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床笏》 作者:八月薇妮   文案:   皇太后陈琉璃这辈子顺风顺水,处处随心所愿,世人都说好命。   直到重活一世,琉璃才明白,哪里有这许多“好命”,不过是有人默默暗中守护而已。   笏(hu)官员面圣时所持玉、象牙或竹片制的板子,用来记事。   文武官一品至五品,持象牙笏。六品以下持竹木笏。   “满床笏”指地位煊赫,家中权贵极多,家门福禄昌盛、富贵寿考。   内容标签:天作之合   主角:琉璃 ┃ 配角:范垣,温养谦,郑宰思 ┃ 其它:八月薇妮 第1章 琉璃   春日多雨。   淅淅沥沥地春雨从天而降,雨丝里裹着些许地气回归的暖湿潮润。   太监开道,禁军护卫,一顶黄罗伞盖的銮轿停在了大理寺的诏狱跟前。   宫女们掀起轿帘,嬷嬷们上前搭手。   从轿子里探出一只纤纤素手,看着竟像是如玉雕成,毫无瑕疵,细腻光滑,柔若无骨似的。   只看这只手,便知道轿子里出来的定然是个绝色佳人。   这位绝色佳人,偏偏就是本朝的皇太后陈琉璃。   ——人人都说,陈琉璃好命。   甚至连陈太后自己也是这样认为。   当初从翰林之女成为端王侧妃的时候,没有人会想到,正当盛年的文帝竟会突然病倒,偏偏文帝膝下还无任何子嗣。   于是,当时还只是个闲散王爷的端王,毫无疑问地成为了皇太子。   陈琉璃也从侧妃成为了太子良娣,在此期间还顺顺利利地生了个儿子。   当时东宫之中,太子妃虽成亲两年,却依旧没有一子半女,其他的几位嫔妾,只有林良媛跟苏奉仪还争点儿气,各生了一个女儿。   这个男孩儿的出生,就像是恰到好处的东风,助力着太子顺理成章的登基成了武帝。   陈琉璃也顺理成章地被封为贵妃。   据说皇帝极为宠爱当时的陈贵妃跟小太子,毕竟,偌大后宫,佳丽三千,只贵妃的肚子里生出了这一根独苗。   当时有传言说,皇后想要把小太子认在自己的名下。   毕竟皇后的娘家郑氏,乃荥阳大族,实力雄厚,朝中门生故旧众多,按理说在这种势力悬殊的情形下,皇后要亲自抚养小太子,也是理所当然的……不仅理所当然,而且是轻而易举。   陈琉璃的父亲只是个区区的翰林学士,族人凋零,无权无势,而且陈翰林也早在她嫁给端王的时候就已经亡故了。   按理说在这种情形下,皇后碾压琉璃,犹如捻死一只蚂蚁,陈琉璃没有任何的资本跟皇后娘娘争。   偏偏因为武帝素来宠爱琉璃,不免让后宫许多沾不到雨露的嫔妃们们暗中眼红,时不时地咬牙切齿痛恨。   众人觉着陈贵妃一定是有什么狐媚的法子,才能独得皇帝宠幸并生了儿子……不然,为什么武帝也曾宠幸过别人,别人却没陈贵妃那样好的运气?莫说是儿子,连个公主都生不出来。   所以在皇后想认太子在自己名下的时候,很多人眼巴巴地等看好戏,恨不得皇后快些把太子领了过去,顺势也好灭灭陈琉璃的气焰。   然而,山雨欲来风满楼,这传言沸沸扬扬地在后宫里传了三个月,皇太子朱儆却始终还好端端地在陈贵妃的熙庆宫里。   后宫三千佳丽们未免大失所望。   大家暗中猜测,也许,是郑皇后宽容慈爱,没有动过要抢皇太子的心,他们听说的那些不过是传言而已?   也有人猜,是因为皇上宠爱贵妃,不舍得看贵妃失去儿子伤心。   如果是前者,倒也罢了。   如果是后者,这当然是因为陈琉璃又在皇帝面前使了手段的缘故,那个女人看着楚楚可怜犹如盛世白莲,其实一定是个深藏不露大有心机的人,不然为什么连家族势力如此雄厚的皇后娘娘都斗不过她?   嫉妒,痛恨,蛾眉谣诼,众说纷纭之下,陈琉璃几乎成了众人口中手眼通天的妖姬娘娘。   可只有陈琉璃自己知道,她真的、真的只是运气特别好罢了。   但如今,陈太后觉着,自己的好运气,仿佛到了头。   ***   两年前,皇后郑氏因多病无子,主动上表辞去凤位,在内宫的广恩殿内闭门静修。   武帝立刻将当时还是皇贵妃的陈琉璃册封为正宫皇后。   琉璃不费吹灰之力,安安稳稳地做了一年多的皇后娘娘。   直到武帝在一次狩猎中突然摔下马儿。   抢救不成,龙驭宾天后,皇后娘娘就成了皇太后。   皇太子朱儆才只四岁,就在母后的搀扶牵引下,开始学着登基上殿。   武帝突然崩逝,琉璃伤心不已。   但是她一向对于前朝朝政等等一窍不通,起初自然忙乱慌张的不成模样。   幸而皇帝虽然驾崩,却留下了极为得力的辅臣——内阁首辅范垣范大人为首的众位顾命大臣。   对于范垣,其实……琉璃并不陌生,甚至一度曾极为熟悉。   因为那是她曾经叫过“师兄”的人。   可问题也很快出现了。   自从范垣担任了顾命大臣、辅佐小皇帝之后,异样的声音开始出现在琉璃的耳畔出现。   他们说:   “范垣功高欺主,常常僭越犯上,训斥陛下。”   “范垣把持内阁,只手遮天,大有反叛之心,太后当留意才是。”   甚至还有说:“范垣淫乱宫闱,奸淫宫女……”   “范垣……”   本来琉璃是不信这些话的。   但是所谓“三人成虎”,时候一长,她几乎也分不清这些话的真假了。   那一天她无意中跟范垣在廊下相遇,他竟然没有行礼,两只眼睛直直地望着她,仍旧冷冽,且更添了几分深邃,里头深埋秘藏着不知什么,幽幽生光。   这让琉璃心慌。   尤其是在小皇帝亲口哭诉,说范垣打他的手心之后,琉璃想到那些“范垣如何如何”的话,心慌的整夜没睡好,总是梦见范垣拿着刀,冷冷地瞥着她跟朱儆,凶神恶煞,意图不轨。   后来……稀里糊涂的,不知就怎么答应了一些朝臣的秘密提议。   他们齐心协力,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罗织了些罪名,终于欢天喜地如愿以偿地把范垣关入了大牢。   太后很快就知道自己的所做是何等的错误。   大行皇帝的心腹宦官陈冲冒死跟她吐露实情,原来这些朝臣早看不惯小皇帝给范垣摆弄,又觉着陈琉璃是个妇人,优柔寡断,无法掌稳社稷,所以他们一边忙着把范垣搞下台,一边紧锣密鼓地请远在南边的侄王朱嘉珞入京继承皇位。   陈冲道:“娘娘快想法子,南安王生性狠厉,一旦他进了京,只怕娘娘跟陛下的性命都不保了。”   琉璃这半生都靠自己的“好运气”,又哪里会想到什么好法子?   幸而……她还有一个人可以依靠。   只是不知道他肯不肯再帮自己。   咦……为什么要用一个“再”呢?   ***   琉璃喜欢下雨,也喜欢下雪,从少女时候一直到了高高在上的皇太后,她都没改过这种心境,觉着四时天气,各有各的好处。   但今日,春雨掠过黄罗伞盖,有些许扑在手上脸上,湿湿冷冷地,有些难受。   皇太后亲临,诏狱一应上下,均都跪地,不敢抬头。   琉璃迈步入内,走过狭长黑暗的甬道,看见了在囚牢之中的范垣。   他身着囚服,面壁而坐,背影却一如既往的端直。   琉璃一看见他,心底便又浮起初次见面的那天。   当初她还只是个娇养闺中的明媚少女,一日,父亲陈翰林领着一名样貌英俊气质阴郁的少年进来。   父亲说他叫范垣。   那会儿,范垣还是个眼神冷冽暗藏戒备,少言寡语看似内向的少年,衣着也十分的朴素,浑身上下透着“不好相处”的气息。   陈翰林却盛赞范垣并非池中物,将来一定会大有作为。   琉璃叫范垣“师兄”,足足叫了五年。   直到她嫁了之后,还没完全把这称呼改过来,但凡提起,总是以“师兄”称呼。   当时范垣已经出仕。   再后来端王成了皇太子,范垣作为太子侍读,开始出入东宫。   那会儿陈翰林早就亡故,陈氏族人稀少,听说能见到范垣后,琉璃还很高兴,觉着终于能看见一个“亲人”了。   但范垣竟待她十分冷淡,甚至在有一次琉璃叫他“师兄”的时候,他冷漠而不悦地提醒:“娘娘该改一改这称呼了。”   琉璃难过了很久,从此却也按照他所说的,但凡见面,就客气而恭敬地称呼“范大人”。   范垣的青云直上,似乎就同武帝一步步从端王到太子,又从太子到皇帝一样。   范垣也逐步从一个一穷二白的新科状元,到太子侍读,再到入主内阁。   在太子朱儆四岁的时候,先前的首辅大人程达京因病告老,范垣成为首辅。   那会儿琉璃已经很久没跟他照面过了,也从不关心朝堂的事,但范垣一路高升,她心里还是暗自为他高兴的。   直到听说武帝遗旨指他为顾命大臣,先是忐忑,然后却又无端地心安。   虽然范垣总是对她冷冷的,似乎完全没有交际的朝臣跟后妃……但琉璃总是不能忘记,那个春雨霏霏的春日,出现在陈府后院里的那个眼神冷冽的少年。   当时别人都说范垣不近人情不好相处,但琉璃看着他,心里却有一种类似怜悯的感觉。   那会儿春雨打湿了少年的发鬓跟眉睫,琉璃觉着,他像极了先前自己从路边捡回来的那只小小地流浪狗。   明明被雨水打湿了毛,又冷又怕的发着抖,看见她靠近,却仍倔强而戒备地步步倒退,汪汪乱叫。   可到最后,却终于领会了她的善意,十分温顺地趴在她的怀里,撒娇打滚,欢喜逗趣。   ——范垣如果知道琉璃心中把他比作那叫“圆儿”的小狗,不知会不会跳起来掐死她。   牢房里太过阴冷,又有一种类似铁锈的血腥气弥漫。   琉璃望着范垣端肃冷漠的背影,忍不住有些暗暗发抖。   若是为她自己,或许不必这样屈尊降贵的亲自来求,但她不是一个人,还有才四岁的儆儿。   她犯了个致命的错误,生生把自己跟儆儿推到悬崖边沿,如今已无任何退路,只有面前的这个人,是唯一救赎。   琉璃鼓足勇气走上前去,柔声唤道:“师兄。” 第2章 师兄   琉璃满心忐忑,虽竭力镇定,那一声脱口而出的呼唤,仍是带着些压不住的颤音。   其实太后是不必要亲临诏狱的,原本,只需要下一道旨意。   可琉璃心知肚明,下旨意容易,难的是,如何让范垣“原谅”自己的过错。   虽说自打琉璃嫁人,范垣出仕后,两个人的交际就变得近似于无,但毕竟当初范垣在陈府读了五年的书,朝夕相处,琉璃很明白:这个人的心很难被焐热,但虽说艰难,却也不是不可能的。   但最要命的是,一旦让他寒了心,要想重新让这心再热起来,那才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当初跟随陈翰林读书的人颇多,其中有一个小章最伶俐,同范垣的关系向来也很好,见面便叫范垣“垣哥”,如亲兄长般对待。   但在两人相继出仕后,小章投靠了前首辅程大人,在范垣跟程达京的博弈中,小章成了两人之间的炮灰,合家带族被贬到梅州,至今生死不知,据说若不是程大人力保,小章连活着离开京城的机会都没有。   当时琉璃听说此事,一则愕然,一则可惜,另还有点儿不经意的念想:幸亏自己不用在朝堂上站队,也许……真的有那么一天的话,她也会选择跟范垣站在一起的,这不仅是因为念在昔日的旧情,更是因为她了解范垣的为人,一旦狠心辣手起来,是无人能及的,所以绝不可以跟他对着干,否则结局会很糟糕。   谁能想到竟也有鬼迷心窍的一天?   如今风水轮流转,下旨拿他入狱的“首恶”是自己,而范垣毕竟也早不是当初那个出入陈府的布衣书生了,这么多年的官场浸淫,历经各色惊涛骇浪,连“师兄”都不许她叫,还会不会念“旧情”?   琉璃拿不准。   假如放了范垣出来,范垣恨极了她的话……不必说保护她们孤儿寡母,只怕南安王还没到,世间就没有陈琉璃这个人了。   更加雪上加霜的是,就在琉璃想法儿放范垣出狱的时候,范府传来一个噩耗。   因范垣先前入狱,都察院联合大理寺,派专人进范府抄了一次家,范府老太爷,也就是范垣的生父受惊过度,缠绵病榻多日,终于咽了气。   琉璃听说这消息后,又是后悔又是害怕,恨不得把自己这榆木疙瘩的脑袋在墙上撞烂了。   所以今日,才不惜亲自来诏狱请人。   ***   畏畏缩缩叫了那声后,范垣并无反应。   琉璃暗中吐气呼气,示意内侍跟嬷嬷们后退,才又重新叫了声:“范大人。”   什么叫做“噤若寒蝉”,说的就是如今的她了。   这强作镇定的声音在空旷的牢房里显得格外可笑。   幸而范垣终于有所回应。   “娘娘是在叫谁?”他没动,声音淡淡冷冷。   琉璃忙道:“自然是大人。”   “这里哪里有什么大人,有的只是个十恶不赦的囚徒罢了。”   “师兄!”琉璃脱口叫了声,又忙按了按嘴,改口道:“范大人,先前,是我、我误信谗言,误会了你,现在……我已经知道错了,所以才亲自、亲自来请您,赦免的旨意皇上也已经拟好了。”   她尽量用温和的声音向他示好,希望他能感受到自己虔诚的心意。   范垣半晌没有回答。   大牢里的气息很难闻,起初太过紧张不曾在意,现在,那股潮冷的气息一个劲儿地往鼻子眼睛里钻,琉璃有些无法呼吸。   突然她想到,范垣被下在这诏狱里,至少关了一个月了,他时时刻刻都是这样过来的,又是何等难熬……他心里岂不是恨绝了自己?   希望似乎又渺茫了几分,琉璃的心七上八下,又狠狠地打了个哆嗦。   范垣突然动了动。   琉璃瞪大了双眼,目不转睛地望着他。   一抖衣襟,范垣起身下地。   正面相对,琉璃发现他果然清减了很多,只是更加多了份凛肃冷冽的气质,尤其是抬眸看向她的时候,清冷的目光里似乎有无形的利刃闪烁,又像是有寒冷沁骨的冰水蔓延而出,要把琉璃溺死其中。   范垣走到离栏杆一步之遥停了下来。   “先前不是恨不得我死吗?”口吻仍是很淡,凤眸淡漠。   他的漠然让琉璃心里的希望正迅速的不战而溃败。   她不顾一切地上前,手握住栏杆,低声求道:“他们要接南安王回来,他们……会害了儆儿的,师兄,求你……”   范垣问:“所以,你是为了小皇帝?”   琉璃一愣:“是……是啊。”   范垣凝视着她,突然笑了。   这笑里也透着无情,双眼望着琉璃,像是看着什么可笑而荒唐的人。   琉璃的手不禁死死地抓紧了栏杆,力道之大,就像是抓住的是救命稻草,她深吸了一口气:“师兄,我知道错了,你要怎么、怎么对我都可以……但是儆儿,他才四岁,师兄……范大人……”   范垣凝视着她。   突然他问:“真的,什么都可以?”   琉璃一愣,旋即明白过来,忙点头,凤钗随着微微摇晃:“只要你肯护着儆儿,不管是什么要求,我都答应。”   范垣缓缓抬手。   在琉璃反应过来之前,这只手已经握住了她贴在栏杆的手上。   琉璃本能地要缩回手来,猛然对上范垣有些讥笑的眼神,便生生停住。   他的手粗糙而冰冷,却让琉璃忽然想起来,在多年前的一个冬日,是那个身着布衣的少年,轻轻握住她的双手,用冷淡的口吻训斥:“哪家的女孩儿像你一样,大冬天往湖里捞冰玩?再胡闹,我告诉老师,让他打你。”   虽是训斥,可那双凤眼里流露的却是掩饰不住的担忧跟悯护,他的手心也暖暖的。   那会儿,琉璃的心里也是暖洋洋的。   她有恃无恐地嘻嘻笑道:“爹才不会打我呢,且我知道,师兄你不会告诉的。”   果然是……时移世易。   现在他的眼神很冷,手也很冷,她的人,从里到外,也像是才从冰水里爬出来。   四目相对。   范垣靠近一步。   琉璃觉着,如果不是有栏杆挡着,他会靠到自己身上来。   范垣凝视着她的眼睛,在她耳畔低低说道:“我,想要……”   琉璃几乎是屏息静气,像是盼天际神音似的等待这句话,但在她听清这话之后,原本渴盼的眼神逐渐骇然。   她本能地挣脱范垣的手,后退。   范垣静静地站在里头,不为所动,目光仍是漠漠然地望着她,把她的一举一动,所有反应,尽收眼底。   他像是心若止水,又像是觉着一切尽在意料之中,所以一毫的诧异都没有,就像是置身局外的人在看一场戏。   那会儿琉璃觉着,范垣,真的不是昔日那个她叫做“师兄”的人了。   这么多年她竟都是白活了,不知道外头天翻地覆,也不知道人会变得面目全非。   不然的话,为什么范垣,会向她提出那种……大逆不道的要求。   真的是因为恨极了自己,所以只能用那种极端的法子来羞辱她吗?   这个问题,琉璃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   ***   在那个细雨乱织的春日,皇太后亲自到诏狱会见内阁前首辅范垣。   不知两人密谈了些什么,总之随即小皇帝下旨,赦范垣出狱,并且,先前有关范垣的种种罪名,尽数打回重审。   似乎是注定的,就在皇太后起驾往诏狱去的时候,京城的天气就要变了。   随着范垣重回朝堂,原先那些正因为范垣倒台而弹冠相庆的大人们则开始倒霉了。   也许是故意报复,也许是彻底的肃清敌对,范垣的手段,十分狠辣干脆。   无数人被罢官免职,其中有一半陆陆续续人头落地,另外一半充实了京城的牢房,还有大批人被贬到梅州潮州这些僻远之地。   另外,“功高欺主”,“只手遮天”等,原先是为了蛊惑皇太后的心神故意夸大其词而已,但在范垣重新掌权后,这些“谗言”,似乎也随着落实了。   范垣还是原先那个尽职尽责的顾命大臣。   但同时,范垣也不再是原先那个只会顾命的大臣了。   他不再韬光养晦。   范垣所作所为,甚至堪称“肆无忌惮”。   原先在范垣下狱后,两部衙门前去范府抄家,实际也没抄出什么惊世骇俗的金山银海,那点子家产太寒酸,跟首辅大人的身份很不相衬。   寒酸到两部衙门首官往上报的时候都有些不好意思,生恐被人怀疑自己把范府的其他财产都中饱私囊了。   范垣的门生故旧虽也不少,要来巴结首辅大人的更如过江之鲫,但因范垣治下严格,所以不许收受任何送来的金银珠宝,古玩奇珍等。   可在牢狱之灾后,范垣显然性情大变。   他不仅真的开始“只手遮天”,而且对于所献宝物“来者不拒”,在这之外……他似乎还习惯了在宫中越制,肆意而眠。   琉璃其实不在乎这些。   因为她最关心的事很顺利:范垣把小皇帝护的极好。   南安王还没进京州地界,听闻范垣重新把持朝政且肃清朝堂之后,便立刻称病,打道回府。   唯一让琉璃想不通的是——她明明已经答应了范垣那个条件。   为什么……他还要非杀她不可。 第3章 夫人   四个月后,范府后宅。   崇喜堂内,范府当家夫人冯氏正同新进上京来、到府内跟自己作伴的姊妹温姨妈说话。   冯家原本是南边的人,温姨妈嫁在本地一户大户人家,冯氏却远嫁到了京内范家,因路途遥远,平日里等闲见不着面。   后来冯家的族人凋零,温家的老爷也过了世,温家倒是还有几个堂族,但都是些眼高嘴尖的精明人,顿时就起了谋夺他们孤儿寡母家财的歹意,明里暗里不知用了多少法子。   幸而温姨妈的儿子温养谦已经大了,且又是个精明能干的少年,还能在外头周旋支撑,那些人才不敢过分。   冯夫人知道妹妹的处境,心里又怒又是不忍,几次三番地催促,让温姨妈带着子女上京来。   偏偏先前范垣又出了事,冯夫人怕连累妹妹,忙发信不许她来,等范垣出狱后,一切风平浪静,才又动了念想。   今日两个姊妹却是久别初见。   两个人叙了话,彼此打量了片刻,冯夫人叹道:“我先前发信让你们不要来的时候,还以为这辈子都见不着面儿了,幸而此刻已经风平浪静了,否则还像是先前那么着,岂不是好好地也把你们也拉下水了。以前风光的时候没沾上光,倒几乎让你们遭了牵连,这可怎么说呢。”   温姨妈摇头笑说:“要是只贪图那点风光,危难的时候却缩了脖子,那还不成了王八了?我也没有那么厚的脸皮,其实,我原本是打算听你的话,等过过这阵儿,看情形稳定些后再来的,毕竟我们势单力薄,就算想帮忙也帮不上,只怕反而又拖累了……是谦儿劝我,说什么‘须雪中送炭,不可锦上添花’之类的,我别的帮不上,至少在你身旁,你也觉着略宽慰些,我才打定主意来的。”   冯夫人诧异地转头看了一眼身边的少年,眼中流露激赏之色:“谦儿果然是长大了,我记得上一次见到你,还只是个半大小子呢。这会儿真是更出色了,这行事的风度也一发出彩,竟像是我们老冯家的人,个个都是耿直明白的。”   那少年生得高挑身材,玉面微润,明眸剑眉,果然是个极俊美的后生,正是温姨妈的长子,唤作养谦。   听了冯夫人夸赞的话,温养谦起身道:“多谢姨妈夸赞,谦儿愧不敢当。”   冯夫人道:“我心里有数,谦儿这样的人物人品,以后一定得留在京内,将来定然会大有一番作为,留在南边却是太委屈了。”   温姨妈道:“你留神夸坏了他。”   冯夫人笑道:“你去这府里打听打听,我常去夸人么?只有我觉着真好的人物,我才夸一句呢……比如那垣哥儿,官儿做的是不是够大?我瞧着也是一般罢了。”   温姨妈忙道:“使不得,怎么好拿首辅大人做比。”   冯夫人道:“有什么使不得的?外头都当他是首辅大人,在这个家里,他就是垣哥儿罢了,底下的人叫他一声四爷,在我这儿,他就是家里的老四。”   冯夫人原本笑意蔼蔼的眉间多了一抹冷肃。   整个范府里,最炙手可热的人物自然是范垣,范垣在范府排行第四,但并不是冯夫人所生。   冯夫人是继室,比范老爷要小十岁,嫁过来的时候,先夫人留下一个大少爷,冯夫人所生的排行第二。   先前范老爷在的时候,纳了两个妾,分别是王、赵两位姨娘,各自生了一子一女,   至于范垣的出身,在整个范府乃至京城里,都像是一个禁忌。   范垣,是范老爷跟冯夫人身边儿的贴身婢女偷情所生的孩子,范垣出生的时候,范老爷已经四十五岁,范垣足足比自己的大哥小十七岁。   这段对冯夫人来说自然也是不堪提及的。   温姨妈见姐姐不快忙道:“倒是我多嘴了,又惹了你不高兴。”   冯夫人道:“又关你什么事儿?何况我并没有不高兴,只是姊妹们说两句实话罢了。”   温养谦听到这里,便道:“其实是外甥的不是。”   冯夫人诧异回头:“跟谦儿有什么相干?”   温养谦笑道:“姨妈虽是好心夸赞外甥,我娘却怕我当不起,以后外甥一定会尽心上进,等能担得起姨妈夸赞的时候,我娘自然就不说我了。也不会让姨妈再生闲气了。”   冯夫人见他言笑晏晏,南边的口音又有些吴侬软语的意思,心中大为受用,连连点头,把温养谦唤到跟前,细细又看了半晌,才对温姨妈道:“你最比我强的地方,就是养了谦儿这个好儿子了。”   温姨妈先是笑了笑,继而神色黯然了几分,她看了温养谦一眼:“去看看你妹妹好些了不曾?”   温养谦向两位夫人行礼,转身退了出去。   冯夫人见温姨妈似有心事,忙问缘故。温姨妈眼圈一红,道:“你说的不错,谦儿实在是太懂事机灵,当初老爷去的早,他还只十岁,里里外外,竟都是他支撑,才没有给那些黑了心的把我们娘两吃了……只不过,我私心觉着,谦儿若是能把他的三分聪明都匀给纯儿,我就算减寿二十年,也是心甘情愿了。”   说着,便掏出了帕子擦眼。   冯夫人忙劝慰:“纯儿的病,竟还是那个样儿?”   温姨妈勉强止住眼泪,哽咽道:“只怕这一辈子也好不了的。”   “不要胡说,”冯夫人喝了声,又道:“南边的人终究是少,这京城里卧虎藏龙的,什么高人没有?我势必请个得用的人来把纯儿治好了。你就别难过了啊。”   温姨妈膝下有一子一女,儿子自然是温养谦,女儿要小两岁,叫做温纯,生得是花容月貌,国色天香,从小儿但凡见过的人,都会惊叹竟会有这样精致可爱的女孩子。   但是这温纯偏有个致命的缺陷,她……从小儿不会说话,饿了渴了,从不嚷嚷,就算磕磕碰碰地伤着了,也只呆呆地,毫无反应。   温家请了无数的大夫,这些大夫们给出了出奇一致的诊断,说温纯“天生痴傻”。   温姨妈擦了擦泪,又道:“来之前,倒是遇到了个游方的道士,听说是有些手段的,我也是病急乱投医了,就把他请了进来给纯儿诊治,谁知他看过后,说纯儿是……魂魄不全,所以才这样痴痴呆呆的。只要做法把她的魂魄凑全了自然就好了。”   冯夫人忙问:“这种事也不可不信的,然后呢?”   温姨妈道:“我自然也想试试看,结果那道士做了一场法事后,纯儿却比先前更严重了,先前还能走能动,被那道士一施法,整个人便昏迷不醒,探着鼻息都像是没有了,我慌得不知怎么好,只赶紧叫人把那道士打死,那道士却脚快,早逃得不知道哪里去了……”   “这还了得?”冯夫人大叫。   “你莫急,且听我说完,”温姨妈吸了吸鼻子:“幸而纯儿昏迷了半个月后终于醒了来,虽仍是先前那个样,到底……唉,总之我也死了心了,我活着的时候,就照看她一日,我若死了,还有谦儿在……”说着又落泪。   冯夫人皱眉肃然道:“不要说这些话,如今来了这府里,就跟到了家里一样,我跟你打包票,纯儿一定会好起来,也不只你们娘两个照料她,还有我呢!”   ***   范府的偏院之中,小丫头温纯正趴在桌上,两只眼睛直直地望着前方的那一盏早冷了的茶。   窗户跟门口上时不时地有人影闪出来,探头探脑,但不管来的是谁,看了多久,说些什么,温纯一概不理。   这来的人之中,便有范府大爷的两位千金,范彩丝跟范芳树。   对她们来说,自然是生平第一次见温纯。   两人先是惊叹她的容貌,继而怜悯她的呆傻。   渐渐地说话也不再格外避忌,告辞出外的时候,两人甚至窃窃私语,范彩丝道:“亲眼所见,你可信了?”   范芳树道:“哥哥看着那样,怎么妹妹竟是个小呆子?”   “你叫妹妹?按辈分咱们该叫她姑姑吧……可别口没遮拦,留神让祖母听见,饶不了你!”   “再饶不了我,至少不会让我像小四叔般跪一整夜祠堂……”   两人嘻嘻笑着,出门而去。   少女们并没发现,身后坐在桌边的温纯听到他们最后一句,转头看着两人,眼中透出一抹诧异之色。   范府的这两位小姐,“温纯”并不是第一次见。   她记得,自己第一次见这两人的时候,是在后宫的永寿殿。   当时范家两位姑娘,被冯夫人跟张氏领着入内拜见。   这两个少女不知为何,浑身哆嗦,声音也抖的令人尴尬,不像是拜见皇太后,就像是看见了吃人的老虎。   全不是今日这样活泛顽皮的模样。   是啊,这会儿的温纯,确切说已经不是温纯了。   恍若隔世,她已是陈琉璃。   在琉璃将范垣释出大牢后,范垣的确不负所望。   本来琉璃还担心,在范垣被入狱后,连范府都抄检过了,范垣的那些“党羽”们会不会因此而离心离德,不再做范垣的羽翼。   虽然琉璃听过风声,主持“倒范”的内阁言尚书曾放话,只追究首恶,其他跟范垣有关系的人只要不再跟范垣一党,那就不予追究。   毕竟跟范垣交好的,满朝文武中至少有一半儿以上,王公贵戚更几乎都跟这位大人交际过,要认真追究起来,只怕整个朝堂都要翻天覆地,何况当时南安王还未来到京师,所以一切都仍按兵不动。   另外,这样宽恩相待,也是笼络人心之意。   谁知道范垣竟又被皇太后放了出狱。   就像是把一头饿了几个月的老虎放出来似的,原先主持“倒范”的那些朝臣,自己反纷纷地倒下了,而旧日范垣的门生故旧,竟极少倒戈的,仍安稳整齐地站在范垣阵营。   琉璃在后宫听到“捷报”,心里十分欣慰。   只有小皇帝朱儆还有些畏惧,常常抱着琉璃的腿问:“母亲,您为什么要放范先生出来?我听人说,他恨我跟母亲,会杀了我们。”   琉璃震惊,忙安抚皇帝,又询问是谁这样告诉过他。   起初朱儆不肯说,琉璃一再追问,小皇帝才承认是自己身边的一名内侍。   琉璃虽然一向宽以待人,不肯以威杀对待侍婢们,但小皇帝这会儿还并不懂事,若被人这样误导,不仅对他还是对范垣,都是极大的祸患。   琉璃好不容易才弥补了先前的过错,若由此再“得罪”了范垣,那她可实在不知道,这次范垣会如何对待她们母子。   琉璃把这件事交给陈冲去料理,身为伺候过武帝的首领太监,陈冲处理这种事,不过是驾轻就熟。很快那内侍就从后宫消失了踪影。   琉璃所记得自己身为皇太后的最后一天,是在朝局终于稳固,范垣重掌大权之后。   也终于是该她实践应允他那个条件的时候。   就是在那天,皇太后陈琉璃驾崩于后宫长信殿,当时小皇帝朱儆还不足五岁。 第4章 阿纯   世人都说,皇太后跟先帝感情甚笃,思虑成疾,才随之而去的。   简直可歌可泣。   但另外也有一则隐秘的传言悄然在私底下流传,说是范首辅淫乱后宫,意图对皇太后不轨,太后贞烈,宁死不从……   但只有琉璃知道,她没深情到要殉葬的地步,何况就算真的如此深情,也要考虑到才五岁的儆儿。   至于第二个传言,琉璃还没有听见的荣幸。   但很显然,在这件事里,皇太后陈琉璃不管怎么,都维持着贞烈而深情的形象。   当琉璃再次醒来的时候,她已经成了温家阿纯。   琉璃对于范垣的家族并不陌生,甚至比范垣自己还要清楚三分。   毕竟先帝在的时候,逢年过节,琉璃都会召见范府的大夫人等女眷入宫,冯夫人在南边的这一处亲戚,她知道,甚至连冯夫人跟温姨妈姊妹两七年不见都一清二楚,毕竟这是冯夫人亲口回禀她的。   那会儿因为器重跟信赖范垣,所以也默默地用自己的方式努力修好跟范府的关系。   琉璃隐约听底下多嘴的太监说起,说是温家的那个小女孩子,是个天生的痴傻儿,从小就不会说话,大公子倒是很聪明干练。   琉璃只记得自己像是被一股奇异的力量牵引着,醒来后无法出声,一度连双眼也睁不开,却能听见人的说话。   她是温家不能开口说话的小呆子阿纯,曾经有个招摇撞骗的道士说能治好她却几乎害了她的命,温姨妈担心的日日流泪,温养谦在床边说的话……   她身不由己地全都明白了。   琉璃本想努力地活下去,好好地守着儆儿,就算辛苦些,受些委屈……只要母子在一起,什么都使得。   谁知在她终于肯豁出去的时候,天却不给她这个机会。   成为温家阿纯的琉璃,最牵挂的自然是远在京师的儆儿。   但是从种种传说看来,儆儿很好,毕竟在内廷中他身边有许多乳母嬷嬷,在外朝,也有范垣。   起初琉璃担心范垣既然能对自己下手,怕不会放过朱儆,但小皇帝仍旧好端端地坐在皇位上,朝野之中一片和谐。   琉璃暂且心安,可是这一世,要再跟儿子相见,只怕是不能够了。   正日思夜想之中,温养谦突然带来了一个消息,他们终于要动身去京师了。   先前本是要启程的,只因为那道士做法,让行程耽搁了几日,如今局势也终于稳了,倒也可以开始上京。   这真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到了京师,自然离朱儆近了些,或许可以再找机会跟儿子相见,实在是大好事,但另一方面,却又跟范垣近了……这又有点可怕。   可一切也由不得琉璃做主,毕竟她只是个小呆子,且还不能说话。   ***   除了最初的张皇无措,琉璃却很快适应了温纯的身份。   也察觉到做一个小呆子的便宜之处。   另外让她宽慰的是,温姨妈慈祥和蔼,极为疼顾儿女,温养谦也是个宽仁体贴的兄长,对母亲极有小心,对温纯这个妹妹,更是极尽耐心爱护。   这让族人凋零,父亲也早离她而去的琉璃心中倍觉温暖,只是一想到真正的温纯已经不在,又忍不住有种对不起温家母子之感。   琉璃正在怔怔地想事情,门口人影一晃,是温养谦回来了。   见她又在发呆,温养谦一笑:“妹妹在想什么?”走到身旁,举手摸了摸她的额头。   掌心覆在自己的额头上,温温热热,虽然温养谦时常这样做,琉璃还是有些不适应,几乎本能地后倾躲开。   琉璃没有回答,温养谦却也并不是真的在等她回答,只又点头笑道:“还有一些热,倒要多养两天才好。我先前请他们帮我熬药去了,待会儿喝了再睡,不可嫌苦,知道吗?”   琉璃眨了眨眼。   养谦笑道:“纯儿真乖。”他将凳子挪过来,靠着琉璃坐了,道:“方才我回来的时候,碰见了范府的两位小姐,她们来看过纯儿了?”   琉璃尽量让自己神情平静,置若罔闻。   温养谦望着她,在她的小手上轻轻拍了拍,见室内无人,便低声道:“这种京师内的高门大族里的事,又比我们在南边的时候更加复杂水深了。我现在也有些吃不准,带妹妹跟母亲过来到底是好是歹……”   少年喃喃自语,俊朗的脸上浮出一丝悒郁。   琉璃被他这种沉郁的语气所动,不禁偷瞟了他一眼。   温养谦却又重重出了口气:“所谓既来之,则安之,倒也没什么可怕的。”他将琉璃的手握紧了些,道:“纯儿放心,不管怎么样,都有哥哥在。”   琉璃无法面对他这般真挚的神色,便低下头,假装心不在焉的样子。   温养谦突然问道:“我的话……纯儿是不是能听懂?”   琉璃吓得几乎一颤,幸而这段日子来习惯了“呆”,所以仍是懵懂的不言不动。   温养谦细看她片刻,又微笑道:“好啦。纯儿大概是嫌烦,那哥哥不说了,哥哥扶你回榻上再睡会儿好么?”   琉璃心中默默地叹了口气。   假如说温养谦有什么不好的地方,那就是他这个人,实在是太疼爱妹妹了。   温养谦十六岁,只比温纯大两岁,可照顾温纯,却像是照顾一个不懂事的小孩儿般,处处无微不至,除了有些太贴身私密的事情叫丫头代劳,其他的事必躬亲。   琉璃一面儿为温纯觉着庆幸,有这样一个好兄长,一面又为自己哀叹,她自打嫁给了端王后,就再也没跟第二个男人如此亲近,就算是范垣,平日里也不过是“君君臣臣”而已。   正在这会儿,外头有丫头来到,问:“夫人让我来看看姑娘精神好些没有,若好些,就过去相见。”   温养谦正要替她回绝,琉璃抓住他的衣袖,轻轻摇了摇。   温养谦一怔:“纯儿要过去么?”   琉璃不回答。温养谦端详着她:“那好吧,哥哥送你过去。”   