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香门第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书名:满城春 作者:一枚铜钱   文案:   柳家是连皇帝都要给三分面子的大世家   柳雁是最得疼爱的小女儿   她的任务,就是无忧无虑的长大   【简而言之——聪慧傲气少女的无忧成长记】内容标签: 豪门世家   主角:柳雁 ┃ 配角:一大家子 ┃ 其它:一枚铜钱、1V1、HE   ☆、柳家新妇   第一章柳家新妇   春,萌芽破土,满城绿意。   北定侯府,大门前铺陈的红绸如艳丽繁花。红海如潮从柳家一路漫至李家,长有半里地。北定侯娶妻,文武百官,皇族俱贺,红红火火热热闹闹在所难免。   洞房之中,红木雕所制的桌椅隐约散发幽幽木香,都是新做的。新人、新房、新器具,李家姑娘说是续弦,但柳家场面也是做足了。只不过,这房里唯独缺了个新郎官。   边塞久无战事,却偏巧在她嫁入这天来了消息。   于是新郎官连酒都没陪完,就接了圣旨在宾客的道贺叮嘱中离去,这洞房自然也是没进,李墨荷当然也没见过自家夫君。   不过柳定义是见过她的,否则又怎么会在满城姑娘中,偏指了她这商家女做续弦。   只因她长了一张和柳定义已故原配相似八丨九的脸。那日随父亲进京入货,被柳定义瞧见。不过几日,家里就来了官媒。家中孩子众多,她是长女,爹娘又是商贾之心,即便是续弦,可对方是什么人?大央国名声显赫的将军,战功卓卓,被封为侯的柳定义。   李家一口应下亲事后,就在想着用那聘礼置办些什么。铺子该选在京城什么繁华地段,好赚多点钱,把家里其他五个孩子养好,日后有出息了,他们夫妻也轻松些。   仆妇敲门禀报后,她就自个把盖头掀起,闷了一天,无风无雨。累了半日,妆已有些化了,顶着个满是珠子金饰的凤冠分外不舒服。她倚在向着后院的窗户,瞧向外面,不多久,竟下雨了。   被雨水滋润的泥土清新气息扑鼻而来,雨珠打落院中芭蕉,嗒嗒声不绝于耳。   曾和闺中好友娇羞憧憬的日子,却在这雨夜里看出一点悲凉来。   她自问虽非男儿,但家里的活和生意从来都是她承担大半,最后爹娘一点不问她意愿,到底是有些不悦的。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听的容易,可发生在自己身上,李墨荷心里就有说不出的滋味了。更何况,柳定义二十有八,已经有四个孩子。她不过十八,就做了继母,至今仍觉奇怪。   正想的入神,门又被敲响了“二太太,老太太差奴婢们来,让您守到子时再就寝,讨个喜气”。   柳家老太爷已经过世,柳家老太生有四子二女,老大英年早逝,膝下无孩。柳定义排第二,三房人都在大宅里,还未正式分房,下人便称呼她为二太太。   李墨荷抿了抿抹得艳红的唇,“劳嬷嬷回母亲,墨荷明白。”   那头又道,“老太太还吩咐了,寅时是请安的时辰。”   李墨荷又应了一句。她劳累一日,子时睡寅时就得洗漱好出门,哪里睡得好。不过规矩就是规矩,既然嫁了进来,就得做好,不能让人瞧不起,说她是商户家的女儿就不知礼节。   同个院子,离了百来丈远的一间闺房中,管嬷嬷正哄着自家小主子睡觉,可刚要转身走,余光就瞧见被子被蹬开。一双光洁的小脚丫露了出来,粉嫩粉嫩的像玉藕。她皱眉回身,“小祖宗诶,白日里是热,但夜深了,还下雨凉得很,万一染了风寒怎么办?”   这不肯好好睡觉的是柳家七姑娘柳雁,五六岁的人儿长得很是俏皮,一双眼睛像黑珍珠,明亮灵气,是个爱玩的主。见嬷嬷气急,反而咯咯直笑,趴在薄被上说道,“嬷嬷,我们去看新娘亲好不好?”   “嘘。”管嬷嬷急忙冲她低低噤声,因不仅是下人,还是她的乳母,因此和她说话,语气就不那么小心翼翼,“什么新的旧的,往后姑娘见了她,得叫她母亲。那可是您的父亲明媒正娶回来的,是正经人家的姑娘,您要是这么喊,老太太不爱听。”   想到严厉的老祖宗,柳雁就头疼,“听嬷嬷的。”   柳家二房有四个少爷姑娘,但三房人同在一宅,孩子都是一块排辈的。柳雁在七个兄弟姐妹里排第七,因为眉眼像足了安氏,最得柳定义疼爱。性子也养的有些骄横,姨娘和哥哥姐姐多少让着她,一来主心骨喜爱她,二来她年纪最小。   母亲去世时她才两岁,那时候得的疼爱都已淡忘。直到新娘亲进门,她被告知要改口叫那人母亲了。爹爹其他的女人都是叫姨娘的,而在她心里,姨娘这两个字再怎么样,也比不过母亲那称呼。   还没见上面,她已经对新娘亲颇有期待和好感。   从今往后,那讨厌的郡主再不能背后说她是没娘的人。   她想去新房那瞧瞧继母是不是真的跟娘亲长的一样,可嬷嬷却把她押了回来睡觉。   憋了一天想着晚上能见到,谁想却泡汤了,不得不让她闷气,“嬷嬷呀,明早就能见着了么?”   管嬷嬷笑道,“能的,都得去给老太太请安呢。所以姑娘若再不睡,寅时起不来,就见不着了。”   柳雁这才乖乖从被上翻身下来,“睡吧。”   好好睡一觉,就能看到继母,就有娘疼了。   心情一舒坦,梦境也悠悠醉人。   &&&&&   离寅时还有半个时辰,宁嬷嬷就来敲门,请李墨荷起身。   李墨荷揉揉还黏合着不肯撑起的眼皮,这才应了声。话刚落,就有仆妇婢女进来,陆陆续续进了八个,看得她暗暗咋舌,这柳家果然是大户人家。越是这样,就越不肯输了气势。虽然不习惯,但还是由着她们伺候。   李家送来的嫁妆里,有一箱是给李墨荷做的新衣裳。宁嬷嬷去开箱,小心翻找了几遍,倒有些为难,“二奶奶可有时新一些的衣裳?”   嬷嬷问的客气,李墨荷还是听出话里的意思了,这是说她的衣服寒酸呢。暗叹一气,爹娘虽然执意让她嫁了李家,但嫁妆是尽家里最好的,就怕她让人瞧不起。可再怎么撑,底子薄,也是比不过的。   她默然稍许,说道,“嬷嬷看着拿一件体面的吧。”   宁嬷嬷思量片刻,终于拿了一件红石榴色的,瞧着喜气,遮掩瑕疵,“等会奴婢就叫裁缝来,给您量了尺寸,好做几身衣服。”默了默又添了一句,“每房每院四季都会做几件,账房那许了的,二太太喜欢什么料子只管说就是。”   李墨荷笑的温和矜持,“嬷嬷提醒的是。”   见她客气,伺候主子已久的宁嬷嬷可没觉得这二夫人就是个亲切的主,当初那常姨娘被抬进门,可不就是这样,谁想没几个月,就跟变了个人似的。   收拾体面了,李墨荷才随嬷嬷去清香院请安。路上还瞧见了柳家的两个孩子,跟着个肤色净白的女人。远远见着,对方就款款上前问安。这才知道原来是二姨娘常芙。   听说柳家二房除了已经过世的原配安氏,还有两位姨娘。另一位据说身体不太好,李墨荷也没瞧见,不知是已经到了还是不来了。   进了屋里,李墨荷没去乱瞧,余光也能看见从进门到里屋,都是人。不过都没人出声,静的针落地上也听得见。   新妇进门本该和丈夫一起来行礼见长辈,不过柳定义不在,李墨荷自己奉了茶跪拜。   柳老太性子刚强,独自抚养儿女长大。如今儿孙满堂,对新儿媳只求不惹事,端庄能出得了门就好,只是安氏并不讨她喜欢,见李墨荷和她生的像,陈年旧事翻滚而来,想欢喜也没法强装。赏了一对足金手镯和红玉手镯,嘱她操持好内宅,开枝散叶,就不言语了。   三房人一一来见过李墨荷,初次见面,还有些生疏。   李墨荷见到了安氏所生的儿子,却没看见她的女儿柳雁。老太太是个明眼人,见她目光稍稍一打量,就知晓她在找谁,说道,“雁雁昨晚受了寒,方才房里差了下人来说,现今还迷糊的躺着。”   她小心说道:“儿媳想去看看她。”   家里头和和睦睦的才好,老太太这才笑的温和,“只管去吧。”末了想起来,才添话,“别留的太久,免得染了风寒。”   说罢,又给她指了个领路的老嬷嬷。这边许了,李墨荷才起身走。   从房里出来,李墨荷觉得浑身都不对劲,刚才坐的太端正,腰也有些酸疼。难怪母亲说新妇难当,要她处处留意。   柳雁的名声她是听过的,当初柳家来提亲,闺中好友偷偷去打听过原配生的那俩孩子,毕竟她一进门就是要做继母的。那做哥哥的还好,就是做妹妹的脾气不比哥哥好,被宠坏了。   李墨荷对她,多少比较担心,怕处的不好,怕她厌烦自己。都是要过日子的人,只愿能好好处着。   下人敲了敲木门,得了里头应声,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有仆妇来迎,“见过太太。”   李墨荷说道:“我来看看雁雁。”老太太怎么称呼她,自己跟着喊就是,不能显得生分。   “姑娘刚喝了药,躺了一小会,奴婢去请她起身。”   “不用了,我去瞧一眼就走。”李墨荷轻步往里走去,屋里的摆设很素雅,但是摆放的珠子很多,连盆栽泥土上,都放着大小不一炫丽的珠子。   走到床边,被窝下的人儿瞧不见身子,但小脸生的俏皮,脸颊圆润如玉,是个娇俏的小姑娘。   李墨荷本想看看就走,谁想那小小人似墨色的睫毛微微动了动,缓缓睁眼看来,眼里还都是初醒的茫然。四目相对,便见她睁大了眼——她只觉这眉眼像极了自己。都说七姑娘像安氏,那看来,自己的确和安氏很像。   柳雁睁眼就看见挂在爹爹书房里的画像人儿活过来了,惊了惊,唇齿微动,嗓子已经觉得干涩,“娘。”   ☆、柳七姑娘   第二章柳七姑娘   声音软软糯糯的,叫得李墨荷心头一震,又有些尴尬,想要应声,又觉羞赧。她还是二九年华,哪里听过这种叫法。   好在宁嬷嬷见多识广,也知大体,低声,“您就答应一声吧。”   李墨荷这才答了一句,柳雁迷糊片刻,清醒过来,看着眼前的俊俏姐姐,自己的娘当然不会那么年轻,见父亲房里的嬷嬷跟在她一旁,也明白过来,这原来就是爹爹新娶的,她的继母。   不见是期盼,见了心里头又不舒服。柳雁将被子一提,遮了脸,蜷在被窝里闷声,“说了没我允许不许别人进来。”   屋里的下人顿时窘迫,李墨荷更觉尴尬了。柳家七姑娘果然不好相处,跟好友打听来的一样,是个任性的小姑娘。   等旁边完全没了声响,关门声也沉寂很久后,柳雁才掀起个被角,往外面看去。她刚露出眼,管嬷嬷就在旁笑道,“人已经走了,您也别瞧了,快出来,不怕闷的慌。”   柳雁嘟囔一声,才坐起身,冷热猛然交替,急急打了个喷嚏。拿帕子擦了擦,才道,“跟我娘长的一模一样,难怪爹爹要娶她,不管常姨娘怎么一哭二闹,都不肯把她扶正了。”   管嬷嬷给她披着衣裳,听她说这些,问道,“姑娘这是从哪听来的。”   柳雁抿了抿嘴,“宅子里都这么传呢,常姨娘还想我跟爹爹说,欢喜她,信她。我才不傻。”   管嬷嬷笑道,“我们家姑娘当然是个聪明人。”末了冷笑,“就凭她也想再往上爬,有儿有女又如何,还比不过无所出的三姨娘,至少人家本分,不会痴心妄想。”   柳雁对三姨娘也没感觉,印象中就是个成天病怏怏,喜欢待佛堂的人。她想到刚才那女人,有些担忧,“嬷嬷,以后她生了孩子,爹爹还会跟现在一样疼我么?”   管嬷嬷笑笑,“自然会的,你和你哥哥,都是二爷的心头肉。即使日后她生了子嗣,身份也比不得你们,放心罢。”   柳雁这才安心,管嬷嬷又问道,“昨夜姑娘还想见她,今日怎么就冷脸了?”   她也不知道,想亲近她,想出门的时候让别人知道她也是有娘疼的。可真见了,心里又烦得很。见嬷嬷一直瞧自己,恼了,把被子蹬到地上,“不许问。”   管嬷嬷微微一笑,俯身去捡,“好好,不问不问。”   “嗯!不许问。”柳雁抱了枕头躺下,嬷嬷已经把被子给她盖上。躺了一会就热烘烘的,开始冒汗。大夫说闷一些汗好,病也能很快好了。虽然不舒服,还是忍了。小小的眉头皱在一起,不多久就热了一身汗。   &&&&&   李墨荷拜见完老太太就去看柳雁,常芙心里很不舒服。   论家世,现在他们常家绝对不差,当初家道中落,整个常家差点没了,她委身进了柳家做姨娘。谁想不过半年光景,家里就好了起来,父亲在官场一路升任,可她这妾侍的名头却去不掉了。忍气几年,两个孩子出世,正房也死了,她就琢磨着让柳定义把自己扶正。   可不想柳定义全然没那个打算,还说这事稀罕,柳家又是大世家,要被人笑话。她当时便说“那大殷家的老爷,可不就是把妾扶正了。”   柳定义回她一句“那殷老爷最后是怎么个下场”,当即就把她噎住了。殷老爷最后是死在山贼手里,但这是俩事,根本不搭边。可她也明白了,男人啊,有心找理由搪塞你的时候,其他都不是事。你要是闹了,他就搬出这事——你是想做妻呢,还是想看我扶正你后落得跟殷老爷一样的下场呢?   她要是继续缠着,那就要背上意图杀夫的罪名了,反正横竖是不给她正名。   有时候柳定义的心,狠着。一句话就把她盼了多年的事碾成尘土,而且这会还娶了个美娇娘回来,商户家的女儿,就算是填房,也配不起柳家。可谁让人家长了一张好脸,她早上见了,差点连昨夜的饭都吐了出来。   活脱脱是安氏她妹妹。   从老太太房里回来,刚进屋她就冷冷一笑,“果然不是个简单的人,知道进了这门,该讨好谁,这种下作的法子,真衬得起她商家女儿的身份。”   仆妇在旁想,您不也一直在巴结七姑娘来着,可人家压根不搭理你。   常芙虽然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娘,但养尊处优,容貌姣好,珠圆玉润的,伺候的下人都觉若不是性子小气,会更得二爷喜欢的。可脾气要是容易改,就不叫脾气了。   “七姑娘对她是什么态度?”   “回二姨娘,听说话还没说上,就被七姑娘赶了出来。”   常芙舒坦了,“这就对了,七姑娘就是根难啃的骨头,想讨她喜欢,除非天塌了。”只要柳雁不亲近李墨荷,甚至嫌恶她,她就觉得舒服。   &&&&&   柳雁如今还未去学堂,不过家里请了女先生授课。因新妇进门,老太太那边许了家里姑娘玩两天。生性好玩的她自然不会就呆坐家中,可病了一天,第二天又被禁足养身体,好不郁闷。   这女先生的父亲曾是翰林官,后因病早去。家中没男丁有出息,倒是把这女儿教的像状元之才,可惜她天生跛脚,在人前羞涩怯懦。不然去考一考女官,指不定有前途。被请来做先生是因为工钱许的丰厚,还不用人前人后跑,帮补帮补家里也好。   方青见柳雁今天都心不在焉,总是往外瞧,也收了书,问道,“七姑娘怎么了?”   柳雁知道她脾气温和,也不怕她责骂,说道,“先生见过我新娘亲没有?”   “还不曾见过。”   柳雁托腮说道,“长的可好看了。”   方青笑笑,“那七姑娘喜欢她么?”   “说不上喜欢,也说不上讨厌。不过宋宋说她的继母对她人前一套人后一套,表里不一。”   “七姑娘怕她也这么对你?”   柳雁小嘴一勾,“我才不怕,她要真敢这么做,我非得让她哭。宋宋她爹也是个蠢人,竟然让人欺负他的女儿,我爹爹才不会这么做。”   方青淡笑,柳雁直爽的性子是好的,但有时又太过了,那宋家老爷好歹也是朝廷命官,说他是蠢人,让别人听了,也要得罪人了,“先生教过你什么,不可逞口舌之快,说的时候痛快,但后果可想过?那好歹是宋姑娘的爹,你说他是蠢人,宋家姑娘真不会在意?”   柳雁动了动唇,没反驳,“哦。”嘴上答应了,但心里还是觉得宋宋她爹蠢得很。   傍晚老太太唤她过去,柳雁去了她房里,进去问了安,老夫人就把她抱上膝头,拿了个檀木盒子给她,“祖母今日去玉器店,瞧见几颗不错的珠子,知道雁雁喜欢这些,就买了回来。”   老夫人邓氏不喜安氏,也对与安氏相像的李墨荷心有芥蒂,但对同样眉眼像的柳雁,却没那份嫌恶的心思,毕竟这孙女身上流着的是自己的血,自家人,是不同的。   “谢谢祖母。”柳雁打开来瞧,是六颗被雕琢圆润的绿松石,小小的六颗静躺红绸上,淡蓝色的石身上盘绕着像枯木长藤的暗色,像雕刻的,但实则不是,“要是再大些就好了,可以往里凿洞,插一束小花。”   老太太抿嘴笑笑,“别人都巴不得收的好好的,你倒想往它身上凿洞。不过也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你喜欢就好。”   柳雁把盒子交给管嬷嬷,便往祖母身上倚了倚,“还是祖母最好了。”   老太太揽着这嘴甜的小人儿,氛围铺垫够了,这才问道,“这两日用饭,不见你亲近你母亲,莫不是前天她去瞧你时,惹你不高兴了?”   柳雁摇摇头,“只是喊不惯罢了,她如今是我母亲,但其实不是呀……”   老太太儿孙多,但最疼的还是柳长安和柳雁两兄妹,早早没了娘,她想处处疼着。现今一听,只觉心酸,叹道,“在你出嫁前,都要她教导的,你不能同她吵闹,祖母瞧她想疼你,可你却总是躲着,这样不好。”   柳雁小拳紧握,恹恹应了话。   到了用晚食的时辰,老太太携柳雁一起出去,有意要让她们母女亲近,让李墨荷过来领她。   李墨荷抱她上了凳子,给她挪好位置,见她全都顺从,心想定是婆婆跟她说了什么,才这样温顺。   菜一一上来,转眼摆开一桌,老太太说道,“雁雁最喜欢吃笋了,吃多些。”   李墨荷了然,拿干净的筷子夹到她碗里。收筷时,见那鱼肉鲜美,低头问道,“喜欢吃鱼么?”   柳雁点点头,李墨荷就夹了一筷子给她。   手就伸到柳雁眼皮子底下,瞧的分外清楚。素净的手腕戴着一只红色手镯,衬的手粉白好看。细看下,竟然是和田红玉。玉石带红,价值连城,和田玉里面红玉更是佼佼者,比羊脂玉还要宝贝几分。这玉镯她在祖母宝贵妆奁里见过,没想到会送给她。   这一走神,等她回过神来,才发现碗里的菜都被吃干净了,嗓子也莫名疼了起来。   李墨荷见她面有异样,忙问,“怎么了?”   柳雁干咳几声,还是难受。常姨娘在后头冷不丁说道,“该不会是被鱼骨头卡了吧?”   ☆、骨鲠在喉   常姨娘一提醒,可把满屋的人吓了一跳。   柳雁张嘴让有经验的嬷嬷瞧,嬷嬷只是看了半会,脸色就变了,“果真是被鱼骨头卡着了。”   李墨荷顿时懊恼,刚才就应该挑了鱼刺再给她吃,或者是干脆不该给她吃鱼。柳老夫人眉头已经皱起,无瑕指责她,命人去厨房拿了醋来。   柳雁也暗暗恼了,就不该在吃鱼的时候乱想事,可已经晚了。稍稍动一下嗓子,就刺疼,眼泪啪嗒往下掉,“疼。”   她一哭,老太太也心疼极了,“不哭不哭,等会就不疼了。”   醋很快拿了过来,兑了温水,含了一口慢慢往下咽。   李墨荷想上前看看,便被宁嬷嬷轻拉了袖子,回头看去,只见嬷嬷朝自己轻轻摇头,示意她不要掺和。她迟疑一会,没有再往前凑。   喝过醋,再咽了口饭,刺儿不是弯钩刺,很顺利的就咽下去了。家里的大夫忙上前查看,说无大碍,老太太这才松了一口气,也才有余暇看“罪魁祸首”,不好当着众人的面扫她面子,当家主母在众目睽睽下被责骂,到底不好。   见气氛奇怪,三房太太殷氏出来打了个圆场,笑道,“二嫂也不是故意的,这鱼骨藏的深,是要十分小心吃的,都是厨子的不是。”   旁人也纷纷帮腔,老太太沉声,“把七姑娘送回房里好好照看。”   这摆明了还在气李墨荷,众人也没再敢说话。   管嬷嬷送了柳雁回屋,把屋里的花生也让人撤了,免得她饿肚子又吃硬梆梆的东西伤了嗓子,让婢女去厨房做些素糕点来,好果腹。   柳雁坐在床上,鞋被脱下一只后,说道,“嬷嬷,我吃鱼的时候走神了。”   管嬷嬷看她,“姑娘这是要给夫人说情么?”   “我无缘无故给她说情做什么。”柳雁小小的眉头皱在一块,“这本来就不关她的事。”她低头瞧着自己的脚,惴惴不安,“可是方才……我怕祖母骂我,没敢吱声,嬷嬷,我是不是个坏姑娘?”   管嬷嬷轻叹,“姑娘怎么会是坏姑娘,人之常情罢了。一桌子的菜,她也真不该给你夹鱼吃。”   “我喜欢吃鱼来着。”   “那也不该。”   柳雁眉头凑的更近,不过李墨荷是二房主母,祖母多少会给面子吧,别人也不敢责骂她,那应该是没事的。这么一想,心里才舒服了。   可李墨荷这边怎么也不能风平浪静。老太太没责骂,旁人也不敢说什么,跟在一旁的宁嬷嬷可吓了一跳,跟的主子不好,日后有得自己受的,进屋便小心说道,“太太,往后您可真得悠着些了。”   李墨荷也觉心烦,“嗯,知道了。”   不一会婢女在外头禀报有人来了,宁嬷嬷问道,“谁来了?”   “是常姨娘。”   李墨荷坐下身,让她进里屋。常姨娘已经很久没进这屋里了,满屋红色未褪,还留着成亲那天的气氛,只是男人不在,也是个空壳子,让人瞧出几分冷清来,“太太方才肯定没吃饱,所以妾身送些点心来。”   “有心了,坐吧。”李墨荷笑笑,宁嬷嬷已经把食盒接了过来。   常姨娘坐下身,说道,“妾身有些话想单独和太太说。”   李墨荷打发下人出去,只剩两人,常姨娘才长叹一气开了腔,“不瞒您说,七姑娘素日里最爱吃的就是鱼,往日也没见她被鱼骨哽过,而且就那么一小块,竟然就出事了,太太说巧不巧?”   李墨荷顿了顿,这话中有话的,她不敢轻易接,只说道,“这鱼骨细小,防不胜防。”   “这话可不对。”常姨娘仔细看她脸色,“七姑娘还小,脾气也完全是个孩子,我们三房人七个孩子,就她最难伺候,这在府里都出了名的。她要是不喜欢一个人,那人也别想有好日子过。”   话说到这份上,不能提示的更明显。这是告诉她,柳雁不喜她,甚至厌恶她,所以故意咽了鱼骨给她难堪。李墨荷摇摇头,“只是一个孩子。”   常姨娘轻轻一笑,“七姑娘可是皇城里出了名的小神童,连皇后娘娘都曾夸她冰雪聪明。您这几天也看见了,府里不是老太太说了算,是她那小祖宗。如今您刚进门她就给你颜色瞧。所以妾身的意思是,您若不赶在二爷回来前压了她的骄纵,等二爷回来,就更是宠的无法无天,您也别想言及什么地位了,到时二爷将您休了都有可能。”   她讨好柳雁不成,还在她那吃了一记羞辱,这仇她早就想报了,可七姑娘哪是那么好碰的。她笃定李墨荷会听她的,只是个小商户家的女儿,高攀了柳家,怎么可能容忍被个小孩踩在脑袋上,更何况如果是要被休柳家,也怕是不能忍受的吧。   让李墨荷不知天高地厚的去给柳雁难堪,柳雁势必不会顺从,到时她们两人撕扯起来,无论哪个被老太太赏了冷脸,都是她赢了。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她定是那个渔翁。   李墨荷看着常姨娘还算美艳的脸,轻轻浅浅的笑在铺了胭脂的脸上漾着,更显得娇艳,完全不像是生过两个孩子。她微微点头,“妹妹提醒的是。”   见她已然被自己说动,完全如自己所料,常姨娘脸上笑意更深,“姐姐明白妹妹的苦心就好。”   称呼变成了姐姐妹妹,可是却听不出一点情分来。   等她走了,宁嬷嬷进来想提醒几句常姨娘非善类,不可信之,李墨荷已经开口说道,“去看看雁雁。”   &&&&&   柳雁躺在床上,并没有睡。隐约听见外头有雨声,见嬷嬷不在房里,爬起来光着脚丫子跑到窗户那边,往外一瞧,果真下雨了。雨水打在院子的草木泥地上,眼见满院泥泞。   下雨时节,人若在外头,这雨就招人嫌恶。但若在有瓦遮掩的里面,这雨就成了可观赏的雅致东西。   柳雁这会是后者,心情颇好,趴在窗户那看了好一会,也舍不得回去躺着。   “咚咚。”   听见敲门声,她就急急忙忙往床上跑,被奶娘发现得挨骂了。跑的太急,脚下一绊,痛摔在地上,疼的她倒抽冷气,吃痛回了床,拿被子盖的严实。   屋里没应声,管嬷嬷就开了门让李墨荷进去,“姑娘,太太来看您了。”   李墨荷到了床边,见她捂的严实,轻声,“雁雁?”   柳雁低低答了一声,听见管嬷嬷的声音在那,不敢露头。   这连见都不想见,果真对自己有疏离。李墨荷坐在一旁,摆手让下人都下去。等人都走了,迟疑稍许,才缓声,“七姑娘……我嫁入柳家,是奉了父母之命。我并不懂得要怎么做个好母亲,也无法替代你的生母。只是我想好好待你,不会害你,你若是不欢喜我什么,我尽力改就是,改得让你安心。”   在被窝下的柳雁听的愣神,她不埋怨自己刚才没有为她开脱,反而还这样坦诚。可惜她不敢露了脑袋,不然额头上的伤被瞧见,就难解释了。   李墨荷眸光暗淡,她真的不知要怎么跟个小姑娘相处。   “我不讨厌你。”柳雁这会突然不敢看她,抓紧了被子说道,“我怕我亲近了你,信了你后,你却变了。人心难测,所以宁可离得远远的。”   李墨荷愣了愣,完全没想到这话竟然会从个小姑娘嘴里说出来。都说柳七姑娘聪慧,果然不假。可直言快语,又可见还是个小姑娘的心思。她俯身说道,“如今我如何,往后还是如此。知人知面不知心,但我想让你信我一回,好好做母女。”   母女……柳雁心头如有温暖泉水浇过,说如沐春风也不为过。她隐隐露出一只眼睛,直直看她的眼,柔柔的,没有半分欺瞒。一瞬像吃了定心丸,都想立刻信她了。   “以前我养过兔子,兔子很乖很听话,可是有一天,它死了,我哭了很久。”柳雁说到那只兔子,还是很难过,声音更低,“那时我就想,初初不喜欢,一直不喜欢,那就算对方离开或者背弃,那都不会难过了,因为我心底不在乎。”   李墨荷暗叹,问道,“所以你于我,也是如此?”   “对。”柳雁有时讨厌自己懂的太多,所以她没有一个能说心事的人,因为他们听不懂。就连宋宋,也只爱养花绣花,根本不懂她。   “那我同你保证,我待你,始终如一,那你可能信我?”   柳雁擒着被子没有说话,想的仔细了,被窝里又暖和,反而起了困意,一个恍惚,就睡着了。也不知过了多久,猛然醒来,隐约觉得过了半日,惊的她猛地掀开被子,李墨荷竟还在,看的她怔神。   李墨荷一眼就见着她额头上的伤,眼神微微一动,探手去撩她的刘海,“怎么弄伤的?伤了怎么不叫人上药?这都有淤血了。”   下意识的关切和眼里的焦急柳雁都看在眼里,这个女人……真的不像宋宋的继母那样虚情假意。   李墨荷不知道药在哪里,准备去叫嬷嬷进来。刚站起,衣裳就被人拉住,回头看去,柳雁俊俏的小脸上,却是说不出的认真,嗫嚅片刻,才低头,低而清晰的吐字,“娘……”   这个娘,她认了,也会同她亲。但如果哪日她发现这些都是假的,那这个女人也别想好好待下去了。自己难过就难过,也得拉着她一块没安心日子过。   柳雁狠心想着,内心的小人已经打成一团。思绪混乱之际,身体忽然被人搂住,跌入一个暖暖的怀中,耳边的声音更是暖如春风,“雁雁……”   她迟疑片刻,还是伸手抱住她。今后,她真的是个有娘疼的人了。   ☆、娇蛮郡主   第四章娇蛮郡主   常姨娘一听李墨荷双眼红红从柳雁那屋里出来,当即便问那打探消息的婢女,“可是和七姑娘吵了?”   婢女垂头答道,“并没有。”   常姨娘柳眉紧拧,“那她红了眼做什么?被气的不敢出声?”   婢女的语调渐低,“回姨娘,奴婢不知。”   常姨娘当即恼了,“不知不知,什么都不知,那养你做什么,明儿我把你卖了给那四麻子使唤。”   婢女腿一软,急忙跪地求饶。常姨娘听的心烦,不过是吓唬罢了,这丫鬟的卖身契又不在她手里,都在柳定义那呢。等他回来,就该全都给李墨荷了吧。想到这,幽幽叹了一气。因不知李墨荷和柳雁独自在屋里说了什么话,心里很是不安。   &&&&&   “真的瞧见常姨娘身边的丫鬟来过?”李墨荷回到房里,劈头就问那仆妇。   仆妇微微弯身答道,“看得清楚,您从七姑娘房里出来后,她就远远的跑了。”   李墨荷点了点头,“知道了,你下去吧。”   “是,太太。”   李墨荷想了半晌,见屋里的灯火暗了些,起身到蜡烛前,拿了剔灯杖,拨掉蜡油,灯芯立刻烧的旺盛,屋内也更加亮堂。   家里只烧得起灯油,柳家上下,点的都是蜡烛。夜里显得很明亮,看着舒服。李墨荷既然打定主意要做好柳家媳妇,当然不可能这么轻易被人利用,做了一个姨娘的傀儡。   跟柳家最得宠的孩子耍心眼,争了一口气,日后却会遭殃。她还不傻,更何况,她是真心想做好这个继母。勾心斗角的,累人。   她没料到的是能这么快跟柳雁坦诚相待,这个小姑娘,很不简单。   所幸,她是自己的女儿。李墨荷想到要称呼她为女儿,还有些不安,但愿她能担得起母亲二字的重担。   &&&&&   连日阴雨,今日终于放了晴,因起了风,地上的湿泥很快就干了,连马车压在上面的轱辘声都不同,没有一点拖泥带水的泥泞声。   一辆宽大马车缓缓驶向郊外桃园,因太平稳缓慢而显得有些惬意悠然。   车上坐着两个俊俏的小姑娘,小手拉在一起,正嘀嘀咕咕着。   “雁雁你的继母待你好吗?”   “挺好的,长的也好看,脾气也好。”一连三个好字,饱含无限的喜欢。   “真好。”这一个好字,却意义不同。   听见话里的羡慕和失落,柳雁皱眉问道,“难道你继母又欺负你了?”   这小女孩一个是柳雁,一个是宋大学士家的千金宋安怡。   宋安怡点了点头,万分沮丧,“她同爹爹说,我疏于学习,一篇《子问》背了三天都没背下来。”   柳雁问道,“那你真的费了三天时间都没背下来么?”如果真的是,那确实该被说一顿的。   “当然不是。”宋安怡脸都急红了,“她哪里给了我三日,三炷香还差不多。我身边的下人都听她的,纷纷帮腔,爹爹就信以为真了,害我挨了一顿戒尺。”   “可恨呀,怎么会有这么恶毒的妇人,这么糊涂的……”柳雁想到先生的教诲,把话忍了回去,“你祖母不是疼你的么?那让你祖母把你身边的细作都换了,让你祖母换些可靠的。”   宋安怡扁嘴道,“哪有这么容易换,无缘无故的。”   柳雁轻笑,“那你就找个缘故呀。他们不是伺候人的么,你找个又硬又厚的地,假装摔一跤,最好摔出点伤来,然后使劲哭。你祖母肯定会差人来问,你便说下人眼睁睁看你摔倒,不中用,求你祖母身边的人照顾,到时便能名正言顺换了。”   宋安怡诧异,“这不是污蔑人么?他们要挨打的。”   柳雁点头,“打一顿不就对了,他们都不把你当主子,又和你继母陷害你,你还帮他们操这份心做什么?一石二鸟,把人换了,还可以报仇。”   宋安怡年纪和她一样,可听了这计划傻眼了。柳雁见她怯懦,不耐烦道,“你不换,就由着被她欺负吧。”   “我、我做就是了。”宋安怡也不想整日被继母捉弄,烦人得很,这回将她的手握的更紧,“还是雁雁有法子。”   她有时可羡慕柳雁了,有个好爹爹,哥哥姐姐都疼她,如今又多了个顺心的娘。而且好友很聪明,让人觉得可靠。   柳雁春风得意没多久,下了马车后那春风就消散了。她竟在门口瞧见了她最不想看见的人,代亲王家的桉郡主,在皇族中出了名的神童。   什么郡主不郡主,什么神童不神童,在柳雁眼里,她就是个娇蛮、处处要和自己比个高低不懂事的小姑娘。她自问没招惹她,可只要两人出现在同一个地方,桉郡主就非要膈应她。   宋安怡当然知道两人的过节,都是拧脾气的千金小姐,她最怕两人碰面,忙拉着柳雁走。   柳雁不知宋安怡拉她,身体猛地一动,倒让桉郡主的余光瞧见,立刻往她们的方向看来。   桃园前面只有各家停放的马车,两人站立的位置恰好是一个空地,没有任何遮挡,一眼就被桉郡主瞧见了。   桉郡主见着柳雁,脸上又扬起柳雁最讨厌的笑意——骄傲自大。而且不多时就会往自己头上踩了。   “雁雁,真是巧了,你怎么也来了呀。”   叫的亲近,实则关系咫尺天涯。柳雁轻轻看了她一眼,“来看看早春桃花。”   “哦……”桉郡主恍然一声,又问道,“你母亲呢?以前没人陪着,现在有了也不陪么?”   柳雁心里恨得很,摆明了在讥讽她。她第一个能想到最毒辣的回法是“你娘不也没陪着你,那有跟没有有什么两样”,可是太过毒辣,王妃人还是挺好的,犯不着开罪。她默默的想自己竟然还有余暇想这些,可见自己是比褚桉明事理的。这么一想,心里倒舒服了。   桉郡主见她不说话,脸上渐渐流露出无所谓的神色,真让她气恼。长辈都说柳雁跟个小大人似的,又懂事又聪明。夸就夸,为何总要在她面前夸。先生说过,既生瑜何生亮,她于柳雁就是如此。   柳雁回过神,扫了一圈她身后簇拥的下人,这才说道,“我娘亲忙着呢,大概只比桉郡主的母亲小忙一点,所以今日不见我娘亲,也不见王妃陪桉郡主来。”   桉郡主语塞,对啊,她母亲都没来,又能怎么嘲讽柳雁。   又败了……总是赢不了。   宋安怡见桉郡主自讨没趣的都要哭了,拉了柳雁继续往桃园去,“桉郡主,估摸很快要下雨了,您也快去赏花吧。”   桉郡主瞪了她一眼,气鼓鼓走了,花也不看了。   柳雁等马车走了,笑笑说道,“这下轻松了,园子里不会有蜂儿嗡嗡飞了。”   宋安怡说道,“郡主人挺好的。”   这点柳雁不反驳,“是挺好,但惟独对我不好。”   宋安怡点点头,这真是件奇怪的事。小小的脑袋瓜子想不通这种事,等和她进了桃园,见了零落桃花,就将这事忘在脑后,悲悯起残花来。   到了傍晚柳雁回到大宅,先去同老太太问了安,就往爹爹的房里走。   李墨荷来了月事,身子不太舒服,正坐在屋里绣花。往日都是拿算盘的,拿针也是缝补衣裳,真要绣个好看的样式,还难着。   嬷嬷报柳雁来了,李墨荷便起身接她,这一动,肚子隐隐咕噜的响了几声,胀痛胀痛的。   柳雁瞧见她,开口唤声,“娘。”   声音很低,还带着生疏。但在李墨荷听来,倒是听得心里暖和安稳,“过来坐,去桃园玩的好么?”   “挺好的。”柳雁顺着她的抱坐上凳子,晃着双腿说道,“就是碰到个讨厌的人,还被她笑问身边怎么没人陪着,心里不高兴。”   李墨荷想了想,低头看她,“下次我……下次娘陪你去可好?”   柳雁这才抬眼,“真的?”   “嗯。”   柳雁露了笑颜,“当然好。”   李墨荷笑笑,果然还是个孩子。柳雁和她目光对上,才看见她脸色不大好,小心问道,“您不舒服么?”   她再聪慧,这事跟她解释也是尴尬的,李墨荷笑道,“小事,休息休息就好。”   “那您要好好休息。”柳雁想起远在塞外的父亲,十分挂念,“要是爹爹在家就好了,春日花多,我们四人就能一起去赏花了。”   在她心里,真正的一家人就是爹爹、哥哥和她,如今多了一个。   听她提到柳定义,李墨荷轻声问道,“雁雁,你爹爹是个怎么样的人?”知道他的喜好,日后他回来,自己才能过得更好。   柳雁笑道,“爹爹是个大好人。”   一言囊括,除此之外就没说其他的了。李墨荷只好笑笑,也没再追问,反正……迟早会见着的。   ☆、满城春意   那日赏花后,又是几日连绵春雨,洒的大地到处飘着春日泥土芬芳。   柳雁今日起的很早,连管嬷嬷都觉得诧异,这素来贪睡,能多睡一刹就一刹的小祖宗转性子了?伺候她起来的时候笑问,“怎么,姑娘有要事办么?”   “我办的哪件不是重要的事,小事我可懒得理会。”柳雁乖乖坐着让嬷嬷梳理,又嘱咐道,“要梳得好看些,拿那最好的缎带给我绑好。”   管嬷嬷暗暗称奇,这七姑娘从小就得人夸赞生得好,随便梳妆就是个小美人,因此都是由着仆人收拾,这次竟亲自吩咐了,更是诧异,“姑娘等会到底要去哪呢?”   柳雁笑着摆弄乱发,“昨天父亲说了,若是今日日头好,就带我去走走。”   管嬷嬷微微一笑,“奶娘懂了。”她们母女感情好,她欣慰。自从七姑娘没了母亲,她便偷偷把七姑娘当做女儿来疼,这会听了心还有些酸。日后啊,她是再不用自己疼了。   柳雁瞅了镜子里的人半天,十分满意了,才出门。因是在同一个院子,走过去也快。到了门前,才发现门已经开了。宁嬷嬷站在那,见了她便笑道,“二少奶奶已经等了您好一会了。”   这话听进心里柳雁不知道有多高兴,迈步进去,李墨荷正好听见声响出来,俏美的脸上笑意温和,“雁雁。”   “娘。”柳雁晃了晃脑袋,两条梳得齐整的辫子便随之摆了摆,分外俏皮,“好看吗?”   “好看,嬷嬷梳的?手真巧。”李墨荷是家中长女,自小就帮妹妹扎小辫子,看见雁雁如此,她突然想,心里要接受她是自己的女儿略难,但若是把她当妹妹那样疼,未尝不可。   柳雁轻扯她的手,“娘,你肚子饿吗?我们去春风楼吧。”   “嗯,走吧。”李墨荷牵了她的手,已经同老太太示意了,可以带她去外头用早食。   能外出柳雁就已经很开心,更何况还是跟新娘亲一起出去。别人都说他们家很大很气派,她可不喜欢整日闷在这,能去外头玩,绝对不留在家里头。   上了马车,柳雁便说道,“把窗打开。”   李墨荷坐在一旁微微皱眉,不一会就见下人在外头拉开了小小的窗户,春风拂进里头,吹得人面清冷。轱辘声响,缓缓往茶馆驶去。   “雁雁,举手之劳,自己做也无妨。”李墨荷知道大户人家的公子小姐凡事都有下人代劳,但是娇气得连伸手推一下窗的事都不愿自己做,却不是她所能理解的了。   柳雁满眼困惑,“这事下人做就好呀,其他人都是这么坐着的,能使唤别人的,为何要自己动手?我们是做主子的,要是什么都自己做,还要他们做什么,月钱倒不如自己留着。”   李墨荷微愣,都说她伶牙俐齿,她可算是知道了。这话听着是没错,可她并不想让孩子养得太娇气。想了想说道,“你爹爹去边城可会带下人?”   “自然不会。”   “那若是雁雁要去边城,不能带下人,那岂不是什么都做不成了?”   “当然不是。”柳雁说道,“如今有人使唤,我肯定不会自己做。但若是自己在外头,我定会一一做好。”   李墨荷可算是听明白了,这七姑娘不是不会做事,分明是懒得做,微微苦笑,“气力不在平日积攒,等到用时,胳膊就没力气了。”   柳雁不知她为何执着这个,非要自己动手,意义何在?她稍稍偏头看向窗外春景,声调淡淡,“即使您这么说了,我也不会改,因为本就没错。”   李墨荷知道她脾气拧,声音依旧温软,没有同她一起冷声,就怕伤了她,“雁雁是没错,这世上的事也不是只有对错之分。”   “不是对就是错,还有中间的么?”柳雁听得心烦,最不喜人对她说教,本来肚子就饿着,这会简直没了耐性。正想着不要去那茶楼了,手却被暖暖手掌握住。她僵了僵手,没有动。以为她要说什么长篇大论,可良久都没声音,这才回头看她。   李墨荷不打算对她继续说教,再说也不过是火上浇油,虽然是个小姑娘,脾气却比一般大人还拧。等她气消了,再说罢。   柳雁动了动唇,也没再问话开口。执意要她改,到底为何?   马车穿过攘攘街道,将到茶楼柳雁心里的愁云已散大半,因为想到了那里好吃的糕点。一下了车便小跑进里头,一楼已是满满的人。   掌柜是认得她的,见她便俯身笑道,“厢房一直给柳七姑娘留着呢。”话落见后头走进个妇人装束,面庞却仍是少女的俏美人,同柳雁生得七分像,要不是知道柳将军续弦一事,还以为是柳雁的姐姐。深谙世故的他当即作揖,“见过柳夫人。”   李墨荷微微点头,见柳雁已往楼上跑,忙跟在后头,“雁雁,别摔着。”   柳雁到了楼梯口便不走了,在那等着她。李墨荷上了楼,手就被她拉住了,“娘,这里的糕点可好吃了,以后你要多陪我来。”   李墨荷笑道,“好。”不知为何,见她转眼又亲近自己,有些奇怪。而且声调高扬,步子也慢得出奇。   吱呀。   一间厢房门突然打开,走出个俊俏的小姑娘,一双眼眸锐利有神,见了在廊道上的柳雁便轻笑,“那么大动静,我还以为是哪家的粗使丫鬟在说话。”   李墨荷不知她是什么人,旁边跟随的下人已纷纷弯膝,“见过桉郡主。”   原来这就是雁雁说的那个总是同她作对的郡主,李墨荷了然,正要问安,柳雁已仰脸朝她笑了笑,“娘,这就是桉郡主。”末了她又往桉郡主身后的房间看了看,面露诧异,“王妃又没陪你来呀,你一个人吗?”   桉郡主顿了顿,脸上露了恼怒之色,“与你何干!”   说罢,身子一退,将门狠狠关上。   柳雁轻轻一笑,想同母亲炫耀,抬头看去,却见李墨荷神色微怔。   李墨荷可算是明白柳雁到底是哪里不对劲了,这孩子……太聪慧,心思也太复杂,可她浑身不知自己现在在做的事,有多令人诧异。   柳雁常来这里,自然知道桉郡主也是这里的常客。因此才和她来这里,就是为了利用她在桉郡主面前出一口恶气。或许她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在利用她的“母亲”来给她出气,而她也不知道,这事对被利用的人,会带来多大的不安。   李墨荷不自觉叹了一气,柳雁心里有些慌张,“娘……”   “先吃东西吧,别饿着。”   “嗯……”柳雁惴惴不安随她进去,只觉定是做了什么事让她不高兴了。进了厢房,因想得沉,肚子倒没了饿意。良久,才小心说道,“以后我会自己开车窗的。娘你不要气雁雁,我听您的话。”   李墨荷看着她,百感交集。说她不懂事,说她自私,却又说不通。她只是不知自己在做什么罢了。轻叹,“雁雁,我以后都会在你一旁,别人也能看得见你我母女亲昵,犯不着特意让旁人看见。做得再像,也不令人羡慕,只会嗤之以鼻。”   柳雁大窘,这才知晓她全明白了,羞愧不已,只是一个劲点头。等小二将糕点一一摆上,吃了几口,食之无味,筷子也放下了,“爹爹从来不会同我说那些话,训斥的也好,疼爱的也好,都不说。”   从来没人会这么一言一行教着她,祖母说过,只有真心疼你的人,才会同你说大道理。那些不欢喜你的人,管你生死,管你好坏,都与他们无关的。想通这个,意外顺心顺气起来。   李墨荷已经将筷子重新拿起给她,“吃多些。”   柳雁点点头,也夹了块糕点给她,“娘也吃多些。”   两人间的气氛总算又融洽了,没有方才紧绷绷的感觉。李墨荷见她开始吃,这才动了筷子。   用完早食,李墨荷又带柳雁去逛了商铺,直到中午,才回到家中。   还不到用饭的时辰,柳雁也有些乏了,便想趁这点空余睡一觉,同她进了院子,问道,“娘,我能在你那睡么?”   李墨荷想反正柳定义不在,也无妨,笑道,“你喜欢就去吧。”   柳雁自然欢喜,进了屋里就坐在床上,本来等着嬷嬷给她脱衣脱鞋,可想到今日的事,伸手拦了嬷嬷,“我自个来。”   管嬷嬷诧异,“这可使不得。”   李墨荷笑道,“让姑娘自己来吧。”   管嬷嬷顿了片刻,不情不愿退到一旁,看着从不曾自己脱鞋的七姑娘,心疼得很。这哪有让主子做这种事的人,果真是寒门家的女子,没规没距的。可恨归恨,也没自己说话的份。   李墨荷笑意温软,越发喜欢这懂事的孩子,正看得心中宽慰,已有下人在外头敲了门。   “二太太,您的娘家来人了。”   ☆、娘家来人   第六章娘家来人   李墨荷的母亲秦氏是农户家的女儿,本来大字不识,嫁了李墨荷她爹后,两人做些小买卖,也捎带着认得几个字。因为吃多了不识字的苦,对六个儿女就逼着认字。李墨荷最聪明,墨水最多,也帮着家里做账记账。   可因为是个女儿,所以李爹也没让她再多看书,能混口饭吃,不被人诓骗就好。可没想到女儿嫁了将军,让夫妻俩好生惶恐,生怕女儿言行不当,被人休回家来,丢了人有丢了财。而且女儿嫁去当晚新郎官就去边塞了,这没煮成熟饭,更怕得不行。   守着丰厚的聘礼几日,见柳家没动静,这才放下心来,赶着日子好,就过来了。   李墨荷是对这门亲事还有不愿,但爹娘也没薄待自己,听见娘家来人了,也高兴得不行。   柳雁见她欢喜,可鞋子都脱了,懒得走,说道,“娘,我就在这睡了,您要见人也没关系,吵不着我。”   李墨荷不想刻意避着她,让嬷嬷去请人进来,自己先哄柳雁睡觉。不一会外头敲门,见柳雁也阖上了眼,她忙出去迎接。一看是母亲,不知为何鼻尖一酸,差点落泪。   秦氏见了女儿也是心头泛着酸楚,还这样小,就给人家做了续弦,做了四个孩子的母亲。不过好在对方是将军,苦不了她,嫁了寒门做原配,倒不见得有这好日子。想通后这才收起苦心思,露了满满笑意,上下看她几眼,满眼欣慰,“柳家真是个好地方,养得我家莲花儿更是俊俏了。”   莲花本是李墨荷的名,但因见识日渐多的李爹觉得俗气,就请村里的先生取了个,这才改名叫墨荷。不过秦氏喊了几年,早惯了,改不了口。   李墨荷心绪渐平,拉了母亲过来坐,亲自给她奉茶,“婆婆说,回门是得和夫君一起回的,自个回去的只有宫里的妃子,我们比不得,平民百姓的也不吉利,是以到现今还不曾回去看您和爹。”   秦氏摆手笑道,“娘明白,不必解释这些。高门大户规矩多,我们是粗鄙人家,规矩都顺着他们走吧。”   李墨荷倒不觉得大世家的规矩都是对的,只是母亲这么说,她也没反驳,“怎么不带然然和康康来,他们最喜欢玩了。”   “诶,弟弟妹妹还小,进来不懂规矩要闹笑话的,改日吧。”   一口一个规矩,李墨荷听得心思颇沉。   “而且……”秦氏话一顿,喝了一口茶才有些为难地开口,“娘这次来,是想同你说事儿的。”   李墨荷忙问道,“可是家里有什么难事?”   秦氏笑道,“别急别急,别吓着自己。”   李墨荷这才松了一口气,见母亲迟疑不说,只顾低头喝茶,做女儿的哪会不懂,抬头对一众伺候在旁的下人说道,“你们都下去吧。”   “是,太太。”   房里下人陆续出去,轻关正门,秦氏还听了听外头,确定没什么动静了,才说道,“其实这次是为了你弟弟来的,他……又闯祸了。”   李墨荷有三个弟弟两个妹妹,可不用说名字,她也知道是哪个弟弟闯祸了。总闹得家里不得安生的,除了她的大弟李宝良,还能有谁。真是听见都头疼,她问道,“宝良他又闯什么祸了?”   秦氏叹道,“在巷子里跟人玩骰子,连衣服都输光了,不服气,就同人家打了起来,将那人的脑袋都打破了,如今人家说要去官府告他。”   李墨荷冷笑,“终日无所事事游手好闲。赌就算了,还输不起,丢尽我们李家人的脸,真该送去牢里吃吃馊饭脏水,醒醒脑子。”   秦氏听这话不顺心,又不敢像往日责怪,“他好歹是你弟弟,你还是快想法子拦住那人吧,难不成还真的要眼睁睁看你弟弟进大牢。”   “那就去好了。”李墨荷窝了一肚子火,对这不懂事还总是偷家里钱的弟弟简直是恨得不行,“让他吃点苦才会懂事。”   秦氏终于忍不住了,“去什么去,去了牢里出来还有脸么?而且将军夫人的亲弟被送进大牢,你脸上能有光么?”   李墨荷倒不在意后头的话,但前面那句……弟弟比她小一岁,如果真去过牢里,真教同龄人瞧不起。她叹了一气,起身去拿自己的妆奁,“我拿些值钱的东西给您,您去送给那人,求他别告往官府吧。”   秦氏诧异,“你这是什么话?莲花儿,你可是柳家的二太太,只要你开口说一句,那人还敢去告么?花这冤枉钱做什么,你傻了不成?”   李墨荷这才明白母亲来的用意,这是要她以柳家夫人的身份去压制那人,让人家闭嘴呢!她摇头,“万万不能这么做,还是送些银子去吧。”   秦氏死活也想不通,十分心疼那钱。见她真去开妆奁,倒是想通了什么,气上心头,“娘是明白了,你是不愿拿你这名头去帮你弟弟,怕染了你一身脏是吧!好好,爹娘辛辛苦苦把你嫁进柳家,你倒好,转眼就安安心心做你的柳家二太太,把你爹,你娘,你弟弟妹妹都忘得一干二净,只想过自己好日子!娘算是瞎了眼了,还觉得你能帮上忙!”   李墨荷平白被扣了一顶大帽子,也急了,“娘,您这是什么话。”   秦氏气急败坏,见她委屈模样,更是气冲脑门,“什么话你自己清楚!娘不求你了,你弟弟的死活也不用你管了,你好好做你的将军夫人去吧!”   说罢,气得浑身发抖,自己开了门就往外走,李墨荷拉也拉不住。在旁道歉,可还是拦不住。   秦氏出了大门,埋头走到大街,听着耳边聒噪声,又后悔了。这一走,她的儿子可怎么办啊……   李墨荷站在大门良久,直到宁嬷嬷劝她回去,这才叹了一气,回到院子,怎么想都不安心,“嬷嬷,能否帮我送一些首饰银子去我娘家?”   宁嬷嬷刚才在外头没听清里头的话,只知道秦氏一直气冲冲。这会李墨荷吩咐,她也没多问,直接应了声。随她到屋里取了东西就带了个那日一起去李家迎亲,知晓她娘家在哪的小厮一起去了。   李墨荷重新关上门,忐忑不安,因这误会心烦意乱。坐了好一会,才想起柳雁还在房里,方才母亲的嗓门那样大,恐怕全都被她听去了吧。轻步走到里屋,刚进去就见蚊帐动了动,却没声响。撩起蚊帐往里看,柳雁紧合双眼,似在睡觉。   她挽起蚊帐,坐下身说道,“娘知道你没睡。”   俊俏的小脸上长而浓密的睫毛微微一动,一只眼睛睁开,试探的看了看,这才睁开另外一只眼。柳雁擒紧被子,低声,“雁雁没有偷听。”都是因为那妇人声音太大,把她吵醒了,还被迫听了个清楚。   李墨荷并不在意,淡笑,“你要是困,再睡会吧。”   “嗯。”柳雁往大红的被窝里缩了缩,一张脸粉嫩圆润,一会又探头出来,“娘,就算你去跟那被打破脑袋的人说一声让他放过你弟弟,也没关系,我们柳家不在乎这种事,闲言碎语多得是,这种不算什么。”   她好心提醒着,就怕她的弟弟被关进牢里,她又不开心。   李墨荷默然片刻,问道,“有人这么求过雁雁么?惹了事后,来找你帮忙。”   “有呀。”柳雁禁不住得意,“我只要往那里一站,说我爹爹是将军,他们就不敢欺负人了,可威风了。”   果然是……李墨荷不知是自己见识太少还是柳家的处事风格就是如此,横竖她是……不敢苟同的。   “雁雁,娘很疼自己的弟弟,也不希望他会进大牢。但是以权压人的做法,并不对。”   柳雁问道,“哪里不对?”   李墨荷不知要怎么说,思量片刻说道,“如是有一日,别人欺负了你,你要去告状。可是那人却搬出权势更大的人,让你哭诉无门。想想那个时候,你心境如何?”   柳雁哼声,“才不会有人敢欺负我呢,就算被欺负,我也不哭,我只会让他哭!”她洋洋得意着,见母亲脸上是说不出的神色,这才认真起来,“好像……是挺不开心的。”   李墨荷点头,“做错了,便要担起做错的后果。别妄想倚靠权势,雁雁日后,也要堂堂正正的做事,不可背后做那些龌龊事。”   “嗯。”柳雁看着依旧是大红的蚊帐,上面的金丝龙凤分外显眼,“要是桉郡主知道这个道理就好了。”   虽然她不会被桉郡主欺负,但是总会被她膈应。虽然她也会十倍膈应回去,可那么做一点也不开心。   “娘,你最近不都在绣花么,绣荷花吧。”   李墨荷笑问,“雁雁喜欢?”   柳雁点点头,“喜欢。”   “那娘就就好好绣。”   闻言,柳雁笑了笑,无比惬意地躺在这暖暖被窝中。就在她快睡着时,老太太那边来了人,敲门时的声响十分急,“二太太,老太太让您过去一趟。”   李墨荷偏身说道,“我立刻就过去。”   那下人又道,“太太赶紧的,说是二爷来了家书。”末了又小声提醒道,“看老太太的脸色,十分不好……”   李墨荷心头一个咯噔,柳雁也几乎是一咕噜爬了起来,差点没脸朝地摔下床。   一大一小,因这不知内容的家书,都慌了起来。   ☆、小人嚼舌   信送到将军府,管家忙拿了送去老太太房里,正巧常姨娘瞧见,见向来做事稳重的管家步子急切,去往的又是清香院,便叫住了他,“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管家忙停了脚步问安,答道,“是齐三爷命人送来的。”   齐三爷同柳定义自小投缘,一块长大,又一块参军,如今都在同一个军队中。这次出征,也是一起去的。   常姨娘奇怪道,“齐三爷?不是二爷?可这才去了半个月,还在半路吧?”不知不觉,李墨荷进门半月,无风无浪,真叫人不舒心。   管家也是满腔急切,“可不是,方才送信的人说,二爷在途中负伤,这信得赶紧送到老太太那去。”   常姨娘也急了,“快去快去。”柳定义是对她不怎么上心,但这是一家之主,她的男人,要是出了什么事,她和两个孩子都得遭殃。没走两步,转念一想就算是家书提及了什么事,他们能做的不也只有等,可如果……她摆手说道,“我先去老太太屋里,你稍迟半柱香”   管家不知她是什么个意思,奈何是主子,便听从了。等过了半柱香后到了老太太屋里,竟见常姨娘像个没事人那样同老太太说笑,看得他好生诧异。   “老夫人,齐三爷送了封信来。”   老太太第皱眉问道,“他怎的将信送到这了?”   管家边递过信边说道,“送信的人说,二爷途中遇险,受了伤。”   老太太忙将红蜡刮去,拿了信来看。常姨娘在旁担心,又不好问。偏老太太老眼昏花,看得十分慢,满屋子的人都急了起来。好一会老太太才道,“快拿笔墨来。”   常姨娘这才小心问道,“可提到了二爷什么?”   老太太眉头紧拧,“他们行军山道,不幸遇到落石,颂贤负伤了。军医和齐三儿劝他折回,这孩子偏不肯。实在无法,便来信让我这当娘的劝劝。”   “伤得重么?竟要折回。”   老太太瞧了她一眼,心烦得很,没好气道,“若是不重,又怎会被军医劝回。”   常姨娘更是小心,“那快劝二爷回来罢,将伤养好了再去。”   话虽如此,但老太太叹了一气,“我儿的脾气我这当娘的又怎会不知,莫说只是伤了,就算折了腿,也不会就这么灰溜溜回家。齐三儿在耳边都劝不动,我这信送去,他们也到边关了。”   “那您的意思是……”   “写了信,让他好生养伤,别伤没好就往前头冲,唯有如此了。”老太太是将军遗孀,伴随一世,知大礼,明国事,更知那些将士的心,与她这妇人不同。以往不懂,没少对丈夫抱怨,可直到丈夫过世,在那凄凉墓前,看着他往日部将前来吊唁,齐齐跪下喊着将军,震耳欲聋时,却猛然明白了。   所以她于这个儿子,也少了几分管束。   常姨娘心底怕得很,这老太太老糊涂了不成,这简直是让自己的儿子去送死好么。敢怒不敢言,等老太太执笔落墨,简略几句将信封了蜡,立刻朝平日伺候在老太太身边的贺嬷嬷使了个眼神。   方才在门外得了授意的贺嬷嬷帮老太太捶着肩,语调微低,“老祖宗,二爷行事果敢,更是一身好武艺,往日都不曾听他受过伤,更别说去的途中都负伤,可自从二太太进门后……新婚当夜突然接旨出征,如今又出了这事,该不会是两人八字不合吧?”   老太太一顿,“这怎么会,墨荷进门前可是找了先生排八字的,大吉,可安家宅,帮夫运。”   贺嬷嬷说道,“那怎会出了这种糟心事……不早不晚,偏是在二太太进门后发生的。就怕先生都漏算了,如今看来不就很不吉利。安家宅……也不知是不是真同七姑娘处的好。”   她这么一提醒,老太太心里也有了疙瘩。   常姨娘在旁说道,“这话可不能乱说,如今太太跟七姑娘感情那样好,七姑娘亲近她,可见是个讨喜的。”   老太太闻言,思量片刻,差贺嬷嬷去叫了管嬷嬷来,问问近况。不是李墨荷身边的下人,话应该不会偏袒,看看母女俩可真处的好,亦或只是做做表面功夫。   管嬷嬷很快就过来了,跪身请安后,老太太就问道,“二太太同七姑娘近日处的可好?”   “回老祖宗,娘俩感情越发深了,七姑娘也喜欢得紧。”管嬷嬷迟疑片刻,“就是有一事,不知当说不当说。”   常姨娘当即说道,“老太太就是想知道这些。”   管嬷嬷这才开口,“不知是不是二太太出身寒门的缘故,大小的事总让七姑娘自个做,倒没我们下人什么事了。外出游玩,车窗素来是我们开关的,可二太太却偏让姑娘做。回到屋里,连脱鞋就寝,都要姑娘自己来。”   常姨娘微微掩嘴,“那还要你们做什么,撤了得了。”   老太太真是越想越气,这犯了她儿子的八字不说,连她的宝贝孙女都要跟着受累,这算什么感情好,没规矩倒是真,下人的事让主子做,传出去非得让人笑掉大牙。要不是儿子坚持,她哪里拉的下面子让个商户家的女儿进柳家大门。   耳边贺嬷嬷还在念叨,念得她心里不舒坦,“将二太太叫来。”   下人忙去请,因在外头,前话听得不清,等到了聚香院,便传成了柳定义来了家书,老太太让她过去。   李墨荷惴惴不安往那边走去,柳雁因要穿鞋穿衣,慢了些。   进了老太太屋里,见屋里气氛不对,李墨荷先跪安,老太太说道,“听说你将下人的事给雁雁做?”   李墨荷吃了一惊,正要说是谣传,一想莫不是指的是关窗脱鞋的小事。可就这一瞬思量,老太太已认定了管嬷嬷说的不假,喝声,“你糊涂了,这种粗活怎可让雁雁做,雁雁从小到大都被老身捧在手心里,哪里做过那些事。自你进门,家宅不安,想必是不祥,去佛堂诵经,去去晦气吧。”   李墨荷愣了愣,完全不知为何遭了横祸,不是说来了家书么?怎么罚她了。可老太太开口,已有仆妇来押,她也只好往佛堂去。出了门,就见柳雁往这跑,忙让她跑慢些。   柳雁见她身旁跟着两个仆妇,问道,“娘要去哪?爹爹信上说了什么?”   李墨荷说道,“你去同老祖宗问问,娘去佛堂诵经。”   柳雁好奇道,“好好的诵经做什么。”   李墨荷敛着心头苦意,面上淡笑,“祈福。”   柳雁点点头,想着用饭时就能看见她了,也没多问。进了屋,老太太没和她说她父亲受伤的事,孩子还小,听见这种事怕要哭的。便说是报安康的,柳雁不知去边塞要多久,只知道很久很久。半个月也是很久很久,就没多疑。   到了夜里,用晚饭不见李墨荷,柳雁四下去找,老太太笑道,“雁雁在找什么?”   “祖母,我娘呢?”   老太太一脸平淡,“还在佛堂诵经,饭会送过去的。”   柳雁隐隐觉得不对,“好好的为什么去佛堂,什么时候出来,我同母亲说好了,今晚要和她一块睡的。”   老太太见隐瞒不住,终于说道,“你娘犯了事,祖母让她去佛堂跪几天反省。”   柳雁惊异,“娘她做错什么了?”   常姨娘在后头说道,“差点将一个大户人家的姑娘教成了粗使丫头,好在老祖宗发现得早。”   柳雁何其聪明,一听就明白过来,恼了,“不过是小事罢了,哪有那样严重。”   老太太见她恼怒,皱眉,“你这孩子,难不成是祖母做错了,你倒偏袒她了。”   祖母一凶,柳雁也怕了。闷声吃饭,只是心有狐疑,这事并不算大,犯不着去跪个几天吧。   用过饭回到自己房里,柳雁就问那一进祖母屋里就瞧见的管嬷嬷,“嬷嬷,娘她做错什么事了,祖母怎么罚得这么重。”   管嬷嬷说道,“方才常姨娘说的那事。”   柳雁笑笑,“定不是只有这件。”   管嬷嬷见她并不着急李墨荷被关,以为她想通了,才说道,“听别的下人说,是你祖母觉得太太八字冲撞了你爹。”   柳雁心头咯噔,仍旧笑道,“为什么好好的说到这个呀?”   “贺嬷嬷提的呗。”管嬷嬷说道,“她提了好几嘴。”   柳雁眨眨眼,那个贺嬷嬷,平日中规中矩的,平白无故开罪二房太太干嘛。她微微撅嘴,一对明珠黑眸转来转去,必有蹊跷。   ☆、以牙还牙(一)   第八章以牙还牙(一)   晚上李墨荷都没有回来,柳雁辗转难安,派婢女去瞧,回来便说一直在那跪着,也没见着有饭送去,估计是要饿一晚。   这一听,柳雁气得睡不着觉,可又不能去佛堂把人拽出来,否则只会添更大的麻烦吧。寅时起来,管嬷嬷见她两眼肿胀,一夜没睡好般,满心关怀,“昨夜睡得不好么?”   “挺好的,就是有些热,又不敢踢了被子。”柳雁抬手让她穿衣裳,“我娘还没放出来么?”   “还没有。”管嬷嬷忙提醒道,“姑娘可不能去探望,否则老祖宗要不高兴的。”   “嗯。”柳雁穿戴齐整,乖乖让她梳好发,去同老太太请安。   老太太见她脸色不大好,知道她是因李墨荷的事不悦,将她抱上膝头说道,“方才玉器铺那边来了人,说上了一些时新有趣的玉石,等会祖母带你去可好?”   柳雁微微一想,“外头不是下雨了么,天冷,祖母不用陪我。若是您担心……就让贺嬷嬷陪我去吧。”   老太太问道,“怎么偏就指了她。”   柳雁歪身往她怀里倒,“因为钟嬷嬷和贺嬷嬷都是伺候您的,她们跟在旁边,您才放心。可雁雁又不能要两个嬷嬷都跟了去,总要留一个伺候您。”   老太太听了高兴,又让钟嬷嬷去拿银子来,给了她鼓鼓一袋,瞧得屋里其他堂兄姐妹都生了羡慕。   请安后用过早食,柳雁叫了贺嬷嬷去外头。从院子出来,恰好兄长柳长安也要去学堂,便一同出门。   柳长安长柳雁四岁,才智比不过这妹妹,也没她那样傲气,是个中规中矩的少年。只是妹妹再怎么聪慧,在他眼里也只是妹妹。继母被关了起来,瞧她昨晚的模样是生气了,正想着今早要怎么安慰她,却又见她像没事人。不由想她仍是一如既往的没心没肺,倒是放下心来。他年纪稍长,还记得自己的亲生母亲,因此同李墨荷并不亲近,只是和和气气的,略显疏离。   “妹妹,等我放堂回来,买糖人给你罢,你要什么模样的?”   柳雁到底还是个孩子,一听有好玩的,欢喜道,“哥哥都买回来吧。”   柳长安笑笑,“好。”   管嬷嬷笑道,“拿来看就好,可不能多吃,不然牙要吃坏,日后就不好看了。”   “要是不能吃糖,那还要一口好看的牙做什么。”柳雁撇撇嘴,说话间就到了大门口。同兄长道了别,就上马车去了。刚上去,车窗还是关着的,想伸手去推,窗户却在外面被下人打开。她恍惚片刻,没有说话,再看看旁边,空荡荡的。   她等了那么多年,好不容易来了个娘亲,可不过半个月,就被人欺负了。这口气她咽不下。她气鼓鼓对外头说道,“去春风楼。”   贺嬷嬷笑道,“玉石铺子可不顺路。”   柳雁对她厌烦至极,没了好脸,“嬷嬷既然要踩我脑袋上管我往哪去,那怎么不连我这马车也坐了。”   贺嬷嬷慌忙道歉,这么大脾气,日后去了婆家准要吃苦。除非是下嫁、招婿,夫君方才会让着她吧。   马车驶到春风楼,已过了用早食的时辰,人并不多。柳雁下了车就往楼上厢房去,掌柜在后头问道,“七姑娘可是要素日吃的那些?”   “不吃,我就是去坐坐。”   掌柜心里苦笑,好在人不多,否则人客爆满,哪里有空余的房间让她胡闹。   贺嬷嬷只觉气氛不对,平日她都不亲近自己,今日指名要她陪同。去的还不是铺子,直奔这来,又不吃东西。惶恐不安随她进去,柳雁只让管嬷嬷跟着,把其他下人都打发到楼下去。   管嬷嬷拿帕子拭净椅子,抱了她上去,也不知她要做什么。   柳雁直勾勾盯着贺嬷嬷,那脸上的褶子看着越发狡诈——瞧一人不顺眼时,真真是浑身上下都是难看、令人厌恶,“我问你,你好好的在背后戳我娘脊梁骨干嘛?”   贺嬷嬷惊道,“奴婢怎敢这么做。”   管嬷嬷这才知道柳雁昨晚是在跟她套话,这小祖宗,真不能当做孩子看了。哪家的孩子心思这样深的,闻所未闻!她在旁听着都觉脊背渗汗,贺嬷嬷和柳雁择其一的话,她肯定是站在后者这边。而且重要的是,她昨天也乱说话了,不然老太太也不会气得把李墨荷关进佛堂。为表忠心,也为赎罪,当即说道,“你不是说太太同二爷八字不合,搬弄是非么?”   贺嬷嬷立即狠狠瞪她,“你这是什么话,你难道没同老太太说,太太凡事都让七姑娘自个做,她游手好闲瞧着?”   管嬷嬷急道,“我何时说过游手好闲那词?”   贺嬷嬷一双眼睛满是轻蔑之意,“那就是承认前面嚼舌根的事是真的?”   管嬷嬷没想到被她反咬一口,愣了愣,额上冷汗如珠。柳雁冷冷看了她一眼,没有责骂,这事她会计较,但不是现在。现在她只想快点把母亲从佛堂救出来,其他的不重要。   “贺嬷嬷,你同我母亲无仇无怨,为什么要污蔑她?你收了谁的钱么?”   贺嬷嬷讪笑,“姑娘这是什么话,老奴只是就事论事,多嘴提了一些。老奴从来都是跟在老太太身边的,怎么会听别人的话。”   柳雁神色颇冷,睁眼说瞎话,当她是傻子不成。顿时气恼,懒得再问她,冷声,“嬷嬷,把她裤子扒了,往大腿抽。不要打脸,就打腿。你要是同我祖母告状,就不害臊的给她看伤处吧。”   从小嬷嬷就告诫姑娘家有些地方是不能让人瞧的,她觉得嬷嬷也定是如此,腿那是不能让人看的,看了就是不要脸。这事儿让祖母知道到底不好。   贺嬷嬷相信她绝对做得出那种事,当即跪下,嘶声,“七姑娘饶命。”   柳雁恹恹看她,“不要往我这跪,脏。”   管嬷嬷一心要将功赎罪,哪里顾得上她的死活,立刻上前扯她裙摆。贺嬷嬷哪里丢得起这人,还没全扒下,就求饶了,“奴婢说就是了,说就是了。”   “说。”   “是常姨娘指使的,她许了我银子,让我说了那些话,污蔑二太太。”与其害死自己,不如坑死别人,贺嬷嬷本来就是拿银子办事,对她没一分感情,要出卖她实在是一件很简单的事。   柳雁这会倒冷静下来,常姨娘到底是姨娘,她总不能像对贺嬷嬷这样对她。可要她眼睁睁放过她,她也做不到。这口恶气不出,以后肯定又会伤她母亲,难不成那个时候再后悔?她可不是个喜欢后悔的人。   “七姑娘?”   贺嬷嬷小声开口,想求她放自己一马,柳雁瞥她一眼,“你跟我祖母请辞吧,离开我们柳家,爹爹最讨厌挑拨离间,背信弃义的人了。”   “七姑娘!”贺嬷嬷瞪大了眼,老太太仁慈,跟在她的身边能得不少好处,她都快五十岁的人了,哪里再去找这么好才差事,“您可不能过河拆桥啊。”   柳雁轻笑一声,“我什么时候跟你搭桥了?明明是你不要脸站在我柳家的桥上,不好好伺候主子,还敢做肮脏事。以为供出人就没事了?嬷嬷也是个蠢人。”   贺嬷嬷哑口无言,这雷厉风行的性子,真跟她母亲一样,“老奴不会走的。”   柳雁说道,“在乱嚼舌根前,你就该想过这个后果。帮错了主子,是你瞎了眼。不过不走也行,那就能好好看看我会怎么对你了。我爹爹都还没见过我娘,你一个老妖精竟然敢先让她少几根寒毛,活腻了。”   贺嬷嬷被羞辱得浑身发抖,知道自己留下无望,眼神也狠戾起来,“老身从来不曾见过比你还恶毒的女娃子!”   “那现在你瞧见了吧。”柳雁对她的谩骂毫不在意,她不在乎的人怎么言语,都入不了她的心,“不过……”柳雁眨眨眼,不往下说。   贺嬷嬷小咬牙,“说!”   “你想不想在临走前,再赚一笔银子呀?”柳雁笑了笑,将出门前祖母给她的那荷包拿了出来,放在桌上,“帮我做一件事,这些都是你的。”   贺嬷嬷冷笑,“想要老奴去指证常姨娘?休想。”   “你刚跟我出来走一圈,然后就回去指证姨娘,换做是院子里的小狗,也不会信呀。”柳雁拍拍小手,“嬷嬷,我昨晚睡不着,就找了书看,书里头有一个词,特别好玩。”   贺嬷嬷眼里满满都是个恶毒小姑娘的脸,“什么词?”   柳雁盯着她字字道,“以、牙、还、牙。”   ☆、以牙还牙(二)   第九章以牙还牙(二)   常姨娘午睡起来,一张娇美的脸上满是困意。婢女端了温水来,洗漱干净,又抹了些胭脂,梳好如云发髻,脸更显精神,不见半分倦意。   婢女问道,“外头雨水不停,姨娘今日还要去亭子那边么?”   “当然去。”   常姨娘有个雷打不动的习惯,每日午睡醒后,就要去水亭那边坐坐,吹吹凉风,自觉那样有助养颜。偏确实是比同龄妇人更年轻,认定是这习惯起了作用,因此更是坚持。她从院子出来还不忘问李墨荷的事,得知她仍未被放出,面上漾了微微笑意,“真是个可怜人,只怪八字太硬,冲撞了二爷。”   到了水亭,却见那儿已经坐了个人,心生不满。走近了才瞧见是柳雁,微觉奇怪。款款上前,未见面已笑道,“七姑娘怎么一人坐在这?”   柳雁缓缓转身,一脸委屈看她,“姨娘。”   “啧啧。”常姨娘满眼心疼,坐在她面前弯身问道,“七姑娘这是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柳雁耸拉着脑袋说道,“没人欺负我,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母亲去了佛堂,还不回来。”   常姨娘明眸转了一圈,笑道,“是去给你爹爹祈福了,不会那么快回来。”   柳雁抬眼看她,“为什么祈福呀?”   “因为你母亲的八字冲撞你爹爹呀,简单的说,就是……不祥,七姑娘也少亲近她吧。”   柳雁吃了一惊,“真的?那可怎么办?以后我岂不是又没娘亲疼了。”   常姨娘笑笑,“你可以亲近姨娘呀,姨娘会好好疼雁雁的。”   柳雁瞧着她背后捅刀人前蜜语的模样,差点笑出来,忙低头掩饰,平复下心绪,才再抬头,一双明亮的眼睛看着这俏媚妇人,“真的?”   常姨娘巴不得她能整日黏着自己,离那李墨荷远些,这会见似乎要心想事成,当即点头,“当然呀。”   柳雁趁机笑了笑,“真好,雁雁又有人疼了。”   常姨娘伸手将她抱进怀里,第一回觉得这小霸王顺眼起来,“只是姨娘就是姨娘,不能名正言顺带着雁雁。可若是……扶正了呀,就能一直疼着雁雁了。”   “扶正是什么意思?”   “就是让姨娘做你的娘亲呀。”   柳雁歪身在她怀里,抿了抿嘴——休想。   “等你爹爹回来,雁雁同他说说好不好?”   “好呀。”柳雁乖巧答话,又暗念了一声——休想。   常姨娘心花怒放,真真觉得这小祖宗人见人爱。柳雁稍稍离身,再熬不住她满身花香,有些呛人,“姨娘,雁雁欢喜你,送你个东西好不好?”   “那敢情好。”   柳雁这才拿了桌上的檀木盒子给她,“送给姨娘的。”   常姨娘眸光微微闪烁,没有接过,“雁雁这是专门拿来给我的?”从不曾和她亲近过,亲近也是刚才的事,那这盒子是早就准备好的了?怎么想……都很蹊跷。   柳雁见她眼神不对,稍稍一想,才明白过来。不慌不忙说道,“其实……其实本来是要送给我娘的,但是没见到她,我就到这来坐了。听了姨娘说她进佛堂的缘故后,这礼也不想送了。这是我最喜欢的首饰,是要送给最欢喜的人的,姨娘不要嫌弃才好。”   常姨娘稍稍打消疑虑,再一想她送的是首饰,能有什么事?笑着接过来,应着“自然是喜欢的”,打开那雕着竹枝纹的盒子,里头躺着一支雀纹鎏金珠步摇,在波光折射的日光映照下,更是璀璨明艳,做工精细小巧,价值不菲。   “爹爹说姨娘走路最好看了,而先生提及步摇,便说‘步则摇动也’,所以雁雁想比起母亲来,应该更适合你佩戴,而且爹爹肯定也喜欢。”她只知道姨娘很喜欢她的爹爹,总想着法子亲近,爹爹说的话她会一五一十做,所以把爹爹搬出来,定然很有用。   爹爹呀爹爹,为了娘亲,您就原谅雁雁一回吧。   如她所料,常姨娘确实高兴,“你爹爹真那样说过?”   “对呀,只是爹爹从不爱在人前夸人,所以姨娘肯定不知道。”   这倒是没错,常姨娘小心取出,插入墨色发髻中,稍稍一转,便能听见那鎏金作响的声音。这步摇精巧,她做妾的也能佩戴,不会遮掩了正妻风华。   “姨娘,要是别人问起这步摇是谁送的,姨娘可不能说是我。我还不曾送过东西给我母亲呢,别人知道要说闲话的。”   常姨娘心里有些不痛快,“七姑娘对姨娘好,姨娘还不能说,那戴着真是憋屈。”   见她要取,柳雁忙伸手拦住她,“才不憋屈呢。如今暗暗送,往后明着送。难道……姨娘是在寻借口不要?”   常姨娘笑笑,“哪里敢呀。”   柳雁也放下心来,笑道,“姨娘别急着取下来好不好,真好看。”   常姨娘自然要顺她的意,“那过两日再取。”   水中凉亭,有水包裹,又有春风送爽,吹得柳雁小脸红扑扑的,脸上笑意纯良天真,任何人看来,都只是个普通孩童罢了。   &&&&&   用晚饭时,李墨荷依旧没有出来。柳雁见桌上空出一个位置,心里难受极了。越是心疼母亲,就对常姨娘越讨厌。刚坐下没多久,她就朝贺嬷嬷使了个眼神。   伺候在旁的嬷嬷帮柳老太拿起筷子,有意无意看向常姨娘,趁着众人饭前相谈,趁机说道,“常姨娘今日戴的步摇可真心好看,比这天上的圆月还要亮,自个买的么?”   话落,有几人视线往她看去,不能入席同坐的常姨娘笑笑拢拢发,“嬷嬷眼力真好,方才才买回来的。”   贺嬷嬷面露惊讶,“二爷负伤,二太太还在跪佛堂祈福,您却还有心思去……”   她的声调高扬,席上的人都是轻语说话的主,听见这话,目光几乎全都落在常姨娘的头上,那金步摇,自然落入众人眼里。   常姨娘狠狠瞪了贺嬷嬷一眼,她老糊涂了不成!   一桌妇人纷纷道“果真亮得很”“费了不少银子吧”。   老太太也听入了耳,这才抬眼看她的脑袋,那眼大的金珠光泽夺目,看着分外刺眼,冷声,“还不快快取下来,成何体统。我看你也是终日闲着,吃饱了撑的,这饭也不必吃了,去换了墨荷回来,你代她跪吧。”   常姨娘讶然,为了自保哪里还顾得上保密,“老太太不是,这是……这是七姑娘送我的。”   柳雁偏头看她,鼓腮说道,“姨娘好奇怪,方才还说是自己买的,如今出了事就推到我身上,你怎的不推给祖母,这样还更好哩。”   常姨娘顿时气急败坏,“你这坏心眼的姑娘!你……”   三房太太殷氏是个脾气泼辣的妇人,向来最厌烦姨娘,不许自己的丈夫纳妾,更瞧不得那些姨娘,这会见她口无遮拦,怒喝,“这是什么话,你要造反了不成。”   常姨娘自觉失言,也知道被柳雁摆了一道,真不知是谁教她用这种引君入瓮的法子,太令人觉得可怕。   老太太听她骂自己的宝贝孙女,气道,“将她关到柴房去,三日不要给饭吃。”要不是她名下有子,自己又是信佛的,真想将她撵出去。   常姨娘傻了眼,她何曾受过那种苦!当即跪下求饶,她的两个孩子柳长远和柳瑶见状,也一同跪下求情,满堂哭腔。   柳雁意在报复常姨娘,并没想过要兄长和姐姐难过,这会见他们如此,倒觉得内疚了。本想添油加醋说些什么,最后还是没说出口,祖母已经动怒了,那三天饿罚,肯定免不了。   果然,无论常姨娘如何求情,还是被关进柴房。而李墨荷,也被接了出来。   夜色垂落,院子里隐隐响起虫鸣。   柳雁站在廊道下,脑袋上的大灯笼将她影子打照的很小,没了往日活泼生气。她还在想哥哥姐姐那难过的模样,就好像她知道母亲被关,自己也一样难过时。姐姐还给过她糖吃,带她去玩。   她狠了狠心,怪就怪常姨娘去吧,这件事她没做错。哪怕是重来一次,她也会这么做。不把常姨娘关进去,她的娘亲就出不来。衡量之下,明显是自己的娘更重要,谁让常姨娘使坏了。   这么一想,心里舒服起来。前头木门吱呀一声,伴着满满烛火的香气,迎面走出一个消瘦的年轻女子。   柳雁见了她,方才的愧疚已烟消云散,满满的欢喜,往她怀里扑去,“娘。”   ☆、其志可见   第十章以见其志   李墨荷虽然出身小门户,但因为自小懂事,父母从不责打,也没受过身体上的苦,这回跪了那么久,两个膝头都软了。柳雁这一扑来,扑得她往后一退,差点抱着她一起往后摔。还好宁嬷嬷眼疾手快将她托住,这才免了难。   管嬷嬷忙俯身把她拉开,“小祖宗诶,您就不能等会再黏着太太。”   柳雁个头矮,眼睛也没往上看,不知李墨荷脸色青白,十分难受的模样,撇嘴说道,“我同我娘亲近怎么了。嬷嬷,您可不能再对不住我娘了。”   管嬷嬷知道她指的是自己在老太太面前嚼舌的事,只好尴尬笑笑,不好多说。   李墨荷缓了缓神,柳雁已拉住她的手往外走,“走,回房去,祖母再也不会关您了。”   实在没多余的心思深究这句话的意思,李墨荷又疼又累,只想快点躺床上歇着去。   进了屋,婢女见了她,就忙去上水,好给她洗身。   李墨荷坐在床边,柳雁才看清她的脸色,心头咯噔。本来还对哥哥姐姐心有些愧疚,但这一看,怒火中烧,哪里还愧疚得起来。关得好,最好再多关几天!   “娘,日后你要小心常姨娘,不要让她再戳你脊梁骨,这次你被关,都是她在作祟。”   见她神色恹恹,李墨荷已经轻轻捂住她的嘴,“别说那么大声。”隔墙有耳,更何况还是众目睽睽之下。常姨娘既然连她都敢暗算,那对一个小孩,不是更敢动手?虽然她不知道常姨娘使了什么坏。   柳雁挪开她的手,摇头,“就算是大声又如何?”   宁嬷嬷帮腔说道,“姑娘,太太乏了,等会也要洗身,不如你先回房吧,等你母亲好了些,再同您说话。”   柳雁想了想,点头,“好吧,那我走了,娘你好好休息。”   李墨荷不想她瞧见自己膝头的伤,强笑道,“嗯,去吧。”   柳雁未有疑惑,从李墨荷屋里出来时,只觉自己完成了一件大事。在爹爹不在家的时候,她把娘亲保护得很好。只是父亲不在家,总觉家里空落落的。越想心里越闷,回到屋里没多久,也睡下了。   翌日上堂,方青见她心不在焉,拿戒尺轻敲桌面,才见她回神。   “七姑娘今日又不认真念书,你母亲不是已经不去诵经了么?”柳家二太太的事她多少耳闻,但东家的事不是她一个教书先生该参合的,因此说的隐晦。   “出是出来了,但是还是觉得不解气。”柳雁知道先生是好的,也从不多事,正愁无人可说,便得意洋洋将事情全盘说出。   方青听后,诧异非常,这孩子有着大智慧,但行事太过鲁莽,而且乖戾,若不好好引导,他日要惹更大的祸上身,“七姑娘,先生本不该插手你的家事,但在这件事上,你却做得太错了。”   柳雁心高气傲等着先生夸赞,全然没想到竟被她说做错了,满心不服,“我哪里做错了?”   “其一,这是长辈间的事,你无须插手。若你母亲身为二房主母,连个妾侍也压不住,难不成你还要保她一辈子?如今可以,十年后仍行,但你若嫁了呢,难道能带二夫人一块去?”   柳雁愣了愣,方青又说道,“其二,先生教你不可锋芒毕露,不可骄纵气人,不可狭隘做事,你却全都犯了,这也是你最喜欢犯的。”   字字敲进耳内,柳雁傲气的心好像被水洗了一遍,仍不肯自认错误。   “其三……”   她还没说完,柳雁就差点跳了起来,“怎会有这么多?”   方青脸色沉沉,将她押在小小的椅子里,继续定声说道,“常姨娘连你的母亲都敢陷害,更何况是你一个孩子,她的心要是再狠点……估计你就没命了。”   柳雁咬了咬唇,偏头不瞧她,“她敢!”   “好,就算常姨娘不敢,那换做是你的哥哥姐姐知晓你这么对常姨娘,他们又转而欺负你,你要手足相残么?还是坐以待毙?”   “我……”   柳雁被憋的说不出话,小脸已经变成枣红色。她渐渐平复心绪,开始把整件事想了一遍。越想就越觉得真的好像是做错了,漏洞太多,一不小心就把自己给害了。   方青见她仔细沉思,也没再插话。良久,才见她急躁的眼神散去,又是灵气逼人,认真道,“好像做的确实不够稳妥,嗯,下回我会做得更天衣无缝些。”   方青怔愣片刻,苦笑,“先生的话不是这个意思,你还是孩子,做些孩子做的事才好。”   “为什么?祖母还喜欢吃糖呢,那不是孩童喜欢的玩意么?难不成长辈就不能吃糖了?我也瞧见吏部尚书常陪他的孙儿在沙里玩,这也是孩童才会做的事吧。”   方青叹气,罢了,这拧脾气的小姑娘会听她的就已经不错了。只是啊,她好像教错了?为什么总觉得下回她做事,会做得连她也神不知鬼不觉了。这大概就是随其嗜欲,见其志意,日后如何,雏形已定吧,她微微叹息,“好好,先生说不过你。”   柳雁得胜一局,这才稍稍开心了些。她趴在桌上,瞧着书上的字都觉犯晕,“先生,今日你不授课了可好?”   方青想了想,“那你得把《花经》的第四章背了,时限后日。”那第四章有些晦涩,想要在两天内背下来,对个孩子来说太难。只是这些东西,哪里能难得了京城闻名的神童?故而对她也更严厉些。   柳雁笑了笑,“定会背下来的。”第四章……她已经背完前六章啦,可她偏不说,明日就能玩一整天了。想罢,悠然趴着,就等着放堂。   &&&&&   秦氏过来寻女儿时,还不知道女儿跪了佛堂的事。进门见她脸色不太好,一时也心疼起来,更为那日责骂她无情的事愧疚。坐下好一会,只说着寒暄话,不知道要怎么安慰。   李墨荷倒没在意那日的事,昨晚问了宁嬷嬷前因后果,宁嬷嬷不知柳雁计谋,只说了自己瞧见的事,李墨荷也没想到柳雁聪明至那地步,会以步摇用计,还真以为常姨娘污蔑柳雁来着。   今日见了母亲过来,也觉高兴,问了她家中的事,末了才小心问道,“宝良他……”   秦氏就盼着她开口问这个了,说道,“那人不告了,宝良如今在家里,已经痛改前非,都会帮你爹做事了。”   李墨荷对那弟弟已经没什么期盼,不要惹事就好,“知道为何不告了么?”   秦氏笑道,“那日你不是遣了位嬷嬷来送银子么,正巧她走时被上门找事的那人看见,被旁人提醒说那是将军府来的,一打听知道我们没在说谎,就灰溜溜走了,翌日还送了钱和礼来,说同我们道歉,自然也不告了。”   李墨荷问道,“娘收了那钱礼没?”   秦氏自然是收了,但知道女儿脾气倔,便说没有。李墨荷这才觉舒服了些,“要是收了,就没脸没皮了。”   秦氏尴尬笑笑,没有搭腔,喝茶掩饰窘迫之态。半晌才道,“其实啊,做商人是不好的,总让人瞧不起。你若是有什么合适的……就举荐举荐你弟弟吧。”   “我早就劝他去考个功名,他却不爱读书。让他考武官,又吃不了苦。先让他在爹爹身边磨砺两年吧。”李墨荷不肯给弟弟举荐能力不及的事,否则以后吃亏的还是他。   秦氏上回闹了一次,这回不敢再翻脸。只是看着这已飞上高枝的女儿,却对娘家人不管不顾,到底是不高兴的。没吃几嘴瓜子,就借故走了。走时,李墨荷又拿了些银子给她,她也一并接着了。   ☆、四月维夏   第十一章四月维夏   四月维夏,蝉鸣初生。   柳雁早早醒来,撩开蚊帐,就见外头有光束打入,落在窗台盆栽中,照在一颗颗大小珠子上,满屋折射明艳之色。   这就是她喜欢往屋里摆放各种大大小小、不同品质珠子的缘故了,别人要瞧星辰得晚上,她一日十二个时辰都可以。夜里点了蜡烛能瞧见,白天有了日光也能看见。悠悠然躺在床上看到门外敲声,伺候她起身的人来了,才懒懒坐了起来。   举着小胳膊让他们穿衣,抬了腿让他们穿鞋,柳雁还是觉得这样舒服,小声同管嬷嬷说道,“别让我娘知道我又犯懒了。”   管嬷嬷最舍不得她做活,了然笑笑,“嬷嬷明白。”   柳雁放下点头,还没洗漱干净,管家就送来一封刚收到的请柬。管嬷嬷打开看了一遍,说道,“赵家姑娘请姑娘明日游园。”   听见可以外出玩乐,她自然欢喜,当即让下人回话定会去的。   穿戴齐整,柳雁就往李墨荷的房间去,快到门口,见兄长也往那走,便一同到那由李墨荷领着去。   柳长安见妹妹开心,跟往日清晨倦懒的模样不同,问道,“妹妹有什么高兴的事么?”   “有呀,宝珠邀我明日游园。”   柳长安说道,“我也收到了请柬。”   “我猜也是,她与我不常玩闹,总不能独独请我一个,而且游园要的就是热闹,定要很多人去,那自然是请很多人。爹爹嫡出的就我们俩,不会请了我而不请你。我估摸堂兄堂姐也收到请柬了。”   柳长安可完全没想这些,他这妹妹,什么事都要在小小的脑袋瓜子里转一圈,不累么。兴许是不会累的,否则也不会每日都这样欢快,还能到处跑。   数十日休养,李墨荷的膝头已经完全好了,这会被柳雁牵着走也没关系,就是她蹦得太厉害,弯身拉手腰累得慌。   进了老太太屋里,老太太便招了柳雁过去,让她坐在一旁,疼爱之情表露在外。众晚辈一一请了安,也会回两句话,独独李墨荷和常姨娘来,不大欢喜。一个八字蹊跷,一个好嚼舌,这两人她都喜欢不起来。上回收到儿子的书信,说伤已痊愈,她才稍稍安心了些。可心里的芥蒂,却怎么也散不去了。   常姨娘不会去讨没趣,自那次后也安分了许多。李墨荷是要常伺候在旁的人,冷眼和冷言都得受着。   柳雁见老祖宗一直对母亲不喜,也是头疼。她还小,不懂什么八字命理,但祖母待人都亲近平和,总不会无故给自己找刺吧。   还没用早食,一个下人急匆匆进来,进门时差点没磕碰在门槛上,急声,“老太太,四爷他闹着要外出,怎么都劝不住。”   老太太一听,头又疼了,拧眉摆手,“快让曹护院拦住他,别让他跑去外头。”   柳定泽是老太太第四子,今年二十有二,但年少时脑子曾受重创,后虽捡回一条命,却变得痴傻了,举止行为跟个孩童无异。因怕走丢,平日都让他待在家中,许是玩心又上来,不愿待了。   李墨荷也只是见过他几次,据闻跟柳定义长得最像兄弟,只是少几分英气,多三分傻气。   柳雁不喜欢笨人,同柳定泽玩时也总有许多事让她急躁,但她是喜欢那四叔的,因为即使他已然是个傻子,可手里有一个糖人,都会给她。哪怕是她已经有了十个,他还是会把独有的一份给她。   “我去看看四叔。”柳雁挪下步子,同老太太说了一句,去找柳定泽了。   老太太不大愿意瞧见那傻儿子,年轻时失去长子,幼子又如此,每每见到,总会难过落泪。虽疼,却不想多见。   柳定泽此时已经到了前院,嚷着要出去。护院拦着出不去,便蹲在地上捡了树枝随意画着,满腹委屈。   “四叔。”柳雁蹲在他前头,那与她父亲十分相像的面庞抬起,都能看见眼泪了,实在是违和至极。   柳定泽哽咽,“雁雁,他们不让我出去。”   柳雁笑道,“雁雁在这里陪四叔玩好不好?”   “不好。”想也没想的拒绝。   柳雁瞪大眼,竟然被嫌弃了,真是大为受伤,“为什么?”   柳定泽认真道,“因为你是小人,四叔是大人,大人要跟大人玩的,不能跟小人玩。”   小人……是小孩好么……柳雁小脸上的笑意立刻僵了,忍了忍脾气说道,“四叔,小人是不是人?”   柳定泽点头,“是啊,当然是人,雁雁你怎么变笨了。”   柳雁咬牙,“大人也是人对吧。”   “是呀。”   “那都是人,自然能一块玩的。”柳雁祈盼这傻四叔的脑袋瓜子能被她糊弄过去,不然她怕自己忍不住要跳起来。   好在柳定泽脑子里就一根筋,还被柳雁顺直了,当即恍然,“对哦,那我可以和雁雁玩了。”他晃着这小侄女的手,嬉笑,“我给你做泥人玩。”   柳雁抖了抖,“四叔我不玩泥……”简直脏死了。   柳定泽浑身一震,面上的欣喜瞬间消失,“雁雁你骗四叔。”   柳雁急得跳脚,这就是为什么她想跟他玩但是又不敢的缘故。管嬷嬷一脸心疼地看着傲气的小主子,这柳家上下,除了二爷,就只有柳四爷能震得住她了。   好在还没用早饭,仆妇过来一喊,柳雁总算有借口离开。就是手怎么洗都洗不干净,总觉得有一股子泥腥味。让嬷嬷拿了干花泡了半天手,才好了些。   李墨荷见她烦不胜烦,放下手里的绣花针,笑道,“下回你四叔拉你玩,你还要陪着么?”   柳雁无奈道,“要的,谁让他是我四叔呢。去年四叔走丢过,差点没急死人,所以我们都怕他外出,生怕一个不留神又不见了他。”   李墨荷笑笑,“那雁雁多陪陪你四叔吧,瞧得出他喜欢同你玩。”   柳雁立刻起了鸡皮疙瘩,书上所说于人喜恶相交,莫不是说的就是这个,“娘,我觉得该给四叔找个媳妇儿,长辈说有了媳妇就能懂事了。”   管嬷嬷在旁笑问,“姑娘知晓媳妇是什么意思么?”   “就是住一块的姑娘呀。”   满屋下人掩嘴而笑,却无一人给她解释。柳雁知道那必然是错了,但问了,全都变成了哑巴,让她好不顺心。李墨荷怕她刨根问底,跑去问别人闹笑话,说道,“日后雁雁就懂了。”   好吧,又是日后。柳雁明白了,这词她已不知听过多少回,那就暂且放放。余光见着母亲在绣的花是荷花,抿嘴笑笑,也不言语。   翌日柳雁用过早食,就和哥哥乘车去了赵家赴约。   四月花景妖娆,芍药丽春花,杜鹃牡丹和蔷薇,都已萌动迎夏。在暖暖日光下,满庭芬芳。   赵家姑娘赵宝儿来接他们,赵夫人也随同问安,同柳长安说话时,满眼属意。柳雁已经习以为常,以书中词句来说,便是兄长温润如玉。恰恰这种品格是最得人喜欢的,她虽聪慧,可相比之下,她得的夸赞还不及兄长一半。   “雁雁。”   柳雁听见熟悉唤声,欢喜回头,“宋宋。”   可目光还没落定,就看见好友旁边的人,不待她开口,柳长安已问安,“见过世子、桉郡主。”   柳雁也随之问好,要是知道桉郡主要来,她铁定是不来的。   桉郡主挽着宋安怡的手,笑得明朗,“宋宋,我们去那头赏花好不好?”   宋宋?柳雁瞪了瞪眼,不但跟她最讨厌的人一起来,还要抛下她跟桉郡主玩?她瞧着宋安怡,你倒是拒绝呀。   宋安怡可比不得她胆子大,敢同郡主作对,她是闹不清为什么郡主突然亲近她了,可这种亲近实在让她心惊胆战,固然柳雁一脸要将她吃了的神情,还是不敢撒手,“啊……啊。”   如此算是默认了。   桉郡主颇为高兴,和她一同入园赏花,走了几步又回头道,“你若是没人陪,还是回去吧,一人游园不憋屈么?”   柳雁差点气疯!   她眼睁睁见她们手挽手走了,满满怒气,这桉郡主不是东西,宋宋也不是东西。她偏不走,巴不得再多几个她,到处在园子走动碍碍桉郡主的眼。   柳长安见妹妹恼怒进了园子,颇为无奈。而一旁的世子楚清辞,也对妹妹这孩童把戏很是无奈。   身为兄长的两个少年,第一次觉得姑娘家之间的事,颇为复杂呀。   ☆、不速之客   第十二章不速之客   柳雁游园游了一肚子火气,气桉郡主耀武扬威,气宋宋背信弃义,更气自己没上前去骂两人一顿,她实在想不明白收敛锋芒有什么好处,偏先生总是在她耳边念叨。   半个时辰后,在远处同友人寒暄完的柳长安过来找她,才发现妹妹已经跟主人家借故走了。   柳雁自己乘马车回去,途中路过各种铺子,又去走了一遍,买了一颗寿山石雕刻的珠子,虽然没什么光泽,但那青绿花纹纹路像巍峨高山,看着分外舒服。   有了这颗珠子,她心里的不悦才消散了些。小心放在锦盒里拿着,想着回了闺房后要放哪儿摆置。放在窗台那好像不错,晨起时耀眼光芒照入,凑近了看,兴许能看出一座高山吧。   只是想着就觉得美美的,不多久就到了家里。   柳雁从马凳上下来,抱着小小的锦盒往里走。才到大门口,管家就弯身说道,“家里来人了。”   “来人就来人了,这么小声做什么。”柳雁拧了拧墨色柳眉,小跑进里面,想给祖母瞧瞧她买的好玩意。可进了大厅,已然发现气氛不对。   平日深居简出的祖母在,母亲也在,连三婶殷氏也在。她们此时也不言语,只是静静坐在那。而最末位,坐着一个穿着素衣的妇人。衣裳是粗布料子,兴许是洗多了,透着老旧的白色。只是细看五官的话,还算是个标致人儿,稍加装扮,也能算是个美人吧。   柳雁的视线没有在她脸上多留,很快就被大厅上出现的两个小童吸引过去。   一男一女两个孩子,个头一样高,穿戴的干净,不过也是一身布衣。但模样还是顶好看的,因为不脏,瞧着也舒服。   妇人并没有局促不安,一左一右牵着两个孩子。见了柳雁,左手稍稍一抬,对那女童说道,“快叫人。”   殷氏轻轻一笑,“这可怎么叫?难不成想直接叫妹妹?”   女童很是抗拒,不往她母亲身后躲,也不上前同柳雁亲近,只是执拗站着,眼里带着满满警惕。   她不待见自己,柳雁还不待见她呢。微微撇嘴,往祖母那走去。   平日都会远远伸手抱她的祖母,今日竟然连她走到跟前都不知晓,令她好不诧异。这三人是谁?连祖母都惊得说不出话了?   柳老太确实是被惊吓了,叹了一气,问钟嬷嬷,“你瞧瞧,这男娃,可是像颂贤?”   柳雁已经自个往李墨荷旁边的椅子上爬,听见这俩字顿了顿,颂贤?这不是她爹爹的字么。她重新将目光投到那陌生男童脸上,横看竖看,好像是看出一点点模子来。   钟嬷嬷小心说道,“瞧着……是跟二爷小时候有六七分像。”   “这女娃呢?可是像芊芊?”   芊芊?柳雁又看向那女童,这不是她姑姑的小名吗。   钟嬷嬷声音里带着叹息,“像极了。小姐自小就像您,与其说这女娃是像小姐,倒不如说是您更多些。”   常姨娘一听急了,“老太太,这世上长得像的人多的去了,饶是如此,也不能肯定这俩孩子就是二爷的啊!”   她爹的娃?柳雁差点没从椅子上摔下来,李墨荷急忙扶稳她,示意她静声。   柳雁原本的好心情又散了,脸色沉沉看着那三个不速之客。   妇人这才开口,声音很好听,丝毫不显得尖锐,神色谦卑,“贱妾本就不是什么干净出身,自小命苦,六年前偶遇柳将军,有过一夜恩情……不料有喜,也不知父亲是何人,但又不愿夺我儿性命,所以回了老家。谁想是双生子,含辛茹苦养到如今,家里发了大水,实在活不下去,才想来认祖归宗。”   妇人说着,已有些哽咽,可堂上众人,却各有心思。   常姨娘已是冷笑,“原来不过是烟花之地出来的,那孩子是谁的都有可能,凭什么就认定是我们二爷的,就凭那孩子的两张脸?等长开了,还不知道像谁。”   安氏有儿有女,她有儿有女,三姨娘至今无子,他日分家财,她的孩子可能得不少。这无端插入两个外室孩子,就算是事实摆在眼前,她也不愿白白拱手相让应分的家财。   李墨荷刚入柳家几月,柳定义的面都没见过,这么重要的事,她这有名无实的正妻,实在说不上话。   妇人也不说话,本就苍白的脸更无血色,紧紧握着两个孩子的手,埋头不语。   柳雁在外头闷了半日气,这会再忍不住,大声道,“爹爹才不会又冒出两个孩子,爹爹不是那种人。”   话落,那女童朝她看了一眼,将这张傲气的脸记在心里。   老太太也难决断,但孩子无论说什么都没说服力,拧眉道,“墨荷,把雁雁送回屋里去。”   柳雁没想到祖母要赶她走,愤愤道,“我不走,把他们赶出去,他们不可能是爹爹的孩子。”   李墨荷俯身将她抱起,平日她也会做些重活,抱她并不嫌重。知道未见面的丈夫又可能会多两个孩子,她的心里到底是不好受的。连她都觉得不欢喜了,更何况是这么小的孩子。   柳雁挣扎不得,只好放弃了。趴在她肩头上百感交集,没一个人信她,爹爹也不回来,回来就真相大白了,越想越委屈,嗓音低低,“娘,爹爹才不是那种人。”   李墨荷又怎么能断言这件她不知一分一毫的事?低声安慰,“你祖母会处理的,等你爹爹归来,是人是妖,一目了然。”   柳雁吸了吸鼻子,“她说的是六年前……六年前我娘还在世呢……爹爹那样喜欢我娘,怎么会去弄两个孩子出来。”   李墨荷没有应这句话,就算有爱妻在家又如何,男人……总是不嫌女人多的。若真的欢喜,又怎会纳妾,还是两个。男子皆如此,日后柳定义要当着她的面再纳妾,她也得点头,否则就是善妒不是?   真是……想着想着就同柳雁一样委屈了。   “今天宋宋背弃我了。”柳雁低声念叨着,“我不高兴。她不同我玩,跑去跟桉郡主玩。她明明知道我和桉郡主水火不容,再不要跟宋宋玩,也不要问她继母的事。”   李墨荷也见过宋安怡,和柳雁的感情明明那样好,怎么会背弃她?想问柳雁,她的声音却已经沉落,旁边宁嬷嬷小声提醒“睡了”。   将柳雁抱进自己房中,把她放在被窝里,才见她脸上挂着泪痕,再摸摸自己的肩头,隐隐有水渍,竟是哭了。   李墨荷小心给她覆上被子,这才觉得,再怎么是个厉害的人儿,也只是个孩子罢了。   洗了脸巾给她拭去泪痕,免得眼泪腌了脸,见她睡得安稳,这才又去了大厅。无论如何,她如今是柳定义的妻子,总要对得起柳二夫人的头衔。   可去了大厅,却不见那母子三人,老太太也回了院里,只留下钟嬷嬷传话。钟嬷嬷做事素来稳妥,见她出来,不等她问,已先说道,“小姐远嫁,五六年才回来一次,老太太为人母亲,心中挂念,如今见到那女娃酷似小姐,实在割舍不得。且男童极有可能是二爷子嗣,因此让管家去外头寻了小宅,先行安置,待二爷归来,再做决议。”   李墨荷暗暗苦笑,让她带柳雁回屋不过是老太太找借口让她离开,好给郑素琴三母子安排住处吧,只是当着她的面不好说,又怕她不乐意,所以才调虎离山。   这种滋味固然不好受,也得受着。   钟嬷嬷又道,“老太太吩咐了,这次的事,就请二太太去信给二爷说说吧。”   李墨荷应了声,没见过夫君的面,倒是要让他先见到字了。   常姨娘还不曾走,就等在门外。见她出来,当即上前说道,“那狐狸精定是在骗人,孩子怎么可能是二爷的。姐姐若是如今不将他们赶走,等二爷回来定要说你内宅无能,给他添糟心事。”   李墨荷是想郑素琴他们走,但是自己提出和被个姨娘怂恿,感觉完全不同。她丝毫不想被她利用,推到风口浪尖上,淡声,“老太太的话,连二爷都不敢忤逆,我若去说,不是在碰刀尖?”   常姨娘瞪眼道,“难不成就要眼睁睁看他们进门?”   “能不能进柳家的门,还得看二爷的意思。二爷说不是,哪怕那孩子长得像佛祖,也进不来这门。”   常姨娘这才嘀咕,“那倒是,二爷行事素来谨慎稳重,应当不会同意两个孩子认祖归宗。”   但愿那俩孩子真不是柳定义的,否则就要糟心了。   ☆、疑云重重   第十三章疑云重重   柳雁这几日都在往外跑,哪儿来了请柬,二话不说都去。连管嬷嬷都觉得惊奇,这虽然爱玩爱跑,但是偶尔也会犯懒的小主子是彻底勤快起来了?   李墨荷最先察觉不对,这日柳雁回来就让她过来喝糖水,凿了冰镇冷了,摸着都舒服。柳雁喝得浑身舒畅,像洗去一身阴霾,“真甜,可惜祖母不让我多喝。”   “姑娘家是少喝些的好。”李墨荷笑笑,拿手绢给她拭去嘴角水渍,“方先生方才过来和娘说,你近日都不去念书,可有这事?”   柳雁坦然承认,“有啊,可是先生每回让我背的书,无一落下。”她微微撇嘴,“明明是背了,她竟还来告状。”   李墨荷说道,“书不是光背就好,还得释义,知晓里头的道理。而且……你放着学业不管,整日外出做什么?”她笑问,“是宋宋又同你好了?”   柳雁蓦地轻笑一声,“她要和我好,我还不愿搭理呢。”   李墨荷稍有意外,“那你是寻得新玩伴了?”   柳雁眸光不由暗淡,恹恹道,“才不同那些笨人玩,只会哭,说他们几句就要哭鼻子,还赶我去同高我半个身的人玩。”   “那雁雁不愿和那些人玩?”   “当然不愿,仰头说话很累的。”柳雁说着说着,面上也多了几分惆怅,咬了咬唇道,“我就是要常在桉郡主和宋宋面前出现,让她们知道,没她在,我还是好好的,没了宋宋,我也能笑能闹。”   李墨荷摸摸她埋得有些低的头,真是个别扭的小姑娘,明明盼着好友归来,却又不愿承认。殊不知这么做,伤的还是她自己。可那宋安怡向来都是跟她玩一块的,这次怎么改投阵营了?倒有些蹊跷。   柳雁越想越觉得无趣,“其实老是外游一点也不好玩……一个人垂钓,一个人赏花……”她往李墨荷怀里倒,窝在暖暖的怀里才觉得安心,哼声,“可我偏不让她俩顺心。”   李墨荷真是拿她没法子,抚着她的背说道,“宋宋之前都和你好,可为什么这次偏当着你的面和桉郡主走一块?她当时看的神色可有异样,跟往日有什么不同?兴许有什么难言之隐呢?”   “那她倒是说呀。”   “那你有给机会她么?”   柳雁顿了顿,好像……没有。每每见到,她都光顾着摆冷脸了。   “你再见了她,好好问她。桉郡主的家世到底比我们柳家好,宋宋又是个胆小的姑娘,不像你不怕她,敢不给她好脸色。”   柳雁皱眉想了想,好像是那么个道理。她窝在母亲怀里,心情好像意外的好了些?   &&&&&   方青决定这回柳雁若是再不来,她就去和老太太说说,免得说她执教不严,到时把她打发了,请别的先生来顶替,那可就完了。可她等了一上午,还是没看见柳雁。   殊不知,她一大早就又外出赴约去了。   今日约了众姑娘出来玩的,是李大学士家的千金。同僚千金相邀,柳雁肯定宋安怡会去,最好桉郡主也去,将话说清楚了才好。   果不其然,进府没多久,一众小姑娘拿着鱼食趴在栏杆那投喂池塘金鳞时,桉郡主就携宋安怡来了。   桉郡主一露面,众臣女儿就纷纷问安。   桉郡主这几日见柳雁不悦,形影孤单分外可怜,自然乐意多来这些小宴会走走,膈应膈应这傲气的柳家七姑娘。见她站在人后,直接问道,“雁雁你一个人来的么?”   视线齐齐往柳雁看去,都知道两人水火不容,小小年纪就知道不该掺和这种纷争,不一会就告退,去别处放鱼食了。   柳雁微扬唇角,“对啊。”   桉郡主已然高兴,“哦哦,真是可怜啊,你该像我一样,找个像宋宋这样的闺中好友,去哪都有人陪着了。”   柳雁气得肺都疼了,真想上去踹她两脚,再哗啦给她两巴掌。   宋安怡心疼好友,又屈服郡主淫丨威之下,拉着她的袖子要走,“走吧,我们去看鱼。”   “这儿就挺好的。”桉郡主看着纹丝不动的柳雁,“我们就在这儿喂鱼了,你随意。”   柳雁嗤笑一声,“随意?桉郡主是觉得这里是王府?”她偏是不动,再看宋安怡,真是瞧见她怯懦的模样就烦心,难怪总是被那恶毒继母欺负,“宋宋。”   突然听见她叫自己,宋安怡浑身都抖了一下,“啊、啊?”   桉郡主不知她要说什么,满心警惕盯她。   柳雁声调高扬,“你是真心要背离我,跟桉郡主玩了么?再不跟我去找珠子,吃糖人了?   宋安怡愣神看她。   柳雁说着,看着,鼻子微酸,“你之前如何我不管,但是如今,你若说是,我立刻就走,再不缠着你。可你若说不是,就到我这来。我想来想去……还是觉得宋宋很重要,是别人替代不了的。”   桉郡主咬牙道,“你才没有把宋宋当好友,你只会欺负她。她不如你聪明,在你身边别人都夸你,从不夸她。”   柳雁恨恨道,“你住嘴,宋宋为什么会突然跟你要好,桉郡主确定她是自愿的?难道不是因为你郡主的身份?”   桉郡主冷眼盯她,怒而转身,“宋宋,你要是敢过去,我让你好看!”   宋安怡又抖了抖,旁边是桉郡主,前面是好友。真是比让她选星星月亮都难,可是……万千星辰中唯有一轮明月,即使那样耀眼,让众星相捧,可圆月如今却说,自己这颗渺小的星很重要,无人可替代。   原来她不是好友的衬托,而真的是被当做伙伴。   桉郡主见她像是想明白了,越发急躁,“宋安怡!”   柳雁站定步子看她,心里也很慌,怕好友再次背弃自己,那时候,她就不得不恨她了,可她一点也不想恨宋宋。   宋安怡突然哭出声,“雁雁……雁雁。”   柳雁蓦地展颜,往她拥去,这一抱,自己的眼泪也夺眶而出,像失散多年的姐妹,相拥而泣。   桉郡主愣了愣,冷冷清清的站在原地,眼眸也湿了,可不是因为感动,而是因为失落。   又败了。   &&&&&   京城夏日炎炎,可远离皇城甚远的北边边塞,却还是夏初的气候,十分清爽。只是周围都驻扎营帐,平日士兵巡逻走动踩踏,军营这边青草少见。   一个身穿甲胄的高大男子骑马进营,马蹄声未停,马步也没停至稳妥,不待人牵住缰绳,那男子已如乘风顺利从马上下来,稳稳落在地上。   小兵过来将马牵住,说道,“将军,京城刚送了一封信来,是寄给您的。”   另一人正停下步子,闻言笑道,“字迹娟秀轻缓,看着是个女人写的。”   说话的是齐家三爷齐存之,他打趣的,便是那刚下马的人,柳定义。柳定义问道,“信在何处?”   “在你营帐内。”齐存之见他不急不慢往里走,也跟了上去,“那字迹不像是你母亲的,我倒没见过,难道是嫂子写的?”   新婚当夜他同一众好友还来不及闹他洞房,就接旨远征,这回去也没得闹了,成为众人心中憾事。这世上哪里还能再找到机会让这铁板似的将军好脸好脾气的任他们灌酒逗乐,可惜了。   柳定义回到营帐内,果然有信放在案几上。拿起一看,字虽不惊艳,却也工整,看着舒服,果真是没见过的字迹。去了封口红蜡,信足有三张,看见开头称谓,真是他的新婚妻子所写。   第一张第二张都问了安,简略说了家中事物,规规矩矩的,没什么出挑之处,想着也都是无关紧要的事。等看见第三张,眉头便拧了起来。目光落至最后一句,简单三字——盼早归。   齐存之见好友脸色像涨潮般起起落落,也颇为好奇,军中每日事务乏味,也就指望这偶尔发生的是来调和滋润了,“嫂子寄来的?”   “嗯。”柳定义将信折好,微微拧眉,“六年前,我们在京城?还是在别处?”   齐存之笑笑,“自然是不在京城的,那年蛮族于我们大殷国昏迷不恭,圣上命南宫将军讨其罪,那一整年都在苦战,当然不会在京城。怎么?有事么?”   柳定义问道,“且不说这个,那进剿的一年里,我们可有去过烟花之地?”   齐存之本是孤儿,被早丧两子、再无生养的齐家收养。齐爹是柳府管家,身为管家之子,两人自小认识,从少年到青年,什么好事、混账事都一块做过,柳定义想不起来的,问问他,能说出个一二,自己有没做过,也大致不离了。   齐管家和齐母过世后,再无亲人的齐存之同柳定义更是情同手足,也颇得老太太喜欢。因骁勇善战,年纪轻轻做了副将,又得过皇恩,因此早非下人子嗣的身份,别人也都尊称他一声齐三爷。唯有老太太是喊他齐三儿,称呼里满是长辈疼爱。   齐存之忽然听见他这么问,哑然失笑,“哪里去过什么温柔乡,只知道身边都是些光膀大汉,苦不堪言。”   柳定义点点头,说道,“知道了。”   齐存之已快急死,“到底信上说了什么,让你要挖出六年前的事。”   等着听好友惊天秘密的齐存之已洗净双耳恭候,随之就见他微扬唇角,“我又当爹了。”   “……”   ☆、劫持(一)   第十四章劫持(一)   初秋,晨,微凉。   天还未亮,李墨荷已经醒来。撩开厚实床帘往外看,屋里的蜡烛还亮着,窗外并没有光照入。她收回手,旁边的小人儿还睡的很熟。   直到门外有人敲门,柳雁才动了动身子,睡得无比满足。打了个哈欠,云里雾外的。   李墨荷这才起来,卷起半边床帘,自己披了衣服,又将她抱起,“雁雁,快洗漱,去给老祖宗请安。”   “唔……”柳雁揉揉眼,很是颓废地坐着,任母亲给她穿衣。   宁嬷嬷领着仆妇过来伺候,见李墨荷神色疲倦,就知道这七姑娘定是夜里又乱踢被褥,闹得旁人都不能安睡,这点管嬷嬷早跟她悄悄说过,可这二太太一直忍着不说。她这下人,对这二太太倒是愈发赞赏了,倒不是表里不一的人。   一起去和老太太问了安,简略嘱咐几句,就散了。   柳雁用过早点还得去赴约去玩,可这一次好像又连着几日没上堂听课,生怕祖母责怪。等长辈都走了,又借故悄悄折了回去,想同祖母说说。人才在门口,就听见钟嬷嬷和祖母的声音。   “上回送银子过去,郑氏说给多了,不愿要。”   “这些不过刚好过活,他们母子三人以前到底过什么苦日子。”老太太叹气,“那俩孩子,定是我孙无疑,可惜颂贤如今还在边塞,不然早早认了他们,领回家也好。”   钟嬷嬷知道她宅心仁厚,况且那名叫柳芳菲的小姑娘长得实在是像已远嫁的小姐,老太太心中挂念,爱屋及乌不是没有道理,“但奴婢看七姑娘,似乎很不乐意……”   柳雁气鼓鼓靠在门柱旁,愤然地想她当然不愿意。见门口下人要禀报,狠狠瞪了他们一眼,吓得他们赶紧噤声。   “那两个孩子若长的不像我柳家人,别说雁雁,我这老太婆也不会点头。可偏偏一个像极了他爹,一个像极了我,这事总不能睁眼不理,难不成要眼睁睁看他们流落街头?”老太太声调微微沉落,“孩子认祖归宗是必然的,但郑素琴……一个风尘女子,做妾也脏了柳家门,到时许她多些银子,打发走吧。”   钟嬷嬷应了声,这才拿了银子往外走。柳雁一听见脚步声,转身急急忙忙跑了。跑出院子,没看前路,一脑袋撞在个软绵怀里,要不是对方一把把她抓住,差点就整个人往后摔了。   可这一撞脖子歪了下,像扭到了,疼得很。她想开口骂,可抬头一看,自家四叔正对自己笑呵呵的,再大的火气也得强压下去。   柳定泽蹲身看着一脸憋屈的侄女,问道,“雁雁你见鬼了吗?”   “才没有,四叔你不要没事乱走好不好,要看路,看路。”   “哦哦,看路,看路。”   柳雁“教训”完他,才揉着脖子继续往外走。一会柳定泽追了上去,“小侄女,你要出门玩吗?带上四叔好不好?”   她可以好脾气对他,可以在家和他玩,但是一起出门她可不要,那还让她怎么好好玩,而且其他姑娘见了也会讨厌的。她才不要让自己的亲叔叔被人嫌弃,“我去的地方不好玩的,四叔你好好在家陪祖母说话。”   柳定泽无比失落,“雁雁又丢下我自己去玩了。”   “四叔,我回来给你带糖人啊。”   柳定泽这才拍手称赞,“那你快去,快点去。”   柳雁笑笑,欢喜地走了。   现在离赴约的时辰还早,只不过她还有另外一件事要做。坐上马车,驶出巷子,她便让车夫停下,“我忘了拿东西了,你们在这等我。”   管嬷嬷笑道,“让嬷嬷去拿就好。”   柳雁转了转眼,“被我锁上了,得亲自去,你们都别跟了。”   管嬷嬷哪里肯,柳雁也猜到她不肯,下了车后就跑,跑时还将帕子丢在地上。等下人下意识都去捡帕子,她早就跑得不见影了。   柳雁没有回府,拐进旁边的小巷子里,走了一会,就从距离马车不到十丈的另一个出口出来。又等了小片刻,就见钟嬷嬷经过,她便偷偷跟在后面。   她要去看看,那个女人和那两个自称是她爹爹的孩子的人住在哪里。闹不清为什么想知道,只是心底抗拒,总想知己知彼,不愿同在皇城中,却连这个都不清楚。   她可以接受姨娘生的哥哥姐姐,但是不能接受凭空冒出来的孩子,只是想想心里就不舒服。   钟嬷嬷年老步伐也慢,柳雁跟得并不吃力。约莫费了小半个时辰,终于见她停在一处小宅前,敲了敲门,随之木门打开,开门的正是郑素琴。   柳雁鼓起腮子,躲在不远处槐树树干后往那瞧,才发现那女人穿的衣裳已经不是那天洗得素白破旧的那件,而是一件崭新的,料子看着还不错的衣裳。她差点气坏了,住柳家的吃柳家的,还穿他们柳家的,真当自己是柳家人了?   “你往我家瞧什么?”   背后声音清脆,是个小姑娘问的。柳雁起先没在意,等那身影到了面前,她才抬头看去。面前的小姑娘高她半个脑袋,两条小辫子梳得齐整,眼睛明亮而略显犀利。这张脸她当然不会忘记。   柳芳菲见她只顾盯着自己,却不答话,拧眉说道,“我问你,你往我家瞧做什么?”   柳雁看了看她手里拿着的油炸桧,说道,“这是我们柳家给你们暂时住的地方,怎么就是你家了?”   柳芳菲眼神冷冷,“我娘因为你爹吃了多少苦,我和我兄长又吃了多少苦,这是你们柳家欠我们的,如今不过是住个破屋子,你倒还稀罕。”   柳雁恼了,“你们才不是我爹爹的孩子!”   柳芳菲冷笑,不再搭理她,拿着早点回家。柳雁在后头气道,“我才不会将爹爹分给你,休想!”   前面的人并不回头,也不辩驳,更不和她吵。就因为太平静,反而让柳雁觉得自己是个刁钻人,实在没气度。   败阵下来,柳雁颇觉烦恼。   她边走边想,其实当务之急还是快些祈盼爹爹回来,好揭穿他们的真面目。到时就不用担心他们进柳家门了。她只顾低头思索,没注意前头。等见眼底冒出两对鞋子,她才收了心思,抬头一看,是两个穿布衣的中年男子。她皱了皱眉,往左边走,一人却拦住她的去路。   她想往右边,又被拦住了。不由恼怒,“你们做什么?这巷子倒也不见得窄。”   一人笑笑,“这小姑娘穿的衣服可是上好的料子,又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吧。”   另一人也笑得高兴,“我瞧着,又能换几个钱用用。”   柳雁瞪大了眼,警惕地往后一退,转身想跑。可步子才刚迈开,脊背就被人重重踹了一脚,痛得她双腿一软,顺势往前滑去,一瞬间的疼痛疼得她浑身打冷颤。咬了咬牙没吱声,想装死躲过。   岂料被人抓住手脚,惊的她不得不睁眼,才发现要被装进一个麻袋中。不等她说话,嘴就被塞了块破布。   这世上当然没人会没事带着麻袋破布晃悠,所以只能说明他们是惯犯,早就四处晃悠去找猎物,而柳雁就是那不知道是第几只的猎物。   那人缠紧麻袋,往背上一背,才往人烟稀少的巷子深处走去。   柳雁试着挣扎,只是动一次,就被人隔着麻袋用力抽打一次,警告她不许吱声。实在是疼的受不了了,她忍泪不动。   那人走的不急不慢,偶尔会停下。大概走了一个时辰,柳雁从听见间歇的人声,到满满鸟叫声,才猜到自己被抓到了山上。   等终于从背上被放下时,麻袋从终于打开。柳雁以最快的速度看了一遍这里,是个不大不小的山洞,而且山洞非常阴冷,隐隐能听见水珠滴落的声音。底下就是苔藓地,不过旁边有烧过的柴枝残渣,可见这两人平日也来过这里。再往里一点,铺有干草。干草铺的很厚,但是不宽,也就是个孩童的身形大小。   看到这,她才稍稍放心。   干草只是一人份的,说明这两人都不会看守在一旁。而且这里没血迹,应该不会被杀人灭口,所以她至少还有逃的机会。   男子见她一双圆碌碌的眼睛四下转,倒觉新奇,“老弟,你看这小姑娘,竟是一点也不怕的模样。”   另一人也正想说此事,“跟别家娇生惯养的千金不同……该不是抓了个假的吧?”   男子轻笑,“假的?你瞧瞧她脖子上挂的平安锁,可是实打实的金子。”说罢,先扯了下来丢给他亲弟,又瞧她手腕可有挂什么金手镯,惹得柳雁好不厌烦。   “你说,你是哪家的孩子,我去同你爹娘要点银子花花。”   柳雁刚要张口,又顿住了,如果……如果她说她是将军府的人,他们会不会因为自己来头太大,真把她杀了?在这儿杀了她,根本没人会知道吧,那他们也就肆无忌惮了?   男子忽然笑道,“我就说她怎么可能不哭,竟是被吓傻了,连话都说不出。”   听他这么说,柳雁索性装哑巴。   “哥。”那瘦子细看平安锁,浑身一震,颤声,“这锁上的字……可是‘柳’字?”   当兄长的忙拿过来看,果真在上面看见个柳字,又看了看柳雁,这京城姓柳的大户人家可不多,让人第一个想起的,必然是那连皇族都要忌惮三分的柳将军府!越想越惊,脑袋一嗡,目光已从贪婪转为阴戾,“你是柳将军府上的?”   柳雁心一沉,完了,这两人动了灭口的心思!   ☆、劫持(二)   第十五章劫持(二)   柳雁微微往后挪了挪,两人眼里的神色在这阴暗潮湿的洞穴内显得愈发狰狞。   就算她说自己不是将军家的女儿,他们也会去打听了,然后迅速回来杀了她吧。只是想想,连本来还傲气的她也有些害怕了。思绪百转千回,终于开口,“我是。”   果不其然,话一出,两个汉子脸色都猛然一变,“那就留不得你了,小姑娘,只能怪你运气不好。”   柳雁眨了眨眼,“你们要杀我?”   “你父亲是鼎鼎有名的北定侯,只要他下令,整个京城都要被翻过来,找到你是迟早的事。我们只是来京城求财,可不想丢了性命。”汉子缓缓伸手摸向腰间,抽出一把短匕首。   柳雁微微睁大了眼,“我爹爹还在边塞打仗了,家里没什么人,你们要是送信要银子,我祖母一定会立刻给的。”   做弟弟的心动了,看向兄长,当哥哥的却是个狠心思的,摇头,“不行,柳家丢了姑娘怎么可能不到处找,迟早会找到这里来。”   柳雁轻笑,“杀了我那我爹爹定不会放过凶手,你们大白天拿着麻袋走,很惹人怀疑哦。但如果只是为了钱,我祖母会满足你们的。”见他们还迟疑,柳雁强忍在发抖的心,说道,“要不这样,你们可以先去山下探探风声,要是我们家翻天覆地找我,那你们就随意处置吧。但如果没有,就只要银子,那于你们于我都好。而且我人就在这,跑不了,但你们是死是活,却还没法成定数呀。一不小心,就少赚了一大笔银子,还会丢了命。”   两人面面相觑,又迟疑起来,让她活着不是不可以,可必然要冒风险。可万一柳家想息事宁人呢?   “我同你们保证,你们拿了银子后放我走,我转身就不再认得你们。我只是个小孩子,难道你们还怕我不成?”   弟弟几乎要跳起来,“谁会惧怕你一个小毛孩!少瞧不起人。”   哥哥倒是冷笑起来,“牙尖嘴利,我说怎会这样胆大,原来是将军家的姑娘。你爹爹平定北乱,说起来我们兄弟俩也是受了他恩惠的,否则当年蛮族入侵时,兵荒马乱,我们迟家也早死了。”   柳雁对这些事了解甚少,不敢妄言,免得惹怒他们。只是如果真的是顾念这份恩情,二话不说也该将她放了,可并没有,足以见这人是口头说说罢了,而没真往心里去。   只是可以从这三言两语中断定的是,他们是外乡人,很可能是来京城捞几票,然后卷钱离开,再去下一个地方继续干这种勾当。主要目的是求财的话,她倒是比较安心的。   迟大思量半晌,沉吟,“我下山去看看,你在这守着。”   柳雁说道,“果然是怕我逃了呀……”   迟大狠狠瞪了她一眼,“老子知道你想跑。”见柳雁如此镇定,他倒真以为她有天大的本事挣脱这捆绑严实的绳子,但仔细一想,又怎么可能,他真是想太多了,“我去探探风声。”   吩咐好弟弟看牢她,迟大就离开了山洞。见迟二又要讲那破布塞进自己嘴里,柳雁差点没立刻吐出来,“你等等……我不喊就是,要是喊了你打我就是,我怕疼,不敢叫的。难道你一个大人还看不住我这几岁的小孩么?”   迟二最受不起激将法,她这一说也收了手,不塞了,“最好老实些。”   柳雁现在还浑身疼,一路挣扎一路被打,虽然下手不是很重,可也够她受的了,“叔叔,我冷,你能生火吗?”   “当然不行,万一烟火惹了人过来怎么办。”   “可是真的很冷呀,要是钱没拿到,我就冻死了怎么办?”   迟二见她说的恳切,跟刚才傲气的模样全然不同,应该真是冷了,想了想把她拎到草垛那放好,自己拥紧衣服坐在一旁。   柳雁靠在山壁上,一点一点的将手腕上祖母给她的金镯子往下挪,还好方才迟家兄弟被那平安锁的字样惊吓住,还来不及将她其它饰物褪下。镯子上有雕纹,凹凸不平,努力研磨系紧手腕的绳子,多少还是有用的。只是背着手刮着累,力气又小,真不是要刮到猴年马月,连素来没耐性的她也必须耐着性子。   迟二越坐越冷,索性坐一会就到外面去晒晒日光,晒暖和了才回来瞧瞧她。   如今城中柳家,已乱翻了。   自早上柳雁假意丢帕子从众人眼前消失,管嬷嬷就循迹追去,可追回家门口,也没瞧见她。起先还不惊慌,可找了相邻的街道都不见人,便慌了起来。这时还抱着丝丝希望,可过了午时,仍不见人,这下柳家是彻底乱了。   老太太连午饭也没胃口吃,一众人也陪着她挨饿。   殷氏小心说道,“还是报官吧,这铁定是被人拐跑了。”   常姨娘也点头,“不是说近日有一堆难民涌入京城,住在郊外那搭了棚子,指不定是被那帮刁民掳走的。为了七姑娘的声誉,也得快快叫官兵去找了。”   老太太还未想好,“我们柳家一开口,必然会是铺天盖地地找,就怕那匪类听了风声,将雁雁带离京城。”   她一开口,就没人敢说个一二了。这种事行事太险,要是献计失策,那就是危及柳雁性命的事,实在说不得。   李墨荷心思沉沉,百般思量后说道,“依儿媳看来,这件事不宜声张先。我们不知对方要人还是要财,柳家家大业大,身居高位,对方可能是旧仇,也可能是真绑匪。若轻举妄动,大肆搜寻,我怕会惹他们惶恐,继而对雁雁不利,再逃离京城。”   老太太急声,“那难道就这么白白等着?”   李墨荷心中也跟老太太一样着急,可大肆搜索的事她必然不能一块点头的,以非常平缓的音调说道,“无论是求人求财,一旦我们搜寻,都会让那些匪类不安。而且若是要雁雁的性命,也不至于要掳到其他地方动手。那大致可以猜出,他们只是求财。求财的人被逼急了,也会咬人,我们先按兵不动,小小搜寻,若是我想的没错,他们约莫今日会来要银子。”   常姨娘忍不住轻笑,“姐姐这话说的神乎其神,是凭什么这么说?若是错了,难道雁雁的命你来赔?”   李墨荷冷冷看了她一眼,“那就由我来赔,还有,如今满堂长辈晚辈,劳烦妹妹往后抡正了嗓子跟我说话。”   常姨娘顿了顿,没再吱声。这老虎终于是要现出原形了。   一直不曾吱声过的三姨娘顾慈手执佛珠,声音平淡缓和,“容妾身妄言,二太太说的不错,就怕打草惊蛇,惹怒歹徒,伤了七姑娘。当年梅郡主一案……可不就是如此。”   说到梅郡主,堂上众人都是一个激灵。当年梅郡主被绑,歹徒送信要金银。王爷府已经派人筹备送去,谁想城中人听闻,想捉贼献媚邀功,于是自发大肆搜索,惊得绑匪慌乱恼怒。等找到梅郡主时,她已死于一户农院中。   顾慈话素来不多,但因是信佛念佛的人,她的话分量比常姨娘重多了。况且前有李墨荷的话,老太太这才惊心点头,忍痛道,“那便再等等吧。”   李墨荷微微松了一气,又对管家说道,“叫一些下人回来,免得被人察觉,又自发去找了。”   “是,二太太。”   李墨荷担心柳雁,心中不甚疲累,只盼她早点归来,别出意外。   &&&&&   柳雁决定逃出这里后,就让人把他们抓起来放牢里关上一百年方能解恨。也不知是因为挨了打的缘故,还是这洞穴太冷。将那绳子刮了小半,她就看不清前头了,迷迷糊糊的发抖,缩在草垛上想借此取暖,却发现毫无用处。   迟二晒暖了身子回来,见她蜷缩在干草上发抖,拿了草给她盖上,“小金库你可不能冻坏了。”   柳雁哆嗦道,“叔叔,我冷。”   迟二迟疑片刻,往她额头上探手,“怎么冷成这样。”他看看洞穴外的日头,又看看柳雁,还是把她挪到了那。   不过小半会,就听人怒喝,“你将她搬出来做什么!”   迟二吓了一跳,看着兄长说道,“她、她好像病了。”   迟大瞧了瞧,情况确实不太对,想了想说道,“柳家确实没翻天覆地找人,我等会就去投掷书信要钱,拿了银子后赶紧离开这。”   迟二听柳雁呼吸开始轻重不一,连眼也睁不开,小心问道,“要不给这孩子找点药……”   迟大不由恼怒,“如今多露面等于死,药铺认生,我们无端去抓药,到时官差循迹,死路一条。”   被他一吼,迟二不敢再说话。   这声音柳雁听入耳中,却像嗡嗡声。她紧闭双眸,气息恹然,在这暖暖日光下,像置身湖泊船上,荡荡悠悠,不知何处是安然岸上。   ☆、劫持(三)   第十六章劫持(三)   初秋,微凉。   柳府管家晨起开门,借着还尚挂天穹的残月余光,瞧见一张纸从夹缝中悄然飘落。捡起一看,信封无字,也无红蜡封印,本还因早起而有些糊涂的脑袋顿时灵光起来,忙跑去拿给老太太瞧。   李墨荷这两晚都不得安睡,早早起来准备去伺候老太太洗漱,还没进清香院,就见管家踉跄着跑来,忙叫住他,“老祖宗这时辰还未起来,别喧闹。”   管家喘着气将信递前,“方才一开门就见了信,估摸是那厮来消息了。”   又是信又是那厮,不用想也知道是什么。李墨荷忙接了过来,接过信时,手还有些微抖。紧握着信也往老太太房里跑去,到了门前,殷氏和常姨娘顾慈一众都已领了孩子站在那恭候老太太起身请安。一见她神色焦急,手里还拿着张似纸的东西,已猜到了些。   李墨荷见屋里还没烛光,急声,“婆婆,门口放了封信,不见字不封蜡,许是那匪类送来的。”   屋里立刻有了声响,灯火也很快亮起。整夜都侍奉在旁的钟嬷嬷来开了门,请她进去。其他妇孺也随之进屋。   老太太只披了件衣裳就出来了,急匆匆说道,“你瞧瞧是不是,老太婆眼睛花,屋里黑,瞧不清。”   李墨荷慌忙拆信来看,那字不可谓不丑,可信上所说却让人略为心安,“真是那绑匪送来的,说雁雁在他们手上,如今安好,只要我们午前将钱财送到东山路口一棵枯木窟中,就会平安送还雁雁。若是遣了了官兵,亦或带了人,他们也不会对雁雁客气。”   老太太两日劳心,听言捶捶心口,几欲垂泪,强忍痛心说道,“他们要多少银两,你且让账房安排,早些让管家送去。”   李墨荷当即说道,“老太太三思,管家到底是个中年男子,万一让对方心惊误会,就坏事了,还是让个女的去吧。”   老太太暗暗惊叹她心思缜密,但如今不是夸人的时候,“那谁去的好?”她目光所过之处,众女眷都立即避开视线,无一人回应,令她十分不痛快。   “儿媳去吧。”李墨荷已经起身准备去账房准备银子,“雁雁是我的女儿。”   柳长安在众人入屋后就进来了,忽然听见李墨荷说了这么一句,很是诧异。他敬爱自己的生母,所以对李墨荷多少有些抗拒。甚至看见妹妹亲近她,也觉得不可思议,更无法接受。   在他眼中,李墨荷对自己和妹妹好,也不过是因为如今她还没有孩子,等日后有了,他们便要成为眼中钉,肉中刺了吧。   可现今……却令他对这不过大自己十岁有余的女人大为改观。   妹妹有一双慧眼,他这做兄长的自愧不如。   老太太叹声嘱咐,“送了钱去就速速回来,莫跟那歹徒多话。”   李墨荷应了声,就往账房去了。她不过是个二九年华的姑娘,当然害怕那凶暴的匪类,只是柳雁可以和她共安乐,她这做继母的,也定能与这女儿共患难。   &&&&&   “哥,怎么办,她烧的越来越严重了,我怕她撑不到午后啊……”迟二不无担心的在旁看着因高热而烫得脸颊通红的小姑娘,又给她盖了许多干草,可却无济于事。   迟大瞧也没瞧一眼,“那又如何,只要拿了钱,我们就离开京城,她的死活就交给老天决定吧。”   听着耳边的恶言,柳雁心里厌恶至极。只要别在她耳边吵,她就很满足了。只是好渴,时而冷时而热,还不给她找药吃,是真想让她自生自灭吗?她柳雁就要死在这了?   迟二实在是忍不住了,“哥,我去找找草药,不去山下找总行了吧?”   迟大没有作答。   迟二急了,“没有柳将军我们早死了!这回错抓了他的女儿,哥你不是一直后悔吗?”   迟大冷笑,“老子可从不会后悔。”他略有烦躁的站起身,“你认识草药么?认识个屁。”   听他责骂自己,迟二倒是高兴起来,这是他也愿意去帮着采药啊。   杂乱的脚步声渐渐远离耳边,柳雁微微睁开眼,眼前朦胧,好像天还没亮。可只听见鸟叫声,而无虫鸣兽类的声响,她才明白过来,天已经亮了,只是她烧糊涂了,眼睛也瞧不太清东西。   藏在草垛下的手又在慢慢磨那绳子,只要再给她小半个时辰,她就能磨破逃走了。   好似全身的气力都在手上了,连眼睛都快睁不开,可手还在无意识地动着。   绳子一点一点……一分一毫地被磨开着,好像需要耗费上百年的时日才能磨断。可哪怕是一千年,她也要继续。   她才不要就这么死在这里。   可绳子绑的结实,要赶在他们之前割断好像不大可能。她勉强睁开眼,依稀能看见外面光芒刺眼,颤颤起身,往外挪步。   刚到洞口,只见满眼绿黄相交的山景,果然已经入秋了,在城中无所察觉,到了山上一目了然。只是这秋景更易使人精神颓败,柳雁不敢多看,往那荆棘丛中缓步走去。   走了没几步她就停下了,晃了晃昏胀的脑袋,他们没多久就会回来了吧,以自己的脚力肯定不用一会就找到自己,到时候惹怒了他们,自己依旧凶多吉少。她回头看向那阴暗冰冷的洞穴,双腿哆嗦着又往回走。直到洞内,再支撑不住,跌落在地。索性往里翻身,虽然洞内碎石磕得手疼身疼,但至少脑袋没那么昏沉,翻滚了不知多少圈,确定已经是洞穴里面了,才停了下来。   迟大和迟二采药回到山洞,那草堆上竟然不见一人,恼得迟大怒声,“让你要做善人!这回出事了!”   迟二不敢答应,和他兵分两路进了丛林搜寻。   等外面没声响了,柳雁这才又重新翻滚出来,这一折腾,被磨了大半的绳子也被扯开,终于恢复了自由。她边抖着手边走,看了看洞前被踩踏过的两条“山道”,择路往左边没有痕迹的丛林钻去。   &&&&&   李墨荷此时已经到了东山路口那枯木前,本想碰碰运气能不能见到绑匪,可并未看到。将包裹着破布的钱箱放置窟窿内,等了小半会,才满心担忧离开了。   她只希望他们能快些拿到钱,然后放了柳雁,不过是个孩子,夜里又冷,能不能好好待她还不知,万一真没良心的,拿了钱就跑不顾孩子死活可怎么办是好。   因为是走路而来,这里离的又远,走了约莫大半个时辰才回到柳家。还在巷子就见屋里的婢女翘首相望,正想是不是有消息了,那婢女已看见她,急步跑了过来,“太太,七姑娘她回来了。”   李墨荷愣了愣,婢女又说道,“是城门守卫将她送回来的。”   她慌忙往里跑去,顾不得什么矜持,只想快些见到安然无事的她。   此时院子都是人,低声交谈的话里都是满满欣慰。李墨荷从人群中到了房前,在外候着的顾慈说道,“大夫正在里头瞧。”   “我去看看。”   李墨荷心中的大石终于放下,轻步进了屋里。老太太正要出来,见了她,又拿帕抹泪,“快去瞧瞧那可怜孩子。”   孙女伤得这样重,她实在受不住,只好先行离开,嘱李墨荷好好照看。   李墨荷到了床边,柳雁躺在床上,小脸上都是细碎的伤痕,身上盖着被子,也不知伤了多少。   大夫说无碍,也起身告退了。   屋里院里的人陆续散去,亲眷只剩李墨荷陪在一旁。看着她睡得不安,时而拧眉时而动动身子,她都恨不得替她受罪。也不知沉寂了多久,柳雁低声梦呓,含糊不清。她探耳听之,才听清她在喊什么。   “爹……”   李墨荷叹息一声,上回来的家书中,只说让郑素琴三人先行外住,待他回来后再说。兴许是男子的不如女子心思细腻,只同老太太问了安,并没其他多余的话,也未提及何时归来。也难怪那时雁雁不乐了好几日,心中是挂念的,可却从来不说。   想罢,她起身去寻了纸笔,给柳定义写信,问君何时归。   初秋过后,气候渐凉,一跃秋末。李墨荷终于收到回信,字迹依旧苍劲有力。大致也是问及老太太安康,一如既往并未多言。看至最后,才见字——   “蛮族已降,贼已破胆,不日还师。”   ☆、言为心声   第十七章言为心声   整个秋季柳雁都在休养,那在山上下来被各种荆棘枝干刮破的伤痕终于彻底消失,可伤痕瞧不见,她却还是常常梦魇,话也不多说了。   如果不是她遇见个老樵夫,向他求救,再送到城门那,现在一定死了吧。好在她睁眼看到的人是李墨荷,而不是迟家兄弟。后来听说迟家兄弟被关进大牢,她才敢出这屋子。   可到如今她还没再出过门。   李墨荷每日陪在一旁,陪她念书吃饭,晚上也带着她睡。宋安怡逢空便过来,同她说话。可饶是如此,柳雁也是比往日沉闷多了,若是没人问她话,沉默一日怕也不是难事。   这日日头见好,眼见就要入冬,已不大愿意出门的柳雁也挪了小凳子出来,趴在李墨荷腿上,一动不动,由李墨荷拿着玉质剜耳匙给她清清耳内污垢,顺便再晒晒暖和的太阳。   等剜耳匙离了耳廓,柳雁才开口,“爹爹他快回来了么?”   李墨荷拿手绢抹掉勺上污垢,也不急着再掏,“嗯,快了。”   柳雁叹了一口气,听得李墨荷心里不是滋味,摸摸她的辫子说道,“你爹来信时,已经距离写信时有一段日子了,班师回朝也快了。”   “嗯。”她默默的想,等爹爹回来,最大的不便,就是她得回自己屋里睡了。不知道……会不会又总是梦魇。天愈发冷,就愈容易想起那日在冰冷洞穴内所经受的冰冷和惊吓。   想忘,却忘不掉。   “二太太,七姑娘,宋家小姐来了。”   柳雁动了动耳朵,才坐正了身往门口看了看。李墨荷笑道,“宋宋又来陪你玩啦?”   “不是。”柳雁拍了拍耳朵,“我们约好了去桉郡主那玩。”   李墨荷意外前句,又诧异后句,“你要出门?还是去桉郡主家中?”   柳雁无谓笑笑,“是呀,总不能一直待在家里,太不像我了。去王爷府只是因为恰好想出门的时候收到了桉郡主的请柬,这个时候见见她比起见别人来,挺好的。”   ——看看她要耍什么坏心眼,再反击,看她气急的模样说不定会开心。   李墨荷等会也要赴宴,嘱咐管嬷嬷好好照看柳雁,有特意将自己身边的仆役支了三个跟着,这才安心。   宋安怡正要进来,就见柳雁出来了,忙上前拉住她的手。两人便一起牵手往外走,走到前院时,明显察觉到好友的手在发抖,可看向她的脸,什么神色都没有,“雁雁……你要是不想出去,我在这陪你吧。”   柳雁想说话,可说不出,就这么绷着脸,深吸一气跨步迈出柳家门槛。巷子映入眼中,已离开最安全的家,看得她浑身抖得更厉害。   宋安怡很是惊怕,先定住脚步不敢走了,“雁雁!”   “我没事。”柳雁讨厌极了这样的自己,“爹爹最讨厌懦夫,我才不要做懦夫。”   管嬷嬷在一旁已是极为心疼,“姑娘……再休养一段时日吧,二爷他会谅解的。”   柳雁抿紧了唇,唇色全无,额上也渗出冷汗,还是往前走。宋安怡已快被她吓哭了,“雁雁?雁雁?”   巷子突然响起马蹄声响,由远而近,一直驶到柳家门前才停下。柳雁倒是一眼就认出那车了,就算车认不出,那跟在一旁的下人她也瞧见过许多次,想不认得都难。果不其然,马车一停,就见个人儿掀了帘子冒出个小姑娘的脑袋,见着站在门口的柳雁,抿了抿好看的唇线,不客气道,“我就知道你不敢来,所以才来看看,果然。”   宋安怡可算是恼了,“桉郡主,你怎能这么说雁雁。”   “哟,胆子大啦?”桉郡主轻轻一笑,稚嫩的童音里还是得理不饶人的腔调,“你们要不要上来?我家马车宽敞。”   柳雁看着她盛气凌人的模样,丝毫也不让着自己这在别人眼里是病者的气势,倒是笑了笑,“那就上去挤挤了。”   桉郡主撇撇嘴,又钻回了车内。   柳雁上去挑了对面的位置坐下,宋安怡随后上来,怕两人打起来,死死盯着两人。   出乎她的意料,两人非但没有打起来,反而和和气气地坐着,教她好不意外。   车内狭小昏沉,柳雁略有不安,眉头刚刚蹙起,桉郡主便说道,“我瞧不得你傲气的模样,但是我更瞧不得你畏手畏脚的样子。这才不是压了我楚桉桉的人。”   柳雁抬眼看她,还是一如既往的高傲。   宋安怡听得心惊胆战,连忙嘘她几声。桉郡主充耳不闻,“被本郡主视为对手的人,必定不是个怯懦脾气的,你要是还跟现在一样,我肯定瞧不起你。”   柳雁瞧着她,这从她记事以来就一直出现在面前的脸,好像第一次觉得不那么令人生厌了,“被谁瞧不起都好,偏不能让你看低了。”   像是宣言,又像是约定,自小就被夸赞的两人,倒是头一次这么心平气和坐在一块,说些大人惺惺相惜的话,看得宋安怡也觉气氛十分不同,却想不通到底哪里不对。   罢了,只要好友恢复如初便好。   桉郡主这次确实是在举办游园会,借着名头给柳雁送了请柬,这一下车,迎入府内,就走远了,免得让人瞧见她们两人走一起。   柳雁看着久违的景致,已觉安心,好像迈出家门也不是难事,亏她在家中待了那么久。   宋安怡见她低头看池中游来游去的鱼儿入了神,说道,“雁雁,我去那边拿些茶点,你在这等我。”   “嗯。”柳雁趴在石栏杆往下看,池水清澈,锦鳞游得欢快,多自由,多安和。   “七姑娘?”   柳雁循声看去,一人背光看她,将她脚下的光都挡了去,“见过世子。”   楚清辞往她旁边看了看,“你一人来的?你兄长呢?”   “我和宋宋一起来的,哥哥他今日不得空。”   楚清辞点点头,见她除了脸色略显苍白,倒是没瞧出其他伤来,“刚才见你和桉桉前后进来,莫不是她去接你了?”   柳雁转了转眼,“当然不是。”   楚清辞笑道,“我也觉得不可能,虽然她这几日一直念叨着久未见你十分无趣。”见宋安怡已经过来,这才让柳雁好好玩,随即去了别处。   午后,柳雁就请辞回去了。马车驶出街道,耳边往来的人声嘈杂,小贩的吆喝声也在喧闹。她握了握拳,从车窗探头,“嬷嬷。”   管嬷嬷抬头笑问,“奴婢在的。”   “我想……去去松家巷子。”   管嬷嬷不由顿住,“可那不是……姑娘遇见歹徒的地方?”   “是。”柳雁咬了咬唇,“就去那。”唯有大了胆子再去一次,才能证明她真的不怕了,否则以后还是会惊怕。   管嬷嬷拗不过她,只好让车夫往那边去。   郑素琴三母子住的地方就在那条巷子,从那家门前经过,柳雁忍着没看,过不了多久就能知道结果了,她不急。   马车很快从松家巷子赶过,没有多做停留,柳雁死死盯着窗外,等看见当日被掳走所站的位置,身体都僵了。最后还是看不下去,把脑袋缩了回来,抱膝蜷在车内角落,对这样的自己感到很不满。   从巷子穿出,重新回到街道,却见前头堵塞,人声吵闹。她皱眉看去,瞧不见什么,“嬷嬷,前面怎么了?”   管嬷嬷立刻遣了个家丁去瞧,一会那家丁就疾步跑了回来,满面喜色,“北征的大军马上就要进城了。”   柳雁愣了愣,笼罩心头数月的阴霾猛然消散,要不是下人拦住她,估计她要直接跳下来。   “爹爹回来了。”柳雁被拦在不受拥挤的车上,又焦急又气恼,“嬷嬷让我去吧,这儿看不见。”   管嬷嬷可不肯,“太太出门前特意叮嘱过要照看好您,这儿人太多,不如先行回家吧,等二爷进宫复命后,便会回去了。守株待兔比横冲直撞得好。”   柳雁忍了忍,这才答应。   一回到家中,就下车跑进宅子,想将这好消息告知众人。可谁想管家一见,已是笑颜,“刚收到二爷派的小兵,说已在城外半里,很快便入城了。”   柳雁一听,以为自己是第一个知道的却不是,不由鼓了腮点头,看得管家还以为自己说错了话。   她想去告诉李墨荷,才想起她早上赴宴去了,得晚上才回来。便去了祖母那,和祖母一块等。   一直等到夕阳快沉落,那派去等候的小厮才回来一个,说柳定义已到巷口。   柳雁一听就跑了出去,哪里还顾得行动缓慢的祖母。已是快十月未见,心中十分挂念。跑到门口差点被绊倒,可已经顾不得这个了。   门前停着几匹骏马,柳雁认识一些,不过此时目光全在为首那棕色骏马上的俊朗男子脸上,“爹爹!”   童声脆响,柳定义已下了马往她走去,拿着马鞭便将迎面扑来的她抱起,“雁雁。”   柳雁环着他的脖子,不甚欢喜,又像小大人嘀咕,“爹爹又瘦了,还黑了许多,都可以跟柴房的木炭一较高下了。”   柳定义却未露笑颜,只是应着声,看得柳雁心中郁闷,莫非爹爹有心事?这一想,她才注意到,那跟着父亲回来的将士每一匹马的脖子上,都系着一根白绸带,看着……分外不祥。   ☆、人生初见(一)   第十八章人生初见   北定侯大胜回朝,道贺的人本该挤破门槛,可如今将军府前,一如往日,甚至多了几分深秋悲切,这只因众人收到风声,柳将军最好的兄弟,在对抗蛮族最后一役中,不幸战死。   “什么?齐三儿没了?”   手中精巧茶杯咣当落地,摔碎一地,茶水四溢,散得满地都是茶梗残渣。老太太满面不信,颤声,“好好的一个人,怎会就这么没了?”   柳定义同母亲请安后,如今还在跪着,知母亲痛心,却也无能为力,“战场吉凶难测,若非掩护我离去,也不至于遭了敌军毒手。”   老太太是看着齐三儿长大的,这一听更觉悲怆,连连叹气,又想起件事来,“那褚阳呢?”   齐褚阳是齐三爷的独子,年九岁,因生母早去,父又未再娶,独留京城无人照看。在四岁时就随同父亲去了边城,长居那儿,齐三爷偶尔回京,因路途遥远,也不带他。老太太也多年没见过他了。   齐三爷本就是孤儿,由柳府前管家收养,自双亲去世就再无亲人,如今留下的儿子,也成了孤儿,连个旁亲也没,这实在是令人担心。   柳定义声调沉稳平缓,“儿子正想说这件事,褚阳年纪尚小,又无人照顾,因此孩儿想将他接到我们家中,好好照看。”   老太太问道,“可是认作义子?”   柳定义答道,“来时问过褚阳可愿意,他摇头不愿,说他父亲只有他这血脉,若是认我做父,改名换姓,对不起他的父亲。而且如今齐弟尸骨也没能寻到,认作义子也十分不妥。因此暂住下来,也无妨,不过此事还是母亲决定吧。”   柳家家大业大,莫说一个孩子,就算是十个养着也无妨。老太太先前还略有担心若是认作义子只怕三房人都不乐意,如今听了只是收养,当然赞同,点头说道,“难得这孩子重情重义,那你便好好为齐三儿照看这孩子吧。”   “谢过母亲。”   “此事你先同墨荷说说,再去领了褚阳回家吧。”   听得墨荷二字,柳定义还一阵恍惚,从句里意思揣测半会,才想起,是李墨荷,他续娶的妻子。越想,那张脸就越清晰浮现脑海中。   年后元宵,百灯悬挂,他和同僚于酒楼饮酒,出来赏灯赏月,却见一个姑娘从街市穿过,脸生得俏美,眼神却带着些许英气,与亡妻生得七八分像。惊得他忙让人打听,才知道是城外李家女儿。   略有不安遣了媒婆去,李家那边很快答应,拿到婚书,才觉此事非梦。谁想新婚当夜,还没仔细看她,就接了圣旨去北征,一去已是春去秋来,再过几日都要入冬了。   “还有那名叫郑素琴的女子,以及她两个孩子,墨荷信上可有和你明说?”   听见母亲的话,柳定义才回了神,“提了,这件事暂且先放放。”   虽然他很想看看那女人到底是因为什么而有胆子在招摇撞骗,但是现在这件事并不重要。   从房里出来,就见幼女坐在栏杆下的长椅上,扁嘴看着自己,很是不悦的模样。不由笑笑,“雁雁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爹爹欺负我了。”柳雁觉得十分委屈,“我盼了大半年才将爹爹盼回来,结果您却给雁雁带回两个哥哥姐姐来,如今还要再多一个。”   “偷听了?”   “雁雁耳朵好着呢。”她拨了拨自己的耳朵,耸拉着脑袋不想理他,这种背叛感实在让她挫败和难过。   柳定义牵住女儿的小手往外走,齐存之她是见过的,但是感情并不深,因此无法理解他为什么把好友的儿子领回家来养。但是这种事跟小孩子解释不通,只能说道,“你齐叔叔和爹爹情同手足,若是我不将你褚阳哥哥带回,他就要流落街头了。而且只是一同住,并不认作义子。”   柳雁心里这才稍稍安心了些,“那柳翰和柳芳菲呢?”   “那两个孩子是叫这名么?”   “嗯。”   “他们是不是你的兄妹,还不能下定论,要不要领回家,也未知。”   柳雁唇角微扬,更安心了。   李墨荷信上未说柳雁被绑一事,柳定义不知女儿遭那一劫,隐约觉得女儿有些变化,不似往日开朗,心中微沉,低头问道,“你继母进门后,处得可好?”   说起她柳雁便高兴,“娘亲对雁雁可好了。”   柳定义追问,“那怎的比往日闷了许多?”   柳雁不想他担心,更因还未克服心中恐惧,不愿告知,抬头嘟嘴,“还不是因为那三个小孩的事。”   柳定义哑然失笑,明明她也只是个豆大人儿,反而像大人理直气壮的说他们是孩子,这底气像极了他。   回到屋里,房里并不显得冷清,微微带有女子才有的香气,不似军营都是粗糙汉子的酸味。走进里面,桌上也放有绣盒,里头有几块未绣成花纹的方巾。环视一圈,物件都没有移动过的痕迹,他走时什么样,如今也是。只是那绣的花,竟是荷花,各式各样,都是荷花。只是看着,便扬起唇角。   仆妇在旁说道,“太太去了李府赴宴,已经派人去请,约莫很快就回府了。”   柳定义倒不急着见她,反正迟早会见着。赶路回来,十分疲乏,去沐浴洗漱后,就倒身睡下了。   李墨荷在李府做客时见各府下人进出后,宾客间突然议论,一会才知原来是柳定义领军凯旋,百姓相迎。只是酒宴已开,不好立刻回去,免得众人觉她行事轻佻,很是迫不及待。   快日落时脱身归来,府里气氛却并不热闹,问了管家,才知是柳定义的好兄弟去世了,不许宅里的人喧闹。   一回来便知道这消息,李墨荷不知该怎么同这夫君见面,又该说些什么,只好偏头问宁嬷嬷,“二爷那边……”   宁嬷嬷说道,“如常就好,二爷不喜旁人聒噪,也不喜闷头乌龟。”   李墨荷不知为何想起柳雁,忍不住笑笑,“我看雁雁就总是不停嘴的,但听说二爷很疼她。”   宁嬷嬷微微笑道,“对女儿总是不同的……太太别嫌奴婢话里有刺,二爷对原来的二太太感情颇深,要不然也不会丧偶多年正室的位置都空着。”   李墨荷早已想通,再想不通便是个傻子了,“我明白,我不过是因这张脸才能入柳家门罢了。”   宁嬷嬷服侍她大半年,也知道她心不在富贵家,也不是想攀枝的人,心中惋惜,劝慰道,“太太就当做是缘分吧,京城那么多人,天下的人又那么多,怎偏您生了这么一张脸,又让不常在京城的二爷瞧见。而且七姑娘是个傲气的主,跟您却十分投缘,这都是天赐的缘分。”   接连两句缘分,李墨荷也不愿去想,日子总要过的,难道这个时候她还要糟心这爹妈给的脸不成。   到了房门前,下人说柳定义在里头,但不知他睡下了,李墨荷便直接进去,可屋里却没见着人。想着难道下人看漏了,柳定义已出去?不过至少不是一见面便是两人独处,也是好事,不然未免太尴尬。   想罢准备换鞋再洗个脸,谁想这软榻刚坐下,背后就像冒出一座山,惊得她拔下簪子就往后转身,蚊帐飞卷,直接指住了那人鼻尖。   柳定义睡得昏沉,旁边突然有人坐下,在军营养成的警惕一时不散,捉了那手就往里折,用力扣下,等看见拖入帐内的那张脸时,急忙松了手。   李墨荷差点没疼晕过去,满额冷汗,勉强看清那人,也顿住了。这脸跟柳四叔的脸太像了,不用猜也知道是谁。强撑起身,颤声,“二爷?”   柳定义可没想到第一回碰面就将她的手给折了,应了一声就探身查看她的伤势,手腕那都被他掐出淤青来,“药箱在哪?”   李墨荷痛得无心跟他寒暄,“桌子左边第一个箱子。”   柳定义直接下地,赤脚快步走过去,拿了药酒过来,给她搓伤处。   摩擦在手腕上的手能明显感觉出厚实的茧子,双掌也有些刮人。李墨荷眉头越拧越深,这揉搓的力度简直是把她的手当成面团了。实在受不住了,想缩手,“妾身自己来吧。”   柳定义这才想起这力道是对待同僚汉子的,再看她的手,被自己揉得红了一大圈,这才收了力气,“在军营待久了。”   李墨荷没抬头看他,本来想好的词全忘了,也用不上了。新婚当夜没见着夫君的面,如今头一回见,他又差点把自己的手给折断。当初那算他们八字的先生该不会是弄错了吧,她的八字利他?颇合?如今看来,分明是八字不合呀。   ☆、人生初见(二)   第十九章人生初见(二)   李墨荷的手都快被揉酸了,说可以了,柳定义才松了手,又将药酒放在床边放杂物的凳子上,“得空就擦擦,好得快。”他又说道,“你也是个胆大的,别人都是惊慌逃走,你倒是先拔簪子防卫。”   不知这是夸赞还是觉得她粗鲁,李墨荷没多搭腔,“下意识就这么做了,不小心冒犯了您。”   柳定义并不在意,而且伤的可是她,“正巧屋里没别人,我和你说件事。”   “您说。”   “同我似手足的兄弟尸骨远在边塞,至今也未寻得。他膝下留有一子,孤苦无依,我想接回家中照顾。”   李墨荷问道,“他的母亲呢?”   “早已过世。”   “那他的近亲呢?”若是有亲人,还是养在亲人身边的好,不然别人也会议论,说柳家多管闲事。   柳定义以为她介意,想到她绣的每一种花都是荷花,隐约有些不悦,“齐弟的父亲就是我们柳家之前的管家,齐弟是他的养子,管家夫妇过世后,齐家也没旁亲,即使有,也不会收养个毫无血缘的孩子。”   李墨荷理顺这关系,点头说道,“难为那孩子了……”这么小就没了双亲,也不知会多难过,“他在何处,将他接过来吧。”   柳定义已在她说话空当俯身穿好鞋,自己去找水洗脸。李墨荷跟在一旁,“那水凉了,我让下人去打了热水来。”   “无妨。”常年在外的人,能每日洗脸就不错,哪里还会计较这么精细。柳定义洗漱干净,腹中空荡,也饿了。吃了几块桌上的冷糕点,看得李墨荷真怕他闹肚子。   吃了几块垫肚子,柳定义看看外头天色,已准备出去,“我去接褚阳。”   李墨荷送他出门,从院子到大门口,都没再说话,因为不知要说什么。如今还好有旁人,到了晚上,跟个完全陌生的男子同床共枕,只是想想就不知如何是好。   柳雁此时正趴在房里摆弄她养伤时长辈送给她的珠子,又将房子各处塞得更满当。等放置屋内南面一处角落时,她蹲身拨了拨窝在里头的五颗珠子,唇角微扬,起身对身后众人说道,“这儿少了一颗琉璃珠。”   众人面面相觑,没有吱声。   柳雁恼了,“这屋里有多少珠子我都记得,白玉珠有多少,琉璃珠有多少,其他材质的珠子我都心里有数,别想浑水摸鱼偷偷藏起来。”   一人小心说道,“指不定是滚到桌子床底下去了。”   柳雁指了指这儿到桌子到床那边的距离,“这屋的地是平的,桌子和床离得都很远。而且就算是打扫,也不至于把珠子扫到那儿。要是我吃个晚饭回来还没见到珠子齐全,那我就只好一个一个搜了,到时搜出来,别怪我不客气。”   众人纷纷说冤枉,柳雁可不管,去外头准备用饭,管嬷嬷临走前瞪了他们一眼,“跟着主子还偷吃,日后谁还敢重用。”   从屋里出来,柳雁下意识想往右边走,管嬷嬷忙将她轻拦下,“别,方才太太才进了屋,二爷也在里头,姑娘忍忍吧,这不比往日可以随意进出了。”   柳雁又郁闷了,这种娘亲被爹爹抢走,爹爹被娘亲抢走的感觉真是有些糟糕呀。   不能去主卧那边晃悠,她便出了院子往大堂去等饭吃。出来时见到三婶,上前问安。见她手里拿着信欢喜非常,笑问,“婶婶碰着什么喜事了么?”   殷氏笑道,“你三叔今年回来团年。”   柳家三爷柳定康外派它州两年任知府,因路途遥远两年未归京,留下殷氏和两个子女在家中,不能怪她如此欢喜。   柳雁两年没见三叔,早就忘了他长什么样,只记得……三叔可怕三婶了。   下人过来请用饭,殷氏便携柳雁一块过去。等了一小会老太太出来,也是面上带笑,比平日更和蔼三分,可见是高兴的。   为了等柳定义,菜已做好,但还没上桌。老太太心里欢喜,久等也不觉腹饿,语重心长同李墨荷说道,“如今颂贤回来了,也不知何时又要去远征,你若是能快些为我们柳家再多多开枝散叶,最好不过,而你也有孩子陪着。”   李墨荷面上微红,应了声。柳雁不满道,“娘亲有我就够了,为什么还要给我生弟弟妹妹。”   殷氏笑道,“这可不同。”   柳雁不服气,“哪里不同?”她心底知道哪里不同,所以更不愿意接受,他们有了孩子后,肯定不如现在这样疼爱自己。她好不容易又有娘了,难不成又得被瓜分了疼爱去。   常姨娘在后头说道,“七姑娘是怕姐姐有了自己的孩子后,就不疼她了。”   柳雁瞥她一眼,真不想她多嘴。常姨娘横竖是和柳雁杠上了,暗地里不敢动手脚,但明面上揭穿她,这可怪不到她头上。上回因她而挨饿受冻的事……她可是记在心里的!   李墨荷倒觉即使有了自己的孩子,也不至于冷待她,笑笑,给她理了理小辫子,“娘会一直疼雁雁的。”   柳雁可不信,但是又想信。正苦闷着,就听见外头有人声,耳朵动了动,听清了声音,欢喜道,“爹爹回来了。”   她从凳子上下来,往外跑去。因是个子的关系,出了门先瞧见的,是被父亲拉手领进来的男童。那男童低垂着眼,生得清秀,但背光而立的他,显得十分萧索落寞。   柳定义见柳雁要歪头打量他,说道,“雁雁,这是你褚阳哥哥,快叫人。”   原来这就是那齐叔叔的儿子,柳雁摆摆手,“褚阳哥哥。”   齐褚阳只是看了她一眼,没有答话。这里的一切,都是陌生的,可今后却要在这里住下去,他很茫然。   柳雁见他竟然不搭理自己,也收回了手,寄人篱下还这么傲气,忍不得。转身回了里头,爬回李墨荷身旁的凳子上。本以为爹爹会坐到自己旁边,谁想竟坐在了娘亲一旁,好吧,这就罢了,但爹爹另一侧却给了齐褚阳。   ……罢了,齐叔叔过世,她不能计较这些,否则心眼就太坏了。   老太太见人齐了,才叫开饭。   柳定义见齐褚阳没动筷子,拿了筷子给他,又给他夹菜。柳雁将碗推了出去,可爹爹瞧也没瞧。   这也不能怪这做爹的,她细胳膊细腿,李墨荷又在旁边“遮挡”,根本看不见。他倒是隐约见着旁人手腕红肿,只往分量轻的菜上夹,那要用些力的,都没动筷。便伸了筷去,给她撕了几块水煮鸡肉。看得满桌人神色各异,暗暗忍笑。   柳雁却瞧得满肚酸水,她的爹爹真的被娘亲抢走啦。她鼓了腮子伸碗,“爹爹,我也要吃。”   柳定义说道,“过完年又长一岁了,不得总依赖他人。”   “……”她很想说娘还是快二十岁的人,齐褚阳也比她大很多岁。   李墨荷见她又恼又委屈,忙给她夹了菜吃,柳雁这才不闹不恼。老太太可不满了,“你怎的跟墨荷一样,什么事都要她自个做,才多大的人。雁雁是柳家千金,不是柳家丫鬟,别把手做出茧子来了。”   柳定义这才笑道,“娘说的是,只是将军府里的姑娘,总不能太娇惯。”   “那有何不可,难不成你还想把雁雁送去军营,跟你一样?”老太太立即慌了,“你说长安不宜武,但你可不曾说过雁雁也不宜武,难道你真有这打算?”   柳定义苦笑,“儿子哪敢将您的心头肉送去吃苦,好好,往后的一日三顿,我都给她夹菜,夹得满满当当。”   李墨荷低头笑笑,这外头叱咤风云,让敌军闻风丧胆的将军,在家里却是个不过两句话就败阵于母亲威严下的大孝子,这实在令人想不到。   老太太这回满意了,重新起筷,“吃饭,吃饭。”   柳定义应声,顺道给女儿夹菜,“吃饭,吃饭。”   用过晚饭,柳雁就蹦回了房里,先去瞧她的琉璃珠可回来了,俯身一瞧,已和其他几颗静静躺在角落中,像不曾消失过。她蹲身摸了摸那珠子,微凉的触感留在手指上,颇觉安心。   李墨荷先回了屋里,准备柳定义沐浴的衣裳,因时常整理晾晒,拿出来也没闻到霉味,干干爽爽的。   坐在桌前的柳定义又看了看绣盒里的方巾,还有那刺进眼底的荷花,默不作声。   等她找好衣裳,外头的婢女也来禀报已上好了水,可以过去清洗了。等他洗身回来,李墨荷也随之过去。因想着今晚可能有肌肤之亲,怀揣不安,准备洗久些。   柳定义坐于房中,准备看会书,在军营对着的都是汉子,禁丨欲太久,本能的让他期待等会的温柔。这还没平复心绪,下人又在外头敲门,低声,“二爷,二太太娘家来人了。”   ☆、人生初见(三)   第二十章人生初见(三)   这个时辰并不算晚,来访并没什么,但是对柳定义来说,但凡拜见,都需提前两日,至少是一日告知。李家突然来人,多少令军纪严谨的他不悦,若是其他人,他肯定拒之门外。可碍于对方是岳母,也就忍了脾气,让下人请去大厅。   因柳家送来的聘礼中有几处商铺,李家如今全都搬到了京城。李爹李娘偶尔会来柳家看看女儿,但屡屡不得好处,也就乏于往来。而且忙着打理铺子,也没多少空闲。今日听闻女婿回京,铺子打烊,就过来问问安,表表关心。   李爹怕突兀,想明日再来,秦氏不肯,偏要去看女婿,免得对方觉得他们二老没良心。争执不下,就只有秦氏一人独来。   秦氏坐在柳家大厅上,有些拘束地喝了半杯茶,伺候在厅里的下人不言不语,外面来回忙活的下人也不吱声,整个大宅静悄悄的。暗想,果真还是要有孩子才闹腾啊,女婿回来了,女儿那肚子也该争气些,早日生个大胖小子,这样才更得人疼。   那他们李家的荣华,也能长久不断了。   秦氏刚喝了一口茶,就见有个高大男子过来,步伐稳健,神态威仪,忙将茶水咽下。柳定义还未到前头已经唤了一声“岳母”,听得秦氏心里乐得不行。   柳定义请她坐下,待她坐定,才说道,“刚刚回京,还来不及同墨荷去看您们,却不想您们先来了,惭愧。”   秦氏摆手笑道,“你是大忙人,哪能劳烦你亲自过来。也没别的事,就是听闻你回京了,所以来瞅瞅。”   柳定义说道,“墨荷她去梳洗了,等会便过来。”   秦氏是真心来过来看他个安康,可一听女儿暂时不会出来,却动了点心思。以女儿的脾气,要是她跟这女婿求点什么,她定会又责骂他们贪心。而且往后见面他们夫妻肯定是会一块出现,到时再求这女婿点什么,可就难了吧。   柳定义见她似有什么话想说,主动问道,“岳母可是遇见什么难事了?”   秦氏顺势说道,“倒不是什么难事,就是……墨荷的弟弟,家中的长子宝良,不愿从商,我们也觉得做商人丢了亲家的脸,所以要是女婿你身边缺什么使唤的人,把差事他做吧,宝良是个上进的孩子,定不会丢你脸的。”   和女婿求差事不像跟女儿求差事那么简单,秦氏说完后,手心都渗出了汗来。   柳定义想也未想,“明日带宝良来见我,我领他去找个他喜欢的差事。”   秦氏不曾想到竟这样容易就同意了,愣了小片刻才回神,急忙道谢。   柳定义一一应着,并没太多神情。   送走秦氏,李墨荷还在房里拧湿发,想尽快去见母亲。这擦得快干了,却见柳定义回了房,才知道母亲已经走了。   “我让车夫送她回去了,不用担心。”   “嗯……我母亲她可说了什么?”   柳定义说道,“为你弟弟求了差事。”   李墨荷心头咯噔,“您允了?”   “允了。”   李墨荷满心不安,换了一条干布擦拭,时而甩甩长发,这样干得快些。   隐隐花香扑进鼻中,想忽视都不行。柳定义低头看她,眉目俏媚,面庞净白,因散发垂腰,衬得三分娇弱,看得他已忍不住燥意,俯身将她抱起,往床上走去。   李墨荷手里还拿着梳子和干布,不由握紧,不敢动弹。背已贴床,手里的东西也被抽走了,一人覆身而来,脸还很陌生,“其实我弟弟的事,您不用操心,差事什么的,也暂且放放吧。”   柳定义微微拧眉,“我知道你于我多少有不满,觉得我用权势押你嫁进柳家,委屈了你。我也曾想过这么做可好,只是我心自私,所以还是心底不安地遣了媒婆去。”他默了默,见她直勾勾看着自己,视线分毫不避,倒让他没法正视,干脆翻身下去,阖眼道,“你入了柳家门,我绝不会亏待你。你的家人,我也会善待。”   李墨荷没想到他竟然这么坦荡荡说了这些,听着可恨,想想也可恨,可木已成舟,她只想将这日子过好,“你不安什么?”   “若是李家拒绝了我该如何是好。”   李墨荷倒觉可笑,“为何会担心这个?若真拒绝了,难道您会善罢甘休?以侯爷的权势,要娶个平民姑娘,并不难吧。”   柳定义终于睁开眼,看着那细孔连串的蚊帐,嗓音低沉,“我是有私心,但不会逼迫你。你若不愿,我却娶回家中,枕边人怨恨着我,夜里睡得也不踏实,何必给自己找苦头。”   李墨荷愣了愣,瞧着这直率的男子,心中滋味并不好受。她之前一直安慰自己,即使爹娘不将她“卖”给柳家,以柳家的权势也不会让她不嫁。可今日得知真相,却完全是被自己的爹娘给卖掉了,而不能将责任推卸给柳定义。   这无疑是让她更觉得因为爹娘的冷漠和贪婪,才毁了她曾憧憬的日子。嫁入豪门是好,可她不愿如此。   越想,就越觉因家人背弃而感到委屈。   柳定义察觉到旁人沉默,偏头看去,却见她眼里有泪。似乎感觉自己在瞧她,立即背身,提了被子掩面。   他能看着别人流血,可就是不能见女人垂泪,撑手起身,“你哭做什么?”   “没什么,您睡吧。只是我那弟弟如今并不是个有出息的,您强扶他,指不定是害了他。日后真要帮忙,也请二爷让他量力而行罢。”   柳定义揉揉眉心,“别人要荣华在我这求都求不到,我许了给你家人,你却不要。”他微微探身看她,实在是不懂了,“那你绣花讨好我做什么?不是为了祈求更多宠爱和富贵?”   李墨荷顿了顿,转身用那还红着的眼看他,“什么?”   柳定义淡声,“荷花,府里的人都知我最喜荷花。”   李墨荷已愣住,终于知道雁雁让她绣好荷花的缘故,原来不是雁雁喜欢,而是柳定义喜欢。难怪柳定义总是有意无意往她绣盒里瞧,他肯定是以为,她跟旁人打听了他喜欢什么,然后顺着他的喜好去做讨好他的事。   雁雁那个孩子呀……真让她哭笑不得。   只是她这么做也是真心为自己,这是骂不得的。温热的气息突然往下压来,惊得她身子立刻紧绷,偏头不看,咬了咬唇说道,“我是想过要知道你的喜好厌恶,但只是不想莫名开罪你,未曾想过要讨好你。”   她不说为什么偏去绣荷花,他也实在很难相信她没意图。他于李墨荷的要求不高,安安分分的,疼多些无妨。本来……她进门也不过是因这张脸。虽然觉得自己混账,可在这件事上,到底还是彻底自私了一回。   “是雁雁说她喜欢荷花,我便学了、绣了。”李墨荷不想让这件事在他眼里变成讨好他的举动,更不愿让他带着这种轻蔑的心理要了自己的身,否则这跟那些轻浮女子有什么不同。   柳定义愣了愣,她说别人不信,可说是雁雁那个古灵精出的主意,他却信了。李墨荷并不笨,她要是把这件事推给雁雁,明天就拆穿了,何苦找罪受。   “是我误会你了。”   他说不出抱歉的话,也说不出温情的话。思来想去,低头咬了她的耳垂,用最轻柔的语气说道,“会很疼,但很快会过去。”   李墨荷已闭上了眼,任由他折腾。   夜色悠悠,深秋跨冬的最后一轮月牙,天一亮就要落下了。   柳家各房已经陆续灭灯,只剩院子廊道悬挂的灯笼还亮着。柳雁在床上翻来覆去好几回都睡不着,果然人是不能惯着的,这两个月她都赖在主卧不走。爹爹一回来,她又得一个人睡,能睡得着才怪。喊嬷嬷同自己一块睡,吓得嬷嬷关了房门赶紧避开。   实在无法入睡,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披上衣服准备去赏月,想想真是无比的附庸风雅,指不定还能得方青先生的夸赞呢。   挪了小板凳到窗台那,因爬过许多回,这次也顺当的爬了出去,自个往聚香院的后院走去。   秋风寒凉,冷得她隐隐有了那日被困在山洞的阴冷,可越是这样,就越不愿回到那个暖窝中。不等她完全能从那条巷子不带丝毫畏惧地走过去,那她就要努力克服这些不适。   但实在是太冷了,她卷了衣服哆哆嗦嗦地走,“冷死了。”   话落,前头池塘传来低低窸窣声,把她吓了一跳,“人?野兽?”   看不见那低矮岸边,只是隐隐有水光反照,确实是有什么在那的。柳雁垫了垫脚,稍稍能看见些,先见着个脑袋,侧脸在月下看得不太清,但那雷打不动的萧瑟感,还是莫名地知道了那是谁。   她吸了吸冷冷的鼻子,蹦了过去,蹲在高他一处的岸上问道,“褚阳哥哥你这么晚还不睡吗?”   齐褚阳微微偏头看了看她,又收回视线,“嗯。”   “不困吗。”   “困。”   “那为什么不睡。”   “睡不着。”   一问一答,半个字都不多说,柳雁只觉乏味。她伸手扣了扣他的肩头,“褚阳哥哥,我爹爹跟你爹爹是好兄弟是吧?”   齐褚阳身体微僵,想起父亲,神色已是黯然。清秀的小脸强忍着痛苦,可却显得更沉痛。   “他们说你爹爹过世三十日了?”   齐褚阳忍不住冷盯她,“柳七姑娘可否尊重一下家父?”   柳雁抿了抿唇,“你别急呀,我只是觉得很奇怪啊。你爹爹的尸首一直没找到对吧?”   齐褚阳不知这豆大的小姑娘要说什么,紧紧盯着点了点头。   柳雁又往前挪了挪,说道,“之前我爹爹有个很好的同僚,那同僚坠马死了,我爹爹那三个月都跟你现在一样,很难过很难过。可是齐叔叔跟爹爹那样要好,可现在爹爹他……”她扁了扁嘴,“却有心思同我娘一起,还不见得很难过。你爹爹的尸首不是没找到么,所以我觉得,你爹爹应该没死,而且这事我爹也知道。”   齐褚阳怔神看她,“当真?”   柳雁点头,“这是我猜的。”不过应该不会错的吧,这一切都十分可疑嘛。冷风袭来,她又打了个冷战,“我回去啦,要冷死了。”   “等等。”齐褚阳终于从那低矮处跳了上来,定定看着她说道,“虽然我不知你说的可对,只是……如果柳伯伯真的知道我爹没死,可是却谎称他没了,甚至……连朝廷都凭着一面之词认定他已殉国,我想……这里面的事,不该我们多嘴。”   柳雁眨了眨眼,对啊,她怎么没想到这点。要是就这么跑去跟爹爹邀功,别说夸赞,不被斥责就不错了吧……额上暗暗冒了虚汗,点了点头,往他伸指,认真道,“那这个就当做是我俩的秘密吧,拉手指。”   齐褚阳觉得这根本一点约束力也没,而且稚气得很,他在四岁以后就再不玩这个。柳雁冷得浑身发抖,见他磨蹭,忍不住露了怒意,“我要冻死了。”   他无奈伸手,同这小小手指勾在一块,在九岁这年,和这凶巴巴的小丫头又做了一回稚气的约定。   ☆、总角之年(一)   第二十一章总角之年(一)   柳定义昨夜疲倦,又不是在军营,睡得踏实,这一睡就晚了些。睁眼醒来,下意识往旁边看去,就见佳人的明眸迅速闭上,微微埋头进被中,不甚娇羞。   “还疼?”   “……嗯。”就算擦了药膏,动一动腿还是会觉得疼。   柳定义很是无奈,“我已经很克制了。”   李墨荷咬了咬唇,把脑袋埋得更低,“……嗯。”   估计今日不管说什么都是这个答复了,昨夜她跟他说的那一番话颇为强势,以为性子十分拧,但不过是拧的有度,而且有理的事才能同他拧得起来。   “你再躺躺,我先洗漱。”   李墨荷真想叫住他,他这一出去,她却还躺着,不是告知众人他们昨夜欢愉得令她今日下不来地么?忍了忍羞赧,还是起来了,将散在床尾的衣服拿到被窝里慢慢穿。好在柳定义没撩起蚊帐,她才能从被中出来好好穿上。再看床上,已经被昨夜点点猩红染脏。心头顿时又茫然又失落,又似隐隐想通了什么。   她果然还是对往日所憧憬的留有盼想,哪怕在柳家没受什么委屈,孩子也都敬她为母亲,但于她这年纪的人来说,仍旧是有些不甘。只愿今后不再会有出嫁时的那种懊悔和担心,在柳家有一席地位,好好做这柳家二太太。   外头早候着的下人听见屋里的轻微动静,在门外低声问道,“二爷,二太太,奴婢们进去伺候了?”   “别。”李墨荷急红了脸,昨晚完事后她们要进来可羞坏了她,抵死不让,她们才作罢,现在当然不肯。   柳定义也淡声让她们退下,倒还有人开了腔,“二爷……齐少爷在门外等了您半个时辰了。”   他略意外,这时辰还不算太晚,若说等了那么久,岂非是天不亮就来了?初冬将至,半夜更是寒凉,那些下人也是不长心的。打开了门,果真见他站在门口,脸都冻得有些红了。伸手将他拉入屋里,问道,“又整夜不能睡?今晚我让长安陪你。”   齐褚阳摇摇头,抬头说道,“柳伯伯,我想继续习武,像在北城那样。”   柳定义摸摸他的脑袋,“只是这件事罢了,等会用早饭时说不就好?你想如何,伯父答应你。”   “文与武兼得,侄儿还想去学堂。”   “允了,等会领你去见先生。”   齐褚阳这才露了轻松笑颜,虽然柳雁很凶,但是她的推论却未必不是对的,既然如此,那他就在父亲归来时,好好活下去,而且要活得有出息,不能再如此颓靡,虚度光阴。   柳定义见他一夜散了满身萧索,不知他遇见什么事了,不过这孩子能振作起来,也着实令他松了一气。   &&&&&   柳雁是唯一一个知道为什么齐褚阳一夜振作的人,只是她不说,他们可是拉过手指有过约定的人,她还是能管住自己这张嘴的。不过看着席上父亲从自己面前把仅剩的肉饼夹给齐褚阳,还是不痛快,“爹爹,我也要。”   柳定义看了她一眼,争强好胜的脾气一点都没变,都是让长辈给惯的,“明日给你夹。”   又是如此……每每这个时候她就特别讨厌齐褚阳,他们都在边塞,更像亲人了吧,自己快一年没见父亲,反而不如他们亲近了。   柳雁不闹,将碗收了回来,收到一半,就见李墨荷夹了一块肉饼放入自己碗中,还不及欢喜,柳定义已拧眉,“别惯着她,都要娇宠到天上去了。”   李墨荷心头苦笑,雁雁什么没吃过,她要争的哪里是这个,只不过是见着自己的父亲疼别的孩子去了,也想得这疼爱罢了。男子果真是男子,心思太粗。   老太太眉头拧得更深,“姑娘就是拿来宠的,将你那在军营练兵的苛责规矩收起来。”   柳定义稍顿片刻,还是应了声。柳雁有祖母撑腰,颇为高兴,可再怎么样,也改变不了爹爹更疼齐褚阳,而把她的位置放低了一位。   用过早饭,柳雁就跟在爹娘后头,半步不离。听见父亲说等会要出门,去万卷书院拜托先生入学的事,不由欢喜,爹爹还记得年后她年纪已到,要入学堂的事,垫着脚说道,“爹爹,我也去。”   柳定义也允了,多带一个人罢了。   从院子出来,齐褚阳已经等在那里。柳雁一见他,不由抓紧了父亲的手,生怕又被他抢了。   柳定义却还是将他拉到右边,一同往外走。柳雁想了想,对,他以后都住在自己家了,那肯定是要去学堂的。好吧,那就一起顺路去。   柳家马车已经停在门前,柳雁上车前朝李墨荷摆手,“娘,我们走了。”   李墨荷笑笑,“嗯,早点回来。”末了又道,“别自己乱走。”   柳雁吸了一气,这是又担心她被拐子带走,她也怕……但是和爹爹一块出门,也没什么。   柳定义看了看李墨荷,女儿是喜欢她的,能让这小霸王欢喜的人,实在不容易。   齐褚阳自己上了车,柳雁是被抱上去的,就是不愿自己爬。钻进车里见他坐了自己爱坐的位置,莫名的气了,“这是我坐的。”   柳定义刚好上来,轻责,“雁雁,你越发不像话了,目无尊长。”   柳雁不敢犟,委屈道,“可我平日都坐那的……”   齐褚阳已经俯身挪到一旁,“七姑娘坐吧。”   柳雁偏不坐,这对她来说无疑是嗟来之食。柳定义见她脾气比初春他离京时更加古怪,都是在家惯的,真该一同带到北城去,才能学得像齐褚阳如此有礼有担当,“你再闹,就别去了。”   柳雁抬眼看他,要是真下去了,又得一天见不到爹爹了吧。满腹委屈慢吞吞挪了过去,鼻子直泛酸。   齐褚阳想和她说话,可感觉要是他开口了,她肯定会更暴躁。他真不知自己哪里招惹她了,从第一次见面就不喜欢他,可昨晚明明是在安慰他。   万卷书院在京城郊外半里地,那儿临着一座矮山,山清水秀,树木峥嵘。进入书院,已有一股浓郁书香气息扑来,跟别的地方很不相同。   柳定义让两人在这等,他先进里头拜见。   柳雁无事可做,又不想和齐褚阳说话,捡了根树枝在地上写字。齐褚阳站在一旁,也蹲了身,“七姑娘……”   “干嘛?”   得,又凶巴巴了。齐褚阳说道,“我是不是做了什么事惹你不高兴了?”   “是。”   齐褚阳问的小心,“哪些?”   柳雁弯了嘴,“很多。”她伸手数了数,好像数不出来,便缩回手,“太多了,多到用手指头都数不完。”   齐褚阳不知真假,可左思右想都不知哪里开罪过她。正想问个仔细,见柳定义从里面出来,起身问好。柳雁也丢了棍子,往他跑去,“爹爹。”   柳定义领着她往马车走,同齐褚阳说道,“院长已经同意让你明年开春后,就来这里,等会领你去买文房四宝,要是看中什么书也一并买了回去,给你腾个书房。”   “谢谢伯父。”   柳雁愣神看着他,蓦地明白过来,她像个傻子似的跟过来做什么呀,爹爹是为了给他找学堂,不是自己。她却还以为是为了她,简直丢脸死了。柳定义见她不走,这才收了视线,“怎么了?”   柳雁抬头看他,“爹爹,齐褚阳是你的私生子吗?雁雁不是你的女儿对吧。”   柳定义脸色一变,沉声,“你胡说什么?”   “如果不是私生子,为什么对他这么好。分明我才是你的女儿啊……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她不知道这些话在长辈耳中听来有多严重,只知道自己受到莫大的冷待,都是因为这个齐褚阳。长辈都说唯有对待亲儿才会掏心掏肺,她的爹爹可不就是如此。这样看来,自己怕不是他亲生的,齐褚阳才是。   柳定义差点没给她一个巴掌,怒声,“胡说八道!回去跪半日祖祠,好好反省。你说这些话是侮辱了你齐叔叔和婶婶!”   柳雁不答话,忍着在眼眶打转的泪不吱声。她怎么就侮辱叔叔婶婶了……   柳定义将她塞进车里,一路都没开腔。女儿说出这种大逆不道的话,真该好好教训,可实在下不去手。   齐褚阳倒是明白了为什么柳雁嫌恶自己,原来是觉得自己掠夺了她父亲的疼爱。他想告诉这七姑娘,这种疼爱,跟父爱,是不同的。对他的好,不过是责任。对她的好,却真的是因为疼。   回到家中,柳雁自己下了车,闷头往里走,也不等他们。   李墨荷正坐在院中赏景,见那小小身影从亭前经过,急忙唤她,可柳雁就这么过去了,好似没听见。要追上去问个明白,见柳定义进来,便上前说道,“二爷,雁雁在外头受委屈了?叫也叫不住。”   柳定义简直不知该拿这女儿怎么办才好,将事情大致说了一遍,想让她一同管教,李墨荷却有些责怪的神色,“雁雁虽然是有些霸道,但秉性是好的。褚阳的丧父之痛她不能完全明白,但也不会恶脸相向,二爷可曾想过缘故?雁雁一直都挂念着您,如今您回来,却全将疼爱给了褚阳,她自然不高兴。而且……雁雁明年也要上学堂了,您亲自去了一趟,她定是以为你是为了她去,可结果又是为了褚阳,全然忘了她。”   柳定义哭笑不得,“她小小年纪想的怎会如此复杂。”   “雁雁聪慧二爷难道不知……”李墨荷放心不下她,想尽快过去看看,“而且有一事还来不及同您说,入秋时,雁雁被歹人绑了去,差点没了命,接连两个月都不敢出门。”   她这一说,柳定义才想起方才出门前,她跟女儿嘱咐的那句“小心别乱走”是什么意思。他竟完全不知道女儿受过那种委屈,自己也实在是疏忽了。   “雁雁病得糊涂时,一直在喊您。只是二爷……太不在意了。她天生聪颖,又是小姑娘,心思比一般孩子细腻。”   这种事柳定义确实没在意,在他心中,女儿还小,还不到上学堂的年纪,是该捧在手心好好养在家里撒娇的,却不想女儿已经在长大,早已不是襁褓婴儿。他暗叹一气,“我去看看她。”   ☆、总角之年(二)   第二十二章总角之年(二)   明日就要入冬了,柳雁在这深秋最后一日,深知什么叫秋风萧瑟。趴在窗户那往外看,日头正好斜照,不冷不热,就是风有点大,卷着已死去枯草的干燥味扑来,吹得她鼻子更酸。   管嬷嬷小心翼翼站在后头,给她披上衣裳她不动,拿了茶水给她也不言语直接喝,如此乖顺,只能说明此时她心情很坏,连傲都懒得傲了。   “姑娘,可饿了?”   柳雁闷不做声,吸了吸鼻子,呆呆看着小院子里的景致。半晌才道,“嬷嬷,你说爹爹是不是不要我了呀?”   管嬷嬷立即说道,“二爷可疼着姑娘呢,别多想。”   “那为什么这次他回来,这么不关心我呀?”   管嬷嬷为难了,她总不好说她也感觉到了,对自家姑娘不上心,倒对齐家那孩子很是关心,这都是哪跟哪呀。心里抱不平,嘴上还得安慰她,“姑娘莫要多想。”   柳雁揉了揉眼,酸疼。   管嬷嬷准备去请李墨荷过来劝劝她,也唯有二太太才能劝动了吧。还没走到门口,就见柳定义过来了,忙弯膝请安。柳定义问道,“雁雁在里面?”   “在的,生着闷气呢。”   柳定义微点了头,因她是柳雁的乳母,待她也比其他下人客气些。提步进去,还没看见她,倒是见到屋里四处放置的各种材质珠子,有大有小,在光线充裕的屋内,辉光熠熠,反照着魅人的光泽。   他凝神看着,有些感慨。柳雁不知怎的就觉身后有人,回头看去,见是自己的父亲,抿了抿唇,没喊他。见到他身后的李墨荷,还是动了嘴,“娘。”   柳定义这才抬眼看她,绕过自己喊后头的人,果真是生他的气了。   李墨荷微微抬手,朝她摆了摆,示意她别犟。柳雁只当做没瞧见,又趴回窗口,坐在高椅上往外瞧。   柳定义走了过去,顺着她的视线往外看,屋外芭蕉高长,叶子墨绿,在秋季中看见分外舒服,“雁雁?”   柳雁还是没抬头。   柳定义继续说道,“你褚阳哥哥的父亲刚去世,爹要代好友照顾好他,否则对不起你齐叔叔,这话可在理?”   柳雁紧闭着嘴不说,不在理,根本不在理,因为她猜齐叔叔没死呀。可恨为什么昨晚要跟齐褚阳拉钩约定,否则就能理直气壮反驳了。   “这次回来,只顾着照顾褚阳,忽视了你,是爹的错。只是因此而口出恶语,实在不是个胸襟坦荡之人,又怎么能成大事,再不改这毛病,日后定遭人诟病。”   李墨荷在后面瞧他,雁雁心高气傲,最不喜别人点评她,更何况是在这种关头上,这话只怕要越说越惹她恼了。果真,柳雁一听父亲竟还在责怪她,好似是她小心眼了,又更是委屈。眼泪啪嗒落下,“雁雁就是小气,比不过齐褚阳那家伙。”   柳定义差点又恼了,“没规矩,不许直呼别人的名字。”   李墨荷忙上前把她揽入怀中,这一拥,柳雁就在她怀中哭开了,凄凄惨惨,转眼变成泪人。柳定义在一旁束手无策,只好看向李墨荷。这家宅里的事,比变幻莫测的战场还更让人头疼。   “雁雁不哭。”李墨荷轻抚她的背,又朝柳定义使眼色,这里交给她罢,再待她非得哭得嗓子哑不可。   柳定义这才放弃,走时又看了看放置在屋里各处的珠子,熠熠如星辰,光刺进眼里,看得心有愧疚。算起来,雁雁出生五年,他在家待的日子断断续续只有三年吧。他一个大人,跟个孩子计较什么。   柳雁听见关门声,这才忍了泪意收了哭音,强忍得肩头一抖一抖。李墨荷拿帕子给她拭去脸颊上的泪,轻轻笑道,“哭成花猫了。”   她低头不语,十分难过,抓着她的袖子不放,这样多少能安心些。   李墨荷摸摸她的脑袋,等她完全平复,才道,“你爹爹是个大老粗,在军营里又都是男子,一时半会还改不过来,雁雁总不会要跟你爹计较这些吧?褚阳已无双亲,又没亲人,能倚靠的只有你爹爹,难道雁雁要赶他出去才欢喜么?”   “当然不是。”柳雁瞪大了眼,“我才不是那种坏人。”   李墨荷笑笑,“是啊,雁雁当然不是。你想想,如果你爹把他领回家,却不疼他,那带回来做什么,你齐叔叔在九泉之下也不会安心,对吧?所以雁雁就大方些,让你爹爹也疼他,你们是父女,是谁都没法代替的。”   柳雁眨了眨泪眼,“真的?爹爹不是不疼我了?”   “嗯。”   “可他老责怪我。”   李墨荷失声笑笑,“那雁雁想想你爹责怪你前,你都说过什么话?而且听来是有理的,只是嗓子大了些。这样吧,下回他说话,你就将他的语气减轻一半,就不会觉得他凶你了,仔细听里头的道理就行。”   柳雁歪了歪脑袋,“减轻一半呀……”   李墨荷见她想通了,语调更是轻柔,“对。娘跟你爹提提,让他也别总扯着嗓子跟你说话。”   柳雁点点头,越想越觉得自己应当是做错了,因为爹爹每次生气说的话都有道理……她挠挠头,又揉揉鼻子,“可是他去学堂真的把雁雁的事忘了。”   李墨荷笑道,“不要爹爹陪,明日娘陪你去,不带你褚阳哥哥。”   柳雁心里飘然,这才高兴起来,像小鸡啄米点头,“嗯嗯。”   李墨荷领她去洗了脸,见她乏了哄她睡下,这才回房。离开前又将目光落在屋里的珠子上,进来出去时柳定义的视线都在这些东西上面,也不知有什么含义。   真是……越想在柳家待下去,就越想知道他们的秘密,再不会太漠然对待。   回到屋里,柳定义负手站在窗前,这连带的小院中,也在窗前栽种了芭蕉树。李墨荷还记得那晚拜堂后,他却突然离开,自己也是站在那,听着芭蕉落雨声,看着屋檐滴水,心觉悲凉的事。   “二爷。”   轻声唤之,柳定义身体微顿,回身看去,那娇俏人站在梅花落雪屏风旁,目光柔和,直直看来,恍惚片刻,又想起那已过世的人。   李墨荷见他盯着自己的脸怔神,心头像有毒箭刺过,蓦地偏头看向别处。这张脸使得她进了柳家门,可是她不愿靠着这脸立足。她是李墨荷,也只是李墨荷。   柳定义见她偏头,也明白过来,抛出话将这停滞的气氛打破,“雁雁如何了?”   李墨荷面色淡淡,“已经不闹了,也明白了您的苦心,我哄她睡了。”   柳定义点了点头,“辛苦你了。”   “这是妾身应做的。”   语气淡淡,柳定义也知道她心有芥蒂,寻话说道,“明日我带她去学堂,你也一块去吧,我们去郊外梅林走走。”   李墨荷想着雁雁应当更喜欢如此,就答应了。听着他的语气如今正有耐心,抬头看着他问道,“二爷……妾身有一事想问。”   柳定义心中有愧,果真耐了性子,“你说。”   “雁雁怎会那样偏爱圆滚滚的珠子?还放得满房都是。”   柳定义迟疑片刻,见她目光炯炯,才道,“她很小就没了母亲,但天生聪慧,长大了些,听不得别人说她没娘亲,我又总不续弦,她便问我她的娘亲去了何处。方先生同她说,化作天上星辰护着她了。只是星月只在夜里出现,因此她自己动了脑子,在屋里放了许多珠子,这样白日里,只要屋里有光,就如同挂了星辰。”   李墨荷这才恍然,这孩子……心思当真细腻。   “我想她早就知道生离死别是何解,四岁以后就没再缠着别人问过她母亲的去处,只是每每烦闷惊怕,还是喜欢往屋里堆珠子。”   李墨荷听得心头泛酸,她该早些知道这个。柳定义已走到她一旁,低头说道,“方才我进去,那珠子没见多多少,这十个月,辛苦你了。”   “一家人,何谓辛苦?”李墨荷轻轻摇头,“二爷且放心罢,日后再不会有人说她是个没娘疼的。”   不知为何,这听来毫无证据支撑的话,却敲进柳定义心里,信了她十分。之前他担心过后娘不善,可如今看来,却比他做的好太多,“你若是有什么委屈的,只管跟我提。”   她唯一委屈的只有这脸,可木已成舟,难不成还能回娘胎那再来一回?自然是不行,也就不再多想。   柳定义想着补偿她,倒是想起她娘家人来,“你弟弟的事,我已想好要替他安排什么差事。”   李墨荷也回神,“您说。”   “想来想去,送去马政合适。”   李墨荷不大懂朝廷职位,“那是什么?”   柳定义答道,“朝廷养马的地方。”   李墨荷眨眨眼,“那宝良去那里做什么?”   “养马。”柳定义见她不思其解,神色微懵,不由笑笑,“马无夜草不肥,养马是个辛苦活,你不是说你弟弟不思上进又懒于行事么?那就安排他这个差事,强其体魄,健其意志。”   李墨荷哑然,诧异他将自己的话听入了耳,还费心寻了差事。这差事她倒也赞同,只是……娘家人知道后,只怕要气得火冒三丈,不依不饶了吧。   ☆、总角之年(三)   第二十三章总角之年(三)   李墨荷猜着爹娘和弟弟定不会喜欢这马政的差事,因此不等他们来,准备先回娘家。晨起请安时跟老太太说了这事,老太太说道,“你进了我们柳家门,本该让颂贤陪你回门,只是突然去了北征不得空,今日他又有同僚相邀,若没急事,可教他改日陪你去,也是该回门拜见丈人了。”   李墨荷笑道,“这也不是正式回门,只是娘家有些事,得今日回去,改日等二爷得空,再一同去,我爹娘是明白人,不会多说什么的。”   老太太喜她贤德,命钟嬷嬷去拿些礼,一并让她带去。   李墨荷没多推辞,道了谢收下了,等用过早饭,就要出门。柳雁在家无事,也想和她一块去,缠了一会,被李墨荷劝下了,“等娘回来带你去学堂,你在家同你褚阳哥哥玩可好?”   柳雁瞅了一眼齐褚阳,勉强点头。目送她出门,直到马车瞧不见了,才转身回去。回到院中,就见左侧的平地上,已经架起了个射箭用的靶子,还有一旁的兵器架子也立在那,刀剑一一摆放,看着就像小小的校场。   她负手哼着曲子蹦了过去,踢了踢箭桶,里头的箭簌簌抖着。她抬头问坐在不远处检查弓箭的人,“你拉得起弓么?”   齐褚阳一心在擦拭着弓,没听见。柳雁蹙眉蹦跳过去,伸手挡了他盯在弓上的视线,“我问你话呢?”   齐褚阳这才抬头,“嗯?”   柳雁本就是个没耐性的人,见他全然没将自己放在眼里,大声道,“我说,你拉得动弓吗?”   女童声音本就尖锐,这在耳边一喊,刺得齐褚阳身体连连后倾,“能,这弓是特地做给孩童的,不用多费劲。”   柳雁伸手拨了拨弓弦,有点刮手,“好像挺好玩的,要不我也学好了。”   管嬷嬷忙在后头说道,“这可使不得,要是伤了手怎么办。”   齐褚阳也说道,“你还小,又是小丫头,拉不动的。”   柳雁撇撇嘴,“我去找工匠给我专门做把小弓。”   “你可以学弩呀,弩不用太费劲,角度也易找准。”   柳雁想也没想,“偏不。”   齐褚阳无奈收回劝告的话,检查完毕,就提着弓去找位置。