵发慌,木樨却在一边扶住了殿下,再度说了一句:“公主还请从容。”   霍枕宁还未来得及回话,那周氏小声冲着公主说了一句僭越,即刻高声喊道:“我儿若是被擒,一定会自尽,不会受你们的威胁!直娘贼的乱臣贼子,猪狗不如的东西,敢拿驸马来威胁公主?不过是一介驸马,死了就死了!难不成我大粱的公主还缺男人?你们直管杀!”   ……   城上城下一片寂静。   良久,霍枕宁才尴尬地笑了笑。   攻城继续。   承安门久攻不下,叛军死伤众多,转而攻打德阳门,所幸周夫人早率人加固了城防,叛军轻易攻不下。   夜已深,攻守双方已然耗尽了力气。   就在此时,那千里沃野的尽头,轰鸣声自四面八方滚动着,浩浩荡荡地席卷而来。   那年轻的统帅江微之引领着十万禁军、六万护国军、以及云阳军、北庭军,将三十万叛军夹在中间,痛打落水狗。   而那自山东、京畿、河南、山西而来的援军,皆一一赶到,配合着大军,将叛军一一歼灭。   叛军的三大首领、以及北蛮的六王子做梦也没有想到,他们精心的谋略,竟然败在了攻城这一个环节之上。   他们原本的计划,叛军在宫中毒死皇帝,矫诏,之后以二十万大军诱大梁的部队倾巢出动,接着集结三十万大军直接攻打帝京。   岂料,兵力不足的帝京,竟然守住了。   打头的,竟然还是那个天下皆知的骄纵公主。   大战告捷,叛军死伤无数,首领被擒,守备军们清理战场。   国夫人周氏在城墙上同公主互相吹捧。   二人聊的畅快,却听身后传来一声又是委曲又是可怜的清冽男声。   “娘亲,驸马死了就死了,公主不缺男人。这话真的是您说的吗?我是您亲生的吗?”   “还有公主,您是不缺男人,可有臣这么忠心的吗?”   作者有话要说:  哎,真的不会写战争场面,就这样吧,尽情地diss我吧!   连载不易,能陪着我一直走到最后的仙女们,我真的好感动。   还有许许多多追更没有留下评论的小仙女们,比心,感谢你们的陪伴,希望你们都能够仙福永享,寿与天齐!   还有前期追更的读者:七呐、马家庄夫人、观自在……还有好多就不点名了,我都记得你们带给我的温暖。比心,你们也陪伴了我好久!谢谢你们!祝福你们万事如意!   写了这么多,还以为我要完结了……其实没有,还有洞房呢不是吗哈哈哈哈   最后求个作者专栏《将军帐里有糖》的收藏,跪下了。   我会把文案好好弄一下的,我保证。 第82章 大婚   金乌西沉, 赤色的霞烧上了天,天边有黑压压一片老鸹飞过去, 叫的凄厉。   公主的眉间蹙了一小团疲累, 靠在那城墙垛,歪着头去看眼前正控诉她的清俊将军。   这人将帽盔除了下来,面庞上染着血和灰,眼眸里有星芒璀璨, 笑意氲氟在他的眉梢眼角,他望住了她,像是望住了万顷山河。   “将军请看,”公主歪着脑袋,眨巴了几下黑亮大眼, 纤纤玉指往那城内城外,正在忙碌的将士们身上一指,“这些, 全是忠臣义士,哪一个的忠心都不比你少。”   周夫人在一旁笑的慈爱, 看了看自家儿子吃瘪, 不知道为什么心里特别畅快——自家这个小儿子,从来都是眄视指使的那一个, 如今有人收拾他了, 她竟然有一种大仇得报的畅快心情。   她笑着向公主道了别,留给儿子一句话:“你是菜园子里捡回来的,身世可怜的很, 快求求公主收留你吧。”   