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图书由(零点小飞侠)为您整理制作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及出版图书,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浮图塔》 作者:尤四姐   第1章 惊塞雁   隆化十一年春天,下了很长时间的雨。都城被浸泡在水气里,约摸有四十来天没有见到太阳了。   江山风雨飘摇,一切都岌岌可危。高卧龙床的元贞皇帝病势每况愈下,中晌听说已经停了饮食,也许再过不久就要改年号了。   谁做皇帝,对于乾西五所的宫眷来说并不重要。女人眼皮子浅,不似朝中大臣心怀天下,她们只知道自己进宫不过月余,卑微的封号才刚定不久,接下来迎接她们的不是帝幸,不是荣宠,也许是庵堂里的青灯古佛、皇陵里的落日垂杨、地宫里冰冷潮湿的墓墙……   谁知道呢!   “早料到有今日,当初就不该进宫来。”一个选侍站在檐下呜咽,“皇上正值壮年,谁知……竟是个没寿元的。”   “这种事何尝轮到咱们自己做主?”另一个捂住她的嘴左右观望,压着嗓子道,“你小声些儿,叫人听见了,咱们只怕捱不到最后,倒要先行一步了。”   “如今还怕什么,只求老天开眼,保吾皇万寿无疆,让咱们多活两年,便是上辈子积德行善的福报了。”   人常说一朝天子一朝臣,后宫的女人何尝不是这样。既进了宫,万事系在皇帝一身。君王体健,她们不说何等优渥自在,至少性命尚且无虞;君王身死,膝下有子女的可以退归太妃位,至于那些无所出的、位分低微的,娘家再没个倚仗,似乎不会有什么好出路了。   这庞大的、千疮百孔的帝国,落到谁手里,都是个无法转圜的死局。大邺开国至今已有二百六十四年了,这二百多年里经历过辉煌,也出过英主。彼时开疆拓土,迁都京师,令八方来朝,四海称臣,盛世繁华,历朝历代无一能及。然而国运也有轮回,当初意气风发的少年郎渐渐老迈,拖着臃肿的身躯,反应迟钝,接下来如何,没人说得清。   音楼把直棂窗阖上,转身到桌前沏茶。青花瓷杯里注进茶汤,高碎的残沫儿在沸水里上下翻滚。   “喝茶。”她往前推了推,“雀舌的沫子也比针螺要好,我老家产茶,进了宫,反倒连个茶叶的边儿都摸不着了。以前片子里头还要挑嫩尖,现在只有喝零料的份儿了,可怜。”   她总是这样,天大的事与她都不相干似的,说话的时候脸上带着笑,就连在她肩头刺花,她也是笑着的。李美人没她那么好的兴致,隔开杯盏蹙眉叹息:“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品茶!”   什么时候?大约是死到临头了。她也忐忑,但是又能怎么样!她坐下来,拿盖儿刮了刮浮沫,慢慢道:“咱们这些人是笼中鸟,进了宫,生死早就不是自己能掌握的了。不过活了一天,算两个半天。等旨意颁了,往后怎么着,看各自的造化吧!”   李美人沉默下来,愣眼看了她半天才道:“怪我多事,现在想想,当初你要是被撵出去,也就不必操今天这份心了。”   音楼听了笑道:“撵出去了日子是好过的么?说不定还不及现在。弟兄不待见,将来嫁人,也别指望能配好人家。没出息的傻丫头,保个姨娘的媒就不错了,还能蹿到天上去?其实现在也不必太过忧虑,太医院那些医正都有手段,兴许研制出什么方子来,一下儿就把万岁爷的病治好了。”   这么开解一番,倒也略感宽怀。虽然皇帝的病拖了两年不见起色,毕竟还没咽气。像以往死过去好几回,不也救回来了吗,这次一定还有这样的造化。鬼门关转一圈,权当下江南了。   至于音楼和李美人的交情,原有一说。她们同批进宫,譬如乡里赴考的生员,要是论起来,也能称作同年。一道进宫门,一间屋子里验了发肤手足,到了验身那一关,自己闹了个笑话,是李美人帮她解的围。   参选的良家子,首先头一条就要保证清白。宫里太监缺德,以前曾有过坑害姑娘的事,后来尚宫局为保万无一失,不知怎么想出个妙方儿来——簸箕里铺好面粉放在炕头,令参选者蹲踞在上,给你嗅胡椒面儿,呛了总要打喷嚏吧?这一发力就看出来了。据说处子身下纹丝不动,要是破了身的……大概就当风扬其灰了。这是进宫后才知道的秘闻,以前从没有听说过。她那时候傻,尚宫命她上炕对准面粉,她是对准了,只不过是用脸。结果喷嚏直射进簸箕,把尚宫喷了个满身满头。瞧她这股子笨劲儿,脑子不灵便不能进宫听差,就算勉强留下,也是个不起眼的淑人。幸亏李美人仗义,替她说尽了好话,她才没被遣返原籍。不想阴差阳错,居然挣了个才人。   当然了,才人还是个喝高碎的才人,依旧上不了台面。不过不用进浣衣局做工,且有时间春花秋月,已经是人生一大乐事了。她没想过承雨露之恩,皇帝缠绵病榻,后宫早就形同虚设。只是这样的境况,仍旧三年一大选,里头打的什么算盘,细想令人胆寒。   一阵风吹来,槛窗不知怎么开了,绵密的雨飒飒落在书页上,把案头淋得尽湿。李美人起身拨木栓,突然回过头问她,“你说我们会不会充为朝天女?”   音楼打了个寒战,这种事心知肚明,何必说出来!   朝天女的来由,简而言之就是拿活人殉葬。大邺建国那么多年,这条陋习从来没有废除过。她们这些人,在当权者眼里还不如蝼蚁。皇帝是这泱泱华夏的主宰,是所有人的天。活着的时候享尽荣华富贵,死了也要带一帮人下去伺候。皇帝一旦停床,内官监的太监就准备拟名单了。这是公报私仇的好机会,大臣们纷纷开始行动,朝堂之上不能肃清政敌,就设法算计对方的女儿,弄死一个是一个。不过死也不是白死,丧家从此有了特定的称谓,叫“朝天女户”。这种荣耀世袭罔替,下一任皇帝会对其家人给予优恤,以表彰她们的“委身蹈义”。   究竟死与不死,没人说得准,得看运气。音楼放下茶盏道:“如果命大,出家或是守陵,还能有一线生机。”   李美人缓缓摇头,“只怕轮不着咱们,太祖皇帝驾崩,殉葬者一百二十人之众。成宗皇帝少些,也有四十余人。后来的皇帝多则七八十,少则五六十,到如今成了惯例。你算算,乾西五所里有多少人?加上那些御幸却未有子女的,加起来恰好够数了。”   够数了,一个也别想逃。朝天女的人数无定员,一般是往多了添,没有削减的道理。她抬眼看檐外飞雨,鼻子有些发酸,“我们倒罢了,承过幸的妃嫔也逃不脱,真是可悲。”   “你还有心思同情别人么?咱们守着清白身子殉葬,细想起来谁更可悲?”李美人抚抚褙子上的摘枝团花,缓步踱到门前,“音楼,眼下能救咱们的,只有司礼监的那帮阉竖了。”   说起司礼监,足以叫人闻风丧胆。当初成宗皇帝重用宦官挟制朝中大臣,无非是出于相互制衡的考虑。谁知后世帝王效仿之余发扬光大,到现在成立了缉事衙门,提督太监甚至代皇帝批红,一手把持朝政。像这种嫔妃殉葬的事,自然也在司礼监的管辖范围之内。   音楼怔怔望着她,“你有什么打算?”   李美人似有些难堪,踅过身道:“我记得曾和你提起过秉笔太监闫荪琅,你还记不记得?眼下皇上病势汹汹,有门道的早就活动开了。咱们在后宫无依无傍,还有什么逃命的方儿?等到诏书下来,一切就都晚了。”   音楼骇然:“你要去和那个太监谈条件吗?这会儿去,正中了他下怀。”   李美人凄恻一笑,“我在宫里孑然一身,还有什么?无非要我做他的对食,我也认了。比起死来,孰轻孰重,压根儿用不着掂量。”   她目光死寂,想是已经打定了主意。音楼起初还浑浑噩噩,到现在才切实感受到末日的恐慌。真的走投无路时,没有什么舍不下。所谓的对食,就是太监宫女搭伙过日子。虽然没有实质内容,但对外形同夫妻,跟了就是一辈子的事。内廷女子能选择的路不多,一些有权有势的太监膨胀到了一定程度,最底层的宫女已经满足不了他们畸形的自尊,于是就把触手伸向了有封号的低等宫妃。皇帝呢,则因为太过依赖那些宦官,加之女人众多顾不过来,即便是有耳闻,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予追究。   配给太监,但凡有些傲骨的谁愿意?真要相安无事倒罢了,岂不知越是高官厚爵的,反倒比外头寻常男人更厉害。早年曾经发生过执事太监虐杀对食的事,皇帝听说后不过赏了二十板子,轻描淡写就把案子结了。李美人要是自投罗网,岂不是才出狼窝又入虎穴?   她想劝她三思,可是又凭什么?生死存亡的当口,各人有各人的选择。李美人迈出去,穿堂里回旋的风卷起她的衣角,愈行愈远,隔着蒙蒙雨雾瞧不真了。音楼攀着棂花槅扇门呆呆目送,心里觉得惆怅,都去找出路了,只有自己,人面不广,除了等死没别的办法。   “主子,咱们怎么办?”她在地心转圈的时候,婢女彤云亦步亦趋跟着,“您说李美人要是说服了闫太监,会不会拉咱们一把?”   音楼抬眼看房顶,“这时候,谁顾得了谁?”   彤云带着哭腔跺脚,“这是性命攸关的大事,您快想辙呀!”   她也不想坐以待毙,可是有劲没处使,怎么办呢?   “你是让我找太监自荐枕席?我好像干不出来。”她讪讪调开视线,“再说就算我愿意,也没人要我啊!司礼监今儿肯定吃香,我就不去凑热闹了,要不上御马监试试?御马监现在也是香饽饽……你说沦落到叫太监挑拣,心都凉了。”   彤云感到一阵无力,“活着要紧还是脸面要紧?其实别处瞎忙都没用,眼吧前只有司礼监的掌印、秉笔握着生杀大权。如果能攀上掌印太监,那咱们的脑袋就能保住了。”   掌印太监提督东缉事厂,是太监里的头把交椅,权倾天下。音楼才进宫的时候,曾远远见过东厂的人。头戴乌纱描金帽,身着葵花团领衫,领头的系鸾带,穿曳撒,左右绣金蟒,从汉白玉的月台上走过,那份气势如山的排场,叫她至今都不能忘。   可是太监阴狠狡诈,哪里那么容易攀交情!她靠着朱漆百宝柜嗟叹,掌印太监肖铎媚于侍主,凭借着帝后宠信设昭狱、陷害忠良。同他打交道,只怕死得更快啊!   第2章 春欲暮   天色渐暗,雨势似乎小了些。昼夜交替的时辰,外面的暮色是稀薄的蓝,恍恍惚惚,有些分不清是黎明还是傍晚。   负责掌灯的太监挑着灯笼到檐下,拿长杆儿往上顶,一盏一盏挂到铁钩上。乾清宫从昏沉里突围出来,仿佛凄迷世界里唯一的明亮,堂而皇之伫立在那里。但也只一霎,后面的交泰殿和坤宁宫相继亮起来,连成一道线,又是煌煌的一大片,这就是紫禁城的中枢。   赵皇后脸上泪痕未干,哭得时候长了,眼泡都有些浮肿。她穿过龙凤落地罩到外间,招了医正们问皇帝病势,“依着脉象,圣躬何时能大安?”   宫中忌讳多,即便是不好了也不能明着问什么时候死,太医更不能不带拐弯地答,只弓腰回话:“万岁爷脉象软而细,医理上说精血亏虚不充则脉细软,阴虚不能敛阳则脉浮软。臣等先前瞧了,主子手足心热、口咽干燥、舌红无苔,病势和昨儿相比,又略进了一层。”   皇后微吁口气,“前几天还好好的,不知怎么一里一里亏成了这副模样。”她回头看,床前垂挂的黄绫缎子没有合拢,缝隙里透出一张青灰的脸,口眼半开,业已死了一大半似的。她很快调过视线来,不动声色领着一干候旨的王公大臣进了配殿里。宫婢搀她在地屏宝座上落座,她定了定神对跟前太医道:“我问病因,你们太医院总是支支吾吾地搪塞,到现在也没个明白话儿。眼下诸臣工都在,既是族里宗亲,又都是皇上素日的心腹近臣,这样紧要关头,不必避忌那许多了,你们有话但说无妨。把人蒙在鼓里总不是方儿,万一有个好歹,只怕太医院担当不起。”   带班的陈太医打个寒噤,愈发躬下身子,“圣躬抱恙,太医院所作诊断,所开方子,俱要密封存档。没有万岁爷的示下,咱们就是吞了牛胆,也不敢往外透露半个字。可如今这情势,刨开了腔子说,下臣们也正诚惶诚恐。既然娘娘下了懿旨,那臣就斗胆同诸位大人交个底儿。臣请万岁脉象,飘如浮絮,按之空空,乃是个虚劳失精、内伤泄泻之症。这种病症……得远女色,静心调息方可。上月主子曾召臣问脉,那时候主子就有骨蒸潮热的症候。这病怎么由来呢……”他咽了口唾沫,“肝肾阴液不足,多由久病伤肾,或禀赋不足、房事过度所致。臣开方子,叫断了温燥劫阴之品,以滋肾养肺为主。那个……幸御后宫的事儿,臣当时也向主子奏明过,现今主子病势愈发凶险,想来并没有将臣的奏请放在心上。”   在场众人一听都有些尴尬,太医的话很明白,皇帝卧床的病因就是不遵医嘱,纵欲过度。先前咳痰带血还有可恕,刚才可不是微微的一点细丝儿了,仰脖子一大口,嘴里鼻子里一股脑儿涌出来,看着真瘆人。   皇后怔了会儿,恨声道:“这么大的事儿,怎么没有一个人来回我?你们瞒得好,看看瞒出祸事来了!”说着又掖泪,“我也劝过的,但凡能听进去一字半句,也不会落得今天这步田地!当着面儿劝诫得多了,翻来覆去总那几句话,到后头惹他不耐烦。我是一国之母,原不该说那些,可几位皇叔和臣工瞧瞧,承乾宫那位没日没夜地纠缠,眼下掏空了身子,谁能造出个救命的灵丹妙药来?”   后宫的事本来是皇帝的家务事,对谁青眼有加就宠幸谁,外人没有置喙的余地。要是小打小闹倒无妨,可现在出了动摇根基的大乱子,抬到明面上来,就不得不好好理论理论了。承乾宫自大邺开国起就定为贵妃住所,现在这位贵妃姓邵,和皇帝颇有渊源。邵贵妃原先是东宫一位太子宾客的未婚妻,机缘巧合下遇见了当时还是太子的元贞皇帝,两人相谈甚欢,一来二去就有了感情。但是储君夺臣妻,传出去岂是好听的?这事儿传到了代宗皇帝耳朵里,一通训斥之后就撂下了。后来男婚女嫁各不相干,原以为过去就过去了,谁知皇帝即位后头道旨意就是勒令邵贵妃夫妇和离,并且正大光明把邵妃接进了宫里。失而复得自然恩爱异常,一心一意过起夫唱妇随的日子来,把后宫众人扔进了犄角旮旯。   人一辈子能遇见个真爱,方不枉此生,这道理人人都知道。然而平头百姓办起来容易的事,对于皇帝却难如登天。假使手段够老辣,各方权衡压制不起波澜,众人敢怒不敢言,过上几十年,年纪大了,煞了性儿,不平也就过去了。偏偏皇帝身底儿弱,邵贵妃宠过了头难免骄纵跋扈,到裉节儿上,就怪不得有冤报冤了。   这矛盾,叫大臣们怎么说呢?言官会骂人,武官会打架,可皇后对贵妃的牢骚他们管不了。话头子既放出来了,往后该怎么办,大伙儿心里有底。只不过皇帝暂时还没咽气,嘴上也不方便应承什么。   众人皆缄默,气氛有点僵,这时候一个绯衣玉带的人出来解了围,和煦道:“万岁爷圣躬违和,这几日人心动荡,我瞧着有失体统。咱们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为主子分忧是份内的事儿。主子一时抱恙,不碍的。该当咱们的差事不丢手,照旧替主子把好门户,方不负主子的委任。依在下的愚见,各人还是妥当镇守各部,该呈敬的票拟不要拖,咱们司礼监能批红的就代主子批了,决定不了的大事等主子龙体康健了再行定夺。这段时间阁老们辛苦些,不求主子犒赏,图自己一个心安。”又对皇后拱手作揖,“请皇后娘娘放宽心,万岁爷福厚,这回不过是个小坎儿,迈过去自然就顺遂了。”   他一说,众人忙附和:“肖大人言之有理,臣等必定鞠躬尽瘁,以报万岁知遇之恩。”匆匆表过决心,也不在宫里死等了,却行退出了配殿。   灯光略亮了亮,是他站在烛台边拨弄灯芯。迟重的金色映着他的脸,白璧无瑕。他有极漂亮的五官,很多时候唇角抿出凉薄的弧度,微微上挑的眼梢却有他独特的况味,当他专注望着你,便衍生出一种奇异的悲天悯人的错觉来。   然而错觉始终是错觉,和他打过交道的都知道。他下得一手好棋,不管手段多见不得光,说出来的话却永远冠冕堂皇。权利是个好东西,为他润色,让他顶天立地。从“年少喜功”到如今的大权在握,有一把利刃在身边,总能让人感到安心。   “肖铎……”皇后叫他一声,只觉气涌如山。   他阁下铜剔子来搀她,手势熟稔地把她的胳膊驾在小臂上,“娘娘看护了皇上一整天,该歇歇了。自己身子骨也要紧,臣送娘娘回宫。”   皇后跟他下了丹陛,前面是两个挑灯的宫婢,细雨纷纷里他替她打着伞,四周暮色合围,反倒让人沉淀下来。她长叹一声,慵懒靠在他肩头。   “娘娘累了。”他撑伞的手仔细把她圈住,“回头臣替您松松筋骨,娘娘该睡个好觉了。”   回到坤宁宫,正殿里侍立的人都退了出去。这是三年多来养成的习惯,只要有肖铎在,皇后娘娘身边就用不着旁人伺候。   皇后坐在妆台前拆发髻,身后的人上来接她手里的朝阳五凤挂珠钗,取了象牙梳篦来给她篦头,一下一下从头到尾,仿佛永远不会厌烦。皇帝亏欠她的的温存,从他这里得到慰藉,虽还是不足,但也聊胜于无。   他从黄铜镜里观察她的脸,在她肩头拢了拢,“娘娘心里的焦虑,臣都知道。退一万步说,就算皇上有什么不测,您还是六宫之主。且放宽心,有臣在,就算粉身碎骨,也会保得娘娘安然无虞。”   他的手按在她肩头,虚虚的不敢压实。皇后把手覆在他细白的手指上,用力握了握,“你瞧皇上还能撑多久?”   他眯眼看龙凤灯台,长长的睫毛交织起来,什么想法也看不出,虚虚实实总显得迷离。隔了一会儿才道:“左不过就是这两天的事,娘娘要早作打算。皇上只有一子,眼下还养在贵妃宫里。究竟是把荣王殿下推上宝座,还是在诸皇叔之中挑拣人选,全看皇后娘娘的意思。”   皇后从杌子上扭过身来看他,“要想日后过得舒心,自然是拿荣王做幌子最好。子承父业天经地义,大不了钦点几位托孤大臣,权利好歹还在自己手里。只不过邵妃那贱人怎么料理?她要是活着,怎么也要尊她一个太后的衔儿,到时候要办她可就难了。”   肖铎一笑,“娘娘忘了臣是什么出身了,这样的事还要您操心,臣岂不该领杖责?”   “你什么出身?还不是个巴结头儿么!”皇后吃吃笑起来,婉转偎向他怀里,想来想去又有些为难,“邵贵妃有子,殉葬万万轮不着她,你打算怎么料理?”   他抚她的发,发梢捻在指尖慢慢揉/搓,“娘娘别问,臣自有道理。她和皇上既然山盟海誓,圣躬晏驾,岂有衔上恩而偷生的道理?叫她随王伴驾,了不得让她标名沾祭,受些香火也就是了。”   斗了这些年,皇帝活着不能把她怎么样,死了就由不得他们了。皇后心里的阴霾一霎儿都散了,还好有他,虽说是各取所需,到底是个得力的帮手。   “那么本宫就静待督主的好消息了。”她笑得宛若娇花,染了蔻丹的手指从他面皮上滑下来,游进了白纱交领里。指尖一分分地移动,再要往下,却被他压住了。她笑了笑,这是他的规矩,再怎么情热,身上衣裳是一件不除的。她也不以为然,在那如玉的颈间盘桓,“瞧准了时候,只要乾清宫一有消息,就把荣王带出承乾宫,送到我这儿来。”   肖铎勾了勾唇角,“娘娘放心,臣省得。”   大事商议完便只剩私情了,她在他耳边吐气如兰,“你说要替我松筋骨,到底怎么个松法儿?”   先前进退有度的皇后早就不见了踪迹,灯影里唯剩这含春的眉眼、这柔若无骨的身子、这久旷干涸的心。   第3章 锦衾寒   他没言声,探手抱起了这天下头等尊贵的女人,转过沉香木屏风,轻轻放在了妆蟒绣堆的雕花牙床上。   人有七情六欲,不能凌驾之上,只能任它奴役。皇后在某种程度上来说是个可怜人,几个月不得见皇帝一面,年轻轻的独守空房,自有一把辛酸泪。既然门走不通,那就翻窗。另想了辙和太监逗弄调笑,沉浸其中也甚得趣儿。   “这两天真没头脑,繁杂的事也多,弄得我浑身发疼。”皇后脱下褙子,换上了月白交领中衣。今年入春早,节气上应该是和暖的时候了,不知怎么又来了个倒春寒。入夜宫殿凄清,总觉得寒浸浸的。她登床靠在内侧的螺钿柜上,半掩着沉香色遍地金的被褥,渺目冲他一笑,“今儿冷得厉害,上来给我焐一焐罢!”   肖铎提了曳撒坐在床沿,并不真上床,手却探进了被褥,把她的双脚合进掌心里。   赵皇后是汉家女,从小裹了足,三寸的金莲,真正一点点。古来女人缠足就为供男人把玩,他隔着棉纱袜子暧昧地来回抚,尖尖的头儿,后半截圆嘟嘟,捏在手里像个清水粽子。   他总这么若即若离,皇后不大称意,勾起他颌下组缨牵引过来,嗔道:“你不是本宫的好奴才吗?主子的话你敢不听?”   说话的当口,他的手挪到了她小腿肚,一路蜿蜒向上,撩得她气喘吁吁。他还是半真半假的一副笑脸,“臣是个残疾,否则也没法儿进宫来。这模样上娘娘的绣床,是对主子天大的不恭。臣就这么坐着伺候,也是一样。”   皇后拿足尖挑逗他,“你在我宫里出入自由,我怎么待你,你也知道……这么多回了,没见你脱过衣裳,今儿脱了我瞧瞧,兴许还有救呢!”   他脸上一僵,“娘娘最是慈悲的,忍心揭臣的疤么?这伤心地儿在您跟前显露,臣羞愧倒是其次,搅了娘娘的好兴致,再挨一刀也不为过。”   人人都有底线,强扭的瓜不甜,惹急了翻脸就没意思了。皇后也知道这个道理,肖铎的恭顺只是表面,他是今时不同往日,再不是可以随意摆布的了。   “可惜了这么个精干人儿,要是个全须全眼儿的,不定迷煞多少女人呢!”她闭上眼怅然轻叹,“咱们都是可怜人,就这么作伴吧!”突然睁开眼扑过来,钩着他的颈子往下坠,面上桃色如春,呓语似的呢喃,“我知道你不愿脱衣裳,不脱便不脱罢!一头躺会子,说几句挠心话,我也足了。”   寝宫里更漏嘀嗒,合着屋外连绵的风雨声,阴郁沉闷,交织出一个无望的世界。活着总归超脱不出去,比如j□j产生的更大的空虚,一面憎恶,一面又沉溺其中不能自拔。   戌正时分肖铎才踏出坤宁宫,檐下的风灯在头顶照着,他还是干净利落的样子,甚至连头发都没有一丝乱。他是太监里的大拿,稳坐司礼监头把交椅,主子面前是奴才,奴才们面前却顶大半个主子。甫出门槛就有一队人侯着,见他现身打伞上前伺候,恭恭敬敬把他迎进了东庑房里。   他在高椅上坐定,老规矩,面前的黄铜包金脸盆里盛热汤,边上侍立两个小太监,一个捧巾栉,一个托胰子。   他枯着眉头把手泡在盆里,狠狠地搓,胰子打了一遍又一遍,直到把手指搓得发红才作罢。他身边的人知道他的习惯,默默在一旁侍立,等他擦了手,静下心来,瞧准了时候再慢慢回事儿。   “干爹喝茶。”曹春盎虾着腰呈上个菊瓣翡翠茶盅,觑见他脸色不好,小心翼翼道,“干爹连日操劳,儿子给您按按?”   有头有脸的太监时兴收干儿子,儿子尽心尽力孝顺干爸爸,当干爹的也疼儿子,父慈子孝真像那么回事。肖铎也有个干儿子,去年九月里才认的,十二三岁,很伶俐的一个孩子。照着外头成家立室的年纪算,爷俩相差十来岁,断乎养不出这么大的儿子来。在大内不一样,就像贵人们养猫儿、养叭儿狗,有人干爹叫得震心,图个热闹好看。   他没应他,曹春盎很乖巧地转到他身后。皇帝左右专事按摩的人,服侍起来很有一套。拳头虚虚拢着,肩头后脖子轮一遍,五花拳打得又脆又轻快。   他闭目养神的当口,秉笔太监闫荪琅托着六部誊本来,低声道:“内阁的票拟都已经送上来了,皇上眼下病重,依督主看,这批红的事儿……”   “搁着。”他捏了捏太阳穴,“我先头那番话不过是为稳定军心,那帮顾命大臣不动刀剑,舌头能压死人。皇上要是能开口,批了也就批了。这会儿连话都说不出来,谁敢动那一笔,闹得不好就是个话把儿。外面市井里有传闻,管我叫‘立皇帝’。这话从何处来,已经打发东厂的人在查了。这么大顶帽子扣下来,万一秋后算账,几条命都不够消磨的。”   他这份小心,倒叫几个秉笔、随堂心头一震。大伙儿交换了眼色,趋身道:“督主这么说,真令属下等惶恐。莫非有什么变数么?”   提督东厂的掌印,向来只有算计别人的份。朝中不论大小官员,提起东厂哪个不是吓得魂飞魄散?督主突然这样谨小慎微,叫底下人觉得纳罕。   肖铎知道,这帮人作威作福惯了,冷不丁给他们抻抻筋就瞧不准方向。他手里捏着蜜蜡佛珠慢慢数,边数边道:“多事之秋,还是警醒点的好。皇上这病症……往后的事儿,谁也说不清。”   江山要换人来坐了,话不好说出口,彼此都心照不宣。闫荪琅呵腰道是,捧着奏本退到了一边。   “工部的奏拟,不知督主瞧过没有?”底下随堂太监道,“上年黄河改道,于临漳西决口,东南冲入漯川故道。当时工部奉旨治水,才半年光景,所报的开支已经大大超出预算……”   话还没说完,被肖铎抬手制止了。他起身踱到门前,挑了帘子往外看,雨丝淅淅沥沥飞进檐下,灯笼上的牛皮纸受了潮,朦胧间透出里面飘摇的烛火。天真冷啊,竟同隆冬一样呵气成云。他搓了搓手背,拉着长音道:“再不出太阳,治水的亏空只怕更大了。横竖不是咱们的事儿,该操心的是内阁首辅。说到底咱们是内监,皇上龙体抱恙,头等大事还是圣躬么!传令其他十一监,这两天值房别断人,不定什么时候就有旨意的。我头疼,旁的不多说了,还要回东厂一趟。”又哦了声,“荪琅跟着,我有话交代。”   他披上流云披风迈出门,这回没带人,只有曹春盎在边上打油伞随侍。闫荪琅趋步跟上,只听他说:“把乾西五所的名册归归拢,殉葬的人当天就要上路,别到时候手忙脚乱摸不着头绪。”   闫荪琅应个是,“督主放心,这事儿今天已经在筹备了。先帝从葬六十八人,这一辈儿不能越过次序去。暂时拟定六十人,届时花名册子呈您过目,该添的或是删减的,听您的示下。”   他嗯了声,抬手扣披风上的鎏金压领,漠然道:“以往随葬都有定规,什么品阶几个人,不用我说你也知道。事要办得漂亮,恰到好处才不至于翻船。我前儿还想着歇一歇来着,眼下看来是不能够了。批红这头短了,厂卫那头更要兼顾起来。这当口还不比平时,蠢蠢欲动的人多,撒出去的番子探回来一车消息,不拿几个做筏子,东厂在他们眼里成了吃干饭的衙门。”   东厂直接受命于皇帝,四处潜伏,监视各地官员一举一动。比方有一回詹事府几位同知和赞善大夫赌钱,前一晚台面上多少输赢,第二天皇帝笑谈间就透露出来了,吓得文武百官噤若寒蝉。大难迎头袭来倒还罢了,这份时刻遭到窥伺的恐慌才直慑人心。皇帝病危,东厂的活儿却不能停,越到这种时候越是风声鹤唳。闫荪琅是他的心腹,知道他办事一向狠辣,否则年轻轻的不能坐上这把交椅。既然执掌东厂,干了就是一辈子。这种职权不容你卸肩,结了那么多仇家,哪天下台就意味着活到头了。   至于他说的办得漂亮,自然是指后宫的动向。皇帝晏驾,一大帮女人要跟着倒霉,脑子活络的都不会坐以待毙,走后门托人,不管是钱财收受还是人情交易,不说完全秉公办事,至少面上交代得过去。这头干净了,才好留下名额填塞那些原本不该死的人。两边匀一匀,遮盖过去了,差事就办下来了。   闫荪琅诺诺称是,“圣上只有荣王一子,督主是要勤王?”   他一手挑着灯笼缓缓前行,听他这么说微侧过头瞥他一眼。昏暗的火光照亮他的半边脸,似阳春白雪又冷冽入骨。油靴踩过水洼,朱红的曳撒下摆撩起一连串弧度,膝澜上金线绣制的蟒首面目狰狞,他却馨馨然一笑,“勤王?这主意倒不错,兴许还能借机洗刷我的恶名。只可惜我名声太坏,这辈子是当不成好人了。”   他模棱两可的话叫闫荪琅一头雾水,即便是最信任的人,他也从不把心里的想法同他们说。他们不需要知道太多,只要按他的吩咐行事就行了。   “东厂的人进不了宫,万岁龙驭上宾之时还得司礼监出力。丧钟一响即刻派人把守住承乾宫各门,不许任何人出入,到时我自有道理。”行至延和门前他顿住了脚,接过曹春盎手上油伞让他们回去,自己独个儿往贞顺门上去了。   贞顺门内是太监把守,过了横街,对面由锦衣卫驻防。肖铎地位显赫,内官们远远看见他来了忙落钥。闫荪琅目送那身影逶迤出了琉璃门,扭头看曹春盎,“你听出什么来了?”   曹春盎吸了吸鼻子,仰脸笑道:“督主的意思让您别光顾着捞银子找对食,好歹莫留什么把柄叫人拿捏住。”   闫荪琅照他后脑勺上打了一巴掌,“小兔崽子,爷们儿是说这个么?”   爷们儿?缺了嘴子的茶壶自称爷们儿,不嫌磕碜么?曹春盎皮笑肉不笑地应承:“是是是,我说差了。”他拢着两手往他伞下挤了挤,“督主吩咐事儿,咱们照着做,准错不了。那什么……他老人家最近总闹头疼,置了府第也不常回去。依我说,什么都有了,就是缺了位干娘。咱们太监虽净了茬,心里还拿自己当男人看。有个知冷热的人照应着,没准儿头疼的毛病就好了。我听说女人身上的香气包治百病……嘻嘻,闫少监应当是最知道的。您别光顾自己,也给督主看着点儿呀!”   闫荪琅白了他一眼,半大小子懂个屁!再得意的人儿,想起自己的残疾也难受。要女人容易,可得过得了自己这一关。天天戳在眼里,时刻提醒自己下边缺了一块,换了没脸没皮的人也就算了,像那位这么敏感精细,不定心里怎么想。给他塞女人,谁触那霉头!   第4章 红粉面   第二天天放亮,辰时三刻云翳渐散,缠绵了一个多月的阴雨突然结束了。   天地洗刷一新,空气里有新泥的芬芳。似乎是个好征兆,一切的不顺利都该烟消云散了。抬头看穹隆,高高的、宽广的,音楼还在惊讶天这么蓝,六宫的丧钟就响了。   几乎同时,十几个换了丧服的太监手托诏书进了乾西五所。风吹动他们襆头下低垂的孝带,死板的马脸像阎罗殿里讨命的无常。打头那个往院子里一站,扯着公鸭嗓喊话:“人都出来,有旨意。”   这旨意是什么,不言自明。担心有人和稀泥,下巴一抬,身后的内侍分散出去,把屋里的人统统赶了出来。   低等宫妃不像那些品阶高的,有独立的寝宫。她们通常几个人共用一间屋子,东西五进的院落各处住满了人,从头所到五所,凑起来足有四五十。   音楼随众人到殿外候旨,推推搡搡间匍匐在地,听台阶上司礼监太监宣读手谕,内容很简单,也不需要过多交代——“大行皇帝龙御归天,非有子者,出焉不宜,皆令从死”,就完了。   这样的命运虽然早预料到了,真要赴死,又觉得像是坠进了噩梦,怎么都醒不过来了。   四周围哭声震天,音楼跪着,腿里酸软无力,伏在地上起不了身。前两天还心存侥幸,总以为皇帝尚年轻,至少还有几年活头。谁知道这才多久,居然真的晏驾了。   她脑子里茫茫一片迷雾,什么想头都没有,光知道自己刚满十六,离家进京应选,空得个才人的名号,还没咂出做娘娘的味道,就要随那未曾谋面的皇帝一道去死。   她是迟迟的人,快乐来的时候感觉不到大快乐,悲伤突袭也不知道哭。耳边呼啸的是尖利的喉咙,她只感到害怕,害怕得浑身发抖,手脚都僵了,寒意从四肢百骸渗透攀爬,笔直插/进心坎里。   “哭什么?这是喜事儿,是祖上积德才有的造化。随侍先皇,朝廷自有优待。往后家里人受了爵,念着娘娘们的好,也不枉一场养育之恩。”司礼太监不伦不类的开解不能平息人群里的惊恐惶骇,谁都没拿他的话当回事,他也不甚在意,对插着袖子吩咐,“来呀,伺候娘娘们换衣裳。误了吉时。谁也担待不起。”   簇新的白布散发出一种濒死的臭味,腰子门外涌进来一帮尚宫局的人,抖着衣领展开了早就备好的孝服。大半的人被敕令吓走了魂,几乎连站都站不起来,更别说换衣服了。那些尚宫粗手大脚上来摆弄她们,扒了身上花红柳绿的褙子,摘了头上锦绣堆叠的钗环,右衽交叉,腰上带子狠狠一收,一个就料理妥当了。   音楼被推得团团转,勉强站住了脚四下环顾,所有人都不甘,每张脸上都是痛苦和绝望,却没有一个奋起反抗的。这可悲的年代,挣扎也是徒劳,该死还得死。慷慨上路家里能得荫蔽,要是不那么情愿,最后白白牺牲,什么好处都叫你捞不着。   所以得笑着去死?她打了个寒颤,本来还盼着家里哥哥侄儿进京能来探探她,现在倒好,只要逢年过节祭拜祭拜就成。隔山望海也不打紧,她一抬脚就过去了。可是殉葬者的魂魄会被镇压住吧?也许封在墓穴里,永不得见天日。   不知道李美人怎么样了,她没在听旨的人堆里。因为不住一个屋,她去找闫太监后就没露过面,音楼也没再见过她。也许他们相谈甚欢,李美人已经搬出乾西五所,住到闫太监的处所去了。强权之下不得不低头,给太监做对食听起来很悲情,但总算保住一条命,音楼也替她庆幸。   死要做个饱死鬼,就像上刑场前有顿断头饭一样,这是人世间最后的一点施舍。宫门大开着,尚膳监进来一溜太监,两两搬着一张小炕桌,殿外的空地上铺好了毯子,把那些炕桌整整齐齐摆好,请她们入宴辞阳。这种时候谁能吃得下饭?音楼回头看,彤云还在她身边,宫女不用去死,还可以扶她上春凳,伺候她把脑袋放进绳圈里。   她看着她,嘴唇翕动,说不出一句话来。   彤云哭得撕心,“主子……主子……”   她到这会儿才觉得鼻子发酸,临终遗言带不出去,对爹娘再多的牵挂也不过是空谈。还好家里有六个兄弟姊妹,死一个她,痛了一阵也就过去了。   “箱笼里有四五两银子和几样首饰,我用不上了,都给你。”她想想,还是觉得应该说点什么,“我这算不算死于非命?将来还能不能投胎转世?”   彤云安慰她,“您这是殉节,阎王爷见了您也会客客气气的。”言罢又淌眼抹泪,“我叫您想辙的,您不听,落得眼下这田地倒好么?”   她也不想死,被逼着上吊不是好玩的。要想跟李美人一样,得有路子,至少人家相看得上你才行。她这人生来桃花运弱,君恩轮不着她,连太监都没一个对她示好的,想想实在失败。   事已至此,没什么可说的。她坐下来喝了口汤,还没咽下去,司礼太监高唱:“是时候了,娘娘们搁筷子移驾吧!”   音楼听见嗵嗵的心跳,一声声震耳欲聋。彤云来搀她,她腿里没力气,半倚在她身上,歪歪斜斜跟着队伍往中正殿去。   那个殿,历来是朝天女们蹈义的地方。大约屈死的太多了,甫一踏入就觉阴寒刺骨。宫妃们瑟缩着,站在门前往里看,正殿狭长幽深,阳光从另一头的窗屉子里射进来,投在青砖地上,离人那么远,照不亮脚下的路。殿内房梁因为吃重大,比别处要粗壮许多。上边纵横挂着五十八条白绫,都打好了结,和底下踩脚的五十八张小木床一起,组成了别样恐怖的画面。   春季风大,吹过房檐的瓦楞,呜咽的低鸣像悲歌,叫人毛骨悚然。终于有人扒住门框尖叫起来,“我不要死!救救我!”众人方回过神,哄然乱了,又是新一轮的悲恸哭嚎。   阴影里走出个人,素衣素服款款而来。在离门三尺远的地方站定了,挺拔的身条儿被素面曳撒一衬,下半身显得尤其长。   他有张无懈可击的脸,唇角抿得紧紧的,有些倨傲,可是眼睛却出奇的温暖。长的睫毛,微挑的眼梢,若不是腰上挂着司礼监的牙牌,真要以为他是哪家少爷,尊养高楼,才生得这样一副冰肌玉骨。   所有人都在哭,他的表情里没有怜悯,那双温暖的眼睛依旧温暖着,还是出于习惯性。他扫视每个人,视线调转过来时与她相接,探究地一停顿,身后的秉笔太监魏成立刻上前在他耳边提点,他眉头一挑,略点了点头。   “都住嘴。”他提高了嗓门,寒冷的声线在一片噪杂里穿云破雾,“哭是如此,不哭也是如此,伤了心肺,大行皇帝不高兴。宫人殉葬,历来有优恤。追加的赠谥在我手上,宜荐徽称,用彰节行,这是早就拟定的,众位娘娘就节哀罢!”语毕转身,对启祥宫送来的顺妃满满行一大礼,“吉时已到,请高娘娘上路。”   一声令下,众人被带到条凳前,边上站两人,一个相扶,一个等着抽凳子。音楼的心都是木的,死到临头反而平静下来,就那么一霎的事儿,过去也就过去了。   那些不屈的还在顽抗,又有什么用?无非被死死压制住送上春凳,绳扣往脖子上硬套,也不给半点喘息的机会,脚下一空,伸腿蹬踢几下,无声无息地走完全程。   音楼没敢瞧别人,她穿过绳环看见窗下高案上摆起了香炉,那个一身缟素的人优雅地吹火眉子点香,白洁的手指在阳光下近乎透明。   绫子扣上她的脖颈,前尘往事都散了,她看不见后山上青翠的茶园,也看不见父亲精心引进院子里的龙泉,只听见司礼太监的声音,像隔着宇宙洪荒,凄恻地长吟:“娘娘们上路了,好好伺候皇上……”   肖铎再回头时,差事已经办得差不多了。他眯眼看,真是一副奇景,刚才还声嘶力竭的人,现在都没了动静,挂在半空中飘飘荡荡无所依附,死了就清静了。   “下面的事你来办,棺木都停在殿外,要一个个仔细查验,验明了就盖棺吧!”他掖了掖鼻子,有些人断气时会失禁,这里味儿不大好,他是一刻都呆不下去了。匆匆嘱咐魏成一声,又瞥了眼那个提前放下来的才人,掖着两手迈出了门槛。   才到廊子下就看见裘安疾步过来,他也是司礼监的人,眼下派在谨身殿伺候丧事。呵腰到近前,作揖叫了声督主。   肖铎脚下顿住了,背手问:“怎么?”   裘安道:“没什么要紧事儿,福王殿下打发我来瞧步才人。督主您忙,我进去问魏成就得了。”   “瞧什么?都装棺了。”见裘安目瞪口呆,他皱了皱眉道,“死不了,样子总要做做的。你去回福王殿下一声,就说我自有定夺,请殿下放心。”   裘安应个是,复退了出去。   他站着思量了下,叫人进去给魏成传话,尽快把棺材运到钦安殿里让内阁过目。到时候谥号一分派,这个小小的才人挣个太妃的名号,往后名正言顺长居宫中,也就遂了福王的心愿了。   第5章 宫楼闭   往南徐行,远远看见漫天的白幡,丧事都张罗起来了,宫城内外把守的也都是他的人,这会儿该干正事了。   踱到承乾宫前,宫门外站着锦衣卫,身上飞鱼服,腰上绣春刀,钉子似的伫立两旁。看见他来,呵腰请了个安。闫荪琅原在正殿外的台阶上徘徊,见他现身,忙抱着拂尘上来迎接。   他朝殿门上看了眼,依稀能听见邵贵妃的呵斥啼哭,“不消停么?”   闫荪琅应个是,“贵妃哭闹不休,要上谨身殿服大行皇帝的丧。”   他扯了下嘴角,“服丧?贵妃娘娘对大行皇帝果然情深意重。”一面说,一面绕过了影壁。   承乾宫是个两进院,历来作为贵妃的寝宫,建筑规格很高。黄琉璃瓦歇山顶,檐下还有龙凤和玺。这里和别的寝宫不一样,梨花尤为出名,整个紫禁城只怕找不出第二处能与之比肩的了。   今年下了太久的雨,花期都迟了。他站在树下看了阵子,枝头花苞不少,连着再暖和上三五日,应当都要开了罢!开了好,太过硬朗的殿宇有了柔和的点缀,才不显得寂寥。   他提着曳撒上了月台,刚走两步就听见邵贵妃砸摆设的动静,还有她拔尖的嗓子,“叫肖铎来!”   他整了整仪容迈进门槛,下脚尽是破冰似的脆响。低头一看,一个青花瓷梅瓶被摔得粉碎,瓷渣子从落地罩一直飞溅到了殿门前。金丝帷幕旁站着个人,素装素容,哭得眼皮发红。三步两步近前来,厉声质问道:“皇上晏驾,为什么不准我去瞧他一眼?这会儿当家的人走了就没了王法,你们好大的胆子,敢软禁本宫!”   她只管发泄,肖铎静静听她说完才接口,“臣是奉命行事,还请娘娘恕罪。”   “你奉的是谁的命?皇后叫你禁我的足,她凭什么?以往仗着她是皇后,到眼下谁又怕谁?”邵贵妃挺了挺胸,睥睨着眼前这权宦,“肖厂臣,我一向敬你是聪明人,没想到你聪明反被聪明误。荣王殿下是我的儿子,你却站在皇后那边,分明不拿我放在眼里。我劝你瞧清现况,助我一臂之力,往后自有你的好处。要是趁乱欺负我们孤儿寡母,待殿下继位大宝,这笔账必然和你清算!”   她半带威胁的话对肖铎完全不起作用,服个软也许让她走得爽利些,多此一举,却叫肖铎彻底轻视起来。邵贵妃的智谋在女人之中算不足的,心思全花在皇帝身上,天时地利的时候不知道拉拢人,满以为有了一纸诏书就握住天下了。篱笆扎得紧,野狗钻不进。可她身边何尝有个帮衬的人?独拳打虎,给她个帝位,也要荣王有命去坐才好。   他懒得看她,挑干净的地方走,到地屏宝座上坐了下来。抚抚腕上佛珠,垂着眼睫道:“贵妃娘娘这话,臣不敢领受。大行皇帝薨逝,宫里的驻防最为紧要,我领着朝廷的俸禄,自然要办好自己的差事。至于荣王殿下继位这种话,我劝娘娘少说为妙……以前戚夫人作过一首《春歌》,非但没能盼来儿子救她,反而把赵王如意给害死了。”   邵贵妃闻言一震,“你这是什么意思?皇后还要学吕太后不成?可惜了,吕雉尚有一子,赵皇后却膝下空空,她拿什么来同我比?”边说边审视他,忽而一笑道,“我原还想你这种人,许些钱财权力就能收买的,看来我小瞧了你。也是,你和皇后的交情,旁人自不能比。听说你行走皇后寝宫,如入无人之境。别的太监找对食,宫女里挑拣之余,了不得沾染个把妃嫔。你同那些奴才果然不同些,一跃就跃上了皇后的绣床,厂公好大的威风呵!”   邵贵妃冷嘲热讽了一番,自己心里自然受用了,边上人却听得冷汗直流。有些事做得说不得,她这一通夹枪带棒,可以预见接下来的结果会是怎样的了。   肖铎表情没有大变化,站起身道:“皇上归天,娘娘悲痛,臣都知道。只不过臣受辱算不得什么,皇后娘娘的清誉却不能随意玷污。”   她冷哼着打断了他的话,“一个下贱奴才,和本宫唱起高调来!皇后要依仗你,把你奉为上宾,我这里可不把你当回事!认真说,你还在我宫里伺候过两个月,那时候算个什么东西?打碎了一盏羹汤,本宫一个眼色,你还不是像狗一样趴在地上舔干净了!所以奴才就是,皇上才一驾崩便来限制我的行动,你们反了天了!”   一旁的闫荪琅几乎要打起摆子来,邵贵妃活腻味了,身居宫中的妇人没机会见识他的厉害,听总听说过吧!这么光明正大令他难堪,看来要另外准备一口棺材了。   果不其然,肖铎一向和气的脸变得阴郁,邵贵妃得意之色还未褪尽,他突然伸手掐住了她的脖子。只听咔嚓一声,就像折断一支芦苇,美人的刀子嘴终于永远闭上了。他松开手,贵妃软软瘫倒在地,仰面朝上,眼睛瞠得大大的,还留着难以置信的惊惶。   他厌弃地扑了扑手,对闫荪琅一笑:“这下子朝天女恰好够数,也用不着再心烦那个活过来的怎么料理了。贵妃娘娘一片赤胆忠心,唯恐大行皇帝仙途寂寞,执意伴驾奉主。此情此心,令人钦佩啊!打发人替娘娘盛装停床,明儿大殓再将梓宫送进谨身殿,成全了贵妃娘娘的遗愿,也就完了。”又一瞥殿内早就吓傻的宫女太监,无限怅惘地叹了口气,“既然瞧见了,活口是不能留的。都送下去,侍奉贵妃娘娘吧!”   他撂下句话就出门了,后面的事自有锦衣卫和司礼监承办。只是脏了手,他有点不痛快,随意在香云纱的罩衣上蹭了蹭,调过眼一看,荣王就站在廊子那头的花树下。大行皇帝唯一的血脉,今年还不到六岁,一身重孝,一张懵懂无知的脸。   他走过去,半蹲下冲他作揖,“殿下请随臣进坤宁宫,皇后娘娘在等着您。”   荣王忽闪着大眼睛看他,“我要找我母妃。”   肖铎哦了声,“贵妃娘娘在梳妆,咱们先过坤宁宫,回头上谨身殿守灵,贵妃娘娘就来了。”   荣王思量半晌,点了点头。他怕跌跤,到哪里都要人牵着,看见肖铎琵琶袖下细长的手指,自然而然够了上去。他有一双温暖的手,荣王不知道,那双手刚刚扼断了他母亲的脖子。他觉得很安心,在大内总是安全的。因为有父皇,父皇是皇帝,所有人见了他都要恭恭敬敬三跪九叩。他抬头看那人的脸,“肖厂臣,他们说我父皇宾天了,什么叫宾天?”   肖铎牵着他的手走出了承乾门,红墙映着一高一矮两个身影,十分和谐的一幅景象。他说:“宾天就是以后再也见不着了,殿下如果有话对皇上说,就得上太庙,对着神位祭奠参拜。”   “那父皇能听得见吗?”   “能听见。”他低头看看他,这孩子才没了父亲,又没了母亲,其实也甚可怜。他把声音放软了些,“殿下以后一个人住在养心殿,会不会害怕?”   荣王咬着唇细想了想,“我有大伴,孙泰清会陪着我。”   孙泰清是从小看顾荣王的,大概是太监里唯一对荣王忠心耿耿的了。不过现在人在哪里?说不定已经飘浮在太液池的某个角落了。   “如果孙大伴不能陪着殿下呢?”小小的发冠下掉出一缕柔软的发,他拿小指替他勾开,“殿下当如何?”   “那我就不住养心殿了,我去找我母妃,住在她的寝宫里。”   一阵风吹过,宫墙内桃树的枝桠欹伸出来,树叶在头顶沙沙作响。肖铎走了神,喃喃道:“这样……倒也好。”   谨身殿里搭庐帐,梵声顺风飘到这里,他牵着荣王进了景和门。   皇后早候着了,只等荣王一到就要率众哭灵。见他进来低声问:“事儿办得怎么样了?”   他给她一个微笑,“回娘娘的话,全照娘娘的吩咐办妥了。”   他向来有把握,只要答应的事,没有一样办不成。皇后满意地颔首,复垂眼打量荣王,眼神复杂,像在打量一只流浪的幼犬。到底这孩子还有用,她勉强对他笑,携起他的手,缓缓带他往前朝去了。   国不可一日无君,大行皇帝没有留下遗诏,谁做皇帝,尚且还要一通好计较。他是内监,国政大事经手不假,但这种时候还得以大行皇帝的后事为重。发丧、举哀、沐浴、饭含、入敛、发引,都要他一一施排。至于前面怎么闹腾,他也懒得管了,总归不是荣王就是福王。荣王幼小,根本不是福王的对手,别说做皇帝,能保住小命就不错了。福王么,大行皇帝的兄弟,日夜想过皇帝瘾,野心不小,能力却很有限。瞧着福王当初对他有过一饭之恩,助他登上帝位也没什么。反正不管他们哪个御极,他的地位都不会动摇。东厂的根须早就深深扎进大邺的命脉,那些“坐皇帝”,须臾也离不开他这个“立皇帝”。   立皇帝,真是个入木三分的大罪名!他也佩服那个取名的,言官果然嘴皮子厉害,意图不大好,但是说得很形象。他褪下腕子上的佛珠盘弄,沿夹道往钦安殿方向去,边走边想,等宫里的事忙完了,就该整治那些弹劾他的人了。换了新皇帝,更要来个开门红,也好让朝上的禄蠹们瞧瞧,东厂依旧如日方中。   进天一门的时候曹春盎过来迎他,细声道:“干爹,那位步才人醒了。”   他嗯了声,“内阁的人查验前醒的还是查验后?”   曹春盎笑道:“时候掐得正好,刚拟定了封号,典簿宣读后没多久就醒了。”   “倒是个福大命大的。”他转过头问,“那这会儿内阁打算怎么处置?”   曹春盎道:“正要请干爹示下呢!内阁的意思是定下的名额变不了,既然连徽号都上了,务请才人再死一回。”   第6章 露微意   肖铎上中路,嗤了声道:“这些酸儒就会做官样文章,论起心狠手辣来,不比东厂逊色多少。”   皇宫大内,每一处都有它的用途。比方钦安殿,专门供奉真武大帝,每逢道家的大祭日,宫中的道官道众便按例设醮供案,帝后妃嫔也要来拈香行礼,作用和家庙差不多。既然是家庙性质,停灵就是常事。宽敞的大殿里按序排着五十八口棺材,一色黑漆柏木。只不过五十七具查验过后都封了棺,唯有一具半开着,里头坐着个糊里糊涂的人。   内阁似乎拿这个大活人没什么办法,都掖手在一旁看着,见他进门拱手作揖,呼他肖大人。   他还了礼,转身看那位棺中人,别过脸问魏成,“怎么出了这样的事?先前在中正殿都验过的,眼下是个什么说法?是你们办事不力,没瞧明白?”   魏成忙道:“回督主的话,收殓前都照您的示下仔细查验过,确定无疑了才往钦安殿运的。活人上吊,假死也是有的。或者颠腾颠腾,喉头上松了,半道上能够回过气儿来。这种情况当时验不出,不过并不少见。”   肖铎听了蹙眉,“万幸还没往前头发送,要是在那儿出了岔子,不知道叫多少人看我的笑话呢!”   说着细细审视眼前这张脸,称不上绝色,但似乎比头回见又顺眼了许多。有的人很奇特,第一眼不觉得出众,但第二眼能让你惊艳,这步音楼就是这样的人。光致致的面孔,受了惊吓过后愕着一双眼,楚楚可怜的模样很有些韵味,难怪让福王惦记了那么久。   “怎么办呢……”他沉吟半晌,“要不就封棺吧,和外头隔断了,过不了多长时间也就去了。”   她闻言,脸上的表情简直崩溃,勉强挣扎出声:“大人,上断头台也是一刀了事,没有补一刀的道理。”   他没接话,踅过身问内阁的人,“诸位大人以为如何?”   东厂办事灭绝人性,活人封棺令人发指,学究们听得骇然,“这样手段未免激进了些,换个法子倒不无不可。”   死还是得死,不过死法有不同。肖铎心里冷笑,同样是死,手段差异,结果还不是一样!这些文人就爱装腔作势,瞧着叫人作呕。   “才刚娘娘的话,大伙儿也听见了,我倒觉得说得有理。既然死过一回,就不该叫人死第二回了。天不收,硬塞,不是让阎王爷为难吗?”他抚了抚下巴,“把人从名额里剔除也就是了。”   这回文官们不干了,“殉葬者宜双数,如今五十八变成五十七了,怎么处?”   肖铎道:“这个不打紧,我刚从承乾宫过来,贵妃娘娘和大行皇帝鹣鲽情深,先前乘人不备,悬梁自尽了。这会儿已经换了凤冠霞帔小殓停床,等明儿大殓过后梓宫再入谨身殿,这么一来人数仍旧不变,非要再死一个,反倒变成单数了。”   众人面面相觑,皇帝晏驾,正是帝位悬空的时候。按理说贵妃应当全力扶持荣王,这当口说死就死了,里头猫腻大家心知肚明,不过不宜道破罢了。这也是个震慑,东厂可不是随意能驳斥的。这位提督面上和善,干的事万万没有那么光彩。左不过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就算江山换人来坐,只要批红还从他手里过,谁也不能奈他何。   “既这么,那就把名字划了吧!”翰林学士托着票拟道,沾了墨刚要下笔,被肖铎抬手阻止了。   “划倒是不必划,娘娘既然蹈过义,也算对大行皇帝尽了孝心的,不能平白在棺材里躺那一遭。”他略顿了顿,侧身看票拟上的徽号,“贞顺端妃,我瞧不错,就这么着吧!”   他摇身一变,成了天底下最公正无私的人,内阁学士怔半天,迟疑道:“肖大人,古来没有活人受追谥的,您瞧……”   他有些不耐烦,蹙眉道:“阁老未免太不知变通了,娘娘的徽号谁还放在嘴上叫不成?同大行皇帝的宫眷一道称太妃,进泰陵守陵也就是了。”   音楼之前在房梁上吊过,脑子钝钝的转不过弯来,说到叫她再死一回才清明了点儿。坐在棺材里听他们你来我往,知道眼前这人就是大名鼎鼎的掌印肖铎,大有些意外的感觉。   她进宫时间不长,见到的太监很多都拱肩塌腰。因为底下挨过刀,当时怕疼没有死命抻腿,到后来就留下后遗症,佝偻一辈子,再也站不直了。这位权宦却不同,他身姿挺拔,和那些大臣没什么两样。硬要说区别,大概就是脸色苍白些、长得标致些、态度也更强势些。   世人常说司礼监掌印没人性,他领导下的东厂无恶不作,谁落到他们手里,剥皮、抽肠,管叫你后悔来这世上。音楼一直以为肖铎是个面目狰狞的人,然而中正殿第一次见到他时,除了疏离,并没有感到很恐惧。可能真正的恶人反而长着伪善的面孔吧!但要说他坏,内阁打算处死她,他反过来替她开脱,还附赠个徽号给她,这哪里是传闻中的恶鬼,简直就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   不光她这么想,内阁的人也认为肖厂公今天有点怪,说不定这位才人是他家远房亲戚也未可知。这么一来就没什么好计较的了,翰林院学士一迭声应承:“是是,移宫守陵合乎规制,一切就依肖大人的意思办吧!”   都说妥了,却不见棺材里的人有什么动静,曹春盎忙上前,虾着腰道:“老祖宗移移驾,奴婢伺候老祖宗下地。”   音楼成了太妃,自动在太监们嘴里晋升为老祖宗了,真是个响亮的名头!   两脚着地的时候,才敢确定自己还活着。就是腿里没力道,走路有点打飘。再回头看殿里林列的棺材,里面有很多朝夕相对的姐妹,她们没有她这样的好运气,也许现在都已经过了忘川河了。她吞声抽泣,哀悼那些早殇的人,也暗幸自己的劫后余生。眼下这样已经是天大的运气了,守陵就守陵吧,总比死好。尝过了上不来气的滋味,顿时觉得活着真幸福。   她跟在肖铎身后出了钦安殿,摸了摸脖子,悬梁的时候整个身体的份量集中在那方寸之地,现在嗓子里像塞了团棉花,又痛又堵。她想谢谢他,出不了声,便拉他衣角揖了揖手。   肖铎看她一眼,轻描淡写道:“臣是举手之劳,不敢在太妃跟前居功。不过您倒是应当好好谢谢那位贵人,要不是受他所托提前把您放下来,只怕这会儿也要像那些朝天女一样了。”   原来不单是免于让她死第二回,早在中正殿时就已经有准备了。音楼料着一定是李美人替她说了情,闫荪琅是司礼监二把手,李美人既然跟了他,他卖她面子再同肖铎讨人情,她死里逃生就能说得通了。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把她送进绳圈呢?难道就为拿个谥号么?   肖铎看她一副了然的神情,有些奇怪,“太妃知道那人是谁?”   音楼点点头,艰难地张嘴,“是闫少监么?”   光动嘴没声音,肖铎看得很吃力,但也能辨别出来,“闫荪琅?他倒是提过。”   她翣了翣眼,听他意思似乎不是这么回事,那是谁?她在大内没什么朋友,和旁人交情也不深,谁会给她这样的恩德?   曹春盎在边上接话茬儿,“老祖宗猜错了,不是闫少监。他只是司礼监的秉笔,咱们督主是天下第一等重规矩的人,该谁生该谁死,从来不徇私情。这回救您,虽是受那位贵人所托,自己也冒了大风险,万一内阁的人查出来,少不得担个藐视法度的罪名。”他嘿嘿地笑,“老祖宗知道了那位贵人是谁,却也不能忘了咱们督主的好处啊!”   邀功嘛,太监最会干这样的买卖,也确实该好好答谢人家。可是她现在身无长物,要谢也没法谢不是!她很难堪,“临死”前把那仅剩的几两银子都送人了,两手空空怎么办呢!她巴巴儿看肖铎,指了指自己的心口,表示永远不会忘了他的恩情。   她十指纤纤,点在白棉布上,用点力就会折断似的。他眼里有满意之色,嘴上却道:“不值什么,太妃切勿放在心上。大行皇帝要在谨身殿停二十七日灵,太妃先回去歇着,等后儿大殓再上前朝哭丧。大行皇帝梓宫入地宫,太妃随行守陵祈福,这事儿就完了。”   音楼知道守陵是怎么回事,泰陵里有宫殿,底下也有伺候的太监宫女。守陵的嫔妃一天三炷香供奉皇帝,余下时间念佛抄经书,一辈子都要交代在那里。其实相较宫中的岁月没什么大差别,换个地方囚禁而已。不同的是宫里还有服侍皇帝的机会,万一受宠,光耀门楣,叫家人受荫及。陵寝里也是服侍皇帝,可活的和死的大不同。往后她就是那样的命运,从小寡妇慢慢熬成白头老寡妇。   肖铎仍旧领她进乾西五所,边走边道:“按说您如今受了晋封,不应当再回这里了,可逢着先帝大丧,事出仓促,这上头就不那么揪细了。等日后回宫,臣自然替您张罗熨贴。”   音楼闹不清他的意思,既然打发她守陵,怎么又说要回宫来?历来进了陵地的宫妃都出不来的,到底救她的人是个什么来头,能指派掌印太监,还能随意决定她的去留,想来必定是个大人物吧!   她实在好奇,想问明白究竟是何许人,肖铎那么聪明,根本用不着她开口,背着手往远处绵延的殿顶眺望,缓声道:“太妃且稍安勿躁,晚些时候贵人自然来见您。”吩咐曹春盎,“去尚宫局把太妃贴身伺候的人讨回来,再往太医院寻摸些利咽消肿的药,歇上半天,殿下入夜来,娘娘就能出声儿了。”   第7章 思无穷   乾西五所人去楼空,主子殉葬,宫人们都发回尚宫局另候指派。昨天还热闹的廊庑,今天就只剩檐下悬挂的几只鸟笼,悠悠在风里摇荡。音楼站在窗前,事情过去有一阵了,这会儿才慢慢平静下来。   不知怎么,出奇的冷。她抚抚手臂,开箱取了件葱绿织锦夹袄披上,再看院子里光景,有种别样沧桑的感觉。直殿监的人进来洒扫,把别屋的箱笼都搬了出去,当院翻找,略拿几样收起来交还朝天女户,其余的一并收入囊中。太监们这个时候是最高兴的,进宫应选的女孩儿出身都不低,随行傍身的首饰衣物俱是上佳。临行前把值钱的留给伺候的人,还有诸如檀扇、荷包、镜奁、衣包,那些宫里无用的东西都随意撂下了,有人进来打扫,正好全收走。太监们无孔不入,无权无势的又都穷疯了眼,也不在乎是不是死人的东西。悄悄托人带到宫外,或淘换银子,或给家里送去,也是清水衙门难得的一点进项。   彤云接了曹春盎的消息从尚宫局过来,进门一把抱住音楼就放声儿:“我的主子,我刚才还托人上宫外买元宝蜡烛呢,没曾想您还活着!”她双手合什对天参拜,“阿弥陀佛,真是菩萨保佑!这样大的造化,这是哪世里修来的好福气!快叫我瞧瞧……”上下一通好打量,看见她下颌的勒痕又哽咽不止,“我送您上了木床就给轰出去了,也不知道后头怎么样,料着是没救了的,谁知道……您和我说说是怎么回事,上吊不死您有诀窍没有?”   音楼给气得翻白眼,这丫头傻了,前头涕泪俱下像那么回事,后头说着说着就不着调了。   嗓子肿了不能说话,委实心力交瘁。她指了指炕,打算躺一会儿。   彤云点头不迭,上了脚踏跪在炕沿上铺被子,嘴里絮叨着:“对对,您好好歇歇,这可比生场重病损耗大,差点儿就进鬼门关了。那些香烛也不白买,回头咱们还个愿,谢谢菩萨救苦救难。”   她这儿说着,外面曹春盎提溜着几包药进来,站在门前招呼:“这是我们督主叫送来的,给老祖宗养嗓子定心神儿用。记着,一天一副,三碗水煎成一碗,要不了几天就缓过来了。”   曹太监是肖铎的干儿子,到哪儿都很有脸面,年纪虽小,却没人敢怠慢他。彤云忙上去接,点头哈腰道:“厂公真是大善人,请您代咱们主子谢谢他老人家。”   曹春盎一笑,“别客气,督主已经吩咐下去了,老祖宗缺什么只管找内务府要,没人敢存心刁难的。”   彤云听他管音楼叫老祖宗,发了一回愣。没好问,把人送到台阶下,折返回来觑着炕上人道:“小春子管您叫老祖宗,可不是怪事么!”   音楼两眼盯着屋顶发呆,心道死出功劳了,一下子拔高好几辈儿,真太有面子了!   她不能出声儿,彤云自己只管自说自话,把她留下的东西都还了回来,一面装进镜匣一面道:“您这一还阳,先前的赏全打水漂了,可我不懊丧,您能回来比什么都强。您不知道,咱们这些在乾西五所里当差的人,主子归天后有一大半要进浣衣局干粗活儿。那个鬼地方,既没俸禄又没出头之日,相较起来还不及上泰陵敲木鱼呢……话说回来,您什么时候和肖太监攀上交情的?这么大个靠山,您先前不言语,叫我白操了那些心。”   音楼摇了摇头,表示原先并不认识。再说幕后还有人,她自己也纳罕,弄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这就奇了,没交情偏救您?”彤云收拾柜子,抬眼看见同屋郑选侍的遗物,心头倒一黯,“人死了,东西都没了颜色似的。主子稍待,我出去叫人把地罩那头的箱笼搬出去,免得您看着伤心。”   音楼歪在鲤鱼锦锻大迎枕上,心里空落落的,脑子停下来,像糊了一脑袋浆糊,什么打算都没有。把炕褥往上拽拽盖住了脸,侧过身去才哭起来。到底哭什么也不知道,只觉得灰心丧气,眼泪染湿了脸下的枕巾。   郑选侍的东西都被清理出去了,院子里隐约传来李美人的声音。音楼掫起褥子,就着窄窄的缝隙往外张望,隔着茜纱窗看见那个瘦长的身影,她赶紧抿抿头坐了起来。   李美人进门便道:“客套什么,快躺着。”登上脚踏坐在边上看她,温声道,“我得了闫太监的口信就来瞧你了……这会子觉得怎么样?”   音楼想呜咽,可是喉头堵住了,难受得直噎气。闫荪琅把李美人弄出了乾西五所,巳初大伙儿领旨殉葬是怎样一副凄惨光景,她全然没瞧见。她想向她描述,可惜无能为力,只能一味的哭。   “好了好了。”她卷着帕子给她抹泪,“事儿已经过去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那些不痛快的别去想了,咱们都还活着就好。”   音楼知道她求过闫荪琅,不管自己最后是不是因为她获救,最艰难的时候她能想着她,她领她这份情。口不能言就让彤云拿笔墨来,一笔一划写道:“承你的情,多谢你替我周全。”   李美人勉强笑道:“你这么说,我反倒不好意思了。我那天和闫太监提起,他只管冲我冷笑,呲达我泥菩萨过江,还有闲工夫操心别人。后来再三再四的哀求,他才松了口,说送朝天女上路的是肖厂公,他另有差事要办。自己不掌刑,做不得手脚,只答应在督主跟前提一提,管不管用得看你自己的造化。当时听他口气成算不大,肖铎这个人不知你有没有耳闻,面酸心冷,脾气拿捏不住,他哪有那份善心救个不相干的人!可今儿不知怎么愿意伸援手,还绕了这么大个圈子让你得了端妃的徽号,闫太监有恁大面子?怕不是别有缘故吧!”   彤云怔怔在旁听着,讶然低呼:“我们主子晋了妃位么?没有殉葬也能得徽号?”   “所以才奇怪。”李美人蹙眉道,“哪有这样的先例,活着受谥号,说来真晦气得紧。”   “晦不晦气都在其次,能拾着一条命,管那些做什么!至于肖厂公,要不是让闫少监三分脸,那……”彤云琢磨半晌,转过眼愕然瞪着她主子,“该不是瞧上了您,要找您做对食吧?”   在场的两个人都被她吓了一跳,太监挑对食是寻常事,可肖铎那样的人,不像是为了女人甘愿冒险的。李美人不知其中原委,也想不出别的理由,当真顺着彤云的思路往下捋了,“真要是那样,能跟着他,就算不能有夫妻之实,到底他权势滔天,后半辈子也不用发愁了。咱们这样的人,有什么将来可言?如果他能待你好,你将就些,得过且过吧!”   音楼哭笑不得,连连摆手。   大伙儿都知道她那副傻傻的骨气,她一否决就认为她不愿意。彤云嗫嚅道:“不瞧下半截,光是上半截搁在面前,那也是百里挑一的美人不是!我听人闲聊时说起过,肖厂公怎么从承乾宫进了坤宁宫,又是怎么当上掌印提督东厂的。这人有股子狠劲儿,办事也绝,否则六年功夫能从小火者进司礼监么?别看东厂坏事做尽,这种人受过苦,或者知道疼人也不一定。”   “别瞎猜了,”音楼在纸上写,“宦官找低等嫔妃是有的,他要是瞧上我,焉会让我接太妃的封号?”   这么说来也是,李美人和彤云萎顿下来,细想又道:“不是要让你守陵么,守陵就得出宫,出宫了就好办了。肖铎在外头有宅子,瞒天过海把你从泰陵弄出去,反倒更容易了。”   越描摹越有鼻子有眼,音楼又说不出话,着急得什么似的。蘸了墨写道:“才刚他亲口说的,是忠人之事,回头那位贵人会来见我。”   李美人啊了声,“是什么贵人?这会子正是风云万变的时候,还有心思救人么?”   彤云趋身问:“主子莫不是有旧相识?”   音楼摇头,她进宫两眼一抹黑,单只认识乾西五所里同住的人。横竖现在猜不出来,等见面自然就知道了。接下来就该愁别的了,受了人家这么大的恩惠,还不知道要她怎么偿还呢!   李美人又谈起现况,大家都感到惘惘的,稍坐了一会儿也就去了。她如今随闫荪琅住在皇城以东,司礼监里排得上号的在宫外都有私宅,加之他们手眼通天,每天带个把人出入不成问题。虽说皇帝新丧,门禁上严了些,可只要有腰上那块牙牌,就是畅通无阻的保证。   音楼好奇她现在的生活,不知道闫太监对她好不好。追问她,李美人支支吾吾搪塞,隔了好久才说“宫里事忙,暂时还没圆房”。当时她觉得很稀奇,太监也能圆房?她以为两个人只要面对面坐着吃饭就成了,“对食”嘛!   音楼年纪不大,今年才满十六,以前对男女的事一知半解。后来进宫受了专门的教导,为的是应对皇帝突如其来的招幸,所以那个方面多少也有点根底。太监去势割的那处不就是圆房用的地方吗,都没了,算不得男人,那么李美人所谓的圆房,大概就是一张床上睡觉吧!   以前她是问不出结果誓不罢休的人,眼下力不从心只能作罢。浑身都疼,嗓子里打了坝,底下人送来的药都难以下咽。好容易喝下去半碗,倒头就睡。梦里依稀回到初初进宫应选的时候,乍暖还寒的节气,大伙儿都穿着夹袄。尚宫局要“探乳,嗅腋,扪肌理,察贞洁”,每个人的衣裳都必须脱下来。大家聚在一间屋子里宽衣解带,冻得牙关直打颤却又很快乐。彼时一心想有一番作为,谁知道过五关斩六将,最后就是为了陪皇帝去死。   半梦半醒间脑子倒还算活络,东一榔头西一棒子,想起好多鸡零狗碎的往事来。不知过了多久,南面的铙钹钟鼓声大作,声势如虹恍在耳畔,把她惊出一身冷汗。睁眼看,天都已经黑了。治丧期间一律都挂白纱宫灯,檐下灯火杳杳,再想起五所之内的人都死光了就剩她一个,突然有种汗毛林立的感觉。   那些药有点用,她试了试,虽然沙哑刺耳,总算能出声儿了。她叫了彤云两声,听见廊下急急的脚步声,彤云闪身进来看她,“主子醒了?这一觉睡得长,我见您好眠就没叫您。眼下饭点儿过了,我让人在灶上煨着汤,这就给您端去。”   音楼挣扎着坐起来,“什么时辰了?”   彤云说:“快到子时了,前头有一轮哭祭,把您吵醒了吧?”   她唔了声,“宫里一天死了那么多人,我有点儿害怕。你哪儿都别去,就在屋里陪着我。”   彤云刚要应,门上帘子一挑,进来个高个儿男人。音楼定睛细瞧,那人在灯下眉目如画,居然是肖铎。   第8章 兰露重   她还在炕上,只穿了中衣,他冷不丁进来,叫她一阵慌神。他倒不以为然,揖手行了一礼,“给娘娘请安。”   音楼忙拉过衣裳披上,要下地,又觉得不大方便,顿在那里进退不得。肖铎是权宦,有品级的太监甚至不用在帝后跟前口称奴婢,面对一般人时身上更没有奴颜婢膝的味道,即便不行通报就闯进门,依然昂首从容,谈笑自若。   她有些别扭,不过细思人家救了她一命,再说他原本就是个太监,出入内廷没有太多忌讳,自己太过计较显得小家子气。因欠了欠身道:“肖厂臣不必多礼,深夜来见我,有事么?”   他听见她破铜锣似的嗓子,做出个牙酸的表情来,“娘娘能说话了,再歇一天,就上建极殿守灵吧!内阁拟了娘娘的封号,臣送去给皇后过目,皇后也都应准了,如今再自称‘我’,似乎不合时宜。”他抬头四下打量,“这二所殿过两天更名重华宫,娘娘是一宫之主,当自称‘本宫’,才好同尊号匹配。”   音楼因他那一拧眉的动作脸红不已,暗忖他大半夜跑来说教,不知道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听多了他的坏名声,心里也忌惮,便带着点逢迎的口吻道:“我记下了,只不过厂臣不同于别人,于我有再生之恩,在您跟前就不摆那个谱了。”   肖铎闻言一笑,“臣说过,是受人之托,娘娘不必放在心上。”转过头看彤云一眼,“你暂且回避,我有话和娘娘说。”   彤云愣了下,再看音楼,她也是战战兢兢的模样,却依然点头,“你去吧,有事我再叫你。”   彤云退下了,屋里只剩两个人,大眼瞪小眼,气氛有点尴尬。其实说尴尬,好像只是音楼一个人的事,肖铎见多识广,压根不以为然。见她动了动身子,反而趋前身来,“臣伺候娘娘更衣,过会子那位贵人要来见娘娘,臣是来行通禀之职的。臣打听过,娘娘出身名门,令尊是隆化七年辞官的太子太傅,坐在被窝里见客,似乎不成个体统。”   音楼咽了口唾沫,“肖厂臣说得是。”可使唤谁也不能使唤他啊!她缩了下,堆起笑脸道,“不敢劳动您,我自己来就成了。”   他却不听,一头上来搀她,一头缓声道:“侍奉主子原就是臣份内的事……”凝目看她,含笑道,“娘娘怕臣么?”   他那一笑和风霁月,尤其那双眼,没有波澜的时候深邃宁静,笑起来却不同,长而媚,简直摄人魂魄。靠得又近,温和的嗓音就在她耳畔。音楼心头雷声大作,以前不知道漂亮这个词能用在男人身上,现在才算开了眼。真奇怪为什么他只有恶名在外,照理说艳名更该远播才对。   “您真爱开玩笑,我的命是您救的,对您只有感激,没有害怕的道理。”她略偏过身子,“厂臣是好人呐!”   “好人?”肖铎难得有愣神的时候,无限惆怅地摇头,“从来没人说臣是好人,臣在满朝文武眼中是毒瘤,人人除之而后快。”   音楼不懂朝堂上的事,但是能叫所有人记恨,这人大概的确好不到哪里去。她也会两面三刀,人家救了她,感激只是一方面,提防还是需要的。这泱泱后宫,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世人熙熙皆为利趋,既然肯出手救她,自然另有说法。   她暗暗盘算的时候,他正手势轻柔地替她套上褙子。毕竟开了春,穿得不甚多了,里面的夹棉中衣早换成了白绸竹叶纹的。细洁含蓄的美,衬她正合适。不过下颌青紫的勒痕有些触目惊心,他替她扣扣子的时候手指轻飘飘划过去,“看来臣明儿还得叫人送化瘀散来,娘娘喉下这块,早点消了才好。”   他撩她,音楼是黄花大闺女,一碰就狠狠一震。他讶然,看她面红耳赤,声音愈发轻柔,“娘娘怎么了?臣伺候得不好?”   窗外是浓稠的夜色,到了夜半时分不像白天那么警醒,人累了,也慵懒了。他的神情看上去有点倦怠,蒙蒙的一双眼,不留神就撞进人心坎里来。音楼决定坐怀不乱,镇定答道:“不不,适意得很……别的都好,就是肖厂臣纡尊降贵叫我惶恐。您也知道,我不是正路主子,得您这样厚待,怕夜里睡都要睡不踏实了。”   他扯了下嘴角,“睡不踏实?何至于呢!臣如今虽提督东厂,其实在贵人们眼里还是奴才。要是衔恩骄纵,岂不闹笑话么!至于娘娘说的不是正路主子,以后千万别这么自轻。既然得了名号,您就名正言顺。谁敢不尊您一声太妃,礼法也不饶他。”   他是最体人意的,掀了褥子要服侍她穿鞋。音楼惶恐不已,女人的脚不能随便叫男人看见,虽然他充其量只能算半个,她也不大习惯让外人经手。   “我自己来,多谢厂臣的好意。”她提着马面裙跳下脚踏,很快趿进鞋里。自己手忙脚乱地归置,嘴里也不闲着,“先前忘了问,您说的那位贵人究竟是谁?我回来想了很久,上月才大选的,到这里人生地不熟,没有特别交好的朋友,实在想不出是谁。”   原本就为岔开话题,不想肖铎接了口:“是大行皇帝同母的兄弟,福王殿下。”   她正弯腰拔鞋后跟,襕裙高高提着,听了话顿在那里,一双半大脚没穿罗袜,细细的脚踝白得羊脂玉一般,上头还牵着根红线。   他眯了眯眼,果然是副赏心悦目的画卷。汉人裹脚,三寸金莲一手就能掌握,步音楼的不是。 步氏老姓步鹿根,是随龙入关后才改成单字的。鲜卑人不兴裹脚,所以慕容宗室的女子全是天足。大脚好,脚大江山稳,比起那种脆弱畸形的美,还是不受束缚的本来面目更可人。   音楼挖空心思回忆,实在想不出什么时候和福王打过交道。抬眼看肖铎,他正好整以暇打量她的脚,这才想到把裙裾放下来。她难堪地咳嗽一声,“我不认识福王殿下,别不是救错人了吧!”   “错不了,娘娘不认得福王,福王认得娘娘就够了。”他背着手往窗外看,宫门虚掩着,门闩斜斜搭在一边,两盏宫灯高挑,照亮门禁下不大的一片空地。他回过身道,“就算没有交集,娘娘也应该听说过殿下。代宗皇帝子嗣单薄,膝下只有大行皇帝和福王两位。如今皇上宾天,接下来有机会继承大宝的,不外乎殿下和荣王。”他言罢一笑,“这些话原不该和娘娘说,只不过有了今儿这件事,就像坐在一条船上,臣便不同娘娘见外了。回头福王殿下来瞧娘娘,其中缘故一点娘娘就知道了。臣的意思是,既然有幸和娘娘结了缘,那么日后臣当竭尽全力扶持娘娘,也请娘娘在殿下面前替臣周全。历来后宫如朝堂,齐心协力同荣同辱,才是长久的方儿。”   音楼被他说得一头雾水,她得了谥号晋太妃,死罪可免,却要上泰陵守陵,后宫之中的尔虞我诈和她似乎没多大关系。再说那位福王,她连见都没见过,哪里在他跟前说得上话!   她觉得这位肖厂公太瞧得起她了,刚想给自己找点退路,门外小太监隔着门帘通传:“回督主,殿下过了百子门,正往二所殿来。”   肖铎对一脸惶骇的端太妃满作一揖,“殿下夜访娘娘,请娘娘迎驾。”   音楼简直摸不着头脑,现在已经过了子时,什么事不能明儿办,哪里有半夜访人的道理!肖铎来也罢了,那位福王不是货真价实的男人吗?她是元贞皇帝的宫眷,宫眷见外男不合规矩。现在真是群龙无首了,宫廷之中的禁令也行不通了。   他却行往外退,音楼追了两步,“肖厂臣,天儿这么晚了,福王殿下这会子来……”   他笑了笑,“来了便来了,早晚要见的。娘娘放宽心,殿下很和气,好好侍候着,将来必不会慢待了娘娘的。”   她忐忑不安,到门外左右观望,哑着嗓子叫彤云,他抬手阻止了,“娘娘噤声儿,殿下就是来瞧娘娘一眼,有些体己话要说。边上杵着个不相干的人,殿下有所顾忌,心里不痛快了,反而对娘娘身边的人不利。”   音楼被他唬住了,当真不敢再出声,只是可怜巴巴看着他,“肖厂臣,你不会走远吧?是不是得候着殿下出来,再送殿下往谨身殿去?”   肖铎看得出来,她眼下是拿他当救命稻草,就因为他是太监,不能把她怎么样?真是怪事,人人对他避之惟恐不及,没想到还有被人托赖的一天。他一哂,稀奇之余也不觉得心境有甚变化。眼梢往抱厦方向一瞥,见两个宫人引着福王缓缓而来,便不再答她的话,提袍下台阶迎接去了。   既然人来了,硬着头皮也要见的。她在这里提心吊胆,没准儿人家还坦荡荡呢!这么一想顿觉自己不上台面,大行皇帝丧期里,守灵哭灵不断人。近前的宗亲大臣连轴转,时候一长白天黑夜都颠倒了。她得了赦免还能养一天身子,什么时辰该干什么分得清清楚楚,谨身殿里不得合眼的人看来却都是一样,到处灯火通明,宫门下钥但不上锁,想上哪儿都畅行无阻,和白天没多大区别。   福王是个翩翩君子,服丧期间戴着白玉冠,重孝之下也有倜傥的风度。对肖铎摆了摆手又摒退左右,目不斜视地进了中殿里。   第9章 花淡薄   音楼愣了一回,再往院子里看,肖铎已经朝宫门上去了。她没了依仗,心头直发虚。没计奈何只得转身进殿里。   来人坐在百子千孙葫芦地罩旁,屋里只点了一盏羊油蜡,迷迷糊糊看不清脸,只觉应该是如珠如玉的人。底下太监进来奉茶,他端起茶盏,食指上套个精巧的筒戒,那副金尊玉贵的体面便从举手投足间流淌出来。   音楼垂手站在那里,想了想愣着不是办法,欠身行了一礼,“给王爷请安。”   福王把茶盏搁下,转过眼来看她,目光肆无忌惮,边看边点头,喃喃说好。   这模样真叫人发虚,音楼勉强笑了笑,“屋里暗,殿下稍待,我叫人再掌两盏灯来。”   福王却说不必,略挑着嘴角道:“灯下看美人,自有妙处。一眼看到底的,什么趣儿?”见她脸色微变,知道自己登徒子吃相难看,转而笑道,“太妃今儿受惊,眼下可好些了?我瞧嗓子还是不爽利,仍需将养才好。明儿还是哭灵,要是身上不舒坦就别去了。后儿才大殓,等封了棺再去也不迟。横竖你也没见过大行皇帝,箦床边上守着,本王怕吓着你。”   这么说来真是个细心周到的人,先前的那点孟浪也不算什么了。音楼感激道:“殿下慈悲心肠,叫我怎么谢您才好呢!不瞒您说,我今儿以为是必死的,就没打算活着回来。没曾想得您相救,到这会儿还云里雾里呢!”   福王嗤地一笑,“又不是打仗剿匪,还打算舍身取义?活人殉葬原就有违人道,大行皇帝未御极前,我们兄弟一处坐着说话,还曾说起过这宗。后来他君临天下,把这茬忘了,到了临终也没想起来留个恩旨。”言罢呷口茶,把盖儿盖上,搁到了一旁香几上,冲她和煦道,“太妃坐吧,别拘着。我救你,也非一时兴起。论起来,你父亲曾经是我的恩师。当初詹事府分派人手教授太子和诸王课业,你父亲是右春坊大学士,学道深山,没有一个人不佩服的。可惜后来身子不济辞官隐退了,要是留在朝堂,对社稷必然有利。嗳,如今师傅身子骨可硬朗?”   音楼这时才放下心来,原来曾经是父亲的门生,那么伸手搭救她也就说得通了。她提茶吊来给他添茶,一面应道:“承蒙王爷惦念,家父以前有喘症,一到发作就上不来气儿。后来得了个偏方,天天的吃,大清早起来还上山打拳,现在已经好多了。我进京的时候打帘往后看,他牵着一头走骡送出去五里地呢!”   她在边上温言细语,嗓门虽不济,那皓腕纤纤却叫人垂涎。福王慢慢点头,“缓和了就好,等将来有了时机再召回来报效朝廷。你父亲算不得顶梁柱,却是根好檩子……”她在旁边的动作一点不落全入了眼,福王顿下来,很快往上一瞥,突然就势拉住了她的手。   他是花丛中混出来的行家,圣上御弟,堂堂的亲王,但凡他看上的女人,用不着花多大心思,勾勾手指头不乏投怀送抱了。这位大概也是一样,他懒得费周章,先前一通扯白让他耗神,现在自然要找点儿贴补。   音楼没想到他说变就变,刚才还好好的,怎么一下就动手动脚了?她吓了一大跳,使劲挣起来,“殿下有话好说,这算怎么回事?”   “你别动啊,都是自己人,这么见外干什么?我就瞧瞧手,又不会少块肉……”他起先还好言周旋,可她看着个儿不大,力气倒有把子,舍了命挣脱还真治不住。他站起来,索性满满一把将她困在怀里,边钳制边道:“你听我说,换了民间说法,咱们也算师兄妹。师兄妹结亲,亲上加亲么……怎么?你不愿意?大行皇帝既然没有临幸你,那再好不过……你听话些,我疼你。”   福王身上熏了龙涎,热腾腾的体温伴着香味,冲得人头晕。早就有不好的预感,现在果然应验了。他的手上下乱窜,压都压不住,音楼涨红了脸恫吓,“王爷您身份尊崇,这么作贱人好玩儿么?您快撒手,要不我可叫人了!”   这泼辣性子有点意思,他把脸凑到她耳根嗅嗅,“叫人?你吓唬我么?说来奇怪,比你漂亮的多了去了,这张脸竟叫本王念了那么久!”   男人这种时候,越违逆他越来兴致。音楼不知道什么时候见过这色中恶鬼,颤声道:“我是大行皇帝后宫的人,您这么办也忒不恭了。您先撒开我,撒开了好说话。您瞧着我父亲的面子,放了我吧!往后音楼肝脑涂地报答王爷的恩情。”   “眼下不就是你报恩的时候么?”福王咬牙切齿笑道,“你连命都是我给的,还能舍了什么来报答我?乖乖听话,要是不从,我有一百种法子叫你死得更难受。”   早知道这样,还不如跟着殉了葬,也少受这样的屈辱。她实在没法子了,他拖她上炕,她死死拽住落地罩,十个手指头从雕花里抠过去,勒得生疼。他下劲扽,把地罩的榫头都要摇散了。见她不肯放手,恨声道:“给脸不要脸么?还是喜欢被绑起来?”   她不松手,他也不强求了,反倒换了方向朝地罩压过来,一手在她胸口乱摸一气,一手往下直伸进她小衣里。   音楼又急又恼,进了宫就要做好翻牌子的准备,这会儿皇帝死了,本以为用不着再担心这个,谁知道凭空冒出个福王来,用的还是这种下三滥的手段。她害怕透了,这时候反抗是本能,就算活生生的皇帝来了,她也不能束手就擒。真逼急了眼儿,猛拽起他的手来,就着虎口便咬下去。这口咬得深,能听见牙齿穿破皮肤的脆响。福王咝咝倒吸凉气,一晃神的当口她就夺门跑了出去。   音楼闷头往外奔,也不知道能往哪儿逃,只往有光亮的地方窜。宫门虚掩着,她拉开就跨了出去,不想门外有人,一片玄色的披风迎面而来,她刹不住脚,一头撞了上去。   门外人被她撞得一趔趄,音楼晕头转向,扶额一看是肖铎,登时抽噎起来:“肖厂臣,您还没走啊?”   堂堂的东厂督主替人把门儿,说起来扫脸。如果光是个王爷,他当然没那个好兴致干这份倒霉差事,但是眼下这位王爷前途不可限量,他的殷勤周到绝不是没有回报的。   瞧她披头散发的样子,再往门里一看,福王站在廊庑底下让人拿白布缠手,他也料到是怎么回事了。这丫头胆子真不小!他低头看她,“娘娘伤了殿下,打算怎么料理?”   她紧紧攥住他的胳膊,上下牙磕得咔咔作响。抬起头望着他,眼里蓄着水雾,一眨眼就落下来一长串,样子可怜到了家。他长叹一声:“娘娘这就是不明事理了,不想进泰陵蹉跎一辈子,就得找个男人依附。身子给谁不是给,非要弄得这么三贞九烈?进去对殿下服个软,殿下好性儿,事儿就翻过去了。”   是啊,他说的都在理,要是换了头子活络的,也不能闹得现在这样。人家凭什么救她?她又拿什么报恩?除了这一身肉,她拿不出别的东西来。可她害怕,这大半夜的,莫名其妙的,一点准备都没有,就叫他上下都摸遍了。   她压着嗓子呜咽,悲愤交加。见那头福王下台阶过来了,立刻又抖得筛糠也似,摇着肖铎手臂哀求:“您救救我吧……救救我!这太吓人了,我怕。”   “怕什么?”想起皇后床笫间的反应,他冷冷勾着嘴角哂笑,“等您明白了,只怕会欲罢不能的。”   福王越走越近,音楼绷得浑身发僵,脱口道:“您再救我这一回,往后我什么都听您的……求您了,不救我就是您不仗义!”   不救还不仗义了?他怜悯地打量她,真怕得这样么?债越欠越多,还起来可要受累的。   福王迈出门槛,龇牙咧嘴地瞪她,“下嘴真够狠的,你是属狗的么?”   音楼挨到肖铎身后,只露了一双眼睛怯怯地看他。福王火冒三丈,“咬了人一句话都不交代,你胆儿肥!”伸手去扯她,“往哪儿躲?能躲到天边去?给我过来!”   福王气乱了心神,全然不忌讳了,在宫门外就拉拉扯扯起来。肖铎忙上前劝阻,赔笑道:“殿下息怒,宫里办着事,这时候闹起来不好看相。依臣的意思,来日方长的。娘娘暂且想不明白,等过两日臣抽了功夫再劝谏劝谏,娘娘转过弯来,一切就都雨过天晴了。您瞧原本是喜事,赌气什么意思呢!殿下先消消火,这个时辰另有法事要做,臣陪殿下上谨身殿去,正好有些话要回禀殿下。”   按说帝位悬空的当口,的确不该只顾偷女人。福王静下心来,板着脸一哼,转过身就往夹道里去了。   音楼这才松口气,悄声道:“多谢厂臣了,我记着您的好处,永远不敢忘。”   他居高临下看她,未置一词,比了比手请她回去,自己快步赶上了福王的脚踪儿。   夹道不像东西街,道旁不掌灯,只有远处的门禁上杳杳挂着两盏西瓜灯。福王放慢了步子,手上伤口辣辣地疼,心里极不受用。瞥了肖铎一眼,“什么话,说吧!”   肖铎应了个是,“内阁晚间商议新帝登基事宜,拟定后儿大行皇帝大殓之时,荣王即位主持大政。”   “主持大政?一个五六岁的奶娃子,主持个狗脚大政!”福王鄙薄道,略顿了下负手沉吟,“等下去也不是事儿,当初高宗皇帝一时犹豫,让百年太子御极,再从侄子手里夺天下,废了多少力气!前车之鉴,当引以为戒。既然荣王进了坤宁宫,这会儿下手正是时候。若是等他称帝过后再图谋大计,短期之内又动他不得,到时候朝政势必落进皇后手里,赵家那一干外戚岂不又有了用武之地?”   肖铎躬身道是,其实他若真有野心,扶植荣王便能把持朝政。可是这样风险也大,宦官擅权历来是大忌,到最后授人以柄,叫人纠集起来要他的命。他手上毕竟没有兵权,区区一个东厂万把人,真刀真枪拼不过五军都督府。要是再加上个福王,事情就更难办了。所以还是需要人顶头的,不光为报福王的恩情,也是为自己考虑。帮福王达成心愿,他仍旧可以舒舒服服做他的东厂提督。更要紧一宗,就此能摆脱皇后的纠缠,这个好处比权倾天下诱人得多。   两人慢慢过了门禁,往前又是十几丈远的夹道。福王略打个顿儿,低声道:“要取荣王性命不是难事,我担心的是各部藩王。不说云贵、川陕,单单一个盛京南苑就不容小觑。万一打着旗号进京……”   肖铎拱手道:“这个殿下不必忧心,东厂的番子分布在大邺各地,只要有一丝异动,等不到他们调兵遣将,消息就已经传进紫禁城了。藩王不得诏命擅离蕃地等同谋反,到时候下令撤蕃,更加师出有名。”   福王听得颇称意,在他肩头拍了拍道:“有你在,果然替了本王不少心力。本王信得过你,那么万事就托付厂臣了,他日本王必有重赏。”   肖铎等的就是他这一句,忙拱手作揖,“殿下言重了,没有殿下,哪里有臣今日!替殿下分忧是臣职责所在,臣必定尽心竭力,请殿下放心。”   福王点头,挫着步子往前迈,复又懊丧地抬手看看,“那丫头怎么料理?性子似乎烈了些,差点没咬下我一块肉来。”   他想起那双盈满泪的眼睛,心头微漾,“臣以为这种事急不得,她这会儿吓破了胆,短期内恐怕缓不过来,逼得越紧越会弄巧成拙。横竖殿下有的是时候,待得天下大定,对她多加看顾,恩典到了,假以时日不愁她不回心转意。臣虽是太监,也知道男欢女爱靠的是你情我愿。强摘的果子不甜,殿下比臣更明白这个道理。让她在泰陵待上三五个月,也好防人口实。若到时殿下还惦念,再找个借口把她召回来;倘或一别两宽渐渐放下了,那让她守一辈子的陵,也就是了。”   福王仰头看月,今晚是下弦月,到了后半夜细得简直看不见。越得不到越挂念,现在人要是在眼前,一口吞下去都不解恨。   “我琢磨过了,还是不要送进泰陵的好。年轻轻的姑娘,住在坟圈子里损阳气儿。再说那里还有老辈里的妃嫔,不定回头怎么折腾她呢!没的接回来不成了样子,岂不白费心思?”他竖着一根手指头指点,“这么着,你想个法子从泰陵把人换出来,让她暂时借住在你府上。我怕有阵子要忙,等忙过了再召她回宫,你也好提醒着我点儿,别一不留神弄忘了。”   这位王爷,真好色又多情!这类人看上谁都凭喜好,今儿你明儿他,兴头上百样揪细。等一撂手,大约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第10章 更漏残   音楼一天之内受了两次惊吓,觉得有点承受不住,坐在炕上只管发呆。彤云挨着脚踏觑她,“主子,您老说桃花运不旺,您瞧这回不是来了?”   她把脸埋在臂弯子里,听她这么说转过脸,露出一只眼睛看她,“这是什么桃花?上来就摸我,这儿薅一把那儿薅一把,还说师兄妹结亲,有这么结亲的吗?我算看出来了,这些耀武扬威的贵人就这奏性,不拿人当人看!”   彤云垂着嘴角皱着眉,五官看上去有点滑稽,“甭管怎么,好歹也是一朵花,虽然好色点儿,将就也能看看。您要想往后有好日子过,少不了吃暗亏。要是寻常家子,小叔子偷嫂子丢人,帝王家就不一样了。您知道高宗皇帝吧?可贺敦皇后是太宗正经元后,最后还不是给高宗来了个收继婚!鲜卑人没那么讲究,跟谁不是跟呐,您说是不是?”   她愕了下,“听着挺有道理,敢情是我当时没想开?”   “那您这会儿想开了吗?”彤云凑近了些,“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您打算老死在泰陵啊?”   “不想,那怎么办?我再去勾引福王?”她憋出个作呕的表情,“我想起他就犯恶心,真下不去那手!”   “您都下嘴了,下手怕什么!”彤云退回榻上,抱着褥子躺下来,翻个身道:“您这么想,如果皇上没驾崩,翻了您的牌子叫伺候,您去不去?一样的道理,这宫里谁认识谁?除开宫女就是净了茬的太监,男人只一个,眼下死了,没准儿福王就成下一任的主子爷了。反正撇开那些不论,您瞧准了时候求他给您做主,他好歹是位王爷,把您从泰陵捞出来不费吹灰之力。”   音楼又点头,直挺挺躺尸瞪着屋顶,“有道理。”   彤云叹气,“您别光有道理,好好琢磨琢磨吧!您往后啊,就是个高处呆着的命。要找男人,非得是位高权重的,否则您就得天天敲木鱼。敲着木鱼好玩儿么?三天五天还觉着挺清静,十年八年您得疯!我听说守陵的好些太妃到后头连人都认不得了,跑出去死在哪个犄角旮旯,找都找不着。”   音楼垂头丧气,“我要是进了陵地,没人救我我肯定出不来。最后也得像老太妃们一样,死了往妃子陵寝一埋就完了。”   “所以您不能那么懒了,您得活动开。我先头还觉得李美人跟了闫荪琅也不错,现在看看您,您得福王垂青,比李美人强百倍。福王浑身上下什么都不缺,得了个大便宜,您找地儿偷乐去吧!”   “这话不对,我没得便宜,是给占了便宜。”音楼把人倒扣过来趴着,“还有我是主子,你不能说我懒,不合规矩。你该说我乐天知命,这么听着顺耳点儿。”   彤云乜她一眼,“奴婢也是为您好,您有时候扎进死胡同,就缺当头棒喝。我冒死直谏,是良臣。”   音楼错着牙点头,“我知道了,你一定是恨我把赏你的东西收回来了。”   “那点算什么!等您飞黄腾达了,还愁没我的好处?走出去我也人五人六的,给我自己长长脸。”彤云打个哈欠喃喃,“您这辈子横是和这帝王家结缘了,留在宫里才是正途。别愁孤单,好些得宠的太监都和主子们走得近,到时候咱们也养一个,供您取乐。”   音楼听得臊眉耷眼,“你可真好意思说,你要是个男人,八成比福王还要好色。”   “我说的是实话,您没听说过啊,不光好些嫔妃,连皇后都……”她捂住了嘴,“该死该死,差点说漏了,叫人知道了要拔舌头的。”   音楼嗤笑:“真要拔舌头,你浑身长满了也不够拔的。皇后怎么了?皇后也养太监?”   有些人啊,话到了嘴边吐不出来他难受,彤云就属于那类人。故弄玄虚半天,最后不问她她还上赶着告诉你呢!果然一放鱼线就上钩,连饵都不用抛。她暗挫挫说:“皇后和掌印太监有猫腻,您不知道?”   她怔了怔,想起肖铎那张不食人间烟火的脸,觉得不大可能,“司礼监有几个掌印太监?”   “您糊涂了?阖宫只有一位,掌印多了还不得乱套啊!”彤云压嗓门儿道,“就是肖铎,您的那位救命恩人。我有个发小在坤宁宫当差,是皇后身边服侍的人。每回皇后召见肖太监,宫里侍立的人都得识趣儿退出去。什么话不能当人面说?肖太监在坤宁宫一呆就是两刻,您说孤男寡女,能干什么?”说着话锋一转,“这话我只告诉您,您可不能往外宣扬。东厂刺探消息是天下头一等,这种闲话要是叫肖铎知道了……”她喀地一下做个抹脖子的动作,“明早太阳就该照在咱们坟头上了!”   音楼有股说不出的滋味在心头,“太难为人了,要用拿不出手,那多着急啊!”   彤云闷在被窝里咭笑,“人家聪明着呢,什么办法想不出?皇后宫里有个巫傩面具,鬼脸儿红鼻子。那鼻子不寻常,鼻尖儿鸡蛋大小,整个足有四寸半长,就像上刑用的木驴……”这么惊心动魄的内/幕,自己也脸红,忙讪讪住了口。   音楼起先还没明白,后来回过味来,唬得目瞪口呆。翻身仰卧,不知怎么觉得好好的一朵花给糟蹋了,心里怅惘不已。她长叹一声,“肖厂臣可怜见的!”   彤云唔了声,含含糊糊道:“不可怜,当奴才的都是这么过来的。有付出才有回报,要不您以为他怎么执掌司礼监,怎么提督东缉事厂的?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主子您也该学学肖厂公才是啊!”   音楼没应她,没过多久那丫头就睡着了,鼻子眼透气像拉风箱。音楼睡不着,脑子里转得风车似的。   福王的名头响铛铛,大邺没几个人不知道。这位王爷是垫窝儿(对最小的儿子的戏称),前头兄弟死了一溜,就剩他和大行皇帝哥俩。后来大行皇帝继位,他封了王,在京里舒舒坦坦受用着。要说这人吧,大毛病没有,就是好色,谁家姑娘媳妇儿入了他的眼,翻墙撬门也得把人弄到手。这么个神憎鬼恶的脾气,却写得一手好字,想是老天爷发错了恩典了。他在书法上颇有造诣,临谁的字,一准儿入木三分。据说来一段瘦金体,盖上他慕容高巩的大名,搁在琉璃厂能买好几千银子。   色鬼擅长丹青,就像肖铎这样一个整洁人儿必须取悦皇后一样,让人敬畏之余又觉得腌臜。可见世事难两全,越靠近权力中心的人越复杂。音楼拍了拍额头不由发笑,她对肖铎又知道多少?光凭他救了她两回就生出这么多感慨来,也许人家原就是这样的人呢!   不过他先前的话她是听进去了,他和彤云一样的意思,跟谁都是跟,皇帝临幸你,你不也得脱光了躺着吗!不同之处在于皇帝翻牌子她可以大大方方让人知道,福王来这手就藏着掖着见不得光。不管怎么,太妃的名号在这里,真要答应了……算怎么回事?   再好好想想,不着急,好好想想再决定该怎么办。救命之恩不能不报,赊着账,没准人家一来气又弄死她一回。   音楼绝对是个得过且过的人,她心大,能装得下整个紫禁城。睡了一觉,第二天起来什么都想开了,没叫她殉葬是她运气好,半夜给人吃了豆腐也没什么,是自己太惹人爱了,美人的烦恼就是多。   她倚窗看前排殿顶上金灿灿的日头,天儿晴了,转眼就暖和起来。之前下四十来天雨,八成是为大行皇帝哭丧。细想想他也没什么建树,天菩萨这回穷大方,哭得这么悲凄绵长。人断了气,反而换了副脸,大概知道要出丧,行方便叫事儿办起来顺当些吧!   至于她颌下的瘀痕,三两天恢复不好。肖铎派人送了膏药来,啪啪左右开工贴了一脖子。晚间撕下来的时候淡了不少,虽还没完全消退,嗓子倒清亮了,在灵前也能哭得比较有体面。   第三天要入殓,她装样子也得提前上谨身殿跪着去。彤云给她收拾好,孝帽子深,一扣连眼睛都看不见了,主仆俩相互搀扶着,乘着夜黑风高进了后右门。   谨身殿前白幡漫天,金银箔被风吹得哗哗响,殿里梵音连绵,身临其境才有了办丧事的沉重感。因为还没装殓,殿里支了高高的帐幔,帐内是皇帝的箦床,帐外设高案摆放礼器祭品。守了两天灵的宫眷和近臣跪在青庐两边,见有人来了都抬头看。音楼有点慌神,不过还算镇得住。也亏她有一副急泪,提着鳃麻孝服,步履蹒跚地上了台阶,在殿外三跪九叩,伏在月台上泣不成声。   一个没得过皇帝临幸却莫名其妙晋了太妃位的小才人,对自己将来叵测的命运尚且有忧患意识,那些名正言顺的太妃们想想自己的晚景,更觉凄凉难言,放声又是一通嚎哭。音楼自然哭得更应景儿了,她是怕皇后这会儿冒出来,拉她上箦床边上跪祭,那是要吓死人的。   她趴地不起,装模作样浑身打摆,那份伤情叫天地动容。肖铎刚议完事从庑房里出来,站在丹樨上看了一阵,见她这样情真意切也觉纳罕,不过并不以为她是出自真心。他对插着手上前,弓腰道:“娘娘节哀,保重自己身子要紧。”   她抽抽搭搭起身,他忙伸手搀扶。就着火盆的光看,她眼眶子发红,满以为是哭过了头,擦坏了眼睛,谁知道她拿手绢一掖,素绢上分明留下一道红印子,原来是事先早有准备,往眼皮上抹了胭脂。   真没见过这么狡猾的!肖铎皱了皱眉,“娘娘上殿里去吧!夜深了有露水,没的打湿帕子就不好了。”   音楼那双大眼睛呆呆扫过来,他的话说得蹊跷,大概堪破了什么。再低头一看,脸上立马悻悻的,忙把帕子塞进了袖口里。   第11章 几重悲   大行皇帝的遗容就不必瞻仰了吧!反正盖着黄绫布,也看不见什么。再说肺痨死的人,离得太近没准儿会被传染。不过崩在这个月令里,也算死得聪明。再拖延一阵子入了夏,还得专门指派两个人赶苍蝇呢!   音楼心口一阵翻腾,不敢再细想了,敛着神随肖铎进殿里上香。刚进门,看见皇后从偏殿里过来,上下审视她,问肖铎,“这位就是步才人?”   皇后是坤极,是紫禁城中头等尊贵的女人,音楼这类低等妃嫔,只在刚进宫时远远见过她一面。能当皇后的人,必定贞静端方令人折服。赵皇后很美丽,出身也极有根底,父亲是文华殿大学士,母亲是代宗皇帝的堂姐彭城郡主。她十四岁为后,到现在整整八个年头,八年的时间把她煅造成了精致雍容的妇人,脸上更有自矜身份的贵重。   肖铎道是,“步才人是前太子太傅步驭鲁的女儿,昨儿徽号拟定之后才还的阳,如今受封贞顺端妃。”   皇后哦了声,“定了就定了,横竖只是个称谓。万岁爷人都不在了,受了晋封还有什么用!”言罢对音楼道,“你既然蹈义未成,到大行皇帝箦床边上守着去吧!我先头跪了六个时辰,精神头委实够不上,你就替我一替,也是你尽了一分心力。”   音楼只觉五雷轰顶,料得果然没错,哪能那么容易就让她蒙混过关!她是从死过的人,离皇帝阴灵最近,安排她守灵,简直再合适没有。她是一千一万个不愿意,可是怎么办,皇后发了话,没有她拒绝的余地。她窝窝囊囊地应个是,“娘娘保重凤体,且去歇着。这里有臣妾照看,出不了岔子的。”   皇后连点头的样子都那么有威仪,音楼自打听彤云嚼了舌根,满脑子都是她和肖铎暗通款曲的暧昧场景。女人天生对窥探秘密有极大的热情,她趁着回话的当口抬头,视线在他们之间小心地游走。但是没有什么发现,他们都很克己,皇后甚至没有再看肖铎一眼,倚着宫女出了谨身殿正门。   音楼感到一阵失望,觑了觑彤云,对她不甚可靠的消息表示鄙薄。彤云很无奈,这位主子就是块顽石,大庭广众公然调情,当他们是傻子么?她抬眼往帷幔那头一扫,示意她先顾虑顾虑自己的处境。皇后多坏呀,看她没法死后追随大行皇帝,就叫她活着做伴。这半夜三更的,对着个陌生的尸首,不是要吓死人嘛!   音楼这才想起来要往帷幕后面去,她低下头,孝帽子遮住脸,很不服气地龇了龇牙。再抬起头来的时候仍旧是一脸端稳,对肖铎欠身道:“请厂臣替我引路。”   肖铎漠然打量她,“太妃害怕吗?”   害怕呀,可是又能怎么样?况且里面的尸首曾经是皇帝,但凡和他沾边的都是祖上积了德,她怎么有权利害怕?   音楼吸了口气,“厂臣说笑了,大行皇帝允公克让、宽裕有容。能伴圣驾最后一程,是我前世修来的造化。”   他当然不相信她的话,奇异地挑了挑眉,踅身道:“既然如此,就请娘娘随臣来。大行皇帝箦床边有《金刚经》一部,请娘娘从头读,读到卯时臣领人进来大殓,娘娘就能歇会子了。”   也就是说她要和圣驾相伴五六个时辰,读那些满纸梵文的经书。别的倒没什么,就是念经有些艰难。她尴尬地顿住了脚,“经书上的梵文我认不全,读出来怕损了大行皇帝的道行。要不厂臣替我换孔孟吧!”她相当松快地说,“那个我读起来很顺溜,行云流水不成问题。”   饶是肖铎这么深藏不露的人,也被她弄得干瞪眼。哪里有守灵读那个的,这不是闹着玩吗?   “娘娘的意思是让臣给您把四书五经搬来么?”他没再看她,边走边道,“书不能送,至于娘娘照着《金刚经》读出什么来,臣就管不着了。”   这也算网开一面,音楼心里有了底,噤声跟他进了丧幕后面。   雕龙髹金的箦床上笔直卧着一人,穿六章衮服,戴玄表朱裹十二旒冕。因为小殓抹尸(擦洗尸体)后要用红绸连裹三层,外面再裹白绸,所以皇帝的尸首看上去十分臃肿笨重。裹尸是旧时的丧仪,干什么用呢?据说是为防止惊尸。惊尸太可怕了,好好躺着突然扭起来,就算他是皇帝也够吓人的。把手脚都缚住,他起不来身,更不能追着掐人脖子,这样就安全许多。   不知道是不是想多了,音楼觉得这里的味道有点怪。虽然点着檀香,还是掩不住淡淡的臭味。天还不算热,摆了两三天就变味儿了吗?幸好守灵靠墙,离箦床有段距离,她也就安下心来。照着蒲团跪下去,翻开经书扉页,张嘴就来了段《关雎》。   肖铎嘴角一抽,转过脸看彤云,彤云也觉得丢脸,尴尬地冲他笑了笑。   他没说话,转身出去了。殿里只有站班的宫女太监,嫔妃一般是不带宫婢的,彤云伺候完也要回避。肖铎隔着幔子往里看,后殿燃二十四支通臂巨烛,照得灵堂煌煌如白昼,她在灯下读经能读得前仰后合,真是个怪诞的人。   他居然有点想发笑,这念头也是一霎而过,很快回过神来,面皮绷得愈发紧了。要紧事没有办完,哪里来的时候蹉跎!离天明还有六个时辰,皇城内外的布控已经尽在他手,剩最后一步,料理妥当就能稍稍喘口气了。   这阵子委实累,大事小情全凑到一块儿了。他捏捏脖子下了丹陛,经过铜龟石座背光的那片阴影,把一个寸来长的葫芦型小瓶塞到了曹春盎手里。   福王在配殿合了两个时辰的眼,收拾停当了才过来。说来滑稽,一个想做皇帝的人,在这种紧要关头还能没事人一样找地方睡觉,大概也只有这位王爷办得到了。不过这样也好,要是个慎密干练的,什么事儿都能亲力亲为,还要他来做什么?   他上前请个安,“殿下,端太妃已经在后殿守灵了。”   福王起先还提不起精神,听见他这句话,两眼立刻闪闪发亮,“嗯?这么早就来了?不是让她明儿再过来的吗!别人都在前殿跪着,她怎么上后殿去了?”   肖铎说:“可能瞧她是朝天女,皇后打发她在后殿打点。”   福王听得很不称意,“这个皇后真是个刁钻刻薄的酸货!那她现在怎么样?她胆儿小,八成吓着了吧?”   他早就忘了音楼负隅顽抗时咬他一口的小怨恨,偷不如偷不着,这是古往今来所有男人的通病。福王是个注重感觉的人,他头一回见步音楼,是总理选秀时不经意的一瞥,当时没觉得什么,回去之后却像发了病,越想越觉得中意。本来打算托肖铎把人弄出宫的,后来恰逢皇帝病危驾崩,也就用不着那么麻烦了,干脆接管了天下,所有阻碍就都迎刃而解了。   肖铎只道:“臣出来料理有一阵儿了,不知道里头什么情形。王爷要是不放心,进去瞧瞧,陪她守会子。眼下正是她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时候,雪中送炭比锦上添花更让人窝心。昨儿夜里的事的确急进了些,今晚要是能叫她想明白,也算功德圆满了。王爷是有耐性的人,好饭不怕晚,还急在这一时半刻?叫她心甘情愿,王爷也更得趣不是?”   福王觉得肖铎虽然挨了一刀,但是那种拿捏女人心思的的手段比好些男人都高明,也更懂得里头的趣致。他笑起来,低声道:“厂臣有没有尝过女人的滋味?本王是说入宫之前。”   肖铎皱着眉笑,“王爷,臣十三岁就入宫了。十三岁的孩子……怕是不能够。”   福王无限惋惜,“因为没尝试过,所以你不懂。正经十三岁是可以的,就是细了点儿,痒痒挠儿似的。”他咳嗽了声,背着手挺了挺胸,“你在皇城东边不是置了产业么?等事儿过去,我赏你几个宫女成个家。日日为朝廷操劳,回去好有人近身伺候,也过两天舒心日子。”   肖铎自然不敢领受,呵腰道:“谢王爷厚爱,臣一个人独来独往惯了,多两个人反倒不习惯。”   福王在他肩头一拍,“等知道了好处,自然须臾离不得了。”语毕整了整圈领,提着曳撒登上丹陛进谨身殿去了。   他打幔子入后殿,一脚踏进去听得音楼在切切絮语。大邺好些女人闺中无聊,靠吃斋念佛打发时间,梵语经文能够倒背如流,福王料着她也一样。迈近屏息侧耳,想听听她佛学造诣如何,谁知半天没听出头绪来。终于弄明白一句,“左之右之,君子宜之”,原来她念的不是《金刚经》,居然是《诗经》!   他的影子在烛火下拉成长长的条儿,就铺陈在她面前。她仰起脸看,发现是他,表情定格住了,看上去呆呆的,没了灵气。   福王有些沮丧,她的眼神带着防备,早知道就该耐着性子同她扯扯闲话,先打好交道再图谋后计,才是驭人的方儿。   她好像怕他故技重施,立刻往帐外看了看。供桌左右都跪着哭灵的人,也不怕他乱来。   毕竟大行皇帝跟前,人虽死了,唯恐阴灵不远,有话也不敢随便说。福王清了清嗓子道:“太妃受累了,要不要歇会子?”   音楼想起彤云的话,觉得脑子是该活络些,可问问自己的心,又实在做不出讨好的事来。迟疑了好久才在蒲团上欠身,“我不累,多谢王爷关心。”   两个人僵持不是办法,音楼还怕他杵在这里大家尴尬,没想到他自发退了出去。她刚松口气,却看见他从箦床另一边的帷幕后出来,也不看她,自己捧着一本《地藏经》喃喃诵起来。   第12章 似千里   殿外月朗星稀,到了后半夜,大伙儿精气都有点儿散,之前哭天抹泪的都住了嘴,跪在垫子上打起盹来。大行皇帝驾崩已经是事实,再多的悲伤抵不过上下打架的眼皮子,粘在一块儿,天大的本事也分不开它。   和尚念经倒还是那么起劲,他们分时候上值,换了一拨人,嗡哝的梵音照样荡气回肠。   音楼刚开始对福王带着戒备,不知道这人打什么坏主意。观察了一阵,他捧着手卷态度自然,她渐渐也就放松了,又觉得他满讲义气。明明不必在这里充当孝子贤孙,却耐着性子同她做伴。隔得远虽远,毕竟有心,也不能不瞧着人家的好。   夜半三更有点冷,她跪久了,只觉一串寒意蠕蠕爬上脊梁,呵欠伴着瞌睡一波接一波袭来。勉强盯着书,上面字迹模糊,乱糟糟一团,什么都看不清了。   终于感觉撑不住,犹犹豫豫合上眼,心说眯瞪一会儿,反正浑水摸鱼的不止她,法不责众嘛!   福王呢,先前睡过了,这时候精神奕奕。视线越过大行皇帝如山样胖大的身形,看见她低垂着头,知道她乏累。悄声站起来,到前殿指派太监进去替她,自己绕过香案来瞧她,轻声唤她,“端太妃,太妃娘娘?”   音楼猛地激灵一下,抬起头看他,“殿下叫我?”   福王颔首道:“太妃跪了有两个时辰了,上庑房里歇会儿。我叫人备了茶点,你去进些东西再来。”   她却不大放心,吱吱呜呜搪塞,“不必了,多谢王爷好意。箦床边上不能断人,再有两个时辰天就该亮了……”   福王两道浓黑的眉毛像两柄关刀,拱起来的时候几乎能连成一线。听说眉心不开阔的人气量小,音楼拉着长音调开视线,觉得有了昨晚的事,今天还要相对真别扭透了。   丧服是右衽大交领,她人很纤细,相应的脖子也修长优美。脖子再往下,宽大的门襟依旧能看出山峦起伏,果然美人胸叫人神往啊!他想起混乱中隔着衣服揩到的那点油,女人除了脸,那里是暗藏的宝藏,光那么思量也足够他想入非非的了。   福王就是这点好处,他有用不尽的热情。不是一次对多少女人动情,他很“专一”,送走一个迎来一个,每次都极其用心。这次轮到步音楼了,虽然没深交,不知道她为人如何,但她强权面前懂得抗拒,说明她很有骨气。有骨气好,他喜欢!撩拨两下就成了面人,那种和青楼粉头什么区别?他经历的女人多了,暂时还没遇见敢反抗他的……想到这里手上伤口锐痛起来,他复审视她,慢慢吊起一边嘴角。野性难驯,狩猎起来才更有意思。他也不急,有大把时间和她周旋。她目前排斥他不打紧,以后自然会爱死他的。   他拿出他君子人的正派模样来,咂了咂嘴道:“太妃这片心,大行皇帝在天上瞧着也会动容的。只是后半夜阴气重,你一个女人家守着不好,邪风入骨,仔细作下病来。你道皇后为什么后半夜回宫,就是这个道理!娘娘还要我说得更明白吗?我是为着你,从一开始就是一番好意,你万万别误会我。箦床边上断不了人,我已经叫人进来替你了。腾出空来歇一歇,对你有益处,明儿脸色也鲜亮。”   他说得这么合情合理,音楼立刻就动摇了。这回紫禁城里人死大发了,这儿一个、承乾宫里一个、后边钦安殿还有五十七个……想来一阵恶寒。   福王见她还不起身,简直要觉得她朽木不可雕了,“太妃执意不去?”   音楼苦哈哈道:“王爷,其实不是我不想去,是我腿麻站不起来……”边说边往外看,嘀嘀咕咕地抱怨,“彤云八成投胎去了。”   如此又个接近的好时机,福王仗着身后有帘幕遮挡,也不征得她同意,上手就来搀她。不是伸出胳膊给她借力,是两手伸到她腋下,把她直挺挺架了起来。   这是拉扯孩子的办法,音楼无可奈何,能感觉到他虽极力控制,手指的外缘还是触到了她的胸乳。她真臊得没处躲,这接二连三的,当她也是死人么?她挣扎开了,踉跄扶着墙壁动动腿,欠身道:“我自己能行,不劳王爷费心。”又小心翼翼地觑他,“王爷也要上庑房吃果子去?”   他想去,可是得避嫌,公然在一间屋子里呆着,暂时不大好。他咳嗽一声,“五更天要大殓,还有好些事儿要料理,我就不去了。”转身叫来个小黄门,“你引路,伺候太妃歇着去吧!”   小太监领命道是,上来屈起一条胳膊让她搭着,细声道:“老祖宗您留神脚底下,奴婢瞧您孝袍子长了,回头进庑房给您绞了点儿,您走道儿能好走些。”   她打幔子出去,发现外面的人少了一半,据说是轮班吃加餐去了。   她跟着进庑房,原以为那些太妃太嫔都聚在这里,可是没有。外间的案上摆着个吊子和几碟点心,内间门上挂了半截老蓝布的帘子,灯火摇晃里看见有人走动,脚上一双皂靴,半身曳撒胜雪,只是头脸挡住了,不知道是谁。   小太监扶她坐下,跪在地上笑道:“老祖宗宽坐,奴婢给您料理料理这袍子。”说着躬身拿牙咬下沿,孝袍子不滚边,宫里请剪子也麻烦,只要咬出个缺口来,顺着丝缕一撕就成。   音楼抬起脚,看他卸下两寸来宽的一道,扬手一扯,裂帛的声音听得心头发凉。   “您瞧都妥了。”他把布卷起来掖在腰封里,到盆里盥了手过来取珐琅茶碗,往她面前一搁,又撩了袖子拎铜吊子往碗里注奶,“这是刚从茶炊上取下来的,还热乎着呢,奴婢伺候老祖宗进些儿。”   音楼问他,“你们都管太妃叫老祖宗吗?要是一屋子都是太妃,怎么分呢?”   小太监道:“总有法子的,通常是前边冠封号。比如您,人多的时候就叫端太妃老祖宗,私底下没别人,光叫老祖宗也不会混淆。”   她嗯了声,“我以前听说司礼监管事的才称老祖宗。”   “那是老辈里,有点儿岁数的才这么叫。咱们督主眼下正是大好的年纪,叫老祖宗,没的叫老了。”   音楼抿了口奶/子问:“肖厂臣今年多大岁数?我瞧左不过二十五。”   小太监呵腰一笑,“老祖宗好眼力,督主过了年二十三,您猜的差不离。我师傅说了,像这么年轻轻就执掌司礼监的,二百年来是头一个。他老人家虽年轻,办事却老辣有胆识,下头的人,提起他没有一个不佩服的。”   这么齐全的人,可惜净了身,空得这么大的权势有什么用!音楼倒替他难过起来,里间的人突然咳嗽一声,小太监听了大惊失色,杀鸡抹脖子捂住了嘴,冲里面一指,光动嘴不出声,对她做出个“督主”的口型。音楼也没想到是他,一时有点发愣,忙端起碗咕咚咕咚喝了好几口。   “时候还早,老祖宗再歇会子,奴婢外头还有事儿,得忙去了。”小太监找个借口就要逃,边退边道,“大行皇帝的梓宫天亮停在奉天殿,您跟前的人借去帮忙了,我给您找她去,叫她来伺候您。”说完一闪身出去了。   音楼枯坐着,谨身殿里的梵音隔了段距离,隐隐约约都屏蔽在垂帘之外,屋里静悄悄的,只偶尔传来纸张翻动的声响。她使劲地探头看,里间的灯光柔柔地、模糊地蔓延出来,流淌到她脚背上。他不知在做什么,好像很忙,又好像很悠闲。   她清了清嗓子,“肖厂臣?”   里面应个是,“娘娘有什么吩咐?”   有什么吩咐,似乎没有什么吩咐。她抿了抿嘴,略顿一下又问:“您在忙什么?”   他唔了声,“臣这里有些账目要清算。”   音楼想了想,从茶盘里另取一只茶碗来,倒了一盏奶,端了一碟藤萝饼,拿手肘打帘子,偏着身进了里间。   他抬起头看她,她给他送吃的来,还是很叫他意外的。一屋子的书柜,只有他的书案上能摆东西,忙起身把散开的册子都收拢起来,腾出一块地方让她放碗碟。   她站在一旁淡淡地笑,“福王殿下发了恩典叫我来歇着,不知道厂臣用过点心没有?眼下事也多,自己身子要当心,饿着办差可不成。您用些吧!”她把奶盏往前推推,“我摸过,还热着呢!”   肖铎脸上深色难辩,狐疑地打量她,“臣没有半夜用加餐的习惯。”   音楼有点失望,嗫嚅道:“我刚才和人说起您,您不高兴了?”   他还是一张沉静的脸,掖手道:“臣没什么不高兴,娘娘千万别误会。”   他似乎是习惯疏远,有人试图靠近就觉得不安全。音楼也没有别的意思,认真论,救她小命的是福王,可不知怎么,她总觉得肖铎才是真正的大恩人。她没有别的办法报答他,在他跟前献献殷勤,就像猫儿狗儿示好似的,无非表达自己对他的感激。   她讪讪的,垂着嘴角打算去搬碗碟,“那是我来的不是时候,厂臣忙吧,我不打搅您了。”   奇怪他这样铁石心肠的人,居然觉得不领受她的好意过意不去似的。他先她一步端起碗,简直像闷酒,一仰脖子就灌了下去。   音楼在一旁眯眼看着,他颈子的线条真好看,有些男人脖子很粗壮,看上去难免呆蠢。他的不是,适中、光洁,有种不可言说的美态。   他搁下碗对她作揖,“谢娘娘的赏。”   他身在高位,是极有气势的人,音楼在他面前自发矮了一截。她拿脚挫挫地,腼腆道:“我是借花献佛,厂臣别笑话我才好。”   “娘娘这话见外了,宫里的东西,哪样算得自己的呢!”他冲高椅比了比,“娘娘请坐。”   音楼敛着袍子倚窗坐下,往他桌上看一眼,奇道:“厂臣也管着内务么?这些零碎事情都要您过目,那忙起来可没边儿了。”   他量了水倒进砚台,取墨块慢慢研磨,边磨边说:“宫里眼下乱,好歹要有个总揽的人。原先万岁爷圣躬康健,司礼监无非同内阁一道处理票拟。可现在变天了,内务衙门到底还是以帝王家的家务为重。都去办大事了,这些小事谁来经手?”言罢想起什么来,又淡声道,“昨儿王爷和我说起您往后的安排,原本是想把您送进泰陵过上三五个月的,后来还是舍不下,琢磨来琢磨去,只有请娘娘纡尊降贵,到寒舍将就些日子了。”   第13章 惊骤变   “不叫我守陵了么?”她愕然道,“叫我住到您府上?好是好,就怕给您添麻烦。”她不好意思地笑笑,“我这人总闲不住,怕招您家里人厌烦。”   肖铎低头拿笔勾兑,曼声应道:“臣府里没别人,除了做粗活的下人,就只有我一个。”   音楼哦了声,“厂臣的家人都不在京城么?”   他笔头子上顿了一下,半晌才道:“臣父母早亡,原本还有个兄弟,几年前也去了,臣如今是孑然一身。”言罢抬眼瞥她,斜斜的一缕视线飘摇过来,刚才那点哀绪似乎不见了,显出一种风流灵巧的况味来,“娘娘对臣的事很好奇?这会子宫里正忙,人多眼杂,请娘娘暂且按捺,等咱们一个屋檐下了,有的是时候亲近。”   他影影绰绰的一点浅笑映在唇角,音楼瞥他一眼,心头大跳。暗忖真是是个极难琢磨的人,刚才看他还方正齐楚,转眼又变得轻薄放恣了。越是这样才越好奇,像他这么不可一世,说得直白些,在紫禁城里只屈居皇帝之下。顶着宫监的名头,办的却是国家大事。再加上这副卖相,还有关于他和皇后的传闻……   音楼干干一笑:“随口问问罢了,也不算特别好奇。”想起福王的安排,难免有些忐忑,便正了正颜色,颇有些掏心挖肺的意思,趋前身道,“厂臣,我的命是您救的,我心里想些什么,对您也不讳言。我侥幸活下来,没想到后面会遇到这些事。依您的看法,福王殿下是势在必得的么?假托守陵,让您收留我,这是要学唐明皇啊?如果哪天对我厌烦了,还能放我走吗?”   谁见过失了宠的妃嫔能放出宫的?划个院子寂寞终老,不是所有宫眷的结局么!肖铎一哂:“娘娘,臣的话可能有些不中听,但全是为您好。殿下是娘娘命中的贵人,好好巴结着,这辈子就能安享富贵。人一生,不过短短几十年,何必计较那么多。说到底,连后世碑文上的尊号都是假的。只要活着时候痛快,呼奴使婢衣食无忧,还管那些做什么?”他站起身到书架上翻找存档,回首一顾道,“恕臣斗胆,臣请问娘娘,在家乡有心仪的人没有?”   音楼尴尬地摇头,“我父亲家教很严,十二岁以后外男一概不见,哪里来心仪的人呢!”   “既然没有,那娘娘又在纠结什么?”他缓缓踱过来,低头看她,“娘娘,识时务者为俊杰,单凭福王的身份地位,娘娘委身,绝不会吃亏的。若是娘娘害怕将来有什么不顺遂……”他莞尔一笑,迷迷滂滂,像隔着淡云的月,低声道,“有臣在,娘娘怕什么?”   音楼其实是个不善言辞的人,立场也不够坚定,被他一说,霎时又觉得很有道理。连喜欢的人都没有,还有什么可争取的?她抬头看他,他这样似笑非笑的脸总让人晕眩,忙调开视线擦桌角的水渍,纤细的痕迹,轻轻一拭就不见了。   “我现在孤身一人,家里爹娘送我进宫,父母于我的缘分就像断了一样。我没有人可以依仗,那么多的兄弟姊妹,各人过好各人的日子,谁愿意趟这浑水呢!厂臣,您既然救我,就不会中途撂手,是不是?”   他凝着眉,似乎在权衡利弊,但是很快点头,“臣答应的事,绝不会反悔。娘娘听我的安排,就能保娘娘一生荣华富贵。”   她垂下眼,灯影下的睫毛长而密。她的五官很柔和,染上一层金色,愈发显得没有锋棱。良久叹了口气,“我听您的。”又笑道,“以前也曾经想过,找个情投意合的人,能过上太平宁静的日子,现在看来是不能够了。”   他歪着头问她:“娘娘不喜欢殿下么?”   年轻的女孩子有异性示好,一点不为所动也不可能。要不是他上来就动手,她也没有那么排斥。可是都不重要了,她离了座儿,微勾着嘴角道:“我这样境况,谈不上喜不喜欢。歇的时候差不多了,我该回箦床边上去了。知道厂臣在这里,进来打个招呼找话说,您可别介怀。”说完了整了整孝帽子,复打帘退了出去。   夜色浓重,黎明前尤其黑。音楼迈出门槛望望天,月亮早没了踪影,剩下疏疏朗朗几颗星,一明一暗间,有的晃眼就不见了。   将近丹陛的时候才看见彤云,她上来搀扶她,窃窃道:“主子,我上奉天殿帮着料理去了。大行皇帝的梓宫有个朱红描金的基座,设在大殿正中间,两边偏殿里排满了大春凳,都是用来安置朝天女的。您没看见,真瘆人呵!大邺的中枢,一下子变成了义庄,到处是黑漆漆的帷幔,一层接一层,从里面出来简直打不完。”   音楼慢慢上台阶,怅然问彤云,“我没死成,家里还能有功勋吗?”   “您管那些!”彤云道,“自己活着要紧,要功勋,舅爷们不会自己去挣么?也没哪家愿意看着闺女去死的,朝天女户是有封赏,可是能维持多久谁知道。出了点差池,还不是说收回就收回!”   正议论着,后面传来一串急促的脚步声。几个内官捧着拂尘神色慌张地往月台上奔,眼看要撞到了,彤云忙搀她避让到一边,咬着牙骂:“狗才,火烧了屁股,着急奔丧么!”   她说得也没错,的确带来的不是好消息。大概是几个来谨身殿通禀,另有人去肖铎跟前传了话,音楼到殿门上的时候,肖铎从庑房里赶过来了,虽极力维持,却难掩惶骇之意,对天街上的众人拱手道:“诸位大人可得着消息了?坤宁宫的掌事刚才打发人来回我,说荣王殿下不知什么缘故,在承乾宫暴毙了。”   几十个手握朝政的大臣,得此噩耗像一群没了看护的孩子,一个个愣在那里回不过神来,自是面面相觑,却没人说一句话。还是福王上前高声呵斥:“这是什么道理?好好的,怎么说没就没了?殿下不是在皇后宫里的么,怎么深更半夜跑回承乾宫去了?”   肖铎呵腰道:“王爷息怒,臣已经派太医过去了,什么原因尚未查明。只是荣王殿下倒在贵妃箦床边,守灵的人说了些混账话,臣也不敢回禀殿下。”   福王脸色阴沉,“把人叫来,如实说。”   偏路上两个太监一遛小跑,跪在月台膝行上前,其中一个长脸太监边磕头边打摆子,抠着砖缝涕泪横流:“回王爷的话……今儿入夜就怪诞得很,殿里没风,贵妃娘娘灵前的长明灯不知怎么熄了好几回。奴婢们没办法,就让人把窗户都蒙上布,实在不成还打算找个罩子把油灯扣上……宫里人不多,都出去找家伙什了,单留奴婢一个人守灵。奴婢看案上香烧完了,就到幔子外头续香,可一回身,不知什么时候大殿下进来了,身上还穿着中衣,迷迷噔噔的样子,像是刚从寝宫出来。奴婢想上去请安……”他说着顿住了,抖得几乎发不出声来。   边上同来的太监忙推他,“侉子,你赶紧说呀!这里人多,你怕个什么!”见他大头触地,连帽子都滚了,手忙脚乱够着了展角压在他脑袋上,自己接话道,“请王爷准奴婢代奏,据侉子说,他那时候像给魇着了,要迈腿动不了窝,眼睁睁看着箦床上的贵妃娘娘起了身……娘娘是背对着他的,正好把大殿下挡住了。他还听见大殿下叫了声‘母妃’,贵妃娘娘喉头就咯咯地响……等魇散了,再看里边,大殿下就倒在那里了,脸色乌青,死状极其骇人。”   众人听完不由打了个寒战,这昏昏的天色,宫殿的檐角看上去像巨兽尖利的獠牙。大伙儿都被这个段子唬着了,音楼感觉彤云瑟缩着挨紧了她,她也觉得可怖,不是为这怪力乱神的故事,是为这被权利浸泡的人心。   音楼心里都明白了,福王昨晚为什么这样肆无忌惮,还不是早就知道江山尽在他手么!贵妃娘家是外戚,外戚不得入宫,在场的内阁官员,没有谁能为此事平反。不管信与不信,荣王已死,福王继位,已经顺理成章的事。谁敢质疑,别忘了边上还有个虎视眈眈的肖铎,只要他不吭声,乾坤也就大定了。   福王样子还是要做做的,他捶胸顿足,“怎么会有这样的事!你们都是死人么?殿下的大伴也是死人么?半夜里怎么让大殿下一个人上承乾宫呢?”又问侉子,“别抖你娘的了!你究竟有没有看真?小殓不是要裹尸的么?贵妃怎么起身?怎么能要人命?”   侉子哭嚎道:“王爷,奴婢句句是实话,小殓的确是裹了的,可娘娘从箦床上下来,身上并没有绸子。她就穿戴着大衫霞帔,离奴婢也近,奴婢能明明白白看清她背后的云霞凤文。事关皇嗣,奴婢不敢有半句假话,要是扯谎,叫奴婢即刻死了,来世跌倒水里,做个乌龟大王八。”   谁管他来世怎么样,肖铎问:“那眼下贵妃娘娘人呢?还在不在承乾宫?”   侉子说:“在,后来跌回箦床上了,横躺在那里,可手里拽了把头发,不知道是谁的。大伙儿去瞧大殿下,里外都查了,没见有缺损。给娘娘翻身,才看见她后脑勺秃了一大块,连头皮都给揭下来了。”   有人听得干呕起来,音楼转脸看肖铎,他倒是换了副泫然欲泣的表情,不无哀伤道:“诸位大人还是去过过目,毕竟大殿下是储君,再有半个时辰就要登基加冕的。出了这样稀奇古怪的事,在下如今也不知该怎么料理了。”   谁去看?没人是傻子。一个五六岁的孩子,死了就死了。乡里有这样的说法,未及弱冠就夭折的是讨债鬼,帝王家还讲究个收敛入葬,换做平民百姓家,田间地头刨个坑,连具棺材都没有,随意就埋了。更有甚者怕债没还清,轮回后再找来,拿锹在孩尸上凿两下,就像斩断了孽根,往后就不会养不住儿女了。总之没人为了个早夭的孩子和福王作对,不管荣王的死因是什么,只能怪他没有做皇帝的命。   “肖大人执掌司礼监,大殿下殁了虽叫人沉痛,可眼下要紧的是登基大典。国不可一日无君,什么事都可以往后挪,继位大宝的事一刻也耽搁不得。”首辅对福王拱手,“大邺至今两百六十余年,到了这辈儿里龙种寡存。如今大殿下一去,慕容氏便只剩殿下一脉。殿下天表奇伟、大智夙成,务请殿下主持大局,以继大邺丕绪。”   有一人打了头,后面的人自然从善如流。肖铎揖手道:“臣即刻通知三部九卿五门接旨,各宫监调动起来,两刻时间也就筹备停当了。”   就这么,皇帝人选说换就换了。音楼和彤云怔怔对视,众人正要行三跪九叩大礼,皇后披着斗篷从御道上过来,逐个看殿前诸臣。视线转到肖铎面上,愈发悲愤交加泣不成声。   第14章 怯晨钟   荣王殒命虽叫人哀痛,但新君已定,再这么哭哭啼啼,未免不成体统。   肖铎上前低声劝慰,“娘娘节哀,事情既然出了,再哭也于事无补。眼下还是以登基大典为重,娘娘请先回坤宁宫,余下的事等前朝忙过了再行商议。”   回坤宁宫?坤宁宫也不过供她暂时落脚,福王一旦即位,这浩浩紫禁城哪里是她安身立命的地方?原本邵贵妃一死,把荣王笼络过来,她的后半辈子就有了保障。可是荣王死了,死得莫名其妙,她的太后梦泡汤了,往后要寄人篱下,这突来的变故叫她承受不住。   她一把抓住肖铎,“你说,大殿下好好的怎么会暴毙?”贵妃尸变的说辞她连听都不要听,谁能在宫闱之中翻云覆雨,问他肖铎自己,他也交代不出第二个人来。看来他早就和福王结了同盟,人家必定许他更大的好处,利益当前他就把她给卖了。露水姻缘原就不在她的考量,她依仗的是他能到今天这步,全有赖于她的扶植。她如今落了难,把所有希望都托付在他身上,结果他好话说起来一箩筐,事到临头居然这么让人信不实!   她狠狠盯住他,“厂臣,大殿下的死因是不是应该好好的查验?他不是寻常人家的孩子,他是大行皇帝唯一的血脉!事情还未查明,你们怎么能心安理得的办什么登基大典?”   肖铎脸色一沉,再由她说下去,后面不定会有什么妄言出来。既然取经经过了八十难,岂能在最后功亏一篑?   “怎么会出这样的事,这个应该问娘娘自己。”他厉声道,“娘娘把大殿下留在自己宫中,却又未尽看护之责。殿下年幼,亥时一轮哭祭之后就回坤宁宫去了。臣请问娘娘,殿下寅时应该正是沉沉好眠的时候,怎么会自己一个人进了承乾宫?既然两宫这么多人都没发现殿下行踪,臣说句老生常谈的话,这是命里定的,贵妃娘娘舍不得留殿下一人,到底还是要带殿下同行。娘娘这里哀恸无益,没的伤了自己的身子。臣已经命人打造小棺椁,无论如何先殓葬要紧。眼下江山无主,多少人正巴望着新帝继位,带领朝臣们再开创出一个盛世来。还是不要为这等小事烦扰,先以大局为重吧!”   他从来没有这样和她说过话,皇后惊愕地望着他,这还是在她面前俯首帖耳的肖铎吗?果然大势已去,他有了新主子,再也不用对她奴颜婢膝了。   福王却道:“娘娘言之有理,大殿下死因未明,这会子匆匆拥本王,实在不是个好时机。我瞧还是缓一缓,说句掏心窝子的话,这样大的责任突然压在我肩头,我也没有做好准备。就依娘娘所言,先把大殿下这头料理好,往后再择贤明之君,也就是了。”   这话一出众人骇然,纷纷表示事有轻重缓急,目下没有比拥立新君更要紧的了。荣王的事不是不办,而是缓办,其实大家心里都知道,这事查不出端倪来,就算有点苗头也早就给掐灭了。办案子是谁的拿手好戏?还不是东厂么!既然东厂的厂公都把想法说明了,皇后一个妇道人家,哪里能够扭转乾坤!   “娘娘听臣一句劝,还是回宫去吧!诸臣工眼下有要事要办,娘娘且放宽心,回头微臣自然查个水落石出,还大殿下公道。”肖铎转身吩咐闫荪琅,“贵妃娘娘搁在外头太危险了,难保不会再出岔子。赶紧叫人大殓,把棺盖钉实了,大家图个心安。”   皇后伶仃站在那里,知道自己不能再说什么了。他可以轻而易举杀了贵妃,要她的命定然也不费吹灰之力。她闹,闹到最后又怎么样?荣王死了,她横竖是做不成太后了。还是认了吧,别一个不慎惹毛了那些人,过两天入殓的就该是她了。   她垮下肩,用力闭了闭酸涩的眼。该说什么?说恭喜福王么?只怕会被当作嘲讽,反倒不讨巧。她扶住自己的额,转身时踉跄了一下,幸得那死而复生的小才人相扶,她在边上温婉道:“臣妾送娘娘回宫吧!”   皇后不置可否,让她搀着,缓步下了谨身殿的丹陛。   往东方看,天边有一丝微芒,快要日出了,穹隆隐约泛出蟹壳青来。皇后步履沉重,缀了麻布的鞋头每挪动一步,就从襕裙底下透出尖尖的一点。音楼觑她,她脸上表情木木的,简直是看破红尘的死寂。她赔着小心,轻声道:“娘娘不舒服么?臣妾叫人传太医来,给娘娘开副安神的药,娘娘用了踏实睡一觉,醒过来什么都好了。”   皇后极慢地摇头,“好不了了……”又转过脸来看她,“端妃,你是蹈过义的人,哀家问你,死的时候痛苦么?”   痛不痛苦,其实她已经记不起来了。脑袋伸进绳圈里,底下的木床一抽,就像进入了一个新世界,上不来气,白茫茫,空无一物。要死不过一眨眼的功夫,真要是那时候死了,过去就过去了,也觉得没什么了不得。   不过皇后打听这个干什么?别不是想不开也打算悬梁吧!音楼唯恐她做傻事,绞尽脑汁把感受描述得可怕详尽,“娘娘,死过一回的人绝不想死第二回,为什么呢?就是因为这个过程太痛苦。脚底下悬空了,人就像块腊肉似的挂在那里,感觉魂魄脱离了躯壳,头发一根根地竖起来,眼珠子突出,几乎要从眼眶子里蹦出去。想透气,可是续不上,肺里生疼生疼。舌头从嘴里伸出来,不是因为别的,就是绳圈给勒的。您吃过鸭舌么?鸭舌底下有根软骨,人舌头下没有。本来就是肥糯糯的一团,嘴闭不上,只好吐出来。我以前听人说,上吊死的人来世口齿不清。上辈子舌头缩不回去,下辈子就是个大舌头。”   皇后古怪地瞥她,“那你怎么没死?”   音楼噎了下,总不能告诉她自己是有人相救,想了想道:“臣妾也不知道,可能是阳寿未尽,阎王爷不肯收我吧!”   她哦了声,“那你命真够大的!可是福焉祸焉,谁又说得清呢!或者死了倒好了,没死得在陵地里点灯熬油,耗得油尽灯枯,一辈子也就到头了。”   音楼道:“娘娘最是福泽绵长的人,不像我们似的。不管将来谁登基,娘娘偏安一隅仔细做养身子,其实还有很多东西可以打发时间。斗斗促织啦,养养鸟儿啦,做个富贵闲人,也没什么不好。”   皇后有些自暴自弃,她从嫁给大行皇帝起就一直掌权,不管后来的邵贵妃有多受宠,后宫的宫务也一直是她一个人说了算。现在冷不丁把大权都收走了,她心里发空,虚浮着,不能脚踏实地。这种孤魂野鬼似的迷惘,怎么是个胸无大志的小小妃嫔能够体会的!她长长叹息,“我只是难过,一把日日雕琢的利剑临阵倒戈,你知道这种滋味么?”说罢苦笑着摇头,“你不懂,最好永远都不懂……我问你,贵妃尸变,这个说法你信么?”   音楼不是傻子,有些话不能说,即便肚子里都明白,嘴上也一定要守紧。傻乎乎的人活得长,太通透了像玉,一个不留神就磕碎了。她装模作样打个寒噤:“我没进宫前也听乡里人说起过这种事,比方说儿女哭祭,眼泪千万不能落在亡人身上,闹得不好就要成僵尸的。等几年后出棺先喝亲人的血,喝了就能成精了,道士管那个叫旱魃。所以贵妃娘娘惊尸,也不是不可能。灵堂里有属相冲克的是大忌,好些人不忌讳,其实还是有些说头的。”   皇后白她一眼,没甚兴致听她说这么神神叨叨的事。原本是想排解心中忧闷,至少找个能附和她的人,结果这是块迂腐的烂木头,说什么都信,整天疑神疑鬼,一看就是难成大器的榆木疙瘩。   皇后不耐烦她,却也不打发她,一步一步朝坤宁宫走。她是小脚,在音楼看来像羊蹄,不能稳稳当当落地,真正弱柳扶风模样。她怕她跌着,愈发尽心地搀扶她。   皇后发现她两只手一道上来了,知道她没伺候过人,闲闲问她,“你没有缠足?”   她应个是,“臣妾是鲜卑人,鲜卑人没有裹脚的习惯。先祖是马背上颠腾出来的,女子也不像汉人小姐尊养在高阁,万一要骑马,缠了足行动不方便。”   皇后似乎有些惆怅,“说起来,这会儿我也该放足了。一辈子站在枯死的断肢上,想来也甚锥心。”   音楼明白,要取悦的人不在了,就没有必要再这么拘束自己了。她想皇后一定很难过,肖铎和她不是颇有渊源吗,到了紧要关头没有站在她这边,女人总归是女人,谁都靠不住,晚景恐怕凄凉。   她们没再说话,她把皇后送回宫,途径乾清宫的时候皇后还流连了好一阵。毕竟男人去了,哪怕他活着不爱她,人在那里也是个念想。音楼这方面确实少根筋,她完全没有意识到她们共有一个丈夫,她连一点悲伤的情怀都没有。唯一让她伤感的是福王要登基做皇帝了,自己是盘中餐,用来满足他挑战禁忌的独特嗜好。   安顿好皇后,跨出景和门的时候天色微明,夹道里人少,红墙那边就是承乾宫。不管守灵的太监是不是胡编乱造,现在回想起来背上也泼水似的汗毛林立。   拉着彤云快步往前,上了天街有点迷糊,定了会儿神再过内右门,到谨身殿基座下正遇上皇帝梓宫往奉天殿运送。皇帝的丧仪用四棺两椁,最外面那层为金丝楠木,描金雕仙人走兽,大得惊人。太监们挪动起来要一百零八抬,前后像出游时的法驾,捧宝瓶架神幡,没有一丝马虎。   谨身殿和奉天殿在一条中轴线上,相距不算远,但是因为棺椁太沉重,仪式又多,奉安入梓就花了三刻钟时间。等所有事都办妥,就到了新帝颁诏即位那一环。   福王加了旒冠,穿明黄衮服,佩大带大绶,蔽膝上绣行龙下绣三火,傲然立在丹樨之上受文武百官朝拜。   旭日缓缓东升,照亮两边的日晷和嘉量。奉天殿送走元贞皇帝,又迎来了新的君主。慕容高巩改元太初,是为明治皇帝。   第15章 无留意   本来停灵二十七日,到最后减半,借着贵妃作怪的名头,连着大行皇帝也没死安稳,停了十三天就匆匆发送了。福王这招是一箭双雕的赚钱买卖,人舍得下脸,什么事都干得干净利落。音楼甚至觉得大行皇帝死得蹊跷,没准就是他们下的毒手。   人心险恶,她靠着车围子想,这么个动荡的年代,一切都靠熬。好在她耐摔打,生命力也顽强。小时候腊月里掉进沟渠都没死,她娘当时就说她有九条命,往后就算遇着点什么事儿,也一定能挺过去。   送葬队伍浩浩荡荡绵延三四里远,她就在其中一辆青幄车上。她如今是未亡人,跟随一干侥幸没殉葬的嫔妃们,一块儿上泰陵守陵清修。别人哀哀戚戚,她倒没什么,挑帘往外看,风和日丽。陵寝关乎国运,选的都是风水宝地,那里山明水秀,景致比起宫里好太多了。   行行复行行,镶钉木轱辘在黄土陇上留下蜿蜒的车辙,耗费整一天,终于抵达了泰陵。很多人觉得墓地是阴森诡秘的,其实帝王陵寝真不是这样。宫妃们进泰陵已经是日暮时分,晚霞里看见殿宇林立,都是高规格的庑殿顶。大宫门檐下描着和玺彩画,顶上有龙凤藻井,比她住的乾西二所还气派些。   音楼跟在守陵太监身后上了神道,两侧石像生伫立,足有两人多高。她手搭凉棚往远处看,山势绵延,空气里隐约带着烧化纸钱的味道,被山风一吹也就散了。她问那太监,“这里也按时下钥吗?”   老太监佝偻着腰道:“回娘娘话,陵地不像宫里,没有下钥的说法儿。您瞧外面就一堵高墙,人都圈在里头了,娘娘们又是奉旨进陵,都是受人敬重的,难不成还在门上加锁么?”他一笑,一口大黄牙,“不能够,上头没这示下,咱们底下伺候的也知道娘娘们的难处。横竖这么大的地方,心里烦闷了各处散散,也是个排解的方儿。”   门上不下钥,心早就上了枷,锁不锁都一样了。守陵有二十多人,各带一个贴身丫头,进了园子面对满世界松柏直愣神。太监又道:“娘娘们先安置,回头奴婢再把陵里的规矩和娘娘们交代交代。就跟和尚每日里有课业一样,咱们这儿也定时候诵经礼佛。用膳呢,有专门的局子伺候。要是菜色不合胃口,娘娘们自个儿可以开小厨房,点上两个厨子,另叫他们置办饭食。”   音楼和彤云对视,摸了摸不甚鼓胀的荷包,音楼愁眉苦脸,“彤云,你说守陵有月钱么?”   彤云两眼望天,“奴婢觉得……应该有吧!”   “过会子打听打听,问明白了好。”她喃喃道,“我们老家做姑子每月还发头油钱呢!”   彤云愕然,“浙江果然是个人杰地灵的好地方啊!秃瓢儿还发头油钱,好些和尚脑门儿锃亮,敢情也抹桂花油。”   她们分到的屋子在二排的第二间,这辈子和二结下了不解之缘。还好坐北朝南,屋里摆设是新换的,有桌有椅有梳妆台。幔子不像宫里那么花团锦簇,一色褚黄的,就是庙墙的那种颜色。落地罩里间摆个大蒲团,案上神龛里供一尊观音,耷拉着眼皮,竖着三根手指头,摆出婉媚端庄的姿势。   陵地里管事的叫高从,三十来岁年纪,净了身不长胡子,头光面滑的,看着显年轻。他分派人送铺盖进来,音楼趁机叫住了他,“我问你,这里的宫监归不归司礼监管?”   高从应了个是,“不论行宫、山庄、还是新苑,里里外外都由司礼监掌管,老祖宗怎么想起来打听这个?”   不打听不行啊!她四下看看,吸了口凉气,“山里入夜冷么?”   “冷啊。”高从镶着袖子说,“这会儿还能将就,到了后半夜比城里凉得多。不过夏天爽快,树多阴凉,连扇子都用不着,老祖宗待上一阵子就知道了。”   音楼转过脸看看彤云,又对高从道:“你想法儿给我弄个熏笼来,我身上有病症,受不得寒。”怕他开口提钱,忙板着脸道,“要是上头不许,请你替我带口信儿给你们督主,他知道我在这儿受冻,必定不会坐视不理。”   这位端太妃原本在殉葬的名单里,弄了一出起死回生的戏码,陵里的人早就知道了。眼下提肖铎,似乎两下里颇有交情的意思,这么的倒要掂量掂量了。高从略顿了下,拱肩塌腰献媚一笑,“老祖宗和咱们督主……”   她虚张声势,眼一横,“别问,过两天你就知道了。”   这么副二五八万的拽样儿真把人蒙住了,高从的身子又低下去半截,脑子里蹦出“对食”两个字来。这一惊立马醒了神儿,赶紧道是,“老祖宗稍待片刻,奴婢这就吩咐猴崽子们筹备。”一面说,一面却行退了出去。   彤云摇摇头,“主子,您预备打着肖掌印的名号坑蒙拐骗么?”   音楼扶了扶孝髻①,“人在矮檐下不打紧,要紧一宗儿懂得变通。你瞧瞧,这么的可受用多了。没银子就周转人情,多好!”   “欠一屁股债,您不怕人找上门来啊?”   她做出个地痞样,往圈椅里一坐,拔了个挖耳勺掏耳朵,瓮声道:“你没听过虱多不痒这句话啊?欠都欠了,要命一条,还能把我怎么样?”   彤云唉声叹气,“您不知道,欠钱还有还清的时候,欠了人情就得牵制一辈子。不过不打紧,只要福王殿下……不对,这会儿该叫万岁爷了。只要万岁爷没忘了您,这点子烂账算什么!”她把包袱打开,闷头嘀咕,“其实叫您来守陵是多此一举,留在宫里也不碍的。兜个大圈子,费那些心神,结果还不是一样!”   音楼深谙此道,“你不懂,做了皇帝更要仔细。尤其屁股还没坐热,多少双眼睛盯着呢,行动反倒有顾忌。守陵的人出宫有好几层检点,瞒报是不能的,只有等入了陵再想办法。”   “那您说肖掌印什么时候来接您?不是说让您到他府上暂住吗?我估摸少作少也得住上好几个月。”彤云瑟缩了一下,“我老觉得太监那地方少了一块,办起事来都是歪门邪道,摸不着他们的谱。主子您可得小心着点儿,我瞧肖掌印看您的眼神不大对劲,别不是真想打您的主意吧!”   眼神?音楼仔细回忆了下,那双眼睛是挺含情,不过对谁都差不多。她无奈打量彤云,“从他眼里还能看出东西来,你别不是想女婿了吧?琢磨谁也别琢磨他,别忘了他是个太监!”   彤云讪讪闭上了嘴,其实她们主子不知道,去势不是全割,有的人去不尽,那地方还是有用的。要是真顶用多好!她突然发现这个假设成立的可能性非常大,既然皇后和他能暗通款曲,没准儿他就是个假太监!   “主子!”她拉住音楼,“您说肖掌印会不会就损耗了那么一丁点?”   “什么损耗一丁点?”音楼弯腰铺被子,把手摷进被窝里,这地方没人给熏被子,所到之处煞凉。   彤云象征性地比了比,“就是切掉一点儿,用还能用。”   音楼没把她的话当回事,“瞎琢磨什么呢!太监每年秋分都在黄化门验身子,你不知道啊?”   彤云嘟囔着,“那是底下没出息的小太监才剥光了让人验,肖铎是什么人?这世上还有人敢验他?到黄化门喝茶应卯就不错了,他要是不愿意去,还让皇帝给他下圣旨啊?”   音楼木蹬蹬站了会儿,奇道:“就算是假太监,又怎么的?”   彤云给回了个倒噎气儿,她也就是好奇,那肖铎是太监里的传奇人物,生得又标致体面,总觉得他要是个真太监,实在暴殄天物。   音楼没她那么多的闲心想那些,她光知道感慨自己的境遇,成为武则天不大可能,要想像杨贵妃一样宠冠六宫姿色又不够,真是个不上不下的尴尬位置。但愿明治皇帝御极后身边美女如云,想不起来她,这事儿就过去了。   不过她还是眼巴巴盼着肖铎来接她,泰陵虽然不像宫里守备森严,外面那堵墙却也不好逾越。如果能跟着他离开这里,将来没人记得她了,也许还能回浙江去呢!   可是等了好几天,肖铎还是没有派人来。   音楼从一位老太妃那里得来几颗木棉花的种子,把屋里磕了一个角的花觚拿来盛土,唉声叹气对彤云道:“我昨儿夜里没睡着,想了很久,要逃出去其实也不难,咱们翻不了墙就掏狗洞,大丈夫能屈能伸嘛!”她看看手里的铲子,泄了气,随手撂在了一边,“可是逃出去了怎么办呢?咱们就那几两银子,吃两碗热干面兴许还够。再说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守陵的太妃不见了,家里少不得连坐。”   “可不是!”彤云往瓶里添了点水,垂着眼道,“趁早别想那些没用的,除非您不拿家里人的性命当回事儿了。咱们再等等,没准儿过两天肖掌印就打发人来啦。”   等是最痛苦的事儿,可除了等也没别的办法。不过静下心来,她仗着肖铎的排头,日子倒也过得。每天诵经礼佛,剩下的时间还能串串门子。   天气转暖,自己是没觉得,草丛里的虫蝥却开声儿了,长短相接,鸣得抑扬顿挫。音楼喜欢在傍晚时分到处转转,帝后的陵寝有人打点,宝顶前后连一片枯叶都看不见。妃嫔的墓园较为偏僻,那些小小的坟茔簇拥在一起,有时长了草,也不见有谁来清理。她从神道下来,每常远兜远转过去看看,静静站一阵子,心里不觉得害怕,只感到悲哀。   也没数时候,大概过了有十来日,某一天从隆恩殿后穿行,远远看见高从陪着一个人从七孔桥上过来。那人穿皂纱团领常服,腰上束玉带,身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音楼无法形容当时的心情了,简直像拨云见日,一道光照进她心里来。   她抚掌对彤云笑,“瞧瞧,咱们的救星来了!”   第16章 墙外道   高从哪里知道他们那些根底,他满以为那位精刮的端太妃是肖铎的对食,见他们督主来了一心想着邀功,见缝插针地描述音楼在泰陵受到的高等待遇。   肖铎问:“娘娘这阵子好不好?”   高从觉得证据更确凿了,要不怎么不问别人光问她?他笑得花一样,点头哈腰道:“都好,督主不必忧心。娘娘是奴婢见过的最看得开的人,好几位同来的太妃头几天连饭都吃不下,娘娘不是的,她要吃要喝,一点儿没亏待自己。奴婢就想啊,这样的人天生命好,果不其然,后来打听着了,有督主护佑着,娘娘可不是不幸中的万幸么!”   肖铎一哂,“你怎么知道她有我护佑着?”   “您今儿来不是为了端太妃?”高从笑道,“要没有娘娘亲口示下,奴婢们也不敢胡猜。娘娘说了,她和您有交情,她要的东西都记在您账上……嘿嘿,奴婢们自不敢问您讨要那些小钱儿,不过知道娘娘手头上不方便,特意的对她老人家多多拂照,到底念着督主对奴婢的恩典。想当初奴婢快给赵无量打死了,还是督主发话饶了奴婢小命,让奴婢到泰陵来管事,奴婢如今活得这么滋润,全有赖督主的恩典。督主在城里要什么有什么,奴婢没处回报督主,如今太妃在跟前儿,奴婢必定剪干净指甲小心托着,孝敬太妃就是孝敬督主,奴婢都知道的。”   肖铎觉得奇怪,什么时候和她交情好到那种程度,还仗着他的名头赊上了账?他道:“太妃这么说的?全记在我头上?”   “可不!”高从颠颠儿道,“您瞧太妃和你一点儿不见外,奴婢们瞧在眼里,更不敢怠慢了。”   他撇嘴一笑,这人倒会顺杆儿爬,见过几回面全是有求于他,搭理搭理她就插着鸡毛当令箭,在这些太监面前吆五喝六,弄得人家真以为是那么回事了。她大概不知道,但凡和太监走得近的,到了别人眼里口里,无非就是那种关系。她倒一点儿不在意,这么看得开的也少见。   他懒得多费口舌,既然她都不在意,自己是个男人家,还计较那些么!因道:“伙房那头的亏空不能让你背,她欠的那些帐,回头我叫人给你送来。”   那钱原本就在度外的,能收回来最好,收不回来也无所谓。高从搓手道,“督主您忒揪细了,那么点子钱算什么!奴婢小气出了名儿不假,可也分得清什么时候该算计,什么时候该做人。您别介,别放在心上,奴婢能出一把力,是奴婢对您的一片心意。您再使人送回来,那不是打奴婢的脸么!”   肖铎笑了笑,舒展的眉眼,全然不像在宫里的时候那样紧绷着。他环顾晚霞里的山色,人在此间,多少不称意都淡了。现在看来,要是能长长久久遁世,其实也是造化。他叹了口气,对别人来说也许可行,他这里却难撂手。有句大白话,叫上贼船容易下贼船难,既然一只脚迈进来了,再想全身而退是不能够了。   高从边引他下七拱桥边觑他脸色,“先头大约是奴婢猜错了,那今儿督主驾临是有旁的差遣?”   他唔了声,“没猜错,确实是为端太妃的事来。”   才说完就看见铜炉鼎边上站了个人,穿麻裙对襟衣,落日余晖从背后照过来,脸孔背着光,身型轮廓却有种娇脆的美。离得远,并不确定是否对上视线,然而有种异样的感觉激灵灵滑过心头,像老熟人,真如她说的那样交情很深似的。   她快步赶上来,笑靥如花,“肖厂臣,你来了?”   他低头看她,带着平常一贯的神情,既近且远地微笑,“娘娘是在等微臣?”   的确在等,不过不大好意思直接承认罢了。她打着哈哈转过头看风景,“没有,我和彤云天天傍晚会出来溜达,消消食嘛!正巧遇见您,过来和您打个招呼。”   他认真想了想,“是吃得太多了,所以要消食?”   音楼噎了下,看彤云,她也被雷劈了似的。看来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她在尚膳监横行了两天,这事被一状告到肖厂公跟前去了。   正在她憋得脸红脖子粗的时候他倒又笑了,“不过吃得多好,我喜欢胖些的女人,胖些看着有精气神。瘦得麻杆一样,一身骨头炖汤都没油花儿,也没意思。”他舔唇看她,“娘娘不是和臣交好么,臣不嫌你胃口大,臣这里管饱。”   音楼脸上一红,她知道自己作威作福的底细被戳穿了,让人家调侃两句是活该。但他这么撩拨人可不厚道,什么胖啊瘦的,忘了自己是太监么?还是像彤云说的那样,净茬没收拾干净,那地方顺风长,它又茂盛起来了?   既然都说管饱了,十有八/九是来接她的,不过存心摆上一道罢了。她笑得很含蓄,“那往后就有赖厂臣了。”   他扬眉揖手,“寒舍没别样拿得出手的,就是厨子好。当初选进府的时候打听过,据说是江浙人,做的菜也定合娘娘胃口。”又偏过脸吩咐彤云,“你去给娘娘收拾细软,车已经在大宫门上等着了。”   她们穷得叮当响,细软是没什么,不过有几件换洗衣裳要打包带走。