柳雁瞧着有趣,跑去抱了一把箭过来,从怀里抽了一支给他,“我跟你赌一颗金珠,你射不中。”   “……”齐褚阳哭笑不得,他是真的不愿招惹她,“七姑娘,我们不赌好不好?”   “你怕输呀?”   “我怕你输。”   柳雁吐了吐舌头,“输就输呀,反正钱不多。而且我未必会输,你该担心的是我赢了后,你去哪找珠子给我。”   齐褚阳哑然,这高傲豪气的小丫头。他拿过箭,查看箭头箭身后,才站定姿势,将箭放在弦上。两人都没说话,院子里悄然得只能听见风吹叶子的声音。只是片刻寂然,就有箭离弦,弦嘣弹的脆声。   “咚~”   箭未射入靶子红心,却还是稳稳击中靶上,又快又准,看得柳雁好不诧异,去拿他的弓,“我也要玩。”   她拿着那快比她人高的箭,翻了翻,学着他的模样提箭拉弓。齐褚阳微微诧异,“你学过么?”   “没有。”   “可是姿势……”   “刚跟你学的。”自己学什么会什么,夸赞已经听得太多,连自己都不屑得意了。只是她力气小,姿势是对了,弦却拉不开。捏箭的手指一滑,从弦上狠狠刮过。指肚一疼,低头一看,竟然刮掉了一层皮。   管嬷嬷可吓了一跳,拿帕子给她捂手,“小祖宗诶,你真要急死人了。好好握着,嬷嬷去拿药膏。”   柳雁不以为然,就是有点疼。见乳母急急忙忙跑了,取了帕子瞧,染了点血。齐褚阳忙把帕子重新覆上去,“等嬷嬷来吧,七姑娘不疼么?”   “疼啊,还能忍。”这是她要玩的,要是当面哭就太无能了。   齐褚阳以为她是个娇滴滴的大小姐,却不想竟然如此镇定,又令他刮目相看了,“七姑娘以后跟我一块习武吧,你肯定比我学的好。”   “我才不学。”柳雁凡事只学三分精,才没那心思去好好钻研什么,学精学透就不好玩了。正说着话,一只紫蝴蝶从眼前悠悠然飞过,她腾手想将它捉住,却捞了个空。   齐褚阳见她要跑去抓,说道,“长这么大多不容易,别追了。”   柳雁满眼奇怪,“鸡鸭鹅长那么胖还不容易呢,可我们还不是吃得欢喜。那这蝴蝶为什么非得放了,我又不是想不劳而获捉它,我也得费脚力的。”   齐褚阳眨眼看她,这说辞好像没什么不对,可又好像……很不对。   柳雁轻哼一声,“同那些小姑娘出去,每每见着鸡鸭鹅被宰杀,总要说可怜可怜,可一转眼做成了菜,却吃得不能更欢喜。所以我从不说它们可怜,要真说了,就没法安心吃了。”   齐褚阳看着这小丫头,自己明明也是个小姑娘,偏是大人语气。   “可怜是可怜,但为了活得更好,吃也无可厚非。他默然片刻,才道,我是在军营长大的,自小就听过许多战场上的事。比如行军被困,饿了十几二十天,吃人也有的。”   柳雁瞪大了眼,脸色变得惨白,抖声,“吃、吃人?”   齐褚阳默了默,“嗯。一个人快饿死的时候,什么都吃,哪怕是吃……”   还没说完,柳雁腿一软,几乎瘫在他脚下,干呕起来,看得齐褚阳莫名。他是觉得她胆子大才和她说这些,原来再怎么厉害,也只是个小姑娘呀。他忍不住说道,“七姑娘,你别抓我的裤子……要、要掉了。”   恶心得翻天覆地,活似胃被人狠狠踹了一脚的柳雁浑然不知,仍抓着他的腿干呕,差点没晕过去。齐褚阳也快晕了,死死抓着裤子,清秀的脸上憋得红似枣,他真的再也不想招惹她了!   &&&&&   因李墨荷先让人送了话,李家猜着她是来送差事的,便都没有外出,守在宅子里。   如今李家也是有头有脸的人了,请了两个下人照顾,宅子宽敞,每个孩子都能分得一间房,再不用挤在一块睡。吃得也好了,年后夫妻俩准备将孩子都送去学堂,最好能去那官家子弟云集的万卷书院,跟街坊邻居说起也争脸。   李墨荷的车子刚到巷子,那早候着的下人就往回跑,李爹和秦氏领着一众孩子到门口迎。可只见女儿,却不见女婿,秦氏心头不由有了疙瘩,接她进门,叹道,“继室夫人就是继室夫人,连丈夫也不愿陪着来。”   一口一个继室,李墨荷心里听得也不是滋味,“二爷他今日有事,改日再来拜访,今日女儿回来,不算是回门。”   李爹和秦氏这才高兴了些,随即问道,“你弟弟的事……”   这不问柳定义回来后,她在柳家过得可好,却先问弟弟的事,李墨荷免不了不悦,面色淡淡,“二爷和我说了,他公务繁忙,下回这种事,不要再直接寻他说,怕他烦。”   秦氏诺诺点头,“那可是找了什么好差事?”   说话间,一个穿着长衫,披着薄棉袄的少年从屋里出来,一身脏乱,打了个哈欠,发也没束。看着是刚起来,脸还肿着,强光正面打去,眼也睁不开,只是闻声摆手,“姐,你回来啦。”   李墨荷看着大弟李宝良仍是她出嫁时那不争气的模样,心里就来气,“让你多帮着爹娘,你倒好,如今还没起来,又让爹娘操劳。”   李爹敲敲烟杆,责怪道,“他昨夜和朋友喝了些酒,能起来就不错了,你这做姐姐的别总是见面就骂。”   李墨荷摇摇头,还好其他几个弟弟妹妹不像他,都懂事,也算是安慰了。她暗叹一气,进了小厅。李宝良拨了拨乱糟糟的发,又哈欠一声。秦氏笑问,“安排了什么差事?快说说。”   “马政,朝廷养马的地方。”   李爹满带皱纹的脸已是笑了起来,“若是供给马粮的活,可是能捞不少钱的。”   这一说,秦氏和李宝良也都精神起来,还来不及夸那好女婿,李墨荷已先断了他们的话,“是养马的活。”   李宝良登时愣住,“什么?养马?姐夫让我去养马?”   秦氏也以为自己听错了,又问了一遍,这一听果真是,禁不住问道,“难道又是你插话,在女婿耳边吹风,不让他许宝良一门好差事?女儿啊,你的心到底是向着谁?你可是姓李的!”   劈脸就朝她骂起来,李墨荷别提有多委屈,可又不愿让柳定义被他们背后嚼舌,干脆不答母亲的话。转向李宝良,语气轻责,“提及国之富强,一说便说兵强马壮,马与戎事相连,让你做个养马人,既可锤炼你意志,更能强健你体魄,为何不乐意?这安排好得很,就该改改你好吃懒做游手好闲的性子。”   李宝良怒了,“这是什么话,我怎么可能去做这种粗重的事,堂堂北定侯可是我姐夫,我是他小舅子,你怎么能这么对我,就不怕被人笑话吗?”   李墨荷止不住冷笑,“你有本事在他面前吼去。”   李宝良瞧了她一眼,默不作声,背身,“谁爱去谁去,反正我不去。”   李墨荷急得心口疼,“我们不过是平民百姓家,你偏要将自己当做大少爷,而不愿上进,也怪不得你没出息了。”   “姐,你还是我姐吗?”李宝良大声道,“要不是我那天不愿随爹进京收货,你能被姐夫瞧见?还能嫁入侯府?做侯爷夫人?做将军夫人?”   李墨荷愣了愣,不由来了气,“你越说越混账!”   李宝良还想冲她闹,已被胆小怕事的李爹拦住,示意他噤声。李宝良嘴上讨不到便宜,又不能朝她动手,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干脆走了。   李墨荷见弟弟不明自己苦心,也是满心苦意。再看爹娘,已是默然不语,再坐也尴尬,便要走。出了家门,秦氏才冷脸说道,“你同女婿说说,宝良身体不适,无法胜任这差使,让他寻别人去吧。”   “娘……”   不等她劝,李爹和秦氏已经缩腿回去,将门关上,冷冷地将她拒之门外。李墨荷怔愣半晌,不知如何是好。宁嬷嬷实在看不下去,低声,“回去吧,太太。”   李墨荷回神,看着这不会对她敞开的门,才木然点了点头。   ☆、总角之年(四)   第二十四章总角之年(四)   李墨荷不想这么早回去,免得被婆家问话,不好说谎。想寻了个安静的地方躲到下午再动身,佯装午饭也是在娘家吃的,一派和睦。   柳定义此时正和同僚在松花楼饮酒,因是临着围栏,下面就是街道。正喝着酒,同僚便说道,“柳兄,那马车是你们家的吧?”   他往下看去,只是瞧见顶棚就认出了,是他们二房的。今日外出的只有李墨荷,可这方向,不是回柳家,也不是去娘家吧?那她往哪去?眼神追随着那马车的方向,直到看不见,也没有想出她到底是去哪里。还这么早,总不会已经见过娘家人了,难道是借娘家人掩饰,去别的地?   在这年头,男子长女子四五岁,就已算是年纪差得很大,更何况,他足足长了她十岁。一个二九年华,一个几近三十而立,家有娇妻,不得不让他想多几分。   傍晚回到家中,柳定义从大门进去,问了管家,说李墨荷还未回来,这又让他心中疑惑。进了聚香院,左侧的小小练武场有些简陋,得让工匠快些做好。可见靶子已经被戳了几处,细细看了看地上,也有来回走动的痕迹。见状,已是面上有笑,练武场再好,人不练,也是枉然。   人还在廊道,就听见女儿的声音,满含童趣,傲气又稚气,不知在和谁说话。从这走出,才瞧见女儿正在齐褚阳身旁说得欢喜。齐褚阳一心在拿小刀刻着木头,时而应几句。瞧着已无缝隙,本不想打搅他们,谁想女儿眼尖,看见自己便立刻丢下了旁人,往他欢喜跑来,“爹爹。”   齐褚阳也放下手头东西,起身问好。   柳定义俯身抱起柳雁,第一句话还是问向齐褚阳的,“在家可会闷,若是闷,等明日我外出带上你,四处走走。京城你还不熟,多看看也好。”   齐褚阳答道,“不闷。”   柳雁嘟囔道,“雁雁也要去。”   “雁雁是姑娘家,得随你娘。爹爹是粗人,舞刀弄枪的,怕吓了你。”   “雁雁才不是胆小鬼。”   柳定义笑笑,想将她放下让两人去玩,可柳雁这一缠上,就不肯松手了。他只好领着她一块到小练武场那,再教齐褚阳射箭。   离用晚饭还有半个时辰,李墨荷才回来。院里有些声响,只是她沉思于事,没有留意。等进了院子,柳雁先看见她,立即抛下柳定义往她跑,“娘。”   柳定义看着旁边突然就空荡的位置,再看李墨荷,女儿于她的感情,倒比跟自己的还好了。   李墨荷牵着柳雁过来,同他问了安。柳定义问道,“你今日可回了娘家?”   “回了。”李墨荷避开他的视线,蹲身同柳雁玩闹。   “在那待了一日?”   李墨荷身子微微一僵,强笑,“嗯。”   柳定义没再追问,他不喜别人对他有所隐瞒,尤其是她还是自己的妻子,更是不悦。   等两人一同回了房中,李墨荷才道,“我弟弟最近身体不适,怕是不能去马政胜任了。二爷那可否……”   “随他的意吧。”柳定义见桌上绣盒已经有其他几种花,不再独独是荷花,收了收视线,“身为将士,最不喜别人背弃欺瞒。我今日瞧见你去了一个地,不是我们柳家,也不是你娘家,可你方才,却说你在娘家待了一日。”   这我们柳家你娘家将界线分得清清楚楚,疏离之意不甚明显。李墨荷一瞬不想跟他解释,她待柳家无二心,他却还在猜忌他。自己不是受气的媳妇,当真委屈,抬眼看着他问道,“二爷想说什么?”   柳定义沉了沉气,“想知道你去了何处。”   “那我若是不说,二爷是不是要想到什么不好的事了?”   柳定义垂眼盯她,“想知道自己的妻子去了哪里,做了什么事,为何要撒谎,是不是错了?”   李墨荷愣了愣,才察觉自己敏感了些。柳定义也觉自己的话重了,她也不是那种轻浮的女子,话也软了些,“你有何难处,只管说。”   她思量一番,才说道,“早上确实是回了娘家,只是将那马政的差使一说,爹娘不高兴,将我责骂一番,弟弟也不懂事,同我吵了一架。没待多久就走了,怕早早归来你们问起,我便寻了个安静地方待了一日。”   柳定义不由顿住,没想到果真是自己误会她了,又想起事来,“那你可用了午饭?”   李墨荷摇摇头。   柳定义沉声,“你娘家人也是混账了。”   李墨荷终于抬头看他,“我爹娘再如何,也有生我养我的恩情,二爷可否……不用混账二字。”   柳定义漠然应声,“当初聘礼中,有几间顶好的铺子,即使不让你弟弟在朝挺任职,他也饿不死。以后你娘家的事,你也不必太过操心。真有什么难事,我定会帮。”   有他这话,李墨荷已然安心大半。柳定义又道,“我刚回京,有许多同僚要拜见,等我忙完了,你爹娘气也消了,我再陪你回去。”   李墨荷想到回娘家便有些心累,更不想如今看了冷脸又贴过去,缓缓也好。她想起一件悬而未决的事,也想快些解决了,好过年不是?便问道,“二爷是不是忘了郑氏三母子的事?”   她不说柳定义确实要忘了,“是忘了,不急,让他们等着。”   李墨荷不知他在打什么主意,不过这事他不想去办,谁也推不动。   &&&&&   小寒已至,天也愈发的冷,等入了腊月,更是天寒地冻,雪也该飘得满城银白了。   椒林那地的梅园花开满枝,今年尤其繁艳,每日都有人过去赏花。柳雁喜欢热闹,早早约了宋安怡去瞧,出门前见齐褚阳又要去拿箭,说道,“去赏梅呀,哥哥姐姐们都去,我也去,没人同你玩了。”   齐褚阳不爱喧闹的地方,说不去,可她拽着自己的手就往外走,只好跟了去,“我去就是,你别走这么快,早上凝了霜,地上湿滑,别摔着。”   柳雁忍笑看他,“褚阳哥哥你跟嬷嬷一样唠叨。”   齐褚阳说道,“你做事总这样毛糙,怪不得别人要唠叨你的。”   柳雁瞪眼,“……你才毛糙。”   齐褚阳不跟她争,这小姑娘自尊心颇强,容不得输的,这事横竖争了无益又无意义,那就让着她吧。   从院子出来,柳雁见有人蹲在前院树下,背影分外孤独,可又不敢喊,想悄悄过去,可柳定泽还是听见了动静,回头看见她,便抓着石子朝她摆手,“小侄女。”   柳雁硬着头皮走过去,见他指甲上都有了泥,不由冲伺候他的下人发脾气,“你们又不好好看着我四叔,不会让我四叔去石桌上玩石子吗?就光看着,真该将你们赶出去,月俸也别想要了。”   别说那婢女,就连齐褚阳也被她凶巴巴的模样吓了一跳。只是这回,却觉得她一身正气,傲得十分好。   那两个婢女被分到四房伺候个傻子确实不上心,没人瞧时总会薄待柳定泽。今日被她抓住,也吓了一跳,“七姑娘饶命,四爷趁我们不注意就去地上玩了,我们拦不住啊。”   柳雁冷笑,“那不会拉他起来,再去打了热水给他洗手吗?”   婢女一听,当即去打水了。柳雁瞧着她们这可恶背影,恨恨道,“我真想找祖母卖了她们。”   柳定泽拉住她,嬉笑道,“她们挺好的。”   “好个什么呀。”柳雁快被这傻叔叔气坏了,“我去换两个我房里的给四叔。”   “那她们呢?”   柳雁满眸透着狡黠,仍是用着童真的腔调说道,“放我房里呀。她们不是不上心么,那就让我来教教她们怎么做好下人的本分吧。四叔放心吧,雁雁会好好对她们的。”   柳定泽这才笑着点头,“嗯嗯。”   他听不出话里的意思,齐褚阳可是听出来了。他有些诧异的看着她,用一张天真的脸说着锐利似刀的话,还说得这样镇定,胳膊隐隐起了鸡皮疙瘩。他终于知道为什么柳家的下人对她比对老太太都更唯唯诺诺了。   “褚阳哥哥。”   听见她叫自己,齐褚阳收回思绪,看着这俏皮白净的脸,眼眸满含灵气,不带分毫戾气,跟初见时和方才教训人时全然不同,几乎让人忘了刚才她笑里藏刀的模样。   仔细想想,才明白,柳家七姑娘,是个爱憎分明的人。   柳雁见他又呆了,恼道,“去梅林呀。”   得,还没暗暗夸完,她又变脸了,齐褚阳忍不住笑笑,“好。”   柳雁只觉他也傻了,好好的笑什么,不过……这笑爽朗真挚,倒是好看的。   ☆、初冬飘雪   第二十五章初冬飘雪   齐褚阳虽然在柳家待的日子不算太短,但京城还没有好好看过。从车窗往外看去,冬日的清冷已蔓延满京,再过两个月,就要过年了。过年……今年却无父亲相伴,幼时丧母,如今父亲下落不明,生死未卜……可他得努力,期盼有一日,知晓父亲行踪时,能将他接回,有足够的能力好好孝敬他。   梅林离得稍远,马车赶到林前,已经看见几辆马车齐整地停在一侧。   柳雁下了车,先找了一圈,果真见着宋家马车,估摸宋安怡在里头等她。转身看去,哥哥姐姐和齐褚阳都在后头,便自己独自往前跑。进了大门,还没找她,就听见她的声音了,“雁雁。”   她偏头看去,那穿着锦面小棉袄的不就是宋安怡,欢喜朝她摆手,“宋宋。”可这招呼还没打完,就见待客的亭子那走来一个衣着华丽的美妇人,站在好友旁边,微微冲自己点了点头。她脸色微微一沉,这美妇人,就是宋宋的继母鲁氏。   鲁氏年轻貌美,过门后生有一子,对原配所生的三个孩子极为厌恶。原配两子养在祖母身边,还能得其庇佑。宋安怡虽得祖母疼爱,但因是姑娘家,到底不及孙儿那样重要,也因年迈,没那精神气去管三个孩子,便将宋安怡交给鲁氏养。   宋安怡性子软弱,受了欺负也不敢言,偏鲁氏又爱挑她刺儿。柳雁知道一些,却非家事不能帮扶好友,对鲁氏很是讨厌,却又无可奈何。捉弄她的法子不是没有,只是最后记恨的还不是宋安怡?   这会在这梅林见了她,简直就是大煞风景。   宋安怡朝她走来时,一个劲的挤眉弄眼,生怕好友以为是她领着鲁氏来的。   柳雁当然明白,这鲁氏可是她和宋宋难得一致讨厌的人。待她走到前头,她便拉住宋安怡的手,“我落了东西在马车上,宋宋快陪我去拿。婶婶,我们等会就过来。”   鲁氏红唇微抿,哪里会不知道她的小心思,只是她是侯爷女儿、将军女儿,这面子能不给么?本来若非夫君要她带宋安怡来,她也懒得带,看着就觉生厌。面上便带了笑,“去吧。”   柳雁也是冲她嫣然一笑,拉着宋安怡就走,转身之际,笑意骤散,嫌弃之情铺满于心。   还未到梅花开放的月份,只是今年比起往年来更冷三分,冷冬催花开。进了梅林,不如听闻中红梅绿萼满枝头。不过偶有清香迎面扑来,暗香引路,偶见几朵,也有疏影清雅、从容潇洒的意味。   齐褚阳一路看着这稀疏梅花,风过枝头,巧见梅瓣飘飞,似碎玉跌落。驻足停看,直至无花飘散,才回过神,而前头众人已经走远。   “我瞧见柳雁的马车了,她也在里头。”   听见有人提及柳雁的名字,齐褚阳往后头看去,只见是个跟柳雁一样个头的小姑娘,眼神和语气都显得傲气,简直又是一个活脱脱的柳七姑娘。这一看心中连带着感慨,又想柳雁跑哪去了,不会在林子里迷路吧。   桉郡主今早出门,又听父王提及柳雁,说她如何如何聪慧,烦心极了。这来梅林散心,又碰见她,哪能不恼。隐隐察觉有目光往这看来,抬眼看向即将擦身经过的旁人,不由瞪了一眼那少年,“看什么。”   齐褚阳微微回神,才觉视线落她身上了,正要说,却见她肩头上落了只虫子,稍稍指了指,“你左边肩上,有只虫子。”   桉郡主余光一看,果然有只丑陋的虫子趴在那,吓得她尖叫起来。下人顿时慌了神,要去捉那虫子。齐褚阳的耳朵又遭殃了,不由神伤,他来京后,怎么总是碰见嗓门尖锐的姑娘。他镇定抬手,将那虫子扫去,“好了。”   桉郡主惊魂未定,窝在嬷嬷怀里好一会,才探头瞧他,穿的衣裳并不算华贵,束发的玉环倒是晶莹剔透,富贵可见,可见家世不差,但对这少年,她却一点印象也没,“你是哪家的孩子?”   这样无礼,他还没来得及苦笑,就听背后有人叫他全名,“齐褚阳。”   他回身看去,就见柳雁皱眉走了过来,见她好好的,笑道,“我以为你在林子里迷路了。”   “我才不是那种不认路的笨人。”柳雁看了看桉郡主,“巧啊。”   桉郡主抿高了唇,“才不和你巧。”   柳雁真想朝她哼声,一刻也不想多待,出于道义,对落单的齐褚阳问道,“我走了,你走不走?”   齐褚阳觉得这不是给他选择,只是客气的问他而已,能说不走么?那恐怕她又要凶巴巴了,所以只能是她去哪,他就去哪,“走。”   柳雁对这回答还是很满意的,走了几步问道,“我哥他们呢?”   “看了一会梅花,没跟上。”齐褚阳随口说道,“方才那小姑娘和你挺像的,脾气一模一样。”   在旁跟着的宋安怡咽了咽,这话虽然有那么几个人说过,但雁雁最讨厌听见的就是这话。这小哥哥要遭殃了吧。   柳雁的脸色确实不好了,拧眉看他,“哪里一样了,才不像。”   齐褚阳细细想了想,“确实有些不一样的。”   她追问,“哪里?”   真要说,齐褚阳却说不出个具体的,只是心里感觉是不同的,笑答,“不知道。”   柳雁撇嘴,不知道还说有不一样的,太敷衍了。   齐褚阳倒不是敷衍,兴许是同她待的时日长,因此感觉有所不同。虽然她总是凶人,可到了该讲理的时候,还是会以理为上,不至于蛮横无理。   梅花冲寒绽放,影随风动,缕缕幽香直入心脾。树下行人步伐缓慢,将梅林清雅景致收在眼底,印入心底。   &&&&&   闻得梅开,初雪也应景而来。散散落下,飘飞京城,怕是到了夜里,雪便要铺得满城白絮。   李墨荷此时正在王大学士家中做客,和众妇人屋中品茶,不知谁道了一声“落雪了”,惹得她们纷纷起身去看。   冬日并不是李墨荷喜欢的,只因当初一家人贫困时,衣裳也不多一件,每到冬日,便会冻伤手脚,又痒又疼。这几日天冷,早起都见地上铺霜,手又开始痒了。一听说雪落,不免有些担心的将手握紧,真不愿出去,就怕手又冻得更伤。   “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今日真该去梅林那边,便能亲眼见这两景入画了。”   王夫人听见宾客有此一提,笑道,“我们家后院中,倒是栽有一株梅树,不如去瞧瞧。”   这一说,众人都起了兴致要去瞧。唯有李墨荷担忧她的手,这担忧之色在脸上停了片刻,刚巧被旁人瞧见,问道,“柳二夫人不舒服么?”   目光转眼全聚在她身上,李墨荷微微一笑,“身子怕冷,不过不能因我扫了大家的兴致,我让下人去车上取了披风来,一同去。”   遣了婢女去,不一会就回来了。手里拿了披风,又道,“太太,二爷正在外头,知道您正在府上做客,不知可方便进来,因此先差了奴婢来问。”   王夫人笑道,“哪里会有什么不方便的,快请侯爷进来。”   不一会柳定义便进来了,同诸位夫人打了招呼,寒暄几句,才道,“路过这里,天色渐晚,琢磨着宴席将散,正好接我夫人一同回去。”   话落,妇人都是抿嘴掩笑“没想到柳将军也是个暖心人”“正巧柳夫人身子冷,不宜多待,还是早早回去喝口暖汤吧,我们就不留了”。   李墨荷听着话里有羡慕有逗趣,脸上微烫,便和她们道别,随柳定义往外走。出了门,先上了马车,见他面无异色,轻语,“二爷当真是路过?”   柳定义仍是那从容神色,“是。”   李墨荷叹息,“你去的地方和这王家,可是一个在北,一个在南,这路顺得可真是牵强。”   柳定义顿了顿,这才道,“听宁嬷嬷说,因你……出身寒微,又是继室,不大得那些夫人待见,措辞总是隐隐带刺,因此我想,必然是我给了她们嘲讽你的机会,才使得你的处境尴尬。”   李墨荷心头微顿,大了胆子看着这已和她同床共枕却仍觉陌生的男子,“所以二爷特地过来,让她们瞧瞧,您于妾身的……情分?”   有了丈夫的宠爱,无论是在家中还是在外面,地位都会不同。更何况他的身份和家世,已比一般皇族更得人尊敬。有他这垂怜,这今后,应是再不会有人暗暗讥讽她的出身了。   柳定义没有点头,也没摇头,能说一万句豪言壮语,也说不出一句甜言蜜语。他于她有愧,只是心中自私,做了不见得光的错事。想补偿,却寻不到合适的法子。   李墨荷揉着自己的手,又开始痒了,可因有萦绕心头的暖意,这冬日好似也不会那么难过了。   两人一路默然不语,车里的气氛却隐约有了不同。   到了家门口,从车上下来时,也是柳定义将她领下车,很是细心。两人还未进家门,管家便小心翼翼低声说道,“二爷,二太太,那郑氏,来了。”   李墨荷愣了愣,郑素琴?怎么……偏是这个时候来。   第二十六章郑家三人(一)   柳定义这回想起郑素琴是谁了,那个带了一双儿女突然到这,说是他私生子的女人,终于是忍不住来找了么。只是想想,俊冷的脸上就有了讥讽的笑意。   他提步进去,李墨荷也忐忑跟在身后。他是不曾见过那两个孩子,要是见了,肯定不会这样自信那孩子不是他的吧。虽说就算没有郑素琴,还有常姨娘和顾姨娘同她分这心头暖意,可感情上就十分不同。   郑素琴今日依旧是一身素雅装扮,发髻微挽,发上只是别了一支碧玉素簪,淡雅矜持。若是不说,旁人也不知她曾堕入风尘,还以为是出身很好的女子。她垂头安静,老太太问什么,她便答什么,言语间还有感谢之意。   门外脚步声微重,可听得出是男子的声音。郑素琴一抬头,柳定义高大的身影便出现在眼中,将门口的光遮低一半,饶是背光,脸上的轮廓却可见俊朗,看得她怔神。   老太太见了他,很是作孽的看他,“快进来。”   柳定义答了声,携李墨荷进屋请安。   常姨娘已经在这憋气半日,等他请安后,就同他说道,“二爷,这便是那位郑氏女子。”   柳定义的目光顺着她的视线看去,郑素琴已欠身,“奴家见过柳将军。”   屋内声音寂然,一屋子的人都在等着他开口。这携儿带女来认祖归宗的女人所道的事情是真是假,全在他这一句话中,气氛不由有些冷清。   柳定义淡声,“我不认识你。”   屋外雪飘得更大,门虽紧关,屋内也点了火炉,可仍有些冷。   可于郑素琴来说,再冷,也冷不过他这句话。她诧异盯着他,站得有些不太稳当,颤声,“柳将军……”   柳定义声音更淡更冷,“虽说我也会去那烟花之地,脸也不全然记得。但你所说的六年前,正是蛮族肆意入侵之年。我随军而行,根本不得空去那种地方。更何况,行军打仗时,我也绝不会去青丨楼颓靡快活。”   李墨荷和常姨娘前所未有不约而同地暗松一气。常姨娘当即冷笑,“也不知是从哪里冒出来的脏东西,想随便找个好东家过活后半生?做梦吧。”   郑素琴脸色苍白,咬紧了唇,莫大的羞辱涌上心头,几乎呕血。老太太虽然相信儿子,只是想到那两个孩子的脸,说道,“当真么?可那孩子……”   “对……孩子……”郑素琴声音已在发抖,难以镇定,“您发发慈悲,见见孩子吧。若不是同您长得七八分像,奴家也不敢断定他们就是您的孩子。我如何处置无妨,可是孩子是无辜的。”   老太太说道,“这事我们不愿当着孩子的面说,方才将他们兄妹二人领去别处吃点心了。为娘觉得……确实有必要一见。”   柳定义不好违背母亲意思,他也想看看,到底那两个孩子是怎么长得让郑素琴如此有把握敢当面上门坑蒙拐骗,甚至在他出现后还如此狡辩。   柳翰和柳芳菲很快被领了过来,大门一开,和身后的风雪一同进来,刮得满屋清冷。两人见了郑素琴,就往她那过去,“娘。”   柳定义移目过去,见了柳翰,也是愣住。他的眼力再差,也看出这孩子跟他的长相十分相似,再看那小姑娘,五官也和自己已出嫁的妹妹相像。他终于知道郑素琴的底气来自哪里,又这样一口认定他就是孩子的生父。   李墨荷见他面露诧异,手已握紧,这孩子……真是他的?只是他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有了这孩子,什么时候去过温柔乡?   常姨娘也慌了,忙唤他,“二爷……”   柳芳菲见一个男子直盯她和兄长,也抬眼看去,这样貌,教她也一顿,动了动唇,几乎喊了他父亲。这就是她的爹爹,那个让敌军闻风丧胆的北定侯,连皇族也敬重的柳将军。不知为何,因被遗弃而恨了他多年的恨意,在这一见中如烟散去了,心中已有丝丝自豪,这人,是她的父亲。   老太太让钟嬷嬷将两个孩子领下去,等门关了,见自己的儿子脸上怔住,重重叹气,“你可是记起什么来了?”   柳定义眉头紧拧,“儿子的答复只有一个,在国家乱战时,孩儿绝不可能去烟花之地风丨流快活。这女人我不会认,孩子我也不会认。”他有自己的原则,哪怕这件事蹊跷,也不会相信自己会混账到在国家有难屏退外敌时会去那种地方。若非在抗敌时绝无可能发生那种事,这孩子他会痛快认下。   老太太已有些急了,“可这两个孩子你也见了,天下总不会有这等巧事。一个面貌相似也就罢了,可两个都像。你可以瞧瞧墨荷的弟弟妹妹,可有和安茹的兄妹相似的,这巧合未免太巧。”   提及原配安茹,却像是刺戳在李墨荷心上,重重一刺,刚才在车上得的温柔几乎尽数消失。   柳定义也是稍有恍惚,沉思半晌,才问向郑素琴,“那日你可是瞧清我的脸了?”   郑素琴脑子里回荡了数遍他的话——孩子他不会认,孩子他不会认……这男人,脾气比她想象中拧得多,根本……无缝可钻。听见他问话,她垂眸说道,“说起来……并没有看清。”   柳定义意外道,“哦?”   郑素琴声音低落,已带了些许哭腔,“当年有帮恩客前来,要熄灯捉玩。奴家也不知被谁抱了去,等早上起来,枕边已没人。问了伺候的丫鬟,说是昨夜拥我之人……是柳府的公子。那时我并没留意,直到有了孩子,长大后有人说十分像柳将军。”   她抬眼看向柳定义,双眸湿红,“奴家不敢奢求什么,只是实在养不活他们,只求将军能认了他们,护着他们。奴家绝不会恬不知耻留在这。”   柳定义深思片刻,隐隐有些明白,“柳府的公子……可不止我一个。”   他这一说,殷氏可吓了一跳,“可别说这是我夫君的孩子。”若真是,她非得在柳定康外派归京时,堵在家门口同他闹!   老太太为难道,“这兴许是有可能的。”   常姨娘一听没自己丈夫什么事,心中已乐,也懒得开口了,就等着看殷氏笑话。   殷氏摇头,死活不愿接受这种假设,她想了想,认真道,“四叔啊,四叔也是柳家公子!他是傻,但是那把儿却不傻吧。”   屋里的妇人多,但都是成了亲的,听这话倒不太尴尬。老太太心里一个咯噔,转而想……若是真的,倒是好事啊。她这做娘的想让他成亲,生了孩子日后好照顾他这傻爹。可那孩子就是不乐意,若那两个孩子真是他的,瞧着也是聪明人,不带一点傻气,这敢情好!   郑素琴满眼含泪,不言不语看着他们。   李墨荷低声,“要不让四叔进来吧,说不定会记得什么。”   这事悬得人心不安,老太太让下人去叫柳定泽。可柳定泽正在房中睡着,怎么都不肯起来。实在被缠得不行,还摔了东西,吓得下人忙退身出来,同老太太禀报。   老太太也没了法子,同郑素琴说道,“你先领两个孩子回去,等过两日我让人去接你们。”   郑素琴忙起身说道,“奴家自己来就好,不劳烦您。”   柳定义知道孩子不是自己的,这爹最有可能的是四弟,对她也多了几分客气,收了那瞧骗子的讥讽。让人送走郑氏三人,他才和李墨荷回房。回去时见身边佳人神色轻松,问道,“你惊怕她之前说的真的?”   李墨荷微微点头,“心里是有些不痛快的。”   以为她会大仁大义说不在意,却是直率的答复,倒让柳定义觉得自己的问法卑鄙了。   “而且雁雁也会高兴的。”李墨荷笑笑说道,“她先前听说那两个孩子可能是二爷的,哭得不知有多难过。”   “哭?那丫头会因这事哭?”柳定义觉得不可思议,女儿可是倔脾气,长这么大除了还在襁褓时常哭,就没怎么瞧见过了。那拧脾气的丫头,连摔倒了也能自己爬起来,非但不哭,还会愤愤将绊倒她的石头飞踹得远远的,一点亏也不吃。   “嗯,哭得十分伤心。”李墨荷想着等她回来后就告诉她这件事,免得她再多想,“二爷希望这是四叔的孩子么?”   柳定义定定点头,“希望。”   人命长短不知,柳定义不敢保证自己能照顾这弟弟一世,更不能保证自己的子孙会尽心照料他。但如果是他自己的孩子,却能让他还有他们的母亲放下心来。   孩子是四弟的,这结果最好不过。   &&&&&   柳雁赏梅归来,车行至巷子,拐弯时正好从敞开的车窗瞧见一辆马车正从旁边经过,一眼就认出那是她爹爹的马车,当即探头叫住车夫,想问问已快到晚饭时辰,父亲还要去何处。   马车一停,却听见里面有个女人的声音,“怎么停了?”   车夫答道,“七姑娘让停的。”   柳雁听声音不是家里人,很是不痛快。爹爹竟然同别的女人坐同一辆马车。   里头有人探身出来,瞧见那张柔媚的脸,柳雁心里一个咯噔,郑素琴?   郑素琴没有下车,微微朝她点头,“七姑娘。”   柳雁瞅了瞅车里面,没看见父亲,心下这才安了些。不愿和她打招呼,便关了车窗让车夫赶车回去。   郑素琴眸光微暗,这才收回身子。柳芳菲有些气恼,“亏得还是柳家的孩子,一点长幼有序的礼节也不懂。”   “她是柳家嫡出的孩子,柳府上下都疼她,她自然有傲气的资本,我们在她眼里,什么也不是。”郑素琴淡声答着,心中也觉烦躁。   柳翰说道,“娘,没关系呀,七姑娘以后就是我的妹妹了,我们是兄妹,她就不会这么对我们了。”   柳芳菲冷笑,“你真是傻,就算我们是她的哥哥姐姐,也不见得她会给我们好脸色。”   柳翰低声,“那我们去柳家干嘛呀……如今就挺好的。”   郑素琴将儿子揽到怀中,低声,“不能这么想……娘不想再挨饿受冻,不想再遭人非议,你们定要给娘争这口气。”   声音低沉,带着不甘和坚定,这柳家的大门,她是一定要进去的。   &&&&&   柳雁回到家中,先往柳定义房中去,她要问个明白,那女人怎么又来了,还坐了她家的马车。   还未进聚香院,从大院园子经过,就见有人鬼鬼祟祟抱着树,时而探头。只是见到半张脸,她就认出来了,蹙眉问道,“四叔,树上好多蚂蚁的,你抱着树干嘛?”   柳定泽皱了皱眉鼻,“雁雁,我娘要抓我出去,我想逃走,可是我们宅子人不是很多吗?我想看看哪儿人少,可怎么也爬不上去。”   柳雁扯扯他的衣角,“四叔,祖母干嘛要抓你呀?”   “不知道,刚听下人说,好像我要做爹了。对,我要有两个比雁雁还要大的孩子了。”柳定泽死死抱着树,使劲摇头,“我才不要有雁雁这样大的孩子。”   柳雁还没琢磨出前面那句,听见后面的话,哼声,“为什么不要?雁雁多乖。”   “因为你老是不和我玩,尤其是最近,你都和齐家小子去玩弓箭了。”   柳雁语塞,她最近好像确实总和齐褚阳待一块,那还不是因为爹爹说他没人陪着,其他兄长姐姐又要去学堂,只剩她最小,才和他玩的么……她这会才留意其前面的话来,欢喜道,“四叔是说,祖母让你去认那俩孩子?”   不用说,也知道是郑素琴一口咬定说是她爹爹的那两个孩子呀。可峰回路转,竟是四叔的儿女?而不是她爹的?她立刻乐开了花,连柳定泽也没见她这样开心过。   “四叔四叔,如果那是你的孩子,我一定会好好对他们的!”柳雁简直要拍心口保证,乐得不知身在何处蹦着步子走了。   柳定泽继续抱着树,想往上爬,很是忧愁。他真的……不想要孩子呀。   柳雁进了院子,拐了个弯,不去父亲房中了。往自己房间走,还让管嬷嬷去打探消息。回到房里不久,管嬷嬷就打探到了,“他们确实是来过,还和二爷当面对质,只是呀,二爷说了,孩子不是他的。”   “继续说继续说。”柳雁悠然点头,心里十分舒服。   “后来老太太怀疑是三爷的,三太太极力否认,便说可能是四爷的。后来再对了些话,听着确实是像四爷的多些。不过横竖不是二爷的就对了。”   柳雁抚手称好,“我就知道爹爹不会背叛我娘的,是四叔的多好呀,大家都开心。”   管嬷嬷也为她松了一气,“是的是的。那两个孩子看着也聪明,让四爷日后有个依托也好。可万一是三爷的……”   说到这个,柳雁就咽了咽,想到三婶的泼辣,就不由为三叔祈福。但愿他别这么糊涂,又来个转折,是他的孩子,否则三婶一定会一哭二闹三上吊弄得家宅不安。   这想曹操,曹操到,没过几天,柳家三爷柳定康早早交代完公务,比预计早半个月回到了京师,结束了这外派的日子。   因是提早归来,天色又黑,管家听见有人敲门,开门一瞧,没认出这下人。往马车那看去,没瞧清。等那人开口,才惊异,“三爷,您回来了?”   将那灯笼提高,再借着门口悬挂的两盏灯笼光亮,才终于看清了那从马车上下来的人。   这男子身形并不算高大,肚子浑圆,一派福气相。但五官可见往日清瘦时的俊朗,虽已增重不少,但面相温和可亲。见了管家也是客气,“时辰已晚,别惊扰我母亲了。”   管家忙迎他进来,“三爷怎会这个时辰回来。”   “赶路归来,到家刚好这个时辰了。”   柳定康声音缓和,如此说道。管家起先没觉得有什么不对,但是……如今已快子时,城门戌时就关,哪怕是从城门口走路回柳家,也不用半个时辰。可三爷为何坐马车却足足回了两三个时辰?莫非在什么地方逗留了?可为何又不明说?   虽说不要禀报,但他这么一个大活人出现,怎么可能不惹人注意。还未走上二十步,柳家三爷回来的消息便飘满柳宅,各房灯火也齐齐点亮。   最先出来的是殷氏,两年未见丈夫,十分挂念。不等儿女穿戴好,自己先出来了。远远见了他,心中暗道竟不似以前那样瘦了,她还怕自己不在身旁,他的起居会不习惯,但现今看来,分明好得很。   她抿了抿唇,往他走去,“三爷,怎的回来也不说一声,好让人去接。”   柳定康笑道,“为夫又不是像弟弟那样大军凯旋,怎好隔个十里八里就差人来报,别让人笑掉大牙才好,自己赶路回来,也别有一番滋味。”   “这倒是。”殷氏见他衣裳有些乱,又心疼他风尘仆仆归家,伸手给他理顺。这一凑近,却闻得一股淡淡胭脂味。她猛地抬头,盯着他,字字道,“急着赶路的人还有空去温柔乡?”   柳定康腿一软,脊背已渗出冷汗。   第二十七章郑家三人(二)   柳定康还没来得及编造借口,就见老母亲从那灯笼光照下如神仙临世,当即避开妻子追问的犀利目光,迈步走向柳老太,“娘。”   这一喊,先行跪下行了大礼。老太太扶着儿子起来时,还能察觉他手在发抖,暗想果然是亲儿子,久没见了,如此挂念她这老太婆。拉了他的就往里走,鼻子已是犯了酸,“可怜的,瘦了。”   旁人纷纷侧目,三爷这分明是……圆了不止一圈呀。   殷氏见丈夫被婆婆拉走,也忍了脾气。城门早关了,这个时辰才到家,分明是在外头痛快了一番才回家的吧。他若是在外任时偶尔去去,她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一个男人憋上两年不开荤,想也别想。可这都到家门口了,还去找女人,这是当她死的么?   真是越想越气。   柳定康搀着母亲进屋时,还能感觉到那冷冷视线一直追随着自己没有离开,他只当做没看见。   不一会柳定义也来了,孩子都已熟睡便没一同叫来。柳定泽爬了半日的树也累了,睡下就不愿起来。   老太太精神是好,但柳定康不忍多说,怕母亲疲累,百般劝了,老太太才去睡。   柳定义和他一同出了清香院,这才说道,“最近一年我都北城,无法知晓你任职时的事,只是今日见你康健精神,也免了我担忧愧疚。”   柳定康朗声笑道,“二哥担心什么,弟弟我已快是三十的人,会照顾好自己。倒是你一直在北城,身居险地,才教弟弟担心。听闻北边已安定,才觉放心。”   柳定义笑道,“不过是蝼蚁隔三差五的把戏,不敢真来攻。”   柳定康心中感慨,当年他们大殷连年大旱,国库空虚,北边蛮族趁机进攻,不过半月连丢七座城池。圣上震怒,可朝廷动荡刚平定,无将可用。二哥毛遂自荐,虽有父亲威名,但仍被许多人嗤之以鼻加以嘲讽。   所幸,哥哥一举反击,势如破竹,不但收复城池,甚至占其五座。最后蛮族以重金赎回,不但使得大殷挽回颜面,更充实了国库。圣上大喜,当即封其为北定侯。   年纪轻轻就封了侯爷,这份殊荣,实在难得。   他于这哥哥是敬佩的,并无嫉妒,只有骄傲。这是他们柳家的子弟,足以光宗耀祖。   快到自己院中,柳定康才回过神。冷冷夜风吹来,将他吹回现实中。果真,兄长同他告辞,丢下他回房去了。只是偏身,就见妻子又往自己脸上盯来,又盯得他腿软。   回到房中,殷氏伺候他换下衣服,放在鼻下闻了闻,冷冷扫了他一眼,“你倒好,早早回来却先去找女人快活。不想见我就罢了,连两个孩子你也不记挂,比不得温柔乡的女人。”   柳定康忙将她抱住,笑道,“怎会不挂念,只是半路碰见旧同僚,一时没忍住。”   得丈夫这一抱,殷氏眼眸一红,往他身上倒,颇觉委屈,“你也是辛苦了,一人在外两年,当初我要随你去,你放心不下孩子,也舍不得我受累,非要我留在京城撑着三房。你却不知,妾身有多担心您。”   一番话说得柳定康心里也不是滋味,将她抱得更紧,“委屈你了。”   殷氏自个倒是笑了笑,“可如今您回来了,这就好。”   夫妻俩说说笑笑,已准备洗洗就寝。殷氏亲自拿了脸巾浸湿,拧干递给他,想起事来,说道,“你六年前做过的事,可会记得?”   柳定康失声笑道,“为夫记性素来差,你就算问我昨日吃过什么,我也不记得了。”   殷氏撇撇嘴,“有个女人领着孩子来说要认爹。”   “啪嗒。”   脸巾从柳定康手中掉落,拍在地上,愕然,“你、你说什么?”   殷氏拧眉看他,“我说……有个女人带着孩子来认爹啊。”   柳定康双目圆瞪,脱口道,“我让她别来,她也答应了,怎么……”见妻子原本已温和的视线突然瞪似铜铃,才惊觉失言,捂嘴不说,却迟了。   殷氏颤声,“那郑素琴的孩子,真、真的是你的?”   柳定康眨眼,“什么郑素琴?”   殷氏也被他弄糊涂了,“就是那个领着两个孩子来找爹的郑素琴啊。”   “什么?”柳定康差点没站稳,“两个孩子?郑素琴?”   殷氏总算明白过来了,冷冷笑道,“柳定康,你该不会是被我误打误撞乱了马脚吧?你的姘头不是那姓郑的,而是另有其人……还有身孕了?”   说到最后几个字,连她的声音都在发抖,气得烧心。柳定康急了,“这事我想寻个机会和你说的,夫人别气。”   “你真寻了姘头?”   “……她是好姑娘,别总说姘头,难听。”柳定康小心道,“她、她有了身孕,为夫总不能做负心汉,就将她带回京城,想找个合适的日子,接她进门。”   殷氏骂不出来,强忍住泪,可字字都带哭腔,“我终于知道为何你当初死活不让我跟着去,只因你一人独住,无人管束,可以自在风丨流。一人在外,胆子肥了,会找姘头了,还带回家膈应我。柳定康我告诉你,有我一日,你就休想接什么不三不四的女人进门!”   这醋意这样大,还以此要挟,早犯了七出之条。可柳定康于殷氏的情愫是少年时便有的,只是做夫妻久了,少了些专情,瞧见貌美的姑娘,总会多动心思。但真让他以善妒休妻,却做不到。这哭腔一出,他不敢再多言语。   殷氏转而去衣柜那,她一开,柳定康就知道她要回娘家,急忙拦住,“这大半夜的你去哪?”   “回娘家!”   “城门都关了。”柳定康抓住她的手,赔笑道,“等明日城门开了,我陪你一块去拜见岳丈。”   殷氏冷笑,“将你那碰了别的女人的手拿开,你将她带回京,还安置妥当了再回来,可见在你心里,是想将柳家三太太的位置许给那个女人了。那你就许个够吧!”   柳定康仍抓着不肯撒手,“你这是什么话,你一日是柳家三太太,一世都是。别闹,别把母亲吵醒了,难道你要她大半夜的来断断咱俩的事?你若是实在不痛快了,为夫这脸,这胸膛就让你打了泄气吧。”   殷氏不敢惊动老太太,只是听着他还有闲情说这些,眼眸更湿。因是性子倔强,还能忍着。她甩开柳定康的手,不收拾衣物了,却还是往外头走,“我去书房睡,你不将那一身狐狸骚洗掉,别想我回房。”   柳定康叫苦不迭,“别,你睡床,我睡地上,你不许我碰,我绝不碰。不然这么出去,明日娘肯定要追问。你就让为夫好好休息几日先吧。”   语调都是求情开恩,殷氏喜他,自年少认识就喜他。明明在柳家四兄弟里,他长得最不济,可就是一眼心仪,连她也不知这是为何。她也心疼他赶路归来,心里难过,还是听了一回,只是要她点头让那女人进门,休想!   虽然吵吵闹闹,但总算是睡下了。   夜色满城,已迎来冬日第二场雪。   &&&&&   柳雁晨起后才知道三叔回来了,印象中三叔便是个整日笑的大好人,还很怕三婶。管嬷嬷早早听了些传闻,同其他下人说时,柳雁也听得认真,他们说着说着,自己也讶然了,“三叔竟这样大胆,三婶肯定要气疯了。”   “可不是,昨晚吵得整个院子的人都听见了。”   柳雁微微点头,“那祖母肯定也知道了。”   这事儿老太太确实是一早就知晓了。趁着儿孙齐齐请安,便同殷氏说道,“万书他外放两年,身边没个人照顾也不方便。而且哪个男子不纳妾,你就当多了个妹妹罢,三房也是该添新人了。”   殷氏委屈至极,“娘……”   “孩子都在肚子里了,难不成就这么搁那?”   殷氏咬了咬唇,神色微正,“没过门就先同男人做苟且之事的,能是什么正派的姑娘,万一怀的不是我们柳家的孩子,可就丢脸了。儿媳瞧啊,等长大些,看看长相再说,比如像郑姑娘那样。”   柳定康不知道从昨晚就开始提的郑素琴是谁,但是她的措辞让人不悦,“别总说得这么难听。”   老太太是全听进耳朵里了,“这话有理。”   柳定康急了,“娘。”   “莫吵莫吵,你且将她安排在外宅先,先解决了郑姑娘的事再说。事儿一多,为娘头疼。”   老太太说头疼,旁人就不敢吵了。   “让车夫去将他们母子三人接来吧。”老太太拉了坐在一旁的柳雁的手说道,“雁雁,去让你四叔过来。”   府里上下都知道柳四叔最听她的话,也最亲近她,老太太让她去喊,可比下人去有用十倍。   柳雁乖顺应声,出发去喊四叔。走前瞧了瞧,笑道,“褚阳哥哥陪我去吧。”   齐褚阳不知道她怎么就“依赖”自己了,连去请个人也要叫自己,实在不像她。   到了柳四爷的院子,远远的又见他趴在树上,这回换了一株矮的,可还是爬不上去,一见柳雁,几乎要哭了,“雁雁,他们不帮我。”   柳雁抬头看他,“四叔,一不小心会摔疼的,不要爬了。”   柳定泽万分委屈,“可他们要给我塞孩子,我不要像雁雁这样的孩子。”   柳雁禁不住扯了扯嘴角,指了指齐褚阳,“可是听说那两个哥哥姐姐像褚阳哥哥,不像雁雁。”   齐褚阳待人有礼,脾气温和,柳定泽虽然“记恨”他抢了自己的侄女玩伴,但是于他的印象很不错,总在柳雁面前夸他懂事,要柳雁多向他学学。因此她知道四叔喜欢的是怎么样的孩子。   果然,柳定泽这才从树后歪了歪脑袋,眼睛往齐褚阳上下打量了两回,才低声,“真的像褚阳,不像雁雁?”   换做是别人她早就恼了,她怎么就不好了,这样嫌弃她。她轻轻应了个鼻音,忍了。   柳定泽神色愉快起来,也不抱树了,“那我们过去吧。”有了孩子他就能整日带着玩了,不用蹲在院子里等他们找自己玩,还时常被落下。   柳雁欣然点头,带着自家四叔去对质。   齐褚阳跟在后头,瞧着前头那神情烂漫的小丫头,真觉脑子活得很。他又想把她说服了日后去做军师,定会是大殷国的福气吧。   “七姑娘,以后你想做军师么?”   “不想。”她只想好好地和亲人过一辈子,做军师总要往军营跑,像爹爹那样,一年到头难得回来,她受不了,也不明白为什么得那样。   柳定泽到了老太太门前,听见里屋都是人声,转身想走。等候在外的钟嬷嬷忙将他拦住,淡笑,“四爷快进去吧。”   他百般不愿埋头进去,柳雁也要跨步,却被钟嬷嬷拦下了,“老太太吩咐了,等会要说些大人的事,还请七姑娘和齐少爷先行离开,其他少爷姑娘都各自回房了。”   柳雁不愿,想去瞧热闹,可钟嬷嬷就是不放行,这才不情不愿离开。同齐褚阳一起往外走,“褚阳哥哥,大人的事是哪些事呀?他们用这个理由不止撵过我一次了。”   齐褚阳想了想,“同我们说了也无法解决的事。”   “哦……”柳雁心痒得很,耳边忽然听见管家的声音,抬头看去,又瞧见郑素琴了。   柳翰和柳芳菲一左一右跟在母亲身边,身上的衣着仍同往日,十分质朴。   柳芳菲因站在对着柳雁的那一边,从旁经过时,也看见了她。那小姑娘梳着双丫髻,一绺短发覆在额前,稚气仍在,却有着大户人家小姐独有的高雅气质。相比之下,自己显得很是平庸。越看她,越觉得自己不起眼。   明明都是柳家的孩子,可她们却过着截然不同的日子。   随母亲进了里头,这回是直接带进去,没再去其他地方待着。跨步进去,屋里人很多,刚露面,就得了许多目光。她也瞧见了柳定义,心里这才不觉得慌,那是她的父亲,今日她就是来认祖归宗的。   郑素琴携孩子问了安,老太太才道,“坐你右边的三人,是老身三子。二儿子你已经见过,中间那个,是我三儿子,后头那个,是我四儿子。”   郑素琴呼吸微屏,缓缓转身看向他们。   她这一偏身,殷氏也跟着紧张起来,死死盯着这女人。   柳定康这回学乖了,看清她的脸,当即说道,“我并不认识她。”   殷氏心下舒服,仍说道,“每年每日见那么多人,你当真全都记得?”   柳定康声音又猛地弱了,“……跟自己一夜风流的人,不就那么几个……哪里会不记得。”   殷氏咬了咬唇,不再问了,同郑素琴淡声说道,“郑姑娘也听见了,日后请不要再多想。”   郑素琴没有多说,孩子跟他长得不像,她不打这个主意。所以如今,只剩下柳定泽。她的目光刚投及他,柳定泽就愣了愣,蜷身在宽大的椅子上,抱膝说道,“我记得你。”   众人神色一凛“这话可不能乱说”“你在何处见过她”“可要认个仔细”。   柳定泽鼓起腮子,很不痛快的说道,“她弄疼我了,很疼。”   众人顿了顿,郑素琴略显苍白的脸上飞腾了红晕,偏身低声提醒,“男子同女子一样,头一回……都会疼的罢。”   无论是初涉床笫,还是外物击打,在场的男子对那种不能言喻的痛都颇有同感,这一说都明白了。   自小就没受过苦的柳四爷,却那样“苦”了一回,记得也并不奇怪了。   老太太忙问道,“你可记得那日的事呢?”   柳定泽隐隐想起那日的痛,还是不痛快,“天一亮我就跑了。”虽然疼,可好像又不是真疼,感觉非常奇怪,前所未有,让他很惊慌。   “这孩子,是老四的。”老太太叹息一气,却是如释重负,又满是欣慰,“我们家老四,也有后了。”   殷氏也长松一气,柳定义也因谜团解开,又因满意结果,也觉高兴。李墨荷却总觉有什么地方不对劲,若按照她的说法。两人是摸黑行了好事,天一亮柳四叔就跑了,那怎会将她的容貌记得那样清楚?   莫非……当时并未熄灯?可若没熄灯,郑素琴又怎会看不清人。柳定义比柳定泽大有七岁,六年前的柳定义已是青年男子,柳定泽还是少年,这会认不出?   难道……一开始郑素琴就是在打柳定义的主意,见计谋不通,才转而认了柳定泽?   李墨荷只是想了想,就觉浑身不舒服。抬头看去,郑素琴面色温和,明眸有神,十分纯良。她微微拧眉,莫不是她想错了?   郑素琴稍稍推了推儿女,定声道,“快,喊爹爹。”   柳翰很是欢喜地喊了一声,柳芳菲看着这傻气的人,眼睛生痛,泪满眼眶。   柳家将军不是她爹,这傻子才是。她这辈子都不能同柳雁一样,有个威风凛凛的将军爹爹,还要受人嘲弄,她有个傻子爹!   柳定泽不安地朝她伸手,想去帮她擦掉眼泪,可手还没到跟前,就被柳芳菲一掌打开,泪夺眶而出。   “你才不是我爹!”   第二十八章郑家三人(三)   她这一哭,柳定泽吓得缩回手,雁雁定是又骗他了,她一点也不乖,不像齐褚阳呀……他摆手道,“别哭了,哭花了脸不好看的。”   柳芳菲还没说第二句话,脸上一痛,被那突如其来的耳光扇得差点站不稳。愕然抬头,就见母亲一脸痛心,怒斥,“你怎能这样和你爹说话!”   “他不是我爹……”柳芳菲不曾挨过打,却因这傻子生平第一次得了耳光,更是恨他,“他不是……”   她的爹爹应该是像柳定义那样的,得人敬重,让人畏惧,威风大殷的将军。而不是这傻子。   她已经因为没有父亲遭受了太多冷眼,如今好不容易有了,却被告知她的父亲不是柳定义,而是这个什么也不知道的傻子。   郑素琴气道,“你再说胡话我非敲掉你的牙!”   柳定泽弱声,“别吓她呀,她都哭了。”   柳芳菲瞪了他一眼,谁求情都行,偏他不行。母亲忽然俯身,将她抱住,哭道,“他是你爹啊,当年是娘糊涂了,不该生下你们,让你们一起吃苦。娘该带着你们一块去死,一了百了。”   哭声悲凉,柳芳菲更是泪落不止。   柳定泽不知所措看着她们,实在没办法,向二哥求救。柳定义附耳同老太太说了几句,老太太摆手说道,“别再哭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家里有事儿。”   钟嬷嬷去扶起郑素琴母女,两人渐渐止了哭声。待她们情绪平定,老太太才道,“你们先行回去罢,孩子是老四的,我们自然会认,这事不急。”   末了又让钟嬷嬷去拿些银两来一并给他们带回去,这才稍觉安心。   送走他们母子三人,柳定泽也想走,伸腿往地上去,还没沾鞋,就听母亲声调颇无奈,“老四,你等等。”   柳定泽缩回腿,抱膝看去,“娘……”   老太太声调温和,“当日的事你还记得多少,都跟娘说说。”   “就记得很疼。”柳定泽一会低声,“她很好看。”   郑素琴确实是个美人胚子,只是可惜身子脏了。即便是个寒门家的姑娘,老太太也会立即让她过门,好好伺候自己的小儿子,双方都不会委屈吧。可她出身不好,那这柳家门,定是不能让她进来的,“除此之外呢?”   “没了……”   柳定义低头问道,“四弟,当年带你一起去的人,都有谁?”   柳定泽嬉笑道,“就是琮意他们呀。我在外面玩,他们说要带我去个好地方。”   殷氏忍不住说道,“四弟……六年前的事也记得这样清楚呀?”   柳定泽挠挠头,“那儿很香,跟我去过的地方不一样。还有姐姐们都很好看。他们还给我灌酒了,舌头好辣好辣,肚子好热好热,脑袋好晕好晕。夜里这儿很疼,然后就看见个姐姐趴我身上。”他下意识捂住把儿的地方,“我要走,她不许。”   柳定康好奇道,“为什么不许?”   “说走了琮意他们就不给钱她了,还哭。我就没走,她还同我说话,困死了。早上醒来我就跑了。”柳定泽用手刮着椅子背,满目可怜,“让我说这些做什么呀?我想回去睡觉,肚子也饿了。”   柳定义拍拍他的肩头,“四弟先回房吧。”   柳定泽欢喜叫了一声,立刻下地跑了,生怕他们再叫住自己。看来爬树看地形逃走是一定要做了,不然每天被抓过来好烦的。还有雁雁小侄女的话是再不能信了,被那剽悍的小姑娘拍到的手背现在还有点红。   她还哭,他还想哭呢。   老太太捻着佛珠,想了许久,才道,“这事你们怎么看?”   柳定康说道,“那两小孩一看就是我们柳家的孩子,还是快接回来吧,怪可怜的。”   殷氏冷冷瞧了他一眼,这是为他弟弟的孩子求情呢,还是为日后他名正言顺接小妾进门铺路呢?她懒懒说道,“世上长得像的人可不少,说句实话,四弟的话不能听信太多,那么久远的事,他怎会记得这样清楚?指不定是在我们不注意时,有人往他耳边吹了风,让他一块编故事。”   常姨娘最不愿如今还有什么乱七八糟的柳家孩子出现,多一个孩子,日后三房分家财也不利,趁机插了话,“三太太说的不无道理,郑素琴出现得太蹊跷,还是得多留三分心。”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老太太也拿不定主意。过惯了清闲日子,对这种乱心的事,想多了就觉头疼。   待众人话语稍落,李墨荷说道,“方才四弟屡次提到的琮意是何人?四弟记不得的,问问琮意他们,若是所说吻合,那证明四弟没记错。”   柳定义稍想片刻,“是秦郎中的儿子,往日同四弟常玩闹在一块,后来他成了亲,我便让四弟别再整日寻他玩闹,免得惹人不满。”   老太太说道,“那你速速去问问他。”   柳定义当即应声,去秦郎中家里。   老太太也乏了,让众人各自散了。殷氏见丈夫迟疑不走,似有话想说,猜着他要说他那个狐狸精的事,轻咳一声。柳定康立刻回了神,讪讪起身,笑道,“夫人请。”   殷氏这才冷脸走了出去,柳定康也一块往外走。   李墨荷从屋里出来,就见柳雁坐在廊道外假山前的石头上,悬着两条小腿晃着,时而哼哼曲子,晒着日头很是惬意的模样,不由笑笑,“雁雁。”   柳雁也见着了她,可钟嬷嬷说了不要靠近祖母房前,就只是在原地招手。等她过来了,才唤了她一声娘。   李墨荷伸手同她整理好被风吹得凌乱的额发,摸摸她的脸颊只觉冰冰凉的,忙用手给她捂着,“怎么不回屋里去?”   “好奇呀。”柳雁扯扯她的衣袖,“娘,你们说了什么呀?那个小哥哥和小姐姐会来我们柳家吗?”   李墨荷笑道,“等过几日就知道了,雁雁不急。”   “可急了。”柳雁忍了忍,“但我等,先生说欲速则不达。”   李墨荷笑笑,给她裹了披风,抱起往外走。久没抱她,好似又长了些,亲眼看着个孩子长大,这过程似乎很令人欣慰,“先生今日不授课么?”   柳雁双手环着她的脖子,趴在上头,“要授课的,只是还没那么快。”   “那娘送你去书房。”   去了就不能自在无束了,柳雁百般不愿应了一声。   李墨荷将她送去她的书房里,正好方青也来了,问了些事,知她乖巧用功,谢了先生,就退身出来。想着近来事多,便趁着还未下雪日头好,领着嬷嬷去寺庙烧香,添点香油钱。   回来时经过绣庄,见新出的几匹苏绣很是别致。淡紫色布上应景的绣了点点梅花,色彩是苏绣一如既往的清雅,绣工细致,设色精妙。瞧着喜欢,让绣娘小心裁了两根发带。   柳雁今日上堂心不在焉,总想着那两个小哥哥小姐姐,正走着神,额上忽然挨了一记轻敲。她抬头看去,先生手执书卷,盯着自己。她讪讪一笑,“您让我背的书,我都会背啦。”   方青的声音不急不缓,“那是不是你桌上的那五本书都会背了?”   柳雁摇摇头,方青便道,“止于此,满足于此,是求学大忌。学无止境,总因外界的事而乱了本心,将现今该做的事放在一旁,不可取。”   “雁雁知道了。”柳雁特地加了一句,“先生懂的道理真多。”   方青板着脸道,“别总夸先生,先生想看的,是你真明白这道理。”   柳雁点头应声,可总觉得,今日先生也有心事的模样,可就是不知道是什么。快至正午,方青素来是不在柳家用饭的,收拾好笔墨准备回去。出去时见柳雁去净手了,管嬷嬷等在那。同她问了好,走了几步又顿下步子。   管嬷嬷是个眼尖人,微微弯身,“方姑娘有事么?”   方青犹豫片刻,问道,“那个……听闻有个妇人领着两个孩子来柳府认爹?”   管嬷嬷意外道,“外头已传开了么?”   方青颇觉尴尬,“是我多嘴了。”   管嬷嬷敬重读书人,愿意和她多说几句,“这又不是您传的。事情是不假,不过孩子不是二爷的,我们二爷可不是那种会招惹不三不四女人的人。”   方青问道,“那是……”   管嬷嬷低声道,“是四爷的,没跑了。”   方青眸光微暗,哦哦了两声,“那我先告辞了。”   “先生慢走。”目送方青一瘸一拐地离开,管嬷嬷叹息,模样长得俊秀,可惜了那腿……若是不瘸,性子也不这样孤清,早就嫁为人妇,孩子都生了俩吧。   柳雁洗手归来,被告知方青已经走了,微觉奇怪,平日两人会一同结伴出去,她是要送到大门口的,今日竟先走了。管嬷嬷说道,“方才先生问起了四爷孩子的事。”   “先生竟会问这些?”柳雁颇为诧异,那连自己穿什么,吃什么都从不在意如仙人般无念无欲的女先生,竟会问这个,真真是不可思议了。   到了用饭时辰,柳雁去前堂用过饭后,准备回屋午歇。李墨荷牵着她回房,柳雁问道,“爹爹等会回来么?”   方才柳定义差下人送话来,寻得了当年六人,一家一问,得费不少时辰,午饭不在家吃。估摸是没那么快的,她答道,“约莫要晚些。”   “那我同娘亲睡午觉好不好?”柳雁不愿自己去钻冷冰冰的被窝和冷冰冰的屋子,就想同她腻在一块,得母亲温暖。   李墨荷握着这小手,不想扫她兴致,连声应了好字,喜得柳雁又生笑靥。领她进屋,便从盒中将买的那两条苏绣发带拿了出来,交由她手上,“瞧着好看,你又喜欢往梅林那跑,就买了,也不知你喜不喜欢。”   丝带不过半克重,薄薄的两条放在手上,几乎感觉不到重量。可在柳雁心中,却重如黄金,价值连城。她小心收好,“喜欢的,喜欢极了。”   李墨荷笑问,“喜欢的话怎么不系上?”   柳雁抬头看她,笑道,“要好好收着呀,这是娘送我的第一件东西。”   李墨荷心头微动,这孩子……不是不懂这情分,只是她以为她还小不懂。实际自己做的任何一个举动,她都会记得。在自己看来不算什么,她却已经想了许多。太懂事,也太让人心疼。她轻轻拿过那发带,将她抱了过来,“以后娘还会送你很多很多,雁雁戴着吧。”   “真的么?会送很多很多,每年都送?”   “嗯,只要瞧见好的,都给雁雁买。”   柳雁执拗问道,“那要是娘有了自己的孩子呢?”   李墨荷愣了愣。大人常失赤子之心,她见过不少肮脏事,连带着自己也总会将人将事往恶的地方想,可对着柳雁,本心却似乎回来了。这兴许就是所谓的常德乃足,复归于朴。   她抱着这小人儿,定声应道,“一如既往。”   柳雁已是高兴,这才趴她膝头上,“娘给我系上吧。”   李墨荷仔细将发带给她缠在那双丫髻上,她暗暗想着,不必生女儿了,雁雁就很好。想到过了十年她便是别人家的,突然有了做母亲的不舍。   柳定义午后归来,府里的人都还在睡,没急着同母亲请安。进了自己的院子,下人就道,“太太带着七姑娘睡下了,常姨娘刚起,顾姨娘还在佛堂。”   说到顾慈,柳定义步子微顿,“她如今仍是每日都要在佛堂待上大半日?”   “回二爷,是的。”   柳定义默然不语,顾慈性子温婉,原本是不信佛的,一次带她外出,却遭人伏击,为了自保,被迫当着她的面杀了几人。自此以后,更是不争不抢,还信了佛,要诵经为他洗清所欠的罪孽。甚至不愿再和他同房,生怕有了孩子,那罪孽会报应在他们的孩子身上。   那日伏击之事后,顾慈就已不再是顾慈。   柳定义于她有愧,只是无悔。若不还手,死的就是他和她。   因不想回房惊扰了李墨荷和女儿,他便去了书房。进门就见到亡妻画像,画像上的人笑意浅浅,眸中有着一股傲气,可却又能感觉到生时的温柔,耳边仍有佳人在低语。   安茹过世的时候,他还在北征。在他名声崛起的时候,她却病逝了,再没办法和他共享荣华。   越想越疲乏,闭眼想小休片刻,等亲人陆续醒了,再同他们说说打探而来的消息。这一合眼,那由里到外的疲倦似一瞬包裹了心,催他入梦。   隐隐身有异物披来,下意识猛睁了眼,恍惚却见了画中人,动了动唇,差点喊了名,只是反应极快,将到嘴边的话咽下,复归平静,看着眼前人道,“我睡了多久?”   李墨荷答道,“听下人说,有半个时辰了。”   “这么久……”柳定义梦中打了几个寒噤,但都没醒来,竟睡得这样沉。   李墨荷不安道,“见您冷,就拿了毯子来,谁想惊醒了您。”   “睡了这么久,也该醒了。”柳定义没有立即掀开毯子,见她有些局促,问道,“后日可得空?”   李墨荷想了想,“有的。”   “我也有。陪你回娘家。”柳定义淡声,“再去看看那总顶撞你的弟弟和岳父岳母。”   李墨荷眨眨眼,“二爷……要做什么?”   柳定义笑笑,“给你撑腰。”   话太直白,李墨荷更是局促,绞着手指不安道,“其实……二爷有些误会了,我爹娘再我未出嫁前,对妾身很好,处处顾及。只是不知为何出嫁后,就有些……奇怪了。”   柳定义声音淡淡,“你做姑娘时,他们无法从你身上得到更多。但你嫁入柳家,权势钱财都有了,他们便想要的,也多了。我并非介意你娘家人想得到什么,慕富贵者,人之常情。只是他们奢求的多了,令你为难,却又不该,可他们却忘了这点。”   李墨荷心觉愧疚,“让二爷笑话了,我爹娘……并无恶意。”   “我明白,后日去我同你回娘家,算是回门吧。”   李墨荷点点头,见他神色淡然,倒是明白过来,“二爷可是将四弟的事问清楚了?能立刻解决,所以才得空陪妾身回去?”   柳定义淡笑,并不是个痴笨的,这倒让他放心,“嗯。”   到底是个正常人,李墨荷也想知道真相,“那秦家公子如何说?”   柳定义缓声说道,“那日他们确实带了四弟去,而且伺候四弟的,也确实是那郑素琴。”   李墨荷恍然,“那就是说,那双生子真的是四弟的孩子?”   “嗯。”柳定义心中大石放下,为弟弟有人照料而觉安心,“我看不多久,就要将他们接回柳家,认祖归宗了。”   李墨荷微微点头,“那郑素琴呢?”   柳定义声调淡薄,“青楼女子怎能入我们柳家门,而且……我寻了往日老鸨,这女人,并不简单,至少,不像看上去这样毫无野心。”   第二十九章鸡飞狗跳   李墨荷没想到他竟细心到连以前的老鸨也找了,不由思量要不要将她昨日疑惑说与他听。柳定义见她欲言又止,问道,“怎么?”   她顿了顿,轻声,“不知是否是妾身多心,还是真有疑点。那日郑姑娘说到她同四弟是天黑行的好事,可四弟将她样貌记得清楚,而且少年同年轻人,到底是有许多不同,郑姑娘当真认不出?“柳定义没想到她也想到了这些,听她说起,才道,“当日我也有这疑惑,所以即便四弟亲口承认同她有过鱼水之欢,我也没当场表态,生怕有诈。可打听来的,却不假。”   李墨荷越想越觉心惊,坐下身看着他说道,“二爷可曾想过……为何郑姑娘要一口咬定您就是那日的恩客?说是柳家公子,不提大哥,也足有三个。”   柳定义轻轻一笑,“想不通么?”   李墨荷微微拧眉,摇头,“妾身愚钝。”   柳定义稍稍伸了伸腰,面色淡漠,“你不妨想想,一个姑娘家,是更愿意许给我做妾,还是嫁我四弟做妻?”   这一说,李墨荷恍然,“二爷是想说,郑姑娘一开始就知道孩子是四弟的,但是因孩子同你也长得像,便想能否瞒天过海,让孩子认您为父。二爷是侯爷,又是圣上倚重的将军,哪怕是让孩子为庶,也比做四弟的嫡子更有前程?”   柳定义面露笑意,“对。”   “可是因为二爷坚决否认,郑姑娘才以退为进,转而提及四弟。因她同四弟的事属实,孩子定会被承认血统。所以她先攀附您,可惜不如愿,便认了四弟。”李墨荷理顺这事,惊讶不已,“若真是如此,那这郑姑娘……当真进不得柳家门,否则定是个让家宅不安的人。”   柳定义点头,“虽是揣测,但并不无道理。只是她至始至终都猜错了一点,无论是我的孩子,亦或是四弟的,她都绝无可能踏进这家门。”   本来李墨荷还因同为女儿身,对郑素琴要和骨肉分离,不能同进柳家门而感同情,可理清了这事,猜得郑素琴的心思,却觉可怕,庆幸她不会进柳宅。不然他们这两房人难做,连四弟也显得可怜了。   下人陆续来报老太太三爷四爷都起身了,柳定义才动身去叫了弟弟一同去母亲那。   柳定泽不愿去,又怕见到那个小姑娘。柳定义同老太太一说,证明了真伪,老太太也期盼能快些接了两个孩子回来,孩子还小,可慢慢养熟,于柳定泽是好的。   柳定义得了话,便让管家去接。   &&&&&   未时刚过,方青午歇起来,要往柳家去,给柳雁授下午的课。出门前又去了母亲房里,敲门进去,方母韩氏已经醒了,正坐在床边穿衣。她忙走了过去,“娘,你怎么不多躺会?”   韩氏轻咳几声,满是病色的脸上露了疲倦,“躺久了累,为娘想去走走。”   方青给母亲穿好衣裳,扶她到院中,“药快喝完了吧?等我从柳家回来,就去给你抓药。”   韩氏叹道,“都是娘拖累了你……你也算是翰林官的女儿,可惜你爹去的早,不然你也能跟其他千金大小姐一样,好好在家绣花看书,不用这样抛头露面。”   方青笑道,“去柳家教书罢了,哪里算得上是抛头露面。”   韩氏又叹了一气,小心翼翼道,“你三婶说近日瞧见个不错的男子,尚未婚配,你……”   方青脸上笑意瞬间淡了下来,偏头说道,“女儿说了,不嫁的。”   韩氏不由满脸苦意,“娘也说了,不必你每日照顾,只要你偶尔回来,娘就高兴了。”   “哥哥他去外头经商,一去几年没个音信,等哥哥回来,女儿立刻嫁。”方青软声安慰着母亲,模样同她在柳家教书时的刻板全然不同。   韩氏也只有叹气,她这身子离不开人照顾,可她也不愿就这么耽搁女儿。虽说女儿腿脚不便,但有学识,模样也清秀,要找个门户稍好的人家不是不可能。可年纪一大,就算生的好,也难找婆家了。   方青进屋拿了小暖炉给她,就赶着去柳家了。从巷子出来,脚下滚落几颗石子,抬头看去,几个孩童躲在树后冲她笑,“瘸子又来了。”   嘲讽在耳畔萦绕,方青只当做没听见,一瘸一拐往柳家走去。   背后的小孩追了一段路,见她没反应,只觉无趣,这才散开。   到了柳家,下人都同她问好,唯有在这里,才能让她觉得不那么拘谨。还没到聚香院,就在大庭院里瞧见池塘边那簇拥了许多人,驻足往那看,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陪同她进来的下人只瞧了一眼,就说道,“是四爷又在闹着要出去,这几日都这样,许是被吓着了。”   方青问道,“被什么吓着了?”   下人笑笑,“被突然冒出来的女儿吓着了。”   方青忍不住问道,“前两日传的那件事,是真的?四爷真有两个儿女?”   “应当不假,方才二爷都让管家去接他们了。四爷一听,就嚷着要出去。”下人也是苦笑,“四爷心智也是个黄口小儿,却多了两个孩子。方先生,您说奇怪不奇怪?”   方青没有多言,埋头去了聚香院书房。进了院子,左边便传来咚咚声,偏头看去,只见柳雁和齐褚阳正站在那小小练武场上。   柳雁手执小弓跑到靶子那,仔细看了看,自己的小箭恰好在边缘上,齐褚阳的倒是快接近靶心了。她将箭拔出,百思不得其解,晃了晃手里让工匠专门做的小弓,明明瞄准了,怎么老是射偏,难道是弓不行。   齐褚阳先看见了方青,微微弯身同她问好。柳雁也往那看去,“先生。”   方青面上神色淡然,已是不苟言笑,“到时辰了。”   柳雁还想玩,可是不敢反驳,乖乖放下弓箭随她去书房,“先生,我要多两个堂哥堂姐了。祖母说,等他们认了祖宗,我就得从七姑娘变成九姑娘了。”   方青问道,“什么时候去祖祠祭拜?”   “不知道,等管家接了人回来,就会提了吧。”   “喔。”   方青淡声应着,将怀里的书抱得更紧,抿紧了唇一步一步往里走。   此时柳家派去的马车已经停在郑家三人住的小宅前,因屋里只有郑素琴母子三人,管家不便进去,在门口说了来意,郑素琴去叫醒孩子,他就在外头等。   柳翰还在睡,郑素琴唤他起身,不多问就自己穿衣洗脸了。   儿子素来乖巧听话,郑素琴知他自己会起来,又去另一间房叫女儿起身。进了屋里,她却已经起了,趴在窗口瞧着天穹,不知深思什么。   “芳菲。”   柳芳菲回过神,“娘。”   郑素琴将她拉回身边,拿了椅子上的衣裳给她披上,“外头冷,不怕冻坏么。”   “不冷。”   郑素琴见她脸颊还有些肿,伸手轻碰,语调沉沉,“疼么?”   柳芳菲点了点头,低着头没看她。郑素琴淡声,“疼就对了,疼就该长点记性,知道什么时候该说什么,什么时候不该说什么。”   “可是……”柳芳菲看着这素来冷厉的母亲,“娘不是说,女儿的爹爹是柳将军么?为什么会是那个傻子?”   郑素琴说道,“柳四爷是你爹就是你爹,哪有那么多为什么。”见她还要说,冷脸道,“你哥哥应该起来了,我们走吧。”   “去哪?”   “回家。”   柳芳菲愣了愣,期盼的所有东西即将化为泡影,她僵着步子不走,摇头,“我不要,我不要那傻子做我爹!我爹是北定侯,是大将军,那傻子才不是我爹!”   郑素琴当即恼了,捉了她的肩道,“你要是想饿死,想露宿街头,就继续说这话去!你爹是柳定泽,柳家四爷,再怎么傻,也是你爹!”   “不是!”柳芳菲不愿承认,拉了母亲的手哭道,“娘,我们回村里去吧,不要在这待了,我不要去柳家,我不要。”   郑素琴冷笑,“要回你回,娘不回。娘为了你们,吃了那么多苦,如今是该享点福了。既然有了这机会,就不能再回去。”   柳芳菲脾气像她,当即说道,“那女儿自己走,娘和哥哥去吧。”   郑素琴见她同自己拧,笑得更冷,“当年若非为了你们,娘早就同秦员外走了。可是知晓有了你们,娘也没去大户那过好日子,你倒好,如今养大了,也不要娘了。”   柳芳菲顿了顿,头又埋得很低,咬了咬唇,“邻居都说……娘当初是不能落胎,会危及性命,才生了我们……不是您想生,只是您想活罢了。”   郑素琴脸色彻底变了,蓦地站起身,甩手往她脸上刮了个耳光,“孽子!”   柳芳菲已被打蒙,捂着脸哭不出声。郑素琴气得浑身发抖,“我真该在你出生时就溺死你!”   她是身子虚弱不能落胎,才被迫生下孩子,没想到一生生了两个。没见着孩子的面她能忍心不要,可已经生出来了,难道还真能杀了么?她做不到,所以她带着两个孩子受尽了白眼,也吃够了苦,如今难得有这机会可以去柳家,她是一定要去的!   郑素琴双眼一红,颤声,“芳菲,娘求你,答应回去吧,带上娘一起,娘想过好日子,想吃好的,穿好的,不想再受苦挨饿。你真的……还想常见那些叔叔进出家门么?”   柳芳菲不由怔住,从她记事开始,那小小茅屋中就常有陌生男子进出,每回他们来,她和哥哥就要被赶到巷口那,等上半个一个时辰方能回去。而每次他们走后,母亲就有钱去买米。   娘亲为他们兄妹吃了很多苦,她知道。那种苦日子……她也不想再过。   想罢,才轻点了头。郑素琴大喜,抱起她往外走,“马车在外头了,很快就能回家,过去后要听话,不要惹事。”   柳芳菲眼睛生疼,想到那柳四爷,就觉得不舒服。   郑素琴领了柳翰和柳芳菲出来,将他们送上马车,自己要上去,却被柳府管家拦住,很是尴尬的笑笑,“老太太只吩咐接两个孩子回去,并没说捎上您。”   她猛地愣住,“什么?”   管家是个忠厚人,也觉这么做于她十分残忍,却还是狠了心又说了一遍,“老太太说了,孩子是姓柳的,接回去会好好对他们。您的话……是不能进柳家门的。只是您养儿辛苦,要多少银子,您且开口,老太太会让人送来,另外还会许您两间顶好的铺子。”   郑素琴愕然,“她当真是这么说的?”   “是。”   郑素琴满脸不信,“好……好狠的人……”   柳翰比柳芳菲大小半个时辰,但胆子素来小,又十分天真,并不知发生了何事。柳芳菲是个聪明人,这一听当即明白,柳家不要母亲,只要他们。她拉住哥哥的手就下车,“娘亲不去,我们也不去!”   管家忙拦住他们,为难道,“这不是让老奴为难吗?”   柳芳菲不听,执意下来。柳翰好奇看着他们,在马车上上下下是做什么?   郑素琴几乎被气晕,强忍怒意,拉着一双儿女说道,“你也看到了,不是我不愿,是我的儿女不愿就这么分开。劳烦告诉老太太和四爷,若要分开我们母子三人,那我们只好离开京城,回到村里,就当做我们不曾来过吧。”   管家很是为难,可根本劝不动,这孩子也不能强抢,眼睁睁看着她带两个孩子进屋,不知所措,只好回去禀报。驾车避开闹市,从小路回去。途径一处,瞧见另一辆柳家马车,一看是自家三爷的,不由多看了几眼。   这一看,就看见不得了的事了。   柳三爷在马车前,竟拉着个女人的手。这本来没什么,男子偷腥并不少见。可问题是,那娇艳的女人竟是大着肚子的,少说也有六七个月了。吓得他差点没拉好缰绳,让马撞到树上。   回到家中,去老太太那禀报了郑素琴三人的事,听得老太太拧眉,“她也是个不开窍的,难不成以为能进我们柳家的大门,还奢望做四房正妻?”   柳定义在旁问道,“她是铁了心要进门,而不愿接受财物?”   管家答道,“确实是。”   李墨荷问道,“当时她神情如何?”   “震惊,除了这就没别的了。”   李墨荷顿了顿,“没了?”孩子差点就要和自己分开,难道不应有愤怒和悲痛?   “确实没有。”   老太太眉头紧蹙,“真是个不知趣的,这事儿,得有个能说上事的去说,管家去了没用。”她看了一眼屋里,低眉想了想,说道,“墨荷,这事就交由你去办吧,三郎刚回来,阿喜得多用心伺候,不得空。”   殷氏的全名殷喜喜,老太太说的阿喜便是她了。李墨荷应了话,二房是柳家长房,二儿媳出面解决,是情理之中,也是老太太倚重。就算是个刺头,她也不能拒绝。   等老太太吩咐完了,屋里稍稍没了声,管家又没见着三太太在,大了胆子说道,“老祖宗,方才老奴驾车回来,瞧见三爷了。”   老太太说道,“他今日去拜访同僚了,你见到他有何可说的。”   管家低声,“老奴是在条小路见着三爷的,当时他、他正同个女人说话。”   老太太咳了一声,以为儿子是借口去了烟花巷子,“这事别外传,让阿喜知道,非得闹。”   管家为难道,“这事还不止如此,那女人……挺着肚子,像是怀胎六七个月了。”   屋里的人皆是一愣,老太太也讶异道,“你没看错?”   “老奴眼睛好使得很,没瞧错。”   老太太啧啧两声,“这混账东西,竟养了外室,若是让阿喜知晓……”想到三儿媳的泼辣劲,她就觉得心烦。   柳定义因这是弟弟的家事,不好插话。看了看李墨荷,也示意她不要出声。老太太想了想,跟管家说道,“等会三爷回来,你让他来我房里。”   柳定康在外头安抚了相好,不敢多留,没多久就回来了。还在门口就得了管家传话,心里一惊,不知母亲怎么知道了这事。他稍稍一想,才明白过来。除了妻子知道这事,没有人知道。越想脸越沉,冷着脸进去,恰好见着妻子殷氏要外出。   殷氏见他早归,略有诧异,笑道,“拜见完同僚了?”   柳定康盯着她,本不想发脾气,可仍觉伤了心,“你答应为夫不同母亲说,为夫也答应你处置好了会自个说,你倒好,悄悄去说了。殷喜喜,你往日可不是这种长舌的人。”   迎面就被丈夫喝声,还被叫了全名,殷氏气得发抖“我如何对不住你了?我说什么了?”   “你越发像泼妇了!”柳定康不悦她欺骗了自己,恼得不理她,径直往母亲院子走,“好了,如你的愿,我明日就将春华接回来!管你乐意不乐意。”   话像轰天响雷轰在殷氏心头,几乎站不稳。   第三十章血缘恩亲   殷氏怔神看着丈夫气哄哄走了,愣了许久也没回过神,直到旁边的许嬷嬷唤了一声,才惊觉面颊微凉,伸手一碰,竟丢脸的当众落泪了。   许嬷嬷不安道,“太太……您也别气,三爷他是疼您的,只是一时之气。”   殷氏提帕抹了泪,冷笑,“这不分青红皂白就冲我发火,哪里瞧得出是疼的。他也是腻了,那就如他所愿,接那狐狸精进门,我走!”   许嬷嬷忙说道,“太太可不能冲动,您若走了,那三少爷和四姑娘可怎么办啊。您苦心劳累的三房,难不成都要拱手相让?”   说到两个孩子,殷氏又是愣神,满心愁云笼罩,笑意轻轻,“所以他这是要将我吃得死死的么……”满满的不甘,满满的不屈,空有了一番情意,却落得这样的结果。真逼急了她,她可能连孩子也不要,也不愿拘束在这。在外面日子是会苦些,但还不至于活不下去,总比在这受气的好。   柳定康急匆匆赶到母亲那,一进门就跪下认错了。老太太拧眉道,“下人说时我以为是他看花眼了,可你既然先承认了,那也省得我问。只是你要纳妾就纳妾,何必这样遮遮掩掩的,不怕伤了阿喜的心么?”   老太太不便供出管家,只说是下人。可这下人二字,也让柳定康好不惊讶,“什么?同母亲说这事的,难道不是阿喜?”   “这事为娘怕她知道,只悄悄叫你来,若她知道,不早闹开了。”   柳定康哑然,一时说不出话来,母亲是个直心肠的人,是不是骗人一眼就瞧得出,如今分明不是在说假话。那他岂非是误会妻子了?这一想,懊悔不已,急着要出去,老太太不知他们吵过一回,喊住了他,“你等等。”   “娘,儿子有急事。”   老太太不满道,“你急什么,连同为娘说话的空都没有。”   柳定康弱声,“儿子以为是阿喜告的状,方才进来时,冲她发了火,只怕她现在满腹委屈了。”   老太太连声道他糊涂,又很是恼怒,“你既然如此怕她疼她,为何要沾花惹草,又弄出个孩子来?”   柳定康迟疑稍许,才道,“儿子也不是故意的……那日和同僚喝酒,喝得醉醺醺,等醒来时,就同春华行了好事。谁想她就这么怀上了……难不成要儿子给她落胎,那未免太造孽。”   老太太脸色一变,“难道那春华也是青楼女子?”   柳定康忙摆手,“是邢大人府上的丫鬟,还是邢夫人的陪嫁丫鬟。邢夫人将春华送给我,我总不能不要,更何况还要了人家的身。”   老太太揉揉眉心,“快去安抚安抚阿喜吧,你真是糊涂啊。”   柳定康讪讪应声,急忙出去寻妻子。回到院子,就见平日伺候殷喜喜的婢女站在那,见了自己便说道,“三爷,太太她带着少爷姑娘回娘家去了,还让奴婢给您捎句话……”   柳定康脑袋一嗡,怎么脾气还是这样拗,当真不会改了,“太太说什么了?”   婢女不敢瞧他,低声,“太太说……太太说,让您别去烦他们娘仨,要是敢来,她就、就吊死在房里。”   “……”柳定康心里一凉,完了,连哄都不要他哄,这是真生气了。这一想,肠子都快悔青了。   &&&&&   柳雁晚上用饭时没见着三婶,才知道三婶带着堂哥堂姐回娘家回去了。用过饭后回到房里,管嬷嬷早早听了些传闻,同其他下人说时,柳雁也听得认真,他们说着说着,自己也讶然了,“三叔竟这样大胆,三婶肯定要气疯了。”   “可不是,闹得三房的人都知道了。”管嬷嬷叹道,“而且奴婢瞧,三太太是一时半会不会回来了,三爷这事儿太过了。”说着,想到柳雁,她这最疼的姑娘,眼眸微红,“希望姑娘日后别遇着那样的人,要新人进来,明着就好,这样有了身孕再带回来,别提有多堵心。”   管嬷嬷本不该同个小姑娘说这些,可一时嘴快,又真是担心,便说了。柳雁确实不太懂,可若是将事情换到她爹爹和娘亲身上,也为三婶所遭遇的难过。   她也不喜欢常姨娘和顾姨娘呀,虽然顾姨娘人挺好,可她心底期盼的,就是爹爹只有娘亲一个,只有她和哥哥两个孩子。   不是讨厌庶出的兄弟姐妹,只是想独占父亲母亲,只想要一家才四口人罢了。   她抬头问道,“嬷嬷,以后雁雁也要同那么多人一起住么?不能就一家四口么?”   管嬷嬷顿了片刻,俯身说道,“只要姑爷待姑娘一心一意,便能。”   “那怎样才能一心一意呀?”   管嬷嬷总算打住了,这话可不能和她乱说,人还小,若是说了,要说她这千金小姐不要脸的。同她理了理衣襟,笑道,“就是对姑娘好,日后会遇着的。”   嘴上这么说,可自己也不信,这世上会有这样的男子?福气再大的姑娘,也怕是碰不见的吧。仔细想想,她倒是想起个人,那齐三爷呗。齐夫人还未嫁与他前,他倒是个风流人。娶了齐夫人后,意外地安分起来,夫妻两人鹣鲽情深。可惜福薄,早去了。齐三爷不就一直没娶了?连个妾侍也不要。   不过她活了这么久,就只见着一个齐三爷,其他男子可都……越想,就越心疼她奶大的这孩子。要是招婿的话,兴许就不必愁了。不过柳家男孙众多,哪里会让姑娘去招婿呢。   柳雁仍是不解,大人说话总是问多了便吞吞吐吐,一点也不痛快不坦率。她拨了拨垂落的发带,又见着一颗珠子滚到凳子脚下,便过去拾起。珠子的冰凉在手中散开,她顿了顿,“嬷嬷,你说我如今这么喜欢这个娘亲,是不是很坏呀?我亲娘会生气么?”   管嬷嬷蹲在她一旁,轻抚她的背,还将她当做婴儿那般,“怎么会,你欢喜她便欢喜。”   柳雁点了点头,“我也觉得亲娘会高兴的。”她小心将珠子放回原地,这才站起身,“我去找娘亲说话。”   管嬷嬷和两个婢女跟在她身后,面色温和看着她,盼着日后她嫁了,能将自己带去,好伺候她一辈子,不断了这奶母情分。   冬日的晚风有些刺骨,刮得整个院子除了树叶窸窣声,便听不到其他声响了。柳雁抱着自己的小暖炉,穿过深长廊道,头顶悬挂的灯笼光火将影子打的乱晃,瞧着有些令人害怕。   她硬着头皮往前走,这廊道却好像走不完似的。突然前头出现个人影,吓得她往后一退,要不是管嬷嬷扶着,差点摔倒。前面那人显然也被她吓了一跳,等互相看清楚,柳雁气鼓鼓道,“你走路怎么没声?”   齐褚阳只觉柳七姑娘真是一天到晚都在生气,尤其是对他,“纳的鞋底厚实了些,走的又轻,就没声了。”   柳雁这才发现他穿新鞋了,瞥了几眼说道,“我爹爹买给你的?”   齐褚阳迟疑片刻,不好骗她,点了点头,又不由一咽,她不会又要生气了吧。很是紧张看她,“你若喜欢,送你吧。”   柳雁现在只有嫉妒,听见他这么一说,笑开了,“我要你的鞋干嘛?又不能穿。”她负手往前走,这回这幽深廊道一点也不可怕了,“爹爹忘了我的份,那我就去缠着他要,他定会给我买的。”   齐褚阳十分意外看着她,她不生气了?不恼了?不……不说伯父只疼他了?这七姑娘,怎么突然想通了……   柳雁蹦到爹娘房前,见里面有灯火,敲了敲门,“爹爹,娘。”   门很快便打开了,来迎的是李墨荷。见了便将她拉进屋里,给她捂脸,“真冷,不怕冻坏呀。”   “不冷呀。”柳雁笑笑,随她进里屋,见爹爹正在案台前看书,上前趴在那晃了晃手。   柳定义回过神,见了她,笑道,“何时来的?”   这么问就是真没发现她来了,不是故意不理她,柳雁心里舒服多了,笑道,“刚刚。”她转了转眼,晃了晃脑袋,那发带也跟着飘了飘,“爹爹,这发带好看么?”   柳定义倒没看出有什么不同,仍是点头,“好看。”   “娘送我的。”柳雁笑盈盈道,“她瞧着好看,就给我买了。”   柳定义起先不知她为何突然说起这个,稍稍一想明白过来,莫不是在旁敲侧击说自己没给她买什么,定是知道他给褚阳买鞋的事了,笑笑道,“若是方先生说你近日勤学用功,爹爹定会给你买你喜欢的。”   柳雁歪了歪脑袋,这才明白为什么爹爹会给齐褚阳买东西了,原来是因为他近日射箭又进步了。若是自己也一样有进步,爹爹也会给她买东西。她嫣然一笑,了然,“雁雁会好好学的。”   李墨荷见她发带微松,伸手给她缠紧,“你近日不是闲暇就同你褚阳哥哥一同练箭么?都能中靶子了,十分厉害。”   “可是褚阳哥哥能中靶心了,雁雁不能。”   “不急,多练练就好。姑娘家还是要有一些身手好防身。”李墨荷想到她那次被掳走就心悸,要不是老太太觉得姑娘家动刀动枪不好,她是想雁雁能学学。   柳定义微微思量,放下手里的书,问道,“雁雁想学么?”   柳雁摇头,“不想,祖母要不高兴的。”   柳定义笑了笑,“若爹爹说服了你祖母呢?”   柳雁抿嘴笑看着父亲,往李墨荷身后躲,探头看他,一双眼睛明亮有神,“那就要看爹爹能不能说服了,若说服得了……嗯,那也是爹爹要让雁雁学的。”   柳定义笑笑,真是个小机灵,明明想学,却是两头都不想“开罪”,逍遥无比的置身事外,“什么时候得空,就跟你褚阳哥哥一起学吧。”   “后日,后日先生不授课的。”   “后日爹爹没空。”他稍有迟疑,才道,“要陪你娘回娘家。”   柳雁想说自己也去,转念一想不对,那是李家,不是安家,那可不是她的外祖父外祖母,乖巧应声,“嗯,那等爹娘回来再说罢。”   从爹娘屋里回来时,她拉拉管嬷嬷的衣角,“嬷嬷,今年过年,外祖父他们还是不会来么?”   管嬷嬷面色为难,因安氏嫁入柳家后,柳二爷常外出领兵打仗,安氏经常独守空房,显得十分孤寂。等柳二爷功成名就了,安氏却得病离世。安家心疼爱女,一怒之下,也不同柳家再往来。说起来两家离得并不算太远,从安家赶路过来,三日便可到。   可这人心一远,即便是左右邻居,也是远在天边。   柳定义曾携礼道歉,安家却不开大门。唯有柳长安和柳雁兄妹两人前去,安家才会相见。   这去外祖父家是高兴,但知道他们恨自己的生父,柳雁心底却还是难过的。外祖父外祖母哪日肯来了,就是两家冰释前嫌之日。她盼着有那么一日,可却好像很难。   冬夜寂寥,手里暖炉的点点炭火埋在灰里,还在散着余热。柳雁吸了吸鼻子,抱着暖炉走在寒夜中,有点冷。   &&&&&   晨起冬雪铺满门前,家家户户起来将雪扫开。所幸清晨雪已停,不然扫之不尽。   郑素琴见瓦片上厚雪深积,可房屋依旧很坚实,不由恍惚想起老家的茅草屋。下雨和下雪是她最发愁的日子,雨落漏雨,雪落压房,没及时将雪扫开,雪便会将屋顶压出洞来。   冷……只有冷进心底的冷意。她拿着扫帚打了个冷噤,伸手将衣襟又扯紧,不愿再想。隐隐觉得身后有人盯来,她转身看去,便见个脑袋往树后缩。她握紧扫帚,僵了嗓子大声道,“谁在那里?”   树后静悄悄,没一点声音。   她俯身团了个雪球,往那砸去,“谁?”   “我……”   声音很低,但分明是个成年男子的。郑素琴稍稍一顿,似心有感应,小心问道,“四爷?”   树后那脑袋又缓缓探出,眼睛并不呆滞,只是带着七分天真,眸色像七八岁的孩童。等脸露出,却是个大人的。柳定泽小心翼翼看她,“那个打我手的小姑娘在不在?”   郑素琴听他说到女儿,猜他是上回被女儿吓着了,语调更轻,“还在里面睡觉。”   柳定泽还是躲在那没出来,“她什么时候出来呀?”   郑素琴意外看他,“四爷是来找芳菲的?”   “是啊。”柳定泽蹲在树后,“我等她出来,你继续扫吧。不过……她要睡到什么时候呀?等会我娘要找人抓我回去了。我好不容易问了管家地方呢,能找到这的我是不是很厉害?”   郑素琴默然无语,这傻气的模样,跟六年前一样。被一群人戏拥而来,什么也不知道,只是个长得俊秀的傻子罢了。她提着扫帚往里走,说道,“四爷等等,我去叫她。”   柳定泽欢喜点头,“去吧去吧。”   柳芳菲刚起身,拿房里的冷水洗了脸,刚擦干净,就被母亲带到了外头。本以为是要一同清扫积雪,谁想却被领到大门右侧的树那,也不知做什么。   “四爷?奴家带了芳菲来。”   听母亲这么一叫,柳芳菲的脸微僵,然后就见有人从树后出来,蹲身看着自己,眼里有些怯意,更多的是傻气,看得她瞳孔急缩,恨不得现在就回去。   柳定泽十分谨慎朝她靠近,想探手又不敢,轻声问她,“你脸还疼么?”   不但是柳芳菲,连郑素琴也愣住了,没想到他竟还记得这件事。   柳定泽从怀里掏了好一会,才找出个药瓶,放她手里,笑着,“擦脸,可有用了。”   柳芳菲愣了愣,眼里蓦地一湿,可一抬头,却看见他对自己笑,傻得不行,这回眼泪真的夺眶而出,将那药瓶摔他身上,“我不要,你走,你走!”   药瓶是瓷的,又装了满满一瓶药,她砸的力道又不小,被砸中心口的柳定泽痛得叫了一声。看着滚落地上碎了一地的药粉,挠挠头,不知哪里做错了,“他们说你是我的女儿,要我好好疼你。你想吃什么,我给你买呀。”   柳芳菲再说不出一句话,将眼泪全收了回去,“我不是你的女儿……我才没有你这傻爹爹。我爹爹是大将军,是北定侯!”   她再不想对着这傻气的脸说话,只是看着,就觉得窝囊和不甘。转身要跑回宅子,却被母亲一把揪住,扯了她拉回柳定泽前面,“你又说什么胡话,这是你爹,这才是你爹。”   柳定泽见她吃痛,忙摆手,“你不要抓她,她疼。”   见他如此,不知为何心底的不甘全都涌了出来,却无奈极了。柳芳菲失声痛哭,伸手捶打他,“既然要疼,为什么不接我们回家,我也想要爹爹疼,想要娘亲一起,不想住在这里,被那些人说我和哥哥是野种。”   柳定泽听她哭得撕心裂肺,心里很疼,这种疼跟头磕碰了硬物,膝盖撞了桌子一点也不同,他急忙说道,“别哭,我给你买糖人吃好不好?还有我跟我娘说,接你们回家,等会就接。”   柳芳菲将心底的委屈全哭了出来,可听见回家二字,心头竟是高兴的,真有了被父亲保护的安心感。   郑素琴搂着女儿,也听见了回家二字,而且……还是接他们一起。只是想着,唇角就几乎忍不住上扬。   第三十一章簌簌花飞   老太太才没醒多久,钟嬷嬷正伺候她穿鞋,外头下人就在急敲门,惹得她不满。钟嬷嬷也是拧眉,“什么事?”   外头急声,“四爷不见了。”   老太太差点没从床上跳起来,钟嬷嬷忙去开门,问了个仔细,回来说道,“说是一早就不见了四爷,见后院树上有些断枝,许是从那顺着上墙跳下去的。”   “那么高跳下去岂不是受伤了?”老太太惊得捂了心口,“快,快将全部护院下人派出去找!”   钟嬷嬷急忙出去叫人,消息一传,柳宅的男丁基本都出去找人了。巷子里的邻居瞧见,关了门便说——准是隔壁那傻子又走丢了。   柳定泽没有走丢,只是走错路了。   他从郑氏那离开,明明顺着原路返回,可是走着走着就发现不是走过的路了。又折回去,可越走越觉这路陌生,等无论他怎么拐都是不曾见过的地方时,他才明白过来,迷路啦。   他蹲在路口看着过往的行人,想找个面相和善的人问路。雁侄女教过他,问路要找跟她一样高或者比她高一点的“小人”问,才不会被骗。可怎么一个都看不到……   今日学堂不放假,又早,上学的早去了,不去的还在家中烤火睡觉,自然不会早早出来。   他等了许久,准备去找个大人问问。站起身时,脚有些发麻,往前提步,力道跟不上,扑通往前摔去,伸手一撑,掌上刺痛。坐在地上痛得直叫,再看手掌,都刮伤了。   他缓缓站起身,捏着袖子摁住伤口,拦在一个男子前头,“你知道北定侯家怎么走吗?”   男子一听是官家人的地方,当即摆手。   柳定泽往怀里掏了钱袋,往他手上塞,“你带我去,这钱给你。”   男子是个老实人,看他拿钱,更不敢惹事,连忙躲开了。留下柳定泽在那拿着钱不知所措,不是说钱是好东西吗,怎么没人要。正苦恼着要如何回家,肩头忽然被人拍了拍,他回过身,只见是个精瘦的汉子。   汉子嬉笑道,“我知道怎么走,你随我来。”   柳定泽大喜,乖乖跟在他后头。   汉子走几步便回头看他,见他跟着,这才走得快了。一路领他进了条巷子中,将他捉了进去,自己往后头看了看,没见着人,转而一把将他手中的钱袋夺了过来,“这里就是你要找的地方。”   柳定泽皱眉看去,“这里不是。”   汉子瞪眼,“这里就是。”他指了指地上的老鼠洞,“这就是你家。”   柳定泽蹲身看去,不过一个拳头大小,自己哪里钻得进去呀。起身要和他说清楚,谁想一抬头,那汉子却不见了人。他站了好一会,才往外走。可这巷子太深,连大路也出不去了,而且一个人也瞧不见!   转了好几圈,不知怎的竟又回到了郑家小宅,还瞧见了柳芳菲。此时她正同几个年纪相当的孩童玩石子,很是开心的模样。柳定泽看见她,也很高兴,往她走去,可又不知她的名字,只好喂喂地叫着。   “那是傻子么?他在叫谁呀?”   听见傻子两个字,柳芳菲才抬头望那边看去,只见柳定泽浑身脏兮兮的,脸色有些惨白,颇为凄凉的模样。她心里一阵难过,想过去问他怎么了,旁边几人又说道“这傻子好脏呀”“不会是我娘说的拐子吧”“他到底在叫谁呀”……   她顿下步子,不敢朝他走去。   巷子里的孩子都说她是野种,好不容易跟他们说她有爹的,他们才愿意同她玩。可要是让他们知道这傻子就是自己的爹,那就再没脸面在这住了。   她背身不瞧,只盼他快些走开。几个孩童见他一直往这走,惊怕得拾起雪,团了球往他砸去,叫嚷着“傻子快滚”,扔得十分狠心。   柳定泽不知他们为何要这样对自己,他只想回家呀,他还没有吃早点,饥肠辘辘地跑来给这小姑娘送药。他还要回去跟他娘说,接他们回家的。再不回,要晚了。   “喂喂。”   他低声叫着一直背对着他的小姑娘,可却一点回应都没有。雪球砸在身上不痛不痒,可却冷飕飕的。砸在赤丨裸的手上,更是冷得不行,黏在伤口上的石子混着雪揉了进去,刺痛得很。   “喂喂。”   柳芳菲忍着没吱声,没听见,她什么都没听见,她才不要让别人知道这是她爹,才不要!   柳定泽无助站在那,瞧着她瘦小的身影有些难过。难过一点一点地在心头扩散、蔓延,“喂……”   可她就是不理他。   “喂!”这一声喂,却是个小姑娘气吞山河喊的,“不许欺负我四叔!”   柳定泽怔神往旁边看去,一个小姑娘从车上跳了下来,踉跄一步,拼了命的往这跑来,跑到前头便将那几个比她还高一个头的孩童使劲一推,自己差点摔倒,仍是不输半分气势,“不许欺负我四叔!”   柳雁简直要气疯了,一脚踹在离自己最近的孩童小腿上,痛得男童吃痛,恼得他伸手推她。还没碰着,就被人拦住了。   齐褚阳捉了他的手一推,四两拨千斤,只是轻轻动作,就将他推开了。拉了柳雁往后退了两步,这小丫头是哪里来的胆子,不怕挨揍么。   那四五个孩童叫嚷着扑向他们,要狠狠揍两人一顿。柳定泽忙拦在柳雁前头,“不要欺负我雁侄女!”   好在一同跟来的有两个下人,上前将他们喝走。   柳雁朝他们落荒而逃的背影哼了一声,又去瞧她四叔,这一凑近了看,差点哭了,“四叔,让你不乖,乱跑!”   柳定泽嬉笑着摸摸她的脑袋,“雁雁不哭,四叔给你买糖人。”   管嬷嬷见着他的手,吓了一跳,又忍不住说道,“四爷,您的手脏着呢……姑娘的发要脏了。”   柳雁捉了他的手来瞧,伤口有深有浅,血都凝固了,立即要拉他回家。柳定泽走时又看向那一直没开声的柳芳菲,认真说道,“等我回去了,就接你回家,我不是骗子,真的。”   柳芳菲怔神看他,这人,真的是傻子。   柳雁这才瞧见她,好似方才都在这吧?她顿时气得不行,“柳芳菲,他是你爹爹啊,你怎么能眼睁睁看他被欺负?”   柳芳菲咬紧了唇,听她责怪自己,偏头冷笑,“他只会给你买糖人,不会给我买,那我帮他干嘛。”   说罢,就转身进屋。要不是齐褚阳先行一步拉住柳雁,她真会冲上去揍她!   齐褚阳定声,“先带柳四叔去药铺敷药吧。”   柳雁掂量了下轻重,这才放过她,领着四叔上车去药铺。   柳定泽已经不觉得手疼了,就是不知怎的心里有些难过,“她为什么讨厌我……爹是好东西呀,雁雁就很喜欢喊爹爹爹爹,难道我跟二哥有什么不同吗?”   柳雁愤然,“因为她坏。”   柳定泽还是不解,“雁雁要是坏孩子啊,可还是喜欢喊爹爹的。”   柳雁又无辜被说,更是愤愤,“雁雁跟她才不一样。”   “可下人说你是坏孩子。”   “……”柳雁恨恨地想谁背后嚼舌了,回去非得找出来。   齐褚阳在旁看着倒觉惊奇,没想到众人忙着四处找柳四叔,惟独柳雁说他可能在这,没想到竟然真的在。这会见她说话有气力,可脸色却不好,跟柳四叔一样显得苍白,问道,“你怎么了?不舒服么?”   柳雁咬唇摇摇头,离那小宅稍远一点的地方,就是当初她被人掳走的地儿。以为忘得差不多了,刚才一心要教训那些孩童,也没多想。这会上了车,回想起来,却有些心惊惧怕。   齐褚阳不安道,“七姑娘……”   “我没事。”柳雁将车窗关上,不想多看外面,闷声不语。等稍稍恢复了些,她又想,四叔有孩子她很欢喜,但是那孩子若不疼四叔,又不会跟他玩,那还要孩子做什么呀。而且还瞧着别人欺负自己的父亲,那种孩子能要么?这样的堂姐她可不喜欢。   这事要和祖母说说,不然四叔要受委屈的。   马车先驶到就近的药铺,管嬷嬷也差人回府报信了,好能安心在这看病。   柳定泽先下了车,柳雁随后下来,刚落地就见他往对面跑了,急得她喊他。喊了几声就顿住了,因为她看见四叔进了蜜饯铺子,拿了蜜饯要走。好在下人跟在旁,付了银子。   他拿着一包蜜饯回来,拿了一颗往她嘴里放,“没有糖人,有糖。”   管嬷嬷低声,“四爷手脏,姑娘领个情就好。”   柳雁未听,张嘴咬了他递来的,“真甜。四叔乖,进去找大夫看手先吧。”   柳定泽不安地随她进去,一个劲地问她可会疼,听见说不会不会,才安心。可坐下不久,大夫捉了他的手却拿水洗,疼得他龇牙。雁侄女的话真的再也不能信了,那个小骗子。   柳雁坐在铺子里,听里面四叔叫个不停,捂了耳朵也能听见,干脆不捂了,拿了蜜饯去了外头。   齐褚阳奉了柳定义的命跟着她,说是怕她闯祸。方才她冲去踹那孩童,也着实是吓了他一跳,好在拉得及时。这次碰见这些年纪相当的还好,万一以后她冲比她还大一个身的人凶怎么办?所以被叮嘱要护着她的自己,是必须要练好身手,以备不时之需么?   “七姑娘,你方才冲他们凶时,既然怕,为什么还往前冲?”   柳雁偏头看他,“我哪里怕了。”   “你上车后脸色很不好。”   柳雁稍怔片刻,抱着满满一包的蜜饯没有言语,过了许久才道,“我在那儿,被恶人掳走过,绑在山洞里,差点没了命……虽然那两个恶人被关进牢里了,可我还是挺怕那。”   齐褚阳愣了愣,这件事他隐隐听下人提过,可见她没事人般,以为并不像说的那样严重,毕竟许多事都是以讹传讹,不可全信。但她此时说着,声音确实在发抖,是他在柳家住了这么久以来,从未听过的音调。   “如今没事了。”齐褚阳看着她咬紧了牙,脸色更显苍白,安慰道,“他们已被关了起来。”   柳雁没有作答,一时失语,只是紧握手中蜜饯,那糖浆从纸包中渗出,沾了手也浑然不觉。   有惊无险回到家中,府里的下人也陆续回来。老太太恼怒不已,将四房的下人全都杖罚一遍,又扣了大半月俸,方才泄气。拉了儿子到跟前,瞧了他的伤势,叹道,“你这孩子,真不让人省心。”   她见得最少的就是他,只因每每见到,都会伤心。她老了,不愿多伤心,可心底是疼他的。   柳定泽坐得端正,学着其他人说正事那般,,字字道,“娘,我想接他们回家。”   老太太眉头一拧,“他们?谁?”   柳定泽挠挠头,“就是住在小宅子里的他们,一个大人,两个小人的那儿。”   柳雁知道四叔说的小人就是小孩,禁不住提醒,“就是郑姨他们。”   老太太恍然,“为娘正有此意,接了那两个孩子回来。”   “只接小人么?那大人呢?”   “她那种身份的人,怎可进我柳家大门。”   柳定泽一听不接全三人,有些为难,“可是我答应他们要一起接回来的。小小人哭的好难过,而且没娘的孩子也好可怜。”   老太太不知要怎么和他说清楚,他脑子里没好人坏人的分法,更不会为家族名声考虑,只知道对方可怜。越想就越不想劝,往日这事三儿媳会帮腔的,可这会……一想,不由对三儿子发了脾气,“你还不快将阿喜接回来!”   柳定康无端挨了母亲喝声,苦了脸道,“阿喜说若儿子去了,她便吊、吊死了去。”   老太太冷声,“连妻儿都接不回来,你还有脸说。若非你做了糊涂事,哪里会闹成这样。”   柳定康弱声,“可阿喜的脾气您也知道,她当真不会轻易回家的。”   老太太叹了一气,这三儿媳的性子确实不是他能劝回来的,去了那,要是被扫帚打出来了怎么办?岂非丢脸?仔细衡量,同李墨荷说道,“你是做嫂子的,素日也和她说得来,这两日有空,你就去劝劝吧。”   李墨荷还没跟老太太说明日回门的事,这放下妯娌的事先回娘家,好像也不太妥当。可婆婆开了声,只好应了。   夜里柳定义推了酒宴先行归家,免得被灌了酒,误了明日陪李墨荷回门的事。可途中又见着恩师,得了邀请,不得不随行,小饮几杯。   等恩师兴致去了,告辞出来,夜已全黑了,连更夫都已提着铜锣出来。回到院中,廊道灯笼高悬,屋里的灯火也还亮着。只是从窗前过去,没看见里面有人影,心想李墨荷已睡下,不过是亮着灯罢了。   推门进去,往里屋走去,确实没见她在窗前常坐的地方绣花,却见她坐在床边,拿被子遮了手脚,倚在床柱发呆。   余光见了影子,李墨荷方才回神,往前看去,见了那高大男子,便将被子掀到一旁“二爷”,随之起身。   柳定义瞧见那被褥下面的手,还抱着个暖炉,真是怕冷的。可那手上的红色却有些不对劲,不像是熏热的,低头细看,竟是在北城常见的冻伤,还不是一日两日的伤。明明是同床共枕的人,却是无意才发现,“你的手什么时候冻伤的?”   李墨荷将手藏在后头,摇头,“每年都如此,今年已经好多了,不碍事。”   “上药没?”   柳定义伸手要将她藏着的手拿出,她却又是一躲,“难看得很,二爷别瞧了。”   他并不听,还是捉了她的手腕放到前头,这手是热的,可却高肿,被挠得有些红,肉色可见,几乎要破了。他见过不少将士的手如此,深知会巨痒难耐。放了手去拿药箱,等拿到跟前,想起初次相见他也是拎了药箱,倒觉好笑,“我倒是成大夫了。”   李墨荷只觉这手丑得不行,几乎不敢伸手给他瞧,只好闭眼让他上药,权当掩耳盗铃,“四弟今早自己跑去外头了,您出门早,消息没传到那吧?”   柳定义见她腔调里并不紧张,知晓四弟已回,也没急问,“没有。”   “四弟安然归来了,只是不知道为什么,突然缠着娘要接郑氏母子三人回来。娘不肯,又忽然要三弟把弟妹接回来。但三弟不敢,所以母亲就让我去劝劝先。”   柳定义给她抹药膏的手微顿,“所以明日你要去劝弟妹,不得空回娘家了?”   “嗯。家宅不安,母亲心里也不舒服。爹娘他们会谅解的,回门的事并不急。”李墨荷稍稍睁眼看了看手,得,抹了白色膏药显得更丑了。   “往日你受了很多苦罢。”她的手心朝下,放在自己的掌中,能隐隐感觉得出手上有未散的茧子。   李墨荷蓦地缩回手,又藏到身后,“不碍事了。”   柳定义抬眼看她,又探身过去将手“捉”了回来放好,“日后不必再受这种苦了。”   李墨荷低低应了一声,他掌上也起着厚实的茧子,许是常年手执刀剑的结果。轻放的手能察觉得到那宽大手掌微晕而起的热意,很是暖心。   ☆、第32章 素雪满城(一)   第三十二章素雪满城   辰时刚到,李墨荷就带上为柳定康赔礼道歉的礼,前往殷家。   殷家临近京城郊外,从柳家过去也要花费大半日的功夫。柳雁送她出门后,便回书房上课,先生已经在那等了,允了她来送行。   方青坐在自己的案几前,将书本笔墨摆好。拿了砚台放在暖炉上,等墨汁化开。墨水的香味微微散在房中,萦绕摆满书籍的书架上,让人眼观闻之都觉心绪安宁。   柳定泽趴在门外往这里面看时,只觉方青如出尘高人,像仙人一样不可亵渎。他敲了敲门,忐忑不已。   方青眸光微收,往那看去,见了柳定泽,微微一顿,起身朝他轻弯了腰身,“四爷可要吩咐什么?”   柳定泽小声问道,“雁雁呢?”   “二太太要出远门,我允了她去送送,等会就回来了。”   “哦……”柳定泽仍是趴在门那,“我等她回来,有事要说。”   方青不好叫他进来,再怎么样,也是个成年男子,孤男寡女在这室内,被人知道要说闲话。只是外头看着实在冷,便往外走,出了门说道,“四爷进去等吧,我去洗个手。”   柳定泽没有多想,进了里头。看着雁侄女的书桌,小的。笔也是小的,连砚台都是小巧的,无一不精致。他瞧着那书面上的字,好像认得,又不认得。   方青站在门外,瞧着院子树枝上的积雪,将落不落,白如絮,净如盐,不掺杂质。果然还是冬日最让她喜欢。里头的声响似乎消失了,悄然不能闻。她从窗户看去,那柳四正趴在书桌上,百无聊赖的用手指在桌面画圈。桌上的东西他倒是一点都不碰,规矩得很。   若非知道他智力与孩童无异,根本瞧不出是个痴傻人。每每见他如此,总会不自觉想起他当年未傻的模样,那样意气风发,那样神采奕奕,也不由地叹息,造化弄人。   看得怔神,直到旁边有人垫脚探头,同她一块往里看去,她才回了神,低头一看,柳雁正瞧着,“先生,你在看什么呀?”   她收回视线,淡声,“你四叔寻你。”   “那先生为什么不进去,外头多冷呀。”   “男女有别,你快些进去吧。”   “嗯。”   柳雁提步进了里头,柳定泽也坐直了身,连带着凳子挪到她面前,很是可怜,“雁侄女,你帮我劝劝我娘好不好,去把他们接回来吧。我答应了他们的。”   本来柳雁十分支持郑家那三人回来,可经由昨日一事,就倒戈了,轻哼一声,“四叔,他们是坏人,我不劝。”   柳定泽有备而来,从兜里掏了花生糖给她,“雁雁,你最乖了。”   柳雁苦笑不得,谁说四叔傻了,他才不傻,“四叔啊,雁雁真的帮不了你。这家是祖母做主,要不就是我爹,三叔,再怎么也轮不到我呀。”   “哦……”柳定泽很是气馁,无计可施,“那我去找我娘再说说。”   柳雁没帮上忙,不好意思收这糖,要塞回给他,柳定泽摆摆手,“雁雁喜欢吃。”   他这一说,柳雁更觉愧疚了。要她去同祖母说说不是不可能的,她只是出于私心不喜欢柳芳菲,总觉她对四叔不会真疼,就同四叔撒谎了。谁想四叔一如既往信她,倒叫她很是内疚。   可再怎么内疚,她也不能改变这决定,那柳芳菲当真不能进他们柳家。   方青见她又发呆,就知道今日授课她定不会听进心里去。课业强塞无用,听之无味。她从暖炉上取下已经化开的墨汁,将笔墨收好,“今日不授课,去外头走走。”   柳雁自然欢喜,可总觉得先生也有心事,却不知是什么。   &&&&&   早早出门,午时过半才快到殷家。李墨荷和一众下人饥肠辘辘,又不好去殷家用食,便决定在附近客栈果腹后再去。到了客栈,自己在厢房一桌,下人在外头一桌。吃了一半,宁嬷嬷在外头敲门,“太太,三太太来了。”   李墨荷十分意外殷氏竟然知道自己在这,开了门一瞧,果真是她。   几日没见,殷氏面色不佳,一双眼眸更显得无神,这一开口,气势却还是在的,“二嫂。”   李墨荷让她进来,关了房门领她入座,问道,“你怎的知道我来了。”   殷氏轻轻一笑,“我就知道柳家会让人来,所以派人去街口盯梢。却没想到,来的是嫂子你……”   李墨荷可听出话里的意思了,“你想三弟来是吧?”   殷氏禁不住笑得冷淡,“之前想,今日过后再不会想了。那个薄情郎,负心汉,妻儿走了,竟让自己的嫂子来劝,当真不是男人。”   李墨荷同她妯娌,处得也好,说道,“你以为三弟他不想来么,还不是你走时丢的话太狠了,连我都当真了。我过来也不是因他拜托,而是老太太让我来的,就怕让三弟来,你的话却不是吓唬他的。”   殷氏一听,心里总算好过了些,仍是执拗说道,“他也是个傻的,我哪里真会那样做。”   李墨荷执了她的手,笑道,“可是三弟心疼你,就怕你真那么做了,那他不是要后悔一世。”   殷氏蓦地冷笑,“心疼?他若心疼就不会在外放时给我弄出个疙瘩来。”说及这,她便忍不住要落泪,“嫂子,你可知,我父亲本是属意二哥的,但我死活不愿,鬼迷心窍要嫁给柳定康。二哥虽说纳妾,可都是明着来,不会一面同你说甜言道蜜语,一面却做龌龊之事。”   知她于柳定康情义颇深,否则也不会这样难过。可李墨荷总不好跟着说柳定康的不是,“三弟同老祖宗说了,他那日去邢大人府上做客,多喝了几杯,才要了那春华姑娘的身。那春华是邢夫人的陪嫁丫鬟,本也不算什么。可不多久那丫鬟怀了身孕,人被邢夫人送到门前,说由他处置。三弟不忍让她落胎,就带了回来。许是想安置好她再和你提,谁想没寻到时机。”   殷氏摇头,“无论如何,他都是负了我。”   李墨荷也和她一同叹了一气,“你让人在路口盯梢,也是不愿我们去你家中,让你爹娘知晓此事吧?”   殷氏也不隐瞒,坦然点头,“是,我只和我爹娘说是回来小住。”   “那就是说,柳家你还是想回的,只是一时气不过。”   殷氏也不摇头,可却很不甘心,“嫂子,你回去就和他说,那关春华我是无论如何都不会让她进门,但是我也不会执意要她落胎,免得给我儿添了孽障。她和她所生的孩子,只能养在外头,不许带回家中。他若答应,我即日就回去,他若不肯,我就一直住在娘家。”   李墨荷觉得这要求并不过分,柳三弟也应当会答应,软声安慰了几句,待她情绪平定,才回家。   回到家中,夜幕已落,柳家也用过饭了。李墨荷去老太太屋里提了这事,老太太儿孙众多,三儿子又是个康健人,日后也会有更多子嗣,对关春华肚子里的孩子就不比郑氏那两个孩子看得重,也点头赞同。让人叫了柳定康来,说了这事,他也答应了。   老太太放下心头大石,让他明日一早就去接殷氏。   说完这些,李墨荷回到屋里都已快到巳时,从窗前走过,见屋里灯火已灭,知晓房中人已睡下,无人等自己归来,竟心觉失落。在男子中,柳定义绝对是姑娘家喜欢的,她得了些温柔,也免不了动了心。可对方若轻视她,她也不会恬不知耻将情愫流露,有所保留。   来回奔波了一日,实在是乏了,便想进去拿了衣物去梳洗,饭也不想吃。见下人要敲门,止了她,免得吵了柳定义。下人见状,稍稍一想明白过来,说道,“二爷午后进宫赴宴去了,还未回来。”   似柳暗花明,刚阴霾满满的心顿时开明了,李墨荷面色已好了起来,他只是不在家中,并非不等她归来同寝,“备好炉子,外头冷,又在飘雪,二爷肯定会冷。”   下人应了声,宁嬷嬷说道,“太太先去梳洗吧,奴婢让人去热热饭菜。”   李墨荷已然有了胃口,点头说道,“去吧,再煮个醒酒汤端来,拿炉子热着。”他在外头可以推酒不喝,但进了宫里,逢人敬酒都得给薄面喝上一杯,若是圣上皇族敬酒,也不得不喝,就怕他醉了。   屋外小雪飘飞,不过小半会,大雪飞扬,压得院中枝沉叶落,明日起来,定又是银装素裹,雪满庭。   &&&&&   雪一直到天明还未停,大有要下足一日的势头。   柳定泽要出去找人玩雪,老太太有了上回强留却被他偷溜的教训,这回没留他,让四个下人跟着,放行了。   柳定泽从巷子出去,要同那些孩童玩耍,他们却都不乐意,一哄而散,惹得他很是郁闷。走着走着就走到了郑氏三人住的宅子,他撑伞蹲在树后,想见见那两个小人儿。   等了小半天,终于看见门打开了。一个男童从里头走了出来,戴着帽子,穿得厚实,转身将门关了,没拿暖炉就往外跑,像是要找人玩闹。他看着心痒,“喂,喂。”   柳翰皱眉看了看四下,只见树那蹲着个雪人,雪抖了抖,露出一把伞,才瞧清那不是雪人。他弯身往那伞下的人看去,看着很眼熟,“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呀?”   柳定泽小声说道,“我娘说你是我儿子。”   柳翰这才想起来,一双圆碌碌的眼转了转,“爹?”   这一字像海潮拍来,柳定泽莫名欢喜,“嗯嗯。”   柳翰也笑开了,拉了他的手道,“我们去别的地方说话吧,等会妹妹看见要不开心的。”   柳定泽把伞丢给下人,随他走,“你妹妹为什么不开心呀?”   “她好像不喜欢提到爹爹你。”柳翰也不明白为什么妹妹不喜欢,但还是别让她瞧见的好,这妹妹可凶了,他不敢惹。   柳定泽随他到了街上,瞧见前头有人捏糖人,转而拉了他过去,买了两个,一个人一个。随后两人坐在一间铺子前吃糖人,时而说着牛头不对马嘴却又说得高兴的话。柳定泽先行吃完,见他嘴上黏了糖,提袖子给他擦干净,“脏,像钻了灶台的猫。”   柳翰胡乱擦了一把,同他说道,“我娘从不许我吃糖,说我得长一口好牙,看着才有福气。”   柳定泽咧嘴给他看牙,“爹的牙就很好,可儿时吃了不少糖。我娘也不给我吃,我都是偷着吃。”   柳翰满是惊异地点头,瞧着他满口好牙,也咧嘴给他瞧。正是孩童换牙之际,牙齿不全,看着分外滑稽,“呐,吃肉都咬不烂。”   “没事,会长得好的。”柳定泽拍拍心口跟他保证,又想到柳芳菲,问道,“你妹妹喜欢什么呀?我去买。”   柳翰挠挠头,“我也不知道。”   柳定泽小心翼翼同他说道,“我娘不许我接你们回家,但是我又跟她说好了要接的,你跟我去跟她说说,别生我的气。”   柳翰点头,“可以呀。只是爹,为什么你这么怕妹妹呀?”   “她会哭。”柳定泽不想见她哭,哭得怪让他难受的,“你们总是笑就好,不要哭。”   柳翰又点点头,糖人终于全化在了肚子里,意犹未尽,可不能再吃了,不然非得牙疼,“爹爹,我们去玩雪吧。”   柳定泽拉住他,“你的手都冻着了,出门应该抱着暖炉的。我们不去玩雪,我带你去吃热乎乎的东西吧。”   柳翰乐意和他待在一块,欣然点头。   两人一直待到快正午,下人提醒该回去了,柳定泽才和他分开。   柳翰回到家中,郑氏已经在附近找了几圈,快急疯了。一见他进门,拿了桌上的鸡毛掸子就朝他走去,抽在他小腿上,“让你不听话乱跑,跑哪去玩了!”   柳翰挨了打,痛得哭出声。柳芳菲放下手里的绣花针,跑出来拦住母亲,“娘,不要打哥哥。”   郑氏指着他的鼻尖说道,“去跪半个时辰,不许吃午饭。”   柳翰抹泪,弱声,“我跟爹去玩了,还吃了东西,不吃午饭也行的。”   郑氏顿了片刻,这才收起鸡毛掸子,“你午前都跟谁在一块?”   “我爹……”   郑氏同他确认,“那个傻子?”   柳翰撅嘴看她,声音低轻,“我爹才不傻……”   郑氏已是笑开了,将掸子塞给女儿,一把将儿子抱起往里走,“不疼不疼,娘下手重了些。我们去吃饭,给翰翰吃最喜欢的鸡腿。”   柳芳菲拿着掸子默然跟在后面,哥哥竟和那傻子爹玩在一块了,好玩么?她默默想着,她也想让爹爹领着去玩,去吃东西。可想到那傻子,还是算了吧,会被人笑话的。   &&&&&   再过两日是柳长安生辰,家里久没喜事,老太太也被儿子儿媳的事搅和得不痛快,便想借着这机会让家里热闹热闹。好在柳定康去接殷氏,跟她赔礼道歉后殷氏也回来了,她将意思一说,李墨荷和殷氏都应声说要办,也就办去了。   本来生辰就是家中老者和孩童才过,也是名正言顺了。李墨荷不曾给人做过生辰,事事都要和殷氏讨教。   殷氏因这次她不辞辛苦来劝解自己心存感激,教的也用心,老太太私下问起时,也都是夸奖,将大半功劳都给了她。   准备的事打点的差不多了,李墨荷问柳长安要请何人,早些拿了名单来,好写请柬。   柳长安写时,柳雁也凑了过去,果不其然,见着了桉郡主的名,撇嘴道,“桉郡主才不会来呢。”   “来不来都是要请的,等妹妹过生辰,也要请,不然会遭人闲话。”   柳长安以兄长模样说着,一句说服,让柳雁反驳的余地也没,“哦,你记得写上宋宋。”   “嗯嗯。”   柳雁见他写上了,这才满意。柳长安见她要走,问道,“不是不用上堂么,急着去哪?”   “去练箭呀,我得在年前射中靶心,我跟褚阳哥哥打了赌的。”   柳长安想了想,“他的弓箭很厉害么?我记得世子也擅用弓,一直缺个人陪练来着。”   柳雁转了转眼,边应声边往外跑。到了小练武场,齐褚阳果然已经在那了。比起初次见他拿弓,如今更显得平稳,少年英气更盛。待一箭射出,她才走了过去,“褚阳哥哥。”   齐褚阳从简桶里抽了支箭,扣在弦上,听见她叫自己,又将弓箭放下,“你要练么?”   “等会,我跟你说件事。”柳雁瞧瞧靶子,箭在靶心,就算他去了王爷府,也不会丢他们柳家的脸,“方才听我哥哥说,世子喜射箭,想找个人陪练,你想去么?”   齐褚阳稍稍一想,问道,“世子?”   “嗯,连亲王家的世子。”柳雁负手看他,满眸真切,“世子哥哥挺好的,而且他父王是亲王,你过去做陪练,同他们熟识了,指不定能知道一些你爹爹的消息。还有,日后门路广了,建功立业才方便。”   齐褚阳倒觉她思考的周全,连往后的路都一并想好了。别人说下棋看三步,她是看了十步都不止,“倒也好,可以试试。”   柳雁笑道,“你乐意就好,过两日我哥哥生辰会宴请世子哥哥,我去同他说说。”   想到当初对他凶神恶煞还冲他发脾气,柳雁面上不说,可心底一直不安。如今能找到机会补偿他,可算是松了一口气。   ☆、第33章 素雪满城(二)   第三十三章素雪满城(二)   今日是柳家大公子的生辰,宴请了许多皇族高官子弟,虽然不是什么大事,但百姓敬重柳家,如今的安宁日子大半是柳家三代的功劳,因此消息传出,还是小小的让百姓茶余饭后提了下。   郑素琴去买菜时也听见了风声,瞧着自己手里的猪肉就觉刺眼。都是柳家的孩子,她还从不曾给自己的孩子做过生辰,能吃饱就不错了。越看越恼,转而又去买了半只鸡,回家做了给两个孩子吃。   快到家中,见着儿子又坐在门口,自己玩着九连环,真是愈发傻气了。她快步上前,说道,“又在等你傻子爹么?”   柳翰抬头看着母亲,不知她怎么就发了脾气,“爹爹说要找我玩的。”   郑素琴忍了气,蹲身说道,“翰翰,你要同你爹爹说,让他接我们回家,让他跟祖母闹,不接就不吃饭。”   “不吃饭会饿呀。”   “又不饿你,你只管这么说。”   她一瞪眼,柳翰就不敢说话了,只好点头。郑素琴这才笑笑,提了提菜篮子,“娘买了很多肉,做翰翰最喜欢吃的菜。”   柳翰只要有肉吃便高兴,当即展颜。   &&&&&   昨夜飘了大雪,今日雪小了些,但还是很冷。每个进门的少爷小姐都抱着个小暖炉,进了屋又给拨了灰,重新添上炭。屋外天寒地冻,少有人出去。都待在屋里说话,也是欢喜氛围。   柳雁同人说了会话,见下人进来跟兄长附耳说了什么,就见哥哥起身往外头去,从这无迟疑的动作来看,来者非尊即贵,便也跟了去。   柳长安见妹妹跟来,好奇道,“妹妹跟来做什么?”   “我估摸着是世子哥哥来了。”   柳长安对妹妹的聪慧已经是见怪不怪了,“雁雁怎么知道的?”   柳雁得意道,“因为哥哥起来的很快呀,方才左丞相家的公子来你都是温吞起步。”   柳长安好奇道,“即使哥哥没对爹爹的同僚盛情迎接,可你怎知不是其他皇族的人?”   这一说柳雁更是得意,步子轻松走在他一旁,“因为驸马府的、王爷府的都来了,就差连亲王家的。”   她可是能将自己屋里百来颗珠子都记得清楚位置名字的人,哪里会记不住那有鼻子有眼的几十人。柳长安不得不惊叹,总觉得这世上没什么事可以难倒她了。笑笑说道,“雁雁,等会饭后不是有灯谜猜么?你不猜好不好?你若去了,哥哥觉得不出半柱香你就要全猜完,其他人便玩不了了。”   柳雁朝他做了个鬼脸,“才不要,猜得出来为什么不猜。”   “我另外许你猜谜的奖励可好?”   “不要,这样谦让不好玩。”柳雁二话不说拒绝,颇让柳长安无奈。   到了前院,楚清辞和桉郡主已经随下人进来。柳雁这才想起世子来了,桉郡主十有八丨九也会来。刚才就应当想到,那她就不会兴冲冲出来了。   桉郡主瞧见她颇为意外,这丫头脾气变了?念头刚起,就见她往柳长安旁边站了站,视线微闪,这才明白,她还是那个柳雁。   柳长安和世子一起走在前面,柳雁和桉郡主走在后头。前者说得起兴,后面无话可说。闷了一路,桉郡主才开口,“我听说你就要变成九姑娘了,不再是七姑娘。”   柳雁知道她指的是四叔两个孩子的事,被人叫惯了七姑娘,突然上头又多了哥哥姐姐,自己将变成九姑娘,别提心里有多不舒服,尤其是那柳芳菲瞧着就不像是好的,帮着别人欺负自己的爹。她微微抿嘴,“九姑娘也挺好的。”   桉郡主瞥了她一眼,“当真?”   “当不当真同你有何关系。”   桉郡主立即说道,“确实跟我没关系来着。”   柳长安和楚清辞都听见后头的争辩了,连头也没回,只是相视一眼,笑笑作罢,由着她们小姑娘斗嘴。可没一会柳雁就走了上来,同楚清辞说道,“世子哥哥,你近日还喜欢练箭么?”   楚清辞微微一顿,她怎么知道自己练箭?这是特地打听过了么?他答道,“练的。”   柳雁笑笑,“听说你在找陪练的人?”   楚清辞笑笑问道,“七姑娘是打算给我举荐谁么?”   “世子哥哥真聪明。”柳雁适宜夸赞后,才道,“我认识一人,恰九岁,自小在边塞长大,擅用弓,也十分精准。想到世子哥哥要找陪练,我想举荐他来着。”   楚清辞想着是她提的,见见无妨,谁想妹妹也跟了上来,说道,“我父王已经寻了十名少年,哪里用得着你费心。”   柳雁看了看她,“我敢说那十人都不及他好。”齐褚阳射箭精准是她亲眼所见,时而同父亲去其同僚家中,也见过几个年纪相当的哥哥射箭,可无论是姿势还是准确中靶的次数,都比不过齐褚阳。没有把握的事她不会如此强为其出头。   桉郡主偏不让她顺心,“你又怎知他们不如他好?”   楚清辞真怕她们吵起来,插话道,“等会我去见见,真好假好,一看便知。是个人才,我就请了去。”   两人这才不争,恰好柳雁看见齐褚阳从前面拐角过去,她当即跑了过去,“褚阳哥哥。”   齐褚阳不认为自己的父亲已过世,但外头都如此觉得,更何况在边塞也起了坟,因此说起来他的父亲还未去世百日,去不得别人的红白喜事,就没往那热闹的屋里凑,准备在自己屋里待一日。哪知刚去拿早点,路过这就被瞧见了。   柳雁拉住他的袖子,往世子那边带,很是大方地说道,“世子哥哥,他便是我向你举荐的人。”   楚清辞扫了他一眼,只是个面貌清秀的少年,并看不出什么过人之处。在这也看不见他的手掌,若茧子起的厚,也可说是个练箭勤快的人。轻轻点头,“明日我让人接你过去,看看你弓用的如何。”   齐褚阳说道,“不敢劳烦世子,明日自己在这过去就好。”   楚清辞没有拒绝,却见妹妹神色有异,“妹妹?”   桉郡主还在看着齐褚阳,这可不就是那日在梅林,帮她掸去虫子的人么?原来他不仅同柳雁熟识,还住在这。这才想起长辈说过的,这次北征他们大殷失去了一名猛将,姓齐。留下的独子被情同手足的柳定义领了回去,想必就是他了。   柳雁扯了扯齐褚阳的衣角,“方才有人执意不要你去。”   桉郡主这下可尴尬了,自己简直成了不仁不义的人。等两人走了,她便和兄长说道,“我不知道雁雁举荐的人就是他,上回他帮过我来着,哥哥能选他做陪练么?”   本来柳雁说时楚清辞就要卖个人情答应的,这会妹妹也这么说,自然是点头了。柳长安看在眼里,没有多言。要是让齐褚阳知道是桉郡主求得答应的,只怕是不会去了,他看着温和有礼,可真拗起来,却不是谁能劝得动的。   快到午时,雪还未停,大有下足一日的趋势。众人用过午饭,雪却消停了。柳长安让下人扫净积雪,将桌椅搬了出去,陆续挂上灯笼,准备猜灯谜玩了。等他安排妥当,才发现不见了妹妹身影,不知去了哪里。   柳雁刚出了大院,准备回聚香院。进了去就听见耳侧响起啪嗒沉声,偏头看去,就见齐褚阳放下箭,又去拿新的一支。她百无聊赖走过去,“又练呀,你不闷吗?”   齐褚阳见了她颇为意外,“外头听着挺热闹的,你怎么回来了?”   柳雁轻叹一气,像个科举失意的读书人坐在一旁,连背后的管嬷嬷都看出几分凄清来,“我哥怕我把全部灯谜都猜出来,不让我去。”   齐褚阳想了想,笑道,“长安想的周到,可你在那忍住不猜,看他们猜也行的,没必要非得躲着。”   柳雁撇撇嘴,“我若去了肯定是耐不住性子的,而且桉郡主在那,她用话激一激我,我定会负气全猜了。”   齐褚阳想了想,“那叫激将法。”   “激将法?”柳雁不解,“那是什么?”   “用刺激的话鼓动其去做事的手段。”齐褚阳笑道,“出自三十六计,七姑娘看过许多书,但是肯定不爱看兵书。”   “确实不爱。”柳雁捂着自己的小暖炉,里面的炭火经寒风一吹,烧的更旺,可烤着烤着就觉得冷冷的,“爹爹的书房里都是兵书,他爱看,也喜欢去边塞,每回见着,我都想到这事。”   声音很低很轻,带着忍耐的不在乎。齐褚阳顿了片刻,见她神色落寞,就知道她是真不高兴了。虽然她脾气有些古怪,可却是个真性情的小姑娘,“没有人喜欢边塞,尤其是最凶狠的蛮族所在的北城。”   说着这话,连齐褚阳自己都能感觉得出嗓音里压制着的情绪,“在那儿的将士,无一不是带着必死的决心。我爹是,柳伯伯是,可朝廷有命,他们便要去。为的是国之安宁,百姓安康。谁都惊惧死亡,可人人若都做逃兵,那国将不存。你们柳氏家族,出的将士无数,不能安然归来的也有。可柳伯伯还是择了这路,七姑娘当真觉得柳伯伯是喜欢那儿才去的么?”   柳雁轻眨眼眸,微微屏气看他。   那样凶险的地方,谁会愿意去。可若不去,如他所说,国将不在。她却没他想的通透,刻意避开这件事。因为避开了,就能让自己忘掉她的父亲是个将军,随时可能离开,会一世在家中。她外出归来,会看见父亲在家中等她这女儿。   一切安好……却不过是自欺欺人。   柳雁低头看着石凳下未被彻底清扫干净的雪,眼眸微湿,是对父亲成为将军的释怀,也为自己的不懂事和怯懦自责,伸手抹了泪,轻声,“不是,爹爹也想做个好父亲,在家陪着雁雁,可是比起我来,还有更重要的事要他去做。他守住了北城,也等于为我们守住了皇城,日子才能更安宁。”   管嬷嬷还没见过被三言两语就说得落泪的柳雁,拿了帕子给她,“姑娘别哭红了眼,等会还要过去宴客呢。”   柳雁吸了吸鼻子,亏得她还常在心里埋怨父亲不常陪她,总往北城跑,真是不应该。   齐褚阳有些不知所措,不知怎么就惹她难过了,“七姑娘?我说错什么了么?”   “没有。”柳雁抬头看他,“今晚我便去看兵书。”   柳家确实世代忠义,连出大将。但兄长斯文,长辈说其适合做文官。其他哥哥也不见得能同父亲一样。柳氏旁支若能为将甚好,可到底不是他们一房的。未雨绸缪,指不定哪日,有她用武之地?   齐褚阳一瞬已不觉她是那蛮横小姑娘,问道,“可要我推选什么书?”   柳雁认真点头,“要。”   &&&&&   腊月已快过半,趁着小年将近,还未到祭灶扫年忙碌时,李墨荷趁空回了一趟娘家。   自从上回因给弟弟找了个马政的差事,他死活不愿去后,就一直没往来。请他们过来聚聚,也不来,只说铺子事忙。柳定义又三天两头不得空,无法,李墨荷只好同他商议等正月初二,媳妇携姑爷回门时再一同回去。见今日日头不错,她自己带了东西回回娘家,探探爹娘。   到了自家门前,开门的是管家,见了她便说道,“大小姐,老爷夫人还在铺子里,少爷二小姐他们又去了学堂,家里没人。”   李墨荷好不意外,“不是来了信,说我今日回来么?”   管家说道,“信是小的交给老爷夫人的,但不知为何他们早早出了门,您先进来坐吧。”   李墨荷一时没想明白,先进了里头。快等至正文,才见爹娘回家,起身往他们走去,见他们没几分愉悦神色,淡声寒暄,这才明白过来,他们哪里是真忙,只是不愿见她罢了,才躲了起来。   这一想明白,她已觉难过,耿直的脾气不容她如此受气,进了大厅当面问道,“女儿若是惹你们生气了,只管说就是,别将这用外人的法子来对女儿可好?”   秦氏瞧她一眼,“你如今高嫁了,犯不着再管娘家的事。早些日子说要回门,结果又说不来,你现今却又一个人跑回来,像什么话,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被夫君冷落,连带着我们的腰也直不起来。”   李墨荷哭笑不得,“二爷他是真忙,我一日都没见他几回。”   秦氏狐疑看她,“当真?”   “真的,他刚回京不久,日日赴宴,难得在家。得了空又被圣上召见,商议大事,我哪里好叫他跟我一起回来。”   提及女婿被圣上召见,连带着自家也沾了光,李爹敲敲烟杆已是乐了,“当然是圣上重要,圣上重要,我们这不急,不急的。”   李墨荷还没松下一口气,秦氏却说道,“那他就不能将那些同僚放放,陪你一天半日?说到底啊……是你不得他的心。”她稍稍往女儿耳边凑了凑,“肚子可有动静?”   癸水刚走不久,自然是没的。秦氏见女儿摇头,急了,“莲花呀,你要争气些,你想想他,儿子女儿、嫡出庶出都有,他是不急的。可你不能跟他一样不管不顾,你要生下自己的孩子,好好教,教的比那两个嫡出的还要有出息,你就能一直过大富大贵的日子了。”   李爹听妻子教女儿这些事,不便再待,知趣地拿着烟杆去外头了。秦氏见他一走,说得更开,“你说说,他一个月有几日待你房里?”   李墨荷低头说道,“来癸水那几日不便伺候时,他才去其她姨娘房中。”   秦氏轻笑,“家里的姨娘就该一个不留,不能找找法子将她们赶走?”   李家在进京前,街坊邻居都不是什么殷实人家,娶妻尚难,更何况纳妾。在秦氏的想法中,妻的地位是不能动摇的,妾是可以随时打发的,哪怕是生了孩子的,入了族谱的,也觉得让做妻的将她们赶走。   可她不知的是,毫无缘故这么做了,妻子便要背上善妒的名声,也不会为夫家所喜。   李墨荷自然不会听她这个“忠告”,说道,“不能的。”   秦氏连叹可惜,又道,“我知道个不错的大夫,等会让他给你看看身子,好快点怀个孩子,最好生带把的。”   李墨荷不敢再反驳母亲,免得换来更长的劝告。   “还有啊,宝良他近日没回家,也不知去哪了。”   李墨荷终于开口了,“您们没问他吗?”   秦氏摆手,“这事也是大妹说的,我和你爹每日忙铺子的事已经够累,哪里有空管他。没事,宝良是个懂事人,也有分寸,不会胡来的。”   李墨荷当真无语了,“宝良哪里是个有分寸的人,事事都不让人省心。不行,我让人去找他回来。”   秦氏听她又将李宝良说得不值一文,不满瞧她,到底忍了没吱声。见她真要往外走,又嘱咐道,“记得啊,赶紧怀上孩子!”   李墨荷应了声,一心要去找她那不成器的弟弟,临走前又道,“铺子太多了,你们别累坏,找个账房吧。”   秦氏满目嫌弃,“这可是实打实的银子,哪里安心让外人管呀。”   李墨荷劝之无用,也无瑕多劝,赶忙让人去找李宝良。   ☆、第34章 素雪满城(三)   第三十四章素雪满城(三)   在皇城要找个大活人并不是件容易的事,这单是从城南赶车到城北,都要费上一日半,更何况还要在街头街尾寻人。   李墨荷回去已是午后,让下人去找,到了夜里也还没回话。急得她晚食没吃几口,就没了胃口。柳雁见她似有心事,又瞧瞧她旁边空荡荡的位置,定是因为爹爹又不回来,惹了娘亲不高兴。   今日齐褚阳去了王爷府,刚回来,她还没机会问他情况如何。用过晚饭,众人陪老太太说话,不过小半个时辰,老太太乏了,让他们各自散了。   李墨荷领着几个孩子回院中,柳雁的心思还在齐褚阳可否做了世子陪练上,步子慢了些,同他步伐相当。不待她问,齐褚阳倒先开口了,“世子许我做陪练了,每月还有月俸,并说等明年开春,做他的侍读。”   柳雁听了前头的话还高兴,可听见后面的,就有些迟疑了,“做侍读?褚阳哥哥去么?我倒想你同我们一样,去万卷书院。世子哥哥念书的地方,可都是皇族的人,我怕有人欺负你。去万卷书院就不怕了。”   齐褚阳笑笑,“我安安分分的,他们欺负我作甚?”   柳雁动了动嘴,不好告诉他。   齐褚阳只是片刻就明白了,眸光也随之微黯,“七姑娘是怕他们欺负我没爹没娘么?”   柳雁想说是,可没敢点头,悄声,“我也曾亲眼见过,有些人可爱抓着这点欺负人了……皇族子弟不是说不好,只是他们的身份哪个都比爹爹尊贵,真惦记上了你,没什么好顾忌的。但是在万卷书院,哥哥和我都能同你玩,自然也没人敢惹你了。”   齐褚阳淡笑,却有着说不出的落寞,又为她这样细心心觉感激,“去了万卷书院,只怕要给柳伯伯添麻烦。”   柳雁摆手,“你不去爹爹才觉得不好呢,我看得出,我爹是真疼你。”   齐褚阳忍不住问道,“你不因这事气我了么?”他还记得因为柳伯伯太疼自己,这柳七姑娘还十分孩子气的跟他生气来着,连私生子那样的话都骂了,害她挨了训斥。   柳雁早就想通了,也释怀了,偏头说道,“我又不是个刁蛮人。”   齐褚阳倒觉她有自己的小心思,却又是个豁达人,而且待人有别。这便是陌路人与熟识后的区别吧。   柳雁还想着去和母亲说话,中途就往她房里奔去了。   李墨荷派去的下人刚刚回来禀报,还未找到李宝良,听得更是心烦。见柳雁进来,不愿让她瞧出来,面上已露了笑意,“方才同你褚阳哥哥说了什么,感情倒愈发好了。”   “他说世子让他去做侍读,但是雁雁怕他被欺负。”   李墨荷这回真笑了,“小小年纪倒懂得关心年长之人的事了,等雁雁长大了,是不是要忧国忧民?”说着,将她抱上膝头,才觉她又沉了些,孩子长起个子来,真像笋般拔起。   柳雁坐她膝上,怀里还拿着小炉子,问道,“娘是有心事么?瞧着就是有心事的模样。您说出来好不好,雁雁给您分担。”   李墨荷怔松片刻,搂着这比暖炉还暖的女儿,原本高悬的心也稍稍宽慰了些,“这是娘娘家人的事,并不是大事,雁雁不必担心。”   说到是李家的事,柳雁确实觉得自己不该多问,也不想多问,只因这是她的母亲,可那却不是她的外祖父外祖母家。立即心安理得,不再担忧地和她说话。   李墨荷忽然想起白日里母亲和她说的事来,有些忐忑,小心问道,“雁雁,若是娘给你生个弟弟,你会疼他么?”   柳雁身子一僵,她最怕的事还是要发生了么?下意识就往她肚子上看,当初去别人家那玩,那妇人就是如此问她女儿的,随后就真添了个小小孩,而那妇人的肚子也扁平了下去。所以她知道他们这些小小孩都是从那肚子钻出来的,然后再慢慢长成她这么大,直到长成爹爹祖母那样。她字字问道,“娘肚子里有了么?”   李墨荷见她神色一瞬乖戾,隐隐惊了惊,她果真是介意的,“如今还没有。”   柳雁咬了咬唇,吐字更清楚,“雁雁不想要弟弟,也不想要妹妹。”她自己知道,再怎么亲,她们都没有血缘亲情。等她生了自己的孩子,肯定就不会疼自己了。难道到时候她要讨厌那个小小孩?   讨厌的感觉很不喜欢,所以一开始就不要生,不要弟弟。   李墨荷疼她,可是身为女子,想要个自己孩子的念头,却不会轻易消失,“雁雁……娘就算给你添了弟弟妹妹,也会一样疼你的。”   “娘撒谎。”柳雁从她膝头下来,心已经揪紧,“雁雁问您,若左边是您的孩子,右边是雁雁,你要让谁坐你腿上?你会抱着谁?”   李墨荷没想到她竟问了这样一个刁钻的问题,只是迟疑稍许,柳雁已知道答案,不知为何突然明白她再怎么样,都不是自己的亲娘。不过是因为这继母没有她的孩子,所以才疼她。等有了孩子,也会跟宋宋的后娘一样,不疼她,嫌弃她。只是时日问题罢了。   只是想想就觉难过,背身不再看她,大步往外走。   李墨荷见她落寞转身,起身往前,轻捉了她的小小胳膊,也不知如何是好,“雁雁……”   柳雁甩开她的手,埋头往前走,等出了屋子,迎着夜里寒风,走得更快。李墨荷追到门口,步子太急,绊在门槛上,下人来不及搀扶,眼睁睁看着她摔在地上。等扶起了她,那双掌已经擦破了点皮。   柳雁一声不吭跑回自己屋里,许是外头太冷,将要夺眶而出的泪都冻干了,全都咽了回去,总算是没有不争气地哭。管嬷嬷随后跟了进来,关上冷风灌入的门,上前将她丢掉的暖炉放回她怀中,拿手捂着,满脸心疼,“姑娘这又是何苦呢?太太她迟早是要有自己孩子的。不过嬷嬷瞧着,她也不见得会不疼您。”   “我把她当做自己的亲生母亲,为什么她不可以?我不过是她如今没有孩子时拿来打发时日的人罢了。”柳雁话音冰冷,心更觉悲哀,“我于她,没有私心。可她于我,却是有私心的。”   管嬷嬷暗暗叹气,虽然她平日都是认定柳雁说的话做的事是对的,但同为年为妇人,却不能将这事想得太片面,“嬷嬷不知姑娘懂不懂,只是生下自己的孩子,是女子夙愿,与私心真无关系。”   柳雁并不懂,她不过是个以赤子之心待人的孩童。管嬷嬷说道,“嬷嬷也疼着姑娘,说句不恭敬的话,仗着喂过您两口奶,就暗暗将您当做了女儿来疼,而非主子。可是嬷嬷也疼自己的孩子,即使您敬重嬷嬷,嬷嬷也还是会生儿育女。”   这话听来,更让柳雁不解,“可我真将她当做娘亲,为何她不能真将我当做女儿?生孩子不是很疼么?隔壁婶婶上个月痛叫一晚,都将我吓着了,那样疼,为何还生?”   管嬷嬷苦笑,“对啊,姑娘说为何痛得命都要没了,偏还是想自己生一个?”   柳雁动了动唇,一时语塞,半晌极不甘心地说道,“因为愚笨。”见她还要说,生怕被嬷嬷说动,认可了李墨荷要生孩子的事,捂了耳朵用身子将她往外推,“不听不听,嬷嬷是同她一伙的,雁雁不听。”   管嬷嬷架不住她发脾气,连忙出去,关了门让她快些梳洗睡下。柳雁又将耳朵捂了好一会,才松开了手,坐在床边发呆。最后还是没想明白,想去跟嬷嬷问个仔细,可却拉不下面子,最后作罢,自个生闷气。   &&&&&   柳定义今晚比平日回来稍早,进了屋里李墨荷就闻到了酒味,还喝了不止一点。轻声问了话,才知道他去了国公府,又被叫住喝酒了。   酒喝多了,虽不至于醉倒卧榻,可精神还是有些恍惚。李墨荷让人端了热水,拧干帕子给他洗脸擦拭,好让他舒舒服服睡下。   柳定义靠在床柱半日,等那在身上忙活完的温热帕子离去,才觉恢复了些意识,睁眼往那看去,就见有人俯身在他面前,给他背后又垫了个高枕,更是舒服了,“这些事,让下人来做就好。”   “伺候您不是妾身的本分么?”李墨荷心底不愿让那些仆妇婢女进来,给他擦身子,她也不是什么娇宠大小姐,这些事她能做。   在柳定义听来这话却很是舒服,李墨荷又道,“小酒怡情,喝多伤身。二爷总是这样喝,不好。”   “盛情难却,见了同僚,高兴罢了。”柳定义又闭上有些发烫的双眼,“我们每每征战回京,都要这样无所顾忌地大口喝酒大口吃肉,说不定哪一日,就只能在对方坟前敬酒了。”   李墨荷听得心头一凉,伸手捂了他的嘴,颤声,“二爷不要说胡话。”   手就覆在唇上,还带着热水的温暖,软软的很是让人喜欢,这担忧的腔调更是能化了铁汉的心。柳定义又缓缓睁眼,将手握进掌中,“娘给我算过八字,命硬着。”   李墨荷执拗道,“那也不能胡说。”   柳定义笑笑,“好,不说,不说。”   李墨荷松了一气,因丈夫是守卫边城的将士,她听不得晦气的话。坐下身给他捶腿揉肩,“乏了么?可要就寝?”   “嗯。”   柳定义愈看愈觉她温柔可人,想拉入怀中,李墨荷从他眼里看出欲望,低声说道,“还没梳洗,二爷等等……”   柳定义眉头微拧,“都这个时辰了……”   李墨荷说道,“我那不成器的弟弟不见了好几日,让人去找还没音讯。方才雁雁来了,又气恼我。我呆坐了许久,一时忘了。”   “我见家里下人也没少几个,京城这么大,你就只派那么几个人去找,难如登天。等明日我让人去打听,很快就找着了。”柳定义继续说道,“我说了,你若有事,找我便是,为何总要这样生疏?”   李墨荷低低应声,不是她乐意生疏,而是总觉他还没将她当做妻子。因为……她会在他面前自称妾身,他却从不会在她面前……自称为夫。总是我我我,生疏的是他,可他却不知。   女子的心思总比男子的敏锐些。   “雁雁她恼你什么?”   李墨荷回了神,叹道,“我问她给她添个弟弟可好,她不高兴了,说妾身不疼她。”   柳定义坐起身,往她肚子上瞧,伸手捂上,“有了?”   李墨荷笑笑摇头,“不是前几日才来了癸水么。”   柳定义这才想起来,李墨荷说道,“只是觉得雁雁性子要强,想的也多,怕真有了时再和她说,她会恼怒我。所以就先问了,谁想果真恼了。”   “都是母亲给惯的,这样不懂事,你怎么还跟她较真。”柳定义摇摇头,“柳家男子素来傲气,女子脾气温和。可她却和长安换了个透,长安日后只怕是做不了武将了。”   见他有些失望,李墨荷说道,“常姨娘的孩子长远呢?”   “也像是读书人。”柳定义想着,竟叹起了气,“他们出生长大,我都常不在家中,不能好好教,所以才都随了他们的娘,养得弱不禁风。唯一能威慑众人的,却还是个丫头。雁雁再如何,我也不能让她去军营,名声不好,也太苦了。”   李墨荷静静看他,边塞再苦他也不曾提过,他自己去无妨,却舍不得女儿去。   “若是能有孩子跟褚阳一样,我就安心了。”   “雁雁跟世子举荐了他去做陪练,世子还想让他做侍读,可见褚阳是文也可武也可的。”   柳定义笑笑,“那小丫头竟对褚阳这样友善,不跟他拧了。”   李墨荷说道,“雁雁可是好孩子。”   “若是脾气再好些……那就更好了。”柳定义又说道,“等日后她长大了,会明白为何你要生孩子,所以有也无妨。”   李墨荷摇头,“我是舍不得她哭。”   见她字字关切,句句真心,柳定义更觉她年纪轻轻做人后娘做得如此用心十分不易,心下又怜三分,“她会明白的,你只管生吧。”   李墨荷没有应声,深想自己是否真如雁雁所说,藏有私心。若两个孩子要她抱,她又会先去抱谁?   好似想深了,就愈发愧疚。   &&&&&   翌日,李墨荷起身去和老太太请安,没有看见柳雁像往日那样站在门口等她。问了仆妇,才知道她已经先行去了清香院。去了那儿,她只是安静坐在老太太一旁,并不瞧自己。偶然视线对上,也是淡漠得很,让她看着好不难受。   等到了正午,一同用饭,她人是坐在一旁,却不跟她说话。满桌的人都瞧出端倪来了,但都不开口揭穿。李墨荷夹了菜给她,她也是闷声吃。   柳定义晨起时已让人去打听李宝良的小罗,有他帮着叫人打听,很快就有了消息。   那下人进来时,见满大堂都是人,于是附耳同柳定义小声说了。柳定义听后也没说什么,待用过了饭,才携李墨荷回房。   李墨荷见他谨慎,心下不安,“可是有了宝良的消息?”   柳定义点头,迟疑稍许,才道,“人没事。只不过……他待的地方不雅。”   一说连男子待的地方用上不雅二字,李墨荷有些难堪,“他去了青楼么?”   “嗯,已经待了五日,每日跟个叫红梅的姑娘待在房里喝酒听曲,足不出户,怕是痴迷上了。”   李墨荷真是气得心口疼,“没出息。”   柳定义说道,“岳父岳母不管制他,又给他许多银子,他还年少,少不得会禁不住迷惑。”   “去那地儿要许多银子么?”   “嗯。”   说到这李墨荷倒想起事来,蹙眉说道,“我爹娘虽疼他,但家中钱财素来是大份的自己放着,小份的拿来家用和给我弟弟妹妹,怎么可能给他许多银子。”   柳定义提醒道,“可是挪用了家中的钱?”   李墨荷摇头,“我娘每晚睡前都会去看看她的钱柜,少了一个子都要问个清楚。我昨日去的时候我娘面无异色,更没提及钱财丢失的事,宝良不可能拿了那些钱。”   这没拿钱,青楼却还是让他待了那么久,李墨荷有些想不明白。柳定义却隐隐知道了什么,只怕那李宝良……是打着他们柳家小舅子的名头,让老鸨不敢动手赶人吧。   若真是如此,那就未免太过了。他们柳家的名声,岂是外姓人能玷污的。   李墨荷见他神色有异,小心问道,“二爷怎么了?”   柳定义看了看她,话到嘴边,最终还是说道,“没什么,你不便去那,这事也不便让人知晓,我去看看,将他送到岳父岳母面前。”   李墨荷点点头,末了又抬眼看他,“二爷可别在那多待。”   柳定义想了想才明白她说什么,不由笑笑,“找到人就回来。”   李墨荷这才放心。   ☆、第35章 承诺(一)   第三十五章承诺(一)   京城最大、美人最多的青楼临近东郊,虽然城内主道不途径那里,但是去那儿的人,每日都不少。连带着那不算宽敞的街道两旁,铺子都开得密集,贩夫走卒也会来这摆摆摊子,赚些银两。   春香楼不仅美人多,酒也好。旁有美人又有酒,但凡有点身份的男子,没有来过这里的少之又少。那会来这里的王孙贵族也不在少数,不是三品以上,皇族子弟,想要见这里的头牌一面,根本不可能。   镇于此地二十余年的老鸨对那每日流水般的贵客已是见怪不怪,这会见狎司脚步匆忙过来,瓜子也不嗑了,“又有姑娘不听话了么?那就往死里打,莫要打脸就好,别跟老娘说。”   狎司啧啧两声,说道,“这我自然知道,肯定不是因为这事。”   老鸨问道,“难不成有贵客来了?”   “可不是。”   “谁?”   “北定侯,柳将军啊。”   老鸨立刻跳了起来,又有些恼,“这还没完了,自家小舅子来白吃白喝,还白白占了我家的好姑娘,这回就自己来了!真是白耗了柳家名声。”   狎司忙掩她的嘴,急了,“您怎么就想不通了,这柳家可不是能得罪的主。而且柳家的人哪次不给银子的,八成是那做小舅子的上脸了。”   老鸨的气这才稍稍顺了,“许是如此吧。不过等会定要同侯爷提提,赶紧将那人送走。”   狎司连连应声,又提醒道,“侯爷正在厢房等您。”   老鸨急忙动身过去,饶是见多了有头有脸的人,但对柳姓子弟,还是多几分敬畏。那蛮族若是老虎,柳家就是吃老虎的人。没了猎人,老虎作威作福,他们也别想有安定日子过。   柳定义坐在满是胭脂香味的房中,眼里所见颜色都极为鲜艳,刚才上楼,那些姑娘也穿得如同花雀,妖娆艳丽。以往年少倒是喜欢和朋友来这,自成了亲,又忙于公务,便没有再来,如今一路看来,倒不知为何当年会欢喜来这里。只是闻着这浓重胭脂味,就觉呼气不顺。   敲门声轻响两声,外面声音谨慎,“侯爷可是在里头?”   柳定义收回思绪,淡声,“进来。”   老鸨答了声,这才开门进去,还离得一丈远,就停了步子跪安。柳定义不和她拐弯抹角,问道,“红梅姑娘可在?”   “在的在的。”老鸨笑染细长眉眼,“正陪着侯爷的小舅子李大爷呢,已经陪了好几日,吃喝都在这。侯爷可是要让他过来,草民这就去请。”   果真是缠着这里的姑娘。柳定义暗暗摇头,明明李墨荷那样让人放心,有长女担当,却有这样一个不成器的弟弟,也是为难她了,“不必。我那小舅子,可是付了银子的?”   老鸨讪笑,不敢说没,但是也不愿说没。都是开门做生意的,哪能做亏本买卖,况且那也不算小数目。   柳定义已然明白,“他在这几日,喝了多少酒,吃了多少菜,姑娘伺候又得多少银子,你只管算个仔细,我一个子都不会少你。”   老鸨及其讶异,还以为自己听错了,竟有这样的好事?不过像狎司所说,柳家的人确实不曾仗着是世家大族白吃白喝还白玩的,每回不都给清了数?可他虽这么说,老鸨还是赔笑道,“侯爷的小舅子来这是赏脸,我们并不要这钱。侯爷可要喊姑娘?立刻给您找花魁来。”   柳定义语调微沉,“将银子算清楚。”   老鸨不敢再献媚了,忙让狎司去粗略算算,自己不敢走,站在那陪话。又免不了多打量这让满城女子倾心的人,自家那些姑娘可没少提。都说武将性子粗俗生得也粗,都是虎背熊腰满脸胡须,但这柳将军,却生得仪表堂堂,身形高大俊逸无比,能文能武,那些粗人比不得。又不禁动了心思,试探着又问道,“侯爷当真不用叫姑娘陪?”   柳定义看了她一眼,没有作答。酒水已上,拿起酒杯要送入口中,又想起李墨荷昨晚让自己少喝酒的话,稍稍一停,将酒杯放下了,说道,“我有件事想拜托你。”   老鸨慌忙弯了弯身,“您且说。”   &&&&&   春香楼连后院都飘着脂粉味,李宝良从来没觉得蹲茅厕都能如此畅顺。系好腰带出来,哼着小曲往外走,急着回房。刚出了院子,走上廊道,就见个身材颀长的人站在那,旁边也没人,不知在看什么。只是这侧面……他不由笑开了,“姐夫。”   柳定义听这一声姐夫分外生疏,转身看去,见李宝良还是少年的脸,却透着不符少年的苍白,衣服也穿得松松垮垮,全无正气。   李宝良浑然不知他对自己的评价,一心想着他也是来寻花问柳的,走到面前便说道,“这的姑娘我都知道名字,姐夫喜欢怎么样的,我这做小舅子的给你说说。”   柳定义面色淡漠,“不怕让你姐姐知道你说这些话么?”   李宝良笑了笑,“哪个男人不喝花酒,我姐会明白的。”   柳定义问道,“上回给你安排马政的差使,你抱恙不去。听你姐姐说,你也没在铺子帮忙,倒不知你哪里来的银子在这个地方挥霍。”   李宝良这才想起自己是仗着他的名声在这花天酒地,听他语调沉沉,一时摸不透他的意思。不过看在他姐姐的份上,不会跟他算账吧,“这里的老鸨知道我是你的小舅子,明说了不算银两。”   柳定义瞧了瞧他,“用北定侯的名声来白喝花酒,连我都不曾做过这种事。方才我已经跟老鸨说,这银子你自己付。”   李宝良愣了愣,见他不似在说玩笑话,急了,“姐夫,我姐最疼我了,你不能坐视不理啊。”   柳定义眉头紧拧,“你连这种事都要依附他人?”   李宝良见他真的不会帮忙,气急败坏,“我这就跟我姐说去,你娶她不到半年,就来喝花酒!”   如此不顾姐夫姐姐之间的夫妻情义,还以此为要挟,柳定义当即沉声,“那就说去吧。”   说罢,转身丢下他便走了,气得李宝良两眼圆瞪。等他气稍缓,才想起要付银子的事,急忙穿紧裤子,要翻墙离开。谁想柳定义没走多久,就见一伙人冲了出来,往他冲来,吓得他腿一软,还没逃几步,就被追上,一拳砸在肩头上,痛得他痛叫一声。   “不将钱还清了休想走。”   “做狎司还债吧。”   狎司即是龟公,在青楼也算卑贱,这真做了,可就一辈子抬不起头了。让他爹娘知道,非得打死他。不容他还嘴,拳脚又入雨落下。他哪里挨过打,连爹娘都不曾下过这样的重手。   “我姐夫可是将军,侯爷,姐夫救我!”   那些人并不停手,李宝良觉得自己就要死了,万念俱灰。忽然有声像天籁响起,“住手。”   淡声一句,却如雷响,那些人也都停了手。李宝良已是痛哭,起不来身。那黑面白底的靴子出现在眼底时,才抬头,盯着这人,颤声,“姐夫,我再也不乱来了,你帮帮我吧,这次将钱给了,下回我定不会再来。”   柳定义低头看他,“这事我不会告诉你爹娘,银子帮你给了也无妨,但是马政那边我已经帮你打点好,你却拖着不去,我也难交代。”   李宝良真觉他要是说个不字,他定会狠心掉头走,再不甘愿,也不能摇头,这一答应又十分违心,委屈得满是哭腔,“我去,我去就是,一定会好好做。”   柳定义点点头,又扫了一眼那七八人,“还不走。”   话落,李宝良就见他们二话不说走了,不由羡慕有权有势的人,只是说一个字,就比他求饶一百句更有用。见他们已走,才安心下来。颤颤起身,“我得去看看大夫,这模样要是被我爹娘看见,那就瞒不住了。”   柳定义说道,“将衣服穿厚实些就瞧不见了。”   “怎会看不见,我的脸……”他这才想起刚才他们出手是重,但并没有打脸。一瞬想到,该不会是早就预谋好的吧。蓦地想到红梅曾说过,妓丨院打人是厉害,但脸极为重要,因此都不往脸打,这才释怀。拖着笨重的身子去药铺,想到要去马政养马,更觉身体疼得不行。   柳定义回去的途中,又飘了飞雪。因怕路滑,车夫赶车也小心翼翼,到了家中,已快过正午。   柳雁吃的不多,刚放下碗筷,就见父亲从门外进来,当即离了桌子,往他跑去,“爹爹。”   众人也纷纷起来“二爷”“二哥”,老太太问道,“可用过饭了?”   柳定义抱着女儿坐下,“还不曾。”   仆妇已去拿碗筷过来,老太太皱眉说道,“要忙事,也得将肚子填饱,别将身子饿坏了。”   “母亲说的是,不过一顿两顿,也不碍事。”   食不言,寝不语虽然是礼数,但并不是死规矩。说了几句,也没再怎么说话。这不用分神听人说话,柳雁专注起来,倒闻到一股奇怪的味道,又往他身上嗅了嗅,“爹爹去赏花了么,好香呀。可这是什么花香,认不出。”   柳定义顿了顿,将她抱回地上,“去你娘旁边坐。”   柳雁迟疑稍许,才回去坐好,又探头问道,“到底是什么花呀,真香,还有些呛鼻。”   柳定义哪里能跟她说,尴尬咳了几声。李墨荷是知道他今日去了青楼,因此没在意,只是见柳雁问了两次,插话说道,“雁雁等会不是要同宋宋玩么?记得先睡一觉,免得犯困。”   柳雁看了看她,想同她说话,可心里有疙瘩,便不说了。柳定义不愿让两人气氛冷淡,问道,“宋宋要来?”   柳雁这才应声,“嗯。宋宋说今晚过来留宿,跟我一起念书。”   “宋大人答应了么?”   “当然答应了,雁雁问了祖母,祖母也说可以。”   老太太见她张嘴就停不下来了,说道,“你爹爹还要用食,先停停嘴。”   柳雁点头,“嗯”了一声后就乖乖坐着,不再说话了。柳定义这才能安心用饭。   等用了饭,又陪老太太说了些话,才各自回房。李墨荷跟他进房,先去衣柜找干净的衣裳,要他换上,“雁雁指不定等会又过来,二爷先换上吧,免得她又问。”   柳定义喜她细心,边让她脱衣边说道,“你弟弟这个时辰应当到家了。”   李墨荷心觉安慰,“二爷费心了。”   “过了几日他会去马政。”柳定义不告诉她自己让人伺机教训了一顿李宝良,说了肯定又急,“他自己答应的。”   李墨荷微觉奇怪,“怎么突然就乐意去了。”   “我替他付了他的酒钱,便让他去做马夫来还债。”   李墨荷恍然,末了抬眉,“二爷不怕宝良说你小气么?”   柳定义坦然道,“说便说吧,总比他在外头厮混的好。那数额并不小,在马政当差两年约莫可以还清,至少这两年里,他不敢胡来了。”   李墨荷以为弟弟真的欠了他许多银子,有些担忧弟弟去找爹娘要怎么办。柳定义见她面露担忧,不知怎的好似知道她的心思,说道,“我跟他说了,不许告诉你爹娘,也不许要钱,否则不会给好脸色他瞧。他也慌忙应允了。”   听见这话,李墨荷才终于定下了心。伺候他穿好,又说道,“妾身去看看雁雁可好好睡觉没。”   柳定义问道,“她还不愿理你?”   李墨荷摇摇头,神色忧虑,“这孩子脾气拧。”   “拧是拧,可却比谁都讲道理。你说通了,她也就想通了。”   李墨荷苦笑,“这事只怕一时半会说不清。”她说着,低头默然稍许,才有胆子抬头看他,“二爷……妾身跟您商量件事可好?”   柳定义语调轻和,“你说。”   “二爷如今有儿有女,姐姐也留了一对子女给您,后继有人。所以妾身想,您是不急着再要孩子的。所以可否行了好事后,赏妾身汤水,等哪日雁雁想明白了,再断了汤水,要孩子?”   柳定义没想到她竟退步到这种地步,她不会不知有个孩子,无论儿女,在这家中的地位都会更牢固,“她若是到出嫁了还不明白呢?”   李墨荷怔神稍许,她不敢说那就一辈子不生了,她也想有个自己的孩子,这兴许是女子最为欢喜的事之一。柳定义说道,“我说了,你不用和一个孩子较真……她是拧,你也是个拧脾气的。”   “她这样不理我,也着实让人难受。”李墨荷绞着手指,指上泛白,“那可否……先缓缓?”   “缓多久?”   李墨荷想了想,“五年?”   柳定义倒是笑了笑,“要委屈你五年?”   李墨荷摇头,认真道,“这并不是委屈。”   柳定义微微一顿,见她眸色坚定,知道她是个有分寸的人,点头说道,“嗯。我等会让大夫配药,也会找个时机跟母亲说,你身子不好,不急着要孩子。母亲儿孙满堂,有这说辞,就不会催促你了。”   李墨荷感激他想得周到,连声道谢。又忙去了柳雁房中,好让她安心。   柳雁已脱衣躺下,想到方才竟对母亲那样冷脸,便觉懊恼。可因那还未出现在她面前的弟弟妹妹,她真不愿和她说话了。自个生着闷气时,忽然听见母亲的声音在外头响起,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不过片刻门被打开,真有人进来了,随后就听见下人唤了一声“太太”。   来的人真是她。   柳雁闭起了眼,佯装睡下了。   李墨荷让管嬷嬷领下人出去,待房门关好,才走到床边,见她紧闭的眼皮还在微微动着,笑道,“别睡了,娘知道你没睡。”   那颤动的眼皮忽然不抖了,柳雁缓缓睁眼,直勾勾看她,等着她说话。   李墨荷轻叹一气,伸手将她额上的碎发拨好,缓声,“娘跟你爹爹说好了,暂时不要孩子。”   柳雁咬唇,特意强调了那二字,“暂时。”   “暂时便是,你哪日想通了,我就给你生弟弟妹妹。你若想不通,就不生了。”   说到最后几个字,柳雁听得出她的声音在发抖。霎时十分不忍,可在这种事上又实在不想心软。揪了被子低声,“真的?”   “嗯。”   柳雁从被窝下伸手,“拉钩。”   李墨荷看着那稚嫩净白的手,伸手勾上,轻轻晃了晃,柳雁便整个人从被窝下起身,往她怀里钻,环着她的脖子定声,“娘亲不要给雁雁生弟弟妹妹,雁雁会好好疼娘亲的。”   “嗯……”李墨荷搂着她,听着这承诺似的童音,感慨万千。她仍是希望有一日,雁雁能想通。   ☆、第36章 承诺(二)   第三十六章承诺(二)   李墨荷走后不久,柳雁躺在床上已全无睡意,美美地想着这事儿算是圆满了。等了好一会,因被中温暖,又开始犯困,翻了个身问那进来伺候在旁的管嬷嬷,“宋宋怎么还没来呀?”   管嬷嬷说道,“确实奇怪了,往日都赶早的。”   柳雁微微一顿,“不会是宋宋的继母又变卦了吧。”想到那个女人,她就心觉嫌恶。她不爱去宋家,就是不愿瞧见鲁氏。等得不安,起身穿衣,“我去宋家接她好了。”   管嬷嬷忙说道,“天冷,您在屋里等吧,奴婢让人去瞧瞧。要是冻出病来,还怎么跟宋小姐玩呀。”   柳雁觉得有理,没有执拗,等管嬷嬷出去,还是穿了衣裳坐在烤炉前,等着好友。   约莫过了一炷香,宋安怡姗姗来迟,进屋就喊好冷好冷。柳雁迎了上去,将她拉到火炉旁,“你怎么这么晚呀。”   宋安怡伸手烤火,肩头上还有飘雪,不一会就化在这暖炉旁。待烤得暖和了些,下人这才请示将她的披风取下。   “下雪了,路滑,又是大晚上,车夫赶得慢。”   “这就好,我以为是你继母刁难你,不许你来了。”   宋安怡笑笑,鼻尖还有些红,“她如今对我挺好的,雁雁不要担心。”   柳雁撇嘴,她可不信那一肚子坏水的女人真会对宋宋好,“你呀,别掉以轻心,也傻乎乎的对她好,凡事要多跟你爹爹说,还有你祖母。”   宋安怡点头,“嗯嗯。”因在暖和屋内,伸手烤火,余光瞧见旁人手上的银镯,低头看去,那银镯雕着镂空花纹,翻看一圈,是鱼的纹路,“真好看。”   柳雁抬了抬左右手,“有两个,我爹买给我的。”   宋安怡笑笑,“伯父真疼雁雁。”   柳雁微微一顿,察觉到自己失言了,宋宋的爹虽然对她不算差,但有继母在,也算不上太好。方才她眼里分明是有羡慕的,自己倒像是在炫耀了。她将右手的银镯取下,往她手上戴,“我们一人一个。”   宋安怡忙缩手,“这是你爹爹送你的。”   “爹爹送我,我送宋宋。”柳雁将她缩回的手捉回,认真将秀气的镯子给她戴上,“好看。”   宋安怡看着也喜欢,找了找身上,没找着什么有意义的回礼。柳雁瞧着不高兴,“回礼什么的太见外了,我没将宋宋当外人。”   “可是……”   “可是什么,我们是朋友,以后都是。”   宋安怡听得安心,一手覆在镯子上,点了点头,“嗯。”   飞雪不停,屋外悄然。少女在炭火炉子前,交心相谈,长夜无忧。   黎明刚至,两人晨起就去外头茶楼用早点。街道店铺已经开了些许,待她们用完早食出来,铺子也基本全开了,跟她们想的一样,顺道走走。   从马车下来,柳雁瞧见有首饰铺子,拉着宋安怡往那走去,见了各种璀璨饰品,倒想起个人来,“这两日竟没看见桉郡主。”   “我好像也没看见她。”   柳雁要是想知道桉郡主跑哪去了,大可以问问每日都去王爷府的齐褚阳,可她不愿让齐褚阳多想,万一歪解成她在关心桉郡主怎么办,于是干脆忍着不问。一直在面前晃悠的人突然没了影,倒让她不习惯了。   见着有根碧玉簪子不错,柳雁便将它买下,让掌柜仔细包好。宋安怡看了看,说道,“雁雁买簪子做什么呀,祖母戴的话不合适吧。”   “送我娘的。”柳雁不让下人拿,自己抱着盒子上马车,小心护着。   宋安怡随后也上了来,颇为羡慕,“她疼雁雁,所以雁雁也这样疼她。”不然以好友的脾气,哪里会对她不好的人好。想到这身为闺中好友就有些担忧了,“要是以后她给你生弟弟了,估摸不会这么疼了。”   柳雁点点头,“我也觉得。”   宋安怡见她一脸淡然,好奇道,“那你怎么不担心呀?”   “我娘答应我了,不给我生弟弟妹妹。”柳雁将簪子小心放好,笑得无比轻松,“昨晚我才跟她说好,宋宋你问的真是时候。”   宋安怡皱眉,“不生的话你祖母肯定不高兴,你爹爹也会不高兴的。你想想莫婶婶,她不就是生不出孩子,被人赶了出来么。”   柳雁愣了愣,“嗯?是因为这个缘故被赶走的么?”她知道赵家媳妇被人赶出来了,可这个缘由还是头一回听,不由意外。   宋安怡想了想,又确认了一番,才道,“是呀,莫婶婶人那么好,而且家世也不算差。可我祖母说,因为她好几年肚皮都不鼓起来,就被赶出去了。而且那几年她也饱受冷眼,哭了不知道多少回。”   柳雁瞧着放在腿上的镂空木盒,隐隐还能看见包裹着簪子的布帛,只觉木盒重如千金。   她是不愿属于她的娘亲再去疼别人,可更不愿见她被赶走。她见过那些弃妇,日子难熬,过得很不好,去哪都要被人指指点点,说些难听的话。   因她的任性,所以有朝一日母亲也要去承受这些?她不敢想,更不愿意。   “雁雁?”   柳雁低头看着这盒子,低声问道,“宋宋,娘她问我给我生个弟弟可好,我不愿,跟她怄气,不许她生。你说,我是不是很坏呀?”   宋安怡吓了一跳,“雁雁你又乱来了。”   柳雁心头咯噔,“这是乱来么?”   “是啊。”   柳雁拧眉,执拗道,“她没孩子,可是我会对她好呀,将她当做亲生母亲来看。”   “那你哥哥呢,也跟雁雁一样想么?”   柳雁莫名,“哥哥待她挺客气的,而且这关哥哥什么事?我待她好就可以了呀,我会做个好女儿的,比她生的对她还要好。”   宋安怡倒觉好友什么都聪明,可在这种事上却笨了,“这就对了呀,我祖母说了,我们做姑娘的以后是要离家的。”她数了数指头,认真道,“十年吧,十年后就不能住家里了。而且一年到头能回五次就不错了。那到时候你离开家了,谁来疼你娘?你哥哥又不疼她,她又没孩子,很可怜的。”   柳雁全然没想到这点,忍不住说道,“我可以常回来呀。”   宋安怡苦恼了一番,说道,“唔,这么说吧,你祖母是家里最有威严的人对吧,可是雁雁常见她去见自己的爹娘么?你三婶婶、你两个姨娘、还有你娘,常回去么?”   柳雁语塞,确实是不常的。这一想,腿上的木盒重得她都快立不住腿。光是想着这问题,连游玩的心思都没了。宋安怡不太明白她为什么这么难受,因为她不记得自己亲生母亲曾疼过自己,更不曾得过继母的疼爱,所以继母生了几个,她都不会觉得难过。   只是柳雁不同。   失去太久,再重新获得,而今又可能会失去,便难以接受了。   她抱着木盒,沉思良久,越想,却越是难过,越觉自己心眼坏得很。她讨厌自私的人,可如今她竟也成了自私的人。她只想着自己高兴就好,却没有想过日后母亲怎么过活。   爹爹叔叔能和祖母住在柳宅,可姑姑们都外嫁了,一年不过见几回,那嫁得最远的姑姑,两年回一次,她都不记得小姑姑的模样了。   光是这样一想,便觉惊心。   用过午饭,两人回到家,进屋里洗了脸洗了手,已经乏了。宋安怡住了今晚才走,来过了几回已然熟络,下人伺候她也少了几分待客的生疏,还会同她说笑。宋安怡倒是更喜欢这,脱了鞋袜爬上床午歇,只觉闭上眼就能舒舒服服睡下。躺了一会见好友还不上来,翻了个身问道,“雁雁,你不困么?”   “不困。”她揉揉眼,“宋宋你先睡,我去找我娘。”   宋安怡以为她是去送簪子,提醒道,“带上礼盒呀。”   柳雁这才拿起盒子往外走,管嬷嬷在旁看着,只觉她心事重重。太聪慧的孩子总会比别的孩童少几分童趣,时常有心事,因性子要强,还不轻易跟人说,让她这做乳母的好不着急。   李墨荷也正脱了外衣,褪去鞋袜要睡下,听见女儿的声音,唤她进来,拉到床边让她坐进暖暖被中,将她发上绸带理顺,笑道,“玩得可高兴?怎么不陪着宋宋,丢她一人在那。”   “我让宋宋先睡了,过来给娘亲送这个。”   李墨荷从她手上接过盒子,不知里头是什么,可已觉欢喜,“乖,雁雁要学会将银子存着,日后有大用处的。”不好跟她说嫁人后嫁妆越多越好,只好拐着弯说。   “祖母隔三差五会给我钱袋,不碍事。”柳雁自小生活富足,又得长辈疼爱,用起钱来可是一点都不手软,从来没愁过这事。   李墨荷心里明白,这是她这寒门女子不懂的,虽然觉得奢靡,但想想不过是自己过多了苦日子,对比之下,就觉她用钱太过,也不再说,开了盒子看。见是一根绿如湖水的簪子,笑了笑,女儿送簪子总觉奇怪,“很好看,戴着一定很合适。”   柳雁这才安心,默默看她收好,十分小心地放进妆奁盒,呆了一会,才道,“娘……”   听着声音不对,李墨荷赶紧回到床边,见她脸色苍白,忙问道,“怎么了?”   柳雁低声,“你还是要个孩子吧……生个弟弟,只生个弟弟就好。”   李墨荷不知她昨晚还那样坚定那样开心,这会却改变主意是什么缘故,还以为她遭谁训斥了,握了她小小肩头,想让她看着自己说话,她却没抬头,嗓音愈发低沉失落,“雁雁可以要弟弟,但是不要妹妹,那样雁雁还是您唯一的女儿,得这唯一的疼爱。雁雁不敢保证会疼弟弟,但一定不会讨厌他。”   “雁雁。”李墨荷不曾见过她这个模样,吓得不轻,“告诉娘,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谁让你这么说的,看着娘,娘给你撑腰。”   柳雁终于抬头看她,满脸的泪,用力抹了,又滚落面颊,“我不想要弟弟妹妹,可是我想娘好好的,等十年后雁雁不在家里住了,还有人能替雁雁疼您。所以我只要弟弟,不要妹妹,我怕我不会对妹妹好,会讨厌她,会怕您只疼她。”   她哭咽得说不下去,连李墨荷也听得出她声音里的不甘和不愿,可饶是如此痛心难过,她还是退了一步。让这样执拗的小姑娘退步,已经十分不易。李墨荷听得心酸,才明白为什么她改变了主意,只是因为怕她出嫁后没人照顾自己,才妥协了。   李墨荷将她搂进怀中,眼睛酸涩,也涌了泪,“雁雁……”   得这一抱,柳雁哭得更是难过,她不愿将这疼爱分给别人,可比起自己难过,她更希望能有人帮她照顾母亲一世。她可以对很多人自私,但不能对爹娘自私,对疼爱她的人自私。   所以她退步了。   可话说出口,却比她想象中更要难过。明明来时告诉自己不能哭,要欢欢喜喜地跟她说,可说完后,还是忍不住哭了。   李墨荷抱着她,泪落不止,她第一次感激安氏,生下这样一个懂事的女儿。日后自己生的孩子,还未必会有她懂事,这样会疼她。   之前拉钩约定,不待她想明白了就不生养,多少还有遗憾。可如今她想通了,李墨荷却不想生了,至少如今不想。   五年……五年后雁雁十岁,她也还年轻,那时候再生吧。   做了承诺,便要遵守。   跟上一次不同,这一次,是心甘情愿做出的决定。   &&&&&   再过两日就是小年,这两日天气十分好,都是一大早就放晴,直至傍晚日落,都不曾下雪,是扫年的好日子。   郑素琴提了水桶到大厅,准备擦擦家具,见儿子要出去,将他抓住,拉了回来,“又去找你爹么?”   柳翰点头,“嗯嗯,爹爹说带我去最好的酒楼吃东西。”   郑素琴听着都心生羡慕,“那还记得娘昨晚跟你说的话吧?”   柳翰朗声答道,“记得。”   “那还记得要跟你爹说吧?”   “记得。”   郑素琴甚为满意,摸摸他的脑袋,“快去吧,别让你爹等急了。”   柳翰迈着大步往外走,急着要去见人。柳芳菲一直看着哥哥出门,良久才收回视线,余光看见放在桌上的两个空竹,那是柳四买的,有一个是给她的。她那样讨厌他,他是真察觉不出来么。果真……是傻的。   柳定泽已经在树后面等了很久,见那虎头虎脑的柳翰出来,就觉欢喜,冲她招手,“儿子,儿子。”   柳翰探头看去,见了他立刻笑开,“爹爹。”   柳定泽也龇牙笑笑,拉了他的手问道,“你妹妹呢?”   “她在里面。”   “又不出来玩呀。”柳定泽觉得可惜,她怎么总是躲着自己。他突然觉得雁侄女其实挺好,因为她总是黏着二哥,还会撒娇,那样才像女儿呀。想着想着闷闷的,不过还好他儿子像儿子。   柳家下人已经对着父子俩的对话习以为常,他们的职责就是好好跟在一旁,别让主子出事,再将他们的事,告诉老太太。   柳定泽带着柳翰进了酒楼厢房,让掌柜准备一桌吃的。柳翰想起母亲说的话,扯扯他的袖子,“爹爹,让他们出去好不好?”   柳定泽冲下人说道,“都出去吧。”   柳翰说什么,他就听什么。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想听他的话,见他满足的模样柳定泽就高兴。   “爹爹。”柳翰闷闷不乐同他说道,“要过年了,你不接我们回家吗?年不是要一家人一起过的吗,难道我们不是一家人?”   柳定泽挠头,“是一家人,可我娘不让。”   “为什么要你娘同意呀,爹爹同意不就好了。”柳翰面露难过,“是不是因为爹爹不喜欢我们?”   柳定泽忙摆手,“喜欢啊,喜欢得不得了。”   “那爹爹快接我们回家吧。”柳翰说完母亲交代的话,不知为何自己也难过起来,“爹爹知道吗,村里的小孩都说我和妹妹是野种,也不跟我们玩,还朝我们丢石头。娘每次都说爹爹出远门了,但会回来团年。可是年年都落空,年年都是……”他趴在桌上,揉了揉酸痛的眼,“好不容易找到了爹爹,可还是不能团年,巷子里的人又要嘲笑我们是野种了。”   柳定泽摸摸他的脑袋,不知说什么好,半晌才道,“要是我娘还是不让我接你们回家,我去陪你们过年好不好?”   柳翰抬头看他,“真的?”   “嗯,真的!”   柳翰这才又笑开,“嗯嗯。”   ☆、第37章 风云(一)   第三十七章风云(一)   柳雁觉得齐褚阳这两天老是往她瞧,欲言又止,让她分外不舒服。这日从外头赴宴回来,进了院子见他也在练箭。似乎是听见自己进来的动静,他立刻放了弓往自己这瞧,又是……欲言又止。她忍不住走过去,眉拧如川,“我脸上脏了么?”   齐褚阳见她没好气问来,迟疑片刻说道,“你不是一直想要我的弓么,我送你吧。”   柳雁狐疑看他,“你不是说这是齐叔叔送你的,之前连碰都不乐意让我碰。你不怕我拿到手,一不小心……”她双手一拧,“卡擦弄断呀?”   “……”齐褚阳神色复杂,憋得俊秀的脸通红,惹得柳雁忍笑。他再开口,还是说道,“七姑娘喜欢的话,拿去吧。”   柳雁十分意外,见他不像是在调侃自己——他也从不会调侃人,呆了好一会,才回过神,“你干嘛好端端的送我弓?”   齐褚阳这才说道,“兴许会高兴些。”   柳雁更是莫名,“我如今像是不高兴的人么?”   齐褚阳看着她说道,“前几天,我在院子里听见你哭来着。”那晚他正要回房睡觉,忽然听见哭声,可不就是她的。哭得那样难过,跟平日见她的开朗模样全然不同。一直想问她缘故,却因跟她非亲非故,不好开口。   柳雁顿了顿,“所以你送我弓箭是想我开心么?”   齐褚阳稍显拘谨,“嗯。”   柳雁想笑话他如今才说才送,而且她早就不难过了。可是笑不出口,倒意外觉得愉悦,将弓又轻推了回去,“已经不难过了,褚阳哥哥不用担心。”   “真的?”   “嗯。”柳雁怕自己再待着他会尴尬,摆摆手笑道,“我还有事,回房去了。”   齐褚阳确定她确实没异样,微微点头。   管嬷嬷将方才的事瞧在眼底,倒觉齐家小公子可惜了,因和齐存之认识,颇觉他英年早逝很是可惜,不由叹气。   柳雁听见乳娘重叹,抬头看去,“嬷嬷怎么了?”   管嬷嬷淡笑,“看见齐小公子,想到齐三爷了。爷俩都是一个脾气的,知道疼人。”说到这,她又想起李墨荷日后要生儿养老的事,念道,“要是齐小公子能入赘柳家,倒是两全其美了。”   柳雁问道,“入赘是什么呀?“   管嬷嬷闭了嘴,笑笑道,“没什么。”   柳雁撇撇嘴,“定又是什么大人的事。”等日后她长大了,一定要将这些都问个明明白白,总是听见却不知道意思太闷了。进了自己屋里,映入眼里的便是放置满屋的各种珠子。像往日那样,从正门就开始看那珠子,每日这样看一看,总觉安心。久了,已成习惯。   行至第二扇窗户那,柳雁步子顿下,蹲身看那桌角贴墙夹缝中的珠子,眉头不由挑起,方才的好心情又全然不见了,扫了一眼跟着的下人,声调颇冷,“这里少了一颗红蚕石。”   红蚕石便是雮尘珠,一种通体红艳似火,中间似有凤凰之眼的珠子。这种珠子算不上非常贵重,但柳雁那颗,因藏有凤眼,价格倒也不会太低。   柳雁禁不住冷笑,“真要清清房里的人了,上回放你一马,这次又顺手牵羊。”她还想说些更狠的话,可终究没再说。   几个随行的下人相觑几眼,低头没有出声。   管嬷嬷示意让他们出去,等房门关了,才轻声问道,“又同上回一样么?未必是同一个人做的吧。”   “就是同一个人。”柳雁坐上椅子,管嬷嬷便倒茶水给她。喝了一口,思量一会,才道,“手法一模一样。将珠子拿走后,怕被人发现,就将珠子往桌子后面的暗影处拨了拨。可那人忘了一点,就算是每日清扫,还是会有灰尘。珠子的位置一动,原本被珠子遮挡住了灰尘,而干净的地面就显露了出来。”   管嬷嬷这才知道为什么她要蹲地查看,原来是在看灰尘,“姑娘知道是谁么?”   “上一次就知道了。”柳雁晃着两条小腿,十分不情愿地说了这话。   管嬷嬷大吃一惊,“那为何上次不驱赶那人?”   柳雁默然半晌,才道,“这事儿不告诉嬷嬷的好……雁雁有自己的想法。”她下了地,“我去找我娘。”   管嬷嬷完全不知她的想法,心觉难受,正如一个母亲不知女儿想法般。尾随她过去,又被柳雁叫住,停在了正门前。   明日就是小年,小年又名扫年,家家户户上下清扫的日子。李墨荷刚和殷氏一起将要打扫柳宅的下人安排好,正洗着手,就见她进来,笑道,“今日怎么回来得这么早。”   “宋宋肚子不舒服,我就陪着她一块早早离席了。”   “可要紧?”   “不碍事,就是吃坏肚子了。”   柳雁到了她跟前,将干帕递给她。李墨荷接过擦拭干净,才拉了她的手坐下身,“这两日娘要跟你三婶一块打理家务,可能没什么空陪你,若是娘不得空,你就跟你哥哥姐姐玩,也跟你褚阳哥哥多练练弓箭吧。”   柳雁一一点头应声,“娘,雁雁求您件事好不好?”   “嗯,说吧。”   “您能不能给我房里的那些下人涨涨月俸呀呀?”   李墨荷好奇道,“为什么突然想涨他们月俸?”   柳雁转了转眼,“因为很久没加工钱了。”   李墨荷又怎会不知她的小心思,全写在脸上了,“可是有什么难事,跟娘直说不好么?”   柳雁踌躇稍许,才道,“我房里的珠子又被人偷了一颗,上回被人偷我没计较,可这次又如此,我再不管管,珠子都要被人偷没了。”   李墨荷知道她房里放的那些珠子一定程度上来说是悼念她的亲生母亲的,被人偷了不可能不痛心。可她竟如此镇定,还来说涨月俸的事,问道,“加工钱可是雁雁的计策?”   柳雁摇头,“她知道我不好惹,可还是三番两次来偷,我若要抓她,直接抓就好。”   李墨荷好奇道,“你怎知道是同一个人所为?”   “因为第一回我发现珠子不见了,说只要还回来就不计较。但是我没说不抓犯人,所以我故意外出,让白护院在门外假山那盯梢,然后就看见偷珠人了。”   李墨荷更是好奇,“那这次那人又来偷,你为何不直接抓?”   柳雁恹恹道,“她偷的并不是最贵重的珠子,若真冒险要偷,为什么不偷最贵的?那定是有难处吧。”   这个说法听着动人,可李墨荷完全想不明白为什么平日强势的雁雁这会会甘心让人欺瞒了,而且偷珠子的人必定是她房里的吧。   柳雁也知道她不明白,“那个人……本是我娘的贴身丫鬟,从小伺候我娘,一块长大的。听嬷嬷说她们主仆情深,我娘也很信她。后来我娘过世,她又一直照顾我,说不上多疼,但想到她忠心伺候我娘那么多年,我就……狠不下心。”   李墨荷这才恍然,轻摸她的头,“雁雁真会为人着想。只是你这样惯着她,终究不是办法。而且你也说她可能是碰见什么难事了,那为何不当面问?兴许能知晓其中缘故。总比这样人心隔肚皮的好。只是暗中涨他们工钱,也加不了几个钱,杯水车薪。”   “可是……我怕我会忍不住冲她发火。”   “那娘去和她说。”   柳雁倒觉这样可以,良久应了一声,她也怕拖得久了,那杏儿姐姐真将她的珠子卖了。   &&&&&   殷氏这两日忙着扫年,累得不行,好在一在屋里坐,只要丈夫在,都会给她揉腿捏肩,力道是粗得很,但身为妻子的心,却得到了莫大的滋润。这日回到房里,柳定康就将她拉到长椅那,给她揉手。   “手还跟你做姑娘时一样,又软又嫩。”   听着甜言,殷氏瞥他一眼,“我做姑娘时你又不曾摸过我的手。”   柳定康笑道,“谁说没有,洞房花烛夜那晚,还没行好事前,我可摸了好一会。”   饶是夫妻多年,殷氏出身大户,素来矜持,听见这话也禁不住脸红,“胡说什么,就不怕别人听了去。”   “夫妻间说这些话有什么关系。”   殷氏抿了抿唇,问道,“年后圣上不是要给你封官了么?你猜会是什么官?”   柳定康外派时政绩并不算太好,但也不差,走时六品官,回时好歹也有个四品吧,“等明年再说吧。”   “别的你都嘴滑,提到朝廷的事就嘴紧。”   “可不是,多舌短舌要有分寸。”柳定康见她心情颇佳,这才试探开口,“傍晚外宅下人过来……说春华身子不适,好像是动了胎气,为夫想……”   说到那像被柳定康当做外室供着的关春华和她的孽子,殷氏就气儿不顺,明眸一瞪,掸开他的手,“我也动了气。”   柳定康瞪大了眼,抱了她便亲了两口,激动得都要结巴了,“太太你又有了?怎么不告诉为夫?快躺下睡觉,不要劳累。”   殷氏被他的紧张劲弄得苦笑不得,说不上他到底还欢喜不欢喜自己,若真欢喜,怎会提那女人。想着,心尖也酸了,将他推开,“胡说什么,你才回来多久。我是动了气,动的是心气。”   柳定康愣了愣,已觉做错了事,很是为难,“只是事已至此……她身怀六甲,产婆说了开春二月便会生,自上回之后就没再见过她,这都要过年了,放心不下。”   殷氏偏身瞧着那柱子上的鸳鸯祥云,更觉痛心,“那你去吧,去了就不要回来,或者去了就将她带回来,我带孩子回娘家。”   柳定康最怕的就是她说回娘家,不说枕边空荡让他难受,她一走,亲娘会骂。到了岳丈家,又会被岳父岳母骂得狗血淋头。等接她回来,还得被她数落。真是宁可跪地求她不要走,也不要真见她走。   “喜喜,你又说胡话了。”柳定康不敢再提,见妻子已是神伤,更是不安,“以后这事,为夫半个字也不再提。”   殷氏这才点点头,算是原谅他了。心里不痛快,可日子还是要过下去的。   翌日柳定康起身洗漱后,拿了大剪子去修剪被大雪冻坏了的花草残枝。修了半丈宽,房里的下人就从外头跑了进来,往他旁边瞅瞅,才道,“三爷,关姑娘昨夜肚子又疼了,大夫说是动了胎气,关姑娘哭了一宿,求您去看看她。”   柳定康听得心头咯噔,“如此严重?”   “听那头的下人来报是的,怕夫人在,没敢进来,让小的来说了。”   柳定康十分着急,万一出了什么意外,可如何是好。况且不过是去见见,安抚安抚她,约莫不是大事。可妻子一早就领着婢女外出采购桃符红灯笼,估摸不会那么快回来。这一急倒想到个法子,匆忙去了会香院,去找自家弟弟求救。   柳定泽此时正蹲在一株快枯死的树头下看蚂蚁,这么冷的天它们竟还在搬吃的,真是让人看着都觉得冷。