说罢,施施然往城墙下去了。   江微之扶额,拱手目送母亲下楼,这才向着公主一笑:“忠臣义士数以万计,可如臣这般英俊,又深得公主宠爱的,只有臣一个。”他向前一步,将公主圈在他的臂弯,“公主,您想我了么?”   这可是国家的肱骨重臣呢,腆着脸说自己是最深得公主宠爱的,霍枕宁差点一口气没上来背过去。   “你这是在坏我名声!”她从他的手臂里钻出来,气急败坏地警告他,“眼看着我就要摆脱娇纵蛮横的名声,难道又要被你连累,安上一个骄奢淫逸的名声吗?”   公主皱着一张小脸,理直气壮地指责他的样子,尤其可爱。   江微之连日征战,每日支撑他的,不过就是公主的笑颜,此刻他万千想念,落在了实处——公主纵然不笑,那也是顶顶可爱的。   他欺身上前,将公主压在了城墙上——在她的背上垫了自己的手。   他鼻息咻咻,在她的耳畔低语:“公主只在臣面前骄奢淫逸就好。”   公主的耳畔烫的厉害,快要灼伤了,她讶然地扬手,覆上江微之的额头,灼手的烫使她一下子把手缩了回来。   “你发热了!”饶是不通医理,这发热的症状却一摸便知,这句话说完,耳侧的那人却顷刻把头搁在了她的肩膀。   霍枕宁有些心焦,把他艰难地撑起来,见他耷拉着好看的眉眼,有些垂头丧气的样子。   “别烫了手。”他将公主的手抓住,有些心疼的说。   霍枕宁扬起手来去招呼城下的周夫人。   “夫人,驸马发热了,我摸了一下,好烫手。”   周夫人听见了,颇有些紧张,几步便上了城墙,先来捧公主的那只手,啧啧了几声:“公主手没烫着吧?”   霍枕宁失笑,看了看眼前一脸讶然的江微之。   江微之看着自家娘亲,再度确认了自己同娘亲的感情,约等于没有感情。   再怎么说,也是自己生的吧,硬着头皮也要管啊,周夫人冲着江微之招招手:“走吧,看大夫去。”   霍枕宁有些心疼,也有些不舍的,纠结地看了江微之一眼。   江微之唇畔牵了一丝笑,有些恹恹,有些宠溺。   “公主,大梁有你,何其有幸。”他的语音清润,站在那里自有一番中正平和的风骨,“臣有你,何其有幸。”   他说完这句话,没来由地,却红了眼眶。   北风吹动了公主的发丝儿,她站在那儿,柔润清嘉,像一幅绝美的画儿。   这是他怕错过又怕辜负的人啊,这也是他拼了性命,也要去请求原谅和要去爱的人。   她的公主却没有说话,向着他笑了笑,良久了才说道:“定亲的男女轻易不能见面,你快回去吧。”她微微抬了抬头,看了看那一轮初升的明月,“晚安。”   周夫人在一旁扶住了自家儿子,自己也有许多的感慨。   江微之嗯了一声,郑重其事地向公主拱手作别。   公主却调皮了,偷偷看了周夫人一眼,笑着打趣他:“我说的晚安,就是要你,晚上安分点儿……”   周夫人大笑,向公主保证:“……老身一定将他看住了,不要他偷偷跑出来打搅您。”   公主一笑,像只小猫儿一般,扬起了爪子。   “好透了不烫手了,再来打搅我。”   江微之默默地同她告别,有些不舍也有些委屈地,随着娘亲下了城墙。   霍枕宁安安静静地转过身,去看那地平线上的微光。   千里沃野,万顷的江山,农人种田,桑农养蚕,商人惠市,学生读书,大夫操心国事,武人保家卫国,人人安居乐业,国家物阜民丰。   