兄妹两人被丫头带着,往前而去,不多时又回到了崇喜堂内,进了里间,温姨妈早起身把琉璃握着手拉了过去,叫她给冯夫人行礼,琉璃屈了屈膝,虽不曾开口,冯夫人已经大喜:“快,过来我身边坐。”   温姨妈领着她过去坐了,冯夫人握着她的手道:“先前没顾上细看,纯儿真是出落的……真真是个美人儿,我竟不知京城里还有谁家姑娘是纯儿这般好样貌的。”   琉璃低着头,不声不响。   冯府的女眷里头,她最熟的就是这位冯氏夫人了。毕竟每一年的召见,除了冯府太夫人,跟她交际最多的就是这位范垣名义上的“母亲”了。   以前看惯了冯夫人恭谨小心的神情……而且在跟琉璃相见的时候,多半是低着头不敢仰视的样子,突然见冯夫人正脸儿对着自己,言笑晏晏十分开怀的模样,让琉璃更有种错愕之感。   从进范府后,所见过的范家小姐,跟冯夫人,似乎跟自己印象里都不一样,而这才只是开始。琉璃预感到,以后在范府中,还会有更多的“惊喜”等待着她。   猝不及防的,第一拨的惊喜突如其来。   大概是见“温纯”自始至终都只是一副表情,不言不语。冯夫人在百般赞叹惋惜后,又向温姨妈保证一定会延请名医调制。   温姨妈道:“姐姐,我们在这府里住下,会不会不便?”   冯夫人问:“怎么这么说?哪里不便了?”   温姨妈道:“你们是大家子,我怕……”   冯夫人一脸匪夷所思:“别再提这话,你们来是冲着我罢了。什么大家小家,谁家没有个投亲靠友的不成?难道家里成千上百的房子空着,倒是让你们在外头?不过这府里的名声已经坏的不用说,倒不差这点了。”   温姨妈忙道:“怎么又说这些?”   冯夫人看琉璃,见她低着头仍是默默地。冯夫人便哼道:“老爷被那不孝子连累的气死,他居然还好端端地当着官,我这些话要向谁说去?”   温姨妈道:“这也是能者多劳,必然是朝中的事离不开他。”   “朝中的事?”冯夫人咬了咬牙,倾身过去,温姨妈会意地附耳过来,冯夫人低低道:“外头那许多的流言蜚语,什么……乱后宫……逼奸太后……我都替他臊得慌。”   温姨妈大惊:“什么?这……这该是不能吧。”   冯夫人冷笑:“你们是初来,所以不知道,可一旦住长了,迟早晚会听见风声,所以我先告诉你,免得你们从别人嘴里听说了,反不好了。”   温姨妈惊慌失措,不知从何说起,冯夫人又叹道:“这会儿且看着他轰轰烈烈不可一世似的,我就不信皇帝不会长大,等长大了,皇帝想起这些事,难道会不恨?那会儿只怕一干人都随着他掉脑袋!”   两姊妹对坐之间,琉璃站起来,往外走去。   因温纯一直都是个天生的痴傻儿,不管做什么众人都不会大惊小怪,所以冯夫人跟温姨妈见状,微微一愣之下,温姨妈忙叫门外的嬷嬷跟上:“去好生看着姑娘。”   冯夫人反应过来,也吩咐身边的丫鬟雅儿:“你也去跟着,姑娘要去哪里逛玩都可以,只不许让她受委屈,怎么陪着去的,再怎么陪着回来。”   琉璃这会儿已经迈步出了门槛,松了口气,   先前冯夫人跟温姨妈虽然是悄声低语,但她离的近,仍是听见了。   尤其是“逼奸太后”四个字跳出来,弄得她心头慌乱,脸上几乎都红了。   她生怕给冯夫人和温姨妈看出来,便索性起身往外。   先前温养谦送了她来,以为她会陪着两位夫人说话,便自去了。   琉璃低着头往前走,冯夫人身边的丫头雅儿跟了片刻,便悄悄问那嬷嬷:“姑娘这是怎么了?”   老嬷嬷道:“不碍事,姑娘就是这样,在家里我们夫人跟少爷都吩咐不许违拗她,她要做什么就做什么,只看着别伤着自个儿就是,幸而姑娘平日里极少乱走乱动的……不碍事。”   雅儿又打听些别的事,两人说着说着,反落在了琉璃后面。   琉璃一路且想且走,不知不觉到了一个花瓶门前,身后那两人偏偏慢吞吞还没跟来,琉璃呆在原地,想等他们赶上再走,免得不认得路。   不料正在这时,花瓶门后先走出一个人来。   身形高挑而端直,神色冷漠而肃然,他仿佛也在想事情,一只手拢在腰间,另一只手背在身后,修眉入鬓,长睫微垂。   琉璃一路走来,脸上的红终于渐渐退了,可看见这人后,连最后一丝血色也都退干净。   唉,先前还在暗中防备,警告自己要小心,没想到这么快就又见面了。   只是不知为何,才只数月不见而已,这人竟瘦的形销骨立,且他才不过盛年,两鬓竟隐隐都有些星星华发,大有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之意。 第5章 初遇   琉璃看见范垣的时候,本能地就想避开,但突然想到此刻自己的身份,倒是没什么闪避的必要了。   何况就算躲过今日这次,以后大家亲戚道理,同在屋檐下,少不得还要碰面。   她强行镇定,像是平日里阿纯呆呆看人般,毫不掩饰地打量着面前的范垣。   他果然比先前清减多了,原本脸颊还算丰泽,现在因为消瘦,少了种温润之气,更多了许多威穆,又因心事重重的样子,更加给人一种满腹城府机心,不容接近的疏离肃杀之感。   范垣起初并未看见琉璃,只是边琢磨事边迈步过花瓶门,等发现身前多了个女孩子的时候,两人已经面对面了。   范垣后知后觉发现面前站着个女孩子,齐刘海,梳着双环髻,乌鸦鸦天然蓬松的头发上没有任何的首饰装点,生得花容雪肤,偏偏小脸上毫无一丝血色,像是最精致的玉人,偏偏比玉更为雪白。   但让范垣最吃惊的是她的眼睛,黑白分明的双眼,眼神偏是空濛懵懂的,神情无辜的像是迷了路的小鹿。   范垣略一思忖已经明白:“你……是温家的阿纯?”   琉璃不回答,心里想:“他先前明明没有见过纯儿,居然一眼就认出来。”   范府这两日没来过别的府的女孩子,又因为温纯情形特殊,是以范垣即刻就判断她是温纯。   范垣虽早听说温纯天生痴愚,但亲眼见到这愣愣呆呆的女孩子,感觉还是有些……尤其是对上她的双眼,有一种令他无法形容的不自在感。   范垣蹙眉:“怎么没有人跟着你?”口吻仍是淡淡的,但琉璃听得出,他的语气已经有些许缓和了,甚至隐隐透出几分关切。   琉璃心里乱乱地想:“他这是关心吗?真是难得啊。”   大概是看琉璃一直都愣愣呆呆地不说话,范垣微微一笑。   琉璃猝不及防地把那个笑收入眼底,一时更加呆了。   印象里,她很久没见过范垣笑了。   仿佛在脱离了“师兄”的身份后,范垣脸上的笑也跟他这个人分了家。   别的时候范垣笑不笑,琉璃不知道,总之跟她见面的时候,笑容在范垣的脸上是从来绝迹的。   但此刻在这张略显清癯的面容上却的确出现过一丝短暂的笑意。   琉璃看着这稍纵即逝的笑容,突然想起来曾见到的范垣的第一次笑。   那会儿,父亲领了范垣回家,并让他在府里的空闲偏房内住下。   琉璃起初不知父亲是从哪里找了这样一个阴郁冷峻的少年回来,但是父亲的弟子一概说他不好相处,而且提起他的出身的时候,满脸的鬼鬼祟祟。   但在琉璃想要打听的时候,大家却又纷纷地讳莫如深,连向来口没遮拦的小章也苦笑着求饶,对琉璃说:“真的不能讲,不然先生是要生气的,再说,这些话也不是师妹能听的。”   琉璃看着他皱巴巴的苦瓜脸,哼道:“不听就不听,我稀罕你告诉我么,以后我自然会知道。”   等后来琉璃终于知道了范垣的身世,才明白小章当时为什么要瞒着她不肯提。   琉璃零零碎碎地听说了些范府的逸闻趣事,又听说自范垣小时候起,很长一段时间是寄居在寺庙里,为了谋生,帮和尚跳水劈柴看门之类,所以大家都叫他“范门童”。   陈翰林有一次去寺里,偶然发现后院的菜地上写了几行模糊的字,细细一看,竟是王羲之的《兰亭集序》,隐约可见雄健的笔力,洒脱的风姿。   陈翰林大惊,忙问字是何人所写,才知道是范垣,叫来询问他是何时练字,师从何人,读过何书等,范垣对答如流。   陈翰林一生清贫,唯一的成就是好读书跟爱才如命,见到范垣,就如看见砂砾中的金子,又听说他身世不佳,被家族唾弃,世人都也是异样眼光看待,所以他不愿出世,只从小躲在这寺庙之中。   陈翰林安抚嘉许了他几句,问他愿不愿意跟着自己读书,将来可做个有益于朝廷天下的栋梁之臣。   范垣当即跪地拜师。   陈翰林大喜,立刻收下这个门生。   又因范垣还没有正经的名字,陈翰林略一思忖,便对范垣道:“《易林》中的一句——噂噂所言,莫如我垣。欢嘉坚固,可以长安。我十分喜欢,所以用这个字为你的名字,你觉着这个名字怎么样?”   范垣深深鞠躬:“这名字极好,多谢恩师赐名。”   陈翰林含笑点头,又说:“垣原本是墙,也有城池之意,但不管是墙,还是城,都是保护之效,让人民能够安居乐业。所以为师希望你会成为能够保家卫国的那种人,你可明白我的苦心了?”   范垣拱手躬身:“是,学生定当不负恩师所托。”   ——“垣”,是墙的意思,也可以为城池,更有保护之意。   当时陈翰林以为自己为国为民选了一个优干善护之人,范垣也以为如此。   但是……到最后,他竟成了某个人最为强大、无所不能的护佑。   这是陈翰林跟范垣当初都没有想到的。   那会儿,琉璃对这个新来的“师兄”颇感兴趣,他好像不会笑,见谁都剑拔弩张,满怀戒备似的。   那天,琉璃捡到的小狗圆儿在院子里乱撞,最后竟挤开范垣的房门跑了进去,琉璃叫了两声,小家伙不肯出来,她见左右无人,就也偷偷地跟了进去。   屋子里收拾的整洁干净,让琉璃大为诧异。   不仅地上纤尘不染,桌子柜子等也都擦拭的干干净净,桌上的杯盘摆放的十分整齐,琉璃肉眼所见,那杯子之间的距离几乎都等同的。   床边小桌上规规矩矩放着一叠书,床铺整理的一丝褶皱都没有,杯子叠的犹如豆腐块,旁边放着一件有些旧了的麻布青衣。   琉璃张口结舌,叹为观止。   突然,那小狗圆儿从床铺底下爬出来,又跳起来去咬床帐,琉璃忙将它抱住,但原先一丝皱纹都没有的褥子已经被咬乱了,琉璃心慌,一手抱狗,一边俯身去整理。   正在此刻,身后传来轻轻地一声咳嗽。   琉璃几乎跳起来,回头看时,果然是范垣回来了。   他沉默而冷静地望着她,像是在看一个不请自来地侵袭者。   圆儿向着范垣猖狂地叫了两声,琉璃忙把它抱紧:“师、师兄。”   范垣的唇动了动,“师妹”两个字却终于没说出口,只问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不是我自己闯进来的,”琉璃忙把圆儿举高:“是它跑进来,所以我才跟进来的!不是故意的!”   圆儿被举在高处,汪汪乱叫。   范垣凝视着女孩子有些畏怯的辩白模样,以及那狗儿在她手中挣扎的样子,突然一笑。   琉璃看见那阴郁冷峻的脸上乍然出现了一抹明亮的笑。   她心里突然想:“原来师兄笑起来是这样好看啊,以后倒是得让他多笑笑。”   琉璃心中这般想,不由也嘿嘿一笑,顺杆子往上爬地问:“师兄,你不怪我啦?”   范垣像是领会什么似的,那笑容就像是燃烧的火焰,迅速只剩下了一点薄薄地灰烬。   他垂了眼皮淡淡道:“这里本就是你家,你要来也是平常的,我为何要怪你。”   琉璃抱着圆儿,忙上前道:“你不相信我?真的是圆儿先闯进来的。”她摇了摇圆儿,“你这坏狗,向师兄道歉!”   圆儿正是磨牙的时候,伸嘴要咬范垣。   范垣道:“它叫什么?”   琉璃道:“圆儿,团圆的圆。”突然她像是领悟什么似的,嘿嘿地又笑起来,“跟师兄的名字一样的音。”   范垣脸色一变,双眼里掠过一丝厉色。   琉璃兀自没有察觉,见圆儿不依不饶地想去咬范垣,便轻轻地打它的嘴,又对范垣道:“这是我在外头捡来的,师兄放心,它的牙还没长好呢,咬人不疼,不信你看。”   琉璃说着,把手指塞进圆儿的嘴里,那狗子便开始契而不舍地啃咬。   范垣盯着琉璃明媚烂漫的笑脸,又看看被狗儿蹂躏的那手……摇摇头:“好啦,知道了。快拿出来吧。”   琉璃细嫩的手指已经给那狗儿咬的满是口水,倒果然是没有破,只是有些发红而已,她随意地要往衣袖上擦一擦。   今日她穿着一件粉红色的绸子衣裳,最是娇贵不耐脏的。范垣忙道:“别动。”   他转身从衣架上拿了自己的一块洗脸巾,刚要递给她,琉璃已经高高兴兴把手伸了过来:“多谢师兄!”她就知道他没有看起来那么凶嘛。   范垣本想让她自己擦,见状一怔,只好小心翼翼地帮她擦拭干净,又百般留神不去碰到她的手。   琉璃走的时候,突然想起一件事,她回头叮嘱范垣:“今天真的是圆儿先闯进来的,不是我擅闯,师兄可千万不要告诉我爹呀,不然他又要训我啦。”   范垣眉间的皱蹙已经放平,却并没有再笑,只轻声道:“我知道了,不会告诉的。”   那是琉璃第一次见到范垣笑的样子。   当时范垣是在陈府她的家里,现在她却是在范府,也勉强算是他的家里。   真是风水轮流转。 第6章 是我   就在琉璃出神的时候,嬷嬷跟雅儿终于赶了来。   这嬷嬷不认得范垣,只见他通身尊贵,不怒自威,便瑟瑟缩缩地不敢靠前。   雅儿见范垣跟琉璃面面相觑,却吃了一惊,忙上前行礼道:“四爷。”又解释说:“这位是才上京的温家的表姑娘。”   范垣不置可否,只又扫了琉璃一眼:“好生照看着。”淡淡一句,转身自行去了。   目送范垣离开,雅儿才暗暗吐舌:“阿弥陀佛,吓死我了,怎么就遇到他……”   那嬷嬷就问那是谁,雅儿小声道:“这岂不正是我们府里的四爷,也是当朝的首辅大人呢?”   嬷嬷惊得咂嘴咋舌:“原来正是那位了不得的大人啊,怪道方才看着好大的威势,吓得我都不敢动了。”   雅儿笑笑,又悄悄地道:“快别说了,咱们快带着姑娘离开这儿是正经,叫夫人知道姑娘遇到了四爷,怕不高兴。”   老嬷嬷答应了,又问:“夫人怎会不高兴姑娘见了四爷?”   雅儿自觉失言,便笑说:“姑娘毕竟是娇客才来,四爷是外间的爷们儿,怎么好轻易相见,给夫人知道,只说我们没好好照应,是这个意思了。”   这嬷嬷才笑道:“原来如此,大家子的规矩便是多些。”   雅儿道:“我们夫人是极疼爱表小姐的,其实不妨事,只是我自己多心点罢了。”   说着转头看了一眼琉璃,却见女孩子默默地低着头,只管呆呆地走。   明明生得绝色,偏偏是个痴儿,其实跟范府沾亲带故,就算女孩子容貌差点儿,也必定能嫁的不错,可是似这位表姑娘这般,只怕这辈子就这样了,因为绝没有什么人家愿意娶一个痴儿。   雅儿心里暗叹了声可惜。   重新带了琉璃回到夫人房中,还没进门就听到里头欢声笑语,雅儿抿嘴笑道:“东少爷回来了。”   范府的二爷才是冯夫人亲生的,早也成亲,膝下一子名唤范东城,才只十三岁。   琉璃却并没有见过东城,随着雅儿入内,果然见个相貌俊美的小少年站在原地,生得唇红齿白,清爽精神。   琉璃眼前一亮,望着范东城,心里鬼使神差地竟想:“儆儿若是这个年纪,不知又是什么模样的。”   琉璃打量范东城的时候,东城小少爷却也在瞅着她,少年的眼睛骨碌碌地转着,毫不掩饰地打量琉璃,不等冯夫人出声,便笑道:“阿纯妹妹果然是人如其名,真是璞玉天生,纯正无邪。”   冯夫人的儿媳妇曹氏在旁边笑着打圆场道:“这孩子是高兴坏了么,才见了面也不见礼,又在胡说起来了,怎么就信口叫起妹妹来了?”   东城拍拍额头,回头对母亲跟冯夫人温姨妈笑道:“我的确是一时高兴竟忘了辈分,只是看着她反比我小很多,倒要让我怎么叫出口?”   东城虽比温纯小一岁,个儿却比她高出半个头去,看着反像是哥哥。   温姨妈笑道:“不碍事,他们年纪差不多,自在在一起玩耍就好,何必论那些虚头辈分之类的,不要拘束了才好。”   “这孩子被我惯坏了,平日里就没天没地的,”冯夫人含笑回道:“如今你这么说,他越发得意了。”   果然东城露出得意顽皮的表情,又笑声朗朗地说:“祖母也是疼爱我的,如今来的姨奶奶也是好性疼爱人的,姨奶奶放心,我以后会好生跟纯儿妹妹……不不,是跟、跟纯儿姐姐相处的。”   冯夫人笑道:“瞧瞧,越发没大没小了,今儿第一次见,就闹笑话了。”   曹氏正要训斥东城,温姨妈道:“我倒是觉着这样好,以后就这么叫就是了。难道要让他小小的孩子,叫纯儿姑姑么?”   东城道:“我知道祖母是怕我丢了礼,大不了以后有外人在的时候,我就叫姑姑,没有外人,我就叫姐姐就是了,这样总该成了吧?”   冯夫人笑道:“你看看他,说的还振振有辞呢。”   温姨妈道:“这孩子很好,我很喜欢,千万别为难他,就由得他的意思很好。”   曹氏在旁听了,才放了心。   东城此刻已经走到琉璃身旁,问道:“姐姐方才去哪里了?”   琉璃默默地望着他,并不言语。   温姨妈跟冯夫人正有些担心,东城又道:“这府里我最熟悉,以后要去哪里玩,我陪着姐姐怎么样?”   琉璃低下头去。若不是知道温纯天生痴愚,如此情态,只叫人以为是女孩子害羞的缘故。   东城望着她,虽得不到回应,却丝毫不觉着窘然尴尬,反而兴高采烈地又说道:“姐姐答应就好了。放心,我绝不会欺负你。对了,我屋里有很多好玩的,待会儿叫人送些给你去。”   温姨妈大为欣慰,冯夫人也松了口气,对温姨妈道:“你瞧他们相处的多好。”   ***   这一夜,温姨妈叫了养谦进来,询问他今日去见范家一干男人的事。   温养谦一一说了,其实以养谦的为人,从来应对妥帖,是绝不会出错的,不过范府并非别处,他们又是投奔来的,自要谨慎对待。   养谦又道:“大爷称病没有见到,三爷也不在家,倒是跟二爷说的很好,本以为见不着四爷的,临了他又回来了,虽没说多久,但待人是好的,说是既然来了就安稳住下不必担心别的等等。”   温姨妈主要也是想问跟范垣是否见过,如今听儿子说了,便道:“阿弥陀佛,见了他就好了。”   因见屋里无人,温姨妈便小声跟养谦道:“我其实早知道你姨母不待见这位四爷,今日跟她说话,果然比先前还要……不和似的。我心里担忧他也记恨你姨母、从而不待见我们呢,谦儿你以后可要小心应对才好。”   温养谦点头:“母亲放心,我心里有数。”   温姨妈是最放心他的,便含笑点头,又见琉璃在旁边低着头玩荷包,就爱惜地摸摸她的头:“今儿你妹妹见了府里几个小孩子,跟东城倒是最好的,我看东城也是真心喜欢她,我也放了一大半心了。”   温养谦捏了捏琉璃的荷包,温声道:“妹妹这荷包里空了,先前那松子糖吃完了?听说京城的金福堂里有一种酥糖最好,明儿我给你买来可好?”   这荷包里先前的确有些酥糖,琉璃闲着的时候不知不觉都吃了,见温养谦如此细心体贴,不由抿嘴一笑。   养谦望着她的笑,也喜欢的对母亲笑道:“妹妹这样可爱,自是人见人爱的,母亲还担心什么。”   温姨妈也笑说:“我们见着自是宝贝一样,别人未必会都是打心里喜欢的。何况高门大户多会看人下菜碟,如今是仗着我们是夫人的亲戚才礼待的,暗地里保不齐怎么说呢,我们自要有数。”   养谦道:“妈不必操心,现在咱们是寄人篱下,可总不会长远如此,等我考了春闱,就在外头找房子。”   温姨妈笑:“倒也不用这么急,就算现在咱们要走,你姨母也不肯放的,我看她也想着府里多个娘家人呢。姑且就这么住下,你也安心备考才是。”   温养谦答应了,见琉璃揉眼睛,便道:“妹妹必然也困了,连日里赶路,还是让她早点歇息,我去看看药熬好了不曾。”   这一夜,琉璃服了药,却久久没有睡意。   她翻了几个身,白天跟范垣相遇的情形不停地在脑中翻腾。   夜风扑在窗扇上,发出沙沙的响动,窗外有几丛竹子,竹叶随风,簌簌作响,影子落在窗纸上,摇曳变幻出各色形状,就像是几个人挤在一起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一样。   琉璃突然想起自己被害那天。   那天她在长信殿内,坐等范垣。   突然朱儆身边的内侍跑来,说是小皇帝哭闹,说肚子疼。   琉璃忙起驾前去寝宫,朱儆见母亲来到,上前紧紧抱住,泪落不止。琉璃忙安抚,又问传了太医没有。   朱儆哭叫道:“我不要太医,我要母后。”   琉璃忙道:“儆儿,你已经是皇上了,不可说这些孩子气的话,觉着身子不适就一定得叫太医看看,难道你要让母后为你担心吗?”   朱儆泪眼汪汪地看着琉璃:“我当然不想让母后担心。我要母后长长久久地陪伴着我。”   琉璃摸摸他的头:“儆儿放心,只要你好好地看太医,健健康康的,母后就会长长久久陪伴着你。”   朱儆破涕为笑:“真的?母后哪里也不会去?”   琉璃在他额头上亲了下,慈爱道:“当然了。”   太医来后检查了一番,并无大碍,只说是小皇帝肚子里吸了些凉气儿,开了点顺气温和的药丸就罢了。   闹过这场,又劝着朱儆吃了些东西。   等耐心哄着小皇帝睡下,琉璃再去长信殿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宫灯在前,幽幽无声,整座皇城也似格外寂静。   空气像是凝固了,喘一口气都觉着艰难。   琉璃的心突然跳的厉害,像是有什么事要发生,慌的很。   她只当自己是不适应,强忍着不适进了殿,又屏退了左右。   偌大的宫殿,顷刻间只剩下她一人。   琉璃吃了一点茶,想要让自己凝神。   可急速的心跳却并没有因此变慢,渐渐地不仅是快,快中还带着些许刺痛。   起初这刺痛是轻微的,但很快,就变成了剧痛。   等琉璃察觉不对的时候,整个人已经动弹不得,眼前一阵阵地发黑。   她捂着胸口,摇摇晃晃几乎从榻边上栽倒在地,正在这时侯,一道人影急速地闯了进来。   “琉璃!”是范垣的声音。   却恍若隔世,因为自从她嫁了后,就再也没听他这么叫过自己了。   范垣冲过来将琉璃扶住。   琉璃抬头,借着昏暗的灯光,望着面前这张脸,他的眉眼仍旧鲜明如画,依稀仿佛……两人还是在少年时。   “师兄……”琉璃喃喃,下意识地抓着范垣的手:“我这儿……好疼。”   范垣不回答,只是紧紧地握着她的手,力道之大,让琉璃觉着疼。   “我、我是怎么了?”琉璃喃喃,突然她想到什么,“我……”   她转头看向旁边那杯茶:“茶水里,有毒?”   范垣双眼一闭,喉头动了动。   琉璃的心头猛然揪痛起来:“是谁?”她尽力凝视范垣,不信:“莫非……”   范垣睁开双眼,他回看着琉璃,却无声。   见他不答,琉璃的眼中泪如泉涌。   琉璃问:“师兄……真的是你吗?”   暗影中范垣沉默凝视的表情,叫人形容不出。   “到底是不是你!”琉璃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用力抓住他:“为什么,我都答应你了呀!”   范垣的眼中有什么东西在闪烁,终于他回答:“是,是我。” 第7章 真相   琉璃不想死,主要是放心不下朱儆。   先前她的人生太顺遂了。   就算是宫里盛传皇后要抱走儆儿的时候,琉璃都没有想到过会跟朱儆分开过。   事实果然向着好的方向发展,“流言”终究只是流言而已。   但是所谓“人生到处知何似,恰似飞鸿踏雪泥”。   本以为接了范垣出来,不管他的所图何等的不光彩,终究能够把命保住,横竖能跟儆儿在一起就成。   人算不如天算。   自从上了京,琉璃一天比一天更想念朱儆,只可惜那孩子并非常人,没有谁比琉璃知道要见他何其艰难。   一天天过的十分煎熬,琉璃绞尽脑汁地想法儿,想找到个能够进宫见见那孩子的法子,却终究一无所得。   对于儆儿的想念渐渐地盖过了对死亡的恐惧,琉璃甚至想过,可不可以找个机会跟范垣承认自己是琉璃,求他带自己进宫去……   当然,这样做的下场也许就是被范垣当作是疯了。   温纯原本就是小呆子,再疯一疯,那场景简直不能想象。   这段日子里,琉璃也见过范垣两次,都是他来给冯夫人跟太夫人请安。   范府太夫人年事已高,平日里懒怠动弹,精神也短缺的很,每天这些小辈们去请了安后,也不敢围坐太久。   这天,范彩丝跟范芳树来邀请琉璃,同去给府里的太老夫人请安。   三人正走着,远远地望见前方廊下范垣迎面而来。   琉璃目不转睛地望着他,心情复杂,很想问问他朱儆好不好。   目光异样的让范垣都留意到了。   还是范芳树拉了拉琉璃,向着范垣行了礼。   范垣去后,范芳树对范彩丝道:“你说四叔这次来,会不会是因为承儿被打的那件事?”   彩丝道:“姐姐怎么傻了?老太太都已经说不出声了,要为承儿的事,也不会跑来这里。”   范芳树道:“别看老太太病的如此,还是惦记着曾曾孙子呢,解决没解决的,四叔自然要来回禀一声。”   彩丝道:“说起这件事,承儿也是没眼色,惹谁不好,却惹郑家的人,难道不知道我们跟郑家是有仇的嘛,偏偏人家又是皇亲,又是世家大族,都是被宠坏了才不知天高地厚。”   范芳树冷笑道:“承儿哪会知道这些。只怕他连咱们府里跟郑家怎么交恶的都不知道呢。”   彩丝也点头笑说:“别说是他,连我也是才隐约听说的。”   他们见左右无人,只有温纯这个小呆子在,就悄悄地抱怨说:“四叔干吗要招惹这样的强敌呢,就算是为了先皇太后,也不至于明目张胆地把整个世族郑家都得罪了。先前郑皇后要夺太子,就该从着郑皇后的意思,做什么要护着那一对孤儿寡母的?”   因为方才看见范垣后,琉璃心情起伏,怕脸上会露出什么来。   所以这会儿就装作玩耍的模样,在拉扯栏杆外一根花枝。   当听见两姊妹说起大房里那小孩子范承的事——这件事琉璃也是知道的。   做一个不会说话的“小呆子”的最大好处,就是任何人说什么话都不会特意避开她。   所以虽然来到范府还并不算太长时间,琉璃对于各处的隐秘,却都听说了不少。   远的且不说,眼前便现成的例子:比如范芳树常说范彩丝仗着聪明不饶人,其实不过是个姨娘养的,范彩丝也常对她吐槽说范芳树是个榆木脑袋,就算是继室养出来的又怎么样,只是个空花架子。   但他们两个却日常形影不离,在一起的时候,蜜里调油的如亲生姊妹。   范府长房还算是人丁兴旺。   长房大爷也就是范垣的大哥,今年五十五岁,足足大范垣二十八岁。   此人早婚早育,嫡子范继,妾生的叫做范纠。   有三个小姐,最长的一位已出阁,范芳树是继室所出,范彩丝跟范纠一样同是辜姨娘所生。   嫡子范继已经成婚,膝下有一个小儿子名唤范承,今年才十五岁,因从小娇养,便出落成一个合格的纨绔子弟。   先前范承在外跑马玩耍,跟兵部郑侍郎家的公子起了龃龉,双方大打出手,范承不是对手,被打伤,铩羽而归。   按理说平日里这位小爷在外惹祸,未必有人敢为难他,毕竟有范首辅的金字招牌挡煞。   然而对方却是出身荥阳郑氏,而先前在宫内的“夺子”之争中,毕竟是因为范垣的暗中助力,才让势在必得的郑皇后空筹谋一场,最后竟落得个退守佛堂的地步。   这件事外头虽然不知,郑家内族是明白的,起初还秘而不宣,后来经历了范垣“倒台”,才略流露几分,更因为皇太后已经驾崩,所以才渐渐地都透了出来。   琉璃虽知道范承被打,可是内宫的这件事,却还是第一次听闻。   手一松,那花枝便咻地一声弯飞了。   范芳树跟范彩丝并未在意琉璃,就像她是个隐形人一样。   这段日子,两个人常常来找琉璃玩耍,起初琉璃以为她们是好意,因要装傻,心里还略愧悔呢。   但是随着两人发现琉璃真的不会说话,便彻底放了心,有些话对她并无避忌。   慢慢地从两人的交谈里,琉璃才知道,是冯夫人特意吩咐她们平日里要带着琉璃一块儿玩的。   冯夫人本是怕冷落了琉璃的意思,但对范家姊妹来说,找个小傻子一起玩耍难免无聊,却又想要讨好冯夫人,所以每次都不敢怠慢地来找琉璃,可是见了面,却又没有话题可说,于是两人就闲坐着乱说八卦打发时间,琉璃在旁边默默地反而听了个饱。   此刻范芳树道:“唉,我听说,当初先皇帝碍于郑家势大的缘故本来已经答应了郑皇后,要把当时还是太子的陛下抱给郑皇后养呢,是四叔从中拦着不许,也不知他同先帝说了什么,此事才作罢的。要说咱们四叔是的确够手眼通天的,这种难办的事儿都能做成,就是眼神不大好,怎么就要帮助先皇太后呢……现在好了,皇太后驾崩了,咱们又跟着白白地得罪了人,简直是鸡飞蛋打嘛。”   “可不是?人都说,陈翰林家早死绝没人了,郑家的人却像是兔子一样,遍地都是……还有不少高门权宦,任凭是谁也知道哪方面不能得罪呀……”   两人说的起劲,眼见要到了老夫人门前,突然范彩丝叫道:“啊?那小呆子……咳,纯儿姑姑呢?”   “她不是跟着咱们呢吗?”范芳树也忙回头打量,却见身后廊上空空如也,竟不见了温纯的身影。   ***   琉璃听见了芳树跟彩丝两人揭破了当初夺子的真相,犹如轰雷掣电。   她原本以为当初皇后要抱养儆儿,只是流言,虽然那流言盛极,也曾害得她辗转反侧的担心……可哪里想过底下更比自己所知道的还暗潮汹涌。   琉璃突然想起来,当初郑皇后的确对自己提起过这个意思,当然,皇后性情贤德,并没有直接说要抱养,只说琉璃身子弱,她要替琉璃看管儆儿几日。   换了其他的妃嫔,自然就立刻警觉起来。   可琉璃也并没多想,只是她打心里不舍的儆儿离开,便实话实说地表示自己的身子还好,就不必去烦劳皇后了。   琉璃直截了当拒绝后,当时皇后的脸色就有些不好。   后来流言更厉害的时候,那天在同皇帝相处,琉璃忐忑不安地询问武帝。   皇帝笑道:“这也是因为皇后疼爱太子,几乎视若亲生,所以才有如此流言传出啊,不必过于忧虑,这是好事。”   琉璃只是单纯,并不愚笨,尤其是跟儿子有关,自然格外敏感。   听皇帝的回答似乎有模棱两可的意思,“好事”?皇后疼爱太子是好事,“流言”也是好事?还是说皇后要亲自抚养儆儿是好事?   那一阵儿她开始紧张朱儆,叮嘱他不要到处乱跑,晚上睡觉也不叫带他回太子寝殿,自己抱在身边睡。   儆儿虽然年幼,却已十分懂事,大概也察觉到什么,有一日皇后派人接他过去,他甚至自己装作肚子疼,不肯去。   琉璃私下里未免又求武帝……毕竟她没有任何的外戚可以依靠。历史上妃嫔所生的儿子给皇后亲自抚养的事也屡见不鲜。   假如在那个时候,朝臣们推波助澜地上个折子,恳求将皇太子抱给郑皇后抚养,那此事必然是就铁板钉钉了。   但是这些都没有发生。   朝臣们安静的异常,甚至在有这种声音冒出来的时候,会有谏官立场鲜明地表示,孩子就该跟着亲生母亲长才是正理,何况贵妃娘娘贤德贞静,嫔御有序,仁恕孝顺,毫无任何过失……等等,说了无限的赞美之词,总而言之,不该剥夺母子天伦之类。   那会儿,琉璃风闻如此,还以为朝中毕竟还有忠直诚恳的人,体谅他们孤儿寡母的苦楚,肯为自己出头。   现在回想……   原来如此。   当她在深宫里抱着朱儆,日夜不安,怕儿子离开自己,绞尽脑汁想用自己的法子改变这种状况的时候,已经有人为她拼命做好了一切。   琉璃越跑越快,追出了廊下,依稀看见前方范垣苍直的背影。   “师兄!”心里那一声唤,几乎按捺不住。 第8章 哥哥   琉璃远远地看着范垣的背影,那一声“师兄”在心底翻翻滚滚,但不知是因为温纯从没有开口说过话的原因,还是什么缘故,这两个字竟重若千钧似的,噎在喉咙里,发不出来。   谁知前面,那正在走着的范垣却突然停下脚步。   他慢慢地回过头来。   这惊鸿一瞥似的回首,却让琉璃在瞬间几乎窒息。   她身不由己地停下急追的脚步,愣愣地对上范垣回看的眼神。   范垣本是听见身后有脚步声急促,回身来是琉璃,有些意外,又见她小脸微红,气喘吁吁之状,像是在着急追什么似的。   范垣左右看了看,并没有别人,又见琉璃一声不吭,脸上涨红异常,他便往回走了两步,却又并未靠前,只问道:“你怎么又是一个人?跟着你的人呢?”   琉璃不答。范垣又问:“你方才在跑什么?”   琉璃仍是不言语,两只眼睛却红通通的。   范垣很是诧异,忖度片刻,想到方才相遇的时候琉璃看自己的异样眼神,不由试探地问道:“你莫非是在……找我?”   琉璃没有办法开口,心里纠结的无以言语,该怎么向着此人说明现在的情形……她真的很想不顾一切地告诉他真相,然而……心头却仍旧有一道坎。   眼泪像是要代替语言一样,十分奋勇地从眼睛里跳了出来。   范垣见这女孩子痴痴呆呆的,也不说话,只是哭,心里想起这些日子的所闻。   有关这温家阿纯的痴愚,不仅范府人尽皆知,就连京师里也有不少传言,都说这女孩子生得精致无双,偏偏是个傻子,有的人是真心叹惋,可其中也不乏一些下流不堪的语言。   正如温姨妈跟养谦说过的,冯夫人从来不待见这位声名煊赫的首辅大人,相对来说,范垣自然也不会一腔热情地倒贴,只是尽礼尽孝罢了。   温家的人是冯夫人这边的亲戚,范垣也见过温养谦,虽表面上应对周旋,心里实则并不十分喜欢这位“表弟”,觉着养谦聪明外露,而心思太过。   可是对“温纯”……范垣却是有一份自然而生的“怜悯”,毕竟这女孩子十分可怜,是个天生的痴儿。   范垣从小因为身份的缘故,受尽了不知多少白眼以及冷嘲热讽,所以见了温纯,便不由地想到自身,很有些“同病相怜”之意。   且温纯年纪又小,所以范垣平日里在府内虽然不苟言笑,可是对她,却不想过分冷肃,免得更吓坏了这可怜的女孩子。   谁知道他已经尽力“温和”,面前的女孩子还是流出了眼泪,大颗大颗的泪珠猝不及防地跳了出来,偏偏她不能开口说话。   范垣情急,便又上前一步:“你怎么了?别怕……我没有恶意。”   