不由打了个冷噤,站起身不敢再看。见三哥从外头急匆匆进来,冲他摆手,“三哥。”   柳定康上前就拉他往外走,认真道,“四弟,你跟我去个地方。要是回来后你三嫂问起,你就说是你要我陪你出门的,记住没?”   柳定泽摇头,认真道,“是三哥要我陪你出门的。”   “是你要我陪你出门的!”   “是三哥。”   柳定康恼了,“是你是你。”   见他生气,柳定泽身子一缩,乖乖答道,“哦……是我陪三哥的。”   柳定康当即气顺。   几乎是被兄长塞进马车的柳定泽十分好奇他要去哪,撩了车帘子往外看,就被哥哥打了手背,还得了警告,很是郁闷,“三哥,三嫂好凶的,要是让她知道我帮着你骗她,她不会丢搓板给我跪吧?嬷嬷说三嫂最爱给三哥买搓板了。”   “……”柳定康的脸都快挂不住了,这傻弟弟句句见血,都是殷喜喜没事总爱嚷着要他跪那搓板,不行,下回要把这话堵回去,否则府里都要传遍了。   马车驶到个远离大道的地方,从车上下来听不见多少尘嚣,是京城难得的清静地方。   柳定泽拿着兄长给自己买的糖人,站在马前站在它面前,只觉这马的眼睛大得出奇。柳定康拍拍他的肩,“弟弟,你在这等我,三哥很快就回来。”   “我也去。”   “不行。四弟乖,三哥给你钱袋,想买什么就买什么。”柳定康急着走,解下钱袋给他,“去买吃的。”   柳定康怕他看见关春华会记着,回去一被他嫂子问话就全招了,还不如让他待在这。见他将钱袋收好,很是满足,这才抬腿离开,走时除了让四弟的下人留下,又将自己的两名随从留在这护着他这弟弟。   柳定泽时而去马车坐,时而在附近走走,百无聊赖。也不知过了多久,也没见三哥回来,都快等得不耐烦了。他早食没吃饱,走时又没喝水,如今又渴又饿。   “柳四爷?”   声音平稳而略显无力,是个妇人的。跟在柳定泽身边最久的下人常六往那看去,一眼就认出那人,同柳定泽说道,“是方先生的母亲,方夫人。”   韩氏去药铺刚回来,手里还拎着药,不敢太靠近,怕人家嫌弃,“柳四爷在这荒凉地做什么呀?您知道我家在这附近,怎的不来坐坐?可要进去喝茶?”   柳定泽只觉她有些奇怪,他怎会知道方先生的家在哪呀,不过听见有茶喝,欣然随她走。   下人分了两拨,两人留下等柳定康和看马车,剩下的人跟着主子去窜门。   如韩氏所说,方家离这并不远,从一条深窄巷子进去,最里边的那间就是了。推门进去,院子还算宽敞,杂物也不多。一眼还能看见水井,而水井一旁,坐着个穿着朴素,不带多少勾边花纹布衣的年轻姑娘。腿上放着簸箕,簸箕上撒了黄豆,正低头挑拣。在明媚日头的打照下,让柳定泽有些出神,眼前人跟画似的。   方青没有抬头,他们方家自落魄后,又同有权有势的叔叔家恶交,就再没有亲戚肯往来,自己也没朋友,那回来的只有母亲了,“娘,那小簸箕在哪?”   韩氏要往窗户那走去,柳定泽倒先瞧见了,一心要同画中人一块挑豆子,快步过去拿,见有小板凳,也拿上了。他一手拿着小板凳一手拿着簸箕,坐在方青前头,问道,“这豆子挑来做什么呀?”   方青猛地一怔,抬头看去,见了面前的年轻人,已经握在手上的黄豆哗啦散开,落回簸箕上,脆响不停。   啪嗒啪嗒……啪、嗒……   ☆、第38章 风云(二)   第三十八章风云(二)   柳定泽见她愣神,一双似珠明眸动都不动,低头看看自己,身上不脏呀。又摸了摸脸,有点黏手,这才了然,“你也想吃糖人吗?我刚吃完,不是故意不分你的。”   方青收回视线,抬头看去,母亲已是笑笑,进屋泡茶去了。伸手将他手中的簸箕拿了过来,放在一旁,“这些粗活四爷碰不得,您回去吧。”   柳定泽抓了一把豆子,多是饱满圆润,只有几颗坏的,看着碍眼,“把坏的挑走吗?我也会。”   方青忍不住捉了他的袖子,就着袖子上下摆了摆,豆子又滚落回簸箕上。她偏身护住簸箕,“四爷回去吧。”   柳定泽很是难过,早知道就该买两个糖人,“我真是笨。”   恰好韩氏泡好茶出来,见他个头拔高,一言一行却像是几岁的孩子,心觉可惜,这样仪表堂堂的人,竟傻了。暗叹一气,过去说道,“四爷要帮忙你就让他帮呀。”   方青皱眉,“娘。”   柳定泽得了长辈的话,一心要同她分担,将簸箕转了过来。方青无法,又不好这样面对面,干脆将腿上的全部东西都给了他,柳定泽也乐得很。   韩氏拿了凳子坐到一旁,趁着日头好挑出种子来,念叨道,“以前您常在这附近茶楼喝茶,那时青儿被人欺负,您每回都帮着,一直不曾好好谢过您。”   方青恼了,“娘!这些事还提做什么。”正好手上没了东西,便站起身回屋。   韩氏见她走了,莫名得很,“好好的气什么。”   柳定泽抓着手里的豆子,想不起来了,往日他常来这?不记得了,一点不记得了。   方青站门后,在这还能从门缝那看见小小院落里的人。母亲说的没错,当年柳定泽常出入这边,据说是找好友玩。可是每回都在她家外头的巷子晃悠,从不曾见他找过什么好友。她出门买卖东西,被人欺负,他总会跳出来将那些人赶跑。   她感激他,同他道谢,谁想他又来揪自己的头发,很是讨厌的模样,让她十分莫名。   除了不嘲笑她是瘸子跛子,仍是跟别人一样,总是欺负她。一边帮一边嫌弃自己,她也是头一回见。   直到有一天,那少年没有再出现。过了几个月,她忍不住去打听,才知道柳定泽堕马……脑子摔坏了。那年他不过十四岁,就从个聪慧少年,变成了个傻子。   巷子里又空荡荡了,她又开始被邻居孩子欺负,跟以前没什么不同,可一旦有过安宁日子,再回到以往,终究不对头。   想得深了,心头越是空落,倚在门柱那,茫然若失。   “青儿?青儿?”韩氏喊了几声不见她出来,起身去找她。   柳定泽也探头往屋里瞧,看不见人。不知那好看的姑娘为什么生气了。他暗暗想着,该不会是因为他没给她糖人,自己吃完了生气吧?越想越不安,将兄长给他的钱袋丢进那袋黄豆里,又往下推,直到被黄豆淹没,才收手,大为满意,这回可以让她自己去买糖人了。   韩氏进了屋里就见她站在那发呆,“青儿。”   方青蓦然回神,“嗯?”   韩氏拧眉,“你躲这来做什么,你好歹也是在柳家做先生的,柳四爷又帮过你,你总不能因为他、他……”她到底说不出“傻”字,将话吞了,“总不能就这么让他在那干坐着吧。你去外头买点喝茶配的点心来,家里没点可吃的东西,怪不好意思的。”   方青巴不得出去,不要局促待在这。推门出去,柳定泽还在认认真真挑豆子。一见自己稍显不安,她也当做没看见,疾步往外走。谁想他竟跟了来,“女先生你要去哪?”   “买东西。”方青定步看他,“您回去坐吧。”   “我陪你啊。”他搓搓双手,手上还有豆香,“我跟你一起去。”   方青不乐意他随同,而且身后还跟着好几个下人,万一有什么风声传到柳家,指不定要被歪曲成什么样子。   柳定泽可不懂这些,仍是跟随一旁。方青也只好离得稍远,都快贴墙了。走了几步,努力想将脚圆正了,可还是走得一上一下,光是在他旁边走路,就好像要耗尽她的自尊。隐隐察觉他的视线往这看来,方青到底还是停了下来,倚着墙盯着他道,“别看。”   柳定泽悄声问道,“你腿受伤了吗?要不要我背你?”   方青怔了神,靠着墙壁的身体都要没了气力,握紧了拳,终于挪开了视线,固执地贴墙行走。   此时还没到用午饭的时辰,日头又好,巷子里有四五个孩童聚在一起玩闹。见方青走来,立刻冲她笑,却带着嘲讽“女瘸子又来了”“我打赌木头人这次还是不说话”……他们说着带刺的话,又调皮学她一拐一拐地走路。本心没有带着恶毒的意思,可却无意做着让人觉得恶意满满的事。   柳定泽听见那童声里带着的嘲讽,上前一步,拧眉,“你们别欺负人,去那边玩。”   柳家下人见孩童冲自家主子做鬼脸吐唾沫,急忙上前将他们轰走。柳定泽见他们一哄而散,这才回头,“女先生……”话没说完,却见方青又在发愣了,不由更觉挫败,她今日好像很不高兴。   方青耳边听着那孩童跑远的笑声,又看着眼前人,忽然想起当年,柳定泽也是这么帮她赶走那些嘲讽她的人。   即使这人已痴傻,可有些事,却仍在重叠发生。只因年岁过了,人却还是那个人。   柳定泽还没从巷子出来,那守在马车那边的下人已经找了过来,说柳定康回来了,一同回府。柳定泽只觉雁侄女的这女先生讨厌自己,也就听话回了马车那,回府去了。   方青瞧着马车渐行渐远,直至消失不见,才拖着步子回家。进了门,韩氏颇为意外,“你怎的一人回来了?柳四爷呢?”   “回去了。”方青坐在母亲一旁,同她一起挑拣豆子。   韩氏从怀中拿了个青色绸缎做的钱袋给她,“方才在袋子里发现的,家里今日除了柳四爷没来过人,这钱袋上又绣了个‘柳’字,估摸是他的,你明儿去柳家的时候,交还他吧。”   方青拧眉,“我怎好交给他……让柳家长辈瞧见,会误会的。”   “你不说,那柳家下人也会提吧。实在不便,就给常六,以前柳四爷每回出现,他不都跟着么,方才娘还和他打了招呼。”   方青不好将钱袋留着,只能还了,总不能让母亲去,否则误会只会更多吧,就点头答应了,将钱袋小心收好。   &&&&&   柳定康还未回到家中,殷氏已领人采购过年所需回来,见他不在,心里又有了疙瘩,恨恨道,“定是去见那狐狸精了。”   李墨荷在旁听见,安慰道,“指不定是去赴宴了。”   殷氏摇头,“他说了今日要修修院子里的花草,不会突然出门。况且如今正逢年底,都忙得很。邀人赴宴必然要提前两日,至少是一日送请柬来,昨夜我问了,他说今日没有要赴的酒宴。”   李墨荷也不好说什么了,这种妻妾的事得他们自己解决,她做嫂子的掺和不得。殷氏叹气,“罢了,我不想给两个孩子造孽,他要看就去看吧,别让我知道就好,否则心里头膈应。”   常姨娘撇撇嘴,“这就是养外室了吧?”   妻看不起妾,妾看不起外室,通病。   常姨娘自从上次被柳雁折腾惨了,也不敢多闹腾。柳定义回来后也温顺了许多,只因见他并不嫌恶李墨荷,虽恨,可她哪能在老虎面前造次。而且她也深知,依照如今的形势,她是不能扶正的了。   唯一可以求佛祖保佑的,唯有让李墨荷不要怀上,否则她更有底气,她这做妾的,还有两个孩子就难过了,地位更要低上一等。   提到外室什么的,殷氏就满肚子怒气,“外室就外室,生的也是没名分的种!要是敢领人回来,将他们的孩子列进族谱,我非得跟他闹!”   常姨娘倒羡慕她能如此理直气壮说这些话,说到底,不过是因为她是三房正室,娘家又好,还有儿女撑腰。哪像自己……真是越想越恨,却无可奈何。   李墨荷安抚一番,同她一起让人放好过年要用的东西,才回房。   柳定义今日也出去了,比她早一步回房。见她进来,就说道,“过来看看,孩子可会喜欢这些。”   李墨荷步子稍快走过去,往他示意的地方看去,也没瞧见什么特别的东西,“二爷让妾身看什么?”   桌上除了茶杯茶壶,还有一碟……桃核?她蹙眉凑近了看,这才恍然。这五颗桃核上,都精雕细琢了花纹。非常精巧,颗颗雕的都不同,有船有山有水,甚至还有人的。这样精致,这得费了多少心思。   她惊叹道,“这工匠手真巧。”   柳定义笑笑,“那铺子里摆了数十颗,我挑了五颗最好的。”   李墨荷想了想,二房不过四个孩子,一会才想起,定是算上齐褚阳了,他倒是有心,“定会喜欢的,这样好看。”   柳定义这才安心,他承认自己是个粗人,尤其是在儿女私情上,总是少些察觉。上回知晓李墨荷和女儿因孩子的事而做的约定,更觉自己太粗心。对李墨荷是少了几分考虑,没有想过自己亲自让大夫来配药会有怎样的谣言;对女儿是始终将她当做个不懂事的孩子,怎么想都是自己做错了。正巧见着有精雕的桃核,就买了回来。   “我拿了褚阳的,你看看这四颗雁雁会喜欢哪个。”   李墨荷坐下身仔细挑看,个个都好,毫无瑕疵,这工匠的手和眼未免太好,令人惊叹。再三思量,最后她拿了个雕着河边垂柳的,“这个。”   柳定义说道,“那就给她收好吧。”   李墨荷好奇道,“您信妾身挑的她会喜欢?”   柳定义被她逗笑,“我若不信,还问你做什么?”   李墨荷想想也是,不由笑笑。将那桃核用帕子卷好,准备放好。未起身,柳定义又叫住她。拿了另一个锦盒出来,放桌上推了过去,“这是你的。”   这是他第一回送东西给她,让李墨荷好不意外。只是他一心记着五个孩子,还记着自己的份,不得不让她心中感动。打开盒子,里面不是桃核,也不是什么木雕,而是一颗颗白玉似的,又非白玉的珠子串成的手链。珠子上头还有纹路,将手链翻看一圈,才认出这是每颗珠子上雕了东西,串连一起就是幅完整的画。   “这是做的?”李墨荷对这些知之甚少,让雁雁看或许她一眼就能认出了。   “是象牙。”柳定义说道,“前两日进宫时太后赏赐的。”   前两日?那为何今日才送?李墨荷并不笨,这一想也明白了,独自送的话,他也觉尴尬吧,那样显得太柔情。所以今日和孩子们的一块送,就不突兀了。如此看来,他于自己也不全是冷心肠。   “二爷费心了,妾身很喜欢。”她确实是喜欢的,打心底的喜欢。   柳定义并不看她,只是喝着茶应了一声,“喜欢就好。”   男女之间就是有些奇怪,明明已经同床共枕,有过床笫之欢,但穿上衣裳再面对面,却比在床上更觉尴尬。许是因为空闲下来,无事可做,便只能说话吧。   &&&&&   方青今日不授课,柳雁自然也是自由的,几个月前被绑的恐惧已经忘在脑后,这一空下来就往外跑。   傍晚踏着日落余晖回来,在前院就瞧见自家四叔蹲在树下,拨弄着地上的雪,让她看着也觉得冷,跑过去喊他,“四叔。”   柳定泽恹恹回头,脸已经冻得有些红。柳雁恼了,对站在那的下人说道,“你们又不好好伺候我四叔!”   上回发现四叔房里的下人欺负她,她就将他们全换了过来,将自己房里的派去几个,人都是她仔细挑的,照理说不该这样疏忽呀。   那几人当即说道,“是四爷不让我们插手,也不听劝,老太太也念叨不动,说四爷爱玩就让他玩吧,所以奴婢们才……”   柳雁这才饶了她们,要去拉柳定泽进去,“四叔快回房,要冷死啦。”   “雁侄女。”柳定泽很是郁闷地问道,“四叔是不是很让人讨厌呀?”   柳雁哼声,“谁敢讨厌我四叔,我替你讨厌回去。”   柳定泽就知道雁侄女对自己最好了,虽然有时候挺任性的,别人也说雁侄女不是好姑娘,但他就是欢喜这个侄女,“那方先生为什么讨厌四叔呀?”   “方先生?”柳雁眨眨眼,一会才反应过来,“四叔是说教雁雁的女先生么?”   “嗯嗯。”   确定是她,柳雁诧异,“先生竟然会露出讨厌人的神色?不可能。”   印象中她就是个不苟言笑,看破红尘的世外高人模样,柳雁可不信她会明明白白地露出讨厌,反驳道,“定是四叔会错意了。”   柳定泽固执道,“四叔没看错。”   “看错啦。”柳雁站在冰天雪地里久了,也觉得冷,哆嗦着拉他进去,“四叔我们去烤火。”   “哦……”柳定泽随她进去时还在想那个女先生的事,她定是讨厌自己的,否则为什么总觉得目光对上,她的眼睛就红了,想哭的模样。自己又不曾欺负她,那肯定是因为讨厌自己。   难道真的是因为他没有给她买糖人的缘故?   &&&&&   翌日,昨天的好光景今日又被飞雪侵占,方青打伞踏着积雪走到柳家,鞋已经有些湿了,冻得脚趾疼。只想快些进了书屋,烤火暖暖身子。   殷氏还要外出,在门口见了她,笑道,“真是辛苦先生了,您呀,也是自己要吃这苦,老太太说了让马车每日去接你的,你偏不乐意。”   方青微微欠身,“每日走走,对身体好。”   殷氏笑笑,没有多劝,若能劝动,也不会到如今她还是走路,明明腿脚不好。   方青将伞合上,抖去伞面上的积雪,才同她告辞,进屋去了。   殷氏等下人打了伞,要入伞下,这一弯身,却见地上有个钱袋分外眼熟。让人捡起给她瞧,好生奇怪,这不是她给柳定康绣的钱袋么,怎会跑这来了。她拧眉翻看,忽然想起来,这钱袋掉落的地方,可不就是方青方才站的地儿。   拿着钱袋的手猛地一抖,为什么自己丈夫的钱袋会在这女先生身上?!   ☆、第39章 风云(三)   第三十九章风云(三)   殷氏满腹疑惑,愈想愈觉得自己又被柳定康那混蛋骗了,敢情他外头养了个狐狸精不止,还在家里勾搭了一个!她也没想到方青看着是个老实人,却做出这种不知羞耻的事,仗着年轻好看么,瘸子也想爬床了。   正巧方青没走十多步就察觉到钱袋不见了,往地上看了看没瞧见,进门时分明还查看了的。莫不是方才抖伞上的雪时,将钱袋抖掉了?她皱了皱眉,回头去找,于是就和殷氏撞了个正面。   “三太太。”   方青性子淡然,同东家也少寒暄,素日里都是这模样,可今日在殷氏眼里,却分外刺眼,屏了屏气问道,“方先生这是在找东西么?”   方青顿了顿,“三太太可见到一个青色钱袋?”   殷氏冷笑,“何止是见着了,还捡到了。”说罢,将手中藏着的钱袋拿了出来,扔在她脚下,沉了脸道,“可是这个?”   此时正是用过早饭府里各自忙碌的时辰,殷氏这声音一大,立即引来往来下人注目。李墨荷和常姨娘正好出来和殷氏汇合一同出去,在廊道那听见殷氏斥责的语调,常姨娘还说道,“定是哪个不长眼的下人得罪了三太太。”   李墨荷也觉如此,可出去后却瞧见被责骂的是方青,忙走过来问道,“这是怎么了?”   方青心中莫名,俯身拾起钱袋,将上面沾染的尘土轻轻掸去。这一爱怜举动几乎让殷氏恨上心头,气得都哆嗦了,“真是不要脸。”   方青终于抬眼看她,“三夫人方才一直有所指,若有什么得罪的地方,您且说就是。”   殷氏硬了声,“那我就直说了。”   李墨荷见她咄咄逼人,真要说什么大事,忙拦住她,“进屋说,下人都瞧着,柳家三太太跟家里的先生吵也是不像话的。”   殷氏无论哪方面都比李墨荷好,可论资排辈,自己是小辈,她再拧,因出身大世家,礼数是足的,下意识就听了话,也不冲了,“听二嫂的。”   李墨荷当即拉了她,又请方青进大厅,让宁嬷嬷将门关上,只留了近身伺候的嬷嬷,其他下人都打发了出去。   见人清的差不多了,殷氏才道,“方先生,我向来敬重你,也以为你是个矜持知礼的人,可没想到你竟做出这样的事,实在叫人寒心。”   方青仍是想不通,“三太太何出此言?”   殷氏见她不认,又无半点心虚的模样,倒有些怀疑自己可是想岔了,指不定这荷包是方青无意中捡到的呢?她软了软话,说道,“我问你,这钱袋是谁的?”   方青稍有迟疑,可眼见要生了误会,怕更让人猜疑,才道,“四爷的。”   话落,殷氏便禁不住冷笑,真是四弟的爽快答就好,这样吞吞吐吐是怎么回事,“先生为何说谎?”   方青看着她说道,“什么说谎?”   殷氏说道,“这钱袋,分明是我丈夫的!”   这话一出,方青脸上的淡漠已化为惊讶,“三太太这是说的什么话,这钱袋是四爷的,我说这种谎话做什么?”   “那也只有你自个清楚了。”   听着声音阴阳怪气,方青也动了气,“您可以质疑我的学识,但不能质疑我的品行,三太太这话,是说这钱袋是我偷的么?”   她只知这钱袋是柳定泽的,全然没想到在殷氏眼里,她已经被怀疑成不耻之人。   李墨荷也觉殷氏这话重了,而且方青是雁雁的先生,也算是半个二房的人,心有偏袒,“方先生可不是这种人,其中可是有什么误会,还是摊开了说好,别闹了大动静,传到老太太那。”   “还有什么可说的,机会我已经给了。”殷氏冷声,“我本以为这钱袋是先生捡的,可如今看来不是,还扯谎是四弟的,已不可忍。嫂子,这钱袋是我给三爷做的,上头的字也是我亲手绣的,可却出现在方先生身上!分明是两人有染,否则怎会给她拾得?”   方青愕然,“三爷的?不可能,这是四爷的。”   李墨荷也觉不应当是如此,方青的平行可不是这样不堪的,“方先生这钱袋是从何而来?”   方青顿了顿,殷氏见状,笑中带着满满嘲讽,“迟疑了。”一面笑着,一面心如死灰,“三爷养个外室不止,还要将家里的女先生要了去。”   本想着要如何解释,可听见这话,方青却觉心凉,更觉失望。自从父亲去世,家道中落后,她和母亲就没少受冷眼。更因她的脚而受尽讥讽,可这些她都忍了。可现在,他们却怀疑自己竟……一瞬已是不想跟他们解释,解释又有何用?一身的傲骨,不愿被人这样践踏在地。   她定定起身,声音死死压抑着由心底蔓延而上的颤抖,“这事你们问三爷去吧。妄下结论,已非君子所为。道不同,不相为谋!”   殷氏没想到她竟还反咬自己一口,这摆明了说她走的路坦荡荡,自己走的是阴险小道,要继续和她理论。李墨荷已听出话里的决绝,快殷氏一步把她拦下,见她还要去拉方青不许她走,不由瞪了她一眼。殷氏这才收敛,可等李墨荷转身要去问个明白,方青已经开门出去。   巨大的耻辱涌上心头,方青只觉一世都不会再遭受这样的侮辱。   柳定泽今日还要去找柳翰玩,人刚出来,就见那女先生拖着步子往外走,却走得极快。可巧他手上拿了一包蜜饯要去给柳翰的,想了想追了上去,到了一旁就将蜜饯递给她,“女先生,你买糖人吃了没?蜜饯吃吗?”   方青本听不见旁人声音,可柳定泽的声音却听得清清楚楚。她抬头看去,只是看见那脸,一直强忍的泪就如决堤涌出,泪珠滚落,满眼的委屈看得柳定泽愣神。不过片刻,方青又埋头藏起了脸,不让他瞧。   柳定泽手足无措跟着她,还想拿甜腻腻的东西让她开心起来,“不要哭呀,哭花了脸不好看的。吃果子吧,甜得很。雁侄女不高兴的时候最爱吃了。”   方青再忍不住,大声道,“走开!走开!”   这柳家的人,都是坏心肠的。她当初不该听见柳家找女先生就过来的,她想着柳定泽不来找她了,那她就来柳家。这个想法她从不曾和母亲还有别人说过,让别人知道,定会说她不知廉耻。   连她也很吃惊,这么做确实很失礼,辱没妇德,可她想着,自己不说,就不会有人知道。她每日睁眼便告诉自己,她是柳家请的先生,只是个先生。   如今她后悔了。   从一开始她就不该来柳家。   柳定泽见她很是委屈,哪里肯走,小心问道,“你要糖人么?”   方青心痛得已没办法出声,每一步都在发抖。李墨荷已追了出来,握了她的手腕将她定住,急声,“阿喜她心眼并不坏,只是个醋娘子,醋坛子一翻什么胡话都说得出来,先生不要和她计较。这件事我相信定是有什么内情,还请先生消气,入我房中喝口茶,我定会仔细听。”   这话方青听着舒服,可是这柳家,她真的不愿再待,“二太太,我无能无德,不能再胜任先生一职,还请您另请高明。”   “即便我答应,雁雁也不会答应的,您先别动气,这事且放放,等午后我登门拜访,再细说这事。”   方青知道不点头她不会放手,她一心要从这里出去,不愿被柳定泽这样看着,便答应了。李墨荷这才放心,让管家去找车送她回去。见四弟要跟了去,叫住了他。   柳定泽趁方青走前将蜜饯全塞给了她,“不要哭,吃糖。”   方青百感交集,没有多言,也忘了道谢,逃也似的走了。   李墨荷叹息一声,转身回去劝殷氏。柳定泽站了好一会,这才想起雁侄女约莫还在书房等着,忙跑过去找她。   柳雁此时不在书房,等了许久没等到先生,以为她难得晚到,就往外跑,才不待那。她跑到小练武场那,坐在一旁看齐褚阳射箭。   齐褚阳没有做世子侍读,只是陪练。因此唯有世子有空,他才要过去,也是自在的。见柳雁坐在石椅上托腮往这看,他倒觉奇怪,“不用上堂?”   “先生没来,先生还不曾晚到过,真是奇怪。”   见她有点小郁闷,齐褚阳却有个大郁闷,“与其在这胡思乱想,那为什么不让下人去问问。”   柳雁忙摆手,撇嘴,“不授课更好呀,那我今日就能玩了,念书一点也不好玩,我又不考状元。”   齐褚阳竟觉得她最后一句话颇有道理,转念一想这话哪里有理了,忍不住说道,“既然先生不来,那为什么你不出去玩,还待在这看我射箭。”   柳雁觉得他有时候聪明,有时候可笨了,“万一我跑远了先生又来了怎么办?到时候来不及跑回来,要挨戒尺的。”   “……”齐褚阳只觉她是个人精,偏还用着一本正经的神色说着“狡猾”的话,连他也忍不住笑笑,“想的真周到。”   柳雁最喜欢得人夸赞,当即得意了,一会又发了愁,“元宵之后就要去书院,再不能好好玩了。”   “书院应当好玩。”齐褚阳也没去过,虽年已九岁,但是在北城那种随时战乱的边塞地方,稍有学识的人都往外搬,城里的人大部分都是将士。而给他授课的,是朝廷派来的谋士,也不过是提点提点,许多书和事都得他自己琢磨。   “有什么好玩的。”柳雁可是一点都不想去,还是自在些好,想看书便看书,想睡觉就睡觉。   因坐得离院门口近,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往这走近,齐褚阳也听见了,抬头往那看去,“方先生来了?”   柳雁镇定自若,“不是。”先生的腿脚不好,不可能跑出这种声响。而且先生的性子恬淡,她觉得天塌下来先生的眉头也不会皱一下,更何况像那样跑。   齐褚阳看着院门口,想看看是不是方青。那身那脸露出,才认出是柳四爷。   柳雁见到他也有些意外,“四叔你怎么来了?”   柳定泽喘了几口气,“雁雁,女先生哭着跑了,不来给你讲课了。”   柳雁噗嗤一笑,“四叔别逗我,先生才不是个会哭的人,她可厉害着呢。”她不会跟别人说,她日后也想像方青那样处事不惊,光是那漠视终生的脸,就足以让她羡慕了。人怎可做到这样荣辱不惊?哪里像她,有时都觉自己咋咋呼呼的。   “真的哭了,还冲我大声说话,让我走开呢。”柳定泽说着,也不高兴了,蹲在地上很是委屈,“她见了我总是要生气,平日在家里碰见她也不跟我说话,她定是讨厌我。”   “先生对谁都那样冷冷淡淡的呀。”   “她对我是冷冷冰冰。”   柳雁被堵得说不出话,可四叔说的那些她一个也不信。柳定泽不见她有所动作,问道,“你不去问问女先生呀?雁侄女真没良心。”   “四叔有良心四叔去问呀。”柳雁横竖不信。   “我昨儿去了,她不高兴,还让我走。”   柳雁眉头微拧,“四叔去哪了?先生家里?”   “对呀,女先生的娘可好了,见我在那等三哥,就让我去她家里坐。还说我以前常去,后来就不去了,她要跟我道谢。”   柳雁愈发糊涂了,“道谢什么?”   “说我往日常帮女先生赶跑坏孩子。”柳定泽颇有成就感,“虽然我记不起来了。”   柳雁觉得自己变笨了,四叔的话怎么听出那么多疑问来。倒是齐褚阳听明白了些,“柳四叔说的是昨日他和柳三叔外出,独自等人时,女先生的娘认出了他,让他去喝茶。可是女先生不高兴。”   “……以前四叔常去……么……”柳雁隐隐想起件事,既然两人早就认识了,那为什么先生却从来不提,见了四叔的面也客客气气的?四叔记不起来了,先生总不会不记得。   真是越想就越发觉得离奇,总觉得……四叔和先生的事,十分蹊跷。   齐褚阳到底是长她几岁,对男女之间的事萌芽较早,莫非……两人有什么柳家人都不知道的过往?   柳雁还没想到这些,也想不通,不过见四叔不像说笑,也担心起来,往外走去找先生。她是不爱念书,可这先生她是敬重的。离了她,真不知还能去哪再找到这样好的先生。   柳定泽也跟在她一旁,和她一块去。走着走着他才想起来,“哎呀,我跟翰翰约好了,要带他去看戏的。”   “那先生的事怎么办?要是先生真的气跑了,四叔得跟雁雁去她家里看看呀。”   柳定泽两边都放不下,不由发愁。齐褚阳想了想,没猜错的话那翰翰是柳翰,还只是个六岁大的孩子,不好爽约,带着也方便,说道,“先接了人,再一同去。”   柳雁对柳翰倒没偏见,别是郑素琴和柳芳菲就好。柳定泽也觉主意好,约了等会路口见,便去接人了。因她也要找管家问话,就一块出去。   柳定泽先去接人,没有留下来听事。等柳雁问完,管家才低声说道,“小的也不太清楚,只知道三太太突然对方先生发怒,后来二太太将门一关,小的也没听见是什么事。”   “三婶婶为什么要冲先生发怒呀?没个前因么?”   管家想了想,“是为了个钱袋。三太太捡到个钱袋,方先生说是她掉的,然后三太太就生气了。”   “那钱袋什么模样?”   “青色的。”管家方才没想通,这会一说,恍然,“没记错那是三爷的钱袋,可三爷的钱袋怎会在……”他又似想到了点子上,好似发现件不得了的事了,当即闭口,这事儿说不得!   柳雁不懂男女之间的复杂事,可她也想到了——为什么三叔的钱袋会在先生那里?她只知道三婶婶是个大醋坛,最不喜欢姑娘亲近三叔,连三叔身边的丫鬟都恨不得全换成小厮伺候。可如今先生手上有三叔的钱袋,难道两人一起去喝过茶,吃过点心?   哎呀呀,这可不得了了!三叔你没事同女先生喝什么茶呀。柳雁想到“真相”,不由顿足,对三叔又敬又恨,连累她没先生授课。她拧眉说道,“管家,你不许跟别人说这事,要是让我知道,我非让祖母将你月俸扣光,祖母最不喜嚼舌的人。”   管家平日也不是个多嘴的,更何况这七姑娘是出了名的说到做到,他若不照做,真怕没银子领,忙捂了嘴点头。   柳雁这才稍稍安心,当务之急,是怎么把先生请回来。她挠挠头,偏头问道,“褚阳哥哥今日没事吧?”   齐褚阳点头,“嗯。”   “那你陪我去先生家里一趟吧。”柳雁低声,“有你在,好掩护,不然祖母不让我外出。”   齐褚阳寄人篱下,真真不想欺瞒柳家老太太,可细想这也并不是什么坏事,让她一人出去才会坏事吧,就答应了。柳雁大喜,当即和他一块往路口去,和四叔会合,一起去方家。   ☆、第40章 风云(四)   第四十章风云(四)   柳雁赶往方家时,在途中就见到了自家马车。家中三房人都有马车,这是给客人用的,可今日并没有人来访,也就是说,这是宋方青回去的车,当即让人拦下,问车上的人可是送回去了。   车夫说道,“送到了巷子那,方先生说有所不便,就在巷口下了车。”   柳雁几人当即赶车过去,到了方家门口,敲了门,里头却没人应答。邻居瞧见,说道,“一大早两人都出去了,还没回来。”   下人问道,“那方青方姑娘呢?”   “她不是在柳家当先生么,约莫得午时才回。”   柳雁皱了皱眉,“先生在路口下了车,为何不回家呢……又会是去哪了?”   齐褚阳说道,“去散心了?”   邻人倚在门边,听了这话笑笑,“那方家姑娘腿脚不好,除了必要时会外出,平日里都是自个待在家,而且方嫂子身子不好,两人都是大门不迈的。”   柳定泽问道,“她会去什么朋友家么?”   “朋友?那姑娘待人有礼,但却冷冰冰的,我就从来没见过有什么人往来过她家……”邻人说到这,往柳定泽上下打量了几眼,“你昨儿不是刚来么?莫不是……”她起先还以为他同方青交好,但见他仪表堂堂,又穿着华丽,衣裳的缎子发上的玉冠,无一不是好的,想来怎会看上那个跛脚的大姑娘,还不如她女儿呢。   柳雁有些担心,当一个素日里很可靠很有交代的人突然就行踪不明时,不得不让她担忧。仔细思量,她让一个下人在巷口等着,若是回来了,就回府报信。其余的人她领着去找人。   邻人见着阵仗有些大,不由问道,“莫不是青姑娘出事了?”   柳雁瞧她一眼,“先生才不会有事。”   邻人撇撇嘴,年纪这么小却这样凶,日后定找不到好婆家。也不止她觉得柳雁凶,在一旁的柳翰也觉得这姐姐好凶呀,跟自己的姐姐一样凶。他扯扯柳定泽的手,“爹爹,你不是说今日带我去看戏的么?”   邻人闻言,上下看了看柳定泽,看着这样年轻,竟有个这么大的儿子。   柳定泽微微皱眉,蹲身跟他说道,“等找到方先生,爹爹再带你去好不好?”   柳翰心觉可惜,还是乖巧点头。反正娘亲说了,只要整天跟着爹爹就好。   京城可并不小,即便是方青刚下车不久,但大街上来往的人众多,问了两旁铺子的人,也没留意到有个跛脚姑娘路过。瞎找了半天,也没半点消息。倒是几人饥肠辘辘,饿得实在不行了,便找了个酒楼吃饭。   这一歇脚,柳雁才得空问下人,想将早上的事问个清楚。   “方先生刚来,迎面碰见了三太太,两人还说了会话,那时还和和气气的。可一会方先生折回,说落下东西了。三太太的脸色便不好了,问她可是丢了东西。方先生说是,然后三太太就开始大声说话。二太太见情形不对,就将两人拉进屋里。后头就见方先生怒气冲冲,满脸委屈地出来……对,还见着四爷了不是?”   众人将目光投向柳定泽,柳定泽摇头,“我什么都不知道,她反倒凶我来着。”   柳雁低眉想了想,“前后想想的话,应当就是先生和三叔私下见面,然后捡到三叔的钱袋。结果被三婶婶误会,于是骂了先生。先生一气之下,就走了。”她咽了咽,“先生不会想不开吧?”   齐褚阳说道,“方先生不是那么没担当的人。”   “唔,那也是。”柳雁叹气,对着已经端来的饭菜没了胃口,“三婶婶怎么不问个明白就骂先生……”   齐褚阳因已知男女之事,同雁雁想的缘故便不同。多半是因为三太太以为方先生和柳三叔有染,才大发雷霆。但八丨九不离十的是,方先生确实是受委屈了,但凡这样被人指责,心底也会难受吧。   柳雁郁闷道,“可是为了个钱袋骂人,三婶婶也太不讲理了,将钱袋还给三叔不就好了。”   柳定泽顿了顿,“雁侄女,什么钱袋呀?”   “先生捡到的就是三叔的钱袋呀,三婶婶气的也是这个。”   柳定泽眨眨眼,突然想起昨日的事,大惊,“三哥的钱袋是我给方先生的!”   话落,旁边下人诧异看去,连齐褚阳和柳雁也讶然,“三叔你说什么?”   “是不是青色的,上边还有个丑丑的柳字?”   下人讪笑,“……是。”   柳定泽立刻急了,“那是我给方先生的,她母亲让我去喝茶,我就去了,可方先生不高兴,我就给她留了钱袋买糖人吃。啊啊啊,雁侄女怎么办,怎么办!”   柳雁简直要被这四叔气死了,咽下嘴里的一口饭,就起身往外走,“快回家,找三婶说清楚。”   齐褚阳说道,“你们先回,我带几个人再找找。”   柳雁点头,“要是有什么事,褚阳哥哥记得让人传话。”   众人乱作一团往家赶时,而方青此时正坐在离酒楼不足十丈远的河边,瞧着已经结冰的河面,还有人在旁边凿了冰洞钓鱼。她不愿让母亲知道自己已离开柳家,没了这好差事,又被东家那样羞辱,母亲知道后,只怕要去柳家闹的。   手上还拿着柳定泽给她的蜜饯,整整一包,每颗果子都因糖丝黏在一块,看着都甜腻腻的。因儿时坏了一颗牙,因此不爱吃甜的,一吃便会牙痛。   这不是蜜饯,是毒药,是柳定泽给她的毒药,亦或是柳定泽从一开始就是毒药。   若是当初就躲得远远的,那该多好……   凛凛寒风吹过结冰河床,听不见任何杂音,万籁俱静。   冷,冷得入了骨髓,冷得心都结了满满冰霜。唯有两行清泪,带着温度滚落面颊。   &&&&&   韩氏早早卖完自己做的布鞋回家,柳家下人不认得她,也没留意。韩氏走到家门口,掏了钥匙开锁,邻人听见动静,便开门出来瞧,“方嫂子,刚才有几个人来找青姑娘,好像是没去柳家教书,不知跑哪去了。”   韩氏意外道,“青儿她竟没去柳家?”这可是从来不曾有过的事。   “可不是嘛。”邻人转了转眼,又道,“那几人衣着光鲜,看着是大户人家的。有个小姑娘还说着先生先生,那可是柳家七姑娘,青姑娘教的那个小姐?”   “兴许是吧。”韩氏挤出笑意,一心想着女儿,锁头已经打开,未重新锁上,就往外头去找女儿。   邻人见她走了,没法探出什么口风,也撇撇嘴回了屋。   而那小小木门,不多久就被风刮开,庭院大敞。   方青是在未时往家里走的,巷子里的下人见了她,可算是松了一口气。有个男子瞧着自己,方青也没法看不见,瞧了他一眼,抿紧了唇往前面走。那下人冲她弯身笑笑,“您可算是回来了,四爷他们约莫还在附近找您。”   方青顿了顿,不知柳定泽怎么在找她,“他们?”   “还有七姑娘、齐小少爷他们。”   她顿了顿,“劳烦你去告诉他们,我已到了家中。”   下人微微抬手,“得亲眼见您进去……免得您待会又跑了。”   方青无法,只好继续往巷子深处走去。到了家门前,见门开着,便喊了一声“娘”,可并没应答。跨过门槛,就察觉到不对劲的地方。院子里略显凌乱,可今日风并不大,也没可能吹成如此,莫不是有野猫进来翻腾了?   她抿了抿唇,又叫了一声,进了屋里,却愣了神。屋里乱糟糟的,无论是箱子桌子,甚至是她挂在正厅的字画,都被扯了下来。整个屋子,好像遭贼了!   她踉跄一步往里屋走去,果不其然,母女俩住的地方,也都被翻了个遍。   柳家下人站在外头就要走时,突然听见里面声响不太对,稍稍留了个心思,探头问道,“方先生怎么了?”   不一会方青脸色青青走了出来,失神道,“我家遭贼了。”   下人惊了惊,小心问道,“可、可丢了什么东西?”这话问也是白问,若没丢,脸色怎会这样差。   方青性子倔强,没有诉苦,更难熬的日子都过来了,如今又算什么,可偏是在她离开柳家后,钱财尽失,母亲的药钱又该怎么办……   柳雁一行人已经回到家中,径直就去找殷氏。   李墨荷此时正同殷氏说话,劝慰她不要动气,也正打算去方家跟方青问个清楚。门外却听见女儿的声音,再听了求见声,更是肯定。   柳定泽见柳雁进去,也想跟了去,被管嬷嬷拉住,摇头,“太太的房间四爷不便进去,您随下人在这等吧。”   常六也说道,“四爷要么在这等,要么去别的地方吧。”   柳定泽从堕马醒后睁眼就是常六在身旁伺候,也是比较听他的,便没闹,焦心地拉着柳翰等在外面,希望雁侄女能将钱袋的事说清楚。   他的担忧也是多余的,柳雁知道了真相,必然不会让自己的先生继续受委屈。一五一十将在回去路上跟四叔问清楚的事同三婶说了,听得殷氏心头咯噔咯噔直跳,“雁雁,这话可不能乱说,当真如此?”   李墨荷也认真问道,“这事可问清楚了?”   柳雁点头,“雁雁知道婶婶不信四叔,以为是雁雁要护着先生,拉了四叔一起说谎。可是婶婶可以问常六,那日是他先认出先生的娘亲的,再不信的话,大可以找了先生的娘亲来,问问可真去挑了豆子,又是否在装豆子的袋里发现只钱袋。四叔说了,那是三叔让他等在那,给他买吃的。”   殷氏可算是明白了,准是柳定康去外头风流,找了四弟做幌子。又拿钱收买他,可谁想四弟把钱袋偷偷塞给了方青。所以方青才那样坦然说钱袋是四弟的,那她竟是摔错了醋坛子,还冤枉了方青!给她扣了这样一个大罪名。   李墨荷见她神情难看,知晓她心眼不坏,就是太冲动,如今错怪了方青,怕是要懊恼得良心不安了。她微微向宁嬷嬷抬了抬下巴,轻声,“去大门等着,三爷回来了,就让他快些过来。”   宁嬷嬷立即领命出去。   殷氏只觉头疼,想着便谈了一大口气,“真是白白冤了好人,嫂子,如今如何是好?”   李墨荷说道,“还能如何,登门道歉吧。”   “这是定要做的,可这关乎女子清誉,只怕方先生是不愿原谅我的。”殷氏简直要被自己气哭,“我真是个猪脑袋,怎会那样冲动,胡掐了个好姑娘。”她拉过柳雁,“雁雁,可见着你先生没,她可有说三婶什么?”   说到这个柳雁才想起来,“先生她不见了。车夫送她到巷口,邻居却说她没回去过,我们找了很久,都没找到。现在褚阳哥哥还在领人找。”   殷氏面如死灰,站也站不起来,“方先生不会想不明白吧……”如果真是这样,那她的罪孽就大了!   李墨荷安抚道,“别急,方先生不是那种冲动的人。我让府里的下人都去找找,你先定定心。”   殷氏已是坐立不安,那惭愧如水淹没心头,“这可是关乎姑娘家的名声……我怎的这样糊涂,不就是一个破钱袋,不就是一个破钱袋!”   她一个劲恼,李墨荷也只能一个劲安抚她,只盼柳定康能早点回来,好真相大白。   兴许是天意,柳定康今日早早归来。一直守候的宁嬷嬷见了他,上前便说道,“二太太三太太有急事寻您,三爷还请快回房中。”   “何事?”柳定康莫名,见嬷嬷不答,又听是急事,还以为妻子出了什么事,急忙往屋里跑去。还在门口又见四弟病怏怏蹲在那,更是血冲头顶,猛地推开门,“喜喜!”   本在懊恼忧心的殷氏可被这喊声吓了一跳,见了他便恼,“这样大声作甚!”   见她还能气势汹汹骂自己,柳定康倒安心了,“你让下人守着我作甚才对。”他这才见着李墨荷,问了安,更觉奇怪。   殷氏气冲冲道,“我问你,你是不是给了个钱袋给四弟?”   柳定康腿一软,强撑道,“哪有。”   柳定泽时刻留意屋内对话,听见这话探头朗声,“有的,三哥你给了。”   “……”柳定康暗暗叫苦,再看妻子,已是一脸凶相,似要吞了他,他的腿更软了……   殷氏已被他气得发抖,“我且不问你为何拿钱袋堵四弟的口,如今只想知道一事,你昨儿是不是同四弟出去了,又给了他这个钱袋?”说罢,将手中那青色荷包拿了出来,让他认个仔细。   柳定康此时哪敢再说谎,轻轻点头,弱声,“是……”   “当时马车是在哪里停的?”   “元朗道那儿……”   殷氏脸色一变,她可是知道那狐狸精就住在那一片地方,终于是被气得落泪,“你是跑去找那狐狸精了……”   柳定康就知道她会哭,他是宁可见她模样强势,也不要哭得这样可怜,“喜喜啊,你别气……她这两日肚子不舒服,动了胎气,为夫总不好不去看一眼。”   殷氏将泪止住,不想在二房人面前这样丢脸,夫妻间的事,就得关了门说。更何况她无瑕理会柳定康,同李墨荷说道,“派去找的下人还未回来,怕方先生真气不过躲起来了。她若有什么事,我这心怕是一辈子都不舒服了。”   柳定康不知怎的扯出方青来,下意识问道,“方先生怎么了?”   殷氏忍不住瞪他一眼,“都是你造的孽!”   柳定康大叫冤枉,“为夫又做错何事了。”   殷氏不想和他解释,外头又有下人驻足门口,瞧瞧门。柳定泽认得他,就是守在方家的人,忙问道,“是女先生有消息了吗?”   屋里的人也听见了,纷纷走出来问话。下人抹了抹额上的汗,在腊月天跑得满身热意,也不容易,“方先生回到家中了。”   众人齐齐松了一大口气。下人又小心说道,“只是……方先生家里进了贼,好像全部值钱的都被偷走了。”   这话一出,众人原本沉落的心,又齐刷刷高悬。   殷氏更是气得发抖,狠狠甩了柳定康一记眼刀,冷得他冒了满背虚汗。   ☆、第41章 宿命(一)   第四十一章宿命(一)   李墨荷怕方青仍在恼殷氏,如今人家家里被洗劫一空,也不是时候道歉,因此问了下人可被盗了被褥碗筷,说是只偷了钱财,这才放心,带了银子去方家。殷氏也托她带了一大笔银子去,送她出去时又不安道,“可莫说这是我的,免得她不愿收。”   李墨荷也怕自己去了会被拒之门外,因此问柳雁可去,得到的答复当然是愿意的,母女俩便一起出门了。   柳定义回来后不见李墨荷,听下人禀报才知晓,心知三弟此时肯定在房里坐立不安,被弟媳修理。本想过去搭救,想了想还是收了腿,清官难断家务事,让三弟长心点也好。   进了屋里,往日都能瞧见李墨荷,今日房里空荡荡,总觉少了什么。   飞雪不停,寒风也比午前吹得更加凛冽,柳雁坐在车厢内都觉得冷,只觉暖炉里的炭火因不停钻入的冷风烧得特别快,“娘,先生脾气很拧,雁雁觉得我们过去会被赶出来的。”   李墨荷也觉得,可总不能当做什么都不知道,天寒地冻,身子冷了不要紧,别再将人心冷了,“等会到了酒楼,先将饭菜买好,她不收我们的银子,吃点饭菜也好。方先生是个斯文人,不会把饭菜当着你的面扔出来的。”   柳雁转了转眼,这才知道母亲带她来的用意,一双水灵灵的眼看着她,也不点破。这种“利用”,她能接受。   到了方家,木门紧闭,里头也听不见任何声响,下人喊了几声没人应答,倒是旁边的门忽的打开,邻家妇人探头说道,“她们去朋友家借宿去了。”   李墨荷问道,“请问她们是去了哪个朋友家,又何时回来?”   妇人抿了抿嘴,“我也不知道,你们明儿再来吧,我还在做饭,菜要糊了,你们自便。”说罢,就将门关上了。   李墨荷略有担忧往里面看,柳雁稍稍一想,拉了母亲的手,“娘,先生在里头,只是料到我们柳家会来人,所以让邻人做掩护,说她和她娘外出了。”   李墨荷意外道,“雁雁怎么知道方先生在里面?”   “刚才那婶婶说她在做饭,菜也要糊了,说得匆匆忙忙,可是她的左手却拿着一握花生。有空出来跟我们说一声,也有空吃地豆,可我们一问到底是哪个朋友,她就找了做饭的借口推脱,这分明是怕我们深问,所以肯定是先生拜托了那婶婶。”   这话听着颇能说服人,李墨荷也觉方青聪慧倔强,不会这样接受他们柳家的好意也不奇怪。她拧眉沉思片刻,去敲了刚才那邻人的门。   &&&&&   “咳咳,咳。”韩氏收拾被盗贼散乱的衣物,拼命压抑瘙丨痒的喉咙,可还是咳出了声。   在外头清理的方青听见,忙进来拦下母亲,“娘,您去歇着吧,这些让女儿来收拾。”   “不碍事,又不是手脚伤了,只是……咳咳。”   方青佯装生气,“娘!”   韩氏这才收手,忐忑道,“那你别累着,稍稍整理一下就好,要是累了就歇歇,剩下的让娘明儿做。”   方青“嗯嗯嗯”地应声,衣服被丢到地上还被踩踏过,肯定都要洗一遍了。好在是大冬天,身上衣物两天不换也没什么。只是……家里没了丁点银子,去药铺抓药的钱也没了,这才是她愁的。况且那盗贼十分可恶,将米缸里的米也清光了,真不知是哪里来的盗贼,这样小气。   见母亲没什么精神,方青找了找身上,只找出几个铜板,“娘,不如我们今晚去杨婶婶那吃一顿吧。”   韩氏急忙摇头,“这可使不得,不好给人添麻烦的。而且……她那样凶,定不会乐意,到时候被摆了脸色,一墙之隔,抬头不见低头见,日后会尴尬的。”   方青暗暗叹息,这话确实如此,杨婶要不是那种人,在她们家遭难后,身为邻居,也该嘘寒问暖,让人心舒服的。可她去拜托她若是有人来找便说她们外出时,还十分不愿,那更别提给她们一口饭吃了。   她不怕饿,就怕母亲没吃饱,夜里睡不暖。   正想着,门外有人敲门,听声音竟是杨婶的。她忙去开了门,果真见邻人站在门口。   杨氏笑道,“肯定还没吃饭吧,婶婶做了饭菜,你拿去吃吧。”   方青颇为意外,“不必了婶婶,我们……”   “诶。”杨氏皱眉,“你不吃还能忍,你娘怎么办?”说着就把手里端着的碟子放到她手上,“要好好吃,不然夜里会冷。”   方青却之不恭,杨氏又将挂在手上的篮子挂她手上,“这是饭,不够再过来添。”   杨氏将这些都给了她,又往她兜里塞了个钱袋,“钱不多,等你有了再还吧。”   方青连忙说道,“这送吃送喝已经帮了大忙,钱是万万不能要的了,婶婶快拿回去罢。”   “让你拿着就拿着,推个什么劲。”   杨氏不理会她,方青也腾不出手脚还钱袋,眼睁睁见她进去了,暗惊叹邻人突然不吝啬了,可不管怎样,晚饭是有着落了。心下欢喜,拿了饭菜进去,喊母亲过来吃。   韩氏也是诧异,又叹道,“青儿,所以娘亲说,远亲不如近邻啊。”   方青点点头,将筷子拿给她,自己也拿了碗筷。筷子还未落盘,却见那冬笋肉末遮盖的碟子隐隐有字露出,轻轻一拨,字就显露出来——春风楼。   邻人当然不可能跑去那酒楼给她们母女买吃的,但是邻人也没人在春风楼做事。这突然转变,送了饭菜和钱来,本就不像是邻居会做的事。照着方才门外的喊声,她立刻推算出了结论——柳家人知道自己不肯接受他们的恩惠,因此让杨婶送来饭菜。可为了不被揭穿,连这菜都特地挑了两道看起来不算太好的。   柳家的苦心……她认了,但不愿领这情分,于她而言,这不过是嗟来之食。她想将菜全还回去,可见母亲已经动筷,不由迟疑。到底是忍了……待她日后赚了银子,会将这饭菜钱还回去。   &&&&&   李墨荷回到家中,进门前想起还有件事没解决,“雁雁,那丢失的珠子可有人放回去?”   柳雁摇头,“她以为我吓唬她,肯定不会还了。”   “那可要娘去说说?”   “嗯,娘亲出马吧。”   管家跟在一旁,趁着两人说话缝隙,才插话,“二太太,三太太和方先生的事已经传到了老太太耳边,方才还遣了钟嬷嬷来传话,今晚身子不舒服先睡下了,明日一早便去老太太那说说明白。”   李墨荷知道老太太和方家老太太曾有交情,后来方家老太太过世,也就没往来了。当年想来做雁雁女先生的人不少,知晓了方青身世,亲自指了她。如今方青受到这样的羞辱离去,只怕三太太得挨骂了。   进了里屋,柳定义还在看书,见她进来,夹着风雪,屋内都跟着冷了些。等她走近,脸上鼻尖都冻得有些红了,拉她到炭火盆前,问道,“吃过饭没?”   “还没。”李墨荷搓了搓手,冷得厉害,“二爷呢?”   “用过了。”柳定义方才无事,也听下人说了个仔细,“方先生可愿回来?”   李墨荷摇摇头,“没见着人,只是妾身想,她是不愿的。”   二房内宅的事都已交给她打理,柳定义不会多管,若连这些事都做不好,那也担不起二太太的名头了,“操劳一日也累了吧,早点歇。我去去书房,找找北城的舆图,大半年没回来,也不知被蛀虫了没。”   李墨荷心头微微一颤,“二爷莫不是又要去边塞了?”他对自己或许没什么情义,但是她于他已交了一半芳心,不过相聚几个月,又要出师,不得不让她难受。   柳定义笑笑道,“李将军要罢了,他不曾去过北城,但兴许年后要镇守边关,因此我去找份舆图让他看看。”   李墨荷放下心来,笑道,“那您去吧。”   大小心思都放在脸上,是个藏不住的人。柳定义想,这倒是好的。   李墨荷等他走了,才让管嬷嬷去柳雁那把那叫杏儿的下人叫来。   杏儿原本是安氏的陪嫁丫鬟,安氏将她许配给柳府一个憨厚小厮。两人都是脾气好的,主子又疼,日子过得也不错。哪怕是安氏过世后,柳府也不曾薄待过她。因此虽是三十出头的人,但气色却很不错。可今日她的脸色,却很差。   不是进来才差,而是李墨荷在那日柳雁说了偷珠子的人后,就一直有留意,这叫杏儿的人,面色没了之前的红润,唯有苍白,心事重重。   李墨荷半晌开口,“你为何要偷姑娘房里的珠子?”   杏儿低头答道,“奴婢没有。”   李墨荷冷声,“雁雁上回已经放了你一次,你不知感恩,竟还要再偷第二次。你又怎知,第一回她就知道那偷儿是谁,只是她念及你伺候过她母亲,才饶了你。你当真要狡辩到底?”   杏儿愣了愣,姑娘知道了?她是怎么知道的,明明自己什么线索都没留下!   ☆、第42章 宿命(二)   第四十二章宿命(二)   李墨荷并不急着质问,“是怎么知道的,你不必去猜,只是你伺候雁雁这么多年,也该知道姑娘非池中物,她不曾薄待你,于公于私,你都对不住这主子。”   杏儿神色微顿,又低头默然。自知辩解徒劳,半晌说道,“凤凰胆已经拿去当了银子,银子也用了,无力偿还,只剩下这身子可任您处置,以此抵罪。”   见她这样坦然,李墨荷倒觉她有难言之隐,“你也是个想不透的,为何雁雁早知你的事,却没有揭穿你,反而让你继续当差。如今你又来偷,她不直接处置,而是托我来说,这不是要给你留面子么?雁雁虽小,可因对生母的敬重,对你念及旧情,等你认错,你却不懂。”   杏儿不由怔愣,终于是抬头看她,这个缘故她竟从头到尾都没想过,只是抱着侥幸之心,哪怕是被查出,也不打算说的。   “说到底你是不信雁雁这个主子,觉得哪怕说了,她也不会理会,反而让你不便偷珠。”李墨荷耐着性子问道,“如今我也不想追究你为何要偷,只是姑娘那,再不用你伺候了,柳家也不会留你。”   哪怕她有悔改的意思,但背弃过主子两次的人,她不便留,柳家并不缺人。   杏儿已然将全部事都认了,也不求饶,只是听见被赶出柳家,到底难过,但心中也轻松许多,“我娘被人讹了一大笔银子,我爹和哥哥气恼不过,每日责怪,我看不过去,就贴补了些给娘家。被婆婆知道后,又被大骂,可实在没钱抵上,就偷了珠子……”   李墨荷暗叹一气,心眼是好的,但却将后果强加在了别人那,而非自己解决,“这事你大可跟雁雁说。”   杏儿喃喃道,“如今知道,已经晚了。”   李墨荷默然片刻,让宁嬷嬷拿了三十两银子来。宁嬷嬷讶异,“这么多?”   寻常人家一年花费十两已能过上温饱日子,这一出手就是三十两,由不得她要惊讶。见李墨荷不似开玩笑,只好去取。   等她拿了银子来,李墨荷说道,“这钱你拿去,算是你伺候过姐姐的情分钱,从今往后,你也再不是柳家的下人,不能再伺候姑娘。”   杏儿呆愣瞧她,“奴婢本就是被安家买去做下人的,后随小姐陪嫁到柳家,得小姐恩情,给奴婢找了个好夫君,又将卖身契当做嫁妆交还了奴婢,这恩情一世都还不清,太太怎的还给钱奴婢,这是要折煞奴婢么?奴婢是一时鬼迷心穷,但绝不敢领这银子。”   李墨荷语调微缓,“你会这样说,也不枉雁雁不追究。这银子是雁雁给你的,不是我。要让你离开柳家的,也是她。这银子,不过是在买断情分。雁雁曾说,当初她生母离世,你里外照顾,待她长大,又同她说安姐姐的事,让她不觉自己是个没娘的。只是出了这事,她也留不得你。给钱,是情分;让你走,是断了这情分,从今往后,各不相欠。”   杏儿愕然得不知该说什么,愧疚如潮,淹没了心,颤声,“奴婢不要这银子,只求能让奴婢继续伺候在姑娘身边,一世做牛做马。若再动了其他心思,天打雷劈!”   “留不留你,不是我说了算。”李墨荷抬头示意宁嬷嬷,宁嬷嬷心领神会,退身去请示柳雁。   柳雁此时正坐在炉子旁,手里拿着个橙黄橘子,炭火的炽热在屋里各处蔓延,钻入每一个冰冷缝隙。   宁嬷嬷来请示时,她没答话,念念道,“嬷嬷,你知道烤火时,最舒服的是谁么?”   宁嬷嬷微微蹙眉,思量稍许,谨慎答道,“不是烤火的人么?”   “不是。”柳雁将橘子翻滚几圈,剥了皮,露出饱满橘瓤,因握在手里久了,里外都染了暖意,“是橘子,因为它只要烤火就好,我却还要想许多事,想的还是不高兴的事。所以它比我惬意多了。”   宁嬷嬷在旁答是。柳雁剥了一瓣橘瓤送入嘴里,清甜入喉,又道,“不过我还是想做人,不愿做烤火时的这橘子,因为它不能给自己做主,终究还是要被人吃的,而吃它的,是我。活得惬意,不代表没有危险。可如果能将这危险化去,即使平日不这样舒适,结果是好的,才是胜者吧。”   到底不是个愚钝之人,宁嬷嬷已猜到七姑娘的决定,“姑娘的意思,是留下杏儿?”   柳雁愉悦点头,“对。她若再叛我,不必我娘出手,我会先断了她筋骨。嬷嬷应该知道什么下人最难求,杏儿她连最想要的银子都不要了,宁可受罚也要留,雁雁打赌,日后她会很忠心。”   宁嬷嬷当然明白,主子真正喜欢的不是巧舌如簧的,不是貌美如花的,更非勤恳如牛的,而是对自己忠心耿耿,没有二心的下人。所以尽管伺候柳雁的管嬷嬷并非是个机灵人,老太太要给她换个嬷嬷,她还是执意要管嬷嬷。只因管嬷嬷于她,一心一意。会做事的下人到处都是,可待主子忠诚的,却屈指可数。   她弯膝说道,“那奴婢这就禀报,姑娘要留杏儿姑娘。”   柳雁点点头,等她走了,又捏了捏手里的橘子,如果不是怕被人吃了,做橘子还是挺好的嘛。   话传回李墨荷那,她已是讶异,“留?”   宁嬷嬷就知她会意外,“回夫人,是,姑娘说留。”   这答案确实出乎她的意料,杏儿本已打算受罚,听见这话,也是震惊。讶异之下,转而更觉动容,也不顾地上硬实,往下磕头,咚咚作响,“奴婢日后定会好好伺候姑娘!”   李墨荷本不明白雁雁为何这么做,听见杏儿发抖的声音,顿时了然,微微笑道,“我倒不如雁雁豁达。”   她让杏儿休息两日,再回府好好伺候雁雁,这偷珠子的事,也算是尘埃落定了。解决了这事,她才得空去书房,想帮着柳定义找北城舆图。自古以来不就是夫唱妇随,方能上下和睦。   柳定义已将舆图找出,好在平日都有让下人晒书,没有遭虫蛀。不过是多年前的图了,北城如今有变,而且因是私人所用,军营要塞没有描绘上去。还是得自己亲自去跟李将军说说,亦或是进宫找份详尽的。那明日得去皇宫一趟,又是一日不得空了。   忽然察觉有人推门进来,他放眼看去,眼前人被紫色厚披风裹着全身,只看得见脸,红润娇俏。李墨荷说道,“敲了门,没听见二爷应答,估摸是入了神。”   这事不是一回两回,两人也不用多言。柳定义将图纸收好,用锦盒装好。李墨荷说道,“二爷这是忙完了?”   “嗯。”柳定义见下人给她褪下披风,还是方才见的衣裳,问道,“还没梳洗?”   “刚才忙了件事。”   李墨荷将事情前后说与他听,直说到雁雁的决定,柳定义面上神色才有所不同,笑道,“雁雁只是做柳家姑娘太屈才了,若非母亲无论如何都不愿意,真该带她去边城。”   “这话可别让娘听见,否则要责怪二爷了。”李墨荷说道,“雁雁在京城一世安乐,倒没什么不好。”   “为国效力才是殷国子民当做的。”柳定义想了想说道,“你是做娘的心,我是做将士的心,倒都没错。”   李墨荷笑笑,他倒不是个脑子不会拐弯的,“二爷说的是。”   书房的炭火又要重新添了,柳定义止了下人,拿过披风给她围得严实,“回房吧。”   &&&&&   冬夜屋里最暖,外头又飘雪,但凡没什么急事,屋里的人都不会出去。是以杨氏听外头敲门声响了许久,也不想出去,被吵得不耐烦了,丈夫说她,才慢吞吞去开门。   方青裹着棉袄在外头冻得不行,冷得哆嗦,门开后见了人,声音都在发抖,“杨婶。”   杨氏皱眉,“这大冷天的你干啥呢?”   “杨婶,我跟您商量个事成不?我想借点钱,我娘的药还没抓。”   杨氏莫名道,“我不是给了你一袋么?足够了吧。”   “我知道那钱是柳家让您转交的。”方青想将钱袋塞回给她,“这钱我不要,您能借我么?”   杨氏觉得她好生奇怪,“柳家是怎么对不住你了,这样苦愁大恨的。人家托我送饭送钱给你,你反倒一点心意不领。这钱干嘛不要,别给脸不要脸啊。”   这话好似无论她做错什么都该受着,否则就是她的不是。方青听得心里不是滋味,“不提这事,婶婶能否借点银子急用?”   杨氏这才知道她是当真不会去做柳家先生了,那就是没了好差事,更没好脸色,“你不做柳家的先生了,孤儿寡母的,拿什么还?”   方青愣了愣,“婶婶,平日里你可没少在我家拿吃的喝的呀,你女儿出世时,你忙着去摆摊子,都是我娘给你带大的,可你都不曾给过我们看孩子的钱。如今我只是想借一点钱给我娘看病,你……”   “啧啧。”杨氏满脸不屑,斜眼看她,“是我求着你们带的吗?是你娘主动说帮忙的。如今还跟我讨人情,要点脸不?”   饶是方青的性子平和,可还是被她气得不行,恨声,“哪里像婶婶你这样不要脸。”   说罢,愤然回去,将门啪地关上。惹得杨氏在隔壁叫嚷,骂得整条巷子都听见了。   韩氏哪里会听不见隔壁恶言恶语,见女儿回来,想说些安慰的话,话到嘴边,就咳了起来。方青看着不忍,“娘,我去给您抓药。”   “青儿。”韩氏拦住她,又俯身急咳,“娘也是糊涂了,怎会以为这饭菜,这银子都是她给的,让你为难了。虽然为娘不知柳家对你做了什么,可能将你惹怒,定是他们做错了。这钱,我们娘俩不要!”   方青眼眸微湿,“娘……”   韩氏摆摆手,“等明儿娘就将钱还回去,你早点歇下。”   她这么说,方青反倒不舍得将钱还了,至少这钱可以应急,可以给母亲买药。这咳上一夜,身体都要咳坏了,“娘,初一是柳家发工钱的日子,这离初一也没几日了,我将那腊月二十多日的钱匀出来,这也是青儿的工钱不是?并不是嗟来之食。”   韩氏想想也是,也不愿女儿太过为难,点头答应。   方青当即拿了伞往外走,“女儿去抓药。”   “明儿去吧,天又冷又黑。”   “不碍事。”方青迎着风雪出门,只想快点抓药回来给母亲熬服。等天亮了,她再四处去问问可有活做。眼见就要过年了,得先弄点钱过年。   到药铺抓好药,大夫欲言又止,到底还是问道,“听说你不在柳家教书了?家里还遭了贼?”   不过隔了两条街,事一传就传开了。   方青应了一声,大夫忙说道,“我们这是小店,一家老小都要老夫养活,从不赊账的。”   方青拿药的手一抖,盯着他说道,“我们方家何时欠过掌柜钱?”   大夫讪笑,“先提个醒罢了,免得到时候拉不下脸跟方姑娘说。”   方青咬了咬唇,“我瞧掌柜很拉得下脸。”   大夫不好说话,干脆不应声了。方青冷着脸拿药离开,这种落难遭欺的事,她在年幼时也经历过一回。爹爹还在世时,她不曾听过一句恶语,每人待她都很好。可爹爹一过世,就全变了。   龙游浅水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鸟儿有翅强如虎,凤凰无翅不如鸡。   每走一步都沉如铁,重千斤,只是当年熬过来了,往后日子也不会差的。她安慰着自己,虽觉委屈羞辱,但并不惊怕前途。   “女先生。”   爽朗的声音划破冬夜寂静,穿过飞雪,震入方青耳畔,惊得她转身,只见个年轻人趴在树后,只探了头往她这看,“女先生,你怎么还不回家呀。”   方青背身就走,不理会他。柳定泽这才树后出来,跑上前去,“下人说你回家了,可我过来一看,你怎么还在外面。我买了麻糖,你吃么?”   “四爷回去吧。”方青见他旁边没下人跟着,就知道他是自个跑出来的,“否则常六他们又要到处找你了。”   柳定泽说道,“就当是我同他们藏猫儿吧。”   方青打定主意不理他,柳定泽也不知说什么好,总怕她气恼。许久才说道,“常六说,以前我常欺负你,所以你才讨厌我对不对?以前的事我不记得了,你就当做是那个柳定泽做的,不是现在这个柳定泽做的,往后我再不欺负你,好不好?”   这话听得方青鼻尖酸涩,握了握拳没有答话。   柳定泽又说道,“你家遭贼了,万一贼又跑来欺负你怎么办,我让常六他们带人给你守在门前好不好?”   “四爷。”方青顿下步子,这一正眼看他,才瞧见他的发上都是落雪,又没裹披风,衣裳看着十分单薄,到底不忍心,扬了伞给他,“你撑吧。”   本意是给他自个撑,谁想柳定泽接过,就往她身边凑。方青往后急躲,差点摔着,恼了,“伞还我。”   “喔……”柳定泽讪讪将伞还给她,见她往屋檐下走,也跟了过去。到了屋檐下,这才没雪。他倒不觉得冷,虽然手已经冻得紫红,并肩齐站,旁人显得十分瘦弱,“你冷么?”   方青摇摇头,见一百个人也不如见他疲累,沉默许久,她才再抬头,看着已铺满白银的地,“四爷从不曾欺负过我……以前不懂,等懂了,却晚了。一直没机会同您道谢,而今可以说了。”   柳定泽诧异,“真的?”   “嗯。”   柳定泽心头的负罪感可算全都没了,欢喜不已,“原来我不曾欺负过你。”转念一想只觉生气,“那你为何要讨厌我,我又没欺负过你,女先生你是坏人么?”   方青忍不住看他一眼,真想说他是呆子……可他不就是呆了么……她吐纳一气,鼻子冷得不行,捏捏鼻尖,果然很冰。这事她解释不清,真解释了,万一他说了给柳家的人听,两人的清白就都没了。   柳定泽得不到解释,更恼了,“你果真是坏先生。”   方青看着他说道,“嗯,所以四爷回去吧,别再来找我了。”   柳定泽果断抬脚走,他没做错,那自然不必对她好以作补偿对吧?好像确实没错,这才安心离开。   方青见他离去,有些失神。已非少年身影,她却犹然记得。不过也好,总算是了断了,再不用有什么挂念。念头还未真正沉落,就见那年轻男子又迟疑着步子回来,扭了半晌,才怯生生很是不甘地说道,“我……我忘了怎么回去。”   “……”   &&&&&   常六觉得自己一定要挨板子了,他不过是去扒了两口饭,回来别的下人就大呼小叫说四爷又跑了。可大门紧关,管家那也说没见他离开过,仔细一想,才想起院子里有个狗洞。   于是不多时,柳家四爷钻狗洞离开的事就传到了老太太耳边。   钟嬷嬷伺候已经躺下的老太太起身,已能感觉到老太太的怒气,果不其然,衣裳还未全穿好,就见她恼怒不已,“将四房的下人全都换了!换个干净!卖了去给煤山的向老爷挖煤去!”   老祖宗向来心善,说这样的话,定是被气疯了。钟嬷嬷轻声说道,“四爷说要同下人玩藏猫儿,下人就随他去了院子,谁想四爷躲着躲着就……从狗洞出去了。”   老太太怒气不能减,“谁再说我儿傻,我非拧了他耳朵不可!”   字字都是重的,钟嬷嬷知道她是真气得不行,“下人都出去找人了,您消消气。”   “常六呢?”   “正跪在外头。”   “让他跪断腿再来见我!”   钟嬷嬷苦笑,说是这样说,可老太太还不是起身了,心善的人哪里真会这么狠心。   老太太不等找到儿子,也睡不下,问了时辰,叹气,“将墨荷阿喜叫来吧,不是有事要和我这老太婆说么。”   此时还不晚,两房太太都还没就寝。柳定义和柳定康知道弟弟又走丢了,怕母亲担心,也一起过去陪同。   殷氏和李墨荷对柳定泽的行踪略有猜测,而且方才听今日陪同柳定泽出门的下人说了些事,更是猜到了些陈年旧情。这面面相觑,可让老太太看出来了,不满道,“有什么话连我这做婆婆的都不能听?”   两人笑笑,“当然不是,只是有件事,不知当说不当说。”   老太太拧眉,“说吧。”   殷氏扯了扯李墨荷的手,她可不好说这事。李墨荷上前说道,“四弟他应当是去找方先生了。”   老太太皱眉,“不是说是阿喜得罪了方先生么?明心他去找方先生做什么?”   李墨荷说道,“事情出来后,四弟三天两头就去找方先生,十分担心。儿媳也不知具体,只知道……以前四弟和方先生是认识的。”   “何时?”   “四弟堕马之前。”   说到堕马,老太太的心蓦地揪紧。果真是无论过多少年,心头的阴霾都不会消失。良久她才说道,“之前的事他不都忘了么,怎还会独独记得方先生,而且真要记得,在方先生来家中授课时,也有照面,也不见得他每日跟着。”   李墨荷是猜着柳定泽欢喜方青的,只是不敢肯定,转而对还在地上跪着的人说道,“常六,你做小厮时就是跟在四爷身边的,这事你应当知道些吧?”   常六见众人都是要听的模样,才说道,“四爷没堕马之前,总爱去那巷子,将那嘲笑方先生是瘸子的人赶跑,自己却又爱欺负方先生。那时小的年纪尚轻,真以为四爷是讨厌方先生的。可如今想想……倒觉得……不像。”   老太太半天说不出话来,“你、你的意思是,明心那时欢喜方先生?这孩子怎么不跟我这做娘的说。”   若那时有什么事改变她小儿子的命途,说不定幼子就不会堕马,更不会变得痴傻。而今过了这么多年,竟又兜回当年,这不是宿命么?只是若是在当年,只怕方青也是进不了柳家门的,柳家是大世家,哪怕是她同意了,族中长老也会来劝吧,娶个寒门女子,于柳家无益。   如今却不同了,若方先生肯进柳家门,她这做娘的定会高兴,比那郑素琴好千倍万倍不说,品貌学识也好,也是个安分人。她有身为母亲的私心,唯有那样的姑娘,才能真心待她的傻儿子。   可方青若不愿,她也没法忍心强逼。毕竟不知方青可对她儿子有心,而且她知道幼子恐怕一世都要如此,难不成真要让个好姑娘入这火坑?那对佛祖是不敬的,佛经也白念了。   殷氏见老太太半天不出一声,性子颇急的她忍不住在旁出声,“娘……这事儿可怎么办呀?”   老太太瞧她一眼,“你说怎么办?”   殷氏不敢说,她是想既然宿命姻缘就摆在面前,还不如顺水推舟。可她还没琢磨出老太太的意思,怕方青的家世老太太瞧不上眼,说出去被她责怪。倒是柳定康笑道,“弟弟喜欢的话,那就找媒婆去问问方姑娘,一不小心方姑娘当年也属意四弟呢,要不然真被欺负得恼怒了,哪里还会跑来柳家做先生,那不是跟四弟抬头不见低头见么,早该心烦了吧。”   他这话一出,众人皆是恍然。柳定康顺嘴说出,得了众人赞许,还见自家媳妇朝自己笑了笑,不由心神荡漾,凑近了低声问道,“可以将功补过了么?”   说完殷氏就翻脸了,“去。”   柳定康真觉女人心思难猜,又怯怯退了退,跟兄长站在一块,不同她们妇人站那。   柳定义开口说道,“不要让媒婆去,先让墨荷去探探口风吧。否则……万一媒婆到了跟前,对方惧怕我们柳家,不好推脱,怕会委屈点头。”   李墨荷心头咯噔,他这是……前车之鉴么?而那“前车”,只怕指的就是她娘家吧。   老太太因可能会给儿子找到好姑娘而高兴,连丢了儿子的糟心事都忘了,一心扑在这事上,睡意全无,酸痛的腰骨也不酸了,“墨荷啊,你赶紧准备些东西去方家,动静小些,别吓着人家。同她母亲好好说说,方先生嫁进来,我们柳家定不会薄待她的,日后该分给四房的,绝不会少半件,嫁进来娘会将四房名下的铺子给她打理,不用她费心日后银两进账。”   李墨荷笑笑,“娘想得周到,儿媳明日一早就过去。”   柳定康忍不住提醒,“娘,四弟还没找到……”   老太太这才想起这事,又焦急起来,“快多派几个人去找啊!都这么晚了。”   众人都苦笑起来,人虽然还没找着,可心情似乎好了不少。   柳定泽是方青送回来的,送到柳家巷子那,她就顿住了脚步,“进去吧。”   “你自己回去?”柳定泽望了望天色,真黑,又冷,夜里街道的雪没人铲扫,地上也结冰了,哪里放心得下,“不如我送你吧。”   方青没好气看他,“那我送你回来不是白费了心思?又要我走一回么?”   柳定泽想想也是,“可是那么晚了,而且地滑,万一你摔着了怎么办?”   方青不想理会他,反正她这次走了,就不会再来,跟柳家也再没瓜葛。谁想走得急了,步子又不稳当,踩在结冰地面上,重心一翻,真摔了个结实。   柳定泽忙跑过去扶她,朗声笑着,“真笨,我就说会摔的,你偏不信。”   “乌鸦嘴。”方青迟疑稍许,还是推开他的手,“男女授受不亲,四爷自重。”   “可我也是这么牵雁侄女瑶侄女的。”   “这不一样。”方青忍痛站起,晃了晃身子,长路漫漫,不知要走回去。   “你鞋都湿了。”柳定泽见她不理自己,很是莫名,“明明我不曾得罪你,你也说我没欺负你,怎么还是就对我冷冰冰的。”   柳家已经有几个下人找了过来,远远见了他差点在这冬夜心安得落泪,“四爷啊!”   柳定泽吓了一跳,偏身往那边看去,见了熟人也招手,“这这。”   方青见状,背身走了。等柳定泽察觉,她已经走了很远。因她不喜自己,他也不想理她。可走了几步,寒风刺骨,天又这样黑,她不会笨手笨脚再摔着吧?犹豫了下,小声同下人说道,“你们四个快跟在女先生后面,不要让她发现,要看着她进家门口,快去快去。”   下人领命离去,柳定泽这才稍稍安心回了家。送他进门的下人跑去禀报老太太,末了又道,“是那方先生送四爷回来的。”   老太太微微讶然,“明心果真是去找那丫头了……那方先生呢?”   “自个回去了,四爷让人跟在后头送她,老祖宗不必担心。”   宁嬷嬷笑道,“四爷倒真是对方姑娘上心了。”   老太太听她的称呼从方先生变成方姑娘,怎会不知她迎合的用意,可听着心里就是舒服,轻咳一声,“快去伺候四爷好好睡下,明儿我去看我儿。”顺道问问他对方青如今是个什么意思。   想到儿子能找着个可能会真心待他,不嫌他傻的人,做母亲的心里得到了莫大的安慰,但愿一切顺利,让她日后不必担忧幼子,安心地去见阎罗王。   &&&&&   柳定泽早早就起来了,睡得就是不踏实,起来还蓬头垢面的就问旁人,“女先生送回家了吗?”   “送回了。”   “亲眼看她进家门的?”   “禀四爷,是的。”   柳定泽拨了拨头发,这才放下心来。等下人穿好鞋,又有婢女来说老夫人有请。   正是请安的时辰,柳定泽进去就发现哥哥嫂子还有一众侄子侄女都在那了,每个人都往他这瞧,羞得他往柱子后走去,想躲着。老太太苦笑招手,“快过来,娘有话要跟你说。”   柳定泽抱着柱子探头,“什么?”   柳定义板着脸道,“出来说话,别没规矩。”   老太太不高兴了,“怎么跟你弟弟说话呢,别吓着他。”   柳定义应声,柳定泽怕他,也没敢躲着了,坐到母亲一旁,瞅着她小桌子上的橘子。这金黄色小圆个的东西听说是贡品,圣上赏给二哥的,每房分了不过十多个。他屋里的早吃光了,这会见了眼馋,“娘,橘子……”   老太太压住他往那伸去的手,“等会用过早饭再吃,别冷了肚子。”   柳定泽揉揉肚子,“不冷,暖着呢。”   瞧着自己的傻儿子,老太太暗叹一气,到底还是拿给了他,“宁嬷嬷,将姑娘少爷都领出去吧。”   柳雁知道有事可听,可竟然又不能听。等和一众哥哥姐姐被赶出来,她很是愤然,“我知道他们要说的是什么事。”   几个孩子纷纷看她,“什么事?”   柳雁认真道,“大人的事。”   “……”   依据她的经验,必然是这个答案。可为什么众人调头就走了,她还没说完缘故呢!   老太太见孙辈都走了,这才轻声问,“明心啊,娘问你一件事,你要老实和娘说。”   柳定泽得了橘子欢喜非常,“娘您问吧。”   “你如今可有喜欢的人呀?”老太太问了问自己都觉得他听不懂,“就是心里可有记挂的人?每日都想同那人待一块,又一起玩?”   柳定泽毫不迟疑点头,满堂人都探长了脖子,就等着他说出那人。说方先生吧,那就能立刻动身去说媒了。   他数着手指头说道,“长安侄子,雁侄女,翰翰,褚阳。”   老太太忍不住咳嗽,满屋人也顿时大失所望。   “不是……娘问你,你可喜欢方先生?”   柳定泽大骇,“才不喜欢。女先生会管人的,而且她还讨厌自己,老冲我发火。”说到最后,他低声,“要是每天待一起,她不就要每天生气?那多不好。”   老太太眉眼已带了笑,“那就是喜欢的,。”   “不不。”柳定泽大惊,“才不要整日待在一起。”   殷氏抿嘴笑道,“四弟,你不是怕人欺负方姑娘么,那有你在旁,就不敢有人欺负她了。”   柳定泽顿了顿,好像也对。上回她从巷子出来就有几个恶童朝她丢石头,那是不是每天都要被砸?   老太太见他苦想,说道,“你若点头,娘就答应你接那两个孩子回来。”横竖她不会要郑素琴进门,连做妾也不行,会脏了地。可她也不指望这傻儿子懂圆房的事,可若有方青在,将那两个孩子教好,也能当做他们的孩子了,于两人都好。   柳定泽仍在苦思,没有听见母亲这话。他只想着,把女先生守着也好,那就不会遭人欺负了吧,不过她真会来么?想想就气馁,“娘,女先生会来么?”   老太太以为这筹码有效,他终于答应了,笑道,“自然会的,让你二嫂去说,过年就将喜事办了。”   柳定泽不知道喜事是什么,只知道过年是好东西,可以领很多压岁钱!也拍手称好,更让人误以为他知道喜事是什么意思,这样高兴,肯定是非常喜欢方青的。   李墨荷和殷氏一起到了方家,就只带了四个下人,在路口就让他们守着马车,妯娌俩一块去敲门,免得惹人不快。   开门的是韩氏,因见过面,认出她们,按照平时早该立刻请进屋,可这会不知来意,又知道女儿跟柳家闹翻了,不安道,“二夫人三夫人来此处可有事?”   李墨荷笑道,“方夫人不必担心,我们是前来跟方先生道歉的。因我弟妹嘴快,伤了方先生,心中不安,因此特地来道歉。”   韩氏见她们说的客气,后头又没带人,估摸是真心的,“青儿一大早就去采药了,这也没人顺路去叫她回来,不如夫人们先回去,等青儿到家了,我再让她去柳家。”   李墨荷和殷氏相视一眼,这机会不正好么。殷氏笑道,“其实啊,我们还有一事想跟方夫人说的。”   韩氏这才想起得让她们进来说,请进院中,俯身将那放置的凳子擦拭干净,略显难堪,“屋里头冷,没生火,外头有日头,晒得暖和些。”   在别人家里殷氏早就嫌弃了,在这却不敢,她是理亏的人,哪有那个心思去挑三拣四。   韩氏也挪了椅子来,小心说道,“青儿脾气不坏,就是太倔,这离开柳家的缘由她也不和我说。只是两位夫人都亲自登门,那肯定是有什么误会的……我这做娘的,想厚着脸皮为她求一次情,这孩子腿脚不便,想再找个比柳家还好的东家也难,若不是什么大事,这先生一职,可否先留着,等我去说服她。”   殷氏笑笑,“请回去做先生是不可能了。”   韩氏掩饰不住失落,已觉拘束,“啊……这、这……”   殷氏笑道,“我们这次来,是来请方姑娘回去的,但不是做先生。”   韩氏皱眉,“那是做什么?”   “做四太太。”   韩氏怔神看她们,强笑道,“二位太太可不要开我们寒门小户的玩笑。”   李墨荷说道,“并非是开玩笑,是……”   “不可能。”韩氏当即摇头,再不同她们笑脸相迎,“我怎能断送我女儿一世姻缘!两位夫人请回去,此事再不用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孩子早早没了爹,婚姻大事由我这当娘的做主,我断然不会答应,请回。”   李墨荷和殷氏都没料到会在韩氏这里得到如此强硬的拒绝,一时不知说什么好。韩氏压抑不住复杂心绪,声调微微颤抖,“柳四爷是好人,待我们娘俩都好,可……可他如今这个模样……我这当娘的,万万不能断送我女儿的前程。”   说着,想到女儿年幼时就没了爹,又天生跛脚,还要照顾一身病的自己,只觉女儿命苦,潸然落泪——她的女儿,宁可许给寒门人家,也不能嫁给世家呆子!   ☆、第43章 宿命(三)   第四十三章宿命(三)   见韩氏连半分迟疑都没,就将这事拒绝,殷氏理解不能,这于两人、两家都好,为何这样执意,“我们四弟虽然糊涂了,但心眼是好的,而且当初他就心仪方姑娘,如今也不过是续前缘罢了。我想方姑娘应当也愿意的,方夫人大可以问问方姑娘如何想。”   韩氏诧异,“你说什么?什么心仪,什么续前缘?”   李墨荷见她如此,肯定是不知内情,“四弟还未堕马前,可是经常来这附近?”见她迟疑点头,才继续说道,“四弟来这,就是为了见方姑娘。两人说起来,也算是青梅竹马,只是阴差阳错,四弟发生了那事。摔了脑子,连他自己也忘了对方姑娘的情意吧。”   殷氏也说道,“而且方姑娘兴许也是喜欢我们四弟的,否则怎会特地来柳家做先生。”   韩氏愕然不已,想否定,可仔细一想,女儿某些奇怪的举动却像谜团一样解开。比如上回柳定泽来这里,女儿一反温顺常态。按理说不该那样的……还有一些更遥远的事,在模糊的记忆中又清晰地回忆起来。每一幕都在告诉她,柳家太太说的没错,女儿应当是喜欢柳定泽的。   所以不管来了什么媒婆要说媒,女儿都不愿意……她这做娘的,竟一直没发现。   李墨荷倒因她方才拒绝女儿嫁入豪门而触动心结,这个母亲……是真心为女儿着想的。蓦地想到自己的母亲,柳家派了媒婆来,家里就一口答应了。真是无论想多少遍,都会觉得心里不舒服。   “方夫人。”李墨荷不好多劝,同为女子,她也知道方青嫁给柳定泽并非是桩好姻缘,以方青的学识,找个读书人兴许更好,如今的柳定泽能同她说心里话么?恐怕是日常的交谈都不能好好进行吧,“我们柳家也是讲理的人家,你可否先和方姑娘说说,由她决定?”   韩氏不知两人往日有羁绊还好,知道后也为难了。可不管怎么样,嫁个傻子就是不行。稍稍一想,问道,“若是拒绝……”   李墨荷知道她担心什么,定声道,“柳家绝不会做出什么下作的事害你们方家,若我们要以权势压您,那来的就不会只是我们两个妇道人家,直接让媒婆来。说句老实话,哪怕是直接让花轿到门口,你们又能如何?”   韩氏暗松一气,已觉安心,又是摇头,“这事我不会点头的。”   殷氏揪紧了帕子,低声说道,“暂且不说这事,我们等方姑娘回来,因之前的误会,想跟她亲自道歉。”   “一时半会是回不来的。”   “不碍事,我们等就是了。”殷氏惴惴不安,方青脾气那样倔,万一她不肯原谅自己怎么办?万一又因为她的缘故,坏了四弟姻缘如何是好?   三人坐在院中,晒着暖暖朝阳,心中所想,大相径庭。   &&&&&   柳雁很少打听那所谓“大人的事”,可听里头的下人说,事关四叔和方先生,这可让她心痒了,拦住祖母房里的仆妇说道,“你就不能告诉我吗?”   仆妇为难道,“这事儿八字还没一撇,说不得呀。”   “指不定说给我听,那一撇就成了。”柳雁一点架子也不摆了,缠着她问。   她本就生得俏皮,这一软声,看得仆妇都觉冰川也得融成春水,这才说道,“方先生兴许要做七姑娘的四婶了。”   柳雁万万没料到竟然会是这个答案,吓了一跳,“真的?”   “嘘,奴婢也不知道,只是老太太看上了方先生,四爷也一口答应了,而且二爷三爷二太太三太太没一人反对,这事儿不是板上钉钉了么?”她是觉得这对方家来说是莫大的福分,而且是两位太太亲自去,哪里会有拒绝的道理。   柳雁听得连连点头,嘴半天合不上,虽然不明白为什么方先生突然就可能变成四婶婶,但是好像还挺好的,不过先生变成了婶婶,那她岂不是要一直被看得严实了?想到这,就觉得整个人都蔫了。   回到院子里,想跟齐褚阳大吐苦水,等进去见那练武场空空荡荡的,才想起他今日去王爷府陪世子射箭去了。转而想去找哥哥姐姐,发现他们也都去了学堂。里外走了两圈都没同龄孩子,恼得她也想去学院念书了。   闷坐好一会,才想起自己可以做些什么。找四叔去找方先生呀,叔叔和婶婶不就是要待一块的吗?   想罢,便跑去找自家四叔。   柳定泽从老太太屋里出来时,又拿了两个橘子,苦恼着是要先吃左边的,还是右边的。正好见柳雁蹦着步子过来,大喜,“雁侄女快过来。”   柳雁往树后走去,见他蹲在这,也蹲身问道,“四叔在这干嘛?”   “在想要吃哪个橘子。”   柳雁看了看,不知道他在苦恼什么,“都吃了不就好。”   “吃完就没了。”   “那就挑一个吃呀。”   “不行。”柳定泽把橘子握得好好的,好像怕它们突然长了翅膀要飞走,“雁雁你看,左边这个大一点,而且光滑些;右边这个小点,但是它比较圆。我分不出哪个比较甜。吃当然是要先吃不甜的,甜的慢点吃,那就能把甜味记住,而不是酸味。对吧?”   ……柳雁差点又被他的话过了一遍脑子,四叔总是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不仔细听简直要认同了,“四叔,你只想吃一个橘子是吧?”   柳定泽像母鸡啄米,“嗯嗯。”   “那简单呀。”柳雁从他左手上拿过一个,掰成两半,放回他手上。又拿过另外一个,继续掰成两半,然后将一半跟左手上的一半调换,再放他右手上,“这就变成一个橘子了,而且酸的甜的立刻分得出来。”   柳定泽恍然,“还是雁雁聪明。”   柳雁得意道,“那是当然。”她抱着步子又往他面前挪了挪,低声,“四叔,带我去找四婶婶玩好不好?”   “四婶婶?”柳定泽吃了两瓣橘子,吐吐舌头,“果然有酸的,还好你叔聪明。”   “是啦是啦,四叔最聪明了。”   柳定泽又吞下一瓣,“四婶婶不是在四叔公家吗?雁雁要去城外探望?好远呀。”   “不是……”柳雁挠挠头,拉了他往外走,“雁雁带四叔去玩。”   柳定泽最喜欢和她外出了,因为她总会变着法子玩,一点也不闷,而且从不让人欺负他,是个可靠的侄女。   两人还未到元朗道,方青已经采药回来。   需要的简单草药都在山脚下,并不算远,还趁空采了点野菜。奈何不会飞檐走壁,捉不了野味。不过拖着这不便的腿脚还能将要采的东西采集齐全,已然满足。   她回到巷子就见到了杨氏,本以为她要恶语道来,谁想杨氏竟冲自己笑了笑,十分可亲,“方先生这么早就出门了啊,冷不冷啊?快回屋烤火吧。”   字字关切,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她娘。方青只是意外了一会,就有些明白了。皱眉往家里走去,果真看见门前停了一辆马车,那马车她又怎会不认得,是柳家的。   虽然不知他们昨天送银子送饭来是做什么,但今日又来……莫不是知晓她跟三爷并无瓜葛,这钱袋的事也水落石出了?想到这反而又让她不安,那四爷来过她家里的事,众人不也知道了?会不会多想?跟三爷撇清了关系,又扯上四爷。   真是想想就觉事儿烦人。   她将背篓提了提,收起内心不安,毫无畏惧进了家里。推门进去,果真看见了柳家的人,不过令她意外的是,来的人竟是两房太太。   韩氏已进去泡茶,不知女儿回来。殷氏见了她当即起身,“方先生。”   方青脸上微僵,一时没答话。殷氏已经绕过小桌子,上前说道,“我今日来,为了两件事,一件是跟你道歉,那日是我误会了你,没问个明白就辱没你清誉。你要打要骂,随你!”   方青知道她是个直爽人,可是没想到她道歉也这样直爽。若论家世,她可以不说这些话,自己也奈何不了她。说了误会的话是冲动,但如今道歉也十分诚恳。这倒让她冷不下脸了,只是心口上被刀子戳过,又怎会这样快好,“我知道了,这事不必再说,柳家我也不会再去,就当好聚好散,再无瓜葛,二位夫人请回吧。”   李墨荷说道,“方姑娘……”   柳家二太太素来是喊自己先生的,突然喊方姑娘,令方青浑身不自在。转念一想果然他们也不要自己去做先生了,所以才换了喊法吧。她琢磨一会,进屋去拿钱袋,见母亲在泡茶,唤了一声,进里屋了。   韩氏等她出来,见她拿了钱袋,说道,“还给柳家也好,省得我们娘俩心里不安。”她想问清楚女儿跟柳定泽的事,可柳家的人还在外面,就忍下了。   殷氏见她拿了钱袋来,知晓她是要还给他们,忍不住说道,“这是赔礼,再拿回来,得折煞人的。”   韩氏说道,“有误会说清楚就好,这钱收不得。”吃人嘴软拿人手短,这钱拿了,说不定就要把女儿给换了出去。   殷氏还要推,李墨荷稍稍抬手拦住她,有些事,本就不是银子可以解决的。殷氏这才接过,倒是笑了,“这脾气,难怪四弟会喜欢,我也喜欢,不藏着掖着,令人痛快。”   话像石击心头,方青愣了愣,“三太太这是什么意思?”   李墨荷笑道,“老太太很是欢喜你,想将你讨回去做四儿媳,今日我们来的第二件事,就是来说媒的。”   方青完全没料到为何突然就有了这转变,顿时语塞。   “兴许这便是宿命,兜兜转转才知晓当初四弟是欢喜你的,只可惜堕马伤了脑子,他大概也忘了。若是方先生有意,成了这桩美事也好。”   方青听得思绪杂乱,虽然不知道为什么陈年旧事突然挖了出来,可心里不是慌乱,而是几乎难以抑制的激动,像花开心间,盛开绽放。她下意识看向母亲,想听她意思,可见了母亲神色,却在失神,眼里透着绝望。   李墨荷不安道,“方姑娘?”   方青没听见,“娘?”   韩氏也没听见,直到她又叫了几声,才回过神。女儿果真是喜欢柳定泽的,这么多年不愿嫁,又去柳家做先生,是为了他么?可这让她如何忍心把女儿嫁过去,忍泪道,“娘不舒服,先回屋了。”   心间的花一朵一朵枯萎,像秋风席卷过一般,再瞧不见生机。母女连心,方青已明白母亲的心思,她默然片刻,抬头说道,“两位夫人请回吧。”   殷氏急了,“回什么呀,你可是还在气我?那你只管骂,当年的事我们知道的不多,可四弟对你上过心,方先生瞧着也不是……”   “够了。”方青低头说道,“怎可这样对未出阁的姑娘说这些,请回吧。”   妯娌两人只好暂时离去,不好多缠,免得弄巧成拙。上了马车,殷氏很是纳闷,“本以为会成好事,怎么就偏往这坏处跑了,难不成这事要黄了?”   李墨荷说道,“我瞧方姑娘是想点头的,只是方夫人那道坎难过。”   殷氏叹气,“老太太定会责怪我们办事不利……我还想趁着过年喜上加喜,谁想是愁上加愁。”   再过两日,就要过年了,这皇城的雪,好似要越下越多。   方青送她们出去,将门关好,去洗草药,等会熬了给母亲喝。打了井水上来,将草药根上的泥土洗净。不一会木盆又伸来一双手,像缠了枯藤,看着分外悲苦。她拦住那手,抬头笑道,“娘,你去歇着吧,女儿来就好。”   见女儿孝顺,韩氏觉得自己做错了事,不安道,“青儿,你可是想嫁柳家四爷?”   方青顿了顿,摇头,“不想,青儿会一世陪在娘亲身边的。”   韩氏急声,“娘就怕你这么说。娘不求你嫁的人家大富大贵,但也不要是个泥腿子,娘想你找个跟你有话可说的夫君,那柳家四爷绝对不能做方家女婿,否则日后苦的是你呀。”   方青微微垂头,眼眸酸涩,抬眼看去,却仍是面上带笑,“知道了娘,如今还没碰见,等缘分到了,自然就成了,急不得的。”   韩氏狠下心来,“等会娘就去找媒婆可好?”   方青强笑道,“那得要好多银子。”   “娘有。”韩氏说道,“这么说你是愿意了?那娘立刻去找媒婆,给你挑几个好人家。”   方青正要问母亲哪里来钱,见她撩起袖子,这才明白,“娘,你要将爹爹送你的墨玉手镯卖了?那可是爹爹留给我们的最后一件东西。”   当初母女俩离家后虽然有些银子首饰,可孤儿寡母哪里有那么容易活下去,首饰卖的卖,当的当,如今就只剩这一件了。韩氏笑了笑,眼里有不舍,可还是说道,“只是当,会赎回来的。比起手镯来,当然是你的姻缘更重要。”   方青看着母亲,突然懂得母亲是怕自己要嫁柳定泽,才急着给她定亲事。也正是如此,她才更不能背弃母亲,让她难过吧。女儿嫁了个傻子,做娘的得多难过。   她懂,所以她和柳定泽,注定今生无缘了。   不甘心,却又无可奈何。   韩氏将那蓝天墨玉手镯小心取下,拿帕子包好,“娘不懂议价,你会说,记得这镯子能当许多钱,不要让掌柜讹了。”   “嗯。”方青只觉这一圈镯子沉如铁,拿在手上又像带着刺,扎得手疼。   她刚出巷子,柳定泽和柳雁就到了。   韩氏听见敲门声,开门一看,见了柳定泽不由愣住。柳定泽已先笑道,“婶婶,女先生在家吗?”   柳雁也抬头问道,“先生她在么?”   韩氏不想女儿和柳定泽碰面,板着脸道,“不在,两位回去吧。”   柳定泽说道,“我可以在这等呀,像上次那样,进里头坐着帮婶婶挑豆子。”   韩氏拉着门把不让他进来,“豆子都挑完了,您请回吧。”见他不识趣,越发抗拒这呆傻人做她的女婿,女儿定会委屈的。   常六见状,这是铁定要被赶出来了。视线往四下看去,却见有人一瘸一拐往这走,“方先生。”   韩氏一愣,柳定泽欢喜往那看去,早早招手,“女先生。”   方青在路上百般纠结,实在不愿将镯子当了,便折回,没想到竟在这碰见了最不能见的人。   柳定泽已走了过去,瞧瞧她的腿,鞋面又湿了,“你有敷药么?怎么腿一直不好。还有鞋又湿了,是摔着了么?快进去烤火吧。还有还有,你出门得带上一双鞋子,湿了就换,这样多冷啊。”   方青欲言又止,很想直白了说让他别说些暖心的话,否则……让她如何死心。   韩氏狠了心喝声,“青儿,还不快回家。”   方青又提步往家走,柳定泽又拦了她,递给她橘子,“这东西可好吃了,给你一个。缺的那一瓣是我尝过了,甜的,不酸牙。”   柳雁眨眨眼,“四叔不是喜欢甜的么,还特地掰开两边尝。这样的话,那四叔不是记住酸味了?”   柳定泽说道,“可是女先生记住甜味啦。”他剥了一瓣往她嘴里放,不等她躲,已经塞进去,低头笑问,“甜不甜?我没骗你吧?”   苦……方青只尝出了苦味,简直要苦进心底。   韩氏怔神看着两人,若是柳四爷不傻,那该是多好的一对。女儿明明那样欢喜他,她这做娘的却一直不曾发现。   而今知道了,她却仍旧拦着。   其实傻不傻,会疼人才是最紧要的吧。   方青低头将橘子吐了,低声,“不甜,不喜欢,您走吧。”她提着千斤重的步子回去,不敢再多辜负他半分心意。   柳定泽见她神态落寞,光是看着就难过,还是想将橘子给她,给她他最喜欢的东西,“挺好吃的……你再多尝一口吧。”   方青不敢收,想推开,手却被母亲拉住,将那橘子握回她的手中。她诧异看去,母亲的神色带着些许愁伤,更多的却是释怀,“收着吧。”   方青愣神,“娘……”   韩氏叹了一气,对常六说道,“劳烦你代我传话,明日……请你们二太太、三太太过来一趟。”   ☆、第44章 过年(一)   第四十四章过年(一)   柳家那个傻小子要娶媳妇了。   再过两日就要过年,正是热热闹闹满街红火的时候,这消息还是很快传开,为京城百姓添了一点饭后闲谈。而且娶的是个寒门出身的跛脚姑娘,更令人不解。   前有柳家二媳妇,后有柳家四媳妇,都是寒门之后。百姓费解之余,又纷纷叹道,柳家果真是没架子的人家。   老太太当然是想个个儿媳都是顶好出身的,这几日同族中同辈分的妇人见面,总觉她们总是话里带着些许嘲讽,令她好不自在。好在宁嬷嬷提了几次,于四爷而言,有个好媳妇后世无忧,比那世家女好多了。她的气这才顺,可这一想,就更是不悦李墨荷。   不过是因了一张脸才进了柳家门,况且她本就不喜安氏。   殷氏同李墨荷走得近走得好,家世又好,说话分量都足些。每每老太太问及李墨荷,总往好的说。老太太心里的疙瘩才少了些,娶坏一门亲,生坏三代人。如今看来儿媳都不错,心中宽慰。   柳定泽和方青的婚期定在正月十六,不算太赶,也不算太晚。依照老太太的意思,比柳定义成亲那日子的排场稍稍小些,不可太匆忙,她可不想委屈了儿子。   柳定泽觉得最近下人很奇怪,进进出出同他打招呼时总是笑得十分奇怪,甚至于他去跟一众侄儿玩,他们不再问自己发不发压岁钱的事,而是问四婶会不会给他们发压岁钱。   他对此很是烦闷,便去了聚香院,在石凳上坐了半日。   柳雁见他像石墩,一动不动,终于放下小弓箭,无奈道,“四叔,你有心事么?”   她实在很不想问,因为问了就得解决。通常四叔的事是很难解决的,比任何人的都难。   “有。”   柳雁只好继续问道,“四叔在烦什么?”   “成亲一点也不好玩。”柳定泽摇头,“裁缝来了好几回,每次都要我老老实实站着。还有娘说成了亲以后就不能再整天出去玩了,你哥哥姐姐还老问我四婶好不好看,到底是谁,他们见过没。”   “那你就说是方先生呀,他们就不会说了。”   “我说了。”柳定泽忽然觉得更烦,“他们说不可能。为什么不可能,女先生有什么不好。”   柳雁笑了笑,这才往他旁边坐,“四叔原来是生气,不是烦。”她虽然怕方青,可比起那郑素琴来,她还是更喜欢方先生做她四婶的,“对了四叔,那三个人怎么办呀?他们来找你了么?”   “哪三个人呀?”   “那两个认爹的和他们的娘呀。”   柳定泽恍然,这才想起来,“对哦,刚才娘问我我成亲时要请谁,我把他们忘了,我去告诉娘。”   柳雁大惊,忙拉住他,“他们会气死的,你别。”她耐了性子说道,“等过了十六再去见他们,今天开始连翰翰都不要见了。”   柳翰她是不讨厌的,只是个不懂事只喜欢吃吃吃的小哥哥,可三婶说了,那三个人这半个月内别出现,否则会乱。尤其是别让四叔见,不然指不定要吹什么耳边风。   她是有私心的,为了护着她敬重的先生,就只能委屈委屈翰翰了。   柳定泽不知道为什么不能见,不过这几天他也没法出去,因为院子里的狗洞被堵住了。他看看四周,问道,“褚阳呢?”   “他病了。”柳雁指了指白净红润的脸,“娘说是出水痘子了,脸上都是,可吓人了,不许我见。”   “哦哦,可雁侄女你不是最懒的么,那怎么一个人还这样勤奋练箭呀?”   柳雁恼了,“谁说我最懒了。”   “府里的人都这么说,说你老逃学,仗着有点小聪明什么都懒得做,只喜欢玩。”   柳雁憋得脸通红,她才不是懒,只是没心思学。跟她同龄的姑娘不都在玩么,怎么她玩就不行了。不过……她瞧瞧挂在架子上孤零零的弓箭,没有齐褚阳在,这里看着也分外孤清。   &&&&&   郑素琴这两日染了风寒,没怎么出去,今日好转,出门时见儿子自个在院子玩,问道,“你姐姐呢?”   柳翰答道,“去外头玩了。”   “死丫头,也不带着你,就知道玩,花也不绣,书又不念。”郑素琴恼了片刻,见他衣裳手上都是雪,上前给他清干净,“别冷着,进屋烤火去。”   “娘,爹爹都不来找我玩了。”柳翰跟父亲玩得十分好,一日不见真的如隔三秋。   郑素琴皱眉,给儿子拢着衣服,“该不会是腻了吧……”   “爹爹之前说如果我和妹妹不能去和他过年,他就来陪我们。”   郑素琴拧眉,“你要跟你爹说,让他带你们回家,别让他来这。否则让你祖母知道,还以为是娘教唆的,到时候更别想进柳家门了。”   “哦。”   “快进屋吧。”郑素琴站起身,一点也不担心柳家不要这两个孩子,而孩子不可能不要她这个娘,即使进不去柳家门,在这被好好养着也不错,至少衣食无忧。   从巷子出去就是一条小街道,穿过这就到了买肉的地方,打算买点豆腐回去做个肉末豆腐。   卖肉的都是光膀粗糙的大汉,见这俏寡妇又来买菜,特地多割了两刀肉放她菜篮子,嬉笑道,“小娘子每日都来买肉,日子过的倒不错嘛,也不知是做什么买卖。”   郑素琴柳眉微拧,这话听的刺耳,“我做什么买卖与你何干。”   几个汉子粗声笑道,“也不知是哪位相公这样有福气,这么俊俏的人也舍得养在外头,带着两个孩子也不怕家里遭贼没人护着。小娘子,你可缺壮实的护院啊,只要叫一声,我们立刻过去。”   郑素琴只差没翻脸,将篮子里多给的肉都丢了回去,“稀罕。”   戏弄了寡妇,众人这才心满意足散开。郑素琴冷着脸往前走,去豆腐摊那。往日她受够了屠夫的气,逢年过节想开荤,嘴里还没吃着肉,倒要叫他们先“开荤”。满身油腻,想想就觉恶心。   那种苦日子过多了,她再不想回去,哪怕是死皮赖脸,也定不能放开柳家这块肥肉。   “听说元宵前后三天,柳家都要在城隍庙那派粮,给柳四爷积德。”   “这摆明了是想神仙保佑,让他脑子灵光起来。”   “若是真灵光了,那不是要后悔死自己娶了个跛子?”   几个妇人聚在一块闲聊,说到这都笑了起来。   郑素琴听了这话,急忙过去插了一嘴,“柳家四爷要娶亲了?”   妇人瞧她,“是啊,听说娶的是个年纪又大样貌又丑,还是个瘸子的姑娘。”说罢她啧啧摇头,“真不知是看上她哪点了,还不如我女儿,柳家多好啊,权贵世家,连皇族都要给三分薄面。”   另一人笑道,“没那命就别想了,柳家四个儿子,一个早没了,剩下三人都娶妻了。若想,只能想想怎么做妾了。”   “呸,我女儿清清白白的,打死也不想那事。”   “呵,想也没用吧。”   郑素琴已听不见她们后头又说了什么,只知道柳定泽要成亲了,他不要自己就算了,难道连孩子也不要了?哪怕是接她进府做妾也好啊,可柳家这是什么个意思?这是打算一直让他们住外宅?那等柳四夫人生下孩子,她两个孩子不就彻底没戏了?没去官府正名,没记入族谱,那日后分家财也别想有份。   光是想想就脸色发青,连豆腐也忘了买,急匆匆回家。进门就喊儿子的名字,进去倒先看见女儿,上前便骂道,“死丫头,谁让你出门的?书看了么?花绣了么?女红不会学识也没,日后有你哭的。”   柳芳菲见她怒气冲冲,没有顶嘴,定是又受了什么气,才往她身上撒。   “你弟弟呢?”   刚问完,就见柳翰从后面柱子跳了出来,笑道,“娘,我在这呢。”   郑素琴当即一手一个拉了他们走,“去柳家!”   柳翰立刻欢呼,而柳芳菲着实不愿去那,“去那干嘛?”   郑素琴大声道,“给你们抢爹爹!”   柳芳菲咬了咬唇,“如今挺好的,没爹也挺好的。”   听女儿这样不争气,郑素琴怒火中烧,抬手便往她脸上扇了一掌,怒声,“你若再说这种话,我就将你卖了给别人做丫鬟!”   柳芳菲素来都是挨耳光的那个,每每如此就多恨哥哥一分,他就从来不用挨打,有什么好吃的好用的母亲都是先给他,她想若非自己是柳家人,当初母亲早就把她送走了吧。她抿唇不语,由着母亲拉到柳家。   明日就是除夕,家家户户都贴好了对子,挂好了红灯笼。而柳家要办喜事,从巷子那就开始装点红绸,巷口两株高树悬挂满满红绸红缎,远远看去像开了满树红花。   迷乱了行人眼,却刺得郑素琴双眸充血。   孩子若真是柳定义的该多好,也省了她的事。偏是那没用的傻子的,真是一点忙也帮不上,脑子同三岁孩童般。   已要过年,柳家进进出出装点的下人多,大门未关,郑素琴刚领着两个孩子出现,下人就瞧见了。   郑素琴眼眸微垂,声音哽咽,低声,“劳烦大哥进去跟老太太通报一声。”   下人见她着实可怜,又想四爷成婚,这女人岂非就无名无分了,还带着两个孩子,真叫人怜惜。   老太太还在跟两个儿媳对着礼单,等初二了就将聘礼送去。听见郑素琴带孩子来了,说道,“正好,我也要和她说说孩子的事。”   李墨荷心头微顿,“娘,真要将两个孩子接进来么?”   “当初答应了明心,怎能反悔。”老太太叹气,“而且就算方姑娘嫁进来,也未必能圆房,给老四开枝散叶。这正好有儿有女,也省得方先生受罪,记在她名下,好好教,于他们都好。”   李墨荷想到方青要跟自己一样,进门就做后娘,便替她担忧。自己当初费了那么多心思,才同雁雁交心,可跟柳长安,仍旧是客客气气,并没有母子情分。像方青那样冷清的人,只怕在孩子一事上,会比她当时的处境更尴尬吧。   老太太将礼单交给李墨荷殷氏,让她们速速去办。两人一走,就只剩下常姨娘听教琐碎事,趁空说道,“姐姐方才说的话,听着像是姐姐自个的担忧。”   老太太一时还没明白她有所指,冲着字面的意思说道,“她有什么可担心的,又不是她……”话说到这,她才明白常姨娘要说的是什么,沉了沉气,“不可胡说。”   可越想,就越不能把话忘了,李墨荷这是不满两个孩子?所以语气中才有不愿两个孩子进府的意思?   老太太想得正沉,宁嬷嬷在外头恭敬道,“老太太,两个孩子来了,可要领他们进来?”   “妓子怎能进来,会脏了地,老身出去。”老太太喜两个孙儿,但对郑素琴实在不待见,这人性子是好,也知礼数,但那样的身份,柳家瞧不上。   郑素琴一路进来都瞧是满眼红色,不管是不是过年的点缀,都那样刺眼,愈看,就愈恨。想入深处,见一个老人拐杖而出,虽年老但步伐还算稳健,身子骨很是硬朗的模样。她上前屈膝,“老太太。”   两个孩子也问了安,老太太安坐后也让他们坐下,让人奉了茶点,“明儿就是除夕了,老身前几日让人送去给你娘仨过年的钱,可有拿去置办年货?”   郑素琴答道,“有的,已经置办妥当,孩子的新衣也添了,老祖宗厚爱了。”   老太太点点头,目光移至柳翰那,便见他冲自己笑,虎头虎脑的分外惹人喜欢。再看孙女,视线倒是一顿,“芳菲,你脸上的红痕,怎么像被人打了耳光?”   柳芳菲下意识摸摸面颊,不知要怎么答,总不能说是母亲打的吧?郑素琴稍稍一停,当即说道,“是被街上一同玩的孩子打的。”   老太太拧眉,“怎么回事?”   郑素琴已是欲语泪先流,颤声,“这已经不是一回两回了,这没爹的孩子……总比不得其他有爹的孩子金贵,也易让人欺负。芳菲受不得他们辱骂她没爹爹,就同他们打了起来,这不,方才她又挨了打,我这做娘的实在看不下去,就带她来了这,冒昧之处,还请老太太见谅。”   柳芳菲看了看母亲,张嘴要辩解,想了想还是讲话忍住了。   老太太不满道,“谁说芳菲没爹,当我们老四是什么?”   郑素琴要的就是这句,垂头道,“这事只有我们知晓,其他孩童都将翰翰芳菲当做是、是没爹的私生子,常说些难听的话。”   老太太也正好顺水推舟,“你也知道了老四就要成亲了吧?”   郑素琴眉眼垂得更低,“知道的。”   “十六成亲,十七我们就将孩子接进府。”   柳芳菲和柳翰齐齐抬头,回家?   郑素琴愣神,“只接孩子么?那妾身……”   老太太狠下心说道,“你就别想了,莫说如今别想,以后都别想。只是你到底是孩子的母亲,我们柳家会养你一世,但这柳家,没你的一席之地。”   郑素琴手握成拳,强忍着内心愤怒,没有破口大骂。柳芳菲抓紧哥哥的手,忍不住说道,“我们只跟娘亲一起,她不能留,我们也不留。”   老太太喜她这护母的犟脾气,可是不喜她将这脾气用在自己身上,不由脸色沉沉,盯着郑素琴说道,“老身儿孙众多,多他们两个不多,少他们两个不少,只是念及孩子是柳家骨肉,才一再宽容。如今老四将要娶媳,正统嫡出的儿女不愁,老身能让这两个孩子认祖归宗,难道不是你们的福气?若等老四媳妇生下一儿半女,也没你们的一席之地了,如今,该知足了。”   郑素琴心底对这老东西恨得牙痒,这分明就是在告诉她,若不早点答应,以后就算她想送孩子进来,也没门了。柳定泽成亲后,自然会有妻子帮他生许多嫡出孩子,不缺儿女。她苦苦争取的东西,已经被动摇。   “娘……”柳芳菲不知为何感觉母亲会点头,很是忐忑。母亲是对她是凶,可大多时候还是疼她的。可进了这柳家,却个个都是眼生的,总觉做什么事更要低人一等。她不想来这,而且那父亲还是傻的,一直住在外头不是挺好么。   “为了孩子,妾身答应您就是。”郑素琴咬字而说,几乎咯血,“妾身并非拿孩子换荣华,只是为了他们的前程,才忍痛骨肉分离。还望老太太善待他们……”   柳芳菲眼里涌了泪,“娘……”她竟将她和哥哥抛弃了,就这么丢下了他们。   柳翰闻得可以和爹爹一块住,很是高兴。可没笑一会,就听见娘亲不一起,也哭了起来。   老太太一边心疼两个孩子,一边暗喜,这事总算是办妥了,心中又对这做母亲的有愧,当场嘱咐宁嬷嬷让账房那边每月再多匀一倍的银子给她过日子,等年后就将孩子接进府。   ☆、第45章 过年(二)   第四十五章过年(二)   郑素琴这刚领了孩子出门,柳家又来了客。   榆木车身的马车缓缓停在门前,车轴刚定,就有下人将车厢门打开,另一个下人已将马凳摆置好。一个小姑娘从车上缓步走下,翠蓝双绣披风将女童的身体由肩头遮至鞋面,一张红润俏脸带着傲气和冷漠,从郑素琴三人旁边过去时,连瞧也没瞧。   郑素琴见了她身后的那些下人,衣着比柳家下人穿的还好,比一般人家穿的也要更好,心生疑惑,也不知是哪个府上千金。侧耳听去,只听柳府管家恭敬请安,“小的见过桉郡主。”   这一听才恍然,原来是皇家的人,难怪气势这样大,也不将人放在眼里。她低头看看自己的女儿,样貌俊俏,稍稍打扮也是个大户人家的姑娘呀。   桉郡主走进大门就问道,“齐家哥哥在么?”   管家答道,“在的,不过齐少爷身体不适,在房中休息。二太太特地嘱咐,不可靠近,免得染病。”   “我知道他不舒服,不然来这干嘛。”桉郡主知道齐褚阳是跟柳家二房的,那就是同柳雁住一个院子。这过去看他的话,指不定要碰见柳雁,“我在门口同他说会话就好,不进去。”   管家很是为难,万一这水痘子缠上了她,岂不是他的过错。桉郡主性子急躁,见他不带路,干脆自己往聚香院走。这儿她赴宴时来过几次,对她而言路并不难记。皇宫和王府可比这大多了,那羊肠小道她都能一一记住,更何况是这。   此时柳雁正在齐褚阳房外,母亲刚进去了,她要进里面,却被拦下,说见了会爬,于是她只好站在外头。隐约能听见齐褚阳有气无力答复的声音,又听见母亲嘱咐他好好休息养病,更是担心。   “柳雁。”   光是听见这声音柳雁就觉得头疼,等偏头看见那小姑娘,更是头疼,原本低头看地烦闷的脸立刻散了颓靡,眉眼微挑,“桉郡主怎么来这了。”   桉郡主说道,“我来看齐家哥哥。”   柳雁顿了顿,桉郡主是个薄情人她不是不知道,但是会这样特地来探病,却没听说过。什么时候齐褚阳和桉郡主这样要好了?连同住屋檐下的她都不知道,亏得她还每日同齐褚阳练习射箭,他却一字不提,这未免太不够义气了吧。   “你不能见。”柳雁摆手,一本正经道,“连我都不敢见。”   桉郡主瞪眼,“为什么?”   “因为啊……”柳雁指了指脸胳膊手,“他这、这、这,都长了好多好多痘子,都是红红的痘坑,我就看了一眼,就吓坏了。”   桉郡主不由握握自己光洁的手,还是瞪圆了眼,“我不信。”   “那为什么我要站在这,而不进去?就是被吓的。”   桉郡主轻笑,“别以为我不知道出水痘是什么,我问过我母妃,只是怕染上才不让人进去,才不吓人。”她瞥了一眼柳雁,“看来你是怕染病,才不敢进去。”   “才不是。”柳雁撇嘴,“我怎么会有怕的东西。”   “那你进去啊,里头该很宽敞吧,不靠近他不就好。只是在屋里,不看他的人就行,那就不怕了对吧。”   柳雁鼓了腮子,这桉郡主真是无论看几次都这样坏,竟反将她一军。稍稍一想,转了转眼眸,“那你来干嘛?就是为了看我敢不敢进去?”   “我哪有你这样得空。”桉郡主微微动了动脑袋,后面的下人就捧了个锦盒过来,“这是我哥哥要送来给齐家哥哥的,我们是一起来的,他途中有事耽搁了,等会再过来,你倒以为我想来呢。”   柳雁看了看那褐色金丝绣边锦盒,看着也不像是姑娘家会挑的颜色,信了她三分。桉郡主又道,“你若不怕,就将这东西送进去吧。”   柳雁瞅着她,她横竖都要把自己推进里面去的。抬抬手,让下人开门。管嬷嬷为难道,“还是不要吧,万一真染上……”   “你这下人好不懂规矩,让你开就开,啰嗦作甚。”   桉郡主出口责备,管嬷嬷不敢说话,柳雁白了她一眼,“不许骂我奶娘。”   管嬷嬷生怕两人打起来,可也不敢开门,就怕她们真进里头。谁想那门忽然从里面打开了,传来钟嬷嬷的声音,“谁在外头吵闹?”   柳雁见状,一手抓住桉郡主,步子往屋里一跨。桉郡主始料不及,这一拉扯,人就随她进去了,吓得她惊叫一声,下人也都乱作一团,忙把她抱了出去。柳雁见她委屈不已的模样,咯咯直笑,让你算计,哼!   桉郡主恼得不行,“柳雁你!”   “谁让你激我了。”柳雁朝她吐吐舌头,身后有风扑来,转身一看,就看见了母亲,随后被她抱起往外走。她伸手环着母亲的脖子,甜甜叫了一声。   李墨荷很是无奈,出了屋外,让钟嬷嬷把门关好,才将她放下,刮刮她的鼻尖,“越发不懂事了。”   柳雁知她不是真生气,笑笑又往她怀里埋头,“离得那样远,不会染病的。”   “你吓着你褚阳哥哥了,他本就烧得脑子不是很清醒,你又这样胡来。”李墨荷责备着她,这才看见气得脸色铁青的桉郡主,微微欠身,“见过桉郡主。”   桉郡主冷脸道,“把东西放下,走。”   下人急忙将装有名贵药材的锦盒留下,随主子走了。   李墨荷拉着柳雁去送她,柳雁分外不情愿,可又不能不去。才出院子,老太太那边已经派了人来,同桉郡主说道,“老太太听闻郡主来了,因天冷,腿脚酸痛不便过来,命老奴过来代为问安。”   桉郡主点头,“劳她费心了,我就是来坐坐,不必惊动她老人家。”柳家老太是柳家辈分大的一辈,见了她这郡主是客客气气的,但实际不过是礼数,她还得暗暗敬她三分的。   柳雁看着她上马车,等她走了,噗嗤一笑,惹得李墨荷又看她。   “雁雁,再怎么说,她也是郡主,你不能这样欺负她。”   “娘,明明是她欺负我在先,我不过是稍稍还手罢了。”柳雁抓着她的手晃了晃,仰头看她,“她向来不待见我,您又不是不知道。”   李墨荷摇头,牵着她往里走,“大夫说你褚阳哥哥还要四五日才能好,你没事别再过去打搅他。”   柳雁讶异道,“那他不是不能跟我们一起过年了?”   “嗯。”   柳雁心觉可惜,“我还跟他说好了过年一起去放烟火炮仗来着。”   “跟你哥哥姐姐去吧。”   “嗯。”柳雁又问道,“他一个人在房里会闷吧?雁雁可以远远地跟他说话么?”   李墨荷笑道,“哪里会闷,说是正好可以静下心好好看书,他身旁的书都快垒成半人高了。”   柳雁咋舌,他果真是个闷罐子,若是换做她,非得憋疯了不可。   &&&&&   除夕当天,从皇宫高塔往城中看去,满城飘红,似将白雪染成了红色。   方家大门也贴上了对子,换下新桃符。方青将剩下的米浆收好,见母亲拿梯子进去,说道,“娘,你就歇会吧,这些我来做。”   韩氏笑道,“只是些轻活,不累。”   柳家昨日送了许多年礼来,还有可以过个丰裕年的银子。百般推辞,那头便说没将他们当未来亲家,也就只好收下,通通给了女儿打点。方青拿钱买了药和米粮,该添置的小心添置,其他的都没买,将银子放好。   柳家也派了裁缝来,给她量了身板尺寸,说是要做嫁衣用的。什么钱财都是柳家出,方青倒觉还未进门,就有了负担。本就心中自卑,如今更是加重了。   韩氏倒看得比她开,这两日也在开导她。夜里也教她妇德妇言,还有洞房当天的事。每每提及,都见她羞赧低头,这时才觉女儿再怎么拧、怎么强势,都只是个姑娘,是需要人疼的。而柳定泽是会疼人的主,因此韩氏对两人婚事就更看得开了。   &&&&&   除夕夜,傍晚未到,街道的铺子已经陆续关门回家吃团年饭,早早吃完饭,孩童领了压岁钱要外出结伴游玩,大人也会在家中休息,当做是慰劳一年辛苦。   柳家晚饭三房人坐在一起,看着儿孙满堂,老太太也是红光满面,神采飞扬,因雪天酸痛的腰和腿都不觉得疼了。给孙辈一一派过压岁钱,这才让下人上菜。   柳定泽瞧着今年母亲竟然没给自己压岁钱,忍不住问道,“娘……你把我忘了。”   满堂人都笑了起来,殷氏说道,“四弟,你就是快要娶媳妇的人了,别说领压岁钱,明年就得你给长安他们了。”   柳定泽大惊,下意识抓紧自己的钱袋,“为什么?为什么要给?”   殷氏抿嘴笑笑,“因为你有媳妇儿了,有了媳妇,就得给小辈们钱,自己是领不得的。”   柳定泽慌了,万分不愿意,“那我不娶媳妇了。”   话落,众人又笑出声。老太太也是哭笑不得,“好了好了,吃饭吧,明年的事还远着呢。”   柳定泽只觉不甘,也想不通,为什么娶了媳妇就不能收压岁钱了?那今年年兽跑来吓唬他怎么办?想罢,默默从钱袋里拿出一锭银子,往右手一放,低声认真道,“呐,这是给你的压岁钱,记得放枕头底下,年兽就不敢来了。”   嘀嘀咕咕完,这才觉得安心,安安静静等年夜饭。   用过饭,小辈们就拿了烟火去外头放。柳雁随着大队一起往外走,走了几步想起齐褚阳,想了想拿了几支爆竹回院子。   走到廊道拐角处,探头看去,门口果然站着两个下人。她顿下步子,转而往后面走去。到了窗外,寻着离床最近的窗户敲了敲,“褚阳哥哥。”   连叫了三声,才听见屋里应了声,随后有人提灯往窗户走来,将影子越投越大,到了窗边,已经能瞧见他的轮廓。见窗已经打开一些,柳雁这才回神,“别开窗户,娘亲说你吹不得风。”   齐褚阳拿着蜡烛台,不知她要做什么,“七姑娘吃过团年饭了么?”   “吃过了,你呢?”   “也吃过了。”齐褚阳好奇道,“用过反不是该去玩么?”   “自然不是,还领了压岁钱。”柳雁这才想起方才祖母没给他留一个,便将祖母给自己的红绸缎做成的小荷包从那窗户塞了进去,“祖母给你的压岁钱,记得放好,不然夜里年兽会来抓小孩的。”   齐褚阳看着那红红的小荷包,伸手拿过,微微皱眉。刚才老太太不是让宁嬷嬷送了个来么,怎么这会又有,难道柳家规矩是发两个?正想着,外头那稚嫩的声音又道,“你的病好些了么?”   “好多了。”   “娘说不能吃油腻的东西,那你今晚不是没吃肉?”   “吃了的,用水烫过一遍,没油。”按日子来说,齐褚阳还在热孝期,只是齐存之尸首未找到,朝廷那也没认定他已死,都说他人没了,可坟冢未立,齐褚阳也不信父亲已过世,不过是失踪罢了。吃的吃,喝的喝,也常外出,不愿让人觉得自己是孤儿,不过是父亲暂时离开罢了。   可越是临近过年,就越觉自己是寄人篱下,柳家是柳家,他姓齐,团年饭怎好那样坐在一旁,扰人兴致。也不知是老天爷怜惜,还是什么,一夜过去,身上冒了许多痘子,他也就顺理成章可以待在这屋里,一直到过了那最热闹的几日再出去。   本以为没人会惦记,他也不想让人记着给柳家人带来负担,谁想天刚黑,老太太就让人拿了压岁钱来,柳伯伯也来看他,送了他一张更大更精致的弓。饭菜在大厅开席时,也送来了,还有心地备了一壶开水,让他过了一遍油再吃。   这已然足够,已然够他牢记一世,可没想到,柳雁竟也来了。   “我们先前不是说了么,年三十一块去放爆竹看烟火的,可如今你不能出门,所以我勉为其难,就在这陪你好了。”柳雁俯身把烟花爆竹放在窗下干燥的地上,掏了火折子,“你在屋里放不好,免得走水。所以就让我放给你看吧。”   齐褚阳从窗户缝隙往外看,看着她拿了火折子吹,点点火光映在她脸上,分外天真明朗,“七姑娘……就放一支就好,后院风大,冷。”   “不冷。祖母说我身上藏着一团火。”   齐褚阳皱了皱眉,想通后笑道,“不是你身上藏着一团火,是几岁的孩童身上都像藏了一团火,不怕冷。”   柳雁好看的眉眼露出点点狡黠,唇角扬起,“我是故意这么说的,褚阳哥哥你终于笑了。”   齐褚阳这才明白她的用意。   桃花落尽满阶红,纷纷灿烂如星陨。烟火点燃后,飞快吐着似莲花金菊的绚烂,在柳雁脚下跳跃着数重异彩光泽,迷乱两人眼。   过年从来都是在北城过的齐褚阳玩过炮仗,但烟火甚少见,早就听父亲说京城的年是热闹富足的,不像北城这样连过年都要小心着外敌偷袭而不能安心。   火光飞舞,霏雾朦胧,看得他入神。柳雁抬头看他,从那稍稍打开的窗户中,好像能看见他的脸,下意识就往前倾,去看他的脸,这一看就瞧见他脸上果真起了很多痘子,跟平日那英气少年全然不同,手一抖,那拿捏的烟火芯就随之飘了飘,往她身上撞去,瞬间就将新衣灼开个洞,冒出白烟,吓得她叫了一声以为真要走水了,胡乱将那烟火一扔。   齐褚阳亲眼看着那还在烧着的烟火被扔到那一堆炮仗上,来不及跳出去救场,大惊,“雁雁快跑!”   柳雁拔腿就跑,地上还有些许冰水,这一急摔了个大跟头,额头和鼻子都觉刮破了,后头已传来霹雳声,啪啪啪地响上云霄,惊得她干脆捂着耳朵趴在地上不动弹。还一瞬有闲心地想——齐褚阳竟然叫她雁雁,别人叫得那样好听,怎么他叫起来就那样别扭。   末了又想——除夕夜烧了新衣,又把自己磕伤……还把齐褚阳的窗户给、给炸了,明天一定会被抓去跪祖祠的。   想到这,还趴在地上的柳雁觉得明日黯淡无光!   ☆、第46章 过年(三)   第四十六章过年(三)   停了半日的雪又如白羽散开,外头的炮仗声仍不停,从窗户往外看去,外头灯火通明,家家户户都在守岁。   等天一亮,家家户户开大门,迎新年。柳家也是要迎新的,用过饭唠了嗑后回房小歇,等会再一同去大厅等日出。柳定义明日一大早还要携带家眷,同其他大臣一样进宫赴宴,因此得早点回房休息。柳定康如今还是闲职,年后再封官,并不用去,今晚便领着众人守岁。   李墨荷此时在柳雁房中,看着大夫给她的脸和手上药,见她吸着气却不敢喊疼,看着心也抽得厉害,好不容易等大夫上完药,才过去。拿了帕子给她抹去脸上的药粉,硬了声道,“下回还敢不敢再这么顽劣?”   柳雁抬眼看她,“下回我会小心些的。”   李墨荷手一顿,瞪眼,“你还敢做?”   “因为没做错呀……只是不小心罢了……”柳雁声音越发低,扭捏了半晌,仍说道,“雁雁还是觉得没做错事。”   “你将你祖母吓得不轻。”李墨荷叹了口气,“你那样关心你褚阳哥哥是对,只是做事毛糙,烧了自己的衣裳不说,炮仗轰进褚阳屋里,窗户附近的屏风都烧了。下人进去扑火,风灌入里头,你褚阳哥哥吹不得风呀。”   柳雁吓了一跳,“祖母如今怎么样了,褚阳哥哥还好么?”   “都好,没大碍。只是……”李墨荷低声道,“你爹气得不行,所以等会好好认错,错哪认哪,不要拧。”   柳雁这才知道母亲来这做什么,敢情是来给她通风报信的,当即应声,又道,“娘快走吧,别让爹爹知道。”   李墨荷笑笑,嘱她好好歇着,让管嬷嬷寸步不离,这才去老太太那伺候。   柳雁刚送走母亲不久,果然听见爹爹在外头的脚步声,忙提了被子躺下,闭紧了眼佯装睡觉。可还是有人推门进来,立在床边好一会,才听见声音,“再不起来就拎你起来。”   柳定义盯着这性子顽劣的女儿,儿子那样斯文,偏女儿总是不让人省心。要过来训斥她,母亲还拦着。可不教教,他日闯个更大的祸如何是好。只见女儿从被窝下起身,直接双膝一跪,朝他大大叩了个头,一脸可怜地看来,“爹爹,雁雁错了,以后再也不顽皮了,再也不私自拿炮仗玩,再也不让祖母、让爹娘担心,一定会好好听话,您不要气了。”   准备了满腹斥责的话就被这可怜模样给压了回去,一个个“再也不再也不”跳进耳朵里,他还能说什么?柳定义不由语塞,末了说道,“明日不许出门,在屋里好好反省。”   柳雁瞪大了眼,“爹爹……”抗议的话没说完,就见父亲眸光锐利起来,又缩了腰,弱声,“哦……”   柳定义见她该反省的都反省了,也不好再说什么。临走前瞧见她的枕边有一块方帕,动了动唇,到底还是没说什么,走到门口时才跟下人说道,“小心伺候,早上再让大夫来看看。”   交代完,这才回屋。进了屋里,李墨荷正在熏香炉上放沉香塔,点燃后烟似雾气弥漫在香炉中,慢慢飘散,屋里片刻也有了沉香独有的香气。见柳定义进来,上前为他褪下外裳。   柳定义抬手让她整理,目光直视前面那绣了红梅显得热闹的屏风,“你方才去过雁雁那?”   李墨荷手微顿,到底还是认了,“嗯。”   “所以她认错认得那样痛快,也是你教的?”   听不出语气到底有没有责备,李墨荷答得小心,“嗯。”   “她倒是很愿意听你的。”柳定义说道,“那就多教教她,难得能碰见她乐意听的。雁雁脾气傲,不喜旁人劝导。之前方先生执教她敬怕愿听,可方先生过不久变成了婶婶,到底不便教,你就多费些心思吧。”   李墨荷诧异他竟没责怪,“二爷不怪妾身通风报信么?”   “你不过是疼她罢了。”柳定义看得通透,不至于连这个都要多嘴,“褚阳也跟我求了情,说错不在她,只是说好要一同放烟火,雁雁不过是遵守承诺,只是……太毛糙了,才惹了祸。”   李墨荷暗松一气,柳定义又道,“初二陪你回娘家,东西可备好了?”   李墨荷差点忘了按那习俗姑爷是初二去岳父家的,他一提醒才想起来,“等会就去。”   “让宁嬷嬷打点吧,明日还要早起,早些歇下。”   李墨荷想想也是,宁嬷嬷也是个细心人,就将这事交给了她。   翌日一大早,柳定义就带着李墨荷和长子进宫贺年,柳雁面上有伤,见了血,不便带去,走时柳定义又对下人说道,“七姑娘若想出来玩,就让她出来,只是你们要伺候周到,不许生事。”   李墨荷在旁听了笑笑,到底还是心疼女儿的。   柳雁自然是没出去的,她得乖乖的,不让母亲为难才好。昨晚爹爹走时往她旁边的帕子瞧了瞧,那不就是母亲的么,爹爹肯定认出来了,所以她得乖些。   圣上每年在初一宴请群臣,封官进爵,该赏的赏,该罚的押后罚,年宴轻松喜庆。   李墨荷也不是第一回进宫,刚入腊月时皇后宴请大臣妻子,说些妇德之类的话。   不过这次进宫见圣上,倒是第一回。小心翼翼跟在柳定义一旁,生怕失了礼数。柳定义在京时几乎有半年光景都是在皇宫,对这早就没半分拘谨,还在皇宫大门外同众位大臣一同等时,见她紧张,低声,“跟着我就好,莫慌。”   话语低沉有力,叫人安心。李墨荷微微点头,“嗯。”   而此时李家,秦氏也早早起来,惊醒了丈夫。   李爹守到寅时过半,放了鞭炮就睡下了,这会被吵醒分外不悦,“你这大清早的干啥子呢。”   秦氏撇嘴,“我得去看看红梅他们有没有好好清扫屋子,别我没看着,就偷懒。”   李爹一听更恼,“腊月你就让他们里外扫了不下三遍,如今又扫,桌椅都要被擦掉一层皮了。”   “你懂什么,下人是花银子雇的,不让他们干活,难道白养着啊?而且明日新姑爷头一回来,难不成让他笑话么?”秦氏不理会他,已下地穿鞋,一会又想起件事来,“你可别多嘴提宝良的事。”   李爹瞪眼,“为什么不说?女婿给他找了个那么好的差事,他竟去了几日就不去了,成日同那些街头巷尾的人混在一块,不务正业,也不去铺子里帮忙。”   “你这是什么话。”秦氏不满道,“那马政的事是人干的吗?督养、烙印、编马户,每个都得做,做不好还得挨骂,而且哪有大半夜养马的,可怜我儿去了没两日就瘦得脸色青白,谁受得住。”   李爹说道,“马政其他人不都扛得住,这孩子就是被你惯得,吃不得哭。宝良不去那,马政的人不敢说,我这当爹的说!”   秦氏一听又恼又急,伸手扯掉他被子,拧他耳朵,“你敢!”   李爹急声喊疼,答应不提,秦氏这才放手。   初二,柳定义一早陪李墨荷回娘家,还在路口,车夫就见有孩童在冲自己招手,见他们似认得这马车,便请示车内人。李墨荷从小窗看去,那站在雪地上的可不就是自己的弟弟妹妹,赶忙下了车,上前就将怀中的暖炉给了最小的妹妹,皱眉,“这么冷的天站在这做什么?”   “爹娘让我们来接姐夫姐姐的。”   柳定义也是拧眉,天寒地冻的,倒不心疼孩子。他看了看只有两个男童两个女童,独独不见李宝良,不由心生疑惑。莫不是马政轮值,轮到李宝良了?   李家孩子一一叫了姐夫,柳定义才回过神,同他们一起往李家走去。   李墨荷牵着弟弟妹妹往家走时,见他们穿的都是新衣裳,心觉宽慰。无论如何,因她的高嫁,一家人的日子是好过起来了。   李爹秦氏早已在大厅相迎,见女婿高大挺拔,相貌比起初见时更是俊朗,同女儿一起真可谓是郎才女貌,自觉添了三分脸面。   李墨荷进屋也没瞧见大弟,问道,“宝良呢?”   李爹稍稍迟疑,秦氏答得坦然,“还在忙差事呢,今日当差。知道你们回来也没敢让他回来,怕耽误正事,女婿你可要见谅啊。”   柳定义未及答话,李家二弟李康眉头一拧,说道,“哥哥不是早就没去了么,昨晚才见他醉醺醺回来,在屋里睡着觉吧。”   秦氏脸色一变,只差没一个巴掌呼过去,“胡说什么呢,分明是去马政了。”   李墨荷自然信二弟说的话,面色沉沉,转而往李宝良的房间走去。秦氏暗骂不孝女,竟要让她在女婿面前出丑。可柳定义眼睛微微一偏,她就不敢动了,只能眼睁睁看着女儿离开,去将儿子抓个正着。   到了大弟房门前,李墨荷重重敲门,不见里头有声响,敲得更用力,对这烂泥糊不上墙的弟弟简直是气死了,“李宝良!李宝良你出来。你再不出来我就打了冷水进去泼你一脑袋!”   柳定义随后而来,还没见着她的脸就听见她怒拍木门,以他从未听过的声音喊着屋里人,明明不是有趣的事,可却觉得这爽朗的声音比她平日低声低气的好得多。   秦氏已是满额的汗,嗓音都抖了,“女婿莫怪啊,只是今日宝良身体不适,就没去了,又不好跟你们说。等他身体好了,我定会催他去的。”她笑道,“宝良在马政可是很勤快的,谁都比不过他。”   柳定义淡声道,“勤快自然是好的。这事我会去同马政宋大人说说,让他多宽限几日,让宝良休息够。”   秦氏面色青白,不知要怎么狡辩得好。李爹在背后冲她凶脸,让你不说老实话,如今闯祸了。   里屋的门未开,可李宝良的声音倦懒无力,“姐?你怎么来了?我还没睡醒呢,改日再聊,大清早撒什么泼。”   李墨荷怒气瞬间冲到头顶,“李宝良!过了年你又长一岁,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有出息?”   里头也大声起来,“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我跟你没关系!娘家的事由不得你管,爹娘都不管我,你有什么资格。”   李墨荷怔神瞧这冷冰冰的木门,听着门后冷冰冰的话,也觉心头冰冷。敲门的手也顿时没了力气,这是什么话?这是什么话?!身旁忽然有人走近,高大的身躯几乎遮挡了她的视线,修长的手轻叩木门,语调沉沉,“开门。”   这是两个字,屋内那叫嚣的声音就不见了,转而听见横木插销声拔开的响声,一个年轻人蓬头垢面的出现在面前,点头弯身,“姐夫。”   柳定义瞧了他一眼,说出这种混账话,当初就该让青楼的人再痛揍他久一些,或许能长点记性,“你姐姐跟你好好说话,你却不好好跟她说话。既然嫁出去的姐姐跟你不是一家人也没关系了,那我这就领着你姐姐走,柳家送来的聘礼,那些铺子我也一一收回了,还有这宅子,也是我们柳家的吧。”   别说李宝良,连李爹和秦氏都听得惊心,艰难出声,“女婿……这、这……”末了想清惹祸源头,当即上前大力拍了儿子胳膊一巴掌,怒声,“还不跟你姐姐道歉!”   李宝良是不情愿,可是如果不照做,这狠心姐夫真会将全部聘礼都收回吧,只好乖乖同李墨荷认错。李墨荷不好为难自家人,应声算是原谅了。秦氏强笑道,“这就没事了,姐弟俩吵架罢了,以前不是常有的事么,一家人嘛。快些回大堂坐,烤烤火,吃甜点。”   她又将儿子一推,给他找台阶下,“快去洗脸,速速出来。”   李宝良心中郁闷,提着裤子回房了。李墨荷从他屋前离开时,听见有个女声问他安好,这才知道弟弟房里还有个姑娘在,这个时辰在同一个屋里,定是一起过夜的。等快到大堂,李墨荷拖住母亲,问道,“方才宝良房里的姑娘是谁?”   秦氏答道,“通房丫环。”   李墨荷抿抿嘴,“行事学识不像大少爷,大户人家少爷有的习惯他倒都学会了。弟弟到年纪了,给他寻个安分的姑娘吧,让你们也早点抱上孙子。”   最后一句话秦氏喜欢,“那是自然的,你若有相中的千金小姐,就替你弟弟说说。”   “如今哪里有人家舍得将女儿下嫁的。”   李墨荷说了实话,秦氏不满道,“什么叫下嫁,咱家不差了,更何况同柳家还是亲家。不看僧面看佛面,难不成你还想你弟弟娶个寒门家的姑娘,那不是闹笑话吗?”   寒门家的姑娘?李墨荷不知母亲在想什么,她不就是母亲口中所说的那种身份的姑娘么?她在柳家小心翼翼做二夫人,生怕别人瞧不起她这商家女,在柳家不曾受过的委屈,倒是在娘家受了,真叫她说不出话来。   柳定义听见后头母女小声说着什么,回头见妻子面色不好,又闷了气似的,顿下步子等她。   秦氏也识趣,让女儿先走,等他们夫妻并肩,在后头看着也甚为满意。女婿是堂堂北定侯,大将军,时而对他们展露威仪也正常。只怪女儿肚子不争气,让娘家人在他面前都少了几分底气。   等李宝良出来,柳定义也不再问他马政的事。李宝良兢兢战战地陪着说话,又胆战心惊地一同用过午饭,奇怪的是姐夫竟没追问。快过丑时,送他们出门,刚要松气,就听姐夫说道,“今年属国纳贡,进献了十余匹好马,圣上十分重视,命马政好生供养,要选一匹做御马。”   秦氏立即迎合笑道,“那马当真是好命。”   “马是好命,养马的人将马养好了,更是莫大的荣耀。我去同圣上美言两句,将这好差事给宝良吧。”   秦氏心里一个咯噔,李宝良更是惊愕,他去马政只有几日,可是他知晓什么马养坏了要担责的,尤其是御马,一不小心就是掉脑袋的事,他已然吓得双腿发软,“姐、姐夫,宝良无德无能,担不起这重责啊。”   柳定义微微一想,说道,“方才听岳母说,你在马政十分勤快,既然如此有上进心,姐夫定会帮扶你。”余音落下,又是笑笑,“等你他日出头,得了赏识,姐夫也要沾你光的。”   李宝良吓得说不出话,李爹秦氏都已吓蒙。   柳定义又恭敬同他们道别,携李墨荷回府。   上了马车,李墨荷也有些担心,“宝良性子急,妾身怕他做不好,到时候问责……”   柳定义说道,“我只是说跟圣上提,圣上有专门的养马太监,自然只会将我的话当做笑话。”   李墨荷恍然,这不过是在吓唬她弟弟罢了。想想笑了笑,明眸里满是他,“二爷是在给妾身出气么?”   柳定义沉了沉气,说道,“你并不是个会受气的性子,对你娘家人却太忍让了,如此只会纵容你弟弟,他日必定不能成气候。”   李墨荷又何尝不知这道理,苦笑,“我爹娘太偏宠他,我这做姐姐的管束不听。”   柳定义顿了顿,良久缓声,“我替你管。”   李墨荷身子微僵,见他不是在说笑,这才轻轻点头,“劳二爷费心了。”   有时只言片语,胜过千言万语。   转眼已是元宵佳节,柳家上下夜里已经忙碌起来——明日,就是柳家四爷迎娶方家姑娘的日子。   ☆、第47章 静女其姝   第四十七章静女其姝   天还未亮,元朗道就热闹起来,柳家派来的下人从家门口扫雪,一直到方家门前才停下。前几日沿路挂的红绸也被抖净了雪,日头还未出来,整条街道已经隐隐见了红,像红潮漫延整条街道。   来为新娘子梳妆的喜娘已经敲了方家门,韩氏夜里几乎没睡,半夜干脆起身,可这里早就收拾齐整了,也没什么可做的。自个坐在火炉旁,想着女儿等会就要离开家门,嫁个好人家,不必再抛头露面,更不必照顾自己,便觉高兴。可一想家中只剩她一人,饭也是一人吃,女儿也不会常来嘘寒问暖,又禁不住落泪。   这会听见敲门声,才回神自己已经呆坐许久,忙拿帕子抹了泪,起身去开门。   喜娘见面便说道喜的话,借着手中灯笼的光火瞧见她双眸通红,笑道,“我女儿出嫁时,我也哭得厉害。不过啊,可不能让她瞧见,否则新娘子也会哭,要上不了妆了。”   “哎哎。”韩氏急忙应声,平复了心绪,才领着两个喜娘进屋。敲门后门很快就被打开了,这才发现女儿穿得也齐整,发也不乱,只是眼下泛了两圈黑,根本也是一夜未睡吧,早知道应该进来同她说话的。   喜娘见面已是笑道,“恭喜姑娘贺喜姑娘,让老婆子来给你打扮得漂漂亮亮地上花轿。”   方青微微低头笑笑,“先行谢过。”   “不必客气,快进屋吧。”   柳家下人此时也在柳定泽房门拍打,喊破了嗓子都不见他起来,还惹得他在里头委屈大喊,“天还没亮啊,干嘛喊我。”   一众仆人都哭笑不得,“四爷,您忘了今日是您成亲的大好日子吗?快起来梳洗,不然赶不上新娘子进门的吉时了。”   “不要。”柳定泽睡眼惺忪,眼睛也肿胀肿胀的,真是烦死他们了,“不要不要!我要睡觉。”   门在里头锁上了,仆人也没办法,总不能在四爷大喜的日子将人家新房的门给碎了吧?只好去请示老太太和其他两位爷。   李墨荷和殷氏都已经来伺候老太太起身,三人听见这事,又哪里有什么法子。想了好一会李墨荷才道,“晨起腹中空荡,请他出来吃饭试试。”   下人急忙跑了回去,在门口说做了满桌饭菜,开饭了。里屋片刻也没犹豫,大声道,“你们骗我,天都没亮!只有日头出了才是起床的时辰,我又不傻!”   众人面面相觑,嘿,这四爷竟聪明起来了!   一计不成,回去禀报,老太太简直头疼了。李墨荷拧眉,“四弟不是素来最听雁雁的话么,让雁雁去试试?”   老太条只想让儿子快些出来,免得误了时辰,“快去叫雁雁试试。”   柳雁被叫醒时也迷迷糊糊的,眼睛都揉不开,一听是四叔的事,才一骨碌起来,由着下人穿鞋换衣。胡乱洗了把脸,就被嬷嬷牵着去了那边。   下人早就束手无策,见了她,说道,“四爷怎么都不肯出来,说日头还没出,不是起床的时候,窗户也关得紧,哪都没法进去。”   柳雁揉揉有些肿的脸,想了想让下人去把自己的哥哥和齐褚阳叫来,又朝下人嘘了一声,摆手让他们后退。不一会两人就来了,柳雁这才让下人安静,等彻底静下来,才敲敲门,“四叔,你真的不出来吗?你不出来我们就自己去放炮仗了。”   屋里传来的腔调都是愤然,“娘说元宵了年就过完了,不许玩炮仗的。雁侄女连你也来诓我出去。”   “呀?四叔你不知道吗,除了除夕守岁,还有元宵守、守元宵啊,要不然我们为什么半夜起来,还有,可以领压岁钱。”   “压岁钱?”柳定泽竖起耳朵,精神了些,想想还是不下床,抱紧被子,“我不信。”   柳雁将不明所以的哥哥和齐褚阳拉了过来,“四叔不信我,总该信我从不会说谎的哥哥和褚阳哥哥吧?”   说罢瞧着两人,柳长安和齐褚阳只好连声附和——拜雁雁所赐,本来是不会说谎的人,现在开始不是了。   屋里一直坚决否定的声音这会沉寂下来,管嬷嬷明白小主子的计策,也高声道,“四爷房里不是放了红色的衣裳么,除了过年那样喜庆的事,哪里会有第二回呀?”   好一会才听见里面有脚步声,柳雁探了探耳朵,忙从嬷嬷那掏了几个铜板出来,握在手中。不过片刻,门就打开了,柳定泽裹着棉被探头,瞧见柳雁,问道,“压岁钱呢?”   柳雁笑了笑,将六枚铜板放他手上,“元宵后的压岁钱是没红荷包裹着的。”   柳定泽已然高兴,除夕不得钱的遗憾顿时消失,欢喜收好,那些下人进来也不拦着了,乖顺地让他们伺候。   柳雁见他进去,低声道歉,“四叔不要怪我呀,为了四婶婶顺利变成四婶婶,就让我骗一回吧。”   柳长安看着妹妹如此,笑道,“妹妹就是鬼点子多。”   柳雁撇撇嘴,“哥哥,我这明明是聪明。”鬼点子满含贬义,听着实在不顺耳。再看齐褚阳,十几日的恢复,能看得见的地方都没留下痘印,又是那白白净净的少年了,否则她非得懊悔不可。   三人出了院子,各自回房补觉。不多时,公鸡鸣叫,又被叫起。   辰时刚到,正是吉时,迎亲队伍已经从方家出门出发,前头唢呐高鸣,后头脚夫挑着妆奁,中间便是金丝绣边的花轿。每个人都身带红色,一路楼房高木都悬挂红绸,染红八街九陌,恰似红海。   方青的视线被红盖头遮挡,只能在低头时看到自己的红鞋。本以为已经平静的心,又因这喜庆声急跳起来。连连吐纳好几口气,才渐归平静。   柳定泽被众人簇拥着到前堂,等在那说要接新娘子。他站得疲乏想找椅子坐,众人却不肯。想吃东西,还是不准。这哪里是他们口中说的大喜日子,分明是他的受难日,竟没一人肯顺他心意了。颇为可怜看向雁侄女,发现她只是冲自己笑,眉眼弯如明月,却也是不帮自己的。   长辈都等着吉时新娘子进门好忙活起来,小辈也聚在一旁,没事可做,便低声说话。   柳雁忽然想起柳翰和柳芳菲来,环视一圈,确定他们没来,心里倒舒服了些。末了想,女先生就要变婶婶了,可在她心里,还是将她当做先生那样护着。祖母说四叔成亲后就接他们两人入府,那婶婶不是也要做后娘了?   她总觉得,他们二人,尤其是柳芳菲,绝对不会像自己这样好好对继母。想到这,她又看了看母亲。   齐褚阳见她面色忧虑,问道,“怎么了?”   柳雁摇摇头,收了心思,“没什么。”   齐褚阳倒觉她因聪明想的事多,忧虑便也多了。他蓦地想起一件事,有个游历各国的谋士途经北城,曾听他说过,太过早慧者,忧思甚多,定不会长寿。不知为何想起这件事,着实让他心底惊跳。说实话,她这个年纪,哪里懂什么愁思,只会无忧无虑玩闹吧。可这几个月相处,她想得却未免太多,有孩童稚趣,却也有智者忧虑。   柳雁见他忽然走神,抬手在他面前摆了摆,“褚阳哥哥。”   齐褚阳回神看她,神情明朗真挚。柳家对他这样好,那他对柳雁也该很好才对。这事,也得找个机会跟柳伯伯说说。   “吉时已到。”   一声高赞,鞭炮声震天响起,柳雁赶紧捂住耳朵,看着满大堂、满院的人都激动起来,方才想的事都已被抛在脑后,跟着哥哥姐姐欢喜叫了起来“婶婶进门咯,婶婶进门咯”。   满院人争相要去看新娘子,连孩童也要去凑这个热闹。见了那凤冠霞帔的新娘子,笑得更是欢喜。   方青由出娇小娘领着出来,握着小小女童的手,手心都渗出汗来。走了几步又被交给喜娘,跨了火盆,继续领着往前。每走一步对她而言都十分艰难,这样多人,好在……不用露脸。   柳定泽被长辈推着上前,拿住红绸球,见另一头交给新娘,可看不见脸,俯身想去看,就被喜娘拉住了,低声哄他“四爷乖乖拜完堂,老太太就会给您许多许多糖了”,柳定泽这才不闹。   赞礼者见两人都已站定,朗声“一拜天地,一团和气”。   方青弯身拜了拜,盖头的金黄璎珞下,能看见他的黑色靴子。   “二拜高堂,金玉满堂。”   柳定泽耐着性子弯腰,要不是为了糖,他真不想做这样麻烦的事。刚在心里念叨完,又听见第三声——   “夫妻对拜。”   他立刻恼了,怎会这样麻烦!他不愿再拜,将那红绸丢了转身要走。还好喜娘特地是挑了个老道的,眼疾手快,在红绸刚丢出去时就抓住了,可让看的人惊了一身虚汗。喜娘忙扯了嘴角笑道,“四爷,这可不是绣球,莫认错了。”说罢塞回他手中。   柳定泽偏不接,拧眉,“不好玩,我要回去睡觉。”   喜娘陪着笑脸,“您等会再睡,睡个够,就差这最后一拜了。”   “不。”柳定泽的倔脾气上来,要回去,急得喜娘差点跪下求他。   方青越发觉得凤冠沉重,头也几乎抬不起来。没有怨恨,只有叹息。原本急跳的心,也平复了,静静等他,等他拜堂。   柳雁实在看不过去了,又离得近,冲他低音说道,“四叔,你怎么能欺负女先生。”   柳定泽顿了顿,眨眼,“我没有欺负她。”   “那你为什么要丢下先生在那吵着要走?”   满堂宾客见新郎官突然跟个小姑娘说话,也不知说什么,明知道是个傻子,又不敢多作议论。柳定义看着弟弟如此,要上前将他拉回。柳定泽却忽然回过身,又弯身往上看,要去看那红盖头下的那张脸。   老太太简直急死了,轻咳一声。喜娘忙将他拉正,塞了红绸,使了个眼神给赞礼者。赞礼者忙高声道,“夫妻对拜。”   这一回,两人稳稳拜下。像成为夫妻的一种约定,三叩首,不说走。   这三拜完成,才让老太太松了口气。哪里敢让儿子陪宾客喝酒,只让他敬了代圣上、皇太后、太后送礼来的公公,还有几位王爷酒,就让他回房去了。又千叮万嘱让福禄双全妇抱着男童去新被上滚一圈就好,不要闹洞房了,免得吓着他。   众人拥着他进去后,只是说些吉利话,也不敢闹,等男童滚了被褥,便让婢女拿着托盘喜秤来,让他挑盖头。   柳定泽不胜酒力,抓了两下没抓到那细杆子,干脆不抓了,往后一倒,卷了被子就睡。   众人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幸好有个婶婶上前,捉了他的手拿住喜秤,将那盖头掀上凤冠,这才算是完成了仪式,随后离开。走时无一不在心疼那新娘子,不说生得明艳,至少是端庄秀丽的,配那傻小子……略可惜呀。   方青好一会才有勇气看旁人,探头看去,柳定泽因醉酒,俊白的脸上泛着酒红,正酣睡,看着看着不知为何笑了笑。她想起柳定泽当初欺负她时,憋得脸红时,他便朗声笑着说她是煮红的螃蟹。   她轻轻推了推他,“你如今才像螃蟹。”   可是他听不见,也听不懂吧。明明是两人的事,却只有她一个人记得。   “别睡了好么?我给你腾腾被子,别冻着。”   柳定泽仍在呼呼大睡,霸占着被子动也不动。   方青叫不动他,只好去把屋里的炭火炉子挪前了些,怕他冷。将炭火拨开拨红,又回头看他,竟翻了个身,却依旧没醒。她有些担心她今晚要怎么睡,昨夜没睡,今天又各种规矩累了一日,早已困得不行了。   想起柜子应当备有新被子,她忙过去开柜,果然有,抱了过来给他盖上。又坐在床边看他,看着看着越发困,歪身在这窄小的床角蜷身躺下,将就着睡一晚吧。   柳定泽醉得快,酒意散得也快,隐隐觉得身下有什么东西在硌人,摸了摸确实有。昏昏沉沉捞了一把起身看,才发现是花生枣子。正好肚子饿了,便就地吃了起来。吃完再摸,又摸出百合来。随手一丢,不能吃,不要。   等摸完这边,又转身往另一去找,谁想在床上看见个大活人,吓得他抱着被子往后退。这一翻身,就从床上翻到了地上,痛得他叫了一声,把方青也吓醒了,恍惚看着地上人,也惊得噗通往下倒,上前就问,“你伤着没?”   柳定泽愕然看着她,长得像极了那个女先生,可眼前人艳妆浓抹,好看是好看,可总觉奇怪,伸手往她脸上抹了一把,“你把脂粉盒倒脸上了吗?”   方青哭笑不得,暖暖的手滑过脸,又烫了起来,稍稍偏头躲开,扶着他起来,“我去收拾好被褥,你等会再睡。”   她对柳定泽不惯用您,初为人妇,也不惯用妾身,你你我我,才是她习惯用的。   柳定泽欣然点头,“好呀好呀,要是找到花生枣子了,记得给我,饿了。”末了他想想,又问道,“你饿不饿?”   方青点点头,“桌上有饭菜的。”   柳定泽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果然看见屋中间有一桌子菜,整整一桌!他立即拉了她的手往那走,“吃吃吃。”   方青下意识要挣脱,半会已反应过来——如今已经不怕了,哪怕是被人瞧见,这手,也是能牵在一块的。他们已是夫妻,她再不用躲着他,再不用掩人耳目,偷偷留心他。   菜已经完全冷了,下人心细,在中间置放了热菜的小暖炉。方青将那盛着锅烧肉的碟子放在炉子上面,柳定泽已觉神奇,“你也喜欢吃锅烧肉么?我最喜欢吃这道菜了。”   方青轻轻应声,她并不爱吃,只是他也忘了,以前他总爱在她耳边念叨各种事。他的喜好,她听了不下十遍。那时就想,怎会有这样爱唠叨的男子,定是个轻佻人。如今想想,不过是想多同她说话吧,她不爱说,他也不说的话,只怕会尴尬的。   越想,就越觉得他是个暖心人。   菜一碟碟热好,都是大鱼大肉,吃一些就饱了。柳定泽十分满足,也乏累了,又往床上趴。   方青在旁说道,“得……脱衣睡……”   柳定泽“嗯”着应了一声,将外衣褪下时,听见叮当叮当的沉闷碰撞声,这才想起来,从身上掏出半夜雁侄女给他的铜板,想了想将三枚放在她手心上,认真道,“呐,压岁用的,你一半,我一半。”   方青不由笑笑,年都过了,给什么压岁钱,而且……哪有夫妻间给这钱的。   柳定泽见她展颜,更是明艳,像盛夏荷花,含着清晨露珠,迎着朝阳桀骜绽放。点点水珠在日头下,散着七彩色泽。   可这还是冬日,为何……他会想起盛夏?难道……他在某个盛夏,见过这种笑颜么……   ☆、第48章 韬略   第四十八章韬略   天刚亮,嬷嬷就敲了四房的门,一会方青出来开门,嬷嬷见她气色不错,昨晚睡得倒还好吧,轻声,“四太太,该和四爷去奉茶了。”   方青了然,进门后的儿媳茶,看看时辰已觉晚了,边让她们进来边说道,“怎么不早些敲门。”   嬷嬷笑道,“老太太特地嘱咐的,四爷素来贪睡,早叫了要生气扔东西的,所以才这个点来。”   柳定泽的确还在睡,夜里睡得还不老实,方青差点被他踹下床去,简直恨不得拿绳子绑了他。不过白昼时太累,恍惚着也睡得香。而且不得不说,旁边有个人,睡得十分暖和,就是尴尬了些。   嬷嬷上前轻拍被褥,“四爷,该起身了。”   被窝下藏得脑袋不见的人哼也没哼声只是缩了缩身。   嬷嬷为难道,“四爷,四爷?”   “不要,我要睡觉。”   嬷嬷苦笑,方青走了过来,摆摆手让她退下,探身,“四爷,起来吧,等会给老太……给娘敬茶后,你再睡回笼觉可好?”   “不要。”柳定泽最不喜没睡够就被迫起身,况且还是这大冷天的,一会从被褥下探头,“女先生,你起这么早做什么?”   方青还没答,旁边的下人已是噗嗤笑出声,“四爷,您不能再叫‘女先生’了,得叫别的。四太太的名字呀,或者直接叫‘媳妇’也成。”   “为什么啊?”   嬷嬷转了转眼,“您起来去叩头奉茶了,奴婢就告诉您。”   柳定泽衡量一番,到底还是起来了,反正他不起身她们就会一直在旁边唧唧喳喳,比那知了还知了。坐在床边看她们穿鞋,又低声同方青说道,“明早不要开门让她们进来,把门和窗户关得死死的,就吵不着我们了。”   方青抬眼看他,见他说的真挚,不由笑笑,“今日不同,以后没事不会常常早来的。”   柳定泽本是睡眼惺忪,听见这话可算是安心了。   下人服侍两人起身时,嬷嬷去床上找了找,在角落找到那白喜帕,看看上头,仍是洁净如初,未染处子之红。再看被褥,半点元阳不见,干干净净。心中了然,两人昨夜不曾行房。   先行出去捧了白喜帕前去见老太太,老太太一见上头干净,在意料之中,又不自觉叹气。一会说道,“用过午饭后,就让人接两个孩子回家吧。”   钟嬷嬷稍有迟疑,说道,“可四太太刚进门,这事您当真不考虑缓缓么?”   老太太说道,“你可是以为我糊涂了?”   钟嬷嬷伺候她数十年,听了这话微微弯身,笑笑,“奴婢怎敢。”   老太太叹道,“明心的字是他在弱冠之年时我给他取的,就是想让他心智重新开窍。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也是没得盼了。而今娶了媳妇,却又不懂行房的事,方青又是个端庄人,做不来那些主动伺候的事吧,两人想要个孩子,我瞧着难。早点把柳翰芳菲接回家,同方青感情好些,孩子还小,养着养着就会忘了亲娘。日后对老四和四儿媳都好,可是这道理?”   钟嬷嬷也是轻轻叹息一声,“还是老太太想得周到。”   “你以为我愿意多想,不过是因为身为母亲,必须得多思虑三分罢了。”老太太什么都不愁了,只愁这个儿子。如今四儿媳进门,这高悬多年的心,总算放下一半,“可吩咐好府里的人,不许提什么瘸啊跛啊之类的?”   “提了,若敢议论四太太半个字,便立刻赶走。”   老太太点点头,一会下人来报,四爷和四太太已经到了大堂,等着奉茶。老太太满心愉悦,这杯茶,定是会喝得最高兴的那一杯。   大堂上二房三房的人都齐了,四房两人来得最晚,也没人责怪,都是面上带笑看着两人,瞧得方青脸上发烫,看得柳定泽好奇满满。怎的又这样看他,昨日如此,今日又如此,明儿莫不是也要如此?他摸了摸脸,真的没沾上奇怪东西吧?   等老太太坐定,方青上前敬茶,见柳定泽不动,捏住他的衣袖带着走。柳定泽随同往前。见她跪下,他也跟着跪。钟嬷嬷拿了茶来给他拿好方青也接过一杯,恭恭敬敬又带着羞赧,“娘,请喝茶。”   柳定泽也复声一遍,可喊得老太太欢喜,茶水也显得特别甘甜清冽,浅含一口吞下,拿了对沉甸甸的龙凤金手镯给她,“快些为我们柳家开枝散叶吧。”   方青接过,这儿媳茶就算敬过了。柳定泽不知这是要做什么,不过娘亲很高兴就对了。   &&&&&   元宵一过,柳雁就得准备去学院了。去的自然是年前就打点好、全京城最好的万卷书院。   万卷书院共二十四班,皆以节气命名。最年幼刚进学入立春班,立春为一年伊始,颇为贴切。齐褚阳长柳雁四岁,按节气来算在清明,只是二字虽含草木繁茂之意,到底有些忌讳,因此更名为踏青。   一同进学的还有柳翰和柳芳菲,长柳雁一岁,但因初入学,又不曾认字念书,也在立春班。   柳雁一听,心气颇不顺,随同母亲去购置新的文房四宝时,也是扁嘴不言。李墨荷见齐褚阳已去挑选笔墨,她却不知在生什么闷气,弯身问道,“雁雁怎么了?”   “娘。”柳雁拧眉,“为什么我也在立春班呀?若论学识,我至少应当去小满班。为什么还跟那些豆子大的人一块读书认字,会闷坏的。”   李墨荷笑道,“又锋芒毕露了不是。你年纪尚小,应当同年纪相仿的人一块玩,总说别人是豆子,你不也是么。”   “雁雁才不是。”柳雁还是觉得委屈,“宋宋都去惊蛰班了,这样我就不能每日跟她见面,不能一块玩了。”   李墨荷这才明白女儿斗气的缘故,“原来是因为好友不在身旁。”   “宋宋那样胆小,万一有人欺负她怎么办?”   李墨荷微微眨眼,明知故问好奇着,“那你能怎么办?”   柳雁朗声道,“帮她欺负回去呀,可我不在一旁就瞧不见,宋宋也定不会和我说的。”   见她说得有理有据,李墨荷忍了忍笑,轻声,“回去我跟你爹爹说,看看能不能让院士考考你,到底适合去哪。”   柳雁这才露了笑颜,抱了她便软声,“还是娘最好了。”   “那快些挑笔墨吧。”   “嗯!”   回到家中,李墨荷将这事跟柳定义一说,柳定义笑道,“小满可是十多岁的孩子去的,雁雁倒是自负了。”   这么一说李墨荷可不乐意了,“自负也得有自负的胆量不是,妾身瞧着挺好的,而且雁雁当真聪明,让院士考考也好,去不了小满,跟安宜一块也好,省得她在书院闷。”   柳定义笔上沾着墨又顿下,“她当是去玩么?”   李墨荷轻声,“真不让她试试,只怕要闹脾气的,雁雁还小……”   “总不能什么都惯着她,否则日后会养得骄纵。”   “对姑娘总要疼些的,二爷又拿军营那一套来说了。”   柳定义终于是放了笔,“拗不过你,也好,等会带她去见院士,让院士定夺,真能去小满,我也高兴。”   李墨荷笑道,“我去跟雁雁说。”   柳定义见她如此高兴,倒觉她更像是做娘的,他反而不像亲爹了。摇摇头,倒是希望女儿仍旧能按部就班,否则去了大班,无人陪伴,更觉难受吧。   用过午饭,柳定义就带她去万卷书院,见了薛院士。   薛院士也偶听过北定侯有个极其聪敏的女儿,如今一见,明眸确实有灵气,也有着孩童所没有的桀骜,与他对视时,视线丝毫不闪躲,反而迎目而视,气魄不输半分,笑问,“你可知书院的规矩?”   “当然知道。”   薛院士颇为意外,又颇为好奇,“你为何要知道这个?”   柳雁答道,“因为知己知彼,百战百胜。我立志要去惊蛰小满,肯定不会空手而来。”   薛院士朗朗笑道,“不愧是柳将军的千金,这种气魄,已非常人能有。”   柳定义在旁笑笑,虽然觉得女儿傲气了些,但身为父亲,却仍是高兴,总比娇滴滴的小姑娘好,这才是他柳定义的女儿。   薛院士又问,“你小小年纪就读兵书?”   “读的。”   “为何?”   柳雁顿了顿,才道,“因为哥哥不爱武斗,祖母说他日后定是文官。可爹爹嫡出的就我们两个,若是哥哥不能承袭父业,那就由我来吧。”   柳定义从未听她说过这个,一瞬已是愣神。连薛院士也是诧异,话说得很是轻松,可不知为何听着就不像是玩笑话。他已起了兴致,问道,“既然你说知己知彼,那万卷书院的学规是什么?”   “朝政之事,论他国无碍,但不许讽议殷国朝政,裁量人物。”   “为何不许?”   柳雁挠挠头,抬眼看着这中年男子,“我若说了,你恼了不许我去惊蛰怎么办?”   薛院士笑笑,“但说无妨。”   柳雁这才小声道,“听说是因为书院的老院士鼓动学生胆大直言,许多人讽刺朝政,乱了朝纲,书院差点就被清剿了。经这动荡,立此学规,才安然无恙至今。”   薛院士听完,脸上仍是那淡泊笑意,也不再接这话,又道,“若让你在惊蛰与小满中择一,你选何处?”   柳雁想也未想,“当然是惊蛰。”   “又为何?”   “因为宋宋去的是惊蛰。”柳雁末了又添一句,“宋宋是我的好友,很胆小,我怕她被人欺负。”   薛院士又是大声笑笑,“入书院者,不许带家丁,若真有人欺负她,你能护得住么?又拿什么护?”   “我会弓箭,可准了。”   “可书院不许带兵器。”   “哦……”柳雁苦恼起来,赤手空拳,打她是肯定打不过的。   “所以你去不去都不能护着她,也没必要去了。”   “不。”柳雁当即反驳,定声道,“我要是不去,就连护着宋宋的机会都没了呀。”说罢她继续苦恼,没了她的小弓箭,要怎么保护宋宋?磨好了牙咬么?   薛院士默了好一会,才道,“回去吧,后日来就知晓分到何处了。”   柳雁“咦”了一声,“不考卷子么?我可是连笔都带来了。”   薛院士笑笑,“不考,回去吧。”   柳雁惊怕他让自己原地不动,不肯动身,不死心道,“我认得很多字了,院士你考考我吧。”   “回去吧。”   无论怎么说,都只是让她回去。若不是柳定义抱了她走,柳雁真有在这缠问一日的决心。   等她离去,旁边的老先生笑道,“许久不曾见过这样有灵气的小姑娘了,老夫瞧,春夏已不能容其光芒,应升为秋,他日必有韬略。”   薛院士摇摇头,“韬略可是双刃宝剑,轻用其芒,动即有伤。用之不当,伤的便是自己。”   老先生稍稍思量,“院士指的可是其锋芒太露?”   “然也。”薛院士将那学名册拿出,轻笔一勾,为其定班——惊蛰。   ☆、第49章 惊蛰(一)   第四十九章惊蛰(一)   柳雁荣升惊蛰班的消息传来,一大早就去找宋安怡报喜讯。老太太这边得知也觉面上有光,唯有李墨荷觉得,雁雁倒是可以再升高些,如今是屈才了。不过能和宋安怡一起,她高兴就好。   因昨夜柳定义赴宴晚归,饮了酒,起得晚了,还不知薛院士已经答应让女儿去惊蛰班。李墨荷请安回来,还没开口,他就问道,“书院那边可有消息?”   李墨荷拿了衣裳为他穿戴,笑道,“改去惊蛰了。”   柳定义蓦地笑了,“这丫头……”   后头的话都没说出口,可李墨荷已从他脸上、这语气中听出身为父亲的骄傲,抿嘴笑笑,“二爷昨天还说不许骄纵她来着。”   当面拆台,柳定义倒不恼,本来夫妻间也不应那样生分的,她敢说,他便敢听,没了初见生疏,愈发熟稔,如此甚好。   如今已是正月十八,柳翰和柳芳菲还未接进门。寻了半仙算过日子,二十二日午时去祖祠认祖,方能无灾无难。因此这两日柳家还在筹备告慰祖宗的祭品,孩子仍住在外宅。   方青住了三日并没什么不习惯,只是担忧母亲罢了,不知她一人在家如何。今日是回门时,早早起了身去请安。   老太太知道她今日回门,昨晚就让下人打点好厚礼。等众人请安后,独独留下她。唤她坐到一旁,说道,“等会回房就叫老四起来,不然他非得睡到日晒三竿。这孩子没什么不好,就是爱睡。”   方青应了声,倒不是什么毛病,只是她每每早起都要小心翼翼,还不敢点灯,生怕吵到他,略有不便。   “娘备了礼给你母亲,里头还有些药材,给你娘补补身子。”   方青本就觉得柳家送来的聘礼太多,自己又没带什么嫁妆来,托长辈和两房的面子收到的贺礼,也都在四房,让她颇觉不安,这会听见老太太又一一打点好,只觉自己万分好运。   “娘留你下来,还有一事想跟你说。”   “娘请说。”   老太太缓声道,“老四几年前同一帮狐朋狗友去过那烟花之地,当然这非他本意,只是里面的女子轻佻,同老四有过一夜之交。谁想前段日子,那女子领了一对双生子来,确是老四的孩子无疑。再过两日就要接他们回来,为了你和老四日后有子送终,会记在你名下,望你视为己出,好生待他们。”   这些事方青都知道,嬷嬷这两日也隐隐提过。事已至此,又能如何?摇头么?点头么?都不行。她低声答道,“方青不是个不明事理的,娘希望如何,就如何做吧。”   老太太叹道,“你说这样的话,其实也是心里不舒服了吧?”   方青默了默,抬头看着这老人,无奈笑了笑,“娘真愿意听儿媳说心里舒服么?但凡女子真心待一人,就不愿瞧他身旁有其他姑娘,更别说是两个那样大的孩子吧……”   她性子直率老太太知道,但没想到这样直率。听违心恭维的话多了,乍听这么直白的话,倒让老太太心头不安,只觉儿子负了她,“唉,娘知你心思,只是娘也是为了你和老四好。”   “娘。”方青神色微敛,“儿媳可否求您一件事?”   “说罢。”   方青咬了咬唇,“您可能会觉得儿媳说的这些话太自私,太不为四爷着想。可儿媳如今不是不能生,四爷和我都还年轻,来日方长,有什么变故何人能知。若孩子记在我名下,他日我若生了孩子,上头就有了两个嫡出的哥哥姐姐,未免太委屈他,只是想想,儿媳就觉那孩子委屈。”   老太太脸色微变,“你的意思是,你不愿让他们记你名下?”   方青摇头,“不愿。”她的出身虽好,可是家境已败,再无回天可能。如今全凭老太太疼爱柳定泽才捎带疼她,可日后老太太去了,柳四爷又不见好,那四房得由她一人支撑。此事她不惧怕,但她做不到像二嫂那样一心一意做好后娘,她总觉自己的孩子出生后,定会偏疼他,只因她受苦太多,不愿孩子受苦。但如果现今那两孩子记在她名下,她真生了孩子,还能那样好好疼么?   那定然不能。   如果她不疼,旁人便会说三道四,说她先前无孩便认了两个养老。如今有了自己的孩子就偏心了,有人养老送终,就不再要那两个孩子。   她承认自己自私,无法接受未出世的孩子白白被那两个孩子夺了往后该得到的宠爱。   老太太脸色颇差,“老四如今哪里懂男女之事,你日后又如何能怀上孩子?现在两个孩子还小,认你做娘,日后也会待你如亲娘的。可他们若进府还是庶出身份,那长大后也知道你非亲娘,跟你亲不起来的。”她神色稍稍宽和,“你也是知道的,你二嫂同雁雁,如今处得也好,你二嫂不也是后娘么?你又担心什么?”   “儿媳做不到二嫂那样。何况……长安和雁雁的生母已过世,柳翰和芳菲的生母还在,亲娘在,再怎么喊我为母亲,也是不会亲的。”   老太太左右为难,碰上脾气犟的,什么理都说不通。   “娘。”方青微微软声,“我跟孩子不亲无妨,他们跟四爷是必定亲的,无论日后如何,都会待他好。儿媳有此决定,也做好承担日后一切后果的决心,求您成全。”   老太太忧思许久,长叹道,“我们柳家的媳妇,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   这话听着已有贬义,方青也觉愧疚。老太太并不薄待她,她却这样给她添堵。可此事关乎她的孩子,只能任性一回。只是说起来,老太太不也是柳家的媳妇,这番感慨,又不似全是责怪了。   “罢了,由着你吧。你本就是个好先生,念的书多,自个会想。”   方青连忙下地,同她跪谢。老太太瞧着略为心烦,摆手让她下去。方青不及起身,就听见背后有人快步走来,回头看去,竟是柳定泽。   老太太也颇为意外。   柳定泽瞅见跪在地上的方青,伸手把她拽起,问道,“你惹娘不高兴了?不然怎么跪着。”   方青低声,“正要跪安呢。”   “哦。”柳定泽恍然。   老太太见他玉冠未束,拧眉问道,“你这样急匆匆过来作甚?”   柳定泽拉着方青坐回母亲一旁,咧嘴笑道,“我来找媳妇的。昨晚她说今天要早起陪她回家,可我一觉醒来,媳妇竟然不见了。我以为是我起晚了媳妇丢下我走了,下人说媳妇在这,吓得我赶紧跑过来,一看果然在。”   一口一个媳妇,方青许他在房里叫,但当着众人的面羞赧不已。都怪那嬷嬷顺嘴说,他就牢记了。   老太太略有感慨,拍拍幼子手背,“快回房洗漱,陪阿青回娘家吧,别误了时辰,让你岳母好等。”   “喔。”柳定泽这才拉着方青同她叩安离去。   等他们走了,钟嬷嬷上前奉茶,说道,“老祖宗可要点上沉香,静静心气?”   “哪里能顺哟……”   “老祖宗,您别怪奴婢多嘴,四夫人有这决定,不像是讨厌那两个孩子,只是呀,想自己生个。”   老太太不想贬低自己的儿子,可又不得不说,“老四哪里像是能主动交欢的人。”   钟嬷嬷笑道,“那同睡几晚的四太太会不知么?她到底是个女人,总要为日后做打算。几晚同床共枕,四爷是心智不全,可身子可却是个正常的成年男子,指不定是四太太察觉到了什么,只是暂时羞涩,不好服侍。不然没孩子可生,最急的是她吧。”   这一说老太太犹如通了任督二脉,恍然,“果真么?”   “四爷方才疼四太太的模样您也不是没瞧见,是打心底疼的。”   有了这话,老太太心头郁结可算是解开了。越想越明朗,对,老四若不喜欢她,怎会舍了周公来寻她。会疼人就好,指不定方青是老四开心窍的一味良药。当即喜道,“都依她吧。”   钟嬷嬷了然,“那奴婢去族里报个信,不让他们将孩子名字记在方青名下,生母一栏,无需提上半字。”   老太太点头,“去吧。”   &&&&&   柳雁跨步进了宋家门,她同宋宋约好,入学之前,要来这住上一晚。礼仪为先,先去跟宋保康和鲁氏问好,说了住宿一事。   宋保康为大学士,官运亨通,同右相往来颇为密切。以市井的粗话来说,便是右相党羽。右相最得圣宠,因此宋家日子过得也并不差,偶有赏赐。他年过三十,身形略瘦,鹳骨略高,并不算太俊朗威仪,但也不是奸佞之相。   不过每每见了这昏庸的坏爹爹,柳雁就想还好宋宋不像他。而继母鲁氏生的孩子,可像极了,呸,难看。   宋保康对她自然客气,鲁氏也客气极了,“过两日就要去书院了,雁雁去的是什么班呀?”   “跟宋宋一样。”   鲁氏笑道,“果真都是聪明的小姑娘,直接去了惊蛰。”   宋保康笑道,“这可是侯爷千金,自然是不同的。”   柳雁干笑,要不是为了宋宋,真不想跟他们在这虚情假意,“那我去找宋宋玩了。”   鲁氏笑得温和,像足了贤妻良母,“去吧。”   柳雁一背身,就吐了吐舌头。不用下人带路,已经往好友的屋子方向走。   柳家每个孩子书房和房间都是分开的,房间里还有个小书桌供平日偶尔写字看书用。可宋安怡的是房间跟书房一块,原先用的那个,给了她弟弟——鲁氏的儿子。   为了这事,柳雁气了她好一阵,总是被继母欺负,却从来都是逆来顺受,柳雁最不喜这种脾气,可偏这人是她的好友。   可如果她不是这种脾气,估计也没人一开始能受得住自己吧……柳雁想着想着就心虚了,也正是这样心虚,所以才更想对她好好的。   下雪的时节已过,马上就要春回大地,正是冰雪消融时,比起下雪之际,更是寒冷。   房门紧关,下人敲敲门,得了里头应允才请柳雁进去。进了里头,就看见好友在那书桌上练字,满满一桌都是宣纸,每张宣纸上都工工整整写了字,扫一眼约莫足有五六十字。   柳雁见她执笔埋头,也不抬头,负手上前,打趣道,“果真进了书院就不一样呀,这就开始偷偷用功了。”   宋安怡半会才抬头,遮遮掩掩道,“不用功要挨先生戒尺的。”   柳雁见她双眼通红,躲躲闪闪,当即问道,“你又被人欺负了?”   宋安怡想说不,可对着好友,忍不住点了点头。柳雁看看那纸上的字,稍稍一看就知道了,是《孝经》。   宋安怡瞧瞧外头,房门还关着,屋里没下人在,才低声道,“祖母病了,病得不轻。我爹去了庙里烧香,方丈告诉他需斋戒三日,以孝心感动佛祖。继母知道后,就让全家上下都不许吃荤菜。可是昨晚丫鬟告诉我,继母一人去了南风酒楼吃肉,还不许她说。”   柳雁只觉嫌恶,“难怪别人别人说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她就是这种人了。”   宋安怡已见过太多太多次,都有些麻木了,“嗯,我怕佛祖觉得我们不诚心,不保佑祖母。所以我去告诉爹爹,爹爹就质问她。”   柳雁不用她说也知道到底是谁赢了,这一垒高的《孝经》不是最好的答案么。   “她说她没有,还说我污蔑她。然后她让管家找了那个丫鬟来。”   柳雁抿嘴,“那丫鬟说她没有说过那些话对不对?”   宋安怡诧异,“雁雁你怎么知道?”   “因为管家是她的人啊。”柳雁气道,“就不该让管家去请,得自己去。我来了几回,管家都对你继母卑躬屈膝一脸奴才相,不用想也知道他是听谁的,更何况月俸不是你继母发么?管家去找丫鬟时,肯定威逼利诱了,所以她否认一点也不奇怪。”   丫鬟没作证,那错的就是宋安怡,扣上挑拨离间的罪名,无怪乎宋保康要罚她抄书。   宋安怡被她说得落泪,又委屈又胆怯,“我不知道,我就是不想佛祖不保佑祖母。”   柳雁知道她跟宋家老太太的感情,老太太要是真没了,宋安怡往后的日子只会更难过。她软声安慰她,又恨恨想那鲁氏的虚伪面皮当真是摘不下来了么,可恨至极。   “宋宋,别写了。”柳雁抢了她手中的笔,丢到一旁。   宋安怡急了,“不行,要写上三遍,不然爹爹要骂的。”   柳雁偏是不肯,唇角弯弯,“谁被骂还不一定呢。”   宋安怡眼眶里还有泪,听了这话惊了惊,泪又抖落了,“雁雁你要做什么?你可别冲动去给她下绊子,她会记恨你的。”   “我哪里会那么做,放心吧。”柳雁还是不许她拿笔,“去洗洗手,陪我玩吧。宋伯伯知道我来了,总不会高兴你冷落我。”   宋安怡想想也是,“我去让下人打热水来洗手,等会和你下棋。”   柳雁点头,“嗯嗯。对了,我还得让嬷嬷去拿我的小包袱,今晚要换洗的衣裳都在那。”   说罢跟在她一旁,等她开了门,柳雁便将管嬷嬷叫了进来。   下了三四盘棋,两人都觉乏味,柳雁就跟她说自己是如何从立春升了惊蛰的,听得宋安怡更对这好友骄傲,“雁雁最聪明了,连桉郡主也比不上。”   说到桉郡主柳雁倒想起来了,“说起来也很久没见她了,去赴宴也没见着。”   宋安怡好奇道,“雁雁你关心她呀?”   “我才不是关心。”柳雁撇撇嘴,将手中的果仁嚼碎咽下,“就是久没见她到处跑,有些奇怪罢了。”   宋安怡摇摇头,“我也不知道。对了,齐家哥哥不是常去王爷府么,问他总会知道吧。”   “不问。”柳雁可不要齐褚阳误以为她是在关心桉郡主。不过是因为对手突然消失,让她倍觉无趣罢了。   两人说了会话,下人就传快开饭了,请她们移步。   柳雁闻言,将刚剥开的果仁放回碟子,轻轻松松下了小榻,拍拍手,“吃饭咯。”   宋安怡不知她高兴什么,不过是吃个饭而已。   鲁氏命人先将饭菜一一挑拣,自己亲自送去宋家老太太房里,以表孝心,令宋保康大为满意。   柳雁出来时,饭菜还未端上,宋保康见她便先行说道,“安怡的祖母身体不适,不能一同用饭。再有,佛祖有灵,嘱我们不可见荤菜,素食三日,因此得委屈你了。”   柳雁乖巧点头“嗯”,末了俏眉拧起,“不能见荤么?”   宋保康笑笑,“对的。”   “那为什么……”柳雁歪了歪脑袋,“可是我……”   宋安怡好奇看她,方才不是跟她说过这事了么,怎么还是初初听的模样。宋保康说道,“雁雁有何事要说么?”   柳雁回了回神,摇头,笑道,“一定是我奶娘看错了。”   宋保康越发奇怪,“但说无妨。”   柳雁小心说道,“那我可说了呀……不是素食三天么?可昨天嬷嬷告诉我,她在南风酒楼瞧见伯母吃荤菜呢。”   宋保康顿时说不出话,宋安怡也惊异了,那她刚才怎么不说?   “可是真的?”   柳雁摇头,“我也不知道。”偏身问管嬷嬷,“是宋宋的母亲么?”   管嬷嬷弯身答道,“定不会看走眼的,您昨日说要吃那里的烤乳鸽,奴婢就领着春红小桃去买。她们也瞧见的了,不过今日留在家中没过来,宋大人可要奴婢去喊她们来?”   宋保康急忙说道,“不必了。”这事要是说开了,不是要丢他的脸吗?   “我明白了。”   柳雁一惊一乍,宋保康简直要怕了她,生怕她又让自己难堪。柳雁满脸恍然,“素食三天嘛,肯定是今天才开始算,昨日是不算的,伯父对吧?”   这台阶可十分及时,宋保康笑道,“雁雁果真聪慧。”   管嬷嬷跟着笑道,“差点就闹了误会,瞧见宋夫人满桌鱼肉,奴婢还以为是过什么节了。”   宋保康只是干笑,心中已有火气。等鲁氏送饭回来,就见丈夫脸色沉沉,一句话也不跟她说,好不郁闷。   等饭席散了,宋保康便喊鲁氏回房。   柳雁同宋安怡回房午睡,准备下午去外头玩。还没洗脸睡下,外头就有下人敲门,进来便说道,“老爷让小姐不必再抄《孝经》了。”   宋安怡奇怪道,“为什么?”   下人说道,“小的也不知道。方才……听老爷呵斥夫人,大发雷霆。房门一开,老爷就让小的过来传话,不过像是听见夫人在哭。”   “哭了?”宋安怡可没见她哭过,十分惊奇。关上门后,还是想不通。想了一会才明白过来,方才管嬷嬷哪里是见过她继母去了酒楼,分明是好友跟管嬷嬷联手做戏吧?   她快步跑回床上,柳雁已经脱了外裳钻进被褥。她探身问道,“雁雁,你是故意在我爹爹面前提我继母那事的么?管嬷嬷其实什么都没瞧见对不对?”   柳雁哼着曲子摇头,舒舒服服躺下,悠悠道,“我不知道~”   宋安怡心情大好,扑上被窝,压了她个结实,痛得柳雁抗议。   “宋宋你又重啦。”   “雁雁你跟我家门口贴着的守门神一样厉害。”   “我才不是那凶巴巴的守门神。”   “对,不是,因为你比凶巴巴的守门神还厉害。”   “……”   ☆、第50章 惊蛰(二)   第五十章惊蛰(二)   午时刚过,日头越发高照,屋顶积压的雪已几乎全化,屋檐滴答着未及散去的冰水,像下春雨般。   柳定泽蹲在屋檐下看着被击叩出的小水坑,伸手戳了戳,确实是石头,雨珠软绵绵的,竟能要钻出个洞来,好不神奇。   方青正在厨房帮母亲做饭,淘好米,韩氏又道,“你去外头陪着四爷,别在这帮忙了。”   “娘,你怎么还喊四爷呀。”   韩氏这才想起来,笑道,“喊顺口了。”   方青明白,母亲对自己嫁入柳家一直很惶恐,生怕婆家待她不好。一见她就问了许多事,知道夫家对她十分好,妯娌也和睦,这才放心,心中宽慰。   “老太太是菩萨心肠,要给娘换大宅子,娘婉拒了。又给娘遣了两个下人来伺候,这哪里需要呀。”   方青方才进来时也见家里添了新,不过都是聘礼,除此之外一件新的都没。母亲一说她也想起来了,“娘,聘礼并不少,您怎么不拿来用?”   韩氏叹道,“在那样的家中,往后你用钱的地方多着呢,得给你存之。得之柳家,用之柳家,娘有吃有穿有住,并不需要多少银子。”   方青心中如暖春,老太太说疼,不过是因为爱屋及乌。母亲的疼,才是打心底为她着想的。   “可惜你哥哥了无音讯,也不知是不是……”韩氏不忍说下去,“若能看你出嫁,便好了。”   方青对那哥哥已没盼想,她甚至怀疑,哥哥拿了家中仅有的银子说去经商,只是寻个借口离开这贫瘠的家。否则一去五年,怎会半点消息都不来?   韩氏接过她手上的活,又打发她出去。方青只好擦净手,往外走去。   方家并无亲戚往来,不会有人来看新姑爷。她和柳定泽的婚事刚传出,不但是叔叔家,还有往日冷待她们母女的亲戚,但凡沾亲带故,都送贺礼来。韩氏想以此作为台阶,同这些亲戚走回来,都被方青拒绝了,将那贺礼丢了出去,也不怕他们闲言碎语,如何议她是非。   在她们母女饿得三日不食一顿,大冬天躲在茅屋瑟瑟发抖相拥取暖时,他们不来。如今她嫁入世家大族,他们却又生生巴结,难道想起往日的事,他们不会脸红么?   简直是脸都要羞没了吧!   她宁可背后承受他们的恶毒芒刺,也不要正面跟他们虚情假意。如今的她,有母亲、有柳四爷,已足够。   柳定泽见她出来,换上朴素衣裳的她倒比耀眼华服更好看,“媳妇,我饿了。”   方青蹲下身,见他手上沾了水,冻得手紫红,提了衣角给他擦干净,“等会就开饭了。”   她瞧瞧外头,下人都守在外面,柳定泽说院子小,不许他们进来,倒是都听从。只是知道自家爷在这,总该探头看看,哪能让他一人在这玩水。说到底,还只是把他当主子,不会真疼。想着,握了那紫红的手,给他取暖。   柳定泽抽手回来,往自己怀里缩,“手冷,你也会变冷,我去找常六要暖炉。”   一会他回来,手中拿了两个小香炉,往她手里塞了一个,自己抱了一个,很是满足,“真暖。”   方青的心比手里的炉子更暖,握了他的手往里走,“进去吧,外头冷,屋里烧了炭火。”   柳定泽点点头,又去瞧她的眼,“媳妇你哭了?”   方青缓声,“风大,吹的。”   柳定泽瞧瞧外头,“嗯,风确实挺大的,我们快去烤火。”   方青也看了看院子那株被风吹得摇摆的小树,风虽大,却已开始大地回春,冰雪消融。   &&&&&   柳雁第二日从宋家回来,因带了酥饼,同祖母问安后,就匀了些送去给四叔四婶。进了院子立即往那平日四叔最爱蹲的槐树看去,竟没瞧见人,不由奇怪。管嬷嬷见她往那张望,猜着她心思,笑道,“四爷如今可是有媳妇的人了,四太太多少会看着些的。”   “对哦。”柳雁大悟,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先生突然就变成四婶了,可想到四叔有人疼,她也高兴,况且不管怎么说,先生做四婶,比那郑氏好太多太多,“嬷嬷,等那两个孩子拜了祖宗领进门,我就得从七姑娘变成九姑娘了么?”   管嬷嬷答道,“柳小公子是七少爷,芳菲姑娘是八姑娘,您自然是九姑娘了。”   柳雁轻哼,对家里新来两个孩子自己却还是最年幼分外觉得不痛快,“我竟然还是最小的。”   管嬷嬷意外道,“嬷嬷这可就想不通了,这有何不好?哥哥姐姐都会让着姑娘,长辈也会更疼您。”   “以前想,如今不想了。”柳雁也想后头有个小小人跟着她喊她姐姐姐姐,最好是爹和娘亲的孩子,因为她过几天就要去书院了,晨起去,日落回,夜里娘亲是爹爹的,她不过同母亲待上一个时辰。她还好,在书院人多。可母亲呢?所以还是生个小小人吧。   敲了四叔的房门,就听他在里头朗声,“谁呀?”   “四叔,是我。”   开门的不是柳定泽,是方青。柳雁抬头看见她,倒觉梳起妇人装的先生少了几分冷漠,多了几分温和,好看极了,“婶婶。”   方青听她喊得这么干脆,自己倒有些不适应,“进来吧。”   柳雁踏步进去,暗想就算外貌温和了,可语调和脾气依旧冷冷冰冰的呀,“宋宋给了我好多酥饼,四叔最喜欢吃了,趁着热乎,就拿来了。婶婶喜欢吃么?”   方青问道,“甜的么?”   “嗯,甜的。”   “牙不好,怕吃甜的。”方青关好门,柳雁已经抱着盒子颠着轻快的步子往里走。   “四叔。”柳雁方才还纳闷四叔怎么不来接她,这一见,讶异,“四叔你在干嘛?”   柳定泽肃色,“练字!”   柳雁炸了眨眼,这真是她四叔?刚见好友抄了一垒纸,下意识就想四叔是不是惹四婶不高兴被罚了。瞥了几眼,并不是什么文什么经,都是些笔画简单的,一练就是整张纸,应当不是被罚。他握笔的姿势倒对了,只是宣纸上的字歪歪扭扭,像挖来垂钓的地龙爬过,看得她都嫌弃,“四叔你确实该多练练了。”   柳定泽拿起手中宣纸来瞧,“我怎么觉得写得很好。”   柳雁想说哪里好了,方青已接话,“确实比刚好好多了。”   声音轻柔,神色温婉,这一瞬柳雁差点没从凳子上滚下去,四婶做先生时就从不曾这样温柔过。这让她心里不平也不平。   柳定泽欢喜道,“那我继续练。”笔尖未落,他又顿住了,抬头问道,“雁雁,方才你说你带了酥饼来?”   柳雁嘴角微抽,四叔真是有了媳妇忘了侄女!   送完酥饼回到聚香院,外出的柳定义早归,已在房里。柳雁一听,急忙过去问安,“我娘回来没?”   下人答道,“去了赴宴,约莫日落才归。”   柳雁点点头,拿着酥饼去父亲那。进门还没见着人就喊了一声“爹爹”,柳定义闻声,抬头看去,女儿穿着一身百蝶云锦袄,像春日彩蝶往自己走来,隐约觉得她长个子了,愈发像她母亲,“雁雁。”   “爹爹,这是宋宋送给我的酥饼,好吃极了,就是有些甜,您不爱吃,娘亲很喜欢。”说罢她亲自将盒子放在桌上,模样认真。   柳定义可是听出话里意思来了,这是偏疼她母亲,将他这当爹的晾在一边,心里微微一酸,“薛院士愿意让你去惊蛰,明日你随爹爹去拜谢。”   柳雁皱眉,“为什么要去拜谢?这从立春换成惊蛰,可是雁雁自己争取的结果。他给我换是正常,不换才不对吧。”   这话听着是理歪,可就是让柳定义没法同她明说。哪怕是自己有那能力,但对方若要压制,也是怀才不遇。罢了,等她再长大些就懂了,“去宋家玩的可高兴?”   柳雁不敢跟他说捉弄鲁氏,致他们夫妻大吵一架的事,否则父亲定会责怪自己,她笑笑道,“当然,因为那里有宋宋。我把剩下的酥饼去拿给哥哥和褚阳哥哥,等娘回来雁雁再过来。”   柳定义心里更酸了,往日他一回来就爹爹爹爹喊的、缠着他不肯松手的女儿竟不缠人了,“酥饼里可有鸡蛋?”   “有呀,酥黄酥黄的,可香了。”   “那不用拿给你褚阳哥哥吃了,他手上有伤,不可吃腥。”   柳雁惊讶道,“褚阳哥哥受伤了?手?是射箭伤的么?什么时候?可他这两天不是要去王爷府么,难道是在那受的伤?”   话闸一打开就像只百灵鸟闹个不停,柳定义摆手,“你去看看吧。”   “嗯。”柳雁二话不说就走了,临走前还不忘把酥饼带上,看得柳定义感慨,女儿真是愈发不亲自己了,心里实在是酸,酸呐。   柳雁边往那边去边问下人,这才知道原来齐褚阳是在狩猎场受的伤,说是昨日和世子以及另外一些人去狩猎场,谁想被同行的人误伤了,所幸没伤及筋骨,但等肉生齐了,估摸也得十天光景。   一听伤好药十天,柳雁心底发毛,这得伤了多重,真不知那人是什么眼神,当真可恨。   都是一个院子,从这里过去也方便。院子大概有十间房,其中五间带有小院子。柳雁刚进那小院子,就瞧见假山前的石桌石凳上坐了一个人,可不就是齐褚阳。她快步走了过去,仔细打量他,闷了声。   齐褚阳见她上下瞧自己,微不自在,“七姑娘何事?”   “爹爹说你受伤了。”柳雁没瞧见伤口,“你哪伤着了?”   齐褚阳稍稍收了收胳膊,不想让她看出伤得不轻,笑道,“右臂,衣裳厚实,全挡住了。”   柳雁这才发现他脸色确实不好,确信是伤得很重。她将装着酥饼的盒子放在桌上,说道,“这饼是宋宋拿的,特别好吃,等你伤好了再吃。”末了很是认真地加了一句,“你可不要贪嘴,爹爹说你有伤不能吃的。”   齐褚阳笑道,“酥饼放上十天就不酥了,七姑娘自己吃吧,别浪费了。”   柳雁送出去的东西就不会再拿回来,让他好好留着,临走前又道,“再过两天,你就要改口叫我九姑娘了。”   齐褚阳到底是同住屋檐下,知道柳家四房有两个私生子要接回家,“七姑娘也好,九姑娘也罢,都好听。”   柳雁头一次听见这种话,明眸更亮,“真的?好听么?”   齐褚阳点头,“好听。”   柳雁想想好像九姑娘也不差,反正不管是几姑娘,她都是叫柳雁,名字是改不掉的。只是别人通通要改口了,不过……麻烦的也是他们,她是无妨的。这一想,就彻底释怀了。   &&&&&   柳定康年后终于不再赋闲,圣上皇恩浩荡,封赏十余位外派官员。柳定康为其一,授工部右侍郎一职,正三品。   工部负责国家营造工程,权力比不得刑部之流,可但凡朝廷中人,都知晓这是最易富贵的地方。稍稍营私,就金银无数。但也正因易使人利欲熏心,暗中盯着工部的人可不少。稍有风吹草动,被人参一本,就是掉脑袋的事。   柳定康得了这差事,柳家人倒不慌,殷氏也不慌,她知晓自己的丈夫绝不是个贪心人。性子淡着呢,如今柳家的日子他已然知足。   “圣上怕就是瞧中你这脾气,才让你去那种地方。若说工部就是烟花地,你就是柳下惠。”殷氏如此说着,因坐在车内,刚过颠簸之地,声音也跟着一高一低。   夫妻二人一同去拜见友人,刚刚告辞离开,正在回府的路上。   柳定康不乐意道,“为夫何时不是柳下惠了?”说完这话才想起做的亏心事来,低声,“在邢大人的那事不算,为夫喝醉了。”   