平定叛军,守卫帝京,这是不世出的奇功,在皇帝龙体康愈的这一天,帝京人人有封赏。   帝京百姓抵抗有功,以户籍人口,人人发放一吊钱。   谢小山救驾有功,晋升正三品左骑散常侍,他一向不靠恩荫,如今当真自己为璀错挣来了诰命。   新任枢密使杜鲲指挥有功,升任宰相一职。   姜鲤守卫帝京有功,升任殿前司副都指挥使,赐婚云阳军统帅海镜——听说是海将军苦苦求来的。   至于各地支援的军队,人人皆有封赏。   至此有功之人,皆有所得。   而有罪之人,也绝不能逃脱。   四皇子霍陶光被置于水缸中,天下安定时才被人想起来,捞出来时已奄奄一息,虽谋害天子和东宫,通联外敌,意图反叛,但到底是龙子凤孙,贬为庶人,囚禁皇陵,永世不得出。   齐琼华犯下唆使之过,鸩毒一杯,赐死。   这一年的除夕之夜,前朝后宫皆摆了酒席,如今后宫由太娘娘暂摄,以她的名义,宴请内外命妇。   霍枕宁本就不爱这等场合,但她如今在外有个贤良的名声,又是陛下亲封的镇国公主,有参政议政的权利,倒不得不在席间装模作样的,做做样子。   太娘娘是个宽和仁厚的性子,她年纪大了,自然是喜欢一派乐陶陶的景象,席间贵妇人便都松泛下来,霍枕宁正百无聊赖,却见那坐在末席的一位贵妇人,一边唉声叹气地同旁边说些什么,一边偷眼瞧着高座上的霍枕宁。   霍枕宁心知她们在议论自己,便差了木樨前去打探。   过不得一时,木樨便回来了。   “……那位夫人,是会昌侯夫人胡氏。她的女儿名唤魏云扶,正是前岁在群芳宴上,被奴婢责罚的那一位。她因着此事,在帝京的名声一落千丈,是以如今十九岁了,还没有出阁。”   霍枕宁哦了一声,淡淡道:“怕什么?我如今也快十八岁了,还没有出阁呢。女子即便不嫁人又是什么罪过么?”她看了一眼木樨面上的赞同之色,又道,“她那时候口出狂言,瞧不起被拐的女子,倒不是什么不可饶恕之罪,这两年,怕也是反省过了。”   木樨点头称是,“她不过是局限在她的见识和教养里而已。”   霍枕宁嗯了一声,站起身来,慢慢地往会昌侯夫人那一桌去了。   那一桌上坐的八位贵妇人,皆是朝廷大员的内眷,见公主款款而来,都有些心慌,颌首行礼。   霍枕宁面上挂了一抹亲和的笑意,向着会昌侯夫人道:……夫人家中的云扶姑娘如今可好?前岁她进宫拜见,我瞧着倒是一位谦和有礼的姑娘。”   胡夫人听公主这般问话,心中激荡,眼泪险些就要夺眶而出。   公主这是在给自家女儿抬轿子啊!   京城里的贵妇互有交集,今日公主的这一番话,一定会传出去,自家女儿的名声便会洗刷。   她眼圈微红,谦卑有礼道:“臣妇多谢公主垂询。云扶在家中闭门不出,潜心向学,倒是沉稳了不少。”   霍枕宁点点头,微笑着同这几位贵妇闲话了几句,便也回去了。   帝京一战后,皇帝改了天号为永昌,永昌二年的十一月十二日正是恩亲侯江微之除服之日。   陛下虽不舍女儿出嫁,却实在看不下去江微之,三天两头地来宫里头勾搭自家女儿,于是命那钦天监选个婚期,钦天监纵观历书,却只找出三个宜嫁娶的好日子,一个日子是十一月十一日,一个日子是腊月二十五,还有一个则是次年的正月二十二。   陛下自是知晓江微之的心焦,不情愿地将公主出降的日子,定在了十一月初十一。   