彤云响亮地嗳了声,撒腿就跑了。   高从在边上愣神,“督主这是来接娘娘的?”   他嗯了声,“接她到我府上……怎么?不成么?”   谁敢说不成?只要他愿意,泰陵里的全接走也没人敢置喙。看来对食的名号是坐实了,督主就是督主啊,果然和别人不同。别人带出宫还得偷偷摸摸,他倒好,正大光明接到府上过日子去了。不过也得留神别被弹劾,偷走一个太妃,闹出去可不是好玩的。捅到皇上跟前,只怕谁都护不住。   “奴婢这里断没有二话。”高从道,斜眼瞄了瞄端太妃,“督主出面,什么事不成就?嘿嘿,那您二位聊着,奴婢帮着彤云打点去了。”   人都走了,就剩音楼和肖铎面对面站着。夕阳渐渐沉下去了,唯余漫天怒云,像一蓬火,映红他的脸。   她歪着脑袋打量他,他在宫里耀武扬威,到哪儿身后都跟着一大堆。今儿却不同,他是独个儿来,有时候声势是人捧人哄抬出来的,宫中行走锦衣华服,到陵地里来穿皂衣,但是襟袖上那时隐时现的掐金流云纹,也足叫人感叹他这人活得多精细了。   “厂臣,我到您府上,会不会叫您为难?我琢磨过,您人缘不好,万一有谁在殿上给您小鞋穿,拿我出陵说事儿,到时候皇上不能交底,势必叫您担待着,那怎么好呢!”她蹙眉道,“您树大招风,我怕您吃暗亏。”   他以为她糊涂,没想到看得却很透彻。他嗟叹,“娘娘对臣有这份心,臣为您受点冤枉气也心甘情愿。这事原不宜张扬,泰陵里出去人,外头是不会知道的。退一步说,就算走漏了风声也不打紧,您不是说我人缘不好么!人最忌讳干什么都半拉,要么人人敬仰,要么人人得而诛之。索性恶名在外的,想得罪反倒要反复掂量,是不是这个理儿?”   她点点头,“我知道,俗话说宁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么!”   他干咳一声,“娘娘诗礼人家出身,果然一肚子才学!”   她拱拱手,“不敢当,说得糙了点,然话不同而理同,我怕圣上欠考虑,带累了厂臣。”   她咧嘴笑,别看她一身重孝,年轻女孩儿脸上那份明朗火炽的神采怎么掩都掩不住。柔艳的红唇衬着细细的糯米银牙,他突然有了全新的发现,一种感觉破冰似的丝丝缕缕蔓延开,像领口的宝相花,勾绕缠绵,叫人心悸。   蓦地头皮一凛,似乎是哪里出了错。他慌忙转过脸看宫掖方向,转眼又是寻常模样,只道:“娘娘别担心臣,臣若是这点事都办不好,也不能在东厂的位置上坐那么久了。”   确实是操心的多了点,她诺诺道是,“您的手段我知道,不过明目张胆总归欠缺,还是得编个幌子打打掩护。厂臣说我扮什么好?扮丫头?扮小厮?要不扮个马童也成啊!”她来了兴致,“我上东厂伺候您笔墨吧!”   他知道她打什么主意,耐着性子轻笑,“要委屈娘娘,进臣府里以族亲的名义,这样不至于叫人起疑。另外娘娘的行动,恐怕也不能太过随意。臣受皇命,不得不谨慎行事。娘娘是善性人儿,不会不体谅臣的苦衷吧!”   她有些失望,但仍旧笑着应承,“我省得,不会给厂臣添麻烦的。既然是族亲,那您管我叫娘娘就不对了,您还是叫我的名字吧!”又追着问他,“厂臣有小字没有?我在闺中有个小字叫濯缨,后来进了宫,就没那么多讲究了。”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濯缨……他放在舌尖斟酌,像含了糖,又舍不得压在腮帮子底下,有点不知如何是好。   到底没应她的话,甬道那头的彤云过来了,他伸手接过包袱,对音楼微躬了躬身,“请娘娘移驾。”   这么一来主仆两个都茫茫然,估摸他的意思是没打算带上彤云,那哪儿成!音楼紧紧挽住彤云,“咱们俩不能分开。”   他回身一顾,有点无奈,“娘娘,您要全身而退,必然有个人要接替您,彤云留下最合适,也是她忠心报主的好机会。”   音楼是个重情义的人,其实换句话说心眼儿实,她不会想到自己先出去,回头再来搭救彤云。她只知道要走一起走,要留一起留。虽然彤云是她进宫后才拨到她身边的,说话不太着调爱呲达她,可是朝夕相处,感情已经在嘴皮子上磨得很深厚了。   “这算什么?我们乡里有传闻,比方溺水死的要找替死鬼才能投胎转世,您是想让我学那个么?”她不甚痛快地拉着脸,“彤云不能留下,厂臣不带上她,那我也不走了,您看着办吧!”   彤云闻言大为感动,眼泪汪汪地揪住她的手,“主子,您真是关老爷转世!”   她说:“关老爷和我住街坊,我义薄云天你今儿才知道?你放心,我到哪儿你就到哪儿。你不是说要仗着我的排头耍威风呢吗,我把你撇下了,你威风给谁看?”   肖铎脸上喜怒难辨,他静静听那主仆俩你来我往,觉得这两人恐怕是不好分的。也没见过这种相处的模式,谁也没把谁的身份当回事,倒比大难临头各自飞的夫妻还真切些。   “罢了,娘娘既然撒不开手,带着也就带着了。只不过臣告诫娘娘,牵挂得越多,弱点也就越多。”   音楼大喜,尚且体会不到他说的那些,忙扯过彤云努嘴,“还不快谢谢督主!嗳,我早说督主是好人,看看,果不其然啊!这份心田,叫人怎么感激好呢!”   他不听她絮叨,也没受彤云的参拜,只管转过身在前面引路。   山里入夜起了薄薄一层雾,偶有岚风吹过,他袍角翩翩,隐约带起若有似无的一缕瑞脑香气,那么漫不经心又充满目的性,因为矛盾,渐渐显得有人情味起来。   第17章 苦难双   大宫门在两山之间,从七拱桥下去还有一截神道,步行一刻钟方才抵达。   彤云搀着音楼踏出门槛,汉白玉台阶下停了一辆黑漆平头车,车楣上挑一盏灯,因为地势比较低,离得有点远,在漆黑的夜里光线模糊,只看见车前有一个穿青衣戴襆头的人静待着。想来肖铎是怕声张了,所以唯带一个驾辕的长随。   他挑灯前行,回头低声叮嘱,“台阶高,仔细脚下。”   音楼提裙跟在他身后,毕竟往常侍候过人的,也不是自顾自走。身子偏过一些,虽不来搀扶,却也小心翼翼看顾。待到了车前替她打帘,和声道:“娘娘身上戴孝,未免叫人侧目。臣在车里替您准备了衣帽,娘娘换上好行走。”   音楼道了谢登车,车里宽敞,借着檐头的灯看,座上整整齐齐摆着一身衣裳,蜜合色遍地金褙子,底下一条青金马面裙。彤云伺候她换好了穿戴,又来拆她头上孝髻,因为黄杨木簪子别得太紧,两手拆得直打颤,不住嘴嘀咕着:“这晦气的行头,总算能够卸下来了。咱们到了外头不和宫里的事沾边,能松快一天是一天。主子您才进宫一个月,我足有八年没离开紫禁城了。我是七岁应选的宫女,起先在尚宫局困着,因为人不伶俐,跟在人屁股后头干了两年洒扫。后来分派主子,东一个西一个,前前后后服侍了十来位。我和您说,好些主儿是我看着一路走过来的,封了贵人封了嫔,可没一个待见我,让我做掌灯的差事,连夜添灯油。我以为这辈子就是困在永巷的命,没曾想遇见了您,还有这福气跟您出宫走走,真是时来运转。等以后您发迹了,千万别像她们似的,奴婢如今一颗心都在您身上啦!”   音楼现在人挺放松,也有闲心打趣她,“她们不待见你是你鬼见愁,也不能全怪她们,谁让你是个碎嘴子!不过你运道不错,跟了主子我,不说将来发迹,横竖饿不着。你没听见肖厂臣说么,他那儿管饱啊!”   彤云感叹万千:“肖掌印一定很有钱!”   这么点人生理想,只限于饿不着,其实也不用心寒,宫掖里本来就是这么回事。邺宫建成时面积并不大,后来迁都,才造了这么一所煌煌的紫禁城。地方广了,所需的人手也多起来,每三年一次征选宫女,只进不出,日久年深便堆积壅塞了。到眼下算算,阖宫几万的宫人,一个顾及不到就听见哪殿哪所又饿死了人。当然妃嫔宫里是不会出现这种情况的,那里永远是一片晏晏笙歌的气象,哪里会被那些饿殍的骇人消息沾染到!也只有她们这些塔底的人,才会为了生计发愁。   两个人在车里都施排好了,彤云爬过来在她身边倚着,悄声道:“主子,咱们什么时候再回宫去?”   音楼茫茫看着车顶,“怎么?刚出来又想回去?”   她说不是,“咱们要好好算计算计,如果回了宫,皇上怎么安排您。”她在她耳边说,咻咻的鼻息喷在她耳廓上,“如果一定要回去,您只能顶着太妃的名头留在寿安宫么?到时候可不是和关老爷住街坊了,是和荣安皇后。”见她还是一脸迷茫,越性儿说得透彻些,“您说后宫谁的权力最大?”   音楼琢磨了下,“皇上。”   “皇上管着前朝,后宫是家务事,他老人家除了及时行乐,吃喝拉撒的事儿未必上心。”   “那就是皇后。”她觉得非帝即后,这下子总靠谱了,“国也同家,皇后母仪天下,是内当家。”   彤云慢慢点头,“话虽如此,但是皇后也分人,有人干得风生水起,有人干得灰头土脸。”看她还是稀里糊涂的,最后终于不耐烦和她兜圈子了,她这人一时清醒一时糊涂,你说她笨,要紧时候来得聪明;要说她聪明,举例子三句不离“我们乡里”,太长远的东西考虑起来唯恐费神,一心只看脚前这一小块地皮。她手卷喇叭和她咬耳朵,“奴婢这么跟您说,横竖您要跟着皇上的,咱们何不挣个体体面面的头衔?庶母儿媳妇,庙里转一圈就跟镀了金似的,回来没有不另外晋封的。您好好巴结着外头那位,以前荣安皇后掌事,肖掌印靠她起家不能对她怎么样,如今他根基稳固了,新皇后都少不得看他三分脸色。您使出浑身解数抱紧他的腿,要是叫他对您另眼相看了,宫里就没人敢欺负咱们。日后别说吃香的喝辣的,就是横着走,也没人能拿您怎么样。您想想,大伙儿一块吃席面,分派螃蟹的时候您的蟹盖儿比人家大一圈,您心里痛快不痛快?”   音楼本来是个无可无不可的散漫人,但是这种实质性的对比放在眼前,也能知道彤云的话是金玉良言。她点头不迭,“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可我会的东西不多。做菜不行,我只会吃。诗词歌赋倒略懂些儿,不过人家是干实事的人,不一定有那闲工夫对月吟诗。要不推牌九?我在闺里和人取乐,每回都大杀八方,牌技还算了得。”   彤云忍不住扶额,“您还有别的长处没有?除了赌钱掷骰子,就没有一点和妇德妇功沾边的么?”   她讷讷道:“绣花裁衣裳我也会,可那个费功夫,袖口领口三镶三滚,再加上膝澜行蟒,那要弄到多早晚?”   确实,太费时候,别等进宫还没能把东西送出去,那所有的努力都打水漂了。彤云这会儿也不知道怎么和她说,其实早年宦官管束还很严,到了近几朝因为司礼监、御马监的权力越来越大,太监们行事也日渐跋扈,外面甚至有宫监抢人/妻女的事发生。真像别人那样舍得下脸,两头都不放松,才是稳当的保障……罢了,毕竟是底下人,调嗦着主子往邪路上走未免不像话。横竖车到山前必有路,倚仗也是互相的,单靠讨好毕竟不成事。   泰陵离城三十里,夜路难行,走得也慢。车轮在黄土垄道上辘辘前行,间或遇见石砺便老大的一个颠簸。音楼坐不住,拧过身子开窗往外看,皓月当空,肖铎策马走在前头,马背上的身形劲松一样。她倚窗看了一阵,再隔许久回想起来,赏心悦目之余也另有彷徨在心头。   “厂臣,”她唤他,声音低低的,唯恐四周沉寂,太唐突破坏了那份宁静,“今晚咱们赶得及进城么?”   肖铎拉了马缰放缓一些,和她车身齐头并进,略矮了矮身子好看见她的脸,复四下探看,淡声道:“照现在的行程,天亮前进城不成问题。只是劳累娘娘,夜路不像白天,走起来费时费力些。娘娘乏累了就打个盹儿,估摸着两三个时辰便到了。”   “明儿一早你还进宫么?一夜不睡,太辛苦你了。”   他眉眼恍惚,也看不清是什么神色,只说:“不辛苦,臣是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万岁爷近日军机事物忙,尚且没有时间顾及娘娘,请娘娘稍安勿躁,在臣府里安生荣养。臣料着也就是两三个月的事,等得着时机在皇上面前提一提,娘娘进宫也就在转眼之间。”   她不想进宫,嗫嚅了下,终究没能出口。   他匆匆在她脸上一瞥,月光淡淡笼着那精巧的五官,刚才的话没有在她心里留下什么痕迹。对于进宫她似乎并不期盼,他试探道:“娘娘有心事,不妨和臣说说,臣能尽绵力的,替娘娘周全也就是了。”   她笑着摇头,“厂臣帮我好几回,这趟又要在府上叨扰,我心里过意不去,怎么好再给您添麻烦。进宫的事原本就没有什么疑议的,但是平心而论,似乎也不那么着急。厂臣不必在万岁爷面前进言,我想……”她皱着眉略沉吟了下,“如果他想得起来,那是最好;如果想不起来,我隐姓埋名自谋生路去,也没什么要紧。”   肖铎心里明白,她的那句“想得起来最好”不过是场面上的托词,剖开胸膛说实话,她更趋于后者吧!他不由发笑,一个女人想自谋生路,靠什么活下去?   “真要放娘娘自去,市井凶险不亚于朝堂,只怕没有立锥之地。”迎面风沙吹来,他眯起了眼,婉转笑道,“再说娘娘口口声声要报臣的恩,要是就此去了,臣的利钱怎么讨回来?臣还等着娘娘一鸣惊人,将来仕途上多提携臣呢!都到了这一步,临阵撒手岂不可惜么?娘娘不懂,您生于富户,没见识过外面的苦日子,臣略长娘娘几岁,遇到的饥荒,这辈子都忘不了。”   音楼有点好奇,追问他,“厂臣的见闻,不妨说来听听?”   他略顿了下,仿佛触及了旧伤,肋下隐隐作痛,缓半天才道:“天佑八年,臣的老家遭过一场蝗灾,那时候臣才十岁,一夜之间庄稼叫虫吃光了,第二天一家人对着见了底的黄土地,哭得气儿都上不来。地里没收成,租子照旧要缴,这些都是后话,最要紧一宗是缺吃的。蝗虫所到之处,连树皮都啃光了,老百姓手里没有积谷,个个饿得两眼发花。娘娘知道蝗虫餐是什么滋味儿么?烤着吃,炸着吃,炖着吃……吃得你犯恶心,连肠子都吐出来。可没法子,吐了还得吃,不吃没活路。后来爹妈相继死了,臣就是那时候和兄弟沿路乞讨进的京。”   音楼被他一席话说愣了,没想到他有如此凄苦的出身。蝗虫餐,单是听他描述就让人寒毛直竖。她无法像他这样雍容的人,低头吃虫会是怎样一副情景。她咽了口唾沫,勉强道:“难怪我上回问起府里的人,您说都不在了呢!那么厂臣背井离乡,后头的日子怎么料理?”   怎么料理?人人都叹他权势滔天,却没人看得见他曾经经受的那些苦厄。也不知怎么了,今天有精神头和她说这些,人总需要倾诉,他也一样。不过平时是冷而硬的一块铁,今天裂了道口子,像黄河决堤了似的,把堆积的东西都抖漏出来了。   财不露白,享福还需遮掩,吃苦却没什么好隐瞒的。他微仰起脸,清辉照亮他头上的金冠,他也无甚悲喜,喃喃道:“我们无亲无故,来了只能做叫花子,跟着五湖四海逃难的人走街串巷。白天敲着破碗到处乞讨,晚上在胡同里蹲着,有块破草席遮头已经觉得很满足了。就这么流浪了两年,有一天在街口卖呆,来了个太监在人堆里挑拣孩子,说有赚钱的买卖便宜我们……”他轻轻一笑,似乎也没什么怨恨,净身这件事儿,轻描淡写就越过去了,“虽然进了宫照样受人欺凌,但是总算比外头强得多。可是做太监,也要处处留心眼儿。一拨里的人死了好几个,剩下的不知在哪个犄角旮旯里做下三等,只有我跌跌撞撞爬上这个位置……为什么?因为我比别人肯用心。乾清宫、养心殿,我趴在地上擦金砖,每道砖缝摸过去,连哪块铸得空,哪块铸得实,我都知道。”   说了这么多,早就扯远了,一向谨慎机敏的人,今天滔滔不绝起来,连前面驾车的千户也觉得纳罕。他却不以为然,转了个大圈子话又说回来,“臣絮叨半天,不过是想让娘娘明白,外头日子不好过。沾染过富贵的人,由奢入俭难,只有宫里才是最好的归宿。”   音楼只知道傻傻点头,没有对他的劝解大彻大悟,单一心记挂着他的遭遇。似乎他遭人诟病的行事作风,通过这些痛苦的洗筛都可以得到谅解了。   第18章 梨花雪   从见第一面到现在,肖铎和她说的话加起来也不及今天的多。她以前只觉得他远,对他总怀着莫名矛盾的心情,比方一半鄙夷一半敬畏,一半感激一半防备。他的磨难像陈年的疤痕一样,应该都藏在张牙舞爪的行蟒底下,可是他说出来了,原来也不是那样光芒万丈。苦出身,反而让人觉得更易亲近。   “我明白您的意思,这么一说,我似乎太不知天高地厚了。”她有些愧疚,悻悻道,“厂臣一定不愿意提起以前那些事,我听着也不好受。您瞧都是我的错,叫您心里不舒坦了。”   他骑在马上目视前方,平静的侧脸,依旧波澜不惊,“娘娘言重了,臣心里并没有什么不舒坦。过去的事就像风里扬灰,如今对我来说没有任何意义。我只向前看,希望娘娘也是一样。”语毕又拐了个缠绵的弯儿,温煦笑道,“娘娘今日既进我府邸,我没有亲人,就拿娘娘当半个自己人了。交些底,也是示好的意思,所以往后娘娘所思所想,也当不和臣隐瞒才好啊!”   原来是等价的交换,也许那些过去的岁月对他真的不重要吧!太痛苦急欲丢弃,于是拿来做交易,最小的筹码换取最大的利益,是稳赚不赔的好买卖。音楼说不出是种什么滋味,含笑点头,也没了再交谈的欲望,摆正身子,把窗扉阖了起来。   耳畔依旧是他笃笃的马蹄,不急不慢,伴着车轮的吱呀声缓缓前行。夜也深了,她有点累,便靠着彤云打起了盹儿。   三十里路,打马疾行一个时辰能走完,但是赶马车,速度就慢了一半。将近阜成门,凝目远眺,茫茫夜色里城墙巍峨,巨大方砖堆叠的城池像浓得解不开的乌云。城头两腋挂着合抱大小的白纱灯笼,灯下有人交叉巡视,甲胄上铜片相撞的细碎声响随风隐约传来。   千户云尉立在辕头看,低声道:“今晚是张怀带班轮值,这人啰嗦,少不得要兜搭两句。”   肖铎嗯了声,戴上幕篱道:“他要例行盘查,做做样子就罢了,量他不敢刁难。”   云尉道是,扬鞭低喝一声,马车渐渐到了城下。抬头看,门洞上方的石匾上雕着一枝梅花,老干婆娑,这是九门里唯一有些诗情的门楼。阜成门历来是走煤车的,煤同梅,也不知哪一代的皇帝有这雅兴,给这阴冷的驻防添上了如此神来的一笔。   如今京城警跸的军队都有很细的分派,原来守卫门禁是由锦衣卫执掌,近来人员调动频繁,又逢新帝登基,便交由五军都督衙门指派御林军打点。肖铎的东厂和锦衣卫有很深的渊源,东厂门下掌班、班领、司房都是从锦衣卫里抽调的骨干,可以说是同荣同辱的两个机构。但五军都督府就不一样,无甚大的利害关系,交情便也平平。   不过肖铎就是肖铎,不管有没有交集,只要名号亮出来,没人敢不让他三分薄面。   御林军班领压着腰间雁翎刀走到马前,抬手高声喝止,“站着!什么时辰,楞头就闯?”提灯一照倒又笑了,“原来是云千户,这三更半夜的,东厂又有公务要办?”   云尉道:“正是呢,所以要请张军门行方便,开启城门放我进去。”   东厂进出,没什么白天夜里之分,但是略作查验还是必要的。张怀往车上看,直棂门闭得严实,里面吊着帘子,探不出什么虚实。他又转脸看骑马之人,锦衣曳撒,头戴幕篱,面孔隐匿在黑纱之后,也是影影幢幢看不清楚。他冲云尉拱了拱手,“敢问云千户,车上载的是什么人?请千户打开车门,等验明了即刻放行。还有马上这位,或有腰牌请交张某查验,张某职责所在,得罪之处还望海涵。”   马上的人倒也爽快,摘了腰间牙牌扔过去,笑道:“张军门恪尽职守,这份秉公的作派叫咱家敬佩。”   张怀愣了愣,面纱后的嗓音清朗如金石之声,和他们这群赳赳武夫大不相同。再看勒缰的双手,灯影下细洁得白瓷一样,坐在马上那份居高临下的气势,除了皇族近亲,大约只有司礼监的掌印了。   他很快扫了腰牌一眼,分明雕着篆书的提督东厂四个大字。冰冷的牙牌瞬间烧灼起来,他握在手里像握了个烫手的山芋,忙双手高举呈敬上去,“不知厂公驾临,卑职唐突了。”   肖铎撩起面纱道:“车上是我家眷,日里朝中事忙腾挪不出时间,只有连夜迎回府里。”嘱咐云尉,“把门打开,让张军门过目。”   张怀吓一跳,忙道不必,“既然是厂公内眷,还有什么可验的。”踅身命人开城门,揖手让道,“厂公请。”   肖铎对外人向来和蔼可亲,抱拳回了一礼,“今儿夜深了,待改日得空再请军门小酌几杯。”说完拔转马头鞭飘飘然去了。   几个御林军围拢过来呆呆目送,张怀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日娘的,这是个什么妖怪?”   边上人看西洋景似的凑话,“以前常听说肖铎如何心狠手辣,没想到长得这标致模样,偏又是个男人,要是个女人还了得?”   另有人掩嘴葫芦笑:“不打紧的,横竖裆里缺了一块,男女都相宜的。”   他们胡天胡地嚼舌头,张怀却很忌讳,两眼一瞪叱道:“仔细了,嘴上没把门的,别回头怎么死的都不知道!都愣着什么?嚼你奶奶的蛆,还不给爷站班儿去!”   众人一凛,方想起来那位仙女似的人物是干什么吃的。东厂暗哨无处不在,万一传到他耳朵里……东厂大门大开着,随时欢迎你进去逛逛。   那厢车轮滚滚,很快拐上了府学胡同。再往前赶一程子,肖府也就到了。   肖铎下马来开车门,打帘往里头看,那主仆俩睡得迷迷噔噔的,听见响动才睁开眼。音楼不是审慎的人,对他也没有戒心,倒是个随遇而安的好性子。他伸出手来,“到了,下车吧!”   她犹豫了下才把手放进他掌心,他手指微凉,反而衬得她分外温暖。跳下地立在他身侧看,彤云说得没错,他敛财应当很有一套,这府邸是新建成的,高门大户,檐头挂东厂提督府牌匾,很是气派豪华。   他指了指台阶下的两排仆婢,直白道:“这些人供你驱使,她们哪里做得不好只管打杀,不必回我。”   音楼听得发怔,那些人不知道受了他多少调理了,都屏息敛神上来请安,两手一压蹲身道:“见过娘子。”   他没给她时间回话,攥紧的手也没有分开,手腕一转把她的胳膊架在手背上,平稳托着,呵腰道:“寒舍简陋,慢待娘子了。请娘子随臣来,后头辟出了个院落,地方还算清静,臣领娘子过去看看。”   音楼有点奇怪,他虽然改口呼她娘子,却仍自称臣。当下也不好多说什么,只乖乖跟他进了大门。   彤云被她们带去认地方了,肖铎独自领她缓行,过了垂花门,里面别有洞天,一条曲径通幽的抄手游廊在假山楼阁间回旋,把这春景勾染得更显层次了。   她低低“呀”了声,撒开他的手奔到院里的一树梨花下。这树异常高大,枝繁叶茂,看树龄足有百余年了吧!树底下挂着几盏红纱宫灯,白洁的花瓣染上了淡淡一层水红,风一吹簌簌落下来,辗转飘出去几丈远,把树冠下的这一片都铺陈满了。   她仰起脸,偶有花瓣从颊旁滑过,香气凛冽。她回过身看他踏着落花而来,笑道:“我一直想有一棵这样的树。六岁的时候在集上买了一株苗,回来种下了天天蹲在边上看,就盼着它早早发芽,早早开花。我那时以为多浇灌就能让它长得快些,谁知道根须汪在水里,后来淹死了,害我难过了好一阵子。”   他背着手往树顶上看,灯下长身玉立,风姿卓然。脸上表情平常,眼里却有疏淡的笑意,“这梨树是年下从别处移栽过来的,我以为经过一趟颠簸,今年恐怕要误了花期了,没曾想还能开得这么热闹。只可惜了,原本要移来两棵的,另一株经历一个寒冬,没等挖掘就冻死了,剩下这棵孤孤单单,不知道还能茂盛几个春。”   她说没关系,“可以再种几棵,等上三年五载,怎么都能开花了。”   他是讲究效率的人,摇头道:“花那么多时间,终不及现成的来得好。我明儿再命人出去打探,挑长成的移植过来,把园子打扮成个梨花林,你说好不好?”   她欣然应了,并没有看他,目光流连在花间枝头。他静静端详她,红色的火光透过绡纱照亮她的脸,她脱了孝换上他准备的衣裙,并不十分艳丽的颜色,却有别样的灵动和跳脱。   一片花瓣落到她头上,让她别动,替她拿下来。薄削的嫩蕊在他两指之间,他略凝视,把它含进了口里。   他有丰泽的唇和微仰的唇角,音楼看见他的动作,霎时飞红了双颊。这花好月圆的夜,人心变得柔软了似的,可他这样挑垯,就算知道他是个太监,也不禁让人浮想联翩。   他神情餍足,眯着眼,慢慢咀嚼,仿佛在品尝美味。音楼靠过去,狗摇尾巴地问他味道怎么样,他长长唔了声:“好!”   她没吃过花,以前常听说有美人以花消遣,吃了能遍体生香。她也有些跃跃欲试起来,往上一纵摘下一朵,然而摇动了花枝,弄得落英满头。她也不在乎,摘下花瓣牛嚼,边嚼边品,慢慢皱起了眉头,咂嘴道:“你哄我么?我怎么觉得是苦的?”   “同一棵树上结的果子还有酸甜的差别呢,花就没有么?你运势不好,摘的不讨巧。”他转过脸笑,又在她头上捏了一片下来,“尝尝这个?”   她听了忙来接,他却高高一扬道:“转了手就不好了,还是让臣代劳吧!”   音楼是个傻子,她居然信了!见他递过来张嘴便接,他的指尖就势在她唇上一抹,眼波流转间收回手伸舌舔了舔,说不尽的妖娆魅惑,慵懒笑道:“臣猜得没错,果然是甜的!”   第19章 一瓯春   音楼捂住嘴,面红耳赤地嘀咕,“厂臣你正经些,不能这么调戏我,我可是很有脾气的人!”   有脾气的烂好人么?他不以为然,“娘娘这话就言重了,臣是太监,太监怎么调戏人呢?就是叫顺天府来断,也不过是个媚主的名儿,娘娘道是不是?”   “不是。”她回答得很没底气,细语重申,“我来你府上是暂住,你不能对我……动手动脚。”   “动手动脚?”他的表情简直像听了笑话,“臣对您动手动脚了么?您忘了臣不是男人?既然不是男人,有些肢体上的接触,其实也无伤大雅。娘娘知道什么叫动手动脚么?”   他的视线在她肩头领口乱溜,吓得她抱住胸大退了一步,颇为防备地斜眼乜他,“你摸我嘴了,就是动手动脚。”   肖铎听了无奈摇头,“娘娘果然见识得太少,这样可不成。往后您是要随王伴驾的,这么一点儿小动静就让您慌了神,回头皇上瞧来难免怪罪臣不尽劝谏之职。”他抚抚下巴琢磨起来,“宫里娘娘受人服侍泰然自若,那才是四平八稳的帝王家作派。您日后既要回宫,前途自是不可限量,揪住这些小细节,岂不是大大的上不得台面?既这么,臣对娘娘日常的看顾还是不能少的,一定得闲就来娘娘院子里瞧瞧。底下人偷奸耍滑,侍奉起来恐欠仔细。比方梳头、沐浴、更衣……”他笑得宛若骄阳,“臣虽愚钝,这些却都得心应手。娘娘要是不嫌弃,臣来伺候,比那些人周全百倍。”   音楼唬得目瞪口呆,还要伺候沐浴更衣?宫里娘娘们洗澡难道都用太监么?这个肖铎满嘴跑骆驼,她不能信他!   花瓣纷飞,在他们之间簌簌飘摇,音楼突然生出些良辰美景奈何天的感慨来,也未及细想便道:“有彤云,就不劳烦厂臣了。您这么大尊佛,屈尊来伺候我,没的折了我的寿。”又笑了笑,“再说我不大喜欢和旁人接触,这是从小就有的毛病。”   “认生么?娘娘这毛病是胎里带来的,不好治啊!不过不要紧,熟络了就好了。”他慢慢踱到她面前,把她交叉在胸前的双手拉了下来,“娘娘大节端方,这样的动作不雅,往后不能再用了。若是有人存心来轻薄您,单凭两只手是阻挡不住的。娘只需记住臣不是男人,娘娘在臣面前用不着遮掩。臣这样的身子,就算对您有些想法,又能拿您怎么样呢!”   他咬字清晰,一递一声在她耳边说,像凿子用力镶刻在了她脑仁儿上。他一再声明他是无害的,一再说自己不是男人,这话在音楼听来实在悲哀。她耷拉着嘴角叹气:“厂臣不要妄自菲薄,在我眼里您和那些堂堂须眉无异。命是天定的,您只是吃了出身的亏。那些话……自己叫自己难受,又何必说出来呢!”   他有片刻怔愣,苦笑道:“难不成娘娘还拿臣当男人么?臣的这一生已经毁了大半了,无家无室、断子绝孙,说不说都是一样。”   她垂手站在灯笼前,蹙眉道:“如果能重来一回,您后不后悔进宫?”   他认真想了好久,“不进宫,还在老家种那几亩薄田?每天吃了上顿没下顿?”   音楼觉得发展的空间其实很大,也不是非得面朝黄土背朝天。她嘬嘴咂舌,“以您的相貌,还愁没饭吃?好些地方请堂客,光陪人喝酒猜拳,活儿不累人轻省,干得好的下回场子比花魁娘子还值钱。我和您说,我们那儿有家酩酊楼,里头有位连城公子,每回出游街口上堵满了人,都是为一睹公子风采。有一次花朝节我也去凑热闹了,远远看了公子一眼,看完的确叫人魂牵梦萦,可如今和您一比……啧啧,他连厂臣的一个零头都不及!所以您只要舍得一身剐,什么都不用干,站在那儿就能来钱。”   肖铎不知她哪里寻来的这些说头,慢慢眯缝起了眼,“娘娘这是在教臣学坏。”   音楼莫名看着他,心道你已经够坏的了,还需要别人教吗?不过这话打死她也不敢说出口,装样儿谁能和他比高低?她悻悻败下阵来,摸着鼻子道:“没有,我就这么一说,厂臣听过便罢了,别往心里去。”   他却细细斟酌起了她的魂牵梦萦,“那位连城公子样貌不及我?”   音楼连连点头,“不及不及,厂臣风华绝代,连城公子比您差远了。”   “差了那许多还能叫娘娘魂牵梦萦,娘娘真是没挑拣啊!”他垂着眼睫拭了拭腕上珠串,“不过臣在想,娘娘话里是否另有寓意?莫非娘娘对臣肖想已久,却碍于身份不好明说,所以假托连城公子名头,好叫臣知道么?若果真如此,臣想想,娘娘早在悬梁那天,就已经被臣的风姿所折服了吧?”   他脸不红心不跳地说出这番话来,说完好整以暇打量她,把音楼弄得张口结舌。   究竟有多大的自信才能做到这一点啊!她眨眨眼,调过视线看花树,“梨花花期短,这么谢法儿,估摸着再有个两三天就落尽了。”   她顾左右而言他,他的笑容有点悲哀,她和皇后不同,皇后目标明确,要什么一门心思只求达成。也许因为她还太年轻,不懂得里头周旋的妙处。不过常逗逗倒是挺好玩,她不傻,当然明白里头玄妙,可惜碍于太稚嫩,使他有种难逢敌手的孤独感。   “夜深了。”她抬眼四顾,“大约快丑时了,厂臣早些回去安置吧,明儿还要入朝。”   他以前常忙于批红彻夜不眠,丑时对他来说不算太晚。况且眼下又有她在府里,说话取笑,更不觉得时间过得快了。不过怕她累着,仍旧低低应了个是,“娘娘颠踬半夜,也是时候该安置了。臣送娘娘入园,横竖没什么事儿,明天晚些起来,再叫她们领着四处逛逛。”   她笑着说好,这么交谈才是上了正轨,像刚才那样胡扯太不成个体统。音楼心里暗暗揣摩,不知道他在皇后跟前是不是也这么卖弄,抓住话把儿紧盯不放,直到把人逼进死胡同里,叫她这样下不来台面。   宫里的娘娘,走到哪儿都要人托着胳膊,这是一种排场,渐渐也成了习惯。他仍旧来搀她,她略顿了下,还是把手交给了他。   他引她上了湖旁小径,过月洞门,眼前豁然开朗。那是片极大的屋舍,直棂门窗、青瓦翘脚,廊庑底下四根大红抱柱,乍看之下颇有盛唐遗韵。她侧耳细听,有风吹过,檐角铜铃叮当,也不是多聒噪的声响,是细碎的一长串,很悠扬悦耳。   园里几个丫头提着桶在台阶下走动,上夜有专门的灯座,半人高,石头雕成亭子模样,四面用竹篾撑起桐油刷过的细纱,既防风又能防雨。灯亭里的油灯是整夜不灭的,所以每隔一个时辰就必须有人添灯油。彤云以前在宫里就干这差事,提起来咬紧槽牙恨之入骨,现在当然是避之惟恐不及。   音楼进门的时候她正掖着袖子旁观,看见她忙上前来接应,笑道:“奴婢算开了眼界了,先头跟着绕了一圈,脑子到现在还晕乎乎的呢!督主这宅子真大,处处都是景致,真漂亮呵!”   肖铎瞧她是音楼的丫头,待她也算和颜悦色,只道:“你又不是东厂的人,也叫督主么?”转过头叮嘱几个婆子,“好生伺候着,不许有半点怠慢。”对音楼呵腰打拱,“娘子安置,臣告退了。”   音楼欠身让礼,目送他出了院门才进屋。   房里帐幔堆叠,一层层的锦绣,一簇簇的妆蟒,这么像样的闺房,她只在音阁那里见识过。仆婢掌灯请她进卧房,打帘进去就是巨大的一张紫檀拔步床,乌黑油量的木质,精雕细刻的人物鸟兽缠枝纹样,单单这么个木工活儿,挑费恐怕也巨万。   “难怪好些人甘愿净身入宫,看看,真是穷奢极欲!”音楼摸了摸银杏金漆方桌,这一屋子细木家伙真叫人肝儿颤呐!她突然笑了笑,“不过我喜欢!”   彤云从外面接了个三脚红漆木盆进来,隔着袅袅白烟招呼她洗漱,又道:“这样精雕细琢的东西谁不喜欢?所以肖掌印合您脾胃。想想奴婢家里的兄弟们,里头小衣明明有富余,情愿发臭都不换,难怪都说臭男人呢!您瞧肖掌印就香喷喷的,大约只有太监能这么精细。”解了她领上葡萄扣儿又解中衣,拧热帕子来给她擦背,问她,“我先头左等右等您不来,哪儿耽搁了?”   音楼想起肖铎那手戏弄人的功夫耳根子发烫,含糊敷衍着:“没什么,经过一棵梨花树,看了会儿落花。”   “嗬,三更半夜看花儿,您二位真好兴致!”   音楼摊着两臂让她左掏右挖,都擦完了换水洗脚,一面对搓着脚丫子一面道:“你进园的时候没看见那棵树吗?估摸有百把年了,花开得密密匝匝,要是树龄短,开不出这么些来。我经过那儿都走不动道儿了,这府里人也懂美,怎么好看怎么妆点。白花下头挂红灯笼,衬起来真可人意儿。”   “宅邸大,不知道有几条道儿呢,我来的时候并没有见着。”彤云道,“太监那类人,最爱弄些诗情画意的东西来讨好主子,要是自己有花园,当然怎么喜欢怎么打点了。只不过肖掌印倒是一点儿不忌讳,他权大招人眼,府邸弄得这么富丽堂皇,不怕那些言官弹劾么?”   “弹劾就对骂,以他的口才还怕骂不过别人?有多大的脑袋戴多大的帽子,他这宅子好像是大行皇帝赏赐的,别人拿来较劲也说不响嘴。”音楼不为这些忧心,肖铎捏着批红的权,内阁的票拟要到皇帝面前必先经过他的手,拟奏弹劾他,他比皇帝还先一步知道呢,谁有那个胆儿!做人做到这么猖狂,可算登峰造极了。一般坏人都很难扳倒,要是轻而易举就解决了,这世道不就河清海晏了嘛!   洗完了上床,褥子早熏过了,又香又软,和泰陵里天壤之别。音楼折腾了这么些日子,今儿可算能够适意睡一觉了。撩帐子往外看,对彤云道:“我明儿去问问他,看闫荪琅的宅子在哪儿,他要是答应,我想去瞧瞧李美人,不知道她现在好不好。”   彤云往她值夜的床上一躺,瓮声咕哝,“自己这头才太平就操心别人……我听说肖掌印不常回府,他没家没口的,在衙门里也凑合。您且等他回来再说吧,不知道什么时候呢!”   这么的也没办法了,音楼叫吹灯,各自安置不提。   第20章 空外音   音楼在肖府奉若上宾,因为府里主子不常在,又没别人要伺候,如今她一到,下人闹不清原委,自然百般尽心。   肖铎真是个体贴入微的好太监!音楼对着他派人送来的金银角子直乐,袋口揪拢了提溜起来约份量,对彤云笑道:“估摸有二三十两,这下子咱们有钱了。”   先前真穷得底儿掉,在泰陵里虽然狐假虎威,但一毛不拔还是不成的,她最后压箱底的那几两银子还是全供出去了,摸摸荷包儿,比肚子还瘪呢!如今到了这儿,一下子就又富余起来了。她知道肖铎的意思,深宅大院别愁花不了钱,下人们往来,打赏做脸还是需要的。没的叫人说新来的娘子小气,当面不好喧排,背后少不得指点。   近前服侍的人见者有份都发了赏,音楼又觉得不大好意思了,“你看咱们在肖掌印面前穷出了名,八成是高从多嘴说咱们到处赊账,他都知道了,才打发人给咱们送钱。”她捂住了眼睛,“往后可没脸见他了。”   彤云开解她,“没事儿,您连命都是他施舍的,再施舍点钱财,那也不算什么。”见左右没人,又道,“您别当他这些好处是白扔的,肖掌印行的是长远之计,他瞧准了您就是个矿,开出来最次也有狗头金,到时候还愁不能连本带利收回来吗?就跟地主放账似的,年底一块儿结算。地主督主一字之差,实际也是个差不离。”   彤云世事洞明,音楼也心安理得起来,横竖欠了就还,他以后派得上她用场,她竭尽全力也就是了。月洞窗外凤尾森森,她站在窗前看了一阵子,想起了家里人,叹道:“我进宫,弄得要死要活的,那么长时候了也没人来探我,大约都当我去了吧!”   她的根底彤云都知道,她的确是步太傅家的小姐,不过不是嫡,是庶出。她母亲在她六岁时过世了,她就记在正房太太名下养活。那位太太自己有个女儿叫音阁,比她大半岁,谈不上飞扬跋扈,但处处占优,这也是人之常情。音楼就那么窝窝囊囊地长大,长大后恰逢宫里选秀女,又窝窝囊囊替音阁进了宫。说起来还是有些辛酸的,不过她倒没有怨天尤人,就像摔了一跤把脑子摔坏了,不高兴的事全忘了,仿佛从来没有受过委屈,管大太太叫娘也叫得心甘情愿。只是难过的时候想家了,等不来慰藉,自己爱站在窗前愣神。愣着愣着愣红了眼,就说风里夹沙迷了眼睛,三句两句玩笑一说,就带过去了。   那会儿才进宫,要提防的人多,不敢让别人知道步家拿她顶替嫡女。现在在肖府上,就算肖铎摸清了底细也不打紧,因为皇帝瞧中的是她的人,和她的出身没什么相干。   “您别再惦记那个家了,往后咱们好好的,混出点出息来给她们瞧瞧,叫他们进京跪在您跟前磕头,求着管您叫姑奶奶,咱们还不愿意搭理呢!”彤云忿忿道,“我们家那会儿是太穷了,那么多孩子怕养不活,才把闺女送进宫的。但凡手上灵便的人家,哪个不想法子躲人头儿?您家倒好,老太爷朝中为官的,不知道皇上病势沉疴时选秀是为什么?还让您顶替嫡女,这不是把您往火坑里推吗?您不是太太养的,难道也不是他养的?”   音楼不爱记仇,因为总能发现点别人的好处,她垂着嘴角道:“我爹不当家,家里都是太太说了算。我爹人很好,我上京城,他心里难过,送了我很远。”   那么一点恩德,亏她逢人就说,傻乎乎感动了那么久。彤云哂笑,“那是他对您有愧,既盼着您能有个好位分,又忧心您前途未卜。死了终归还是心疼的,毕竟自己的骨肉么!”   这人这么不留情面,音楼直瞪她,“你不能叫我好过点吗?”   彤云忙着给鸟儿倒食水,根本没空看她,“您别装样儿了,其实心里都知道,装傻充愣糊弄自己呢!”   说得也是,音楼看着糊涂,其实她可聪明了。但是人活着,糊弄不了别人再糊弄不了自己,那日子没法过了!总要自我麻痹一下,安慰自己至少父亲是疼爱她的,要不她魔症了,记恨上全家所有人,那活着也没意思了。   她们正说着,门外有人迈进来,没来得及换衣裳,还穿着宫监的月白蟒袍,两手背在身后,操着单寒的喉咙斜眼道:“真是一出好戏,没想到娘娘居然不是步太傅的嫡女,这样贸贸然进宫,要是给查出来,可要祸及满门的。娘娘恨不恨他们?要是恨,臣一本参上去,叫步氏把那个逃避选秀的女儿送进泰陵守陵,您就可以正大光明进宫受封了,如此一来岂不两全其美?”   主仆俩一看是肖铎来了,彤云忙蹲身行礼,他摆摆手叫免了,自己对音楼唱了个喏,“给娘娘请安。”   音楼吓成了雨天里的蛤蟆,愕在那里半天,讶然道:“厂臣这么早就回来了?”   他笑道:“这府邸建成有半年了,我在这里逗留的时间不超过三天。眼下娘娘在我府上,不瞒娘娘说,肖某归心似箭。”   他嘴上占便宜也不是一回两回,不叫她局促誓不罢休。音楼老实,果然规规矩矩飞红了脸,可也顾不上,期期艾艾道:“咱们先不说别的,您刚才说要具本参奏,还是不要吧!我一个人遭罪就算了,音阁都许人家了,让她太太平平嫁人,别去祸害她了。”   “自己弄成了这样,还管别人死活?”肖铎旋过身,捋了曳撒在圈椅里落座,底下人敬献了茶,他翘起小指捏着雨过天青的杯盖儿,眼波在她脸上兜了个圈,含笑道,“我可不信您一点儿怨恨都没有,心里有恨就发泄出来,臣不会坐看您受委屈,只要您一句话,管叫步氏好受。”   他的笑容里有阴狠的味道,他知道自己不是在开玩笑,她果然同意,明天就能把步驭鲁一门挫骨扬灰。   她惶惶摆手,“不不,那是我的根基,你把步氏毁了,我算什么呢!我的那点私事上不得台面,不敢劳动厂臣费心。再说吃亏也不是一回,我早习惯了。”   他嘴角的嘲弄遮挡在茶盏之后,曼声道:“娘娘心地真好,情愿自己吃亏也要成全别人,您的嫡母和姐姐可念着您的好处?只怕别人正舒舒坦坦受用着吧!”   这话自不必说,她们能感念她才是日头从西边出来了!她也有点气恼,不过一霎儿又想通了,坐在炕沿嘀咕:“她们待我是不怎么好,可也不怎么坏。我在家时没苛扣我吃喝,穿衣打扮也过得去,为这么点小事就把人怎么样,我心里会不安生的。”   彤云讶然道:“这还小事呐?您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啊!您忘了您挂在梁上做腊肉啦?要不是肖掌印,您这会儿已经入土为安啦!”   “那不是没死吗!”她献媚地冲肖铎笑笑,“我也是因祸得福,如果没进京来,我也不能认识厂臣您啊!可见一切都是命里注定的,我不怨家里人,还要感激她们呢!”   既然她自己不在意,他也没什么可追究的,因一笑道:“娘娘果然会说话,这么一来倒是臣多事了。也罢,打断骨头连着筋,臣也知道里头的难处,不提便不提吧!”又问,“娘娘用饭没有?臣那里置办了席面,请娘娘赏臣个脸面?”   他笑吟吟的,打商量的语气,手却已经递到她面前了。如此这般,音楼不能拒绝,只得打扫下嗓门道:“厂臣一片心意,我要是不去好像不大好。”   她迟迟没来搭他的手,自己捏着帕子往外走,走到廊下才发现不知道花厅在哪儿,还是得等着他来领路。   彤云本来要跟出去,肖铎抬手阻止了,“咱家用饭不爱边上有人闲站着,要么坐下一起吃,要么走得远远的。”   真是个不讲情面的人啊!要跟他同桌吃饭,别说这辈子,就是下辈子也不够格。这是摆明了不要人跟着,彤云没办法,隔着窗目送她主子,越看她越像砧板上的肉。也是个可怜人,被皇帝惦记就算了,太监还来凑热闹。左右逢源的日子不好过吧?逼/奸倒不至于,毕竟肖铎忌讳皇帝,尚且不敢把她怎么样,不过揩油剪边肯定少不了。女人心软,便宜被占惯了也就默认了,渐渐把他当成了知己,当成了贴心的人,没准儿就开始走荣安皇后的老路了。   肖铎不是好人,音楼也是知道的,可他表面功夫实在做得漂亮,叫人误以为他不会算计你,其实都是假象。不两面三刀,那就不是个太监!忠肝义胆的也有,但可以肯定,绝对不会是他,因为耿直的太监干不出这些撩拨人的破事儿来!   “娘娘?”他有些幽怨地望着她,“您这是……”   这是不自在的表现!音楼无语望苍天。她憋得慌,也只能憋着,谁让她寄人篱下!他托她胳膊,能不能架着一个地方不动?能不能不要来回抚?这不是调戏是什么?打着伺候的幌子这么对她,她年纪不大,受不了他这么作弄!   她把胳膊往后撤,尴尬道:“厂臣,这是在你府上,咱们不兴宫里那一套吧!您每天司礼监东厂两头忙,回来还要关照我,我心里过意不去。”   他不说话,就那么看着她,看得她寒毛乍立,心肝都搅成了一团。他眼风锐利,她实在招架不住,讪讪道:“厂臣,我年纪还小……”   他嗯了声,“我比您大七岁。”   她咽了口唾沫,“所以我不能让您伺候着,实在不成我伺候您吧!我来搀着您,成吗?”   他爽朗笑起来,眯着眼,咧着嘴,在这春日时光里显得出奇明朗,“娘娘知道伺候太监的是什么人么?臣倒是想,可惜没有闫荪琅那么好的福气。娘娘是皇上看重的人,臣心里舍不得,也还是要忍痛割爱。或者娘娘不愿意跟着皇上,倒愿意留在臣身边?”   他半真半假,转过眼来看她。她不觉得有什么好笑,奇怪心直往下沉,也不知哪里不对劲,仓促调过头去,只说:“厂臣别这样,我的命是你救的不假,可也不能这么揶揄我。”   他的笑容凝固住了,见她要走,匆忙拉住了她的腕子,低声道:“我是无心,不过随口一说,叫你不舒坦了?”   音楼抬头,透过头顶疏疏的枝叶看天,天上没有云彩,那么蓝,蓝得醉了人心。她摇摇头说:“我没有不舒坦,也知道自己今天在你府上是为什么。时候到了自然要进宫去的,我早有准备,厂臣不必一再提醒我。”   “我不是那个意思。”他慢慢松开她,心头有些惘惘的,自觉失态,忙敛起心神道,“既然娘娘不喜欢,臣以后自省便是了。”朝不远处的抱厦比了比,“花厅就在前头,请娘娘随臣来。”   她这一通脾气发得过了点儿,肖铎是这样的人,叫他碰个大钉子,弄得自己愧疚得很。两个人拉开了一段距离,似乎都僵着手脚。他在前面带路,她在后面跟着,几次想和他搭讪,话到嘴边又犹豫不决,最后拐个弯,囫囵吞了回去。   第21章 感君怜   小花厅确实不大,窄窄的一长溜,南北搭着架子,架子上摆了各色的兰花。音楼跟他进屋,迎面异香扑鼻,她嗅了嗅,恰好找着个机会和他说话。   “厂臣喜欢兰花么?养了这好些!”她矮着身子看那惠兰,花瓣是浅黄的,外围镶了圈紫色的裙边,愈发显得玲珑精致。她喃喃道,“我以前也养过的,养了很大一盆,伺候了好几个冬天。后来叫音阁看上了,花朝那天趁我不在房里,偷偷给搬走了。”   她说这些的时候脸上带着无奈的笑,看得出不情愿,但也似乎并不特别生气。她不是个善于描画凄凉的人,受到不公正的待遇,心里惆怅一阵子也就过去了。往远处看,依然可以发现潇潇的明丽的天空。   肖铎请她坐,给她斟上一杯酒,问她,“喜欢的东西被人抢走,不觉得难过么?”   “难过又怎么样?我以前也哭,哭了没有觉得好受些,反而胸口堵得慌。音阁的眼泪一掉就有大堆的人哄她,我的不是。因为我娘早不在了,我是乳母带大的。可能是我不讨人喜欢,我记得我只要一放声儿,她就隔着小衣掐我,掐在背上,我看不见有没有瘀青,也不敢告诉我爹,所以自己识相,下决心把哭给戒掉了。”她说着,端起酒盏呡了口,微微一点辛辣,但是入喉又淡了,恍惚浮起甜来。她转而笑道,“这酒酿得真好,夏天放到井口里湃着,我大概能喝一壶。”   “喝多了会醉的,酒这东西品一点儿无伤大雅,过了头就不好了。”他托起琵琶袖给她布菜,一面曼声道,“若是娘娘能在臣府上住到八月里,等螃蟹肥了,咱们赏月喝花雕,那才有意思。只不过皇上怕是等不到那时候的,臣这里盘算着和娘娘一道过节,万岁爷没准也在养心殿算计着呢!”他举杯朝她抬了抬手,“臣敬娘娘,娘娘自便。”   音楼回敬他,两人默默对饮了,窗口上一只鸟飞过,“唧”地一声拖出去好远。音楼转过头看外面春光,三四月正是最美的时节,花圃里种了两棵棠棣,枝桠欹伸到窗前,也没修剪,几片叶子从雕花的镂空里探进来,油亮的绿,颜色喜人。   肖铎总关注她的一举一动,暗里也嗟叹,这种疏懒的脾气,在宫里生活再合适不过。可是不争就不上进,不上进很快就会被遗忘,他放下乌木筷子,拿巾栉掖了掖嘴道:“昨儿大行皇帝的丧期过了,原先的太妃们都移宫奉养,皇上也下诏册立了后妃。贺兰氏是万岁龙潜时的原配,封后无可厚非。另有两个侧室晋了妃位,贵妃位却悬空着,对娘娘来说可算是个大好时机。”   音楼听了转过头来,愕然道:“厂臣的意思,莫不是叫我去争那个位置?我这样的身份……我是先帝后宫的人啊!”   “所以臣说把步氏李代桃僵的事宣扬出去,这样千载难逢的好几回,娘娘何不好好考虑考虑?”他脸上无甚笑模样,薄薄的酒盏在如玉的指间摇转,缓声道,“娘娘刚才说起小时候的境遇,臣听了,心里替娘娘不平。要办大事,就得把儿女情长都放下。这件事交给臣去办,里头的官司也由臣去打,娘娘只需静待,什么都不用过问。”   音楼垂头丧气,“我说了,不能够。”   她榆木脑袋不开化,他紧逼着不放不是法儿。论起骨肉亲情,她说得也没错,恨的时候满腹牢骚,真要死了怎么能舍得呢!他长长叹了口气,“娘娘想不想家里人?”   她嗯了声,笑道:“我就是个没气性的,他们不惦记我,我却一心惦记着他们。其实也不是多想念他们,就是故土难离。我们家门前有条小河,我那会儿常在河边上溜达。芦苇结得高了,芦花就在头顶上招摇,要是往哪儿一坐,自己不出来,没人找得着。”   他怜悯地注视她,心道猫儿狗儿似的长大,能顺顺当当活到现在,的确算她命大。   “朝廷今年同外邦的丝绸交易到眼下还没谈妥,江浙一带又是养蚕织帛的要地,臣打算请缨,过阵子往江南去一趟。”他夹了百合片到她碗里,侧过头道,“娘娘要果真想家,和臣同行,也未为不可。”   音楼一时没转过弯来,嘴里叼着百合片怔怔看他,“厂臣说什么?要带我同行?真的可以?”   她那副傻傻的样子很讨人喜欢,也许自己欠缺,就觉得那份豁达难能可贵。肖铎含笑道:“臣这里没有可不可以,只有愿不愿意。”   她啊地一声,忙站起来给他斟酒,絮絮叨叨地说:“厂臣……厂臣……您这么好的人,以后谁敢说您坏话,我就和他拼命。”   他听得极受用,“此话当真么?”   她靦脸道:“只要您答应带我回浙江就当真。”想想又不大对头,他掌管着批红,这么要紧的差事,放下了怎么成?职权不能卸肩,一松手就归别人,他现在突然说要下江南,难道朝里遇着什么沟坎了?她觑他脸色,小心翼翼问,“您被人弹劾了?”   他气定神闲尝他的菜色,呷口酒道:“敢弹劾我的人还没生出来呢!不过皇上才御极,广开言路是必然的。娘娘知道伴君如伴虎的道理吗?昔日再依仗,一旦位置有了变化,看人的眼神儿就不对了。司礼监的权掌得过大,圣上心里未必不忌惮,既然有了嫌隙,一点点收拢把持是早晚的事。臣和朝廷官员不同,再有能耐,不过是慕容氏的奴才。奴才是玩意儿,跑腿办事还犹可,独当一面得瞧皇帝的胸襟。与其被拉下马,还不如自己识趣儿,娘娘说对不对?”   音楼莞尔道:“以退为进,厂臣做得对。东厂和司礼监经手的事多,千头万绪,要想立时拔除恐也不易。我料着,皇上总还有托赖厂臣的时候,暂且蛰伏,紧要关头再出山,比时时戳在眼窝子里来得好。”   这番言论出乎他的意料,本来不觉得她是那种万事考虑周全的人,没想到不哼不哈,对朝中局势自有见解。   “娘娘对臣这样信得过么?万一有个闪失,权力架空了,可能再也回不来了。”他说着,天热起来,花厅里流动的风渐渐有了沉闷的感觉。他抬手解领上盘扣,略透了口气,叫人把酒撤了另送菊花茶来。   音楼背靠着圈椅上的花棱,脊梁骨硌得有点疼,挪了挪身子道:“您自然有万全的准备,我这里记挂的只是去南边的事儿,厂臣打算什么时候动身?”   杯里的白菊花被水泡得胖大起来,在杯里载浮载沉,喝上一口,酒气渐渐就淡了。他盖上盖儿说:“要瞧形势,到底什么时候还说不好,快则十几日,慢则个把月。带上娘娘不成问题,只是娘娘行动不好那么随意。譬如见家里人,论理儿您应当在泰陵守陵,这要露了面,倘或步家有人背地里使绊子,事情就不好收场了。”   这个她都明白,他能发善心让她跟着回趟老家,有什么是不能答应的?她点头不迭,“我都听您的,知道什么做得什么做不得。我说过,见家里人并不是必须,我就想回去看看。从当初进京到现在,虽然只有两个多月,可生生死死经历了这么多,一下子像过了十年八年似的。还能喘着气回浙江,我自己都没想到。”   “娘娘就没有挂念的人?”他抚着食指上的筒戒,突然想起来,“或者咱们去见见连城公子吧!其实臣对这人也挺好奇,究竟有多美,能叫娘娘芳心暗许。”   歪曲成了这样,音楼可算知道那些冤狱是怎么来的了。她干咳两声道:“其实不怎么美,只比一般人眉眼生得好些。听说他通音律擅丹青,那种地方的人原都是穷家子充进去讨生活的,能舞文弄墨的不多,像他那样的奇货可居,身价就水涨船高了。不过那位公子的身世也可怜,据说出自书香门第,后来一夕之间家里没落了,就流落到了酩酊楼。”   肖铎长长哦了声,“酩酊楼是个什么地方?青楼酒馆?粉头小倌卖笑的地方?”   这么一问倒把她问着了,其实她也就是听闻了连城公子的大名,知道他是那里的台柱子,具体以什么谋生真不知道。大约少不了陪着喝酒猜拳什么的,可是那么个清高的作派,又不像是供人调笑戏谑的。她眨着眼睛迟疑道:“连城公子卖艺不卖身……吧!”   “那种地方厮混,未见得有几个出淤泥而不染。”他摇着山水折扇道,“下回咱们去了浙江,点他的名头叫他伺候娘娘,如何?”   “不不不……”她吓得不轻,“我好好的女孩子,吃花酒成个什么体统!”   他笑起来,“那娘娘就在边上瞧着,臣来同他周旋,让您瞧瞧您的连城公子是不是您想的那样。”   世上总有好些她想不通的事,就比如一个小倌比花魁娘子还吃香,名声闹得那么大,钱总也赚足了,却还迟迟不从良,是不是人习惯了某种生活就产生惰性,再也不想挣扎出来了?音楼自诩为上道的人,当然着急要撇清。她拿团扇遮住了半边脸,细声道:“我不过是爱美之心,见他顺眼多留意了一下儿,哪里是什么芳心暗许!我那会儿小,见识也浅,当天做了一回梦,所以才牵扯上了魂牵梦萦。其实是我混说,当不得真的。”   她果真是个无可救药的老实头儿,不说做梦梦见人家,谁还能知道里头的缘故?偏偏说出来,让他捏着话把儿,存心的调侃她,“娘娘昨儿说过连城公子不及臣,那娘娘梦见过臣没有?”   起先不过玩笑,不知怎么自己当起真来,屏息看着她,只等她点头似的。她却呆呆摇头,“我还没有梦见过厂臣,到底不是谁都能入梦的。”   他沉默下来,也不言声,一味盯着手里的杯子出神。   她摸摸鼻子,赶紧转了方向打听闫荪琅的府邸,试探道:“要是我和李美人往来,厂臣会不会不高兴?”   闫荪琅是他手下得力的人,里头的内情都知道,也没有什么可避讳的。她在深宅里无聊,外人见不得,他们那头却可以走动,“娘娘想见李美人就打发人传话,请李美人过咱们府上,比娘娘外头串门子要妥当。”   他点了头,自然一切都好办。音楼正想应他,出廊底下有人隔着窗纱回话,说宫里发了口谕传督主,请督主即刻进宫面圣。   既然已经回来了,怎么突然又传?别不是皇帝要发难吧!音楼从案头上拿了描金乌纱帽递给他,轻声道:“我送厂臣……今儿夜里回来吗?”   他倒是眉舒目展,没什么忧心的样子。她送他到角门上,外头早有东厂的番役候着,他请她止步,自己撩袍登车,坐在垂帘里想起她刚才的话,问他回不回来,突然觉得这府邸沾染上了人气儿,过了一个寒冬回暖了似的,真有种的家的感觉了。   隔帘看她,她举扇遮挡头顶的日光,伽南坠子下垂挂红穗子,丝丝缕缕拂那弯弯的眉眼上。他抿了抿唇,想说话还是忍住了。收回身倚在靠背上,车围子隔断了视线,她在雕花挡板的另一端。   第22章 乌金坠   肖铎午正时牌入宫,到乾清宫时中衣染了层薄汗,站在庑房前的穿堂里,风一吹有些寒浸浸的。   殿门上两个太监抱拂尘侍立,见他过来远远躬身做了一揖。他上丹陛,透过隔扇窗朝殿内看一眼,空旷幽深的殿堂里静悄悄的,只有湘妃帘轻拂,底下竹篾儿叩击在抱柱上,发出清脆的一点声响。   乾清宫有统领御前伺候的带班,原本司礼监的人因为大行皇帝的薨逝都撤换了,现在的一批人是明治皇帝钦点的内官,有宫里调拨的,也有当初福王府的老人。皇帝近身的人,自然要再三的挑拣,当今圣上这方面较为注重,这点倒比他皇兄强得多。   肖铎扫了眼迎出来的人,这是个男生女相的太监,个头不高,眼梢耷拉着,似哭似笑的一张脸孔,嗓门尖得吓人。见了他插秧拜下去,呲牙笑道:“哟,督主来了,平川给督主请安!”   不是他门下,但他在宫里是大拿,但凡净了身的,见了他都要恭恭敬敬叫一声督主。   他嗯了声,“主子不在乾清宫?”   平川道个是,“主子晌午见了两位章京,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发了一通脾气,连膳都用得不香甜。恰逢太后那儿传话来,说几个侍卫在后边煤山上打了两只野鸡,炖了一锅子汤,请万岁爷进些儿,主子就过慈宁宫去了。倒也没耽搁多久,回来脸色还是不大好,也没再看奏章,到了点儿就回养心殿歇觉了。”   皇帝的行踪,这么透露原是不合规矩的,肖铎听得出平川特特儿套近乎,大有投靠门下的意思。皇帝既宣了他来,又不见,照旧该歇就歇,看来这通脾气是冲着他来的。他有了提防,自问前前后后办的差事圆滑,并没有叫人挑剔的地方,回头问起来也不见得搪塞不过去。   他在平川肩头拍了拍,“你是个伶俐人儿,好好当值吧!”   平川点头哈腰应了,见他下丹陛忙往月华门上引,一面笑道:“奴婢才进宫,单挂在御前,身后还没个根基。今儿见了督主,厚着脸皮求督主个指派,奴婢往后必然处处以督主为先,竭尽所能孝敬督主。”   这么的也好,双赢的局面么!多少人削尖了脑袋要往司礼监挤,在那地方有一席之地,简直就是所有太监的理想。肖铎看他一眼,这副皮头皮脸的样子,又是福王府带进宫的,做个耳报神倒不赖。因笑道:“我记下了,你们这一拨人都是要指派的,明儿叫闫少监给你在司礼监谋个缺,填进去就是了。”   平川千恩万谢,他回了回手,提袍进了遵义门。   皇帝午觉歇在养心殿的后殿里,这时候正是沉沉好眠,没有旨意谁也不能擅自进入。肖铎微微挑了帘子给里间侍立的人使个眼色,里头会意了,皇帝一醒必然要通传的。   太监就得有个太监的样儿,即便不在御前伺候,主子发了话传人,不管什么时候召见,都得在这里踏踏实实候着。他掖手站在廊下,估摸着还得再静待上半个时辰。皇帝午睡都有定规,也不会随着性子一觉到傍晚。   风轻日暖,正是柳困桃慵的时候,他想起临走时音楼的样子,这会儿她应该搭了竹榻在荼蘼架下小憩吧!这头思量着,倒觉时间漫长起来,静静等了两盏茶时候,恍惚像过去了大半天。   也不知是不是皇帝发威,有意的给他小鞋穿,伫立移时不见里间有传唤。他平时那样一个有头脸的人,先帝在世时向来有事便吩咐,无事便叫跪安的,如今换了个主子,愈发样样要谨慎小心起来。   正神思游转,忽闻得帘内一声咳嗽,听着是皇帝声气儿,他忙敛了神跨进门内,御前的管事上来回禀,说万岁爷起身了。恰好身旁有尚衣的宫人走过,他接了那个描金红木漆盘,微呵着腰进了体顺堂内。   皇帝才下床,正坐在南炕下的宝座上喝茶,见他托着常服进来只略一瞥,嗓音里无甚喜怒,缓着声气儿道:“候了多长时候?”   肖铎搁下漆盘揖手行礼,“回皇上话,臣是午时进的宫,到眼下正满一个时辰。”见皇帝站起身,忙请了衣裳上去伺候穿戴。整理了通袖的柿蒂云龙纹,又半跪下整腰带、膝澜,那份恭顺小心,足叫皇帝称意了。   也是的,皇帝御极前和他交情匪浅,能顺顺当当登上帝位也有赖他的协助。不过此一时彼一时,既然登了顶,眼前豁然开朗,帝王的尊荣威严转眼之间就能生成,瞧人瞧事自多了几分挑剔捡点。肖铎这会儿低眉顺眼得恰到好处,他是聪明人,知道自己的位置。不管头上的衔儿多高,到底是主子给的。说得难听些,今儿能捧他,明儿就能灭了他。   皇帝垂眼看他,他在他脚下,卑微顺从。他少年得志,放眼整个大邺朝,有几个宫监能到他这样地步?司礼监掌印,替皇帝掌管军机宫务,连锦衣卫见了他都要下跪……   “厂臣。”他轻轻叹了口气,“朕今天听见一个传闻,你猜猜是什么?”   肖铎手上没停,照旧替他拾掇玉带。挂好七事左右端详,都收拾停当了方起身退到一边,恭敬道:“臣虽执掌东厂,然近来宫中事忙,有些消息搁置了,还没来得及过问。臣不知皇上所说的传闻是哪一桩,不敢妄揣圣意。”   皇帝背着手绕室缓步游走,半晌才道:“朕坐在奉天殿,消息倒比你还灵通些,看来你这东厂办得远不如朕想象的那么好。市井间给你取了个雅号,叫‘立皇帝’,你难道没有耳闻?”他忽然顿住了脚,回身狠狠盯住他,“朕问你,你们东厂是干什么吃的?这样叫人心惊的话居然流传出去,究竟是你办事不力,还是不拿朕当回事,有意的叫朕难堪?”   肖铎心头一惊,本以为都压下去了,没想到死灰复燃,这话终于传到了皇帝耳朵里。他心里明白上头正找不着错处做筏子,如今有个好契机,大约是不会那么轻易罢手的了。说不恐慌,那也显得太笃定了,脑子里忙着想辙应对,人先泥首跪拜了下去,伏在地上作诚惶诚恐状,颤着声道:“主子这番训斥叫臣栗栗然,求主子息怒,容臣禀报。这话出自大行皇帝在世时,彼时秋闱放榜,各地生员云集京师,人多,难免有落榜举子哗众取宠。臣得知后立时就查办了,只因当时牵连甚广,况且这种嘴皮上的狂言,要找出处委实不易。也幸得主子皇恩庇佑,那个制造谣言的监生叫臣拿住了。臣是一时大意,原当找着了源头,事儿过去了便不给主子添堵了,谁知树欲静而风不止……”他深深又磕一头,吸了口气道,“臣自知罪无可恕,求主子问臣的罪,对朝臣、对天下人,都是个警醒的榜样。”   其实到了这时候,要追究的早就不是那个始作俑者了,一切矛头对准了他,分明就是借此弹劾。中晌音楼说得对,暂且蛰伏比时时戳在眼窝里给人添堵要强得多。一动不如一静,他自己有把握,皇帝还有用得上他的时候。此时就算收了他手里的权,只要没下令要他的脑袋,他东山再起亦不是难事。   皇帝自然也有他的考量,他从来不是手段老辣的人,皇父驾崩前考验他们兄弟才学武艺,曾深恶痛绝骂他妇人之仁。如今言官请旨清君侧,磨刀霍霍对肖铎,真如了他们的愿,朝中势力靠什么来制衡?中宗时期倒是收缴过司礼监的权,结果弄得朝纲大乱,那些大臣拉老婆舌头,当着皇帝的面敢在朝堂上对骂。好好的奉天殿,一转眼就变成了市集菜场。他要处置肖铎容易,短期内找不到称手的利刃,留着他不是为旁的,还是为巩固自己的政权。毕竟肖铎手上案子办得多了,午门外掌刑,十杖就要了人命。有他在,朝臣们有忌惮,他的江山便坐得安稳。   他不像先前那样震怒了,踱到他面前虚扶一把,换了个较为温和的口气,“厂臣不必惊慌,朕今儿既召你当面问话,就是念着以往的情义。朕对你,终归与旁个不同,为了这么个谣言就治你的罪,朕于心也不忍。眼下司礼监树大招风,全是从批红这上头来。朕看这个职还是先卸下,你仍旧执掌东厂,替朕监督朝中官员一举一动,便是你的本分了。”   肖铎早料到了,皇帝要权力集中,必定先从批红上头来。批红和提督东厂,两者原密不可分,但既然到了这一步,不撒开其中一样是不成的。所幸东厂的番役不是吃干饭的,谁在背后打他主意,不出一个时辰就能反馈消息。只不过批红是大头儿,不拿回来到底不安生。他垂眼看皇帝膝澜上的海水江牙,这位君父做事全凭喜好,才上任风风火火,等兴头过了,再寻摸几个绝色女子分分他的心,甩手掌柜干起来毕竟舒爽,不愁他朝政霸揽着不放。   他深深揖下去,“皇上是圣主明君,大事小情比臣周全百倍,臣在主子面前无地自容,一切但凭主子发落。”略顿了顿又道,“不瞒主子,臣早前有个想法儿,一直没寻着机会同主子说。前头顾忌批红的事儿放不开手,现如今卸了肩,臣倒要奏一奏江南缫丝的事儿了。往年这个时节,同外邦的绸缎买卖早就谈妥了。今年因着蚕茧欠收,织造厂的织机也老旧,码头上大笔的订单没人敢接,空放着有钱不赚,白白浪费了好时机。臣是想,坐在京里,断不能瞧出外头经济之道。若是主子应允,臣请旨南下,先把这笔账务理清,于朝廷也是一笔不小的进项,不知主子意下如何?”   皇帝长长哦了声,“头前儿操持大行皇帝丧仪,倒把这茬忘了个一干二净。你既有这心思,于国是大利,朕没有不答应的道理。这么着,朕封你个钦差,下月初就动身……”突然想起来,问他,“音楼在你府上好不好?”   肖铎沉住气应了个是,“今儿娘娘同臣说话谈及主子,臣听得出,字里行间对主子感恩戴德。臣和娘娘相处不多,但娘娘的脾气也摸着了些。娘娘毕竟年轻面嫩,心里想一出,说出来的又是一出。在臣跟前虽不讳言,见了主子却未必出得了口。”   皇帝听了个很高兴,“朕眼下想起那晚的事还有些后悔,当时是欠考虑,弄得像个急色鬼,难怪叫她害怕。你回去知会她,只要她好好听话,朕这里不会亏待了她。”吮唇琢磨后又道,“你要南下,她一个人留在你府里怕失了照应。朕想着,过两天传道恩旨让她进宫就是了。横竖是这么回事,弄出这些弯弯绕来也啰噪。”   肖铎垂手道是,“主子念着娘娘,臣都知道的,可认真算时候,从大行皇帝龙御归天到如今,左不过二十来日。眼下匆匆召进宫来,主子固然疼爱,但宫中倾轧,臣唯恐娘娘难以立足。况且……”他蹙眉斟酌了下遣词,“主子代天承命,要做仁治天下的令主,为这点子小事致使白璧蒙尘就不好了。臣以为主子且耐下性儿等阵子,或者到明年选秀时,臣想法子把娘娘充进秀女之中,届时主子是封是赏,也没有人敢说半个不字。”   这法子好是好,可等得时候太长,到明年开春还有十来个月,这叫人怎么等得及!皇帝又在地心旋磨,“明年进宫未必就防得住悠悠众口,宫里人多,见过的也不在少数,自欺欺人好玩儿么?越性儿就以太妃的名头回宫,朕特许的,量着没人会有异议。不过你的话也不无道理,里子可以不要,面子还是得顾全些的……”他竖着一根手指头指点,“那就再过两个月,且叫她安心在你府邸,朕得了空便过去瞧她。”   肖铎有些迟疑,觑了皇帝脸色道:“臣无意间同娘娘提起南下的打算,娘娘听说了,脸上惘惘的,约摸是近来发生了太多事,心里记挂家人,似乎有些思乡情切。主子若真体恤娘娘,何不准许娘娘随臣同行?娘娘若是得知我主体天格物,自然对主子更生仰慕。至于娘娘一路的行程安危,有臣在,定然保娘娘万全。”   皇帝对着檐头挂的鸟架子琢磨半天,那鹦哥脚上拴着细细的银链,不论如何翻转腾挪都逃不出桎梏。他眉心舒展开来,颔首道:“也罢,这段时间委实难为她,她要是想出去散心,有你仔细看护,朕也没有什么不放心的了。”   肖铎暗暗舒了口气,拱手长揖道:“臣回去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娘娘,娘娘必定要高兴坏了。”   皇帝抬了下手,“用不着你说,今晚宫门下了钥,朕微服到你府上,亲自把恩旨告诉她。你且回去,叫她准备接驾吧!”   肖铎心思百转,终归不便多说什么,自领命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今早接到消息,说姨父去世了,我现在就要动身去外地。存稿箱有一章存稿,尽量不请假,但是也不确定,也许会请一天,有需要会提前通知大家的(┬_┬)   潇湘过客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1-27 21:51:58   寒枝不栖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1-27 20:46:50   cksd529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1-27 15:57:40   双鱼座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1-27 15:49:18   北国铃兰扔了一个地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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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静静地看,曹春盎一溜小跑从院门上进来,喜孜孜叫了声干爹,“高丽、暹罗等属国贺新帝登基,从蕃地带了好些奇珍异宝进京来,拿大红铆钉箱子装着,板车足装了几十辆。这回不单有东西,还有七八个女人。高丽女人肉皮儿白,一掐一汪水似的,这会儿人都安置在四国驿站。那些使节进京还是老例儿,打听您在哪儿,说是新建了宅子,要登门拜访,儿子按您的示下都推辞了……只是干爹,以往都见的,这回怎么倒要回避?”   肖铎看了他一眼,“咱们在天下中枢当差,不光替主子办事,揣度好主子心思更是明哲保身的良方。新主子不比老主子,万事多留神,准没错处。那些进贡的使节,腰里揣着数不清的好东西,他们就是个香饽饽,谁亲近谁有好处。朝中文武百官,个个瞪着两眼细瞧着,分得一样半样的没话说,捞不着油水的,他们就敢在皇上跟前放冷箭。怕虽不怕,到底忌讳些的好。别叫新主子看了馋嘴猫儿似的,见不得一点荤腥。”   曹春盎忙道是,“儿子明白干爹的意思了,不过高丽人叫人送了上好的脂粉来,都拿白玉盒子装着,这会儿在前院搁着。儿子瞧了,小朱龙、媚花奴、嫩吴香、万金红……都是市面上几两银子一小撮的。说高丽人为什么肉皮儿好,就是洗参洗的。他们往粉里加了人参和珍珠,拿到咱们大邺来也是上等货。往宫里进贡的货色倒反而没那么精细,只说督主是讲究人儿,不能含糊慢待了。”   肖铎脸上木木的,这些外邦人觉得太监就该擦脂抹粉,所以每常进京,这类东西少不了。这片宅子的假山底下开凿了一条小河,通外头,是活水,库里堆不下的胭脂就倒进河里,把临水的石基都染红了。他不明白,送水粉就罢了,送胭脂是什么意思?男人往脸上涂胭脂,那些外邦人是看戏看迷了吧!   他背着手瞧天色,想了想道:“放着也是多余,都送到太妃屋里去罢!”   曹春盎奇道:“干爹自己不留些么?”   他拧着眉头剜他一眼,“你何尝看见我擦过粉?”   曹春盎讪讪的,心道也是,何郎傅粉都未必有他干爹这么好的皮色,那些东西对他来说无用,雕琢了反而掩盖了他本来的姿容,画蛇添足罢了。遂弓腰应个是,“那儿子这就叫人送过去。”   他嗯了声,想起来有些话要交代音楼,也不多言,自己过跨院去了。   游廊窄而长,弯弯曲曲多少回转。经过步步锦槅心的槛窗往里看,园子里两个下人提桶跟着,音楼正拿毛竹做的长柄水呈浇花。也不知怎么那么巧,明明离得很远,一抬眼视线碰个正着,她抿嘴嫣然一笑,撂了手里东西往院子中路的青石道上迎过来。   他快步进月洞门,两边站班儿的太监对他行礼他也置若罔闻,走近了冲她揖手,“西向的日头,娘娘不怕晒着么?”   她掖了掖脸,视线在他眉眼间流转,和声问:“厂臣进宫怎么样?皇上有没有为难你?”   倒叫她猜了个大概,发难是一宗,晚间要来才是个难题。他转身替她挡住了日光,故作轻松道:“为难倒也算不上,不过缴了臣披红的权,臣总算可以轻省些日子了。”   他说不算坏事,她似乎不大相信,仍旧眯着眼打量他,“我倒觉得,情愿放弃提督东厂的差事,也比罢免司礼监批红的权来得好。”   他眼里有笑意,背着手道:“娘娘此话怎讲?”   “内阁的票拟不再经厂臣的手,你不害怕么?”   还是变着方儿的说他坏事做绝吧!没看出来,她也是个口风犀利的人,先前低估了她,只当她傻乎乎什么都不明白。他叹了口气道:“是啊,娘娘说得没错,皇上当时收权,臣心里是不大受用。不过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臣原本是草芥子一样的人,得先皇器重才有今天,不说主子封赏的东西,就连人都是主子的,自己心里明白,还有什么可不平的?”   她淡淡地笑,“厂臣这么想是好事,该是你的,你就是虚拢着十指捧也一分不会少。我瞧厂臣一直以来辛苦,有个时机歇一歇,也不是坏事。”   “娘娘说得是。”他呵了呵腰道,“皇上做这个决定在臣意料之内,所以下令的时候并不觉得突然。早前臣和娘娘提起过南下的打算,刚才进宫向上奏请,连带着替娘娘表了个愿,万岁爷也首肯了。”   音楼大喜过望,肖铎的形象在她眼里一下子又拔高许多。他是有把握的人,真如他说的那样,只要愿意,没有一样干不成的。别人提起他的名号,都不那么待见,她却结结实实感激他,悄悄伸手牵了牵他的衣袖道:“好话我也不会说,厂臣对我的恩情,我怕是没有能力来报答。”   “这是打算撂挑子赖账么?”他低头看那纤纤五指落在他的云头袖襕上,笑道,“咱们打交道那天起我就对娘娘直言不讳,娘娘他日得了荣宠不忘记臣的好处就足了。臣可不是什么良善人,您尊养在我府里,看不见我做的那些坏事,要是哪天见了,只怕对臣再也亲近不起来了。”   她翣着大眼睛看他,“我听说东厂的酷刑骇人听闻,都是厂臣想出来的?”   他摇头说不是,“东厂成立有一百多年了,历史只比大邺短了几十年。厂卫杀人名目繁多,什么梳洗、剥皮、站重枷,全都是前辈们的法子。臣接手后无甚建树,不过略略改进一些,娘娘这么问,实在是太看得起微臣了。”   音楼听了大惑不解,“东厂真是个奇怪的地方,下了大狱的人还能梳洗打扮。”   他仰唇笑道:“娘娘会错意了,东厂的酷刑爱取文邹邹的名字,比方鼠弹筝、燕儿飞、梨花带雨……梳洗是拿滚水浇在身上,浇完了用铁刷刷皮肉,直到肉尽骨露,这个人就废了。”   他轻描淡写,并没有表述得多详尽,音楼却听得骇然,惊惶捂住了嘴,吓得愕在那里。青天白日下明明是那么个温雅的人,说出来的话却叫人汗毛林立。她有些难以置信,难怪世人提起东厂和锦衣卫都谈虎色变,她看见的似乎只有他的好,却忘了他是以什么谋生的。   他和她并肩散步,分花拂柳而行,见她不说话了,转过脸来看她,“臣吓着娘娘了?”   她嗫嚅了下,“有一点。”   他嘴角微沉,语气无奈:“这些手段是用来对付触犯了律法的人,娘娘一不作奸犯科,二不贪赃枉法,有什么可怕的?再说臣在这里,就算您害尽天下人,有臣给您撑腰,娘娘自当有恃无恐。”   这就是和恶人交好的妙处,不问因由地维护你。不过这种庇护不是无条件的,像他这样的人,八成和商人一样无利不起早吧!   两下里无言,她的身影就在他眼梢处。他轻轻叹了口气,“刚才的话还没有说完,皇上答应让娘娘随臣南下,全是出自皇上对您的一片心。今晚圣躬亲临,请娘娘早做迎驾的准备。前院已经布置好了,待入夜就请娘娘移驾厅堂,这么的,臣在一旁也好有照应。”   正说话的当口,门上曹春盎带人捧了木椟进来,躬身冲音楼行礼,朗声道:“请娘娘金安!督主命奴婢给娘娘送胭脂水粉来,都是外邦进贡的上等货,颜色也合适,娘娘用来梳妆最为相宜的。”   廊下彤云忙迎上去接下了,给曹春盎道个福,便把盒子请进了屋。   肖铎不理会旁的,凝目审视她的脸,“皇上过会子就要来,娘娘这么素净不成。臣命人给娘娘备香汤,娘娘好好打扮,是接驾的礼数。”   音楼支吾一下,怯怯问他:“还要沐浴?依厂臣的意思,今儿皇上是不是……”   她没说完就红了脸,两颊染上薄薄的柔艳的粉,那颜色比施了胭脂更好看。他夷然一笑,眼里微芒点点,“臣料想有了上回的事,万岁爷不至于那么唐突。不过圣心难测,究竟什么打算,一切仍旧在皇上。臣要叮嘱娘娘几句话,如果皇上有临幸的意思,请娘娘务必妥善周旋。女人的贞洁是最后的本钱,好歹要坚守住。皇上施恩不是不可,只是未到火候。臣看娘娘……婉媚不足,恐难留圣眷,所以还是先晋位再翻牌子,才能叫人信得实。至于怎么周旋,全看娘娘的本事了。像上回咬人的事儿千万不能再发生,要知道今非昔比,触怒了天颜,后头的事就不好料理了,娘娘明白臣的意思么?”   明白是明白了,但是他说什么婉媚不足,分明直指她没有女人味,留不住男人么!音楼觉得很不服气,她有时候照镜子也孤芳自赏,越看越觉得自己漂亮,哪里就不能入他的眼?   她忿忿的,鼓着腮帮子道:“我知道厂臣的意思,可后宫妃嫔又不是外面粉头,婉约是必要,妖媚用上来岂非大不妥?”   他扬着眉梢调过视线去,“娘娘还是不懂,风情万种的女人,天底下没有一个男人不爱。后宫争宠,靠的绝不单是诗词歌赋,怎么留住万岁爷的心,全凭闺阁里的手段。我问娘娘,怎么叫男人挪不动步子,娘娘有没有成算?”   她生于诗书旧族,虽然凑合着长大,好歹也懂礼义廉耻,怎么叫男人走不动道儿不是她的强项,他问这个问题,她答得上来就不是好姑娘。   他等不到她的回答,唏嘘不已,“看来臣得替娘娘请两个师傅,娘娘要学的实在太多了。这些暂且搁置不提,娘娘赶紧叫她们伺候入浴,时候晚了怕来不及。”言罢看她面色不豫,他对拢着袖子歪着脖儿问她,“还是娘娘嫌她们手脚不麻利,要臣亲自伺候呢?”   第24章 怯初尝   她当然不会答应让他在场,自己闷声不吭去了。   彤云替她脱了衣裙,仔仔细细在她肩背上打胰子,边搓边道:“有肖掌印在,我都不敢近您的身。他好像喜欢同您独处,不爱边上有人跟着,您说怪不怪?”   音楼掬水擦脸,含糊道:“他是不愿意叫人亲近,也没什么怪的,各人秉性不同罢了。只是刚才说起他们东厂的刑罚,把我吓得不轻。他这仪容,不报家门还当他是富贵人家的公子,谁知道是这么辣手的人物……”   小小的浴房里光线黯淡,四周围都落了帘帐,只有东边槛窗开了微微一道缝,有风送进来,帘上穗子便一阵阵轻摇。她往下缩了缩,水面上热气氤氲,熏得脸色绯红,唉声叹气道:“过会儿皇上就要来了,我怕他像上回似的,你说我怎么应对才好?”   彤云也想不出好办法,只说:“那也没辙,先前他夜闯二所殿时还是个亲王,这回可不一样,人家金銮殿上掌人生死,打定主意要临幸,我看您只有认命的份了。”   “可是肖厂臣说不能叫他得手。”她还在气恼,闷声道,“说我天分不高,留不住男人,要请师傅教导我。”   彤云正打手巾把子给她擦脸,闻言嗤地一声笑,“您别说,肖掌印瞧人真准!有的人媚骨天成,一个眼风就能把人勾得摸不着岸。您呢,您要是抛媚眼儿,八成就跟翻白眼似的,您天生没这份根骨。”   她被彤云取笑也不知道有多少回了,早就没了气性,转过身趴在桶口上问她:“你说他会给我请什么师傅?”   彤云把她的头发解开,皂角熬的膏子剜出来一把,慢慢在她发间揉/搓,嗡哝道:“什么师傅?八成是风月场上的老手,调情嬉爱的积年。肖掌印想把您调理成一代妖妃么?您这样的,教出来味儿不知道对不对。”   音楼不平地吸了口气,“瞧不起人么?我怎么就不能成妖妃?往后用心学,你瞧好儿吧!”   “我就说当下。”彤云满脸不屑,“您说说您,和肖掌印站在一块儿,您比他更像男人。”   音楼被打击得不行,真是个悲哀的事实,她就是空长了个女人的壳子,不懂善加利用,暴殄天物。说起暴殄天物,她眨着眼问她,“那你说我漂不漂亮?”   彤云唔了声,“漂亮当然漂亮了,不漂亮也进不了宫。您瞧您浑身上下,四肢匀称,身条修长,该肥的地方肥,该瘦的地方瘦……脱了衣裳您也算个尤物,和我以前的主子比起来还强那么一丁点儿。”   “是吧?我也觉得自己能看,先前被肖铎一说,我都怀疑自己是不是长得不得人意儿了。”   她愁眉苦脸无限惆怅,彤云顺嘴调侃:“您这么在乎他的看法儿倒也怪,他又不是皇上,好不好的他瞧了做不得准。您要是生得歹,皇上也不能费这气力来捞您。”   音楼怏怏应了,洗得也差不多了,叫彤云传人进来伺候。擦干身子穿了件鹅黄色撒花烟罗衫,自己挽发进了明间。   打帘出来,乍一看有点吃惊,“厂臣还没走?”   他正立在梳妆台前查看胭脂,也没瞧她,托着一方白玉盒子,打开了盖儿低头嗅了嗅,那样慵懒从容的举止,衬着窗外的风光,既像个俗世翩翩佳公子,也有傲杀人间万户侯的气魄。   真个儿妙人也!音楼看得心头小鹿一通乱撞,这模样卖弄姿色,不知道存的什么心。所幸两代帝王都没传出好男色的传闻,否则这花容月貌还能安然无恙站在这里?鬼才相信!   地上铺着缠枝花的地毯,踩上去寂寂无声。有他在的地方四周围人总不多,音楼左右看了,屋里侍立的仆婢都被打发出去了,彤云从里间出来,福了福身也退下了。她手里拎着软鞋有点无所适从,地毯上短密的细绒拱着脚心,她蜷起脚趾,忙把鞋放下趿了进去。   他捻起一点粉末在指尖轻揉,粉质细腻,香味也好,便抬眼道:“臣替娘娘挑胭脂晕品,娘娘容光高洁,用太艳丽的颜色反倒衬不出,还是这小红春……”   话没说完顿住了,她才出浴,水里过了一遍,人像早春新发的柳条,尤其新鲜灵动。轻而柔软的绫子覆着年轻的身体,站在一片缂丝弹墨帐幔前,眉眼生怯。头发没拿巾子包裹,随意搭在胸前,把肋下一片都打湿了。   这么呆愣愣又惹人怜爱的形容儿突然令他感到无措,只是那无措也不过一霎那,再定下神来,他仍旧可以闲适地戏谑她,和她说话。   “娘娘怎么愣着?”他搁下玉盒向她伸出手,“到这儿来,臣给您梳妆。”   她听了低着头过去,软烟罗有点薄,本来这气候在闺中穿正合适,没想到他在,叫她大大觉得不自在起来。到衣架子前取了件牡丹团花褙子边走边披,还没等胳膊伸进袖陇,被他轻轻掀开了。   “头发还湿着,穿这个做什么?”他把褙子扔到一旁的圈椅里,牵她的手,拉她到妆台前坐下。   大铜镜里映出他们两个,一坐一立,他就在她身后。她是轻淡的一身装束,他穿朱红曳撒,戴描金翼善冠,浓淡相宜,倒可入画了。   他仔细地看,慢慢弯□腰和她齐高,盯着镜子里的她的脸,在她耳边呢喃:“娘娘把刘海儿捋起来臣才发现,原来娘娘眉心有颗朱砂痣!这样好的面貌,藏起来失了风韵,可惜了。”   她不太习惯和他靠得那么近,往后让了让,勉强笑道:“我们那里没出嫁的女孩都打刘海,等出阁那天喜娘开脸才撩上去。”   他把手按在她肩上,隔着薄薄的纱地能感觉到融融的暖意。她刚才为了避让偏过身子,他不大满意,仍旧把她正了回来。挑了个莲纹青花的宣窑小盒子托在手里,棉纱上沾足香粉,就着镜子给她脸上匀匀扑了一层。   他流程熟稔,像是行家里手。音楼刚开始还不大适应,后来见他一本正经,心里又隐约落寞起来。他这么精细,想来是早前伺候皇后练出来的。她往铜镜上看了眼,轻声道:“我这位分,怎么敢叫厂臣伺候,还是自己来吧!”   她打算去接那个粉盒,谁知他腕子一转,她的指尖正好压在他手背上。说来奇怪,他的体温似乎比常人要低些,几次接触都不觉得温暖,只有股子冷香。说不上来是怎样的一种感觉,凉煞煞的,夏天大约比别人更受用。   他没有和她对视,眼梢瞟了下,见她脸上带着些尴尬,忙把手收了回去。他心里觉得好笑,越性儿把她转过来,开盒换了螺子黛,略蘸了点水,弯腰与她画眉。盈盈秋水,自带七分潋滟,左面添两笔,右面添两笔,再三再四地斟酌计较,眉宇间颜色加深了,愈发显出她的好气色来。   他满意了,丢了石黛笑道:“娘娘平素都不上妆,那样的懒习惯要改了才好。女人容貌摆在头一条,就算等不来心头爱,也要打扮得光鲜亮丽,因为不定什么时候要紧的人就会出现了。”   他离她那么近,近到呼吸几乎相接。音楼的心嗵嗵跳起来,嗓子一阵阵发紧,浑身紧绷,如临大敌。她实在受不住了,简直是要人命,他光明正大些会死么?替人梳妆非得这么暧昧么?她恼起来,太监就算不拿自己当男人,也该照顾照顾别人的感受吧!   她吸口气准备扭身,无奈又被他绊住了,一道份量落在她肩头牵制,他低低道:“别乱动,臣给娘娘上胭脂。”   他取玉搔头挑了一小撮小红春在掌心里,拿水化开了混合铅粉扑在她颊上。她底子生得好,加上脂粉都是高丽出的上等货,就着屋外的光看,细洁里透出一层朦胧的红晕,有种满带少女风韵的美。   他眯起眼,从前也曾和荣安皇后周旋,从来都是过目即忘,没有像现在这么上心过。他自己也有些混沌了,论色相,她并不是无可挑剔,大概就因为她偶尔的憨傻,才显得和别人不一样吧!   旁枝末节都料理妥帖了,好的自然留到最后。他的视线落在她唇上,她是正宗的樱桃小口,微微有些上扬的嘴角,唇峰分明,乍看之下动人心魄,仿佛随时准备亲吻。他按捺住了,徐徐换口气,挑一盒颜色略深的石榴娇来,用细簪拈上点儿擦在她唇间,原本淡淡的唇色染了一抹腥红,立刻奇异地艳丽起来。她似乎想要闪躲,他哪里能由她!一手固定住她的下巴,另一手探过来,指腹在那柔软的唇上游移,只觉满手幽香,禁不住心猿意马起来。   音楼也懵了,眼前这人像毒药,轻易便能沁入她的血肉里。她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他的动作缓慢缠绵,一寸寸一分分地靠过来,她看到他越来越放大的脸孔,幽深的眼睫、直挺的鼻梁,还有不点自朱的嘴唇。   急促的喘息,彼此都听得清清楚楚。血潮翻涌,像浪头一样打过来,拍得人头晕目眩。音楼脑子里一片空白,忘了他的身份,也忘了他的残缺。这么善于捕捉的猎手,比任何男人都来得可怕。她紧紧攥住衫子的下摆,心里慌得几乎要晕厥过去。他越靠越拢,唇与唇的距离不过三指远,就在她以为他要亲她的时候,突然听见他说:“娘娘抿一抿吧,这样唇色能均匀些儿。”   说话的当口他撤回了身子,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单留铜镜前一个呆呆的女人,满脸呆呆的表情。   音楼觉得自己要羞死了,这是睁着两眼做了场白日梦么?她躬下腰背,把脸偎在臂弯里,才发觉出了一身汗,蓬蓬的热气从领口蒸腾而上,烘得她面红耳赤,没了计较。   所幸他转开身没再看她,悠着步子踱到八卦窗下,随手捡起棍儿有一搭没一搭地逗那笼中的画眉鸟。其实逗也逗得没章程,他知道自己并不比她好多少,这是犯了大忌的,莫名其妙动起了小心思,难道是疯了不成!   檐头铁马叮咚,廊下帘子卷起半边,几只大燕子忙于筑巢,衔了新泥从外面飞回来,两翅扇动,发出扑棱棱的声响。   太阳渐渐西沉了,半边脸儿挂在女墙上。他终于回过头来,她还倚着妆台,面上倒是淡淡的,也许缓过来了,不见有异。他走过去,取巾栉要来给她拭发,她先他一步站起来,接过巾栉退让开道:“多谢厂臣,劳烦厂臣半日,罪过大了。请厂臣自去歇息,我这里有人料理的。”说完了扬声叫彤云,几个婢女鱼贯都进来了,她也不去管他,自顾自去拉西边的竹帘,自己坐到余晖里梳理头发去了。   肖铎知道她是生气了,八成认定他又在捉弄她,心里不定怎么恨他呢!他无可奈何,有时真真假假,自己也混淆起来。这么下去好像要出事,他扶额叹息,正苦恼该怎么料理,院门上曹春盎脚下生风碎步进来,到廊庑底下垂手回禀:“干爹,宫里传消息出来,万岁爷起驾了,正往咱们这儿来呢!这回没坐轿子,自个儿带着几个侍卫骑马来的,估摸着两盏茶工夫就到了。”   这头说话她那头也听见了,着急换衣裳绾发,忙得鸡飞狗跳。   接下来怎么样,事情也不那么容易控制。他收回视线迈出门去,抖了抖曳撒道:“叫齐人,上大门上准备迎驾去吧!”   第25章 约重来   皇帝是文人出身,大多时候讲究个诗意排场。上回急吼吼对付音楼是情之所至,这回再见,势必要在美人跟前把面子拉回来。为王的时候可以放浪形骸,登上帝位之后少不得自矜身份,那份从容体现在信马由缰上,不急不慢地,从街口的牌楼下缓缓游进了府学胡同。   肖铎在门前翘首以待,远远见通衢大道上来了一队人马,打头的皇帝倒是寻常装束,头戴紫金冠,身穿鸦青团领袍,背后随扈的人却着飞鱼服、配绣春刀,这样掩耳盗铃的出行少见,大约以为换了龙袍就算微服了吧!   他回首一顾,音楼打扮妥当了就站在他身后,脸是俏丽的脸,只是眼睫低垂,连看都不愿意看他一眼。他心头微沉,现在暂且顾不上旁的,有什么不快都往后挪一挪,等接完了驾再议不迟。   他低声提点:“圣驾到了,娘娘不需上前,跟在臣身后就是了。”   她无甚反应,耷拉着眼皮恍若未闻。他心里隐约不快,女孩家闹起脾气来憋屈死人,有什么话也不直说,钝刀割肉,比东厂的酷刑还叫人煎熬。   他以前没遇上过这种情况,荣安皇后那里向来是高高捧着,只要一味的顺着她的心思,你来我往的些些小意儿就叫她受用不尽了,哪里像她这样难伺候!替她描眉画目,靠得近点儿就摆脸子。他忽然觉得灰心,愤懑里夹了点委屈。早知道是这么回事,当时就不该无所顾忌。原来女人和女人也不相同,有的爱勾缠,有的却轻易碰不得。   马蹄声越来越近了,他敛神领众人下台阶,在阀阅底下三跪九叩,朗声高呼:“恭迎圣驾。”   她和他微微错开一些,泥首顿在青石地上,香妃色如意云头的袖襕铺陈在他膝旁,缠绵的纹路洒在他眼底,他皱了皱眉,略侧过了头。   已经是将入夜了,暮色沉沉里掌起了灯。皇帝下马来,一眼看见人群里跪着的女子,肩背纤纤,头上戴狄髻,也是钿儿掩鬓,打扮得富贵堂堂。他快步上前去,一面让众人免礼,一面伸手去搀她,和声笑道:“仔细磕着了,起来。”   音楼谢了恩,皇帝的手指搭在她腕子上,隔着袖口都能感觉那股力道。这样尊贵的身份,长得也不赖,只是目光如炬叫人生受不住。她不能避让,只有一再微笑,“皇上驾临,叫奴婢诚惶诚恐。厂臣早早就置办下了宴席恭候圣驾,皇上里面请吧!”   皇帝心里很称意,她细语款款,不像大行皇帝丧礼时候一张苦瓜脸了。甬道两旁按序有内廷的太监站班,隔几步挑一盏西瓜灯,烛火摇曳里看她的眉眼,盛装出迎果然是不一样的,不再涩涩的,像打磨好的玉,看上去也更圆润细致了。   “这阵子难为你,那么多的事儿凑在一块儿,叫你不得安生了。”皇帝道,在正座上坐下来,两手抚膝看她,“朕瞧你气色还好,在这里住的惯么?”   音楼欠身应个是,“承蒙厂臣照应,一切都好。奴婢进提督府这些天,吃穿用度都是厂臣亲自过问,他一头忙着差事,一头还要照应我,我真不知怎么感激他才好。”   她绵里藏针的这一通,面上是在替他邀功,心里大概不无嘲弄他的意思。肖铎听了按捺下来,躬身道:“娘娘纡尊在臣府上,寒舍蓬荜生辉。能为主分忧伺候娘娘,是臣职责所在,娘娘这话言重了,臣愧不敢当。”   音楼还在为傍晚的事生气,知道他这样媚宠,无非为了拿她讨好皇帝。她有些恼恨起来,索性送他一程子,因转身含笑对皇帝道:“皇上若是怜我,就替我好好赏肖厂臣吧!厂臣这样不辞辛劳,我心里委实过意不去,皇上就这么白白瞧着我难受么?”   这神来的一笔华美转折叫皇帝心头漾起来,看来肖铎果然说服她了,原先像头倔驴似的,这会儿居然懂得君须怜我了。他是那种功过完全可以相抵的当权者,白天吏部报上来的什么“立皇帝”惹他勃然大怒,现在看看肖铎的忠君之事,火气顿时消了一大半。不过批红缴了便缴了,赏赐还是不能少的,一桩归一桩嘛!   皇帝打量那张尚且稚嫩的脸,她羞答答低着头,大约没有这么和男人说过话,连耳朵根都红起来。这小模样当真惹人怜爱,他心痒难搔,养在别人盆里的水仙不去触碰它,看着它一天天丰艳,慢慢开出花,倒比随手可以攀摘的妙趣得多。   皇帝心情大好,颔首道:“厂臣辛苦,朕都瞧在眼里。候着吧,回头宫里自然会下旨意。”肖铎磕头谢恩,他三言两语打发了,只管就灯看美人,看了半天想搭话,又发现称呼是个难题,叫太妃似乎不合时宜,想了想还是直呼名字方便。等进了宫先复太妃位,看准了时候请太后的示下,再另外册封也无不可。   叫皇帝单坐着不是方儿,肖铎呵腰道:“主子这时辰出宫想是没有用过晚膳,臣这里备了宴席,请主子和娘娘共进。”   皇帝道不必,“出宫前用了几块小食,不好克化,到现在还囤在心口。朕晚间有晚课,不能在这儿久留,没的叫太后知道了怪罪。朕就是来看看音楼,说几句话罢了。”   音楼听见他叫她名字不由抬起眼来,皇帝和颜悦色,在上首端坐着也没什么架子,看上去像寻常富家的公子。要论相貌,慕容氏的美名是历代皇族中拔尖的,鲜卑人五官立体,到他这里也是一样。尤其那眼眸,深得幽潭也似,要是把面貌和性格拆分开,高高立在庙堂之上,倒可以用来糊弄人。   有时候人很奇怪,仿佛喜不喜欢就在一瞬。本来音楼也不是死心眼,要是他能循序渐进,她自己权衡利弊还是心甘情愿充入他后宫的。可没想到中间出了那种岔子,没有什么感情基础不说,还夜闯进她宫里打算霸王硬上弓,她慌了神难免心生厌恶,现在看见他还是隐隐不大自在。可是没办法,皇帝总是皇帝,她对肖铎还能赌气耍性子,对那位却不敢有半点不恭。   皇帝也知道,女人家面嫩,他那点不堪的腔调落了她的眼,后面要挽回大概得花些力气。他咳嗽一声,打算换个牌面示好,便道:“今儿厂臣进宫请缨,过阵子要南下和外邦协商丝绸买卖,朕听说你思乡情切,想随厂臣一道去,有这事儿么?”   肖铎早就把皇帝首肯的消息告诉她了,她暗自高兴,脸上也要做出可怜的神情来,怯着声气儿道:“有这回事儿,奴婢离家两个月了,家父身子不大好,我在外也惦记得紧。本来进了京就不该再寻思回去的事了,可是奴婢眼下不在宫中,既然借居在厂臣府上,厂臣要南下,奴婢知道了难免动心思。”说着跪下叩头,“求皇上成全,让奴婢回去问老父一个安,回来后必定兢兢业业回报皇上。”   她这一跪,皇帝自然要去相扶,肖铎见状一个眼风把侍立的人都打发下去了,自己也却行退出了上房。不敢走远,站在檐下听动静,却不知怎么总是心绪不宁,一阵风拂过来,毛孔像全张开了似的,生生打了个寒战。   厅房里人转眼都散尽了,皇帝携她起身,音楼忐忑不已,略往后缩了缩,他察觉了,也是轻轻一笑,“你一片孝心,朕准你回去探望。不过去去即回,能做到么?”他好言道,“朕对你一直挂念着,所以要快些回来,好早早入宫来。”   音楼其实不了解,她以为时间长了他就放下了,没曾想他居然一时一刻也没有忘。说情不知所起,委实有点美化的嫌疑,她知道自己是个呆呆的人,在一道进宫的秀女里也不算拔尖,怎么就一眼叫他看上,实在说不过去。   “奴婢答应皇上,去去即刻就回。可是浙江到京畿有程子路,皇上不叫我和厂臣一起回来么?”   皇帝拉她在帽椅里坐下,两个人之间隔着一张香几,几上的青花瓷盆里供着一株兰,透过宽阔的叶片,她的脸半遮半掩。他说:“丝绸生意谈起来不费力气,要紧的是按时完工。从蚕茧到织机,样样都要查验把关,所以厂臣在江南逗留的时间恐怕有点长。你要回来不费什么事,他手下有的是锦衣卫,派几个人护送也就是了。你先前说朕若怜你,这话说得没错,朕是怜你,这段时候你大约过得也不高兴,往家乡去一趟,至少散散心,对你也有好处。”   他这样温煦,叫音楼大感意外,迟疑道:“皇上的心真好,奴婢以为您不会答应的。”   他愈发笑得得意了,“那你说,我和先帝相较怎么样?”   这样的问题实在很难回答,音楼道:“我是妇道人家,朝堂上的事也不懂,就拿皇上早前和我说过的那句话来论,皇上说活人生殉有违人道,光是这句就叫奴婢折服。至于大行皇帝,我听闻推行的是仁政,应该也是个好皇帝吧!只不过奴婢未曾有幸见过圣驾,所以并不知道先帝是怎样的人。”   皇帝点头道:“也是,你进宫没有蒙过圣恩,真要谈缘分,还是咱们更有渊源。朕问你,你是不是遗失过一方帕子?素面黄绸底子,角上绣了梅花的?”   那是刚进宫时,她们一批人经过四五轮筛选留下了五十人,那天皇后领着几位嫔妃来瞧人,她随众从听差房里列队出来,不小心挂在蝴蝶扣上的手绢掉了,又不好去拣,眼看着被风吹远,后来就不见了。本以为找不回来的,没想到中晌一个小太监给她送了回来。横竖就是这么回事,但不知他怎么问起这个来。   “我是有这么一方帕子,丢了又失而复得了。”她古怪地看他,“皇上怎么知道的?莫非……”   “书生拾钿,美人捡扇,本来都是佳话嘛!”皇帝夷然道,“朕当时协理选秀事宜,正巧从花园那头过来,眼看着你掉了的。还就是那么巧,那方帕子兜兜转转被风带到了朕面前,朕捡了,叫惜薪司的黄门给你送去的。你看见上面提的字没有?朕写了‘幼梧’二字,那是朕的小字,你竟不知道?”   音楼觉得脑子被木槌子敲了一下,尴尬道:“帕子送回来奴婢就叫人洗了,没有看到皇上的墨宝。”   皇帝听了分明一愣,这么香艳风雅的事足可以引为美谈,结果她居然没看到,直接就叫人洗了?皇帝有点着急,“你不细看看是不是你的帕子就收下了?”   她眨着眼睛道:“我看着像我的,那枝梅花是我的绣工我认得,也就没管那许多,交给底下婢女了。”   是了,婢女不识字,就算识字也未必想到和他有关。皇帝感到一阵头疼,捂着前额咝咝吸气儿。音楼吓了一跳,忙离座去看他,“皇上这是怎么了?被我气着了?这可怎么好!我去传厂臣进来吧!往后再有这种事儿,我一定打开好好看明白,成不成?”   还有往后么?这种事就要巧遇,刻意安排什么意思!大邺民风算是开放的,一些闲杂书流入闺阁不稀奇,她就没有看过那些戏文?比方《牡丹亭》、《白蛇传》什么的,对爱情没有一点少女情怀和向往?   皇帝拉住她说不必,“你晓得朕和你有过这么一段就够了,所以也别怕朕,朕不会害你的。”   有过这么一段,说得挺像那么回事,其实不过捡了回帕子,弄得缘定三生似的。音楼不敢置喙,唯唯诺诺答应了,皇帝这回很上道,她原以为八成借着机会又有一出戏的,没曾想他不过捏着她的手来回抚了好几下,边抚边道:“惠王家上月生了一窝叭儿狗,今儿送了几只进宫给娘娘们玩儿,朕瞧了,宽脸大眼睛,长得很漂亮。要不要给你留一只,等你回宫了送到你殿里去?”   音楼一听来劲,也由得他摸小手,追着问:“一直让我养着么?别不是养大了又叫别人抱去。”   “哪儿能呢!”皇帝心满意足,把那柔荑握在手心里翻来覆去,“给你就是你的,你不答应,谁敢抢狗,朕治他的罪!”   所以有皇帝撑腰是个不错的行当,音楼笑道:“谢皇上了,我爱养狗,您好歹给我留一只。我听说叭儿狗胎里有缺陷,容易歪嘴,您叫人给我挑个嘴不歪的,搁在那儿先喂着,等我回来了给我做伴。”   皇帝说成,“给你挑个毛色好,叫起来响亮的,你瞧了准喜欢。”   两人说狗倒找着话头了,絮絮叨叨讨论半晌。最后还是皇帝看时候不早,起身说要回宫,她才跟在后面送出来,一直送到正门外。和先前不情不愿的态度截然相反,帕子甩了一程又一程,娇声道:“皇上好走,奴婢恭送皇上。”   皇帝上了马,拉着缰绳原地转圈,笑道:“进去吧,有的是时候说话。”   她含笑那么一点头,居然风情万种。肖铎看在眼里,不由大觉反感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菇凉们,凑满25字我这里就可以送积分啦,虽然分不多,也聊表心意,留言吧~~   波妞扔了一个火箭炮 投掷时间:2014-01-28 23:44:06   福禄寿禧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1-28 22:04:03   油焖大虾虾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1-28 21:21:42   841353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1-28 21:01:30   CC果冻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1-28 19:52:35   阿猫9801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1-28 18:47:13   团圆夜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1-28 15:55:29   青娘子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1-28 14:35:51   4167916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1-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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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两个斗嘴,把边上众人吓得呆若木鸡。曹春盎拿肘顶顶府里管事的张溯,使眼色叫他上去劝谏。到底在大门口剑拔弩张不好看相,且不论步音楼是什么位分,像督主这样权势,和个女人大呼小叫扫了自己颜面。谁知张溯也怵,头摇得拨浪鼓一样,大胖脸一晃,满脸肥肉直颤。   曹春盎狠狠瞪他一眼,自己吸两口气,正打算张嘴叫干爹,却听他干爹一声低叱:“你们都走开!”   众人一激灵,纷纷缩脖儿溜进了大门里,谁也没敢回头,顷刻之间人都散尽了,门上一片氤氲烛光里,只剩乌眼鸡似的互瞪的两个人。   “你待如何?”音楼别过脸,尖尖的下巴高高抬起,“费了那些心思,不就是要我邀宠好给你开道儿么!我先前在皇上跟前替你美言了,皇上也答应赏你,虽不至于立时给你个高官厚禄,但是往后我尽我所能也就是了,你有什么不满意?”   他脸色阴沉,自问平常控制情绪的能力不差,今天被她撩得火冒三丈,她还真有四两拨千斤的本事!   “我是为这个么?”他咬牙道,“娘娘哪里不满只管说出来,这么零星割肉,有意思?”   她闻言一哂:“这话我就不明白了,是我哪里做得不好,厂臣何不明说?这世上人并不是个个都如厂臣一样心思缜密的,厂臣这么雷厉风行的人物,竟不明白我就是个傻子?”   她呲达他的时候,居然还可以一脸无赖样。肖铎只觉心口火气翻涌,一阵阵冲得他腿颤身摇。   月色如霜,彼此对站着,也不说话,就这么虎视眈眈。其实也不知道到底在气愤什么,照音楼的的想法,她还在为他下半晌的所作所为恼火。一个太监,完全不自省,对她如此这般言行暧昧,不是引诱是什么?她可是清清白白的好女孩,他这么肆无忌惮,当她是面团捏出来的?反正她是打定主意了,他下回再敢靠得这么近,就别怪她不客气。他不是要调戏她么,谁怕谁?她不过是个半吊子大家闺秀,这辈子也就这样了。他给她上妆的时候真悔断肠子,要是她咬牙嘬上去一口,倒看他能怎么样!   这须臾工夫,谁知道她动了这些心思。肖铎昂首立着深深缓了两口气,他这么失态,叫人看了不像话,对她来说也是个笑谈。不是想着将来倚仗她的么,要调理她,让她接荣安皇后的班儿,那他现在的态度就大大逾越了。捧着、敬着,全然忘了,那么混杂不清下去,怕到最后他打错了算盘,反被她拿捏住了。   “娘娘息怒。”他勉强作了一揖,“臣适才无状,得罪之处望娘娘海涵。天色晚了,请娘娘进府,站在外头说话也不方便。”   胡同里偶尔有人来往,大庭广众确实有碍观瞻,她只得提裙迈进了门槛。偷眼看他,他很懂得自我掌控,很快就调整过来,且眉目平和没有一丝波澜,简直让她怀疑刚才气得直喘气的人根本不是他。   他既然下了气儿,她也不能把架子端得太高,毕竟他暂时是她的衣食父母,回头还要跟着他回浙江,闹得太僵了,万一人家路上下黑手整治她,那她无依无靠可怎么办?   她咳嗽一声,换了副笑脸儿,“厂臣言重了,我说话也有不当的地方,厂臣大人大量,别和我计较才好。”   “臣不敢。臣毕竟是担心娘娘,下半晌的话不知娘娘记下没有?”他委婉一笑,“皇上和娘娘在厅房内……”   就是说女人身子什么的,她焉能记不住?今天得以全身而退,还是皇帝手下留情了,要是像那天半夜里一样,凭她的榆木脑袋,除了被生吞活剥,想不出别的好出路来。   她拿脚尖挫挫地,嗫嚅道:“我觉得皇上也不如我想象中的那么坏,我们刚才就聊聊天,皇上言行举止还是挺尊重的。”   他嗯了声,“单说话么?没有别的?”   “摸了我的手。”她红着脸说,“可我觉得没什么,比起上回的事,摸手根本就是小事一桩。”   他温吞地勾了下嘴角,“娘娘这份心胸,实在叫臣钦佩。”   不管他是夸赞还是讽刺,音楼都安然生受了,“我总归是要进宫的,进了宫这种事免不了,现在犟脖子,以后就不伺候了?厂臣也曾劝过我,今非昔比,毕竟那是皇帝。您说您是草芥子,我何尝不是齑粉一样的人呢!”   他的眉头拧起来,要说和她的肢体接触他不亚于皇帝,为什么她不以为然?是没有芥蒂?抑或是因为在她眼里他就不是男人?他叹了口气,“娘娘能看得开,对自己有益处。臣尽快把手上的事交代妥当,好早些启程南下。免得耽搁久了,上头突然生变,近在咫尺没有推搪的借口。”   他这会儿倒不着急把她送进宫了,这么说来他这人也不是那么唯利是图。她扯了扯嘴角,“只是皇上有口谕,不叫我停留那么长时候,恐怕届时还要劳烦厂臣指派人先送我回京。”   他抬眼看她,略一顿才道:“不碍的,南下自有随行的人,什么时候旨意到了,娘娘要回宫也不难。”   谈话似乎进了死胡同,再也进行不下去了。两个人相对而立,起先像斗鸡,这会儿各自蔫蔫的,精气神都散了。隔了好一会儿才听他长长呃了声,“近来因着是梨花洗妆的当口,天桥那头有夜市,灯笼挑了几里地,一路都是光亮的。若是娘娘有兴致,臣伴娘娘夜游如何?”说完审视她的脸,她还想端着,脸孔下半截强自忍耐,上半截却旸旸笑起来。他心情转瞬大好,冲远处观望的彤云招了招手,“替娘娘换身轻便的衣裳,手脚麻利些,我在这里等着。”   音楼不等彤云来搀,提起裙裾便跑,边跑边招呼,“快快快,正好去瞧瞧有没有瓦罐,我要养油葫芦。”   她一阵风似的进了垂花门,肖铎看她走远了才转回身来。刚才迎驾,自己也还是一身官服。曹春盎这个干儿子不是白当的,早就先他一步进了上房,伺候他换了件玉色西番花暗纹地绢衫,四方巾后垂皂条软巾,镜中一照戾气全消,俨然是个风度翩翩的生员。   “干爹脚程略慢些儿,儿子这就传令厂卫远远跟着。”曹春盎打了个热手巾把子来给他擦脸,嘿嘿一笑道,“皇上对娘娘挂念得很,儿子料着日后晋位,少说也得位列四妃。”   肖铎没言声,只说:“跟就不必跟着了,你去传我的令,好好查一查吏部尚书姜守治。不单他上任以来的政绩为人,以前的事也一桩不许放过。查他的家底儿行藏,只要有一点错处,就给我咬住往狠了挖。”他轻飘飘一个眼风扫过去,“别怕他疼,好生着实的查。番役那儿把话传到,他们自然晓得应该怎么办。”   东厂办事有他一套单成的讲法,比方笞杖,下手轻重全在秉笔太监的字里行间。“打着问”是最轻的,通常打过一遍还能让人开得了口说话;再重一些的叫“好生打着问”,一顿下去皮开肉绽,离死还差一截子;至于打死不论,那就是“好生着实打着问”,裤子趴下没有回头路,几杖一抡直接就去望乡台了。曹春盎东厂司礼监两头跑的人,他干爹一说“好生着实查”就明白了。得罪他是可以随便蒙混的么?向来只有他找人茬儿,没想到有人胆敢背后捅刀子。欺负到头上来了是自寻死路,就算不见影的事儿也能让它有鼻子有眼,谁让那个姓姜的偏不信邪!   曹春盎应了是,“干爹放心,儿子这就去传话。可您现在和娘娘出去,不叫人跟着怕不安全。天桥底下鱼龙混杂,没的叫那些臭人冲撞了,那可怎么好?”   他整了整衣领说无妨,隔窗往外一看,她已经来了,穿一件白底绡花衫子,底下配了条青绿马面裙。头上的金丝发冠比男人戴的略高一些,颊上的妆都卸了,白生生的清水脸子,真正是浓妆淡抹总相宜。   他撩袍出去,她打眼一看就笑了,“厂臣这样打扮真好看,干干净净的,像个读书人。”   她夸起人来不知道拐弯儿,他听得倒受用,又有些不好意思,掩饰着清了清嗓门道:“太监有专门的学堂,好些人的学问不比读书人差。”   她仰脸说:“我知道,不成器的也不能替皇上批红了,对不对?”她高兴起来不忌讳那么多,自觉和他很熟络了,便过去挽他的胳膊往门上拉,“走罢,再晚夜市散了,那可就玩不成了。”   他任她拉扯着走,到门上接了盏风灯提着,袍角翩翩、裙角飞扬,两个人一闪身便下台阶走远了。   曹春盎和彤云对插着袖子目送,大伙儿都觉得很怪异。   “干爹的脾气什么时候变得那么好了……”   彤云觑着他敲缸沿:“我瞧督主脾气一直都挺好的。”   曹春盎乜斜她,“你瞧见的只是表面,司礼监和东厂那么厉害的衙门,提起他的名号哪个不是俯首帖耳?”他拿拂尘的手柄挠了挠鬓角,“刚才发那么大的火,一眨眼没事人一样,真是奇怪!以往他老人家总嫌别人臭,要是他瞧不上眼的,不小心沾了他的衣角,他都能脱下袍子砸在你脸上!”   彤云啊地惊叹:“督主高不可攀,真乃天人也!”   所以呢?这回他是看不太清了,反正下的本钱有点大,但愿事事皆在他老人家掌控中,别到最后白叫端太妃占了便宜才好。   作者有话要说:要过年啦,先提前给大家拜个年~~   推出了作者给读者发红包的活动,我琢磨着吧,明天大家也乐呵乐呵。因为能力有限,可能做不到每位都送,前20位留言的不分伯仲,就先到先得吧,初一那天赶早哟亲们^_^   晏三生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1-29 23:40:44   和梦冰绡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1-29 21:49:53   潇湘过客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1-29 21:35:42   路易扔了一个手榴弹 投掷时间:2014-01-29 17:51:59   噜噜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1-29 17:38:28   噜噜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1-29 17:28:09   圈妈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1-29 11:59:14   小桥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1-29 09:06:52   山泽鱼鸟扔了一个火箭炮 投掷时间:2014-01-29 00:34:31   鞠躬感谢!   第27章 游似梦   挑灯夜游,从小道上走,羊肠一样的胡同曲里拐弯,窄起来仅容两人穿行。挤着挤着到了尽头,一脚迈出来,眼前霍然开朗。   唐朝文人爱在梨花盛开的时节踏青,欢聚花荫下,邀三五好友饮酒作诗,这种风雅的活动有个名字,叫洗妆。后人推崇,于是一直延续到现在。坊间的夜市也应景儿,摊子一般要摆到四更天,大伙儿也不顾忌时间,漫无目的在外面游走。年轻男女这当下最有热情,心里存着一份朦胧而美好的憧憬,摩肩接踵间说不定一个转身就遇上了有缘人,眉间心上,从此惦念一生。   小胡同外垂杨和梨花共存,青白相间里绵延向远处伸展。路上也有赶集的人,挑着花灯慢慢前行,遇见熟人点头微笑,并不多话,错身就过去了。   音楼深深吸口气,空气里带着梨花凛冽的芬芳,叫她想起儿时睡在书房的窗台下,窗外花树开得正艳,幽香阵阵,随风入梦来。不甚快活的童年,却仍旧叫她留恋。有时候只是怀念一个场景,比方那时恰好响起一首曲子,因为正是衬着明媚春光,多少年后再听到,当时的点点滴滴,大到山水亭台,小到一片落叶,会像画卷一样铺陈在眼前。   “厂臣以前赶过夜市么?”她转过头看他,灯笼圈口的光亮不稳,灯火跳动,他的脸也在明暗间闪烁。   肖铎说没有,“臣晚上鲜少出门,自从执掌东厂以来只出去过一回,也是办案子。从北京到怀来,连夜一个来回,还遇到埋伏,伤了我的左臂。”   她显然不能理解,在她看来他是能稳稳拿住大局的人,怎么会有人伤得了他呢!她叹了口气,“他们为什么要刺杀你?”   “因为我是坏人,仇家也多,人人想要我的命。”他慢悠悠道,这样生杀大事仍旧无关痛痒的模样,“在我手上倒台的官员太多了,还有一些富户百姓,也曾遭到东厂和锦衣卫的屠戮,都恨透了我,最好的法子就是杀了我。”   “那东厂的厂卫呢?他们办事不力,没有保护好你?”她往他左臂看了眼,襕袍的袖口阔大,只看见那尖纤纤的一点指尖微露,还有他腕上手钏垂挂下来的碧玺坠角和佛头塔。音楼暗自嘀咕,真是个矛盾的人,明明说自己不善性,但时时盘弄佛珠,想来是信佛的吧!就因为杀戮太多,所以求神佛的救赎么?她轻声问他,“厂臣的胳膊眼下怎么样?旧伤都好了么?”   他淡淡应个是,“伤得不算太重,养息一阵子也就好了。”   “那些舞刀弄枪的人真可怕,厂臣以后出去要留神,知道仇家多,身边多带些人才安全。”想起来又呐呐道,“今儿就咱们俩,万一再有人窜出来,那怎么办?”   他请她宽怀,“那次是回程途中一时大意中了埋伏,真要论身手,臣未必斗不过别人。”他四下环顾,“再说这紫禁城里,哪一处没有我东厂的暗哨?老虎头上拔毛,量他们没有那胆量。娘娘只管尽兴,有臣在,旁的不用过问。”   她笑了笑,垂眼道:“我哪里是担心自己,我又没有仇家,谁会想杀我呢!”   不是担心自己安危,是在担心他么?他用力握了握拳,没有去看她的眼睛,只怕那盈盈秋水撞进心坎里来,回头就不好收场了。   他这里百转千回,音楼却没有想那许多。摘下头上冠子,把簪叼在嘴里,自己停在一株花树下抬手折枝桠。短短的一茬子,顶上连着三两朵梨花,很有耐心地一支支嵌在网子上,左右盘弄,再小心翼翼戴回去,在他面前搔首弄姿起来,“厂臣快看,好不好看?”   梨花插满头,年轻的女孩子,怎么打扮都是美的。他含笑点头,“甚好。”   她手里还有一枝舍不得扔了,犹豫一下,转身别在了他胸前的素带上,“以前我娘在世时喜欢戴花,初发的茉莉最香,用丝线把每个花苞扎好挂在胸前,那种味道比熏香塔子好闻多了。”   他低头看花,花蕊上顶着深褐色的绒冠,那么娇嫩,叫他不敢大口喘气,怕胸口震动了,那些细小的绒冠会纷纷掉落下来。   一路无言,再向前就是市集。远远看见人头攒动,大道两旁花灯高悬,底下摆着各式各样的买卖摊儿,有捞金鱼的、卖花卖草的,还有卖糖葫芦、吹糖人的。音楼是南方人,好些小玩意儿都见过,唯独没见过吹糖人。大行皇帝在位时买卖人走南闯北要缴人头费,过一道城门就是几个大子儿,所以北方手艺匠人一般不上南方来。   吹糖人儿是个好玩的行当,她一见就走不动道儿了,和一帮孩子赖着看小贩做耗子。那买卖担子的摆设和馄饨摊儿差不多,顶上吊了盏“气死风”,底下扁担两头各有分工,一头是个大架子,两排木棍上钻满了孔,用来插做成的小玩意儿;那头是个箱子,下层放个炭炉,炉上架一口小锅,锅里放把大勺儿,用来舀糖稀。   城里的小孩儿有意思,有钱的指了名头叫现做,没钱的不肯走,情愿流着哈喇子眼巴巴看着。孩子和孩子之间也窃窃私语,“这个好玩儿嘿,伸胳膊抻腿的,还撅个屁股。”   另一个摇头,“可惜了啊,来的都是穷人,等半天没看见一个猴儿拉稀。”   音楼转过头看肖铎,“什么是猴儿拉稀?”   他是高高在上的督主,胸口叫她插着花就算了,还要解释猴儿拉稀,未免有点折面子。再说这东西解释不清,干脆做给她看,便对摊主道:“给咱们来一个。”   那摊主高呼一声“得嘞”,底下孩子雀跃起来,轰地一声炸开了锅。音楼倚在他身旁看,见那小贩舀了一勺糖稀在手里搓,搓完放进抹了滑石粉的木头模子里,扽出一段来就嘴一吹,再稍等一会儿把模子打开,里头就是个空心的孙猴儿。   “也没什么,不就和范子货一样,照着模子的形状长嘛!”她有点不屑,这帮孩子眼皮子浅,这个也值得大呼小叫。   “您别急呀,后头还有花样。”那小贩咧着嘴笑,“要不孩子们怎么爱看呢,他们可都是人/精儿,专挑有意思的玩儿。您瞧好……”   他拿苇杆儿蘸了糖稀来沾猴儿,最后在天灵盖上凿个孔往里灌糖浆,慢慢灌了大半个身子,那乌油油的颜色在灯下晶亮。他伸手递过来,另一手托了个小碗子,对音楼笑道:“您在它屁股上咬个洞,屁股破了糖浆就流出来了,可不跟拉稀似的!”   想想真够俗的,可俗也俗得有意思。音楼听了龇牙去咬,肖铎在边上指点,“碗和勺都是江米做的,一整套全能吃。”还想提醒她小心嘬口子,谁知她用力过了头,屁股咬下来半截,糖稀瞬间倾盆而下,流得满身尽是。   她傻了眼,摊主和孩子们也傻了眼,心说这是哪儿来的乡下人,连吃都不会,白长了这么大个子!再看看衣着光鲜,也不像穷家子,赶紧抽出手巾递过去,一面打圆场给脸,“哟哟哟,头回吃这个免不了的,我们这些天桥小玩意儿入不了贵人们的眼,您瞧这闹得!”   音楼的白衫子上淋淋漓漓全是糖稀,她哭丧着脸对肖铎,“怎么办?这回可玩到头了。”   肖铎只管拿手巾替她擦,来来回回好几下,才发现擦的地方高低起伏,似乎不大对头。他抬眼看她,她涨红了脸,紧咬着嘴唇只不言声。他突然一慌,忙把手巾扔给摊主,摸了块散碎银子撂下,找头也不要了,拉着她就往人少的地方走。   人堆里穿梭,他仰着头看天上月,“刚才是臣一时失手……”她闷葫芦一样不说话,他停下来,显得有点局促,“臣是瞧您衣裳脏了,绝没有非分之想。”   还要有什么非分之想?她怨怼地看他一眼,隔着衣裳就不算么?现在天儿暖和,穿得也单薄,有个刮蹭都在手底下。   她鼓着腮帮子的样子像条河豚,他窘着窘着发现招式不对,又不是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碰着了又怎么样?他无奈地笑,悄声在她耳边道:“娘娘对臣这样防备,臣的一片苦心岂不白费了?您不是气量狭小的人,臣原就在内廷伺候,有些什么,笑一笑就过去的事儿,耿耿于怀可不好。”   他在她耳边呢喃,温热的呼吸直钻进她耳蜗里。她缩了缩脖子,“我气量本来就不大,是您高看我了。您好好说话,再凑这么近我要发火啦!”   兔子急了还咬人呢,他敢接着来就试试!   他果然抽身了,抱着胸审视她,“惹火烧身的事臣从来不干,您这么说,大约是不打算跟我去江浙了?”   他拿这个来危威胁她?他是吃准了她,打算一辈子捏在手里耍着玩吗?   “厂……厂臣,此话怎讲呢!”她结结巴巴说,“我跟您南下是皇上特许的,这是上谕,您公然抗旨好像不大好吧!”   “臣临行那天万一娘娘有旁的事耽搁了,留在京里对皇上来说求之不得,定不会为此怪罪臣,反而要赏臣呢!”皂条软巾被风吹到胸前,他两指挑起来往身后一扬,复哂笑道,“不瞒娘娘,娘娘忌讳的事儿,恰恰是臣最爱干的事儿,真急煞人了,这可怎么好呢!”见她张口结舌,他愈发舒心了,不过万事适可而止,真把她惹恼了,直肠子一根到底也难摆布。他正了正脸色左右探看,“当务之急还是找个摊儿买件衫子给您换上,您瞧瞧,孩子吃饭也不及您这样,要是遇上熟人,这副邋遢样子可要惹笑话的。”   音楼拗不过,只得跟他沿路找估衣铺子。夜市上真热闹,吃的玩的不算还有杂耍。头上顶盘子、顶缸,拿人当靶子扔飞镖,还有耍叉吞刀,把她看得眼花缭乱。   最令人惊讶的是胸口碎大石,一个胖子精着上身,那层肥膘叫她想起了蒜泥白肉。就那么个身条儿滚钉板,肚子上压块大青石,旁边人一锤下去嘛事儿没有,站起来还乱溜达。看客们拍巴掌称道,她也凑趣儿,拔嗓门儿叫了一声好。   她就是个孩子脾气,脚下拌蒜不肯迈步,肖铎只能拉着她走。走了一段迎面遇上个人,步子忽然就顿住了。   音楼转过头看,乍看之下大感惊讶——那是个年轻女孩儿,十四五岁年纪,眉眼生得极好。黑鸦鸦的头发随意绾了个髻儿,鬓边戴了个金蛙慈菇叶的小簪头,一对玉兔捣药耳坠子在灯下晃悠,兔子的两个宝石眼珠子嵌在白玉脑袋上,显得出奇的红。打扮其实不甚华美,可是那脸盘儿和通身的气度,一看就不是普通人家的女儿。这些还是其次,重要的是姑娘见了肖铎的神情,活像见着了鬼。音楼心下奇怪,再回眼看他,他轻轻蹙着眉,似乎有些不知怎么开口。   这是遇着旧相识了么?到底什么情形暂时弄不清,只见那姑娘慢慢挪步错身过去,也不再流连市集了,带着贴身的两个人越走越快,一路往街口的马车方向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妹纸们新年快乐呀~今儿送红包啦,前20位都有份,留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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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既然是内官,怎么见了面也不请安?肖铎不是司礼监的掌印么?她扭头看他,他屈起食指打了个呼哨,也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五六个人,穿着百姓的布衣,却是满脸肃杀之气,上前拱手呵腰,叫了声督主。   他说:“都瞧见了?跟着那车,务必平安送到。”   番子们领了命,来去也只一瞬,顷刻就不见了踪影。音楼咦了声,“手脚这样快,会飞檐走壁似的!”又凑过去问他,“刚才那女孩是谁家娘子,生得这么漂亮!”   “娘娘从没见过她?”肖铎抻了抻衣袖,照旧不急不慢沿着街市走。找到一家门脸儿,不做衣裳只卖大氅云肩,也不挑拣了,拎了件鸟含花披风给她披上,盖住胸前那片糖渍就完事了。出门到一个古玩摊儿前停下来,捡起一串佳楠珠子左右打量,神情淡淡的,刚才的错愕也是风过无痕,和那摆摊的小贩议起价来。   音楼觉得奇怪,听他的话头倒像她应该见过她似的。她应选是直接进的宫,要是有一面之缘,也应该是在宫中。但是宫里的人等闲出不来,难道她也和她一样的境遇?她再想追问,碍于跟前有外人,只得忍住了。想想他刚才的模样,似乎颇有触动,反正他们头回碰面没看见他有那副表情,怪她长得不惊艳?还是他和那个女孩儿之间有渊源,不方便告诉别人?   音楼斜着眼睛看他,那姑娘瞧着年纪还小,肖督主和人家有牵扯,似乎有点不厚道吧!   肖铎并不理会她,低头只顾打量手里的珠串。佳楠木珠用来礼佛是最好的,上等材料在手里摩挲的时间长了,表面会起一层蜡,托在掌心看,温润内敛,比珠玉做的串子更加名贵。坊间也不是没有好东西,就是要静下心来慢慢寻摸,运道好,说不定就能捡漏。   音楼感觉落寞得很,越是不告诉她,越是克制不住要打听。她跟在肖铎身后念秧儿,“您说这么晚了,一个女孩儿怎么就跑出来了呢!身边带的人也不像有身手的,难怪您要打发人护送她。厂臣,她家住哪里?是哪个王府的千金么?和您早前就相识的么?”   她絮絮叨叨的,他古怪地看她,“您问这么多,到底是对人家好奇呢?还是对臣好奇?”   音楼讪讪住了嘴,究竟是对谁好奇,她也说不出个所有然来,可看他这讳莫如深的样子,那姑娘一定不寻常。   他把那串佳楠珠拍在她手上,低声道:“娘娘得空多念念佛,煞煞性儿吧!刚才那位的名号您也听说过,她是当今圣上的胞妹,岁禄万石,仪同亲王。”他偏过头长吁了口气,“按理儿这个时辰宫门都下了钥,不该一个人偷偷出宫的。看来锦衣卫的差事办得欠缺,得好好开发才是。”   “哦,难为我猜了半天,原来是合德帝姬啊!”音楼听他报了名号,悬着的心莫名放了下来,转而笑道,“年轻女孩子总困在宫里也难耐,偶尔出宫一趟逛逛,你把宫门上的人都惩办了,势必要捅到皇上和太后跟前。您瞧她刚才见了您就躲,回头知道您把事宣扬出去,是不是会记恨您?”   他一脸漠然,“臣按章程办事,错了么?徇这种情,万一别人上疏弹劾,岂不是弄得自己一身骚?”   “锦衣卫上头还有指挥使,问罪也是一层一层的来。”她狡黠地眨眨眼,“再说公主出宫自然不愿意叫别人知道,只要她不认账,谁弹劾你都是诬告,厂臣大可以叫东厂法办他们。”   东厂的名声果然臭不可闻,反咬一口的事在她眼里也都顺理成章,不过她似乎并不反感那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为什么?是因为有他么?他居然感到欢喜,脸上也露出一种复杂的柔情来,“既这么,那就暂且搁置,等我入宫问明了再说不迟。只是娘娘倒也奇,眼下人人明哲保身,您还有空操心别人。”   她笑了笑,低头抚摩那串佳楠珠,一圈圈缠在手腕上,“我知道这个年纪的人有多向往外面的世界,厂臣不是女孩儿,闺中岁月有时也难耐得很,出去走走是好事。”   他确实不懂女孩子的想法,她们的世界色彩斑斓,就算他愿意,也未必能走得进去。   他抬眼看夜色,地上灯火连天,把夜幕都照亮了。穹隆不是黑色的,隐约泛出一层青紫,像夏天的黎明,仿佛一眨眼就会朝霞满天。   “累了吗?”他问她,“散了这半天,再不回去明儿脚疼。要是喜欢,下次有机会再出来。离了京还要自在得多,一路上也有您瞧的了。”   “那咱们是走陆路还是走水路?”她兴匆匆跟着他往回走,“沿途风光一定很好吧!”   风光虽好,车马颠簸,时候长了哪里还有什么兴致!男人耐得住摔打,女人身骄肉贵,只怕揉/搓不起。他说:“走水路,省些力气,想上岸随时可以停船,也不妨碍的。尽早出发,约摸六月头上能到金陵。秦淮两岸可是好地方,诗上不是写了么,‘燕迷花底巷,鸦散柳荫桥。城下秦淮水,平平自落潮’。娘娘生在浙江,可曾夜游过秦淮?”   音楼被他说得神往,笑道:“我哪有那福气!我父亲辞官后曾四处访友,音阁倒是跟着,把江南几乎跑了个遍。我那时候念书,有一段记得很清楚,说那里‘妆楼临水盖,粉影照婵娟’,要是能去看看也不赖。”   肖铎怜悯地看她,这人活得甚可怜,在夹缝里长大,花朝节才有机会出趟门,结果回来一看,屋里的兰花还被人搬走了。他怕惹出她的心事来,也没敢多言,换了副轻松的口气道:“这回娘娘南下,想去哪里只管同臣说,泊船上岸四处逛逛,花费不了多少时候。”   她轻轻地叹气,“嗳,我想这也是唯一的机会了,还是要谢谢厂臣,我运道好遇见了您和皇上,捞了一条命,要不这会儿坐在坟头上看风景呢!”   他笑起来,“娘娘倒是会调侃自己。”   “要不怎么样?”她裹了裹披风道,“如果样样计较,我早把自己给折磨死了。”   他们走的还是来时路,天桥离提督府有一程子,走通衢大道敞亮是敞亮,可是绕路,要多行一盏茶功夫。原路返回是最近的通道,一条斜街兜转过去,脚程省下一半。   去时兴致高昂,一路上话多,心思也分散,转眼就到了。回来的时候沉淀下来,步子有些重,不怎么爱说话,沉默着走了一段,进了胡同,两边是灰瓦灰墙的四合院,一座连着一座,院门紧闭,灯光照过去,门上红漆斑驳。白天和夜间有两种截然不同的风致和心情,音楼往道旁看,之前下了四十多天的雨,好些门对子都掉了颜色,被水浸泡了过一轮,变得淡而苍白。   “都成了这样,怎么不撕了?”她转头问他。   他说:“对子不能随意揭,就算残破了也要到年三十,换上了新的才能取下来。”   又是无言,胡同里转角重重,渐渐行至最窄处,不由有些紧张,预感会发生些什么,心里七上八下。寂静的夹道里只有他们的脚步声,步调一致,像同一个人。本来应该错开些的,一前一后走更容易通过,可两个人都没有要停下的意思。越走越挤,墙脚还有堆放的杂物,几乎是肩抵着肩。好几次触到她的手,每碰撞一次就叫他心头重重一跳。他突然渴望起来,究竟怎样平息他不知道,只知道浪高千尺,不可遏制。他想牵她的手,这个念头始终贯穿他的思想,可是现在又不够了……到底想如何?他打算对这个皇帝钦定的女人如何?同样身不由己的人,莫非生出惺惺相惜的情义来了?   她终于绊到一只篾箩,人大大地踉跄了下。他也不知怎么想的,丢了灯笼两手来扶她,是乱了方寸还是借题发挥,全然不重要了。她保持住了平衡,然而那只灯笼毁了,热烈的一簇火光熊熊燃烧起来,就像昙花,转瞬又枯萎凋谢,周围陷进黑暗里。他闭了闭眼,手却没有从她肩头挪开,反而捉得愈发紧了。   音楼听见自己的心跳得砰砰作响,刚才险些磕着,真把她吓个半死。她开始哀叹那只灯笼,离家还有一段路,没了灯照道儿可怎么走?他的手指越收越紧,有股咬牙切齿的狠劲,几乎要捏碎她的肩胛骨。她咝地吸了口冷气,“厂臣……”   “累了,歇会子。”他轻声耳语,然后手从她肩头滑下来,轻轻捏住她的腕子,“娘娘走得动么?”   音楼有点难堪,这样面对面站着,不知道他是不是又要发作了,隔三差五来上一出,简直让人摸不着门道。刚要说话,他一手抬起来抚她的后脖颈,往自己胸前一压,声音里有笑的味道,“娘娘一定也累了,臣勉为其难,借娘娘靠一会儿。”   想谢绝都没有余地,他把她带进怀里,她试图挣脱又使不出劲儿。他的手像铁钳,把她固定住,音楼觉得自己成了被针钉在柱子上的蝴蝶,躯干在他掌握中,翅膀再折腾也是枉然。   “娘娘讨厌臣么?”他把一边脸颊贴在她头顶上,语气里不无哀怨,“臣有时觉得自己不讨人喜欢,别人跟前倒还罢了,娘娘跟前落不着好,想起来就万分惆怅!”   他能有这自知之明,说明还有救。步某人没有戳人脊梁骨的习惯,她总是带着诚恳而谦虚的态度,很善于安慰别人,“厂臣自谦了,您就这么嚣张地活着也挺好。不能讨人喜欢就让人害怕,只要占一样,谁敢说您的人生不是成功的人生?”   他沉默了下,很认真地思索,然后语调越发暧昧了,撼着她轻声嗡哝:“那么娘娘对臣是什么样的感觉?要是臣猜得没错,一定是喜欢多过害怕吧!”   作者有话要说:破费了,感谢大家,鞠躬!   萝卜叶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1-31 23:10:41   我的高跟鞋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1-31 22:16:17   cocoalady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1-31 17:27:57   兰舟轻远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1-31 15:50:57   兰舟轻远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1-31 15:41:14   小桥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1-31 14:37:53   阿阿小小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1-31 14:22:59   寒枝不栖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1-31 13:31:29   唫銫姩蕐扔了一个深水鱼雷 投掷时间:2014-01-31 13:27:49   Ally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1-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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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楼有种秀才遇到兵的无力感,明明是他硬把她揪住的,怎么现在都颠倒过来了?她张嘴想辩驳,无奈口才不及他,只得忍气吞声,“是啊,是我走累了偏要靠在厂臣身上,厂臣这回又是忠君之事,皇上还得赏您。”   他换了副谦卑的语气,“话虽如此,叫人说起来终归不好,还是不要传到皇上跟前为妙。臣知道娘娘不拿臣当男人,可如今太监找对食的事儿也颇多,蜚短流长,臣倒没什么,娘娘是女子,损了清誉,臣于心也不安。”   这下子音楼真的语塞了,话全被他说完了,他占人便宜还一副高洁的姿态,这世道真的变得让她摸不着框框了。   她垂头丧气,“就依厂臣的意思,这事儿不叫皇上知道。其实当真是芝麻绿豆一样的小事,有什么可说的呢,您道是不是?”   他满意地点头,“不单这个,往后臣和娘娘私下里的接触对外都要守口如瓶,这都是为娘娘好。”   私下里还能有什么接触?弄得有私情似的!音楼欲哭无泪,“您这样欺负我,真的好吗?”   他歪着头看她,“臣不会欺负娘娘,臣只会一心一意保护娘娘。”   这话是半真半假,至少在音楼听来是这样。因为她还有一点儿利用价值,所以他愿意兜搭她。等哪天后宫出了真正意义上的宠妃,他找到更稳固的靠山,也许就像对待荣安皇后一样,随手把她丢弃了。   她知道靠不住,也不愿意当真,可是心里隐隐感到踏实。他说天暗,借口看不清路怕她摔着,伸手来牵她,她也没有回避。其实他说得对,她还是有些喜欢他的。这人除了性格刁钻说话刻薄,剩下的好像都是优点。   他紧紧攥着她,这回不是抬着托着,是结结实实握在掌心里。先头皇帝不是摸她手了吗?摸了又怎么样,现在总可以盖住了吧!他的拇指在她手背上轻抚,心里也急切起来,想快些把衙门里的事料理妥当,带她下江南,给她撑腰,即使回到那个家,也让她不再担心受人压迫。   批红的差事说撂就撂下了,不过御前有耳报神,伺候笔墨的人看在眼里,转头他这儿也就知道了。番子探回来的消息盘根错节,挑了几样过目,大抵是朝中官员的家底私事儿。他把文书倒扣下来问闫荪琅,“姜守治的根底查得怎么样了?”   闫荪琅道:“撒出去的人回了话,姓姜的不是书香门第出身,他祖上是富户,家里田地房产数不胜数,在闽浙一代很有些名气。为富则不仁,这上头有把子力气可使。就算是个菩萨一样的大善人,咱们用点小手段,坐实几样罪名全然不在话下。”   他眯眼唔了声,“如此甚好,一个朝廷官员,家中田产数额惊人,谁能说得清这些产业的出处?越有钱,越是善财不舍。去查查他每年的收租,是三七还是二八,姓姜的说的不算,佃户说了算。上年闽浙又旱又涝,朝廷免了半年赋税,到底这项仁政摊到人头上没有?”他阴恻恻一笑,“我料着是没有,你找几个官员据本参奏,到了乾清宫,这桩案子还得落到东厂手上,到时候是揉圆还是搓扁,就看我的意思了。”   大邺从神宗皇帝起就痛恨贪官污吏,凡有为官舞弊者,皆以剥皮揎草处置。闫荪琅想起去年仲夏的一件事儿,几个小吏在自己家院子里露天喝酒,酒过三巡脑子管不住舌头,夹枪带棍把这位督主一通数落。其他三个吓得一身冷汗叫别说了,另一个正在兴头上,自以为家里的私话不会叫人听见,唾沫横飞表示自己不怕,“他还能剥了我的皮不成?”结果呢,门外涌进来一帮番役把人捆走了,下了东厂大狱,督主亲自监刑,让人把皮完整剥下来,放在石灰里渍干,填进稻草后缝合,给他家人送了回去。如今姜守治是要往贪赃上靠,一旦证据圆乎了,少不得是个灌人皮口袋的命。   东厂历代的提督太监都不是善茬,但凡有半点怜悯的心,也不能坐在这个位置上。别看督主面上温文尔雅,背后有个诨名叫“屠夫”,要不是厉害到极致,也镇不住那十二档头和上万番子。   闫荪琅呵腰道是,“一切听督主示下。督主上回向万岁请命下苏杭,打算什么时候启程?”   他把伏虎砚的盖儿盖上,起身到盆架子上盥手,嘴里曼声应着:“有你打点,我也没有后顾之忧。还有些琐碎事儿,安排妥当了就走。”底下人送巾栉上来,他接过去细细地擦手,一面问,“荣安皇后和那些太妃们都消停么?”   闫荪琅向上看了眼,“大行皇帝后宫的妃嫔,除了殉葬和守陵的,余下有三十七位。如今新帝登基,位分高的留在宫里颐养天年,那些排不上名号的都送到别苑去了。荣安皇后近来凤体违和,前儿打发人传话要见督主,叫我给挡回去了。眼下督主瞧得不得闲儿,是不是过宫里探望一回?”   话是说到了,理不理会是他的自由。依照以往的惯例,那些过了气的主儿没有再搭理的必要,说不见也就是了。他天性这样,应付是没办法,对谁都没有十分的真情,说他凉薄,也不算冤枉了他。   原以为他撂句话叫太医过去瞧瞧就仁至义尽了,没想到他略顿了下,“要见我?说什么事儿了么?”   闫荪琅道没有,“单只请督主移驾一叙。”   “想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吧!”他仰脖儿长出一口气,也没说旁的,背着手缓步踱出了东缉事厂大门。   荣安皇后移宫奉养,早就已经不在坤宁宫了。他兜兜转转过御花园,进了喈凤宫,过琉璃影壁就看见她在大荷叶鱼缸前站着喂鱼。毕竟今时不同往日,再没有赫赫扬扬的富贵装扮了,狄髻上戴素银首饰,脸上薄薄扑层粉,一眼看去人淡如菊。   她大约没想到他今天会来,表情怔了怔,不过很快就平复下来,隔着天棚传他进来,自己转身进了殿门里。   跟前的人照旧都回避,荣安皇后在地屏宝座上端坐着。窗口半开,早晨的阳光穿过缝隙,斜斜打在青砖上。他的粉底靴踩过那道光线,停在离她两丈远的地方。一样的俊秀面貌,一样的风神朗朗,然而表情漠然,再不是一见她就眉眼含笑的模样了。   短短一个月而已,物是人非。赵皇后目光颤了颤,指着底下杌子请他坐。   他仍然站着,打拱作了一揖,“这阵子事忙,没得空来见娘娘,还请娘娘恕臣不周之罪。”   她有些悲苦地笑了笑,自己现在什么身份,哪里还能计较那些!从荣王暴毙那天到现在,她没有再见过他一回,也许是他刻意回避吧!她忽然觉得羞耻,那么多回的身体碰触没有让他产生一丝感情,她作为女人究竟有多失败!他今天愿意来,已经是天大的面子了,她还能多说什么?   她吸了口气,低头看膝澜上的朵云麒麟纹,“厂臣近来好么?金銮殿上换了人,厂臣仕途想必一帆风顺吧!”   她是在嘲讽他被收了批红的权么?肖铎哂笑道:“有得也有失,拉了个平手罢了。娘娘差人来传臣,就是为了和臣叙旧?”   他这个脾气,永远和人亲近不起来,似乎懒得同她周旋,大概只差一句“有事请讲”了。荣安皇后心头荒寒,稍顿了顿才道:“叙旧只是一宗儿,还有桩事想托厂臣帮忙。”   他扯了下嘴角道:“娘娘也知道此一时彼一时,臣如今手上实权有限,不知能不能帮上娘娘的忙。或者娘娘说来听听,若是臣能斡旋的,一定尽力而为。”   荣安皇后道:“也不是多难的事……我目下这样子,大势已去了,也不稀图什么,求只求娘家有个好依仗,将来我的日子不至于太过艰难。”她看了他一眼,“厂臣知道的,都察院右都御史赵尚是我叔父,他府上有位小公子今年刚弱冠,在承宣布政使司任参议。我是想,自己这头算完了,能不能叫族亲那一头和慕容氏结个姻亲?合德长公主的年纪也到了,倘或我赵家能有一人尚主,再没落也不至于差到哪里去。”   这一手牌打得倒不错,合德帝姬是两任皇帝的胞妹,谁能尚她,日后必定平步青云。只是那个赵还止是什么样的人?他以前接触过,门面长得不错,可惜骨子里那份卑微,简直比太监还不如。他掖手笑道:“姻缘倒是一桩好姻缘,可公主下嫁谁,不是臣能决定的。娘娘把这事交给臣,臣人微言轻,恐怕难担重任。”   她牵唇一笑,“谁不知道帝姬最听你的话!你要是没法子,那世上就没有能办事的人了。找个时机叫他们碰面,倘或生米能煮成熟饭,还愁不成就么?”她下了宝座朝他走过来,站在他面前哀声道,“我只求你这一件事,你瞧着咱们往日的情分,好歹要帮衬我。”复探手去牵他袖子,“无论如何,这深宫之中我能托赖的人只有你了,你忍心瞧着赵家家业凋零么?”   凋不凋零与他又有何干呢?不过借由这事更看清她的险恶而已。他不动声色撤回了手,“虽说合德帝姬与臣相熟,可主是主,奴是奴,做奴才的怎么去干涉主子的婚事呢!”他略带苦涩地蹙起眉,“娘娘这是给臣出难题了。”   荣安皇后见他迟疑,早就没了念想,咬牙转身到天鹅绒帐幔后,取了个大匣子搁在他面前,打开锁头推过去道:“这是我这几年攒下的体己,少作少,几万两还是值的。厂臣若是不嫌弃就拿去使,我托你的事,千万周全。”   肖铎往那匣子里看了眼,各色头面首饰数不胜数,单是鸽子蛋大的南珠就有十来颗。只是他虽爱财,该得的不手软,不该得的却分文不会取。   “娘娘既然谈起情分,那么拿钱说事就见外了。”他随手把盒盖儿盖了起来,“这些东西娘娘自己收着,臣还是那句话,只要能办到的,必定尽我所能。不过成功与否不在臣,得看赵氏的福气。”   她知道他的习惯,但凡他应准的,绝不会是这样模棱两可的语气。荣安皇后看着他扬长而去,气愤之余用力捶打了下匣子,把里头珠翠捶得哐当乱响。别当她锁在深宫之中什么都不知道,他如今有了新想头,府里留着那个神神叨叨的小才人,不就是打算学三国里的王允么!当时她就觉得死而复生的事蹊跷,果然里头有猫腻。   也罢,他肖铎以往铜墙铁壁水火不进,如今白落个短处在她眼里,逼急了人,就别怪她拿捏他的七寸!   作者有话要说:   说个事儿,明天大概要请假了,年前说姨父病故,消息不准确,确切来说是弥留。腊月28的时候医生直言左右不过一个小时,其实后来拖到大年三十才走的。乡下初一不办丧礼,我昨天赶过去,明天和后天都得在那儿守着。人来人往八成码不成字了,如果能更新还是早上8点,要是时间过了没动静就不用再刷了,肯定更不了了。情非得已,实在抱歉,对不住大家了,一定要等我回来啊(┬_┬)   嗯呐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01 20:47:48   小黑蛋1998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01 15:10:19   卓卓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01 14:35:26   11218335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01 14:11:47   阳光下的一滴水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01 11:27:17   银河系的钢琴键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01 10:57:45   11457172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01 10:17:08   illogic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01 09:31:06   大包子扔了一个手榴弹 投掷时间:2014-02-01 08:21:46   缇缇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01 00:11:32   鞠躬感谢大家!   第30章 此中人   端午将至,今年不同于往年,倒春寒后的天气一路晴朗,到四月收梢,迎面吹过来的风是温的。曳撒的圈领做得紧,里面高高交叠着素纱中单,日头底下走一回,热得恍恍惚惚。   从喈凤宫出来,往南是一溜夹道。他松了松衣带看远处,红墙、黄琉璃瓦殿顶,衬着蔚蓝的天幕,有种雄浑而别致的况味。过天街进保善门,掌印秉笔值房就在慈庆宫东南角关雎左门外。他撩袍过跨院,谁知一抬头恰好看见了昨天偷溜出宫的人。   她梳了个祥云髻,身上穿浅绿色挑丝双窠云雁宫装,大概在已经门上伫立移时,脸颊烘得有些发红。出身高贵的帝姬,从落地就有无数的管教妈妈教授言行举止,笑不可露齿,目不可斜视,所以不论何时,她站在那里就是一片傲然的风景,叫人等闲不敢忽视。   他忙整整衣冠上前行礼,“臣请长公主金安。”   