殷氏轻轻一笑,“我跟你夫妻多年,知道你有贼心没贼胆。只是妾身奇怪的是,真醉之人,下体可是硬不得的,你倒是威武,还能在人家姑娘的肚子里留个种。”   柳定康听出话里的意思,苦着脸道,“太太信我,为夫真不是借着酒胆在做糊涂事。”   殷氏恹恹道,“唯有老天、你自个知道。”   柳定康暗暗叹气,她就是不信。   殷氏默了又道,“那关春华既是个丫鬟,只怕当时已经不是清白之身了吧?”   柳定康讪笑,“为夫那晚酒醉什么都不记得……起来后就走了,谁想不过两个月,邢夫人就将她送来,说那晚怀上了,是打发走还是留他们母子,全屏为夫决定。我不忍心,就一同带了回来。”   听见丈夫只碰过那女人一次,殷氏心里到底好受些,轻轻瞥他一眼,“你说我骄纵也罢,说我善妒也行,总之我不会点头让她进门,身世说得再可怜也不行。”   柳定康应了声,也没那个胆子。况且真接回来,关春华只怕会受气的,妻子的厉害,他最清楚不过。所以把她安排在外头,于谁都好。   殷氏难得平心静气跟他说起这事,细想片刻,问道,“你就那么肯定那孩子是你的?谁知道那三个月她被人碰过没?毕竟只是个丫鬟。不是说是邢夫人的陪嫁丫鬟么,那自然是死契,若是邢夫人点头,谁要她身子都成吧。”   柳定康见她疑神疑鬼,皱眉,“人家好好一个姑娘,你这样贬低她作甚。她又不跟你争不跟你抢。”   殷氏见他竟护着那狐狸精,恼了,“我是怕你做了便宜爹!”   柳定康不爱听这话,只觉被妻子的毒牙伤了心,“为夫哪里是那样蠢的人。早上一睁眼跟个光溜溜的姑娘睡一床被子,难不成是她自己爬的?况且邢夫人素日里待她如妹妹,也是府里人都知道的,怎会让她随意待客,又不是青楼妓子……”   “真是情同姐妹的话,就不会将她送到你门前,问你是打发走还是留下。”殷氏轻笑,“难道不该是为她上门问你可愿意纳作妾侍么?”她想想又道,“春华可有抱怨过什么?”   柳定康觉得她再说下去,就要往自己脑袋上扣个便宜爹的帽子了,再不答,只说,“不知道。”   殷氏撇撇嘴,真是多少年脾气都不会变了,太要面子,多问几句就气了。伸手推推他,“你对我没耐性就好,去了工部可不能如此,要开罪人的。”   话里是关心之意,柳定康的心窝又暖了起来,这才咽下不满,看着结发之妻说道,“为夫晓得了。”   情意绵绵,车子却很不合时宜地猛然停住,车内的两人也是身子一倾,脾气都大了起来,撩了帘子问道,“怎么了?”   车夫回头说道,“有人拦路。”   说话间,那拦路的人已经跑上前,气喘吁吁,可见方才就一直在疾奔。殷氏不认得他,柳定康倒是一眼认出了,“伍大个子,你不留在那,跑这来做什么?”   伍大咽了咽口水,润润干涩的嗓子,说道,“关姑娘、她、她肚子疼,产婆说、说要生了。”   殷氏心头咯噔,到底……还是来了。   柳定康懵了半会,不敢直接说去,妻子还在车上呢。可关春华身子娇弱,又怕外宅的事没安排好,接生出了岔子。正焦急着,旁人声音定定,透着些许无奈和冷漠,“快赶车去那边。”   殷氏不知道那边是哪里,这半年来她竭力不去打听那女人和孩子的事,好像这样就能骗自己,她的丈夫没有对不起她,他们还是跟往日一样。可下人将这事禀报到面前,却不能再装作什么都不知。   柳定康还未弄清状况,结巴了,“喜喜,那可是……可是……”   殷氏冷瞧他一眼,“可是什么?你一个大男人能将接生的事安排好?这样粗心,我可不信。我既然知道,也不能坐视不理,必须得去看看。要是真出了什么事,这罪孽就要报应在我身上了。”   柳定康心中惭愧得说不出话,赶紧让伍大坐到车夫一旁,给他指路。   这里离外宅并不远,马车很快赶到。柳定康先跳下车,接殷氏下来。握着妻子手时,他明显能感觉得出她在发抖。可看脸上,却无波澜,唯有唇色苍白。   刚进宅子,就听见妇人惨叫声。殷氏只是匆匆扫过这干净整洁的院子,处处刺眼,声音更是刺耳。   产婆请了两个,婢女两人。生孩子疼痛难忍,这痛苦叫声是旁人管不了也制不住的。守在门口的婢女这会见有个华服妇人往这走来,急忙拦住,“夫人是何人,这里屋可不能随便进。”   殷氏定声问道,“汤药准备好没?”   婢女愣了愣,“嗯?”   殷氏见她傻愣,声音更冷,“找人去烧水,准备洗净的银剪子,备好汤药以备不时之需。”   婢女不知这突然来发号施令的妇人是谁,她背后又走上前一个男子,正是这宅子的男主人。柳定康说道,“照太太的意思办吧,快去。”   婢女这才恍然,原来这才是宅子的正主。不过……这样为个外室操劳产子的事,也奇怪了。   殷氏见她们走了,才转身对柳定康发了脾气,“你要保这个孩子,保关春华,就该担起责任。找了产婆何用,找了婢女何用,却不安排个能指挥全局的人。就该找个有经验做事雷厉风行的老婆子!”   柳定康诧异看她,只觉她又气又伤,好似是在恨自己做事吊儿郎当,“喜喜……”   殷氏镇定心绪,准备进房里,跨步进去时,语调更是满满疲倦,“三郎又要做爹了,长点心吧……”   柳定康蓦地愣住,看着妻子背影无奈进了里头,下人已将房门关上。只看得他心中百感交集,无论她再如何怨恨自己不成器,可却是真心为他好,似乎……再不会有第二个人会为他如此着想。   第五十一章惊蛰(三)   关春华为三房添了一子,柳翰和柳芳菲也被接回家,四房也添了人。老太太高兴是高兴,就是看着二房没动静,这日李墨荷来请安,特意将她留下。   李墨荷起先还不知婆婆留自己做什么,听了第一句话,就明了了。   “近日身子可养得好,可要药房送些补身子的药来给你补补?”   这是旁敲侧击催她快点怀上孩子吧,算起来柳定义也回京半年了,一直没动静也着实让人奇怪。就连殷氏都说她认识个不错的大夫,旁人都叫他送子郎中。李墨荷不愿柳雁堵心,因此和柳定义约好,五年后再有子。如今被婆婆问起,也知道这并不容易过这五年。   老太太说道,“颂贤他比不得他两个弟弟常在京城,日子安逸。圣上一道圣旨下来,他随时都要走。如今他在家还好,若去了北城,你一人守着空房,实在不好。可若有孩子陪着,于你于他,都好。二房啊……到底该多添几个孩子的,热闹。”   李墨荷淡笑,“往后日子还长着,母亲不必担忧。而且如今二房有四个孩子,也热闹了。”   老太太摇头,“女子到底还是要有自己的孩子好。”   李墨荷从屋里退出来,踱步回房。宁嬷嬷见她面色平静,做奴才的倒比她急,“太太,既然老太太都开口了,您也真要为自己做打算了。”   她知道每次二爷二太太行事后那端进去的药是什么,还以为是二爷赏的。但想想又不像,分明是二太太自己要喝的,这可让她不懂了。   “嘘。”李墨荷轻嘘一声,不多言,也不喜旁人多言。她做的每一个决定,都是思考过千遍万遍的,委实没有必要再听别人劝导。回到院子问了柳雁去了哪,听说去了四房,微微一想,应当是去亲近那两个孩子了。   柳雁确实是去四房找柳翰和柳芳菲了,以她的脾气是懒得同人打交道的,更何况柳芳菲那种性子的她也瞧不上。可为了四叔,她愿意试着跟他们玩。   会香院的下人见了她,差点喊错了口,话到嘴边又生生改口,“九姑娘。”   柳雁完全没回过神,径直走了过去。走了好一会才顿步,回头点了点头,“嗯。”   从七姑娘变成九姑娘,她真是没法习惯。希望不要再冒出什么堂哥堂姐啦,不然下人要跟着咬舌头。   远远就听见柳翰的笑声,咯咯的十分开朗。柳雁探头看去,只见他正和四叔玩着石子,一大一小的身影蹲在地上,不知怎的想到了山谷里的两个大蘑菇。目光巡视,没瞧见柳芳菲,嘴角不由微抿。   “四叔,七哥。”   柳定泽已站起身往她招手,“雁侄女。”   柳翰还不知七哥喊的是他,见父亲站起,他也往那看去。因和柳雁见过几次面,并不生分,更何况爹爹这样高兴,这人定不是坏人,也摆手跟她打招呼。   柳雁到了跟前便问,“堂姐呢?”   “你四婶带她去买纸笔了,说明日就去书院,得好好准备。”柳定泽问道,“雁雁你也要去书院了么?”   说到这个柳雁的眉眼已微微一挑,“当然。”   柳定泽立刻难过起来,“那从明天起不是没人陪我玩了?”   “婶婶在呀。”   “你婶婶她不会玩这些,也不喜欢。”   柳雁瞧他,“四叔只想着四婶陪你,你有没想过陪四婶呀?”   柳定泽眨眨眼,想了好一会才恍然,“对哦,我可以陪她的嘛。”   两人说着话,方青也带着柳芳菲回来了。   柳芳菲的个子长得很快,比兄长还要高些。五官中最好看的就是眉毛,不用多加修饰,便弯如柳叶,浓厚正好,衬得眼睛有神。   孩童已懂美丑,柳雁只觉这堂姐真心好看,就是至今也不太亲近人,跟在四婶旁边,眼神也有些冷然,就冲着这一点,她就觉得跟柳芳菲相处不来,至少不能变成好友。虽然四叔已经念叨过很多回,但她就是抗拒这人,对四叔那样不理不睬。   柳芳菲也瞧见了柳雁,母亲告诉她接回柳家她便是嫡女,还是柳雁的堂姐。心中底气也足了,可谁想一转眼,她变成庶出,一辈子都要低人一等了。这会见柳雁在这,还同她父亲站的那样近,瞧着就碍眼。   柳定泽已走了过去,看着方青给她拨好因风扬起些许的碎发,笑道,“媳妇你回来啦。”   方青微微偏头,孩子都在,他不羞她还羞呢。   柳定泽蹲身问道,“芳菲,买到喜欢的毛笔了么?”   柳芳菲点点头,“我回房去了。”   “去吧去吧。”   方青看着柳芳菲快步离开,丝毫没有孩子见到父亲的亲昵,对自己也是客客气气,只觉孩子虽小,却也不容易教。再看柳翰,同柳定泽是亲近,却也不亲自己,甚至抗拒喊她娘。如果可以……她也不愿做这种娘。   柳定泽将柳翰丢给柳雁,让两个孩子玩,拉着方青回屋,“刚才娘让人送了几支人参来,让你挑两支送去给岳母。刚才雁雁说,让我多陪你玩,媳妇你要玩什么,我陪你。”   方青本就不是个爱玩爱走的人,因腿脚不便,是恨不得整日待在家中的,反正有他在就好,进了屋里,就见桌上放了锦盒,想着里头装的应该是人参,“明日去看看母亲就好。”   “要挑豆子么?”   方青笑笑,“不挑,你那么喜欢挑么?”   “当然。”柳定泽得意道,“三嫂跟我说,你是我挑豆子挑来的。”   方青这才想起来,若不是他那日来帮着挑豆子,把钱袋放那,让当年的事浮出水面,两人也不能做夫妻。她抬眼瞧他,“挑一次豆子送一个媳妇,四郎你是想再要一个媳妇么?”   屋里没下人,她才觉得自在,跟他说话也愈发放得开。   柳定泽一听,好像确实有这个意思,抱了她认真道,“那不挑了,媳妇要一个就好。”   也不知是天性使然,还是不抗拒亲近,这几日方青只觉柳定泽对她越来越喜欢“动手动脚”,不得不说,她不排斥这种搂抱,反而令她颇为安心。想着,垫脚往他脖子上印了一记,唇刚碰到,就缩了身,心急跳不已。   柳定泽歪了歪脑袋,闻着怀中人的发香,不知为何,身体有些热,还越来越热,可他不敢动,怕把她吓跑。所以只好老老实实抱着,安静宁和。   &&&&&   已快到二月,越发有春日韵味,绿芽冒尖,满城春意。   柳雁一大早就被管嬷嬷叫起身,今日是去书院的第一天。穿戴齐整去母亲房前等时,见到兄长,背都挺直了些,“哥哥,我也要跟你一块念书了。”   柳长安不知妹妹如此高兴做什么,“雁雁,你怎会喜欢那呢?”按理说要被约束在一个地方,绝不是妹妹喜欢的。   柳雁想大概是因为头一次去,而且想到那日跟薛院士谈话,总想着一个问题——为什么问她万卷书院的学规,却又没了下文。分明是想问什么的,却又打住了。   不多久李墨荷出来,领着他们去跟老太太请安。   三房人跟老太太请了安,老太太便叫了柳雁、柳翰和柳芳菲来,让钟嬷嬷拿了三个小金锭给他们,嘱咐道,“去了书院要好好念书,莫丢我们柳家的脸。”   柳翰拿着金锭看了看,笑道,“祖母,这是金子么?”   柳芳菲心觉哥哥实在丢人,瞧着他很是尴尬。老太太不以为然,这可不就是童稚么,笑着点头,“是,你若好好念书,祖母会给你更多金子的。”   柳翰立刻笑开,他知道钱是好东西,这金子更是大钱,娘最喜欢这些了。他小心收好,等回小宅的时候,给娘收着,“谢谢祖母。”   请安后用了饭,已差不多要到辰时,日头已高挂天穹,风和日丽。   李墨荷牵着柳雁往外走,送她出门,“去了书院可要好好听先生的话,不要顶嘴,要跟宋宋好好听课,要是有人欺负你,要跟娘说。”   柳雁噗嗤笑了笑,“我不欺负他们就好,谁敢欺负我。”她本想说带上小弓谁都欺负不了她,后一想书院不许带这些,然后想起齐褚阳来,“褚阳哥哥什么时候可以去?”   “等伤好了。”   “那褚阳哥哥什么时候伤会好?”   “约莫三日天后。”   “哦。”柳雁记挂着这小哥哥的伤势,昨晚想过去和他说话,又怕他难过她已能去书院,他却不能,就忍住了。   一会柳翰和柳芳菲也出来了,见门口停了两辆马车,柳长安和柳雁已经上了前头那辆,便往那走去。到了车前,却被下人拦住,笑得尴尬,“七少爷、八姑娘,你们坐的车是后头那辆。”   柳芳菲莫名道,“为什么,若是按房来分,也该有三辆马车的,如今只有两辆,分明不是。”   下人低声,“嫡庶有分,不同车……”   柳芳菲顿了顿,后头来的三房孩子柳长松和柳莺已经被下人接上车。而他们兄妹,要跟二房另外两个庶出的孩子一起乘坐。她握了握拳,这才往那走去。每走一步都觉得是种羞辱。   柳翰倒没在意,下人将他抱了上去,他还招手,“妹妹快上车吧。”   柳芳菲又看了看前面那辆更宽大的马车,这才上去。   万卷书院在京城外半里地,那儿临近山水,柳雁分外喜欢。到了书院第一个们卡口,已停了许多马车。从这里到正门还有一段路,那才是大门。这儿不过是书院为了清静,特地开辟的空地,供人停驻马车。   进了大门,柳长安就看见了立春班的先生,便跟柳芳菲和柳翰说道,“那就是以后你们的先生,应该是在等人齐了一起过去,你们先去吧。”   柳翰点头,见柳雁不走,好奇道,“妹妹怎么不去?”   柳雁笑道,“我是惊蛰班的。”   柳芳菲心头咯噔,“那为什么我们是在立春?”   “因为我入学前已认了许多字,念了很多书,薛院士便让我去惊蛰。”   柳芳菲心头微酸,这就是千金小姐跟寒门姑娘的区别,她每日能吃饱就不错了,哪里能请先生来教她认字。   柳长安已经带着妹妹去惊蛰那,路上还叮嘱她不要闯祸。柳雁不满道,“我可不是来闯祸的,我是来念书的。”   柳长安笑道,“那妹妹好好想想为何哥哥要这样叮嘱你吧。”   这话丢来,可让柳雁意外,兄长好似跟去年不同了?再不会被她堵得说不出话来了。默默想到,一定是书院的功劳,书院果真是个好地方。只是想想,就对这地方满含好奇。   柳长安领她到惊蛰那,因惊蛰已不是新班,学生约莫有二十余人,都已熟识。见有个小姑娘来,探头去看。   柳雁也好奇看去,没看见宋宋。   一会授课的先生来了,见面便笑道,“长安,你怎会来这?”   柳长安同他问了好,才道,“我妹妹今年入学,分在郑先生这。雁雁,快同连先生问好。”   柳雁弯身问好,便问道,“先生,那叫宋安怡的学生不是在这么?怎么没瞧见。”   郑昉想了片刻,说道,“本是在这的,但昨日分去了春分班,已不在惊蛰。”   柳雁诧异,宋宋升了一班?为什么?她愣了好一会,跟着先生进了里头,还没回过神。   宋宋呢?她为什么去了春分?她是为了宋宋才待在惊蛰的,可宋宋不在这,她是要在这陪着这些小豆子念千字文么?   郑昉还未坐下,就见那柳家小姑娘蓦地站起身,他问道,“何事?”   柳雁心中只觉气愤,她要去找宋宋问清楚!   郑昉见她不理睬,满堂寂然,收了收气,声音也稍沉,“何事?”   “我要去找宋宋。”   柳雁说罢就往外面走,郑昉还不曾见过这样胆大放肆的小姑娘,还以为她说笑,可谁想她竟真的葱门口跑了出去,惹得满堂哗然,看得郑昉也愣神,这哪里是个小姑娘,分明是脱缰的野马!   万卷书院布局简单,最当头的是立春班,依次往后就是大班。刚柳雁跟兄长走过来时,有指给她瞧。春分大惊蛰一班,那往后走见到第一个屋子就是了。   不一会她就到了春分班,站定了身往里看去,果然看见了宋安怡。   那已经翻开书卷要授课的先生见了她,也是莫名看她。倒是宋安怡瞧见了她,差点没喊出来,忙站起身,“先、先生,我把书落马车上了。”   先生轻看了她一眼,再看看她桌上的书,顿了顿低头又将书翻了一页,“去拿吧。”   宋安怡忙往外走,拉着柳雁走了好几步才开口,“雁雁,你跑这来做什么?你不是在惊蛰么?”   柳雁一听就恼了,“你也知道我在惊蛰,可你却在这。”   宋安怡诧异,“昨晚我让下人去给你报信来着,你不知道么?可他分明说已经告诉你了。”   “没有。”柳雁信她不会因这事说谎,可又想不通,“你为什么突然到这了?”   宋安怡也是一脸颓丧,“母亲她跟爹爹说,我不应留在惊蛰,爹爹就拜托了先生,将我挪到这来。可我总觉得……是母亲她不喜欢你,不愿让我们整日待一块。”   柳雁这才明白过来,“原本这是猜测,可现在是真的了,我想那来报信的下人也被她收买了吧。”她咬了咬唇,“宋宋,你要培养心腹呀,你身边都是你继母的人,迟早要被他们卖了。”   宋安怡现在无暇跟她说这事,几近哀求,“你快回惊蛰吧,不然先生要罚你的。等傍晚放堂,我去找你,再好好说好么?”她可不想好友第一天就被先生责罚。   柳雁动了动唇,还是应了声,“嗯。”   宋安怡见她果真走了,这才放心进去。柳雁走了好一会,却拐了个弯,没回去,她要去找薛院士,鲁氏不是不让她们待一块么,可她偏要这么做。   因书院二十四班皆开,往来的先生不少,见有个小姑娘不慌不忙在这后院走动,纷纷好奇这是谁。   薛院士正在编修藏书阁书册,多年未整理,是时候细分下了。藏书阁有书籍万卷,并不是简单的活,因此点了檀香,准备闭门谢客。起身要去关门,却见个小小身影往这走,步伐稳妥不畏缩,神色桀骜,看见她一脸长者模样,薛院士便笑了,“柳家小姑娘,晨钟已响,你不好好去听课,来这做什么?”   柳雁抬头看他,朗声,“薛院士,我要换班。”   薛院士更觉兴致盎然,“为何?”   “因为宋宋去了春分,我也要去春分。”   薛院士笑了笑,“若你说换就换,于其他人,也十分不公。书院也不是可以让人随心所欲的地方,回去吧。”   柳雁拧眉,“那为什么别人都说万卷书院是最自在、最公正的地方。”   薛院士摇头笑道,“世上哪里有真正公正自在的地方,若我们万卷书院当真是那种地方,又怎会有那种学规?不得议朝纲,不得论人物。”   “朝廷可不同,连爹爹在家都不提朝廷的事。”   薛院士看着她说道,“那若有错,也不得议,不得论?”话说出口,才觉不该跟个小姑娘说这些。她再聪慧又如何,不过是个几岁大的孩子。   柳雁顿时费解,“有错就不同了,有错自然是要说的。”   薛院士瞧了她好一会,朗声大笑,“如今说的轻松,你十年后定说不出这样的话。”   柳雁撇撇嘴,最不屑别人看低她。不过她不是来说这事的,又问道,“那你是让不让我换?”   薛院士想也未想,“不。”   柳雁心气不顺,“不是说公平么,那院士出卷子吧,春分班要的学识,我一个不落地答。”   薛院士问道,“那春分班是什么学识?”   柳雁愣了愣,她不知。   薛院士笑笑,“你连他们学什么都不知,就大言不惭说自己都会,这不是妄断么?只怕你连惊蛰班要学什么也不知吧?既然都不知道,凭什么说你都会?即便我将其他学识放在卷子里,你也不知我坑骗了你,可对?柳家小姑娘,心有热血是好,可空有一腔热血,却是大错特错的。”他想了想,恍然,从里屋拿了本书给她,“你应当念念这个——《修心》。”   柳雁只觉这人道理贼多,听着烦心,拿了书看也没看,抓在手里大声说道,“三日后我再来找你。”说罢愤然走了,等她去了惊蛰班看看学的是什么,再找宋宋拿春分班的书看。一定让这唠叨院士心服口服,再不能说出“你凭什么”之类的话。   惊蛰班已开始授课,郑昉领着学生诵读。只见门口突然出现一个人,不就是那脱缰野马。   柳雁见二十余人的目光都往她身上看来,好像是有那么一点点难为情来着。她站直了身,扬起了手里的书,镇定道,“刚我落下了书,去拿了。”   那书都有三寸厚了,跟他手里拿着的完全不一样好么,哪里能信。郑昉收了眼神,“进来吧。”   柳雁暗暗松了一气,快从他身旁经过时,又听见先生悠悠道,“有语曰‘子非鱼,焉知鱼之书’……啊,不对,‘焉知鱼之乐’。”   柳雁差点没直接绊倒在地,这书院上至院士下至先生,都很不对劲呀!   第五十二章阁楼少年   一听宋安怡没跟柳雁在一个班,可她还乖乖待在惊蛰,别说李墨荷,就连柳定义也觉诧异。等听她愤愤说完,才明白过来,不由笑笑,“薛院士是为了你好,可不能这么说。”   柳雁可想不明白了,扁嘴,“他就是刁难我。”   李墨荷同她梳着小辫子,也问道,“那院士说的可有道理?没有道理的话,雁雁为何听?”   柳雁语塞,哼声,“不过是歪理,他不考考我,怎么知道我不懂。”   柳定义和李墨荷知她心高气傲,都不拂她薄薄脸面,“那在惊蛰可高兴?”   柳雁迟疑片刻,还是点了点头,“嗯。”比想象中好玩些,跟四婶之前教的很不一样。而且每每说到难的,同窗就像树林乍起的鸟,热闹极了。她喜欢这种热闹的地方,途中小歇,跟众人谈天说地,倒是比家里的小书房好多了。   而且听说万卷书院不只是主授课和重仕途考试,问难、论辩、经世都涉及,柳雁想难怪哥哥比往年更厉害。她若不努力,怕就要赶不上兄长了。   正说着话,下人在外头禀报,“二爷、二太太,代王王府的世子来了。”   “世子哥哥来了?”柳雁拨好小辫子,从母亲怀里下来,“定是来看褚阳哥哥的。”她又问道,“桉郡主来了没?”   下人答道,“只有世子过来。”   柳雁这下才安心往外走,柳定义也去大堂见了面,就携李墨荷出门,让他们在家中玩。   楚清辞在过年宫宴时见过柳雁一回,想来已有两月未见,个头似乎长高了,“听说你去了万卷书院?”   柳雁点头,“嗯。”   楚清辞笑道,“那里好么?”   “挺好的。”柳雁默了默认真道,“除了院士。”   “听闻薛院士博学多才,是当年有名的谋士,游历诸国都得款待,后来圣上重金聘请,任职于国子监。可没去两日,他就走了,转而去了万卷书院。”   柳雁暗暗称奇,那薛院士竟是这样厉害的人?如今各国偶有交战,殷国更是其中强者,别国又恨又怕,十分不友善。薛院士身为大殷国的人,去他国却还能得款待,这已经很不可思议。   院子栽种的竹子影影绰绰,将春日明媚遮挡了大半,走在底下微觉寒冷。想到薛院士的脸,柳雁彻底打了个寒噤,这……不对呀,那哪里像是个厉害的人。   楚清辞见她走神,也没有多话。走在荫下也觉微冷,抬头看去,天色颇好。   到了齐褚阳房中,果不其然,他又在看书。柳雁觉得家里的藏书都要被他啃光了,进门就打趣道,“万卷书院藏书极盛,褚阳哥哥该把家搬那去,十年不出都行。”   齐褚阳闻声抬头,先看见柳雁,笑笑,“世子,九姑娘。”   楚清辞轻抬手,笑道,“不必行礼了,你的伤怎么样?”   “本就伤的不重,已快全好了。”   柳雁瞅着他,“伤的可重了,大夫说差点就伤了筋骨。”   齐褚阳淡笑,“不是没伤着么。”   他放下书,下人已端了茶水进来。楚清辞坐下身,看看那书架满满堆筑的书,能看见近处书籍的名字,看着就觉晦涩。他心里有些觉得可惜,以齐褚阳的胆识学识来说,日后要步入仕途肯定是轻易的事。只是没有强大的世家背景,想要爬得很高,也是难事,恐怕要花费比世家子多十年的功夫。柳家再好,也不能为他这外姓人增添筹码。   柳雁探头去看他的伤,没闻到浓郁的药味,才确认伤好了许多,“褚阳哥哥,书院挺好玩的,等你伤好了,我和你一块去。”   齐褚阳见她颇有兴致,想着以她的脾气过不了多久就会腻烦了,届时不是她和自己去,而是他得拽着她去吧。看见柳雁就想起桉郡主来,问道,“已是二月,桉郡主还没从萧城回来么?”   柳雁竖了竖耳朵,萧城?那不是离京城挺远的地方,难怪一直没瞧见她,原来是去了那。   楚清辞说道,“昨日才回京。”   齐褚阳顺口一问,楚清辞倒记在了心上,回去就跟妹妹说齐褚阳问起了她。代王妃也在一旁,听见这话,手中茶盏微顿,“好好的问起桉桉作甚?”   楚清辞也不知,笑道,“平时妹妹不是也会在旁看我们比武练剑么?聊得好罢了。”   代王妃可多想了些,齐褚阳年纪虽小可也看得出五官日后必定俊气,人倒也聪颖。但不过是个寄人篱下的孤儿,日后再怎么成事也爬不上高位。儿子同他交好已经是给了莫大的面子,万一他野心大些,对自己的女儿起了杂念怎么办?年纪都还小,自小玩在一块,可最易有什么的。想来想去不放心,等夜里代王回来,就将这事和他说了。   代王笑道,“桉桉才多大,你就操心这个了。”   “姑娘家的心眼开得早,等她真喜欢上了,那就来不及了。”代王妃跟他理着衣襟,字字道,“不如让清辞再寻个陪练的吧。”   “为夫看褚阳是个好苗子,当初他父亲不也是赤手空拳凭自己的本事做了副将。可惜……”代王叹气,“英年早逝,否则他日定能像北定侯那样封爵。”   王妃皱眉,“不是说只是失踪么,尸首未寻,连褚阳都不愿承认他已去。”   “谁又知晓。”代王又说道,“岳母身体已无恙,桉桉陪了半月,她老人家也十分高兴。又问为夫桉桉可有同哪家定娃娃亲,看样子,是想给展来定下桉桉的婚事。”   王妃笑道,“表兄妹结娃娃亲的不少,展来也是个好孩子,亲上加亲,岂非很好。”   代王淡声,“桉桉还小,不急。”妻子娘家往日是好,但如今也没落了大半,要他将女儿嫁过去,他舍不得。可妻子这样应话,却分明是想借女儿的郡主之名,帮扶她娘家的,这心思他不喜。若真能重回那时风光,也不至于他帮了几年都扶不起来。真点头同意了这亲事,那就太对不起女儿了。   &&&&&   二月二,龙抬头。大地解冻,春耕将始。因年后至今都未下一场雨,今次圣上十分重视,让国师开坛向龙神祈雨。而万卷书院,也如往年那样,拿着灯盏去照房梁角落,捉蜈蚣虫子。   书院设有数十间寝室,除先生所居,另供已成年、来京考试的学生居住。加上藏书阁、厨房、伙房,以及二十四个班,五六百学生各自分派了区域驱虫,也并不是个简单活。   柳雁拿到分派的小油灯,只觉无趣。每到二月二,都是下人提灯去捉的,哪里要她动手。而且虫子长得那样丑,就算看见了她也不想去抓。   郑昉数了数人数,已经来齐,就等着院士敲钟开始。见其他人都乖乖站着,就柳雁东张西望,真是个不安分的主。轻咳一声,说道,“今日午食……”   众人立刻竖起耳朵,小小的脑袋瓜子齐刷刷看向先生。   书院大门午时不开,申时才开门,不许私带米粮,都要在伙房用饭。一荤一素一饭,喜不喜欢吃都要一块吃,不吃便挨饿。   柳雁嘴巴不挑,伙房的饭菜称不上好吃,但也不至于吃不下去。这会一听提及了午饭,也下意识往那看去。   郑昉说道,“为应今日之景,中午添一个龙鳞饼。所以要好好捉虫,否则就没你们的份了。”   为了吉利,今日什么事都跟龙有关。米饭叫龙子,馄饨叫龙牙,那在蒸饼上印个龙鳞状来,便是龙鳞饼了。   一众孩童已是高兴,柳雁抬了抬手,“先生,是什么馅的呀?”   一问就问到点子上了,众人又往他盯。郑昉“咳咳咳”着偏头,“只是蒸米饼,没馅。”   众孩童当即泄气低低嘘声,竟是素的。   郑昉忙补话,“印有龙鳞哦,十分精美。”   孩子到底是孩子,以好吃为主,吃进嘴里什么模样都瞧不见了,好看有什么用。这会再说什么都没了动力,只是乖乖等敲钟。   郑昉颇为无奈,再看看柳雁,又东张西望,没有片刻安静。唉,赶紧去春分班折腾宋先生吧,心累得慌呀。   “咚……咚……咚。”   钟声沉闷响起,别的院落已经传来动脚的声音,郑昉一声令下,一众孩童也纷纷提灯往自己该负责的地方走去。   柳雁要走时被旁人撞了一下,灯油倾洒了大半。她提了提灯,油在灯里,一不小心就要洒出来,万一溅在她衣服上怎么办。便去找郑昉,“先生,灯油溢出来了。”   郑昉拿来一看,溢出大半,点燃灯芯也撑不了多久,“那你待在这不要去了。”   柳雁可不想一人待在这空荡荡的地方,摇头,“您帮我添满不行么?”   “先生还得跟着去,不得空。”郑昉见学生都已经走远,略急,“你去藏书阁,去搭把手搬书,那不用灯火。”   比起虫子来,柳雁当然更喜欢书,立刻应声,自己往藏书阁跑去。   郑昉在她背后喊道,“午时记得去伙房。”   “知道了。”柳雁又朗朗说道,“去吃没有馅的龙鳞饼!”   “……”郑昉只觉挫败!   书院生源分为二十四节气班,简分春夏秋冬,在藏书阁整理书籍的都是先生和冬以上的学生,个个都是高个头,突然看见个小丫头钻进来,纷纷笑道,“小丫头,你是哪班的?”   柳雁认真道,“惊蛰。”   那人打趣道,“惊蛰的不是去前院捉蛐蛐么,跑这来做什么?”   柳雁转了转眼,“那就说明这里有蛐蛐呀。”   众人一听,往脚下看去“有蛐蛐?”“藏书阁怎么会有蛐蛐?”……   柳雁听着,抿笑继续往里走。这里她来过一回,先生带他们将整个书院走一遍时来过。这儿确实挺大的,不过比起皇宫藏书的地方,还是小得很。   搬书那样累的活,她才不做。待她找个安静的地方好好躺着,到了午时再去用食。一楼都是人,想找个清静地都找不到。干脆爬了楼梯,往阁楼去找。   一人瞧见,笑问,“小丫头,难道蛐蛐会在阁楼么?”   “说不定真有。”柳雁答完,就爬了上去。   阁楼比起下面来,阴暗无光,她蹲在地上用手指刮了一刮,没多少灰尘,应该刚清扫不久。借着窗户缝隙照入的光还不足以看清地形,她往那边走去,想打开窗户找个好地方。就算这里不能躺,不过也总比去搬书好,要是待得闷了她再下去。   她摸索着往前走,小心翼翼,生怕有什么东西。眼见窗户就要到了面前,脚下却碰到个软绵东西。也不知是什么,瞪大了眼抬腿,又用力踹了一脚。这下听见一人闷哼的声响,吓得她忙往后退了两步。   “谁在那?”   暗处隐隐有个人影坐起身,揉着腰身,声音又无奈又倦懒,分明是在那睡了半日,被她踢醒了!   “不是说不清扫这的么,怎么还会有人来。”   少年声音慵懒,柳雁确定不是鬼,也不怕了,“原来你也是跑这偷懒的人。”   “也?”那头音中带笑,“幸会幸会。”   柳雁也忍不住笑,“幸会幸会……刚才那一脚踢得有些重,你没事吧?”   “有。”少年腔调无比认真,“你踢着我肋骨了。”   柳雁语重心长道,“所以你下回要挪个地方偷懒,不然还得被人踹伤。”   少年怎么听着这话还得感谢她一番……他坐正了身子往那看,借着点点光照可以看出还是个小丫头,要矮自己许多,“小丫头,你刚才就不怕么?”   “怕呀,你没看见我都吓得退后三步了。”   “那现在不怕我是坏人?”   柳雁瞅了瞅后头,“不怕,你要是要抓我,我怎么也比你快下去。而且楼下师兄师姐都在,我喊一嗓子他们就冲上来了。”   那头语调略有恍然,“原来你也是这的人,你应当还是春季六班里的吧?那怎么会在这?”   柳雁撇撇嘴,“我看你也不可能是冬季六班里的人呀,怎么会在这。”   言语犀利,是个不吃亏的小姑娘。他笑笑,“那我这坐的地方给你,干净。”   柳雁摆手,虽然他未必看得见,“不用,要是不弄一身灰去见先生,他定要说我没做活,然后不给我分龙鳞饼。”   少年叹道,“又是龙鳞饼……这习俗我瞧往后都不会变了。”他又道,“伙房做的糕点类十分难吃,兴许是做得少的缘故。”   柳雁本来也没兴趣,这么一说更不期盼了,只是还是得要的,否则别人都有,就她没,岂非一看就知道她偷懒了?万一被哥哥姐姐瞧见怎么办?那母亲定要说她是小懒人,逼着她自己穿鞋穿衣了吧。   她坐在地板上抱膝微恼,“为什么二月二会有这么多事,跟平日那样过不好么。”   “今年春日不似往年,往年已经连下半月小雨。连京城都艳阳高照,只怕别的地,立夏之后,日头一烈,就要闹旱灾了。”   柳雁好奇道,“那跟今日有什么瓜葛?”   少年又躺下身,寻了个好位置,才开口,“民以食为天,圣上也重农桑。而春雨若不滋润禾苗,农耕务必受阻。二月前,万物长眠,称为‘入蛰’,二月后,万物惊醒,便是‘惊蛰’,因此俗语有云,二月二,龙抬头,这龙,也寓意万物苏醒。而龙神素有雨神之称,这日求得龙神赐福,便能五谷丰登。所以今日祈雨,驱除虫害,是为了保一年安康。”   柳雁这才觉得这日子着实不简单,竟有这么多寓意,“可是祈福真的有用么?龙神真的会赐雨?”   “兴许吧。但即便没有,也能让人心有所依托,倒也不是坏事,反正不是什么劳民伤财的事。”   柳雁顿悟,“你懂的真多。”她有些明白为什么薛院士不同意她一下就往上冲,要她循环渐进,若是非要去夏班秋班,是不自量力了?这么一想不甘心又不得不承认自己确实学识不够,略有挫败感。   “唉。”   突然听他叹气,柳雁忙问道,“你怎么了?”   少年答道,“饿了。”   “……”   “其实想想龙鳞饼也挺好,虽然只是白米做的。但好歹能填饱肚子……”他越想越觉得饿,“虽然伙房厨子做的菜越来越难吃,可好歹也是菜……”   柳雁睁大了眼,刚才还让她小小崇敬了一下的少年去哪了?怎的一眨眼这样唠叨,简直跟书院里的先生似的。   下面的人久不见柳雁下来,怕她一个小姑娘在那出事,探头冲上头喊道,“蛐蛐姑娘,楼上是真有蛐蛐么?”   柳雁怕那人上来,忙挪步下去。要是那人来了一看,发现那肋骨哥哥,就是她的错了,“我走了,免得他们来找我还连累你被发现。”   少年顿了顿,这话因为颇有义气,让他十分惊诧,哪里像个小姑娘说的,莫非他看错了,对方不是个小丫头?起身推开窗户,大片光源打入,照亮阁楼,扬起的灰尘隐隐可见,不过已经不见那小姑娘的身影。   日光照在他脸上,面如白玉,带着少年英气。他若有所思想了片刻,又懒懒躺下,罢了,还是睡觉吧。   柳雁没了偷懒的地方,只好跟着他们一块搬书。搬得手都染上了墨迹,等听见午食钟声,去井边洗手怎么都洗不干净。干脆拭干就不理会了,去吃饭吧。想到那阁楼少年,她又回去,免得他睡着了没听见。可探头看去,窗户大开,却不见那人影子,估摸是去了伙房,这才安心往那走去。   不比坐着念书,劳作一上午的学子腹中饥饿,钟声一响,比往常去伙房去得更快速。柳雁耽搁了一下,还在半路就发现只有零零稀稀几个人了。快到门口,却见有人站在那,神色焦急。可一见自己那脸上的焦急就不见了,还板起脸来。   她讪讪笑道,“先生,你在等我呀?”   郑昉点头,“先生以为你躲起来睡觉,没听见钟响。”   柳雁当即否认,“我怎么会!”她确实有这个心思,但是没有成功就不算。不过这平日对自己又凶又严厉的先生这样担心自己,倒是她没有想到的,“先生等了我很久吗?”   “不久。”郑昉领着她往里走,“刚等了一会。”   柳雁抿了抿嘴,“分明是很久呀,先生不说实话是不对的。”   郑昉真是一点也不想让这小丫头觉得自己是个心软的人,否则日后哪里有威严,脸当即又板起,“说了没有便没有,你有何凭证?”   柳雁指了指门口那,“证据便是先生方才站的地方,杂草都被压得不能起身了。而且旁边一圈三寸的地方,草都被踩塌,分明是久久踱步的结果。”   郑昉诧异不能言,见她满脸得意,真是……不甘!   领她到了分派午食的厨子那,打好饭菜,郑昉低头说道,“你不爱吃龙鳞饼,那就不要了。”   柳雁微微一停,说道,“没关系,吃吧。讨个吉利,让龙神高高兴兴地降雨。”   郑昉又诧异了,脱缰野马乖顺起来,真是无比奇怪。见她拿饭菜的手也染有墨汁,方才也认真去搬书了吧。他竟会以为她去偷懒了,为人师表,真是不应该。   第五十三章不通(一)   柳雁回到家中,就去找了母亲,给她看自己染了墨汁的手,“娘,你看,我有好好帮忙搬书的。”   搬书不是什么辛苦活,李墨荷见她撒娇邀功,笑着给她擦手,“雁雁最乖了,只是在那不洗干净,现在干了难洗。你说你做了活,娘自然是信的。”   伎俩被识破,柳雁也不尴尬,坐在母亲腿上倚着她,认真擦手,“娘,书院比家里好玩,先生也挺有趣的。”这一说她可想起来了,“我说了三日后去找薛院士的,竟然忘了!”   李墨荷好奇道,“找院士做什么?”   “那日我跟他下了宣战书,当然是去应战呀。”   李墨荷忍不住笑道,“小小年纪怎么跟你爹说话一样,满腔的兵法调子。姑娘家说这些,会把人吓跑的。”   柳雁说道,“可是我们柳家也出过女将军呀,爹爹说起那位祖奶奶,也很崇敬来着。而且如今女官不少,在刑部也有任职的,也不见得会将人吓跑。”   李墨荷微顿,抱着她问道,“雁雁以后想做女官么?”   柳雁枕在她怀中,还在擦着手,摇头,“现在雁雁还小,要是说想做,爹爹肯定要给我找许多做女官的书给我念,所以就算是想呀,我也不说,等我再长大一些吧。”   李墨荷只觉她的小聪明也不能小看,不过也对,雁雁还小,费那些大人的心思做什么。所谓童趣童趣,就该有孩子的模样才对。   柳雁既然想起了要找薛院士,那无论如何都得去的,决意明日就去找他。不过到底要不要留在惊蛰班,她还没想好。同窗都挺好的,而且郑先生也……嗯,马马虎虎。   从爹娘房里出来,柳雁想到齐褚阳也开始去书院,也不知他在踏青班如何了。便要过去找他玩,管嬷嬷闻声,说道,“齐少爷去王爷府了。”   “直接从书院去的么?”柳雁恍然,难怪没有一同回来,本来还想直接问的,“去了书院还得去陪世子哥哥练武,那不是很累么?”   管嬷嬷也替齐褚阳觉得累,同齐三爷一样,因是赤手空拳,总比别人能吃苦,骨子里就有一股不服输的傲气,年纪还那样小,着实让人心疼。   别说管嬷嬷,就连楚清辞见齐褚阳如约而至,也忍不住问道,“你身体可撑得住?伤刚痊愈,多休息十天半月无妨。”   齐褚阳笑笑抬了抬胳膊,“无妨,多休息两日,连弓都要忘了怎么拿了。”   他刚到不久,桉郡主也过来了。路上见着母妃,要她带话来。见了兄长就同他说道,“母妃说来了贵客,让哥哥去见见。”   楚清辞应了声,让齐褚阳等会,就往外头走去。桉郡主见哥哥出去,驻足片刻,抬头问道,“你伤好了么?”   齐褚阳笑道,“好了,不好世子也不会让我留在这。你去萧城可好玩?”   “挺好玩的,比京城好,不会到处有人跟着,尤其是每日晨起就跟我外祖母去登山,瞧那朝阳。”桉郡主越说越是想念那自在日子。   齐褚阳说道,“当初我在北城也常跟将士登山,他们每日都要翻山健身强体,我爹便将我也带去。”   桉郡主倒看不出,明明这样清瘦,“我不信。”   齐褚阳无奈道,“为何不信?”   “你瘦。”桉郡主笑道,“再过两日蝉山寺庙修葺新开,在那儿瞧初阳,哥哥也去,不如你也去吧。”   齐褚阳为难道,“你们去我如何好意思去。”   桉郡主只说“去吧去吧”,出来时拉了兄长一说,楚清辞便说“那就一块去吧”,齐褚阳只好答应。   回来后跟柳定义李墨荷说,柳定义倒是赞同,李墨荷叮嘱道,“小心些,蝉山山道略为凶险,那日去的人定不少,若太拥挤,就等人少了些再上去。”   柳定义说道,“代王妃也去,自然会有侍卫开路,这倒不必担心。”   “倒也对,我忘了这个。”李墨荷说道,“等到那日,我让嬷嬷给你备上一盒糕点,登山是个体力活,容易饿。”   齐褚阳忙说道,“不必了,到时登上山顶,有斋菜可吃。王妃也打算在那用餐。”   李墨荷这才打住,齐褚阳也退身出去了。等他走了,才说道,“褚阳对我们还是有些客气的。”   柳定义说道,“已经那样顾及,也免不了有寄人篱下的局促。”   李墨荷小心问道,“可是妾身做得还不够好?”   柳定义顿了顿,看她神色不安,说道,“不过是褚阳太过懂事罢了,你并未做错。”对前妻的孩子尚且那样疼爱,对他弟兄的孩子,又哪里会不疼不爱,“劳你费神替我照顾褚阳,辛苦了。”   李墨荷还不曾听他说过这样温软的话,笑道,“何来辛苦一说。”   说起孩子,柳定义问道,“还不打算要孩子么?听说母亲又问了?”   李墨荷摇摇头,心中仍有迟疑。却见柳定义已经起身往她走来,抬头看去,已被他俯身抱起,丝毫不拖泥带水,像抱起一根羽毛那样轻巧。她捉紧他的衣袖,直勾勾看着他,“二爷……”   不过几步,柳定义已将她放在床上,埋首那细滑脖子上,轻轻吮出红印,“要个孩子。”   李墨荷身体微僵,之前她说不要孩子,让他赏自己汤水。柳定义并没有劝,立即应允了。如今他却问她、还主动如此,不得不说,自己已然觉得在他心里有了些许地位。一晃神,衣物已去,下意识伸手要推,便被他捉了手,四目对上。   “雁雁跟我说,她想要个弟弟,她会好好疼他。你还顾忌什么?”   李墨荷眼眸微润,“若是生了女儿呢?”   柳定义缄默稍许,低首耳语,“那就由我来好好疼她。”   李墨荷愣神看他,终于轻轻收了手。   有他这话,她就真能放下所有顾忌了。   &&&&&   似乎是龙神赐福,刚过二月二,细雨靡靡,飞洒满城。打在那嫩绿芽尖上,更显得苍翠欲滴。   春雨一来,终于是像春天了。   柳雁觉得自己不该吃龙鳞饼跟着一块祈福的,下雨天哪都湿,地上也都是泥泞。出行十分不便,从书院大门口就得下车,自己打着伞进去。她今日已蹲在马车上好一会,瞅着湿漉漉的地上不肯下去,央求道,“嬷嬷,你背我进去吧,鞋要湿的。”   管嬷嬷也心疼,可没办法,这书院不许主子带下人进去,到门口就得把她拦下来,“姑娘听话,只是几步路,等到了里头,你就寻个隐蔽的地方把鞋换了。”   “都是人,哪有隐蔽的地方。”柳雁到底还是下了地,最不喜湿润的地方,头顶是水,脚下也是水,踩上去就觉得浑身不对劲。抓紧了伞往前走,小小的脸都皱了起来。   柳长安见她如此,笑道,“妹妹,你可不能再这样娇气了,这点苦都吃不了,以后可怎么办。”   柳雁哼声,“我日后定不是会吃这种苦的人。”   “这可由不得你了。”柳长安已然是个过来者的语气,“院士隔三差五就要想一些新奇事,这个比起来,不过是小巫见大巫。”   一听见薛院士的名头柳雁就觉得哥哥不是在吓唬她,苦了脸问道,“比如说?”   柳长安想了想,“比如说,指不定等会进去,院士便说今日是踏青的好日子。”   “……”柳雁咬了咬牙,果然是小巫见大巫了。不过他要是真这么说,她就去藏书阁躲一天,少她一个也不会注意到吧。她没有进室内,而是往一众先生小憩备学的地方走去。   柳长安看见,已经见怪不怪。她一路过去,连之前总打趣她“小姑娘”的人也不说了,只是笑问,“蛐蛐姑娘,又是去找薛主洞呢。”   柳雁抿抿唇,“嗯,去找薛洞主。”   众人哑然失笑。   书院之首称为主洞,亦或洞主。柳雁不高兴时,就戏谑他为洞主,旁人一听便明白了。   薛院士当初将考秀才,就放下万贯家财和大好前程,周游列国,二十年后归来,圣上钦赐职位于国子监,谁想他第二日就请辞,要去万卷书院。圣上当即又气又恼,挥笔让他去,又冷声“好你个薛戎,考一辈子院士吧”。   众臣冷汗涔涔,皆想要如何救他。谁想薛戎跪身叩首“谢主隆恩”,令圣上也哭笑不得。   薛戎任了万卷书院主洞后,旁人也不叫他主洞,而是称薛院士。叫得多了,倒鲜有人记得他的真名。   这会郑昉拿书要去授课,还没出门就看见个脑袋鬼鬼祟祟探在门口,一双眸子往里头瞧。他一个箭步上前,遮挡住她的视线,“柳雁,你好好的跑这来作甚?”   柳雁站直了身板,认真道,“学生想起和院士有个三日之约了,可这再不履行就要变成三十日之约,违背承诺。先生不是说,一言九鼎,又云言出如山吗?我可不能做那种言而无信的人。”   歪理!都是歪理!可知道是歪理郑昉却没有办法说个不字,偏她还用一本正经的语气说这些,别以为他不知道她的小心思。他大声道,“院士在里头!”   说罢拿着书走了,但愿她早日觉得自己屈才,不要再待在惊蛰班,去祸害宋先生吧。   门口的声音薛院士早就听见了,连旁边的先生都慰道,“那全书院最让人头疼的小姑娘又来了。”   薛院士笑笑,然后就见柳雁迈着气势分毫不弱的步子走来,到了跟前同他行了礼,才道,“院士,我来履行三日之约的,出卷子吧,我已经知道惊蛰班和春分班要学的了。”   “可这已经非三日了。”薛院士取了张白纸来,用笔在上头写上二字,递给她。   柳雁一看,鼻子都要气歪了,竟是“不通”。她恼了,“你还没考我,院士你不能这样抵赖。”   “非也非也。”薛院士仔细道,“说好三日,你却毁约。但凡答应人的事,定要留心记住,怎能失信他人。这便是你‘不通’的缘故。”   柳雁被堵得心里憋屈,拿了纸走,走了两步仍是十分不服气,转身定定说道,“院士也知道三日已过,您却也没提醒我半句,那就是说,院士心里也没那三日之约的分量。既然你都将那事看得这么轻,我为何要遵守?”   话落,还未出去的先生哗然,满堂低声。亏得这是万卷书院,师生砥砺,无人喝止,静待其观。   薛院士面色淡然,看着这桀骜不驯的柳家姑娘,缓声,“对方不将事情看重,你便学着对方将事情看轻,将其恶习学了去,反而指责对方,便是你的处世之道么?”   柳雁唇齿微动,手中宣纸几乎已经被握得不成样子。她犹豫很久,还是没说话,一声不吭走了。   旁人叹道,“这小姑娘,难教。”   薛院士回了神,面上却有笑,“非也,她分明好教得很。”只要是愿意听道理的人,总不会难教。更何况是悟性这样高的孩子,更是难得。只是性子还是太傲了些,舍不得将薄薄脸面放下。   众人不解,暗想无怪乎说薛院士是怪人,果真是。   柳雁站在柱子后拿着那“不通”的纸瞧了许久,心中不平,每次四婶考她学识,都能答个十之八丨九,轻易得个“通”,这二字简直是耻辱。她心觉颓丧,若是当初不顾着玩,好好记住那三日之约,也不至于被薛院士羞辱。   想着就觉脸上发烫。   “咚……咚……咚。”   晨钟在淅沥雨声中响起,穿过雨珠,响遍偌大书院。   柳雁不知发生了何事,正好有人从旁经过。见他年岁不轻,手上的书也颇为陈旧,定是授课先生,便道,“先生,怎么又敲钟了呀?”   那人笑道,“院士瞧着春回大地,命人此时敲钟集合,踏青吟诗去。”   “嘶~”一直握在手上的纸终于在这一惊中,彻底裂开。哥哥说的“比如”竟成真了!   恭送老先生离去,她撇撇嘴,瞅着没人,便往藏书阁走去。   藏书阁平日没人,每日辰时开门,戌时关门,进出都不用钥匙,读取自由。饶是如此,这里头的书,也从未丢过一本。   柳雁提着小裙子往阁楼走,找了个好位置坐下,还是这好,又干燥又没泥巴。才坐了小片刻,就听见有脚步声。在这暗处突然听见声响,着实吓了她一跳。细听之下有人正踏步楼梯,往上走来。她往里头缩了缩身,祈求不要让她碰见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脚步声停了下来,看样子是已经上来。不一会又往窗户那边走去,到了窗前,才坐下身。   受到惊吓的柳雁皱了皱眉,恍然,蓦地站起身,“怎么又是你呀。”   那人显然也没料到这里会有人,稚嫩女声一响,也觉心猛跳了一下。回神听这声音,才镇定下来,“蛐蛐姑娘,你是决意要跟我划分山河了么?”   柳雁噗嗤笑笑,又明朗说道,“下雨了!”   少年笑道,“对,下雨了。”   “薛洞主要我们去踏青,我不喜雨天,就躲这来了。你呢?”   少年本想自己不问她她就没法问自己,可他明显想错了,就算他不说,她也会很热情地问自己,躺下身悠悠道,“因为无人喜我。”   柳雁问道,“谁?是不是因为你太聪明了?”她又自问自答,“肯定是,像桉郡主就很讨厌我,因为我比她聪明。”   少年笑道,“桉郡主是京城出了名的冰雪聪明,皇族贵女,怎会嫉妒你这样的小丫头。”   “我才不是小丫头。”柳雁愤愤道,“她就是嫉妒我来着,处处都要同我作对。”   少年幽幽叹了一气,昨夜突然落雨,他起身赏雨,一夜没睡好。这会好不容易能名正言顺来这,先生也不管可少了他这一人,却杀出个蛐蛐姑娘,“蛐蛐姑娘,男女有别,我总不能自己睡觉,让你在一旁看着。你是要待这了么?那我找别的地方去。”   “别,还是我走吧,这里本来就是你待的地方。”柳雁拍拍身子起来,准备去找其他可暂待的地方。   她起身之际,少年倒听见有什么东西轻轻掉落的声音,问道,“你落东西了?”   柳雁找了找,这才发现那被她揉成一团的纸落下了,俯身拾起,也顺手拍拍灰尘,“这是薛洞主给我的‘不通’二字。”   少年好奇道,“难道小班已经考试了?”   “没有,只是我找院士理论,没赢……”柳雁丧气道,“然后他写了两个大大的‘不通’给我。我要把它裱起来,放在我的小书房里,等院士哪日痛痛快快给我个‘通’,我再丢掉。”   少年诧异,她竟去找薛院士?找他做什么?单枪匹马?等会,把这“不通”裱框后挂起来?他哑然笑笑,终于是躺不下去了,坐起身说道,“你就待这吧,我不睡就是。”   柳雁也懒得动弹,“刚才你上来,我以为你是鬼。”   少年笑笑,“刚才你开口,我也以为是鬼。”   柳雁忍不住笑出声,当真想不明白为什么他说不去踏青是因为别人不喜他,“你昨天也躲这,也是因为他们不喜欢你么?”   少年慵懒答了一声。   “我想不通。”   少年好奇道,“有何想不通?”   “想不通为什么他们讨厌你。”柳雁细细说道,“你学识定然不差,敢违抗薛院士的催命钟声,胆量也肯定不小。我同你说话,你话里也不带刺,脾气也温和呀,为什么他们要讨厌你?”   少年未答,只是说道,“你若是知道我是谁,你一定也不会这样搭理我。”   柳雁撇嘴,“难不成你是猛兽么?你倒是说说你是谁。”   那暗处的爽朗声音忽然停住,默然稍许,才又响起,“我叫苏定。”   柳雁在脑中仔细搜寻一番,这名字她没听过呀……她能说她没听过么,会不会太伤他的心。   不待她苦恼完,苏定又道,“当朝左相,是我的爹。”   柳雁愕然,“苏、苏自成是你爹?”   是意料之内的惊愕,也是一如既往的淡然应答,“是。”   “嘶~”手里的纸彻底碎了,若能裱起来,也是工匠的技艺了得。   柳雁没听过苏定的名字,可苏自成是知道的。她终于明白为什么苏定说同窗讨厌他,每到书院集会时他便来这。   若是她一开始就知道他是苏自成的儿子,定会不屑,转身便走。   这只因……苏自成是个奸臣。   还是个大奸臣。   上至八十老妪,下至八岁孩童,都知道苏自成不是好人。甚至在孩童哭闹不停时,妇人只需吓唬“左相来了”,便能立即止住哭声。   柳雁不曾见过年兽,却知道这世上还有个比年兽更让孩童安静害怕的人。   那就是苏自成,苏定的父亲,那个大殷国有名的奸相。当年因祁家织造一事,苏自成罔顾事实,接连上奏,尚且年轻的圣上误信,下旨将祁家满门抄斩。   可怜祁家一夜之间,八十三口人性命皆丢,朝野震惊。   后经查证,祁家于织造一事并无过错。众臣以为苏自成必死无疑,可圣上只扣罚他三年俸禄,以示惩戒,不许朝堂再议。令众臣好生奇怪,却不敢多问。   三年过后,左相又得宠信。虽政绩颇佳,可功劳再大,也不能让人忘掉白白丢了性命的祁家人。   柳雁没有想到他就是那奸臣的儿子。   可她不信昨日还因不下雨露而担心大旱的人,跟他爹爹一样,也是奸邪之心!   第五十四章不通(二)   说起苏家,四十年前便有南慕家,北苏家之说。只是苏家人丁不兴,到了苏自成一辈,更是少手足。直到苏自成年过花甲,才终于有了苏定这一根独苗,而旁人每每议论,总要说,这是报应,那祁家亡灵在寻债了。   说起来苏定身体从小也确实不好,眼见养不大,惊得苏夫人吃斋念佛,日日跪拜求神。苏自成请了大夫日夜守着,苏定的身子也慢慢好转,如今长至十一岁,已无碍。   因苏自成是朝野皆知的奸臣,绝不会有人愿意开玩笑说是他的儿子。柳雁初听之余,已是愕然得愣神。她没有想到,这样一个关心家国的人,是那大奸臣的儿子。   苏定已察觉到那边许久的沉默,自己也是默然,意料之中罢了。紧抿唇角,微染不屑,起身拍拍衣裳,准备走。   察觉前人起身,柳雁才回神,“离院的钟声还未响,先生他们定在附近,你一出去就被抓去踏青了。”   苏定见她还愿理会自己,并没丝毫轻蔑,颇觉意外,低头看着那暗处,“我是你们口中奸臣的儿子。”   “你昨日跟我说祈雨无妨,反正不是什么劳民伤财的事。又说若再不降雨,今年可能大旱。”   苏定语气淡漠,“那又如何?”   “那你怎么可能个坏心肠的人?”柳雁说道,“关心百姓关心国事的人怎么可能是坏人?”   “我父亲也关心家国大事,旁人不也因祁家一事,瑕不掩瑜,而将他指责成奸臣。我不过是说了几句关心百姓的话,你就认为我是好人,果真是个小姑娘。”   柳雁最不服气别人说她是小姑娘,这三个字里总觉得是在说她不懂事,“说你是好人你还不愿听,难不成要我叫你是小奸臣,怪人!”   也不知为何,柳雁竟然听见他笑了笑。   “那岂非很好,旁人都不会亲近我,我也乐得自在。”苏定不再和她说话,抬脚往下走,从柳雁旁边经过时,心底仍觉世间对他冷漠些好,反正……已习惯了。   柳雁转身胡乱抓去,这里离窗户太远,离那楼梯也太远,完全看不见人,一抓抓了个空,再转正身,就听见苏定下楼的声音。她站了好一会,才想起来应该追上去,跟他说在她眼里,对就是对,错就是错。   可是苏定已经走了。   柳雁跑下去,从藏书阁出来,一路都没瞧见他。反倒是一脑袋跑到集合地,在一眼就看见郑昉站在前头,她忙一个闪身,奋力钻进高年级的队伍里头。挤得旁人纷纷看她,好不奇怪。   “雁雁?”   熟悉的声音撞进耳边,柳雁抬头四处看去,还没瞧见人,就有手抓住她的袖子,从人堆里挤了出来,众人因避让,伞上的水如帘滚落,扑簌簌地坠落,啪嗒了她一脸,满心嫌弃。   齐褚阳好不容易到了她一旁,见发上衣裳都是水,想找东西给她擦湿漉漉的脸,“你怎么跑到这来了?”   柳雁干脆抓了他的袖子胡乱擦了一把脸,才道,“在找人。”   “找谁?”   柳雁顿了顿,“不好说。”   齐褚阳知道她鬼点子素来多,不说就是真的不说了,将伞放低,免得旁人伞上雨珠又往她身上落,这才觉得她是个矮个子,“我的伞给你,快去惊蛰那边集合吧,否则让先生发现得罚你了。”   柳雁躲进来就是不想让先生瞧见,一说罚,她倒想起手上又忘东西了,大惊,“我的‘不通’不见了!”   “‘不通’是什么?我帮你找。”   柳雁没脸说是薛院士给她的批语,更不能让他看见,“不能说,不用找了。”   齐褚阳无奈,将伞递给她,“快回惊蛰。”   柳雁不接,“我不能混在这里跟你们一块出去,然后回家吗?”   齐褚阳想也没想,“不行,私自离院会受重罚的。”   屡屡不顺心,柳雁愤愤道,“鞋子湿了,冷。”   齐褚阳是真拿她没办法,想了想道,“先生备课的地方应当有炭炉,我带你去说说,看看能不能让你烤烤?”   一听要去薛院士待的地方,柳雁就头疼,“不去。”   虽然是她脾气蛮横,可模样着实委屈,齐褚阳都不忍再催她回去。只是同窗都高她一个脑袋多,伞面的水止不住往下面倾倒,再待下去,她就要成雨人了,“先出去吧。”   柳雁摇头,站着不想去。这大雨天的,为什么非得去踏青,这不是没事找事么。她是一点都不想在这念书了,京城又不是只有这一间书院。   初春本就夹杂寒气,如今落雨,在空中飘荡一圈落下,更成冰雨。齐褚阳怕她冻着,拉着她到了外头。她刚露面,就被来巡视的郑昉看见了,远远就喊她,“柳雁!”   她猛地回神,往齐褚阳身后躲。   郑昉跑了过来,探身去瞧她,“哟,不做蛐蛐姑娘了,改做雨姑娘了?”   柳雁探头弱声,“先生,我身体不适,可以不去踏青么。”说罢低头轻咳。   郑昉哪里会信她,立刻驳回。   柳雁咬了咬唇,这才出去,暗暗哼了一声。齐褚阳见她走,把伞给她,这才回去。柳雁走了好一会才想起他的伞给了自己,那他怎么办?想了想,约莫是找哥哥一起撑吧,这才心安拿着。   这淋了雨,又跟着大队人马去郊外吹冷风,柳雁冷得直哆嗦,拧着性子不肯吱声。等同窗发现,才告知先生。郑昉过来一看,只见她唇色已经变紫,忙让她上了马车,送去药铺让大夫一瞧,竟是染了风寒。郑昉懊恼不已,在这服了药,驾车送她回柳家。   这一病来势汹汹,柳雁回到家中就躺下了,说着糊涂话。   因今日雨水不停,齐褚阳不必去王爷府陪练,早早回来,一进门就听见下人说柳雁已归,还以为她途中逃了。正担心这事被先生发现可怎么办才好,下人又道,“淋了雨,又吹了冷风,染了风寒,是郑先生送姑娘回来的。”   齐褚阳一听,深觉是自己疏忽了,要是劝她进屋烤火,也不至于如此。不安地进了聚香院,又不好去探望,只能在房里暗自懊恼。   老太太听说孙女染病的缘故,便叫了柳定义来,见面就说道,“哪有在这大冷天去郊外淋雨的,给几个孩子换个书院吧,那儿着实不妥。”   柳定义说道,“并非是淋雨,是踏青。”   老太太无法理解,冷声道,“踏青?这春水淋淋的,走两步鞋就湿了,还有那闲情。大人身子是受得住,孩子怎能受得了?当初我不愿孩子去万卷书院,你偏要送去那,真不知图什么。”   柳定义陪了笑脸,“娘,孩儿也是在那念的书,知晓那里的学风,定有它的过人之处。更何况薛院士也是圣上倚重之人,必定是有那气魄方能坐稳主洞之位。”   老太太心疼孙女,连语气都满含不屑,“主洞?不过是个院士罢了。不曾考过殿试,连个进士都不是,真不知何德何能,能做书院之首,也不怕旁人笑话。”   柳定义句句附和,不敢反驳太尽,否则以母亲的脾气,真要让孩子换个书院,他身为儿子,也不能反对。   好在老太太也是一时心气不顺,将话全说了出来稍稍顺了些。柳定义见母亲已无话说,才道,“娘,方才担心雁雁去了,没能及时同您说一件事。”   老太太心头咯噔一跳,想到他入宫刚回来,已隐约知道他要说什么,“莫不是……”   柳定义已是双膝在地,“北城蛮族又有动作,将士接连挫败,圣上急召,后日动身远征。”   这话老太太已听了许多回,可饶是听了一百次,心中也绝不会丁点波澜都不起。叹了一气,强打精神,“好好为国效力吧,早日归来,娘等你团年。”   于将士而言,跟家人团聚,不以月来算,皆是用“年”。柳定义也深知母亲不舍,又叩首一记,感念亲恩,“儿子定会早日凯旋。”   老太太暗叹,又道,“雁雁仍在病中,不好叫她知道,她脾气倔,像极了你,若是知道,只怕要哭闹的。墨荷那边你也仔细说说吧,快些回去。”   柳定义告退离开,也不想让幼女知晓,想想便不忍。进了女儿房中探望,便见李墨荷坐在床边照看女儿,床上的小人儿睡得正好,只是呼吸略重,面色也比平时更红,一看就是染病了。   李墨荷静静起身,放下蚊帐,跟他一块到了外面,关上房门才说道,“刚喝了药,躺下不久仍迷迷糊糊的,又拉着我的手喊你来着。”   柳定义默然片刻,才道,“边塞有乱……后日我要前去镇守北城。”   李墨荷愣了愣,手掌又冷了起来,只觉不能相信他竟又要走。于她而言,他们才刚做夫妻不久,这一断,下次他归来,只怕又像陌路人那样尴尬了。而且战场凶险,每次别离,都要当做最后一次。她垂眸压了压那不舍不忍,抬头定声道,“二爷放心去吧,家中妾身会操持妥善,您不必担忧。”   这话是柳定义听了最为安心的,他心中有国,也有家。可为了国,便要将家放在一边。而有她这句话,身为家中顶梁柱,才能安心远赴,将这挂念暂且放下。下人在旁,不好说些什么,只是已被这体贴触动心中软肋,“快则半年,我会归来,跟你们团年。”   李墨荷微微点头,眼眸微湿,万分不舍。   &&&&&   柳定义走时,柳雁还没全好。等到了午时,才觉脑袋不那样昏沉了,勉强起身,嘴里干得很。管嬷嬷见她起来,忙过来拿衣裳将她裹住,“可饿了?”   “饿了,还渴。”话落,她掩嘴咳嗽,嗓子干疼。喝了一杯暖茶,才清醒了稍许,“嬷嬷,我再也不要装病,竟成真了。这样干躺着一点也不好玩,我要好好念书,听先生的话。”   管嬷嬷抿嘴笑笑,“先生的话又怎会错的。您瞧瞧四爷都听四夫人的话,四夫人原本不也是先生。”   柳雁又弯身咳了几声,累得慌,“嬷嬷,快点熬药给我喝,我要快些好,免得爹娘担心。”   管嬷嬷心疼她这样懂事,更不忍心告诉她柳二爷已离京,起身去熬药,再让厨房熬些肉粥送来。   她刚走方青就来了,柳芳菲也被拉了一起过来。   “四婶。”柳雁瞧见柳芳菲,又叫了一声堂姐。   方青轻轻压了将要起身的她的肩头,拿那滑落的衣裳给她披了个严实,“想要再染一次风寒,病上几天么,好好坐着。”   柳雁想就算是变成四婶了,可行事强调还是像先生,倒让她觉得亲切。不过四婶的柔情呀,只有在四叔面前才会出现,她已经瞧过两三回了。   “可好些了么?”   “好些了。”   “服药了没?”   “嬷嬷去煎药了。”   “嗯。”方青不擅同人交谈,有事便直说,说完就没话可说了,“那好好歇着。”   柳雁忍了忍笑,四婶真的没变,“嗯。”   方青又道,“芳菲,你在这陪雁雁吧。”   柳芳菲对她恭敬,但不亲近,她的母亲只有一个,也只有那一个,“母亲慢走。”   方青听她又喊自己母亲,稍有在意,也没太上心。自从接他们回家,就不曾听她喊过自己娘。不过自己待他们也是不冷不热,所以她不亲近自己,这事她也没跟老太太提过,免得像是告状。   柳芳菲跟柳雁向来八字不合,留她在这,也无话可说。   柳雁倒是大方,“堂姐,这两日薛洞主又出什么新奇想法折腾你们了么?”   柳芳菲瞧她一眼,淡声,“薛院士那样好,哪里折腾过我们。你身子太娇养,当真是千金小姐的身子,你该跟着二伯好好去练练拳脚。”   柳雁不喜别人指责自己,说道,“我爹才舍不得我跟他练拳脚,多累。”   “那倒是,不过就算你想练,也没那么快能练了。”   柳雁好奇道,“为什么?我若想练,爹爹定会乐意教我的。不信等会我让嬷嬷去请我爹爹过来,他肯定点头。”   听见这话柳芳菲才知道原来柳雁不知柳定义出征去了,想来应该是大人瞒着。她抿嘴不言,有些话不该说就不说。娘教的,在大世家过日子,就该把事藏着,不要多嘴。等真正需要用到这张嘴时,再全部捅出来,给对方致命一击。   柳雁见她不答话,以为是默认了,已是愉悦,“堂姐也是信我的。”   见她神色得意,柳芳菲握了握拳,忍不住说道,“二伯又不在家中,自然是教不了你。”   “爹爹夜里就回来了。”柳雁恍然,“原来不在家,难怪不来看我。”   “不是。”柳芳菲起身看她,动了动唇,终于说道,“一大早二伯就率兵出征,回北城了,当然不会过来。”   柳雁怔了怔神,“你说什么?爹爹又……”她不由恼怒,“爹爹才刚回来,才不会丢下我去北城,不可能!”   柳芳菲恶声道,“就是去了,伯父都跟我们说了,府里上下都知道,就你不知。”   柳雁只差没下地跟她扭打,“爹爹怎么可能一声不吭就丢下我。”她颤颤掀了被子,俯身去拿鞋,哆哆嗦嗦穿上。她要去找她爹爹,亲眼确认他在家,然后再痛打柳芳菲一顿,让她造谣!让她骗人!   柳芳菲也不拦着她,可等她冲了出去,才觉不好。   门口的下人突然见个小身板跑过,一看是自家小主子,忙追了上去。不过四五步就拦停了她,“姑娘,您还病着呢,快点回去躺着。”   柳雁冷声道,“滚开。”见他们不动,怒声,“我让你们滚开!”   下人向来不敢招惹她,急忙侧身让道。柳芳菲跟了几步,见下人都追了上去,她也就没再跟着。心里十分忐忑,要是让人知道是她告诉柳雁这件事的,只怕她得受罚了。   李墨荷早早起来送柳定义离京,回来又操持宅中事,用过午饭正是犯困时,刚躺下想午歇半会,门就被敲响了。   “爹爹?爹爹?”   听见女儿疾呼,李墨荷一瞬竟有些慌。起身去开门,柳雁已经钻进房里,径直往里走。李墨荷忙跟了上去,“雁雁。”   柳雁在屋内没看见父亲身影,已信了大半。上前去看床,枕头还有两个,心下微安。可俯身去看床底的鞋,平日多少会放置爹爹两双鞋的地方,却空荡荡的。   柳芳菲没有骗她,爹爹真的又离家了。可是这回连道别也没,明明她是最盼着爹爹回来的,可他竟不是最疼自己。   还病着的她只觉乏累,委屈得不知如何是好,孤零零地站在床前。   李墨荷忙将她抱起放到床上,拿了被子将她裹好,“又冷着了可怎么办?”   柳雁咬了咬唇,苍白的唇露出一圈红痕,低声,“娘,爹爹什么时候回来?”   哪怕父亲最疼的不是自己,可在她心里,还是盼着他早日归来。不奢求疼爱,只要每日回家能看见父亲就好。   “很快,很快就回来了。”李墨荷轻揽着她,“你爹爹是突然离京的,今早你爹爹走时,你睡得很沉,病又未好,他不好惊醒你。说等你病好后,再告诉你。”   柳雁眼眸微眨,声音干哑,小心开口,“真的?”   “当然是真的。”李墨荷轻声,“雁雁的爹爹最疼谁,这还用说么?”   柳雁心中暖暖,应声,“爹爹最疼雁雁了。只是……哪怕爹爹叫雁雁起来,雁雁也不会发脾气的。等爹爹回家,我要好好和他说说。”   见她不闹不哭,李墨荷才放下心来,跟着她定定说道,“对,一定要好好说说。”   知道母亲站在自己这边,柳雁底气更足,只盼父亲早日归来。   &&&&&   柳雁病时下着春雨,等她彻底康健,那雨竟还在下。站在大门口的她瞧着屋檐雨帘,又是极为嫌弃,龙神呀龙神,能不能管管你的爪子,不要再挥雨啦。   但是龙神听不见,雨越下越欢。   齐褚阳随后出来,见她今日已无恙,见面第一句话便问,“可带伞了?”   柳雁点点头,“褚阳哥哥你真是个奇怪人,哥哥姐姐都问我可好了,你却问我带没带伞。”   齐褚阳笑道,“别忘了你是怎么病的。”也不知是病了几日,总觉她脸色苍白了许多,不过眼里依旧灵气满满,又带着些许惯有的……狡黠,总觉看见这双眼,就知道是个要强的小姑娘。   柳雁说道,“之前跟你每日练那弓箭,倒没病过的。可如今你要去书院,回来就去找世子哥哥,我一日见不了你半个时辰,没人陪同不好玩,弓也被我放置一旁了。”   齐褚阳想了想,确实如此,“往后休息,我陪你练。”   “那世子哥哥那边呢?”   “每日放堂后过去便可。”   “那你不累呀?”柳雁没见他病过,只觉他是铁打的身体,虽然看着瘦了些,可却是个可靠的小哥哥。   齐褚阳答得简洁,“不累。”   柳雁这才点头,想到有人能陪她一块练了,也觉高兴。见马车已停在门前石阶下,拉了他就往下走。若不是齐褚阳打伞快,她又要被屋檐雨珠淋了个满头,当真不让人省心。   第五十五章不通(三)   柳雁的“不通”丢了好几天,回阁楼去找也没找着,本想裱起来挂着借以鞭挞,也无法实现了。那苏定也一直没再出现,在书院走动也碰不见。便想难道他不在万卷书院了?这日同兄长一块去书院,瞅了时机问道,“哥哥,你知道左相的儿子也在我们书院么?”   柳长安点头,“自然是知道的。听说是叫苏定,左相独子,天资聪颖。不过兴许因为其父是左相,名声并不太好,而且性子十分孤傲……妹妹你问这个做什么?”   柳雁歪了歪脑袋,一双明眸转了转,“就是听说了,所以问问。”   柳长安没有多疑,叮嘱道,“日后若见了他,也别同他说话,免得你也被人孤立。毕竟……他的父亲是左相。”   柳雁问道,“左相是左相,他是他,他人若不坏,为什么连带着也要讨厌他?”   柳长安见妹妹这么问,要是不给个解释,非得背道而驰,耐心答道,“哥哥说的比方并非侮辱左相,只是解释给你听。你若被一条狗咬了,再见了它的孩子,会不会觉得很可恶,甚至惧怕一旦靠近,大狗又会跳出来再咬你一口?”   柳雁想了想,忍不住说道,“奶狗很可人呀。”   柳长安盯她,“雁雁。”   柳雁讪笑,“听起来确实挺可怕的。”兄长这样叮嘱,她实在不敢说自己已经和苏定说过话,还说他便是他,他爹就是他爹。否则哥哥定会责怪,万一说给长辈听,她就是想再跟苏定说话,也不行了。   柳家大宅的孩子都去书院了,殷氏陪了老太太小半个时辰才回房,进了屋里没见到丈夫,问了下人才知道去书房了。因还在下雨,殷氏也推了别家太太品茶邀请,打算趁着柳定康今日休沐,多陪陪他。   刚进书房,就见书桌上放着厚实的书,丈夫正看得仔细,时而提笔在旁边纸上写下。她不好打搅他,轻步走到一旁,低头看去,那墨字罗列而下,多为两个字,即便是一个字,也颇有寓意。她看得瞳孔急缩,伸手将那纸扯出,用力揉成一团。   柳定康被她吓了一跳,见那纸已蹂丨躏得不像样子,急了,“喜喜你这是做什么?”   殷氏冷笑,“我说了,不许将关春华母子的东西带到家里让我瞧见。我也是念过书的,这上头是你要给那私生子取的名字吧?要写去外头写,别在这让我瞧见。”说罢便将纸撕了,片刻解释的余地也不给他。   见纸屑如雪飞散,柳定康恼了,“这是林大人要我给他幼子取的名,你撕撕撕个够!”   殷氏愣了愣,“林大人?哪个林大人?”   柳定康瞪眼,“还有哪个林大人?那兵部侍郎的小儿子,再过几天就满月了,说为夫跟他有缘,给他取个小名,讨个吉利。你倒好,又打翻醋坛子。”   这一说殷氏才想起来柳定康确实跟她提过有个林大人添了麟儿,要做满月酒,让自己去赴宴来着。她瞧着地上碎屑,气势已弱,“我这不是不知道么……”   柳定康去了工部后正好朝廷下旨修筑北河堤坝,这几日早出晚归,往返奔波,累得他瘦了半圈。强打精神翻阅书籍,想为林大人幼子取个好名,结果被妻子打断,惊得连已写过一遍的名字都忘得快干净,怎能不恼。   殷氏见他闷声提笔,接连写了四五个名后,就没再动笔,只是拧眉沉思,下笔迟疑,似乎因为不能记起而苦恼。   “三郎……”   柳定康头很疼,“你先出去罢。”   殷氏站那没动,见他再不理会自己,也没吱声。拿了笔架上的笔,沾墨写下刚才看见的名字。   柳定康这才看去,那十余个名字竟是一个不落地跃然纸上,看得他欣喜,“喜喜,你记性真好。”   殷氏面上没半点感情,“记性太好也不好,我记得我们新婚燕尔时,我也误撕过你的本子,可那时你不会气,只是先同我解释。如今……”她将笔掷下,看着这看了多年的男子,“我娘当初跟我说,男子薄情,起先会待你好,过了几年,就全变了。那时我不信,现在信了。”   柳定康捉了她的手,急声,“喜喜你瞧瞧为夫的脸,这几日的劳累全在这,方才是急了,语气重了些。”   殷氏想到那日关春华生下孩子,柳定康高兴抱着襁褓婴儿,嘱咐婆子好生照顾就寒心。这心一旦冷了,就再难焐热。   柳定康见她不语,越发害怕她不吵不闹,连重话都懒得说,那就真的是心冷了,“喜喜啊……你近日的脾气……真心是大了些。为夫并不是个聪明人,猜不着你的心思,你若有心事,直说可好?”   “说什么?妾身说了你会做么?将关春华母子送走,不要再回京,你肯么?要你不再去见他们母子,你肯么?要你不养外室,你肯么?”殷氏越说越委屈,不知怎的心头就酸疼起来,只觉柳定康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当初就不该嫁你,听我娘的话,嫁了别人家,那公子不喜我,我也不喜他,那他怎么沾花惹草,我都能冷眼瞧着,哪里要在这为你吃醋,受这窝囊气。”   说着说着,泪落面颊,竟哭了出来。惊得柳定康手忙脚乱,心更乱。妻子是个要强的人,哪怕是前头几次,都不曾落泪的。他将妻子的手握到怀中,一手给她拭泪,“我说了不会让你在家里瞧见他们母子的影子,就绝不会让你瞧见。”   殷氏仍是泪落不止,“这日子不想跟你过了。”   “说什么胡话。”柳定康见她着实不对劲,问道,“可是月事将近,心绪不宁?”   殷氏动了动唇要骂他,忽然想起了什么,泪便止住了。柳定康见她神色有异,更是惊吓,“喜喜?你倒是说话,别吓我。”   “月事……”殷氏怔神片刻,睁着泪眼看他,“已是两月未来了。”   柳定康已是急声,“那为什么不叫大夫?春梅?快请大夫,春……”   “呆子。”殷氏捂了他的嘴,瞪眼,“你是头一回当爹呢?”   柳定康好好思索了一番这话,这才恍然,瞧瞧她肚子,笑上眉梢,“夫人你又有了?”   殷氏摇头,“不知。”只是如今这疑神疑鬼易怒易悲的模样实在跟之前怀胎的情形相似,况且月事久不来,她又没染病,没吃错东西,总不会无缘无故停了两月。这一想,倒真像是怀了。   柳定康抱了她便用力亲了一口,都在她脸上印出红痕来,“夫人,生了这个,就好好歇歇,不要再生了。”   殷氏奇怪道,“为何?”她忍不住冷了语气,“因为有别的女人给你生了?”   柳定康这回没再说她又翻脸如翻书,“书上有云,生养过于勤密,损神伤本,对身子不好。”   这话真是瞬间将殷氏心头缠裹的寒冰给全化了,冰雪消融,教她也再凶不起来。先前受的委屈,竟也因这简短一句化没了。她知道这不应该,每每原谅,下回再出什么事,又要被伤了。可话像蜜糖,无法抗拒。哪怕知道要被伤,还是不迟疑地信了。   &&&&&   殷氏有喜的消息传到老太太耳边,已是儿孙满堂的老太太倒没多少欢喜,让药房给她配了药,再送些首饰,就算是关心过了。   事情传到四房,倒是让下人好一番议论。   方青同帮着打点四房名下铺子的账房那商议回来,小听几句,又提到了她,皆是可惜的意思。她只当做没听见,径直进了里头,下人立即拿着扫帚打扫,也当做什么都没说。   她也想要个孩子,要个和柳定泽的孩子,可这事不是她一人能决定的。唯一可以欣慰的是,柳定泽对她愈发“动手动脚”,只是也只是动动手脚而已。她总不好像那青楼女子那样邀媚。都不主动,每晚就都是盖着被子各睡各的。   进了屋里,就见柳定泽在练字,瞧见自己,已是面露欣然,“媳妇,刚三哥那来了人,说我又要当叔叔了。”   方青见他何事都高兴,倒觉这也好,至少无忧,“四郎这样高兴么?”   “当然,奶娃子最好玩了。我可以陪他玩,他不能拒绝我陪他,也不能丢下我。”   自从家里最小的孩子雁侄女也去书院后,宅子里就真没孩子跟他玩了。所以三哥一说他又要做叔叔,那无非就是告诉他——很快就有小小人陪他了。   方青见他写得手上都是墨,将那笔放下,拉他到水盆那洗手,“为了以后能让四郎安安心心吃饭,我必须得去学着管账,之前说了要好好陪您的……”   柳定泽立刻说道,“娘跟我说了,媳妇要忙着当家,为了给我买肉吃,我明白的。媳妇你好好去赚银子,我会帮你好好花的。”   这话全然反了,反得方青都笑了,“这样理直气壮说帮着好好花是什么意思?”   柳定泽想了想,“难道不对?那我好好存进钱庄里好不好?”   方青微微点头,拿干帕子给他擦手,“好。”谁知日后变数,她肯定要趁着柳家还安和时,多为他和自己存点银子。柳家一世平安自然最好,就怕一朝变故。   像他们方家,昨日辉煌,今日就落败。   这也造成她无论身处多么安乐的位置,都免不了要忧思往后。绝没有盼着柳家落败,只是止不住去想万一落败了,她要如何跟丈夫存活下去。   老太太叮嘱的没错,四房,得靠她。   “媳妇?”柳定泽唤了她一声,“洗好了。”   方青把帕子放好,替他理理衣襟,“四郎,你不是想去河边放花灯么,今晚我们一块去吧?”   说到玩的柳定泽定不会拒绝,虽然不是放花灯的时节,可媳妇说的,一定能做,“嗯!”   &&&&&   三月伊始,春雨已不像上月那样不见停歇。偶有落雨,倒惹人喜欢,文人骚客郊外同游,吟诗作曲,好不热闹。   万卷书院临山近水,更是草长莺飞,远远看去,微有白雾,更像仙境。   已是接连放晴五日,众先生趁着晨钟未响,纷纷出来晒晒日头。只见院中一个身形清瘦的中年男子站在那,仰头看着朝阳和天穹。   卷云轻薄,缕缕飘染湛蓝天色,看得薛院士面上渐露笑意。   有人问道,“薛院士,可又是在看明日气候?”   薛院士不答,用力往上跳,重重落下,再看看地上,并未陷入土里,鞋底也没沾上湿泥,地已全干了,这才笑笑,“明日又是一个晴朗天。”   另一人敲敲手中烟杆,趁着去授课前多吸几口,笑道,“定是又想做些事了。”   果不其然,薛院士朗声道,“明日牵钩。”   牵钩,又谓之钩拒。当年楚国兵强马壮,水军舟师更是强大。发明了一种名叫钩拒的兵器,以用于水上作战。两船相遇,敌军退败时,军士用钩拒将敌船钩住拉之,使之无法脱逃。敌军自然会划船逃之,一拉一扯较量着气力。后就变成如今的牵钩。只是并非以兵器较量,而是化为长绳,双方各执一头,中间系上彩绸,地上描画河界线,越界者,败之。   而今牵钩并非局限男子,女子也有以此为乐。纤弱女子较量力气时,柔柔弱弱,与男子所表现的阳刚全然不同,各有各自的可观处。   柳雁听说明日举行牵钩,撇撇嘴,定是那薛洞主想的点子。不过也不是不好玩,比上课好多了,心里是接受的,可又不能明着支持薛洞主,便坐直了身只是听着。   郑昉说完举办牵钩的五日安排,见柳雁竟然一声不吭,心头咯噔,这小祖宗该不会是又病了吧?上回可把他内疚得不行,坐立不安,寝食难安。等柳雁终于来书院,不见她瘦,自己倒是瘦了两圈。   “可有异议?”郑昉环视一周,满堂无人说个不字。他又道,“那就明日开战了?”   “先生。”柳雁回过神,朗朗叫出声。   郑昉只觉心尖要冒出冰水来,她何时问过简单的问题?只怕等升到夏班,有了“问难”这一课,她定会难倒许多先生吧。   “且说。”   “我们跟谁比呀?”   “抽签。”   柳雁眨眨眼,“跟谁?”   郑昉已经预想那二十几个小身板等会要闹腾了,“二十四个班混战。”   果然,尾音未停,满堂都如炸锅的米花,不能停下。因为这事太荒唐了,万一最小的立春班跟最大的大寒班对上,那就不是牵钩了,而是可笑的戏台吧?而且他们是春日小班,从夏开始哪一个都是强敌,如何能赢?即使前面都碰上小班,但是最后还是要跟大班对上,那必输无疑。   既然都是输,那何必比?   不过是给人添笑柄。   这一想,士气全无。炸开的米花已消停回锅,即使再在锅底点火,也蹦不起来。看得郑昉好生郁闷,他也是想不通为何院士要这样决定,一路跟众先生商讨,却没得出个结论。   可薛院士决定的每一件事,都莫名地让他们笃信——定不会错。   所以无论如何,签还是得抽的。   士气已没,底下都开始在说中午想吃什么,伙房哪个婶婶给的菜多。郑昉说了一遍让人来抽签,竟没人理他。又说了一遍,才有人听见,纷纷道,“雁雁去抽吧。”   柳雁为人果敢,学得又好,小考两次皆是满分,班上男童都对她敬重三分,更有甚者还叫她柳小将军。这样霸气的抽签,定是要推她去的。   柳雁也不扭捏,大方上前,抽了一支。瞧见竹签上的字,柳眉紧拧,并不开心。   众生探头“雁雁你抽了什么”“不会是夏秋冬以上的吧”“快让我们瞧瞧”。   郑昉也满怀心疼,“就算是抽到大班,也别哭哦。”   柳雁扬了竹签,“立春班。”   众人没料到竟抽中最小的班,如添了三把柴火的米花,又重新炸了起来。无论如何,不用垫背了,不用做二十四班的尾巴,更不会被人嘲笑第一场就输了个难看。   可柳雁却不高兴,本来这混战的安排就让她不痛快了。如今抽到立春班,却好似在欺负人。这种赢法,她不屑。   “先生,这混战的规矩是谁定的呀?”   郑昉知道说出下一句她就要冲出去了,仍是无奈道,“薛院士。”已然看到柳雁脾气的他自己摆手,免得又被她伤着自尊,“你只管去找院士理论吧。”   话落,果然见她拿着竹签跑了。郑昉耸了耸肩,不是她私自跑的,是他点头同意让她走的,不伤,不伤也。   今年开春后,众先生都知晓书院多了一个景象。那就是但凡书院有什么大安排,定然会有个如风般的小姑娘出现在这。   众先生戏称:   ——蛐蛐姑娘   ——柳小将军   ——薛恨恨   薛院士倒觉得柳雁闯门几次,这回礼貌多了,至少会先敲门。虽然进来后还是一脸愤然,同自己八字不合的模样,他放下书客气问道,“有何指教?”   柳雁也客气,“不敢。”   “说吧。”   柳雁这才说道,“牵钩挺好玩的,可那也是力量相当的人一起玩才好玩,悬殊过大,连较量的过程也免了,参与者无趣,看者也无趣。学生很想问院士,为什么要二十四班混战?这样于我们小班不是太不公平了么?”   薛院士淡笑,“世上哪里有公平?”   柳雁怔了小半会,这话不得不说是对的,可听着就觉得不舒服,“所以薛院士办这牵钩,不过是要我们明白这意思?世上无公平?”   薛院士未点头,也未摇头,“自行领悟吧。”   “不能改了么?”   “你来时签应当都抽完了,如何能改?”   “如果能呢?”   薛院士坦然道,“你若能不借师长名义,不借柳家身份,而是以你现在惊蛰班学童的身份办成,就由你。”   柳雁当即起身,“好!”   旁人见她答应得这样痛快,又侧目看去,真觉是不是哪里下凡的仙童,有这种气魄,全然不像个孩童。正想着,突然见她伸出尾指,以无比肃穆的神情说道,“拉钩!”   “……”罢了,其实真不过是个孩子。   薛院士笑笑,还是伸手拉钩做了稚气约定,“明早巳时便开始第一场,你若不能赶上那个时候,我便又给你个‘不通’。”   柳雁哼声,“薛洞主备好工工整整的‘通’吧。”说罢,这才拿了自己的竹签走。   快到门口,薛院士才想起来,“你抽的是大班?”   “立春班。”   三字一落,别说屋内其他先生,就连薛院士也诧异了。本以为是抽了大班才求换了,谁想却是不用说也是胜券在握的立春班,让他们好不意外。   柳雁拿着竹签走出来,已在想法子怎么让这“不公平”变为“公平”。不得不说连她也觉得,薛院士虽然“糊涂”地想出这破规矩,可就好像是故意的。真是旨在让他们明白世间不公?   那样不是跟书院的宗旨不合?   无论别人怎么想,她是不信的。   如今就得将薛院士真正的想法挖出来,而挖出来的前提,就是将不公变为公,方能明白何解。   第五十六章捭阖之道   柳雁刚才说得底气十足,可能不能赶在巳时前做到,还没定数。她想的法子倒是简单的,可真做起来,却又好似不易。好好思索了一番要游说的话,总觉不对劲。想了想便往藏书阁去,准备找那书看看。   都说欲速则不达,不想出个万全之策,就不能有所动作。   藏书阁白日里也显得光源不太足够,因来这里的多是拿了书就走,寻个好地方看,并无人逗留。而此处太宽敞,在湿润春季里,里头也飘着清冷。柳雁循着古籍分类而寻,找是找到那书架了,可实在太高,仰头看去,没法看清是不是在那。   她只好去门口等,看看有没人来帮她拿书。等了片刻她倒是想起来,如今还没放堂,都在上课。难不成要她去找薛院士帮忙?   那岂非太没面子了?   正坐在门槛上苦想着,就见旁边通往这里的小巷入口走来一个少年。那少年步子轻稳,面如白玉,略显凉薄。神色淡漠非常,似乎是没料到此时藏书阁还有人,神情稍有变化,可也不过是刹那闪现,径直跨步从她旁边过去,往里走。   柳雁瞧了这人一眼,以身高来说,也够不着顶端,哪怕是搬个凳子也不行。便又收回视线,暗想要不还是去找薛院士好了,面子暂且放下,再拖可就又有个“不通”扣到脑袋上了。   少年已走了两步,末了顿步,转身看去,看着那小小背影,微微拧眉,稍稍一想,试探叫道,“蛐蛐?”   柳雁动了动耳朵,声音分外熟悉,回头看去,眨了眨眼,“苏家哥哥?”   少年脸上的淡漠已是散去,笑了笑道,“果真是你。”   柳雁同他“见”过两次,这还是头一回瞧清他的脸,真可谓是个美少年。可若不是跟他有过交集,还以为是个冷漠人,如今见他一笑,化了冰雪,送了春风,倒觉不可思议。   苏定也是第一次看清她的模样,跟想象中差不多,眼里也带着骄傲倔强,“这个时辰你怎么在这?”   “我跟薛院士打了个赌,要是输了,他又得送我‘不通’,所以我不能再输了,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苏定了然,“那东风是一本书?”   不用解释太多,柳雁欣然点头,“对,太高了,我够不着。”   苏定笑道,“那挪了梯子来不就好,这里有专门的梯子。”   “我搬不动。”   “我去吧。”   柳雁自然高兴,跟在他后头去拿梯子,“你怎么会在这出现呀?”   “不是要办牵钩之赛么,都在商讨如何获胜的窍门,也没我什么事,等他们说完了,我再回去。”   这话说得不急不缓,可柳雁听得心里不太舒服,明明是同窗,可却这样被人排挤。说起来,做错事的是苏自成,苏定并没做错过什么,实在不该受这样的苦吧。   “苏哥哥,万卷书院真的这样好么,让你爹爹换你去别处不好?”   苏定淡声道,“去哪不都一样。而且这些事我并没有跟父亲说,他以为我是过得不错的。况且他忙于政务,并不得空理会我这些。”   柳雁心里更酸了,“那你是要一直熬到科举时?”   “做官么?”苏定笑笑,“我从未想过入仕途。我倒是想只要有间能养活自己的铺子就行了,在朝廷爬得那样高,却被天下人看轻,何必那样折腾自己。”   柳雁明白他指的是左相,这样暗讽他的父亲,可见父子感情并不是太好。而且苏自成就这么一个儿子,竟然都不怎么关心,反而更关心他的政绩,未免太薄情,也太让人不可思议。   有了苏定帮忙,搬梯子不是难事,爬上最高一层,也无惧色,“你要什么书?”   “看看《鬼谷子》在不在那?”   苏定颇为意外,低头看她,“你要那样难的书做什么?”   “学呀。以前褚阳哥哥跟我说过,里头有个‘捭阖’颇有名气,我想仔细看看。”   苏定找了一遍,将其抽出,下去后交给她,又问,“倒忘了问,你跟薛主洞打了什么赌?”   柳雁拿着书说道,“洞主他不是弄了个牵钩赛么?这事儿挺好的。可没想到他竟然将我们二十四个班混在一块了。”   苏定笑道,“你是抽到大班,所以找他理论了么?”   柳雁摇头,“我抽到立春班了。”   苏定颇觉意外,“那你为何如此不忿?”   “可胜之不武呀。薛洞主跟我说,世上处处不公,这便是其一。我便反驳,说要将这牵钩赛从‘不公’变为‘公’。”   苏定好奇道,“你要如何做?”   “游说。”柳雁说道,“我们不是分春夏秋冬级么?无论怎么样,春季班是定赢不了夏季班的,那就将四季分开,将原来的奖励分成四等分,春到冬都争出一个第一。四季各有六个班,六个班自己玩,小班不跟大班一块,那力量就不会悬殊太大了。”   苏定点了点头,“可如今已经抽签分好了队伍,你能扭转乾坤么?”   柳雁扬了扬手里的书,“所以得游说各班呀,让他们都同意这么做。”   苏定摇头笑笑,“不可能。小班那边自然希望如此公正,但十拿九稳的大班如何肯?而这次拔得头筹的奖银颇丰,要稳操胜券的大班将银子分成四等,如何能肯?”   柳雁又认真强调了一遍,“所以得游说,游说。若是可以轻易完成的事,那我也不必这样苦恼了。”她顿了半会,说道,“你说这次夺得头筹给的是银子?这事连我都不知道,可见苏哥哥你还是想一块玩牵钩的。”   苏定微微一顿,没有接这话,“你只是个小姑娘,如何能劝,别折腾了。”   “我绝不会事未做就先认输,哪怕最后还是得了薛洞主的‘不通’,我全力以赴了就问心无愧。”柳雁脾气倔起来十头牛都拉不回,已抱了书走到明亮地方,寻了亭子准备看书,“苏哥哥是好意,可这好意太挫败人。”   苏定耸了耸肩头,“倒不见得你受了挫败,反而是愈挫愈勇了。”   这话倒是不假,柳雁抬头看他,“只是不甘心而已,无论如何,都想得到薛洞主的承认。”   对薛院士她说不上很喜欢,可几次交锋,她竟好像不讨厌他了,也不知为何。   她这样费心,只是想得到“通”字,一雪前耻。   苏定站了一会,见她已埋头去寻那捭阖之道,默了默说道,“欲闻其声反默,欲张反敛,欲高反下,欲取反与。”   柳雁蓦地抬头看他,苏定又道,“捭阖者,天地之道。捭阖者,以变动阴阳,四时开闭,以化万物。纵横、反出、反覆、反忤必由此矣。”   “苏哥哥你念的是‘捭阖’么?”   《鬼谷子》中,捭阖为开篇之作,更是纵横家的说术言略,主张开合有道、张弛有度。柳雁想要说服他们,用捭阖之道并无不妥,只是要这样整本翻阅,又解之,怕要耗上半日。听苏定小说几句,已觉受益匪浅。   苏定微点了头,笑道,“我并不觉你能成事,只是我也想看看,你到底能游说多少人。里头的话我会言简意赅同你说,但绝不会帮你一起去。不过……如果是我去,你不用开口就已经败了。”   他的身份他明白,不能帮人,反而会成为绊脚石。他帮她,万一……她真成事了呢?   柳雁也不想他帮,这件事本就是她一人要做的,绝不劳烦旁人。   &&&&&   伙房开门的钟声准时在午时响彻书院,郑昉领着学生过去,进了里头环视两圈,也没看见柳雁,听别的先生说她果真去找了薛院士,可也早从那里离开。到大门去问了人可有见她走,又说没有,那定是躲在书院哪个角落了。如今连这个时辰都不见她,十分担忧。   正想可要去找找,郑昉就见了她的兄长,忙走了过去,“长安。”   齐褚阳正和柳长安一起用食,先听见声音,见了他,说道,“那不是九姑娘的先生么?”   柳长安也往那看去,果然是,转眼郑昉已到跟前。他也忙站起来,“郑先生。”   郑昉看看他旁边,问道,“可有看见你妹妹柳雁。”   “并没有,我妹妹她怎么了?”   郑昉苦笑,“今早不是说明日开始牵钩赛么,她觉抽签混战不公,就跑去跟薛院士理论。听说薛院士答应她明日巳时之前可变一次,她便走了。可到现在还没见着她人,守门的老伯也没见有人出去过,人是在书院的,你不必慌张,只是不知去了何处。”   听见妹妹没擅自出去,柳长安倒是放心的,笑笑说道,“我这妹妹又让郑先生费心了,还请您包涵。我去找找她,让她回去不要多想,做无谓的事。”   郑昉笑道,“由得她去吧,薛院士都已首肯,我又岂敢说不。”   柳长安问道,“郑先生的惊蛰班可是抽得大班,我妹妹才心觉不服,故而去理论?”   齐褚阳说道,“只怕她是抽中了小班,心觉羞愧,才去找薛院士。雁雁她是个怕麻烦的人,能让她也坐不住的,肯定是不肯苟同的事。”   柳长安听了确实有道理,郑昉也说道,“抽中了立春班。”   因还要看着其他学生,郑昉准备离开,打算等会领了他们回去,就去找找柳雁。这一回身,倒是一眼就瞧见个小姑娘往这走来。伙房里的人实在很多,可像她那样从容镇定的,却真没几个。   他看得眉头都挑高了,“柳雁!”   柳长安见了妹妹也松了一气,见她没回神,也不知在想什么,“雁雁。”   柳雁这才回神,往那一看不但瞧见哥哥和齐褚阳,竟还有先生。她不由讪笑,走上前就行了礼,“先生好。”   郑昉气道,“先生不好。”   柳雁正色,“先生当然好。”   郑昉嘴角僵了僵,板着脸道,“你不是去跟薛院士下战书了么,怎的不见你有所作为,躲哪去了?”   “先生说的‘欲速则不达’,我自然是找个清静的地方好好想对策去了。”   “那你如今来做什么?”   “吃饭。”柳雁认真道,“要吃饱了饭,才有力气做事。”   “啧。”郑昉摇头,“我做先生二十年,都不曾见过你这样胆大的。你若不能成事,先生也要被薛院士捉去说教了。”   柳雁恍然一声,又道,“先生的意思是打算帮学生了。”   郑昉瞪眼,“我何时说过这样的话?”   柳雁皱眉,“学生若不成器,您就要连带被罚呀,所以您自然是想帮学生的。”   本是让她不要再顽劣,结果竟被她绕进胡同里,乍听之下,竟满是道理。歪,着实歪。这样能言善辩,日后不做纵横家倒是可惜。   等郑昉走了,柳长安叫柳雁过来跟他们一起坐,说道,“哥哥这份吃过了,去给你打份新的,妹妹不要乱走。”   柳雁点头,“嗯嗯。”   柳长安实在不放心,走时又看看齐褚阳,示意他看好她。   齐褚阳先将那不曾动过的汤水给她,说道,“已是万事俱备了么?”   柳雁想到刚才先生来过,肯定是跟他说了自己要做的事,也不多问,“嗯。”   “可要我帮?”   “不用。”   齐褚阳点头,“先喝口汤吧。”   柳雁忍不住问道,“你不打趣我雄心豹子胆呀?”   齐褚阳笑笑,“你不是一向是豹子胆么?连我都听说了,旁人都叫你柳小将军来着,还称你为薛恨恨。”   “薛恨恨?”   “薛院士的话你素来不听,还总要和他理论,所以就给你取了这样的名。”齐褚阳倒是越发喜欢万卷书院,“薛院士是个好人,若是别的书院,只怕兴不起这‘问难’的风气,师生为友,也未必能有。”   这话柳雁倒不反驳,诚然如此,在别处哪里能容她这样胡来。她喝下几口汤,已精神许多,这才问道,“褚阳哥哥,你们班最信服的人是谁呀?”   齐褚阳问道,“怎么?”   “我想让二十四个班都答应重新抽签,将头奖分四份,以六个班为基础,分出春夏秋冬四个小奖。但是一个一个去说服,时间紧迫,并不够。兵书不是有云,擒贼擒王么?所以我想要劝服二十几人,不如劝服领头人,再让他去说服其他人,这样也省事。”   齐褚阳忍不住重新打量她的个头,真还是个小姑娘,“踏青班你不必担心。”   言下之意是他会说服?柳雁大喜,更是斗志昂扬。用过饭,就去了最大的一班,探头看去,已经有几个成年男子在里面激烈论辩,说的正是那古国大将吴起。她也不说话,只是趴在门口看他们。   只是片刻,那面向门这边的一个男子已看见她,稍稍摆手示意众人停下,看向她问道,“小姑娘,可有何事?”   柳雁仍趴在那,只探头去看,张嘴定声说道,“吴起算不得好人,杀了三十余乡人、老母病逝却不回去奔丧,甚至杀妻换将。可他推行的变法,却使得楚国强盛,更影响了秦国商鞅变法,这点不可谓无功。所以算是功过两面吧,你们争他到底功多过多也没用。”   那五六人面面相觑,不知怎么冒出个小丫头说这些。一人问道,“你是瞧了书再来的么?”   柳雁反问,“莫非我在你眼里是神仙不成,能知晓你们要论何事?”   那人被问住,这的确不可能,所以这小姑娘方才的见解真是她所想?这么大的孩子,不都是在学千字文三字经么?   “小姑娘,你来这里做什么?这几个院子都是大班,你总不可能是路过吧?可是哪位先生的千金迷路了?可要我们送你回去?”   柳雁这才说道,“我是惊蛰班的。”   众人笑笑,“不看个头不看脸,光听这言论,还以为是个大姑娘所说。”   “哥哥们知道明日就要办牵钩赛了么?”柳雁说道,“我们惊蛰班抽到立春班了。”   一人笑道,“恭喜小妹妹,定能赢了。”   柳雁摇头,“可我总觉得不妥,实力悬殊,赢了也不光彩,这是胜之不武吧?那些小豆子们要哭的。”   几人想笑却笑不出来,这话怎么听都有些奇怪,他们在学院可谓是年长之人,这一听确实是赢了也不能高兴。一人说道,“最后我们还是会同最厉害的班决战,并不欺负你们。而且世间弱肉强食,我们已见过太多,薛院士应当也想让你们也明白这意思。”   “果真么?学院办牵钩大赛果真是要让我们明白这些?”   另一人稍有迟疑,“薛院士定不会这样鲁莽要行牵钩赛,若不是为了让我们明白,为何要办?”   柳雁驳问,“对呀,假设不是让书院几百余人明白这个道理,为何要办?”   一人这才认真看她,想到方才的话,可算是想起来了,“你莫非就是那柳小将军?”   柳雁吃了一惊,她竟变得这样有名气?   众人纷纷细细看她,已是笑开,“我就说哪有小姑娘胆子这样大的,原来是薛恨恨姑娘。”   柳雁气鼓鼓地看他们,“我叫柳雁,柳雁,不叫薛恨恨。我也不恨薛院士。”   “那你为何总和院士对着干?”   “因为心中有疑呀。”柳雁朗声,“虽然我不服薛洞主,可他确实是个好人。既然是个好洞主,就不会做那种无趣事,所以我去找他理论,他也答应我可以将牵钩规矩改改,改得公公正正。哥哥们说,如果薛院士一早就打定主意要我们明白何谓弱肉强食,那又何必轻而易举答应我可以去试着改改?”   几人已是随话质疑,只是想了小片刻,便几乎都跳了起来,“这是薛院士设的陷阱吧,我们竟中计了!”   柳雁眨眨眼,不知他们突然激动起来是怎么回事。   那人笑得颇为无奈,“我之前说什么来着,薛院士近日竟不折腾我们了,原来不过是换了个法子裁量我们。我们若是明日去乖乖比赛,无一人质疑,他定会给我们全部人‘不通’。”   他一说,其他几人也纷纷恍然。倒只剩柳雁莫名了。一人笑道,“她年纪小,只怕是不知道的。”   柳雁说道,“我今年才进书院。”   那人叹道,“我们已在这十余载,却疏忽了。薛院士并不以考试为重,除了问难、论辩、经世,还有洞察力魄力也在他裁量之内。无怪乎此次奖励设得丰厚,我们也全盯在那银两上了,一时忘了揣测薛院士的用意。”   柳雁试探问道,“我同薛院士打了个赌,定要让这比赛变得公正,哥哥们可愿帮忙,说服其他班,重定赛规?”   她本想一班一班说服,可既然薛院士打的是考验全院的主意,那此时就不能算是她一人赌约,而是事关全部人。若是由最大的班出面帮着游说,定是事半功倍!   几人已明白薛院士用意,自然不会坐以待毙,白白等那“不通”,当即应允。又去唤了同窗,和柳雁一起去游说。   有了他们出面,势如破竹。连最有希望拔得头筹的班都愿意退步了,其他班怎会不答应?午休有一个时辰余暇,这不过半个时辰,就已拿下半数的班。等午休结束,柳雁已带着二十四班联名同意变革的请愿书到了薛院士桌前,郑重放下。   这联名一事早已是满院沸腾,薛院士自然也听说了。看着上面有遒劲有力的名字,也有歪歪扭扭初学的字迹,笑笑说道,“比我想象中快。”   柳雁默了默,“运气罢了。”如果不是碰到那几个明事理的聪明哥哥,根本没她的用武之地吧。这种赢法,她一点也不觉欢喜。虽胜仍败,原本没有的挫败,现在终于全涌了上来。   费尽心力想达成一件事,可结果却不过是运气傍身,这样赢,有何意义。   “运气?这可是令人羡慕的。”薛院士笑着,已去拿笔,“依照约定,我会写个通字给你。”   “不要。”柳雁坐得身板都不正了,似被冰霜打蔫的花,“我没赢,只是恰好他们猜到你不过是想经此事考考书院的人。而去游说的也是他们,我不过是说了两句话,剩余的事都是他们做的,那‘通’字,绝不是我能拿的。”   她说着说着已觉难过,又不知为何如此伤心,“我有好好想法子去游说二十四个班的,还特地去看了《鬼谷子》找捭阖篇看,连对大班说什么话,对小班说什么话都想好了。可是……可是竟通通都没用上。最后还是由别人帮忙才成事。”   薛院士明白她难过什么,全力以赴之后,却发现只需三言两语就能成功,之前的努力便是个笑话,花费那样大的心血去做,根本毫无用处。   可——并非如此。   “通。”   柳雁抬着泪眼看去,就见薛院士已奋笔疾书,郑重写下了一个硕大的“通”字,看得她心中更是受伤,拧了性子说道,“我不要。”   薛院士看着她说道,“胜者,不独独是因为在一件事上亲自成功方能如此称之。你若不先质疑,他们如何能知真相?更不会有联名一事,明日他们便会循规蹈矩照办,而全院不通。”   柳雁嗫嚅,“可、可是我那样辛苦是为了什么?既然一句两句可解决,我却傻气地做了多余的事。这不是大笑话么?”   薛院士朗声大笑,“真是糊涂,你此时用不上,日后呢?你若不忘,一生受益。人人都不能知晓后事,当做之时,定要全力以赴,方无遗憾。若你碰上的不是一点即通之人,三言两语真可达成?届时要你多说半句,也词穷吧?”   柳雁愣神看他,眼里的泪已是掉不下来,她全然没想到这点。   “书院众人都可得‘通’,你却是那最应得的。”   柳雁怔怔看着跃然纸上有力的大字,已觉纸上还有画,鸟语花香,萌芽满枝,春回大地美得不行。她吸了吸鼻子,说道,“好像也对,我确实该拿。”   见她坦然不矫揉,薛院士哑然失笑,这直率的脾气,当真好得很。   她伸了小手去扯那心念已久的纸,“院士,能拿开你的镇尺么,太重了,扯不出来。”   薛院士笑笑,将镇尺拿开,便见她欣然抽了纸,小心卷好拿在手上,不由问道,“你真这么想得到这个字么?”   一说柳雁就恼了,“因为院士给了我一个大大的‘不通’!”   薛院士笑得捧腹,看来今后再不能随便给人“不通”,否则多几个这样的小丫头,书院就要闹天了。   柳雁抹掉泪,拿着纸准备走。她要回家去找人把这纸裱起来,挂书房里,每日看上半个时辰方能顺心!   她走到门口,又转身,挺直了腰,朝薛院士行了个大礼,一声不吭地走了。   薛院士朝那门口看了好一会,又是笑笑。   &&&&&   翌日果然日头高照,映得远山明媚,近景妖娆。   春季六个班先开始,其他三季共十八个班也都来助阵喝彩。见那一堆小豆子站在一块,神情肃穆拿着麻绳,便让人忍俊不禁。   柳雁浑然不惧,握定绳子,因个子矮,依照先生的战术,被安排在倒数第二,自己身后的是个有气力的小胖子,有他衬托,她更显得像豆子中的豆子。可她认真的模样,却不输给任何人。   一声鸟哨吹响,绳子中间的彩绸已开始在河界线上猛烈浮动。在满是春意的书院里,上下晃了起来,像璀璨烟火,绽放在满满绿意中。   这牵钩赛,一办,便是四年。   ☆、第57章 正月(一)   第五十七章正月(一)   正月初六,皇城的雪还未消停,昨夜雪落不止,将房屋瓦楞压得严实。那茅屋被压坏的也不少,大过年不得安心。   李墨荷站在窗前瞧着外头积雪,倒想起自家以前住的屋子,也曾有一年被雪压垮。爹娘带着他们兄妹六人去同亲戚讨地方住,受尽白眼。每每想到爹娘当年卑躬屈膝的模样,就觉心酸。可无论再怎么苦,爹娘都不曾说过要将他们六人送走。来讨童养媳的也不是没有,只是爹娘不愿罢了。   兴许正是因为如此,所以无论爹娘如何冷言,她都怨不起来。   敲门声轻轻响起,宁嬷嬷在外头请示,“太太,车子备好了。”   今日是李墨荷回娘家探亲的日子。   大殷国皇帝恼蛮族不知好歹,屡次三番骚扰边城百姓。索性下令,让柳定义率军攻打蛮族,四年未归,占其十二座城池,而今蛮族苦苦求和,总算是安定了。昨日柳定义的家书才送到,说大暑前班师回朝。   所以今年,又得李墨荷一人回娘家,肯定是要被爹娘多问的。   离开暖和如春的屋里,即便是抱着个暖炉,也觉有些冷。大概是在柳家养得好了,老太太每年嘱她吃补药,身子愈发好。今年这么冷的天,手也没有冻出毛病来。   还没出院子,就见个系冰蓝缀雪披风的小姑娘从廊道那迈步往外走,步子轻快,明眸皓齿,笑得正欢。不知在和走在一旁的兄长说些什么。   李墨荷见了她便觉心头没了愁云,唤声,“雁雁。”   柳雁立刻往那看去,抛下柳长安就朝前头跑,“娘。”   柳长安已然习惯妹妹同这继母感情好,自己对李墨荷的防备也已卸下,只是仍没法亲近,两人都是客客气气的。他上前微微弯身,“母亲。”   李墨荷笑笑应声。又低头问道,“可备好了东西,昨夜帮你收拾的衣物都有带上吧?”   “嬷嬷都带上了。”   年前安家来信,说挂念两个外孙。老太太便让柳长安和柳雁过去拜年,往返都要六日,李墨荷不便同去,柳定义又不在家中,那就只能是遣多几个护院下人跟随,可即便柳定义在,安家也不会开门让他进去。   ——安家至今仍不肯原谅这常年让女儿独守空房,抑郁病逝的女婿。   “路上可要小心,别离了下人,若是累了,就寻客栈好好歇,别急着赶路。”李墨荷嘱咐完,又对柳长安说道,“照顾好妹妹。”   柳长安应声,说起来妹妹是长大了些,但却比以前更顽皮。用俗话来说,便是胆儿肥了,更敢到处闯。如此一来,倒比以前还难管教。往日吓唬吓唬还能成,如今吓唬,她便理直气壮说“假的,都是假的,我可不是个小姑娘,哥哥骗不了我”。   每每如此,柳长安只能暗暗感叹——不能好好哄骗的妹妹真是一点也不可人。   李墨荷送他们兄妹出门,送上马车后仍不放心,又叮嘱了一番。看着马车离去,自己才坐上马车,回娘家。   李家这几年生意做得并没太大气色,因本就不是什么厉害的商人,加之对伙计苛责,气走了不知多少熟工,留下的就都是不用多少银子就能请来,却也没多大本事的伙计,生意又怎能做好。   万幸铺子地处京城繁华街道,哪怕是卖针线,也能赚个温饱。   李墨荷本以为爹娘又如往常,即便知道她今日回来,也会在铺子里忙活,便直接过去。可没想到竟不在那,让她好不意外。问了伙计,才知今早就没来。她忙回了家,刚下车,就见弟弟妹妹在门口玩雪。见她都站了起来,“姐。”   “爹娘呢?”李墨荷瞧了一眼没看见大弟,心想只怕还在屋里睡。当年柳定义让他在马政好好养马,他倒没敢再造次,只是他也一直没升职,怕是做得不好,马政那边兴许也是看在柳定义的面子,才让他待在那。   几个弟弟妹妹互相看了几眼,才道,“在里头……哥哥起来了。”   说的话没头没脑,李墨荷却听明白了这拐弯抹角说的话,定是大弟又闯祸了,爹娘正在里头训斥。   她提步进了里头,也不许他们进去听。果然,才到院子就听见母亲略为尖锐的声音。   “不争气!真是不争气!别的事娘都答应你,惟独这件事不行。”   “娘,这不是您每日跟我念叨的事吗?怎么儿子要成了你又反悔了。”   “那苏家的狐狸精是给你灌药了?说什么都不行。”   秦氏和李宝良吵得面红耳赤,见李墨荷进来,当即说道,“这事你问问你姐,能不能成。”   李墨荷知道是弟弟又在闹什么了,面色淡淡,将手里的东西放下,问道,“怎么了?”   闷了半日的李爹这才寻了空子开口,“你弟瞧上了苏家姑娘,要娶她。你娘不肯,这不,就吵起来了。”   “哪个苏家姑娘?”   秦氏冷哼,“就是那在街头卖草鞋的苏家,那苏蝶生得一脸狐媚相,瞧着就不是好姑娘。更何况家里又是做那种下贱活的,能教出什么好女儿。我们家是大户人家,要娶的事千金小姐,不是卖草鞋的。”   “娘,凭手艺过活的也是好人家,怎么能说人家是下……”李墨荷都不愿重复那字,听语气不过是嫌弃人家家境贫寒,只是说自家是大户,也觉脸红,“家境倒无妨的,就看那姑娘可是好姑娘,还有宝良可喜欢。难得他愿成家,有个媳妇管着也好,生了孩子兴许更懂事。”   李宝良终于觉得这是亲姐,还没说几句马屁话,就听母亲又嚷了起来,生生将他要说的话全塞了回去。   “生孩子生孩子,怎么不见你生。”   李墨荷就知道这火要发自己身上,忍了气道,“女儿也想生,可您也知道,二爷一去几年,女儿若真弄出个孩子,母亲当真高兴么?”   秦氏脸色一变,“这话怎么能胡说!被人听见是要翻天的。”她不敢再说这话,万一有什么闲言碎语传到柳家那,那这亲戚是做不成了,如今有的,也都会没了。转而对儿子冷声,“想要那卖鞋的进门,想都别想。”   李宝良气哄哄道,“我要搬出去,不在这住了。”   秦氏冷笑,“那还不快收拾东西。”   连离家这威胁都没用,李宝良知道母亲当真是铁了心,一般的法子都行不通,站起身道,“阿苏怀了我的孩子。”   这话犹如晴空霹雳,惊得秦氏跳了起来,气得她差点没晕过去,“别以为我会信这个!”   李宝良撇嘴,“反正苏家知道孩子是我的,就等着我光明正大去提亲,如果不去,元宵过后就上门问罪,到时候消息传到哪去……”他瞧了瞧李墨荷,“说李家出了这样的儿子,指不定女儿也是如此,有什么坏结果我可不想提。”   李墨荷见他无故给自己泼脏水,气道,“我好心帮你说话,你却倒想把我拖下水。本想去瞧瞧那苏姑娘是什么人,如今看来不用说了。成亲前就私通男子的,能是什么正经姑娘。早点给她银子打发了,别领进门气着母亲吧!苏家若真找上门,也是寻你的不是,看他们敢不敢来柳家闹事,我候着了!”   她在柳家五年,早就不是新媳妇。老太太和妯娌都是信她的,要是因这闲言碎语就疑她,那她这五年就当真是白待了。   李宝良瞠目结舌,没想到姐姐竟然说这种话。一时慌了,“姐,我说笑的。阿苏没怀孕,是我胡掐的。你……”   “什么?”秦氏嘶声,“你果真在骗人。李宝良,你说说你连亲爹亲娘都能骗,你还有什么不能骗的?”   李宝良只觉这水越搅越浑,简直要被烦死,“我就是要娶她,若娶不成,我就在屋里放一把火,烧死自己!”   李爹一惊,要劝儿子别冲动,秦氏倒是气冲脑门,“烧死算了!”   李墨荷忙劝母亲消气,笃定弟弟不是那种人,见他气冲冲走了,也没理会。她不知苏姑娘是什么人,打算等会去打听打听,要是端庄会持家的好姑娘,她再来劝服母亲。若是水性杨花的,那便站在母亲这边。   李宝良回到屋里,躺了半会,实在是心气不顺。又冷得发慌,起身去烧炭火。屋内无风,炭火起得慢。他俯身朝里吹气,谁料这炭还未干进炭芯,转眼就冒出青烟,呛得他双眼生疼。他站起身,恼得抬脚一踹,将炭盆踢飞。   已冒了光火的红炭弹在帷帐上,瞬间灼烧起来。   李宝良只顾低头揉眼,等闻到那股焦味猛然抬头,才发现屋里竟烧了起来,吓得他尖叫救命!   ☆、第58章 正月(二)   第五十八章正月(二)   李宝良没被烧伤,毕竟屋子那么大,只是烧了个帘子,不多会就逃出来了。不过兴许是呛了浓烟,等李爹秦氏赶来,他已倒在廊道上,昏迷不醒。吓得秦氏差点没了魂。   李墨荷让下人请了大夫过来,大夫瞧过后说没事,也没见半点伤。她瞧着弟弟脸上时而微变的表情,分明是在佯装昏迷。   李爹在旁苦声,“你瞧瞧你,把孩子逼到什么份上了。你做什么我不管你,可你不能害我儿子。”   秦氏瞪眼,“什么叫害你儿子?这儿子也是我的。”   李爹急了,“那你让他去死!”   秦氏语塞,她哪里想得到儿子敢做这种事。转念一想,当真是那样喜欢那苏蝶么。不过要是那姑娘能管得住他,可见也不是坏事。   李爹惊怕她又说什么恶语,拉着她出去。秦氏一心想着那苏姑娘的事,也没多留,只管让媒人去打听打听。比起那姑娘的身份来,儿子的命自然更重要的!虽然不甘……   李墨荷见爹娘已出去,示意弟弟妹妹去掀他被子。李宝良起先还不动,实在被闹得不行,才睁了只眼,见爹娘不在,这才睁眼,不耐烦道,“干嘛?”   “让爹娘这样担心,真是大孝子。”李墨荷忍不住冷言,瞧着他说道,“你跟姐姐说说,那苏姑娘是哪里好,让你不惜要把自己的屋子烧了。”   李宝良盘腿坐起,卷了被子裹住自己,半点冷风也不受,“好看,温柔。”   “品德呢?可会持家,可孝敬长辈?可勤快?”   李宝良瞧了她一眼,“姐,你总这样像个六十岁老太,所以我说姐夫定不喜欢你……”   李墨荷抬手作势要打他,李宝良就缩了身,“行行行,阿苏她这些都有,都有!”   这话李墨荷半信半疑,弟弟的话里何时全都是真的。她还是打算让人去打听下,弟媳孝顺懂事,日后就能让她少操点心了。   &&&&&   从京城到俞州要三日光景,因大雪阻滞,路途不通,停停走走两日,路不过才走了一半。   柳雁倒不讨厌雪,她只讨厌雨天。而且马车不能继续赶路,倒是有更多空余去途经之处逛逛。走走停停,买的东西都要塞满一马车了。   柳长安见妹妹去小休片刻,又让下人抱了许多东西来,忍不住说道,“这些你都要带回去么?”   柳雁抱着小火炉坐下,管嬷嬷已弯身倒热茶,她笑笑道,“给姥姥呀,她老人家最喜欢这些了。”   柳长安默了默,没有做声。腊月底收到外祖父的书信,说……外祖母病重,想见见他们,并非是走亲戚。可妹妹还小,祖母只跟自己说了,不好让她知晓。大雪一直不停,今日才稍好了些,路也通了,这才和妹妹过去。可谁想刚启程,又见大雪。   他记挂着疼爱他们兄妹的外祖母,可又不能跟妹妹说,见她这样高兴,更觉若是见了面知晓这事,定会很难过,“雁雁,你可还记得娘的模样?”   柳雁知道哥哥从不喊继母为娘,只是喊母亲。所以他提及的“娘”,定是亲生母亲。她摇摇头,“太小,不记得了。哥哥你问这个做什么?”   柳长安说道,“若是姥姥问起你继母如何,你万万不能说她好,当然也不能说坏。毕竟……姥姥心底,只有娘才是她的女儿。”   柳雁并不太明白,可还是点点头,不知为何兄长特地嘱咐作甚。这两年她也有去外祖父母家,偶尔会提,倒也没什么,这次特地吩咐,莫非有事?她拧了拧眉,“哥哥,可是姥姥她身子又不舒服了?”   这样明察秋毫,无怪乎柳长安觉得越发不敢在她面前说什么谎话,笑笑说道,“说什么胡话,姥姥身体那样好。”   柳雁默然,喝了茶等菜上来,也没吱声。只是想着……她又不傻。不过哥哥不说,她也就当做不知道。他有意瞒着自己,她就让他瞒吧。   用过饭,已是午时,外面风雪不停。天色越黑,来客栈住店的人就越多。柳雁搬了凳子来,趴在栏杆上往下看,瞧着不同颜色的伞面上堆积的雪,就像有什么东西在巨大的白纸上走动,描绘成画。   她突然想起齐褚阳近年来射箭用的陶瓶了,悬挂在绳子上,风一吹就在细绳上摆来摆去。两人便拿着弓比谁射中的多。齐褚阳已由小弓换大弓,她的依旧是小弓,刺不穿坚硬的陶瓶,因此她想法子在箭头上点脂粉。只要碰到瓶子,就能沾上。   想到那比眼疾手快的弓箭,柳雁就觉手痒。这次出门她也没忘带上小弓,即使去了外祖父家,也得每日练。她在想,等爹爹回来,定要练成百步穿杨的技能,爹爹定会很欣慰。   正想着,又有一辆马车驶来。往来的马车不少,只是这辆马车十分眼熟,她定没少见。   睁大了眼望下看,便见那停在客栈门前的车已走下个少年,刚看见那如墨发色,就被一把伞遮挡住了视线。旁边仆人在旁撑伞,跟着小主子消失在屋檐下。   正在里头看舆图的柳长安见妹妹突然从栏杆那回来,步子轻快往楼梯那走,问道,“可是冷了?快过来烤火。”   “不冷。我去外头走走。”   她迈着步子站在楼梯拐角处就没再走,探头看向钱柜那,便见那仆人正在问掌柜可有空房。少年一如既往面色淡漠,站在那像精致玉雕。一会就见他们往楼上走,她直直站着,仍是没动。   仆人往楼梯上走,见有个小姑娘站着,说道,“小姑娘,可否让让路?”   柳雁说道,“这里可是我先占好的,凭什么要我先走呀?”   仆人愣了愣,不知哪里冒出个这么刁蛮的小姑娘。少年倒是听见声音了,抬头看去,见了那盛气凌人的小姑娘,略有意外,笑问,“那给你银子买路呢?”   柳雁伸手,认真道,“那当然可以。”   仆人已要上前赶她,苏定摆手,拿了一两银子放她手上,“买了。”   柳雁笑笑,收好银子心满意足从一旁下去,也不瞧他。苏定倒是往她那看了一眼,真是个将刁蛮当有趣的小姑娘。被讹了一两银子,心情意外的不错。   跟着柳雁出门的管嬷嬷还不曾见过苏定,见姑娘这样胆大,对方却又任由她胡闹,真觉奇怪,打着伞在旁问道,“方才那位少爷,是姑娘认识的吧?”   “认识呀。”   管嬷嬷笑道,“无怪乎这样随意。”本就不该怀疑,柳家的姑娘哪里是不知礼的人。   柳雁已认识苏定很多年,只是他从不在人前说认识自己,就像是怕给她添麻烦。书院无人不知有个柳小将军,也无人不知有个奸臣之子。两人都是极与极,不过一个是好,一个是所谓的坏。她曾想,若是让书院的人知晓他们其实是好友,怕要大吃一惊了。   苏定也没想到会在这碰见她,明明离京那么远。镇子也不小,怎会偏那么巧。   仆人见他脸色略显苍白,小心问道,“可要小的去将药熬了送来?”   苏定点头,“去吧。”他脱了衣物,准备小睡片刻。迷糊中似乎只睡了一小会,就有人敲门。本不想起,细听下确实有人敲门,这才起身,“谁?”   “蛐蛐。”   苏定揉揉还有些昏胀的脑袋,穿了衣裳去开门。开门就见柳雁站在前头,后头只跟着个仆妇,不好让她进来,在门口笑问,“莫不是这房子也是你先占了的?我可没那么多银子。”   柳雁笑笑,把刚买的热乎肉油饼递给他,“我早上吃过一个,一点也不油腻,十分好吃,适合这冷天吃。你一脸风尘仆仆的模样,肯定饿了。”   苏定伸手接过,叹道,“一两银子买个饼,这样贵。蛐蛐,你日后若不做商人,也是浪费了。”   柳雁得意道,“我也这么觉得。”   “你怎知我是在这间房?”   “我猜的。”   苏定好奇道,“如何猜的?”   “你最喜欢往角落的地方待了。但是左边那已经住了人,那就只剩下这了。就来敲门试试,反正呀,就算敲错,也不会挨骂。”   管嬷嬷见她话说得差不多了,再说被人瞧见就难看了,低声,“姑娘,该回去了。”   “嗯。”柳雁还是没动,问道,“你来这做什么,我和哥哥去俞州探亲。”   苏定说道,“我去秦州……”看病二字到了嘴边,硬生生改口,“探亲。”   柳雁想了想哥哥手中的舆图,眼眸颇亮,“那我们不是可以结伴到渡口?”   苏定可不打算和她走,被柳长安看见,那恐怕连这样悄悄说话的机会都没了,“我还打算多待两天。”   柳雁了然,“那我先走了,我们走的时候我过来说一声。”   苏定点头,见她离开,这才关门。   ☆、第59章 正月(三)   第五十九章正月(三)   管嬷嬷随柳雁进了屋里后才问道,“方才那是哪家的公子,可不曾见他来过我们府上。”   “书院里认识的,认识很久了。”柳雁不打算多说,嬷嬷要是知道他的身份,定会告诉兄长,兄长也一定会斥责她。   管嬷嬷小心说道,“姑娘同他往来可以,可不能避开旁人,私下见面。”   柳雁只知自小嬷嬷就这么叮嘱,也知道男女有别,可还是不知到底“别”在哪里,不都是有鼻子眼睛的,为何偏要分得这样清楚,好生奇怪。   翌日雪一消停,柳家一众人又往俞州驾车过去。抵达安家,已是正月十一。   安从浦是柳雁的外祖父,也是安家如今的当家人。而立之年圣上念及戎马有功,封爵永顺伯。如今已解甲归田,安居俞州。   安从浦为人严肃,不苟言笑,连带着安家的氛围也不比柳家轻松。柳长安和柳雁一起进到大堂,先给外祖父母叩头问安。   “起来吧。”安从浦见外孙比去年又长了不少个子,又见两人规矩都学得好,十分欣慰。   下人已将他们请到座上,添了茶点。   安从浦说道,“赶了六日的路,可还吃得消?”   柳长安答道,“并不累的。”   祖孙几人一年不过见一回面,言谈略显生分。问了几句话,安从浦见两人确实不是很疲累,轻叹一气,说道,“去见见你们姥姥吧。”   柳雁心头咯噔,外祖母果真……她随哥哥一同起身,跟他往外祖母姚氏的房间走去。稍稍留意下舅舅舅母的神情,就知外祖母怕是病得不轻。   仆妇见了两人,面露微喜,立即敲门低声跟里头禀报。很快就有个高个妇人来开门,柳雁认得这是三舅母。   两人进去前,三舅母说道,“老太太已病了半月有余,大夫说怕是熬不了多久,等会相见,可不能哭,老太太病得糊涂,还不知自己病重。”   兄妹二人点了点头,心头沉甸甸。   进了里头,柳雁只觉这屋里散着一股浓郁的草药气味,简直跟医馆的气味一样。她轻步朝里走,直到看见床上躺着的人,脚已经迈不开了。   老人已经是瘦骨如柴,面颊深陷,不见半点红光肉色,嘴巴张张合合,每吐纳一口气,都似要耗尽气力。   三舅母见两人顿足,轻轻推了推,“快去吧。”   柳长安先迈了步子,走到床边,近看更觉外祖母消瘦得厉害,开口时都觉声音在发抖,“姥姥。”   昏睡中的姚氏微微动了动,缓缓睁开眼,眼眸已罩了一层白,并看不太清眼前人,可声音还是听出来了,嗓音低得几乎让人听不见,“长安……”   柳长安不自觉双膝跪下,好让姥姥看得更清楚,“姥姥,长安和妹妹来给您拜年了。”   他回头看了看妹妹,柳雁这才提步。也跟哥哥跪下,“姥姥。”   姚氏听见这稚嫩唤声,才终于有气力偏头认真去看,还是瞧不清,“雁雁啊……”   柳雁看清形容枯槁的亲人,鼻尖一酸,“在呢,姥姥,您去年说要带雁雁过元宵看花灯的,雁雁就来了。您要快点好起来。”   姚氏并不知自己大限将至,还仔细应声,“好好……”说了两个字,又昏沉起来,睡了过去。   两人跪着没动,等了许久,又见外祖母睁眼,她自己也无意识自己睡了过去,“阿茹啊,娘不答应那亲事……不答应……让你爹把媒婆赶出去。你不要求我,娘求你……”   柳雁知道姥姥在说糊涂话,那阿茹不就是自己的母亲么?   姚氏还在断断续续说着,想起女儿出嫁时,她哭得一夜不能入眠。即使嫁得那样风光,还是觉得哪怕是圣上娶亲,也委屈了她的女儿。可怜不过几年,女儿就去了。这眼也在那时哭得半瞎,若是当初铁了心不让她嫁便好了。   可惜木已成舟,爱女已去,再不会在跟前喊她娘。   姚氏想着想着,又想起女儿儿时趴在她膝头上,她轻声哼唱,看着女儿安然入睡。   久不见动静,连呼吸都渐渐消失。柳雁蓦地抬头看向她,发现外祖母已然睡着,再不会醒……   柳家知道姚氏过世的消息,又听闻连她离世前都在喊安茹的名字,让老太太好不惋惜,连连叹气,“怎的好好的一个人就这么去了……”   钟嬷嬷在旁轻声,“不是说自去年腊月身体就愈发不好了么,许是一直在等少爷姑娘过去,想见最后一面,方安心去了。”   同为老人,老太太的心也是不舒坦,说道,“让墨荷写信告知二郎吧。”   钟嬷嬷领话退下,到了那时听见二太太娘家来人,就顿步等里头的人将话说完。   李墨荷还不知安老夫人过世,听说母亲来了,想着是为了弟弟的事,忙请她进来,见面便说道,“娘,女儿正好要去找您。我让人去打听了那苏蝶苏姑娘,万万进不得我们李家门!”   秦氏稍有迟疑,“为啥?”   “听说苏姑娘家里是做草鞋卖的,也种几亩地,想来赚的钱只能是温饱对吧?可那苏姑娘穿的每件衣裳却都是好的,整日花枝招展,那些人说她的钱来路不干净。这样的姑娘哪里能做李家媳妇。”李墨荷想母亲定不会这样糊涂答应,之前弟弟只说是个寒门姑娘母亲就不愿了,说了这些,也不用她担心苏蝶进门的事了吧。   秦氏也是恼怒,却又叹气,“你弟弟可是寻死觅活要娶她,难不成你要娘看着他寻短见?”   李墨荷听话里不对,诧异,“娘,你该不会是想答应这婚事吧?”   “否则我能如何!我是不愿要那种女人的,可奈何你弟弟喜欢得要紧。也罢,娶进家来,老老实实待着我也不计较她以前的事了。莲花儿你也由着你弟弟吧,别为难他了。”   李墨荷顿时愕然,“娘,我怎会是在为难他?这种姑娘不能娶的,否则日后累的是您和爹爹。”   秦氏瞪眼,“难道眼睁睁看你弟去死么?”   “他又怎会有那个胆子,那日不过是他的苦肉计。”   秦氏就怕儿子是认真的,到时候就追悔莫及了,无论如何都不肯听女儿的话,“这儿媳若不好,休了再娶就是!如今我们李家还愁娶么?”   李墨荷苦劝无果,她已嫁进柳家会怕弟妹不好么?她怕的只是爹娘受了薄待遭罪罢了。况且弟弟即便是休妻,名声一坏,好人家的姑娘也不大肯来的。   钟嬷嬷不好在外头多听,便跟门外丫鬟说了请李墨荷说完了去老太太那,就回去了。进屋后稍有犹豫,还是把刚才的事和老太太说了。   老太太听得拧眉。   李墨荷送走母亲,听见老太太有请,忙平复心绪过去。   老太太跟她说了安家老太过世的事,也让李墨荷好生感慨,又道,“长安和雁雁要服丧五个月,书院那边儿媳去说说,等夏时再去。”   老太太点头,“且安排好吧。再有,娘想跟你说说。你如今是柳家媳妇,不是李家女儿了,已外嫁的姑娘,娘家的事到底不好多插手,否则让旁人知道,还以为你心仍在娘家,这实在不好。”   李墨荷猜着老太太是知道方才母亲来过,还说了什么事,虽然觉得娘家的事不能不管,可还是点了头,答应下来。   算是挨了训的李墨荷从屋里出来,更觉胸闷,只盼那苏姑娘不似传闻中那样厉害,否则爹娘弟弟妹妹都要吃亏的。人活一世,要操心的事当真不少。   寄了书信给柳定义,她又去了书院找薛院士说。   外祖母过世守孝五个月,不得外出玩乐,不得进食荤菜,薛院士也明白,只是心觉可惜,这半年不来,也不知要落下多少功课。想了想从书架上取了书交予李墨荷,客气道,“这些书还请柳夫人转交给令千金,让她好好专研,回来本院士要考她的。”   李墨荷看着那有半臂高的书,忍不住为女儿求情,“这未免太多了吧……雁雁她素来是不爱念书的,是个小懒人。”   薛院士点头,“那正好在家好好攻读。”   李墨荷无法,只好让下人接过,又道,“那我便放在雁雁书房里,您赠与她的真迹下面,她瞧见定会好好念的。”   薛院士意外道,“我倒不记得何时送过她什么字画,何来真迹?”   李墨荷笑笑,“就是那‘通’字。她同我说过好几回了,耳熟能详。”   薛院士哑然失笑,“令千金聪明绝顶,只是玩心未收,若加以磨砺,定是颗明珠美玉。”末了又道,“当然,这话不能入了她的耳中,说到底……令千金还需磨练,如今仍太过浮躁。”   李墨荷自然明白,“也烦请薛主洞好好引导。”她又问了柳长安和二姨娘两个孩子,知晓都是中规中矩,并无太过出彩之处,心觉可惜。她是盼着柳长安能子承父业,即便不能为武臣,至少做文臣也不能逊色于人吧,这于柳家于二房,甚至于她都好。   回到家中,还在院门口就听见箭稳稳入靶的沉闷咚声。   李墨荷偏头看去,果真是齐褚阳在练习弓箭。五年如一日,总是如此刻苦。头两年刮风下雨还会见他停练,后来柳定义军营来信,让他每日都要练,齐褚阳也不抱怨,这两年下来,即便是在风中雨中也是人箭合一,说百步穿杨也不为过。   “褚阳。”   齐褚阳收了箭,转身看向那边,微微弯身,“伯母。”   李墨荷说道,“若是累了就进屋歇着。”   十四岁的少年已经长得很高,兴许是每日奔波三处地方,在柳家吃好喝好也不见长肉。只是好在他身体结实,面貌也愈发英气,已是个飒爽少年,在人群中一站,也是颗明珠,不容忽视。   “不累的。”齐褚阳笑笑,又问,“长安和雁妹妹说去几日就回来,可如今还不见,再过几日书院就开大门了。”   李墨荷默然片刻,说道,“雁雁的姥姥过世了。”   齐褚阳经历过母亲离世,更曾以为父亲也战死沙场而知晓亲人过世的痛心,听见他们兄妹二人的外祖母已去,几乎是瞬间就明白那种痛楚。等恭送李墨荷离开,再提弓,却好像没那个心思了。   也不知那总是不惧的九姑娘,现在如何了。   &&&&&   外祖母的后事办完,安家也不便多留他们兄妹。到了月末,安从浦送他们离开,等他们上了马车,良久才道,“下回……让你们父亲带你们来吧。”   别说柳雁,连更懂事的柳长安都觉意外,“姥爷……”   安从浦长叹道,“恨了十余年,也够了。你母亲若是知道我们两家无往来,怕是九泉之下也不瞑目。你姥姥又何尝不知,只是无法见你父亲,总怕会将他赶出去,闹得邻里笑话。”   柳长安这才明白,“爹爹也一直很想再来拜访您的。”   安从浦缄默不语,不敢保证再见这女婿,可会心觉尴尬。   离别在即,一直沉默的柳雁感觉到车轱辘动了起来,这才打开车窗,看着外祖父,“您要好好的,雁雁过年来看您,陪您去看花灯。”   她还记得外祖母说带她去看花灯,还要买最大最好的给她,因为她是安家最宝贝的外孙女。可如今姥姥羽化登仙,她还是想将这承诺延续下去。陪着长辈,去看灯,赏这人世往来的繁华。   安从浦听着外孙女的声音,眼眸渐染酸痛,朗声答道,“好。”   柳雁再说不出第二句话,只是在车窗那看着年迈的外祖父,心如针扎。直到马车赶到大路,瞧不见安家门,远远离开那巷子,她才坐了回去,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子,默然无声。   柳长安将暖炉放她怀中,“妹妹别冷着。”   怀里的暖意一点一点蔓延,不多久就暖遍全身。柳雁默了半晌,才道,“哥哥,每个人都会死么?那要是爹爹和娘……”   “雁雁!”柳长安不许她说这种晦气话,虽然没恶意,可让人听了也心慌,“不可说。”   柳雁咬了咬唇,忍得难受,“哥哥,我想姥姥了……我想娘了……”   生平第一次看见亲人在自己面前离去,柳雁到如今仍觉是梦。来之前她全然没想到竟会发生这种事,她猜到姥姥身体不适,可不曾想过这么严重。一路回姥姥家,她还去买各种东西,看各种景色。每每想起,都有满满负罪感。   从俞州回京城并未下雪,一路无阻,不过三日就回到了家。   兄妹两人先去跟祖母说了这十几日的事,老太太见他们也疲乏,让他们先行回去休息。   李墨荷已经闻讯过来,刚进老太太的院子就看见他们出来,半月未见,两人竟都瘦了一大圈,看着委实心疼。   柳雁看见她,不知怎的路上已平复的心情,又如海浪翻滚,“娘。”   李墨荷将她揽进怀里轻抚她的背,“娘在这。”   柳雁埋头好一会,才觉心绪重归平静。李墨荷便牵着她回聚香院,进了院子才说道,“娘让下人上好水了,等会你先梳洗梳洗,吃些东西再睡。”   “嗯。”   李墨荷知她低落,便想着说说其它的让她不要只想那事,“书院那边娘已经去说过了,待你七月再去。薛院士托娘拿了许多书给你,你在家好好念书,不要多想。若是烦闷,娘陪着你。只是娘识字不多,没法给你释义,到时就找你四婶吧。”   柳雁“嗯”了一声,实在没力气说话,干脆不说。   等梳洗后吃了点东西就躺下了,这一睡足足睡了一天一夜,再睁眼时,外头天又亮了。   屋里烧着炉子,并不冷。她缓了好一会神才起身,穿了鞋子和衣裳,不想再待这显得局促的屋里。   管嬷嬷往返随从,也累得慌,熬不住夜,已去睡了。杏儿已在门口侯了多时,“天色还早,老太太说今早姑娘不用去请安。冷得很,姑娘可要回去再睡睡?”   柳雁摇摇头,“我去院子走走。”   生怕走的动静大了吵到院子里其他未醒的人,柳雁就往外头走。见了那小练武场,干脆去那坐着。抬头看着那去年夏天才架起的葫芦架子,已经不见青藤蜿蜒,只剩下扎进地下的竹子,更显得悲凉。   齐褚阳向来早众人起身,今日起得更早。昨夜只跟柳长安说了些话,没见着柳雁,十分担心,也没怎么睡个好觉,总想着要怎么安慰安慰她。   谁想拿着弓快到院门口,就见有个小人儿坐在葫芦架子下,手里抱着个暖炉,还在闪烁点点炭火。他疾步跑过去,到了跟前气都未顺,“雁雁。”   柳雁顿了顿,仰头看去,天色尚早,略瞧不清,可还是能从语气里听出了担忧。她稍稍往旁边挪了挪,“你坐。”   齐褚阳见她穿得还算厚实,才坐下,“天冷,别吹冷风,等会你就回去。”   “嗯。”柳雁等他坐了,才道,“我是亲眼看着我姥姥过世的。”   齐褚阳愣了愣,没有立刻搭腔。   “我以为我认识的人都会好好活着,可我忘了人终究会死的。姥姥过世后,我便想,其实嘛,活那么久做什么,到头来还不是一堆白骨。”   “雁雁。”齐褚阳看着她,还是那个天不怕地不怕明朗如春的柳雁好,“为了其他重要的人,人也要好好活着,这无关意义,哪怕是最后变成白骨,不枉此生,才是最重要的。”   柳雁似懂非懂,对生死问题还十分模糊。   “当年……”齐褚阳本将那件事尘封起来,如今却终于敢拿出来说,剖析在这寒风当中,“我以为我爹爹已不在人世上,也曾想过我若随爹爹一起去该多好,何必丢下我孤苦无依。可如今哪怕是失踪五年的爹爹真的再不会出现,我也会庆幸当年没有那么傻气。这五年里,柳家待我如亲人,我也能去书院。更能骑马射箭、好友同窗也不少,这便是我觉得哪怕变成白骨也没遗憾的事。”   柳雁这才觉得她远没有他豁达,还是容易往死巷子里钻,若能像他这样,兴许她也会更高兴些。   齐褚阳低头看她,聪明起来比谁都聪明,可到底还小,许多人情世故,尤其是生老病死,她还是看得并不透彻,“一把精致的弓,能用上三十年已很不错,可最终下场,弓还是会断,但你能说这弓就一点用处也没么?”   柳雁忽然明白过来,这才认真看他,“我懂了。”   “那可想通了?”   “想通了。”柳雁想到姥姥,虽然如今是已入土为安,可她生下了几个舅舅,生下了母亲,母亲又生下了哥哥和她。这其中羁绊,并没有断,说是成了一抔黄土,实则不是。   她这样蔫了才是不对的,好好活着,才是对姥姥最好的缅怀,而不是这样垂头丧气,停滞不前。   齐褚阳见她神色变幻得有些琢磨不透,又担忧起来,“雁妹妹?”   柳雁说道,“我没事。褚阳哥哥,薛院士拿了许多书给我,若是我不懂的,问你可好?”   齐褚阳点头,不知她怎么突然就豁然开朗的模样,“嗯。”   ☆、第60章 桃之夭夭   第六十章桃之夭夭   李宝良到底还是娶了苏蝶,大婚那天,柳家也随了礼。李墨荷去饮宴回来,还是觉得不安,单看那苏家亲戚的轻佻言行,已窥得一二分明白。这门亲事,只怕是有后患的。   回到家中,见女儿正在用功练射箭,轻步走到那葫芦架子下,坐在长凳上看她。   柳雁比起初见时来,五官长得越发开,本来只是五六分像,如今已像够八分,等长到十五六岁,怕真要一模一样了。想着,当真像是自己所生,目光也愈发柔和,俨然已分不清到底是否真是母女。   正是三月初,雪早已化了。暖暖春日风光,绿了满城。   “雁雁。”见她准备小歇,李墨荷才唤声。   柳雁往那看去,笑笑往母亲走去,“娘。”   李墨荷见她额头有细汗,提帕帮她拭去,“可是念书念得烦了,出来透透气?”   柳雁点点头,“若是我趁着现在练了,褚阳哥哥回来就不用再费时教我。他得念书,得去陪世子哥哥,多累。”   李墨荷笑了笑,女儿待人更宽和了,再不会像当年那样显得自私。微微想了想,说道,“你跟褚阳都长大了,不好再唤他名字。”否则显得过分亲昵,对两人都不好。   柳雁问道,“那唤齐哥哥?”   “嗯。”   柳雁默默念了好几遍,总觉要咬着舌头,“记住了,那女儿回书房念书去。”   李墨荷微感诧异,怎么突然变得勤快了?莫不是真的在家里闷坏了,连读书也成了有趣事?   她这刚回来不久,柳家大门又出去两人。   柳定泽等方青上了马车,自己才上去。坐定了便拉着她的手认真道,“媳妇不急,娘肯定没事的。”   方青脸色青白,答不出话,只是点头。   刚才邻人送话来,说母亲在山脚下摔伤,脚骨都摔碎了,若非是去采药的人瞧见,只怕要在那待一晚。   方青听得心惊胆跳,急匆匆回娘家去探望母亲。柳定泽一路拉着她的手,只觉自己最笨,不知要怎么安慰。殊不知有他在旁,方青已觉是莫大的安慰和支撑。   到了家门口,方青见大门比起上次回来,又破旧了许多,看起来都跟没人家住的一样。方青想得找个工匠造个好门,防贼也好。跨步进去,又顿下,“四郎,你在这等着吧。”   柳定泽问道,“为什么呀?”   “我怕吓着你。”   柳定泽拉着她的手更不肯放,“不怕,有你!”   这角色已是全反了,太太霸气,四爷也乐得倚赖,常六看了多年已习以为常,倒觉如此甚为和谐。瞧着两人进去,他忙抱着药跟随其后。   方青走到母亲房门前,听见里头有杨氏的声音,敲敲门,“娘,女儿回来了。四郎也一块来了,您可方便让我们进去?”   “无妨的,进来吧。”   不一会杨氏就出来开了门,“哎哟,青青你可算是回来了,累死杨婶了。”   方青做了柳家太太后,拒绝那冷漠亲戚往来,对邻人却很是客气,隔三差五也会给他们家拿些好东西来。只因母亲一人住在这,她委实不放心。远亲不如近邻,待他们好,多照看照看她娘,邻人倒是很乐意。   听见这话,知晓杨氏是在邀功。方青便让常六拿盒上好的燕窝给她。杨氏知道一听是燕窝,立刻接了过来,明日去当铺可以当许多银子的,这才笑着回去。   韩氏正坐在床上,见女儿女婿进来,叹气,“这大晚上的来算什么事,以后可不能如此,免得你家老太太说。”   方青拿枕头给母亲垫好要靠的腰背,见她脸色苍白,额头眉宇间的皱纹似乎更深了几分,只觉心疼,“娘,您伤哪了?让女儿看看。”   韩氏说道,“轻伤罢了。而且大夫刚来看过,还上了药,他都说没事,你急什么。”她笑笑看向女婿,“快坐,别光站着。”   柳定泽闻言,挪了凳子给方青,自己这才坐下,“娘,常六可会照顾人了,让他在这给你干活吧。”   方青看了看他,“别胡说,怎么能让个男子来照顾。”   “那就留阿翠吧,她做活可快了。”   方青这才发现他说的两人都是他们房里最好的,连他平日都常夸赞。她抿了抿唇,轻声,“四郎在外头等等好么,我跟娘说两句话。”   柳定泽问道,“媳妇你要看伤口么?你怕不怕?”   “不怕的。”   柳定泽立刻放心,“那我去外面等你。”走了两步他又转身,“娘,你吃过饭了吗?”   “吃过了的。”   柳定泽摸摸肚子,“我们还没吃饭,我让阿翠去厨房做饭给我吃好不好?”   韩氏笑道,“去吧,厨房里只有鸡蛋,还有几颗菜,你让他们杀两只院子里的鸡鸭。”   方青说道,“那得费多少时辰,煮个蛋垫垫肚子吧,等会我陪四郎去外头吃。”   只要有吃就好,柳定泽断然不会嫌弃,欢喜地出去叫阿翠去煮蛋。   韩氏见女婿傻气天真,再看自己的女儿,又觉委屈她了。可想想柳定泽虽然不聪明,可好歹是疼女儿的,这也算是安慰吧。   方青说道,“娘,我留两个仆妇在这伺候您吧,否则女儿怎么能放心?”   如今就算说不要,自己也没办法照顾自己,总不能让女儿担心。韩氏便答应了,“娘伤的不重,没几日就好了。”   方青是打定主意哪怕是母亲好了,也要留下人在这,她如今将四房名下的铺子都打点得不错,手里有些余钱的。若是连自己的娘都照顾不好,她穿金戴银有何意义?   韩氏轻声问道,“肚子可有动静?”   方青摇摇头,韩氏又觉担忧,“还是快点要个孩子吧,你若生了孩子,娘就真能安心了。”   这话每次都要听母亲念叨一遍,倒比她还愁。陪母亲说了许久的话,韩氏见天色已不早,催她回去。   方青留了两个手脚勤快的下人,这才和柳定泽离开。上了马车就见他从兜里掏了两个鸡蛋塞她手里,“我让阿翠煮了六个,吃了两个,给娘留了两个,媳妇你两个。”   鸡蛋仍有余温,拿在手上掌心都暖了。她缓声说道,“去度春风那儿吃吧。”   柳定泽最喜欢的便是那,荤菜素菜都十分美味,只是头一回带媳妇去,那掌柜竟问他怎么招了个瘸腿丫鬟,气得他拉着方青就走,再不要去那。   他一听嫌恶道,“不去那。”   “那不是四郎最喜欢去的么?”   “掌柜欺负你,不去。”   方青倒是看得开,说她瘸腿的人多得去了,问柳定泽她是何人,怎么跟在一旁的也有。若是计较,她早憋屈死,“无妨的。”   柳定泽就是不点头,从车窗看去,正好瞧见个馄饨摊子,怕她再说,干脆说道,“媳妇,我们去吃馄饨吧。”   方青拗不过他,只好和他去吃了一碗。味道差强人意,两人也吃得十分好。   回到家中,方青去跟老太太说母亲的事,柳定泽便去沐浴洗身。   老太太听说亲家摔伤了,问了伤势,又道,“你母亲在家无可依靠,倒不如接进府里来,这里大夫好,药也都是上好的,又正好陪陪我这老太婆。”   方青倒是想,可又觉越礼,“母亲怕麻烦您,应当不愿的。”   “这话可是折煞人了,别说进府住住,她就你一个女儿,哪怕是娘要你母亲久住,旁人又能说什么,更何况你母亲如今伤着了。明日我让人去接她,她若不来呀,我就亲自去接她好了。”   方青心中感激,“谢过母亲。”   老太太儿孙满堂,儿子在旁,孙儿绕膝,反倒更能明白独女不在身边照顾的苦处。方青还没走,就让钟嬷嬷去吩咐下人,明儿一早就接亲家母过来。又让下人去打扫清香院的房子,拿崭新被褥铺上。让方青好不感动。   回到屋里,柳定泽已经坐在榻上,拿干帕拧着发上水滴。   方青上前拿过那干帕,帮他拭干,“说了不要日日洗,吹了风以后要头疼的。”   “不洗脏,油腻腻的。”他就闹不清为什么他一日不洗第二日头上就油腻,媳妇两日不洗发丝依旧轻如绸缎,着实让他羡慕。他也想跟媳妇一样偷懒来着。   方青拿他无法,擦干了才嘱他去睡,这才去梳洗。   再回来,屋里灯火仍在亮着。柳定泽脱鞋坐在床上,看样子等了她好一会,还打起了哈欠。见她墨发湿润,也去拿干帕给她擦。   方青由着他擦,心里算着今日铺子里账房先生送来的记账本,这月比上月又多赚了二十七两银子,虽然数目着实不算大,可至少是比上月赚的多,令她心情好了许多。   柳定泽歪歪脑袋看默不作声的她,侧脸粉嫩,鼻尖尤其好看。心里痒痒的,擦拭的动作不由快了许多。扯着方青几根发,疼得很。她揉揉脑袋,发干得差不多了,正想着,又被扯了几根,她偏头看去,“四郎是在玩麻绳么?”   “麻绳哪里有我媳妇好看。”柳定泽再耐不住性子,将帕子扔到一边,要去脱她鞋子,“媳妇我们睡觉。”   方青抿了抿唇,片刻那鞋已被脱去,手也伸到了衣襟解扣子。她忽然想到母亲今晚狐疑问她,两人可有同房。她答有。   何止是有,已是同房三年了。   可就是怀不上孩子。   问题肯定是在她身上,而不是已经有两个孩子的柳定泽。她也有服药调养,倒没发现有什么毛病,但……就是没动静。   “媳妇。”柳定泽气息微重,很是不满她走神,往她脖子上轻咬一口,才见她回神,便又高兴起来。轻轻吻在那润泽的唇上,动作万分轻柔。   这一轻吻,方青才真的回神,微微抬头,回以一吻。看着这俊朗无邪的人,只觉是老天恩赐。   她很想要个孩子,要个和柳定泽的孩子,要个两人的孩子。   可就是……怀不上。   &&&&&   三月桃花开得正盛,花期急短,结伴去赏花的人十分多。   桉郡主听母妃说明日去桃园,眼里已是满眼飞花,无比美妙,“母妃,哥哥也去么?”   “他明日若没事,就一同去吧,再不去,花就谢了,只能去看桃子。”代王妃见女儿欢喜,真觉女儿就是一朵盛开桃花,柔枝嫩叶,袅袅娉娉。   桉郡主说道,“那我把齐家哥哥也叫上,每日陪哥哥练箭,肯定累得很,去走走也好。”   代王妃顿了顿,蹙眉说道,“我们一家人去就好,你叫他像什么话,就算是你哥哥的好友,也是姓齐。”   桉郡主倒觉奇怪了,“可是母妃,那何大人穆大人不都是外人么,他们可常同我们家去赏花游船。”   代王妃动了动唇,“问问你父王,他若肯,母妃也不会阻拦。”   “爹爹定会答应的,爹爹可喜欢齐家哥哥了,总夸赞他。”桉郡主这回放心了,跑去跟哥哥和齐褚阳说。   代王妃略觉堵心,可又没法说什么。她想说服丈夫把女儿许配给她的侄子,娘家人好了,她腰杆才更直,可总觉得,丈夫没这意思,令她十分着急。眼见丈夫属意齐褚阳,女儿也亲近他,更令她心觉火燎。   桉郡主跑到他们射箭的地方,将这事跟兄长说了。楚清辞也想邀齐褚阳去,“反正明日不用去书院,倒不如一同去赏花。”   齐褚阳想了半会,“我还得跟长辈说说,看明日可有其他事,今晚我让人过来报信。”   桉郡主提醒道,“可一定要去,否则下回等你有空,花都没了。”   齐褚阳点头应声,又同楚清辞说起弓箭的事。让不谙此道的桉郡主好不郁闷,男子为何喜欢这种东西,她插不上话,实在闹心。等两人终于歇下,哥哥去洗手时,才道,“你就这么喜欢舞刀弄枪么?做个文臣多好,只需拿笔就好。”   “拿笔确实好,但拿剑也没什么不好。”齐褚阳只想追随父亲脚步,在战场上拼杀出一条路。这么多年父亲仍杳无音讯,他心底已觉父亲定是永远睡在哪个地方了,只是他不想承认。总觉得他不觉得父亲已过世,父亲就一直活着。   桉郡主啧啧摇头,“真闹不明白,瞧瞧你的手,都起茧子了。大户人家的孩子哪有这样的手。”   齐褚阳笑道,“我本来也不是大户人家的孩子。”   桉郡主蓦地顿住,“抱、抱歉……我不是……”   齐褚阳并不在意,反倒宽抚她两句,更让桉郡主不安。   他回到家中,进了院子就见柳雁已经等在葫芦架子下,正揉着手,而靶子上又已扎了数十支箭。   “雁雁。”   柳雁拖着身子懒懒转身,“我有好好练的,练完了,我回房了。”   齐褚阳笑道,“为什么非得跟我说了才回去?”   “怕你不信我,又拖我来练。”   “那你等我回来再一起不行么?”   柳雁撇嘴,“那你得多累呀。”   齐褚阳略觉意外,又觉她比往日更会体贴人了,缓声,“下回不用等了,我回来看见靶子上的箭,就知道你练过了。若是没有,我再让人叫你。”   柳雁摆摆手,用功一日,又拉弓费神,暂时不想瞧见靶子,“我回去了,好饿,明日你不用去书院吧,那等晨起问安后,我们再好好练?”   齐褚阳知道她在守孝期,不能外出游玩,想到桉郡主之邀,又听见柳雁说明日在家练箭,答应着说道,“嗯。”   今年的桃花,是看不成了,不过倒也不可惜。   &&&&&&   转眼韩氏已在柳家住了五天,因伤入骨里,还未有那么快痊愈。好在老太太宅心仁厚,不将她当外人,嘱下人伺候周到,韩氏方能安心久住。   这日方青打点完铺子的事过来陪母亲闲聊,正聊及年幼之事,感慨千万。下人来报说外头有个自称是方家邻人来探望。韩氏说道,“定是你杨婶了。”   方青让下人将她请进来。   杨氏探望邻人是假,想借机来侯府走走才是真的。同别人说起时,她便能说自己是进过柳家的人,面上增光。一路进来,她忍不住乱瞧,光是大门上悬挂的牌匾,已威慑旁人。一路进来,走了许久都还不见下人停,暗暗咋舌这里未免太大。一砖一瓦、一梁一柱好似都有着威严,跟她见过的小门小户不同。   好不容易到了韩氏住的屋门前,敲门进去,房子略深,又往左边走了四五步,方才见到人,见面她便说道,“这可真大,一间屋都够我分成五间房了。”   韩氏本就是大户人家主母,见过世面,听见这话只是笑笑,说道,“有劳你费心记挂了,还特地过来一趟。”   杨氏这才想起自己是来探望她的,忙收了心思,笑问,“嫂子身体可好了些?几天没见,怪叫人想的。”   方青知她本性,不过是虚情假意,但也罢了,母亲高兴就好。下人已经搬了凳子来,又奉上茶点。   杨氏见那糕点晶莹可人,也不客气,拿了来吃,真觉大户人家连东西都好吃许多。喝了口茶,茶也香甜,难怪韩氏住了不肯回去,若换做她,她也不愿。   “已快中旬了,家里的活可忙完了?”   杨氏咽下嘴里东西,说道,“正忙着呢,我挂念你,就抽空过来瞧瞧。看你没事,我就放心了。”   韩氏笑笑谢她好意。杨氏又想起事来,未语先笑,“你走后,倒是有个好笑的事,我说给你听听。那日我在门口捣东西,忽然有个男的来敲你门,我可不曾见过。肯定是你那些来攀亲的亲戚,他问你在不在,我说隔壁没住人。他就走了。”   她说的得意,好似为邻居解决了一件十分了不起的事。方青对这事也不责怪,听着也舒服。最好就此打发走,不要再来。   韩氏毕竟年长,想的比女儿周全深些,问道,“那人可有说他是谁,来此有何事?”   一转眼杨氏又吞了一块糕点喝了一杯茶,放在一旁下人又添满了水。   “能有什么事,就是来认亲的呗。”说起来杨氏自己也笑了笑,笑得很是轻蔑,“那人竟说,这里住的是他母亲,还说他是你儿子。可笑了,我怎的没……”   “什么?”韩氏和方青皆是一惊,韩氏更是差点从床上直接下地,捉了她的手,急声,“那人长得如何,年纪多少?可说了他叫什么?”   杨氏可被她们母女吓了一跳,莫不是那人真是她们的亲戚?这要闯祸了吧,结巴起来,“生得七尺高,面貌俊秀,留着胡子,瞧着也是三十上下了。说话客客气气的,叫、叫……”她想了好一会,才道,“叫方白。”   话如地龙撼天动地震进韩氏心头,话还不能说出口,泪已落满面颊,好不容易才能说话,“青青,是你哥哥,是你哥哥啊。”   方青也是眼湿,那说去外地经商的哥哥,竟回来了?不是丢下她们?   她们高兴,唯有杨氏心头沉沉。完了,那竟真是韩氏常说的那有出息的儿子,总会回来接她的儿子。心底一直嘲笑的事竟不是假的,只是……   韩氏果真面向她,颤声问道,“他那日可说了什么,可有说住在哪里?”   杨氏脊背已是一凉,“说、说了……他说没想到你们已经搬走,问我你们去了哪,我说……我说你们……搬、搬去千里之外的小琅村了。”   韩氏心一沉,差点没晕死过去。   ☆、第61章 灼灼其华   第六十一章灼灼其华   京城并不小,要找个人也不是易事。方青派许多人去找,又给杨氏银子,让她帮着去认。杨氏拿了钱自然高兴,听说找到了还会给她银子,这当然乐意去找。   老太太听说方家还有个儿子,颇为意外。韩氏也早早来了她屋里,跟老太太说这事,“我那儿子九年前外出做生意,一去就没了音讯。如今可算是有了。”   “九年前?”老太太听了也唏嘘,又安慰道,“好在是回来了,你莫急,定会找到的。”   要是那方白就此消失,那自己可就成大罪人了,虽说是好心,但这样巧得让人不安。   韩氏倒没怨老太太,若非腿脚不便,真想亲自去找找。等了九年,也够了。   柳定泽此时正在院子里自己玩棋,实在无趣,便跑去找柳雁玩。到了那又见她在射箭,托腮坐在那好一会,喊她,“雁雁。”   柳雁这才发现有人在那,偏头看去,辫子也跟着甩了甩,扫在净白无暇的脸上,稚气满满,“四叔。”   柳定泽走过去拨弄她手里的弓,“陪我玩。”   柳雁倒是想陪的,可是祖母说过,四叔是大人已经娶媳妇了,不能老是跟他玩,否则会越发没法像个大人。她狠了心说道,“雁雁忙,四叔自己去玩吧。”   柳定泽觉得颇为受伤,蹲在地上不走了,“你们都讨厌我。”   “四叔要是不走,四婶等会又过来找你了。”   “你婶婶她去找人了。”   “找谁呀?”   “听说是我的小舅子。”   柳雁恍然,不过也是头一次听说四婶还有兄弟,觉得很稀奇。见他确实是百无聊赖,只好也蹲着跟他说话。这才知道原来四婶的哥哥已离京五年,刚有音讯又断了,无怪乎四婶那样急,一大早就出门去了。说到出门,柳雁沉了许久的心也有些浮动,这个时候,桃花要开了,百鸟鸣歌,是上山狩猎的好时机。   以往跟着长辈去瞧过,当真好玩。难得她的箭又精准了许多,却没能派上用场。   “对哦,雁雁。”柳定泽低声说道,“我告诉你个秘密。”   柳雁竖起耳朵,“四叔你说。”   “我娘要给你哥哥姐姐还有褚阳买马了,等过了月半就去挑马。不过呀,没你的份。”   柳雁眨眼,“为什么偏偏没有我的份?”   柳定泽说道,“因为我娘说你现在不好好绣花却总练箭,她是说不听的,要是再给你一匹马,一定更顽劣,到时候太厉害,文臣压不住,那就只能嫁武将。然后呀,又像你娘那样,一不小心就得一个人待在家里。到时候你姥姥家肯定恨死我娘,所以我娘就偷偷的准备给你哥哥姐姐买马,还不让你知道。”   柳雁颇为不甘,她也有好好绣花的,而且绣的花可好看了,哪里会有他说的那样不济。可祖母都这么决定了,她难道又要伤她老人家的心?可心里又憋得不行,一想不对,“那四叔你怎么告诉了我呀?”   柳定泽嬉笑道,“因为你四婶跟我说你是好苗子好姑娘,要四叔多疼疼你。而且要是到时候就你没马,一定会哭鼻子的,四叔是好叔叔,不想让雁侄女哭。”   竟然无意得知四婶夸她是好姑娘,柳雁受宠若惊,那冷冰冰的四婶从来不夸人的,连郑先生都夸她聪慧,虽然总是一脸不情不愿,可好歹夸过呀。她“哦哦哦”地应声,竟欢愉了些。   “可雁雁真是好苗子么?”柳定泽摇摇头,“要是雁雁是好苗子,怎么还在小班,芳菲当初比你还小两班,现在都在小满了,比雁雁还大两班呢。”   柳雁意外道,“堂姐又跳啦?”这四年来她中规中矩地升着班,柳芳菲倒是一年一跳,如今开学,竟跳上小满班了。   “是呀。”柳定泽对这个女儿有种说不出的感觉,总是比不上柳翰对自己亲近,自己怎么好好对她,她都像是住在他们院子的客人,喊他父亲,不喊他爹。喊他媳妇叫母亲,也不喊娘。一点也不像雁雁那样黏着他二哥和二嫂,“别人都说雁雁聪明,可是芳菲如今比你还聪明。”   柳雁撇撇嘴,一点也不想点头。柳芳菲确实勤奋,简直赶得上那要考科举的士子了。只是人家要用五年来学的东西,她不用五个月,甚至更短,可她懒。舍不得将余暇花费在那上头,可饶是如此,郑先生在去年腊月就跟她说过,她要是愿意,明年开春她可以直接送去立冬班。   夫子是跟班而上的,从惊蛰到春分到踏青到谷雨,都是他做先生。柳雁瞧着先生那巴不得把自己丢给老夫子教的殷切眼神,她断然摇头,“不走,先生挺好的。”   所以等七月回去,她就升到小满班了,然后继续对着先生。   柳定泽自觉正义地通风报信后,想到媳妇可能回来了,又跑回自己院子去。可进了院子,却没看见媳妇,等又跑回聚香院,雁侄女也回房用功去了,让他好不郁闷。   &&&&&   因明日书院不授课,今日放堂早些,柳芳菲见天色尚早,想回家见见母亲,已经很久不曾跟娘长谈过了。只是祖母不喜她回去,自然不能让柳家人知道。她便跟下人说要去同窗府上做客,到了途中下车,让他们侯在这。自己从小巷里拐回家。   家门如往常那样紧闭,门前巷子窄小,跟柳家的全然不能比。只是柳芳菲更喜欢这里,柳家于她而言,不过像客栈。她敲了敲门,不一会下人开了门,见到她略显意外,“姑娘怎的不先让人来通报一声?”   柳芳菲听后看了他一眼,“这里是我家,还要通报什么?”   下人弯身赔笑,迎她进来,“是夫人吩咐的,小的怎敢说这种话。”   柳芳菲听着更觉心头不悦,娘亲为什么对她见外了?难道也把她当柳家人?不过想想也是,柳家只要他们兄妹二人,而不要娘亲过去,心里肯定不舒服的。连带着连他们兄妹也看不顺眼了。这样一想心里安定了些许,“我娘呢?”   “夫人还在房里歇息。”   柳芳菲心中奇怪,这都傍晚了还在休息?她忙问道,“身体不舒服么?”   下人笑了笑,“许是吧。”   柳芳菲恼了,“你们真是过分,我娘给钱你们,你们却不尽心服侍。”   下人只是赔笑,并不辩驳。让柳芳菲更是心气不顺,就该像两年前那样,将这里的下人全换了,全请新的来。   因担心母亲,她走的步子极快。一路过去只看见在大堂打扫的丫鬟,家里有四个下人,竟全都在前院。她气恼不已,快步跑到母亲房门前,抬手要敲门,谁想里头却传来嬉戏声音,靡靡之音传入耳中,哄得她愣在原地,手也突然没了力气。   这种声音她并不少听。   当初还住在茅屋时,只要一有陌生男子来,她就常和哥哥被母亲赶到外面。   她知道这是什么,以她所学的词来说,那便是有人在做苟合之事。   她冷脸退了两步,站在房门前,盯着这门,恨不得烧了,也恨不得将里头的人也烧了。   也不知是站了多久,那声音终于静下。却还不见人出来,又过了许久,才听见脚步声。   门“吱呀”一声打开,先出来的是个面庞俊白高瘦男子,瞧着年纪,比她母亲还要小。郑素琴随后出来,面上绯红,美眸含光,十分娇羞。   柳芳菲看得血直往头顶冲。   男子先瞧见了她,诧异,“这小姑娘是谁?”   郑素琴脸色一变,往那一看,面色已是苍白,冷声,“你在那站了多久?”   柳芳菲咬牙没答。男子低头细细看她,笑道,“好个漂亮姑娘,跟你一样,日后定是个美人儿……”   不等他说完,郑素琴瞪了他一眼,“这是我女儿。”   男子笑得尴尬,不好再捉着她的手,声音温柔得很,“我改日再来看你,记得时辰给我开小门。”   郑素琴摆摆手,让他走了。   柳芳菲见男子不敢多言便走,就知这人跟母亲以前的男人不同。以前那些男的,冬瓜裂枣,肥头猪脑的模样,对母亲也是污言秽语,下流极了。可他却生得俊朗,还对母亲客客气气的。她能想通的只有一点——往日母亲要靠男人赚钱,而今是母亲给钱这男的。   郑素琴见她像黑脸神站那,沉声,“以后不许随便过来。”   柳芳菲咬牙,“你把爹爹养你的钱,拿去养别的男人!”   郑素琴愣了愣,抬手要掌她的嘴,一想要是打伤了让柳家人瞧见,问起缘故,将她的事捅出来怎么办,这才收手。撇撇嘴说道,“难不成你要娘守活寡么?老娘可不想立个贞洁牌坊。这本就是你爹欠我的,娘拿去享乐有何不对?”   “娘。”柳芳菲急得要哭出声,“你怎么能对不起爹爹?”   她不肯叫柳定泽爹,可并不代表她不承认这人是她爹。况且……他当真待自己不错。想到娘亲竟这样背弃父亲,她就觉得难受。   郑素琴冷笑,“爹?他是你爹,不是我丈夫。柳家没将我当人,那我为何要替他们守贞洁。这银子,是他们该给我的!”   “你要用便用,女儿不曾拦过你,可如今你太过分了!礼义廉耻娘你懂吗?”   郑素琴勃然大怒,“礼义廉耻?在书院念了点书就跟娘说教了,你就不怕遭雷劈么?娘若是懂这些,你早饿死了!你总会瞧不起我的,那倒不如现在就断了关系,做你的柳家千金小姐去,娘就是这么下作,不会改了。你瞧不顺眼就找那死老太婆说去,娘立刻吊死给你看!让你干干净净的做大小姐。可你别忘了,你就是个青楼舞姬的女儿,一辈子都是,哪怕我死了,你也是。想撇清这关系,下辈子吧!去投个好人家,不要跟着娘这种不知礼义廉耻的人!”   字字似带血带刺,柳芳菲怔神看她,泪滚面颊,“女儿瞧不起娘,女儿也知道您受的那些苦。可是娘……如今不一样了,您不用再受苦了。哪怕您不能进柳家门,我和哥哥还是会疼您的。可如果让柳家发现这事,肯定不会轻饶您的。娘,您听女儿的劝吧。”   郑素琴风流快活惯了,往日是不情愿赚这脏钱,她又能有什么本事?   可如今她有了银子,总想着将当年的不情愿以别的方式泄恨在别人身上。这也改不了了。不过女儿说的没错,要是让柳家知道,她就没这安逸日子过了。   惊怕下人听见,她拉着女儿进了屋里,关上门,软了声音说道,“娘听你的就是,哭什么。”   柳芳菲睁着泪眼看她,“当真?”   “自然是。”郑素琴笑笑摸她脑袋,又抱了抱她,“别哭,让下人听见多不好。”说罢抬手给她擦了泪,又洗了脸帕给她抹脸。   柳芳菲是信她的,骗她做什么?无论如何,总算是不觉得那样难受了。   “对了芳菲,四太太的茶喝完没?”   柳芳菲拿着帕子擦净脸,“约莫快喝完了吧。”   “娘说什么来着?让你好好看着,要是没了就来拿呀。”郑素琴走到窗台下,打开木箱子,从里头拿了个铁罐子出来,倒了许多茶叶在纸包里,折得很是齐整,“记得拿回去。”   “嗯。”   “还记得娘跟你说过的话么?”   “记得,这是芳菲送她的。”   郑素琴笑道,“对,你呀,身为女儿,要好好孝敬她。她不是说这茶香,喝着可安神么,你可得上点心,别让她觉得你疏忽了。这茶不能断,可不能让别人去添茶叶,挡了你的孝心。”   柳芳菲抬头看她,“她不是我娘,我也不是她的女儿,我只有娘你一个。”   郑素琴拿着铁罐子的手势微僵,柳眉轻微高扬,面上依旧带笑,“娘也只有你一个女儿。”   柳芳菲心下欢喜,真想留在这。可郑素琴不许,天色还没黑,就让她拿着纸包回去。嘱她定要放方青的茶罐子里,别忘了。   柳芳菲拿着茶叶回到家里,去跟老祖宗请了安,才回院子,很是不愿地敲了方青的房门。可开门的却是柳定泽。见到他,又想到母亲红杏出墙的事,竟羞愧得说不出话。   柳定泽蹲身问道,“芳菲你怎么了?翰翰早就回来了,你去哪玩了呀?”   柳芳菲不敢和他说话,把茶叶塞他手里,“给母亲的。”说罢就走了,像逃跑一样。   女儿还是不亲自己,柳定泽略觉失落,没法习以为常。他拿着茶叶进屋,找了找见茶叶罐子放在桌上,过去想装好,让媳妇夸一夸他。谁想步子没走好,整个人往前倾倒,手里的茶叶像飞雪哗啦飞散出去。   柳定泽摔了个大跟头,脸和鼻子都撞伤了,疼得他捂脸趴在地上缓了许久才爬起来。手撑在地,只觉有东西刺着了手,挠挠头往旁边看去,吓了一大跳,“茶叶!”   散着幽幽茶香的茶叶散了满地,他想偷偷捡起来当做什么也不知道放回去。可是想到这是给媳妇喝的茶,这么做太缺德了。但他不想挨骂……万一媳妇说他毛毛躁躁的怎么办?而且这是女儿送的,一定会挨骂的吧?   苦恼了好一番,柳定泽还是没那个胆子,干脆速度扫起来,全埋在屋里的花盆里,又拿茶杯捣碎,就好像在花盆里放了什么细小枯草。毁灭证据后,这才放心,高兴地跑去洗手。出去后又让常六去买一大包茶叶,放满茶罐子。   做完这些,柳定泽觉得自己可聪明了。可惜不能告诉媳妇,否则得挨骂的!   &&&&&   因柳雁不能外出,所需东西都交由知她喜好的管嬷嬷买。这日柳雁想吃寺庙斋菜,管嬷嬷便去那领。只是没熟人,怕去晚了领不到。柳府的单嬷嬷知道,说她有认识的,便一起去。果然没等片刻,就领到三盘上好斋菜。   往回走时还未过午时,日头瞧着十分好。   “做主子就是好,想吃什么都行,吃好住好,会投胎呀。”单嬷嬷说这话略有酸意,想想她的孙女,这日子根本没法比。   管嬷嬷不喜背后议论主子,敷衍说道,“主子命好。”   两人从巷子出来,前头却都是人,只见街上有一列红如胭脂的队伍挑着喜盒过去。旁人推挤,差点没将管嬷嬷手里的食盒给打翻,忙双手抱着护住,“是哪家新人成亲么?”   单嬷嬷比她高上许多,稍稍垫脚就瞧见了,“是下聘吧。”   “下聘也这么大阵仗?是哪家?”   单嬷嬷又瞧了几眼,好奇非常,钻进人堆中打听了一番,这才出来,发髻都要挤乱了,“是苏厉两家定娃娃亲呢。”   管嬷嬷毕竟是大世家的下人,对朝廷官员也知晓一二,问道,“可是左相的独子?还有厉将军家的姑娘?”   “可不是。”   说到这个管嬷嬷就明白为何只是下聘就这么大阵仗了,苏公子的爹是丞相,厉姑娘的爹是一品大将,两家联姻,别说下聘如此隆重,就算是让媒婆去说亲事,只怕也要跟着个大红队伍。   等他们过去,管嬷嬷才继续往回赶。回到柳府,才觉耽误了不少时辰。送了饭菜到柳雁房里,她没责骂,管嬷嬷已先自责,“姑娘可饿坏了吧,快吃菜吧。”   正在绣花的柳雁听见吃的,手一抖,扎了自己一下,忙含了食指,“现在什么时辰了呀?”   “快酉时了。”   “祖母他们开饭了么?”   “还没呢。”   “那我再等等吧。”柳雁继续拿针绣花,等她绣一方精美绝伦的帕子给祖母看,让她老人家安心相信她是文武双全的姑娘。而且“先之以谋略,次之以武艺”,她哪怕是百步穿杨了,也不会落下书,做个莽姑娘。   管嬷嬷打开食盒盖子,见已有汤水溢出,微恼,“不就是下聘么,有什么好挤的,汤都没了大半。”   听见这话,柳雁也觉可惜,这才放下帕子走过去瞧,果真倒出来了点。   “回来时大伙看热闹,嬷嬷被挤了一下,没护好。”管嬷嬷一碟碟拿出,好在只是洒了点汤水,主菜并不碍事,“等会嬷嬷让厨房热热。”   “嗯,只是下聘不是迎亲,也这么凶么?”   “别人家是不会的,可那是苏家和厉家,气势就大了。”管嬷嬷怕她不知,多提了一嘴,“就是那苏丞相的儿子苏定,和厉将军的女儿厉嫆定娃娃亲了。”   柳雁诧异道,“他们定娃娃亲了?”   管嬷嬷好奇道,“姑娘怎么这样意外?莫非认得他们?”她拧眉,“姑娘莫不是认识苏公子吧?那可是大奸相的儿子,你们没说过话吧?可不好亲近他,否则姑娘也要招人讨厌的。”   柳雁笑笑掩饰,“当然没……不过厉嫆她跟我同窗四年呀。”   管嬷嬷这才恍然,又摇摇头,一脸惋惜,“只怕那厉姑娘也要不好过咯,做谁家媳妇不好,偏是苏家的。而且呀……听单嬷嬷说,苏公子生病了,请了许多大夫来瞧都瞧不出是什么病,前阵子圣上还派了御医去,也没瞧出个结果来。奴婢想,苏丞相这样急着给苏公子定娃娃亲,定是想过两年到年纪了,就将亲结了,留个血脉。”   柳雁心头咯噔,好友得怪病了?还被谣传活不久?她拧眉,“嬷嬷怎么能这样说他。”   管嬷嬷不知她恼什么,也没当真,笑笑说道,“嬷嬷去让人热热饭菜,别绣了,歇会吧。”   柳雁也觉不该跟嬷嬷生气,“哦”了一声,再瞧那帕子,想到好友不知怎么了,心有些慌,可是又不能去看他。她忽然想起过年时巧遇他,那时好像脸色就不太好?   可她竟全然没发现,只顾着同他开玩笑。   未免太没良心。   ☆、第62章 其叶蓁蓁(一)   第六十二章其叶蓁蓁(一)   李宝良成亲后不久,就携娇妻来见姐姐。   李墨荷收到拜帖,前一晚就备好了一对金手镯送给弟妹做礼。那天人多,也没和她说上话,夜里宾客走时她也回了家,想想明日才算是正式见面。见面礼是少不了的,而且作为柳家二太太,送的还不能差。   翌日一大早,李宝良就和苏蝶来了。李墨荷从里屋到了大堂,一眼就见着了苏蝶。即便是没了成亲当日的浓妆艳抹,仍是螓首蛾眉,确实是天生丽质。眉眼微微含笑,显得娇媚。无怪乎弟弟坚持要娶她,的确是个美人胚子。   苏蝶远远见了她,已先起身跟她问好,语调轻柔,姿势也恰到好处。看得李墨荷心头略有疑惑,看着知规矩,难道打探的人打听错了?   李宝良身有娇妻,这几日一直觉得面上有光,瞧着姐姐只盼得到她夸赞。他的眼光还是不错的吧?   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李墨荷没有对苏蝶其人多言,到底是仙是妖,日后自然见分晓。   李宝良问了她最近安好,还没让李墨荷觉得这弟弟变懂事了,就听他说道,“姐夫他有没说他何时归来?”   李墨荷抿了一口茶水才道,“估摸得立夏之后。”   李宝良面露失望,“这么久。”他迟疑稍许,见她没有问自己提这个做什么,知道这姐姐的脾气,要是开口肯定不会答应,就懒得说了。   苏蝶见他不语,心中不满,说道,“姐,大郎来提亲时,曾跟我爹娘说他在马政任职,我爹娘十分高兴,跟亲友都说我嫁的是个官。可嫁过来后,才知晓原来是在那里养马,我爹娘都觉说了大话,连门都不敢出了。   李墨荷听出话里的意思,装作不知,没直接搭话,“我这弟弟竟然没跟你说清楚?宝良,这可就是你的不是了,怎么能跟弟妹说谎,你得好好道歉。”   李宝良当初确实是夸了海口,将苏蝶唬得团团转,更何况当时爹娘每月给他不少银子,出手阔绰,苏蝶更是信以为真。嫁过来没两天,弟弟说漏了嘴,惹得苏蝶夜里都不理他。他软磨硬泡,说姐夫是侯爷,还怕没官做么?这才让媳妇回心转意,因此就一块来求官了。   苏蝶说道,“阿苏也不是嫌弃大郎的职位,只是那养马毕竟不是体面活,还不如在铺子里搭把手赚多几个钱。但这是姐夫费心帮大郎安排的,总不好不做。不过大郎成了家,日后总不好还花爹娘的钱,就盼着能加把劲,做点大事。”   李墨荷何尝不想帮这亲弟弟一把,只是知他本性,屡次被骗已是冷了心,不敢胡乱给他求个高位,否则日后摔得更痛,连累娘家怎么办?她拧眉微想,说道,“这事不急,等你姐夫回来再说吧。”   一句话就将苏蝶说的话全推了回去,听得苏蝶好不恼火。这摆明了是不帮的,来之前李宝良说这姐姐薄情她还不大信,如今可算是见识了。她也懒得废话,丈夫不能做大官,那就将家里生意做大,成了富商,她日子一样好过!   苏蝶笑笑,“也对,等姐夫回来再说吧。反正呀,姐姐做不了一点主。”她又偏头对李宝良说道,“爹娘不是还在等我们用饭么?不好再打搅姐姐了,我们回去吧。”   李宝良想说天色还早,见她杏眼圆瞪,咽了咽口水也附和说道,“是啊,回去吧。”   李墨荷不多留,送他们出去,回房时已是暗暗摇头。这苏蝶性子乖戾,也非善茬,只怕爹娘要吃亏了。   李爹和秦氏吃亏倒不可能,只是被气得够呛罢了。   趁着儿子儿媳出去,几个儿女也都去学堂了,秦氏边准备出门的东西边说道,“那苏蝶翻天了,就第一天给我奉了茶,到如今还没伺候我起来,更别说给我添茶夹菜,我瞧日后她就是个白眼狼。”   李爹坐在一旁往烟杆塞烟草,说道,“不是有婢女伺候你起来嘛,还让儿媳做这种事,小两口刚成亲,夜里折腾的晚了,你起的又早,还要儿媳早早过来,不得累得慌。”   这话秦氏可不爱听,怒目瞧他,“你竟然偏袒她?”   李爹立刻缩了缩胆子,“我哪敢呀,你说的对,说的对。”   “本就是对的。”秦氏冷着脸继续说道,“她还真当自己是千金小姐了,不伺候我就算了,听宝良屋里的丫鬟说,连宝良起来她也不起,还得宝良哄她。她是金佛么?要人家供着。”   秦氏不停絮叨,不说心中不平。李爹不好接话,见她说的越发大声,也急了,“你小声点,要是让儿媳听见,那多不好。”   “那就让她听去,让她知道做儿媳的本分。”   这话当真是扯破了嗓子来喊,已到家的李宝良和苏蝶要过来和爹娘商议将铺子整大的事,还在廊道就听见了。听得苏蝶脸色阴沉,吓得李宝良忙拉住她的手,赔笑道,“不如等会再过来说。”   苏蝶轻笑,“我才进门几天呢,就这样在背后说我。我若不问个明白,真是对不住母亲。”   说罢就往前走,李宝良拉得紧了,苏蝶便回头怒声,“你妻子被人说三道四呢,你不帮我你还拉着我?既然你不将我当做妻子,我回娘家就是,这我不待了!”   她知道李宝良根本不是什么官,连个屁都不是时,已窝了一肚子气。可嫁都嫁了,就盼着他能去求个官。结果柳家也没有要帮的意思,她当初跟别人炫耀的事都成了笑话,以后还怎么在姐妹面前抬头?回到李家还要被婆婆声讨,她咽不下这口气!   李宝良心里叫苦,只能由着她去,瞧着她母老虎的模样已是苦闷。当初两人相识,她明明那样柔情似水。一心要抱得美人归的他费尽心思娶回来,谁想没两天她就变了个人。   秦氏听见有人敲门,不耐烦道,“谁?”   “娘,是我。”   一听是那苏蝶的声音,刚才还说个不停嘴的秦氏当即闭了嘴。李爹拿着烟杆气急着指了指她,“你呀,便是那文人口中的长舌妇,迟早要闹得家宅不安。”   秦氏撇嘴,“指不定没听见,你急什么。”   李爹开了门,见了儿媳心虚极了,笑得勉强,“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秦氏也探了探头,“对呀,这么早,还没出门么?”   “事儿跟姐姐说了,更回来呢。”苏蝶叹了一气,眸眼微红,“儿媳本以为姐姐会帮宝良,谁知道我们一去,她就给脸色我们瞧,还说这种事不要麻烦她。我说爹娘也这么盼着的,谁想姐姐她……”   秦氏皱眉,“小莲花儿说什么了?”   “她说……你们她都不管,更何况是大郎的事,以后不要再去那找她了,尤其是这种帮扶娘家的事,她哪怕是有能力也不帮,反正娘家是娘家,跟她没关系。”   李宝良在后头听得咋舌,这话说得太过了吧……   秦氏听了气冲了脑子,“她真是越发没良心了。”   李爹忙说道,“女儿可不是那种人,等我去问问她。”   秦氏转念一想也觉得女儿不会这么薄情,正狐疑着,苏蝶又拽了李宝良过来,“大郎你说,妾身说的话可是真的?”   李宝良万分为难,动了动唇,见苏蝶直勾勾盯着自己,忍心说道,“姐姐确实那样说了。”   秦氏当即气得甩了要拿出门对账的账本,“没良心的,那就不要再回娘家了。”   李爹见她恼怒进了房,也急忙进去安慰。   不一会苏蝶听见婆婆在房中啜泣,微微抿高唇角。她哪里会傻到被人扣上不敬公婆的罪名,到时被休了都可能。李宝良再怎么没出息,也是有好几间极好铺子的人,打点好了,吃喝是不愁的。可她咽不下这口气,那就让她膈应李墨荷,最好去大吵一架。   进了房里,见李宝良闷闷不乐,像是憋气的模样。她摆手让下人出去,等房门关好,就往他身上挨,“你生气了?”   李宝良没伸手抱她,瞧着她说道,“你不该那样诋毁阿姐的。她是不怎么样,可也没那么混账。”   “刚才心气难平,一时嘴快了,你别生气了可好?”   佳人软软的身子在怀里钻着,磨得李宝良浑身燥热,什么责怪的心思都飞走了。不多久就伸手搂住她,也不管还是大白天,抱了就往床上走去。   &&&&&   已经升上小满班的宋安怡,跟柳芳菲恰好在一块。只是柳芳菲根本不理会她,让她好生奇怪。这日去陪好友,便说道,“你堂姐待我好冷淡,连别人都问我跟柳家九姑娘不是好友么,怎么跟八姑娘这样生疏。”   柳雁正舒舒服服躺在长椅上,吃着宋安怡剥给她的花生,打了个哈欠,“堂姐跟我都不亲,更何况跟你。”   “哦哦。”宋安怡又道,“你堂姐念书可认真了,只是奇怪的是先生竟不夸她,还说她太过用功,让她好好玩。”   柳雁悠悠道,“所以呀,还是得像我。”   宋安怡眨眼瞧她,“先生不是说雁雁你太不用功了,让你别总玩么?”   柳雁哼声,“我功课可从来没落下过。”她稍稍偏身,低声,“薛洞主最近有没想什么新奇的点子折腾你们?”   宋安怡想了想,“二月时又办了牵钩大赛,后来又去了马场,看人家骑马,几十匹马呼啸而过,吓死人了。”   柳雁听得心痒,干脆捂耳,“不听了。”   宋安怡只觉好友真奇怪,明明是她自己要听的,反而嫌弃自己了。她将一捧花生往她嘴里放,全放完了才收手继续剥。柳雁问道,“你知道左相的儿子苏定么?”   “知道,那个大奸相的儿子。”   果然,谁一说起他就往头上扣个奸相之子的帽子,柳雁身为旁人听着都觉难受,可见苏定听了那么多年,有多不痛快了。也无怪乎曾他说,他跟父亲的感情并不好。而且过年巧遇,身边不也没左相跟着么?   宋安怡见她脸色不大对,问道,“雁雁你怎么了?”   柳雁摇摇头,“那你有没有听见传言他染病的事?”   宋安怡细眉微拧,“虽然气色不是很好,外头也都传他病了,不过从没听说他武考是‘不通’,他们秋班以上的,可都要考骑马射箭的,要是得病,怎么可能去学。”   柳雁这可就想不通了,苏定那模样分明不对劲。难道他硬撑着?她真想亲口去问,可除了能在书院见到他,也没有其他法子了。便只能等到七月,她重回书院时。   “对了,齐家哥哥呢?”宋安怡平日来都会看见他,今日没看见,心觉奇怪。   “世子哥哥邀他去狩猎了。”   “咦?那桉郡主肯定也是一块去了。”   柳雁竖起耳朵,“嗯?”   “上回听她说今日要去狩猎的,世子哥哥和齐家哥哥也是今日,看来是一起。”   柳雁抿了抿唇,“那有什么好玩的,而且刚下了雨,泥土松软,一沾地鞋子就湿了脏了。换做是我我才不出门,就他们不怕脏,地那样滑,多容易摔着。”   “可雁雁不是很想骑马狩猎吗?”   “不想了。”   宋安怡糊涂了,真觉好友一变一个样。   快要日落,宋安怡才回去。柳雁在屋里练了会字,管嬷嬷拿了茶点过来,说道,“齐少爷回来了。”   柳雁撇嘴,“带了兔子么?”齐褚阳说了要给她带山味的,最好别说没。   管嬷嬷苦笑,“兔子没有,倒是带了伤。”   柳雁抬头,“齐哥哥怎么了?”   “地滑,马失前蹄,将他甩了出去,折伤了腿。”   柳雁愕然,她、她乌鸦嘴了?就不该说什么滑呀摔呀的,她懊恼不已,放下笔就往他房里走去,管嬷嬷在后头说道,“找了别的姑娘一块去,别自个去。”   她自然知道,越是长岁数,长辈就越是让她避嫌,便拐道去拖了四堂姐一块去探望。   到了齐褚阳房门前,大夫刚出来,问了话,说伤得不算轻,折了大腿,怕要休养大半个月,更教她愧疚。进去时也像打蔫的茄子,堂姐已经关心完了,她还是一话未说。倒让齐褚阳觉得奇怪,笑问,“我伤的难道是脸不成,你都不敢瞧我。”   柳雁这才看他,“我听说你去狩猎,跟宋宋说地滑易摔……结果你就真的摔伤了。”   堂姐柳莺诧异,“雁雁你真是胡来,怎能说那种不吉利的话。”   这一说柳雁更懊恼了,“我真不是故意的……”   齐褚阳笑道,“这样灵验,那你每日说一句我能捡到一锭金子吧。”   柳雁撇撇嘴,“好吧,我不自责了。”   “本就没什么好自责的,是我自己不小心罢了。”齐褚阳又问道,“我不是跟你说了今日去狩猎么?怎么是‘听说’?”   柳雁转了转黑如珍珠的明眸,这才说道,“宋宋说桉郡主今天也去狩猎来着。”   齐褚阳恍然,说道,“桉郡主确实也是今日,不过是跟皇族的人。我和世子是去南山狩猎场,跟一些官宦子弟。”   “哦。”柳雁缓缓点头,“我还以为桉郡主又缠着你玩了。跟我玩得好的人,她总想来抢,让那人跟我反目。当初是宋宋,如今怕是盯上齐哥哥你了,她成心要膈应我。”   齐褚阳看着这得意俏皮的小丫头,跟桉郡主已是欢喜冤家的模样,两人倒不像是恶交的,颇像既生瑜何生亮,却不好说这些,否则以她的脾气,定会更恼,白白生闷气,笑问,“那宋宋跟你反目没?”   柳雁立即得意起来,“当然没有,也不瞧瞧我是谁……”话说一半,她才反应过来,他的意思其实是——当初宋宋没和她反目,他自然也不会跟她反目,被桉郡主挑拨离间抢走的。想通后倒不好得意了,站起身道,“不跟你说,好好养伤吧。别总伤了手脚……”   话没说完,就被柳莺捂了嘴,轻责,“雁雁又要说不吉利的话。”   柳雁也忙捂住嘴,摇头不说。闷声跟他道别,心里颇为满意地走了。   还未到用晚饭的时辰,又下起雨来。   柳家马车驶进巷子,在大门停下,下人已撑伞来接。   先下来个身形高大的年轻男子,面庞俊白,只是带着点像孩童的稚气。他等在车下,片刻里头又俯身出来个清秀女子,柳定泽伸手接她,“别淋了雨。”   方青小心下来,溅起的雨珠一会就湿了裙摆。柳定泽牵她的手缓步往里走,进了房里就让嬷嬷去起炭火。方青一听说道,“都快四月的天了,还烧炭火做什么?”   柳定泽说道,“你裙子湿了呀,得烤干。”   方青笑道,“直接换掉不就好了。”   柳定泽恍然,“对哦,那快换掉吧,别冷着,你手冷死了。”说罢要为她宽衣,羞得方青指了指下人,他才老实停下。回头对他们摆手,“快出去。”   下人抿笑离开,这四爷疼起人来,可真让人羡慕。   方青让柳定泽去衣柜拿衣裳,自己将外裳褪去,换上厚实的衣服,暖和不少。见他一直在旁边看,这才发现他肩头微湿,许是刚才打伞的时候往她这偏了,心头暖暖,轻声,“四郎也换吧。”   柳定泽这才跑去换衣,不一会方青过来给他穿衣。细白的手在衣襟上扣着扣子,只觉每个动作都好看极了,“媳妇,今天打听到的人肯定是大舅子,你和娘都可以放心了。”   今日刚送伤愈的韩氏回去,还在途中就有下人寻来,说打听到个叫方白的郎中,极有可能就是他们要找的人。可找了过去那人又走了,不过循着踪迹去找,应当很快就能追上。   “但愿吧,这样娘就有人照顾了。”   柳定泽拍拍心口说道,“没事呀,如果不是大舅子,我会照顾好岳母的。不信的话我跟你拉钩吧。”   方青忍不住笑笑,老太太常跟她说雁雁不像二哥也不像老太爷,最像的是她这四叔。因为儿时的柳定泽也是个小霸王,又聪明又傲气,最像的便是幼时总以为拉钩便能约定一切。   “四郎,你还记不记得,当初我被你气哭,你跟我拉钩,说再不欺负我了?”   柳定泽讶异道,“我什么时候把你惹哭了?我做过那么混账的事?”   方青笑笑,心里有说不出的酸楚,摇头,“没有,四郎才不会做那种事。”   柳定泽定定点头,“对,肯定没。”他疼媳妇还来不及,怎么舍得欺负她。   方青暗暗叹了一气,哪怕是当初那些被他气得哭鼻子的事,也盼着他能想起来。看看当初被他嫌弃的姑娘,成为他妻子后的诧异模样。   定会……很好玩吧。   不过两日,那叫方白的人,终于是被人拦下了,问了个仔细。   消息很快就传回柳家,方青听见下人敲门,衣裳都没披就到了门口。柳定泽迷迷糊糊看她跑过去,抓了旁边的衣服就追上去,在她开门之际给她裹得紧紧的,自个还困得睁不开眼,脑袋也昏沉。   常六刚跑过来,气还没喘顺,“四爷,四太太,找着那叫方白的郎中了。问了话,真、真是四爷的大舅子!”   方青一听,鼻尖一酸,眼眸瞬间湿了,似乎再没站的力气,离别九年,本以为已是阴阳两隔,谁想兄长安然归来,怎让她不激动。无力倚在旁人身上,语出泪落,“哥哥终于回家了。”   哥哥回来,一切都会更好、更好的。   ☆、第63章 其叶蓁蓁(二)   第六十三章其叶蓁蓁(二)   翌日一大早,天才刚蒙蒙亮,方青就准备回娘家陪母亲一起等那叫方白的人。起身时柳定泽睡得熟,知他嗜睡,便没叫醒他。轻身起来,小心翼翼洗漱,因动作轻巧,走时也没有惊醒他。   离房间十几步,方青才跟下人说道,“要是四爷起来寻我,便说我回娘家了,没事别在房前扰他睡觉。”   嘱咐完了,去跟老太太请安,说了这事。老太太昨晚也已听说,让她快快去,带个腿脚快的下人一同去,好随时回来报信。   等方青冒着小雨回到娘家,天才微亮,只是雨水不停,天色看起来并不好。这天色一不顺人意,总觉还要生出什么坏事情来,让她忐忑不安。进了家门,母亲竟已经起来,在小小的客厅擦拭东西。   “娘。”   韩氏听见女儿声音,转身看去,女儿正从外头进来,下人刚好合伞,抖落一地雨声,“青青你怎么回来了?”   方青拿过她手里的抹布,拧眉,“您的脚刚好,怎么就劳累起来了。而且家门怎的不关呀……万一家里又进歹人怎么办?”自从当年被盗贼人屋偷了钱财,她一直后怕,房门必然要关好方能安然入睡。   韩氏笑笑,“等你哥哥回来了,好立刻进来呀。家里桌椅也脏的不行,不好让你哥哥看到,还以为娘过的不好,白白惹了心疼。”   方青心中感慨,这便是母亲了,自己再怎么苦,就是不愿苦了儿女。她将抹布交给一旁下人,让他们去擦干净。自己挽着母亲的手坐在厅上,等家里下人接兄长到这。   “青青啊,娘知道你这些年一直对你哥哥有怨言,只是他若回家,你可否不要责怪他一去杳无音信?”韩氏知道女儿的脾气,就怕她当面责问儿子,到时候儿子不悦,柳家下人又瞧见女儿以下犯上,对谁都不好。   