这一日黄昏,举城沸腾,公主的鸾驾由丹凤门缓缓驶出,前有天文官引路,其后是公主的仪仗,浩浩荡荡一路往公主府而去。   帝京的百姓们有的为了能在第一排,前一夜就在丹凤大街上站着了,他们都在帝京守卫战中,遥遥地见过公主一面,那般仙姿玉骨、宛若天人的样子,深深地刻画在了帝京百姓的心里。   而今日公主出降的鸾车,只三面有帐,前方无遮挡,虽稍稍有些寒冷,却因着日头煊赫,而暖意融融。霍枕宁戴了赤金花冠,眼前垂了金链,百姓们遥遥地看到了公主的面容,皆都迷了眼睛,不敢高声语。   在那公主的鸾车之后,一乘白马雕鞍的快骑驰来,那马上人红袍玉带,一顶玉冠,意气风发的年纪,拥有着金石一般的清俊风骨。   他那双白净修长的双手拉紧缰绳,堪堪地驶在了公主的鸾车之侧。   百姓们哪里见过这般清俊如斯的青年公子,皆张口惊叹。   江微之春意在眉,笑意在眼,眸中有金乌之芒闪动,端的是英姿勃发。   金帘的外头人头攒动,霍枕宁瞧的不清楚,心里却是及高兴的。   都说女大不中留,留来留成了仇,她如今整整十八岁,在宫里头翻天覆地的,比小时候更讨嫌万分,皇帝见了她头疼,不见她,又想她,那个心呀,矛盾的要命。   霍枕宁虽不急,可瞧着二妹妹去岁就出降,今年得了个大胖儿子,而璀错手里一个,肚子里一个,叫她好生艳羡:“虽说我也不急,可见了你们的孩子,姨母姨母的叫我,我真的喜欢,倒还挺想有人叫我一声娘亲。”   到了那公主府中,自有一套昏礼的礼仪,霍枕宁并不摆那帝女的架子,可周夫人哪里敢受公主的一拜,侧着身子回避了。   府里的宾客满满当当的,见公主美若天仙,性子也并不倨傲,纷纷赞叹。   礼成之后,霍枕宁便由人搀着,进了那卧房。   这卧房里的一切,皆有江微之一一操办,她也是过了眼的,眼下并不生疏,靠坐在那迎枕上,有一下没一下的晃着腿。   外头熙熙攘攘的,侍女们侍候着,为公主除了发冠,拆了发髻,再换上了常服,这才退了下去。她下了榻,往那桌前坐了,看着那一盏红烛发愣。   璀错成婚那一日,她曾说过,若是到了她这一日,若是江微之欺负了她,她便斩了他。   她对这些床笫之事一知半解的,出降头一晚,倒是有女官来教导,可刚翻开那些图片,就被她赶了出去,谁敢来教她?   便是木樨,那也是个脸皮子薄的,更没有同她提过。   不过她似懂非懂的,倒是知道一些。   那若是一时,江微之若是真的欺负她呢?   她有些拿不定主意,可是听说,若是不欺负的话,那便是不能有孩子的。   她仔细想想,觉得还是准他欺负吧,或者她来欺负他也成。   她顿时茅塞顿开,谁说只能男子欺负女子,她也可以欺负他啊?   她想通了这一层,顿时高兴起来,吹熄了别的烛,只拿了一盏红烛躲在门后边,打算待江微之来,便吓他一下。   等了一时,已然有些困顿了,公主端着红烛,眼睛都快闭上了。   江微之心跳隆隆,推拒了无数饮酒的邀请,一径儿地往卧房而去,月华如水,倾斜在他的肩头,他却在叩门的那一刻,迟疑了一下。   前日的紫宸殿,陛下肃着脸同他说道:……你除服之日是十一月十二,朕把婚期定在了十一月十一,也算是夺情了,朕特准你穿喜服,别的就别想了。”   别的是什么?   江微之想起来这一桩,登时有些泱泱,还是叩了叩门。   只是这一叩,却没人应门。   