合德帝姬抬了抬手,“厂臣不必多礼,我打发人到司礼监和缉事厂找你,都说你不在。后来听说上喈凤宫去了,料着你要回值房里来,就在这里等你。”   帝姬是个轻而柔的声口,文质彬彬进退有度,那是天家的教养和尊崇。但是年轻的姑娘,要她一直老气横秋地活着,确实够难为的。所以她昨儿背着人出宫,半道上偶遇叫他吃了一惊,后来再想想便也可以理解了。那么今天来找他,还是为昨儿夜里的事吧!他料了个七八分,她在他面前有些扭捏,他知道她的意思,左不过想打招呼不好开口罢了。   他静静地看她,突然间发现她大了,长得这样高了。还记得他任秉笔的时候,曾经被指派到她宫里督察宫务。她的乳娘因为一点私情和堂官勾结,公主那时知道要处置,惘惘立在月台上,哭得满脸都是泪。她从小养在太后宫里,但和祖母不亲,只倚仗乳娘长大。现在乳娘要发落,也许流放,也许杖毙,她不能求情,只能吞声哽咽。帝王家的公主,金尊玉贵的体面人儿,暗里有无数的条框束缚,有时甚至不如平民女子。他看在眼里,居然动了恻隐之心。彼时她还小,七八岁的孩子,身量够不着宫门门扉上的金铺首。他站在一旁观察她半天,她只是哭,乳母被带走的时候跌跌撞撞追出去好远,却不敢再喊她一声。   按理是不轻不重的罪,他背后使了把劲儿,那乳娘受了笞杖后逐出宫,仍旧发回原籍,并没有取她性命。他把乳娘的情形告诉她,帝姬对他感恩戴德。他在她宫里伺候了将近一年时间,除了日常的琐碎事物,也负责监督她的课业。他和她的关系说起来有点复杂,明面上是主仆,私下里他是她的良师益友。帝姬年纪小,面嫩心软,对他敬重和敬畏兼存,还有那么点刻意讨好的意思。她特许他在没人的时候喊她的名字,她的闺名叫婉婉,自从有了封号后,这个乳名几乎不再使用了,她带了些轻轻的哀怨,皱着眉头对他抱怨:“我将来死了,恐怕也不会有人知道我究竟叫什么了。”   只是后来司礼监的掌印老祖宗年迈,他使了极大的力气才把那把交易接过来,里面的艰难也不足为外人道。任了掌印离开毓德宫,转头提督东缉事厂,人贵事忙,渐渐就与她疏远了。   “长公主找臣,定是有事吩咐吧!”他缓声问,“臣要是猜得没错,是为昨儿夜里的事?”   合德帝姬面上一红,讪讪道:“厂臣何等聪明的人,哪里用得着我多言!正是昨夜的事儿,我想来想去,还是要来托付厂臣。大行皇帝从显了病症到晏驾,这里头拢共半年时间,宫里愁云惨,也看不见谁脸上有个笑模样。上月龙御归天,我又连着在奉先殿祭奠祈福七日,弄得人都恹恹的。前儿听人说起宫外梨花节当口有夜市,就想出去找点儿乐子……”她顿了下忙又摆手,“你别怪罪我宫里人,没谁撺掇着我,是我不听劝,执意要离宫的。今儿来找你,就是求你别往上回禀,要是追究起来,只怕又是一场轩然大波。好歹替我捂着,我不能为了一时贪玩儿害了身边的人。横竖我答应你,往后必定恪守教条,再不敢越雷池一步。这回的事儿厂臣就网开一面,叫它过去就是了。   肖铎明白她的意思,皇权虽更替,太后依旧是她父亲惠宗皇帝的元后,并不是她生母,要是有点小纰漏,就算哥子能带过,传到太后跟前,她一顿挂落儿少不得要担待。他颔首道:“长公主不必多言,臣昨儿早早就歇下了,外面的事一概不知,何来捂着一说呢!”   合德帝姬脸上闪过讶异的神情,很快回过神来,又馨馨然笑了笑,“厂臣说得是,是我失言了。”语毕眼波悠悠递送,踌躇了下,还是没能忍住,“那个姑娘……是谁?”   他听她这么说,抬起头来瞧了她一眼,“长公主问的是哪一个?”   既然从来没有在外面相遇,那么他和别人同行的问题她也没理由问。她顿时住了口,一时不知道怎么把话圆过来。他了解她的秉性,她太实诚,年纪又尚小,他的那些迂回的手段也不忍心用在她身上,因道:“臣这两天就要启程南下了,恐怕要在江浙苏杭一带停留阵子,您在宫中多保重,等臣回来,带些江南的小玩意儿供您取乐。”   她脸上倒淡淡的,“哦,江南好是好,但并非久留之地,厂臣还是尽早回来,没的走久了朝中格局大变,再要挽回又得花一番工夫了。”   肖铎听得出她话里有话,眯着眼道:“您是爽快人,今儿怎么积糊起来?”   帝姬有些难为情,“厂臣别取笑我,我是吃不准消息有没有用。前儿太后宫里设宴,皇上也去了,在东配殿里和人说话,提起什么西厂,恰好叫我听见。这事儿厂臣知道么?”   肖铎听了倒一怔,东厂监督天下官员,紫禁城内却不能明目张胆安插太多人手,眼线一个未及,有些消息就错过了。好在帝姬是顾全他的,这会儿知道为时也不晚。他拱手长揖,“多谢长公主提点,臣记下了,自有应对。”想起荣安皇后先前的嘱托,再看看眼前人,低声道,“臣这一去三五日等闲回不来,长公主万事多小心。这浩浩紫禁城,人心隔肚皮,不是万不得已千万不可贸然赴别人的约。臣临行会在毓德宫安排靠得住的人手,您有拿捏不住的地方只管交代他办。越是盛情难却,越是要称病推脱,长公主记着臣的话了?”   合德帝姬是明白人,他这么说,心里大抵也有了分寸,点头道:“厂臣放心,我都记在心里。”   他这才仰唇一笑,“臣还有别的事要交代底下人,就不在这里多逗留了。天儿热起来了,您在外头走久了也不好,请早些回宫,臣办妥了差事再进毓德宫给您请安。”   帝姬脸上露出留恋的神色来,呐呐道:“我在宫里盼着厂臣的,好歹早去早回。”   他也未多言,比了个恭送的手势,她转过身,让宫婢搀扶着缓缓去了。   他进值房,坐在高座上盘弄蜜蜡佛珠,心思百转千回,全在西厂二字上。司礼监秉笔有三员,除了闫荪琅还有魏成和蔡春阳,见他心事重重都撂了手上事儿过来支应他,沏一杯茶往上敬献,小心翼翼道:“督主遇着什么烦心事了么?卑职们虽愚钝,也愿意为督主排忧解难。”   他半晌才长出一口气,“皇上要设立西厂了,事出突然,打了咱家一个措手不及。”   那两人面面相觑,“东厂和大邺同寿同辉,这会儿横生枝节,究竟什么意思?”   他哂笑道:“新帝登基,急于替自己立威,不想倚重东厂,倒也情有可原。”   这件事牵扯到众人的利益,创立一个新衙门,多少人手上的权要跟着削减,大家一棵树上吊着,一损俱损,自然都不愿意眼睁睁看着。蔡春阳道:“怎么料理?督主拿个主意,属下们听上峰调遣。”   怎么料理……他站起身踱步,“皇上有新想法,好事儿啊,皇权集中嘛,哪朝哪代没有几次?东厂成立百余年了,要立时取缔是不能够的,再说皇上定准的事,我纵然手眼通天也难力挽狂澜,接下来如何,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了。要是我料得没错,圣上急于让西厂立功,少不得把要紧差事都指派给他们办,别的我不管,姜守治的案子不能松手。西厂提督不论指派哪个,凭修为都不足以和东厂抗衡。咱们不必死盯着,只需紧要关头使些小手段就足够他喝一壶的了。到时也让皇上知道,兜个大圈子,最后靠得住的仍旧只有东厂。”   魏成一点就透,笑道:“东厂旁的不多,就是番子多。那群牛黄狗宝,正事儿能办,砸窑倒灶也是一把好手。”   肖铎放下心来,“我不在京里的这段时间你们多费心,我这头避了嫌,好多事儿更容易施排。手别软,但也不能没头苍蝇似的乱撞,正愁找不着你们错处,送上门让人捏后脖梗就没意思了。我的行程耽搁不得,以免授人以柄。余下的事儿你们料理,倘或实在吃不准的,再来请我的示下。”   他笼统交代一番,自己进养心殿辞了行便出宫去了。   世事多纷扰,他坐在轿中捏眉心,下手有些狠,隐约觉得生疼。大概是捏破了皮吧!瞥见轿围子上挂的绣春刀,东厂的兵器配备是锦衣卫制式,不过锦衣卫是单鞘单刀,东厂是单鞘双刀。他随手抽出一把柄上刻“厂”字的来,刀身煅造得镜面似的,就着窗口的光一照,果然端端正正一个红色的菱形,像拔痧拔/出来的。他哀哀叹口气,拿手指推了两下,被音楼看见,少不得借机嘲笑他。   回到提督府没进自己的屋子,负手过跨院,想去知会她一声把东西收拾好,明儿上船安置完了,后天就要动身。刚到廊子底下就听见里间窃窃私语,是音楼的声气儿,“李美人,圆房的时候瞧见闫少监的身子了吗?还能不能剩点儿?宫里净身没准儿也有漏网之鱼,我总觉得肖厂臣没割干净,看见姑娘两眼放光,哪里有个太监样儿!”   肖铎站着,眼皮重重跳了一下。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大家的赏,鞠躬!   冰岛岛主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04 23:09:01   加菲猫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04 21:01:58   kunie2002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04 20:45:24   小桥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04 09:37:40   LIUANHUAMING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03 20:57:46   寒枝不栖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02 13:42:41   菲安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02 11:33:31   潇湘过客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02 11:02:05   淇宝宝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02 11:01:59   小桥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02 10:17:18   Joyce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02 09:14:16   双鱼座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01 23:52:40   正在过冬的喵呜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01 21:49:14   第31章 怜幽草   里间的李美人嗫嚅了下,“太监也是人,看见漂亮的也会心动,这么就说人家没去干净,回头押到黄化门再割一回,可要老命了。”   “都没了还那么爱勾搭,敢情是骨子里坏。”音楼往前凑了凑,“那闫少监呢?怎么样?”   李美人愈发局促了,支吾了半天才道:“瞧是瞧见了,没法儿说。”她拿团扇遮住脸,隔着薄薄的绡纱还能看见她酡红的双颊,略顿了顿唉声叹气,“嫁给太监的人,这辈子苦是吃不尽了,还能指着有体面么?你不知道他怎么作践人……罢了,你是没出阁的女孩儿,告诉你也不好,没的污了你的耳朵。”   音楼和彤云对看了一眼,“他对你不好?”   太监这类人,阴阳怪气的心理,谁也拿捏不准。前一刻还是好好的,转瞬就拉下脸来折腾你。李美人满面哀凄,皱着眉头道:“我就是个玩意儿,什么叫好呢?吃喝不愁,日子上头没什么不足,就是夜里难耐。可人家救了我的命,要不我这会儿在地宫里躺着呢!捡着一条命还有什么可说的?所以你听我劝,千万不能叫太监沾身。往后回了宫,就算再空虚寂寞也要离那些人远远的,记好么?”   李美人这话一说完,音楼立马想起肖铎来。自己也纳闷怎么牵扯上了他,大概被他三番四次的挑衅,那点小小的怨念都刻在骨头上了。不过她实在对太监找对食的内/幕感到好奇,和李美人关系又不赖,便不懈地追问她,“你不说怎么回事,我回头心猿意马收不住怎么办?”   李美人垂着嘴角打趣她,“太监也能叫你心猿意马,那你该让太医开方子败火了。”言罢叹气,“我也不避讳你,你想知道的我都告诉你,不就是净身么……”她说得豪迈,脸上恨不得红出血来,可是想起受的那些罪,转眼又觉灰心,“太监去势割的是子孙袋,里头东西掏出来,前面倒不去管他。你想想,那处血脉都不通畅了,单剩一片皮肉,顶什么用?我听说有的人去不干净是两丸里只去了一丸,那些有权有势的想回春尽干些造孽的事儿,据说吃小孩儿脑子顶用。”   音楼啊了声,对彤云道:“上船后活动不开,咱们留神瞧肖掌印,看他会不会偷着吃什么奇怪的东西。”   彤云木着脸看她,“主子您和他走得近,顺道儿打探就得了,奴婢可不敢,奴婢还想多活两年。水路上走不是好玩的,把我竖在江心里,我不会水,还能活得成吗?”   李美人笑道:“这也就是乡野传闻,真吃小孩儿脑子的谁也没见过。别说是真是假,就算是真的也不能嚷,叫外人听见了要出事的。”   她点头不迭,“我知道,这不是你在么,外头我也不会说去,到底督主的脸面要紧,这么大尊佛押到黄化门,那太丢人了!”   屋外的人感觉浑身气血逆行,气得他平稳不住呼吸。她到底对他有多好奇?背后这么喧排他,还一口一个为他着想!果然女人是不能宠的,太抬举就爬到你头顶上来了。再侧耳细听,她的注意力集中到李美人怎么度过漫漫长夜上去了。女人凑在一起的话题居然这么外露,平时端庄贤淑的样子看来都是装的。   李美人很觉难堪,满肚子苦水没处倒,她问了索性一股脑儿告诉她,“除了那处不济事,别的也没什么两样,全套功夫一样不落。只不过他心里憋闷没出发泄,一个伺候不周就打我。”她捋起袖子让她看,胳膊上瘀青点点,有的是新伤,有的时候长了,边缘渐渐发黄,横竖是满目疮痍。她掖了掖眼泪道,“咱们这些人哪里还算是个人!他打完了后悔,给我赔礼,跪在我跟前扇自己耳刮子,你叫我怎么样呢!虽然做对食有今生无来世,可浑身上下叫他摸遍了,和真夫妻又有什么差别?我知道他心里苦,挨了两下并不和他计较,过去就过去了,可他第二天变本加厉,不叫他碰就疑心我外头有人,叫他碰,我实在没这命给他消耗。”   各人有各人的苦处,既找了太监就别指望过好日子了。音楼听了也淌眼抹泪,“这么下去怎么了得,三天五天还忍得,十年八年怎么料理?你好好同他说说,夫妻之间你敬我我也敬你,要是闹得不痛快了,往后还过不过?”   李美人摇摇头道:“这道理谁不懂呢,就是他心眼子小,说我的命是他给的,作践我是人家的本分。”   “那他何必要救你?救出来还不叫你好过,这人心肝叫狗吃了?”音楼恼恨不已,“这会儿是瞧准了你有冤无处诉,恁么猖狂也没人治得住他。”   李美人对现状感到疲惫,“家里私情儿,清官还难断家务事呢,找公亲都认不准门。”   “宫里那么多对食,宫女死了,那些太监置办了牌位供在庙里,清明冬至都去吊唁,哭得什么似的。都是人,他怎么就和别人不一样?”音楼恨恨道,“回头我和厂臣说说,求他给你主持公道,也给闫荪琅醒个神儿。”   这是拿他当救星使,这些杂事儿也来麻烦他,谁有那闲空替旁人操心!肖铎面上做得不快,心里却隐约欢喜。一片雀跃像鹞子,高高地飞上了云端。   李美人识趣儿,摆手道:“不敢劳动肖掌印,你别管我,我如今活一天都是赚的,照理阳寿早在两个月前就到头了。你只要好好的,往上爬,我将来兴许还能借你的光。他脾气虽不好,总不至于把我弄死,你只管放心就是了。”   后头都是些零零碎碎的私房话,他没了再听壁脚的欲望,料她回头要来找他的,自己悠闲地迈着方步去了。进上房换了件宝蓝底菖蒲纹杭绸直裰,路上要筹备的东西自有府里管事料理,他坐在荼靡架前看书,颜真卿的真迹,花了好大劲儿才淘换来的,市面上买不着。他逐页品评,一撇一捺铁画银钩,真是稀罕到骨头缝里的好东西!只可惜东西有些年代了,外乡人保管得不熨贴,有几张纸叫虫咬了,品相没那么好。他举起来对着光看,看着看着发现垂花门前有人,手里拎了什么东西,晃晃悠悠从甬道上腾挪过来。他转过身假作没看见,单拿余光瞥过去,她笑吟吟站在矮榻边上,把手往前一伸,说了声“喏”。   他这才看清,是五彩丝带编的网兜,里面灌了一只鹅蛋一只鸡蛋。   他有点搓火,给他送蛋,拐着弯儿骂人么?他抬头看她,“娘娘这是什么意思?”   音楼道:“今儿是立夏,吃了蛋就不痓夏了。”说着掏出一个来给他看,“鹅蛋放在粽子锅里煮的,壳儿都给芦叶染黄了。鸡蛋皮薄,时候一长就裂开,还是鹅蛋好。我叫人送点调料来,厂臣蘸着吃,好不好?”   这人花花肠子不少,求人办事就开始大献殷勤。他起身接过蛋篓子道谢:“搁着吧,臣不爱吃白煮蛋。”   她歪着头问:“为什么呢?是不是嫌太大了?那我换几个鹌鹑蛋来?”   他不愿意和她讨论蛋的大小问题,刚才在外面听到的那些话他还耿耿于怀着,因放下蛋篓问:“听说李美人过咱们府了?”   他说“咱们府”,想来没有拿她当外人。音楼很高兴,笑道:“我要跟您回浙江了,您又不叫我出去,我只好差人请她来话别。”   他嗯了声,“单只话别么?”   “倒不止,李美人过得艰难,说闫少监对她不好,总是打她。”她眼巴巴看着他,“厂臣,男人打女人,换做您您瞧得上么?没本事的男人才拿女人撒气,您说是不是?”   他颔首道是,“不过太监不算男人,拿男女那套来下定规,似乎不大妥当。”   她窒了下,“别人不拿太监当男人,太监自己也这么想?”   他请她坐,两个人面对面大眼瞪小眼,“那娘娘把臣当男人了么?臣是觉得对路的女人要疼爱着,善加保护,但别人的想法未必是这样。一样米养百样人,就是这个道理。”   当不当他是男人,她也说不上来。论理儿他是残缺的,可他做出点暧昧不明的事来,她又面红心跳六神无主。这个话题不能继续,否则又要被他绕进去。她也不敢看他的眼睛,他的眼睛会勾人,看了要着魔的,她只好耷拉着眼皮道:“我想闫荪琅是您手底下秉笔,您能不能劝劝他,让他对李美人好一点儿?”   他哧地一笑,“人家两口子的事儿,外人掺和进去合适么?我是管不得别人的,自己这里处置好就不错了。”   她显得很失望,悻悻道:“又不费事儿,顺便的一句话,难为么?”   “臣和底下人除了公务没别的交集,闲事管到闺房里去,叫人说起来成什么话?”他正了正身子,婢女端了个盅放在他榻旁的矮几上,他原不想用,忽然想起什么来,探手去揭那青花瓷盖儿,才揭开一点儿又扣上了,慢回娇眼打量她,“娘娘回头收拾收拾,后儿一早就要起锚的。还有旁的事么?没事就请回吧,臣要吃药了。”   音楼脑子里激灵一声,拿盅吃药没见过,吃的什么药?别不是李美人说的小儿脑吧!她只觉五脏庙翻腾,低头看看手里那个鹅蛋,喃喃道:“再大也不能变成两个,敲开了尝尝吃口又老,真可惜。”   他眉眼弯弯含笑问她:“娘娘嘀嘀咕咕说什么呢?什么一个两个?”   她不能明说,迟疑了下把鹅蛋放回网兜里,挨在边上看那个盅,“厂臣身上不好?这是什么药?烫不烫?我替您吹吹好么?”   他好整以暇望着她,“臣是净过身的人,有些暗疾不方便和别人说。近来不知怎么,心头乱得厉害,唯恐带累到别处,所以时不时的要压制一下。臣的药不是寻常的药,轻易不能让人看见。娘娘请回吧,这药温着吃最有效,冷了烫了都腥气,您在这里臣没法用。”   她越听越惊恐,难怪他在荣安皇后跟前那么吃香,现在又用这么造孽的药,她果然是高看了他,忘了他是多丧心病狂的人。   “既……既然如此,”她没有勇气指责他,结结巴巴应着,站起来道,“那我这就回去准备。”   他不说话了,一双眼睛直望进她心里去,“娘娘脸色不好,是在担心臣的病势么?娘娘对臣一片情,臣也知道……”他靠过去,几乎和她贴身站着,“有什么好奇的不必同别人探讨,直接来问臣,岂不更准确直接?太监净身,刀尖儿上留情就够人受用的了,只要调理得好,将来悄悄娶妻纳妾,和正常人没什么两样。皇上前阵子说起要赏臣几个宫女,臣也怕辜负了圣恩。”   音楼鄙夷地乜他,“哪个皇帝愿意让太监留着孽根淫/乱宫闱?史上一个嫪毐还不够么?厂臣想什么呢?宫女摆在那里望梅止渴就成了,还想伸手?抓着了仔细剥皮抽筋!”   做了太监都不消停,想入非非他也不嫌累得慌!以为他和闫荪琅不是同类人,谁知竟一样!她有点生气,呲达了他一通又觉得不大对劲,他怎么知道她刚才和别人聊了什么?难道一不留神疏忽了,让他刺探到了军情?   她顿时头皮发麻,扭身就待走,谁知被他牵住了衣角。他勾手一扯,皮笑肉不笑道:“娘娘且留步,臣问娘娘,臣怎么见了姑娘就两眼放光了?神天菩萨看得见臣的心,娘娘疑心臣是假太监,就请娘娘跟臣进屋查验,省得后头你我同船而渡,瓜田李下有避不完的嫌。”   作者有话要说:   求个作收,据说开新坑时作者积分高比较占优~   这样也好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05 22:17:06   潇湘过客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05 22:12:56   潇湘过客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05 22:11:26   青溯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05 19:10:23   578356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05 18:33:09   cocoalady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05 18:11:33   卓卓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05 17:46:34   妃尒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05 15:49:52   不如一默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05 15:35:44   果冻扔了一个手榴弹 投掷时间:2014-02-05 14:53:45   兔妈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05 11:17:07   双鱼座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05 09:33:43   爱弘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05 09:32:19   蝈蝈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05 09:02:13   !!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05 07:57:07   感谢大家,鞠躬!   第32章 弄晴昼   他力气很大,拽着她往上房拖。音楼吓得三魂七魄都移了位,使劲锉着身子哀告,“这个怎么验?不好办呀!我看算了吧,还是给您留点面子,要不您该不好意思了。”   “臣好意思。”他一本正经道,“臣没有对食,衣裳底下也从来不叫人看见,既然娘娘好奇,臣在娘娘跟前无需隐瞒。”他眼波潋滟,复低低笑道,“至于怎么验,光看是看不准的,另有试探的法子。臣教娘娘,保管一教就会。”   音楼也就是嘴上厉害,动真格的她不是对手。他说光看没用,大概还得上手摸,这可难为坏她了,怎么说也是个黄花大闺女,不管他是不是真太监,叫她验身实在强人所难。怪她多嘴,道人长短居然会让他听见。这下子好了,人家打上门来了,想哭都找不着坟头儿!她决定努力挣脱,边挣边道:“玩笑话,厂臣何必当真呢!您别拉拉扯扯,叫人看见了不好。不就是说您两眼放光吗,何至于恼成这样!放光的不是您,是我,成不成?嗳,您大人大量息怒吧!”   他不为所动,“娘娘随口一说,臣却字字在心上。娘娘随臣南下,几千里水路朝夕相处,要是个假太监,娘娘的名节可就保不住了。臣身为司礼监掌印,本来就统管皇城中所有内侍,倘或监守自盗,就如娘娘所说,少不得落个剥皮抽筋的罪责。这种性命攸关的大事半点不能含糊,与其战战兢兢相互试探,倒不如敞开了大家瞧瞧。”   他一头说,一头像老虎叼黄羊似的把她拽进了屋子。反手把门关上,他大剌剌站在她面前宽衣解带。音楼目瞪口呆,美人脱袍的确叫她神往,可是这种情况下并不显得多有情致。他解开了直裰上的衣带,她慌忙给他系了回去,嘴里絮絮道:“厂臣您不能破罐子破摔,我知道您心里苦,再苦也要周全好自己。我往后再也不敢质疑您有没有留下点儿了,假太监怎么能生得这么好看呢,您说是不是?您快把衣服穿上,万一叫谁撞见,以为我怎么您了,我浑身长嘴也说不清了。”   他侧目瞧她,“不管臣在别人面前如何,娘娘这里落了短儿,娘娘不替臣遮掩?当真不看么?”他说着又解裤带,“还是看看吧,看过了大伙儿都放心。上了船臣要服侍娘娘的,娘娘对臣心有芥蒂,往后处起来也不松泛。”   她开始和他抢夺裤腰带,红着脸说:“我相信您,冲您今儿愿意让我查验,就说明您是个不折不扣的太监!”   这个话听着有点别扭,他拉着脸道:“瞧瞧也没什么,臣都不臊,您臊什么?真不看么?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   音楼忙点头,“不看不看,看了要长针眼的。”   “娘娘是怕太丑,吓着自己么?”他苦笑了下,十分哀怨落寞,“臣就知道,太监果然不受人待见,上赶着脱裤子验身都没人愿意瞧一眼。”   音楼愕然,不看反而伤他自尊了?可一看之下缺了一块,他自己不也感到寒碜么!她甚无奈,犹豫道:“您要是实在坚持,那我就……勉为其难吧!”   她居然松开了手,这下子轮到肖铎发怔了,她一副慷慨就义的模样,他拎着裤腰带迟疑起来。这人的思路和别人不一样么?好歹是个姑娘家,你来我往几回就顺水推舟,她还真给他面子!他以往没遇见过这么尴尬的事儿,原只想戏弄她一番,谁知把自己给坑了。她要是个伶俐人儿,断不会走这步棋,是他太高估她了,其实她就是个傻大姐!   可是傻大姐也有灵光一闪的时候,音楼突然想起来他是个不做亏本买卖的人,万一看了他那处,他要求看回去,那她怎么应对?她到底打了退堂鼓,捂住眼睛说算了,“非礼勿视的道理我还懂,厂臣就别抓着这个不放了,尽心当好差才是正经。您不是说皇上要赏您几个宫女么,您盼着自己有能耐也是人之常情,可是我劝您一句,别吃那种伤天害理的药,要不就算能尽人事,心里也会不踏实的。”   什么有能耐,什么尽人事,她觉得自己就是在胡说八道。他看她的眼神越来越奇特,似乎也不打算追究了,双手抱胸低头道:“那几个宫女上月就赏了,臣拿身体抱恙推辞了。如花似玉的大姑娘,陪着我这个废人,岂不是暴殄天物么!臣自以为洁身自好,和娘娘相处这些日子,只有瞧见娘娘才两眼放光,对别人从来就没有肖想,娘娘竟不明白臣的心么?”   他又来这套,从行动到语言,暧昧无处不在。音楼也努力让自己习惯,可是每回仍旧忐忑不安。他的心思比海还深,凭她的功力不足以和他周旋,只要时时提醒自己不可当真,那就是独善其身的良方了。   他背靠着菱花门,天光透过镂空的万字纹照进来,把他照得周身镀金,像庙宇里的菩萨。她仔细看他一眼,他眉心的那点红对比着雪白的面皮,显出一种妖异的美来。以前有寿昌公主的梅花妆,如今有肖督主顾盼流转间的一抹胭红,叫人觉得神韵天成。   “这是哪儿来的?”她努力想分散他的注意力,咧嘴道,“发痧了吗?拔得二郎神一样,真好笑!”   他就知道她没好话,想起来又觉隐隐作痛,转身揽镜自照,边照边道:“下手过了头,好像擦破了皮。”   音楼头疼起来拿牛角刮痧,很少拔眉心,怕留下印子难看。不过偶尔一回,弄出细长的一道,也没有把皮蹭破。他虽养尊处优,好歹是个男人的相貌,也不至于嫩得这样吧!这叫吹弹可破么?难怪彤云说她比他更像男人。   太监爱臭美,手把镜举在面前翻来覆去地照,音楼问他,“这会儿痧退了没有?”   他扶额叹气,“头还疼着,回来听见娘娘那些话,愈发疼得厉害了。”   她大感愧疚,“是我的不是,我叫人来给你刮痧,单刮颈后几道就行了。”   他皱了皱眉头,“我不爱叫那些臭人近身。”略一顿,满怀希冀地望着她,“娘娘不觉得报恩的时候到了吗?”   她迟迟地哦了声,“厂臣的意思是要我动手?不是我不愿意,我以前没给人刮过,怕把您弄疼了。”   他撂下镜子一笑,“那就试试吧!臣经得住摔打,娘娘只管放心大胆,练好了臣以后就有指望了。”   不把她归在臭人一类,原来是想培养一个专门替他刮痧的人。音楼没办法,再看他脸色发青,也料他现在很不受用。就像他说的,报恩的时候到了,他总是尊称她娘娘,其实她算哪门子的娘娘,没有他,她这会儿不知道在哪儿飘呢!   她搀他在罗汉榻上坐下,往杯子里叙了茶水,找出一枚大钱来站在一边等他解衣领。他脱了外面的直裰只着中衣,薄而细的素纱把人衬得没了锋棱,歪在榻头的大迎枕上,惫懒雍容,病起来也很销魂。交领解开了,露出结实的肩背,音楼偷着瞄了眼,有点难为情。没想到衣裳下的身体和她想象的不一样,她以为那么漂亮的面孔后面应当是纤纤素骨,至少看上去带些柔弱的,谁知他没有。明明是练家子的身形,但又不似那种肌肉虬结的,他很适中,有力度却不粗犷。这么一来倒发现了另一种相得益彰的美,仿佛这具身体比脸更有男子气概。   音楼垂涎归垂涎,顿在这里不是办法。他的冠下有碎发低垂,她一手撩起来,一手去蘸杯里的茶汤,拇指扣着钱眼儿,用力地划将下来,长长的一溜,皮下起了星星点点的红。   “疼么?”她问,“疼就叫一声,我轻点儿。”   “不疼。”他咬了咬牙笑道,“轻了出不来,再用力一些。”   音楼也知道拿捏分寸,他让重就重,没的刮破了油皮。她还是那手势,在这道红痕上反复刮了几遍,看瘀血像云头似的一簇簇聚集成堆,低声道,“你这两天外头跑得辛苦,看看这么重的痧,难怪要头疼。我以前听说,索性从来没有刮过的人,一辈子也那么过,反倒是破了例的,隔阵子不刮就浑身难受,像有瘾头似的。”   他伏在隐囊上应她,“以前家里穷,请不起郎中,一有病痛我娘就这么给我们兄弟治。我倒难得,我身底子好,扛得住。肖丞多灾多难,他刮得最多,每回背上横七竖八全是杠,吃了鞭子模样,夜里仰天睡就抽冷气儿。”   她很少听他说起他兄弟,泰陵回来的路上也是一笔带过,便问他,“肖丞是你弟弟么?”   他沉默了下方道:“是我哥哥。”   “不在了?”她探手蘸水,觑他脸色,“是得了病?”   他说不是,“这人吃人的世道,病死倒算好的了。他受人欺负挨了打,面上看不出伤,回去躺在床上,半夜里就死了。我只剩那么一个亲人,也丢下我撒手去了,你不知道我多恨那个打死他的人!后来宫里当值,坚持不住了就想起他,不管受多大委屈都能挺腰子扛着。好在皇天不负有心人,让我坐上掌印的位置,仇人落到我手上的那一天起,东厂十八样酷刑轮番让他尝了个遍。我恨他多久,就要让他受多久的罪。死得痛快便宜了他,每天割他一块肉,插上香供奉肖丞,最后没处下刀了他才咽气。尸首扔在外头喂野狗,我就那么看着,直到最后一块骨头进了狗肚子,才觉得这些年的怒气得到了疏解……”   音楼听着,手上的动作早停下了,捂着嘴说:“我八成也发痧了,恶心得不成话!”   他知道她在影射他的残忍,他不在乎别人的看法,不杀人就被杀,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闺阁女子不能理解,因为她们只看到春华秋实,花绷上永远绣着花开锦绣,懂得什么是真正的悲苦?   他接过她手里的铜钱打岔戏谑,“那正好,臣来服侍您。”   她往后退了一步,摆手不迭:“不必了,我有彤云,让她伺候就行。厂臣这里也差不多了,那我这就回去收拾东西,有话咱们上船再聊。”   她落荒而逃,他站在榻前目送她。她上了中路,走出去好远还能感觉到他视线相随,回头看一眼,他白衣飘飘恍如谪仙。刚才那些话像中途打了个盹儿,怎么都和他这个人联系不起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云端漫步zhyi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06 17:20:46   可如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06 16:13:45   小宴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06 18:46:41   吾心归卿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06 16:46:01   潇湘过客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06 16:34:56   花花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06 13:34:21   银河系的钢琴键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06 10:17:27   寒枝不栖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06 10:00:07   z2000bb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06 09:56:46   磨人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06 08:56:53   画扇绿水皱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06 03:02:36   鞠躬感谢!   第33章 楚天阔   音楼果然是小才人出身,眼皮子浅,以为南下的船无非就是乌蓬,一叶扁舟在山水间游荡,多么的孤寂且富有诗意!其实不是,督主到底是督主,不管实权怎样变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排场还是少不了的。   登船那天天气奇好,一行人出朝阳门乘的是哨船,到天津卫才换宝船。碧波蓝天下远远看见码头上停着个庞然大物,船头昂船尾高,上下足有四层。船艏正面是巨大的虎头浮雕,两舷有凤凰彩绘,艉板还有展翅欲飞的大鹏鸟。人站在陆地上,仰头也只看到船帮,要是登了船,不知是怎样一幅景象。   曹春盎见音楼观望,趋身过来笑道:“老祖宗没走过水路吧?福建沿海管这种船叫福船,能远航、能作战,当年郑和下西洋就是用的它。这船是尖底,吃水深,九桅十二帆,开起来平稳,也经得住风浪。听说长有四十丈,宽也在十六丈,光一只锚就上千斤重呢!”   音楼点头道:“是大得很,我没坐过船,这回倒是托厂臣的福了。”   彤云在边上问:“小曹公公,您也随行么?”   曹春盎说:“督主下江南,我这个做干儿子的不贴身侍奉,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不是?”他对音楼作揖,“督主临行前就知会奴婢了,老祖宗在船上一切用度只管吩咐奴婢。这趟南下扈从一多半是东厂番子,老祖宗千万别随意走动,那些人都是大大咧咧的莽夫,一个闪失得罪了老祖宗,督主要问奴婢罪的。”   东厂和司礼监不同,只有提督是太监,底下的档头和番役是从锦衣卫里精挑细选出来的拔尖儿,都是结结实实的真男人。运河里航行,过沧州到镇江,少说也得跑上个把月,督主这么嘱咐,大抵是怕端太妃接触了男人,再弄出什么岔子来。他啧啧感慨,他干爹不知在上头花了多少心思,苦就苦在人是皇上先看中的,要不然供在府里做个管家奶奶,干爹这一辈子也就有了作伴的人了。   再厉害的人物,也指望着老婆孩子热炕头。但凡外面遇着点波折,再或者心里装了点儿心事,不告诉枕边人告诉谁呢?人不能憋久,久了要憋坏的。像他干爹这样的人才风度,要是上下齐全,多少女人排着队让他挑拣他都不稀罕!   音楼往前看,肖铎穿着官袍站在渡口,临水的地方风比别处大,狂啸着卷过去,吹起了他曳撒的袍角,高高扬起来。   船上放木梯下来,闫荪琅并几个送行的拱手长揖,“督主一路顺风。”   肖铎嗯了声,撩袍上台阶,走了几步回头瞥了眼,“能拿得定主意的事不用问我,切记胆大心细,莫逞匹夫之勇。”   闫荪琅道:“从北京到南京,飞鸽传书一日应当能到。属下们不敢自作主张,必定事事请督主示下。”   他的话半真半假半带试探,即便是再倚重的人,也绝不敢十成十按谜面上的意思办,必定再三斟酌才敢回话。肖铎听了还算称意,又昂首想了想,“你府里的事,我也有耳闻。劝你一句,终归是宫里出来的人,留些体尊脸面,不单是为她,也为你自己好。”   闫荪琅吃了一惊,抬头看他,很快又垂下眼来。没想到他会关注他府里的事,李美人和端太妃走得近,料想是这里走漏了风声。他有些惭愧,躬身应了个是,“属下失策,叫督主笑话,实在是没脸见督主。”   他仰唇一笑,“牙齿和舌头还有磕碰呢,夫妻间这种事免不了的,日后自省就是了。”恰好音楼过来,他便不再多言,扶着扶手上船去了。   京杭运河是黄金水道,漕运往来都靠它。宝船起了锚,把帆都鼓起来,这就离港南下了。音楼原想到船头看看的,可是上了甲板环顾,四周围全是锦衣华服腰配双刀的人,只得作罢。跟曹春盎进了后面船舱,里头帷幔重重,细木的家具摆设也很雅致,和陆上的卧房没什么两样。   她问曹春盎,“督主的舱在哪里?”   曹春盎喏地一指,“和您的舱一墙之隔,您在这儿敲敲木板,他那头听得见的。”言罢又抚膝道,“水路长得很,中途有几回停船靠岸,到时候老祖宗就能活动筋骨了。开头几天难耐,老祖宗有个头疼脑热的也不打紧,船上有太医,随传随到的。您瞧这阵子天儿热,快晌午了,一会儿我让人给您送食盒来,您将就用点儿,没事儿您就歇觉,也是作养身子的好时候。嘿嘿,我瞧着,老祖宗到咱们府里这么长时候,气色好了不是一星半点,还是提督府的水土养人!您只管好好歇着,到时候请太傅一叙,他老人家见您过得滋润,心里定然宽慰。”   这话说得很是,她这个位分的人,没有受过宠幸,吃穿都有限度。以前照镜子,觉得自己像个蔫茄子,自从进了肖铎府上,油水足了,人也活泛起来了,曹春盎这个功邀得很有道理。   彤云千恩万谢把曹太监送出去,转回来伺候她坐下,挨在边上给她打扇子,“水上风大,咱们晚上睡觉窗户开条缝儿,后半夜只怕还得盖被子呢!”   音楼头有点发晕,船在水上走,再稳也觉得腾云驾雾。她长出一口气,仰在藤榻上喃喃:“这么多人,弄得打仗似的。我还想上船头看看,这下子也不能够了。”抬起手,拿手背盖住了眉眼,“刚才看见肖掌印和闫太监说话,我就在想,上回求他给李美人说情,他一口就回绝了,这人真是铁石心肠。”   彤云却不以为然,“他哪里是那种婆婆妈妈的人,还管人家两口子床上打架?李美人虽然可怜,今天这条路也是她自己选的,要不是闫荪琅救她,她能有命活到今天吗?有得必有失,活着本来就艰难,再熬一熬,兴许就熬出来了。”   也的确是,大伙儿都在苟且偷生,往后谁管谁的死活呢!   音楼翻个身阖上眼,不知怎么心口堵得难受,胃里一阵阵翻腾起来。左右不是,坐起来往外看,两岸景色快速倒退,越发感到不自在了。   彤云看她脸色不对,急道:“主子怎么了?哪儿不舒坦?晕船么?”   “好像有点儿。”她坐在榻上直喘气,半天顿住不动,感觉嗓子里直往外推,忙让彤云找盆来,捧在怀里张嘴就吐。   彤云傻了眼,“好好的,又没风浪,怎么就吐了?”上去给她拍背顺气,一面往外张望,“您忍忍,我去找人请大夫。”   正巧曹春盎进来,哟地一声转身又出去了。没多会儿踢踢踏踏来了好几个人,音楼吐完了歪在榻上,天旋地转眼冒金星。勉强看清了人,难受得说不出话来。   肖铎指派大夫给她把脉,静待片刻问:“娘子身上如何?”   那大夫道:“回督主话,把不着尺脉,应当不是有孕。娘子只是心亏脾虚,气血不足,或针灸或按压穴位,都能起到缓解的功效。不过针灸不能立竿见影,要七日一次,连续十次才能根治。娘子眼下这情形,还是压穴更快捷些。”   音楼哼哼唧唧没力气瞪人,就是觉得大夫太不靠谱。她这副模样肯定是晕船,他先瞧的居然是喜脉,真有他的!   肖铎倒很镇定,问他该按什么穴位,那大夫报出个“鸠尾穴”,说着就捞袖子打算上手,被他出言制止了。鸠尾在肋下三分脐上七寸处,那地方对于姑娘来说太隐秘,虽然病不避医是正理,可叫陌生人动手,他也怕她脸上挂不住。   “你去熬养胃的药来,这里交给咱家。”他把人都支了出去,坐在榻沿上看她,巴掌小脸惨白一片,全没了生龙活虎的劲头。他低声道,“臣给娘娘治晕船,可好么?”   音楼又不习武,不知道鸠尾在哪里,料着大概是在掌心那一圈吧!因点了点头,愧疚道:“我这不成器的样儿,给厂臣添麻烦了。”   他温煦一笑,“别这么说,前儿娘娘还给臣刮痧呢,算两清。”犹豫了下去解她胸前钮子,调开视线道,“臣唐突了,不叫外人治就是这个道理。穴道的位置……不太好料理,娘娘别介怀。”   音楼看着他揭开交领,脸上顿时一红。天热穿得少,里面妃色的肚兜透过薄薄一层白绸贴若隐若现,她简直没脸见人。彼此都沉默着,他探手摸她肋骨,难免有些跑偏,微微的触碰让她倒吸口气,颊上那片嫣红便无限阔大,一直蔓延进领口里。   美人胸,温柔乡,肖铎花了大力气才把持住不叫手乱窜。找到那个点反复按压,她起先皱着眉头说疼,慢慢平静下来,脸上神情不那么痛苦了,他轻声问她,“娘娘眼下感觉如何?”   她说:“有劳厂臣,好得差不多了,已经不想吐了。”   他收回手仍旧替她把衣襟掖好,彤云端药来喂她,他立在一边看她喝完,这才道:“闫少监那头我已经撂了话,他是个懂分寸的人,想来这样的事不会再发生了,娘娘大可以放心。”   这算出乎人预料的好消息,音楼刚才还和彤云抱怨,岂知他早就悄没声地办妥了。她病怏怏在榻上拱手,“难为厂臣,其实我知道要求有点儿过了,别人的事那么着急,真是个穷操心的命。您给我脸,我感激您。您看我现在这样,没力道说话,只有等好了再郑重地谢您了。”   他寒暄了两句,没有久留便去了,也是顾忌日里人多,关心过了头叫人起疑。   音楼一向身强体壮,这回晕船俨然像得了场大病,一整天粒米未进,从榻上挪到床上,拢着薄被只顾昏睡。   最后一丝余晖消失在天际,窗外渐渐暗下来,不知道日行了多少里,船靠在一处弯道口扔了锚。这船上少说也有两三百人,吃饭是件大事。伙夫搬炉灶在甲板上生火造饭,锅铲乒乓,伴着水浪拍打船舷,她在半梦半醒间想起了乡里的生活。石板长街,早上有邻居淘米泼水的动静。   外面喧闹,离了很远,船舱里还是静的。突然听见卧铺靠墙的方向传来笃笃的声响,缓缓地,一长一短。她支起身子细听,曹春盎说过这里敲墙他那里就听得见,她重新躺下来,说不清,心头若有所失。探手去触那上了桐油的木板,笃笃声又起,绵绵的震动,正敲在她指尖上。   作者有话要说:直蜀黍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07 23:31:51   14531229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07 20:57:34   爱弘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07 18:58:50   墨阙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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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铎脸上无甚表情,只往前面开阔的水域眺望。天上一轮明月高悬,船头水面自是银光点点。他背着手一叹,“好月不共天下有,总有些不安分的人试图扭转乾坤。宇文良时这人,可以是敌,也可以是友。不过要斗起法来,大约也是个好对手。”   佘七郎见他这样说便不再多言了,他一个人一颗心,抵得过庙堂之上十个文儒。眼下皇帝新登基,踌躇满志整顿天下,他略往后退一步,对他的根基并没有大的妨碍。但是君王心毕竟深不可测,谁也不知道将来这实权能不能收回来。聪明人善于左右逢源,哪边都不得罪,处处都占着先机,可不就如他所说,亦敌亦友。要紧时候倒戈一击,他就是弓弩上的机簧,胜败也全在他。   “船上警跸自有属下们周全,督主旅途劳顿还是早些安置。明早到了沧县,上岸填充些补给,接下来往东南过大浪淀百里盐碱地,恐怕是没有人烟的,再要停靠需到德州了。”   肖铎听了颔首,回身看,音楼的舱门里透出光亮来,他心里记挂,便问曹春盎,“娘娘的晕症都好了么?”   曹春盎道:“大夫留了话,叫每天压娘娘的第二厉兑穴,连着压上二十天,往后晕船的症状就能根治了。儿子每回给娘娘送吃食,总看见彤云捧着娘娘脚在那儿按压,主仆俩有说有笑的,我料着娘娘的症候缓解得差不多了。干爹要不放心,何不过去看看?”   他想也是,以往在府里日日都要照面的,到了船上怎么反而避讳起来。东厂番子再厉害,都是他手底下人,又有什么可惧的?他自嘲地笑笑,大概真的有哪里不对劲了,原先一味只知道戏弄她,她就像个玩意儿,是他机关算尽后最有趣的消遣。他也承认当初福王知会他时,他想过用对付荣安皇后的手段来对付她。女人么,有几个是油盐不进的?深宫岁月寂寞,不得君王恩的人,别处找慰藉也在情理之中。连荣安皇后都能沉溺,一个涉世未深的女孩儿,还能翻出他的手掌心么?   可是他千算万算,忘了把风险计算进去。挑挞得久了,自己一不小心栽下去,摔了个脸面尽失。留是留不住的,不过不再指望互惠互利,把她捧上高枝,好好在宫里坐享富贵也就足了。   他缓步踱到她舱前,犹豫了下,还是在门框上敲了敲。   她在灯下描花样,不学无术了这么久,玩得有些厌了,那些女红再不拾掳起来,万一手生了就撂下了。听见敲门声抬起头来,支使彤云去看看。彤云打帐出来行了个礼,“督主来了?娘娘在里头忙呢!奴婢找小曹公公讨炭条去,督主里面请吧!”说着欠身出去了。   音楼手里的画笔顿在一簇花蕊处,突然心跳大作。他这几天来得稀松,但是夜夜临睡敲她墙板,这样含蓄温情的小动作,竟盖过以前的千言万语。她紧张起来,笔尖颤抖,满手都是汗。暗啐自己没见识,越来越受他影响,往后只怕要步荣安皇后的后尘了。她心里都明白的,可是明白又怎么样,她自控能力很差,自己还没察觉,就已经让人玩弄于鼓掌之间了。   定了定心神搁下笔,站起来的时候他正撩了水墨帐幔进来,月白的团领衫,头上戴累丝金冠,如玉的脸庞,印刻的是淡淡的笑意。   “娘娘在忙什么?”   她回身看了桌上一眼,“描几个花样,回头绣汗巾用。”又笑道,“厂臣现在这么拘礼,真叫我不适应。墙头敲惯了,进门也知道敲门了!”   他不来寻她的衅,她倒得瑟起来了!肖铎道:“臣敲舱扳,也盼着娘娘有回应,可是连着两三晚都是石沉大海,臣还以为娘娘压根儿没听见呢!”   她不回话,心头微漾,只抿嘴一笑。比个手势请他坐,自己提壶来给他沏茶,往窗外看了眼,“都这个时辰了,还不停船么?”   他呷口茶汤道:“今晚连夜行船,明早到了沧州地界再歇上半天。您瞧瞧有什么要添置的,可以上岸筹备。”   她说:“这里样样都有,我也没什么要置办的。”稍稍一顿抬眼看他,“厂臣,我给您做双鞋吧!以前我爹的油靴和软鞋都是我做的,他总夸我手艺好,懒了这许久,生疏了倒可惜了。明儿还是上岸买些尺头,厂臣是要靴还是要履?”   肖铎手里托盏,按捺住欢喜低头看指上筒戒,怕不小心那份感情从眼睛里泄露,叫她捉住了引出尴尬来。便道:“内侍的穿戴有巾帽局打理,每年冬至从节慎库提数十万银子用在这上头,样样都是现成的,娘娘何必费那手脚。”   “那不一样,我亲手做的,是我的心意么!”她说着,又转过去挑拣花样子,自顾自道,“还是做靴子好,做得结实些,穿得也久一些。这趟回浙江是最后一次在外头晃悠了,等返京就得进宫去,往后哪里能那么随性!给您做个鞋,叫人知道了背后还得编排呢!说太妃和掌印怎么怎么了……”她憨傻笑道,“我是没什么,带累了您的清誉,那罪过可大了。”   前阵子他总和她提起进宫的事,她听得不耐烦了就发火,到后来他自发避讳了,今天她倒敢于直视了。他不解地打量她,“娘娘愿意进宫?因为上回皇上许了您一只叭儿狗?”   “也不是的。”她低头把纸一张张收拾起来,夷然道,“不单是为一只叭儿狗,我觉得皇上脾气不错,深交了或者还是个良善人。再说你们大伙儿都认为我该进宫,那我就听你们的吧!难道厂臣想留我在肖府么?”她认真地看他,可是他不答话,眉头渐渐皱起来,她心里倒松泛了,咬着槽牙说,“进宫就进宫,不过厂臣要助我摆脱太妃的衔儿,我要当妃子、生皇子、将来做太后!”   她有点苦中作乐的意思,自己调侃一番掩嘴吃吃地笑了。   他叹了口气,“臣能为娘娘做的有限,不过娘娘的这些愿望,臣竭尽全力,也会替娘娘达成的。”   她期待的似乎并不是这样的回答,只觉失落慢慢涌上心头,再也笑不出来了。手里摆弄着那个艾叶填充的布老虎,艾叶防蚊,这种小挂件从端午过后就开始用,一直留到夏季的收梢。她转过身,踮起脚尖去够立柱上的银钩,因为向上伸展,身腰益发显得纤细了。肖铎默默看着,然后调开视线,突然发现一切倒转过来,伤嗟惆怅的反倒成了他,这个夜也因此变得异常恼闷起来。   初夏时节蠓虫多,运河上也有,遇见光亮,成堆的涌进来,撞击着灯罩劈啪作响。那些蠓虫寿命短,大概撞得太凶了,一下子毙了命,很快烛台下就聚集了一片,拢起来足能装满曲柄勺。音楼垂着嘴角抱怨,“这些虫傻么,也学飞蛾扑火,看看这下场,出师未捷身先死了。”   这话听着总有隐喻似的,他握紧佛珠低垂的坠角,两块碧玺相互摩擦,发出碳棒起焰儿般的细凑之声。沉默移时才回过神来,声气儿也恢复了平常模样,笑道:“舱是木柞的,吸了一天的热气,晚上一股脑儿都释放出来了,娘娘在里头不热么?前面甲板上他们吃饭,臣领您到后边凉快凉快,去不去?”   登船好几天,一直没机会出去走走,他这么提议,音楼听了自然高兴。推窗往天上看,一轮皓月当空,空气微凉,果然比舱里舒服得多,便雀跃道:“带上酒,咱们赏月划拳,那才热闹。”   她年纪到底还小,十六岁的姑娘,心里载得了多少愁绪?他应了声,出门吩咐曹春盎拿酒来,自己带着她往船尾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我的高跟鞋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08 22:39:35   小桥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08 22:29:30   果冻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08 21:09:50   青盈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08 19:57:03   潇湘过客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08 18:23:15   闭月菊扔了一个火箭炮 投掷时间:2014-02-08 16:27:11   加菲猫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08 15:13:20   illogic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08 15:08:18   8628558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08 11:00:18   嗯呐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08 10:37:16   鞠躬感谢!   一个春节累成了狗,各种事接连不断,今天更得有点少,对不起大家了!   第35章 醉明月   这样大的船,信步游走都是开阔地。船上戒备森严,尾楼甲板上也有戴刀的锦衣卫。他挥手命他们退下,提溜着酒壶,拖过两个木头杌子来,请她坐,把酒递给了她。   运河中心水流湍急,宝船挨边走,能减少些阻力。他站在船舷旁,堤岸高埠上的柳条从他肩头滑过,抬手摘了片叶子,冲她扬手道:“臣奏一曲,给娘娘助兴。”   音楼抚掌道好,他吹的是《平沙落雁》,古琴曲,用柳叶吹出来又是另一种味道。曲调略快些,绵延不断,九曲回肠,在这寂静的夜里,从这铁血铸就的战船中飘出来,是刚与柔的融合,说不出的哀伤幽怨。   一曲毕,音楼不知怎么称赞他,站起来颇豪迈地举樽,“好! 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干杯!”   她没有等他共饮,自己先干为敬了。他对酒一向不大热衷,就算喝也只是小口,她却不一样,闷起来就是半杯。他劝她少喝,“喝多了伤身,要闹头疼的。”   她却不听他的,回手笑道:“我是借酒浇愁呢!一想到回京后就得进宫,我脑仁儿都要炸开了。”   他听了歪脖儿问她:“娘娘不是有雄心壮志要做太后的吗?怎么这会儿又打退堂鼓了?”   她摇头道:“玩笑而已,我又没有媚主之姿,宫中佳丽三千,哪里轮得到我!厂臣上回不是说要给我找师傅的吗?如今寻摸得怎么样了?”她絮叨着,也不用杌子了,往甲板上一坐,两臂撑着身子,仰天看头顶上的月,“是该好好学学了,再不学就来不及了。不瞒您说,其实我很笨,也就是看着挺机灵罢了。”   肖铎花了好大的力气才没有嘲笑她,真的压根儿不算瞒,她本来就不怎么聪明,说机灵也谈不上。但是就这么个平平常常的人,莫名叫他体会了什么是牵挂。他也知道自己的脾气,但凡心思重的人,要喜欢上一个女人,除非她赛过自己,能叫他心悦诚服。否则干脆找个傻呆呆的,需要人保护,好让他英雄有用武之地,也是一种别样的满足。   他在一旁掖着袖子回话:“娘娘切勿妄自菲薄,臣瞧娘娘就挺聪明。娘娘对现在的生活不是没有怨言,只是碍于家人不能挣脱,是不是?”   她低头想了想,“是啊,我可以不在乎任何人,唯独父亲不能不管。我虽然是庶出,毕竟是他的骨肉么,他总是疼我的。”   “所以娘娘要学本事,也全是为了家里人?”他撩袍坐了下来,“上回说替娘娘找师傅,现在想想还是不必了。有些人媚骨天成,不用雕琢也如珠如玉。娘娘这样的……画虎不成反类犬,失了天质自然倒不好了。”   她横过来一眼,“真伤我心呐您!不过也是,要是进宫的是音阁,说不定早就宠冠六宫了。”   她递过杯子来,他同她碰了一下,慢慢长出一口气道:“果真如此,头一个殉葬的就是她。宫中路不好走,没有人扶持,太过拔尖了只有被毁掉,尤其这样的年代,谁也做不了自己的主。”   “厂臣也有身不由己的时候?”她打了个酒咯,好像喝多了,看天上的星都在旋转。她闭了闭眼,有点坚持不住了,慢慢倒在甲板上。   他说:“谁没有身不由己的时候?别说臣,就连紫禁城里的一国之君也一样。”   她转过头来看他,“厂臣不怨皇上吗?你助他登基,结果他要学明太祖了。”   “娘娘一点都不笨,居然全看出来了。”他笑道,“明太祖杀功臣是把好手,臣应当庆幸现在还活着。”   音楼有些嘲讽地吊起嘴角,“因为你是一把关刀,立在奉天殿上是个警示,提醒满朝文武不可有异动,总有一双眼睛替皇帝盯着他们。他们安分了,皇帝的江山才能坐得安稳,我说得对不对?”   他略顿了下点头,“娘娘不光机灵,还天资聪颖。”   她咧着嘴摆了摆手,“也许再等几年,经历了些事,人变得世故了才能勉强和聪明沾边吧!”真要聪明,就该一心一意等皇帝接她进宫,然后和这个权宦保持距离,努力不让他左右。但是她恐怕不能做到,所以这辈子都聪明不起来了。   她仰在那里,半天没有再说话。清风、明月、身边还有他,音楼觉得人生就停在这刻也很知足了。   可惜他是个太监,她一直遗憾,遗憾了很久很久。这个想法原本就古怪,是太监和她又有什么相干呢!可她就是怅惘,那种感觉比头一回看见连城公子要强烈得多。她想她或许是很喜欢他的,喜欢得久了就会变成爱。她蹙着眉头别过脸,忽然鼻子发酸,她觉得自己大概是疯了,不爱皇帝爱太监。历来宫廷中传出后妃和太监的纠葛,大多是丑闻,与肮脏下贱沾边。不管是不是发乎情,横竖就是不堪的,必须背着所有人。她总说自己不聪明,然而再笨的人也能明白这种怨恨失落从何而来。   她看天上的月,看着看着愈发朦胧了,透过水的壳,一切都在颤抖。她拉拉他的衣袖,“厂臣,我心里很难过。”   他沉默了下,问她为什么难过。她不能说,说出来怕他会轻视她。就算不轻视,她也会成为他的负担,让他为难。   她勉强笑了笑,“你还记得我的小字吧?我叫濯缨,你以后不要叫我娘娘,我喜欢听你叫我的名字……像家人一样。”   肖铎只觉心理防线土崩瓦解,然而不敢确定,怕她只是依赖他,自己想得太多,有意往他希望的方向靠拢。就隔着一层窗户纸,谁也不要去戳破,因为对现状无能为力,结果也许遗憾,但是对彼此都好。   他抿了抿唇,“我也喜欢这个名字。”   她在月下的眼睛晶亮,“那么你呢?你读过书,一定有小字。我连闺名都告诉你了,所以你也应该告诉我。”   这刻所有的警敏都放下了,也顾不得脏不脏,学着她的样子躺下来,但不能靠得太近,彼此相隔了三尺远,他一手扣着壶把儿,眼里有温暖的光,“你读过司空图的《擢英集述》么?荣虽著於方将,恨皆缠於既往……”他说,“我叫方将。”   音楼脑子停顿了下,半晌才嗟叹,“濯缨、擢英……咱们的名字真有些渊源!”   她不会知道他以前并没有小字,就因为她叫濯缨,所以他才往那个集子里去找。这么做有点幼稚,他笑着想,就算不能指望将来,细微处牵扯上,也可以一厢情愿地把这个人拉进生命里来。   他平静下来,转过脸审视她,她很贪杯,隔一会儿就去喝一口,然后笑吟吟地躺回去,徐徐向空中伸出胳膊,袖子落到肩胛处,两弯雪臂在夜色下洁白如玉。   “月色真好,今晚是十五么?”她虚拢起两手,仿佛把月亮捧在掌心里。   “是十六。”他听见她咕哝一声,支起身来看她,“娘娘醉了么?”   她说没醉,“今天是个好日子!”好从何来,说不出个所以然,两个人在一起就是好的吧!她有点迷糊了,脱口问他,“你以后会找对食么?和她同进同出,让她伺候你的起居饮食?”   不会,他知道不会,但是却告诉她,“如果我能活到三十,也许会。现在年轻想得没有那么长远,等上了年纪就需要一个老来伴了。”   她把手收回来,端端正正放在身侧,“你会好好的,长长久久地活下去。娶一房夫人也应该,越活越寂寞,总归需要找个人说说话的。”言罢又伤感,“你倒好,有人做伴,我呢?我留在宫里,这辈子就这么冷冷清清度过了。你会常来看我么?时不时走动走动,给我带点宫外的小玩意儿也好。”想了想又叹息,“好像不能来往过甚,会被人说闲话的。”她想问他和荣安皇后的事,话到了嘴边,最后还是忍住了。她对他的一切都好奇,然而有些东西可以触碰,有些东西连提都不能提。他们还没有到无话不说的程度,她也害怕犯了他的忌讳,闹得不欢而散。所以就这样吧,不要太揪细,也不要惹他讨厌。他愿意和她坐在一起,或者像现在一样一头躺着看天,已经让她心满意足了。   掩藏好,不要叫他发现,但是自己可以悄悄地高兴。就像有了寄托,喜欢他,即便不能告诉别人,也会感到幸福。音楼闭上眼睛,眼角有些湿润,转瞬又挥发了,没了踪影。   她静静躺着,嘴角勾出浅浅的弧度,她在笑,只要她快乐就好了。他往上看,天幕是鸦青色的,嵌着星星点点的亮,遥远的,捉摸不定。   心平气和正视,以前那么轻佻,像闹剧。她一定觉得他不是个正经人,加上太监的身份,再位高权重也不能改变什么。不改变的好,埋在心里,相安无事。可是似乎又不甘心,他在不平什么?既然选择了这条路,迈出一步就再无转圜了。没有当初的壮士断腕,就没有今天的种种。人这一生得得失失,究竟什么才是最重要的?以前是权势富贵,现在呢?   他侧过身来望她,有一阵没说话了,这样露天躺着不行,他轻声唤她,“娘娘,回舱里去吧!”   她不应他,呼吸匀停,是酒喝过了头,醉意袭来了吧!他试着叫醒她,“濯缨……”这缠绵的名字直叫人爱不释手。连唤几声都不见她有动静,他便放弃了,心想再躺会儿应该不要紧的,毕竟这样的时刻一去就不会再有了,实在难能可贵。   她的手就在不远处,他垂眼一望,只要探过去就能握住。他知道不应该,但是越克制越渴望,一念起,十头牛都拉不回来。他屏住呼吸,一寸寸移动,堪堪距离两分的时候顿住了,有些迟疑,还是没能敌过那份贪念。触到她的指尖,柔软的,小而玲珑。他心里高兴起来,慢慢抓在掌心里,又怕她察觉,偷偷观察她的表情,她还是那样,这才放下心来。   就这样,握住了手,一起躺着。窃窃的小心思,像小时候看着大人把甘蔗填进地窖,知道来年还能再挖出来,满含喜悦后顾无忧。人若是知道满足,就没有得陇望蜀这个词儿了。他凝视她,安然的一张侧脸,因为月色太好,看得见嫣红的脸颊和丰艳的嘴唇。这唇是干净的,没有人碰过……他挪过去一些,撑起身仔细看,她有上扬的唇角,这种人天生好运气,一生都能衣食无忧。   如果碰一下,不知是什么滋味?   他的脑子一瞬空白,这个念头太强烈,简直势不可挡。船尾侍立的锦衣卫被他支走后自然会在前面把守,这半艘宝船空出来,就是个巨大的无人区,没有他的命令谁也不敢来——所以就一下,他安慰自己,反正没有人知道。   他压低身子,心跳得砰砰的。他杀过人鞭过尸,唯独没干过窃玉偷香的事。原来这份紧张比面对皇帝诘问更胜百倍,既忐忑又甜蜜,一头栽进去就再也出不来了。   他横了心,低头去碰触,顿时魂飞魄散。有清冽的酒香,她一定醉了,醉得厉害,他稍稍拉开一些再看,她还是不动如初,那么可以继续吧?已经顾不得了,他心里有一捧火,熊熊燃烧起来,把他投进熔炉里。他吻她,一下又一下。似乎还不够,用舌尖描绘,柔腻的唇瓣,当真可以解忧。   这样的夜,旖旎的、沼泽一样,几乎让他灭顶。他探出胳膊让她枕在颈下,靠过去,轻颤着把她圈进怀里,让她的耳朵贴在他胸膛。如果她醒着,会听见他不安的心跳吧!他的脆弱暴露在她面前,她会怎么看他呢?还好她没有醒,放纵也只有这一回,明天就好了,依然可以按照原来的步调生活下去,她不会知道。   他的琵琶袖遮在她脸的上方,她在那片阴影里睁开眼。   他以为瞒天过海,其实瞒骗的只有他自己罢了。   作者有话要说:加菲猫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09 17:17:28   慕烟华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09 16:02:08   潇湘过客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09 12:17:46   illogic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09 09:31:02   ponyo扔了一个火箭炮 投掷时间:2014-02-09 09:25:04   flowerch01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09 09:15:40   鞠躬感谢!   第36章 寄幽怀   该不该顺杆子爬,音楼也经过深思熟虑,最后还是放弃了。他们之间阻碍太大,中间横梗着皇帝,他再能翻云覆雨,也跳不出皇帝的手掌心。天威难测,一御极便迫不及待削他的权,那就是最好的证明。他自己也知道利害,否则不会多次试探后才来和她亲近。他应该以为她睡着了,选择这样的时机,根本没有指望得到她的回应,否则以他霸道的性格,早就直接同她摊牌了,还用得着偷偷摸摸的么?   真是叫人难过的处境,音楼是个体人意儿的好姑娘,思前想后愈发地心疼他。其实他很自卑吧!一个太监,残缺了还渴望男女之情,如果当场戳穿他,他会不会无地自容?现在这样她至少知道自己不是单相思,如果吓退了他,他那么爱脸面的人,难保不撂出几句揶揄的话来。他惯用的伎俩,真假难断。他会为自己辩解,即便不是出自真心,她这半天的煎熬也必然白受了!   所以宁愿含糊着,已经是意料之外的收获了。原本她不过是想延捱一会儿,故意的装睡不搭理他,万万没料到等来了这种结果。她能感觉出来,他战战兢兢,那份忐忑和她无异,否则以他的审慎,不会连她醒着都察觉不出来。   辗转反侧一夜,第二天起得早,晨曦微露就已经坐在窗口发呆了。彤云端着蜜瓜露进来的时候,她正托腮看岸边的景致,髻上簪一枝金丝楼阁步摇,衬着身上蜜合色透纱闪银菊纹便袍,这形容儿身姿,竟然像一夜之间变了个人似的。   彤云一面招呼,一面仔细打量她,“主子今儿奇怪得很,要回家见爹娘了,乐得睡不着觉?”   她不理她,捏着团扇起身过来,勺子在盅里慢慢搅,心思却不在这处。今早番子要上岸置办东西,说不定他也要去。甲板上每有人走动她就竖起耳朵听,她能分辨出他的脚步声,也不知是从何时起的,或许早就上了心,自己没敢往那上头想而已。   书案上散落着画纸,彤云拢起来一张张翻看,有步步高升和万字纹,似乎是男人的样式。她古怪地回头,“主子打算给谁做鞋?我来猜猜,别不是给连城公子吧!您可是要进宫的人,不能再在外头拈花惹草了。”   拈花惹草她倒也想,君子还好色呢!可是如今不成就了,有了人,心早就装满了,再也填不进闲杂人等了。音楼掖着嘴凑趣儿:“不相干的人,我给谁做也轮不到他。不过你这提议不赖,回头去酩酊楼花钱买脸,叫他把脚伸出来我瞧瞧,才能知道他穿多大的鞋。”   “那这纹样是描给谁的?给皇上?不是照样不知道龙足的尺寸么!”彤云把东西归置起来,探头往外看,“过会儿我去讨个炉子来,样子剪好了该熬糨糊了。这气候,撂到外面棚顶上,一天就干了。”   正说着,船身磕了下,想是找着了码头,抛锚靠岸了。她起身出舱门,看见他从船头过来,穿天青缂丝曳撒,通袖掐金丝行蟒,那份雍容弘雅的气派,外人不去刻意分辨,大约以为他是北京城里的皇亲贵胄吧!他这样赫赫扬扬,于她看来却只有心酸。花团锦簇下是怎样的人生,他自己知道罢了。   她心头骤跳,很快退进舱里。他后脚也跟了进来,背着手站在幔下,脸上神情淡然,“再往前是盐碱地,大约过三四天才能到下个集镇。娘娘不是说要买尺头的么,臣今儿得空,陪着娘娘一道去。”   音楼感到难为情,仓促背过身去。他的目光像芒,扎得她万般不自在。她只有尽量克制,稳着声儿道:“我怕热,中了暑气又要添麻烦,还是不去了。厂臣去么?要是去,替我带回来也一样。”   他堂堂的东厂督主,逛市集,给女人买布料,要是旁人说起来必定可笑。然而是她,就有种家常的亲切,像柴米油盐的琐碎日子,没有那么多谨慎忌讳。   “你不去么?”他似乎有点失望,“我叫小春子备好了,怕热可以打伞,晒不着的。”   她脸上推起一波血潮来,头也有些发晕了,搪塞着:“天热疲懒,实在不想走动,你们去吧,不用管我。”   他倒不强求,大方道:“既这么,那我也不去了。正好昨儿喝了点酒,这会儿还不太清明。”回身吩咐曹春盎,“你带着云姑娘上岸去,她要买什么尽着挑。人不够再带两个,只管搬回来就是了。”   曹春盎应个是,很快冲彤云比划几下手,把人领了出去。屋里空出来,又只剩他们两个,昨晚出了这样的小意外,所有的镇定自若都是假象。他也觉得不好意思面对她,心里毕竟有愧,单独相处的时候不安变得硕大无朋,他立在那里有点手足无措。   音楼听不到他说话以为他已经走了,转过身来发现他还在,略吃了一惊。怕他起疑尽量要装得坦然,撩起袖子到案上拿炭条,又去扯了张宣纸过来,笑道:“我说要给你做鞋,可是没有鞋样子,只好现上轿现扎耳朵眼儿……嗳,你坐,叫我画下尺寸来,就手剪也一样。”   一向指派人的人,这回受她摆布,显得有点呆愣。坐在圈椅里抬起脚问:“要脱靴么?”   “你的靴子合不合脚?”她低头看,厂卫的官靴是方头的,上面绣着流云纹。他是干净人,应该是上船才换了新的,连鞋底都一尘不染。她哀哀一叹,“内家样儿,样式的确是时兴的,不过鞋头太阔了,看上去呆蠢。”   他赶紧附和,“就是鞋头阔大,没那么跟脚。”   她婉媚一笑,“那些贩夫走卒东奔西跑,一双脚大得蒲扇一样,越阔越觉得松快呢!”说着蹲下来把纸铺在地上,伸手去替他脱靴,“还是照着脚样子做的好,大小都在手上。鞋小了脚委屈,鞋大了也一样委屈。”   他心头暖起来,可不好叫她伺候,往后缩了缩道:“你别动,我自己来。”   音楼也不坚持,蹲在一旁静待。别的男人怎么样她不知道,肖铎的考究精细简直要赛过女人,靴袜都是簇新的,清清爽爽没有异味。她也曾留意过他的指甲,甲缝干净整洁,真挑不出一丝毛病来。邋遢的男人多了,像他这么个人儿,你有什么理由不眷恋着他?   所以还能靠得这么近就是好的,不要什么世俗考究,她给他描鞋样,他安然接受。晨光里拉长的身影斜铺在船板上,音楼偷偷地想,真有些寻常夫妻的味道。   肖铎垂眼看,初夏时节穿得单薄,女人的衣领也矮下去了,她垂着头,露出一截粉颈,纤细脆弱,叫人心疼。他说,“我不缺官靴,你给我做双飞云履好么?家常穿着舒坦些儿。”   她抬起眼来望他,“怎么不要靴呢?我做得比巾帽局的好看。”   他嘀咕了下,“做靴子费手,没的弄伤了,大夏天不好沾水不方便。我上回听你说给步太傅做油靴,外头什么没的卖,要你亲手做?那么厚的麂皮,针线穿过去是好玩的么?”   他这一提音楼倒想起来,做油靴确实艰难,她还记得最后一针钠完,手指关节因为勒线都浮肿了,连拳都握不拢。她那时候期盼的是什么?不过是父亲的一个笑脸,一句称赞。因为音阁比她聪明,绣一方帕子都能让人抬举半天,她做得再多再好,却没有人愿意瞧一眼。   往事令人伤怀,她笑了笑,岔开话题,“外面做的不及自己做的仔细,没穿几回就进水了。你要软履简单,两天就能做成一双。横竖在船上无事,皂靴我也一块儿做,外头走动好歹是个门面。”说完又惘惘的,“我进京应选,音阁也许了人家,我爹的鞋,现在不知道是谁在打点。”   “令尊怎么说也曾在朝中为官,家道很艰难么?穿衣穿鞋还要你去料理?想来知道你爱听好话,哄着你做活儿吧!”他心里不大痛快,她小时候过得不好便罢了,长大还要替那个千金万金的嫡女进宫送死,做爹的两个里面挑一个,最后舍弃了她,她倒不记仇,还心心念念牵挂着,简直就是个傻子!这么个缺心眼儿,没人护着,往后怎么活?他拧眉问,“你替音阁进宫,她以什么身份许人家?应选的秀女都得是正房太太所出,她要是还顶着自己的名头,那岂不是要穿帮?”   音楼把画好大小的鞋样收起来,坐在书案前剪牛皮纸,边剪边道:“我和她换了个个儿,原先我父亲就有意和南苑王府结亲,嫡女过门,料着一个侧妃的衔儿跑不掉,可后来她摇身变成了庶女,听说只能做个姨娘。宇文鲜卑是锡伯族的旁支,他们管王妃叫福晋,管侧妃叫侧福晋。音阁这样的只能做庶福晋,才比婢女好一点儿,因为我父亲没有功名在身,闺女也就不值钱了。”   他听了哂笑,“令尊虽然辞了官,朝中风向把得倒挺准。和南苑王府结亲,真是个好买卖!不过他算错了,没想到你有这际遇。要是早知道他的女儿能叫皇上看中,必定后悔送进南苑王府做婢妾的不是你。”   他捅人心窝子不是头一回,话锋虽犀利,说的也都是实情。她怨怼地瞥他一眼,“别这么说我爹,全家就他疼爱我。”   他似笑非笑看着她,“是吗?”   她语塞,坐在那里嘟起了嘴。有时她也问自己,到底那个家里有没有人把她当回事?人总需要寄托,所以宁愿相信父亲舍不得她。她逢人就说进京那天父亲送出去五里地,其实并没有,是她自己骗自己。父亲和她的辇车一道出巷子,狗尾巴那么长的一段路,不是相送,不过是顺道。过了门楼就各走各的了,父亲甚至没有交代她一句话。   可是揪着做什么呢?那些伤囤在心里会变成坏疽的,倒不如忘了的好。   肖铎越发觉得这丫头可怜,他前几天命人去查过步驭鲁的根底,步太傅当初辞官的真正原因可不是身子不济。玩弄权术不得法,最后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辞官能留个好名声,不辞官性命难保,这才离京回乡做起了闲云野鹤。她一直尊敬她父亲,那些话他就不说了,说了伤她的心,回头反过头来怨他,何必呢!   各怀心事的当口司礼监随堂裘安隔帘通传,说宝船停在渡口,沧州的都转运使得了消息,带着底下从四品以上官员来给督主请安。在岸上酒肆订好了席面,千万请督主赏光。   肖铎看样子很厌烦,皱着眉头对她抱怨,“这些狗官,正经事不办,一个个脑满肠肥光知道吃喝,还要老子费心敷衍他们。做什么找了来?我又不大爱喝酒,凭什么要卖他们这个脸?”   他嘀嘀咕咕的样子居然有些孩子气,音楼笑道:“都转运使是从三品,官职虽不高,却是个肥缺。再说人家巴巴儿来请你,你当真不去么?”   他磨蹭了会儿,无奈把那乌纱描金曲脚帽戴好,转到镜前仔细查验帽正,这才捋了捋袖口褶皱道:“我也没那精神头儿,敷衍两句就回来。听说沧州的驴肉火烧好吃,你等着,我打发人先给你送几个尝尝。”   音楼送他到门口,突然生出促狭的小心思来,眼波从他眉眼间滑过,曼声调侃道:“督主今儿是怎么了?以前可不是这样的,冷不丁待我这么和煦,真叫我浑身起栗呐!”   肖铎分明怔了下,像被戳中了要害,脸上腾地红起来。也不搭她话,匆匆转过身,大步流星朝跳板那头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加菲猫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4-02-10 23:14:20.   路易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10 22:28:22   kate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10 22:08:56   别仙踪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10 20:27:15   毛豆籽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10 20:14:19   578356扔了一个手榴弹 投掷时间:2014-02-10 19:19:19   hivivian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10 17:05:33   pzgs55121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10 16:54:16   illogic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10 16:34:41   小桥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10 16:13:21   寒枝不栖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10 16:06:12   潇湘过客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10 13:49:04   菠萝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10 13:14:39   朱月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10 12:58:15   细水长流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10 10:48:55   飞瀑静潭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10 10:11:38   骄阳火扔了一个地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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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楼不大高兴,他要是好男色,那她成什么了?她盘弄着衣带小心翼翼辩解,“那些阴阳人是什么样儿?走起路来扭得比我还厉害!厂臣有么?他身条儿笔直,走道儿威风八面,高兴了他还迈方步……”   彤云嗤了声,“他也就迈给您看吧,奴婢可没见着。不过我看见他揭杯盖儿……”她在她面前示范,把无名指和小指高高翘起来,“这样式的!您见过骨子里爷们儿的会这手势?”   音楼哑口无言,半天才道:“那又怎么的?谁没个小习惯?你夜里还磨牙呢!”   彤云老脸一红,“扯到我的短处上来,有意思么?我背地里和您嚼嚼舌头,您就这么维护他?主子,我问您,您和肖掌印,是不是‘那个’了?”   音楼吓一跳,“哪个了?我们清清白白什么都没干。”   彤云啧啧地一长串,“瞧您这急赤白脸的样儿,越发坐实了!”言罢幽幽一叹,靠过来和她咬耳朵,“敢做就敢认,这半个月在船上,我看得真真儿的,肖掌印待您可不一样。我琢磨着和对荣安皇后肯定不同,肖掌印好像有点儿喜欢您,您自己没发现?”   音楼被她触到心事,发了一回怔。彤云打量她半天,料着她又要打哈哈推诿了,谁知竟没有。姑娘家有了心爱的人,心头那份窃喜怎么按捺得住?她也压抑得够久了,自己能憋出内伤来,于是拉着彤云问:“要是喜欢上太监,那这人还有救吗?”   彤云悲天悯人地看着她,“没救了。宫女和太监结对食是走投无路,但凡脑子灵便的,谁在那棵树上吊死!主子,其实我早瞧出来了,亏您把这个秘密守到现在,我真佩服您的定力!”   她愕着两眼似乎难以置信,“我就这么藏不住事儿?”   彤云心说三两句话就把您勾承认了,您能有什么城府!怕她挂不住,转头又安慰她,“我和您亲近,这种事儿瞒不住身边人。那我问您,您打算怎么办呢?和肖掌印捅破窗户纸没有?”   “捅破了大伙儿都不自在,我不敢。”她可怜巴巴看着她,“彤云,我往后可怎么办呢?”   这是个难题啊!彤云抚着下巴说:“您要三思,他可是个太监,您知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么?您还年轻,千万别干让自己后悔的事儿。”   音楼觉得爱情并不建立在肉/欲之上,“他就是个残废,我也还是喜欢他。”   局中人,脑子发热不顾一切,哪里想得到以后!彤云劝过也就尽心了,看她一脸坚定,知道这回捞不出来了。再想想隔壁那位,除了挨过一刀,哪样不赛过那些泥猪癞狗?其实她觉得她主子挺有眼光,不过怕撺掇了她,没敢说出口。   “这种事儿,一个巴掌拍不响。”她坐在胡榻上说,“您有两条道儿,不过得先知道肖掌印他对您有没有意思。您要是剃头挑子一头热,我劝您别吭声。那位和旁人不一样,他是属莲蓬的,心眼子多。要是知道您爱慕他,那您可放了软当了,将来擎等着接荣安皇后的班儿吧!可要是能找出那么点儿凭证来证明他爱您,那您胆儿就大啦,告诉他您也喜欢他,让他想辙去吧!横竖咱们不能先开口,没的掉了价,倒贴不值钱。”   音楼翣着眼问她:“就这么直隆通告诉他?”   彤云点头说:“是啊,要不您打算藏着掖着,进宫抱憾终身去?”   音楼很为难,“皇上那儿看着呢!”   “您想不出办法来,不表示人家也束手无策。要是他真爱您,让他带您私奔眼都不带眨的,全看他能不能放下现在的权势。”彤云说着笑起来,“嗳,太监和太妃私奔,八百年没听说过,有点儿意思!不过您走得捎带上我,我不能回家,叫锦衣卫拿住可没活路了。”   也只限于闺房里的笑谈罢了,私奔牵连太广,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能逃到哪里去呢!   不过彤云说应该告诉他,她斟酌了好久,心思果然有些活络了。似乎的确应该告诉他,不管他有没有能力改变她进宫的命运,让他知道她的心意和他一样,有了寄托,将来活着就不那么寂寞了。   可惜类似于那天晚上的机会再也没出现过,他开始和司礼监的人议事,讨论怎么改农为桑、怎么提高蚕茧的产量、怎么和外邦人抬价谈买卖。从淮安到镇江,他都没有再踏进她的舱门。   时间长了,渐渐心灰意冷。一件事在脑子里琢磨太久,突然之间就觉得没有意义了。她在考虑怎么走进去的时候,也许他早就乏了,已经决定走出来了。   运河到余杭已至源头,宝船靠岸不在平常码头,造船局有专门承建的船坞,两岸泊满了福船和连环舟。州县的官员早在宝船进浙江辖下就得到了消息,厂公出行可是大佛驾临,不单是钦差大臣,简直顶半个皇帝。这么要紧的人万万不敢怠慢,船坞里清了场子,船工和大匠都轰出去了,戍军把整个船厂包围起来,为的是烘托郑重其事的氛围。   音楼跟在肖铎身后下船,在水上漂泊太久,踏上泥地竟觉得脚下虚浮,踉跄着略崴了下,被他一手搀住了。众目睽睽之下不便多言,他收回手,脸上表情冷漠。音楼愣了愣,心头有些生凉,这阵子走得太近了,忘了他以往的那股骄矜贵气。其实这才是众人眼里的东厂提督,一身锦衣华服,同众人抱拳寒暄也有股不怒自威的气势,和她映像中的厂臣相去甚远了。   一个穿大红贮丝罗纱,配锦鸡补子的官吏上前拱手行礼,笑道:“厂公替皇上办差,风雨兼程实在辛苦。卑职等得了消息日盼夜盼,终于把您老人家盼来了!大家凑份子备好了宴席给您接风洗尘,公务暂且搁置,厂公好生歇息,等养足了精神,卑职们再一一向您禀报。”   官场上说话字斟句酌,苏杭鱼米之乡,官员们个个富得流油,摆上一个接风宴还要凑份子表清廉,在肖铎听来委实可笑。他轻轻一哂,摆手道:“刘中丞客气了,咱家身负皇命,怎么敢提辛苦二字。大伙儿日子都艰难,像您这样的巡抚,又兼着都察院副都御史的衔儿,堂堂的从二品,旁人看来都觉光鲜,可上年连宗祠塌了都没钱修缮,其中的艰难,咱们自己知道罢了。咱家今儿初来就叫诸位破费,这怎么好意思呢!”   众人面面相觑,东厂提督毕竟不是白当的,一个州府还设布政、按察二司,上下官员人数少说也有七八十。他眼波一扫,这个监史那个知州,有谁不在他掌握之中?刘懋那厮为什么肯出钱,不是没有,是和他堂兄闹家务,有意出难题。这种鸡零狗碎的小事儿拎出来,为的就是敲山震虎。   这里的官吏,有一大半是外放的,没有进京面过圣,更没有见过这位赫赫有名的掌印。看他长得年轻俊美,敬畏之余又存几分试探,没想到他来这么一手,立刻把众人打退了半里地,愈发的小心奉承起来。   刘懋体胖,一头冷汗淋漓而下,忙抽出汗巾来,边擦边道:“家务事体,叫厂公见笑了,惭愧惭愧……卑职们备好了官轿,请厂公移驾,厂公请!”   甬道尽头停了几顶朱红大轿,轿顶飞角描金,并不是一般官员的配备。肖铎看了眼,还算满意。东厂护卫见他默认了方过去,把抬轿的衙役都替换了,上百大红织金妆花飞鱼服的扈从环卫着,光看这副排场就震慑人心。   肖铎前面走着,音楼默默尾随。他回头看了眼,天青的纸伞下是一张甜美的笑脸。他虽不说话,视线却须臾不离她左右。她从下船起就两眼放光,故土真有这么叫她迷恋么?他沉吟了下问她:“你是随我住官署,还是先回家里去?”   音楼的家在吴山脚下,离这里不算太远,大约七八里地。你问她,她自然是归心似箭,可又怕给他添麻烦,咕哝了下道:“你眼下忙,等忙过了再说吧!”   一旁的按察使看他们说话的调儿很家常,大邺宦官娶妻也是稀松平常,便不疑有他,笑道:“官署太简陋了些,卑职们在西湖边上觅了处宅子,据说是当初神宗皇帝游幸江南时建造的,依山傍水,景致也好,厂公和夫人住那里正相宜。旅途劳顿,夫人先歇一歇,回头要上哪里,吩咐下来我让下头军门开道,护送夫人前去。”   音楼被他夫人长夫人短叫得很难堪,又不好说什么。看肖铎,他倒坦然得很,并没有要否认的意思,她也只得认下了。   “就依魏监史的意思办吧!”他淡声道,“上宅子里认个门儿,来去也方便。明儿让二档头送你回去,在家住两天就成了,出了门的闺女久留了不香甜。我一得空就去接你,你要是住得不舒心,自己想回来也不难。”   他操心得太多,难免有点婆婆妈妈。表面上不苟言笑,可话里全然不是那么回事。音楼应了声好,“你只管忙你的去吧,我回自己的家,哪有那么多忌讳!”   他听了扯着嘴角一哼,“但愿一切都如意,不过倘或要我出面,你也别客气。知会一声,我即刻就到。”   作者有话要说:creamxxu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11 21:07:37   小妖贝儿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11 17:01:45   1651428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11 15:43:43   圈妈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11 15:07:56   3338848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11 12:58:03   3338848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11 12:57:34   3338848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11 12:57:18   潇湘过客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11 12:46:25   妃尒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11 12:14:47   我的高跟鞋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11 11:33:05   月满西楼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11 11:12:03   mineva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11 10:44:35   大飞扬草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11 10:07:29   一枝草一點露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11 09:20:49   ALe扔了一个地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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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楼听得害怕,“太监这么作践人,李美人过的就是这样的日子吧!”她有种兔死狐悲的感慨,突然又惶骇起来,肖铎面上看着挺好,背着人又是怎么样的呢?太监或多或少总有些怪癖,他这种身份,就是弄死个把人也不会走漏风声吧!   彤云就是个惟恐天下不乱的主儿,还在边上添柴火,“太监的事儿,三天三夜都讲不完。老话说吃哪儿补哪儿,有的太监想回春,牛鞭驴鞭压根儿不入他们眼。您知道吗,他们吃人鞭!像东厂那种地方,还有刑部、都察院,十七八岁的人犯了事儿要上菜市口,砍了头不叫家里人收尸,太监们早就张罗了。挑要紧的东西挖下来,洗洗涮涮,扔到炉子上加冬虫夏草炖锅子,据说大补。”   音楼白了脸,“你能不能拣点儿好话说?非叫我把隔夜饭吐出来?”   “别呀!”彤云笑道,“我是胡诌,您别信我。得了我不吭声了,赶紧准备好,咱们家去吧!”   大门上早就停了轿,东厂的人也换了便袍,都在外面等着呢!音楼把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全打扫出去,撑起纸扇整了整马面裙,摇摇曳曳出了二门。   二档头叫容奇,挺斯文的名字,但是长相不斯文。水里来火里去的人,脸上刀疤就是他戎马生涯的见证。这种悍然的面貌往边上一站能辟邪,平常板着脸目露凶光倒罢了,遇着逢迎的时候也要笑。这一笑可遭了灾了,横肉丝儿像雨前的云头那样堆叠起来,一重接一重,看得人七荤八素。   他弯了腰,殷勤地打帘请她上轿,“督主早前吩咐过,小人们只送娘娘到巷口,怕太张扬,叫左邻右舍看着不好。”说着递个竹管做的哨子过来,“娘娘遇着事儿不必惊惧,咱们奉命护娘娘周全,并不会走远。您要传人就吹这个,哨声一响,刀山火海小人们转眼就到。”   东厂内部似乎是没有秘密的,她的身份档头们都知道,加之这趟南下经皇帝首肯,所以人后称呼上并不避讳。音楼道了谢,刚坐进轿子里就看见曹春盎抱着拂尘从岸边上跑过来,边跑边招呼,一头叫留步,一头催促后面提盒的伙计快跟上。   到了近前满脸堆笑打躬作揖,“督主公务上忙,今儿在绣坊约见外邦人谈订单上的事儿,您走他不能相送,打发奴婢来瞧瞧。您回去不能空着两手,督主早命人备好了盒子,礼上不能短,没的叫人说咱们不周全。”   彤云听得直咋舌,果然太监出身的就是揪细,还管着回门送礼,这份上心的劲儿,要是没点想头,能那么事无巨细?她上去接盒,悄声问曹春盎,“督主这买卖要谈多久?”   曹春盎不大点儿人,派头倒很足,昂着脑袋说:“这我可答不上来,得瞧洋人爽不爽利。遇上爽快人,半天就下单签契约了;遇上斤斤计较的,三五天不在话下。”转回身对音楼笑道,“督主说了,请娘娘回去给老太傅带个好儿,督主得了闲再上门拜会。”   音楼点头应了,放下了轿帘。四个番子抬杆儿上肩,练武的人脚程快,没消多久就到了南宋御街。停轿得挑僻静的地儿,音楼下了轿,容奇嘱咐几句就带人离开了。   又站在老家的路上,熟悉的市口熟悉的巷子,是她魂牵梦萦的地方。幽幽的石板长街,每一步都满载回忆。音楼兴匆匆带彤云上台阶,指着那弯弯曲曲的小径道:“江南的青石路和北京的胡同不一样,江南的更婉约细致些。我最喜欢下雨天,雨水一冲,石板路上能倒映出人影来。”纵了几步到门楼下,再朝前一比划,不远处有对石狮的宅子就是她的家。   她几乎没有再想别的,很快迈进了高高的门槛。门上管家迎上来,仔细看来两眼,讶然叫了声“二姑娘”。   “林叔,”她笑起来,“我回来了!家里人呢?老爷呢?”   林管家这才回过了神,忙命人接她带回来的食盒,吩咐小厮进去通传,自己堆着笑过来行了一礼,“我还当眼花了,以为哪家娘子走错了门,万万没想到是您!”边说边往屋里引,“二姑娘一路上辛苦了,这是从京城回来?”说着回头朝门上看,“您不是进宫做娘娘了吗,怎么带着个丫头就回来了?”   音楼被他问得不知怎么回话才好,仿佛应该衣锦还乡的,单她和彤云两个人有点像逃难,难免叫他瞧不上。   下人绵里藏针她倒不甚介意,要紧的是她爹,她随口敷衍着:“皇上都龙御归天了,哪里还有娘娘可做!”   林管家哦了声,不说话了。对掖着袖子踱出门,站在廊下吩咐人搬院里的盆栽,把她们干晾在堂屋里,连个上茶的人都没有。彤云看了她主子一眼,她眼观鼻鼻观心坐着,遭惯了冷遇的人,似乎对一切逆来顺受。自己是个暴脾气,这么无礼的态度比京里放阎王债的还要讨厌,她低头道:“您瞧见了吗?一个做奴才的就这么对主子?步太傅真好规矩,官儿不做了,连下人都调理不好,长了这么对势利眼!”   她让她别说话,因为隔窗看见父亲来了。   步驭鲁是读书人出身,举手投足自有股子文人的傲气。穿一身月白直裰,头上戴四方平定巾,容长脸儿,长相倒很文质,但是眉毛疏淡,显得不够沉稳,这种面相的人,性情十有八/九飘忽不定。   音楼是剪不断的骨肉亲情,见了父亲早就热泪盈眶了,跪在步太傅跟前只管磕头,“女儿离家三月,日夜惦念父亲,今儿看见父亲身子骨健朗,心里才算安稳了。”   她伏在地上看不到她父亲的神情,良久才听见他长叹了一声,“我原指望你光耀门楣,没想到是这样结局。你是怎么回来的?到底宫里封了才人,有正正经经的诏书,论理不该发回乡里……莫不是逃宫么?这可是株连满门的罪过,要果真如此,什么都别说了,跟我上县衙领罪去吧!”   音楼一时没转过弯来,她本以为父女重逢,总有一番感人肺腑的话要说。父亲心疼女儿的境遇,至少问问是怎么逃脱了殉葬,又是怎么长途跋涉回到杭州的,没想到兜头一盆冷水浇上来,怕她连累家里,要把她送进县衙撇清关系。   她有些伤心,但还是强打起了精神,不过也不是一根肠子通到底了,懂得保留三分,也探探父亲的口风,只道:“当今圣上圣明,念在您教过他课业的份上赦免了我。这趟朝廷里有人南下办差,就发恩旨准我回来了。”   发恩旨,这是什么样的恩旨?步太傅满心郁结,唯难表述。今上的确曾在他门下,不过这位天子为王时并不受重视,他也没怎么看顾过他。就是因为交集得不多,所以名头上施恩,暗地里断送步家的前程吧!女儿嫁出去了,哪里还有接回来的道理?这么黑不提白不提的,就算休还娘家了吗?这倒好,搁在家里是个宝贝,受过晋封的,简直是个烫手的山芋,扔也不是,留也不是。   他烦闷地在地心旋磨,隔了阵子才想到叫她起来。回身看了这个女儿一眼,她垂首立在那里,倒像没受什么苦,气色很不错。他厌弃地调开视线,这丫头打小就是这样,什么事都不从心上过。别人眼里天塌下来了,她却还能吃得下睡得着,这么没心没肺,实在叫人恨得牙根痒痒。这会儿没事人一样的回来,回来干什么?好吃好喝地供着,让人背后戳脊梁骨,说步家女儿干了两个月的才人,又叫宫里打了回票?   “朝天女好歹还有个说法,你这样的算什么?没叫出家也没叫守陵,倒也奇了。”他烦闷地摆了摆手,“罢了,兄弟们也不稀图收你荫及,外头呆不下去,除了回我这当爹的家门,也没别的办法,谁叫我养了你!原来那个院子也别住了,我叫人腾出后面的屋子来,你带着你的人过去。没事也不要乱走动,免得落了人眼。”   音楼简直惊呆了,父亲以前虽然倨傲,有些话说起来不中听,可那是他的性格,他们做儿女的没有挑父母错处的道理。现在她九死一生回来了,听他语气毫无舐犊之情,字里行间还颇有责怪她没有蹈义,给家里兄弟挣功名的意思。她只觉浑身发凉,六月的天气,额头上一片白茫茫,手心里捏了满把的冷汗。为什么会这样呢?她不是他亲生的么?怎么能盼着她去死呢!连原先的屋子也不让她住了,让她去住后院,她成了他的耻辱,羞于让她见人。   她吞声饮泣,这是什么道理?该进宫的不是音阁吗?她替了她,现在还落一身埋怨,她的怨气和谁发泄?   彤云看不过眼了上去搀她,“主子别哭,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值当您掉眼泪?咱们不是没处去,还是吹了哨子叫他们来接,早早儿离了这里干净!”   步太傅一肚子埋怨的当口,听见下人敢唱反调,这一发火还了得?炸着嗓子呼喝:“哪里来了贱婢,到我这里逞起威风来!叫他们来接?他们是谁?别不是哪里下三滥的混账行子,带坏了我步家的女儿!”   音楼哭得倒不过气来,彤云却不是善茬,既然有肖铎撑腰,这世上还有不敢干的事儿?正打算反唇相讥,门外有脚步声急急赶来,抬眼一看是个穿喜相逢比甲的妇人,戴狄髻插簪花,看见音楼一口一个我的儿,悲声呜咽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上吐下泻,目测要挂……明天更不更不确定。   这样也好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12 19:52:23   绿叶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12 19:31:35   田非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12 16:42:52   Joyce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12 11:25:09   嗯呐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12 11:05:46   illogic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12 09:12:25   加菲猫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12 00:47:03   鞠躬感谢!   第39章 压重门   音楼的母亲早年亡故,看这妇人的穿着打扮,应当就是步驭鲁的正头夫人曹氏。   曹夫人做戏是把好手,把音楼抱在怀里看,从头到脚每根头发丝都摸遍了,哭天抹泪道:“我苦命的儿,在外头经历那许多,我瞧着人都消瘦了。如今回来了,在家总归千日好,到我跟前我也尽得了心了。你垂髫之年没了亲妈,养在我身边十来年,一对姊妹花儿,在我眼里是一样的疼。你进京,这几个月来我哪一日不在牵肠挂肚?总和你父亲说起你,夜里哭得了不得,睁着眼睛整晚睡不安稳。前阵儿说先帝驾崩,我也托了你舅舅进京打听,唯恐你要殉葬,我对不起你过了世的姨娘。今天你囫囵个儿到了家,我心里真是欢喜,即刻死了也瞑目了。”   她洋洋洒洒长篇大论,连步太傅都有些闹不明白了,扯了她的衣袖道:“发什么昏?嫌家里不如意的事还不够多吗?既然回来了,推是推不掉的,正好你在,把后面院子收拾出来安置她。从宫里赶出来的,还有什么脸面立足?将来传出去也不是个好名声。我看暂时留在府里,等过几天叫老三送她回盱眙老家去,眼不见为净也就是了!”   曹夫人一听就恼了,狠狠瞪着他道:“你就是这么当爹的?虎口里逃生的孩子,到了你身边还要往外推,我瞧你是猪油蒙了心!谁说宫里出来的就没脸见人?咱们是得了恩旨的,是几辈子的造化!倘或没有品级倒罢了,她是才人,吃着朝廷俸禄,哪一点叫你没脸?回头许人,女婿好坏要咱们挑捡,门第不够的还瞧不上眼呢!”说完了转过身来安抚音楼,“走了那么远的路,风尘仆仆的,想必也乏了。我叫人伺候你进去换身衣裳,梳洗梳洗,过会子娘有话和你说。”   音楼的心早就冷了,她回来只冲着父亲,眼下是这样的情形,还有什么可说的?曹夫人的手段她也见识过,当初骗她顶替音阁就是这模样,如果不是有事相求,断不会这么和颜悦色。   到底还能耍什么花样呢?她还有什么利用的价值?她把眼泪擦干,木着脸道:“我是水路回来的,并不十分辛苦。梳洗就不必了,您有话只管说吧,咱们自己人,哪里用得着拐弯抹角的。”   曹夫人听了微一顿,便不再客气了,让她在帽椅里坐下,自己隔着香几坐在另一边,探过手来紧紧攥住她,长叹一声道:“我的儿,你想过往后怎么料理么?我是说当初进宫……”她看了彤云一眼,外人在场,似乎不太好直言。   音楼知道她要提冒名的事儿,彤云心里门儿清,也用不着避讳什么,便道:“这丫头从我进宫就跟着我,母亲有话但说无妨。”   曹夫人又看彤云一眼,这才道:“你能回来是天大的喜事,也凑巧得很,明天是你姨娘的忌日,咱们进庙里筹神还愿,再请老和尚打几天平安醮。只是……我现在忧心的是另一宗。人人都知道步家大姑娘进了宫,音阁这几个月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原想进了王府就是了,可如今你回来,再叫她去南苑,万一有点疏漏,两下里夹攻,问起罪来谁也担待不起。我的意思是,实在不成就换回来吧!横竖南苑王府只问了生辰八字,还没有见过人,你去了,那头也不知道其中底细。”   简直是闻所未闻,一而再再而三,亏这女人有脸说出来!彤云真替她主子不值,日思夜想着要回来,谁知到了家面对的是这样冷血无情的父母。   她有些担心她,低头看她,果然她手指紧握成拳,搁在膝头微微颤抖着,半晌才道:“母亲的意思是我还得顶替音阁,嫁进南苑王府做妾么?”真是一把好算盘!嫌做庶福晋位分低,临时又反悔了,宁愿顶着才人的衔儿等好女婿上门么?她气得心肺都疼了,转过头看她父亲,“爹的意思呢?应该换回来么?”   步太傅起先弄不清曹氏的用意,后来渐渐听明白了,再三斟酌,发现这个提议真不错。和南苑王府结亲本来是好事,可惜庶女的名分拿出去终不响亮,最后连个侧妃都捞不到。音阁是他的掌上明珠,生来受不得半点委屈,到那里怎么和人低声下气?倒是音楼,面人一样的性情,遇到多少不公都能活下去。横竖她是不在乎的,三句好话一说就没了主张,叫她去她乐颠颠的也就去了。   步太傅绕室慢慢地踱步,“你母亲为你着想,你该好好谢谢她才是。譬如你这样的境况,能进南苑王府做侍妾也是好的。路要靠自己一步一步走,武则天当初不也是个小才人么!只要留住了王爷的心,日后升上一等也不是不能够。”   天底下稀奇的事多了,但像这么无耻的长辈真是叫人开了眼。原来一再让她给音阁做替死鬼都是为她好,她不但不能怨恨,还应该感激他们。   音楼哭过了,心也变得冷硬了。她天天惦记的家,不把她拆吃殆尽誓不罢休。她的母亲是通房出身,活着的时候不得父亲宠爱,连带着她这个女儿也不受待见。既然这样,她还有什么可留恋?她心里攒着一把火,索性放任它烧起来,把妖魔鬼怪都烧得片甲不留!   “二老替我操持这许多,我要是不领命,也太不识抬举了。”她端坐着,抿嘴一笑,“那就这么办吧!我去南苑王府,替爹攀上一门姻亲,将来哥哥们仕途也能更顺畅些。”   彤云吓了一跳,没想到她会破罐子破摔。她身上有太妃的衔儿,皇上又一门心思要接进宫去的,要是无缘无故被嫁进了南苑王府,上头怪罪下来,步太傅满门都是死罪。   解恨是解恨了,可也把自己给毁了,何苦呢!   步太傅和曹夫人却都满意了,要不是王府上一位老太妃刚薨,音阁只怕早就送进去了。万幸得很,音楼这时候回来,是音阁的造化。   亲人之间也不是无条件爱和抬举的,这句话在步家得到了充分的验证。音楼一点头,步太傅的态度立刻有了大转变,那张棺材板一样的脸上有了笑模样,连连夸赞她懂分寸、福气好。   福气到底好不好,哪个心里不知道?音楼正要敷衍,忽然听见外面脚步声大作,是官靴踩在石板路上的声响。抬头一看,正门上来了一帮穿公服的东厂番子,领头的人不等招呼已经到了廊下,撑着伞带着笑,一个流转的眼波抛来,秋水盈盈,当真是风华绝代。   “看来咱家来得正是时候。”边上人接过他的伞,上前解开领上金扣,把冰蚕丝的披风取了下来。他斜眼看步驭鲁,“一别多年,太傅可还认得咱家?”   是肖铎来了!音楼刚才无依无靠,只有自己挺起了身腰咬牙扛着。可是他一现身,她霎时像鱼膘上扎了个针眼儿,什么勇气胆色都没了。满肚子唯剩委屈辛酸,哭丧着脸,扭过头去拿肩头擦眼泪。   她的每一个小动作都在他眼里,他脸上笑意不减,眉宇间却已然有了肃杀之气。早就知道是这样的结局,她不听人劝,非要碰了南墙才知道伤心。这下子好了,人家又要打她主意,步驭鲁生这个女儿就是用来填窟窿的。   做爹的不心疼,有他来心疼。原和洋人谈交易,左思右想不放心,唯恐她吃了亏,急巴巴赶过来,还真撞个正着!   步太傅朝中为官十几年,提起东厂就头皮发麻。心头惶恐起来,也不知是哪里欠妥,引得这些朝廷鹰犬登门上户来。肖铎这人他也打过几回交道,当年他辞官的时候他已经接任东厂提督了,年轻轻的后生,甫上台就弄出一片腥风血雨,现在提起来还就有余寒。   他如今没有官衔傍身,忙携了曹氏敛神参拜,“不知厂公驾临,有失远迎了。”   肖铎抬了抬手,慢悠悠道:“太傅不必多礼,您老人家虽辞官归故里,毕竟还有生员的功名,咱家可受不起您的大礼。”   步太傅战战兢兢自谦一番请他上座,又让吓傻的家人上茶,站在一旁察言观色,只不敢造次。   欺软怕硬的人最叫他瞧不上,对闺女呼呼喝喝一副天王老子做派,看见他倒没钢火了。他乜斜音楼一眼,他今儿来就是给她出气的,非得叫步驭鲁吃足暗亏不可!打定了主意,接下来就好办了。他和煦地笑了笑,“太傅大人请坐,这么拘着,叫咱家也不自在起来。算算时候,太傅辞官有五六年了,这一向可好啊?”   他在那里闲话家常,别人看来却是讨命的符咒。步太傅应个是,“托圣上和厂公的福,家道还算过得去。倒是厂公突然驾临寒舍,步某来不及筹备,怠慢之处,请厂公恕罪。”   他嗯了声,“娘娘没有告诉您,她和咱家一路同行么?这回咱家是奉了皇命到江浙一带办差,原以为手上的事儿够操心的了,没想到今儿凑巧了,遇上了太傅大人开的这么大个玩笑。”   步太傅悚然一惊,腮帮子上的肉连跳了好几下,打拱作揖道:“厂公言重了,某在乡间一直安分守己,何来玩笑一说呢!一定是厂公听信了什么谣言,对步某有些误会了。”   他摘下腕上珠串慢慢盘弄,眼角眉梢都是笑意,“太傅大约忘了我东厂是干什么营生的了。东厂之职,访谋逆妖言大奸恶等,上至王公大臣一言一行,下至黎民百姓柴米油盐,没有一样能逃得过东厂耳目。向来只有我东厂想不想查,没有查不查得到的说法。太傅大人今儿把话说满了,恐怕不太好吧!太傅要是个聪明人,就不该在咱家面前耍心眼子!咱家问你,当初太傅应府衙点卯,称进宫待选的是正头嫡女,可今儿嘴里泄了底,分明是以庶充嫡瞒骗朝廷。”说到这里面色骤变,突然拍案而起,轰地一声响,惊坏了在场的所有人,“这样的罪责,太傅作何解释?”   他这一番惊天动地的动静,立刻引来了十几个彪形大汉来,步太傅一看架势,吓得三魂七魄俱飞到了九霄云外。既然已经被发现了,再多狡辩也无济于事。东厂番子是一群杀人不眨眼的恶鬼,你嘴越硬,落到他们手里日子越不好过。他颤抖着,带着曹氏一同跪了下来,“事出有因,步某一时糊涂才犯下滔天大罪,厂公积德行善之人,且看在步某一片拳拳爱女之心的份上,网开一面绕我性命吧!”   肖铎冷冷一笑:“拳拳爱女之心?娘娘不是太傅的亲生骨肉么?周全了一个,叫另一个冒着杀头之罪李代桃僵,太傅这样做,实在偏心得厉害啊!”   似乎也触到了一点痛肋,步驭鲁的脸色十分尴尬,但也是转眼,立刻又言之凿凿道:“厂公有所不知,只因为大的那个自小有不足之症,逢到变天就咳嗽气喘难以自抑,这样的身子骨,怎么进京侍奉先皇呢!步某也是利欲熏心了,祈盼女孩儿有出息,悄悄让两个女儿对调了一回。如今知罪了,请厂公网开一面,步某愿进献身家,以答谢厂公活命恩典。”   步驭鲁这老狐狸,避重就轻很有一手,到现在还在为自己开脱。肖铎看了音楼一眼,她转过脸去,想必也在对她父亲的满口仁义感到不屑。看清了好,看清了就把肩上的担子放下了。他站起来,居高临下俯视匍匐在地的两个人。愿意花钱消灾,倒也是个妙方儿。不过仨瓜俩枣想打发他简直是异想天开,音楼不能白担这些风险,所有的钱用来给她添妆,叫她以后在宫里的日子过得富足,也是他步驭鲁对闺女的补偿。   “如此就看太傅大人的诚意了。”他抬手一挥,把东厂的人都叫退了,自己亲自上去搀扶,又换了一副慈眉善目的模样,“太傅的难处咱家知道,十个指头还有长短呢,一碗水端不平的父母多了,不过像太傅这样甘冒天下之大不韪的却没有几个。太傅和咱家也曾同朝为官,相逼得太急,显得咱家不仗义。可是太傅当替几位公子想想,一位推官、一位都指挥经历、还有一位宣抚司佥事,都是才冒头的六七品小吏,铺好了路,他日前途不可限量矣。”   这么一说,不单是花钱买平安,更是花钱捐官做了。步太傅又惧又喜,点头哈腰道:“有厂公这句话,就是给步某吃了定心丸了。只是在下辞官多年,日子勉强过得,厂公看……多少相宜?”   肖铎嗤地一笑:“太傅明白人儿,官场上行走这些年,怎么还来问咱家?”横竖不会是一笔小数目,不掏光他的家底,对不起音楼受的这些委屈。不过步太傅要拿她送进南苑王府,这倒是个有意思的主意。他踅身坐回帽椅里,数着佛珠道,“先头太傅说要和南苑结亲,咱家想着,既然事已至此,各归各位也是正理。咱家和娘娘有过同船的交情,趁着还在余杭,把亲事办了,咱家也好送娘娘一程,太傅以为如何?”   第40章 一枕春   步家人肯定求之不得,音楼却大感意外。她本来也是一时愤懑才答应的,后来转念一想又后悔了。皇帝之所以答应让她南下,就是因为有肖铎随侍左右。要是莫名其妙嫁进了南苑,肖铎护卫失职,那她的意气用事就给他捅了大娄子。步家一脑门子官司是惹下了,他的眼药她也给他上足了,他心里八成要怨她办事不经脑子。   她以为他会想法子转圜的,没想到他居然应承了。她又是哀怨又是难过,他一定生气了,再也不愿意和她夹缠了。她没了父母庇佑,现在又得罪了他,这下子真的陷入山穷水尽的境地了。   还要送她出阁?她稀罕他送么?她颓然站起来,对步太傅行了一礼道:“女儿乏累了,先回房归置东西。父亲和厂臣叙话,我就不相陪了。”   步太傅才要点头,肖铎却懒懒出了声:“娘娘留步,臣和太傅大人的话也叙完了,这就要回行辕去。娘娘还是跟臣走吧,等到了出阁的日子再回步府也一样。”   他这么安排叫步太傅不解,到了家的女儿做什么还要被带走?他迟疑地拱了拱手,“小女虽离家三月余,府里一应的吃穿用度还是现成的。厂公行辕好是好,毕竟不如家里方便。这一路已经劳烦厂公了,再多叨扰怎么好意思呢!”   “太傅难道怕咱家吃了令爱不成?”他笑起来,眼中流光溢彩,“让娘娘跟臣去,自有臣的道理。”   什么道理含糊其辞,谁能追着问呢!他既然坚持,步太傅也没办法,只得颔首应准。   他站起来,优雅地一抖曳撒,吩咐云尉道:“你带几个人,等太傅大人筹备好了再回鹿鸣蒹葭。我出来半日也倦了,得回去歇一阵儿。”对步太傅抱了抱拳,“如此咱家就先告辞了,久不在外办差,稍一行动就累得慌,失礼失礼。太傅大人和那头议准了日子派人通知咱家,届时咱家要来讨杯喜酒喝的。”   这么尊大佛,简直比小鬼难缠得多。他算计你,你连怨言都不能有。步太傅心里苦成了黄连,脸上还要堆着笑,弓腰塌背把人送了出去。人一走,夫妻俩对视一眼,嘴角扭曲着,碍于边上几位千户等着运钱又不能合计,唯有长叹——这是把刀架在脖子上要钱啊,留下的还不是一两个人,得多少才能叫他们满载而归?肖铎果然手黑,太监都是没人性的,骨头里也要炸出二两油来。怎么办呢,地契房契赶紧的变卖折现吧,兴许还能解一解燃眉之急。   那头音楼出了步府,连头都没回一下,直接钻进了轿子里。她心里难过,看天都矮下来了,活着不知道还有什么意义,倒不如当初死了干净。死了去找她亲娘,强似现在这样无依无靠。   她是满脑子乱麻,扯也扯不清。想起父亲的残忍,想起自己苦苦挣扎的感情,似乎什么都安慰不了她了。   江南的六月已经很热,竹编的小轿有风吹进来,依旧闷热难耐。轿外是轻快的脚步声,皂靴的粉底擦在青石板上,干脆利落。一路林荫,窗外有啾啾的雀鸣,她却提不起精神来,背上出了一层汗,心里沉甸甸的。她转过身,头抵着围子闷声抽泣,渐渐恍惚起来,也不知道以后的路该怎么走,反正在父亲的眼里她不如音阁,在肖铎的眼里呢?或许也已经什么都不是了吧!   来时比去时还快得多,转眼就到了湖畔的宅子。轿子落了地,不是彤云来打帘,一只白静的手伸过来一撩,他的脸就在眼前。   她耷拉着眼皮下了轿,猛一抬头有些晕眩,他来搀她,被她避开了,最后挽着彤云的胳膊进了门槛。   他有些丧气,什么都难不倒他,唯有她的一举一动牵扯他的心肝。他跟在她身后,轻轻嗳了声,她没有理他,这叫他心里不大痛快。他样样为她着想,她还不肯领情,女人怎么这么难伺候!   她进了卧房,叫彤云打水净脸,他站在门前看她忙来忙去,有点无从下手。总算再也无事可做了,她不得不转过身来,面无表情道:“厂臣不是累了吗?还不回去休息?”   他似乎窒了下,探究地打量她的脸,“你还好么?心里难过就同我说……”   她转过去拔簪子,想把狄髻拆下来,可来回好几次也没能成,恨得把簪子掼在地上一通踩,咬牙切齿地说了串江浙方言,不知说的什么,他一个字都没听懂。彤云看她气急败坏的样子想去帮着拆头,被他一个眼神制止了。他让她退下,自己亲自上手,把她扶进了圈椅里。   “我来得虽晚了些,不是照样给你出气了么!”他弓马不敢说娴熟,头面上的东西还有些了解。替她卸下银篦子,把那顶黑纱尖棕帽取下来,垂眼观察她脸色,低声道,“你父亲这样待你,你看清了吧?以后别指着家里了,保全自己才是最实际的。没想到兜兜转转,咱们是一样的命运,所以同病相怜,往后我更要护着你了。”   这下触到了她的伤心处,他是父母双亡,可她分明有父亲也赛过没有。她捧住脸,声音在掌心里翻滚,哽咽道:“怪我没有先见之明,其实不该回来,回来遇上这种事又伤心……真瞧我好欺负的,一再叫我替嫁,我就是音阁的傀儡么?活着就是为了成全她?”   “所以你不愿意嫁进南苑,是不是?”他把手压在她肩头,“那为什么要答应你爹?”   她沉默了下才道:“因为我恨,我就是个面人儿也有三分脾气。小时候拿我当猪养,吃音阁吃剩的、穿音阁穿剩的,都罢了,为什么替了一次不够,还要再替第二次?难道我不是人生父母养么?不喜欢我娘却要给她开脸,病了死了都不管,随意一口棺材就打发了……我每年都翻黄历,到了我娘的生死忌都巴巴儿盼着,可惜府里从来没有操办过一回。后来我大了,懂事后攒了体己才托人出去买香烛纸钱……我听说死了的人全靠阳世里捎东西过去,他们在下面才好打点。肯花钱的少受苦,不肯花钱的就吊起来打……”她说到这里才哭出来,呜咽道,“我的亲生母亲,不知道在底下吃了多少皮肉苦了。没有钱买命,连胎都投不了。”   一个年轻姑娘,也像老辈里人一样满嘴神鬼,换做平时他大概会借机调侃她,可现在唯觉她可怜。她的肩膀在他手下微微颤抖,他怜悯地看着她,她哭得凄恻异常,连殉葬时候也没见她这样难过。他一直觉得自己不幸,然而她比他不幸十倍,至少他父母在世时全心全意护着他们兄弟。她呢?在她父亲手下没有过上几天滋润日子。她该有多强大的心才不至于长成阴暗狭隘的女人,也算得上是个神奇的存在了。   可是他心头钝痛,慢慢扩大,把整个人笼罩起来。他转到她面前,让她靠在他胸前,叹息着在她背上轻拍,“哭什么?嗯?因为恨他们,所以折磨自己?他们叫你不好过,十倍百倍地奉还就是了。你没有能力不要紧,还有我。你常说你的命是我救的,那我索性帮人帮到底,不会白看着你被他们欺负。以前你是孤身一人,以后有我站在你身后,你什么都不用怕。我对付不得别人,还对付不得他们了?只要你答应,即刻让他们身首异处都不在话下。”   谢谢他借了块地方让她停靠,她痛快哭一阵,心头郁结也缓解了些。只是松开时觉得不好意思,把他胸口的行蟒都哭湿了。天青的素缎底子沾上水颜色就变深,她尴尬地用帕子拭了两下,他抬手在她腕上一压,似乎并不十分介意。   他等她的答复,她也认真考虑了,到底没有答应,“弑父屠家,我成什么了?如果是不相干的人,宰了也就宰了,可那是我爹……”   倒也是,能杀了亲爹的一般都不是正常人。他琢磨了会儿,换了个思路,“那也成,就像东厂一种叫锡蛇的刑罚,锡管盘在身上往里面注滚水,隔山打牛一样能叫人痛不欲生。”他又笑了笑,“云千户运带回来的东西我分文不取,你自己收起来好好保管。女孩家留钱傍身很有必要,你和音阁不同,她的妆奁不用自己操心,你却样样都要靠自己。”   话虽如此,真要下手难免有顾虑。她踯躅道:“我这也算串通外人图谋家产吧?”   “钱都归你,骂名我来背,反正我的名声早就坏透了,再多一条罪也无妨。”他转过身,闲适坐在罗汉榻上,调整了几回都不太称意,人也渐渐滑下去,枕着隐囊呓道,“借娘娘的地头,容我躺会子。昨儿一夜鱼龙舞,真把人累得半死。”   音楼瞧了他一眼,“你就不知道推辞么?”   他唔了声,闭上眼睛道:“难得高兴么!你猜我昨儿去了哪一家?”见她摇头,扬眉道,“我去了酩酊楼,还点了连城公子的名牌。”   音楼想起彤云的话来,怯怯问他,“见了之后呢?你都干什么了?”   他把手端端正正扣在肚子上,嘴角含着笑,洋洋得意,“没干什么,就是让他在帘子外弹了一夜的琴。不发话不许停,估摸着今儿是没法接客了,腿也粗了手也肿了,看他还怎么卖弄!”   音楼很难理解他的所作所为,人家又没得罪他,为什么要下死劲难为人呢!大概还是源于自卑,太监看见齐全人,心里难免不平衡。正正经经的人都被他称作臭人,那酒坊小倌更不必说了。臭人一样不缺,自己香喷喷却少了一块,所以他寻人家晦气,别人难受他就高兴。   音楼不好说什么,委婉道:“其实你可以让他唱个小曲儿,连城公子的嗓子好,能反串。”   他立刻满脸不屑,“唱曲儿?这主意倒不赖,那下回就让他唱一夜。”   她被他回了个倒噎气,“不唱曲儿,行令也成啊!”   “行令?把这样的人叫到跟前来,大眼对小眼地坐着?”他鄙夷地一撇嘴,“他也配!”   他桀骜的毛病发作起来谁也不能奈何他,横竖爱怎么整治人随他高兴吧,她越是帮衬着那位公子,他越是有意寻衅。莫非是嫉妒么?她悄悄地想,因为她提过人家几次,他心里就不痛快了?这是满腹苦涩里突然飘来的一股甜,音楼心下一慌,怕他瞧出来,忙起身把槛窗推开一道缝,想了想回头问他,“你做什么不让我住在家里?你说自有道理,是什么道理?”   他说:“没什么道理,就是不让你留在那王八窝里,回头趁我不备真把你送走了,那还了得!”   她听了又是一喜,这么说来他都盘算好了吧!她立在榻尾试探道:“那你是真的打算送我一程么?”   他睁眼瞅她,然后又把眼皮阖上了,喃喃道:“一个太妃,送到南苑王府做妾,你当我傻么?你受那些罪,最后得益的是谁?那位步家大小姐不露面,天时地利都占足了。她要是有担当,也不会任由他们算计你。你爹不是偏疼她么,我就要让她颜面扫地,给你出这口恶气……一窝除了你都不是好东西,等着我一个一个收拾干净,你要是不解气,抬起脚就能把他们踩进泥里去。”   音楼先前难过坏了,如今光听他开导也解了一半的气。见他睡眼惺忪,全没了在步府上的狡诈奸猾,知道他是真的倦了,便道:“我一时脑子发热才答应嫁到南苑王府去的,现在想想,这么干连累的人实在太多了,到底也有些后悔。娄子我是捅下了,接下来怎么办,恐怕得看你的了……罢了你睡会子,我出去走走,有什么话咱们回头再说也不迟。”   她到梳妆台前随手挽个流云髻,从粉彩匣子里挑了把明月扇,打算带着彤云到西湖边上散散。才走了几步发现裙带被勾住了,回头一看,宫绦一端绕在了他手指头上,他倚枕轻笑,“闯了祸一气儿扔给我,我是娘娘什么人呢,这么不见外的!”边说边把那绦子往回收,曼声道,“娘娘这回算是后顾无忧了……午后寂寞,甜甜打个盹儿,岂不比在毒日头下颠踬的好么!”   作者有话要说:   飞瀑静潭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14 23:23:42   兰舟轻远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14 22:50:22   小妖贝儿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14 17:48:58   嗯呐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14 17:37:21   紫气东来肉丸子扔了一个火箭炮 投掷时间:2014-02-14 16:28:24   紫气东来肉丸子扔了一个火箭炮 投掷时间:2014-02-14 16:27:38   紫气东来肉丸子扔了一个火箭炮 投掷时间:2014-02-14 16:25:07   木瓜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14 16:10:15   苏苏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14 15:44:28   zero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14 15:10:13   zero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14 15:09:35   云卷舒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14 13:10:49   唫銫姩蕐扔了一个火箭炮 投掷时间:2014-02-14 12:31: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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究竟怎么回事他自己知道,她在他眼窝子里戳着,他觉得一天都不能等似的。进步家大门的时候看见她哭就知道不妙,她孤零零坐在那里,他不方便多问,也不方便安慰她,心里就算燎脱了皮也不能搁在面子上。回来了再想补偿补偿,又怕她知道了反感……他这样百转千回的心思真是天可怜见,再忍耐,忍耐到什么时候?她在他面前,仅仅几句话、几个眼神,哪里够得上填补他的相思!如今是午后,四下无人,有点小小的绮思,算不上罪大恶极吧!   她的反抗在他看来傻得厉害,“我又没有坏心思,你瞧这罗汉榻宽绰,咱们两个一头躺着说说话,不好么?”   “那怎么行!”音楼还在苦苦挣扎,怎么能一头睡呢,传出去这话还能听吗?其实她明白他的难处,他助皇帝登基那已经是前尘往事了,这种功勋不能载入史册,加上皇帝有心避忌,当初的功臣就处在漩涡中心,随时面临打杀的危险。皇帝成立西厂是为什么?东厂监督满朝文武,西厂则用来监督东厂。他在外的言行要慎之又慎,现在和她亲近,万一传到皇帝耳朵里,大家都会惹上麻烦。   她是没什么,窝窝囊囊贱命一条。他不同,他在她眼里比紫禁城里的皇亲国戚还要尊贵,爱或不爱,真的比性命要紧么?上回她是盘算过要对他交底的,挑个合适的机会花前月下,她心里极愿意。可他这么个无赖样子唬着她了,上来就要一头躺着,这是什么意思呢!她两手扽着宫绦劝他:“小心隔墙有耳,这么多随行的人,弄不好就有细作。”   “臣奉旨保护娘娘周全,出京也得皇上首肯,任谁告我都不怕。”他努力不懈,终于把她拽到榻前来了,想也没多想,张开双臂就抱上去。但是总有哪里不对,是她腿短还是榻太高?位置估算错了,一张脸居然笔直撞在了她小腹上。   她惊呼一声“你这登徒子”,劈头就是一下子,打得还不轻,打掉了他的攒米珠发带。她呆住了,没想到自己居然会动手,不知道他接下来会怎么收拾她。   她骇然看他,他捂着后脑勺慢慢抬起头来,眼神冷冽,表情满蓄风雷。她吓得退后一步,料想他免不了一跃而起如数奉还,谁知竟没有,单嘟囔了句“有点香”,自己往罗汉榻内侧挪了挪,把迎枕腾出一半来,“躺下。”   音楼张口结舌,有点香?这个混账!她飞红了脸,他却歪着身子朦朦看她,又扮出一脸巧笑来,缎子一样的长发蜿蜒流淌在枕上,益发显出妖娆的美。只是这美里有警告的意味,乜着眼,欠着嘴角,就那么看着她,不再说话。   这一记不是白打的,她要是不照着办,天晓得会遇上什么样的惩罚!这人也真怪,非要一起躺着干什么?她延捱了一下,“你热么?我给你打扇子好不好?”   想了想,慢吞吞道:“躺下扇也一样。”   她没办法了,迟疑着坐在榻沿,心里跳得震雷。虽然知道他不会拿她怎么样,终归还是有些忌惮。在甲板上露天躺着,玩的是诗意和狂放,屋子里同榻而性质就变了,怎么不叫人难堪。   他见她还磨蹭,终于忍不住了,勾手把她放倒,夯土似的使劲把她压实了,“很难么?同我躺在一起很难?因为我是太监,你心里到底瞧不起我是不是?”   她慌忙否认,“没有这样的事,我怎么会瞧不起你?”她明明把他当成男人,这才会感到为难,谁知竟让他误会了。她侧过身看他,他脸上神色不好,她摇摇他的胳膊道,“你别生气,要是因为刚才挨了打不痛快,那你就打回去,成吗?”   他抿着唇仰天躺下来,不再理睬她,待她好话说了一箩筐,半天才慢慢回暖。转身打量她,两个人面对面躺着,相聚不过两尺来宽,可以看清她额角细碎的绒发。这么年轻的女孩子、这么鲜焕的生命,每一处都经得起推敲,就是办事太鲁莽了点,他的后脑勺到现在还隐隐作痛。   他叹了口气,“我只是想踏实睡个午觉,有你在,我觉得安心。”   他的话牵起她心里最柔软的部分,因为深爱,更能体会他的不易。她壮起胆在他肩头拍了拍,“那我就守着你,你好好睡吧!”   “其实有些话,不知道从何说起。”他轻轻道,哀怨地顿了下,“你讨厌和我有肢体上的接触么?”   音楼想起那晚船上的点点滴滴,从来没有感到一丝厌恶。闭眼回味,简直称得上喜欢……她掖了掖发红的脸,窘迫地说不会。   “那我搂你一下好么?”他眨了眨眼,长长的睫毛撩得人心痒难耐,“你放心,园子外面都是我的人,没有允许连只蛾子都飞不进来。娘娘行事大方,断不会那么小家子气的。将来进宫不是还要同臣常来常往么,不花大力气笼络人心,怎么好意思叫我给你带吃的玩的?”   音楼咽了口唾沫,这人真是蹬鼻子上脸,明里暗里搂过她多少回了,如今光明正大的要求,也不能怪她想得多吧!   “不好么?”他显得很失望,修长的手指抬起来,从她手臂的曲线上缓缓滑过,若有似无的碰触,叫她浑身起了一层栗,他却依旧是笑,“多少人想和我亲近,我都不愿意兜搭他们。难得遇上一个看得顺眼的,谁知还遭嫌弃。我算知道弃妇的心情了,娘娘对我薄幸,将来也不指望你能记得我。”   音楼沉下了脸,娘娘长娘娘短,还谈将来?他似乎从来就没有想过把她留下,难道那天偷着亲她都是假的?知道她醒着,故意占她便宜?她有些生恨了,他是铁了心要把她玩弄于股掌之间,枉费她这些日子的托赖和真情。   好得很,他敢这样有恃无恐,那她还怕什么?横竖是干干净净一个人,他不是说后顾无忧好么!看看这媚眼如丝,天生的狐狸精!她心里憋着一口气,连城公子不过长得美点儿,他就唾弃人家,叫人家弹一夜琴。现在他自己怎么样?不止一次在她跟前卖弄风情,当她是死人呐?   她恶向胆边生,提督府上妆那回她就下过狠心,一直苦于鼓不起勇气来。这回他自动送上门,她势必要摆脱受他调戏的命运!   “厂臣闺怨这样深,叫我拿你怎么好?”她一把将他推得仰在那里,捏住他的下巴,拇指轻佻地在他唇上一刮,吊起嘴角学他模样调笑,“我还记着你说我婉媚不足,上回让你请师傅,你又嫌我画虎不成反类犬,既这么,我只有现学现卖了……啧啧,瞧瞧这小模样,可人疼的!”   他一瞬惊惶,万万没想到这丫头会突然发疯。才想挣扎起来,她却不让,马面裙扬起个滑丽的弧度,她抬腿勾住了他,小小的身躯,几乎半压在他身上。周围的温度骤然升高了,他错愕地看着她,她得意大笑起来,一抹嫣红就在他眼前。她说:“人都说名师出高徒,厂臣快评点,我究竟学得怎么样?”   到底是见多识广的人,遇到突发状况也能很快调整过来。输人不输阵嘛,他被她制在身下动弹不得,惊讶过后暗暗期待起来。索性摆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架势,唔了声道:“皮毛罢了,也敢拿出来显摆!要是就这些能耐,可叫我看轻了你。”   上回那甜腻的味道,现在想起来都令人悸动。彼此似乎都有意把事态往那方向引导,一个推波,一个助澜,然后有些事便脱离了掌控。   音楼觉得自己大概真的神志不清了,他这么骄矜,是看准了她不敢拿他怎么样。可是闷热的午后,月洞窗外是湖光山色,触手可及的地方是他饱满的唇。她虽是个女人,也有心神荡漾的时候。没有再给他聒噪的机会,羞怯也顾不得了,恶狠狠捧住他的脸,恶狠狠亲了上去。   什么滋味呢?和那天似乎不大相同。她紧张得一脑门子汗,应该有的甜蜜像飞灰似的抓不住,光知道这个人是他,他的鼻息和她相接,他们现在很亲昵。忐忑有之,安逸也有之,她只是紧紧贴着他,攀附他,别的都不去管了。习惯把难题扔给他,若是他有心,也会懂得她的意思吧!不过这件事继续下去,他要担负的东西远比她多得多。她有什么呢,唯一个人罢了,他身后却有千辛万苦创下的基业和华丽人生。   简直是个意外,第一次正儿八经的吻,居然就在这种情况下发生了!于音楼来说是迈出了一大步,至少她主动了一回,往后怎么样顾不得了,上次的遗憾这次补上,终于可以画个完美的句点。   或者注定失败,但有这刻也足了。   肖铎被她突如其来的奔放震得找不着北,他一直以为她是虚张声势,这么糊涂胆小的人怎么能做出那样的事来!大不了张牙舞爪流于表面,真要行动她还没那份勇气。谁知他也有估算失误的时候,他太小看她,越是木讷的人,越是有不顾一切的决心。自己自诩为聪明,却只敢在她酒醉时靠近她,和她比起来,他居然怯懦得可笑。   但空有壮志,技巧不够,这也是个难题。单单嘴唇接触就是全部了么?他虽没什么经验,胜在悟性比她强。让她主导忒失脸面,于是轻轻巧巧一个翻身,便把她压在了身下。   作者有话要说:卡文卡得好厉害,昨天晚饭时候看了《同光十三绝》的视频,其中一个唱段反复听了几十编,然后杯具了,脑子里一片空白,泡澡吹冷风全不管用。三点起来码字,三个小时八百,还不知所云。不是有意断得销魂,实在写不出来,今天只能到这里。明天争取把后续和出嫁那段写完,π_π唾弃我吧,对不起大家了!   damiao扔了一个手榴弹投掷时间:2014-02-15 08:50:41   ?damiao扔了一个手榴弹投掷时间:2014-02-15 08:52:17   ?非同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4-02-15 08:58:41   ?ponyo扔了一个火箭炮投掷时间:2014-02-15 09:01:14   ?淇宝宝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4-02-15 09:06:33?   细水长流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4-02-15 09:08:36?   11364156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4-02-15 09:26:54   ?11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4-02-15 09:34: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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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in_c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4-02-15 17:16:50   ?这样也好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4-02-15 19:07:34   ?Jasmine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4-02-15 19:33:31   ?陌尐冉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4-02-15 20:14:23   ?圈妈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4-02-15 20:27:01   ?圈妈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4-02-15 20:26:56   ?卓卓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4-02-15 20:31:07   ?菲安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4-02-15 22:46:52   感谢大家的赏,关于订阅的事真不好意思,还是那句话,以大家方便为主,要是造成困扰就是我的过失了,谢谢大家!   第42章 不留行   他低头看她,眉眼含春,想来她也是喜欢的。   人和人的感情真是说不清道不明,曾经不起眼的小才人,没有殉葬那一出,他也许永远都不会留意她。她的生与死,对他来说仅仅只是诏书上简短的几个字,匆匆一瞥,宣读过后就封存起来,没有任何意义。可是现在她在他身下,这都要感激皇帝,没有他当初的慧眼识珠,哪里有他现在的红鸾心动!   他的手指抚摸她耳后的皮肤,和她鼻尖贴着鼻尖,低低嘲笑道:“学艺不精,差得远了。”   她神色迷离,幼嫩的脸庞和朦胧的眼,简直催发他的破坏欲。开弓没有回头箭,是她送上门来的,不笑纳,对不起她这番美意。然而为什么呢?她究竟是意气用事,还是真的像他一样,她也爱他?   他只觉血气上涌,现在说什么都多余,恨不能把她拆吃入腹,只恐人小肉少不够塞牙缝的。   久旷干涸的心,像见了底的沟渠突然注入清泉,转瞬便充盈起来。夏天的衣料薄薄一层覆在她鲜活的肉体上,透过繁复的做工和花纹,他能感觉到属于她的温暖。他贪恋,把她搂得越发紧些,然后重新吻上她的唇。轻轻一点碰触是试探,渐次加深,少女的幽香几乎把他溺毙。   四下里沉寂,连窗外的鸟鸣都远了,只听见隆隆的心跳,像乌云里翻滚的闷雷,声声击在耳膜上。他用舌尖描绘,用舌尖探索,她的行动远不如她佯装出来的豪放,笨拙地、迟迟地,但是有她独特的小美好。   他吻得很专注,她渐渐也懂得回应了,细细的吟哦,细细的轻叹。琵琶袖下两弯雪臂高抬起来,蛇一样缠上他的颈项,唇齿相依里有说不尽的温情。两个同样匮乏的人,可以从彼此身上找到慰籍。   肖铎觉得一块石头落了地,这次她是醒着的,并没有嫌弃他的身份,也不排斥和他这个阉人亲密。他们之间的纠葛全是坐实了,谁会拿这种事开玩笑呢!他得到了答案反而愈发惆怅,将来的路到底应该怎么走,恐怕要再三斟酌了。   一面沉迷一面忧虑,进退都是深渊,左右都让人彷徨。可能是有些分心了,突然发现她开始占据主导,像孩子得到了新玩意儿,她纠缠不休。从枕上仰起了身追过来,只管在他唇齿间勾绕啃咬。   要不是嘴给堵住了,他八成会笑出来。这个不知道害臊的丫头,他有这么好吃么?督主大人世事再洞明,人情再练达,到底不过二十四岁年纪,心里爱的人在身下婉转承欢,他便有些把持不住了。这是和荣安皇后在一起时完全不同的体验,坤宁宫摇曳的烛火里,不管气氛怎样暧昧煽情,他始终可以心如止水。但是面对她,他动用感情,所以一切都显得不一样了。   他把双手嵌进她的后背,微微托起来,将她拗出个诱人的弧度。亲她的唇角、亲她的下巴、亲她j□j在交领外的脖颈。这暖玉温香,恐怕终其一生都挣不出来了!   悄悄看她,她气喘吁吁,柔若无骨。未经人事的女孩,哪里受得了这些撩拨!他转而用牙解她领上盘扣,一颗接着一颗,渐渐露出里面杏色的阔滚边来。她没有制止,他也没有想停下,直到对襟衣大开,锻面的亵衣因她胸前起势高高堆拱,他才惊觉事态发展得没了边儿,早就已经不在他的控制范围内了。   他着了慌,顿在那里不知道怎么料理才好。这是个分界点,前进或是后退,会衍生出两种不一样的结果。究竟是安于京城的悠闲富贵,还是亡命天涯时刻遭人追杀,他没有想好,也不能代她决定人生。   音楼很多时候脑子比别人慢半拍,她正沉浸在这春风拂柳条的无边缱倦里,他忽然停下动作她才醒过神来。睁眼一看,他怔怔撑在她上方,青丝低垂,眉尖若蹙,看样子是遇上了难题。   她心里明白了七八分,再瞧自己这衣衫不整的样子,脸上立时一片滚烫。忙支起身把衣襟扣上,也不知道怎么安慰他好。刚才是意乱情迷了,才糊里糊涂走到这一步。她有些自责,如果自己懂得体谅他,就不该贪这片刻欢愉,勾起他的伤心事来。是自己脑子发热起的头,他勉为其难也要附和,这下子可好,弄得彼此这样尴尬。   简直没脸见人了,她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手忙脚乱把衣裳归置好,看他一副失神的样子,又是愧疚又是心疼。不敢碰他,挨在榻角摸了摸他曳撒的袍缘,“对不住,是我孟浪了……”   这种事,吃亏的不是女人吗?她认错认得倒挺快,他抬起眼看她,“此话怎讲?”   怎讲?她也不知道怎讲,就是觉得对他不起。她坐在那里懊恼地揪了揪头发,“我想你是没有邪心的,不过想躺会子而已,谁知道我兽性大发,险些玷污了你的清白。”她垂下头忏悔,“我做错了,万死难辞其咎。怎么能让你消火,你说吧!”   两个人也古怪,一下子从那个圈跳进了这个圈,她还颇有任他发落的意思,就因为他是个太监,最后没能把她怎么样,反倒成了受害者。   他笑了笑,“怎么能怨你呢!错都在我,明明不能碰,还忍不住兜搭你。”   她愣愣地看他,他这话不单是冲刚才,更是冲着船上那夜吧!她听出来了,到底他还是后悔了,只不过一时情难自禁,今天又离雷池近了半步。她都懂,也能站在他的角度看待问题本身。一个位高权重的太监,立在皇帝的御案旁可以号令天下,一旦离了脚下那几块金砖,就什么都不是了。女人于他来说,也许仅仅是华美袍子上无足轻重的点缀。若是有一天连袍子都腐朽了,这样的点缀半点价值都没有,反倒成了伤。   她徐徐叹息,心头一直揪着,这时却看开了,换了个松快的口气道:“也许咱们都太寂寞了,需要有个伴儿。”   他脸上表情凝重,并不见笑容,垂着眼道:“娘娘说得是,宫掖之中生活寂寞,臣也有晃神的时候。但是娘娘要相信臣,臣……”   似乎以往种种都过去了,翻过巨大的书页,一切夹带进了昨天,现在又是一片柳暗花明。他仍旧称她娘娘,仍旧自称臣,是想回到原来的轨道上去了。音楼忽然感到酸楚直冲上鼻梁,花了很大的力气才把眼里的雾气吞咽下去。   她曾经犹豫该不该捅破那层窗户纸,之所以害怕,就是担心会出现现在这种情况,没有喜极而泣,两下里只有深深的无奈。她微哽了下,“厂臣不必说我也懂得,刚才的事咱们各自都忘了,过去就过去了,就算是个玩笑,以后再别记起。”   他下意识掖了掖唇峰,咬破了他的嘴,让他以后别记起……记不记起是他的事,但是她能忘记自然最好。想得越多心头越乱,便点头道:“全依娘娘的意思办。我今儿着急上步府,绣楼里的买卖都搁下了,这会子歇是歇不成了,还是过去看看吧!把事情办妥了,好上南京去。