方青点点头,“若是哪日偶遇哥哥,青儿定会责怪他。可哥哥还会来寻我们,那或许这几年,他当真是遇到什么事了,并非要故意抛下我们。”   韩氏见她这么想,可算是安心些了。   屋檐滴落雨帘,交错嘀嘀声响,连绵不绝。从屋里往外看,天还罩着一层灰纱,不见日头穿裂,普照大地。   母女俩说着话,时而往门口望去,等得十分煎熬。   也不知等了多久,方青派去守在巷口的下人突然就出现在大门口,“太太,阿八驾车往这来了。”   那阿八正是去接方白的人,方青已站了起来,韩氏站起身时腿脚不稳,好在女儿扶住了她,方能站住。   她直直往大门看去,要不是女儿搀着,她真想冲出去。眼前没有不停歇的雨,也没有已浇灌得泥泞的地,唯有那扇通往大道的门,还有马上要出现在前头的人的模样。   马蹄声缓缓传来,又渐渐停下。韩氏紧紧盯着那,手已经在发抖。不由抓住女儿的手,若不是……也好有个倚靠。   那小小破旧的木门已出现个身影,一身朴素布衣,却遮不住那清秀面庞给人的冲击。韩氏只看一眼,泪便夺目,颤声,“儿啊……”   看清来人,正是失散多年的兄长。方青泪涌而上,极力搀着母亲。   方白闻声,顾不得打伞,三步并做两步,进门已跪在老母亲面前,泪已轻弹,“娘。”   韩氏泪落不止,不知是要问他安好还是先让他起来,最后只能抚他的头,像待幼儿那样,即便儿子已蓄起胡子,仍觉还不过是个几岁孩子,让她这当娘的操碎了心。   方白往坚实的地方连连叩了三次头,一直不停地说“儿子不孝,让您和妹妹受累了”。   韩氏拉住他,已起皱纹留了岁月风霜的脸满是泪,哽声,“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娘以为这一辈子再见不到你了。回来就好……”   方白仍跪着不敢起来,又见了妹妹,更是懊恼,“妹妹。”   方青抹了泪,“哥哥。”她忍不住苦声,“你这些年到底去了哪里?娘过了多少苦日子你可知道?”   方白一听更是愧疚,“当年我拿着银子外出,谁想路上遇到山贼,银子被劫,我也被打落山谷。撞坏了脑袋,忘了前事。幸好得一老郎中相救,还将女儿许配给我。直到前不久,脑中淤血化去,才慢慢想起来。儿子带了阿萱一同回来,还有……”他忙回头招手,“穆穆,快过来叫祖母。”   这话一出,韩氏和方青方止了哭声。这才注意到厅上还站了两个脸生的人。一个明眸善睐的妇人和一个虎头虎脑的六七岁男童。   一听父亲叫自己,男童便走了过去,和父亲一同跪在老人面前,稚气满满,“孙儿见过祖母。”   那叫阿萱的妇人也已跪下,唤声,“儿媳见过母亲。”   这两声叫得韩氏多年苦楚散了大半,连方青悬了多年的心,也终于安定下来。兄长不但好好活着,还娶了媳妇生了孩子。被阴霾笼罩多年的方家,头一回觉得老天仍垂青他们。   韩氏连连点头,面上终于露出欣慰笑颜,“好好……都回来就好。”   说着说着又要落泪,方青忙劝住了。又让哥哥起身,一家子总算坐下,说着这几年的事,心绪总算慢慢平定。   “这次回来,便不走了,我这几年攒了点银子,在京城开间小铺子,好好侍奉母亲。”   韩氏见儿子儿媳穿的不算十分好,但也并不差,想来是有谋生的手段,问道,“如今何以为生?”   方白笑答,“随了岳父学医,能混口饭吃。”   韩氏万分欣慰,“悬壶济世,是个好手艺。”   阿萱笑道,“方郎跟我爹一样,总喜欢做白活,碰上疾苦人家,连药钱也不要。若不是他要吃饭,还要养家糊口,怕谁来都不肯收钱了。”   虽然这么说,但话里还是带着为丈夫骄傲的语调。方白听了也是对妻子笑笑,“让你也跟着受苦了。”   “哪里会受苦,这是攒功德的事。”   夫妻两可见的和睦,看得韩氏更是放心,可见儿子是娶了个好媳妇的。   方白见妹妹已是妇人装扮,这几日跟他打交道的又都是自称柳家下人,并不知是哪个柳家,不过下人言谈有礼,穿的也比普通人家主子的衣服都好,料着妹妹嫁得十分好,做哥哥的也安心许多,“不知妹夫是做什么的?”   韩氏说道,“家里田产铺子颇丰,那些每月能赚不少银子。”   女婿和女儿的事令有波折,一时半会还说不清。以儿子的脾气,若是知道他妹妹嫁了个痴傻人,只怕要更自责妹妹为了让母女两人活下去而被迫嫁进柳家。想着等会吃饭时,好好跟他解释来龙去脉。   刚打定这主意,却见门外有喧闹声,一个高个清瘦的年轻人已跑了进来,后头的下人伞都来不及撑,喊着“四爷四爷”,却怎么都喊不住。   柳定泽一早醒来摸到枕边空空,不见方青,差点没将下人都丢出去。听说她回了娘家,想必是去见大舅子了,胡乱洗了一把脸就过来。进门见到方青,就拉了她的手说道,“我就说怎么睡着睡着旁边就空空荡荡的,原来是媳妇你不见了。”   方青说道,“先跟娘问安。”   柳定泽这才想起来,定定跪下,跟韩氏叩了个头,“娘。”   叩拜完这才起来,又瞧见个面生的男子,虽然面生,但跟媳妇好像有几分像,“媳妇,这就是我大舅子吗?”   方白已是愕然,这、这人生的是好,可举止言谈,分明是个傻子!心中交汇着愧疚,笼罩着愤怒,想到才貌双全的妹妹竟嫁了这么个呆子,气得发抖,“你……你……”   柳定泽着实被他吓了一跳,往方青背后躲,这大舅子怎么这么凶?   方青拉住他的手安抚他,抬头对兄长说道,“哥哥,这事说来话长,你莫急莫气。”   韩氏也忙说道,“对,莫气莫急,你妹夫他待青青十分好,也算是青梅竹马,只是阴差阳错误了当年,并非你想的那样。”   母亲和妹妹都这么说,方白才收了收怒气,细听她们道过往。等细细听完,别说他,连阿萱也是感慨,“姻缘这东西,哪怕是再怎么曲折,该是一块的,就该在一块。”   方白虽然一时难以接受,但知道这柳四爷确实对妹妹不错,又有那样的姻缘,长叹一气,也不气不恼了,真心待妹妹和娘亲就好,其他无可求。他站起身朝柳定泽鞠了一躬,“多谢妹夫这些年为我这做哥哥的担起半子之责,往后,便由我来照顾母亲吧。”   柳定泽这才觉得这大舅子不错,摆手道,“又不累,以后一起呀。”   稚气得跟穆穆一样,方白听得又是暗暗叹气。阿萱说道,“方郎擅疾病,不如帮妹夫瞧瞧?”   方白也有此意,便去瞧,瞧了小半晌,心里越发凉,最后收了手,摇头,“顽疾,为夫也没法医治。”   这结果方青也料到了,来瞧过的御医并不少,都束手无策,哥哥尚且年轻,若真能治,是老天开眼。可惜……老天并不再眷顾。不过心里有底,倒不是太难过。更何况她总觉得,若柳定泽恢复如常,她又无子,又跛脚,届时自己哪里又配得起他……   哪怕有千万疼爱,也觉前路茫茫。   偶尔会有私心,柳四郎……如此就好。她便能安心待在一旁,同他好好过一世。哪日他好了,她还能这样心安在旁么?   &&&&&   五月,老太太挑了七八匹马,养在马场里。本想偷偷养着,怕柳雁知道要闹。不想孙女倒主动问她,十分坦率不争不抢也不闹。老太太这才觉得,这最顽皮的孙女长大了,懂事许多。   她反倒因为这“懂事”而觉得,兴许可以给她添匹马的。又不放心,怕养成粗鲁丫头,便让她绣上一条方帕来,要看看姑娘家的女红可做的好,再下定论。   于是这几日齐褚阳每每见到柳雁,都看见她在绣花。一针一线,颇为认真。只是从一方白帕子上渐渐开出花来,头一回见证过程,也觉新奇。   “雁妹妹绣的真好。”   柳雁扬了扬唇角,“那是自然,我要做的事哪有做不好的。”说着说着就晃起小腿,哼着歌谣,十分得意。   齐褚阳笑笑,一夸便自满,想到她七月方能出去,说道,“若老祖宗真给你买了马,我替你养两个月吧。”   柳雁欢喜点头,“好呀好呀。帮我照顾好小马驹,不要让它饿着冻着,多带它去跑跑。”   柳家给孩子养马都要自己去打点,至少每日要去喂养一回,将马养熟,脾气再烈的马日后也不会甩了主子下来,不过旁人想碰也难。马是有灵气的生灵,世代为将,以马为友的柳家深谙此道。   过了两日,柳雁终于绣好,大为满足,将帕子送去给祖母。老太太见孙女女红活确实好,这才让管家再去买匹小马驹。   齐褚阳这日在王府陪练,楚清辞邀他等会去酒楼小饮,见他推辞,问道,“可是有什么事?”   “蒙老太太疼爱,为我添了匹马,等会要去看看。”   楚清辞笑道,“那也有专门的看马人吧?让下人过去喂养一次也行吧?”   齐褚阳笑道,“九姑娘也托我喂马,答应了她,总要做到的。”   楚清辞比他长一岁,这长一岁已知的事可多了不少,尤其是对男子而言。他顿了顿说道,“我瞧着,柳家待你这样好,你父亲和北定侯又是挚友,九姑娘同你也是青梅竹马,只怕是属意你做女婿了。”   齐褚阳还不曾想过这事,微微一惊,“世子可不能说这些。”   楚清辞笑道,“这有什么好慌的,雁雁也是个聪慧姑娘,而且长得那样好,就是脾气差了些……日后真娶了,怕你要被‘妻压’了。”   “世子不可再说这种话。”齐褚阳只觉雁雁还小,说这些话会令她声誉难堪,肃色道,“这话不能说笑。”   楚清辞难得见他如此肃穆,知他真心恼了,笑笑给自己圆了场,“不说就是,你当真不去喝酒?那我去了。”末了又道,“其实这酒,是去花楼喝。”   齐褚阳恍然,无怪乎总觉他语调略怪。十五六岁的少年郎,已懂得去那些地方逍遥了。更何况认识的都是富足的官宦子弟,有银子结伴去那,也不稀奇。   喂马回到柳家,进了院子就见着柳雁,这一看才觉她个子比同龄的小姑娘都高些,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好动的缘故。只是再怎么高,也不过才十岁。让他对个小丫头投以审视目光,当真做不到。   “齐哥哥?”柳雁见他站在那不动不语,好生奇怪。   齐褚阳听见她叫自己,才回神,对上那似白玉无瑕的脸,又莫名慌了,“嗯。”   “喂了马么?”   “喂了。”   “它吃的好吗?”   “好。”齐褚阳越站越觉尴尬,“我先回屋。”   一问一答,全然是有心事的模样。柳雁拿着小弓箭,摇摇头,暗自感慨,看来,果然是一长个子的人就变成大人了,然后有了传说中——大人的心事。   那跟她这小姑娘还能好好玩么?   &&&&&   都说七月流火,本该转凉,天却还是热得很。   郑昉拿着书还未起身,旁人就说道,“那柳小将军是今日正式回书院吧?”   想到那小霸王,郑昉的太阳穴就跳个不停,心也如擂鼓般狂跳,一脸视死如归的模样,“是啊。”   “恭喜恭喜。”   “客气客气。”   柳雁昨日就来过了,不过找的是薛院士。薛院士五个月前给了她许多书要她看,考不过也不许她回来。柳雁哪里会让他再有机会给自己个“不通”,心中记得滚瓜烂熟,只恨没倒着给他背出来炫耀炫耀。   薛院士可不考她默诵的本事,这也不用考了。问了释义,也答得头头是道。等见着她神彩越发飞扬,才知道自己已不由露出赞赏,实在是大忌。   不过半个时辰,柳雁已拿到个大大的“通”,感叹道,“我家附近那工匠又要好好忙活了。书房里的‘通’字要放不下啦。”   薛院士忍不住瞧她,锋芒毕露,不通、不通呀。末了问道,“你已可去大班,为何不去?”   柳雁想也没想,“不好玩,郑先生不在那。我决定了,要中规中矩地念书,不要跳,那就能一直瞧着郑夫子了。”   话传到郑昉耳中,跌坐桌前,久久不能从悲痛中抽神……   天穹湛蓝,可为什么他看出一丝忧愁来?   郑昉踏步进入课堂,果然看见第一排,矮矮案几前,坐的就是柳雁,正坐得规规矩矩一脸真挚天真,他却看得颇为惊心。从今天起,他又要对着这犀利的小霸王了,天……真的一点都不晴朗呀。   &&&&&   柳定义说可能立夏归来,而今却还未归。李墨荷收到家书,又说要过半个月,看得心中惆怅。四年未见,真怕见了又要生疏。本来两人算不得是伉俪情深,就怕这四年光景一冲,又淡了。   又要将书信看一遍,外头下人敲门。宁嬷嬷开了门,下人便说道,“老太太让太太您过去一趟。”   李墨荷问道,“可知何事?”   下人笑道,“喜事,听说四太太有喜了。”   这事对跟方青感情颇好的李墨荷来说确实是喜事,欣喜道,“这就去。”   四太太有喜,连柳家孩子都觉这氛围像是过年。柳雁也早就跑到四叔房中,满屋早已热热闹闹。   唯有柳定泽十分郁闷,瞧着他们簇拥自己的媳妇,他却近身不了,只好搬了小凳子托腮看景色。   一会柳雁凑完热闹出来找他,“四叔,你快有小小人了,为什么不高兴呀?”   柳定泽哼声,“小小人也会长大的,陪了几年就不理我了,跟雁雁一样。我娘一大早就拉我过去说了半天,让我不许碰你四婶,不许动手动脚,还不让我抱着你四婶睡,要睡不着了。”   柳雁觉得这完全没什么,想不通四叔怎么这么委屈,“可这是四叔的孩子呀,我娘说,自己的孩子不管长得再怎么大,都不会走的。”   柳定泽这才看她,“真的?不会像雁雁这样不跟我玩?”   “嗯。”   柳定泽当即露了笑颜,丢下她往屋里跑,“去看媳妇。”   他挤进人堆,好不容易奋力挤到方青旁边,还没拉上小手,就被母亲说教了,“娘不是刚说让你不要横冲直撞,别碰着青儿。你怎的不听呢?”   殷氏也笑道,“对呀,四叔可不能这么莽撞了。”   耳边你一言我一语的,柳定泽已握住方青的手,置气道,“她是我媳妇,不是你们的。”   满堂哄笑,笑得他心里莫名。等见着媳妇也笑,这才不气。坐在她一旁护着她,摆手,“不要碰不要碰。”   方青轻压了他的手,柔声,“四郎别闹,大家都高兴着呢。”   柳定泽安静下来,“嗯。”   老太太心底欢喜,嘱咐大夫隔三差五过来瞧一回,又吩咐账房每月拨多一份钱。方家那边也派人去报喜,好让大伙都高兴高兴。   满屋欢声笑语,柳芳菲从外头回来,还以为发生了什么事。进屋才知道,继母有孕了。说不上高兴,也说不上失落。她待方青一直如外人,她如何跟自己并没关系。瞧见下人在开茶罐泡茶,见了那茶叶分外眼生,皱眉问道,“这茶是母亲房里的么?”   下人答道,“回姑娘,是的。”   柳芳菲眉头拧得更深,“为何是用这个?原来的茶叶呢?”   下人笑道,“这一大罐子茶叶已冲泡数月,这便是原来的茶叶。”   柳芳菲奇怪这些怎么不是她拿来的那些,正巧见父亲出来,喊了他问,“父亲,这茶叶……”   柳定泽见她指向的东西,想了好一会,才想起来茶叶的事。不安着小声说道,“芳菲你不要怪爹爹,你拿回茶叶的那天我给打翻了,就偷偷替了新茶叶。”   “哦……”柳芳菲点点头,也没什么好责怪的。只能说他果然是个傻子,连茶都护不好。实在不喜屋里这样热闹,便转身回房。   屋外微风仍带着热意,吹过面庞,不知怎的,像是猛然吹开了尘封记忆。柳芳菲步子一顿,早谙世事,耳濡目染过许多旁门左道的她突然想到一件事。   只是想想,已觉浑身冰冷,外面的热浪也全然不能焐热冷冷心底。   ☆、第64章 其叶蓁蓁(三)   第六十四章其叶蓁蓁(三)   郑素琴被折腾了一宿,还未起身,外头急急敲门,说女儿回来了。惊得她忙推推旁人,“快起来,从后门走。”   那面相俊朗的男子打了个哈哈,不愿起身,“不就是你闺女么,你这做娘的还压不住她?”   郑素琴恼了,“我怎会怕她,我怕的是万一她告诉柳家人,还哪里会再给银子我。”她轻笑,“那还怎么给钱你。”   男子这才动了身,急匆匆穿上衣服,打算从后门走。这刚出去,就见门口站个脸生的小姑娘,直勾勾盯来。他上下打量她一眼,尴尬笑着走了。   柳芳菲见这人不是上回那个,火气竟没再冲上头顶,只是冷冷瞧着随后出来的母亲。   郑素琴见她如此看自己,气上心来,捉了她的胳膊就往里拽,瞪了一眼在门前的下人,“滚。”   随即将她拉入房中,关上房门,伸指狠狠戳了戳她的额头,“这种要杀人的眼神是用在你亲娘身上的吗?”   柳芳菲被戳得站不稳当,仍是盯她,“你又养男宠。”   郑素琴知道这回再怎么说她都不会信,坐下身拿茶叶准备泡茶喝,从容问道,“那又如何?就算是,你也不该这样瞧我。”   柳芳菲看着她拿的茶叶,正是要她拿给方青喝的那种。越看,就越是心冷,“娘,你也一直喝这种茶么?”   郑素琴还以为她脸色不对是因为男宠的事,没多想,淡声道,“是。”   “难怪……”柳芳菲蓦地笑了笑,目露七分无奈,“难怪娘有过那么多男的,却一直没再给芳菲添个弟弟妹妹。”   正在倒茶的手势猛地顿住,郑素琴怎会听不出话里的意思,怒目盯她,“你在胡说什么?”   柳芳菲深吸一气,极力想平复浮躁心绪,“这茶是凉药,您在借女儿的手,给方青下药。不让她有孩子……你在……利用我。利用你的亲生女儿,去做这种龌龊事。”   说着,眼里的无奈已经变成万分失望。   郑素琴无可抵赖,冷声,“我在为你和你哥哥铺后路!若是她有了孩子,她还会疼你?你还会有这种逍遥日子?娘的良苦用心,你不懂就算了,竟还来责怪我,真让为娘伤透了心。”   “够了!”柳芳菲恨不得上去看看母亲的心到底是黑是红,“你从来都没有为我和哥哥考虑过,从你要带我们回柳家开始,你想的就只有你自己!否则你一开始不会故意说柳二伯才是我爹,你只是觉得与其去做四房的妻,不如去做二房的妾。可惜你的谎话被拆穿,你见势头不对,才转而指认柳四爷。”   郑素琴恼怒道,“你说够没有?你就不怕遭雷劈吗?”   “怕啊,怕极了。”柳芳菲哽咽,“我怕方青真的一辈子怀不上,那我就真的要遭雷劈了……你答应我和哥哥回柳家,为的不过是让柳家给你银子花。可是你不知足,你还想害方青无后。你为的不是我和哥哥,只是怕她真的生养后,柳家不会再善待我和哥哥,连带着你也没了如今的富裕日子。你至始至终想的,就只有你自己!”   郑素琴柳眉高挑,默不作声紧盯着她。头一回发现女儿像自己,可让女儿当面责备,总觉可笑。许久她才轻声说道,“为娘在你心里真的这么恶毒么?娘给她下药,只是为了让你们兄妹在柳家站稳根脚,再过两年,就不给她下凉药了。否则娘一开始就给她下断子药,让她终身不产。”   柳芳菲再不会信她的鬼话,“你若能下断子药,会不下么?连当初的你都不敢吃那东西,不幸怀上了我们兄妹,那东西只怕是会要人命的吧?要是让方青喝了,她死了怎么办?你就是杀人犯了,你怎么会想要同归于尽。不是你不想让她断子,只是你不敢,不舍得自己现今得到的荣华富贵罢了。”   “你……”郑素琴全然没料到她竟连这种话都说出来,挑的这么明,是打算跟她断绝母女关系么?那她岂不是要去跟柳家说出真相?她如今得到的安定日子,只怕要全没了吧?她冷冷问道,“这事你还跟谁说了?”   柳芳菲摇摇头,“只有我一个人……”无论母亲做过什么,她不会去揭穿她,这件事一旦说出去,那柳家绝对不会放过她,母亲就还有死路一条。母女之间的十年情分,她狠不下心毁掉。   久不见声响,她抬头看去,却见母亲正以一种奇怪的眼神盯着自己。   盯得她脊背寒凉。   像是狩猎人,在看着陷入困境的野兔,似乎在考虑绞杀兔子的时机,乖戾的眼神看得她愣神。不敢再猜母亲的半分心思,只怕猜了,心都要伤透。   “娘……”   一声轻唤,郑素琴才猛地回神。看着女儿眸中有泪,这才彻底回神。她方才在想什么?她竟起了那种歹毒念头。想着就觉恍惚,偏头不再看她。手肘撑在桌上,以手扶额,已无气力,“芳菲……你就当做不知道吧,娘求你了。”   “娘不用求我。”   郑素琴目露凶光,又转头紧盯她,“你要毁了我?”   柳芳菲怔了半会,又摇摇头,“是你要毁了女儿……女儿不会跟任何人说这件事,这份罪孽,女儿帮您扛下。一世不安也好,永世对不起爹爹和方青也好,女儿都不会说。只是日后我再不会帮您带这毒药,也不会……再踏进这门半步。你我母女情分,就此了断。”   郑素琴瞪大了眼,无论是不告发她的那些话,亦或是要断绝情分的话,都令她惊愕,“芳菲你在说什么?”   柳芳菲双腿已没什么气力,跪下身同她叩了三记响头,再说不出什么话来,起身便走。看得郑素琴在后面大叫,“你说的是真的?”   她顿了顿,想回头再看娘亲,到底还是忍住了,“是。”   郑素琴怔愣半晌,才清醒过来,再看屋内,再不见女儿的身影。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还能想起女儿在襁褓时的模样。那时她怎么都想不到,会狠心去利用亲生女儿做那种肮脏事。似鬼使神差,却回天无力。   不过,她好像是彻底自在了。再不用担心有人会管束她,她也再不用说谎话。   这样明明很好,可总觉……心中空落。   &&&&&   柳雁回到书院后一直想找苏定,只是去了几次藏书阁都没看见,偶尔在书院见着,苏定也如往常目不斜视,更别提跟他眼神交汇示意约见。   这一拖,已到八月,中秋将至。书院清扫,她便拿了抹布往藏书阁去。走至最后一列,终于是见着了他。   两人约见的地方早已不是那阁楼,柳雁问及缘故,苏定便道,“若是让人发现我们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岂非坏事,难不成要你嫁我不成?”   柳雁博览群书,已知晓些许婚嫁之事。只是对男女之事仍旧模糊,还未情窦初开,倒觉没事。但苏定不肯,那碰面的地方,就改为藏书阁最后一列了,也算隐蔽,只是说话不能说个痛快罢了。   苏定听见脚步声,下意识抬头,见了那灵气满满的小姑娘,笑笑,“我就知道你也会来偷懒,唯有这一点,我们是志同道合。”   柳雁撇撇嘴,“你分明是故意躲我来着,怎么,今日不躲了?”   “真是冤枉,我为什么要躲你这小姑娘。”   “那也唯有你自己知道了。”柳雁往后面看了看,还没人来,这才走过去,因他站在窗前背着光,脸并不见光,略显阴暗,看得并不太真切,更瞧不出脸色,“你病了么?”   苏定瞧她,只觉好笑,“见面就问这话,当真合适?”   “身为好友,不问你这话,才是不合适的吧。”   “我便说你若去‘问难’,定是众先生的劲敌。”   柳雁微微挑眉,“这话我喜欢听。”   苏定笑笑,说她不谦逊也不对,只是对于十分有把握的事,懒得虚伪罢了。这脾气日后定要吃亏,可又叫人期盼今后风采,“柳小姑娘,我若染病,哪里还会在这里念书,早回去养病了。”   “那我们年后相遇那次,你是去何处?当时你的脸色可并不好。”   苏定认真道,“冷的。”   柳雁咬了咬牙,根本是胡说八道骗着她,“那你跟厉家小姐定亲的事呢?外头传……传你身子不好,要冲喜压惊。”   苏定哑然失笑,若不是顾忌藏书阁其他人,怕要捧腹笑了,“我从立春班一路上来,同窗中有至少有半数人都定了娃娃亲,这有什么可奇怪的。我看,你指不定也要被找个未来夫婿了。”   柳雁倒是听出里头的“被”字来,“是你爹逼迫你定亲的么?”   苏定耸了耸肩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们做儿女的,婚事本就不是自己能决定的,你也一样。”   哪怕是受尽万千宠爱的侯爷幺女,最后也不可能自己择夫君。就如他,即使这样不肯输于人,还是父亲的独子,最终也得听父母之命,不能抗拒。   柳雁一听便明白了,堂姐今年开春不是刚定了亲么,纵使百般不愿,也还是送了八字去,由祖母做主,将亲事定下了。这一说她也觉惆怅了。   “你家中哥哥姐姐多,长辈未必会那么快给你挑门亲事,定会给你选个好的。所以你大可不必这么快急着烦。”   “难道要等那个时候再烦么?这跟坐以待毙有什么不同?要我跟个不认识的人定亲,想想就不喜欢。就像……就像我爹爹母亲那样,别说他们,就连我看了,都觉两人生分。虽然后来好了些,但总觉得不好。像四叔和四婶那样多好,还有三叔三婶。”   苏定倚身窗前,低头看她,“如果不是苏柳两家向来没交情,我跟爹爹说把你讨来做媳妇,多好,至少不生分。”   柳定抿了抿唇,“那我也不要。”   苏定无奈道,“那谁才能入你法眼?”   “谁都不能,为什么非要找个大哥哥一起住,我觉得如今就挺好。若祖母他们逼我,我哭就是了。”   苏定眨眨眼,这才恍然,她根本还是不懂成亲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的。否则也说不出这种话,亏得她还说得一本正经,让他都不敢以看十岁女童的眼光看她。不由苦笑,“看来,等你金钗之年亦或是豆蔻年华时这事才能再跟你说,如今说了,你不懂。”   柳雁是不懂,可见素来洒脱的好友这次也这样无奈,倒真是担心的。又问了他身体如何,苏定再三说没事,这才半信半疑。听见有人过来,她才抽身离开,走了两步又回来,探头说道,“下次不许再躲着我。”   苏定笑着点头,直到她真的走了,才离开。   柳雁从藏书阁出来,还在想刚才和苏定说的那些事。总觉想不通,刚回到他们立夏班清扫的区域,就见前头有个高大影子遮了光源,抬头看去,就见了先生怒气冲冲的脸,“柳小将军,你毫无纪律可言,若去了军营,每日定要因为触犯军纪而被打十大板子,怕不怕?”   “不怕。”柳雁笑道,“我爹爹是将军,他舍不得打我,叔叔伯伯也不敢打我的,先生不用费心。”   “……”郑昉板着脸道“你到底是跑去哪里了?”   “去了藏书阁。”柳雁负手看他,微微垫脚,“夫子担心学生?”   “啧。”郑昉拿戒尺将她脑袋压回,“休要套近乎,那桌桌椅椅我留了半数给你,去吧。”   柳雁腹诽之,真该一跃而上去大班的。脚才提了半步,又收回,转而说道,“先生,我有个问题。”   郑昉轻轻一咽,每次都用一张纯真善良的脸问些如针锋利的话,不得不打起精神,“你说。”   “我若是不想听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要怎么做?”柳雁挠了挠头,“不是以死相逼,也不是要让他们不高兴,只是想知道能有什么让大家都欢欢喜喜的法子化解?”   郑昉张了张嘴,问道,“你多大来着?”   柳雁伸出两个巴掌,笑上眉梢,认真答道,“十岁了。”   “才十岁!”郑昉瞪了瞪眼,“胡闹。”十岁的小姑娘怎么能问这种事,他要是答了,那丢猪笼祭拜河神的定不是她,是他吧!   柳雁执拗道,“为何不能问?雁雁知道这是大人的事,可等雁雁成了大人,不就来不及了么?这是坐以待毙吧?”   郑昉当真不好跟她说,宁可一个小丫头问打打杀杀的问题,也不要问婚姻之事,不对,打打杀杀的也不能问。   ——雁雁,你就不能安心做个黄毛丫头么?   柳雁见他是铁了心不说,也不再缠他,“那我去找薛院士。”   “薛院士也不会答的。”   “那我就问到有答案为止。”   郑昉瞧了她好一会,分明还那样小,可总在想着家事国事天下事,说不上是好是坏。他叹了一气,目光终于从那背影消失的门口离开,这视线一收,落在满堂未擦拭的桌椅上,只觉他中计了。   这丫头其实是在变相偷懒吧!   ☆、第65章 出鞘(一)   第六十五章出鞘(一)   柳雁冲到薛院士那,并没看见他,问了别的先生,才知是进宫去了。心中更是郁闷,从屋里退出来,就见一行人往这边走来。一眼就瞧见了齐褚阳,便往那边跑过去,“齐哥哥。”   齐褚阳见着她,问道,“来找薛院士么?”   柳雁好不意外,“你怎么知道我找薛院士?”她晃了晃还拿在手上的帕子,“难道我就不能是来清扫这边的?”   后头的人已笑了起来,“看来我们要多一个帮手了。”   柳雁这才恍然,原来这是他们的“地盘”,无怪乎一眼被看穿。笑笑说道,“确实是来找薛洞主的,但听说他进宫面圣去了。”   “面圣?”众人脸色微微一变,“该不会是真的吧……”   柳雁见他们神色不对,问道,“怎么了?中秋在即,进宫去领旨意凑个热闹也不奇怪吧,往年不是这样么?”   齐褚阳默了默才道,“刚听了些事,说可能中秋之后,朝廷会遣派学监。”   “学监?我们书院素来不是有么?”隔三差五总要说他们一通这不好那不行,只是薛院士一人力扛,倒一直没什么被挫之事,柳雁稍稍一想,才道,“新的?”   “嗯,据闻行事雷厉风行,只怕不好应对。”   柳雁哼声,“不怕,薛洞主才不会被人踩在头上。”   在她心里,爹爹能扛天,薛院士能扛起这书院,倒是一点也不担心,“齐哥哥,记得等会一同去马场喂马。”   齐褚阳应了声,开始练骑射的他每日都要比柳家其他孩子多待上半个时辰,她倒是能静心同在一旁观摩。对骑射跃跃欲试,就等着马驹养熟。   放堂后两人和柳长安一同去了马场,路上两人又谈及薛院士进宫一事,以及新学监的事。柳雁越听,就觉好像确实要出事了般。   “如果薛院士不能随心,怕要离开书院了。”   柳长安话落,齐褚阳要拦也拦不住。果然,只见柳雁瞪大了眼,“真那么严重么?只是来个新学监罢了,薛洞主才不会那样怯懦。”   柳长安说道,“薛院士当初愿任职主洞一职,便是因为圣上许诺不加以约束,以主洞的脾气,怕真被压制,就要离开了。”   柳雁握紧了拳,“薛洞主才不是那种人。”   齐褚阳知道她虽然有“薛恨恨”之称,可她心底最敬佩的人,怕就是薛院士了。她的犟脾气只是在道理不通时,薛院士总能以理服人,她自然信服。若是薛院士当真离开,只怕书院也没人能压得住她的桀骜,甚至会将这怒气发在学监身上。只要是心底想维护的人,就会拼死维护,这不就是她。   他们的马车刚从个首饰铺子过去,铺子就走出两个人。一男一女衣着华贵,妇人手上还抱着个三岁大的孩子,只觉沉得很,“代代又重了。”   柳定康忙伸手,“让为夫抱吧。”   殷氏偏没理他,抱着幼子上马车去了。柳定康心里叫苦,又生气了。他随后上去,还未坐定就说道,“为夫错了。”   “你没错,你何错之有。”   “为夫就是错了。”   殷氏凤眼斜乜,“错哪了?”   “不该多买个银圈子要送给子元。”   子元就是柳定康和外室关春华所生的儿子,今年已五岁,柳定康跟他聚少离多,多少有些愧疚。曾小心跟殷氏提过接他回家,气得殷氏断粮两日,差点没说破他的嘴才劝开了她,此事也再不敢提。   刚才给妻子挑了簪子玉镯,见那银圈不错,便想买了给他,刚问了价钱,就觉旁边不对。一看果然妻子正直勾勾盯他,还将手里的东西通通放下,抱了儿子就走。   殷氏轻笑,“买吧,反正那也是你的种,做爹的的确该多疼。”   柳定康不好说话,只是说道,“你吃个孩子的醋作甚。”   “孩子也是你跟别的女人生的。”殷氏恨恨道,“我就不信你这些年过去所谓的看儿子,就没再碰过那女人。”   男人,她看得清。只是看得再清……又能如何。   柳定康忍不住说道,“除了为夫,天底下没人能受得住你。”   殷氏知道这是实话,说到底他是让着自己的。她偏身冷笑,“是啊,所以我就该白白受着你去找别的女人,瞧你跟她们亲热,还要帮着促成你们的好事,三郎才觉得妾身是欢喜你的?傻得很,就是太欢喜你了,才不能忍你身边有其他莺莺燕燕。三郎真要觉得妾身是悍妇,妾身也认了。受不住的话,休了吧,你便能风流快活去了,娶个贤妻,帮着你纳四五房的妾侍,何苦受着。”   柳定康听了心里也不是滋味,捉了她的手说道,“就是乐意受着。”他只觉自己嘴贱,明知道只是说说怨言,还是每次都要提上一嘴。每回都要你来我往伤一番,细想着实没必要。   殷氏又道,“不是说邢大人回京祭祖了么,你倒不如看看他们可还要不要关春华,将她送回去罢。”   “那孩子呢?”   殷氏动了动唇,最后还是说道,“你爱留就留着吧,别让我瞧见。”   “那孩子没了娘,做爹的又常不在,多可怜……”柳定康十分小心地说道,“为夫将他们再送得远一些,还是别将她送走了吧。”   殷氏忍气没再开口,横竖孩子没领进门,不会损害她儿女半分权益,也罢了,犯不着做那种孽事。更何况算起来柳子元还是她接生的,关春华也一直不生事,罢了。   &&&&&   柳雁第二日终于见着了薛院士,趴在门口那瞧去,来的最早的果真是他。   薛院士不一会也察觉到有人,往那看去,笑道,“早。”   “薛洞主早。”柳雁这才迈步进去,瞧他桌上书籍纸张都摆放得整整齐齐,唯有镇尺不齐整,伸手摆正,这才说道,“中秋将至,今年要猜灯谜么?”   薛院士笑道,“怎么?拐弯抹角地说话可不像你。”   柳雁抿嘴,一如既往老狐狸。她坐正身子说道,“他们说有个凶巴巴的新学监要来了,院士怕要被气跑。”   薛院士朗声笑道,“夫子又不是兔子,为何要跑?”   柳雁双眸已亮,“当真?”   “当真。”还没等她欣喜十分,薛院士又稍稍敛笑,“只是包学监一来,定不会像往日那样自在。”   “为何?薛洞主要做懦弱的缩头乌龟么?”   薛院士并不恼她又口出狂言,听顺耳的话多了,总要听听这胆大直言的话,方能明心知己,他看着这不怕天地的小姑娘,缓声说道,“纵有阮籍之狂,也不能事事随心所欲。适时弯身,顾及全局,方能守住心中所求。”   柳雁从这话听出几分无奈、几分坚定和几分委曲求全来,这真不像那洒脱院士。她坐于桌前许久,才道,“薛院士其实不用这样退让的,为了万卷书院,却这样不开心地过活,不如解甲归田,重归东篱。”   重归东篱……薛院士又何尝不想,只是如此一来,更是退避凡尘丑恶,看着自在逍遥,不过更是个懦夫,“先生早年游历各国,总想凭借一人之力撼动天地。最后发现不过是蚍蜉撼树,谈何容易。所以我回到大殷,任职书院。只盼你们,都非池中物。”   柳雁这才明白为何这个主洞跟其他书院的不同,更明白为何喜欢万卷书院的便道不尽它的好,可不喜欢的人也总能说出许多恶意的论断。只是无论如何,不管旁人怎么看,她都是喜欢这的,喜欢这的每一个先生,还有薛洞主。   可既然薛院士已这么说,看来那包学监定会来,而且也定不会让他们像往日那样自在快活。   “随遇而安虽不是全好的,但也不可太记挂在心上,否则只会添了郁结。”   柳雁点了点头,只觉哪怕踏天,薛院士也会扛着。如果他们先慌了,那薛院士的苦心就白费了吧。她端坐许久,才道,“夫子,七月时,你不是说我能去班么?”   薛院士略微意外,“你想去了么?”   “嗯。”柳雁心中是舍不得郑先生的,先生待她面冷心热她清楚,所以才乐得每日瞧着这如父亲的人,可如今,却不是该继续执拗的时候,万一薛院士过不久真走了,那书院也没什么可待的了吧,“我怕……我怕待我几年后去了大班,局势已变。我不该再这样任性,总想着玩,蹉跎年华。趁着书院风气尚好,该好好念书了。”   薛院士也正有此意,四年前不愿她去,只因她锋芒如刃,伤人伤己,如今剑仍如利器,却懂收敛光芒。深若藏拙,临机取决,已能成为上好的利器,这种锋利,是书院中无人可比的。   宝剑,已是出鞘之时。   ☆、第66章 真相(一)   第六十六章真相(一)   柳雁回到学堂,见了已坐在案前的郑昉,好一番犹豫,才上前,“先生。”   郑昉难得见她一脸怅然,好不奇怪,“柳小壮士有何事?”   柳雁蓦地没了好气,“先生老给人胡乱掐名。”   郑昉更是奇怪,她竟开不起玩笑来了。柳雁目光左右游离,就是没敢瞧他,“我刚跟院士说了,等中秋过后,就去大班。”   声音越说越低,郑昉还是听清楚了,一时顿住,末了欣慰道,“先生再不用担心你给我惹事了,当真是好。换去哪个班,我得带上酒水去同那先生饮一杯,恭贺恭贺。”   柳雁轻哼一声,这郑夫子真是没个正经了,亏得她还这样愧疚,负气道,“学生也去买酒买肉来恭贺先生脱离苦海。”   郑昉笑笑,“小小年纪说什么酒啊肉啊的。”   柳雁默了好一会,才道,“一得空学生就来看先生。”   郑昉急忙摇头,“不好不好。”   “偏不。”柳雁坐回桌前,又探头道,“夫子,当真不好吗?”   郑昉思量稍许,最后只懒懒应了个尾音颇长的“啊”字。柳雁倒是明白了,夫子又扮黑脸了,她笑笑翻书,至少中秋之前,要乖一些,不要再气着先生。   &&&&&   马驹已养了一个月有余,半点个头都不见长。柳雁又站在它一旁比划,问道,“哥哥,它要什么时候才能长成大马呀?”   柳长安说道,“两三年才能长好,不过妹妹你不用急,如今你也只能在马倌的陪同下骑小马驹,总不会给你换大马。”   柳雁见拿给它的干草又偏头不吃,转而吃旁人手中的,探头看去,果真又是齐褚阳。当初马驹买回来养在这,齐褚阳每日这个时辰来喂,喂了两个月,反倒跟他更熟稔了。她摸摸马脸,“九九,你是我的马儿,要听我的话。”   给马取名是第一步,她不想给马取什么疾风之类的俗名,在马场一喊十匹马九匹回头,都混淆了。想了一番,自己是九姑娘,那就喊马儿九九好了,显得亲近。   可惜九九不亲她,更亲齐褚阳,恼得她都想将马换了。见它仍不理自己,气得她把干草塞齐褚阳手里,“通通都你喂吧。”   说罢就去马棚其他地方看马去了,看得九九嘶鸣一声。也瞧得齐褚阳苦笑,自己养马的马圈和她的正好相邻,见九九探头就顺手给它吃,谁想柳雁就恼了。   柳长安笑道,“我这妹妹脾气不好,也只有你能受得了了。”   “刀子嘴豆腐心罢了。”齐褚阳又道,“还有点偷懒。”   柳长安一听,深以为然,“雁雁昨夜跟我祖母说了件事,要升大班了。”   齐褚阳点头,“昨日她同我说了,说是去立冬班,足足升了一半。这下,可又从最高个变成最矮的个头了,也不知那里的前辈可好说话。”话说了两句,只觉柳长安往自己看来的眼神颇为不对,问道,“怎么了?”   柳长安笑笑,“没什么,雁雁胆子大,哪怕是去军营,也不会怕的。”这话并非他真正想说的,想说的是他这做哥哥的都是今早才知晓,齐褚阳倒是昨日就知道了。他又看了看这一同长大的好友,这温和的脾气,倒也适合总是毛毛糙糙咋咋呼呼的妹妹吧。   三人喂马归来,已是日落黄昏。近日世子不得空,齐褚阳也不用陪练,跟兄妹二人一起回去。到了门口,管家便说柳定义回来了,三人忙往里走去。   柳雁跑得最快,猜着爹爹肯定是在祖母那请安,直接奔了过去。到了院子,一问下人,果真是在那。跑到祖母门前,已听见父亲沉稳有力的声音,心绪更是难以平复。可还是静下心来,才进去,她可不想刚见面就被爹爹说四年了一点长进也没。   踏步进去,一眼就看见父亲坐在右边第一个位置上,正执着茶盏饮茶。因被茶杯遮挡,只看见了眉眼,仍是俊朗英气,不苟言笑。她进门先跟老祖宗请安,随后又跟父亲请安。   柳定义放下茶杯,看见女儿,刚毅的面部线条才显得柔和了些,只是点了点头,没有说其他什么话。   等跟母亲说了话,才回房。柳雁跟在后头,只是看着父亲背影就觉高兴,又觉爹爹瘦了许多,虽然身姿仍是挺拔,却看得心疼。   进了房里,柳定义才和几个儿女好好说话,问了些话,也十分疲乏了,李墨荷便让他们先回去,等他休息好再同他们说话。等儿女都出去,她就让仆妇上水,打了满满一桶的热水。为他宽衣浸泡,驱除疲惫。   这无人在旁,李墨荷才终于能仔细看他。四年不见倒没太大变化,就是眉头之间,不曾锁眉,却仍见浅沟,似常年皱眉留下的痕迹。她拧干脸帕为他擦拭,一摸就碰到骨头,瘦了,也黑了。   柳定义说道,“儿女们都谈吐有礼,也都长了个子,这几年辛苦你了。”   “二爷言重了,谈何辛苦。”李墨荷拿着帕子为他擦拭,从肩胛到腹下,都隐隐见了伤。虽已痊愈,却还是让人看着触目惊心,他所受的苦,才叫真苦吧,“北城这回,可真的算安定了?”   “嗯,一味忍让,只会更让对方得寸进尺。此次不给他们脸面,出兵攻打,节节胜利,蛮族总算是老实了。”   听他语调略为轻松,李墨荷知他不会妄言,心下也舒坦。慢慢将这四年的事说与他听,等柳定义听见四弟妹有身孕的事,笑道,“母亲这回可算是能彻底放心了。”   李墨荷跟他说了那么多都不见他有所反应,独独这事这样高兴,只怕他心里,也最牵挂柳四弟的事,果真是做哥哥的。   “另有一事,老太太那边刚应下来的,雁雁可去立冬班了,薛院士亲自开口的。”   柳定义心觉诧异,“我这是离家很久了么?上回还在小班吧?”   李墨荷笑笑,“二爷不必多疑,雁雁可谓是一跃而上,实在聪慧,连薛院士都不忍掩其光芒。”   爱女争气,柳定义自然欢喜。不知为何又想起当年他领女儿去书院时,她说的那些豪言壮语。难道,真要让女儿入仕途?   身为父亲,他更想女儿嫁个好人家,一世安稳。可女儿那样聪颖,只是让她循规蹈矩嫁人,在四方宅子中操持家务,却未免太埋没风华。   这一想,便觉左右都难以抉择。   &&&&&   中秋一过,柳雁就去了立冬班。   女子为官甚少,及笄之后,也要和男子有所回避,因此及笄之后的女子有意为官继续留在书院的,要跟男子分堂而学,连院子都要分开。柳雁到底是个姑娘,不好去那满是男子的学堂,便被领到女班,免遭闲话。进了院子后,柳雁就没看见一个男子了,连新先生都是女的。因面上冷如清秋,又恰好姓冷,真应了这姓。   柳雁随她进了屋里,一出现在那,立刻惹得众人侧目,都听说今日要来个小姑娘,却不想是这么小的。也有人认出她来,笑道,“这不是薛恨恨么?”   她看了一眼,屋里只有八九个姑娘,年纪至少也是十六七岁的。跟男班亦或两班混合的不同,这里实在是收拾得太干净了,果真像姑娘待的地方。她弯身同前辈问好,有几人只是瞧了她一次,面色淡淡,就再没看她了。   冷玉今年三十有三,气势却像个久经风霜的半百老者,扫视一圈,满堂肃静。她指了指最后一列,“那有个空位。”   柳雁还以为自己听错了,虽然这里人不多,可是把她放在最后一排,未免也太……奇怪了,“先生……”   冷玉又道,“还要我说第二遍?”   柳雁闷了气,只好抱着书去最后那。桌子因是空的,还不曾擦干净,可上头好像并不脏。坐在前头的姑娘回头笑道,“这是阿起坐的,昨日才刚走,干净得很,坐吧。”   “阿起姐姐去了哪里呀?”   姑娘笑道,“受不住家人逼迫,回去嫁了个员外郎。”   柳雁顿了顿,不知为何她说的这样轻松,好似这事她已是司空见惯。她默然坐下,只觉这里气氛压抑,突然无比想念郑先生。   半个时辰后,柳雁只觉要憋死了。一听见钟响,冷玉拿书出去,她就往外冲。再不去走走她非得闷死不可!   郑昉觉得今日堂上颇静,一路讲课都无人打断提问,总觉哪里不对。等瞧见前头位置空荡,才恍然——那小霸王不在呢。看得惆怅,不知要如何感慨得好,就听见班上进出的学生叫着个分外耳熟的名字,偏头看去,可不就是那小霸王。他稍稍一停,腰杆挺直,板着脸道,“你当这是亲戚家,来窜门么?”   柳雁撇嘴,迅速坐下,还是觉得这里好,“大班一点也不好玩,冷先生更不好玩。”   郑昉哼声,“先生是拿来尊重的,岂能用词不恭。冷先生是出了名的好先生,她曾与其夫婿齐肩为官,学识在先生之上,连薛院士也没少夸赞,你竟还不知足,该打。”   柳雁这才知道那冷面女先生竟是这样有来头的人物,真是看不出来,转念一想听出关键来,“先生,为什么是‘曾’呀?”   “不畏权贵,上书直言。”郑昉见她托腮看来,问道,“不动容么?不为冷先生惋惜么?”   “不惋惜。”柳雁说道,“薛洞主说的,能为心中所想而直言,才不会落下悔恨。当年要是冷先生不上书,只怕要懊恼终身,那才让人觉得惋惜。”   郑昉长叹,“难怪别人叫你薛恨恨,脾气跟薛院士一模一样。”   柳雁心中仍有疑问,“那冷先生的丈夫,还在做官么?”   郑昉又怎会不知她想到的是什么,妻子上书直言,丈夫却坐视不理,只是想想,也令人心冷吧,“嗯。”   柳雁不好评判,但也觉得可悲。她更是坚定一点,日后要自己找一块住的人,不能让长辈安排,否则志不同道不合,得多难受呀。天天对着看得闹心,她还不能教训他。   不过如今最郁闷的是,冷先生是打算一直让她坐在最后头了。前面的都是高个子,这一挡,连先生的脸都看不见。坐了两日,实在是忍不住,冒着被冷死的危险,等其他姐姐出去,叫住冷玉。   冷玉低头问道,“有事?”   “有。”柳雁不跟她拐弯抹角,单刀直入,“先生为何要把我放到最后一列,我明明个头比姐姐们都矮。”   冷玉面色毫无波澜,不怒不烦,“我听说四年前的牵钩赛上,是你一人说服众人,让薛主洞将对抗规则改了。你当时说薛主洞安排不公,那如今你可是觉得先生安排不公?”   柳雁点头,这还用说么。   冷玉说道,“在我看来,你执意要坐前头,才真的是不公。”   柳雁诧异,“为什么?”   “你于她们晚来,为何要求坐在前头?让她们为你让开最好的位置?别人是倚老卖老,你这就是倚小卖小,自觉公正,不过尔尔。她们让了那好位置给你,是疼爱、是正义,可不让,也无可厚非。你却觉得不该如此,这样看来,你的所思所想,也是庸俗自私的。”   柳雁愕然看她,被反驳得说不出话来。她根本没想到这点,当面被说自私,令她十分受挫。可这话也并不是没道理,但就是不能立刻服气。   “刻意安排所导致的力量悬殊确实是不公,但同为在书院求学的人,却没高低之分,先来后到的道理,你不懂么?”   柳雁被这清淡语调堵得心底难受,一来为自己的自私而悔恨,二来因这不留情面的直言而刺得抬不起头来。这先生,跟薛院士和郑先生,甚至是四婶都不一样,让人敬畏。   往后她在这大班的日子,定不会像以往那样过得顺心了吧。   冷玉训斥完她,见她语塞,便回了书房。进去里头,薛院士就叫住她,问她柳雁这两日如何。   冷玉答道,“如主洞所说,她是该通晓通晓人情世故了,世俗并非是可以随心所欲的地方。否则日后定要吃许多苦头。”   薛院士笑道,“辛苦冷先生了。”   郑昉在一旁听得忧心,这恃才傲物的小丫头,碰到冷面先生,只怕要气得像炮仗那样炸起来了吧。再一想,看样子薛院士是打算把她的棱角磨平,否则不会轻易“放过”她。这一想,已为柳雁祈福,但愿她别又来找自己说小姑娘的苦闷心事,再如此,他就得找夫人来坐镇陪她聊心事了。   冷玉没走两步,旁边先生便问道,“包学监何时来?”   冷玉面上清冷,淡声,“后日。”   &&&&&&   方青有孕后,反应十分剧烈,每日睡不好不说,吃什么吐什么,才刚进嘴里就要往外吐,可为了孩子,又不得不吃。   大夫来瞧过,说是身子十分寒凉,问她可是一直吃什么生冷之物,答了没有,只好开了安胎药,所幸说没大碍,柳家上下这才觉安心。   唯有柳定泽不高兴,嚷着不要开安胎药,不要这肚子里的奇怪东西,累得他媳妇都瘦了两圈。   方青听他闹,捉了他的手说道,“四郎不可再说这种话,不吉利。”他不懂她肚子里的是什么,可她知道,这是他们两人的孩子。哪怕是喝一杯茶都要吐上半天,她也要努力喝。   话还没全部说完,又俯身去吐,慌得柳定泽忙拿了痰盂来。一点法子也没有地看着她,小声道,“媳妇,我们不生了好不好?我不要小小人了。”   “四郎……”方青还没责怪,胃又似被人踢了一脚,俯身干呕。好不容易起身,瘫在他怀中,已没什么气力,“这肚子里的是一条命,日后会长高,长大,是我们的孩子,跟翰翰芳菲他们都不同,是你和我的,你当真不想要么?”   柳定泽抱着她,苦恼道,“可你难受呀。”   “身子难受,可心不难受。”方青窝在他怀中,寻了个最舒服的姿势,“稳婆说了,等再过月把日子,就好了。”   “真的?”   “嗯。所以四郎不要再说那种话,除非你不打算疼我们的孩子了。”   柳定泽大惊,“当然会疼。”他伸手摸摸她的肚子,“儿子乖,不要折腾你娘。”   方青蓦地笑了笑,这一笑也不知扯了五脏六腑还是什么,胃一翻腾,又寻地吐。看得柳定泽差点又反口了。   &&&&&   殷氏本来想去四房走动走动,还没进院子就听下人说一直在吐,四爷正陪着,心里感慨,不好过去了。想去二房,又想到柳定义刚回京,只怕两口子也是腻在一块的。   这一想想到今日去赴宴的丈夫,十分无趣,转而去陪老太太说话去了。   夜里柳定康回来,殷氏又闻得他身上有酒味,人倒没醉,不由说道,“你真该醉酒的,那明日就能躺床上陪我一整日了。”   柳定康笑笑,往她脸上亲,“就算不醉,你愿躺,我也能陪你躺。”   这话可是夫妻间才说的,殷氏听得啐他一口,“不正经。”   柳定康坐她一旁,越看妻子越觉娇羞,便脱衣要熄灯。殷氏抿唇为他宽衣,碰着个方方扁扁的东西,抽出一瞧,是请柬。   他看了看,说道,“是邢大人邀我们明日去酒楼小聚的请帖。”   殷氏挑眉,“是那个邢大人?”   只是说“那个”柳定康就明白了,妻子知道的邢大人,不就只有一个,“嗯。”   殷氏懒得去,“去瞧给自家男人塞小妾的人,我不去。”   那前头四字“自家男人”可让柳定康飘然,抱了她软声哄道,“就陪为夫去吧,丈夫见故交妻子怎能不陪在一旁,旁人会说闲话的。”   殷氏不理会。   柳定康又道,“喜喜不想看看那给你丈夫塞小妾的人长了什么模样?”   殷氏这才弯了弯唇,“这倒是可一见的。”去看看也好,让她见见那人长什么模样,日后万一关春华和柳子元闹出什么事来,她也好去城隍庙给邢大人打小人。   翌日一早两人就一同去赴宴了。   去的是春风酒楼,因只是好友相见,只有两家人,并没旁人。   邢大人和邢夫人已经等候多时,听见下人在门前问候的声音皆是起身去迎。殷氏跟在柳定康一旁,看着厢房的门打开,一个中年男子先走了出来,见面便跟柳定康作揖问好。   随后一个眉眼微扬,面相略显蛮横的妇人走出,欠身问好,将他们请进里头。   酒菜还未上来,先饮酒叙旧。殷氏越看邢大人越觉面熟,这脸分明是在哪里见过的吧,可就是想不起来了。   柳定康跟邢大人是多年故交,外放时也整日一同饮酒作乐,故友相见,话也多了,当年外放的事也拿到桌上说,让两人好不感慨。   邢夫人见殷氏目光游离,总往他们这边巡视,也不言语,笑道,“听柳大人说,柳夫人最擅言谈,今日可是身子不适,竟一言不发?”   柳定康一听,忙收了话,问道,“夫人不舒服么?”   殷氏这才觉失态了,笑道,“好像是日头太大了,刚进来有些晕乎,已没事了。”   柳定康这才松了一气,可被邢大人看在眼里,笑道,“早闻柳兄与嫂夫人琴瑟和鸣,如今一看,果真是。”   殷氏笑笑,这事再怎么夸,都是不能点头的,“哪里比得上邢大人和邢夫人耄耋情深。”   叙旧的酒宴一直吃到午后,柳定康兴致上来,喝得有些醉了。殷氏搀扶着他同邢大人邢夫人道别,和下人一起将他送上车。上车后好好揽着他,生怕他滚到座位下头去。   “不胜酒力偏要喝那么多,若不是我在旁边,你还不得喝个烂醉。”   柳定康嘟囔一声,似在反驳,可殷氏听不清。瞧着丈夫憨态模样,殷氏笑笑,拿帕子给他擦拭额上细汗。手刚触及,便猛地一顿。她突然想起来,之所以觉得邢大人面熟,不是因为见过他,而是因为他的面相跟一个人十分像!   关春华生的儿子柳子元,那脸可真是像足了他!   ☆、第67章 真相(二)   第六十七章真相(二)   柳定康醒来时,脑袋昏胀,迷迷糊糊看见床边坐了个人,耳边咔擦咔擦作响,揉揉眼看去,吓了一跳,“喜喜,你在做什么?”   殷氏瞥了瞥他,手中剪子仍在剪手中绸缎,无以发泄心中怒气,“剪小人。”   柳定康坐起身问道,“哪个小人,为夫跟你一块剪。”   殷氏轻笑,“邢大人和邢夫人。”   柳定康以为她气的是关春华的事,当即赔笑,捉住她拿银剪子的手,说道,“这事你怎么还记在心里,邢大人是我多年好友,你这样背后剪他,为夫可要难做了。”   “好友?”殷氏站起身大声道,“我倒还没见过那样不要脸的好友。”   柳定康脸色微沉,“喜喜。”   “呸。别喊我,我殷喜喜怎么会嫁给你这种笨蛋。”殷氏坐下身将碎布剪刀扔掉,看着已生气的丈夫,说道,“你要骂我么?”   柳定康倒缓了神色,悠悠道,“才不气,我是笨蛋你也嫁,可见你也是笨蛋。”   殷氏哭笑不得,“是啊,都是蠢人。三郎,那邢大人当真不是好东西,你就不觉得子元长得不像你,却像极了邢大人?”   柳定康惊道,“你这是什么胡话?”   “我说,你十成是给人当了便宜爹!”   但凡男子都有两件事是不能接受的,一是被人戴绿帽;二是给人当便宜爹,白养了儿子。她这话将两顶帽子扣来,听得柳定康心里十分不舒服,“你还是继续打小人吧,至少不伤人。”   殷氏就知道他不信,对着屏风后头说道,“过来吧。”   柳定康听见声响,往那看去,瞧见来人,诧异,“春华?你怎么来了?”   关春华生得秀气,眉眼微带娇媚,走路倒非杨柳随风姿态,有那么几分风流,却也不像是水性杨花之人。她只走了几步,离得稍远就跪了下来。殷氏冷声,“离得那样远,话也得说大声些,让外头的人听见了可怎么办?”   关春华一听,急忙跪着上前。瞧得柳定康堵心,这根本是正房教训小妾,若是他真纳妾回家,妻子肯定不会给好果子对方吃,闹出人命来也极有可能吧。   殷氏见她跪好了,才懒懒道,“我问你,柳子元其实是邢大人的种,并非我家三爷的,可对?”   关春华来时已经知道今日要见她定不是为了寻常事,先前又听柳定康说过邢大人回京的事,方才在屏风后也听了几句,自知殷氏四年来未找她麻烦,突然要见,肯定不一般。默然半晌,才低声,“太太这话冤枉妾身了。”   “那可要我捉了你儿子来跟三爷滴血认亲?”   关春华脸色微变,柳定康急了,“喜喜你……”   “闭嘴。”殷氏真要发疯了,“三郎你别说话!”   柳定康立即闭了嘴。   殷氏冷眼盯着她,说道,“你儿子跟邢大人可长得不是一分两分像,三爷天天瞧着看不出来,我可是个眼尖人。你若不老实说,我这就抱了他送人去,让你一辈子瞧不见。”   关春华差点跪不稳当,满目绝望看向柳定康。目光刚触及,就被殷喜喜挡了视线,更是绝望。   殷氏挑眉说道,“看来你是不要这儿子了,那我去寻个人家送走。”   “夫人。”关春华终于是瘫在地上,狠狠叩了三下头,撞得地上咚咚作响,再抬头眼中含泪,“若说了实话,我们母子也活不下去了。”   殷氏冷笑,“你活不活得下去与我何干,但是我送不送走你儿子,就跟你有关系了。”   关春华咬了咬牙,“我说,可您要给足够我下辈子过活的银子。”   殷氏恨恨地啐她一口,“就算你不说,我将你卖到窑子去,把孩子丢给叫花子,三爷也不会怪责我。你要银子,我偏是一个子都不给你。看来你是不打算说了,那我现在就去给你瞧瞧什么给脸不要脸。”   关春华完全没想到她竟是软硬不吃,愣得不知要说什么好。   殷氏又道,“你当我们殷家人是吃素的么?这些年你做外室过得好,只是因为我没找你麻烦。三爷跟我是夫妻,我们儿女都有,哪里会在乎你那小杂种。如今别以为我不知道那孩子就是邢大人的,你还想讹我们的银子,我不将你丢去喂狗就是发了善心,你也该谢谢菩萨了。”   “你……”关春华气得脸色发青,偏对方气势满满,也不敢多说。   “你不说,那就让我帮你说了。”殷氏拧着帕子说道,“当年三爷说,他去邢家做客,喝醉了酒,起来就见你躺在一旁。不管你可否有同三爷行了好事,但三爷不曾说你落红之事,那定不是清白身子了。身为奴婢,能要你身子的定是主子。邢大人一房独住,儿子尚小,那只能是他要了你身子。”   关春华默然不语,只是听她说。   “邢夫人也不是个软脾气的人,想必待你并不好。家中也没见有妾侍,你又是她的陪嫁丫鬟。假设是邢大人要了你的身,你又有了身孕,邢夫人一直无子,怕你生了个带把的,不想让你得了风采,恰好你又伺候了三爷,于是顺水推舟,把孩子说成是三爷的,让你跟了三爷回京。这些话我说的可对?”   柳定康本来还觉得妻子过分了,听了这些,很是震惊。仔细想想,却又并不是没可能。当初邢夫人盛情要将丫鬟给他时,他也觉得略微奇怪。如今想想,好似真是那样。   关春华见事已至此,再狡辩无用,终于是瘫坐在地,未语泪流,“贱妾不得不那么做,若是不点头承认那是三爷的孩子,夫人她不会放过我,即使老爷纳我为妾,孩子也活不成的。”   柳定康惊得说不出话,“你你你”了好几声,最终还是重叹一气,这绿帽,真是大得要将他整个人都罩住了,已快没脸见妻子了。   关春华又道,“当年贱妾绝没想法要爬老爷的床,是老爷他……”她颤声道,“夫人说,若我敢跟老爷说出有孕的事,就将我杖毙。可如果我跟三爷回京,就将卖身契还我。贱妾不敢……不敢说出真相,因此才瞒了三爷三太太,求您们饶恕。”   听得真相,殷氏心里可算是顺心了。   被戴了顶大绿帽的柳定康已经抱着被子躺下了,气得不能说话。   关春华仍在求饶,求到最后,只求能放过她的儿子。殷氏听得烦心,摆手,“你先回去吧。”   见求不动她,知道这是个铁心人,关春华无法,只好先行离开。   殷氏见柳定康还躺着不动,推了推被子,“三郎?”   柳定康心气不顺,“作甚?”   “你还要冲我发火不是?”   柳定康默了半天,才道,“没有,只是觉得……对不住你。”   殷氏顿了顿,“哪里对不住?”   “哪里都对不住……让你难受了这么多年。”柳定康缓缓起身,愤愤说道,“为夫这就去跟邢大人断交!”   “等等。”殷氏拦住他,“你同他断交作甚,错又不在他。错的是邢夫人,她让我膈应了四年,我便要膈应她四十年!”   柳定康见她眼底浮起阴冷之气,竟……不觉得惊怕,反而觉得十分解气。只想跟她说——去吧,喜喜!   &&&&&   皇城今年热得快,凉得也快,转入秋季,秋风送爽,夹着丝丝萧瑟意味。   管嬷嬷接柳雁下了车,在门外往里瞧了好几眼,觉得颇为奇怪,“姑娘,不是说今日有新学监来么,怎的跟往日无异?先生们不出来迎客?好似也没清扫清扫吧?”   柳雁摆了摆自己的辫子,长了许多,老是晃到前头太碍事了。她愈发羡慕女班里的其他姐姐,挽的发髻轻便又好看,她早上同嬷嬷说也要那样的,还被众婢女笑话了,说还要等五年才能梳那样的发髻,好不恼人。   “我们薛院士才不乐意做这些谄媚的事,爱来不来,还当爷伺候,美得他。”   管嬷嬷好不惊讶,“姑娘你这是跟谁学的话?切不可再说这样粗俗的词儿。”   柳雁捂住嘴笑了笑,最近看了许多话本,里头的绿林好汉说话都是这么个调子,她倒觉霸气极了。   进了书院,到了立冬女班,她又看了一眼那在最前排的位置,想到冷先生说的那些话,愈发觉得是有道理的,只是心里还是觉得不舒坦。一直享有的优待没了,不得不让她郁结。这一想反倒有些明白为何那些古国旧朝每每变法便难以推行,变革者更是常落得凄惨下场。晁错削藩策、吴起变法、商鞅变法,每个人都不得善终。无怪乎薛院士说,若要推进变革,便要有必死的决心。   说到死,柳雁也是经历过一回的人。被绑匪困在山洞里九死一生,那时她就知晓命只有一条,没了就没了。可为了一国繁盛而割舍自己仅有的命,她想不通为何有那样大的决心,死明明是件很恐怖的事呀。   “喂,小丫头在想什么呢?”   柳雁听见前桌叫唤,这才回神。前桌的姑娘年十七,名唤阿这,父亲是礼部侍郎,她为第三个小妾所生。生得并不算貌美,只能算是端庄。脾气极好,待谁都和气,也是女班里最乐意搭理她的人。   阿这笑道,“你是在忧国忧民呢,还是在想荡秋千扑蝶呢?”   柳雁说道,“在想往昔古国推行变法的事。”   不等她说话,旁人已瞧她一眼,笑意轻轻,颇为不屑,“小小年纪就想这些,未免太不自量力。”   阿这笑道,“晴姐姐,话可不能这么说,哪怕是五岁孩童,能想到这点,也是要敬佩的。可不能因为雁雁年纪小,就这样瞧不起她。冷先生能同意她进来,也算是承认她非庸才了吧。”   宋晴一听,可算是被她逗笑了,“阿这,你这话可是间接夸赞了自己?”   阿这嬉笑道,“晴姐姐果真是聪明人。”   “胡闹,快坐好吧,先生要来了。”   阿这应了声,这才转身端坐。柳雁觉得这姐姐十分好,为她解围了。这从背后看得仔细了,才瞧见她脖子上未被发遮掩的地方,好似隐隐有红痕,想是被什么伤着了。想看得仔细些,就见冷先生进来,忙坐好。   冷玉坐下便说道,“新学监今日过来,若是巡视到这,你们不必惊慌。”   人未来,柳雁已对他有了敌意,只因从薛院士的只言片语中可以得知,那包学监非善茬,总觉会给薛院士和书院找麻烦。否则那老学监在书院一直相安无事,圣上犯不着换个行事作风一样的人来吧?   不过半个时辰,一课将完,就见门口明朗光源被遮挡住了。众人往那看去,只见个身材颀长,方脸的中年男子负手而立,站在那往里看来。似乎是见了满堂女子,又退了两步。   冷玉往外瞧了一眼,便收回视线,执书说道,“明日问难,每人备至少一个问题,辨不过三句者,不通。”   柳雁早就听闻大班有问难这一课,不解故问、疑惑故问等等,只是众人皆以问倒先生为荣,也算是一种窥见学识进亦或退的法子。想到能跟先生舌战一场,她已觉欢喜。   “怎会有个小姑娘在此?”   声音浑厚,抬头看去,正是那中年男子所说。一时满堂寂静,猜到他就是那新来的学监,否则怎会这样多舌。   冷玉说道,“禀包学监,我们素来以学识分人,十岁已有双十年华的天分,自然可以出现在这。”   薛院士在旁笑道,“冷先生所言甚是。”   包天同语调沉沉,“可也未免太过离谱了。及笄后的姑娘本就该寻人家嫁了,还在外面走动,对姑娘名誉损害极大。如今还让个黄毛丫头一同听讲,岂非是要让她觉得十七八岁的人就该念书,不该嫁人生子?”   柳雁只觉这人好多事,她如何了怎样了关他什么事。   冷玉说道,“常言有道,婚姻大事乃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包学监竟要代人父母管个初次见面的小姑娘婚事来,未免太不妥当。”   柳雁认真点头,就是,她爹娘都不曾说,被这肉包子说可真不舒服。   包天同目光灼灼,盯了冷玉好一会,才道,“此事我会记在册中,递交圣上。”   “其实大可不必呀,皇伯伯是知道这事的。”柳雁站起身字正腔圆道,“中秋我随爹爹进宫赴宴,皇太后和皇伯伯还夸赞我天资聪颖,叫我好好念书来着,所以学监大人不必浪费笔墨了。只是皇太后曾说盼着女班能出几个能独当一面的女官,可照学监的话,看来女班还是不要的好。这里的都是坏姐姐,跟不得,又哪里能出女官嘛,皇太后是看走眼了。”   见她说得一本正经,吓唬人还一脸纯良,看得薛院士差点没忍住笑,偏头干咳一声,说道,“放肆,怎能这样顶撞学监,快快坐下。”   包天同未跟柳雁打过交道,还以为这孩子真要跟太后说那些话,脸色略显难看,“本学监何时说过女班不要得好,休要胡说。”   柳雁可没说胡话,太后和圣上确实有夸奖她,还赐了金如意,嘱她好好念书。她就算再怎么胡来,也不会说这种会掉脑袋的谎话。见包学监立刻服软,眉眼当即笑如弯月,“原来是学生想错了,再不会胡说了。”   薛院士终于又寻得柳雁一个长处——撒谎收放自如。   包学监绝非是笨人,只是对个小姑娘并无防范心,不愿多惹麻烦,便巡视下个院子,没有再多留。   等他走了,冷玉才道,“其余人休息,柳雁,你抄一遍《心经》。”   别说柳雁,就连其他姑娘也没想到她竟受了罚,纷纷问道,“先生,这是何解?”   冷玉淡声道,“自大。”   柳雁不服气,“学生如何自大了?”   “你这些话若换做其他人来说,包学监可会信?自然不会。你倚仗的是你的年纪,他是觉得你是小姑娘,定不会有那种阴险心思,所以才没多想,让你侥幸过关。”   柳雁驳道,“我确实是个小姑娘,那为何不利用自身优势同肉包子学监理论周旋?等我长大长高了,想用这法子也没用了。若我在山道上遇到山贼,我难道要跟个大人那样同他们较量?而不是利用我是小姑娘的身份,让他们放松警惕再寻机会逃走?”   冷玉这才看她,这道理是没错,“包学监可是过路人?”   “不……是。”   “对,包学监往后都要留在这里,甚至会常见。他一日不知你秉性,难道一个月、半年都不知?你是要一直装傻么?”   柳雁语塞,她完全没想到这点。   冷玉又说道,“《心经》抄三遍。”   柳雁已如打蔫茄子,“喔……”   屡屡败阵,柳雁盼着从冷先生那里掰回一局,虽然暂时来说好像不大可能。在这里,果真跟小班不同。   但越是如此,就越是有心火在灼灼烧着,怎么泼冷水都灭不了。等冷玉走了,阿这笑道,“我帮你抄一遍吧。”   柳雁摇头,三遍就三遍,权当练字。片刻她倒想起件事来,狐疑道,“刚才薛院士陪着肉包子学监进来,还没说这人是谁,先生就先称呼他学监了?他们两人认识么?”   宋晴在旁笑笑,“约莫是见到薛主洞在一旁,猜到他是新学监罢了。更何况若真认识,哪里会招呼也没打。”   “不对呀,先生不让我顶撞肉包子学监,可先生都顶撞说了什么媒妁之言来着。”柳雁恼了,“先生不镇定,她才该抄三遍《心经》!”   话落,旁人皆是捧腹笑倒。唯剩柳雁心有疑惑,当真奇怪呀。   傍晚放堂回去,果真哥哥和齐褚阳都在说新学监的事。柳雁听后哼声,“就是个方脸肉包子。”   柳长安好奇道,“妹妹怎么字字嫌恶?”   齐褚阳笑道,“定是包学监开罪了你。”   “嗯。他说女子不该念书做官,日后要嫁不出去的,还当面指了我,说我这小姑娘不应在这,否则以后要变没声誉的坏姑娘。”柳雁跺脚,“方脸肉包子,多管闲事。”   柳长安哑然失笑,“我妹妹这样好,哪里会找不到好人家。”说罢又对好友说道,“对吧?”   齐褚阳没想到他怎么突然将话丢自己身上,怎么答都不合适,最后点头应了一字“嗯”,好在好友没再问。   柳雁托腮叹气,“还得抄书呢,三遍。”她眯眼笑笑,“齐哥哥,你帮我喂马好不好?”   柳长安已是摇头,“得,这是变着法子偷懒。”   齐褚阳倒不介意,笑道,“好,只是下回你不能说九九更亲近我了。”   柳雁这才想起马儿再不能跟他亲近了,当即说道,“不要你喂了,我自己去。”   “对了雁雁,你们立冬女班的先生,可是姓冷?”   见兄长提起那盘冷面,柳雁更觉头疼,“是呀,闺名独独一个‘玉’字,是个很不苟言笑的先生。”   “这就对了。”柳长安跟齐褚阳说道,“那传言只怕不假了,冷先生确实是被革职后才到书院任职的吧?”   齐褚阳说道,“传闻是如此。”   柳雁插话道,“这传闻我也听过。”   柳长安见她如此淡定,笑笑说道,“那妹妹定有一件事不知。”   自认是百晓生的柳雁不服气地问道,“什么?”   “包学监是冷先生的丈夫。”   柳雁愕然,差点没从位置上跌落,“什么?”   那肉包子和冷面先生是夫妻?!   等等,她好像当着冷先生的面说包学监是肉包子?   所以这才是她要抄三遍书的真相吧!   柳雁抱着脑袋蹲身,马车颠得再舒服也不能颠散她心头懊恼。要是知道他们是住一块的,她一定会老老实实坐在那。一个冷先生就够了,竟还多了个冷学监!   ☆、第68章 金秋八月   第六十八章金秋八月   白日里不曾下雨,从书院出来,大雨突降,包天同跑到离这只有数步的马车上,衣裳已被淋湿了些。他拍拍臂膀上的雨水,说道,“马车赶慢些,别轧了水溅到路人。”   车夫应声,又道,“可要等夫人?”   “不必。”包天同是想等她,只是跟她说了,她答有事要留,他总不能腆着脸等。而这书院里的氛围,他着实不喜,也不愿多待。   回到家中,管家出来打伞,说道,“太太请少爷过去一趟。”   包天同当即过去,进门跪安。包家夫人米氏见了儿子,又不见儿媳陪同,皱眉说道,“起来吧。”   “母亲可有何事?”   “长源染了风寒,喝了药刚躺下,一直喊你们来着。”   听见幼子染病,包天同想去看看,又被母亲拦下,数落道,“不要怪娘多嘴,为人儿媳,我不怪她不侍奉我这婆婆,反正她性子就是逆天了。可为人母亲,总将孩子丢在家里不管,这可就过分了。大郎啊,为娘便说家里留不得这金凤凰,将她打发出去吧,真不知你图她个什么。以你的身份,要娶个更贤良的,更娇媚的,又哪里娶不到。”   包天同见母亲又揉起额头,语调中满是责备,说道,“再怎么样,阿玉也是长源的亲生母亲,这续弦再怎么好,也非长源的母亲,瞧着也怪可怜的。”   米氏冷笑道,“可怜?她怎么不觉得我们三人可怜?一介女子,竟跟个男人似的招摇过市,既进了我包家门,就该做好这媳妇的本分,这种生母,不要也罢。”   包天同安抚母亲几句,陪了半会,说去看儿子,米氏这才让他离开。   儿子确实是病得有些糊涂,包天同进去时就听见他在说着胡话,时而喊着“娘、娘”,听得他心头渐渐起了怒意。   因明日要准备问难的事,冷玉料理完回到家中,也已天黑。进门管家就道太太又找了少爷过去,她便知婆婆要找的不是包天同,是她。   还在门口,婢女就有些慌地和她说少爷生气了,见着她就立刻让她进去。冷玉摆手让下人退下,已知又要和他大吵一架,还是别又让下人听见得好,免得众人都难堪。   走进里头,就见丈夫坐在床边,床上却还躺着一人。她皱眉走了过去,才发现是儿子在那,忙问道,“长源怎么了?”   “病了。”包天同沉声答道,又冷冷瞧她,“我倒不曾见过你这样做娘的,丢下儿子不管,自个潇洒去。”   冷玉不跟他吵,俯身去看儿子,轻声,“喝过药没?”   “喝过了。”包天同忍了许久的怒火差点压不住,“为夫在跟你说话,你倒是听见没?”   “听见了。”冷玉淡声,“别把儿子吵醒了,我们去别屋。”   “就是要当着长源的面说,让他瞧瞧他一直喊的娘亲到底是怎样的人。”   冷玉拧眉瞧他,“你疯了不成?你陪同僚喝酒晚归时,是我守着长源。如今我晚归一日,你就冲我发火。”   “你是女人,就该居家敬奉婆婆照顾孩子,赚钱养家的事轮不到你操心。”包天同越说越恼,声音也大了。   冷玉生怕他吵到儿子,拉了他就往外走。包天同也随她出去,廊道竟一个下人也没瞧见,更是生气,“你不照顾儿子,连下人也都支走了。”   “我知道你会跟我吵,让下人听见面子好看么?”冷玉在书院忙了一日,实在不想和他吵,“你要骂便骂吧,横竖也是没用的。我冷玉要做的事,你若能拦,五年前就拦得下了。”   说到五年前妻子上书一事,包天同还心有余悸。   “我们本就是同窗,志趣相投,当初我要考女官,你那样支持。我们一起进了翰林院,一起做了官。可如今,你却成了最反对我的一人。当真……让我失望。”冷玉颇为怀念当初光景,也想不通为何两人之间为何会如此。   包天同默然片刻,才道,“官场险恶,你何必去趟浑水。圣上不喜女官,若非皇太后鼎力支持,书院早没了女子。可皇太后身体愈发不好,女官迟早会在大臣反对下停步。到时若有牵扯,你定会受累。在家做个贤妻,岂非很好。”   冷玉也知晓现今形势不好,可再怎么险恶,她也不会丢下这先生一职。   包天同见劝她无果,长叹一气。   &&&&&   《诗经》中有提“七月食瓜,八月断壶”,这壶指的就是葫芦,八月的天,正好丰收。   柳雁这会坐在葫芦架子下,瞧着已能摘的硕果,不由动了心思要将它做成什么有趣玩意。正想得仔细,隐约听见四叔在叫自己,还以为听错了。   自从四叔娶了四婶后,柳雁就甚少总是过去瞧他,先前还会去,只是每次都见四婶陪在一旁,四叔也很是高兴,她便少去了。而他更是少来,也再不好意思说她不陪他玩了。   她回头看去,竟真是柳四叔。   柳定泽一屁股坐在她一旁,问道,“雁雁你怎么不练箭了呀?”   “刚练完呢。”柳雁奇怪道,“四叔你怎么跑这来了呀,不陪着婶婶么?”   “我娘把我赶出来了。”柳定泽颇为委屈,“是连着被子枕头一起赶出来了,我娘说怕我踢着你婶婶,也怕你婶婶老吐,吵着我睡觉。可是雁雁,夜里不能陪着你婶婶我会担心的,更睡不着了。”   柳雁诧异,原来怀了个小小人竟能这么“霸道”的呀,她摸了摸肚子,那是不是以后她有了小小人,也能逆天还无人指责?   “那得到什么时候才能再一起住呀?”   柳定泽数了数手指头,“明年三月份。”   “好长的日子。”   “是啊,好长的日子。”   叔侄俩手肘撑桌,嘀嘀咕咕说着琐碎的事。柳定义还在院门口,就听见弟弟和女儿的声音,往那看去,可不就是两人。瞧见四弟已是快做爹的人,却跟女儿这样年纪的姿态没什么两样,微微一顿,才道,“四弟。”   柳定泽立刻直起腰身往那看去,笑上脸来,“二哥。”   “爹爹。”柳雁抽腿离凳,比他跑的还快。见母亲也在一旁,知道爹爹那是不能扑了,快到跟前就拐了个道,往李墨荷怀里扑去,也算是得了个安心。   李墨荷步子差点没站稳,这才觉得女儿长个头了。   柳定义说道,“褚阳呢?”   见父亲第一句话是喊四叔第二句话是提齐褚阳,柳雁心里酸得不行,“去陪世子哥哥练骑射去了。”   柳定义点点头,又看她,“你怎的在这闲坐?”   李墨荷就是不喜他总逼着柳雁学,自己是勤快的,就瞧不得人偷懒了。护着她说道,“二爷,雁雁她已经很勤奋了,书院的先生都常夸她。就算是头牛,也该要休息休息的。”   柳定义看了看她,又看女儿一个劲地点头,当真拿护犊的人没办法,“她以后若是懒了,我就寻你的不是。”   李墨荷笑笑,见他回屋,也跟了上去。   柳雁只觉爹娘感情越发好了,就跟四叔四婶一样。虽然偶尔会觉失落,可心底还是高兴的。   快到房中,柳定义问道,“往日你母亲隔三差五便会过来,最近怎么没见了?”   李墨荷也觉奇怪,“不但是母亲不来了,妾身回娘家时,母亲也总不在。总觉……是在躲着我。”   “她好好的躲你作甚。”柳定义对势力欺人的李家颇有偏见,只是到底是她的娘家人,总不来,也要让人说闲话。说他们柳家的不是,想想说道,“今日蛮族使臣已入京,明日我要进宫商议国事。过两日应当得空了,陪你回一次娘家。”   有他陪同李墨荷更为放心,自然答应。   可没想到别说过两日,只怕是这两个月柳定义都不得空了。只因蛮族新皇登基,来大殷议和,进贡许多金银骏马,更签了永世为附属国的契约。大殷北城多年受的困扰,可算是能高枕无忧了。圣上大喜,当即将有功者加官进爵。而柳定义身为统帅,更是功高。   他已被封为侯,爵进一阶,钦定为定国公,一时朝野恭贺,忙于应酬,便不得空陪李墨荷回娘家了。   李墨荷也无瑕想这事了,娘家可随时回去,可搬家的事却不能拖的。   柳雁见她在册子上清点物件,稍稍停笔便忍不住问道,“娘,不能不搬么?家里那么多东西,多麻烦呀。而且雁雁自小就是住在这的,舍不得,葫芦还没摘完呢。”   李墨荷头也未抬,这两日清点家中物件可着实让她头疼,“这是圣上赏赐的国公府,是一定要搬的,雁雁乖,给你换个更大更好的房间,腾个可以放下很多很多书的书房。好好去收拾好么?等住一段日子就习惯了。”   柳雁觉得如今的房间如今的书房已然很好,而且真要收拾的话,得多麻烦呀,“娘……”   李墨荷稍稍放笔,“雁雁,你哥哥姐姐都已经在整理自己的房子了,你可不能比他们差。娘实在没空,给你派多几个下人好不好?”   柳雁知道这是一定得搬了,只好领着下人回到自己房里。先去寻个大箱子把地上窗台盆栽中的大小珠子装进去,随后就去书房把高悬多年的“通”字取下放好,染后小手一挥,“好了,其余的随便你们折腾,装好抬马车上吧。”   众人苦笑,这小主子,当真懒哟。   柳雁以风速指挥好,也闲着无事,便跑去看看哥哥收拾得如何了。晃悠了一圈跑到齐褚阳那,他果真也在认真收拾,将书拿下书架还用帕子擦拭一遍,无比小心仔细。真是勤快得将她衬得更像懒人,撇撇嘴说道,“齐哥哥,你把这些活交给下人做不好么?”   齐褚阳往门外看去,见柳雁藏在门后只探了个脑袋出来,说道,“下人清扫我房间去了,人手不够,我也怕他们手重,撕坏了书。”   “人手不够你跟我说呀,我娘匀了四个下人给我,多着呢,我去叫几个过来帮你。”   “别。”齐褚阳忙叫住她,”那是你娘给你差遣的下人,怎好叫到我这边来。“柳雁转了转眼珠子,明白过来,“齐哥哥,这么多年了,你还是见外。那我来帮你好不好?”不等他答话,已先说道,“但不许给我重活,我就擦擦书。”   齐褚阳已闹不清她是来帮忙的还是来玩的,“嗯。”   柳雁这才进去,先去挪了椅子过来,寻了个舒适的位置,这才拿了帕子来,接过他递来的书,认认真真擦拭。   “雁妹妹,你在立冬班里还习惯么?”   “习惯呀,冷先生其实人挺好的,虽然有时候很凶。”   “还是坐在最后头么?”   “嗯,不过无妨。反正先生讲义我能听得见,不用抬头也行。”柳雁擦了正面又将书翻了过来,“就是有时候听不懂姐姐们说的话。而且总觉得做女官好难呀,我们立冬女班算上我只有十个人,每日她们都要问问家里可逼亲了,逼着离开书院。”   她总算明白去女班第一天,阿这姐姐就习以为常跟她说有个姑娘离开的事,总觉得其他姐姐也要随时走,让人听着都觉苦闷。   “那雁雁还打算做女官么?”   柳雁其实心底还是想玩一辈子的,做官什么的没想过,更没这抱负。可每每想到爹爹初去书院,跟薛洞主说她要继承父业,爹爹分明是欢喜的。所以与其说是自己想奋发做女官,倒不如说是为了让父亲高兴。   她点了点头,“嗯。”如今她已是国公之女,那更要争气了,方能不负父亲期许。   &&&&&   老太太尚在,未正式分房,二房一搬,其余两房也跟着过去。浩浩荡荡搬了三日,才终于入住。择了好日子,宴请来客,不敢太过招摇,只请了相好同僚。   三房亲家自然也要去道贺,李家收了请柬,秦氏一看,就扔在一旁说不去。李爹说道,“你这气女儿要气到何时。”   秦氏轻笑,“她不将我当娘,还要娘家人去撑场面做什么。”   李爹禁不住她冷嘲,说道,“撑什么场面,我们不给女儿丢脸就好了。女儿如今可是国公夫人了,去道贺的也都是达官贵人,那是我们这小门小户的娘家能压得过风头的么?到时过去了,吃饭手别抖就好。”   秦氏冷声道,“瞧你那点出息。”   “我就是没出息,我有自知之明。”李爹愈发不顺心,“哪里像你,还整日给女儿脸色瞧,儿媳说几句话你就信了她。也不看看小莲花儿往日多乖,也怪不得然然他们总说你这当娘的偏心宝良,薄待他们的姐姐。”   上回苏蝶栽赃李墨荷,因有李宝良作证,秦氏也当了真,再不曾理女儿,也不去瞧她,她来了也躲。李爹是看不过去了,她这口气还没顺下。这会见丈夫指责自己,更觉不舒服,“女儿嫁出去就嫁出去了,哪里有儿子儿媳重要。你日后劳作不得了,是要谁养你?”   “那你想想如今这铺子这宅子是谁换来的,又是谁养着你。”   秦氏语塞,探身将请柬抓了过来,恼怒道,“我去还不成么!”   “去了得好好说话。”   “知道了知道了。”秦氏耸了耸肩,分外不舒坦,见了女儿得说什么?不过女婿封了国公,定得了不少赏赐吧。让女儿给自己匀半点,也足够她塞牙缝了。如此一想,才露了欢颜,打定主意去。   柳定义确实是得了封赏,只是柳家素来有祖训,不可妄自尊大,免惹灭门之灾。恰好松州旱灾,因此圣上赏赐时,以不能独享荣华而至百姓不顾,将赏赐婉拒。圣上知晓柳家的做法,也没太强求,转而充实国库,拿去赈灾了。   因此秦氏寻了机会拉李墨荷到房里问起赏了什么宝贝时,李墨荷也如实说没有,听得秦氏瞪眼,“都封国公了,怎会连点金银财宝都没赏?”   “二爷他没接。”李墨荷心底为丈夫骄傲,“都拿去赈灾了。”   秦氏恼道,“女婿他是傻了不成,可得好多好多银子吧!”   李墨荷只好拿了些银两给母亲,免得她在外头跟别人说。秦氏这才不说,拿了钱袋回席上,又想怎么可能把赏赐全推了,莫不是……女儿藏起来不肯给她吧?这一想,手里的钱袋就分文不值了,吃得也不舒心。   又过了两日,柳定义在房中看书,李墨荷在旁练字,下人来报三太太过来,便直接让她来书房了。   李墨荷以为她是来找自己闲聊的,谁想进门后寻的却是柳定义。   “二哥。”殷氏是个耿直之人,说话也不拐弯抹角,“弟妹求您件事,您可定要答应。”   柳定义从未得过她请求,好生好奇,“弟妹请说。”   殷氏说道,“四年前三爷不是领了个大肚女人回家,说里头怀的是他的孩子么?后来三爷将她安定在外头,也生了个男童。可前不久我们才知晓,那孩子根本不是他的种!”   柳定义意外道,“不是?”   “对。”殷氏将事情原原本本说了一遍,最后说道,“邢大人离京在即,我殷喜喜咽不下这口气,想了个法子,但想请二哥出面,还请二哥帮三爷和弟妹这个忙。我殷喜喜定不会忘了您的恩情。”   自家三弟做事温吞,弟妹倒是雷厉风行,着实般配。别说他们两口子因这假冒的孩子不舒服,他这做哥哥的也觉柳家被吃了个大亏,实在丢人。既然来求了他,哪里会不乐意,柳定义笑笑道,“且说。”   &&&&&   柳雁发现最近家里的哥哥都勤奋起来了,齐褚阳虽然一如既往那样刻苦,可明显可以察觉到他更倚重“文”这边,一问才知道,原来都在准备明年科举考试。   京师及州县学馆出身送往尚书省受试者的叫生徒,不由学馆而先经州县考试,及第后再送尚书省应试的叫乡贡。尚书省的考试通称省试,或礼部试。又因礼部试都在春季举行,故而称为春闱。   而万卷书院的学生若去应试,便都是生徒。哥哥都备战春闱去了,也让柳雁好好思索起来。   郑昉见那小霸王又坐在桌前沉思,敲敲戒尺,“柳小壮士,书院可有很多地方能发呆的,为何偏偏跑到这来?”   柳雁理直气壮说道,“先生一直没将这位置给别人,不就是暗示着学生可以随时回来么?”   郑昉差点没跳起来,“等会就抱只猫放这。”   柳雁噗嗤一笑,又道,“先生,你好好的蓄胡子做什么呀?您要做美髯公么?”   郑昉才不会告诉她这样瞧起来更像是学识渊博的先生,“你什么不管管我的胡子作甚。”   “定是要做美髯公,不过先生不留胡子才好,留了好凶呀。”   郑昉一顿,“真的?”   柳雁点头,“真的,都吓着我了。”   郑昉轻轻一笑,“早知如此,当初你在这时我就该蓄胡子,每日吓唬你。”   柳雁差点没笑倒在桌前,还是郑先生好,一在这坐就不想再回去了。她托腮问道,“方才我在想,哥哥们都准备考科举了,我要不要也去凑个热闹。”   “……别闹。”郑昉真不愿说这非儿戏,让她不要胡闹,可不说她指不定真会去。   “可先生不是说过,学而优则仕么?我觉得我学的挺好的,能去了。”   郑昉确实相信她能顺利考过春闱,可科场的残酷,是他这历经过的人,不愿看见个小姑娘去的最大缘故,“有诗这样说过,‘孤村到晓尤灯火,知有人家夜读书’,说的就是寒窗学子的艰辛,你这样不刻苦,去不得。”   他越是这么说,柳雁就越想去,认真问道,“先生,不如我也去考考?要是一不小心过了春闱又过了秋闱,指不定我就成当朝最小的进士了,说不定殿试上表现出众,皇伯伯还会给我封个前三甲,对吧?”   进士出身的郑昉看着她已在想获封前三甲的模样,真是恨不得摇醒她,“你去试试吧。”   哼,试试吧,试试就知道难字怎么写了,挫挫锐气也好。   末了郑昉转念一想,不对,要是她真的顺利攻入殿试,那他的脸面何在,她只怕会更嚣张吧……只是想想,脊背就凉了,不由一咽,“雁雁,你还是考虑考虑吧。”   柳雁已经决定要去试试,摇头,“不,我要去考科举!今日开始用功,先生我定会争气的。”   郑昉笑不出来了,心中无比惆怅,他要不要趁着她还没事成,请辞书院?   ☆、第69章 满城春   第六十九章满城春   邢大人回京祭祖,走访完往日同僚,已准备启程回去。赴了最后一个酒宴归来,打算早点回家歇息,过几天就走。   马车从大道慢慢驶过,行人虽多,但也不会堵塞。谁想前头驶来一辆更宽大的马车,左右都是行人,两辆车就正面堵上了。   邢大人微有酒意,这一堵心下不舒服,见对方没有闪躲的意思,使唤车夫去瞧,借借道。   车夫问的十分客气,京城顺手一拎就是非富即贵的人物,招惹不得。   那边车夫说道,“这左右都是人,一时半会也避不了。”   邢大人心急回去,撩了帘子问道,“你那头离拐弯的路口近,可否行个方便?”   只见对面马车的帘子也被撩起,里头坐着一个面貌俊挺的男子。对方打量自己几眼,竟是面露意外,“可是邢大人?”   邢大人并不认得他,客气问道,“正是在下,兄台是……”   那人已下了车,笑道,“柳定康是我弟弟。”   邢大人顿了顿,好不诧异,连车也忘了下,“可是定国公大人?”   来人正是柳定义,见他惊奇,意料之中,淡笑,“正是。”   邢大人慌忙从车上下来,作揖问好。柳定义说道,“那日你同我弟弟饮酒,我见过一次,后来问了他,说是他的当年外放时的好友,得邢大人照应,免了许多麻烦,我这做兄长的,早该去拜访你,却一直不得空。”   这话听得邢大人心中飘然,这柳定义是何人?那可是国公,圣上跟前的大红人,不管这是否是客气话,听来就觉心里受用,忙笑着寒暄,又将柳定康吹捧一番。两人正说着话,他又见那帘子动了动,一个男童探身,“二伯,我想尿尿。”   这男童生得虎头虎脑,奶声奶气说着话,看着不过三四岁的年纪。邢大人差点要问这可是令郎,一想他离京四年,哪里会有这样小的孩子,几乎就要给柳定义扣绿帽了。话到嘴边忙咽下,笑问,“这孩子生得当真聪慧。”   柳定义说道,“这是我三弟的孩子,名唤子元。”他了然想起,“听闻这孩子的生母本是邢大人府上的丫鬟。”   邢大人恍然,一时又记不起那丫鬟叫什么名,只记得模样生得标致。   “我们三人一同出门,三弟他临时有事,就将孩子交给我照看。”柳定义苦笑,“可我是个粗人,哪里会带孩子,可教我头疼。又不好送回去,否则我三弟还以为我嫌弃他的孩子,那可就不好了。”   同不擅长应对孩童的邢大人也深有同感,“确实如此。”他又看了看那还蹲在马车上的男童,说道,“还是快些带他去解手吧,小孩子憋不住的。”   柳定义看了看四下,“这快到黄昏,用饭的时辰一到,行人便少了。如今也走不得,倒不如寻个酒楼,一来让子元去解手,二来相遇便是缘,不然一同去喝杯小酒。”   大殷第一将军请酒小饮,邢大人心下暗喜,哪里还顾得上什么回家,当即同意。两人便弃了马车,一同去附近酒楼,叫了几道菜,说些朝野之事。   柳子元解手回来,坐到柳定义一旁,也吃起菜来。   柳定义问道,“不知邢大人府上有几位公子千金?”   邢大人蓦地叹气,“女儿倒是有三个,但还未有子。”   柳定义说道,“邢大人正当壮年,明年便能添丁了,哪怕尊夫人暂且不生,妾侍也不会总生女儿。”   这话可真是彻底苦了邢大人的心,“家中并无妾侍。”   柳定义笑道,“原来邢大人是个痴情种,夫妻二人伉俪情深,得让多少人羡慕。”   邢大人苦笑,“在将军面前不说大话……这哪里是情深,只是我家那位太过凶悍,我倒是动过心思要纳妾的,却都被她撵走,甚至有几个已怀有身孕,都被她杖责落胎……唉。”   “如此悍妇,为何不休了?”   “不瞒您说,我妻子是我岳父岳母的掌上明珠,娘家颇有些根基。”邢大人酒意上来,只想吐一肚子痛快话,也顾不得脸面了,“说句不好听的,在下多少也沾了他们的光。哪里敢休妻,哪里敢纳妾呀。”   “女子一上年纪就难生养了,若尊夫人不能为你们邢家添子嗣,邢大人岂非要……”柳定义微微一顿,没往下说。   邢大人怒得一拍桌子,“七出之条她倒是要犯个尽了,要真是生不出儿子,我非休了她不可!”   柳定义劝抚着他,饮酒不语。门又被敲开,掌柜领着小二进来请安,问了菜色可好,可合口味。瞧见柳子元,弯身笑道,“这孩子模样生得好,跟邢大人一样,瞧得出是人中龙。”   小二也说道,“是呀,小的也觉得像,都是福相人。”   邢大人听后窘迫非常,“这孩子跟我哪里有什么关系。”   掌柜戏已演完,斥责道,“真是胡说,还不快快退下,别打搅两位大人用菜。”   说罢领着小二走了,惹得邢大人往柳子元脸上多看了几眼,想到他的生母是那丫鬟,心底隐隐不安,该不会是……不可能吧。   同柳定义饮酒出来,马车那边也通了。上了车,邢大人忍不住问自家车夫,“你瞧那孩子长得可像我?”   车夫说道,“小的说实话了……除了嘴巴不像,其他地方,可真同您是一个饼印子做出来的。”   邢大人听了更是忐忑,忐忑之余竟又有些欢喜。若真是他的儿子,那岂非能免去他无子之痛?仔细想想那丫鬟,对,是叫春华。夫人的陪嫁丫鬟。那日妻子外出,借着酒劲将她捉了上床,后来被夫人送给柳定康,还叫他郁闷。   算算日子,似乎……有那么点苗头。只是哪怕那真是他儿子,他也不敢认呀!妻子那边难过关就罢了,万一让好友知道,替他白养了那么多年的儿子,非得撕破脸皮。柳家只要动动手指,他的前程就全完了。想着想着,又重重叹了一气,不能想,不能想呀。   第二日,邢夫人收到柳家请柬,见是殷喜喜送来的,欣然赴约。去了那,不见其他夫人,也未备好茶好水,便笑道,“柳夫人,你若是要寻我闲聊,只管差下人来说一声就好,何必还送请柬来。”   殷氏拉了她到凉亭上坐,将下人屏退,这才道,“我若是让下人去请你,让邢大人知道,只怕不好。”   邢夫人轻笑,“他哪里管得了我这些,他不敢。”   “面上不敢,可背后却意见颇大了。”殷氏说道,“我今日请你过来,就是为了这事,同为女人,就怕你日后吃亏呀。”   邢夫人顿了顿,“他说什么了?”   “昨日我二哥巧遇邢大人,一同去喝了酒。邢大人说,你只会生养姑娘,连个带把的都不生,又总管着他不许他纳妾,再过两年若你还生不出男丁,就将你休了,料你娘家人也不敢在这件事上为你做主。”   邢夫人暗自恼怒,竟这样背后怪责她,生不出儿子是她一人的错么!只是最后一句话戳了她心窝子,莫说丈夫不说,就连回娘家,爹娘也在子嗣这事上急得不行。还让她答应给丈夫纳妾,否则非得有一日要翻天。可她没想到这天竟变得这么快,“你当我不想生……”她恼道,“接连生了三个赔钱货,身子也坏了,我偷偷去瞧过大夫,只说我怕是再生不出了。”   她越想越急,“他要真敢休我,我非得跟他拼命!”   “这事我寻思着是要跟你说说的,不过……”殷氏说道,“他可能一时半会就要下狠心,你身子却是一时半会养不好。我这有个法子,你看可行不可行。”   邢夫人简直已将她的话当做救命稻草,“你且说说。”   “你呀,先给邢大人找个儿子,记在你名下,有个嫡子,让他定定心,等你养好身体,再生不迟。这继子日后要挤兑出去,以邢夫人的手段,还怕难么?”   邢夫人微怔,喝了口茶笑道,“柳夫人这是什么胡话,这不是给我自己找膈应么?继子?还记在我名下?日后……”   殷氏淡淡道,“那就等着邢大人给你找不是吧,我是好心,邢夫人却将它当做狼心狗肺,就当我没说吧,免得邢大人责怪我。”   邢夫人不敢开罪她,赔笑道,“这话也不是这么说,只是一时半会,去哪找个孩子来顶上。”   “你若有心,我给你找个。再让我家爷去说说,你的面子压不住他,我家三爷难道还不行么?”   邢夫人想想这法子可行,已有些欢喜,“柳大人当真愿意去说说?”   “自然的,他不肯,我便缠他。”殷氏笑笑说道,“都是女人,我定会站在你这边的。”   邢夫人这才应允,有个继子在家也好,丈夫无话可说,不会强行纳妾生孩子给她膈应。婆婆那也好交代,死活她是不会走的。等她养好身体生了儿子,还愁没法子将那继子傀儡赶走么?   她想想又不大放心,说道,“那就劳烦柳夫人找找了,只是得找个年纪小的,好养。”   殷氏眉眼带笑,十分亲和,“知道的。”   清风拂过凉亭,卷去萧瑟,微含凉意,却拂得人心清明。   &&&&&   邢大人只觉自己是交上好运了,一个是他的妻子竟主动跟他提让收养个孩子,记在她名下无妨。虽然不会是亲生的,但至少有子了。   二是那柳定义竟邀自己去王爷府上赏花。战战兢兢同去,有柳定义柳定康在旁,也得了不少敬重,腰杆子都觉更直了。从王府出来,路上同他们说了不少好话,就盼着他们能觉自己是个当知己的料,提拔提拔自己。外放几年虽然油水捞了不少,可在京官面前,总觉底气不够,若能回京,倒是好的。   正说着话,马车突然猛顿,差点没将他甩出去。柳定义坐得倒稳当,一时他的面子有些挂不住,便探头喝声,“怎么了?”   车夫慌忙说道,“有个女人冲出来,差点没撞着。”   邢大人往那看去,果真瞧见个妇人抱着孩子往这边弯身,说道歉的话。这妇人看着实在眼熟,等多看几眼,讶异,“春华。”   抱着孩子的确实是关春华,她也是惊异,“老爷。”   柳定康闻声出来,说道,“也是巧了,竟在这碰见。”   关春华说道,“见过三爷。子元说想吃东西,我便带他来买。他瞧见马车眼熟就跑了过来,万幸他没受伤。只是贱妾急着抱他,伤了脚,三爷可否送送贱妾?”   柳定康应了声,送她回外宅。邢大人见了她,又看见柳子元,只觉这孩子越看越像自己,几乎忍不住要问她。   去了外宅,柳定康邀他进去坐坐,不好拒绝,便跟着进里头。   柳定义去后宅净手,柳定康让下人去做点解酒汤来。邢大人坐在大堂上,时而看看那男童,问道,“这孩子哪月出生的?”   关春华咬了咬唇,才道,“回老爷,是二月生的。”   “二月……”邢大人额上已渗出微微细汗,又道,“开春时节,好月份,好月份。”   关春华余光瞧见柳定义已回来,柳定康也吩咐完下人进来,扑通跪在地上,拉着柳子元便冲邢大人叩头,“老爷,这是您的儿子啊!”   “……”邢大人脸色“唰”地变白,哆嗦道,“休要胡说!这孩子怎么会是我的,是柳兄的。”   关春华只知道如果不认,殷氏绝不会放过他们母子,“当年奴婢已经有身孕,夫人知道后,便将我送走,可是奴婢心里清楚这孩子是谁的,本想隐瞒一世,可奴婢心底还有老爷,也自知对不住柳三爷。孩子姓邢,不姓柳,这事奴婢不能再藏着了。”   邢大人还未来得及高兴自己有儿子了,已先勃然,“贱婢,你怎能这样诬陷我!”他急急向柳定康解释,“柳兄休要信这贱婢。”   柳定康惊愕看他,半晌没说出话来。柳定义开口道,“这事倒不见得是假的……子元刚出世母亲就说不像三弟你,前两日去酒楼,连掌柜小二都误以为这孩子是邢大人的,如今我瞧……也像极了。”   邢大人惊声,“国公大人……”   柳定康怒而拍桌,“你倒是说清楚,这孩子到底是不是你的!休怪我滴血认亲一试真假!若那时验得这孩子是你的,我们柳家定不会让你走着离京,非要削断你两条腿!”   他说得毒辣,邢大人早已惊得六神无主。那关春华趁机上前抱他的腿,哭道,“老爷,儿子真是您的,求您让他认祖归宗吧。”   邢大人何尝不是在心底已认定这就是他的种,可要他怎么认?若是认了,只怕下场会更凄惨吧。   柳定康说道,“我与你一场交情,当年外放时你也着实照顾我。春华虽然负我,可也伺候了我四五年,这事我不跟你们计较,只是这孩子,杀之不忍,丢之不安,留之不喜……你领回去罢。”   已做好负荆请罪准备的邢大人完全没想到他竟这样大方,简直是大度得有些傻,不追究做了便宜爹的事?还让他把儿子领回去?   柳定义也道,“我三弟既已开口,邢大人这是不愿意?”   “愿意,愿意。”邢大人简直觉得这是天掉的馅饼,妻子不是正好答应他能领养个孩子么?那他就将亲儿子带回去,再跟她说这是收养的。跟自己长得这样像,旁人也不会说这是继子吧。等日后根脚稳了,再给他正名,妻子也说不得什么,“孩子我领回去可行,只是春华她……”   关春华自知要和儿子分开,可他能得个身份,在亲爹身旁长大成人,她又有什么割舍不下。落泪道,“贱妾无妨,子元能认祖归宗便好。”   邢大人心中动容,可顾忌妻子威严,不能动了将她也带回去的心思。只好领了儿子走,到了家中跟妻子说这孩子跟自己颇有缘分,就认领他了。邢夫人一眼就觉这孩子颇像他,也没多疑,欣然接受,领去长辈那记在自己名下。有了儿子,邢夫人已是安心,邢大人也松了一口气,不日邢家离开京师。   柳定康听见邢家离京的消息,立即回来跟妻子说。殷氏一听,心气可顺了。柳定康倒是不懂,“喜喜,为何你不让邢夫人知道这孩子的来历?让她气气也好。”   殷氏轻笑,“总会让她知道的,不过呀,那也得是十年二十年后。要是现在让她知道,子元就没命了,更别说能安心待在邢家。三郎,你想想,突然发现一心一意养了二十年的孩子竟然真是自己丈夫的孩子,还是当初千方百计送走的那个,她会不会吐出一口血来?”   柳定康立刻伸手给她瞧,“瞧瞧,都吓得起疙瘩了。”他摇头道,“得罪什么,也不能得罪你们女人。要我等那样长的时日,为夫当真做不到。”   殷氏等得起,只要想想二十年后给邢夫人百倍一击,就觉得比如今告知她好玩多了。   柳定康又道,“喜喜,听说……你将春华许配给先前给她赶车的车夫了?还给了间小铺子给她开店?”   殷氏瞧了他一眼,“怎么,你怕我把她吃了?”   柳定康笑笑,“是怕来着。”   殷氏收了眼神,说道,“不过是个苦命的女人,又没了儿子……你倒是瞧不出那车夫是喜欢她的,又是个老实人。”她笑得轻蔑,“而且,再让她待在外宅,难道要看着你又去找她?”   “怎么会……”柳定康握了她的手,说道,“为夫发誓,再不会做这种混账事。”   殷氏抽了手,淡声,“盖棺方能定论,这之前说的话,我一个字也不会信。你们男人……德性……”   柳定康笑笑,也不管她信不信,自己是这么决定了。少年夫妻,只愿老来伴。   &&&&&   转眼已是二月,书院又办牵钩大赛。柳雁这回可吃了个大亏,完全拖了后腿,还没使劲就听见鸟哨声,宣判她们输了。旁人是不介意,唯有她懊恼,冲薛院士说道,“不公!不公!”   薛院士朗声大笑,“这可是当年你定的规矩,只能怪你力气没有跟着一跃而上,怨不得旁人。”   柳雁哼声,好在同窗不怪责,这才没再辨什么。傍晚回到家中,还觉得胳膊有些酸,刚进门管家就说道,“四太太要生了。”   “不是说下个月才生么?”   “是呀,早了一个月,那边方才乱作一团,四爷也快急疯了。”   柳雁担心四婶,忙往那边跑,管嬷嬷拦都拦不住。她气喘吁吁跑到那边,只见四叔抱头蹲在地上,像空中落叶抖个不停,忙大声叫他。   柳定泽抬头看去,脸色发白,“雁雁……雁雁……”   说着,已像个孩童拽住她的手,哭道,“你婶婶要死了,她要死了。可是我娘不许我进去,二嫂三嫂都不许我进去。怎么办,你婶婶死了我怎么办?”   柳雁听见房里已经传来四婶痛苦的喊叫声,也吓了一跳,忍着恐惧说道,“四叔不急,这是要生小小人了,很快就生下来了,当初三婶婶生十弟的时候也这样呀,你忘了吗?”   “不要小小人,丢掉,丢掉!”柳定泽仍抖个不停,后悔为什么不早点丢掉那小小人。只是听见方青的痛叫声,就内疚得要死了。他起身又要往那边冲,常六早已让人拦住,气得他胡乱抓人,将下人的脸都抓破了。   柳雁也捂住耳朵,不敢再听。生孩子真那么痛苦么?   柳定泽打不过他们,最后又抱头蹲回地上,这回只见雁侄女也跟自己一块蹲,更是难过。连向来脑袋瓜子聪明的雁侄女都没法了,那肯定已成定局。他颤声道,“雁雁,要是你婶婶死了,你四叔也不活了。我偷偷藏了好多钱,就在观音大士的画像后面,你拿去买糖吧。”   柳雁大声道,“婶婶不会死的!”   柳定泽正要说话,忽然耳边又炸开媳妇的凄厉喊声,撞进心底,痛得他也心口一抽,血气直往头顶冲,不过片刻,两眼一翻,晕死过去。   “四叔?四叔?!”   那边还在慌乱中,柳定泽这一晕,外头也慌了。消息报进里头,方青隐隐听见,也气急攻心,这一挣,腹下突然空了。也不知是过了很久亦或只是片刻,耳边传来婴儿大声啼哭的声音,终于是安心晕了过去。   &&&&&   方青醒来时,屋里已经闻不到那股血腥味,似乎还放了干花,鼻中所闻的气味很是清香,连整个人都清醒了不少。她微微睁眼,眼皮子还有些疼。这一动,旁边也有了动静。睁眼看去,便见了柳定泽。   她张了张嘴,柳定泽已拿了水过来,一勺一勺舀水给她喝。润了嗓子,方青才觉真的活过来了,“孩子呢?”   “平平安安的,在隔壁房里睡觉,奶娘带着睡。”柳定泽又添了一句,“是个女孩儿。”   方青只求孩子平安,如此足矣,只是不能为他诞下男郎,还是有些可惜,“四郎不要嫌弃她是个姑娘。”   “我高兴还来不及,哪里会嫌弃。”柳定泽给她盖好被子,“你好好休息,不要总想这些事。”   方青元气大伤,还未完全恢复。合眼歇了会,又觉好似有哪里不对。又睁眼缓缓看他,还是那鼻子那眼,可总觉得有些蹊跷,“四郎……”   柳定泽俯身握住她的手,俊朗星眸看着她,唇角微微扬笑,“你还是个小丫头的时候我就说过,以后定要讨你回来做媳妇给我生孩子的。”他长眉已弯,仍是凝神细盯,“看,果然是被我拐回来了,哪怕……我那时忘了这些,你仍嫁了我。可见无论如何,你都是我的,逃不掉了。”   ☆、第70章 满城春(二)   第七十章满城春(二)   柳家十一姑娘早早就取了名,叫笑笑。小名就是小十一,都十分简单好记。   老太太听见这两名,忍不住说道,“听起来都像小名,老四真是胡闹了。”   钟嬷嬷笑道,“四爷这也是高兴,况且寓意极好,易记。”   老太太笑了笑,也不计较了。感慨道,“也是托了这孩子的福,老四才恢复过来。老天开眼,祖宗保佑。他爱怎么做,就随他吧。”   这几日听见风声来贺喜的人不少,族人也来了很多,都让她给挡了,谢了好意。就是怕人一多,一不小心又把儿子吓傻了。   此时柳雁正在瞧着小十一,瞧过小十刚出生的模样,再看见小十一,不由说道,“果然小孩子刚出世都是皱巴巴的模样,没几日就水灵起来了,妹妹长的真好看。”   李墨荷见她都要将脸凑到婴儿脸上,笑笑将她拉回怀中,坐在床边说道,“像你四叔四婶,当然好看。”   方青还躺在床上,约莫要大半个月才能下地,不过柳家儿孙众多,家里的老婆子伺候得多,能将坐月子的人照顾得妥妥当当,也没什么要自己愁的。她抱着孩子,只觉女儿个头比别的孩子小些,“瘦了些……”   殷氏安慰道,“不足月出世的确实要轻巧些,可也无妨的,日后长得比雁雁还高也指不定。”   柳雁听见自己无辜牵扯,说道,“祖母说,我的个头在同龄姑娘里已算拔高,妹妹要是比我还高,那得吓人了。”   这话刚落,后头就有人说道,“娇小些倒也没什么不好。”   柳雁听着声音是耳熟,可这语调却分外陌生,回头看去,果真是四叔。如今的四叔一点也不傻了,甚至只是瞧见他,举手投足,都觉果敢从容,丝毫傻气也不带。   柳定泽走到近处微微弯身,笑道,“二嫂,三嫂。”   别说柳雁这小姑娘都感奇怪,就连李墨荷和殷氏也觉这样的四弟让人分外生疏,明明是那张脸,可却又不是那个人了。   稍稍说了几句,众人就出去了。柳定泽送她们出去,才回到床边去看女儿,见她睡得香甜,叹了口气。   方青好奇道,“你叹什么气?”   “羡慕,嫉妒。”柳定泽坐在一旁,伸手将襁褓接过,“其实想想做傻子时最好的事,就是能每日睡个好觉,什么事也不用愁。”说罢,他又抬头问道,“我抱的姿势对不对?”   方青正想说他来着,“右手放低点,不然等会她不舒服,要哭的。”   柳定泽忙缓缓方平右手,这一动,只见女儿打了个哈欠,粉嫩粉嫩的嘴巴呷了一口水,又沉沉睡了过去,不由笑笑,又道,“厨房那边给你端来补药没?”   “还没,苦,喝不下。”   “苦也得喝,对身子好,对,我给你捎了罐蜜饯回来。”   方青问道,“你出去了?”   “嗯。”柳定泽眼中有浅淡笑意,语气却很是平和,“我去拜访了往日欺辱过我的人。”   方青见他神情略显乖戾,心头咯噔,“四郎……”   柳定泽抬头笑道,“不说这个,免得吓着你。我跟你说件高兴事吧。”   方青不知他这“吓着”是什么程度,只是他不说,她也着实不想听。总之她能确定的是,那些人的下场定不会很好,“四郎说吧。”   “我跟娘亲说了,把柳芳菲和柳翰送回郑素琴那边去,也不让他们再回京城。”   他说得轻描淡写,可让方青诧异,“为何?”   柳定泽微抿唇角,淡声,“那种贱丨人生的孩子,我嫌脏。”   方青说不出话来,那两个孩子她不亲也不排斥,只是他还痴傻时,待两个孩子是好的,尤其是对柳翰。如今清醒过来,竟是半分情面也不讲。这不得不让她心悸,不为他们,而是为了自己和笑笑。   柳定泽见她愣神不语,又开口道,“当年郑素琴诱我入房,给我下药,才有了那两个孩子。如今我们又不是不能生,更何况,就算是不能生,哪怕是去领养个孩子,也不要他们。人自贱而他人轻贱之,我留不得那女人的孩子。”   方青念过几本书,性子也素来恬淡,看得开,面色淡淡,“孩子留在这,倒碍不着我什么。别让郑素琴出现在柳家就好。”   柳定泽见她不在意,点点头,“都听你的。”他瞧瞧外头天色,已有些晚了,起身道,“我去去外头,等会回来。”   他将女儿放回小床上,又嘱方青好好躺下,便出门去了。方青看着酣睡的女儿,又想到柳定泽,一时也不知他如今这样,是喜是忧。总觉他带着戾气,倒不如之前他痴傻时更让人心安。   &&&&&   都说学而优则仕,柳雁将这说法跟父亲说,柳定义却不答应让她去参加科举。不管是去求祖母还是去求母亲,都没能将父亲劝服,令她好不郁闷。今日春闱,哥哥和齐褚阳都去考了,书院也显得冷冷清清,便跑去藏书阁奋发用功去。   进了藏书阁取到书,她又想看看苏定在不在。往最后面走去,探头一看,竟真看见了他,意外道,“苏家哥哥,你竟在这?”   苏定盘腿坐在地上,手里捧了书看,听见声音,往那看去,倒不意外,笑道,“怎么?为什么我非得不在这才是正常的?”   “科举呀,今日可是春试最后一日……”柳雁走上前说道,“难道你一直都没去?”   “没有。”苏定淡声,“如今不去,往后也不会去。劳心劳神,我父亲不许。”   柳雁倒想起了件事,忍不住问道,“难道你真的有疾么?”   苏定默了默,笑道,“你忘了?我父亲是堂堂左相,蒙圣上宠信,他稍稍举荐,我要去哪便能去哪,不是么?”   “我们柳家从不这样举荐自己族人,要避嫌呀。”   “圣上不是倡导唯才是用么,我若有才,也不需要避嫌,自己明白就好,不怕旁人说闲话。”   柳雁只觉他当真坦率,抱膝蹲在地上说道,“我也想爹爹这么做,可爹爹肯定不答应。不行,今年入宫赴宴我得好好答皇伯伯的话,好让他知道我也是个很聪明很聪明的人,指不定龙颜大悦,给我封官呢。”   苏定见她自信满满,笑道,“国公家的千金总想着去做女官做什么,若是女子都像你这样,我们男子也生来无用了。朝廷险诈,塞外凶险,不是你们这些娇羞姑娘该涉及的。你们在家好好玩乐就好,这些事,该由我们来做。”   柳雁说道,“论手巧,男子比不过女子,可也有男裁缝。论细腻,男子也比不过女子,但种花养花的男工匠,同样不少。你们男子可为官,我们当然也能做。冷先生说了,女子力气是比不过男子的,可谋略上,却不见得会输。”   “果真是冷先生的作风。”苏定听过冷玉的事,若是当年不上书奏请,只怕如今也是个人物了。不过圣上不喜女子为官,若非太后一力支持,书院也见不到女子。   柳雁歪头想了想,说道,“那你定不会让厉嫆去做女官,只怕是等她及笄之后,你就立刻娶她,然后好好放在家里,让她给你绣花。”   苏定顿了顿,看着她问道,“若是以后蛐蛐你的丈夫如此,你会嫁么?”   柳雁想也未想,“定然不会。”   苏定笑道,“我琢磨着也是,只是我瞧,你要找到那样能包容你的夫婿,难着呢。”   “那便不嫁了。”   苏定不语,姑娘长大了,由不得她做主。她不急,柳家人该急了,“总是同你一起回去的那人,可就是那齐家遗孤?”   柳雁猜他说的是齐褚阳,应了是。苏定说道,“我看你倒是和他亲近。”   “我们自小一起长大,哪里还会生疏。”柳雁不以为然说着,想到齐褚阳,好像日后是能一块住的人,只是他还记挂着他的生父,几乎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日后能无愧他父亲,总觉得……他还没在意自己到那份上。嬷嬷不是说,唯有对方事事都顾着你,才是真的能一块住一辈子的人么?那齐褚阳明显不是。   她生平第一次为对方到底在不在意她而苦恼起来,总不能去问个清楚。   放堂的敲钟声咚咚响了三次,苏定已站起身。日头还未沉落,照入藏书阁,照亮满地。柳雁见他这次起得这么快,问道,“你要走了么?”   “嗯。去见未来岳父。”苏定说道,“厉将军驻守南城数年,如今终于要回京了,父亲让我早点回去商议商议明日迎接的事。”   这事柳雁是知道的,大殷四面里头,北城和南城的蛮族最为嚣张,又骁勇善战,边城百姓吃了不少苦。北城那因她父亲率兵进攻,蛮族惧怕,终于签订契约,暂且安和。而南城蛮族气焰一直不减,时而攻克大殷城池,令圣上十分苦恼。   可这两年也不知是南城蛮族无大将,亦或是厉将军用兵如神,领兵讨其罪,接连攻下蛮族城池,势如破竹,令他们大为惶恐。而今,敌国终于请和,朝野上下皆是欢喜,而厉将军也凯旋归京。   回到家中,柳雁跟祖母请了安,才回院子。谁想刚进去,就见了母亲坐在凉亭那,一见自己就招手,好似就是在等自己。走到她跟前,唤了声娘。李墨荷已问道,“可饿了?娘给你备了糕点。”   柳雁不饿,可还是接了一块过来,“难道爹爹又出门了?”否则此时母亲就是陪在父亲一旁,而不是在这里等她。   李墨荷将她额前的一根发撩到后头,说道,“你爹正和你齐哥哥在书房说话。”   “肯定是因为春闱的事吧……”柳雁心中失落,如果她也去考了,爹爹一定也会这么和她说话吧。   李墨荷笑道,“就这么想去考么?”   “嗯,因为想得到爹爹的认同。”柳雁已将手中的枣糕吃完,很是满足。和她坐了一会,就见父亲出来了,跟在一旁的果然是齐褚阳。她抿了抿唇,陪在父亲身边的不是她,而是他,唯有这点让她讨厌他。   齐褚阳见她又直勾勾盯来,已知她介怀什么,“雁妹妹。”   柳雁朝他做了个鬼脸,不搭理。就不理他,又跟她抢爹爹。   李墨荷上前问道,“二爷这是要出去么?”   柳定义点头,“带褚阳去外头用晚饭。”   柳雁说道,“爹爹我也要去。”   “改日吧。”   柳定义说罢,柳雁心气更不顺了,可是根本无法,便又朝齐褚阳做了个鬼脸。看得齐褚阳也难堪,看着长辈在说话,低声跟她说道,“我带糖回来给你好不好?我也不知何事,雁妹妹别气。”   “就是气,要气死了。”柳雁撇撇嘴,又抬眼瞧他,“记得给我带好吃的。”   齐褚阳笑笑,“嗯。”   柳雁没法再恼,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跟爹爹出去,好不郁闷。   齐褚阳本想给她带好吃的,谁想这去的,竟是皇宫。   从车上下来时,见着朱漆大门,不由愣了半会,“伯父……”   柳定义只道,“走吧。”   齐褚阳跟在他一旁从那红门进去,这还是他第一次来皇宫。宫殿四处雕梁画栋,金碧辉煌,像藏在尘世中的金色岛屿,威严得像仙境,却没有仙境超凡脱俗的意味,可那压抑感,却莫名强烈。   两人去的并非是外朝宫殿,而是由太监直领书房。   还在书房门前,又有太监进去通报,却不唱名。一会便出来了,“圣上让国公大人和齐小公子进去。”   齐褚阳稍有困惑,自己不曾来过这里,怎么就知道他的姓氏了。满腹疑惑进了里头,还未见到那威仪身影,已见柳定义跪下问安,他也随之叩拜。   金色纱幔后,声音沉如洪钟,“平身,过来吧。”   宫人卷起纱幔,齐褚阳这才看清龙颜。眼前男子年纪约莫已过半百,但颇有威仪,不怒自威,坐于书桌后,并看不见身形如何,但依面庞上身来看,并不算高。   楚经照见他并不畏惧,手中的笔已放下,笑道,“果真是将门出虎子,无论是柳将军,还是齐将军的孩子,都非池中物。”   柳定义笑笑,“圣上谬赞了。”   君臣共事二十余载,言语不比旁人小心翼翼,说得随意,楚经照也不在意,又道,“可是叫齐褚阳?如今是多大了?”   齐褚阳答道,“回圣上,恰好是志学之年。”   楚经照点头,“十有五而志于学,正是好岁数。”他稍稍一算,又道,“你同你父亲,已别离七年了。”   齐褚阳不知为何圣上突然提到这个,心头一沉,蓦地问道,“难道是……找到我父亲的尸骸了?”   楚经照说道,“瞧瞧你后头吧。”   齐褚阳惊怕一回头,便看见宫人抱着个尸骨盒,转身迟疑,待转身看清,身后是有人,可却非宫人。   这男子生得伟岸,似神明降世。已有浅浅皱纹的眉宇之下,双目有神,略显沧桑的面庞掩饰不住曾经的俊朗,目光还未对上,已有了笑意,“褚阳。”   齐褚阳惊愕片刻,才开口,“爹……”   那杳无音讯七年的父亲,回来了。他等了七年的父亲,此时就在面前。他犹记得当年柳雁说的话,兴许他爹爹没死,只是失踪了。   而今竟真的回来了,还好好地站在自己面前,怎能让他不惊讶。   齐存之看着儿子已是翩翩少年,心里也是感慨万分,只是碍于圣上在此,不好多问。齐褚阳已跪下身,“爹!”   这一声喊出,饶是十年不曾落泪的男儿,眼中也起了雾气。齐存之强压波澜心绪,极力镇定,才将泪意压下,将他托起,“圣上在此,哪里能对为父下跪。”   楚经照说道,“子跪父,天经地义,不必顾虑。”   齐褚阳也知这里不是认亲细问的地方,只想快快出去,将事情问个清楚。   楚经照又道,“褚阳,当年南城蛮昏迷不恭,屡次作乱,朕便将你父亲从北城派往南城,潜伏敌营。你父亲忍辱五年,终于有所成。这两年南城屡获捷报,当中你父亲功劳最大。你父亲是大殷的大功臣,朕却是你们父子分离多年的罪人。”   齐存之已跪身道,“圣上折煞臣子。”   楚经照叹道,“朕也是父亲,哪里会不知晓这其中苦楚。为了大殷,齐将军辛苦了。”   齐存之知道这是君主笼络人的话,可一国之君能舌下面子说这些,明知是虚情,却也意外觉得这假意很是暖心。这或许便是大殷之所以在这一代君王统帅下,愈发昌盛的缘故。   楚经照面上的话都已说,也不打搅他们父子相聚,便让他们退下,回家相聚。这一想齐家在京城并没家,便道,“明日上朝,朕会下旨宣告天下齐将军的功德。”   ——宣告后,便能名正言顺封赏。   三人离开皇宫,上了归去马车,齐褚阳犹觉似梦。齐存之见他看来,笑道,“怎么,可要为父掐掐你胳膊,看是否是做梦?”   这玩笑话还是齐褚阳年幼时开过的,如今听来,已有些遥远。柳定义说道,“褚阳,你父亲潜伏敌国,知晓此事的只有圣上和我。当年你爹远赴南城,最不放心的便是你。因此托我照顾你,所幸,你这样懂事,并没叫伯父操心。而今你们父子相见,伯父也终于能放下心来。”   齐褚阳对柳家唯有感激,绝无半点怨言,“若非伯父开导指点,侄儿也无今日。”   柳定义为好友高兴,也为褚阳的懂事而欣慰,“你爹爹的事明日才能昭告天下,所以还得委屈你再忍一日,我将你父亲先行安排在别处,等明日过后,再好好叙旧吧。”   齐褚阳不舍,可还是点了头。齐存之瞧着儿子,真是愈发满意,“我儿跟我年少时一样,是个俊气人。”   柳定义瞧了他一眼,“多年不见,这脸皮厚如池塘淤泥的习惯,倒是一直不曾变的。”   齐存之朗声大笑,“我儿就是好。”   柳定义也笑了笑,准备送他去柳家小宅时再饮几杯酒。齐存之让齐褚阳先行回去,说道,“虽说已是大人,可长辈喝酒,你先行回去,也免得惹人怀疑。”   今日他的身份还要藏在暗处,明日便能光明正大走在大殷的土地之上,再不用藏名掩姓。   齐褚阳回到柳家,斜阳已沉落,踏步进去,才觉心跳如狂钟,疾步往里走去,想见一个人,想跟她说他爹爹还活着。   从来都显得镇定的他,这一疾走,也叫下人奇怪。刚用过晚饭的柳雁坐在凉亭纳凉,见了他这个模样,也觉奇怪。也不知是在细想什么,径直从前头经过,他竟也像没瞧见自己。   柳雁愤然,抢了她爹爹还无视她,不能忍。放下茶水就跟了上去,后头几乎是跑起来,才终于靠近了,大声道,“齐褚阳!”   齐褚阳猛地顿住步子,转身看去,宽长廊道下的人已是鼓腮看来,一脸恼怒。他几步上前,捉了她的手,“雁雁。”   柳雁吓了一跳,听他嗓音微抖,不再恼他,“齐哥哥你怎么了?”   齐褚阳低声道,“我爹回来了,他没死,明日圣上就昭告天下,我便能和爹爹回家了。”   柳雁愣了愣,少年压抑不住的欣喜声敲进耳边,她忽然想起好几年前,她和他在荷塘边勾手指做的约定。想到他这些年的勤奋,手上还能感觉得到那勤于练武的硬茧子,眼蓦地湿润,为他开心,“真好。”   “嗯。”   “那你是要跟你爹爹一起住了么?”   “嗯。”   柳雁只觉自己要哭了出来,“不跟我们一块住了?不跟雁雁一起去书院了?那我们还能一块练箭骑马么?”   齐褚阳看着她眼泪扑簌,甚是委屈的模样,忽然觉得自己这样高兴实在要不得。握着她手的力道忽然又大了些,竟也不舍得松开了。若非她当年那样劝导自己,他也等不来父亲。   足足七年,他等了父亲足足七年。   “不会的雁雁……”齐褚阳只觉心要跳到嗓子眼了,“我……”   柳雁怔神看他,手上暖意传来,面上微微滚烫。她忽然听见嬷嬷叫唤的声音,忙挣脱手,让嬷嬷瞧见就不得了了。好似是惊慌羞赧听见他后头的话,像逃一样地跑了。逃了老远还觉得腿在哆嗦,倚在墙上咬了咬唇,她这么慌做什么。   齐褚阳只觉手上还有她小手的余温,过了许久,余温渐渐消失,少年悸动的心,却再平复不下来。   ☆、第71章 满城春(三)   第七十一章满城春(三)   翌日,圣上昭告天下,封齐存之为南平侯,赐侯府一座,赏银无数。   老太太足不出户,消息倒不闭塞,从钟嬷嬷那听来,好不诧异。直到齐存之退朝后就立刻前来拜见,见了活人,才信了。拉着他的手便垂泪,“好你个齐三儿,竟连我也骗了,可叫我这些年来白掉了泪。”   齐存之只差没再给她叩首三回,“让您担心了,是齐三的不是。只是事关机要,实在不能跟旁人说。就连褚阳,也不知此事。”   “你待褚阳,当真要好些,这孩子这些年可没少吃苦。早早没了娘,你又下落不明,他平日寡言少语,跟这个脱不了关系的。”   齐存之想起亡妻,又想到儿子,已觉感慨,“定会好好待他。”   他们在屋里说着话,被赶在外头玩的一众孩子也在围着齐褚阳说话,总觉稀奇。柳长安没瞧见妹妹,心里奇怪,“雁雁最喜欢凑热闹,今日竟不见了人。”   齐褚阳早就发现她不在,虽然新家离这并不远,可到底也是不能同在一个宅子中,日后也不能天天碰面,他倒是想和她好好道别的。他忽然想,难道是因为昨天碰了她的手,她生气了?   姑娘的手是不能乱碰的,那样惊慌地跑了,莫非真是生气了?   他皱眉懊恼,又想寻个机会跟她道歉。   柳长安见他走神,连其他弟弟妹妹问什么他都没反应,笑道,“在想什么?”   齐褚阳回过神,笑笑,“没什么。”   柳长安似乎明白了什么,笑了笑,没有拆穿,说道,“你今日可要去喂马?我不得空去,你代我喂吧。”   齐褚阳跟父亲的性子一样,需求并不高,赏赐的大宅里家具都已齐全,连下人都有了,根本不用他们再添置什么。他并不想这么快把在柳家的东西都搬过去,兴许来多几回,还能见见柳雁。   他突然觉得自己魔障了。   所思所想都要挂钩那霸道的小姑娘,她分明还那样小。   这一想真觉不应该。   柳雁此时正藏在被窝里,微微睁眼,就瞧见嬷嬷正好拿了药膏来,要给她擦额头。闻到那股子药味,她就拧眉,将被子一扯,遮住脑袋,“我躺躺就好。”   管嬷嬷说道,“姑娘方才不是喊头疼么?不愿吃药至少得擦点药。”见她就是不出来,声音一沉,“那奴婢这就去禀报二爷太太。”   柳雁可不想爹娘担心,这才掀开被子,嘟囔道,“嬷嬷真讨厌。”   管嬷嬷笑道,“讨厌吧讨厌吧,姑娘能好就行。”   柳雁扁嘴看她,乖乖探头让她擦药,“嬷嬷真好。”   无论她说什么管嬷嬷都欢喜,拿衣裳给她披好,才仔细给她涂药,“今日齐少爷要走来着,姑娘素日跟他玩得那样好,却不能去送送,实在可惜了。”   说到齐褚阳柳雁心里就不痛快,“走吧走吧,才不稀罕。”   “齐三爷如今荣宠一身,日后齐少爷就跟大公子一样,能承爵了。而且呀,齐三爷正是圣上跟前的大红人,大殷国的大功臣,加官进爵的机会也不是没有。”   柳雁瞪大了眼,“那我不就不能欺负他了?”   管嬷嬷失声笑道,“姑娘什么都不想,竟想这事?”   柳雁就是这么想来着。   “姑娘跟桉郡主不是冤家么?之前便有消息说代亲王十分属意齐少爷,只是代王妃一直不满他的身世,如今齐少爷可是铁定的爵爷了,我瞧代亲王更没什么顾虑,怕要促成这好事。”   柳雁愣了片刻,“嬷嬷是说他们要定娃娃亲?”   管嬷嬷点头,“这不是显而易见的事么?况且世子跟齐少爷也是好友,世子定会在旁说好话吧。”   经她这么一说,柳雁倒是想起来了,圣上素来喜欢皇族子弟嫁娶势力薄弱的外戚,虽然齐三叔也是侯爷,但刚刚回京,只有名声,并无复杂的根基势力。要是代亲王真的有心提这事,齐三叔很可能会答应的。   想到这她再也躺不住,俯身去穿鞋着衣,可让管嬷嬷吓了一跳,要拦她,柳雁说道,“全好了。”说罢就地蹦了几下,以示康健。   管嬷嬷惊讶瞧她,等她如风出门,还在诧异中,不由将药膏拿好,定定想到,灵丹妙药,得放好了。   柳雁刚到院子,就见前头有人过来,这一看不正是齐褚阳。   两人这一碰面,连招呼也忘了打。瞧了好一会,柳雁才挤眉弄眼道,“你怎么还没走?”   果真是又凶又霸道,跟刚见面时并没不同,齐褚阳说道,“来收拾东西。”   “我也去,帮你擦书,跟上回那样。”柳雁跟在他一旁,没有再多话。   齐褚阳说道,“你哥哥等会有事不去喂马,托我去,雁雁去么?”   “去。”柳雁抓了抓自己的小辫子,好一会才道,“齐哥哥,你答应我一件事好不好?”   “你说。”   “谁都可以做我嫂子,但就是桉郡主不行。”   齐褚阳想了片刻,了然,“你是要让我跟你哥哥说么?好。”   柳雁只觉他笨死了,“不是我哥。”   齐褚阳正想问她是不是其他堂兄,见她直勾勾盯来,隐隐明白过来,“你是……你是说我?”   “对呀。”柳雁点头道,“以我们爹爹的交情,以后我们两家人肯定有不少往来。要是在你们那进进出出都能瞧见桉郡主,我便再也不去跟你玩了。你知道若以敌军来算,桉郡主绝对排位最前头,齐哥哥你不能让我膈应。”   齐褚阳见她没头没脑突然说这些,笑道,“你果真很不喜欢桉郡主。”   “嗯。”柳雁只当他是答应了,这才欢喜起来,“走咯,收拾完东西去喂马。”   这两日都不用去书院,齐褚阳正好搬家。本想留点东西,好隔三差五过来。谁想父亲来瞧,立刻让人把东西都搬走。等柳雁第二天一早去看,齐褚阳已是彻底搬离柳家,瞧着这空落落的地方,心里也空了起来。   &&&&&   “南边蛮族降服,大殷国力定可再上一层,是我大殷之幸。只是如此一来,最大隐患的南城北城都已安然,只怕圣上要派兵进攻东西两面,届时两城百姓,多少也会受苦。”   苏自成说到这,又重叹一气,“只有劝得圣上修生养息两年,再派兵前去。”   苏定说道,“圣上已是花白老者,只怕不会听从,在有生之年一展宏图,千古流芳,是每个帝王都想的罢。”   苏自成斥责道,“不可如此非议圣上。”   苏定不以为然,喝了口茶,瞧着眼前扑闪的烛火,半晌才道,“那被封为侯的齐存之,是齐褚阳的父亲?”   “是。”   苏定想到那住在柳家、跟柳雁一起长大的少年,已笑了笑,“听闻齐存之跟柳定义交情颇深,如今齐存之已是侯爷,家世也配得起柳家了。孩儿总觉得,两家要结亲了。”   “他们两家联姻,你又说来作甚,横竖与你无关。”   “这倒不是。”苏定转了转手中杯子,才道,“孩儿倒是挺喜欢柳家九姑娘的。”   苏自成虽已年老,可耳聪目明,这儿子素来性子洒脱直白,他说喜欢,那定是喜欢的,“当初为父跟你提过,柳家姑娘可在你考虑中,你为何说不要,最后择了厉家姑娘?”   苏定无奈道,“一时傻了。”   苏自成不由语塞。   苏定不是个糊涂人,当不是因为傻了,兴许是因为太过聪明,思虑太多。那时只觉柳雁并非合适的苏家主母人选,也并不志同道合。她那样的姑娘,日后定是光芒万丈,他想不出有怎样的男子能降服。可如今想到她可能要嫁给别人,心底却不舒服起来。   “待厉家姑娘及笄后,你俩便成婚吧。”苏自成看了看儿子病色面庞,默然半会,才喝了一口酒,“早日成亲,早日生个孩子,苏家不可无后,否则如何有颜面去见祖宗。”   苏定本想反驳自己生来的职责并非只是为了繁衍后代,可看见向来滴酒不沾,连圣上敬酒都婉拒的父亲竟喝了酒,终究是咽下到嘴边的话,将父亲手中的酒拿开,“孩儿明白。”   夜色漫漫,长灯未灭,春日的湿润气息打入房内,让人心中添了几分孤清。   &&&&&   柳雁还没起身,管嬷嬷就来敲门,让她恼得不行。直到听见嬷嬷说宋家小姐来了,她才压了火气,宋宋确实是熟稔到不需要打招呼就可随时过来的好友,可这么早来还是头一回。那定是发生了什么事吧。她忙去开门,果真看见好友站在门口,一脸委屈。   她忙把宋安怡拉了进来,“宋宋你怎么了?”   宋安怡还没等下人把门关好,“哇”地就哭出了声,抱着她痛哭,“雁雁,雁雁我爹爹不要我了。”   柳雁一听,恼怒道,“是不是那鲁恶妇又做什么了!”   “易家来求亲,要娶妹妹,可是继母她不愿意,就让爹爹把我许配给易家。爹爹他答应了,雁雁怎么办,我不要跟易小恶霸过。”   柳雁顿时懵了,“宋宋,跟你定亲的是易小恶霸?”她哑然,那易天扬在京城的名声可是一绝了,易太师的孙子,自小被骄纵,脾气暴躁乖戾,在书院偶尔碰见,也都是见他在欺负人来着。她没想到宋宋竟被许配给那样的人家,无怪乎她要哭了。以她的性子,真住一块了,非得被欺负死不可。   “继母她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宋安怡哭得要说不出话来,“我很乖了,真的很乖了,可她就是不放过我。”   柳雁气恼道,“我早跟你说过,这种女人不是你服软就能让她心满意足的,你要跟她斗,跟她拧,你偏不听,如今好了,你……”她不忍再说,苦思片刻,说道,“宋宋,这件事真的不能再服软,你留我这吧,我让人代你传话,说若你爹爹敢答应,你就不回去了。你爹不敢来要人的,等你十天半个月不回去,我再让人去市井说,说你爹要强逼原配的孩子嫁人,是天打雷劈的事。让百姓议论他去,他定会退步的。那时你就不用去易家了。”   宋安怡泪眼看她,“可是这么做……爹爹会很为难的。让百姓去议论他,爹爹会不高兴的……”   “宋宋!”柳雁这次无论如何都不肯听她的,将她往里拽,“嬷嬷说,这亲一定,以后就都得跟那人一起住了。你要是不想跟易小恶棍一块住,就听我一回。你若服软,日后就再翻不了身了。”   宋安怡还从未这样擅自离开过家一回,可她着实讨厌易天扬,壮了胆子点头。柳雁立即让嬷嬷去找人传话,不说是因不满婚事,反正横竖宋家人是懂的。   宋安怡哭了一夜,彻夜未眠,这一碰床,心事又放下一半,便沉沉睡下了。柳雁给她盖好被子,这才出去。管嬷嬷跟在一旁,方才的事看得欣慰。自家姑娘不是个铁心肠的人,还是个贴心的,“姑娘当真要为宋姑娘出头么?”   “当然。”柳雁不能忍受桉郡主做嫂子,更不能忍受好友所嫁非人,“宋宋是我唯一的朋友,如果我坐视不理,我会一辈子不安的。”   管嬷嬷意外道,“唯一?难道齐少爷不算姑娘的好友?”   柳雁顿了顿,算?不算吧……   管嬷嬷一会想通了,笑道,“原来是将他当做哥哥的。”   哥哥?柳雁上头的哥哥已经够多了,哪里会再要个哥哥,哥哥越多,不是越说明她是小豆子么。她摇摇头,不是哥哥,也不是好友。   他如今已经搬走了,其实只是个过客吧。   柳雁想到过客二字,终于自我恍然,对,就是过客。   她去寻了母亲说宋安怡的事,李墨荷觉得如此不妥,但她百般恳求,才终于答应下来,“你爹爹那边怕不会答应的。”   “娘可以帮雁雁求一求么?如今爹爹可听娘的话了。”   李墨荷想说柳定义哪里有听自己的,一想好像不假,竟有些愉悦,“那娘去说说。”   柳雁两眼弯笑,这事儿定能成的。   那宋家在柳定义眼里不过是小官,并不在他眼界内,一听李墨荷说了这事,淡声说道,“雁雁高兴便好,随她吧。”   柳雁这回终于能放下心来好好藏着好友了。   第二日得去书院,柳雁不让宋安怡去,在拒绝那婚事之前,得让她一直留在柳家才安全。   李墨荷等柳雁出门,便带着宋安怡绣花,跟她说话谈心。宋安怡只觉这继母跟自己的继母完全不同,想到继母她就发抖。针也戳歪了一针,指间立刻冒血。李墨荷忙握了她的手,给她吮那血眼,让人拿药来。   “没事的……”宋安怡想收回手指,可并没成功。   李墨荷拿帕子给她裹住,问道,“在想何事,这样入迷。”   宋安怡低声道,“看见您,想到了安怡的继母。”她继续说道,“我真替雁雁高兴,不会像我这样倒霉,碰到那样的继母。”   李墨荷愣了愣,这孩子……未免太善良了。也难怪不爱亲近人的雁雁会对她推心置腹,因为雁雁知道,唯有对这样的人交付全心,才不会被背叛。宋安怡注定成不了雁雁的知己,两人的所思所想,行事都不同,可她知道,好友一词,唯有宋安怡担得起。   她摸摸宋安怡的脑袋,柔声,“可有什么想吃的,想做的,我带你去。”   &&&&&   马车行至一半就停了,柳雁发现车夫是擅自停下的,还以为有什么拦路。打开窗子往外瞧,明明街道宽敞,撩了帘子往外看,“为什么突然停下来,晚到先生要打手板的。”   车夫回头说道,“齐少爷招手让停的。”   柳雁愣了愣,然后就见车身一侧走出个人,已是要上来的架势,她鼓腮拦住,“干嘛,堂堂侯爷家连马车都没吗?”   齐褚阳定身看她,闹不明白她怎么对自己越发的凶了,明明前几日还好好的,好似知道他要回齐家后,就没了好脾气,“马车坏了。”   柳长安从里头探身,“快上来。”   柳雁这才侧身让开,见他上来就坐在平日坐的位置上,偏头不瞧他。   柳长安往外头多看了一眼,只见一辆马车从视线中离开,那正是前日载齐家父子离开的车吧,哪里坏了。再看好友,一脸淡定从容,竟是说谎也不慌了,当真神奇。   柳雁只当齐家的马车真的坏了,可第二日,他又拦车。第三日又拦,接连五日,她终于跟齐褚阳开口了,“齐叔叔竟然一直不买新马车,要不要我拿银子给你买新的?”   齐褚阳面上一红,柳长安差点失笑,这妹妹哪里聪明了。   柳雁回家跟李墨荷说起这事,李墨荷只觉好像察觉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试着和柳定义说。柳定义一听,也顿住了,认真问道,“莫不是特意为了乘车才佯装车坏了?昨日我还见齐三驾车到处跑,哪里有坏。”   李墨荷说道,“褚阳向来是个独来独往的孩子,总不会是为了凑伴才说谎。总觉得……他是欢喜雁雁了。”   柳定义听后笑笑,“那岂非很好。”他又道,“那我要不要去跟齐三结个亲?母亲定会同意的。”   “二爷可千万别。”李墨荷忙说道,“雁雁那孩子脾气耿直,好面子,若是如今就将亲事定下,只怕她要翻脸的。来日方长,不如再等等。若雁雁于他有心,再说不迟吧?”   柳定义也觉她说得有理,这才不再提。   一眨眼,宋安怡已经在柳家住了七日。   而齐褚阳也连拦了七日的车,柳雁越发奇怪,这日回去就想跟好友说这事,刚进门却见宋安怡在折这几日柳雁给她买的新衣裳,看样子是要带走似的,心下一沉,问道,“宋宋你在做什么?”   宋安怡急急道,“刚才继母让下人来报信,说我爹爹病了,被我气病的,我得回去。”   “站住!”柳雁上前把她手里的衣物都丢开,“你家那边我一直有派人盯着,你爹哪里有病,这分明是鲁恶妇的阴谋,就为了诓你回去,好定下这门亲,你要是回去了,就没法回头了。”   “雁雁。”宋安怡眼眸已湿,“我不躲了,不争了,定亲就定亲吧。我不想在这儿住了,我想回家。爹爹病了,我得回去。”   柳雁简直要被她自寻火坑的话给气炸,“你要是回去就完了!”   宋安怡瘫坐凳上,哭道,“能有什么办法,反正继母她不会放过我的。爹爹说他挂念我了,要见我。我要回家,回家见爹爹。”   柳雁也快被她急哭,“宋宋,这回你听我的好不好?这是阴谋,你爹没病,只是为了骗你回去。你一踏进家门就完了。”   宋安怡不听,无论如何都要回去。柳雁一千个一万个不肯,两人这一争执,话传到老太太那。老太太拧眉,“人家亲爹来找,雁雁她怎好那样仗着柳家的权势强留人。钟嬷嬷,你过去说说,让九姑娘不许任性。”   钟嬷嬷立即过去传话,祖母相压,柳雁也没了法子。只能看着宋安怡离开,她出门之时,柳雁气恼不已,“你便一世窝囊吧,再不要帮你!”   宋安怡当即又哭,拿着行囊不敢走,滚泪看她。柳雁只是看了她一眼,就不忍了,上前抱了她说道,“宋宋,你要好好的,不要再委曲求全了,不然我也帮不了你的。”   “雁雁,你待我好,我会一世记得的。”   柳雁不要她记得这些,只想她记得自己说过的话。忐忑目送好友离去,许久心绪都未平复。回到屋里,进门恍惚之际,倒想起事来。她面色阴戾转身对门口的一众下人说道,“方才是谁去祖母那报信的?等会我醒来不要让我看见,自己滚。否则查出来,我敲碎你满嘴的牙。”   说罢,便进了里头,剩下身后的下人不寒而栗。   第七十二章满城春(四)   腊月天,皇城初雪搓绵扯絮,来势汹汹。太后重病不起,圣上特下诏赦免杂犯死罪以下囚犯。可终究挡不住这寒冬索命,还未挨过月半,太后薨,终年七十二岁,谥号明德太后,葬于皇陵。   太后离世,朝廷格局动荡不安。右相领头上奏废除女官制,其后上奏官员过半。   先皇驾崩,帝年幼,太后把持朝政,推行女官制数十年。其间为官女子虽不多,但也有官拜二品、封为侯爵之人。帝长成,皇权归半,曾试图废除女官制,但因太后缘故,一直未能如愿。如今太后离世,再无人为女官遮风挡雨。   宽敞的河床已不见水波流动,河面上凝结厚冰,连船也无法前行半分。   薛院士负手站在岸上,远望河床。在寒风中显得十分萧索孤寂,“女官制岌岌可危,离被废之日,也不远了。”   冷玉忍不住问道,“不能联名大殷学子联名上奏么?”   “宣平侯是大殷第一个女侯爷,太后登仙前夕,曾召她听取遗命,嘱她辅佐圣上,以推行天下女子共佐朝廷为己任。可右相上奏后,宣平侯进宫面圣,不多久却被软禁家中。圣上是执意要废除女官制,已无别法。”   冷玉握紧了拳,沉声,“大可以上书斥圣上不孝,太后刚去,便要推翻朝纲。”   薛院士摇头,“圣上因太后威仪,多年来大权一直旁落,心中早有不甘。否则也不会如此快速就将太后多年心血毁之,若是有人上奏此事,有去无回不说,更让圣上大怒,将女官制彻除个干干净净。”   郑昉在旁说道,“薛院士这话并非没有道理,只是难道要眼睁睁坐等那事发生?这跟坐以待毙有何不同。只怕女官制一废,接下来便是女子不能入学,书院里的女学生便都要走了。”   薛院士默然半晌,沉吟,“权当养精蓄锐,不可轻举妄动。”   冷玉已暗叹一气,身为女班的先生,她更知晓若是女子不能为官,这对她的学生打击有多大。   她料想得不错,女班里的人多少会留意朝廷动向,太后过世,众人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柳雁坐在位置上将书整理好,都没听见一个人说话。直到阿这来了,才有声响。仍旧是音中带笑地同众人打招呼,惹得素来牙尖嘴利的宋晴不满,“天要塌下来了,你还这样没个正经。”   阿这笑着坐下,“就算天真要塌了,也得吃饭睡觉的不是。”   柳雁探身问道,“阿这姐姐,你真的不怕女官制被废么?”   “怕,当然怕,可是怕有什么用。人家宣平侯都被软禁了,废除是迟早的事。如今等的,不就是皇上下诏那一天。”阿这摇摇头说道,“天塌了,也是要吃饭睡觉的呀……”   宋晴恨恨道,“好没良心的丫头。”   阿这笑笑,并不理会,“我觉得呀,即使真被废了,总有一日,女官制会恢复的。以冷先生的话来说,我们大殷连年征战,男子越发的少。若女子为官,也能和男子一起成为大殷的左膀右臂,顺应局势,就该如此开明。”   一席话说得满堂默然,只是无奈笑笑,轻叹一声,念道,“但愿吧。”   谁也不能确切预知往后的事,忐忑是必然不会少的。   “雁雁。”阿这转身跟她说道,“你在我们当中年纪最小,最有可能看见那得胜之日。所以你要是还记得阿这姐姐,记得来上香告知我,好让我安心长眠。”   宋晴一听,用力啐了她一口,“胡说什么,雁雁才小我们多少。”   阿这无辜道,“对姑娘来说,差了十岁已是很要命的了。”   旁人纷纷拿书怒砸她,阿这便和她们闹作一团。柳雁捧着脸看她们闹腾,才觉如此才像她们女班。   &&&&&   离过年还有五天,圣上颁布诏令——女子以贤德为重,相夫教子为责,男女同行伤风败俗,故而废除女官制。在朝女官赏银千两不等,贬为庶民,不能再入仕途。国子监、书院、私塾等遣散女学生,不可入学。   柳雁一大早起来就听见这诏令,气得怒骂,“什么狗屁皇令!”   管嬷嬷急忙捂住她的嘴,“小祖宗,这话可不能让别人听见,要招惹杀身之祸的。”   柳雁又气又恼,挪开嬷嬷的手,咬牙不语,心里骂了个遍。   李墨荷就知道她会闹脾气,早就过来了。柳雁见了她,当即从床上坐起身,“娘,爹爹他能奏请圣上收回成命么?”   在腊月时,她便求过父亲。柳定义也确实去跟圣上提过,只是都被圣上打发回来。如今去求,也明知是没结果的。但她不甘心,不甘心就这样徒劳回家,做个绣花待嫁的姑娘。   李墨荷叹气,安慰道,“你爹爹也无法,所以才让我过来看看你。只是学识是自己的,你若学了便有用。”   “可是不能入朝为官了呀。”柳雁恨恨道,“若是一开始便不能为官倒还好,可我有了这期盼,却被泼了一脑袋冷水,不能不恨。”   心中烦闷非常,终于还是去穿鞋洗漱。趁着诏令明日生效,今日她一定得去去书院。女班上的姐姐都已是芳龄年纪,要出门一次不易,日后要那样齐整相聚着实不易。   到了书院,门前马车已少了许多,一路进去,少见姑娘。无论是小姑娘亦或是大姑娘,都没见着几个。   她急急跑到女班,到了门口才停步,气喘不停。一见里头的人,竟都在了。算上她,共十个姑娘,一个不少。   坐在案前的冷玉瞧了她一眼,手中书卷微翻,淡声,“无故晚到,抄两遍‘克己’篇。”   柳雁鼻子蓦地一酸,“嗯。”   她提步要往自己的位置上走,冷玉又道,“你坐前头吧。”   后头的姑娘纷纷笑道“雁雁快去坐”“今日可要好好听讲”“这回可以和先生好好舌战一场了”……   柳雁愣了愣,最前头的姑娘已将位置往后挪。不多片刻满堂寂静,都往她瞧。柳雁嗫嚅道,“可先生不是说这于他人不公,让学生不要倚小卖小么?”   冷玉说道,“不问他人意愿便将你安插前头,才叫不公。去坐吧,今日她们都许你倚小卖小。”   柳雁心中动容,朝满堂人行了个大礼,这才坐在她期盼已久,第一回坐,也是最后一回的位置上。   冷玉看了一眼众人,默然稍许,字字铿锵,“白昼一过,今日不复,但并非明日复明日,心中有所想、有所求,定有一日,能再重聚此处。”   满怀悲壮的话落下,已闻啜泣声。哭声越发的大,连冷玉也湿了眼,几乎不忍再待。   柳雁紧握双拳,忍着心中翻涌的波澜。终有一日,她们要凯旋而归!   &&&&&   因太后仙逝,圣上下令不许张灯结彩,举国哀悼。故而已到大年三十,街道不见半点红色,同白雪哀融,寂如死城。   圣上禁令犹在,一时女先生也难找,生怕形势再变,连累自身,因此都待于家中,无人敢聘请,亦无人敢应聘。   柳雁寻不到先生,便自己拿书看。看见不懂的,就去找四婶问。方青学识向来不错,她问得难,答起来倒不太费劲。偶有问题难解,便问柳定泽,定能知晓答案。   柳定泽今日归来,进门就见方青背身而向,低头凝神,连他进来也不知。轻步上前,猛地伸手将她抱住。好在方青是个镇定之人,只是稍拧眉头,拍拍他的手背,“四郎别闹。”   “若是别的姑娘,该娇羞地叫一声然后往男子怀里躲吧。”柳定泽将凳子挪到她一旁,凳子几乎都碰在一块,才坐下,右手肘撑在桌上,以掌托脸,歪着脑袋看她。   方青看着他问道,“你当真要看我如何娇羞么?”   柳定泽想了想,眨眼,“好像现在不见也不要紧,等会就能看见了。”   方青只想了片刻就明白过来,面上一红,拍了他一掌,“不许说这种下流话。”   柳定泽立刻捉住她的手,不肯松开了,笑颜已开,直直看着她,“果然还是自家媳妇好看,那些莺莺燕燕可有什么好的。”   方青瞧他,“你那帮狐朋狗友又邀你去喝花酒?”   “是啊,那酒楼的菜着实不错,吃得正高兴,可喝了一半的酒就见一堆姑娘进来。”柳定泽抬了抬袖子,“扑了我一身脂粉,吓得我赶紧跑回来,可惜了那一桌好酒好菜。”   方青也闻到淡淡香味,“少同他们往来吧。你现今脑子灵活了,得去找点事做,否则就成了别人口中的纨绔子弟。”   柳定泽问道,“青青想我做什么?”   “为官吧,柳家是大世家,总不能一直仰仗柳家威严。自个出息了,方是最有用的。”   柳定泽点头,“那就为官吧,明天我去找二哥,让他举荐。”   方青顿了顿,“不考科举么?”   柳定泽笑道,“有捷径可走,为何要费那苦功夫。科举已过,还得等几年。我并非无才,何必等?倒不如这个来得快些,省了功夫。”   方青抿了抿唇,没有多议。从旁入仕的人并不少,他确实有才华,兴许……也没什么错。   &&&&&   柳雁闷了几日,打算趁着过年前夕带上年礼,去拜见拜见冷先生。刚抱好暖炉,就看见下人来报说门外有人求见。   “谁?”   “是个叫宋晴的姑娘。”   柳雁忙让人请她进来,又奇怪她怎么来了。走到大厅见到她,只觉诧异。两人不见还未到半月,她竟消瘦了足足两圈,面颊上的肉都已深陷,看得柳雁还以为她大病了一场。   宋晴神色有些恍惚,看见柳雁,眼泪突然就涌了出来,“雁雁……”   柳雁连忙上前,要领她入座,“怎么了宋姐姐?”   宋晴怔了稍许,才从干哑的嗓子里挤出话来,“阿这她……死了。”   柳雁猛地怔住,脚上重如千金,提不起来。愣神看她,只觉天旋地转,寒冬冷人,冷进心底,冻得泪都不会流了。   &&&&&   没有婆家的姑娘,死后连墓碑上都不能刻字。这便是所谓的无主之人,在阎王册上,就是孤魂野鬼。   柳雁点了香烛,插在阿这的坟前,又拿了篮子里的酒出来,低声,“阿这姐姐,你总想拉我去喝酒,说能一醉解千愁,我却一直没陪你。今日,我陪你喝一杯吧。”   宋晴在旁看着,没有阻拦,看她喝下一口,也拿了过来,仰脖痛饮。   柳雁揉了揉眼,还是不能相信那每日都笑如明月的人竟然就躺在了这孤清土中。   宋晴不胜酒力,喝下半会就打了个酒嗝,只觉胃难受,“是狗皇帝杀了她……阿这在家中并不受宠,家人也一直逼她嫁人,不许入仕。但阿这以死相逼,才终于求得同意,但必须考上女官。可狗皇帝废除了女官制,阿这再没盼想,可又不愿任人摆布。终于是寻了短见,自缢屋中。”   柳雁嘴里还溢着烈酒的味道,冲得鼻腔都是酒气。听见这些话,才想起太后登仙时,阿这说的话。   “你在我们当中年纪最小,最有可能看见那得胜之日。所以你要是还记得阿这姐姐,记得来上香告知我,好让我安心长眠。”   原来那日她就已有赴死的决心。   明知道女官制迟早要被废除,仍在盼着最后结果。柳雁无法想象阿这是以怎样的心思去等那诏令,也不知诏令出现后,她是以怎样的心情赴死。   可明明那样绝望,却还在笑,还在安慰她——哪怕是天塌下来,也要睡觉吃饭。   那样安慰自己的人,自己却先走了。   柳雁抓了一把土丢到白烟袅袅的香烛前,颤声,“骗子,阿这姐姐是骗子。”   宋晴又已泣不成声,“雁雁,女官制已废,年岁已大,家中为我寻得一门亲事,只是我不愿低头,但也不会像阿这这样傻。等会我便离开皇城,待哪日再有新诏令,我才回京。你还小,定要好好坚守,切莫荒废学业,只等大殷的门重开,我们再聚首。”   在女班中和自己最好的人一走一离,柳雁着实觉得心痛。可强留宋晴,却可能变成第二个阿这。她将身上钱袋和金镯全都取下给她,又跑去跟嬷嬷下人拿了银子,再跑回坟前,都给了宋晴,认证道,“宋姐姐,这些钱你要还我的,记得,一定要还。”   宋晴眼睛酸痛,点头,定声道,“定会还你。”   ——定会活着回来,将这钱全都如数奉还!   柳雁送走宋晴,回到家中,仍觉恍惚。倒头睡下,梦里都是万卷书院还有薛院士冷先生郑先生的影子,阿这宋晴,以及女班的全部人。她们一如既往在和先生为政事激辩,论着变革、变法,变法、变革……   醒来时,额头满是虚汗,想起来,却没有半点力气。嬷嬷进来后,摸了她额头,才道,“风邪了。”   柳雁脑袋昏胀,不急不慌,想着病了也好,像是对阿这的赎罪。她已入了黄土,她怎么能安稳过这年。   睡了小半会,杏儿敲门进来,说道,“那宋晴的父亲宋大人,派人来问可知道宋小姐去了何处,听下人说是来了这,因此过来求问。”   柳雁知道宋晴往南面去了,知道得一清二楚。她强撑起身,管嬷嬷已拧眉,“那宋大人真是好大的胆子,也不瞧瞧姑娘都病成什么样了。”   “没事。”柳雁看不太清前头,眼上似蒙了一层雾气,看得模糊,“告诉那下人,说我知道,要当面说。”   杏儿很快让那宋府婢女进来,柳雁微微转身,循着位置往那边看去,说道,“宋姐姐今日来找过我,跟我借了银子,我不知何事,就借了。如今你说她不见了,我估摸是往东边逃了,因为她跟我提过,东面临江最近,要是走水路,走得最快。”   婢女忙道谢,准备回去禀报。柳雁又道,“要是找到了宋姐姐,记得告诉我,她骗了我的银子,我还得找她算账的。”   直到那婢女走了,柳雁再强撑不住,倒身回床,烧得更糊涂了。   &&&&&   酒确实是好东西,可惜不能光明正大的喝。   柳雁躲在酒楼里,让小二上了一壶酒,说给下人喝的,实则自己喝。只喝了两口,怕留下满嘴酒味,就放下了,转而吃菜,吃了许多,方将酒味压下。   金钗之年的少女面庞红润净白,丹唇外朗,似水双眸懒懒看着窗外河畔。清澈河水悠悠荡荡,碧绿杨柳岸上垂落,映了满河春意。   寒冬一去,河流也解冻了。可观景之人,心中寒冰却未化开,融不进一池春水。   柳雁只觉索然无味,起身将酒瓶子放到桌底脚后,这才出门。管嬷嬷接她出来,又看了看里面,没瞧见什么奇怪东西,这才随她下楼,“外头的东西脏,姑娘不好常出来吃,到底是姑娘家,老太太那边也会责怪的。”   “嗯。”   话应得这么爽快,那定是不听的。管嬷嬷往日不喜她去书院,总觉得学了许多粗鲁的词,可如今不去了,性子反而乖戾了许多,倒又盼着她去。可再没可能了吧,而且薛院士再过几日就要走了,书院主洞一职悬空,还前途未卜呢。   “姑娘,您真的不去送送薛院士?”   柳雁摇头,“不去。”   圣上将各大书院的主洞都换了个遍,薛院士也被撤换,只是顾及其颜面,万卷书院主洞一位悬空,还未有新主洞上任。薛院士便离开书院重新游历他国。柳雁想,以薛洞主的脾气,要是去了,他反而更不能痛快潇洒离开了吧。   而且她相信,他们定能再相见的。   从酒楼出来,柳雁也不坐车,走到岸边去赏春景。萌芽蓬勃,年年枯枝枯叶,却又年年有新芽冒出,生生不息,哪里会是绝境。哪怕是被人逼到绝境,也要伺机反击。更何况如今还未见绝路,自己挫了自己的锐气才是大错特错吧。   回到家中,门口正好停了马车,要掉头赶往家中马厩的模样。她还没去看那马车模样,就听见有人喊她,“雁雁。”   她抬头往那已上石阶的人看去,眉眼微动,“齐哥哥。”   书院动荡,学生整休三日。齐褚阳得了空过来探望,还在门口就看见她,又走下那四五石阶,走到前头,倒是觉得有些不对劲,低头看她,又微微低头。惹得柳雁退了一步,瞪眼,“干嘛?”   齐褚阳这才抬头,看了看她身后的下人,没有做声。等和她一块进去,唯有两人走在前头,他才低声,“你喝酒了么?”   柳雁吓了一跳,“我明明吃了很多菜,将那味道全压下了。而且嬷嬷他们都没发现……你真是狗鼻子。”   齐褚阳笑笑,“只是他们高你许多,离得稍远,闻不到罢了。”   柳雁这才恍然,那要是跟哥哥姐姐们一起,定会被发现吧。经他提醒,便打算拐道回房。   齐褚阳问道,“为什么去碰那东西,不高兴么?”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他能想到的也只有这个了,怕是有心事吧。   “薛洞主要走了。”柳雁意外自己竟然说得平静,“心里闷,可是竟然不慌,就好像迟早有一日,他还会风光回城,再做薛洞主。”   齐褚阳点头,缓声,“我也这么觉得。”   有他这话,柳雁更是定神。   立春开始,芽苞抽放,小麦拔节孕穗、油菜抽苔开花,直至柳絮飞落,牡丹吐蕊,生生不息。   两年后的春景,仍旧翠绿满城,不减春意。   第七十三章孤城   春光明媚,晨曦满布天地,马场上的草还垂挂着晶莹水珠,马已在低头用食。葱翠入眼,瞧得人也精神了许多。   柳雁已检查好缰绳、肚带、脚蹬的牢靠程度,将脚蹬的长度也调整好,这才翻身上马,动作干净利落,英姿飒爽。看得坐在棚子下面远望的宋安怡羡慕,“雁雁,要小心呀。”   “知道了。”   少女握紧缰绳,拍拍马儿的长脖子。只听骏马长啸一声,顺着少女夹脚信号,迈开马蹄,往马场草坪上驰骋。   宋安怡站身往那看,马儿和好友的背影很快就消失不见了,又瞧了一会,才回到位置上端坐,看那吃草马儿。   “宋安怡?”   听见这声音她浑身就抖了一下,偏头往那看去,便见个十八丨九岁的男子往这走来。男子五官倒还生得端正,可宋安怡一看见他就想躲。看得易天扬不满,“不是说我们今年成婚吗?你为什么要躲着我,生怕我把你吃了的模样。难怪我朋友都笑话我,要娶那宋家最胆小的姑娘。”   这人就是宋安怡的未婚夫,宋安怡长柳雁一岁,初春已行了及笄礼。宋家便和易家挑了个好日子,年内完婚。说起这易天扬,宋安怡只想躲避,不想同他好。   易天扬一坐下,宋安怡就闻到了股酒味,蹙眉往旁边挪了挪。谁想旁人也跟着往她这边挪,说道,“难道你又在跟柳雁玩?我说你一个宋家大小姐,总跟将军家的女儿外出干嘛?别人不说她,却会说你。你这分明是给我们易家丢脸。”   宋安怡低头不语,见他又凑了过来,想离开,却被他一把抓住了手,还在手上揉搓,嬉笑道,“小手真滑,比飘香楼里姑娘的手还要滑。成亲那天肯定要累死,指不定我还得被灌酒,不如现在我们去找个客栈吧。”   这话听来十分无耻,宋安怡愕然不已,“易公子请自重,我们还未成婚,怎能说这种下流话。”   易天扬拽着她的手不放,“怕什么,我们都是要成亲的人了。”   宋安怡又羞又恼,想抽手离开,却不得脱身,只差没大喊将马棚待命的下人喊过来。可要是让人看见,丢脸的就是她了。   易天扬可不管她乐意不乐意,想一亲芳泽,身后忽然有人开口。   “宋姑娘,可是不舒服么?”   宋安怡听见这声音,如有神仙临世,差点腿就瘫软在地。   易天扬回头看去,只见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面庞俊秀,看着像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衣着也并不华丽,着实朴素。本无半分威慑之处,可还是令他立刻松了手,笑道,“原来是南平侯家的公子。”   齐褚阳微点了头,又道,“宋姑娘你是身子不适么,要易公子这样搀扶。要不要我让下人送你回去?”   宋安怡轻声,“刚有些晕,现在已经没事了,不用特地送我回去,我还在等雁雁。”   “巧了,我也在等雁雁。”齐褚阳站了一会,又偏头看向易天扬,“难道易公子也正好在等人?”   易天扬知道南平侯跟定国公是世交,开罪哪个都不行,这才说道,“要去看我的马来着,路过这罢了。”   走时还瞧了瞧宋安怡,心头颇痒,算了,反正迟早是自己的,到时怎么折腾都行,不急在这一时。   他走后不久,宋安怡就说道,“谢谢齐哥哥。”   齐褚阳知道宋安怡早已许配给易天扬,也知道易天扬是个纨绔子弟,这件事柳雁在自己面前已经恨恨地说过许多回。可今日亲眼看见那易天扬光天化日之下对宋安怡动手动脚,才终于明白为什么每次柳雁说起都一脸痛恨。能在这人来人往的地方轻薄未婚妻的,又能是什么好果子。   “你下回见了他,躲远些吧。”   宋安怡低头不语,“没几个月就要和他成亲了,能躲到哪里去。”   齐褚阳也是默然,这种事旁人是插手不了的,就算是雁雁也不行。不一会柳雁骑马归来,从马背轻盈下来。明眸中带着飒爽,红润的面颊似桃花粉嫩,又有着少女的娇羞绝丽。她刚落地,宋安怡已经递了帕子给她。   柳雁擦去额上细汗,一脸尽兴,“九九跑得越来越好了。”她瞧见齐褚阳,唇角微扬,“这个时辰才来,难道桉郡主又缠着你玩了?”   齐褚阳就知道她要说这些话,答道,“跟太子去了狩猎场,我打了五只雉鸡,给你拿来。”   柳雁心里舒坦了,又觉痛心,“你竟然只打了五只野鸡!”   齐褚阳笑笑,“野鸭野兔,连封豨长蛇也有的。”   “那为什么不猎?”   宋安怡说道,“雁雁你上回说你喜欢吃雉鸡来着。”   柳雁这才明白,好在因骑马疾奔动弹了,脸上因滚烫而晕红的脸别人也瞧不出来,微微仰头,说道,“一下子吃五只,要吃腻的。”   说完倒是趁机看了看他,谁料他也看来,视线交错,又急急收回。收了马鞭甩甩辫子,都拍到脸上了,又羡慕起已经及笄的宋安怡那轻巧好看的发髻,那样才像个姑娘吧,如今不过还是个十四年华的小姑娘。   齐褚阳又怎么看不出她害羞了,她总那样在意桉郡主,不过是吃醋罢了。她的心意他早就明白。那样聪慧的她,总不会不知他的心意。只是两人年纪未到,不能捅破那窗户纸。但对对方的好,已是了然于心。   柳雁抹净汗珠,说道,“回家。”   宋安怡走在一旁,齐褚阳也在一侧后,没有离得过近,“雁雁,我近日都不得空再来了,你帮我喂马可好?”   “嗯。”   宋安怡见她爽快答应,好不奇怪,雁雁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勤快了?   柳雁问道,“又要忙了么?”   “嗯。”   上次科举,齐褚阳过关斩将,一路到了殿试,虽然没封赏前三甲,但也是进士出身。侯爵家的孩子为官,科举名次倒不重要,授中书舍人一职。虽官品不高,但专掌诏告,又可佐丞相判案,舍人之职在大殷颇为显赫。   武举地位不如文举,文举日后也可入军营,因此齐褚阳择了后者,先成文官,日后有了机缘,再做武官不迟。齐存之素来是由着这儿子的,用不着他操心,跟好友这么说时,也颇为得意。   柳定义见他又夸赞独子,瞧了一眼说道,“褚阳在柳家养了七年,书院是我送他去的,那满屋的书也是我添置的,可你回来就将功劳全霸占了。”   齐存之躺身长椅上,悠悠道,“这儿子可是我生的,功劳当然在我。”   “倒也不是你生的,是翠娘生的。”柳定义提到这已故的弟妹,问道,“你不打算续弦么?家里只有你们父子俩,倒不嫌冷清。”   齐存之说道,“倒还好,下人也能少请两个,日积月累,可以省一大笔银子。”   柳定义拿他没办法,没见过侯爷穿得如此随意的,连对亲儿子也是放养之态,去了一回他家,冷冷清清,连个在院中玩闹的孩子都没有,“明年雁雁就及笄可嫁了,做你齐家儿媳吧。”   齐存之笑道,“这事得他们自个决定,我这做爹的就不掺和了。万一褚阳不欢喜雁雁,娶回家来,整日冷脸相对,那我们这世交可还能继续?”   柳定义想想也是,不过两人也是青梅竹马,他怎么就没看出两人之间有什么端倪来,真是让人忧愁呀。   &&&&&   京城南面,小巷淅沥着冷雨,包家门前已经湿成一片汪洋。   已快春尽,傍晚又下起小雨。冷玉站在廊道之下,看着屋檐滚落的雨帘,目有担忧。   包天同从屋里抱着小儿子出来,见她伫立不动,问道,“怎么了?”   冷玉说道,“雨水再不收势,怕是要水涝了。”   包天同动了动嘴,到底还是没忍住,“这种国事你一介女子担心作甚,即便真的水涝,也与你无关,你更不能插手什么,何必自寻烦恼。”   自从两年前圣上废除女官制,书院也不能再聘用女先生,冷玉便回了家中。虽然仍不算是尽心侍奉公婆丈夫,但不管怎么说,一家人关系还是有所缓和。包天同十分满意这样的现状,一人维系整个家是辛苦许多,但家宅和睦,他也是高兴的。只是妻子仍是忧国忧民,总叫他不满,就怕她一个冲动,跑去宣扬女子德才不能困于内宅。   所以如今一听她提国事,便黑了脸。   冷玉淡声道,“身在大殷,国事怎能说跟我无关?即便不能插手,也可议论国事。包学监只记得我是女子,却不记得我也是大殷国的人。”   包天同冷声,“你在家中说便可,若是在外头这样激辩,定会连累得家中鸡犬不宁。”   冷玉暗叹一气,面上神色没有半分变化。转身将幼子接到怀中,淡淡道,“大郎快出门赴宴吧,要晚了。”   妻子声音一软,包天同也觉话重了,轻声,“回来时我去买你最爱吃的鱼。”   冷玉点点头,哄着小儿子睡觉,目送他离去。看着丈夫削瘦身影,十分孤寂,心中也觉悲凉。他们年少夫妻,共入仕途,曾携手共进,却最后疏远到如此地步,也是让人唏嘘了。   &&&&&&   柳雁从马场出来,送宋安怡回去后,才拐道回家。从那大路归家,行人打伞已占两人道路,正是晚饭之前,路人颇多,几乎将路挤满。   车夫赶车小心,不敢刮了行人。柳雁是急性子,可最厌湿润气候,宁可坐在慢如乌龟的车上,也不愿下地行走。百无聊赖,趴在车窗上往外看。见了各色雨伞从眼前走近、走远,伞面上有山水之景,也有仕女采花,各异有趣,也看出一点意思来。   正看得起劲,前头小巷却走出个人,身后没跟着下人,手里也没拿伞,似乎一直是这样空手走在雨中,看得她忙拿了伞下车。可让管嬷嬷意外,“姑娘这是要做什么?”   “你们在这等着。”柳雁打伞钻入人群众,地势一低,差点就找不到那人了。好在认得衣裳,伸手一抓,才将那人抓住。可抬头看去,却是个满脸横肉的大汉,吓得她赶紧松手。又寻了一番,才找到已入了雨中的人。高扬了伞,遮过他头顶。   苏定不觉雨水低落,头顶光源尽数遮挡,低头一看,苍白病色的脸上才终于有了些许神情,嗓音沙哑,“我还以为是天降神仙,给我打伞了。”   柳雁哼声,“我便是那神仙了。你怎么不打伞就往外走,这么密的雨,不一会就打湿衣裳了。”   苏定微微一笑,“我猜着会有神仙来,所以就不打伞了,看,果真这样。”他拿过伞,给她撑了大半,说道,“你还是这样爱到处走,雨天也不歇着。是不是想着明年及笄要被关在家中,所以将往后几年要走的路都挪到今年来了?”   柳雁撇嘴,“我若要出门,谁能拦得住我。”   她知道苏定的父亲苏自成当初上书奏请保留女官制,还有留任薛院士,因此对苏自成颇有好感。不但她如此,听兄长说,书院里的人于苏定的态度也好了许多,也陆续有人同他说话,可不过几日,苏定就离开书院回家了。   ——听闻是回家养病,断不出病因,连御医也束手无策。换而言之,便是回家等死吧。   柳雁不能去见他,好不容易巧遇,却不见他有半点哀伤之色,十分坦然。   如今也是,一人出现在这,也没伞,就打算这么冒雨去哪儿,身为友人的柳雁不得不担心,“你快点回家好不好,我不便和你同车,我去给你找辆马车吧。”   “蛐蛐。”苏定叫住她,看着这还梳着双丫髻的姑娘,面庞其实已经长开了,只是眸中仍显得稚气童真,他后悔了,这样好的姑娘,真是舍不得看她跟别人待在一起,“你明年便能嫁人了,家中可有什么安排?”   柳雁意外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你若是嫁人了,我们兴许就不能再见了。”这话好像不太能说服人,苏定又道,“好吧,其实我是想说,你若是嫁人了,我便再不能见你。”   柳雁笑道,“为什么不能见?厉嫆曾是我同窗不说,我跟你也是朋友,单独相见是不可能,但人多时,倒是可以见的吧?怎么说得好似再不能见了。”   “是不能再见了,是我不愿跟你碰面。”苏定握着伞柄,字字道,“我早该跟你说,却因爹爹的事,自知不能成,所以才由得我父亲做主。可如今我想通了,其实我一直欢喜你。”   人生初初听见这样直白的话,饶是柳雁素来脸皮厚实,也架不住,只觉尴尬,“苏哥哥这说的是什么话,你是要跟厉嫆成亲的人,怎么能这么说。”   苏定笑了笑,“退亲了,刚才我拿了婚书去厉家,求得同意,退亲了。”   柳雁愕然,见他不似开玩笑,已是嫌恶,“我以为你是正人君子,谁想也是个卑鄙之人。你知不知道退亲对女子来说意味着什么?一生的清誉就没了,苏定,我瞧不起你。”   苏定没有做声,见她连伞也不要就走了,也不追上去,只是站在雨中一直看着,更觉寂寞。   柳雁跳上马车,还觉得恼怒。相识多年的人,竟然做出退亲这种事,实在让她不能理解。可苏定虽然是桀骜之人,心肠着实不坏,那为何会退亲?坏了人家一个姑娘的名声?   她心觉疑惑,再往车窗外头看去,已不见苏定,不见自己的百鸟归林图样的伞面。   雨声不止,像百鸟归巢的鸣叫声,交错天地。   柳雁回到家中,如往常那样去给祖母请安。   老太太去年冬日起,就已不大认人了。时而将儿子认作孙儿,将孙儿认作旁人,可无论是谁,都要拉着对方念叨许久的话,说往事,忆往昔。柳雁过去时,老太太果真也将她认成别人,她便陪着祖母,和她说话,听她絮叨。   直到用晚饭,才被请到那边。柳雁坐下后发现父亲又不在桌前,便问道,“娘,爹爹又有酒宴么?”   李墨荷说道,“你爹爹一大早就进宫去了,听说左相昨晚归西,圣上惊闻不起,你爹爹便和其他大臣守在……”   “咣。”   后面的话柳雁已听不清,手中筷子掉落在地,被那话轰得半日回不过神,直到李墨荷摇她胳膊,她才稍稍回神,抖声道,“娘……你是说……苏自成,左相大人过世了?”   李墨荷不知她和苏定是朋友,还觉奇怪女儿怎么这样在意左相之死了,“嗯,左相年岁已高,听说是一睡不起,也算是寿命已尽,去得并不痛苦。”   柳雁猛地站起身往外跑,几乎绊倒在地。后头的人慌神喊她,她也听不见他们到底在喊什么。只是想起刚才的苏定,她到底是说了什么过分的话!   她本该安慰他,可因在马场待了一日,不知左相过世的事。可即便如此,自诩是他朋友的自己,也不该质疑因他退亲的品德。   苏家脊梁骨已去,苏定有病在身。厉家好歹是将军之家,苏定娶了厉嫆绝不会吃半点亏,反而说不定可以借此东山再起。可是他没有这么做,主动提出退亲,外人也不会指责厉家。厉嫆再怎么样,也是能嫁个比苏定更好的人家。   可她却骂他卑鄙,说瞧不起他。   只是想想,柳雁已是痛苦万分。从家门一直跑到小巷,衣裳全湿透了,没有打伞的她发梢也直滴落雨水,可她没有看见苏定。几乎忍不住要去苏家,可到底还是忍住了,她不能这么去找他,否则旁人看见,苏定的名声也没了。   她懊恼不已,又转身回家,去找哥哥帮忙去苏家看看吧。   柳长安来不及问妹妹怎的和苏定认识就被她推出门外,只好马不停蹄去了苏家。一个时辰后,他才回来,将一封信交给妹妹,“苏定让我转交给你的。”   已换了干净衣裳的柳雁坐在暖炉前,打开未封蜡的信。信上字体俊逸端正,字字清晰。   信上字墨并未干,可见是刚写。看完这信,柳雁握着信纸的手,已在发抖。   “帝尚轻,误信小人,错判祁家冤案,夺其七十八口人性命。不日真相大白,父为国安,独揽罪责,承世俗谩骂数十年。直至离世,终不得平反。大殷负我苏家父子,再难独留,故去,勿念。致吾友——苏定。”   即便是暖炉在前,也不能暖了柳雁的心。她弯身抱膝,几乎蜷缩一团。   苏自成没有做错,做错的是圣上。可苏自成为了不让局势动荡,因此将罪名揽下。所以圣上才会那样重用左相……但因他揽下罪名,导致被朝野谩骂数十年,而苏定也遭人排斥。   若世人知道真相是如此,那朝廷定会有更大的动荡,指不定会有人打着清君侧的旗号而谋反。   所以苏自成不说出真相,苏定明他父亲,也不言语半句。而今他的父亲已去,他对大殷也无可留恋。最后将真相告知自己,却像是诀别书,让她打消去留他、去找他的念头。   柳雁沉默许久,将信放于炭火中。很快火蹿上信纸,将它烧得干干净净。火光映在她明亮眸中,直至消失不见,直至最后一缕青烟散去。   ——愿你……一切安好。   &&&&&   苏家大宅,下人都已被遣散。门口飘着个奠字,像个空宅,孤清悲凉。   苏定在收拾东西,等父亲下葬,他便离开这。圣上刚派了太监来悼念,他站在一旁,听着讣告,写得真是好生感人。   只是想想,就要吐了。   收拾了许久,什么都想带走,却发现根本提不了那么多。他默了默,将整理好的书都推倒,等他走时,一把火烧掉吧。于是转而去收拾家中钱财,这才觉得父亲果真清廉,竟没能找到多少银子。   他将搜集起来的金银放入箱子中,这才稍觉安心。坐在桌前想了许久,才想起一件事来。   起身去翻最顶端的书架,将一本陈旧的书翻找一遍,一张纸飘然落地。   他俯身拾起,将那残破不堪的纸小心展开。上面的“不通”二字映在眼底,便觉心安。   当年柳雁落下的纸,被他捡到。想着下回见了还她,结果就忘了。   初次相见,是在二月二,那正美妙的春光时节。   看了许久,他将纸重新叠好。同那百鸟归林的伞一起,置于钱箱之上。   春雨未停,无所依倚的苏定孑然一身离开京城。带着他父亲的一生荣辱,一钱、一伞、一纸,一人离开了大殷。   第七十四章关关雎鸠   已快到夏末,院中蝉鸣闹声不止,吵得人心浮躁。   李墨荷午睡不安,一直翻身难眠。翻了十多回,枕边人终于忍不住问道,“可是身子不舒服?”   她翻身回看,旁边男子也正看着自己。   柳定义见她气色无异,可总觉她这两日有异,问道,“近日你都不好睡,让大夫瞧过没?”   “倒还没,许是太热了。等会去让下人凿两碗冰来,冰碗梅汤喝。”李墨荷轻摇扇子,又觉乏累。   柳定义拿过她手中小扇,给她扇风,“睡吧。”   微风徐徐,十分凉快,李墨荷这才合眼。到了明年,两人成亲便足有十年了。这两年柳定义都在家中,夫妻日夜相对,早就没那么多礼数。有了清风,总算是睡着了。   柳定义直到她沉沉入睡,才停了手中扇子,和她一起入了梦中。   下午起身,李墨荷让宁嬷嬷去凿冰来。凿了两碗,送来时被柳雁瞧见,也馋了,便跑去冰窖弄了一碗,午后便抱着碗冻了西瓜吃,吃得浑身凉快,不愿松手。   管嬷嬷提醒道,“姑娘家当真不要吃太多这些。”   “天太热了,再不吃我便要像冬日积雪那样被晒化了。”   管嬷嬷劝不住她,只能摇头,“姑娘若哪日来了癸水,就知道这份苦了。”   柳雁不以为然,仍旧吃得开心。   齐褚阳来柳家找柳长安议事,从凉亭经过,远远见了她,瞧见还有旁人在,这才走过去,“雁妹妹。”   柳雁没起身,一双明眸看他,“齐哥哥过来吃西瓜。”   齐褚阳拿了一片嫣红西瓜,问道,“今日不用去见冷先生么?”   柳雁说道,“见过了,刚从酒楼回来的,热死了。”   冷玉和柳雁约莫半月见一次面,将这半月积累的疑难讲解,偶有激辩,师生二人关系日益深厚。只是那肉包子学监不喜柳雁过去,冷玉过来这边也怕人说柳雁请女先生,商量之下,就挪到酒楼了。   明日就是月半,今日柳雁过去待了大半日,费了脑子累得很。所以抱了碗,铺上红瓜就不愿松手了。   齐褚阳见她吃了近一碟冰西瓜,笑道,“已快到了用饭的时辰,别吃太多。”   柳雁一听,张嘴连咬三口,将腮帮子都塞满了,鼓鼓当当看着他。惹得旁边的管嬷嬷暗暗跺脚,就算再怎么熟稔,也不该没了规矩的。齐褚阳禁不住笑笑,又道,“别吃太多生冷的东西,瓜也凉,伤身。”   柳雁偏是不听,负气道,“你就爱管我,我就不让你管。”   她不听,齐褚阳总不好缠着说,何况还有下人在。见管嬷嬷往自己这瞧,只好走了。走时还看了看她,又见她连咬三口,塞了满嘴,拧眉看着自己,显得很是顽劣。   学富五车,却还是小孩子心性。   只是……倒没什么不好。   因快到用晚饭的时候,齐褚阳便留下用饭。明日便是月半,柳家准备去凤坨山上的寺庙烧香,给愈发昏迷的老太太祈福。   老太太听说要去烧香,叮嘱道,“记得要向佛祖说说,保佑你们爹爹平安。他一人在塞外,肯定很辛苦。你们做儿女的,不要只顾着自己在京城享乐,多给你们爹爹写信,问他安康。你们父亲虽然管你们严厉,可就是刀子嘴豆腐心,说几句好话他就能喜上半日。”   柳定义三兄弟互相看了一眼,知道母亲又犯了糊涂。无一人辩驳,皆是应声,“娘放心吧。”   老太太这才欣慰点头,又看向齐褚阳,“齐三儿啊,你爹是去买酒了,不是丢下你不管了,不要哭鼻子,男子汉大丈夫,要顶天立地。”   齐褚阳生得像齐存之,怕是老太太将自己错认成父亲了。父亲也提过,当年祖父是去买酒的路上离世的,没想到老太太还记得这件事,甚至安慰他。   这样好的一个人,竟迷糊了。   老太太还在絮叨着,满堂的人,认错了满堂。   齐褚阳回到家中,跟父亲说了这事,齐存之便让下人去柳家说了声明日一起去凤坨山祈福。   齐家若是姓柳,那柳家可算是多了一房人。两家亲近不分彼此,他们要一同去祈福,柳家当然不会拒绝。   夜里李墨荷梳洗睡下,又总是辗转翻身,怎么躺都不舒服。柳定义起身道,“让大夫来看看吧,反正不过是隔了一个院子,叫过来也快,你如此,我实在是不放心。”   李墨荷也觉不是燥热的缘故,就让宁嬷嬷去请家里的大夫来。   大夫拿了药箱过来,问了症状,稍有迟疑,“容老夫把脉判症。”指留细白腕上,轻压片刻,又停指细判。这才起身,笑道,“恭喜二爷、二太太,此乃喜脉,太太有孕三月了。”   九年未有动静、已快被娘家人念叨得耳朵生茧的李墨荷颇觉诧异,半晌没回过神来。柳定义已面露笑意,“宁嬷嬷,快领大夫去账房领赏。”   追随主子多年的宁嬷嬷也是欢喜,可算是盼来那宝贝小主子了。忙不迭去告知老太太,又领大夫去账房。   房门已关,李墨荷还犹在梦中。当年因不想柳雁伤心,一直有服用避子汤药,后来断了这药,也没有动静。她都以为身子喝坏了,没想到如今不但有了,竟还是有了三个月,想想白日里还喝了冰梅汤,好不懊恼。   柳定义坐下身,细细看她,笑笑,“无怪乎总觉你这几月长了些肉,竟是有身孕了。”   李墨荷担忧说道,“可这些时日并不知此事,今年酷暑,又吃喝了许多生冷的东西,也不知伤到孩子没。不行,我得去问问弟妹们,可有没问题。”   柳定义苦笑,拉了她的手将她压回凳上,“大夫说你胎气正常,不必担心。”   李墨荷这才稍稍安心,想到殷氏和方青都可能睡了,才没执意出去,明早再问吧。   “你这三月未来癸水自己也没留意么?”   “身子平昔也不好,癸水也没个准信,倒真没留心。”李墨荷摸摸肚子,还以为是安居过久,加之再过三年便是三十妇人,开始长妇人独有的肚子了,也没太在意,没想到竟给了她这样大的惊喜。   柳定义已是几个孩子的爹,可这孩子似乎来得十分不易,况且也年近四十,此时有子出世,更觉难得,喜悦倒是不落于她。   国公府虽大,但消息要传起来,却不过片刻功夫。   柳定康听见二嫂终于有孕,也替兄长高兴。殷氏更是笑颜满满,“二嫂心眼那样好,怎么可能像是命里无子的人。”   “明明你每年都在唠叨二嫂可是身体有毛病,这么久都没怀上,怕是怀不上了。”   殷氏一听,转身拧他脸,“这种话我何时说过?”   柳定康求饶道,“好好,不曾说过,为夫胡掐的。”   殷氏立刻饶了他,又道,“我就欢喜你这样给我台阶下。”   柳定康笑笑,心头痒痒,去解她里衣。   知他用意的殷氏撇嘴,“你倒不嫌孩子多。”   “哪里会嫌,你能生,我便好好养着。不过生娃伤身,还是不要多生,哪怕为夫养得起。”   殷氏抿嘴笑笑,心里舒坦,不等他解衣,已先解开自己的衣裳。   喜讯很快就飘到柳雁耳边,一听母亲有孕,还倚在床柱上坐得舒舒服服看书的她好不欢喜,“娘终于要给我添个弟弟了。”   管嬷嬷笑道,“姑娘为何这样高兴。”   柳雁目光又落回书上,说道,“虽然她非我亲娘,但待我真心,于我也有养育之恩。她生的孩子,我能将他看做亲弟弟来疼。”   管嬷嬷迟疑稍许,问道,“可若生的是女儿呢?”   柳雁笑笑,镇定淡然,“那更好呀,女儿会疼人,娘便又多一个人来疼了。”   如今长大,想到当年撕心裂肺哭求母亲不要给她生妹妹,只要弟弟,便觉好笑。兴许是那时刚得到母亲疼爱,不愿被另一个孩子分去这份怜爱,更怕失去。而今已是十四岁的小大人,她已然想通。   李墨荷是女子,她有做母亲的权力。虽然自己跟她情同母女,可到底不是从她肚子里出来的。若是不生养,怕是要一辈子遗憾的。   她有自信,哪怕是娘亲生十个孩子,她从她那里得到的宠爱,也不会少半分。   当初那样抵死相拦,不过是因为她自己没信心,怕母亲被夺走罢了。   她将书放到床边,安安稳稳躺下身,“睡觉。”   一夜无梦,本该睡个好觉,可不知是因为睡前听嬷嬷提了几回“肚子肚子”,亦或是其他什么,总觉自己小腹咕噜微胀不舒服。   晨起,除了老太太和李墨荷,柳家其他人都往凤坨山祈福去了。   柳家马车行了小半段路,就见了齐家人。   齐存之向来不爱带下人出门,旁人跟着浑身不自在,见着柳家马车后头跟着许多下人,就同儿子说道,“你看,那些下人每个月都值好多银子的。”   齐褚阳看了几眼,点头,“确实是要许多银子。”   齐存之语重心长道,“所以呀,你要是要娶雁雁,一定要跟她说清楚,我们齐家是没有那么多下人的。”   齐褚阳忍不住看他,“爹……”他真的很想问问自己的爹当年潜伏时候做的是什么事,跟潜伏之前的脾气真是相差很大呀。   两父子见马车到了前头,就上各自上车了。柳定义一见齐存之钻入车内,便说,“你家的车轱辘子都要被腐蚀了。”   “那改日就要劳烦老兄你来接我了。”齐存之还是觉得跟人挤成一车热闹,就他们父子俩乘坐一辆,实在太空荡,“下回圣上再赏赐我马车,我定要求个小点的,那个太大了,哪里都空,不舒服。”   柳定义说道,“有两个人一起坐,怎会觉得空。”   齐存之笑笑,眼角已有沧桑皱纹,“你若是独自被人关在牢笼里半年,就知道……能热闹的时候,一定要热闹得好。”   柳定义顿了顿,知道他说的是潜伏敌国时所遇的事,“嗯。”   “等等。”齐存之很快就察觉到了不对劲,左看看右看看,“嫂子呢?”   “你嫂子有孕,不便出行。”   齐存之一拍大腿,“你竟又要做爹了!”   柳定义脸上微僵,“啊……”   “不对,这还是俩人呀。”齐存之只觉车里少个人,这又显得空了。况且国公的车比侯爷的车大了不少,哪里还能找到半点热闹,想罢要往外头钻,去跟孩子们凑一车,还没出去,就被好友捉了胳膊押回,叫苦不迭。   齐褚阳上的自然是柳长安在的车,那柳雁当然也在。   上了车他便瞧见她脸色不大对劲,问道,“怎么了?”   柳雁捂住小腹,摇头,“好好的。”   柳长安也道,“要是不舒服,就回去吧。”   “不要。”柳雁偏头看向窗外,“我得给祖母祈福,让祖母早日康健。怎么能就这么回去了。”   两人拿她没办法,见她只是脸色稍显苍白,并没其他事,也作罢了。   到了凤坨山,一行人从台阶往上。在路口往前看,两边树木葱郁,不见阶梯尽头。柳雁只是看了一眼,就苦了脸。慢吞吞走着,若非想诚心求佛,真想在这就叫了登山轿夫抬她上去。   走着走着人就少了,走得更是苦闷。不一会旁边有人说道,“可要休息?”   柳雁偏头看去,皱眉,“你也变乌龟了么?”   齐褚阳淡笑,“有这么腿长的龟么?”   柳雁撇撇嘴,一步一步往上行,汗又从额上渗出,擦之不尽,“其实求佛未必有用吧。若是都有用,那世上就再无病痛苦难,诸国也无战事,百姓便能安居乐业,颐养天年,直至寿尽了。”   齐褚阳好奇道,“既然你不信,为何要来?”   “心中有所依托,才能更好地活下去。心中有所期盼,才能相信他人能更好地活下去。”柳雁说道,“如果不来求求佛祖,我不能安心祖母的病。可如果求了,就好像真有人会帮你。哪怕最后不能,其中所相信的时日,也会让人轻松许多。”   柳雁并不太信神鬼,可亲生母亲过世后,她稍稍长大了些,父亲告诉她母亲在天穹看着她,她也信了。那时别人说她没娘,可她坚信自己是有的。   哪怕是如今,她也相信母亲仍在天穹看着她和哥哥从小豆子变成小大人,从未离开。   齐褚阳陪着她一路往上,衣裳都快湿了半件,才登顶了。累得柳雁只差没直接趴在山门前,喘气道,“佛祖一定要显灵!”   因步子太慢,家人都不知去了何处。柳雁干脆去找那传说中如灵药的活泉,准备舀满水给祖母带回去——顺便再洗净脸和手,再去拜见佛祖,以示尊敬。   两人很快就找到活泉,只是前面人很多,来来往往进进出出。柳雁一股脑就往里挤,齐褚阳忙护在她前头,一起往里挤去,费了过五关斩六将之勇,才终于到了前头。   齐褚阳将竹筒装满水,旁人已在接水在池子外头洗脸。   泉水温润,扑在脸上分外舒服。柳雁拿帕子擦干,发还有些湿润贴在脸颊上。被泉水润泽后的脸,更是红扑俏皮,艳丽无比。看得齐褚阳心如擂鼓跳着,拿了沉重的竹筒又带她挤到外头。这一出来,才发现方才一起进去的下人也被挤散,不知去了哪里。   等了一会估摸还在里头找他们,可人太多,又没法进去找。   柳雁怕他们见不着自己慌神,干脆跳到小坡上,站在无人的竹林前,耐心等他们出来。   有风拂过,头上竹叶窸窣作响。柳雁闻得清脆声响,面向竹林,仰头看去,真觉住在此处的人,有晋人遗风,颇为从容闲淡。   “雁雁。”   身后声音略急,她回头看去,只见齐褚阳一步跃上,握了她的肩头将她身子一转,背身竹林。   肩上两掌宽大有力,几乎是瞬间将她转了个身,脸上不由绯红,瞪眼,“干嘛?”   齐褚阳的脸比她更红,死死抓着她的肩头不许她再转,“你、你裙摆上有血。”   柳雁吓了一大跳,“哪里?哪里?我受伤了?不疼呀。”   齐褚阳俊白的脸更如醉酒红色,涉猎甚广的他隐隐猜到这是什么,更何况就是在那、那个位置上,悄声,“可是医书上说的、说的……女子的……咳咳。”   柳雁看的书不见得比他少,而且娘亲嬷嬷早就跟她提过那事,他这一说,再想到这几日的不适,又能觉身下确实湿腻,还以为是方才爬山渗的汗,竟不是。   癸水?   她差点没晕过去,以她这年纪,癸水算是稍稍迟来了,没想到竟会这个时候来,更何况还被人瞧见,还是齐褚阳!   这一想只觉难堪,抬头就半带威胁说道,“你不许跟别人说!你要是说了,我就不见你了。”   齐褚阳哭笑不得,“我去跟人说这个做什么……”因是夏日,身上着的衣物也不多,不能褪下外裳给她先行披上,再下山坐车回家换洗,“你先站在这,我去找轿夫来。”   柳雁要羞死了,“把人家的轿子弄脏了怎么办,更难堪!”   齐褚阳稍想片刻,又道,“你们家不是也有丫鬟跟来了么,找个身形相仿的,让她给衣裳你穿上下山吧。”   柳雁觉得此法可行,日头这样好,换下衣服后,不多久就能晾干了。到时候丫鬟穿着她的衣服回去,也行的。   齐褚阳走时又不放心,“雁雁别乱走。”   柳雁抱膝点头,甚是委屈,红了眼看他,“不乱走,齐哥哥你要快点回来。”   “嗯。”   齐褚阳忙去找柳家其他人,柳雁一人蹲在那,时而站站,分外孤寂。好不容易看见管嬷嬷和一众下人从活泉那退身出来,却因离得过远,叫不见他们,眼睁睁看他们走了,更觉心酸。   为何女子要比男子多出这种繁琐又奇怪的事来,当真不公。   她捂着肚子冷汗直落,越发不舒服,真想找个地方躺着,哪怕是小片刻也好。   等的时间总是显得比较长,不多久她已觉等了很久很久,忍到快要不能忍,才见到个丫鬟往这跑来,说是来给她换衣裳的,手里还拿了件长衫,给她披上,终于是遮了羞。   既然这丫鬟一来就知是做什么,那定是齐褚阳叫来的。她恼道,“他呢?!”   丫鬟猜她指的是谁,答道,“齐少爷在客房里待着了。”   柳雁一听,好不恼怒,竟然把她丢下了,明明说了要回来的。丫鬟又道,“齐少爷说姑娘摔伤了,衣裳沾了血,便脱了衣裳交给奴婢,让奴婢领您去没人的房里换下脏衣裳。”   “他是这么说的?”柳雁眨眨眼,也对,如果说她是来癸水了,还是他去报的信,只怕两家人知道要说上半日的,百口难辩。