他心下好奇,轻轻一推,却在进门的一霎那,有几滴热油一样的物事落在了他的手上。   公主举着一盏红烛就往他的怀里倒来。   江微之忍着疼,接过了公主手里的红烛,公主却醒了,睁着一双乌亮大眼,有些惊喜有些小得意,一双长手揽住了他的脖颈,再轻轻一跃,已然双脚悬空,挂在了他的腰间。   江微之愕然。   四周无声无息的,风细细地自身后袭来,把怀中的人儿吹的一个寒战。   “我要来欺负你。”公主把头靠在了他的脸上,眼睛眨也不眨,再说要这句之后,那软软的唇却触在了他颈侧那片肌肤上,在他的耳边嗡哝,“你的腰怎么细……从前我就想摸一摸……”   她说着摸他的腰,可那只柔嫩的小手却自他的衣襟里伸进去,摸着他的胸膛。   像羽毛轻触,一下一下的,公主不知道分寸,可眼前人却被撩拨的耐不住。   他一只手将她抱在身上,低下头去寻她柔软而清甜的唇,轻轻地触了一下,触到那片暖润,他再也忍不住,将她一整个儿含住。   身/下人软的像水一样,在他的怀里柔若无骨,他抱着她,一边吻一边地走,将那红烛搁在了桌上,再同她双双跌进那鸳鸯被里。   她被他吻的喘不过去来,愈发地缠住他,可是这样的热切却只持续了一时,那面颊通红的男子忽的就放开了她,一霎儿离开了床铺,匆匆往门外而去。   骤然地离去,将公主晾在了哪儿,她的衣衫大开,修长的双腿露在被外,那张绯红的小脸上满是被抛下的诧异和错愕。   而那冲出去的男儿迅速寻了一瓢凉水,扑在了自己的脸上,炽热的那处才稍稍平息了下来。   他喘着气,像是在懊悔。   过了子时才除服……他要忍……   他将自己扑灭,缓了缓心神,这才推门而入。   而那榻上的公主却泪眼汪汪地,看他进来,忍不住哭出声来。   “江迟……你不行。”她哇哇大哭起来,“怪不得你从前待我冷淡,原来是你不行啊!”   公主哭的响亮,江微之错愕,继而失笑,他耐心地坐在她的身边,揉了揉她毛茸茸的脑袋。   “……再等等。”   公主躲开他的手,哭的绝望。   “等什么呀,你若不行,等到天荒地老都不行。”她哭红了鼻头,眼泪吧嗒,“罢了罢了,横竖我也同你成了婚,抱养一个孩子便是……”   她哭的像个孩子,哭倒在他的怀里,鼻子眼泪抹在了他的衣襟上。   那人笑的宠溺,长腿上床,将公主侧抱在怀里,在她的耳畔轻轻说道:“胖梨,我抱抱你吧。”   公主哭的一抽一抽的,整个人蜷缩在他的怀中。   “你抱就抱,快把你的匕首拿开,硌着我了。”   江微之一滞,有些羞赧的迈进了她的肩头,亲吻着她的耳垂、脖颈……   绝望的公主太困了,哭着哭着便睡着了。   可那沉睡的面容上,乌黑浓密的睫毛上还挂了晶莹的泪珠,须臾落下,将她身前的被褥打湿了小小的一点。   月光倾泻进来,窗影在地上斑驳,身前的少女蜷缩着,修长的双腿像玉一般洁净。   他起身,为她除去外服,再拧来一方帕子,为她擦拭了面颊,这才温柔地为她盖了锦被,走了出去。   练剑。   花月影下,清逸若谪仙的身影舞动长剑,身姿若天人。   更深露重,年轻的将军终于舞罢了剑,去净房沐浴更衣,再出来时,滴漏已近子时。   小小的公主将自己蜷缩起来,怀里搂着一角锦被,床下那错金银的熏笼自镂空的纹样里,发着幽幽的暖香,有些不可望见的细小欲念滋生。   