琉璃却不是怕,只是身不由己罢了。   因为方才跑的着急,脸上红红的,加上双眼也通红流泪,看着更加可怜千倍。   范垣抬手,似乎想摸摸她的头安抚……却又立刻意识到什么,手才探出就又拢握起来。   琉璃望着他熟悉的动作,唇动了动,再也按捺不住,正要不管不顾地叫出那一声“师兄”,就听到有个声音惊怒交加地从旁边传来:“纯儿!”   来的人,却是温养谦,身旁还有一人,正是长房的范承。   范承天然地畏惧范垣,平日里都是绕着范垣的书房走,就算远远地瞅见了影子,也总要趁早儿拐弯,及早避开。   只是无意中看见这场景奇特,倒是不舍得不看着热闹,便大胆随着温养谦走了过来。   范垣见温养谦来到,便将那只横空的手放下,重新负在了身后。   但同时他也意识到,温养谦方才的声音不对,他是个机敏之人,当即明白……只怕是自己的行为招致了养谦的误会。   只是范垣并不是个愿意向别人解释的,便只又恢复了昔日那种淡淡冷冷的模样。   温养谦急急地奔到了琉璃身旁,半个身子挡在她跟前儿,护雏一样。   原本在远处还没看的十分清楚,站近了看一眼,见琉璃泪痕满脸,若不是脸上没伤痕,倒像是给打过了一样。   温纯虽然呆傻,却从来不会痛哭落泪,安静的像是没有任何人类的感情,除非是有人惹急了她……但也绝不是用“哭”的方式解决,如今温养谦见妹妹如此模样,心中自然惊怒交加。   只是对面这人是名满天下的范垣,总不成他居然会在光天化日下欺负一个不懂事的小女孩儿吧。虽然理智如此告诉,因为过于疼惜温纯,温养谦一时几乎仍旧压不住心中的惊疑跟愠恼。   “四表哥……”温养谦眉头皱起,牙咬了咬,勉强牵了牵嘴角,“这里是怎么了?”   范垣道:“我也不明白,令妹突然跑来……我正问她可是有事。”   温养谦轻笑一声,显然是不信这说辞的。温纯连认都几乎不认得范垣,所谓“突然跑来”又是何意?   范垣也看出养谦不信,也不多说:“你来了便好,请带她回去吧。”说着一点头,转身迈步而去。   温养谦本想再追问他究竟,可见他说走就走,且毫无心虚之态,倒是不便发作。   琉璃见温养谦突然走来,却不好再说,又听他似有诘责范垣之意,只是不便解释,见范垣去了,心里怅然若失,又更加悲酸难禁,不免又落了些泪。   温养谦忙劝慰,又悄声问道:“妹妹怎么在这里?……可是有人欺……”   一句话没说完,便看见范承走了过来,养谦就忙止住了。   原来范承直到见范垣去了,才敢靠近,此刻打量琉璃的样子,便问道:“纯姑娘怎么哭的这样?”   温养谦不愿同他细说,更不想妹子这个模样给更多的人看见,那样的话,事情还没查明,必然就有无数的流言又生出来。   于是他反而佯作无事:“没什么,想必妹妹迷了路,我先送她回去。”   范承道:“这府里大,倒要让个得用的丫头跟着才是。不过方才四叔公在这里,应该是无碍的。”   温养谦同他道别,便陪着琉璃往回走,走了半道,琉璃的泪已经止住了,只是眼睛已经红肿起来。   眼见将回房,正看见范彩丝跟范芳树两个且说且走过来,一眼看见琉璃,脸上各自露出惊喜的表情,忙上前来:“我们正到处找纯儿呢,你去哪里了?”   范彩丝忙问:“怎么像是哭过?出了何事?”   温养谦知道今儿她们两个是带着纯儿去给那太老夫人请安的,必然是她们两人陪着的时候跟丢了,温纯一个大活人怎会无端丢了,自是她们只是因为冯夫人的意思,应卯而已,并不真正上心的缘故。   养谦心里明白,面上却一丝也不露,只道:“没什么,一时迷了路,正好我路过便带了回来,倒是让你们两个白担心了一场了,我摸着妹妹的头有些发热,怕她方才着急受了凉,倒要让她好生歇息歇息,就先不陪着了。”   两位小姐面面相觑,本想解释,但温养谦半个字也不提,倒是不好过分去说,免得更加做贼心虚似的。   本还要陪着琉璃坐会儿以“亡羊补牢”,又听温养谦是逐客之意,两人只好都行了礼,退了出来。   这边温养谦带了琉璃进里间,温姨妈已经去上房陪着冯夫人说话,这屋子里没有人,养谦就拉着琉璃到桌边坐了,叫丫头来倒了水,又亲自去拧干了帕子,回来给她擦干净了脸。   琉璃不好意思拒绝,等喝了热水,又擦了脸,人已经好多了。   养谦才把丫头打发出去,在琉璃身前坐了,俯身看着她问道:“妹妹,方才到底是怎么了?”   他压低了声音问道:“是不是……那个四表哥他、他……欺负你了?”   琉璃听养谦果然这样怀疑,顾不得再装呆,立刻摇了摇头。   她否决的这般干脆,倒是让养谦心中越发震惊了:“妹妹……妹妹真的听懂我说什么了?”   琉璃看一眼养谦,低下头去。   养谦凝视着她,慢慢将琉璃的手握在掌中,少年的眼圈却也在瞬间红了。   他半是欣慰半是悲感:“我知道……妹妹一直都能听懂,我就知道。”像是跟琉璃说话,又像是自言自语说给自己听。   养谦拉着琉璃的手,慢慢地俯身,竟将额头抵在女孩子娇嫩纤小的手掌心。   琉璃只觉得掌心里湿润微热,知道是养谦流了泪。   她很想告诉这少年不要哭……但此刻贸然出声,只怕更会吓到他。   而且如果养谦知道了她并不是温纯的话,是不是又会再生事端?   “那次,”养谦突然轻声道:“妹妹是故意的,对不对?”   琉璃明白温养谦指的是什么。   他们在南边的时候,温养谦吃过一次人命官司。   杀人者死,本来是无法摆脱的,都已经在牢房里住了数天,眼见是要板上钉钉地宣判……温姨妈都急得病了。   是琉璃做了一件事,才救了养谦的性命。 第9章 痴儿   养谦心思玲珑,为人长袖善舞,在南边之时也有不少朋友,有学堂里认识的,也有族中亲友,以及素日结交的,各色人等,未免有些良莠不齐。   因为养谦生得俊雅风流,谈吐又向来善解人意,所以大家也都很喜欢跟他相处,但凡有什么聚会之类,总要叫上养谦。   那天又同几个朋友相聚,席间推杯换盏,吟诗唱词,不亦乐呼。   养谦虽然不好此道,但他天生聪慧,又有一把好嗓子,众人多半深知,轮到他唱,一个个侧耳倾听。   养谦推辞不过,只得合着韵律唱了一阕《眼儿媚》。   词云:“楼上黄昏杏花寒,斜月小阑干。一双燕子,两行征雁,画角声残。绮窗人在东风里,洒泪对春闲。也应似旧,盈盈秋水,淡淡春山。”   声音动听,韵致婉转。   温养谦唱罢,大家纷纷拍掌叫好。   不料席间却有一个新交公子,目不转睛地看着养谦,见其绝色,又听了这样的金声玉音,不觉神魂颠倒,色授魂与。   养谦虽然察觉,却也不以为意,起初还以为这位公子是好意结交,便向着对面含笑一点头。   不料从此之后,此人便大有痴缠之意。   当时南边儿才子佳人众多,风流韵事也层出不穷,似这般的事儿也自然屡见不鲜。   比如养谦的那些朋友之中,也有家中有小倌的,也有身边带着俏丽书童的,因为养谦品貌双佳,也有不少人暗中觊觎的,只是养谦素来不喜这风,且又不是好拿捏的门庭,所以也没有人敢对他如何。   只是这朱公子偏偏来头不小,祖上也算是皇亲国戚,只是到这一辈式微了,可到底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在当地还是无人敢惹的。   养谦知道不可招惹,便费心避了几次,一应有他的宴席都借故不去。   谁知姓朱的却终不死心,因连捉了几次逮不到养谦,那天,便亲自登门拜访,恰养谦不在家,朱公子好不容易来了,哪里肯就走,立刻在堂下坐等。   自从朱公子上门,养谦知道躲避终究不是办法,让此人到自己家里来……指不定还惹出什么事端呢。   是以此后一天,朱公子再约的时候,养谦慨然而去,他本是开诚布公要把此事说开之意,谁知姓朱的鬼迷心窍,见养谦毫无此意,他便动起手来,大有霸王硬上弓的架势。   养谦再好的脾气也破了功,幸而他会些拳脚功夫,一时倒也不至于吃亏,只是在推搡中,怒气勃发一个大力,把朱公子推到窗户边,这人色迷心窍,头重脚轻地往后倒了下去,从楼上摔落,当场跌在地上,死于非命。   门外朱家的恶奴本知道这位主子的爱好,听到里头闹成一团,都不敢打扰。   养谦在窗口往下,看见朱公子躺在地上动也不动,通身冰凉,他略站了站,忙打开门冲了出去,头也不回地下楼出门去了。   恶奴们入内一看,才知道大事不妥,忙一边救人,一边捉人,又有去报官的,忙的人仰马翻。   且说养谦失手打死人后,心寒彻骨,第一个念头便是赶紧回家。   温姨妈正在长房那边儿还没回来,屋里只有琉璃。温养谦将进门的时候,略站了站脚,让自己镇定下来。   但是突然遭了这样大的变故,只怕官府跟朱家的人立刻就要赶到……温养谦双眼赤红,隐隐冒出泪来。   养谦进门,见妹子坐在桌边上,似乎正在翻一本书,见他进来就抬起头。   养谦上前,拉着手默默地看了会儿,突然将妹子抱入怀中。   他心情激荡,并没主意女孩子的身体有些僵硬。   “我闯了大祸了,妹妹,我刚才跟朱公子楼上,他、他竟然不听劝,还想对我……”养谦喃喃地,不知是惊恐还是悔恨,眼泪悄然流了出来,他知道女孩子听不懂,但现在他别无选择,只是茫然地继续说道:“我、我一时失手,把他推下了楼,我杀了人了!”   怀中的女孩子抖了抖,养谦察觉,忙抱紧了她:“别怕,纯儿别怕。”   片刻,他轻轻放开“温纯”,低头望着她苍白的小脸:“哥哥并不怕死,只是怕哥哥真的去了后,妹妹跟母亲可怎么办好?”   他飞快地想了想,喃喃道:“不能急……不能急,妹妹跟母亲可以去京城投奔范家,咱们的姨母总会护着你们。”   突然他又用力捶自己的额头:“我该早劝母亲一起上京去的,就不会惹这祸事了。”   说话不迭,温姨妈从外回来了,养谦忙过去迎着,但是这种天大的祸事如何能跟母亲开口,妹子什么都不懂,尽管可以告诉,温姨妈却是个胆小不惊事的人,只怕说出来,就立刻吓死过去。   正在这会儿,外头官府跟朱家的人吵吵嚷嚷地到了。温姨妈变了脸色:“出了什么事了?”   养谦只来得及叮嘱:“母亲打点一下,尽快上京里投奔姨母去,好好照看着妹妹。”   被官府差役带走的时候,养谦还含泪焦急地望着自己的妹妹,就算在生死攸关之时,他还只是无限的放心不下自己的家人。   朱家势大,且养谦毁伤人命又是实情,虽然朱公子先前意图不轨……但是这种风流之事本就不足为奇,就算说出来也无济于事,只能博世人越发嘲笑,所以养谦宁肯只字不提,只说两人同桌吃酒,朱公子酒后欺人,两人口角之中误伤人命。   负责这案子的张莒张大人,是从京师下调过来的,是个生性严谨之人,先前任凭朱家如何叫嚣,他仍是主张慢慢细审,并没有即刻屈从于权贵之意。   直到审问明白,才等宣判。   那一天,苏州府衙门口来了两个人,那小厮自称是温家的人,有要事来拜见张大人。   这位大人自是刚正不阿,先前朱家的威逼利诱,都给他言辞拒绝了,如今听说温家的来人,自也以为是想疏通之意,才要避而不见,下人却道:“这温家来的两个,一个是青头小子,另一个……却是个极小的女孩子,好像是温家的那个痴女儿。”   张大人一愣:“是那个痴儿?”他觉着事情有异,便叫人传了进来。   张莒在内廷书房里召见的两人,那领路的小厮有些畏惧之意,跪在地上发抖。而那女孩子,果然名不虚传,精致的犹如雪玉之人,只是神情惘然,见了官也并不行礼,只是直直地站着。   张莒扫了两人一会儿,问那小厮道:“你为何带了你们家小姐过来?”   小厮哆嗦道:“小人也不知道,小人是看侧门的,小姐突然从里出来,给小人看了这张字纸……又不住地推搡小人,小人估摸着小姐是要找公子来的……谁知走来走去,小姐到了老爷这里,就不走了了。”   张莒更加讶异了,转头问道:“你是温家阿纯?”   面前站着的自然是才还魂不久的琉璃,走了这么长的路,略有些气喘不定,胸口发闷,她左右看看,走前几步,自顾自地在椅子上坐了。   张大人震惊,但转念间心里却又苦笑:“果然是个痴儿,所以见了本官才丝毫不怕,我却又是多事,叫她进来做什么?”   正要命人去叫温家的人接回去,突然问小厮:“你手里是什么字纸,拿来我看。”   小厮躬身送上,旁边侍从接过来呈上。   张莒低头一看,哑然失笑:原来纸上竟画着一个戴着官帽的大人模样,寥寥几笔,并不是什么正经图画,但却让人一目了然,绝不会认错。   “这是谁画的?”张莒问道。   小厮哆嗦道:“不、不知道,是小姐给小人的。”   张莒心里寻思,温纯既然是个痴儿,难道作画的是被关在牢中的温养谦?但温养谦虽犯下人命官司,平日里名声却是极好的,怎么会画这种不羁荒谬的图画。   正在忖度,琉璃从椅子上下地,来到桌边。   张莒一愣,旁边侍从见状,便想拦阻,张莒心念转动,举手示意退下。   原来张莒桌子上有笔墨纸砚,砚台里还有些墨水,琉璃打量了会儿,抽了一支小号毛笔,蘸了墨汁,在纸上一笔一划地做起画来。   张莒身不由己地看着,起初见她好像是孩童般在糊涂乱写似的,但越看,越是惊疑,渐渐看到最后,脸色也随之凝重起来。   没有人知道……温家阿纯那天去府衙做什么。   琉璃所画的那些东西,张莒也秘而不宣,并没有给任何人过目。   但从那之后,温养谦杀死朱公子的案子却起了戏剧性的变化。   又过三日后,张大人查得朱公子之前欺男霸女成性,胁迫人不成,也打死打伤人命若干,只是贿赂潜逃而已,却是个罪大恶极的惯犯。   养谦同朱公子之间,不过是口角相争,养谦为求自保,误伤人命,但若不是朱公子在案潜逃,也不至于生出此事。   只判了温家赔偿朱家若干银子,就将人释放了。   朱家的人自然大不服,一边质疑张莒收受贿赂徇私枉法,一边说要上京疏通给张大人好看。   张莒却丝毫不怕,冷道:“也不打听打听老子是怎么出京的,还怕你们这些王八羔子要挟?”   苏州的人自不知张大人是怎么被贬官外放的。   琉璃却知道,而且印象颇为深刻。   琉璃之所以记得这个张莒,是因为两件事。   第一,他是范垣一度器重的门生。   第二,张莒本算是前途无量,他被贬官,也是因为一件人命官司。   这位张大人把个意图轻薄自己妹妹的登徒子打了个半死,谁知那人身子太虚,回家三天后死了……家里人一怒上告,因有范垣作保,只将他革职,最终贬出了京师。   另还有一件琉璃不知道的事是……就在温家的人启程上京之后不久,张莒收到了京内恩师范垣的密信。   看过信后,张莒埋首写了一封长长的回信,后想了想,又将书房抽屉最底层的一个卷袋拿了出来,里头,正是琉璃那天所画的三幅图。   张莒把这三幅画连同那封回信一起封缄,叫了一个差人进来:“快马加鞭回京,亲自递到恩师范首辅手上。” 第10章 皇帝   张大人没有将琉璃所画的那三幅画公之于众,自是有一个合理原因的。   而这个原因,也正是琉璃能够“说服”张莒的诀窍所在。   外界的人隐隐听说那天温家的痴儿曾去过府衙,究竟做了什么不得而知。   就算张大人的近身随从,也不明所以。   此事,仿佛也只有天知地知,张莒跟琉璃知道,除此之外,再无旁人。   可温养谦是个聪明人,他明白自己不会无缘无故的从死到生。   小厮也告诉他,那日琉璃拿着张大人的“画像”,逼着他带路到府衙的事。   温纯从小痴愚,就算天大的事儿也不会让她流露出什么异常,平日里若非温姨妈跟养谦哄劝,甚至连房门都绝少迈出一步……只愿意缩在房间里埋头发呆。   试问这般一个痴儿,又怎会绘像,又怎会主动拉着小厮出门?   养谦出狱后询问琉璃,琉璃自又装傻不说。   温养谦无奈,亲找到张大人,先谢过大人明察秋毫,又问琉璃到访之事。   张莒倒也没瞒他,只说道:“世人都说令妹痴愚,叫我看来,令妹却是冰雪聪明。若不是她亲自来找本官,本官只怕要铸成大错,冤杀了你了。”   养谦心中狐疑,却不敢多说,因为他预感到这其中一定有个令自己吃惊的内情。   张大人又道:“本官也理解你为何不把实情告诉本官,毕竟此事……关乎令妹的名节。”   养谦听到他提“不把实情告诉”,心怦怦乱跳,以为张莒知道了那日酒楼的真相。但听到“令妹名节”,却又几乎跳起来。   他不敢出口问,只是脸色铁青地看着张莒。   张莒见他表情难看,却误会了,起身走到书桌边把那三张画拿了出来:“这是令妹当日给我所绘。”   养谦接过来,低头看时,浑身的血几乎都冰住了,身子也微微发抖。   他先是猛然站起身,死死地捏着纸,牙关紧咬嘴唇抿紧,像是要立刻质问张莒……但却又生生地咽下一口唾沫:“这……是纯儿给大人画的?”   “嗯,当日我亲眼见她所画,”张莒点头,见青年脸色愈发不好,显然情绪激动,便安抚道:“你放心,此事我绝不会公之于众。”   养谦眼中酸涩难当,矗立半晌,又呆呆坐了回去。   他手中的三幅图,第一幅,是一个满面横肉的胖子,正张牙舞爪,向着一个小女孩扑过去。   第二幅,却是那女孩子被另一个青年抱住,女孩儿正在洒泪,那青年满面怒容。   第三幅,是那满面横肉的胖子死在地上。   养谦跟张莒都不是蠢人,其实这三幅画一目了然,虽然毫无任何笔法可言,就像是孩童信笔涂鸦,但却栩栩如生,令人一见便能感受到那画上的情绪。   死者朱公子体型微胖,嘴角上有一颗痣。这画上的横肉恶霸也是同样。   而那青年公子剑眉斜挑的样子,却像极了温养谦。   至于那小女孩子是谁,自然不消说了。   三幅画连贯起来,剧情也十分明显:朱公子意图对温纯不轨,温养谦知道此事十分愤怒,温养谦借故杀死了朱公子。   张莒道:“我已查过,的确这姓朱的曾往贵府走动。你为妹报仇手刃这禽兽,实乃义勇。又因捍卫她的名节而不肯吐露实情宁肯赴死,正是孝悌友爱之举,本官觉着这非但无罪,反该值得嘉奖。”   养谦表面呆呆怔怔,心中惊涛骇浪。   朱公子虽曾去过温府,只不过是为了找他,并没有跟温纯照过面,这点儿养谦是确信的。   所以说这画上的事,并不是真的。   但妹妹竟“无中生有”地画了这一段,更让张莒立刻信以为真,且扭转了这整个案子,实在是有些……匪夷所思,惊世骇俗。   养谦不明白妹妹为何要“兵行险着”,毕竟不是每个当官的都跟张莒一样,会因为这一段隐衷而冒险改判。   何况也没有人能证明这一段,张莒为什么深信不疑?   ——养谦不明白,琉璃却明白。   正因为琉璃已经揣测到张大人看过那几幅画的反应,所以才选择了这种方式。   张大人从一个前途无量的京官被贬到外地,就是因为同样的情节。   因为自己的妹子被调戏,张莒怒打那泼皮,那人突然身死,张大人也差点儿给查办。   因为此事,张大人的心里本就窝着一股火,他不服。   试问,在地方上遇到了同样情节的案子,张莒会如何料理?   将心比心,感同深受,他会把温养谦看成为妹妹出头的自己,恨不得帮温养谦脱罪。   恰好朱公子又的确犯案累累,罪有应得。   这就是琉璃笃定张莒看了那几幅画后不会坐视不理的原因。   ***   琉璃很喜欢温养谦跟温姨妈。   她是独生女儿,母亲又早逝,父亲也在自己出嫁后病故,所以琉璃一度同范垣那么亲近,她不仅把他当成了师兄,更几乎当成了真正的兄长,甚至在父亲死后,范垣更自动升华成了亦父亦兄的人物。   后来在范垣的一再要求下,才改了称呼,也慢慢地把那份恋恋牵挂之情给生生压住,幸而很快就有了儆儿……   没想到再世为人,居然有了母亲的疼爱,也有了真正的哥哥的关心爱护。   养谦因里外周旋,碰到什么至为为难的事,不敢告诉温姨妈,便偷偷地跟温纯倾诉。   琉璃虽觉着偷听青年的心事有些不地道,但若是连她也不去听了,养谦这些事又向谁说去?憋在心里难免出事。   养谦对这个妹子可谓好到了极致,他殷殷切切的亲情爱顾,为了这家子在宅门里周旋辛苦,不知为何,隐忍辛苦的养谦,竟让琉璃想到了范垣。   那天养谦匆匆回来,抱着她话别后被官府拿走。   温姨妈听说此事,果然惊的几乎厥倒,而其他族中之人,多半都在隔岸观火,有一些想要相助的,因朱家的势力,便也不敢得罪。   所以这家子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无奈之下,琉璃才决定“出此下策”。   这自然绝不能跟养谦坦白。   这会儿,养谦见妹妹仍旧不回答,却并没有再紧着追问。他毕竟知道“温纯”的性子,略逼着些,就会失控发狂一样,她自然伤不到人,但在那种无意识般的情形下,每每会严重的自伤。   温纯小的时候,因为众人不懂这症候,好几次几乎弄出大事。   养谦凝视着琉璃的眼睛:“好纯儿,你不说也不要紧,哥哥心里都明白。哥哥、哥哥只是怕你受委屈……倘若有人欺负你,你不说……就也像是给张大人画画一样,画给哥哥看,好不好?这样哥哥也就放心了呢?”   琉璃听到这里,终于点了点头。   养谦绷紧了的心弦慢慢地有了几分放松。   ***   且说范垣别了温家兄妹,自回书房,正侍从来报:“南边来了人,要面见四爷。”   范垣略一想,就猜到是张莒所派的人,当即命传。   不多时张莒的心腹来到,毕恭毕敬地说道:“四爷安泰,我们大人命小的代他向四爷问安,并有信命小人亲呈给您。”   说着,从胸前搭绊里取出一封油纸包着的东西,双手交给那侍从,侍从便替他转呈给了范垣。   范垣将油纸揭了,果然见里头是一封张莒的亲笔信,信笺封皮只简单写着“范先生敬启”五个字,并没有恩师弟子之类的称谓。   毕竟范垣树大招风,张莒却已贬到地方,如此写法,只是为不引人注意罢了。   范垣知道张莒这信是何意,前一阵子,他隐约风闻苏州出过一件案子,正是张莒经手,据说判的有些荒唐,便去信问他缘故。   其实范垣知道张莒办事精干果决,又是自己的嫡系,不会突兀地做些落人口实的事,去信也只是循例问一声罢了。   这一封信自是张莒的回函,范垣正拿了裁纸刀要打开,又一侍从来到:“四爷,时候到了。该进宫去了。”   范垣既是内阁首辅,且又担着少傅一职,今日早上是要进宫教小皇帝读书的。当即掏出西洋怀表看了一眼,果然眼见巳时将到。   原本准备的时间充裕,只是先前在院子里给琉璃拦了一拦,一时竟忘了此事。   小皇帝年纪虽小,脾气古怪,很不好对付。   范垣常以身作则,好让他跟着依样学样,尤其注重“准时”,所以身上常带着西洋表看时辰。   如果这次误了,小皇帝指不定又闹出什么来。范垣看一眼这信笺,心知宫内是是非之处,倒是不可把跟外官的私信带进去。   何况范垣料定也没什么别的急事,回头再看也罢,当即将抽屉打开,把回函放在里头,即刻起身更衣。   不多时整理妥当,换了朝服,乘轿往皇宫而来。   过午门进了东华门,才到了文渊阁,还没进门,就有一名太监急匆匆地跑了来,见了范垣,便忙行礼道:“阁老。”   范垣回头,他自然认得这来的小太监,是跟随小皇帝朱儆的内侍赵添,这会儿他来,料想没别的事。   范垣在台阶上站住脚:“是皇上怎么了?”   赵添苦笑道:“皇上说他肚子疼,今日就不、不来读书了。”   范垣神色不变,仍是那样淡淡漠漠的:“皇上现在在哪?”   赵添道:“在启福宫。”   范垣缓步下台阶,转身往启福宫的方向而去。   约莫走了两刻钟,宫墙内传出一阵犬吠之声,同时有个青嫩的声音喝道:“范垣,你站住!你这狗东西……”   范垣一怔,跟在身后的赵添脸色发青,顿时紧走几步拼力叫道:“首辅大人到!” 第11章 惩罚   虽然赵太监已经尽力阻拦,里头那一声仍是清晰地传到了范垣耳中。   最重要的是,范垣听出了这个声音,正是小皇帝朱儆。   范垣进启福宫的时候,里头朱儆早已经不见了踪影,只有众太监宫女呆若木鸡,两个太监正在焦头烂额地追赶那满地上乱窜的小狗儿。   赵添在外叫了声后,不敢进门,眼睁睁看范垣走进去,他一溜烟地抽身跑了。   殿内的奴婢们见了范垣来到,一个个大气不敢出一声,都知道小皇帝今日又惹了祸了,只盼首辅大人不至于迁怒太广。   那狗子偏偏不知生死,奔跑了一圈儿后,大概是嗅到了范垣身上气息新奇,所以汪汪地叫着向他而来。   惊的那两个追狗太监一身冷汗,不敢上前,只顺势向着范垣躬身行礼。   范垣不理脚边那汪汪乱叫的小东西,淡淡问:“陛下呢?”   太监们道:“陛下、陛下身上不适……在殿内休息。”   “请了太医了吗?”   “还、还没有。”   范垣道:“既然陛下身上不适,你们却不去请太医反在这里喧哗,该当何罪?”   大家都慌了神,一个个噤若寒蝉,纷纷跪倒在地祈求饶命。   范垣又道:“这只狗是从哪里来的?”   大家不敢回答,范垣道:“怎么,没有人承认?”   其中有个小太监战战兢兢道:“回、回首辅大人,是……是奴婢找来的,只因看着陛下……陛下闷闷不乐、所以想逗陛下开心儿。”   “是吗?你倒是好心好意,”范垣冷漠地瞟了那小太监一眼,“现在就懂得投其所好,教导陛下玩物丧志了,我这个太傅都不及你,对不对。”   那小太监脸色煞白,已经答不出一个字。   范垣迈步要往殿内去,那只小狗却不知天高地厚地冲上来,一口拽住了范垣的朝服一摆。   地上的太监跟宫女们见状,一个个窒了息。   范垣回头看一眼这不知死活的小东西,道:“以后,我不想看到这种东西出现在陛下面前。”   先前负责追狗的那两个太监忙不迭冲过来,将小狗一把抱了去,瑟瑟发抖。   正在此时,小皇帝朱儆从里头跑了出来,大声叫道:“你要把这只狗怎么样?”   范垣先是不慌不忙地向着朱儆行了个礼:“陛下以为臣要把它如何。”   朱儆不由分说道:“朕不知道,但是朕要这只狗,不许任何人带走。”说着跑过来,从那太监手中一把将狗抢了过去抱在怀里。   范垣默默地望着朱儆:“陛下,你可知道皇帝说话,金口玉言,并无更改的?”   “朕当然知道,所以不许你违抗!”   “那先前陛下叫这只狗什么?”   “我……”小皇帝透出心虚的表情,想厚颜否认,又有些不好意思,“我、我叫他圆儿,怎么了?”   片刻,范垣缓缓说道:“陛下所说的话,金口玉言,一言九鼎,这里许多人也都听得清楚。难道敢做不敢认吗?”   朱儆脸更加红了:“我、我……”   范垣不等他解释,便肃然冷道:“身为一国之君,竟公然呼走狗以朝臣之名,这般视朝臣如走狗的行径,不仅是羞辱了臣,在百官们听来,会是什么反应,百官可也都成了走狗了?常此以往,还有什么国体可言?”   “我,我……我只是口误,”小皇帝恼羞成怒,跺跺脚道,“我本来叫的是圆儿,当初母后养过的一只就叫做……”   朱儆眼圈红了红,提到了自己的生身母亲,他突然没有了再狡辩的心思。   范垣凝视着他:“陛下怎么不说了。”   朱儆紧紧地抱着小狗,扭开头去。   范垣道:“今日,只不过是想让陛下长一个教训,要知道祸从口出,陛下既然知道自己是金口玉言,以后就更加要谨言慎行,不然的话,今日因为陛下的莽撞口误而死的,就不仅仅是一只狗,还会有许多人,会因为陛下的大意而枉送了性命。”   “你要杀了圆儿?”朱儆骇然尖叫起来,“我不许!朕不准你!”   范垣道:“我是辅政大臣,也是陛下的老师,陛下有错,就要改正,犯了错,就要受罚。天子也不例外,不对,正是因为天子,还要比寻常人更严苛些。”   “你……”因为震惊,也因为骇怒,朱儆的小脸涨得通红,“你不用说这些大道理,不用以身份压人,你不过是从来没把朕放在眼里,只是变着法要欺负我!”   “忠言逆耳利于行,良药苦口利于病。”   “我不听!你不用假惺惺的!”   范垣果然不再说别的,只道:“来人,把这狗儿拿走。”   “范垣!你要杀了它,就把朕一起杀了!”朱儆抱着狗死活不放手,带着哭腔厉声大叫。   本来要上前的太监们挓挲着手,不敢去碰小皇帝,一个个面露畏惧跟不忍之色,独独范垣不为所动:“都愣着干什么!”   “母后!”朱儆见他仍旧冷冰冰地,他毕竟是个不到五岁的小孩子,好不容易得了可爱的玩伴,如何忍心它丧命,无助之下,便放声大哭起来,“母后,有人欺负我!”   “还不住口!”突然范垣怒喝道:“你是皇上,怎么能像是妇人一样放声大哭!”   朱儆被他吓得怔住,一时忘了哭泣,范垣上前一步,眼中透出怒色,他沉声道:“如果不是、不是太后遗命让我好生辅佐……”   喉头动了动,范垣在隐忍。   就在这时,首领太监陈冲颠颠地自门口跑了进来,赵舔则跟在后头,原来先前他见势不妙,就偷偷跑去搬救兵了。   陈冲见状忙赔着笑上前道:“好好的,这是怎么了?”   朱儆见了老太监,像是见了亲人,转头带着泪大叫道:“陈公公!”   范垣仍是面不改色,只是略把方才流露的三分怒火收敛起来罢了。   陈冲分别向着两人行了礼,又哄又劝,让小皇帝把狗儿交了出来,悄悄许诺他不会杀,又喝命人带皇帝进去洗脸更衣。   心腹领了朱儆去后,陈冲陪笑对范垣道:“首辅大人怎么竟也动了怒呢,陛下还小,自然是有些不懂事的。”   范垣道:“正是因为不懂事,所以在教他懂事。”   陈冲道:“对于小孩子,当然要用点儿法子才好。”   “他不是普通的小孩子,”范垣冷冷道,“他是皇帝。”   陈冲哑然,过了片刻,终于小声地委婉劝道:“好歹……看在皇太后的面上。她在天之灵,怕也是不忍心看皇上哭的这样伤心的。”   这次,范垣没有立刻回答。   只是又过了半晌,范垣才漠漠然地说道:“真的有什么在天之灵么?”   “这当然是有的。”   “如果有,就让她来找我!我等着。”最后,范垣冷冷地扔下这句,拂袖进殿去了。   ***   这一天,养谦特意抽了半天功夫,陪着琉璃,出来逛一逛这京城的繁华集市。   其实琉璃对于京师街道并不陌生,当初年少之时,她生性活泼爱玩,但凡闲着无聊,总要去撺掇父亲的学生,让他们陪着自己逛街。   而陪着琉璃最多的,出人意料……除了小章,就是看起来分明像是很不好惹的范垣了。   如今却已经是物是人非。   养谦有耐心,又体贴入微,陪着琉璃逛了半晌,见她仿佛累了,便要陪她回去。   正要叫车,琉璃突然轻轻地拉了拉他的衣袖。   养谦低头,看女孩子的眼睛直直地望着前方。   “妹妹……是要往那里去?”养谦迟疑地问。   琉璃虽然没有回答,却果然往前挪了一步。   养谦半是忐忑半是惊喜,便陪着琉璃往前,又走了半刻钟,渐渐地偏离了繁华长街。   京师里的街道太多,养谦生恐迷路,且走且忙着记道儿,正四处打量,琉璃缓缓停下了步子。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正前。   养谦顺着她目光看去,却见前面儿不远处是一座有些旧旧的宅邸,大门紧闭。   院墙不高,有几棵树挨着墙,其中一棵竟是枣树,从墙头上斜探了出来,树枝上结了不少枣子,多半都已经熟透了,累累地压的树枝都低了,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没有人去摘,且落了不少在地上,暴殄天物,实在可惜。   养谦见琉璃的目光在那枣子上逡巡,不由哑然失笑:“妹妹想吃那个吗?”   这墙并不算太高,枣树的枝子又矮,养谦走到跟前儿,略踮起脚尖便摘了两个下来,在衣襟上擦了擦,递给琉璃。   琉璃捏着两枚枣子,迟疑了会儿,终于低头咬了口,脆甜可口的枣子,依旧是昔日的味道,这种感觉让琉璃的心在瞬间酸胀起来。   正在此刻,大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白发苍苍身着布衣的老者探头出来,见状怒喝:“什么人敢来偷枣儿?” 第12章 探花   这突然出现的老者满面凶色,厉声喝问。温养谦生恐吓到了琉璃,忙把她挡在身后,自己陪笑对这老头子道:“老丈,对不住的很,因我妹妹瞧这枣子可爱,我就摘了两个给她吃。”   这老头子走下台阶,瞪着双眼道:“你们家大人没教过,别人家的东西不能随便乱摘乱拿的吗?”   “是是,”温养谦笑道:“您说的对,是我一时心急了,原本该先问过主人一声,这样,我赔您钱可好?”   老头子听见“钱”,越发不依不饶:“你说什么,难道我没见过钱?我又不指望这两个枣子卖钱!但是我们家的东西就不许别人乱拿乱碰!”   他得理不饶似的,始终咄咄逼人,养谦一怔,却丝毫也不动怒,只又应了两声,仍是一味言语温和地赔小心:“是我的不对,我向您赔不是了。您且消消气儿。”   这老头子见他始终闻言软语,面色和蔼,才慢慢地气平:“我看你还是个知书达理懂事的人,哼,如果是别人,我定然不放过的……”   温养谦见他缓和下来,略松了口气。   老头子瞥了一眼琉璃,见她低着头安静不语,自己便走到墙边上,顺手摘了十几个枣子,冷着脸回来递过去:“给。”   养谦大出所望,忙道:“多谢老丈厚赐!”伸出双手接了过来,因没有地方放,就先拢在袖子里。   老头子打量着两人,突然道:“听你的口音不是京里人士,却像是南边的?”   温养谦道:“给您说准了,我们的确是姑苏来的,才上京没多久,什么都还不熟呢。”   老头看一眼琉璃:“果然是南人,姑苏那也是个好地方了,你们进京是来游玩,还是投亲靠友的?”   温养谦见他询问起来,便答道:“是投亲。”   “你的亲戚是什么人?”   温养谦不好隐瞒,便道:“是京师范府。”   老头儿一愣:“哪个范家,总不会是首辅范家?”   “正是。”   老头脸色微变,又仔仔细细地看了温养谦跟琉璃半晌,眉头紧皱,没好气地嘀咕:“原来是范家的亲戚。哼……行了,你们快走吧。”   温养谦见他脸色突变,心里疑惑,忽然抬头见这门首挂着“陈府”字样,温养谦一惊,脱口道:“敢问老丈,这里是……是哪位大人府上?”   老头子头也不回地说:“你自己看不见吗,这是陈府。”   养谦虽有怀疑,却不敢确信,忙问:“可是、是先皇太后的那个陈翰林陈府?”   老头儿回头,神色有些不耐烦:“你们既然是范垣的亲戚,怎么不知道这里是陈府?”   温养谦见他前言不搭后语,只得笑笑:“我们初来乍到,什么都不知道。冒犯了。”   老头白了他一眼。   这老头子,正是陈府的老管家,人人都叫他陈伯,因为陈翰林故去,后来琉璃又身故,这宅子至今无人居住,渐渐地下人也都被遣散,只剩下了陈伯独自一人看着府邸。   养谦见他很不好相处,就不敢再问东问西,回头小声对琉璃道:“妹妹,咱们误打误撞地居然跑到先皇太后的旧宅……好了,现在回去吧。”   琉璃不答,只是突然拉了拉养谦的衣袖。   养谦微怔:“怎么了?”   琉璃翻了翻身上背着的小锦袋,从里头翻出了一包东西。   养谦不明所以,琉璃眨了眨眼,撇开养谦走前几步。   正好陈伯迈进门槛,举手就要关门。   琉璃远远地探臂把这东西递了过去,陈伯诧异地望着她:“干什么?”   见他不接,琉璃眨了眨眼,就把包放在台阶上,这才又回到了养谦身旁。   这一包东西是养谦先前给琉璃买的,他自然知道是何物,只是万万想不到琉璃会把这东西给老头子。   养谦又惊又喜,也许是喜大于惊。   妹子从小就没有多余的感情,突然之间如此情绪外露……大概,是将要慢慢变好的前兆了?   养谦便替琉璃说道:“老丈勿怪,我妹子……我妹子从小儿不会说话,这是她的一点心意,就当作老丈请我们吃枣子的谢吧。”   养谦说着,深深地向着陈伯行了个礼,才拉着琉璃去了。   陈伯听养谦说琉璃“不会说话”,已然吃惊,还没来得及说别的,就见这文质彬彬的青年带了那小女孩儿走了。   陈伯愣了愣,终于又走出来,将地上的纸包拿在手中,打开看了眼,顿时愣住了!   ***   且说在温养谦带了琉璃回范府的路上,养谦看看琉璃神色,轻声问道:“妹妹怎么把那包茯苓枣梨膏给了那位老丈了?我再给妹妹买一包可好?”   因为温纯从小体弱,每当入冬,便要咳嗽几场,梨膏甘甜,生津止渴,润肺清心,这是养谦买了给她,预备着天冷咳嗽的时候吃的。   琉璃并不回答,养谦道:“我看那老丈脸色不大好,只怕也有咳嗽之症,把那个给了他倒也是好的。妹妹怎么会想的这么周到细心呢?”   养谦本是试探并夸奖妹子的话,谁知琉璃低垂着头,心里隐隐有些后悔。   正如养谦所说,琉璃把那包东西给陈伯,的确是有缘故的,陈伯因年老,又习惯了抽烟袋,每到秋冬都要犯咳嗽症候,当初琉璃还是少女的时候,每次逛街都会买此物给陈伯预备着,就算后来入王府,乃至进宫,也不忘到了时节,就派人送这些给陈伯,陈伯虽然自己也会买这些东西,但毕竟是琉璃的念想。   方才乍然间“故人重逢”,却见陈伯比先前更苍老了好多,甚至也更消瘦了,琉璃心里极为不忍,养谦跟陈伯说话的时候,她几乎不敢抬头,生怕含泪发红的双眼会藏不住。   她把茯苓梨膏给了陈伯,原本是一片心意,可是温养谦是个何等缜密的人,这种突兀的举止在他看来……还不知怎么样呢。   琉璃不由地有些意乱,一方面怕养谦看出自己的不妥,如果发现自己是“假冒的温纯”,会是如何反应?另一方面,却是跟陈伯相望却不能相认,隔世相见似的,眼见他腰身都伛偻了,却连叫一声都不能够。   温养谦见妹妹似乎有郁郁不乐之态,任凭他再绝顶聪明,也猜不到琉璃心里的想法。   但是养谦心里却有另一个念想,那就是陈家的那座宅子。   陈翰林早亡故,如今陈琉璃也已故去,这府中显然是没有陈家的人了,方才他们跟陈伯说了半天,府里外进出的人一个也没有,可见这府里只剩下陈伯一个。   偏偏妹子好像很喜欢这地方……养谦心里有个大胆的想法,只是暂时不便深思罢了。   ***   次日,范垣出宫。   正好遇见吏部的郑宰思郑侍郎进宫给小皇帝侍读。   郑宰思向着范垣行了礼,笑吟吟地说道:“首辅大人辛苦,当值坐班这种琐碎之事,不如交给阁中其他大人,又何必首辅亲劳亲为呢,为了朝廷跟万民着想,大人还是要保重身子为上。”   郑宰思是武帝驾崩前最后一任科试出身的探花郎,其实他在殿试中原本是以一甲第二名的榜眼选出,只是因他生性风流,先前醉中曾放言说:“我一生爱花,这一次科考,也一定是带花的方足我的意。”   有人问道:“那不知是紫薇花,还是探花?”   郑宰思的回答更妙,他举杯一饮而尽,放出狂言说:“要么‘探花人向花前老’……要么‘紫薇花对紫薇郎’,如此而已!”   所以在当日殿试后,武帝听说了这一件事,便把他从一甲第二名的榜眼,降为了一甲第三名的探花郎。   众人听说后,都为他可惜,又责备他少年狂诞,祸从口出,到手的榜眼竟然飞了。   独独郑宰思的想法洒脱非常,他笑道:“不管是第二名也好,第三名也罢,都是皇恩浩荡,横竖不能独占鳌头,其他的又争的什么趣味?何况探花两字,蕴含多少风流,还是皇上知我心意,成全了我。”说着向着金銮殿的方向跪拜,竟是狂态不减。   其实郑宰思出身也是荥阳郑家,算起来还是先前郑皇后一族的后起之秀,郑家行事向来端方规矩,如今偏出了这样一个放诞不羁的人物,也是异数。   范垣见他面有春色,神情微醺,便道:“侍郎今日进宫侍读,怎么竟然一大早的吃酒?”   “非也非也,首辅大人冤枉下官了,”郑宰思满不在乎地笑道:“这是昨晚上的宿醉未散罢了。”   范垣淡扫他一眼:“侍郎这般放浪形骸,让皇帝陛下有样学样么?”   “陛下年纪虽小,聪慧非常,何况更有首辅大人亲自教导,将来自然青出于蓝而胜于蓝,难道陛下放着首辅大人的刚正品行不学,反来学我们?”郑宰思竟振振有辞,“不过,若大人实在嫌弃,下官再去重新洗漱沐浴。”   “不必了,”范垣皱眉,“下不为例。”   这郑宰思虽然离经叛道,但是品学上却是极出类拔萃的,而且小皇帝十分听他讲读。   前日因为那小狗圆儿的事,小皇帝大哭了一场,如果有郑宰思入宫……兴许会对那个倔强的小孩子有好处,——这是范垣心中所想的。   他虽然面上对朱儆严苛,心里……却也暗有怜惜之心,只不过众人都敬畏宠溺小皇帝,如果连他也掌不住,一味顺遂小皇帝的所愿所欲,那还了得?   总要有人唱黑脸的。   范垣说罢,拂袖上轿。   身后,郑宰思向着轿子,举手躬身:“下官谨听教诲,恭送首辅大人。”他夸张地深深行礼,长袖几乎垂地了。   范垣回到府中,更衣洗漱,吃了杯茶,又接见了几位朝中同僚。   正欲休息片刻,突然间想到了张莒送来的那封信。   于是端着茶杯走回书桌,从抽屉里将那封信取了出来。   隔着信封,他捏着像是有好几张纸的意思,心里还疑惑张莒到底有多少话,怎会写这样的长信。   等打开信笺后,却见最上叠着的一张,确实是张莒的亲笔信,只是下面几张却不像。   范垣不忙,只先看张莒的回信,果然见他在请安之后,又详述了温养谦打死朱公子一案的种种,其中一段,引起了范垣的注意。   张莒在信中写道:“温家阿纯,虽有痴愚之名,据学生看来,却是个暗怀内秀至为聪慧之子,若非她寻上府衙,当着弟子的面亲笔将此案隐情描绘而出,弟子必会误判了好人。随信呈上温家阿纯的亲笔所绘图画,恩师一看便知。”   范垣早猜到张莒不会无缘无故改判,也知道他必有合理的理由,但看到这里,却不禁又疑惑起来,这才明白原来另外几张是“画”。   他慢慢把张莒的信放下,又拿起另外叠在一起的几张。   当雪白的竹纸在面前打开的时候,范垣看着上头所绘图画,双眸也一寸寸地缓缓睁大。 第13章 显灵   范垣看着眼前的“画”,无法置信。   倒不是因为画上的内容,而是那种扑面而来的熟悉感。   在外人的印象中,陈家琉璃聪明可爱,美貌讨喜。   只有范垣深知,那个丫头……着实惫懒的很。   陈翰林满腹经纶,上知天文下通地理,琴棋书画无所不通。   但膝下这个唯一的丫头,却丝毫陈翰林的才学本事都没有学到。   她练琴,拨出的声响让府里的下人闻之头疼。   下棋,最终的结局是把棋盘上的黑白子一推了之。   她嘟囔过无数次,说自己不爱动脑子。所以下棋的时候也从不肯费心思量每一步,她不求取胜,只是任意乱落子,怎么爽快简单就怎么来。   看书么……必定看不到半个时辰就会昏昏欲睡。   倘或有朝一日陈琉璃失眠,只要塞给她一本书,让她细细看上一会子,必定就会不知不觉睡着,比吃药更快。   至于画……琉璃倒是个异数。   她不学工笔,当然是因为太过细致繁琐,看久了眼晕手颤。她也不学写意,同样是因为太过耗神且费力。   琉璃的笔法,像是三分写意,三分工笔,加三分白描,跟一分她的独出心裁。   但凡是略通绘画的人,都不会承认她所画的是“画”。   一句话:信笔涂鸦,难登大雅之堂。   陈翰林倒也不去约束她,任由她心意而为。   翰林曾跟范垣说道:“我只有这一个女孩儿,她生得聪明伶俐,善解人意,我已经感谢老天不尽,也没有指望她什么都会,毕竟又没有要去考状元……只要她平平安安,开开心心儿的就是我最大心愿了。”   幸而有范垣这个弟子,陈翰林的毕生所学才没有被“辜负”跟埋没。   范垣青出于蓝而胜于蓝,陈翰林虽然并不多言,但收了范垣这个弟子,他是极为得意跟宽慰的。   有冰雪可爱的女儿承欢膝下,又有极为得意的弟子继承衣钵,夫复何求?   范垣对于琉璃的“画技”,很不陌生。   当初他才到范府的时候,两人还不算熟悉,对于这个看着“娇蛮”的老师的千金,自己的“师妹”,范垣觉着她只是个不知天高地厚、不知人世疾苦的小丫头罢了。   那次琉璃追圆儿追到了自己的房中,范垣表面不说,心里极不快。   尤其是琉璃说圆儿的名字跟他的名字发音一样,范垣只当她是在嘲讽自己,瞬间动怒。   毕竟他从小儿就在冷嘲热讽的交织之下长大,本来就缜密的心思更加了无限敏感。   但是……望着琉璃无邪的笑脸,范垣……渐渐地并不十分生气了。   甚至愿意相信她的话,相信她绝不是故意闯入自己的房中要来一探究竟的。   不得不承认,起初范垣还是带着三分戒备的。   后来,越发跟她熟悉。   才知道这个小师妹,实在是……真纯的让人、觉着可笑。   也让人忍不住心生怜惜。   而因为跟范垣熟悉了后,起初的隔阂不见,琉璃的本性也一一暴露出来。   她果然是有些娇蛮的,但是范垣却不知不觉中接受了这份娇蛮。   比如因为圆儿隔三岔五时不时地就要往范垣的房里跑,就像是那房间里有什么吸引他的东西。   有一次琉璃捉到那狗子后,摸着那狗头道:“你有自己的窝儿,怎么偏偏要去烦师兄?你再这样无礼,我可就把你栓起来了啊。”   这天范垣经过圆儿的狗窝,突然发现狗窝上贴了一个木牌。木牌上用毛笔画出了一只翻着白眼吐着舌头的肥狗,寥寥几笔,把圆儿的无赖跋扈勾勒的栩栩如生。   范垣不由莞尔,知道是琉璃的手笔,心里为这小师妹的顽劣暗觉好笑。但等他回到自己房中,还未推门,突然发现有什么不对。   他在门口站住脚,目光下移,发现在自己的门扇上也钉了一个木牌。   这牌子上头却画着一个板着脸的人,眉头拧起,目光严肃……虽然没有任何题名,范垣知道,这个一脸苦大仇深宛若门神可以辟邪的……是自己。   那是范垣第一次见识琉璃的画技。   范垣端详了那木牌半晌,并没理会。只是在第二天,陈翰林训斥了琉璃一顿,说她胡闹。   琉璃对着手指辩解:“是圆儿总是闯入师兄房里,每次我都要去捉它,师兄会误会我有意跑进去的。”   陈翰林道:“你跟阿垣实话实说就是了,他未必不会谅解,但你胡闹画那牌子,只怕反叫他误会了不高兴。”   琉璃道:“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圆儿上次还咬坏了他的一只鞋子……”   “那你找个合适的法子赔礼就是了,总之不许再胡闹!”   琉璃怏怏地答应了声:“哦,知道啦。”   范垣在门外听见了,心里想了想,觉着还是装作不知道的好。   后来又过了近两个月,琉璃送了一样东西给范垣,范垣打开看时,竟是一双新鞋子。   他看着这双并不十分完美的鞋子,这才明白为何这两个月来琉璃总是鬼鬼祟祟的,很少跑出来玩,也很少叫弟子们陪着她上街。   琉璃道:“师兄,上次我给你挂牌子,是真的没有恶意。圆儿先前咬坏了你一只鞋子,我给你做了这双新的,不知道合不合脚,你凑合穿啊。这是我第一次给人做东西呢,手都扎破了好几处。”   她怕范垣不信,特伸手给他看。   范垣望着那细嫩手指上尚未愈合的针孔,就像是那针也扎在他的心上。   琉璃嘟嘴道:“我本来想给你买一双,可爹说要给人赔礼,就要有个诚心,所以……所以就算做的不好,至少是我的一点儿诚心啦。你别嫌弃。”   范垣没有出声。   倒并不是高冷傲慢,只是他……无法出声。   琉璃又道:“不过我听人说,送人东西最好不要送鞋子,生怕穿了鞋子就跑掉了。”   突然她眼珠一转,没心没肺地嘿嘿笑了起来:“不过爹常说师兄前途不可限量,那我就祝你以后……步步高升,横竖你要当官的话一定是在京师的,也跑不到哪里去?你说怎么样啊?”   又过了半晌,范垣才回答:“说的对。”   他绝不会“跑掉”,也绝不会离开。   除非是陈翰林撵他走,除非是琉璃……   那时,范垣紧紧地抓着这双鞋子,手都在微微发抖。   从小到大,被白眼嘲讽,被恶意唾弃,有家不能回,有父母不能认,孤苦无依,流离失所,世界于他而言如此冷酷漠然。   却有人是真心无邪地对他好。   这是他有生以来所得到的、最好最好的礼物。   ***   范垣没想过,有生之年,能再见到这种神乎其技的“画技”。   评心而论,这根本称不上什么“画技”,通俗来说,只是“涂鸦”罢了。   但是这种涂鸦,对范垣而言,曾经是独一无二。   假如这三幅画不是张莒派人送来,假如张莒信上不是写明了是温家阿纯亲手所绘,范垣一定会以为,是陈琉璃“在天之灵”,真的显灵了。   他慢慢地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因为精神恍惚只顾看画,袖子一摇,把那盏茶带倒,茶水倾泄,迅速地湿了桌面的薪俸,信笺等。   侍从忙上前帮着收拾,范垣不理那些典籍、公文等,早将画带张莒的信一起捞起挪开,茶水洇开,把原本清晰的笔迹蕴的有些模糊。   却仍是让范垣转不开眼。   如此又过了半个时辰,范垣抬头问侍从:“温家……”语声一顿,他平静下来:“温家的两位表弟表妹,如今还在府里?”   侍从垂头道:“回四爷,先前温公子带了姑娘出门去了,这会儿也不知回来了没有,要不要小人去打听打听?”   “去吧。”范垣点头,在那侍从将退的时候,却又道:“等等。”   他低头看着手中的画,此刻心好像被放在油锅上煎熬,他甚至能听见那滋啦滋啦的响动。   恨不得一口气将画纸吹干,恨不得立刻去见温家阿纯,他隐隐觉着这或许是个巧合,毕竟天南地北,又的确是两个大不同的女孩子,子不语怪力乱神,难道还真的有什么琉璃的“在天之灵”显灵了不成?   但是内心却不知何故又有一种无法形容的蠢动。   范垣来到温家人所住的偏院的时候,养谦正在给琉璃梳头。   在外走了半天,回来后丫鬟伺候着洗漱过了,养谦见妹妹的头发有些散乱,便亲自用梳子沾了调水的桂花油,给她细细地梳理。   养谦一边儿梳头,一边打量女孩子安静的脸色。自从在陈太后故居前那一瞬失态后,妹妹又恢复了素日那种“死寂”自闭。   养谦觉着妹妹其实什么都知道,但不知为何,她宁肯把自己藏在坚硬的壳里,等闲不许人看见她的真心。   但不管如何,总比先前那完全无知无觉似的情形要好得多了。   养谦告诫自己越是这时候越不能急躁,更要有十万分耐心才好。   养谦道:“妹妹的头发比先前更厚了,这京师比咱们南边要干冷些,要留意好生保养呢。”   他的手很巧,小心地把梳理好的头发在发顶盘了一个发髻,对着镜子瞧了瞧,笑道:“是不是很好看?”   琉璃垂下眼皮,不敢跟他目光相对。   养谦看一眼桌上放着的枣子,又道:“今儿那个老丈虽然看着凶,实则人倒是很不错的。”   琉璃听他提起陈伯,虽仍面无表情,眼底却流露一丝柔和。   养谦道:“也怪道他脾气大,毕竟是先皇太后的故居……对了,妹妹喜欢那个地方么?”   琉璃微惊:他还看出什么来了?   养谦笑看着她:“我心里有个大胆的想法儿,先前我也跟母亲说过,咱们总不能在范府住太久,最好能在京内另外找一处宅子,等我春闱之后搬出去就好了,如果咱们能有幸买下这宅子……只不过毕竟是先皇太后家的故居,只怕有些为难。”   琉璃万想不到养谦竟会这样说,一时忘了惊骇,眼中情不自禁透出向往。   养谦看的明白,青年心里三分意外七分欣慰,便柔声道:“不过,如果妹妹真心喜爱,哥哥一定会好好想法儿的。”   正说到这里,便听得门外有人轻轻咳嗽了声,养谦一愣,回头看时,见居然是范垣站在门口处。   那人一双锋芒内敛的凤眼,在他面上蜻蜓点水,便掠到了琉璃身上。 第14章 轻薄   养谦不知范垣是何时来到,又是为什么突然出现在这偏院内的。   他们虽是“表亲”,但养谦明白,这位高高在上位威权重的首辅大人从来跟自己不是一路,彼此间只是虚顶着亲戚的名头罢了,那天他肯接见自己,已经是尽了亲戚的情分。   何况这人的名声有些奇怪,不管是真是假,同他敬而远之些倒也不是坏事。   温家上京,也带了几个丫头跟老妈子,以及外头的小厮等。入住偏院后,在夫人授意下,曹氏也安排了几个家里的使唤人手在这屋里。   只因琉璃向来不多事,丫头们也十分省心,今儿又有养谦在,更是他们兄妹自在相处的时候,所以这些人都各自忙各自的去了,里外竟无人伺候。   范垣进了门,见外间无人,循着来到此处,隐隐听到说话的声音,就也猜到是温养谦在。   只是养谦声音很低,又是一把吴侬软语的腔调,范垣竟没听清楚。   范垣试着走到门口往内瞧去,依稀看见养谦正在替他妹子梳头,一边含笑悄悄地温柔低语。   这兄妹友爱的一幕不期然撞入范垣眼中,他心头滚滚煎熬的那个念头就像是烈火遇到了春雨,稍稍地有些熄灭的势头。   范垣本欲先退出,却知道养谦缜密机警,只怕自己一退他就发现了,那时反而更加尴尬,于是索性站住脚咳嗽了声。   养谦本俯身跟琉璃说话,抬头见是了范垣,微微怔忪。   “四……爷怎么来了这里?”养谦忙走了出来外间,拱手见礼,“可是有事?”   范垣沉吟地看着青年:是啊,他怎么来了这里,难道要说,是来看温纯的画的么?   虽然张莒信上说温纯有内慧,但这丫头自打进府,痴愚之名众人皆知,倒也没看出什么聪慧内敛来。   除了那次她着急追自己的时候,当时她那种眼神……   范垣淡淡道:“并没别的事,只是来看看令妹好些了不曾。”   养谦一怔,便想起昨儿琉璃在范垣跟前儿痛哭落泪那一幕,心里只觉着怪异:“放心,纯儿已经无事了。”   这会儿范垣索性进了屋里来,养谦本能戒备,几乎把琉璃全挡在身后了。   范垣扫过桌上他们买回来的东西:“听说今日你们上街去了,逛的可好?”   人家和颜悦色地问,自然不能无礼,何况范垣身份如此特殊。   养谦便道:“多劳四爷下问,很好。”   范垣回头看一眼琉璃,见她站在养谦身后,却也正巧地望着他。   四目相对,范垣望着这双黑白明澈的双眸,心中竟然一动,有一股说不出的滋味在心里沉浮。   温养谦即刻察觉范垣在盯着琉璃,当即眉头微蹙,心下不悦。   “四爷可还有别的事么?”养谦含笑问,眼神却是冷冷的,“人都不知跑到哪里去了,茶也没有一口。实在失礼。”   范垣收回目光:“不必了。我这就走了。”   养谦不露痕迹地笑道:“四爷身担要职日理万机,以后若是有什么吩咐,自管派人来叫我就是了,绝不敢劳烦亲跑一趟。”   范垣自然听出他话中的意思,似笑非笑地一牵唇角,不置可否,转身出门去了。   温养谦亲自送他出了门后,才返回屋中,没了别人在场,养谦不再掩饰自己的不快,自顾自哼道:“他怎么无缘无故来了,倒不像是有什么好事。”   琉璃正也想范垣绝不会突然上门,闲话几句就走,却不明白他来意是什么。   养谦见她不做声,便又嘱咐:“纯儿,以后在这府中不可往别处乱走,尤其、尤其是遇见了他,最好就避开些,知道吗?”   阿纯虽然“痴愚”,但相貌偏极灵秀真淳,美玉无瑕,一看就是心底无邪惹人怜惜的孩子。   一来范垣的风评不好,二来上次妹子跟他见了便大哭了场,如今这人又似黄鼠狼给鸡拜年地找了过来,谁知道他安的什么心。   养谦操着父兄的心,又因妹子的缺陷,便更加爱护百倍,此刻危机感在心底一时泛滥。   百般叮嘱过琉璃后,温养谦才退了出来。   在门口站了站,看一眼这偌大的范府,想尽快搬出去的念头越发犹如雨后春笋,恨不得立刻就带着琉璃跟母亲离开才好。   这天,养谦拐弯抹角地向温姨妈表达了对妹子在府里安全的担忧。   温姨妈安抚他道:“我看这府里的人对咱们都还极好,大小姐二小姐又时常过来探望你妹妹,她也算是有了玩伴,你不必过于担心。如果觉着住在这里终究不便,就等你春闱后,再想法搬出去就是了。”   养谦知道温姨妈才跟冯夫人姊妹重逢,正是情热的很,也不忍心让母亲多想,便只得答应。   如此又过数日,天气转冷,冯夫人那边已叮嘱曹氏,让管家娘子们多置办几套温家母子女们的过冬衣物。   又因冯夫人的寿辰快到了,只不过因为皇太后驾崩,还有范老爷的忌,所以府内并不大张旗鼓的操办,只在当日,那些小辈的进来磕头行礼罢了。   这天,温姨妈也带了琉璃一并前去,琉璃磕了头,冯夫人十分喜悦,把她叫到跟前儿,搂在怀里。   正东城也进来行礼,冯夫人就叫他坐在右手。   东城歪头看着琉璃道:“这些日子先生看的严,都不许我们逃课,我心里虽然惦记着妹妹,就是不得闲去找你玩,你有没有觉着闷?”   温姨妈在旁边替琉璃回答:“多谢你记挂着她,这府里的姊妹们待她都很好,反而比在南边的时候热闹呢。”   冯夫人望着琉璃安静的模样,笑道:“我就是怕这孩子不是个爱热闹的,会嫌她们聒噪。”   温姨妈道:“那怎么会,我也巴不得有人多陪着纯儿多说说话呢。”   东城则对琉璃道:“再过些日子我就放假了,到时候我陪着妹妹,咱们出去玩,对了,我听说哥哥前几日带了妹妹出去,都到什么地方逛去了?”   琉璃只是不回答,冯夫人摸摸她的头,对东城道:“你今儿有空,就带着纯儿到外头逛逛走走,记得要照顾好她。”   东城正巴不得,便忙跳起来。   望着两人离开,冯夫人才问温姨妈道:“怎么我近来听人说……老四不知做了什么,把纯儿弄哭了?”   温姨妈的心里咯噔一声。   冯夫人向来不喜范垣,倘若温姨妈认了这件事,不管怎么样,对这两人都不好,他们是来府里做客的,如果让他们“母子”因为自己而更生龃龉,那怎么了得?   所以温姨妈忙含笑道:“没影子的事,纯儿的脾气是这个样,说不清怎么就不好了。四爷是个稳重的人,怎么会无端端把她弄哭呢。都是以讹传讹的罢了,不要在意。”   冯夫人道:“如果有什么,你可不要瞒着我。他是这府里的人,我毕竟比你更清楚他的为人,纯儿什么都不晓得,别叫她受了委屈。”   温姨妈想起养谦叮嘱自己的话,点头答应,又忙把这一节搪塞过去。   且说东城陪着琉璃离开上房,一路沿着廊下往外,一边问东问西,琉璃不回答,他就自问自答。   琉璃见他言笑晏晏,面对自己丝毫的尴尬跟不耐烦都没有,可见是个心底无邪的好少年,面对东城,便也渐渐放松下来。   正东城指着前头说道:“妹妹你看,那两只鸟儿凑在一起像是说体己话呢,你猜他们说的是什么?”   不等琉璃回答,东城道:“我看左边那只黄的胖一些,它定然是在说待会儿去哪里捉虫吃,那只偏瘦些的大概吃素,你看它摇头咂嘴的去啄那花心,只怕是说要吃花呢。他们一言不合……”   正说到这里,那只灰色的鸟果然跳起来,抓了那胖黄的一下,东城乐得拍掌笑道:“你看你看,我说的对不对?”   琉璃瞧着这少年开怀的模样,不禁莞尔。   这一笑,眉眼生辉,明眸皓齿,其丽无双。   东城望着她的笑,蓦地便呆住了。却也在这时候,另有两个少年从前头来,一眼看到他们两个,也都看愣了。   这两个少年,一个是范府长房的范承,另一个却是范承的表兄王光,今日是特来给冯夫人请安磕头的。   范承跟王光对视一眼:“看见了么?这就是我跟你说过的温家的那个痴儿,你看她的样貌,是不是极好的?”   王光顿足道:“原来就是她?我也听说了好些传言,都说她长的是最标致的,偏偏是个痴儿,先前还觉着既然是个痴儿,那样貌又能好到哪里去?现在看来,一个标致竟不足以形容,可惜可惜!”   范承笑道:“可惜什么?难道是想着她若是个好的,你就可以求娶了么?”   王光望着廊边的琉璃,说道:“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我若是诚心的,那也未尝不可。”   范承推他一把:“你要真的有这心,这会儿就去求夫人如何?因她是个痴儿,夫人暗中正操心她的终身大事呢,你们家虽然比不上我们家,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了,夫人许会乐见呢。”   王光心头一动:如果只是看样貌,这温家阿纯倒的确是万里挑一,只可惜这女孩子自个儿痴傻就算了,最怕的是若真的娶了过门,也生个同样痴傻的子女出来,那岂不是……   毕竟温家是范府的亲戚,好些人巴不得借此机会攀龙附凤,只是碍于子嗣上着想,所以才都缄口钳舌罢了。   两人闲话间,东城也看见了他们,彼此相见了,王光打量着琉璃,眼睛越发像是长在了她身上,这般绝色佳人竟是个痴儿,真是所谓的天妒红颜了。   两人去后,东城对琉璃说道:“对了,我昨儿新得了一个西洋自鸣钟,每到整点时辰,就会有一只金雀鸟弹出来报时,我心想妹妹一定喜欢,就送给你可好?”   东城一心献宝,本是要带琉璃去自己房中,又怕路远累着她,就吩咐道:“妹妹在这里等着,我去喊个人到我屋里取来给你瞧。”   琉璃便任由他自便,其实当初在端王府的时候,她就早见识过这种自鸣钟,只是不便说出口罢了。   东城叫她在廊下美人靠上坐了,自己匆匆出门去找小厮,正叫了一个过来,又想那西洋东西精巧,若这些小厮们粗手粗脚地弄坏了反而不好,于是索性自己去跑一趟。   这边儿琉璃自己在美人靠上坐了等候,不多时,突然听到身后有人道:“纯姑娘。”   琉璃回头,见来的正是先前跟范承一块儿去了的王光。琉璃不言语,又见左右无人,便不理会,仍是将头转开。   王光却并不走开,上前含笑道:“你如何一个人在这里?东少爷呢?”   他见琉璃愣愣地不言不语,便大胆在她对面坐了,又看琉璃的手搭在美人靠上,更是如羊脂美玉般,细腻温润。   王光咽了口唾沫,鬼使神差地伸手覆过去:“这样的天,姑娘可冷不冷?”   琉璃怔住。她一世都没经历过这样的事,也无法相信在光天化日之下,“亲戚”竟能如此。   当即转头看向王光,吃不准他到底是关怀,还是故意轻薄。   王光对上她的眼神,发现这双明眸中所有的不过是困惑迷惘而已,他心头狂喜,口干舌燥,正要靠前,便听到有个声音道:“你在干什么?”   王光大惊,猛地从美人靠上跳起来,手足无措地转身,却见台阶上徐徐走上来一人,竟正是范垣。   “四、四爷……”王光脸色大变,看一眼琉璃,忙道:“我、我看姑娘一个人在这里,有些担心,所以问一问。”   范垣已经走了过来,他并没有接口,只是冷漠地瞟着王光。   王光勉强陪笑:“既然、您来了,那我就……”   他正瑟缩着要去,手腕突然被握住了。   “咔嚓”一声,王光惨叫,却不敢挣扎,只疼的浑身发抖。   范垣松手:“再有下次,你可给我小心了。”他仍旧神色淡漠,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   王光满头冷汗,如蒙大赦地颤声道:“是,是!”握着手腕,踉踉跄跄地去了。   剩下范垣看着琉璃,眼神复杂之极。   半晌,范垣上前俯身,轻轻握住琉璃的手,带着她站了起来。   等东城兴冲冲地捧着那钟回来后,亭子里早没了琉璃的身影。 第15章 捉弄   这日,温养谦又来到灵椿坊的陈家老宅。   自从那天跟琉璃来过之后,又加上家里发生了那些事,养谦心里始终盘算着要寻一处合适的房子,或租或买,到底暂时有个家人落脚的地方。   期间他也看过许多别处的房舍,可转来转去,总觉着不如陈家这旧宅好,不管是大小还是地角,以及房舍构造,其他的不是太大显得空旷,就是太小气闷逼仄,或者太过沉旧简陋,交通不便等等,总之各有各的不足。   虽然养谦知道这陈伯很难说话,而且房子又是有来头的,只怕谈不拢,但他是个极有耐心的人,又因记挂着琉璃喜欢这地方,便断断续续地来过几回。   陈伯都跟他熟悉了。   起初养谦并不提房子的事,只是偶然跟陈伯遇见,闲话几句,陈伯虽然仍冷冷的,实则养谦看得出来,陈伯并没有再着急赶他走,这已是老头子示好之意了。   这天,养谦又提了两样点心,一包梨膏前来,陈伯开门见是他,难得地把他请了入内。   养谦不敢过分放肆打量,只略扫了几眼,见房舍古朴精致,各色花草也都照顾的十分茂盛,并没有主人不在的萧然颓败之感,他心中便更爱了,想妹妹若是在这地方,一定也会喜欢。   养谦便赞道:“老丈,这家里只你一个人吗?”   陈伯道:“是呀。家主人早亡故,小主人……”一摇头,去倒水煮茶。   养谦忙起身:“老丈别忙,不敢当。”   陈伯瞥他两眼,道:“别跟我客套。”自己煮了水,又问:“你那小妹子如何没有见了?”   养谦道:“我妹妹因……天生之疾,极少出门,那次是我怕她在府里闷坏了,特意带着出来透气的,不防就这般有缘分,才出来第一次就逛到这里来了。”   陈伯道:“我听说,范府才来了个南边的亲戚,还说……那个丫头是天生的……难道就是你们吗?”   养谦垂下眼皮:“多半就是了。”   陈伯看出他的失落之色,便道:“其实别人的话,当不了真,我虽然跟那个丫头见了才一面,却也知道她绝不是那些闲人口中胡嚼的。”   养谦笑道:“多谢老丈。”   顷刻茶滚了,陈伯端了给养谦,养谦双手接过,道谢后请啜了口,突然问道:“老丈,请恕我多嘴问一句……”   “何事?”   “这……这房子卖吗?”   陈伯脸色微变:“你说什么?”   温养谦陪笑:“我只是随口一问,老丈莫要生气,你知道我们才上京来,虽然住在范府,但毕竟人家门高府深,终究是寄人篱下,所以我最近在京内四处找房子,只是突然想到那天妹妹像是十分喜欢这个地方,所以……”   陈伯盯着他,眼神之中却全然不信:“你是说真的?”   温养谦笑道:“这难道还有什么假?”   陈伯道:“哼,我就觉着没有这样巧的事,说吧,是不是范垣让你们来的?”   养谦大为意外:“范……您说首辅大人?”   “不是他还有谁?”陈伯突然焦躁起来,“他想要这房子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自己要得不能够,就叫你们来我跟前演戏了?他想的美!”   养谦还没反应过来,陈伯已经又叫道:“不卖不卖!不要啰嗦,你回去告诉范垣,只要我有一口气在,就来一万个人也不卖,一万年也不得卖呢!”   直到被推出大门吃了闭门羹,养谦还没反应过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当养谦转身要走的时候,突然发现在陈府旁边的侧门处,似乎有一道小小人影晃动,他还要细看,那人影却又消失不见了。   ***   范府,南书房。   范垣看着站在面前的女孩子,觉着自己的行为实在荒唐。   先前他去找琉璃,却给养谦挡驾。后来冷静下来细想:单单只靠几张笔触类似的涂鸦,怎能就这样莽撞地判断温家阿纯跟陈琉璃有关?甚至……隐隐觉着一个痴儿会是陈琉璃?   想必是他思人思的有些疯魔了,所以才生出如此荒谬绝伦的想法。   方才在外头,从东城领她出门的时候,范垣就注意到了,乃至东城离开,王光突然贼头贼脑地冒出来,轻浮少年那种心思都无法按捺地出现在脸上了。   范垣突然想看看温家阿纯是什么反应,这少女究竟是不是如张莒所写的“非痴非愚”,而是大智若愚?   但当王光的手按在琉璃手上,而少女却完全没有反应的时候,范垣站在亭外,觉着瞬间有一团火把自己烧成了灰烬。   他不知是失望,还是愤怒,情绪这样复杂。   本来不该对王光出手那样重,毕竟对他而言,那只是个轻浮下作的小孩子,但不知为何,心里那股怒意无处宣泄。   没有当场拧断少年的脖子,已经是他极为手下留情了。   范垣回到书桌后,打开抽屉,拿出了那三张画。   “你过来。”   吩咐过后,抬头见琉璃站在原处,并没有上前的意思。   山不来就他,他只得去就山,范垣起身,走到琉璃身旁。   将其中一张画打开,范垣问道:“你看看,这是你画的,对么?”   琉璃起初还不知范垣为何带自己来到书房,又拿出了什么东西,虽看着平静,心里却是激流涌动,一刻也不消停。   此刻抬眸,猛然看见自己为救养谦亲笔画的画儿,脸突然有点无法按捺地发热发红。   范垣看着女孩子如同雪玉般的脸上浮现出血色:“若是你画的,你只管点点头。”   琉璃咬紧牙关,这画是怎么到范垣手里的,琉璃可以猜到。只是范垣为何让自己来看这些画,她却吃不准。   是怀疑自己造假?还是说……   琉璃知道,范垣跟张莒绝然不同。   对付张莒,她是对症下药才瞒天过海一锤定音的,但是范垣……这个人城府太深心思太重,弄得不好,他反而会一记狠招杀回来,自己死过一次倒也罢了,万一又害了温养谦呢?   范垣低头看着女孩子的脸色红了又白。   他知道自己还在犯傻犯错,但居然无法劝止自己,于是又说道:“莫怕,我只是……不大信是你亲笔画出来的,所以你能不能,再给我画一张?”   琉璃心里一动,隐隐松了口气:原来只是想看她的画?   等等,范垣什么时候喜欢赏画了?何况她所画的这些原本都上不了台面的,他见了只该嗤之以鼻才对,又何必特意叫自己再画?   莫非是怀疑这些画不是她亲笔画的,由此也质疑到养谦的案子了吗?   范垣见她不声不响,便又握住她的手腕,轻轻地拉着她来到桌边。   他举手研墨,然后选了一支最小号的紫毫放在她的手中。   “阿纯,你若是会画,就随便不拘什么,画一张给我看可好?”他的声音竟带一份令人心悸的温柔。   琉璃不禁看向范垣,她的眼前有些模糊,似乎有水光浮动。   ——是当年的少年立在自己身后,他轻轻地拢着她的手,也是这般温柔地叮嘱:“师妹别怕,胳膊不要这样绷着,放松一些,随着我慢慢来。”   他握着她的小手,不紧不慢地一笔推开,就像是船桨入水,荡出了完美的涟漪,纤尘不染的宣纸上便多了一道挥洒写意的墨渍。   当初琉璃并不在意这些,只苦恼自己能不能画出一张叫人刮目相看的画来。   又或许她对范垣的种种温柔体贴已经习以为常,甚至在过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这些场景她都已经忘了。   手有些发抖,一滴墨汁滴落。   范垣望着纸上晕开的墨渍:“张莒信上说你实则大智若愚,也正是这三张画,才救了温养谦的性命,你放心,此案已定,我绝不会再插手。”   琉璃微睁双眸,范垣道:“你大概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让你作画,因为你的手法跟我认识的一个人如出一辙,说实话,我原本不信这世上还有第二个人,会画那种图画。”   琉璃呆若木鸡。   原先她只顾在意养谦的官司,也一个劲地往那上面疑猜,竟完全忘了这件事!   当初她的确画过几次这样的信笔涂鸦,只是这种小事她丝毫也不在意,又怎会知道范垣记得如此清楚?   她的手开始发抖,墨汁随着笔尖哆哆嗦嗦地洒落。   范垣疑惑地望着琉璃:“怎么了?”   突然他道:“你不信我说的?”他转过身走到书桌后,打开面前的柜子,从柜子里取了一样东西出来。   正觉着从手心到心头的发冷,范垣将那物递了过来:“你看了就知道。”   琉璃情不自禁地看过去。   木牌上,一张墨笔勾勒出来的人像赫然在目,因为年岁久远,墨渍已经变得很浅,却仍能看出画上的少年面目清秀,只是剑眉微微地蹙着,肃然地凝视着。   琉璃再也想不到,这块木牌子居然会在范垣的手中。   那次被父亲训斥后,她本要偷偷摘下那牌子扔了,谁知前去范垣房门前,找来找去却没找到。   试探着问范垣,他只淡淡地说:“兴许又给圆儿叼走了,你去它窝里找一找就是了。”   琉璃信以为真,钻进狗窝里找了半晌,除了头顶多了两根圆儿撵鸡咬落的鸡毛外,终究一无所获。   那会儿她头顶鸡毛蹲在狗窝前苦恼发呆的时候,范垣远远地站在门口。   夜影里看不清他的脸色,只记得……依稀仿佛在笑。   可这牌子怎么竟在他的手中?而且这么多年他还留着?   琉璃想大声问他为什么要藏起这木牌,难道是想留作她作恶的证据?如果是这样的话,这人也太睚眦必报心胸狭窄了。   琉璃看向范垣,范垣却望着这木牌,他仿佛在出神。   琉璃望着他莫测高深的表情,心里突然生出一种气闷,她永远猜不透这位“师兄”心里到底在想什么,猜不到他对自己是好还是歹,她张了张口,却无法发声,就像是有人在喉咙里放了一个橄榄。   最后琉璃的目光也看向那牌子……她拧眉盯了片刻,攥笔的手一紧,突然低头,在面前那张宣纸上迅速地画了起来!   琉璃画完后,把手中的紫毫一扔,转身往外跑出去。   范垣来不及拦住琉璃,因为他已经给这刹那间跃然纸上的一张画给惊怔了。   他愕然发现面前的白纸上多了一个人的肖像。   那是……他自个儿。   仍旧是剑眉星眸,俊秀的脸,眉头仍旧皱蹙,眼神依旧锐利。   乍一看,就跟手中木牌上的这张脸如出一辙。   然而细看,却又大相迥异。   并非当初少年贫寒的范垣,而是现在贵为首辅的范垣。 第16章 秘密   范垣自己也作画,只是从不画这样的,自诩也画不出来。   在他眼前的这两幅画,冷眼一看,仿佛一样,但细瞧之下,却另有玄机,感觉上完全不同。   木板上有些褪色的那副,少年容貌,就像是吃着一枚橄榄,起初是有些青涩微苦,久嚼之后,却透出清香甘甜,回味无穷。   但“温家阿纯”所画的这幅,画上之人眉目间透出的气息,却俨然是埋藏在地底下数十年的一杯陈酿,酒力冷冽而狠辣,仿佛还未入口就已经微醺。   不知过了多久,书房的门被猛地推开,掀起的风把桌上的画都给吹落地上。   范垣大怒,见进门的是自己的心腹徐丁。   他才要呵斥,徐丁却急促地低声道:“四爷,出大事了!”   突然一眼看见地上的画像,微微一愣。   范垣把图画捡起来,满怀不悦:“何事!”   “是陛下,”徐丁顾不上冒犯,声音绷紧压着一丝不安:“陛下不见了!”   ***   琉璃打开门跑了出去,却正看见抱着西洋钟一路寻来,却因不敢擅闯而在廊下徘徊的东城。   东城见她从范垣的书房跳出来,吃了一惊,他手中还抱着那精巧的西洋钟,忙迎上来道:“妹妹……果然在小四叔这里?我还以为他们看错了呢。”   原来东城抱了钟回去后,不见了琉璃,他忙询问打听,却有个小厮看见范垣领了琉璃去了。   东城心里狐疑,因知道范垣性子冷僻孤傲,等闲不会让个小丫头到自己书房里去,他又不敢贸然打扰,便悄悄地过来,想先打听打听。   谁知正在徘徊,就见琉璃跑了出来。   琉璃当然不能回答他,但却醒悟过来自己方才已经失态,此刻东城瞪着乌溜溜的眼睛正盯着她瞧,琉璃怕给东城看出什么来,便竭力让自己镇定,垂眸假意看他手里的西洋钟。   东城见她瞧着自己的钟,便笑道:“我可抱了一路呢,这东西看着小,实则还挺沉的,不如我陪着妹妹回房里看去?”   琉璃点头,便同着他一块儿往自己的房中而去。   一路上有些丫鬟婆子看东城抱着钟跟琉璃走在一起,一个个窃窃私语,又惊又笑。   有人说道:“咱们小爷平日里就有些太纵了,如今遇上这位呆小姐,更是天聋地哑地对了眼了,他两人竟能玩到一块儿去。”   东城全不以为意,也不再问琉璃为何去范垣书房一节,只同她说说笑笑,回到房里。   才把钟放在桌上,正巧到了巳时,只听得“铛”的一声,挂钟的顶上开了一扇窗,一只金雀鸟踩在树枝上探头出来,咕咕地报时。   瞬间这屋内屋外的丫头婆子们纷纷跑进来看稀奇,琉璃假装好奇的样子,实则心思早就飞了。   自己赌气画了那张图,范垣会怎么想?   当初在木板上画他的样子,一是因为被圆儿搅的没法子,所以特意画了范垣的样子提醒那小狗,但另一方面,她毕竟是个顽劣的少女,心里也有些玩笑捉弄之意,因为他每天都板着脸不近人情的模样,所以特画出来给他瞧,希图让他一笑,然而却全无恶意。   只是范垣的反应在她意料之外,他平静淡定的就像是没看见那副画,她反而被陈翰林给训斥了一顿。   及至后来她想把画找回来毁尸灭迹,那画却又自己长腿跑了似的,起初琉璃的确是怀疑圆儿才是凶手,毕竟圆儿有一个特长,就是爱好刨土挖坑埋东西,许是给圆儿不知埋到哪个地方去了。   怎么能想到,这罪证竟然给受害者好端端地偷藏了这么多年呢。   琉璃有些担心。   在跟少年范垣的相处之中,她可没少干这种促狭捉弄的事儿啊,而且最要命的是,其中大部分的所作所为她都已经忘了,但从今天的木牌子看来,范垣显然记得很牢靠。   但是她已经死过一次了,不管是对他有多少亏欠,那……应该可以一了百了了吧。   在众人围观那西洋钟,啧啧称奇欢呼的时候,琉璃却越想越是气闷。   养谦没想到,自己进门的时候,会看到这样热闹的场景。   桌子边上,东城跟琉璃坐在一处,周围小丫头们围站着,都在看桌上的那样铛铛乱响之物。   那些丫头们见养谦进门,才慌忙行礼,纷纷都退了出去。   东城早也站了起来,行礼道:“大哥哥,你回来了。”   养谦笑道:“你怎么在这里,是在干什么?”   东城指着桌上的西洋钟道:“我给妹妹看这个呢,哥哥也来看看。”   养谦歪头看了会儿,赞叹道:“我早听说过此物,没想到你竟有。西洋人的玩意,实在是稀罕。”   东城道:“妹妹也很喜欢,我们在这儿看了半晌呢。”   琉璃因见养谦回来了,早收敛了心事,也装作认真看钟。   养谦望着她专注的样子,想到自己这次又是无功而返,便勉强笑问:“纯儿喜欢这个么?”   琉璃看他一眼,点头。   养谦道:“以后哥哥也给你弄一个,你说好不好?”   东城忙道:“不用着急,这个就送给妹妹玩就是了。”   养谦一愣,回头看向东城,却见他满面真挚。   这西洋玩意自是精巧非凡,纵然是京师之中,也只有权宦贵戚之家才有一两件,东城这个报时钟一看就是极为昂贵之物,小少年竟如此慷慨。   养谦忙笑道:“我不过是跟妹妹玩笑,这个就不必留在这里了。如此精细,留神弄坏了反而不好。”   东城道:“怕什么,横竖妹妹高兴就是了,只要能让妹妹开心儿,坏不坏的倒是不打紧。”   养谦心中一动,倒是被东城这句话感动了,这少年虽是娇生惯养,又有些被冯夫人纵容的任性,但是这份爱顾温纯的赤诚真心,却跟自己是一样的。   因此养谦也并未再推让。东城又坐了会儿,便起身告辞了。   养谦送了东城后,叫人把西洋钟摆到堂下桌子上去,自己在琉璃身边坐了,问她今日玩的好不好等话。   养谦道:“我今儿也出去了一趟,你猜我去了哪里?”   琉璃自然不知道,纵然知道也不会回答。   养谦道:“我去了灵椿坊的陈家老宅。见了那位陈伯。”   琉璃万没想到,双眸微微睁大看着养谦,温养谦摸了摸她的的头,笑道:“你果然记得那个地方对么?哥哥因为知道你喜欢那个地方,所以很想或租或买下来呢,妹妹高不高兴?”   琉璃的眼中微微有光,像是因这一句话而生出了无限希冀。   养谦看着她的神色,道:“纯儿放心,哥哥会再想法子的。横竖陈家现如今已经没了别人……不过……”   养谦顿了顿,想起之前在陈家侧门口看见的那道小小身影,喃喃道:“今儿我还看见似乎有个小孩子从他们家侧门出入,不过……陈伯说只有他一个人在宅子里,总不会是他的亲戚?唔,大概是邻家的小孩子而已。”   琉璃不记得有哪家的小孩子可以在陈宅的侧角门自由出入,她的记忆里,除了大门,角门跟后门通常都是锁着的,当然,她也有自己的秘密法子自由出入。   可毕竟她已经不在陈家这么多年了,虽然她也不记得陈伯有什么小孩子的亲戚,但也许真如养谦所说,只是街坊邻舍家的顽皮小子罢了。   养谦因从丫头那里听说琉璃先前去见过了冯夫人,这是才回来不多时,生怕她累了,便让她休息,自己却去上房见冯夫人。   来至崇喜堂,养谦还未进门,就听冯夫人叫道:“这青天白日的,他这是在干什么?”声音竟含着愠怒。   养谦愣了愣,不敢擅入,就听温姨妈款语温声地说道:“未必有事,先不要动怒。”   正丫头们从里出来,养谦便故意咳嗽了声,冯夫人的大丫头雅儿见了他,微笑道:“谦少爷来了。”   里头蓦地哑然无声。   养谦迈步入内,抬头见冯夫人面上仍旧有淡淡地愠怒,见他上前行礼,勉强露出一抹笑。   养谦温声带笑地说:“我才回来,听说母亲在姨母这边,正好过来请安。”   冯夫人脸色逐渐缓和:“我听人说,教你们的先生很夸赞你的才学,虽然读书要紧,可也要留意身体才好。”   如此嘉勉了几句,温姨妈才起身道:“我来了半天,就跟谦儿一块回去吧。”   冯夫人点头,温姨妈本还想劝她两句,碍于温养谦在,便同儿子一块儿出了门。   两人前脚刚走,冯夫人后脚便叫丫头,冷冷地说:“去看看那位首辅大人得不得闲,请他来一趟,我有话要问他。”   丫鬟领命,忙叫人去请,半晌那去请的人回来了,竟道:“四爷像是有急事,匆匆地出府去了。”   冯夫人一怒之下,猛地把手中的茶盅扔在地上:“我叫他他竟敢如此,好的很,他眼里还有谁!”   胸口起伏不定,冯夫人气怒不休,又拍着桌子怒喝道:“去看看那贱婢还活着没有,若还有一口气就让她滚过来!”   ***   且说温姨妈跟养谦回房,路上,养谦便问冯夫人因何动怒。   温姨妈本不想说,奈何养谦追问的紧,何况纵然不说,他也有法子从别人口中探听得知。   温姨妈只得说道:“先前东城陪着纯儿出去耍,不知为什么,又给四爷把纯儿带走了,听说是在书房里相处了两刻钟……有丫头看见多嘴说了,你姨母叫东城去问,果然也是这么说的,你姨母就动了怒了。其实没什么的。”   养谦听了这话,脸都泛白:“他、他……为什么把妹妹带到书房?干什么了?”   温姨妈道:“你怎么也着急起来了,东城说了并没什么的,何必这样巴巴地问,倒像是怀疑四爷一样。”   回到院中,养谦到底去问琉璃书房之事,琉璃一言不发。   正在养谦心急如焚,无法可想之时,琉璃轻轻地握住了他的手。   养谦望着女孩子恬静的眼神,原本浮躁的心像是得到了奇异的抚慰,这才逐渐地平静下来。   这天晚上,琉璃从丫鬟们口中得知,今日范垣又惹了冯夫人生气,具体原因不明。   可四爷更加大胆,居然不理会冯夫人的召唤,径直出府去了,夜晚还未回来呢。   又有人说,是外头出了了不得的大事,所以四爷才匆匆而去。   琉璃本不以为意,只是晚上翻来覆去,总是无法入睡,心怦怦地只管慌张的跳,就像是有什么不好的事要发生一样。   次日清早,天还没亮,养谦才披衣起身,房门便给推开了。   养谦一抬头,却见是琉璃跑了进来,拉住他的手,往外拽着就走。 第17章 开口   温养谦见妹子急急匆匆进门,拉着自己就走,不明所以,忙问:“怎么了?”   琉璃站住,嘴唇蠕动,却发不出声响。   养谦惊呆了:“妹妹……想说什么?”   琉璃哑声低微地说道:“陈、陈……宅子……”   这简单的几个字,却说的十分艰难,模糊沙哑,如果是养谦之外的第二个人听见,必然不明白其中的意思。   养谦无法相信,失声叫道:“妹妹、能说话了?”   他惊喜交加,一时竟顾不得在意琉璃到底说了什么,紧紧地握着琉璃的肩头:“妹妹、你真的能说话了?”   琉璃握住他的手,又拉他往外,养谦毕竟是个精细机敏的人,狂喜之下,知道必有缘故,于是忙又敛神细想这模糊几个字的意思。   又看琉璃着实着急,养谦宽慰道:“妹妹别急,天大的事儿也有哥哥在。你且稍等片刻,哥哥换了衣裳就跟你出去好不好?”   当下养谦迅速地盥漱了,整理了衣衫,才同她出了门。   养谦本以为是在府里有什么事发生,心里七上八下,只管忖度。   面对时不时行礼的范府下人,养谦故作镇定,又吩咐人备车马,但究竟要去哪里,他心里一点数也没有。   谁知又走了片刻,竟出了仪门,直奔大门而去。   养谦已看见牵马的小厮躬身带笑地迎着,即将要开口询问去哪里了。   就在脚步迈出门槛的瞬间,心底灵光闪烁,养谦转头:“妹妹……是说去陈家旧宅?”   ***   一路上,养谦望着对面的妹子,先前因为听妹子开口说话的狂喜逐渐地变得平静。   养谦问道:“妹妹怎么着急要去陈家?是因为我昨儿跟你说过的?”   纵然养谦再冰雪聪明,也绝对想不到琉璃的用意,他心里寻思,他们跟陈家的关联,无非是房子的事,许是琉璃听了自己昨日说的,动了念想,所以才等不及地要去。   毕竟温纯从小的时候行为举止就异于常人,虽多半时候安安静静,可一旦倔强性子犯了,九头牛也拉不回来。   养谦一路询问,琉璃却不再做声。到最后养谦只得停口,心里默默地思量到了后该如何行事。   车才拐到了灵椿坊的长街,突然停了下来。   养谦探头:“怎么了?”   却见几个铠甲鲜明的士兵拦在车前,领头的问道:“车里是什么人?”   那跟车的小厮是范府的人,平日里嚣张惯了的,当即喝道:“你也不看清楚了就敢拦车,就敢瞎问,你看看这牌子上挂着的,这是范府的马车!还不让开?”   为首的统领愣了愣,旋即道:“范府的马车又怎么样?都要检查。”   小厮吃了一惊:“你说什么?”   那统领道:“有一个江洋大盗早上越狱了,上头吩咐严查,也是为了你们好……这道令还是首辅大人亲自签发的呢,你若要讲理,就去找首辅大人说!”   养谦在内听着,剑眉微蹙,他从出门到上车,一颗心都在琉璃身上,并未留意外头的情形,所以没有发现今日早上街头上的巡逻兵丁增添了数倍。   那小厮见此人如此说,倒也不敢怎么样了,便上前来告诉养谦,养谦自把车门打开道:“既然是奉命行事,就请查吧。”   统领见是个年轻俊朗的公子,并不认得是范府的哪位。大胆探头又细看了眼,瞧见车里只还有个娇袅纤柔的小姐,虽然不曾抬头,但丽色无双,摄魂夺魄。   此人情知是范府的女眷,忙低下头去:“冒犯了!”   养谦问道:“不碍事,官长也是职责所在。”   小统领见他言语温和,大生好感,忙又行礼道:“多谢体谅。”一抬手便放了行。   车马又往前而去,过街口的时候,又给拦查了一次。   养谦虽听那统领说是捉拿越狱的江洋大盗,可是看这架势,却显然并不是一个盗寇所能引发的阵仗。   他心中越发忐忑,不由看了琉璃一眼。   又一刻钟后,马车停在了陈府门口,养谦先跳下地,接了妹子下车,回身忖度着该如何去叫门。   琉璃却撇开他,转身往旁边墙边走去。   养谦不知她要如何:“纯儿……”   正要赶过去把她叫住,不料门内陈伯因为听见了马嘶车响,便打开门来观望。   他一眼看见养谦,即刻道:“你这少年真没道理,昨儿才说了你,怎么这么快又上门来了?”   仓促中养谦回头瞥了一眼琉璃,见她越过那棵枣树,似乎走到了陈府的侧门,蹲下身子不知干什么。   养谦虽然好奇,见她并未乱走,便也不急,只陪笑对陈伯道:“老丈,今儿不是我自个儿来的。”   陈伯见他往后打量,早也跟着瞧见了琉璃,哼道:“我的眼睛又不瞎,知道你还带了助手,哼,昨儿你一个人说不成,再带了你妹子,那又怎么样?难道我就答应了?我都明告诉过你,我死了后这尸首还要埋在这里不肯走呢,范垣若想要这房子……把我刨……”   一提起范垣,陈伯似乎格外激动,说话间白胡子都给吹起来了。   正在此刻,却见琉璃走了回来。   养谦忙道:“妹妹……”   琉璃却不答腔,也不跟陈伯招呼,只急匆匆地从两人身旁经过,竟然熟门熟路般,自顾自进门去了!   这一下子,把养谦跟陈伯都惊呆了。   半晌,陈伯终于反应过来:“这这……你们可真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啊,哥哥是这样,妹妹也是这样,你当这是什么地方就敢乱闯?快给我回来!”   他气哼哼地转身,要把琉璃捉回来似的。   养谦苦笑着,拦阻行礼:“老丈请见谅,我代妹子向您赔不是了。”   陈伯喝道:“混账东西们,真是但凡沾了范府,就一个个不知是谁了,当面儿就敢私闯民宅。”   “是是是,”养谦道,“我也没料到,妹妹、妹妹其实原本不这样儿的……”   “她是不是这样跟我没关系,你既知道她不好,就不该带她出来。”陈伯口不择言。   养谦皱皱眉:“老丈……”   陈伯知道说的太过了,便怒视他一眼,转身往里:“以后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们两人,但凡跟范府沾边的人,我一概不喜欢。”   陈伯且说且走,过了中堂,突然站住了脚。   原来面前静悄悄地,已经没了琉璃的身影。   陈伯愣了愣:“……跑到哪里去了?”   养谦从身后赶过来,见状也一呆。   这陈宅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如果真的要藏一个人,只怕半天才能找到。   陈伯跟养谦面面厮觑,养谦喉头一动,试着叫道:“纯儿?”   声音传出去,钝钝地被院墙阻住,面前的宅邸重又悄无声息地沉寂了。   ***   琉璃心里明白自己该去哪里。   没有人比她更熟悉这宅子,她趁着陈伯跟养谦拉扯的时候,脚步极快,提着裙摆往内飞奔。   她不去偏院,不去花园,穿廊过屋,径直前往的是她昔日的闺房。   小院子并没有上锁,院门安详静谧地敞开着,就像是个上了年纪皱纹横生却慈眉善目的老妇人,随时欢迎着小主人的回归。   在门口惊鸿一瞥,也能瞧见里头些许的院落景致,时隔多年,本以为这院子必然杂草丛生,不成样子,谁知仍是收拾的干净清爽,连廊边两棵芭蕉都好端端地生长的格外茂盛。   这会儿,可真是……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旧日风貌猝不及防映入眼中,琉璃却顾不上仔细打量。   她踏着那有些磨的光滑了的白玉阶迈进门槛,不转侧廊,直接从中间的石子儿甬道往前而去。   里头的门也并未上锁。   琉璃望着那毕竟有些红漆斑驳凋落的门扇,抬手要推开,却又有些不太敢。   ——是不是想的太多了?   如果真是她杞人忧天,兴许最好。   只要她所担心的并没成真,朱儆好端端地无事,自然最好。   昨儿范垣紧急出府,连冯夫人的召唤都不曾理会,这是第一大反常。   琉璃也猜着了,这必然是外头出了什么天大的急事。   可到底有什么事儿值得他这样?   晚间,琉璃的心慌的厉害。   在她来说,这种心慌的感觉并不陌生,只有这世上唯一跟她血脉相连的那个孩子,才会引发她如此的不安。   稍微用力,门发出吱呀一声,被轻轻推开。   毕竟是常年无人居住的房子了,就算收拾的再干净保养的再精心,也到底透出了一股霉腐的气息。   琉璃屏住呼吸,望着空空如也的堂下,往日的种种,如流水般向着她扑来,她勉强按捺旧日情怀,转身往里间走去。   掀开挂在面前的帘子,琉璃迈步入内,才走几步,就看见前方的榻上,蜷缩卧着个小小地身影。   一看到这孤零零的小人儿,琉璃的眼前陡然模糊起来,泪不期而至。   “儆儿……”心底声嘶力竭。   还未走到跟前儿,榻上的小皇帝察觉动静,慢慢坐起身来。   他回过头,揉揉眼,似乎睡眼惺忪,懵懂不解。   当看清眼前人的时候,朱儆疑惑地歪头:“你……”   琉璃看着那玉雪可爱的脸庞,对上朱儆乌溜溜的双眼,不顾一切地快步上前,一把将他抱入怀中:“儆儿!”   母子相见,琉璃心情复杂,情难自已,恨不得嚎啕大哭,又恨不得在小皇帝的脸上亲过千万遍。   起初琉璃心慌的时候,她觉着是因为自己实在太想念朱儆了。   直到午夜梦回,想起了一件不起眼的旧事。   那会儿,在先帝驾崩后,母子两人相依为命,朱儆十分喜欢听她讲故事。   而琉璃所讲的最多的,是自己在陈家从小到大的经历。   那实在是她生命中最纯净无瑕的一段时光了。   小皇帝听得十分高兴,盘问个不停。   有一次,琉璃也破格带他回去了一趟,虽然此后难免遭到了范垣的“斥责”,其实是规劝。   他的担忧其实也有道理。   ——南安王虽然退了回去,但朝中毕竟还有人心不死。   另外,南安王也在京师自有密探等,宫里就已经过了几番肃清,拔除了不少眼线跟细作。   范垣是担心琉璃跟朱儆在外头遇到什么意外。   虽然,他并没有直说这一点,只拿规矩之类的说事儿。   琉璃还是从陈冲的口中得知真相的。   当时琉璃心想,假如范垣实话实说,她跟朱儆都能心服口服些,也许他是怕吓到他们吧……   这个人,唉。   当然,这是题外话了。   关键的是琉璃想起来,她曾经告诉过朱儆,有关自己的一个小秘密。   当时她在陈宅的时候,有时候想出去玩儿,又怕过大门给陈伯等发现,给他们说着反而不得自由,所以她每每偷偷地从侧角门出去。   角门的门槛是活的,只要用力提动,就可以抬起来,她仗着人小,便可以从底下爬出去,然后再神不知鬼不觉地重新按好。   当时朱儆听了哈哈大笑,乐不可支。   “不羞不羞,母后竟也干过这种事儿。”他钻到琉璃怀中,又是得意又是满足地撒娇。   琉璃想起这件小事,又突然想到养谦跟自己提过的……在陈宅侧门出现的小孩子,直接惊出了一身冷汗。   如今歪打正着的,母子们终于相见了。   但沉浸在悲欣交集中的琉璃并不知道的是,这一幕,已被人尽收眼底。 第18章 争夺   卧房门口,另有一道人影贴墙伫立。   其实此人来的比琉璃更早一些,先前琉璃推开屋门进内的时候,他便后退一步,悄无声息地躲到了对面房间中去了。   此刻才缓步而出。   悄然打量着眼前所见,这人皱紧眉头,面上流露惊疑不定的神色。   而屋内,琉璃对外间有人一无所知,只顾抱紧朱儆,心潮澎湃,泪如泉涌。   她揉着小孩子肉呼呼的嫩脸,泪滑到唇上,又随着动作印在了朱儆的额头跟腮上。   小皇帝起初被惊呆了,过了会儿,才推了琉璃一把:“你是谁?”   他有些警惕而疑惑地打量着面前的琉璃。   琉璃擦了擦眼中的泪。   这不是向朱儆表明身份的时候,那样做的话,只怕会直接把小皇帝吓坏了。   琉璃定了定神,虽然才跟儿子见着,万般不舍,但当务之急,是得把朱儆带出去。   先前来的路上所遇到的巡查,当然不是为捉拿什么江洋大盗,而是因为小皇帝失踪。   范垣从昨儿忙的就是此事,国不可一日无君,这会儿他指不定有多着急呢。   之前陈伯是见过小皇帝的,但这次朱儆显然是偷偷从侧角门进来的,所以陈伯不知道。   只要让陈伯见了朱儆,一切自然迎刃而解。   正在琉璃打定主意的时候,她突然听到了一丝细微的响动,从门外传来。   就像是一阵风吹动了门扇发出的响声,很不起眼。   但却让琉璃毛骨悚然。   这毕竟曾经是她的闺房,她最熟悉不过的所在,每一样摆设,脚下每一寸地方,都跟她息息相关。   所以琉璃一下子就听出了这声极容易被忽略的异响,不同寻常。   琉璃几乎是立刻醒悟——门外有人。   起初琉璃本以为是陈伯跟温养谦寻来,但若是两人,是绝不会事先不发出任何声响,养谦只怕在进门的时候就要先叫她的名字。   而就在那一声响后,室内外重新归于沉寂。   兴许是因为多年不住人的房子,沉寂里透出些令人窒息的死气。   小皇帝朱儆并未察觉异样,兀自问道:“你到底是谁呀?”   又问:“你怎么在这儿?”   “你明明不是陈家的人,我从没见过你。”   稚嫩的声音在耳畔一叠声地催问。   可就在这电光火石的一刹那,不知为什么,琉璃在不寒而栗之际,一下子想起之前带朱儆出宫来此的事。   那会儿范垣警告不许带小皇帝外出,因为……兴许会有刺客。   下意识地,琉璃跳了起来,张手挡在了朱儆跟前儿。   她死死地盯着门外,紧张的不知所措,但又因为身后的人是她的骨血相关的儿子,在这种不知所措中,却又生出了一种一定会好好保护住他的决然。   朱儆终于发现了她的举止反常:“你干什么?”   他从榻上跪坐起来,从琉璃身后往门口张望:“是谁来了?”   随着一声笑,门口果然有个人走了出来。   琉璃跟朱儆几乎同时看见了这人,两人的反应却各不相同。   琉璃意外之余,略松了口气。   朱儆却直接脱口叫道:“郑侍郎,是你啊,你怎么在这儿?”   这突然现身的人,竟然是吏部侍郎郑宰思。   青年身着冷灰色常服,满面含笑,眼神斜飞,笑吟吟道:“陛下,您竟然躲在这儿,可知道如今外头正翻天覆地的找您呢。”   郑宰思说话间,淡淡地又瞟了站在朱儆身前的琉璃一眼。   琉璃见是他,便缓缓地将手臂放下。   温家的人上京不久,琉璃又并不常露面,郑侍郎当然不认得她。   但琉璃却认得他,因为这个风流不羁的探花郎,是比范垣更加风头无两的人,毕竟范垣不像是郑宰思这样恃才傲物,狂诞不羁。   当初先帝在殿试之前,后宫里曾跟琉璃说起过郑宰思。   那会儿,武帝道:“这人十分的放诞,实在不像是郑家弟子。”   琉璃道:“自古有大才的人,行事往往不归常理,这也是陛下圣明宽仁,才有各色能人异士应试入朝,为国效力呀。”   武帝笑道:“朕嫌便嫌他爱信口开河,说什么要么‘紫薇花对紫微郎’要么‘探花人向花前老’,听听,倒不必朕殿试安排了,他要自己点他自己为状元郎了呢。”   琉璃也笑说:“这自然是他对自己的才学有十足信心才如此。世间大多内敛蕴秀性格的人,像是这种个性的,却是百年难得一见呀。”   武帝原本看中了郑宰思的才学,郑大才子也的确有状元之才,但因他的这首诗,便想挫挫他的锐气,免得让他以为功名如探囊取物。   本想让郑宰思尝尝落第的滋味,听琉璃这般说,武帝才改了主意,殿试那日,故意说把他从一甲第二的榜眼,改成了第三的探花。   琼林宴的时候,琉璃第一次见过这位郑才子,在一干循规蹈矩的新科进士中,郑宰思更显得不拘一格,众人都插着杏花,他却斜斜地簪着一朵白玉兰,趁着清俊的脸,却越发显得面如冠玉,雅淡风流。   郑宰思说完,朱儆道:“找我干什么?我不回去。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的?范垣知道了吗?”   郑宰思揣着手儿道:“首辅大人此刻应该还不知道,不过待会儿就不知道了……陛下,还是让臣先送您回宫吧。”   朱儆拍着床榻:“朕不回去,我要住在这里,就让范垣当那个皇帝好了。”   琉璃止不住一惊。   郑宰思挑眉,却又瞟向琉璃:“陛下,这种话千万不可再说,臣听着还不打紧,若是给首辅大人知道了,只怕又有一场风波。”   “朕不管,”朱儆愤愤愤地撅起嘴,索性往床上缩了缩,嚷道:“反正我不回去,他从来瞧不惯我,上次还差点儿把圆儿也都杀了,我不要再见到他,有他就没有我!”   郑宰思还要再劝,却突然发现琉璃双眼泛红,正盯着朱儆。   郑宰思便问:“这位姑娘是何人?”   朱儆也才又想起来:“对了,你是谁?”   一大一小两个都瞪着琉璃。   偏这会儿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果然是养谦的呼唤:“纯儿!”以及陈伯的抱怨:“总不会跑到这里来了吧?”   郑宰思笑道:“陛下,看样子是瞒不住了。”   说话间,陈伯跟养谦果然一前一后跑了进来,当看见屋里头这许多人后,两人都惊呆了,养谦因不认识郑宰思跟朱儆,忙先跑上前把琉璃拉住:“纯儿,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又看向朱儆跟郑宰思:“这、这两位是……”   陈伯目瞪口呆之余,向着榻上的朱儆跪了下去:“参见皇帝陛下,万岁万万岁。”   温养谦听了,犹如耳畔响了一个霹雷:“什么?”   朱儆从榻上跳下来,把陈伯扶住:“不必多礼。快快请起。”   陈伯颤巍巍地起身,望着面前的小孩子,忍不住也老泪纵横。   郑宰思挑了挑眉,望着养谦道:“我认得你,你是那个……首辅大人家里新进京不久的南边儿的亲戚,姓……温的,对不对?”   养谦忙道:“正是。您是?”   郑宰思笑道:“我在吏部当差,郑宰思。”   养谦大惊:“原来是郑侍郎,久闻大名,失敬!”   因确认了郑宰思的身份,养谦骇然看向朱儆:“这位……”   郑宰思笑道:“陛下微服跑来此处,应该是因为太过想念皇太后所致。”   养谦浑身一颤,忙也跪了下去:“不知是皇帝陛下,草民无状,请陛下恕罪!”又忙拉琉璃下跪。   琉璃怔了怔,忙挣脱开来,不肯跪下。   养谦十分骇然,而郑宰思瞧着琉璃,目光里越发透出了意味深长。   朱儆却道:“原来你们是范府的亲戚?”也看向琉璃。   陈伯道:“陛下,这位是温公子,姑娘是他的妹子。”   朱儆脆生生对养谦道:“不知者不罪,你起来吧。”他又走到琉璃身旁,道:“你……”小皇帝仰头打量着面前的少女,想到先前她从门外冲进来,把自己紧紧抱住的情形。   朱儆本能地觉着异样,但……又不知该怎么说起,只道:“你是怎么找到这儿来的?是特意来找朕?朕……瞧着你有些眼熟,以前见过你不曾?”   琉璃鼻子发酸,眼中蕴泪,低下头不肯回答。   