他倒想得细心……等她有了心思再看这手中长衫,才发觉这不就是刚才他穿的。   长衫干干爽爽,没有一点男子的酸臭味,让人十分安心。   柳雁擒紧衣襟,心想,他是不会丢下她不管的。   第七十五章关关雎鸠(二)   自上回不幸在齐褚阳面前出了个大丑,柳雁就一直躲着没见他。又因癸水初来,肚子实在不舒服,躺在床上就不想下来了。管嬷嬷这几日也一直在她耳边念叨个不停,先前让她少吃生冷的东西,她偏是不听。   癸水足足来了七日,才终于消停。这一停,柳雁就如破土小草,生机勃勃。又打算外出去找宋安怡玩,出门前去看了母亲,见她衣裳已换上宽松的,这才觉得像是有孕之人。   许是将有自己的孩子,柳雁只觉娘亲又年轻了许多,俊俏的面庞红润,笑意更是温和。   李墨荷见了她,招手叫她进来,“雁雁。”   柳雁走上前去,才瞧见她桌上放着各色碎布,大小也不同,笑问,“可是做给弟弟的百家衣?”   百家衣是跟邻里讨的碎布所缝制的衣裳,给婴儿穿上,寓意少灾少病,更易长命百岁。   李墨荷点点头,笑道,“反正如今也是闲着。”   柳雁瞧着这一桌各色碎布,忍不住笑笑,“这样缝制在一块的衣裳,肯定很难看。”   在窗前坐着看书的柳定义听见这话,终于是往那看去,“雁雁,不许这么说。”   李墨荷笑道,“这也是大实话,再俊俏的人儿,穿上百家衣,也不好瞧。只是寓意颇好,还是得穿穿的。”   柳雁点头,同爹娘告辞出门去了。从院子出来,又见着四叔四婶,轻步跑到背后想吓唬他们。谁想还没靠近,就见四叔猛地转身,一眼就发现了她。   柳定泽说道,“我就知道是雁侄女。”   柳雁好奇道,“四叔怎么知道是我?”   柳定泽感慨道,“家里有哪个孩子像你这样顽劣的?”   柳雁抿抿嘴,“笑笑呀。”   说到妹妹柳笑笑,柳雁就觉头疼,就那么点大的孩子,胆子却比天大,还特顽皮,去伺候的下人都叫苦不迭,像个小霸王。   方青淡笑,“你四叔还说笑笑像你来着,我瞧着也像。”   柳雁诧异,“我小时候也那样坏么?”   见众人笑而不语,柳雁语塞。她怎么觉得自己自小就挺懂事来着,不一会听见背后有哒哒哒往这跑的脚步声,立刻回身,就被个小豆子撞了个满怀,差点没将她扑倒。   “九姐姐。”柳笑笑摸着撞疼的脑袋,抬头鼓腮看她,“九姐姐太瘦了,腿没肉,撞得疼,该长点肉才对。”   柳雁忍俊不禁,摸摸她的头,“你先撞了我倒有理了。”   柳笑笑认真道,“爹爹说,做哥哥姐姐的要让着弟弟妹妹的。九姐姐比笑笑大,让着我好不好?”   方青说道,“笑笑不许说歪理。”   听见母亲轻责,柳笑笑努嘴不敢再说。柳定泽上前将女儿抱起,“笑笑要听娘的话,不听话不乖。”   柳笑笑这才展颜,又去拉母亲的手,“娘,笑笑听您的。”   方青这才稍稍露了笑意,女儿怕自己,亲近她爹,这家,总要有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的。   柳雁问道,“叔叔婶婶要去哪?”   “陪你婶婶回娘家喝满月酒。”   柳雁了然,目送他们离去。还没走两步,就见旁边一人走过,也不同自己打招呼。偏头看去,才看清是柳芳菲。   柳芳菲初春已行及笄之礼,虽只比柳雁长一岁,但个子却比她高许多。不苟言笑,显得十分稳重。只是看了一眼柳雁,一如既往淡漠如初,没有理会。   柳雁负手看她远去,真不知自己如何得罪了她。一点也不像四叔,还是笑笑像。   因马车方才在清洗,柳定泽出来后没有看见车,管家禀报要稍等片刻。便在大门抱着女儿玩乐,柳芳菲出来时,就跟他们碰上了。   见他们还在门口,已故意晚了稍许出门的柳芳菲微微一顿,唤了声父亲母亲。柳定泽也未看她,淡淡应了一声。柳笑笑朝她摆摆手,“姐姐再见。”   柳芳菲淡漠应了她一声,提步往外走,走时,余光已看见方青又高隆的肚皮。稳婆说里头大概是有两个孩子?一胎生俩,这柳家四房,是再没她和哥哥的地位了。   马车赶到门前,柳定泽送妻子女儿上去,这才跨步而上,坐下不久,方青便说道,“该给芳菲找婆家了。”   虽然柳芳菲不是自己所生,但她的大小事,方青却必须得操心,尤其是婚姻大事。她叫了自己这么多年母亲,方青更要给她寻个好婆家。   柳定泽说道,“这种事我也帮不上忙,你瞧见哪家可以,再让母亲看看,她老人家说可行,那就行了。”   方青抬眸看他,“撇去她亲娘的事不说,四郎可是觉得芳菲不像你?故而这样冷淡?”   柳定泽微微一笑,“难道不是?”   “我瞧着,三个孩子都像你。”柳翰憨厚,像潜在的他。笑笑顽皮,像儿时的他。而柳芳菲……方青继续说道,“她性子薄情冷漠,跟四郎无异。”   柳定泽颇为无辜,“难道我待你和笑笑不好么?哪里薄情了。”   方青轻轻摇头,不再言语。他分明是知道的,却总装作不懂。柳定泽握了她的手说道,“于我而言,一家人便是我娘、你、笑笑和我,还有你腹中未出世的孩子。除此之外,他们都不是一家人。兄长和嫂子们,只能算是亲人。”   ——柳芳菲和柳翰都不算,只是过客,养在四房的孩子。   柳定泽将这感情等级分得很明白,没有丝毫混淆。能为家人、亲人付出到什么地步,他也很清楚。家人可以以命相守,亲人却只能拼尽全力守护。这么一想,方青说的确实不错,他的确薄情。   方家如今虽非大富大贵,但是也算殷实人家。方白开了间药铺,因医术精湛,又有悬壶济世之心,颇得百姓称赞。口口相传,前来求医的人每日都门庭若市,日子也过得越发好了。   这日方白的第三个孩子摆满月酒,闭门半日。方家新宅已摆上五桌酒席,方白和妻子阿萱正在门口迎客,见了妹夫妹妹前来,笑道,“每每摆酒,你们来得最早。”   柳定泽笑道,“吃吃喝喝的事当然是要赶早的,否则怎么抢得过人家。”   柳笑笑也朗声,“舅舅。”   方白摸摸外甥的脑袋,笑笑,“快进去跟你表哥表姐玩吧。”   柳笑笑也不怯生,从母亲的手中抽手出来,就进里头去找哥哥姐姐们玩了。不一会柳定泽和方青也进了里头。方白在后头看着妹妹,走路仍是瘸的,妹夫在旁走的很慢,时而低头对她笑笑,不知在说什么。只是看去,就觉两人琴瑟和鸣,鹣鲽情深。   阿萱稍稍探头,问道,“大郎在看什么?”   方白回神,淡笑,“没什么。”   阿萱也不追问,笑笑同他一起迎客。   秋天将至,皇城却还是满城夏景,烈日不减。   &&&&&&   柳雁从家门出来,也不坐车,打伞出了巷子,准备去隔壁街道的奇珍铺子里可有上什么新奇珠子。前脚进去,就有人后脚进来,声音听得十分熟悉,从高大的架子后往那看去,见了那人,长眉便挑起了。   易天扬,宋宋的未婚夫。   柳雁对这好友的未婚夫着实是没好感,且不说他是个纨绔子弟,对宋宋好似也不上心,更有听闻他流连青楼,日后宋宋嫁过去会如何,她当真不敢想。她想过要使计让易天扬退亲,可宋宋抵死不肯,说若被退亲,是宋家羞辱,爹爹定会讨厌她,继母也更没好脸色。   不能拔剑抗敌,柳雁心里不痛快。   “这根金钗着实不错,买来送姑娘肯定能讨欢心。”   柳雁竖起耳朵,送给宋宋的?算易天扬有点良心。   不一会就听旁人说道,“送给宋家姑娘的?”   易天扬轻笑,“送她这么贵重的东西作甚,送不送再过两个月她就是我的人了,何必花这银子,我是送给春花姑娘的。”   旁人说道,“你不久就要成亲了,还总往飘香楼跑,不怕你未来媳妇吃醋么?”   “那宋安怡空有一张美人脸,胆子小得很,哪里敢吃醋。”易天扬得意道,“我若让她往东,她定不敢往西。她唯一的好处便是脾气好,我爹娘肯定满意,等她生了孩子,我就能好好出去玩,爹娘再不会唠叨我。”   柳雁听了气炸,差点没冲出去揍他一顿。   旁人嬉笑道,“那宋安怡不是跟定国公家的九姑娘交情颇好么?指不定你们成亲后,九姑娘总去你们家,一不小心心仪你了,那易兄就能坐拥两个美人了。”   柳雁胃一缩,就要吐了,还没出去给他们个冷脸,就听见个冰冰冷冷的声音说道,“你们这些蝼蚁也配!”   她顿了顿,伸头看去,铺子里除了易天扬和他的狐朋狗友,又来了另一人。身子被遮挡住了,只能从易天扬的肩头空处看见那人。   那姑娘生得十分娇美,面似柔枝嫩条,可一双明眸如珠,略显凌厉。只是站在那,柳雁就觉她风姿卓越。她微微合紧珠唇,倚在架子上没有出去。   世上除了敌人和友人,还有一种奇怪的人——非敌非友。   柳雁就碰上了。   ——桉郡主。   只要她和桉郡主出现在同一个地方,桉郡主必然会费尽心思抢她风头。可一旦自己有难,她又会跳出来为自己抱不平,甚至代她出手。   惺惺相惜么?   易天扬是太师孙儿,见过的权贵并不少,自然见过桉郡主。即使是当场被驳了面子,也没敢吱声。可他的朋友不曾见过,仗着有易天扬撑腰,当即大声道,“你一个姑娘插什么话,蝼蚁?你信不信我将你碾成蝼蚁!”   话落,桉郡主后头的侍卫已嘶嘶拔剑,直接指在了那人鼻尖上。易天扬暗暗叫苦,“郡主息怒,这人向来爱胡说,多有得罪,多有得罪。”   桉郡主看着这被剑指住后腿一直在发抖的人,字字道,“蝼蚁。”   那人哪里敢再说话,连求饶的话也不敢说。   桉郡主轻笑,“滚。”   易天扬连忙和朋友连滚带爬出去,连头也不敢回。桉郡主淡声,“你要在那躲到什么时候?”   静默许久的柳雁这才从遮挡物那走出来,与桉郡主正面相对,笑笑说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桉郡主瞥了一眼外头的柳家下人,柳雁了然,又感慨道,“原来你是因为我在这,所以才进来凑热闹的,真是惶恐。”   “你若是会因为这个惶恐,那可真要塌天了。”桉郡主只觉她这几年越发轻佻,都不像个姑娘家了,真不知哪里好,可谁都夸赞她。   柳雁想想说道,“那荷塘的荷花快要谢尽了,不如去赏个荷花钓钓鱼?”   桉郡主轻笑,“谁要跟你去做这种好友间才做的事,让人瞧见,还以为我们走得近了。”   柳雁眼神略带狡黠,“那你为什么要找齐哥哥去赏花钓鱼?”   桉郡主这才听出这醉翁之意不在酒的话,她早该在对方问这话的时候有所警惕,以柳雁的脾气,怎么会邀自己去做这种事,“我找谁去,跟谁去,与你何干?”   柳雁眨眨眼,了然点头,“对哦,你做什么跟我有什么关系嘛。”   “……”桉郡主恼道,“真不该为你出头!”   见她终于不假惺惺装好脾气,柳雁不由笑笑,“我就奇怪你怎么这样好性子了,果真是在装的。”   桉郡主睁着杏眼瞪了瞪她,近日母妃教导得紧要,步子走得更小了,笑也不能太开怀,她苦忍几日,没想到一见面就被柳雁破了功,当真不甘。只是不再忍着,心里头倒舒服许多。瞧了她一眼,才道,“宋宋嫁给易天扬那样的人,只怕你日后行走也不便了。”   柳雁若有所思,她也不想宋宋嫁给那种混蛋,可……又能如何。身为女子,谈及婚姻之事,总有许多阻碍。哪怕她已想了至少十种法子要为宋宋脱身,可宋宋不肯,她难道要强拆姻缘?更何况,若宋宋真被退亲,那日后如何安心过活?她能守着好友一世,但宋宋绝对不想要这种活法。   逆来顺受,就是宋宋的处世方法,虽然她完全不赞同。   越想柳雁心里越闷,口中微干,又挂念起酒来。看看四下,上前一步,同桉郡主附耳道,“要不,我们去喝酒吧?”   &&&&&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   在寒冬喝酒能驱寒,在夏日喝酒却要热出一身汗来。更何况还要用小火炉烫酒,只是看着,桉郡主额头就又渗出如珠细汗,“哪有三伏天喝温酒的。”   柳雁也不想,可她是吃够了癸水的苦,娘亲和嬷嬷都说了,是因为吃生冷的东西过多,千叮万嘱要她不许吃冷的,“你来癸水没?”   “……”桉郡主没想到她头一句话就问这个,恼道,“与你何干!”   柳雁嗤笑,“那定是来了,指不定……”她瞧了瞧她,“如今正来着。”   桉郡主恼她,“你再说我就走了,告诉你家嬷嬷你躲这喝酒。”   “嘘。”柳雁忙冲她噤声,“我不说了就是。”   桉郡主这才罢休,看着那小炉上的火苗,更觉热得慌。干脆起身站在窗前,吹风纳凉。   不一会柳雁烫好酒,唤她过来喝酒吃菜。她才又回到桌前,吃了几口菜,才开口,“你方才什么都不提,独独提了齐褚阳的事。”   柳雁咽下一口菜,抿了口酒,咽下腹中,那酒的火辣就在肚子烧开了,十分舒服。听见她这话,淡然道,“我欢喜他。”   桉郡主完全没想到她竟然毫不掩饰,一时惊讶得没法接话。好一会柳雁又悠悠道,“我知道你也欢喜他。”   “我没有。”   柳雁轻轻一笑,“有没有都跟我无关,反正我欢喜他就好。”   桉郡主做不到她这样的洒脱,既是羡慕又为她羞赧。   柳雁不会在别人面前这样坦然承认,这种事承认了对谁都没好处,自己的心意自己知道……齐褚阳知道就好。只是桉郡主不同,她也喜欢齐褚阳,而且因为世子的缘故,他们每月见面的次数比自己跟他的还多,总觉不痛快。   桉郡主知道齐柳两家的交情,齐褚阳更是跟柳雁在同一个宅子里住过许多年,算起来,他们两人才是青梅竹马,自己又算什么。到底是比不过她,自小到大都是……   少女的心已满是挫败,这种感觉她不喜欢。   她嘲讽似地笑笑,“又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你只是想同我炫耀罢了,哪里是真心要喝酒。”   柳雁稍稍一顿,才道,“我是真心请你喝酒。只是也想借这独处的机会,跟你说清楚,免得你再对齐哥哥动心,日后不能安心嫁人。”   桉郡主红了眼,质问道,“你怎能确定他最后会娶你?”她怎的就这样有自信,自信倒让人觉得轻狂。   柳雁又饮尽一杯酒,“因为齐哥哥也欢喜我。”   说这话时,借了酒壮胆,面上还是泛起红晕。她知道齐褚阳的心意,连两家都已默认他们明年便会成婚的事。她用不着遮遮掩掩扭扭捏捏,可心里明白和亲口说出来,还是十分羞涩。强装镇定给了桉郡主个下马威,让她不要再觊觎她的齐哥哥,安心做郡主乖乖嫁人吧。   桉郡主知晓柳雁的机会远大于自己,可心里还是不甘心。干脆夺了她的酒来,大口吞下。谁想太过滚烫,嘴立刻生疼,痛得她叫了起来。   门外下人以为里头发生了什么事,当即破门而入。柳雁来不及收拾好酒水,随后就进管嬷嬷直勾勾看着她手里的酒瓶。   柳雁肃色,“嬷嬷,你听我解释。”   管嬷嬷痛心疾首,不听就是不听,敢情她总是一人躲厢房独饮吧。她气得不行,回家就跟李墨荷说了这事。   李墨荷是惯着她,可喝酒这事传出去名声不好,便罚她禁足十日,让柳雁苦不堪言。   齐褚阳第二日来寻柳长安,听闻柳雁因喝酒被禁足,倒想起之前识破她喝酒一事。   柳长安笑道,“听说喝了有半壶,却半点醉态不见,我这妹妹的酒量,看来是随了我爹。”   齐褚阳骑马射箭之流都会,但惟独不会喝酒,沾酒即醉。想到柳雁这样能喝,顿感欣慰,悠悠想到,看来圣上年年御赐的酒,都不用发愁无去处了。   &&&&&   九月十七,是个宜嫁娶的好日子。   这日成亲的新人很多,来头最大的,莫过于易太师孙儿迎娶宋家姑娘。   因柳家也在邀请之列,柳雁便和母亲一起去喝喜酒。看着好友凤冠霞帔踏进易家大门,同新郎官三拜成婚,只看得眼眸发热。   宋宋儿时的模样她还记得,是个柔柔弱弱的小姑娘,胆子小得很,动不动便会哭。可就是这样一个胆小的人,却会在两人碰见大狗时,两腿发抖地跳出来,站在她前面护着她。然后告诉她不要怕,分明自己也怕得满脸挂泪。   易天扬那样的人,怎么配得起宋宋……柳雁忽然觉得自己做错事了,她应该将那十种退亲的法子用上,哪怕宋宋怪自己,也不该让这样好的她嫁了易天扬那种纨绔子弟……   沉思之际,新人已在赞礼者的声音下,送入洞房。   她蓦地站起身,看着闺中好友大红的背影远去,心中空落。   “宋宋……”   低低唤声淹没在贺喜声中,宋安怡没有回头。   第七十六章关关雎鸠(三)   宋安怡成亲后,因是新婚,要走访亲友,还得回娘家,柳雁已是十日没见到她。让人去打听,没听见什么坏消息,也没说易天扬有做糊涂事,身为好友,这才稍觉安心。   只是唯一的闺中好友不在身边,柳雁倍觉无趣。   秋风已至,殷氏送儿子出门时给他整理好衣裳,免得灌了风。   柳代年七岁,去的也是万卷书院。只是那里的洞主不姓薛,和包学监一样,是个不苟言笑的人。一点也没九姐姐说的好玩,便不愿去书院了,“娘,我不要去,我病还没好。”   殷氏皱眉说道,“定是昨晚你爹带你去看了花灯没睡醒,想留家里睡觉吧。”   柳代讪笑,“娘……既然您知道,那我不去了好不好?”   殷氏哼声,“想都别想。”   柳代困得眼都合不上,想到要去干巴巴的地方就不乐意。殷氏偏不娇惯他。暗骂都是柳定康总是宠着孩子,如今都要不听她这当娘的话了。没拽着他走几步,就见前院的树木花藤又被剪掉了一大半,地上碎叶一地,看得她眉眼都在跳,“雁雁,你怎么又来剪这些了。”   这个又字不是第二回,也非第三回,单是殷氏瞧见的,已是第七次了。再看那院子里的草木,已快被剪得光秃秃,难看极了。   柳雁百无聊赖地咔擦咔擦了下剪刀,“婶婶,宋宋成亲了,没人跟我玩。”   “去看书,找人下棋……饶过这草木吧。”   “不好玩。”   殷氏还没说话,柳代又在吵着,吵得她心烦,干脆将喜欢黏着柳雁的儿子交给她,说道,“雁雁,你送弟弟去书院吧。”   听见书院二字,柳雁顿了顿,下意识就点头答应了。   &&&&&   万卷书院的第一道大门一如既往,并不见破旧。只是马车已经能进里头,下人也能护送到里面。   柳雁牵着十弟弟进门,只觉闲人一多,书院都不清静了,哪里还有书院独有的安宁气息。   自离开书院,她就一直没有再回来。   以前她讨厌别人喊她薛恨恨柳小将军,如今不讨厌了,可也没机会再听了。   正想得入神,柳代就顿步弯了个身,“郑先生。”   柳雁立刻抬头看去,站在前头的人,可不就是郑昉。如今的郑昉留着两撇小胡子,眼角又添沧桑。第一眼看去竟然没见他挂着笑,直到瞧见自己,才稍有怔神,而后便笑如往日,“哎呀呀,薛恨恨姑娘你跑这来做什么?”   柳雁鼻尖微酸,轻哼,“送我堂弟来这,否则我才不来。”默了片刻她才道,“先生……”   郑昉笑笑,“嗯。”他又道,“逢年过节只见礼不见人,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你登门来见,旁人也不会说什么的。”   柳雁知道,只是一旦相见,总觉不能似往昔,“学生在等,等书院重开,再相聚。”   郑昉眼睛这才染了亮色,痛快道,“好,等那日再好好聚吧!”   书院虽开犹死,师生两人都已然明白。   那一日不知何时来,可终有那一日。   &&&&&   从书院回来,还没进家门,柳雁就碰见正要出门的兄长,手里还拿着鱼竿,立马拦住他,“哥哥你要去哪?”   柳长安笑道,“褚阳今日休沐,约了他钓鱼。”   柳雁转了转眼珠子,当即道,“我也去。”   “你不是讨厌垂钓么?还讨厌地龙,到了那得自己挖哦。”柳长安知道妹妹去的目的,不就是为了见他好友么。自小就见多了妹妹的从容模样,他想逗逗她,看看她左右为难的样子。   “才不碰那东西,我坐在一旁看你们钓呀。”   柳长安没法子了,想坑这妹妹一把根本没可能的,只好带了她去。   赤碧湖以湖面上偶有几处漂浮红绿两色浮萍为名,如今红色浮萍渐少,可名字依旧留了下来。   沿途而下,两面临山,突窄突宽,临岸有不少依水而生的渔家。   齐褚阳站在岸边往平静湖面看去,青山绿水共为邻,看不到尽头。不闻人声,唯有飞鸟鸣叫,偶有渔家撑船而过,大有一蓑烟雨任平生之感。   马车咕噜咕噜压过岸上石头,他转身看去,见了马车已是展颜。不一会就见马车停下,柳长安从上面下来,却没有立刻过来。片刻又见个少女俯身出来,身形娇俏,下车的动作却干净利落。面如桃花,让看的人都心头微动。   柳雁一眼就看见了齐褚阳,也不打招呼,跟在兄长后头过去。   “雁妹妹。”   柳雁瞥了瞥他,只应了个鼻音,“嗯。”   柳长安偏头看着冷淡回应的她,说道,“雁雁好好回话,不许这样无礼。”   齐褚阳只以为她还在尴尬,笑道,“九姑娘就算了,自小一起长大,没那么多生分措辞。”   九姑娘三字敲进耳边,让柳雁好不痛快。正想说些什么,突然瞧见他手上拎着的木桶里有什么东西在蜿蜒盘爬,凑近一看,脸色就变了,差点没叫出来,“地龙!”   说罢抖了三抖,往兄长背后躲。   柳长安打趣道,“我便说你讨厌,非要跟来。”   齐褚阳负手,将木桶藏在背后,“来得早,就去挖了些。”   柳长安知道齐家没带下人的习惯,这些活他本想让自家下人做的。见鱼饵不少,也不必挖了,便寻了渔船,三人一起垂钓去。   齐褚阳柳长安在船中央,船夫在后头乘船,坐在船头的柳雁独揽风景。   船的速度不疾不徐,显得悠悠闲闲,也正是柳雁喜欢的。   船夫将船停在湖泊水深处,柳长安和齐褚阳开始垂钓不语后,她才感到莫大的——无趣!   睁大了眼看他们好一会,真如木头般不动弹。柳雁暗暗叫苦,她不该跟着来的。约莫只过了两柱香,她再忍不住,从船头摸到船中间,坐到齐褚阳一旁,揪紧了心往桶里看了一眼,又浑身抖了抖,“鱼怎么会喜欢吃这种鱼饵,口味不能忍受。”   齐褚阳哑然失笑,“别看了,去那边坐着吧。”   “在那也是发呆。”她拿起鱼竿往他手里放,“穿鱼饵。”   齐褚阳接过,一手从桶里拿了条地龙,看得柳雁满脸嫌弃,“我讨厌这种没腿还软绵绵湿腻腻的东西。”   柳长安听着旁边两人说话,他们完全没有要跟他说话的意思,罢了罢了,继续当木头吧。   “好了。”齐褚阳将鱼线甩进湖里,才将鱼竿给她。   柳雁欢喜接过,时而扯扯鱼线,想看看那地龙怎么样了。可湖水幽绿,入了水就瞧不见了。   湖水波动太大,柳长安忍不住道,“雁雁,你这样闹腾,鱼不会咬钩,连我们这边的鱼也被吓跑了。   柳雁撇嘴,“哥哥嫌弃我,不跟你玩。”说罢起身去了另一面,与他们背对钓鱼。   互相安静小片刻,柳长安说道,“你受得住她,去陪着吧,免得扑腾太厉害忘了这是湖。”   齐褚阳也怕她玩过了,便起身坐到那。柳长安见好友一句违心要陪他的话都不说就走,好不伤心,只好继续做木头。   柳雁见他坐到一旁,虽然离得稍远,可好歹就坐在一旁。这一来倒不急躁不烦了,安安静静坐着,偶有微风拂面,清爽怡神。忽然手中的鱼竿动了动,她手指一僵,咽了咽,“齐哥哥,我鱼竿动了……鱼线绷直了!”   齐褚阳忙过去,提了提鱼竿,果真底下有东西在猛拉鱼线,“雁雁,有鱼上钩了。”   鱼逃走的力气非常大,柳雁只觉鱼线随时要断了。齐褚阳抓了鱼竿时而收时而松,一点一点地将线往上拽。终于见到鱼脑袋从湖面上出来,此时他才大幅度提手,鱼跃然而出,片刻就被丢到了小船上,在木船上直打滚。柳雁看得好不稀奇,柳长安偏身看了一眼,想到自己当年费了半日才钓上一条,不由神伤。他是一辈子都比不过这妹妹,罢了,还是……不要理,做木头吧。   柳雁已是笑逐颜开,立刻把鱼竿给他,“再穿再穿,我要钓一船的鱼回去。”   豪言壮语不是每个人都能说,也不知是她体格奇特还是上天疼爱,等她彻底静心垂钓,鱼接二连三上钩,连船家都看得惊奇。   等至中午,三人寻了岸上渔家做鱼食,数了数共有二十四条,过半都是柳雁的功劳。更是得意,“回去就让下人送去给伯公叔公们,得说是我亲手钓的。”   柳长安叹道,“妹妹又张扬了。”   柳雁乐得张扬,等渔家去做鱼时,她便坐在小小院中看母鸡带小鸡走来走去。虽然还在京城中,可总觉这里离皇城的喧闹很远。大有当年陶公所说的“采菊东篱下,悠然现南山”之妙。方才在书院的愁闷,也在心头散了去。   齐褚阳给渔家送鱼进去,出来后不见柳长安,问了渔家的孩子,才说是去后山打泉水泡茶了。见柳雁坐在那,瞧着院里还有两个孩子玩闹,这才坐下。   柳雁听见声响,往他看去,却见他卷起的袖子右手有细碎的伤,约莫有五六条,“怎么伤的?”   “骑马去狩猎时,不小心被树杈刮伤的。”齐褚阳刚洗手,忘了将袖子放下,见她问,忙放了下来。   柳雁说道,“真笨,要小心呀。”   齐褚阳笑笑,良久才从身上拿了串二十余粒的手串给她,“一直不曾送过你什么,知你喜欢珠子,也有许多珠子,怕挑不好,总挑不到合意的。那日去湖泊游玩,见到一株半人高的果树,上头垂挂着这种果实。问了船夫,说叫草珠子,又叫草菩提。百来粒果子里有黑珠黄珠,也能见到几个圆润的。就摘了许多,回家挑拣出浑圆的,黑色都好看些,所以串成手链。”   柳雁看着那光泽满满的果珠,已有珠子落入一池碧水般,起了涟漪。说起来,这还是他头一回这样正式送东西给自己,还这样细心挑的,而非只用银子去买。她双手接过,稳稳戴在手上,抬眸看他,“好看么?”   芙蓉如面,柔荑细白,哪里会不好看。齐褚阳笑笑,“这珠子也不值钱,比不得那些贵重的珠子。瞧你也不会嫌恶,我便放心了。取下来吧,别戴了。”   “为什么不戴?”柳雁想了想,才了然,“你觉得这太廉价,怕别人瞧见笑话定国公家的姑娘竟然戴这种东西么?”   齐褚阳并不掩饰,“嗯,你有那么多好看的手珠,不该戴这个。”   “偏不,我要好好戴着,戴很久很久。”柳雁将袖子放下,又抬眼看他,“除非哪一日你要回去。”   明眸微抬,如含皓月,齐褚阳看得微微怔神。耳边还有院中孩童在那边嬉闹的声音,可已不能让他停住不说。话到嘴边,嗓音已开始干哑,“雁雁……等明年初春后……嫁我吧。”   柳雁心里咯噔一跳,又是一跳,随后便猛跳不停。他平日就不喜吐露心底的话,恨不得将话全藏起来。没想到竟……竟求亲了,还是当面、亲口的!   她当真是诧异。   手上的果珠还带着微微凉意,脸上却火辣滚烫。再不能看他的眼,偏头说道,“哪有用珠子求亲的。”   她本意是打趣他,好化解这尴尬。谁想齐褚阳却又道,“雁雁……”他唤得轻,柳雁却又揪紧了心,嗓子也干了。   “如今……我只能给你这些,但日后,我会给你更好的。”齐褚阳手心已渗出汗来,简直比他当年参考殿试更为紧张,“一定会将最好的给你。”   柳雁再说不出玩笑话。   哪怕他不能给自己更好的,而所谓的“最好”也不过是一串手珠,她也愿意嫁。即使他不是侯爷的儿子,她也不会在意半分。哪怕宿敌桉郡主,甚至全城的姑娘都笑话她低嫁,她也不会觉得自己受了委屈。   她抬眸看他,再不躲避,“齐哥哥,等我及笄后,你一定要来。”   齐褚阳高悬的心已是落地,声音沉稳,“嗯,一定。”   说罢,两人都已是绯红了脸。   相识相知年幼时,青梅竹马两无猜。   &&&&&   冬日寒冷,皇城的冬日更冷。每年入冬都有许多老者生了疾病,一病不起的也不少。   十一月的天隐隐将要下雪的模样,已冷如腊月。柳雁还在被窝里,管嬷嬷就附耳说道,“昨夜二爷回来,说圣上染疾,御医白日已守了一天。”   柳雁眼一亮,差点没将欢呼的话说出口,见嬷嬷眼一瞪,才生生改口,痛心道,“一定要求菩萨让圣上早日康健。”   ——才不会这么求!   听了这事,她连床也不多待了,乖乖穿鞋穿衣,去给祖母请安。   圣上年轻时有太后垂帘听政,贤臣又多,所做的决策不能说十分好,但也未有不当。太后过世后,这两年圣上愈发喜好征战别国,国力受损,良臣上奏,被贬谪的也不少。连柳定义和齐存之这样的大功臣去劝,也被赶了出来。   所以新仇加旧恨,柳雁心底是盼着圣上早日归西的。   刚洗漱好,老太太房里就来了人,说身子不舒服,不用过去请安了。柳雁想了想还是过去,陪在一旁,她醒了便和她说话,等睡了继续陪在一旁。   不知不觉,她已长大,祖母却老了。白驹过隙,似乎也没过几年。想得有些惆怅,只盼祖母早点好起来,同她好好说话,不要再这样憔悴无力了。   &&&&&   柳翰也快到考科举的年纪,可心里没底,总觉书难啃得很。去问了方青,母亲答道,“至少要用功念念,方能无悔。”   自从父亲不亲近他,也不再拉着他玩,他便渐渐更亲近方青了。虽然她待自己不算太好,但也不冷淡。也曾有听闻,父亲清醒后,想将他们兄妹送走,也亏得方青,才能留在这。   正在凉亭念书,见妹妹要出去,起身喊她。柳芳菲往那看去,柳翰已跑了过去,“妹妹要去哪?”   柳翰生得十分像柳定泽,只是气势颇弱,文文弱弱的,若是不开口,几乎要让柳芳菲想起父亲痴傻时的模样,也正是如此,才愈发不想亲近这哥哥,“去赏鱼。”   柳翰也想去玩,可到底还是忍住了,笑道,“妹妹去吧,早点回来,别乱跑。”   柳芳菲就是厌烦他不管长多大,都要这样叮嘱自己。明明他才是那个一出门就欢天喜地,还常常不知东南西北的呆子。让他做自己的哥哥,柳芳菲心里着实不痛快。   从家里出来,她也不要下人跟着。一路拐道,才终于到了一个巷子门前。   这个地方她已许久没来过,昨日收到娘亲的信,说想见见她。她想了一晚,才决定过来。母亲想见她,也是挂念她了吧。   她也……挂念母亲了。   敲了敲门,下人开门迎她进去。   柳芳菲走到母亲屋前,又想起当年看见那男宠从这里离开的模样,心底已有些不适。下人禀报一声,她就听见有人往这跑来,门很快就被打开。来不及细看母亲,只见一个蓬头垢面的妇人出现,一把将她拉了进去。   她着实被惊吓了一番,等看清那人,才确信这确实是自己的母亲。   郑素琴往日姣好的面容已带苍老,连发髻里都藏了两根银丝,看得柳芳菲惊诧,“娘……”   “芳菲。”郑素琴抱住这快有自己的高的女儿,满带哭腔,“救救娘吧,只有你能救娘了。”   柳芳菲心里一沉,她是为了救命才要见她的?那谈何挂念?想通后,心底更是冷漠,伸手轻轻将她推开,“怎么了?”   郑素琴顾不得她的冷淡,捉了她的手说道,“娘要活不下去了,娘把钱都输光了,还欠了他们许多钱。可老太太卧病在床,柳家的下人根本不跟老太太提这事,账房还说每月用度就那么多,不会再给我半点银子。芳菲,你要救娘,你要救娘啊。”   柳芳菲咬了咬唇,“你欠多少?”   “两千三百两白银。”   柳芳菲愕然,“这么多?”她顿时恼怒,“你为何要跟人学赌,养男宠就罢了,你竟然还去赌。这么多钱我去哪里给你凑!”   郑素琴已哭出泪来,“娘知道银子不少,可是娘也没办法,下个月再不还,他们便要砍了娘的手和脚,芳菲你要救娘。”   “我没钱!”   郑素琴惊跳起来,怒骂,“你如何没钱?你姓柳,你是柳家四房的孩子,怎么可能没钱!”   柳芳菲也几乎委屈得落泪,“柳家四房的孩子……我哪里是……不过是姓柳而已,仅此而已。”若能回头,她当初宁可回到这宅子。   郑素琴仍在骂,“没良心的,从我肚子里出来就不管娘了。回你的柳家,做你的八姑娘八千金去,就看着我被砍了手脚,我也好早点去死,投个好人家,下辈子立刻喝断子药,再不要生你这样没心没肺的。”   柳芳菲被伤得哆嗦,“那你为何总不找哥哥!你那样疼他,可你过得如何苦,却从来不跟哥哥说。如今连这种事也不找他,你那样疼他,那就找他去,何必找我。”   郑素琴瞪大了眼,她是偏疼儿子,所以不愿让他知道自己过得有多难堪。偶尔他过来,她也总不让他来,怕柳家知道后对他有所责怪。女儿当面指责,她也干脆将她往外推,“滚,滚,没了手脚也好,死得快,再不让你糟心,说我偏心。”   柳芳菲站着没动,被她一推才踉跄一步,抓着门不愿再走,几乎是血与泪齐咽,“我去给你凑银子,给你凑银子!”   第七十七章关关雎鸠(四)   草菩提不用打磨就已是自带光泽,每一颗又都是精挑细选过的,串成一圈,共计二十二个,着实好看。在初晨光照下,更显得颗颗晶莹润泽,尤为神秘。   管嬷嬷见柳雁又趴在窗前拿着珠子在微微斜照的日头那盯着发愣,过去说道,“起风了,关窗吧。这草珠子当真那么好看么?整日要瞧上几个时辰。”   柳雁点头,“比起我屋里的珠子来,一点也不好看,也不值钱。”可她就是喜欢,因为这是齐褚阳送的。她想了想问道,“嬷嬷,别人送我东西,我是不是要回礼呀?”   管嬷嬷点头,“那是自然的。”   柳雁这才想那送他什么好,她当即想他不是说草菩提有黑黄两种颜色么,既然她的是黑珠子,那自己就去做串黄珠子给他。想罢,就乘船去了沼泽地,果真瞧见许多草菩提。这近处一瞧,才发现颗颗个头都不一样,愣是看个遍,也没找到一颗圆的。这才知道齐褚阳是找了多少株,才找到那二十二颗。   他费了那么多心思才做好这串手链,她却连只思索了片刻,就想盗用他的心思,给他找一样的链子。真是越发不喜这样的自己,她喊停船夫,不再找了。步行回去,途经一家售卖木雕的店。驻足看了好一会,瞧着那栩栩如生的木雕,还是工匠一刀一刀刻的,决定亲手雕刻个东西给齐褚阳。   细细问了工匠入门,又观摩了一早上,跟工匠买了刻刀、砂纸、磨刀石还有一堆练习用的木材,工具齐全后她便抱着小箱子回家,到家后洗了手开始折腾。   管嬷嬷在旁看得皱眉,“姑娘哟……您明年可就是要找婆家的人了,该将刺绣学得精通些,还有女四书也该再读几遍。怎么倒腾起这种粗鲁活来了,让太太看见,可让奴婢怎么办才好呀。”   柳雁抬头说道,“嬷嬷,我又不是要立志做工匠,只是给人回礼罢了。”   “那用银子去买不就成了。”   “不成,那样不诚心。”齐褚阳真心待自己,柳雁也是要真心待他的,才不觉得辜负了他。想得入神,锋利的刻刀猛地一偏,从木头侧身滑了过去,直直刺进握着木材的手……   管嬷嬷惊叫一声,忙上前将她的刻刀丢得远远的,拿帕子给她捂住那涓涓流血的手指,差点没急晕,“小祖宗,你倒是长点心啊。”   这一刀戳的可不是一般深,柳雁痛得脸色苍白,没敢吱声。怕一喊痛奶母更担心,强笑道,“才不疼呢,只是轻伤。”   屋里的下人已经去请大夫,管嬷嬷握着她的手不敢松开,再开口几乎有了哭腔,“姑娘答应奶娘,不要再玩这种危险事了。”   管嬷嬷虽然是她的奶娘,可向来少将这喂过几口奶的关系拿出来说,平日总是奴婢奴婢自称,若是太过担忧了,才会以奶娘这身份“压”她。柳雁也听出来了,不好让她担心,便点头答应。   等手上缠裹好纱布,她又想伤的非右手,还是可以拿针的,给他绣个荷包?细想又不妥,别人问起是谁送的他要怎么答?说不是她的她不高兴,说是她的又不妥,只怕会让他尴尬。   左想右想都没想到合适的,可令她着急。   一早醒来,也不知是夜里做了好梦还是有了想法,他不是想做武将么,那她就去买把可以随身带着,拿来防身的匕首好了。   想罢,便去兵器铺子。一说去那,管嬷嬷的脸色又凝重起来,直到听小主子说是去买给柳二爷的,这才展颜不拦。   因她的弓箭都是在这轩辕斋做的,掌柜也认得她,见她进门便笑道,“九姑娘可是来定做弓箭的?今年只怕是能用大弓了。”   柳雁先问道,“有好看的匕首么?”   掌柜笑道,“那定是有的。”见什么人卖什么货,他是个精明的生意人,当然知道她要什么,弯身从柜子下面取出个锦盒,放在桌上。打开盒子,里面放着一把精巧匕首。   匕首约莫长六寸三分,其状为倒锥形,握手处雕有波纹,因顶端嵌着一颗红玉,取名龙玉。柳雁取之一看,利刃寒光,握手处也非常自然,不会太重,也不过分轻巧。这样式也不会张扬,他会喜欢的。正想让掌柜包好,就见那锦盒里头,还有一个已空的地方,问道,“这匕首是两把的?”   掌柜说道,“确实是有两把的。另一把顶端镶了青玉,昨日才买走的。”   “谁?”   “是代亲王府上的。”   柳雁微微挑眉,又看了看手里的匕首,不会是桉郡主吧……不会吧……她素来是不喜欢舞刀弄枪的,难道真是她买走了然后送人?她第一念头是送给了齐褚阳。   她不得不承认有些时候,桉郡主和她喜欢的东西以及人出奇相似。   但代亲王家里可不少人,怎么可能这么巧。她又看了其它匕首,没有合意的,最后还是买了龙玉。   齐褚阳只要休沐便会来柳家,明着是说来寻柳长安,实则也是想能不能碰见柳雁。她不出门,自己又不能寻她玩。柳长安当然知道好友的心思,也乐得做这牵线搭桥之人。   这日齐褚阳去了柳家,坐了小半会去净手。从那假山池子过去,就听见猫叫声,当即顿下步子,往假山那看去,果真就看见了柳雁。见她招手,才走了过去。   那柔荑正戴着他送的草菩提,看得心中愉悦,“雁雁。”   “嘘。”柳雁不好让人瞧见,尤其是嬷嬷,为了不引人注意,连匕首的锦盒都没带,怕他瞧见她左手的伤担心,左手一直藏着,“齐哥哥,我是来给你回礼的。”   齐褚阳好奇道,“什么回礼?”   柳雁半恼,“你送我珠子来着。”   齐褚阳禁不住笑笑,“你给我回什么礼?”话落,就见她背身蹲下,让他好不奇怪。只是在这只能看见她背影,瞧不见她蹲身做什么。   柳雁将藏在腿袜里的匕首抽了出来,放好裙摆,这才回身递给他,笑得明媚,“回礼。”   齐褚阳顿了顿,“怎么你也看中了这把?”   柳雁愣了愣,不会真这么倒霉吧?当真是桉郡主送了他?她问道,“你有一把了?”   齐褚阳点头,俯身从靴子那里抽出来,对比一看,笑道,“一模一样,可是叫龙玉?听说只有两把,没想我竟收全了。”   那就是他的也是别人送的?柳雁睁大了眼看他,“齐哥哥你是不是昨天见过桉郡主?”   “见过。”   柳雁顿时气炸,他一面跟自己表明心意,一面竟然接受别的姑娘的东西,接受就罢了,还把那东西随身带着。她恼怒地抢过匕首,“不送你了!”   齐褚阳愣神之际,她已将草菩提链子一把扯下,用力丢进池子里,气道,“三心两意,呸!才不要嫁你。”   齐褚阳还在愕然中,可见她要走,下意识就抓住她的手腕,才发现她扯手绳太过用力把手腕也勒红了一圈,不敢重握,可又不想这样不明不白松手,轻声,“雁雁?你若是有什么……”   柳雁咬唇,“放手。”   “雁雁……我……”   柳雁只觉委屈万分,又挣脱不开,抬手拿匕首砸了一下他手腕,力道不重,可让齐褚阳惊诧。趁着他稍许愣神,她终于挣开了手,拔腿就跑远了。   齐褚阳追之不得,又实在想不通哪里做错。她脾气偶尔是坏,可也不会这样不讲道理,那定是有缘故的。跟柳长安一说,柳长安说道,“我这妹妹就是惯的,消停两日她才能听得进劝。”   无法,齐褚阳只好托他等她气消后,再去帮他问问。   柳雁此时正窝在床上骂小人,桉郡主往他身边凑就算了,他还毫无察觉地接受那好意,简直不能原谅。被刻刀戳伤的手因扯草菩提,扯到伤口,又疼了起来。这才想起那串珠链竟然被她扔了……   齐褚阳费了那么多心血挑的草珠子就被她丢了……   她扁嘴,不管,他气她在先的,她没错。   这一想心里舒服多了,可趴在床上半日,饭也没去吃。等夜深人静,可以好好思索时,才觉懊恼。   手腕空空落落,好像丢的不是珠链,而是他的一番心意,这让她更加愧疚。怎么会气得连解释都不听,兴许真相不是她所想的那样?   至少要听他解释的。   想了许久,她终于穿鞋披好衣裳,从窗户翻了出去,打算趁着没人,去将珠链捡回来。   已快腊月的晚风分外刺骨,水更是不用说了。柳雁刚下池子,就冻得哆嗦。   这池子非池塘,并没淤泥。而是专门挖来养鱼的,底下铺了青石,水也浅。可找了半天,就是差四颗,怎么找都找不到,她记得分明是在这。苦想了好一番,直到那游来游去的鱼在腿边晃了好几圈,她才恍然。当即掐住一条鱼使劲晃,“是不是你吃了,你给我吐出来吐出来!”   鱼尾一摆,甩了她一脸的水,这一挣扎,就从柳雁手中滑脱,重回池子。   柳雁不敢杀鱼,否则非得就地解决了它,看看是不是它们吞了。可明早来的话,肯定早就化在鱼肚子里了。   站在池边好一会,直到打了个喷嚏,才哆哆嗦嗦回去。   辰时刚到,管嬷嬷来请她起身。久唤不醒,进去叫她,才见她发起了高烧,忙请大夫来。   坏事成双,还不过中午,睡得昏沉的柳雁只觉身下湿腻,竟又来癸水了,顿时人就更是脆弱三分。   因她染病不能出门,柳长安不好让别人看见,免得坏了好友和妹妹的名声,便一直没找到机会将齐褚阳的信交给她。   等柳雁病好,已经是六天后的事,癸水也刚走,照照镜子,人竟瘦了一圈,看得她好不烦闷。待在家中太久,心中有事,想出去走走。   管嬷嬷和一众下人随她出门,跟在后头一侧念叨她。走一小段路就好,不要吹风。听得柳雁心头逆反,干脆跑进街道人堆中,不过稍许就甩开了尾巴,这才觉得世间清静了。   今日是赶集之日,行人颇多,十分拥挤。柳雁怕被下人发现,也不敢出去。想着找个地方避避,却有手抓来,拉住她的袖子,抬头看去,就见着了齐褚阳。   齐褚阳并非很久没见她,可两颊却削瘦了许多,连唇色也不如素日似桃,看着娇弱非常,“雁雁。”   柳雁想收手,却被他拉着往人群外走。直至走到巷中,了无人烟,齐褚阳才又说道,“我等了你许多日,你身体可好了?气色并不太好,怎么又跑了出来,不好好休息?”   她微顿,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出现,可现在一出门他立刻就在了。那就是说等了很多天?方才听来还觉聒噪的劝阻,从他嘴里出来,却又不同了。   齐褚阳见她沉默不语,分明面上还挂着委屈,“雁雁,我知你生我的气,可我不知你为何要生我的气。你说出来,我若能解释,我跟你解释清楚,不要这样生闷气,对身体不好。”   柳雁这才抬头看他,想说些毒舌的重话,可离得近些看他的脸,才发现瘦了的何止是自己,连他的面颊也见清瘦,蓦地有些心疼,咽下那重话,偏头说道,“我讨厌桉郡主接近你,可你为什么就不能离她远点?”   齐褚阳皱眉,“我如何有亲近过她?”   柳雁咬牙,大声道,“她送你匕首了,你还贴身放着!”   齐褚阳见她面颊霎时通红,委屈得要哭的模样,抓着她的手更不愿放开,“那匕首不是她送的。”   “骗人,掌柜说匕首只有两把,另外一把就是给代亲王家的买走的。”   “代亲王府就只有桉郡主么?”齐褚阳这才明白原来她是吃醋了,还差点将他冤枉死,“是世子送的,他视我为友,你又不是不知道。”   柳雁一愣,在眼眶打转的眼泪立刻忍住了,“真的。”   “真的。”齐褚阳见她窘迫,笑笑说道,“原来是吃醋了。”   柳雁瞪他,“才不是。”   齐褚阳拿袖子给她擦脸,“雁雁,你要信我,无论发生什么,都要信我。要是真的有什么事,也要跟我说,不要闷着。否则你不说,我不知,日后真有什么误会怎么办?”   “这种事怎么好意思说。”   “那比误会更好么?”   柳雁默了默,“摇头……不好,一点也不好。我每日每夜都在想,万一你真的跟桉郡主好了,我怎么办……”鼻子蓦地酸了,病了几日,意志好似也弱了许多。   齐褚阳几乎忍不住俯身要抱她,到底还是克制住了,“别哭。胡思乱想什么,我就这么不能让你信任么?”   柳雁讨厌极了这样的自己,可就是不能抑制。娘亲说的果然没错,姑娘一旦情窦初开,就要悲喜交错的。她打开随身不离的荷包给他瞧,里头躺着她寻回来的草菩提,“我只找到了十八颗,剩下四颗不见了,你不要骂我。”   齐褚阳问道,“你不是把手链丢到池子里……”他脸色一变,“你下水去找了?”   “嗯。”   “找了多久?”   “不久。”   齐褚阳声音微沉,又重复道,“多久?”   “一、一个多时辰……”   齐褚阳又急又气,“所以你才染病?”   他的语气一重,柳雁也恼了,“不要问了。”见他低头盯来,一会才低声,“我下次不会再丢了。”   “是不该丢了还去找,这种东西,你若喜欢,我再送你就是了。”   柳雁执拗道,“才不是‘这种东西’。”她将荷包重新收好,倚在墙上低头拿脚踢石头,“齐哥哥,我是不是让你头疼了?你是不是要讨厌我了?”   齐褚阳笑道,“是挺头疼的。”   柳雁抬眼瞪他,齐褚阳又道,“会头疼,你生气的缘故又总不说,就怕你总生气,但绝不会讨厌。”   她抿了抿唇,说道,“讨厌也没法子了,就是这脾气,改不了了。就是不喜欢你跟其他姑娘亲近,要是真有姑娘送了你东西,你一定要丢得远远的,让我瞧见了,还是要跟你吵,跟你闹。你若做不到,那也不必过日子了。”   齐褚阳心头一动,“过日子?”   柳雁脸一红,“我要提的分明不是这三个字。”   齐褚阳笑笑,“嗯。”如今终于能心安看她,才发现她的左手缠着纱布,问道,“你手怎么了?”   柳雁抬眉瞧他,“我若说实话你得心疼了。”   齐褚阳淡然道,“那就心疼吧。”   柳雁也不扭捏遮掩,她倒是很想让他知道她对他的全部好,哪怕是一点一滴,也想让他知道,免得以为她不欢喜他,还是那个总为自己着想的自私姑娘,“我起先想送你木雕,还特地跑去跟工匠学,可结果没拿好刻刀,戳到自己的手了。”   齐褚阳想去看她手上的伤,柳雁却突然不忍心了,不给他瞧,“已经没事了。”   “没事还裹着?”   柳雁转了转眼,执拗道,“因为好看。”   齐褚阳语塞,又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了。她既然不给,他也没强求,只是让她好好养伤,不要再乱走。柳雁也一一应声,她有预感,要是不点头,一定要被他念叨上半日的。   素日寡言少语的人,偏在某些事上有着惊人的絮叨能力。   柳雁点着头,目光也随之移动,倒瞧见他手腕那还有被她用匕首砸的伤,懊恼起来,“你就顾着说我,你的手上药没?”   齐褚阳只觉两人有些好笑,怎么都跟手腕过不去,“上了。”   她伸手揉那淤青,还往上头吹气,又是懊恼又是心疼,“齐哥哥不疼不疼。”   齐褚阳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又还未近女色,被喜欢的姑娘这一揉,软软微暖的手揉来揉去,摩挲手上,差点忍不住要往回揉。忙暗念非礼勿视非礼勿听,压住燥热,想将手抽回,却抽不回来,这才明白当时柳雁想从他手中挣脱却不得如愿的……痛苦。   好一会,她才松开,手中还有余温,让人分外安心。   齐褚阳暗松一气,“快回去吧,不然管嬷嬷又要急坏了。”   柳雁点头,“你要好好上药。”   “你也是。”   柳雁走了两步,又回头看他,那俊朗人就站在那看着她,在等她先走,免得让人瞧见同进同出,那就不好了。看了一眼又不舍,又跑了回去,“齐哥哥,我不送你那匕首了好不好?我去给你绣个荷包吧,那就独一无二了。若是别人问起那荷包是谁送的,你便说是买的就好,我不会难过的。”   齐褚阳听着这为他着想的话,只觉她又长大了些,真想立刻去提亲,把她娶进门,那就什么事都能光明正大了。   不用再避嫌相见,不用再躲在这巷子里短暂碰面。将她做的荷包戴在身上,别人问起,便说这是他的妻子做的。旁人问他去摘草菩提做是,他也能说这是送给她的,送给他的妻子。   只待满城春意浓时,铺个十里红妆,她嫁之、他娶之。   第七十八章变质(一)   腊月刚到,皇城已飘雪,银装素裹,天地又成银白。   每月初一便是算账的日子,方青早上拿了账本对数,却发现数目总对不上。同四房的账房先生对了两遍,不但银子少了四五百两,连几间铺子里的东西都少了些。   比如药铺里的名贵药材少了不少;茶坊的上好茶叶也少了许多;香料铺子也不翼而飞了几盒好脂粉,可这些却都没有记在账册上。   方青稍稍一想,便明白过来,这是遭贼了。   可各个铺子的伙计并不相通,这遭窃的事,却都在上月发生了,这是之前没有过的。   柳定泽散值归来,进门就见方青仍抱着账本,好奇问道,“我去应卯时你就开始算账,如今放衙回来,你怎么还拿着,之前可都是早早算好了。”   边说边自己解下披风挂好,他向来是不要方青做这种事的。脱下披风后,就坐到榻上,方青也倒好了热茶给他。一口暖茶落腹,已觉暖和。见她又递来小小暖炉,笑道,“下人等会就添好炭火送来了,不冷,你揣着吧。”   方青说道,“手都冻得紫红了,还不冷。我一直在屋里待着,暖着呢。”   柳定泽这才接过,方青便将账目的事说给他听,末了说道,“就是不知道那贼是谁。”   “这种事查查就知道了。”柳定泽并不在意贼是谁,做得这么明显,怎么可能会查不出。他摸摸方青高隆的肚子,就快要生了,正摸着,手掌非常明显地察觉到肚皮动了动,“小家伙动了。”   方青笑道,“是动得厉害,而且特别有力气,偶尔还会抓我来着。”见他脸上并不见笑颜,问道,“四郎有心事?”   柳定泽轻抚,说道,“之前生笑笑你都痛晕过去了,如今稳婆不是说至少有两个在里头么,那得多疼。”   方青倒是想起来了,“那四郎那天可千万别站在近处,免得又吓着。”他是一吓回魂,万一再一吓又傻了怎么办。   柳定泽应了声,干脆躺下身,枕在她腿上,打算在用晚饭前小憩一会,养养神。   方青拿了塌上毛毯过来,给他盖上。目光落及他头上,竟看见一根银发,不由愣了愣。他今年不过三十有一,往日都没见着。她伸手将那银发拨至里面,说道,“娘给我们房的铺子并不少,如今也能赚许多钱,足够我们一家过得富足,四郎不必太劳心劳力。”   柳定泽并没有答话,呼吸低沉均匀,方青这才发现他竟睡着了。她默了默,没有再开口,也没有再动。让他枕着,享受这于如今的他而言,短暂的安宁。   方青以为要查出铺子小贼很容易,可没想到问了铺子的掌柜,却都说没见着可疑的人进出。他们所说的唯一共通点就是,柳芳菲近日来铺子很勤快。   柳芳菲自不用去书院后,也会在铺子之间走动,方青也默许了,姑娘家有点本事也好。不过她上月来回那么勤快作甚?   因是自家人,方青也不好无证无据怀疑她,只是让几个铺子的掌柜不动声色多留点心。   &&&&&   方青是一月生,李墨荷也是一月生。马上就要做好几个小豆子姐姐的柳雁已经备好了礼,挑礼物时才觉自己偏心了。连管嬷嬷也说道,“都是差不多出生的,姑娘若要送,就送一样的吧。”   柳雁并不怕别人说闲话,“怎么能一样,一个是我堂弟,一个是我弟,给弟弟的礼,总要大些的。”   管嬷嬷拿她没办法,只好由着她。   那草菩提本就是果实,已经有些干了。柳雁怕再戴着万一干裂给散了,于是就都装在随身不离的荷包里。刚打开瞧了一眼,还都在。又见着被刻刀戳伤留下的疤痕,自然又想起那天和齐褚阳见面,说通心意的事。只是想想,就已微露笑颜。   管嬷嬷是自小看着她长大的,哪里会不知她的心事。就是不知让她动了芳心的人是谁。   柳长安让下人来问她可要去狩猎场时,柳雁当即答应。   南山狩猎场围山而建,共有七个山头,山下就地建有酒楼,还造有专门烤肉的围炉。打了野味可直接去那里就食,这也是柳雁最喜欢这里的缘故。   行车至一半,车夫就停了下来。端坐在车内的柳雁心已是微微悬起,果不其然,一会有人掀开车帘,俯身进来,坐在兄长一旁。她抬眼瞧了瞧齐褚阳,她就知道哥哥特地喊自己去,定是因为齐褚阳也去。   齐褚阳唤了两人,便和柳长安说起话来。时而看看她,见她气色已好,才放下心来。   柳雁并不知自己一路沉默,直到柳长安说道,“雁雁不舒服么?怎么不说话,要不要送你回去?”   她瞪了瞪哥哥一眼,他明知道的……偏要撬开她的嘴,“我挺好的。”   柳长安笑笑,“哦。”   下了车,柳长安去寻狩猎场场主拿上山的牌子和记名。七山相连,虽然猛兽当初基本被驱逐出山,但不能肯定不会发生意外,也还有危险,若是傍晚闭山未交还名牌,场主也好上山寻人。   齐褚阳和柳雁站在山下入口栅栏前等他过来,一会齐褚阳说道,“你手上的伤可好了?”   “全好了。”柳雁又问了他的伤,知他的也没事了,才安心,又道,“我听爹爹说了,太子很赏识你,只是如今圣上身体不适,齐哥哥为了避免党羽之嫌,还是不要跟太子走得太近,免得圣上心中不满。再有,也不好完全拒绝太子盛情,他日后是要做皇帝的人,开罪不得。”   齐褚阳听她叮嘱,笑道,“听你的。”   柳雁抿了抿唇,“什么叫听我的,我这是跟你分析局势呢。”   这些道理齐褚阳也懂,只是她既然说了,那他便好好听着,横竖是为了自己好。默了默又觉她已离书院很久,朝廷也废除女官制多年,可提及朝政,她的见解却是手到擒来,并不用深思太久,那便说明,她还是心系女官的,“雁雁,只要寻到机会,我会上奏圣上,恢复女官制,让你如愿的。”   柳雁心头微动,又是意外,“若真的恢复了,齐哥哥当真愿意我做女官么?”   “嗯,你不是想么?”   “可我若做了女官,就……”柳雁神情微僵,声音更低,“就不能全心顾着……”   她到底没往下说,嗯,反正他明白的。两人婚事已经很了然,不出意料明年开春两家就要谈及两人亲事。那她所提的,必然是如果她成为了女官,内宅的事她就顾不得了。   齐褚阳说道,“有下人在,倒也不用操心什么。而且即便没有下人……我也不用你照顾什么的……咳。”   柳雁头一回觉得还好他高自己一个脑袋,不抬头就瞧不见他的脸,不会太尴尬,“要恢复女官制哪有这么容易,多少大臣都被拦在大殿门口了。当初薛洞主说要按兵不动,养精蓄锐,如今他还没回来,那定是时机还不到。”   “雁雁这样相信薛院士会回来么?”   柳雁点头,“一定会的。”她叹道,“我总觉得,圣上在位一日,就绝不可能让我如愿。除非是……”   齐褚阳怕她嘴快把不该说的说了,忙低头冲她噤声,“不可说。”   柳雁也抬头看他,见他神色肃穆,才忍了不说。   一会柳长安过来,见两人已开始说话,还是这样不生分的好。   每日来这里狩猎的人不少,还在山脚就陆续见着熟人,不一会已有七八人结伴。因众人这两年少见柳雁,都是惊觉竟已出落得亭亭玉立,偶尔都往她脸上看去。齐褚阳见着,放慢了步子。柳雁是随他的,便也走慢了。一会才和他们拉开距离,柳雁问道,“他们都快到山腰了,不快些好的弓箭短刀都要被挑走了。”   见她毫无察觉,齐褚阳说道,“方才他们都在看你。”   柳雁眨眼,“多看几眼不会少肉吧?”   齐褚阳微微挑眉,“要是总有一堆姑娘看我,掷花如雨,你……”   柳雁当即道,“呸,我非得把她们都赶走。”   齐褚阳忍不住笑笑,柳雁这才明白过来,也笑了笑,“等会避开他们,不让他们瞧。”   “倒也不必,就是心里不舒服罢了。难不成以后你出门,我都要你戴着面纱不成。”   柳雁伸手捂脸,只露出一对明眸,满含灵气看着他,“那就这样出门。”   模样太过俏皮,齐褚阳已是笑开。同她说话上山,去了山腰就要挑了弓箭去狩猎了。   到了那果然已没什么好兵器,他挑了一把弓和二十支箭,说道,“你要随我去,还是留在这?山上并不算安全,不如你留在这?”   柳雁瞧瞧四下,结伴而上的人都走光了,兄长也不知是故意让他们两人一起还是无心等,也不在这。想跟他多待待,便道,“跟你一块去,一个人待着闷。”   齐褚阳点头,又去给她挑了把短刀和弓,自己多拿了十支箭,一并背着,“许久没看过你射箭了,不知道有没长进。”   柳雁自信满满,“定是有的,连向来不轻易夸赞我的爹爹都夸了我来着。”   神情自信,傲气得可人。齐褚阳只觉她自小到大都是如此,一点未变。   唯有两人同行,步伐可慢可快,就地观察狩猎,不用商议,已是心有灵犀。偶见兽类,弓箭两两齐发,一个上午已是收获颇丰。回到山腰处,不见人回来,两人先下了山,让酒家清理野味,直接在这吃了一顿。让柳雁大为满足,吃了也比平日多了许多,直到瞧见碗边堆起的山骨,才略觉羞赧,抬眉看他,“我是不是吃太多了?”   齐褚阳说道,“无妨,用我的俸禄养得起。”   柳雁抿嘴,哪怕是知晓对方心意,但不捅破天窗还好,自上回说通了,今日好似真将她当做齐家人来看了。若是嬷嬷在一旁,定要念叨廉耻廉耻。她低头不答,姑娘家嘛,该矜持的时候还是得矜持的,等日后……真做了齐家人,她定不会做闷声人。   &&&&&   柳长安年十九,已是到适婚的年纪。又是柳家长孙,亲事定不能马虎。李墨荷准备在临盆前给他定门亲事,免得她生产后没那气力顾及。早在十月她就同柳定义说了,柳定义也应允。   寻了柳长安问可有心仪的姑娘,柳长安迟疑了半晌,才说有的。李墨荷问了是哪家姑娘,知道是户部侍郎郝大人家的千金,想着也是门当户对,打听来的也是个懂礼娴静的姑娘,便说,“那为娘去给你说下这门亲事来?”   柳长安微点了头,不好多说。只是想到心仪的姑娘,便觉愉悦。   柳雁听闻母亲让媒婆去了郝家说媒,可让她吃惊,“哥哥什么时候竟有喜欢的人了,我竟不知。”   李墨荷笑道,“你又不是你哥哥肚子里头的虫子,不知道有什么稀奇的。”   柳雁想说哥哥知道她欢喜的人,她却不知他喜欢的人,当真不公。李墨荷放下手中刺绣,笑道,“雁雁,明年开春你就及笄了,可有心仪的公子,等娘坐完月子,好好给你操办。”   柳雁脸一红,闷声,“娘亲又不是不知我……”   李墨荷悠悠道,“为娘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虫子,哪里知道你喜欢谁。”   柳雁就是不说,转了话锋说道,“我看四婶和未来弟弟去。”   李墨荷笑笑,“去吧。”见她走了,她才继续绣花,想着女儿果然长大了,会害羞了。往日那天不怕地不怕的小霸王,而今也情窦初开,为情羞赧了。只是雁雁若真的嫁了,只怕自己会很不习惯。光是想想,就觉牵挂得难过。她摸了摸肚子,心想,但愿是个儿子,那就不必这样再这样难过了。   柳雁往四房走去,还碰见了柳芳菲。也不知怎的,视线一对上,就见她略有不安地避开,从她身旁走过。她回头看了看,柳芳菲怎么了?   进了四婶房中,一眼就见着婶婶的大肚子,可比她母亲的大了不止一点。也难怪,不是说里头是有两个孩子么。   “婶婶。”   方青点头,“嗯。”   无论同在屋檐下共住多少年,曾经的冷脸先生还是这样不苟言笑。柳雁已然习惯,并不在意,“刚才我瞧见八姐姐出去了,是不舒服么?脸色有些难看。”   方青微微一顿,“许是有哪里不适吧。”   两人聊了小半会,柳雁见她有些乏了,便自己先说有事。方青也不多留,等她走了,便让嬷嬷去叫了账房来,立刻对对数。   这一对账,银子不曾少,可四房的小药房里,却少了三棵名贵人参。账房想说些什么,方青拦了他,知非他所为,让他不必辩解。   等柳定泽回来,方青说道,“上回账目对不上,许是芳菲做的。”   柳定泽轻轻一笑,略有不屑,“柳家不少她吃穿用度,她偷这些做什么?”   “有缘故的吧,若真为了攒银子,也不必如今才做。只是没当场抓住,她要矢口否认,也无法。”   柳定泽见她眉有忧愁,说道,“你这几日操心这事,人都清瘦了许多。”   方青不觉,想着要如何好好问问柳芳菲。柳定泽的脸色却微沉,不愿就这么一直等证据,已决定亲自去查个明白。真是她做的,他也不想留了。   翌日柳定泽休沐,用完早食后便陪着方青领着女儿去庭院散步。   雪满院落,白色铺陈的地上隐隐露出枯枝,柳笑笑要上前拨弄,方青也由得她。见她湿了两手,才道,“别冷着。”   “娘,不冷。”   方青问道,“可是在枯枝里找虫子?”   女儿养了几只鸽子,平时也有让下人去捉虫喂食。这一提倒是这几日没见她领着下人来捉过了,这会见她拨弄,方青才想起来。   “不是。”柳笑笑答道,“鸽子都吃了。”   方青意外道,“谁吃了?怎么吃了?”   柳定泽笑道,“前日下人给你端的炖盅不是鸽子么,那就是笑笑养的鸽子。”   方青不得不诧异,她刚将鸽子领回家时,不过还是雏鸟。几乎可以说是一点一点养大的,为了它们女儿每日都要去一回后院,一待就是许久。那样欢喜的鸽子,竟说不要就不要,说杀就杀。不知为何,心底有些冷,“为何要吃了它们?”   “不喜欢了,就不要了。爹爹说的,不喜欢的就不要留着,留着碍眼。”柳笑笑正说着话,手指猛然刺痛,低头一看,竟被枯枝刺伤了。   柳定泽快步上前,将她手指握住,瞧也未瞧那枯枝,对下人说道,“把这里的草木都清理干净,不要留。”   方青说道,“以前玩时也没弄伤过,这些草木长出不易,何必全都铲除。”   柳笑笑皱眉道,“它刺伤我了。”   “你自己玩时不小心,为何要怪责它。除了这一丛,往后你若不小心,去别的地方也得伤着。难道不是应当先自己反省,反而要怪责旁物,这实在要不得。”   柳笑笑被母亲一驳,心里不高兴,趴在父亲肩上埋脸不语。柳定泽拍拍她后背,笑道,“笑笑要听娘的话,不要闹脾气。”   那小人置气道,“笑笑不要听,娘只关心这些花花草草,不关心笑笑。”   方青瞧着女儿还有柳定泽,忽然觉得女儿的脾气好似越来越大了。不喜欢的便以除去为第一手段,实在让人心底生寒。她又想起当初女儿养兔子,开始每日勤恳喂养,可有一日和小玩伴一同去喂食,兔子却先吃了那玩伴递去的菜。翌日,女儿就将兔子丢给了厨房。   想的越多,方青心里就越凉。   此时柳定泽已说道,“那就把它们都铲个干净吧,谁让它们伤了笑笑。”   柳笑笑这时才展颜,“还是爹爹好。”   方青愣神看着,总觉得……好像有一颗种子,在慢慢变质了,再不复往昔美好。   柳定泽见她发呆,还以为她在意女儿没听她的,笑道,“跟女儿较劲做什么,她喜欢怎么做,就让她做好了。”   方青稍稍回神,说道,“这些不能动。”   柳笑笑拧眉,“娘。”   方青淡声,“你若除了,我还会再种。”   柳笑笑气道,“那我就再掘地三尺铲干净!”   “那我便再种。”   柳笑笑简直要气疯了,柳定泽见方青不知为何跟女儿执拗起来,这模样分明是生气了,说道,“笑笑不许跟你娘这么说话。”   她又恼又不敢发作,咬咬牙又趴了回去,娘是坏人,爹爹总是不偏帮她。   方青看了看柳定泽,没有多言,转身走了。   柳定泽让嬷嬷带着女儿去大夫那上药,跟上方青步子。回到房中,见她仍不说话,捉了她的手笑道,“你方才在气什么?”   方青默然稍许,才道,“不是气,是害怕。”她看着眼前人,说道,“笑笑越来越像你了,我怕。”   柳定泽无奈道,“像我有什么不好?”   “不好,一点也不好。”方青说道,“四郎如今是什么性子,你自己当真不清楚么?你待我好,待笑笑好,待柳家上下都很好,可你对别人如何,我稍听几句,都知道别人怎么说你的,心狠手辣,您知道么?”   柳定泽气息微屏,又道,“不要对我用‘您’。”这个词生分,他不喜,“青青,人善被人欺的道理,没有人比我更懂。如今我恢复心智,还要我如往日痴傻那样,我做不到。”   “不求你像那时待人,可也不能存了狠毒之心呀,否则迟早有一日,要有人不满的。如今有整个柳家撑腰,别人才不敢动你,可日后呢?”   柳定泽不愿听这些,也不愿和她争执,“有孕之人多愁心,你先歇歇吧,我去看笑笑。”   方青反握他的手,可那手还是从掌中抽离,不留半点迟疑。   第七十九章变质(二)   不过一日,柳定泽派去打探柳芳菲为何偷窃的人就回来禀报了。听完缘故,低眉稍想,让他退下。又饮了一口酒,才从酒楼出来。从首饰铺子路过,又下车去买了根玉簪,揣在袖中,这才回家。   进到里屋,就见方青坐在榻上看书。似乎是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几乎是立刻见她抬头看来。   柳定泽喜她这样紧要自己,虽然没起身,可这一眼,已能感觉得出里头的情意。外人都道柳四爷宠爱四夫人,也道四夫人并不喜欢柳四爷。可唯有他明白,自己的喜欢是流露于外,她的喜欢却是内敛的,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他就知道到底谁才是真心待他。   他解下披风,走了过去,伸手,“冷。”   方青微微抿嘴,将暖炉放在他手上。柳定泽已是笑在脸上,坐她一旁说道,“今日外头着实冷,这几日雪也不见得会停,你少点出去,要什么让下人去拿来。”   “嗯。”方青见他心情似乎还不错,才道,“四郎,我跟你商量个事可好?”   “你说。”   “以后笑笑让我来教可好?”   柳定泽神情微僵,“你觉得我教得不好。”他蓦地笑笑,“对,你甚至觉得我也不好,上梁不正下梁歪,又怎么能教得好女儿。你是做过先生的,你来教才对,女儿我倒变得没份了。”   话里酸得很怨得很,方青知他心里芥蒂,可这件事无论如何都不能让步的,“女儿是你和我的,怎么会没你的份。只是如今笑笑见什么学什么,有些事,确实不该是个小姑娘该做的。”   柳定泽僵着脸不吱声,一会才道,“芳菲为何偷窃的事我查出来了。”   方青见他又变了话锋,可却不得不接,名义上芳菲也是她的女儿,她这做嫡母的,不能不管的,“为何?”   “郑素琴欠了赌场两千多两银子,若是不还,便要被断去手脚,估摸是芳菲为她偷的。”   两千多两并不算小数目,方青诧异郑素琴怎么会突然输了这么多银子。她倒是明白为什么柳芳菲不跟他们说缘故,只因他们向来对郑素琴不闻不问,尤其是柳定泽。一旦说了,若是不给银子,反而会暴露她需要钱的事,那就难以下手了。   本以为他会处置柳芳菲,谁想柳定泽说道,“我们就当做什么都不知,让她偷够了,救郑素琴吧。”   方青蹙眉看他,有些不可置信,“四郎说的可是真心话?”   柳定泽笑笑,“我要做好事时,你却又不信,让我如何是好?芳菲到底也是柳家的孩子,我怎么会忍心揭发她。”   方青语顿,听来好像不错。只是为何总觉得有些奇怪,好似不那么简单,却又无从举证。最后也应声下来,对柳芳菲的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   易太师儿子足有三个,但孙辈却只有易天扬一个是男丁,还是大房嫡出,因此对他的疼爱非其他人可比。这也养成了易天扬的跋扈性子,在易家除了易太师,也无人敢责骂他,连他的爹娘也说不上话。   宋安怡当然更不可能给他脸色看,即便他这几日都一身酒气回来,也不敢多言。午时用饭后回房,才见他起身,忙拿了醒酒汤给他。   易天扬喝了醒酒汤,半晌才不觉头晕,见了她唯唯诺诺站在一旁就烦,在床上跟死鱼一样,床下也跟死鱼似的,当真无趣,哪怕是脸长得好看,也不过是仅有脸看得顺眼罢了,看多了也腻味,“你能不能别总在我跟前站着,又不是丫鬟。”   宋安怡这才坐下,“您饿了么?我们已经用过饭了,要不要让厨子端来?”   “不吃,我外头有约。”   宋安怡小心问道,“去哪里呀?”   易天扬瞥她一眼,“我爹娘都管不了我,你竟然想管。”   宋安怡当即不再问,说道,“要我陪着么?”   “不要。”出门玩乐哪里有带妻子的,妻子就该是养在家里带孩子的。易天扬伸了伸腿,就有婢女过来给他穿鞋。   宋安怡说道,“不要我陪着那我就让人去给雁雁说一声,她早上差人来说下午要一块去游湖的,我怕您要人伺候,就让她等等。那我等会跟雁雁去游湖了?”   易天扬对柳雁是又怕又想,不得不说因宋安怡的关系,他跟柳雁这几年也见过不少次面,虽然脾气霸道,但做为姑娘,绝对是个小辣椒,不会是条死鱼。可惜他是得不到了,不说她是定国公家的姑娘,还是南平侯独子齐褚阳的青梅,更是桉郡主的朋友,他也只能是远远看看柳雁。越是得不到就越是想要,可就是没法到手,以至于听见宋安怡要和她出去,就心生不满,“你一个妇道人家跟她一个小姑娘去玩什么,游湖?坐在船上让别的男人瞧?妇德学到哪里去了。”   宋安怡只好说道,“那我让雁雁来这?”   易天扬也想见柳雁,这才点头。   易府的下人到了柳家禀报,柳雁正在书房练字,闻言心中不满,“肯定是易家的人不许宋宋去游湖。”   管嬷嬷说道,“易少夫人已为人妇,有些事已不能自己决定,倒也不稀奇。”   柳雁默然,又想,要是齐家以后这样约束她,她还是不要嫁了。只不过……齐褚阳肯定不会的。会鼓舞自己做女官的人,哪里会不许她外出去玩。   想到好友境遇,柳雁就觉憋气。到了易家,易太师正好要外出,见了她十分客气。她顿住步子跟他问好,又道,“上回见宋宋好像瘦了些,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在夫家这里住得不习惯。”   易太师一顿,他倒不知这孙媳妇是瘦了胖了,不过自己的孙儿新婚不过半月就去了窑子的事他倒知晓,连他这做祖父的都知道,那做媳妇的怎会不知?可是因那事消瘦了?听柳雁这一说,只得笑道,“许是住得不习惯吧。”   柳雁笑笑,目送他出去。等他走了,才敛了笑意,心里呸了这道貌岸然的易太师几口。无怪乎爹爹说他非良臣,如今看来果真是。也不管管他的孙子,任由易天扬胡来,伤了宋宋的心。   进了院子,没看见宋安怡,倒是先看见了易天扬坐在亭子里,竟是在手捧了书瞧。   她走到亭子一旁,见他还似乎在头头是道念书,撇撇嘴,径直走了过去,也不跟他打招呼。易天扬终于是装不下去,在背后叫她,“这不是柳姑娘嘛。”   柳雁这才转身,“宋宋呢?”   “安怡她在屋里。”易天扬见她又走,忙跟了上去,还没近身就见她又离了半丈远,怎么都近身不了,心中窝火,忍了气仍是笑道,“她说本来你们是去游湖的,但这天寒地冻的,安怡她身子不好,冻伤了怎么办,所以就不让她游湖去了。”   柳雁笑笑,“那我上回约她去狩猎场那吃烤肉来着,多暖和,听说也是你不让。”   易天扬说道,“这可真是冤枉我了,那天她正好牙疼,不好吃烤肉。”   柳雁懒得理会他,要不是因为他是宋宋的夫君,当初在奇珍铺子她就将他的舌头拧了,让他逞口舌之快。   易天扬见她爱理不理,真是又恨又气。不想再跟,负气走了。   柳雁见了宋安怡,又见她消瘦,当真是没听过哪个新妇进了婆家门会瘦的,等关了房门只剩她们二人,她已是生气,“是不是易家人薄待你了?”   宋安怡笑道,“没呀,他们对我挺好的。”她认真道,“雁雁,权贵确实是个好东西,我这两次回娘家,母亲她都不敢对我冷言冷语了,连爹爹都对我客气许多。所以……哪怕是在易家受了那么一点点委屈,我也觉得没什么。”   柳雁暗叹一气,这随遇而安的性子……她当真不喜。也只能嘱她好好过日子,若是有什么难处就来找她。宋安怡也一口应下来,只是不管怎么样,她都不会麻烦好友的。   从易家出来,已快日落。回到家中,竟看见齐褚阳坐在大厅上,可让她奇怪,往日来都是直接去哥哥那的,这次却等在这。   齐褚阳说道,“薛院士要回来了。”   柳雁愣了愣,他又说道,“他寄了封书信给郑先生,郑先生不好过来,正好见了我,就让我带话来。”   “何时回京?”   “约莫就是腊月中旬。”   柳雁鼻子微酸,终于是回来了。虽然有些人手无缚鸡之力,可单是听见那名字,已足以让人安心。   齐褚阳就知她会高兴,所以才会赶过来等在这,好见面就说给她听。   柳雁稍想片刻,问道,“冷先生可知晓这事?”   齐褚阳猜想冷玉应当不知,毕竟她是女子,郑先生总不好去冷家告知,“约莫不知。”   “那我去告诉冷先生这个好消息。”   齐褚阳也随她一起出门,还得告知其他先生。   柳定义也很快知道薛戎要回京,到了家就说道,“等立春过后,就将雁雁和褚阳的婚事办了吧。”   李墨荷好奇道,“二爷为何突然提这个了,您不是素来不管的么?”   柳定义拧眉说道,“薛戎要回来了,他当初因女官制被废愤而离京,如今要回京,圣上又身体不适,只怕是要再进谏了。若是恢复女官制,雁雁定不会甘心嫁人,而要涉足官场。于姑娘家而言,到底是不好。”   李墨荷叹息道,“二爷,您是知道雁雁非池中物,所以才惊怕她日后有所作为的同时,不能像如今这样安安稳稳,所以才让她早嫁,好让她死心么?”   柳定义没有否认。   “只是雁雁哪怕是嫁了,也不会甘心的,褚阳向来是惯着她的,您也知晓。”   柳定义想到女儿往后要涉足官场,便觉担忧。李墨荷继续说道,“雁雁如今的脾气已不像往日那样急躁,乏于思考,今日的她,已不是那需要人护着的小姑娘了。让她屈才过活,绝非是能让她高兴的事。”   柳定义又何尝不知让女儿待在婆家是淹没才华的事,只是他惊怕罢了,“朝廷并非是个干净地方,雁雁是个姑娘,又不甘平庸,只怕日后要吃许多苦头,与众臣为敌。”   李墨荷也担忧,可于女儿而言,那才是她所喜的事。因是懂她,所以才忍下心来劝柳定义放手。   女儿已是个大人,不会甘心一世活在柳家的庇佑下。一旦展翅,整个大殷国才是能容纳她的地方。   &&&&&   柳芳菲只觉入了腊月,铺子里的人都松懈了许多,也令她多了下手的机会。银子偷得较少,拿名贵的东西去当铺那,不多久就攒够了银子。寻了个日子去了小宅,刚敲了母亲的房门,里头就传来很大的动静。不一会就见母亲蓬头垢面的开门,见了她便问道,“是凑够银子了?”   “嗯。”柳芳菲将一路紧捂的手松开,把衣裳里装有千两百两银票的荷包拿了出来。   郑素琴一看,立刻抢到手中,仔细看了几遍银票,确认无误,才长松一气,又推了推她,“你快走罢,别让人看见。”   柳芳菲忍不住说道,“娘,你不要再赌了,知道吗?”   “知道了知道了。”   柳芳菲见她不耐烦要走,猛地伸手抓住母亲的衣袖,直勾勾盯着她,“娘,你就不关心这钱是从哪里来的?”   郑素琴这才觉好似赶她太快,忘了关心关心,“从哪来的?”   柳芳菲想说这是她忍着巨大的愧疚感偷来的,瞒着父亲和方青偷偷拿的,可话到嘴边,还是咽了下去,“您进去吧。”   郑素琴只觉她奇怪,“快回去吧,别让人怀疑。”   说罢,就拽紧钱袋进屋,并不送送她。柳芳菲站了一会,才提步离开,其实她早该习惯娘亲的冷漠。   出了小宅,她准备从小巷回去,免得被人看见。刚进一侧巷子,却见前面站了几个人。   几个穿着柳家下人衣裳,还有他们守在一旁的那个高个男子。只是看见他的侧脸,柳芳菲就觉从脚底冷至头顶,僵在雪地上不会动弹。   自从柳定泽不再痴傻后,她就对这父亲有种莫名的恐惧。哪怕他对自己不闻不问,可就是无由来的怕。她看着柳定泽往这走来,面上竟还带着两分笑意,更觉心底寒凉。他知道自己偷银子了,也对,她就说怎么会那么顺利,月初对了账目后没有半点动静,掌柜反而更松懈了。   等他走到面前,柳芳菲才僵硬着嗓子开口,“要打要罚,我都认了。只是那钱是我娘的救命钱,求您放过她。”   柳定泽笑了笑,“真是郑素琴的好女儿,可惜她从未待你真心。你不过是她捞钱的工具罢了,这种女人,连自己的孩子都舍得利用,你却始终将她当做母亲,当真可悲。”   柳芳菲抬眼瞪他,虽然怕,可就是无法忍受他以旁人的语气来指责生她的母亲,“我娘亲如何不好,轮不到您来说。”   “你的娘只有一个,郑素琴与你没有瓜葛。”   “我的亲娘永远只有一个。”   柳定泽瞳孔微缩,冷声,“你知不知道为何我如此嫌恶你?当初你不愿认还痴傻时的我为父,那我恢复心智后,也不愿认你为女,所以我对你从不曾有愧疚。可我念你身上流了柳家的血,所以才来这,让你看看你喜欢的亲娘,到底是如何利用你。”   柳芳菲不解,柳定泽已捉了她的胳膊往小宅里走。宅里的下人见了他,还没开声,就被他怒目逼退,噤声不敢说话。一直到了郑素琴房门前,他才停下。柳芳菲恼怒不已,可听见里头声音,却愣住了。   屋里有男的。   明明刚才还没……她忽然明白过来,不是刚才没有,而是因为那男的一早就在那了,甚至是一块过夜。所以母亲才故意弄得自己发髻糟糕出来,让她误以为母亲过得仍凄惨,实则是为了掩护里面的人。因此才那样急着让她走……   她紧握拳头,没有吱声。屋里的人声缠绵,听不太清,她下意识上前,贴耳门上,仔细听着。   “早知道你家丫头能这么快拿到两千多银子,我们就该让她拿五千两。”   “我怎么知道她平日是跟我哭穷,这逼一逼,竟能吐出这么多。那我们是走还是不走?”   “走什么,再骗她给我们拿三千两,再走不迟。”   “也对,如此一来往后我们的日子就能过得更好了。”   那颇为嘲讽的声音钻入耳中,听得柳芳菲浑身冰冷,差点悲得晕了过去。想提步进去捉奸,全身却都没气力了。她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可却一而再再而三被亲生母亲利用。如今甚至让她去做一世不安的事来满足她和奸夫的快活。   当真可笑,这样的娘,哪里有资格为人母亲。   屋里还在低低笑着,说着私奔的事。柳芳菲突然不想敲门了,就当是以那两千三百两,断了她们的母女情分。哪怕日后她死在自己面前,她也不会看多一眼。   柳定泽看着她一步一步离开,也看了一眼这木门,没有入内。他从不承认郑素琴是他的女人,所以哪怕是她红杏出墙一百次,也跟他无关。到了大门口,他才对管家说道,“等半柱香后,你就去跟她说,柳四爷和柳八姑娘,方才在门前听了许久的话,脸色十分不好。”   管家暗暗抹汗,颔首点头,“听四爷吩咐。”   柳定泽交代完,这才出门,刚出去就见柳芳菲站在那,他从旁走过时开口道,“你如今看清她的面目也好,跟这种人,就该断了母女情分。这也算是我身为你父亲所要做的。”   柳芳菲顿时冷笑,“你根本不配做人父亲!无论是对我,还是对柳笑笑。”   柳定泽脸色沉冷,“你说什么?”   柳芳菲直直看向这个狠如财狼的人,说道,“你明明早就发现我偷窃的事,可你不说;你也知道她做的龌龊事,可是你从不阻止;你让我和哥哥住在柳家,却从来不管不问,每每提及,便说我们是柳家的孩子,而不说我们是四房的孩子。你对我如此,我认了,也算是一报还一报。可你不该对哥哥那样,哥哥明明一直很敬重你……为何我总是被母亲出卖却还是更亲近她,却觉你比她更可恶,只因你的冷漠,比她的背叛更让人心寒。我不配做你的女儿,但你跟更不配做我的父亲!”   忍在心里多年的话,终于是说了出来。柳芳菲诧异自己竟然不觉痛心,反而觉得痛快。说完后,也觉得眼前这人没什么可惊怕的了。   柳定泽微微一顿,冷声,“那你如今可以滚了,不必再回柳家。”   柳芳菲也没有再打算回去,没想到那两千三百两,让她看清了母亲,也看清了父亲,断了这两种情,好似……终于能活得更恣意了。   柳定泽坐了马车回到家中,本不该在意柳芳菲说的话,可不知为何,总觉堵在心口。进了前院,恰好见到柳翰迎面走来。他这才仔细看他,因只年长他十余岁,如今看来,两人面庞因太相似,倒像弟兄。只是恍惚间,他竟想不起来……柳翰到底是几岁了,如今是在书院还是入了朝廷,这些……一无所知。   若说他不愿认柳芳菲做女儿是因当年她不认自己,倒情有可原。可当初,柳翰是亲近自己的。   似是发觉到自己内心的不安,又好像应验了妻子说的话,终有一日要众叛亲离……柳定泽忽然头痛欲裂,像要炸开,不多片刻已狠狠将那痛楚压下。定定告诉自己,他没错!他所做的,通通都没错!   第八十章变质(三)   柳定泽回到屋里,脸色苍白,方青见状,忙过来扶他坐下,倒了茶水给他,“四郎怎么了?”   他缓了好一会神,才将头疼压下,唇上不见半点血色,“我要将柳芳菲赶出柳家,从柳家族谱除名。”   事出突然,方青诧异,“可是因为偷窃的事?”   柳定泽默然稍许,才将事情全说了一遍,甚至他是如何一开始就知道郑素琴的目的,却不告诉柳芳菲的事,也都说了出来。听得方青愣神,直至听完,说道,“四郎,你不帮芳菲一把,反而要让她以那样的方式看清郑素琴为人。那到底是她的生母,无怪乎她要顶撞你。”   “连你也怪我?”柳定泽已觉不痛快,“你为何也要怪我?”   方青想要跟他好好说,却见他额上青筋都已恼得显露,“当初我脑子摔坏了,你从不曾这样指责过我,是不是非要我再傻一回,你才能像往日那样?”   方青愣了愣,“四郎这是什么话……哪有做妻子的愿意看着丈夫是傻子的?你待我好,我才欢喜你。你若待我不好,哪怕你是皇上,我也瞧不上。于我而言,有道理就是有道理,没道理我便劝,就是如此简单。”   柳定泽也觉话过重,没有再说。却见床上被子动了动,一个小人儿坐起身,有些惊怕看来。方青察觉到动静,这才想起来笑笑在这小睡来着,方才竟忘了。   柳笑笑连鞋也顾不得穿,便跑了过来扑在父亲怀中,抬头对母亲说道,“爹爹做的才没错,爹爹做的什么都是对的。”   方青脸色微沉,“笑笑。”   “刚才的话我全听见了,将八姐姐赶走吧,她气爹爹,笑笑才不要她做姐姐。”   方青只觉诧异,“素日里你八姐姐待你并非不好,也不曾打骂过你,你也总爱跟在她后面喊姐姐姐姐,如今只是为了只言片语,你就连这同父异母的姐姐也容不得了?”   柳笑笑撇嘴,“就是容不得了,她是坏人,气爹爹。”   柳定泽忽觉暖心,哪怕方青不懂他,可女儿却如暖炉,待他这父亲真心好,“笑笑,爹爹做的并没错,对么?”   柳笑笑点头,“对,爹爹做的什么都是对的。”   方青愣神看着只认人,却是非不分的女儿,忽然像是看到了女儿十年后的模样。柳定泽不改他暴戾的脾气,笑笑就会一直学他。她根本没有办法插手教好笑笑——只要女儿在她父亲身旁一天。   柳定泽若不改,迟早有一日,他们父女俩,甚至她腹中尚未出世的孩子,都会变成暴君,将他们各自的一生毁了。   这绝非是她愿意看见的,想到柳定泽要步入那样的歧途,就如万箭穿心。   “四郎……”方青低声,“你会改么?”   柳定泽拧眉,“改什么?”   “改你的脾气,改你的手段,不要再逼人到绝境。你待别人如何,我知道。你这几年报复过的那些人……我不问不管,只是今日出了芳菲的事,你已经魔障了。”方青坐在他一旁,第一次这样像求他般,“为了你,也为了笑笑,改吧。”   柳定泽神情微冷,“我并没错。与其被人欺凌,倒不如先将欺凌的人斩草除根,这样才能安枕无忧不对么?”   柳笑笑也点头,“对呀。”   原本还有些动摇的心,看着女儿理所当然的点头认同,方青忽然知道劝已无用。她缓缓站起身,也不知自己面色如何,只知心底寒凉,“笑笑,跟娘回你姥姥家。”   柳定泽顿了顿,问道,“要回去拿什么?我让下人……”   “我不会再回来了。”方青面色淡淡,心底寒凉,“我要带着笑笑回去。直至四郎明白,如今你所做的并不对。若是你觉得自己是对的,那我也不会再带笑笑回柳家。您……随时可以写休书。”   柳定泽没想到她竟说这样的话,着实愣了一下,随之愤怒慢慢染上整个面庞,“不要再说这种话。”   方青摇头,“笑笑不能再留在这。”她低头看着还趴在柳定泽腿上,一脸迷茫的女儿,说道,“跟娘走。”   柳笑笑抓着父亲的衣裳不动,只是直勾勾看着母亲。   方青颤声,“跟娘走!”   隐隐的看见母亲眼里有泪,哭腔也刺进耳边,看得柳笑笑也要哭了,低声,“爹爹娘亲不要吵架,笑笑不去姥姥家,娘也不要走。”话落,就见母亲面颊已滚落清泪,吓得她忙过去。   她见过很多女的哭,老的小的,可从来没见娘亲哭过。母亲是个刚强的人,从不哭。伯母说,要是这样的人哭了,那肯定是非常非常伤心。她不要娘亲伤心,回姥姥家也好,等娘不哭了,再好好劝她。   方青牵着她走时,柳笑笑又回头对沉默如冰的父亲说道,“爹爹,我们很快就回家,你要好好吃饭睡觉。”   柳定泽肩头微颤,没有抬头。直到脚步声远离,也没有抬头。   &&&&&   四夫人带着孩子回娘家的事传到老太太那里时,正好殷氏和柳雁也在。那夫妻俩感情素来让人羡慕,这一听可让殷氏惊诧,问道,“可知道是吵了什么?”   下人说道,“并不知,只知道四爷动怒了,夫人走时也在抹泪,连十一姑娘的神色也不好。”   殷氏叹气,“老四竟会跟弟妹发火,当真不可思议。”   柳雁也觉得难以理解,更何况四婶是什么脾气的人,竟哭了,肯定不是小事。   老太太听完,当即道,“胡闹。”   殷氏说道,“娘也觉得他们胡闹是吧,他们……”   “我儿什么时候娶媳妇了,我这当娘的怎么不知道,真是胡闹,不要乱说话。”老太太瞪眼,抱着暖炉碎碎念。又瞧见柳雁,笑得可亲,“你这女娃子生得真好看,可说了人家没?要不要做我们柳家的媳妇呀?”   柳雁知道祖母又犯病了,亦或是说她的病一直没见好,“祖母,我是雁雁呀,您第九个孙儿。”   老太太讶异,“第九个?我竟然有九个孙儿了。”   殷氏说道,“不止是九个了。”   老太太又讶异,“竟然不止九个了。”她连连惊叹,又蹙眉看她,“你是谁?”   殷氏苦笑,“娘,我是您的三儿媳呀。”   “胡说,我家老三的媳妇才不是你。”老太太横眉瞪眼,将满屋的人都认错了去。她慢吞吞将盖在膝头的毯子拉上了些,继续念叨。   柳雁直到祖母累得睡下了,才出来。殷氏在一旁说道,“老太太好像比之前更糊涂了些。”   “嗯。”   寒风吹来,吹得柳雁也心觉惆怅。她还记得祖母说过,人呀,不能老,一老就不中用了,要给人添麻烦的。   哪里有麻烦,有的只是让儿孙心疼的份,却又无可奈何。父亲进宫奏请圣上遣御医过来瞧了,也束手无策。并非是要人命的病,只是会一直这样糊涂,谁都不认得。   腊月十日,柳家就寻了媒婆,去郝家为柳长安说媒。郝家世代为官,郝玥的父亲更是户部侍郎,正三品的官。跟柳家也算是门当户对,更何况柳长安也是青年才俊,在年轻人中名声颇好。郝侍郎也见过他几回,印象颇佳,欣然应允。   两家有意结亲,这亲事定下得也快。只待过完年,准备好迎娶出嫁的东西,就将喜事办了。   忙完长子的事,李墨荷就安心为女儿的事操心起来了。就等做哥哥的成了亲,做妹妹的也好出嫁。想来想去,齐家还是最好的。更何况齐家人口十分简单,只有齐家两父子,不用担心侍奉婆婆的事,也不用担心妯娌小姑子什么的。   柳雁这日起身,从窗户望向外头,半夜簌簌飞雪,这会一看,地上已铺了半腿高的积雪。因怕瓦片支撑不住崩塌,下人在方才已经拿梯爬到上头,将雪扫落,吵得人睡不着,便只好起来。   用过早食,想睡个回笼觉,却被管嬷嬷拦住,“姑娘这样贪睡,要被人笑话的,不可。”   柳雁无法,但坐着跟人闲聊定会睡着,看了一会书更是困人,干脆去马场喂马。   九九如今已经长成一匹骏马,因隔三差五柳雁便来骑马,马身不见半点肥膘。一路过来,柳雁瞧见那些同样被人认领的马喂得像肿起来般,再见到自己的马儿,不知有多高兴。   九九认主,一见她就嘶鸣一声,低头往她近处凑。柳雁俯身拿起干草喂它,“我家九九若是变成人,定是个俊朗男子。”   她垫脚瞅了瞅隔壁的马,也往她这看。她又弯身抓了一把草,递给它,“包包你怎么胖成这样了,一定是齐哥哥很久没来了对不对?”   马场每日都会给马喂食,只是因为马已经给人认领,若是拉出去骑,马主会不满,给谁乱骑过也不知晓,为了不惹麻烦,马场主人便定了规矩,只管喂马,不管骑马。   “包包,等会我带你去走走好不好?”   因齐褚阳养的马嘴大,吃起东西来总会撑得嘴角两侧鼓圆,柳雁便笑话它像藏了两个包子,继而喊它包包。久而久之,连齐褚阳都忘了原本给它取的名字,还被柳雁同化着叫它包包。   柳雁也不多喂它们吃干草,等会带出去,地上还有些青草,可以吃个半饱。   马场主知道九姑娘和齐少爷是好友,即便不是同来,哪一人来了都会帮对方放马,将马上了鞍,系好缰绳给她,就让她牵着两匹马去草坪了。   柳雁一手拿一根缰绳,准备带马去散步。刚从马棚出来,却见了熟人。她抓着缰绳摆手,“世子哥哥。”   负手而立的楚清辞听见唤声,转身看去,见了那展颜少女,也微微点头。等瞧见她牵着两匹高大骏马过来,哑然失笑,“九姑娘,你若是直接出来,我都要瞧不见你了。”   柳雁叹道,“是呀,风采都被它们抢去了。”   楚清辞又是一笑,看了看马说道,“这里头定有一匹是褚阳的。”   柳雁意外道,“你怎么知道?”   “他提过许多回,说他的马有两人喂养,你每次来了,都会帮他喂马放马。”   柳雁好不诧异,又觉窘迫。她可没告诉过他的,他竟都知道。   楚清辞笑笑,“我今日是特地过来的。”   柳雁这才想起世子养马的地方当然不是这里,王府有自己养马的地方,那他来做什么?特地?她稍稍一想,问道,“世子哥哥是来找我的?”   楚清辞点头,“九姑娘果然聪明。”他抬头看了看管嬷嬷他们,没有开口,只是轻扫一眼,管嬷嬷也知道世子的意思,领着下人告退几丈外。见他们都离得远了,他才道,“近日圣上身体抱恙,九姑娘可听说了?”   “听说了。”   “薛院士已在回京路上,九姑娘想必也知道了。”   见他将这两人说在一块,柳雁便想等会要说的话,定与朝廷脱不了关系。   楚清辞说道,“薛院士毕生之愿便是推行女官制,他若归来,定会有所行动。太子的意思,也是愿意同其一起上书的。”   柳雁眨眨眼,只是片刻就明白过来。薛院士是名满天下的谋士,桃李众多不说,知己好友也不少,一呼百应,如果能得他一臂之力,那皇位定会坐得更稳当。当年薛院士离开大殷国,圣上就饱受天下士子非议。   这太子,现在是在对薛院士示好呢。   “世子哥哥在说什么,雁雁不懂。”柳雁微眨眼眸,不想去掺和这事,哪怕是触及到她也想重新恢复的女官制。在圣上病重之时提这些,让人知道不就是等同于盼着圣上过世,太子快些登基么。   楚清辞笑道,“雁雁这样聪明,怎会不懂。”   “确实不懂来着。”   楚清辞也不逼她承认,“没别的意思,太子只是想让九姑娘代为传达。这样于谁都好。”   柳雁问道,“为什么是我?明明有那么多人可选。”   楚清辞说道,“万卷书院的女子中,我也只认得你了。”   柳雁当然不会信这说法,总觉是因为自己父亲的关系,即便是听了这话,也不会、不能去跟别人说这种话,否则瓜田李下,实在太容易被误会了,一个不小心,这大逆不道的罪名就要扣在柳家头上。再有,她和薛院士师徒感情颇好外人多知,又是女子,那去代为传达这件事再合适不过。   楚清辞是料定她能想得通这些,所以才这么放心和她说。简而言之,是自己的聪明被他利用了。   柳雁目送楚清辞,牵着马又走了一段路,虽然不乐意世子这样直白,但仔细衡量下,倒觉此事可以一说。太子既然做出保证,为了名声也为了巩固地位,笼络薛院士和一众学子也十分必要。   想到这,心境已然开阔,只觉前路豁然开朗。   她跨步上马,在这广阔草坪上驰骋飞奔。即便是迎着风雪,仍不畏惧,更不觉寒风刺骨。   &&&&&   薛院士是在小年当天回来的。   哪怕是没有走漏半点风声,回京那日,还是有人瞧见了他,消息一传,不过半日,满城皆知。   柳家,午食之际。   饭菜还未上桌开席,柳定义见女儿一如往常,问道,“薛院士回京,你不去拜见?”   柳雁说道,“薛院士的门槛现在肯定要被踏破了,我要是再去添一脚,也说不了话,倒不如等几日再去。”   “薛院士会怪你没有师生情分的,还是早些去的好。”   柳雁笑道,“不会的爹爹,薛院士会明白的。”   如果会因这种事而生气,就不是那薛洞主,更不是她一直尊敬的恩师了。   过了两日,已是腊月二十六日,齐褚阳依照惯例送年礼来柳家。柳定义见他便问道,“可有去拜见薛院士?”   齐褚阳说道,“还不曾,明日打算去拜见拜见。”   柳定义心想总不会跟女儿一样的缘故吧,问道,“为何明日才打算去?”   齐褚阳笑笑,“薛院士刚回京,前去拜访的人定然不少,不好再过去给他添麻烦。总贪心得想多说两句,所以打算在人少之时过去。薛院士非拘泥形式的人,定不会觉得早去的人方是真心,晚去的人毫无诚意。”   柳定义暗叹,两人真是一个脾气,“长安和雁雁也没去,不如一起去吧。”   齐褚阳正想见柳雁,苦于没机会。一听这话,点头应声。   翌日柳家马车驾驶到半路,果真见着齐褚阳等在那。柳雁见他俯身进来,并不再刻意避开视线,反正呀,哥哥知道自己欢喜他,齐褚阳也知道自己欢喜他,犯不着虚情假意特地回避。这一看又不知道多久才能再见,舍不得少看一眼。   齐褚阳坐下身,柳雁就道,“等会去接了冷先生一块去,她一人不便过去拜访,肉包子学监定也定不乐意她去。”   听见这久违称呼,齐褚阳只觉记忆悠悠飘回万卷书院。不得不说,自从薛院士辞任后,书院就与其他书院无异,没有了牵钩大赛,也不再外出踏青,每日都是念书念书,人都要呆板了。   到了包家,柳雁进去请人,说去赏梅。包天同又怎会不知她的意图,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有多说,让妻子随她一同出门了。   薛院士居无定所,之前住在客栈书院,如今回来,众人纷纷献出闲置宅子,最后他却择了个小农院,连那门都好似一推就要散了。   柳雁小心翼翼敲那破旧木门,这一敲,那门竟然真的啪擦倒下,扑了一地的土,可吓了她一跳。   那飞扬的尘土扑进院中,只见里头正在喝茶的两人直直往她看来。里头一人,可不就是薛院士。   一别多年,薛院士的脸并没太多变化,双目仍是明亮有神,正气依旧。   喝茶之人当即说道,“看这破门而入的架势,我看呀,不要叫柳小将军薛恨恨了,该叫柳壮士。”   柳雁没好气道,“先生不要再胡乱给我取绰号了。”   爱取绰号的人,除了郑昉,还能有谁。   薛院士朗声大笑,“这几日来人颇多,当真是将门槛踩烂了,并非是你怪力。到底是个大姑娘了,郑先生像往常那样打趣,无怪乎她要不乐意的。”   郑昉叹道,“她素日不也是不乐意的。”   薛院士见到随后进来的人,这才起身,“冷先生。”   冷玉见了他们,淡漠的脸上才稍有动容,却极力压下,“薛先生。”   两句简单问候,却耗了数年光景。连柳长安和齐褚阳都听得唏嘘感慨,世间已太过无奈。   柳雁也是唏嘘,可并不悲切,当年无奈别离,如今又能聚首。那便不是没有希望,只要人活着,那什么都能再做。   几人从清晨倾谈至傍晚,竟也不觉得腹中饥饿,直到倦鸟归林,才觉晚了。众人起身告辞,出了门。柳雁又想起还有话要跟薛院士说,便折了回去。   “薛院士。”柳雁说了一日,嗓子略有些干哑,“前些日子,太子让人传话于我,说太子他日登基,有意恢复女官制,盼先生能扶持左右。”   薛院士微微点头,“我知道了。”   柳雁见他眸色略有迟疑,问道,“先生在怀疑太子并非真心么?”   薛院士笑道,“皇族中人,尤其是将做帝王的人,哪一个都是口蜜腹剑之人。拉拢用兵之人以巩固其权势,亲近名士以巩固其声望,素来是上位者惯用的法子。若圣上当真去了,太子难道真要颠覆圣上往昔旧旨,背上不孝之名?”   柳雁听后,已觉前景又黯淡起来,“所以……太子登基后,非但不会恢复女官制,甚至会打压得更厉害么?”   “对。”   “那薛洞主你回来做什么?”柳雁只觉他可恨,要知道,听见他要回来,女班无一人不觉有了盼头,可如今他却说阻力会更大,那只怕女班的姐姐们,又要过得无望了。   薛院士目光迥然,缓声,“为了不让皇权杀天下,为了不以学术杀天下。”   柳雁愣了愣,终于明白他回京的用意。再说不出……半句指责。   第八十一章寒冬雪(一)   离过年还有两天,老太太早上没见到四儿媳,问道,“青青她还没气够呀?老四,你得去接她回来,这都要过年了。”   众人诧异老太太竟然清醒了,一会又听她说道,“孩子都生了五个了,还有什么别扭可闹的。”   这一说,才知又是记忆错乱了。   众人请安后出来,柳定义便对柳定泽说道,“二哥知道不该插手你房里的事,只是母亲都那样说了,将弟妹接回家吧。”   柳定泽默然稍许,才应了声。又回头说道,“雁雁也跟四叔去吧,你四婶向来跟你好脾气。”   柳雁说道,“嗯,跟四叔去。只是四叔,婶婶对你也一向好脾气的。”   殷氏也道,“可不就是,就没见你们两人谁跟谁大声说过话,以前不吵,怎么现在却闹别扭了。”   柳定康也说道,“四弟,你是男子,对媳妇吃点亏没什么。更何况弟妹她就要生孩子,你还舍得让她在那住着。岳母和你那大舅子也会担心吧。”   之前老太太没出声,众人也不敢说,现在老太太开口了,又有柳定义领头,便都搭腔。柳定泽神思游离,并不在意他们你一言我一语。说到将要产子的妻子,这才令他担心。稳婆早就说了,方青底子薄,生笑笑时已元气大伤。他本不打算再要孩子,可喝凉药也伤身,方青也不愿。更何况这次可能有两个,更让他心惊。   想来想去,还是去了方家。   方家如今已不住在韩氏本来住的农院中,为了方便,一家都住在药铺里。药铺门面不大不小,共有五间房,有一个院子。柳定泽一直觉得这儿地处繁华很是吵闹,如今还是清晨,也很喧闹,门庭若市。   方白在里头没先看见他,阿萱瞧见马车眼熟,等看了来人,心下暗喜,唤了方白,一同出去接他。   柳定泽进了店里,没有看见韩氏,问道,“娘呢?”   阿萱说道,“刚用过早饭,娘在里头洗碗。”知他来的用意,又道,“笑笑吵着要买糖人,青青带她去买了。”   方白说道,“就在铺子出门左拐不远处。”   柳定泽也不是个喜欢故作寒暄之人,同他们告辞,就直接去找方青了。早市人并不少,见行人越发的多,他便越是不安。柳雁跟在一旁已能感觉得出,四叔心底还是担心四婶的,并不是真要生她的气。指不定今日祖母那样说,正好给了四叔台阶下。   柳定泽很快就瞧见了方青,那大肚子在人群中实在是太显眼。无论何时看去,都觉妻子神情淡然,像隐于市的大隐,甚少有喜怒哀乐。想到那日她哭求自己改过的神色,着实让他怀疑,自己可是真的做错了。   柳笑笑正等着自己的兔子糖人,趴在捏糖的木箱子上看得明眸未动。好一会才抬头说道,“娘,爹爹他最喜欢吃糖人了,我们买两个好不好?”   方青知道女儿挂念她父亲了,只是怕自己生气,不敢道明,这分明是在说——买了两个,一个送回去给爹爹。她淡声道,“笑笑吃就好。”   柳笑笑一计不成,满眸失落,她真的很想回去。可一提起这事娘的脸色就变,等她闹了,又自己躲房里哭。夜里和姥姥一块睡,姥姥就跟她说她娘小时候的事,如何被人欺负,养成了那样淡漠的性子,让她不要惹娘亲生气,要乖乖的。   所以哪怕是很想很想父亲,她还是不敢直说,也不敢再闹。   娘生她时受了很多苦,如今不能再惹娘生气了。   柳雁见柳四叔定步不前,只是往那边看着,看了半晌,等看见笑笑接过糖人,忽然就见四叔转身走了。她好不诧异,跟上前问道,“四叔,你不接四婶回家了么?”   柳定泽说道,“嗯。”   “为什么不接了?”   柳定泽没有答话,他突然惧怕上前,无由来的惧怕。   柳雁再叫不住他,柳定泽已快步离开,进了人群中。   方青下意识往一侧看去,只见人潮汹涌,并没看见认识的人,更没有她在等的那个人。可方才分明感觉到了……   柳雁一路追着四叔,回了方家说不在,回到家里,进门就问管家,管家也说不在,简直要急死她。管嬷嬷见她跑得额上有汗,安慰道,“四爷不是往日那会走丢的四爷,况且还有常六跟着,姑娘不必担心。”   担心也没用,柳雁真不知谁才是做长辈的,四叔真不让人省心呀。   正感慨着,身后忽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她转身看去,只是瞧见马车,已经知道里头坐着的是谁。她顿步看着那从车上下来的,倒让一旁的管嬷嬷心中疑惑,怎么这回姑娘见着桉郡主这样平静了。   桉郡主从车上急急下来,柳雁已经走下石阶。正面对上,桉郡主已说道,“薛院士被关进天牢了。”   柳雁神色微怔,木然答道,“嗯,我知道。”   桉郡主诧异,“你怎会知道?我刚从宫里听了消息就赶过来了。”   “猜的。”柳雁深吸一气,冷冷寒风入了肺中,刺得浑身冰凉。从那天薛院士说不让学术杀天下,不让皇权杀天下时,她就知道薛院士这次回来,绝非仅仅是回来而已。   以死明志,以最决绝的方法来完成心愿。   桉郡主不知她是怎么猜到的,任谁都没有想到,闻名众国,在大殷颇有名望,可以号召天下士子的人竟被圣上以大不敬的罪名关进大牢。若天下士子联名上奏,对大殷绝无好处。   柳雁已走到她近处,说道,“陪我去喝杯酒吧。”   管嬷嬷动了动唇,到底还是没说话,姑娘今日……很不对劲。   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   柳雁还记得当初和薛院士初次相见时,他问自己可知道书院学规,又问为何会有此学规。她道明书院的学规是“不许议论朝政,裁量人物”,薛院士却没有继续,转而问了其他的事。那时薛院士想告诉她的,实则是让她自己去理解为何要立此学规。   可过了这么多年,她才恍然当初。   温酒入腹内,入春日暖阳,窗外却还在呼啸着寒风。   “太后临终懿旨,让宣平侯辅佐圣上,谁想圣上却在太后仙逝后,立刻罢黜女官制。”   “大殷国连年征战,成年男子锐减,女子若能为官,定是大殷之福。”   “圣上逆天下而行,违背太后懿旨,为天下人所不耻。太子贤德通事理,也如草民一般,愿遵太后懿旨。”   “……”   桉郡主将薛院士在大殿激辩的话转述给柳雁,只是她人在后宫陪皇后,知道的并不多,听太监传达了几句,记在了心底,想着要跟柳雁说。   柳雁一字一句听完,一壶酒也不知不觉喝完了。桉郡主蹙眉说道,“我当真不知为何圣上已无多长时日,薛院士却偏要这个时候来说,等太子登基,再请上奏岂非很好?”   “他就是听闻圣上病重,所以才回京。”柳雁又拿起刚温好的另一壶酒,倒满杯中,“太子虽然是太子,但圣上年事已高,膝下皇子皇孙众多,对皇位虎视眈眈者并不少。所以早前太子曾让我转告薛院士,让他助他一臂之力。而今,薛院士就是借太子这东风,来恢复女官制。”   桉郡主不解。   柳雁又道,“太子需要薛院士的名望为他巩固皇位,薛院士也知晓这点,所以才在如今上奏圣上。他也知道圣上定不会同意,冒着大不敬的罪名,被投入大牢,甚至是处死,都在他的计算之内。这几年来,薛院士游走各国,在大殷也收了数千弟子,结交天下名士。等圣上驾崩后,太子登基,再顺势恢复女官制,定能得到天下士子的认同。之前太子虚情假意说恢复女官制,想让薛院士为他巩固皇权,可如今薛院士将事情摊开了说,他却不得不将口头承诺实现。否则日后将失信于天下,皇位更是不稳。”   桉郡主没想到薛院士竟是打的这个主意,半晌没有回神,许久才道,“圣上那样坚决要废黜女官制,知道太子会将其恢复,只怕会将太子换成其他皇子吧?皇后所出,可个个都是贤才。”   柳雁笑了笑,冷冷拂面,“他不会。薛院士算准他不会,我也料定他不会。圣上年迈病危,没有力气再弄这些。他可以让人留下圣旨留位于谁,但他没有办法保证大殷不会因此内乱。所以为了他一世操劳的大殷安享繁盛,他就不允许出现诸王争位导致的战乱。大殷国的繁荣,他舍不得毁了。”   转眼已是入腹两壶酒,她打了个酒嗝,眼已有些湿润。   桉郡主这才反应过来,将她手里的酒瓶子拿走,竟又空了。她默然稍许,缓声,“薛院士何以做到这种地步……”   “他是为了大殷,为了大殷日后更加昌盛。”柳雁已拿了新酒瓶,目光灼灼,看着那正烫酒的小火炉,嗓中似含了血,“他看的,比圣上、比太子、比那些迂腐的大臣更远!”   每一次朝廷的改变,都是一个艰难的过程。   一如当年她们女班的姑娘们,讨论历朝历代的变法。谈及变法,便要提到流血二字。   流血断头,不足惜。   柳雁只觉酒已无法消愁,缓缓抬眼看着桉郡主,字字道,“我无法进天牢……”   桉郡主稍有迟疑,衡量之下,说道,“我帮你进去。”   柳雁低声,“多谢……”   生平第一次听见她跟自己说谢字,桉郡主有些恍惚,连柳雁都不再趾高气扬,转而求她了,那薛院士,在她心中的分量果真不简单。   她默默想,若是当年她也去万卷书院,兴许会遇见许多不一样的人。   所幸,她碰见了柳雁,柳雁如诸葛,她如周瑜。这么多年,好似也习惯了。   ☆、第82章 寒冬雪(二)   第八十二章寒冬雪(二)   天牢里的犯人,由圣上亲自下旨关押,因此被关进这里的人,多数是无法活着出来的。   柳雁走在这阴暗之地,没有听见任何哀嚎苦吟,却莫名觉得冷得像进了冰窖,这种冷怕是一辈子都不会忘的。   到了大牢尽头,她终于看见薛院士。   因有铁窗,有光照入内,仍可见他的面庞。一夜未刮胡,已冒了青尖,在这牢中看得更是孤清悲凉。此时他盘腿坐着,闭目沉思,似能散去周遭寒冷,宁静安和。若去了这铁笼,不过是在一个安详之地静思罢了。   可因这是天牢,更让柳雁觉得寂寥,她蹲下身,叫了一句“先生”,里头的人微微一震,偏头看来。   薛院士见了那斗篷裹得严实的人,并看不见脸,可已听出声音来,“你私进天牢,若让人发现了如何是好?”   柳雁取下帽子,说道,“学生能进来,先生也不必担心学生要怎么出去。”   薛院士见她还是一如往常,傲气满满,锋芒颇利,已是笑笑,“对,我为何要担心你这个。”   柳雁拿出一个精巧的食盒,里头都是些小菜,最后从怀中拿了瓶酒出来。薛院士坐于铁栏前,先将酒拿了进来,说道,“天牢里管饱,却不管酒,这酒当真拿得好。”   “先生。”柳雁等他喝下一口酒,才开口,“以往我不懂您为何要跟我提书院那早已改过的学规,如今我明白了。若朝廷不可让人议论,不得裁量权贵,众口紧闭,那国将不进。不进则退,您所做的,都是为了大殷。可皇族负您……”   薛院士说道,“无可说大殷负我,我为大殷所做的,从来也不是想让它给予我权力富贵。”   柳雁点头,鼻子酸涩,“学生幼时曾历经生死,差点丢了性命,那时开始,就忌惮死去。甚至在当年女班众姐姐谈及变法时,我也无法理解为何有人会为了国之利益而抛头颅洒热血,去争取那即便是将成,自己却瞧不见的结果。而今学生明白了……自己看不见,可哪怕是能推进一步,开了这头,后人也将受益。不为其他,只是若自己不做,心中会不安,而做了,便觉此生无悔,哪怕要流血断头,也无可畏惧。”   字字铿锵,似含血带泪,却再没有分毫畏惧,薛院士只觉咽下的酒都醇香起来,“你可还记得,当初你说,你那样奋进,不为你自己,只是因为你哥哥不能成为将才,所以你为了不让你父亲伤心,立志要成才。那日我便知,你若如寻常女子那样循规蹈矩,嫁人平庸一世,当真是埋没了你。而今,你已能独当一面,锋芒可露,切莫再遮掩光芒,随心而为吧。先生已不能活着走出这里,也不能活下去,若活,一切心血又将徒劳。”薛院士看得淡,怕连累他人,因此一直不成家,“柳雁,虽然我桃李满天下,可能继承衣钵者,唯有你一人。”   敦敦教诲如慈父,柳雁眸中蓦地涌泪,“若以先生之血仍不能完成夙愿,学生愿承衣钵,哪怕是断头洒血,绝不会惧怕半分,直至夙愿达成那一日!”   师徒两人在初见时,决不能想到,分别会是在这阴暗天牢中,又是以这样的方式。   一直在打点狱卒,已不能再拖的桉郡主进来找柳雁。见她跪在地上,只觉背影悲凉,只是看着,就能觉察出那股凄凉。这种寂寥,是她从未在高高在上,自小就是得万千宠爱的柳雁身上看见的。走到她一旁,步伐已是沉重,“得出去了。”   柳雁双膝跪着恩师,强忍已久的泪,在终将别离的一刻,终于决堤,“我不走……”   薛院士背身,不再看她,“走吧,天下无不散的宴席。”   桉郡主也上前捉了她的手腕,“快走,要是我父王知道,都得遭殃。”   柳雁跪着未动,被她这一扯,身体便歪在地上,她不愿在薛院士面前哭得这样可怜,可根本抑制不住离别带来的崩溃。这一别,再也见不到恩师。   这一别,她再也不能跟人说,那薛洞主如何如何;再没有人喊她薛恨恨,再不会有人在前路为她点灯照明。万卷书院……再无薛院士。   “先生。”柳雁哽声,喉如有刺,“柳雁认您做义父可好?”   薛戎一生无儿无女,虽然学生众多,可能在棺前守灵谢客,手捧牌位的人却没有。柳雁不想他身后这样孤独,至少那墓碑上,能有后代。往后她的孩子出世,便告诉他们还有一个外祖父,让他们在她死后年年替她去清扫坟前杂草,有人上香一柱,不让地府的鬼觉得他是孤魂野鬼。   薛院士想点头,可终究还是摇头,“出去罢。”   柳雁不愿,桉郡主已是气恼,“他是为了你好,你认抗拒圣上的死囚做父,圣上心有芥蒂,日后对你颇为不利。你怎能辜负薛先生的一番好意!”   柳雁何尝不明白,她何尝不明白!   薛院士再不言语,柳雁跌跌撞撞随桉郡主出去,若没旁人相扶,几乎不能移步。从天牢出来,冷风习习,吹得面上冰冷。哪怕是上了马车,她还是在发抖。   桉郡主将暖炉塞她怀中,又取了斗篷给她披上。带她进去让她心惊胆战了半日,如今还不能脱身,她这是欠了她不成!   可无论如何,柳雁这模样是绝对不能立刻送回家去,否则柳家人还以为她将她欺负哭了。为了秘密去天牢,两人都没带下人,只有一个半路叫来的车夫。她要是走了,柳雁指不定要被人拐了去。   她忽然想到谁能安慰她——齐褚阳。此时有欢喜的人陪在一旁,比十个她都有用。   顿了半晌,到底还是没有去找齐褚阳。   柳雁说的没错,她也喜欢那人。要她看着喜欢的人去陪另一个姑娘,她忍受不了。甚至是想到齐褚阳更喜欢柳雁,她再看旁边那脸色苍白的人,心头就生了挫败,直至那种挫败之感变成嫌恶。   她一点也不想看见他们两人亲昵。   &&&&&   大年三十,寒冬飘雪,穿着再厚实的鞋,裹着再厚实的大衣,也没有办法拦住这肆虐风雪。可去刑场的人却挤得大道水泄不通,更多的,是去送行的士子。   柳家去的人也不少,柳雁没有去,从昨日开始,她就躺在床上,未进米粒,却不知饥饿干渴。   快到正午,她才缓缓起身,穿鞋穿衣,打开窗户往外看去,满庭雪,惨白无生气。将院中树枝都压垮了大半,可即便是被压断主干,到了明年开春,还是会钻出嫩芽。不过一个春季,就又重新生机勃勃。   她缓步往外走,想去见薛院士最后一面。   管嬷嬷很是担忧跟在一旁,没有再多言。说她的发还没梳好,说她面色苍白该抹些脂粉。只是安静随从,看着这她瞧着长大的姑娘。   从院子出来,柳雁却顿了步子。前头站着个年轻人,一身长衫,像挺拔于厚雪之上的树,不知寒冷弯腰。只是看见这人,已平复的心又起了波澜。   齐褚阳见到她,迟疑稍许,才走了过去。见她披风歪斜,顾不得有下人,伸手为她提上,不忍说,却不得不说,“刑场人潮拥挤,士子大乱,圣上连下圣旨,提早行刑……薛院士……已经去了。”   柳雁猛地愣住,面上血色全无,身子顿时无力,往下瘫软。齐褚阳慌忙拉住她,“雁雁……”   她将涌到眼里的泪强忍咽下,如今再不是哭的时候,即便是哭,也是等到那日先生夙愿达成,去他坟前祭拜时,方有资格哭!   这样软弱的她,绝不是先生亲口承认的弟子,也没有资格继承衣钵。   可虽是这么想,却还是没有半分力气站起来。   让她暂且倚靠一会,往后的路,能否还有这样宽实的依靠,她不知……   &&&&&&   除夕傍晚,大雪肆虐飞扬天气更冷得入骨,天下士子还未从沉痛中恢复过来,朝廷传来噩耗——圣上驾崩。   太子楚照登基,令大殷卸下喜庆之物,举国同哀。   年不见红,却因那迂腐好战的先皇离世,而让有识之士更觉是个红年。只盼冬雪消融时,能另见一番新景。   ☆、第83章 绿芽(一)   第八十三章绿芽(一)   方家门前高悬的灯笼已经取下,屋里还见灯火,但因大门紧闭,显得有些孤清。站在门前伫立的人,身影更显得孤清。   常六撑了半日的伞,伞面都已抖了七八次的厚雪,现今又抖落一次,终于忍不住开口,“四爷,再不进去接夫人回去,家里就要开饭了。”   柳定泽默然半晌,要转身走,常六苦得大了胆子拦住他,“四爷,您如不趁着这过年的好机会接夫人,方家也会有怨言的,您年后再去,实在显得薄情。”   话落,就遭了冷冷一盯。柳定泽说道,“你的胆子也越来越大了。”   常六心生怯意,“小的不敢。”   柳定泽不许下人跟前,自己上去敲了门。不多久就听见轻巧的脚步声,门吱呀一声被打开,面前正站着个小姑娘。   柳笑笑抬头一见到来人,就哭了出来,扑到他腿上哭成泪人,“爹爹。”   柳定泽没想到来开门的是女儿,微愣片刻,蹲身给她抹泪,“笑笑哭得这样难过,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爹爹欺负你了。”   柳笑笑哭得哽咽,“就是爹爹欺负笑笑了,你为什么不来接我们回家。为什么要跟娘吵架,爹爹让娘伤心要不得。邻居他们都问爹爹是不是不要娘和笑笑了,还说要给笑笑找个新爹爹。”   柳定泽听得脸色铁青,不过片刻,又走来一个大肚之人。想到她宁可在这里被人嘲笑,甚至被邻里介绍其他男子也不愿回来,已是冷脸。   方青想到柳定泽除夕会来,可没想到来的这么晚,更没想到刚见面他就先给脸色自己瞧。她默了默,说道,“笑笑,要吃年夜饭了,快进来。”   柳笑笑抓着父亲的裤子,不想松手,“娘……爹爹来接我们回去吃团年饭了。”   柳定泽淡声,“只是路过罢了。”   柳笑笑瞪大泪眼,“爹爹。”   柳定泽心头已是戾气满满,转身要走,却被女儿抓了腿不松开。这一扯腿,抱腿的人脚步不稳,被腿一勾,跌落雪地上,摔了个结实。柳笑笑顿时委屈至极,用力掸开两人慌忙伸来的手,起身大声道,“走吧,都走吧,爹爹不要娘了,娘也不要爹爹了,那笑笑也不要你们!”   她又怒又委屈,一刻也不想再多待,拔腿就往街上跑。方青惊得抬脚就要追,才起步三次,肚子就痛了起来。柳定泽脸色一变,忙托住她,“青青……”   常六已经追了过去,一把将柳笑笑抓住,谁想她恼怒起来,转身撕了自己手背一爪子,疼得他皱眉。   听见父亲喊母亲的名字,柳笑笑才冷静下来,一看娘亲眉眼都快皱在一起,忙跑了回去。站在一旁手足无措,懊恼不已,可还是不想跟他们说话。   方青稍稍休息,已经没事,柳定泽说道,“你要看着笑笑再跑一次么?至少要先将这年过了,娘也在等你。”   听见老太太也在等自己,方青这才犹豫起来。老太太是长者不说,从她做柳家先生时就很疼爱自己,做了四媳妇后更不必说。而且老太太有病在身,她这样回娘家,也觉对不住她。   一直不见方青回来的韩氏和方白阿萱也出来了,见了柳定泽,韩氏暗暗叹息。柳定泽已先问了好,韩氏这才说道,“可是来接青青的?”   “是……”柳定泽见了岳母略有些尴尬,真不要以为他是想丢下方青才好。   韩氏说道,“那就回家吧,我们也要吃团年饭了。”   方青微微皱眉,回头看去,“娘……”   “什么叫家事?家事便是回到家里头说的,你总带着笑笑住在娘家,你不在乎,可你想过笑笑没?”韩氏见柳定泽来,还这样担忧扶着女儿,那能有多大的事?铁定不是女婿伤了女儿,她执意要赶她回婆家,带着儿子儿媳就进屋里去了,狠心不再管她。   柳笑笑也扯了扯母亲的衣角,低声,“娘,我们回家吧。”   方青默然稍许,才终于点了头。柳定泽已是高兴,捉着她手的力道也不由更大,握得更紧,这回她就算是想逃,他也不让她走了。   回到柳家,厨房早就备好饭菜,就等着他们回来。柳笑笑一进门就挨个喊了个遍,随后便领了许多压岁钱,更是开心。这一看没瞧见九姐姐,便问,“九姐姐去哪了呀?”   柳雁此时正和百名士子在薛院士坟前上香。   行刑之后,薛院士的尸首本要被扔到乱葬岗,但因众士子阻拦,便放弃了。士子们将薛院士放入棺木中,掘地葬下。连墓碑,都要明日才能刻好。如今无碑立于前,在冷冷冬夜中,让人颇觉寂寥。   香烛不断,白烟绕于坟上,期盼着黄泉之下的人能安心转生。   柳雁坐在很后头,陆续看见几个女班的姐姐,过来上了香就匆匆走了,连跟她们说话的机会也没。   前头有人饮酒,高谈新皇登基,也有人吟诵,好似将这里当做了最后一个能慰藉心灵之地。   等齐褚阳拿着吃的东西回来,已见柳雁抱膝埋头,走近才见她是冷得缩身。坐下一旁将馄饨递给她,“许是大年三十的缘故,都回家吃饭了,走了很远才看见这个,人家要收摊了,还不乐意给我下这一碗。”   柳雁几乎两日没进食,闻着香味才觉饿得难受,捧来喝了一口,立刻觉得身子暖和万分。她舔了舔唇,又交还给他,“齐哥哥也吃吧。”   齐褚阳微顿,“我喝过了你不介意么?”   柳雁瞧他,“明明是我先喝了,你不要介意才好。”   这么一说齐褚阳就不得不喝了,也喝了一口汤水,果真很暖身。又给了她,这回将筷子也给她了。将自己的披风取下给她裹上,见她看来,说道,“我不冷。”   柳雁点点头,知道他其实冷,可哪怕是她要塞回给他,他还是不要的。便和他吃起馄饨来,留下大碗热乎乎的汤水,她也不再喝,都留给他喝了暖身。   肚子填了半饱,倒也恢复了精神气。   她抬头看向前头,只看得见满满背影,看不见恩师坟头。哭了半日,眼也有些肿胀。如今那人就在冰冷土里,可她已冷静许多。再哭,就不是她柳雁了。她也没有资格哭,对吧?对……还没有资格。   “齐哥哥,我跟你说件事好不好?”   齐褚阳听见她小心翼翼的语调,就觉不安,“嗯。”   柳雁说道,“太子……不对,圣上要是不恢复女官制,辜负了薛院士,我就连同其他士子每天都去宫门前联名请愿。那势必会惹来麻烦,所以……等我胜了再嫁你好不好?”   齐褚阳心头咯噔,“怕连累我么?”   柳雁点头,又道,“可就算是恢复了,我也不能嫁你先。”   齐褚阳暗暗叹气,“为什么?”   “因为就算圣上同意恢复了,也是有薛院士以命半胁迫的缘故,所以圣上心里肯定不痛快,指不定要给女官找麻烦。若是通过科举,亦或什么考验,我有信心定能通过,做上女官。我又是国公女儿,圣上心里肯定更不痛快。”   “所以横竖都是怕连累我么?”   柳雁点点头,“我们柳家连皇族都要敬畏三分,他不敢动我。可如果我嫁给了你,万一圣上动不了我,欺负你怎么办?”   齐褚阳顿了顿,“到底还是我不够能力护着你……”   柳雁大惊,摇了摇他的手,“齐哥哥不要这么说,我没这个意思。”   “我明白。”齐褚阳沉默半晌,说道,“可我不愿等。”   柳雁咬了咬唇,“为什么?”   “让你一人往来朝廷,我又不能常见你,心中会惊怕。要是每日能问你在朝堂如何,我方能安心。连累什么的……我并不惊怕。所以雁雁……”齐褚阳低声说道,“嫁我吧,我会上进,爬得更高,将你护得很好很好。”   柳雁不再看他,抱膝不语,良久才道,“齐哥哥,我这样自私,这样不好,你却总这样惯着我,日后我会更喜欢欺负你的,你也瞧见我三叔三婶了,你不怕日后我们像他们那样呀?”   齐褚阳好歹是在柳家住过几年的人,说到柳定康和殷喜喜,他也知道殷氏是个醋坛子,将柳三叔管得严实,听闻三房常年放着搓衣板,就是为了给晚归的柳三叔备的。想到自己跪搓衣板的情形,说道,“倒确实有些怕。”   “只怕会比三婶更厉害。”   “那就更厉害吧。”   柳雁抿紧了唇,末了说道,“还是不要在薛院士坟前说婚事了,不然他得笑话我们。”   耳边的喧闹声和怒骂狂喜声将心中的愁苦驱散开,柳雁相信,新皇为了巩固皇权,不会轻易忤逆身为国家未来栋梁的普天士子,就为这点,也要高高兴兴,不能愁眉苦脸,否则薛院士看了要不高兴的。   可至少今晚,除夕团年夜,她要陪恩师度过。让他九泉之下安心,他并非是独自一人。   &&&&&   太子登基时,已年至四十,也不知是盼了多年的皇位终于在手,亦或要处理的政事铺天而来,登基不过三日,就听闻染疾。起先柳雁还以为他是装病,以缓和多派之争,可问了从宫中回来的父亲,竟真的病了。   到了元宵之际,新皇身体已恢复,连下多道圣旨,其中一条,便是恢复女官制。只是右相一派极力反对,上书直言女子为官不符先皇之意,若是违背,定要背负不孝骂名。支持女官一派,又言太皇太后懿旨乃是女官可行,若又违背,同为不孝。   此时良臣便上书,择了个中庸之策。   皇榜告之天下时,柳雁早已等候多时。听了那去跑腿探听归来下人所说,又是惋惜又觉欣慰。   已贬谪为民的宣平侯恢复爵位,另已成婚的女子及寡妇为内宅和睦,暂不授官。未嫁女子可入仕途,日后若许了婆家,婆家应允,仍可继续为官。   虽然不是全部恢复,可至少有了盼头。柳雁当即拿了酒水,去薛院士坟前。赶到那,已是人山人海,她挤不到前头,便就地敬了酒水,转而又去了另一座孤坟。   那座坟前的墓碑,没有一个字,无主的坟有两种,一是不知家人何处,被别人收尸埋葬的;一是未出阁的女子。   柳雁将酒郑重洒下,字字清晰,“阿这姐姐,雁雁来给您敬酒了,你可以安心了。”   她仍记得阿这对她说的话——雁雁。你在我们当中年纪最小,最有可能看见那得胜之日。所以你要是还记得阿这姐姐,记得来上香告知我,好让我安心长眠。   一壶酒洒到黄土之上,慢慢渗入地下,直至看不见。   深埋地底的人已去,站在大地上的人,还要继续走,直到走出一条康庄大道。   &&&&&   正月十九,柳家二夫人诞下一子,取名柳谭。   柳雁真觉双喜临门,抱着弟弟看得兴起不愿松手,连柳定义想多抱一会都不得机会。   李墨荷见女儿不露一丝不悦,真如亲姐姐般,这才真的松了一口气,“雁雁回去看书吧,别耽误了功课。”   在恢复女官制那日,也贴了皇榜告知大殷三月十五日将举行女子科举,因此足有两个月让各地女子赶赴京城。而柳雁也决意要去,李墨荷便有此一说。   柳雁胸有成竹,并不惊慌。她十年磨一剑,并非临时抱佛脚,因此有这闲暇心思来陪母亲,“不急的,娘。”抱着抱着,好似有什么不对劲,手上微湿,脸色顿时变了,手势僵硬,“娘……弟弟他好像……”   李墨荷问道,“怎么了?”   管嬷嬷已是几个孩子的娘,一瞧就知道了,忙俯身将孩子抱了过来,摸及那襁褓湿润的地方,忍笑道,“又尿了……”   最怕脏乱的柳雁苦着脸速速离开,头也不回地跑了。以后再也不要抱孩子了,太可恶了。   跑回房里干脆让下人上水,好好泡了个澡,换上干爽衣裳,这才舒服了。   方青跟李墨荷的产期都是一月,稳婆这几日都会过来摸摸她的肚子,说快了快了,柳定泽便让老嬷嬷去将生产时的东西都备齐全。又不放心,亲自去看了一回。   刚去偏房看过准备的新被褥、剪子、药材等物件的柳定泽回到房中,方青已俯身去脱鞋准备躺下。瞧着肚子浑圆连够膝头都要侧身的她去脱鞋,柳定泽快步上前,给她脱了鞋袜,将她有些肿的腿挪到被窝里。这一动见她拧眉,问道,“他们又踢你了?”   方青点点头,肚子太大,有些难受,“怎的还不出世,再这么下去,我怕是连路都走不了了。”   柳定泽笑笑,“那又何妨,反正我背得动你,你要去哪,我背你去。”   方青瞧他,“肚子这样大,背得了么?”   柳定泽若有所思,一会说道,“还可以抱着的。”   方青向来不苟言笑,听了这话也没什么神情。除夕那晚跟他回来,夫妻二人都有意不提那事,可总觉有些生分了。只是柳定泽刻意不管女儿,都让她教,也是如此,方青才能安心待在柳家。女儿的脾气不得不说乖巧了许多,不再像往日那样乖戾,着实让她欣慰。   两人淡淡说着话,还未就寝,就听见门被敲响,柳笑笑推门进来,小脸好不郁闷。颠着步子进来,见了柳定泽便诉苦,“爹爹,我被欺负了。”   柳定泽当即沉了脸,“谁?”   “六胖子家的狗,我方才去买了花灯回来,从巷子回家,他家的狗来咬我。”   方青忙去看她,“可伤着没?”   “没有。”柳笑笑说道,“我让下人将狗狗抓起来了,六胖子要我还给他,哼,我才不还,我要送去厨子那。”   柳定泽说道,“爹爹明日就将六胖子家赶出这巷子。”   柳笑笑微微一顿,到底还是愉快点头。她这一顿,可让方青看出一丝不对了,肃色道,“他家的狗我也见过,平日很是温顺,为何会突然咬你?”   柳定泽忍不住说道,“再怎么说,受了惊吓的也是笑笑,你怎么反而帮一条狗说话了?”   方青执拗道,“笑笑,告诉娘,它为何突然要咬你?”   柳笑笑架不住母亲直盯的眼,好一会才挪步往父亲一旁躲,弱声,“我逗它玩,它不理我。我就……我就拿石头扔它,它就……”   方青脸色一沉,“所以你就让下人抓了它,还要送到厨房去宰了?笑笑,娘教过你什么!娘若信了你的断章取义,岂不是又被你骗了?”   柳笑笑不敢顶撞,一个劲地往父亲身后躲。柳定泽拧眉,“只是一条狗,你吓着女儿了。”   “这种事不能惯着她。”方青气道,“你去抄三遍《正理》给娘。”   柳笑笑不愿,她不爱念书,更不爱抄那干巴巴的书,扯着父亲的衣裳不肯走。柳定泽也没忍住,“将你那做先生的一套收起来,你是要女儿把手抄断么?”   方青见他又护着女儿,一时气急,肚子已是剧痛。苍白瞬间覆盖整张清秀的脸,连唇色都变得惨白。惊得柳定泽慌张起来,再一看她身下,已淌了水,羊水破了。   他急忙去叫下人,将早已待命的稳婆和一众老嬷嬷都叫起来。   柳家大半夜又喧闹起来。   柳笑笑已被下人拉出门外,她抱着柱子不肯走,听着母亲的痛叫声,怕得发抖。直到看见爹爹出来,才松手拉住他,才发现他也在抖。这样面带惊惧的父亲,她从未见过,更觉事情不那样简单,颤声,“娘亲是不是要死了,是不是被笑笑气的?笑笑会好好听娘亲的话,你们不要吵架,不要再吵架了。”   柳定泽突然想起来,自己恢复心智前,也这样惊恐的问雁侄女,他的媳妇儿是不是要死了。那时的惊慌,竟又涌上心头。   他那样怕没了她,可却总是气她。他又想,为何他痴傻时方青那样喜欢自己,甚至在当年自己总“欺负”她时,她也欢喜自己。可他有了权势,有了地位,她却离自己远了。   兴许只是……常恶为伴,赤心不存;常善而行,福贵相随。   方青喜欢的从来都不是自己的权势,更不是因他柳家的家世而欢喜他,只是因为他有赤子之心。哪怕他痴傻,哪怕他不能护她周全,可善心犹在,她便觉他没变。   恢复心智后的他,只是顶着柳定泽的名字而活的他,并非她当初所喜的人。   为恶过多,也定不会善终。这个道理他懂,更明白。可仗着日益膨胀的权贵,他不惧怕那些憎恨他的人,所以渐渐那报复就变质了。变成了他痴傻时最讨厌的一种人,一种靠着自身的优势而肆意欺负他人的人。   迟早有一日,他会被自己毁了。   “爹爹?”柳笑笑见父亲沉默,更是害怕,“爹爹?”   柳定泽缓缓回神,俯身抱起女儿,“爹爹再不会和你娘吵。笑笑……往后要听你娘的话,不要再忤逆她。你娘……比爹爹会教你。”   柳笑笑拼命点头,只要娘亲不疼了,她一定会乖乖的。   &&&&&&   三月十五日,女子科举如期举行。   科举并不在这年,只是新皇为表关切,专门在这年开了女子科举,不与男子同考,但最终排名不以殿试为准,以一次考试定名次。入贡院两日,考策问、经义、明法、诗赋等四门。   柳雁早早就起来了,跟祖母问安时说道,“祖母,雁雁今日要去参加科举了,要离家两天,您不要挂念雁雁。”   老太太“哦哦”应声,又握了孙女的手说道,“可要得了功名回来,考个状元好不好?”   柳雁点头,“听祖母的。”   初春已行了笄礼的她,梳起了垂挂髻,髻上缀以珠花,额前刘海及眉,俏皮可人。俊俏的脸上满是自信,用早食时,满桌人都不提科考的事,怕她慌张。倒是柳雁抬了俊眉,看着不自在的众人,笑道,“我定会考个状元回来的。”   高傲的话从她嘴里说出来,满桌人却无一人觉得这无可能。想着——柳家又要出个状元了,还是个女状元!   ☆、第84章 绿芽(二)   第八十四章绿芽(二)   女子科举重开,来参考的人比起往年科举来,并不算多。贡院翌日计得来者一百二十七人,交卷者一百一十一人。因是一试定名次,阅卷需仔细谨慎,因此放榜稍晚,在半月之后。   柳雁从贡院出来,回到家就先泡了个热浴,真不知那些男子在贡院吃喝三日不洗,就地解决是如何做到的,这两日差点没把她难受死,简直比考试更让人难以忍受。   洗完身后一觉睡到天亮,第二日起来如常去请安。柳家见她镇定自若,才问她考的如何,答之并不难,又都不意外。   一家人正等着四月一日放皇榜,突然皇后召了李墨荷进宫,等她归来,面色已是不好。趁着晚食前刻,说道,“皇后今日召我进宫,跟我提了一件事,是关乎元实的。”   柳长安已是弱冠,男子弱冠取字,便取字元实。一听后宫的人谈及自己,柳长安问道,“何事?”   李墨荷叹道,“你可知鲁阳公主?”   鲁阳公主楚英媚是皇上和皇后幼女,排行第十,册封鲁阳公主,年十六。自小聪慧,深得宠爱,性子养得骄横。柳长安也略有所闻。   “知道的。”   “也不知她在何处瞧见你了,属意于你,跟皇上皇后提了要你做驸马。”   柳长安心头咯噔,仔细一想,唯有是前日进宫和三皇子见面,进了后宫时被她看见了?他说道,“我和郝家姑娘已有婚约,五月便要完婚了。”   他心仪郝姑娘,本要年后完婚,谁想先皇驾崩,拖了三月。前几日才定好日子,就在五月初成亲,谁想竟出来个公主。   柳雁知道哥哥喜欢那郝姑娘,也说道,“哥哥若做了驸马,就不能参政了,这不是断了哥哥施展抱负的念想么?”   素来自在惯了的殷氏也道,“这话说的不错,那鲁阳公主可是个脾气大的人,要是真进了我们柳家,柳家家风甚严,规矩又多,只怕难伺候。又怕她规矩更多,我们全家都得陪着她。”   李墨荷又怎会不知这些,让她做公主的婆婆,她也担忧。而且说句实在话,她这婆婆,见了公主还得跪呢,想想就觉膝头疼。   柳定义默然许久,才道,“皇后决意如此,鲁阳公主也知你已有婚约,因此道明郝家姑娘过门也可,做平妻无妨。”   平妻本就是个笑话,除了常年奔走在外的商人,谁会倒腾出平妻这种事。既不被官媒承认,更为民间不耻。公主此话一出,不就是让郝家自己退亲么?谁敢跟公主平起平坐。哪怕是柳家愿意,郝家也绝不会去触霉头。   素来好脾气的柳长安也是冷笑,“十公主当真可笑。”   柳定康说道,“你与郝姑娘先有婚约,哪怕是抬进门来做妾,公主也无话可说。”   殷氏啐了一口,“这不是委屈人家么。本是做妻的,结果要做妾,头上还有个公主正妻,日后定不会快活。”   “可他们两情相悦,难不成真这么算了?”   柳雁已是心觉可惜。哥哥虽然没什么大才能,但要他顶着驸马的头衔过一世,也着实可惜。进士出身的哥哥在翰林院中勤勤恳恳,连父亲也有赞语,经这一遭,却要离开翰林,从此做人家口中依傍皇族的驸马了。而且哥哥喜欢郝姑娘,若是就这么分开,实在让她这做妹妹的都觉不悦。   李墨荷叹气,“元实,圣上不日就会下旨赐婚,你若是愿让郝姑娘做妾,母亲去跟郝家提。你若是不愿,也及早告诉娘吧。”   柳长安紧握拳头,额上已忍得起了青筋。圣旨下来,他决不能抗旨。哪怕父亲是国公,整个柳氏家族,都不会做抗旨的事。圣上大可以直接下旨,可如今缓了两日,不过是在给柳家面子。他若不要这面子,就是犯上。   可他不愿退亲,也不愿娶鲁阳公主。   坐在一旁的柳雁已能察觉出兄长的怒气,可那十公主向来得宠爱,更何况还是关乎婚姻,皇上皇后肯定是千挑万选人中龙,这一旦看上,已无改变主意的可能。   柳定义沉默稍许,知他已无法咽食,再坐在这只会更加难受,说道,“回屋思量吧。”   柳长安思绪已是百转千回,并未离桌,沉声,“母亲帮我退了郝家亲事吧。”   李墨荷讶异道,“平妻不可想,可妾侍一事……也不多想想么?”   柳长安摇摇头,他心仪郝玥,可正是欢喜她,所以才不忍她进门受委屈。那鲁阳公主是个骄横人,否则也不会在已定下的婚事中插足吧。有那样的女人在,他又怎能让郝玥做妾,受这屈辱。万分不舍,可又无可奈何。   李墨荷心中也觉可惜,点头答应。   退婚书很快就送到了郝家,郝家也是连连叹气。郝玥听见,哭了一夜,翌日重病,足足躺了两日,才能下地。左思右想,挂念情郎,不愿就这样被公主挤兑出局,嫁了他人为妻。让婢女送信去柳家,要见他一面。   信不敢直接送给柳长安,转而送去给柳雁。她同柳雁并不熟识,说起情分,最多也只是同在万卷书院做过学生,有过几面之缘。   柳雁看了信,便去寻兄长。柳长安立刻去相约之地见郝玥,一见那树荫下的姑娘,苍白憔悴,明眸通红肿胀,也不知这两日她受的委屈有多重。   郝玥生得娇俏,这又见清瘦,人更显得娇小,楚楚可怜。她见了柳长安,又落了泪,伸手捶他胸膛,说不出一句话来。   柳长安不还手也不拦着,只是低头看她。郝玥再动不了手,哽咽道,“我们一起离开京城吧。”   柳长安何尝不想,可他们若走了,柳家兴许能免去圣上动怒之罚,可郝家权势略低,如何避免得了?   郝玥也知道这是气话,可实在不甘心,“柳郎,我不愿嫁了别人做妻,你迎我进门吧。”   柳长安摇头,“做妾何等委屈,你委屈,日后生的孩子也委屈。你的身份,不该做妾。更何况鲁阳公主并非善类,她若欺负你,你便唯有忍让。”   郝玥抬头盯着他说道,“你欢喜我、疼我便好,即便她是正妻又如何,是公主又如何。你疼我,疼孩子,这就足够了。哪怕生的是庶子,日后真上进了,也能出人头地。她若欺负我,我躲着她就是。就这么离开,我不甘心。你说不愿让我受委屈,可你想过我要带着这遗憾在别人家中做妻时的委屈吗?”   心仪的人泪眼质问,柳长安几乎动摇。郝玥已是焦急,“柳郎……”   柳长安低头问道,“你当真……决意如此?”   郝玥点头,“嗯。”   柳长安也不想和她分开,可名分这种事,他当真不想委屈她。别人会怎么说?侍郎家的嫡女做妾?别说他,就算是郝家也觉得面上无光吧。   郝玥见他不语,终于是离了身,怒声,“那我便去死罢。”   柳长安慌忙拉住她,见她眼里有泪,决绝非常,知她心意已定。既是不忍,又唯有点头。这头点下,却好似做错了事。这个结果,他一点也不愿看见。从今往后,郝玥就是妾,生的孩子也是庶出,这绝非他所乐意。   “小玥,日后我定会对你好的。”   倾尽所有,也决不让她受半分委屈。   &&&&&   鲁阳公主和柳长安的婚事定下的第七日,正好是女子科举放榜那日。   柳家下人早早去蹲守,快到巳时,终于是瞧见那下人急匆匆赶回来,进门便道,“九姑娘中了,中了!状元,是状元!”   喜讯顿飘满宅,在前院等候多时的管嬷嬷也顾不得什么矜持,拔腿就往书房跑。跑到门口气喘吁吁,“姑娘,您夺了头筹!”   正在看书的柳雁顿了顿,淡淡应了一声。   管嬷嬷好不诧异,“姑娘不高兴么?”   高兴,怎会不高兴。若没哥哥和公主的婚事,柳雁定高兴得跳了起来。只是出了这事,心气颇为不顺,“别人定会说我是因公主和哥哥的缘故才被定为状元。哥哥做了驸马后就不能参政了,正好他的妹妹参加女子科举,圣上为了弥补国公家的遗憾,因此封了我做状元。”   管嬷嬷转念一想,也觉她说的有道理。又想,莫不是真的是因为那事……   不多久,宫里就来了公公宣旨送喜,门外好不热闹。柳雁出去接了圣旨,瞧着门外红红火火,还有前来凑热闹的人指指点点,更是不悦。领旨回到屋里,干脆戴了垂纱斗笠,从后门出去,想去散散心。谁想到了街上,也听见别人说这事,说大殷出了女状元,定国公家的姑娘。正觉心悦,又闻“不是说定国公家的公子跟十公主定下了亲事么?铁定是因为这缘故,肥水不流外人田呀”“这女状元往后的仕途,可要顺畅了”“我若有那样的爹,那样的哥哥,也定能做女状元”……   什么话都有,什么话都敢说,气得柳雁差点没过去跟他们理论。   她恼怒不已,走着走着就走岔了路,再抬头细看,才发现人已经在齐家巷子入口处了。她干脆抱膝坐在出口铺子前的石阶上,继续生闷气。   等到快日落,饿得饥肠辘辘,才听见巷子里传来马车声。她偏头看去,果然看见了齐家马车。   齐家马车有两辆,这辆是齐褚阳的。她不好去拦,捡了石头往车身扔去。   接连扔了三个,坐在里头的齐褚阳已觉奇怪,这分明是故意为之。掀开窗帘往外看去,便见个戴着垂纱斗笠的姑娘手里拿着石头,往这扔来。直直入了小窗,一下就砸在他脸上。   柳雁吓了一跳,差点叫了出来。   齐褚阳抹了抹面颊,让车夫停车,下来后让车夫回去,自己独自走了。步子走得不快,十分缓慢。柳雁讪讪跟在后头,直到跟他进了另一个小巷中,拐了个弯,就见他等在那了。忙跑过去,掀开垂纱看他已经多了一块红印的脸,懊恼不已,“一定很疼吧?”   “有点。雁雁你近日的射箭肯定更精准了。”齐褚阳笑笑探头,“揉一下就不疼了。”   柳雁面上一红,还是伸手抹去。齐褚阳没想到她真这么做,软软的手碰了脸,自己倒先闪了,惹得她抿笑,“让你欺负我,明明不是个轻佻人,这是从哪学来的坏法子。”   齐褚阳是再不敢说这些了,笑道,“我正要去你们家来着。”   柳雁抬眼看他,“恭贺我成为状元么?”   “嗯。”   说起这个她就恼了,“我一路过来,别人都在说这事,可无一人说我是真材实料,都说我是因哥哥的关系才得了圣上钦点为状元,气死我了。”   齐褚阳说道,“嘴长在别人身上,悠悠众口是堵不住的。日后从政,自己勤恳上进,便能堵住了。所以如今不管他们说什么,都不用理会。”   柳雁还是觉得不高兴。齐褚阳又道,“带你去游湖,钓鱼。”   自上回发现自己有钓鱼的天赋,她便喜欢上了。只是不愿挖地龙,那东西不管看几次都觉恶心。   她拿了桶跟在齐褚阳背后看他挖土,等着他将挖出的地龙放在桶里。这才发现没有旁人,往日至少哥哥是在一旁的,今日当真是独处呀。要是让人瞧见就不好了,可又舍不得回去,便将垂纱放下,将脸都遮挡住。一会又想谁会来这呀,便又收了起来。   “齐哥哥,我很快就要有个公主嫂子了。”   齐褚阳正想提这事,“你哥哥近日可好?我要去见他,他也不得空。”   柳雁说道,“郝姑娘仍愿意进门,哥哥倒不能说不好……只是心里还是很苦闷吧,这几日都瘦了许多,他还是不想答应做驸马的。”   “元实有他自己的抱负,所以他不愿做驸马。”齐褚阳也为好友可惜,他起身说道,“雁雁,你说日后万一圣上也要给我下圣旨赐婚,怎么办?”   柳雁瞪大了眼,“我非得宰了那公主不可!”   齐褚阳心头蓦地惊跳,以前是凶巴巴的小姑娘,如今是凶巴巴的姑娘,无论怎么变,还是凶得很。他笑笑,“那你还不早点嫁我。你很快也要做女官,见的人多了,万一被哪个皇子看上,又来一道赐婚的圣旨,怎么办?”   柳雁看他,“那要是真的,齐哥哥要怎么办?”   齐褚阳摇头,“雁雁,皇权至上,我们不过是其中蝼蚁,能如何抗争?哪怕是我决意要带你走,你也不会弃你的家人不顾吧?”   柳雁点头,“即使我能弃,齐哥哥也不会丢下齐叔叔不管的。”   他们都并非是不孝之人,所以绝不会做出抗旨的事。那若是不抗旨,只能乖乖接旨,这万万不能。   齐褚阳见她低眉沉思,轻声,“雁雁,嫁我吧。”   柳雁抬眸看他,对上灼灼目光,脸上又是绯红。想到那让人不能反抗的旨意,就觉得不安。她定定点头,“嗯。”末了又道,“要快。”   齐褚阳蓦地松了一气,连手都忘了洗,有些慌,抬脚要走,“我这就去找媒人。”   柳雁哑然,拉住他说道,“不急。”   “急,急得很。”   “日头都要落山了,哪里会有媒人半夜登门的。”柳雁这一说,齐褚阳才停了步子,她又道,“齐哥哥,我饿……早上气得跑出来,在巷子那等了你很久,现在要饿晕了。”   齐褚阳忙又蹲身挖地龙,挖了一条穿上鱼钩,让她拿着去钓。柳雁抓着鱼竿不走,仍在一旁跟着他。见他好奇看来,才道,“要是……要是真说定了婚事,成亲前都不能见了。”   声音软糯好听,齐褚阳听得暖心,看着她面如桃花的脸,差点没往那亲一口,好不容易才克制住。   等有四五条了,两人才去河边垂钓。   柳雁越发觉得自己是个垂钓高人,不多久就有一只咬钩,扯着鱼线松松紧紧钓上来,鱼儿大得出奇。不多久又钓上一条,喜得她心头不悦一消而散,“齐哥哥,我瞧日后我能去卖鱼赚银子。”   齐褚阳笑道,“往后我想吃鱼了,就找你。”   柳雁自信满满,“找吧找吧。”   齐褚阳从靴子那抽出匕首,拿了鱼走到远处背身刮鳞剖杀。柳雁偶尔往那看,也看不见那宰杀场面,这才不至于心惊胆战。她讨厌杀生禽,厨子杀鸡宰鱼她也要躲得远远的。   不一会他杀了鱼,又去捡柴火。堆了一堆,柳雁又见他像变戏法那样掏出火折子点了火,伸手去扯他衣裳,“是不是我要面镜子梳子,你也能变出来?”   齐褚阳知她打趣自己,说道,“匕首和火折子是必备的,爹爹这几个月一直念叨行军打仗这两样东西必不可少,我便随身带着了。”   柳雁说道,“你如今身在京城,哪里是行军打仗,用不上……”她顿了顿,警惕道,“齐叔叔该不会是要你去参军吧?”   齐褚阳也微顿,如果不是,那为什么如今才念叨?他默了默,“兴许只是巧合。”   “真的?”柳雁有些不安,“最近不是又有蛮族趁着我们大殷新皇登基,侵犯边境么……如果说齐叔叔是真的那么打算,并不是没有可能。”   齐褚阳已将鱼穿在削干净的树枝上,听她话里颇有担忧,笑道,“若是真的能让我去,倒是好事。如果去了军营建功立业,得了军功,那要升任,便容易许多。”   “但也危险很多、苦很多。”柳雁一点也不想他去,“什么下嫁,什么让人瞧不起,脸不是别人给的。我欢喜的人,哪怕是个九品芝麻官,我也乐意嫁。比嫁了皇子还高兴。”   齐褚阳到底是男子,不能给她最好的,便有愧疚。   柳雁见他是若有机会便执意要去的模样,差点没把手里的树枝给摔出去,“齐哥哥你不许去。”   “雁雁……”   柳雁咬了咬唇,再开口嗓音微抖,“齐哥哥你知道我爹爹也常在军营,别说一年,常常是两年三年不回来。我的亲生母亲就是那样抑郁而终的,听嬷嬷说,她死前一直在喊爹爹的名字,可直到她入土很久,爹爹才回来。哪怕是如今的娘亲,也跟爹爹聚少离多。我不想像我两个母亲那样,一直等……我怕……”   齐褚阳微微怔神,见她眼眸已泛了红,没有再说。许久才道,“在京城做文臣,只怕要三年五载才能升任,那如何能好好护着你?你嫁我,本就是下嫁。我若不能给你高位,出席酒宴,也会让其他官夫人瞧不起你。我去了那,定会好好建功立业,给你一世安稳,许你一世荣华。”   柳雁愣了愣,这才知道为什么他执意想去军营,是为了高升,却是为了她而想高升。她突然想起当年他立志要出人头地,勤学刻苦,为的是哪日他的父亲归来,他不会愧对于他。可如今,他要建功立业,为的却是她。   当一个男子将你与他最敬重的家人放在同等地位,愿为你上进时,她又哪里能阻拦得了。   柳雁心底最倔强的地方都已被软化,看着他久久不能言。   双眸和鼻尖都已泛了红,尤为可怜动人。齐褚阳鬼使神差往她低头,在她额上极为克制轻落了一记,待离了那白净额头,心跳不已。   柳雁垂眸看着他的脖颈,微微前倾,埋头在他宽实胸膛上,也是小鹿撞怀。   &&&&&   翌日,齐家就让媒婆过来提亲,柳家早就有意,又有前车之鉴,当即同意了这门亲事。三日后,齐家下聘,择了好日子,两人婚事定在六月初三。   科举放榜五日后,圣上召见中选女子,共计十三人。众人一一上前听封官职,先念的便是柳雁的。入四夷馆做习译生,半年后考核,通者,入鸿胪寺。不通者,继续待在四夷馆。   四夷馆隶属翰林院,掌译书、以译远方朝贡文字。鸿胪寺也是与他国打交道,但地位更高,掌来国使介交聘之事。   若说四夷馆是闭门造车释义文字,那鸿胪寺便是打开大门,直接与他国使臣往来。   柳雁说不上这差事好还是不好,不过让女子同来国使臣碰面,也或许是考虑到女子性格如水,对方多少会礼让。正想着,忽然又听太监高念榜眼之名——   “宋晴,授四夷馆习译生。”   ☆、第85章   第八十五章绿芽(三)   听见宋晴二字,柳雁蓦地抬头往那看去,果真看见了那熟悉面庞,一别三年,仍是姑娘的发髻。看着她稳步上前,接过圣旨,她已觉比自己中了状元还高兴。等她退回来,心思便一直在那,探花是谁,进士又有哪些,她再听不见。   三年前在阿这姐姐坟前,她们约定好了,大殷大门重开之际,便是她归来之时。   宋姐姐回来了……虽然已有些物是人非,阿这在地底长眠,薛院士也在那里躺下了。   从皇宫出来,一路驾车到阿这坟前,刚过清明,清扫干净的坟前又长出悠悠青草来。   柳雁俯身拔了一会草,听见后头有马蹄声,转身看去,就见了那穿着碎花长裙的姑娘往这走来,四目相对,宋晴已笑道,“坟头那花儿别拔了,阿这喜欢。”   柳雁微微点头,见她眸眼已红,也是感慨。两人蹲身默默除草,将坟头除尽,才歇了手。坐在坟前,仍像三人同行时,说着天,说着地,只是阿这再无法说一句话。   “你走了后,你爹娘就总往我们柳家来问你下落,认定是我助你逃出京师的。直到我娘发火,他们才不敢来。如今你回来,有回家么?”   宋晴摇头,“没有,怕他们将我绑了去,不许去贡院考试。”   “皇榜一揭,他们也会猜宋晴便是你吧。”   “确实,我一天换一处地方躲着,他们找不着的。”宋晴如今说这些已轻松多了,“我现今是榜眼了,朝廷命官,回去他们也奈何不了我。”   柳雁有意无意看着她的手,但凡一个人生活是否疾苦,都能从一双手看出来。本以为她一个未嫁的姑娘家会受许多苦,毕竟当初给她的银子不多。可意外的是那双手仍旧细滑白净,不像是受苦的人,好奇问道,“宋姐姐这三年都在做什么?”   宋晴见她往自己的手瞧,稍稍扯了袖子,将手遮住,笑道,“拿了银子做点小买卖,谁料颇有天赋,发了笔小财,这几年也算过得不错。哪怕是不用再倚赖家中,也不用担心衣食住行。”她笑道,“当初你借我的钱,宋姐姐加倍还你。你若要吃肉,我也能给你开三日宴席,吃个痛快。”   柳雁笑笑,“三日哪里够,得三十日,三百日。”   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三生三世不停,寓意在此。宋晴听得明白,“只要大殷不再变,我便一世都不会走了。”   柳雁总算是安心下来,只恨没有酒和她把酒言欢,不醉不归。   正是四月,放眼看去,一片绿意。两人席地相谈,说古论今,说着说着,提及这次科举,宋晴又道,“你们柳家出了一个状元一个进士,怕是整个京城都要当做茶余饭后来说了。”   柳雁眨眨眼,“那进士是谁?”   宋晴哑然,“柳芳菲呀。”   柳雁更是意外,“她方才也在大殿上?”   她只顾着瞧宋晴去了,后头的人没看,后面的话更没听,乍听下好不诧异。原来柳芳菲也去考试了,可那日见了四叔,他可是一字未提。不过也对……四叔向来是不管她的。添了十四弟和十五弟之后,也更是疏远那八姐姐了吧。   除去前三甲,其余十人都是进士,柳芳菲也是其中一人。在家中看着柳雁接旨成了状元,再去看自己,不过是进士。她到底是比不过柳雁的,哪怕是废寝忘食的学,也比不过。   她花费了五年光景,别人不过五个月,那种挫败感,非一般人能知晓。乘车回去,知道柳家不会有人为她庆贺,定都顾着柳雁去了。途经那胭脂铺,便给自己买了盒胭脂。看看铜镜里的脸,根本不像个姑娘,她也该好好收拾收拾这张脸,同在四夷馆,却是做整理和他国往来文书的事,轮不到她去学他国文字语言,做译字的事。   拿着胭脂上车,还未踏步上去,就被人猛地捉了手,她拧眉看去,见了那妇人,却是一顿。   不过四个月没见,瞧见这张脸一瞬涌上心头的嫌恶感,却丝毫不减。   郑素琴抓住她的手腕不放,“果真是你,娘还以为看错人了。”   听见娘那个字柳芳菲就觉胃在翻涌,想挣脱手,却离不了。闻到她身上的浓重脂粉味,再看已是妇人的她脸上却扑了不少粉末,那半老徐娘说的便是这样的吧。柳芳菲冷声,“松手。”   “松手?”郑素琴大声道,“娘看见你榜上有名,你是进士,要做官的。”   柳芳菲见街上有人往这看,丢不起这人,将她拉到车上,气道,“你又要做什么?”   郑素琴这才有了好脸色,“你既做了官,圣上定有赏赐东西吧?”   柳芳菲看了她一眼,轻笑,“怎么?骗我去给你偷的两千两银子和姘头用完了?又想来讹我?我告诉你,我已和你断绝关系,今后再不会多给你一文钱。”   郑素琴语塞,没想到她竟厉害起来了,摆起官架子来,冷笑,“你是从我肚子里钻出来的,一辈子都是。你已经是官了,还赖在柳家做什么,出来住吧,娘也跟你一块住,好照顾你的……”   柳芳菲再听不下去,掀开车帘子就往下跳。察觉到背后有手伸来,不愿被她缠住,没等下人拿了马凳,就径直跳了下去,落地时脚踝已觉刺痛,强忍痛楚急忙跑回家去。郑素琴怎么也叫不住,好不气恼。见车夫往自己这瞧,也不下车了,“愣着干嘛,送我回去。”   柳芳菲跑回家中,脚本是轻伤,这一跑,伤势就有些重了。进门时一拐一拐,管家问怎么回事,她也不说,自己回了房里,拿药酒擦拭。   四房的事都是互通的,消息禀报到柳定泽耳边前,他正在房里。   一月时方青为他生下两子,元气大伤,别人坐了三十日月子,她足足在床上吃喝两月,气色方才恢复。因新皇登基,朝廷事情繁琐,柳定泽在工部的事颇忙,早出晚归,也没和她多说上几句话。今日休沐,也是去了工部半日。这会陪在房中,逗两个孩子玩闹。   兴许是孩子吵了些,方青又听得皱眉。眉头刚蹙,柳定泽就将孩子交给仆妇,让她们带到偏房去好好照顾。坐回她一旁,翻看桌上账本。方青瞧见,说道,“你难得休息,别看这累人的东西。”   柳定泽叹道,“你也知道这是累人的东西,就该交给账房算,你还得来回算上两回。”   方青一顿,还是将账本拿了过来,低眉说道,“怕他们瞒了账目,诓我银子。”   柳定泽失声笑笑,这一笑把方青都笑的不自在了,抬眼看他,“你是觉得我这样爱财,丢人了么?”   “有个这样持家有道的媳妇,我高兴还来不及。”柳定泽躺下身,榻上铺了三层毛毯,又软又热,不过躺着倒很舒服,“青青,你日后再不用过苦日子了,所以不必亲力亲为,该好好过官夫人的日子。”   方青面色淡淡,“我不爱去同那些贵妇打交道,还是在家里的好。”   柳定泽想了想,她的性子恬然,不喜热闹的地方,喜欢在家待着就随她吧。方青倒是想起事来,“其他官夫人是不是互有联系,我是不是要去多走动走动,免得你尴尬?”   “不必。”柳定泽探头,一如既往枕在她腿上,“我也同你一样,更喜家中,不喜外面的龙潭虎穴。”   方青伸手摸他的脸,摸到嘴唇上的青刺儿,又摩挲了好一会。直到下人进来,说了那郑素琴拦车,八姑娘跑回来还崴伤脚的事,柳定泽才又睁眼,“给她去药房拿了药酒送去。”   方青闻言,稍有意外。柳定泽又淡声道,“去跟郑素琴说,她若再敢在七少爷和八姑娘所在的半里地内出现,我就废了她的腿。”   这话听着残忍,可方青却觉对不同的人必须是要有不同的对策,听见这话她一点也不觉柳四郎做错了。而且总觉他变得越发好,再不像往日那样无端的乖戾暴怒。想着,又像往日那样欢喜他了。低头在他唇上亲了一口,一下就见他睁眼,眼里满是意外。   柳定泽伸手拦住,不许她再直了腰身,将她往怀里捞来,反身压下,直直看着她,才觉她眼中的柔情,又回来了。她喜欢的,果真不是身为柳家第四子的他,也不是能许她荣华的人,而是在年少时,还未变得冷情的他。   方青也不避开他的眼,又微微抬头,往她喜爱的男子亲去。刚离唇,就见他俊朗面上已有笑,真切温柔。   &&&&&   柳雁中了状元,还进了四夷馆,宋安怡十分高兴。仔细给她绣了个福袋,等她来时,便交给她,“里头有我去寺庙里求的符,听说十分灵验,朝堂不是很凶险么,你要时时带着。”   那福袋做得精巧,还绣了金边,柳雁得了好友赠送的东西,再看看她已隆起的肚子,也为她高兴。虽然她不喜母凭子贵,但易家就易天扬那么一个孙子,宋宋能早日生下孩子,在家中地位自不必说。方才见了易太师和易老爷易夫人,也是让宋宋多出去走动走动,不要闷着。易天扬一说总出去做什么,就被易太师轻责了。   靠孩子巩固地位,说不出有多欢喜,可因人而异,对宋宋总归是好的。柳雁总算是稍稍放下心来,“我后日就要去四夷馆了,只怕不能多来陪你,你要是有什么事要寻我,只管让人送书信来。”   无论过了多久,都像是嘱咐个小姑娘。宋安怡笑道,“知道了,你安心任职,不必担心我。你性子急,又傲,在朝廷别多说话,勤恳做事,免得遭小人惦记,知道么?”   柳雁也点头,“嗯。”   宋安怡又想起一件事来,“鲁阳公主不是要做你嫂子了么?你这做小姑子的,可不要为难人家。哪怕是她为难你,你也不要跟她拧,她到底是公主,得罪不得。”   柳雁听了这话,差点想问她是不是遭了那小姑子的罪,可若问了,她肯定又说不是。反而被自己察觉出来更是尴尬,就忍着没问。   柳长安和鲁阳公主的婚事定在四月中旬。   新皇登基后第一位出嫁的公主的婚事,定不会太草率,只是用时半个月就将公主出嫁事宜准备妥当,不可谓不是每日都在急赶。这一动作,柳雁倒是明白了。   “圣上还是太子时,生母已过世,地位一直不算稳固。如今登基,局势不稳。急着将公主嫁入我们柳家,只怕也是为了他的地位,毕竟爹爹是手握重兵的大将军,有这亲家,他便能高枕无忧了。”   柳雁想通这个,更是郁闷,将手中石子丢进河中。又瞧见坐得很远的齐褚阳,更恼了,“齐哥哥你坐那么远做什么?”   齐褚阳无奈道,“按理说,我不该同你婚前碰面的。”她信上说有急事要跟他说,他匆匆赶来,倒不见急事,只见很是烦闷的她。   柳雁撇嘴,“那你回去吧。”   她想见他,就不会理会那些破规矩。会理规矩的,就不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她了。一会不见他走,还坐在远处,闷声,“你怎么还不走?”   齐褚阳说道,“我怎么能丢下你一个人走。”   柳雁心气总算顺了些,“可惜了我哥哥的仕途,也可惜了壕姑娘委身做妾。”   “你哥哥是嫡长子,日后承爵,哪怕不做驸马,圣上也不会再许他高官。只是……”齐褚阳皱眉,“愿意委身做妾的姑娘,倒有些……”   “奇怪是么?”柳雁从他说得不全的话里就猜出了全部意思,“齐哥哥是不是想到我们之前在这所说的话了?”   齐褚阳点头,“嗯。”   那日提及若是圣上赐婚于他,他可会委屈雁雁做妾,那定是不能的。柳雁也道明自己绝不会委身,更何况郝姑娘是郝侍郎的嫡女,真心不必作践自己到那种地步。   真是怎么想怎么奇怪……   “齐哥哥以旁观者来说,郝姑娘此举有什么奇怪的地方么?”   齐褚阳说道,“只是心中生疑罢了。我问你哥哥,为何让娶心仪女子为妾,你哥哥说,那日她以死胁迫,若是不答应她,她便死在你哥哥面前。”   柳雁诧异,“以死相逼屈尊做妾侍?上头还压着个娇蛮公主,我都为她憋屈了。”   她身为女子都不解郝玥,那他更是不会懂了。   柳雁想了许久,还是想不明白,要么是郝玥是个傻子——这当然不可能。要么就是她好胜心太强,不想让哥哥被人抢了去,宁可低人一等,也非要膈应膈应公主。她宁可郝姑娘是前者……否则娇蛮的公主和不服软的小妾打起来,为难的就只有兄长。   齐褚阳见天色略晚,起身说道,“回去吧。”   柳雁不舍,可实在不好多留,每日能见他半柱香就心满意足了,“嗯。”   夕阳西下,余晖染红晚霞,遍地如枫叶橙红,暖暖入人心。齐褚阳一直跟在她后头,远远的看着那少女背影,只是看着,就觉喜欢。他也想跟她多待,只是这样不好。两个月后两人就能长相厮守了,不急这一时。   快到大路上,已有人烟,两人依依不舍,三步一回头,难舍难分。   等天色彻底黑下来,才终于别离。   翌日,齐褚阳穿着朝服上朝,却又看见了柳雁。这才想起来,这丫头跟自己一样是朝廷命官了。这倒不是最重要的,而是两人能名正言顺每日见面。   这一想,昨日那样舍不得,竟有些好笑了。再看一身朝服的柳雁,也正往他看来。同在宫门外,手执玉板,远远看着,已觉同心。   &&&&&   四月十七日,柳家嫡长子柳长安迎娶鲁阳公主,朝野皆贺。   拜堂当晚,长辈都劝不胜酒力的柳长安少喝几杯也无妨,免得等会入了洞房就酒醉不醒,享不了这洞房花烛夜。   柳长安心中本就苦闷,听了这话,更是喝多几杯。酒还未敬完,果真就醉了。众人只好随便闹了个洞房,走走过场就留下一对新人在屋内,交给公主了。   新房离摆酒宴的几个院子颇远,在这只能偶尔听见轰天的炮仗声,还是能感觉到外面的喧哗声。   穿着大红嫁衣的鲁阳公主端坐好一会,听见柳长安已呼呼大睡,今晚只怕是不会醒了。心觉失落,大了胆子偏身看他,那俊秀面庞已有醉红,低头闻闻,满身酒气,闻不惯酒气的她不由拧眉。   “驸马?驸马?”她唤了两声,不见他醒,果真是要一觉睡到天亮吧。她鼓了鼓腮,下地将脑袋上沉甸甸的金钗珠钗取下,又脱了外裳,可算是轻松多了。再看床上,轻步走过去,弯身给他宽衣,等要脱鞋时,她才想自己长那么大,还没自己脱过鞋,一伸腿就有两个宫人跪着脱鞋穿鞋。   而今她再不是那住在皇宫的鲁阳公主了,而是定国公的儿媳,柳家孙媳妇,柳长安的妻子。   费了很大气力她才将身体高大的他推进被窝里,等为他盖好被子,已累得喘气。坐在床边抱膝看他,又伸指戳了戳他的脸,十分真实,不是做梦。想到那日在皇兄那第一眼见到他,惊为天人。   如今来看,鼻子是鼻子眼是眼,怎的那日就一眼欢喜上了。   从寅时就被拖起来忙了一日的她也乏了,伸了个懒腰卷了被子安心躺下。想到旁边就睡着喜欢的男子,面红耳赤,往墙边挪了挪,不敢跟他太过亲近。   也不知是太累了睡得熟,还是柳长安起来是轻手轻脚,她一觉醒来,已是日晒三竿。坐起身时腰背都还在疼,也觉饿了。   门外听见里头有动静,这才小心问道,“公主可是醒了?奴婢们进去伺候您?”   等她洗漱完了,才想起来,“本宫还要去给公婆奉茶吧?”   一旁的嬷嬷笑着说是,腹诽着这都什么时辰了,果真是个不将人放在眼里的公主。   柳定义和李墨荷确实一大早就在等这杯儿媳茶,可人家是公主,哪里敢吵她起床。见柳长安早早过来,说道,“你当叫上公主的。”   柳长安面色淡淡,“孩儿如何敢以下犯上。”   李墨荷知他心气不顺,问他昨夜可行房了,便说醉酒什么都不知。一会见鲁阳公主过来,这还是头一回见她。   鲁阳公主十六年纪,虽已挽了妇人髻,可还带着少女的娇羞。一对眸子似那皓月星辰,十分明亮。   公主敬茶,不必下跪。李墨荷接过时,还得是双手。这第一杯婆婆茶,喝得好似……很不对劲。家里多了个公主,当真是有些不自在的。   等奉了儿媳茶,听了柳家家规教诲,就随柳长安回房。出了大堂,见他步子十分快,也不等她,昨日就累了一天的她干脆不走了。可不走了他也不停,只好追上去,进了房便说道,“驸马,你下回能走慢些么?我脚疼。”   柳长安看了她一眼,真是娇气。不愿多理,去拿了书准备看书打发时日。要是太过疏离,爹娘定会责怪,也会担忧。   鲁阳公主在屋里走了几圈,仔细看他房内的东西,说道,“这柜子和桌子都不好,要换。”   柳长安淡声,“都是新做的。”   “新做的也不好,不好就该扔了,再找好的工匠做。”她嫌弃这柜子小,连她的衣裳都要放不下了,“还有这桌子,是给你念书伏案用的,得换个宽些的。”   柳长安听得烦心,“你若是都不喜欢,将我换了吧。”   鲁阳公主一直被人呵护得好,这话里带刺的听起来就不对劲。她扁嘴走到他跟前,说道,“驸马你讨厌我?”   柳长安想说讨厌,很讨厌,可到底还是没说。但即便是他没说,鲁阳公主也瞧出来了,才是新婚就被夫君讨厌,不由气道,“你为何要讨厌我?是你同我父皇求的我,为何要给我摆脸色?果真像皇姐说的,你们柳家这是想攀炎附势,所以你才娶我?”   这反被狗咬一口的感觉当真不痛快,简直是侮辱了他们柳家。柳长安已是生气,“你这是什么话?分明是你哭求你母后,非要嫁入我柳家,哪怕是知晓我已有婚约,仍要在我和小玥之间插足,令她从妻变妾。”   鲁阳公主瞪大了眼,惊愕得说不出话,半晌才道,“你本有婚约?”   柳长安冷笑,“是。”   鲁阳公主再说不出半句话,她自见过柳长安一面后,就属意于他。跟母后提了一回,翌日母后就跟她说,父皇也觉柳长安不错,柳家还同他们提想迎娶她做柳家媳妇,问她可愿意。   两情相悦,这当真是好,她便一口应下,安心做了待嫁新娘。本以为要筹备数月再让她风光出嫁,谁想不过半月就好了。   如今她才知道,曾最不想做联姻工具的她,竟也被父皇母后骗了一回。   自小便如掌上明珠得尽宠爱的她,却被亲人出卖。想到这,眼睛蓦地泛了红,几乎哭了出来。   柳长安见她如此模样,更是生厌,丢下书就去外头了。   外头下人见他脸色铁青出来,又不见公主跟上,想到方才屋里似有争吵,暗想,这刚成亲就吵架了,日后只怕要家宅不安,鸡飞狗跳了。   ☆、第86章 夏(一)   第八十六章夏(一)   柳雁对公主嫂子只是听的传闻多,也没怎么接触。入了四夷馆,她也忙得早出晚归,不过一个月,李墨荷夜里带人送茶点过去,就觉她面颊削瘦了许多,如今还在伏案看书,瞧的心疼。   “雁雁。”喊了一声不见她答应,李墨荷又叫一声,才见她抬头,走上前说道,“怎么每日都这样忙?”   柳雁一见她,就觉好似疲倦都涌了上来,只想寻了母亲膝头好好趴趴,“娘,你不知道这东夏国的字有多难学,就跟初初写字的孩童所画,又像蜿蜒的地龙。女儿每日牙牙学语般学这些,咬了好几回舌头。赵通事还说,等学会了这个,还得学其他的。”   四夷馆除了习译生,也就是译字生外,还有教习的通事。教她的是位姓赵的老者,因总是对女子为官表示不屑,又对柳雁横眉冷眼,处处刁难,柳雁便在背后喊他赵老头。只是这些她不会对家人说,要是赵老头真逼急了她,那她就只好搬出整个柳家欺负他了。   不是不用柳家权势,她不傻,该用的时候一定会用,别人要说她以权势压人那就说吧,只是还不到用的时候。   李墨荷叹气,“好好一个国公府的姑娘,却做这样的苦差事,这又是何苦呢。好在你齐叔叔不说你,否则将嫁的姑娘总抛头露面,像什么话。”   “齐叔叔和齐哥哥都觉得这差事好着呢,如今东夏国不是已经蠢蠢欲动,要趁着我们大殷新皇登基局势不稳进军么?那便让人去教训他们一顿,他日送来降文,就由我来译。”   见她说得得意,疲倦也分毫不见了,李墨荷已是笑笑,“自小就不知谦虚二字如何写的,如今不过学了几个字,跟通事念了几句话,就想译文了。那些事,要做也是老通事做吧,哪里轮得到你。”   柳雁不服气道,“四夷馆以才为重,我若比通事厉害了,礼部那边就会委任我去了。”   李墨荷笑道,“那就努力吧,一直有这种决心就好。只是先将这糖水喝了,早点歇下。”   柳雁应声,乖乖喝下。等她走了,又拿了书看。   快到巳时,管嬷嬷在外头见灯火未灭,敲门进去,已见她伏在桌上睡着了,手里还拿着书未放。   &&&&&   柳雁没等来东夏国的降书,倒是等来了大殷要和东夏联姻的消息。在四夷馆听了这事,好不诧异。用午食时跟宋晴去了亭子那,说起这事。宋晴说道,“东夏国这十年来养精蓄锐,国力与大殷旗鼓相当。若真的开战,大殷也占不到便宜。”   “与其说占不到便宜,倒不如说当今圣上不比先皇骁勇。”   宋晴抬指轻嘘她一声,“别仗着这里没人就说胡话。”   柳雁点头,“只是我惊怕的是,一旦开了这个头,其他诸国又会觊觎我们大殷,到时候可就不好了。”   宋晴轻笑,“和亲倒也不见得有用,公主嫁过去,就是他们那边的人了,根本不会再为大殷说半句好话。自古以来哪个公主不是如此,若是做了皇后,孩子封了太子,日后不帮着敌国攻打她的娘家就好。”   这话倒没错,柳雁也认同。吃了几口饭,又道,“护送公主去东夏的人是谁?”   “这个不知。”   等她散衙回到家中,还在门口就瞧见齐家的马车,毫不意外。她和齐褚阳下月就成亲了,按理说不会亲自来她家里的。想了想难道是齐叔叔用了他的马车,来家里商议婚事?   她走进大厅,果真看见了齐存之,竟还瞧见了齐褚阳。   柳定义和李墨荷也在堂上,看见她就让她回房里。被管嬷嬷领回房的她问道,“齐叔叔和齐哥哥来这做什么?”   管嬷嬷稍有迟疑,才道,“听说是圣上下旨,要二爷护送六公主去东夏来着。”   只是护送不是打仗,柳雁倒不那么担心。   管嬷嬷又道,“齐少爷听说是送两国婚书去的使臣,也得一块去。您们的婚事不是下月初么,这东夏路途遥远,又得在那等公主大婚后,往回至少也得两三个月后。”   柳雁微微点头,这才知道为什么他们父子亲自来这了,一是为了护送公主出嫁的事,二是为了延时婚期吧。都是大殷子民,为朝廷效力的人,有时倒不比普通百姓自在。   不过在朝堂上都见不到齐褚阳,柳雁到底还是觉得会挂念。   公主和亲那日是在五月五日,大军共计三百余人浩浩荡荡出发,前往东夏。   柳雁早上跟父亲问了安,送他出门后,也溜了出去。跑到齐家巷子口,想见他一面。谁想问了铺子老板,说他们早就走了。她又忙往城门跑去,跑到那气喘吁吁,一问旁人,说大军还未出城门,可算松了一气。   等了小半会,就听见远处有骚乱声。她垫脚往那看去,可前头的人个子太高,根本看不见。她拼命往前挤去,好不容易挤到前排,那队伍已经过来。她远远就看见骑着高大骏马的爹爹在前头,忙捂住了脸,怕被他看见责骂。   可她这一遮挡,倒更显眼了,柳定义只是看了一眼就瞧出那是自家女儿。他稍稍思量片刻,偏头对旁人说道,“此行去东夏国路途遥远,带上平安符的好。我见那有卖,你去买一个吧。”   齐褚阳倒是奇怪怎么突然说这个,顺着他指的地方看去,立刻看见了那捂脸姑娘,当即明白过来,“侄儿去去就回。”说罢下马,将缰绳交给他,随之往那跑去。   柳雁从指缝看去,见了往这跑来的人,十分诧异。等他快到跟前,立刻挪开了手掌,“齐哥哥。”   齐褚阳见她发髻歪斜,珠钗也快掉落,伸手给她插好,说道,“雁雁,你等我回来,回来我们便成亲。”   柳雁脸一红,这让她怎么答。还好旁边喧闹,就当做没听见了,“齐哥哥你要保护好我爹爹,早点回来。”   齐褚阳点头,瞧着她因拥挤而冒了汗珠的额头,抬袖擦去,“雁雁……”   周围实在是太吵太吵,柳雁竖起耳朵,“嗯?”   “不要闯祸。”   柳雁瞪眼,“哪有这样叮嘱人的!”   齐褚阳蓦地笑笑,饶是大军走得慢,稍说两句话就走得远了,他舍不得她,可不得不走了,“雁雁,我会早点回来的。”   柳雁“唔”了一声,看着他也知要道别了,“我会等你的,齐哥哥。”   齐褚阳听了这话分外愉悦,恨不得将她也带走。最后念了一声她的名,这才不舍离开。柳雁看着他背影远去,鼻子微酸,直至护亲的大军离开城门,旁人已散,还站在那看了许久。   &&&&&   情郎去了远方,柳雁每日去宫门时瞧不见他,倍觉落寞,万分挂念。跪在大殿外等上完早朝,到了四夷馆,将练的东夏文交给赵通事。谁想赵通事只看了一眼,就将那字帖扔到桌下,头也没抬,“重练。”   柳雁眨眨眼,这字就算不能说俊秀,但也是她一笔一划写的,刚给其他前辈看了,都赞她写得不错,到了这竟被当做垃圾丢了。她忍不住问道,“敢问通事,这是有哪里不对要重写?”   赵通事轻笑一声,抽了本字帖出来,“这才是勤恳学过之人写的,对比之下,倒不见得你是用心的。”   柳雁拿来一看,字迹十分眼熟,仔细一看,这不是宋姐姐的么。她想反驳自己的字不难看,不过一看宋晴的字,确实娟秀,这才死心。俯身拾起字帖,回去练练练,练个一百遍。   在四夷馆忙至晚上回到家中,柳雁只想洗个热水澡去去一身疲倦。进了院子,见凉亭那坐着个人,不用看也知道是鲁阳公主。这半个月实在是太常见这景象了,而且亭子外还跟着侍卫和一众当初陪嫁的宫人。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哥哥婚事是被插足的缘故,从公主进门开始就不见哥哥对她笑过半分,乍看下,鲁阳公主既可恨又可怜。这样强求婚姻,却碰上个硬气的夫君,也只能怪她自己了。   毕竟是公主还是嫂子,她只好过去打招呼,“嫂子。”   鲁阳公主偏头看去,见她一身官服,问道,“刚散衙回来么?”她早就听过柳雁的聪慧美名,得了状元又入了四夷馆,当真是柳家最自在的姑娘。可这样自在的姑娘,却总忙得不见人影,如此忙碌能高兴么?   “嗯,刚回来。”哥哥和嫂子感情不好,柳雁又对她插足一事心有芥蒂,少有往来,感情自然也生分。说了会客气话,就回屋了。   鲁阳公主又坐了半晌,因来癸水,身子不舒服,凳子又冷,这才回房,回去见她很不愿正面相对的人。   柳长安刚从书房回屋,正洗手,见她进来,面色苍白,步子缓慢有些无力,毫无精神的模样,也不知是哪里不舒服。到底没有问出口,擦干净了手便拿书去书桌那看,权当做没瞧见她。   鲁阳公主在床边又坐了片刻,每每想到父皇母后竟那样对她,让她落得在柳家里外不是人,倍受冷待,又想到一母同胞的六皇姐已远送他方和亲,肚子也隐隐作痛,不知怎么越想越委屈,头一低,泪就扑簌而落。本想忍着哭声,到底没忍住,趴在被上痛哭失声。着实把柳长安吓了一跳。   门外有人探头,却不好问。柳长安见她哭声不止,终于是走了过去。   似乎是听见了自己的脚步声,刚到跟前,就见她猛地抬头,梨花带雨,颤声,“和离吧。”   柳长安颇为意外,鲁阳公主又恨声,“和离!”   她愿如此柳长安求之不得,点头,“好。”   ☆、第87章 夏(二)   第八十七章夏(二)   他们说要和离,自然是离不成的。且不说柳家不想,圣上和皇后也是一万个不愿意。皇后留了公主,将她痛骂一番,叮嘱她要好好做柳家媳妇,不可再说这种话。   柳长安也被李墨荷叫去书房,问为何要和离。   犹豫许久,柳长安才道了原委。李墨荷听后说道,“你们的亲事岂能是说不要就不要的,若真的能抗旨,也不必等到公主进门再提了。虽说皇帝女儿不愁嫁,可公主到底是嫁过一回的人,你让她日后如何再嫁个好的?”   柳长安忍不住说道,“我没碰她。”   李墨荷微有惊异,难怪两人刚成婚时,嬷嬷去寻白喜帕,也不见上面有落红,竟是一直没同床过。身为男子,身旁躺着个佳人竟都目不斜视,可见他真是对公主很是嫌恶。可这婚事说什么也不能胡乱毁了,她摇头道,“哪怕是为娘答应你,皇后那边也不会同意。而今你爹爹刚去东夏国,你就要闹和离的事,实在不孝。七月那郝姑娘就要进门了,你若是想趁着这空档和离娶她,作罢吧。”   柳长安心中已觉憋屈,告退出来,回到房中,也不知过了多久,听见门外有声音,抬头看去,进来的那一身华服之人,正是鲁阳公主。见她脸色不好,眼也通红,就知她那边也不顺当。   两人沉默许久,鲁阳公主才道,“我知道你名声好,在士子中朝廷上都有美名。我却是出了名的骄横,所以谁都道我的不是,父皇母后都说我的不是,连皇姐也说是我错了。什么都没听,就说我错了,要好好顺着你的意思。”她轻笑,“我偏不,我从未做错。你笃定是我向父皇强行赐婚,插足你跟郝家姑娘,可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我真的是那种人,你这样冷落我,我早将柳家上下搅和得天翻地覆。”   柳长安不同她争辩,也不反驳她的话——无论她说什么,他都不会听入耳。   “我是脾气傲,可这是我身为公主的尊严。你若不给我这尊严,哪怕你是天上的神仙我也不喜欢。我本对你和郝姑娘有愧,可后来想想,被父皇母后出卖的我,明明也是该要人安慰的,凭什么只有你有资格对我冷眼相待。我倒还想痛骂你为何是柳家的儿子,你我都是联姻的祭品,为何你能理直气壮这样待我?”   柳长安看了她一眼,“我并不信你是被迫的。”   鲁阳公主恼怒不已,“是,我是欢喜你,可如今不喜欢了。你不信我,只是因我的缘故,而让你心仪的女子从妻变妾,若是寻常的姑娘,你早就信了。先入为主,鼠目寸光,什么有贤德美名,在本宫眼里就是一个迂腐书生!”   她说的字字诚恳,柳长安顿了顿,想再说些什么,见她面色苍白,几乎站不稳,到底还是没再说。   “等父皇根基深了,皇权一定,到那时我再说和离,他定不会阻拦。若到了那时他点头,那我如今说的都是真的。到了那日……”鲁阳公主恨恨道,“我要打你的脸,打你十个耳光子!”   这话实在剽悍,柳长安禁不住怀疑她可真的是公主,转念一想,说她是娇蛮之人,从这里倒可见一二。   “好。”若是真的,那只怕十个耳光子也不够偿还他心中愧疚。只是……怎么会是真的。   &&&&&   柳雁的字依旧练的没宋晴好看,每次交给赵通事,都要被他摔在地上痛斥。这日午食,宋晴说道,“明日不是交字帖么?你在我后头交吧。你的字其实挺好看的,只是每回赵通事先瞧了我的,再看你的,便挑剔起来了。”她又忙说道,“宋姐姐可不是在同你炫耀。”   “宋姐姐生分了,雁雁没这么想。”柳雁摇头,“要是以这个法子过关,我不要。”   宋晴笑道,“果真还是跟以前一样倔。”她笑问,“齐大人做了使臣去东夏国,可有给你来信?”   “不过去了十多天,哪有这么快。”柳雁问道,“你家可还催你催得紧?”   宋晴比柳雁长七岁,如今已是二十有二,家中催的自然紧。提到这事,面色淡淡,“受不住念叨,我已搬出来了。”   柳雁点头,“我本想说你若不便,可以来我家住的。”   宋晴笑道,“有心了。”   虽说衣食不用倚赖家中了,但一个姑娘独自搬离大宅,柳雁还是心觉佩服。分别三年,只觉昔日同窗,变得更坚定更有主见,再不是那任人摆布的人了。   “放衙后你急着回去么?可要跟我去饮酒?”   “改日吧,我约了好友见面。”   “好。”   傍晚,柳雁从四夷馆出来,往易家驾车而去,途中买了宋宋最喜欢吃的米糕,还未进易家,就见门口站着几个下人,神色凝重,交头接耳说着什么。   柳雁说了来意,下人小声说道,“少爷堕马,昏迷不醒,怕是不能招待您了。”   柳雁忙问道,“伤的重吗?大夫怎么说?”易天扬是不好,可他是宋宋的丈夫,他没了,第一个受难的就是宋宋。   下人不好说,语塞不言。柳雁心觉不好,忙提了糕点往宋宋的房里跑去。还在院子就见那儿站了许多人,隐隐听见哭声和痛斥声。她心下焦急,拨开人群挤了进去。一眼就看见宋宋垂头站在廊道下,易夫人只差没指着她的鼻尖骂。   “当初去你们宋家求娶,就不该要你。旁人都说是你将你母亲克死的,我和老爷并不信那谣言,可如今……你这天杀的丧门星!”   柳雁脸色一沉,快步上前,护在她一旁,盯着易夫人说道,“易夫人这话未免骂得太难听。”   宋安怡见到柳雁,泪更是决堤,“雁雁……”   柳雁紧握好友的手,才觉她抖得厉害,“不怕,宋宋。”   易老爷冷声,“哪怕你是国公之女,可这是我们易家的家事,还请柳姑娘不要插手。”   柳雁确实不好多管,可她若走了,宋宋指不定要被骂得更难听。她微微沉气,说道,“如今宋宋还怀着易家骨肉,易少爷一时昏迷不醒,身为妻子的宋宋已很是担心,若是动了胎气,只怕更是得不偿失吧。”   此话一出,易老爷和易夫人的脸色都变了,这才不言。易太师沉声,“送少夫人去偏房歇着。”   柳雁轻松一气,和下人一起将宋安怡送到那房中。进了屋里,她将床上被褥铺好,唤她先坐下歇着。   宋安怡惴惴不安,哽咽,“雁雁,要是他醒不来了怎么办?大夫说他可能醒不来了……”   柳雁拧眉,“宋宋你当真喜欢他么?”   宋安怡摇头,“不喜欢,一点也不喜欢。”易天扬脾气乖戾,冷言冷语不说,还常流连青楼,把她丢在家中。自她有身孕后,也不闻不问,早早将她打发到偏房去睡,说夜里碍了他安睡。这样的人,她真不会喜欢,“可是若他没了,我和孩子怎么办?”   柳雁知她不喜易天扬,已放下大半担心,附耳跟她说道,“不碍事,你有这孩子,易家不敢动你。他们若再责骂你,你就佯装肚子疼。无论如何,你是孩子的娘,你爹是不疼你,可好歹有宋家撑腰,他们除了责骂,还敢赶你走么?日后你将孩子教好、养好,往后的易家都是这孩子的,他好好孝顺你,就足够了。”   宋安怡听了这话,泪渐止,末了仍有担忧,“可要是生了女儿怎么办?”   柳雁想了想,面色冷然,“必然会是个男孩的,哪怕不是……我也会帮你变成是。”   宋安怡瞪大了眼,不知她用什么法子。   古有狸猫换太子,今日要换也不是不可能。柳雁到她快临盆时,寻个借口将她带出易家,再找好男婴。若宋宋生的是男童就好,若生的是女婴,就将男婴换上。   为了唯一的好友,只要不是杀人放火,她可以做任何错事。更何况易家本就欠了宋宋,她丝毫不觉心中有悔。   “所以宋宋……安心养胎吧。”   宋安怡愣神看她,半晌点了点头。门外忽然传来急声——“少夫人,少爷他……去了!”   ☆、第88章 立秋(一)   第八十八章立秋(一)   易天扬意外离世,易家上下几乎都疯了。宋安怡竟发现自己并不太伤心,一旦易家痛骂,骂得重了,她便拧眉佯装肚子疼。她脸色也确实不好,一眼看去就像真是动了胎气,易家就再也不敢说她。   每晚宋安怡坐在房中,都要摸很久肚子,今生可以依托的,就只有这孩子了。唯有自己的骨血,方能让她安心。   柳雁不便多去易家,但这几回见了她,都说没事,眼神里也多了几分坚定,这着实让她欣慰。四夷馆的事忙,闲时又跑易家,李墨荷发现只有早上能见她一面,夜里过去也不见人,等她睡下了,下人才说她放衙回来,又不好那个时候去。   这日问了早安,李墨荷将她拉住,问她在忙什么。柳雁说了,她才道,“你是快要成亲的人了,不好多去那有白事的地方。”   柳雁说道,“我怕易家的人欺负宋宋,而且我若不陪着她,宋宋就没人可陪了。”   李墨荷摇头,“你难不成还能陪她一世么?”   柳雁笑道,“身为好友,为何不能陪一世?再过三个月宋宋就要临盆了,那时我估摸呀,也为人妇了,娘,我去认了宋宋的孩子,做他干娘好不好?”   李墨荷说道,“真是胡闹。”   “才不是胡闹。”柳雁轻声说道,“易家的人对宋宋并不好,而且还说她是灾星。如今看在未出世孩子的份上对她客客气气的,但一旦生下孩子,易家人肯定会变脸。可若是我去将宋宋的孩子认作干儿子,易家人多少会顾忌的。”   李墨荷这才明白她的苦心,女儿一旦真心为谁,便天不怕地不怕了,是个护短的主。她稍稍一想,说道,“可要你俩都同意的好。”   柳雁立刻听明白那“俩”是指谁,指的就是齐褚阳,“齐哥哥肯定会同意的。”   李墨荷见她说的不犹豫,笑了笑,又道,“鲁阳公主到底是你嫂子,趁着今日休沐,约她去喝喝茶赏赏花吧,娘见她也着实闷得慌。嫁到我们柳家来,倒日渐消瘦了。”   柳雁低声道,“哥哥待她不好么?”   李墨荷不好多说,只是叮嘱她去陪陪这嫂子。柳雁也想趁空和她说说话,毕竟这是她唯一的亲嫂子。   鲁阳公主自幼生长在太子府,跟自己玩闹的都是皇族的人,后来父亲登基,她成了公主,又嫁了人,一跟儿时玩伴玩闹,人家都多了几分客气和疏离,再亲近些的,又总问柳长安的事,让她听了好不心烦。她不用去给老太太请安,每日都睡醒了再起来,偶尔会知道柳长安什么时候走的,大多时候不知。柳雁过来时,她才刚起身,睡眼惺忪。   柳雁进去后,坐在窗台下的椅子上她说话。不得不说鲁阳公主实在是个艳丽人,脸还未完全长开,若将发髻放下,仍是少女模样。都说知人知面不知心,真看不出公主是那种会插足别人婚姻的人。   鲁阳公主见她总往这看,问道,“你总瞧我做什么?”   柳雁坐正了身子,“嫂子你长的真好看。”   鲁阳公主黑眸转了两圈,被柳长安冷待惯了,突然被小姑子一夸,不得不让她多想,这可是有目的的恭维。她撇撇嘴,“本公主确实长得不差,用不着你说。”   柳雁讶然,这是自负还是率真?   “你哥哥嫌恶我,我也嫌恶你哥哥,你就算称赞我一百回,我也亲近不了你这小姑子,所以还是将话收起,回去吧,反正迟早我会离开柳家的。”她坐下身,见姑姑眼里微有责怪,却不敢言语,知道自己说的话又不妥当了,摆手让屋里的宫人下去。   柳雁倒觉她奇怪得很,“当初是你要嫁进来的,为什么如今却想着走?就是因为我哥哥待你不好么?”这公主那时明知道她哥哥有婚约还非要嫁入柳家,这会吃瘪了就立刻要走,也太让她生疑了。   鲁阳公主轻笑一声,“你也觉得是我非要嫁你们柳家的?柳长安竟然没和你们说过我的解释,看来他果然很讨厌我。不过也没关系,反正我也不喜欢他了。”   说不喜欢又怎么可能真的不喜欢,一眼瞧上了就忘不掉了,否则她也不会在母后来跟自己说时,一口答应。只是阴差阳错,她竟成了柳长安的仇人,当真可笑。   柳雁越听越是不解,问了两回,鲁阳公主才愤愤将原委和她说了,末了冷笑,“我就等着我父皇大权在握那一天同你哥哥和离,到那日,我一定要还他十个耳光,方能解恨。”   “你说的都是真的?”柳雁诧异,原先还以为是她不知羞耻非要强嫁,谁想却听来这非同一般的事。   “对。”鲁阳公主面色淡淡,“你信不信我都不在意,只是你问起,我当然要辩解,总不能吃这哑巴亏。”   柳雁这回终于可以肯定公主这是率真而非自负,但事情真假她并不好判定。虽说身为公主实在没有必要说谎,可世上真真假假的事见多了,不好妄下言论。都说日久见人心,看来,她果真有必要多和这嫂子接触接触。   鲁阳公主见她不偏帮柳长安,也不道她的不是,心想许是因为她是女官,所以对自己的公主身份有所忌讳,不好帮着她哥哥说话。原来这小姑子,也是个圆滑之人。   这一想,已是不屑。   &&&&&   六月,送亲的大军本该完成使命回来,可却突然传来两国恶交开战的消息。   柳雁听见这事,放衙后就去寺庙给父亲和齐褚阳烧香保佑。往日她不大信这些,可心中有顾念的人了,倒越发信。回到家中,又安慰了母亲,逗弟弟玩了会,才回房。   在房里坐了好一会,慢慢将这事顺了一遍,倒是明白过来。和亲是假,假借这次和亲前往东边攻打东夏国才是真。当初送亲大将中有她父亲她已觉奇怪,只是送亲而已,怎会劳烦国公大将。如今她是明白了,只是变着法子让父亲去支援罢了,所以才假意求和。   想到圣上比先皇更多几分智谋,柳雁心里舒服许多,之前还怕皇帝是莽夫,如今看来不是。   帝君非莽夫,对大殷来说,是福气。但愿不是好战之人,像先皇那样劳民伤财。   六月初,她同宋宋义结金兰。过了白事百日,得了易家应允,接她到家中来小住。只是她常待四夷馆,便想将她托给鲁阳公主。   鲁阳公主一听这请求,瞥了她一眼,“你求本宫这个,不过是因为想借本宫的地位为你好友遮风挡雨吧。”   说罢,得意地看着她,就等着她被当场拆穿的尴尬。谁想柳雁毫不隐瞒,点头,“对,正有此意。”她笑笑,“嫂子,你们两人在一块,还能排忧。宋宋脾气可好了,我若是不用去四夷馆,定会天天陪着她。可我不得空,只好拜托您了。”   她这样坦诚鲁阳公主倒不知说什么好,鬼使神差点了头。柳雁大喜,当即将宋宋交付给她。有了公主做玩伴,易家人更要敬宋宋三分了。   等过了几日,柳雁休沐,同宋安怡在房里剥瓜子吃,见她面颊红润,知她过得舒坦,又摸摸她的肚子,“外甥呀外甥,这几日吃的可好,睡得可香呀?”   宋安怡笑道,“他哪里了能听得到你说话。”   柳雁将剥了一小碟的瓜子仁推到她面前,继续剥自己的份,“宋宋,你觉得公主为人如何?”   宋安怡说道,“公主人很好。”   “怎么个好法?”   宋安怡想了想,“倒是跟雁雁你很像,都是率直的人,只是呀,更像三年前的你,如今的你稳重多了,公主她……”她压低了声音道,“好似有些毛糙。”   柳雁正想点头,一想又不对劲,瞪眼,“你这不是说我往日很毛糙么?”   宋安怡抿唇笑笑,见她要将瓜子仁收回,忙护住,“我说了大实话,你倒耍赖了。”   “就耍赖。”柳雁笑着笑着也不拿了,在宋宋眼里,有不好的人么?不过她越发觉得公主不是不简单,而是太简单,简单到让人总觉得她不该是那样,便加了诸多揣测。   “咚咚。”门突然被敲响,下人在外头道,“姑娘,桉郡主来了。”   柳雁正要好奇她来做什么,一想鲁阳公主还得喊桉郡主一声堂姑,这才了然。她于桉郡主随意得很,听了就罢了。倒是宋安怡听见她过来,拉着柳雁一起过去。无奈,只好跟她去。   桉郡主确实是来柳家看望这侄女的,两人年纪相仿,自小就有交情。只是桉郡主不愿看见柳雁,因此一直没来。鲁阳公主不知桉郡主和柳雁之间的事,催着桉郡主来。   柳雁是不乐意进了嫂子房间,桉郡主也是不自在地在鲁阳公主房里待着。好在有宋安怡和她肚子里的孩子在,三人便对说这孩子的事。   一会宋安怡要去解手,鲁阳公主说道,“我也去。”   等两人结伴走了,只剩柳雁和桉郡主。两人瞧了几眼,半晌桉郡主才道,“等齐家哥哥回来,你们就成亲了?”   “嗯。”柳雁说道,“你也赶紧找个婆家吧。”   “等你们真的成亲了,我才嫁。”桉郡主咬了咬唇,“因为不死心,只要你们一天不成亲,我就有机会。”   柳雁在这件事上突然不想用胜者的姿态看她,默了默说道,“两国交战,齐哥哥不会那么快回来。”   “你能等,我自然也能。”桉郡主说道,“如果我有机会,一定不让你们完婚。我知道那样做太卑鄙,可……就是不甘心。”   柳雁闻言,挑眉,“尽管放马过来。”   两人这边斗嘴,柳家又来了客人。李墨荷去了大厅见到来人,笑道,“宋夫人怎么来也不说一声。”   这人可不就是宋安怡的继母么,李墨荷早就听女儿说过无数次这恶继母的事,两人并不常见,十分生疏,对她的突然拜访自然意外。   鲁氏笑道,“一直怕柳夫人你没空,不好意思过来打搅。只是前几日我那亲家就一直问我,怎的安怡还不回去,这不是快临盆的人了么?所以就让我这当娘的来看看,可是玩得忘了时日。”   李墨荷心想定是女儿将消息截住了,之前就听她问了临盆需要准备什么东西,怕是想让宋安怡在这生的。只是易家怎会同意,真是乱来。她一边敷衍鲁氏,一边让下人去叫宋安怡过来。   宋安怡已解手回来,一听继母来这里寻人,让她回易家,心已沉落。正要起身,柳雁拉住她,“宋宋,稳婆不是说你再过七八日就要生了么?在这生吧。”   桉郡主不知易家待她不好,只觉莫名其妙,“柳雁,你傻了不成,哪有生孩子不在婆家生,要在朋友家生的。”   柳雁执拗道,“不要回去,宋宋。我要多留你两日,他们也不敢来找。哪怕是背负骂名,我也无妨。”   一直多话的鲁阳公主这会安静下来,看着三人,不好插话。只是柳雁这样执着,令她有些意外。她不傻,肯定不会不知这样强留有多麻烦。可她就是在这犯傻,那缘故是什么?   宋安怡这才知道她将自己接到柳家的用意,原来是想一直留到她临盆那日,“没事的雁雁,这孩子是易家的,难道他们还能在我临盆时薄待我么?”   柳雁确实不放心,可实在没有理由在人家找上门了还将她留下。只是若宋宋愿意,她也不是不敢这么做。宋安怡念着没事,让婢女将她在这的东西收拾好,准备回去。   看着宋安怡出门,柳雁到底放心不下,给那婢女暗中塞了一袋银子,“照顾好你家主子,还有,若是你的主子有什么难事,立刻来找我。”   婢女当即将钱袋收好,“九姑娘放心吧。”   鲁氏见宋安怡上车,眼里笑意更深,跟柳雁说道,“等安怡生了孩子,你就是孩子的小姨,跟我们宋家呀,也算是亲戚了。”   柳雁干笑两声,呸,不要脸。   已是十月的天,秋风微凉。柳雁送走好友,看着鲁氏的脸,已是生厌。懒得寒暄,转身进屋。   &&&&&   柳长安这日赴宴归来,天色已晚,回到房中,想先行休息,却见床上凌乱,鲁阳公主坐在桌前画画。他上前将被褥铺好,忍不住说道,“你下回起身后,可否让下人叠好?”   鲁阳公主撇撇嘴,“我那样睡无妨,你受不住就去偏房。”   “这是我的房。”   鲁阳公主一听,将笔放下,“好好好,这是你的房你的房,那我去偏房睡可以了吧。”   柳长安见她真要往外走,鞋已脱了都来不及穿,上前拉住她的胳膊,“你是要祖母和母亲着急么?”   “呐呐。”鲁阳公主指了指他紧抓的手,“男女授受不亲啊。”   柳长安只好放开,用身体拦住她的去路,“别让我祖母担心,她老人家身体不好。”   鲁阳公主轻哼一声,绕身回到桌前,拿笔继续画。一会又道,“你那郝姑娘怎么还不过门,我还想看看她是个怎么样的人,让你这么喜欢。”   柳长安本想七月就让郝玥进门,结果因和东夏国交战,父亲还在东城奋力杀敌,不好办喜事。他挽起袖子去洗手,听见这话说道,“与你无关。”   “关系大着呢。她要是个脾气不好的,到时候就算你护着她,我也不会看在你的面子上对她和颜悦色。反正呀,不要招惹我。我只想安安静静的等着我父皇掌握大权,其他的事怎么样都跟我没关系。只是你俩别同心地欺负我就好,否则我会翻脸的。”   柳长安微恼,“我如何欺负过你?”他自诩正人君子,只是成亲那两日两人吵了,之后就一直忍让。况且这成亲四五个月,同床共枕他都没碰她,听见这话实在让他心气不顺,该六月飞霜了。   “你冤枉我,这就是最可恶的欺负。”鲁阳公主知道他不信自己的话,可心里就是不舒服,“反正呀,别惹我!”   柳长安懒得和她辩解,洗净了手准备脱了外裳就寝。鲁阳公主只觉不对劲,猛地抬头,“你不洗身?”   “晚了,明日还要上早朝。”   一品大臣可入大殿上早朝,二品大臣在殿外,其余官品连跪听的资格都没有,只能在宫门外等候。只是柳长安在的是翰林院,翰林不同于其他官员,不分官阶,都要在殿外跪听,是个累人的早朝。柳长安回来得晚,明早拿温水擦擦就好,也不是第一回这么做了。   鲁阳公主瞪大了眼,跑过去护住床,“不许,脏死了,你不洗别想睡。”   柳长安刚赴宴饮了酒,更是疲累,“又不是第一回,前头四五回你怎么不说?”   “你你你竟然趁我不注意脏着身子爬上来!”她顿时生气,将被子抱做一团要往外扔,“脏死了。”   柳长安见她颠着步子将被子拿走,再看看空荡荡的床,实在撑不住,倒头睡下。等鲁阳公主把被子丢出门外给下人拿走,再回来,发现他竟熟睡了。   俊朗面上泛着酒红,身子歪斜睡在那,看得她微微愣神,就跟两人成亲那晚一样,他也是这样丢下她就睡的。她俯身戳戳他的脸,不见他醒来,果真是累了。她百般迟疑,到底还是去柜子那拿了新被褥过来,给他盖上,万分嫌弃地躺在一旁,几乎没贴着墙睡。   &&&&&   柳雁早上到了四夷馆,就见院内贴了告示,上前一看,说是十天后译字生进行考核,合格者,就能入鸿胪寺了。简而言之,意味着升官。见上面共有十二人参加,通者三个,她已是摩拳擦掌,定要好好努力。   正看着名单,肩头被人拍拍,她回头看去,见了来人,已是展颜,“宋姐姐。”   宋晴往那看了一眼,笑道,“可有把握?”   “自然是有的。”柳雁离了人群,和她一起进去,“虽说除了你我,其他十人都是前辈,可总不能就这样气馁。”   宋晴说道,“我之前问过赵通事了,他说当年入四夷馆的人想在半年内考入鸿胪寺,还从未有过那种人。我瞧呀,雁雁你定是第一个。”   柳雁说道,“宋姐姐你东夏国的文字语言明明学得比我好。”   宋晴想了想,笑道,“好吧,那我就做第二个好了。”   柳雁也笑了笑,有人一起并肩上进的感觉着实不错。进了里头,又见着赵通事满是褶子的脸。一瞧两人,已露了不屑。从未在他那里得过夸赞,还总被他摔本子的柳雁早已习惯,每每见着对女子成见颇深的赵通事,她便会想起薛院士。   再过两个月,薛院士就过世一年了。也不知他可转世投胎了没,定会找个好人家吧。   她抬头看向桌上垒如城墙的译字本,定定上前,拿起本子,摒除杂念,钻研学术,才是她缅怀恩师的最好法子。   冷冷晚秋已至,万物开始沉眠地底,待熬过寒冬,在初春之际,破土而出。   ☆、第89章 立秋(二)   第八十九章立秋(二)   从四夷馆回来,月已高挂柳梢头。柳雁抬头看去,月明如银盘,如有仙人常居。不知月上是何等景致,让人心生好奇。   柳家马车已等了她多时,车夫见她出来,说道,“姑娘,快上车吧。”   往日不曾听他催过自己,柳雁好奇道,“你有什么急事么?”   “倒不是小的有事,半个时辰前家里的福伯来了,说易少夫人身边的丫鬟急匆匆到了咱们府寻您,一听不在就跑了,也没来得及问是怎么回事。福伯便过来告知,可您还没出来,就让小的转告。”   柳雁听完话,忽然愣了愣,心觉不安,顾不得矜持,一步便跃上马车,急声,“快赶车去易家,快!”   她平日虽说也是英气的姑娘,可这一步跨上,还是让车夫惊奇了下。柳雁儿时总和齐褚阳练箭,父亲从常在旁指点齐褚阳练武,她又不笨,看多了也会,只是懒,疏于练习。这点高度难不了她,小小的防身擒拿术也学了稍许。   车夫来不及多想,忙驾车赶往易家,却不知发生了何事。   马车刚到易家,车轱辘还未完全停下,柳雁已经跳下马车,稳稳落地,却还是惊得车夫满额虚汗。   易府管家见她大步进来,忙拦住她,“九姑娘这是……”   “你们少夫人呢?”   管家稍作迟疑,柳雁已明白,拨开他的手继续往里走。管家不敢多拦,跟在一旁说道,“少夫人方才腹痛,已快要生了。”   柳雁冷笑,“方才?我知道的怎么是已痛了半个时辰有余了。如今还未生下来,还不跟我说实话么?”   管家不知她怎么知道的,这才悄声,“听那些来回伺候的婢女说,是难产了……”   柳雁脸色刹那变得惨白,握紧了拳往里走去。   “九姑娘,您一个未出阁的姑娘,瞧不得那些东西呀。”管家就怕她日后有什么恶事,怪到自己头上,说他没提醒她。可来人步子不停,一直往前走。过了回廊,他也不好再去,只能眼睁睁等在这。   柳雁跑得很快,耳边已听见宋宋的凄惨叫声,腿好似没了知觉,只是一直跑一直跑。她憎恨这样让女子痛苦的时候,哪怕是每次痛苦都有婴儿出世,可那种过程却不是她所能接受的。   柳家的孩子已有十五个,她亲耳听过三四回母亲婶婶临盆时的痛叫声,虽说诞下孩子后会恢复,可那时的痛苦,连旁人听了都觉可怕。   可那时她们都不曾难产过,稳婆也说胎位好易生。   宋安怡的房前不断有仆妇端水进进出出,进去时是一盆冒着热气的清水,出来却是一盆慑人的血水。   易夫人只盼着孩子快些出世,再这么待在娘胎中,只怕要闷死了。她双掌合十念个不停,几次想去看又怕晕血。   里头惨叫声忽然渐弱,嘶哑的声音好似再没力气,吓得她当即从椅子上跳起来,捉了急急出门的嬷嬷问道,“孩子出来没?怎么没声了?”   嬷嬷答道,“晕过去了,大夫说要吃催生丹,要是还生不出,怕、怕就保不住了。”   易夫人差点没晕过去,刚到跟前的柳雁也差点步子不稳。易夫人瞧见她,无瑕理会,继续念着佛经。   此时无人有空余理会她的存在,旁人说什么她也听不见,也不知过了多久,隐隐听见好友哀凄的哭声,心已是揪紧,同里面的人一样慢慢撕裂心肺。倚身柱子,才勉强站立,又过了许久,屋里走出个仆妇,抹了抹额上汗珠,忐忑道,“夫人,稳婆说……怕孩子是保不住了。”   易夫人怒声,“无论如何也要留下这孩子!哪怕是剖了她的肚子,也要把孩子救出来。”   柳雁愕然看去,愤怒得指着她脸的手都发抖了,“你敢!若是宋宋有事,我要你们易家陪葬!”   易夫人只顾着自己的孙儿,哪里听得进去。仆妇又颤声道,“稳婆说可再吃一粒催生丹,只是怕少夫人血崩,那样大人的命就保不住了。”   易夫人连声道,“再吃一粒,那样大的人,一粒丹药,哪里会要她的命。”   柳雁怒得浑身颤抖,将那仆妇拦住,“不许去!”   仆妇认得她是国公家的姑娘,不敢进去。突然廊道尽头有人喝声,“将她捉住,保住孩子!”   是易太师的声音。   这一定是柳雁长这么大以来,听过最可恨最让她气得恨不得杀了对方的声音。   一个高个仆妇当即上前抓她的手,柳雁握住她的手腕便一拧,痛得仆妇叫了一声。这在门前伺候的都是妇人,这一看不敢动了。易夫人怒喝一声,四五人齐齐扑去,哪怕她有万夫之勇,也架不住这伸来的七八只手。不多久就被压制在地,隐约感觉到有人跨过她的身,进屋说了什么。   面颊都被压在地上的柳雁蓦地涌了泪,嘴被紧紧捂着,连叫也叫不出声。   那柳家车夫在外面等得不安,又不好去院子,久不见她出来,赶紧回柳家通报去了。   柳雁用力挣扎着,身上四五人却将她钳制得更紧,直到听见一声婴儿啼哭声,她忽然觉得力气全部耗尽,四肢瘫软。身上的人终于松开力道,她颤颤起身,踉跄进了里屋,还未见到人,已闻到浓重的血腥味。一个妇人抱着个孩子裹住那小小的身子,去了一旁清洗。她却看见床上的人形容枯槁,面白如纸,被褥已都是血,像血针刺得她撕心裂肺。   “血崩了,快拿药过来。”   屋里仍在乱着,她跪身床边,已没力气站起来,“宋宋……”   宋安怡仰躺床上,睁眼看着上面,眼里却什么都看不清。听见好友声音在耳侧,动了动唇,声音喑哑。柳雁凑耳上前,只闻她轻念道——   “好疼啊,雁雁……”   像是要熟睡前同她念了一句“早歇”的语调,轻而遥远。她抬头看去,床上的人已不会动弹。柳雁猛地愣住,“宋宋?宋宋?”   不管她怎么喊,宋安怡都已不会再答应她一声。   再不会叫她的名,再不会叮嘱她在朝堂上要小心,再不会让她不要累着。   唯一的好友,再不会起来……   她怔愣很久很久,直到有人来请她起身,她才站起身,转身走向那正在看婴儿的老妇人,抬手便扇她耳光。   啪。   耳光声在屋内响起,易夫人已是愣神,捂着面颊气得已哭,“你、你竟然打人……”后面的话却被她那狠戾的眼神生生给压回腹中,惊得心头不安。   &&&&&   李墨荷带人来到易家,等着易太师易夫人出来时,捉了个下人问话,知晓原委,也瘫坐在椅子上,久久不能回神。   易太师先行出来,见了她并没好脸色,沉声,“虽说柳姑娘的父亲是鼎鼎大名的定国公,可是这样闹到我们府上来,也不妥吧。还扇了我儿媳一个耳光,这件事我定会上告圣上。要她跟我们易家赔礼道歉。”   李墨荷定声,“我要见我的女儿,当面对质再说。否则易太师将白说成黑,我也不知。”   易太师并不觉理亏,立刻让人将她带上。   李墨荷见到双眼无神,精神涣散的柳雁,立即上前握住女儿的手。柳雁觉察手上温度,抬眼看去,看见母亲,已是哽咽,“娘……宋宋她死了……宋宋她死了……是他们害死的宋宋。”   李墨荷听她强忍哭意,知她心中痛苦。紧握着女儿的手,给她一丝依托。再看她那俊俏脸上,还有因压在地上而刮伤的细伤,更是恼怒心痛。   易太师冷冷道,“你如何能说是我们害死了她,若是让她来选,她也定是选孩子的。”   柳雁怒斥道,“你怎能替她做主?你如何能说出这种话?宋宋也想活,你怎能断言她一定会选择留孩子,你可问过她?可问过她?若要你来选,你可愿意代替你的孙子去死?可愿意?”   易太师面色铁青,冷眼盯她,“在我太师府上闹得鸡犬不鸣,老夫定会……”   “易太师。”李墨荷抬头盯他,“随你去圣上面前壮告吧。”   易太师没想到她直言这个,本来只是想柳家私下赔礼道歉,毕竟柳家并不是好得罪的,这一说倒顿了顿,“你说什么?”   李墨荷冷笑,“你跟圣上壮告我女儿扰你家门清静,那我也去圣上面前壮告你们易家欺人太甚,将我女儿的脸伤成这样,将朝廷命官的脸伤成这样,将未来南平侯儿媳的脸伤成这样,将我们定国公府千金的脸伤成这样!”   说罢,拉着柳雁便走。易太师已听得冷汗直落,柳雁闹腾的事只是言语罢了,作证的都是易家人,她的伤却是实在的,圣上会信谁,他不用想也知。本想讨个说法,结果却碰上这样剽悍的妇人,只好请拦住,“方才老夫的话是一时之气罢了,还请柳夫人见谅。我孙儿孙媳妇皆已过世,老夫心中悲切,气昏了头,才冒犯了柳夫人和令千金。”   提及宋安怡,柳雁直直看着这伪善之人,字字道,“我会让你们易家下地狱。”   含血带泪,眼里也几乎充血,像是地府里来的勾魂鬼怪,要将这些人全都送入地狱!   ☆、第90章 祭奠(一)   第九十章祭奠(一)   “宋宋,你不知道四夷馆那赵老头有多可恶。”   “宋宋,梅园的花都开了,我们什么时候一起去呀?”   从梦魇中醒来,枕巾又湿了。   柳雁缓缓坐起身,嘴唇干裂。从被褥下抽手出来,手里还紧握着之前宋安怡送给她的香囊。香囊是宋安怡在柳家住时给她缝制的,说里头装着干野菊,可以凝神静气,让她苦读时用的。   “宋宋,我若考上鸿胪寺,我便升官了。”   “雁雁定能考上的,雁雁是京师最聪明的姑娘。只是不要再贪玩了,好好考试。”   再没人听她说四夷馆的苦差事,再没人陪她去梅园赏花,再没有人督促她用功,曾经还有好友的她,如今再没有了,以后也再不会有。   柳雁连鞋也未穿,走到梳妆台前,打开最右边的箱子。里面静躺着三件东西,一个是薛院士行刑前,让人转交给她的玉佩。那白玉凤纹玉佩,是薛院士戴了数十载的东西,据说那是他们薛家的家传宝。   死前柳雁要认他做义父,薛院士怕连累她拒绝了。可死后将这家传宝给她,虽未明说,可众士子都明白其用意,已将她当做薛院士义女看待,只是不便道明。   第二件是苏定临走前给她的,一个写着“不通”的破旧纸张。之前他在雨中跟她说他欢喜自己,她并不信。看见这保管得十分好的纸张,才明白,他说的可能不是假话。但她已有她的齐哥哥,苏定的心意注定只能辜负。这纸,便是在提醒她,两人只是朋友,而绝无情谊之外的感情。   第三件,是一颗墨绿色的珠子。这珠子,是父亲给她的,说是生母生前最喜欢的珠子。   而今,她将第四件东西放在箱子里,像是这十五年来的缩影,拥有、失去、拥有、失去……不断起起伏伏,在得失之间经历人生悲欢离合。   将这些珍贵的东西放入箱子中,不是将于她很重要的人放下,只是放在心底另一处地方罢了。   缓缓关上箱子,暂且忘记。梳妆好后,她才出门。   一直惴惴不安守在门外的管嬷嬷见她出来,稍愣片刻,小心问道,“姑娘要去哪里?”   “考试。”   管嬷嬷十分意外,“考试?”   柳雁点头,今日是四夷馆考试的日子。   管嬷嬷眼里已尽是心疼,不见她落泪,自己反倒哽咽,低声,“奶娘知道了,这就是让人备车。”   她走了后,柳雁将手中请柬给杏儿,“送去给桉郡主。”   &&&&&   桉郡主没想到柳雁要见她,那日宋宋出殡,也未见到她,让哥哥和柳长安打听了下,才知柳雁一直在房里,常是半夜也见灯火,却不知在做什么。听闻昨日是四夷馆升官考核的日子,柳雁早早就出了门,说是去考试了,当真让她吃惊。   莫非宋宋头七未过,柳雁还挑灯夜读?   别人或许会道柳雁冷血,一心只为升官,可桉郡主却更觉心中沉甸。柳雁和宋安怡的情谊,她不能说是最清楚的那个,但绝对也不是最不清楚的人。   坐在包厢里的她十分不安,已想了百遍要怎么说话方能不刺激她。   等了小半会,才听见门外有声响。伴着门开的声音,桉郡主已站起身来,往那看去。一见柳雁,已是愣住。   柳雁的模样艳绝英气,是女子中少见的,可英姿飒爽,也可软玉温香,可如今却憔悴无神,是她未曾见过的。桉郡主顿了顿,等她坐下,才随之坐身。见她伸手便来拿酒,抬手拦住,“先吃点菜垫垫底,暖酒空饮也伤胃。”   柳雁也不抗拒,拿筷吃菜,可吃了两口,就觉要吐了。她摇摇头,放下筷子,又去拿酒。桉郡主迟疑稍许,这才给她。   等她喝了两杯,桉郡主说道,“要我帮什么忙,直说吧。”想了千句万句,到底还是免去了那些柳雁已听过千次万次的安慰话,直白问了。   柳雁放下酒杯,神色漠然,说道,“宋宋当日本可以活的,可易太师和易夫人让她服用了两粒催生丹,导致宋宋血崩……而死……”   桉郡主这才知晓宋安怡的死因,已觉脊背寒凉,“唉……”   “我要让对不起宋宋的人,都得到报应。”   “你要我帮你对付易家。”   柳雁摇头,“不必,我自有法子。”她的嗓子那日哭哑,这几日也少说话,如今自己听来,也显得憔悴沧桑,“你帮我去跟鲁氏传个话。”她又道,“我不愿欠你什么,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桉郡主看了看她,“难不成我要你断一只手给我,你也愿意么?”   柳雁连想也没想,俯身抽出随身带着的短刃,“你要哪只?”   桉郡主惊诧,咬了咬唇道,“左手。”话落,就见短刃扬起,吓得她双手拦住,用力将那锐器夺过,丢到一旁,怒声,“你疯了?!”   柳雁默然。   桉郡主也默然。   良久,桉郡主才道,“我不要你的手,说吧。”   &&&&&   从酒楼回来,已是申时过半。她还未进家门,就见另一辆马车也停下,见是四房的车,便停下脚步,不一会就见一个身形挺拔的男子俯身下车,“四叔。”   柳定泽见她今日竟出门了,颇为意外,见她神色不佳,面色白如飞雪,顿了顿才道,“去了四夷馆么?”   柳雁摇头,“去了酒楼,约见了桉郡主。”   柳定泽微有停顿,柳家之中,他一直觉得雁雁最像自己,而在痛失好友后还会去酒楼见别人,换做自己的立场来想,只怕是另外有事了。   两人一起进了柳家大宅,两旁草木已枯,将入冬季,万籁俱静。   “四叔。”柳雁开口问道,“对那恨不得夺了对方性命的人,你会让他们活么?”   柳定泽点头,“会,一次死去于他们而言是解脱,让他们生不如死,反倒更让人快活。”   柳雁心底像是有了什么支撑,“侄女也这么觉得。”   柳定泽这回觉得自己没有猜错,也知晓她要做什么,默了片刻,缓声,“雁雁,做任何事,都不要留下破绽和把柄。”   “嗯,雁雁明白。”   两人快走至大厅,才见那坐着有人。李墨荷正在那绣花,听见脚步声,她抬头看去,见是柳雁,才站起来,将刺绣放在篮中,上前迎她,“回来了?可用过了饭?”   声音轻缓,柳雁听得鼻子微酸,强笑道,“吃过了。”   回家最好的感觉,便是有人一直在等着自己。   李墨荷说道,“那就回屋歇歇吧,睡一觉,等用晚饭的时候,再起来。”   柳雁应了声,又道,“娘……我若要接宋宋的孩子过来,你能帮我说服爹爹留下她么?”   李墨荷皱眉,那女婴是易家唯一血脉,哪怕是个姑娘,也是易太师的曾孙,怎会那样轻易放手。更何况,即便没了易家,还有女婴的外祖宋家,哪怕女儿是宋安怡的结拜姐妹,也不合情合理。虽不知她为何这么一提,李墨荷还是说道,“你爹爹定会同意的,他若不肯,娘也会尽力说服。”   有母亲这话柳雁颇觉安心。   等她将一切安排妥当,就将宋宋的孩子接到身边。她不想宋宋唯一的孩子被易家教成第二个易天扬,而易家……也不要再留了。   翌日,柳雁早早起身去四夷馆,出门是看看时辰,她和桉郡主约好了,等她放衙时,便去酒楼。桉郡主约见鲁氏,她约见宋保康。   到了四夷馆,刚进门就有人同她道贺,恭贺她在考核中夺得头筹,升官在即,言语中有意外的,有羡慕的,也有嫉妒的,柳雁都没有放在心上。   进了共事的屋子,去同赵通事问早,赵通事抬头看了她一眼,说道,“恭喜晋升,往后也继续这般努力,为朝廷效力吧。”   这还是她在四夷馆第一次听见赵通事不冷言对待,作揖道谢,就出去了。   宋晴已在那,她坐到一旁,宋晴便笑道,“雁雁你果真聪慧,技压群雄。”   柳雁问道,“宋姐姐考得如何?”   宋晴稍有停顿,才笑道,“得了第三。”   柳雁心头咯噔,第三……十三人中只取两人,那便意味着落榜了。   宋晴笑笑,“不碍事,我们两人中,你能考上也好。只是不能并肩同行,可惜了。”   这语调在她方才进来时,在一片恭贺声中,也听见了……   柳雁想着,不像是全心恭贺,也不像是羡慕,隐约透着……一丝嫉妒?   ☆、第91章 祭奠(二)   第九十一章祭奠(二)   傍晚的皇城被晚霞笼罩,桉郡主下车时只看了一眼,便觉天穹像有大火烧灼。霞光映在她俏丽脸上,更显得红如桃花。   鲁氏已经在包厢恭候多时,虽然不知她突然约见自己所为何事,可对方是郡主,信上特地强调要私下见面,不可让旁人知道,否则将惹来杀身之祸。瞧见语句凶煞,还是乖乖来了。   见她进来,忙起身问安,桉郡主淡声,“免礼吧。”   鲁氏见她神色不佳,蓦地想到她同宋安怡是朋友,该不会是来寻自己晦气吧?   桉郡主坐下身,鲁氏敬了茶水,等她说可坐下,才坐回位置上,小心问道,“郡主今日寻我来,可是为了什么事?”   桉郡主双唇微抿,一会才道,“我本不该和你说这些,只是安怡是我的朋友,她尸骨未寒,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她的娘家人遭此劫难。”   鲁氏心头咯噔,“郡主可否详说?”   “我从我父王那里听说,圣上要清剿在天祐年间勾结的党羽势力,为首的就是右丞相。”   鲁氏自然知道,先皇在世时,许多朝廷命官结党营私,圣上登基后,便陆续清剿,右相为恶过多,首当其冲的就是他,顿了顿说道,“右相不是已除么?”   “他是没了,但是他的羽翼还在,夫人觉得圣上能安心?你又能安心?”   鲁氏抬了抬眉,“这跟妾身有何关系?”   桉郡主轻笑,“没关系?你可知道,在天祐七年时,宋大人曾暗中帮右丞相篡改滨州水灾时所发放的米粮,又将那多出的米粮私自贩卖,将钱中饱私囊?你又可知,天祐十二年,宋大人私下送了右丞相一尊金佛,而后宋大人便官升两级?诸如此类的事,本郡主也不多说了。”   鲁氏脸色急变,“郡主是从何知晓这些事的?这是有人诬赖我夫君吧?”   桉郡主冷笑,“我父王此次暗中调查出许多朝廷命官的龌蹉事,宋大人的事算不上重,可是牢狱之灾,连坐之罪是免不了的了。”   鲁氏面如死灰,“连、连坐?”   “对,连坐。”桉郡主慢慢喝了一口茶,“安怡是我的朋友,她刚过头七,我不愿见宋家又遭此难,所以前来告知宋夫人。”   鲁氏微微一顿,倒有个地方想不通,眉眼微挑,“却不知郡主为何要告诉妾身,而非直接告诉我家老爷。”   桉郡主缓缓放下茶杯,暗叹柳雁连鲁氏这样狡猾的一问都想到了,这隐隐的自愧不如让她十分不舒服,淡声,“宋夫人是傻子么?”   鲁氏忍气,“什么?”   桉郡主语气尽是嘲讽,“本郡主问你,你是傻子么?这件事外露本就是死罪,我再明目张胆去找宋大人说,是自己找死么?我告诉你,是因为你是他的妻子,难不成要我找那些妾侍?本郡主说与你听,你要告诉宋大人也好,不说也罢,我对安怡的情义,也止于此。既然宋夫人怀疑本郡主,那也不必再说了。”   说罢起身要走,鲁氏慌了,拦住她,“桉郡主方才说的连坐罪名可是真的?”   桉郡主冷笑,“是假的。”   鲁氏急了,“刚才是妾身的不对,还请桉郡主指条明路。”   桉郡主稍稍迟疑,低声,“就看圣上怎么个意思,若是大怒,宋家全剿。要逃,今夜就同宋大人一起逃吧。”   见鲁氏面有犹豫,桉郡主也不急。父王确实奉命暗查朝廷可还有余孽勾结,只是宋保康不过是渔网里的小鱼,犯不上什么大错,是可以放过的。   “只是宋大人哪怕是逃了,也是戴罪之身,朝廷一旦让官兵追赶,怕也难逃。只是宋夫人和宋大人伉俪情深,定是愿意和他共患难的。若是走水路,倒还有一线生机,而且夜间逃离,更是易事。”   “夜里有船夫?”   “别的船埠没有,我倒知晓东郊船埠有的。”   鲁氏脸色泛白,“若、若是……与我夫君兵分两路呢?”   “官兵必定是往他那追,追到了宋大人,其他宋家人抓不抓都无妨了。”   鲁氏下意识点头,桉郡主又道,“不知夫人可记得那连大人,还有郭大人?白日里上了早朝,夜里回到家安睡一晚,第二日却被官兵堵住了大门,全家送入大牢。男的为奴,女的为婢。”她已是起身,“言尽于此,我也不便多留,宋夫人自个想吧。”   听她说了这些,鲁氏才真的心惊胆战起来,半晌腿上才有气力,往外走去,同楼下等候的下人一起回了宋宅。   隔壁厢房窗户旁站了一人,待看见窗下的人上了马车,这才从窗户背阴处走出来。转而走过去将那被绑在椅子上中年男子嘴里的布团拿掉,给他解了绳子。   宋保康前来应约,进门就被人敲晕了脑袋,等醒来就发现被人绑了,嘴里还塞了布团,眼也被罩住。稍稍挣扎,脖子上便有冰凉利器顶住,再不敢多言。听得隔壁厢房的对话,很明显这是污蔑,他跟右相确实走得稍近,可那清剿风波早就过去了,只是让他听这话的用意,却也明了。可是在试探鲁氏对他的忠诚?   那自是不必说的,他们夫妻二人鹣鲽情深,哪里用得着试探。   正想着,眼罩终于扯开,晚霞红光刺眼,当即抬手拦住,半会从指缝隐隐看向前面,见了立在前头的妙龄少女,已是诧异,“是你?”   柳雁面色淡淡,“宋大人好歹是翰林出身,脑子不至于愚钝到不知方才郡主同你夫人说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我打赌,她定会卷走家财,弃你而去。那你也可以看看她的真面目。”   宋保康冷笑,“挟持朝廷命官,好大的胆子,哪怕你是柳将军的女儿,本官也定不会放过你。”   柳雁看了他一眼,只觉生厌,“随你便。”   她不怕不惊,宋保康反而不好呵斥。柳雁又道,“若非她,宋宋不会吃那么多苦。若非她不愿将自己的女儿许配给易天扬,宋宋也不必做了替死鬼。若非她蛇蝎心肠要将宋宋送回易家,宋宋也不会死……”说到死字,嗓中已是哽咽,强压心头痛楚,才继续说道,“你也是个糊涂爹,可你到底是宋宋的父亲,我不愿你下手。可这个女人待你真心与否,今晚便能知晓。”   宋保康神色颇有嘲讽,“不必了。”   柳雁唇角微带讥笑,“宋大人不想想为何她要问郡主兵分两路可安全的事?”   宋保康顿了顿。   “宋大人也不想想为何她要问若你被擒,宋家其他人可能脱罪的事?宋大人想知晓结果,可以晚些再回去,好给尊夫人收拾钱财逃走的时间。”   宋保康脸色已十分难看,可不愿点头,“不必你操心!”他几乎恼羞成怒,“明日早朝定要参你一本!”   柳雁看他气愤离开,眸光颇冷,等到明早,他若还有心思参她,那就奇怪了。   宋保康愤然离开,坐上马车后,车夫问道,“老爷可是直接回去?”   他正要开口,却鬼使神差道,“去林大人家中喝酒。”   他紧握拳头,颇有不甘,定不会像柳雁说的那样。   等同林大人小饮几杯,心思游离地聊了半日,见月色已亮,这才回去。回到家中,不见鲁氏在房,当即问婢女,“夫人呢?”   婢女答道,“夫人方才说不舒服,躺下歇着了,说奴婢们会吵着夫人休息,就让我们在院子外候着。”   宋保康一听,“这哪里有夫人的影子!”   婢女哆嗦了下,“奴婢也不知。”   他忽然想起事来,当即去她的妆奁盒子,里头空空如也,半点首饰也不见。他气恼不已,已知柳雁说的并没错,更是怒气满腹。想到方才前门进来不见她,那定是走了后门。立刻领着家丁往后门去,出了巷子也不见人,循着车轮轨迹而追。   追到城外已无迹可寻,正懊恼,突然想起桉郡主曾提醒走水路逃的快,转而直奔东郊船埠。因下人多步行,他生怕那贱丨人跑了,自己骑马怒追。   鲁氏到了船埠,见湖边有船,船上悬挂有灯,还能瞧见个人影,果真有船夫。船夫身形清瘦,脸上盖了个斗笠,瞧不见脸。她踢了踢船,“我给你银子,快开船。”   船夫缓缓坐起身,勾勾手指示意她上来。鲁氏对他这态度分外不痛快,想瞧他的脸,那斗笠太低并瞧不清。她一心要逃,无暇多想。好在他撑船的速度很快,不一会就离了岸。   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就见船夫不再动作,停了下来。她立刻斥责,“快快撑船。”   船夫帽檐微微抬起,露出一张没有过多血色的唇,“宋宋说过,你不会泅水,甚至很讨厌水,有一次她给你端茶,不小心将茶水泼在你身上,你便将她关在拆房饿了一整日。”   熟悉的声音拍进耳边,鲁氏愕然。   “宋宋还说过,院子里桃树结果,你说你想尝尝她亲手摘的桃子。宋宋便爬上去给你摘,结果摔了下来,你转而告诉宋保康,说她没有姑娘家的矜持。”   “宋家老太太生辰之日,宋宋特地让人做了身衣裳准备作为寿礼,你却将衣裳剪了个洞,害宋宋被她父亲关了三日禁闭。”   “……”   船夫用冰冷如寒霜的声音说着这些事,听得鲁氏心头发抖,“柳雁!”   那斗笠下的脸终于全露了出来,一双眸子寒如冰,冷冷盯着她。少女的脸如芙蓉绝色,却让鲁氏觉得像地府来的勾魂鬼差,惊吓不已,强定心绪,“你速速将我送回岸上,我可以既往不咎。”   柳雁轻笑一声,“你也会怕么?这样恶毒的你,竟也会怕这些?”   鲁氏咬牙道,“你要溺死我?”   “我开始确实很想杀了你,可是后来我想明白了,那样实在太便宜你。所以我决定让你活着,让你……很惨地活着。”柳雁坐在船头,看着她说道,“你瞧见岸上的人了么?”   鲁氏往那一看,这才发现有人冲这边大吼大叫,那声调听了近二十载,一听便知道是谁,脸色当即惨白,“这些都是你的阴谋?桉郡主是听了你的指使?”   “对呀。”柳雁面色冷淡,“可到底要不要抛弃宋保康,不是你自己选的么?你若能陪他共度生死,我哪里有计可施。”   她缓缓起身,开始往回撑船。鲁氏要上前抢她手里的竹竿,若是回岸,定会被宋保康打死。柳雁侧身一闪,冷声,“你再抢,我就跳下去。你会撑船么?我若走了,你便要困在这湖中,活活饿死了。”   鲁氏当即停手,欲哭无泪。眼睁睁看船靠岸,还未到岸边,那怒气冲冲的男子已跳上船来,弯身就去看她的行囊,一看那满当首饰和银票,抬手便扇了她一巴掌,“贱丨人!”   鲁氏哭喊道,“是这小贱丨人设计离间我们夫妻,老爷您不要信。”   宋保康又是抬手,用力扇下,扇得鲁氏口鼻见血,“下午你与桉郡主见面时,我就在隔壁听着!我本不信你会如此无情无义,谁想你不但背弃你的丈夫,连你自己的孩子也不带走。对你亲生孩子尚且如此,那对安怡……”说到过世的女儿,这当父亲的才觉万分痛心,差点老泪纵横,“我对不起安怡,你这贱丨妇,我要将你休了,赶出家门!”   鲁氏惧怕他再伤自己,只能一直哭求。   宋保康气恼不已,半晌才察觉到船在动,回头一看,船夫又在撑船,已至湖心。再看那身形,颇为眼熟,“柳雁?”   柳雁应了声,定身看他,“我帮你瞧清这女人的真面目,你也得帮我一件事,才能扯平。”   宋保康沉声,“你说。”   “易太师因为做过先帝老师,所以哪怕是右相营私舞弊的事牵扯那么广,圣上还是没动他。可更因为是无人敢揭发他,所以劳烦宋大人上书一折。易太师的罪行我已收集齐全,就在你右边那盒子里。”   宋保康连看也没看,“易家和我们宋家是亲家,我怎会去做这种唇亡齿寒的事!”   柳雁若有所思,“好啊,你不去,那宋家就和易家一起死吧。反正宋宋不在了,我也不在乎宋家还安不安好。”   “你一个小姑娘能扳倒我们宋易两家,别开玩笑了。”   “你大概不知道,这船上,藏了贡品吧?”   宋保康愕然,“什么?”   “就在你站着的夹板里,有一个番邦进贡的花瓶。”柳雁说道,“你方才带着下人到处找宋夫人,下人都知道她卷财逃走了,若是有人去揭发她带走的东西中有贡品,你说圣上会不会大怒?反正朝廷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没什么丰功伟绩,死了就死了,为了皇族颜面,你觉得圣上会不会杀了你?”   宋保康急得差点没冲过去掐死她,“你为何要这样陷害我!”   柳雁笑了笑,带着深深冷意,“宋宋那日是可以活的,可易家却保了孩子,活活断送了宋宋的性命。这点,易家没有告诉你吧?”   宋保康当即愣住,“你说什么?”   柳雁喉里已干哑得几乎带血,“宋宋是易家害死的!你做爹的却什么都不知道,宋宋那样盼着你疼她护着她,可你眼里却只有这恶毒妇人。如今你的女儿死了,你却还被蒙蔽。当真愚不可救,枉为宋宋喊你一声爹!”   宋保康惊得差点站立不稳,颤声,“不可能……安怡……安怡……你怎能说出这样恶毒的话……”   柳雁颤声,“我恶毒?再恶毒也比不过你这沉迷妇人花言巧语,害死自己女儿的人!我留你一命的前提,就是告发易家而已。”   宋保康已要气疯,“你不过是要借我这易家亲家的身份来揭发易太师,在圣上那看来,便是大义灭亲,更有信服力罢了。你根本不是想留我一命,只是想让我不安后半生。柳雁,你休想诬告我。“柳雁冷声,“你可瞧见岸上的人可都是你宋家的人?我现在就弃船离开,你们便只有等下人来救的份。等搜到船上贡品,你们百口莫辩。明早我便进宫,禀告圣上你们宋家私藏贡品贩卖。等大理寺查下来,拷问宋家下人,他们便是最好的证人,到时候,别说你和这贱丨妇,整个宋家都要被牵连,甚至你其他的孩子,都要死!”   宋保康怔神,鲁氏已哭着说道,“老爷,不能让人知道我们窝藏贡品,这是死罪,死罪啊。”   “滚!”宋保康抬脚踹开她,痛得鲁氏捂住小腹不敢再靠前。   柳雁说道,“我手中的罪证足以扳倒易太师,你根本不必担心他还有机会翻身。权衡之下,到底还是保住自己的命重要,不是么?”   宋保康已是无计可施,被逼入绝境。柳雁指了指他一旁的盒子,说道,“宋大人是翰林出身,文笔我自然信得过。再有,若是你一次没将他扳倒,那死的,就是你,所以宋伯伯可要费点心思才好。要是天亮后我未听见你状告易太师,那我就只能变着法子给你下绊子,直到折腾死你的那一天。”   宋保康怒不可遏,“你这恶毒的小人!”   柳雁并不在乎他说什么,俯身从船板那拿出一个锦盒,“贡品我拿走了,你只管放心等他们来救吧。”   说罢,已是转身跳入水中。   晚秋的水冰冷异常,可计划已成一半,她却并不觉得冷。游到另一面有树林的岸上时,手里已没有锦盒,中途就被她扔掉了。   柳家得的贡品是不少,可她不会用那些贡品来冒险,否则查出来,会牵连柳家。可她又哪里会更冒险的去偷皇宫里的贡品,那瓶子,不过是费了三十个铜板买来的。   四叔说的没错,做事不要留下破绽。她来回想了很多遍,觉得万无一失才动手。甚至怕那锦盒飘浮水面,还特地在里头装了沉甸甸的石头。   她在岸上缓了口气,才进树林中,寻早就放好的干爽衣裳,得趁着城门关闭之前,回到城内。   翌日,她晨起同祖母问了安,就去宫门外。官品太低不能入内,可还是得一块上早朝。官员陆陆续续进入宫门,约莫过了一个时辰,早朝才散。她特地驻足停留,看见里头官员出来,侧耳细听他们言谈。   “没想到宋大人大义灭亲,竟告发了易太师。”   “易太师为恶已久,仗着是帝师之身,对圣上不敬,当真可恶。”   柳雁听见这些话,就离开了。虽然不知他是什么下场,可这些人还未完全离开皇宫就敢道他是非,这已能证明易太师是昨夜星辰,今日大势已去。到了四夷馆,她便进去跟赵通事告假。   赵通事瞧她一眼,说道,“今日你的调遣令便来了,你有何重要的事要离开?”   柳雁坦然道,“很是重要的事。”   赵通事忍了忍气,瞧在她考试时一鸣惊人的份上,大手一挥,放行了。   柳雁道了谢,驾车回家。回去时路过贴告示的地方,特地停车看去。果真瞧见易太师的名字,易太师贬谪为民,家产尽收,男为奴,女为婢,发配边疆。   旁边百姓哗然,她默然片刻,回家换下朝服。管嬷嬷问道,“姑娘这是要去哪里?”   “进宫面见皇后。”   管嬷嬷诧异,“好端端的去见皇后做什么?”   柳雁摇头,等过几日就知晓了。她从房门出来,快出院子,又见鲁阳公主坐在凉亭发呆,上前跟她问好,末了又道,“易家已失势,我进宫求皇后将宋宋的孩子接到柳家来。”   鲁阳公主跟宋安怡也处过几日,那日知晓她离去,也落过泪,如今一听,说道,“我也许久没进宫见母后了,同你一块去。”   柳雁之前不愿求她,就是不想她以为自己利用她。这会一说她竟立刻点头,颇觉意外。这公主……当真不像传闻中那样不讲道理。   有鲁阳公主作伴相求,事情也颇为顺利。皇后同圣上求时,便说,“那婴儿出生不到半月,幼失怙恃,实在可怜。那定国公家的九姑娘同她乃是结义金兰,心生怜悯,同鲁阳一同来求情,留下那女婴。”   楚照听见是女婴,又有女儿和柳定义的女儿求情,稍作思量,才道,“便将她接回去好生照顾吧,只是……日后不许入仕。”   皇后代为谢恩,楚照当即让太监传了口谕,柳雁很快就将孩子接了回来。   孩子接回来那日,李墨荷让人在门口摆了火盆柳叶水,给她去灾去痛,祈愿一生安康。   柳雁将她抱回房中,家中妇人都来瞧看。   女婴生得十分好看,双目明亮,不知烦恼地咧嘴笑着。被人逗了一会,就呷呷无牙的粉嫩小嘴睡着了。   殷氏问道,“可有取名?”   柳雁不知易家给她取了什么名,但也绝不要易家取的名,稍想片刻,说道,“叫瑾萱吧。”   瑾为美玉,萱为无忧,愿她如她母亲那样似美玉耀眼,今生又能有她母亲未曾有过的无忧日子。   ☆、第92章 重逢(一)   第九十二章重逢(一)   易家被抄不过三日,宋家又出了事,宋夫人被赶出家门,宋保康同别人说的是鲁氏于上不恭,对夫不敬。可第二日就有传闻鲁氏在外头偷人,还卷了家财想同奸丨夫远走高飞。   那日鲁氏携款潜逃时,宋保康疯了般让人去找,这谣言一起,更让人信服。他倒吃了哑巴亏,活生生被戴了绿帽子,去办公时也觉同僚瞧自己的眼神颇怪。从未受过侮辱的他病倒在床,一病半月不起。   桉郡主也听见了这传言,已是十一月的天,久未见柳雁,便在酒楼约她喝茶。谁想她把瑾萱也带来了,已足月的婴儿肤白如玉,粉嫩水灵,连她也忍不住抱过逗弄,闲谈之际,问道,“鲁氏那谣言是你让人散播的吧?”   柳雁也不遮掩,“是。只是休了鲁氏她尚可回娘家安心待着,以她的家世和半老徐娘的模样兴许还能嫁个殷实人家,可若是名声毁了,她在娘家也要待不下去了,也再不会有人家愿意要她。”   桉郡主看着她说道,“你待鲁氏如此,那宋保康你又怎会放过。”   柳雁忽然笑了笑,这种被人看穿像是找到了知己般,感觉竟是不错的,“宋保康还需要我再出手么?那样的懦夫,揭发了易家后,也要忧思成疾了吧,如今他不就已卧病在床么?”   桉郡主眸色淡淡,抱着孩子坐在窗前椅子上,看向外面景致,“昨日皇宫来了消息,想必你也收到信了,远征东夏的大军已快回来。”   柳雁点头,“嗯。”昨日就收到齐褚阳的信了,很是简短的话,说东夏国求和,快的话过年就回来。   瑾萱打着哈哈,又开始犯困了。桉郡主将她放平膝头,不一会就见她入睡。这样无忧,当真让人羡慕,她突然想起来,问道,“你们成亲后,瑾萱可会去齐家?”   易家已没,宋家也不肯要这孩子,更何况柳雁抱回孩子还是圣上口谕,她若要带去齐家,并非不可。桉郡主不觉齐褚阳会不要这孩子,那男子,处处都护着柳雁,别说是一个孩子,哪怕是她要抱养十个,也非难事。   “齐哥哥若肯,我想将瑾萱带在身边。”柳雁肯定自己开了口齐褚阳便会答应,只是他尊重自己,她也要尊重他的意愿。她见桉郡主这样坦然提及他们的婚事,抬头问道,“当日你帮我诓鲁氏,我曾欠你一个人情。”   桉郡主瞧了她一眼,“放心吧,我不会让你拒婚的。”   “我倒也没担心过这个。”   桉郡主抿了抿唇,“我想过那样做……”   柳雁笑了笑,将孩子轻轻抱了回来,“那也只是想罢了,我得回去了,听闻那大杨的使臣明日将到,我要回家去歇好,明日兴许要忙一日。”   大殷四面有敌,可也有同盟国。大杨就是其中最大的同盟国,因新皇登基,局势已定,便携新的国契前来签订。圣上极为重视,隶属礼部的鸿胪寺也在半个月前就开始准备,那时柳雁刚去,因擅东夏国文字,圣上厚爱,授正六品主簿的职位,负责贵客送迎之礼。   之前在四夷馆她只是译字生,并无下属。而今九品掌客、八品司仪、司宾都需听从她的安排,突然有了手下的柳雁觉得很新奇。虽然可见他们并不愿听从,一来对柳雁的荣贵身份有诸多质疑,二来她年纪实在太轻,不过是个小姑娘。都是七尺男儿,听命于她难免心中不平。但到底朝廷命官,官高一品,无论愿不愿意,都要听从。   柳雁抱着孩子下楼,快上马车时,隐隐听见路过的几个姑娘结伴说要去看花。也不知为何,似有什么触动了心底软肋,想起每年这个时候,宋宋总是早早跟她说“雁雁,开春后我们去赏梅吧”。   今年再不会有人跟她说。   柳雁驻足愣神,直到旁边杏儿唤了一声,才若有所失,更是抱紧了孩子,“没事。”   有事,只是再无人懂。   &&&&&   回到家中,瞧见下人在清洗大门石狮,一问才知家里今日大清扫。柳雁好不稀奇,进了里头见母亲正在大厅分派下人,问道,“还没到腊月,怎么现在就开始打扫了?”   李墨荷说道,“你祖母方才跟我说,觉得宅子不干净,闹鬼,请了道士来,刚做完法,说是该打扫打扫了。”   柳雁了然,李墨荷又上来看孩子,笑道,“一天瞧她几回都是在睡觉,真教人羡慕。”   “是呀。”柳雁抱得累了,将瑾萱交给奶娘,“娘,我回房睡一会。”   李墨荷眉眼微有笑意,“去吧。”   她还未走,就见管家来报母亲娘家来人,往那看去,便见个少妇抱着个女婴进来,女婴其实生得水灵,但柳雁却生不起好感。只知母亲的麻烦娘家人又来了,最难缠的莫过于这苏蝶,李宝良的妻子。   听闻苏蝶颇有些手段,生了一双儿女,又将李爹秦氏都收拾得服服帖帖,李家现在基本都是她在做主当家,铺子里的生意也被她揽得七七八八,而今她领她儿子来也不是第一次了。柳雁见她来,干脆不走了。   李墨荷瞧见苏蝶脸色也并不太好,当初她要娘亲问清楚那苏家姑娘的品德,母亲不听。后来苏蝶说什么娘亲信什么,她多言一句母亲便训斥她,再热的心也被浇凉了,便少理娘家事,也确实少了许多烦心事。秦氏便更说她薄情,白生了这女儿。   苏蝶还是常在柳家走动的,尤其是十分亲近李墨荷。她知晓哪怕李爹秦氏不认李墨荷这女儿,该有难时她还是会帮。可自己不一样,跟她没任何血缘相关,这感情,就要多走动才能牢固。   苏蝶见她便笑道,“姐,这还没到小年,怎么就开始里外打扫了。”   李墨荷说道,“老太太吩咐的,老人家爱干净。”   “也是,不过这本来也很干净了,老太太真是个讲究人,果真不是我们家能比的。”她摇摇女儿的小手,“快跟姑姑问好。”   几个月大的娃当然不会说话问好。   李墨荷让柳雁回屋歇着,见她不走,眼神示意她无妨,在自己家还怕吃亏么。柳雁这才听话回房,李墨荷接苏蝶母女到院中凉亭说话,问了爹娘近况,又道,“宝良近日可争气?”   一说到自家丈夫,苏蝶面色就淡了些,“姐,说真的,他在马政再做十年也那样,就是个喂马的苦差事,没出息,扶不上墙了。”   言语间尽是轻蔑,李墨荷心下又离她远些了,家丑不可外扬,更何况那是自己的夫君。   “姐。”   苏蝶将孩子抱给她看,李墨荷顺手接过,同她也没什么话说,干脆逗弄孩子。半晌苏蝶说道,“姐姐看来也喜欢小桔呀。”   李墨荷笑道,“哪里有孩子是不招人喜欢的。”   “既然喜欢,那不如亲上加亲吧?”   李墨荷神色一顿,“嗯?”   苏蝶又凑近半分,“将小桔许配给姐姐的孩子,表兄妹在一块,亲上加亲不是?李家也是姐姐的娘家,小桔又是喊你姑姑的,日后也有帮扶,李家过得好姐姐心里也会更舒坦吧?”   李墨荷面上淡然,“孩子还太小,说这些太早。而且柳家的孩子你也知道,也没定娃娃亲的。哪怕是姨娘的几个孩子,也都是快及冠亦或及笄时才择人家。这事等过了十几年再说吧,可别将孩子吓着了。”   苏蝶心头不悦,还是忍了。李墨荷哪怕是亏待自己一万次,也不会害自己的孩子一次,况且知晓娘家都是些什么人,几个懂事的弟弟妹妹她定会好好帮扶,可大弟一家,还是狠心罢了吧。这亲一订,可是将孩子往火坑里推,她又怎会做这种事。   送走苏蝶,从廊道回去,便见柳雁站在柱子后。李墨荷轻轻摇头,“又不乖了,不是说要去睡么?”   柳雁笑笑,“这就去。”   李墨荷缓声道,“从今往后都不必担心娘,娘定不会再让自己吃亏。”   柳雁点点头,“爹爹不在家,娘亲自然是要由女儿来护着的。”   李墨荷笑得欣慰,“知道了,快去睡,不然等会喊你起来用饭,又说吃不了。”   柳雁应了声,这才回屋躺下。   翌日清晨,柳雁特地起了个大早,洗漱好后去了祖母房前,说老太太早就醒了,便进去请安。   老太太精神是好,不过仍是不认人,不记事。捉了她的手将她喊成不知是谁的名,直到柳雁说要去办公了,老太太才大声道,“可要出息啊。”   带着祖母叮嘱,柳雁这才出来,往鸿胪寺去。   她来的早,鸿胪寺还没几个人,她同上司问好,下属也有跟她问安的。鸿胪寺右少卿卿看了几眼众人衣着,皆是整齐,可出发去迎来国使臣了。目光落到柳雁脸上,说道,“你便留在这备酒水吧。”   柳雁眼眉微抬,目光灼灼,“备酒水是掌客所做,下官不明白大人的意思。”   他脸色沉冷,“接见贵国使臣由本官带领即可,你一个妇道人家,便留在这准备酒水,方是你的职责。”   柳雁这回终于完全直起腰身,看着台阶之上的人说道,“敢问大人我大殷的鸿胪寺主簿的职责可是要宴请、送迎、收发文移,对朝见者以礼供之?既是,那下官敢问下官是要听您的,还是听朝廷的?亦或是大人觉得圣上该改改典客令的职能,只需留作掌酒水便可?”   左少卿喝声,“你岂敢以下犯上!”   柳雁不言,从她进来开始,就一直被两卿打压,从不给她多派活,不是怕她受累,而是知晓她是以半年之学便傲居首位,从三年甚至五年苦学之人中脱颖而出的姑娘,怕她学识过人,将男子风头压下。   薛院士曾说锋芒一露便有利有弊,如今看来不假。   她道明方才的话便不再说了,若是不辩,那也无出头之日。若是辩了,往后在鸿胪寺更遭排挤。她不怕被排挤,只怕被这些心胸狭隘之人觉得女子可欺,更是放肆。   也正是她强辩带刺,左右少卿怎敢再让她这主簿做掌客的事,只好忍气带她同去。   到了城门口,那大杨的使臣还未来,众人已是习以为常。   礼部在前,鸿胪寺在后。数十人等候了约莫半个时辰,才见快马来报,说使臣已在半里外,片刻将到。   果然,不多久前面就有杂乱的马蹄车轮声,身边的人下意识都抬头往那看去。柳雁的个头在姑娘里不高不矮,可前面都是男子,稍稍垫脚也瞧不见。她这一垫,旁人就笑了笑,“在身高上,你可是清楚知道男女不同了吧?”   柳雁往旁边看去,见是虞司宾,这可算是在鸿胪寺里唯一和颜对自己的人,是礼部尚书的儿子,刚二十出头,生得斯文,脾气也好,见他打趣自己,说道,“嘲笑上司身形矮小,该打。”   虞司宾哑然失笑,“属下知罪。”   前面似乎已经见到使臣,喧闹声做大,柳雁横竖看不见前面,前面的人也顾不得后面,她便干脆和虞司宾打听使臣的事。毕竟他爹是礼部尚书,职责不同,这种事比柳家知道的还要多些。   说了半会话,还未完全了解清楚,就见接迎的人都动了起来,她也忙站往两边,让使臣和陪同的礼部、左右少卿先行,再尾随。   她同众人一样微微弯身恭迎,只瞧得见一双双白底黑面的靴子从眼前过去。   使臣先行去驿馆歇息,待收拾齐整,翌日再进宫。   安顿下使臣,少卿便办公去了,由柳雁留下负责众人事宜,指挥掌客添酒水所需,待放衙后才能离开,掌客却要轮番等候待命。   驿馆有洗浴的地方,都是男子,柳雁便在大厅上命人摆好酒宴,并不往那边过去。男女不便之处,此时才深有体会。   大杨国并未有女官制,方才在接迎的人中瞧见个俊俏女子,很是稀奇。这会出来知晓是鸿胪寺主簿,更是惊奇。只是出于礼节,不好多问。   柳雁一一请他们上座,待见位置多出一个,碗筷也多了一副,便去院子里请人。   穿过回廊,虞司宾说道,“不如我去吧,你一个姑娘家到底不方便。”   “不好,难不成日后都让你去么?”   虞司宾叹道,“其实明明真有许多不便,为何你们都想着做官。”   柳雁竖了竖耳朵,“你们?虞大人还认识其她女官么?”   虞司宾一顿,摇头,“不认识。”   若非时间不够,柳雁真想多问问,这分明是认得的。她可算是有些明白了,虞司宾于她的态度还算亲近,还会问她柳家的事,平日用饭也不忌讳同她一桌,起初不得不让她觉得虞司宾欢喜自己,可又觉不像,如今更是肯定了,这人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呀。   两人边说边走,余光察觉迎面走来一人,柳雁便抬头看去,还隔着二十多步的距离,就猛地顿住。   已多走两步的虞司宾忙退了回来,“柳主簿怎么了?”   柳雁微微屏气,瞧着那缓步往这走来的人。一如既往的肤白如玉,脸上还是带着从容笑意,眼底神色却比往日更沉稳。缓步走到她面前,笑意更深,“蛐蛐,别来无恙?”   柳雁喉咙微哽,缓了缓才缓过气来,“苏哥哥。”   虞司宾心底“咦”了一声,这两人竟是认识的。这一瞧好似他也觉这人眼熟,想了半会可算是想起来了,他们可是曾在同一个书院的,“苏定!”   苏定回来了。   当初一人离开,如今又回来了。   柳雁想说的话已是满腹,见他作为他国的使臣而来,着实有些意外。除了意外,又是高兴,高兴昔日朋友已这样有出息。   苏定见她俊俏面上有喜色,心底还因这欢喜而觉这大殷还有一丝让他留恋的事,“蛐蛐,没想到你真成了女官,方才我还以为看错了。”   柳雁笑道,“我现在都以为我看错人了。”   苏定笑笑,虞司宾提醒道,“众大人还在等候您……”   柳雁也道,“苏哥哥先去用食吧,待得了空,再好好叙叙。”   苏定想了想道,“午后吧,去走走也好。”   柳雁应声。   苏定用过饭同其他使臣说了会话,交代了些事,就出来找柳雁。在驿馆门前树下便见个少女身形娇俏,穿着合身的官服站在那,发全拢在乌沙官帽中,整张脸都露了出来,耳垂如白玉,生得最是好看。   柳雁看见他,稍稍摆手,等苏定走了过去,才发现旁边还有个虞司宾。见虞司宾笑得尴尬,就知是柳雁特地叫上的。   他于她来说,是个男子,男人跟女人一起去走街说话,不合礼数。但若换做心仪的情郎,却是恨不得整日在一块的。   想通这个,苏定心头沉落,她还是跟以前一样,在这件事上不愿让他有半分侥幸。   三人便从驿馆一起往外走,柳雁问他是如何去大杨的,苏定说道,“随便让车夫赶车,便到了大杨。恰好在招贤,我便过去了。本想做个小官混口饭吃就好,谁想人太聪明,一不小心就将官做大了,接着圣上知晓我本就是大殷的人,便让我作为两国使臣前来。”   这样简单几句便囊括这几年的事,柳雁一点也不信,“苏哥哥你定也受了苦吧。”   苏定笑道,“没有。”   柳雁抿唇瞧他耳朵下的疤痕,“这怕是被利刃所伤吧,你若一路亨通,哪里会受这种伤。”   苏定下意识伸手摸了摸,无奈道,“你信不信这是我为了救一个美貌姑娘受的伤?”   柳雁撇嘴,“不信。”   “真的,那姑娘……”   苏定顿了顿,柳雁追问,“怎么?苏哥哥还要编么?”   他笑笑,“倒不是……不过好似说了也无妨,反正你也不认得她。那时我还未去大杨,还在各国游历,碰见个姑娘……被歹人夺了清白,还差点没了性命,我出手救她,不小心被歹人刺伤。”   柳雁听他这么一说,也信了。哪怕是要编造故事,他也绝不会编这样的事那定是真的碰见了。虞司宾问道,“那姑娘怎么样了?”   苏定叹道,“我被歹人刺伤,流血过多昏迷不醒。后来是个樵夫将我救了回去,然后我发现那姑娘和我的钱都不见了。”他苦笑,“农夫与蛇,不过如此。”   柳雁只觉那人可恨,“哪怕是要将你的钱掳走,也该叫人救你,万一你死了,她就真该下地狱了。”   苏定倒看得开,“我不是好好的么,天不让我死,小人再多又何妨。”   柳雁蓦地盯看他,“你方才还说你没受苦,游历他国时钱财被偷了个干净,你是如何到了大杨的,我也猜得出一二了。”   苏定当即不出声,虞司宾已是忍笑。许久苏定才笑笑,“蛐蛐,你过完年便是十六的年纪了,我以为你及笄后就会嫁入齐家。”   “齐哥哥随我爹爹去打仗了,在军中做参谋,不久便会回来。”柳雁见他仍在看自己,移开视线,特地加了话,“回来就成亲了。”   苏定默了默,说不出恭喜二字,旁边的虞司宾已是乐呵呵抱拳,“恭喜恭喜。”   柳雁淡定抱拳“多谢多谢”,苏定已看他一眼,这人的性格真是……纯良正直呀。   ☆、第93章 重逢(二)   第九十三章重逢(二)   大殷和大杨结盟五十余年,两国一向交好。大殷盛产骏马,大杨粮食充裕,每年物物交换,也算是各满所需。而今大杨以粮食锐减为由,不愿再等价兑换,可骏马匹数却求不减,大殷自然不愿,这事便有了僵持,苏定留城的时日也延长了。   而苏定众人等消息时,刚入腊月,大殷皇帝颁布诏令,恢复先皇时期的女官制,于应试入仕者,再无约束。前三年女子科举一年一考,以填充官职空缺。三年后,同男子科举合并,一同应试。   而此时朝堂之上,已无当初以右相为首极力抵制女官制的党羽。柳雁这才明白楚照的用意,卧薪尝胆,一朝反击。这皇帝,值得她效命。   女官制恢复当晚,鸿胪寺有宴请,虞司宾见柳雁早早同左少卿酒宴告假,待她坐回,便问道,“柳大人晚上要去何处?”   “去祭拜薛院士。”   虞司宾已笑,“我也同少卿告了假,要去祭拜薛主洞,一同去吧。”   柳雁点头,又道,“你哪日去都可,今晚他们去饮宴,你为何不去?我是个姑娘,说不去他们也高兴,免得我碍事。”她叹道,“别以为我不知你们要去的是什么地方……”   虞司宾俊白的脸唰地红了,“你可千万别跟人说我是那种会去烟花之地的人啊!”   柳雁噗嗤一笑,“我能跟谁说去?”   “你家人啊。”   柳雁好不好奇,“我跟家里人说你的事做什么?”   虞司宾顿了顿,又笑了,“对,好好的怎么会提我。”   柳雁只觉他好不莫名,这虞司宾,有时候真是让人奇怪。   等放衙后,两人就一同去了薛院士坟前,身后跟了两家车夫,也觉无事。或许是心中都无鬼,只是觉得对方是同僚罢了,因此并不觉得尴尬。   虞司宾走在她一侧,悠悠斜阳照来,隐隐觉得有东西闪了眼,低头看去,微微一顿,“你这白玉佩……”   柳雁抬头笑笑,“薛院士的。”   虞司宾当然也知当年薛院士行刑前将这唯一身上物件送给了柳雁,这在士子中早就不是什么秘密。想了一会才明白,之前圣上未恢复女官制,也就是说薛院士也未正名,而今已恢复,她方能大大方方戴着,再不用躲躲藏藏。   两人到了薛院士坟前,香火比寺庙里的还要鼎盛,一直烧了好几丈远。   虞司宾这才拍拍脑袋,“我忘了买香烛了。”   柳雁恭敬拜了三次,说道,“如此便可。”   虞司宾想了想,也虔诚拜下三回,笑道,“我终于明白为什么薛院士在莘莘学子中,惟独认同你了。”   柳雁只觉这司宾着实不错,可惜到底是个男子,不能一起去喝酒听曲,谈天说地。她俯身去清理那些已经燃尽,只剩香梗的烛火,全都清扫到一堆,用火折子点燃烧了。   虞司宾问道,“你是想着这里一定很多烛火,所以才带了火折子么?”   “自然不是,随身都带着的,除了进宫。”   虞司宾好不诧异,“你一个姑娘家随身带着这种东西做什么?”   “以备不时之需。”柳雁是跟齐褚阳学的,随身的匕首、火折子,甚至是缝合在里衣的止血药粉包,若是搜一下,定能搜出一堆东西。想到情郎,又思绪悠长,这都腊月了,也该回来了吧。   今日没有下雨,不过前两日下了,地面还湿润,为了不让火堆熄灭,柳雁又将那些拨在一起,几经拨弄,终于是留意到了一根香烛上的符纹,拿起仔细看了看,问道,“虞司宾,这是东隐寺的香烛吧?我们书院里有人在那出家么?”   虞司宾笑道,“没听说过,许是别人在那买来的。”   “怎么可能在那买香烛,而且东隐寺素来是不让人外带的。”   虞司宾无奈道,“那定是偷来的。”   好似也有这个说法了,不过去那偷了烛火再来祭拜薛院士,两人又觉不可能,心觉稀奇,也无解。等完全清理好了,两人才离开。快上马车,柳雁才想起事来,“明日我休沐,不过少卿大人让我拿些东西给他,我又不愿去了,你回家时不是跟我顺路么,能否停停车,帮我转拿?”   虞司宾脊背已微微挺直,“可以呀……”   两人各自上了自家马车,赶回柳家。   回去途中,细雨又下,似夹着点点寒冰,更冷得入骨。   柳雁不喜湿冷的天气,儿时便不喜,五岁那年被歹人绑在那湿漉阴冷的洞穴内,几乎丧命,自此更是厌恶。从车上下来,脚上便觉冰凉,眉头微拧,打伞上了台阶,站在门下等虞司宾。   虞司宾身材颀长,样貌斯文,连管家都多瞧了几眼,要不是穿着和小姐一样的官服,还以为是哪家慕名追随的少爷。   两人还未进去,就又闻马蹄声响,柳雁往那看去,便驻足等那人。   车上下来的人螓首蛾眉,袅袅娉娉,只是神色清冷,拒人于千里之外,还未走近,听见柳雁喊自己,柳芳菲才抬伞,看见她身着鸿胪寺的官服,眼神微微一动,瞬间又将那羡慕掩饰下去,微点了头,便进去了。   柳雁早就习惯她这样冷然,不过后头没了声响,回头看去,就见虞司宾背身向来,伞也压得挡住了半个身。她皱眉歪身,“虞司宾?”   虞司宾这才转身,“啊?”   “你在瞧什么?”   “瞧雨。”   柳雁脸上微僵,“你可要进去等?”   虞司宾迟疑稍许,摇头,“我在这等就好。”   柳雁点头,边进去拿东西边想,这样客气可真不像他,要知道他可是随便去一处地方,都能同人说上半日话的。连大杨来的使臣,如今都同他熟如故交。拿了东西出来,交给他后虞司宾便走了。柳雁也转身进去,走了两步微顿,回身看那已离去的马车,想到种种,眨眨眼……等等,他喜欢的人该不会是柳芳菲吧?   只是冒了个念头,便觉十分可能。   那样叨叨絮絮的人同冷冷清清的堂姐站一块的话……柳雁明眸微眯,好似也很不错。   柳芳菲全然不知被人这样揣测,刚进院子,下人就上前说道,“四爷四夫人让姑娘回来后便去屋里,有事要说。”   她犹豫片刻,才应声。父亲要见她?当真难得。   在她回来的小片刻之前,柳翰已在那了。   柳笑笑正抱着白瓷盘子坐在椅子上剥松子吃,松子七月成熟,如今吃的是佐以八角茴香烘烤过的干果,吃得满嘴有香。见柳翰进来,已拿了刚剥好的一握跑到他面前,扬了手,“大哥吃松子。”   柳翰没有拒绝,但只拿了一颗,柳笑笑收手一看,又扬手,“全吃了,不然塞牙缝也不够。”   柳翰低声,“你哥哥牙缝哪有那样大,哥哥不喜欢吃,笑笑吃吧。”   柳笑笑这才死心,坐了回去。   柳定泽让他坐,见他坐得有些拘谨,稍有一顿,才道,“近日功课如何?”   柳翰答道,“还好。”   “明年可有入仕的想法?”   “学识还不够,不足以入仕,还想再多历练两年。”   他问一句,柳翰便答一句,半点多余的话都没。言语间父子两人是可见的生疏,连方青听了都觉生分,待他们一问一答说得差不多了,才道,“再过两年你便及冠了,若是如今有心仪的姑娘,母亲为你去说定那门亲事,好让你安心念书考功名。”   柳翰稍有犹疑,才道,“谢父亲母亲关心,孩儿暂时还没有碰到心仪的姑娘。”   对方不动声色柳定泽尚且能看出个一二来,更何况这样明显,连方青都察觉出了,“若是有,且说吧,母亲为你做主。”   柳翰这才抬头,进屋后第一次看他们,只是看了一眼,便挪开视线,“有是有……只是还小……才十四,她家中姑姑姐妹都是及笄后再谈婚论嫁的,如今定不愿……而且我……”他声音已低,“我不过是个奸生子……”   奸生子和嫡子庶子日后一样可以继承家中财产,可是身份和名声就低人一等了。柳定泽只有方青一人,也不见妾侍,那定是奸生子了。这样的身份,他已背负很多年。   柳定泽闻言,看着这个与自己生得七八分像的儿子,可见性格的软弱,更可见心底的自卑。明明儿时那样顽皮开朗,接回柳家,自己再不曾理会过他,等如今想起这儿子,才觉已晚。   他是憎恶郑素琴,也不喜排斥自己的柳芳菲,可因为想将那肮脏事忘得一干二净,便将曾亲近他总不避嫌喊他爹的柳翰也排斥在外。他开口道,“你说说是哪家的姑娘。”   柳翰已后悔说了,良久才道,“翰林大学士郭大人的十姑娘。”   熟知朝堂能将上至一品下至九品京官名字都背出来的柳定泽不用多想,就记起那位来,“知道了。”   柳翰庆幸他没有多问,正想着要怎么离开这让人局促不安的地方,就听见下人在外头说八姑娘来了。   方青是打算和柳芳菲说说婚事的,毕竟年后便是十七年华,做哥哥的在这怕他不好意思开口,便说道,“你回房用功吧。”   柳翰如释重负,这又被柳定泽看在眼底。等柳芳菲进来,柳笑笑已剥了一捧松子,又跑了过去给她吃。   柳芳菲少吃这些零嘴,也不爱吃,便推了回去,“笑笑吃吧。”   柳笑笑扁嘴,“大哥不要,二姐也不要,以后笑笑再也不剥了。”   方青笑笑,“你怎么不问我?”   柳笑笑说道,“爹爹会剥给娘吃,我怎么能抢功劳。”她一本正经说着,可让屋里的人忍笑。   柳芳菲见他们如一家人,自己依旧像个局外人,已然习惯,竟也不羡慕了。听见方青和自己说婚事,便说道,“并没有。”   方青说道,“同僚中可有?”   “没有。”柳芳菲说道,“如今正步入仕途,不想因此分心,芳菲并不着急,您不必担心。”   方青说道,“你已是十七年纪,到底还是该寻个好人家了。”   柳芳菲默了默,“若母亲有合意的人家,便为芳菲做主吧。”   “终究还是得你欢喜的才好。”方青因和柳定泽也是历经了一些磨难才结为夫妻的,因此虽和她没有母女情分,但喊了自己这么多年母亲,还是想让她心甘情愿嫁喜欢的人,“将心思稍稍放在别处吧,别总埋头苦读。买些胭脂,欢喜什么首饰也去买,银子若不够便跟我拿。”   柳芳菲心头微动,“谢过母亲。”   待她出去,方青才道,“这孩子脾气倔得很,我担心她真的一心扑在仕途上,耽误了婚事。”   柳定泽说道,“随缘吧。”他笑道,“你我成亲时,不是二十好几了么?”   方青瞧他一眼,“我还记得那日拜堂,你嫌弃我来着。”   柳定泽忙同她求饶,那时哪里懂这个。柳笑笑抬眉看着爹娘一如既往和睦,也笑了笑,还是这样好,再不要吵架,再不要谁也不理会。她终于将剥好的松子全都倒进嘴里,吃了个痛快,真开心呀。   &&&&&   腊梅已开,大殷皇宫里的梅花因下雨之初便架起长棚,未沾雨水,开得更好。便招待大杨使臣入宫赏梅,苏定自然在列,柳雁也随行前去。   两人都是不争不抢之人,一心赏梅,步子便落在了后头。   廊内有梅,棚外有雨,梅花显得冰心玉骨,苍古清秀。   苏定见柳雁看得入神,问道,“你这么喜欢梅么?”   柳雁轻轻摇头,“我想起宋宋了,她喜欢梅,尤其是腊梅。”   苏定知道宋安怡已过世的事,也知晓两人情谊颇深,说道,“你是要一直抚养她的孩子?”   “嗯。”只要齐家不介意,柳雁便会一直把她带在身边。瑾萱姓宋,如今是,以后也都会是。若真由她抚养,她会亲如她的生母,一如李墨荷待自己那样没有二心。   前面的人时而有笑,相反两人这边静默许多。苏定忽然笑道,“果真是不能再同往昔了……你我竟生分到了这种地步。”   柳雁说道,“这倒也不奇怪……”   苏定默然稍许,也点了头,“确实。”   离别多年不说,又没一起共事,书院一散,两人的牵绊好像也更散了。更何况柳雁知晓苏定对自己的心意,若还同往日,让他多有念想,那自己便是罪人了,也对不起齐褚阳。   有些事哪怕是自己心中无鬼,也不能过分肆意。   从皇宫赏梅出来,柳雁还要去四夷馆给赵通事交付文书,还能见见宋晴。苏定也无事可做,便和她一块去。   “也就是说,女班有四人考上了?”   “嗯。”不过柳雁和宋晴交好,另外两位姐姐少往来,只是见了面会寒暄两句,“宋姐姐你应当见过的,宋晴。”   苏定想了好一会,才点头,“记得,当时多留意你,因此同你一起出行的女班学生总会多看几眼,便记住了。”   柳雁闻言,忍不住看向其他地方,当做没听见。   苏定倒是喜欢看她尴尬装傻的模样,可每次看还得探头——因为中间拦了一个虞司宾。   虞司宾听了这话没什么反应,走了七八步才诧异,“难、难道苏定你喜、喜……”   柳雁当即甩了他一记眼刀,虞司宾忙将后头的话咽下。这才明白,难怪一直觉得两人气氛委实不同,也难怪柳雁和苏定一块同行总要拉上自己,更难怪苏定瞧自己的眼神总觉他碍事。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呀。   虞司宾想将步子放缓,他再怎么样也知道男子心思的。可一想柳雁可是许配了人家的,忙又跟上,继续横插两人中间,不多久就得了柳雁的赞许眼神,再往旁边看,又被苏定瞥了不友善的一眼。   好人难做,好人难做呀。   到了四夷馆,柳雁将要译的文书送进里头,却没看见宋晴,问了话,才知她外出办事,还未回来。从里面出来,倒是远远瞧见了她,忙冲她招手,“宋姐姐。”   宋晴闻声看去,正好看见从四夷馆门口出来的她,原本有些冷然的神情已有了笑,上前问道,“你今日怎么过来了?休沐么?”   “明日才是,刚进宫赏梅,少卿让我送些文书来。”   “堂堂鸿胪寺的主簿,竟送文书,可别让人笑话了。”   柳雁笑笑,“是借道来看你的,苏定也说想来看看四夷馆,便一起来了。”   宋晴一顿,“苏定?可是……”   柳雁点头,“是苏丞相的独子。”   宋晴下意识往视线送来的那个方向看去,果真看见个俊朗年轻人往这看来,身子稍稍一背,低声,“那样的奸丨臣之子,你还是少往来吧。”   柳雁知晓苏丞相“奸佞”真相,对苏相只有崇敬,可于别人而言,却是大奸臣,不能道出真相的她,只有说道,“苏定不是坏人,他如今是大杨国使臣了。”   宋晴摇头,“就你胆子大……”她说道,“我还有差事要办,先进去了。”   柳雁同她道别,便过去和苏定说可回去了。   宋晴进大门时,又往苏定那看了看,见他低头不知跟柳雁附耳说了什么。似乎是察觉到自己往那看,他又抬头看来,神情浅淡。她微微凝神屏气,这才进去。   柳雁抬指点在苏定肩胛,将弯身俯来的他推回原来位置。苏定已是无辜,“我可不是想非礼你,你肩头上有虫子来着。”   虞司宾脸色一变,“虫、虫子,好大的虫子!”   见柳雁直接伸手去拨,她脸色没变,虞司宾已快吓死,叫了一声。忽然瞧见小道那又走来一人,又叫了一声。叫得柳芳菲拧眉,不知这咋咋呼呼的人是谁。等看见柳雁,才停了步子,“有事?”   “送点东西过来,刚忙完。”柳雁见虞司宾又变成包子要往苏定背后躲,更是肯定他欢喜的人是谁,捉了他的衣袖就拉了过来,“我的手下,虞司宾,十分得力的下手。”   虞司宾已快晕倒!   柳芳菲瞧了一眼,便道,“还有事,我进里头了。”   柳雁觉得虞司宾长得还是很不错的,可惜呀,碰上了这样冷冰冰的姐姐。等柳芳菲走远,她很是郁闷对他说道,“我姐那样冷冰冰的,你到底喜欢她什么?”   “她挺好的……”虞司宾一想不对,差点没跳起来,“什么喜欢,别胡说。”   苏定已不想再看他手脚都没地方放的模样,“连我都瞧出来了。”   虞司宾挣扎了好一会,才认命,“当真这么明显?”   两人齐齐点头“嗯嗯”。   虞司宾苦恼起来,“柳大人,你说若是我直接去求亲,你姐会不会将我乱棍打出来?”   柳雁差点笑出来,“这倒不会……不过以我八姐的脾气,大概是谁去提亲,只要我四叔四婶同意,她便同意嫁了。”   虞司宾叹气,“我便是不想那样……”   “那你便好好探探我姐的心意嘛。”柳雁突然觉得对比之下自家齐哥哥在男女之情上一点也不畏首畏脑,等他回来一定要好好夸赞一番。   夜里回到家,柳雁想要如何帮助帮助这下属,唯一想到不痛快的,就是要真成了这婚,虞司宾就要变成她堂姐夫了!   在鸿胪寺他叫她柳大人,私下她却得叫他姐夫。   真是怎么想怎么不痛快。   柳雁正在房里计较着这称呼上的事,杏儿就送来一封信。拿来一看是宋晴送来的,打开了瞧,说是寻她明日去东隐寺上香,求姻缘。   看见一向忌讳提姻缘之事的宋姐姐竟主洞提及,柳雁岂有不作陪的道理,当即回信,翌日一大早就出门往东隐寺去了。   ☆、第94章 重逢(三)   第九十四章重逢(三)   去东隐寺要穿过郊外一片树林,清晨的薄雾还未散去,在树林中氤氲蔓延。鸟鸣悦耳,柳雁拨开窗帘往外看,还瞧不清太远的地方,等会上了山,只怕连五步外的景物都瞧不见了。   后头隐隐传来马蹄声,她从后头小窗看去,只闻马蹄,不见车。还以为是有人跟她一样早早上山。不一会,马车从一侧掠过,车她是没认出来,可那赶车人,她倒是认出。   郝姑娘的车?   马车很快就过去了,风卷窗帘,她却好像瞧见里面有两个人。一男一女,姿势颇暧昧,可让她吃惊。想看个仔细,车已入了雾中,无迹可寻。   这一看可着实让她心有芥蒂,那车她当然不会认错,都是年纪相仿的姑娘,平日赴宴赏花品茶,一个月碰上一回也不奇怪,她记性向来不差。可车上的男子是谁?   因父亲还未归来,哥哥纳妾的亲事也一直拖着。不曾听哥哥说过与她情意有变,那她方才所看见的,最坏的结果便是,郝姑娘变心了。可她没有告诉她兄长,那就是变相给她哥哥戴绿帽子?   这可着实令人不悦。   因圣上施压,两家已和气解除婚约,纳妾的话也犯不着再大动干戈下聘,届时铺了红妆抬进门便可。可两家不说,在别家眼里郝姑娘并无婚约在身,若是有人追求也并不奇怪。   柳雁眉头蹙起,等会和宋晴碰面求了签,回家得好好跟哥哥提提。心上人有不对劲的地方,情郎总该有所察觉。最好不要是她想的那样,否则哥哥得多难过。   心思沉沉想了半路,马车总算是到了东隐寺山脚下。   此时朝阳普照,雾已全散,从山脚往上看去,景色清明。谁想走到一半,天又下起雨来,瞧见阶梯旁有芭蕉,急忙躲了过去。   管嬷嬷越上年岁,身子骨也经受不住多动,东隐寺阶梯有四五百,爬不动了,今日跟她来的是杏儿。杏儿看看雨势,说道,“姑娘,奴婢去车里拿伞吧。”   “去吧,路滑,慢些没关系。”   杏儿听得心暖,真没跟错主子。当年她盗了柳雁房里的珠子,本以为定会被杖毙,谁想柳雁放过了她。那时起她便想,哪怕是刀山火海,也定要忠心。   柳雁等了半晌,地越来越湿,水也慢慢渗到脚下,站的地方已开始湿润泥泞。她拧眉瞧看,终于抽了匕首,斩了芭蕉叶,顶着挪到石阶那,至少那儿没有泥。站了一会,便见下面有人打伞上来。认了片刻,已是欢喜,“宋姐姐。”   伞面微抬,白净面庞已露了出来,宋晴见了她,笑道,“方才上来时碰见你家下人,说你在这等着,我就先上来了。”   柳雁忙躲到她伞下,可算是松了一口气,“这鬼天气,一点也不让人安心。难怪没人上山,原来是都瞧出要下雨了。”   “那倒也好,省得跟人挤,人少些,那解签文的师父也会耐心些。”   柳雁称是,两人一起往山上走去。进了香火大殿上了香,宋晴求了支签,一对是上上签,说是有好姻缘,柳雁笑道,“就说宋姐姐是个福气人。”   宋晴笑笑,见她不求,叹道,“求了上上签的还不算是好姻缘,连签都不需要求的人才真是好姻缘呀。”   柳雁笑笑,“宋姐姐别笑话我了。”   宋晴见外头还下雨,说道,“不如在这用了斋饭再下山吧。”   柳雁也不愿涉水而下,反正今日无事,在这里和她好好谈心也好,想来自从她去了鸿胪寺,两人就没好好说过话了。   寺庙主持去备斋饭,两人便在房里等候,说些朝堂上的事。   提及那次考试,宋晴淡笑,“你平日也并不用功,夺了头筹,也在我意料之外。雁雁,你家世好,又得长辈宠爱,脑子又好,如今还有那样好的未婚夫,这一生都顺风顺水,让人羡慕。”   柳雁听着话里有羡慕,说道,“宋姐姐只看见我面子上的事,却不知我里子的事……我自幼没了母亲,偶尔有些坏心眼的,也总会说我是野孩子。同继母也并非几日就熟识,也有许多磕绊,才终有今日的母女情分。我父亲一门心思在效忠朝廷上,也甚少关心。齐哥哥更不必说,他初来时,我真是恨极了他。后来决意做女官,也是挑灯夜读,并非像宋姐姐看见的这样轻松。而今……我唯一的好友已不在……”   宋晴说道,“可如今你还是好好的,哪怕是千难万险,也都过去了。”   柳雁默然稍许,才道,“仔细想想,若是我稍有偏差,也无今日结果。”她笑了笑,“往上看,往前走,便能有康庄大道。宋姐姐最大的挫折,可是当年女官制被废除,出逃他国,可你并未放弃,如今也如愿做了女官不是么?”   宋晴神色微顿,终于是展颜,“对。”她伸手拿过茶壶,给她倒了满满当当的一杯,“以茶代酒,为我们坚持至如今干杯。”   柳雁也拿了茶,同她碰杯,一饮而尽,“宋姐姐,往后也要共进退,有一番大作为!”   宋晴轻轻点头,“定是要的……”她缓缓起身,“我去解手,再看看你家下人来没。”   等她离去,柳雁往窗外看去,见有芭蕉,忽然想起郝姑娘那事,等用过饭,还是快些回家吧。   雨打芭蕉,珠落屋檐,交错滴答声响,像催人入梦的曲子。她揉了揉眼,这种时候竟然犯困……困得很……   &&&&&&   冷……阴冷,鼻尖隐约有苔藓的湿霉气味。   柳雁动了动手脚,没有如愿舒展,又酸又麻。她睁眼看去,黑蒙蒙的并看不太清前面。因手脚被缚,她突然明白过来,用力挣扎滚动,却还是无法挣脱。心中尘封已久的恐惧慢慢笼罩上来,直至席卷全身——她被劫持了。   又是这样的雨水天,又是这样寒冷的囚丨禁之地,她蜷缩成一团,想用牙咬掉脚上的束缚,可那歹人手法颇为老道,根本解不开。耳边似乎听见了磨刀声,还有男子对话的声音,那歹人至少有两个。   她滚到边沿,靠着那坑洼不平的石壁站起身,寻了一处尖锐地方,双手用力在上面磨,偶尔擦到手,忍痛不理。   这里应当是石洞,待了一会已能看见些许东西。只是洞穴出口似乎被人用大石挡住,只能看见石头四面缝隙有光。   终于将手上的绳子磨破,她这才能把反绑的手伸到前面,从靴子那抽出随身带的匕首,将脚上绳子割断。她轻步走到堵住洞口的石头,侧耳听了听,外头果真在磨刀,听得她心惊。   从方才对话来看,至少有两个成年男子,正面突破的几率不大。她拧眉沉思片刻,伸手在那石头缝隙上。   风是对流的……   那就是说,这不是死穴,而是个活洞。   她当即拿好匕首,吹亮火折子往洞穴深处走去。不敢太快,怕踩了苔藓摔伤骨头,到时候要跑更难。不过走了五六步,身后大石咚隆作响,光源从后面照入,洞内顿时明亮。她惊了惊,背后已有人大叫“哥!她跑了!”   再顾不得什么小心,不跑的话只有被抓的份,磨刀做什么?只能是杀人吧。   她跑得很快,偶有摔着,但因身子轻巧,素日也有骑马射箭,动作敏捷,一时后面的人也追不上,还将那人甩得越来越远。等终于又见光源,只觉没了的三魂七魄又回来了。一步冲出洞外,还未来得及安心,便猛地撞在一人身上,痛得她两眼冒了青光。发已被人狠狠揪住,耳有恶声,“你再跑试试,那人还说要留你条全尸,如今看来是不必了!”   柳雁疼得冷汗涔涔,可听见这声音,却好似在哪里听过。心头猛地掠过惊诧,颤颤抬头,正对上个精瘦高大怒目圆瞪,满是煞气的汉子。   只是看一眼,她已浑身冰冷,愕然不已。   身后的人已追了出来,喘气,“她真能跑,哥,还好你聪明。”   声音清楚响起,柳雁已被一瞬涌上的恐惧夺了全身气力。   ——当年绑了她差点夺她性命的迟家兄弟,为什么未成大牢亡魂,却又出现在这?!   迟家兄弟是她今生最怕的人,哪怕是儿时第一次看见圣上,也没有惊怕过。   本以为早就忘了幼时被劫持时的恐惧,可如今才知道,原来根本没有忘,只是随着时月慢慢沉落到了心底,而今再见,那种惊恐便全都涌起。   迟大一脚将她手上的匕首踢走,见她惊得不能言语,已笑得嘲讽,“逃得这么果断,老子还以为是什么胆大的。”他捉着柳雁不让她逃,也不打算拖回洞里解决,“阿弟,将刀子拿过来。”   听见刀子,柳雁回过神来,见他并未认出自己,稍觉安心,强定心头不安,说道,“是谁让你们来杀我的?”   迟大冷笑,“去问阎王爷吧。”   “我可以拿那人出的十倍价钱给你们,并且不会告知官府,你们若要出城,我也会助你们出去。”   迟大说道,“道上有道上的规矩,吃了你这一口好饭,这辈子都不会有人给我们兄弟活干了。”他眼睛一转,又笑道,“差点忘了将你身上的好东西搜出来。”   柳雁咬牙将他手拦住,“男女授受不亲,你要取我的性命可以,不要玷污我的清白。你要我身上值钱的东西,我一件不落给你。”   迟大捉了她的发也不怕她反抗,只是见她生得不俗,楚楚动人,已决定等她自个取了东西,就要了她清白,反正是要杀的,不如让他痛快一番。   一会迟二拿了刀子来,要递给他,迟大已是瞪眼,“这人你来杀。”   迟二手一软,长刀差点没掉下去,“哥,我不敢,我连杀鸡都不敢。”要不是为了钱,他也不想跟着兄长做这事,可他们是戴罪之身,逃不出这城,也不能去做体面活,甚至连倒夜香的活也不敢去做。他们要是不接这杀人的活,那就只能饿死深山了。   迟大呸了他一口,这才接过刀,“没出息。”   迟二笑笑,“就是这么没出息了。”   迟大见这姑娘已将东西尽数取下,说道,“阿弟,将东西包好,寻个黑铺子当了,换肉吃。”   一听能换肉吃,迟二忙俯身去捡,还未全部捡起,见着有块白玉十分显眼,拿起来看。   迟大见他拿那么久,对着美人忍得难受,气道,“还不快点。”   “哥。”迟二抬手,“你瞧着玉,可是薛先生的。”   迟大一顿,拿在手上看,这一看便低头对柳雁恶声,“这是你哪偷来的!”   柳雁不知他们怎么认得薛院士,“是薛院士赠与我的。”   “当初薛先生说这是他的家传宝,是不送人的。”迟二说道,“我去偷他这白玉,他说什么都可以给我,但独独这块不行。家传宝怎么会给你,薛先生可没有儿子女儿。”   “这是薛院士临死前送我的,你去问城中士子,都知晓此事。”   迟大见她镇定如此,忽然觉得她的眼睛十分熟悉,低头看去,揪着青丝的力道更大,“你是柳雁!那柳将军的女儿!”   柳雁脸色猛地一变。   迟二一听,也去瞧,更是不能控制叫了起来,“真是她,那个可怕的小姑娘!”   迟大冷笑三声,“真是风水轮流转,你到底还是落在我们兄弟手上了。如今出落得可真不错,本来还想送你好好上路,可现在老子不想了。绑你个三天,让你受尽侮辱,再要你性命。”   柳雁咬唇,终于抬头盯他,“为何你们没死?”   当初他们被送进大牢,她分明听见父亲说会让刑部那边将他们杀了。过了不久后,刑部也来了话,说已暗中处置了。既然如此,那为什么他们还会在这?   迟大笑得更冷,“当初大牢积水,牢房坍塌,我们十余人一起逃了出去。只是活与死并无区别,这一切都拜你所赐。”   柳雁听他这么一说,可算是明白了。想必是刑部发现逃犯逃走,怕担待责任,不敢上报,又不敢得罪她父亲,所以才将此事压下不提,又跟他们柳家说迟家兄弟已处死。   其实根本没有!   若是她能活着回去,定要找到当年刑部那些人,隐瞒这样危险的事,放跑那么多逃犯,真该死。   迟大已是轻笑,“老天有眼,让你送上门来。”   迟二见他伸手去剥柳雁衣襟,忙拦住他,“哥,薛先生将这东西给她,可见关系不一般啊。”   迟大低眉想了稍许,神色刚有缓和的脸又霎时凶恶,“那又怎么样。若非是这小贱人,我们怎么会一直逃亡见不得光,只能做这种杀人放火的事。那人拿了那么多钱给我们,要拿剩下的一半,就得提了她的脑袋去见。   “可薛先生救过我们的命,当初我们逃不出京城,又不敢露面,你在山上受了伤,我去找药,是薛先生帮忙买的药,你才活命的。如今你怎么能杀她?”   远远传来敲钟声,响遍整个山野。柳雁顿了顿,原来这里还是在东隐寺附近,东隐寺……她问道,“难道拿东隐寺香烛去先生坟前上香的就是你们?”   迟二点头,迟疑片刻,又说道,“哥……要不你废了她舌头吧,留她一条命……”   迟大怒声,“你做事总这样胆小,日后如何能成事!什么薛先生,什么救命之恩,在我眼里,这世上就只有我们兄弟俩,剩下的就是钱,有钱就是娘。你是不是觉得杀人放火的都是我,跟你一点关系也没,死后你就能成佛了是吧?”   迟二急了,“哥,我没那么想过。就算是去地府,我也做好进畜生道的准备了。”   这话可算是让迟大听的稍微舒服了,一想不能让自家兄弟犹豫太多,还是早点杀了好,就是便宜她了。   迟二见他又扬起锋利长刀,惊叫一声去拦,迟大哪里肯,手中长刀已抽闪。迟二抢的急,步子一个不稳,扑身往前。谁想却正对着刀子,刚磨好的刀削铁如泥,更何况是削人的骨肉。   身处低位的柳雁只看见那长刀刺入迟二腹中,鲜血直落,头一次看人生死这样近,已是愕然。迟大更是一声凄厉惨叫,紧握那青丝的手也松开,抱住他的兄弟,“弟弟啊……”   迟二只是挺了挺身子,就没了气息。迟大又是哀嚎,差点没悲恸得晕厥过去。   柳雁用尽全身气力起身往密林中跑,她要活命,哪怕是跑不过身强力壮的迟大,甚至被他追上后会死得更惨,也要跑。   没有开辟山路的地方荆棘众多,四季常青,哪怕是到了腊月还是不落刺儿。反而因这冬日将人刮得更疼,像是刀子剜在身上。   迟大愤怒的喊声如刺似刀,刮得柳雁耳中刺痛,更是没命得跑。   因草已枯死,雨又浸染了几日,地上泥泞湿滑。已摔了三次跤的她几乎摔得神志不清,可一旦停下就必死无疑。   忽然脚下一滑,不知踩空了什么,整个人往前摔去,摔进那看高隆的枝杈丛中,全身往下倾倒滚落。   迟大双眼通红,手执长刀也一步跃来,跟着滑落,一起滚在碎石满铺的陡坡下。   柳雁差点没直接疼晕,一直紧咬的迟大却没了声,她睁眼望向那,就见迟大脑门已渗出血来,怒目睁开,似乎死不瞑目。而他脑袋前由地拔起的凸石,也被染红了。   见他已死,柳雁瞬间没了力气,仰躺着身子休息,看着晦暗笼罩了一层灰白的天穹,忽然笑了笑。笑着笑着就有泪滚落,只是片刻,她已强打精神,想下山求救,否则山上那么冷,在这过一晚都得冷死。   等她要站起来时,才察觉到两条腿传来的刺痛,低头一看,左右脚因轧过碎石滚落,磨得血肉模糊,连站的力气都没了。她咬了咬牙,呼救两声,转而以手代步,撑手往前爬。   可哪里爬得远,这山凹处又长满荆棘,身边又没匕首开路。她一点一点的将枝杈折断,定要离开这。   否则她死了,就没人知晓宋晴的事。   她不傻,只是方才没有空余去想。而今手折枝杈,脑子得了空,便猜出要杀自己的人是宋晴。   虽然一切都是揣测,可是只要跟苏定验证了一点,她便能将整件事弄明白。   可如果她死了,苏定便是下一个被害死的人,整个大殷都会有未知的危险。   她早该察觉到不对,可惜……她太在乎昔日女班情谊,而几次三番忽略了细节。   折着枝杈的手渐渐被不停落寒如冰水的雨珠冻得没力气,身体也疼得没了知觉,只是折着……折开一条路,就往前爬。爬过荆棘丛到了草丛,便翻滚而行……   雨水像针刺进骨里,身体已开始僵住,没有办法动弹。   柳雁知觉呼吸都要费很大力气,趴在泥泞上,脸前是一处水坑,雨珠滚落,低在水坑中,脏水便弹起打在她脸上。   这一次……真要死了吧……   在别人眼中总是福气满满的她,却不知她为了自己的那条康庄大道,付出了多少。   因为家世好,别人便将她如今所有的都归结为家中为她安排好的,反而比普通的姑娘要更努力三倍。可即便是已付出三倍努力,仍不被人承认。   “那是定国公的千金,日后前途大好。”   “有那样的爹,那样的柳家族人,以后做女相都不是难事吧。”   如果现在死了,那就盖棺定论了。她还要再往前,十年不可,那便用二十年来证明自己。   所以她还不能死!   她甚至还没有和爹娘告别,还没有和齐褚阳道别,怎么甘心就这样死去。   合上已久的眼又缓缓睁开。   雨势不减,全身都湿透了,连衣裳上的泥土都被冲刷了不少。忽然那雨水不再重砸,像是突然停了。   胳膊上落下沉稳双掌,将她整个人都抱了起来,离开那冰冷泥地,以身挡住那滚落冰雨。   “雁雁,不要怕,我们回家。”   不知为何在千里之外的他会出现,像是梦里才能听见的声音,柳雁将重负全都暂且放下,窝在他怀中,再无担忧,安然睡下。   ☆、第95章 国   第九十五章国   不同梦境中跑过的阴冷之地,被窝里很暖,暖得连那噩梦都渐有春日暖色,直至温暖手掌握了她的手,冰冷梦境轰然倒塌。   柳雁睁眼看见自己房中的帷帐时,已知身处安然之地。晕过去之前还觉得是在梦里,如今可以肯定不是了。那抱她回来的人,也定是他无疑。   她缓缓坐起身,刚有动静,在桌上趴睡的管嬷嬷就惊醒了,站起身时碰了桌椅,那房内等候已久的三四个下人也都往床边走去。   管嬷嬷见柳雁醒来,几乎落泪,“你是要吓死奶娘不是?为何总是遇见这样的事,这是哪里得罪了仙人么?何不把我的命要了去,偏要折磨你。”   柳雁大惊,“嬷嬷不要说胡话,我会长命百岁,嬷嬷也一样。”   管嬷嬷听她嗓子沙哑,接过后头婢女端来一直温在小火炉上的糖水,给她喂服,“嬷嬷以后都一步不离了。”   柳雁笑道,“难不成以后我去爬天梯,嬷嬷也去?”   管嬷嬷立刻说道,“去,定要去,走不动,爬也要爬着去。”   柳雁神色怔然,看着这并不算十分聪明,有些事也总与自己想法不合,却忠心真挚,打心眼对自己的好的嬷嬷,心中动容,“奶娘,等你五十年纪了,便回去和家人一起吧,雁雁会许你许多钱财,让你过安稳日子,再不用伺候人。”   管嬷嬷手一抖,“姑娘可是嫌弃嬷嬷?”   “雁雁哪里会嫌弃嬷嬷。”柳雁说道,“雁雁恨不得让嬷嬷同我一块去齐家,再陪我五十年,直至终老。可是你也有儿女孙儿,也该享享儿孙福了。”   她越是这么说,管嬷嬷倒越舍不得,“日后再说吧。”   柳雁点头,乖乖将糖水全喝下,嗓子也觉滋润,不再干涩。因摄入了糖分使人精神,她这才想起事来,“嬷嬷,我出去找人。”   管嬷嬷差点发火,可见她眼神定定,到底还是答应了,去拿衣裳,又给她梳妆。   等柳雁出来,才瞧见天色已蒙蒙亮,又是一日初晨。她竟睡了那么久,急步从院子那走,她要去见苏定,只要问清楚那件事,就能确定她心中所有的揣测。只是没见着苏定,倒是见到了她更想见到的人。   柳家三房人同住,这聚香院住的都是二房的人,人多,偶尔亭子里有人并不奇怪,只是远远她就看出那人是谁。   一别十月,却觉那人更是身形颀长笔挺,侧面已见京城男子普遍没有的英气。她步子微缓,那人已快步走了过来。   管嬷嬷真想往两人中间插一道,可到底没狠下心。掸手让旁边下人也稍稍退下,自己也当做没瞧见。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   转眼齐褚阳已走到柳雁面前,低头看她,“好些了么?”   “没事了。”柳雁想跟他多说两句,可还有更重要的事,“齐哥哥,我还要去办一件非常重要的事……”   齐褚阳点头,“我陪你去。”   并不多问,她说有急事,他也不责怪,下意识便是陪着她。柳雁已明白自己为何欢喜他,也独独欢喜他。   柳长安本等在亭子,见两人准备一同出去,也过去问道,“你身子刚好些就要出去么?有什么事哥哥可以帮你做。”   柳雁微微摇头,柳长安只好说道,“褚阳陪着你也不便,哥哥也去吧。”   三人一同上了车,柳雁想起那日去东隐寺途中的事来,趁着这去驿馆的空余,偏头问道,“齐哥哥,我爹爹可有说什么时候回来?”   齐褚阳说道,“伯父有些事要善后,回来也是年后了。”   柳雁应了声,还有些时日,又道,“哥哥,我去东隐寺时,瞧见郝姑娘了。”   柳长安说道,“她信奉佛道,确实常去那里烧香,她同我说过。”   柳雁眼神微显凝重,“是特地告诉哥哥她常去那么,而不是哥哥问起时才说?”   “嗯。”柳长安见她神情不对,问道,“怎么了?”   “我瞧见……她和一个男子一同去了那……”   柳雁话落,柳长安已是生气,“妹妹,我知道你近日和公主交情已好,可你这样排挤郝姑娘,实在要不得。”   齐褚阳已道,“长安,雁雁并不是那样的人。”   柳长安也觉一瞬话重,可还是抹不下面子,“这事不可再说,也不该是你这做妹妹的管的。”   柳雁就知道他会发脾气,越是这样,就越为哥哥不值,“我真的没看错,两人举止颇为暧昧,我只是不想……”   “够了!”柳长安已是不能忍受,容不得她这样说郝玥,因这是自己唯一的妹妹,又不想呵斥,“你别管……等陪你办了事后,我会去跟她问个明白。”   柳雁还想说些什么,齐褚阳已示意她不要再说。本来她在自己面前说这件事也不好,毕竟她是柳长安的好友,被好友知道自己可能戴了绿帽子,男子的脸面更薄三分。她不将自己当外人,可好友毕竟也只是好友。   到了驿馆,柳雁进门便问当差的人,“大杨使臣苏定可在里头?”   那人答道,“苏大人今日不曾外出。”   齐褚阳微顿,“苏定?”   “嗯,正是苏丞相的公子。”   她一面解释一面往里走,齐褚阳满腹疑问,苏定怎么会做了大杨的使臣?雁雁还未痊愈就找他又是为了何事?   天色尚早,苏定刚起身洗漱好,听见那大殷的柳主簿要见自己,还以为听错了,又问了一遍,“柳主簿?柳雁柳主簿?”   “是,确实是那个柳主簿。”   苏定暗暗称奇,柳雁在东隐寺遭歹人劫持受了重伤的事已传得满城皆知,谁想第二日她竟出现了,还来找自己,那定是有什么急事。急步出去,刚到议事厅就见了面上有细伤的她,而旁边那人却更是惹眼——齐褚阳。   见到对面的未婚夫妻挨在一块,他已不好再露出急切之情,免得齐褚阳生了醋意。可不知为何,偏是不愿遮掩。他上前问道,“瞧瞧你的脸色,都白得跟纸般,怎么就跑来见我了?”   果然,齐褚阳已往他这看,他却还是不瞧他。   “等你伤好了再来见我不迟,对吧?”   齐褚阳已抿了唇,已带肃色,轻轻伸手拦住他要往前倾的身子,“苏公子还是坐下说话的好。”   柳雁也已察觉,退身往后坐,苏定也只好一起坐下。他左右看看,说道,“你和宋晴倒是奇怪,都急匆匆要见我,明明两人都在东隐寺受了惊吓,莫非我有凝神静气的作用?”   柳雁一顿,“她什么时候要见你?”   “昨日约见,只是我昨日进宫一日,夜里回来才知晓她来驿馆寻了我三四次,约我等会辰时相见,说有关你的事要跟我说。谁想她还没来,你倒是先来了。”   柳雁听得脊背寒凉,“苏哥哥,我问你件事。”   苏定见她面色更加惨白,也没再露轻佻神色,“你说。”   “你不是说你当初救过一个被歹人轻薄的姑娘么,那姑娘你并没看清她的模样对吧?”   苏定只觉惊奇,“你怎么知道?当时那姑娘衣衫不整,天色又晚,我受了伤,没有多看就晕了。醒来时不见她的踪影,模样确实没看清。”   “若是她再站在你面前,你也不认得?”   “不认得。”   “那你是在哪里碰见的她,可是东夏国?”   苏定更是诧异,“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柳雁见他这样说,心里已更是肯定。心中痛苦渐渐显露在俊俏苍白的脸上,让旁人看了都不忍。她低声,“麻烦苏哥哥去赴约,只是宋姐姐给的东西,你都不要吃。”   苏定也是个聪明人,自知此事不能小觑,心头微沉,“好。”   快到辰时,苏定便往酒楼厢房过去。开门就见宋晴已坐在那,神情肃穆,一人独饮。见着自己,已是展颜,面如白玉,“我还想你若是晚到了,我便能名正言顺罚你酒来着。”   苏定定下心神,坐身笑道,“昨日进宫喝多了,方才起来时脑袋还昏沉,实在不能碰酒了。”   “那就吃些菜吧。”   苏定看了看那桌上七八道荤菜素食,没有提筷,“大清早吃这些,我可受不住,我让小二上点清粥吧。”   宋晴道了声好,不动声色的模样也让苏定捉摸不透。他问道,“宋姑娘约在下在这独处,男女有别,到底不好吧?”   “我和你说些事,说完就走。苏大人不是欢喜雁雁么,我是她的好友,有些事别人不知,我却是知道的。”   苏定蓦地笑了笑,笑得宋晴莫名,“苏大人笑什么?”   “我笑宋姑娘一定觉得在下很可笑。”   “苏大人这说的是什么话?”   “明明是救你一命,还近离半丈见过的人,却一点也不认得对方,你说好笑不好笑?”   宋晴脸色骤然剧变,“苏大人……”   苏定按着柳雁车上所说,继续说道,“我当初好心救你,你不但丢下重伤的我不理,还将我的钱全都拿走,你不会不记得吧?”   宋晴面色全无,惨白如雪,却终于是盯着他说道,“你独独挑了今日来说这事,又是何故?为何之前不拆穿?”   苏定微有意外,那美女蛇竟真是宋晴,他都不知的事,却不知为何柳雁知道。   站在外面的柳雁听着屋里的话,已知自己这一出去,便似决堤洪水,冲垮二人同窗同僚的情分,再拦截不住。   门窗缝隙隐隐飘来一丝不同寻常的香味,齐褚阳已是拧眉,低声说道,“屋里有迷香。”   柳雁眸色凝重,终于是推门进去。   门吱呀一声响起,待宋晴看清来人,已是惊愕,“雁雁。”   柳雁站了许久,体力已是不支,寻了那椅子,几乎是瘫坐而下。齐褚阳环顾一圈屋内,上前将那在小桌上点燃的檀香掐灭,将门窗通通打开,“檀香是特制的,里头放了迷香。”   宋晴的脸色已十分难看。   柳雁这才开口看着宋晴说道,“你要杀苏定。”   宋晴说道,“我也不知这里有迷香,还以为是小二放的,进来便有了。”   柳雁轻轻一笑,有些嘲讽,更多是无奈,“宋姐姐,迷香能杀人么?不能,可我说你要杀苏定,却解释迷香不是你放的。因为你的想法,是让苏定昏迷,再将他杀了。所以迷香等于杀人,这便是你的所思所想。”   宋晴面色未曾恢复,却仍露了诧异,“雁雁你可是病糊涂了?”   柳雁咬了咬唇,“对,我是病糊涂了,所以才一直那样信你。明明我早就有所察觉你已非原来的宋姐姐,哪怕我疑惑为何憎恶姻缘的你要主动去东隐寺求签,我也不曾怀疑过你于我的情谊。可你却诱我上山,在我茶水里下了药,更让人来夺我性命!”   宋晴说道,“雁雁你要是身体不适,就回去歇着吧。”   “宋晴!”   一向叫自己姐姐的宋晴听见她这样愤怒叫自己的名字,已是愣了愣。   柳雁这一动怒,浑身的伤都疼了起来,尤其是伤及骨头的双脚,好似要废了,再没力气站起来,“我想过为什么你要除掉我,直到我猜出苏哥哥当年救的美女蛇是你,我才想明白。”   目光如火,紧盯不放。宋晴知晓这事已不能隐瞒,握着杯子的手已在发抖,抬眼盯她,几乎充斥了血,“是,我是要杀他,因为我怕他告诉你我被歹人夺了青白的事,我不想被世人瞧不起。我一时被迷了心窍,所以想将你二人都除去!”   苏定冷笑,“果真是个无情无义的人。”   柳雁面上已是满满失望,“你如今……还不说实话么……”   宋晴面色冷然,“这便是实话,日后你们要嘲笑我不洁之身便说吧。”   “不是因为这个,你急着除掉我,只是怕苏定将在哪里见过你的事说出来罢了。除掉我和他,你就能安心待在大殷,继续往高位爬了……你会东夏国的文字,却从来不说,你来考女官,入四夷馆,想进鸿胪寺,不是因为你想光复女官制。”   宋晴睁大了眼,强笑,“雁雁你在说什么?”   “你要杀我们,不是为了掩盖你曾遭人玷污的事,而是因为你是东夏国的细作……”   这话一出,齐褚阳柳长安苏定皆是一顿。   柳雁声音冷如冰刺,“赵通事曾夸赞你的东夏文写得十分好,而且也夸过你连东夏国的俗语也用得十分好。可是我如今才想起来,当时四夷馆给的习字译文里,却并没有俗语那一类。我问过你可有买过其他东夏国的书来瞧,你也说没有。所以你是一开始就会东夏文,可是你没有想到,本该有把握进鸿胪寺的你,却因我而没了这个机会,这在你的意料之外吧?”   所以那日的道贺,才显得那样奇怪。   不是嫉妒,而是不安和些许恨意。   她如果早就要杀自己,机会每日都有。可偏在苏定出现后,她才想夺自己性命。   杀了苏定,就没人会再暴露她曾在东夏出现的事。她也就能一步一步往上爬,以本身就是大殷子民的身份,为东夏国效命。   宋晴怔了许久,才道,“我不是……”   “可要我去寻了东隐寺送茶的和尚来谁碰过那茶水,可要我寻了小二来问他领你进来时这里可有檀香。再有……这种在檀香里加迷香的东西,普通香料铺子绝不可能有,我这就拿了去寻人,总会有蛛丝马迹,只怕这些……也是东夏国其他细作给你的吧?”   宋晴怒不可遏,脸色已全变了,“柳雁!大殷到底有什么好!狗皇帝废除女官制,害死了阿这,害我逃走他乡被夺了清白,薛院士更是因进谏而死,为何你还要这样效忠它?”   柳雁见她终于爆发,一瞬已觉她可怜。可恨之人必有可怜,可怜之人也必有可恨之处,“因为大殷是大殷……狗皇帝是狗皇帝。”   宋晴双眼通红,却不见落泪,“我那天拿了苏定的钱走,走了很久,想从水路走,可那船夫又对我不轨,我将他推下船,拿船桨将他拍死……我不会划船,飘了很久,直到碰见大人……他救我一命,供我吃喝养伤,问我可愿意做细作,他日覆灭大殷……”   “所以你在那待了几年,才回大殷?”   “对……”宋晴抬起双手,还如少女般嫩如柔枝,“你瞧我双手不见茧子,曾问我是怎么过活的,我说做点小买卖。那个时候我就想除了你,可一直没狠下心。阿这最喜欢雁雁你,她总说瞧见你,就觉得大殷有望,活着很好。我也是,虽然你聪巧得让人嫉妒,可看着你,才觉自己一定要活着……”   她眼里忽然染了乖戾之色,齐褚阳下意识护在柳雁一旁,绝不让她有危险的举动。   “活着看你的笑话!让你看看这个大殷是怎么覆灭的!让你这不知天高地厚自以为是,跟薛院士一样蠢钝如猪的人亲眼看大殷灭亡!”   柳雁满眸震惊,只觉她已疯了。   宋晴满目不甘,要上去抓她的衣襟,告诉她她有多愚忠,可身子刚动,就被齐褚阳拦住。她语调已有哭音,“雁雁,我不甘心,我不甘心……跟我一起覆灭大殷。”   柳雁摇头,虽然声音很低,可却字字清楚,“是先皇毁了阿这姐姐,也毁了宋姐姐,可毁了你们的不是大殷,不是这个国家。可以恨身在最高位的人,但不能恨这个国家,更不能去妄图毁掉它。我从来都不是在效忠当今在位者,只是为了大殷,为了这个国家而想往上爬。爬得越高,权力越大,那我所能左右的事便越多。你恨先皇,可你却想毁了大殷……这点,我不能容忍,更不能让你如愿。”   “柳雁……”宋晴几乎是声嘶力竭,用尽气力,“柳雁!你只是因为自己是柳家的姑娘,为了家族利益才说这种话。你试试,你试试我所承受过的痛苦,你定会恨大殷!”   柳雁已没什么力气再站着,刺骨之痛又在身上蔓延,她微微合眼,已快站不住。恍惚间有手承托,她才稍稍借力倚靠在那宽实可靠的身躯上,“宋姐姐……依照大殷律法,叛国者……杀之。”   宋晴愤怒的往她扑去,刚跳起来,就被柳长安和苏定齐齐捉了手,将她反手一拧,压制在地。宋晴怒声,“你定会后悔的,我不甘心……我诅咒你终有一日会被大殷背弃,死无葬身之地!”   被昔日同窗,更是朋友这样恶语,柳雁已觉疲累,背身不再看她,“齐哥哥……我想回去了。”   齐褚阳托着她的手应了声,带她离开这个满是阴霾的屋子。   上了马车,柳雁倚在他身上,许久才道,“齐哥哥,我做错了吗……”   “没有。”齐褚阳只答了两个字,没有再赘言多劝,“睡吧,到家了叫你。”   “嗯。”   兴许伤势暂且不恢复也好,这样……她就能不去鸿胪寺,离开朝堂,自然也听不见宋晴的事……   腊月十一,还未过小年,宋晴便以叛国罪名被处决,宋家连坐。   因柳雁此事有功,又因上书状告十一年前刑部牢房坍塌,致十余名逃犯脱逃,却私瞒不报的二十余名官员,使朝廷哗然,圣上命大理寺彻查,证据确凿,当年隐瞒官员各有贬谪流放。   凭一人之力解决两件震惊朝野的大事,柳雁的名声也随之鹊起。   圣上下旨,柳雁由鸿胪寺六品主簿转至大理寺四品郎中,皇恩如此浩荡,朝中也无人争议。   ☆、第96章 再生   第九十六章再生   柳家千金中了女状元做了女官时,城中百姓都议论纷纷,道其是因势而上。而今柳雁一步一个脚印,成了两件险要大事得了封赏,这回,终于是没人说三道四了。   腊月下雨比下雪更冷,混杂着冷冷寒风,吹得人眼睛都疼。   阿这的坟墓在郊外,没有树林遮挡风雨,四周空旷,更是寒冷。柳雁拿了一把伞撑在她坟前,从怀中拿了一个小瓶,将里头的灰白抖落在地上,“阿这姐姐,宋姐姐是叛国罪,尸骨无存,我托狱卒拿了这一点骨灰,算是在这和你一块长眠了。”   阿这和宋晴素来交好,甚至在宋晴临死前都提了阿这。柳雁对宋晴说不出有恨,她让人来杀自己,那觉得可怜的心思,远比憎恨她更深刻。   洒了酒水,看看天色,已快正午。她将酒杯交给下人,“收拾好,让车夫去驿馆。”   杏儿接过酒杯,一手仍为她撑着伞,问道,“姑娘不是已经不用去鸿胪寺了么?去驿馆做什么?”   因伤还未全好,柳雁走得很慢,声音也同样缓慢,“去送故人。”   寒风习习,也不知这雨还会停不会停。伞下的人抬头看看远处,因雨帘不断,看得十分朦胧。   大殷和大杨两国已将每年交换的粮食骏马商议妥当,重新签订国契,不日回国。   马车到了驿馆,却得知苏定已外出,不知去了何处。柳雁思量片刻,又上了马车,“去苏家旧宅。”   苏家当年火烧一夜,已成废墟。因是一代奸相苏自成所住的地方,这儿也无人愿买,怕坏了名声。因此苏定再回到这,这里仍是一片废墟,烧成炭的横梁木柱铺了满地,再不复昔日模样。   他打伞站在以前大门所在的地方,看了许久。   父亲老来得子,对他很是疼爱。可勤于政务,疏于管教。后来去了书院,遭人挤兑,才知原来父亲是大殷的大奸臣。他回去问父亲当年祁家七十八口人命案一事,父亲没有答他。   没有解释,便是默认了。苏定自此以后,便对父亲很疏离。   父子两人的关系,更似在一个大宅同住的人,而非父子。   直到父亲过世,直到他知晓父亲当年的苦衷。   可惜已经太迟。   这条巷子已经无人居住,因离主干街道也远,并不会有人从这里经过。他却听见了踏着雨水而来的脚步声,转身看去,便见个姑娘撑伞走来,似烟雨下的一抹明媚,散了心中阴霾。   他微顿片刻,才想起自己该笑,像往日见到她那样,“你是不是先去过驿馆了?”   柳雁闻声,边往台阶上走边说道,“嗯,他们说你出门了,我想……你约莫是来了这。”   苏定叹她懂自己,却也只能暗叹,“明日我就走了。”   柳雁点点头,“所以才想来见见你,我不在鸿胪寺了,不能再和他们一块送你们出城,所以想见上一面。”   苏定笑道,“你就不怕你未婚夫吃醋么?”   “怕。”柳雁想也没想,“那日一起回去,他提了你两回,那定是心中在意的。”   苏定微微笑道,“你不觉得他这是不信任你?”   “那定不是,他身旁若是有姑娘出现,哪怕他真不喜那人,我也会不乐意让那姑娘多待。”   苏定默了默,到底没有继续说齐褚阳的不是,“的确如此,他不是不信你,只是身为一个男子,看见自己心仪的人同别人走得太近,心里不舒服是定然的。但他尊重你,也是信你,所以才不问。”   这点他深有体会,与其是在说齐褚阳,倒不如说是他自己有所感。他笑笑说道,“那你还来见我做什么?”   柳雁稍稍抬伞,“所以我带了几个下人来。身为故交,一定要来送送你,可不必要的误会,也不能想到了却还眼睁睁看它发生,那就是我的过错了。”   苏定淡笑,“你果真很在乎他。”   柳雁没有否认,看看这已破败的苏家残局,说道,“虽然大殷也负了你们苏家,可你还是喜欢大殷的。”   苏定眼神微动,笑道,“怎么可能,你忘了它曾经怎样薄待我们苏家父子的么?”   柳雁看着他说道,“那你为什么会去了大杨?你在东夏国碰见的宋姐姐,那就说明,你当时是想去投奔敌国的。可你最后却去了大杨。为什么你去的会是大殷最大的盟友国,难道不是为了继续守护这个国家,只是无法再效忠那样的皇帝,所以另寻他法。而且促成两国结盟的,正是五十年前的苏丞相。”   苏定默然许久,再露不出那样掩盖了二十余年的笑意。低头看着她,说道,“我爹的一生都交给了大殷,宁可忍受一世骂名,也不愿让它动荡半分,我又岂敢毁了它,愧对我九泉之下的父亲。可我不会留在这,我做不到像我爹那样。”   柳雁听出话里悲凉和坚定,低声,“苏哥哥保重,哪怕是在大杨,也要好好活下去。将两国交好的情谊,再延续五十年。让苏伯伯在九泉之下,安心长眠。”   他和宋晴一样,因大殷皇帝而毁了一半前程,可他走的路,却和宋晴完全不同。   这点,柳雁敬佩他。   苏定怕再留,就忍不住又说一回当初欢喜她的话,笑道,“我得回去收拾行囊准备明日离开了,你先走吧,免得让人瞧见我们一起出去。”   柳雁点点头,下了石阶,又转身说道,“苏哥哥,找个好姑娘成家吧。”   苏定年少有疾她知道,虽然一直不知到底是什么病,可那苍白面色,如今也还没变。她总觉得,等他有家了,有了牵挂,有了重新要守护的人,便能活得更好,也更舍不得离去。所以她希望他成家,绝非是因为只是想让他忘了自己。   “定会找个温柔可人又貌美如花的姑娘。”苏定如此说道。   柳雁微点了头,又看了他一眼,这才走。从巷子出来,雨还未停歇。她忽然想起来,苏定手中的那把百鸟归林伞好似很眼熟,可已记不清是在哪里见过。   翌日,苏定和大杨国使臣一起离开,离开了这无法落叶归根的地方。   &&&&&   到了小年,那已停了几日的雨,又开始淅沥。   柳雁半夜被惊醒,颇为不悦,披了衣裳去关窗。走到窗边,才从廊道悬挂的灯笼映照下看清那不是雨,而是扑簌直飞的雨。她愣了小片刻,便趴在窗边看了起来。看了许久,眼已快要睁不开才回去睡下。   等清晨管嬷嬷进来,听见柳雁嗓音不对,瞅着她说道,“定是昨夜下雪起来瞧看了。”   柳雁笑笑,“还是嬷嬷懂我。”   “嬷嬷才不愿懂这事,真不让人安心。”管嬷嬷说教着,又道,“再过两日就要为人丨妻了,可不能再这样像个小姑娘。”   柳定义已归,她的婚事也定在了腊月二十八,今年的团年饭也得在齐家吃了,这个家将变成娘家,回家得说回娘家……真是怎么想怎么不舍得。   因忙活婚事,大理寺那边年后再回去,她便一边养伤一边安心待嫁。   去跟祖母请安时,她竟是清醒了,拉着柳雁的手嘱咐她妇德妇功都要做好,不要让人笑话国公府的姑娘。柳雁一一答着事,用过早饭后,柳定义叫她去了书房,说些叮嘱的话,末了又道,“为人媳妇,委屈是少不得要受的。可若是太受气,倒也不是不可说。”   柳雁诧异父亲竟说这样关切的话,真教她好不意外,笑笑说道,“齐叔叔和齐哥哥不会薄待我的,爹爹放心吧。”   柳定义点了头,瞧着女儿已出落得娉婷大方,十分欣慰。一会李墨荷来寻,笑道,“我说你去了哪,跟娘回房,有话要同你说。”   柳雁不知何事,跟她进了房里,见房里一个下人也没,颇为好奇。一会才明白过来,这是要说些洞房时的事哩,当年宋宋可拉着她偷偷说过这些的。果不其然,一会就见母亲从一个上锁的箱子拿出了不得了的小图册。即便是知道,还是羞了满脸。   &&&&&   腊月二十八,大殷顺昌元年第一个女状元,大理寺女官风光出嫁。   冬雪未停,傲骨铮铮的腊梅雪中怒放,散落地上红妆,一时皇城似十里飞红飘香,美不胜收。   ☆、第97章 红妆   第九十七章红妆   皇城已染银白,当夜挂在树上的红绸也有积雪,可更似白梅林中藏着红梅,更显娇俏调皮。有人从楼上将雪打落,看着更喜庆。   柳家世代忠良,到了柳定义一代,更是为大殷开辟疆土,屡屡平定边疆战乱,深得民心。虎父无犬子,柳将军的女儿,捉细作,告污吏,更得人称赞。这敲雪露红,一人为之,其他人也都拿了竹竿敲雪。   等迎亲的队伍经过这里,已满是红梅之景。   柳雁平日起惯了早的,半夜被叫醒也不至于困得睁不开眼。不过平时至少能填饱肚子,今日起来后,嬷嬷竟不给她拿吃的,她合计了下时辰,大惊,“那岂不是要掀了盖头才能吃?”   众人抿笑,管嬷嬷更是苦笑,忙叮嘱道,“姑娘到时候可不能说这样的话,得好好伺候姑爷就寝,免得让姑爷瞧了笑话。”   柳雁嘴上答着好好好,免得被唠叨。可是心里想,定要好好吃一顿才能睡得安稳呀……而且齐褚阳定不会让她挨饿的。所以忍忍吧,忍忍就好。   可她没想到被丫鬟喜娘上了妆穿上衣服已十分耗力气,待梳妆好了,一看镜子,吓了一跳。云鬓峨峨,明艳非常,一点也不似自己。旁人还一个劲的说好看好看,她才觉自己往日莫非活得很是粗糙?也不知齐褚阳眼中的她是如何的。   今日真是满脑子都是他,她可不能说,否则要被人笑话了。   穿戴好后,由喜娘搀着去叩拜了祖母爹娘,听母亲说些教导的话。喜娘瞧了时辰说要出门了,李墨荷双眸刹那泛了红,强忍着泪未言。等那喜庆的盖头盖上,柳雁瞧不见了,她才敢落泪。   哪怕是嫁到隔壁,此后的称谓也再不相同了。她儿时的模样,李墨荷如今还记得,一晃已过了十一年。   吾家有女初长成,已是含了喜和悲吧。   亲眼送女儿上花轿,李墨荷再忍不住,哽咽出声。鲁阳公主搀着她,也瞧得伤感。回身时看见柳长安,更觉感慨。   &&&&&   一路锣鼓闹天,来看热闹的百姓也挤满两边。柳雁在轿中听着外头人声喧闹,更是拿稳手中宝瓶,生怕寓意安和的瓶子掉落,坏了好意头。   花轿稳稳落下时,心却高悬了。一会出娇小娘过来牵她出来,柳雁瞧不见前头,只能从金黄璎珞下看见一只女童细白的小手,领她出轿,交给喜娘。   喜娘领她跨过朱红木制的马鞍子,踏着红毡进入大堂。   耳边欢笑声不断,连能在朝堂上妙语连珠,身如松柏站定的柳雁也觉心扑通跳着,不能平静,就怕哪里做的不好。   不就是成亲么,到底有什么好慌的。   她这样想着,将那宝瓶抓得更紧了。   进了里头,喜娘将那宝瓶拿走,领她站好位置,准备拜堂了。   柳雁低头往璎珞下方看去,只瞧得见站在对面的人那对皂色面皮纹白边的靴子,想想一个男子全身红色,倒也有些好笑。   拿好了红绸球,赞礼者已朗声“一拜天地,一团和气”。   和和气气也和和气气,齐褚阳那样懂自己,柳雁觉得不和气都说不过去。   “二拜高堂,金玉满堂。”   这二拜的意思是要生很多孩子?柳雁想不要生太多,她还觉得自己年纪并不大,有了孩子他定会全疼孩子去了。不过……要是等瑾萱长大几岁她才要孩子,到时候瑾萱跟自己小时候那样不许娘亲再生个弟弟妹妹怎么办?   她一有空就带着瑾萱,平日瑾萱哭闹得厉害,可只要她一抱,瑾萱便立刻咧嘴冲她笑。   等成亲后,她要跟他说说这事。   正胡思乱想着,又听见最后一拜的声音。“夫妻”二字敲入耳中,柳雁刚因神思游离而平静的心又咯噔跳了起来。定定拜下,比拜见圣上更谨慎、郑重……   礼毕,新人被众人拥着入了洞房。柳雁刚坐下就觉被褥下有细碎的硬东西。也随人去闹过洞房的她猜着那些应当是百合莲子花生之类的喜庆东西,折腾了半日,她真想将那花生拿出来吃了……   好饿呀……   喜秤从喜帕那伸来,她立刻又恢复了精神。   喜秤一点一点往上挑,不但见了那修长手指,还有眼前身着红衣的新郎官,更有满屋来闹洞房的人。哪怕是她,也在盖头掀去的一瞬间低了头,面上绯红。   当即有人笑道“柳姑娘竟害羞了”“倒是头一回见”“当真是个美人,才貌双全,大殷之福”……   齐褚阳今日也是一身红,只是男子不上妆,将发全都束起,收拾得齐整。干净利落,更是英气。他刚放下喜秤,已被人押着坐到柳雁一旁,虽然坐得笔直瞧着众人,但被这样多的人瞧着他们,还是觉得尴尬,只好笑着应答他们所问。   等众人起哄要瞧他们喝交杯酒时,柳雁才抬头,这一抬头更是惊艳,瞧得众人又称赞起来。   拿了酒,偏身瞧他,都觉对方如玉,明明两人是青梅竹马,瞧了那么多年,可今夜这新人红衣下,仍觉对方容貌无双。   齐褚阳看着眼前佳人,粉嫩的脸带着少女的娇羞,眼里却是一如既往的俊秀神情。这么多年,仍是没变过的。   酒入腹中,等那福禄妇人将男童抱来将床滚了一遍,众人这才心满意足离开。   齐褚阳还得去外头陪陪宾客再回来,起身时当真不舍,说道,“雁雁,我去去就回。你若是饿了,先吃些菜吧。”   柳雁点点头,等他走了,她的视线已飞向桌上的菜……再不吃就要冷了呀……冷了就不好吃了。她早上就喝了两口茶,真的很饿呀……   刚想起身去拿,喜娘就压了她的身,笑道,“姑娘得等姑爷一块回来吃。”   柳雁到底还是收了腿,她没吃,他还得空着肚子在外头陪酒,那比她还难受。他的酒量素来不好的,等会不会醉吧?刚才应该让他吃些菜再走的。   齐褚阳回来时,身上确实有酒气。下人退身出去,将门关好。他走到床边,弯身低头看着她,浓妆红唇,娇艳非常。   柳雁察觉到灼灼目光,抬头看去,见他脸上微有红意,眼神却直直看来,一会才恍然,“齐哥哥你醉了?”   齐褚阳还是瞧着她,俊朗面庞微微染笑,“雁雁,往后再不用躲着见你,你想什么时候去钓鱼,我都能光明正大陪着你。你要去买什么,人多时,我也能在旁挨着好好护着你。你是我的妻子了,雁雁。”   柳雁眸光微动,听得暖心,握了他的手拉他坐下,这握了手,才觉他手上因常年射箭而起了很厚的硬茧子,不由多揉了揉,心疼不已,“齐哥哥……”   余音未落,额上已落了一吻。随后便是鼻尖,直至快落吻余唇,好似鼻尖相抵,他又偏了偏头,还是没寻着位置。一会直了腰身,已不打算继续了。   柳雁咋舌,他真的醉了。那她怎么办,要她主动给他宽衣给自己宽衣?一想,脸已炸了红。她瞧他醉得厉害,低声,“齐哥哥你饿么?吃些菜吧,肚子才不难受。”   齐褚阳点点头,拉她一块去吃。喝了些她递来的茶水,缓了好一会,醉意才稍稍散去。虽然还是头重脚轻,可至少不似刚才那样什么都不知,“家里有很多好酒,你可以好好喝了,只是我陪不了你。”   柳雁瞧着他,这个时候了还惦记着这事……她去洗了脸帕来给他擦脸,手刚触及,就被他握了手,拉她坐下,“你也累了,别动。”   “齐哥哥?你是醒着还是醉着呀?”她琢磨不准,像醉了,可又好像没。   齐褚阳摇头,“当然没醉。”   他说的坚定,柳雁噗嗤一笑,这下明白了,还醉着呢。   这一笑像桃园最艳绝的一朵桃花盛开,明媚娇艳。他轻轻探身,终于是吻上那双唇。   温热扑在面颊上,柳雁身子微僵。待那还带着微微醇香酒气的人离开,她还觉心如擂鼓在跳。还未细想,已被他抱起,定步往床上走去。   床上的各种果子还没撤去,柳雁背身一躺,就弯身想逃。上面的人以为她真要逃,又将她压了回去。恼得柳雁瞧他,“齐哥哥!”   齐褚阳醉意醺醺,浑然不知,“嗯,不能再这样叫了。”   柳雁这才改口,声音轻轻,“齐郎?”   齐褚阳已是满足。   等他又压身,柳雁只觉背后更疼,可偏被他箍着不能动。   芙蓉帐暖,一夜醉人。两支龙凤蜡烛燃了一晚,吉祥如意。   ☆、第98章 同林鸟(一)   第九十八章同林鸟   晨曦普照大地,暖阳映在皑皑白雪上,照得齐府暖意融融。   齐存之早早就起来了,还去院中打了一套拳法,小厮趁他休息时,将汗巾递上前,问道,“老爷今日起得这么早,并不需要去校场吧?”   旁边的下人笑道,“没瞧出老爷等着喝儿媳茶呢。”   那人这才恍然,“可这太阳都出来了,要不小的去叫少爷少奶奶起身请茶?”   齐存之“诶”了一声,“哪有你这样不懂的,今天他们睡到晚上我都不急,喊什么喊。”   另一人也道,“不讲人情呀你,木脑袋。”   那小厮恼了,“我这不是觉得老爷这么等着不好嘛。”   “那也得分场合不是?木脑袋木脑袋。”   两人骂着,齐存之也不拦,家里还是热闹些好呀。他忽然想抱孙子了,等孙子出世了他就天天抱去同僚那边转悠。   此时柳雁已经醒了,管嬷嬷方才在外面敲了门,请她起身。知道她累,可请茶还是不能晚的。   管嬷嬷和杏儿还有原本伺候柳雁的四个婢女,共六个下人都陪嫁过来,齐家原本只有两个下人一个厨子一个车夫,如今一下就多了六个,宅子里大清早的就热闹起来。   被敲门声吵醒的柳雁晕乎了好一会,旁人也动了动,她偏头看去,见齐褚阳也醒了,这才瞧见一夜过去他脸上竟冒了青刺。伸手摸了摸,很扎手,“怪不得我爹总是隔三差五就要换把锋利的小刀刮胡子,原来长的这么快,还刺人,没多久就用钝一把刀子太正常了。”   齐褚阳由着她摸,只是瞧着她就觉喜欢,“还疼么?”   柳雁脸一红,收了手往被窝里缩了缩,身子还光着,“你记得昨晚的事呀?”   齐褚阳还以为昨晚自己不像是醉了,明明那样认真答她的问题,想了想好似也想不太清楚,那想必是有些醉的,“醉得不是很厉害,还记得一些事。”   柳雁咬了咬唇,“我以为你真醉了。”   齐褚阳笑笑,凑她耳边说道,“听同僚说过,真醉了的男子,是做不了那事的。所以但凡那些说饮酒乱性的人,都是胡说。”   温热气息吐纳在耳侧,柳雁耳根子都红了,扯了被子要起身。她这一起来,还躺着的齐褚阳倒瞧见她带着东一块西一块小小的红点子了,像被什么硌伤的,“雁雁你背上的红痕是什么压着的?”   柳雁恼了,“昨晚床上一堆花生枣子,还没清扫,你就……就……”   齐褚阳哑然,也起了身给她揉背。背光洁如绸缎,抚着舒服。柳雁也觉舒服,一会好似有些不对,再瞧他,见他眼里渐染的欲望,不由抿唇。齐褚阳叹了口气,吃了一口肉,便想吃第二口,魔障了不成。他干脆又躺下了,合眼不瞧,“你半夜清走了那些花生么?”   “嗯。没事了,只是有点小红印,也不疼。”柳雁拿了床边衣裳在被窝里一点一点摸着穿,还是觉得让他瞧见胴丨体十分羞赧,“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收拾床铺。”   齐褚阳蓦地睁开眼,柳雁瞧见,立刻伸手遮住他的眼。他只好又闭上,“以后我来铺。”   “不用,有下人在呢。”柳雁瞧着他结实的胸膛,还隐约有伤疤,抬指滑过,疤痕还有些嫩,不是老伤,“你去边城时,受了许多苦么?”   “不苦。”齐褚阳缓声说道,“我做的是参谋,比起你爹……岳父来,轻松许多了。”   “我听爹爹说你也常随他外出,他还夸你箭法很好,百发百中,连敌军瞧见你都怕。所以我琢磨,若是能有机会杀敌的话,那你定是跟敌军正面交锋过,对吧?”   齐褚阳叹道,“妻子太聪明也不好,什么事都藏不住。”他笑笑,“以后我怎么敢藏私房钱。”   柳雁抿抿嘴,“你还真想着藏私房钱呀?我又不管你的银子。”她得意道,“大理寺少卿的月俸可不低呢,我每月也能攒不少银子。”   齐褚阳失声笑道,“你嫁妆可堆满了三个房间,岳父岳母给你的铺子肯定也不少,怎么还记挂着月俸?”   “那不一样。”柳雁趴在他胸膛上,提了被子盖上,“那都是我爹娘的,可月俸却是自己的。”抬抬头见他还闭着眼,这才想起来,“睁眼吧,君子相公。”   一声相公叫得齐褚阳心头微动,如今她在大理寺,他在兵部,两人官阶一样,都是四品的官。只是他总觉,雁雁会比他爬的更快,除非是圣上暗暗压制女官,毕竟她年纪还小,升得太快百官不服,到时于她也不好。可至少他在边塞也立了军功,东夏国臣服愿交降书,回来进兵部做了侍郎,多少也算是能护着她了。   一会管嬷嬷又来敲门,两人这才穿衣。下人们进来伺候两人洗漱,柳雁余光瞧见嬷嬷去床上找那白喜帕,脸又绯红,假装没瞧见。   齐家没有妇人,管嬷嬷瞧过后就将帕子收好了。   齐存之已等了多时,嘴上说不急,可心底急。这儿媳茶他可盼了很久,以前就念叨着要将柳家九姑娘要过来做儿媳的,可偏好友不愿。但到底还是成了他们齐家人呀,等会和好友见了面,定要好好打趣他。   见着儿子和儿媳一起出来,他坐姿更是笔挺。   柳雁跪下身,拿了嬷嬷端来的茶,对着这早就熟识,称呼却再不一样的长者说道,“爹,喝茶。”   齐存之顿时笑得更是高兴,忙接了过来,小饮一口,看着已长大成人的儿子,十分感慨,“往后就好好做齐家的媳妇,家里的事你也不用操心,若是有什么不便的,只管说,不用忌讳太多,欢喜什么,就做去吧。”   管嬷嬷算是听过很多新妇教导了,可这样的话还是头一回听。不得不说自家姑娘命就是好,姑爷好,家翁也好,是个福气人。   柳雁听了教导,接过他给的见面礼,这才起身。   一起用过早饭,齐存之就外出去了。柳雁便拉着齐褚阳去清点嫁妆,总要好好分一下,将东西都放好。谁想东西太多太多,到了中午,已觉烦了,将东西丢下,“齐哥哥不数了。”   齐褚阳笑道,“饿了么?先去吃饭吧。”   柳雁说道,“不是先吃饭,是吃了饭也不来了。”   齐家只有父子两人,柳雁进门也不用像其他新妇那样去拜见各种长辈,可她又担心他昨晚喝了那么多久会头疼,便找了事让两人都待在家里做,谁想竟这样多这样烦,哪怕清单已有,还是觉得烦。都让下人整理吧,她带来的人,她信得过。   洗手时柳雁见他吩咐下人去叫厨子做饭,顺口问道,“齐家有几个厨子呀?都是哪找的?”   “一个,就是京城本地的。”   柳雁诧异,“一个?一个怎么够?”   齐褚阳笑了笑,“之前我们家就我爹和我,你家三房几十口人,比不得。”   柳雁恍然,心又痒了,“我一直想做菜来着,可嬷嬷不让,爹娘也不许……”   齐褚阳可算是听明白了,当即拿帕子给她擦干净刚洗过的手,“走,带你去做菜。”   “齐郎会做菜么?”   “会。”   柳雁只觉他什么都会,会铺床会做菜,箭法又好,尤其是……对她也好。只是跟在一旁走,就觉自在。许是自小叫惯了,时而还会齐哥哥的叫,每叫一回,他也是应得自然。就是管嬷嬷总是瞪她,一脸痛心疾首的模样。   进了厨房,柳雁就皱了皱眉鼻子,虽然看着干净,可还是充斥着油烟味。还没走两步,就见着一只宰杀好的鸡四脚朝天躺在砧板上,十分张扬狰狞。看得她一咽,果然有些东西还是只管吃的就好,起这种好奇心做什么。   齐褚阳见她神色不定,问道,“还想学做菜么?”   柳雁睁着明眸大眼看他,“我说不想了……你是不是又要说我没耐性了?”   齐褚阳无奈道,“定会的,那也只能说说而已。”   柳雁展颜,“那我们好好回去等开饭吧。”   见她又像蝴蝶飞走,齐褚阳跟在后面,还是跟往昔一样,没有任何变化的。唯一有变的地方,大概就是更坦诚,不会只顾着自己的面子强撑。这倒是好的,夫妻之间本就不该有什么隐瞒。   柳雁有午歇的习惯,用过午饭已觉疲累,便去睡觉。齐褚阳倒是没这习惯,只是想多陪着她,便坐在一旁看书。不一会听得旁边佳人入睡,这才往她看去。面容如明月,耀眼而不张扬,以花颜月貌来说也不为过。   他轻轻俯身,在她额上浅落一记,也放了书躺在一侧,和她一起入悠悠梦境。   ☆、第99章 同林鸟(二)   第九十九章同林鸟(二)   腊月二十九,明日就是除夕了。柳家这些日子都在忙活柳雁的婚事,柳长安是家中长子又身为亲哥哥,当然更要费心忙碌。今日终于得了空,便让下人去约了郝玥树林一见。   他起身时不想惊动鲁阳公主,可刚起身,就觉她动了动。   两人同睡一床,只是柜子里有的是新被子,两人各盖一张,谁也不碍着谁。他下意识往旁边看去,从被子形状可见她是缩着身子,脸探在被子外,眉头紧锁,脸色也不好。他本想不理,到底还是问道,“不舒服?”   鲁阳公主眉头还是揪做一团,等他又问第二遍,才声如蚊子,“月事……别理。”   说出来已是羞赧,真愿他快点出去不要理会她。   柳长安顿了片刻,将挂在壁上的牛皮水壶取了下来,拿了烫在火炉上的热水倒在里头,转身将水壶给她,“听说敷在痛处有用。”   鲁阳公主没力气拿,额头上冷汗涔涔。柳长安只好道了一声“失礼了”,将水壶从被褥下塞进去,“为何不吃药调理调理,哪有月月痛得地都下不来的。”   “苦,那样苦的东西我才不要吃。”鲁阳公主瞅他一眼,“你一个大男人怎么知道这些?”   柳长安说道,“小玥说的。”   鲁阳公主顿觉更没力气,“她竟然连这些姑娘家的隐秘事也跟你说……”   “我得出门去见她了,我去叫大夫来。”   鲁阳公主瞪大了眼,想抗拒,可刚一动弹,又疼得不能动,死死抓住牛皮水壶,不敢再乱走。眼睁睁看着柳长安去见情人,心里好不痛快。想到等会大夫要来,更觉晦暗无光。   &&&&&   出了郊外,再往前数十丈,就是两人平日约见的小树林。柳长安为了不让人知道他是去见郝玥,坏她名声,便徒步而去。   进了树林,远远就见个俏丽背影站在那,哪怕是厚实的披风也不能掩盖她的风华。   柳长安见了她,步子更快,“小玥。”   郝玥缓缓转身,见他已快到跟前,微微抬手,“柳郎有事在那说吧。”   柳长安久不见她,只觉她神情淡漠,很是生疏,一时还未想起妹妹跟自己说的那事,还以为她身体不适,“怎么了?可是不舒服?”   问了话才记得这话刚问过鲁阳公主,如今再拿来问心爱的人,好似十分愧疚。   “我没事。”郝玥迟疑片刻,才道,“柳郎的爹爹已回来了是吧?”   柳长安笑道,“回来了,我也跟我爹娘提了,年后寻个合适的日子,将你接进门。”   郝玥又面露迟疑,柳长安见她如此,这才想起妹妹说见过她和别的男子一起乘车的事。心中顿时忐忑,生怕她再开口便承认那事。   “柳郎……”郝玥终于是抬眸看他,眼中有泪,“小玥怕是……嫁不了你了。”   柳长安愣了愣,“为何?”   “我爹爹不愿我给人做妾,正好有那安阳伯府上的公子来求亲,父亲便想我嫁给他做正妻。我不肯,可娘亲因此绝食相逼,小玥不能做不孝之女。”郝玥已是落泪,“只能辜负柳郎。”   柳长安听得心神不定,已不知要说什么,许久才道,“之前你要进柳家门,你爹娘可并不反对呀……”   郝玥眼里满含的泪差点要落下,“那时还未有安阳伯家的公子来求亲,我爹娘便答应了。可如今……他们以死相逼,我实在是没办法了。”   柳长安看着她,一会才道,“东隐寺的腊梅开得十分好,我还想到时你过门了带你去瞧。小玥,你可去过东隐寺,见过那里的腊梅,全都开了。”   郝玥答道,“不曾去过,可也想去瞧瞧,但这份恩宠,柳郎只能留给公主了。你已是驸马,小玥再配不上你。”   柳长安听她这样答,这才非常非常仔细的看她的脸,想看清她脸上的每一分神情。可他看不透,哪怕是她在说谎,他也看不出来。   她说她没有去过东隐寺。   在妹妹和情人之间,他更相信自己的妹妹。   而且明明当初郝大人和郝夫人都不反对,可如今却说他们以死相逼。他不傻……不对,他之前应当是很傻的,否则怎会觉得郝玥是真心欢喜自己。   原来不过是因为他是定国公的嫡长子,日后是要继承爵位的。   他点点头,“我知道了,今后再不会缠着你,如你所愿。”   郝玥急声,“柳郎,哪怕不能做夫妻,可我心中仍是有你,你定要明白小玥的心意。”   “明白,自然明白的。”柳长安万分疲惫地抬头看了看她那墨色云发,“我送你的玉簪子,什么时候已变成一支珠钗了?”   郝玥面色微变,片刻已缓过神,“这是我娘亲送的,今日特地嘱咐我戴着,脑袋上戴了太多东西累,便只好择了母亲的,免得被她怀疑,让柳郎难做。”   柳长安终于是笑了笑,却笑不达眼,“小玥……那珠钗我见过……小年时,圣上宴请群臣,大加封赏。那珠钗,是大杨刚带来的礼,圣上将它赏赐给了谁我不知,但绝不是赏给了郝家。郝家的官阶和功勋……还不到那程度。”   郝玥脸色已是彻底变了,声调高扬,“你是怀疑我说谎?你怀疑这是别的男人送的?”   “那你可要我去打听打听到底是赏给谁了?若是赏给了安阳伯家中,你真要同我撕破这面皮?能否让我对你留下最后一点念想?让我真以为你是被迫的?”   柳长安的脾气是京城里出了名的好,郝玥不曾听过更不见见过他发火,可今日一见,再不敢冲他凶,颤声,“柳郎,我同你说实话,这是安阳伯家的公子送的,我怕你难受,不敢说。可你信我,我真的没有亲近他。”   “够了。”柳长安强忍火气,“有人看见你们一起去东隐寺了。不说那人到底是谁,可你是去过东隐寺的。你方才却说没有,小玥……你怎能一直骗我?”   字字不再留情面,郝玥心底也越发的冷,自知两人不能再如以往那样。哪怕是她想从他身上再得到好处,也不可能了。面色终于渐渐沉冷,“那又如何……你不能娶我,还想占有我。如今我有更好的去处,你也继续做你的驸马,有怎么不好,不是两全其美么?”   柳长安已是痛心哭笑,“我缠着你……竟变成我缠着你。你可知当初我不能娶你,有多难受。你可知我不愿你做妾,只是因为心中欢喜你,不愿你受委屈。如今一想,旁人劝的果真没错,一个肯屈尊做妾,以死相逼的姑娘,心眼哪里能好……”   郝玥看着他痛心模样,少女芳心已是动摇,她并不信柳长安是真心喜欢自己的,在她眼里他不过是看上自己这张脸罢了。可如今看来,却是真的。   以她的家世,去别家做正妻,日子也未必好过。可在心仪自己的男子身边做妾,却好似能过得更好。   一时已是后悔,她好似错过了这个男子。还想说些什么挽回他,可已迟了,柳长安迈步离开,背影萧索寂寥。在腊月风雪中,走得分外落寞。   柳长安回到家中,大夫那也开了鲁阳公主要服用的药,让下人等会熬好端过来。   她一听,便在房里想要不要把药倒盆栽里,横竖不愿意吃,太苦了,她一丁点的苦都受不了。还没去看盆栽可好倒药,就见柳长安推门进来,忙收了手。   柳长安见了椅子便坐,也不管面前人是谁。   鲁阳公主悄声,“你心情不好么?”   “嗯。”柳长安恹恹道,“你可以安心了,小玥要嫁他人,不会进府给你膈应了。”   意外的,她听见这事竟然不是开心,“那你怎么办?你不是喜欢她么?要看着她嫁别人?”   柳长安倒觉她奇怪,竟先关心起他来。他摇摇头,被心上人背叛的他心里很愁闷,“可喝酒?”   鲁阳公主话到嘴边,还是点了头,“啊。”   柳长安当即去拿了两坛酒来,盛具是大口碗,看得鲁阳公主目瞪口呆。   酒刚从地窖拿来,开了封还是冷的,他倒了满满一碗递给她。鲁阳公主轻抿了一口,在嘴里温润热了才咽下。一眨眼见他已喝了三四碗,说道,“你把这当水喝么?”   柳长安心中苦闷,并不在意,“你不喝么?”   “我要是一口干完,你能不喝那么多么?”见他点头,鲁阳公主仰脖将酒喝了,“没了。”   柳长安已微有醉意,自己也不知说了什么,不过小片刻,见她脸色越发难看,问道,“怎么了?”   鲁阳公主只觉肚子疼得好似有人在里头拿刀子戳她,死死压住肚子,可还是疼。柳长安这才想起来她来癸水了,差点没跳起来,“你不是来月事了?那喝什么酒,不要命了吗!”   一听他竟然指责自己,真是好心当作驴肝肺,鲁阳公主真想当面骂他,可没有力气骂。   她觉得自己在十五年之前风调雨顺,可碰见他后,人生便彻底变了。   像是前世孽债,要还他般。还得还这样心甘情愿,真叫人不可思议。   ☆、第100章 同林鸟(三)   第一百章同林鸟(三)   大年三十,雪又纷纷扬扬,齐褚阳到了大厅,还瞧见桌上放着新鲜果子,甚至连糖也有。见父亲坐在那,好不诧异,“爹,这些年货都是你让下人买的?”   齐存之瞧他一眼,“这么意外做什么,你爹也是会过日子的人。”   齐褚阳满眼狐疑,“往年明明什么都没……连给我的压岁钱都是用直接丢银票,找个红纸包着都嫌麻烦。”   正忙进忙出从柳家陪嫁过来的两个婢女闻言,不由抿笑,都说没女人的家不像家,果真不假。   齐存之哼声,“你已经娶媳妇了,到底不同。我们倒没什么,但小九素日里热闹惯了,总不好让她刚进门就觉得家里冷冷清清的。”   齐褚阳笑笑,“我倒不知您也这样想,昨夜还跟雁雁说我们家不怎么过年,今日约了一块去买年货来着。如今看来不用了,家里的桌椅成亲时也都换了新的,这些也不必再买了。”   “那就去买些走亲访友的年礼吧。”   齐褚阳想想也对,一会见她梳妆好出来,便一起出门。   年后初七两人都要署事,因此便也格外觉得这几日可贵。兵部和大理寺休沐的日子未必能凑到一块,想再同这样整日待在一起,想想也很难。因此哪怕是出行买东西,也是一同去。   坐上马车,柳雁便说道,“刚才瞧见到处贴红,还在廊道又听见你说起压岁钱的事,今年呀,我非但领不了,还得给小辈们发了。”   齐褚阳笑道,“可是心里不高兴?”   柳雁想想确实不开心,“嗯,能领压岁钱便觉自己年纪还小。可不能领了,就好似长成了大人,爹娘也开始老去,我们的后代又长江后浪推前浪了。”   齐褚阳难得见她这样忧思,“头一年离家,确实会多想些,等初二便回门了,等元宵过后,你想回便回吧。”   柳雁倒不是觉得齐家不好,只是做女儿十几年,如今做了别家媳妇,到底还是挂念家中。幸而齐家是柳家世交,他也是自己喜欢的,不像那些媒妁之言,成亲当天才初见的新人,想想更是陌生尴尬吧,“要是回的频繁,我爹非得把我赶回来。”   齐褚阳道,“那我陪着你回。”末了他拧眉,“岳父总不会将我也打出来吧。”   柳雁噗嗤笑笑,往他肩头趴,“爹爹才舍不得打你。自小呀,他就更疼你一些。兴许是觉得你能文能武十分适合做接班人,哥哥是个文弱书生,从不了军。可是没想到,接班人没做成,倒做了女婿。”   “女婿也是半子,倒也没跑偏。”   见他说的轻松,柳雁想起儿时的事,撇嘴,“我那时可真心讨厌你,以为爹爹都要被你抢了。”   齐褚阳顿了顿,瞧着她说道,“可没想到我最后抢的不是你爹,是你。”   柳雁眨眨眼,可觉得他的脸皮越发厚了。稍稍一看他,又见他不自在。虽不自在,还是与她对视,真挚非常。看到最后,皆是一笑。   已是年关,街上熙熙攘攘,马车入了主干道就走不动了。   两人便下车步行,走了十几步,缓如乌龟。待过了正午人才会少,都赶着回去吃年夜饭。可年夜饭前夕,人可不少。   齐褚阳拉着柳雁,身子微侧,护着她前行。走在中间什么也瞧不见,便去了边沿,从店铺门前过,至少人少点。   柳雁不喜待在家中,能和他一起出来更是开心,虽然走得慢可也觉得欢喜。走着走着瞧见孩童手中各色炮仗,心又痒了,扯扯他的手,“齐哥哥,我们买烟火玩吧。”   齐褚阳早已不玩那些,见她两眼期盼,点头,“买吧。”   于是两人还未买好年礼,就先去买了炮仗烟花,要找下人搬时,却发现人潮汹涌,下人早就不知道被挤到何处去了。   柳雁在门口瞅了一会,估摸是等不来下人了,转身回店,“不买了。”   齐褚阳见她说着不要,还是瞧了一眼,拉着自己要走,他说道,“瞧着不沉,搬回去吧。”   “人多,不好搬。”   “无妨。”   到底还是搬了,柳雁拽着他的衣袖,“要是累了就放下,时辰还早,不急。”   齐褚阳看着清瘦,力气还是有的。常年拉弓,臂力更是不弱。走了大半的路也没事,倒是柳雁瞧了他好几回。   “姐姐。”   “姐姐。”   稚嫩童声突然在喧杂的人声中叫起,柳雁却听得耳熟,步子一顿,转身四下看去,没看到人。正要收回视线,却突然看见个女童鹤立鸡群,趴在一个人的脑袋上朝她招手,她这才认出来。   齐褚阳也往那看去,见那女童骑在一人身上,正当马骑,一脸俏皮,也是笑笑。   两人往那走去,那边也往这过来,刚照上面,那被当做马骑的中年男子就啧啧声道,“新婚燕尔啊。”瞧见那一箱炮仗烟火,差点没朗声笑话他们,“多大的人了,竟然还放烟火,跟我家豆豆一样爱玩,亏得还是朝廷命官,正四品。”   柳雁半恼,“那条律法规定朝廷命官就不能玩烟火了?”   能这样当面打趣她,她喊着先生却更似老朋友的人除了郑昉还能有谁?   郑昉仍在忍笑,豆豆奶声奶气道,“姐姐不气,爹爹方才还说家里的炮仗今年分他一些玩呢。”   这回换做柳雁憋笑了,忍得双肩微颤。郑昉抬手要捂女儿的嘴,“豆豆不要胡说。”   豆豆立刻轻轻戳他的掌心玩,“爹爹,娘说撒谎是不好的。”   郑昉不服气的哼了一声,又对柳雁说道,“豆豆跟你以前一样顽皮,定是你常来的缘故。”   柳雁咋舌,“先生这是在暗示学生以后不许登门拜访?嗯……偏不听。”她展颜冲那六岁的小姑娘招招手,“姐姐隔三差五就带糖去见你好不好?”   豆豆两眼一亮,“好呀好呀。”   郑昉立刻摇头,“不好不好。吃多了糖牙要坏的,豆豆再掉牙说话就漏风了。”   豆豆龇牙笑笑,齐褚阳一看,果真已空了三颗牙。   瞧着她的机灵模样,柳雁也笑了笑,问道,“冷先生有回京的消息么?”   肉包子学监调任去了栗州书院,一家人都去了那,如今还未回来,连柳雁派人送去喜帖,也不得空,便没见上。   郑昉说道,“问了书院其他女先生,说近日都没收到信了。主洞倒是想请她回来,可貌似包学监不同意,就耽搁下来了。”   齐褚阳奇怪道,“朝廷不是下令,女子若要入仕家中不许阻拦么?包学监到底也是朝廷命官,怎敢相拦?”   郑昉笑意微浅,“哪怕包学监肯,可家里不是还有个顽固的老太太么?”   说起包老太太,柳雁逢年过节去拜访冷玉时也见过,每每见了她去,总是冷脸相待,冷嘲热讽女子怎能为官为师,学生又算是什么东西。再看冷先生,似早已习惯有个那样刁钻的婆婆。   因此郑昉一说,柳雁也明白过来了。   郑昉默了默说道,“男子跟女子一样,家国难兼顾,你因你父亲的关系,应当更能懂这说法。”   柳雁点头,如果父亲为了长久陪在她和母亲身边,那就成不了大殷第一将军,也无今日国公地位。哪怕冷先生真为了家而不能回到朝廷做官,柳雁也不会觉得她有哪里做的不对。   同郑昉道别,两人也回府了。回到家中,已有走散的下人等在那,见了两人也松了一气,转而去告知其他外寻的下人。   齐褚阳将箱子放好便去洗手,跟在一旁的柳雁想到豆豆,那放了两日的心事又浮上心头,说道,“齐哥哥……”   认识十余年,哪怕是些许语调不对劲,齐褚阳也听出来了,擦着手问道,“怎么了?”   柳雁说道,“我记挂瑾萱了……一直想和你说这件事,当年宋宋枉死,我进宫跟皇后求了这孩子带回家抚养。可她到底不是柳家的孩子,母亲也还有十三弟,顾不过来,所以我想……”   齐褚阳问道,“把瑾萱带到这边抚养么?”   柳雁微微点头,抬眼看他,“养在身边安心些。宋宋脾气太软,我怕瑾萱像她,我娘也是个温软性子的,就怕瑾萱往后脾气更软……”   她不想瑾萱步宋宋的后尘,恨不得将瑾萱教成叱咤风云的女将军。只是当初抚养她时,圣上密旨日后瑾萱长大成人也不能入仕。但性子硬如顽石也比被人当成软柿子捏得好。   齐褚阳见她眉间有愁云,伸手抹平,“我无妨,你欢喜就好,爹那边我去说说。”   柳雁心里已有感激,感激他这样大度,这样为她着想。细想之下又道,“要是爹他不悦,那也不需要强求。”   齐存之是个不拘小节的人,不过两人刚成亲就要接个非亲非故的孩子来,还是觉得奇怪。问了儿子缘由,知晓来龙去脉,已是感叹,“是个可怜孩子……那就接来吧。”   末了他又想,那宋安怡离世后没多久,易太师家就被宋家揭发罪状,最终落得发配边疆,病死他乡的下场。里头约莫不关柳雁的事吧?   齐褚阳回到房中,柳雁已是不安等了他许久,见他进来,便起身看他。齐褚阳笑道,“爹他同意接瑾萱过来了,还说若我们都上朝去,他会帮着照看,定会养出个女将军脾气的来,再不让人欺负她,日后唯有她欺负人的份。”   柳雁没想到家翁连这事都想到了,可无论如何,至少是放下了这桩大心事。   晚上吃过团年饭,齐存之听见两人抱了一箱的烟火回来,想说点什么,到底还是没说。罢了,年轻人,就当他们童心未泯。只是小两口一起玩烟花,想想也好似不错。见他们两人恩爱,他又想起亡妻。   以前有儿子陪着过年,而今儿子有了儿媳,这种隐隐泛起的孤家寡人的感觉真要不得。同两人絮叨了一会,他便说道,“你们若要赏灯玩烟火就去吧,不用陪着。”   两人要陪,也不想丢下老父,齐存之可不想,转而找同僚饮酒去了。   齐褚阳和柳雁便去外头赏灯,赏灯回来回院子放烟火。   点燃一根炮仗,在天上轰隆炸开,算是开了个好头。柳雁点了一支细长烟火,蹲身瞧着那千树万树梨花开般的光点,看得欢喜,“也不知前人是怎么做出这样好看的东西,真聪明。”   齐褚阳低头看去,只见那绚烂烟火如花散开,光芒映照在她脸上,明艳动人。美眸含笑,似含星带月,嫣然一笑,便觉世间再没有比这更美的面庞。   柳雁眨眨明眸,“齐哥哥你总往我脸上看做什么?”   齐褚阳笑了笑,“好看。”   柳雁抿抿唇,“嘴越发甜了。”她又鼓腮质问,“难道我往日不好看么?”   “都好看。”齐褚阳趁着四下无人,在她粉如桃红的面颊上浅浅亲了一口。   柳雁心头一跳,瞧着这俊美如画的男子,只觉世间万物静止,鼻尖近在咫尺,探之可及。微微探头,在那微凉唇上回了一吻。   齐褚阳没想到她这样大胆,凝视相看片刻,俏佳人又探了身子。再禁不住这涌遍心底的爱意,伸手将她抱入怀中,像是拥有了世上一切。   院子外面火树银花,在不停歇的喧闹中,迎来了新年。   &&&&&   初一当天,如往年那样,百官进宫饮宴。该赏的赏,该罚的罚。因大殷百姓有除夕开大门迎新的习惯,宫宴是食用午饭,入宫晚些也无妨。   晨曦初露,屋外公鸡今日叫得格外勤快,扰得柳雁不能安睡。揉揉惺忪睡眼,十分疲倦。动了动身,抬了胳膊瞧,又低头看看裸丨露的肩头,果然还有红印。   不是床上又撒了百合花生,而是昨夜被吮的红痕。她又瞧他的肩头胸膛,果真也有。想想昨晚的事,折腾了好几回,不得不说上头那位体力真好。   被窝里如春日暖和,她这一动,微有冷风钻入,齐褚阳便醒了。他一睁眼,就觉怀中人闭上了眼,恰好余光一闪而过。他笑道,“为什么总喜欢这样装睡?”   一眼就被看穿,柳雁也不装了,抬眼看他,“总觉得要是不矜持些,你要觉得我平日是假正经,觉得我不好。”   “怎会不好。”齐褚阳是个正常男子,不得不说她若是在两人行床笫之事时肃色,那定会觉得不尽兴。这样一想貌似卑鄙了,可人性使然,确实喜欢主动些的她。   那手又摩挲她的背,柳雁觉得他十分喜欢这样,不过她也喜欢。安心趴在他胸膛上,声音压的很低,“我也不爱压抑着……”   明明是件很开心的事,实在没有必要强忍吧?   她拿捏不准,不过他说喜欢就好。   两人躺了许久,迷迷糊糊又小睡了一会。等起身洗漱好,穿上朝服,也到了进宫的时辰。   大年初一极少商铺开门,门前基本都铺着昨夜燃尽后的红纸,一路如红花铺开,冲化了雪景清冷。   柳雁从小窗往外看,见那红花之景便觉雅趣,“齐哥哥,回来后我们去听曲子吧。”   齐褚阳当然应允,又道,“但不能听太晚,明早要陪你回娘家。女婿拜见岳父岳母,可不能晚了。”   柳雁见他神色颜色,微微眯眼,“齐哥哥你还会紧张呀?我爹娘你又不生疏,我家的宅子你闭着眼都能走个遍,我哥跟你又是好友,还有下人们都认得你这齐少爷呢,怕什么。”   齐褚阳叹道,“那日奉茶时见了爹爹时,你也紧张来着。”   柳雁被倒打一耙,冲他挤眉弄眼,“哦哦,竟然学会以牙还牙了。”   齐褚阳被这小媳妇逗得乐了,“兵法上还有攻守之分,有攻才有守。”   说起兵法柳雁也来了兴致,她儿时还立志要做将军,在书院喜欢的称呼便有“柳小将军”,只不过能做个有魄力的文臣,倒也不是太遗憾。   马车缓缓停下,齐褚阳还以为到了,撩了帘子往外看去,没看见朱红大门,倒是看见一辆宝马雕车,颇为眼熟。一会才认出来,那车上俯身走出一人,落地便已展颜,“齐家哥哥,你也是去赴宴么?”   还在车内的柳雁顿了顿,探头看去,果真是桉郡主。   桉郡主看见柳雁,稍感意外,片刻又反应过来——她忘了他们已是夫妻,她甚至忘了他们成亲那日自己在房里哭了一日。见到齐褚阳第一反应竟是高兴,也是太高兴了,以至于看见已挽起发髻,陪在他一旁的柳雁心里的难过便被放大了十倍。   齐褚阳怕两人尴尬,说道,“是要去赴宫宴,怎么不见你王兄?”   桉郡主不知自己眼眸已红,听见这话,脸上仍带了笑,“他同我王嫂一辆车,我……”她出门时也想着兴许会碰上齐褚阳呢?两家入宫可是一条路,指不定会碰见。在必然会去的路口等了半日,终于是瞧见了齐家的马车,却不想也等来了携手进宫的两人。   她又有些恨,当初柳雁要她帮忙时,她真该要柳雁同齐褚阳彻底断了那情分。   这念头一起,她才觉自己变了。曾以为不会变成那样她瞧不起的人,却被潜移默化。嫉妒这种心思,实在可怕。   也是该放手了,只因她不愿做那种曾看轻的人。   她笑了笑道,“要晚了,快进宫吧。”   齐褚阳微点了头,见她上车,恭送王府马车离去,才回到车厢。见柳雁面上没多少笑意,轻声,“不高兴么?”   “可惜罢了……”柳雁说道,“倒也不是吃醋,齐郎不是会拈花惹草的人,只是……不知怎的,有些心疼她……明明这事无人对错。”   刚才只看了一眼桉郡主,柳雁就收身回到了车内。她宁可看见桉郡主高高在上一身骄傲,也不要看她风中飘零寂寞如斯的样子。   骄傲的桉郡主才是她惺惺相惜的对手,而不是在男女感情上显得卑微时的她。   齐褚阳说道,“桉郡主并不是那种想不通的人,她那样聪慧优秀,定会遇到更好的男子。”   柳雁心底也是这样期盼,愿她也能找到如意郎君,做回那一身傲气的郡主。   ——哪怕是她又重新在她面前趾高气扬。   齐褚阳和柳雁快到宫门口,已不断有人同他们问好,有庆贺新年的,也有道贺姻缘的。刚同最后一人寒暄完,没走两步,又跳出一人,差点让齐褚阳以为是何人来袭。   可柳雁一瞧,已觉故人相见分外高兴,“虞司宾。”   虞司宾今日朝服新得能折光,也十分贴合俊挺身形,面上满是年轻人的朝气,“柳大人!”   声音颇大,柳雁已露嫌弃,“幸好这不是在树下,否则凭你这一嗓子,树上的积雪都要被抖落。”   虞司宾朗声大笑,“柳大人还是一如既往言语犀利。”   大过年的听见这发自肺腑的笑声,连柳雁也笑了笑,不好打趣他,“虞司宾还是快些找个媳妇吧。”   虞司宾叹道,“找不着呀。”   柳雁十分中意这司宾,做姐夫还是可行的,“要不……我给你介绍介绍?”   虞司宾斜眼瞧她,又对齐褚阳说道,“齐大人,我早就听说姑娘一嫁,就喜欢给人做媒。你瞧瞧,你媳妇当真这样了,小心以后长出媒婆痣,快管管。”   齐褚阳哑然失笑,不过好像在理,“多谢虞司宾提醒。”   柳雁叹道,“好吧,我本想跟我八姐姐提提,可既然虞司宾不乐意,那就罢了。”   虞司宾的心像被人重重揍了一拳,小声道,“八姐姐的话……可是那四夷馆的柳……柳芳菲柳姑娘?”   “是啊。”柳雁瞧他一眼,“不过还是不要给虞司宾强塞了。”   “不是的柳大人……”   “我可不想长媒婆痣。”   “柳大人!”   柳雁就是不听不听,非要急他,见他懊恼得脸都皱巴了,大为满足。哼,跟她斗,多看两本兵书吧。正欲告知,宫门已开,太监朗声高颂百官入内。   进宫的人络绎不绝,携带家眷。   唯有齐褚阳和柳雁夫妻二人,是一同以朝廷命官的身份进宫赴宴,羡煞旁人。   ☆、第101章 同林鸟(四)   第一百零一章同林鸟(四)   赴宫宴回来,虞司宾还在柳雁耳边念叨,“其实不是不可以的……柳姑娘人挺好,我爹娘定会喜欢。”   柳雁瞧他,“你爹娘喜欢有什么用,比我姐姐长得好看的人多得去了,虞司宾敢情谁都成。”   虞司宾大骇,忙说不是不是。齐褚阳在旁只觉虞司宾被整治得太可怜,说道,“雁雁,别欺负虞大人了。”   柳雁这才抿了抿唇,说道,“虞司宾,我就问你一句话,你欢喜我八姐姐么?”   虞司宾面上绯红,结巴了,“你、你问这个……”   柳雁真是瞧不得他这样不坦白,连素来内敛的齐褚阳都敢当面说欢喜她,平日朝气满满的虞司宾竟怂了,“罢了,我知道你欢喜她,是个明眼人都瞧出来了。”   虞司宾终于没摇头了,“啊”了一声点头,又小心道,“不是我藏着掖着,只是你姐姐看着难接近,不知她心意如何。要是她瞧不上我,我贸然让媒人拜访,不是让她为难么?我怕她怪我。如今什么都不是,你和她又是堂亲,摊开了说不合适。”   “那你也不能一直这样等吧。”柳雁简直觉得自己像个长者语重心长了,“今年我姐已经十八了,等我四叔四婶着急了,相中了好人家,一定会给姐姐说婚事的。”   虞司宾心里也是着急,拉下脸问道,“那……我要如何?”   “多在我姐面前走走,别一碰面就躲着。”   “那能你约见你姐,我跟在一旁么?”   柳雁摇摇头,虽然不想让外人知道,可不说实情又像是在推拒,“我跟我八姐的感情并不算好,甚至……若是我说你好,她便越会觉得你不好。”   虞司宾想了想,她们两人感情似乎确实不太融洽,在书院偶尔见着柳家的马车,她们也从不一起进里头的。那时还奇怪,如今可算是懂了。不过柳雁的脾气他知道是好的,柳芳菲也没听过什么不好的事,两人感情竟不好,也令他意外。   不过柳雁至少是柳家人,比他了解柳芳菲,倒不见得是在骗他。当即给自己打了气,“下官定会努力的!”   柳雁一脸孺子可教的模样。   跟他道别回家时,齐褚阳又和她去挑了年礼还有明日回门的东西。柳雁见他挑的仔细,说道,“不用拿那么多,爹娘不会在意的。”   “岳父岳母不在意,但旁人嘴杂。爹和我两人都不拘小节惯了,旁人说我们如此不好,那也无妨。只是不好让别人觉得你嫁到齐家,也对你说三道四。”   柳雁笑笑,“怕我受委屈么?我倒是不怕的。”   齐褚阳认真道,“我怕。”怕有半个人说她不好,又说她嫁的不好。齐家虽然已有为爵的人,可势单力薄,到底比不过柳家几百族人在那。与同僚相聚,也有听闻说他高娶了,说柳雁嫁他委屈了。   哪怕是一个人很努力往上爬,可根基没有别人牢固,起步还是差了一截。只是若就此放手不思上进,那就只能差得越来越远。柳雁也定不会喜欢不思进取的他,但闲言碎语自己可以受着,就是不愿让别人说她半分不是。   &&&&&   李墨荷一大清早就起来了,亲自去厨房里看了看准备的食材,全都新鲜,这才放心。又嘱咐下人瞧见脏地方要清扫干净,闲不下来。宁嬷嬷见她里外忙活,笑道,“夫人去歇着吧,这些事吩咐我们下人去做就好。”   “还是亲眼瞧过更放心。”她笑笑,领着下人走了一圈,又去了柳雁房中,怕桌椅脏了,看得宁嬷嬷又笑了起来。也对,不过才走几天,哪里会有什么灰尘。可为什么总觉得柳雁嫁了很多天。   查看完了,没什么需要操心的,她这才回房。还没回到院子,就见着柳定康和殷氏,也不知两人在说些什么,像是拌嘴,不一会就见三弟苦了脸,三弟妹又气冲冲的模样。   虽然知道他们是三天两头把吵架当好玩的事,可做嫂子的既然碰见了,就不得不做老好人了。等他们到了前头,喊了他们。殷氏走在前头,见了她喊了声嫂子,柳定康在后头也跟着喊了。   李墨荷笑道,“这是去哪呢?”   柳定康说道,“听曲。”   殷氏立刻接话,语调颇重,“买首饰。”   柳定康苦笑,“首饰什么时候都能买,可等那万家班明日离开京师,就没法听了。早上还好好的说跟我一块去听曲,这会怎么就变脸了?”   殷氏撇嘴,同李墨荷告辞就出去了。柳定康跟了上去,恼了,“喜喜,你倒是说清楚。”   “那你是去听曲还是去跟我买首饰?”殷氏被他烦得不行,直接了当问道。   柳定康顿了顿,蔫了,“买首饰。”   殷氏这下才舒坦,上了车还见他愁眉苦脸,像受了委屈的小媳妇,扯扯他的衣裳,“三爷?”   柳定康心气不顺,“嗯?”   殷氏说道,“那万家班的女戏子当真长得很好看?”   一说到那才艺绝妙的女戏子柳定康已大赞之,“我和同僚去听过两回,当真是个美人胚子,嗓子比人更娇,用绕梁三日来说也不过分。所以我说你定要去听一次,定会欢喜的。”   话越说殷氏的脸就越沉,最后听见“欢喜”二字,重重哼了一声,“那三爷是‘欢喜’她了?”   浑然不觉醋坛已打翻的柳定康点头,“对对。”   殷氏气道,“不要你去首饰铺子了,你去听个够吧。”   柳定康大惊,“喜喜……”见她背身,这才明白过来,猛地一拍脑袋,“那哪里是欢喜你的那种欢喜啊,一闭眼一转身就会忘了她是谁。”   “你说她是美人胚子来着。”   柳定康正色,“比不过夫人。”   “你还说她的声音绕梁三日呢。”   “夫人的绕梁三十日。”   殷氏被他逗乐了,抬了凤眼瞧他,“好了,陪你去听曲,免得你添了憾事。”   柳定康不敢,“还是陪你去买首饰吧。”   殷氏继续看他,“真的?你若说真的我可就真的不许你去了。”   柳定康迟疑片刻,想点头没点下去,到底还是捉了她的手,讪笑,“还是想去瞧瞧的。”   殷氏哼了一声,让车夫往戏楼去了。   &&&&&   齐家人少,逢年过节都冷冷清清的。齐褚阳既是齐家这辈最大的孩子,也是最小的孩子——因为只有他一个。然后陪妻子回到娘家,刚进门就被一堆的孩子围住了。除去柳家的几个,还有来柳家拜年的其他族人孩子。   于是两人就被簇拥进去,十分热闹。   “九姐姐你跑哪里去了呀,为什么过年都没看见你。”   “傻呀,九姐姐嫁人去了呀,是去别的地方过年了。”   “嫁人是什么呀?”   柳笑笑想了想,同弟弟妹妹说道,“就是以后姐姐领不了压岁钱,还得给我们发压岁钱了。”   她这话一出,众孩童又拥了过去找柳雁要压岁钱。柳笑笑俨然已是个小将军,拧眉摆手,“不对不对,得找九姐夫要。”   一声落下,众孩童又哗啦往齐褚阳身边涌去。齐褚阳早就备好了,第一回发,五六个孩子像嗷嗷待哺的雏鸟,又得意又俏皮。看着看着,他忽然想他和雁雁生了孩子,也是这样的光景吧。   柳雁瞧着这些小豆子来抢压岁钱,她却没有,心里那个痒呀。将领了的豆子捉开,“好啦好啦,快去玩吧,太吵了你们。”   李墨荷忍不住笑道,“你如今倒嫌他们吵了,你儿时也是个不歇嘴的主。”   柳雁好不诧异,忙向父亲求证,“爹,这不可能吧。”   柳定义已是点头,“你娘说的没错。”   柳雁语塞,她怎么不记得了。   说了半会话,老丈人拉着女婿说话去了,李墨荷留了柳雁,问她这几日过的可好。听她一一说好,才放了心,“齐家人丁单薄,你可不能吃什么汤药,及早为齐家开枝散叶才对。”   柳雁点头,虽然她不喜欢太闹腾的孩童,甚至觉得生孩子太疼,可她愿意和齐褚阳生,只因她喜欢他。   二房外嫁的姑娘回娘家,四房也刚收拾好要回娘家了。柳定泽和方青过来找柳笑笑,便进来和李墨荷打招呼。   柳雁起身问了好,又将柳笑笑拎了过去,“小十一别闹,快回你姥姥家,让九姐姐安静安静。”   柳笑笑见她竟嫌弃自己,冲她哼了一声,“有了姐夫忘了妹。”   满屋人哑然失笑,柳雁也冲她哼了一声,“明年不给你压岁钱了,小顽皮。”   一听不给柳笑笑就不高兴了,还想跟她做鬼脸,柳定泽已过来牵了她的手,“回姥姥家了。”   柳笑笑立刻抛了烦恼,蹦着步子欢喜道,“回姥姥家咯。”   柳雁见她走了,想着笑笑这样机灵,日后不从政也可惜了。她看了一眼屋里,不见哥嫂,这才想起来,他们今日也要进宫。   ☆、第102章 同林鸟(五)   第一百零二章同林鸟(五)   年初二是回娘家的日子,上至王孙贵族下至寒门小户,除了嫁得远的,都是这日回。   鲁阳公主嫁在京城,算是离得非常近了。和柳长安一大早起身穿戴好出门,在马车上时看他两眼,便觉他瘦了许多,低声,“要是我父皇母后问你为何瘦了,你定不要说是为了个姑娘,得说忙于效命朝廷。”   她一说柳长安才摸摸面颊,瘦了么?他自己都没察觉,旁人也没说。不过这几日心绪不宁,吃睡都不安稳倒是真的,兴许真的见瘦了,“嗯。”   鲁阳公主想了想,又道,“你真那么喜欢那郝姑娘么?”   话落,柳长安就忍不住看她,想责骂她别往自己伤口上撒盐,一瞧见她两眼真挚,就知道她根本没意识到这么问有什么不妥。自小就养尊处优,不用跟人求什么事,也不用看人脸色过日子,哪里懂这些,忍了忍终究是没说。   鲁阳公主见他又不理睬自己,只能闷声坐在一旁。   进了宫,皇后便拉着女儿说话,见她跟出嫁时无异,才放了心。可提及她和柳长安的事,就见她眼里微有愁伤,叹道,“你如今还想着和他和离么?”   鲁阳公主知道柳长安不喜自己,那总这样耗着又有什么意思,只会更让他嫌恶自己,“嗯。”   皇后听得心底更觉愁伤,“鲁阳,你要知晓,这门亲事不能断……”   提及这个她已是咬了咬唇,“鲁阳知道,当初你们逼他退亲娶我之事,鲁阳也知道。”   皇后并不意外她知晓这事,外头不比得在宫里可以隐瞒许多事,到了外头人多嘴杂。只是木已成舟,嫁过去就嫁过去了,至少这亲家是已做成。朝廷上下都知道柳家是皇帝的靠山,敢觊觎皇位的人便少了。能坐稳皇位,什么都已不重要。   只是鲁阳公主自小就最得宠爱,皇后到底听了不忍,劝她不要想以前的事,多为皇族的安定想想,和柳长安好好过日子。   等午后用了膳,他们走了后。皇后才同皇帝说女儿的事,说着便红了眼,差点落泪。   楚照思量半晌,才道,“再等等,等权势一定,就应了鲁阳吧。”柳长安至今还对这件事心有芥蒂,那一直拖下去更遭人厌,待他权势定下,就允了他们和离,于两家都好。   柳家马车离开皇宫,就往国公府直行而去。   鲁阳公主听外头喧闹,往外看去,颇为热闹。铺子开得满满当当,街上还有贩夫走卒,卖的东西琳琅满目。她是不缺什么的,但看着外头喧闹,想去走走,“我想去逛逛,你去吗?”   柳长安摇摇头,这也在她意料之中,便自己下车了。从车上下来,因旁边有侍卫护着,也并不挤。没走两步,就有人叫她,回头看去,那人她也见过,往日常跟皇兄为伴的。   曹康并未走近,离的位置稍远已显恭敬,“见过公主。”   鲁阳公主点了点头,又看了看站在他旁边的俊俏姑娘,还没问,曹康已说道,“这位是户部侍郎郝大人家的千金。”   瞧他们郎才女貌,她已是明白,笑笑说道,“郝姑娘真是……”她顿了顿,郝?她眨眼问道,“可是叫郝玥?”   郝玥见她知道自己的名,好不意外,虽然不知这是哪位公主,“回公主,民女确实是叫郝玥。”   鲁阳公主顿时笑得尴尬,曹康这才想起来鲁阳公主嫁的可不就是柳长安,那柳长安不就是和郝玥往日定亲的人。这一想才觉这招呼打得尴尬,早就听说鲁阳公主是个娇蛮性子,万一被她惦记上了郝玥,那可就不妙了。正要告辞,就见她后头马车上又下来一人。   也已然理清头绪的鲁阳公主想起柳长安说郝玥要嫁人了,而今见她跟安阳伯的儿子一起走得亲昵,那嫁的人定是他。见柳长安下来,只觉一个脑袋两个大。   柳长安本来也想自己去散散心,一下来就看见郝玥。再看她和曹康站得颇近,更像是新婚小两口。愣了愣,心中更沉。   一时气氛尴尬,加上下人,十几人站在街道中央,不一会就听见行人怨声。   鲁阳公主也瞧见曹康和郝玥都要贴在一块了,忽然心中气恼,说起来柳长安说郝玥要嫁人也只是年二十九的事,那这样看来,郝玥可不是被迫的。也就是说,早就偷偷摸摸和曹康一块,却瞒着柳长安。   她不恼柳长安有喜欢的人,可他竟喜欢这样一个水性杨花的女人,简直是觉得她之前的气白受了!   若是可以,真想质问郝玥。可同她质问,无疑是自损颜面的事。她转而挽住柳长安的手,眉眼染笑,“柳郎,不是说要去品茶么,我们快过去吧。”   柳长安只觉她怪异,可知晓是在为他脱身,便上了车。等他上去,鲁阳公主又转身对曹康说道,“本来我已经备好府里姨娘的位置给郝姑娘的,郝姑娘也十分乐意。可谁想她年底的时候说做不得姨娘了……对,就是除夕前天。真是可惜,不能做好姐妹。”   郝玥蓦地瞪大了眼,下意识狠狠瞪了她一眼。   曹康脸上也是青一阵白一阵,他知道郝玥曾和柳长安有婚约,因公主的介入不了了之。他也觉郝玥着实可怜,一来二去,倒是喜欢上她了。和爹娘说时,他们都不愿。可到底还是被他说服,但郝玥想去柳家做妾的事他完全不知,还有,年底才说不跟柳长安了?   可当时两人已好了三四个月。   也就是说,自己不但被戴了绿帽,还做了郝玥的下家?   两件事重叠在一起,他几乎要被气疯。   郝玥已是两眼有泪,一副可怜模样,“曹公子,你听我说……”   “不必了。”曹康冷冷看她一眼,“本想年后去你家提亲,如今看来不必了。”   如有雷轰来,郝玥只是愣了小片刻,就见曹康头也不回地走了。   一连两个好男子,竟都离开了。竹篮打水一场空……   此时柳家的马车已离开了四五丈距离,鲁阳公主看着曹康气冲冲离去,郝玥没跟上前,这才心满意足收回身,只差没哼个曲子。见柳长安脸色沉沉,推了推他的手,“说真的,犯不着为这样的姑娘难过。等你我和离了,也不要去找她,比她好的姑娘天下多着呢。要是早知道她是那种女人,我早就这样劝你了。还陪你一块难过担心,真要不得。”   柳长安微顿,“你难过什么?”   鲁阳公主脱口道,“因为你难过呀。”话出口,见他微愣,这才觉得失言表了心意,恼得低头不瞧。   柳长安这才发现她如今竟还欢喜自己,成亲后两人一直磕磕绊绊,还以为她那份心意早就被自己消磨殆尽了。想到她还有情意,心中反而负担更重,良久才道,“郝姑娘做的确实不对,她从不曾欢喜我,我却是真心对过她的。哪怕是遭她背叛,那种心意还是没办法立刻全都抹灭。只是若和离,我也不会再去寻她。等时日久了,兴许才能忘了这情意。”   “那就好,不是个一心死读书的书呆子。”   两人一时沉默,不知该说什么好。   许久柳长安说道,“你方才不是要去走走?”   鲁阳公主摇摇头,“累了,还是回家吧。”末了她才反应过来,他竟会顾及她的感受了。这一想,又不愿深想,否则到可以和离之日,她更舍不得了怎么办。   &&&&&   已是大年初四,官员百姓都还在走亲访友。柳芳菲送了年礼去给赵通事,也没打算去拜见并不熟络的同僚。从赵家回来,天又下了雪。从巷口经过,突然冲出几个玩闹追打的孩子。她顿下步子等他们过去,谁想落在后头的一人噗通摔倒在地,而前面的孩子已跑开了,没察觉到落单的人。   柳芳菲站着看那男童,只见他坐在雪地上,大哭起来。她默了默,上前拿了帕子给他擦手,好在穿的厚实,没刮破皮肉,拍拍他的肩头,“男子汉大丈夫的不要哭,快起来追上他们,免得等会一个人玩。”   男童见这姐姐不安慰自己,反而让自己站起来,真觉她奇怪。忍了忍泪点头,乖乖起身又追了上去。   柳芳菲拍拍帕子,再起身时,就瞧见前头大树后探出个俊朗的大脑袋,正往她这看着。   ☆、第103章 同林鸟(六)   第一百零三章同林鸟(六)   亏得柳芳菲定力足够,普通的姑娘只怕要立刻喊出声来。她盯着那脑袋,正是往她这看的。走了两步,他还在瞧着。看着略眼熟,倒是想不起在哪里见过。顿了顿问道,“做什么?”   虞司宾咽了咽,这才从树后出来,十分拘束,“路过……”   “……”柳芳菲再不跟他搭话,“请便。”   走了一会又听见跟来的脚步声,她转身看去,不由有些恼怒,“你到底做什么?”   虞司宾大了胆子说道,“我、我在鸿胪寺做司宾,姓虞,名彻,字柏舟。”好一会才道,“今年二十有一。”   “没了?”   “没了。”   柳芳菲点了头,又迈开步子。虞司宾愁了好一会才小心跟了上去,“还有……我们是一个书院的,我们也见过许多回。”   “不记得了。”   “我记得。那时候你才那么点大……”他比了比,又词穷了,“其实……其实我一直都留意你来着……千万别误会!我不是坏人!”   柳芳菲对男女的事早慧,但也同样排斥,这些皆因母亲的缘故。她觉得一辈子一个人也无妨,哪怕现在从柳家搬出去,也能靠着俸禄过活,即便过的清贫,没有下人伺候,倒也没关系,因为能养活自己。她看了看这年轻男子,直接说道,“我并不欢喜你,如今是,今后也是。以前见面记不住,往后也不会记住。”   说罢提步就走,看得虞司宾大受挫折。早就知道她是个冷性情的人,可这未免太冷了,比这飘雪还冷。他跟上前去,说道,“我每日和你说话,给你送吃的姑娘喜欢的,你就能记得了。”   柳芳菲面上颇冷,“男女授受不亲虞大人是不知道么?”   虞司宾慌得忙后退三步,看得柳芳菲又多瞧他一眼,毛毛躁躁,也不是个稳重人。当即不再理会,继续往前走。   虞司宾可不想被她当做轻佻公子,没再跟着,静看她远去,大感受挫。直到看不见那撑伞的姑娘,这才离开。   &&&&&   齐家没有旁亲,走外家其他亲戚也不用那么快,年初三时齐褚阳和柳雁就在家里博弈激辩了一日,年初四柳雁醒来,外头已是日头高照。她翻了几圈,认真道,“今日一定要出去走走,我们去钓鱼吧。”   齐褚阳笑道,“河面还结着冰,得拿冰锥凿洞,天寒地冻的,你当真要去么?”   她的脾气他再清楚不过,是个会嫌麻烦的主。谁想她还是坐起身,抱膝说道,“去吧,在家也没其他事可做,再过两天我们都要忙了,我怕再等,不知何年何月。”   齐褚阳拗不过她,也起了身。瞧她脖后的发微卷,伸手捋顺。柳雁回头看他,“齐哥哥,都说夫为妻画眉是伉俪情深,你可要为我画画?”   齐褚阳看着她的两道柳叶眉,抬手拂过,笑道,“这样已然很好看,何须多此一举。”   这话简直比画眉更让她高兴,大清早听见腻人夸赞,柳雁心情大好。一想又不对,“才不是让你夸好看来着。”   分明是给他表现的机会。   齐褚阳不明,“嗯?”   见他又变成书呆子,柳雁到底还是放弃了,罢了,还是不要刁难他了,于是画眉的事就这样放下。   两人洗漱穿戴好,等出了门,下人才道,“有位虞公子早早来了,等候多时。”   柳雁立刻想到虞司宾,“何时来的?怎么不通报?”   “来了约莫有半个时辰了,那位虞公子说不必叫你们,他自个在那喝茶就好。若是我们来禀报扰了您们休息,就不坐了。”   齐褚阳笑道,“是虞司宾吧?倒像他的脾气。”   柳雁还想好好去钓鱼,可虞司宾可不是那种一两个时辰就能甩开的人。有时候她倒觉这憨直青年太过憨直,不会瞧眼色,一根筋。不过这样直性子的人,却比那种伪君子好太多。所以她还是去了大堂,果真是他。只不过此时虞司宾一脸情伤,十分忧郁地坐在那玩杯子。   “虞司宾。”   他当即站了起来,“齐大人,柳大人。”   齐褚阳和柳雁坐下身,又招呼他坐下。柳雁只是看了他两眼,就问道,“难道你去见了我姐?”   一说虞司宾就面露苦意,“柳大人,我要被你姐冷死了。我方才跑去见她,然后她说不记得我了,也不会欢喜我,稍微靠近就说男女授受不亲。我该怎么办?”   柳雁没开口,齐褚阳倒先诧异了,“你独自、当面跟她说这些?”   “是啊。”   “……”齐褚阳觉得自己已十分不擅男女之事,如今终于是有个垫底的了。这种略有欣慰的感觉实在要不得。   柳雁差点没戳他鼻尖,“虞司宾啊虞司宾,你平日明明有小聪明,怎么去做这种事。”   虞司宾瞪大了眼,“是你让我要跟你姐接触的。”   “那也不是私下去拦她的路呀。”柳雁简直要被这木疙瘩脑袋气死了,想好好骂他,见他一脸憋屈,忍了气,耐着性子说道,“我说的见面,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和她说话。现在不是过年么,再过两天走完亲戚就开始拜访同僚了。鸿胪寺跟四夷馆常有往来,有人宴请同僚,我姐会去,你也会去对吧?那就趁着那时和她搭话,谁让你一股脑去拦截她了?”   虞司宾恍然,“对哦。”   他蓦地站起身,柳雁拧眉,“干嘛?”   “中午主簿大人宴请同僚来着,我差点忘了。”   柳雁摆手,“去吧去吧。”   “谢柳大人指点,下官这就过去,若是不成,再来见您。”   “……别……”柳雁暗暗叫苦,可虞司宾已像兔子一样跑了。她揉揉眉头,“齐哥哥,这么下去,我真的就变成媒婆子了。”   齐褚阳投以安慰目光,又道,“你可以将他打出去。”   柳雁噗嗤一笑,“坏透了。”   齐褚阳笑笑,执手说道,“去钓鱼。”   “嗯。”   &&&&&   虞司宾马不停蹄跑到了鸿胪寺主簿家中,连请柬也忘拿了。好在平日来过,家丁认得,就放他入内。进去时他又问道,“可有看见四夷馆的人来?”   “见了几位大人。”   “可有姑娘?”   下人想也没想,“有。”   虞司宾好奇道,“你怎会记得这么清楚?”   下人笑笑,“长得好看……”   那定是柳芳菲了。四夷馆里长的最好看的就是她,虞司宾见下人一脸憧憬,看得分外不痛快,“别乱打人家姑娘的主意。”   下人连声应他,腹诽着与你何干。   虞司宾由下人领着进了花园,远远就瞧见了柳芳菲。在一群男子当中实在是显眼,哪怕是穿的衣裳颜色并不鲜艳,也一眼看到了。   柳芳菲不爱酒宴,可同僚中的却难免。赵通事就曾说过她,一个姑娘家在朝堂上其实是有优势的,说话甜些,男子便会少些敌意,也乐得帮你。偏她的脾气硬如顽石,想得提拔,难着呢。   谁不想往高位爬?可要她为了高爬而换个脾气,倒不如一直在这位置上。   旁边不断有人过来同她寒暄,也只是寒暄就走了。等又一人到了跟前,柳芳菲抬眼看去,却见个白白净净的儒生站在眼前。她微抿了唇,神色更冷然三分。   虞司宾说道,“巧。”   柳芳菲问道,“你又路过么?”   虞司宾差点没大笑——到底还是忍住了,他不想把她吓跑,又重复道,“我在鸿胪寺做司宾,姓虞,名彻,字柏舟。”一会才想起漏了一句,又道,“今年二十有一。”   柳芳菲见旁边无人,才又认真道,“你我都是读书人,君子交绝不出恶语,我不想跟你说粗话。”   虞司宾讶然,“你会说么?”他可不信柳家出身的孩子还会骂脏话,“你可是柳家的小姐,不要吓唬人。”   柳芳菲眼神微动,“我不是。”   她从来都不觉得自己是千金大小姐,自小就觉比柳家其他孩子低一等,自卑会伴她一生,令她束手束脚。所以她羡慕甚至是嫉妒柳雁能活得那样坦荡,她却不行。   而今这虞司宾也曾是柳雁的属下,只要稍稍打听就知道她母亲是什么样的身份,若是知道,他只怕会掉头就走。既然无果,倒不如一早拒绝。   虞司宾还在和她说着话,柳芳菲听了几句,说道,“同为朝廷命官,还请虞司宾不要让我为难。”   说罢便走了,又剩下不知自己哪里做错的虞司宾。他想了想,嗯,还是不要缠着人家姑娘了,等下回碰面吧。   哪怕是百战百殆,也要再战一百!   &&&&&   河面果然已经结冰,柳雁拿冰锥用力戳了戳,冰面纹丝不动。   一会齐褚阳从车上拿了桶和鱼竿过来,见她蹲在那恼怒地拿石头砸,不由笑笑。走到一旁也蹲下身,给她拿了张小板凳,伸手,“雁雁,冰锥给我。”   “嗯。”   两人往日相见实在是被下人跟着烦了,这次出行也不带上他们,连车都是齐褚阳赶的。到了这凉洲河,四下也不见人,唯有他们,好不惬意。   到底是男子,力气大些,等柳雁去找了块大石头来,已听见咚隆一声,河面破开个口子。她乐不可支,探头去瞧,并不见鱼,估摸是刚才给吓跑了。   因是大冬天,地龙难寻,齐褚阳便从家里带了肉块出来,这会串好将鱼竿交给她,“我去附近找柴火在岸上架火堆,等会钓了鱼可以就地烤。”   只是听听柳雁已觉口中生津,“嗯,要小心。”   一会齐褚阳已去寻干柴火,柳雁自己拿了鱼竿垂钓。远远能听见山林有鸟咕咕地叫着。她抬头看去,偶见飞鸟。山山水水,只有他们两人在这,倒有种隐居悠然山下的满足。   许是冰封在河底太久,又找对了窝点,放下的鱼饵竟很快就有鱼来试探轻咬。柳雁握紧鱼竿,感觉着从鱼线传至鱼竿到手的微微触动。猛然鱼线绷直,似要逃窜。柳雁提竿收线,便见一条黑胖鲫鱼跃出水面,摆尾挣扎。   提着线转身看自家夫君可回来没,这一瞧就见他在远处抱着柴火往这边走,柳雁不由欢喜,扬着鱼冲他招手,“齐哥哥我钓着鱼了。”   也不知对面在说什么,只见齐褚阳在冲她招手,她也用力招了招。   那鱼忽然用力摆了摆尾,似乎不愿束手就擒。这一晃,线勾进柳雁手掌,刮了一刀般,微有刺痛,下意识就松了手。鱼“嘶溜”地往冰面滑了出去,她忙扑了过去要摁住。这双膝刚跪,耳边便听见像是冰块断裂声,还没反应过来,身子已经噗通掉进冰河中……   齐褚阳看着冰面上那紫色披风突然消失在冰面上,顿了片刻反应过来,手里的柴火已全都散落,往前跑去。   好在柳雁会泅水,就是冷得够呛,哆哆嗦嗦游了游,就寻到冰岸,趴在上头冷得想哭。冰水刺骨,只觉手脚都麻了。用力撑手上去,还没定住,又听见冰碎裂的声音,刚以为要再掉一次,已有人抓住她的手,几乎是将她提了起来。   一个人就已够重,更何况身上厚实的衣裳都已满是水的时候。齐褚阳将她拉上冰面一时不敢动弹,生怕动作大了又掉进去,“雁雁,你先走。”   柳雁全身湿透,颤栗着点点头,往河岸上爬去。等她快到了,齐褚阳立刻起身跑去,将披风脱下裹住她,俯身抱起往马车去。   怕他责骂,柳雁连一个冷字都不敢说,强忍着刺骨冷意一个劲的哆嗦。齐褚阳给她拧了拧衣服,棉衣里都是水,这么穿着非得冷不可,“雁雁,你将衣服脱了,我去给你烤干。”   柳雁听他的话将衣服褪下,刚脱下,就被他的棉衣裹住。再瞧他,又见他塞了方才带的暖炉来。   “你在车里别动,冷了叫我。我去给你烤衣服。”将衣裳大半都给了她,齐褚阳一出车厢就觉寒风刺骨。   柳雁已要急哭,“齐哥哥我不冷,你将这袄子穿着。”   “我也不冷。”齐褚阳跑去将柴火重新拾起,起了火堆,将湿衣服架好,就去跑了一圈暖身。   柳雁坐着一动不动,烤鱼变成烤衣裳,这年过的可真糟心。   过了好一会,车外递来她的里衣。摸了摸还有火烤干的热意,她探头,“上来坐吧,外头冷。”   齐褚阳上了车,柳雁才见他唇色紫红,要将暖炉给他,齐褚阳并不接,笑看她,“等回去后,我让人把家里的鱼塘挖大些,你想什么时候钓鱼就什么时候钓,在外头冰钓太危险了。