临行前皇上有过旨意,南苑王府是唯一的外姓藩王,这些年风头愈发健,再不辖制恐怕生乱……”他絮絮叨叨,连自己都不知道说了些什么。趿上鞋,转了两圈,又发了回呆才想起来束发,整好了衣裳瞧她一眼,匆忙背着手出门去了。   那厢步家着急打发音楼,三天之后就有消息传来,说六月十六是上上大吉的好日子,请厂公做个见证,南苑那头花船一到就让人出阁了。肖铎没有不应的道理,不过放不放人就是后话了。   嫁闺女,不单看日子,还要看吉时。那天一早步府就张罗起来,宇文家接亲的人都到了,却迟迟不见音楼回来,曹夫人在堂屋里急得团团转,“明知道今儿要祭祖上路的,这会子还没动静,那个肖太监是什么意思?”她冲步太傅喋喋抱怨,“那天就不该让音楼跟着他去,哪里有女孩儿到了家又给带走的道理?宫里管事管上了瘾头,到咱们家做主来了!”见她男人不说话,心里愈发焦躁,“你还杵着,脚底下这块地长黄金是怎么的?这样的当口还等什么?还不打发人上行辕里催去!拿了人钱财就这么办事的么?要不是落了把柄在他手上,我倒要去问他,强梁还将三分义气呢,他这么翻脸不认人,怪道要断子绝孙!”   步驭鲁被她聒噪得脑仁儿疼,又怕她没遮拦的一张嘴惹出事来,跺着脚叫她噤声,“仔细祸从口出!还嫌事儿不够大么?他是什么人,由得你嘴上消遣?已经打发老大请去了,那头不放人我有什么法儿?只有等着!”边说边仰脖儿长叹,“原想孩子上了轿就万事大吉了,谁知道出了这纰漏。南苑的人候得不耐烦了,再等下去只怕捂不住。”   曹氏听了哼笑,“怨得谁?还不是怨你那好闺女!我瞧她进了回宫,旁的没长进,心眼子倒变多了。这头依着你,转过身来就给你下药!亏你还有脸在我跟前说她好,好在哪里?这是要把你这亲爹架在火上烤,你背上烫不烫?生受得住么?还指着她将来升发了孝敬你,瞧好么,不要了你老命就不错了!”   女人不讲理起来比什么都可恨,步驭鲁自己也没主张,只管立在门上瞧,烦不胜烦地打断她,“啰嗦能把人啰嗦回来?什么时候了还在这里同我嚼舌头,有这闲工夫上前头招呼人去,把那几个嬷嬷安抚好,回了王府说几句顺风话,将来自有你的好处。”   曹夫人骂归骂,事情总不能摊着不管。想了想实在没法儿,试探道:“音楼替不了,索性把音阁屋里的秀屏打扮打扮送上花轿得了。她跟在音阁身边这些年,府里的事儿也不用多嘱咐。一个丫头出身的能进王府做庶福晋,她还不对咱们感恩戴德?只要她不说话,咱们认她做义女。至于你那个好闺女,这个家是没她容身之所了,叫她自走她的阳关道去罢!”   步驭鲁叱道:“你疯魔了不成?进选的事惹得一身骚,这会儿替嫁替到王府去了,这世上别人都是傻子,只有你聪明?你让一个堂堂的藩王纳你府里的丫头做庶福晋,你脸可真大呀!成了,别想那些没用的了,好好琢磨琢磨怎么搪塞南苑的人吧!”   话音才落,管家从中路上一溜小跑过来,边跑边道:“给老爷回话,东厂的肖大人来了,这会儿到了御街,眼看就进巷子了。”   步驭鲁大喜过望,忙整了衣冠到门上迎接,果然一乘金轿停在台阶下。轿里人打帘出来,锦缎蟒袍一身公服,日光照着白净的脸,也不言笑,宝相庄严恰似庙里的菩萨。风风火火抬腿进门来,步太傅在后面点头哈腰他都不管,倒是对院子里的嫁妆很感兴趣,转过头吩咐云尉,“千户数数,太傅大人给大姑娘的陪嫁有多少。”   云尉应个是,大声检点起来,从一数到八,两指一比,不无嘲弄道:“回督主的话,太傅大人讨了个好口彩,大小共八抬。”   江南嫁女儿,三十六抬四十二抬是寻常,像这样八抬的真是连门面都不装了。肖铎哂笑道:“太傅想得周全,走水路么,嫁妆太多了运送不便当,还是精简些的好。咱家出门瞧了时候,到这儿也差不多了,大姑娘还没准备妥当么?婚嫁图喜兴,误了吉时就不好了。”   南苑来的喜娘和主事面面相觑,步太傅家结亲的是二姑娘,大姑娘进宫封了才人,东厂提督一口一个大姑娘,里头是不是有什么说法?   步驭鲁遭肖铎釜底抽薪,登时脸上变了颜色。又不能发作,只得好言敷衍着:“厂公弄错了,今儿出阁的次女……”   “你是说咱们太妃娘娘?”肖铎登时抬高了声线,故作惊讶道,“太傅大人竟不知道娘娘受封贞顺端妃的事儿?娘娘随咱家来余杭只是省亲,等回京了仍旧要进宫的。太傅大人莫名其妙安排了桩婚事,要将太妃娘娘嫁到南苑王府去……”他沉下脸来,扫了迎亲的人一眼,“咱家奉旨一路护娘娘周全,太傅大人这是为难咱家,想害咱家背上个失职的罪名么?”   一石激起千层浪,在场的众人都傻了眼,步驭鲁和曹夫人更是万没想到,听了他的话腿颤身摇几乎要栽倒。   不是被撵出宫的小才人么?怎么一下子成了太妃?原来都是肖铎在里头耍花样,左手要钱,右手作弄他们。可惜了一棵已经栽成的大树,早知道音楼封了太妃,她回来时断不会是那个光景。如今后悔来不及了,家底掏空了,南苑王府接人的又等着,这是要把步家逼上绝路了!   肖铎看着那一门残兵败将很觉解气,半晌才掖着手道:“闺女总是要嫁人的,留着也不能开出花儿来。我看太傅大人还是割爱吧,横竖冒名顶替的事儿办了不止一回,再来一回也无妨。不过要委屈大姑娘了,好好的正头嫡女上王府做侍妾,也不知王爷计不计较她原本应该进宫的身份,万一忌讳朝廷追究,那过了门的日子恐怕要煎熬了。”   步太傅早气得说不出话来,步家老大搀了他爹道:“肖厂公同这事也不是没有干系的,大庭广众下说出来,似乎有些欠妥吧!”   以为他拿了钱就同他们一条船了,肖铎用折扇遮住了半边脸,操着懒洋洋的声口告诉他们,“天下没有瞒得住我东厂的事,东厂为皇上效忠,对主子也不会藏着掖着。这件事儿我在京时就透露给当今圣上了,圣上只说‘且看’,这两个字是什么意思,太傅大人满腹经纶,不会不明白。所以姊妹易嫁是为了步氏好,咱家言尽于此也算尽力了。”他转过身往门上去,经过嫁妆时略停了下步子,叹息道,“可怜见的,怎么说也是个嫡女,八抬嫁妆实在是寒酸了些。千户给我随十两银子的份子钱,甭登帐了,算我给大姑娘添脂粉的吧!”   作者有话要说:bhj5401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16 22:17:35   大包子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16 22:15:22   841353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16 21:49:33   leo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16 18:12:26   14561120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16 13:45:06   大飞扬草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16 13:14:48   画扇绿水皱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16 12:45:14   lena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16 11:41:19   洛洛甜汤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16 11:09:06   加菲猫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16 10:52:28   宛辰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16 10:49: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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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尉在轿外应个是,略顿了下才问:“步家的事就算过去了么?步家老大对督主无礼,刚才那情势一刀下去也是寻常,但碍于娘娘的面子不敢轻举妄动,还得请督主给个示下。”   说无礼,其实也就是一句话,换了平常人,谁没个受呲达的时候?但是肖铎不一样,自负惯了的娇主儿,在外受不得半点怠慢。所以步家老大出言不逊,在东厂的人听来就是出战的画角响了,腰间双刀随时准备出鞘。   肖铎倚着轿围子抚摩珠串上的佛头塔,并没有太大的情绪起伏,只道:“娘娘性子善,受了再多的气也不愿意要他们的命,真刀真枪未免难看。步驭鲁也够受的了,南苑王府都知道步音阁是嫡女,她扎在那些妾和通房堆里还能抬得起头来么?原本想掏钱消灾,没曾想皇上早知道了,这下子花了冤枉钱,没准儿就此气得卧床不起了。剩下的那几个儿子……你去知会他们供职的衙门,让他们赋闲在家也就是了,毕竟是太妃的娘家人么,整治得太出格了不好看。”   他爱说漂亮话的毛病是改不了了,把人家弄得鸡犬不宁,还一副放了恩典手下留情的好心模样。云尉他们在他跟前当了四五年的差,对他的癖好见怪不怪,笑着应承道:“没了钱又丢了官,步老头这回只有指望宇文良时看在翁婿的面子上接济他了。”   肖铎哼道:“宇文良时是什么人?一个侍妾哪里放在眼里!步驭鲁想在他面前以岳丈自诩,早着呢!”   正说得兴起,云尉抬头见容奇迎面来了,料着有事,便往轿内通传了声。肖铎低头抚膝澜,金银丝线摸上去有些扎手,松了的一个线头在指尖盘弄了好久,只听容奇隔帘道:“督主,闫少监那头有书信传来,说京里出了桩狐妖案,有个姓赵的生意人在蜀地做买卖,路上遇见了个绝世美人,色心大起便收了房。带回府后第二天阖府的人死了个精光,顺天府派仵作验尸,奇在居然连一处伤痕都找不着。众人皆亡,那美人却不见了踪影。后来打更的常看见半夜里有女子在外游荡,城里又接二连三死了好几个人,如今人心惶惶,老百姓天不黑全关门闭户,一到点灯时候整个京畿就成了座死城。皇上命西厂查办,于尊这人您是知道的,说话不留后路,满嘴应承下来,对皇上立了军令状,三个月内必定把案子破了。少监的意思是,咱们东厂在这事上要不要插手?如果先西厂一步把案子拿下,皇上势必对东厂另眼相看。”   肖铎听了抽汗巾掖了掖鼻子,“他西厂是个什么东西?想来同东厂分庭抗礼?做他的大头梦!我要的不是皇上另眼相看,要的是成为他的左膀右臂!你给闫荪琅回个信儿,让他静观其变。要紧的时候叫人假扮狐妖外头晃一圈,多死几个人无妨,事情闹得越大越好,叫于尊去破。那厮是新官上任,正忙着建功立业呢!各处多点几把火,三个月够他焦头烂额的了。等三月期满随意丢个饵叫他叼着上御前结案去。”他点着膝头笑起来,“要是哪天狐妖溜达进了宫,在皇上窗外对月吟诗,不知道于尊和他的西厂是个什么下场。”   那笑声恍如金石相撞,轿外的人立刻会了意,容奇道是,看了云尉一眼俯首领命去了。   回到鹿鸣蒹葭让曹春盎收拾行李,带的东西不多,几件换洗衣裳和细软就足够了。大件儿叫底下人运上宝船,这回是兵分两路,他这个钦差难得也微服一回,要紧的是早在京里就答应音楼夜游秦淮的,既然有这机会,不能对她食言。   感情上做不到正大光明回馈,自己加着小心对她好,处处照应她,这是他的自由,同她无关。   怕自己的爱给别人造成困扰,他也没想到自己会有这么一天。相思浓烈起来连自己都觉得可笑,那时候她在窗下替他做鞋,他每天从船舷上经过好多回,其实没什么事,就是走一回看她一回,顺便观察进度。后来还很后悔,早知道在两舱之间开个小窗,也省了在日头下暴晒的苦。她做的鞋拿到手后舍不得穿,可是又想试试,怕踩脏了就在床上小走两步,自己扭身在镜子里看,越看越觉得合适。这辈子除了他母亲,她是唯一一个给他做鞋的人,穿在脚上刻在心头,以后恐怕再也跑不掉了,这是他的命。   然而经过了那个脸红心跳的午后,彼此都刻意回避,似乎有三四天没有好好同她说话了,也是因为尴尬,找不到适当的机会。明天准备离开杭州,去对她说一声,叮嘱她筹备,正是个不错的契机。   他摇着扇子出门,才下台阶,恰巧看见她过来,穿一身水绿的便袍,松松挽个髻儿,一缕发垂在胸前,很有些弱柳扶风的味道。   他心里一松快,忙迎上去笑道:“臣正要去见你,没想到你过来了。”回身引了引,“进屋吧,外头还有余热。”   她脚下没动,摇头说:“不了,在这儿说也一样。厂臣要去见我,有事么?”   肖铎道:“今儿步府里的事都办妥了,南苑王府的人等在门上,你父亲只得让音阁上了花轿。她这回算是折透了面子,你听了高兴么?”他孩子气地讨好了一通,见她无甚欢喜颜色便有些讪讪的,换了话茬说,“明天五更咱们动身上南京,你不是想去看看秦淮河上金粉楼台么,咱们在桃叶渡停上两晚,也好见识见识那里的灯船萧鼓。”   她脸上神色是向往的,可是仍旧缓缓摇头,“我来也是有事想同你说,这趟南下的目的就是回家看看,虽然瞧见的是这副光景,横竖心愿算是了了。南京我就不去了,你打发人送我回北京吧,早些进宫去,心就安定下来了。”   他被她浇了盆凉水,似乎不太能接受,蹙眉道:“到余杭不过十来天,还没缓过劲来,何必着急回去?”   他难道不懂吗?她提前回京不是不想游览这江南风光,实在是在他身边,她再也不会有好兴致了。她心里的苦闷怎么同人说?她可以不在乎他是不是太监,但是他自己看重,她也不能多说什么。难道去开解他,让他别把这残疾放在心上?那不是往他伤口撒盐吗!这世上能坦然面对自己缺陷的人没几个,尤其这样的终身遗憾,她怕开口会触怒他。就算他面上能够谈笑自若,心里大约早就血流成河了吧!   她作过一次努力了,铩羽而归,就算再没心没肺,这种事上绝不会再尝试第二回。所以把他埋在心里就好,让他依旧张扬地、无牵无挂地活着,比什么都强。   她深深看他一眼,“早晚还是要一个人先回去的,今儿走明儿走有什么差别?景致再好也留人不住,等将来逢着机会皇上下江南,要是在他跟前得脸,央他带出来,那时候再好好游历也一样。”   她说完了,没等他回话,自己转身又上了小道。这园子树木多,绿荫重重遮天蔽日。临近傍晚了,夕阳透过浅薄的云层射过来,脚下鹅卵石铺就的路斑斑驳驳,愈发衬得晚照凄凉。   音楼安慰自己坚定地走下去,她知道他一定在看着她,即便感觉芒刺在背,也决计不能回头。一切都会慢慢好起来的,谁没有一段幼稚的感情呢!等日后稳定了,不说相夫教子,有了框架,过上循规蹈矩的生活,再回过头看现在的儿女情长,也会觉得十分的荒唐可笑。   她略带无奈地垂下嘴角,终究还是太年轻了,也许到了荣安皇后那样的年纪,经得多看得多了,渐渐也就淡了。只是自己没有荣安皇后那样的福气,即便不得宠爱,也可以理直气壮地谈起丈夫。留下一两样东西,每年拿出来见见光,人死债消后话里没有锋芒,他长他短,先帝也和别人的丈夫没有两样。然而自己的一辈子是不能落下什么了,想得到的离你太远,不想得到的别人偏要强迫你分一杯羹。但愿下辈子托生在个偏远的地方,能找个平常人嫁了,至少不用做妾,知道那个男人属于她。   彤云站在屋角等她,远远一道身影垂头丧气从回廊里过来,噘嘴垮肩的模样,一看就知道是不欢而散。   “吵起来了?”她上去搀她,“肖掌印留您了吗?还是痛快点了头,您又不高兴?”   音楼静静琢磨了下,“他现在干什么我都不高兴,我可恨死他了。”   彤云叹了口气,“您恨他有什么用,人家兴许还恨自己呢!您要是恨着恨着能把那地方恨回来,奴婢陪着您一块儿恨。”   她耷拉着嘴角如丧考妣,“东西都收拾完了么?我刚才说得很坚决,一口咬定要回去,他八成也没办法。”   “他答应让您走?”彤云看看天上怒云,西边火红一片,喃喃道,“晚霞行千里啊,明儿肯定热得厉害。咱们是走水路还是走陆路?”   她说不知道,“我都没敢多看他一眼就回来了,其实我现在恨不得一脚踏进宫里。前头过得浑浑噩噩的,上了一回吊把脑子吊坏了才喜欢上太监,等回了宫我打算喜欢皇帝,总比太监有盼头,你说是不是?”   彤云不知道怎么开解她,沉吟了半天嗳了声道:“说得是,那打今儿起您就什么都别想了,走一步是一步吧!我真没想到,肖掌印这么不爷们儿。您不嫌弃他,他还不顺杆儿爬,以前怎么伺候的荣安皇后呀!还是他忌讳您没承过幸,怕出了格万一皇上点卯您没法应付?真要这样,那您给翻了牌子再同他私底下走动,他大约就自在了。”   音楼瞪眼看她,“我是这样的人吗?进了宫走影儿,活腻味了?”   彤云比她还惆怅,一屁股坐在栏杆上长吁短叹,“要不怎么的?我还以为他会想个法子不让您进宫呢,他路子比咱们野,只要愿意,什么事儿难得住他?谁知道……他连蜡枪头都不装了,他就是根儿棍子。”   音楼低头揉/搓手绢,“你别这么说他,他有他的难处,我都知道。皇上和他不一心,他想往东皇上偏往西,他就算想留我,也得皇上答应才好。他是个不爱说满话的人,许了诺办不到,自己身子又不成,可能也怕耽误我。”   好嘛,这得爱得多深,都被人回绝了还帮着人家找理由呢!谁遇上这么识大体的女人,真是前辈子修来的好造化。可惜了,情路注定坎坷。彤云原当肖铎和别的大太监不一样,谁知道也是个缩头乌龟。放不下手里的权势,毕竟是拿大代价换来的,留恋也应当。可怜了她的傻主子,一根筋了这些时候,在船上天天做鞋做到后半夜,给他一年四季的都备足了。   反正事已至此了,只等明天番子来接她们。   第二天早起天蒙蒙亮的时候曹春盎过来传话,说船在渡口等着了,请娘娘移驾。音楼出了院子回头驻足,前院上房的门紧紧关着,只听见檐角的铁马在晨风里叮当作响。他没打算送她,也许心里同样难过,不见强似相见。她垂首叹息,就这样吧,反正下定了决心要忘记的,见与不见都不重要。   去码头的路上她问曹春盎,“督主指派了几个人跟着?”   曹春盎道:“督主吩咐轻车简从,人多了反倒引人耳目。叫二档头和三档头乘后头的船跟着,一样能护娘娘周全。”   音楼颔首应了,横竖现在任由他们安排,只要能顺顺利利回到京里就成。   奇的是这趟准备的是舫船,大小至多只有宝船的一成,雕梁画栋,翘脚飞檐,构造虽美,却适合在稳风静浪里航行。江南这种船多,或许到钱塘再换方艄吧!音楼上了甲板很觉惘然,也没进舱,在船头站了一阵,看那碧波浩渺里江帆点点,心也跟着载浮载沉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潇湘过客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17 23:11:52   之灵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17 23:02:24   毒蘑菇大女王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17 16:40:31   CC果冻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17 15:40:08   苏苏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17 15:24:33   苏苏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17 15:15:23   卓卓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17 15:08:01   陌上花开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17 14:44:31   菠萝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17 13:15:49   这样也好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17 11:47:51   嗯呐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17 11:24:00   加菲猫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17 10:39: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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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潇的穹隆下是接天的青芦,船在画里走,人心也觉松坦。彤云来搀她,两个人绕过锚绳往后去,走了几步才看见屋角挨着个曹春盎。音楼愕了下道:“没见你上船呀!厂臣让你送我回京么?”   曹春盎一脸痞相,笑道:“娘娘说要回京,奴婢真替娘娘觉得可惜。您瞧督主这儿的差事都办完了,说话儿就上南京。南京是好地方,娘娘去过吗?十里秦淮、画舫凌波,到了夜里处处华灯,还有唱小曲儿的船娘和伶人。这么个好机会,娘娘不去可是要后悔的。”   音楼听了一笑,“那岂不是连累了你?送我回京,害你也去不成了。”   曹春盎笑得更欢实了,搓手道:“去得成,督主说了,先上南京逛一圈再送娘娘回京。进庙烧香没有不磕头的,既然来了就到处瞧瞧,横竖皇上没限制时候,要是讨巧呀,没准儿督主能和娘娘一块儿返京呢!”   音楼吃了一惊,说好了回北京的,先斩后奏是个什么意思?难怪乘画舫钻小道儿,都是事先安排好的么?她有点搓火,拧着眉头问:“你们督主人在哪里?我虽然没授过金册,好歹还有个衔儿,他也太不拿我放在眼里了!”   曹春盎吓一跳,“娘娘您息怒,多大点事儿,闹生分就不好了。您也别着急上火,有话好好说……”   她没等他说完,重重哼了声就往舱里去了。   曹春盎胆儿小,瞠着两眼看彤云,“娘娘这气性儿……不会出事儿吧!”   彤云把眼看天,“换了我,气性儿也大。”背过身去自己穷嘀咕,“男人大丈夫,办事拖泥带水什么趣儿!又不肯接着来,又掐着不放手,想干嘛呀?还游金陵,兴致倒挺高!”   曹春盎在边上掏耳朵,“你一个人絮絮叨叨,说什么呢?”   她回过头来干涩地笑了两声,“没什么,我说督主干得漂亮!娘娘原本一门心思回北京了,嘴里没说,心里伤嗟着呢!这会儿督主既然强留,娘娘大不了做做脸子,暗地里必定受用。”她一甩帕子打哈哈,“哎呀,我最喜欢说一不二的爷们儿了,办大事的就该有铁腕,没到山穷水尽就还有转圜,小曹公公您说是不是?”   曹春盎白了她一眼,“别问我,我一概不知。做下人就该有个做下人的样儿,主子的事儿别议论,督主以往什么脾气你不知道?朝廷大员见了他都怵,他的事儿你就别操心了。”他抱着拂尘回身看,啧啧砸了两下嘴,“还别说,娘娘发起火来脸盘儿真吓人!”   那是当然,别看音楼平时笑模样,越不外露的人,冲动起来越是把持不住。她进了舱里,一眼就看见坐在十样锦屏风前品茶的人。他穿一身素纱大襟衣,头上戴金镶玉发冠,朱红的两道组缨垂着胸前,悠哉悠哉泡功夫茶的模样,像个徜徉山水的文人。   别以为摆个撩人姿态就能叫她煞性儿!音楼冷着脸看他,“厂臣打量我好糊弄么?明明说好了今天回北京的,把我骗上了往南京的船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臣就是觉得还没到时候,娘娘大可以再逗留几天,等臣觉得差不多了,自然会打发人送您回去。”他轻飘飘看了她一眼,发现她拉着脸怒目相向,便蹙眉道,“怎么?娘娘还打算到皇上跟前告我一状?果真这样我也不阻挠,我就说我手上差事正紧,来不及过问娘娘行程,交代别人又不放心,所以拖延了几天。横竖我有搪塞的法子,要告你只管告去,我不怕。”   这不是无赖的调调么?音楼被他拿话噎住了,气得干瞪眼,“你真当制住了我,我不敢告你么?”   “告我什么?娘娘手上还有旁的话柄能问我的罪?难不成是那天午后的事儿?我唐突了娘娘,娘娘记恨我到现在?”他有点不高兴,茶吊子往下一放,砰地一声响,“不痛快的话何必说,愿意就坐下品品茶,一会儿出了芦苇荡,再往前能接上秦淮河;不愿意你就干站着,到南京还有两天水路,到底怎么样都随你。”   音楼没想到他火气比她还旺,这几天憋在心里的委屈都是硬着头皮扛过来的,如今被他这么一斥,突然觉得所有一切都很不值。他似乎不知道骂人不揭短的道理,那天的事她有多后悔,回想起来都觉得臊得慌。别人说他有副水晶心肝儿,到底玲珑在哪里?不过有手段倒是真的,把她这么不上不下地吊着,就是他纵横后宫的御人之术么?既然说明白了就该两不相干,让她回北京有什么不好?偏要留着戳在眼窝子里,他是没什么,叫她怎么处?真像戏文里说的,爱恨也就一线之隔。她忽然意识到自己落了短处在他手里,既然这个人不值得托付,那她就得学着防备。恐怕他今儿能拿话堵她的嘴,将来也能拿这个软当挟制她。   各人有各人的苦处,肖铎是恼她抽身太快。他总觉得事情还有救,为什么她那么着急要回京?她究竟知不知道回京意味着什么?意味着皇帝会派人接她进宫、意味着她要开始苦厄的宫廷生活、意味着他要见她一面必须等到合适的时机。宫廷是个锦绣堆里埋刀锋的地方,她光着脚走,没有不割得鲜血淋漓的。即便要进宫,也要让他亲自送她,至少能够好好替她安排吃住,凡事给她最大的便利……可是他舍不舍得?做不做得到?到现在他自己也不敢确定了。或许再等等,总能找到个两全的办法解决眼下的难题。然而怎么说呢,说求她容他时间?他也不知道最后的胜算能有多少,万一越陷越深,到时候只怕两人之中得先死一个,才能平息这场干戈了。   彼此都赌气,咬着槽牙互不相让,梗了半天脖子,还是肖铎先服了软。他站起来,倒杯茶递过去好言相劝,“我想带你看看秦淮景致,美景良天也要有人共享才热闹,都已经到了这里,为什么不能再逗留两天呢?”   她推开茶盏别过脸道:“我这会儿一脑门子官司,哪有那兴致!你硬要叫我看景儿,我也感念你的好处,等到了南京再指派人送我上路也一样。”   他收回手把蕉叶盏搁在矮几上,淡然道:“我没打算让你一个人先走,往后有一辈子工夫在宫里,急什么?现如今皇后主事,皇后上头还有太后。皇上是个好人不假,皇后却不是好打发的。你进宫首先名分上是个难题,先帝和今上是兄弟,你是寡嫂的身份,又不是老太妃,说颐养天年够不上,年轻轻的姑娘从陵地里接出来,谁也不是傻子。皇上虽俯治天下,有些事上却优柔寡断,我不在,没人怂恿着册立,你进宫也是个尴尬境地。”   “所以要等你一道回去,由你举荐着晋位么?厂臣,我没想晋位,甚至巴望着皇上记不起我来,你知道为什么?”她目光灼灼,可惜他到底没敢同她对视。她有些自嘲地笑了笑,“如果进宫在所难免,我也不指望万千荣宠集一身。你要是为我好……我不求你别的,只求你想法子让我偏安一隅,不要有人来打搅我,我就对你感恩戴德了。”   等同于自我流放么?他握紧了大袖下的十指,隔了很久才低语:“我何尝愿意让你进宫,你以为我是个冷血无情的人……或许对别人是,可是对你,我自问尽了心力。”   音楼没想到他会突然说这个,怔怔看了他半天,恍惚升起一丝希望来,只是信不真。她仔细看他,看他落寞的眼神,看他眉心的忧虑,试探道:“我要的不是你尽心,你懂么?你不想让我进宫,为什么不试着留住我?你焉知我不愿意呢?我已经没有家了,只要你收留我,我去求皇上放了我。我不会提你半个字的,只说是我自己的意思,好不好?”   这件事什么时候轮到他们自己做决定?皇帝等了那么久,从把她放下房梁开始,到后来的入帝陵、入提督府、下江南,平心静气等了好几个月。眼看着要有收成了,结果又去哀告,说临时改了主意,不愿意进宫了。一个九五至尊,哪里来这样的好性儿?肖铎考虑得多,虽觉得音楼意气用事了点儿,但是她的这番表态却让他受宠若惊。他自然心动,自然巴不得点头应承她,可是他有顾虑,东厂正值多事之秋,他要是站得稳脚则平安无事,若是有半点闪失让人抓住小辫子,绝不是丢官罢权这样简单,累及身家性命甚至死无全尸,不过朝夕之间罢了。   可是她这样迫切地看着他,他只觉心底某一处剧烈牵痛起来,颓然站在那里,一时不知怎样应对才好。   作者有话要说:别仙踪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18 22:33:05   CC果冻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18 21:55:48   毛豆籽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18 20:12:22   寒枝不栖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18 17:37:48   苏苏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18 16:36:56   潇湘过客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18 14:55:03   廢柴蝎子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18 14:15:22   loclear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18 12:14:01   嗯呐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18 11:27:37   pzgs55121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18 11:06:54   cocoalady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18 11:01:04   屁屁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18 09:36:22   闭月菊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18 09:33:41   illogic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18 09:28:33   大飞扬草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18 09:02:28   ALe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18 00:26:32   呼啦圈扔了一个深水鱼雷 投掷时间:2014-02-17 23:44:42   感谢大家的赏,鞠躬!   第45章 微云度   “你说话呀!”音楼上前两步,她已经把女孩儿的矜持都扔了,先前千般盘算,把他尽量往坏了想,可是到最后她依然无法舍弃。她喜欢他,还是想天天和他在一起。他对她没有用真情么?为什么还在迟疑?她去抓他的袖子,近乎哀求地撼他,“厂臣,我不要做什么娘娘,我也不在乎那些世俗的东西。你要是怕皇上怪罪,悄悄找个地方把我藏起来,隔三差五来见见我就成。我要求并不高,我只要你。”   她说这些,他的心都要碎了,怎么办呢,她把他逼到了绝境,他知道这回如果断然拒绝,也许她就真的死心了。其实那样对大家都有益,堂堂正正在大太阳底下活着,各生安好。但是他两难、他犹豫、他放不开。一个早就嵌进了心里的人,垂着泪对你说她只要你,甚至愿意从此不见天日,叫他如何应对?他在感情上没有她勇敢,他的顾虑实在太多,多到令她意想不到。他的软肋都是致命的,一旦哪天东窗事发,他连自己都保护不了,怎么有能力去顾及她?   他低头看这张脸,薄薄的水雾盖住她的眸子。隔着泪看他是什么样的?是不是病态的、扭曲的?他熬得灯油都要干了,哽了下才道:“我是个太监,没法给你平常女人的幸福。如果跟了我,恐怕连孩子都不能有,你也愿意么?”   她有些脸红,避开他的视线,却言之凿凿,“我说了不在乎那些。”   他吸了口气,人站得笔直,微仰起脸,只是不愿意让她看见他眼里深重的苦难。心头天人交战,他怎么辜负她一片情义?又怎么把她拱手让人?不叫她进宫有很多法子可以变通,可她是太妃的衔儿,永远不能像普通人那样随心所欲。要么进宫要么守陵,皇帝跟前闹出风波来,往后必定有更多人留意她,他就是想把她私藏起来也办不到。   “从进紫禁城那天起,我就没再指望有女人愿意追随我。”他冲她苦笑了下,“蒙你抬爱,叫我怎么回报你才好呢?你也知道我如今的处境,前有强敌,后有追兵。东厂几任提督都没有好下场,到了我这辈儿,结局怎么样,我自己也说不准。今天富贵荣华,明天或者就锒铛入狱了,你跟着我就是在刀山火海里行走,我给不了你安定的生活。况且皇上那儿未必愿意松手,我爬得再高都飞不出他的手掌心,向来只有我替人做牛马,现在同他抢女人……我凭借哪一点优势呢?”他抬手抚抚她的脸,“娘娘,你只是和我走得太近了,才会误认为喜欢我。你这么年轻,还有大好的几十年,如果日日担惊受怕,总有一天你会厌烦的,到那时你会怨我,我又拿什么来补偿你?”   他满口为她着想,可是那些都不是她想听的。不中听的都不是好话,她简直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女人同男人关注的东西或许不一样,他懂得放眼将来,她愿意看见的只有眼前幸福的一小块。他这样瞻前顾后,对她无疑是又一次打击,但是既然这么努力了,她不能轻易放弃。她把他的手压在脸上,哀声道:“你不要同我说那些,你只说你喜不喜欢我。那天夜里我没喝醉,我是醒着的,你还要赖么?”   他终于大大吃了一惊,愕然看着她,表情令人发笑。渐渐归于谎言戳穿后的尴尬,他无奈地垂着嘴角叹息,孩子总是天真又残忍,既然已经憋了这么久,为什么现在要说出来呢!他不断后退,她步步紧逼,真把人逼得没法子了,似乎只有妥协。他自嘲地笑了笑:“既然如此,我还有什么可狡辩的?”转而把她的手合在掌心里,低声道,“难为娘娘苦恋我,肖铎以半残之躯得娘娘垂青,这辈子也算值了。不过咱们先约法三章,娘娘若是答应,咱们再图后计,成吗?”   音楼已经作好了失败的准备,没曾想下了帖狠药他居然俯首帖耳了,这叫她欢喜坏了,有点土霸王抢亲得逞后百依百顺的意思,点头道:“只要你从了我,我什么都答应你。”   他嗤地一声笑,“小丫头,口气倒不小。我从了你,只怕你生受不起!”那种甜甜的滋味盛在蜜糖罐子里,一旦砸开了口子就收势不住了。他孤独了那么久,对谁都小心翼翼地防备着,唯独她闯进他心里来,在她面前才得片刻放松,不必戴着假面示人。这种感觉会上瘾,戒起来也愈发的难,他却愿意沉溺,把她推到木墙上,俯着身子靠在她肩头,换了个缠绵的声口道,“臣往后就是娘娘的人了,你要好好爱惜臣,莫要叫臣受委屈。臣在外再了不得,娘娘跟前终究提不起来。臣把心交付娘娘就是一辈子的事,你要是中途撂手,臣只怕会吊死在你床前的。”   真是幽怨得了不得,他向来爱小矫情,这种时候音楼的男人心膨胀得空前大,立刻满满都是怜香惜玉的情怀。伸手一揽,在他背上连拍了好几下,“只要你乖乖听话,我是不会对不住你的。”   他嗯了声,自己都觉得好笑。拉她在榻上坐下,两两相对说不出的滋味。沉默了下才道:“咱们的感情只在私底下,人后你喜欢怎么样我都依你,但是人前要克制,不光言行,连眼神都要自律,能做到吗?”   这个不必他说,她也不是傻子,连连点头道:“我省得,我最会看人眼色了,在外会管着自己的。”   他宠溺地在她颊上捏了下,“我就喜欢娘娘这点,像块铁疙瘩,不娇贵,耐摔打。”   她听了不大满意,“这是什么比方?你不把我比作花儿吗?好歹我也是个姑娘!”   他说:“满地的娇花,有什么了不得?铁疙瘩多好,还能打钉子。”   她噘了噘嘴,“你会不会觉得我耐摔打,往后就不替我着想了?”   他听了皱眉道:“我和旁人不同,迈出今天这步不容易,你觉得我还有退路吗?早给你逼进死胡同了,你还说风凉话?”   音楼不由心虚,靦脸笑起来,“好好的,把我说得逼良为娼似的。”   她这么一来他立刻软化了,温声道:“就算逼良为娼也是我自愿的,怨不上你。我为什么一直不敢同你交底,还是因为没把握。我没法许你未来,这点我很觉对不住你,所以心思再活络,也只能背着人。再说自己这身子骨……”他垂首轻叹,“我没脸想别的。”   他的顾虑她早就想到了,如今他说出来,她心里更觉不好受。宽慰的话再多也不能弥补实质性的伤害,只能紧紧攥着他的手。   他略带愁苦地看她一眼,挨得更近些,似乎有些难出口,再三斟酌了才道:“像上回在鹿鸣蒹葭那样的事,下次不能再发生了。我有时控制不住自己,接近你就想和你亲近,你要是不拦着我,后头恐怕难收场。咱们的心是一样的,但万事不能不作两手准备。若我留得住你,恩爱也是天经地义。若是留不住……我不能埋下祸根毁了你,你懂么?”   音楼在宫里看过那些书,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他这样约法三章真够直白的。话虽说得清楚,她也认同,可心里终归有些不受用。到了这时候他还要考虑那么多,究竟是什么意思?先前的欢喜霎时散了一半,又不得不委屈求全,花了大力气才争取来的东西舍不得松手,也许她爱他更多一些,所以会有种做小伏低的错觉。   “那你和荣安皇后呢?”她嗫嚅了下,匆匆一瞥他,立刻又垂下了眼皮。这是困扰她很久的问题,就算是八百年前的事了,终归是他和别的女人纠缠不清,她总会不自觉地拿自己去攀比。   肖铎却被她问得愣在那里,过了很久才咬牙切齿道:“谁和你说起这些的?是不是彤云那个碎嘴子?”   音楼吓得忙摆手,惹他起了杀心彤云就完了,便搪塞道:“荣王暴毙那天我送皇后回坤宁宫,听皇后话里似乎有那么点苗头,我就记下了,和彤云没什么相干,你不要误会。”   他抿着唇冷着脸,像是被触到了雷区。一向从容优雅的人,那种狠戾模样很少看到。不过也只是一瞬,又平静下来,漠然道:“皇宫和市井没什么两样,里头弱肉强食,你也知道。自己不够强大,就得找个靠山,恰好皇后需要个替她卖命的人,我那时候又只是个小小的随堂,有这样的机会怎么能放过?我也不讳言,有今天全是依仗了她。她虽不得宠,但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皇后的尊崇在那里,要提拔个把亲信易如反掌。来往得多了,渐渐发现单靠卖命远不够打下根基。”他脸上有些难堪,“所以……适时地关心一下,替她排忧解难,一来二去就往斜里岔了。”   “那你们到底有没有……”话到嘴边打个滚,又咽下去了。怎么问呢,问他们有没有肌肤之亲,像那天他们在鹿鸣蒹葭一样?   肖铎是聪明人,点到为止也能意会。她在乎的无非就是那些,女人心眼子小,一旦觉得关系明朗了爱追究以往的种种,这也算是爱之深了吧!他垂下眼,脸色不大自在,“就同办差一样,小来小往是有的,但是她不能同你相提并论。我做什么扶植福王登基?如果当初拥立荣王,势必要和她牵扯一辈子。谁愿意被妇人拿捏在手呢!为了摆脱她,我做了个错误的决定,才到今天处处受人掣肘的地步。我心里没有她,所有一切都是应付。”他莫名红了脸,“至少我的身子是干净的,你要是不信,大可以验一验。”   他说着说着又不正经了,音楼扭捏了下,捂着脸啐他,“这话好古怪,验得出来才妙!”   “你不信我么?”他有些发急,“你当我谁都愿意将就么?上回在船上,是我这辈子头一次亲姑娘!”   果然一受调嗦什么底都能抖露出来,督主再有能耐,这上头还是不够老练。音楼暗笑他,心绪倒渐次安定了。他曾和她提过以前的苦难,关于他如何流离失所,关于他怎样痛失手足。那么多的不易,折便成委屈求全也能够理解。人在世上行走,遇见了矮处得弯腰,否则就会撞得头破血流。他不去讨好皇后,怎么坐上司礼监掌印的位置?又怎么去报仇?大丈夫能屈能伸,至少现在的他可亲可爱就够了。   她抿唇一笑,拧过身子靠在他胸前,瑞脑香丝丝缕缕渗透进她的皮肉里,她低声道:“我信你,你说什么我都信。”   他把她的指尖捏在手心,侧过脸在她额头蹭了蹭,彼此都不说话,只听船篷顶上沙沙一阵响动,推窗朝外看,河面上荡起万千涟漪,阴了这半天,终于下起雨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话说我要是不取那三个字的章节名了,大家会有意见吗?诗集都快翻烂了(┬_┬)~   潇湘过客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19 20:30:55   明山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19 19:08:40   明山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19 19:08:25   明山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19 19:08:12   秋色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19 15:50:48   ysh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19 15:18:00   CC果冻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19 13:55:54   慕烟华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19 11:26:35   这样也好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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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铎拿扇骨轻敲着掌心道:“哪里光是唱一段儿!这些女孩儿都是鸨儿买来的,十来岁就开始悉心调理,诗词歌赋样样来得,比大家子养小姐还要娇贵。教上三五年,拔尖儿的挑出来能日进斗金。秦淮河上多是文人墨客,最爱风花雪月那一套。水槛河畔,闺人凭栏,从底下往上看自有一股妙趣。瞧上了的停桨攀谈几句,谈吐形容儿过得去的一拍即合,自此踏进温柔乡,挥金如土的日子也就开始了。”   音楼听彤云说起过太监逛八大胡同的事儿,他这么如数家珍,看样子也留连过花街柳巷吧!这么漂亮人儿,就算别样上残缺,单看这张脸却赏心悦目,比那些猪头狗脸的纨绔强上百倍。要是再一提他督主的名号,那些粉头才不在乎他是不是太监呢,八成都抢着伺候他!   她不痛快了也不说话,就那么轻飘飘地乜他。他先前还兴高采烈的,见她这模样心里一紧,掩饰着咳嗽了声道:“独个儿逛这种地方的都不是正经人,背着家里偷偷摸摸的,不成个体统!我最瞧不上这号人,要是朝廷命官,必定是个贪官!”他又用扇骨指点江山,“再说能瞧上那些女人也奇,一双玉臂千人枕,今儿你明儿他,见谁都是小亲亲心肝儿,一头睡着不硌应么?要说美,哪点美?我瞧还不及你一成呢,不信你问小春子,是不是这个理儿?”   曹春盎在旁边憋了半天,他跟他干爹亲,有些事儿他老人家也不避讳他。就像之前和荣安皇后,他身边的人多少都知道。这回看来新娘娘是上钩了,听这话头儿和以前大不一样,果然督主有横扫千军之才,大姑娘小媳妇没几个能扛得住的。干爹负责唱段子,他负责打鼓点儿。这会儿猛叫他名头,像按着了机簧,他立马跳起来回道:“干爹说得是,老祖宗要是不美,哪里能当娘娘?您千万别把那些窑姐儿暗娼放在眼里,那些人上不得台面,就像您老家俗话说的,吃腿儿饭的苦命人,冠了再多美誉也就那么回事儿。”   这样着急撇清真是欲盖弥彰,音楼看彤云一眼,那丫头很快调开了视线,可能是有点心虚,左顾右盼着嗳了声,指着一台水榭道:“船上还能开铺子,买卖做到人家屋子底下去了,这倒挺好玩。”   大伙儿顺着她的视线往前看,原来是小商船倒卖零碎东西,河房人家把地板上暗舱口掀起来,从上面顺下个篮子,篮子里头装钱,船户收了钱把东西搁进去,这一来一去买卖就做完了,十分的简单便捷。   音楼想起以前的事来,得意洋洋道:“这不算什么,我小时候还用这种法子逮过鱼。淘箩上生根绳子,往里头撒上一撮米,沉进湖里等鱼来吃饵,然后往上一提,三五条是跑不掉的。”   肖铎听得直皱眉,“你到底是怎么长大的?好歹也算小姐出身,怎么还干这些?”   她倒不以为然,“我小时候和我亲娘一直在老家待着,并没有跟我爹进京。一个庶女么,没谁看重,也没有那么多的教条。其实最快活的还是那时候,不像后来学念书了,管束得多起来,就不自由了。”   横竖现在有人疼,心思开阔了,说话都显得底气十足。大伙儿谈笑几句上了甲板,天色在明暗交界的当口,那一串接着一串的灯笼在晚风里摇曳,把头顶上的天都染红了。   歌楼舞榭就在眼前,不去逛逛白来这一遭。音楼早就换好了男装,束皂条软巾,穿交领生员衫,折扇一打也是春风得意的小公子模样。回头看了彤云一眼道:“爷去花钱买脸,你好好看家,回头给你带小吃回来。”   花船基本都是撬舫船那种式样的,两条舫船拴在一起做成连船,中间打通可以自由来去。见有船靠拢,那头便把跳板架过来,音楼一纵纵上去,笑嘻嘻站在船头等肖铎,看他手摇折扇款款而来,脚步实在过于从容了,有些等不及,便上去拉了他一把。   江南妓院青楼不像北地那么野性,姑娘讲究雅,越是有身价的,骨子里越是矜持自重。站在蓬外迎来送往的都是下等,所以一艘花船即便是做那营生,表面看上去不但不流俗,还颇有几分诗意。   两个人站定了四处瞧,船上有专门接待的王八头儿,迎上来拱手做了个揖,满脸堆笑着往里引,一面道:“客人们看着脸生得很,头回光顾咱们这里吧?”   肖铎撩了袍子进舱,点头道:“我们是外乡人,秦淮佳丽艳名远播,今天是慕名而来的。”   王八头儿笑得更欢实了,“一回生二回熟,咱们这里有最好的姑娘,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没有一样不精通的。客人点什么姑娘就能来什么……嘿嘿,要是客人爱听曲儿,昆曲、京戏、大鼓书,姑娘们全拿得出手。”进了一个包间儿张罗起来,肩上巾栉抽下来一通掸,给两个人清了座儿,献媚道,“客人稍待,姑娘们马上就出来。”   隔帘看见外面有几对先到的,正怀抱着歌妓调笑。肖铎瞧了音楼一眼,勾唇嘱咐王八头儿,“不要红倌,叫两个清倌人唱唱曲儿就成了。咱们小爷年纪小,没的把他带坏了,对不住他爷娘。”   所谓的清倌人卖艺不卖身,红倌人是既卖艺又卖身的。肖铎懂行,预先就吩咐下了,音楼觉得那王八头儿很不拿她放在眼里,招呼的似乎只有肖铎一个人。再说他也可恨,装样儿装得挺像,他找清倌人,她就不会找小倌么?可惜没等她开口,里面就出来了几个怀抱琵琶的女孩子,仔细看看年纪都不大,清水脸子未施脂粉,盈盈一拜,在酒桌对面的杌子上坐了下来。   大概行内也有行规吧,点什么人什么人进来应卯,倒没有想象中的莺莺燕燕来夹缠,人家只是轻声细语请安,一口官话说得相当漂亮,“客人爱听什么曲儿,或是客人报名目,或是咱们挑自己拿手的来,由客人说了算。”   肖铎动了动嘴皮子刚打算说话,音楼在旁边接了口,“来段儿《情哥哥》吧!”她冲肖铎笑了笑,“以前花朝时候偶然听人说起,没能有机会见识。既然到了这儿,不听听岂不是可惜了?”   这人脑子里装的东西和旁人不一样,肖铎已经不知道拿什么表情来面对她了,拧着眉头问:“你点的是什么曲儿,你知道么?”   音楼往杯里斟了酒,淡然道:“不就是压箱底儿的体己歌么!到了这里不听这个,难道听《四郎探母》啊?”   他被她呲达了下,一时回答不上来话。坊间盛传的淫曲小调,吃这行饭的人张嘴就来,他却要忧心这种俚歌鼓词会不会污了她的耳朵。所幸她没点那出《偷情》,否则铺天盖地的艳白真要把人淹死了。   那厢清倌人接了令,弹着琵琶唱起来,“情哥哥,且莫把奴身来破,留待那花烛夜,还是囫囵一个……”   他尴尬不已,把脸转了过去。音楼总觉得那歌词唱出来听不真切,歪着脑袋分辨半天,追着问他,“红粉青蛾方初绽,玉体冰肌遍婆娑……后面那句唱的是什么?”   他垂眼抿了口酒,含糊道:“别问我,我也没听明白。”   原本打算蒙混过去的,没曾想边上侍立的人很尽职,弓腰塌背详尽解释:“这曲子说的是洞房前小两口私会,男的要干那事,姑娘怕娘跟前不好交代,死活不让。小爷说的那句,接下来是‘周身绵软骨节散,腹底流火汩溘溘’……嘿嘿,咱们这儿姑娘不光曲儿唱得好,房里伺候也了得。二位爷要是乐意,我喊妈妈给二位挑最好的来,保管二位满意。”   听听曲儿不值几个钱,大头还在过夜上。可惜白费了心思,他们一个是太监,一个是女人,姑娘再好也无福消受。接着听唱词,越听越觉得不像话。音楼有点坐不住,屁股底下直打滑,愁眉苦脸问肖铎,“要不咱们走吧!我看见外面出了摊儿,去别处逛逛也成。”   他自然没什么疑议的,起身付钱看赏,便领她往门上去。刚跨出舱,迎面一艘画舫翩翩而来,船头立了个人,头戴网巾,一身便袍,老远就冲他们拱起了手。看那气度打扮不像一般的寻欢客,有几分朝廷官员的架势。   灯火杳杳里肖铎眯眼看,那人是个年轻后生,二十出头模样,生得面若冠玉、温文儒雅。能让他看得上眼的人,满朝文武里真没几个,兵部武选司郎中钱之楚倒是排得上号的。不过那人一向和他没什么来往,今天在这里遇见有些出人意料。他微颔首,待船驶近了方温煦笑道:“巧得很,这里遇见了枢曹。”   钱之楚作了一揖,“早前听闻大人南下,没想到今儿有缘遇上。无巧不成书,若是大人不嫌弃,请移驾卑职船上,卑职略备薄酒款待大人。”   肖铎处世虽然圆滑,但绝算不上平易近人。这个钱之楚不过五品小吏,和他基本没有什么交集,见面点个头已经很给面子了,上船敷衍根本犯不上。朝中想和攀他交情的多了去了,个个邀约喝两杯,他岂不是得忙死?正打算婉拒,却见他整了整衣冠冲音楼满揖下去,嘴里没说话,神情却恭敬谦卑,看样子是知道她身份的。   一个从京里出来的人,若是没有途径余杭就对一切了如指掌,那么这个人的来历就值得怀疑了。毫不掩饰,说明不并介意别人究底,肖铎挑唇一笑,看来这趟金陵之行必然要有一番动静了。   船帮和船帮紧挨在一起,一抬腿就能过去。他四下里扫了眼,云尉和容奇的哨船也适时靠了过来。他悄悄比个手势让他们待命,自己先撩袍迈过船舷,这才转身伸了胳膊让音楼借力。   钱之楚立在一旁敛神恭迎,呵着腰往舱里引导,一面道:“卑职也是今儿到的南京,后来过了桃叶渡,听说打杭州方向有舫船过来,料着就是厂公的銮仪。到了金陵没有不夜游的,卑职心里揣度,就处处留了份小心。没曾想运势倒高,果然遇上了厂公。卑职从京里出来只带了两个长随,租借的船也狭小,厂公屈尊,切莫怪罪才好。”又来招呼音楼,俯首连说了两个请。   明人跟前原不该说暗话,肖铎既然登了船,就想看看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到舱前左右打量,画舫是单层,比他们的略小一点,也是直隆通的舱房,正中间两张对合的月牙桌,桌上供了酒菜,分明就是恭候多时了。他轻轻一笑,也不着急套话,只问:“枢曹不是在兵部供职么,这趟来南京是朝廷有差遣?”   钱之楚应了个是,“今年秋闱的武试早在端午之初就已经筹备了,圣上御极方两月余,对这趟的文武生员选拔很看重。厂公离京半月后颁布了旨意,今年不同于往年,并不单要布政使司上报的名单,各州府县皆设人员核查,卑职就是派到两直隶监管乡试的。”   朝廷有点儿风吹草动哪里瞒得过东厂耳目,他人在千里之外,京中大小事宜却都尽在掌握。皇帝打发章京们往各地督察他是知道的,不过钱之楚在那些官员中并不惹眼,关于他的来历,记档只标明他是隆化八年的两榜进士,为官三四载,是个老实头儿,因此擢升不快,落在人堆里几乎挑拣不出来。可照着今天的形势,这人似乎远不是表面看来的那么简单。这倒引他侧目起来。他眼皮子底下也有漏网之鱼,说起来真是奇了!   他笑了笑,摇着扇子道:“圣上勤政,万民之福矣!往年是有些人才,碍于这样那样的问题白白流失了,如今朝廷下了敕令,对某些人总是个震慑。”言罢眼波在他脸上流转,曼声问,“咱家突然想起来,枢曹是江宁人氏吧?衣锦还乡、如鱼得水,难怪要在此处设宴款待咱家。枢曹当初是谁门下?回到南京后可曾拜会过南苑大王?”   钱之楚听了仍旧寻常的一副笑脸,站起来提着八仙壶给他斟酒,细长的一缕注入银杯里,缓声道:“卑职也是今日才到的,还没来得及入王府拜谒。不过说起监管,下月新江口水师检阅,皇上派了西厂的人来督办,这事厂公有耳闻么?水师检阅一向归东厂调度,如今突然这样安排,工部的人似乎颇有微词,可是具本上疏都被驳回,只怕批红也落入于尊囊中了。”   音楼转过眼觑肖铎脸色,心里有些怨恨眼前这个堂官。又不是什么好事,明知道东西厂不对付还捅人肺管子,这是为了挑起肖铎对西厂的不满,还是在他和朝廷之间制造鸿沟?连她这个榆木脑袋都听出他话里的机锋了,肖铎这样明白人能不提防吗?   肖铎却波澜不兴,优雅地捏着杯子小嘬了一口,“东西厂都受命于朝廷,为皇上分忧何论你我?东厂从成立之初起事无巨细,终归人手有限,疏漏是难免的。眼下西厂所领缇骑人数超出东厂,能者多劳也是应当。依枢曹的意思,难道有哪里不对么?”   钱之楚被他反将一军也不慌乱,朗声笑道:“厂公说得在理,卑职杞人忧天,似乎是有些钻牛角尖了。不过卑职的心思是向着东厂的,若是言语上有不足,万请厂公担待。”略顿了下又长出一口气,“不瞒厂公,今日来拜会厂公,也算不得巧遇,认真论,应当是受人之托。卑职在离京路上救了位姑娘,人站在厂公面前,厂公必定认得。”扭过头去吩咐小厮,“去知会月白姑娘,就说厂公到了,请姑娘出来一见。”   音楼听说是个姑娘精神立刻一震,打了鸡血似的伸脖儿朝后舱门上看,只见那红帷后的拉门滑过轨道,一双金花弓鞋踏进视线。往上看,是个姿容秀美的年轻女孩儿,至多十七八岁光景,雪白的皮色嫣红的嘴唇,叫侍女扶着娇弱无力的病西施样式。见了肖铎婉转叫声“玉哥儿”,两行清泪缓缓淌下来,立刻成了一株雨打的梨花。   作者有话要说:木瓜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21 21:50:09   ponyo扔了一个火箭炮 投掷时间:2014-02-21 21:30:02   東永斐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21 09:38:20   illogic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21 09:03:55   熊熊啊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20 17:14:39   苏苏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20 15:11:26   天天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20 14:02:56   33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20 12:50:06   落落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20 12:26:11   潇湘过客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20 12:07:27   ALe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20 11:56:45   旅行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20 11:15:08   银河系的钢琴键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20 10:51:29   银河系的钢琴键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20 10:50:26   寒枝不栖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20 10:40:00   嗯呐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20 10:15:09   小妖贝儿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20 10:07:16   Heidi扔了一个地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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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楼在一旁看得怒火中烧,这个骗子,还说什么心是干净的,身子是干净的,他哪里干净?居然和宫女子有染!内东裕库是大内库藏,他们在那儿分的手,可见两个人都在宫里当值。照这态势看,不单是老相好,恐怕暗地里还是对食!至于他为什么在升官发财后没有立刻寻回人家,是因为之前忙于应付荣安皇后分/身乏术,后来扶植了福王又惹得一身骚,压根来不及考虑那些。永远别小看女人的思维和想象,音楼突然发现自己脑子好使了,遇上这种事,眼珠子一转就一个主意。然而琢磨得越透彻,心里就越发凉,瞧他那软语温存的声口,瞧他含情脉脉的眼神!他不是心里只有她吗?这会儿弄出个小情儿来,到底什么意思?   “我也回去。”她一拍桌子笑道,“我先道个乏,正好给月白姑娘安排住处。”   她想迈腿,肖铎没让,只是吩咐云尉把人带走好好安置。音楼打算跟上,番子早就把船撑开了,她看着干瞪眼,没办法只得坐了回去。   肖铎那厢还和钱之楚你来我往,敬了一盅道:“枢曹这回帮了咱家大忙,这人情咱家记下了。日后有用得上东厂的地方枢曹说话,咱家必定鼎力相助。”   钱之楚却笑道:“厂公言重了,不过是路上巧遇,没曾想居然是厂公旧识,也算结了善缘。姑娘可怜见的,只剩个寡母,烂赌的娘舅霸占了田产还要卖人,卑职实在看不过眼就出了手。人是救下了,不过那恶舅舅发落得狠了点儿,打完一顿扔在沟里死活不知,万一要是出了纰漏,还请厂公多多周全才好。”   救了他的人,自然一切都好说了,音楼见他满口应承,别过脸撇了撇嘴很觉不屑,心里自发愁苦起来,才进了一步,现在又要退上十步了。她果然不够了解他,他那多姿多彩的过往岁月里,天晓得还有多少红颜知己!   钱之楚却在努力试探,“那日救下姑娘后,她只简单说了遭遇,关于身家根底都没详谈。月白姑娘姓什么?家住哪里?我好打发人到她老家去一趟,把她的消息告诉她寡母,以安老人家的心。”   肖铎搁下酒盅换了茶盏,悠悠瞥他一眼道,“枢曹相救已经是对她的恩典,往后的事有咱家接手,就不劳枢曹费心了。”他说着一笑,起身道,“不过是少年时候的一段情债,过去了五六年,她的模样也有些变了,冷不丁一见真有些认不出来。如今寻上了门也无法,咱家倒是有些话要问她,就不在此间逗留了。先别过枢曹,等上了岸有机会再聚吧!”   他没等人相送,抖了抖曳撒出舱门,那头哨船来接他们,很快便登船去了。   心里到底乱起来,似乎要出事。他回首一顾,钱之楚立在船头揖手,想来这人是个先锋,究竟是受谁支使,还要好好查探一番才知道。若是紫禁城里那位主子,那么形势便不大妙了,倘或是这金陵地界上的主宰,接下去还会遇上些什么,谁知道呢!暂且只能走一步看一步,那个凭空冒出来的女人,分明就是用来探路的手段,难道是他哪里露了马脚叫人拿捏住了么?所幸有那一声玉哥儿,否则吃不准,事情更难应对。   夜尚未央,正是秦淮河上热闹的时候。他闭眼深吸了一口气,晚间的风拂在脸上,终于有了丝凉意。番子蹲踞在船舷上打手巾把子呈敬,他擦了擦手唤容奇,“你去把钱之楚的底细查清了来回我,还有南苑王府的动静,要一点不差的都探明白,去吧!”   吩咐完了差事转过身来,恰对上一双狐疑的眼睛。她阴阳怪气地一笑,抱胸问他,“厂臣原来有这么段风流债,怪道功成名就了还孑然一身,是在等那位月白姑娘吧?”   他有苦难言,实在没法同她解释。那样攸关生死的大事不能轻易告诉她,不是信不过她,是因为多个人知道多份危险。自己走到今天这步不容易,索性是朝中倾轧倒罢了,那件事上头翻船,不论他以前多少功绩都不能作数了,剥皮揎草,死罪难逃。   他侧过脸微微苦笑,终究怪自己不够狠心,要不是当初手软,也不至于惧怕别人翻他的底儿。可是眼前这人怎么料理?他要是心无旁骛地作戏,这秦淮河还不得染酸吗?又不能和她交底,这回真是进退两难了。   他拧着眉头看她,“娘娘说过相信臣的,这话还记得吗?”   她转过头一哼,“我向来一言九鼎,不像某些两面三刀的小人,说完了立刻反悔。”   边上有人不方便多言,他忍住了没搭理她,等哨船靠上画舫方道:“娘娘先回房,臣那里处置完了再去见娘娘。”   音楼拧过身道:“无妨,厂臣和月白姑娘叙旧要紧,我没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回头梳洗梳洗就歇下了,你不用来。”   她背着两手扬长而去,自认为表现得干脆利落,面子应当是没什么折损的。可进了舱门,心头拧巴得越发厉害了,无处发泄,扑在床上蹬被子,一边蹬一边数落:“不是太监吗?太监还勾三搭四,要是个齐全人还能给别的爷们儿留活路?这人太可恨了,往后他来就说我不见!我要回北京,让他和他的月白姑娘双宿双栖去吧!”猛翻起身来找袱子,开开柜门收拾东西,见彤云愣着便招呼她,“赶紧归置起来,他不让人送我,我自己走。”想想又不对,“为什么非要回北京?横竖我已经两袖清风了,倒不如挟资远遁,跟人到塞外做买卖去。”   彤云嗤了声,“您打算做什么买卖?卖皮货么?那些主意快别打了,就算不顾家里人,连他也不顾么?他带您下江南,肩上可扛着责任,您一走了之,不是要了他的命吗?”   这种时候还要顾念他,可他又在干什么?和以前的老相好私会去了!   音楼坐在床沿上捂住了脸,“先前那个月白姑娘你看见了吧?曹春盎把她安置在哪里了?画舫上就这么大的舱房,怎么没看见她?”   彤云道:“秦淮河上多的是游船租借,小曹公公是明白人,知道您心里不受用,让人另外准备了一艘。”推窗往外指点,“喏,就在那儿呢!”   两艘舫船之间离了大约有五六丈远,檐角灯笼的亮光倒映在粼粼的水波里,一漾一漾扩散开来,搅得人心神不宁。她坐着怔怔朝外看,对面舱内点了灯,糊着绡纱的窗棂像为皮影戏搭建的舞台,把一切都放大了。渐渐有人影移过来,身形妩媚,停在那里,仿佛一张美丽的剪纸。她没来由地吓了一跳,匆忙把撑杆放了下来。   舱内灯火跳动,肖铎看着那姑娘,除了棘手再没别的想头了。她似乎有流不完的泪,卷着帕子掖泪的当口幽幽抬眼看他,欲说还休。   他叹了口气请她坐,略沉默了下方问:“咱们有几年没见面了?”   月白低头绞着帕子道:“快满六年了,我在辽河边上等你,天天掰着手指头数日子。那会儿逃出宫的时候我才十五,到现在已经二十一了。六年时间过起来也是一转眼,其实这辈子都没想再有机会见你,要不是我那个黑了心肝的舅舅嫌我不肯嫁人,串通了外头牙婆把我倒卖出来,我还不知道你做了东厂提督呢!”她说着痴痴看他,嘴角浮起苦涩的笑,喃喃道,“真好,你还活着。我先前也怨你,为什么知道我在哪里也不来接我。现在看见你,那些怨恨都是小事了,只要你好好活着,比什么都要紧……那时候咱们多难啊,他们打你,我一点儿办法都没有,把攒下的月钱都拿出来请人外头买伤药,结果钱拿去了,连个药沫子都没见到。也亏得你早早安排下,要是我继续留在宫里,现在恐怕已经填了井了。”   肖铎起先浮躁,后来听她一递一声说着,心里也怅惘起来。宫里的苦日子,在那红墙绿瓦里待过的人都知道,走得好平步青云,走不好粉身碎骨,连那些后妃都是这样道理,何况人下人呢!   他慢慢转动指上筒戒,扫了她一眼道:“钱之楚救你之后,可向你打听过我以前的事?”   月白想了想道:“旁的没问,只你老家在哪里,家里还有些什么人。我好歹在宫里待过,有些话听来很寻常,稍有闪失就会害了人。况且你如今提督东厂,我更不能随意把你的事透露给别人,万一他要对你不利,岂不叫我悔断了肠子么!”   肖铎听了点头,算是个聪明人。不过宫女太监之间长情的不多见,他起身绕室游走,踱了几步回头道:“前后六年,白蹉跎了青春年华。为什么不择个女婿嫁了呢?你焉知我还活着,这样等我?”   月白脸上一红,低声道:“咱们拜堂那天我就暗暗发过誓的,此生心无二致,就算你死了,我也给你守一辈子的寡……”突然像是意识到了什么,惊恐望着他,颤声道,“你怎么说这样的话?是不是今时不同往日,你已经不想要我了?”   事情至此终于变得十分糟糕了,他冷冷盯着她,表情阴鸷,“你也知道我以前在夹缝里生存,挨打是家常便饭。有一回被打伤了脑子,差点儿没能再醒过来,所以好些事都不记得了。你说和我拜了堂,可有凭证?”   明明是一模一样的一张脸,为什么给人的感觉全然不同了呢?这样陌生,似乎从来就没有熟络过。月白奇异地看着他,怯怯道:“咱们成亲是背着人的,在他坦里对着菩萨画像磕头就算行了礼。你腰上有个铜钱大小的胎记,每回给你擦背我都爱戳两下,这些你都不记得了吗?”她哽咽起来,大泪如倾,上前几步拉住了他的袖子轻摇,“怎么办……我的玉哥儿!你仔细瞧瞧我,你怎么能忘了我呢!你还记得我叫什么名字吗?如果不是遇见了钱大人,是不是路上擦肩而过你都想不起我这个人来了?”   肖铎沉下嘴角,眼里阴霾渐起,却还按捺着问:“这些事有没有第三个人知道?”   月白怔怔摇头,“那时候你是个小火者,没有资格结对食,叫上头知道了是要打死的,所以这事除了咱们俩,从来没向别人透露过。”   果然灯下黑,他最该知道的东西不能派人查,结果竟像个疖子捂在皮肉下,今天浆痘破花,打他个措手不及。他定了定心神,收回袖子道:“从今天起你不要见外人了,没有我的吩咐也不许下船去。我会派人照应你的起居,有什么需要只管同他们说就是了。”   没再看她的眼泪,他转身出了船舱。   这是个不好的兆头,接下来的事不知还在不在他的掌控中。留着那女人,不说是个祸害,至少是个把柄。可要是下决心除掉她,似乎又对不起故人。他仰起脸长长一叹,踅过身叫云尉,“好好看着她,太平无事最好,可若是有异动……那就杀了吧!”   云尉呵腰应了个是,打哨子叫哨船过来接人,天色也不早了,是该歇着了。他上了画舫甲板往后舱楼上看,刚才还亮着灯的,一转眼就熄了。他无奈一笑,打翻了醋缸满世界酸味,眼下能睡得安稳么?答应去见她,这事就算编出个理由来也得对她有交代。   进了舱,撩袍顺着楼梯上去,她卧房的门阖着,叩了两声也没人答应,可是拿指尖一推,居然顺顺当当推开了。   作者有话要说:之灵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22 20:44:34   油焖大虾虾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22 17:37:03   寒枝不栖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22 16:20:43   4190416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22 11:07:58   大飞扬草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22 11:06:47   pzgs55121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22 10:29:31   pzgs55121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22 10:28:36   阳光下的一滴水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22 09:26:27   苏苏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22 09:23:13   illogic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22 09:22:34   感谢大家的赏,鞠躬!   第48章 点绛唇   他悚然一惊,忙推门进去,以为人去楼空了,可打起床上帐幔一看她还在,这才松了口气。   河上处处张灯结彩,外面的光照进来,她的轮廓清晰可见。这是气大发了吧,看看这别扭的身形!她背对他躺着,长发水一样流淌在迎枕上。不是想装睡么,这微微颤动的肩头是怎么回事?他坐在床沿,伸手去触那青丝,勾缠在指间,有缠绵的凉意。她就是个直肠子,这样赌气了还给他留门,终归为了等他的解释吧!可是怎么解释呢,有些话他还是不能同她说。如果紫禁城回不去,带她远走天涯也不是个坏主意,然而到底是一手创下的基业,就算是留恋权势也无可厚非,牺牲了那么多,立刻变得一无所有,他怎么甘心?   他轻轻叹息,抚了抚她玲珑的肩头,“音楼……”   她没好气道:“已经睡着了,明儿再来吧!”   他嗤地一声笑:“那这是梦话……”   没等他说完她就扑了过来,把他压在榻上,恶狠狠地问他,“那个女人是谁,和你是什么关系?她为什么叫你玉哥儿?你们俩到底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他嗳了声,“你先放开我,这样不好说话。”   “我压着你嘴了?怎么不好说话?”她又使劲推了推,“别把人当傻子,我糊涂的时候糊涂,明白起来比谁都明白。你的那点小九九,瞒得过别人瞒不过我!”   他好歹是东厂督主吧,被她这么拿捏着很没体面,可是闺房之中乐趣也在此,他不挣扎了,四平八稳仰着,干脆把她捞到身上来。她还不屈服,昂着头想造反,被他楸住了后脖子一压,服服帖帖枕在了他胸口上。   他在她背上安慰地轻拍,声音有些落寞,“如果我求你别问,你还坚持吗?”   他说话的时候胸腔嗡声震动,音楼骑在他腰间姿势不太雅观,但是可以踏踏实实和他贴在一起,似乎也觉得满足了。怎么会这样呢,她一定是太爱他,一不小心就被他蛊惑,他说这话,她就觉得其实不是多大的事,可以不予追究的。   “但是我心里有点不舒服。”她抬起头,尖尖的下巴抵在他肩胛上,“我等到现在,就是想听你说她认错了人,你不是她要找的人。还有那个乳名……你要是真叫玉哥儿,也只有我一个人能叫,你让她闭上嘴行吗?”   他的心里泛起温柔的疼痛来,“你又想听我跟你说情话是不是?我说过这辈子是你的人,怎么还不信呢!我不叫玉哥儿,你说得对,她认错了人……”他无力地叹息,“她认错了,我不是她要找的人,她要找的人其实早就死了……我有很多心里话想告诉你,可是不能够,还没到时候。今天遇见的人和事,里头暗藏的玄机太多,我觉得前路恐怕不好走了。”他苦笑了下,“太平了六年,该来的终归要来,只是太快了点,在我刚刚感到幸福的当口……”   音楼在黑暗里睁着大眼睛看他,往上攀爬,和他鼻尖抵着鼻尖,“到底是什么话,你说给我听。遇见了过不去的坎,咱们也好有商量。”   他牵起嘴角,带着嘲讽的声口道:“你答应过我不在人前摆脸子的,做到了么?”他捏了捏她的鼻子,“坏丫头,要叫我提心吊胆到几时?也是太年轻了,怪不得你。以往遇到的事不算什么,你是个有福气的人,总有贵人相助,所以那点风浪没有对你造成影响。可要是把那些话告诉你,你就被我拖到九泉底下去了。所有的事让我自己背着吧,你只要高高兴兴的。如果可以,我宁愿你和我撇清关系。如果有一天我出了事,你还可以找个避风港安稳地活下去,不至于被我带累。”   他说了这么多,突然让她陷进无边的恐慌里。果然是要出事了,他不是无所不能的吗?为什么给她一种穷途末路的感觉?她紧紧抓住他肩头的衣裳,“是因为东厂以前的作为,朝廷要翻旧账了?”   他闭着眼睛摇头,“不是,比这个糟糕得多。我这样的人,爬得越高摔得越重,为了站在权利的顶峰不择手段。但是这世上,厉害人物不止我一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或许我最终也只是别人的一颗棋子罢了。”   音楼越听越心惊,“那么……我会成为你的致命伤么?是不是和我纠缠不清你就会有危险?如果是这样……”她低下头,把脸埋在他颈窝里,瓮声道,“咱们就分开吧!我不愿意你被人抓住把柄,你是肖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我知道你不能有闪失的,一步走错就会被人从云端里拽下来,你这么骄横的臭脾气,怎么能受人践踏呢!”   他听了也是会心一笑,骄横的臭脾气,以前可没人敢这么说他。道理都对,真要能像她说的那样倒好了,可是分开,谈何容易!若是从来不知道什么是爱情,他现在也许就不会那么被动。只是甚无奈,就像喝了罂粟壳煎的汤,太多太多,上了瘾如何戒得?   一对苦命鸳鸯,他心头隐隐作痛,舍不下抛不开,还有一丝希望他都不能放弃,否则她怎么办?会哭,会伤心欲绝吧!他慢慢抚她的脊背,茧绸中衣下的身子很柔软,夹带着香气,温驯地攀附在他身上。这甜蜜的重量压得他有些晃神,遐思席卷而来,他深深吐纳,只道:“再等等看,这样无疾而终,就算能保得住荣华富贵,我后半辈子也高兴不起来了。”   她嗯了声,微微哽咽,“我不想和你分开,可要是山穷水尽了,你不要瞒着我,一定要告诉我。我会做个识大体的好女人,一定不叫你为难。”   她的话一字一句凿在他心坎上,他转过脸来,在狭小的间隙里和她四目相对,“如果真的回天乏术,我带你远走高飞,你愿不愿意?可能要隐姓埋名,这辈子都不能回中土,但是我们在一起,你愿不愿意?”   似乎被什么堵住了嗓子,不管能不能成行,他有这样的心便足了。她低声抽泣,“你这么聪明人,这个还用得着来问我?”   他心里有了底便松泛了,这是万不得已的下下策,但凡有转圜,谁也不想亡命天涯。他笑了笑,抵着她的额头道:“娘娘,我好像有点把持不住了。”   音楼还在伤感,他忽然换了个套路,前言不搭后语的对话,叫她一时反应不过来。等弄明白后才红了脸,嗡哝道:“那我该不该拦着你?”   他唔了声,手从她衣摆下游了上去,在那光裸的身腰上细细抚摩,“条件放宽一点也不要紧的……只放宽一点儿……”   这样的夜色,外面有悠扬的吴歌小调,拖腔走板唱着:“日落西山渐渐黄,画眉笼挂拉北纱窗……”光彩往来,她的脸在明暗交替间滟滟然,他眯眼看着,就是个铁铸的心肠也要化了。   她凑过去亲他,这件事上她总是很积极,从来不用他发愁。亲了一下再亲一下,他有绵软的嘴唇,虽然有时候说话刻薄,但是滋味真不错。一切都顺理成章,没有半点不自在,之前的不快也忘了,他不让问就不问吧!他没有许她明确的未来,可是她相信他,即便有怀疑也是转眼即逝,只要他一个笑脸,什么都变得不重要了。如果能一直这样下去多好,天不要亮,那些勾心斗角的事也不要找上门来,让他们这样安静温情地独处。可是总觉短暂,总觉不够。她的声音在他唇间蔓延,“今晚你留下,好不好?”   他半吞半含口齿不清,微喘着调笑,“为什么?娘娘想把臣怎么样?”   她扣住他的脖颈嘟囔:“我怕你半夜溜到人家船上去,我得看着你,哪儿都不许你去。”   他笑起来,捧住她的脸用力回吻过去,“整天都在想些什么!”   唇齿相依,浓烈的一种感情袭上脑子,混沌不清像酒醉了似的。他听见她满足地轻叹,心头的火燃得愈发高了,翻起身来把她压在床褥间,绵密的吻从那细致的下颌一路辗转到锁骨。她缩了缩,肩头从薄薄一层缎子下滑出来,娇小孱弱的,扣人心弦。   他的手在她肋间盘桓,似乎有些犹疑,还是没能克制住,缓缓往上推了些,露出半边饱满的胸乳。支起身子看她,她的眼眸在窗外那片火光下更显得明亮。没有羞赧,只是坚定地看着他,两只皓腕舒舒搭在他胳膊上,旖旎唤他,“方将……”   说不出的滋味在他胸口盘旋,逾越了,虽然本来就应该属于他,但这样的处境下,即便再爱也得留条退路。   他谨小慎微,却敌不过那傻大姐的肆意张狂。这件事上总在这里止步不前,音楼知道他欠缺,可是不妨碍她想和他亲近的心。任何口头上的爱都是纸上谈兵,她着急,只想留住他,也许有了实质性的进展,就像在他身上盖上了她的大印,他以后就跑不掉了。   她往床内挪了挪,坐直身子抽掉了胸前的飘带,几乎没见她有任何犹豫,很快就把中衣撂在了一旁。肖铎目瞪口呆,她就那么俏生生挺胸坐着,雪白的皮肉衬着墨绿色的七寸宽锦缎主腰①,美得扎眼。密密的一排葡萄扣,解起来有些费时,她咬着唇往前凑了凑,“你来帮我。”   男人遇上这种事,除了窃喜真的再没别的了。他很顺从地去触那盘扣,嘴里却颇为难:“我不能……”   “我知道。”她声音里带着哀致的味道,倾前身子靠在他怀里,伸出一双玉臂紧紧搂住他,“我总是害怕,怕你哪天突然离开我。如果咱们之间牵扯得更多一点,给你足够的回忆,你就舍不得抛弃我了。”她苦涩地笑,“所以我得施美人计,叫你这辈子都忘不了我。”   所有的钮子都解开了,胸前空荡荡一片,她终于还是红了脸,连耳廓都发烫起来。这是无声的邀约,彼此都明白的。舱前的花灯隔着纱帐照进来,迷蒙的,像个妖异的梦。   他的手覆上来,她瑟缩了下,背上渐渐汗意升腾。他呼吸不稳,舔了舔她的耳垂转而来含她的嘴唇,含糊叫她傻瓜。温热的吻一路向下,她弓起身子,因为太紧张,牙齿扣得咔咔作响。   这回算是迈出了一大步吧!肖铎横下心俯身相就,可是楼下却传来曹春盎的声音,慌里慌张通传:“干爹,不好了,那位月白姑娘沉湖自尽了。”   作者有话要说:①主腰,明朝时期的一种内衣,和抹胸相似。   这两天好暴躁,越写越觉得不满意,简直对不起大家的订阅(┬_┬)   毒蘑菇大女王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23 21:20:44   3号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23 21:04:54   潇湘过客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23 16:18:28   我的高跟鞋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23 14:24:48   梅林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23 14:21:08   寒枝不栖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23 09:52:02   翡翠荆棘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23 09:48:21   大飞扬草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23 09:45:04   illogic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23 09:03:41   Heidi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23 08:52:01   flowerch01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23 08:20:53   3号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23 00:37:42   感谢大家的赏,鞠躬!   第49章 双雁儿   中途被打断果然是扫兴之极,他坐起来恨声道:“船上的人在干什么?任由她跳么?”满腹的牢骚没处出气,平复了半天才又问,“眼下怎么样?死了没有?”   曹春盎啊了声,“干爹息怒,姑娘是从窗口跳出去的……人捞上来了,还没断气,可也醒不过来,您还是过去瞧瞧吧!”   真是会裹乱,还在犹豫要不要杀她,她自己倒寻短见了。撂着不管是不成的,既然姓钱的把人送到他身边来,必定时时关注着,闹了这么一出,岂不是不打自招了吗!旧情人相逢没有甜蜜温存就罢了,还寻死觅活的,明眼人一下就能看出端倪。   他抚了抚额,回头看音楼,她四仰八叉躺着,还没从震惊里回过神来。就这么走了总感到留恋,他重新躺回去,把她掬在怀里亲她的颊,“我得去看看。”   她推开他,手忙脚乱找中衣披上,一面招呼他:“那就快点儿吧,人命关天呢!戏都做到这份上了,紧要关头泄了底就功亏一篑了,那位枢曹大人一定在暗处看着吧!”   不追问并不表示她什么都没察觉,既然是错认了,之前在钱之楚舫船上的惺惺相惜又算怎么回事呢!所以里头总有玄机的,她知道他有他的道理,不方便告诉她她也不会刨根问底,只要不拖他的后腿,就是对他最大的帮助了。   肖铎听了有些意外,边扣盘扣边觑她脸色,“你明白的时候果然是极明白的。”   她头摇尾巴动地哼了声,“锋芒毕露有什么好处?我这叫藏拙,你不懂。”   他不懂,是啊,他一向都是耀武扬威唯恐天下人不知道他的权势,藏拙这点果然还不及她悟得透。不过这得瑟的脾气真招人恨,他扣腰带的当口照准她屁股上来了下,“你忙什么?你也去么?”   她扭了个身道:“她是个可怜人,要找的人不在了,身边又没有个贴心的丫头伺候。这回投了河,心里不知道多艰难呢!我去照料照料她,和她说说话也好。”   他却皱了眉,“哪里用得着你照料,你踏实在房里休息就成了。”他是不赞成她去的,一则怕她露马脚,二则也担心她从月白那里探听到什么,回头又叫他里外不是人。   说她是个面人儿,其实很多时候她也不那么顺从,不爱听的话直接忽略了,探头往下叫彤云,“别挺尸了,赶紧起来!”   先前真是糊涂了,他到现在才想起她那个焦不离孟的好丫头没在她身边值夜,原来被她打发到下面舱里去了,想来是准备好了要干点什么的,所幸曹春盎及时叫住了,否则真着了她的道儿。   鸡零狗碎的小事多了,原本井井有条的生活就开始变得纷乱。只是觉得又气又好笑,果然是司马昭之心,下死劲地打他主意。碰上这样的女人,真叫人无可奈何。不过这会儿没空追究那些了,他束好了腰带踅身出门,曳撒上的褶子像开阖的扇面,他走得脚下生风,也不等哨船来接,腾身几个起落就到了河对岸。   他这么连跑带跳的,音楼又不会,只得巴巴儿等云尉。打听打听问月白姑娘这是怎么了,为什么想不开,云尉口风紧,木着脸一问三不知。彤云耷拉着嘴角冲她耸了耸肩,看来只有上船才能见分晓了。   秦淮河上本就喧闹,悄没声地沉湖,悄没声地捞起来,过程应当不算长,所以一点儿没引人注目。她裹着氅衣踩上了船帮儿,往起一纵上了甲板。低头看舱面上湿淋淋恁大一块,打量是刚才捞人的缘故。   扎着手脚上里间去,直棂门半开着,绕过屏风是个闺房。她左右瞧了,一面窗户半开,料着就是从这里扎猛子下水的。   使个眼色叫彤云去关窗,她挨在边上听大夫诊脉,打从气亏气虚上来,洋洋洒洒说了好大一通,到最后开方子叫防着寒气,又絮絮念叨亏得是大夏天,要是碰在严冬里,眼下就该准备棺材发送了。   那姑娘躺在榻上面黄如纸,胸口一点微微的起伏,看着气若游丝。肖铎问大夫,“什么时候能睁眼?”   大夫擦手道:“不是大病厄,灌点儿姜汤,估摸至多一盏茶时候就该醒了。可人是救下了,气上不顺还得出乱子,大爷叫底下人紧着点儿心吧!”   肖铎没说话,让人把大夫送下了船。回身瞥了云尉一眼,寒着声口道:“叫你看人,怎么把人看进水里去了?”   上头怪罪,云尉也没什么可辩解的,其实大伙儿都知道,舫船没有船帮子,舱面上做的是满蓬,只留两头供人摇橹掌舵。她从正当中跳下去,女人个子小,溅不起浪花来,扑通一声就没了影儿。也是万幸,还好有人看见了,要是一个大意瞧走了眼,再想找回来就不容易了。   他把头低下去,垂着两手道是,“属下失职,请督主降罪。”   降不降罪的,事情已经出了,再多说也无益。总算人是找回来了,要是进了秦淮河捞不着,过几天发得胖大海一样浮起来,那更要费心思遮掩了。他摆了摆手,“明儿宝船该到了,先汇合了再说。正经事要紧,这种旁枝末节我也不打算过问,你们料理妥当了就行。回头给她配两个人好生看着,我手上事多,哪里照应得到这里!照例还是老样子,有外客一概不见,太太平平的大家安生,再出一回这样的事,到时候别怪我活剥了你们的皮,晓得了?”   两个千户唯唯诺诺应了,退到一旁按班侍立。他偏头看过去,音楼还在那儿伸脖儿探望,便道:“夜深了,娘娘回去安置吧!这头有人看着,出不了事的。”   都是男人,照料起来不便当。月白从水里捞出来也没换衣裳,湿漉漉摆在床上,衣角还往下趟水。她拿手指头点了点,“我让彤云回去拿我的衣裳来给她换上,可怜见的,这么晤着,寒气进了肌理,喝多少姜汤都不管用了。厂臣自去歇着吧,今儿我在这里伺候她,等她好了再一道上岸。”   他背着手道:“才投过河的人,鬼气森森不吉利。您是尊贵人儿,哪里用得上您支应!”   她压根儿不理他,过去探月白的额头,冷冰冰的,没多大人气儿似的。她叹口气道:“你别管我,横竖彤云也在,外头还有千户他们,不怕的。”   他没计奈何只得让步,掖手道:“娘娘执意,臣也不强求了。臣在外间候着,要什么只管吩咐下来就是了。”   他撩袍出去了,彤云也抱了干净衣裳过来,两个人搭着手给她解袍子,又拧热手巾上下一通擦,折腾得够够的,听见她低吟一声,好歹醒过来了。   她愕着,两只眼睛惶惶看四周围,“天爷,这是没死成么?”   音楼端着热汤来喂她,笑道:“活着多好,干嘛要寻死呢!外头流民吃不饱穿不暖还想着延挨一口气,你好好的人,又是青春年华,哪里想不开?”   月白就灯看眼前人,舒称的眉目,不说多惊人的颜色,却也是令人一见忘俗的了。脑子活络过来回想想,“头前儿钱大人船上见过,你是跟在他身边的小公子吧,没想到是个女的。”   她没有尊他官称,只说“他”,凭空把他们之间的关系拉近了不少。音楼也不介意,坐在榻沿上说:“我是跟着他从京里来的,到余杭老家省了亲,过两天就要返京的。你这会儿觉得怎么样?听他们说救上来了催吐,把肚子里东西都倒完了,我让人熬点粥给你垫吧垫吧,你想吃什么和我说,我打发人给你置办去。”   月白靠着隐囊摇头,惨白的脸,在灯下形同鬼魅,呜呜咽咽哭道:“全没了指望,救上来也是白费神,倒不如让我去了的好。”   音楼被她哭得鼻子发酸,递帕子给她掖眼泪。肖铎说她要找的人早就死了,一个姑娘跟着陌生人长途跋涉,不知道钱之楚的用意也有可恕,至少就她来说满怀希望。可是见了争如不见,这境况恐怕是她始料未及的。际遇不好,又没了后路,就觉得活着找不到意义了。   女孩子心肠软,想起以前自己给送进中正殿殉葬,那时候也孤立无援和她一样,所以很能体会她的心情。自己是福泽厚,她却没有这样的高运。音楼在她手上拍了拍道:“死过一回就罢了,断不能再生这样的念头了。活着还能谋出路,死了一口薄皮棺材埋在道旁,你愿意么?好死不如赖活着,你有什么委屈别憋着,我虽说帮不上忙,宽慰你两句还是可以的。”   月白看她一眼,心里也攒了话,可没法儿吐露。她到底割舍不下,既怕他不念旧情,又防着他是身不由己没办法。要是前者,她一吐为快倒罢了,如果是后者,万一说出来坏了他的事更不好了。   她吞吞吐吐别过脸,“自己的麻烦,告诉别人也不管用,风刀霜剑自己受着罢了。”又打量她,试探着问,“姑娘回余杭省亲,怎么是跟着东厂一道走的?”   要套出点话来,不把自己根底告诉她,她也信不过她。反正这趟南下一路呼啸着从余杭过来,身份早已经算不得秘密了。她端方坐着,摆好了马面裙道:“也是赶巧,厂臣要到江浙谈丝绸买卖,顺道就捎带上了我。”她抿嘴笑了笑,“我是先帝后宫的人,原本要殉葬的,后来蒙今上恩典,晋了个太妃的位分。这趟回老家省亲也是得了特旨,跟东厂宝船一道来,行走坐卧好有人打点。”   月白方才明白过来,挣扎着要下床行礼,被她抬手压住了。   音楼心下计较,八成拿她当肖铎的对食了,所以话里话外忌讳着。这下子解了惑,心里就敞亮了吧!接过彤云送来的粥,吹了吹递到她手上,温声道:“好歹吃一点儿,肚子空着后半夜没的饿醒了。”见她小口慢慢用了,便转着转眼珠子套起近乎来,“才刚听他们说你沉湖,我心里真难受得紧。女人就是命苦,好好的谁愿意去死呢!总是伤了心,缝补不起来了,才那么想不开……你和肖厂臣是旧相识吧?我听他说起来着。”   月白直起身追问:“他说我什么了?说起以前的事了么?”   她这样殷殷期盼,她到了嘴边的胡话又囫囵吞了回去。人家够伤心了,还胡编乱造诓人家,似乎不大厚道。她打扫了下嗓子,“也就一带而过,没深谈。可我看他脸色不好,里头总有隐情的。”   月白定定看她,像在估量她究竟可不可信。女孩儿之间天生的爱亲近,不像对男人那么提防,月白顿了半晌凄然道:“旁的都好说,就一宗,他记不得我了,这叫我心里怎么受用?我十四岁跟他,两个人吃了好些亏,他说将来发迹了忘不了我的,可如今……”她低下头来泪水长流,“我没指着穿绫裹缎,可他像变了个人似的,我回想起等他这些年受的委屈,真是一缸的眼泪都流尽了。”   音楼脑子也乱起来,看她这模样不像作假,便道:“是不是认错了人?世上同名同姓的人多了。”   月白咬着唇摇头,“他的来龙去脉我都知道,他哪天进宫、哪天生辰、爱吃什么、爱玩什么……我心里都有底儿。要是没见过面,凭着人名乱认亲倒罢了,可我和他在一处不是一天两天,明明就是他,我怎么能认错呢!他不是原来的他了,要不是脸盘儿长得一样儿,我都要怀疑他冒用了肖铎的名,才坐上今天的位置。”   不知怎么,音楼心里狠狠跳起来,他说过她要找的人死了,难道这里头真的隐藏着大秘密么?   “那玉哥儿呢?你要找的玉哥儿,是厂臣的乳名么?”   她缓缓点了点头,“他那时候在前门大街上要饭,半中间儿给太监骗进宫的。就跟拉壮丁充人头似的,来历都是太监们随意编造,当不得真。后来和我结了对食,他才告诉我他在老家有这么个名儿。”她凄恻地笑了笑,“我老说他叫花子送幛子——穷凑份子,这么苦出身,叫个锁儿、铁铃铛就得了,还叫玉哥儿,尽往自个儿脸上贴金。”   音楼越听越不对劲了,捏着心问她,“那他有兄弟没有?他叫玉哥儿,没准儿他兄弟叫金哥儿呢!”   月白长长唔了声,“兄弟倒听他提起过,说得不多也没得见。他有阵子在酒醋面局当差,跟着掌事的出去背货,有时候跑得远了,晚上来不及回宫,在宫外落脚,兄弟俩能见上一面。”   “那他兄弟没进宫?”音楼仔细觑她,小心翼翼问,“那些太监在人堆里挑拣,只挑中了他,他兄弟没相上?”   “大概正好没在一处吧!”月白捋了捋搭在腰上的薄被,垂眼缓声道,“叫花子到处跑,没个准地方,所以一个吃了苦头进宫,另一个就漂泊在外了。”   作者有话要说:木瓜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24 21:03:51   陌上花开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24 18:33:24   皇桑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24 17:22:41   pzgs55121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24 15:49: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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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人总是怨怪走背运,怪小人作祟,怪老天没长眼睛,可有几个回过头去掂量过自己的所作所为?”他冷冷望着她,“好与不好,不是别人造成的,很多时候都是自己的缘故。秋月白,你的话太多了。”   月白嗫嚅了下,看见他,再也没有半点亲近依靠的意思了。比陌生人更透三分冷淡,他的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动作都是厌恶,恨不得她从来没有出现过。她想自己真的是做错了,从遇见钱之楚开始就错了。他的生命里已经不欢迎她的存在,她来找他,对他来说是个累赘,把她救上来也不过出于道义,他对她早就没有半点感情了。   她忘了哭,只是呆呆看着他。她奢望过自己寻短见至少会让他有触动,谁知竟是一场空。一个对你的生死都不在意的人,还拿什么去挽留?   他没有理会她,转过身冲音楼揖手,“请娘娘回去歇着,万不要再逗留了。娘娘菩萨心肠不假,可消息要是传到京里,臣就是个照顾不周的死罪。娘娘不想叫臣人头落地吧?”   他半真半假的话即时点醒了她,音楼心慌气短,站起身强自按捺了道:“厂臣说得很是,时候不早了,该回去了。”朝外看看,月落柳梢,按着日子来算快交子时了。她垂手给月白掖了掖被角,微微笑道,“那我就不多待了,你好好静养,等得了闲儿我再来瞧你。”有点落荒而逃的意思,她很快辞了出来。   回画舫上也是寂寂无话,她心思杂乱,想问他缘由却不敢问出口。看见他对月白的态度,那表情那声气儿,想想就让人心头发凉。太平无事的时候插科打诨不碍的,但是人人懂得自保,触到了他的底线,不知道接下来他会以什么面目示人。   音楼突然感觉他很陌生,仿佛只看到一个躯壳,躯壳后面空空如也,或许他不过是个戴着假面的恶鬼,一切的好都是表象。   她站在那里思绪如潮的时候听见他吩咐容奇,“女人话太多了惹人厌烦,你去配碗药,让她以后都张不了嘴,省得聒噪。再瞧瞧她会不会写字,要是会……也一并处置了吧!”   音楼狠狠打了个寒战,他是打算毒哑人家么?毒哑了又担心人家会写字,要连同手筋一块儿挑断?她骇然看着他,低声道:“月白姑娘是个可怜人啊,你为什么要这么对她?”   “为什么?”他哼了声,“因为她来路不明,管不住自己的嘴。本来我还念着私情,希望她识时务些,好让她活命。谁知道她自己不成器,偏要往邪路上走,可见我先前的妇人之仁的确错了,再容忍下去必定要出大乱子。”他往前两步低头看她,见她脸色惨白,哂笑道,“吓着你了?没想到我的手段这么残忍?”   灯下的他的脸,一半在明一半在暗,全然看不出所思所想。事已至此,她再同情月白也无济于事了。人都是自私的,比起他的安危来,别人怎么样都不在考量之中了。她壮了壮胆儿,抓着他的衣襟问:“究竟怎么回事,你打算一直瞒着我?”   他拧着眉头闭了闭眼,“你想知道什么?那疯女人的话也听,倒不信我?她说的那些太稀奇了,说我换了个人,宫里那么多太监宫女不论,头顶上还有班领管事,天天在一处当值,不叫人发现,你信得实么?在姓钱的船上随口应下,不过是想看他打什么主意,没想到一个将计就计,居然叫你当了真!亏我还夸你明白,要紧事上不知道好歹,还越打听越来劲了,焉知人家不是南苑王派来摸底的细作?”   他这么解释,好像也有点道理。音楼本来就不是个心思缜密的人,东一榔头西一拐子乱撞,自己觉得很有疑点,人家出面三言两语一糊弄,她就自发换了个立场去看待,觉得月白的话还真是漏洞百出。   不过也不能轻易信得,她上下打量他,然后把视线停在他腰带以下三寸的地方,心里还惙咕,如果他真是冒名顶替的,那处是不是还完好如初?念头一兴起就有点控制不住了,看看这宽肩窄腰,两条大长腿真叫人艳羡。上回他盛情相邀,她小家子气拒绝了,现在想来悔绿了肠子。如果再来一遍,她必定欣然接受。别的弯弯绕都是隔靴搔痒,只有这个才是真刀真枪检验他身份的好方法。   左右看看无人,她无赖地笑了笑。靠上来,把脑袋抵在他胸前,身子却隔了一道缝。   暖玉温香应该心神荡漾的,可他却感到不安。她一手揽着他的腰,另一只涂着红寇丹的手悄悄搭在他玉带上,手指头松了一根又一根,直到只剩一根食指挂着,摇摇欲坠。   脑子里激灵一声,再迟钝的人也知道她在盘算什么。他红了脸,一把推开她,语调有些惊慌:“你要干什么?”   音楼本来全神贯注,做坏事的时候不能受干扰,可是抽冷子被他来了这么一下,吓得心肝都碎了。恼羞成怒了揉着心口打他,“你才干什么,吓我一跳!我怎么你了?你鸡猫子鬼叫什么?”   他挨了好几下,她劲儿大,打得他生疼。抚着胳膊闪躲,这辈子遇上这么个女人,真是活作了孽!阴谋败露了还反咬一口,他不吭声,难道挺腰子叫她上下其手吗?他气得去捉她两只爪子,咬着槽牙摇晃,“你还是不是个女人?你是男的吧?这么没羞没臊!”   她很不服气,没有干成的事为什么要承认?使劲挣起来,在他皂靴上踩了两脚,“含血喷人呐你,我除了小鸟依人什么都没干!”   还小鸟依人,真好意思的!肖铎被她气笑了,这世上能叫他有冤无处申的也只有她,大言不惭敢用这个词儿!   “还敢狡辩?”他把她的右手举了起来,“别把人当傻子,你刚才想干嘛来着?我要是不动,你是不是就要……嗯,就要……”   他说不出口,她睥着眼儿看他,“你不爱我碰你,往后我不挨着你就是了,要是打算往我头上扣屎盆子,那我是抵死不从的!”   他恼得没法儿,又不好和她太较真,狠狠甩开了她的手。   眼看三更敲准,闹了这半夜大家都倦了,该回房歇觉了。他垮着肩说送她上楼,她脚下却不动,定着两眼直瞅他的脸,把他弄得毛骨悚然。半天讶然开口低呼:“了得,你怎么长胡渣儿了!”   他心里一惊,下意识去抚下巴,头光面滑明明什么都没有。再看她,她扶着楼梯扶手站在台阶上,吊起一边嘴角嘲讪一笑,扭身上楼去了。   他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才发现自己叫她作弄了,不由唉声叹气。   转头看窗外夜色,微云簇簇拢着月,底下水面上依旧蓬勃如闹市。美景良天他却没心思赏玩,打从姓钱的出现就风云突变,一个秋月白还不是重头,接下去总归不太平了。西厂鼎立、水师检阅、绸缎买卖赶工赶料,再加上今天发生的种种,无数重压堆积上来,就算他三头六臂,也有疲于应对的时候。   回舱里囫囵睡了一觉,夏季日长,卯正天光已经大亮了。早起的太阳力道也不小,光线透过窗纸笔直照在他脸上,他拿手遮挡,半醒半睡间看见曹春盎进来,不确定他醒没醒,一味立在帘外朝里张望。   他深深吐纳了一口,阖着眼睛问:“什么事?”   曹春盎进来请了个安,“干爹今儿歇不得,宝船还没到码头,城里的官员已经知道您的行踪了。才刚呈了拜帖,这会子人都在岸上凉棚里等着呢!”   在秦淮河上露面就没指望能瞒过谁的眼,官员们来拜谒也在情理之中。他坐起来醒了醒神,随口问:“拜帖里有没有南苑王府的名刺?”   曹春盎抱着拂尘歪头道:“儿子也觉得古怪呢,来回翻了好几遍,并没有见到南苑王府的帖子。照理说来者是客,干爹权倾朝野,就算宗室里正经王爷见了也要礼让三分,更别说一个外姓的藩王了。他这么端着,到底什么想头?”   他无谓地笑了笑,“大约是等我登门拜访吧!”   曹春盎想了想问:“那干爹的意思呢?他那儿明着一本账还装样儿,咱们接下来怎么处置?”   他起身到脸盆架子前盥手洗脸,下头人伺候着拿青盐擦牙漱口,坐在圈椅里慢慢进了碗清粥,才道:“世上事儿,明白不了糊涂了。他那儿不言声,我这里也用不着巴结。等差使办得差不多了,送个帖子过去就完了。不见最好,见了给人落话头子,何苦来?”   曹春盎道个是,“那干爹歇个饭力,过会子还是见见那些官儿吧!都在外头候了大半个时辰了,没的叫人说咱们拿大,不把他们当回事。”   他一手支着脑袋叹气,“一大清早的,不叫人消停。”回头看楼上,“娘娘呢?还没起?”   “昨儿睡得晚,今早起不来了。”曹春盎笑道,“咱们娘娘真是小孩儿性子,也是的,说句逾越的话,半大姑娘推上太妃位,怪难为她的。”   他听了不置可否,只是唇边慢慢泛起笑靥来,嗯了声道:“叫她睡,昨儿是操劳了。”又问,“那边舫船上怎么样?事都办妥了吗?”   曹春盎呵腰道:“干爹放心,都办妥了。云千户先进去探了话,说请姑娘给家里写封信,好送到辽河老家报平安,姑娘不会写字,打算请人代笔。后来容千户端进来墨黑的一碗药汁子,捏着鼻子一气儿给灌下去了,儿子在旁边看着的,没消多会儿秋姑娘就直着嗓子嚎……形容儿可怜。”   可怜?天下谁人不可怜?他原没想这么待她,是她自己不好。音楼这傻大姐都能套出她的话来,换个人一样能够。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到了这步,他除了顾得了自己和音楼,别人的死活他是一概不论了。   瞧时候差不多,该换衣裳见人了。取了件黎色的素面常服换上,刚戴好发冠,舱外便有人来通禀,说南苑王宇文良时亲自来拜会督主,请督主移驾岸上一叙。   他别过脸嘴角微沉,早就知道没那么容易含糊带过,这位藩王要是能安生,钱之楚这个底不就探得没有价值了吗!   作者有话要说:小票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25 03:29:20   illogic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25 08:32:20   一一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25 08:50:46   大飞扬草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25 09:02:01   pzgs55121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25 09:32:09   CC果冻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25 09:36:39   直蜀黍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25 09:37:55   寒枝不栖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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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宦官的,一套嘴皮子功夫练得十分溜。看人下菜碟是本事,次个几等的官员不是不搭,搭得稀松罢了。藩王毕竟是王,礼数上须得周全,要谦卑小心地,就算心里都明白,面子上也得掩得过去。   宇文良时和悦道:“到了我金陵地面上,我却不尽地主之谊,叫人说起来成个什么?下回本王进京,不也要仰仗厂公多方照应么!”说着含笑来携他,“夫子庙前有家春风得意楼,是金陵顶有名的菜馆,离这里不远,环境清幽,天下文人墨客到了秦淮必定要去那里尝尝他们的菜色。今儿得知你来了,本王包了个场子,不叫外人打搅,彼此好说话儿。”   这位藩王生长在南方,张嘴却是一口地道的京片子,这点也叫人称奇。现在想来是早就有了准备,果真处处都盘算好了,南蛮子进京不至于语言不通,官话说得转,嫌隙也就少了。   不过这样温言体恤真叫人受宠若惊,肖铎的腕子被他牵着,浑身的不自在,又不好做在脸上,只是一再地敷衍,“王爷破费了,以往王爷来京匆匆而过,咱家在宫里当值脱不了身,几次想宴请都不得机会。进庙烧香是常理,这回还是由咱家做东,也是咱家对王爷的孝敬。”   宇文良时却并不接话,兀自道:“我来时见衙门好些官员都候在亭子里,乱哄哄人又多又杂。我知道厂公爱清静,这六月心里,全聚在一块儿也难耐,就发话让他们先散了,明儿再见也不迟。你瞧这气候,南方不比北地,热起来要人命。住在舫船上虽惬意,也不是长远的方儿。正好我在乌衣巷有所宅子,林荫深处的,夏天住着清凉。回头把行辕安置在那里……”到了春风得意楼的门坊下,边往门里引边笑道,“厂公行动便利,太妃娘娘要夜游也不费事。”   他的行藏,这里早就盘摸清楚了,太妃随行并不是什么秘密,肖铎听了不过报以一笑,“王爷盛情,那咱家就却之不恭了。本来在哪里落脚没那么多考究,可碍于凤驾在前,这一路的行辕确实也煞费思量。有王爷安排,自然是再好也没有。咱家是初到,对金陵还不熟悉,总归万事要倚仗王爷,咱家这里先谢过了。”   又是热热闹闹几句场面话,进了春风得意楼,四下里看,的确是个雅致的好去处。天儿热,各面墙上槛窗开着,窗外有繁茂的芭蕉树,巨大的叶子招展着,根茎有合抱粗。上了二楼,四面垂挂竹帘,蔑条间隙不时挤进来一阵风,把夏日的暑气冲淡了好些。   一大清早喝酒是不成的,满桌佳肴先搁置着,到酒肆亭子里坐下品茶也很得趣。南苑王玩的一手好茶道,伴着悠扬的古琴声颠来倒去地炮制,每一道都尽善尽美。暗地里算计江山的人能这样恬澹从容,这份胸怀倒值得人佩服。肖铎想起前几天在步府上闹的那一出,想必早就传到他耳朵里了,便笑道:“那日陪娘娘回府省亲,没想到遇上太傅的小姐出阁,打听之下原来是同王府结亲,还没恭喜王爷迎得如花美眷呢!”   宇文良时垂着眼分茶,茶汤注进闻香杯里,将品茗杯倒扣其上,腕子轻轻一转换了杯,双手奉了上来,淡声应道:“不过一个妾侍,叫厂公取笑了。说来是个闹剧,步太傅办事欠周全,本王一直以为迎娶的是他家二姑娘,谁知兜了一圈,二姑娘成了太妃,进门的居然是个嫡女。”他叹了口气,缓缓摇头,“如今是结了亲,好些话不方便说了,只是这样戏弄朝廷,亏得皇上不追究,要是怪罪下来,连南苑王府都要受牵连。”   肖铎抿了口茶赞叹,“王爷手艺了得,果然是齿颊留香!咱家对茶道兴趣也甚浓,只是总不得闲,慢慢也就撂下了。”话锋一转,方接上他的话茬,“当今圣上宅心仁厚,咱家在京里把太妃顶替入宫的事儿如实回禀了,也是怕将来牵扯,引出不必要的麻烦来。今上听后倒没说什么,咱家料着就算翻过去了。这会子姊妹易嫁,往好了说也是美谈,王爷不必忧心。”   “承你吉言吧!”他松泛地站起来,舒展了下手脚打帘朝外一指,“瞧见那青瓦翘脚的院落了么?当年谢氏的旧宅,谢家从陈留搬到南京,高宗的可贺敦皇后还在这里省过亲的。乌衣巷有名的乌衣晚照,那儿就是。两百年前住过皇后,眼下又迎来一位太妃,这园子好大的脸子!”说罢轻轻一笑,“才刚没见着娘娘,回头我叫庶福晋过来走动走动,毕竟是姊妹么,又各自出了门子,有些什么小过结的,霎眼儿就过去了。”   他有意调停,肖铎也不便多说什么,只道:“这事得听娘娘的主意,倘或要见,咱家再打发人过王府传话;倘或没这意思,庶福晋去了也是白跑一趟,就别费手脚了。”   宇文良时回过身来看他一眼,“倒也是,是我欠考虑了。不过今儿来拜会厂公,另有一桩事要向厂公打听。”   闲扯了半天,这才终于要入巷了。肖铎正襟危坐,敛了笑容道:“王爷有话只管吩咐,但凡咱家拿捏得准的,知无不言。”   他点点头,略顿了下,脸上神情似悲似喜,吮唇道:“私事儿,实在有些无从开口。头回见面就啰噪这些,虽是男人大丈夫,自己也觉得没脸……”他说着,歪脖儿笑了笑,“因着守驻地,难进京,这事儿一直悬在心上,办不成又丢不下,心里委实熬可。今天既然见了厂公,我也顾不得那许多了。我知道厂公曾在毓德宫主过事,关于长公主的消息,也只有厂公这里的才让人信得实了。”   肖铎本以为他远兜远转,最后无非给他抻抻筋骨提个醒儿,没想到他把主意打到合德帝姬身上去了。果然好计策,先帝后宫也曾有过一位宇文贵妃,可惜那位贵妃福薄,晋位不久就病逝了。当今圣上即位是在预料之外,早前没有通婚,且宇文氏族中没有待嫁的姑娘,所以就换了个方向,打算尚大邺唯一的长公主么?   宇文良时似乎是看出他的疑虑了,嗒然道:“厂公也知道我王府里的情况,妾侍是有几位,但嫡妃的位置一向悬空,不为旁的,只为和长公主当年的一面之缘。彼时我十三岁,随我父王进京朝见。那是我头回进紫禁城,见了那么大的阵仗心里也好奇,当天入夜宫里设宴,趁着人多就尿遁了。宫里守备森严,大宴仪设在奉天殿,两边的武成阁和文昭阁我都逛了个遍,转晕了头,迷迷糊糊跑出右翼门,结果被锦衣卫拿个正着。藩王世子不懂规矩乱窜,要是回禀上去,必然要折我父王面子,正急得没法儿的时候,遇见了长公主,是她卖了人情儿,让他们把我放了,就为这,我一直惦记到现在。”他说完了,自嘲笑道,“不算什么大事,却叫人念了那么些年,我据实以告,叫厂公看笑话了。”   若是这种儿女情长放在普通人身上,他是一千一万个能理解的,但是对象换成了宇文良时,到底怎么样就不好说了。他作恍然大悟状,点头道:“原来王爷和长公主有过这么段渊源,可是咱家在毓德宫主事的时候没听长公主说起过……那王爷是什么打算呢?既然心里惦念,何不具本上奏,求万岁赐婚?”   他是明知故问,大邺帝姬下嫁藩王的少之又少,就说宇文氏,以往通婚的不过是些郡主县主,凤凰不落无宝之地,正头公主一个都没进过门,就算请求赐婚,事情也未必能成。正因为如此才要借助他的力量,他一推二五六,是打算站干岸了么?   宇文良时抿嘴一笑,窗外的日光照亮他眼里的光环,灿若星辰。他换了个奇异的声口,低声道:“具本上奏的事我也想过,只恐没有胜算,这才想请厂公助我一臂之力。兵部的钱枢曹,厂公认得吧?据枢曹所说,厂公也是性情中人,既这么,应该不会不懂本王求而不得的苦闷。”   所以钱之楚是他底下人,这点是毋庸置疑的了,可是他究竟知道多少,还需探探底。肖铎低头盘弄手里折扇,淡然道:“王爷不开口倒罢了,如今既然提起,咱家也想起来,临出京的时候,听说荣安皇后打算撮合长公主和右都御史的公子。那时候咱家忙手上差事,后来怎么样也没有心力去过问……”   “厂公这样灵通的人,在本王眼里赛过当朝一品。只要应准的事,必定会替本王尽力达成的。”   他说得很笃定,这种气势上的较量虽不动干戈,却也暗流汹涌。肖铎探究地看他,他还是那个优雅的笑模样,转到坐榻前提紫砂茶壶,揭了盖儿,连水带茶叶泼进了窗外一片芭蕉林里。回过身来重新往壶里加新茶,不急不慢道,“厂公可是深谙茶道?这步叫马龙入宫,程序简单,不过是往茶壶里放茶叶,为了凸显韵致,变着方儿寻摸出了这么个名字。世事也是如此,再眼花缭乱,万变不离其宗么,这话别人或者不明白,厂公没有不明白的道理。宇文氏是世袭的藩王,到我这辈已经是第九代了,愈发的庸碌无为,自觉愧对祖先。有时候成功不过缺个契机,这契机也许是时运,也许只是个人。”他抬眼一笑,“不瞒厂公,我对厂公敬仰已久,今儿见面,更觉未语可知心了。人在世上行走,总有落了短处的时候,比方厂公当年在西四牌楼经历的那些艰难,也亏得有贵人相助不是?眼下本王和厂公那会儿是一样,唯有指望厂公鼎力协助了,他日事成,定然不会忘了厂公好处。”   这回是落进套子里了,话到这份上,连西四牌楼都掺合进来,不能不说他下足了功夫。目前单提了合德帝姬这一桩,已然叫他觉得棘手,后头的事更进一层,怕是真要把人熬成芦柴棒儿了。   作者有话要说:抱头】继续不知所云中……   游小莜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26 22:44:31   3号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26 21:56:53   嗯呐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26 12:48:19   天天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26 12:23:12   大飞扬草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26 09:22:01   illogic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26 08:22:17   3号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26 00:55:38   第52章 相怜计   男人酒桌上谈事,通常可以相谈甚欢,至少明面上是如此。   宇文良时懂得人情世故,点到即止方为上,扒下脸皮来不好,伤了情分,往后共事各自心里有了芥蒂,怎么通力合作呢!不过适时的敲打还是需要的,画龙点睛似的穿插一两句,大家都不是糊涂人。过了脑子,细一斟酌咀嚼,心头自有一番滋味儿。   长城不是一天建成的,这种拉拢人的事得慢慢来。送人出了门,宇文良时别过脸叫跟前长随,“容宝你去,好好的布置,吃穿住行务必让人舒心称意。太妃那儿也不能简慢,好歹是门亲,巴结住了有益处的。”   容宝扎地一千儿应个嗻,“奴才明白主子意思,进可攻退可守,打个巴掌给颗甜枣儿,照着这个模子来准没错。”   宇文良时瞥他一眼,“悠着点儿,这可不是两直隶的官儿,叫你一蹶驴腿挤兑到南墙根儿上去的。他手底下人多,东厂那帮番子……不好对付。要动是动不得的,到底时机还没到。零碎剪点边儿,时候长了牵连上,不是也是,明白?”   容宝笑得满脸开花,“爷说得是,跟爷这么久,奴才旁的没学到,就学会撬人墙角了。人都说奴才是钻地鼠,其实主子才是钻地鼠的祖宗……”   “日你姐姐的!”宇文良时笑骂,一巴掌拍在那颗尖顶橄榄头上,“少在这儿卖弄嘴皮子!打发人在楼上好好瞧着,别走近,宅子边上有东厂的人。办事警醒着点儿,船坞那头叫人往里灌银子,狠狠地灌,灌完了要留破绽,捂得太严实被人卷了包儿,亏空要你自个儿掏家底儿填补,记着了?”   “啊是是……”容宝应了,撒腿就承办去了。   他站在牌楼下顺光看,晌午的太阳炙烤着这座古城,地面上起了热旋儿。肖铎在一片扭曲的影像里走得闲适从容,这样的人,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收服了是膀臂,收不服则会毁了他的根基。事到如今谁都没有退路,一切各凭本事吧!   曹春盎给他干爹打着伞,错眼儿回头一看,低声道:“儿子打量这南苑王,话里都带着股子劲头儿,这是一心要拉拢您呐!您瞧都走出去这么远了,他还在那儿,都快赶上十八里相送了。”   肖铎眉眼低垂,摇着檀香小扇道:“那个酸王不简单,叫人防着点儿。这会子就是个互相牵制的境况,我动不得他,他也动不得我。大约还会彼此监视,想来真好笑。”他昂首看,蔚蓝的天幕上间或飘过一丝云彩,背上热汗淋漓,浑身粘缠得难受。他拿扇骨挑了挑领口,懒散问,“乌衣巷的屋子叫人去看了没有?”   曹春盎应个是:“大档头他们都到了,里里外外都查看了一遍,样样熨贴。后来上舫船把娘娘和月白姑娘安置过去了,这会儿过了饭点儿,估摸着都歇下了。”   他嗯了声,开始嘟嘟囔囔抱怨,“南方果真是热,看看这一身的汗!这样气候办差伤元气,白天就不出去了,要紧事攒到一块儿,起早或是太阳落山后再议不迟。”又问,“金陵有什么特色小吃?”   曹春盎开始掰手指头,“秦淮八绝干爹知道吗?茶叶蛋、五香豆、鸭油酥烧饼、杂样什锦包子、还有油炸臭干、鸭血汤……说是八绝,其实是成套,远不止八样。干爹怎么的,刚才没吃饱?您想吃什么,儿子给您买去。”   他左顾右盼,有点嫌弃的模样,“路上东西干不干净?你说的那些忒杂了,有没有能清热降火的?”   “干爹有内热?”曹春盎问,见他突然横过眼来,唬得忙咳嗽打哈哈,“嗳,这天是太热了,该降降火,不然嘴里要生疮的……儿子想起来了,南京人爱喝菊花脑鸡蛋汤,那个清火好。光喝汤喝不饱,儿子再买一屉子小烧卖,您就着下了肚,一准儿连晚饭都顾不上了。”   他背着手琢磨了下,“也成,我先回园子,你去办吧!办完了送娘娘屋里。”   曹春盎怔了下,“不是您要吃吗?”想想谁吃也不打紧了,又添了一句,“那月白姑娘呢?就办一份?”   他拧紧眉头瞪他,“你热晕了脑子?这种小事也来问我?”   曹春盎缩脖儿告饶:“儿子瞧月白姑娘是干爹的……”怕又要挨骂,往自己脸上拍了下,“我没成色,惹干爹生气了。您进巷子,儿子掂量着办就是了。”   伸手一招立马有人上来接应,肖铎没再理会他,踱着方步进了石拱门里。   乌衣巷说长也不算长,拢共百丈进深,白墙黑瓦翘脚檐,极有江南风韵。宇文良时拨的那个园子在小巷最深处,女墙参差,绿树环绕。不似北京方方正正的四合院,一进二进明明白白,这里的玲珑雅致延伸到每个细微处,比余杭落脚的鹿鸣蒹葭更显深幽。站在门廊上是看不见正屋的,北京善用影壁,江南则工于巧思。一条甬道建得九曲十八弯,所到之处像装订成册的画本,必须一页一页地翻看,才能发现其中曼妙。   他进院子略走几步,回头朝春风得意楼的方向看一眼,这才反剪着两手进了上房。   甫一抬头,看见高案上摆着大大小小几个红纸细麻绳捆扎的盒子,音楼正弓着腰,拿手指头抠其中一个盒子的角。他纳罕,走过去问:“谁送来的?”   她收回手道:“那个钱之楚葫芦里不知卖的什么药,巴巴儿送来了拜礼,我还以为里头有象牙玛瑙,结果捅开一看,就是些果子。”   肖铎嘲讪一笑,没言声,坐在上座自顾自打起了扇子。   他刚从外面回来,身上热气蒸腾。美人汗湿的样子最销魂,领口半开,微微坦露出白净的颈项,衬着那两颊艳若桃李,半歪在香几上的模样简直叫人血脉喷张。音楼艰难地咽口唾沫,挨过去拿团扇给他扇风,温言道:“热坏了吧?瞧这一头一脸的汗!我叫人备了香汤,趁时候还早去梳洗梳洗,还能歇会子午觉。”   他掖掖鬓角道:“也好,半天光顾着和宇文良时斗法了,消耗不少心力,一顿饭吃得食不知味,还不如寻常清粥小菜。”站起来问,“你吃了么?中晌吃的什么?”   音楼道:“几个凉拌菜就打发了,这天色热出蛆来,吃什么都没胃口。”说着觑他脸色,“宇文良时同你斗什么法?他安生做他的藩王,咱们也没碍着他,怎么见你来了,要给你小鞋穿么?”   和她解释不清,回头追问起来牵扯得太多,不知怎么圆谎才好,索性不告诉她反倒干净,便敷衍道:“没什么要紧事,官场上你来我往,无非权财交易。做官的么,一年清,二年浊,三年就成墨汤儿了,到一处还能是什么?”又打趣道,“你别说,人家这会儿是你姐夫,才刚还说要叫你姐姐和你勤走动,被我婉言推辞了。我瞧音阁不是什么善性人,敬而远之对你有好处。”举步往后身屋去,迈了两步又退回来嘱咐,“刚才回来路上让小春子给你买吃食,你稍用点儿就回去歇着吧!”   他这副自说自话的劲头,一点没留给她发挥的机会。她拉下脸来,“你就这么走了?”   他站住脚嗯了声:“怎么?是你让我去洗澡的。”   “我的意思是……”她腼腆地笑笑,“你不是要人伺候更衣么,我来替你擦擦背,递递手巾什么的,这些我都会干。”   他略顿了下,歪着头蹙起了眉,“你非得这么不加掩饰地打我主意?”   她脸上发烫,扭捏道:“上回话都说开了,咱们不是相互喜欢的么!既然如此,你和我这么见外做什么?再说我又不会眼巴巴看你,我一个女孩儿家,也会不好意思的。”   这话说出来,她自己信吗?真想把她脑仁儿晃荡开看看是什么做的,怎么就和别的姑娘不一样呢!他木着脸问她,“那么换言之,你洗澡的时候我也可以进去搭把手?”   这个问题她真没想过,主要是他的身份成谜,勾起她探究的欲/望罢了。不过细想想,月白一路和钱之楚同行,不知道里头究竟有什么玄机,万一在钱之楚跟前露过口风,那他的处境可就堪忧了。   她幽怨地嗫嚅:“我只是关心你,你防贼似的防我么?”   他似笑非笑看着她,“你何尝不是防贼似的防我?你心里犯什么嘀咕我也算得出,无非是想知道‘那个’顶不顶用。”这么直剌剌出口,果然把她镇住了,见她不应他长长叹了口气,“顶用怎么样?不顶用又怎么样?我记得你说过,不在乎我是不是太监。如今呢?到底还是跳不出世俗眼光!”   音楼终于开始自责,她满脑子乌七八糟到底在想什么!他说得对,当初认准了他是太监,现在又为什么这样计较?她还记得甲板上脸红心跳的吻,记得泪眼婆娑里情真意切的许诺,这些和他是否健全无关,她单就爱他这个人。如果他真是顶替了别人入宫的,如果他是完整的,那也只能算是意外之喜,不能因为这意外确定不下来,就把他全盘否决了。   “是我不对。”她懊丧地绞着手指道,“我被月白那些话圈糊涂了,整天想给你验明正身,白天想夜里想,想得丧心病狂!这会儿我明白过来了,不能这样。”她怯怯抬了抬眼,“你会生气,就此和我一刀两断么?”   她还是怕他会抛弃她,因为太寂寞,无依无靠,她把他当作救命稻草。他低头看她,略沉默了下方道:“不会,只不过这宅子是宇文良时的,保不定周围有多少眼线,咱们说话办事都要仔细。屋里还好些,露天的地方千万留神。我原想悄悄带你去观灯会,或者躺在房顶上看星星,但依着现在这形势是不能够了。”   他越说她脑袋垂得越低,看来被他刚才几句话吓着了。他又揉心揉肺痛起来,甚至不消她说话,他自发就没了底气。   怎么对她才好?这下子追悔莫及的成了他,担心自己的话太重,伤了她的心。好在宅子里是不打紧的,里外都是东厂的人,连只苍蝇都飞不进不来。   他犹豫了下,把手按在她肩头,“我不是怪你,怪只怪秋月白,是她搅局,弄得咱们生分了。”   音楼忙摆手,“怪我自己,你别再迁怒她,她已经够可怜的了。”   都说秋月白可怜,或许她的确可怜,从辽河贩卖到京城,再被钱之楚搭救带到江南来,一切都是宇文良时一手安排的。她想寻回她的幸福,于情来说无可厚非,可是人生就是这样,并不是非对即错。她失了庇佑,那是她最大的悲哀。他要当好人可以,当完之后必须承担结果,真的有必要为个无足轻重的人去冒这个险么?他若是悲天悯人,哪里能够活到现在,恐怕早就已经尸骨无存了!   “一条嗓子换一条命,她的买卖并不亏本。往后只要我还在,就有她安身立命的地方,这么的也算对得起她了。”他替她抚平了肩头的褶皱,曼声道,“至于你,我总要想法子给你个交代。我一直没同你说,其实暗自盘算了好久。不想进宫只有一个方儿,带病的宫人不能伺候皇帝,等回京后我上道陈条谎称你染了病,这事就有转圜。”   音楼喜出望外,他一直闷声不吭的,她心里也没低。今天突然告诉她这些,说明他也为她的去留发愁。可是仅凭他一面之词,皇帝能信么?   “万一皇上要验证怎么办?”   他说:“宫里那些太医我还说得上话,知会一声,总有办法糊弄过去的。”   她听了晏晏笑起来,眼里的快乐像流动的活水,怎么都含不住。拉着他的衣襟悄声呢喃:“我就知道你舍不得我进宫,我也气苦过,可是从来不怀疑。你一定要想好应对的法子,叫皇上不稀罕我,我就可以永远陪在你身边了。”   听上去那么圆满,简单几句话勾勒出一副色彩浓烈的画卷,实在令人向往。他拉她绕过屏风,躲到一个别人视线触及不到的地方,弯腰把她揽在怀里,在她耳边融融细语:“再等一等,打发了宇文良时咱们就回京去。早些让皇上撂了手,咱们就能踏踏实实过自己的日子了!”   作者有话要说:大飞扬草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27 15:19:00   3号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27 11:54:47   嗯呐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27 11:10:05   苏苏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27 10:53:54   寒枝不栖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27 10:51:29   我的高跟鞋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27 10:06:08   illogic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27 10:04:36   Heidi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27 09:59:38   CC果冻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27 09:32:49   第53章 过危楼   枝头鸟鸣啾啾,树荫下摆着一张躺椅,椅上仰着个人,拿书盖住了脸,午后时分正沉沉好眠。   容宝有事要回,又不得近身,只能在假山脚下找个背阴的地方搓手探看。园子里古木参天倒还清凉,可是肩上扛着事,实在静不下心来。边等边琢磨着,那掌印太监真不是个好相与的主,人横,阎王爷也怕他。就说他主子嘱咐往船坞填银子的事,事情过去了好几天,一直没动静。原以为肖铎是闷声包圆儿了,没曾想今天派人传了工部驻守的员外郎问话,要他摊账册子清查账目,然后大大方方把多出来的二十万两银子供到了台面上。   这不是有意打人脸么!造船就跟盐务似的,没有一年不往上报亏空的,如今这笔款子怎么来,以他这样的明白人会不知道其中因由?横竖是遇上了狠角儿,他们主子这回是碰钉子了。   正神游,呼地一声响,背上重重挨了下,火烧一样疼起来。问心里恼不恼,肯定得恼,可是不能梗脖子,反倒满脸堆起了笑,转身膝头子点了点地,“给二爷请安。”   二爷澜亭还是那模样,上山下河样样干的主儿,整天弄得灶眉乌眼,浑身没有一块干净地方。人小,挥舞的武器不短,怕扎手剥了树皮,整根枝条油青光亮。看他一眼,奶声奶气却一副小大人腔调,“你这杀才,在这儿探头探脑瞧什么玩意儿?再不讨饶,吃爷一枪!”   “哟哟哟!”容宝两手合什拢住了呼啸而来的枝条,矮着身子靦脸笑道,“二爷就是长坂坡的赵子龙,涯角枪使得生风,奴才只有跪地求饶的份。”   这儿夹缠,树后转出来个稍大点的孩子,不过七岁光景,却老成干练,和二爷天壤之别。叫了兄弟一声,让他别闹,转脸问容宝,“你找父王有事禀告?”   容宝一迭声应是,这位大爷是王爷的第一子,虽是庶出,在王爷跟前的份量却极重。一个没长开的孩子,有时也旁听机务,小小的人儿颇有自己的见解,可知将来必定能青出于蓝。容宝平时爱巴结他,当狗当马无怨无悔,刚想攀谈两句,听见那边咳嗽一声,王爷醒了。   他赶紧搓着步子撵过去,行了礼,一五一十把事儿回明了,垂着两手等示下。宇文良时脸色不好,咬牙道:“不识抬举,偏要刀剑相向才痛快!”   可是事情又不太好办,真要面子里子都不顾,肖铎的秘密固然是好把柄,自己图谋江山的罪名也叫他拿捏住了,最后两败俱伤,倒叫皇帝得利。所以要压制住他,恐怕等价交换还不够。就算他是假太监,绝户无牵无挂,逼急了散摊子走人,临了参他一本,自己家大业大,亏就吃大发了。   他靠在椅背上,手指笃笃点那虎头扶手,“还探到些什么?忙了好几日,肖铎就是个太极图,也该有离缝的地方。”   容宝呵腰道:“回主子话,肖铎的确是严丝合缝,连个插针的地方都没有。不过倒是有个意外的收获,是关于端太妃的。”   他转过头来看他,“一气儿把话说完。”   容宝道是,毕恭毕敬回话:“端太妃是先帝后宫的人,怎么受的谥号、怎么下的江南,钱枢曹都同您说了。可今儿探子来回,前两日皇上游园子,在湖心亭里作了幅画儿,画的是个美人追帕子,还问左右人像不像端太妃……难怪太妃进帝陵十来天就给接到肖太监府上去了,奴才瞧这形容儿,太妃大概同当今皇上有点儿什么勾缠。”他说着嘿嘿一笑,“紫禁城里那位主儿,龙潜时是出了名的多情王爷,保不定弄出个叔接嫂、嫂就叔的戏码来。主子瞧瞧,咱们在肖铎这里打不开口子,是不是往太妃身上使把子劲儿?”   他才说完就被边上的大爷接了话茬,那孩子站着还没他父亲坐着高,淡淡扫视他一眼道:“这是想同人攀交情么?那论情谊,太妃究竟和谁更亲?是朝夕相对的肖铎,还是素未谋面的父王?”   这句话问到了点子上,人情往来,就算花再多的心思,塞再多的银子,都没法和肖铎相提并论。宇文良时见儿子开口也有意抬举他,便道:“那依你说,父王接下来如何行事为宜?”   大爷一双眼睛灼灼望着他父亲,咬了咬唇道:“父王不知道三十六计里,有一招叫借刀杀人么?太妃南下,安危都在肖铎一身。太妃平安,皇帝赏肖铎,太妃死了,皇帝杀肖铎,是不是这么回事儿?父王何必花心思去讨好一个不一定能拉拢的人,让皇帝和肖铎斗,至不济三种结果,一是肖铎被诛,父王少了大对头,对咱们有利;二是肖铎为了保命投靠父王,即便逼不得已,木已成舟,父王仍旧如虎添翼;至于第三种……他要是豁出去把父王拉下水,恐怕就有些麻烦了。不过也无大碍,他有把柄在父王手上,届时咱们反咬一口,他两罪并罚,还是逃不掉个死。”言罢仔细观察他父亲脸色,谨慎道,“儿子人小,脑子也没长全,但儿子就是这样想头,不知父王以为如何?”   稚嫩的声口说出叫人震惊的话,且条理清晰有根有底,宇文良时终于露出赞许的笑,伸手在他总角上抚了抚道:“好儿子,有肚才。咱们父子同心,果然想到一块儿去了。”转过头问容宝,“大爷的话都听明白了?”   容宝被这么丁点孩子的心机唬得回不过神来,发怔的当口听见王爷叫他,忙答应了声道:“是,奴才听明白了。小主子的心思就连王府幕僚都比不上,三国时候曹冲称象称出了美名儿来,要是和咱们小主子比,那算个毯!可是奴才想破了脑子也没法儿,乌衣巷里全是东厂的人,要动太妃恐怕没那么容易。或者请庶福晋出面,把太妃约出宅子,咱们外头动手?”   宇文良时含笑看儿子,“澜舟,你的意思呢?”   大爷低头摸摸腰上的鲤鱼香囊道:“庶福晋好歹是王府的人,和这事有牵搭不好……不知道太妃爱不爱吃鱼膏,上回阿奶瞧我们兄弟长个儿,叫人给我们炖了两盅。那东西本来就是鱼肚子里的,不怕浸水,往里面下点药,就是洗也洗不干净。父王的银子与其花在油盐不进的人身上,不如调过头来买通肖铎手底下的人。东厂番子那么多,总有个把爱财的。”   宇文良时听得愈发高兴了,嘱咐容宝道:“就按澜舟说的办,肖铎要是知道这些主意是个七岁孩子出的,不知他还能不能笑得出来。”   说办就办,到了江南吃水产是寻常事,一条新鲜的黄鱼膏拿绳穿着,顺顺当当送进了乌衣巷的后厨房。   这宅子后边有栋绣楼,太阳将落山的时候整片沐浴在晚霞里,连同这深深庭院一起,组成了个金黄色的梦,那就是赫赫有名的乌衣晚照。太阳渐西沉,又到华灯初上的当口,音楼爱在那里倚柱听秦淮渔唱,兴致来了盘弄曹春盎寻摸回来的古琴,远眺秦淮河上的夜景,弹上一曲不成调的《落霞与孤鹜》。   肖铎照例是白天歇着晚上办差,因为怕落人眼,和她走动不算勤。人前相处公事公办,娘娘长娘娘短叫得震心,只有半夜回来的时候悄悄潜进她屋子里,摸着黑上床和她一头躺着,静静地,不说话,十指交扣,彼此也能感受到温情流转。   关于月白,她总是很惧怕看见她。要不是那天她套她的话,也不会害她被毒哑。音楼拨弄琴弦,古琴的琴声仿佛哀鸣,莫名让人觉得悲伤。她问彤云:“看见月白姑娘了么?”   彤云掖着两手一脸惨然,“她的卧房在西边,我每回打水从她门前过,总看见她呆坐在窗前,定着两个眼珠子,像行尸走肉。”一头说一头叹气,“秋姑娘真是命苦,接连遇到这样的打击,换作我简直活不下去!不是我说,肖掌印手太黑,把人弄成这样,还不如让她投水死了算了。也没听说过这样的事,救上来再杀她一回,这套路倒稀罕。”   人在刀山火海里行走,顾得了自己顾不了别人,能怪他么?乱世出奸人,要是没有宇文良时在里头搅合,月白在辽河老家,靠着回忆也能活下去。这会子可好,来了、见了、万念俱灰,其实最可恶的还是那个宇文良时。   “好在肖掌印对您过得去,这就足了。否则以他的为人,都不敢跟他在一间屋子里待着。”彤云又絮絮说着,把托盘里的盅盖儿揭开了往前推了推,“您还没吃晚饭,这两天不是胃口不好么,外头买了鱼膏进来,听说最养胃,贵得黄金似的,趁热吃了吧!”   她笑起来,“女孩儿吃了鱼膏长屁股,回头发得磨盘似的,那可怎么好?”   彤云嗤笑道:“爷们儿喜欢屁股大的女人,两截粗中间细,那样才勾人。”   音楼斜她一眼,“连这个你都知道?”   “宫里混了那些年,我也是根儿老油条了。不信您问问肖掌印,我说得在不在理儿。”她舔嘴咂舌卖弄,突然啪地一声拍在脖子上,就着外面的光看,手心里拍了挺大一摊血,“嗳,蚊子真多!您屋里点过了艾把子,蠓虫都熏没了。这儿黑灯瞎火的,早点儿回去歇着吧!”   她唔了声,搁下勺子捶捶胸口,“有点儿堵得慌。”   彤云搀她下楼回房,细看她脸色,拿蒲扇给她剌剌地打,边问:“身上不爽利么?肖掌印还没回来,我让人去找大夫来瞧瞧?”   她说没事儿,脱了半臂倒头歪在篾枕上,“大约是天儿太热,中了暑气了,迷瞪一会儿就会好的。”   彤云再三再四地看,她只是仰在那里阖上了眼,料着没什么大事,便道:“那您歇着,我在外间睡,有什么事儿就叫我一声。”   她嗯了声,梦呓似的喃喃:“困得眼皮子都掀不起来……你别啰嗦了,下去吧!”   彤云应了,踢踏的脚步渐远,传来了门臼转动的声响。勉强睁眼看,屋里熄了灯,窗外月光透过绡纱照在床前,淡淡的一层光,像深秋的严霜。   浑身上下都不大对劲,音楼难耐起来,僵卧移时,不知怎么,神识有点恍惚了。五脏六腑突然火烧火燎,满腹的痛,痛得不可名状。她害怕了,试着挪动身子,然而四肢像被千斤重担压住,半分不能自已。动不了,脑子却是清醒的,她想叫彤云,张嘴竟发不出声音。   一阵冷一阵寒袭将上来,她痛得满身冷汗,肠子拧在一处,像小时候犯过的绞肠痧,来势更要凶险百倍。   也许是不成了,她直着嗓子喘气,可是气短得厉害,几乎续不上。再这么下去,死在屋里也没人知道。帐外的矮桌上放着茶盏,她拼尽全力想去够,只差一点儿——尽可能地张开五指,但都是徒劳。眼前蓦地升腾起一片迷雾来,所有的摆设都随之扭曲,她被吸进一个无底的深渊,不停往下坠,离光亮越来越远,原来这就是濒死的感觉。   可惜还没同肖铎告别,似乎来不及了,再也不会有机会了。她的手终于跌落下来,带动了一床的纱帐,铺天盖地的白色迎面扑来,无声无息把她覆盖住了。   作者有话要说:Joyce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28 06:24:05   一一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28 08:38:31   寒枝不栖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28 08:43:55   这样也好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28 09:22:05   大飞扬草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28 09:42:50   3号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28 11:07:07   加菲猫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28 11:25:16   我的高跟鞋扔了一个手榴弹 投掷时间:2014-02-28 11:30:49   飞瀑静潭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28 12:58:20   lulumama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28 13:16:12   嗯呐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28 16:20:09   颜瑟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2-28 17:09:13   第54章 凝泪眼   肖铎回来,依旧是赫赫扬扬的排场。只是怕惊扰了附近人家,那些昂首挺胸的番子进了乌衣巷放轻脚步,一路肃静,抬辇滑进了巷子深处的来燕堂。   月是满月,照得地上清辉一片。他的脑子才从那笙箫鼓乐里清静下来,站在檐下深深吸口气,也不及梳洗,避过耳目,人影一晃,便进了她的闺房。   以前是留门,现在是留窗,因为彤云在外间值夜,天天厮混在一处也有忌惮,所以来去总是悄悄的,背着人,更觉美得不可名状。像市井里的糙话,越睡感情越厚,虽然什么都没做,但是黑暗里能环着她的腰,就已经万事都足了。   怀里揣着蒸儿糕,摸了摸,还温着,她最爱吃的。如今也像寻常男人那样,在外牵挂着家里。不管是办事还是应酬,往那里一坐,静下心来那个身影便在眼前晃。今天原本不能那么早回来,州府的官员们硬拉着请他听锡剧,那种地方戏他也听不太明白,台上咿咿呀呀地哼唱,他坐久了,没来由地一阵心慌,索性辞出来,回到她身边才能心安。   熟门熟路转过仕女屏风,后面是她的绣床。他带着笑进去,提起小包袱扬了扬手,想讨她一个好,可是入眼竟是空荡荡的床架子。他一惊,快步过去看,床上隐约蜷曲的人形被纱帐盖住,像个小小的坟茔。   他的笑容凝固住了,蒸儿糕脱手落在地上。忙登了踏板去掀蚊帐,帐下的人脸色煞白,那种绝望的、死气沉沉的景象太突然,简直把他惊得魂飞魄散。   “音楼……”他悚然去摸她颈间脉动,不甚明显,但是隐约还在跳动。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他慌得不知如何是好。语不成调地叫来人,然后把她半抱起来。   这位太妃在南下的行程里是大人物,个个都万分小心地看顾着,蜂拥进屋里的人谁也没想到会出这种意外,大家你看我我看你,一时都愕成了泥雕。   