郑宰思上前道:“陛下,此地不宜久留,还是尽快回宫,让众人安心吧。”   朱儆道:“说过了,我就不回去!”   这会儿,却又有整齐的脚步声迅速靠近似的,陈伯不解:“今天是怎么了,来这么多人?”   才出了屋门,就见迎面范垣带了几名近身的侍卫快步走来,陈伯下了台阶,哼道:“首辅大人今日怎么得闲?”   范垣见他人从琉璃昔日闺房出来,也不回答,推开门径直走了进内。   范垣第一眼先看见了小皇帝朱儆。   看见朱儆后,心就定了。   范垣的目光才又往旁边移动,于是瞧见了郑宰思,然后是温养谦,以及他身侧的琉璃。   这真是个出乎意料的搭配。   范垣心中有无数疑问,出口之时,却只道:“陛下,请速速随我回宫。”   先前对郑宰思说话的时候还趾高气扬不可一世,此刻面对范垣,小皇帝突然没了方才的气势,他有些心虚地低下头,也不回话。   范垣却不动声色地又重复:“请陛下随我回宫!”   朱儆几乎打了个哆嗦,突然他看见了身边的琉璃,以及她凝视着自己的含泪的双眼。   朱儆愣了愣,突然叫道:“我不回去!”   范垣按着心中怒火,缓步上前,郑宰思挑了挑眉:“首辅大人……”   范垣却只目不斜视地看着朱儆:“陛下可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擅自出宫,几乎弄得天下大乱……你竟丝毫不觉着不安也不知改悔?”   朱儆后退一步,却又站住,他猛地伸手握住了琉璃的手腕,颤声道:“不、不用你管!”   与此同时,是范垣俯身捉住小皇帝:“随我回宫!” 第19章 好戏   小皇帝见了范垣,大概就像是看见了天敌克星,也不像是先前那么嚣张了,听说范垣要带自己走,敏锐地便抓住了他自以为的“救命稻草”。   被当做稻草的琉璃一颤,眼中的泪随着动作扑啦啦掉了下来。   正因为范垣又握住了朱儆的手,小皇帝越发惧怕,用力一挣,往前扑过来揽住琉璃的腿,尖叫道:“我不要回去!”   几乎是本能的,琉璃张手把小皇帝抱在怀中。   在场的几个人,刹那间都惊呆了。   先是陈伯,嘴巴张的大大的,心中乱乱地想:“这温家的女孩子果然痴愚到了这种地步吗……先是不跪皇帝,现在又这样胆大包天……”   然后是养谦,向来精明睿智的温大公子,无法弄清此刻自己的感觉:妹子这是怎么了?难道、难道是真的呆傻起来了吗?   范垣眉头紧锁,他的手已经松开了朱儆,两道目光像是秋日的霜冷,极具杀伤力地落在了琉璃身上。   再就是郑宰思了。   郑大才子是在场众人之中最为放松的一个,他的嘴角甚至是微微上扬的,目光闪烁,透着一股子“好戏登场须仔细欣赏”的饶有兴趣。   朱儆本是小孩子撒娇撒赖,又因为琉璃先前出现的时候就抱紧了自己,冥冥之中,母子之间许是有一种心灵上的牵绊之意,所以在最无助的时候选择扑了过来。   此刻被琉璃抱住,小皇帝一怔之下,突然倍感温暖,同时却又有一股莫名的委屈突然而至,这心里暖意跟凉意交织,让小皇帝无法按捺,索性“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没见到儿子的时候,琉璃日思夜想,只是因为知道朱儆人在皇宫,要相见犹如登天,所以苦苦按捺。   却万万想不到母子相见,却是在这样复杂的情况下,而且朱儆又是这样令人心疼的反应。   听着小皇帝撕心裂肺的哭声,琉璃更是心痛如绞,泪像是泉流般奔涌不至,恨不得紧紧搂住朱儆,百般地抚慰哄劝儿子。   但是周围这几个人,尤其是范垣跟郑宰思,简直如虎狼般,眈眈相向。   何况还有陈伯,还有温养谦……如果真的这样不顾一切地母子抱头痛哭,那后果……只能用一个“不堪想象”来形容。   侥幸的是,“温纯”痴傻之名在外,所以自己的种种反常,皆可以暂时往这上面来推。   琉璃深深呼吸,狠命地把心底的悲辛种种生生地压回了肚子里。   她的手轻轻地在小皇帝的背上抚了两下,又摸了摸朱儆的头,抬起袖子给他擦了擦泪。   朱儆大哭了一阵,心理有所宣泄,被琉璃这般温柔相待,便不由地停了哭泣。   琉璃轻轻扶住他肩头,缓缓地蹲下身子。   跟小孩子面对面,四只被泪浸湿的微红的眼睛相对,琉璃突然伸手扒住嘴跟眼角,伸出舌头,同时翻了个白眼。   本来极为伤心的时候,突然看见这样的鬼脸,小皇帝吃惊地睁大双眼,然后便挂着泪,“哈哈”地破涕为笑了。   ***   毕竟知子莫若母。   琉璃深知朱儆的脾气,也知道怎么哄才是最有效的。   眼见小皇帝转怒为喜,咯咯地笑个不停,琉璃也松了口气。   但同时对于围观的这几位而言,各位的心情自然也是相当的“难以描述”了。   郑宰思第一个开口,侍郎大人笑道:“哈,温姑娘真是蕙质兰心呀。”   养谦在旁边简直是捏着一把汗,心也提到了嗓子眼,被妹子的举止弄得魂飞魄荡,无法言喻。   听郑宰思如此夸赞,养谦的心弦略松了几分,却也不敢怠慢,小心上前拉了拉琉璃,低声道:“妹妹……不可冒犯陛下。”   郑宰思笑着摇头道:“不碍事的,陛下难得跟温姑娘这样投契。”   范垣目光复杂地瞟了琉璃一眼,重对朱儆道:“陛下,该回宫了。”   朱儆既然已经开怀大笑,就不好再拿出无赖孩童的样子来了,他哼了声,不理范垣,却转头对郑宰思道:“郑侍郎,陪朕回宫了。”   郑宰思一笑,躬身道:“臣遵旨。”   朱儆刚要走,突然回头看向琉璃。   正琉璃也眷恋不舍地望着他,好不容易母子相见,这么快就要分开,如何能够忍心。   但如果这会儿流下泪来,一定会惹的朱儆也随之情绪反复,琉璃便歪头向着小皇帝微微一笑。   朱儆见她笑了,就也高兴地露出笑容:“你叫什么?”   琉璃心底百感交集,五味杂陈,更加无法回答了。养谦在旁道:“回陛下,请陛下恕罪,小妹阿纯,她、她从小儿不会开口说话。”   “不会说话?”朱儆吃惊,疑惑道:“但是方才……”   小皇帝盯着琉璃,有思忖之色,乌溜溜的眼珠灵动地转了转,并没有说下去,只道:“朕知道了。”   他转头对郑宰思道:“郑侍郎,回头你对太医院说一声,派几个高明的太医,给这位温姑娘看一看。”   郑宰思微笑:“陛下放心,臣回去即刻就办。”   这大大出乎养谦所望,当即忙跪下去:“多谢陛下!”   朱儆又看了眼琉璃,握着郑宰思的手出了门。   范垣反而落在了后面,目送两人出门,范垣将走又停了下来。   他回头望着琉璃,又看向养谦。   面对这位莫测高深的首辅大人,养谦先前放松的心情蓦地又紧张起来。   他隐隐猜到范垣会说什么……多半是问他们为何会在陈家,养谦心里也已经暂时拟好了一个答案。   可是就算能暂时的搪塞过去,养谦自问:连他自个儿也不知道,妹子为什么居然会直接找到了皇太后昔日的闺房,并且跟小皇帝……似乎相处甚好。   不料范垣并未说别的,目光淡扫,便负手迈步出门而去。   ***   直到目送范垣出门,养谦才算敢把喉咙里的那口气吐出来了。   可还未完全放松,就听一个声音突然说道:“你怎么会跑到我们姑娘先前的闺房?”   是陈伯。   因为小皇帝跟范垣两个极重量级的人在跟前儿,还有个不可小觑的郑大才子,养谦几乎把陈伯淡忘了。   听陈伯猛然发声,养谦惊得抖了抖。   琉璃早低下头去,随着朱儆的离去,原本扮出的笑也在她脸上消失无踪。   心里难过的很,像是魂魄也跟着儿子走开了。   她恨不得跟着朱儆而去,只可惜并没有这个道理。   这会儿虽然听见了陈伯的质问,却置若罔闻。   其实琉璃也知道,养谦会替她回答的。   果然,养谦道:“实在对不住的很,我妹子……也不知怎么了,大概误打误撞的就跑到这里来,没想到……”   他眨了眨眼:“老丈,怎么皇帝陛下竟然会在这里?”   陈伯又哪里会知道朱儆怎么会横空出世地窝在此处?他还想找个人问问呢。   “这儿是太后昔日的居处,皇帝自然是想娘了。”没有范垣在场,陈伯不再忌讳,悻悻地回答。   养谦皱眉道:“怪不得今儿早上街头的巡逻岗哨加了那么许多,昨儿首辅大人就匆匆地出了府,必然是因为要找寻陛下……只不过,陛下竟然能够独自一个人跑到这里,藏了一整夜而不被人发现,实在是……”   陈伯也有些后怕,自己空守着这房子,小皇帝偷偷跑进来,他却一无所知。   “好了好了,我问你话,你反而跟我扯这些,”陈伯挥挥手,“早上你们来的时候我就觉着奇怪,怎么她看起来像是直接就跑到这里来的?难不成她早知道皇帝会在这里?”   “这怎么可能,”养谦忙摆手,“我妹子在范府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她只是、只是因为我跟她说起过这房子,所以一大早儿就急着要来看看,谁知能正好儿遇到皇帝陛下呢。”   ——这话,原本是预备回答范垣的质问的,没想到在陈伯这里先交代了。   陈伯疑惑地盯着琉璃:“真的?有这么巧?”   养谦道:“不然呢,难道我妹子能掐会算,知道皇帝在这里?首辅大人都不知道呢。”   说到这里,陈伯突然又想起一件事:“等等,那个郑侍郎,他又是打哪儿冒出来的?”   养谦一愣,不由地看向琉璃。   琉璃听了陈伯的问话心里也是怔住:的确,郑宰思从哪里跑出来的,她也不知道。   郑宰思显然并不是从陈府正门进来的。   从侧角门用琉璃的那个法儿,以他的身形自然也不能够。   那么郑侍郎是从哪冒出来的?又是为什么……他会找到陈府,而且还先范垣一步呢?   ***   琉璃三人不知道的是,几乎是相同的问题,范垣正在问郑宰思。   陪着小皇帝回宫的路上,范垣道:“郑侍郎怎么会在陈府?”   郑宰思道:“我在陈府的理由,跟首辅大人的一样,只不过我比首辅大人到的快一步罢了。”   “是吗?”范垣扫了眼这个狡猾如狐狸的人。   范垣去往陈府的原因,是因为他终于领悟了,——朱儆如果不是出了什么意外,那他一定在他最愿意呆的地方,那就是陈琉璃旧日的宅所,这郑宰思居然也能料的如此之准?   郑宰思笑道:“我陪陛下读书读了那么久,陛下常常想念皇太后,我是深知的,他毕竟年纪小,一时情难自已,擅自跑出去,阁老还是不要过于苛责了。”   范垣不去理会他的和稀泥招数,只又问道:“那么,郑大人是怎么进入陈府的?”   “这个有点不好意思,”郑宰思摸了摸鼻梁,坦然自在的样子,哪里有丝毫的不好意思:“陈家那旧仆有些难缠,我是跳墙而入的。”   范垣禁不住淡乜了他一眼:“那么,郑大人到的时候,温家阿纯是已经到了,还是如何?”   “她已经到了。”   “是吗,”范垣顿了顿:“她在做什么?” 第20章 羁绊   范垣问罢,郑宰思挑了挑眉,继而道:“没什么。”   他负了双手,仰头笑说:“一个痴儿罢了,又能做什么?”   范垣深看他一眼:“我还有一件事要请教郑侍郎。”   郑宰思忙道:“阁老别客气,有什么只管问,我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   范垣道:“纵然郑侍郎知道了陛下思皇太后心切去了陈家,兴许也猜到是藏在太后卧房里,那么,郑侍郎是怎么知道太后卧房在哪里的?”   郑宰思脸上的笑像是在那一刻凝固了,但他毕竟是个机变的人,当即说:“这个我倒是真的不知,能找过去,也不过是误打误撞罢了,就像是温家那阿纯一样……都是碰运气而已。”   “看样子,侍郎跟纯儿的运气好像都还不错。”范垣淡声说道。   “拖赖拖赖,”郑宰思笑容可掬,“就借阁老吉言了。”   两人说话间,朱儆已经回到了寝殿,小皇帝回身坐了,叫道:“郑侍郎,你吩咐太医院了没有?”   郑宰思忙道:“臣正要去。”   “快去。”小皇帝不由分说。   郑宰思笑笑,向着范垣行了个礼,转身去了。   范垣上前,还未开口,朱儆道:“少傅又有什么教训,朕听着呢,你说就是了。”   范垣的确满腹的“教训”,可听小皇帝这样说,反而不开口了。他问道:“臣看,陛下好像有话要说。”   朱儆到底年幼,沉不住气:“你大概也知道了,朕是假借着传召戏班子进宫的机会跑了出去,你不可责罚那些人,此事跟他们无关,你若要责罚,就责罚朕好了。”   范垣道:“陛下为何要偷跑出去。”   朱儆道:“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吗?”   范垣不答,只是沉默地看着朱儆,两人目光相对,小皇帝转身:“如果没有别的事,朕饿了!”   陈太监忙道:“陛下稍等片刻,御膳一会儿就送过来了。”   朱儆道:“朕要先睡会儿。”   范垣看他要走,便道:“陛下。”   朱儆止步,回头瞪向范垣,小手握成拳,满面戒防。   范垣看他一眼,垂下眼皮道:“臣并没有想要苛责陛下的意思,如果……陛下真的想念皇太后,想回陈宅,大可直接告诉臣,臣……会亲自领陛下去。”   朱儆的双眼逐渐睁大。   小皇帝本认定了范垣得狠狠地喝骂自己,毕竟先前虽然也胡闹过,却没有这次一样闹得如此满城风雨。   没想到,范垣竟会说出这样的话。   “你……你说真的?”朱儆忍不住问,突然又道:“你骗人,就算朕开口,你也绝不会答应。”   范垣的眼前,出现在陈府旧宅,朱儆抱紧琉璃嚎啕大哭的情形。   他从来当朱儆是个小皇帝,是君主,再加上因为琉璃的死,更让他敛起了心中最后的一点情意。   可朱儆毕竟只是个才五岁的小孩子。   先前,当遍寻皇宫找不到小皇帝的时候,范垣唯一所想的,就是让朱儆好端端地出现在眼前。   他不想再说教,也不要再扮什么黑脸“恐吓”他,只要那个孩子好好地在跟前儿就行。   因为那个小家伙,不仅仅是一国之君,更是陈琉璃所留下的唯一的血脉。   也是他跟陈琉璃……唯一的羁绊了。   陈太监忙在旁边道:“陛下,首辅大人怎会欺瞒陛下?”   范垣深深呼吸:“还有一件事,陛下若真的想念皇太后,以后就不要再随意把自己置入危险境地。”   “我不怕什么危险。”小皇帝红着眼睛说:“我想母后了,如果我死了就能跟母后在一起,我宁愿……”   “陛下!”   朱儆话还没有说完,陈太监跟范垣双双喝止。   朱儆吸吸鼻子,转身往寝殿里头走去,一边走一边抬起小手揉眼睛。   ***   养谦带着琉璃离开了陈府。   马车上,养谦坐在琉璃身旁,问道:“妹妹,今儿到底是怎么回事?”   先前应付陈伯,还能得心应手,脸不红气不喘,然而只有温养谦自己知道,他心里的疑惑比陈伯还多呢。   琉璃低着头不回答。养谦虽心焦,却并不着急,轻轻握住她的小手:“妹妹,你为什么要来陈家?你早知道……陛下在陈家,所以故意叫我带你来,是不是?”   琉璃紧闭双唇,她本想安安分分,谁知道偏偏横生枝节。如今自己的所作所为不仅落在养谦眼里,更被范垣跟郑宰思也撞了个正着。   养谦见她沉默,便又道:“妹妹是因为……首辅昨儿匆匆出府,他们又传说外头出了大事,所以才想到这上头来的?你、你是猜到了皇帝陛下想念皇太后,所以才藏身到了陈家?是不是这样?”   养谦心思转动的很快,自己暗中推敲了一番,理出了些头绪。   能解释琉璃的反常举止的,似乎也只有这个推论了。   但如果这就是真实的答案,却更引出了另一个更大的疑问——琉璃为什么会这样关心小皇帝的下落,不顾一切地想来找他?   养谦再也想不明白。   沉默中,眼见范府将到,养谦打起精神,叮嘱说道:“早上出来的匆忙,都没有跟母亲说一声,只怕她正着急,回去后,我会说是我领着你出去闲逛了,好么?”   琉璃抬起头来,看向养谦。   养谦望着妹子仍旧发红的双眼,里头的泪渍还没有干。   养谦心中也一阵酸楚:“纯儿,不要难过,你若是不想回答,哥哥就不问了。只是……你若心里有事,不要总是藏着,也让哥哥知道,不管是天大的事也好,哥哥总会替你想法儿的,好不好?”   琉璃含泪点了点头,养谦将她抱入怀中,在她的发端抚了抚:“好妹妹。”   正如养谦所说,兄妹两个一大早儿,饭也不吃,也不去请安,悄无声息地就不见了,温姨妈甚是着急。   只是毕竟是客居,不便大张旗鼓地传人找寻,温姨妈又深知养谦是个极有数的,总不会让自个儿操心,所以只按捺着那份焦灼,去见冯夫人的时候,冯夫人问起琉璃,温姨妈只说养谦有事带了她出门了。   冯夫人见她笑吟吟的,就也没有深问,免得问的多了,有点像是约束他们兄妹。   养谦带了琉璃回来的时候,温姨妈已经在琉璃房中坐等了,见他们两个全须全尾地进了门,先把那颗心放下。   温姨妈抱住琉璃,通身打量了一番,见她双眼泛红,忙问:“怎么像是哭过的?”   又问养谦:“大清早儿也不打一声招呼,带着妹妹去哪儿了?”问琉璃的时候口吻还是疼惜的,到了问养谦,已经多了份责问。   养谦忙道:“母亲别着急,妹妹……想是昨晚上做了噩梦,早上哭着找我,我便领她出去逛了逛。”   “你胡闹!”温姨妈道,“纯儿害怕,你只需把她带去给我,怎么反领着外头去了?”   养谦笑道:“妹妹跟着我和跟着母亲都是一样的。”   “这可又是瞎说。”温姨妈还要再训斥他,琉璃轻轻地拉了拉温姨妈的衣袖。   温姨妈会意:“你是不叫我训你哥哥了?”   琉璃点点头,温姨妈见她有所反应,忙把她搂入怀中,又是疼惜又是宽慰地安抚道:“好好好,我不说他就是了。”   养谦在旁看着,暂时把那些疑惑都压下,也欣慰地笑道:“还是妹妹疼我。”   ***   琉璃因为昨儿一整晚没睡好,早上又奔波来回,加上见到了朱儆,心情激荡,所以回到屋里,便觉着劳乏。   温姨妈陪着她吃了一碗粥,见她眼睛还红,精神不振,便打发她上床睡了。   在床边坐了半个时辰,温姨妈突然又想到冯夫人兴许还惦记着他们兄妹两人出去的事,便想去回一声。   温姨妈前脚走了两刻钟,琉璃便醒了,回头见母亲不在,她便自己下榻,叫了丫头进来,打水洗了脸,又吃了口茶。   琉璃忖度温姨妈是去冯夫人处了,便沿着廊下出门,也慢慢地往前而去,走不多时,隔墙有两个婆子经过,叽叽咕咕地说话。   其中一个说道:“什么天大的事,不过是托辞罢了……”   另一个说:“他是抬脚轻巧地走了,可家里的那个又往哪里走?昨儿在老夫人的房里抄了一夜的经呢。”   琉璃不知道说的是什么,只低着头往前去,正要过菱门,便见一个身着灰袄面容清瘦的老妇人,从里头出来。   她才走一步,手扶着门边,似乎站不稳,摇摇欲坠。   先前那两个说嘴的婆子明明看见,却如同避鬼怪一样闪身走了。   琉璃心里疑惑,便有意加快步子,上前将那老妇人扶住了。   这妇人抬起头来看向琉璃,目光相对,清瘦的脸上透出些温和的笑意:“原来是纯姑娘,多谢了。”   琉璃身后的丫头是南边同来的小桃,见状就也上前扶住了,问道:“嬷嬷是要去哪?”   妇人道:“不妨事,我自己走就行了。”   小桃先看琉璃,见琉璃摇头,就道:“您的脸色不大好,我扶着您罢了。”   妇人正头晕眼花,勉强说了这两句,便不再推辞,只给她两人指了指路。   小桃跟琉璃双双扶着她往前,走了一刻多钟,来到了一座僻静冷清的小院。   院子鸦默雀静,像是没有别人。   小桃叫了两声,半晌,才有个婆子跑了出来:“姨娘是怎么了?”   琉璃听到这个称呼,心中咯噔一声,那妇人回过头来看向琉璃:“本该请姑娘入内坐会儿的,只是这里逼仄,就不多留姑娘了。”   小桃并不很懂范府的内情,快嘴说道:“您老人家以后可小心些,今儿若不是我们姑娘遇见了,晕倒了没人看见可怎么好?”   这边琉璃闷头不语,转身要走,正外间有一个人正匆匆地进门,一抬头看见琉璃在这里,便又惊又是意外地站住。   院中那妇人见了来人,却唤道:“垣儿。”   范垣的目光好不容易才从琉璃身上转开,忙下台阶走到妇人身前,跪地道:“母亲。” 第21章 相认   这清瘦的妇人,自然是范垣的生身母亲许姨娘。   就连曾经跟范垣那样熟稔的琉璃,却仍然没同他的生母见过面。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琉璃甚至都不知这妇人姓什么,毕竟身为冯夫人的陪嫁婢女,她的名字还是冯夫人所起的,原本叫做燕儿。   燕儿本是冯夫人的左膀右臂,很得信赖,直到她跟范老爷春风一度,私生了范垣。   ***   这会儿范垣跪地,许姨娘忙扶住他的肩膀:“使不得,快起来。”又悄悄地叮嘱道,“不能这么叫的,怎么又忘了?”   范垣垂着头,并不言语。   许姨娘用力将他拉起来:“快些起来,叫人看见就不好了。”   这会儿琉璃早走出门去,身后小丫头有些好奇,原来这貌不惊人的妇人竟是四爷的亲生母亲,于是边走边回头打量,却毕竟不敢细看,也忙跟着琉璃去了。   这会儿那伺候的婆子也见机退下,院子里只剩下了他们娘两,范垣道:“我刚回来,才知道又让您受了委屈。”   许姨娘打量着他,和蔼地笑:“什么委屈,不过是做些功德事罢了。”拍了拍他的手臂,扶着手进了里屋。   许姨娘本极劳累,见了儿子来到,便重又打起精神来:“昨儿你为什么匆匆地去了,外头的事可都妥当了?”   范垣道:“是因为陛下……又任性妄为,如今都好了。”   许姨娘不由叹道:“唉,那么小的孩子就没了娘,实在怪可怜见儿的。”突然想到范垣——他小的时候岂不也是同样?许姨娘忙又打住,只说道:“好了就成,只别抛下正经事,匆匆忙忙的跑回来就好。”   范垣见她神色憔悴,但仍流露舒心之态,终于道:“大娘是因为昨日之事,有意为难母亲,以后但凡有我照应不到的,她指不定更又做出什么来,倒不如趁机就听我的话,从这府里搬出去罢了。”   许姨娘脸上的笑慢慢隐去,无奈道:“不是跟你说过了么?没什么为难谁委屈谁,只是平常的事,不值得一提,何况老爷如今才去了多久?难道就要闹着分家?你若是不想留在府里,自己出门开府就是了,我是得留在这儿的。”   范垣忍不住道:“大夫人如此苛刻,就算母亲一再忍让,她只会变本加厉,为什么母亲还坚持要留在这府里?”   许姨娘突然道:“不管她怎么对我,我心里始终感激她。”   范垣皱皱眉。   许姨娘望着范垣,语气又放缓了些:“她的脾气不好,我是知道的。但是,在有一件事上我始终得感激她,垣儿你知道吗?”   范垣道:“母亲是说,她许我进了范家,认祖归宗了吗?”   许姨娘点点头:“人不能忘本,她始终是范府的大夫人,是你的大娘,不要在这时候闹的不像话,弄得家宅不宁,让人看笑话,你若是真心为我好,就听娘的话。”   范垣无言以对。   许姨娘知道他心里不快,便又问道:“方才送我回来的姑娘,温家的阿纯小姐,生得实在是极好的人物,心肠又好,怎么都说她痴愚呢?看着实在是个冰雪通透的孩子。”   范垣道:“母亲觉着她并不痴愚么?”   “半点都不像,”许姨娘摇头:“先前特过来扶着我,虽然没说过一句话,但我能看出来,这是个知道人心的好孩子。”   范垣道:“既然如此,母亲先好好休息。”   许姨娘还不忘叮嘱:“回头你见了大夫人,且记得好生说话。”   ***   范垣出了偏院。   每一步脚步迈出,都十分沉重。   在他成年后,许姨娘还仍然是“燕儿”,在范府之中,无名无分,连个妾都算不上,只是最低等的奴婢。   那时候他想回来认亲生母亲,却给冯夫人拒绝了。   还是在他考取功名之后,当时的范老爷终于不再如先前一样态度生冷,愿意接见他了。   只是冯夫人仍是不肯接纳,更是从中作梗,不肯让他见他的生母一面。   范垣在冯夫人门外站了三天,更加上范老爷陈翰林等的劝说,她才终于答应。   后来,范垣的官越做越大,那个范府的奴婢“燕儿”,才终于被抬成了姨娘。   范垣并不在乎这些名分,他宁肯用些手段,带许氏离开范府。   可许氏偏偏甚是在乎。   范垣心里装着事,只顾低头而行,才拐过角门,发现竹丛旁边站着一个人。   他缓缓止步,望着面前的少女。   对范垣而言,温家阿纯就像是一个谜。   就如许姨娘所说,她绝不像是个痴愚之人。   再加上张莒的佐证。   范垣心想,也许温家阿纯是个绝顶聪明之人。   所以,她才碰巧也会画只有琉璃才会的那些独特的画。   至于她今日出现在陈家老宅的原因……   范垣先前问过范府小厮,是养谦命备车马的。   而在这之前,养谦曾几次跟陈伯接触过,竟是要买陈家的房子。   范垣命人暗中细查,养谦跟陈家的接触,似乎是从那次养谦带琉璃出外逛街的时候起。   再加上今天在陈府内,温家阿纯跟朱儆的种种……   如果说,温家想买陈家的房子只不过是巧合,今儿温氏兄妹到陈家、遇到朱儆也是巧合,那么,“温纯”跟朱儆的那种相处,再加上她画的那些画……   这么多的巧合凑在一起,就难以再称为是巧合了。   此刻,范垣望着竹子旁边站着的琉璃:“你在等我?”   女孩子的双眼十分灵透,在陈家时候因为哭过而留下的通红已经散去。   范垣不太想面对这张完全陌生的脸,虽然她长的很美。   于是他转开头,看向旁边的竹丛,突然他又想起来温家阿纯不会说话……于是叹了口气,转头仍看了过来。   琉璃张了张口。   先前着急的时候,面对养谦,面对儆儿,她的声音虽然沙哑,但到底能够说出口。   可是面对范垣,本能地有些胆怯心虚,外加紧张,“近乡情更怯”般,就像是喉咙里有个无形的隔置挡住了。   何况她的确也不知要如何开口。   但是今儿在陈家跟小皇帝相遇,琉璃的心里明白。   她不能再远远地想念儿子了,她得跟儆儿在一起。立刻,马上。   当抱住那个软乎乎的小家伙的时候,她的心都化了,当跟他分开的时候,简直是揪心之痛,痛不欲生。   假如只是守株待兔的苦等,自然是千载难逢。   她唯一的机会在范垣这里,所以……就算是冒险,她也想试一试。   目光相对,范垣突然说道:“你……真的是温家阿纯吗?”   琉璃双眸睁大。   范垣道:“到底是不是?如果是,你便点头,不是,就摇头。”   半晌,琉璃轻轻地摇了摇头。   范垣双眸眯起:“那你是谁?”   琉璃仰头看着他,慢慢蹲下身子,拿了一根枯竹枝,在地上一笔一划地写道:陈琉璃。   范垣低头看着那醒目的几个字,屏住呼吸。   琉璃手里握着竹枝,抬头看他的反应。   她已经孤注一掷了,范垣会不会相信?会认为她是痴愚发作?或者……   如果相信,他又会怎么对她?一杯毒酒?一块白绫……   琉璃害怕起来,手心的汗把竹枝都给洇湿了。   范垣望着蹲在跟前的女孩子,以及那地上笔迹有些熟悉的字迹。   “这是谁教你的?”范垣缓声问道:“怎么这么巧,温家从南边上京,这么巧,你的画跟她一样,又这么巧,你在陈家见到陛下……是有人指使你?你到底想做什么?”   手中的竹枝落在地上,琉璃呆了。   她没想到还有这种可能。   范垣的眼前有些模糊,这会儿他明明是看着温纯,眼前却似是陈琉璃。   他只能让自己狠心:“她已经死了,我不会相信什么子虚乌有的在天之灵,借尸还魂,你也不用白费心机。”   范垣俯身望着琉璃,冷冷道:“何况,你要真的是陈琉璃,就该知道她是怎么死的,你若再在我面前故弄玄虚,就不要怪我用相同的方式……”   琉璃脸色发白,被他慑人的气势所压,几乎往后跌倒。   范垣冷笑,重新起身。   他扫了地上的女孩子一眼,这次他看的十分仔细——不错,很美很陌生的脸,不是陈琉璃。   绝不是那个人。   他怎会相信那种无稽之谈,他又不是也真的成了痴愚之人。   范垣负手转身,突然听到身后的女孩子叫了声。   他本来不想理她,可是双脚却死死地钉在了原地。   那声音沙哑而低弱,偏偏力道极强的击中了他心头最软的地方。   “你……”他的喉头有些发梗,慢慢地回头,“你说什么?”   琉璃望着范垣,大颗大颗的泪珠从眼睛里滚落出来:“师兄。”   她带着哭腔喃喃:“师兄,是……我。” 第22章 夜探   范垣突然看见昔日的琉璃站在面前,半是委屈而无助地叫:“师兄。”   她经常犯错,有时候还会有些无心的错误,她自个儿甚至都不知道,当她知道自己错了后,就会像是小狗圆儿撒娇一样,用乌溜溜湿润的眼睛看着他,求饶地叫“师兄”,请他原谅或者帮自己。   许许多多的小过错在范垣眼里其实都不算什么,他反而很受用琉璃这般求自己。   有少许令他微恼的事,比如擅自爬到后院那棵枣树上,或者跟小章出去逛街却掉了钱……   他恨她爬高,毕竟有一次曾跌了下来,却偏偏不长记性地还要再爬。   后一件,琉璃以为他生气是因为掉了钱,殊不知范垣的心思不在那上头。   但不管是天大的事,只要她开口求,范垣最终总会答应。   范垣盯着面前的女孩子,一步步走回她的身边。   他伸手抚向琉璃的脸颊。   他的手明明还没碰到琉璃,手掌心的暖意却仿佛已经渗透了过来,那熟悉却久违的感觉让人无法抗拒,让琉璃在瞬间汗毛倒竖。   可就在范垣的手将碰到琉璃的脸颊的时候,他像是如梦初醒般,手掌一停,整个人警醒地看着面前的女孩子。   然后他连连后退数步,转身,走的不见踪影。   琉璃呆呆地站在原地,直到范垣走后良久,才回过神来。   她摸摸自己的脸,有点凉。   终于,她也回过身,走了两步又想起一件事,便又回到竹丛旁边,俯身把地上的字慢慢地抹去。   陈琉璃三个字,缓缓地给涂乱,最后再也看不出原本的字迹。   琉璃盯着被翻出来摊平了的新土遮盖了自己的名字,感觉就像是亲手把自己埋葬了一样。   ***   范垣往前去的时候,迎面有个小厮走来,见了他忙行礼道:“正找四爷呢,宫里来了人,是太医院的几位大人,另外还有郑侍郎陪同,说是奉皇上旨意,来给温姑娘看病的,二爷不在家,四爷要不要去招呼一下。”   范垣点头,随着小厮来到前头堂下,果然见郑宰思陪着两位太医院的太医,正不知说什么。见了范垣,三人齐齐起身行礼。   郑宰思笑嘻嘻道:“陛下真的是皇恩浩荡,就连范府的一位表小姐有恙,都着急地记挂在心,忙不迭地只是催着,生怕我们怠慢呢。”   范垣道:“又何必劳烦郑大人也跟着又跑一趟?”   郑宰思道:“毕竟是下官接的旨意,少不得多走这一趟,免得陛下不高兴。”   范垣道:“郑侍郎对陛下的喜好脾气倒是十分了解的。”   郑宰思笑道:“这不过是为人臣子的本分。是了,若是阁老不介意,就请两位太医快些入内看病吧?”   范垣往这边走的时候,叫人去打听温养谦在不在家,可巧此刻小厮来报说:“温大爷在学塾里还没回来,已经派人告诉了大夫人跟姨奶奶那边,都十分感念皇恩。”   范垣便知道怎么做了,当即领着三人又往后宅过来,临进门看一眼郑宰思,对方丝毫没有止步的意思。   温姨妈先前闻讯震惊,早已经回来照看,正琉璃也从外头进门,温姨妈怕她不懂,就只说有人来给她看病,吩咐丫鬟们安排妥当。   范垣请太医们入内,见温姨妈坐在床边,先行了礼。   帐子已经放下,只探出一只遮了帕子的纤纤素手。   郑宰思见状对范垣道:“阁老的这位贵亲,年纪也不大,何必有这些繁文缛节,最好让太医望闻问切地仔细看看,才好对症下药呀。”   温纯实则已经十四岁,很快过了年便十五了,只是她天生长相看幼。   范垣并不解释,只淡淡道:“这个我做不了主。”   不妨温姨妈听见了,又见郑宰思身着常服,误以为他是太医,便顺势说道:“既然太医都这样说了,索性就不必拘礼了,横竖治好了病最要紧。”   郑宰思笑道:“夫人当真通情达理。可见是真心疼爱姑娘的。”   温姨妈道:“这位供奉客气了,天底下哪里有不疼爱自己子女的父母,何况我只有这一个小女儿,当然要格外疼她些的。”   郑宰思道:“夫人不必担忧,如今有皇上隆恩,我向您担保,姑娘一定会很快好起来。”   温姨妈见他伶牙俐齿,语声朗朗,又说的这样吉利,不由笑道:“多谢吉言,若纯儿好了,定要给太医院奉上大大的谢礼才是。”   这会儿方首座笑道:“夫人有所不知,这位是吏部侍郎郑大人。”   温姨妈吃了一惊,正要起身,郑宰思笑道:“我也常去太医院叨扰,夫人的谢礼给了他们,我也有分子的,不必在意。”   一句话引得几个人都笑了起来。   那边儿丫鬟勾起帐子,扶了琉璃起身。琉璃正在帐子里气闷,又听到郑宰思呱呱地说个不停,不免也偷偷笑了。   帐子打开后,琉璃扫了眼,见面前除了郑宰思跟范垣外,还有两位太医,却也并不陌生,还都是昔日的熟人。   这两个都是太医院里的首席医官,一位是太医院首座方擎,最是医术高明的,另一位林太医,拿手的便是内症。   琉璃打量众人的时候,这几人也正看着她。   方林两位太医就不必说了,范垣脸色冷漠,半垂着眼皮。   郑宰思却毫不避忌,依旧笑吟吟地,目光烁烁。   琉璃偷偷看了眼范垣,见他并不瞧自己,就也默默地低了头。   方首座先致了歉,举手给琉璃诊了诊脉,然后是林太医,两人轮番听脉之后,低低对说了几句,方擎道:“姑娘是一句话也不会说?”   温姨妈道:“从小其实是会哭的,只是在才学会说话不久,有一天突然就不肯开口了。”   方擎点了点头,又跟林太医商议了会儿:“姑娘并不是天生不会说话,不是天生聋哑,倒好办些,照我们看来,应该是自小受了什么外力冲击才导致如此,只要好生调理,假以时日,未必不能恢复。”   