若是今日我不跟来,你岂不是要冻成那冬日蟾蜍了。”   柳雁见他还说笑,更是懊恼,“倒不是非要来这……只是想跟你一块去外头待待。要是你不来,我也不来的。”她抬眸看他,“所以家里的鱼塘再大,也比不过在这两个人时。”   齐褚阳这才明白她的用意,他竟是一心以为她只是喜欢垂钓罢了。他笑道,“那下回不冰钓了,我们不是都百步穿杨么?可不能荒废了,拿上弓箭,在林子里找些雉鸡什么的吧。”   “这个提议好。”   齐褚阳笑笑,又下车去看衣服。   单薄的几件已干,就是厚实的难烤。横竖都是在这耗时间,他干脆去找回钓竿,找了个更厚实的冰面,开洞垂钓。   柳雁时而从窗户往外看去,白芒冰面上,身形颀长高大的男子执着钓竿,一动不动站在那,如诗如画。只觉天底下再没有人能比得过她柳雁的夫君,哪怕是拿皇子来换,她也不要。   齐褚阳运气颇好,很快就有鱼上钩。许是饿了一冬,这鱼并不大。在冰水中剖鱼洗净,拿回火堆边。先给衣裳翻了个面,将鱼串上木杆,架在火堆旁边烤,这才回到车旁。   柳雁见他只在车一侧站着,却不上来,问道,“怎么不上来?”   “进出有冷风,反正一会我还得去看火。”   柳雁趴在窗户看他,“齐哥哥,我跟以前一样还是老闯祸,难怪我出嫁前,我娘让我不要给你添麻烦,可我还是又闯祸了,太毛躁。”   齐褚阳好奇道,“姑娘出嫁前要说这些的么?除了这些可还要说其他什么?我没有姐妹,倒是头一回听。”   “有呀,妇德妇功这些都说了一通,还有洞房那晚的事也说了。还有……”她一顿,恼了,“说我闯祸的事呢,你提那个做什么。”   齐褚阳蓦地笑笑,“你又不是有心闯祸的,难不成我要觉得我娶的妻子是个故意把自己弄进冰洞里的笨蛋?”   柳雁抿抿唇,“我才不是笨蛋。”   “往后小心些就好,尤其是我不在一旁的时候。”齐褚阳不怕自己在时她毛手毛脚,可是怕他不在一旁时,她出什么意外。   柳雁认真应声,也不想让他多担心。   鱼烤得外面焦黄,散着鱼香。衣裳又烤干了两件,他便一并拿上马车。   柳雁边穿衣边闻着那香气,只觉肚子咕噜地叫着。可见他目光不在鱼上,倒是往她身子瞧,伸手推推他的脸,“羞。”   成亲才几天,难免会心猿意马。齐褚阳只好又看向手里的鱼,颇无奈。   柳雁已穿回过半衣裳,只剩那件最厚的棉袄。她将披风交还给他,不许他推让,“你要是病了怎么办?”   齐褚阳这才接过,“吃鱼吧。”   柳雁笑道,“我还是头一回在外头烤鱼吃。”   “我倒是没少吃。行军打仗时,在路上有什么吃什么。碰到江流,吃的最多的就是鱼了。”齐褚阳见她兴致勃勃,还是忍不住说道,“没有盐,并不好吃。”   说话间,柳雁已将鱼肉放进嘴里,嚼了两口,眉头一拧,拿着鱼苦了脸看他,“齐哥哥……按理说我该好好吃完,哪怕是难吃,可这实在……太难吃了,我能浪费你的心血么?”   齐褚阳朗声笑笑,又重新拿了过来,“你没吃过苦,吃不下并不奇怪。”   柳雁嘀咕,“看来回去后我还得在随身带的东西里加上盐才对。”见他已吃了起来,眉头都不皱,她这才发现他吃过许多苦,可却从来没跟她说过,“你去东城边塞时,从不曾提过苦字,总说自己过的很好很好。但你回来后,瘦了,黑了,身上还多了伤疤。”   “倒不辛苦。”齐褚阳又加了句,“真的不辛苦。”   “看,被我当面点破了还说不苦。”柳雁撇嘴,往他肩头靠,“我知道若是再有机会去,你仍会报效大殷,可是齐哥哥……你将那雄心壮志稍稍挪一挪,分一点点私心给我吧。不要跟我爹一样,什么都是国为先,连家书都无瑕写一封。我不要变成我娘那样,更不想以后我们的孩子变成往日的我一样……”她说着,眸已含泪,“你不知……我那时有多害怕,怕哪天醒来,又只剩我一人。”   齐褚阳搂着她,定声道,“我答应你,不会那样做。哪怕是再赴远方,也会常给你书信,不冷待你,不冷待孩子。以我所有,护着你们。”   柳雁相信他能做到,他既然承诺了,那便一定能做到。也是今日这样坦诚以待后,她才更敢放下心来,安心做齐家少夫人。做他的妻子,还有在日后做一个好娘亲。   ☆、第104章 百花香(一)   第一百零四章百花香(一)   正月十二,齐褚阳和柳雁已要上衙,果然如她所说,过完年,两人便忙了起来。本就都不是会偷懒的人,甚至比别人更奋进,午休回不来,早上起来也得等晚上才能见着。   所以元宵佳节上下休沐,两人都觉难得,也不打算外出,在家里待上一日,腻在一起才好。刚用过午饭,两人下了一盘棋,本打算午歇,下人却来敲门,说鸿胪寺左少卿便来拜访。   昔日柳雁还是主簿时,没少得薛少卿的冷眼,每日和右少卿一同挤兑她,受的气可不少。这会听他来见,头也没抬,分外不痛快,“不见。”   齐褚阳指上微顿,“雁雁,官场之上,不要和同僚怄气。”   柳雁拧眉,“哪怕是讨厌极了那人,也不能么?”   齐褚阳微点了头。   柳雁顿了顿,片刻想通了,放下黑白棋子,欣然道,“我去去就回。”   “等你回来。”   “嗯。”柳雁离开房间,暗想其实自家相公并不是个会意气用事的人,自有他的处世之道,越发觉得可靠,这点她倒还要跟他学学。   薛少卿倒是完全没想到柳雁会这么快出来,还以为她会故意刁难自己。若是往日知道她会一飞冲天,他哪里会为难她,嘲讽她女子为官,不遵从妇道。一见她忙展颜作揖,“见过柳大人。”   柳雁作揖回礼,笑道,“薛大人和我都是朝廷四品命官,不用多礼。”   薛少卿哪里敢不跟她多礼,别说她是正四品他是从四品,那大理寺的地位和权力也比鸿胪寺高了不止一半,依旧是客客气气。等她入座再让他坐下,这才坐。   柳雁虽然来见他,可心里还是得意的——让你往日挤兑我嘲讽我,提心吊胆去吧。   想罢,心气颇顺,她问道,“薛大人今日来所为何事?”   薛少卿正要喝茶,见她问起,又放回桌上,“柳大人升任后,原先的秦司仪便往上提拔做了主簿,如今缺一位司仪,需要从四夷馆调任。我们两位少卿左右思量,也不知提拔谁好。想起柳大人是四夷馆出身,因此来想来问问可有合适的人可举荐,我们也好上报礼部。”   柳雁眉眼微动,四夷馆出身的人鸿胪寺可多着呢,谁都不问,偏来问她,这不是摆明了看重她的建议么?知道她不会乱举荐,定不会给鸿胪寺带来麻烦。同时又间接讨好她,真是一举两得。   早知她会飞上枝头,当初就不要总找她麻烦嘛。这样虚情假意的,多累。她心中的小人连连摆手摇头,瞧不起这趋炎附势的人。想了一会说道,“我瞧有个译字生挺不错的。”   “愿听其详。”   “柳芳菲。”   薛少卿猛顿,根本没想到她竟举荐柳芳菲。那柳芳菲他又怎会不知是谁,当初女官恢复第一年,柳家两个姑娘考上了,朝廷上下多多少少会说,他自然也记住了那两个名字。他顿时笑的尴尬,“柳大人……不知是否是下官记错了,那柳芳菲……和你可是堂亲?”   “是,是堂姐。”柳雁又怎会不知他在想什么,“你让我举荐贤人,我想来想去,如今几十个译字生中,她学识最好,也最扎实,所以她最合适。都说举贤不举亲,在朝堂上,我也确实只举贤。当然,这不过是你问我的举荐,你若问了其他大人说她不可以,那也不必顾忌我。”   薛少卿已暗暗将她骂了千遍,这不避嫌也真是够了,分明是在给柳家人铺路。难道柳家如今的权势还不够么,非得要用这种手段。他表面上答应,出了这大门却连连唾弃。转而去了赵通事家中,拜见一问,竟也是举荐的柳芳菲。   赵通事嫌弃女官他是知道的,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又问道,“为何偏是那柳芳菲?”   赵通事说道,“她行事认真谨慎,就是寡言少语,比起她妹妹来能力欠佳,但在四夷馆,却也确实是个好苗子。”   薛少卿应声,这才死心离去。回去同右少卿商议后,便定下了柳芳菲。将她的名字呈交礼部,礼部过目后又上报吏部。   不过五日,调令就送到了四夷馆,任柳芳菲入鸿胪寺做司仪。   柳芳菲不知为何这天大的好事落到了自己头上,一打听说是赵通事举荐,便过去谢他。   赵通事也颇觉奇怪,什么时候自己说的话那薛少卿会听了?当真是不可思议。   鸿胪寺这边也刚接到消息,虞司宾用午饭时听闻要来个新司仪,也没在意。旁人说道,“听说是个漂亮姑娘。”   虞司宾点点头,“哦。”   旁人纷纷说道,“这可是和你平起平坐共事的,可千万不能一脸事不关己的模样。听闻对方来头大着呢,你得小心伺候。”   虞司宾轻哼一声,“来头再大又怎么样,我还是做我的,她做她的,休想使唤我把她那份也做了。”   旁人齐齐摇头他真是个木头脑袋,等着他受苦。   吃过午饭,听说那新司仪已来,就在堂内。他不由挺直了腰杆,大步迈进里头,可不能输了气势。进了里面,不见其他人,倒是看见个绝不可能出现在这的人坐在那,已是诧异,“柳、柳姑娘?”   柳芳菲也不知这是命还是什么,等她接过调令,才想起那叫虞彻的男子就在鸿胪寺做司宾,那不是同在屋檐下,非见不可了?这会听见他的声音,唯有站起身,“虞司宾。”   “你竟记住我了。”虞司宾笑已达眼,瞅瞅左右没人,走近了想跟她说话。话到嘴边脸便不自在地飞红,“那个……你来这里做什么?该、该不会是来找……”   “我是新上任的司仪,往后还请虞司宾多指教。”   虞司宾当即把最后一个“我”字吞进肚子,差点就自作多情闹笑话了。正悲伤着她不是来找自己的,霎时又明白过来,“什、什么?你就是那个来头很大的新司仪?!”   柳芳菲听不惯别人将她和柳家权贵说在一起,这就好像自己是靠柳家才做了官、升了职,瞥了他一眼,心有芥蒂,便坐下了。   虞司宾见她默认,差点没笑出声,已快乐不思蜀。见她桌上没茶杯,说道,“我那有套闲置的茶杯,还没用过的,我去拿了给你。”   柳芳菲想说不用,却见他已拔腿跑了。   而在外头想看虞司宾怎么得罪那“来头很大的漂亮姑娘”的人见他跑了出来,问道,“虞司宾去哪?”   “给柳大人拿我那夜光杯。”   众人面面相觑,还说不会趋炎附势,这献殷勤可不要太积极呀!   柳芳菲听见他去拿的是夜光杯,已觉脑袋疼了起来,一想到以后,更加疼了……   &&&&&   过完元宵,迎来第一个休沐,柳雁便和齐褚阳回娘家将瑾萱接了过来。   差不多一个月没见,瑾萱又添了新牙,咧嘴一笑,更是可爱。   柳雁瞧得心都要化了,捉了她小小的手晃了晃,“叫小姨。”   念了一声齐褚阳没插话,等她说第二遍,他也凑了上去,“叫姨父。”   柳雁瞅了瞅他,“齐哥哥你不要跟我抢,让瑾萱一个一个学好么?”   齐褚阳坐正了身说道,“那为何不能先叫姨父?”   “偏不,得先叫小姨。”   齐褚阳笑笑,见她逗得瑾萱咯咯笑着,一时也觉高兴,想了片刻恍然,“雁雁,该让瑾萱学叫爷爷。”   “为什么?”   “讨爹的欢心。”   柳雁一想也明白了,对,得先学会叫爷爷。喊祖父不合辈分,可爷爷的话对老人家都是可以用的。当即改口,肃色,“来,瑾萱,喊爷爷。”   瑾萱还只是笑,眨着大眼看着她,就是金口难开。   等回到齐家,已经窝在襁褓里睡着了。奶娘抱着她进去,和柳雁同一个院子,不过房间离得稍远,往后也由奶娘带着。   从瑾萱房里出来,柳雁已觉心痒,“其实家里有孩子也挺好的。”   齐褚阳动了动耳朵,偏头说道,“我们也赶紧生个。”   柳雁抬眸看他,点了点头,抿笑,“嗯。”   生了孩子给瑾萱作伴,也让父亲做真正的爷爷。   ☆、第105章 百花香(二)   第一百零五章百花香(二)   进宫归来的鲁阳公主一进家门就听说小姑子来把瑾萱接走了,因素日她也常照看,这一听心里失落极了。还去瑾萱房里站了好一会,瞧着这里空空荡荡,还想起那天和柳雁一块把瑾萱接回府的情形。甚至想起宋安怡大着肚子来柳家小住的事,这一想又多愁起来。   这孩子养着养着就有感情了,虽说小姑子早就来说了要接人,两家离的也并不算远,可到底是不在身边,要见一面还得跑到齐家去,实在不便。回了房里趴在床上,要是是自己的孩子就没人带得走了。   正想着,听见开门声,不用想也知道是柳长安。这个房间谁敢不知会一声就进来的,唯有他。   柳长安进来就见她趴在那,不起来也不动弹,被子也没盖,甚至露在外头的脚还穿着鞋子,“让你喝药偏不喝,又疼。”   鲁阳公主歪头看他,“什么又疼?”   “不是来癸水么?”她除了来月事时才会这样蔫无气力,平日他真不知她是哪里来的精力,每日都活蹦乱跳,不会疲累。   她撇撇嘴,“才不是……是瑾萱被雁雁接走了,觉得不习惯罢了。”   柳长安微点了头,“雁雁挂念瑾萱很久了,早就说要来接,倒也是好事,毕竟她和安怡是好友,肯定放不下这孩子。”   鲁阳公主仍趴在那,想想是这个理。她想起重要的事来,起身看着他,“柳长安。”   “什么?”   “母后早上召我入宫,跟我提了件事。”   难得见她说话这样犹豫,柳长安也屏气看她,“嗯?”   她迟疑稍许,才道,“母后跟我说,等春耕一过,父皇政务不忙时,便答应我们和离的事。”   柳长安蓦地愣住。   答应?那就是说,当初她说的话不是假的。   其实从她帮妹妹进宫说情,把宋安怡的孩子接回柳家时他已经有些动摇了。只是那时心中还有欢喜的人,只觉心仪的人受了委屈,便看公主也诸多刺儿。每每想到也强行压下那念头,若是承认公主无错,好似对不住郝玥。   鲁阳公主见他不说话,自己也是默然。刚才还挺高兴,可为什么这会好像很难说出口了。一定是因为瑾萱被接走的事影响的,她才不是还恋着这不懂关心人的人。想的出神,却见柳长安往她走来。那如玉的人走近,一瞬心又不能平静。   柳长安俯身探脸,“打吧。”   鲁阳公主瞧着他净白面庞,瞪眼,“什么?”   “你当初说,若能证明你是被迫下嫁柳家,你便要打我十个耳光子。”柳长安良久才道,“抱歉……”   他不说这事,鲁阳公主已要忘了。他倒还记得,还自己来找打。说他虚伪,可这时又坦荡无比。她咬了咬唇,想到往日他的指责自己受的委屈,真想扇他耳光。可最后还是没下得去手,偏身说道,“我也有错……我稀里糊涂被父皇母后嫁进柳家,我委屈。你被迫放手郝姑娘,不能成为眷属,你又何尝不委屈……仔细想想,我和你都不幸……算了,不打了。”   柳长安倒希望她能泄愤,想想过往所为,真成了笑话。   没了间隙,两人如今相处,总觉多了几分尴尬。平日同睡一床都不会多想,可今日坐在一块,已是浑身不自在。   柳长安许久才道,“总觉……你名节已被我毁了。”并非他自夸,只是在京师中,大多人都觉公主骄横,他是个温和脾气,若是和离,外人肯定要道公主的不是,而非指责他。就算是柳家长辈,也不知两人到底有什么事非得闹得和离吧。   “怕什么,皇帝女儿不愁嫁的。”鲁阳公主确实不担心,“下回嫁,定要嫁个我喜欢的,又欢喜我的。”   这话她说的没错,倒是让柳长安觉得愧疚。   再过两个月,便各奔东西了。于两人来说,倒也好。   &&&&&&   已是三月,柳雁出门前特地看了下天气,十分晴朗。只是前两日下了雨,地面湿润,她啧啧摇头。齐褚阳听见,回头问道,“怎么了?”   “我想起我们在书院时每年这个时候办牵钩大赛的事了,如今一想,真是心疼今天的小豆子们呀。”   虽然这么说,齐褚阳还是觉得妻子眼里透着聪慧狡黠……雁雁,你当真在担心么,这真不是幸灾乐祸么……   今日是万卷书院举办牵钩大赛的日子,书院那边请了柳雁过去做评判。齐褚阳还要上衙,跟她一起出门,并不一块去。嘱她在那边好好玩,不用急着回家。   柳雁只觉他还将自己当做不懂事爱玩的小姑娘,“你也是,放衙后不要留太久,会肚子饿的,早点回来,我们一起去用晚饭。”   相互叮嘱完,已先到了书院入口的街口,柳雁便先下去了。   到了书院大门口的宽敞门坪,马车已密如繁星,虽然多却不乱。有人在领着马车进出,留了一条长道直达门口。   进入里头,不见一辆车,比起上次柳雁来时,见到的马车下人可乱入跟随的景象好太多了。   如今的主洞是薛院士的故交,虽才智略逊于薛院士,可行事风格却与之无异。柳雁也来过几回,这样的干干净净的书院才是她喜欢的。走了没多久,已有人在后头叫她,她转身看去,笑道,“先生。”   郑昉见她一身便衣,摇头道,“薛恨恨姑娘,你该穿官服来呀,让那些小丫头看看,她们的前辈如今是什么样的大官,好更用功念书,以你为荣。”   柳雁思索片刻,沉吟,“对哦……”   郑昉哑然,“先生只是随口一提,你倒当真了。”   “我现在就回去换上,要是晚来了,麻烦先生和主洞说一声我很快就来。”   郑昉真想一把抓住她,恨得跺脚,“先生老了,你能不欺负人了么?”   柳雁已笑得眼成弯月,郑昉也是笑笑,叹道,“瞧见你,我就想起了你堂妹,真跟你一个脾气,想到日后你和褚阳的孩子也会送来,先生便觉师涯无望。”   “笑笑么?笑笑今年由先生带着?”柳雁又喜又惊,笑笑今年七岁,想到她性子好像比前两年更果敢,却果敢得有理有据,想来是因为来了书院的缘故。天下再找不到第二个万卷书院,把有些拧的笑笑交由郑先生带,她更是放心,“笑笑被我四叔宝贝惯了,不过我四婶本来也是个私塾先生,所以脾气倒不差,先生和她说道理,她定会听的。”   郑昉笑道,“你猜她如今最好的玩伴是谁?”   柳雁一时猜不出,可见了他一脸你猜不着的模样,却一瞬猜到了,“豆豆吗?”   这样竟被猜中了,郑昉又是诧异又是不甘,愤愤道,“不是!”   柳雁心中得意,“对对,不是不是。”   “嗯,不是。”   师生两人边说边往拔河的地方走去,又复当年。在春日光景里,十分美好。   春意融融,飞鸟过境,众班已陆续准备好。书院内外喧闹,朝气蓬勃。   柳雁被请了上座,就在主洞一旁。她坐下身后,看着下面平地上的众百人,已有岁月感慨。想起了薛院士,想起了阿这宋晴宋宋,还有曾经的同窗,往昔的女班……   一晃,竟过去了那么多年。   一晃,有人仍在身边,有人却已深埋地下。   百感交集,又见众先生席位那边,热闹起来。她往那看去,也蓦地站起身,往那边走去,“先生。”   叫的不是郑昉,也不是其他人,正是离京已久的冷玉。   冷玉往昔都是教女班,而今唯有柳雁在书院中,其他学生都不认得她。只看见那个传闻中的柳大人很是欣喜地朝那女先生走去,恭敬地作揖拜礼。   冷玉仍如往日,面上多了几许风霜,仍不减当年孤清傲气。见了柳雁也如往常,只是女班中,她实在可算秉承意志,因此看她的眼神,也多了几分欣慰和期许,语调里却并未有什么起伏,只是寡淡的应了声“嗯”。   柳雁已然习惯,笑道,“先生何时回京的?”   “昨日。回的匆忙,也没告诉旁人。正赶上牵钩赛,便过来瞧瞧。”   柳雁顿了顿,“先生不回万卷书院么?”   冷玉也是有所犹豫,一会才道,“不回了。”   郑昉在旁说道,“那让孩子来这念书吧,子校也够年纪来书院了吧。”   冷玉仍是摇头,“他祖母不肯,我夫君也不愿,如今调任回京,一时半会也不走了,只是会进其他书院。”   柳雁听得失望,又想这么多年过去了,那肉包子学监竟还是这样不通情面,对万卷书院又诸多不满。她盼着冷先生能回来执教,那书院定会锦上添花。可惜并非家家都是开明的齐家,也非人人都是齐褚阳。   有些惋惜,更多的是遗憾。   ☆、第106章 百花香(三)   第一百零六章百花香(三)   冷玉回到家中时,黄昏未至,也算是早了。牵钩赛刚完,就急忙赶了回去。可进了家门,就见老太太坐在正堂上,见她进来,脸色瞬间更沉。   已是免不了挨骂了,她上前开口,“娘。”   未得应声,老太太已是冷哼,“你去哪了?”   “书院。”   “书院?你竟又跑去书院了。这前脚刚回京,家里上下都还没清扫干净,亲戚也没拜访,你将全部事丢下,就是去见那破书院!”老太太气得只差没指着她的鼻尖骂,“你心里到底有没有这个家,上不敬奉公婆,下不教导孩子,连你丈夫也丢在一旁不理,我活了那么一大把年纪,就从未见过你这种德性的。当初真不该答应我儿将你娶进门,不守妇道,整日抛头露面,成何体统!”   话骂得难听,也不是一回两回了。冷玉听得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到底还是忍了下来,没有冲撞,也没有答话。等她骂得累了,才道,“儿媳还有事,先回房了。”   话落,老太太更是气得冲着她的背影大骂,“不孝!不孝啊!”   等傍晚包天同回到家中,刚落脚,就被老太太叫了过去,又说了冷玉一通,说到最后脸已气得通红,“你当真要管管她,要是再不守礼节,将她打发出去吧,两个孩子这样大了,小时候还说舍不得,如今还留着她做什么。你再不管住,娘就要被气死了。”   包天同只觉这话重如千斤,慌忙跪下,“娘,让您受气了是儿子不对。只是阿玉她并未犯什么大错,她年轻时不计较我们家是寒门小户,违背了岳父岳母下嫁于我,叫我怎能辜负她?更何况,她是两个孩子的母亲,是万万没人可以代替的。若是娶了继室,待孩子不好那可怎么办?阿玉再不对,她也是个念圣贤书的,将孩子教得十分好,您瞧瞧,孩子在哪不得先生夸奖?”   左一句孙儿右一句孙儿,老太太重叹一气,“作孽啊……我又何尝不知她嫁进我们包家受过许多苦,你们夫妻和睦娘又怎会说半句不好。只是女子怎能在外抛头露面,老家的人知道后,每年都笑话你娘有个不一样的儿媳。”   包老太太没念过多少书,丈夫是个穷酸秀才,认得几个字,读得最多的就是女四书。她也觉得上头说的对,女子就该待在家中,不应在外头招摇。   可这儿媳,却总背道而驰。   怎能让她顺心。   包天同又好好说了情,老太太不忍他常跪,便让他回屋。他暗松一气,这才回房。进了房里,见妻子坐于窗前看书。静女其姝,往昔是,如今也是。只是现今多了几分岁月愁伤。   他走到前头,将她手中的书抽走,负手握紧。冷玉抬头看他,“将书给我。”   “母亲已快被你气病,你竟还有心思看书。”包天同快气得发抖,已不知方才那样维护她到底有何意义,“你可否多花费一点心思给夫家?多伺候伺候娘。”   冷玉执拗伸手,“把书给我。”   包天同已是怒气冲上头顶,伸手将书撕作两截,又要再撕,已被冷玉拦下,夺了过去。她瞪眼,“你也是读书人,怎会做撕书的事?”   “连家都不安和了,还要书做什么!”   “可以静心静气,无论受多大的屈辱,都能抛之脑后。”冷玉说这话时,到底忍不住,声音微抖,“娘方才骂的难听……我若不看书,那就只能去跟她吵了。”   包天同大声道,“你敢!”   冷玉愣了愣,“你我夫妻二十余年,你当真觉得我是无理取闹的人?若非受了侮丨辱,你以为我会去跟娘吵架?”   包天同也觉方才语气重了,“阿玉……如今跟往日不一样了,娘希望你好好在家里相夫教子,为夫也知你不甘如此,可你再一意孤行,只怕我也劝不住母亲。”   “我不过是去书院瞧瞧罢了,如今连外出的权力都没了吗?”   “不是没,只是不要再去书院。”   冷玉突觉心累,看着手上已成两半的书,默然许久,说道,“我不但要回书院,还准备去考女官。”   包天同愣神,顿时冷脸,“不可以!”   “为何不可?”   “你是要家还是要你的抱负?”   冷玉怔怔看他,“大郎,你以前不是这样的。往日我们同在书院,同入翰林,同朝为官,那时那样和睦你忘了吗?”   包天同也是沉默,无法再看她,偏身不理。   “我不想一辈子如此……半生已蹉跎,不能再继续。”   “你要做什么?”包天同急了,“你不要回去朝廷,那种地方不适合你一个妇道人家。”   冷玉默然。   包天同还想再劝,门外突然响起老太太高声,“休了这悍妇吧!”   在房中的包天同和冷玉都一愣。   老太太冷声,“我忍了你二十年,早该休了另娶贤妻,你要走就走,不走我赶你走!”   包天同立刻去开门,只见母亲已气得将拄拐敲得地面咚咚作响。他软了话说道,“娘,您消消气,不要再说这种气话。阿玉方才也只是说说罢了,并不会当真的。”他一面说着,一面回头看着她。   冷玉见他眼里已有了恳求,差点心软。可她顺从地待在家中后,又哪里开心过。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如今她是明白了。   包天同一急声音更大,“阿玉!”   “那不是说说而已。”冷玉缓声,“孩子都长大了,也无需我再操心。”   说罢,已提步离开。包天同想去拦住她,却先被母亲拦住。那拄拐又敲大声响,“不许去追!否则为娘死在你面前!”   包天同一顿,只能眼睁睁看着妻子离开,一如当年她上书揭露贪官污吏时义无反顾,没有半分犹豫。只是看着,就知道她绝不会再回来。   道不同……不相为谋……   &&&&&   柳雁从郑昉那知道冷玉离家,独自搬离的事已是三天后,忙带上银子食粮过去拜访。   因是突然离家,冷玉什么也没带。只是万卷书院本就有请,便去了书院。有吃有住,借了银子买好衣服,这三日倒也过得好。甚至因心结渐开,比起上回柳雁见到她来,气色竟更好了些。   冷玉见柳雁大包小包一股脑地拎来,连她都忍不住说道,“做事倒还是这样毛躁。”   郑昉跟在后头,听见这话笑道,“这可就是你的不对了,她是恨不得将整个家用都搬过来,你倒还责怪。”   柳雁见她面色不错,东西哗啦地全放下了,“先生,我还要去忙,改日再来好好拜见。”   说罢就跑了,冷玉瞧着,笑了笑,摇头,“果然毛躁。”   郑昉见柳雁走了,倚在门上说道,“你夫君来寻过我几次,让我劝你回去,当真不回了?”   冷玉微顿,“嗯。”   郑昉点头,“只是他迟早会来书院找你的。”   “到时再说。”冷玉已打定主意,一旦决定,便不想轻易改变。   柳雁从万卷书院出来赶往大理寺,刚到大门口就瞧见了眼熟的马车,再一看,赶紧上马车。谁想刚迈开脚,那车夫就喊道,“少爷,是柳大人。”   柳雁脑袋一嗡,随后就见车上跳下个青年,步子落得不稳,差点没摔着。她认识的人中,也唯有一人才这样让她头疼。   宁可遇敌三千,也不要见他一人呀。   虞司宾已颠颠跑了过来,“柳大人。”   柳雁耐了性子问道,“你怎么会来这?”   “我今日休沐,去齐家寻你,结果你家下人说你来了书院,我便过来了。”   “可我今日不休,给冷先生送了些东西来,现在正要去大理寺。”   虞司宾满脸失望,见她要上车,又不好坐上去,只好在她背后追问,“柳大人,你八姐有喜欢的东西么?”   这还真把她问到了,她跟柳芳菲素日都懒得寒暄,十多年了连话都没说上过十句吧?她为难道,“这个我真不知。”   自小就跟兄弟姐妹和和睦睦长大的虞司宾哪里能信,“都是一个屋檐下住的堂姐妹,怎么会不知道。”   “我们的情况跟别家的不一样,我们不是自小就一块长大的,所以……”柳雁顿了顿,这些话好像说了不妥,“我急着去大理寺,后日我休沐,你得空了就过来吧。”   虞司宾见时辰不早了,这才不问。只是心里好奇,柳家三房一直都没分家,住在一块的。那柳芳菲怎么会和柳雁不是一起长大的?他想来想去都想不通。干脆又往鸿胪寺去。   柳芳菲今日还在办公,掌客和鸣赞进进出出请示,也忙得不可开交。   外头的人见到虞司宾,问道,“虞司宾今日不是休息么?怎么往这来了?”   虞司宾说道,“来看看你们偷懒没。”   众人已看出他对柳芳菲的殷勤,打趣道,“定是为了柳司仪过来的。”   柳芳菲在鸿胪寺可谓是一点红,可那红花却带了刺,让人不敢轻易靠近。因此虽长得好看,却还是跟她公事公办,不敢戏言。这会见虞司宾总往她跟前去,拉住他说道,“那柳司仪年已十八,算不得小,虞司宾三思呀。”   虞司宾摆手,“十八不算小,可一点也不大呀。”   “可她是庶女,你可是正儿八经的礼部尚书嫡子,前程大好。要不我给你介绍个?”   虞司宾瞅了他一眼,板着脸道,“还不好好办公,谈什么私事。”说完就进了办公的地方,不想听他念叨。   他喜欢的,不管是什么身份都无妨。他不喜欢的,将公主送到他面前他也不要。   进了里头,就见柳芳菲眉头拧在一块,有些忙乱地整理桌上公文。他默了默上前,“我帮你?”   柳芳菲没想到他会来,见他伸手,拿笔拦下,“难不成以后每次你休沐都要特地过来搭把手?”   虞司宾两眼已是一亮,“好啊好啊。”   “……”柳芳菲知道和他说不通也拦不住,便埋头自己收拾。不一会果然就见他也帮忙,虽然平日大大咧咧瞧着不可靠,可如今认真起来,东西整理得井井有条,杂而不乱,瞧着……竟可靠起来了。   半晌收拾完毕,虞司宾面上的肃色一瞬消散,笑吟吟向她邀功,“我做的不错吧?”   柳芳菲“嗯”了一声,又觉他到底还是太轻浮了。   只是得这一个鼻音的认同,虞司宾已是飘然,果然只是在旁边献殷勤是不行的,还必须得帮得上忙,姑娘才会认可吧。他想起方才柳雁说的事,小心问道,“柳司仪,我问你一件事行么?”   柳芳菲想也没想,“公事只管说,私事便打住吧。”   “哦……”   见他闷答一声就没了下文,站在桌前又不动,柳芳菲禁不住问道,“这里的事已忙完,你不回去么?”   “不回,等到了午时,便能跟你提私事了。”   柳芳菲见他说的十分认真,脑袋就疼了,“……你如今说吧。”说完赶紧走,否则等上头来人,她当真辩解不清。   虞司宾仍是问的谨慎,“那我说了……你小的时候不住在柳家么?”   柳芳菲愣住,盯着他道,“你为什么问这个?”   眼神太过锐利,虞司宾也觉眼里有刺,咽了咽说道,“好奇……我、我想知道你的过往,更、更好的对你……”   柳芳菲冷声,“我的过往不必你知道。”   虞司宾这才觉得她对以前的事很在意,不愿人提起,甚至觉得她如今的冷脾气兴许是在儿时养成的,却不知她到底经历过什么。真的……很想知道,却无从得知。   等柳芳菲午时休息,他便跟了她一同去用饭。柳芳菲不愿让人瞧见,直接出了鸿胪寺,见他跟来,恼了,“请虞司宾自重!”   虞司宾见她喝声,这才明白她讨厌自己跟着,忙顿下步子,“嗯……不跟了,你快去吃饭吧,会饿的,不要饿着,对身体不好。你太瘦了,得吃多些,吃多点肉。”   柳芳菲不知他有意还是无意,最后一句,就像是在哄着自己。只是……话真的太多了……她还从未见过一个男子能唠叨成这般的。暗叹一气,真不想跟他有什么瓜葛。   等她进了酒楼,虞司宾又瞧了一会,生怕给她带来困扰,便打算走了。这一转身,却瞧见有两个汉子一左一右抓着个妇人从面前经过。那妇人嚷道,“我要见我女儿,你们算什么东西,放手,给我放手!”   因她蓬头垢面,说话含糊不清,虞司宾只当她是疯妇。可那妇人被拖行几丈,又嚷道,“我女儿叫柳芳菲,是个官,是个官!不许拦我,我要找她。”   虞司宾眨眨眼,放眼看去,再仔细辨认,那两个汉子穿的衣服是柳家下人的。他忙跟了上去,等那汉子将妇人拖到一棵树头下,才离开。他便过去瞧看,见她衣着肮脏,有些神志不清的模样,低声,“这位夫人?”   郑素琴蓦地抬头看他,见是个面庞白净的青年才俊,忙拨了拨发,问道,“小哥儿什么事?”   虞司宾见她抬头仰面,才觉柳芳菲的眉眼和这疯妇有些像,只是这妇人的更柔媚,柳芳菲的却是冷若冰霜。不过……还是柳芳菲的更好看,“你方才说,你是柳芳菲的母亲?”   郑素琴笑了笑,认真道,“对啊,她是我女儿。我给柳四爷生了一个儿子一个女儿,可是他们不要我,只要我的儿子女儿。他们现在好狠的心,不给我银子。我存的钱被那杀千刀的小白脸给卷走了,我没钱吃饭了。找女儿要,可是柳四爷要打断我的腿。还好我儿子对我好,把他爹劝住了。现在我儿子养着我,偷偷给我钱,可他给的太少太少了,一点都不孝。还是我女儿好,一给就给我两千两。”   虞司宾听见这没头没脑的话,不知要信还是不信的好。细想一下,想起话里的事来,“柳大人是几岁回的柳家?”   郑素琴数了数手指,“六岁?七岁?记不得了……反正很小很小。我呀,千方百计把他们送进柳家,结果他们就不要我了。”她说着说着,掩面哭了起来,“尤其是芳菲,她骂我不要脸,骂我不配做她娘,跟我断绝母女关系。可小哥儿你不知道,我那时为了生她,连命都差点没了。含辛茹苦把她养大,可她进了柳家后,就不要我了……不要我了。”   她哭得声音很大,好在这里偏僻没人,否则他非得被以为是他欺负了这妇人。只是她说的有些荒诞,连他也立即护住柳芳菲,“她不是那种人,虽然她性子是冷了些,可绝不会做出抛弃母亲的事,定是你胡掐的身份。”   郑素琴哭的更是委屈,坐在地上打滚,“不信吧不信吧,没关系,不过小哥儿,给我两个钱吧。要不你去告诉芳菲,告诉她她亲娘没饭吃,让她来找我。”她又哭了起来,地上那样脏却浑然不觉,“你们男人都不是好东西,都不是……”   虞司宾恼她这样污蔑心上人,躲开她要抓来的脏手,拔腿跑了。跑出巷子,愤然不已,“果真是疯妇。”他摇摇头,这一看,柳芳菲已用过饭从酒楼出来。又忘了方才她朝自己瞪眼的事,跑了过去,“柳司仪。”   柳芳菲顿了顿,见他跑的气喘吁吁,抿了抿唇,“你一直在这等?”   若是,连她也要感动了。谁想他摇头,认真道,“不是,没有一直等,去了一会那儿,见着一个疯妇人。”   都已要酝酿好的感动便这样不见了,只是愈发觉得他坦诚憨直,这样的人……可会骗人?她默然片刻,又往鸿胪寺走。   虞司宾见她没呵斥自己,高兴跟上前去,说道,“你进酒楼后,那疯妇也要跟进去,好在你家下人将她捉走了。我好奇跟了上去,那疯妇还嚷嚷着说是你娘。”   柳芳菲猛地一顿,抬眼看他,“嗯?我娘?”   这倒还是她第一次这么正视自己,虞司宾俊白的脸上腾红,挪开视线说道,“对、对啊,她说她的钱被小白脸卷走了,想去找你要钱,可你爹不许她靠近你。所以都是你哥哥偷偷救济她,可钱实在太少,所以还是想找你。”他哑然失笑,“还说你一次给过她两千两。”   一件事对得上是招摇撞骗,可这每件事都是母亲才知道的。柳芳菲怔神,原来这么久没见她来骚扰自己,是父亲让人拦下的。可他却从来没跟自己说……再有,母亲变成疯妇了?被人将钱全都骗走了?   她怎会那样傻……一辈子都在吃男人的亏,到头来,还是被男人坑了一把,落得这样的地步。   人自贱而他人轻贱之,她不自爱,柳芳菲早已对这个母亲冷心。她努力过很多次要让母亲重回正途,可都做不到。最后她还利用自己,若非父亲查明,她早就被母亲卖了吧。   虞司宾见她脸色十分差,低声,“你怎么了?不舒服么?可要找大夫?附近有间医馆不错,要不去那看看吧?”   柳芳菲摇摇头,“不必。”   现在的她神色实在是奇怪,虞司宾迟疑问道,“那疯妇……该不会真的是你娘吧?”   柳芳菲屏气片刻,才道,“是,她是我生母。”   虞司宾愕然,“真的?”   “嗯。”她看看天色,说道,“我回鸿胪寺了。”   虞司宾见她神情漠然,更觉惊异,“你娘变成那个样子,你不去看一眼,还打算回鸿胪寺?”问了话,她却不答,依旧迈步,看得他莫名,“柳芳菲。”   柳芳菲头一回听他喊自己的名字,语调也十分不同,下意识就回头看他。   虞司宾说道,“再大的仇恨,那也是你娘呀。”   “她不是我娘……一个母亲,绝不会对女儿做出那种事。我也想做个好女儿,可只会愈发冷心罢了。”   虞司宾本来觉得哪怕是再大的恨,也不该恨父母。可柳芳菲似已哽咽,明眸瞬间泛红,却让他再指责不了。   他不懂她,很多事他都不知道。说是柳家小姐,可却明明受过很多苦吧。   “芳菲……”他鬼使神差喊了她的名,搓了搓衣服,又搓了搓袖子,最后决定用袖子,探手,“别哭,擦擦吧。”   柳芳菲瞧着这伸来的袖子,耳边听着这无比真挚的声音。只觉他净如泉水,自己却已是一潭污水,哪里……敢碰。   她敛起面上悲凉,重换冰霜,再不瞧他,径直走了。   ☆、第107章 百花香(四)   第一百零七章百花香(四)   柳雁忙了一日,天色渐黑才回家。刚下车,就见门前石阶上坐着一人,托腮神伤。见他发愁,她更愁。   “虞司宾。”   虞司宾闻言,抬头看去,“柳大人。”   边说边起身拍拍脏衣服,一点也没大少爷的架子。只是看着这人,就觉他家风很好。   可还是拦不住柳雁嫌弃他的心情。   “虞司宾,你为了做我姐夫真是拼命呀,难得一天休息也不要了。”她边往里走边请他进去,见他不同往日嘻嘻哈哈的模样,问道,“怎么了?”   虞司宾直接问道,“柳大人,我刚才见到你姐姐的生母了。”   柳雁顿了顿,“在哪里?”   “街上……已经成疯子了……十分凄惨,我跟你姐姐说,她也没去瞧。也不知以前发生过什么事,让你姐姐这么介怀。”   “虞司宾不觉得我姐姐冷血无情么?连生母也不理睬?”   虞司宾睁大了眼,“你姐姐不是那种人。我在书院时总看见她给花草浇水,书院不是还喂了兔子么?也常见她去喂兔子。还有上回,有个孩童跌倒,她还去扶那孩子。那样的人,怎么会无缘无故讨厌她母亲,定是有缘故的。”   柳雁恍然道,“原来你在书院就常偷看我姐。”   “……”虞司宾脸已憋红,“那又如何!否则要在哪里才能见过她,我又不是滥情之人。要是见一个欢喜一个,我早就成亲妻妾成群了。”   柳雁笑笑,这才觉他真是喜欢柳芳菲的,“八姐姐的事我知道的并不多,只知道她生母并不是什么好女人。四叔四婶都是不爱说事的人,是四房有发生过什么事,让我八姐有了那样的芥蒂,我当真不知。”   虞司宾问道,“那如果我想知道,不是得找你姐,就是得找你四叔了?”   柳雁已觉孺子可教,“对,横竖找我是没用的。”   这种夸赞虞司宾听了也没怎么开心,问柳芳菲这样的事太失礼,直接去问人家爹?问那连自己爹都知道冷峻无比半分情面都不讲的京卫指挥使柳大人?这不是找打么……   想到这他就哆嗦了下。   正神游着,忽然听见婴孩啼哭声。他抬头看去,就见个妇人抱着个一两岁的孩子过来,到了柳雁跟前,已是苦了脸,“少夫人,姑娘怎么都不停声,哄不住。”   柳雁伸手将瑾萱抱过,稍稍哄了两声,她就止住了哭声。   虞司宾愕然,“柳大人,你什么时候冒出个这么大的孩子!”   柳雁白了他一眼,“这是我唯一好友的孩子。”   虞司宾已被惊出一背虚汗,听见这话才了然。刚才一瞬以为自己不会算数,明明才成亲没多久就有个孩子了。   柳雁抱着瑾萱进里头,又说道,“我堂姐跟她生母的事,我也不好去问我四叔。我四婶向来不管这些,应当也不知道的。”   她说着这话,听见后头有脚步声,已听出是谁,转身往院子看去。齐褚阳看见虞司宾,问了好。一见瑾萱朝自己伸手,便将她抱过。姿势已很是娴熟,看得虞司宾忍不住提醒,“你们出去要是带着她,肯定要被误会是你们的孩子,名节会毁掉的。”   “嗯,虽然要委屈瑾萱,可确实不合适带出门。”齐褚阳将她扬了扬,瑾萱便咯咯笑了起来,十分喜欢这样逗玩,“虞大人不坐?”   “不坐了。”   柳雁说道,“他来问我八姐的事,可我实在不知。”   齐褚阳微顿,说道,“其实……你若是欢喜她,这些知道与否,又有什么重要。”   虞司宾说道,“当然重要,如果连她过往都不知,怎么深知她,又怕戳了她痛处。”   齐褚阳想了想,“与其跟人打听出她的往昔,倒不如让她将自己的过往告诉你。”   虞司宾气馁道,“她怎会告诉我……”他顿了顿,也不对,比起之前来,方才她跟自己吐露的她跟她母亲感情不好,不就是个预示么?往昔她可是连自己的脸都记不住的,明明在书院见过几回。   从完全不记得到会提到她和她母亲的过往,这可不就是个进步么?   就像是一语点醒梦中人,他突然觉得自己这样煞费苦心去曲折打听也是于她的不尊敬吧?   他当即抱拳,“谢齐大人提点,下官告辞。”   说罢已风速离去,看得柳雁讶然,“我跟他说了那么多他都不死心,齐哥哥你说一句他就醒悟了,我不甘心。”   齐褚阳失声笑笑,“跟我还较真什么,我和他同为男子,到底还是更清楚些。”   哪里能不较真,要知道他能这样快让虞司宾明白,她就不用愁这么多天了。柳雁想了想,又笑了笑,所以他对虞司宾说的话,也是他自己坚守的么?也对,水到渠成时,互相也无可隐瞒了。总要将心底的事和对方说一说,有所分担,才更安心吧。   &&&&&   夜灯初上,柳长安赴宴归来,已是快就寝的时辰。进了房里只见灯不见鲁阳公主,问了下人,说是沐浴去了。   换下朝服,小酌了几杯的他睡意涌上,只想快些洗澡然后躺下。坐等之余,瞧见桌上篮子里有一串东西十分耀眼,在烛火下折射金光。走近了看,才发现是一串金色珠子。想拿起来瞧个仔细,刚到手中,就见珠子从两端哗啦滚落,咚咚咚地落了满地。看得他忙伸手去捞,却也不能阻止珠子四处滚落。   “吱呀。”   鲁阳公主推门进来时,就见他一个大男人手里拿着根线站在那,地上金珠还在蹦得欢快。她忙走了过去,蹲身摁住蹦得最欢的那颗,抬头,“快抓住它们。”   柳长安脑袋还有些不清醒,俯身一抓,抓空了。又一抓,还是抓空了。非但没抓住,还胡乱踢了几脚把珠子踢远了。鲁阳公主瞧得头疼,拦住他,“你去坐着,不要动。”   “要找珠子。”   他一开口,酒气四扑。鲁阳公主气道,“哪有男子酒量这么浅的,不会喝酒,又总喝。到底是哪个家伙硬灌你酒,我去捉了他来,给他灌回去!”   柳长安瞅着她气汹汹的模样,笑了笑。鲁阳公主瞧的莫名,“你笑什么?”   “没什么。”柳长安想起身,没成功。干脆就地坐下,托腮瞧她,“你串金珠做什么?戴着也难看。”   “我记日子用的。”她又捡回一颗,揣进兜里,“和离的日子。”   柳长安一顿,刚好发现有颗在旁,伸手捡起递给她,“还有多久?”   “二十七天。”   柳长安若有所思,想去帮着捡,还没起来,身子一歪,就倒在了地上。吓了鲁阳公主一跳,忙扶住他,“酒量不好就别老喝酒,会伤身的。”   “上头敬酒,怎能不喝。”   “你是驸马啊,谁敢逼你喝酒!”她气恼骂了一声,转念一想才想到端倪,“也对……你怎么会搬出这个名头压人。你不将自己当驸马,也不将自己当做未来爵爷,只是以一个翰林官的身份去接酒……”   想着就觉心底拔凉,咬了咬唇不想去托住他的身。可一松手就见他往旁边倒,只好又伸手。身体一动,揣在怀里的珠子又哗啦滚开,铺了满地。她恼了,干脆抬脚把它们踹开。   柳长安瞧着这暴脾气的公主,说道,“男子都不喜欢坏脾气的姑娘,只是你是公主,别人不敢说。”   鲁阳公主盯着他,知道他果然醉酒了,否则绝对不会跟她说这种话。面前人面如冠玉,秀雅非常,当真俊美。她问道,“所以你才不欢喜我是么?哪怕是同床共枕一年,你也能忍着不碰。柳长安,你到底有多讨厌我?你说,你我和离后,我再嫁他人,对方却发现我还是处子之身,定会说你不举才和离的,碰上个嘴大的,到时候谣言满天飞,哼,你我都没脸了。”   柳长安想了想点头,“那你定要嫁个待你好的,会说三道四的男子,都不见得品行有多好。你我姻缘已是不幸,不要再被坑第二回。”   鲁阳公主听着这话,忽然想起来,哪怕是郝玥给他戴了那么一大顶绿帽,违背他们当初约定,他也没有在她面前说过半句郝玥的不是,“柳长安,你还喜欢郝玥么?”   柳长安顿住半晌,揉了揉额头,“不知道。”   “那就是还没忘的。”她还在抓着他的胳膊,瞧着他醉意熏熏的模样,笑了笑,颇无奈,“要是有人那么喜欢我,我定会好好收敛脾气,对他也好好的。可是因我公主的身份,要娶我的人,只怕不会真心。”   说着说着,却瞧见他已闭起了眼。她晃了晃他的胳膊,“别睡,会着凉的。”她将他拉起身,边拽边扶到床边,给他脱了鞋铺好被子。坐在一旁瞧他,每次好好看他都是在他醉酒后,“我倒是想你每天都醉酒,那就不会对我咋咋呼呼的了。”   可惜不会成真。   &&&&&   柳芳菲近日很不对劲,连用饭时都有些走神,似有心事。   连少留意她的方青都察觉到了不对,这晚见柳定泽回来,和他说这事。见他一脸茫然,就知他没留心,“芳菲年已十八,再不找婆家得被人说闲话了。你说她是不是在鸿胪寺做得不高兴,亦或是真被人说了闲话?”   柳定泽挽着袖子说道,“她不谈姻缘是她选的,既然选了,那就得承受所有非议。若是受不住,那就早些嫁人,断了这非议。”   方青觉得他说的有道理,可还是说道,“等她哪日有空了,我跟她说说。”   柳定泽说道,“她凡事都不会和我们说,哪怕是想关心关心,也无法。”   这话倒是不假,方青想了想,说道,“让伺候芳菲的下人过来问问话吧,每日跟在一旁,多少会知道些的。”   柳定泽也觉可行,便让人叫了来。问了话,下人便将近日的事一五一十说了,最后又道,“那位虞大人当真烦人,总跟着小姐。仗着他爹是尚书,就对小姐不恭。”   柳定泽听得脸色阴沉,屏退下人,说道,“我倒是要去看看是什么样的人,敢惹我们柳家人。”   方青见他略有煞气,握了他的手,“四郎……”   柳定泽回过神,“会跟他说道理,不会动手的。”   “嗯。”方青如今信他再不是那种心狠之人,也放心让他去。便回到桌前,继续看账目。   柳定泽洗了手后拿了汗巾擦拭,坐到她一旁看她翻阅账本,说道,“青青,给我绣个荷包吧。”   方青抬眼看他,“好好的要我绣荷包给你做什么?”   柳定泽叹道,“我才知道许多属下身上的香囊荷包之类,都是自家娘子所绣。再看看我,什么也没。等你绣好了,我要挂在最显眼的地方,逢人问起,我便说这是我夫人绣的。”   方青笑笑,“我手艺不好,绣的难看了怎么办?”   “谁敢说难看,我丢了他出去。”   “这么凶。”   “就是要这样凶。”柳定泽将她手中账本拿开,“别算了,明日我休沐,我来算。”   方青眨眼,“当真这么想我给你做一个?”   “嗯。”   “不嫌丑?”   “不嫌。”   方青向来不擅女红,自小就爱念书,做了柳家夫人后,最爱的便是算银子。每月店铺盈利多少,然后将钱存得好好的,就是她最高兴的事。历经过困苦的日子,总觉还是银子让人踏实,“给你绣就是了。”   柳定泽大喜,抱了她亲了一口,“没白疼。”   方青瞅着他,“不绣就是白疼了么?”   柳定泽朗声笑笑,“也没白疼。”他揉着她的手,这么多年已养的白嫩了,“每日绣一点就好,我不急。”   “嗯。”方青又道,“笑笑越发顽皮了,我叫了她来,你等会可不能又护着她,总这样,让我怎么教?”   她先开了口,柳定泽唯有答应。一会果然看见女儿进来,还没到跟前就先跪下认错,“娘,我错了。”   方青问道,“错在哪里了?”   “不该往书院水井里扔面粉。”   柳定泽讶异,“笑笑,你往井里扔面粉做什么?”   柳笑笑怯怯答道,“好、好玩。”   方青一瞪眼,她顿时连话都不敢说了。   柳定泽仍是好奇,“书院不是什么都不许带么?你怎么把面粉带进去的?”   柳笑笑龇牙笑得得意,“我找了小胖哥,让他放肚子上。进去的时候先生还问他是不是昨晚吃多了,肚子又大了一圈。爹爹,笑笑是不是很聪明?”   柳定泽是想夸她来着,碍于妻子在这,板了脸道,“不懂事,当真顽劣。”   方青真拿她没办法,不管说了几次隔三差五总要惹出点事来。不过好在丈夫如今不会无故偏帮,虽然小错不断,大错倒没犯过了,“过来。”   柳笑笑这才敢起身,到了母亲跟前,便见母亲俯身拿帕子给她拍膝头上的灰尘,“下回不要再做这种事,做之前,先想想后果。”   “笑笑记住了,再不惹娘心急。”   虽是这么说,方青还是不信她。柳笑笑已趴在她膝头上,抱了她的腿,“娘,耳朵痒,给我掏耳朵吧。”   女儿一撒娇,连方青也冷不下脸了,摸摸她的辫子,“等明日日头出来,娘再给你掏,夜里瞧不清。”   “嗯。明日放堂回来就找娘。”   等她走了,柳定泽才笑笑说道,“明明昨日才见嬷嬷给她掏了耳朵。”   方青摇摇头,“真是会撒娇,让人气不起来。笑笑真像你,说起谎话来也不会眨眼,胆子大着呢。”   柳定泽无辜被责怪,笑道,“女儿是为了让你不气罢了。”   方青点点头,明白女儿的心思,也没有放在心上。睡前又备好了耳勺,等着明日女儿放堂回来,将这戏做足。   可第二日日头下山,还不见她人影。将荷包绣了个金边的方青连错几针,已没法专注。问了下人,下人说仍未回来。柳定泽让人去书院看看,过了小半个时辰,才见下人气喘吁吁归来,说道,“小姐她打伤了人,在书院跪孔夫子呢。”   方青急道,“为何打人?她可受伤没?”   “小的不知,那家人早就领孩子走了,是书院的先生不许小姐走。”   柳定泽起身,“我去瞧瞧。”   方青也道,“我也去。”   夫妻两人赶到书院,天已经黑了。进了书院去寻她,路上见了几人,才知是女儿跟个小少爷打架,原因倒不知,众人赶到时,已见两人扭打。等那家大人来了,知道打人的是柳家姑娘,话没敢多说半句,领着孩子就走了。只是郑昉知道后,将柳笑笑留下,问缘故。   可不知为何,柳笑笑就是不说。   她没个合理解释,郑昉不好放她走,于是就留在书院对着孔夫子画像背《心经》。   郑昉此时正在门外站着,听着里头那低声默诵,又看看天色,再过一会放她出来,明日再接着罚。刚打定主意,就瞧见她爹娘过来,远远就向他们作揖问了好。   方青问道,“笑笑怎会跟个男童打架?她平日是顽劣,但还不至于会仗势欺人。”   郑昉苦笑,“我也不知,问她缘故,她也不说。虽说那家被打的人不计较,可在书院中,此种风气不可长,哪怕是得罪柳家,也没有法子,还请柳四爷柳夫人见谅。”   万卷书院便是这种不为人折腰的地方,柳定泽不是个不讲道理的人,听他这么说,没有恶言。方青说道,“我可否进去看看?做母亲的问话,她兴许会说。”   郑昉侧身请她进去,方青便推门进了里头。一眼就看见女儿小小的背影,跪在蒲团上一字一字在背着书。许是困了,背一会就蜻蜓点水似的犯着困。她同跪一旁,见她脸上也有伤,心里疼得紧,将她抱进怀中,“笑笑。”   柳笑笑惊了惊,听见母亲声音,这才安心,“娘。”   方青狠了狠心,松开她问道,“你为何要同人打架?”   柳笑笑当即闭紧了嘴,摇头。   方青没想到她竟不说,“那定是你理亏了。”   “我没有,是他的错。”   “他错哪里了?”   柳笑笑执拗道,“就是他的错,就是他的错。”   方青忍了气道,“听说先动手的是你?你为何要去伤人?娘方才是信你的,可你如今却还是不说,让娘怎么能信你无辜?”   柳笑笑已要急哭,“我没错……”见母亲目露失望,声音立刻哽咽,眼泪啪嗒落下,“娘……”   柳定泽在外头听见女儿哭声,忙进来,将方青扶起,“你先去外头,我跟笑笑谈谈。”   方青只觉自己平日冷脸惯了,女儿有什么事都不愿跟自己说。最后还是得丈夫出马,她却被女儿排斥在外。心里是说不上的疲惫,转身出了屋子。   柳定泽拍拍女儿的背,给她擦干泪,笑道,“哭成花猫似的,等会爹给你买糖果。”   柳笑笑哽咽,“爹爹,我没错……可娘不信我。”   “既然没错,那便说出原因来。否则等会爹娘还要去跟那户人家道歉,若真没错,我们不是更吃亏了么?”柳定泽默了默又低声,“他若威胁了你什么,跟爹爹说,爹爹去打断他的腿。”   柳笑笑迟疑许久,又看看外头,不见母亲站在那,才道,“那王八蛋说我有个瘸腿的娘。”   柳定泽这回脸色彻底沉了,“活得不耐烦了。”   “我让他闭嘴,可他还说,我就去撕他的脸,然后就打起来了……”柳笑笑揉了揉眼,又认真道,“不要让娘知道,娘会伤心的。”   柳定泽愣了愣,“所以你才不跟你娘说?”   “嗯。”柳笑笑点点头,又很是可怜地问道,“爹爹,你是不是觉得笑笑委屈极了?”   柳定泽已是百感交集,摸摸女儿的头,说道,“笑笑很乖。”   柳笑笑咬牙道,“下回他要是还敢说,我还得撕他。”   柳定泽笑了笑,一点也不想拦着她,轻声,“告诉爹,爹跟你一起撕。”   方青跟郑昉说完话,探头往屋里看去,只见父女俩竟有说有笑,更觉自己这母亲做的不称职。   第一百零八章变故(一)   柳定泽和郑昉说了柳笑笑打架的缘由,可让郑昉好一番惊叹,末了笑道,“柳家的孩子,没一个是软骨头。那边我会去说,说了缘故,他们理亏,也不敢在外头多话。你们先领笑笑回去吧。”   方青还在屋里陪着柳笑笑,拿了药给她抹上。见她疼得直抽冷气,探身给她吹,“看你以后还敢不敢顽皮。”   柳笑笑嘟着还圆润的脸道,“不疼。”下次还有人嘲笑她娘,她还得跟对方拼命的。   方青对她又气又是心疼,默不作声给她涂药。柳笑笑忍着疼痛不做声,似乎是太静了,连母亲吸鼻子的声音都听得分外清楚。抬头看去,才见母亲红了两眼,鼻子也见了红,已是快要哭的模样,她大惊,“娘,你怎么了?”   方青声音微哽,“子不教,父之过。可做母亲的又何尝没有责任,是娘疏忽了。你自小就和你爹亲,什么事都喜欢和他说。娘想跟你亲近些,可又不知怎么做。为娘对你歉疚,你不亲我,这是我自己造的孽。只是娘想你堂堂正正做人,不要养了娇小姐的脾气,否则日后是会吃亏的。”   柳笑笑愣神,环了她的脖子说道,“娘,笑笑现在没想过爹爹和娘哪个更好,因为你们都好。笑笑还记得那时你和爹爹吵架,带笑笑回姥姥家住了很久。在那之前,笑笑是更喜欢爹爹的。可你们吵架分开后,笑笑就想,少了谁都不行。”   她说的好听,可方青分明能察觉得出女儿对自己比起对柳定泽来,还是要疏离些的。   柳定泽进来见母女已抱在一块,还以为已冰释前嫌互相体谅了。跟方青说了可以领女儿回去,便牵着两人往外走。   上了马车,等下人拿了灯盏进车厢,才瞧见两人的眼都有些红。   还在半路,柳笑笑已经窝在方青怀里睡着了,脸上还挂着伤,只趴了一小块地方。方青拿衣服给她披上,搂着她没有说话。等到了家,柳定泽将女儿抱起送回房里,出来时将门关的小心。见方青担心,执了她的手说道,“回去吧,有下人看着,没事。”   方青又瞧了一眼,这才回屋。进了屋里,柳定泽才问道,“方才哭了?”   她揉揉眼,“没有。”   柳定泽笑笑,弯身看她,“明明哭了。怎么,心疼笑笑?儿时谁没受过伤,正常得很。”   方青见他问的认真,这才说道,“我嫉妒笑笑总是更亲近你。”   柳定泽失声笑道,“竟然吃这种醋。”   方青瞅着他说道,“难道刚才笑笑不是将缘由告诉您了?无论我怎么问,她都不说。你不过问了一会,她就说了。让我这做娘的怎么能不伤心,未免做得太差劲了。四郎,你说我是不是不配做个好母亲?”   柳定泽这才知道她在介怀什么,不是吃醋,只是自责罢了,“你知道笑笑为什么跟人打架么?”   “嗯?”   柳定泽知道不说的话她更在意,说了反而能解开心结,轻声,“那人说她有个瘸腿的母亲。”   方青猛地一愣。   “所以笑笑才生气,可对方不停嘴,笑笑就和他打了起来。笑笑怕你知道,就忍着没说。”   方青瘫坐在椅子上,终于知道为什么她不说原因了。宁可自己受苦,甚至是被误会也不说。其实女儿早就已不同往昔,只是前车之鉴,以至于见她一闯祸,总会先入为主认定是她的错,想将她教好,却不想委屈了女儿。   柳定泽见她神色怔然,坐下身说道,“我知道你担心她误入歧途,可如今的笑笑,很乖很乖,你不用太操心。”   方青轻点了头,担忧了那么多年的心,终于是放下了。   &&&&&   四月维夏,正午的日头已见灿烂,在烈日下坐了半个时辰,柳雁已觉浑身滚烫。这才心满意足回屋,“瑾萱还没回来么?”   下人答道,“老爷带着小小姐赴宴去了,说是不用备他们的午饭。”   柳雁点点头,今日她休沐,齐褚阳还要办公,中午是不回来的,因此吩咐下人随意煮点东西,吃完了她也准备再看看公文。   管嬷嬷提醒道,“再炖个参汤吧。”   大理寺陈年积累的案子实在是太多,看得她头晕,每日都在用脑子,也难怪管嬷嬷担心。柳雁笑道,“嬷嬷,要是把我吃成个胖子了怎么办?”   杏儿在旁边说道,“怕什么,反正胖了瘦了姑爷都不嫌弃您。”   柳雁拗不过她们,就让管嬷嬷去吩咐厨子炖汤。还没回到房中,就听见齐褚阳喊自己的声音,一瞬真以为自己脑子不清醒等会要喝上两盅参汤的她回头看去,竟真是他,不由意外,“怎么这个时辰回来了?”   齐褚阳步子颇急,让她进屋,也不让下人进来,又将门关好。柳雁见他神色不对,低声,“朝廷有什么事么?”   果真是心有灵犀,齐褚阳来不及感叹,嗓音压的很低,“代王爷被南储王参了一本,圣上将案子移交宗人府了,只怕代亲王罪责难逃。”   柳雁愣了愣,“那亲王府如今怎么样了?桉郡主呢?”   “代王爷被召入宫内,家眷全都不许离开王府,并不知桉郡主现在如何。”   柳雁心中忐忑,兔死狗烹的事自古从来不少,圣上登基,代王爷一直在旁出谋划策。圣上羽翼一丰,便开始收皇权,除芒刺。只是她没想到连代王爷也被怀疑,还陷入这种险境。   齐褚阳见她脸色苍白,安抚道,“哪怕是代王爷有事,桉郡主也不会落得进大牢的危险。”   柳雁摇摇头,“桉郡主性子那样要强,她父亲若是不得善终,只怕她也不会苟活。”她咬了咬唇,“齐哥哥,我得进宫面圣。”   齐褚阳拉住她的手,“如今正风头火势,你想为桉郡主求情,无疑是飞蛾扑火。说的话稍有不对,圣上会大怒的。早朝时文武百官几百人,知道代王爷被参,也无一人敢出来求情。因为深知圣上心头顾虑,所以不敢逆行,你怎会不知这道理?下朝后我听见这事,也深知不易解决。”   柳雁点头,“我知道……可要是连我都不帮桉郡主,就没人帮了。”她反握他的手,定声,“齐哥哥信我,我不会冲动到连累夫家娘家,圣上并非昏君,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他未必不会听。”   她以为齐褚阳仍会拦她,谁想他轻轻叹息,“果真还是跟以前一样。”   柳雁小愣,“齐哥哥……”她恍然,“你早就知道我听了这事后会进宫对不对?”   如果不想她去,那就根本不会大中午急急忙忙跑回来告诉她。更何况,他跟世子也是多年玩伴,怎会丢下他不管。她记着桉郡主,他也记挂着好友,两人的阵线,从一开始就是一起的。   齐褚阳点了点头,又道,“我急着赶回来,就是怕你听见风声冲动地进宫面圣。你可想明白了,若是真的去了,这种事无论劝谏成功与否,都会让龙颜不悦?”   “可宗人府对圣上亲自吩咐的案子定不会怠慢,甚至可能为了邀功,还会乱定案子。我怕这两个时辰里会有许多变故,到时候就真的回天乏力了。”   “雁雁,圣上为何要对付代王爷?”   “惧怕他势力膨胀……”柳雁顿了顿,已然明白过来,“我知道了,我不会进宫的。”   进宫无疑是跟圣上抗衡,那种做法为下下策。一个不小心可能会连累两家人,到时候亲王府的人救不出,还将齐柳两家搭上了。   齐褚阳微松一气,“嗯。我还要回去办公,可要我送你一程?”   “齐哥哥知道我要去哪?”   “亲王府。”   柳雁忽然觉得他冷静的性子十分巧妙的与自己融合了,其实他的智谋从不逊色自己,只是愿敛其芒,不争不抢罢了。如果他直接道明她不要进宫,只怕她会不听,迂回提起,让她自己开窍,却不用再费一点口舌。如今猜到她要做什么,更让她惊奇,“嗯。”   唯有去亲王府,才能让事情化险为夷。   第一百零九章变故(二)   亲王府的人不能外出,外头的人想进去也难。   柳雁换上朴实衣裳,在外面走了一圈,只有四个侍卫在前后门守着,不知道的还以为一如往常。她藏在远处巷子,时而往那边看去。   已快过正午,才等到王府出来一个老嬷嬷和一个婢女,手里提着菜篮子,和侍卫说了什么,就放行了。   等她们走出巷子,柳雁也跟了上去,见没人盯梢,佯装路人走在婢女一旁,“翠儿。”   那叫翠儿的婢女左右看看,没瞧见眼熟的人。等又听人叫了一声,目光才落在一人身上,惊讶,“柳小姐。”   柳雁轻嘘了她一声,“别喊,就这么走,不要慌。”   到底是老嬷嬷更牢靠些,挽了翠儿的手让她镇定,低声,“齐少夫人来此做什么?”   “桉郡主可好?府里的人怎么样了?”   “府里的人都被禁足了,我们出来买菜回去烧火做饭,连想要个男丁出来拎篮子都不行,就放了我们一老一小出来。郡主陪着王妃,说不上好,就等着宗人府那边出结果,只是担心王爷安危。”   说着说着她已重叹一气,“只怕要倒了……”   柳雁无瑕安慰她,如今说再多什么宽慰话也是枉然。听见桉郡主没什么事,竟安心了一半,“翠儿,等会你买好菜后寻个酒楼解手,我跟你将衣服换了。我要见桉郡主一面,如果顺利,王府上下都不用受牵连。”   翠儿心一惊,“奴婢不敢,若是被查出来,是要掉脑袋的吧。反正我只是个下人,朝廷追究不到我头上啊。”   柳雁冷笑,“追究不到?你的卖身契可是在王府?主子有事你还能置身事外?”   老嬷嬷也说道,“齐少夫人说的没错,屋顶都倒了,下头的人还能活么?小丫头不懂事,可你也总该为主子想想。”   柳雁倒不怪婢女在这生死关头选择保全自己,无关忠义,不过是本能罢了。   翠儿拧眉想了好一会,到底还是答应了。   &&&&&   亲王府如今已没往日热闹,一大早就被传了圣旨禁足,一家之主至今未归,上下都觉大劫难逃。   代王妃只喝了两口粥水就吞咽不下,一辈子养尊处优,却不想快年过半百却摊上这种事。   桉郡主在旁陪着,见母亲又将汤匙放下,轻声,“母妃,再喝两口吧,厨子还没那么快做饭。”   代王妃摇摇头,一双明眸已是通红,哭了一早上,竟还有泪要落,“桉桉,如今母妃不求别的,只求你父王、你王兄能平安归来。可是你瞧瞧圣上这一年所为,但凡盯上的,定会赶尽杀绝,怕是……”   “母妃。”桉郡主一开口,声音微抖,仍是强装镇定,“父王和哥哥定会安然回来的,只是晚了一些罢了。父王是圣上的亲叔叔,怎会因一次弹劾就不能翻身。”   代王妃越想越是心烦,连坐着也觉难受,便躺下休息。不过半会,泪就打湿枕巾,心中痛楚不能言语。   桉郡主回到自己房中,瘫坐在长椅上,面色全无,巨大的恐慌袭来,却无能为力。依赖皇恩而活的他们,如今却要被狠狠咬一口,咬得重了,整个王府也将瓦解。正想得要魂离身体,却突然听见开门的声音,连个通报也没。不由恼怒,起身冷盯那儿,瞧着走进来的婢女,压了嗓子怒声,“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吗?连你这小小下人也敢放肆了……”   话还未骂完,就见那人抬起头,露出一张俏绝的脸。她猛地愣住,怔怔看着眼前人。   柳雁启齿,“桉郡主。”   桉郡主忍了一早的泪不曾落下,见了她,泪突然决堤,瞬间就被泪朦了眼,瞧不清眼前人。   柳雁快步走上前,拉了她的手往里头拽,免得被外头的人听见两人说话。见她泪如雨下,找了找没找到帕子,刚才跟翠儿换衣裳时落下了吧。她只好说道,“快擦擦,哭花脸就不好看了。”   桉郡主将泪抹去,哽声,“你来做什么?”   “来救你们。”   桉郡主下意识就冷笑了,“凭你?”   柳雁瞧着她如今还高傲的模样,倒是欣慰,只要没有一蹶不振,就有翻身的机会,就怕没了斗志,那就真的没救了,“我来,是想让你劝你父王,让他将全部大权交回给圣上,解甲归田。”   桉郡主摇头,“圣上一心要置我们于死地,哪怕是交了,也不会放过我们。”   “你如何看出圣上要这么做?”   “只是为了一张折子,就将亲叔叔囚禁宫中,又将皇亲囚于王府。还派侍卫看守,还看不出么?”   “如果真要赶尽杀绝,为什么宗人府现在还没消息?说是囚禁你们在这,可为什么只有四个侍卫看守?你当真想不明白?”柳雁缓声,“别被愤怒气晕了头。”   哪怕她这么说,桉郡主还是觉得脑子里一团浆糊,跌坐回长椅上,脑袋疼得很,“我不知道。”   柳雁蹲身看着她,“因为圣上没有打算对你们下狠手。他要的是收回皇权,目的也只有那一个。你父王到底是他的亲叔叔,将亲叔叔一家打进天牢,你觉得百姓不会非议?而且你父王一直是圣上的左膀右臂,要是将心腹都除去,旁人不会寒心?圣上并不是个蠢人,他惊怕你父王大权在手,不能继续放任。我甚至想,南储王突然对你父亲翻脸,只怕也是得了圣上授意。否则一个郡王状告一个亲王,你觉这事没有蹊跷?”   桉郡主只觉痛苦,已反抓她的手,根本不知气力有多大。好像是讽刺,竟觉得安心。   “宗人府那边对皇家之事会谨慎,圣上的意思他们约莫也能猜到一些,并不会那么快裁决。你进宫见你父王,劝他解甲归田,将全部兵权交给皇上。皇上得到他想要的,没了威胁,便不会为难你们了。一来皇权安稳,二来得了民心。”   桉郡主笑得更冷,“交出兵权?只怕我父王会死的更快吧。而且若真的是兵权缘故,你父亲不是先遭殃么?”   柳雁闻言,面色淡然,“你姓楚,如今有的一切,都依附皇权。可我们柳家所有的权势,都是靠柳家先辈用血肉换来的。你们有与生俱来的好家世,我们却是用了数十年的光景。皇上要对我们柳家下手,第一个不同意的就是百姓。他若失了民心,那皇位也可以很快换人了。更何况……柳家也不是好欺负的,他真敢下手……”   那柳家还会坐以待毙,给他好脸色么?如今的柳姓一族,早就不用看皇族的脸色过日子。柳家是忠臣,可绝不愚钝,真动摇了族人利益,那扶持别的皇子登基也绝非难事。   可代亲王不同,哪怕他得到再多权势,也多是靠皇帝赏赐。根基不牢,随时都还会坍塌。两家本就没有可比的地方。   桉郡主已慢慢冷静,忽然为自己出生在皇族而觉悲哀。任人鱼肉的滋味今生尝过一次就够了,不想再试第二次,怔怔问道,“交出兵权……真的可以安然无事?”   “我不敢保证,交了的话有活的希望,但不交的话,圣上只能强制夺走。既要回收权势,那必然要先打垮你父王,到时候扣上的罪名肯定不会小。头上顶了罪名,到时想从轻发落都不行了。”   桉郡主愣神许久,眼泪啪嗒啪嗒落下。落在她抓着柳雁的手上,热如暖雨。柳雁定声道,“不要怕,信我一回……若是明日早朝你父王交出兵权,我会拜托几位大人在旁美言,让圣上寻了台阶下,将这事顺水推舟妥善结果。”   事情已到这一步,好似再没有回头的余地。而今只要保住一家人的安康便已心满意足,权贵什么的,通通都不重要了。   “我会劝劝父王的。”   柳雁稍稍放心,“嗯,那我也出去了,去找几位老臣帮忙。”   桉郡主问道,“不是有守卫么?你如何出去?”   “我记得后花园那有个狗洞,从那出去就行了,守卫只在前后门看着。我进来时已想好走的路了。”   桉郡主愕然,“你要从狗洞钻出去?”   柳雁点头,“能屈能伸才能走得更远……你也是,为了大局,将一切荣辱都放下,能活着,才能东山再起。”   活着……活着……桉郡主缓缓松开她的手,“嗯。”   柳雁急着去找人,连句安慰的话也不得空多说,悄悄离开了。从狗洞爬出来,身子趴下时,才瞧见刚才被桉郡主抓着的手已勒出青痕来。轻轻一碰,疼得拧眉,简直是要将她的手骨抓断。   她这边去找人帮忙,桉郡主洗了脸,换好衣服,也进宫面圣求见代王爷。   翌日早朝,代王爷以年老身弱,不能再担重任为由,愿交出全部兵权。于南储王状告自己一事,也愿听从宗人府判查。老臣见风头已变,出来求情。圣上思量再三,收回兵权,仍让宗人府彻查。   不过两日,宗人府将卷宗交上,大错不曾有,小错倒是犯了一些。   又过两日,圣上念及同宗同脉,遣代亲王久居封地河州,没有召见不得回京。亲王所有待遇,一如往常,州府不得怠慢。   被架空了权力,已成空壳,但比起其他王爷的下场来,却不知好了多少。代王爷已觉幸运,这才想起之前圣上常寻他喝酒提及诸王兵权泛滥,他还安抚。可不想,那是“杯酒释兵权”的伎俩,他却一直没听出画外音来。遭此劫难,也是他愚钝了。   好在为时不晚,还可补救。去了封地也好,富贵仍有,又远离天子脚下,再不用操心。   四月初九,代王爷一家离京,齐褚阳和柳雁一大早就去送行。   第一百一十章四月芳菲(一)   四月已夏,还是清晨日头也高高挂上天穹。   代王爷领着百名家眷下人准备赶赴封地,在城门整理行囊时,却不见有人来送,心中顿觉悲凉,叹道,“树倒猕猴散,可悲啊。”   王妃也重叹一气,楚清辞听见,也不指挥下人了,过来说道,“都是一些忘恩负义胆小如鼠的人,父王不用为了那些人生气,省得气坏了身子。离开京师也好,在河州倒更自在。”   代王爷也觉离开这是非之地是好,只是这等同变相拘禁在封地,不得皇命不能离开,哪怕是往后进京跟太后圣上贺寿,也得得了允许才能来京,“哪里甘心啊……”   话没说完,旁边已有声音制止,十分严肃。桉郡主摇头,“父王,这些话不可说……而今一家人平安就好,去了河州地位荣耀皆在,也不愁吃喝,其实也是好事。历经这一遭,家人在一起才最好不是么?”   楚清辞看着妹妹,好似已变了个脾气,意外的没有冲动,甚至提醒父母不要有怨言,天子脚下说多错多,不无道理。父亲往日也太大意了些,他们整个王府都太大意了。信任皇帝会庇佑他们一世荣华,这本身已错,“妹妹说的对,能去河州,我们身为臣子,感恩戴德。其余的,都无需多言。”   代王爷也唯有感叹,不过家人安和,能一起去封地度过余生,虽有不甘,可伴君如伴虎,能活命已不错。还是不要有太多其他想法,去河州吧。   下人整理好行囊,守城官兵也看了通牒送过来,放行离城。   从城门离开,众人又看了一眼这皇城大门,此次一去,再回也难了吧。   今日正好是集日,赶集的百姓进进出出,不多久人就多了起来。一辆高蓬马车疾驰而来,到了门口被人拦下。却见里头有个女子俯身出来,将腰牌丢给守卫,就往他们走去。   守卫见女子气度不凡,一时没拦。再看腰牌,竟是大理寺的。旁边又有个男子拿来腰牌,一瞧是兵部侍郎,这下不敢再拦了。   桉郡主瞧见柳雁赶来,也是意料之中。看见齐褚阳,目光在他身上停留片刻,就强行挪开了,不愿让人看到自己落魄的模样,尤其是他。   两人跟代王爷王妃问了好,楚清辞说道,“风头火势的你们不用来,也知道你们的心意了,犯不着让朝廷的人盯上。”   齐褚阳坦然道,“只是回封地,并不是发落,更非贬谪,旁人有什么闲话可说的。”   楚清辞笑了笑,十分无奈,“这番安抚的话也不用说了,大家心中都明白。只是你能来,不枉我们相识一场。这次一别,也不知何时才能再见了。”   齐褚阳虽然一直作为伴读,陪世子练箭习武,但世子却未给过他脸色瞧,别人闲言碎语念他是个孤儿,世子也会呵斥那些人。与其说是陪读,倒不如说是朋友。如果不是将他当做朋友,那日他也不会告知柳雁王府的变故。所幸,一切安好,没有人流血。   “终有一日会再见,你若来不了京师,我也可以去河州。”   楚清辞顿时动容,“好。”   桉郡主终于是抬头看他,因为知道再不看,以后想看也没机会了。余光看见柳雁目光落在自己这,抿了抿唇,终于收了视线。罢了……再怎么看,也跟自己无关了……   柳雁见他们在旁说开,只剩自己和桉郡主在这,冷冷清清的。她默了默开口道,“宋宋的事你帮了我一回,我一直欠你一个人情。如今算是还上了,往后谁也不欠谁。”   桉郡主看着她说道,“用不着这样给我台阶下,安怡也是我的朋友,那并不算是帮你。”   “那这台阶你要不要?”   桉郡主恼了恼,偏头,“要。”   柳雁笑笑,“河州也是个富庶之地,去了那倒也不委屈的,就当去玩吧。”   桉郡主闻言,又看了看齐褚阳,喃喃道,“京城挺好的,我不想走……”   “这么想,会更不舍得的,随遇而安吧。”   哪怕是多想也没用了,桉郡主点点头,见时辰已晚,说道,“你们回去吧,待久了真要被人说三道四了。”   千里送君终须一别,柳雁突然觉得她一走,更无知心人。两人的脾气相近,本能做朋友的。可性子都有傲气,不能成友也不奇怪了。如今想想,已是有些后悔。   “珍重。”   “珍重。”   两字化作马蹄声响,散在马车扬起的尘土中,抛洒烈日下,一别千里。   &&&&&   虞司宾觉得近日有人在打听他。   还时常有人偷看他。   可仔细问话,却问不出是谁在打探他的事。察觉有人偷窥,再一看,却什么人都瞧不见。这日正看着文书,猛地抬头往外看,还是没见着人,却隐约见着个身影。他大骇,“我们这是不是闹鬼了?”   柳芳菲听后抬头瞧了他一眼,“哪里会有鬼,真有鬼,缠的也是做了亏心事的人。”   虞司宾抬起两指,“我绝对没有做亏心事。”他将一沓文书递给她,认真道,“你说是不是有姑娘喜欢我,所以让人偷偷打听?”   柳芳菲微抿唇角,说道,“恭喜。”   见她没半分迟疑就道贺,虞司宾心里犯了酸,“我当时也找人打听你来着……所以就这么猜了。”   柳芳菲一顿,抬眼盯他,“虞司宾。”   被她看得心虚,虞司宾干笑两声,正好有人进来,便回了自己桌前。刚坐下又感觉到灼灼目光,忽的回头,还是不见人。倒是柳芳菲经他刚才一说,一瞧见人影就抬头看去,真见着个人缩脑袋。   难道鸿胪寺真闹鬼了不成?   或者是说……真有人欢喜虞司宾?她抬眼看向那还左瞧右瞧咋咋呼呼的男子,末了低眉继续看文书,怎么可能……   黄昏已至,斜阳倾洒天地,映得地面一片橙红。   虞司宾站在门口伸了个懒腰,一会见柳芳菲从旁边经过,跟了上去,“再过两日有戏班子来京,要不要一块去看?”   “不。”   “可是只待五天就走了,听说唱的是我朝第一个女侯爷宣平侯的事,连宣平侯都要去听一听,你真不去?”   柳芳菲微顿,她敬重的人没有几个,但宣平侯绝对是排在第一。只是宣平侯跟柳家不怎么往来,行事低调,如今听说戏班唱的是她的事,一时心动,“我自己去。”   “酒楼已经没位了,我让我爹留了正中间的位置给我们。”   柳芳菲蹙眉,“你爹?”   “对呀,那酒楼是我们家的。”虞司宾见她还是犹豫不决,万分气馁,“那你去吧,好好看,好好听,我不去给你添堵。反正我也不爱看。”   本来就是他留的位置,柳芳菲哪里有那么厚的脸皮自己去听。走了几步沉思片刻,才道,“去吧……只是你得找多两个人,不能就我们两个。”   虞司宾眼一亮,“好啊好啊。”   他欢喜地跟在她一旁,和她说着这么去那,到时候在门口见,一块进去。柳芳菲听着,没有再多言。   &&&&&   柳家,廊道灯笼已高高挂起,灯火照入屋内,连屋里的烛火都显得暗淡了些。   柳定泽一手撑腮,听了下人所说,才道,“连放衙后都跟在一旁?”   下人答道,“回四爷,一连几日,天天如此。”   柳定泽摆手让他下去,等下人走了,方青才说道,“听这话,倒是觉得那虞司宾是欢喜芳菲的。”   “可不是说芳菲对他已不搭理,他仍跟着么?那样轻佻的人,怎么能做柳家女婿。”   方青闻言,抬眉看他,“你别忘了当初你也常把我堵在巷子里,我骂你混蛋了你都不走,非要把我急哭了才走。”   柳定泽微顿,辩解道,“那可不一样,那时我还是少年,年少不懂事。可那虞彻也是弱冠之年了,再做那样的事可就是轻佻。”他又问道,“当年你被我吓着没?”   方青笑了笑,“吓的可不轻,又不能跟我娘说。”   柳定泽笑的歉意满满,“年少罢了……当初你不敢跟家人说,如今芳菲想必也是。虞家那小子,我真得找他好好说说话了。”   “别吓着人,好歹也是尚书家的公子,免得别人又说你跋扈。”   柳定泽应了声,躺下身,枕在她腿上。瞧见她手里绣着的荷包,伸手晃了晃,看清模样,已是讶然,“青青,你说你不擅刺绣,我还以为你谦逊。原来真不会……这荷包当真丑极了。”   方青拍拍他的手,“说了绣不好你偏要,如今我快绣好了,你嫌丑也得带着。”   柳定泽叹气,“要是别人问起这是谁绣的,岂不是坏你名声。”   方青笑笑,低头瞧着他,问道,“那你不要跟人说这是我绣的好不好?”   “不好。”柳定泽将荷包拿过,上头还煞费苦心的绣了两只鸳鸯,虽然歪歪扭扭的,但至少还认得出这是什么。看着看着就满意了,“只差收口了?”   “嗯。”方青瞧着倒是越看越不喜欢,真没法让他就这么带出门,“我再给你做个吧。”   “这个挺好的。”   方青着他的长眉,问道,“要带出去坏我名声么?”   柳定泽想了想确实不太好,“那收了口,装了干花挂床边吧。”   只要不拿去见人,这倒无妨。方青欣然同意,等她绣功好了,再做个带出去人人都夸赞的,也好让他面上有光才好。   &&&&&   柳芳菲今日放衙,发现家中来了马车,一瞧还以为是父亲来了。结果却是空车,车夫拿着马鞭到了跟前,说道,“四爷吩咐了,往后就由小的来接送姑娘。”   向来只乘马车来而不愿乘马车回去的柳芳菲意外道,“为何?我不是跟父亲母亲说了么,劳累一日,步行回去舒筋活络,素来如此,怎么突然就变了?”   车夫笑道,“小的也不知。是四爷亲口吩咐的,还请姑娘上车吧。”   虞司宾在旁听了,虽然觉得不能跟她多走一段路,还是说道,“我就说嘛,姑娘家不该走那么多路,忙了一天多累,坐马车回去会舒服些的。”   柳芳菲瞧了他一眼,“你不也是步行?”   “等你坐马车了我也坐。”话落,好像道出了什么真相。见她目光又落来,虞司宾干咳两声,“好了,快回去吧。”一会低声,“明天未时见。”   明日两人约了一起去看戏,柳芳菲自然没忘。想到可能会见到宣平侯,心绪难平,快到半夜才睡着。   翌日起来,洗漱后梳发,两眼竟有些浮肿。她揉了许久眼,好似难恢复了。只好放弃,插了平日的簪子,好似难看得很。打开妆奁盒子,里头的首饰不见几样。挑了对玉珠耳坠挂上,左右看了看镜子。又换上一支珠钗,打量许久,才觉可以。站起身时,见婢女都瞧自己,她也低头看了看,“难看?”   婢女笑道,“好看。只是平日都不见姑娘打扮,觉得稀奇。”   柳芳菲顿了顿,“那平日难看?”   婢女不知她为何今日颇奇怪,笑答,“姑娘底子好,素日也好看,今日更好看。”   “那就好。”她想了想,“不会失礼宣平侯。”   众人还以为她要去见的人是个男子,谁想竟是那女侯爷,“姑娘要穿哪身衣裳出门?”   柳芳菲看向那衣柜,只觉满眼暗色,好不容瞧见一件稍微明眼的,指了指,“就那件褙衣吧。”   那还是夏初时每个院子做新衣,方青指给她的,说姑娘家得穿点明眼的衣裳。做好后就一直放在那,还是头一回穿。穿之前婢女还给熨了一遍,这才平整。等她着好衣裳,时辰已有些晚了。坐了车马到酒楼附近,就让车夫回去,不愿让他瞧见自己跟个男子同行,免得和家里头说。   虞司宾已在酒楼门口等了许久,正是午后的太阳,火辣毒人。小二已出来好几回,“少爷,您还是进里头等吧,等人来了小的给您禀报。”   “不行,你又不认得她。”虞司宾摆摆手,打发他进去。等了一会,倒是在人群里瞧见个漂亮姑娘。那姑娘穿着一身浅黄褙衣,极为合身的衣裳衬出优美身段,更衬得肤白如雪,似琼花无瑕。她撑着一把墨色荷花的伞,缓缓往这走来。   瞬间连夏日炎热都散去了。   只是远远看见,他已不由将背挺的更直,很是紧张地往那边看着,眼都不愿多眨。   都说人间四月芳菲尽,这四月天的芳菲哪里归于春景了,分明正是明艳欲滴时。   等她走近,虽然神色仍冷冷淡漠,可虞司宾破天荒不怕她了。   柳芳菲进了阴影处,收起伞,见他从刚才就直勾勾瞧自己,又低头看了看,“难看?”   虞司宾一瞬回神,忙摇头,“不难看!”   “不会失礼侯爷就好……”   虞司宾眨眼,“失礼?侯爷?”原来是为了见宣平侯才好好装束的,他方才还以为是为了他。果然人不能多想,否则就变成自作多情了,还好没说出来,否则多尴尬。不过心里又酸了……   柳芳菲见他身旁不同往日没人,今日十几人站在身旁,明明都是素日的下人,偶有见过,但不知为何都穿得光鲜,“他们这是……”   虞司宾说道,“你不是不喜欢就我们俩么?所以我把他们叫来了,男的女的各八个,这下你不会尴尬了。”   柳芳菲蓦地有种哭笑不得的感觉。   于是十几人就簇拥而入,虞司宾走在后头,刚背身就觉背后有人冷冷盯来,冷得他打了个寒噤,转身看去,却依旧没人。他颠颠跟了上去,“柳司仪,你认识厉害的道士吗?”   “……”   看着那十几人进了里头,柳定泽这才从远处长柱走了出来,“那就是虞司宾?”   常六答道,“那就是虞彻虞司宾。”   “瞧着倒是一表人才。”   “知人知面不知心呀四爷。”常六想了想又道,“不过小姐今日看着好似很高兴。”   柳定泽若有所思,高兴?高兴么?好像她脸上从来都是冷冰冰的神情。   虞司宾和十几人浩浩荡荡坐在戏台前头,等柳芳菲坐下,他徘徊一圈,才回来,“我跟你坐一块你会不会揍我?”   这地是他的,问这话实在让柳芳菲费解,“不会。”   虞司宾欢喜坐下,又将桌上糕点挪了过去,“给你解闷。”   柳芳菲不爱吃零嘴,三顿饭吃饱就行了。等了半会,戏就开始了。   她甚少看戏,因是敬重的人,也听得仔细。从宣平侯在女秀才时升任女官,一路也磕磕绊绊十分不易。看得入神,察觉到旁边没动静,偏头看去,才见旁边男子已经是蜻蜓点水。她咋舌,扯扯他的袖子。   虞司宾浑身一凛,“完了?”余音未落,耳边就炸开戏子一声长长的尾音,这才惊觉自己差点睡着了,再看柳芳菲,只见她瞧着自己,眼神是说不出的复杂。他已觉心虚,“我不爱看戏来着……”   柳芳菲默了默,这摆明了是陪她吧?像他这样爱动的人,要坐在这里一个时辰,等同牢笼了,“你不喜欢看就出去吧,免得等会又睡着了。”   虞司宾以为她嫌弃自己不懂看戏,心头有冷风吹过,顿时蔫了,“其实偶尔看看也不错……”   “出去吧,去吃东西,买东西,别看了。”   “哦……”他只好起身出去,好不失落。   等他走了,左边的虞家下人说道,“柳姑娘,这戏班子其实是少爷特地请来的,本来他们要绕过京师去别处,是少爷苦求过来,就是因为柳姑娘喜欢。”   一人也凑上前说道,“少爷对姑娘的心意我们都瞧得出,辛苦着呢。”   柳芳菲少见下人会为主子这样说话的,边诧异边奇怪,又想,素日虞司宾待下人也不错吧,所以他走了后纷纷来念叨他的好。可男子当真有好的?儿时见过太多太多让人生厌的人,所以如今很好,可并不代表往后也会好吧?   她沉默许久,戏台上在唱什么她已经听不清。只是觉得安静,耳边没了人唠唠叨叨,好似真的安静许多。   等她再回过神,才想起一件事来。   明明盛装前来是为了不失礼于宣平侯,可从进酒楼到现在,她却安安心心坐下,没有二心地看戏。   没有想过要见宣平侯的事。   也没有要离开这里去找那敬重的人。   一直坐在这,静心看戏。   她忽然觉得不可思议,如果跟别人说,别人也定会觉得不可思议。这是她柳芳菲么?一点也不像,不像……   被心仪的人嫌弃的虞司宾从里头出来,小二只觉这大少爷只差没在脸上写着“本少爷不高兴通通走开”几个大字,不敢上前打搅。见他坐在门前台阶上,也不敢去……   虞司宾怎么想怎么不对劲,不是说用心做就好么?难道他做的还不够?   他叹了一口气,简直要将天都叹下来。   门前人来人往,喧哗热闹,却只有他一个孤家寡人呀。   “小子。”   他以肘撑腿,双手托腮继续看那热闹人群。   “小子。”   好像听见有人冲他喊?他抬头四下看去,再回正脸,就见前头的光源都被人挡住了。抬头看去,只见一个丰神俊朗的男子正冷眼盯来。他皱眉,“什么?”   “在下是京卫指挥使,柳定泽。”   虞司宾一听是官,起身拍拍衣裳,拍着拍着动作就越发慢了。嗯?柳定泽?他蓦地睁大了眼,看着眼前神情淡漠得和柳芳菲如出一辙的男子,心立刻跳到了嗓子眼。   ☆、第111章   虞司宾没有想过怎么用一百种法子巧遇柳芳菲,但绝对想过怎么用一百种方式拜见柳定泽。谁都知道京卫指挥使做事雷厉风行,掌统卫军,拱卫京师,连圣上都赞誉外有柳二郎,内有柳四郎,可以长夜无忧矣。   可是他绝对没有想到头一回碰面竟是在大街上,还当面拍屁股……他觉得自己要死了。   一紧张,说话都磕磕绊绊起来,“在、在下在鸿胪寺做司宾,姓虞,名彻,字柏舟。”末了又道,“今年二、二十有一。”   柳定泽看着这紧张得连手脚都不知往哪放的年轻人,胆子不大,瞧着文弱,实在不是他喜欢的女婿类型,“去喝一杯?”   虞司宾当真没有大白天喝酒的习惯,但初次见面就拒绝长辈请酒,这绝对不行,点头,“您请!”   柳定泽在前,他在后,走了两步又把小二招了过来,“等会我要是没回来,你见到柳姑娘,就说让她等一会,我很快就回来。”   “小的明白。”   吩咐好了,虞司宾这才忐忑地跟上柳定泽。不得不说他实在是年轻得出乎自己的意料,早就听闻柳家四爷年少有子,却不想这样年轻。年轻到以至于坐在他对面,都忍不住要多看他几眼确认是不是有人在开他玩笑。   柳定泽只喝了一口茶,见他总往自己脸上看,终于放下茶杯,抬眼看他,满眼孤清,“不喝茶?”   虞司宾一个哆嗦,忙拿了茶杯,谁想茶水刚泡开,嘴刚碰到边沿,就烫了他一嘴,慌忙放下,搓手拧眉。   柳定泽心中百感交集地瞧着他,这样文弱的人,怎么配做柳家女婿……   一会酒菜上来,虞司宾没敢动筷子,小心问道,“不知柳大人见我有何事?”   柳定泽说道,“芳菲和你身为同僚,当差时一起共事不奇怪,可听闻你连放衙后也常在一旁。”   虞司宾已紧张得心要跳到嗓子眼,这是问责?他真缠的那么厉害吗?   “我、我……”   “你喜欢芳菲?”   虞司宾没想到这做爹的竟然问的这么直接,不过柳芳菲不也是直来直去的脾气,父女俩这点倒是一样。他迟疑稍许,掂量着这样答是不是太失礼,可对方是个直接人,他没理由畏缩,“嗯……喜欢。”   一直看他不入眼的柳定泽听他直白,终于是抬眼正视他,“听闻你是虞尚书家的公子,正统嫡出。虽然不是学富五车,但也勤勤恳恳,风评也不错。芳菲是庶出,脾气也拧着,更不会哄人。你欢喜她什么?”   虞司宾腰杆默默挺得更直,认真道,“她挺好的……虽然冷冰冰的,可她心眼其实很好。我上头还有个哥哥,若我执意要娶,爹娘也不会过于阻拦。”   柳定泽盯着他说道,“那为何不来提亲?反而是缠在一旁,你不知会败坏姑娘名声么?”   虞司宾忙说道,“在鸿胪寺外,我没有单独和她一块过,不敢辱没她的清誉。求亲的事我想过……但就怕她不欢喜,可您和伯母又觉婚事可行应允下来,依她的脾气定不会反抗,到时候心不甘情不愿,不是委屈她么?”   这话听得十分顺耳,柳定泽心头警惕已去了大半,重新审视。虽然文弱了些,可品行好,待芳菲好,这才可贵。哪怕是能挑千军,退敌一万的男子,不能对妻子好的,要来何用。   虞司宾被看得忐忑,越发觉得自己窝囊。明明平日并不是这样的,怎么见了这柳四爷就蔫了。他暗暗懊悔,又听对面人说道,“喝酒。”   喝吧,要是连酒都不能喝,那就更窝囊了。   喝了三四杯,柳定泽才道,“芳菲六岁前在她生母身边,六岁以后才接回府里。我也一直疏于管教,她同我……并不亲近。只是她身上既然流着我的血,婚姻大事我还是得为她做主。我今日来,不过是下人禀报有人纠缠于她。”   虞司宾大惊,“伯父,我绝对没有做逾越规矩的事,更不是无赖小人。”   柳定泽点头,“你不用慌,就当做是朋友小酌。”   虞司宾暗暗抹汗,这哪里能当做朋友喝酒聊天呀,伯父你要把我吓死了好么。   “我方才说了,芳菲并不亲近我,所以你不要提我曾来见你。”   虞司宾只觉奇怪,柳雁帮了她一把也说不要提,如今亲生父亲来见,也说不要提。柳芳菲这是遗世独立了么……   酒楼人来人往,小二收拾完一张桌子,见那柳家姑娘出来,忙过去笑问,“柳小姐怎么这个时辰出来了,戏还没看完吧?”   柳芳菲点点头,“你家少爷呢?”   “好像来了个朋友,约少爷喝酒去了。”   听见他有人陪着,柳芳菲倒放心了,就怕他死心眼的在这一人等,那不是太内疚了?便又回去听戏。进去时,倒是见着有几个不同一般护院,气度不凡的人站在一个中年女子身边。她往那看多了两眼,莫非那就是宣平侯?   不好贸然打搅,又不好多看,便回了自己的位置上,继续看戏。   等戏看完,已快申时,她出了外头,问小二虞司宾可回来了。听见没有,就寻了个位置坐下,等他回来。   虞司宾和柳定泽交谈了两个时辰,听了许多他不知道的事。从柳家祖宗问到他家祖宗,从柳家人聊到虞家人。聊至柳芳菲六岁前的事,柳定泽才没有继续,只是说道“受过许多苦”,末了又是满脸淡漠,“所以你若只是玩玩,就别招惹她。若是认真的,定要好好待她,否则我仍不会放过你。”   最后几个字说得颇阴沉,虞司宾听得却更大了胆子跟他保证,“绝对不会的!”   柳定泽看他越发顺眼,见天色晚了,才准备离开,“回家用饭。”   已吃得饱腹的虞司宾诧异,“还能吃得下?”   “吃不下,只是我妻子会等。”   虞司宾眨眨眼,和他一块下去,仍然惊异着,突然就觉得这指挥使一点也不让人害怕了。   目送他离开,他也打算回家。走了两步突然想起让小二告诉柳芳菲等他回去来着,急急忙忙往回跑。不过她应当不会等了吧……   夜色已落,街道两边店铺陆续挂起灯笼,照得满街通明。   虞司宾跑回酒楼,气喘吁吁,抓了出来倒水的小二喘得说不出话来。小二可是个精明人,笑道,“柳小姐没走,她在里头等您呢。”   他又意外又动容,等喘匀了气,才往小二指的地方走。   此时柳芳菲正坐在酒楼角落,桌上只放了茶杯。静静坐在那,连旁边喧闹都好似不能打破那宁静。虞司宾往那走去时,只觉美人在画,可望不可即。   柳芳菲隐隐察觉有人往这走来,缓缓偏头看去,见虞司宾已归,并没丢下自己。等了那么久,也不觉荒废时辰。   虞司宾坐在一旁,见桌上只有一杯茶,摸了摸还是冷的,恼了,“没吃的就算了,竟连水也不伺候好。”   “酒楼人多,占着个位已不好。是我让小二不用理会我,他越是殷勤,我越是不安。”柳芳菲并不在意,闻到他身上有酒味,只怕喝了不少酒,“你去哪了?”   她本意是问去了哪里喝酒,自家有酒楼不待,非得和朋友去外头喝。   虞司宾刚要说,又想起柳定泽嘱托,不可道出他,转而改口,“一人去逛了逛。”   柳芳菲顿了顿,抬眼看他,面色禁不住有些凉,“一个人?”   “是。”   柳芳菲见他说的坦然,连说谎话的愧疚感也没有。她因他一句话在这里等了一个多时辰,他去喝酒还满嘴谎话。   她讨厌嘴里没实话的人。   虞司宾见她脸色不好,问道,“是不是饿了?我让小二上点菜吧。你在这吃,我不跟你同桌,在外头等你。你慢慢吃,吃饱了再出来,不急。”   柳芳菲淡声,“不用了,家里已到了用饭的时辰。”   虞司宾恍然,“有人等么?”   “没有。”   柳家从来不会等她开饭,但此时只想离开。因为在这里,也同样没人等她。至少柳家那还有她的房间和床,不高兴时能有个温暖窝。   虞司宾见她神色渐冷,猜到她不悦,小心说道,“抱歉,我不该让你等这么久……”   柳芳菲已不想和他多说话,起身走到外头,忽然又不甘心,“虞司宾。”   “在的。”   “你去逛了酒馆么?一身酒味。”   虞司宾心头咯噔,硬着头皮说道,“是呀,那里的酒可香了,掌柜盛情难却,还让我尝了几口。”   “一个人?”   “嗯,一个人。”   柳芳菲默了默,点头,“知道了。虞司宾也回去吧,明日还要当差。”   “我送你。”   “不用劳烦虞司宾了。”   语调冷冷,虞司宾心又受挫,不知要怎么做她才会高兴。还是说……无论做了什么,她都不会欢喜自己?   ☆、第112章   最近齐家又多了个常客,因为总能见到,连齐存之都认得他了。就爱上 只是不同往日心事重重,每回见到偶尔听两句,竟然是在做学问。   他觉奇怪,柳雁更觉奇怪。这日休沐,抱着瑾萱在庭内晒日头,又见虞司宾拿着书来,看得她头疼,“你怎么又跑来做学问了,再来你得叫我先生了。”   “先生好。”   叫得这么痛快,也不顶嘴了,柳雁已觉不妥,“我倒是更乐意瞧见你之前那样,该不会是被我吓得变成这样的吧?”   虞司宾认真道,“不是,只是不能再这么得过且过了,下官要好好奋发。”   柳雁顿了顿,“被我姐戳到什么痛处了么?”   提到柳芳菲,虞司宾就禁不住神伤,叹道,“无论我怎么做,你姐都不搭理。我想定是我做的还不够好,跟她同官阶她也不喜欢吧。”   柳雁瞪眼反驳,“胡说,我夫君也跟我同官阶来着,真欢喜一人又不是只看重对方家世官品。”   虞司宾笑了笑,瞅了瞅她后头,“哦哦。”   柳雁已察觉到后头有人,回头看去,只见个颀长身形的人站在后面,已是笑道,“在外人面前说这些,就不怕尴尬么?”   柳雁站起身,笑笑给他捏走袖子上的一点绒毛,“说实话有什么好尴尬的。”   齐褚阳逗了逗她一手抱着的瑾萱,她咧嘴一笑,更得意了,“我让店家打了两对金镯子,一对给瑾萱,一对给你。要绕点路,所以可能会晚一些回来。饿了的话你先用饭,不用等。”   柳雁抬眼看他,“你就不能偷偷送我么?非得说出来,半分惊喜都没了。”   齐褚阳恍然,“下回一定偷偷送你。”   柳雁噗嗤一笑,又理了理他的衣襟,“快去办差吧,要晚了。”   “嗯。”   等他走了,虞司宾已是羡慕满满,“哪怕是柳司仪对我露出一点点喜欢,我也不至于这样难过。看不到头,又不知这么做她是不是讨厌,唉。”   柳雁好奇道,“上回不是说你约她看戏她都去了么?”   “看完戏后就又像往常一样了,甚至更冷淡。”   “你那日做错事了?”   “没呀。”虞司宾想了想,大惊,“该不会是因为我看到一半睡着了吧?”   “……你陪姑娘听曲看戏自己却睡着了?”   “嗯……然后她让我出去走走,我就走了。”虞司宾想她跟那柳四爷感情颇好,说了给她听应当没什么,便将那日的事说了,“柳四爷让我不要说他来见过我,所以我没告诉柳司仪。”   柳雁听完最后一句,已是揉揉眉心,“你向来都不会撒谎的,可我姐多聪明。她最后问你是不是喝酒了,其实是在给你机会坦白呀。甚至她又问你第二遍你是不是一个人外出,也是在给机会你。但你却说了谎话,我曾跟你说过,我姐儿时受过很多苦,她的生母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将她骗的很惨。虽然具体是什么事我不知,但你善意欺骗,她却觉得恶意满满,也不怪她又冷待你了。”   经她一说,虞司宾才想起种种细节来,顿时懊恼,“我真的没想过要故意骗她……只是柳四爷说了不要提,我就没提。”   正好瑾萱闹了起来,柳雁忙着安抚孩子,说道,“你自己想法子吧,不要太刻意,坦诚以待。”   虞司宾点点头,自己苦恼去了。答应了柳四爷总不能反悔,可要是不说,也要一直误会下去了。   做人真难呀。   &&&&&   四月已过了大半,天气也越发热了。   知了在窗外叫了一天,鲁阳公主连午觉都没睡好。到了傍晚已打了许多个哈欠,用过晚饭洗身后准备早早睡觉。钻进被窝里,旁边的嬷嬷问道,“可要熄灯?”   她想了想,“不用。”   嬷嬷笑道,“定是心疼驸马爷晚归,怕他进来撞了东西。”   鲁阳公主撇撇嘴,“才不是,他疼关我什么事,不要吵着我睡觉就好。”   躺下没多久,实在是因为困了,很快就入了梦境。隐隐感觉到有人开门,好似过了很久才走到床边。   她困得睁不开眼,却不知床边人在磨蹭什么。因床帘撩开,有光打入,照得眼睛不舒服,百般不愿醒来,看眼前人都模糊了,嘟囔,“把帘子放下。”   听她说话还像在梦里,柳长安给她拢了拢翘起的被角,“今天这么早睡?不舒服么?”   “蝉叫了一天,中午没睡好。”跟他说了两句话,她也睡不着了。揉揉眼坐起身,一脸倦容。   柳长安见她要摸索着出来,问道,“要拿什么?”   “茶。”   她还没下地,就见他去了桌上拿茶给她。鲁阳公主喝完,更清醒了三分,瞧着他说道,“你怎么对我这么好?”   柳长安见她问的语气有疑,虽然不舒服,可也怪不得她,坐下身又给她倒了一杯水,才道,“上回说的和离的事,圣上宣了父亲进宫,道明你我成婚后的事,父亲有愧,说若是公主不介怀,便和离吧。所以……明日就可以去官府拿回婚书了。”   鲁阳公主愣了愣,盼了那么久,等真等到那一日,又好像有些舍不得。却不知这里有什么好贪恋的,她点点头,“好啊。”   “睡吧,我去洗漱。”   等他走了,她又重新躺下身,睡意全无。柳长安沐浴回来,见她没睡,便挂起帘子,“后日我休沐,才得空去。明早跟祖母请安时,先提一提,也好让其他长辈心里有个底,不至于太唐突。”   “好。”她闭眼想睡,还是睡不着,一瞬恼了,“都怪你,不轻点,吵着了我,现在没法睡了。”   柳长安见她又发脾气,跟个小姑娘似的,说道,“性子这样不好,往后没人能受得住。别人总看你脸色过活,又怎么会过得顺意。”   “你就不瞧我脸色过,还总给我脸色。”鲁阳公主抱了枕头坐起身看他,默然半晌还是不知要说什么,终于是挪挪位置,“你还要早起,快睡吧。”   柳长安也着实累了,躺平身体又道,“别人要是问起你为何跟我和离,你要怎么说?”   “当然是说你不举。”   柳长安脸色微变,他到底是个男子,这种事说出去跟被戴了绿帽子一样难堪。他忍了忍说道,“随你吧。”   鲁阳公主弯身盯他,眼底透着慧黠,“我真这么说了?”   柳长安屏气片刻,“嗯。”   “真的?”   他终于没忍住,瞧着她说道,“不行。”   鲁阳公主噗嗤笑了起来,抱着枕头笑得不能停。看得柳长安无奈,捉了她的胳膊说道,“换个理由。”   她努力想了半会,“可我还是觉得这理由最好。”   “好什么?说出去别人还会说你不守妇道,你我都吃亏。”   “对哦……”不能继续见他着急,鲁阳公主没法逗他了,实在不高兴,她转了转眼,“那要是别人问起你为何要和离呢?”   柳长安沉思半晌,说道,“性子不合。”   “不说半分我的不是?”   “嗯。”   鲁阳公主捶捶他的肩头,“你说的这样正人君子,倒衬得我方才说的话十分小人了。”   拳头轻砸肩膀,敲进沉思的心底。柳长安觉她不谙世事,可又明朗义气。不过是自小被人保护得太好,没受过挫折。往后碰见个良人还好,要是碰见个别有居心的,日后她也得吃亏。   见他不说话,鲁阳公主又问道,“你累了么?我去熄灯。”   柳长安还没答话,就见她要出去。身子一跨,径直过去了,松薄的寝衣在眼前一晃,可见如雪肤色,看得他又闭眼,性子是小姑娘,可身体明显不是。平日没怎么看倒没什么,这一看身体瞬间燥热。   等了一会屋内的灯全灭了,又听见她哒哒哒跑回来的声音,爬上了床,又摸着跨回去。躺下时幽香微散,更不能忽视旁边睡了个姑娘。   柳长安叹息一声,今晚肯定不好睡了。   他没睡好,鲁阳公主更没睡好。几乎是数着时辰等天亮,翻了几回身,感觉到旁边也在翻身,最后还是开了口,“没睡么?”   “嗯。”鼻音沉重,一会又道,“天热。”   “是有点。”   “明天让下人去院子捉蝉,捉完了午觉就能安睡了。”   “那么多,哪里捉得完。”   “捉一些倒也好。”   两人碎碎念着说些无关紧要的事,瞧不见对方的脸,说起话来比平日轻松许多。念着念着,就双双入睡了。   一觉天明,直到公鸡啼叫,已是晨曦满地。   ☆、第113章   听见外面公鸡啼叫,柳长安和鲁阳公主还在梦中。 好不容易醒来,眼都睁不开了。柳长安起惯了早的倒还好,起身时见她还抱了被子捂住脑袋,伸手拨了拨,“会闷着的,起身吧。”   被窝下的人只是动了动,就没动静了。   柳长安起身将自己的被子折好放回柜子,将蚊帐放好,这才让下人进来伺候。等他洗漱好了,还没见她起身,便让婢女唤她起来。   鲁阳公主坐起身时,神色游离,两眼也肿得厉害。等下人给她穿好鞋,才下地,接过脸帕擦擦脸,说道,“我梦见我睡在一堆鸟毛上,松松软软的可舒服了。”   柳长安叹道,“我梦见一堆知了在外头叫,害我考试落第。”   鲁阳公主掩笑,“看来该去捉蝉的是你,不是我。”   柳长安还想接话,忽然想到两人这样和睦不对劲。等多瞧她两眼,鲁阳公主也明白过来,他们这样像什么话,等会可是要提和离的人。让下人瞧见还以为他们是开玩笑的,便刻意避开视线,静静洗漱。   穿戴整齐,天也彻底亮了。到了祖母房里请安,屋内已经坐了许多人,孩子就够闹腾了。刚进屋就有孩子抓了柳长安的腿躲着另一个孩子“抓不到抓不到”。他伸手将孩子拎了出来,笑道,“不要闹,会吵着祖母的。”   他到底是长兄,其他孩子立刻安静回到母亲身边。   一会见四房的人进来,走在前头的就是柳笑笑。鲁阳公主最喜欢的孩子就是她,招了她过来。柳笑笑也跑了过去,“公主姐姐,你今天戴的步摇真好看。”   鲁阳公主伸手拔下,放她手中,“那给笑笑。”   “可是笑笑现在用不上。”   “那就放着看。”   柳笑笑也不跟她客气,道了谢收下,回到母亲身边。可让方青瞧了好一会,“你若喜欢,娘买给你就好。”   殷氏在旁边笑道,“笑笑自己也有银子,你当真以为她不愿买呢。随口说了喜欢,公主厚爱,就担着吧。”   鲁阳公主也点头,“对呀,四婶不要见外。”   听见“见外”二字,柳长安又看了看她,她倒是当真不见外的。这会这样和睦,等会可怎么提和离的事。看看父亲也往这边看来,目光对上,已是了然。   一会老太太出来,步子稳健,可神色茫然,又是一屋子的人,可没一个认识的。她坐在软榻上,瞧着他们一一上前问安,想着赶快说完话,她还得回屋给她儿子换衣服,洗澡。   她儿子多大来着?还小着呢。忽然就听见一群的小孩喊自己祖母,她当即气道,“我儿子才三岁,你们喊谁祖母!”   声音太大,吓了众人一跳。几个孩子纷纷往母亲怀里躲,不敢吱声。   李墨荷上前说道,“娘,您的儿子长大了,也娶妻生子了,这些都是您的孙子孙女呀。”   老太太又看了几眼,这才展颜,“对,对,长大了,还生了那么多孙辈。”   殷氏忙在前头摆摆手,众孙辈又重新聚了回去,给老太太请安。这回老太太面带笑容点头应了声,可算是让众人松了口气。说了一会话,就让他们散了。见独独二房的人留下,问道,“老三有事?”   柳定义见母亲错认自己,倒也不碍事,“娘,儿子有事跟您提。”   “说吧说吧。”   “长安和公主成亲以来,诸多不合,而今已求得圣上同意,让两人和离……”   话还没说完,老太太已是怒目挑眉,“什么?我孙儿要休了大殷国的公主?糊涂了么!”   柳长安忙上前跪身,“祖母,孙儿和公主都已同意,并……”   “不行!”老太太气道,“我们柳家世代忠臣,圣上赐婚,皇恩浩荡,你竟起了贼心要负皇家人。我这老太婆第一个不同意!你们要是敢和离,祖母就去祖祠告诉祖宗,吊死在那谢罪。”   老太太这话一出,可让二房都乱了阵脚。这婚事爹娘说了算,所以本来也只是打算来告诉老太太而已,谁想竟被呵斥,还得了这威胁。柳定义哪里肯再让他说,示意他和公主退下。   柳长安也不敢忤逆,“祖母说的是,我们不和离了。”   鲁阳公主闻言,往他瞧去。一会见他起身,拉了自己就往外走,只好跟了去。等离开这院子,她问道,“不和离了?”   “等祖母病好些,清醒了再说,否则真去了官府拿婚书,便是不孝了。”   鲁阳公主心情颇觉微妙,高兴么?好像是。可惜么?好像又没。倒是有些担心,那等老太太病好了,两人就非得和离了?   两人进了屋里,柳长安便去拿官帽准备去当值。鲁阳公主问道,“不吃早饭了?”   “不吃了,买点吃的去就行。”   “别骗我了,下人说你常拿了早点去,可等傍晚你放衙,那早点还在你手里提着,半路偷偷丢了。你哪里有空吃。”鲁阳公主见他还是不打算留步,踏步拦了他。   柳长安拧眉,“我当真没空了,得去当差,否则要迟了。”   “哦……”鲁阳公主这才移步,等他走了,冲着他背影做了个鬼脸,“那就早些起来呀,非得赖床,怨不得没空早饭吃。”   说罢,见宫人面面相觑,欲言又止。她蹙眉,“你们有什么事敢瞒着本宫?”   宫人又互相看了一眼,一会才个年长的宫人说道,“公主每日都晚起,驸马不是在等您一起出来么……驸马起的挺早,倒是公主……”   鲁阳公主顿了顿,“我没让他等。”   “可驸马若不等您,这也不成规矩的。”   “他先前就不……”她话语一顿,对啊,之前是不等的,甚至他起身了她也不知道。那是什么时候?是两人误会没有解开时,他还误以为是自己求了父皇母后下旨强嫁之时。可误会解开后,他却没有再单独走了。   这一想竟是自己错了。   她默然稍许,将门关了,不许宫人进来。屋外蝉鸣乱叫,吱吱吱地鸣遍天地。她抱头蹲身,吵死了。   夜里快到亥时柳长安才回来,从廊道往屋里走,见灯仍点着,想着她已睡下。开门进去,将外裳脱下,又往里走了两步,却见她抱膝坐在床上,脑袋枕着膝头酣睡。   他不得不叫她,“公主?公主?”   鲁阳公主猛地惊醒,揉眼看他,微恼,“你怎么总是这么早出晚归,翰林院那么缺人吗?改天我进宫告诉父皇得多派几个人去,你又不是牛,会累垮的。”   柳长安心里微动,“是何大人请酒,去吃酒了。”   鲁阳公主探头嗅了嗅,皱眉,“真难闻。”   柳长安听她这么一说,也不走近了,站得稍远,“你怎么这么睡?不怕着凉?”   声音轻轻,传入耳畔,还带着三分睡意的她只觉这话像是坐在扁舟时,从两岸翠山上传来的飘渺歌声,听得她恍惚。她探身抓了他的衣袖拉到前头,坐着仰头看他,“柳长安,要不……我们就这么过吧。”   柳长安顿了顿,“嗯?”   她咬了咬唇,“我是说,不和离了,就这么过吧。我们这不是很好吗?就算不做真夫妻,也能凑合呀。你做你的,我过我的,其实挺好。我也不想再找新的驸马了,你说的对,没人受得了我。”   柳长安不知她到底在想什么,总不会他这么对她了,她还欢喜自己吧?听后面的话,却好像也不是欢喜他才说的,“和离的事父皇也知道了,难道要欺君?”   鲁阳公主听他在意这个,恼道,“你什么都不想,就想着会欺君!我是父皇的女儿,他又喜欢你青年才俊脾气温和,我们若说不想和离了,他高兴还来不及。”她气得甩开他的袖子,“伪君子。”   柳长安讶异,“我怎么就成伪君子了?”   “就是伪君子。”鲁阳公主差点要哭出来,“那就和离吧,顺你的心意。”   说完就拿被子蒙头,半个身子都还在外头。柳长安想给她盖上,却被她蹬腿踢了一脚。见她还要蹬腿,柳长安伸手摁住她的小腿,“出来说话。”   “不。”   闷声闷气,看样子是真不会出来了。柳长安也只好就这么跟她说话,“欺君是其中之一,再有……讨厌你时我尚可无视,但如今不是。我是成年男子,有个姑娘整日在眼前晃,我自问做得了一日柳下惠,可做不了一辈子柳下惠,到时候冲动起来,要了你的身怎么办?”   这话说的在理,鲁阳公主不蹬腿了。   “还有,你此时说不和离,那往后呢?如今你还小,再嫁也能嫁个好人家。过了个三四年你腻了,圣上要再指婚给你,那些好男子定会介意。”   被下的人低声,“柳长安……你是不是一世都不会欢喜我?”   柳长安微愣,那人又道,“你要是说一世都不会喜欢我这种脾气的姑娘,我就不拧了。”忍了许久的嗓音微哽,“我开始欢喜你,可是后来你不分青红皂白污蔑我,我那时就不喜欢你了,还恨你。可误会解开后,你待我很好,我又……又跟以前一样看你什么都顺心了。所以你要是说永远都将我当做公主,我就不缠着你。可你如果说不是,那我可以等的。三四年就三四年呀……我真的不想嫁给别人。”   声音越说越低,最后忍了哽咽,再没多说一句。   柳长安沉默许久,喜欢?不喜欢?他也闹不清了,不讨厌就是真的。虽然她脾气是坏,但仔细想想还是会关心人的。虽然关心起人来是一边凶一边说,可不过是刀子嘴而已。   喜欢么?   昨晚父亲转达圣上意思时,他似乎是不高兴?是愧疚?并不是。想了许久,他才想明白,是难受——回房前总下意识轻手轻脚,想着不能把她吵醒;看见好看的饰物,便想买回来给她;平日见她嗜睡,晨起也想让她哪怕是多睡一时片刻。   说不上时刻惦记喜欢,只是早已不讨厌了。   他曾有过心仪的人,而今的心思,跟那时相差无几。原来于她的情意已不同往日,他却不知道。   鲁阳公主已从被窝下出来,头发乱糟糟的,眼也红了一圈,低眉没瞧他。沉默这么久,她也明白了。她木然坐了一会,说道,“我知道了,你不用为难了,不会欺君的,我也不会让你觉得为难。”   她往外挪身,准备穿鞋洗脸,不愿以这种糟糕的模样对着他。她是公主,有身为公主的骄傲。对方不欢喜自己,她不想痴缠,惹他厌恶。可还没捞到鞋,就被旁人拦住了。她拍他的手,“男女授受不亲!”   “……这话为时过晚了。”柳长安将她拦了回去,堵在床上看着她说道,“我不放心把你交给别的男子,你的脾气这样坏,还是不要去祸害别人了。”   鲁阳公主咬牙,“那你是要我祸害你吗?”   柳长安点头,“嗯。”   鲁阳公主一顿,还以为听错了,瞪大了眼看他。柳长安停了半会才道,“耿直脾气的人,并不招人烦。只是之前有偏见,而今没有了。”   她坐直了身,盯着他问道,“真的?”   “嗯。”柳长安看着她,发乱蓬蓬的,眼和鼻尖都泛了红,瞧着委屈。他缓缓伸手给她拨开额上乱发,指上触及那凉凉额头,手指微颤。不是害怕,也不是嫌恶,“兴许……往后能做真夫妻。”   心头蓦地炸开一团暖火,鲁阳公主低眉,目光正落在他身上。面颊已红,许久才抬眉看他,“我要怎么做?”   “跟往常一样吧。”虽然是这么说,因事情挑明,柳长安直到睡下时还在想,他要怎么做?   同床同梦,比起之前来,竟更尴尬了。可那尴尬,意义已大不相同。   &&&&&   第二日,两人就同长辈提了这事。柳定义和李墨荷颇觉诧异,怎么一夜之间又变了想法,再问两人,诸多躲闪,也就不再问了。   本来这事已算是风平浪静了,只是有嘴碎的将事情念叨到柳雁耳边,听得她又觉诧异又觉是意料之中。待齐褚阳回来,也跟他说了,“我哥哥和公主嫂子说要和离。”   齐褚阳意外道,“和离?倒没听你哥哥提过公主半句不是。”   “那我哥提过郝姑娘的半句不是吗?”   “这倒也没有。”   “那你有跟别人提过我的好,我的不是么?”   齐褚阳笑笑叹道,“后者说不出来,只有前者能说。可要是说了,别人定会觉得我在炫耀自家夫人。”   这话柳雁听得舒服,“娘亲没有让人来说这事,想必也不用我去劝什么。等会我让嬷嬷去看看,打听清楚了再看看要不要回娘家。”   齐褚阳倒是想起件事来,“虞司宾这几日都没来了?”   柳雁也学着他的语气叹道,“他就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呀,没什么烦心事就不爱来这。”   “你倒不是真讨厌他总来,只是不喜欢瞧见他愁眉苦脸。”   柳雁笑道,“天塌下来也不愁的才是虞司宾,心事重重的不是。有事我倒是很羡慕他,什么事睡一觉就过去了,多好。”   齐褚阳知道她又想起了许多故人,执手说道,“逝者已逝,生者仍生。将他们的份一起活下去,替他们过些无忧日子,方是最好的。”   “嗯。”柳雁低声,“只是有时会想,自己过得这样开心,他们却已长眠地下,会觉不安。”   “他们都是希望你能过上这样日子,你要是因为这些事不高兴,他们才会怪责你,同样不安。”齐褚阳摸摸她如云墨发,“怎么突然就愁伤起来了,这几日精神不佳,是没睡好么?”   “估摸是天气热了。”她抬头看看窗外,又挪了挪姿势,在他怀里挪了个更舒服的位置,想睡一会。片刻她猛地坐起身,“齐哥哥。”   “怎么了?”   “我癸水多久没来了?”   齐褚阳算了算,霎时也明白过来,手已往她肚子上放,“这个月没有来对吧,难道……”   柳雁也往肚子上捂,捂在他手上,眨眨眼,“有身孕了么?”   齐褚阳微微屏气,已自动自觉下榻穿鞋,“我去叫大夫。”   柳雁点头,却见他往衣柜那走去,一眨眼就拿了件袍子来,给她盖上,认真道,“不要冷着。”   她噗嗤一笑,捧腹,“哪里有人在四月天盖这个,会热出痱子的,你定是从戏台话本那些地方看来的,原来也是个呆书生。”   齐褚阳可不管她调侃,哪怕是相识相知这么多年,可一听她可能有身孕,还是觉得很神奇。想想当年见面她才那么一点,拉着他大冬天的在池塘边跟他分析局势。再大一点还炸了他的窗户,还有许多……印象中还有她小姑娘凶巴巴的模样,可如今竟是要做母亲了。   柳雁见他想什么入了神,拉了他的手问道,“在想什么?”   齐褚阳俯身在她额上印了一吻,“还能想起你小时的模样,一眨眼却要做母亲了。”   “还没确定是不是有孕了呢。”   “那日后也会的。”齐褚阳只觉心思十分奇妙,“雁雁,我要做爹了。”   柳雁看了他半晌,“齐哥哥,你反应未免也太慢了。”每次她三叔听见三婶有孕,都要跳起来高兴一番。甚至连一向从容自若的四叔听见要做爹,也大不相同。偏他反应异于常人,“我方才还以为你同我青梅竹马什么悲悲喜喜都瞧惯了,这事也没觉得太欢喜来着……”   “这真是冤枉。”齐褚阳恨不得将自己全部喜悦都掏出来,只是那种心情,却无法拿来让人瞧。他伸手将她抱进怀中,声音定定,“怎会不欢喜,这是你和我的孩子。”   柳雁也知他心意,别说他,自己也觉神奇。   一转眼,她也要当娘了?   这世间当真是个神奇的轮回。   &&&&&   大夫确诊后,齐褚阳便让人将喜讯报到了柳家。李墨荷正和方青在庭院中绣花,听见这消息,都觉高兴。李墨荷忙放下针线,让人领那下人去领赏,笑道,“进门那么快就有身孕,也不会辜负齐家了。”   因柳雁曾是自己的学生,方青于她和对其他柳家孩子的感情也更深些,淡笑,“倒还记得她以前顽劣的模样。”   她一提,李墨荷也忆起往事来,更是感慨,“一直说白驹过隙,也一直不懂,现在算是明白了,真的是一眨眼的功夫,小小的人儿就长大了。嫁了人,做了人家儿媳,也要有自己的孩子。”   方青见她感慨,小心问道,“听闻嫂子的弟妹又在家里闹了?”   提及那李家人,连不爱管闲事的方青也听说了。李墨荷的母亲秦氏也算是个厉害人了,只是碰上大儿媳舒蝶,却被气得够呛。隔三差五就来跟李墨荷投告舒蝶,说了几次让她寻个法子将舒蝶送进大牢去。   只是如今的李墨荷已非当初那一味忍让的性子,跟了柳定义几年,优柔寡断的脾气已改了许多,并不太搭理自种苦果的母亲。   秦氏哭诉无门,跟舒蝶每日争吵,又摔筷子又摔碗盆,家无宁日。连李宝良也不爱回家,每日在外头厮混。   想到那不争气的娘家人,李墨荷已不愿多想,起初愿管,却被当做驴肝肺,如今她不想了。几个弟弟妹妹而今懂事,她愿意帮扶。大弟和弟妹,就算了吧。   她又将针线拿好,心平气和,不再被那些事扰心,笑笑道,“各有天命,不提也罢。”   方青若有所思,也不再问,继续绣她手中荷包——这个好似可以出师,送给柳四郎了。   ☆、第114章   已快五月,天越发热了,蝉鸣更凶。连鸿胪寺打杂的下人都被催着拿了长竿卷上蜘蛛网去网蝉。人稍稍走两步,就汗流浃背。这样酷热的天,见到个人抱着个东西跑动,又正是当午用饭时,可让人觉得奇怪,“虞司宾,你怀里拿着的是什么宝贝呢?”   虞司宾下意识就抱的更紧,捂得严实,“好宝贝。”   等他跑过去,众人已是笑笑,“定是给柳司仪的。”   因是用饭的时辰,人陆续去用饭了。虞司宾跑进屋里时,不见旁人,果然还见柳芳菲在,他跑到桌前,这才将东西放下。解下包裹着的锦缎,露出一个两只巴掌大的白瓷盒子。   柳芳菲蹙眉看他,“这是什么?”   虞司宾嘿嘿地笑了笑,挪到她面前,“你开。”   柳芳菲见白瓷周围都泛着小水珠,手刚碰到面上,就有股凉意传来,她顿了顿,“冰?”不会吧?里面是冰他还紧紧抱着的话……那未免太……   打开一瞧,竟然真是冰块。只是化了许多,里头的冰漂浮在冰水里,不过在这热天里看见冰块,都觉凉快。   “你不是怕热么?以后我天天让下人凿冰送来。”   柳芳菲微顿,“我家里也有冰窖,不用了。”   “可是你不让你家下人送来,我无妨。”他回了自己桌前,从箱子里拿出一罐腌梅,抖了几颗到她杯里,舀了几勺冰水镇上,“这样很好喝,喝吧。不然等其他大人回来,就要被抢光了。”   柳芳菲抬头看他,现在气才喘顺,可额上还渗着汗。她想不明白,他明明对自己这样好,可却非要骗她。会骗自己的人,哪怕再好,也万万不能要的。   “柳司仪?   柳芳菲默了默,既不打算与他有什么可继续的事,那何必接受这人的好意。她摇摇头,“我得去用饭了,虞司宾也快去吧。”   虞司宾下意识就伸手拦住她,见她抬眼看来,又立刻缩了回去,“我……我一直有件事想跟你解释。”   “虞司宾请说。”   虞司宾想了许久,才道,“那日和你去看戏,你问我是不是喝酒了。我说是去酒铺尝了几口,其实不是……我是跟人喝酒去了。”   见他坦白,似有隐情。柳芳菲面色稍稍好看了些,“跟谁?”   虞司宾不会说谎,可也不能说实话,看着她的灼灼目光,五官都要为难得皱在一起了,末了试探问道,“不能说,我不说了好不好?”   柳芳菲本来打算他要是不说自己也不会谅解,可见他这样为难,急得红到了耳根子,忽然心软了。因为只是看见这眼神,就知道他不是故意隐瞒。谁能没个苦衷?心头虽有刺,可已刺得不深。她收视线,“随你吧。”   她将那冰水拿过,喝了一口,微酸微甜,十分舒服,这才道,“去吃饭。”   虞司宾跟在一旁,“你要是对我生气,说出来吧。我是个书呆子,不精明,也不会猜姑娘家的心事。我也不好总是去问军师。”   自称是书呆子一点也不假,她方才喝了他送的冰梅水,那就是原谅了的。她向来少话,可他偏偏又不善察言观色,往后若是在一起,怕会很累吧?两人一起,只是互相喜欢便行了么?   可如果事事都看得明白的话,那也不是他了。   她抬眼看着他说道,“我已不生气,只是你一开始跟我说那人不可说,我也不会追问。因为你跟我坦白了,而没有欺骗。”   虞司宾见她说不气了,当即高兴起来,“以后我再不会隐瞒你半分。”   瞧着他高兴的模样,柳芳菲突然觉得有些解释,是不能免除的。哪怕累些,可看见对方释怀,却又意外觉得不累了。   她抿抿唇角,“饿,吃饭。”   “嗯,吃饭。”   走了几步她忽然想到方才他说的另一句话,军师?他找谁做军师了?   &&&&&   许是要下雨了,气流沉滞不停,不见半点清风。放衙后虞司宾还要送东西去礼部,柳芳菲便自己走了。旁边没人聒噪,意外的不自在。莫非她真的已经喜欢上他了?真是奇怪。她也是姑娘,也曾想过自己喜欢的男子是如何的。可没有想到,最后竟是虞司宾。   弱不禁风不说,憨直木讷不说,还是个唠叨人。无论怎么看都不是她曾憧憬过的,感情实在是件奇怪事。   柳家马车仍停在鸿胪寺门口,车夫下车迎她,柳芳菲摆摆手,“天热,车厢更闷,我自己走回去。”   车夫说道,“瞧着天色快要下雨了,姑娘还是上车吧。”   “那你驱车跟在后头吧。”   她执意,车夫也唯有如此,驾了马车慢吞吞跟在她后面。进了街道行人多了起来,车夫顾着左瞧右瞧免得撞到行人。过了一会,就把人跟丢了。还没再行十步,天就突降滂沱大雨。   柳芳菲回头看去,不见马车,便去了近处屋檐。雨已打湿了丁点衣裳,她抬手拍去雨水,边等自家马车。   不过小半会,就有人在后头叫她。她回头看去,那人已弯身笑道,“这不是柳姑娘吗?怎么没带伞吗?掌柜让小的请姑娘进去坐。”   柳芳菲迟疑片刻,这才想起来,当即抬头去看,这酒楼可不就是虞司宾家的。那日看戏的也是这,她倒忘了,无怪乎看小二有些眼熟。   “不必了,我在这站着就好,一会我家马车要来,怕看漏了。”   “那无妨,小的在这看着就好。见了马车就上前问问,不会错过的。”小二面露难色,“您要是不进去,掌柜铁定要责骂我。”   柳芳菲皱眉,“他骂你做什么?”   “您和我们少东家可是朋友,掌柜看重着呢。”   话落,那掌柜刚好出来请人,听见这话立刻说道,“什么朋友,是未来少奶奶。”   柳芳菲脸顿时红了,“掌柜在胡说什么,这话不能乱说。”   掌柜笑得精明,“柳姑娘不用遮掩了,在下都瞧见少爷跟您父亲搭肩喝酒来着,这事藏不住的。”   柳芳菲微愣,“我父亲?何时?”   “就是那日您和少东家来一块听戏的时候。”   柳芳菲猛然明白,为什么虞司宾对一起喝酒的那人遮遮掩掩了。父亲和他喝酒?为什么?而且还瞒着自己。   掌柜见她脸色瞬间变了,还以为她介意这玩笑话。想想也确实不妥,没敢再说,倒紧张得冒了汗,“在下是个粗人,有话得罪了姑娘可千万不要在意。”   这些话柳芳菲没有听见,恰好车夫已看见她,将马车赶到面前。听着马蹄声,她又想起这马车也是莫名的就来接她了。   前有马车来鸿胪寺,后有父亲寻虞司宾。两者放在一起,她忽然想通了。   他关心自己?   以为从未被他当做女儿,甚至她儿时那样嫌恶他,他恢复神智后也不亲近他,还大吵过。此后就形同路人了,她也一直将自己当做寄宿四房屋檐下的一个人而已,而没有任何身为柳家人的归属感。   坐上马车,车顶棚敲打着雨珠,咚咚作响。凌乱无节奏,一如她又起波澜的心绪,乱……   回到家中,换下官服,外头大雨已渐渐停歇。这种雨来得汹涌,去得也快。不过下了一场雨,也凉快了许多。   她问了下人父亲可回来了,下人答还没有,又道,“四爷每日早出晚归,估摸得晚些。”   说罢,还很快地看了她一眼。   柳芳菲也瞧见他看自己的眼神了,对啊,做女儿的不知父亲归家时辰,却连他一个下人都知道。   原来不是自己不被他当做女儿,只是她一直不承认那人是自己的父亲。   自己的事,他有留意着,可因往日间隙,两人不可能像父女那般亲近。她是完全将他当做陌路人,他却是面上冷,暗地还帮着。说起来,她才是最没良心的那个。   柳定泽不欠她和哥哥什么,他那样喜欢方青,却在两人中无故多了她和哥哥两个孩子。对他那样的人来说,哪里能接受?可即使不能接受,还是没有将她当做过路人。   她在窗前坐了许久,才发现自己才是冷漠自私的那个。   为何要羡慕柳雁有个好父亲,她分明也是有的。   只是她将那份亲情推拒在外,一切不过是她自作自受罢了。   雨已彻底停了,闷热也全然消散。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   ☆、第115章   第一百一十五章 端午   五月五端午,虞夫人让人做了肉粽,一早上就让下人送去给儿子。到了中午见下人拿了个空盘子出来,笑道,“怎么今年柏舟这么喜欢吃粽子了,一眨眼就见空。等会再端一盘进去吧。”   下人说道,“禀夫人,少爷将粽子装进食盒里带走了。”   虞夫人看看平日跟在儿子一旁的家丁都在,倒是几个婢女不在旁边,问道,“去玩了?怎么不带上你们?”   众人笑笑,答道,“少爷每回去见柳家姑娘,总要带上一些姑娘掩人耳目的。”   “柳家姑娘?”虞夫人到底是个过来人,“是喜欢的姑娘?”见他们仍是笑,不好回答的模样,她也笑笑,“这小子,真是争气。”   下人见主母高兴,也纷纷说道“每日都让小的午时凿冰送去,给那柳姑娘送冷汤解渴”“少爷还特地请了柳姑娘喜欢的戏班子”“少爷今日勤奋用功,也是柳姑娘的缘故”……   件件事情都听着是好的,又懂事又上进了,虞夫人听得高兴,“我说他今年怎么总往外跑了,原来是有了心仪的姑娘。他倒是傻,怎么不跟我这做娘的说。”想的欢愉,又想起句话,“那柳姑娘也是官?”   “在鸿胪寺做柳司仪,和少爷一样官阶。”   虞夫人点点头,“真是个有能耐的姑娘……柳?难道是京城柳家?”   柳姓在大殷并不算少,京城也不是独独一家,可但凡说起京城柳家,就都知道到底指的是谁。下人答道,“是那柳姓世家,柳姑娘的父亲叫柳定泽。”   虞夫人好歹也是官夫人,听见柳定泽的名字,已知是那京都指挥使柳四爷,和柳将军还是一母同胞。家世是不错了,不过她听闻柳定泽的女儿尚小,这一想问道,“是庶出的姑娘?”   “回夫人,是庶出的。”   虞夫人心头略沉,她是听说过柳家四房一些琐碎事的。柳定泽年少时坠马,脑子痴傻时跟个女人有了两个孩子。那女人什么身份不得而知,只知道柳家没让那女人进门,将孩子接了回去,关系倒也不见得很好。   一个在父亲不清醒的时候才有的孩子,一个没有生母陪伴,一个在家中不得宠的庶女,心眼可有长歪?   她拧眉细想,无比担忧。虞家的家世比不过柳家,可她知道自己儿子不是特别聪明,要是娶了个厉害的媳妇,她如何能放心。不怕娶个寒门姑娘,就怕娶个悍妇。   &&&&&   柳家此时还刚洗好叶子匀好馅料,准备做粽子。   李墨荷瞧着粽叶青翠,刚摘下的就是新鲜,只是看着就好像能闻到粽子煮好后的清香。   殷氏数了数馅料有五种,素的豆的肉的,丰富得很,当即对正往凳子上挪屁股的柳笑笑说道,“笑笑,这回你可以吃个痛快了,不过得帮忙。”   柳笑笑爱吃粽子,尤其是肉粽。从昨天就开始吵着要吃,今早又问了长辈何时开始做。怪不得殷氏要打趣她,她做好后笑道,“粽子嘛,有人包,也得有人吃。笑笑就负责吃吧。”   殷氏已是笑开,“倒是你想得美。”   虽然这么说,还是见她拿了粽叶凑过来,“伯母教笑笑怎么做吧,做的不好不要骂我。”   方青见她好学起来,淡笑,“你愿学,哪里有人会说你的不是。做吧,做的不好都挑给四房,娘来吃。”   “不好不好,反正我爱吃,再丑也是粽子,我吃吧。”   柳笑笑将粽叶卷了个凹,填满馅料,学着包裹系绳,虽然做的慢,倒也有模有样。看得李墨荷和殷氏都不吝啬美言夸赞,方青笑笑,“去玩吧。”   “玩每天都能玩的,但是却不能每天都陪着娘包粽子。”她认认真真将粽子放在一堆粽子里头,真是歪瓜裂枣呀。   李墨荷见她如此,感慨一气。殷氏闻声,笑道,“定是又想起雁雁来了。”   “嗯,虽然不该叹气,可就是忍不住。”李墨荷笑笑,“齐家现在肯定也在做粽子了。”   “往年我们家不都要做多一份送去给他们么?两个男人哪里会去弄这些。”   “所以说家里还是得有女人的。”   “不过雁雁会做?”   “不是有管嬷嬷么?”   “这倒也是,可算是有个让人放心的了。”   妯娌间和和睦睦的说着话,更觉风和日丽。   若说柳笑笑做的粽子是一个歪瓜,那现在齐家做的粽子就是一群歪瓜。   柳雁拨了拨那不能看的粽子,忍不住说道,“齐哥哥,我们还是把糯米馅料都扔锅里煮吧,包那么好看还不是要拆了吃的。”   齐褚阳看着那盆粽子,也觉拿不出手,他叹道,“可以琢磨透十本书,却包不好一个粽子。难怪说百无一用是书生。”   柳雁听见,捏捏他的胳膊,“肉这么结实,能百步穿杨,还书生呢。”   齐褚阳笑笑,“好像将你娶进门后,日子过得越发轻松,长了许多肉。还有你有孕后,厨房给你做甜汤熬补药,总要算我一份,总觉得过不了多久连穿鞋都弯不下身了。”   想到他浑圆模样,柳雁就笑了起来,这一动,手里的粽叶也跟着一扯,被撕破了。她手一抖,立刻抬眼去看守在厅外的管嬷嬷,只见她瞧了自己一眼,似乎费了很大的功夫忍住了。   她讪笑,将破的叶子塞到齐褚阳手中,“叠上。”   齐褚阳只好接过,然后包了个更丑的。   两人瞧着那一大盆扭来扭曲的粽子,送是送不出去的了,拿去大理寺兵部吃也不行,会被笑话的。   等齐存之带着瑾萱回来,齐褚阳和柳雁已经去看赛龙舟,还让下人告知——午饭是粽子,晚饭是粽子,明早的早点也是粽子……   “……”他不在家的时候他们小两口到底干嘛了!   &&&&&   今日柳芳菲当值,早早就来了鸿胪寺,零星几人,各自忙着自己的。还没过半个时辰,就听见外头有人跟人打招呼的声音。声音爽朗,不用看也知道是谁。   虞司宾进了她当差的地方,径直走过去,将食盒放下,“柳司仪,这是我家做的粽子,好吃得很,你喜欢什么馅料的,我给你挑。”   柳芳菲说道,“还在当差,等午时吧。”   这话的意思那就是吃的,虞司宾已是欢喜,“那我等你。今日多人休息,不是不给饭吃么,你让下人送饭来没?”   他一说柳芳菲才想起,“忘了。”   虞司宾迟疑些许,“吃多了糯米滞气,对胃不好……等到了中午我去酒楼给你买菜,反正也有食盒。炒叠莴笋和茴香豆,再加个清蒸鲈鱼。”   三道都是自己喜欢吃的,柳芳菲顿了顿,“我告诉过你我喜欢吃这些?”   “没呀,平日在这吃饭,有那些菜时你都让厨子这些菜的。”   柳芳菲心尖微动,“嗯。”她沉默半晌,才终于从箱子里取了个香囊递给他,“你不是讨厌蚊子么,这里头是干艾草,可以驱蚊。”   端午节吃粽子,喝雄黄酒,挂艾叶是免不了的,虞司宾当然知道。也就是说,这是特地做了送他的?   他从少年时就有不少姑娘送他东西,可没有一次像这样惊喜。他只觉自己接过来的手都在微抖,问道,“送、送我的?”   柳芳菲避开他的视线,又拿了公文看,“嗯。”   虞司宾双眼已笑成豌豆状,拿着香囊都不知往哪里搁,好一会才塞进怀里,这样就不会丢了。干站了半晌,才试探着问道,“等会中午……我们一块去吃饭?”末了他又道,“我带了很多姑娘来,不会有人说闲话的。”   很多姑娘……柳芳菲看了他一眼,点头。虞司宾已笑得瞧不见眼,“那等你放衙了,我们再去看赛龙舟?”   “那时已比完了吧。”   “那就去看龙舟。”横竖就是想跟她过端午!   柳芳菲应了声,虞司宾已快美得飞到云端上,这端午定是他过得最好的一日,“那我去外头等你吧,免得别人说闲话。”他走了两步又问道,“这香囊你……你就做了一个么?”   只是送给他的吗?如果是,他觉得自己可以确定她的心意,然后很快就能安安心心去柳家提亲了。   “不是。”   虞司宾心一沉,像被万丈瀑布冲刷了一遍,“原来不是啊……”   柳芳菲看着他说道,“做了六个。”   做两个就算了,竟然还做了六个!他突然觉得怀里揣的是石头,“都送谁了……”   “父亲母亲,哥哥,弟弟妹妹。”最后她又低头,说道,“还有你。”   虞司宾叹道,“还真的做了六个。”想独一无二的他心里泛酸,酸得不行,嫉妒能得她香囊的人。嫉妒她爹娘,嫉妒她哥哥,嫉妒……等等,没有别的外人?他仔细想了一遍,真的没有别的外人!   眼顿时又笑成弯月。   ☆、第116章   第一百零六章 端午(二)   傍晚虞司宾和柳芳菲去河岸远远看过龙舟,又去走了一圈街道,吃了些东西,见天色实在不算早了,这才送她回去。到了巷口,柳芳菲说道,“就到这吧。”   虞司宾探头看看巷子,不深,能瞧见柳家大门,这才顿步,“嗯,快回去吧。”   柳芳菲手里还拿着他刚才买的走马灯,她一走,迎风而行,灯便转了起来,上面绘制的鱼便互相追逐玩闹。她走了几步回头看他,见他还站在那不动,说道,“你也快回去吧。”   虞司宾看着灯边佳人,步子哪里挪得开,“看你进去了我再走。”   柳芳菲微点了头,这才回去。见她进了柳家大门,他这才离开。   柳芳菲回到四房院子,正好碰见柳笑笑往外跑,她伸手拦住,“跑这么急,摔到怎么办。”   柳笑笑见了她,笑道,“姐姐你回来啦。”   “嗯。”柳芳菲从那大的走马灯里抽出一盏小灯,精巧的小灯笼刚好适合一个小姑娘玩,“给你买的。”   灯笼是小兔子模样的,瞧着像月上来的。柳笑笑欢喜接过,“谢谢姐姐,今天笑笑包了粽子,刚用晚饭的时候煮好了,笑笑留了两个最好看的放姐姐房里了。”末了她又加了一句,“是笑笑包的。”   柳芳菲说道,“这么厉害。”   两人说着话,柳定泽和方青也出来了。迎面相对,柳定泽也看见了她手里的走马灯,并没说话。方青问道,“可用过饭了?车夫来说你和人一起出行玩了,玩的可好?”   柳芳菲答道,“吃过了,玩的很好。”知道柳定泽知晓自己是会跟谁出去,潜意识的就看了他一眼,不见他面有波澜,一如既往平淡。   柳笑笑已提灯扬给他看,“爹爹,姐姐送的。”   柳定泽伸手压下,“扬那么高灯油要溢出来了。”   “好看吗?”   “好看。”   柳芳菲看了看一旁没有哥哥,默了默问道,“哥哥呢?又在房里看书么?”   方青奇怪她竟会主动跟他们搭话,平日都是问了安便走了,心里感觉已有些不同,“跟郭家姑娘看花灯去了。”   柳芳菲微有意外,哥哥喜欢郭家姑娘她知道,只是没想到哥哥也会主动了。她又看了看父亲,莫不是又有他在推助。不然以哥哥的脾气哪里会主动。   方青笑道,“你是姑娘家,去赴宴的时候约莫是能见到郭家姑娘的,可以看看她的人品如何,若是可以,我们想去郭家为你哥哥定下这门亲事。”   “芳菲记住了,若有机会定会好好打听。”   柳笑笑见天色已晚,拉了柳芳菲的手说道,“姐姐,不如一起去看花灯吧。城门那的金龙等会就亮灯火了,一定很好看。”   柳芳菲看着她抓来的小手,已是默然。她总觉,自己像个外人,就怕扰了他们。方青说道,“去吧,往年都没有金龙。”   方才怕回来得玩被家人责骂,于是她和虞司宾也没看金龙就回来了。这一说,她倒也想去看看。正想着,忽然听见个陌生的声音,“一起吧。”   她顿了顿,抬头看着柳定泽,听着这不能更陌生的邀请,恍如梦中。   以前村里的孩子叫她和哥哥野种,那时最想的就是有个爹。后来到了柳家,却发现自己的爹是个傻子。到了外面别人不再说她没爹了,可却说她有个傻子爹。无止境的讥讽让她厌恶,她不喊他爹。他再不痴傻的时候,也没有办法再喊他。   说像陌路人,一点也不为过。   她想起刚到京师,他总是要带她去玩,可她怕人嘲笑,从没答应,甚至嫌恶他。   一晃十年过去,再听见这话,好似一瞬回到儿时。她坐在喧闹大街上,看着那些孩童由爹娘牵着去玩闹,手里提着各式灯笼,却无人叫她。而今终于有了……   她点了点头,“嗯。”   柳定泽倒也意外她竟答应了,想想她这两日似乎愿意和他亲近,总觉是虞彻那小子将他的事说了。不过瞧着不像,但不管怎么说,父女之间的缝隙,已在慢慢消失。   &&&&&   虞司宾回去的路上还在想着今日的事,好似做梦,可却又无比真实。这下他可以确定,柳芳菲已欢喜自己。果然是人若有恒心,连冰山都能消融的。只是想想,就笑出声来。直到进了家门,还在笑。看得虞夫人莫名,竟连亲娘坐在大厅都没看见,真不知心思飞到哪儿去了,“柏舟。”   听见母亲的声音,虞司宾才回过神,“娘。”   虞夫人摇摇头,“今日休沐,你倒是一天没回来,去哪胡闹去了?”   虞司宾走到她跟前,坐在一旁笑道,“去看龙舟和花灯了。”   虞夫人微微斜乜,“粽子都送给柳姑娘了?”   虞司宾点头,“送了送了。”一个晃神,他眨眼,“娘你怎么知道柳司仪?”   虞夫人抿了唇,瞧着他说道,“你可是我生的,你的心思我还不知道。这几个月总是走神,冰窖快被你搬空了,家里腌制的梅也被拿得七七八八,今日还拿了粽子。一问下人就知道你对谁这样好了……告诉娘,那柳姑娘可是个好心眼的?我们虞家家宅安宁,可不能让个坏心眼的进来,否则你要吃亏的。”   “柳司仪很好,就是性子冷了些,不过外冷心热。”虞司宾见母亲主动说起,立刻给她捶肩膀,“娘,她真的是个好姑娘。”   一旁的嬷嬷笑道,“夫人已经让人去打听了一回。”   他这才恍然,“原来娘是故意套我话。”他胸有成竹说道,“打听来的定都是好话。”   虞夫人见他得意,十足的“我的媳妇就是好”的模样,摇摇头,“你呀,从来都不让人安心。这柳姑娘说不上有美名,只是都道是个不爱说是非,也不怎么和人亲近的姑娘,倒是无一人不说她勤奋好学,这点你倒要学她。但你和她性子截然不同,一个像冰一个似火,往后如何能和睦?”   虞司宾听见这话心里还没底,“她确实很上进,也确实不喜欢跟人打交道。可孩儿……是真喜欢她。如今也并没觉得往后就不能一起携手共进退。”   “那日后她若压了你的风头,官位比你更高你可受得住?”   虞司宾眨眨眼,“她一定能做到的。”   虞夫人只觉脑袋疼,谁要他保证这个了。说的明明是男子风头要被媳妇压,他可受得住么?可见他答的这么快,又想到他的脾气,罢了,是真不会介意的,“这事我还得和你爹爹说说。”   有母亲保驾护航,虞司宾已觉安心,爹可是向来很听娘亲的话,过了娘这关,爹那边就不是问题了。   &&&&&   第二日虞司宾也不用当差,仍是一早就跑去了鸿胪寺。只是今日不比昨日多人休息,一进去就见了满屋的人。那些人瞧见他,还以为他当差,正想蒙混过去,就有人问道,“虞司宾,你不是明日才办公么?怎么今天跑来了?”   众人已准备哄笑他和柳芳菲,虞司宾可不会让他们得逞,否则柳芳菲在这得多尴尬,“哎呀,我怎么给忘了,我还以为今日我要当值来着,真是亏大了。”   边说边懊恼跺脚,转身就要走。众人见多了个帮手哪里肯让他走,上前捉住他“既然来了就搭把手,别跑了自个去享乐”。   虞司宾叫道,“你们太过分了,我还约了人去听曲的。”   一听他要去享乐,众人更不答应,强捉了他押到桌前。虞司宾抗议着,却无一人听。他哼哼声,这才拿起公文看。   柳芳菲方才一直在看着,瞧着他,忘了今日休息?明明昨日还跟她说休沐两日,这会却将戏演得这样好。等到了午时,别人都去用饭,她稍留片刻,就见他过来。   “去吃饭吧,不然要被他们抢光了。”   柳芳菲说道,“你倒是不用休息,每日都过来。”   这话听着像是关心,虞司宾已半分疲累都感觉不到,他迟疑片刻,低声,“芳菲……”   听见他叫自己名字,柳芳菲轻轻一顿,“嗯?”   喊闺名也不责怪,面颊似泛起了红润,虞司宾看得出神,好一会才道,“我娘问起你了……”   柳芳菲蓦地抬眼盯他,“说什么了?”   “她说她会和我爹提你……”他只觉喉咙有些干,“我……我们以后不要这样躲躲藏藏了好不好?”   柳芳菲微怔,这是提亲?竟提的这么不正式,还当面。简直已不知说他什么好……   虞司宾早已忐忑,见她久不见回答,微急,“芳菲?芳菲?”   声音温软,听得柳芳菲心都抖了起来,她咬了咬唇,瞧他,“这算哪门子提亲。”   一瞬抬眼,已见娇羞。虞司宾看得心猛然一跳,差点要美得晕过去,他鼓足了勇气,大声道,“就是提亲,正儿八经的提亲。”   柳芳菲差点没踢他一脚让他小点声,根本没法正面回答,低头就往外走。虞司宾急了,伸手去拉她,又不敢拉手,只好扯住她的衣袖,“嫁么?”   嗓音轻柔,已如蜜糖洒进心底,她抬眸看他,“你怎么这么傻?”   “我哪里傻了……”虞司宾颇觉委屈,见她扯了袖子离开,又委屈了好一阵。半晌才明白过来,这不就是答应了吗?   他果真傻!   等其他用饭的人回来,不见虞司宾在,纷纷叹道“这小子,竟开溜了”。   唯有柳芳菲知道他做什么去了。   想罢,刚平复的心绪又起波澜,久久不能停。   ☆、第117章   第一百零七章大结局(一)   柳芳菲出嫁的那日,正好是柳雁收到桉郡主来信的时候。 从娘家回来,下人就交了封信给她。一看上面字迹,是桉郡主的。   她进了大厅就将信拆开了看,上面道了安好,也都是些琐碎事。又说河州山清水秀,酒和糕点让人十分好。单是说酒和那美味糕点就说够了一页纸,用词华丽,成功将柳雁的胃口吊了起来。   “果然还是一如既往的坏。”柳雁轻哼一声,继续往下看。又是一些琐碎事,可依旧没提及是否碰见了良人,字里行间,仍看得出是孤身一人。   到了晌午齐褚阳回到家,七月的天仍是酷热难耐,从家门口下了马车穿过庭院到大厅,不过二十余步,已热得他渗汗。见妻子坐在这看信,倒猜出来了,“桉郡主又来信了?”   “嗯,之前在路上就跟我提途经的小镇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如今到了河州,就说酒水如何好。”柳雁撇嘴,“我等会就去告诉她,京城现在又出什么好玩的了。”   齐褚阳笑笑,“已是快要做娘的人,怎么还是小姑娘脾气。”他走上前依照惯例摸摸她的肚子,“都三个月了,怎么还是瞧不太出来。”   “听说五个月前都还看不出什么,但五个月后,天天看都不同。”柳雁笑道,“这孩子以后的性子肯定像你。”   齐褚阳好奇道,“为什么?”   “因为他太乖了,现在怀着一点也不辛苦,你不知道当初我娘怀着小十三的时候,可吃够了苦头,每天都吐,也吃不下多少东西。我倒觉得我现在去荡秋千蹦蹦跳跳都没事。”   最后一句可把齐褚阳吓着了,“你可别真去做这种事。”   柳雁不满道,“我像是那样不让人省心的么?”说完就看着他,见他神色无奈,已知答案,哼声,自问自答,“才不是。”   齐褚阳笑了笑,只觉俏皮,“饿了没?去用饭吧。”   “嗯。午后我得出去一趟。”   “去哪?送你去。”   柳雁已站起身,“好呀。去书院。”   “去那做什么。”   “冷先生要和肉包子学监和离了。”   &&&&&   今日十五,万卷书院上下除了家不在京城,以书院为家的先生和杂工,其他人都回家了,人并不多。   柳雁一路走到冷玉的住处,书院的女先生不过三个,同住在一个小院子里。进去就见到晾晒的衣裳,在日光下干净清爽,不同男子所住。   “先生。”   敲了门,不一会冷玉就出来了。她见到柳雁略有意外,“你来做什么?”   柳雁说道,“包学监让我来的。”   包天同知道冷玉最看重柳雁这个学生,因此让她来劝。冷玉倒是明白淡声,“那你要劝?”   柳雁在路上已想好,“先生决定的事,哪一件都是深思熟虑的。不想劝,也劝不了。包学监来时,我也是这么说的。”   冷玉虽然面冷,可还是轻轻叹了一气。柳雁看得出来她还是记挂那个家的,可让她下了这么大的决心离开,还是有些意外,“先生日后不会后悔么?”   “往后的事,谁又知道。”冷玉斟了一杯茶,茶水浅淡,装茶的杯子更是粗糙,无论怎么比,在包家衣食无忧,她只需做个贤内助便可,喝喝小茶,品个糕点即可,可比起在包家来,她宁可过得清贫些,“如今我两个孩子已经长大成人,我这做娘的,也该做些自己的事了。”   柳雁暗暗叹息,“所以怎么都不会回去了?”   “嗯。”   这鼻音刚落,外头就有人进来,“你当真要与我断绝夫妻关系?”   冷玉闻声看去,只见丈夫面容憔悴,更显沧桑。她缓缓站起身,“我以为你不会来,还在想午后就去包家找你一同去官府。”   包天同面色沉冷,声音也是止不住的有怒气,难以置信,“你为何非要和离,你我夫妻二十余年。你待母亲不恭,我前后维护。你不顾家中,我也不曾大声呵斥。如今你一意孤行,再继续走这错路,就真的回不了头了。”   字字刺进冷玉耳中,听得她心中何尝不难过,“大郎,你要做大孝子是好,可并非事事听从母亲才是真孝子。你扪心自问我这些年过的可曾开心?你为何不想想为何我当初做女官,做先生时那样辛苦,却还是要顾着家中?因为我想家宅安和时,又不想放弃我的志向。可你们如今却要剥夺我的志向,道不同不相为谋,志不同不相为友,从今往后,你我各奔天涯吧。”   包天同颤声,“一个是我娘,一个是我妻子,我在中间何尝不苦……何尝不苦……”   冷玉眸已微红,强忍哽声,“都苦……所以各自放手吧。你没了我,能活。我没了你,也能活。两个孩子来探望我时,我已经和他们说得明白,他们尚且知我过得苦,所以你也不必再说。”   见她意志已定,多说无用,包天同已觉崩溃,“我不会和离的,哪怕是你长久住在这,我也不会和离。”   “你若不和离,老太太又会每日在你耳边说教,让你赶紧休了我,这不是更苦?”   包天同脸色惨白,笑了笑,已快要站不稳,“那就苦着吧……我不缠着你,等你回家……等你想通了,等娘想通了,你就回家。”   冷玉默然,闭眼凝神,也觉乏力,缓声,“雁雁,帮我送客。”   掺和别人的家事不好,柳雁方才也一直没有插话。听见她喊自己,便过去请客离开。包天同迟疑片刻,到底还是走了。这一转身,只觉夫妻情分已断了个彻底,两人都无法再回头。   出了书院,他才终于开口,“柳雁,日后若阿玉有事……你定要来知会我一声。”   柳雁点头,“学生会的……包学监也保重。”   包天同应了声,在明朗日光下,却十分憔悴苍老。他看着万卷书院的门匾,字体遒劲有力,却让人看得生出几分恨意来。这儿,他是一世都不想来了。这里的人,都是疯子,都是疯子。   柳雁目送他乘车离开后,这才回去。还在门口,就见冷玉背对门外,抬手往脸上抹,好像在拭泪。虽是如此,背影却不觉悲凉孤寂。   坚守自己志向的人,哪里会让人觉得可怜。   她站在那没有进去,只是看了许久,守着这让她最敬重的女先生。   &&&&&   快到傍晚,柳雁才和冷玉道别回家。车行一半,突然马车猛地一停,震得她差点没从车里翻了出去。她捂着肚子咬咬牙,撩开帘子问道,“怎么了?”   “前头有人打架,扔来的石头砸中了马。少夫人没事吧?”   “没事。”   此时街上的行人都往两边站立,而在那吵得不可开交的,便是方才扔石头的人吧。   柳雁看清那两人的脸,已是拧眉。这不是她母亲的娘家人么,秦氏和苏蝶,两人真真像个泼妇在叉腰对骂。再看看左右,左边便是李家店铺,无怪乎会在这吵。   哪怕她们不是自己的亲人,可也替她母亲难堪。这样当众吵架,被她撞上的有一回,之前也不知有多少次。   “你个狐狸精,将这铺子的地契骗走,这是我女儿给我的东西,你个不要脸的。”秦氏气得哆嗦。   苏蝶冷笑,“到底谁不要脸了,你以为供你们吃喝不要钱?铺子不来钱让你们讨饭去?”   “铺子你到手后你可给过我们一文钱?”   “那没饭给你们吃吗?”   “我女婿是国公,是将军!我让他抓了你去坐牢,去挖煤山!”   苏蝶轻笑,“别丢人现眼了,你之前是怎么对姐姐的,她现在连见都不愿多见你,老太婆别自以为是了,人家没那个闲工夫理会你。”   秦氏说不过她,转而抓住想躲开的李宝良,“你倒是说话啊,将这泼妇休了!”   李宝良不想管这些事,手一推,将她推开,拿了钱箱里的钱就走,“你们吵个够吧。”   苏蝶也不管他拿钱,反正大钱她都放好了,小钱就当收买他不掺和。   秦氏见儿子也不帮自己,坐在地上痛哭叫骂。   柳雁在车上看得仔细听得清楚,到底是父亲的岳母,事情传开对谁都不好。她低眉想了片刻,对跟在车旁的管嬷嬷说道,“去叫了衙门的人来,以扰民的罪名让他们将她们捉进去关几天,要是下回再当街吵,再抓。”   管嬷嬷也觉得这样丢人,当即去了衙门。   柳雁倒是想让那何大人将他们抓了去打板子,可让母亲知道的话,只会为难吧。当真是不争气,让母亲难过。   她摇摇头,让车夫绕过这是非,驾车回家。   ☆、第118章   第一百零八章大结局(二)   七月二十一日,酷热已散,迎来天高气爽的秋日,早起时也终于有了秋意寒凉。   虞家大宅的下人已早早起来忙碌,倒是居香院还很安静,无人过去惊扰。   都是习惯早起的人,哪怕是昨夜折腾了几回,柳芳菲和虞司宾还是在天亮时醒来了。不过都困意满满,眼也有些疼。   虞司宾抱着怀中佳人,又拿下巴磨她如绸缎光滑的肩膀,蹭得十分欢喜。惹得柳芳菲躲闪,“痒。”说罢又打了个哈欠,往他脖下钻了钻,“别闹,再睡一会。”   “那就再睡一会。”虞司宾又把她抱得更紧,心中惬意,“芳菲,今晚不折腾了,好好睡个觉。”   柳芳菲已像在呓语,“你每早都这样说,每晚都食言。”   虞司宾一想好像确实是……笑了笑有些心虚,几乎是咬了她的耳朵问道,“那你要不要我总食言?”   听见这话她立刻清醒了,说道,“要……”   话落,两人都羞了个满脸。   过了小片刻听见外头有下人敲门,这才起来。洗漱好后就去用早饭,虞夫人见两人穿得比前两日还正式得体,问道,“可是要出门?”   柳芳菲答道,“去拜谢拜谢薛少卿。”   虞司宾笑道,“当初要不是薛少卿将芳菲提拔到鸿胪寺,我们也没这缘分。所以去拜谢拜谢。”   虞夫人笑道,“是该谢谢的,那东西可带上了?”   “带上了。”   一会两人一起出门,往薛少卿的家中赶去。   薛少卿见两人一块过来,还奇怪是为了何事。一听是来道谢当日提拔之恩,不好居功,“这倒也不是我说了算,在提拔之前,也是问过人的,都举荐了你,便记了名送交吏部。”   虞司宾笑道,“那看来我们还得再去谢谢那两人。”   薛少卿笑笑,“赵通事是得谢的,另一人倒不必了,也没姐姐谢妹妹的。”   柳芳菲一顿,“薛大人这话是什么意思?”   “另一个举荐的人,正是柳雁柳大人。”   柳芳菲愣住,完全没想到竟是柳雁。连虞司宾都下意识拍了腿,“她还总嫌弃我去寻她问你的事,她倒是诚心举荐你了。”   “寻她问我的事?”柳芳菲微微一想,“难道你说的军师就是她?”   虞司宾当即闭上了嘴,摇头。被她一瞪,又蔫了。   薛少卿见她全然不知,因说漏了嘴颇觉尴尬。柳芳菲客套几句,就走了。虞司宾忐忑跟在她一旁,出了门才道,“芳菲,柳大人其实挺关心你的。”   柳芳菲顿住步子,盯着他问道,“那为何从来不跟我说?我父亲就罢了,连她跟你往来这么亲近的事我也不知。”   “岳父?”   柳芳菲偏头,“我知道那日和你喝酒的是他。”   虞司宾这才恍然,默了默说道,“芳菲,柳雁说你不喜欢她,叮嘱我不要告诉你。理由跟岳父一样,都说让你知道反倒不如不知道……”   柳芳菲又是愣神,柳雁在帮她?跟父亲一样?可是她明明对柳雁并不亲近,同在柳家那么多年,除去打招呼的话,连做为堂姐妹好好聊过一回的事都不曾有过。她是嫉妒柳雁的,嫉妒她什么都好。可嫉妒之下,更多的却是羡慕。   羡慕她有个好父亲,哪怕是继母,也待她如生母。反观自己的生母,连她的继母也比不上。到了书院,她刻苦用功,还是比不上柳雁。去考女官,柳雁是状元,她却没有名次。   她嫉妒,也羡慕柳雁。   如今却得知自己的姻缘也有柳雁在促和,让她惊讶。   惊讶之余突然觉得自己心胸狭隘得让人觉得可笑,她一直耿耿于怀不能放下的芥蒂,原来只是自己的狭隘在作祟。   她挣扎自卑了那么多年,不过是自己折磨自己。   虞司宾见她面色不定,握住她的手,很是担忧,“芳菲。”   “我没事。”她缓缓抬头,像卸下了千斤重担,再不用背负任何自卑过活。得了良人陪伴,更不用惊怕前路,“柏舟……往后我待你更好的。”   虞司宾闻言,瞪大了眼,这说的是情话?他立刻屏住气息,他的媳妇不正常!   &&&&&   已是七月尾巴,柳雁忽然收到虞家送来的糕点,说是虞司宾和柳芳菲亲手做的。本以为是虞司宾的主意,可一问虞家下人,说的是少夫人亲口让人送过来。她边吃着糕点边想,该不会是虞司宾那个笨蛋姐夫泄露了她之前做军师的事吧。   齐褚阳见她坐在软榻上晃着两条腿,吃着糕点沉思,放下手里的书,问道,“在想什么?”   “在想我八堂姐怎么突然亲近我了……”   “这不是好事么?”   柳雁眨眨眼,笑道,“嗯,是好事。”她拿了一块软泥糕递到他面前,“来,张嘴。”   齐褚阳张口,嘴里就被放了糕点。等一块吞入腹中,才道,“甜了些。”   “我吃着合适。”她默默将五色碟子都挪到面前,“那都由我吃了吧。”   看在是糕点不热气不寒气的份上,齐褚阳也由着她,“你什么时候开始跟大理寺告假?”   “中秋之后。”柳雁摸摸肚子,“他们一早就说大理寺是查案断案的地方,阴气重,让我早点回来歇着。可我不愿……上头还有几个大人对我颇为不满,一心想抢我的活,我哪里能让他们得逞。”   齐褚阳喜欢她不卑不亢的脾气,“要是有丁点不舒服的地方,记得告诉我,不要强撑。”   “嗯,我有分寸。不会为了保住职位害了孩子。只是无病无痛离开,孩子才几个月大,怎么想怎么不甘心。”柳雁自然紧要这孩子,她一开始知晓有孕也想过可要辞官,后来孩子听话得很,就放下心来,“齐哥哥,这孩子也是疼娘的。”   齐褚阳和她一样自小就没了母亲,听见这话,也有感触。他探身向前,又摸了摸她的肚子,还感觉不到里头的动静,可几个月后,就会有个孩子出生。从婴儿变成牙牙学语的孩子,再变成少年,又如他们一样娶妻亦或出嫁。   代代相传,生生不息。   &&&&&   八月刚到,方青就遣了媒婆去郭家为柳翰求一门亲事,本以为不会有什么大碍,谁想媒婆面带苦色回来,将郭家老爷夫人的话说了一通,听得在一旁的柳笑笑都气恼了,“他们凭什么嫌弃我哥哥。”   在她心里,爹娘和哥哥姐姐弟弟都是顶好顶好的人,没人能比得上的,可如今竟有人说哥哥的不是。   方青示意她不要做声,柳笑笑撇撇嘴,这才安静下来。方青问道,“说姑娘年纪不够,听来就是推脱的词,你仔细说,我不责怪你。”   媒婆这才敢开口,轻声,“那郭夫人说,听闻令郎的生母……出身不好,他母亲是那、那种出身。”   支吾着没说详细,方青也明白了。这也是她一直担心的,郭家虽然没人担任大官,可世代翰林,家风十分清明。从不攀炎附势,对柳家有敬重,却不巴结。其他想将女儿送来结亲的并不少,可她和柳四郎都不想要那样的亲家。更何况柳翰欢喜的是郭姑娘,不是别人。   她摆摆手,“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末了又让嬷嬷去拿赏银给她,媒婆哪里敢接,“事儿没办成,这是坏了规矩的。”   方青淡声,“是,事没办成,自然不会给你这种银子。只是今日去郭家一事,你也不用对别人说。”   媒婆听清楚了,这是拿银子封口呢。那就不接不行了,不过这轻描淡写几句话,可听得她心惊。都说柳四爷是个厉害角,他的夫人看着文弱,却也不是个省事人。也对,能做那种人妻子的,手段又能差到哪里去。唯唯诺诺接了银子,就告辞了。   柳笑笑在旁看着,笑道,“以后笑笑知道怎么封人的嘴了。”   方青瞧着她说道,“不许拿来胡作非为就好。”   以女儿的家世,往后嫁的人家肯定也是大世家,学点内宅的手段是好的。方青倒也想通了,也就不拦着她。而且如今她相信女儿有辨别是非的能力,不会再像往日乖戾难教。   傍晚柳定泽从宫里回来,方青坐在软榻上看他洗手擦拭的空闲,说了媒婆转述的意思。柳定泽听得面色沉沉,坐下身道,“明明当年二哥已将那件事藏的那么好,为何还会有风声流出来。”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我倒不意外。”方青放了手里的账本,给他揉手,“四郎可还想跟郭家结亲?我再找个厉害的媒婆吧。”   “郭家两袖清风,一身傲骨,他们介意的话,也估摸不会接受。反倒是缠的紧了,还以为是我们柳家仗势欺人,也给二哥抹黑。”   方青知他说的在理,“可要跟翰翰说?”   “不用。”柳定泽沉思片刻,说道,“明日我亲自去见见郭大人。”他又说道,“你可会觉得我偏心了?”   方青顿了顿,他一提才知道他指什么,笑笑说道,“难不成对自己孩子不好的才是好丈夫么?我倒不觉得。虽然你对他们一直不管不问,但真遇了事,也不会坐视不管。你平日若偏疼他们,说实话……我心里会不好受。可要是他们有事时你也不理会,才让我觉得可怕。四郎,你不必有担忧,不用太顾虑我。”   柳定泽终于放下心来,又道,“等笑笑他们长大了,我也会这样上心。”   方青笑道,“这话不用说。”   有些话不必说,也是知道的。说出来的话没有任何束缚力,真正要遵守的,心底会铭记着。   当晚柳定泽就让人送了拜帖到郭家,那边倒是让人传话,说在酒楼相见。柳定泽更是明白对方不想结这门亲事,所以现今就不想有什么瓜葛了。   翌日一早,柳定泽就和方青到了酒楼,点好酒菜。   郭家夫妇倒也没来迟,比约定的时辰稍微早了些。进了门,寒暄几句,小二就去让厨子炒菜陆续将菜端上来。   郭通比柳定泽还要长几岁,说起话来客客气气,不让人觉得生疏,可也不让人觉得亲近。   有意的客气一开始就让人察觉出来,酒过半巡,柳定泽才道,“郭家素有贤德美名,我儿虽然如今还未去考取功名,可在同窗学子中,也是出了名的乐施好善。郭大人郭夫人因他生母一事将其推拒门外,我这做父亲的,到底心有愧疚。”   郭通微微拧眉,“愧疚?”   “是,愧疚。”柳定泽放下手中筷子,声音沉缓,“我年少时的事想必郭大人也知晓,那时被妓子所骗,生了两个孩子。后来我将孩子接回,也彻底让他们和其生母断绝了关系往来。”   郭夫人问道,“当真断了往来?”   话落,郭通已冷盯她,郭夫人再不敢言。   方青说道,“这点并不假,向别人打听打听也是知道的。”   柳定泽接着说道,“因他们生母的关系,我一直对他们避而不见。可他们两人仍十分上进。而今我想弥补他们,尤其是长子。诚然,他并非一块良木,可也绝非朽木。郭家家风严明,可若是因犬子生母之事被婉拒婚事,无论怎么想,都觉这姻缘可惜。还请郭大人郭夫人再好好斟酌。”   方青很少听丈夫说这么长的话,他说话素来简洁有力,而且因自小家世优异,有些话也不会十分掂量。可这一番话,却着实说的小心,似一字一词都认真思索过了。听得她心有感慨,他当真是很用心在弥补。   郭通默然稍许,才道,“令郎生母一事是个缘故,但更大的缘故……是出自柳大人。”   柳定泽意外道,“郭大人请说。”   “你年轻时跋扈的名声,在下可不少听。”   柳定泽顿了顿,郭通我声调又更淡更冷,“那时因你报复而锒铛入狱的人,不下十个吧?被你事后报复的,也不下二十个吧?有这样的父亲,儿子能好得到哪里去。我们郭家比起柳家来,是小门小户,比不得你们。可我们郭家也是有骨气的人家,怎会低头。”   郭夫人听他说的过分了,急声,“老爷你这是什么话,快停住。”   郭通偏是不停,大声道,“我说的是实话,为何不能说?”   “是实话。”柳定泽接话道,“没错,我恢复心智后,是对那些曾薄待我的人下了狠手。只是我妻子在旁劝阻,终于是幡然醒悟,再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郭通冷笑。   方青一见他笑带轻蔑,气道,“郭大人好生糊涂。”   郭通郭夫人脸色剧变,柳定泽皱眉要拦,方青偏是不停,质问道,“郭大人口口声声说我夫君的种种不是,又自诩郭家是有骨气的人家。那请郭大人扪心自问,从你们进门到现在,我们夫妻可有说过半句威逼利诱的话?古语有言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我夫君便是知道自己错了,到如今还在改。郭大人却揪住他多年前的过错不放,敢问郭大人,你儿时可打破过碗?若旁人说你打碎过一只碗,就不要再拿碗吃饭,你心里可舒服,可会抗争?”   柳定泽还是第一次见到她这样生气,因离的近,隐隐察觉到她在发抖。   “说句可恶的话,我们柳家要是真的想逼亲,管你什么两袖清风梅花傲骨,通通都是泥水不堪一击。可我们并没有那样做,你们可想过为何?因为我们早不是那种会仗势欺人的人家。你念完我儿生母的不是,又念我丈夫过往的不是,心有偏见,又如何能以正眼看人?”方青咬了咬唇,痛心道,“郭大人郭夫人有自己的想法,不同意这门亲事我们不会强逼。可强扭了一些不该说的事,却太令人寒心。”   她缓了缓气,继续说道,“您和我丈夫同朝为官,真的不曾听过他的一件功德?我丈夫从不跟我说这些,可我去酒宴上却听了一些。连我都听过,我不相信郭大人没听过。”郭家夫妇若还是认定她的丈夫是恶人,那这亲事不结也罢。难道柳翰还会以牺牲他父亲的名誉来娶个姑娘?那日后两家都要家宅不安了吧。   柳定泽握住她的手,微微摇头,示意她不要再说。   郭通没想到被个妇人说教,一番话说得他面红耳赤,想要发作,细想却又句句在理。   柳定泽缓声,“拙荆性子耿直,若有得罪的地方,还请见谅。只是拙荆说的话并没错。兴许是在下当年恶名昭著,让郭大人心有芥蒂,可如今我已不同往日。盼郭大人不以偏见看之,耽搁了儿女的姻缘。”   郭通自知道女儿心仪柳家四房的公子,就一直不悦。明知喜欢,还是让夫人将她看紧了,就怕她真和柳翰好了。而今听了这一席话,左思右想,想到柳定泽这几年所为,当真找不出一点过错。再有,若真的要强逼他的女儿出嫁,郭家哪里能拒?   对方如今不是在给面子自己答应,而是诚心与他商议,以为人父母的心思和他商谈。谁想他却小肚鸡肠说了那些话,自诩清高,却是假清高罢了。   方青现在冷静下来,才觉刚才好像说了重话,从未冲动过的她,刚才竟那样生气。哪怕是别人辱骂她是瘸子,她也不曾很生气。可有人说她夫君的不是,泼了脏水,她却不知哪里来了勇气和怒气。   在对面人瞧不见的桌下,自己的手还被他紧握着,修长有力,不离半寸。   屋内气氛一时寂然,连风吹窗户的响声都听得清清楚楚。   这酒席,也就这样落下帷幕。   回去时,方青已在想要如何跟柳翰说这事,想来想去不忍说,柳定泽说道,“郭大人还未拒绝,再等等。”   方青问道,“难不成我那样骂他们了,事儿还能成?”   “你骂的有哪里不对?”柳定泽唇角微扬,“骂得好极了。如果郭家真是个明事理的人家,他们自然会想你说的可否是对的。要真的还一根筋,那也没必要对亲家了。”   方青暗叹一气,仍有些担忧。末了苦笑,“如今已这样操心,等笑笑他们成亲时,我约莫要疯。”   柳定泽笑笑,“随缘吧,该来的姻缘,是跑不掉的。”他笑意更深,“你瞧,我们磕磕绊绊兜兜转转的,最后你还不是嫁我了。”   方青也是笑笑,放下一半心来,“嗯。”   缘分来了,当真是不会错过的。   过了几日,郭家让人送了个小小锦盒来。方青打开一瞧,只见是个长满刺的荆棘,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柳定泽一看,失声笑笑,“果然是翰林家的,文绉绉的,真酸。”   本来方青还不懂,他一说也立刻明白了,“负荆请罪?”   “嗯。”   方青哪里管得了郭家酸还是不酸,欣喜道,“那是同意这门亲事了?”   柳定泽想了想,摇头,“自然不是。送来荆棘只是道歉,为了那日酒楼的事道歉。可如果真的有意结亲,里头还会再送点什么。不过可以让媒婆去探探口风。”   “我也去备些东西,他们那样开明,我们自然也要为那日的事表示歉意。”   说罢就去外头准备东西了,出去时倒是瞧见柳翰往这走来,她问道,“可是寻你父亲?”   柳翰喊了声母亲,这才答是。方青说道,“你爹在里头,进去吧。”   柳定泽还倚在长椅上养神,见他进来,慢慢坐起身,说道,“你的婚事这两日有些变故,不过如今没事了。你安心等吧。”   柳翰迟疑许久,才道,“阿瑾和我说了……你们约见她爹娘的事。”   柳定泽当真不想他知道,总觉尴尬。   柳翰又是沉默,柳定泽见他说一句便陷入默然,又想起那日偶见他和郭家姑娘从闹市穿过,笑得那样明朗。原来不是当年那个憨直爽朗的翰翰变了,而是在他面前变了。   “有什么话只管说。”   “嗯。”柳翰鼓足了勇气,才道,“您不是不喜欢我吗?为什么要做到那种地步。”   他从阿瑾口里听来的,简直不是他知道的父亲。不敢相信父亲会为他游说亲事,甚至对方字字数落,他也忍了气。反倒是母亲为父亲出了头,处处维护。   这不是他知道的柳四爷。   柳定泽也是沉声半日,最后又倚回身,闭目说道,“谁让……你是我儿子。”   字字像千斤重锤敲在柳翰心上,回荡在耳边千遍万遍。七尺男儿竟瞬间红了眼,儿时他常跟在他后头喊他爹爹,可后来被接回家,他却再不疼自己。让他都觉自己以前喊他爹是个笑话。   这人没有将他当做儿子。   这人恨不得没有他和妹妹的存在。   妹妹出嫁前和他说过,这亲事能成有父亲的一半功劳。他还讶异,讶异之余又羡慕妹妹。可如今,他好似不用羡慕了。   他微点了头,也没留意他有没看见,只因目已有泪,看不清父亲面容,“嗯。”   两人间的冰山隔阂,已悄然融化。虽然来得迟,却不晚,一点也不晚。   ☆、第119章   第一百零九章终章   腊月飞雪,银装素裹,满城都已披上雪衣,一眼看去,不见半分杂色。   柳雁正坐在庭院池塘里钓鱼,冬日荷花已经枯萎,一片败落景象。她手执钓竿,静等鱼儿上钩。身上穿得厚实,腿上肚子也盖着毛毯,鼻尖因冷风冻得有些红,脸颊也红扑扑的,显得俏皮。要不是肚子高隆,只当还是个少女。   隐隐察觉到手上有动静,她凝神静气。还没等鱼完全咬住鱼饵,忽然廊道传来平和的脚步声。此时万籁俱静,哪怕是有一点声响,也会被放大三倍。   “雁雁。”   那沉稳男声一出,柳雁只觉鱼儿飞窜,瞬间就弃饵游走。她差点没将鱼竿丢了,偏头看去,鼓腮气道,“我的鱼被你吓跑了。”   齐褚阳刮刮她的鼻尖,叹道,“看来你是要鱼不要我。”   柳雁一手抓住他的手,嫣然道,“当然是要你。”   齐褚阳坐到一旁,将有些垂落的毯子往她身上提了提,“这么冷的天别总出来,在屋里找人陪你下棋陪你作画吧。”   “闷得很。”柳雁放下鱼竿,抱了抱怀里的暖炉,“嬷嬷不让我出门,说冰多地滑,在院子里多走两步她就恨不得将我塞回屋里。我只好在这钓鱼了。你说,坐月子的时候我要怎么熬?”   “我陪着你。”   “可你白日都要去兵部当差,夜里回来我都睡了。”柳雁已经在担心坐月子时一个月不能出门的事了,那定会疯的。   齐褚阳笑道,“我去拜托冷先生郑先生,让他们给你拿一垒书钻研学问。”   柳雁将他的手抓得更紧,“不要!”她想起当年半年不能出门,薛院士为了给她解闷,拿了许多书给她。她没少和齐褚阳抱怨。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件事却还是记得清楚,“要是薛院士还在世多好……”   齐褚阳也有些感慨,“那也是大殷的福气。”   柳雁笑笑,“不说伤感的话,不然薛洞主他会不高兴的。稳婆说初春孩子便生了,等我养好身子也到了清明时,到时抱上孩子去烧香。”她又问道,“爹他这几日还在给孩子取名么?这怕是又要攒成一个小册子了吧。”   从三个月前齐存之就准备给孩子取名了,男女一半,兴致勃勃,拦都拦不住。等夫妻俩察觉时,名册上已添了三十多个名,吓得柳雁夜里躲在被窝问齐褚阳“爹他该不会是想让我为齐家生三十多个孩子吧?!”   齐褚阳听后笑了半日,怎么大事那么聪明,小事却迷糊成这样。   &&&&&   大年三十,凌晨。   飞雪未停,屋里点了火倒不觉寒冷,动动身子,还是有些许冷风钻入。柳雁挪了挪身,换了个更舒服的位置。微微抬头瞅着那隆起的被子,再躺平了身,就只能瞧见像山一样的肚子,什么也看不见。   她偏头看向齐褚阳,还在酣睡。这才轻轻起身,想去拿茶水。这一动,他倒是立刻醒了,如墨的眸里隐约朦胧,“又渴了?”   “嗯。”柳雁有孕以来除了总犯困还老犯渴外,就没有其他什么反应,嬷嬷都说十分难得。不过半夜总会渴也不方便,夏日还好,喝点冷的无妨。冬日就不能了,齐褚阳也不许她喝冷茶。她想分了两间房睡,免得惊扰他,齐褚阳又不放心。   他起了身拿过衣服给她披上,叫了下人进来。轮值在外头的下人听见要喝茶,就去厨房拿一直温着的水过来。   柳雁不敢喝太多,否则等会又得解手。润了口才躺回去,屋里的烛火远远亮着,微觉刺眼。两人这一醒就不怎么睡得着了,齐褚阳察觉到旁人缓缓转身,也偏身去瞧,笑道,“像乌龟。”   柳雁一听,探头咬了他肩头一口,“你才像乌龟。”   齐褚阳揉揉肩头,“咬的这么重,饿了?”   柳雁噗嗤一笑,“真饿了也会真吃了你,你把自己当肉包子呢。”   齐褚阳笑笑,探手帮她翻身,提被盖好,拢紧被角,说道,“等会我还得去兵部一趟,约莫中午回来,这四五天也空闲了,能陪着你。”   “嗯,午饭等你一块回来吃。”   “倒不一定能赶上,你饿了就和爹先吃。”   “嗯,那年夜饭一定要一起吃。”想到今日是大年三十,她心里就痒了,“齐哥哥,你回家的时候去买烟火炮仗好不好?”   齐褚阳只差用语重心长的语气跟她说“不好”。   柳雁不甘心道,“为什么?”   “那样吵,吓着你怎么办?”齐褚阳附手在她肚子上,说道,“等孩子满月后,我去买几箱的炮仗带你去放。”   “那时已经不是过年,一点都不好玩了。”   齐褚阳还是没点头,“多大的人了,还跟个小姑娘似的贪玩。我想等过了几年,你还要跟孩子抢炮仗,到时候别人说你羞可别跟我说。”   柳雁笑笑,“我不但要自己玩,跟孩子抢着玩,还要拉你一块玩。”   齐褚阳已是担忧,“两个朝廷命官啊……”   柳雁枕在他胳膊上,因高隆的肚子缘故不能贴近他,身子便是斜斜靠着。她继续央求道,“你买一些动静小些的,就是那些那些拿在手里玩的百丝线呀。”   说了几句,齐褚阳想想并没什么吵闹声,这才答应。   半个时辰后,天也亮了。冬日下雪天也不容易亮,更何况还是大冬天。听见外头鸡鸣,知道快申时,就起了身。等他洗漱穿戴好官服,要和她说他出门了,就见柳雁又已熟睡,手还搁在外头。将她的手轻放回被褥,这才走。   柳雁昏睡了一个时辰才醒,醒来后发现身边空荡荡,立刻睁眼看去,见屋里已亮,才知道在等他洗漱的时候自己竟睡着了。   管嬷嬷端热水进来,拧了帕子给她洗脸,又道,“明早是大年初一,要给公公拜年,还得去给祖宗上香,可不要怪嬷嬷早早喊你起来。”   “嗯,嬷嬷只管喊吧,不要晚了时辰。”她可不能仗着齐家人对她好就任性,遵守一些规矩,不是死守,而是敬重罢了。   刚洗过脸,下人就领着瑾萱进来了。   瑾萱已经会走路,步子一颠一颠地走来,穿的衣裳厚实,整个人就像是只刚满月的小奶猫,可爱极了。柳雁朝她摆摆手,“瑾萱。”   “柳姨。”小姑娘奶声奶气十分稚嫩,圆乎乎的脸还带着晨起的困意。走到面前就抱了她的腿,哽咽,“怕怕。”   柳雁蹲身看她,见她一脸委屈,心疼极了,“瑾萱怎么了?”   一旁的嬷嬷说道,“昨夜做噩梦了,半夜被吓醒了一回,说是有妖怪追她。”   柳雁恍然,抬手朝她左右拍了拍,认真道,“不怕不怕,他们是路过,不是故意吓瑾萱的。下回他们再说追你,你就不要理,让他们快点走。”   瑾萱吸了吸鼻子,趴在她肩头上啪嗒落泪,“柳姨,他们为什么要从瑾萱的梦里路过呀?好吓人。”   “因为他们以为瑾萱是个大胆的姑娘,所以就只从你那路过,谁知道原来瑾萱是个胆小鬼。”   瑾萱嘟囔道,“我才不是胆小鬼。”她这才离开这暖暖肩头,说道,“以后不怕了。”   柳雁拿帕子给她抹了面上泪痕,笑道,“对,不要怕,没什么可怕的,你越是怕他们,他们就越欺负你。可你要是不怕,他们就不敢欺负你了,所以瑾萱要变成胆大的人,不要被人欺负。”   瑾萱定定点头,“嗯!”   柳雁笑笑,拉了她的手去坐着,给她梳辫子,绑上两条丝带,问道,“瑾萱饿了吗?等会想吃什么?”   瑾萱坐在凳子上蹬着两条小腿说道,“柳姨吃什么瑾萱就吃什么。”她伸手摸摸那高高的肚子,“弟弟今天踢柳姨了吗?”   “刚还踢了一脚。”   瑾萱扁嘴,对着肚子说道,“弟弟要乖乖的,不要欺负柳姨。”   见她护着自己,模样还分外认真,柳雁忍不住笑笑,“瑾萱最乖了。”   瑾萱听见这话,一张如玉小脸满是得了夸赞和疼爱的欢喜,“对啊,瑾萱最乖了。”   柳雁给她理好最后一根乱发,就领着她出去用早饭。   齐存之一早就去了校场练兵,齐褚阳也还在兵部,只有她们两人一起吃。柳雁夹什么给她她就吃什么,也不挑。   柳雁低头看着这五官像足了她母亲的孩子,想来她和宋宋初见时,宋宋也才这么点大。   “柳姨,你在想什么?”   柳雁回过神,笑了笑,“没什么,快吃吧。”   瑾萱点点头,又拿勺子舀了个肉丸子给她,咧嘴笑笑,“柳姨也快吃吧,要冷了。”   柳雁眼眸微湿,“嗯。”她会代宋宋好好照顾瑾萱,也不会让她变成第二个宋宋,更不会重蹈覆辙,哪怕拼尽全力,也要护她周全,再不会像以前那样畏首畏脑。   &&&&&   到了中午,齐褚阳让人来话,说得晚小半个时辰才能赶回来,让柳雁先用饭。等他赶回家中,却听她还未用午饭。进了屋里见她挺着肚子在绣花,说道,”不舒服么?”   柳雁眨眨眼,“舒服呀,好得很。”   齐褚阳问道,“那为什么不好好吃饭?”   柳雁瞥他一眼,“笨,当然是为了等你。”   齐褚阳笑道,“小半个时辰的事,用不着等。”   “对呀,反正是那么点时间,等等无妨。”柳雁放好针线,催嬷嬷去吩咐厨子热饭菜,“瑾萱吃的时候我也跟着吃了点,不饿。你的事忙完了么?下午可还要去?”   齐褚阳这才去脱外裳和鞋,“忙完了,等会出门去买烟火。”   柳雁想了想,“再买点炮仗吧。”   齐褚阳回身看她,“这又不乖了,昨晚不是说好了么?”   柳雁撇嘴,“你当我赖皮呢,买给瑾萱玩呀,小孩子过年不玩这些,这年可就过得不舒服了。”   “倒也不用了。”齐褚阳已换好衣裳坐到她一旁,笑道,“许是爹跟瑾萱说了什么,昨晚瑾萱还跟我说今年不用买炮仗给她玩了。爹说今晚用过团年饭,会买上一箱带她去高塔放。”   公公想的周到,瑾萱也这样懂事,柳雁心中不可谓不舒坦,“瑾萱跟宋宋一样心善,所以我更不会让她变成第二个宋宋。”   “雁雁,你教的很好,不必担心。”齐褚阳起身去开钱箱拿银两,“给瑾萱准备压岁钱。”   柳雁抿抿唇,伸手,“我也要。”   齐褚阳笑问,“孩子还没出生,你这么早就要给他存银子了?”   “他一份,我也要一份。”柳雁笑着挪到他一旁,“给我给我。”   齐褚阳叹道,“以后我定要告诉孩子,他们的娘十八岁的人还要压岁钱。”说着,见箱里有银票,干脆封了张银票,郑重交给她,“给,压岁。”   柳雁笑得两眼弯弯,双手接过,轻咳一声,“谢大人赏赐。”   齐褚阳被她逗乐,笑了笑,“别人家的娘子是上得了厅堂,我的妻子是上得了朝堂。而且还会跟夫君讨压岁钱,吵着要放烟火。说出去都没人能信这是大殷鼎鼎有名的四品女官。”   柳雁轻哼,“你嫌弃我。”   齐褚阳喊冤道,“我哪里敢。”他将那箱子里的钱一一匀成份,“明年的,后年的,三年四年十年十五年的……”   柳雁好奇道,“齐哥哥你在算什么?”   “以后给你的压岁钱。”   柳雁立即展颜,又道,“再匀下去就是一辈子了。”   齐褚阳认真道,“就是要算足一辈子的份。”   柳雁顿了顿,明眸渐染暖暖笑意,趴在钱箱那看着他仍在拨的份,越看越暖。她抬眸细看这俊秀男子,本以为两人已是夫妻,不会再有什么事能让心撞个满怀。可如今,却又炽热起来,跳个不停。   冬日窗前,她在做着稚气满满的事——跟人讨压岁钱。可那人却愿意陪她一起做,还说要陪她做一辈子这样的事。   心头暖如春日,像鼓在心中——扑通、扑通……   &&&&&&   二月二,龙抬头。万卷书院一如既往举办牵钩大赛,今年这天也是风和日丽,春意遍洒。   柳笑笑已经换好衣服,站在一群孩童中也显得英姿飒爽。连郑昉都多看了她几眼,却是连连摇头。冷玉在旁看见,笑道,“郑先生怎么了?”   郑昉叹气,“你看柳笑笑的模样,分明是第二个柳小将军啊。我总觉得以后书院还得鸡飞狗跳。”   冷玉笑了笑,“那不是好事么?”   郑昉也是笑笑,点头,“嗯,确实是好事。”   柳笑笑还在跟同窗说着话,并未察觉远处的先生在瞧。旁人左右看看,问道,“笑笑,你那女官姐姐今年不来观战吗?”   “不来不来。”柳笑笑笑得明媚,如这春日明朗风景,“九姐姐她在坐月子呢。”   “坐月子是什么呀?”   柳笑笑皱眉,对哦……坐月子是什么?她也想知道,可是一问大人,无非都是一个答案。这会被小伙伴一问,思量片刻,肃色,“这是大人的事,以后我们会懂的。”   现在不懂,以后总会明白的。   她不急。   不过她知道的是,九姐姐生了个男婴。她在第二天去瞧过一眼……嗯,可丑啦!   &&&&&   刚出生的孩子确实丑得不行,连柳雁都觉得没一处像她和齐褚阳的,不过见多了弟弟妹妹刚出世的模样,安心等了两天,孩子的肤色便渐渐白嫩起来,五官越发好看。等过了十天,已是十分好看。连向来吝啬赞言的殷氏也直说这孩子漂亮,对李墨荷羡慕得紧,“这孩子将他爹娘的样貌都承了个十分,往后定是个俊朗公子。”   李墨荷笑道,“孩子才多大,哪里能看出以后的样子。”   “哪里不能,嫂子你瞧……”   方青听她还要夸,笑道,“三嫂……”   殷氏见两人笑笑不语,这才明白过来,孩子不能多夸呀,会娇气的。她拍拍脑袋,“一时忘了,忘了。”她轻轻摸了摸柳雁抱着的襁褓婴儿,哄着他说道,“康康乖。”   孩子小名康康,大名还没取——倒不是没取,而是还没定。没定的原因是齐存之千挑万选终于从三十多个名字里挑了五个,犹豫不决,跑去问故交。结果众人意见更乱,更难抉择。众人争到最后,都说领兵打仗都不曾见他这样难断过。   “这可是我亲孙儿的名,怎么能马虎。”   “那你让你儿子儿媳定去。”   “当然得我这做祖父的定。”   众人都是粗糙将士,这样头疼的事再不想理,纷纷喝酒去了。齐存之无法,便去问柳定义。   柳定义看了看他最后选的两个名字,掂量半晌,又想了半日,才道,“左边的好。”   齐存之一拍大腿,“那就右边这个了。”   柳定义见他大笑离开,心中怡然。同行这么多年,他还不知道好友的脾气么。   齐存之到家后就写了名交给齐褚阳。   齐褚阳接过后就去了房里,进去时婢女刚给康康洗过身子,穿着衣裳。他俯身摸摸儿子的面颊,胖嘟嘟的。只是看了看他,就打了个哈欠继续睡了。他笑笑说道,“真爱睡。”   管嬷嬷将孩子轻轻抱起,笑道,“孩子可不就是这样。”   柳雁听见他的声音,探头看去,果真是他。   齐褚阳过来就将写了方正大字的纸给她,“康康的名字。”   柳雁拿来一看,只见上头写了个大大的“璟”字,笑了笑,“爹有心了。”   璟出自《埤苍》,释义玉之光彩。   有玉的高洁,也有玉的风华,虽单字简单,却寓意颇好。   齐璟齐璟,盼他日后品行如玉,又不会被埋没在世俗之中,出类拔萃。   &&&&&   三月,绿意已满布大地,随处可见。   鱼儿池中嬉戏,飞鸟勤食早虫,和春日光景一样,生机勃勃。萌芽在初春破土,如今已长成伫立大地之上的绿油小草。哪怕马车行过千遍万遍,也依旧坚挺。   绿郊之上,风筝满天,争奇斗艳,直飞天穹。   柳雁以手遮在眉上,看着由下人领着瑾萱越放越高的风筝,也笑得开怀。久未出门,还是带着孩子来这踏青,只觉闷了三十日的一肚浑浊都在这里释放了,”齐哥哥你看,瑾萱玩的多开心。”   齐褚阳也瞧见了,“嗯,孩子果真更适合在外头玩。”   “这个道理,薛院士明白得最早,所以才有了那样与众不同的万卷书院。”柳雁心中宽慰,也庆幸自己能碰见薛院士。   等瑾萱玩累了,三人用过饭。两人就带上酒水,牵着瑾萱进了树林。   瑾萱一左一右拉着两人的手,问道,“姨父柳姨,我们去哪里呀?”   “去探望柳姨的恩师。”   “恩师是什么呀?”   柳雁笑道,“像父亲一样的先生。”   瑾萱恍然,安静地跟着他们走。穿过林子,已见一大块长满绿草的空地。没了冬日的萧瑟,唯有坚韧青草。   坟前有许多香烛和祭品,坟上也没有疯长的草,想必是被人拔了。   齐褚阳和柳雁将香火点上,洒了酒水祭拜。道了这几个月的平安,看得瑾萱也不觉这平日看起来阴森的坟墓可怕。   里头定是睡了个了不得的人物,所以姨父柳姨才会有这种敬重的模样。   柳雁敬了最后一杯酒,才道,“如今您可以放心了,圣上开明,鼓励女子入朝为官,虽仍未能和男子平分秋色,可也有人入了军营,战功卓然。也有女子上书变法,圣上也会掂量采纳。再不会任人宰割,无权争辩半分。”   坟里的人不会答话,柳雁仍很仔细的说着,好似这样说了,里面的人便能听见。   兴许是真的能的。   至少柳雁相信。   酒水渗入地下,柳雁这才缓缓起身。收拾好东西,和齐褚阳一起离开。   瑾萱已经睡着了,由齐褚阳抱着,趴在他肩头上睡得香甜。齐褚阳一手托住瑾萱,又执了柳雁的手。两人对视相看,已是笑笑,说不出的暖意。   三人身影渐入绿梢满满的树林中,迎着春风,似花开十里,一直开到城中,绿了满城,春光不尽。   ——完—— 书香门第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