彤云扑上来哭得撕心裂肺,又不敢摇撼她,在边上放声嚎啕:“先前不是好好的吗,怎么一下子成了这样?主子……您可别吓唬我……”   人群乱得沸水顶锅盖似的,佘七郎看了形容儿转身对外吩咐,“什么时候了还愣着?赶紧叫方济同来!另去几个人在外间收拾床榻,方便大夫诊治。其余的人散了,把园子围起来,不许走漏半点风声。谁要是嘴不严,老子在他脸上钻窟窿,快去办!”   被他一斥,众人登时作鸟兽散。曹春盎急得没法儿了,看见他干爹抱着人不撒手,这可不是个事儿,便上前道,“爹啊,这么掬着没用,挪个地方吧!方神医本事高,叫他看一看,兴许老祖宗还有救。”   肖铎能坐上今天的位置,自有他处变不惊的威仪。如果是冲着自己,他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可伤的是她,就像腰子上挨了一拳,痛得直不起身来。眼也花了,腿也颤了,他支配不了自己的身子,只有紧紧抱着她。   这模样,在场的人都明白了七八分。真情实在掩不住,这种时候怎么叫他施展运筹帷幄的本事?所幸都是信得过的人,几个档头跟他出生入死好几年,即便是窥出了端倪也不会往外宣扬。佘七郎见他挣扎不起来,这么窝着也不成,便上前道:“督主定定神儿,遇上了这样的事儿,后头要处置的多了,全靠您指派。您把娘娘交给属下,属下抱她上榻。”   他摇摇头,确实不是伤情的时候,心里略定了定方把她拗起来,挪到外间的胡榻上去了。   方济同是随船南下的大夫,在东厂供着职,治疗伤风咳嗽、跌打损伤很有一套。太妃遇险的消息传来前他喝了点小酒,倒卧在那里鼾声大起,徒弟叫他不醒,跪在床沿上啪啪左右开弓乱扇耳刮子,这才把他弄下床。穿衣穿鞋忙得找不着北,临出门还在门槛上绊了一跤,从驿馆到乌衣巷的半里地,跑得披头散发。   进门时候病人已经安置在榻上了,他定睛瞧,娘娘惊悸抽搐,再不见当初顾盼生姿的灵动了。他疾步过去跪下诊脉翻眼皮,掰开嘴一看舌头乌紫,再看指甲盖儿也发黑,当下就说是给人下了药。   果然料得没错,要不好好的,怎么一下子糟践成这样?普天之下谁敢在东厂眼皮子底下动手脚的,除了南苑王不作第二人想。肖铎双拳捏得骨节脆响,勉力按捺住了道:“少废话,开方子救人!”   方济同忙道是,吩咐左右把人搬到地上,“伏土接地气儿,天物佐治,兴许还有说头。”又捞袖子叫人拿盆来,问彤云,“娘娘今儿进了什么?看是吃口里着了道儿。”   彤云红着两眼说:“外间弄了个大黄鱼膏,据说是好几十年的老鱼,炖了甜汤加枸杞儿给娘娘补身子,谁知道一进嘴就成了这样。”   方济同错着牙道:“是了,大黄鱼膏子掺进雪上一枝蒿,不死也得消耗半条命。”说着撬嘴催吐,吃下去的都是汤水,进了肚子吸收得也快,吐是没吐出多少来,到最后隐隐带着血丝,彤云骇然问怎么回事,他抽身到桌前磨墨锭,边道,“要是猜得不错,掺进去的是雪上一枝蒿里的短柄乌头。这味药性猛善走,用得好是以毒攻毒的良方,要是用得不好,它轻易就能要人命。”说着艰涩看了肖铎一眼,“督主,娘娘耽误的时候有些长,毒走全身,瞧四肢僵硬的程度就知道中毒之深。眼下小人开了竹根、芫荽、防风,以水煎服,但愿还有成效。只是到底能不能救回来……小人也不敢下担保。”   肖铎一脸狰狞地乜了他一眼,“别给我甩片汤话,治不好你试试,一准儿叫你陪葬!”   他这么不讲道理真少见,方济同心头弼弼急跳,点头哈腰地应了,“督主稍安勿躁,稍安勿躁……”忙掏了针包儿出来,叫彤云搭手解衣裳,取针针灸封穴道。   这里救治,人多看着不方便。肖铎横了横心转身出去,底下人都跟着进了旁边梢间,他在上座坐着,匀了半天的气才道:“那个黄鱼膏儿怎么进的乌衣巷,谁送来的,厨里谁经的手,给我一五一十查明。辟出屋子来做刑房用,但凡有嫌疑的都带进去,问不出话来不许撒手!还有南苑王府……”他想起她活络时候刁钻的样子,如今躺在地上生死未卜,真觉得心都能拧出血来。不替她报这个仇,往后怎么有脸见她?他顾不得那许多了,什么狗屁藩王,惹恼了他,哪怕拼尽一生道行,他也要叫他血债血偿!因对佘七郎道:“挑几个精干人,瞧准时机下手,我要宇文良时的项上人头!还有他谋逆的罪证,抓不着就给他现造。朝廷最忌讳藩王拥兵自重,犯了这一条,宇文氏永无翻身之日!”   佘七郎道是,脚下却没动,迟疑着问他:“那娘娘遭了黑手的事,督主打算具本上奏么?”   容奇接口道:“自然是要的,这事瞒不住,万一娘娘出什么岔子,上头怪罪知情不报,督主少不得要受牵连。”   他却摇头,他和音楼合计过装病的戏码,那是个万全的法子,皇帝再不乐意,也怨怪不上谁。可是能病不能死,死了一顶帽子重压下来,不论是不是遭人毒手,他想逃脱干系都不能够。事到如今,并不是怕受责罚,也不是怕仕途受阻,他只怕自己折进去,没人来替她申冤。   他垂手抓住曳撒上的膝澜,闭了闭眼道:“不能上奏,这事务必要瞒住。倘或消息传到京城,接下来刑部和都察院都会插手,反倒不好施展拳脚。既然打算对付宇文良时,这头就得风平浪静,才不致遭人怀疑。娘娘……方济同一定能把她医好,她不会有事的。”   他这话是安抚他们,也是安慰自己。照他现在的想法,恨不得夜闯南苑王府,把宇文家杀个片甲不留。但是人活着,不能单凭意气,在没有十足的把握之前,一切只能暗中进行。他蹙眉看窗外的月,长长叹了口气道:“水师检阅的日子要到了,西厂的人正在途中,咱们的事必须尽快办妥,否则腹背受敌,接下去处境更艰难。”   千户们应个是,门外曹春盎正好进来,众人便都退下去承办差事了。   肖铎站起身问:“怎么样?有起色没有?”   曹春盎道:“瞧着喘气儿续上了,比先前好点儿。方济同拿针扎娘娘十指,放出来的血黑得墨汁子似的,浇在盆景里,鼠李都死了半边,真够毒的!方济同说了,这回使出吃奶的劲儿也得把娘娘救活,要不您非弄死他不可。只是担心毒解不好,会落下好几宗病根儿。短柄乌头的毒叫人浑身发麻,血脉不活络,能把人弄瘫了;还有说话,要是几天不清醒,舌头僵了也难办,没准儿就大舌头结巴了;再有个眼睛,娘娘眼皮子翻开看充血,眼珠子定着不动,还有可能瞎……”   他越听越恨,立时把宇文良时抓来大卸八块才痛快。那些后遗症都不打紧,只要能救活她,哪怕是个瘫子瞎子,他都认了。   先头是又惊又气,眼下吩咐完了事,便感觉心力交瘁起来。提袍过绣房,进门见方济同站在一旁,彤云跪在席子上给她喂薄荷水,抬眼看看他,一脸惭愧地放下碗勺伏地磕头,哽咽道:“是奴婢照顾不周,娘娘的吃食奴婢应该先尝,要是有毒也该是奴婢先中……这会子这样,真比我自己撂在这儿还难受。督主责罚我吧,都是我的过错。”   他的确恨她疏懒,可音楼是小才人出身,宫里待着,从来没有奴才尝菜这一道,到了外面更谈不上。如今出了事再来追究就是马后炮,这上头不怪她,怪只怪她值夜,连里间出了这么大的事她都不知道。中毒之初,一点症候都没有么?她还能安稳睡觉!要不是他回来得早,到发现时音楼尸首都凉了!   只差那么点儿,他想起来都害怕。习惯了那丫头的聒噪,如果再也见不到了,他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他迁怒彤云,恨声道:“你是她的人,我暂且不处置你,等她醒了自然有决断。如果她不打算留你,你只有死路一条。所以好好的伺候,如果你还想活命的话。”   卷进漩涡里的人,要完全脱离只有横着出来。彤云瑟缩着道是,她是依附在她主子身上的,肖铎平常和颜悦色是瞧她主子的面子,一旦她主子有什么不测,头一个该殉节的就是她。   他不再理会她,问方济同,“药服了?”   方济同道是,“这会子只有等着了,要是娘娘体气儿壮,兴许还能醒。最好是有人在她耳朵边上说说话,别叫她脑子顿住。人想事儿的时候眼珠子也跟着动,眼珠子一动就能担保她老人家不瞎,这一桩病根儿就去了。”   他点头说知道了,“你们都退下吧,我在这儿守着就成。”   他发了话,谁都不敢多嘴,屋里人行了礼,悄没声退到梢间里去了。   音楼还静静躺在那里,地上只铺了张草席,他们拿细竹竿扎了个架子挂蚊帐,她就安然在那一方小天地里,孤苦伶仃的样儿,叫人看了心酸。   他撩帐子钻进去,盘腿坐在她身旁,低声道:“鱼膏儿做甜汤,亏你喝得下去!不腥么?他们说炖起来黏糊糊粘牙,你究竟喝了多少把自己毒成这模样?”他抱怨着,视线渐渐有些模糊了。探手摸她四肢,略微软乎了些,便打趣她,“还不醒?打算叫我抱着一块腊肉过夜?方济同这人也真不靠谱,以前听说狗吃了耗子药,灌几口仙人掌,伏土能活过来。现在他拿这招对付你,你怨不怨他?要怨,你自己起来骂他,不许他回嘴,好不好?”   他絮絮叨叨地说,仔细看她的脸,似乎变得既熟悉又陌生了。他心里着急,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哀声乞求她,“你睁眼看看吧!我才走一小会儿,你就把自己弄成这样,对得起我么?说好了一块儿回北京想办法的,你这么中途撂手,叫我怎么办?我多着急,你知不知道?真不叫人省心呐你!就这么一直睡下去,嗯?”   第55章 两牵萦   好转的迹象是有,但是不明显,肖铎守她一夜,头天晚上浑身冰冷,他不得不把她搂在怀里取暖。到第二天晌午开始发烧,满脸潮红身上滚烫,鼻翼翕动着,喘气又急又密。   叫方济同来看,他把昨天的三味药换了,换成茶叶、甘草、金银花,再扎针排毒,折腾到近黄昏,她的体温渐渐趋于正常,但是喝什么吐什么,明明还在昏迷,闭着眼就吐他个满身。吐完了再发抖,黄豆大的汗珠子噗噗落下来,真没见过这样出汗的人。   肖铎寸步不离,这种无力回天的凄凉让他想起西四牌楼的那一夜,看着生命一点一滴从指缝里溜走,他最亲的人在他面前痛苦呻/吟、挣扎弥留,他却什么都做不了。六年前是这样,六年后依然是这样。不管他怎样翻云覆雨,总有一种命运不断重演的恐慌。这种刻肌刻骨的悲怆一下子扼住他的咽喉,再略用些力就会要了他的命。父母兄弟都死了,他以为世上再也没有什么能牵制他,可是出现了音楼。得到后再失去,比从来一无所有残忍得多。   东厂彻查这件事,牵连在内的人很快就逮住了,只不过宇文良时办事疙瘩,明明知道是他,但是照旧没法指证他。刑房里哀嚎震天,隔着几堵墙尚能隐隐听见。他在槛内静坐,心里做好了打算,要是音楼有什么不测,他就亲自找宇文良时索命,证据不证据,那些都不重要了。   佘七郎从甬道那头匆匆而来,到门前望了屋里一眼,立在廊下回禀:“宇文良时这个缩头乌龟,躲在王府里不露面。他府上护院身手很了得,要是硬闯,动静只怕太大。”   他迟迟哦了声,“那就让他多活两天,实在不成我登门拜访,他还能避而不见么?”   佘七郎有些讶异,看他模样,才一天光景,弄得憔悴不堪。情劫最难渡,但凡是个人都逃不脱吧!他蹙眉道:“督主且三思,这时候越急越不得要领,事情交给属下们,督主目下就不要过问了。娘娘安危固然牵动人心,您自己的身子也要保重。您这样儿……没的叫人瞧出来。”   他冷冷看他,“瞧出来什么?娘娘有个好歹,谁能脱得了干系?前途未卜,我忧心有错儿么?”似乎连自己都听不过去了,垮下肩头叹了口气,“瞧出来就瞧出来吧,又怎么样呢!大档头,你喜欢过女人吗?”   他这么一问很叫他意外,东厂除了提督都是实打实的男人,他们是锦衣卫出身,有家有口能娶妻生子,和他自然不一样。这是他的伤心处,平常大伙儿都小心翼翼规避,今天他自发提起来,倒叫人措手不及了。   佘七郎舔了舔唇,斟酌道:“属下有个相好,门第不高,未入流干事的闺女,长得也不顶美,但是属下同她在一起觉得舒坦,如果说喜欢,大概这就是喜欢。”   他有些奇怪,“相好是什么意思?没有成亲?”   佘七郎应了个是,似乎有点难为情,尴尬道:“庙会上认识的,当天夜里就翻了窗。后来杂七杂八的事儿多,一直耽搁着,这趟回京打算上门提亲去了,再那么下去只怕掩不住,她肚子里有了我的种。”   肖铎听了点头,“那是该办了,大着肚子拜堂也不好看相,今儿成亲明儿生孩子,要叫人笑话的……娶过门之后呢?还会纳妾么?”   佘七郎说不会,“东厂差事说闲是闲,说忙也忙。外头奔走,回去震不动卦,娶多了干放着也糟心。”   他淡淡笑道:“是这话,一辈子遇上一个人,好好待她。少年夫妻老来伴,将来有点什么,不至于后悔。”   听他声口看破了红尘似的,简直像个出家人。佘七郎不由发怵,仔细打量他道:“督主今儿怎么了?”   他从门前的小杌子上站起来,缓缓踱了两步说没什么,“羡慕你们罢了,遇上了合适的,下聘过定,花轿抬进门就是你的人。我呢……”他回头看看,她卧在草席上,全然没有要醒转的迹象。别人可以明媒正娶,他怎么才能给她这些?他摆了摆手,“盘查别搁置,南苑王府的埋伏也别落下,我等着你们传好消息回来。”   佘七郎不便多言,自领命去了。   他转身去月牙桌上倒了杯水,把她扶起来靠在胸前,拿银勺一点点往她嘴里喂,慢慢道:“刚才你听见大档头的话么?原来这世上不只我一个人爱翻窗,他也一样。他这个没出息的,还把人肚子弄大了,全忘了自己是干什么吃的。这贼头贼脑的样儿,老丈人要是知道了,非打得他不敢进门不可!”他撼她一下,“你听见我说话么?睡了这么久,该起来活动筋骨了……你说他翻窗管别人叫相好,那咱们这样的算么?你也是我的相好?”他歪着脖儿砸弄滋味,“这名头不好听,忒俗了些。要是成了亲,称呼倒多了,拙荆?贱内?糟糠?”他哧地一笑,“都不好,把媳妇儿叫得这么磕碜,那些人是怎么想的?换了我,叫心尖儿,人前人后都这么叫,别人笑话也不管。”   她不应他,仍旧是惊悸,突然之间一阵抽搐,把他的心都要掐碎了。他咬着牙按她入怀,用力压制,似乎能好一些。   头顶隐约传来隆隆的声响,他偏过头看窗外,天色暗下来,芭蕉顶上那片穹隆乌云翻滚,看样子要下雨了。他轻吁口气,放下她叫方济同,“变天了地上潮湿,可以搬回榻上去么?”   方济同过来把脉,眉宇间有了欢喜的颜色,“督主别愁,我瞧娘娘脉象,不似之前那么冲,平和了好些。这会儿虽然一阵阵痉挛,也是毒性没散完。我已经吩咐人烧热汤去了,回头让娘娘泡个活血的药澡,把肌理间残余的毒蒸出来,料着到明天就该清醒了。”   这是个天大的好消息,肖铎怕听错,又问他一遍,“明早能醒,你确定么?”   方济同满口应承,“我给督主打保票,要是不醒,您砍我的脑袋当板凳。”又吮唇想了想,“娘娘醒后手脚不听使唤,您不能让她这么躺着,得让她活动开。比如五脏六腑,麻痹得久了,内里运转不过来不成,得颠腾颠腾她。扶着走两步也行,横竖别叫她闲着。”   这些都容易办到,只要她醒过来,醒了才好说以后的事儿。   又是一声焦雷,转瞬下起了夜雨,雨势大,把坛子里的芭蕉叶打得簌簌颤抖。万道银线破空而过,只听见隆隆水声激打在青石板上,偶尔卷进一阵风,并没有想象中的清凉。南京的夏日,即使被洗刷了,也还是闷热潮湿的。   彤云在门前探了探头,如今她有点怕他,说话的时候甚至不敢看他,垂着两眼叫了声督主,“依着方大夫的吩咐都准备妥当了,奴婢来接娘娘入浴。”   他应了声,打横抱起她,让彤云前面带路,直接送进了浴室里。   音楼不能行动,让彤云一个人伺候,她也没能耐把人搬进木桶。眼下没什么可避忌的,草草替她脱了中衣,他调开视线弯腰抱她,很快便放进了药汤里。   水温有点高,彤云去扶她的时候看见她皱了皱眉头,忙低声叫她:“主子,是不是水太烫了?烫点儿好,烫了能把毒蒸出来,明儿您就又活蹦乱跳的了。”   她不言声,脑袋耷拉着,水是齐胸深,恰恰没过她主腰的上沿。脱成了这样他原不该看的,一时没收管住视线溜了眼,那纤纤的肩胛下有饱满的曲线,墨色的药汁子里看不见乾坤,单是裸/露在水面上的那一片白洁,就足以叫人神魂荡漾了。   一片温热的血潮汹涌袭上他的脸颊,他匆忙转过身去,心里倒好笑,她吵着闹着要伺候他洗澡,结果自己先被他看了个遍。不知醒来之后是何感想,大概除了耍赖斗狠,没别的办法了吧!   他信步踱出去,未走远,只在廊庑下等着。   外面雨下得很大,滔滔落在砖沿上,溅起的水花打湿了他的袍角。游廊那头传来一溜脚步声,他转过头看,曹春盎托着红漆托盘,上面搁着一只盅,近前呵腰道:“干爹一天没吃东西了,儿子叫人炖了鹿尾汤来,您喝些儿,免得身子撑不住。”边说边揭开盖子往前递,“娘娘出了这样的事儿,如今吃食里都下银针试毒。真是没想到的,南苑王也不怕惹上一身臊。毕竟是他的地界儿,娘娘要是遇了害,皇上不问罪么?州府固然失职,他可是大头,干这样的缺德买卖,也不知道是什么想头。”   他接过盅慢慢喝了口,到底还是撂下了,掖掖嘴道:“我先头脑子乱,没想起来,你传话给几个千户,想法子把宇文良时的儿子弄回来。他能祸害娘娘,我一样能折磨他儿子。他想让我痛失所爱,我就让他断子绝孙!”曹春盎大约是听见那句痛失所爱了,嘴张得能塞下两个鸡蛋。他轻飘飘瞥了他一眼,“别愕着,办差去吧!”   天渐暗,檐下挂上了“气死风”,他背手站着,开始琢磨是否该借着这回的事件往紫禁城里递话。解了毒,身子虚弱分辨不出,如果趁这当口说染了病,是不是个好时机?   正盘算,里头彤云出来叫了声,说时候差不多了,该出浴了。他踅身进去看,她泡得热气腾腾模样,不像之前那么苍白,很有些面含桃花的况味。然而放进去容易,要提溜出来难。隔着木桶不好借力,手也无处安放,于是似有意又似无心的,按在了那绵软的胸脯上。他心头猛然跳得厉害,好在她还没醒,否则少不得闹,说他借机占她便宜。   又是巴巴儿守一夜,不过方济同的话很靠得住,将近五更的时候果然听见她低低长吟,他一个激灵凑过去看,她睁开了眼,大着舌头说渴。那一刻他真高兴得要纵起来,手忙脚乱沏茶喂她,抚她的脸,抚她的手,颤声道:“老天保佑,总算醒了!这会子觉得怎么样?还疼么?”   她定着两眼,摇摇头,说不出话,只有豆大的泪水滚滚落下来。他心里痛得刀绞似的,把她抱在怀里温声安慰:“好了,都过去了。你命真大,两回全让我遇上,我是你的福星呵!”   她想抬手,略微动了下,又软软搭在一旁。窗外晨曦微露,他干脆把她负在背上。屋子里还暗着,便在一片迷蒙里绕室行走。她软软枕在他肩头,他转过脸能触到她的前额。仿佛在海面上漂流了几天,终于看到岸,满心说不出的感激和庆幸。他把哽咽吞下去,勉强稳着声气儿道:“大夫说了,不能一直躺着,得颠腾,让五脏活动起来。你不能走,我背着你,你别使劲儿,靠着我就成。”   她嗯了是,说不了太复杂的话,只道:“你累。”   鼻子里盈满涕泪的酸楚,他紧了紧手臂说:“我不累,只要你好起来,就是背着走一辈子我也愿意。”   音楼脑子还是混沌的,听见他的话,转过脸亲他的耳朵,咻咻的呼吸喷在他耳廓上,像只迷走的小兽。   他笑起来,步子更坚定了。渐渐天亮,渐渐日上三竿,雨后的天幕像杭绸织就的锦缎,间或飘来一两朵白云,有种落花流水式的轻轻的哀伤。   作者有话要说:illogic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3-01 08:53:02   3号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3-01 10:01:36   大飞扬草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3-01 11:42:45   潇湘过客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3-01 11:42:51   babyting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3-01 13:35:32   寒枝不栖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3-02 08:54:13   卓卓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3-02 10:07:25   3号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3-02 10:13:02   嗯呐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3-02 10:19:32   illogic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3-02 10:26:15   之灵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3-02 10:40: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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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只闲着的胳膊勒了他一下,“我问你,说过的话算不算数。”   他迟疑了下,“我说过些什么,已经记不起来了。”   他是看她醒了,打算要抵赖了。她咬着唇沉默下来,隔了好一阵才怏怏道:“走了这么久,歇一歇吧!放我下来,我自己能站着。”   她的不快通常不加遮掩,心里有事便做在脸上,他自然是察觉到了,不得已,把她放在了黄花梨的雕花交椅上。   音楼抬眼看他,虽然衣冠不整香汗淋漓,督主毕竟是督主,依旧一副火树银花的漂亮模样。只是眼下发黑,连着两夜没睡好,到底有些憔悴。她心里怜惜,伸手示意他过来。他弯腰蹲踞在她面前,温声问她怎么了,她不说话,紧紧搂住他的脖子。   就这样,也抵过千言万语了。他在她背上轻轻地拍,言辞颇有些伤感,“你瞧见了吗,和我有牵扯,就是这样下场。我这两天一直在想,把你留在身边,究竟是不是害了你。如果我那天回来得晚一些……我简直不敢想象。要是你死了,我可能会疯的。”   她还是叹息,细声道:“我也害怕见不到你,最后一刻我还在念着,你怎么还不回来。如果我就这么死了,一定是个屈死鬼,不为别的,就为没有和你道别。”   他酸楚难当,把她搂得更紧一些,“所幸有惊无险,我们还能这样面对面说话。我以前一直以为自己缺少爱人的能力,现在看来不是这样的。我对你算得上痴心一片,你这么傻的一个人,我爱你什么呢!”   她也不生气,轻轻道:“爱我善良美丽,你身上没有的美德我都有,所以你投奔我意味着弃暗投明,是你这辈子做出的最正确的抉择。”   他哑口无言,这样自我抬举的人真少见,得亏大着舌头,要是嘴皮子再利索点,不知会描摹成什么样。他苦笑了下,但是说得没错,实在没有什么可反驳的。他嗯了声,“你把我要说的话都说了,我突然发现你口才比我好。以前我是满嘴荒唐言,以后大概不会了。”   音楼觉得安定踏实,这样才是真正把她放进心里了。他曾经有意把她变成第二个荣安皇后,那么轻佻浮夸,只为搅乱一池春水。战术屡试不爽,那些华丽的手段也叫她心潮澎湃,可是到底不一样。就像现在,去伪存真,其实这才是原来的他,洗净铅华,他的心他的人,敦实厚重可以依靠。以前种种像官袍上的金银丝满绣,太繁琐冗长,盖住了他质朴的本性,因为身在其位,他必须善于周旋逢迎,那也是没有办法。现在他对待她,没有赘词,不需要精雕细琢,却叫她打心底里暖和起来。   “就这样,我也知足了。”她摸摸他的脸,瓮声嘱咐他,“巧舌如簧只许用来对付男人,宫里的女人都很寂寞,你对她们过于体贴,会让她们误会的。”她长长松了口气,“我是个醋缸,你要作好准备……可是你真好,这么守着我,一步都没有离开。我那时在想,如果你撇下我忙着对付南苑王去了,那我也没什么活头了,死了算完。”   他牵起她的手亲吻她的指尖,“报仇都是后话,你要死要活的,我顾不上那些。如果你真死了,我一定叫宇文氏满门给你殉葬。”   她嗤地一笑,“我是个挂名的小太妃,叫藩王殉葬,下去了也很有面子。”静静靠着他,外面树上的知了鸣得声嘶力竭。她转过头看,午后一丝风也没有,明明很热,她额上却只有薄薄的一层冷汗。还是很虚弱,她闭了闭眼道,“这两天难为你,去洗个澡换身衣裳吧!”   他窒了下,忙低头嗅了嗅,“怎么,有味儿么?”   督主什么时候都是香喷喷的,她笑道:“没有,我是怕你穿着湿衣裳难受。”   他果然扭捏了下,站起来走了两步又顿住了,觑她脸色问:“要一道去么?”   音楼突然笑不可遏,连咳嗽带喘道:“我很想一道去,可是身子骨不争气……来日方长的,等我好些了……你逃不出我的手掌心。”   他怨怼地剜她一眼,把领口的钮子扣好,整了整曳撒到门上叫人,彤云和曹春盎很快从耳房里过来,他只说看顾好娘娘,自己撩袍出去了。   自打音楼撂倒了,彤云就没机会近她身,这会儿终于到跟前了,嘴咧得葫芦瓢似的,扑在她膝头上哭:“主子,我不好,您给人下药全怨我。要是我多长个心眼儿,您也不能成这样!您恨我不恨?您打我吧!我心里亏得慌,我白长了这么大的脑袋,里头没长脑浆子。”   音楼给她一通揉/搓长出气儿,唉唉叫道:“再摇就散架了!说得真吓人呐,拍碎了才见脑浆子呢!你这是干嘛,谁怪你了?别往自己个儿身上揽事。”   彤云哭得两眼通红,“我没伺候好您,肖掌印恨不得活劈了我……怪我睡得死,里头闹这么大动静我一点儿没察觉,还是亏得他发现了,要不您这会儿已经不喘气了。”她絮絮叨叨认了错,然后略顿了下,一时没转过弯来,脱口道,“不过没见他从门上进去,怎么就到了屋里呢……”   看曹春盎一眼,曹太监清了清嗓子,把脸转了过去。   这个细节就别追究了吧!音楼笑得很勉强,指指脸盆架子说:“给我打个手巾把子来擦擦脸,小曹公公置办一下,等厂臣洗完了让他进些东西吧!”   曹春盎知道他们的关系,再不敢在她跟前拿大了。这是谁?闹不好就是将来的干娘!他搓着手说:“老祖宗,您千万别叫我小曹公公,看把我折得没了寿元。您随我干爹叫我小春子吧!您放心,往后我一定好好孝敬您,就跟孝敬我干爹一样一样的。”他说着咽了口唾沫,“至于吃食,厨里炖着呢!先前我干爹他老人家见您这模样吃不下,现在您大安了,他胃口也该开了,一会儿等他回来我就让人给他送过来……”   话音才落,有人站在廊子下叫曹春盎,问督主人在哪儿。音楼听了是云尉声气儿,便叫千户进来说话。   云尉进门作了一揖,笑道:“娘娘凤体康健了,给您道个喜。头前儿真吓着咱们了,那么凶险的。”   她抿嘴一笑道:“我也没想到,怎么突然出这样的事。所幸命大,且死不了,就是闹得大家不安生了,怪不好意思的。”朝外看了看又说,“厂臣换衣裳去了,过会子就来的,千户找他有要事?”   云尉唔了声,“这回的乱子叫督主不痛快得很,咱们受命逮宇文家的小崽子,伏了一夜,今早可算得手了。眼下关在刑房里,是杀是剐,等督主过去料理。”   音楼有些吃惊,“抓了孩子吗?回头别闹大了!”   “闹不大,你放心。”他换了件佛头青素面细葛布直裰,站在门前没进来,瞥了云尉一眼,转身往刑房方向去了。   说刑房,其实是后面园子里辟出来的一间柴房,两间打通了,统共不过五六丈面阔。之前拘过人的,酷刑过了一遍,青砖地上淋淋漓漓全是血水,进门就是一股化不开的腥气。这种味道于他来说是闻惯了的,并没有什么了不得,宇文家的小崽子却不成,吓得脸色煞白,站在木架子前只管发抖。   他找了张圈椅坐下来,偏头打量那孩子,个儿不高,穿着小号的象牙白山水楼台圆领袍,头上束玉冠。宇文氏果然是盛产美人的,这么点儿孩子粉雕玉琢,有点观音驾前善财童子的模样。   他和颜悦色笑了笑,“叫什么?多大了?”   那孩子毕竟小,瑟缩了下道:“宇文澜舟,今年七岁。”   他点点头,“知道我是谁么?”   澜舟很快摇头,“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左不过是我父王的朋友,接我过府玩儿的,回头就送我回去。”   他的眉毛慢慢挑起来,拿扇子遮住了口,笑道:“好伶俐的孩子,不知道我是谁,也不知道这来燕堂是谁的产业么?不愧是宇文良时的儿子,打马虎眼倒是一等一的。我不是你父亲的朋友,今儿请你来也不是玩的。你父亲欠了我一笔债,我追讨不回来,只好把你带来充数。”   那孩子直勾勾看他,眼睛纯澈得水一样,稚声道:“这么的,阿叔何不同我父王坐下来好好商谈呢?我父王是个守信的人,欠了钱财或是人情,必定会尽力偿还。至于我,我只是个庶子,在王府里无足轻重,就是来了,恐怕对阿叔也没什么帮助。”   受人掳掠,最要紧的一点是示弱,这孩子倒明白。肖铎若是个寻常人,大概会被他纯良的外表蒙蔽,只可惜他阅人无数,小小年纪到了这种刀山血海的地方不哭不闹侃侃而谈,那就叫人信不实了。   他使个眼色命人把他吊起来,那孩子终于有些惊惶,咬着唇挣扎不休,昂首道:“阿叔何必这样,我今年才满七岁,大人的恩怨和我有什么相干?我一心只在读书上,阿叔为难一个孩子,是君子所为么?”   他歪着头打量他半天,“虎父无犬子,宇文良时后继有人了。看看这张铁口,留到将来必定是个祸害。”檀香扇骨点了点道,“原本各种刑罚都该过一遍,可究竟是个孩子,能从宽还是得从宽。咱家瞧他挺有骨气,就把脊梁抽出来得了,回头找个瓮装上,王府就近扔了,宇文良时早晚能发现。”   那孩子骇然大叫起来,“阿叔留着我同我父王谈条件不好么?为什么非得杀我?”   他漠然道:“谁是你阿叔?你要怨就怨你父亲,他招惹谁也不该招惹我!事到如今谈条件是用不着了,你子偿父债,有什么冤屈,上阎王殿申告去吧!”   他发了话,那头两个番子拿着大铁钩上来,抽脊梁骨这种活儿还得老手干。东厂这帮施刑的人,对杀人有特殊的癖好,手段越是离奇越是喜欢。闻见血腥气就癫狂的人,要开杀戒简直像节日的狂欢。嘴里哼唱着,围着那孩子打转,手一扬,一钩子扎在他头顶的木架子上。刑具拿乌黑的托盘托着,从中挑出一柄锋利的小刀来,一把挽起他背后的头发撕开衣裳,像裁缝裁衣似的,在那孱弱的脊椎上仔细丈量。   挑出尾椎,先让脖子离了缝,钩子勾住脖梗上的那一截,施刑人抱住受刑者的身体使劲往下一扽,一根脊梁就干干净净剔出来了。吹吹刀锋,嗡然一声响,正打算下手,佘七郎进来禀报,说宇文良时到了。番子们停下手等督主示下,那孩子颤着声道:“阿叔三思,冤家宜解不宜结,若是能化干戈为玉帛,不单对我南苑王府,对阿叔也有大大的益处。”   一个孩子有这等缜密的心思,天底下只怕也找不出第二个来。不过他眼下没有心思理会这个,既然南苑王找上门,总归会有些说头。他看了宇文澜舟一眼,未置一词,起身往门外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illogic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3-03 09:15:34   大飞扬草扔了一个手榴弹 投掷时间:2014-03-03 09:57:33   我的高跟鞋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3-03 09:59:38   小妖贝儿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3-03 10:13:05   3号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3-03 10:43:45   chibangzhu119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3-03 11:08:04   嗯呐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3-03 12:46:22   CC果冻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3-03 13:13:01   一朵想要旅行的云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3-03 14:50:58   小嘎兔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3-03 16:02:20   天天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3-03 18:28:43   天天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3-03 18:40:12   第57章 解沉浮   横竖是到了这样地步,弯弯绕也用不上了,宇文良时见了肖铎便开门见山,拱手道:“稚子尚年幼,务请厂公网开一面。”   肖铎漫不经心地瞥他,叫人奉茶,缓着声气道:“王爷何出此言?贵公子和咱家没有牵搭,哪里谈得上网开一面呢!”   装蒜打太极,这些是官场上惯用的伎俩。换做平常,你来我往不过消耗点时间,他有兴致同他较量。可如今形势不对,澜舟往学里去,还是王府的宗学,不过十几丈的路程,居然半道上叫人截了胡!当下的南京,非此即彼,不用猜便知道其中缘由,左不过挟私报复,拿孩子撒气罢了。可是肖铎的反应太不正常,按着牌面不该是这样的,结果他简直有点不顾一切的架势,这说明什么?   一个胸有成竹的人,只有被摸着了命门才会方寸大乱。当初话里话外对他身份的点拨没有起到应有的效果,原来他的七寸不在这处,而是在另一个人身上。   身在高位感情用事,这是个无可挽救的大错误。肖铎被爱情冲昏了头脑,别处都掩盖得很好,却不该在余杭默认太妃是他的夫人。顶个名头就是所谓的顾全大局么?说穿了其实是私心作祟!真太监尚且对女人有思慕之情,何况是他!眼下虽然又有了一宗挟制他的把柄,但澜舟终归在他手上。他心里也焦急,但愿还来得及,若是那孩子懂得周旋,拖延些时间总是可以的。   他定了定心神道:“事出突然,犬子今早遭人掳掠,那帮人身手极快,分明就是内家功夫。”他煞了气性儿复又抱拳,“近来天热,本王前几日外出督查营田中了暑气,回来就躺倒了。厂公在我辖下,也没顾得上好生款待,是我大意了。倘或有不周全的地方,本王先向厂公陪个不是。小儿懵懂,他才七岁,明白什么尺长寸短呢!厂公是信佛的人,还请慈悲为怀,好歹放他一条生路。”   父子俩都长了张巧嘴,能把方的说成圆的。本以为他这趟来总要有个讲头的,谁知避重就轻,绝口不提音楼中毒的事,这算是有交涉的诚意么?肖铎突然失了耐心,重重盖上了茶盏盖儿,“咱家信佛虽信得三心二意,但绝不是那么小心眼儿的人。王爷事忙,咱家也没闲着。朝廷吩咐的差事办起来棘手,东奔西走的,也知道王爷的辛苦。至于王爷说府上小公子被掳,您这会儿最该找府衙,让他们打发人出去寻摸是正经,到咱家这儿来说这一通话,难道是想请东厂出手相帮么?”他冷冷笑了笑,“咱家要是斤斤计较些,恐怕就要误会王爷的意思了。”   宇文良时到底不说话了,脸上神色也不好,背手道:“既然如此,且请厂公摒退左右,本王有要事要与厂公商议。”   肖铎听了称意,摆手叫人都退下,冲圈椅比了比道:“王爷请坐,坦诚相见不失为一个好法子,咱家也正有事要向王爷请教。”   两人各占厅堂半边,各自都是气势如山,宇文良时直言道:“厂公是明白人,本王的想头若是再加掩饰,就显得矫情了。塞北江南,大好河山,却在慕容氏治下一天天枯萎腐朽,厂公不觉得可惜么?本王在金陵,厂公在京畿,只要你我通力合作,开创出一个繁华盛世,金钱权力还在其次,厂公日后能光明正大做回自己,这样的契机,对你来说难道没有意义么?厂公固然对朝廷忠心耿耿,可是当今圣上是如何对待厂公的?即位便收缴了司礼监批红的权利,又设立西厂试图架空厂公,这样处心积虑,保不定日后会出什么乱子,厂公就没替自己打算退路么?”   挑拨离间这一套不是什么新鲜手段,经历这些年的风雨,他早就习以为常了。慕容高巩称帝,虽有意一步步削减东厂势力,却不会立时下令取缔。若是助宇文氏谋反,一旦宇文良时俯治四海,东厂还有容身之地么?没了东厂,他肖铎又算什么?不论成败都是死局,若是不掺合进去当然是最好,可他有意拿捏他,事情就不太好办了。   当然这种情形怕是不怕的,他说四牌楼,自己相应的也能抓住他谋逆的短处,打成了平手,他能奈他何?岂料他不甘心,脑筋动到音楼身上来了,打算让他获罪,彻底砍断他的后路,这样狡诈阴狠,即便投靠了他,将来也不得善终。   他垂眼掸了掸膝上的灰尘,“咱家听王爷意思,似乎倒是个双赢的好提议。只不过咱家没闹明白,王爷既然有诚意,为什么还要对端太妃下手?娘娘九死一生才回过魂来,王爷现在同我谈合作,似乎为时已晚了。”   宇文良时故作讶异道:“有这事?厂公且想想,娘娘在本王的属地出了事,本王也难逃干系,又怎么会派人对娘娘下手?厂公稍安勿躁,据我所知这两日已有西厂暗哨陆续抵达南京,厂公焉知这种手段不是西厂所为?现如今东西厂势如水火,将东厂踩在脚下,西厂便一枝独大。本王和厂公是一条船上的,愿与厂公携手对抗西厂,把这根半路出家的秧苗掐断,厂公在朝中仍旧可以呼风唤雨。厂公安,则良时安,你我同进同退,皆大欢喜。”   肖铎蹙眉看他,简直一派胡言!西厂的探哨到没到,他这里瞧得明明白白,想嫁祸脱身,真拿他当傻子。   可是拉得下脸的人,总会给你意外一击。宇文良时略顿了顿,复笑道:“本王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他颔首:“王爷但说无妨。”   “关于厂公和娘娘的事,其实本王也略有耳闻。”他说着,视线在他脸上转了一圈,“如今局势,厂公不为自己考虑,也要为娘娘考虑。至少和本王合作,能保娘娘平安。我知道你是条汉子,自己舍得一身剐,可是你忍心让心爱的人死在自己前面么?况且本王听闻太妃娘娘和今上还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厂公搅在这盆浑水里,要是谁使坏往上递一封密折,不但厂公,连娘娘都要受牵连。”   果真是不能有半丝短处,一旦叫人拿了软当,就要一辈子受制于人。肖铎握紧了袖下的拳头,“王爷从哪里得来的消息?这种不实的传闻诋毁娘娘清誉,王爷该把那造谣者拿下,而不是到咱家跟前来传话。“   宇文良时掖手道:“之所以把话传到厂公耳朵里,全是为了厂公好。本王旁的不敢担保,事成之后许厂公和娘娘一个结果还是可以的。如果大邺一直维持下去,厂公和娘娘何去何从,我不说,其实厂公心里也有底。封号颁了就是颁了,载进了玉牒,再难更改。厂公是司礼监掌印,论宫里规矩,比我更知道。”   他没有正面回应他的话,只管卖弄追随他的好处,可见是确信有此事的了。肖铎横下一条心来,知道这么多秘密,怎么让他留在世上?永远封住他的嘴,再把他底下那些人清剿干净,就可以太平无事了吧!   然而南苑王终究不是个好对付的人,他既然敢单枪匹马来,说明事先早有了防备。见肖铎眼里杀机渐起,忙又道:“今儿来见厂公,说实话有多少胜算我心里也没底,所以临走前留了个锦囊,万一我有什么不测,保管明天书信就送乾清宫的御案上了。就算厂公舍弃眼前一切带娘娘远走高飞,锦衣卫和我南苑戍军几万人倾巢而出,流亡逃窜的日子艰辛,厂公还需多斟酌。”   实在是纳不下这口气,可是又待如何?他一头的小辫子等着让人抓,似乎除了屈服别无他法了。   他转过脸一哂,“王爷不要逼人太甚,惹恼了我,我自有法子叫南苑王府永世不得超生。东厂虽说没有先斩后奏的特权,但既设了昭狱,就表示可以对文武百官随意刑拘逼供。王爷日子过得安逸,莫非想尝尝梳洗断锥的滋味么?”   一个桀骜的人,想轻易收服不大可能,总要经过一波三折的。宇文良时略沉默了下,半晌才道:“厂公先消消气,我只想与厂公结盟,没有任何要难为厂公的意思。大业不是一天能够开创的,来日方长,厂公可以慢慢考虑,等想好了再命人通知本王也是一样。”他站起来,朝外看了看,蝉声阵阵,却听不见澜舟的任何动静。他心里着急,勉强定住了心神道,“横竖不管厂公与本王谈得如何,孩子总是无辜的,还请厂公高抬贵手。”   若问肖铎的意思,父子俩一道投进刑房才痛快,无奈叫他掣肘,一意孤行对自己也不利,便蹙眉道:“王爷认定了令公子在我这里,我若坚持说不在,王爷打算如何?”   宇文良时怔了怔,似乎是经过了巨大的挣扎,喟然长叹道:“看来是他的命……大约是底下人弄错了,本王寻子心切也没有多加考证,失当之处望厂公见谅。”   听这意思,交易谈得差不多了,儿子的死活就不那么重要了。肖铎眯眼看过去,果然是成大事者,所谓的亲情对他来说又值个什么?那小子虽可恶,弄死了容易,但如果当真迫于形势同他合作,害死他儿子的仇不过是早报和晚报的区别,到那时候少不得又是一场动荡。   他只得退一步,“话既到了这份上,王爷的意思咱家明白了。我也不瞒王爷,娘娘险些遭遇不测,按着我的意愿是要拿人活祭的,不过王爷的面子总要让,不是怵,是敬,王爷应当能够体谅肖某的心情。”他松开了拳头,踅过去叫了声大档头,“把小公子送上王爷的辂车,园外的人都让开,不许追,让他们来去。”   这个令下得不情不愿,看着宇文良时扬长而去,他头一回感觉自己活得窝囊。卑躬屈膝得来这万丈荣光,原以为就此可以坐享富贵了,没想到流年不利,一桩桩事接踵而来,到如今已经难以招架了。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几次到了雷池边缘,犹豫再三还是没有踏出那一步。如果真的无力挽回,也许音楼只有进宫才是最好的出路。跟着他冒险,朝不保夕地活着,她才只有十六岁,人生那么长,万一他有个闪失,她独自一人怎么办?   天边最后一丝亮也敛尽了,他过她的院子,彤云刚伺候她洗漱完,端着一盆水出来,站在砖沿上往外一泼,转身看见他,叫了声督主,自发退到耳房里去了。   他进门时她正努力扶着桌子站起来,灯下攒着眉头抱怨,“走两步腿就麻得厉害,会不会变成瘸子?要是瘸了皇上应该不会要我了吧,正好寻着了不必进宫的理由。”她腼腆看着他,“就是行动不方便了会拖累你,那多不好意思!”   他笑不出来,脑子里乱得厉害,只问她:“洗过了么?我抱你上床。今儿一天也折腾得够够的了,明天接着来,慢慢就恢复了。”   她温驯地应了,伸出两手来等他抱,娇憨的模样,像个被宠坏的孩子。他没奈何,把她打横抱起来,绕过屏风放在拔步床上。原想退后坐在杌子上说话,袍角却被她牵住了,她拍拍篾席的另一半,自发往里让了让,笑得眉眼弯弯。   他拒绝不了,心里只顾怅然。登上脚踏也没思量其他,歪身仰在她的迎枕上。   屋里点着香,是用来熏蚊子蠓虫的,微烟袅袅,空气有股艾叶的芬芳。音楼看他不说话,神色也不大好,便支起脑袋来打量他,“怎么了?事情办得不顺遂么?”   他说没什么,让她不必操心。   他越是这样,她越感到好奇,靠过去枕在他胸口上,喃喃道:“说好了不瞒着我的,出了什么事都要告诉我。”探出一只手掐了掐他的脸颊,“八成遇上难事了吧,看看这一脸臭样!”   他把她的手摘下来握在掌心里,轻声问她:“我的话,你听不听?”   她嗯了声道:“那是一定的,我以前心眼儿可好了,死了小猫小狗都要难受好几天,现在心肠变得有点硬了。就拿月白那件事来说,我心里很怨自己,可是我觉得你做得对,所以连情都没替她求……还有今天他们抓了宇文家的小王爷,不知道你会怎么处置他,说到底他只是个孩子,我应该站出来劝你的,结果我还是什么都没做。想来想去可能是近墨者黑,被你带坏了。”   他啼笑皆非,在她鼻子上刮了下,惆怅道:“我对不起你,这回的仇恐怕不能替你报了。”   她说不要紧,“如果为此和南苑王结仇,我也觉得没有必要。再说只是怀疑他,又没有确凿的证据,万一错怪了好人,岂不是白害了那孩子的小命?”   他缄默不语,隔了很久侧过身正色看她,仿佛鼓了半天的勇气才下定决心,毅然道:“我有个把柄落在了宇文良时手上,关于这个把柄,也是你一直好奇的……如果你想知道,今天就全都告诉你。”   作者有话要说:写权谋是我的弱项,简直不忍直视,大家将就看看,然后假装我讲述得很高深好了(/ω\)   小红烧肉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3-04 22:53:04   小红烧肉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3-04 22:52:21   潇湘过客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3-04 22:22:57   ponyo扔了一个火箭炮 投掷时间:2014-03-04 22:10:05   三宝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3-04 20:42:27   团圆夜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3-04 17:57:21   唫銫姩蕐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3-04 17:28:13   Roombox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3-04 16:18:26   飞瀑静潭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3-04 11:22:11   =。=扔了一个火箭炮 投掷时间:2014-03-04 11:11:57   天天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3-04 10:07:59   chuixue20092009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3-04 10:01:26   我的高跟鞋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3-04 09:53:03   3号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3-04 09:43:37   嗯呐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3-04 09:38:48   大飞扬草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3-04 09:28:55   裤兜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3-04 09:17:26   illogic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3-04 08:36:59   蔡鼎扔了一个手榴弹 投掷时间:2014-03-04 05:03:59   第58章 两生花   音楼睁着大眼睛看他,“宇文良时这回可算做了一桩好事!你如今是打算和盘托出了么?你晓得我好奇什么?”   他叹了口气,“你满脑子歪斜,我怎么能不知道!”说着调开视线,似乎不敢看她,坐起身,把袍子脱下,扔在了旁边的衣架子上。   难道准备就此舍身了?音楼飞红了脸,扭捏地揉弄衣角,悄悄觑了他一眼,娇声道:“有话好说,你这么直剌剌的,弄得我怪不好意思的!你看外面有人把守,我要是失手把你怎么样了,万一叫人听见了多不好!”   他解衣带的手顿了下,早就习惯了她的奇谈怪论,终究还是忍不住感到羞赧,轻声嘀咕道:“这种时候不该是你担心贞洁不保么?我是男人,你还能把我怎么样!”   她翣着眼儿心想怎么又成了男人?上回月白那事里扯出来的丝缕,她没来得及印证就被他回了个倒噎气,一口咬定月白乱认亲,是南苑王派来的细作。其实他的话细想想不靠谱,人家找的就是肖铎,这天底下有几个肖铎?再说他待细作这样手软么,留着她的命,还说有他在就亏待不了人家,不是愧疚是什么?   她心里隐约知道,离真相不过一步之遥,可她不愿意去探究,他的假话她也全当真话听,只要是他告诉她的,她都信。抹抹脸,突然觉得自己这样善解人意的女人不多见了,要是娶回家相夫教子,是那男人的福气。   她舔了舔唇,斜躺着看他脱得只剩薄薄一层里衣。他的身胚就是好,匀称修长,骨骼清奇。要紧一宗儿他爱穿丝帛的料子,那种料子很轻盈,做工上乘的多半是带些透明的,虚虚实实拢在身上,略一动此起彼伏,那结实的身子就在里间若隐若现,叫人垂涎三尺。   他脸色有些沉重,抬眼略一扫她,很快又避让开了,轻轻道:“先收起你的色心,我给你讲个故事。这故事首尾其实也同你交代过一些,今儿把它补全……”他又躺回她身侧,说书似的娓娓道来,“十一年前,在阳谷县,有个姓肖的人家。这家有哥儿俩,哥哥叫肖丞,弟弟叫肖铎,他们是一对儿双胞,长着一模一样的脸。有一年阳谷县遭了蝗灾,肖家大人都病死了,剩下哥儿俩没处安身,就随乡亲们上北京讨生活。”他转过脸来对她一笑,“那年哥儿俩十三岁,正是长个子变声儿的时候。他们白天讨饭,晚上住窝棚,合计着开了春就上铺子里找活儿干,哪怕是当苦力,给人扛米送水,也要靠自己一双手挣饭吃。可是冬天那么长,那么冷!有一天弟弟身上不大好,哥哥让他歇着,自己出去走街串巷。走了几步回头看,弟弟正和几个孩子一块儿蹲在牌坊底下晒太阳。哥哥放心走了,在豆汁铺子偷偷揭蒸笼盖儿顺了个窝头,叫人发现了,追出去一里地远。辛亏哥哥跑得快,否则腿都能给打残。哥哥兴匆匆回来,弟弟已经不在了。问边上人,说来了个肥头大耳的人找杂役干活儿,弟弟留了话,自己去挣钱,叫哥哥安心等他,回来一定带只烧鸡给哥哥打牙祭……”   他哽咽了下,花了好大的力气才平复下来,顺了顺气,又接着道:“哥哥等了很久,个把月没有弟弟的消息,他着急,每天出去打听,都是无功而返。后来有一天弟弟回来了,是趁着师傅在茶馆歇脚的当口偷偷溜了号。兄弟俩见面,也没说什么,把半两银子交给哥哥,让哥哥收好。哥哥不明白哪儿来的钱,追着问他,他才说自己给骗进宫净了身,这是买他子孙根的封口钱。”他说到这里愤恨地捶打床铺,“谁稀罕这个钱!再苦再穷,没人想过要做太监!可是木已成舟,身子废了,不进宫还能怎么样?弟弟又走了,幸好是在酒醋面局供职,偶尔也能回窝棚看看……就这么过了几年,宫里的日子不好糊弄,他地位太低,经常挨打,哥哥总能发现他衣裳底下大片的瘀青。终于有一天他回来,捧着头说头疼,原来他发现节慎库里有人倒卖字画器皿,那几个大太监给他下马威,一顿拳脚之后告诫他,敢透露半个字就要他的命。他被打伤了脑子,打碎了心肝,半夜在窝棚里咽了气。哥哥横了心找仇家讨命,于是换上弟弟的衣裳,两个人对调了身份,没有人看得出来。哥哥咬碎了牙,小心翼翼往上爬,终于进了司礼监,从随堂开始,一直到坐上了掌印的交椅,然后报仇雪恨,权倾朝野……”他眼里有奇异的光,灼灼的,叫人不敢逼视,但是慢慢又熄灭了,变成一片死寂的灰。长长叹了口气,低头落寞一笑,“你怀疑得没错,其实我不是肖铎,我是肖丞。肖铎早在六年前就死了,所以不管那个秋月白的存在是多大的隐患,我都不能杀她。她是肖铎的女人,是阖宫唯一对他一片真心的人。”   故事并不多复杂,不过就是一出李代桃僵的戏码。以前要遮掩,自己也感到乏累。如今一口气说出来了,有种逃出生天的感觉。   本以为音楼至少会表示一下惊讶,结果她呆了半天缓缓点头,不无哀致道:“果然不出我所料!可是你兄弟就那么死了,留下个痴情的月白又成了这样,可不是一对儿苦命人么!”说完了上下审视他,很快从忧伤里脱离出来,咽着口水问,“阐明事实罢了,你脱成这样是为了提供佐证么?”   她最近总能把他唬得一愣一愣的,他的适应能力早就上了好几个台阶,因此镇定自若,只说:“今儿之所以告诉你,是因为这秘密被宇文良时发现了,他拿这个短板威胁我,要我跟他谋反。”   她终于愕然,“谋反?这可是株连九族的大罪!”   “是啊,株连九族。不过老家闹蝗灾的时候族人死的死跑的跑,眼下还剩几个不得而知,就算活着,也是流浪在外查不出根底了。”他抬起手,拇指缠绵滑过她的脸颊,“如果单是这个把柄,我尚且不拿他当回事。可是他还牵扯上你……我可以不顾天下人,但是不能不顾你。”   音楼怔怔道:“因为我么?他怎么知道咱们的关系?”   他微微皱了皱眉,这种事,只要旁人留心就不难看出来。她这趟鬼门关转一圈,他简直有点生无可恋了,当时没了主张,现在想起来还是太草率。难关过去了,由此引发的一系列问题却让人陷入绝境。他浮起一丝微笑来,但是笑容里全是颓败的味道:“他说是就是么?我自然不会承认的。并不怕他拿私情说事,怕的是他对你不利……也或者是我办事还不够稳妥,露出这么多马脚,现在想想很后悔。”   音楼垂下了嘴角,忽然感到害怕,为什么有种他要和她一刀两断的错觉?她是真的成为他的负累了。她知道他们一开始就不应该,如果是彼此利用建立起来的交情,反倒是可以接受的,如今动了真情,那就是一场灭顶之灾。   “怎么办呢?我怕他不肯罢休。”她靠在他身旁,他衣襟半开,她的胳膊从丝帛底下游过去,茫然抚他肋下那片皮肤,“不是你不够稳妥,是我不好。我这样横冲直撞,把你的步调都打乱了。如果没有我,宇文良时哪里是你的对手!你因为要顾及我,弄得举步维艰。”   他居然没有马上反驳,略一沉默才道:“所以我的想法是……”   “我要和你在一起!”她慌忙打断他,怕他说出什么绝情的话来,于是就先发制人,仿佛这样能叫他改变心意。她几乎有点耍赖样式的,扳过他的脸来吻他,“我不管你是肖铎还是肖丞,我只知道你是我的方将。你爱我么?你说你爱不爱我?”   她那套缠人的功夫拿出来,他简直无力招架。面对这张脸说违心的话,他没有那勇气。他当然爱她,爱得自暴自弃。   他回吻过去,“你知道的……为什么还要问?”   她张开双臂紧紧箍住他,“因为我想听。”   他和她拉开些距离,看得见她脸上细密的汗,扯着袖子仔细替她擦,嗡哝道:“是啊,我爱你,从梨花树下那刻起我就爱上你,只不过你很多时候很傻,看上去呆呆的没有灵气,我就安慰自己,可怜你才会保护你。”   她在他腰肉上拧了一把,“爱就爱,做什么顺便踩一脚?我最讨厌你这种口是心非的人!”她蛇一样盘上来,凑在他耳边悄声问,“你说你是肖丞,那……”   眼神和动作配合得很好,往下一看,意思明明白白。他面红过耳,郁郁道:“你关心的一直是这个,对不对?”垂下眼,长长的睫毛把一双眼眸覆盖得惺忪朦胧,就着光瞧,总有一股难以言说的诡秘。他幽幽叹息,“我这阵子在不停反省,当初的确不够狠心,假如了断了这后顾之忧,就不怕任何人来挑衅了。”   她但笑不语,一条细洁的腿在他大腿上逗弄,隔着丝帛柔滑的质地,像纵了一把火,要把人点燃。凑到他耳廓边吹了口气,细声道:“那就是说还在?我不信!”   “我知道你的意思,横竖就是要验!”他咬住了唇,闭上眼把头歪向一边,灯下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样,慷慨道,“要来就痛快些,别磨蹭!”   音楼早就哈喇子直流了,可真要叫她上手,她又畏畏缩缩瞻前顾后。毕竟是个姑娘家,某些事上好奇不假,可这么个大活人横陈在她面前,她腿颤身摇不知从何处下手。她摸了摸耳朵,迟疑看他,“你就这么挺腰子叫我验?”   他眼睛睁开一道缝,“要不怎么?还叫我脱了让你过眼?”   死过两回的人,还有什么可怕的!音楼恶向胆边生,直接在他胸口薅了两把。美人儿不经摸,碰一下就颤一颤,简直叫她不忍心下手。从胸前到肋下,她给自己壮了好几回胆,瞧瞧这肤如凝脂,不糟蹋他都对不起这份!她把槽牙咬得咯咯作响,终于摸到了那根裤腰带,三下五除二就给抽了。她观察他的脸,“放松些,不要紧张。”   他声气儿倒很平稳,“我不紧张。”   音楼抖得腿都麻了,把那宽滚的裤腰提溜起来往里一看,裤子挺宽松,烛火透过来照亮了两条长腿,腿上汗毛不像那些粗汉子黑黝黝一大片,反正是标准的美人腿。样样具好,可为什么里头还有条亵裤?她瞪大了眼睛看,隐约有个形状,隆起的,大概就是那个吧!她的心一下窜到了嗓子眼儿,往后缩了缩,倒头就躺下了,盖着眼睛呻/吟:“哎哟我不成了,你预备叫我看,为什么还穿两条裤子?这么没诚意,我怎么信得实你?”   他无奈看着她,最后还是把她拉进了怀里。   她的肩头小巧圆滑,覆上去,只占据他半个掌心。低头吻她,手指从上臂逶迤滑到腕子上,极缓地牵引过来,低喘道:“叫你一打岔,哪里还看得出是不是真男人!这会儿静下心来,跟你耳鬓厮磨才有用。只是以往压制的药用得多了些,恐受影响……不过也不碍的,你亲自上手,实打实地摸一摸,什么疑虑都消除了。”   她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他说的药上,讶然道:“不长胡子也是吃药吃的么?这么的肯定很伤身子,那药吃多了,你会不会变成女人?”   他正专心致志舔她脖子,听了她的谬论简直气结,“至多情/欲受些控制罢了,怎么会变成女人?你看我像女人么?”一不做二不休,狠狠把她的手按在那地方,横眉冷眼道,“究竟像不像,你今儿给我说清楚!”   作者有话要说:大伙儿都不喜欢前一章,我自己也不满意。昨天琢磨了很久,修改了一部分,精力都花在那里了,今天字数少,又是个断,不好意思啊#_#   苏苏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3-0520:02:15   陶陶扔了一个火箭炮 投掷时间:2014-03-0519:45:47   陶陶扔了一个火箭炮 投掷时间:2014-03-0519:43:24   卓卓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3-0515:41:34   宝宝的刀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3-0514:44:36   别仙踪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3-0511:43:19   3号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3-0511:12:30   潇湘过客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3-0510:34:21   竹猪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3-0510:12:01   嗯呐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3-0510:00:53   大飞扬草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3-0509:30:10   illogic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3-0509:08:47   牧童99扔7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4一03一0508:04:56感谢大家的赏,鞠躬!   第59章 良宵永   “果真……不一般!”   隔着两层料子都能感觉到他的热血澎湃,督主就是督主,每个地方都完美无瑕,很好!   音楼有时候也爱耍耍小矫情,嘴上埋怨他孟浪,手上却来来往往忙碌异常。心里还赞叹,可见着活的了,简直和春宫图上画的的一样!虽说没过眼,但是凭手感也能描绘出它的形状。啧啧,沟是沟坎是坎,怎么这么招人待见呢!   真真悸栗栗酥麻了半边,这得要好到什么程度,才能把自己最宝贝的地方贡献出来任人把玩啊!音楼觉得他是拿她当自己人了,怎么也顶大半个媳妇儿,就差最后一步就能功德圆满。隔靴搔痒愈搔越痒,她细细地揉/捏,捏着捏着换了地方。往他裤腰上攀爬,拉起他的中衣把自己的脸盖住,壮胆儿说:“既然已经这样了……我就别客气了吧!”   他咬着唇没吱声,落到她手心里还有什么退路?汹涌的欲/望、汹涌的情感,瞬间垒起了欢愉的高墙,把这空间密闭起来,只有他们俩。要不是今天宇文良时那里横生枝节,此情此景恐怕是耐不住的了。他脑子昏沉,只觉那处不断复苏,隐隐作痛。有她抚慰,莫名疏解了些儿,但抓挠不着,愈发的困顿煎熬。   她的手探下去,温热的手掌,不敢造次,只轻轻覆在那处,然后脑袋在他怀里拱了拱,热烘烘的嘴贴在胸脯上,嗡声怅惘:“你一直是这样吗?这样穿裤子多不方便!男人的苦处,真是……难以启齿啊!”   他愣了愣,也是,她只看过春宫图,没有见识过真刀真枪的。该怎么和她解释呢,他看着房顶,艰难地打比方,“这东西就像潮汐,有涨有落才正常。如果时时这样,那这人大概就活不长了。你不去撩拨它,它安安分分的,穿裤子也便当……”他突然觉得自己无聊到无药可救的地步了,为什么要和她谈论这个?她这糊涂样,难保接下来还有什么古怪想法。   果不其然,她想了想道:“撩拨它就长大么?”边问边温柔抚摩,细腻光洁手感极好,她在顶上压了压,“谁撩拨都能长大?”   他闷哼一声,把她搂得更紧些,微喘道:“它认人,并不是谁都好相与的。遇见你,它就……嗯,活了。”   “我还是个良方儿呐?”她惊喜不已,“真是和我有缘!”   他笑起来,“可不是么!平常僵蚕儿似的,遇见了药引子就生龙活虎的了。只是它柔弱,娘娘要好好怜它,不能重手重脚,劲儿要适中……可惜常年的用药,似乎不大灵验了,否则大概会更威武些。”   她一把撩开了他的中衣,急切反驳:“不是的,我看册子上也不及你,你瞧瞧它长得多好多水灵!”   真是毫无预警的,她话音才落就把他裤子褪到了膝头上。他的脸瞬间红得能拧出血来,不管多威风八面的人,这时候已经再无颜面可言了。   音楼却觉得很高兴,她爱的男人不是太监,全须全尾的在她面前,她心里的大石头可算落了地。不过这种情况下装也要装出害臊的样子来,她扭捏了下,扭捏过后干脆枕在他肚子上,这样既不必看他屈辱的表情,离得很近又能仔细观赏。   哟,它点了下头,昂首挺胸的小模样,威风凛凛居然像个将军!不过这将军长得忒斯文秀气了点儿,和她的嘴唇一个颜色。她抚了抚,自己悄声嘀咕:“真好玩儿!”   他低头看她,忍得牙根儿发酸,“我怕拿不出手,叫你笑话。”   “这么自谦可不像你。”她摆弄几下握住,喏了声道,“一掐都顾不过来,小督主长得很得人意儿。”   男人听见这样的夸赞,比封侯拜相还舒坦。可照理来说本该缠绵悱恻的步调,怎么一点儿没按照他的设想发展?至少她应该慌乱娇羞,该捂着脸大肆嗔怪,然后柔若无骨、欲拒还迎……可是什么都没有!她像得了个新玩意儿,仔仔细细研究起来。所幸上头没有榫头铁钉儿,否则难保她不会拆开了再重新组装。   他不耐烦,也不知道在焦躁什么,横竖小督主有他自己的想头,这种冲动叫他陷入两难,进不得退不得,夹在中间委实难办。   他把她捞起来,定定看她的眼睛,“这回瞧也瞧了,摸也摸了,接下来应该怎么办?”   她屈肘抵在他胸前,和他大眼瞪着小眼。似乎过了下脑子,慢慢脸红起来,低声道:“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我都听你的。”   四外冒热气,心在腔子里扑腾,血潮没头没脑扑了过来。他虽没有身体力行,但是知道接下来的流程。脑子里一直有个声音在提醒他,他也清楚迈出那一步要担多大的风险,然而克制不住,鬼使神差地把手盖在对面那片高耸的胸乳上,隔着肚兜揣捏,陷进一个昏昏的梦,怎么都醒不过来。   靠近一些,解她背后的带子,她闭着眼顺从,嘴角有轻浅的笑意,探过胳膊来环住他,“吃了那些药,还能生孩子么?要是能生多好,这样你就有亲人了,想起肖铎也不要难过,你连带他那份一块儿好好活。”   她是个不会拐弯的,想什么就说什么,这回他并不想取笑她,只是张开五指,从她背后的琵琶骨一路蜿蜒而下,滑过那细细的腰肢,停在丰腴的臀上。   “音楼……”他叫她,带着鼻音,有糯软的味道,“我想和你成亲,可是前途恐怕不好走……如果有一天咱们不得不分开,你会不会恨我?”   “我会。”她连考虑都没有考虑,“我知道你可以办到的,不要退而求其次。我没有要求名分,我只希望想你的时候你在身边,即便只是看我一眼,牵一牵我的手,我也足意儿了。可要是见不到你,会相思成疾,然后变成了傻子,你站在我跟前也认不出你,到时候你后悔可就来不及了。”   她的威胁只是把自己变成傻子么?多古怪的手笔,但是细想之下叫他悚然。他习惯了被她需要,倘或有一天她真的不再依赖他,那他的世界还剩下什么?实在可怖,他不敢想下去,转而啄她的唇角,手在那片温腻间重重捏了把,“这只是最坏的打算,要想不受牵制,就必须保证你完好无缺。所以暂时不能生孩子,你还记得咱们的约法三章么?我逾越的时候,你要想法子拒绝我……”   说是这样说,做出来的事却截然相反。肚兜被随手扔在了一旁,他的唇和她分开,混沌中含住了心口那一点,音楼简直觉得自己只有进气没了出气。   男女之间还有这么多花样,她拱起脊背,把他紧紧压在胸前。越多越好,她在细细的颤抖里恍惚地想,越是牵扯不清,他就越没办法斩断和她的联系。也许她有点自私,只顾自己,反正希望他不要停,他自控得好是他的事,指望她去阻止,这辈子都别想!   大邺的男人,十三四岁就往房里接人,二十四年的宝刀没开过锋,除了他大概只有庙里的和尚了。以前清心寡欲不觉得有什么不妥,总吃药的缘故,这方面似乎也不比正常的男人。实在熬不过,手指头告了消乏便过去了,谁知现在碰见了她,俨然是积攒了多年的岩浆一朝冲破了桎梏,那股汹汹的架势自己也吃惊不小。   原来不是身子不济,是没有遇见对的人。他感到无能为力,掐着那一捻柳腰缓缓而下,她的亵裤半遮半掩没了作用。他吻那圆而小巧的肚脐,再往下,要溺死在那片绚烂的春潮里。   她捂着嘴轻声吟哦,一手把住他的臂膀,尖尖的指甲扣进他皮肉里。他抬头看她,问她还好么,她羞涩地看他一眼,请他继续。   这丫头没救了,这么煽情的时候他为什么想笑?全怪她,或者她幽怨地一瞥,反倒更让他动情。   不过这样也够他消受的了,他重新躺回去,灯火摇曳里审视她的脸,她眉目舒展,笑得餍足。他抚她的唇,那片柔艳的红成了刻在心头的朱砂。她朦朦睁开眼,丁香小舌在他指尖一扫,顺势含进了嘴里。   他脑子里轰然一声响,天摇地动。这是要劝阻的姿态么?她分明在促成!他呼吸越发粗重,万分艰辛地唤她:“音楼,这样不成事。”   她唔了声,“那就不要成事,我不介意。”那纤细的手往下探,似乎犹豫了下,最后还是包裹上去。   他的背上起了一层细栗,纳罕她的小聪明总用在稀奇古怪的地方,自己琢磨出一套本事,轻易就能要了他的命。忍无可忍的时候他翻身覆在她身上,她狡黠地瞅他,噘着嘴说:“督主亲亲。”   他发狠吻她,把她吻得倒不过气来,这下该知道他的厉害了!他已经晕头转向辨不清南北,腿心抵着腿心,只差一丁点……只差一丁点……   “天爷,”他居然发出似哭似笑的声音,“这是要憋死人了!”   她十分的慷慨,拍着胸脯说:“我来帮帮你。”   既然如此就不必客气了,他猛地合拢她的腿置身进去,销魂蚀骨的一种感受从尾椎直攀上头顶。一浪高一浪低,他不好意思看她,嗒然别过脸去。   音楼在宫里习学画册子,因为传看得多,拿到手的时候已经不那么清晰了。反正依稀是那么回事,她觉得踏实了,像给他上了镣,有了这事,以后就是他的人了,他再也别想撒开她。   情到浓时她还很配合地唤了声,“我的爹,快活死了!”然后他腰臀顿住了,一股暖流疾劲而来。她长长嘤咛一声,拥抱他,在他背上温存地轻拍了几下。   他覆在她身上喘息,缓了半天才懊恼地咕哝,“往后不许看那些话本子,把人脑子看坏了。”   她扭了扭腰,“真快活还不许人说?难道你不快活么?”   他很羞怯的样子,眼波流转间俱是融融春意,红着脸抿嘴一笑,“我自然也是快活的。”   快活就好,她看他一脸的汗,拉过肚兜来给他拭,“这活儿干起来恁地累人,督主一向养尊处优,这回可消耗大了。”   他耷拉着嘴角看她,想说什么,最后还是忍住了。支起身找汗巾子,凑过手来问:“我给你擦擦?”   到这会儿像烧红的铁块淬了火,彼此相视有些难为情了。音楼见他直勾勾瞧着自己,手忙脚乱遮掩说不必,接过汗巾子嗔他,“你转过去!”   他清了清嗓子,很快披上中衣。下床站着系裤带,谁知腿里不得劲,踉跄跌坐了下来。回头看看,尴尬地讪笑:“还真是养尊处优得太久了,往后早上起来得打拳强身。”   她眨着大眼睛说:“我看是体虚吧!那些药毕竟损元气,下劲儿大补两回,可能就好了。”   要她发傻的时候她来得伶俐,他愈发左右不是,勉强笑道:“有道理,不过补是不能补的,一补就该出事儿了。”   可怜见儿的,人家男人鹿鞭、羊腰子,他连盘儿韭菜都不敢吃。她长吁短叹,拉他回床上,扭身放好了帐子倚在他身旁抱怨:“受这份罪!你打算一直这么下去么?当一辈子的假太监,一辈子糟践自己的身子?你自个儿不心疼,我可心疼。我看咱们还是死遁吧!哪天去游河,船翻了,生死不明,多好!”   似乎是个不错的主意,可是他这样的人,朝廷找不回尸首是不会罢休的。再说苦心经营才得来的一切,说放下就放下,那里那么容易!   作者有话要说:我觉得吧,目前这种局势滚床单不太明智,但是不滚又对不起大家,于是被某论坛称为肉文写手的我(┬_┬),决定安抚一下大家躁动的心。来碗汤漱漱口吧,但愿看完了不被吐槽死【抱头   hamer09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3-06 21:21:18   之灵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3-06 17:27:30   我的高跟鞋扔了一个地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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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厂的人如期而至,再隔两天就是水师检阅的大日子,皇帝派了提督来,美其名曰东为正西为副,其实还是不满先帝在位时养成的弊病,打算分散势力。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当权者有他的考虑,即位之初总有一番雄心壮志,这要破那要立,大家硬着头皮挺过去,皇帝的热乎劲儿过了就否极泰来了。   可是音楼似乎没有这样的好运气,于尊抵达南京头一件事就是入来燕堂参拜。那么多正事撂着不管先来见礼,看来准没好事儿。她长了个心眼儿,招他后院相见,没面对面说话,叫彤云放下了纱帘,她歪在罗汉榻上做出了一副要死不活的模样。于尊上来打拱磕头,她抬了抬手,弱声道:“厂臣一路辛苦了,长途跋涉的,还没安顿就来瞧我,真难为你。”   “这是臣的孝心,应当应分的。”于尊道,扎煞着两手往帘上看,帘后光线暗,虚虚实实也瞧不真,便道,“听娘娘声气儿似有不足,臣斗胆问问,可是凤体违和么?”   音楼叹了口气,“一言难尽,身上是不大好,叫大夫看了,也吃了药,半点起色没有。身上乏力,这会儿还热一阵儿冷一阵儿的,到了夜里多梦盗汗睡不着,瞪着两眼就熬上一宿。”瞎扯了两句才问,“厂臣这回来,是不是奉了主子的差遣?”   于尊应个是,立在堂下回话:“圣上挂念娘娘,臣离京之时再三的吩咐,见了娘娘带个好儿。”   “蒙圣上垂询,我心里也惦记着。这回一走两三个月,到底路远,一道请安折子来回就要十几天……”她咳嗽了两声,“圣躬康健么?”   于尊是福王府上的老人儿,和大内好些宫监一样,习惯了奴颜婢膝,爬上高位也涤荡不了骨子里那份谄媚相儿。看人的时候眯觑着两眼,脸上含着笑,然而这笑容里有更深层次的东西,那点精悍外露都夹在了眼皮子底下。   他不动声色,笑应道:“圣躬安,请娘娘放心。臣这趟不单是来问娘娘好,也带着主子的旨意。主子说了,水师检阅大典一结束,就请娘娘随臣上船,由臣护送娘娘回京。”   音楼虽然早有了防备,冷不丁一听也禁不住心头乱跳,微支起了身道:“这样急?那厂臣这趟来金陵,除了水师检阅没别的差事么?”   他呵了一下腰,恭恭敬敬道:“回娘娘的话,的确是没有旁的了。其实认真说,臣跑这趟,大头还是为着娘娘。大邺水师再重要,有肖大人坐镇,还有什么不放心的?这不是主子打发臣来接娘娘么,顺带便的搭把手,给肖大人分忧。也免得肖大人既要照应丝绸买卖又忙船务,两头不得兼顾。”他说完,歪着脑袋又添了几句,“在主子眼里,新江口水师检阅要紧不过娘娘。几回了,用着膳突然就顿下了。边上人候着听吩咐,主子就问肖大人走了多长时候了,自个儿在那儿翻黄历算日子,说按着行程娘娘该到杭州了,见了家下大人就该回京了。等了几天,东厂的几封陈条单说差事,报娘娘的平安,没提起什么时候返京,主子就笑说娘娘玩儿性大,连家都忘了。索性命西厂伺候娘娘,也好让肖大人腾出空来专心料理手上事物。”   连家都忘了……这话叫音楼迟登了下,那个冰冷的城池能称得上家么?不过似乎没有推诿的理由,她本来就在皇帝跟前挂了名,虽然他所谓的喜欢来得莫名其妙,可事情已经是这样,早晚要面对,就算不得圣宠也还是太妃,没有在外面飘着的说法。如今要收网了,她得过且过了那么久,突然觉得一脚踏进了泥潭里,死到临头了。   以前或者说走拍拍屁股就走了,自打这里有了牵扯,要撒手何其难!一头催逼一头又沉溺,怎么办呢!她着急,心里也没底。看看外头艳阳正高照,能合计的那个人一早出去,到这会儿还没回来,她只有先打发了于尊再图后计。   她咳嗽得愈发厉害些,带着喘说:“我明白皇上的意思,也体谅于厂臣的差事,可你瞧见了,我眼下这样,怎么动身呢!你说他们的折子单报平安,大约我染病的消息递到御前,你已经在途中了吧!退一万步,就是勉强上了路,我心里也不自在。宫里规矩严,这病模病样儿进宫门,几个局子里的尚宫都要过问,更别提太后和皇后娘娘了。”   她自己觉得话说得很圆融,要证明病太重不能进宫,也许要费些手脚,但一关一关过了,往后就是通衢大道了。正常想来皇帝都很怕死,要是像瘟疫那类病症,弄进宫不是要祸害一大片么!所以不能确诊前必然会很慎重,没准儿往上一报,吓着了皇帝就糊弄过去了。   她的设想很不错,但结果并不尽如人意。于尊虾着腰,姿态谦卑,语气却没有转圜,赔笑道:“娘娘抱恙,臣瞧出来了,听娘娘话头儿,顾忌得也没错处。是这么的,臣走到镇江那段儿的时候,接着了朝廷八百里加急的手谕,想是肖大人最近的一道陈条到了紫禁城,皇上立马就有了示下。手书上写明,娘娘越是有病症越是该回京,宫里名医荟萃,治起来也方便。”他往上睨了眼,“臣是个心直口快的人,照臣看,皇上的意思明摆着的,娘娘和宫里那些人不同,身上一时不利索不打紧的,吩咐下去一声儿,给娘娘把哕鸾宫腾出来,宫里也没别人儿,叫一帮奴婢好好伺候着,您静养一阵子,过了这三伏天,立马百病全消了。”   于尊是个舌上生莲花的人,滔滔的长篇大论堵住了音楼的嘴。正不知该怎么搪塞,听见门上传来了肖铎的声气儿,朗朗道:“回娘娘话,臣办完了差,来给娘娘请安。娘娘今儿身上好些了么?”   真够像样的,以前他进门从来没这套虚礼,现在有外人在,也不得不谨小慎微了。音楼冲彤云使个眼色,彤云打帘出去,掖着手躬身道:“娘娘叫进,肖掌印请吧!”   他迈进来,意气风发的模样。冲帘子里行礼,一打拱一弯腰,行云流水。东西两厂的提督都在,一样的飞鱼服、描金乌纱帽,穿戴在不同的人身上,显出不同的韵味。譬如一株是修竹,一根是朽木,似乎完全没有可比性。昨晚上揭笼盖儿偷窝头的肖丞早就不见了,眼前依旧是八面玲珑的肖铎,神色安然,眉眼坦荡。   他转过身一瞥于尊,笑道:“于大人一路顺遂么?我听说聊城那段连着下暴雨,运河决了口子,两岸的庄稼全淹了。你西厂也管奏报,这会儿河堤修得怎么样了?”   这口气里已经带了询问的味道,东西厂原就不是平级,虽说有点儿后来居上的架势,但论起资历来,西厂差了不是一星半点。于尊这会儿尾巴翘得再高,说到根儿上不过和司礼监秉笔相当。一个闫荪琅都比他体面,要入肖铎的眼,还得再多历练几年。   他自己也知道,心里再不服气,依然得对肖铎作揖,“州府调了戍军,勾着胳膊搭人墙,日夜壅土、垒沙袋子,宝船收锚的时候已经治得差不多了。”   肖铎笑了笑,“那地方的中丞好客得紧,当初咱家宝船经过,他在岸上送了七八里地远,于大人这回赶巧泊了船,应当走动过吧!”   东西两厂互相监督不是稀奇事,于尊是屎壳螂翻身,半路出家的官儿,捞银子挣进项,忙得顾不上穿鞋。人不能贪,贪多嚼不烂,就容易露马脚。太监心窄,白的黄的越多越好,可是越多动静越大。刚掌权不晓事儿,其实千石万石,还不及一卷轴的古画实惠。   他含笑看着他,于尊给抻了一下筋骨。也是不动如山,不过打打马虎眼,顺着话茬应承了两句。   音楼在里间听半天,连咳嗽带喘叫了声肖厂臣,拿手绢捂着嘴说:“于大人刚才传了口谕来,说京里主子叫来接人,我这病可怎么好?舟车劳顿的,怕捱不住。”   肖铎沉默了下,问于尊,“是皇上的意思?我这儿还没接着旨意。”   于尊皮笑肉不笑道:“正是呢,肖大人要是不信,我这儿随身带着手谕,请大人过过目。”他把怀里的鎏金竹节筒拿出来,揭了盖子倒出纸卷儿双手呈敬上去,一面又打圆场,“我也知道娘娘艰难,这大热的天儿,路上颠簸委实不好受。卑职这也是没法子,主子下令奴才照办,不单卑职,肖大人不也一样么!”   有金印,是皇帝的笔迹,下令把人接回说得通,但是“纵沉疴,亦须还”,这样的笔触似乎有些失常了。他心里思忖,不能做在脸上,把手卷交回去,颔首道:“主子的意思咱家明白了,横竖明儿水师检阅,于大人也才到,歇歇脚再说。千里马再好,总要吃料的。咱们同朝为官,以往没什么来去,这次借着机会攀攀交情,往后协作的地方多了,熟络了好说话。”他温吞一笑,“娘娘精神弱,咱们别扰娘娘清静,出去再叙话吧!”说着对帘内插秧一揖,却行退出了厢房。   江南是白墙黛瓦,四四方方的天井又窄又高深。他踱到一片芭蕉茂盛的游廊处驻足,回首看于尊匆匆而来,收拾了心情重又堆砌起笑容,“下处安排好了么?住驿馆还是包宅子?”   于尊不在太妃跟前也不拘礼了,背着手道:“横竖留不长,本想在驿馆凑合两天,没曾想到这儿府台已经预备好了行辕,离乌衣巷不算远,就在前头柳叶街。”   他哦了声,“那个柳叶街有说头,相传明太祖为了抓两条出逃的鱼精,把那儿一条小河沟里的鱼都捕上来,拿柳枝穿着晾晒,这才得的名。于大人住到那里……倒应景儿。”话锋一转又问,“怎么样?狐妖案告破了么?”   于尊脸上挂不太住,葫芦道:“是一伙强人装妖精谋财害命,查得差不多了。”   肖铎眉梢一扬,不再追问,只道:“这么最好,西厂才创立不久,能破宗大案子,圣驾前也有功劳。闲话扯远了,我原是想说,早前定了画舫给于大人接风,今儿入夜再使人来请尊驾。”言罢朝廊外看看,摇头叹气,“这月令是南京最热的当口,白天外头走,能把人烤个半熟。还是晚间好,晚间凉快又可夜游。秦淮河的万种风情咱家领教过了,于大人来了不去瞧瞧,可惜了的。”   于尊虽是个太监,也是风月场上的积年,极力克制,仍旧露出些向往的笑意来。这模样儿,瞧着恶心!肖铎转过身去,慢慢朝门廊上踱,顺势道:“于大人行程,紫禁城里未必都知道。依着咱家的意思,既然来了就多留两日,江南烟花圣地,同北方是大不一样的,三日五日,哪里经用!再说娘娘凤体,这两天一里一里萎顿下去,大夫瞧了也不见好。你这会子立时就要请走,恐怕根基消耗不起。万一出了岔子,手谕上说的恐怕也不顶用了,到时候雷霆震怒,于大人担待不起。”   于尊斟酌权衡再三,心里明白厉害。天威难断,眼下和风细雨,谁知道转过脸是什么境遇!他伺候皇帝多年,面上看着率性的主儿,也有突如其来的缜密。因蹙着眉点头,“肖大人言之有理,虽不能拖延太久,缓上几天还是可以的。娘娘凤体要紧,上了船就不停靠了,一气儿到通州码头,大家安生。”   肖铎所思所想全在那六个字上,茫然附和几句,把于尊送出了门廊。   重新折回去,音楼在八卦窗下站着,隔窗问他:“还有法子可想么?”   他抿着唇思量了好一会儿,“你问我,我暂且答不上来。那道手谕你没看见,‘纵沉疴,亦须还’……似乎是打定主意了。”   “就算是尸首也得带回去,是么?”她脸色煞白,摇摇晃晃撑在案头上,“算算从先帝驾崩到现在,将满三个月,他等得不耐烦了……这么说来,也许没有退路了。”她眈眈望着他,“咱们还能不能在一起,全在你一念之间。如果你愿意带我走,我跟你海角天涯。即使将来吃糠咽菜,我也决不后悔。”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妹纸们,鞠躬   伏雨morning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3-0719:57:24   邮箱混乱是个悲剧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3-0718:17:33   苏苏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3-0715:47:36   月满西楼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3-0715:19:41   月满西楼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3-0715:16:58   颜瑟扔了一个地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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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想起皇帝就有些反感,倒不是他长得磕碜不招人待见,实在是她不能接受他以外的男人。她这里一片丹心,他呢?他还在瞻前顾后,难道不是真心爱她?她和权势放在一起,原来双美才是最好,如果只能挑拣一样,她似乎只有被丢弃的份了。   然而不甘心,认识他这么久,虽然他性情飘忽难以捉摸,她一直坚信他对她是有真情的。她凄然看着他,他的手搭在窗台上,她盖上去,轻轻握了握,“咱们离开这里好不好?带上钱,到个没人认识的地方开铺子过日子。不管怎么样,总能活下去的。若是怕客来客往被人认出来,我到绣坊接活儿,在家里做女红也是个进项……”她殷殷摇撼他,“你说话,我太着急了。”   人爬得越高心越大,从老家逃难到北京,在大街小巷游荡的时候,看到那些做小买卖的人忙碌着,即便只是个腾挪不开的汤饼摊儿,他也感到十分羡慕。也许是穷怕了,有时候夜里做梦,梦见数九寒冬只穿一条老棉裤在冰上走,前后茫茫看不到边,冻得两腿直哆嗦……正因为这样,愈发的舍不下。不单是怕穷,现在更怕害了她。   如果那道手谕上只说把人带回去,不是这么言辞激烈,一切倒还有转圜。但是分明的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皇帝似乎是察觉了什么,有所提防了,这会儿在眼皮子底下动手脚,不管怎样隐秘,有点风吹草动就是一场轩然大波。   他懂她,经过昨晚那些,她和他是心贴着心的,不愿意和他分开,他又何尝舍得?所以得想个两全的法子,自己脱身,又能把她藏起来。   “你先稍安勿躁,容我想辙。”他安抚她,“不管怎么样总会有办法的。”   “又是想辙!”她吞声饮泣,“要想到什么时候?新江口水师检阅,接下来又忙蚕茧桑苗,还能腾出空来么?到了那天就让西厂把我押走得了,你想辙去吧!每回同你说你都是推诿,只当我不知道,你就是留恋权势,舍不得抛弃荣华富贵。真要这样何不同我明说,叫我死了心就是了。”   简直凄凉得无法言语了,这个坏人,玩过就撂手,把她当成勾栏里的粉头么?她是遇人不淑,身子丢了,他不要她了!   看来不叫人活命了!她退回去,倒在罗汉榻上捂脸嚎啕,把旁边侍立的彤云弄得不知所措,慌忙安慰她,“从长计议,别着急,没的急坏了。不是还有好几天么,一步一步的来,你要相信督主。”   “相信他个甚?没良心的,怪我瞎了眼!”   肖铎心头烦乱,绕进门蹙眉看着她,“你这是打算逼死人么?要走有什么难,我这会儿命人备车,立刻就能离开南京。出了城之后呢?不能一气儿走出大邺疆土,你就会发现铺天盖地全是锦衣卫和东西厂的人。驿道、客栈、城门、酒馆……你以为会有让你落脚的地方?”   “横竖就是逃不脱,是么?”她收住眼泪,挺直了身板坐着,缄默下来,狠狠搅起衣带,一圈一圈,把手指头勒得发紫。半晌才道,“没有鱼死网破的决心,你为什么要来招惹我?这是你的策略,其实在你眼里,我和荣安皇后还是一样的。”   他脸色很难看,转头让彤云出去,音楼提高了嗓门,“彤云别走,该出去的是你!你只管去想你的辙,日子过起来很快,几天功夫霎眼就到跟前。到时候我跟他们走,我进了宫,那些阎王账就了了,对你有好处。”   彤云夹在当中进退不得,最后遭他一声断喝,吓得夺路而逃。   音楼冷冷哼笑,“果然一针见血,瞧一个人是不是真心,大难临头就有端倪了。夫妻尚且如此,何况你我!我一刻也等不得,现在就要你给句痛快话。”   他被她逼得走投无路,答应带她私奔,然后像过街老鼠一样躲起来,过上不见天日的日子吗?她的这腔热情能维持多久?能不能维持一辈子?东躲西藏上几年,某一天揽镜自照,看着镜子里疲惫憔悴的脸,再想想曾经有机会昂首挺胸走在紫禁城的天街上,那时候她会是怎么个后悔法?爱情是衣食无忧里衍生出来的美好,居无定所的情况下,连最初的那点怦然心动都会变得不堪回首,何论其他?   “音楼,”他煞了煞性儿,好言道,“我说过很多次,你和荣安皇后不一样,我同她有那些牵搭,对我自己来说是耻辱,你懂么?你不同,我千珍万重把你放在心上,你为什么总是拿自己和她比较?你先冷静下来,还有几天时间……”   她根本不想听他那些拖延之词,一冲动就不管不顾了,直愣愣道:“你是打算始乱终弃?因为我是皇帝看中的人,你抢过来,就是为了泄愤!”   他不可思议地望着她,“你这样看待我?为了泄愤,我把攸关生死的秘密告诉你,让你有机会拿着武器倒戈一击?你真是疯了!”   他说你真是疯了,把她说得泪水涟涟。她心太急,真的心太急,她自己也知道。她只是担心会变成弃妇,昨晚那些不算数么?她还偷偷庆幸自己终于把他拴住了,其实没有,他时刻保持一颗清醒的头脑,原来陷进去的只有她。她不是无理取闹,也不是没有耐心,她在乎的仅仅是他的态度。他为什么不答应带她私奔?说一套做一套也行,至少喂她一颗定心丸吃,结果他指东打西,全不在点上。   “我是疯了,进宫伺候皇上是好出路,可是我现在怎么有脸?”她颤悠悠的手指抬起来,直指他面门,“你这个……陈世美!”   肖铎张口结舌,她一心以为自己的清白被他毁了,他怎么同她解释根本没有?她是半瓶子晃荡,看了一册烂糟糟的春宫图,再加上市面上寻摸回来的乌七八糟的艳情话本,就以为自己全明白了,她到底明白什么了?   他也赌气,心绪翻涌,脑子里一阵阵发晕,扶着月牙桌咬牙道:“如果你觉得我不带你走就是始乱终弃,就是陈世美,那走就是了!只希望你将来不要恨我,万一落到他们手里……你别怕,我自己去死,也会想办法保住你。”他坐下平复心情,然后吩咐她,“挑要紧的东西归置好,我去安排,等明儿人都上新江口去了,咱们就上路。”   音楼眼巴巴盼着他点头,可是真点了头她又犹豫起来。这样荣耀的人物,一旦离开这个位置就什么都不是了。在外面隐姓埋名,说不定还得被那些泥猪癞狗呼喝。他说希望她将来不恨他,当真走投无路的时候,恐怕自己反倒要担心他怨她了。   所以他站起来要走,她哭丧着脸拉住了他。下不了这狠心,光是设想就叫她头皮发麻。到底都不是极端的人,都吃过苦,有时候隐忍和妥协也是一种自救。   “你刚才说想法子,是个什么法子?有谱了么?”她泪眼婆娑地垂下头,“我细斟酌了,一走了之似乎不太可行。”   他唯有叹息,怜悯地打量她,见她狄髻上挑心松了,仔细替她压实了些,一面道:“你这个一点就着的性子,真叫我张不了嘴。你且听我说,西厂护送你回京是个好机会,你随他们去,到了德州那段要找借口让宝船靠岸,到时候我派精锐乔装了来劫你。你是在西厂手上丢的,所有责任都由于尊背。不过皇上怀疑我是肯定的,大不了连坐,我赚了个大活人,也不亏。”他摇了她一下,“这么的一箭双雕,既叫西厂吃暗亏,你又不必进宫,你说这法子可行么?”   好聪明人儿!音楼心里霍然敞亮了,一拍大腿拦腰抱住了他,“我怎么没想出这么好的主意来?督主真是智勇双全!”   这一会儿阴一会儿阳的脾气叫人头疼,他无奈在她耳垂上捏了捏,“你除了卯着劲儿同我闹,还会什么?我就这样让你回宫,你不得恨我一辈子么!”   她讪讪笑了笑,似乎还是不大踏实,“万一皇上下令让东厂寻人,你办事不力,岂不是白给了皇帝打压你的机会?”   他倒看得开,“有一得必有一失,了不起罢了我东厂提督的衔儿,反正那位置原该由秉笔太监任的,让给闫荪琅就是了。这六年来早已盆满钵满,我退回内廷做我的掌印,也如鱼得水。”   她不痛快了,醋味儿四散,“在女人堆里打滚,很舒称吧?”   他品出了滋味,笑道:“那些后妃也不好应付,哪里能舒称呢!好歹再熬两年,等时机差不多了就称病,慢慢卸了肩上差事,到时候或是远航,或是归隐山林,全听你的。”   他低着头,西窗下一抹斜阳打在他袍角上,眼里是细碎的温暖和柔情。   就算需要时间,只要给她希望,不管多久她都愿意等。她把脸贴在他腰间的玉牌上,冰冷一片。她说好,“但愿皇上罢你的官后不再重新启用,届时咱们舒舒坦坦地走,没人满世界追逼,能过两天好日子。”   他也向往,抬眼看窗外的天,似乎看得见未来似的,“养几只鸡,生几个孩子。还有叭儿狗,你喜欢我买给你,别稀罕别人的。一只狗就叫人勾走了魂儿,那点出息!”   她嗤地笑起来,敢情他还惦记着那天皇帝说给她预备了一只狗做伴呢,这人心眼儿其实很小,平时装模作样摆架子,一件小事在心里埋了那么久。   他见她取笑,伸手挠她痒痒,“好笑么?哪里好笑?”   两个人在罗汉榻上扭打成一团,折腾累了都平瘫下来,枕着竹枕,勾着手肘,她靠在他肩头慢慢说:“爷们儿有时候叫人信不实,我也有点怕。老家一个寡妇,年轻时候和族里表亲好上了,丈夫死后她当家,被那个表亲骗走了田地房产,最后靠人布施过日子。那个表亲倒过得滋润,还娶了几房年轻漂亮的妾,全是用她的钱,也不管她死活。”   他嘟囔了句:“所以女人得擦亮眼睛,别听两句甜言蜜语就找不着北了,好男人不摆花架子。”   他还有脸这么说,以前自己简直满头插花,这会儿正经起来了,说得响亮了。她抿嘴一笑,侧过身来推他一下,“你说昨儿……会怀孩子么?”   他皱着眉头笑,“你究竟不懂,傻得厉害。”压低了声儿在她耳边说,“你还是清白身子,要不今天该下不来床了。”   她听了有点惆怅,原来还是没成事……那就下回吧!下回给他补一补,也许就一举得男了。   第62章 尽离觞   私奔无果,还得按照正常步调行事。新江口的检阅是个盛典,体现大邺水师实力的好机会,不仅官员云集,观礼的百姓也不少,有点端午看竞渡的意思。堤岸、坝台,到处都是乌泱泱的人头。   办事过后有冗长的夜宴,这也是老规矩。南苑王做东,把秦淮河畔最有名的凤凰台包了场子,这是个格调高雅的地方,姑娘都是清倌人,能歌善舞,卖艺不卖身。倒不是充门面装正气,大邺并不限制官员出入风月场,老辈里的皇帝励精图治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打从第五代天子即位起就自诩为诗魂画骨,当的是“仁政”,更不能违逆了“大伦”。之所以选这个地方,是因为这里干净,不光接待男客,女客进门也不用避忌。各走各的门,各自吃席听曲,互不打扰。音楼是南京目下最大的人物,太妃抵半个主子,少不得要抬出来以示天恩浩荡,受官员们磕头见礼。   本来托病不想去,可是南苑王派了人来哀求,说步主子进了府门想家人,终日啼哭。几回打算去来燕堂叩见,都叫王爷拦下了,下令不许给娘娘添麻烦。这回逢着大典,眼瞧着娘娘要回京了,务请娘娘赏个脸,算是给娘娘践行,顺带姊妹道个别。   音楼自己不拿主意,万事听肖铎的。肖铎计较良久,忖着如果要出岔子,与其闭目塞耳,倒不如明明白白迎击。因点头应了,让她万事多长心眼,见面可以,只葫芦听,不要答应任何事情。   于是太妃被华辇接出了来燕堂,新江口太远,避免劳顿就不去了,傍晚时分直接到凤凰台,升了座儿放帘受朝拜。一轮大礼过后官员们鱼贯退出,这时候命妇进来,按着品阶又是一通跪拜,好话听了一耳朵,简直堆起茧子来。   凤凰台女眷这头伺候的人都替换过,全是南苑王府派来的府监,隔着竹帘看过去,两面宫灯辉煌,太监们按班侍立,门上空杳杳的,似乎已经到了收梢。她心里纳罕,怎么没见音阁?但也不方便问,不来就不来罢,横竖见了面也是尴尬。   正要叫彤云卷帘,往外一瞥,进来个年轻女人,戴狄髻,穿香色交领褙子,有娟秀的脸庞和微扬的眼角。音阁的确称得上是美人,经了些事,看上去比以前沉稳些了。上前来不敢造次,跪在织花地毯上磕头,“奴婢步氏,恭请太妃娘娘金安。”   以前占尽先机的人,如今俯首贴耳顶礼参拜,人生真是峰回路转。不管是不是赢家,至少这刻她高高在上。音楼长长吁了口气,“姐姐不必拘礼,请起吧!”   彤云转出帘子搀扶了把,顺势退回来,因得了音楼示下,依旧把帘子卷了起来。   音阁朝上觑了眼,很快把眼皮子垂了下来。记忆里这个妹妹是个不拘小节的人,现在进宫挂了名儿到底不一样了,还在先帝孝期里,穿得很素净,只戴银饰,鬓边一朵珠花,拾掇好了也是明眸皓齿。   她有点拘谨,以前自己霸道,欺负她是家常便饭,没想到她得了高枝儿,在宫里露了脸,连掌印太监都向着她。这趟联姻的事上狠狠刁难了一把,她爹吃亏也不敢言语,只得乖乖把她送进南苑王府。   不知道她怨她不怨,认真比起来自己还是占了便宜的。嫁给宇文良时虽然是做妾,在后院里也受够了耻笑,总算男人活着。不像她,年轻轻的先帝就晏驾了,这辈子也只有吃素抄经的份了。   给她赐了座,她没敢领受,站在一旁说话:“自打娘娘进宫应选起,奴婢就日夜念着娘娘。也许娘娘不信,我心里真是愧疚得紧,只愁没机会再见娘娘。这回是借着东风,好容易央求王爷让我出府,我在娘娘跟前磕个头,罪孽也能减轻些。”   音楼笑了笑,“姐姐真客气,过去的事了,还提她做什么?同人不同命,你母亲是正房,我母亲只是个妾,所以咱们年纪虽相差不大,嫡庶有别,就没什么可怨怪的了。你如今在南苑王府好不好?父亲给你结的这头亲,倒是门好亲,就是位分不高,将来有了孩子,也是个庶。”她阴阳怪气呲达几句痛快了好些,撩袖比了比手,“嗳,别站着,你坐。”   音阁面红耳赤,谢了座挨在椅角上,前面的话也不去计较了,单问:“听说再隔几天娘娘就要回京城了?这一别,往后再要出宫就难了。”   音楼淡淡应道:“是啊,进了宫不就是一辈子的事么!这趟出来蒙圣上恩典,往后没有这样的好运道了。还得谢谢爹,要不是他,我这会儿仍旧是个埋汰丫头,哪里有机会进紫禁城见识!”   她恨她爹,从骨子里往外恨。没有让她替选,她的人生绝不是这样的。如今错的时间遇见对的人,不知道要走多少弯路才能完成这场朝圣。音阁知道她不待见自己,承受她的怒气时分明瑟缩了下。今时不同往日,她没法发作,只有兜着。   “奴婢斗胆……虽没有进宫,也知道深宅大院里的空虚孤寂。如果娘娘恩准,将来奴婢求王爷,让奴婢递牌子上宫里探望娘娘。”她怯怯看她,“娘娘,咱们不是一个母亲,但却是同祖同宗。娘娘怪罪是应当的,奴婢以前年轻不懂事,不知道给娘娘添了多少麻烦,现在想来悔断了肠子……”   音楼看了她一眼,葫芦里卖了药的。宇文氏不是要谋反吗,一点儿一点儿接近京畿,常来常往就让紫禁城里的人放松戒心了。   她端起茶盏吹吹那几片漂浮的茶尖儿,虚应了声:“好自然是好,不过宫里规矩严,递了牌子能不能进来也难说。姐姐晓得的,我不过是个小小的太妃,上头还有皇太后、皇后。宫眷探视都要经那里首肯,我自己做不得主。”说完略带歉意报以一笑。   音阁嗫嚅:“是,奴婢见识浅,竟没想到那个……”   她抿了口茶搁在一边,“姐姐也别奴婢长奴婢短,弄得我心里怪难受的。以前的事过去就不提了,亲姊妹离得远,越走越稀松,渐渐就淡薄了。好好伺候王爷,将来养个儿子母以子贵,也是一样。”   她端着,全是训诫的口吻,音阁听了唯有诺诺称是。一时沉默下来,音楼就有些恹恹的。身上短柄乌头的毒没清干净,应付久了力不从心。她转过头问彤云,“听说底下有灯会,开始了没有?外头瞧瞧去,憋久了有点儿难受。”音阁听了忙上来搀扶,她笑着把胳膊抽了回来,“今儿见也见过了,姐姐吃席面去吧!我听雅间里热闹得紧,回头还有人唱堂会呢!”没再理会她,自己提起裙角下台阶迈出了门槛。   外面果然是清明世界,没有檀香和脂粉混杂的味道。站在台上往下看,疏朗的柳树间镶嵌着五颜六色的灯,让她想起那天逛夜市的情景。一样的夜,融融的暖意,买一个猴儿拉稀,弄得满身都是糖汁子……   “这会儿身上怎么样?”彤云拿件披风给她披上,她总是浑身湿津津全是冷汗,其实于尊面前倒也用不着装,的确体虚得厉害。她给她整了整肩头,一面搭金扣儿一面道,“要是乏累了我叫人准备轿子,早些回去歇着吧!”   她点了点头,转回身的时候看见石亭子那里立了个人,光影下眉目模糊,但身形如松。彤云告诉她,那是南苑王宇文良时。   回京的日子转眼便到了……   西厂用的是两号福船,比他们来时使的小很多,停在桃叶渡南,需从秦淮河上乘舫船出城。   桨橹声声,肖铎随船亲自相送。在船头看了风向回到舱内,她安静坐在圈椅里,低着头不说话。他知道她一定是在担忧,左右船多,又怕一不小心落了人眼,只掖手道:“娘娘一路多加小心,臣同娘娘交代的话,娘娘切记。”   他把什么时辰、德州哪个渡口都嘱咐好了,只要按着他说的办就万无一失。音楼抬眼看他,没接他的话茬,自顾自笑道:“今日一别,厂臣自己保重身子。自先帝龙御起,一宗一宗的事儿接连而至,厂臣对我诸多照顾,我记在心里,这辈子都不忘记。眼下天儿热,还需多避日头。我看了黄历,再过二十来天就要入秋了,南方秋老虎也厉害,不过过了性儿就转凉,秋衣要早早预备好。如果织造坊手脚麻利,这头的差事办妥了就回京复命吧!终归是京官儿,外放久了不好。”   他疑惑地看她,她转过头去避开他的视线,似乎在勉力支撑,下颌线条紧绷。他心里不忍,上前两步,“娘娘……”   她抬了抬手,“厂臣别管我,我就算有些离愁别绪也是应该,毕竟相处了这些日子,我不拿厂臣当外人……以后见了,恐怕不能像现在一样了。横竖不管在哪里,我会念经礼佛,求菩萨保佑厂臣平安。”   她越说越不是味儿,他心都提了起来,“娘娘宽怀,臣手上事料理完了,仍旧在娘娘跟前尽心伺候。应当用不了多久的,娘娘只管放心,臣应准的事,十成十的有把握。”   她的唇角浮起淡淡的笑,颔首道好。目光在他脸上留连,收不回来。看着看着,眼前的一切渐渐模糊了,毅然闭上了眼。   如果四周围没有外人就好了,就算哭着也要仔细瞧他,把人刻进脑子里,可以相伴一生一世。   她还记得初受册封那天,曾远远看见他领着宫监从天街上经过,朱红的曳撒映着汉白玉的莲花栏杆,目空一切的样子,乾坤都被他踩在脚底下。那时候他是天上的太阳,简直比奉天殿里的皇帝还要耀眼。这样的人,没曾想被她从神座上拽进泥坑里,滚得满身泥泞,连通袖的行蟒都快无法辨认了。   她终于知道她的存在会对他造成伤害,她一直是个糊涂人,就像彤云说的,需要时不时的被醍醐灌顶。   那天遇见宇文良时,他对她说了一些话,内容很直白,肖铎是朝中栋梁,他不希望看见他有陨落的一天。身处这个位置没有退路,一旦他放弃权势,那就是他大限将至之时。所有的人,不管是受过他迫害的、还是依仗他爬上高位的,都会像野兽一样扑过来撕咬他。他手上没有了利器,和普通人无异,只有束手待毙。   她知道宇文良时全是为了他自己,或许预感她这次回京注定不平静,提前来晓以利害。既想保全肖铎,又想牵制她,她厌恶这样深的心机,可是再三权衡,不得不承认他说得对。   其实肖铎对未来的畅想都是安慰她吧!真要按照他的计划去做,也许会是这样一幅画面——几只鸡,几条狗,还有孤零零独自坐在夕阳里的她。她怎么会相信他的话?不做东厂提督退回内廷当掌印,不说旁人,接替他的闫荪琅第一个不能放过他。你会让随时可能复用的前任挡在面前么?东厂陈芝麻烂谷子的破事儿多了,所有的前账都算在他头上,再了不起的人也别想活命。她愿意看着他下昭狱,让他们用铁钩子穿他的琵琶骨么?愿意让那些番子几笞杖打碎他的腿骨,打出里面的骨髓来么?她那时听宇文良时的描述,就像一盆冷水从头顶浇下来,浇得她寒毛倒立。不能够,她就是自己死了,也不能让他遭受这样的践踏!所以只有成全他,让他好好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舫船顺风前行,很快就到了桃叶渡。他许是察觉了什么,言辞也好、动作也好,都有些犹豫。一个刀锋上行走的人,这么儿女情长不是好事。她冷静下来,站在旁观者的角度上看,可以看出端倪。他突然优柔寡断,在别人眼里是怎么样?   彤云伸出手臂让她搭靠,她不再看他。西厂的人恭恭敬敬戍立在她前行的路上,她把血泪都吞了下去,没有和他道别,慢慢迈步,慢慢上了船梯。只有拐弯的时候才能含糊地瞥一眼他,这一眼也许就是万年了——   他在船舷笼罩的那片阴影里,表情平静,眼里夹带着哀愁。   作者有话要说:亲妈感谢大家的赏,鞠躬~   alovessmr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3-09 19:39:20   大飞扬草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3-09 11:27:18   12662091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3-09 09:30:34   illogic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3-09 09:21:31   潇湘过客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3-08 17:45:28   我的高跟鞋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3-08 12:52:38   夏那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3-08 12:22:47   嗯呐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3-08 10:31:23   大飞扬草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3-08 10:19:34   天气很好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3-08 09:48:16   illogic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3-08 09:10:02   翡翠荆棘扔了一个地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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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简直爱得癫狂,他也没想到,自己会为了女人断送这些年积攒下来的道行。人总要疯上一次的,不然还叫什么人生!   提前抵达老君堂,离宝船到码头还有大半天光景,一行人找了个驿站部署好,打发番子出去探了又探,只等时候一到就动手。   云尉进来送茶点,看见他坐在一片阴影里,脸上喜怒难断。他搁下托盘,低声道:“连日奔波,督主也累了,先进些东西,趁着还有半天时间好好休整。”   他点了点头,“过会子人到了,咱们兵分两路,你护送娘娘往东,我回南京。”   云尉看了他一眼,迟疑道:“督主有没有想过接下来会是怎样一场变故?大邺地广,要藏个把人是不难,可是西厂和京里能善罢甘休么?”   他缄默不语,起身推窗往外看,这里离渡口不远,站在楼上能看见河段全景。时候还早,只有漕运的船只来往,他抚了抚发烫的前额,“兵来将挡,只要后顾无忧,我自有应对的办法。西厂的那起狐妖案似乎搁置下来了,传令蔡春阳,再给他大肆搅合搅合。注意力一分散,对咱们有利。皇上倚仗不了西厂,最后还得靠东厂。”   云尉应了个是,“上回督主吩咐彻查姜守治的家私田产,查下来了不得。刚才接了闫少监飞鸽发来的密函,请督主示下,是现在就拿人,还是略缓两天?”   他咬唇想了想,“就今儿吧,水搅得越浑越好。等娘娘安定下来,我回南京打个狐哨就收拾返京。皇上再决断,毕竟即位不久根基弱,这会儿随王伴驾,兴许还能捞着点甜头。”他脑子乱,心里忐忑也想不了那么多,摆了摆手道,“旁的先放一放,手头上的事办完了再说。”   云尉瞧他心浮气躁,便不再说什么,躬身退了出去。   底下廊子上碰见了佘七郎,把话传到了,回身朝楼上望了眼,“这失魂落魄的样儿,真叫人忧心。一个女人罢了,值当这样?”   佘七郎想起自己半夜爬窗的经历,表示很可以理解,“你懂个锤子!赶紧找个女人,哪天不娶进门晚上睡不着,你就明白了。”   天一点点暗下来,渡口点起了纵向的两排风灯,菱形交错的竹枝灯架子上糊着桐油纸,上面拿红漆写着大大的三个字“老君堂”。   三伏的当口,官船都挑晚上靠岸,所以渡口到了夜里反而更热闹。摊儿出来了,卖臭豆腐、鸡蛋、烧酒、鱼干儿……一般多是吃食。小贩连吆喝带拽地招呼人喝茶吃炊饼,七八个大高个儿男人过来,不多话,一屁股坐在了条凳上,二把手仰脖子叫了声“一人一碗汤饼”,声儿大,吓人一挑。   东厂的人原本都带着匪气,穿上短衣扎上裤脚,头上再箍个网巾,看上去像一群劫号的响马。横竖是要装强盗,有意识的交谈里带着黑话,什么片子(刀)、挺子(匕首)、搠包儿(截包儿),将来就算官府查到这里,顺道就拐到姥姥家去了。   肖铎长得白净,往脸上抹了点锅灰,珠玉蒙尘,混在人堆里也不那么惹眼了。找了个视线不受遮挡的地方坐下,隔一会儿抬眼看看,漕船倒不少,没见西厂宝船的影子。   哪里不对么?都查探好了的,不至于从眼皮子底下溜走。正焦急,下面番役压着声通传:“前头一里地看见哨船了,估摸一炷香时候就到。”众人交换了眼色,蓄势待发。   他人在这里坐着,心头阵阵骤跳,血潮拍打得耳膜鼓噪。用力握了握拳,愈是急切愈是要沉淀下来,成败在此一举,错过了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耐下性子等,周围的嘈杂都相隔很远似的。渐渐看到几艘窄长的哨船杳杳而来,但航线却在河心,并没有要靠岸的意思。他拧起了眉再往后看,那福船前额瞠目欲裂的虎头在夜里若隐若现,十二道桅杆上风帆鼓鼓,一个虚晃,错眼就过去了。   没有停靠!他愕然站起来,佘七郎见状早就窜了出去,直赶到河堤上,只见宝船船尾的红灯在暗夜里越去越远,慢慢消失不见了。   回来无需回话,踯躅地摇了摇头。肖铎看着他的脸,感到前所未有的迷惘。和生命里最要紧的东西失之交臂,他又回到孤独的境地,没有亲人,没有爱人,什么都没有。   脑子里乱成一团,难道她被于尊控制住了,要求停靠他不答应么?这种情况的可能性不大,她是皇帝点名要的人,于尊善做场面文章,绝不敢慢待她。那是为什么?为他好,不想连累他?若果真这样他愈发恨得咬牙,谁要她顾全大局?他既然敢下决心,自然有他应对的办法!   难道是她怕了么?和他分开十几天想通了,打算从这场荒唐的闹剧里挣脱出去了。   他突然有种被愚弄的愤怒,自己没日没夜赶了几千里来接她,结果只为看宝船弹指之间翩然而过么?既然后悔,为什么不明说,偏要把他耍得团团转?自己做了场春秋大梦,闹得底下人人笑话。他的爱情只是他一厢情愿,别人如何看他?一个太监,妄想攀龙附凤,结果怎么样?马不知道脸长罢了!   瞧瞧这一身可笑的打扮,瞧瞧这张被涂黑的脸,他简直恨不得挖个洞钻进去!堂堂的东厂提督被一个小太妃玩弄于股掌之间,亏他愿意舍命去守卫爱情,原来是不堪一击的自欺欺人!看来当初没有答应带她私奔是对的,她太年轻,只可同富贵,不可共患难。   他失望透了,也冷静下来。再不需要身边人苦口婆心,他痴傻了那么久,被她弄得神魂颠倒,也是时候该清醒了。   默默坐了一阵,几个千户眼光如梭,云尉试探道:“咱们再往前赶一程子,二十里外还有一个渡口。”   他冷冷一笑,下个渡口还是不停靠怎么办?再往前么?再往前该到北直隶地面了,难道一气儿追到通州码头?   “去牵马,回南京!”他声气儿不高,站起来霍然转过身,仿佛一下子跳出了轮回,仍旧是那个杀伐决断的东厂提督。   马蹄声她听不到,耳边只有船头划开水浪的激荡。   舱里灯火朦胧,音楼坐在月牙桌前,呆滞的眼神、惨白的脸,也不哭,只是定着两眼看那灯豆。   彤云有些着急,“主子,你要是难过就哭出来,我关好了门窗,他们听不见的。”   她不应她,过了很久才问:“老君庙……过了么?”   彤云应个是,“早就过了,岸上的人八成已经部署好了,先头只要您张张嘴,咱们这会儿没准在东厂的马车里。”她无奈看她,“但是奴婢知道,娘娘这么做是为肖掌印好。真要不管不顾走了,也就一时的痛快,后头不知道会遇见什么样的险阻呢!我觉得娘娘做得对,喜欢一个人应该盼着他好,就像一朵花儿栽在花盆里,看着那么喜人。您养它,天天给它浇水施肥,它必定开得更灿烂;可要是您手痒痒把它摘下来,至多不过半天,它就死给您看了,何苦来!肖掌印就像那朵花儿,您远观吧!以前咱们在宫里对他垂涎三尺,这回南下一趟他差点儿没成您的人,您已经挣足面子了。”   明明是劝慰她的话,她听着听着却泣不成声了。扒着桌沿蹲下来,胸口痛得没法呼吸。他一定很恨她,恨她爽约。她应该在登船前和他说清楚的,说清了也许就放下了,不用来回折腾了。可她当时不能说,那么多人,那么多眼睛都看着,万一有个闪失,岂不是大祸临头么!她也想过留信给他,但是信里写什么呢?恐怕提笔尽是对他的眷恋和不舍,让他陷进更大的痛苦。   她回宫,就不想和他有其他牵扯。与其处处照应露出马脚,不如让他恨,视她于无物。宇文良时不是拿她威胁他么?只要没有她,南苑就不能把他怎么样。她顾全他是没错,只可惜了她的一片情!她对美好全部的向往都在他身上,现在丢了,她注定精着来光着去,还是一无所有。   彤云来搀她,给她掖眼泪,“过阵子就好了,时间一长慢慢忘了,您还可以像刚进宫那时候一样。”   “好不了了……”她颤着声说,“我这辈子都好不了了。别人两情相悦可以在一起,为什么我不能呢!”   彤云看着灯底那片黑影叹息,“不是的,有情人终成眷属,那是戏文里唱的。您没看见,天底下伤心的人多了,各有各的难处。”   她不知道别人怎么样,反正自己快要坚持不住了。她坐回杌子上不言声,笸箩里放着个花绷,是她绣的半朵牡丹。她伸手拖过来,一支针插在花瓣上,她拔下来,狠狠扎进了指腹。手指痛得厉害了,心里就会好受很多。她看着血涌出来,一滴两滴,很快染红花蕊。   彤云一个疏忽没瞧她,突然发现她这么糟蹋自己,慌忙扑上来拿手绢给她包裹。她挣扎着哭道:“你别管我,我想他,想得没法儿。可是我知道往后不能够,只有这么着,想他了就拿针扎自己,也碍不着谁。”   “给自己上刑,多造孽啊!”彤云也跟着一块儿哭,抽噎道,“早知道这样,咱们情愿在泰陵里待着,别进肖府就什么事儿都没有了。您也是多灾多难,死里逃生好几回,又欠了这么份儿情债,可怜见的!”一头说一头抱住她,“您别怕,您没了他还有我,往后咱们相依为命,我一定豁出去保护您,不叫谁欺负您……别怕!”   她紧紧抓住彤云,没想到最后陪着自己的还是她。她们一直生活在一个圆圈里,从这头抛出去,转了半天,又回到原点。皇帝一声令下,她只能听候安排。反正她本来就是紫禁城里的一粒尘埃,飘得再远,落下来,也不过是为这腐朽添砖加瓦。   作者有话要说:软烟罗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3-10 16:31:06   落落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3-10 15:47:58   天天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3-10 15:11:45   407236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3-10 12:40:13   大飞扬草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3-10 09:52:41   嗯呐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3-10 09:34:21   illogic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3-10 08:37:05   Bouleverser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3-10 08:00:40   感谢大家的赏,鞠躬~   第64章 高低冥迷   天气不好,刚回到北京就是一场倾盆大雨。雨点落在伞面上,力道之大,简直要砸穿油布。几个小太监弓着腰,大半个身子露在外面,主子头顶上的遮盖不能有偏,自己就是淋烂了也不碍的,一味谦恭小心地往神武门里引。因着有于尊亲自护送,门禁上的锦衣卫没查牌子,挺腰站着看了眼,挥手让放行,一行人便进了幽深的门券子。   徒步到顺贞门,那头有抬辇候着,两个穿葵花团领衫的内使打着伞立在檐下,黄栌色的伞面倾斜,挡住了上半身,只看见犀角带下层层叠叠的曳撒,和脚上簇新的黑下桩宫靴。许是听见脚步声了,抬起伞沿看过来,一见人到了忙熄伞上来打拱,“恭请太妃娘娘金安。”   音楼点了点头,细看那个长相精明的宫监,侧过头问:“你是闫少监吧?”   那人的身腰立刻又矮下来三分,“臣不敢,娘娘叫臣闫荪琅就是了。”   她没言声,由太监们搀扶着登上了抬辇。   于尊绕到辇旁长揖下去,“臣就送娘娘到这里,一路顺遂,臣幸不辱命,这就上前朝向万岁爷复旨了。”   音楼笑道:“一路受厂臣照应,多谢了。”   于尊愈发躬□子去,又行一礼,却行退回了神武门。   闫荪琅扬手击掌,抬辇稳稳上了肩,一溜人簇拥着进花园,他扶辇回禀:“臣先送娘娘回哕鸾宫,往后那儿就是娘娘寝宫。历来仁寿宫和后面那一片都是安置先皇后和太妃的,五六个人住在一块儿,行动也不方便。养心殿里早有了示下,您回宫前把人清干净了,后头喈凤宫是荣安皇后处所,中间哕鸾宫不往里填人了,专用来奉养端妃娘娘……娘娘回去换身衣裳,防着皇上要来的。至于慈宁宫里请安,皇上的意思是暂缓。或者要去,也等皇上在场,以免旁生出什么枝节来。”   这样安排的用意显而易见,皇帝要走动,不能在人眼皮子底下进出,把一排屋子都腾出来,他爱干点什么也不落别人的眼。难为他想得周全,总算也替她考虑了,没叫立刻去参拜太后皇后,否则不知道等着她的是什么。   音楼心里的伤还没愈合,其实有点置生死于度外的劲头,横竖两可,他们怎么安排就怎么听吧!   只是怕,害怕皇帝相逼,她如何守住这清白?肖铎多好啊,他始终替她着想,那天都这样了,最后还是忍住了。他给她留了退路,就像话不说满是美德一样,事不办绝更是菩萨心肠。可是留着,无非让她腰杆子更硬气些罢了,被不爱的人霸占,迫于无奈下的妥协,其实更是一场泼天的灾难。   她忧心忡忡,含糊地回了句知道了,又做出个为难的样子来,“只是我这会儿病着,圣驾前面怕失了仪,这倒难办了。”   闫荪琅笑吟吟道:“不打紧的,皇上知道娘娘身上不好,也不会认真计较那许多。”   抬辇出了琼苑左门打乾东五所前面过,再行几步是宫正司六尚局,那所南北狭长的屋子分割开了东六宫和仁寿宫那一片,先帝的宫眷和圣眷正隆的是两样的。   抬辇的太监脚底下很轻快,趟着水在夹道里穿行,间或踩到水洼,啪地一声脆响,继续稳稳前行。北京的盛夏和南方不同,凉爽好些。空气被雨洗刷过了,带了一股凛冽的湿意,迎面扑上来有点凉。音楼窝在座儿上往前看,宫墙被雨一淋分外红得浓烈,两侧重重的黄琉璃瓦殿顶一拨一拨往后倒退,在宫里到处都是一样的风景,人在其中像上了重枷,再也走不出去了。她叹口气,默默闭上了眼。   哕鸾宫和喈凤宫一样单门独户,一座大殿,两边有梢间但没有配殿,其实有点孤零零的,毕竟只是太妃们颐养的地方,没那么多的排场考究。不过论清幽毫不含糊,进了门一座琉璃影壁,后面栽着一棵很大的银杏树,树龄不知道有多长了,绿油油的叶子像堆叠的小扇子,遮天蔽日。   要使的下人也早有指派,阖宫十个火者、四个尚宫、八个宫婢,见主子到了,整齐列着队上来见礼。自报家门等主子训话,音楼看着这些人,一个名字都没记住。没记住不要紧,有彤云在,要办事叫她吩咐下去也一样。   闫荪琅把人安顿好辞了出去,音楼在殿里来回逛,地方太大了,明间里空旷幽深。一架地屏宝座设在八仙落地罩后面,没有人侍立的时候像个供奉佛像的神龛,让人莫名有种敬畏感。   她站在一片帷幔后,风鼓起了幔子的下沿,连带两边系带上垂挂的流苏也一道纷纷飘起来。彤云领人托着衣裳进来伺候她换洗,她摆手把人支了出去,低声道:“今天起我就装病不见人了,万一皇上来,你只管说我惶恐,不想叫他过了病气,能挡就挡回去。”   彤云为难道:“人家路远迢迢把您接回京,见肯定是要见的,奴婢三言两语能把人打发走,也不在您这儿当差了,早就上内阁做首辅去了。”   也是的,怎么料理呢!她站着发怔,彤云替她把半臂脱了下来,边道:“不是我说,主子这回该看开了,到了这步还计较什么?江南之行就当是个梦,以后偶尔拿出来回味回味就是了,不能当饭吃,要不一辈子陷在里头出不来。我估摸肖掌印南京的差事办完了就会回宫的,他还在内廷走动,您也能见到他,可是见面不相识,您能做到吗?现在先适应起来,将来也好应付。“她蹲下整理裙角,往上觑了眼,她还是呆呆的,便提醒她,“主子,宫里忌讳苦大仇深。”   她说知道,自己把胸前的钮子整理好,回身坐在窗前,看雨把坛子里的花草打得东倒西歪。盼着别停一直下,绊住了皇帝的脚,他不来哕鸾宫就天下太平了。可是夏天阵头雨,来去都很快。一转眼功夫日头旸起来,树顶的知了攒足了劲儿,愈发叫得震耳欲聋。   竹帘间隙筛进日光,一棱一棱照在地上,光影里有细小的微尘浮动。音楼坐在那里,隐约听见有击节声传来,心里一惊,吩咐彤云外头看看,果然见门上小太监压着膝头跑到廊子底下传话,声音不甚大,但是听得很清楚,说:“万岁爷到了,请老祖宗准备准备,出来接驾吧!”   来得这样快!音楼怔忡着站起身,彤云进屋瞧了眼,她脸上没什么血色,嘴唇白得纸似的,这样倒好,病西施的模样,皇帝但凡有点人性也不忍心下手。   上来替她整了整掩鬓搀扶出去,音楼迈出门槛在廊下静待,影壁后面出来一溜太监,她也未及细看,低头下台阶跪拜,两手趴着砖缝道:“ 奴婢音楼,恭迎圣驾。”   雨后的太阳威力未减,热辣辣照在她背上,稍停留一会儿就觉烧灼生疼。皇帝的皂靴踏进她的视线,然后一只手探过来,袖口挽着端正的一道素纱,掌心平摊,没有丝毫僭越的地方,反而看出些细腻的温情来,连声音里都含着笑,“你身底儿弱,礼到了就是了,快起来。”   音楼有些彷徨,看着那只手犹豫不决。脑子里千般想头奔腾而过,猜测若是把手放上去,后头是不是顺带着会衍生出别的什么来?可是不领情又不行,皇帝给你脸,你敢叫皇帝下不来台?她没法子,伸手搭了下,很快便收回来,退到一旁谢了恩,欠身往台阶上引,“外头这样热,万岁爷仔细中了暑气,快里头请。”   皇帝和颜的时候眉目里有种难得的温润,那种平和没有棱角的神情,不像个俯治天下的君王,却像个受尽了荣华的贵公子。她这样局促,他也不觉得哪里不好,只是一笑,提了袍角进殿去了。   登座看茶,见她在下首规矩站着,上下打量一番道:“气色还是不好,别拘礼,来坐下。回头传太医过宫里瞧瞧,究竟什么病症儿,拖了这样久!是不是肖铎伺候得不好?在南方没叫人看么?”   她抬起眼说不,“肖厂臣尽心尽力的,传东厂的医官,又请当地的名医把了脉,都说不出缘故来,只说体虚体寒,用了很多调节的药不见好转。万岁爷别担心奴婢,奴婢草芥子一样的人,劳动圣躬就该万死了。”   皇帝缓缓点头,“想是到了北地扎根儿,回南方反而不适应了。我看了好些县志,南方近年动辄赤地千里,还有疫情,难保不是沾染了六邪。”吩咐御前总管太监崇茂道,“给王坦传个口谕,让他亲自过来。要仔细地瞧,用药也别苛减,只管上库里提去。”   那王坦是太医院院使,正宗的一把手,历来只给君王瞧病,这回破例让他伺候一个太妃,实在是很大的脸面了。崇茂应个是,退到帘外发话去了。   音楼正要道谢,隐隐听见两声狗吠,才想起来南下之前皇帝曾经答应送她一只狗。又想起肖铎那天别扭的话,说她没出息,一只狗就勾了魂儿,现在想来真是五味杂陈。   转头往外看,穿飞鱼服的内侍进来,到近前站定了,胳膊往前凑了凑,笑道:“娘娘您瞧,奴婢奉了主子旨意伺候狗爷。主子疼爱,一直叫养在养心殿里,奴婢半点不敢怠慢的。今儿娘娘回来了,奴婢送狗爷物归原主,向娘娘交差啦。”   音楼听了觉得有意思,这些太监谄媚,连狗都冠上爷的名号了。再看那叭儿狗,还是半大,狗头搁在他肘弯处,湿漉漉的黑鼻子,两只眼睛又大又亮。她伸手过去抚了抚,不呲牙很温驯。再摸摸鼻梁,大概手上有糕饼的味道,它扭过来顺势好一通舔,柔软的舌头,来回像墩布擦地。   音楼笑起来,淡淡的唇色还带着病气,歪在锦囊上,像一副水墨的仕女画。皇帝心里高兴,对那太监道:“甭在娘娘跟前摇尾巴了,知道你图什么!崇茂,平川养狗有功,赏他一把金瓜子儿。”说着也去狗头上捋了几下,笑道,“惠王家产的那一窝,就数这只最拔尖儿。你瞧毛色好,头大脸盘儿开阔,是朕精挑细选的,你喜欢吗?”   有点邀功的味道,音楼这才好好看了他一眼,抿嘴笑着点头,“您费心,我谢谢您。我小时候家里也养过狗,不是什么名贵的种儿,是只土狗二板凳。我经常往厨里偷偷拿东西喂它,后来我母亲嫌叫得烦心,让人打死吃了肉。自那以后我就再没动过养狗的心思,怕善始不得善终。”   皇帝说:“那是以前的事儿,眼下在宫里,有王法的地方,谁敢打死你的狗?你只管养着,这狗通人性,比养虫好。你跟它说话,它还会歪着脑袋琢磨,很有意思的玩意儿。”   一只狗也不值什么,见她有了要抱的意思,平川赶紧递过来,捏着嗓子叫留神,“狗爪子虽不及猫爪子,万一勾着衣裳也不好。奴婢寻思着回去给它做几双袜子,这么的娘娘要抱也不顾忌。”   深宫寂寞难耐,养狗做伴也是个出路。音楼把这狗肚皮朝上,抱孩子似的仰天抱着,转头问:“叫什么名字?”   平川道:“没名字,等着娘娘给取呢!不过先头为了招呼方便,奴婢和底下几个猴崽子管它叫狗爷,也是应个急,不当真的。”   这个急应得好,瞧它摇头晃脑的样儿,叫狗爷名副其实。音楼在那狗胸脯上抓挠几下,吩咐彤云说:“咱们给它打扮打扮,链子不好,绞了毛怕它疼得慌,去匣子里挑个玛瑙串子来给它戴上。”说着啧啧逗弄,把贵客忘到后脑勺去了。   皇帝坐着有点心不在焉,咳嗽几声她也没回头看,便道:“你还没大安,狗这东西逗逗就行了,别一直抱着,对身子不好。”   她这才愿意搭理他,嗯了声道:“我省得。”再没有其他了。   她和以前不大一样,以前更跳脱些,不及现在沉稳。虽然他从来没被热络地对待过,但这种刻意的疏离他也察觉得出来。他半带讥诮地勾了下唇角,那笑容像瓦上的轻霜,被风一吹,转瞬就淡了。   “消遣归消遣,可别太当桩事。”他站起身道,“朕是来瞧瞧,瞧过就该走了。养心殿好些奏本堆在那里,时候长了不办耽误事。你好好将养,朕明儿再来看你。”   她听了把狗交给旁边宫婢,起身一直送到门外,和声劝谏道:“政务再忙,皇上也该小心身子。跟前那些人养着就是给主子分忧的,万事都要您亲力亲为,那您太委屈了。逍遥是一辈子,劳碌也是一辈子,别亏待了您自己。累了就挑几个信得过的人代办,您也好钓钓鱼赏赏花,松泛松泛。”   进完了言自己咂咂味儿,有那么点奸妃的意思。突然想起来后宫不得过问政事的规矩,唬得忙抬头看天颜。所幸皇帝似乎并没有往那上想,背着手踱到了台基上,笑道:“历任皇帝都把批红权交给司礼监,朕收回来才知道里头苦处。隔阵子,等肖铎回来了再作计较吧!”一头说,一头走进了日光里。   头顶上有巨大的华盖,满世界晃眼的金色。他走出去几步,将近影壁时回身看,她纳福蹲着恭送,眼睫低垂,拒人于千里之外。   作者有话要说:小桃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3-11 09:02:19   illogic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3-11 09:05:08   团圆夜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3-11 09:26:55   大飞扬草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3-11 09:31:39   嗯呐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3-11 10:30:11   ponyo扔了一个火箭炮 投掷时间:2014-03-11 11:35:10   潇湘过客扔了一个地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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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安皇后摇着团扇颔首,“皇上圣明,那些奴才原就是猫儿狗儿一样的,闷了拿来消遣,用不上了就装进笼子里。连命都是主子给的,怎么能不尽心伺候着!不过菜不放在一个篮子里,皇上自然懂得制衡的道理。于尊这人……”她缓缓摇头,“还是小家儿气。我听说贪得厉害,皇上手底下人,脸面也要紧。”   皇帝看着她,笑容里带着悲悯的味道,高高在上嗯了声,“朕怎么用人就不劳皇嫂费心了,皇嫂去瞧端妃朕也不拦着,只是她才从南边回来,身子也不大好。皇嫂最体人意儿,替朕宽慰几句,什么话该说,皇嫂自有分寸的吧?”   荣安皇后咬着牙笑道:“那是自然,皇上这样体恤,是端太妃上辈子的造化。”   皇帝转过脸不再多说什么,崇茂抬手击掌,步辇稳稳往前去了。   “主子……”她身边的女官低声咕哝了句,“皇上怎么有点翻脸不认人呢!”   她哼了声道:“他要是重情义,也不会前脚上台,后脚就把扶持他的人给打压下去。肖铎机关算尽有什么用,棋差一招,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弄得现在丢盔弃甲,有意思么?”一时缄默下来,提起裙裾迈进了哕鸾门。   那厢音楼送走了皇帝才要歇下,门上又进来通传,说喈凤宫荣安皇后到了。她一听大皱其眉,却也无法,只得强打起精神应付。   荣安皇后自恃身份尊贵,没有想象中的热络,在她面前依旧以大半个主子自居,就像那天夜里送她回坤宁宫时一样,她端着,淡淡的,坐在宝座上让她伺候着喝茶,一面问她南下顺利否,途中有什么见闻。   音楼明白言多必失的道理,赔笑道:“娘娘知道的,东厂护送,番子人又多,我不方便抛头露面。加上天儿热,索性不出舱,吃穿都由曹春盎送进来,因此谈见闻,还真是说不出来。”   荣安皇后扫了她一眼,“那多可惜的,外头转了这么大一圈,什么都没见识到,还不如在紫禁城里呢!”她把蔽膝铺陈熨贴,又嗟叹,“当初那么多人,伴驾的伴驾,守陵的守陵,原以为这辈子也不能再有见面的一天了,没曾想里头还能有人回来。要说你的运道,真是天底下最高的了,殉葬没殉成,守陵也落了个半吊子,如今回宫来,不知道太后跟前是个什么说头。到底你是先皇的宫眷,冠着太妃的衔儿,还是我这边的人。进庙拜菩萨,回宫也得见人,不单是为礼数,也为以后好走动。你捯饬捯饬,看时候皇太后的午觉该歇完了,我领你过慈宁宫去。万一上头要发作,有我在,也好替你打个圆场。”   先前闫荪琅传了皇帝的口谕,说叫她见礼暂缓,谁知道荣安皇后来了,立马要带她过去。人在这儿坐等,她总不能推辞,横竖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躲在皇帝后头,显得她怕死似的。既然遵旨回宫,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恐怕没进顺贞门,消息就已经传遍东西六宫了吧!   彤云站在一旁听了,又不好出言阻止,上来对荣安皇后蹲了个安,笑道:“娘娘请稍待,我们主子中晌才到的,叫人熬的药还没来,奴婢去催一催,等吃过了药再去,就是耽搁一会儿也不碍的。”   荣安皇后这才转过脸来瞧音楼,“怎么?身上不好?是什么病症呐?”音楼照原样说了一遍,她长长唔了声,“这种说不清来头的病最难料理,只有靠调息了。先帝在世时缠绵病榻,我也读过两天医书,女人的身子属阴,归根结底还在经血上,只要运行得顺畅,没有养不回来的。”对彤云摆了摆手叫去,自己摘下钮子上挂的十八子手串来盘弄。一眼看见她腕上的佳楠珠子,馨馨然笑起来,“妹妹也信佛?”   音楼低头在珠串上抚了抚,这是那天逛夜市肖铎送她的,不知道是哪个年代传下来的,珠面包了浆,有些年头的老物件了。她含笑应道:“家里人给的,当初开玩笑让我念佛煞性儿,我原来也当是佛珠,后来叫人看了,没有佛头塔,只能算手串子。再说念佛要心诚,说句打嘴的话,我对神佛那套本来就将信将疑,几回想静下心来也不成就,越性儿抛下了。”   荣安皇后听她一口京片子,奇道:“我记得你祖籍是杭州的,这口官话是进京才学的么?”   她说不是,“我娘是北京人,后来跟着我父亲去了浙江,我自小是她带的,所以进宫说官话也不显得生疏。”   彤云本想借着她主子身上不好搪塞过去,结果人家荣安皇后不为所动,也没办法了,只得把药端了进来。   音楼想早早打发人,不像平时那样嫌苦了,直着嗓子灌进去,底下人伺候漱了口,便起身道:“叫娘娘久等,不好意思的……咱们这会子就过去吧!我心里也悬着,要是有哪里不周全的,还请娘娘帮衬我。”   荣安皇后没言声,不过一笑,扭身离了座儿上廊下去了。   天热,是干干的那种热气,前头下的雨似乎没起什么作用,被太阳炽烤一阵儿风过无痕。本来以为沉闷的午后时光难捱,各宫娘娘们怕热,都躲在寝宫里不露头了,其实不是。进慈宁宫门槛时听见里头笑声,说什么大奶奶生孩子请宴、老姑奶奶六十大寿演《锁麟囊》,全是家长里短的事儿,你一言我一语,人还不少。   音楼心里倒没什么不自在的,她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做过最坏的打算,如果皇太后瞧她不顺眼,申斥几句罚进冷宫去倒是好出路,只要不挨板子,她都认了。不过恐怕不遂人愿,皇帝废了周章弄进来的,打狗不得看主人嘛!太后不是皇帝的亲娘,也怕母子闹生分。   脑子里乱哄哄琢磨着,慈宁宫管事的出来引路,她忙敛了神进明间,人都在配殿里打茶围,外间一掀膛帘子,里边立刻就没了声息。她低头跟荣安皇后进去,分明觉得气氛有点僵。怎么说呢,面见太后倒没什么别扭,要紧是底下这群嫔妃。平辈儿,各自的男人都是做皇帝的,一个龙御了,一个日正当空,不管是她还是荣安皇后,都有些寄人篱下的感觉。喈凤宫和哕鸾宫的人,本来就是这怏怏大内的异类。   “给太后老佛爷请安。”荣安皇后纳个福,往后一指道,“这就是上回我同您提起的步氏,今儿回宫的,带来给老佛爷见见。”   音楼跪下来磕头,只听见四围坐着的人窃窃私语,无非是把她殉葬后的奇事兜底儿又翻炒了一遍。   皇太后上下打量了一通,忖着她颜色不很惊人,狐颜媚主这一条倒当不上了,便倚着肘垫道:“可怜见的,也算遭了大罪,上了吊又活过来,以前只在大鼓书里听说过,没见过真的。”想起来要没皇帝看上这一出,死了就死了,哪儿能还阳呢!到底是爷们儿背手使了手段,大伙心里知道,不过面上帮着掩一掩罢了。使眼色叫左右把她搀起来,“这么福厚的人是当尊养,皇帝把人接回来,我看是对的。”又嘬嘴思量了下,“先帝殡天,我只管伤心,也没照料前头的事儿。上回问裘安,说搬了谥号,论理不当的,谁也没想到这出,就不做那么多讲究了。往后就按太妃的例儿,皇后那里照应着点儿,总是先帝留下来的人,也不容易。”   太后这么指派,大家没处可反驳,按着辈分说来还是嫂子,就是对现任的皇后也不需行磕头的大礼。音楼谢了太后的恩又给皇后纳福,太后赐了座,也就随分入常了。   中秋将至,众人的话题又转到过节上来,皇后道:“照理说先帝才驾崩不久,宫里摆宴不该大办的,皇上的意思是老佛爷心神不好,为这事郁结了好几个月,借着中秋让老佛爷高兴高兴。半月前传令内务府叫购置菊花,昨儿全进京了,各式种类上万盆,什么涌泉、银针、金绣球……好些名目我也叫不上来,到那天都布置上,老佛爷和皇嫂赏月赏菊也开开怀。”   荣安皇后笑应了,慢条斯理道:“今年还请宫外至亲进来聚么?要是照往年的惯例,前后宫门有阵子得大开着,今年是不是忌讳些?人太多,叫锦衣卫谨慎办差,来往的人要盘查清楚了,大伙儿图个心安。咱们在深宫里待着,不知道外头局势,四九城一到夜里关门闭户,都两三个月了,闹得人心惶惶的,节也过不踏实。”   皇太后起先歪着,听了撑起身来,骇然道:“还是为了那个杀了几十口子,连鱼也掐死的的案子?这都多久了,到这会子还没办妥么?刑部和都察院是干什么吃的?皇帝才登基,不能还百姓一个安稳,市井里回头看有话可说了!”   荣安皇后忙道:“这事不怨刑部和都察院,案子交给西厂办的,是那头办事不得力。”   太后是有了岁数的人,说起这种精怪的事浑身寒毛乍立,当即虎着脸道:“我就晓得,才创立了几个月的衙门,能靠得住才奇了!要论办案子,还是东厂那帮老人儿好,手上经历得多,是钉是铆提溜起来一瞧就知道。皇帝是和谁置气么?把肖铎派到外头去谈什么绸缎买卖!这种事儿户部调个人就成的,偏叫他!算算时候也有两个月了,多早晚回来?还是他在叫人放心,皇后也劝谏皇帝,立威是一宗,太平才是最要紧的。西厂办不了,何不交给东厂?赶在八月十五前拿住贼人,让百姓痛快过个节,那才是造福万民的大好事!”   太后发了话,皇后只得喏喏答应。音楼在下面静静坐着,听见他的名字从别人嘴里说出来,有点恍如隔世的感觉。从那天登船起到现在,分开有二十多天了,不知道他差事办得怎么样了、南苑王还有没有威胁他、夜深人静的时候他是否惦念她、会不会怨怪她心狠,再也不想见到她……她又隐隐燃起希望,听太后的意思要急招他回京办案子主持中秋宴,这样真好,她也不再想着长相厮守了,远远看一眼就够了。人到了没有指望的时候果然懂得退而求其次,只是这种顿悟是走投无路下的妥协,实在叫人难过。   “为什么仵作验不出伤呢,因为狐妖把芦苇插/进人耳朵里吸脑子,书上就是这么说的。”   她胡思乱想的当口听见边上一个声音说,转过头看,那是一张年轻秀美的脸,有海子一样清澈透亮的眼睛,和她视线相撞,低声笑道:“我见过你,那天夜市上,和他在一起的就是你。”   第66章 花自飘零   音楼吓了一跳,正正脸色道:“长公主认错人了,我没去过什么夜市。”   合德帝姬轻轻嗯了声,“你别怕,我不会和别人说的。他南下那么久,也没给我写过信,你一直和他在一起,他好么?”   音楼觉得有点奇怪,上次在外面看见他吓得大气不敢喘,背后却还打听他,不知道他们之间有什么渊源。她拿团扇遮住嘴,悄声道:“我离开南京的时候他一切都好,后来怎么样我就不知道了。这不是太后要招他回来么,想是用不了多少时候了吧!”   帝姬有点惘惘的,“倒也是,只是他提督东厂后就不怎么和我来往了……”像是发现了个新玩伴,笑道,“回头散了咱们花园里逛逛去,说说话儿,可好么?”   宫里人心隔肚皮是不假,但也用不着刺猬似的胡乱扎人,能结交几个朋友总是好的。帝姬是皇帝的妹子,和那些妃嫔不一样,没有利害冲突的人,相谈甚欢是可以交心的。音楼抿嘴笑着点头,各自沉默下来,耐心等着上头叫散。   闲话说了有阵子,太后又招待大家吃了冰碗子,吃完抹嘴跪安,众人纷纷退出了慈宁宫。   慈宁宫南边有个小花园子,叫慈宁宫花园。这皇宫虽说大,消遣的地方其实有限,也就南北两座花园和断虹桥十八槐那里还常走动。帝姬知道她身子不大好,就近指了咸若亭,让人先去布置,两个人携手出了宫门,后面荣安皇后赶上来,笑问:“姐儿俩是要去逛么?端太妃不回哕鸾宫?”   音楼还没来得及没说话,帝姬嘟囔了句:“皇嫂要做晚课,就不拉您一道了。眼看着太阳要落山的,叫菩萨等着多不好。”言罢拉起音楼的手就进了长信门。   音楼回头看,荣安皇后一张脸五彩缤纷,唬得她赶紧调开了视线,低声道:“长公主怎么同娘娘这么说话呢!惹得她不高兴了,下回见面尴尬。”   合德帝姬不以为然,“我就是不喜欢她,这宫里已经不是她说了算了,她还到处瞎掺和什么?”请音楼上亭子里坐下,和颜道,“按着位分我也该管你叫嫂子,可宫里是这样的,除了正宫一概不算数。叫封号又显得生疏,还是叫名字亲切。我打听过你,知道你叫音楼,往后你就叫我婉婉,咱们不分你我。”   她迟疑地看她一眼,无缘无故的恨叫人纳罕,无缘无故的爱也让人不敢领受,“长公主这份盛情……”   她盈盈笑道:“你在他身边待了那么久,还能全须全尾回来,说明他并不讨厌你。就冲着他愿意带你去夜市,瞧得出他很待见你。既然是他待见的,我自然要高看两眼。”   看来还是仗着肖铎的牌头,音楼笑道:“长公主和肖厂臣交情很深么?”   她听了低下头,文细的眉心笼上了薄薄的哀愁,缓声道:“我那时候还小,他在我宫里做过管事。