温姨妈先念了声阿弥陀佛,范垣便请两位太医到外间商议开方子。   郑宰思陪着温姨妈说了几句话,转头看琉璃,见她怔怔地看着外间发呆。   温姨妈见状,不由也起身往外打量,不知范垣跟两位太医商量的如何。   郑宰思悄声问道:“姑娘觉着怎么样?”   琉璃不响,也并不看他。   郑宰思望着她笑道:“姑娘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会随心所愿的。”   琉璃忍不住瞥他一眼。   四目相对的瞬间,郑宰思突然向她单眼一眨,抛了个促狭而会心的眼风。   琉璃的双眼慢慢睁大,无法置信地看着这位郑侍郎,郑宰思却若无其事地回身出门,问道:“几位商议的如何了?”   ***   这夜养谦回来,温姨妈又仔细询问他在陈家的事,养谦本来不敢把遇见小皇帝一节告诉母亲,他心里明白此事非同一般,连范垣满城搜寻,还只借口搜江洋大盗呢,若传闹出去,当然是大大的不妥。   没想到小皇帝这么雷厉风行,立刻就派了太医前来。养谦不愿隐瞒母亲,就悄悄地把“巧遇”小皇帝一节告诉了温姨妈。   温姨妈连连道:“这样大事你也瞒着!这幸而是没出别的事,以后且记得不要再带你妹妹到处乱走了,免得再出别的事端,倘若这次如果惹了皇上不高兴,可怎么是好?”   养谦回想那时候朱儆抱紧琉璃的样子,却不敢跟母亲细说,只道:“是,我都知道了,下次再也不敢了。”   温姨妈叹罢,突然又道:“怪不得昨日你姨母传四爷,他竟然不去,原来是为了这种大事,你姨母那里还大怒了一场呢,唉,改天我倒要劝劝她。”   养谦忙说:“这种范府的家务事,母亲还是别插手了。免得拆解不开,反落了一身不是。”   温姨妈瞅了他半晌,点头道:“你说的倒也有理,你姨母恨他们恨得像是拧了个死结。都一把年纪了,何苦来,我倒是怕她把自己气病了。”   养谦道:“江山易改禀性难移,这么多年了,脾气难道说改就改了?”   温姨妈回头看看床上的琉璃:“罢了,我也不操那心,只盼太医把你妹妹治好了,我这一生的心愿也都足了。”   养谦道:“母亲只管放心,妹妹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会好的。”   温姨妈听了这句,不禁笑道:“你提这个,我倒是想起来,今儿跟太医一块儿来的,有个什么吏部的侍郎,姓郑的,为人真是风趣和善。”   养谦说道:“礼部侍郎郑宰思?”   温姨妈道:“你也知道?看他的年纪也并不大,没想到竟这样了得,已经是正经的三品官了呢。”   养谦平日里听了不少郑宰思的不羁传闻,倒是不好跟温姨妈说,只道:“他的出身是荥阳郑氏大族,这种贵族子弟,从会说话时候就会交际,这位郑侍郎又是个有名的聪慧过人的,将来的前程只怕还在这府里四爷之上呢。”   当夜,养谦自去安寝,温姨妈看着琉璃吃了药,又守了会儿,也自回屋去睡了。   琉璃因白天的事,翻来覆去,有些难以入眠。   因喝了药汁,舌尖上仍有些苦涩盘旋。   琉璃心里乱糟糟地,想到:“师兄竟然不信我,唉,想来也是情理之中的,假如……突然有另外一个人跳出来,信誓旦旦地说他是师兄,我难道就会信?一定以为那人是疯了。我尚且如此,何况是师兄这样心思深沉的人?幸而我是纯儿,亲戚间不好动手,如果是什么不相干的人,只怕立刻就要叫人拉下去打死了。”   琉璃打了个寒噤,暗自庆幸自个儿并没有被打死。   她拉了拉被子,翻了个身,怀中却空落落的很不自在。   自打有了儆儿后,几乎都是抱着他睡,尤其是先帝驾崩后,母子两人,相依为命,在那段日子里,儆儿简直是她活下去的唯一希望。   琉璃抓了个枕头抱在怀中,权当是儿子,却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   她一会儿想想朱儆,一会儿又想想范垣,暗中揣测自己以后是该仍旧当路人,还是想法再博取范垣的信任。   正在胡思乱想,帘子动了动,琉璃以为是丫头来查她睡了没有,忙紧紧闭上双眼。   帘子被拉开,似乎有人注视着自己,却再也没有别的动静。   琉璃忍不住把眼睛睁开了一道缝,谁知眼前所见,竟是个高挑威严的身形,哪里是什么丫鬟婆子。   琉璃爬起身来,瞪向范垣。   范垣默默地看着她:“我有一样东西……给你看。”   幽淡的夜影中,他的脸色似乎不大好,这让琉璃有种不太妙的预感。   直到范垣将一样东西放在了她的面前。 第23章 信物   今夜难以入眠的不仅是琉璃一人。   范府之中,范垣也在辗转反侧。   他不停地想着白天跟温家阿纯相见时候的种种,甚至从最开始温家上京跟她初遇开始,范垣无法否认,每次见到温纯,心中总觉着有些异样。   尤其是想到那次她追着自己,无声落泪。   以及早上在陈家,她泪眼看着小皇帝,又突然用那种常人无法想象的法子把朱儆给哄好了。   心里像是有什么在躁动,又仿佛是经冬过雪后的种子,在冻土之下蠢蠢欲动。   那次教训朱儆,陈太监跟他说“皇太后在天之灵不得安稳”,他恨而扔下了那句。   今生今世,他再没有奢望过跟陈琉璃重逢。   但假如,真的有那么一线可能……   他一边笑自己的荒谬绝伦近乎痴愚,一面又无法按捺那种疯狂的设想,两个人在心底交战,本来是理智的那一方占据上风,直到他自己想要放弃这种胜利。   披衣出门的时候范垣想,他可能是疯了。   也许从陈琉璃死的那时候他已经不正常了。   没想到范府又来了个天生痴愚的温家阿纯,也许这种痴病突然就传到他身上。   ***   范垣把一个包袱丢给琉璃。   琉璃眨了眨眼,举手慢慢地解开,当看见包袱里的东西的时候,琉璃愣住了。   开始的时候琉璃不懂,为什么范垣半夜三更的会给自己看这种东西。   原来包袱里的,竟是一双半新不旧的鞋子。   已经给穿过了的,而且做工也并不细致,甚至看起来有几分拙劣,左脚的走线一眼就能看出是歪的。   当琉璃打量那双鞋的时候,范垣默然看着琉璃,也看清了她面上的惶惑诧异。   范垣听见自己的魂魄“嗤”地冷笑了声。   但突然,琉璃睁圆了双眼,她举起鞋子,张了张嘴。   范垣皱眉,琉璃看看这双鞋,又看看范垣。   最后她举手按在自己胸口上,满面不可思议。   范垣道:“你认得此物?”   琉璃当然认得,只是几乎忘记了还有这宗公案罢了。   方才她后知后觉地想起来,眼前这双做工拙劣不上台面的鞋子,原本是出自她的手。   是因为给范垣挂狗牌被陈翰林斥责,所以特意做了这双鞋子来赔罪的。   但是在她的记忆里,这双鞋子,从来没见范垣穿过。   琉璃问过他几次,问是不是不合脚他才不穿。   范垣每次都语焉不详,仿佛在搪塞人。   后来小章听说了这件事,笑对琉璃说:“师妹,你的针线活是怎么样的难道你心里没有数?那种东西怎么好穿出去,叫人看见了,定会笑掉大牙。”   琉璃深受打击,于是狠狠地捶了小章几拳,努力把这种打击转嫁在小章身上。   从此后琉璃不再询问范垣那鞋子的下落,以免自取其辱。   原本还想给他做个荷包的,因为这一件,便打定主意以后再也不做任何东西给他了。   这一刻,琉璃仰头看着范垣,怀疑这个人是不是有收集垃圾的爱好。   先是她画的狗牌,如今又是这早该给扔掉的鞋子,还巴巴地拿来给她瞧……   等等……   琉璃发怔的时候,范垣的语气更冷了几分:“我知道你会说话,你认不认得这个?”   琉璃点头。   范垣眯起双眼:“认得?”   琉璃举起手指,点了点自己,又做了个纳鞋底的样子。   范垣的喉头动了动:“你……”   他还没有问完,琉璃捧起鞋子递过来,沙沙哑哑地说道:“给、给……师兄。”   她的眼神,就如同那一年的那个少女,怯怯羞羞,偏如此温暖明亮。   范垣蓦地后撤一步。   琉璃道:“我、我……”却因为竭力要说话,嗓子十分不舒服,还未说完,便咳了起来。   外间的丫鬟听见了动静,窸窸窣窣地响动,像是要起身。   琉璃拼命捂着嘴,那咳嗽却像是决意要跟她作对,接二连三地冲口而出。   因为竭力忍住,反而把泪都逼了出来。   琉璃眼巴巴地望着范垣,想告诉他自己不是故意的,她还想说——   “我以为你早就把这双鞋子丢掉了”。   出了偏院,范垣贴身在冰冷的墙壁上。   手中紧紧地攥着那双鞋子。   当初琉璃给他做好之后,他的确一次也没有穿过。   却并不是小章胡说的那样。   他并不是看不上,相反,他是舍不得。   范垣生怕穿坏了,糟蹋了。   这是琉璃亲手给他做的,正如她所说,还扎破了手指,所以这鞋子到手后,他翻来覆去细看,甚至发现了几处暗色的血渍。   想着这是她的一片心意,踩在脚下,他觉着心疼。   直到殿试之后高中状元那一天,范垣才终于舍得穿上这双鞋子。   但也正是从那天开始,就像是应了琉璃所说的话……   他真的,步步高升了,也真的……离她近在咫尺,却又似远在天边,永远无法再近一步。   这一站,几乎就是一辈子。   夜冷风寒,月明星稀。   整个范府上上下下都入了梦乡。   眼眶湿润,范垣将鞋子拥入怀中,感觉……就像是抱着一个人。   ***   冯夫人跟温姨妈说起小皇帝派人一事,温姨妈那会儿还没从养谦口中得知他们见过皇帝了,只猜是皇帝看在范垣面子上才如此。   冯夫人当时说道:“皇上又怎会知道咱们纯儿如何,多半是有人多嘴。”   温姨妈问:“会不会是他?”这自然是指的范垣。   冯夫人道:“他绝不会在这些事上多嘴。也难有那个心。”   温姨妈就不言语了。   次日,范府的两位小姐联袂来看望琉璃。   因为昨儿郑宰思带了太医前来,满府里惊动,这两位小姐也闻风而来,看看情形。   琉璃面对两位姑娘,却有一件发愁的事。   早先这些人以为她又呆又傻,还不能说话,所以什么都跟自己说,可是一旦她能开口,这两位姑娘还不知将怎么样呢,不知会不会羞愧的跳井。   不过……如果能开口却依旧痴愚的话,倒也没什么大碍了。   琉璃想到这里,重新心定。   两人略坐片刻,彩丝道:“大爷没在家里?”   芳树道:“很快过年,就是春闱了,自然松懈不得。”   “其实又何必这样着急,横竖有四叔在。”   “你是说仰仗四叔之力?快不要多想了,当然要正经的科考出身,以后在官场上才硬气,就像是昨儿来的郑侍郎,走到哪里,都是威风八面。”   “郑侍郎?”彩丝冷笑了声,“你敢说他现在的侍郎之位,跟郑家丝毫关系都没有?”   芳树也气急道:“至少郑大人是有真才实学的,谁不知他才名在外?”   “你是说温家哥哥不如郑大人?你又不曾跟郑大人见过,怎么就厚彼薄此起来。”   琉璃在旁听着,见彩丝维护温养谦,芳树维护郑宰思,两人斗口,倒也有趣。   百无聊赖中,琉璃看着桌上温姨妈放着的针线盒子,突然想起昨晚上的那双鞋。   待字闺中的时候她的针线活就很不佳,后来又进了皇室,更加疏远。   隔世为人偏生是个衣食无忧的痴傻儿,女红之类的一概不必她做,这会儿只怕连原先的那点儿手艺都扔了呢。   琉璃看着针线,不禁抬手拿了起来,这边两位姑娘看她呆呆地看着针,生怕她扎着手,忙小心拿了过去。   彩丝道:“纯儿是要做针线活么?你要什么只管跟我说,我能做便给你做,不能做就叫人出去买给你,只是你可别摆弄这些,小心扎破手指头。”   芳树也说道:“可不是?你又不会这些,千万别乱动。”   等两人去后,琉璃翻了翻针线盒,只有几块零散的布头,是温姨妈闲着无事裁下来的,琉璃捡了两块颜色好些大小也合适的缎子,又偷偷藏了针线,都塞到自己的帐子里的香囊中。   这几日里,宫里的方首席跟林太医时不时地便来探望,本是要用针灸的法子辅佐汤药,琉璃却是从小最怕扎针,原本安安静静,一听林太医说起要针灸,脸色已经大变,等他再拿出药箱,望着那尖利的针,早吓得抱头缩颈,坚决不肯。   温姨妈见状,只得作罢。   过了腊八,很快年底了,连养谦也不去学里,只在家中,或跟范府的这些爷们交际,或陪着温姨妈和琉璃。   忽然一日,范垣命人来请养谦。   养谦不知何事,忙随着小厮前往范垣书房里。   进内行了礼,养谦便道:“不知四爷唤我前来是为何事?”   范垣道:“有一件机密事,我想了想,不该避着你。”   养谦心惊:“四爷请说。是什么机密?”   范垣道:“可还记得先前在陈家遇见陛下的事?陛下很是惦记着……表妹。”   朱儆是个小孩子,心性不定,只在最初派了人去给琉璃医治后,连日他要做的事情多,又要学习功课,又要学着理会朝政,还得听师傅们的教诲,以及范垣的监督,忙的不可开交,所以就把那件事撇开了。   只是偶然一次,方首座向他回禀,说是琉璃的病情略有起色,朱儆才突然想起来那天在陈家见的女孩子,他不想则已,一想就再也无法按捺,便不由分说地要传进宫来。   此事给范垣知道,急忙拦下,毕竟无缘无故地传一个少女进宫,这女孩子又是范府的人,不知又会引出什么传言。   朱儆见他又拦着,很不高兴,突然想起上次自己回宫后范垣跟自己说的话,眼珠一转,便故意说道:“那好吧,朕不传她就是了,朕就再去陈家,你把她带了去,我们在那里见一见怎么样?”   范垣诧异。   朱儆道:“上次你是答应我过的,难道说话不算话?”   朱儆本没指望范垣就答应,此时提起来,是想他若不答应,自己以后就更有了说嘴的理由了。   谁知范垣想了想,竟应承了。   此刻范垣把小皇帝的意思跟养谦说了,养谦半晌没有话说,只道:“既然是陛下旨意,我们奉命就是了。”   回头,养谦便把此事告诉了琉璃:“陛下年纪小,也不知是什么意思,我本来不想让妹妹见的,但毕竟这是皇命,不能违抗。”   琉璃知道他担心,便扑到怀中,把他抱了一抱。   养谦低头,见她双眼极亮,显然是欢喜无限。   养谦不禁笑道:“就这么想见陛下?”虽然忧虑,可看妹子高兴,自己也只得顺她的意思罢了。   这一夜,琉璃因为想到要见儿子了,心花怒放,更是难以入眠。   熬了半个时辰,索性坐起身来,从香囊里把自己藏着的那个东西拿出来,看看还差几针没有完。   侧耳细听,外间丫头们鸦雀无声,都已睡了,琉璃才小心下地,又挑亮了灯芯,便坐在床边,一针一线地缝了起来。   灯光昏暗,琉璃的针线活又生疏,戳了几针,又不免一针戳在手指头上,血珠刷地就冒了出来,疼得她急忙咬在嘴里,不敢高声,只闷闷呜咽。 第24章 给我   养谦已经提前跟温姨妈说过,今日要带琉璃外出,却仍不提皇帝要见的事。   次日早上,府门外车马齐备,养谦过来看琉璃,却见她仍在睡着未醒,养谦十分惊疑,忙亲自去叫醒了。   恰温姨妈进来,责备说:“难得你妹妹睡得这样香甜,我心想让她多睡会,少出去玩会儿也不打紧。”   养谦有口难言,只笑回:“母亲说的是,我叫醒她自己也后悔了。”   这会儿琉璃见过了时辰,吓得瞌睡都跑了,忙忙地起身,丫头进来伺候洗漱装扮。   不多时停当,琉璃才将出门,又想起一件事,赶忙跑回床边,从枕头底下拿了一物,小心地藏在怀中。   养谦在门口站着,不知她忙的什么。温姨妈见琉璃跑来跑去,便一叠声的吩咐:“不要着急,又什么可忙的,都怪你哥哥,出去玩耍又有什么大不了的,该让你多睡会儿才好。”话虽如此说,但是眼见琉璃比先前更加灵动活泛了,心里却也欢喜。   前脚送了他兄妹两人出门,温姨妈便合掌念佛,觉着必然是太医的药起了效用,假以时日,真的大好起来也未可知。   范府门口早就车马齐备,养谦扶着琉璃上车。   范垣却并未同路,他一早进宫,陪着朱儆去了。   马车行过长街,拐了两拐,便停在陈府门口,陈伯早就知晓此事,听见马车响动便开了门。   温家兄妹两个先后下车,养谦上前向着陈伯行礼,又把一包茯苓秋梨膏跟些许下酒的卤货送给陈伯,道:“您老人家不要嫌弃。”   这都是老人家素日喜爱之物,陈伯把东西放在自己的门房里,请养谦跟琉璃到堂下坐了。   此时范垣跟朱儆还未到,琉璃只站了一站,就起身往里头走去。   陈伯见养谦跟着要去,便说:“温公子,我有一件事想问你。”   养谦看看琉璃入内去了,只得站住脚请教。   陈伯问:“先前你说要买这房子,到底是不是首辅大人背后指使?”   养谦忙道:“老丈想是哪里误会了,您疑心我们的时候,四爷连知道我们来过此处都不知道,只是上回无意中跟陛下撞见,他才知道的。怎么反说是他指使?”   陈伯道:“原先他就一直想要这房子,我不肯。他倒也没有强取豪夺。偏偏你们是范府的亲戚,又有意,怎不叫我疑心?”   养谦听到这里,疑惑问:“四爷怎么想要这宅子?他又不缺房子,如果要置买房产,有大把比这个更好的才是。”   陈伯闻言点头:“原来你不知道。难道你没听说,之前他跟着我们家主人,在这府里住了足足六年?”   “这个我是知道的,”养谦若有所思:“只是不知四爷为何要买这房子,难道是顾惜当日之情的缘故?”   陈伯哂笑:“我可不知道。”   养谦仍是不解:“那、既然他曾在府内住过,也算是旧客,为什么他要这房子,您不肯呢?”   这次陈伯没有回答,只是白了养谦一眼。   正要负手入内,便听门响,原来是范垣跟陈冲陪着小皇帝来了。   其实对于朱儆而言,见温家的姑娘倒是其次。   主要是他可以借这个机会,正大光明地再回到琉璃昔日住过的宅邸了。   陈伯见了朱儆,又是敬畏,又是喜欢,忙撇下养谦去迎接。   朱儆进了门,东张西望,像是才逃出了笼子的小老虎,像模像样地说道:“老陈,快免礼吧。自家人,不用这样。”   陈伯一听“自家人”,两行老泪瞬间便流了下来。   陈太监忙代替小皇帝,过来将陈伯扶起。   这会儿养谦也上前行礼,朱儆点点头:“你们已来了?咦,你妹妹呢?”   养谦道:“方才、方才入内去了。”   陈伯正要去找,不妨范垣道:“陛下先到堂下坐会儿,我去看看。”   养谦这边一皱眉,小皇帝已经发话:“那就有劳少傅了。”   当即陈伯忙去倒茶上糕点,养谦不便走开,也在旁伺候。   范垣一人入内,沿着廊下走了几步,便看见一湖之隔,对面的墙边上,琉璃正仰头看着那棵老枣树。   范垣看看那女孩子,也随着看向那枣树。   昔日,每当这树上结了枣儿,从青嫩开始,琉璃就开始打它的主意,每天总要撸两个下来尝尝,尤其等熟了,她便叫小章等架了梯子,也不许别人上,自己就爬了上去摘。   有时候促狭,还故意从梯子上爬在树上,不肯下来,急得底下小章等哀求不已,她却边吃着枣子边嘻嘻地笑。   要不怎么说乐极生悲,有一次,失手从梯子上掉了下来,把胳膊几乎摔折了,打了夹板足足过了一个月不能动弹。   本以为她吃了亏,以后不会再这样冒失了,谁知等好了后,仍然猴子一样。   范垣怔怔地看着树,心酸楚的像是能拧出汁儿来。   突然眼前一晃,范垣定睛,见竟是“温家阿纯”,站在了自己的面前。   定了定神,范垣道:“陛下已经来了,在前头,你随我……”   琉璃抿了抿嘴,手有些发麻。   范垣已经转身,见她不动,就回过头来。   琉璃本已经捏住了那个荷包,低头看了眼。   昨晚上忙了大半宿,将近天亮才睡,那会儿觉着做的还挺不错的,但如今天亮了细看,却见线走的歪歪扭扭,整个儿皱皱巴巴,可怕的很,犹如从哪里捡来的一样,委实拿不出手。   正范垣皱眉:“怎么了?”   琉璃一惊,下意识地忙把荷包藏到身后,摇头。   ***   范垣在前,琉璃在后,且走且看他的脚下,却见他并没有穿那晚上的鞋子。   只顾盯着看,不留神范垣突然止步,琉璃在后面一头便撞了上去,额头被撞得有些生疼。   范垣回头看了她一眼,目光幽深如海。   琉璃抬手捂着额,又疼又窘,勉强一笑。   范垣长眉皱蹙,重回过身行礼道:“陛下。”   琉璃大惊,忙歪头看去,果然见朱儆就在范垣身前,原先被他挡的严严实实的,偏琉璃又走神,竟没看见。   养谦跟陈太监,陈伯等都跟在小皇帝的身后,不敢靠的太近。   养谦见琉璃只顾打量,又不跪地行礼,心中焦急,却只责怪自己,只顾瞎着急,来的路上竟然忘了叮嘱琉璃如何拜见皇上。   陈太监起初也没看见琉璃,只突然看见范垣身后有人歪身探头地看过来,他才恍然惊动。   朱儆笑道:“温家阿纯,你方才跑到哪里去了?”   琉璃从范垣身后走出来,目不转睛地看着小皇帝,她真想立刻上前抱抱儿子,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一道道目光像是一道道锁链,让她不能轻举妄动。   朱儆见她望着自己,便对身后陈太监道:“陈公公,你们先退下吧,朕要跟温纯说会儿话。”   陈冲领命,又看一眼范垣。   朱儆正也瞅着范垣:“少傅,你也跟他们一块儿去吧,横竖我们就在这屋子里,不会到别处去。”   范垣淡淡道:“遵旨。”竟二话不说,迈步往前,走的比养谦跟陈太监还要干净利落。   众人退下后,朱儆才回头瞥向范垣离开的方向:“他怎么了?”   小皇帝年纪不大,人却机警的很,一句话就看出范垣有些心不在焉。   正疑惑,突然察觉自己的衣角被人扯了扯。   朱儆一愣,忙回头,却见是“温纯”走到自己身旁,替他整了整衣襟。   休说是平民百姓,就是是后宫中人,满朝文武,都不可如此擅自靠近皇帝的身旁,更加不能“动手动脚”。   朱儆睁大双眼,本能地觉着她这样做委实大胆,可心里又有种奇异的熟悉感,所以竟没有立刻出声呵斥。   顷刻,小皇帝才反应过来:“对了,太医说你的情形有所好转,是真的吗?”他且说且往前走去。   琉璃跟在身旁,朱儆见她不答,便撇嘴道:“朕就知道没有这么快,那些人总会夸大其词。”   琉璃不禁笑了笑,见小孩子在自己眼前晃来晃去,总想要摸摸他可爱的头。   朱儆打量着陈府景色,又叹道:“他们还说你是个痴儿呢,朕看着却不大像,对了,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吧?”   他不等琉璃回答,突然撒腿跑了起来。   琉璃“啊”了声,眼睁睁地看着朱儆绕过回廊,跳过石子路,竟跑到了那棵枣树的旁边站住了。   琉璃提着裙子赶到身旁,朱儆仰头看着枣树,啧啧道:“可惜,枣子都落了。”他在地上找了找,找到两个干瘪了的枣子,放在掌心里,歪着头说:“母后曾跟我说,她小时候最喜欢爬到这棵树上,他们都不知道她为什么要爬树……”   琉璃眼眶一热。   朱儆上前抱了抱那棵枣树,喃喃道:“母后说过要教我爬树的。”   琉璃挪步走到树边,双膝跪地,擦去朱儆眼角的泪渍。   朱儆用湿润的眼睛看着琉璃:“温家阿纯,你为什么对朕这么好?”   琉璃低头,潸然泪下。   “那天,”朱儆突然又迷惘地问道:“你是不是……叫过我儆儿?”   ***   不远处,陈太监跟范垣立在门下,打量着这一幕。   陈冲突然说道:“阁老,您这位表妹……当真是个痴儿?”   范垣默然。   陈冲道:“可我看着却丝毫也不像,更难得……她怎么跟皇上这么投契?要知道咱们这位陛下,当初是除了皇太后,谁也不亲近的呀。”   范垣听见自己的呼吸声,一声声的格外沉重。   眼见将到正午,朱儆该回宫了,陈冲过去催了一次,碍于范垣在侧,朱儆倒也不敢造次,撅着嘴应了。   临别,朱儆看着琉璃,上前握了握她的手:“改天得空了,朕叫你进宫去玩,你可喜欢?”   琉璃再也顾不上别的,急忙点头。朱儆笑道:“那就一言为定了。”   说着转身,往外而去,陈冲慌忙跟上,范垣看了一眼琉璃,也随着去了。   且不提琉璃双目泛红地送儿子离开,只说朱儆上了马车,范垣也随着陪坐。   车行片刻,朱儆突然从怀中拿出一个怪模怪样的荷包,自言自语地说道:“这个难道是她做的?”   范垣一眼看见,愣怔问:“陛下……哪里来的这物件?”   朱儆说道:“温家阿纯陪我玩的时候,不小心掉了的,朕看她没发现,就收起来了。这么难看……该不是她做的吧?”   范垣屏息,一时无法回答。   朱儆低头细细看了会儿,突然叫嚷道:“这难道是血渍?啧啧……怎么这样脏!但看着也不像是用旧了的啊?”   范垣直勾勾地盯着那个荷包,突然想起在陈府,琉璃那迟疑的脸色,以及藏在身后的手。   “陛下……”范垣深呼吸,“陛下能不能,把这个荷包,给臣?”   “给你?”朱儆大为意外,他本是小人儿好玩,才偷捡着藏起来的,如今看这样粗陋,大失所望,本想着下次见温纯的时候还给她也罢了。   突然见范垣开口要,这可是一件稀罕事。   小皇帝到底是小皇帝,即刻从这件事里发现了可乘之机,他半带警觉地问:“少傅为什么想要这个?破破烂烂的,你要一百个精致的荷包都有。”   莫说一百个,他想要,千千万万个都有。但是这么“丑陋”的,只怕世间仅此一个。   范垣也察觉朱儆似乎起了疑心,便淡淡道:“臣……不过是想还给纯儿罢了。”   朱儆撇了撇嘴:“这种东西丢了也不可惜,又不是金子银子做的,还值得巴巴地还给她?”   范垣恨不得一把抢过来了事,却偏要收敛按捺,正色淡然道:“敝帚自珍,陛下难道没听说过?”   “这是温纯的,又不是你的,怎么能叫敝帚自珍?”   “纯儿是臣的表妹,也算是亲戚一体,这么说也并没有错。”   “虽然亲戚一体,朕可是从没见过少傅你这么着急一样……如此不起眼的东西。”   范垣知道,朱儆从来不是个好对付的小孩儿,但此刻范垣才彻底地感觉到这小家伙的难缠。   陈琉璃那样蠢笨简单的一个人,偏生了这样古灵精怪的儿子,这造化实在是……公平的很。   范垣忍无可忍,不悦地沉声道:“请陛下把这个给臣。”   “给你也可以,”朱儆似乎探到了范垣的底线,知道他一定是要得到这荷包的,于是得意洋洋地开始了表演,“但少傅得答应朕一个条件。”   “陛下!”   “不答应的话……朕回头就把它烧了!”朱儆狐假虎威地要挟。   范垣觉着,自己要被这个小东西气晕过去了。 第25章 除夕   就在范垣跟小皇帝斗智斗勇的时候,灵椿坊的陈府,养谦见琉璃又有伤离别的意思,他想不到别的地方去,只觉着妹子可能跟朱儆格外投契,所以才不舍得分开罢了。   于是不免又温声安抚。   琉璃心中其实满足,只是一想到当着儿子的面却偏不能相认,母子两人见面连时间都得限定,不免悲戚。   好歹经过养谦安抚,琉璃忙收拾了心情,免得养谦也又担心生疑。   两人往外之时,陈伯走了来,看看他兄妹两个,忽然说:“将晌午了,若不嫌弃,不如留下来吃些家常便饭。”   养谦一听,意外且喜,他对这陈家房子有意,自然要跟陈伯交好,平日里都是他上赶着来,如今却是第一次陈伯主动留客。   只不知道琉璃的意思,养谦便看她。   正陈伯也瞧着琉璃,在两人目光注视下,女孩子点了点头。   养谦又叫小厮们去酒楼买了些可口的饭食菜肴,陈伯请他兄妹两个在门房里坐了,自己却离开不知忙什么去了。   养谦见无人,便对琉璃说道:“妹妹,皇上像是很喜欢跟你相处,却不知是为什么,难道是因为四爷的原因?”   本以为是范垣被器重,所以皇帝顺带着对温纯“爱屋及乌”,可一想到上回范垣跟小皇帝在这里针锋相对的,却又不像。   其实莫说养谦不解,连琉璃自己也有些不大明白,朱儆跟她见了一面儿就念念不忘,竟破格地出府又来相见,也许……只能用母子天性来解释了。   不管如何,事情总在向着好的方向发展。   又过片刻,小厮送了酒菜过来,养谦正疑惑陈伯去做什么了,老头子终于端着一个托盘从后转了回来。   养谦忙起身:“老丈,您这是?”   陈伯道:“我留你们吃饭,自个儿当然也得准备些的,难不成总吃你们的。”说着,便将托盘上两碟菜放在桌上。   养谦道谢,又替陈伯斟了一满杯酒。   陈伯道了谢,一笑感慨道:“自从当年我们家姑娘去了王府,就再也没有人陪我喝酒了。”   养谦好奇:“老丈……皇太后先前在家的时候,还陪您喝酒?”   陈伯笑说:“这话外人听来虽然像是我老东西胡说,但是当年……”   当初琉璃是个顽劣的少女,最爱玩耍,除非是有些危及她安全的,其他的陈翰林一概不管。   琉璃每次出去逛街,总会买些烧煮回来给门上的陈伯下酒,有时候也陪着他吃两杯酒,她自个儿一个人不算,甚至还常常拉上范垣跟小章。   所以陈伯这会儿若是对别人说,当年是皇太后跟本朝首辅大人陪着他喝酒,那些没有见识的必然以为他是喝醉了胡吣。   陈伯吃了酒,又让他两个吃菜,指着自己炒的那两个菜道:“你们南边来的,怕是没吃过这个,尝尝看合不合口味。”   养谦见那一盘子,一碟子是些杂拌的腌菜,另一盘子,也不知是什么,看着像是白菘炒的切肉,零星还夹杂着些胡椒似的。   养谦依言夹了两筷子,杂拌倒也罢了,入口甘甜而脆,十分爽口,正好配他先前叫小厮买的卤肉,但是另一样,入口酸,韧,咸,微辣而且油腻,有些不合养谦的清淡口味。   养谦只满口称赞,又请教是何物,但是坚决不肯再吃第二筷子。   陈伯笑道:“我猜你们是没吃过的,我原本是京州人,这是我们那的特产腌菜,这种菜,要用白肉来炒才好吃。”   养谦原本要替琉璃夹一筷子的,可因为觉着这是北人的口味,琉璃一定不爱,便不想让她吃。   不料他正忙着应付陈伯,旁边琉璃自顾自夹了腌菜,竟吃的津津有味。   陈伯停口,目光瞟向琉璃。   养谦不知所措,心里疑惑琉璃是不是故意给陈伯面子,何况老人家一片心意,当面他也倒也不好说什么。   殊不知琉璃早忍不住了,在陈伯端出腌菜炒肉的时候,她嗅到那股久违的香气,已经垂涎欲滴。   当年陪着陈伯吃酒的时候,这样是陈伯的拿手压轴菜,琉璃都吃习惯了,自从进了王府,很少就吃这味了,她听着养谦跟陈伯“谦让”,自己哪里忍得住,便先吃为敬。   琉璃只顾大饱口福,却没留意陈伯看自己的眼神,老人家有些浑浊的双眼微红,原本的戾气早就消散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慈爱的神色。   ***   除夕这日,京城又下了一场雪。   范府阖府人等,聚在一起吃了年夜饭,百多口人齐聚,说说笑笑,又听弹唱曲戏,小幺们在外头不断地放鞭炮逗乐,委实热闹非凡。   琉璃还是第一次参与这样热闹的家宴。   陈府人丁稀少,只在陈翰林收了几个弟子后才略热闹了些,但凡过年,多半是她,父亲,范垣,再加个小章,陈伯跟几个仆人一块儿。   琉璃爱热闹,却因是女孩子,陈翰林不许她尽着玩那些爆竹之类,小章最懂她的心意,便偷偷地买些来给她过瘾。   范垣知道此事,表面虽训斥,却在陈翰林发现,责备众人的时候,主动承认是他主使的。   等后来琉璃进了王府,乃至入了宫,逢年过节,能够得见漫天烟花绽放的盛景,可到底比不上在陈府小院里……他们那几个人虽然偷偷摸摸,却快活满溢的心情了。   冯夫人撇下范府的大小姑娘,只把琉璃揽在怀中,东城早按捺不住,也跳出去看放炮玩了。   琉璃听着震耳欲聋的鞭炮声,放眼看着满目喧闹,心里却记挂着在深宫中的朱儆。   这是她离开的第一个除夕,小皇帝自己一个人孤零零地在那宫廷之中,会不会更加想念自己的亲娘?   ——道旁车马日缤纷,行路悠悠何足云。未知肝胆向谁是,今人却忆平原君。   此刻戏台上正演的是《义侠记》。   那扮武松的露面唱道:“老天何苦困英雄,二十年一场春梦,不能够奋云程九万里,只落得沸尘海,数千重。”   琉璃正在想念朱儆,陡然听见“二十年一场春梦”“沸尘海数千重”,不由精神恍惚,眼前百般乐趣,却都味同嚼蜡。   却又有些府中女眷过来敬酒,说些凑趣的话,冯夫人只叫众人自在,不必拘束。   虽然男女不同席,期间也有范府的几位爷们,带着儿孙进来给冯夫人贺喜请安。只是从头到尾都不见范垣。   琉璃听温姨妈说过,范垣从昨夜开始就在内阁当值,只怕初一傍晚才能回来。   这会儿琉璃无端地想:“师兄在宫里,也是孤零零一个人,不知他会不会跟儆儿做个伴。”   但突然想起两人之间似乎很不对付,尤其是上次范垣对朱儆十分严厉,只怕他绝不会有这个意思,而儆儿也难跟范垣好好相处,倒有些愁人。   初一傍晚,养谦被二爷请去吃酒,冯夫人那边也派人来请温姨妈跟琉璃。   温姨妈见琉璃兴致不高,怕她身上不适,便并没叫她往大房去,只让她在家里好生歇息,自己却跟那丫头去了。   琉璃独卧榻上,心中着实想念朱儆,不觉滚下泪来,又怕给丫头们听见不好,就先打发丫头出去,自己抽出一条手帕,想一会儿儿子,就哭一会,不知不觉把手帕都湿透了。   突然外头说:“四爷来了。”   又有丫头小声道:“姑娘方才睡下了……”   琉璃一愣,然后反应过来,忙拉住帘子,举手撩了撩。   正小桃进来探头,见状道:“姑娘醒了。不打紧。”   这会儿范垣才徐步进来,琉璃本想下地相见,可一想到自己才哭过,样子很不好,竟有些胆怯,便躲在帘子后面。   小桃请范垣落座,倒了茶,范垣略一沉吟,挥手叫她退下。   这些小丫头们素来知道他的名头,见了他,越发避猫鼠似的,不敢拂逆,忙退了外间去了。   范垣起身走到床边,把帘子撩起,琉璃正忙着拭泪,突然见他看过来,忙把帕子遮在脸上挡住眼睛。   范垣皱皱眉,道:“你干什么?”   琉璃不敢抬头,范垣突然看见她捏着帕子的手,便握着手腕,往眼前拉了拉。   