他的手臂修长白皙,其上有青色的筋脉,筋骨分明而紧实,就那样轻轻地放在了她的脖颈下,一捞一卷,小小的公主已然在他的怀中。   他不敢惊动她,只是将细细碎碎的吻落在她的额上、雪肤,以及那片香香的柔软上。   怀中的人儿做着香甜的梦,梦里却被火一样的灼热触碰着,她有着少女独有的柔软和馨香,有些稚气未脱的天真,还有些不自知的撩人姿态。   他心疼她的困顿,直打算来个晚安吻,可公主却在半梦半醒之间,玉臂轻抬,抱住了他的脖颈,在他的唇齿之间呢喃:“来欺负我呀……”   他心跳隆隆,吻她吻的绵绵,她软的像一滩水,被他的灼热烘烤着,他一路吻下去,看她嘤咛着抬起了她的腰肢,在他的手中颤栗着。   他吻上来,覆住她的她的唇,轻轻说着:“水汪汪的……”   公主迷蒙着双眼,无意识地嗯了一声。   他微微地离开了她的唇,舌头轻轻舔了舔自己的嘴角,笑的狷狂。   “水汪汪的……”   他看着公主羞红了双颊,耳朵尖红的滴血,他忍不住再度吻下去,像是要把她揉碎在自己的身体里。   云来雨去,她觉得自己在云端,身上那个人衣衫凌乱,露出紧实的胸膛,些许的痛意使她不禁抬起了腰肢,可他却立刻吻了上来,手指轻抚她的眉眼,吻的天昏地暗。   她紧紧地抱着他,肌肤相贴的感觉让她充裕踏实,她热爱这样的感觉,他亦是。   一曲终了,天地俱净,娇纵的公主在他的耳畔低语,声音清甜慵懒:“要唤你什么好呢?驸马。”   那人却眯起了那双好看到过分的双眼,又亲了上来。   “公主随意。”   那调皮的公主却咬住了他的唇,复而小舌一舔他的唇,笑的缱绻娇柔。   “哥哥……”   那人将这声唤听进了心里,他像是又犯了怔忡之症,心悸极了,他吻上了她的唇,拥紧了了她,像是拥住了万顷山河。   —全文完结—   作者有话要说:  完结了!我爱你们!比心!   再度拥抱一直陪伴我的二妞妞和小亲夏,七月*3*   表白思宇,比心*3*   昨天忘记了九洱,我一直记得你的小论文!表白。   作者专栏求预收《将军帐里有糖》(你们真的不打算下本继续和我嗨了吗55555555)跪下了   男主版文案:   辛长星重生了,可他却多了一桩心事:那个总是出现在他梦里头,艰难地背着他一直往前走的小丫头,究竟是谁?   某一晚,他正做着梦,一睁眼,却看见小兵青鹿从地里冒出来,抱着个小铲子,战战兢兢地说:我说我是在练习挖战壕,您信吗?   辛长星一口血喷出来:滚!   女主版文案:   青鹿是被当成男孩子捡回来,顶替别人当兵的。   她从伙房一直到喂马,坚决不要上前线   别人挖战壕,她挖狗洞,别人往前冲,她往后跑。   终于有一天,她挖进了将军的帐篷。   瞎写版文案:   传说中的大将军是个变态。   士兵吃糠咽菜,将军满汉全席。   士兵风雨中急行八百里,将军乘马车睡梦香甜。   士兵衣衫褴褛,将军锦衣华服、芬芳馥郁。   士兵露天扎营,将军住在他的专属帐篷。   士兵谦卑有礼,将军天天口吐芬芳。   有一天,新丁青鹿从将军的帐篷里全身而退。   战友们纷纷围上来:将军帐篷里有什么啊?   青鹿笑眯眯地告诉他们:将军帐里有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