这个人看着和气,其实脾气不大好,说一不二,我都有些怕他。可是他心地不坏,我要是受了什么委屈,他会想尽办法替我出气,他对于我来说亦师亦友,很难得。”她牵着袖子提吊子给她斟茶,又道,“我刚才说讨厌荣安皇后,有我自己的道理。她几次三番在太后和皇上面前说要给我做媒,想让我出降到她赵家。我心里不乐意得很,可是单凭自己能力不够,我怕太后被她说动了,万一真把我指给赵家,那我怎么办呢?所以盼着厂臣快回来,回来我就有依仗了,他是神通广大的人,一定有法子救我。”   每个人都觉得他能只手遮天,可是有几个人知道他的无能为力呢!音楼叹口气道:“没打发人好好探探么?万一赵家那个小公子可行,岂不是白错过了好姻缘?”   她摇头说必定不成就的,“厂臣走前大约是得到什么消息的,嘱咐我哪里都别去,不管谁邀约都要推辞掉,我料着他也不中意那个赵还止。只要他不点头,再好的人家我也不会嫁。”   音楼心里直打鼓,想起南苑王意图尚公主的事,按捺住了问:“他说合适你就嫁,长公主这样信得过他?”   帝姬带着笑,语气婉转却坚定:“ 人这一辈子总该有一个能够信得过的人,我知道厂臣不会害我的。”   帝王家出身的人,举手投足间有种清华气象。合德帝姬却不大一样,温婉的面貌下仿佛隐藏着某样惊人的力量,实在难以琢磨。不知怎么,音楼有点替她难过。南苑王一步一步逼迫肖铎,尚公主这事早晚要提起的,就是猜不透到时候肖铎怎么安排。帝姬是个简单的姑娘,她的世界只有美和丑,只要肖铎让她嫁,她可能毫不犹豫就答应了吧!   “如果皇上明天颁旨让厂臣回来,路上走半个月,料着八月头上就能到京城了。”她右手纤细的手指捏着一盏菊瓣翡翠茶盅,手背撑着下颌,慢慢转过脸去看夕阳,美好的侧影,画笔难描绘其神韵之万一。渐渐嘴角扬起来,她说,“其实我年纪也不小了,的确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可是我也说不清为什么,就是不想嫁人。嫁了人得离开紫禁城,在外面建公主府,厂臣又不能跟我过去,我自己当家管事,怕没这个能耐。”   她很依赖肖铎,音楼也看出来了。少女情怀才刚萌芽,也许还混杂了一点无法言说的爱慕。有的人就是有这种魔力,去得再远,想起他时脸上会浮起微笑。彼时她还不知道那个大秘密,就算他是真太监也照样魂牵梦萦。就像中了邪,一头扎进去出不来,帝姬应该也是这样的感觉吧!   真是好笑,两个人思念同一个男人,不起冲突,相安无事,这算什么?她低头看盏中茶叶,那君山银针半悬在澄黄的茶水中,摇一摇,飘飘荡荡,屹立不倒。   半晌帝姬道:“你这次回来,我听说是皇上钦点的,这么说是想充你入后宫么?”   是人都看出来了,她苦笑了下,“朝臣和言官们,这回为什么都不吭声?”   “因为事情是东厂承办的,没人寻这晦气。”帝姬笑着摇头,“果然名声太坏了鬼见愁,好些人都敢怒不敢言。现在的朝廷,文官贪钱武将怕死,仗义直言的良臣已经没有了。我想皇上应当会重新册封你吧!哕鸾宫也是暂住,和荣安皇后做街坊,没的把人弄傻了。”   音楼笑着周旋了几句,天色渐暗,再过会子就要下钥,也该回去了。   两人寝宫不在一个方向,出花园就分了道儿。傍晚暑气消退了,彤云搀着音楼慢慢往回走,过隆宗门的时候遇上平川,那猴崽子咧嘴笑得满口牙,上来呵腰道:“娘娘可出来了,奴婢在这儿等半天了。”   “有事儿?”音楼左右看看没旁的人,不知道他打什么主意。   平川道:“给娘娘道喜啦!主子爷发了话,今儿晚间过哕鸾宫,排膳也在那头。奴婢先给娘娘通个气儿,娘娘回去好有准备。宫里娘娘们都这样的,事先安排好,花些巧心思在小地方,回头主子高兴了,娘娘也得利。”   对别人来说是好事,对她来说却是大祸临头了。她慌张得没了主意,问平川:“这意思……是要走宫么?”   平川小眼睛一斜,“这奴婢可不敢下定论,横竖用膳是在哕鸾宫,后头怎么样,奴婢长了几个脑袋也不敢妄揣圣意。不过您想啊,您是太妃,明着背宫是不成的,万岁爷想来往,也只有走宫一条道儿了。”   简直晴天霹雳,这么快,谁也没想到。彤云眼看她主子站不稳,忙一把拗起她的胳膊架住了,从怀里摸块碎银子塞过去,笑道:“咱们主子年轻脸皮薄,这么直愣愣的可吓着她了。谢谢您报信儿,这钱拿着买茶喝,咱们这就回去布置了。”说完赶紧半扶半搀进了夹道。   这个消息于音楼来说是天塌了,回到哕鸾宫也不多话,在地心慢慢腾挪,紧咬着牙关道:“这是要把人往死路上逼了。”   彤云看她那样子心里也乱了,压着声儿说:“主子,您别吓唬我。咱们回宫前也说起过这事儿,皇上御幸总是难免的,您自己也看开了的,这会儿怎么又成这模样了?”   彤云不懂,说的时候是一出,真轮在上头了,又是另一种况味。她没羞没臊和肖铎纠缠,那是相爱的两个人,他就算把她吃进肚子里她也甘愿。可换了个人,不一样的形容儿举动,甚至连气味都是不一样的,她觉得怕。她和肖铎最后虽没到那一步,她心里拿他当自己的男人,要是承了帝幸,她对不起他,连远远看他的资格都没了。   可是她不傻,皇帝火急火燎把她弄回来,火急火燎当天就要见真章,是不是察觉了什么,对肖铎起了疑心,着急要验证?自己抵死不从明摆着不打自招,要消除他的疑虑,只有打落牙齿和血吞。   到了这种举步维艰的境地,似乎没有别的出路了。不说肖铎远在南京,就算他人在京城,恐怕对这事也无能为力。要推诿总有借口,说身上见了红,男人避讳这个,绝不会对你下手。但是这样保得住几天?叫人说起来点你的卯就来事,还是里头还是有猫腻!   她站在地心抬眼看房梁上,藻井是海曼花卉的,边上椽子一色的透雕嵌雕,装饰着鹤鹿回春和二十四孝图……   彤云见她眼神不对忙上来断喝,“呸呸,作死的要来勾人么?滚得远远的!”一把把她拉到宝座上坐定了,连着摇晃了好几下叫她醒神儿。老话里常说,那些屈死的阴灵要投胎得拉人垫背,紫禁城里旁的不多,吊死的最多。遇着点儿沟沟坎坎就想着往房梁上看,那是鬼在勾人魂魄,引诱你给她做替身。眼见着天暗下来,这眼神可叫人头皮发麻。她在旁劝谏着,“心思别往窄了去,咱们再想法子。您看上头干什么?悬在那儿顶什么用,皇上照旧为难肖掌印。”   音楼低头嗫嚅:“我不怕你笑话,这身子就想留给他。”   彤云为难道:“奴婢跟了您这么长时候,您心里想什么我都明白。您是一颗心付与谁,此生就无二志了,这样真傻,可我还就觉得您这么局气才是条汉子!”   她转过脸来苦笑,“我琢磨过了,这回我不能躲,躲了授人以柄,对他怕是不好。既然没别的法子,我就侍寝吧!伺候一回也算对得住皇上早前的救命之恩了,然后……拖上三两个月的,再死也牵扯不上他了。”   彤云听得发瘆,“您这是一心不想活了?活着也不单为那些情情爱爱的东西呀!”   “我还为什么?”她红着眼圈说,“和家里闹成了这样,我从来都是一个人。后来遇见他,知道不应该,可架不住想凑对儿做伴。”   彤云看她真可怜,什么凑对儿做伴,弄得宫女找对食一样。自古有义奴,自己这种贴身伺候主子的宫人出宫无望,反正是这么回事了,自己横下一条心来,好歹成全了她。左右看看无人,抓着她的手说:“奴婢知道您的苦处,您和肖掌印要死要活的折腾,我心里不是滋味儿。眼下有条路,娘娘愿不愿意听我指派?”   这丫头鬼点子多,音楼知道她脑子活,点头道:“我听,你说怎么办?”   她运了好几回气,手上越抓越紧,“过会子皇上来用膳,您下死劲儿灌他,把他灌得迷迷糊糊的您就出去,后头的事儿您别管,交给奴婢来办。”   音楼一听吓得三魂七魄都飞了,“你别不是要弑君吧!”   “哪儿能呢!”她打着哈哈摆手,“您家里和您不亲,我还想着乡下老子娘呢!闯了祸,叫一家子跟着掉脑袋么?”   “那你怎么打算?”音楼觉得没底,心里不大踏实,“你什么想法得告诉我,我搭把手也好啊!”   “到时候我再嘱咐您,您先沉住气,好好伺候别叫人起疑。您不是要把身子留给肖掌印吗?”她把她鬓边垂落的发顺到耳朵后头,铿锵道,“奴婢一定帮您想法子。这么的您就能好好活下去了,我也弥补弥补上回害您中毒的过失。”   作者有话要说:3348377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4-03-13 22:30:14.   cc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3-13 11:47:38   illogic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3-13 11:24:36   天天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3-13 10:49:11   苏苏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3-13 10:06:25   大飞扬草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3-13 09:18:11   温暖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3-12 10:36:45   天天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3-12 10:36:03   大飞扬草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3-12 09:18:59   苏苏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3-12 09:12:57   illogic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3-12 08:42:58   鞠躬感谢大家的赏!   第67章 芳草迷途   音楼一直觉得彤云脑子比自己好使,她既然有了主意,自己就摸着主心骨了,一切行动全照她的指派来。   皇帝装了那么久的正人君子,小宴后半截的时候剑走偏锋,也许真是喝高了,大着舌头拉住她的手说:“其实朕登上这宝座,有一半儿是为了你。朕不是个有野心的人,打小人嫌狗不待见。皇父瞧不上,总师傅也不拿朕当回事,在上书房读书,朕只能坐在最后一排。朕就这么缺斤短两地长大……后来开衙建府,总算有了自己的地盘儿。皇帝换成了我皇兄,我没被外放就藩,瞧着是天家骨肉亲情,其实还不是怕我在外头图谋造反!这回好,留下我,留出祸来了……”他比出个手刀唰唰砍了几下,“宰了他那只小崽子,老子自己称王……”   音楼心里踏实下来,连这种话都说,证明他是真醉了。保险起见再添上一杯酒往他嘴里灌,“我主英明神武!今儿高兴,多喝几盅也不碍的。”   他迷蒙着两眼看她,“没错儿,今儿是高兴……你从南边回来了,朕连早朝都没上好。”她穿着便袍,袖口阔大,他伸手一焯就探到肘弯那里去了,在那片冻乳一样的皮肤上尽兴地抚,喃喃道,“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   音楼被他摸得浑身起栗,索性上去搀他,在他耳边媚声道:“万岁爷乏了,御前送了起坐的褥子来,都归置妥帖了,奴婢扶您过去歇着。”   他手不老实,在她颈间胸口乱窜,她没法子,只有咬牙忍着。好容易到了床上,男人分量重,几乎是垂直砸了下去,他一手勾住她,直接压在了身下。   他喝了太多的酒,酒气熏人。明明是天底下最尊贵的男人,靠近了却令她不适。她心慌意乱,他力气那么大,简直让人招架不住。密密的吻席卷过来,音楼欲哭无泪,好不容易抢出了嘴,勉强嗔道:“皇上好不体人意儿,总要先容奴婢洗漱洗漱。才刚帮着看菜来着,这一身味儿,怎么好意思伺候皇上。”边说边挣出来,憋了一嗓子莺声燕语,“主子等着我,一会儿就回来。”   闪身出了帘子,到外间的时候两条腿还在哆嗦。找彤云也不在,正慌得不知怎么好,梢间的菱花隔扇门打开了,幽幽一股香气扩散开,定睛看,彤云穿着她的海棠春睡轻罗纱衣从明间那头过来,曼妙的身姿在罩纱下若隐若现,音楼才发现这丫头原来那么好看!   可她这是要干什么?打扮得这样,是打算替她么?这怎么行!她迎上去,低声道:“你疯了呃,这就是你的好主意?”   彤云在她手上用力握了下,“没别的法子了,就这一回!然后您就称病,或是说来月事,拖到肖掌印回来再做打算。奴婢不值什么,埋在这深宫里也是这么回事,横竖没人在乎我是不是干净身子,我也用不着对谁交代。您不同,您有爱的人,不为自己也为他。奴婢羡慕您,能轰轰烈烈为自己活一次。我这辈子是无望了,就指着您好!”   音楼能感觉到她镇定掩饰下颤抖的身躯,为了保全自己毁了她么?她干不出这样的事来!她拉着脸说不成,“你这法子不可行,宫女自荐枕席是什么罪过,不用我说你也知道,我不能拿你的性命开玩笑。”   “我进去把灯吹了,皇上不发现就没人知道。来不及了,您也别和我争,不把您扶持好,我往后怎么仗着您的牌头耀武扬威?”她含泪笑道,“又不是上断头台,怕什么?您踏踏实实在梢间等我,等四更梆子响了咱们再换回来。我托您的福,也做回女人,要不守着身子到死,白来人间走一遭。”音楼再要说话,她把手指压在她唇上,轻声说“我去了”,回身进了配殿,轻轻把门掩上了。   彤云胆儿太大了,她早有准备,似乎就在一瞬,想阻止都来不及,眼看着她衣角翩翩消失在门后。音楼站在那里发愣,脑子一时清醒一时糊涂,突然晕眩起来,脚下站不住,跌坐在重莲团花地毯上。   殿里的蜡烛果然熄灭了,她怔怔盯着门上的龟背锦槅心,觉得自己罪孽深重,死了恐怕要下十八层地狱了。彤云真倒霉,跟了她这个没用的主子,没让她过上一天横行霸道的日子,现在还要为她这点可悲的儿女私情葬送清白,往后叫她拿什么脸去面对她?所幸皇帝来哕鸾宫的排场和别处不一样,没有候着叫点儿的太监,也没有敬事房拿本子记档。阖宫的人都打发了,偌大的殿宇静悄悄的,只有案头莲花更漏发出滴答的声响。   她浑浑噩噩退回梢间里,倒在榻上看窗外的月,细得游丝样的一缕,堪堪挂在殿顶飞扬的檐角上。她开始怀疑,自己这么死心眼到底值不值得。一个好好的彤云为她牺牲了,肖铎呢,在南京稳妥得很,恐怕真的是恨透了她吧!还不回来么?如果这回的事穿了帮,等他到京城,恐怕她和彤云都停在吉安所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朦胧间睡着了,听见门臼吱扭,猛地警醒过来。起身看,彤云摇晃着迈进门槛,她上去搀她,小心翼翼问她还好么,她似哭似笑看了她一眼,“不太好,有点疼啊!男人心真狠!”   她说得尽可能轻松,音楼的眼泪却簌簌落下来,“我对不住你,让你吃这样的暗亏。开了脸又不能讨利市,还得瞒着人,实在太委屈你了。”   她咧嘴道:“利市您赏我就行了,我看上您那套缠丝嵌三宝的头面,一直没敢开口呢!”弯腰坐下,又一通吸冷气,“哎哟要了命,这是木桩子楔进肉里,疼死我了。”一头说一头把身上衣裳脱了下来,招呼她,“您快换上,赶紧过去吧!我料着时候差不多,寅时三刻该起身准备上朝的。不过皇上要是想再来一回……您就装疼,疼得要死要活的,千万不能答应。”   事已至此也是走投无路了,总不能功亏一篑的,音楼换上纱衣,悄悄潜回了配殿里。   檐下的风灯照进微微的亮,皇帝背对着帐门,身上搭黄绫薄被,露出肩背白晃晃的皮肉。她吸了口气登上脚踏,在他身侧躺下来。北京的后半夜有点凉,看他半个身子裸在外面,替他把被子往上扽了扽。   这么一来把他闹醒了,他翻身过来揽她,嗓音里夹着混沌,咕哝道:“才刚出去了?什么时辰了?”   音楼吓得不敢动弹,唔了声说:“才三更,还早呢,再睡会子。”   他把脸埋在她颈窝里,梦呓似的喃喃:“朕很高兴,明儿和皇后商议,晋你的位分。”   她大大地心虚起来,怕深谈把他的瞌睡赶跑了,真像彤云说的那样再来一趟,那可怎么抵挡!便含糊道:“奴婢困得厉害,明儿再说吧!”   他只当她害臊,笑道:“你身上不好还伺候朕,难为你了。”她背过身去不说话,他也不生气,靠过去一点,把手放在了那饱满的胸乳上。   五更起身她没有相送,卧在床上磕头。皇帝一向有怜香惜玉的心,提着龙袍的袍角登床来看她,坐在床沿抚她的脸,“你好好将养,让太医来请个脉,昨儿夜里伤了元气,吃几剂补药就回来了。朕原想不声张的,可又怕委屈了你。还是让敬事房把档记上,不能让你白担了虚名。该有的赏赉一样不能少,等着吧,回头给你恩旨。”   音楼不知道说什么好,想推辞,皇帝压根儿不等她张嘴,径自让人伺候着出去了。   “皇上留宿没避人,一觉睡到大天亮,这会儿紫禁城里怕是没谁不知道的了。他说得也没错,您不能枉担了虚名,否则宫里上下都得笑话您。晋位就晋位吧,肖掌印要是和您一条心,别说您没侍寝,就是真让万岁爷翻了牌子,他也不该怪罪您。”彤云坐在荼蘼架下分析得头头是道,兜了一圈话又说回来,“不过他这人儿吧,讲理的时候讲理,不讲理的时候也难办。反正您别犟脖子,他要是和您闹,您把实情告诉他,请他想想法子。皇上不是就图个新鲜吗,劲儿一过就忘了。譬如寻摸几个绝世美女送进宫来,往养心殿一塞,皇上有了新玩意儿,别说您这头,恐怕连奉天殿上朝都忘了。到时候批红还得落在肖掌印手里,皇上忙找乐子,肖掌印忙揽权,各忙各的相安无事。”   这丫头该多大的心啊,能够说得这么事不关己。音楼巴巴儿看着她,“你往后可怎么办?女孩儿家遇着这样的事儿,我知道你比死还难受。”   彤云笑了笑,“我不难受,对我来说真没什么,只要您好好的,别寻死觅活的,我怎么着都认了。我自己没出息不打紧,主子有了体面我也跟着荣耀。再说那位毕竟是皇帝,又不是市井里的泥脚杆子,我也不吃亏。我以前跟主子,跟谁谁嫌我,我明明是关二爷转世,那些有眼无珠的愣没认出来!等下回我得上咸安宫转转,里头有我伺候过的两位主子,还有跟前那些欺负过我的亲信们,我让她们瞧瞧,我是娘娘身边女官,我在外头横着走,她们只能关在佛堂里吃斋念佛守一辈子孝!”   音楼知道她在安慰自己,越是这么她越难受,“做奴婢就是横着走也不体面,自己要能晋位才好。我得想个法子,早晚把实情告诉皇上,那些赏赉和封号都该是你的,我占着算怎么回事呢!”   彤云嗤地一笑,“我的主子,您别傻了!从古到今后宫被皇帝临幸过的宫女有多少啊,要是全受封晋位,那还不乱了套了!我听说老辈儿里宫人更苦,没赏赐不说,主子知道了骂狐狸精勾引万岁爷,还要挖眼睛打断腿。和她们比比,我可强多了。”   她说得轻巧,还是自己给自己找退路。音楼心里都明白,这上头亏欠,别样上得好好补偿她。反正她们两个臭皮匠,合起伙儿来偷梁换柱糊弄过去了。   皇帝金口玉言,说出口的话就一定会办到。中晌的时候坤宁宫的懿旨来了,除了例行的赏赐,还把她端太妃里的太字去掉,不管她乐不乐意,打今儿起,她就正式成了明治皇帝后宫的一员。   不过说到底算是收继婚,不像正牌的妃嫔们说得响嘴,不管皇帝给多大的脸,到她宫里来道喜的,除了合德帝姬就没别人了。这样正好,她也落个清静。皇太后那里的晨昏定省告假缺席了,不来不去大家都高兴。帝姬隔三差五串门,带来些各处搜罗的消息,告诉她皇帝是如何力排众议册封的她,皇后是如何劝说皇帝暂缓让她移宫,太后又是如何下令惩治不让谣言流传……总之那些东西对她来说无关痛痒,她倚着竹枕听,帝姬的嗓音像涓涓细流流过耳畔,因为心在别处,所以她心不在焉。   “皇上已经下令了,命肖厂臣接旨后即刻回京。”帝姬的语气变得雀跃,“据说是叫快,要很快地回来。从南京到北京,走陆路十几天就到了。只是天热,我觉得可以早晚和夜里赶路,白天找驿站休息,这样才不至于中暑。”   音楼心里暗生欢喜,又夹着一丝说不清的惆怅。如果他现在就出现,她却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胆量面对他了。   “夜里赶路不方便,小道枯树断枝多,跘着了马怎么好?”她笑道,“他这么矫情的人,又该骂骂咧咧抱怨了。”   这话换作旁人听了少不得要起疑,帝姬是单纯的人,她的欢乐在于庆幸遇见了知音,抚掌道:“这话不错,原来不止我一个人觉得他矫情。他讲究起来简直像个女人,肚子里又疙瘩,又不好相处。总算他有能力,宫里的人包括太后,说起他都很信得过……”   音楼悄悄叫彤云拿珠线来做盘长结了,每天编一朵祥云,连着编上十五天,一个小扇坠做成,他也就回来了。   第68章 无言自愁   城里的狐妖案闹得不成话,人死了一拨又一拨,越传越玄乎。到最后像变戏法似的,同个时间多个地点出现,露脸就杀人,一夜能杀七八个。   皇帝在乾清宫大发雷霆,拍桌子骂于尊,“当初设立西厂,你胸膛捶得放闷炮似的,张嘴拼尽全力报答主子恩情,现在怎么样?瞧瞧外头这份乱,这就是朕治下的大邺江山?隆化年间的金鼎案前后死了多少人?你那宗狐妖案,前后又是多少人?”他伸出一根手指头来,“整整一百了,你这西厂提督,除了会半夜敲门,还会什么?”   于尊跪在地上磕头,“主子息怒,臣要回的也正是这事儿。主子想想,这案子头前儿不是这样的,越往后头端倪越多,一会儿在城南,一会儿在城北,要不是真有妖术,那就是一伙。”   “废话!瞎子都看出来的事儿,要你说?”皇帝气得在地心旋磨,“法也作了,控也布了,你倒是揪根狐毛来叫朕瞧瞧啊!你这废物点心,办事不力你还有脸见朕!今早哕鸾宫里传话来,昨儿半夜端妃起夜,看见窗户外头有个人影子飘过去,吓离了魂,这会儿还在床上不省人事呢!狐妖进都进大内来了,你瞧你办的好差!”说到恨处一脚踢了过去,“朝里多少大臣匿名参奏你,你知不知道?朕还指着你制衡,制你个蓬头鬼!你光知道听人夫妻炕头说悄悄话儿了,正事儿一点不干,你知罪不知罪?”   于尊一个西厂提督给踢得满地打滚实在不好看相,崇茂趋着身子上来回话,“万岁爷,才刚有消息传进宫,说肖铎打南边回来了。”   皇帝听了一喜,“也就十来天功夫,脚程这么快?那怎么不进宫来复旨?”   崇茂说:“到了府里就撂下了,说是中了暑气起不来了,太医去了好几拨,断下来直晃脑袋,估摸一时半会儿缓不过来。”   皇帝背着手仰脖子看藻井,好好的,进了京就躺倒了,连旨意都不能复,看来是他肖铎心里不痛快,有意做脸子拿乔吧!不甘心收走了批红的权,一看朝廷还有重用西厂的意思,如今西厂解决不了要他出面,就装病站干岸,恐怕还有股子要他上门去请的意思。皇帝倒也想得开,这是造福万民的事儿,低个头就低个头吧!当天傍晚就去了提督府。   说是起复东厂,其实也算不上,东厂本来就没闲着,只不过头儿袖手旁观,底下人也敷衍了事罢了。皇帝知道这回见面必须要做出些让步的,对病榻上的人好言慰问了几句,表示厂臣乃国之栋梁,不论风云如何变幻,东厂在大邺的地位是任何人都动摇不了的。   病榻上的人一脸哀容,身子倚着隐囊,缎子一样的黑发从暗八仙的榻围子上垂挂下来,看了皇帝一眼,无奈道:“皇上驾临,臣惶恐之至。臣对主子一片丹心,就算别人欺我谤我,主子听信谗言对我起疑,我依旧恪尽职守为主子效力。主子今儿说这番话,还是信不及臣,臣再辩解也是枉然。但请皇上思量,臣若是有欺君的心思,断不会狂奔几昼夜从南京赶回来。”言罢幽幽长叹,“说一千道一万,都怪臣这身子骨不争气,不过既然主子来了,就算把臣打成钉儿,臣也会竭尽全力还主子个太平。”   皇帝大大松了口气,本以为他少不得打蛇随棍上,没曾想这么容易就松了口,顿时觉得自己先前的种种猜测和做法都有些不够光明磊落了。他坐在榻沿上拍了拍肖铎的肩头,“厂臣这么说,朕心甚慰!不单是朕,连宫里太后老佛爷也一心信任你。朕原本设立西厂,是不忍你太过劳累,想让西厂替你分分忧,你肩上胆子能轻些。谁知于尊那没用的东西,一个狐妖案折腾了两三个月,一点头绪都没有,最后还是要靠你东厂来解决。眼看中秋将至,太后是菩萨心肠,不忍百姓提心吊胆过节。朕盼你中秋之前能把案犯绳之以法,朕在母后跟前也好有个交代。”   西厂三个月破不了的案子要求东厂半个月内办妥,如果不尽如人意,到时东厂的口碑恐怕连西厂都不如了。皇帝自有皇帝的打算,轻飘飘地嘱咐完了站起身,临要走想起什么来,回过头道:“端妃从守陵开始就得你照顾,总算囫囵个儿回到朕身边。月头上朕重新册封了她,那些言官谏言一概叫朕打回了,朕是堂堂天子,喜欢个女人还要被他们指手画脚,当朕是面团捏成的么?横竖你替朕做的这些,朕都记在心里。等狐妖案有了结果,届时再一并封赏。”   肖铎脸上波澜不惊,挣扎着下榻伏在青砖地上磕头,“谢皇上恩典,微臣恭送皇上。”   皇帝走了,脚步声杳杳出了院子。曹春盎送完驾爬起来看,他干爹长跪在那里起不了身,忙上去搀扶,低声道:“干爹不叫往前传话,儿子和档头们也没敢回禀……老祖宗月头上侍了寝,皇上第二天就下令宗人府造了册。皇后颁的懿旨,端太妃晋位端妃,还养在哕鸾宫,说是照应娘娘身子不好,宜静养不宜搬动……”   “掌嘴!”他没说完肖铎就断喝,“我吩咐的话你全忘了?说了不让再探她的消息,谁要你多嘴?”   曹春盎愣了下,没辙,啪啪左右开弓扇自己耳刮子,边扇边道:“叫你没成色,干爹跟前乱嚼舌头!娘娘的事和干爹不相干,说了多少遍还记不住……扇你的大嘴……叫你再舌头痒痒!”   当然扇也是雷声大雨点小,边说边看他干爹脸色,他老人家神色倒是没什么大起伏,回到书案前把笔帖收起来,长而洁白的手指抚过泥金笺,两只湖笔涤了笔尖拿缎子手绢吸了水,妥当收进锦盒里。再慢慢腾挪过身子,举步到梳妆台前挑了把犀角梳篦,立在镜前一下下梳头。头发长,足有齐腰,披披拂拂垂在身后,槛窗支起来半扇,有风从窗底溜进来,头发共纱衣翩翩,这样子绝代风华又掺着哀致的味道,实在叫人不敢咂弄。   曹春盎看呆了,手上也忘了动作,“干爹,儿子伺候您梳头……”   他从镜子里瞥他一眼,没理会,只道:“刚才皇上的话你也听见了,去传令底下几个档头,这两天更要小心行事,再做两票大的,慢慢收手。至于那个真的,好好盯着,让她外头多晃荡几夜,到最后逮起来,帐全算在她身上。”   这阵子死的全是平民,皇上再不把案子交给东厂,不知道接下去还得死多少。万幸的是总算接过来了,折腾是几天就完事了。曹春盎道是,向上觑了觑,“那儿子去了,干爹一路上劳顿,早些休息。”   他嗯了声,凑近镜子细细地看脸上新生的那颗痣,生在眼尾,居然是颗泪痣。   手上的梳篦“咔嚓”一声断成两截,他取下来搁在镜台前,翻出根玉簪,把头发绾了起来。   晋了位,因为侍寝……他已经说不清自己所思所想了,只觉得心里堵着一口气,一点一点上涌,到了喉头那里卡住了,仿佛要扼断他的嗓子。他闭上眼,强自缓了很久,这静谧的夜,多空虚无聊!   他迈出上房在游廊下徘徊一阵,不由自主往后院去。经过跨院时,特地绕了道儿去看那株梨花,花虽谢了,枝头却硕果累累。他才想起来,那日拈花一笑不是昨天,已经过去好几个月了。   水红色的宫灯依旧挂着,照亮的不是一簇簇花枝,是这繁华过后的坟茔。他定定站着,有些恍惚了。眼睫朦胧里看见她在树下站着,白色的裙襦白色的狄髻,没有回身,只是仰头看着树顶。   他轻轻往后退,退到垂花门上,已经没有勇气再去她住过的园子了。垂头丧气回到自己的卧房,在临窗的藤榻上躺下来。   脑子里空无一物,他总有这个能力,伤心到一定程度就什么都忘了,只要看不见,可以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但是她侍寝了,这几个大字像贴在他脑仁上,他参不透,她怎么能够接受别的男人亲她抚摸她。他还记得她蜷在他身旁,抱着他一只胳膊,睡梦里都是甜的笑……现在她在别人身旁,是不是依旧是那样憨态可掬?她会不会难过?其实她没心没肺,一直都是。   这样一个女人,点了一把火就跑了。他努力压抑努力淡忘,也许时间还不够长,听见这个消息,他依然觉得恨她入骨。进了宫就意味着要伺候皇帝,他知道一切不能避免,恨的不是她在别人身下承欢,是她的逃避。如果老君堂那天她下了船,就不会是今天这种境况。但是他觉得糟糕透顶,对她来说也许是最好的出路。回到正轨上,不必提心吊胆,只要两两相忘就可以了。   他又茫然起身,打开那只福寿纹多宝箱,把里面的鞋一双双搬出来。这是她临走前托付给曹春盎的,原来她偷偷做了那么多,一直不好意思当面交给他。果然兆头不好,做得越多跑得越远。   不再看了,一股脑儿重新装回去,叫张溯进来,命他连箱子一块儿抬走,送到野地里烧掉,自此干干净净做个了断。   他不想见她了,可是音楼那里已经得知了他回来的消息。   “奴婢刚才往毓德宫送芸豆卷儿,正遇上司礼监来人。蔡春阳端着一个大漆盒,里头装着一套羊脂茉莉小簪和几柄檀香小扇,边上小太监还提溜着一对儿松鼠,说都是肖掌印孝敬长公主的。”彤云上去扶她坐起来,压着声儿道,“我打听明白了,他今儿一早进宫,就在慈宁宫花园南边的掌印值房里。”   她听了挣扎着下床,因为要在皇帝跟前装病,已经有十来天没有走动了,躺得两条腿发软。他回来了,她一下子看见了希望,虽然不敢奢望他救她于水火,至少他离得近了,她就能坚强起来。   “他在掌印值房……”她趿进鞋里,“咱们去花园逛逛,兴许就遇上了。”   彤云劝她三思,“才往上报了说给狐妖吓着了,一听他回来就活过来了,这不是上赶着叫人抓小辫子么!”   “那怎么才能见到他?”她很焦急,声音里带着哭腔,“我忍不住了,我忍不住要见他。”   彤云想了想道:“这么着,您在屋里别出去,我借个名头上御酒房,经过司礼监的时候我闪进去,见着肖掌印我就说娘娘身子不好,请掌印过来瞧瞧。”   这是个好辙,音楼点头不迭,“我听你的,我不出去了,等你的信儿。”   彤云嗳了声,仍旧扶她躺好,自己打着伞出了哕鸾宫。一路上遇见几个熟人,扬胳膊问她“郑姑姑上哪儿去呀”,她愁眉苦脸说:“我们娘娘发热,退不下去,太医嘱咐用烈酒擦手心脚心,我上御酒房讨烧刀子去。”就这么搪塞着,到了掌印值房门口。   往里头张望,几个穿葵花团领衫的宫监回完事出来,她挨在一旁避让过去,再回身探看,突然一个熟悉的身影走过,她差点没叫出声来。忙捂住了嘴熄伞进门槛,才上甬路里面的人就发现了她,也不说话,就那么冷眼看着她。   不知怎么,总觉得这回不会太顺利。他的样子不大热络,简直和以前不认得时一模一样。她壮了胆儿过去,曲腿蹲了个福,“督主……”   他漠然点头,“有事?”   彤云突然发现不会说话了,心里砰砰直跳,嗫嚅道:“娘娘身子不好……”   “你走错地方了。”他冲门前侍立的一个小太监抬了抬下巴,“带她去太医院。”说完不愿意多夹缠,转身便走开了。   作者有话要说:姑娘们,这文虽然是由寂寞系列扩展开的,可是不得不承认,我已经把以前写的忘得差不多了。万一大家看着看着发现一些情节的时间对不上,大家就再自我催眠一下,假装寂寞和宫略里就是那么回事吧……   我发现我真是没救了(┬_┬)   Laketree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3-15 18:46:42   我的高跟鞋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3-15 18:31:45   十三酥拎着酥油茶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3-15 14:26:09   晏晏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3-15 14:02:46   晏晏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3-15 11:29:12   3348377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3-15 08:20:13   小桃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3-15 08:14:56   512501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3-15 08:06:36   512501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3-15 08:06:00   理理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3-14 22:14:19   大飞扬草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3-14 09:29:19   苏苏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3-14 09:18:07   illogic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3-14 08:55:23   寒枝不栖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3-14 08:20:08   感谢大家的赏,鞠躬~~   第69章 梅蕊重重   彤云哭丧着脸回来,坐在杌子上嘟囔:“主子,肖掌印把我撅到姥姥家去了。我说主子病了,他让我找太医……看来他是想明白了,往后不打算来往了。”   音楼似乎早料到这结局了,听了也没有大的反应,靠着榻围子点头,“他做得对,真要来了反倒不好。其实你一走我就有些后悔,我是猛听说他回来脑子犯了浑,先前打算好的又忘了……不该再找他的。”她慢慢滑下来,直挺挺躺在那里,“叫他知道我还恋着他,害他为难。他一定是以为我侍寝了,所以死心了。这样也好,紫禁城那么大,要避开谁其实并不难。彤云,不该我的东西我再也不念着了,只是委屈你替了我一回,我心里过意不去。等皇上再来,我就告诉他上回侍寝的是你,求他给你个名分,我不能再叫你这么不明不白下去了。”   彤云听了在她榻前跪了下来,“我知道您是觉得亏待了我,一心要补偿我,可是这事儿不能声张,要烂在肚子里。您听我说,别瞧宫里眼下风平浪静没人找您的茬,一旦这事抖露出来,那些看戏的、落井下石的就全来了。她们会使劲儿往下踩您,喈凤宫里那位瞧着呢,少不得要祸害您。奴婢死了不打紧,就怕您身边没个知冷热的人,会被她们欺负得直不起腰来。您心疼我么?要是真心疼我就不能吭声,记好么?”   音楼泪眼婆娑,趋前身子搂住她,哽咽道:“我只是觉得害你平白牺牲了,早知道是这样,那晚上我自己侍寝,就不会带累你。我觉得自己总在兜圈子,想尽办法摆脱,可是最后还是回到原点。不停地挣扎,不停地害人,谁和我离得近谁就倒霉,我是属扫把的。”   “胡说。”彤云替她擦眼泪,给她宽怀,“您自己算算,从记事起到现在,您害过谁?人活着,总有身不由己的时候,别说咱们,就是乾清宫里皇帝老子、慈宁宫里太后老佛爷,谁没有糟心事儿?您进宫做妃子,是您自己愿意的么?我不同,我替您是我的荣耀,我自己乐意。在主子跟前立了功,往后您会善待我,就算做奴才,我也高人一等,您说是不是?做这个决定您以为我没走脑子么?其实我也有私心,谁不为自己打算?所以您别把那件事放在心上,过去了就忘了吧!只有一点,您要想好以后的路怎么走,您不能一直这么下去。本来以为肖掌印回来了咱们就有救了,谁知道全指望不上,咱们还得靠自己。奴婢说句您不爱听的话,您伤心伤情都该有个头,这世道,谁离了谁不能活?以前没肖掌印,咱们在乾西五所还不是过得好好的!您坑蒙拐骗滋润透了,我就记得那时候的吴选侍傻,玩儿雀牌您拿她的一两银子当本金,您输了八钱银子就还她八钱,自己落了二钱,她还觉得钱讨回去了很高兴……那时候的您哪儿去了?现在遇着个爷们儿就傻眼了?他不就是比别人长得俊点儿、荷包里钱多点儿嘛,有什么了不得!他不见咱们,咱们自己好好的,乐呵给他瞧,叫他难受去吧!”   音楼深吸了口气说对,“不和他多纠缠,对他有好处。上回老君堂没下船是我大仁大义,否则这会儿他正疲于应对朝廷呢!他不念着我的好就算了,他还怨我……”她歪着嘴一咧,“多情女子负心汉就是这么回事儿,是吧?”   “没错儿!”彤云点头如捣蒜,“咱们上对得起天下对得起地,他想不明白是他的事,咱们都撂下手不管了。可是主子,那天过后您就一直称病,皇上来过几回都没能把您怎么样,我觉得一直推诿是不成的,您装病不能装一辈子,下回要翻牌子怎么办?头一趟他烂醉了我还能替您,他要是清醒着,这种儿可不能再干了。”   音楼说:“没有下回了,这么躲着不是长久的方儿,我该收收心过正经日子了。先帝的小才人,当今圣上的端妃,我就是个做宫人的命。你放心,侍寝前我使尽浑身解数讨好皇上,把上回的套路改改,就说是他喝醉酒强幸了你,咱们讹他一回,请他给你个交代。只要你晋了位,我心里一块大石头就放下了,往后没男人什么事儿了,咱们就快快活活在哕鸾宫做伴吧!”   说得眉飞色舞,像真的似的,其实她心里总还有牵挂。这事过后大病一场,到底上回的毒没清干净,加上伤透了心,果然躺下了又是七八天,发烧说胡话,把彤云急得团团转。   皇帝是好的,他连着几天来哕鸾宫探视,后来见情况不妙,索性留下不走了。批红和朝里的陈条上奏都暂缓了,耽搁了两天不成就,终于松口让肖铎暂管,自己一门心思照料起病人来。   这是无心插柳,肖铎不愿意见她,可是架不住皇帝在,他要回禀政务,还是得踏进哕鸾宫。   彤云端着药进来的时候,他正站在殿里候旨。就隔着一道竹帘,看不见里面光景,但是听得见说话的声音。   “主子一直在这儿?”她声气很弱,甚至不及在南京的时候。喘了两口推他,“有跟前的人伺候,您远远看一眼就忙您的去吧!我好一阵儿坏一阵儿,不知道要拖累到什么时候。您这么看顾着,我罪过太大了。”   皇帝说,“你别言声,好好养着。不就是受了惊吓么,朕是九五至尊,比那些菩萨管用。你害怕就搂着朕,朕给你挡煞。”   她长长叹口气,用力握紧他的手,“主子这份心田,我碾碎了也报答不了您了。”   “别混说。”皇帝替她拂开额上的碎发,“心境儿开阔什么都好了,往高兴处想,想想要吃什么,想想什么款式的衣裳好看,明儿叫人进来裁秋衣。等你好了朕陪你出去,到大觉寺还愿酬神。你那串半吊子的佳楠串子没开过光吧?拿到供台上念几轮经,带了佛光鬼神就不敢近身了。”   肖铎听见提及佳楠珠串心上一震,他记得,是那天逛夜市随手买来送她的,没想到她还带在身上。   他下了那样的狠心说不见她,可是仅仅听见她的声音他就有些支撑不住了。以前的场景像拉洋片一样一幕幕从眼前滑过,她中了毒,他寸步不离、五内俱焚,现在换了人来照料,他只能隔帘听着,因为不得传唤没有资格进配殿里去。   茫然站着,眼睫低垂,表情和姿势都控制得很好,可谁也不知道他里头是空心的,轻轻一捅就坍塌了。   彤云站在边上看了好半天他都没察觉,她不由哀叹起来,嘴上再厉害有什么用,有本事心里不要想。明明都撒不开手,但是隔山望海又不能到一起,实在是太苦了。   她过去纳个福,心想若是有什么话要带进去,她可以代为传达,哪怕是问一问娘娘病况也好。可惜没等来,他僵直站着,对她视而不见。她只得绕过垂帘进去,西边槛窗半开,外面的光线从竹帘的边角和间隙里透进来,青砖上铺满了一道道虎纹。   “万岁爷,主子该吃药了。”她端着红漆茶盘过去,“奴婢来的时候看见肖掌印在外头候着,想是有事要回。”   皇帝唔了声,也不急,端过药碗来拿勺搅了搅,打算亲自喂她。   音楼摇了摇头,“您的政务要紧,我这儿有彤云,她伺候我就成了。”   皇帝这才把碗搁下,撩袍出了配殿。   他就在外面,想见不能见,心里真痛得刀割似的。音楼靠着喜鹊登枝隐囊发怔,不敢问彤云,怕外面人听见,唯有拿眼神询问她。彤云一脸无奈,扶她起来靠着自己,凑在她耳边说:“他挺好,万岁爷把批红交还给他了,主子您歪打正着,又帮上他的忙了。您这叫旺夫啊,要是能坦坦荡荡在一起,那还得了!”   她欢喜了,勾起浅淡的唇一笑,“看来病得是时候,万岁爷要安抚他,也得师出有名。这趟拿回批红的权,西厂就不足为惧了。”   爱一个人,无时无刻不在替他打算。彤云突然觉得她主子是最可怜的人,她默默忍受那么多,多少的日思夜想、多少的担惊受怕。她和那些有家族撑腰的妃嫔不同,她真的是一个人,两头皆茫茫,她什么都没有。   喝了药靠在彤云肩头,静静听外面交谈,听到他的声音,她心里莫名沉淀下来。他来回禀东厂捉拿狐妖的经过,多么的费尽心机险象环生,最后好歹拿住了。拷问过后才知道那女人不是真狐妖,不过会些小小的法术,剪个纸人能叫它自己行走,吹口气还能幻化成人形。至于为什么害人,她说不为钱财,只想找个有情人,可是遇见的无一不是觊觎她的容貌,带回来都是做妾。再往后就没什么可问的了,她坚信杀的都是负心人,试图逃脱,被东厂的档头一刀砍成了两截。   皇帝听后很高兴,困扰了那么久的难题解决了,最要紧的是中秋大宴可以隆重的举行,这是他登基后的头一场盛宴,没了后顾之忧便能尽情取乐。   “厂臣果然是朕的福将,有了你,朕的大邺江山固若金汤。”皇帝大大褒奖了一番,加官进爵不在话下。   音楼抬起头和彤云对看一眼,笑得心满意足。这样就很好了,皇帝会越来越信任他,慢慢回到隆化年间,他做他的“立皇帝”,没有为难没有苦厄,尽情享受他的辉煌。自己呢,在后宫无声无息地活下去,偶尔得到他的消息,从别人嘴里听说他过得好就够了。   “我累了。”她闭上眼睛,“睡会子。”   彤云却觉得忧心,“您怎么老是睡呢,一天睡十来个时辰,这么下去不成。您听我说,咱们好好养身子,再有五六天就到中秋了,那天人多,到处可以走动,您明白我的意思么?”   她笑着摇摇头,“我哪儿都不想去了,就在宫里待着。”   “这样您会把自己拖累死的。”彤云见她一日不如一日,捂住脸哽咽起来,“我头前儿和您说的话您都忘了,咱们说好了的,要快快活活做伴,您有个三长两短,叫奴婢怎么办?您想让我换主子,再去给人添灯油吗?”   正说着皇帝进来了,看见彤云在哭愣了下,“这是怎么了?”   音楼探手给她抹了抹泪,笑道:“这丫头犯傻呢,让我下床走走,怕我睡久了睡死。”   皇帝倒是细斟酌了下,也赞同彤云的观点,“是应当活动活动,躺久了没的连路都不会走了。朕搀着你出去散散,不出宫门,就在外头园子里。”   她争不过他们,加了件褙子起身。立秋过去很久了,天也渐渐凉了,离开褥子就寒浸浸的,她抚抚胳膊,“有点冷。”   皇帝让彤云取大氅来,整个把她包了起来,问她这样好些么,半抱着把她搀下了脚踏。   她现在也不太排斥他了,连自己都快忘记的人,万般不挑剔了。不管皇帝背后有什么样的考虑,面子上配合还是有必要的。就这么走了几步,迈出配殿抬眼看,才发现他还在,恭恭敬敬侍立在一旁,模样没什么大变化,只是瘦了些,还是那么从容练达。   心绪霎时翻涌如潮,她觉得脑子都木了,可是不能表现出来,尤其皇帝还在。她脚下顿了顿,淡声打了个招呼:“肖厂臣来了?许久不见,厂臣安好?”   他打拱长揖下去,“恭请娘娘金安!谢娘娘垂询,臣一切都好。”   这样一问一答,最标准的相处之道。她嗯了声,偏过头靠在皇帝肩上,轻声道:“梧桐树下摆张躺椅吧!我腿里没劲儿,想在那儿坐会子。”   皇帝忙叫人去办,她低下头再瞥他一眼,收回视线,心也平静下来。一切都尽如人意,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就这样吧!   她倚着皇帝踏出正殿,站在滴水下看,寸寸斜阳从宫墙顶上移过来,像个金色的罩篱把三千世界都扣住了,人在其中,荣和辱又算得什么!   第70章 帝里秋晚   他不记得是怎么踏出哕鸾宫的了,回到掌印值房的时候天已经黑了,直棂窗里透出昏黄的光,他在院子里站了一阵子方进屋。值房里几个宫监捧着册子静候,见他进来了往上呈敬,是当天宫门出入的记档,和尚仪局彤史记录的后妃承幸造册。   他接过来,边上人一一检点了各处钥匙,按序挂在墙头,都收拾停当了打拱行礼,纷纷退出了掌印值房。   他坐在案后,什么都不想干,脑子里全是她的影子。她倚在皇帝身侧,苍白孱弱的,那么叫人心疼。可是他有什么理由心疼?她不是他的了,就算有过一段感情,也像枝头悬挂的露水,太阳一出来就蒸发完了。   这跳跃的火光灼伤他的眼睛,不知怎么眼梢火辣辣疼起来,他抬手捋了下,怔怔盯着指尖的水珠愣了好久。   简直不可思议,从他变成肖铎的那天起他就没再哭过,即便被人打骂,被人当脚蹬儿踩在泥地里,他从来不曾想过流眼泪。现在为个女人么?为了那个抛弃他另择高枝的女人?凭什么?她何德何能?   他把脸埋在手掌心里,只觉神魂都脱离躯壳飞了出去。无休无止的压抑,什么时候才是个头?不见不想,他以为就能逃出生天了,可是难以避免,她的面孔她的身形撞进他视野,像伤口上撒了盐,他疼得几乎直不起身来。不能相爱就尽量让自己恨她,以为这样可以掩盖住,混淆自己的视听,谁知竟没有用。爱和恨是分离开的,一面痛恨一面深爱。他的思念和苦闷一层接一层地堆积,突然决堤,他再也不想阻止了,吹灭了案头的灯,他在黑暗里独坐,泪流满面。   然而日子依旧要过,不但要过好,还要过得八面玲珑。   太后下懿旨,中秋的大宴全权交由他监办。皇帝在一片凄风苦雨里继位,没有庆典,连祭天地都没挨得上,所以这回要办得隆重。皇族中的亲眷不算,另召集在外就藩的王爷们进京,恩威并施,也是君王的治国之道。   藩王进京,宇文良时应当不会错过这大好时机的。他到外东御库提东西的时候还在盘算,一抬头,恰好看见帝姬从甬道里出来。他回宫后没有四处走动,所以自上次一别有三月余了,她也没想到会遇上他,难掩惊喜地叫了声厂臣。   他笑着作了一揖,“长公主别来无恙?”   帝姬点头道:“托厂臣的福,厂臣也都好?”   他应个是,“除了有些忙,别的都好。长公主打那儿来?”   帝姬往后一回首,“我近来无事可做,在宫里闲着也是闲着,常去哕鸾宫看看端妃。她身子真弱,回来后就没好的时候。你从外头带回来的松鼠我很喜欢,养得胖胖的,本想送一只给她,她却不要。说她养的那只狗爷横行不法,怕把松鼠给吃了。”她一头走一头叹气,“也不知道她有什么心结,躺在那里不爱说话,盯着一个地方能看半天。照理说她一切都顺遂,没有什么不足意儿,可她就是不快活,插科打诨也没见她个笑模样。”   他静静听着,心脏缩成小小的一团,装出个无关痛痒的语气来,“各人有各人的难处,长公主何必探究呢!有些事,知道了不过徒增烦恼,不如蒙在鼓里的好。皇上斋戒,这几天一直在斋宫里,臣也没往哕鸾宫去,端妃娘娘的病症怎么样了?”   帝姬说:“比前两天好多了,前阵子烧得连人都认不得,现在缓和下来了。前儿退了热,傍晚时分进些粳米粥,闹着要吃萝卜条儿,御膳房没那个,叫人连夜出去寻摸回来的。今儿再去瞧她,人有劲了,蹲在地上逗狗玩儿呢!我想是不是我哥子斋戒的时候和佛爷祷告了,瞧瞧这么快就好了。”   他笑了笑,转过脸去看天边流云。宫里御医请脉只把出气血不畅、内伤多虚,并看不出她体内有余毒。还是让方济同配了药,买通了治她的医官带进去,这才渐渐好起来的。宫里这帮庸医,有时候连个喜脉都把不出来,指望他们治病救人,除非是瞎猫碰上死耗子。   “我有件事想问厂臣。”帝姬望着他的侧脸,迟疑道,“赵还止,厂臣知道吗?”   他嗯了声,也没兜圈子,直截了当告诉她,“如果您觉得不好,千万不要勉强自己。大邺对于公主的婚嫁,算得上是历朝历代最开明的,没有一位和蛮夷通婚,公主们有选择驸马的权利。这是您一辈子的大事,千万不能草率。”   他这么说,她心里更有底了,他果然是不看好赵还止的,所以这个人完全不用再考虑了。公主可以自己挑驸马,说是这么说,其实限制还是有很多。喜欢的人不能选,非但不能选,甚至不能向任何人透露。她低下头踢了踢脚尖的石子,唯一能做的是听他的话,多年后有人提起她,他还记得曾经有那么一位公主,她就已经很高兴了。   肖铎送了她一段路,快到毓德宫时问:“长公主还记得南苑王吗?”   帝姬凝眉想了半天,“我知道这个名号,只是没见过本人。听说南苑王是位仁人君子,朝中口碑也很不错,厂臣怎么突然提起他?”   他说没什么,“在南京时听南苑王说起和您的一段渊源,臣有些好奇罢了。”   “和我有渊源?”帝姬脸上带着不确定的笑,“我竟是一点都记不起来了……”   他仍旧扬着唇角,松泛道:“不碍的,不过随口一问,记不起来也不打紧。臣就送您到这里了,后儿大宴要筹备的事多,一时都闲不下来。”他伸手往影壁方向比了比,“长公主进去吧,臣告退了。”   帝姬目送他走远,回身看了身边伺候的宫女一眼,“我怎么全记不起这个人了?以前见过么?”   “主子忘了,也是好多年前了,南苑王那时还是藩王世子,前殿设宴他误闯乾清宫,被锦衣卫拿住了要问罪,是您发话让放了他的。”   帝姬这才长长哦了声,“有这么回事,他和厂臣打听,难不成要报恩么?”她笑起来,年轻的女孩子总是天马行空满脑子奇怪想头,看了好些话本子,里头的义妖结草衔环报答救命之恩。她从小就很少和外人打交道,做过的好事也就这么一桩,运道高,说不定就像故事里一样了。   其实报不报恩是后话,她是觉得厂臣既然提到,总有他的用意的。恰好又是赵家试图攀亲的当口,也许是他结交了南苑王,觉得不错,先来探探她口风吧!横竖中秋宴就快到了,她倒隐隐期待起来,似乎会是个不寻常的契机吧!   天公作美,秋高气爽的好气候一直延续到中秋那天。   傍晚落日余晖映红了大半个紫禁城,西边太阳才落下去,东边一轮明月已经升得老高了。彤云推窗往外一探,招呼音楼来看,“今儿月亮怎么是红的?和往常不大一样呵!”   音楼手里盘弄着兔儿爷的小泥胎,顺着她的手指一看,咦了声,“倒是,上了红漆似的,邪性。咱们还是不去了吧,在院子里设香案,自个儿宫里拜拜月就完了,那么一大群人乱哄哄,我不爱凑那热闹。”   “叫人说咱们拿乔?”彤云给她换上一件蜜腊黄折枝牡丹圆领褙子,一面道,“不爱久待没关系,露个面儿,皇上跟前递个笑脸,再给太后、皇后请请安,爱坐坐会儿,不爱坐就道乏回来。您现在身子过得去,再整天躲着不见人,叫那些妃嫔们背后说嘴。我瞧着她们不来找您麻烦,一则是圣眷正隆,二则也是碍着肖掌印。到底咱们从殉葬那阵起就和他打交道,她们吃不准咱们和他什么交情,不敢贸贸然给您小鞋穿。怕万一得罪错了,回头苛扣她们宫里的供给,牌子上天天叫她们出缺,太监整治人有的是手段……”顿下来觑她脸色,“主子,您真不打算再和他见面了?”   她站在铜镜前,侧过身戴上一对金丝楼阁小坠子,淡声道:“我已经见过他了,他挺好,我也放心了。彤云,我真觉得这么着就圆满了,不一定非得在一处。咱们这样身份,除非我变成荣安皇后那样的人,否则永远不可能。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又要疑心他待我是不是和原来一样了。所以到此为止,远着远着渐渐淡了,再过两年半道上遇见,没准儿看见都当没看见,就那么错身过去了……”   她说着,忽然沉默下来,脸上浮起一种恐慌,似乎是触到了最难以面对的境况,人狠狠地震了下。   彤云上去扶她坐定,慢慢往她狄髻上插虫草簪,温声道:“别逼自己,承认舍不得也不丢人,谁心里不留着一亩三分地呢!只要小心自己的言行就是了,您偷着喜欢他,就像我没入宫前偷着喜欢同村的小木匠一样,不说就没人知道,现在不也挺好。”   音楼讶然看她,“你有喜欢的人?”   彤云笑着点头,“那是五六年前的事儿了,小孩儿家,看见一个模样俊的就流哈喇子。现在那个小木匠早就成亲了,没准儿孩子都好几个了,前尘往事,不提也罢。”   是啊,前尘往事,隔上几年忘得差不多了,再提起也不过凝结成了个遗憾的疤。   收拾停当了就出门赴宴,今儿宫里人来人往,再也没有下钥的说法了,各门洞开,四通八达。中秋大宴设在乾清宫,离哕鸾宫很近,穿过几条夹道就到了。隆宗门那一片是任人来往的,赏月登高上慈宁宫花园,也是为了照顾皇太后,让众人伴太后取乐。   这样礼制森严的紫禁城,各处妆点上了奇花异草,到了夜间悬灯万盏,布置得花海一样,全不似白天庄严得叫人喘不上气的景象了。音楼从门上进去就见人头攒动,她也没有特别相熟的人,有过一面之缘的只是点头打招呼,到了人堆里反而要找皇帝。越过了重重屏障才到殿里,一眼看见帝后和太后在上首坐着受人朝拜,忙敛裙上去磕头。太后和皇后还没说话,皇帝倒先出声了,示意崇茂搀扶,笑道:“你才大安的,别拘礼,回头血冲了头不好。”   她起身一笑,也不多言,退到一旁赏花去了。   菊是好菊,种类繁多看花人眼。音楼对这个有些研究,一盆一盆指给彤云看,“这是玉翎管、这是金丝垂钓、这是春水绿波……”   皇帝不知是什么时候潜到她身后的,斋戒了七日的人,两只眼睛看人直放光,压着声儿问她:“身上好些了?瞧着气色不错。朕在斋宫里也不放心你,传了人问,说现在不发热了?”   她应了个是,“这阵子叫万岁爷一块儿跟着操心,奴婢心里过意不去。”见他腰上九龙玉片歪了,顺手替他整了整,“今儿真热闹,灯好看,月色也好。这是个好兆头,大邺到了主子手上国运昌隆,咱们后宫的人也跟着沾光。”   她不会说场面话,马屁拍得不痛不痒,但是这样才让人喜欢。看看这病后初愈的样儿,俏生生比平时更美三分,皇帝急得抓耳挠腮,凑在她耳边说:“大宴完了朕过你那里去。”   音楼心里一跳,有点慌,还是稳住了神,难堪地一嗔,“这么些人说这个,真是!”   皇帝只当她害臊,笑着在她手上一捏,旋即放开了。音楼抬头往外看,太监引人从御道上过来,青身青緣镶雲滚的保和冠服,眼波流转间俱是融融笑意,宇文良时终于还是来了。这尚且是预料之中,叫她惊讶的是随行的人,梳狄髻穿马面襕裙,居然是音阁!   “这个南苑王,又在打什么主意?”彤云低声道,扯了扯她主子的衣袖,“奴婢料着是想借姊妹情义攀搭您,没二两情分还靦着脸打秋风,好意思的!”   音楼拉着她让进人堆里,悄声道:“咱们避开,看他们怎么样!一晚上没见长公主,不知道在哪儿玩呢,咱们找她去。”   从殿里出来,迎面是微凉的空气,一盏盏料丝宫灯高悬着,向隆宗门上蜿蜒伸展。中秋登高不能够了,假山没什么可爬的,到临溪亭赏月倒是美事。她琢磨着到那里占两个座儿,让人给她们准备上一壶黄酒,听松涛吃螃蟹,肯定比在乾清宫里惬意得多。   过了隆宗门打算托人去找帝姬,没想到抬眼一看,斜对面的永康左门上站着个人,大半边身子在暗处,只看见手腕上珠串缠绕,一对天眼石坠角在水色的宫灯下,发出乌沉沉的光亮。   作者有话要说:ponyo扔了一个火箭炮 投掷时间:2014-03-17 21:41:20   团圆夜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3-17 09:32:01   sunny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3-17 09:26:41   大飞扬草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3-17 09:17:40   4833705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3-17 09:16:37   illogic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3-17 08:44:01   illogic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3-17 08:38:52   illogic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3-17 08:22:45   潇湘过客扔了一个手榴弹 投掷时间:2014-03-16 22:06:03   我的高跟鞋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3-16 13:27:57   大飞扬草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3-16 10:52:48   爱弘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3-16 08:46:49   感谢大家,鞠躬~~   第71章 晚来堪画   不相见,太思念,时刻都在心上。如今他就在面前,音楼却又有些有些胆怯了。   她在怕什么,她自己也不知道。就是觉得已经跟不上他的步伐,再兜缠下去会拖他后腿。他怨她恨她,寻着说话的机会,不定怎么挖苦她呢!她心里存了好些话,可是细思量,还是不能够。外面怎么谣传他心狠手辣,那都是空话,她没见过他害人的手段,她只知道他有坚硬的壳,里面包裹的是最柔软的心。   毕竟有过那么深的感情,也许只要对着他哭,就能融化他堆砌起来的坚冰。然后呢?然后怎么办?把他重新拽回水深火热里来,互相捆绑着,你拉着我我拉着你,一起坠进地狱里去么?已经坚持了那么久,何必功亏一篑!   可是她那么渴望,如果能再触摸到他,如果能再抱抱他……   她的手在袖陇里颤抖,脑子也阵阵晕眩。人来人往,都是虚的,模糊的一团,快速闪过去,连面目都看不清楚。只有他,站在抱鼓门墩儿旁,静静的,松竹一样挺拔的身姿,即便整个人都藏匿起来,她也知道那就是他。   可惜看不清他的表情,她想起捉弄他时他红着脸的样子,那么可爱可笑……一切都是从前了,再美也在回忆里,现在遇上是偶然,未见得他就在等她。说不定下一刻转身走开了,是她自己想得太多。   他不在的岁月里,她慢慢学会控制情绪,有时平静下来只需要一瞬。她做到了,偏过头嘱咐身边的小宫女,“你上毓德宫看看,找着长公主请她来,就说我在临溪亭等她吃酒。”然后举步朝永康左门走过去。   渐渐近了,她没有迟疑,提起裙角从他面前翩然而过。他的心直沉下去,沉进不见底的深井里。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执着什么,他为什么出现在这里,明明那么多的事等着他去料理……她往慈宁宫花园去了,他心头有怒气,拼尽全力隐忍,定定站了会儿,还是踅身跟了上去。   音楼腿颤身摇,每一步都走得万分艰难,经过他身旁时,天晓得她花了多大的力气才让自己坚持住。她不能让他看出端倪,她要标榜自己过得很好,然后他也好好的,这样才是双赢。   总归是有惊无险,她垮下双肩,倚着彤云说:“他在那里吓我一跳,真要面对面,我都不知道说什么好。想见又怕见,你知道多难受么?”   彤云咧嘴说:“我是不明白的,多好的机会,往后大概要见面不相识了。”   她嗯了声,抬头看天色,月亮森森然挂在半空中,是红的。因为大如银盆,上面有斑驳的黑影,看上去有点可怖。   她们从揽胜门进去,这里人还少些,往前几步是含清斋,傍着宝相楼而建的,前后房西次间有穿堂相通,形成个独立的小院落。先帝驾崩守灵那几天,后妃们也到这里来小憩。这排屋子规格不太高,灰瓦卷棚硬山顶,红墙不鲜亮,树荫底下又暗,灯笼照着也觉得阴森。   还好临溪亭前灯火辉煌,到那里相距不多远,斜插过去就是了。她整整衣襟上的香囊,刚打算迈步,手肘被人狠狠扽了下,连带着彤云也一通踉跄。她骇然回头,是他,他跟过来了,不声不响就把她往含清斋里拖。   音楼有忌讳,这附近人虽不多,前面宝相楼里却有不少结伴游玩的贵妇。还好他们在暗处,但若是起了争执,依然引人注目。   她压着声说:“干什么?”   他没理睬她,对彤云道:“走远些,别在这里打转。”   彤云就那么愕着,眼睁睁看她主子被拖进了黑黝黝的门洞里。   含清斋也点灯,两盏红蜡在明间的佛龛前高燃,烛火照得到的地方把人影投射在槛窗上,太惹眼。他深知道,一直把她拉进了后面的屋子里。月色很好,墙上花窗半开着,清辉照进来,在青砖地上铺成一个拱形的圆。脚步在那片光影里错综,因为她试图抗争,愈发的凌乱起来。   “叫人看见!”她终于忍不住低呼,腕子被他捉得很痛,甩又甩不开,她气急败坏,“外头那么些人,厂臣不要命了么?”   他听了哂笑:“厂臣?娘娘这一声真叫进臣的心坎里来了!你放心,别人看见也不敢说的。”   眼下他收回了实权,要谁生要谁死,一句话的功夫而已。谁敢多嘴,那个剥皮揎草的姜守治就是好榜样!所以他有恃无恐,也不在乎为今晚的事多费手脚,他只要一个答案,虽然这答案已经无关紧要了,可是他像疯了一样,他想亲口听她说出来。   又是一顿抢夺,可能有些粗暴,他只要她安静下来听他几句话。女人的力气终究没法和男人抗衡,她气喘吁吁,终于屈服。   “那天……”他调节了下语气,嗓音沙哑,“我是亲自到到老君堂来接你的。你知道看着宝船从眼前经过,我是什么样的心情么?那时候我真想杀了你,你这样辜负我……我问你,你为什么不下船?是于尊不答应么?”   他就站在离她一个转身的地方,音楼却不敢看他,怕看了会克制不住,会把自己所有的脆弱全部告诉他。她昂起头,让眼泪流进心里,喉头咽得生疼,勉力支撑住,淡声道:“不下船是我自己的决定,你是聪明人,知道我这么做的用意。只是我没想到你会亲自来,那么远的路……”   是她的决定,他早就料到的,还是替她辩解,“你是怕毁了我的前程,怕朝廷不放过我,对不对?”   她点点头,又显得很怅然,“这是原因之一,不忍心你为我一败涂地,这话我不否认,但是更要紧一点,其实还是为了我自己。你知道我惜命,从殉葬开始,我真恨透了这样的颠踬!我在鬼门关溜达了两回,有多害怕你知道么?你只说把我从于尊手上劫走,之后呢?整个大邺都在找我,我还要时刻胆战心惊地活着,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我上了西厂的宝船,冷静考虑了很久,最后选择放弃,也是情非得已。”   这话半真半假,他不想去参透了,咬紧牙关问她:“那些旁枝末节一概不提,我只要你回答我,你后不后悔?一个人的时候,你想不想我?”   他这样问,她的心顿时像被碾碎了一样,眼泪流淌成河,但是依旧不回头,坚定地告诉他,“我不后悔,半点也不!我们现在这样有什么不好?你还是那个大权在握的肖铎,我做我的端妃,受皇上的宠爱……”她没能说出口,今晚也许真的要和他告别了,一个女人,身子给了谁就是谁的人,即使再爱他,最后也唯有渐行渐远渐无书,还能怎么样!   然而在他听来是莫大的嘲讽,他的忍耐果然是有意义的,成全了她,难怪皇帝会说“囫囵个儿回到朕身边”,如果没有他的悬崖勒马,她还有什么资本谈宠爱?他背靠在墙上,早已经被她折磨得体无完肤。今晚上又做了回傻事,这结果并不稀奇,可偏偏不甘心,还想求证。他是没有被她伤透,留着一口气就是为了让她践踏的。说到底是他敌不过相思,就算知道她会这样应对,他也认了,因为实在是太想她。   “那么我回宫那天,你让彤云来找我又是为什么?”他咽下苦涩,觉得自己简直像个乞丐,拼命找出她还爱他的佐证。他希望她无话可说,如果她沉默,或者他能好受些。   两个人的步调总无法一致,她回过身来看他,月色朦胧,她看不清他的脸。低下头轻轻叹口气,她说:“我那时病得不成了,彤云是没了主意才想去找你,结果……还好你没来,来了我真不知道说什么好呢!”   这么铁石心肠,她还是个女人吗?亏他在值房里挠心挠肺半天,原来竟是丫头的自作主张,并不是她授意。   他恨透了心肠,一把扼住她纤细的脖颈抵在旁边的立柜上,渐渐收紧五指,切齿道:“你一次次愚弄我,很有趣是不是?把我耍得团团转,叫你很有面子是不是?如果我不爱你,你以为你还能剩下什么?你的命是我从绳圈里解救下来的,只要我愿意,明儿就能把你再送上去。”   横竖他这样恨她了,果然让她死了,各自就都解脱了。柜角的锋棱压住她的背脊,再痛也抵不过心头千刀万剐,她冷冷哼笑:“你的那点秘密我都知道,我劝你最好不要惹恼了我。有能耐今天就一气儿解决,我欠你的命你拿回去,往后奈何桥上遇见了也没有牵扯。”   她善于挑战他的底线,脖子上脆弱的脉动就在他指尖,杀了她,比碾死一只蚂蚁还要简单。爱极也恨极,他已经不敢确定她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了。这场兵荒马乱的爱情简直是泼天的灾难,他跌进来,才发现自己远没有想象中的聪明。他根本就是个傻瓜,他患得患失,甚至弄不清自己到底要什么。她说往东他就往东,她说往西他就往西。别人拿捏他倒罢了,连她都在用那个秘密威胁他!她明明该死了,一个小小的嫔妃陈尸在这僻静的地方,大不了走程序查上一圈,最后还不是不了了之!可是他下不去手,他宁愿自己死,不会动她分毫。   音楼也恨自己,说出这种话来有多伤他,委实难以想象。他的手停在她脖子上,淡淡的温度,是她一直眷恋的。他本来就不是个热血的人,她能叫他这样痛不欲生,自己到底可恶到什么程度了?   假装讨厌他触碰,作势掸开他,是不是可以短暂握住他的手?她打算这么做,可是门外有脚步声传来,她惊惶失措,这黑灯瞎火里私下会面,要是被人撞个正着,那传出去就了不得了。   正急得火烧似的,他把她揽在臂弯旋了个圈儿,很快闪进那大立柜里。关上柜门的一霎那,灯笼的光也从门上照了进来。透过密密匝匝的雕花看过去,是合德帝姬带着两个嬷嬷寻来,嘴里嘀咕着:“明明说上花园来的,怎么到处找不见?这丫头该不是和我躲猫儿吧!还邀人吃酒呢,自己倒没了踪影……”   含清斋里本来布置就极其朴素,讲究个“轩楹无藻饰,几席有余清”。屋里陈设仅是一座一案一立柜,视线扫一圈就能看遍的。帝姬边说边朝这里腾挪,音楼吓得腿打颤,柜子里空间小,满鼻子都是他的瑞脑香。她紧紧和他贴在一起,一手捂住了嘴,真担心他衣裳上的熏香味儿太大,直接把人引过来。   心跳得嗵嗵的,太害怕,觉得这回非得被拿个现形儿不可。他的手环过来,紧紧把她压在胸前,她不敢往外看了,缩着脖儿闭上了眼。   肖铎也紧张,灯光穿过镂空雕花,仿佛要把人射穿。他盯着外面动静,见帝姬一步步过来,将到跟前,忽然转过身去,笑道:“走吧,再去别处瞧瞧,没准儿这会子在临溪亭解螃蟹呢!”   一行人又去了,屋里暗下来,柜子里漆黑一片,整个世界经过了惊吓都是混沌沌的。   她松懈下来,靠着他只顾喘气,待缓过神才发现两个人贴得严丝合缝,他僵着身子,反应有点大——他在她面前永远都是个正常男人。   她羞红了脸,慌忙去推柜门,裙子却被门上云头铜拴勾住了。低头一看,一片裙角夹在门缝里,脑中轰然一声巨响,帝姬之所以匆匆离开,原来就是因为这个么?这下子可糟了,看来是察觉到什么了,要是闹着玩的,没理由不来开门拿人。   她心乱如麻,捂着滚烫的脸颊想抽身出去,谁知根本挣不开。他倒欺得愈发紧密了,还没等她反应过来,他搬开她的手,直愣愣吻上了她的唇。   作者有话要说:八宝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3-18 21:41:41   别仙踪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3-18 15:59:34   天天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3-18 09:54:29   3348377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3-18 09:18:41   3348377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3-18 09:18:26   大飞扬草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3-18 09:08:46   兔妈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3-18 08:36:20   一一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3-18 08:24:09   illogic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3-18 08:22:54   感谢大家的赏,鞠躬~~   第72章 花明月暗   不见那夜甲板上的款款深情,他吻得有些蛮横,不顾一切的,恨不得把人魂魄吸出来。   音楼想抗拒,但是做出来的姿态是欲拒还迎。实在没有办法,她的眼泪在一片混乱中渗透进来,彼此都尝到了,难以言喻的苦涩。她想他还是爱她的,也许恨之入骨,但仍旧丢不开手。他的吻在唇齿间肆虐,她逃不开,也不想逃开。思想模糊了,她被吻晕了头,整个世界都是他的气息,她一无所有,可是还有他。   脑子里千般想头都汇集成他的脸,他动情,没有任何伪装的冷漠。音楼还在可惜,她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堡垒,瞬间就被他攻破了。拿他怎么办呢?男人有时候像孩子,越是得不到越是孜孜不倦。你退一分他进十分,避无可避的时候,只能由他予取予求。   她还残存着一丝清明,不能这样下去,再纠缠,又是苦海无边。然而她的手违背她的意志,攀上他结实的肩背,她多渴望和他靠近,已经忍无可忍了。   她回吻他,笨拙的,但是真心真意的吻他。单是这样没关系吧!老天爷原谅她的情不自禁,他是她深爱的人啊!即便是因为这样那样的问题他们不能在一起,她还是爱他,作了再多的努力都无法解脱出去。   他感觉到了,这个口是心非的女人!他暗里欢喜,把她揽得更紧,简单的吻满足不了他,他想要更多。把她拆吃入腹,似乎这样才能弥补长久以来所遭受的苦难。这狭小的空间提供了足够的便利,他感觉自己在颤抖,张开五指挎住她的腰肢,往上一推,便把那层罩衣推到了胸乳之上。   她没有反抗,他急切地覆盖上去,一团柔软揣捏在手里,尖尖的一点拱着他的掌心,叫人浑身酥麻。心痒难搔,越发使劲,她轻轻抽了口气,他放开那里,手指顺着曲线一路往下,滑进了她的襦裙里。   音楼在汹涌的狂潮中癫荡,他是最好的爱匠,每一个细小的动作都令她沉溺。她伏在他胸口,他的唇一直未和她分离。以前也曾这样亲密,她毫无保留地在他面前坦露,因为觉得自己就是他的。但是今时不同往日,一切都不合时宜。他触到那处,她突然惊醒过来,一把推开他,慌慌张张从柜子里钻了出去。   他被打断,半是失落半是苦闷,“怎么?这就要走?”   她很快整理好衣裙,寒声道:“厂臣逾越了,这是欺君犯上的死罪,本宫不追究,到此为止吧!才刚人都找来过了,我躲在这里不成事。万一主子传,我不在跟前,回头惹得雷霆震怒怕吃罪不起……”她手忙脚乱抿头,喃喃道,“我要走,以后厂臣见了本宫也请绕道。”   她端出后妃的架子来,又是本宫又是我,运用不熟练,不过狐假虎威罢了。他心头一片荒寒,抱着胸道:“娘娘以前总追问臣和荣安皇后的事,如今不愿意试试么?娘娘是怕和臣走影,对不起皇上?”他走过去,手指用力扣住她的臂膀。回身插上门闩,把她推在了花窗旁。靠近她,逐字逐句从牙缝里挤出来,“侍了寝便没有妨碍了,不是么?你本来就应该是我的,可惜便宜了慕容高巩。咱们长久以来的纠葛,还有你欠我的,今儿一并清算了吧!”   音楼大骇,没想到他忽然变了个人似的,这副杀气腾腾的模样叫她害怕。她往边上闪,抓着衣襟说:“你疯了么?这是要干什么?”   他一手控制住她的肩,一手抢夺她的衣带,咬牙道:“我是疯了,叫你给逼疯的。以前你不是千方百计勾引我么?不是吵着闹着要给我生孩子么?如今被皇帝临幸,就装得三贞九烈起来。臣虽不才,好歹也是万万人之上,你要什么,只管向臣开口,臣对自己的女人还是很慷慨大方的。”言罢又换了个暧昧的语调,在她耳廓上一含,笑道,“就是太吃亏了,第一次给了个色中饿鬼,想来都叫人愤恨。你先前不是说起臣的秘密么,如果让它变成咱们共同的秘密,还用担心你嘴不严么?”   他居然是那样轻佻的语气,音楼不能求救哭喊,只有咬着唇吞声呜咽。   八月里天还不算凉,穿得也不多。他下手毫不留情,很快就把她剥了个精光。她在那片月色下,凝脂一样的皮肤染上一层淡淡的蓝,丰乳肥臀,果然很有勾人的资本。   再谈什么感情都是空的,要毁灭就一道去死,反正已经这样了!他不让她移动,强迫她靠墙站着。她怕透了,畏畏缩缩像个做错事的孩子,这才让他心头略感畅快。她大约觉得尊严都被他盘剥尽了吧?那又怎么样!跟他相比这点算什么?他在东厂那帮心腹面前早就颜面扫地了。   他扯下鸾带,解开蟒袍,用力把她顶在墙上。她打了个寒噤,颤抖着推他,却并不讨饶。他恨她这样嘴硬,小小的人,拿起主意来胆大包天。其实只要她低个头,他不是不能放过她。他有预感,走到这步,往后就是个死局,他的爱情一去不复返了,剩下的可能是她满腔的恨。   她为什么不肯服软?说她后悔,说她也想他,他们可以商量着再谋出路的。可是她咬紧牙关不松口,他的困顿无处发泄,不能打她不能骂她,但是有别的法子报复她。   窗外的月色不知何时变得凄迷了,他捞起她的一条腿,把自己置于她腿心,“我再问你一遍,你后不后悔当初的决定?”   她抖得像风里的枯叶,朦胧的光线里看得见她满脸的泪,那形容实在可怜。一面推他,一面哆嗦着嘴唇,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来。   他到了崩溃的边缘,答案显然不重要了。他们纠缠在一起,只要再推进一分,她就是他的。他又感到可悲,以前的自己连别人碰过的衣裳都不肯再穿,现在面对她,他的那点桀骜全不见了。他不在乎她有没有侍过寝,他一心要她,要为这半年来的苦恋讨个说法。   “不要……”他一点点挤进来,她疼痛难当,奋力地反抗,“求求你,不要这样……”   求得不在点子上,他全然不理会。夜色更暗了,抬头看,那轮巨大的明月边缘缺了一块,筹备了十几天的中秋节,临了居然月蚀了。   外面的人群沸腾起来,吵吵嚷嚷叫喊着:“天狗吃月亮了!”然后照着古法盆碗齐上,用筷子刀叉敲击底部,据说声音越大越好,吓走了天狗,就把月亮吐出来了。   一片喧闹声里她忍不住嚎啕,因为太痛,感觉自己被劈成了两半。他艰涩难行,反而更加激进,腰一沉,没头没脑嵌了进来。   音楼听得见皮肉撕裂的脆响,哽咽全堵在了嗓子里,憋得一头汗。他贴着她,急促地喘息,似乎不大明白她为什么这么痛苦。横竖是*蚀骨的所在,不管怎样她都是他的了。他退出一些,然后又狠狠撞进去,不停的重复……不停的重复……那里渐渐滑/腻了,他有点高兴,他想她应该也是快活的,只是不愿意承认罢了。   温热的液体蜿蜒而下,很快冷却,在腿上留下冰凉的轨迹。满世界噪杂,哐哐的声响像砸在脑仁上。她的十指抠破他的皮肉,他浑然不觉。月亮一点一点被吞噬,连最后一丝光亮也消失了,痛到极致分外清醒,心头的枷锁突然打开了。她还在担心皇帝翻牌子时没法交代,现在这个难题迎刃而解了。已经是最好的出路,分明两全其美,可是为什么她那么难过,她甚至觉得爱错了人。   无休止的黑暗,无休止的喧闹,他来吻她,嘴唇火热。她打起精神回应他,心都荒芜了,还惦记着善始善终。她一点都不快乐,和上回完全是两样。她一直以为这种两情相悦的事应该是美好的,毕竟耳鬓厮磨就已经足够幸福了。可是现在这体验,对她来说是场噩梦。   月亮还不出来,太黑了,她看不见他的脸,却知道他的感受和她截然不同。无所不能的肖铎,满以为她已经不是囫囵身子了,所以纵情肆意么?想想也好笑,分明是个样样玩得转的娇主,这上头居然这样不通。   只是难为她,痛得火烧火燎。腿里酸软站立不住,埋首在他胸前,带着哭腔求他慢些,“我好痛……”   他语气依旧不善,“就是要你痛,痛了才能解我心头之恨。”   话虽如此,动作还是缓下来。她的呻/吟里咂不出甜味,总有哪里不对。他把手绕到她背后,贴墙的一大片皮肤没有温度,冰冷入骨。他心里一惊,才想起她久病初愈,经不起他这么折腾。索性托着臀瓣抱起来,到宝座上去,这么一来结合得更紧密了,她发出似哭似笑的声音,分辨不出是什么滋味。   他放她仰在那里,俯身来吻她的额头,留连着,慢慢挪到她耳畔,“不要爱皇上好不好?你会和他日久生情么?”   她窒了下,他的声气里有哀恳的味道,这种话不应该从他嘴里说出来,她也不知道怎么回答。抬起手扶住他的腰,带动起来,这是无声的邀约,他懂的。果然他忘了刚才的话,投入新一轮的燃烧。音楼眼角蓄满泪,在黑暗里抚摩他的脸,仔仔细细地描绘,即便有了肌肤之亲,也还是看不见未来。除非大邺真的土崩瓦解,否则他们这样的身份,没有别的出路。   他也怕么?怕她爱上皇帝。他不知道那些都是表面文章,人总要向现实低头,她早就妥协了。   窗外渐渐转亮了,花园里敲打的声响也淡了,月亮从一团黑影里脱离出来,仿佛从来没发生过什么,照样若无其事洒得满世界清辉。   他的眉眼恍惚,但是极其熟悉。他那么好看,曾经高不可攀,没想到最后竟然落进了她的荷包里。她的手从他腋下穿过去,压下他的肩头,让他紧紧抱住她。隐约的,疼痛里升腾起快意,她抬了抬腰,轻轻吟哦。他立刻得了鼓励,愈发激烈地碰撞,每一下都要撞碎她的心肝。她是不打紧的,只要他快乐。   又是一轮疾风骤雨,她在昏沉里感到腌渍的痛,痛得脚趾都蜷缩起来。终于过去了,她的手覆在他背上,氤氲的汗气渗透过缎面,他安静下来,难得的温驯。隔了一阵撑起身子,想说什么又不知从何说起,只是定眼看着她。她轻轻推开他,蹒跚着找到衣裳,一件一件重新穿回去。整理好了狄髻拔门闩,没言声,提裙便出去了。   他不放心,很快扣好鸾带跟在她身后,她人有些木蹬蹬的,经过穿堂到前面屋子,也没左右看就要迈腿,被他重新拉了回来。   他看她脸色,两颊酡红,但是精神头不济。自己对她做了这样的事,还能盼着她好么!他羞愧难当,嗫嚅道:“今天的事……”   “就当没有发生过。”她撑着门框说,“再也不要提起。”   他抿紧唇,蹙眉看着她,脑子里千头万绪,却不知道怎么挽回她。女人绝情起来,任你使尽浑身解数都没有用,他颓然靠在案上,半晌慢慢点头,“如果你真的这么希望。”   她转过脸往外看,树下人影徘徊,是彤云。见她露面忙来接应,低声道:“人都上乾清宫赴宴去了,主子不能久留,回头叫人起疑。”说着瞥他一眼,颇有责难的意思,不敢发作又吞了回去,搀着人悄悄转出了随墙门。   他心都空了,在含清斋里怔忡了好久,直到曹春盎来找他,探头探脑说:“升平署都筹备好了,只等干爹吩咐就往花园里来……”这猴崽子眼尖,盯着他的膝澜看了半天,咦了声道,“干爹衣裳上是什么?怎么像血!”   他低头看,果然巴掌大的一爿,因为是墨绿的料子,边缘已经变成了黑色。他愣在那里,突然一道惊雷直劈过脑子,他一把揪住那块血迹,嘴上敷衍着:“混说什么,哪来的血!大概是先头在值房里不留心蹭到的墨,你另取一件来我替换。”   曹春盎领命去了,他端起蜡烛往后身屋查验,地上倒是什么都没有,可是宝座的锦垫上留下浅浅的一滩,虽不明显,也能分辨出来。她一直缄口不语,果真里头有玄机么?尚仪局对宫妃的月事有专门的录入,他知道她的时候没到,那这说明什么?敬事房明明有她侍寝的记档,难道是弄错了么?   他扶住额角,半开的花窗外有一口井,这个月令了,不知怎么井口停了只流萤,尾翼一明一暗,慢腾腾飞起来,越飞越高,飞到树顶上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想写得嗨一点的,结果没嗨起来,惭愧≥﹏≤   小桃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3-19 13:27:22   缇缇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3-19 13:02:25   缇缇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3-19 10:24:42   天天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3-19 10:19:55   晏三生扔了一个火箭炮 投掷时间:2014-03-19 10:12:06   一梦三四年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3-19 09:57:07   我的高跟鞋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3-19 09:52:56   小妖贝儿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3-19 09:50:46   大飞扬草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3-19 09:17:20   方小刀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3-19 09:08:08   sandyaimahao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3-19 08:50:19   Echo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3-19 08:33:27   小桃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3-19 08:31:37   爱弘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3-19 08:25:02   illogic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3-19 08:23:10   得得在澳洲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3-19 07:40:03   鞠躬感谢大家~   第73章 情若连环   每腾挪一步都是步履艰难,彤云下劲架住她,见她神色不对便追问:“肖掌印把您怎么了?您瞧您迈不动步子……”毕竟是开过脸的人,回过神来顿住了,愕然道,“您是不是被他……这人怎么这么坏呐!”   音楼忙去捂她的嘴,“留神,别声张。”看天街上空无一人,也打不起精神来应酬了,身上疼得厉害,拉了彤云说,“咱们回去吧,我一刻都站不住了。”   彤云再不多话,闷着头搀她进了甬道。回到哕鸾宫伺候她躺下,吩咐底下人打水来,回身看她,她歪着头闭着眼,霜打的茄子似的,看着形容儿不大好。她没办法,蹲在榻旁唤她,“主子,奴婢给您擦洗擦洗吧!”   她不说话,脸上灰败一片。彤云上去解她腰带,褪下了马面裙再褪亵裤,这惨况不免让她讶异——血都干涸了,挂得两条腿上尽是。她突然抽泣起来,“姓肖的还是人么?这么作践你!”   她睁开眼睛摇头,“别哭,赶紧的,回头皇上怕是要来。”   “这么着了,来了不得要人命么!”她愈发泗泪滂沱,主子不心疼自己,做奴才的在跟前服侍久了,心贴着心,就像亲姊妹一样。看见她弄得这么狼狈,比自己受了委屈还难受。她吸溜着鼻子绞手巾,替她把血迹擦干净,再浣帕子来热敷,嘀咕着,“他不知道您是头一回么,肿成了这样!这个没王法的,仗着自己手上有权横行无忌,偏偏咱们还不能拿他怎么样!”   她却还向着他,只说是自己不好,“我没把那天侍寝的事告诉他,他好不容易收回了批红的权,别因为我给西厂拿住什么把柄。你想想,眼下宇文良时又来了,他的处境也艰难。于尊恨他恨得牙根儿痒痒,这帮下九流,正经事办不好,下套子祸害人,有的是手段。我帮不上他什么忙,好歹别打乱他的心神,叫他专心应付眼前的难题最要紧。至于我……”她侧过身来搂住彤云的腰,把脸埋在她裙裾上,“我一介女流,算得了什么。”   彤云皱眉道:“他又不是傻子,就算您不说,他也定然知道了。”   谈起这个她红了脸,“他还真是个傻子,压根儿没发现。”   彤云目瞪口呆,“没发现?他怎么可以没发现呢!天下第一机灵不就数他么,到底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   这种内情没法和她细说,难道告诉她肖铎也是第一回么?音楼盖住了脸,低声道:“我宁愿他不知道,就不必再纠缠下去了。临走的时候说明了的,当这事没发生,以后也不来往了。”   “这算什么?”彤云义愤填膺,“叫他白占便宜糊涂过么?主子您就是太善性了,才把自己弄得这样!”   她也不想解释,拥着被子蜷缩起来,神思恍惚间听见檐下有人说话,问:“端妃娘娘回来没有,在不在宫里?”   彤云打帘出去看,来人是御前总管崇茂,上了台阶推推头上帽子,笑道:“云姑娘在呢?咱家奉旨来传主子爷口谕的。”   彤云忙往里头引,一面周旋着:“劳您大驾了,我们主子体气儿弱,在外头转了两圈就乏累了,早早的回来,这会子在寝宫里歇着呢!”   崇茂迈进门槛,在半片垂帘前站住了脚,竹篾疏朗间见榻上人起身穿鞋,忙吊着嗓子道:“万岁爷吩咐过的,请娘娘别拘礼,就是口头上的话,用不着磕头接旨啦。”   里头闻言道了声谢,又说让把人请进去。彤云在前边引路,屋子里帷幔重重、香烟袅袅,绕过一架沉香木雕四季如意屏风,端妃坐在三围罗汉床上,含笑道:“麻烦总管走这一趟,主子什么示下?”   崇茂见了礼道:“才刚好好的,闹了出天狗吃月亮,老佛爷老大的忌讳,万岁爷脱不了身,今晚上怕是不能过娘娘宫里来了,叫奴婢递个话儿,娘娘身子才利索,没的让娘娘久等了不好。”   这对音楼来说无疑是天大的喜讯,她按捺住了颔首,凑嘴说了两句顺风话:“您代我给皇上带个话,请他宽怀。不过是天象,也不用太较真了。先头月色还不及后来的好,就好比镜子脏了要拂拭,擦了擦,愈发清辉照河山,有什么不好?”   崇茂笑得两眼眯成了缝,“娘娘这比喻贴切,皇上听了定然高兴的。这事儿吧,还是得怪钦天监。观天象都观到小腿肚里去了,这么大的走势居然没个预测!今儿大宴宫里多上心呐,成百上千的人,全是亲戚股肱,大家伙儿乘着兴来,遇上个狗啃月亮,主子嘴上不说,心里不犯嘀咕么?还是肖掌印出来周旋,说了一车漂亮话,把老佛爷安抚住了,回过头来惩办钦天监,料着那边头儿要换人做了。老佛爷有了岁数,信鬼神,怒气过去了,心里还是不踏实,话里话还外有怨怪的意思,说主子爷斋戒心不诚……”他往上觑觑,嘿嘿两声,“这里头况味,娘娘是知道的。不过朝中有人好做官,亏得娘娘和掌印有交情,嘴皮子一挫话就带过去了。”   音楼笑了笑,“这么说真要好好谢谢厂臣了,皇上跟前有他伺候,好些事都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这也是他的本事。”   崇茂诺诺应了,略顿了下,卷着袖口小心试探,“跟南苑王一道进宫的那位,不知娘娘瞧见没有?我听下头人说,是娘娘老家的族亲?”   音楼迟疑了下方道:“不是族亲,是嫡亲的姊妹。总管怎么想起来打听这个?”   崇茂笑得越发谄媚了,“没什么要紧的,主子才刚问来着,奴婢记得有这头亲,就和皇上回禀了。皇上说了,娘家人来趟不容易,让娘娘别忌讳,留庶福晋多住几天,姐妹叙叙旧也不碍的。”   这话意味深长,看来有猫腻。宇文良时带音阁来京没安好心,谁知道皇帝糊涂,还真撞上去了。音楼笑靥加深了,对彤云道:“咱们万岁爷真是体恤,我原想着不知道怎么回禀呢,他倒替我周全好了。既这么,可用不着烦心了。南苑王在银碗胡同有封赏的府第,留她在京里落脚,有空了进宫来说说话,也好解闷儿。”   彤云躬身道是,“不知道南苑王在京里逗留几天,明儿奴婢打发人去请,问明白了好施排。”   崇茂来这儿,其实这事才是大头。都是聪明人,稍稍一点拨就成,用不着说得多透彻。见她会了意也好交差,点头哈腰打躬作揖,“娘娘早些安置吧,奴婢身上还有差事,这就回御前去了。”   彤云直送到滴水下面,看他出了哕鸾宫,踅身进来,奇道:“这是什么说头?难不成万岁爷瞧上大姑娘了?”   音楼摘下狄髻上的满冠叹了口气,“恐怕正是的,这形势不妙,眼看着就掉进人家网子里去了。”   彤云万分懊恼的样子,嘀咕道:“才几天光景,这移情也太快了点儿。难怪好色的名头如雷贯耳呢,这么不长情的倒也少见。”   她分明有些低落了,音楼看着心里高高悬起来。她是她身边最知己的人,本来和她一条心的,万一对皇帝动了情,那就说不准了。像她一门心思为肖铎一样,将心比心,彤云还能站在她这边么?如果她一倒戈,事情闹起来就收势不住了。   她小心观察她,拉她来身边坐下,轻声道:“你听见这事不高兴,是不是对皇上……”   她忙摆手说不是,“我只是替您不值,当初花了大力气把您弄到身边,这才多久,回宫个把月,立马盯上了别人。先前那些委屈都白受了,熬心熬肝的,和谁说理去?您别以为我陪他睡了一回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我明白着呢!”一头说一头攥紧她的手,“主子,您信不过我么?”   音楼摇头,在她手背上拍了拍,“我知道你不是这样的人,只不过刚才闪神,突然蹦出这么个念头来……你为我做了这么多,我不该疑心你,可是我知道爱一个人的苦处,要是你真的喜欢上他……”   “主子信不实,就替我求求情,放我出宫去吧!再不成,让肖掌印把我给杀了。”她垂着嘴角嘟囔,“我就是想做反叛也得有这个胆儿,东厂那么厉害,惹恼了他,还没得宠就给凌迟了。”   音楼听了发笑,又怅然道:“我答应你的事暂时办不到了,本来想着侍寝的时候和万岁爷说的,可这会儿我说不响嘴,这身子……说了就是个死。”   彤云咳了声,扶她重新躺下,在她边上温言劝慰:“您上回说我就觉得不靠谱,只不过那时候您心思重,我顺着您,不和您争罢了。摊到台面上说,不知道是个什么结局,好心办坏事,何苦呢!万岁爷不来对您有益处,我知道您应付得累,他要迷上大姑娘,您舒舒坦坦在哕鸾宫独过,神仙似的,有甚不好?”替她掖了掖被角,转过头看案上灯台,嘴里喃喃着,“咱们如今,走一步看一步罢!”   似乎除了这样别无他法了,不过打发出去请音阁的人还没回来复命,合德帝姬倒一早就来串门子了。   音楼看见她有点心虚,坐在竹榻上吃藕粉桂花糖糕,连眼睛都不敢抬一下。帝姬倒像故意逗她似的,挨在边上问她,“昨天怎么没见你?还说请我吃酒的呢,我到了园子里,找了一圈没找着人……你昨儿去含清斋了吧?”   她当然不能承认,含糊道:“我本来是想找你赏月的,后来受了点寒,撑不住就回哕鸾宫了。你瞧约了你,临了又爽约,实在对你不住了。”   她坐在帽椅上,两条腿悬空,前后踢踏着说:“爽约了不打紧,别样上补偿就是了。上回库里拨给你的鸟衔瑞花锦,不是做了条裙子么?瞧瞧还有剩没有,送我一块,回头我要做个香囊装瑞脑。”   那匹缎子是早前高丽进贡的,数量有限,宫里拿来做裙子的不多。不单这个,她又提起瑞脑,着实把她吓了一跳。正犹豫着怎么答复她,她却吃吃笑起来,掩口道:“罢了,不逗你了。外头秋高气爽,咱们御花园里走走去吧!”也不等她点头,拉她起身,扭捏一笑,“我有桩心事想告诉你呢!”   音楼最爱听人说心事,已经请了音阁进宫也忘了,和帝姬手挽着手过夹道,到万春亭里的石凳上坐了下来。   帝姬有点不好意思,小声说:“昨晚上我遇着点事儿,这事儿不大好说,你还记得赵还止么?荣安皇后这人居心不善,她派人请我在金亭子叙话,我去了,没曾想等在那里的是赵还止。这人好大的胆子,寒暄几句就敢对我动手动脚。大约觉得公主也是女孩家,吃了暗亏更加没脸告诉别人,所以敢这样放肆!”她起先还很平静,越说越气愤,比给她看,一手按在了她肩头,拇指压在她锁骨上,“不是我见识浅,这样是不是无状?还没人敢这么对我,我想推他推不开,他两只眼睛冒火星子似的,真唬着我了。幸好这时候来了个人,一下把他摔了个大马趴,你猜那人是谁?”   还用猜么,必定是宇文良时。音楼笑得很无奈,“难道是南苑王?”   合德帝姬讶然,“你怎么知道?正是他!”   年轻的姑娘遇见个叫人心动的男人,脸上的神情就不一样了。不管宇文良时为人怎么样,卖相却一等一的好,再加上危难之中英雄救美,帝姬这种涉世未深的女孩自然招架不住。音楼看着她,仿佛看见以前的自己。她的半边脸沐浴在晨光里,那么明朗典雅,像佛堂里当空坐着的菩萨。   “上回厂臣和我说起他,我一时没想起来,原来小时候就同他有交集的。”她腼腆道,“我救过他一回,这趟他还回来,大约算是扯平了。”   哪里是来报恩,分明是来算计人的!音楼不大忍心打断她的遐思,只能装作遗憾地摇头,“南苑王好虽好,就是纳妾太多。我姐姐六月里过门的,已经是他的第四房姨太太了。虽说他的元妃之位悬空,可对女人没挑拣,总归不大妥,你说呢?”   帝姬脸上果然黯淡下来,“有点权势的男人都是这毛病么?我长在宫里,看见父亲和哥哥们三宫六院七十二妃,没想到那些藩王也是这样。”她低头叹息,“说来说去还是厂臣好,我有时候想,要是他小时候没遇着饥荒,和那些仕子一样做学问,进京为官,不知道现在又会是个什么样子。可见世事总难两全,每个人都有难处,像我这样的,说起来金枝玉叶,还不是照样打在人家的算盘里么!”   小小年纪弄得苦大仇深,这种烦恼倒是所有闺阁女子都会有的。音楼才想疏导几句,却见她宫里的小太监从角门上跑进来,到了亭子下仰脖儿往上拱手,“回娘娘话,四六差事办完了回来复命。姨奶奶往宫里递了牌子,肖掌印经的手,这会子带人过来,已经到了哕鸾宫了。”   作者有话要说:晏晏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3-20 23:05:16   晏晏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3-20 23:03:16   圈妈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3-20 23:01:00   CC果冻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3-20 19:32:55   蔡鼎扔了一个火箭炮 投掷时间:2014-03-20 18:07:05   闭月菊扔了一个手榴弹 投掷时间:2014-03-20 15:07:27   背着蜗牛上珠峰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3-20 14:36:04   阳光下的一滴水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3-20 14:13:14   潇湘过客扔了一个手榴弹 投掷时间:2014-03-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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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姬安慰性质的点点头,“你自然长得也不错,只要记住了就忘不掉。你是耐看的,越看越好看。”   音楼歪着头想了想,勉强接受了,两个人笑闹几句,拉拉扯扯回到了哕鸾宫。   音阁被安置在西配殿里,听见说话声忙站起来迎接。门上人进来看她,她穿缁色底子黄玫瑰的缎面对襟褙子,底下配丁香凤尾裙,立在那里臻首娥眉,果然是个妖俏的美人儿。   不但人美,礼数也很足。见了她们敛裙上前,跪地叩拜下去,“奴婢步氏,给长公主请安,给端妃娘娘请安。”   音楼命人搀她起来,笑道:“都不是外人,别拘这种俗礼了。”携手请她坐下,和煦道,“昨儿人多冲散了,想找姐姐说话也没寻着时机,只好今儿叫人请来。”环顾一周没见肖铎,心里略觉怅惘,不过很快又把心思挪开了,问她打算在京逗留几天,几时回南京。   音阁在座上欠着身子回话,“王爷事忙,娘娘也知道的,藩王在京里的时候有限制,左不过拜会几个旧友,转天就要准备回南京的。”说着叫人把东西呈敬上来,两个大匣子,里头齐整码放着各式的小锦盒,有成套的美人梳篦、碧螺春茶、紫砂壶和檀香木苏扇。她掖着两手一笑,“这些都是苏杭一代产的特色玩意儿,宫里什么都不缺,送给娘娘和长公主,也就图个新鲜。我们王爷是仔细人,另准备了一对惠山泥人给长公主玩儿。这泥人是老手艺匠做的,和京里泥人不一样。”   帝姬听说是专门给她带来的,搁下茶盏偏过身来,就着宫婢手上看,白胖胖的一对童男童女,一个抱着元宝,一个拎着钱串。江南产的东西做工精细,连娃娃眼梢儿都描得一丝不苟。这些小玩意儿不名贵,却讨巧得人意儿,帝姬接过来把玩,娃娃头上扣的六合一统帽居然能摘下来,褪掉帽子就是个圆溜溜的大光头。她笑起来,“请代我向南苑王道谢,娃娃有意思,我很喜欢。”   音阁道是,又说:“我们王爷常提起长公主,只是遗憾没有机会报答少时的恩情。”   帝姬转过眼来看她,“陈年旧事了,难为王爷还记得。”   音楼在一旁喝茶,听她们你来我往,再瞧帝姬神情,心头隐隐觉得担忧。先前拿宇文良时姬妾多来说事,帝姬似乎并没往心里去。人到了这时候,总能盲目生出一种自信来,以为自己是不一样的,男人有了自己就会改变,再多的纷扰也许都敌不过真心相待。这年月,侧室的地位低下,当家主母不高兴了,叫人牙子来卖掉也是常事,所以对于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公主来说,完全构不成威胁。   帝姬的矜持弘雅也恰到好处,实在是个端方的人,即便下意识的一点打探,不细咂也叫人品不出味道来。音楼暗暗琢磨,要想法子再阻止才好,可是又不能吐露实情。但愿还来得及,要是帝姬真叫宇文良时诓骗了,那这辈子恐怕都不能好过了。   正神游,从菱花隔扇窗里看见个明黄的身影一闪而过,没来得及知会她们,皇帝已经到门上了。   屋里人赶紧起身行礼,皇帝笑吟吟的,满身的意气风发,抬手叫免礼,不忘来照应她,两手把她搀扶起来,温声道:“今儿怎么样?听说早上用膳用得香甜?”   她嗯了声,眼梢瞥见同来的人,不敢正眼看过去,让了宝座扶皇帝坐下,应道:“谢万岁爷垂询,眼下样样都好,吃得下睡得着,长公主常来陪我说话,心境也开阔了。”   “那敢情好。”皇帝眼波从音阁身上流转过去,仰唇道,“朕昨儿叫崇茂递的话,你都晓得了?”   音楼欠身一笑,“都晓得了,姐姐才到,我还没来得及同她说呢!”转过脸对音阁道,“昨儿和主子讨了个恩旨,我在京里举目无亲的,实在是寂寥。姐姐既然到了京里,何不留下住上一段时日?这么的咱们姊妹好往来走动,等冬至时候南苑王进京,姐姐再跟他回南京去……只是害你们新婚燕尔分居两地,不知道姐姐愿不愿意?”   音阁嘴角有淡淡的笑意,视线落在皇帝胸前的团龙上,安然道:“娘娘的美意,万岁爷的恩典,奴婢万万不敢推辞。回头告知了王爷,奴婢再进宫来复旨。”   皇帝大为欢喜,嘴上不好道谢,手上用力揉搓了音楼两下,对音阁道:“这是天伦,也凑着时机正好。端妃这向身子弱,你们姊妹在一处有了照应,朕这里也放心。往后进宫就不需要再递牌子了,”吩咐肖铎道,“厂臣知会宫门上一声,看见庶福晋放行就是了,回回往上呈报,没的耽误工夫。”   肖铎垂手道是,“臣早就传令下去了,再过阵子天要冷了,另安排了小轿在顺贞门上,庶福晋进宫瞧娘娘乘坐,也好省了脚力。”   要说一个人能在六年里做上掌印的位置,那不是靠嘴上天花乱坠得来的,得办实事。知道皇帝有这心思,早早都替他铺好了路,音阁进宫后上了小轿,轿帘子一放谁知道里头是谁。到时候是上养性斋还是咸若馆,全由得皇帝指派。   皇帝很称意,得着了宝贝心里乐透了,和音楼说话也心不在焉,眼睛直往音阁胸前扫。   音楼看见只做没看见,自己心里也存着事,哪里有心思照管这些!倒是帝姬反感,站起来说:“我出来半日,该回去了。母后那儿答应了陪着上香的,还要筹备过两天潭柘寺放生的布施呢!”起身朝皇帝纳个福,“臣妹告退了。”   皇帝迟疑着哦了声,“小妹妹要走啊……”   帝姬没言声,抿嘴一笑便下了脚踏,肖铎前面引路,送到了宫门之外去了。   屋里三人对坐,气氛有点尴尬,都像傻子一样一再微笑。最后还是音阁先开口:“瞧时候不早了,奴婢也该出宫了。王爷这两天就要离京的,我早早回禀一声,好早作打算。”言罢冲皇帝福身,却行退了出去。   肖铎仍旧来接应,皇帝从槛窗里张望,浑身抓挠,如坐针毡。   音楼眉眼弯弯,笑问:“垫子坐得不舒坦么?我叫人换个厚点的来?”   皇帝装腔作势抿了口茶说不必了,“朕想起来内阁有朝议要再奏,不能在这里多停留。你好好养息,朕一得空就来瞧你。”   她说好,温驯地将他送到台阶下。皇帝似乎突然良心发现了,回握住她的手道:“昨儿月蚀的事儿,皇太后很不高兴,朕怕这两天来往太多她会迁怒你,不在你宫里留宿也是为了保全你。”   眼下他有了新玩意儿,音楼也觉得坦然了,在他手上轻拍了拍道:“我都明白,主子疼惜,我没有不感恩的理儿。我这里不打紧的,一切有人照应,倒是您,圣躬也要加仔细。祖宗有训诫,前朝不叫我们嫔妃随意走动,我想去瞧您都不成。月蚀的事别放在心上,您圣明烛照,还忌讳这个?”   皇帝唔了声,“肖铎举荐了个西洋传教士,据说观星占卜样样来得。钦天监换了人,往后就没有这种扫兴事儿了。”   音楼点头不迭,“是这话,这么大的天象测不出来,白拿了朝廷俸禄了。”   皇帝低头在她脸颊上亲了口,这么柔顺的人儿,虽不及她姐姐颜色惊人,但是一颦一笑自有妩媚之处。且养着吧!养着自有她的用处。他背着手佯佯踱出去,上了九龙辇,找他的乐子去了。   音楼应付完了回身上台阶,进殿里叫小宫人把帘子放下来。彤云今早起来不爽利,告了假在梢间里歇着,她命人给她送了盏冰糖燕窝羹,稍歇会子再过去瞧她。这丫头可怜见儿的,跟了她这个不成器的主子,明亏暗亏吃了好些。上回代她侍寝,过后让她歇她又不放心,强挣着一直到今天。   她从螺钿柜里挑了盒香出来,边上小太监揭开景泰蓝熏笼的盖儿,正要往里投,见肖铎从门上进来。她心里吃惊,手上一抖,香篆落得满地尽是。   一颗滴溜溜滚到他足尖前,他弯腰拾起来,捏在掌心里一摆手,殿里侍立的人甚至不用看她脸色,立时都退了出去。   音楼有点慌神,“厂臣不是伺候皇上么,怎么又回来了?”   他转到圈椅里坐下来,“御前有专门服侍的人,掌印用不着样样亲力亲为。况且他和人私会,也不愿意让我在场。”他乜着眼看她,浓密的睫毛交错起来,遮挡住深邃的眸子。他说,“你坐。”反客为主的气势。   音楼尽量不让自己显得无措,把手里的沉香盒子搁在月牙桌上,“有事么?”   “我有话问你。”他从琵琶袖里掏出一块缎子递给她,“你瞧瞧这是什么。”   音楼接过来看,墨绿色的缎面被什么浸透了,一块沉甸甸的污渍,摸上去发硬。她不明所以,“这是什么?”   他嘲讪一笑,“你居然问这是什么?这是从我昨天穿的曳撒上剪下来的,送来给你过过目。不明白么?这是血迹,是你留在我身上的。”   她脑子里轰然炸开了,顿时红了脸,“胡说,哪里来的血,你唬我么!”她甩手扔了回去,绞尽脑汁开始回忆,昨晚上他确实穿的是这个颜色,当时黑灯瞎火的,又那么混乱,果然是留下罪证了。可是不能承认,虽然十分蠢,也要咬紧牙关抵死狡辩。   他却拐了个弯,不在这上头争论了,慢悠悠把那块染血的缎子卷好,重新塞回了袖陇里。她呆呆看着,脸红得滴出血来,可是讨不回来了,他说:“留着,是个念想。”慢慢唇角浮起一丝笑,对她伸出手,“过来。”   她咽了口唾沫往后退一步,情况不在她意料之中,真讨厌他这种奸诈的样子,仿佛样样游刃有余。这是她的寝宫,他毫不避讳公然进出,不怕被人告发么?   “过来。”他又说一遍,语气强硬。她并没有打算照他说的做,她不过来,那只好他过去。   她脸上青白交错,往后退,一直退到髹漆亮格柜前。他无奈地叹口气,“你怕什么,我只想问你还疼不疼。”   “不疼。”她打定主意反着来,避开他灼灼的目光道,“我以为昨儿说清了,你也答应的,今天还来干什么?”   那是脑子发热,被她一副急于撇清的姿态惹毛了,她还当真么?其实不管她是不是第一次,只要有了那一层,这辈子就注定纠缠不清了。她侍过寝,他也不介意,当然没有的话,更是意外之喜。他也不否认,男人嘴上说得光彩,其实心底里还是在乎的。他是她的头一个男人,他自然欢欣雀跃,虽然困境可能接踵而来,横竖到了这地步,也没有什么好怕的。他只是后悔,自己这么急赤白脸的,叫她吃了大苦头。   “我来向你赔罪。”他低头牵她的手,“音楼,我昨儿太鲁莽了,要是细心点儿,不至于连这个都没发现。是……因为外面太吵,而且地方不对,再加上我生你的气……所以下手不知轻重……”   他也好意思的,怪张三怪李四,就是不肯承认自己反应迟钝。和他谈这个简直叫人无地自容,音楼想把手抽回来,他却握得愈发紧了。她叹了口气,“这事不要再提了,宫里人来人往这么多双眼睛,叫人背后说嘴有意思么?”   他对她的话置若罔闻,切切道:“以前药用得没有忌惮,往后看看减轻剂量,或是让方济同换几味药……”   “你傻了么?”她说了半天他都答非所问,不知道他是什么算计。没忍住一个高声,似乎是吓着他了,他分明怔了下,那双鲜焕的眼睛愣愣看着她,音楼居然感到愧疚,换了个平和的语气才道,“不能换药,不能冒这个险。再说你换药做什么?不打算在大内行走了么?”   其实说完就回过神来了,这人是贼心不死才想作养这方面。有些恼他顾前不顾后,她别过脸去不想瞧他,他落寞站一会儿,低声道:“昨晚上我一夜没合眼,总是颠来倒去想我们之间的事。如果来燕堂里打定了主意私奔、如果老君堂你下了船,咱们现在会不会是截然不同的境遇。运气好,或许逃出了大邺疆土,可以有自己的孩子。”看她脸色缓和了,他试探着拢她双肩,慢慢把她嵌进心头的裂缝里,人像死透了又活过来,顿时升起前所未有的妥贴。   作者有话要说:我的高跟鞋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3-21 20:11:13   CC果冻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3-21 11:27:04   嗯呐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3-21 09:30:32   illogic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3-21 09:07:04   八宝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3-21 08:29:26   三宝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3-21 08:15:27   二默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3-21 00:24:50   大表哥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3-21 00:01:15   感谢大家的赏,鞠躬~~   第75章 风月相知   她僵直站着,想回手抱他,又怕这样一来前功尽弃了。但是相互依偎,这么美好,她舍不得推开他。   “厂臣……”她喉头哽咽了下,“我们没有将来了。”   “有的,你容我想办法。”他和她脸颊贴在一起,她身上有温腻的香气,是属于他一个人的甘甜。微拉开些距离,他想找她的唇瓣,可是她的手在他胸前撑了下,很快脱离出去。他怀里空了,不禁有些伤感,“怎么?你不愿意听我说么?”   她低头站在那里,慢慢腾挪过去,在榻上坐了下来,“咱们以前也为这事苦恼过,算计了半天,最后还不是进宫了么!在外时尚且没有出路,现在我晋了位,前途更加渺茫了。”她抬眼看他,“你坐,坐下好说话。”   他在边上圈椅里落座,攒着眉头道:“你还记得于尊带来的那道手谕么?”   她点点头,“纵沉疴,亦须还。我那时就在想,皇上哪来那么坚定的意向,一定要我马上回京。后来想想,大约是有什么用意的吧!你打探到了什么?”   他靠着围子转过头去,绡纱遮挡不住阳光,万点金芒落在他身上,他眉目平和,说得无关痛痒,“是荣安皇后的伎俩,真有意思,我府上居然有她的人。皇上听了她的话才急于让你回宫。咱们的事,似乎没能瞒住紫禁城里的人。”   这下子音楼惊呆了,“怎么会这样呢!那为什么我还能活得好好的?”   “因为皇上还需要我为他卖命。”他笑了笑,十指交扣起来撑在鼻梁上,缓声道,“你在宫里,对我是最好的制约。你看看,如今你成香饽饽了,人人都来算计你。”   她心里跳得擂鼓一样,这可不是什么好事情,现在想起皇帝的体贴来,别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她紧紧抓住裙裾深吸了口气,“既然你都知道,就更应当和我保持距离。你不怕被皇上拿个现形儿么?”   他沉默下来,抿着唇,眼里渐渐有了愁云。皇帝知道里头渊源,之所以不发作,对她恩宠有加,也是为了安抚他。就像千里马虽好,也要喂豆料一样。他没有治理的手段,驭人却有一套。这么大的祖宗基业,到了他手里怎么传承,凭他自己的力量,利用吃喝玩乐后剩余的时间定国安邦,显然不可能。所以把主意打到他身上,音楼就像个诱饵,让他看得见,带不走,他为了保全她,只有勤勤恳恳闷头干活。   女人于皇帝,重要也不重要,全看兴头。当初一心惦记着,果然到了手,又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了。富有四海,自然有数不尽的女人前赴后继,一个没怎么上过心的傻丫头,缺乏兴趣的时候就搁着,横竖也不耗费什么。   “上月初敬事房的记档,明明写着万岁夜宿哕鸾宫,为什么你还是完璧之身?”他心里关注的终究是这个,“你要如实回答我,很要紧。”   音楼嗫嚅了下,权衡再三只得告诉他,“那晚是彤云替了我,皇上喝醉了酒,糊里糊涂什么都不知道了,彤云为了保住我,逼不得已假扮我进了寝宫。”   他听得眼睛直眯起来,“你们胆子不小,这样的事也敢偷梁换柱。那皇上究竟有没有察觉?”   音楼被他一问似乎也疑心起来,模棱两可道:“后来相处,瞧着和以前大不一样,没什么避讳,还爱动手动脚……”   他的太阳穴跳了下,脸色也不霁,斟酌良久,料着皇帝是当真了。慕容高巩那样的人,没有长性。只要知道这女人归他,若是没有足够的手段,君恩定然难留。事到如今一切还有转圜,他想了想道:“彤云要尽早送出宫去,留着是个隐患。这世上最靠不住的就是人心,今儿对你披肝沥胆,明儿就能在背后给你捅刀子。她是你身边的人,知道的内情太多,万一哪天叫人收买,或是动心思想攀高枝了,到时候再掐就来不及了。”   音楼自然是不答应的,“她一心为我,眼下过了难关就打发她,我成了什么人?我要想法子让她晋位,毕竟她是伺候过皇上的,随意把她配人,她心里不愿意,岂不是委屈她一辈子?”   他却说:“咱们可以在别样上补偿她,替她找个官衔过得去的,往上提拔是轻而易举的事,将来封个诰命,也不枉她跟你一场了。”   想得虽好,到底要她自己答应。音楼垂首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不是我不开化,我拿她当亲人,坑害她的事我做不出来。我就是有心想问她,也难开这个口。”   他沉吟了下,“那等我得空了找她谈,她若是愿意配人,我这里给她准备丰厚的嫁妆,绝不会亏待她。”   音楼忙说别,他这种气势,商量也像下令,她有胆儿反驳么?大义凛然替主子挡了祸,结果反过来受他胁迫,还不得悔不当初?她垂着嘴角道:“你别管了,等逢着机会还是我来同她说。”缄默下来,觑他一眼,犹豫再三才又开口,“我想托你一件事。”   他点头,“你说,什么事?”   她开始绞帕子,迟疑着,慢慢红了脸。起身踱开几步背对他,小声道:“宫里红花是禁药,等闲弄不着的。你挑个时候让曹春盎送些来,以备不时之需。”   他愣了下才反应过来,她是担心怀身子么?女孩儿变成女人,心思真真是不一样了。她羞怯不敢看他,他心头倒弼弼急跳起来。以前在一块儿她是满嘴胡言,他听过只觉好笑,因为知道不可能发生,所以不当回事。现在已经走到这步,忽然如梦初醒似的。她和他有了牵扯,是切切实实的一种关系,再来谈受孕,便混杂了说不清的辛酸和甜蜜。   他过去牵她的手,“我昨儿问了方济同,他说以往用的方子寒性大,不停药的话,很难叫女人怀上。”   她愈发难堪了,支吾着:“那就好,我担心了一晚上。”   他略顿了下道:“过会子还是让人送一包来,你我是不忧心的,怕只怕彤云。上回万岁爷临幸,想法子规避了么?”   她们那时候在宫里两眼一抹黑,他人在南京,她们求告无门。事情出了就出了,就像彤云说的,只有走一步算一步,谁还敢让太医开避子汤么!她摇头说没有,“总觉得只一回,应该没大碍的。”   “那咱们也只一回,你怎么又上赶着要红花?”他笑得有些暧昧,摩挲她的手背,一点点往上挪,挪到她肘弯那里去,“你们私底下是不是也谈论这个?两个臭皮匠凑在一块儿,彼此答疑解惑么?”   音楼大感窘迫,这种事怎么好摆在嘴上说呢!何况都是头一次,比死还难受,谁也道不清里头缘故。她把他的手拂开,看了看外头天色,“宫里快传膳了,你来了这半天,不怕落了人眼么?早些走吧,皇上既然存了份心,少不得叫人盯着。这宫里火者、宫婢这么多,也不是个个知道底细的,小心总错不了。”   他却粘缠起来,“你放心,那些人不敢乱嚼舌根。外间的人都换了信得过的,难得来一趟,时间略长点儿也不打紧。昨儿晚上那件事,我心里真高兴。”他俯□腰和她腻在一处,“我也不怕你笑话,其实我的确不懂。我这身份,从来没见识过那个,害你吃了那些苦头,现在想起来悔断了肠子,你还怨我么?”   事情都说开了,好赖他也知道了,再避着没意思。年轻男女,又是那么相爱的,有几个架得住心里向往?她踯躅了下,还是伸手揽住了他的腰,把脸埋在他胸前的行蟒上,感觉到一种尘埃落定的安稳。   人一倦怠就再打不起精神来了,她瓮声嘟囔:“我何尝怨你,都是你在怨我。我为了你,命都能豁出去。别说叫我索居宫中,就是进庙里做尼姑,我眼睛都不眨一下。水师检阅那天,宇文良时见了我,和我说起你的处境。他不是好人,我原本是不要听他的,可是细斟酌,他虽然句句话都有用意,也不得不承认他说得有道理。我以前小孩儿心性,只想要你,什么都不顾,那样不行,会害了你。何况他说,只要我这头有闪失,你在皇帝跟前就不成事了,索性扳倒了扶植于尊。于尊只爱钱,爱钱的人容易控制……我害怕他会告发你,不说旁的,你这身子总藏不住,到时候怎么办?我想了很久,我是无足轻重的,你在这位置上,不能有半点偏差。我最坏不过进宫,你有个闪失就得丧命,孰轻孰重,还用得着考量么?”   他呼出口浊气,“我就知道你耳根子软,我也不是认真怨你,有时候想得太厉害,就必须用恨来勾兑,要不然怎么样呢?我白天装作若无其事,可是夜里难熬。我也想过一刀两断,花了那么大的力气,结果一败涂地。”他说着,在她光致致的额头上捋了捋,“刘海梳上去了?”   音楼老家有习惯,闺中女子打刘海,出了阁的就该有个规矩了。不管昨天多惨烈,说到底姑娘生涯到此为止。今早起来坐在梳妆台前,蘸了桂花头油仔细地撩上去,左看右看,有点不适应。长时间缩在刘海后,仿佛有一层遮挡,如今收拾干净了,赤/裸裸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似的。   她扭捏了下,“很丑么?”   他说不,手指抚摸她眉心那颗痣,“这样更好看。”   她有些腼腆,目光闪了闪,依旧在他脸上盘桓。那么久没能细瞧,简直觉得疏远了。凝目看他眼角,针尖大的一点黑,以前从没见过。她咦了声,“这是才长出来的?”   他促狭一哂,“是啊,哭出来的泪痣。”   她微讶,分明笑着,却泪盈于睫,“你哭过么?”   他半仰起脸,眼眶发红却坚决否认,“我又不是女人,动不动哭鼻子算怎么回事!”   “真的么?从来没有哭过?”她偎在他胸前,眼泪滔滔落下来,“我不是,我经常哭。有时候明明不伤心,它自己就流出来了。我和彤云说,一定是泪海的坝决了口子,得想法子堵起来。”   他低头看她,笑里含着苦涩,吻她的眼睛,“我来试试,我虽不是工部的,也知道一点防涝的手段。”   似乎是雨过天晴了,她急切地寻他的嘴唇,把满心的委屈都倾泻出去。她知道他该走了,再晚些膳房里送食盒进来,人多了不好。然而自己又会宽慰自己,他是掌印太监,出现在紫禁城哪个角落都是正当的。偶尔一次没关系的,其实别人眼里并没有什么奇怪,不过是自己心里有鬼,总怕惹人注目。   他们的吻里有哽咽,是吻得最痛苦的一次。她捧住他的脸,这次轮到她和他约法三章了,“不要常往哕鸾宫跑,不要触怒皇上。你晓得的,一切都有底线,他以为你是太监,所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咱们就在他能容忍的范围里,悄悄的,只要我知道你在念着我,就够了。”   他的手臂紧紧环住她,“音楼,我觉得好苦。”   她含着泪微笑,“不苦,已经好得出乎我的想象了。他如今迷上音阁,对我来说是好事。可是宇文良时对长公主存着坏心思,我怕婉婉受他蒙骗。你和宇文良时究竟是怎么协商的?是打算助他一臂之力了么?”   他说:“我不从中作梗,已经是对他最大的帮助了。长公主那里,遇着机会请她三思,但一切顺其自然。各人有各人的命,瞧瞧咱们自己,现在来个人劝你回头,有用么?”   话是这样说,可眼睁睁看着帝姬走进圈套,心里实在不落忍。还想再商议,甬道上一溜脚步声到了廊下,隔窗通禀:“回娘娘话,喈凤宫赵老娘娘到了。”   赵老娘娘指的就是荣安皇后,因着后宫有两位皇后,为了方便区分,太监们自发换了这个奇怪的称呼。她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或者是知道肖铎在,有意进来会面的吧!两个人松开手一坐一立,音楼整了整裙上褶皱,安然道:“还要通传什么?快请进来吧!”   作者有话要说:CC果冻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3-22 21:33:45   这样也好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3-22 15:11:10   co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3-22 11:28:20   lne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3-22 10:25:48   嗯呐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3-22 09:56:05   illogic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3-22 08:48:17   八宝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3-22 08:14:42   fiona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3-22 07:08:13   fiona扔了一个手榴弹 投掷时间:2014-03-22 05:17:36   飞瀑静潭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3-22 00:08:39   感谢大家的赏,鞠躬~~   第76章 肠中冰炭(捉虫)   荣安皇后穿深色的襦裙,两边有宫婢搀扶着,从甬道那头翩翩而来。.   看一个人走路的姿势,便大抵能猜到这个人的性格。荣安皇后的人生是辉煌的人生,虽然死了丈夫不再众星拱月,但在后宫依然是尊养。及笄便封后,坐镇中宫掌管过大邺半壁江山,气势摆在那里,不容谁小觑。   她来,就算寻衅也给人一种纡尊降贵的感觉。迈进门的时候音楼还是站了起来,笑迎上去,蹲了个福道:“娘娘今儿得闲?有什么事儿打发人来说一声,我过去也是一样。”   “没什么要紧事。”荣安皇后说,往边上瞥一眼,嘴角撩了下,“原来有贵客在,我来的不是时候?”   肖铎躬身作了一揖,“娘娘说笑了,臣为南苑王庶福晋的事来,到端妃娘娘这儿打听些消息。”   她漠然哼笑,“肖厂臣贵人事忙,如今是请都请不动了。大行皇帝的灵还奉安在玄宫里,我深居后宫不问事,不知谥册宝印都筹备妥当没有。请厂臣过喈凤宫商议,结果来了个蔡春阳,结结巴巴连话都说不利索。”她在宝座上坐定,归置了下八宝立水的裙脚,“藩王小妾的事要紧,大行皇帝的事不是事么?厂臣替皇上分忧之余莫忘旧主,才是立世为人的正道。”   给他碰个钉子,也好解解心头之恨。本来这种露水姻缘,谁都没指望能得长久。只不过须臾之间撇得一干二净,这肖铎未免太绝情了些。   音楼在一旁听得很有意思,转过眼看肖铎,他掖手道:“先帝入陵寝后的一切事宜都由蔡春阳监管,臣派他来回事再合适不过。既然娘娘嫌他说不清原委,那臣回司礼监问明了,再到喈凤宫回话就是了。”   荣安皇后脸色略缓和了些,对这样答复还算满意。接过宫女奉上的茶水抿一口,又垂着眼皮道:“我记得厂臣南下前,我曾和厂臣提起过长公主下降的事。昨儿宫里大宴,还止和帝姬说上话了,似乎相谈甚欢。厂臣得空替我向皇上提一提,这事到底还需万岁爷圣裁的。”   音楼几乎可以肯定,这位赵老娘娘来她这里,目的就是为了找肖铎说话的。也可怜见儿,以前随便一个眼风就围着她打转的人,现在渐行渐远,问个话还需三邀四请,这种落差实在叫人难堪。她也不言声,只在一旁作壁上观,宫人进来问排膳的事,她叫摆到梢间里去,好和彤云一道用。   肖铎没那份怜香惜玉的心,听她说起赵还止就口气不善,“娘娘大约还不知道,赵还止今早被请进东厂问话了。对公主无状,这是杀头的大罪,娘娘事先没有嘱咐过么?再好再赖,管住自己的手脚,毕竟那位是御妹,不是小门小户的闺女。眼下倒好,这事查明了,恐怕还要连累娘娘。”   荣安皇后大惊,“这样荒唐的话是从谁嘴里传出来的?厂臣该抓的是那个传播谣言的人,先掐了这苗头才是道理,怎么不问青红皂白就拿人?好歹是我娘家兄弟,厂臣这样做,毫不顾及我的脸面么?”   “这是长公主亲口对臣说的,臣若是不顾及娘娘脸面,这会子应该把事捅到皇上跟前去了。”肖铎冷声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原是常理,谁知赵家公子这样急不可待。臣要是娘娘,闷声不响大家安生,再追究下去,于谁都不利。”   荣安皇后张口结舌,怔了会儿嘲讪一笑,“不是我说,这个长公主当真是少不更事。姑娘家不知道羞耻么,竟拿来说嘴!厂臣还是劝劝她,既然事都出了,不如过了门子算了。好歹名节事大,传出去,就算她是公主,哪个清白人家要她?”   音楼听得气煞,又不好过激,便淡声道:“我料着赵公子和娘娘大约是一样想头,以为有了点什么就不得不下嫁了。可帝王家的体面摆在那里,莫说没到那步田地,就是真吃了亏,也不会这么捂嘴葫芦过的。依我看厂臣还是往上呈报的好,是是非非请太后和皇后娘娘定夺。赵老娘娘和赵还止是至亲,眼下不抽身,招来无妄之灾多冤枉啊!”   那句赵老娘娘拍得荣安皇后半天回不过神来,她简直痛恨这称呼,她是有意拿这个来恶心她么?当即嗑托一声,把手里茶盏搁在了桌上,“往上呈报?我也觉得往上呈报的好!皇上是做大事的人,不管后宫这些琐碎。有些事是要叫皇后和太后知道,大家心里有数,将来算起账来钉是钉铆是铆,别叫谁钻了空子。”   她恨不得把她掌握的把柄扔到他们脸上,一个不起眼的小才人,以为找到肖铎做靠山就敢这样同她说话了?肖铎是个唯利是图的人,今儿和她站在一条战线上,明儿就能打她一个漏风巴掌。当初她把他扶上掌印的位置是要拿他当刀使,现如今他有了实权,缺的是枕头风。说到底不过互相利用,自己多少斤两还没瞧清呢!   音楼满心疙瘩,再要和她论长短,又觉得自己腰杆子不够硬。真要是闹得满城风雨,这后宫还怎么待下去?   肖铎却哂笑,“娘娘且消消气,报不报都是后话,回头臣让人送样东西请娘娘过目,娘娘瞧过之后就什么都明白了。”   荣安皇后探究地看他,不知道他在打什么主意,暂且按捺下来,对音楼道:“我来是为传句话,过两天潭柘寺进香,我另安排了大殿给先帝超度。你眼下虽晋了位,好歹曾经是先帝的宫眷,侍奉今上也别慢待了亡主。一没殉葬二没守陵,万事总要说得过去才好。”言罢也不愿再逗留了,站起身道,“到那天穿戴素净些,珠翠满头不好看相,跪在那里涂脂抹粉的,不成个体统。”   几乎就是训诫的语气,吩咐完了叫人搀着,一摇三摆地去了。   音楼直瞪眼,不是厉害人,不懂得反唇相讥,只是鼓着腮帮子嘀咕:“这算什么呢!”   肖铎无奈地笑,“笨嘴拙舌的,没能声张正义,最后还被人反将一军。罢了,你去用膳,后头的事交给我。往后见了她不必畏缩,她不过是前皇后,还管不到你头上。”   她站在那里脸色不豫,他心里怜爱,在她颊上捏了下,不能再耽搁,匆匆撩袍出了宫门。   荣安皇后果真没有走远,站在夹道里等他,眯觑着两眼,把身边人打发开了,回过身道:“我原以为你回了宫至少来瞧我,没曾想我连个闲杂人等都不如。今儿我要是不过哕鸾宫来,恐怕还不能同你说上话呢!我问你,还止的事你打算站干岸么?”   他背手看着她,“娘娘想让臣怎么做呢?”   荣安皇后隐约有些动怒了,“我刚才说得很清楚,最好是能捋平了,合德帝姬下嫁,皆大欢喜。”   他转过头去,对着广阔的天宇森森一笑,“娘娘知道我是看着帝姬长大的,不可能让她嫁给一个扶不起来的阿斗。这事我劝娘娘不要再过问了,您在后宫安享尊荣有什么不好,偏要混在泥潭里。今时不同往日,江山易了主,不认也得认,就算让赵还止尚了公主,又能怎么样?千帆过尽,日子还是照旧,何必生出那么多事端来!”   由头至尾他都没打算帮她一把,以前那个有求必应的肖铎早不见了,有了新主子,把老主子忘到脚后跟去了。荣安皇后凝眉看他,“肖铎,费尽心机栽培那个小才人有什么用?你该不会想把她扶上后位吧!只是这趟用力过猛了,假戏真做,对你有好处么?”   他眼里浮起严霜,“臣其实还是给娘娘留了余地的,只是娘娘没有发觉罢了。娘娘在臣背后动的那些手脚,您以为臣不知道么?坏了臣的好事,娘娘眼下还敢挺腰子和臣说话?”他拱手一拜,“娘娘回宫去吧,安分些,臣念在以往还有些交情的份上不为难你。倘或你不知好歹一意孤行,饿死的张裕妃只怕就是你的榜样!”   他愤然一震袖,转身扬长而去。荣安皇后被他几句话弄得呆怔在那里,又是愤懑又是心慌,腿脚颤得站都站不住。   “这个阉贼,敢这样同我说话!要不是我当初可怜他,他这会儿还在酒醋面局数豆子呢!”她气疯了,狠狠攥紧了双拳朝他离开的方向怒斥。   她跟前女官怕惹事,压着声儿拉扯她的衣袖,“娘娘千万息怒,闹起来对咱们不利的。您才刚没听见他的话么,他是打算饿死咱们呐!”   荣安皇后奋力把她格开了,尖声道:“没用的东西,叫人一句话吓成了这样。真饿得死你么?拿我和张裕妃比,瞎了他的狗眼!”   她气急败坏,调过头来往喈凤宫疾行,进了殿里见东西就砸,好好的瓷器摆设,转眼成了渣滓。   扑在床头痛哭流涕,觉得什么都挂靠不上,她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孤家寡人。早料到会有这么一天,只没想到来得这么快。他曾经说过的话全不算数了,原来甜言蜜语是用来锦上添花的,到了穷途末路,周全自己都来不及,还念往日的旧情么!   可是说狠话也罢了,没想到他干的也不是人事。   临入夜裘安送了个匣子过来,点头哈腰说是督主给娘娘的赔罪礼。她白天的气倒消了不少,心想他要是退一步,自己顺着台阶下,重归于好对自己也有利,便叫宫人把匣子呈上来。女人喜爱的左不过是珠宝首饰,再不然就是零零碎碎的可人小玩意儿,肖铎一向懂得揣摩女人心思,料想也不会差到哪里去。她是满怀期待的,谁知道打开盖子,像一记重拳击在她脑门上,把她吓得魂飞天外。   居然是一双眼珠一根舌头,血淋淋的,拱在锦缎的垫子上。   她尖叫一声扔出去,眼珠子骨碌碌滚到门槛那里,舌头高高抛起来,啪地落在了脚踏前的青砖地上。她捂住耳朵叫得声嘶力竭,殿里的人都吓坏了,女孩子们上下牙扣得咔咔作响,紧紧抱成了团。   裘安站在那里,脸上带着呆呆的笑,灯下看起来有点恐怖。他往前两步,捏着嗓子道:“督主让奴婢带话,娘娘最看重小双的舌头和眼睛,督主叫人把它们归置起来,一并给娘娘送来了……怎么,娘娘不喜欢么?”   小双是她安插在提督府的人,从端妃进府开始就监视他们的一举一动。无关紧要的一个低等婢女,混迹在杂役里根本不会引人注意,没想到肖铎居然把她挖了出来,还用了这样的极刑。   她已经没法说话,倒在宝座上浑身痉挛。脑子里嗡嗡有声,眼前天旋地转,只是心里都明白,肖铎这回真要冲她下手了。他现在胆大包天,西厂不在他眼里,他又回到了原来权倾朝野的时候,莫说后宫的女人,就连内阁的首辅都要看他的眼色行事。他这是杀鸡给猴看,为了那个步音楼,翻脸来对付她了。   裘安继续慢条斯理地劝谏,“娘娘,不是奴婢说您,见好就收的道理您得懂。您是尊贵人儿,到今天这地步,有意思么?以前的皇后,再怎么荣耀也是以前了,俗话说英雄末路、美人迟暮,您不服不行。这宫掖,虽说是万岁爷当家,可掌人生死的毕竟还是督主,您得罪谁也别得罪他不是……”觑眼瞧,座上人抖得发疟疾似的,看来说什么都是打耳门外过。他摸摸鼻子也不打算多费唇舌了,旋过身踱出喈凤宫,回掌印值房复命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大飞扬草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3-23 12:09:17   大飞扬草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3-23 12:04:59   明山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3-23 09:47:05   明山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3-23 09:46:54   明山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3-23 09:46:36   我的高跟鞋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3-23 08:25:29   八宝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3-23 08:20:13   晏晏扔了一个手榴弹 投掷时间:2014-03-22 23:12:50   感谢大家的赏,鞠躬~~   第77章 俯眄乔枝   潭柘寺进香是每年必有的一项活动,通常在中秋之后,叫“酬月”,是为答谢皓月常照九州。.虽然今年老天爷开了个不大不小的玩笑,但是该有的礼节不能少,得罪不起只得妥协,谁还能和老天爷对着干么?   这些不愉快暂且不去论,宫眷们对出行仍旧抱有极大热情。九门都戒严了,锦衣卫清路,御道两旁拉起了黄幔子。潭柘寺在门头沟东南,从紫禁城过去有程子路,皇后和太后有她们专门的卤簿,各色华盖凤扇、各式香炉、金杌、金唾壶……排场大得惊人。宫妃们呢,自有自己的快乐。邀两个要好的同乘一辆翠盖珠缨八宝车,带上几个贴身的宫女太监,混迹在浩浩荡荡的仪仗中,没有太多拘束,心境格外开朗。   音楼是队伍里的异类,说到底忌讳她是先帝遗孀,晋了位也没谁真的爱搭理她。好在有帝姬,帝姬喜欢和她凑作堆,请她坐她的金凤辇车,车轮滚滚里给她介绍潭柘寺的历史和有趣的地方。   帝姬倚在窗口点着手指头道:“有句老话叫,先有潭柘寺,后有北京城。据说紫禁城就是仿照潭柘寺建成的。历代的后妃又在那里斥巨资修缮,不知道多少回了,花出去的银子堆成山,才有今天的格局。”   帝姬今天梳个挑心髻,髻上压葵花宝石簪,头发高高挽起,称着朱衣上的素纱领缘,那脖颈显得异常玲珑。这样如玉的脸孔,窗外是连绵起伏的山麓,像流动的画卷里落了枚朱砂印章,鲜焕而贵重。音楼看着她,不由生出许多感慨来,年轻就是好啊,自己比她大不了多少,现在打量她,居然像隔了一代,有种日暮沧桑的感觉。   “今天的布施是朝廷出银子,我打听过了,统共三十五万两白银。”她蹙眉摇头,“三十五万两啊,够一省百姓吃半年的了。不是说修庙不好,可积德行善也得看时候。如今国库连年亏空,把钱拿出来干这个,还不如用来扩充军需。咱们女流之辈,不方便妄议朝政,听说厂臣倒是劝谏过,结果运了一脑门子气。我那哥子不会当家,这么下去怕是不妙。前几天淑妃撺掇着建个揽仙楼,说登得越高离瑶池越近,这种祸国的谬论,皇上居然大感兴趣!真真家业越大败起来越尽兴,如今就瞧阁老们怎么进言了。”   音楼没想到她对政事还有见解,直起身道:“自那天音阁进宫后我就没见过厂臣,前朝的事我也没处打听。皇上拨款修建潭柘寺他出过面了,建楼再制止,怕皇上心里不称意。”   辇车已经到了山脚下,芦潭古道上山风阵阵,帝姬转过脸看外面景致,惆怅道:“皇上的脾气我知道,他何尝愿意听人劝?自己决定的事,悄没声的就去办了,办完怎么收场他也不管,横竖底下人会帮着料理。以前为王的时候是这样,现在做了皇帝,这毛病更改不掉了。”   好好的出游,被政事搅得不高兴起来。这么庞大的帝国,要腐烂也是从芯子里开始。歌舞升平,气数将尽,元贞皇帝时期起就是这种惨况。不过时间消耗得久了,人渐渐的麻木和适应,以为大邺本来就应该是这个样子的。   音楼担心的并不是皇帝今天又花了多少银子,她只担心肖铎,他劝谏太多,如果是有道明君还则罢了,遇上慕容高巩这种好赖不分的,万一触怒了他,不知道又要给他下什么绊子。   往前看,乌泱泱的人群看不见首尾。今天进香是他伺候的,皇太后信得及他,总说他办事有分寸,皇帝不能照料的事,叫他总没错儿。倒是个好机会,离了宫,挑个没人的时候说上几句话也方便。她心里不能放下,知道他是最懂得审时度势的,也还是忍不住要劝他明哲保身。真是老婆子架势了,半是忧心半是甜蜜,猛想起含清斋那晚的情景,脸上热辣辣一阵袭上来。   宫里后妃们凤驾光临,潭柘寺早就封了山,再不许闲杂人等进香了。到山门前各自下车,彤云上来搬脚踏搀扶,她转过身四下看,红墙灰瓦掩映在青松翠柏之间,大殿的面阔和布局竟然真的和紫禁城相仿。   众人都肃立在一旁,等太后和皇后先行。肖铎是近身伺候的人,一身绯衣玉带在前头引路。太阳照在通袖和膝澜的金丝妆花上,瞧他整个人就是云锦堆积起来的。一个男人家穿红,不显得俗气,反倒有种异于常态的妖媚,果然是用来疼爱的人儿啊!   他从她跟前经过,眼皮都没撩一下,相当的谨慎从容。音楼也很坦然,携了帝姬上台阶,在宫里颐养得太久了,几十级台阶一爬,累得气喘吁吁。   刚开始大伙儿是要紧跟太后和皇后的,各处拈香参拜。一溜的佛爷跟前都周到了,慢慢到了最高处的观音殿。宫里供佛,供得最多的就是观音。抬头往上瞧,这里的观音和想象中的不大一样,金身三头六臂,一眼看过去分不清男女。大殿里站满了妃嫔和随众们,举香揖手,边上小沙弥来接了往香炉里安插,接下来就是一轮抛钱布施。   程序走完了,大家能松散松散,各处逛逛看看。不知怎么,今天荣安皇后告了假,没有同行,可是替先帝超度是回禀过太后的,音楼想逃脱也不能够。好在那位赵老娘娘不在,没谁死盯着她不放。众人折回毗卢阁祭奠了先帝,便各自散去了。因着她身份特殊,大殿里诵经做佛事的都是和尚,她一个女眷在场不方便,遂另辟了文殊殿容她一个人静心悼念。   帝姬送她进去,看她在蒲团上伏身叩拜。一个小沙弥托着木鱼和念珠来搁在她面前,她执起犍槌,耷拉着眼皮笃笃敲打起来。帝姬叹了口气,问那小沙弥,“要跪多久?”   小沙弥合什一拜道:“全凭心意,没定规的。”   越是这样才越是难弄,全凭心意,一两盏茶说明心意太轻,有了新主忘了旧主;一两个时辰,她这趟潭柘寺之行就全交代在这文殊殿了,哪儿都别想逛。   帝姬也没法子,陪着跪了一炷香,膝头子实在受不住,最后败下阵来。安慰式的在她肩头一拍,低声道:“你且耐住了,我去给你寻摸点佛果子来,吃了消灾解厄的。”言罢吐舌一笑,抽身出了文殊殿。   外头风光正好,这八月的天,正是硕果丰收的季节。她站在滴水底下眯眼吸口气,空气里满是香火的味儿,闻着有点浊,却叫人心定。沿廊子信步往东走一段,上年来潭柘寺进香看见那里有棵枣树,算算时候,这会儿应当满树繁茂了吧!她把腰上荷包解下来,里头的金银角子都倒在宫女手心里,自己拎着抽绳便往舍利塔那儿去了。   果然没记错,那颗枣树极粗壮,枝头缀满了枣儿,大约和尚不吃果子的,皮都长得鲜红了也不见人采摘。她欣然笑起来,宫里的瓜果都是从各地进贡,一个个装在白玉盘子里,没有她自己动手的机会。毕竟是十几岁的女孩儿,左右无人登时欢天喜地,猫着腰转到树下,伸手去够,还没摘到果子,手腕就被树上的尖刺划破了。   她嘶地吸了口冷气,定睛看,那些刺有半寸来长,怪自己不小心,果子没吃着,自己倒先弄伤了。正懊恼,舍利塔后转出个人,也没言声,试探着伸过手来,轻轻握住了她的腕子。   那是一双白洁有力的手,帝姬原只当是跟前宫婢,可是触到之后便觉得有异。她心里一跳,待要看又怯懦了。日光下的人影斜陈在她足前的草地上,颀长俊秀的身条,束着发冠,绝不是随扈的太监。可是整座寺庙都戒严了,怎么会有外人在呢!   她慢慢抬起眼,对面的人正低着头仔细拿手绢包扎她的伤处,单看见一对浓眉,还有直而挺拔的鼻梁。   “你……”   他终于和她对视,一双光华万千的眼,笔直撞进人心坎里来。她居然长长松了口气,是南苑王。   他放开她,谦谦的君子人模样,温文笑道:“长公主要摘枣儿么?树上刺多,摘的时候得留神。这么的,你在边上接应,我来替你摘。”   他个儿高,探手一够,不费吹灰之力。帝姬张着荷包站了半天,想想又觉得不大对劲。   他怎么来了呢!是有事求见太后,还是为别的?一想到“别的”,自己禁不住红了脸。心底里隐隐咂出一丝快乐,渐次扩大,越来越鲜明,再多的礼教都压不住自发上扬的唇角。风吹散了鬓边的头发,痒梭梭拂在颊上,她歪脖儿在肩上蹭了蹭,恰好他回过头来看她,她怔了下,愈发难为情了。   两两缄默总有些尴尬,她说:“那天的事想向王爷道谢,一直没寻着机会,今儿倒是凑巧。”   他和颜道:“小事罢了,不足挂齿。只是长公主日后要多加留心,这种心怀叵测的人务必要远着。幸亏这事肖大人接了手,姓赵的在东厂也是活罪难逃,要不我离了京,真有些放心不下。”   这话怎么说呢,什么叫放心不下?她垂首揉弄荷包上的缎带,酡红的脸,在太阳光下鲜洁得花儿一样。不好意思顺着他的话往下说,转而道:“你让庶福晋带进宫的东西我也很喜欢,多谢你。”   他只是笑,“小玩意儿不值什么,喜欢就好。”说着转过身眺望远处庙宇,稍顿了下又道,“今天费了大力气,才求得肖大人放我进来。也没什么要紧事,就是来同长公主道个别。明早我要回封地去了,等冬至祭天地的时候才能再来京城……”他似乎有些苦闷,眉心拢了起来,“其实里头相隔时候并不长,两三个月而已,不知怎么有点迫不及待似的。人还没走呢,就开始想念,长公主会笑话我吧?”   帝姬背过身去,心跳得要从嗓子眼儿里蹦出来,勉力稳住了声道:“王爷这话我不太明白,是因为端妃娘娘要留庶福晋在京,王爷才会如此么?或者今儿来找我,是想请我从中斡旋,让庶福晋跟你回南京去?”   她是有意装糊涂,他也不着急否认,话锋一转道:“许是在南方住惯了,总觉得江南的气候比起北地来要宜人些。金陵是久负盛名的古都,若是有机会,将来迎公主过去逛逛,良时必定要尽地主之谊,好好陪公主游历一番。”   一个没出阁的姑娘,怎么可能独自去那么远的地方,他话里的隐喻耐人寻味。帝姬含糊道好,究竟心里什么想头,冷暖自知。   “彼时年纪尚幼,行事也不稳重,多亏遇上了长公主。时隔多年,偶尔做梦还能梦见。可惜藩王不能常进京,即便面圣,公主在深宫之中,想见也难,所以梦里看得见身形,看不清脸。”他回过身来,眉眼含笑,目光专注。绿树白塔间的的翩翩公子,自有天成的神韵,不需要做什么,只要站在那里,就足叫人刮目相看了。   帝姬盈盈一笑,“芝麻绿豆大的事,叫王爷惦念这么些年,倒弄得我怪臊的。”   “于公主来说是小事,于良时却是天大的恩惠。那时恰逢朝里有人弹劾我父王,若是我这里出了纰漏,话到有心人嘴里又是另一种滋味儿。回禀上去,我父王的脸面也没处搁了,所以公主的善行,必然要叫我惦念一辈子。”说着嗓音低沉下来,微微的一点沙哑,有种愁苦的况味,“ 今日一别,下次不知还有没有机会再见。怕只怕下次来京时听见长公主的婚讯,那个时候再想像今天这么说话可不能够了。”   帝姬一颗心被他搅得七上八下,不知道他兜兜转转是什么意思。这么钝刀子磨人实在难熬得很,她心里隐约也明白,已经涉及婚嫁了,可能接下来就该掏心挖肺了吧!她腼腆道:“这是没法子的事……王爷要是有什么话要交代,庶福晋常在宫里走动的,叫她带到就是了。”   他不言声,眼睛里却有千言万语。金丝发冠后的组缨垂挂在肩背上,风一吹,回龙须穗子丝丝缕缕飘拂起来,莫名把视线隔断了。就那样觑眼相望,枝头鸟声啾啾,一只黄鹂腾飞出去,翅羽拍打出楞楞的声响,才把人思绪重拉了回来。他复一笑:“有的话可以托人转达,有的话却不能。长公主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帝姬是善性姑娘,他的语调总像给人心头上了重枷似的,托付的事便也不忍心拒绝,颔首道:“王爷请讲,我办得到的,一定尽力而为。”   “等我三个月。”他突然说,走近一些,广袖下的手指隔着那块缂丝云帕,悄悄握住她纤细的腕子,“良时对公主倾心已久,今生能得公主相伴,死而无憾。只不过宇文氏没有尚公主的先例,想是朝廷有意规避的,可我……想试试。我等了七年,等公主长大,如果这趟错过,恐怕这辈子再没有机会了。”一头说着,一头垂下眼睫,“公主是怎么瞧我的呢?会不会觉得我有意攀附?宇文氏虽是小小的藩王,在江南尚且能够自给自足,公主下降,我给不了更多的,却可以许公主举案齐眉,相携白首。府里那些姬妾,讨回来也是碍于祖宗规矩,公主若是瞧不上眼,或是遣散或是送到别苑去,都听公主的意思。那么公主……能应准良时么?”   虽然早在暗里设想过千百回,他一说出口,还是叫她手足无措。似乎一切都来得太快,快到令她招架不住。她凝目看他,这张脸,真像前世里就见过的。不是八岁那年残留的记忆,截然不同的感觉,熟悉的,思念过,触摸过,沧海遗珠,失而复得。她心里安定下来,明明欢喜,脸上仍旧轻描淡写,避开他的目光,轻声道好:“我等你三个月。”   相信宿命么?其实遇见一个对的人,就像是宿命,心甘情愿地停滞下来,不管你身处什么位置,把自己交付他,觉得自己今生有依靠了,开始随波逐流。比方音楼和肖铎,虽然她从来没有向她透露过什么,但她都知道。那夜立柜门上的裙角、屋子里挥之不散的瑞脑香,他们有情,所以音楼这样的傻大姐可以在后宫这口大染缸里安身立命。   其实她也喜欢肖铎呢,喜欢了好多年,可惜不能有更进一步的发展。她和音楼不同,音楼是紫禁城的一部分,他们可以相互扶持着,即便需要避人耳目,仍旧近得触手可及。她却不行,她终究要离开,下嫁他人,甚至不能留在北京城里……这样也好,遗憾之余又觉得完满。总算可以把心收回来了,眼前这人和肖铎有些像,一样的青年才俊,一样的沉稳可靠。退而求其次,对自己也是种宽宥吧!   作者有话要说:菩萨保佑我一发成功!!!!!   第78章 自足娱情   文殊殿里的直棂窗悄悄落了下来,彤云缩回身子道:“不知南苑王和长公主说了些什么,我瞧他们处得挺高兴,南苑王还拽着长公主不撒手。.   蒲团上的人合什念了声佛号,“阿弥陀佛,这回可糟了,要劝也劝不住了。怎么办呢,全看各人造化吧!”   彤云摇头叹气,“真凑到一块儿,将来长公主多难啊,站在哪头好?要我说宇文良时缺德得紧,好好的人叫他拖进棋局里,不摆布死不踏实么?”   “他管那些个!尚了公主他就是皇亲,这年头,情义值几个大子儿?”音楼也觉得没计奈何,数着佛珠道,“厂臣给长公主提过醒儿,人到了这种时候,什么话都听不见去了。你瞧那南苑王,长得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的,年轻姑娘架不住他的手段,几句好话就哄得找不着北了。”   彤云唔了声,再想说什么,站在神案旁咽了两口唾沫,脸色一下变了。音楼心里发紧,跪得起不来身,仰脖儿问她:“怎么着?又不舒服了?”   她说没什么,“胸口堵上一阵,一晃眼就过去的。太医瞧不出所以然来,我们家祖上也没听说有死在心病肝病上的,料着不是什么大症候。”瞧她跪了半天了,在边上劝慰着,“您忒实诚了,跪着上瘾是怎么的?起来吧,赵老娘娘不在,偷会儿懒不要紧的。说起来那天冷不丁听人这么称呼她,真叫我笑得小肚子抽筋。这名号是谁取的?听说是肖掌印的手笔?这么会损人,谁得罪他可算倒了八辈子霉了!”正前仰后合,错眼儿朝门上一看,说曹操曹操就到了。她笑了半拉憋住了,蹲身叫声督主,自己识趣儿,敛着裙子退出去了。   音楼仍旧跪在那里敲木鱼,笃笃之声不绝于耳。   他先头忙,到这会儿才得闲。那些后妃们都安置到行宫殿里去了,她们忙着找高僧摇卦解签,他趁着去方丈室交接布施账目的当口遁了,知道她在这里,心里热得一捧火似的,着急忙慌赶过来,来了见她还在装样,不觉有点好笑。踱过去,立在边上探看,“娘娘的法事要做到什么时候?”   她拉着长音说:“我得对得起旧主,毗卢阁不停,我有什么道理溜号啊!”   “你还真把荣安皇后的话当回事?”他背着手弯腰道,“意思意思就成了,先帝看得见你的忠心。”   她兴叹起来:“我在这儿跪着,先帝在上头叉腰琢磨,心里八成嘀咕呢——这姑娘是谁啊?瞧着有点儿面生,别不是认错亲了吧!其实先帝压根儿不认识我,我连圣驾都没见过一回。”   “所以我说,面上带过就行了。”他把一条胳膊伸到她面前,“娘娘请起吧!跪了这半天,膝头子都跪破了,臣看了要心疼的。”   她红着脸低低啐一声,到底搭着站了起来,扭头问他,“是你把宇文良时放进来的?他和婉婉在舍利塔那儿叙话呢,不知道说了什么,我怕他哄人,婉婉着了他的道儿。”   他低头拂了拂牙牌,“咱们不是佛祖,天下事多了,再忧心也不能代人家做决定。我知会过她的,她不是孩子了,有自己的主意,我总不能强逼她。”   音楼鼓着腮帮子看他,这人很多时候缺乏同情心,即便是在他跟前长大的孩子,他劝过、提点过就已经仁至义尽了。听不听是人家的事,他同样的话绝不说第三遍,这么看来真够没人情味的。   “你就眼睁睁瞧着婉婉被他骗走?”   “要不怎么?自身都难保了,还管别人的闲事?我如今只想着你,忙着给你撑腰、替你出气,心都操碎了,哪有那劲道在其他事上耗神!”往外瞥一眼,左右无人,一下子把她拖到帷幔后头去了。欺身贴上来,张开五指压着她的脊背,让她服服帖帖趴在他胸前。   低头看她,她仰起脸来,颐养得滋润,体态较之前阵子更显丰盈了。熟了的桃儿,一咬一口水。他捏着她的下巴,狠狠在她颊上亲了口,“我把荣安皇后治了一通,听说吓病了,这才没能来进香。我估摸着短期内她不敢来找你的茬,过阵子就不知道了,所以你万事小心。倘或发觉有哪里不对的,赶紧打发人传话给我,小事捂着就成大事了,记着了?”   她听话地点头,“记住了。不过人家好歹跟过你,你这么对付人,手太黑了。”   他的眉毛直挑起来,“混说什么,什么跟过我?各取所需罢了!她给我高官厚禄,我替她铲除异己,就这么回事。”言罢笑着晃她一下,“怎么,还吃味儿么?”   她在那儿冒充大铆钉,“我器量可是很大的,虽然知道你和那些后妃们不清不楚,我也从来不恼火。”给他整整盘领上的金钮子,觑了他一眼,不阴不阳的嘀咕,“我瞧太后对你宠信有加,别不是有说头吧!太监也这么吃香,可见宫里女人苦。”   还说不醋,分明醋大发了,连太后都牵连进来。他在她鼻尖上亲了下,“你傻么?以前为奴为婢的时候要借助她们登顶,如今到了这位置,靠的是自己的能耐。你只当单凭邀宠就能坐稳掌印的宝座?”他起先还嗤笑,转瞬又睨起了眼,目光空空落在佛堂西墙张贴的仪文上,“接下来得想法子彻底摧垮西厂,留着于尊是个祸害。至于咱们的事,暂且只有按捺。皇上既然有了耳闻,断不会轻易放人的,咱们要在一处,恐怕得费很多周折。”   这么说来真有些伤感,不过音楼想得不怎么长远,她觉得只要他们之间没有误会,皇帝视而不见,她一直在宫里生活下去也没什么不好。   她两手一焯,挎住了他的腰,“等我老了,你还会在我身边吗?如果权力越来越大,大到你不用忌讳任何人的时候,你会不会嫌弃我,又去找年轻貌美的姑娘?”   他在她臀瓣暧昧地抚摩,“你现在虽年轻,貌美也才沾边,我还不是在将就么!你放心,真到了那个时候,我头一件要办的就是把你讨回去。咱们关起门生一窝孩子,好好振兴肖家。”   她有些惆怅:“我连想都不敢想,但愿真有那么一天。今早听长公主说,皇上要布施,要建揽仙楼,你劝谏了,闹得很不痛快,是不是?”   他叹了口气道:“国运衰败是不假,当家人要是勉力挽救,或许能多拖两年。我也不愿意看着大邺就这么毁了,改朝换代,对我这样的人来说没有好处。所以尽我所能拉扯一把,可惜收效甚微。”   他一副莫可奈何的样子,音楼觉得很心惊,拽着他的衣襟道:“船到桥头自然直的,你依着他,不要违逆他。横竖这江山是他慕容家的,他爱作践就由得他去吧!我怕你触了他的逆鳞,回头再生嫌隙,他又要借机削你的权。咱们现在这样很安稳,维持下去也很好。你就算为了我,别管他的闲事,成吗?你不知道我听见这个有多担心,我是个没用的,不像当初的荣安皇后,你遇上什么难处还能帮衬一把。我都指着你呢,万一你有个好歹,那我真不能活了。”   他掩住她的口,低声说:“我都明白,也有分寸。顺着他的意儿,我也想,可要国库里调拨得转才好。眼下批红他是不管了,户部的票拟他连看都不看,光知道伸手要钱,哪里来的银子供他驱使?这么大个国,兵部、工部、吏部、各衙门各司,睁眼就有开支,这些钱哪里来?”说了半天才发现把她说闷了,她又不懂这个,叫她跟着操心也没意思。两个人难得见面,身贴着身说话更是少之又少,把时间花在议论国政大事上,白白浪费了。   佛堂里整天香火不断,烟雾缭绕中看她的脸,别有一种朦胧的美态。其实他说错了,她不是和美刚沾边,她在他眼里一点毛病都挑不出来,都是他喜欢的——他喜欢的脸架子、他喜欢的五官、他喜欢的身型、连那个自以为是的狗脾气都是他喜欢的。喜欢到一定程度,恨不得把她嵌进眼眶子里去。四下寂静,只听见毗卢阁隐约传来铙钹的声响,清脆的碰撞,一记记敲得不紧不慢,像一出冗长的悲歌。   他心潮澎湃,但终归不好意思,扭捏道:“这会儿行宫殿里开了素宴,太后和主儿们都在用斋饭,咱们……找点事做?”   音楼哦了声,无限落寞:“她们吃饭都不叫上我。”   他听了很不是滋味,“吃饭有那么要紧么?比和我在一起都要紧?”   他一副委屈的嗓子,叫她心疼起来。这么大的人了,有时候还像孩子。她摸摸他的脸,踮起脚尖亲他的红唇,“自然是你要紧,婉婉给我摘佛果子去了,回头在车里吃,也饿不着的。你刚才说找点事做,做什么呢?一道出去走走么?我怕人看见,传到皇上跟前不好。”   “那就不出去了,外头大太阳照着,什么趣儿!”犹豫了一下,试探道,“做什么好呢……你听过《玉堂春》么?有个桥段,苏三和王金龙,那个……神案底下叙恩情。”才说完,气血倒流,一张白净的脸霎时涨得通红。   音楼怔了下,心道这人真太坏了,这样的地点,他却在想那些东西!满肚子花花肠子,偏偏长了张薄脸皮,在外面长袖善舞,往旖旎处说,又是另一种截然不同的姿态,简直叫人匪夷所思。她忙对菩萨拜了拜,“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他垂下眼,浓密的睫毛盖住了里头跳跃的火焰,”好不容易见的……我叫人外头守着,不许任何人进来打搅。”说完含情脉脉瞅着她,探过来牵起她的手,轻轻压在那个地方,小声嘀咕,“这模样,怎么出去见人呢?”   音楼大窘,想缩手他又不让,只觉小督主热力惊人,隔着料子都能描绘出剑拔弩张的形状。她叹了口气,“你以前是怎么料理的?外头走着,突然……这样,那多危险呐!”   他怨怼地看她一眼,“以前从来用不着为这个操心,现在就像我那把三刃剑,尝过了血,一靠近猎物就震动嗡鸣。”   音楼忍不住扶额,好个比喻,十分的形象贴切。   “咱们就别蹉跎这大好时光了吧!我提前知会了方丈,才把你安排在这文殊殿里的。这里安静,来往的人也少,倘或有个动静,外头即时能传报的。”他一面说,一面咬了咬嘴唇,把手放在她高耸的胸房上,“不着急,慢慢来。”   她酥倒了半边,想起上回的经历,心里有点怕,“没的玷污了佛门圣地,要遭天打雷劈的。”   他倒懂得开脱:“菩萨救苦救难,知道咱们这段苦情,定然也可怜咱们。”   细打量她脸色,她半阖着眼睛不说话,想来已经默认了吧!他窃窃欢喜,壮了胆子解她的交领,两个人都紧张,大殿的落地罩上垂挂褚黄色的帷幔,背靠在上面瑟瑟发抖,那幔子也跟着高低起伏。他低头吻她,手指盘桓在那一捻柳腰上,逐渐撩起她的裙角转移过来,找到原点轻拢慢捻,她倚向他怀里,梅蕊初绽,不胜娇羞。   青山古庙,斜阳在翘角飞檐下一寸寸扩散,照着庙墙顶上朱红的连楹和六角门簪,鲜红如血。   依旧是赫赫扬扬的富贵排场,因为要赶在下钥前回宫,交未正时牌就已经清道摆銮仪了。彤云搀音楼登车,车里的帝姬显得呆呆的,手肘支着窗棂看外面山水,眼梢隐约夹带笑意。不说话也好,音楼自己满脑子昏沉,索性闭目养神,于是各藏心事,一路无话。   回到寝宫人也乏力了,本打算用过膳早早安置,没想到才躺下,宫门上吊嗓子高喊“万岁爷驾到”,把她惊得纵起来,慌忙穿鞋抿头到滴水下迎驾。   皇帝走得极快,没等她磕头已经上了台阶。经过她面前脚步并未停顿,声气儿也不好,冷冷扔了句“朕有话问你”,举步便进了正殿里。   作者有话要说:晋江要抽死了,这两天积分没法送了,对不起大家了!   大飞扬草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4-03-24 09:20:31?   这样也好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4-03-24 09:26:47?   天天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4-03-24 11:33:48?   天天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4-03-24 11:34:30?   天天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4-03-24 11:34:54?   tony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4-03-24 12:11:08?   小桃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4-03-24 13:03:23?   ponyo扔了一个火箭炮投掷时间:2014-03-24 13:19:07?   liaott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4-03-24 17:10:03?   晏晏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4-03-24 21:45:59?   sunnywang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4-03-25 20:43:53   ?八宝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4-03-25 21:36:58?   这样也好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4-03-25 22:07:01?   小妞妞扔了一个手榴弹投掷时间:2014-03-25 17:47:14?   lotus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4-03-26 09:02:53?   天天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4-03-26 09:28:04   ?拉那西亚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4-03-26 09:45:39   ?illogic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4-03-26 10:14:10   ?illogic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4-03-26 10:16:36   ?illogic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4-03-26 10:19:09   ?illogic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4-03-26 10:22:01   ?软烟罗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4-03-26 15:40:04   鞠躬感谢大家!   第79章 万象埃尘   她心里发慌,和彤云交换了下眼色进殿里,笑道:“主子这会儿来,用膳没有?我打发人去置办起来,伺候主子进些。”说着回身对彤云摆了摆手。   皇帝一脸阴沉,寒声道:”不必了,朕这会儿心里不痛快,什么都不想进。”看了她一眼,眼神像薄薄的刀片划过她鬓边,“端妃,朕问你,你可知罪?”   音楼吓了一跳,脑子转得风车也似,唯恐皇帝知道了今天文殊殿的事,又或者是音阁那里出了什么岔子,要来寻她的晦气。横竖心乱如麻,咚地一声跪在了驾前,“主子这话叫奴婢惶恐,奴婢究竟哪里做得不好,惹主子动了怒,求主子明示,奴婢就是死,也好做个明白鬼。”   皇帝嘴角噙着冷笑,并不搭话,站起身绕室踱步,半晌才道:“今儿潭柘寺之行,端妃游得可还畅快啊?”   音楼伏在地上,心头跳得隆隆作响,勉强稳住了声息道:“回主子话,一切都还顺遂。”   “顺遂?”他哼了声,“前儿朕去皇太后处请安,太后曾经提起过,荣安皇后奏请在潭柘寺为先帝设坛超度,念在天家骨肉亲情,朕没有不应准的。可是万事皆有个度,该当多少高僧做法事,只管安排就是了。你呢,你做了些什么?朕亲手写诏册封的妃子,居然不顾礼制,在大行皇帝神位前焚香悼念了两个时辰,这么大的动静,你把朕颜面置于何处?这就是你的誉重椒闱,秉德温恭?套句市井里的糙话,你还记不记得自己的男人是谁?”   他只是申斥,语调里没有大怒,却冰冷入骨。音楼没想到是出于这个原因,顿时松了口气。这事上不管怎么惩戒,只要不牵搭上肖铎,一切都有转圜。心里的担子放下了,面上不能做得松泛。也亏得她有一副急泪,伏地泥首,哽声道:“主子,我不敢狡辩,是我自己没成算,主子训斥得对。可这事是皇太后首肯的,奴婢也是奉了荣安皇后的令儿……奴婢在后宫是个面人儿,自己没出息,没法儿抬头挺胸地活着,别人说什么我都照着做,一时失算,扫了皇上金面,绝不是出自奴婢本意。”   他转过脸去,背手鹄立着,“荣安皇后的令儿?她是个什么东西,你要遵她的令儿?这多事之秋,你偏给朕寻麻烦。当初册封你,朝臣诸多劝谏,都叫朕一一驳回了。没曾想你不给朕长脸,先帝手里的诤臣闲置在那里无事可做,这回可又有话说了。你给朕出出主意,朕应当怎么处置你才好?”   音楼膝行两步上去抱住他的腿,仰脸哭道:“主子念在往日的情儿,且饶了我这一遭吧!奴婢也是没法儿,跪得打不直腿,谁愿意受这份罪呢!您不心疼我,叫我往后怎么活啊!”   我见犹怜的一张小脸,在灯下哭得震心。皇帝垂眼看她,叹息着在那纤巧的轮廓上描摹,“时候不对,或前或后,朕都能赦你,可惜是这当口,朝中有人对朕的话有疑议,大概还在计较朕和先帝的功过。你曾经是先帝的后宫,如今叫人说起来一心念着旧主,连朕的枕边人都三心二意,那些臣子还怎么服?”他直起身来,漠然道,“去吧,去奉天殿前的天街上跪着,跪到明早卯时上朝,叫那些旧臣看看,也是个警醒。”   原以为了不得罚俸思过或是打入冷宫,没曾想他居然这么算计。她醒过味来,拿她做筏子,不是要给别人看,就是为了给肖铎抻抻筋。现在这时期,朝中的诤臣早就闭口不言了,只有肖铎苦巴儿的,为了国库中那些银子钱伤尽脑筋。她心里只觉难过,自己去跪着倒不要紧,叫他看见怎么样呢?他大约会牵肠挂肚,然后想法子满足皇帝所有的愿望。   她一味地垂泪,这回不是装的了,是突然顿悟后的痛心。她捂住脸,抽泣道:“求主子贬黜奴婢,奴婢愿回泰陵,青灯古佛了此残生。”   他冷眼打量她,“晋了位再回去守陵,从来没有这先例。真要打发你去了,不但叫人说你心系先帝,连朕都要得个抢占寡嫂的罪名。得了,什么都别想了,收拾收拾过去吧!”   倒也没有撕破脸皮,因为留着可以继续利用。他排驾出了哕鸾宫,音楼瘫坐在地上神魂俱灭。   彤云上来搀她,嘴里絮絮骂着,“真不是个人,朝廷里的事带进后宫来,算什么能耐!一样的爷们儿,这位真叫人瞧不上!”又细看她脸色,小声道,“我让四六去找曹春盎,不知道今儿肖掌印在不在司礼监,通个气好作打算。”   她摇了摇头,“皇上下的令,他那儿得了消息又能怎么样?没的叫他操心。不就是一夜么,我去跪。他这会儿得沉住气,倘或言行出格了,更叫皇上吃准了拿捏他。他也难,前有狼后有虎,有时候我想想,自己死了倒干净了。”   丧气话说了一筐,该去还得去。一个晋了位的妃子,前阵子还心疼肝断处处小心呵护,转眼就罚到奉天殿前跪青砖去了,这反差太大,音楼觉得丢不起这人。幸亏是晚上,天将暗的时候人也不走动了,各处都下了钥,只有大殿两腋的石灯亭还有微微的亮。因为离得太远,像个橘黄色的铜钱,颤抖着,在黑色的幕布上泛出模糊的光晕。   她不让人往肖铎面前传,可他是干什么吃的?这宫掖甚至整个北京城,没有一样事能瞒得住他。人不在宫里,消息照样能够递过来。   曹春盎跑得气喘吁吁,进了东厂胡同来不及和门上人搭话,麻溜窜进了衙门口。   时辰不早了,屋里人却还没散。他干爹坐在官帽椅里,展开一张画了押的供状偏头看,灯下的颈子拉出极漂亮的弧度,笑着夸赞底下档头,“做得好,一桩一桩慢慢清算,回头砍了姓高的脑袋,给咱家挂到灵济宫的旗杆儿上去。”   灵济宫是西厂的厂署,听这意思又是得了什么好信儿了。屋里人笑着应承,乱哄哄调侃上几句,再顺势的奉承拍马一番,等督主发了话,一个个按着刀靶儿去了。   曹春盎上前叫了声干爹,“宫里出事儿了。”   他转过头来,脸上敛尽了笑容,“说!”   “皇上责怪端妃娘娘过问先头主子爷的佛事,罚在奉天殿前跪一宿,要跪到明儿五更散朝才叫起来。”曹春盎咽着唾沫道,“娘娘不叫人传话给干爹,彤云急得没法儿,说主子病气儿才散的,要是露天跪一晚上,明儿又该病倒了……干爹您怎么打算?”   他眯眼看灯花,喃喃道:“这是给我下马威呢!横竖是要钱,要不着就为难她。我也瞧明白了,他慕容家的江山,想怎么折腾全凭他。既然如此,我霸揽着做什么恶人?明早同内阁协议,各省税赋调高三成,这么着来钱最快,连他都不在乎百姓死活,我一个当差的,我怕什么!”   他起身要走,曹春盎忙拦住了,“干爹这会儿进宫么?皇上既然罚娘娘跪砖头,边上定然有人看守的,您这么直剌剌去了,叫人什么想头?”   “什么想头?我是宫里掌印,还过问不得么?其实大家心知肚明,就算我眼下去,他未必会动我。”他语气再平静,里头风雷仍旧毕现。气愤之下一掌掴开了桌上的山水茶盅,那茶盏哐地一声撞在香几上,茶水淋漓泼得满地尽是。惊动了门外把守的番子,进来查看,见了这情形没敢多嘴,复却行退了出去。他在地心转圈,略顿了下吩咐,“你去传我的令,把东厂的人都散出去,连夜去敲那些富户的大门……”想想不对,又叫住了,扶额叹气,“我真是气昏了头,这么做只会授人以柄。还是暂缓,等明儿天亮了再听我示下,倘或自作主张了,这笔帐最后不知道算在谁的头上。”   曹春盎道:“正是呢,干爹这么说吓了儿子一跳。依儿子看,您暂且忍了吧!娘娘受罪就这一晚上,咬咬牙也就过去了,后头咱们再想辙。于尊干放着不使,白便宜了他。明儿复议后,富户那头筹钱的差使索性/交由西厂办。那龟孙子急功近利,为了讨好皇上,多没屁/眼的事儿都干得出来。他一出马,还不鸡飞狗跳天下大乱么!等他把钱筹到,言官们弹劾的陈条也拟得差不多了。皇上是又想快活又不愿意脱裤子,但凡这种情形,必定要推人出来顶缸,到时候咱们不费一兵一卒,照样坐收渔翁之利,嘿嘿……”   满口污言秽语,说得却很有道理。肖铎乜他一眼,出门看天,今晚星月全无,要她跪上整整一夜,到明早不知人还能不能瞧了。   眼下心急火燎进宫确实不太明智,别人举枪等着,你往枪头子上撞,就算那是个蜡枪头,一不留神也容易弄伤自己,所以只有等着。   等着,等得他油里煎熬似的。越等心里怨恨越大,他和音楼的将来不知是个什么结局,如果一直由慕容高巩执掌乾坤,还能不能有真正团圆的一天?他早想明白了,要在一起,除了改朝换代别无他法。皇帝只知道他和音楼的私情,却不知南苑已经虎视眈眈。自己不想做有负家国天下的事,可若是被逼得走投无路了,不得已也要想办法自救。   极其难熬的一晚,他彻夜没合眼,四更便整理了仪容进宫。掌印值房在慈宁宫以南,离奉天殿只隔着一条甬道两堵高墙。他站在院子里努力眺望,看不到,唯见晨曦之中紫色的一团雾霭。快了……时候快到了,他踱回值房里,在案后坐了下来。静静坐着,窗纸渐渐泛了青,趋身吹灭油灯,屋里仍旧昏沉朦胧。   迎他上朝的人在到了门外,细声禀告,“老祖宗,是时候了。”   他站起来,撩袍出门,从夹道里过去,进西朝房候旨。   西朝房是枢要,内阁的首辅和阁老们都在。东厂权倾朝野,自打他起复之后风头更健,内阁的人见了他都要行礼参拜。他对外倒是一直温文儒雅的,手段可以黑,嘴上却客套光彩,进门和众人让礼,笑请诸位落座,对户部尚书道:“皇上不看折子,那咱们就费些功夫,嘴上上奏也是一样的。把今年的进项和开支细细的罗列一遍,也好让圣上心里有数。”他对插着袖子长长叹息,“咱们做臣子的,就是要为主子分忧。家国家国嘛,国也譬如一大家子,帐房上没银子,什么都干不动。今年的水涝、旱灾、时疫、船务、军需,明摆着的大头,不说那些,光是黄河口决堤就花完了丝绸买卖的全部货款。前儿主子提出来,要建个楼。按说这也是应当,从古至今,哪朝皇帝不兴土木呢!可如今咱们两手空空,我这头是没法子想了,各位呢?有什么好主意没有?”   说到钱,大伙儿都束手无策,国库的充盈与否都要看百姓的,羊毛出在羊身上嘛!只不过谁也不敢贸贸然提增加赋税的事,闹得不好就是个佞臣的大帽子。   他低头沉默了会儿,“咱家知道大伙儿的忧虑,都不提,这事没法解决。今儿朝议咱家开个头,大家伙儿都附议吧!先过了这个坎儿,等财政好转了再免税,也是一样。”   这是没办法的办法,众人自然诺诺称是。   天街上响起了羊肠鞭,啪地一声破空,激彻云霄。众臣手执笏板,整理衣冠,出门往奉天殿方向去。   他打头走在第一个,上了御道放眼四处看,脚下从容,心里已经滴泪成冰。终于在丹樨一角找到她。小小的身量,跪在那里低垂着头,应该是羞于见人,尽可能的缩成一团。一夜过来,精气神都散尽了,就像个破布偶,离他不远,他却不能奔过去抱紧她。   他调过头,浑身剧痛,只有咬牙把酸楚咽下去。那些大臣嘀嘀咕咕交头接耳,在他听来犹如凌迟。他死死攥紧笏板,边角压进肉里,似乎这样可以缓解胸腔的疼痛。不去看她,即便腿弯里没有力气,也要昂首挺胸走完全程。   .第80章 .   音楼回宫是太监们抬回来的,因为入秋后天气转凉,夜里起了雾,青砖地上泛潮,湿气渗透过袍子钻进膝盖里,阴沉沉地痛。.她连腿都没法伸直,更别提走路了。跪得太久,连腰都出了毛病,只能保持一个姿势,稍动一动,就像木家伙脱开了榫头,可以听见那种恐怖的吱呀声。   不过短柄乌头的毒都驱散后,她又是以前那个耐摔打的音楼啦。一夜过来除了受点罪,面子折损殆尽以外,基本没什么大的妨碍。瘫在榻上喝白粥就酱菜,粥是彤云自己点炉子拿砂锅熬煮的,勺儿搅一搅,连米粒都看不见,全炖烂了,这就是火候!   她把酱菜嚼得咯嘣响,嘟囔着,“半夜里差点没饿死我。”把碗递过来,让再添点儿。   彤云知道她又在装样儿,心里不定苦得黄莲似的。盛了粥捧过来,低声道:“五更看见肖掌印了吗?”   音楼筷子点在菜碟里愣神,隔了会儿才道:“我没敢抬头,臊都臊死了,哪里有脸见人!”说着眼里聚起了泪,搁下碗尽情抽泣起来,“我往后不能踏出哕鸾宫了,满朝文武,整个大邺后宫,谁不知道我在奉天殿罚跪!我要是个宫女就算了,我头上还顶着妃子的衔儿,这算什么?”   她总得发泄,彤云垂着嘴角看她,“都过去了,等别人把这茬忘了,您又能出去走两圈了。”   “真的吗?”她放声嚎一通,缓过劲来拿手绢擦擦眼泪,重新捧起了粥碗。   吃完睡一觉,醒过来的时候天快黑了。口渴想找彤云,叫了两声人不在,底下小宫女上来蹲安,“主子要什么?姑姑身上不大好,说主子要是醒了,就让人上梢间叫她去。”   “又不爽利么?”她挣扎着下了榻,心里隐隐担忧起来。披了衣裳过梢间里,见案头一盏灯火摇曳,炕上被卷儿卷得蚕茧似的。她过去扒拉扒拉,把她的脸抠出来,一看她脸色铁青,吓得忙回身喊,“来人,快去听差处请王太医!”   外面小太监应了,撒腿便跑出去。太医院设在钦天监之南,礼部正东,从哕鸾宫过去有挺长一段路。暮色昏沉里低头疾行,刚过外东御库夹道口,迎头撞上一个人,对方哎哟一声,“这是哪个宫的猴息子,走道儿不长眼睛么?”   小太监定睛瞧,是太医院值房的二把手陈庆余。他插秧做个揖,笑道:“奴婢是哕鸾宫的人,着急找王院使瞧病,天黑没留神磕撞了您,对不住了。”   陈庆余掸了掸衣襟,“哕鸾宫的人啊!找王坦?他今儿不当值,我跟你去吧!”   小太监有点迟登,“咱们宫是专派给王太医的……”   陈庆余咂了下嘴,“我分管着慈庆宫这一片,是你们老祖宗定下的,王院使不在,值房我说了算。你硬要找王坦,回你主子一声,让人出宫上他们家找去吧!”说着转身就走。   没法子了,只有死马当活马医。小太监上去点头哈腰说了一车好话,最后把人请进了哕鸾宫。   音楼见来人不是王坦,转过脸问:“进了值房没有?这位太医瞧着好面生。”   小太监到底没上听差处看,心虚便应:“回主子话,今儿王太医休沐,这位是副使陈大人。王太医不在,值房里一切由陈太医支应的。”   陈庆余上前请了个安,正色道:“下官医术虽没有王院使精湛,普通的伤风咳嗽还是能瞧一瞧的。”   音楼有戒心,外人看病总不踏实,便道:“您别误会,我倒不是信不及您的医术,主要是王太医常来常往,一向是他经手的,咱们这里的病根儿他都知道,瞧起来心里有底儿,不费周张的。”   陈庆余应个是,弓腰道:“娘娘只管放心,臣和王院使是一样的心。早前肖掌印使人来知会过,臣领了掌印的令儿,不敢有半点马虎。”   这么说来是肖铎这边的人,音楼打量他神色从容,说话铿锵,料着不会有差池的。再看看彤云那模样,耽搁下去就要坏事似的,也顾不得那么多了,让了让手道:“那就劳烦陈太医了,要用什么药只管说,我打发人上司礼监要去。”   陈庆余连声道好,坐下撩袖子号脉,号了一遍再号一遍,重新把被角给病人掖好。又让张嘴看舌苔,这才起身写方子,一头道:“倒不是什么大症候,臣细瞧过了,姑娘脉涩,舌质紫暗,应当是气机郁滞而致血行瘀阻。吃两剂药,善加调理一番便无大碍的。”   音楼松了口气,又问:“看她冷得厉害,是什么缘故?”   陈庆余笑道:“血瘀便体气不旺,阴阳失和,寒邪就顺势入侵了,身上虚寒也在情理之中。要实在冷得厉害,先用汤婆子晤着,等吃了药,转天就会好起来的。”写罢方子呵了呵腰,却行退了出去。   底下人跟着去抓药,音楼坐在她炕前看护,“吃了东西再睡吧,我叫人准备。你也真是的,身上不好怎么不告诉我?这么憋着能成么?才刚大夫说你血瘀,我也不太明白,什么叫血瘀呢?你肚子疼么?”   彤云唔了声,“有时候抽抽的疼,浑身不舒坦。月事过了二十来天了,大约血瘀就从这上头来吧!”   音楼讶然道:“过了二十来天了?怎么现在才说?”   彤云似乎不以为然,“以前就爱往后挪,晚个三五天的常有,我也没在意。后来宫里事儿不断,我忙前忙后的,把这茬给忘了。横竖不打紧的,大夫不是说叫吃药吗,颐养两天就好了。”   音楼越想越不对,先头的王太医从来没提过血瘀这个说法,便问她,“上回是什么时候来的?”   彤云想了想,红着脸道:“侍寝前刚完。”   音楼心里一跳,凑近了说:“我以前刚进宫时尚仪嬷嬷指点过,才落红最容易受孕,你该不会是怀上了吧?”   这下子傻了眼,简直像道破了天机,两个人怔怔对视着,半天没回过神来。   “要是有这说头,两个太医怎么都不言声?”彤云撑身坐起来,自己心慌得厉害,压着胸口低喘,定了定神道,“才一回,不能这么巧。”可是细思量,这症状以前都没有过,真往那上头靠,越靠越实在了。她惶骇捧住了她主子的手,“被您一说我真不踏实,是不是两个太医都忌讳我是宫女,不方便直言?”   音楼也没了主意,喃喃道:“他们都是肖铎的人,应当不讳言的。”回身看外面,天都黑透了,宫门下了钥不好走动,暗琢磨着明天天亮得请他来说话,看能不能把方济同带进来。宫里御医的手段似乎并不高明,上回她要死要活,还是外头带药进来治好的。彤云这病症拖了有十来天了,总不见好,万一真有了身孕,捂着可要捂出大祸来的。   然而算计虽好,不及变化来得快。早上才睁眼,慈宁宫来了几个嬷嬷,进了哕鸾门各有各的去处,两个进来给音楼请安,两个直奔梢间。音楼披了氅衣出门,看见彤云被人从被窝里拖了出来,披头散发连衣裳都没来得及穿,她心里吃惊,高声喝道:“这是怎么回事?衙门拿人是怎么的?”   两个嬷嬷赔笑蹲了个安,“端妃娘娘别着急,咱们是太后派来的。因着太后今儿早起听了些不好的传闻,要请娘娘和彤云姑娘过慈宁宫问个话。娘娘快收拾收拾,这就跟奴婢们过去吧!”   惊动了太后,看来要出大乱子了。如果是潭柘寺祭祀的事,昨儿罚了一回,皇帝也说了既往不咎的,那今天这是为什么?音楼知道不能慌神,一慌神容易露马脚,左思右想,既然牵扯上彤云,大概是昨晚上那个太医那里出了岔子。   “太后问话,我们没有不去的道理,嬷嬷这么急吼吼的做什么?见老佛爷总得叫人穿戴好,这模样到跟前,好看相么?”她上前格开了架住彤云的人,扶她进殿里去,扬声叫宫女伺候更衣,悄悄对站班的太监使个眼色,让他赶紧上司礼监通知肖铎。   “主子,这回大事不妙了。”彤云紧紧扣住她的腕子,手指勒得发白,“不管怎么样,您什么都不能承认。奴婢着了道不打紧,有您和肖掌印,我就有指望。要是您松了口,把他拖下水,咱们就什么都不剩了。您光叫冤,可劲儿哭,问您什么您都不知道,记住了?”   再多的话来不及嘱咐了,慈宁宫的人等不得,进来盯眼瞧着,扯过宫婢送来的衣裳粗手粗脚一通包裹,拉扯着就把彤云搀架了出去。   音楼没法子,只得在后面跟着。进了慈宁宫简直是三堂会审的架势,皇太后在宝座上坐着,两腋是贴身的哼哈二将。下首还有皇后、荣安皇后和贵妃,一个个觑着两眼瞧她们。领人的心眼儿坏,一把将彤云掼到地上,她身子本来就弱着,哪经得起她们这通折腾,伏在地上连跪都跪不起来。   音楼上前搀住了,给太后和皇后磕头,哭道:“老佛爷最慈悲的人,我跟前宫女哪里不周到,犯了错处,我这个做主子的替她赔罪。她今儿身上不好,瞧瞧病得一滩泥似的,委实受不得这么施排。老佛爷开开恩,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太后坐在南窗下,一脸怒色打量底下伏跪的人,恨声道:“你别忙,用不着替你奴才讨人情,回头问明了,连你一道开发。”往前挪了挪身,咬着槽牙冷笑,“我原说不能晋位,皇帝闹得不成话,这才破格儿封了妃。如今这是什么意思?竟要成精了不成?把那些污秽气儿带进来,好好的宫闱叫你们弄得不成个体统!”手指往彤云面门上一指,“我问你,你肚子里是谁的种?老实交代,还能留你个全尸,要是敢跟我耍滑,管叫你死无葬身之地!”   音楼一下子塌了腰,果然是的,大约先前孩子小,王坦瞧不出症候来。昨天又发作一回,偏巧换了人,这事就捅到皇太后这里来了。   荣安皇后自从上回被肖铎恐吓,好几天打不起精神来。陈庆余是她的人,盯着哕鸾宫许久了,本来是防着音楼坐胎的,没想到捡了个天大的漏,高兴得她一晚上没睡好。步音楼可恨,她身边的人也都该死,这回终于叫她抓住了把柄,一气儿把主仆俩踩碎了才合她的意,于是今早宫门一落钥就急匆匆赶过来告发了。   “活长了这么大,没听说这么荒唐的事儿。阖宫只有皇上一个爷们儿,端妃记档也只一回,怎么主子没动静,奴才倒怀上了?”她靠着椅背拨弄手里十八子手串,转脸对皇太后道,“老佛爷,这种秽乱宫闱的事,一定要彻查才好。宫人走影儿,那是要剥皮下油锅的。多亏了陈副使留了个心眼儿来通禀我,否则大伙儿蒙在鼓里,回头孩子落了地,岂不是要贻笑大方么!”   音楼早料到是荣安皇后背后捣鬼,她抬眼看她,哂笑道:“赵老娘娘不是今天才算计哕鸾宫的,里头内情,我不说,留你个脸面,你不要欺人太甚!你说彤云怀了孩子,证据呢?咱们宫一向有专门的太医伺候,王坦是太医院院使,也是皇上亲指的,曾替彤云瞧过两回病,从没有怀孕一说。娘娘眼下言之凿凿,无非是依据陈庆余的话,我这里却要质疑,是不是娘娘串通了那个太医来诬陷人?你说彤云有孕,我说没有,怎么计较出个长短来?”   这时候陈庆余进来复命,对太后长揖下去,“回禀太后老佛爷,臣在太医院,转攻的就是女科。宫里女眷有孕,但凡孩子着了床,哪怕是一个月大小,臣也能断出来。昨儿替端妃娘娘宫里宫女诊了脉,这宫女寸脉沉,尺脉浮,表象虽不明显,但凭借臣数十年行医的经验,可以断定是有孕无疑。”   音楼急起来,“你一派胡言,老虎还有打瞌睡的时候,何况是你!你是来吹嘘自己医术高明么?院使还不及你一个副使?举头三尺有神明,你站边儿别站错了,这么诬陷人,仔细天不饶你!”   皇太后听他们打嘴仗听得不耐烦,一个咬定了说怀上了,一个死都不肯承认,这么下去没个决断了。她转而狠狠看着彤云,“孩子在你肚子里,你主子维护你没用,今儿要你说个明白。供出奸夫是谁,尚且能饶你一家子的性命。要是嘴硬,我这儿有一百种法子逼出真话来,不信你试试!”   彤云也不哭,只管咬牙磕头,“没有的事儿,老佛爷叫奴婢怎么承认?奴婢捧着一颗心对大太阳起誓,和外间男子有染,叫我不得好死!求老佛爷给奴婢做主,给我主子做主。我主子就是受了赵老娘娘的坑害,前儿罚在奉天殿外跪了一宿,今儿才活过来,老娘娘又出幺蛾子要置咱们主仆于死地。我主子可怜,怕搅了皇太后好兴致,不敢来向您诉苦求情,有委屈自己直嗓子咽下去,我们做奴才的心里也疼。横竖老娘娘要奴婢的命,奴婢一头碰死就是了,好歹别害我主子,就是老娘娘积德行善了。”   “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这叫人怎么断?”皇后含笑看了贵妃一眼,“弄得这样儿,我这个中宫也没法向主子爷交代。妹妹你说,依着你,怎么料理才好?”   贵妃垂着眼抚抚蔽膝,轻笑一声道:“娘娘聪明人儿,倒来问我?这还不简单,太医院又不是只有一位太医,据我所知女科圣手也不少,都传来,来个会诊,不就真相大白了么!”   荣安皇后却有顾忌,王坦是肖铎那头的,他又是正院使,既然他没诊出来,别人就算看明白了,谁敢呛顶头上司?她抢先道:“何必那么麻烦,老佛爷跟前嬷嬷费费心,带人进去验个身就是了。倘或还是完璧,前头的话全当白说;倘或不是,那可有一论了。或者进了宫才破的身子,万岁爷在哕鸾宫只留宿一晚,总不见得主仆两个都进幸。我看还是请端妃一道进去……”她吊起唇角一笑,征询式的看了对面的现任皇后一眼,“都验验,又没有坏处的,皇后说是不是?”   音楼涨红了脸,“我是皇上亲封的端妃,这样侮辱我,你把皇上置于何地?”   这话也是,皇后迟疑了下,对皇太后道:“底下人怎么处置都好,没有主子连坐的道理。我看带彤云一个人进去就成了,母后以为呢?”   皇太后耷拉着眼皮应了声,慈宁宫的人才要动手,门上小太监进来通传,说司礼监肖掌印到了,在廊子外求见皇太后。   “来得正好,宫里出了这么大乱子,早该打发人传他去了。”太后一手搁在紫檀嵌螺钿炕桌上颔首,“传他进来罢!”   作者有话要说:天天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3-28 09:49:58   小蛇kiki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3-28 09:45:02   这样也好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3-28 08:55:00   指间风月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3-28 08:52:40   小桃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3-28 08:41:44   illogic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3-28 08:39:38   大飞扬草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3-28 08:37:47   illogic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3-28 08:35:44   八宝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3-28 08:14:36   这样也好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3-27 12:13:52   lne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3-27 11:06:38   缇缇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3-27 10:17:19   八宝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3-27 09:57:40   大飞扬草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3-27 09:19:00   illogic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3-27 08:53:49   鞠躬感谢大家~~   第81章   门上帘子一挑,他从外面进来,先对皇太后深揖下去,“臣身为掌印,未尽督察之职,这样的事闹到老佛爷跟前,臣万死难辞其咎,请老佛爷责罚。”   他当的虽是太监首领,兼的却是首辅的职权,一个人操持了宫里还要忙外头的事,也怪难为的。皇太后是从元贞皇帝时期起就瞧着他的,一个年轻孩子,人能干,办事圆滑,嘴上又谦让,自然样样讨人喜欢。皇太后对他印象极好,这点鸡毛蒜皮当然不会苛责他。因道。“这事不和你相干,你也不必着急往自己身上揽。你来前必定问明白原委了,这头正要叫嬷嬷给她验身,验完了自有决断。”   肖铎朝地上人看了眼,复对太后又作一揖,“验身的事暂且缓一缓,臣传了良医所医正来给彤云诊脉。不论如何,宫人有孕事关重大,请医正瞧明了大家踏实。等尘埃落定,臣这里还有个奏请,要求老佛爷的恩典。”   太后沉默下来,忖了忖,似乎两样都不能放松。不管有没有孕,就像荣安皇后说的那样,验一验总没有坏处。宫人若破了身子,那也是罪无可恕。她长出一口气,“既这么,先叫医正瞧罢!我知道良医所的人都是靠得住的,正经药王的后人,说出来的话有分量。等瞧过了脉再验,宫闱要紧一宗就是清白,倘或不是处子,有没有孕都是一样处置,传你东厂的笞杖来,拉到外头打死,对宫人也是个警醒。”   皇太后这话叫音楼打颤,这么说来今天是非要有个决断的,就是肖铎在也无可挽回了。她瑟缩着看彤云,她倒是一副大无畏的样子,嘴唇紧抿着,许是视死如归了。   肖铎应个是,回身命人放医正进来,抽了空打量皇后和陈庆余,笑吟吟道:“臣这两天正在彻查宫里门禁记档,发现喈凤宫传太医传得十分频繁,白天倒罢了,夜里下了钥还有走动……怎么,娘娘身上不好么?”   他这是什么意思?是在警告她,还是打算往她身上泼脏水?荣安皇后脸上五颜六色,又是恐惧又要强作镇定,别过脸去不搭他的话。反正只要除掉哕鸾宫的人,往后怎么样,她也顾不得了。   眼下大伙儿心思都在彤云这里,巴巴儿等着医正的诊断。那医正取了脉枕来垫腕子,侧着头拧着眉,一副苦大仇深模样,断了半天道:“请姑娘撩起衣襟。”又探手在她腹上按压,边压边问痛不痛。   彤云当然是搅得越乱越好,碰到哪里就痛到哪里。那医正起身看了肖铎一眼,转而向上拱手,“启奏太后,臣适才看了这宫女的脉象,并未发现孕脉。又查验了肌理,胸肋胀闷、刺痛拒按,乃是个瘀血内停、食积火郁之症。”   “积了食?”太后觉得不可思议,转头问陈庆余,“你说她有孕,这会子怎么成积食了?”   陈庆余自肖铎进门起就吓得一脑门子汗,眼下点名问他,骇然不知如何自处。已经是这样了,就算是个误诊也不打紧,可是扳不倒她们,落到肖铎手里只怕没活路了。他结结巴巴道:“回老佛爷话……臣查出的……确实是孕脉。”   “有没有不打紧,且看验身的结果吧!”荣安皇后不耐烦了,锐声道,“老佛爷跟前的人总是靠得住的……”   她话没说完,却见肖铎跪了下来,在皇太后宝座前伏地叩拜,“臣说要求老佛爷恩典,正是这一宗。臣奉皇上旨意伺候端妃娘娘南下,这期间与彤云互生情愫,可碍于皇家体面,一直隐瞒到今天。眼下事情既然已经出了,臣在老佛爷跟前便不讳言了。臣十三岁入宫,这些年来兢兢业业为主子效命,上回皇上曾要赏宫女给臣,臣一直推诿,全因彤云舍不下端妃娘娘不肯随臣去。说来没脸,臣是个六根不全的人,本该心无旁骛,可一天差事下来,每常周身不适。底下小子伺候总不及女人仔细,今儿硬着头皮来,恳请老佛爷成全。”   所有人都惊呆了,音楼简直像吃了一闷棍,没想到他会想这个法子来超生。这是逼到绝路上了,不得已而为之,可是她心里好苦,单是听着就已经痛不欲生。   荣安皇后跌坐进圈椅里,心里隐隐觉得大势已去。这个肖铎总善于出其不意给人一击,上回荣王继位的事是这样,如今彤云怀孕的事又是这样。他和一个婢女两情相悦?滑天下之大稽!终归还是为了保全步音楼,她真不明白,这么一个姿色平平心智也平平的女人,哪点值得他煞费苦心去爱?   太后震惊过后倒平静下来了,嘴里喃喃着:“原来是这么回事,怪道呢!宫里太监宫女结对食,祖上没有明文禁止,我想想,连各局管事的都盖宅子成家立室了,你一个掌印要讨房媳妇,也说得过去。”小儿女的私情不足为外人道,验身就不必了,验出来也打脸。皇太后有点尴尬,摸了摸额头道,“这事儿我做主了,把这丫头赏你。回头具道懿旨给你们赐婚,该操办的就操办起来吧!”又嘱咐音楼,“好歹伺候过你一场,打点妆奁送出宫,就完了。”   音楼道是,磕下头去,“老佛爷慈悲为怀,奴婢感激涕零。”   一场热闹的大戏就这么收场了,后妃们都有些意兴阑珊,纷纷起身蹲安告退。皇太后冲地上人摆了摆手,“起来吧,不闹起来还不知道有这样的内情儿。既然都说开了,收拾起来早些去吧,留下也不成个话。”言罢甚感头痛,揉着太阳穴往偏殿里去了。   肖铎起身,转过头来看荣安皇后,眼神恨不得生吞活剥了她。在慈宁宫里不好发作,待退出慈宁门,外面早有锦衣卫候着了,他一挥手,两个人上前把陈庆余的胳膊反剪在背后,押着听他示下。他狰狞一笑,“活腻味了,送进昭狱里去。先吊着,回头咱家亲自审问。”   陈庆余吓瘫了,傻了似的被架了出去。荣安皇后哆嗦着,边上女官搀扶着乘乱想遁逃,被他扬声叫住了,“赵老娘娘且留步,早该知道这结局的,何必触这霉头呢!我原想上回小双的事叫娘娘看见臣的决心,没曾想对娘娘没有半丝触动。今儿这事倒是个契机,本来忌讳娘娘身份,没有罪名贸然处置了,皇太后跟前不好交代,现在这难题迎刃而解了。”踅身下令魏成,“把喈凤宫的人都给我撤干净,一个不许剩。今儿起断了喈凤宫供应,一切等我审完了陈庆余再作定夺。老娘娘虽过了气儿,私通太医也不光彩,别说谥号,连玉牒里都要除名!我劝娘娘,活着丢人,不如一条绫子去了倒干净,也省得咱家多费手脚!”   荣安皇后瞠大眼睛瞪着他,“肖铎,你好狠的手段!”   “彼此彼此。”他冷笑一声,对左右喝道,“还等什么?把她叉回喈凤宫,宫门上打发人把守,今天起不许任何人进出,办去吧!”   魏成忙应了,飞快示意人接手。两个太监上前,像拉扯刑犯一样,吭哧吭哧就往夹道里拖。荣安皇后还在不屈尖叫,被人往嘴里塞了帕子,后来就呜呜咽咽听不清口齿了。   事情都过去了,音楼腿里还在打颤。她也说不出话来,刚才的一切都像做梦似的,彤云保住了命,可是要嫁给肖铎了。她闭起眼,简直就像一出闹剧,往后的路该怎么走,她一点头绪都没有。   “回去吧!”她拉了拉彤云,“回去准备准备,你得早些出宫才好。”   肖铎有话同她说,碍于大庭广众下不方便多言,只得眼睁睁看她去了。   他回过身来,放眼望去,天是潇潇的蓝,再明丽,看上去也显得孤凄。   只怪发现得太晚,红花只能堕胎不能避子。哕鸾宫里没有派嬷嬷,两个年轻女孩子什么都不懂。刚才医正给他使眼色,就说明彤云的确是有了身孕,脉象上可以敷衍,验身却无论如何都逃不脱。一个皇帝、留宿一宿,两个女人都开了脸,怎么说得过去?他要是不站出来,彤云必然是个死。人在生死面前,什么情义都是空话,若是把老底一股脑儿交代,那大事可就不妙了。东厂再了得,不过是个刑侦的机构,玩阴的可以,明着来还是有顾忌。大邺的五军都督府就驻扎在皇城里,在他没有完全控制锦衣卫之前,任何妄动都是送死。   所以只有转圜,三个人的关系变得尴尬,但是不影响什么。彤云控制在他手里才能让他放心,倘或随意放出去或是找个人配了,好比头顶上悬着一把刀,不定什么时候就要落下来。   曹春盎伺候他回司礼监,轻声问他:“干爹真要迎娶彤云姑娘么?”问完了自己不满地嘀咕,“儿子是盼着干娘呢,没想到最后是彤云!”   肖铎不理会他,只问:“给皇上引荐的道士带来没有?”   曹春盎应个是,“太宵真人已经在宫门上,只等干爹的令儿就可进宫来。”   当今圣上是一天一个方儿的折腾,近来头晕体虚,太医院开了药也没用,没想到被一包香灰吃好了,这下子悟上了道,一发不可收拾。   要想随心所欲,皇帝太圣明不是好事。他收罗了不少各地奇闻,都是关于道教的,如何炼丹长生不老,如何得道白日飞升,把个二五眼皇帝唬得一愣一愣的。心生了向往,一切都好办。要仙人指引,就出去寻访;要炼丹鼎炉,就花重金购置。横竖皇帝要称心,全按他说的办,国库空虚也好、民不聊生也罢,全不在考量之中了。   他出门,亲自引了太宵真人往乾清宫去。皇帝一见道士的平冠黄帔,立时被这身道骨仙风折服了,下了宝座以礼相待。太宵真人会些小把戏,左右环顾,断言乾清宫有阴灵作祟,以至于皇上晨昏神思不得清明。于是桃木剑左劈右砍,一道符纸当空一抛,刺中了浸泡在瑶池仙水里,整个银盆都红了,这叫杀鬼见血,替皇上清理了业障。   皇帝顿觉眼前一亮,“果然好仙术!真人若愿留下,可封国师矣。”   肖铎敛袖笑道:“道家手段颇多,驱邪伏魔、消灾祈禳,全凭个人意思。不瞒皇上,臣以往是不信这些的,那天拜访真人,路上遇见一大家子围着一个落水的妇人嚎哭,那妇人已经气息全无,四肢也僵硬了,没想到真人念了几句咒便将人魂魄招了回来,臣旁观过后大受震动。如今皇上要封国师,臣以为名至实归。”   太宵真人谦和一笑,“举手之劳罢了,也不是什么高深的法术,不敢在皇上和督主跟前卖弄。”   “好、好……”皇帝却满心欢喜,携了仙人手问,“朕是一国之君,虽一心向道,毕竟肩上担着江山社稷。若不出家,道行是否会大打折扣?”   太宵真人捋着胡须道:“出家道士在道观内,所受拘束多了,只为个人修行,很难修道有成。火居道士却不然,世间俗务缠身尚能注重道教传承,一切顺其自然,待到功成之日,道自然而来。”   皇帝喜出望外,“如此甚好,国师打消了朕的顾虑,便可全心全力供奉老君了。”回身对肖铎道,“传令下去,在西苑兴建宫观,朕要跟随国师静心修玄。”   肖铎长揖道是,看准了皇帝这会儿五迷六道,趁机上奏:“臣今早的疏议还要讨皇上一个示下,锦衣卫拿人向来要由司礼监出具印信,如今指挥使郭通率缇骑诈伪,进出关防、下衙门提审全不需佥签驾帖,如此大权独揽、目无法纪之事,还请皇上裁度。”   皇帝哪有时间过问这个,潦草应付道:“朕已悉知,一切都交由厂臣料理,毋须问朕。”说着引真人往斋宫,讲经论道去了。   他直起身来,长长松了口气。回过头吩咐闫荪琅,“着东厂拿人,让大档头持咱家信物,倘或胆敢反抗,格杀勿论。”摘下牙牌一抛,自己背着手缓缓踱过了隆宗门。   曹春盎在边上呵腰侍候,他远眺宫墙上的那片蓝天,喃喃道:“春子,你说她会怨我么?”   曹春盎回过神来,知道他说的是端妃,便道:“娘娘识大体,也知道今儿这局势没有退路。何况干爹迎彤云过门不过是幌子,娘娘心里有数,不会怨恨您的。”   他摘下蜜蜡珠串茫然数着,过了很久才道:“府里赶紧布置起来,尽快接彤云出宫。她在宫里夜长梦多,没的再出什么岔子,神仙也救不了了。”   第82章   皇太后的懿旨下得也挺快,第二天傍晚就到了。彤云托着手谕愣神,回过身来看她主子,蹭过去,不知道说什么好。   音楼还在打点,把首饰匣子捧出来,拣好的给她包上,一面道:“出阁有个出阁的样子,我是头回嫁丫头,不知道怎么料理呢!你瞧瞧,缺什么你说,我让人到库里取去。”   彤云拽住了她的胳膊,“奴婢就觉得自己成事不足,要是早早的发觉自己身子不对付,也不会闹得今天这地步。这叫什么事儿呢!我盼着您能和肖掌印成事的,没想到最后嫁他的变成了我。您怨我吗?我知道您怨我,我简直没脸见您了。”   音楼也揪心挣扎,可是这份委屈和谁去说?彤云走到今天也全是为了她,要不是她替她侍寝,自己和肖铎早就断了。时运不济没法子,一晚上就坐了胎,老天爷太会戏弄人了。最委屈的还是彤云,怀着孩子,不能和自己男人有个结果,跟了肖铎也是个不尴不尬的身份,她心里的苦处必然不比自己少。   “你别这么说,再说下去我该挖个洞把自己埋起来了。”她拉住彤云的手,引她在罗汉榻上坐定。两个人对视了好一会,都觉得很难堪。她叹了口气,问她:“这会儿觉得怎么样?才刚良医所的医正说了,你是体虚盖住了孕症,不大好断,这才耽搁了时候。现在这样也好,到了宫外强似在宫里担惊受怕。肖铎面上难处,其实他是个好人,你在他身边,我也能放心。”   彤云却哭丧着脸说不,“肖掌印这会儿八成恨我恨得牙根儿痒痒呢,我怕是一到提督府就被给他弄死了。”   音楼哑然失笑,“怎么会呢,你别瞎想。”   “是真的,上回您中毒,您没看见他怎么对付我,恨不得把我活撕了。眼下和他拜堂,不把我脑袋拧下来才怪!”她往她身边靠了靠,“主子,曹春盎不是给咱们送过红花吗,我把药喝了吧!孩子这会儿小,打下来就成了,我还想留在宫里伺候您。您身边没个知冷热的人,我就是死也上不了路。”   音楼看着她,替她捋了捋鬓角的发,眼圈一红道:“别混说了,什么死不死的,花大力气圆了谎,就是为了再叫你死一回?你别怕,我想法子给他递封信,请他好好待你。我这辈子没福气嫁给他,你就再替我一回,和他拜堂成亲,跟在他身边代我照顾他。你比我脑子好使,不像我,天生是个累赘,要他操碎了心周全我。现在想想,这样的结局是最好的。你对我的情儿,我自己还不了,让他帮着还。我也不知道自己将来是个什么命运,与其大伙儿不死不活在宫里耗着,你出去了,比两个人困在一起强。也别说打胎的话,女孩儿打胎是好玩的么?有了不要,想要的时候怀不上,那才是罪过呢!再说老佛爷赐了婚,你不出去就是抗旨,木已成舟了,咱们大伙儿想着怎么过好是正经。就是……我真舍不得你,你一走,我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了。”   主仆俩说到伤心处抱头痛哭,彤云直捶肚子,“也是个孽障,就这么不请自来了。”   音楼忙压住她的手,“你怨他做什么!他是自个儿愿意来趟浑水的么?也是个可怜孩子,要是托生在富户人家,不知道多少人盼着他呢!你好好作养身子,毕竟是你身上的肉。我没能在皇上跟前保你晋位已经太对不住你了,让你把宝宝儿生下来,也算赎了我的罪。”   彤云呆坐着,自己想想还是没有出路,“怎么生呢,就算借着肖掌印的排头出去了,他是个太监,凭空来个孩子,也说不过去。”   音楼垂头丧气,“这是个难题,还是得听他的意思,看他有什么法子没有。或者把你藏在别院,等孩子落了地再回来,对外就说是抱养的,也成。”   正商量呢,喈凤宫里又传来了哭声。哕鸾宫和喈凤宫是前后街坊,隔了一堵墙,大点儿的动静这里都能察觉。彤云瞧了她主子一眼,低声道:“活该,好好的日子不过,非搅得大家不安生。这下子好了,恶人自有恶人磨,遇上个手黑的肖掌印,就看着她活活饿死吧!”   音楼垂着嘴角叹息,这荣安皇后说起来也是个可怜人,以前万丈荣光养成了个犟脾气,死都不肯认命,才落到今天这步田地。太后不过问,现任的皇后八成盼她早点死,合德帝姬心眼儿好,可她连她都得罪了,谁还能去救她?   她嗟叹一阵,转身接着收拾,虽说知道是演戏,该有的排场也得像样。肖铎因为给赐了婚,反倒来不了了,叫曹春盎送了两回东西,说府里都布置得差不多了,明儿就开宴把人接过去。   她的男人,娶了她最好的姐妹,她知道自己不该心窄,可一个人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垂泪。她想嫉妒吃味儿,可惜连个由头都没有,自己心里憋得难受,就是说不出来。   彤云宽慰她,“主子,您别吃心,我敬畏肖掌印都来不及,不敢打他主意。您放一百二十个心,他还是您的,跑不了。”   音楼强撑面子应付,自己心里明白,他们真拜了堂,往后大伙儿都硌应得慌,看见他就想起彤云,哪怕他们有名无实,他也再不属于她一个人了。   她强颜欢笑实在累,打发她道:“眼看着天黑了,你去歇着。如今不像从前,太劳累了亏待孩子。”扬声叫底下小宫女,“搀姑姑回梢间去,明儿出门子,今晚上好生睡个囫囵觉。”   彤云一步三回头去了,她转身去开螺钿柜,取袱子出来包东西。新做的几身衣裳她还没舍得穿,全给彤云吧!晋封时候皇帝赏的头面原就该是她的,也一并带出去。收拾好了包裹再想想,把现有的金银锞子都包好塞进包袱里。一切都料理完了,她站着无事可做,坐下来发了会儿愣。后面喈凤宫里嚎得人心头发凉,荣安皇后断水断粮快两天了,这么下去恐怕真要饿死了。   心里乱糟糟一团,腾挪到南炕上做针线,一块鸳鸯枕巾绣了两个月还没绣完,要是早知道有今天这出,早点儿完了工好给彤云添妆奁。   烛火跳得厉害,她揭了灯罩拿剪子剪灯芯儿,好好的来了一阵风,把火苗吹得东摇西晃。抬头看,落地罩外进来个人,走到她跟前也不言声,在炕桌另一边坐了下来。   她把花绷放在笸箩里,“你怎么来了?外头不是下钥了吗?”   他嗯了声道:“我要过门禁,没人拦得住我。今天懿旨发下来了?”   她点了点头,“我这儿已经筹备起来了,小春子中晌送红绸来,说府里都安排妥当了,宴席备了多少桌?朝里同僚八成都要走动的。”   他略沉默了下才道:“那些都交给底下人去办了,又不是什么高兴事儿,我也没心思过问。”说着探过来牵她的手,“音楼,这是逼不得已,你别难受。等面上敷衍过去,彤云还是处置了吧!留着终究是祸害。你要是早答应,就没有今天这种事了。”   音楼惶然抬起眼来看他,“什么叫处置了她?”   他说得心平气和,“这世上有哪个奴才能一辈子对主子忠心?她眼下怀了孩子,心思还能和从前一样吗?万一回过神来,想让孩子认祖归宗做皇子,到时候怎么办?她手里捏着咱们太多的秘密,要叫我放心,除非她永远开不了口。”他在她手背上慢慢地抚摩,“你心太软,这样可不好。人心隔肚皮,今儿掏心挖肺,明儿就捅你刀子。我之所以把她讨出去,可不是为了和她过日子的。她到了宫外,解决起来方便得多。咱们要成事,少不得牺牲个把人。你也别说我心狠,我全是为了咱们的将来。”   音楼白着脸摇头,“不能这样,她没做错什么,不能杀她。哪怕是设法把她远远送走,好歹留她一条命。”她心里害怕,几乎是在乞求他,“我知道你想得比我长远,可是彤云千万动她不得。我娘家亲人不亲,你也看见的。音阁留在北京,和皇上偷鸡摸狗多少回,从不到我宫里来坐坐。上回慧妃问起我,我都不知道怎么接人家话茬儿。彤云就像我的亲人,她一心为我好,比亲人强百倍。你杀她,我成什么人了?她才刚也和我说来着,怕你要她命。她是聪明人,必定管得住嘴的,你行行好,叫她平平安安把孩子生下来吧!”   女人呐,就是头发长见识短!他无可奈何,沉吟了会儿才道:“那就只剩一个办法了,孩子是务必要生的,落了地就远远送到外埠去,叫她不知道下落,也好牵制她。”   人到底都会替自己打算,音楼权衡很久,这已经是他作出的最大让步了,再要求别的,恐怕是在自寻死路。她颔首道:“只要不动彤云……”说着顿下来,脸上浮起一层愁苦,“其实她是个好姑娘,如果咱们不能有将来,她在你身边,尚且可以弥补我的缺憾。如果能行,你和她……”   他眉头一拧,“别说胡话!那件事你知道就罢了,多个人搅合进来,嫌我命太长么?我说过的,我没那么爱将就,谁都能过日子,我找你干嘛?”   她听了低头抽泣,“可是我心里好难过……我对不住彤云,也舍不得你。说起你们成亲,就像拿刀活剐我似的。我一直想嫁给你,可是不能够,你晓得我多眼红彤云么?”   她哭得他束手无策,唯有开解她,“都是做戏,你明知道的。等这事一过,我就让人把她送走,往后显了身腰,北京城里也呆不下去。”说着离了座儿来抱她,“你可算尝到我当时的痛了吧?听说你进了幸,我心里就是这滋味儿。”   她扭过身来偎在他脖子上,“咱们你来我往的算扯平了么?”   他一手压住她小小的脑瓜儿,在她额上亲了口,“会好起来的,慕容高巩眼下迷上了道术,打算移宫到西苑去,等他一走,咱们能转腾的空间就更大了。只要把号令缇骑的权夺过来,我就有底气和五军都督府抗衡。紫禁城里没有人能掣肘,还有什么可叫我忌惮的?到时候你有意犯个错引老佛爷发落,略使些手段我就能把你接出宫。”   音楼心里燃起了希望,欢喜得坐不住,摇着他的胳膊问:“是真的么?你说话算话?”   他笑起来,“三天没见,脑子都不好使了?我何尝骗过你?就像你说的,和家人不亲,没了彤云,你还有我。我比奴才更忠心,而且能保证忠心一辈子,你永远不需要提防我。”   她上去搂住他的脖子,蹬掉了脚上的软鞋踩在他脚背上,仰脸道:“有你这句话我就安心了,可是宇文良时那里怎么料理呢?”   他揽紧那纤腰,在一片柔艳的灯光里负载着她慢慢挪步,她就那么挂在他身上,像一簇依树而生的菟丝花。分开这样久,到一起都是匆匆的,人前小心翼翼,他甚至记不清上回在太阳底下正大光明打量她是什么时候了。   他低头在那嫣红的唇上亲吻,“为什么要料理?他要颠覆朝纲就由得他吧!这江山又不是我的,我得逍遥时且逍遥,只要有你在我身边,管他谁做皇帝。”   皇帝昏庸,底下人才好混水摸鱼,要换了个精明人儿当家,他这样的是断容不下的。她贴在他身上惆怅不已,“到时候咱们只好离开大邺到别处去了,走得远远的,谁也找不到咱们。”   他笑了笑,小声道:“通州码头停了艘宝船,是我偷偷安排在那里的。船上什么都有,哪天见势不妙咱们就跑吧,不拘去哪儿,到番邦隐居也不错。”   仿佛那种生活触手可及似的,彼此紧紧依偎,坚信走过这段波折就顺遂了,以后有大把的时间可以弥补之前的遗憾。众目睽睽下大声地笑、放肆地手牵着手,谁也不能把他们怎么样,想起来就让人快活呵!   他按在她腰背上的手渐渐滑下去,落在紧实的臀瓣上,嗡哝道:“我今儿不想走,至少前半夜不走,成吗?”   她当然想留他,高抬起手来抚他的脸,广袖落下去,露出雪白光洁的臂膀。他见势立刻追过来,楸住了仔细地吻,从手腕一直到肩头,可是她却笑着往回缩,“不成啊,小不忍则乱大谋。”   他丧气地蹙起眉,暗道这丫头,突然长出心眼子来了。正懊恼,隐约听见有悲鸣,高一声低一声,九泉底下飘上来般。他不耐烦道:“陈庆余那头都招了,明儿回禀了太后,这事该有个了断了。”   她迟疑了下,“你是说他们真有染?不是你屈打成招吧?”   他瞪了她一眼,“你糊涂么?她如今这样处境,没这层关系,哪个会冒这份险?一个小小的太医,能得皇后垂青,脑子一热连命都不要了。可惜她所托非人,草芥子一样的下九流,能帮衬到她什么?她要是识时务,就不该来招惹我,这下子倒好,害人终害己。送她一程好叫她上路,一切都是她自找的。”   第83章   肖铎果真是个说到做到的人,第二天是他大婚的日子,他完全没有讨利市的想头,或者根本不在意吧!从议事处散出来便去了慈宁宫。   皇太后心里也有底,荣安皇后这回的确是得罪了他,自己身又不正,结果被人拿住了把柄。她有些怅然:“可怜她寡妇失业……”话说半句又咽了回去,人证物证俱在,倘或有个偏颇,后宫那么多宫眷都看着,竖了这个榜样,往后还得了么!太后闭了闭眼,“赏她个全尸吧!”   他行了礼退出来,宫门上早就有人候着了,两个膀大腰圆的太监看他眼色行事,进喈凤宫把人叉出来。中正殿是紫禁城里的诛仙台,不管你品级高低,赏了绫子就得去那里上路。他掖手站在门墩前,见人来了便在前面开道。今天天色不大好,昏沉沉的,似乎要下雨。南北看,笔直的甬道上人影全无,大约各宫都知道这事了,怕触了霉头,有心避讳。   寒风瑟瑟,像牛芒细针,从领口袖口里钻进来,直插心脏。荣安皇后仰头往上看,宫墙顶上一颗枯草吹得折了腰,一切都是灰蒙蒙的。她做了十一年皇后,临了连个送行的人都没有。三天没吃饭了,却也不觉得饿,只是腿里乏力,走起来艰难。进了中正殿的宫门,那正殿像个张开的巨口,叫人心生惧意。   她如今已经没有什么可反抗的了,横竖到了这步,再往前一点就超脱了。两个宫人把矮桌搬到廊子底下,桌上供着吃食,那是她的断头饭。她在中路上站定了脚,看了肖铎一眼,“把他们支开,我有话同你说。”   他原不想听,念在她曾经提拔过他的份上,姑且按她说的去做了。   她沉默了下,“你真的那么恨我么?”   他说:“我给过你机会,你自己没有珍惜。”   “你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做?”她眼神哀戚,嘴唇颤抖着,站在风里摇摇欲坠,“因为我嫉妒。我承认,刚开始你在我眼里不过是个消遣,互相利用各取所需,应当没有感情的。可是自先帝驾崩,我所有的支撑都垮了。别人指望不上,唯有你……我甚至不恨你帮助福王夺位,只要你还能顾全我,前皇后便前皇后吧!但是出现了个步音楼,一个跳墙挂不住耳朵的傻丫头,哪点叫你念念不忘?你为了她多番违逆我,到底我在你眼里算个什么?”   他表情淡漠,连声音都是没有温度的,“你想知道?你对我来说是雇主,有钱有权我替你卖命,如今你什么都没有了,我念在往日的恩情,也愿意保你荣华到老,只可惜你并不领我的情。至于音楼,她不过太年轻,从来没有受人重视,活在夹缝里,活得战战兢兢。所以不要说她傻,你这么说她,我会忍不住再杀你一回。”语毕往台阶上比比手,“时候差不多了,娘娘用饭吧!你放心,你虽入不了皇陵,我另外替你修墓,不会叫你暴尸荒野的。”   她听了苦笑起来,“原来我的结局还不如邵贵妃,至少她能陪在先帝身边。我呢?连个妃园都进不去。”   “这样不好么?”他侧目看她,“这一生是黄连镀了金,我劝娘娘来世莫再入这帝王家,小门小户里过日子,能够安享天年最要紧。”   他对送人上房梁这套不怎么感兴趣,料着话也说得差不多了,扬声唤人进来。畅蔡春阳抚膝上前唱了个喏,对荣安皇后道:“奴婢伺候娘娘。娘娘用些饭,下去道儿长,吃饱了好上路。”   她傲然抬高了下巴,蔡春阳见她不挪步便伸手来拉她,被她狠狠一把格开了。中正殿前有口金井,平时不上横木,她宁愿自己死,也不要被人架住了往脖子上套绳圈。回首看了肖铎一眼,冷笑道:“我若阴灵不远,就等着看你如何求而不得,身败名裂!”   大伙儿一个闪神,她提裙便往井亭那儿跑。蔡春阳要拦也来不及了,只见裙角一旋,井里水声轰然四起,再要论长短,荣安皇后早就不见踪影了。   肖铎拿手绢掖了掖鼻子,边往外边吩咐,“回头把人捞起来停在安乐堂里,着裘安打点,在城外建了墓地再通知她娘家人。宫廷丑闻,传出去不好听。叫她娘家人管住嘴,祭奠祭奠就罢了,别整出大动静来,顾全些脸面。”   出夹道口的时候恰巧碰上了合德帝姬,她前两日伤风歇在宫里,她嬷嬷关起门来到处熏醋,连外头出了这么大的事都不知道。眼下遇见了,她愣着两眼看他,“你打哪儿来?”   他行了一礼,“从中正殿来。”   她往他身后张望,蹙着眉头喃喃:“要足了强,最后落得这样下场,何必呢!”又问他,“听说你今儿娶亲?”   他怔了下,她不提起,自己简直要忘了。   帝姬只是轻叹,自觉和他远了一重,好些话也不方便说了。初听闻他问皇太后讨了彤云,真让她大吃一惊,还琢磨是不是自己弄错了。后来想想他们里头故事多了,自己一个局外人看得似是而非,也不好随意打听,便不再多言,转身朝哕鸾宫去了。   天还没黑,过大礼要到晚上,这会儿音楼正忙着给彤云上头。本来一个宫女出嫁,不兴那么多讲究,大不了换身朱衣就算天大的面子了。但他们不同,是皇太后赐婚,又碍着肖铎的身份异于旁人,掌印嘛,天字第一号的,所以彤云可以戴狄髻插满冠,打扮全照命妇的排场来。   帝姬进门,坐在槛窗下旁观,笑道:“果然人靠衣装,宫女常年穿紫袍戴簪花乌纱,瞧上去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这么一打扮,和以前大不一样了。”示意随行的女官把贺礼呈上来,和煦道,“今儿是你的好日子,这是我的一点意思,给你添妆奁的。”   彤云忙蹲身下去,“谢长公主的赏,奴婢微末之人,劳动长公主大驾,真不好意思的。”   帝姬扭过身子端茶盏,应道:“我和你主子常走动,你出门,我理应来尽一份心,也不枉相熟一场。只可惜了咱们在宫里讨不得你的喜酒喝,”探过去拉了下音楼的衣袖,“彤云走了,我料着你也寂寞。回头我吩咐下去,今晚上不回毓德宫了,在这里和你作伴。旁的没什么,万万别遇上万岁爷翻牌子才好。”   音楼有些难堪,“我在宫里出了名的留不住皇上,你不知道啊?”   她当然知道,听旁人说酸话都听了多少回了,她那位姐姐虽然藏着掖着,所受的帝幸却无人能及。皇上这会儿迁到西苑炼丹,据说步音阁悄悄跟着一道去了,这下子是老鼠落进了米瓮里,要不是碍着她是南苑王宠妾,只怕老早就下旨册封了。   帝姬想起她那哥子就皱眉头,亏他有这个脸,臣子的女人,说霸占就霸占了。南苑王怪可怜的,一走三个月,再进京发现物是人非,也不知是个什么想头。   她抿口茶道:“皇上炼丹炼得正火热呢!据说打算造丹房,那个太宵真人常睡梦里溜达上天的,说仿着太上老君的来,你道好笑不好笑?前儿早上我遇见皇上,他说炼成了给我送两丸尝尝鲜,我可不敢。往里头加那些个乌七八糟的东西,万一吃死人怎么办? ”   音楼对炼丹很好奇,坐在杌子上打探,“你说真有长生不老的仙丹吗?”   帝姬葫芦一笑,“要有,秦始皇也不死了。我只知道皇帝玩物丧志不是好事儿,历朝历代你去瞧,哪个信佛信道的人君能治理好国家的?如今朝政他是不管了,好在有厂臣,样样能帮衬上,否则这偌大的社稷,干放着怎么料理?我知道他心里大约也忌惮,看元贞皇帝早逝,难免忧心起自己的身子。要我说那些都是假的,修身养性才是延年益寿的良方呢!”   音楼和彤云一道笑起来,“可惜你不是个男儿身,要不也能支撑起大邺的半壁江山来。”   大伙儿揶揄调侃,不知不觉时候渐晚了,往外一瞧天擦了黑,不一会儿门上曹春盎进来,对帝姬和音楼行礼,复对彤云跪下,磕头叫了声干娘,“儿子打发人抬肩舆来,顺贞门上停着花轿,等到宫外再给干娘换代步。”   彤云被他叫得发懵,张惶回头看音楼,音楼起身,亲自挽了包袱递给曹春盎,笑道:“这是小春子的礼数,该当的。花轿既到了就走吧,别误了吉时。”   阖宫的人都送她,等她上了肩舆,音楼上去给她放盖头,在她手上握了一下,“别忘了我说的话,到那儿好好的,当心身子。得了空常进宫来坐坐,再不然托人捎信进来,我在宫里闲着没事儿,时候长了没消息叫我挂念。”   彤云应个是,略躬了躬身,排穗簌簌轻摇,她在盖头后面齉着鼻子说:“主子,奴婢去了,您也要好好保重,过阵子我一定进宫来瞧您。”   音楼道好,往后退一步,裹着红绸的滑竿儿上了肩,一路寂静往夹道深处去了。   帝姬也有些惘惘的,一直目送着,直到拐弯看不见为止。“回去吧!”她叹了口气,“就这么嫁了,心里怪难受的。”   音楼想象不出提督府眼下是怎样的一番热闹景象,一定是客来客往、高朋云集。再看看这哕鸾宫,总觉冷清没有生气。还好有个帝姬陪着她,这月令,晚间已经点熏笼了,音楼要了壶酒,揭开笼罩温在里头,两个人坐在月牙桌旁,喝酒佐茴香豆。   “荣安皇后死了。”帝姬说,“我来的时候在夹道里碰见厂臣,他刚从中正殿出来。”   音楼打了个寒噤,“死了……”一条人命就这么没了,突然有点看破生死的意思。人活着,今天不知道明天光景,也许一不小心命就丢了。   帝姬呷了口酒道:“死了,死在中正殿,大概是赐了绫子。这帝王家……说到底就是这么回事儿。各人自扫门前雪,宫里本来就不能谈感情。荣安皇后与人不善是这样,换个老好人受了难,其实也是这样……我问你,你今儿难过么?”   音楼被她问得发愣,稍顿了下老实点头:“有点儿呀。”   帝姬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因为她从来没向她透露过真实感情,一切都是自己瞎猜罢了。她捏着酒盏和她碰杯,“咱们没喜酒喝,自己也得找点乐子。来,干杯。”   音楼回敬她,一仰脖子灌了进去。拧眉嘬嘴,觉得花雕的味儿不算太好。不过你来我往几轮,慢慢服了口,就咂出些味道来了。   “你和厂臣是怎么认识的?我听说很有意思。”帝姬托腮问,“他救了你的命是吗?”   她嗯了声,低头道:“我那时本该在中正殿吊死的,是他提前让人把我放了下来,虽说他是受命于皇上,可我心里真正感激的还是他。没有他我这会儿早死了,也不能坐在这儿陪你喝酒了。”   帝姬笑道:“缘分有时候说不清,没想到他最后娶了你身边的人,你也算做了回月老。”   “是啊……”她屈起胳膊,把脸枕在肘弯上,喃喃道,“真好……你说彤云这会儿该到了吧?那么多人观礼,新郎新娘拜天地,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她说得好好的,突然顿下来,把脸埋进臂弯里,嘟囔了句真困,可是帝姬分明看到她颤抖的肩背和紧握的双拳。她不好直隆通宽慰她,所以静静在她身边陪着她,是她唯一能为她做的了。   音楼知道自己失态,缓了很久才缓过来。酒气冲头,手脚发冷,脸颊却热烘烘燎人。她站起身挪到熏笼前,提起盖儿扣上去,透过勾缠的镂空雕花往里看,炉膛里燃着红箩炭,那炭是炭中最上等,渥在那里,火光绰约,若有似无的蓝,稀薄跳动。坐下来探手去捂,视线也挪不开,看着看着,仿佛穿过纵横的街巷,一直抵达提督府上空。俯视下去,他穿着公服,乌纱帽两侧簪花,站在台阶最高处,脸上带着公式化的微笑。新娘子从中路那头过来,他眼睛里看不出悲喜,只是笑着,到他面前,他把她的手拢在掌心里……   不敢再想了,她捧住了脸,指缝间冰凉一片。   作者有话要说:.   八宝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3-29 08:11:24 .   illogic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3-29 08:57:20 .   蛇六姐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3-29 09:55:04 .   龙宝扔了一个地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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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春盎想起今早他干爹看他的神情就觉得好笑,在司礼监围着他打转,把他吓得浑身寒毛直竖。他实在受不了了,佝偻着身子表忠心:“干爹有事儿只管吩咐儿子,儿子肝脑涂地为干爹效命。”   他干爹抚着下巴问他,“会学女人走路吗?”   太监整天和宫妃宫女打交道,再说身上缺了一块,有意无意也往那上头靠。便应个是,花摇柳颤走上几步给他干爹瞧,他干爹大为赞许,“准备一抬小轿,从角门上把彤云接进后院,花轿你来坐,过礼也全由你顶替。”   他愣了好半天,“干爹呀,男人和男人也不能随便拜堂,拜了堂就是契兄弟①,您是我干爹,辈分不对……”话没说完脑袋上给凿了个爆栗,后来不敢多言了,怕多嘴挨揍。   好在流程走完了,后面就剩交杯酒了,他嬉笑着倒了两盏,靦脸递过去,“善始善终嘛,把酒也喝了吧!”   肖铎白了他一眼,“彤云都安顿好了?派人前后把守住,别叫她有机会捅娄子。”   曹春盎讪讪的,把两杯酒都闷了,抹抹嘴道:“干爹放心,儿子早就布置好了。您只管上外面招呼客人,后头有我呢!我去看着,保证出不了岔子。”   他嗯了声,到镜前整了整衣冠,出门应付酒席去了。   他一向不擅饮酒,喝几口就撂倒的名声早已远播,朝中同僚来参加婚宴,本来抱着讨好攀附的意思,绝不会像外间那样,劝酒灌酒无所不用其极。大家知趣,小来小往,点到即止。他穿梭在宾客间,洁白的手指捏着一盏芙蓉杯,游刃有余的模样,就是新晋的状元郎都不及他那派儒雅风采。   于尊也来贺喜,东西厂暗流汹涌,面上光彩,各人心里都有一杆秤,好赖还是分得清的。   “太监娶亲,好大的排场!”他哼哼笑道,“瞧瞧这满朝文武,皇上难得一回早朝都有人告假,这位娶活寡奶奶,来得倒齐全。”   “可不!”一桌上全是他西厂的人,窃窃道:“早前的立皇帝,如今皇上移了宫,他可就成坐皇帝了。”   于尊嗤地一声道:“也得看他有这个命没有!上回的狐妖案他出力不少,打量咱家不知道。他东厂想一家独大,西厂也不是吃素的。世人都怕他,咱家可不怕!他不是不喝酒吗,老子非叫他喝不可!”   一帮酒囊饭袋,暗地里耍猴似的欢呼起来。眼看着他来了,众人都站了起来。于尊是副雌鸡嗓子,抖呵呵的声调,像根立在风口里的破竹杆。   “肖大人大喜啊!”他抱拳道,“前儿就听说了府上要办婚宴,今晚过府来讨杯喜酒喝。皇太后赐的婚,”他大拇指一竖,“了得!这种好事儿以往都是背着人干的,现在名正言顺了,您可真给咱们太监长脸!”   太监不离嘴,叫别人不自在,也不在乎是不是连带着自己一块儿损了。肖铎转过脸一笑,“于大人气色不错,看来最近皇差办得顺遂?”   于尊往上拱了拱手,“托皇上的福,赋税和征银都顺顺当当的,我还要具本请万岁爷放心,主子的意思就是奴才的本分,只要主子舒心,刀山油锅咱家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肖铎笑着点头,“于大人这份忠心叫人敬佩,今儿人多,有不周全的地方还望海涵。在下酒量不济就不献丑了,以往公事来往一板一眼,不像现在是私下里交情,诸位尽兴畅饮,千万别客气才好。”   通常主家提前打了招呼,有眼色的人客套几句就对付过去了。于尊不是,他满脸堆笑拦住了他的去路,“今儿和往常不同,是您小登科的好日子。您瞧咱们来得也齐全,”他蒲扇似的大手豪迈一挥,“我底下当事儿的档头都到了,就是为了来给肖大人敬酒的。您要是推诿,那实在太不给面子了。”   面子岂是人人配讨的,只不过今天不宜发作,他耐下性儿来笑了笑,手里半盏残酒往前一探,“那在下就略尽心意,诸位见谅吧!”   他喝了,可是于尊并不肯就此罢休,吵吵嚷嚷道:“咱们桌上八个人,肖大人只喝半盏怎么成!来来来,满上!”碗碟间一只青花缠枝酒壶霍地夺过来,撩袖就要往他杯子里斟。   借酒盖住了脸,难办的事也变得好办了。于尊兴致高昂,以前肖铎没少给自己上眼药,这回也换自己来消遣消遣他。推推搡搡间肖铎握住了他的手腕,一个小白脸,能有多大的力气?他压根儿没放在眼里。可是一阵剧痛袭来,痛得他简直要失声。手里的酒壶悬在他酒盏上方,还没来得及倒酒,突然啪地一声四分五裂了。   他骇然抬头看他,他脸上依旧挂着淡淡的笑意,眉头却蹙了起来,“于大人用力过猛了,喜宴上弄碎东西是大忌,莫非于大人对肖某有所不满么?若是为了朝堂上那些过节,朝堂上解决便罢了。今天是肖某的大喜之日,弄得这般光景,看起来不大体面啊!”   宾客们都看过来,于尊一时下不来台,他随行的档头疲于解围,牵五跘六怪上了窑口,要不是胎子不好,哪里那么容易碎!   肖铎逐个打量席面上的人,沉下脸道:“这是先帝御赐的贡瓷,东西不好,就要追究地方官员的罪责,可不是随口一句话就能敷衍的。”   眼看着难以收场,闫荪琅忙上来打圆场,笑道:“罢了罢了,督主大喜,碎碎平安么!于大人也别放在心上,总归是奉旨完婚,力求尽善尽美。这种事儿,外头喜宴尚且忌讳呢,更何况咱们这样人家!”一头说一头招呼小子来收拾,口头上周全几句也就完了。   于尊气性却很大,拱了拱手道:“今日多有得罪,原想大伙儿乐呵乐呵,没想到闹得这般田地。咱们戳在这儿也碍人眼,就先告辞了,改日再来登门赔罪。”言罢一拂袖,负气去了。   众人面面相觑,这算是东西厂督主明面上头一回针锋相对,不知往后会有什么样的轩然大波呢!肖铎倒没事人一样转过身来,笑着招呼大家继续吃喝,不必理会那些无关紧要的人。   “督主打算怎么办?”人群安抚下来,闫荪琅瞧准了时候低声道,“于尊这是仗着捐银的事办得深得皇上的意,存心到咱们跟前显摆来了。”   他抚着筒戒哼笑一声:“他也不瞧瞧这差事是谁派给他的,我能叫他这么安逸的立功么?他西厂捐银,弄的虎狼模样,那些富户,哪家子在朝里没有点关系?等钱筹得差不多了,发动他们上顺天府告状去,瞧着吧,一告一个准。皇上要名声,总得推出个替死鬼来,于尊这会儿张狂,过两天就落到我手里了。”   闫荪琅想了想道:“那些富户告状,皇上要办于尊少不得追缴那批银子,到时候怎么料理?”   他调过视线看天幕,夷然道:“进了国库的银子再吐出来是不可能的,朝廷了不得打欠条。皇上的欠条,谁敢接?那些人都不傻,这是个人情儿,全当破财消灾,就算把钱堆到他们跟前,我料准了他们也不会收。”   闫荪琅笑起来,“原来督主都有成算了,这么的最好,属下知道该怎么办了。”   他嗯了声,“你替我招呼客人,我去去就来。”说着抽身出了前院。   彤云安顿在音楼住过的那个院子里,院墙上每隔几步就有一扇镂空回纹窗,一路走来且行且看,中路两侧的灯亭前站着人,举了把铜柄勺正往碟子里添灯油。他进门去,她早早就看见他了,放下手里的东西上来蹲安,表情有点难堪,嘴唇动了动,不知说什么好,到底还是沉默。   “我记得音楼说过,你以前在别的主子那里当差,最讨厌的就是添灯油。”他冲油桶抬了抬下巴,“今儿怎么又重抄旧业了?”   她缩脖儿笑道:“眼下不当差,我闲着不知道干什么好。”   “是个闲不住的人。”他道,“你身边婢女是我信得过的,叫她们伺候着,自己小心身子。我也不瞒你,原先是打算处置你的,是你主子好话说尽求我饶了你,但愿她这个决定没作错。你才过门,不能一下子凭空消失,在京里逗留一个月,然后我叫人送你上庄子里待产,生完孩子再回来。毕竟是老佛爷赐婚,人说没就没了,万一问起来不好交代。你记着,你能活着全赖你主子,忠仆历来不会受亏待,可要是耍花枪,叫我知道了,你的下场比月白惨一万倍。”他站在灯火下,白净的脸孔看起来有些瘆人,睨着眼问,“至于孩子,你有什么想法没有?你要是想让他认祖归宗,宫里有的是嫔妃愿意装怀孕替你认下这孩子,究竟怎么样,全听你的意思。”   彤云脸上有了怯色,嗫嚅道:“奴婢绝不敢有这样的想头,主子留着奴婢已经是顾念咱们主仆的情儿了,我把孩子送进宫,这不是要了主子的命吗,我绝不能干这样的事儿!”她咽了口唾沫向上看,“奴婢和主子说过想把孩子打掉的,主子念咱们可怜没答应。督主眼下替奴婢拿个主意吧,督主说怎么就怎么,奴婢全听督主的。”   果然是个聪明人,很懂得生存之道。落在他手里可不像在音楼身边可以讨价还价,他刚才说送孩子进宫不过是试探,只要叫他看出她有一丝攀龙附凤的心,必定连骨头渣子都不能剩了。   还算满意,他慢慢点头,“既然音楼想让你生,那孩子就留下吧!我还是那句话,好好颐养,孝敬主子要放在心里,光凭嘴上说没用。往后自称奴婢的习惯也要改掉,毕竟身份不一样了,万一叫外人听见不成体统。”   他这口吻简直叫人害怕,彤云瑟缩着道是,“那奴婢……我,我往后在督主跟前伺候吧!我答应主子照料您的起居。”   “不必了,我身边人用得称手,你如今身子沉,保重自己才是当务之急,旁的一概不用过问。”他转身朝门上走,走了几步顿下来吩咐,“别在外头晃悠了,万一有个好歹,我没法向你主子交代。”   彤云蹲身道是,目送他出了院子,忙快步进屋关上了房门。   后来的日子很平静,两个多月时间,一眨眼就过去了。   临近年底,滴水成冰的天气,西北风呼号起来没日没夜。头一天睡下去还是月朗星稀,第二天一推窗户已经是白雪皑皑琉璃世界了。   音楼倚在炕桌上看彤云写来的信,她在别院学了字,歪歪扭扭写得不甚好看,但是勉强能看明白。满纸都是对主子的思念,又说孩子的境况,说肚子大起来了,这阵子长得飞快,站在那里低头看不见脚。   屋里供了炭盆子,她看完撂进炭火里,火舌翻滚,一团艳丽的亮,转眼燃烧殆尽。   有时也给她回信,说说自己的情况。比方肖铎给她指派了新的女官,她们把她照应得很好;十月里她病了一回,有幸得皇上赏赐金丹,搁在桌上没敢吃。第二天嵌进盆栽里,结果过了半个月,那地方竟然长出了一棵草……   说起皇帝炼丹,这回大有十年如一日的决心,声称在国师指引下很受启发,随时可能脱胎换骨位列仙班。   帝姬对这个哥子是无能为力了,提起他就摇头。宫廷里的事不让人舒心,外头却另有高兴的事。她端端正正坐在炕上,红着脸说:“南苑王进京了,他上回让我等他三个月,现在期限到了,不知是个什么结局。”   音楼蹙眉看她,“你喜欢他么?”   帝姬歪着头忖了忖,“刚开始不觉得喜欢,后来分开了,倒是越想越记挂了。”   她明白这种感觉,和那时候恋着肖铎是一样的。偶尔他会从脑子里蹦出来,蹦跶得时候长了,渐渐成了习惯,不爱也爱了。可是明知道宇文良时用心险恶,她却没办法告诉她,只得旁敲侧击,“在一方称王的人心思必然深,这回找时候处处,瞧准了人品再说吧!”   帝姬颔首,才要说话,门上宝珠进来冲音楼蹲身,“主子,姨奶奶来了,在宫门上等召见。您没瞧见,两只眼睛肿得核桃模样,想是遇着什么大事儿了。”   音楼纳罕,和帝姬面面相觑。虽说不待见她,既然找上门来总不能回避,便叫传进来。看看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反正这大雪天里闲着,也是个消遣。   作者有话要说:①明朝中晚期闽南一带盛行的男同性恋风俗,当男孩长到16岁左右时,常会认一位年龄稍大的未婚男子为契兄,经过一定仪式后,两人就像夫妻生活般同吃同睡,直到年长男子结婚。   第85章   透过槛窗往外看,中路上太监打着伞送音阁过来。她披一件宝蓝的鹤氅,干净的一张巴掌小脸未施粉黛,看上去气色不大好。进门来细瞧更觉惨白得厉害,和平时判若两人。上前向座上请安,本想说话的,看见帝姬便顿住了,拿脚尖搓着地,欲言又止。   音楼颇觉纳罕,“姐姐这是怎么了?受了什么委屈么?外头冰天雪地的,看冻着了。”示意宝珠往炉膛里加炭,努嘴道,“横竖没外人,姐姐在熏笼上坐着,暖暖身子罢!”   音阁道了谢,细长美丽的眼睛也不像往日那么有神采了,怯怯看了帝姬一眼,勉强笑道:“长公主也在呢?”   帝姬点了点头,直白道:“是啊,我也在。怎么,庶福晋有体己话和端妃娘娘说?我在这里不合时宜,就先告辞吧!”   她作势站起来,音阁忙起身压她坐下,“不不……长公主和娘娘交好,我原没什么要紧话,不过进宫来瞧瞧娘娘……”   早不来晚不来,偏南苑王进京了就来,里头必然有猫腻。音楼也不忙着追问她,她要是能憋住就不来这一遭了,故意的远兜远转,笑道:“今儿这雪下得好,我做东,都别走,在我宫里吃饭,下半晌凑上宝珠,咱们摸两圈。”   帝姬自然是应承的,搓着手说:“许久不摸雀牌,手指头都不活络了。以前不沾边儿还好些,自打跟你学会了,简直像上了瘾,晚上做梦还梦见呢!瞧瞧,都是你带坏的。”   “怨我么?”音楼笑道,“是谁死乞白赖要学,连晚上都不肯回去的?”   她们你来我往地戏谑,音阁到底忍不住了,却也不说话,只是频频拿手绢掖眼睛。她这模样,那头两个人终究不能再视而不见了,只得问她,“到底出了什么事,哭得这样,眼睛都要擦坏了。”音楼又吩咐底下小宫女打水来给她净脸,从梳妆台上挑个粉盒子递给她,口气有些生硬,“姐姐别这样,你到我这儿来哭,外人不知道的以为我欺负你。你有话就说,这么半吞半含的,你不难受我都要难受了。”   音阁道是,挪过来在下首的圈椅里坐定了,踯躅了下才道:“我们爷来京了,您听说了么?”   音楼哦了声,“这个我倒没听说,来京做什么呢?”   “冬至皇上要祭天地,年下要往朝廷进贡年货,都是事儿。”音阁声音渐次低下去,“可是……我这里出了岔子,我们王爷跟前没法交代了。”说完捧脸抽泣起来。   音楼和帝姬交换了下眼色,似乎这岔子不说也能料到七八分了。音楼叹了口气道:“我也堪不破你到底遇着什么难题了,我在深宫里呆着,抬头低头只有哕鸾宫这么大一块地方,也帮不上你什么忙。要不你说说,说出来咱们合计合计,出个主意倒是可行的。”   音阁渐渐止了哭,低头搓弄衣带,迟迟道:“我说出来怕叫你们笑话,昨儿身上不好,请大夫看了脉象,我……有了。”   大家都有点尴尬,帝姬嘟囔了句,“南苑王这三个月不是不在京里吗?哪儿来的孩子?”   其实也是有心戳脊梁骨,一个人造不出孩子来,还不是偷人偷来的么!   音阁臊得两颊通红,扁着嘴道:“我是个女人,自己再多的主意也身不由己。娘娘,咱们嫡亲的姊妹,您好歹替我想想法子。我昨儿知道了吓得心都碎了,这种事儿……我可怎么向王爷交代啊!”   音楼心里都明白,她留在京里是为了什么?南苑王就差没把她送给皇帝了,心照不宣的事,哪里用得着哭哭啼啼!她数着念珠道,“我也想不出好办法来,要不你找皇上,请万岁爷圣裁?你瞧咱们女流之辈,谁也没经历过那个,冷不丁这么一下子,真叫我摸不着边儿。”   她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压根不愿意趟这趟浑水。音阁也不计较,转而苦巴巴儿看着帝姬哀求:“长公主心眼儿最好,您就帮帮我吧!您对我们爷有恩,替我求个情,强过我说破嘴皮子。还有万岁爷那里……好歹是龙种,是去是留要听主子意思。您是主子御妹,您替我讨主子个示下,我给您立长生牌位,感激您一辈子。”   帝姬讶然指着自己的鼻子,“我?我一个没出阁的姑娘,怎么管你们这些事儿?”回过神来笑道,“我打从开蒙起嬷嬷就教授《女训》、《女则》,里头的教条从来不敢忘记。如今连听都是不应当的,更何况掺合进去!我想木已成舟了,说什么都没有用。孩子的事儿,你不言声谁知道呢!皇上的子嗣不单薄,序了齿的统共有十一位。你这儿的……留不留全在你。”   音阁被她这么一说倒说愣了,音楼要笑,忙端杯盏遮住了嘴。音阁进宫不是冲着她,八成是听了南苑王的指派来和帝姬套近乎,恰好帝姬在她这儿,这才顺道借着看她的名头进来。他们里头尔虞我诈她不想理会,可是音阁怀孕,这倒是个好契机。音楼虽傻,也有灵光一现的时候。她闲闲捏着杯盖儿看过去,音阁大约对晋位的事儿也很感兴趣吧!便道:“我有个主意,或许能解燃眉之急。”   音阁转过脸来看她,“请娘娘赐教。”   音楼道:“咱们一路走来,其实太多的阴差阳错了。原本该进宫的是你,我顶替了,你只能嫁到宇文家。谁知道缘分天注定,兜了个大圈子又回来了。现在眼见你这样,怀着身子东奔西跑的求周全,我心里也不落忍。我瞧出来了,你和皇上是真有情。要不你去求求皇上,让皇上把我的妃位腾出来给你,只要南苑王那里不追究,宫里的事儿,悄没声的就办了,你说好不好?”   帝姬愕然瞪大眼睛瞧她,连音阁都有些意外,“这是大逆不道,借我个胆子我也不敢想。娘娘为我我知道,可是……皇上怎么能答应……”   还是有松动的,到底没哪个女人真正不计较名分。以皇帝昏庸的程度来说,当初的初衷也许早忘了。她往前挪了挪身子,“皇上心地良善,你同他哭闹,他总会给你个说法的。本来这位置就该是你的,皇上心里也有数。以前大伙儿都不认真计较,现下你有了身子,不替自己考虑,也不替龙种考虑么?”   音阁并不知道音楼和肖铎的关系,作为宇文良时的棋子,唯一的使命就是勾引皇帝,其中什么利害她一概不通,也没人把内情告诉她。初初是心仪宇文良时,那样一个英挺的贵胄,又是自己的男人,是个女孩都爱的。正因为爱,什么都无条件答应。后来见了皇帝,皇帝的温柔体贴实在令人心醉,一个是藩王,一个却是一国之君,高下立见。于是爱情转移了,爱皇帝多过了南苑王,自己当然想求个好结局。   可是当真要夺音楼的位分,那不是与虎谋皮么?她迟疑了很久,尤其这个建议是她自己提出的,危险性太大了,靠不住。   帝姬不声不响,却明白音楼打什么算盘。也是的,她在宫里这样蹉跎岁月,能逃出生天是桩好事。这些日子和她相处,发现她实在不适合宫廷里的生活,她和这个紫禁城格格不入,要不是头顶上有把伞替她遮风挡雨,她连自保的能力都没有。不过没什么心机的人,相处起来叫人放松,所以她喜欢她,宁愿看见她自由,也不想见她枯萎在深宫中。   “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毕竟兹事体大,什么都能缓,”帝姬瞥了音阁的肚子一眼,“皇嗣只怕等不得。且去试一试,成不成的再说吧!”   她们异口同声,音阁不得不静下心来好好考虑。未必要取代音楼,那么多的位分,为什么偏要眼热一个端妃?皇帝说过爱她至深,这辈子不会再看上别人,那她何不把眼光放得更长远些?受命于南苑王是不假,也要有自己的打算才好,总不能一直这样偷摸下去吧!   好话不说二回,音楼全由她自己考虑。起身往墙上挂梅花消寒图,回过头笑道:“明儿就冬至了,肥过冬至瘦过年,那天上花园里去,半道上看见几十个太监运面。宫里人口多,连着赶上三天馄饨皮才够过节用的。”   帝姬道:“每年馄饨不算,还要吃锅子、吃狗肉。说起狗肉,狗爷得打发人带出去,冬至宫里不养狗,一个不小心跑出去了,打死不论。”   音楼哟了声,低头看那只伏在脚踏边上打盹的肥狗,在那大脑袋上摸了两把,“这么好的乖乖,打死可舍不得。”   音阁在旁应道:“我难得来,这狗也和我亲,叫我带出去吧,等过了节再送进来就是了。”   倒不是真的和谁亲,这狗就是个人来疯,见谁都摇尾巴。音楼说不成,“你怀着身子呢,万一克撞了不好。回头我让人装了笼子,太监们下值出宫带到外头寄放一天,也不碍事儿。”   音阁是真喜欢那只狗,上回叫人寻摸,天冷下的崽子少,里头挑不出好的来,就搁置了。这回听说狗要送出去,自己心里发热,央道:“横竖装着笼子,它也不能胡天胡地乱跑。满世界打狗呢,托付底下人倒放心?还是给我带走吧,借我玩儿两天就还你。”   她这么粘缠,音楼没办法,看了帝姬一眼道:“你瞧着的,她硬要带走,回头狗闯了祸可别来找我。”   音阁见她松口喜出望外,什么龙种、晋位全忘了,忙招呼人套上绳圈装笼,笑道:“你放一百二十个心,就算叫它咬了我都不吭声,反悔的是王八。”   就这么收拾收拾,打发人提溜上就出宫去了。帝姬靠着肘垫子发笑,“她今儿进宫来是为的什么?”   音楼心里明白,为的就是让她知道她哥子对不住南苑王,这会儿珠胎暗结了,南苑王何其无辜,遇上这种倒霉事儿,她这个做妹子的也该跟着感到愧对南苑王。   她笑了笑,“依你看,音阁会不会去和万岁爷说?”   帝姬抻了抻裙上膝澜道:“她如今在南苑王身边待不成了,皇上再不管她,往后日子可难捱。她又不傻,不见得真撬你墙角,闹着要晋位是肯定的。”   音楼往外看,雪沫子静静地下,倒不甚大,细而密集。一个宫婢端着红漆盆跨过门槛,脚后跟一抬,撩起了半幅裙摆,出了宫门冒雪往夹道里去了。   音阁这回没乘轿子,因着皇上在西苑,她进宫也光明正大不怕人瞧见。南方雪少,不像北方常见,她有这好兴致自己走上几步,并蒂莲花绣鞋踩在积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她笑着,恍惚回到了童年。跟着父亲的乌篷船走亲访友,途中遇上了风雪,忘了是哪个渡口了,总之停了两天,她还专程上岸堆了个雪人。   穿过御花园的时候也爱挑雪厚的地方走,她身边的婢女怕她摔着,两腋紧紧搀着不放。太监们抬着狗笼子跟在身后,狗爷不习惯被关着,在里头呜呜吹狗螺。她回身看,掩嘴笑道:“可怜见的,关在里头舒展不开筋骨。”吩咐太监,“把笼子打开,绳头儿给我,我牵着它溜溜,不会有事儿的。”   太监们有些为难,她立马板起了脸,底下人没办法,只得把狗放出来,把牵绳交到了她手里。   叭儿狗块头不算大,浑身的毛长,直垂到雪地里,走起来屁股带扭,十分的有趣。她牵着慢慢走,走得好好的,狗爷突然对着一个方向吠起来,她转过头看,不远处站了两位华服美人,是皇后和贵妃,正带着几个宫女踏雪寻梅。   要说狗,大概也有对付和不对付的人。平时老实温驯,今天不知怎么呲牙咧嘴起来。音阁怕它扑上去,狠狠攥住了绳子,一头叫着它的名字,一头蹲下来安抚。太监们见势不妙忙把狗关回了笼子里,黑布帘子往下一放,终于让它安静下来。音阁正要蹲身请安,却听那头皇后身边女官道:“果真什么人养什么狗,冲谁都敢乱叫的!主子没吓着吧?”   皇后吊着嘴角一笑,“不打紧,一只畜生罢了,还和它计较不成?”   皇后姓张,皇帝为王时就封了福王妃,出身很有根底。本来是个韬光养晦的人,可皇帝近来的反常令她很不称意,加上听说音阁几乎随王伴驾,便觉得皇帝一切的荒唐举动全是这狐媚子撺掇的,不由咬牙切齿地恨起来。说话也就没以往那么圆融了,颇有点指桑骂槐的意思。   音阁怀了龙种后自觉身份不同,被她们这样夹枪带棒的数落,哪里担待得住!本来要见礼的,礼也不见了,敛了裙角兜天一个白眼,转身就走她的道儿。   有时候触怒一个人不需要说话,只需一个动作、一种姿态。皇后见她这样倨傲怒火中烧,高声道:“站着!你是什么人,见了本宫怎么不行礼?这皇宫大内是市集还是菜园子,由得你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看来是杠上了,音阁也作好了准备,碍于不能落人口实,潦草蹲了一安,“见过两位娘娘。”皇后贵妃不分,统称娘娘,就说明没把这个皇后放在眼里。   贵妃是精明人,有意在皇后跟前敲缸沿:“这不是南苑王的庶福晋吗?中秋宴上见过一面的,瞧着满周全的人,怎么形容儿这么轻佻怠慢?”   皇后微错着牙哂笑:“我是不大明白那些蛮子的称呼,单知道福晋就是咱们说的王妃,却不明白什么叫庶福晋。后来问人,原来庶福晋连个侧妃都不是,不过是排不上名的妾。咱们主子爱稀罕巴物儿,不是瞧上先帝才人,就是和藩王的小妾对上了眼。尤其这两位还是出自同一家子,你说怪诞不怪诞?”   贵妃点到即止,掖着两手不说话,含笑眯眼看人。音阁骄矜的脾气发作起来控制不住,脑子一热便阴阳怪气接了话头,“可不是么,皇上放着凤凰不捧,偏兜搭我这样的,可见有些人连小妾都不如。”   这话过了,一国之母岂能容人这样放肆,厉声对身边女官道:“去,教教她规矩!再打发人传笞杖来,回老佛爷一声,我今儿要清君侧,谁也不许拦着我。”   音阁没想到她丝毫不让皇帝面子,慌乱之中脸上挨了两下,直打得她眼冒金星,下盘不稳跌坐在地。还没闹清原委,两条臂膀被人叉了起来。皇后传了笞杖,要把她往中正殿拖。她跟前婢女骇然抱住了她的双腿,回首告饶道:“娘娘息怒,万万打不得,我们主子肚里有龙种,倘或有个好歹,谁都吃罪不起啊娘娘!”   这么一来皇后愣住了,大邺宫里最忌讳残害皇嗣,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只要事情做下了,最后只有进昭狱大牢的下场。她虽是皇后,也不敢随意犯险,看这贱人披头散发模样,两边脸颊又红又肿,自己气也撒得差不多了,便命人把她放了,居高临下道:“本宫今儿给你教训,教你什么是尊卑有别,不怕你上皇上那儿告黑状。既然你有了龙种,姑且饶你一命。往后好自为之,再犯在本宫手里,天王老子也救不了你!”   音阁伏在雪地里,只见几双凤纹绣鞋从面前佯佯而过,她哭得倒不过气来。婢女上前搀她被她推开了,也不修边幅,狼狈地冲出了宫,直奔西苑面圣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4244318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4-04-01 08:21:51.   这样也好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4-04-01 08:33:58.   兔妈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4-04-01 08:49:07   .兔妈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4-04-01 08:50:16.   八宝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4-04-01 09:27:31.   小桃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4-04-01 09:41:11   .三宝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4-04-01 09:45:45.   ponyo扔了一个火箭炮投掷时间:2014-04-01 10:18:17   .酒窝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4-04-01 10:38:57.   illogic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4-04-01 10:48:18.   落落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4-04-01 12:17:54   .天天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4-04-01 16:22:19   .回音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4-04-01 19:18:06   .会有天使来爱你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4-04-01 20:29:54   .嗯呐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4-04-02 09:35:55   .小妖贝儿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4-04-02 09:49:32.   阳光下的一滴水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4-04-02 09:58:40.   阳光下的一滴水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4-04-02 10:05:10.   illogic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4-04-02 10:10:29   .illogic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4-04-02 10:12:56   .sunnywang扔了一个地雷投掷时间:2014-04-02 13:50:04.   鞠躬感谢大家的赏!   第86章   音阁出了这样的事,瘫在西苑里起不来身了。亲那么这下子就难办了,毕竟还要顾全脸面,以前南苑王不在,爱怎么走动都没人敢过问。现在正头男人来了,她是这般光景,人迷迷糊糊的,又怀着龙种,皇帝也不知怎么料理才好。   说起来都怪皇后,皇帝恨得牙根儿痒痒。明知道他眼下宠幸她,还有意的给她小鞋穿,分明是在敲山震虎!他知道朝中官员对他这个皇帝颇有微辞,没想到他的皇后倒出来做了出头椽子,这还了得?治不住别人还收拾不了她了?他光脚在油光可鉴的木地板上旋磨,捞起了广袖霍然一挥,呼地一片风声,“传朕的令,命皇后闭门思过,没有朕的手谕,她就给朕老老实实待着,待到她认清利害为止!”   音阁捧心长嚎:“您怎么这么偏心?她打了我,我肚子里的孩子险些保不住,单是闭门思过就罢了么?要不是我跟前人求饶,她能打死我!这北京我是呆不下去了,我去给我们王爷磕头,求他带我回南京去,也免得受这份窝囊气!”说着就挣扎起身。   皇帝唬着了,忙上去安抚她,“那你说怎么处置?”   “废了她!她这个毒后,明知道我怀着身子还指派人打我,好在一脚踢来我让得快,否则您这会儿看见的就是我的尸首!”她使劲摇撼他,“您对我说的话都是骗人的?您是一国之君,连心爱的人都保不住,您在我跟前还有脸么?”   一个心肝玉美人哭得梨花带雨,皇帝心都要化了。帝后本来也就是凑合相处,皇帝好色,皇后常劝谏,日积月累的怨恨也打这上头来。从前少年结发的情全忘了,皇帝突然觉得皇后罪无可恕,废了就废了,没什么可惜。   他回身冲外面喊,“把厂臣给朕传来!”旁的都好料理,音阁留在西苑传出去难听,便顺口道,“端妃也一并接来,庶福晋弄成了这样,叫她来宽宽庶福晋的心。”   崇茂领旨去办了,这是打算顶音楼的名头,音阁也不反对,只娇滴滴枕在皇帝膝头道:“事到如今我不打算回王府了,我不愿意再这么偷偷摸摸的,想见您还要使把子力气。”说着满怀抱上去,在他耳畔吐气如兰,“我要和您在一起,从今往后形影不离。”   是个美好的愿望,提得也合情合理。皇帝伸进她的衣襟,在她饱满的乳上抚摩,表情却显得犹豫,“南苑王这头……怕是不好交代。”把音楼弄进后宫是因为先帝已经龙御,收房就收房了,可音阁毕竟不同,南苑王还活着,皇帝强占臣子的女人,到底说不响嘴。   音阁早就受了嘱托,便道:“依着我,这事太容易办了。皇上知道南苑王没有正妻么?我们底下拉拉杂杂好几个,全只是庶福晋的头衔,连一位侧福晋都没有。皇上何不替南苑王指婚,赐他一位元妃以示荣宠?南苑王心里有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谢恩都来不及,还会来和皇上较真么?”   “这倒是个好主意!”皇帝拍了下大腿道:“朕回头就下令寻摸贵女,挑个门第合适的赐婚就是了。”   音阁道:“用不着大费周章去寻摸,眼下有个现成的。合德长公主到了婚配的年纪,南苑王人品学识都是万里挑一,尚公主也不会委屈了帝姬,皇上以为呢?”   这下子皇帝两难了,毕竟是出于交换的目的,他就这么一个胞妹,把她指给南苑王,自己心里很觉愧疚。他摇了摇头,“不成,另选。”   音阁道:“其实长公主和南苑王早前就有交情的,上回王爷来京,公主曾和王爷单独见过面,皇上不知道罢了。如今指婚,不单是成全了咱们,也是成全了长公主的姻缘,皇上当真不考虑么?”说着又柳条一样款摆起来,“当真不在乎我么?”   皇帝被她闹得没法儿,想想既然婉婉和宇文良时有情,那指就指吧!也是一举两得的好事儿。   崇茂来传话的时候,音楼正站在镜前搔首弄姿试她新做的留仙裙。崇茂眉花眼笑冲她长揖,“许久没见娘娘,娘娘凤体康健?”   音楼笑着颔首,“总管是大忙人,今儿怎么到我这儿来了?”   崇茂把皇帝叫传旨的前因后果都说了一遍,音楼听了觑外头天色,眼看到了后蹬儿(傍晚)。她调过头问:“明儿冬至祭天地的,眼下就去么?皇上还没斋戒?”   崇茂应个是,“皇上破旧立新,说自个儿天天向道,没什么斋戒不斋戒的。晚上在道场将就一夜就得了,所以这会儿还在办事呢!”   音楼哦了声,又问:“庶福晋的伤怎么样?我下半晌听说了这事儿,把我吓了一跳。皇后平素人挺和善的,怎么能对她下这狠手?”   崇茂歪脖儿一笑,“娘娘是善性人,和谁都不交恶,瞧谁都是好的。说句打嘴的,这宫里哪个是吃素的?没有利害关系,逢着不舒心了还要踩一脚,要是有点儿利益牵扯,那还不往死了整人!不过庶福晋这回命大,正好有天王星保驾,要不是皇后碍着小皇子,这会儿八成要给她收尸了。”   音楼听着也惊险,叹气儿道:“她这人脾气就是不好,那位是什么主儿,能容她没遮拦的说话么!”言罢转过去抿头,一面道,“你稍待,我换了衣裳就过去。”   崇茂道是,却行退了出去。   有阵子不见肖铎了,他忙着收拾西厂,内廷走动见少。男人不像女人似的,有了爱情就能活命。男人外头要应付的事多,她再想他,也只有咬牙忍着。上回荣安皇后和陈庆余的事一出,太后如临大敌,对后宫约束愈发多了,再加上彤云出宫后少了走动的借口,两下里只有忍耐。   才刚听说肖铎也受命要往西苑去的,西苑管束不严,借着机会能见一见总是好的。   她心里紧张得嗵嗵跳,真是奇怪,不管见了多少回,她永远不能有颗熟稔的心,想到他就欢欣雀跃。搓了搓脸,笑话自己这点出息!坐在梳妆台前仔细地扑粉点口脂,换上了新做的麒麟芝草褙子,宝珠送猞猁狲大氅来披上,收拾停当了,出宫的时候已经擦黑了。   西华门外停着一抬小轿,上月打通了紫禁城和西海子,从这里过去不费多少功夫。夜里行路,随侍的内官不少,提熏香炉、挑琉璃宫灯照道儿,十几人的队伍也甚堂皇。   音楼眯眼望,穿过纷扬的雪片子,找到了队伍前头最打眼的人。黄栌伞下他穿银白曳撒,披朱红大氅,不动不笑也是最耀眼的存在。有时觉得他比她还精细,他极注重外表,莫说身上穿着,连饰物都一丝不苟。比方领口的纽扣儿,虽不像女人那样嵌红宝,但是璎珞圈式的金镶银流云排搭儿也实在罕见。她问过他一回,那些七事、筒戒、手串,包括荷包、香牌,为什么样式那么少见,人家说了有专人给他专做,紫禁城独一份,走出去那叫体面!他自己洋洋自得,却被她不加掩饰耻笑了很久。   今儿人多,见了也是场面上的往来。音楼目不斜视到了轿前,旁边一双手上来搀扶,阔袖之下十指交扣,那份甜蜜便放大到令人心悸。她低下头眼波微转,他颊上笑靥隐隐,视线一个交错旋即调转开,她端坐下来,他替她放下垂帘,关上轿门。   雪依旧下得不疾不徐,肖铎的坐辇在前面开道,知道她就在后面跟着,心里渐次平静下来。   这段时间忙,临近年底朝廷里的事也格外多,他顾得了这头顾不了那头。手上停不下来,可是一得闲就想她,不知道她吃得好不好、睡得好不好。所幸有帝姬常去窜门子,也好排解一下她的寂寞。不见面尚且能压抑,无非像以前那样过,可是见了她就开始慌乱,办事毛躁,条理也不清晰了。什么接手西厂、什么财务盐务,他全想不起来了,一门心思盘算怎么偷出闲来和她在一起。说来不好意思的,他是食髓知味,这辈子认准一个女人,就像从佛坛上跌进了万丈红尘,五体投地,再也站不起来了。   他事先打听过,今晚上皇帝要闭关,传召他们必定有事吩咐,吩咐完了没那份闲心过问他们行踪。明早上祭天地,皇帝五更沐浴换衮冕出行,到时候匆匆忙忙心无旁骛,那件差事不是他伺候,对他来说又腾出个大空闲,这样算来,竟然有一夜时间可以和她厮守。   他心里扑腾起来,只盼快些到西苑,快些把事张罗完。想起她的模样神情,要瞧他又不敢瞧的样子,真甜到骨头缝里去了。一路心神荡漾,好容易到了宫门上,弓腰把她的手搭在自己腕上,迎她下轿进门槛。   风雪迷人眼,头顶上打着伞,雪沫子还是直往脸上扑。他携起大氅门襟抵挡,那氅衣本来就打了无数的褶子,拉扯开像扇面,可以严严实实把她护住。她看不清路了没关系,有他牵引着。自觉别人也瞧不真她这里的境况,便挪开在他腕上借力的手,把他的胳膊满满抱进怀里。   这点小动作,说起来太幼稚,可在彼此眼里却有别样的温情和刺激。肖铎抛来一个羞怯的眼神,音楼忍不住发笑。这人什么都好,就是男女相处起来面嫩,简直有点匪夷所思。以前看他威风八面,再打量眼下模样,真闹不清哪个才是他的本来面目。   胡思乱想间到了太素殿前,西苑一向是皇帝静修的地方,宫妃又不得擅出紫禁城,因此哪怕近在咫尺,她也未曾有幸到过这里。世人眼中的皇家苑囿都应当是金碧辉煌的,可这处却大不相同。白土粉墙,殿顶覆茅草,难得一派洗净铅华的纯真气象。进门也不消通传,皇帝就在正殿里,因着烧了地龙子火墙,殿里暖气暾暾,他就穿着雪白的云锦长袍,头发松垮垮束着,据说是效法仙师吕洞宾。听了太宵真人的话要道法合一,光脚走路,脚底在地板上拍得啪啪作响。   两人依矩上前行礼,皇帝直截了当道:“厂臣拟诏,朕要废后。此事不必交由内阁合议,朕说了算。”   音楼和肖铎都有些意外,难道就因为今天皇后打了音阁两巴掌,便要动这么大的干戈么?肖铎迟疑道:“废立皇后是动摇根本的大事,乾坤震荡则天下不安,还请主子三思。”   皇帝这半天被音阁哭得脑子发僵,她越闹他越恨皇后,到最后心头恨出血来,不废干什么?还留着过年么?   “朕是大邺天子,朕做得天下万民的主,还做不得自己后宫的主?朕能册封她,自然也能废她。”他扬手一挥,“此事不必再议,按朕说的办。起草诏书细数皇后罪状,记着,那是给百姓看的,用不着抠字眼儿,就照老百姓最恨的来。皇帝虽执掌社稷,说到底也是寻常家子过日子,休了个把不成事的混账老婆,算得了什么!”   音楼在一旁听得无关痛痒,谁当皇后和她没什么相干,要是哪天皇帝能像废黜皇后一样撵她出宫,那才是她几辈子的大造化。   他们外头议事,她由宫人指引着进了后殿里。龙凤地罩后面的拔步床上躺着音阁,她是细皮嫩肉的脸,挨了两巴掌到现在还隐约有指印。音楼在床沿上坐下来,拧着眉头问:“姐姐这会子怎么样了?她们下手恁地狠,这是把人往死里打么!”   音阁却不见难过,倚着迎枕道:“皮肉伤罢了,养两天就会好的。只是折了这面子,实在气不过。你从外头进来,听见皇上给肖大人下令了么?”   音楼点头道是,“说要废后,看来皇上这回是气大发了。”言罢打量她,看她满脸得意之色,试探道,“有废就有立,我瞧皇上对你是真心实意的,说不定这回咱们步家要出皇后了。”   音阁俨然十拿九稳的样子,音楼心里有些小小的遗憾,看来指望她来顶替端妃的位置是不可能了,人家有更远大的志向。   皇帝和肖铎商议了很久,全因隔了两重门,外间说些什么听不真切。音楼音阁两姐妹感情本来就不好,到一起也没有共同语言,两两相对,气氛淡薄,总热络不起来。   后来见皇帝进来,音楼自觉留着尴尬,便蹲身行礼打算退出去。皇帝负手看她,不知是不是点了口脂的缘故,在灯下有种难得一见的婉媚颜色。皇帝嘴角微沉,顿了顿道:“许久没去瞧你了,你好不好?”   音楼依旧恬静笑着:“谢万岁爷垂询,奴婢很好。只是多时未见主子,又不得西苑的消息,心里记挂圣躬。”   皇帝嗯了声,复深深再看一眼,收回视线从她面前经过,边走边嘱咐道:“往后你姐姐留在西苑,你常来走动走动。毕竟亲姊妹,做个伴也好。”说完扬长进帷内去了。   音楼道是,对着幔子行个礼,敛裙退了出来。   外面雪还没停,她在檐下站了一会儿,宝珠上前接应她,给她扣好了鹤氅的钮子。前面太监挑灯引路,她们在后头撑伞跟着。太素殿临水而建,门前有远趣轩和会景草亭,循岸南行还有天鹅房,左顾右盼,有种徜徉山水间的错觉。   大宫门就在前面不远处,从这里能看见门上的锦衣卫。她迈步过垂花门,脚还没落地,一阵天旋地转就被人拖进了暗处。看不清来人的脸,却闻得见那股幽幽的瑞脑香。他拉着她疾行,她也不追问,就这么走着,走到天涯海角去才好呢!   终于到了一处角门上,这里无人把守,也许门禁早被他撤了吧!槛外门墩上牵着一匹高头大马,通体雪白,环上配红缨,鼻子喷着气,天寒地冻里像铜吊烧开水,胡嘴里射出两管笔直的白烟,在灯光下尤其分明。   她有些好奇,这是要带她私奔么?才要打趣问他,被他托着屁股往上一送,就把她送到马背上去了。   第87章   他换好了油稠衣,大约早就有准备了吧!上马拿灰鼠皮披风裹住她,一抖缰绳,那马四足发力狂奔起来。音楼头一回给扔在马背上,被颠得找不着北,又怕掉下去,死死搂住了他的腰骇然道:“黑灯瞎火的,咱们上哪儿去?”   他戴着幕篱,面纱下的脸一团模糊,唯见一张嫣红的唇,在雪地反射的蓝光下慢慢仰了起来。   “如果能一直走,就这样走出北京城、走出大邺,该有多好!”他要控制马缰,分不出手来抱她,只能低头亲她的额角,“冷不冷?坚持一会儿就到了。”   不知道他在打什么算盘,音楼也不多言,把手镶进他的玉带里,可以触摸到他的体温。   走出西海子仿佛逃出了牢笼,暂时脱离那片皇城,心头不急躁,信马由缰也很惬意。他把速度放缓,这样的月令这样的时辰,老百姓都关门闭户了。他们从石板路上经过,没有见到行人,唯见万家灯火。   就着路旁高悬的灯笼光看她,“今儿精心打扮过么?”   她有点不好意思,嘟囔了句,“不是要见你嘛!”   他笑着叹了口气,“打扮得这么漂亮,万一叫皇上动了心思怎么办?”   她倒是从没往那上头想,只道:“他如今有音阁,不会瞧上我的。音阁比我漂亮,皇上只爱美人儿。”   他的下颌在她头顶上蹭了蹭,“何必妄自菲薄,在我眼里你比她漂亮多了。人有一颗干净的心,由里到外都透着美。她心肠不好,不管多漂亮都是烂了根的芍药,有种腐朽发霉的味道。”   这人嘴甜,说起情话来也一套一套的。她娇憨把脸贴在他胸前,“看你把人家说成这样!不过音阁这回的算盘打得有些大了,难不成真的想做皇后么?”   “那就要看皇上对她的感情有多深了。”他夷然望四周光景,曼声道,“她毕竟在中秋宴上露过脸,满朝文武谁不知道她的出处?她身份尴尬地位低,一下子做皇后不容易。我料着是不是会效法汉武帝时期的卫皇后,先进宫充宫女,往上报了孕脉晋个妃位,等生了皇子再封后。饭总要一口一口吃,所以她得耐得下性子来。要是撺掇着皇上想一蹴而就,恐怕弄巧成拙。”   她唔了声,遗憾地喃喃:“我本来想把位置让给她的,可惜人家如今瞧不上。”   他听了笑道:“你这脑袋瓜就想出这点主意来?别说她不答应和你换回来,就是答应了,皇上也不会首肯。毕竟是做皇帝的人,孰轻孰重心里有计较。他可以挥霍,可以荒唐,但是绝对不会丢了根基,你当他傻么?”   她噘嘴不大痛快,“他如今一心向道了,脑子怎么还没糊涂?”   “他只想长生不老做神仙罢了,离傻还有程子路呢!不过仙丹服多了,哪天突然暴毙倒有可能……”他捏捏她的鼻尖,唇角挑得越发高了,“你也是个没出息的,只等人家糊涂了才敢跟人较量么?”   她是傻,早就傻得出名了。她从没想过要拔尖,情愿窝窝囊囊地活着,即便这样还有人要来坑害她,要是太过精明张狂,不知要给他多添多少麻烦!   “你喜欢我变得厉害些?”她仰着脸问他,“自从跟我有了牵扯,你觉得累么?”   披风紧紧包住她的身体,只露出一张娟秀的脸。他低头审视她,她的眼神看起来可怜巴巴,里头隐约夹带恐惧。大约怕他会厌烦,语气变也得小心翼翼。他怎么同她细述满腔的爱意呢!只能告诉她,“我不累,你的这点小事同我政务上遇见的麻烦比起来算得了什么?如果有一天你变得像荣安皇后一样,那才是真正叫人失望的。你听我说,守住你的一亩三分地,不惹事不怕事,做到这样就足够了。如果有谁存心和你过不去,你不能像音阁那样硬着头皮顶撞,吃些哑巴亏,回头我来替你出气。”说着笑起来,“关于这点,咱们之前分工合作得天衣无缝,往后也要保持。音阁今天是运道好,遇见的张皇后胆子不及荣安皇后大。要不当真打死了,她名义上只是南苑王的妾,谁还能大张旗鼓说皇后害死了皇嗣么?命是捡着了,脸上却挨了两巴掌,何苦受那皮肉苦!”   音楼道:“我也觉得她太莽撞了,皇后留了她一条命,没想到后头弄出这么多的波折来。”别人的事谈起来也没意思,她回首张望,这条道似乎不是通往提督府,冰天雪地的,要带她上哪儿去呢?   “咱们这么走,不怕被西厂的人刺探到么?万一于尊到皇上跟前回禀怎么办?”   “于尊早就蹦跶不动了,留他到现在就是要他筹钱。现如今差事办完了,他也没有再存在下去的必要了。明儿一早皇上祭天我就打发人去收拾他,下了昭狱剥皮抽筋砍手脚,全看我的意思。”怕吓着她,忙换了个话题道,“你不是问上哪儿去吗,我带你去西四牌楼,那里有间屋子,是当初拿肖铎的净身银子和月俸买下的。后来死的死、进宫的进宫,那地方就一直空关着。上个月我想起来叫人去收拾了下,其实对于我来说,锦绣繁华都看遍了,提督府再气派,不过是个落脚点,不是真正的家。”   马蹄哒哒进了一条小胡同,胡同曲里拐弯,有个形象的名字叫羊肠胡同。到了一家小四合院前停下来,他抱她下马,她站在门前看,的确是个穷地方,窄窄的门脸儿,墙上嵌了小碑,豪气万丈写着“泰山石敢当”。   他推门让她进去,自己把马牵进了院子。   院子也是个小院,人多点儿可能腾挪不过来。他看她愣愣的,笑道:“这还是重新布置过的,换了屋顶粉刷了墙面。原来是个土坯,不小心一蹭就一身泥。”拉了她的手往正屋里去,屋里点着油灯烧着炭盆,打起门帘一股暖意扑面而来,“我早早让底下人来布置了,否则进门再一样样张罗,非得冻死不可。”一头说一头替她搓手,让她到炕上坐下,自己去拎吊子斟茶让她暖身。   没有下人伺候,只有他们两个人独处,他忙里忙外的,撇开那身锦衣华服,看着真像个居家过日子的男人。音楼捧着茶盏抿嘴笑,多难得啊,遇上这么好的机缘。他们在豪庭广厦里住着不得亲近,到了这茅屋陋室,似乎心都贴在一块儿了。   南墙下还堆着木头疙瘩,他拿簸箕进来舀,驾轻就熟颠了两下,搬起来就往外去。音楼嗳了声道:“这么晚了,不是要做饭吧?”   他腼腆笑道:“我往炉膛里加点柴禾,烧水好擦身子。炕里不续柴,后半夜越睡越凉……今儿咱们不走了,在这里过夜。”   音楼讶然,脸上热烘烘烧起来,烧得两只耳朵滚烫。心说怪道把她劫到这里来呢!嘴上说得好听,什么家不家的,原来是存着这份心思!再看他,他自己也不好意思,扭头便出去了。   听见墙外打水的动静,音楼端正坐着,心里跳得厉害。他说要在这里过夜,那就是不回宫了,不会出什么岔子吧!再想想他是个靠得住的人,既然敢这样安排就能保证万无一失。今晚可以踏踏实实在一起,不用那么匆忙了,一个枕头上睡着,唧唧哝哝说私房话,光是设想就能掐出蜜来。音楼捂住了脸,越琢磨越害臊,有了这一晚,她的人生也算齐全了。这么好的人儿,这么美满的夜,是老天爷对她开了恩。   他进来,在靠墙的帽椅里坐下来。有点扭捏,还要故作大方,“两头门禁都下了钥,各宫都不往来了,没人会知道。就算上头问,我也能改记档,所以不要紧,你别忧心。”   音楼嗯了声,“我不忧心。”看他的手在膝澜上抓了放、放了抓,便道,“你很紧张么?”   他愕然抬起头来,颊上飘红,脸色却很正派,“这话不是该我来问你吗?我一个男人家,有什么可紧张的!”   音楼点了点头暗自好笑,转而问他,“你在殿里和皇上聊了那么久,都说些什么?”   提起这个他就拧了眉头,“听皇上的话头儿,是要把长公主指给宇文良时。我知道他这么做的用意,弄大了人家小妾的肚子,就拿自己的妹子顶缸。”他冷笑着一哼,“这样的皇帝,早晚要亡国的。亏他有这个脸,长公主什么身份?那个步音阁又是什么身份?他倒好,长短一概不论,自己的亲妹子,说填窟窿就填窟窿,我一个外人听了都寒心。”   音楼知道帝姬喜欢宇文良时,可因爱而嫁是一宗,被人像货物一样交换又是一宗,两者怎么混淆?她长吁短叹,“看来婚是要指的了,宇文良时的算盘不就是这么打的么!回头别和长公主说实话,就说皇上听说了他们的事儿有意玉成,也叫她心里好受点儿。”   他说知道,“我只是伤嗟,连长公主都要许人家了,不管好赖总是段姻缘。咱们这样的呢?几时才能守得云开?”   音楼也很难过,他们身处这种位置,两头都有不得已。要一桩一桩地解决,可能真要熬到白头了。   他离了座儿朝她走过来,身上熏香遇着热,愈发氤氲成灾。弯下腰,脸上带着笑,语气却很正经,两手扶住她的肩,轻声道:“音楼,咱们成亲吧!即便只是个仪式,也让我娶你。能和你拜天地,是我这几个月来的梦想。”   音楼眼里蓄满了泪,她以为自己可以遏制,然而沉重的份量打在手背上,才发现自己已经哭得难以自持。   他就在她面前,离得那么近,说要娶她。不管是不是临时起意,他想和她拜天地,自己当然一千一万个愿意。她探出手楼主他的脖子,“好,我嫁给你。”   明明是欢喜的事,却哭得这么伤感。肖铎给她拭泪,叹息道:“可惜了没有红烛,也没有嫁衣。等下次补办,我一定把最好的都给你。”   只要有这份心意,那些琐碎的俗礼都算不上什么。音楼说:“没有红烛咱们有油灯,没有美酒咱们有清茶,只要能和你结成夫妻,那些东西我都不在乎。”   早该这么做了,太后赐婚前就该和她拜堂安抚她的心,延捱了那么久,所幸她没有怨恨他,还在痴痴等着他。肖铎满怀感激,回身看,他的大红鹤氅搭在椅背上,扬手一撕,撕下方方正正的一块,那就是她的盖头。他替她覆上去,遮住了如花的容颜。   她看不见他,忍了许久的泪才敢落下来。定了心神拉住她的手,“我没有高堂可拜,咱们对着天地就算通禀过爹娘了,好不好?”   她用力回握住他,“你领我到院子里,咱们要叫老天爷看见,请他给咱们作见证。”   他说好,挑了帘子引她出门,这白茫茫的天地间一切都是虚无的,只有她的盖头红得耀眼。他们跪在院子里对天叩拜,没有人观礼,也没有人唱喜歌,但是紧紧握住彼此的手,坚信有了今天,这辈子就不会再分开了。   雪下得渐大,打在脸上很快消融,心里热腾腾的,并不觉得冷。过了礼牵她进门,扶她到炕上,匀了两口气才去揭她的盖头。她眼睫低垂,匆匆看他一眼,又羞赧地调开视线。他一味地笑,笑得像个傻子。兴高采烈去倒了两盏茶来代替交杯酒,杯沿一碰,手臂勾缠,寻常不过的茶水也喝得有滋有味。   新人坐炕沿,接下来该干什么来着?新郎官瞟了新娘子好几回,慢慢挨过去,终于抬手去解她领上的金钮子。   作者有话要说:本来想写长一点把H写完,可是长时间盯着电脑眼睛出了问题,又热又痛实在hold不住,所以肉就留到明天吧!   第88章   只不过一向灵巧的督主这回有点呆滞,他不知道她的金扣儿上有机簧,歪着脖子倒腾了很久也没能拆开。樂   音楼本来很羞怯,自己不动手显得矜持,姑娘家脸皮薄点总没有错。她满以为交给他就行的,谁知道他忙了半天都是无用功。她转过眼看他,威风八面的督主急得满头汗,那白生生的脸被汗水浸透了,像块秀色可餐的嫩豆腐。   她抬手给他擦擦,有意的调侃他,“瞧瞧这一脑门子汗哟!到底是热的还是急的?”   他幽怨看她一眼,“你说呢?下回把这副扣儿换了,什么做工,解起来这么费劲!”   “自己笨,怨人家工匠手艺不好,蛮不讲理么!”她笑着把一片花瓣往下一压,接口顺顺当当就断开了,“瞧好么?单是嵌进去的容易松动,这么卡住了随意动弹不担心领口豁开。”   他心里还嘀咕,好好的良辰美景,被这么个领搭儿破坏了。管他如何巧夺天工,横竖就是碍眼。也不接她话,继续埋头解底下葡萄扣儿。   音楼看他的脸,凑得近,想起一路走来的艰辛,心在腔子里痉挛。她抚抚他眼角的泪痣,细细的一点,别有风致。靠过去在那位置亲了亲,“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他听了很高兴,眨着眼睛问她,“真的么?”   她和他相视而笑,“我还小的时候我娘请人给我算命,那个瞎子说我将来嫁得很好,有个绝色无双的乘龙快婿。我娘嘴坏,常取笑我像个泥菩萨,谁配了我谁倒霉,得天天给我洗脸洗衣裳。”   “你娘说着了。”这是醍醐灌顶,他回身找盆儿,往外一比,“我去打水,伺候你洗漱。”   新女婿忙着表现,衣裳解了一半跑了,音楼觉得好笑,索性把褙子脱下来搭在椅背上。炕头有个黑漆螺钿柜,她扭身开门,拖出一床秋香色五幅团花炕褥,归置好了他恰巧进来,端着盆,盆里热气缭绕,这么个精致人儿干粗活,看上去还是有点傻。可是傻归傻,音楼看着却心满意足。以小见大,一个过分骄傲的人心甘情愿给你做碎催,那就说明他是真的很在乎你。   她像个大爷,笑吟吟坐着,并不搭手。他绞了帕子来替她擦脸,轻手轻脚把她唇上胭脂卸了,趁机上来吮一口,像中途讨了打赏,欢喜得眉开眼笑。音楼闭上眼任他忙,他解了她的中衣和主腰,手巾从脸上移到了胸口,热乎乎擦一擦,擦完清凉一片,然后他低头相就,峰顶是温暖的,在他口中。   这节骨眼儿,火星子溅到了柴禾堆似的,轰然一声就着了。他反手把帕子扔了,准确无误砸进木盆,水漾得满地都是也顾不上,如狼似虎把她压进了被褥里。   今天是他们的洞房花烛夜,虽然不是头一回,但是心境不一样。音楼眼梢含春,他撑着身子在她上方,她受不得怀里空虚,勾手把他拉下来,密密和他贴合在一起。   “我觉得有点对不住彤云。”她含着他的耳垂模糊地咕哝,“她是你明面上的夫人。”   “傻话。”他的手在她乳上揣捏,微喘道,“我的夫人究竟是谁,你不知道么?虽说迎她过了门,没有婚书没有拜堂,她自己心里都明白。如果有一天咱们能离开这里,我会给她钱,保她一世吃穿不愁也就是了。”   只有在他们脱身的时候才能放她自由,如果局破不了,那么这个围城就一直存在,谁也不能提前离开。虽然对彤云残忍,却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一个人脱离了掌握,再要让她唯命是从就不容易了。   可是眼下这种情况,拿个不相干的外人做话题,显然不合时宜。他俯身亲她,香糯的吃口,果真是个好宝贝。真难得,头回在含清斋,叫她吃了大苦头。二回在佛堂里,帷幔后头续恩情,连个借力的地方都没有。还是这回好,不怕有人中途打搅,有炕有褥子,天时地利得无与伦比。   他吻她,把那根丁香小舌勾出来细细咂弄,屋里灯火朦胧,她的眼神也是迷茫的。他捧住她的脸,“音楼,咱们终于成亲了。”   她笑起来,嗯了一声,眼泪滚滚从眼角流进鬓发里,“我真高兴,以后就算不能常相见,我知道自己是你的妻,你在宫墙那头等着我,我就觉得有力气,一定能够撑下去。”   他闭了闭眼,“咱们的事,只有等到改朝换代了,否则谁都逃不出去。我不知道还要多久,大邺中枢虽然是个老朽的躯壳,但是周边还有藩王,宇文良时起兵也需要时间。”   她说:“我不急,你自己要小心,一步步稳扎稳打,千万不要急进。我在宫里好好的,有吃有喝颐养得不错,你派来的宝珠也能接彤云的班了,我没什么后顾之忧。只是你……我不说出口,其实最担心的就是你。你和皇帝打交道,和那些朝臣藩王打交道,他们对你虽有这样那样的忌惮,可他们都恨你。”   “我知道,我自己会多加小心。”他的手探到她温热的小腹,不无遗憾道,“我在宫里看着那些皇子满世界撒欢,其实挺不待见。别人的孩子怎么那么烦人呢!咱们自己的肯定不一样,可惜了……”   可惜不能怀上,就算怀了也不能生。音楼明白他的遗憾,自己也是同样的心。皇帝后来没有翻过牌子,冷不丁怀了孕,那就是泼天的大祸。她摇了他一下,宽慰道:“不要紧的,总能等到那一天。到时候咱们生好多,有男有女,房前屋后全是孩子,吃饭八仙桌坐不下,咱们得打个大台面。”   两个人贴嘴笑,牙撞着牙,设想一下已经异常满足。   笑够了,音楼才发现自己早就被他剥光了,他倒好,还穿得严严实实。她不依了,把他推倒,自己翻身起来扒他衣裳。他觑着两眼,满脸的谗样,音楼知道他视线在她胸脯上打转,有点不好意思,一手掩着,一手去解他衣带。他来搬她的手,嬉笑道:“别挡着,我爱看的。”   “色胚!”她捶了他一下,横竖被他摸够了,再看看也没什么。   她手上动作,不经意间一个捧夹,看得他目瞪口呆,“养得果真好……”   音楼回过神来捂住了脸,“不许说!”又扭捏道,“奶妈子似的,丢死人了!我也想法子想叫它小点儿,每回都勒得喘不上来气,还是这模样。”   她真是个傻子,什么话都敢说。嫌自己胸大穿衣裳不好看,却不知道在男人眼里简直就像捡了漏。肖铎温声安抚她,“别人求都求不来,你怎么能不知足呢!暴殄天物要遭天打雷劈的,这么漂亮,长在你身上,你要好好待它。往后不许勒着它,看勒小了我找你算账。”   她从指头缝里看他,“爷们儿喜欢么?”   他点点头,“反正我很喜欢。”   只要他喜欢就好了,音楼觉得很欣慰,他靠过来,把脸埋在她怀里,她坏心眼儿地压住他的后脑勺,险些把他给捂死。   光溜溜躺在一起,钻进被窝,被窝里很暖和,他覆在她身上。专心致志吻她,从锁骨一直往下。她那么美,起先还有些放不开,后来大约也适意了,渐渐像朵花儿,一片花瓣接着一片花瓣地绽放,叫他这乡巴佬目眩神迷。   他的嘴唇所到之处都能引发一场大火,音楼浑身燥热,只是表达不出来。他托起她的臀,舌尖在溪谷游走,她倒吸一口凉气,连脚趾头都蜷缩起来。挣扎着去推他,他分明坚定不移,她化成了一汪水,他爱怎么摆布都由得他吧!被别人不小心碰了一下都要做脸子的人,如今这样侍候她,她知道他在以他全部的方法爱她,尽够了。   他把她抛到半空中,上不接天下不接地。她攥紧了被褥不知所措,他的手指挪过来按住那处,自己攀身寻她的嘴唇,把她难堪的尖叫堵在了口腔里。   音楼浑身打摆子,眼里含着泪,“这是什么?”   他含蓄一笑,“这是真正的快活。”   她想起上回在乌衣巷里装样儿,羞得两颊通红。心满意足了,自己也想回报他,便按他躺下,学着他的套路,舌尖在那茱萸上画圈,把他撩得频频抽气。   他这些年养尊处优,身子保养得很好。她的嘴唇滑过玉做的平原,看见小督主头戴盔帽脚踏祥云,正遥遥冲她点头哈腰。她嗤地一笑,凑过去贴面同它打了个招呼。   小督主很漂亮,笔直的身条色泽温婉。只可惜了肖铎的身份,怕长胡子就得用药控制,连带着它也一块儿遭罪。她越发的怜爱它,细细吻它,一个错眼往上瞧,肖铎满面桃色,咬着唇,忍得辛苦难当。   她停下来,咧嘴想揶揄他几句,还没开口就被他搬到了身上。   他通身都舒畅了,闭着眼,静静躺着。上面的人有点慌张,两手撑着他的胸口呆若木鸡。他终于睁开眼瞧她,无可奈何扶住她的胯,手把手的教她。师傅领进门,修行靠个人。音楼不算笨,试了试,妙趣留给她自己发掘。可惜体力不好,没多久就败下阵来,懒洋洋趴在他身上不肯动弹了。   肖铎心里急,女人靠不住,紧要关头还是得靠自己。他翻身把她压在底下,她幽幽瞥他,媚眼如丝。他心头火烧得旺,练家子,身手和耐力都了得。也不知是怎样一片昏天黑地的交战,她咬着唇隐忍,他急切地吻她,“快活就叫出来。”   她呜呜咽咽地迸出声,伸出两手来,仿佛溺水的人寻找浮木。他重新低□子让她能够搂住他,只是越来越急,浪头也越翻越高,突然到了失控的边缘,迷乱、激烈、浑身颤抖,如大潮袭来,禁不住吟哦长叹。   街口传来梆子声,一路笃笃敲击过去,灯油耗尽了,灯芯上的火头渐次微末,粲然一跳便熄灭了。   黑暗里听得见彼此的喘息,隔了好一会儿音楼才问:“什么时辰了?”   他说:“三更了。”   在一起的时光总嫌短暂,离天亮还有三个时辰,好在冬至休沐,他也不必赶在五更见那群阁老们。她侧过身去,摸索着抚抚他的额头,“累么?”   他的手却贴在她胸上,“不累,还可以再战。”   “疯了!”她吃吃笑道,“仔细身子,这么混来还得了?”   他探过去,让她枕在自己的胳膊上。一手与她十指交扣,喃喃道:“如果天一直不亮就好了……这一夜是偷来的,下次不知道要隔多久。”   有些事上女人比男人更果敢,音楼知道自己不能抱怨,他已经够难的了,不要再增加他的负担。他说和她拜堂是他长久以来的梦想,对她来说何尝不是?这样如珠如玉的人,往后就是她的了,光是这点就够她消受的。他们还在一座城池里,总有不期而遇的时候,实在想他,就找个借口传召他。皇帝在西海子悟道,荣安皇后又死了,宫里没有别人知道他们的长短,偶尔见一次总不打紧。   他语气哀怨,音楼在他背上拍了拍道:“咱们有一辈子,不急在这一时半会儿。如果宇文良时手脚够快,咱们就早一些团聚;要是他有生之年不能攻进紫禁城,那咱们就再找出路,没准儿遇见个契机就全身而退了。老天爷既然让咱们在一起,能有今天这份福气,一定不忍心瞧着咱们两处煎熬。所以你要平常心,不要强求,顺势而为才是上策。”   她是在安他的心,难为她这么体人意儿,他摘下筒戒塞到她手里,“我连聘礼都没有就把你娶进门了,真对不住你。这个你留着,是我给你的信物。好好保存,想我的时候拿出来瞧瞧,就像我在你身边一样。   她道好,紧紧攥在手心里,“我会小心保管,绝不落别人的眼。”   “好姑娘……”他嗡哝着,把她的一条腿捞起来盘在自己腰上。   音楼怔了怔,他挪过来,火热的身躯跃跃欲试。她会心笑了,“臭德行么!”用力抱住了他。   作者有话要说:这样也好扔了一个手榴弹 投掷时间:2014-04-03 12:05:56   八宝扔了一个火箭炮 投掷时间:2014-04-04 09:18:26   落落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4-04 10:51:19   开心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4-04 11:34:04   小桃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4-04 12:27:20   鱼戏叶田田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4-04 16:31:09   阿基坦的埃莉诺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4-04 22:55:37   阿基坦的埃莉诺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4-04 23:32:17   这样也好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4-05 02:17:15   3348377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4-05 08:11:54   青果11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4-05 08:45:07   八宝扔了一个深水鱼雷 投掷时间:2014-04-05 08:50:27   蛇六姐扔了一个手榴弹 投掷时间:2014-04-05 09:53:08   早春的雨伞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4-05 13:12:55   lne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4-05 16:41:01   小桃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4-05 17:32:12   囧TL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4-05 19:28:55   早春的雨伞扔了一个手榴弹 投掷时间:2014-04-05 20:36:26   天天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4-05 21:07:21   天天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4-05 21:08:32   天天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4-05 21:09:13   天天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4-05 21:21:33   天天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4-05 21:21:54   天天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4-05 21:22:30   感谢大家的赏,鞠躬!!   第89章   这一夜真纵得没了边儿,肖铎那份粘缠的劲儿实在了得,他是个想到就要做到的人,只不过在外面吆五喝六,到了她这里换了手段,也不言语,就是黏人。亲音楼嘴里嫌他闹,却闹得甘之如饴。迷迷糊糊间天色转亮了,头靠着头眯瞪了一小会儿,起来的时候眼下泛着青影,两人相视,笑得都有点尴尬。   音楼是个好媳妇,起得略早些,备好了青盐洗脸水,又伺候男人穿衣束带。临要走的时候拔了一支玉簪递给他,见物如见人,嘴里不说什么,各有一番苦闷的滋味在心头。   悄悄回到紫禁城,踏进贞顺门便有一种重回牢笼的郁塞,昨晚像个梦,梦醒了,还得按部就班地生活。   今天是冬至,皇太后率后妃们祭奠祖先。奉先殿里香火鼎盛,大家拈香追思、磕头化纸,按序走完一轮,便回皇太后宫中开宴。   冬至吃饺子宴,大桌中间摆个铜炉涮锅子。音楼和帝姬凑在一块儿看棋谱,正切切议论,见肖铎率司礼监的人进来,冲皇太后行一礼,“老佛爷安康。”   皇太后看他手里托着明黄的卷轴,知道有旨要宣,问:“是给谁的示下?”   音楼心里早料到了,转头看皇后,皇后必定是没有察觉,神情闲适。把怀里的大白猫抛了,领众人起身候旨。   肖铎略顿了下道:“昨儿臣奉皇上口谕进西海子听令,万岁爷命臣起草诏书……是给皇后娘娘的。”   这倒奇了,皇太后有些惊讶,帝后是夫妻,有事只需私底下传话,这么大明大放地下旨,该不会要出事吧!然而旨意已经来了,似乎也无从计较,遂不多言,摆了摆手,示意肖铎颁诏。   偌大的正殿里鸦雀无声,只有他的嗓音,不急不慢念道:“皇后之尊,明配朕躬,海内小君,母仪天下。然皇后与朕结发十载,怀执怨怼、宫阃参商。张氏礼度率略,对上无克恭之心,对下无人母之恩,不足仰承宗庙之重。今废其后位,归于微贱、迁居侧宫,悔过静思,钦此。”   一位正统的皇后,说废就废了,这对满屋的嫔妃都是不小的震动。皇后不明白怎么会毫无预兆地把她贬为庶人,她是授了金册金印的正宫娘娘,历朝贬黜皇后,至少要先和朝臣商议吧!这皇帝是吃了迷魂汤,难道原因只在于她昨天打了步音阁两下么?十来年的夫妻恩情,还不如三个月的暗渡陈仓。皇后掩面嚎啕,爬过去抱住了皇太后的腿摇撼,“母后为我做主、为我做主啊……”   太后被这道旨意震得回不过神来,又气又恨斥问肖铎:“这是怎么回事?宫闱不修,国之大忌!皇后是一国之母,怎么闹得寻常家子似的?”   肖铎一副无可奈何模样,呵腰道:“臣昨儿也是这么劝谏皇上的,可是主子心意已决,臣也爱莫能助。”转而看了废后一眼,“娘娘节哀吧,木已成舟,除非皇上突然改变心意,否则此事再难转圜。皇上念在往日情义,并未让娘娘进掖庭。臣已经命人收拾了英华殿,娘娘过去后缺什么短什么,打发人告诉臣一声就是。臣能作得主的,一定尽力相帮。”说完了挥手命人上来搀扶,在那困兽一样的哀嚎声中把人带出了慈宁宫。   好好的冬至就这么给搅合了,太后怔愣许久看众人,“有谁知道里头情由儿?突发奇想要休妻,好歹也有个说头。”   贵妃昨天和皇后同行,暗自忖度当时自己要是参与进去,今天不知是个什么下场?思及此吓出一身冷汗来,斜眼看音楼,她姐姐如今要升发了,她这个妹子水涨船高,等闲招惹不起。但是皇太后这里的内情必须要告知,暂且按捺住了,只等人散后再来慈宁宫一趟,替皇后叫个屈,顺便提醒太后防着步音阁那个贱人充后宫上位。   出了这么大的事,再没有吃喝的兴致了,皇太后见无人应答沉默下来,边上嬷嬷上前相扶,太后长叹一声进了偏殿再没出来。殿里妃嫔们面面相觑只得散了,音楼到檐下等宝珠打伞,来往的人经过她身边侧目不已,即便有不看她的,也以足让她听得见的声调念央儿:“家要坏,出妖怪。明儿上观里求个平安符,趋吉避凶吧!”   她木然站着,心里觉得有点委屈。这里头有她什么事呢,一个个甩脸子给她瞧。   帝姬叫人伺候着披好了大红牡丹团花披风,往外看雪景,淡声道:“别理那些人,但凡她们有点能耐,何至于笼络不住君心?”   音楼想想也是,横竖自己本来名声就不好,这些人一向看不上她,眼下借着音阁的事儿冷嘲热讽几句,也在情理之中。   皇后虽废了,音阁要立马进驻坤宁宫不大可能,最起码先把她的尴尬身份解决了。要让她脱离出宇文氏,首先得把南苑王安抚好,这里头一桩一件的来,也需要时间。音楼在哕鸾宫没别的事可做,无非绣花养狗,再不然就找人博弈。她这人钻进一件事里容易沉溺,到最后宫里的人都怕她,她棋艺不精还爱死缠烂打,连合德帝姬都吓得好几天不敢露面。   离过年越来越近,音楼的生活照样单调乏味。雪景看多了没意思,她又不承帝幸,连梳妆都倦怠了。屋里烧地炕,她趿着软鞋穿着罩衣,孤魂野鬼似的游荡,乏了倒在榻上打盹儿,就这么也能打发一天。   腊月初八那天帝姬终于来了,音楼挽着袖子在殿里熬腊八粥,见她进门忙招呼宝珠添碗筷,亲自盛了一碗递过去,“我加了桂花糖,味道不赖,你尝尝。”   帝姬脸色不豫,捧着碗只管发愣。音楼偷眼瞥她,挨过去问她怎么了,“遇着什么事了?”   她把碗搁下,拧着眉头道:“我今儿得了赐婚的旨意,皇上把我指给南苑王了。”   音楼闻言勉强一笑,“那你的意思呢?是不愿意么?”   她低头盘弄宫绦,轻声道:“也不是不愿意,我自己心里明白,皇上是拿我赎罪呢!我觉得挺不是滋味儿,原本指婚是件喜事,可为什么偏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说他不是把我当谢礼,我自己都不相信。他和我是一个妈的亲兄妹,我以为他不管怎么荒唐,总是疼我的,谁知道……”   毕竟都不是傻子,那天音阁来,又哭又笑的说自己怀了身子,现在宇文良时一进京,眼看遮不住了就指婚,帝姬这样的聪明人,能不明白其中奥义么?音楼拉住她的手拍了拍,“皇上一意孤行,现在谁都劝不住他。你别想那么多,要是喜欢,就高高兴兴筹备起来,毕竟过日子的是你们俩;要是不愿意,那就去面见皇上,明明白白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他,看能不能让他改主意。你瞧我见识也浅,家国大事不在我眼里,就想知道你爱不爱南苑王。”   帝姬脸上发红,扭捏了下才道:“昨儿我偷着出宫了。”   音楼讶然问:“是厂臣放你出去的?”   她说不是,“我假扮小太监,跟着造办处的人出去的。”   音楼自然明白,要不是肖铎暗中授意,她要想出紫禁城恐怕也不易。一个情窦初开的姑娘,胸口揣着一颗火热的心,记挂着一个人,刀山火海也拦不住她。音楼仔细辨她神色,“出宫去见他么?”   帝姬点了点头,“上回在潭柘寺就约好的,初七在城里见面。宫里守卫森严,他要进来很难,那就只有我出去。他早早儿就在西华门外的歪脖树下等我了,天儿又冷,他那么老实,不知道找个避风的地方呆着,在西北风里站了两个多时辰。你晓得的,他是南方人,受不得冻。我看见他的时候他脸色都是青的,我心里……真是……”   女孩子就是容易感动,心爱的男人都为你这样了,换做她也会心疼难受。音楼看清了,帝姬这回是认准了要跟他的,就是碍着她哥子这么安排,自己和自己较劲。   她叹了口气,“既然到了这步,硬着头皮也得走下去。我瞧得出你并不讨厌他,这样也好,嫁过去不至于太委屈。旨意上说什么时候完婚了么?还得建公主府,少说也要花上一年半载的。”   她说:“皇上的意思是正月里就办了,京里有处花园闲置,重新修葺了赏我。这就是个表面文章,反正我是要跟着去南京的。拖上一年,音阁肚子里的孩子都落地了,我这头没什么,她那头等得及么?”   这也是个事儿,音楼唉声叹气,“你不留京,一出门子就瞧不见了。南京那么远,再见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彤云走了,你也走了,我往后一个人在这紫禁城里,连个贴心的人都没有。”   帝姬握住她的手,“没法子,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真到了曲终人散的时候,大概就是佛语里说的缘尽了。”   音楼扭过身子来搂她,轻轻在她背上拍了拍,“嫁就嫁吧,姑娘没有不许人家的。只一点,过去了要好好的,男人肚子里的乾坤和咱们没关系,女人出嫁从夫,日后相夫教子,外头事一概不管就成了。”   帝姬把下巴搁在肩头上,紧紧抱住她,“我在宫里没有谈得拢的朋友,只有你。”   待嫁的姑娘心里忐忑,和娘家人念叨念叨,泪水涟涟。音楼替她擦眼泪,才要安慰她,突然听见门外太监吊着嗓子叫起来:“万岁爷驾到,端妃娘娘接驾啦!”   音楼吓了一跳,自己这身落拓穿着来不及打扮,急得抓耳挠腮。眼见着皇帝从中路上过来,没办法了,只得慌里慌张到殿外跪迎。   “奴婢失仪,请皇上治罪。”嵌金丝行龙皂靴踏进她的视线,她叩拜下去,心里惶惑不已,皇帝圣躬亲临,不知所为何来。   皇帝伸手牵她,语气颇为寻常,“返璞归真最好,朕在太素殿也是这样,花团锦簇的朕瞧得多了,没什么稀奇。”他脸上是松散的笑意,多情的人,看谁目光都是专注的。   “皇上宽宏,更叫我没脸了。”音楼难堪地欠身,往殿内比了比,“外头天寒地冻,主子里头请。”   皇帝提袍上了台阶,转过头看帝姬,似乎有些迟疑,“小妹妹也在呢?”   帝姬应个是,“我才过来瞧端妃娘娘,和皇上是前后脚。”   皇帝颔首,“给你的旨意,你都知道了?”   帝姬脸上无甚喜怒,淡淡道:“厂臣宣过了旨,我都晓得了。只是有些突然,还没来得及谢主隆恩。”   皇帝心里有愧,自己一母的同胞,到临了被他拿来换人,自己很觉过意不去。这个妹子他知道,外表看着柔弱,内里却是个刚强的性子。有时候说话一针见血,他甚至有点怕她。唯恐她生气要埋怨,不怎么敢正视她,讨好式的凑趣儿道:“这趟下降,红妆十里必不可少。你是大邺唯一的长公主,原就该仪同亲王。南下路远,朕赐你御辇代步,算朕对你的优恤。至于护送的船只,披红挂彩不得少于百艘……还有什么要求你只管提,朕能办到的必然全力满足你。”   帝姬望着这哥子,满肚子的话,却不知从何说起,只道:“臣妹别无他求,惟愿吾皇勤政爱民,我就是到了天涯海角,心里都感到宽慰。”   她到底不快活,说完便蹲安去了。皇帝负手看着她纤瘦的背影,一时心绪翻涌,难以自持。   “朕是不是做错了?”他回过身来看音楼,语调有些凄惶,“婉婉同你说了什么?她怨不怨朕?”   音楼没想到皇帝到她这里的开场白是这个,权衡了下才道:“长公主年轻,还没作好准备,说嫁就嫁,似乎有些不适应。倒没有怨皇上的意思,不过说起至亲骨肉,情难割舍罢了,皇上千万别多心。”一面说一面往偏殿里引,请他坐下,外间送了御用的茶点来,她双手托着,恭恭敬敬呈献上去,“今儿主子得闲出来走走么?怎么有好兴致到我这儿来?您瞧我这模样忒不像话,请主子稍待,我进去换了衣裳再来伺候主子。”   他调过视线来看她,沉香色素面通袖袍,头上松松绾个堕马髻,不施脂粉,这颜色还是他初见她时候的况味,一点都没变。他摇摇头,向她伸出手来,“到朕这儿坐,朕有话想对你说。”   音楼心里慌,不知他到底打什么算盘,强作镇定挨着他坐下,他熏龙涎香,入骨的味道,不是她喜欢的。她定了神打岔,“音阁眼下颐养在西苑,我前儿去瞧她,她害喜,肠子都快吐出来了。我料她喜欢吃酸的,酸儿辣女嘛!光吐不吃东西不成,肚子里的龙种受不住。我有今年新腌的梅子,回头打发人送过去,叫她开开胃。”   皇帝却突兀问她,“音楼,你一点都不生气吗?朕接你回宫不到两个月就移情别恋,你一点都不嫉妒?”   他的神来一笔令她大大一震,她看着他的脸,猜不透他所思所想,“万岁爷怎么会这么问?奴婢是后宫的人,不妒不恨是首要。主子是千古明君,圣裁自有道理,岂是我这样的妇道人家能堪得破的?”   他低头哂笑,唇角绽开讥诮的花,“这话朕爱听,但朕不是无所不能。譬如朕真心喜欢的女人,从来没有把朕放在眼里。朕就像个傻子,所有的感情只能寄托在另一个人身上,这种痛苦,你能体会么?”   作者有话要说:阿基坦的埃莉诺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4-06 01:39:21   zoeou2005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4-06 08:56:20   八宝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4-06 09:22:24   卓卓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4-06 10:19:35   十三酥拎着酥油茶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4-06 10:20:53   晏晏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4-06 10:34:51   霸气侧漏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4-06 11:10:17   阿基坦的埃莉诺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4-06 11:21:01   这样也好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4-06 18:33:33   卓卓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4-06 19:50:19   841353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4-06 20:26:52   感谢大家的赏,鞠躬!   第90章   音楼只觉一串寒栗在背上蠕蠕爬行,爬到脊梁顶端,恨不得痛快打个冷战。   皇帝炼丹炼魔怔了,似乎有点神神叨叨的。这话暗示太明显,她不敢接口。怕他是在试探,又要使心眼子算计肖铎。她不懂得周旋,只会一味地摇头,“皇上有皇上的裁度,奴婢不敢妄揣圣意。”   皇帝抿起唇,沉默半晌又换了个轻松的神情,“音阁若要晋位,你看什么位分比较好?”   音楼还是不明白他的用意,含糊应道:“皇上喜欢给她什么位分就是什么位分,问我,我也不懂那些。”   皇帝定眼看她,嗟叹了句,“真是个无趣的人啊!她是你姐姐,她的荣辱和你休戚相关,你毫不在意么?”   音楼心道自己和音阁不对付,她若是爬得高,对她未必有利。不过反过来想,音阁若是登了高枝儿,瞧不上她排挤她,打压她甚至撵她,反倒能帮上她的忙。虽然过程可能会吃些苦头,那些都不重要,她能挺得住。只要能和肖铎在一起,就算受点窝囊气她也认了。   “皇上恕奴婢妄言,前阵子您废了张皇后,宫里人纷纷猜测,是不是您要扶持音阁接掌中宫……”她怯怯看他,“主子,您要立音阁做皇后么?”   他的手不知什么时候环在了她的肩头,她浑身僵直又不能反抗,只得咬牙忍住了。   “立后……”他的目光显得空旷,“也许吧!她后来居上,你心里不委屈?”   她有什么好委屈的?空占着端妃的名头好吃好喝到今天,已经是赚大了,谁做皇后和她没多大关系。她摇头,“我们姊妹一体,她做皇后我替她高兴。皇上宠爱她,这世上千金易得,最难得是两情相悦。音阁旁的都好,就是脾气急躁些,如果将来耍小性儿,请皇上一定包涵她。”   皇帝听了微笑,咂出了点拆墙角的味道。其实她还是在乎的,就算跟肖铎有点牵绊,毕竟一个太监能给她的有限。她是他的妃,正正经经是他的女人。不管心怎么野,等看透了,想通了,仍旧属于他。   “朕的端妃果然温惠宅心。”他抬手抚她一头黑鸦鸦的发,“你是瞧见张后的下场,担心音阁伴君如伴虎么?”   音楼觉得皇帝误会了,她不过是预先给音阁说好话,将来她要开发自己的时候皇帝能宽宠些,放任她去办,自己好尽早脱离出去。小算盘只在肚子里打,嘴上说得很动情,“倒不是,皇上对音阁的心思我都瞧着的,咱们姊妹兜兜转转先后遇见了皇上,是咱们步家祖坟上长蒿子了。关于张皇后被废,里头缘故我不太清楚,也不好随意揣测。我早前听过一句诗:君明犹不察,妒极是情深。她做不得自己的主,或许是因为她太看重。于皇上来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忍无可忍才会狠下心处置她,必定不是一时兴起。”   皇帝神情有些凝重,“当初要是有你这句话,也许张氏就不会被废了。”他长长一叹,看见桌上供的红泥小火炉,细嗅嗅,空气里有甜甜的香味,便起身过去看。砂锅里八宝粥笃笃翻滚,他回过头笑道,“你自己熬粥过腊八?御膳房不是挨着给各宫送过节的吃食么,你这里没有?”   她说有,“宫里山珍海味尽着吃,那些东西固然不缺,可不及自己动手有意思。以前我爱在里头找莲子,一锅不过点缀三五颗,未必轮得着我。现在我自己做,熬煮的时候我满满撒了两把,爱怎么吃就怎么吃……”她大谈吃经的时候皇帝都是含笑看着她,目光温柔,简直掐得出水来。音楼吓得住了嘴,“皇上要来一碗么?”   他缓缓摇头,来时音阁服侍他用过了,这会儿空有心力也装不下。吃虽不吃,不妨碍他凑凑热闹。他捏着木勺柄饶有兴致地搅合,也没看她,只道:“朕今儿来是有事想同你商量。”   谈正事的好,不再阴阳怪气的,怎么都好说。她上前呵了呵腰,“主子别说商量,有事只管吩咐奴婢。”   皇帝稍顿了下道:“不瞒你,朕的确有心立音阁为后,但她身份尴尬,要想成事恐非一朝一夕。朕是想,孩子落了地,名不正言不顺,少不得惹人非议。你是朕亲封的端妃,又是孩子的姨母,若这胎是个皇子,就送到你宫里来,由你代为抚养,对孩子的将来有益处。朕这么安排,不是站在一个皇帝的立场,是以丈夫的身份同你商议。你答应就照着朕的意思办,若是为难,朕也绝不强迫你。”   以丈夫的身份?哪有皇帝对嫔妃自称丈夫的!音楼想起她丧母后,父亲把她送到大太太房里时候的情景,音阁的母亲对她简直深恶痛绝。大概所有女人都不喜欢丈夫带着别人的孩子搞郑重托付那一套吧!至少有真感情的肯定不能接受。设想眼前人换成肖铎,她会是怎么样一副光景?一定变成个泼妇,跳起来拔光他的头发。皇帝毕竟不是她的良人,对待衣食父母,好态度还是必须的。   “皇上深思熟虑,我没旁的想头,只要是主子的吩咐,没有不尽心照办的。”她说着,又有点犹豫,“可我没养过孩子,不知道怎么料理。”   “那不碍的,横竖每位皇子都配有十几个保姆和奶妈子,开蒙前抚养在你宫里罢了,并不需要你亲自动手。”皇帝说着,执起她的手道,“你能这样识大体,朕很觉欣慰。老话说妻贤夫祸少,张氏当初能有这等心胸,朕也不至于一气儿废了她。”   开口闭口夫啊妻的,音楼听得心惊肉跳。平时话不投机的人,想交谈也提不起兴致,便两两缄默下来。本以为皇帝来就是冲着这件事才移驾的,既然吩咐完了,就没有继续逗留的道理。音楼巴巴儿盼着他走,可是他却在南炕上又坐了下来。   “主子今儿不炼丹么?”她笑问,“我那天隔窗看见丹房里的炉子,真和画本上的一样。”   他说不,坐在一片光晕里,有种文人式的含蓄和温润。皇帝相貌很好,生于帝王家,骨子里透出雍容来,只可惜品性不足重,人也变得无甚了得。   相处一旦有了套路,便很难发掘出什么精妙趣致的地方了。碍于他的身份,说话也得拘着,无非问一句答一句,不单音楼感到牵强,皇帝似乎也不大满意。他们之间是个死局,不知怎么就走到了这一步。   皇帝低头摩挲腰上香囊,突然发现边缘绽了线,简直欢天喜地似的叫她,“你瞧瞧,朕的香囊破了个口子,你给朕补补。”   音楼凑过去看,游龙脚爪处隐隐透出了内里,便扭身在炕桌另一边坐下,笸箩拖过来,翻箱倒柜式的翻找家伙什。抽出一绞明黄线比了比,抿嘴一笑道:“正好有合适的颜色,省得上内造处讨要了。主子稍坐一阵,这个不麻烦,织补起来快得很。”   她舔线穿针,手脚麻利地挽了个结儿。皇帝在一旁看着,她太年轻,鬓角的发没打理,不像别的嫔妃似的油光可鉴,倒显出别样稚嫩的美。   “你和音阁相差几岁?”皇帝一肘支着炕桌问她,“你今年是十六么?”   她有一双乌黑明亮的眸子,即便困在重重宫墙中也不曾黯淡。转过眼来瞅他,唔了声道:“过年就十七了。音阁大我一岁,她是属虎的。”说完了依旧专心纳他的香囊,这香囊的边缘沿了一圈金丝滚边,缝起来不太容易。她戴着顶针做活儿,大约顶到了香块,针屁股一挫,一下子扎进了肉里。   她哎呀一声,把皇帝吓一跳。忙探过去看,那粉嫩的指腹沁出红豆大的一滴血来,他抽出手绢替她按住,蹙眉道:“怎么不当心?也怪朕不好,偏让你干这个。疼不疼?朕叫人传太医来?”   她咧嘴笑道:“叫针扎了下就传太医,人家来了都不知道怎么治。我这回可出丑了,说了不费事的,没想到活儿没干成,先见了血了。”   她语气稀松,要是换了音阁,少不得哭天抹泪向他邀功诉苦。皇帝紧紧捏着那指尖,想把她抱进怀里,最后还是忍住了。   感情就像两军对垒,谁先陷进去谁输。既然到了这地步,再告诫自己已经晚了,那么只有在有限的空间里争取最大的优势。不要叫她认清,因为真正的爱情有自己的意志,会不自觉从动作里流露出来。她的心在别人那里,在没有收回来前,他对她太多的留恋只会转变成她的动力,促使她更加有恃无恐。与其受人挟制,不如攻其不备。剪断她的双翅,斩断她的后路,到那时才能让她心甘情愿停留下来。   他说:“音楼,你恨过朕么?”   她惘惘看他,“为什么要恨您?”   “朕曾经让你在奉天殿前跪过一整夜。”他眯眼看她,“你一点都不记恨朕么?”   没有爱,自然连恨都是浪费感情。音楼笑着,然而笑容里没有温度,“皇上圣明烛照,做任何事都有计较,我行差踏错,罚我是该当的。当初我也怨过,但是过后就忘了。我和狗爷是一样的性子,就算被踢了一脚,自己躲在角落里伤心一阵子,想开了就好。”   狗对主子最忠诚,她做得到么?皇帝轻轻一哂,松开了手,“天色不早了,朕该回西苑去了。这香囊搁在你这里,过两天朕再来取。”他收回帕子塞进袖陇里,转身便出了门。   音楼长出一口气,可算是走了。回过头来看炕桌上的香囊,拎起来往笸箩里一抛,周旋半天有点乏累,扭扭脖子上炕歇午觉去了。   东西宫岁月静好,内阁却因合德帝姬出降的陪嫁吵得不可开交。   到了年底各处账务检点,不用说的,还是老生常谈,国库空虚,钱是当务之急。皇上兄妹情深,早就有了示下,长公主大婚耗资不得从简。上头一句话,下头人勒断了脖子。皇帝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户部上奏的数目他也不关心,只知道天家体统,富贵排场不可弃,管你钱从哪里来。这可难煞了首辅阁老们,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你瞧我我敲你,束手无策。   肖铎坐在帽椅里喝茶,等他们闹过了才道:“查抄于尊府邸,剿出各色奇珍百余件,白银五十万两,这笔数目也不算小,我已经据本呈报皇上了。公主出降,银钱是次要,妆奁要体面,还需众位大人鼎立相助。”他卷着手绢掖了掖嘴,雪白的狐毛衬着一张眉目清和的脸,笑起来没有半点锋棱,“长公主是两朝令主的胞妹,身份尊崇,无人能及。如今皇上指婚南苑,又是山水迢迢一去千里,主子舍不得也在情理之中。诸位大人皆是朝中股肱,如今这燃眉之急……说白了,责任都在咱们肩上。咱家这两年为官,攒下的体己不多,府里尚且存了几件东西,回头叫人送进库里,也算咱家对长公主的一点心意。诸位大人随意,手上活络的贡献些个,大伙儿凑份子,一咬牙,事儿也就挺过去了。”   众人闻言垂头丧气,若论家私,天子脚下的大章京,哪个家里没有点底子?拿出一样两样来,冰山一角伤不了元气。可是有了一回就有第二回,细想想,将来极有被掏空棺材本儿的可能,这份忧心和谁去说?你要两手一摊哭穷,这不大好。东厂连你家耗子是公是母都知道,你摆明打擂台,转天人家就能找个借口把你府邸抄个底朝天。既然肖铎领了头,大伙儿也无话可说,人家舍得,你凭什么舍不得?打落牙齿和血吞,且忍着吧!   如此这般,到了大年下,按照皇上的旨意,长公主的十里红妆都料理妥当了,只等正日子一到,就可风风光光出阁了。   第91章   太后领了头,宫里的嫔妃们也纷纷给帝姬添妆奁,初八那天去送行,长公主哭得很凄惨,大伙儿跟着一块儿掉眼泪。   公主出降,原本应当皇后给她开脸上头的,可惜后位悬空,音楼和她交情好,便由她代劳了。帝姬并没有大婚的喜悦,人显得疲懒,伏在她膝头不肯起身。音楼只得不停劝慰她,“出了门子还能回门,你是大邺的长公主,什么时候想回来看看,不过一句话的买卖。”   她顿了好一会儿才道:“我也说不清,心里空空的,觉得这辈子可能再也回不来了。”   音楼怔了下,在她背上轻拍道:“别胡思乱想,南苑王待你好,你想回京,他还有拦着你的道理?你眼下心里愁苦,等到了江南就知道。春暖花开,十里秦淮,美景乱人眼,到时候只怕求你你都不肯回来呢!”   她这才有了点笑模样,也是一闪即逝,哀声道:“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横竖就这么回事。其实我细想想,还有什么值得留恋的呢?太后不是我亲娘,哥哥又是这模样,紫禁城里除了你和厂臣,连个说得上话的都没有。”   音楼扶她起身,招门外喜娘进来伺候穿嫁衣,她在边上适时帮衬一把,嘱咐道:“姑娘大了总要出阁的,往后有丈夫孩子的地方才是你真正的家。比方我,我也和你说过老家的事儿,一团乱麻似的,离开了,我觉得没什么不好。你到南苑相夫教子,做个自在的富贵闲人,肚量放得大,什么都别问,似水流年,转眼就过去了。”   帝姬听了只是沉默,半晌叹了口气,捏着她的手道:“我走了,你也多保重。劝别人容易,把那番话用在自己身上可难。咱们分开了,还希望两处安好。今年万寿节不知能不能回来,要是能,到时候咱们再叙话。”   音楼道好,送她出宫门。后面还有一套繁文缛节,祭祖先、辞宗庙、拜别皇帝和太后,都由肖铎接手承办。音楼远远立在一旁观礼,灯火辉煌中看见他穿着飞鱼服,戴着乌纱帽,一派从容祥和的模样。她心里莫名感到迷茫,帝姬的婚姻虽不那么单纯,但是大礼一成,也算尘埃落定了。他们呢?不知还要坚持多久。永远在等待时机,像被固定在一个框框里,熬得油尽灯枯,也还是挣脱不出来。   帝姬上金辇,皇帝把一柄如意交给她,似乎是突然作的决定,叫人牵马来,自己扬鞭在前开道。原先的计划被打乱了,只得匆匆忙忙调拨锦衣卫护驾。帝姬出降是直去南京的,藩王没有在京迎娶的道理,于是大队人马出了午门。帝王家不管是迎娶还是送嫁,不鸣锣不放炮。帝姬坐在轿子里,外头动静一概不知,等到了通州下辇登船才发现是皇帝亲自送她,叫了声皇兄,便哽得说不出话来。   皇帝心里也不受用,半是愧对半是不舍,垂首道:“此去山高水长,你要多保重。逢着过年过节,愿意就回宫瞧瞧。咱们至亲骨肉,朕在这世上只有你一个亲人了。”   他们都是少失怙恃,千辛万苦地长大,表面看着风光,其实不比寻常人家的孩子好多少。皇帝说这话,叫帝姬泣不成声,缓了好一阵子才道:“哥哥也要多保重,向道虽好,丹药却不能多服。万事皆有度,过犹不及的道理咱们打小就明白的。您龙体康健是万民之福,大邺这些年风雨飘摇,如今该当是与民养息的时候了。我别无他求,只求您能重建盛世、青史留名,对我来说于愿足矣。”   帝姬心系天下,认真说起来他这个做哥哥的还不及她。这情景下皇帝自然是满口答应,兄妹依依惜别,肖铎上前呵腰回话,“长公主该启程了,误了吉时不好。”   皇帝突然转过头道:“朕怜惜皇妹,厂臣又在她宫里伺候过两年,朕知道她极依赖你。这趟南下由厂臣代朕相送,朕心里才得太平。”   肖铎有些意外,护送帝姬出降的人员早就指派好了的,冷不丁点他的名头,完全出乎他的预料。他躬身道:“护送长公主南下是臣分内之职,只是司礼监杂务尚未安排妥当,臣这一走,恐怕底下人摸不着头绪……”   皇帝大手一挥道:“不打紧的,厂臣早去早回,这两个月朝中议奏暂停,一切等厂臣回来再做定夺。”   风向转得莫名其妙,想就此打发他,大概又是抱着某种目的。肖铎抬眼温文一笑,“原定了元宵节后修缮西海子以北一片的,这么说来工程只有暂缓了。臣无能,同商贾借贷的事只谈了一半,这会子撂下就走,怕那些人认名号,旁人接手不容易。皇上要是早些吩咐,臣安排下去尚且有转圜……”   皇帝一听那不行啊,西苑是他的道场,样样妥善了才能潜心论道。就这么弄个半吊子,等他回来从头谈起,又得耽搁好长一段时间,算下来似乎很不合算了。   “既然如此,那就作罢吧!”皇帝转着扳指道,“照旧按原定的行事,票拟堆积上两个月也不成话。”   帝姬登了船,没有再回头看一眼。桅杆上红绸猎猎招展,前后近百艘福船哨船拱卫着,庞大的舰队在暮色中缓缓驶离码头,从河道口分流出去,渐行渐远消失不见了。   皇帝的突发奇想叫肖铎有了防范,诸样留一手是必然的,只不知道他的病症发作在哪一处。留神观察了很久,似乎没有什么异动,暂时可以放下心来。   到了正月十五这一天,宫中设有元宵宴。各色馅儿的汤团放在大篾箩里,怕粘底,铺上了一层米粉。音楼从哕鸾宫过乾清宫,出夹道看见几个太监从膳房里出来,扛着篾箩一路走,箩眼儿里撒盐似的,青石路上零零落落染了一地白。   今天是上元,雪早停了。往远处看,天空澄澈,衬着底下红墙黄瓦,蓝得出奇。   “过会儿大宴完了,奴婢伺候主子回去换身衣裳。今儿宫里下钥晚,准许嫔妃们走动。娘娘老家大概没这习俗,咱们北方过十五,成了亲的女子上正阳门摸门钉儿,走百病,还能保生儿子。”宝珠笑道,“正阳门怕是去不了,上奉天门倒可行。那里几个铜钉儿摸的人多了,比起别的来要亮得多。”   “摸门钉生儿子?”音楼摇摇头,“不准。我娘嫁给我爹,十五也摸门钉儿来着,结果摸来个我。老太太站在产房外头等信儿,听见是个姑娘转身就走,一面走一面还啐,说是赔钱货。”   “老太太不开眼,有您这样的赔钱货么?您托生到他家,是他们家上辈子烧高香了。”   音楼但笑不语,其实老太太说得真没错,肖铎上回讹人,把他爹讹得倾家荡产,可不是赔钱了么!   说话儿进了乾清宫,今儿人齐全,嫔妃们都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大冷的天还举着团扇,也不知干什么用。自打帝姬走后音楼就落了单,没人和她扎堆儿啦,她形单影只很是可怜。进了屋挑个角落坐下,远远往宝座上瞧,皇太后戴着黑纱尖棕帽,身上穿洪福齐天袄裙,倚着个大引枕,正和贵妃说笑取乐。   她百无聊赖,低头勾钮子上挂的梅花攒心络子,不防有人走过来,手里托着一个盅,躬身道:“娘娘吃糯米的东西爱反酸,这么着对身子不好。先进点羹垫垫,回头稍微用两个意思意思就是了。”   音楼抬起头来,他颊上带着浅浅的笑意,恰到好处的温存,是给她一个人的。要不是碍于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多想一下子纵到他怀里。她忍得辛苦,鼻子发酸,却咬牙扛住,伸手接过来,颔首道:“厂臣有心了,多谢。”   他的目光静静流淌过她的脸,很快调转开视线,怕一个闪失失了控,被人瞧出端倪来。这样的生活他也过得厌倦,以前一个人的时候做事没有顾忌,现在不一样,瞻前顾后唯恐护不得她周全。她是捆绑在鹰腿上的细索,皇帝这招果然极奏效,他已经没有办法逃脱了,注定要一直替他卖命。   彼此相距不过两步,他不能靠过去,连多逗留一刻也不行。曹春盎趋步上前通传,低声道:“圣驾已经过了西华门,干爹到门上恭迎吧!”   他提了曳撒出去,不多会儿就见御辇从夹道里过来了。   皇帝是一身八团龙袍,头上没戴折上巾,不伦不类束了条攒珠抹额,手里把玩一块鸡蛋大小的红油皮和田玉,心情似乎很不错。下了御辇也没言声,悠哉哉踱着方步进了乾清宫正殿。   满屋子人都站起来纳福迎驾,皇帝叫免礼,笑吟吟扫视一圈,视线在殿内一角略作停顿,然后转过身来请大家安坐。   帝王家的家宴和寻常人家不同,从来没有一大家子围坐的惯例。打头是太后和皇帝的宝座,既没有皇后,那皇帝身侧的位置就空着。贵妃以下的嫔妃们两人一桌,音楼和郭丽妃搭伙,丽妃不太待见她,落座后就没怎么和她说话。   宴是个好宴,升平署备了细乐,叮叮咚咚地敲打着,气氛不觉沉闷。皇帝多情,在座的人都曾得过一阵宠幸,每个见了他都含情脉脉。音楼端起甜白瓷小碗喝汤的时候还在想,今儿大概没那么多仙丹出炉,要不万岁爷一高兴,每人赏一颗尝尝鲜,明儿宫里太医还不够用的。   上头太后和皇帝母子说体己话,太后问:“皇帝在西海子住得还踏实啊?两头有堤岸通着的,咱们不得过去,你要时常走动才好。宫里是根本,那头不过颐养的地方,久待不合礼数。”   皇帝诺诺答应,“朕人虽在西苑,心里却一时不忘朝政大事。今儿趁着佳节,想讨母后一个示下。”他面上含笑,趋了趋身道,“中宫悬空太久,就像一个人没了脊梁骨,有脑袋什么用?脑袋支不起身子来。偌大的家业总这么撒着叫母后操持,于儿子来说是不孝,于社稷稳定亦是不利。”   太后哦了声,点头道:“是这话,上回张皇后的事儿过去快两个月了,是该好好议议了。国不可一日无君,后宫也是同样的道理。你能有个决断我很喜欢,打算抬举谁,心里有成算了么?”   皇帝直言不讳,“儿子和端妃娘家姐姐的事,想必母后也都听说了。朕是一国之君不假,君王也吃五谷杂粮,抛不开儿女私情并非十恶不赦嘛!儿子眼下一门心思想立音阁为后,若得母后首肯,这就下诏接音阁入宫……”言罢小心觑了太后两眼,“那么母后的意思呢?”   作者有话要说:姑娘们,最近有点私事要处理,可能做不到日更了,也许隔日,也许章节缩短,我也不能确定。如果更新,时间依旧是早8点,过了时间不见动静,那就说明当天旷工了。   这文不长,基本已经接近尾声,可以肯定的是下周五起保持日更,一直到完结。反正追着的姑娘每天都来看一下吧,我通常是报忧不报喜⊙ω⊙,凡事往坏了说……嗯,来看看就对了,爱你们,么么哒~~   92   一石激起千层浪,殿里的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音楼倒是老神在在,舀了个汤团儿尝一口,玫瑰豆沙馅儿的。味道不错,就是太甜了。   边上丽妃斜着眼睛看她,阴阳怪气道:“您这回算是有盼头了,您妹妹真是个人才,以前不是南苑王的妾吗,怎么一气儿要做皇后了?步家是个凤凰窝,说来事儿就来事儿。”   她咳嗽一声放下了碗勺,“老话说眼斜心不正,您正眼看我也没什么。至于来事儿,真不是我们姐妹成心的,您要是想不通……”她往皇帝方向略抬了抬下巴,“您可以去问那位,他老人家必定愿意解答您。”   丽妃被她回了个倒噎气,狠狠把杯子搁在了矮桌上。   皇太后的态度很明确,“不成!”似乎意识到太武断,怕驳了皇帝面子,又换了个声口语重心长道,“皇后是一国之母,是天下女子的表率,多少人看着呢!不说别的,你瞧瞧她们,”太后朝下首指点,“贵妃、贤妃、淑妃……这些个人,都是有了皇子,品性纯良的。你挑谁不好,偏挑她?皇帝啊,帝王家的脸面尊严是头等的大事,不能单凭自己的喜好。宫里嫔妃看不上不要紧,开了春有选秀,到时候再挑个出身好门第高的就是了,何必急在一时?叫什么步音阁,我看是不应该!蛊惑君心者非但不能立后,甚至该死!一个不端不洁的女子,如何母仪天下?你虽不是我生的,但自小由我带大,咱们母子不生分,就像嫡亲的一样。我原不想管你这些,可这回你办得委实不妥。我的意思撂下了,你瞧着处置吧!倘或一意孤行我也不拦你,只是再别叫哀家母后,让我搬出慈宁宫,上泰陵里守陵去吧!”   皇帝脸上甚为难,“母后这话叫儿子不敢领受,儿子不孝,惹母后伤心了。才刚恭聆慈训,儿子细想了想,母后说得极有道理。宫里诸妃嫔,入得宫苑,都是允称淑慎的上好人选。母后既发话在她们之间挑选,那就依母后说的办。”   诸妃立刻抖擞起了精神,连身板都挺得更直了。音楼边上的丽妃本来与她相当,皇帝这话一出,顿时比她高了大半个头。她倒觉好笑,顺势往下缩了缩,横竖不管谁当皇后,音阁看来是没希望了。白白挨了两巴掌把张皇后拉下来,没想到最后为他人作嫁衣裳,说起来怪可怜的。   皇帝走下御座,两面宴台当中有条宽绰的中路,他背手踱步,半昂着头,嘴角带着笑意,吟诗似的缓缓念道:“朕惟道原天地,乾始必赖乎坤成。今有哕鸾宫端妃,纯孝谦让,秉德安贞,恪娴内则,当隆正位之仪。朕仰皇太后慈谕,命以册宝,立尔为皇后。自此赞襄朝政,与朕坐立同荣,无忘辅相之勤。茂祉长膺,永绥多福,钦此。”   晴天里一声炸雷,笔直劈在头顶上。音楼吓得肝胆俱裂,她以为自己听错了,惶惶看众人,殿里的妃嫔也像淋了雨受了惊,瞠大了眼睛瞪着她。原来不是她走神听差了,皇帝的确封她为后,连册文都不用颁,直接的口谕,比什么都来得精准。   这是怎么回事?她惶骇至极,调过头去看肖铎,他面上镇定,拧起的眉头却藏不住他的震惊。皇帝和他们开了个大玩笑,难怪腊八来她殿里说了一车莫名其妙的话,是早就有了成算吗?册封她为皇后,然后心安理得让肖铎替他卖命。因为江山不再只系于他一身,也与她休戚相关了。圣主明君靠励精图治,他则是剑走偏锋,欢天喜地变成了个操纵皮影的艺人。她脑子里乱成了麻,一切来得太突然,谁都没有招架之力。   可是自己不能乱方寸,现在有个差池,也许下一刻御林军就会一拥而入押走肖铎。这天下终归是他的天下,肖铎做得足够好,可惜没办法阻止皇帝亲下诏命。她只有请辞,希望很渺茫,但也要试一试。   她跪下来,前额抵在地毯错综的经纬上,“奴婢无德无能,不敢受此皇恩。奴婢是先皇宫眷,得皇上恩典重入宫闱,已经是万万分的荣宠。如今再受中宫印册,奴婢就是千古罪人,死后无颜见列祖列宗。求皇上收回成命,求皇太后成全奴婢。奴婢……实在不能……”   她叩地哽咽不止,身子缩成小小的一团,那形容儿前所未见。肖铎只觉眼前的人和物件飞速旋转起来,脑子发热,简直按耐不住心头升腾的怒气。好一招釜底抽薪啊,足可以耗光他所有的耐心。这罪恶的紫禁城,每一步都暗藏心机。他的涵养和隐忍通通离他远去了,不论他和音楼怎样海誓山盟,终究敌不过皇帝正大光明的昭告天下。他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彷徨过,混乱里动了杀机,也许背水一战也未为不可。   他探手去摸腰间软剑,曹春盎却拽住了他的胳膊。弑君容易,逃脱太难,皇帝既然这么安排,事先必定作了万全的准备,谁敢妄动,还没踏出宫门就会灰飞烟灭。曹春盎不能说什么,只用哀恳的眼神望着他——想想娘娘,愿意看她被御林军剁成肉泥么?   他要带她走,要全须全尾的带她走。霎时巨大的痛苦把他淹没,只恨当初自己放不下,若真的下了狠心同她私奔,不管遇到多大的险阻,都不会像眼下这样令人绝望。   册封皇后已经是一个女人登顶的时刻了,多少人梦寐以求的辉煌,不管是喜极还是表面谦让,似乎都不该是音楼这样的反应。皇太后被皇帝钻了空子大为不满,原本要驳斥,看见音楼这模样,一下子又变得无从说起了。   其实皇帝一开始想册封的就是她吧!步音阁不过是顶在头上当枪使,否则哪里那么容易就作罢?一个皇后,天下母,居然册封得如此草率,皇帝的荒唐实在令人咋舌。当真是妾不如偷,好好的三宫六院连瞧都不瞧,别人的女人,再臭都是香的。   可是当着众人面亲自颁布的诏命,已经没有更改的希望了。皇太后怅然看着跪地不起的新皇后,无奈道:“这是你的造化……”   音楼高声说不,“奴婢微贱,请皇上另择贤能。”   事态发展得十分古怪,大家都摸不着头脑。新后执意不从,皇帝脸上也不光鲜。一时僵持不下,皇帝只得亲自上前挽起她,一手扣住她腕子,脸上笑着,眼里却风雷毕现,“朕这里不兴三封三辞那一套,自古君王一言九鼎,皇后自谦朕知道,但是自谦过了头就不好了。”他指尖用力,颇具警告意味,转头对肖铎下令,“明早诏告天下,朕已封步氏为正宫皇后,从此出同车、入同座,朕也打算谱一曲传世的佳话。”   他朗声笑,笑声粉碎了多少人的梦想已经无从考证了。肖铎看着音楼,她眼里带着凄惶和哀告,他知道她的心,两个人相爱到一定程度,只需一个眼神就懂得其中含义。他咬碎了牙,忍辱躬□去,“臣遵旨。”   满殿的宫眷出列,在宴桌前就地跪下磕头,恭请皇后娘娘金安。音楼听着这些声音隆隆在耳边回荡,人像被罩在一个巨大的黄金做的瓮里,感觉不到荣耀,只有满腹的委屈。她转过头看皇帝,他的笑容那么可怕,原来爱情也可以伪装,为了全盘操控,他甚至不惜赔进帝姬。   “皇上打算如何处置音阁?”她说,“你不是很爱她吗?”   皇帝略挑了挑嘴角,“朕说过,朕最爱的是你。至于她,留着叫人说嘴。朕已经替她择好了夫家让她改嫁,皇后念着姊妹情,愿意的就操持操持,若是不愿意,另指派人经办就是了。”   这个无情的人,音阁还怀着他的孩子,他居然就这样把她嫁了!她觉得不可思议,他伸手来抚她的眼睛,“别这么看着朕,朕不过是爱你。”   音楼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去的,说回去其实也不准确,她搬进了坤宁宫,那个从前只能仰视的地方。做小才人的时候隔墙远眺,看见这里的重檐庑殿顶都会赞叹不已,现在入主这里,居然一点都不快乐。   她站在檐下看,八宝的雀替、盘龙衔珠藻井,那么高的规格,这里是紫禁城的中枢。住过荣安皇后、住过张皇后,如今轮到了她。她们的下场并不好,自己又会怎么样?   宫婢和宦官往来,忙着替她归置东西。她独自转到配殿里,宝珠进来,低声唤她,“娘娘……”   她呆坐着,两眼定定落在墙角,紧握两手搁在膝头。   “今儿才册封,晚上恐怕要翻牌子。”宝珠迟疑道,“娘娘如何应对?”   她闭了闭眼,“我连死都不怕。”   女人走投无路就会想到死,宝珠束手无策,哀声道:“您不为督主考虑么?”   她身在这个位置,已经看不见未来了。皇帝在她身上打了个戳,她成了大邺的皇后,以前尚且不能挣脱,更何况以后!   她仰起脸说:“宝珠,我和他有缘无份。以前我一直不愿意承认,可你瞧见了,事实就是这样。也许该断了,以后的路越来越难走,我会拖垮他的。有时我在想,是不是现在的一切都是我的臆想,其实我在殉葬那天就已经死了……”她打了个寒噤,喃喃道,“我从绳圈里看到他,他是最后一个留在我记忆里的人,和我从来没有交集,只是送了我一程。”   她有点魔症了,吓得宝珠忙打断她,“娘娘千万别胡思乱想,您活着,大家都活着。今天的事来得突然,奴婢知道您慌神,您先冷静下来,总会有法子的。”   有什么法子?皇后就是最好的枷锁,套住她,让她寸步难行。她想过了,皇帝要是强迫她,她就跟他同归于尽。她站起身,在屋里兜兜转转找了半天,宫里的利器都是有定规的,平时收起来,要用的时候还得“请”。她没法和宝珠说,要是让她知道,肯定想尽办法通知肖铎。她不敢设想他现在处于怎样的水深火热,自己痛苦,他胜她百倍。真逼急了做出什么事来,万一不成,看着他去死么?   她走出配殿转身南望,乾清宫就在一墙之隔。今天是册封头一天,他没有不来的道理。果然转头圣驾便到了,他依旧笑得温文,语气也很松泛,环顾四周道:“朕以前不常来坤宁宫,这会儿看看摆设都换了,和原来大不一样了。皇后可还称意?”   她漠然站在那里,不行礼也没有笑脸。看着他,像看待一个陌生人。   93   皇帝知道她不痛快,不痛快又怎么样?既然诏命已经下了,她就得踏踏实实做他的皇后,这辈子没他的令儿,不能走出后宫半步!   不过剑拔弩张毕竟不好,他得保持风度,状似不经意道:“朕听说你喜欢梨花,提督府的梨树好,新挪了地方照样花繁叶茂,搬进坤宁宫来一定也能成。”   他是有意敲打她,让她知道她和肖铎的过往他都有数么?音楼摇头道:“挪一回也许能活,挪二回必定会死。树木和人一样,有的地方能适应,有的地方不能。宫里的基石打得那么厚,它的根须穿不透,早晚会枯死的。”   “是么……”他表情平静,负手道,“说得有些道理,既然你不喜欢,那就作罢了。原先想过让你住承乾宫,那里梨树是紫禁城里顶有名的,可碍着祖制,正宫还是得居坤宁宫。”他侧过头,朝永祥门上看了一眼,“再说那宫不吉利,邵贵妃和荣王都死在那里,是谁的手笔,你知道么?”   她嘲讽地勾了勾唇角,“皇上为王时便运筹帷幄,宫里谁生谁死,都是皇上说了算。”   他嗯了声,并没有生气,“这话在点子上,万事皆有定数,要不是当初朕下令留你,这会儿你应该躺在地宫里,也许腐烂了,只剩一捧尸骨。”他玩味地打量她,“老天待朕不薄,朕留对了人,挣来一个皇后。音楼,你这辈子要陪着朕到地老天荒了,将来就是入皇陵,朕的身边也有你一席之地,你高兴么?”   高兴个鬼!她咬牙看着他,恨不得扑上去和他拼命。他斩断了她所有的梦想,活着和死了有什么区别?她不明白,什么促使他非要封她为后,就算为了牵制肖铎,她人在妃位也是一样。如果说他是真的爱她……她简直要笑出来,自己这么傻,也只有那个感情同样幼稚的肖厂公会看上她。爱情对皇帝来说是生活中不可或缺的部分,他早就修炼成精了,就凭区区的她,怎么能入他的眼?   “我没有选择的权利,您在册封之前没有问过我的意思,到现在说高不高兴,没有任何意义。”她不在乎是不是顶撞了他,如果这样能让他申斥她,甚至禁她的足,反倒如了她的意了。   皇帝叹了口气,“现在还是大正月里,天儿冷,没的着了凉,进去说话吧!夫妻本是一体,这么争锋相对什么意思呢!”他来牵她的手,她挣了挣,他攥紧了不放,她没办法了,只得被他拉进了殿里。   坤宁宫里陈设奢华,不说那些紫檀的大小件,就说多宝格里的青玉执壶、汉玉璧磬、象牙水盛,也是形形色|色叫人眼花缭乱。大邺时至今日,早就忘了天下初定时的简朴作风。凤子龙孙们习惯了骄奢淫逸的生活,细微处见真章,地罩上悬挂整幅的金寿字妆缎,那种料子是御用,一匹抵得上老百姓一家子半年的嚼谷。   音楼踏进这样的环境,浑身上下不舒称。她也不坐,只立在那里,满满都是敌对的情绪。   皇帝不傻,他都瞧得出来,不过并不急于戳破她,理了理袖子嘱咐崇茂:“晚膳在皇后宫里用,你打发人同国师说一声,朕今儿疲懒,就不过西苑了。打坐的事儿来日方长,不急于一时。今天是皇后的喜日子,朕留宿坤宁宫。把檐下站班儿的都撤了,朕要和皇后说说体己话。”   音楼听闻他要在坤宁宫过夜暗自焦躁,愕着两眼道:“奴婢身上不好,恐怕不能侍候皇上。”   殿里侍立的人都撤了出去,偌大的进深,冰冷的摆设,还有蹙眉相望的两个人。   皇帝的脾气虽好,也不能容忍她一再违逆。手里把玩的玉石往炕桌上一拍,寒声道:“是吗?你说不好,朕倒是兴致高昂。你自入宫以来只侍寝一回,如今做了皇后,仍旧这个样子似乎说不过去。帝王家最要紧一宗就是皇嗣,皇嗣是什么?是将来挑起大邺江山的中流砥柱!你身为皇后,无所出总归不好。虽说音阁生了儿子会过继到你名下,但那毕竟不是自己骨肉,隔着一层,朕最明白其中苦处。”   他说起音阁,愈发叫人憎恶他的险恶用心,“音阁怀着龙种,你把她嫁给别人,不觉得愧对她吗?”   他形容儿傲慢,转过脸道:“朕别样上补偿她就是了,她配的男人不过区区六品小吏,朕抬举他,给他官做,音阁受封诰命,照样锦衣玉食。原本让她进宫也不难,可既然封你为后,少不得牺牲一个她了。对朕来说,最要紧的是皇后,旁的人再了得,也是玩过了就撂。”他起身,试着拢她的双肩,“音楼,朕从头一回见你就喜欢你,本以为是一时新鲜,没想到牵肠挂肚了那么久。你从南京回来,病得那模样,朕在哕鸾宫照料你,也许你不觉得什么,朕的心境却和以往大不同……求之不得,辗转反侧,天下男人的通病。不管以前怎么样,现在你是大邺的皇后,该定下心来了。皇后与朕同体,这家国天下也有你的一半,夫贵妻荣的道理你懂么?”   她当然懂,可是她心里认定的丈夫不是他,所谓的荣不荣也就和她没有关系了。他不过是要利用她,说得这么冠冕堂皇,有意思么?   “做皇后非我所愿,后宫多的是淑德含章的宫妃,她们里头哪个都比我强。”她叹了口气道,“既然诏命下了,短时间内再更改,弄得儿戏似的。这衔儿我先受着,皇上可以再觅人选,过阵子废后重立也未为不可。”   “若朕就是要定了你这个皇后,又当如何?”他冷笑道,“你大约忘了自己的身份了,你是朕的女人,朕要你为后还是为婢,由朕说了算。朕的皇后就这样不值钱?多少人想当没那份福气,你倒好,不屑一顾,到底是为了什么?难道你心里有人,叫你有这底气来违抗朕的圣旨?”   她心跳大作,终于点到这上头来了,他装不知道,自己当然要矢口否认。其实彼此心里都明白,那是个伤疤,揭开了就要面对血淋淋的事实。   皇帝忍得够久了,这个不知好歹的女人,给她三分颜色就开起染坊来了。今儿索性和她挑明,给她抻抻筋骨,免得她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了。   她到底有些慌张,抵赖也显得底气不足。他一把扽住了她的腕子,切齿道:“别以为朕不知道你们的把戏,肖铎再好,一个太监,能给你什么?深宫寂寞,你和他走得近些,朕心里不称意,也还是包涵了,谁知越是这样,越纵得你无法无天了。今天册封你,你非但不知感恩还冲朕做脸子,谁给你的胆子?你别忘了朕才是一国之君,所有人的体面都是朕给的。奴才尽忠尽职,朕是个宽宏的好主子,宰相门前还七品官呢,朕倚重的人,朕愿意叫他万万人之上。可朕也是有底限的,不要触怒朕,否则莫说一个东厂提督,就是个镇国大将军,朕要他的命,照样易如反掌。你知道魏忠贤么?魏爷、九千岁,何等的风光不可一世!最后倒台,不过一份弹劾奏疏一道敕令,在个小旅店里痛饮到四更,最后一根麻绳上吊自尽了。”他狠狠盯着她,“怎么?你也想让肖铎步他的后尘?”   音楼脸色煞白,又惊又惧说不出话来。半晌才勉强道:“皇上误会我不打紧,不要毁谤厂臣。他为主子呕心沥血,赤胆忠贞天地可鉴。”   皇帝啧啧道:“瞧瞧,这个时候还在替他说话,你们要是清白的,说出去谁信?朕不是个无情无义的人,对你,朕动过心,也爱着你。对他,朕龙潜时曾救过他的命,总算有渊源吧!朕不妨告诉你,留他到现在,全赖他能助朕一臂之力。当初朕登基,厂臣功不可没。他是一柄利刃,谁使得好,谁就能高枕无忧。可惜这柄剑有自己的意愿,哪天倒戈一击,荣安皇后就是最好的榜样。朕本想做个闲散王爷,没曾想误打误撞到了这个位置,虽对社稷不上心,到底一件大事压在心头。祖宗基业不能在朕这一代毁于一旦,朕试过重新培养势力,结果西厂不长进,被东厂压得连头都抬不起来。横竖肖铎成了气候,朕放着现成的人不用,倒傻了。所以罢免后重又起复他,让他保我大邺江山,咱们共享富贵,有什么不好?可惜了千算万算,算漏了你们的感情。当初荣安皇后告诉朕,朕简直不敢相信。你是朕先瞧上的,凭什么半道上被他截胡?朕知道感情没有先来后到,就是一千一万个不甘心。这下子好了,你是朕的皇后了,他给不了你的朕都能给,你不觉得自己幸运么?不费一兵一卒,别人可望不可即的东西,你唾手可得,还有什么不满意?”   他说了那么多,最后两句尚且让她认同。她的确是世上最幸运的人,因为遇见肖铎,让他爱她,是她这辈子最了不起的成就。至于现在的后位,她并不稀罕。如果他能放了她,她一定毫不犹豫卷包袱走人。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不知道肖铎的底细,因为他是太监才得宽宥。自己态度要是太过强硬,万一让他起疑就了不得了。   她缓缓长出一口气,“我只想知道,您为什么册立我?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是这么回事么?”   她不像先前那么激进,皇帝的语气相应也放缓了,捋捋她鬓角的发,把她带进了怀里,贴着她的耳朵说:“朕重申了很多遍,朕是爱你的,你为什么不信?如果不爱你,何必封你为后?朕想同你并肩坐拥天下,你什么都不用做,只要在后宫安享尊荣就行。你记着,皇后安则肖铎安,这话可能也是他想告诉你的。朕不过缺个人替朕分忧,那些票拟,实在看得朕头痛。还有爱骂人的言官、贪赃枉法对朝廷有异心的佞臣,都要东厂去收拾。”他说着,复轻声一笑,“朕其实是个很不称职的皇帝,喜欢听山呼万岁,却不愿意承担朝政上的重压。朕的经络里没有老祖宗杀伐的血液,安逸得久了,无可救药。目前为止朕最信得过的还是厂臣,有他在,可保朕的江山固若金汤。就算他不为朕卖命,有皇后坐镇,他也会肝脑涂地,不是吗?”   说得够清楚了,这样也好,开诚布公地谈,彼此心里都有数。音楼点了点头,“我明白皇上的意思,也可以按照您的意思去办。只是侍寝一事,还请皇上通融些时候。倒不是不愿意伺候皇上,实在是近来经血不畅,常犯肚子疼……”她低下头,把手压在小腹上,“叫太医瞧了,都说是血瘀,这会子正吃药呢。”   皇帝乜起了眼,“血瘀?事儿倒巧得很。”一面说,一面抚她饱满的红唇,“前阵子宠幸音阁,真真儿是把她当成了你。朕不去你宫里也是赌气,现在想想,简直有点小孩子气。音楼,不管你承不承认,全大邺的人都知道你是朕的皇后,这点已经改变不了了。你身上不好,朕等你,不过不会一直等下去。宫里的女人都是调剂,咱们才是正头夫妻,记好么?”   她斜对着窗后流淌进来的夕阳,眸子黯淡,汪着一团凄恻的光。应该是想明白了吧,知道不能反驳他,认命地点了点头。皇帝喜欢听话的女人,一样牵念已久的东西失而复得,足叫他心花怒放。本钱不动先支利钱,他捏住她玲珑的下巴,低头吻了上去。   94   一个死局,谁都破不了。皇帝虽昏庸,但是不可否认,他有投机的智慧,拿捏人的痛肋,一拿一个准。   他说皇后安则肖铎安,音楼知道自己连求死都不能。她在这无望的深宫里,免了宫妃们的请安,却推不掉诸皇子的晨昏定省。她端坐在宝座上,听他们叫她母后,向她汇报课业。她的一言一行都在别人眼里,受的限制比做端妃那会儿多百倍。   经历了绝望挣扎,现在已经可以沉淀下来了。灵魂往下坠,越坠越深,像咸若馆外的那炉死灰,不管繁华还是糟粕,都囤积在了炉底。   皇帝的成仙大业倒是一刻没有松懈,仍旧在太素殿里参禅悟道。偶尔来坤宁宫过夜,也只是过夜,她拒绝了好几次,所幸他没有相逼,这点算是好的。   可是她心底里的痛苦怎么疏解呢?皇帝勒令她下懿旨,要肖铎把掌印值房搬出后宫,搬到十八槐以南那片去了。同在一座城,至此真的难以往来了。她想肖铎应该明白的,这不是她的本意,可是谁知道呢,再深的感情只怕也架不住距离。伸手够不着,慢慢起了猜疑……她不敢想,和他究竟还有没有未来。   她最近常去慈宁宫花园里转转,以前的掌印值房就靠着花园的南墙。她走进那片松林,把手贴在墙上,慢慢抚摩,仿佛他还在那里,只是墙太高,看不见罢了。   好几次午夜梦回,梦见当初在鹿鸣蒹葭时的情景,醒来后人惘惘的。披上罩衣开门出去,天寒地冻里也不觉得冷,匆匆走到启祥门上,异想天开要趁着夜黑远遁,到他身边去。然而门上的太监磕头请她回宫,谁也不敢替她落钥。她垂着双肩站了很久,宝珠在边上苦苦哀求,她没有办法,失魂落魄被她拉回了殿里。   深宫锁闭,不知道外面是怎样的光景,唯一的乐趣就是接到彤云的来信。她是以表妹的名义给她写信,就算叫别人看见也没有妨碍的,说已经临产了,肚子大得像一面鼓。孩子很会折腾,在里面翻筋斗,常害她不得安睡。   “谷雨的时候我赴京看望娘娘,花谢终有再开之时,娘娘当保重凤体,一切顺与不顺,老天自有安排。”彤云在信上这样写。   音楼命人取黄历来,坐在炕头上细细翻阅,还有两个月,但愿彤云生产顺利,等她回来,就有了可以商量的人了。   天转暖,阖宫的妃嫔宫人都开始裁剪春衣。惊蛰那天,节慎库里往各宫派料子,曹春盎托着大红漆盘进来的时候,音楼正给狗爷梳毛。他上前行礼,细声道:“奴婢恭请皇后娘娘金安。库里出了新缎子,奴婢奉督主的令儿,送来给娘娘过过目。”   这么久了,才看见肖铎那边的人过来,她心里一阵扑腾,勉强定了神点头让搁着,把殿里人都支了出去。   “小春子……”她还没把话说出口就红了眼眶,攥紧手绢问,“他好么?”   曹春盎耷拉着眉毛道:“干爹让我报喜不报忧来着,可他不大好。前阵子染了风寒,身上烫得火炉子似的,方大夫给他开了药,他也不怎么吃。奴婢在他身边伺候,这是第三个年头了,他身子骨很结实,以前连个伤风都没有的,这回病了大半个月……”他往上觑觑,见她脸色煞白便顿住了口,又换了个调儿说,“不过娘娘别担心,这会儿已经没大碍了,也就清减了点儿,精神头尚且不错。”   音楼心里着急,掖着眼泪道:“我如今是关进了笼子里,想出出不去。掌印值房叫搬出后宫,不知道他心里什么想头。你一定代我好好照顾他,他身子硬朗了,我在宫里才有奔头。”   曹春盎道是,“请娘娘宽怀,奴婢一定尽心尽力伺候好我干爹。”说着回头朝门上看一眼,确定了没人低声道,“西海子那位太宵真人是干爹举荐给皇上的,娘娘知道吧?”   音楼点了点头,“我知道这事儿,怎么?”   “道家修炼的道术和佛门不同,说句打嘴的,什么阴阳和合,最脏的。皇上炼丹,里头加好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据说还有少女经血……”曹春盎做了个作呕的表情,“那些个东西加多了,没准儿哪样和哪样克撞,不是仙丹,就变成毒药了。眼下配方儿都在真人嘴里,皇上提防干爹,对真人倒是掏心挖肺的,他还指着他做神仙呢!所以娘娘得再忍忍,不是没盼头的,盼头大着呢!旁的不稀图,就是要时间。这种事儿不能一蹴而就,娘娘能明白奴婢意思吗?”   音楼听得浑浑噩噩,最后弄清了,肖铎要在皇帝的金丹里动手脚!她吓得打了个寒噤,“那怎么成!万一那个道士靠不住把事儿抖出来,他的处境不就危险了么!”她说着,颓然倚在引枕上,半天才道,“你替我传个话给他,他的心思我都知道,可他要是为我好,就不要再涉这个险。封后那天皇上和我把话都说明白了,我听着心里惊得厉害。我现在什么都不求,只求他平平安安的,即便不能在一处厮守,我也认了。”   曹春盎眨巴两下眼睛,佝偻着腰道:“娘娘为干爹好,奴婢都知道,可人一旦有了执念,要放下就难了。您只管放心,干爹办事一向稳妥,那道士本来就是个浑水摸鱼的积年,是干爹抬举他,给他机会发财。他其实是个火居道士,外头有老婆孩子的,瞒着万岁爷罢了。他这是欺君的罪,嘴不严,自己死得快不说,还要捎带上家里人,他没这个胆儿。不过娘娘的话,奴婢回头一定带到。我跟您掏心窝子吧,其实我干爹这样,真不好。”他为难地搓手,“风口浪尖上,有点儿闪失就要闯大祸的,依我说先按兵不动,等事儿缓和下来了再做打算。可您瞧,他真有点着急了。奴婢那天劝他来着,他剑举在头顶上要活劈了奴婢,得亏大档头和四档头在,要不这会儿奴婢成两截子了。奴婢都是为他老人家,没想到驴脑袋没摸上,给驴蹄子蹬了个窝心脚。”   音楼怨怼地看他一眼,“你说你干爹是驴,不怕他要了你的小命?”   曹春盎愣了下,赔笑道:“是是是,奴婢是个牲口,牲口不会想事儿,顺嘴瞎咧咧,娘娘甭和我计较。还有件事儿,南苑王那里也有变数,因着长公主才过门,那边也没那么急进了。干爹短时间内要指着他帮衬,不大可能。这就是屋漏偏逢连夜雨,人走到窄处,诸事不顺。”   其实他们能不能谋得一个结果,很大一部分要依仗南苑王。南苑王新婚燕尔,把宏图霸业抛到了脑后,站在帝姬的角度倒是好事。可他们怎么办呢,靠山山倒,靠海海干。肖铎的压力她感同身受,真觉得前途茫茫,看不到彼岸了。   她不能让他继续拿命去消耗,她得想办法自救。音楼用力握紧拳头,自己拖惯了后腿,就像长在他身上的痦子,累赘,要拔掉又难免剧痛。这回她要自己想法子,即便不能出宫,至少摆脱眼下的困境。   “你同他说,我一切都好,请他不用为我操心。我不会寻死觅活,我等得及。一步一步走来,没有比现在更坏的了,再糟能糟到哪里去?你让他小心身子,虽不能见面,只要他好好的,我就有指望。”她瞧了眼桌上的缎子,“这些都留下,宝珠抓把金瓜子儿赏小春子。”说罢阖上眼,摆了摆手道,“我乏了,你去吧!”   曹春盎看她似乎下了什么决断,没好多问,应个是,呵腰却行退出了坤宁宫正殿。   宝珠送人到檐下,折回偏殿见她主子就光看礼单,一头过去收拾桌上布匹,一头问:“娘娘看姨奶奶的嫁妆么?奴婢算了时候,再有十天就是正日子了。”   音楼唔了声道:“缎子都归置起来,给她添妆奁。万岁爷有示下,不叫亏待了她。”   宝珠听了干笑一声:“万岁爷这份心田难找,姨奶奶真是前世的大造化。”   音楼倚着炕桌出神,又到了后蹬儿,眼见太阳将落山,料着一干小爷们要下晚课了,便吩咐厨里送吃食来。两半月牙桌对拼,八个皇子正好坐一桌。   时候掐得挺准,刚布置好人就鱼贯进来了,到炕前并排跪下,恭恭敬敬请母后的安。   音楼看见孩子还是挺高兴的,他们大的十一二岁,小的不过刚开蒙,俗世的污秽没有沾染到他们,发了话叫他们起来,一张张鲜嫩的脸,看见桌上糕点垂涎欲滴。   “念书辛苦,都饿了吧?”她笑着压压手,“坐下,别拘着。”   皇长子永隆领兄弟们躬身长揖,笑道:“儿子们下半晌跑马练剑,还真是饿了,谢母后体恤。”   规矩守完了,人也活泛起来,乱糟糟抢座儿,什么帝王家体统都忘了,筷子碗碟弄得乒乓作响。   这么多孩子里,最爱表亲近的是皇三子永庆,喝了两口甜汤转头对音楼笑道:“母后,今儿师傅夸我书背得好,还说我的八股文章诸皇子中无人能及。”   其他人嘲笑他,“皇父都说了,八股文做得好的是呆子,不如老十一的‘官官是舅,在河之舟’。”   永庆很不高兴,巴巴儿看着音楼,音楼忙道:“学问好就是好,八股文章能写得头头是道也是本事。现今科举里仍沿用八股文,仕子要做官,第一要紧的就是这个。”   永庆笑了,可是一笑即敛,回身看外面天色,喃喃道:“天快黑了……”   他脸上带着恐慌,看着不大对劲似的。音楼奇道:“怎么?晚间还有课业?”   “不是。”他摇了摇头,沉默了会儿才道,“母后,我有件事想告诉您。今儿早五更我宫里人伺候我过文华殿,途径承乾宫的时候看见个孩子跑过去。当时天还没亮,我又坐在肩舆上没瞧真,就听底下人直念阿弥陀佛。起先问他们都不吭声,后来一个小太监支支吾吾说好像是荣王,他以前服侍过他,形容儿模样他记得。再说那时候宫门才落钥,有规矩不许撒腿跑的,那么点儿小个子,又是进了承乾宫……”他说着打了个冷颤,“儿子怕……”   一桌人都静下来,搁下筷子大眼瞪着小眼。音楼心里也瘆得慌,那时邵贵妃停灵在承乾宫,后来传出诈尸掐死荣王的事儿,新晋的贵妃打死都不肯住进去,那里就一直空关着。眼下提起什么孩子,永庆又不像说胡话的,难道承乾宫真的闹鬼么?   “这事儿还有谁知道?”她盘弄着佛珠问他,“今儿你皇父过文华殿了么?”   永庆道是:“皇父辰时来检点儿子们功课,儿子把这事儿和皇父说了,皇父把儿子骂了一顿,说儿子是个污糟猫,睡迷了,眼花。”   音楼嗤鼻一笑,皇帝粉饰太平的功夫向来不差。横竖永庆把话传到他耳朵里了,虽然有点可怖,但于她来说也许是个好机会。   永隆却斥永庆,厉声道:“我看你是油脂蒙了窍,母后跟前混说一气儿,叫皇父知道了看罚你跪壁脚!”说着对音楼长揖,“母后见谅,老三这阵子糊里糊涂的,说话也不靠谱,母后听过只当笑话,千万别往心里去。儿子替弟弟给母后赔罪,母后压压惊。那些鬼神之说信则有不信则无,母后是大智之人,好歹当不得真。”   音楼颔首,赞许瞧了永隆一眼,“你说得有理,我自然不放在心上的。时候也不早了,你们哥们儿回去吧,这事儿不宜宣扬,闹得宫里人心惶惶就不好了。”   永隆弓腰应了个是,带众皇子请跪安,纷纷退了出去。   95   宫里人寂寞,皇子们不说,却架不住底下人以讹传讹。这样带有恐怖色彩的消息是个好消遣,于是很快传遍了紫禁城的每个角落。   不管什么事,起了个头,总有好事之人往上头靠拢。一时谣言又起,看见承乾宫四外冒鬼火的有之,听见正殿里女人带着孩子哭的也有之。太后下令彻查严惩,几十个太监闯进了承乾宫,宫里萧索空旷,檐角挂满了蛛网,只有院里的梨花开得正灼灼。   正殿、偏殿、梢间,每一处都仔细查验过了,并没有什么异常。太后在院子里松了口气,“把窗门都打开,大春日里的,进点儿光,邪祟也就无处遁形了。好好的宫掖,白放着可惜了。地方就是要人住,没人气儿,时候长了难免滋长些个花妖树怪的……”话没说完,眼角瞥见配殿里有个人影从窗口走过,再细看,又什么都没有。饶是见多识广的太后也头皮发麻了,白着脸往后退了好几步,“上潭柘寺请高僧来,做一场水陆道场超度超度,兴许就好了。”   宫门重又关起来,这回还落了把铁将军。连太后都亲眼所见,这下子闹鬼更坐实了。皇后跪在太后炕前磕头,“老佛爷,我不敢在坤宁宫住下去了,坤宁宫和承乾宫挨得近,万一……”   “混说!”太后断然否决了,“你是国母,阖宫全瞧着你呢,这会子挪地方,皇后不当了是怎么的?我活了一把年纪,这种事儿也听说过。阴司里的人上来闹,无非要吃要喝要穿,都给她,足意儿了还待如何?你先稳住,没的叫人瞧了不像话。”耷拉着眼皮眨巴几下眼睛,声调也降了下来,“这么的,求些符咒来,宫里张贴张贴,就完事了。”   有皇太后这句话,音楼回去把整个坤宁宫都布置起来,墙上密密麻麻粘满了黄符,房梁上也挂了桃木剑和八卦镜,皇帝来时她颤声儿说:“我瞧见邵贵妃了,满脸的血……手里拉个孩子,破布似的在地上拖着走。到我跟前她笑,地上孩子抬起脑袋来也笑,一笑脸上肉往下直掉,一块一块的,吧嗒吧嗒……”她连说带比划,恐怖的声调加上惊惶的神情,交织出一个无比诡异的画面。她死死扽住皇帝的胳膊,“邵贵妃要讨债,尖声儿说‘你男人害死我,我要你的命’。皇上,您不就是我男人吗?这回她缠上我了,怎么办?”   时辰不算早,差不多戌时三刻了,外间黑黝黝的,点了灯笼也是昏昏的。皇帝被她弄得发毛,低声道:“你别疯了,神神叨叨不成体统。是不是做了噩梦?听多了信以为真,弄出这么个戏码来。”   “不是。”她说,“我老听见有人哭,就蹲在我床头,高一声低一声的,睁眼看又没有……您得想想法子,不然我会吓死的。要不把国师传来,他不是给乾清宫捉过鬼吗?只要他肯出马,没有降不服的鬼怪。”   皇帝有点为难,“国师是和上神打交道的,弄来捉鬼,没的沾染了晦气,没法儿通灵了。”他把她抱进怀里安抚,“你听朕说,人只要心正,那些脏东西不敢近身。你害怕,朕陪着你。朕是皇帝,有真龙护体,比你请十个道士都管用。”   她只是打颤,上下牙磕得咔咔作响,“这宫里死了多少人,哪一处没有鬼……”她使劲掐他,把他掐得生疼,“白天都好,晚上不成。我不敢睡觉,一闭眼就听见鬼哭,看见邵贵妃张牙舞爪要杀我。”   她这个模样好几天了,皇帝都有些招架不住,只能尽力安慰她,甚至把腰上闲章摘下来赐给她,“朕的印章也能驱邪,你带在身上,保你百无禁忌。”   她倒是安静下来了,把头埋在他胸口,喃喃重复着“我怕”,皇帝无可奈何,只有紧紧抱住她。   音阁出嫁前两天到宫里来谢恩,天暖和起来,穿得也少,三个月的身子显怀了,身腰里细看鼓鼓囊囊的,往那儿一坐,隆起来不小的一块。   音楼有点萎靡,说话也有一搭没一搭的。狗爷抱在炕上,横趴在她膝头,她一下下捋着,淡淡扫了她一眼,“过了门好好过日子,谢恩就不必了,我没为你做什么,你要谢就谢皇上吧!你瞧咱们姊妹,总这么阴错阳差的。想要的得不到,不想要的偏偏送上门来。我听说新姐夫是南苑人?南苑出来做官的真不少,要叫南苑王知道了,会不会笑话你?你也苦,往后有什么难处就进宫来,好歹自家姐妹,常走动吧!”   她这副二五八万的样子,音阁看了就来气。还提宇文良时,简直是往她伤口上撒盐。她是没想到,自己吃了苦头把张皇后赶下台,最后居然便宜了这个妾养的。她恨她恨得牙有八丈长,一定是她耍手段蛊惑了皇帝,否则说得好好的,怎么能一下子变卦?   她有气没处撒,什么皇后,在她眼里就是个捡漏的,不要脸,抢了原本属于她的东西。   她转头看满屋子的朱砂符,冷笑一声道:“娘娘把宫里弄得道观似的,真这么怕鬼?邵贵妃的死和你又没关系,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心里不磊落,难怪疑神疑鬼。”   音楼眯着眼看她,她知道她满腹牢骚,怪谁?还不是怪她自己不成器!要是手段够得上,硬缠着也把后位弄到手了,何至于来祸害她?她的委屈和谁去诉?她天天的想肖铎,可如今他不在后宫走动了,要见他,比登天还难。她觉得自己离疯不远了,有时候精神恍惚,魂魄可以脱离躯壳飞出去似的。她现在一点就着,别惹她还好,惹了她,她立马就变成炮仗。   她就是要恣意枉为,样样闹大了才好,便高声喝道:“放肆!你敢同本宫这样说话,吃了熊心豹子胆么?你也不看看眼下境况,我是皇后,你是个什么东西?打小你就处处占着优,债台高筑,这会儿到你还的时候了,还没看明白?你进来给我磕头没有?我让你面子,你倒蹬鼻子上脸了!”她站起来,左右搜寻,看见案上的粉彩花瓶里插着簟把子,抽出来就要打她。   音阁没料到她会这样,见势不妙早闪开了,躲在雕花椅背后尖叫,“你疯了么?孩子有个好歹你吃罪不起!”   音楼追得畅快无比,这么些年的窝囊气,一下子都发泄出来了,嘴里骂骂咧咧着:“拿个孽种来威胁本宫,看我不打出你的下水(动物内脏)来!你这烂了心肝的淫|贱材儿,今儿要你的命,明儿下懿旨杀你妈,叫你们娘俩下阴曹和邵贵妃凑牌搭子去!”   一时鸡飞狗跳,坤宁宫是宁静祥和的地方,从没出过这种事。皇后举着戒尺满世界追人,追的还是娘家亲戚,把宫里人吓成了雪地里的貉子。大伙儿愕一阵,回过神来看要出人命,跪在地上抱住了皇后腿,冲音阁道:“姨奶奶快跑,仔细皇后娘娘给您开膛!”   音阁真吓坏了,披头散发哭嚎着跑了出去。   皇后站在那儿喘粗气,“还好跑得快,要不把她打出狗脑子来!”抬脚踢翻了小太监,“杀才,本宫裙子给你拽下来了!”突然扔了手里的家伙什捂住了眼睛,“作孽……阿弥陀佛……邵贵妃来了!”   她开始大喊大叫,在月台上手舞足蹈,大伙儿看她不对头,顿时都炸了锅了,分头出去报信、上良医所请太医。又上来几个人想制住她,不敢太放肆,四个人围成圈困住她。她力气奇大,推推搡搡间众人挨了好几下,等皇帝来的时候她还在闹,反插着两眼,双手伸得笔直要来掐他脖子。   皇帝心里着急,扔了扇子上来钳制,她胳膊没法动弹了,扭过脖子来,隔着龙袍一口咬在他肩头。皇帝吃痛,并没有放开她,只是怒斥边上人伺候不周,“皇后怎么成了这模样?”   宝珠哭道:“姨奶奶先头来,不盐不酱说了一车气话,娘娘心神一乱,许是克撞什么了。皇上快找高人来驱邪吧,这么拖延下去要坏事的。”   皇帝脑子里乱成了麻,命人把她抬进宫里,回身吩咐崇茂,“快把国师请来,那炉丹药炼不成就炼不成,皇后性命要紧。”   崇茂火烧屁股奔了出去,一路往西海子跑,跑得鞋掉了也顾不上。迈进丹房迎面撞上了肖铎,他哟了一声,“督主也在呐?”   肖铎蹙眉掸了掸衣裳,“咱家来面见主子,听说圣驾进宫了。瞧你这模样,出了什么事?”   崇茂哭丧着脸说了不得,探头招呼太宵真人,“皇上有旨,传国师即刻进宫。皇后娘娘撞了邪,在宫里见人就打,皇上都给咬出血来了……哎呀,快着点儿!”转头对肖铎道,“承乾宫里邵贵妃阴魂不散,带着荣王出来吓人,连老佛爷都给唬得不轻呢!我看督主还是进宫瞧瞧,这时候东厂不出面,还等什么?”   宫里出怪事他是知道的,鬼神之说他一直不相信,可值房里人都传得有鼻子有眼的,也闹不清真假。要是真的,太宵真人半瓶子醋晃荡,能驱鬼才奇了。他放心不下音楼,这会儿也顾不得,就依崇茂的说法,和皇帝毛遂自荐也是个说头。   进了坤宁宫,抬头桃木剑,低头黄符纸,瞧着布置得不成样子。太宵真人嘴里念念有词,迈着八字步捏着手决,在地心开坛做法。肖铎努力往里看,落地罩后放着垂帘,隐约看见榻上卧着个人,只不得见面。他心里焦躁,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却听见里头叫了声厂臣。他忙应个是,打帘进了里间。   匆匆瞥她一眼,她仰在那里倒还算平静。许久不见瘦了好些,原本丰盈的脸颊塌下去了,张着空洞的两眼盯着房顶,形容凄恻可怜。他的喉头哽住了,心头一阵抽搐,仓惶调开视线,不能再看,怕看多了控制不住自己。   皇帝回身坐在榻上轻抚她的脸,可能是牵痛了肩头的伤,皱着眉头抽了口冷气,“皇后这两日精神头不济,可是像今天这样却从来没有过。朕心里着急,好好的人,不知道怎么一下子成了这样,是不是朕对她约束太多……才刚太医来瞧,”他缓缓摇头,“瞧不出个所以然来。症候来得太突然,朕已经不知怎么才好了。承乾宫闹鬼,这说法厂臣信不信?”   肖铎呵腰道:“鬼神的事,实在说不到底。臣本来是去西苑回禀今年的盐务,正遇上总管传话,得知出了这样的岔子,便跟着进宫来了。君忧臣辱,臣没能替主子分忧,是臣的失职。臣在想,是不是有人装神弄鬼吓唬人?若是得皇上首肯,臣派东厂的人进驻,守上三天三夜,就是真有鬼也把她拿个现形儿。”   皇帝听了大合心意,颔首道:“朕正有此意,这么干放着心里总没底,受制于人不如先发制人,就依厂臣的意思办。”说着恋恋看她一眼,叹息道,“她才刚对朕下嘴来着,劲儿真不小……你们有些交情,她心里的结打不开,你替朕宽慰她几句。”言罢起身,捂着肩头踱出了寝宫。   96   皇帝给他们腾地方,这种境况谁敢顺杆儿爬?都是聪明人,心里明白,表面上皇帝是走了,没准哪个角落里就有双眼睛监视他们的一举一动。   肖铎痴痴看着她,心里像刀割似的,虽不能触碰,视线却隔不断。她怎么成了这模样?继续下去是不是要被折磨死了?他想过千种办法,可惜谋划起来都需要时间。他从来不愿意承认自己无能,这回却不得不低头了。一个筋斗翻出去,以为到了天边,没想到依旧在如来佛手心里攥着。原来他什么都给不了她,她明明是个简单快乐的人,遇上他,陷进这样一场孽爱,把她消耗得不成人形。   他努力控制自己,轻声道:“娘娘保重凤体,承乾宫里必定是有暗鬼,臣会尽一切所能还娘娘太平,请娘娘放心。”   她连看都没有看他,也不说话,眼神仍然愣愣地,只有豆大的眼泪从眼角滔滔落下来。   即便只是听见他的声音,也可慰相思之苦。她心里煎熬,但是万万不能在这时候功亏一篑。她发作得莫名其妙,皇帝难免起疑。音楼觉得自己这回是在图谋大计,从来没有那么意志坚定过,她要把计划付诸行动。未来得自己争取,在宫里傻等着不是事儿,单靠他外头使劲,什么时候才是个头?里应外合可以把成功机率最大化,但现在还不是时候,如果能瞒过他,就能瞒过天下人,她愿意试试。   肖铎得不到她回应,但是看见她的眼泪,他知道她权衡了利害,不是不想,是不能。她的神识清明,无奈咫尺天涯,当真只差五步远,没法对视没法说话,她的心里必定和他一样痛苦。   人经历坎坷才会变得成熟,从南下到现在,里头不满一年,那么多的困难重重,迫使她成长。所有的审慎都是拿一捧又一捧的眼泪换来的,他觉得愧对她,她还年轻,看过锦绣成堆,品尝过荣华富贵,如今只剩下满腹的苦涩。   她的腕子上还缠着他送她的伽楠念珠,蜜蜡坠角是从他的手串上摘去的。她从来没有忘记,一直把他藏在心里。他鼻子发酸,很快转过身去,既然无法交谈就散了,单是定眼瞧着,传到皇帝耳朵里又生祸端。   国师的手段果然颇高,他开了坛,皇后的症候减轻了。起先咬紧牙关不认人,现在缓过劲来,就是疲累,卧在床上不肯动弹。问她之前的种种,她都想不起来了。   不过也可能是冤魂太厉害,好一阵坏一阵,似乎不得根治。皇帝一来她就念央儿,“糊车糊马,再要两个童男童女。荣王还没娶媳妇呢,哭着闹着要王妃。朝里有谁家死了闺女?我拿体己出来,给他配门阴亲,他就不来缠我了。”   久病床前尚且无孝子,她闹多了,皇帝也有点受不了她。去请太后示下,太后听了只管叹气,“可怜见的,怎么弄得这样儿!咱们大邺历来的国母,没有一个这么狼狈的,话传出去叫人笑死。一个皇后,缺了神明护佑,倒叫恶鬼缠上了,可见她八字轻,没有做皇后的命。现如今宫里草木皆兵,底下妃嫔们天还没黑就不敢走动了,这种事儿何尝有过?治家不严,下去了也没脸见祖宗。依着我,皇后还是挪出坤宁宫吧,找个地方静养,兴许离了那里,人就好起来了。”   皇后移宫,意思很明确,就是要废。皇帝心头拧了十八个结,现在看来腾地方肯定对她有好处,有时候人就是心魔摆不脱,未必真有鬼来找她麻烦。可是要废她,他下不了这决心。题外话先不论,自己在她身上多少也花了心思,想过既往不咎过日子,真把她拽下来,就像烟灰洒在风里,什么都没了。   他皱起眉头,“后宫无小事,何况是皇后出了岔子。罢了,此事暂且不议,近来动荡,儿子不孝,连累母后也担惊受怕。东厂那里已经着手调查了,不管它是鬼是佛,只要敢露面,就打它个原形毕露。母后宽怀,保重自己身子要紧。那些事交给肖铎去办,他总有法子查个水落石出的。”   太后点头,“不管查没查出来,法事还是要做的,也一并交给他吧!我有了年纪,实在经不得这些,总是没头绪,这宫里也住不下去了。”一面说一面拨弄着菩提,起身往佛堂念经去了。   清明很快就到,宫里管这天叫鬼日子,平时不许烧纸的,今天有特例。各宫的主位早早让太监准备好了蜡烛高钱,宫门一开就在槛外祭奠焚化,偌大个紫禁城,处处烟雾弥漫,也算一道奇景。   皇后照例每天一闹,比方好好的,抽冷子哆嗦一下,马上立起两个眼睛就骂人。太医束手无策,国师也束手无策。承乾宫请高僧超度过,宫里似乎是干净了,但是皇后依然故我,照国师的说法是阴魂找到了宿主,就像个流浪的人遇见一所无人看管的宅院,住进去可再也不愿意出来了。换句话说,真正的皇后只怕被排挤在外了,里面的人可能是邵贵妃,也可能是荣王。   皇帝毕竟心虚,零零碎碎的消息听得多了,信以为真。他的帝位是从荣王手里夺来的,他们母子相继被他下令处死,阴司里的债,讨要起来快,想到这些很有些惧怕。渐渐便来得稀松了。但是皇后的位分依然不可动摇,就算是死,音楼也得死在坤位上。带着点赌气性质,自己的东西宁愿烂在手里,也绝不轻易撒开。   后宫不得太平,政局上又出了纰漏。大小琉球百余年前起依附大邺,每年进贡从不懈怠。近年来大邺国运萎靡,这些属国便开始蠢蠢欲动。大邺同外邦的丝银往来全靠海上,琉球傍海而建,滋生出一批倭寇来,专劫官船,抢夺货银。皇帝是太平皇帝,遇见这种问题措手不及。内阁官员有的主战,有的支持谈判,肖铎极力主张开战,泱泱大国,岂容宵小侵犯。但是打仗要大笔军需,细谈之下他又溜肩了,财政一问三不知,存心站干岸。   好啊,猫有猫道,狗有狗道,他是趁火打劫,想逼他就范么?皇帝很生气,偏不信缺了他不能成事,于是召集内阁连夜商议,议来议去,最后决定派使节议和。两国相交,不动干戈最好,倘或这条路走不通,也争取到时间来凑银子。   前朝如何天翻地覆音楼都管不了了,如今坤宁宫切断了和外面的一切联系,只要火候到了,她的努力就会有回报。   宝珠端着铃铛盅来,看她蹲踞在地上便唤她,“主子,我叫人炖了甜枣羹,您来进些,吃饱了才有力气折腾。”   她扒开青砖,从底下掏出个金漆凤纹包铁钉匣子,小心翼翼打开来看,里头手绢包的筒戒还在,大大松了口气。   他说过见物如见人,她把戒指举着,就光细细地看,戒面上缠枝纹环绕,那么精美的做工,一看就联想起他那副趾高气扬的模样。她失笑,坏脾气,人又矫情,可是她那么爱,不管他的善与恶,对她来说都值得珍藏。她卷起袖子擦了一遍又一遍,坐回炕头,套在自己中指上,并起五指端详,看着看着眼泪氤氲了脸颊。   心里暗潮汹涌,总不能叫人看得太透彻。她掖了掖脸,转头问,“外面有什么消息没有?”   宝珠道:“都是内廷伺候的下等太监,传的话也靠不住。说是朝廷要和琉球开战了,督主撂手不管,皇上正忙着和内阁商议对策呢!”   她迟迟嗯了声,“是不该管,给人擦屁股,最后还落不着好,何苦呢!”看了铃铛盅一眼,显然没什么胃口,摆手道,“先搁着吧,过会子饿了再吃。我这里没事儿了,你去歇着吧!”   她总是夜深人静时把那个筒戒翻出来看,睹物思人也算是种慰藉。宝珠不知道怎么劝她,叫她一个人待着才是最好的吧!便道个是,退出偏殿带上了隔扇门。   音楼倚着引枕,把那筒戒压在嘴唇上,喃喃道:“再等一阵子,就快是时候了……你不知道我装疯装得有多累,可是为了能从坤宁宫出去,累点也值得。现在想想,皇上封我为后,好像也不是件坏事。不破不立,不止不行,索性坏到极处,或许就柳暗花明了。”她笑着,眼泪蓄得太满,不小心一漾就泼洒出来,“但是在我移宫前你要好好的,我不想失之交臂,我要和你在一起——生生世世在一起。”   转眼谷雨,雨生百谷,一年最好的时节。   眼巴巴地盼着,彤云说过的,到了谷雨就来看她。大约是临产了,着了床没法给她写信,按理一个多月前就该生孩子了,也不知是男是女,母子是否都平安。   可能是算的日子有出入,时间过去好几天,一直没等到她来。音楼着急了,怕她出什么意外,没事的时候到月台上转一圈。春天的日光很新鲜,照得久了脸上**辣的。她拿团扇挡住头顶上那一片,眯觑着眼眺望,宫楼深远,黄琉璃瓦上万点金光闪耀,一纵一纵,像小时候拿瓦片在河面上玩的打水漂。正出神,听见四六咋咋呼呼从外面喊进来,在台根下仰脖道:“娘娘快瞧谁来了!”   音楼顺着看过去,宫门上小太监领进来一个人,穿着八团喜相逢比甲,人很富态,脚步倒是轻盈的。她顺着台阶走下去,定眼细瞧,原来念谁谁到,是彤云回来了!   她喜出望外,上去携了她的手,上下打量一通,她养得不错,珠圆玉润,益发透出一种风韵来。   彤云笑着蹲安,“给皇后娘娘请安,我在外一直记挂您,今儿可算见着了,主子好么?”   好不好的,就那么回事。主仆俩吞声饮泣,哭了一阵音楼才想起来,低声道:“刚生了孩子的不能流眼泪,仔细伤了眼睛。”拉着她往殿内引,很久没这么欢喜了,她乐得坐不住,亲自捧果盘来,趋身问她,“生的什么?孩子好么?”   彤云笑了笑,“是个男孩儿,落地八斤重,了得,可要了我的命了。”言罢略顿一下,嘴角直往下撇,“据说挺好,我迷迷糊糊听见他放声儿,嗓门响亮,料着是个齐全孩子。可惜了我那会儿累坏了,没来得及看他一眼,连长得什么样都不知道,就给奶妈子抱走了。”   她这么说,音楼有点讪讪的。都是因为她,叫彤云受这么多苦,临了连孩子的面都见不着。肖铎这上头态度很鲜明,他信不过任何人,手上必须捏着点东西才能放心。音楼知道这样很残酷,她不敢问彤云恨不恨,其实不用问,怀胎十月生下的孩子就这么给人带走了,谁能不恨呢!她只管低头揉捏她的手,嗫嚅道:“我都没脸见你,把你祸害成这样,你要怨就怨我吧,别恨他。”   彤云叹了口气,“真冤孽啊,您向着他,自己都大包大揽了。我心里明白,要不是您替我求情,我连活着都不能够,还有什么可怨的!孩子带走就带走吧,让他去别处过普通人的日子,没什么不好的。咱们和皇宫打交道,谁过得快活了?所以我虽舍不得,到底得放下。儿子救了妈/的命,谁也不亏欠谁,只怪缘分浅。”她说着却又哭了,“可是主子,我虽然这么劝自己,要想明白不容易。我夜里做梦还梦见他,他出娘胎,我连抱都没抱过他一回。所以我是想求主子个恩典,如果将来您和督主能远走高飞,临走能不能把孩子的下落告诉我?我要去找他,就算在天边,只要能带着他,哪怕不回大邺我也甘愿。”   97   做娘的苦,音楼想起自己的生母,临死前拽着她不放,可见天下做母亲的心都是一样的。她又羞愧又难过,握着彤云的手道:“你放心,我能见着他,一定把孩子的下落替你问明白。他防人,不是他愿意这么着,实在是兹事体大,只有对不住你。”她推窗朝外看,见左右无人才又道,“咱们已经到了这个份上,你也瞧见了,我不拼个鱼死网破,这辈子都出不了宫廷。承乾宫闹鬼的事儿你听说了么?”   彤云见她压低了声儿,也窃窃道:“回北京曹春盎就打翻了核桃车,叽哩咕噜全说了。又说主子身上不好……”她仔细看她两眼,“说您吓着了,最近神思恍惚,可我瞧您还好,不像是撞鬼了。”   她尴尬笑了笑,凑到她耳朵边上说:“我是装的,这是逼得没法儿了,他再大的本事也不能把受了册宝的皇后怎么样,只有我自己使劲儿。谁能让一个疯子当国母?皇后遭废,少不得打发到冷宫里去,横竖已经疯得没边儿了,不小心打翻了油灯把自己给烧死,也说得过去不是?你来得正好,替我传话给他,到时候要劳烦他接应我,再找个死囚顶替,否则死不见尸,皇上必然不能罢休。”   彤云听得发懵,“敢情他们一口一个您病了,都是您装出来的?您这份天赋,真叫人佩服!”   音楼嘟囔了声,“我没别的本事,就会装疯,我觉得自己装得挺像,都赖我爹把我生得好。”   两个人调侃两句复笑起来,亲近极了的朋友,在一块儿能暂时忘了不快乐。音楼又道:“把你配给肖铎,实在太对不住你,我常想,要是咱们能把名分换过来就好了,不管皇上人怎么样,终归他才是你的正主儿。可惜了总是阴错阳差,咱们这些人,包括音阁,个个都是求而不得,全怪老天爷作弄。”   彤云还在思量她要装疯死遁的事儿,细想起来这对自己大大有益。她从没这么迫切希望他们能逃离,只要他们好好的,她就能把孩子找回来。   “名分不名分的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从这困境里挣脱出来。我琢磨过了,您的法子很可行。督主外头给皇上施压,您这里再一乱,他没了主心骨,哪头轻哪头重就闹不清了。”她抚掌道,“咱们要早能想这法子多好,可惜了拖到现在。”   音楼笑道:“这种事不也得碰时机么!先前在哕鸾宫太太平平的,要疯也没门道。凡事都要撞个巧,眼下时候到了,盛极而衰才能跌得狠。进了冷宫伺候的人少了,屋子着起来,救火的来得不那么快,烧透了面目全非,后顾才能无忧。”说着捂脸,“就是罪过大了点儿,万一一把火烧了大半个紫禁城,那可怎么得了!”   “这会儿还管那些!不在一个宫苑,屋子隔了十八丈远,火星子想溅也溅不着的。”彤云高兴得脸上放红光,“就这么说准了,您定个时候,知会完了督主,好早早儿谋划起来。”   音楼说:“还差一程子,我得上太后跟前闹去。过两天是浴佛节,后宫女眷要上碧云寺烧香还愿,临出宫来一出,惊动了老佛爷,皇上想留也留不住了。就是造孽的,别把老太太吓坏了,回头一病不起就不好了。”   彤云只说吓不死的,“您要能把皇太后吓趴下,那您才是真本事。”   话音才落,宝珠进来通传,说皇上往坤宁宫来了。音楼听了忙去拿鸡毛掸子,嘱咐彤云说:“我这头追你,你往他身后躲。皇上最爱小媳妇儿,尤其你这样的,没准儿你一个飞扑,就扑到他心坎上去了。”   彤云干瞪眼,既然这么安排,那就照着计划实施。皇帝进宫门的时候她正跑得花枝乱颤,见了那九五至尊像见了救命稻草似的,梨花带雨地哭喊着:“皇上救我。”   皇帝不防备,一朵花儿飞进怀里来。打眼看这惊魂未定的小模样,手上忙搀住了,就是想不起来哪儿见过。   彤云抽泣着,莺声道:“皇上忘了,奴婢是彤云,原来伺候娘娘的,后来皇太后把奴婢指给了肖铎……”   皇帝长长哦了声,以前没留意她,没想到原来长得这么标致。再回身看,皇后被人拦腰抱住了,半趴在白玉围栏上挥舞鸡毛掸子,咬牙切齿地骂:“小贱/人,你想害死我,我偏不称你的意儿……”   皇帝头疼不已,却放轻了声口问她,“今儿进宫来瞧你主子?”   彤云嗯了声,幽幽瞧他一眼,“奴婢上老家去了阵子,回京头件事就是进宫来请安,没想到我主子成了这样儿。”仿佛惊觉自己还在皇帝怀里,慌忙往后退了几步,红着脸局促地绞帕子,又瞧天色,低声道:“时候不早了,不敢再耽搁,没的叫我们督主骂。皇上保重,奴婢去了。”   她跟着小太监往宫门上走,褙子下半截裹紧了腰臀,每挪动一步都呈现出转腾翻滚的况味,很有一种撩人的趣致。皇帝啧啧惊叹,奇怪女人嫁人之后和做姑娘时相比会有这么大的改变,就像玉要雕琢要温养,即便嫁的是太监,盘弄多了也上了层油蜡,触摸上去滑不溜手,和以前大不相同了。   至于皇后,所作所为越来越出格,打人骂人已经不稀奇,某一天宫里伺候的太监宫女往东西十二宫分发珍珠粉,打开一看整颗珠子敲得四分五裂,颗粒太大,根本不能用。和送来的人打听,支支吾吾半天才说,那是皇后拆了凤冠得来的五千四百多颗珍珠。皇后娘娘亲自杵碎了分给众妃嫔,好叫大伙儿沾喜点气。   见鬼的喜气!连凤冠都拆了,这不是自毁根基是什么?太后宫里挤满了愤怒的嫔妃,让她们在一个疯子的统领下生活,这日子没法过了!   皇帝倒还算平静,拆了就拆了吧,着人重新打造一顶就是了。他如今被倭寇的事搅得焦头烂额,哪里有心思管那些个!   “皇后失德,国之大忌!”太后把炕桌拍得惊天动地,“再纵着她,回头连奉天殿的房梁她都敢拆!”   皇帝听崇茂传达太后的意思,未置一词,挣扎了很久才决定来一趟。劝皇后收敛些,虽然知道不会有多大成效,不过是尽个意思。本来以为她白天脑子能清醒点儿,谁知进门就碰见这出,还有什么可说的?皇帝站在中路上,愁眉苦脸看了半天,最后转过身,又回西海子去了。   太多的愁绪,糟蹋了这明媚的春日。宫里鸡飞狗跳的时候,提督府上倒是一片祥和。 肖铎借口处理漕运,已经连着七八天没去司礼监了,批红的事也看得不那么重了,还是朝廷妥协,把票拟送到府上来,开了大邺私宅理政的先河。   他坐在槛窗下蘸朱砂,勾勾画画心不在焉。风吹树摇,托腮静看,淡然问大档头,“我吩咐的事都办妥了么?”   佘七郎应个是,“三十四个都是靠得住的亲信,已经埋伏在去碧云寺的路上,只等皇后娘娘凤辇一到就动手。”   他点点头,等了这么久,终于等到宫眷出宫的机会,错过恐怕抱憾终身,所以鱼死网破也在所不惜了。命人扮成乱党,少不得杀掉一干宫妃。人死得多了,注意力便分散了。他要把音楼劫出来,后面的事实在顾不得,走一步看一步吧!她在宫里出的那些事,一桩一件传到他耳朵里,他早就被凌迟得只剩骨架,喉管有没有彻底割破没什么差别了。   提笔狠狠往下一捺,他说:“要有万全的准备,接了人往西去,后面的事我来处理。”   佘七郎迟疑了下,“督主……属下们粉身碎骨追随督主,可这事还要请督主三思。半道上劫杀,和屠宫没有两样,万一哪步出了岔子,便是泼天巨祸。”   他抬了抬手,“不必再议,目下这是最立竿见影的法子,我经不得耗,她也经不得。”   人能痴迷到这程度叫人纳罕,入情像饮酒,有的人浅尝辄止,有的人却甘愿灭顶。很显然,督主属于后一种人,劝已经不起作用了,越劝越不可自拔。   风卷过案头,把澄心笺纸吹得飒飒作响。檐下一溜脚步声到了门上,曹春盎呵腰道:“彤云姑娘从宫里回来,在外头求见干爹。”   他搁下笔叫进来,彤云进门纳了个福,笑道:“许久未见督主,督主这一向可好?”   他点头,“都好。见着你主子了?有话带出来么?”   她应个是,把她主子嘱咐的话一字不漏全回禀上去,“照着路数来,似乎是个万全的主意。只是奴婢听了心里难过,好好的人,装疯卖傻叫人按着,实在受了大委屈了。”   一抹愁云浮上他的眉梢,他微微发怔,靠在那里不说话。上回匆匆见了一面,知道她不至于真的发疯,没曾想是这样算盘。这丫头真沉得住气,明明早该打发人知会他的,却一直隐瞒到今天,是不是对他没了信心,已经不再指望他了?   他心头悲苦难言,佘七郎却大喜过望,“这是个万全之策,皇上疑心极重,哪怕再多的嫔妃被劫,只要皇后在内,必定要往督主身上牵扯。若是照着娘娘意思办,戏演得以假乱真,皇上就是发难也摸不着首尾。”   他喟然长叹,撑着额头道:“叫她受这么多苦,是我无能。”   底下三人面面相觑,彤云忙道:“主子说了,只要能和督主在一起,吃再多苦也心甘情愿。她自己知道,光靠您使劲儿成算不大,要她自己出幺蛾子才能破这个局。督主明白主子的心就成了,先苦后甜,往后有的是时候来补偿她。”   他不言声,凝眉思量了会儿才对佘七郎道:“既这么,先头的计划暂且搁置。浴佛节那天是我伺候,她要做什么,我也好从旁协助。”言罢摆了摆手,“你们都去吧,让我一个人好好想想。”   人都散尽了,午后的日光懒懒照进来,落在伏虎砚台上。   他起身绕室踱步,渐次沉淀下来。现如今是彻底看透了,权势对他来说不过如此,即便万万人之上,依旧是个替人卖命的奴才。只要她能从宫里脱离出来,他一定带她远遁。这些年该受的苦受够了,该享的福也享尽了,宫廷没有给他带来什么益处,唯一的收获就是救下了她。他穿蟒袍,系玉带,顶的是太监的头衔,所幸她不嫌弃他,才能成就这么一段姻缘。   瞻前顾后太多,幸福从指缝里溜走,待要抓紧却来不及了。吃一堑长一智,这回定要牢牢把握住。他蹙起眉思量,大小琉球的进犯为他提供了好时机,朝廷派出去的使节是个只会夸夸其谈的蠢物,倭寇依旧会在海上兴风作浪,最后出兵也是必然。太平盛世受限制太多,乱世里却有逃出生天的希望。一艘福船上混进个不起眼的小兵,离开了大邺疆土便天大地大,所以眼下只要助她把戏演好,他们甚至可以带上身家走得不慌不忙。   他走回去,仰在躺椅上悠悠笑起来,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这丫头是员猛将。叫他痛过、悲过又重燃起希望,这个浴佛节,变得前所未有的令人期待。   98   装疯装得久了,音楼已经摸着了门道,眼神要呆滞,动作要怪异,嘴里胡言乱语,这么的就足以糊弄住所有人了。皇帝起先是不信的,对她多番试探过,无奈她时好时坏,观察了很久,到底还是放弃了。若论感情,不能说没有,但和肖铎必定没法比。或者只有初初的一点眷恋,后来更多的是不甘和利用。音楼有时觉得他很可怜,空得了江山,连自己想要什么都不知道。他爱身下的髹金龙椅,爱祖宗传下的万世基业,更爱吃喝玩乐纵情声色。他就像南唐的李后主,有才情、性骄侈、喜浮图,唯独不恤政事。一个国家气数将尽,末代便是这样一副让人无能为力的惨况。   四月初七宫里忙开了,为第二天的浴佛准备全套的纯金器皿、宝香、会印钱及放生的活物。别人做功德,一般放鲤鱼和龟鳖,音楼不是,她叫四六抓了条刚出洞的蛇,装在绡纱做的袋子里,自己亲手拎着,大摇大摆去了皇太后的慈宁宫。   绡纱很薄,里面的东西可以看得一清二楚。春天万物生发,蛇才从一个寒冬里醒转过来,正是活跃的时候。那是条碧绿的竹叶青,筷子粗细,身条优美,昂着头吐着信子,直往袋口上蹿。   音楼的出现立刻引出一连串尖叫,淑妃战战兢兢说:“皇后娘娘,这蛇有毒,叫它咬一口会出人命的。”   毒牙早拔了,音楼小时候并不娇养,这种东西也不害怕。她往上抬了抬手,举到淑妃面前,“你瞧它多漂亮,怎么会有毒呢!淑妃喜欢吗?喜欢我和你换,你那尾锦鲤也不错。”   她的口袋往前一送,几乎贴上淑妃的鼻尖。绿油油一团夹带着腥气扑面而来,淑妃吓飞了魂,两眼一翻就昏死过去了。   殿里乱成了一锅粥,皇太后双手合什大念阿弥陀佛,冲音楼斥道:“皇后也自省些个,你放生什么都不要紧,叫底下人关在笼子里带到碧云寺就是了,自己提溜着像什么样子?你是皇后,不是外间的山野村姑,这样不忌讳,有失皇家体统!”   音楼不以为然,扭头道:“老佛爷此言差矣,众生皆平等,为什么独不耐烦我的蛇?我是皇后,我爱提溜着,谁也管不着。”   她这个猖狂样儿,天皇老子也拿她没辙。皇太后厌恶地皱了皱眉,回身看榻上的淑妃,嬷嬷使劲掐了半天人中,这才悠悠醒转过来。睁眼一看皇后探头探脑,淑妃就哭了,抓住太后衣襟道:“老佛爷给我做主,姊妹们都是好人家出来的女儿,怎么经得住皇后这么作弄!宫里再不整治,往后还能成事么?今儿吓唬我,明儿就该杀我了。皇上不管,老佛爷再不管,咱们这些人可活不了了。”   音楼一听生气了,“淑妃你胆儿不小,当着本宫的面敢叫老佛爷惩治本宫,当我是死人么?坏话背着人说的道理不明白,要本宫教教你?”   淑妃愕然往后缩了缩,“看看,这是又要发作了。早前皇上封后她就推三阻四,万事都有定数的,非要把人按在那个座儿上,她福薄镇不住。当初还不如封贵妃,总比大伙儿一道水深火热的好。”   音楼错着牙道:“越说越不像话了,我手里有金印,你再啰噪一句,即刻摘了你丽妃的衔儿!”   旁边丽妃一脑门子汗,怯怯举手道:“娘娘,我才是丽妃,她是淑妃。”   音楼哦了声,“对,我弄错了。”又冲榻上人使劲指了指,“皇后有什么了不起,照样不得皇上宠爱。你以为你一哭二闹就能挽回皇上的心么?我有儿子,你有什么?将来大殿下继位,头一个把你送进泰陵,看谁护得了你!”   她东一榔头西一棒子,把人弄得摸不着边。大伙儿再一斟酌,那不是邵贵妃的口气么!顿时惊惶失措起来。青天白日里皇后鬼上身了,这怎么得了!大伙儿都求自保,轰地一下作鸟兽散。平时养尊处优的妃嫔们跑动起来不含糊,三下两下出了慈宁宫门,站在槛外拍胸喘气。   夹道里卤簿都预备妥当了,肖铎正指派人打点,听见动静转过头来看,太后从门里匆匆出来,他待要上前行礼,后面皇后也跟了出来,脸上粉抹得厚,眼梢擦了胭脂,看上去鬼气森森。   他知道她的计划,心里是笃定的,只歪脖儿打量她。她很快瞥了他一眼,没什么表示,扬手招呼太后道:“老佛爷等等我,我一个人乘辇有点怕,总有什么跟着我似的,咱俩搭伙,一块儿坐得了。”   皇太后都快被她吓死了,心在腔子里乱窜,怎么能和她坐一抬辇!当即虎着脸道:“你有你的銮仪,又不是逃难,两个人挤作堆算怎么回事儿?好了别闹,赶紧动身吧,等到了碧云寺请方丈好好给你驱驱邪。”   她蔫头耷脑,看众人上了车,自己茫茫然站了一会儿。肖铎上来搀她,低声道:“娘娘登辇吧,有什么话对老佛爷说,等到了碧云寺再叙也无不可。”   她这才怏怏往自己凤辇方向去,意态虽装得萧索,五指却紧紧扣住他的手。他抬眼看她,她只能用余光扫视他。她的纽袢子上挂着十八子手串,底下回龙须拂在他腕子上,隐约的,像个触摸不及的梦。原想等她上了辇,至少跟她说句话,谁知她脚下忽然顿住了,放开他调头就走。太后的辇还没坐稳她又折了回来,伸手打起帘子,咯咯笑道:“老佛爷,您说要扶我做皇后的,您忘了吗?现在赵氏已经死了,总该轮着我了,您说话不算话,骗鬼么?”   她狰狞地笑着,一步步迈上脚踏。皇太后彻底受了惊吓,缩在车内惊声尖叫,什么体面尊荣全不顾不上了,所幸肖铎上来阻止,她一迭声道:“快把这疯妇抓起来,快抓起来……我大邺没有这样癫狂的国母,皇帝不废她,我也容不得她!把她关起来,关到角楼上去!底下使人看着,除一日三餐不给旁的供给,不许她出角楼一步,否则打断她的腿!”   皇后被人架住了,宝珠上去哭求:“老佛爷您慈悲,我们主子是御封的皇后,诏告了天下的。您把她囚禁起来,皇上跟前也没法交代……”   音楼演得兴起,愈发挣扎嚎啕,哭先帝、哭荣王,把所有宫妃都闹下了车。   眼看收势不住,皇太后恼火异常,断然喝道:“皇帝那里自有哀家去说,不劳你费心。你舍不得你主子,跟着一道去,也免得她孤单。”冲肖铎一比手,“你打发人去办,浴佛的行程不能耽搁,这会子往寺里要紧。皇后的事先搁着,等回来了知会皇帝,这个后,不废也得废!”   肖铎道是,踅身对闫荪琅使个眼色,自己仍旧持金节,开道往大宫门上去了。   音楼折腾了一通,精疲力尽。可是再累,心里却是高兴的。终于办到了,叫皇太后废她,一个发了疯的皇后还不如之前的张皇后,没有住英华殿的福气,一口气送进角楼去了。角楼从墩台至宝顶有九丈高,如果逃不脱,从墙头跳下去不知能不能活命……不管怎么样,那里是紫禁城的边缘,只差一点儿就能走出去了。宝珠上来搀她,她抓住她的手,整个身子都在颤抖。原来劫后余生就是这样的,她恨不得放声大笑,自打去年入宫以来就没这么高兴过。   闫荪琅并不知道内情,失了势的皇后,没有特别的优待。到城门上让戍军放行,顺着台阶上去,把人送进门方作一揖道:“娘娘且在此安置,臣命人到坤宁宫收拾娘娘细软和换洗衣裳,想起来缺什么就同底下缇骑说,臣再想法子替娘娘办妥。”   音楼呆滞看他一眼,“这里没有帘子么?万一有鬼怪趴在窗户上往里看怎么办?你叫人挂上帷幔,再送五十支羊油蜡来,本宫夜里怕黑,要整夜点灯才能睡着。”   闫荪琅听了微一顿,抬眼道:“宫里用油蜡是有定规的,娘娘要五十支,真有些难为臣了。”   音楼对宝珠嚎啕起来,“你瞧这人!”   宝珠忙安抚她,冲闫荪琅道:“我们主子到底还是正宫娘娘,要五十支油蜡不见得哪里逾越了。闫大人能办是最好,要是不能,咱们再想法子去求肖大人。就是区区小事麻烦他老人家,有些不好意思罢了。”   闫荪琅转念一想,步音楼和肖铎是有些交情的,当初从宫里出去借居在提督府,李美人找她告了一状,肖铎还曾给他提过醒儿。真为一点小事叫上头觉得有意为难,那就不好了,便道:“既这么,臣回头吩咐下去。被褥铺盖过会子就到,娘娘先歇一阵,到了饭点儿自有人送吃的来。”   音楼点头把他打发了,自己背着手屋内屋外四处查看。角楼虽然孤凄寂寞些,规格却是很高的,覆鎏金宝顶,梁枋饰墨线大点金旋纹彩画,隔扇门和坤宁宫一样用三交六椀菱花,连槛窗都雕夔龙。要不是地势高,春天显得风异常大,真没什么不称意,还很有种遗世独立的美。   内外只有她和宝珠两个人,她搓手笑道:“蛮好,我看比哕鸾宫还强些。这儿没人,我也用不着每天一回装疯卖傻了。”   宝珠道:“可不,每每瞧您折腾,奴婢都替您累得慌。”说着嗤地一笑,“您今儿演得真好,我看把督主也唬得一愣一愣的。难为您,再熬上几天就该苦尽甘来了吧!”   音楼嗯了声道:“但愿一切尽如人意。”   宝珠迟疑道:“就是不知道皇上会不会追究,您说他对您是真有情么?”   音楼摇了摇头,“他只是不甘心罢了,不愿意承认自己比不上个太监,心里不痛快,就要所有人跟着不痛快。他常说自己是文人,文人心眼儿小得针鼻似的。肖铎那么个大活人戳在眼窝里,又不能除掉,所以就挖空心思硌应人。其实他最想册封的还是音阁,只不过我的利用价值比她大一点罢了。既然他们有了孩子,这辈子横竖是纠缠不清了,他有恃无恐,索性把这个位置腾出来圈禁我。”她长长叹了口气,“他有句话说得没错,他的后位不值钱,至少对我来说是这样。今天终于摆脱了,我只要安安静静等着肖铎来找我,商议好时候再演一出戏,我就该功成身退了。”   未来触手可及,她靠着槛窗笑得馨馨然。心头像卸下了包袱,她知道碧云寺里的他一定也是欢喜的。今晚他会来吧?这么想他,刚才短暂的触碰不能缓解她的相思。她一个人掰手指头数,到底多久没有在一起了?数不清了,放佛从她进宫后就一直是匆匆忙忙的,却也因匆忙,每次都变得更加深刻。   99   肖铎那头办差,依然进退有度纹丝不乱。   浴佛的仪式完了,太后把从佛前求来的神符交给他,“你得了闲儿给皇后送去,到底有没有用,我也不敢想了,横竖试试吧!”说着一长叹,“我原就反对皇帝册封她,瞧瞧才三个多月,闹得这样收场。到底她来路不正,邵贵妃和荣王作祟倒罢了,只怕还有先帝。不管翻没翻过牌子,毕竟是他的人,皇帝把人收进后宫欠妥当,再一封后,更叫人伤心了。如今这样也没法子了,她疯得没边儿,只能关在角楼上自生自灭。但愿她运数高,远离了承乾宫能好起来,也算捡了条命。”   肖铎道是,“全看娘娘的造化吧!老佛爷尽了人事,剩下的只有听天命。可依着臣看,使了那么大的劲儿捉鬼驱邪都没用,还是娘娘的心魔占了大头。好女不事二夫么,娘娘必定自责,又不得疏解,久郁成疾就打这上头来。身上有恙,尚且可以传太医医治,心里有病症,谁都帮不了她。臣是怕娘娘一个人束在高楼,万一想不开出点什么事……”   太后在金盆里盥洗,他托着巾栉送上去,太后接了茫然拭手,垂眼道:“你心太善,见不得谁受苦,咱们都一样的。可是事情到了这地步,哪里能安顿她?她闹起来你是没瞧见,”边说边蹙眉大摇其头,“像黄皮子进了鸡窝,那份糟心劲儿,天底下罕见。这么下去大家不得安生,还是远远打发了,宫里图个太平吧!”   音楼小事糊涂,大事上却很有主见,就瞧她把皇太后吓得那模样,可见先头在殿里就有过一番作为。太后越厌恶她,对他们越有利。肖铎握紧了那道黄符应个是,“老佛爷是宫里娘娘们的主心骨,要想定国必先安家,不能为了一个,弄得大家伙儿提心吊胆。臣已经吩咐下去,角楼底下加强了守备,娘娘就是在楼里闹翻了天,也妨碍不到别的主儿了。”言罢呵了呵腰,却行退出大殿。   曹春盎见他露脸,请他到僻静处说话。这小子常一副鬼五神六的样子,探过来和他咬耳朵,“干爹,西角楼的人都替换了信得过的,您来去不必忌讳什么。再一个就是彤云,皇上怪异得很,传彤云过西海子说话,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儿子让平川盯着,一有消息就回禀干爹。儿子眼下是怕,彤云和皇上毕竟一夜夫妻,还生了个儿子。倘或她嘴不严,把娘娘装疯的事儿说出去,那咱们这回的计划就全泡汤了。”   肖铎倒显得很笃定,“她不敢,这就是我为什么要把她和孩子分开的原因。如果她不想让孩子活着,尽管去胡诌。女人和男人不同,只要拿捏住了这个命门,不愁她不听话。”又问,“那孩子现在怎么样?”   曹春盎道:“送到乌兰木通去了,有个熬鹰把式家里没孩子,整天的求神拜佛。这会儿给他一个,比拾了狗头金还高兴呢!说有的人就是这样,自己怀不上,领了一个,肚子嫉妒了,就能生一串。送去的时候唯恐孩子受委屈,包裹里带了五十两银子,公母俩乐得什么似的,拍胸脯担保对孩子好,干爹就放心吧!”   他点了点头,看外面天色不早,是时候回宫了。转头去料理銮仪,心里愈发急迫,手上事赶紧料理完,也好早早去见她。   时间过得真慢,事儿也多,他耐着性子一样样伺候周全,皇太后进慈宁宫安顿下,他方请旨往南边值房里去。   闲下来盼着太阳快点落山,静静坐上一阵,想想风尘仆仆,奔波一天满身的灰没法见她,收拾一通换了身衣裳,左右难熬,干脆出宫上东厂转转。心不在焉听了最近侦缉的情况,画押书那么厚一摞,他伸手想去翻阅,最后还是作罢了。   日头渐渐西沉,余晖一缕一缕被夜吞噬,外面迷迷蒙蒙,离得稍远些就看不清人影轮廓了。他起身出门,沿筒子河往北,兜个大圈子才到西角楼。远远站住了脚估算,这里离太素殿很远,横亘了整个紫禁城,就算燃起来,烧得火光冲天了那边才能察觉。还有出逃的路线,门禁上换了自己人,马车出入不盘查就够够的了。   他十拿九稳,有了成算心里安定下来。护城上挂着十来盏巨大的白纱西瓜灯,缇骑钉子似的压刀伫立着,班领看见他,上前行礼叫了声督主,他略颔首,“皇上来过么?”   班领道:“回督主话,皇上没来,打发御前总管瞧了一回。没旁说旁的,让皇后娘娘安心养病,要吃什么、要传太医,都知会当班的人。交代几句就走了,没有逗留太长时间。”   他听了只觉好笑,这就是所谓的爱,果然君王薄幸。还好音楼不孤凄,有他心疼着,皇帝再疏离,对她也不能造成伤害。   他抬了抬手,栅栏撤开了,他提袍上了台阶。   晚风习习,这月令已经不觉得冷了,只是扶墙而上,城砖粗砺,磨得他手心发疼。上月台看,楼里灯火煌煌,门扉半开,许是在等他吧!他疾步过去,里面帷幔重叠,轻的纱,被风一吹飘飘拂拂。纱幔后有个纤丽的身影,正托着烛火燎油蜡底部,蜡化开了,一支一支紧紧粘在台面上。   宝珠从里间出来,看见他待要行礼,他比个手势示意她噤声,她会意,蹲个安便退到抱厦去了。   他进门,踏进一团温暖的光里,走得悄然无声,仿佛这是个梦,脚步重些都会惊醒梦中人。一步一步往前,她没有察觉,阔大的袖子随动作舒展,一个欠身都柔媚如水。他站在她身后,心脏悸栗栗跳动,受不得这距离,终于一把将她拥进怀里。   她微抽了口气,知道是他,没有挣扎,把手覆在他手背上,半仰起脸,缱倦地和他蹭了蹭,“你来了?”   他嗯了声,“等了很久么?”   她转过身来,轻轻笑着:“不久,每天睁开眼睛就在等,已经习惯了。”   “是我总来得太迟。”他莫名感到酸楚,甚至不及她坚强。   她抬起手掖掉他的眼泪,脸上挂着微笑,嘴角却微微抽搐,哽声道:“一点都不迟,每当我坚持不下去了,你就会出现,比约好的还要准呢!”   说不清的味道,凄凉伴着慰藉、惆怅伴着欢喜,交织在一起向他涌来,瞬间泛滥成灾。他抱住她不停地亲吻,一遍又一遍,仿佛这样才能把心里破开的窟窿织补起来。   他说:“音楼,你是个好姑娘,这回出了大力气,要是没有你突然的顿悟,咱们还得困在那座城池里。”他揉揉她的脑袋,“怎么说开窍就开窍了呢,我以为你至少要等生了孩子以后才会变聪明。”   她听了不满,“人走投无路时就有勇气杀出一条血路来,我做到了,而且演得以假乱真。”她得意洋洋抱住他的腰,紧紧贴在他胸前问他,“我们只要再分开一次,就能永远在一起了,是不是?”   他说是,“无论如何我一定要带你走,就算整个大邺倾尽国力来追杀我,我也顾不上了。”   她却凝了眉,“我想过,如果不能走出这里,就从角楼上跳下去。我花了那么多的心思,装了两个月的疯子,如果老天再刁难,说明我们命里无缘……”   他掩住她的口,“想逼我殉情?只要你跳下去,我绝不苟活,说到做到。”   用不着说什么“我死了你好好活下去”的话,说了反倒显得虚伪。事到如今他们只有一条路可走,若非通向九重,便是直达阿鼻地狱。她含泪笑道:“那么死也死在一起,好不好?”   他自然应允,这些日子以来,所有的痛苦和煎熬都尝遍了,假如不能在一起,活着和死了有什么区别?他拉她回榻上,单是面对面坐着,难以抓挠到心底最深处的痒,想了想,索性直接将她压在身下。这种示好的方式真特别,音楼以为他总要做些什么,可是没有,他把脸贴在她耳朵上,一本正经道:“就定在三天后,多一天我都等不及。我已经让大档头在牢里挑拣女犯,到时候尸首穿上你和宝珠的衣裳,火烧得大,面目也就辨认不清了。你们出了宫不要回头,我安排人送你们去安全的地方,先待上几天,等朝廷往琉球派兵,咱们一道出大邺,再也不回来了。”   音楼心里热腾腾烧灼起来,真能这样,便是最好的结局了。她负载着他的份量,感觉安逸,环着他的腰背问他,“你怎么确定朝廷会派兵攻打琉球?万一议和议成了呢?”   他咕哝一声道:“你听说过两国交战不斩来使么?倘或连使节都被杀了,那这仗不打也得打了。”   原来是早做了准备,那位出使的官员不论谈得怎么样,都不能顺利交差了。所以只要她起个头,他会妥当安排好退路,叫她没有后顾之忧。她欣然道好,“那就三天后,亥时你派人来接我,我等着你。”   他笑着吻她的眼睛,“一言为定,可是以后你就不是皇后了,没有尊崇的地位,没有人对你叩拜行礼。咱们逃出去,离开大邺,也许找个渔村山坳落脚,也许会吃苦,你会后悔么?”   她咧着嘴露出一口糯米银牙,“那么你不再是督主、不再权倾天下、没有华美的冠服、没有漂亮的饰物,你会后悔么?”   他认真思考了下,“不会,因为我有钱。”   音楼嗤地笑起来,“我也不会,因为我有你。”   他低下头,撩开她的裙裾,和她痴缠在一起,“这话没错,你有我,即便再多苦难也不用怕。我替你挡风遮雨,我为你肝脑涂地。咱们去建个城,城池里只有你和我,把过去错失的时光百倍找补回来。”   她嗡声长吟,“我不要城,树大招风,还没有吃够以前的苦么?我宁愿盖间茅草屋,隐居在谁也找不到的地方,平平安安度过一生就足意儿了。”   他和她唇齿相依,低低道好,“用不着呼奴引婢,日常起居都有我,保证比旁人贴心一万倍。”   她朦朦看他,又生出新的感慨来,抬手描画他的眉眼,嘟囔道:“多好的男人啊,上得朝堂,入得厨房。可是离开大邺你就摆脱了太监的身份,咱们不能去民风开放的地方,我怕你出去买个菜就再也不回来了,因为某一户有闺女的人家瞧你长得好看,把你劫走做倒插门女婿去了。”   他颇无奈,一下咬在她鼻尖上,“看来傻病想根治,非得花大力不气了……”   100   四月十一,极平和寻常的一天,却是音楼生命里最要紧的日子。   从日出时起就在盼望,坐在窗口看日影一点点移过去,心里的激动要花很大的力气才能平息下来。   不知是巧合还是有预感,皇帝基本已经放弃她,今天巳时却来看她,音楼装得呆呆的,定着眼珠子,他也不介意,在她对面的矮榻上盘腿坐下,絮絮说了很多,说自己的童年趣事和心路历程,最后蹙眉看她,“你心里有气,爱怎么闹都可以,为什么一定要去招惹老佛爷?现在被关在这里,弄得半人半鬼,有意思么?朕一直不明白,肖铎到底哪点好,叫你这么死心塌地。他拥有的全是朕赐给他的,朕才是这天下的主宰,你难道看不透么?你装疯卖傻这么久,其实朕都知道,不忍心点破你罢了。你在角楼住了两天,视野可曾开阔些?想明白了就跟朕回去吧,皇后的地位没有人能动摇。”   音楼知道他在试探,他最信鬼神,这么久了,明明很惧怕,还要时不时敲缸沿,看能不能套出她的实话,真是无聊至极的人。   她往前凑了凑,“真的让我做皇后吗?太好了,我终于可以做皇后了!”她站起身手舞足蹈,“赵氏失德败兴,在后位上赖了十一年,风水轮流转,如今总算轮到我了!皇上到底站在我这边,我是最后的赢家……那大殿下呢?您立他为储君吧!太子位定下了就没人敢篡逆了……”她说着嘤嘤哭起来,垂着两手往外走,“大殿下死了,他死了,我当上皇后还有什么用!”   皇帝也骇然,没反应过来,听见外面宝珠大喊大叫,“主子您醒醒神儿……醒醒神儿……”   他慌忙追出去,皇后一条腿使劲往女墙上跨,嘴里长嚎着“我活着没意思了,大殿下带上我吧”。他吓得头皮发麻,壮了胆儿上去把她拽了下来,看她涕泪纵横的模样灰心至极,“疯得这样,真没法子了。”对宝珠道,“好好看住你主子,有个三长两短唯你是问。”语毕拂袖而去。   交申时的点儿彤云也来了,一旦她离开北京,两个人这辈子就没机会再见面了。彤云淌眼抹泪,嘴里念叨着:“我恨不能跟着您一道去呢,谁爱待在这囚笼里!可是我不能,我老家有爹妈哥子,外头还流落个小的,我怎么能拔腿就走呢!主子,这一别只怕山长水阔了,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再见面。”   音楼拿手绢给她掖脸,叹息道:“别哭,其实我走了对你才是最好的。咱们名义上是主仆,可在我心里你比音阁还亲。往后你要好好合计合计,看看怎么让皇上认下你。”她觑眼看她,“我听说他召你进了西海子,有什么说头么?”   彤云脸上一红,“就说些闲话,问是不是老佛爷知道了您和督主的事儿,为了避人耳目才把我指给他的。又问眼下过得好不好,问他对我怎么样,两个人住不住在一处……”她扭捏了下,“皇上不老成,眼睛乱瞄,手还乱动,我心里有点怕,找了个借口就告退了。”   音楼听得愣神,“你怕什么?你们俩本来就……嗯,那个……”   彤云愈发腼腆了,“一回就怀上了,也没品出滋味儿来……”   音楼捂嘴大笑,“没品出来接着品,不是正好么!你别说自己不想留在他身边,我是知道的,女人对自己的男人,哪个真正能割舍?何况还有了孩子,情分更是不一般。”她牵了她的手合在掌心里,温声道,“横竖我和他都要走的,你一个人留在京里无依无靠怎么办?还是想法子进宫吧!将来把孩子找回来,让他认祖归宗,咱们大伙儿就都圆满了。”   她怔忡着,极慢地摇头,“不能明着来,我那时候替了您,还偷偷生孩子,这是欺君,能落着好处么?您别替我操心,到了外头千万留神,好好照顾自己。我是不要紧的,您常说我头子活络,还能亏待了自己?夜里我去见皇上,想法子拖住他,等这儿烧得没救了,他来了不过是瞧一眼废墟,也无力回天了。”说着摘下腕上镯子交给她,掖泪道,“奴婢和您好了一场,临了没什么能送您的,这个您留着,往后不管到了哪里,看见它,就想起奴婢伺候过您一场。”一面说一面起身,依依不舍道,“我去了,久留落人眼,回头再生出岔子来。主子保重,好歹别忘了我。”   音楼哭着送出去,她回身把她挡在槛内,自己提裙下台阶,风吹起她的裙袂,数不清的褶儿,飘飘摇摇,拐个弯就不见了。   天渐暗,膳房按时送吃食,照旧来收碗碟。送饭的嬷嬷隔着幔子看一眼,皇后娘娘和平时没什么两样,人迟迟的,坐在那里嘀嘀咕咕,不知道在说些什么。鉴于她时不时闹个鬼上身,宫里人人都怕她。有事儿不敢问她,只敢和宝珠打听,“皇后娘娘的病有起色没有?”   宝珠面露难色,一味地摇头,“越发厉害了,半夜里不睡觉,在地心噔噔跳。您瞧她不住嘴说话,猜猜她在说什么?在说饿呢!才撂了筷子就叫饿,怕是饿死鬼上身了,别什么时候要吃人吧!我实在受不得,打算求老佛爷个恩典,就算打发我去浣衣局我也认了,总比吓死在这里好。”   嬷嬷听了更慌张了,只说:“你且撑两天,我回了老佛爷再做定夺……把用过的碗筷搁在外头,过会子自有人来收的。”说着提上食盒,头也不回地跑了。   夜色越加深沉了,一弯上弦月挂在西面,天地间昏沉沉的。音楼和宝珠收拾好了包袱在楼里静待,隐约听见远处传来马蹄踩踏青石板的声响,笃笃到了底下,便不见动静了。屏息分辨,又有沉闷的脚步声,转眼到了门外。   云尉进来,冲她长揖一礼,“奉督主之命来接娘娘,娘娘莫声张,只管跟属下走。”   音楼点头,忙牵着宝珠出门。跨出门槛见两个番子扛着两具尸首,大约刚死不久,胳膊低垂下来,稍稍一动便跟着摇晃。她吓得往后一缩,云尉道:“娘娘别怕,都是犯了死罪的女子,这么死法比上刑场身首异处强多了。她们能替娘娘,是她们的造化,死后少不得厚葬,便宜她们了。”说着往下引,“娘娘仔细脚下,马车已经在道口等着了。”   音楼咬紧了牙关不言声,因为太紧张,深一脚浅一脚,走路直打飘,好在有宝珠扶着,浑浑噩噩间坐进了马车。城门上把守的早换成了肖铎的人,因此到了门禁上无需多言,很快便放行让他们离去。车过了筒子河,云尉的缰绳一抖,顶马撒开四蹄跑动起来,车厢里骤然颠簸,颠得她坐不稳当,这才恍惚从梦境里跌出来,咦了声楸住宝珠,“咱们出紫禁城了么?”   宝珠笑道:“本就在紫禁城的边缘,这会儿已经出筒子河了,您看看……”边说边打帘让她往后瞧,城楼上灯火杳杳,像天上点缀的星子,“瞧见了么?咱们已经离开那座皇城了,以后就要四海为家啦!”   满心说不清的感受,像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一齐涌上来,把她冲得热泪盈眶。她在一片迷茫里远眺,车走得越来越远,然而那火光却越来越大。她拭了泪细看,似乎是燃起来了,熊熊的火焰冲到了半空中。角楼是大木柞的结构,三层重檐交叠,地势又高,一旦火苗拔起来,要扑灭就难了。   她让云尉停车,静静看上一阵,那片火光仿佛把昨天烧了个透彻,热烈地、浩荡地、却让人感到平实和寂灭。她长出一口气,转头问云尉,“要烧多久?”   云尉道:“说不准,也许几个时辰,也许要到明天早上。就算护军进去翻找,找到的不过是两截焦炭罢了。娘娘放心,这回定可后顾无忧。”   她抿嘴一笑,清澈的眼睛,倒映出碎裂的金芒,似有些惆怅,轻声道:“皇后已经葬身在火海,这世上再也没有步音楼了。”转过身搭上宝珠的腕子登车,再看最后一眼,安然放下了车门上的垂帘。   今晚西风很大,砖木燃烧的哔啵之声乘势往东,一直飘到这里来。空气里有焦灼凄惶的味道,放眼看,西角楼方向火光滔天,照亮了大半个紫禁城。皇帝匆匆奔到殿外,噩耗像个巨大的锤子,重重砸在他不甚清明的脑仁上。   “怎么会出这样的事?”他抓着崇茂问,“皇后呢?皇后救出来了吗?”似乎意识到问不出头绪来,踅过身就要出园子。   崇茂忙挡住了他的去路哀求,“主子稍安勿躁,您去于事无补,水火无情,伤了圣躬怎么得了!肖大人今晚在东厂夜审瞿良贪污案,这会子接了奏报已经去了。”他咽了口唾沫,小声道,“奴婢风闻,肖大人得了消息慌得了不得,几回要冲进火场救人,都叫底下档头拦住了。皇上知道的,娘娘在楼里挂了好几层帷幔,着起来比捻子还好使呢,火星子呲溜溜蹿上房梁,殿顶都是木柞,这一烧,可不坏了菜嘛!锦衣卫披了湿毡进去搜寻,头一造儿没找见,第二造儿进去……找着了。”   他吞吞吐吐,皇帝恨得拔高了嗓门:“怎么个说法?再回不明白就给朕到上驷院养骆驼去!”   崇茂吓得缩脖儿,一迭声道是,“娘娘和跟前伺候的宫女宝珠都给找到了,可……因着耽搁了时候,救出来人已经没法瞧了。”边说边抹眼泪,卷袖擦鼻涕,呜咽道,“万岁爷您节哀,这也是命。原以为娘娘离了坤宁宫能缓和点儿的,谁知道闹了这么个收场。娘娘凤驾西去,对主子来说是天大的伤心事,可转回头想想,娘娘这也是超脱了。病了这程子,到起火,都糊里糊涂闹不清自己是谁,满口谵语的吓唬人……”   皇帝木然站着,晚风有点凉,迎面吹来,吹瑟了他的眼睛,他垂着双肩喃喃:“朕的皇后,死了……”   “有涅槃才得重生。”身后人过来,和他并肩而立,蹙眉看着远处火光,语气无关痛痒,“被别人占据的躯壳,付诸一炬也没什么可惜。昨日之事,于我看来已经远了,如今从头开始,故人相见也争如不见。我常在想,您封我为后究竟是出于什么目的,想得太多,我自己也闹不清了。可我知道,至少您在花园里见到我,那时候的心是真的。在我手绢上题字、把我从中正殿救下来,这些都是真的。”   皇帝骇异地盯着她,“你在说什么?”   她晏晏一笑,略低下头,那形容儿恍惚和他记忆里的人重合,只是换了张脸孔。她转过身来,把手放进他掌心,“皇上,您瞧我像谁?一间屋子住两个人,我是音楼,也是彤云。这么说,您怕不怕?”   皇帝觉得不可思议,“ 这又是演的哪出?”   她并不答,檐下的风灯摇曳,晕染她平和的眉目,“这动荡的人间,有什么是不可能的?音阁九月里生,您别忘了说过的话,把孩子抱来我抚养。还有那尸首,不要去看,看了徒添伤感。只要我还在您身边,这就够了。”   皇帝将信将疑,总觉哪里不对,然而吃了药,很多事混沌不明,但有一点还耿耿于怀,“你爱的是肖铎,这么好的机会,为什么不回他身边?”   她牵起唇角笑了笑,“就像您说的,他不过是个太监,清粥小菜不能吃一辈子,你我才是正头夫妻。以前和他千丝万缕牵扯不断,其实早就乏了,现在一切从头开始,是老天爷怜悯我,给我这机会。越性儿断了,皇上不高兴么?您不是总说爱我么,难道都是场面话?”   皇帝扶住额头,只觉头痛欲裂。是他糊涂了,还是这世界真的鬼怪当道?换躯壳、换灵魂,换得他眼花缭乱。这么说灰飞烟灭的仅仅是音楼的身体,就像换了件衣裳,其实她还是原来的她?   皇帝望向西角楼方向,视线模糊,茫茫然不知该何去何从了。   101   进了梅雨季节,天是昏黄的,空气里有种清而凛冽的气味。站在檐下看,宫楼的翘角飞檐像钝剪子硬绞开的棉布,每一处接近穹隆的地方都是毛糙的,仿佛拢了一团雾,即使大风刮过,也不能吹散那些愁云。   “都办妥了?”皇帝嗓音沙哑,怔怔看着肖铎,“朕答应过她,朕的身旁有她一席之地。如今她走了,朕的心思不会变,她仍旧是朕的皇后……朕没能送她最后一程,不是朕胆小,是不忍。那样如花似玉的人,最后变作一具焦炭……你送了皇后最后一程,她的面目还能不能分辨?”   肖铎略顿了下才摇头,“火势太大,几拨缇骑进去相救都没能找见人,最后发现娘娘凤驾窝在一只木箱里。”他神情痛苦,勉强稳住了嗓音才道,“刑部和都察院的人都到了,因着一把火把角楼烧了个干干净净,他们只能凭借推断。估摸着娘娘是犯了病,把楼里的油蜡都点着了,起火后害怕,跑到木箱里躲着,这么一来非但没有保住性命,木箱一着,反倒更无处藏身了。至于陵寝,请皇上放心,梓宫已经运入地宫,各式配享也都安排妥当了。眼下琉球的战事提上了日程,那样多的部署全等圣裁,皇后仙游已成定局,老佛爷也日夜牵念皇上,请皇上节哀,以国事为重。”   在皇帝眼里什么排第一,什么排第二,这些他都有考量,大手一挥道:“区区弹丸小国,何足惧也?国母新丧,怎不叫朕痛断肝肠?琉球如何打、该出多少兵、用几艘船,全由厂臣指派。朕这里要为皇后设斋醮诵,七七四十九天后皇后就能脱离苦海了。”他说着,似乎是突然冒出的念头,对肖铎道,“皇后生前器重彤云,她虽是你夫人,好歹跟了皇后一场,主子崩逝,没有不尽孝道的道理。着她入西苑,替她主子看守斗灯罢!”   肖铎心下了然,躬身抱拳应了个是,“贱内能替主子尽心,是臣夫妇的福气。臣回头就命人传话,让彤云即刻进西苑听示下。”   皇帝点了点头,见他这么容易打发,心里暗自喜欢。瞧了他一眼,故作高深地清了清嗓子,“朕知道厂臣忠心为社稷,琉球宵小来犯,依着厂臣,谁挂帅出征才最稳妥?”   肖铎道:“大邺周边附属小国众多,若这次不能一举歼灭琉球,一来有损我大邺国威,二来也给那些蠢蠢欲动的属国壮了胆子。都指挥使谈谨几度抗击鞑靼,战功彪炳,由他出征再合适没有。”   皇帝嘬嘴咂唇想了想,“恐怕不成,谈谨是个旱地将才,到了海上转不动舵靶儿,万一晕船,底下兵丁没了首脑怎么料理?”   肖铎向上一觑,紧走两步拱手道:“臣也想过这宗,要的是他运筹帷幄的手段,会不会水、晕不晕船,这些都有法子缓解的,请皇上宽怀。”他歪脖儿思量了下,“臣一向注重船务,水师检阅也都由臣来主持,若是皇上信不及谈谨,臣愿为主分忧,从旁协助谈大人。两兵交战,半刻也耽搁不得,倘或海上遇着了难题,再发陈条回京等内阁拟票拟、等司礼监批红,错过了最佳的时机,说不定就功亏一篑了。臣随军出征,能替主子做主的地方当机立断,对出征的将领来说也是颗定心丸,不知皇上意下如何?”   皇帝犹豫起来,打仗毕竟不是好玩的,他愿意随军,对朝廷来说当然再好没有。可他执掌司礼监,批红上缺了他,偌大的摊子谁来接手?   他抚了抚下巴,新生的胡髭有点扎手,“两头都缺不得厂臣,若能把人一劈为二倒好了。”   肖铎愈发呵下腰去,“臣为朝廷呕心沥血,细较之下还是战事更为要紧。批红上有闫荪琅和杨承嗣,都是办事稳妥的牢靠人,差事交到他们手上,准误不了的。这一仗,料着打下来不过三四个月光景,届时凯旋而归,臣也算实打实地为主子立了一大功。”   皇帝其实是很善解人意的,他知道音楼一死,肖铎便有点自暴自弃了。京城是个伤心地,出去散散有好处,何况他走了,彤云留在西海子,时候长了不还给他,想必他也没什么说法。本来就是赏出去的,家产尚且能抄没呢,何况人!   皇帝应准了,长叹一声道:“朕伤情颇深,好些事都没劲儿操持了,厂臣是中流砥柱,替朕分忧,朕心里有数。攻打大小琉球的一切事宜都由你经办,朕这里一概不过问。”说着阖上了眼皮,“朕要跟国师设坛了,你去吧!”   肖铎要办的事都办到了,心满意足地揖手,却行退出了太素殿。   雨淅淅沥沥地下,小太监打伞上前接应他,他摆了摆手叫退了,自己佯佯在雨中踱步。一河之隔是恢弘的紫禁城,那样大的一座城池,不知束缚了多少人的灵魂。他和音楼是幸运的,水师早就已经待命,稍作整顿便可离开。离开了,这辈子都不回来了,富贵荣华再好,也抵不上她在他身边。   他沉得住气,音楼被云尉接走后他没有再见过她,皇帝不是没脑子的人,他也懂得使心眼。角楼大火没来由,盯着他,也许能发掘出真相来。可是他忘了他是干什么吃的,有人监视,他会察觉不到么?横竖音楼很安全,他心里有底。早就习惯了分离,坚持一两个月,有盼头,日子并不显得难捱。   他照旧回司礼监,一样一样把事情交代下去,都安排妥当了,抬头见彤云到了门上。   她迈进门槛,深深蹲了个安,“督主。”   他点点头,眼神疏离,“都想清楚了?打算留在他身边?”   彤云道是,“我主子有了好归宿,我的一桩心事也了了。现在想想,皇上很可怜,他虽有些昏庸,到底是我男人,我想陪着他,即便他不能在我这里停留多久。”   他垂眼归置手上卷宗,漠然道:“你要明白,如果留在他身边,我就不能把孩子的下落告诉你。”   彤云看了他很久,心里也挣扎,最后还是垮下了肩头,“我都考虑过,也许孩子在另一个地方踏实生活,要比在京城好得多。”   人人有执念,他有,彤云也有。或者她只是想和自己的男人好好生活,他如今有了音楼,那些儿女情长也能够体会了。路是自己选的,她想留下,并没有什么值得诟病。   “既然你做了决定,我就不再多言了。”他低头整了整袖澜道,“记着我的话,要么不做,要做就做到最好。你能安顿好自己,你主子才能后顾无忧。闫荪琅那里我交代下去了,请他代为看顾你,你有什么难处和他商议,他自然帮衬你。记好了,守口如瓶人才能活得长久,就算有一天你做到了皇后,也还是一样道理。”   彤云一凛,欠身道是,“谨遵督主教诲。”   他的手指在楠木雕花的案头慢慢滑过,绵长叹了口气,“我在大邺的故事已经结束了,你的却才开始。宫廷里的路不好走,既然选择了,望你保重。”   彤云挽着画帛目送他到门前,冲口叫了声督主,他回头看,如玉的侧脸,冠上黑缨垂挂在胸前。她抿了抿唇,勉强挤出个笑容,“我主子……就托付给您了。您一定要待她好,她为了和您在一起做了那么多努力,求您珍惜她。”   他颔首,不再多言,登上辇车扬长而去。   谈谨接了朝廷的调令往天津整顿水师,大军开拔近在眼前,一切都就绪了,只要再按捺两天就能见面。他站在廊下,看着檐角的雨线滔滔流下来,转回身过东跨院,甫到垂花门上就看见凭栏而坐的身影。   如果说音楼是他最爱的,那么月白就是他最对不住的。她没有做错什么,只是痴痴爱着肖铎,可是遇见他,他为了让她保持沉默毒哑了她,如今虽颐养在他府上,但是她有多恨他,已经让人不敢想象了。   似乎欠她一个交代,样样周全了,不能单剩下她。他从抄手游廊过去,到她跟前站定,她转回头看他,目光寂静。   “朝廷和外邦打仗,我奉旨监军,不日就要离开京师。这一去,能不能回来还未可知,你何去何从,自己想好了么?”   他看见她眼里的恐慌,霍然站起来,发不出声,颤着手比划,“为什么不回来?”   月白是个可怜人,老家呆不下去出来找爱人,爱人的名头还在,却早已经物是人非。她在他府上,至少可以安身立命。如今他要走,她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了,成了无根的浮萍。   “上战场九死一生。”他蹙起了眉头,“再说你知道的,我不是肖铎,我是肖丞。”   她往后退了两步,背靠抱柱,大颗眼泪簌簌落下来。   他转过头去,眺望远处的天际,灰蒙蒙,遥不可及,隔了一会儿方道:“我替你准备了一笔钱,外头还有个庄子也一并给你,足够你下半辈子衣食无忧了。原本我该杀了你,可你毕竟跟过肖铎,论理我该叫你一声弟妹。我在,尚且能够保你周无虞,我不在,万事只能靠你自己。牢牢捏住钱,不要轻信别人。你还年轻,遇见合适的就嫁了吧,不要再蹉跎了。我们肖家兄弟欠你的情,只有等下辈子再还。”   女人的眼泪,总是无穷无尽泼洒不完,也许是对昨天的悼念,也许是对未来的迷茫,他没法劝解她,站了一阵,默默退出了那个小院。   出门正碰上容奇,平时东厂的人常出没提督府,他也不甚在意,背着手缓步往前院踱,容奇跟在后面,欲言又止了半天,他不瞧也能感觉到,“有话要说?”   容奇支吾了下,“当初是属下给月白姑娘灌的药,她有今天,我也该负起责任来。”   肖铎顿下步子转身看他,“然后呢?”   容奇倒被他问住了,苍黑的脸膛上泛起红晕,憋了口气道:“属下是想……督主走后,属下可以照应月白姑娘。”   他欣然笑起来,赞许地捶了捶他的肩头,以男人对待男人的方式。   次日开拔,皇帝亲自为三军践行,站在城门楼子上一番喊话气吞山河,伴随隆隆的鼓乐之声,颇有几分定国安邦的豪迈气概。   共饮、砸碗、向皇帝辞行,肖铎一身明光铠,和以往的蟒袍玉带不同,显出铮铮的风骨。向上抱拳,在一片“不得完胜,誓不还朝”的高呼声中跨马扬鞭,大军出城,逶迤向东行进,那队伍壮阔,绵延百里不见首尾。   水军从天津码头出发,单是尖底福船便有七八,加上哨船、海沧船、苍山船,大大小小百余艘,组成一个规模可观的舰队,一路赫赫扬扬出塘沽港向渤海湾进发。   长途作战少不得奔袭,行船是日夜不停的。谈谨命人掌灯,在甲板上铺排海域图和肖铎议战。   “海上作战,斗船、斗铳,而不在斗人力。福船高大如城,倭寇的小船还不及咱们船底的吃水高深,火器近距离往上发射,想打中难如登天。”他在图纸上指点,“每艘福船指派十二艘哨船护卫,分散开,呈三面包抄之势。海沧船上配备了千斤佛郎机,要么不中,中则叫倭寇草船粉身碎骨。再者福船船头预先准备好火球,一旦开战从高处投掷下去,除非贼船是铁造的,否则难逃一焚。”   他说得头头是道,谈谨笑道:“有厂公在,谈某就有了主心骨了。就依厂公的部署办,不说用计,即便是船与船相撞,咱们也只赢不输。”   肖铎忙摆手,“咱家没带过兵,不过是从旁辅助,到底如何还得听甫明兄的。古来不懂作战的监军坏了多少事,咱家可不敢当这千古罪人。”   说笑两句,船头激起的海浪混杂进空气迎面扑来,像南方幽深的天井里笔直落下的牛芒细针,恍惚地,避无可避。底下卒子送氅衣来,肖铎和那些野泥脚杆子不同,他是考究人,无一处不显雍容,叫雨一淋都喷嚏连连,万一哪里不留神,在海上作了病可了不得。   谈谨道:“厂公身边还是得配专人伺候才好,寻常将领跟前尚且有副将搭手,何况是您!”   肖铎听了微露出笑意来,瞥了给他系领上金扣的卒子一眼,“咱家脾气怪,用不惯生人。   那卒子一听忙冲他揖手,“回厂公话,小人打小就会伺候人,把这差事交给小人,小人行军打仗不行,溜须拍马叫大人受用不在话下。”   那卒子帽檐压得低,眉眼模糊,唯见一张滟滟的红唇暴露在灯影中。谈谨笑道:“既这么,厂公试上几天也未为不可,若还凑手就留下,我瞧他会抖机灵,敢这么说,办事也定然知进退懂分寸。”   肖铎半天方嗯了声,“谈大人的话都听明白了?伺候得好升官发财,伺候不好扔进海里喂鱼,你可想清楚了?”   那卒子嘿嘿笑,“小人省得,小人必定尽心竭力为厂公效犬马之劳。”   她这套不知是哪里学来的,天生的好演技,装疯卖傻张嘴就来,冒充军中的老油条更是不在话下。肖铎打量她,不觉夷然一笑。天气不好没有明月,却见远近簇簇灯火阑珊——灯火阑珊处有佳人,佳人戴盔帽,着胄甲,落拓不羁,和他并肩而立。   大邺越去越远,早就退散到世界的另一端。那是一座罪城,欢喜亦建立在无数的痛苦和牺牲上。所幸他们已经挣脱了,七级浮屠上开了天窗,跳出来,站在塔顶,伸手就够得到天堂。   作者有话要说:这个坑到今天正文全部完结了,鉴于男主上来就用手,其实开篇触了很多人的雷区,坚持下来的同志都是战斗力超强的好同志,我爱你们哈哈哈哈~   《浮图塔》的简繁体全部签掉了,贪财的我为了多赚点钱,这次没有签买断。努力和编辑协商争取不写双结局,但是作为交换条件要增加3万字番外,实体书上市一段时间后会贴出来,大家稍安勿躁。另外《为夫之道》的简体版权也被我卖了,可能不久就会推出,届时请喜欢的妹纸多多关照。   关于坑,我回过头又看了一遍《固伦公主》,很糟糕,因为大修过一次,完全背离我的初衷,再也掰不回来了,所以决定放弃,再写下去也是糟粕,浪费大家的时间。对不起一直在等的姑娘,我有罪,你们砍死我吧,我绝不叫痛(┬_┬)。为了补偿大家,下个坑我写睿亲王,就是糖耳朵她哥,这孩子蛮有爱的,两朝正统,脑子也好使,应该不会比糖耳朵差。不过因为要写浮图塔的番外+小小休息,开坑要到六月份,大伙儿愿意就先收藏一下吧,到时候有更新,它一冒起来您就看见啦~   最后厚着脸皮求个作收,开坑时能增加新坑积分,助我早点上榜! 本图书由(零点小飞侠)为您整理制作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及出版图书,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