女孩子的这双手原本娇嫩异常,因平日里养尊处优,半点瑕疵都没有,这会儿却不知怎地,低头细看,手指头隐隐几个针眼一样大小的伤处,多半已经发黑愈合。   “这是怎么伤着的?”范垣问。   琉璃的帕子撤开,露出两只泪汪汪的眼睛,仰头无措地看着他。   范垣喉头一动:“是因为做这个?”他竟探手,从怀中掏出一样物件。   这东西,竟是琉璃所做的那丑丑的荷包。   琉璃大惊,不知这荷包为何会出现在范垣手中。   当初她在陈府想要给他,却觉着拿不出手,仍旧藏在袖中。   后来离开陈府的时候才想起来,袖子怀中却都没有,自想是不知掉在哪里,却也罢了。   怎么竟在他手里?   隔日相见,荷包却并没有变得好看些,琉璃颇为窘迫,咽了口唾液,勉强一笑。   范垣缓缓抬眸,双眼竟然泛红。   琉璃看了个正着,又是吃惊又且不安。   “真的……”范垣的声音犹如叹息,双眸幽深:“是你吗,师妹?”   琉璃自觉心跳都停了一瞬,然后她吸吸鼻子,孤注一掷般点头。   下一刻,范垣探臂在她身上一揽。   琉璃整个人身不由己,已被他紧紧地搂在了怀中。 第26章 扎针   因为那双被范垣收起来的鞋子,让琉璃想到了赌气没给他做的荷包,一念意动。   每当在夜晚,母亲跟众丫头都睡了后,就偷偷摸摸奋力地戳上几针。   有些事儿,之前雾里看花,一叶障目,外加当局者迷,竟是不能看清,一无所知。   非得转山转水之后,从另外一个角度,才能看见那不同的一面。   本来因为范垣害死了自己,心中对他又畏又怕,生恐被他知道自己是陈琉璃后,再来杀一次。   但自从知道了他帮自己跟郑皇后争夺儆儿,那点恨怕似乎淡淡散开了些。   毕竟,当初听信谗言把范垣下狱的是她,因为这件事还间接地害死了范家老爷子。   是琉璃错在先,她自己也无法原谅自己,所以那次去大理寺请范垣的时候,心里也打过最坏的念头。   那会儿她只是想,不管用什么法子都好,哪怕是范垣要她的命,也要请他答应,无论如何都要保住儆儿,只要儆儿没事,她怎么都成。   当然,要是能打动他念一点旧日的情分,让她苟活下去好好地继续陪着儆儿……自然是最好的。   因此在听到范垣提出那个条件的时候,琉璃起初是震惊而意外,无法接受。   但是转念想想,毕竟还不至于“死”。   唉……她到底是不如范垣心思深沉,也没有人猜得到他在想什么。   比如她明明狠下决心答应了他,最后给她的仍是一杯毒酒,可见他心里是何等的记恨她。   但以温纯的身体重活,琉璃又且知道朱儆给范垣照顾的好好的,先前陈府一见,虽然场面紧张看似令人担心,但以琉璃对儿子的了解——小家伙精神极佳气势十足,甚至还敢跟范垣针尖儿对麦芒,可见并不是个被欺负惯了缩头缩脑,由此可推,范垣对他还不错。   她毕竟也为自己的过错付出了代价,如今以温纯的身份出现在范垣跟前儿……琉璃心想:他的怒气总该消散了吧,该不会真的还再弄死自己一次?   其实琉璃也有自己的小算盘:要知道她现在是温纯,假如范垣因为知道她是琉璃而想杀死她,也到底得顾忌亲戚的情分,范垣虽然只手遮天,在范府里还是得听冯夫人吩咐的,真到了那无处可逃的时候,琉璃便只管去求冯夫人保护着就是了,横竖别人都不知她是陈琉璃,说出去也不会有人相信。   除此之外,琉璃的另一个算盘,就是努力对范垣好些,别让他再仇视自己,毕竟……她还想指着他,带自己去见儆儿呢!   其实,在琉璃看见范垣还保留着她赔礼相送的鞋子那时候,似乎就知道了,范垣心里,也许还没有完全地讨厌自己这个“师妹”。   琉璃觉着自己的小算盘打的还不错。   只是琉璃没想到的是,她所揣测的种种,从根本的症结上就是错误的,所以如今这算盘能不能打响,或者是否会歪打正着到别的地方去,暂时就不知道了。   ***   范垣去后,琉璃呆坐片刻,回顾方才那一抱,感觉……颇为欣慰。   这越发证明范垣尚且顾念旧情,也没有再恨她恨的非要杀了她不可吧?琉璃一想到这里,觉着心头笼罩的阴霾似乎都散了。   这屋里的丫头们还在窃窃私语,不知道四爷为什么突然来了,又到底跟姑娘说了什么。   小桃大胆进来,试着问了两句,琉璃装傻不回答,小桃就也不说了,只默默地嘀咕说道:“都说四爷难相处,怎么就肯往咱们这里来?还是少来两次罢了,每次见了他,我都觉着害怕,就像是见着一头老虎……不对,竟比老虎还怕人,老虎一次只能咬死一个,四爷却是一挥手就能让那许多人头落地呢。”   琉璃两只眼睛还红着,闻言却低头笑了笑。   当夜,养谦回来,因应酬吃的微醺,便只过来探了一头,怕酒气冲撞了妹子,略坐了坐便去了。   温姨妈倒是听丫头们说了范垣过来的事,因知道问琉璃问不出什么来,就把丫头们细细审问了一番。   丫头们哪敢多嘴,都说无事,小桃私下里对温姨妈道:“四爷来了后,不叫我们在跟前,不知跟姑娘说了些什么。”   温姨妈问:“纯儿是因为这个哭了的?”   “不不,”小桃忙否认,“是在这之前躲在帐子里哭呢,四爷来了后……却不哭了。”   温姨妈想不出头绪,就吩咐道:“那也罢了,以后不来就罢了,若再来,到底要留个人在跟前,倒不是怕有事,只是怕传出去有人闲话。”   温姨妈又叮嘱众丫头:“这件不是大事,私下里不许乱传,免得给大爷知道了又要多担心,也少不得责骂你们一顿,可都知道了?”   丫鬟婆子们便都应承。   初三日,方林两位太医仍旧来府里给琉璃看诊,正范垣在府内,便一并陪着前来。   两位太医先诊了脉,又询问最近药吃的如何之类。   温姨妈一一说了。方院长陪笑道:“之前陛下突然问我们姑娘恢复的怎么样,把我们申饬了一顿,说我们不尽心呢。其实我跟林太医的看法,有两个,其一,倒要试一试针灸的法子,其二……是要有人陪着姑娘说话,教导逗引她开口。”   温姨妈听“针灸”,面有难色,听到后一个法子,却连连点头:“说的很是,回头照办就是了。”   突然范垣在旁边说道:“既然针灸有效,那不妨先试一试。”   温姨妈一怔:范垣自打在这里,就惜字如金的少开口,没想到一出声就语出惊人。   林太医笑道:“其实这法子年前就提过,只是姑娘害怕针灸,就没有敢,如果能,就大好了。”   范垣看着琉璃,缓声说道:“我想……表妹应该也想快些好起来,区区针灸又怕什么?何况,又不是往手指头上扎。”   在场的众人都不解这意思。   只有琉璃突然红了脸。   早在方院长说针灸的时候,她便立刻又觉着皮紧,幸而温姨妈推了。   正乐得轻松自在,没想到范垣突然一鸣惊人的。   琉璃睁大双眼正看着他,却听他说“不是往手指头上扎”,顿时就明白了。   范垣当然是在说她缝荷包的事。   她本来极为抗拒针灸,但如今听范垣这般说,又见他的眼神……竟格外的深沉冷静,完全不容人拒绝,心里本能地就先投降起来。   方林两位看着范垣,还当他是说了个笑话,便忙捧场地笑了笑,方院长道:“那当然,怎么会扎手指呢?”   林太医保证:“其实不会很疼,就如蚊子咬了一下而已。”   温姨妈有些担心地看向琉璃,见她低着头不言语,便试着问道:“纯儿,你怕不怕?要不……就听你表哥的,试一试?”   琉璃偷偷地又瞟了一眼范垣,见他沉着脸,也淡淡漠漠地盯着她。   琉璃见状,不敢再犹豫,赶鸭子上架般飞快地点了点头。   温姨妈喜出望外,两位太医也各自欢喜,毕竟小皇帝脾气发作起来,不是好交差的,要赶紧各种法子都试一试。   然而,当针灸开始的时候,琉璃才后悔起来,不该被范垣“恐吓”,意志不坚地答应了。   的确这并不是往手指上扎针,只是往头上扎罢了!   细细的银针刺入,除了起初不适的刺痛外,倒果然不算很疼。   然而两腮,颈下,甚至额头上都扎着针,琉璃自觉自己成了一只刺猬,整个人痛不欲生。   无法可想的时候,不免怨念地看一眼旁边。   范垣站在那里,欣赏着她“剑拔弩张”的样子,眼底唇角,是难以掩藏的笑意。   琉璃见自己的痛苦成了他的欢乐,无奈之余,心里苦中作乐地算计:罢了,只要让他高兴,这点苦似乎也是值得的。   连续做了四五天的针灸,好像果然有些效果,喉咙处隐隐不再似之前那样紧绷了。   渐渐过了正月,天气转暖。   这日,琉璃踱出院子,走到花园里散心,缓步过了后庭,抬头见前方的柳树枝上,两只黄鸟正在跳来跳去地嬉戏。   触景生情,琉璃见左右无人,便试着念道:“两……”   她本是想念“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谁知才念了声就觉不适,忙又清了清嗓子,继续念道:“两、两两……”   身侧突然传来一声忍俊不禁的笑。   琉璃大惊,转头看时,却见范垣从旁边的甬道上走过来,他哼道:“两两两两,算起来都八只了,你是要把杜甫气活过来不成?”   琉璃见是范垣,这才定了神。只是她并没有念成这诗句,他居然就知道她想的是什么,倒也算是心有灵犀了。   又听他取笑自己,琉璃便吐了吐舌头,低头一笑。   范垣望着她小舌轻吐的样子,跟当初琉璃淘气后那种顽皮狡黠的模样如出一辙,心中竟是微微一荡。 第27章 掌掴   两人说话间,前方的树枝上突然又飞来一只黄鸟,同先前那两只啄来跳去,互相招引。   琉璃大乐,只恨说话不流利,便举手指着那边儿给范垣看。   面前之人笑面如花,灿然烂漫,在他的记忆里虽带了几分熟悉,却毕竟……不是真正的陈琉璃的脸。   范垣竟不敢细看,生恐理智又大煞风景地跳出来提醒。   当下勉强将目光挪开,只看着那树梢上黄鸟自在跳跃,微笑道:“好吧,现在是三只黄鹂鸣翠柳了。”   说罢,又咳嗽了声问:“怎么是你一个人?”   琉璃其实不喜欢前呼后拥,早在陈府的时候,一个人自自在在的来去,后来进了王府,入了皇宫,便再也不得自由,出入就有一大帮子人跟着,甚至跟先帝说几句私密的话,同儿子相处,旁边都要有宫女跟太监们侍立。   她一个人出来,便是想自在些,何况这些日子,她也在自己练习着说话。   原先借温纯身体重生之后,琉璃一来不敢露出马脚,二来也没什么可说话之人,三来,也是温纯原本的哑默习性所致,竟一直都不曾试着开口。   没想到重新说话,竟是这样艰难的。   先前温姨妈把太医的话转告了养谦,果然养谦得时,就来引导琉璃说话,琉璃也顺着他的意思试着开口。   只是春闱在即,养谦因要备考,一时不得闲。   琉璃就自己找机会练着说,如果小丫鬟们在旁边,反而无法自在。   琉璃没有回答,范垣却仿佛明白,点头道:“看样子太医的针灸还是有些效果的。”   琉璃听了,便哀怨地扫了他一眼:若不是被他无声地胁迫,她怎么肯答应受这种难以想象的可怖苦楚。   范垣对上她的眼神,虽然不想情绪外露,却仍不禁笑道:“怎么,难道我说错了?你连针刺手指都不怕,那牛毛一样的银针,自然也是不在话下的。”   琉璃大恨自己不能开口,不然的话,一定要让他也尝尝脸上头上被扎的跟刺猬一样,到底是怎么个“不在话下”。   范垣望着她恨恨的目光,越发笑道:“我?我是不能够的,我又并没天生痴愚,也非聋哑,当然不用去扎针了。”   琉璃见他居然像是自己的心里虫儿一样,什么都不知道,惊讶之余,便朝上大大地翻了个白眼。   不防范垣凝视着她的神态举止,想控制自己不去仔细打量,但是眼睛却总不由自主地瞥过去,只是每多看一分,那惊心动魄的感觉就也更多一分。   实在是太像了,种种的小细节,娇嗔,愠怒,委屈……假如不是顶着温纯的脸,几乎就是栩栩如生的陈琉璃在跟前儿。   范垣慢慢地转过身,强让自己不去看她。   琉璃见他突然默然地回过身去,不知如何,便走过来,伸手轻轻地拉了拉范垣的衣袖。   范垣一颤,垂眸望见拖着自己袖子的那纤柔小手,瞬间,有泪撞上眼眶。   琉璃没有开口,但在范垣耳畔心上,却明明响起陈琉璃的呼唤:“师兄……”   范垣无法再站下去,他仰头悄然地深深呼吸,道:“我还有事,先回去了。”   将袖子从琉璃的手中轻轻拽出来,范垣迈步往前,一径地去了。   身后,琉璃呆呆站在原地,疑惑地望着他的背影。   她隐隐知道范垣是不高兴了,只是不知道自己哪里又惹了他不快,难道是方才的白眼太过藐视,所以惹怒了他?   想来也是,她一见到他,不知不觉就想到昔日在陈家跟范垣相处的种种,便流露出昔日的任性跟放肆,但是……但如今的范垣不是当初那个白身少年了呀。   琉璃暗自后怕,禁不住咽了口唾沫,心想:“下次见了师兄,我、我一定要对他恭敬些,不能再忘形啦!”   且说琉璃正在呆想,突然身后有人说道:“我当是谁,原来是纯儿妹妹,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琉璃听着声音耳熟,回头看时,却不由怔住,原来竟是上次见过一面的长房范承的表兄王光。   一见到他,琉璃想到上次的遭遇,低头便想走开,不料才往左一步,王光便也随着往左移动将她拦住。   王光笑道:“妹妹走的这样快做什么?方才不是跟四爷相处的很好么?就跟我也多亲近亲近如何?”   琉璃没想到他竟然看见自己跟范垣相处,却不知道他看见了多少……总不会也听见了范垣说话了吧?   正在心惊,王光盯着她水光氤氲的双眼,突然不怀好意地说道:“都说是个痴儿,可你倒是知道哪条大腿最粗,又或者难道你并不痴愚?不然,怎么就知道上赶着去巴着四爷呢?”   琉璃咽了口唾沫,跟这无赖下作的少年相遇,让她有点紧张,有些不知该如何应付。   王光则看着她无知茫然的样子,心中更加蠢动。   原来今日王光去长房寻范承,两人闲话里,不免说起这府里的事。   王光因也听说了皇帝派御医来给温纯调治的事,就说起来,道:“外头都说皇恩浩荡,不仅对范府另眼相看,就算范家才上京的一个亲戚都丝毫也不怠慢。”   范承则笑道:“你们只是瞎猜,其实连我也不明白,我听父亲他们说,也许是四爷为了讨好大夫人,所以请太医来给她诊治,又也许真的是皇上皇恩浩荡,特意派太医来的,也未可知。”   王光回想上回亭子里那一面儿,喃喃道:“这丫头倒是好大福分。”   范承道:“福分?谁知道。听说前儿针灸,满脸上都扎着针呢,不过这丫头倒是痴的可以,疼的眼泪都掉了,却硬是仍旧一声不出。我看着病要治好是难的,兴许只是白忙一阵,做做样子罢了,不过你所说的福分……也许不是应在这上头。”   “哦?那是什么?”   范承向着西北角努努嘴,道:“四爷对这痴儿很上心呢,不仅亲陪着太医前去,私下里也往那痴儿房里去,还不许丫头在跟前儿,谁也不知在做什么……这件事如今大夫人那边还不知道呢,倘若知道了,指不定有怎么样。”   王光大惊,脱口道:“怪不得!”   “怪不得什么?”   王光支吾道:“我只是突然想起来,上次我瞧见四爷领着她不知去了哪里,两人倒是极亲密的样子。”   范承想了想到:“我知道了,必然是东城撞破的那次,四爷把她领了去书房里了,……真是荒唐。”   王光听了,又妒又恨,却不敢再多说什么。   范承倒也不敢过分再说,因问道:“是了,你上回到底是怎么了,一声不响地就走了,又这么连月不来府里?母亲说你病了一场?”   王光抚着右手腕,只说:“没什么,年前在地上被一块儿冰滑倒,弄伤了手,所以一直不想动弹。”   范承笑道:“折了手倒是平常,千万别折了别的什么东西,那就事儿大了。”   两个纨绔少年相视大笑。   上回王光虽被范垣重罚,但如今伤已经好了,心却不死。   他别了范承往外,且走且贼溜溜地往后宅处打量,尤其留意廊下,花园各处。   谁知并没看见琉璃,却给他瞧见了范垣往花园处走去,王光见了他,浑身发抖,手腕也隐隐作痛,本是要急忙溜之大吉,可见范垣似心事重重之态,又且往花园去,他想着跟范承所说的那些闲话,心痒难耐,鬼使神差地走到花园处,跟了片刻,果然见范垣同琉璃站在园圃中,不知私语什么。   他虽没听见,但却瞧清了琉璃向着范垣绽放的笑脸。   王光说了这些,见琉璃不声不响,便又道:“我听他们说是四爷看上了你,如今你哥哥又要春闱了,你们家便把你给了四爷,好讨他的喜欢,让你哥哥也好顺顺当当地得个官儿,可真是一举两得呀。”   琉璃屏住呼吸。   王光举起自己的右手,原先折了的手腕虽然已经恢复,却毕竟不像是之前一样得心应手,形状略见古怪。   王光道:“看清楚了么?都是因为你,难怪他出手这样狠,原来是跟你有私情,那么多名门闺秀的都看不上,看上一个傻子?还是说……”   目光在琉璃身上逡巡片刻,王光淫笑道:“你有什么过人之处让他无法割舍?”   琉璃被这劈头盖脸毫无羞耻的话给懵晕了。   虽然经过上次凉亭之事,对王光的人品早有所悟,但听他说出这许多破格没底线的话,仍是大出意料。   在王府或皇宫里,若有人胆敢丝毫不敬,早有太监出面拉出去,就算在陈府,也从没经历过这种。   这些混话不仅羞辱了自己,羞辱了范垣,还羞辱了养谦跟温姨妈。   琉璃说话不顺畅,心中的怒气却难以平息,当即想也不想,抡手一个耳光过去。   王光猝不及防,半边脸火辣辣的,他惊愕地看着琉璃,似乎不信一个痴儿会如此对待自己。   可此刻在他面前,这原本看起来懵懵懂懂的少女却突然变了,清澈明亮的双眸里透着凛然不可侵犯的森然冷意,虽个子比王光要矮,却偏是一股睥睨傲然的慑人之意,就像是在什么高不可攀的地方,俯视着他。   王光被这股气势所慑,竟情不自禁后退了一步。   正满心错愕之时,身后突然响起脚步声。 第28章 相护   王光正在震惊无措之时,猛然听见脚步声响,他是被范垣教训过的,正所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便以为范垣去而复返,当即吓得脸色紧白,不顾一切转身狂奔而去。   又过了会儿,小桃从花圃中走了出来,一眼看见琉璃,惊喜交加:“姑娘果然在这儿。”她疑惑地放眼四看,“怎么方才听见有人乱跑?没有人么?”   琉璃见丫头来到,心情才稍微平复,只是右手已经麻酥酥地毫无知觉了,从王妃到皇太后,她从来不曾亲自打过人,这还是破天荒第一回 。   小桃因见左右无人,便对琉璃道:“太太才回去,听说姑娘一个人出来,就打发我来找,以后可别偷跑出来了。不然要挨骂了呢。”   二月九日,温养谦进场参与科考,此后又考了两场,十七号正好考完。   养谦从南到北忙忙碌碌,勤学不怠,虽然自诩才情足够,只是天下卧虎藏龙的人众多,要在这激流之中占得一席之地又谈何容易,因此他一向谦虚自谨,温和内敛,并无任何骄矜之态。   十七号考完,十八号,养谦会了会一些认识的同科士子,大家在广才楼上聚会吃酒。   席间有人评判起这次科考的诸人才学,优劣之类,不免也提到养谦,有人便大加赞赏。   突然又有人道:“照我看,温兄这次必然是青云直上,独占鳌头的。”   大家都看过去,却见说话的人姓秦,脸色微冷。   有认得的笑道:“虽然说温大哥的才识的确在我等之上,可毕竟天下之才如过江之鲫,若说保准能蟾宫折桂,似乎有些太笃定了吧?”   秦书生道:“能不能蟾宫折桂,一来看的是才学,但第二看的是什么,你们怎么忘了?”   大家面面相觑,秦书生道:“你们不想想看,温大哥是谁家的亲戚?”   温养谦向来脾气极好,听到这里才明白这人的用意,便敛了诧异跟怒火道:“我的确是从南边上京来,暂时住在姨母家里,这却跟考试有什么关系,这是礼部跟吏部监考,卷子也都是密封批阅,难道我温某人一介无名小卒,还能靠着什么亲戚就手眼通天?”   秦书生道:“卷子最后还是要交给内阁的,内阁首辅大人,听说是您的表兄,不知是也不是?”   这倒是无法否认的,温养谦心中暗气,道:“我跟各位相交,不过是意气相投,又念在都是同科之谊,没想到却以这样阴暗心思猜忌我。莫说我跟首辅大人交情泛泛,就算真的跟他有什么亲戚交好,我也只靠自己的真才实学,绝不会做那些营营苟且的事,请秦兄莫要以小人之心,度君之腹!”   秦书生冷笑道:“正因为跟你同科,所以才自认倒霉,我们在座的哪里有你这样的门第,如果让你靠着首辅的关系把我们压下来,我们却向谁说去?”   养谦拍案而起:“一甲三人,二甲九人,三甲一二百不等,不知秦兄能中第几?我温养谦一个人,把你压到哪里去?何况据我所知,自来没有内阁干涉进士选拔的传闻,不知道秦先生是从哪里听来的这些无稽之谈,你这样公然胡说八道,煽动人心,是想怎么样?你若有胆,敢不敢跟我去大理寺公堂对簿?把你如今的怀疑大大方方说出来,让多官监督?”   秦书生见他句句锐利,不敢再正面对抗,只嘀咕道:“仗势欺人罢了。”   养谦环顾在座:“我不知什么势不势,只知道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我相信朝廷科试公正严密,所以才想跻身其中,一试才学,跟天下英才们一较短长,不管是青云直上还是名落孙山,都是我命而已!如果你觉着科考本就不公平,又何必屈尊降贵的来参与?不要阴阳怪气的只是抱怨,俗话说‘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这句话奉送给秦兄!”   养谦说罢,拂袖离席,又有几个相好的学生,纷纷地过来劝说,挽留,又有人责备姓秦的。   这一桌人乱糟糟的,不妨门外有几个人经过,其中一人听着里头说话,笑道:“这人就是范首辅的表亲?倒像是个清明有主见的,很不落流俗。”   旁边一人道:“这人的确不错,我是见过的。”此人却正是郑宰思郑侍郎。   先前那说话的,是个身量中等的中年人,清癯,三绺长髯,往门缝里一瞥道:“既然如此,小郑你可替我留意。”   郑侍郎低笑道:“阁老不怕他是首辅的亲戚?”   这人答道:“你听他方才话中的意思,显然跟范垣的交情等闲。未必肯以亲戚之故攀附于他。”   郑宰思道:“说的是,既如此我留心就是了。”   两人说罢,迈步去了。   是日黄昏,春雨霏霏,养谦扶醉而归,进了门,先去给母亲请安,因不见琉璃,便问起来。   温姨妈只说琉璃早早睡了,叫他不必去探。   养谦答应,便想等明日酒醒了再去见妹子,又想这段日子一直忙于考试,并没有好生照应妹子,便打定主意明日一早儿,带琉璃出去玩耍。   这日早晨,养谦起身洗漱妥当,便往温姨妈房中来,因是极早,只两个婆子自廊下走过,养谦正要进门,便听到里头温姨妈的声音道:“给我记着,这件事不许透漏分毫,给我知道谁透给大爷知道,我就绕不得了。”   众丫头齐声答应,突然贴身的李嬷嬷道:“太太,虽然我们不说,但保不准这府里其他的人不说,若是大爷从外头听了……”   温姨妈道:“这府里大太太也已经命人噤声了,她的手段你们自然不晓得,她是说一不二的,也难敢有人忤逆。所以我自叮嘱这屋里的人,让你们管好了嘴。”   养谦听着觉着怪异,不知母亲有什么要紧事瞒着自己,他本想进门,但因遽然听了这个,倒是不好就闯进去,索性后退两步,故意先声问道:“嬷嬷,母亲起了没有?”   里间儿温姨妈听了,忙叫众人都退了。李嬷嬷迎了出来,陪笑道:“大爷来了,在里头呢。”   养谦进了门,见温姨妈坐在榻上,眼睛略有些异样,养谦上前行礼,起身后道:“母亲,我今儿无事,想带着妹子出去逛逛。特来跟您说声。”   温姨妈点头道:“倒也好,我也不想她总是闷在家里。叫别人领着又不大放心,你既然有空自然最好。”   养谦笑道:“我考了这几乎一个月,家里的事一概都撇下了,母亲跟妹妹都不理会,妹妹只怕会怪我。”   温姨妈道:“可是胡说,纯儿巴不得你好好地专心应考呢。”   养谦道:“妹妹的病不知怎么样了,太医们来过几回?”   “隔个三五天就来一次,已经……已经能开口说话了。”   温姨妈说到“能开口说话”,却并不完全是一片喜色,微微的欢喜里带着些许苦涩。   养谦看的心惊,妹子能开口,这是从那天早上琉璃拉他去陈家的时候就知道,倒并不意外,可是温姨妈为什么是这个表情?   养谦有些坐不住,便道:“既如此,我先去见妹妹。”   温姨妈见他起身:“谦儿……”   养谦止步,温姨妈才道:“我也正要去见纯儿,就跟你一块吧。”   母子两人联袂往琉璃房中过来,琉璃跟温姨妈住在一个院子里,不过东边走到西边,几步远而已。   不料到了琉璃房中,却俨然扑了个空。温姨妈先着急起来:“怎么回事,人呢?”   底下丫鬟道:“早先姑娘起来,带了小桃姐姐,想是出去透气儿了。”   温姨妈皱眉嗐叹道:“如何也不跟我说一声?”   丫鬟说道:“先前出去的时候,太太还在睡,就没叫打扰。”   养谦忙道:“母亲别急,不过是在这院里罢了,让我去找找。”   “就是在这院里才……”温姨妈欲言又止,手扶着额头道:“罢罢,你去吧。”   养谦本要转身,见母亲如此,反而止步,他举手扶着温姨妈重进了里屋:“母亲向来跟我知无不言,怎么今日反而有事瞒起我来了?”   温姨妈一惊:“我何尝……瞒你什么?”   养谦道:“早先母亲吩咐他们的那些话,我也听见了,您若是不告诉我,我自去问别人,好歹是会知道的。”   温姨妈明白他的性子,一旦生疑,势必会水落石出的。当即又摇头叹息:“谦儿,我又何尝想瞒着你?这也是你妹妹死命拦挡不许我说的。”   养谦听果然跟温纯有关,心跳都停了,忙问缘故。   温姨妈面有难色,长长地叹了口气,才说道:“先前……纯儿几乎给人欺负了。”   养谦听见耳畔“嗡”地一声:“什么?”   温姨妈握紧他的手:“我的儿,你千万别着急,不然就也辜负了纯儿的心意了。”   原来自从王光那日给琉璃打了一记耳光,夺路狂奔去后,这人被色所迷,竟然忘了天高地厚,一心一意地更加想念,只恨不得立刻上手。   又想:“看她的反应竟不像是有痴病的,但是承弟他们所说,又的确是个痴儿,偏生得这样绝色,既然是痴儿,怎么也像是那些势利眼的贱人婊子一样,一个劲儿地巴着四爷?只叫他受用去……偏我不能。”   他日思夜想,突然又想到:“横竖她不会说话,又痴名在外,就算我真作出什么来,该也是无人知晓的。而且,都猜测四爷跟她不清不楚的,如果真的闹出来,难道就会怀疑到我身上?”   这一旦生了邪念,再也无法自制。   此后王光暗中打听,窥探,终于趁着养谦紧于科考,范府里有些空隙的时候,便潜留在府中,伺机行事。   正那日琉璃同芳树彩丝出来看花,那两个人因追一只斑斓蝴蝶,一路嬉笑追跑而去,反而把琉璃撇下了,王光见机不可失,便欲行事。   那会儿恰好东城来找琉璃,因遍寻不着,正想返回,便听到那山石洞子里有动静,东城试着问了声,那里头脚步声纷乱,顷刻,是琉璃踉跄走了出来,衣衫发鬓散乱,脸上还有些擦痕。   东城大惊失色,虽看琉璃的样子大不好,却一时不敢往那上头去想,又怕叫了人来反而不好,便忙抱着琉璃,只先回她的房中。   路上遇见人问是怎么了,东城只说在地上滑了一跤,跌伤了,这才暂时搪塞过去。   东城一面又派人去告知温姨妈跟冯夫人,只叫速来,两人忙回来,冯夫人见状,心中大惊,又细细审问东城。东城就把自己所见所知都说了。   谁知冯夫人听了之后,便立刻疑心上了范垣,恰范垣才回府在书房里。冯夫人便命人将他传来。   此刻琉璃因半是昏昏,只听见母亲跟姨母不知说些什么,然后却是范垣的声音含惊带怒,道:“这是谁做的?”   冯夫人道:“我正要问你呢,你不知道?”   范垣本要回答,对上冯夫人的目光,即刻明白过来:“您怀疑是我?”   冯夫人道:“我不敢,只是听人说你先是把丫头领到你房里去,又总时不时地亲近她,难保你有什么意思。”   范垣怒极反笑:“我要是想对她如何,也不必用这种法子。”   冯夫人色变:“你说的什么话?”   范垣道:“不过是实话罢了!”   范垣虽身居高位,在这家里却从不曾跟冯夫人如此高声大气,但今日一则事关琉璃安危,二则……想不通自己竟会无端被扣上这样的污水,因此范垣竟忍无可忍。   冯夫人震惊之余暴怒:“你放肆!”   他们两人一言不合,竟针锋相对起来。若是平时,温姨妈还可以打个圆场,然而见琉璃如此模样,早就慌得忘了,只是哽咽难禁。   正在冯夫人暴怒怒斥之时,琉璃挣扎起身,声音沙哑微弱,却极清晰:“不、不是!”   室内顿时一片死寂。   范垣紧走几步过来,冯夫人不禁也凑过来。   温姨妈则抱着琉璃,落泪道:“纯儿,你说什么?你能说话了?”   “姨母……”琉璃轻声唤道。   冯夫人感慰泪落,忙握着她的手:“纯儿不用怕,姨母给你做主。”   琉璃看看冯夫人,又看向范垣:“不……不是表哥,”她深深呼吸,拼力道:“是王、王……”   冯夫人愣住。   不妨东城在外头听见了,浑身一震脱口道:“是不是王光?”   琉璃点了点头。   ***   这件事情,只这房里仅有的几个心腹知道,再冯夫人也有两个心腹。   养谦听完后,惊魂动魄,几乎不知身在何处。   温姨妈道:“纯儿百般的叮嘱我,绝不能跟你走漏半点风声,怕给你知道后,乱了你的心神,考不好的话就是一辈子的事。”   养谦觉着双眼湿润,半晌道:“那姓王的呢?”   “你放心,你姨母说了,从此不许他们踏进范府半步,后来我听说,那一家子的人都搬到外地去了……”   “就这么便宜他们?”养谦咬牙切齿。   温姨妈见左右无人,小声又道:“昨儿你姨母告诉我,那王光在路上遇到拦路的贼,被乱棍打死了。”   养谦听了这个结局,却仍无法平息起伏的心境。   他站起身,顷刻对温姨妈道:“母亲,我去看看妹妹。”   温姨妈兀自叮嘱:“见了她万万别提这件事。”   养谦出了这院子,低头而行,走到花园中,却仍不见琉璃。   拦了个过路丫鬟打听,那丫鬟畏畏缩缩道:“先前仿佛……看见姑娘往四爷的书房去了。”   养谦意外之余心弦复又紧绷,打起精神往外。   不多时来至范垣的书房院子,院内幽静,只有几只鸟雀在树梢跟地上跳来跃去,十分自在。   养谦的心突然不安起来,下意识地放轻了脚步。   沿着廊下往前,眼见将到了范垣的书房,却见那窗扇是开着的。   只听到范垣的声音:“还记得……我要你答应的那个条件吗?” 第29章 一夜   ——“还记得,我要你答应的那个条件吗?”   范垣的声音传入耳中,让养谦瞬间惊怔。   如果不是因为知道琉璃在范垣的书房里,这句话对养谦而言,当然是再寻常不过了。   可这话若是对琉璃说的,那才是惊天又惊魂。   养谦屏住呼吸,悄然前行了一步,从窗户上往里看去。   果然,在书房之中的桌边上,琉璃低着头,手里掐着一支笔,不知在涂抹什么,而范垣就站在她的身旁,垂眸望着她。   眼见这一幕,养谦觉着自己头顶刷地飘出了传说中的三昧真火。   原本还心存侥幸,觉着琉璃可能走了,范垣是在对别人说这话,可眼前的场景显然狠狠打了他的脸。   养谦不懂范垣为何对琉璃说这话,隐隐竟像是诱导,又像是要挟。   何况两人相处的这幅场景,为什么……这么刺眼!   偏偏在范垣问过后,琉璃沉默了片刻,突然点点头。   养谦看直了眼。   似是怕惊不死养谦一样,范垣继续问道:“那么……你要我做的我已经做到,但我要你做的,你做了吗?”   琉璃不安似的,眼睫乱眨,手中握着的笔也晃来晃去,半晌她小声地回答道:“没……”   因为才恢复了正常发音不久,女孩子的声音听起来格外柔弱。   在养谦看来,这简直是一副活脱脱的仗势欺人,阴险哄骗场景,而且欺哄的还是小女孩儿,范垣这位首辅大人实在是出息的很!   正在养谦觉着自己已经忍无可忍的时候,身旁不远处有人道:“原来是温大爷,您是来找四爷的?”   养谦转头一看,是伺候范垣书房的一个跟班,隔着七八步远望着自己,虽面上含笑,眼底却是戒备的冷意。   养谦心底不由冷笑:怪的很,他没有对这些人不悦,这些人倒是在提防着自己了。   而在此刻,书房里的范垣跟琉璃当然也听见了,范垣抬眸,正对上养谦强忍怒意的眼神。   但范垣却半点“理亏心虚”的样子都没有,只似乎是有点意外,仅此而已。   倒是琉璃,忙不迭地从椅子上跳起来,因起的过快,几乎撞到了身边的范垣。   趁着这会儿,养谦迈步往前来到了书房门口。   养谦一步进门的时候,琉璃已经跑了过来,两人打了个照面,养谦不想吓到妹子,便尽量将神情放的和颜悦色些:“我到处找你,你怎么在这儿?已经跟母亲说过要带你出去逛逛了,你先到门外稍等,我跟四爷说了就来。”   琉璃迟疑地看看他,又回头看了一眼范垣,终于低头走了出去,只在门口站等。   剩下养谦跟范垣面面厮觑,养谦先是行了个礼,又道:“这段日子我忙于科考,听母亲说妹妹的病多亏了四爷照料,但以后我便得闲了,我自会好生照看妹妹。就不敢再劳烦四爷了。”   范垣道:“这话说的过早了吧。”   养谦神情微变:他想干什么?   范垣话锋一转道:“难道表弟你对自己毫无信心,觉着自己不会金榜题名?如果高中,只怕仍旧要忙起来的。”   原来是这个意思……养谦暗中吸了口气:“这也不过是得之我幸,不得我命,但不管如何,妹子是我的妹子,纯儿天性单纯,我纵然再忙,也不会撇下她。”   范垣自始至终都十分镇静,纵然听了这外柔内刚绵里藏针的话,也只淡淡的:“表弟一片孝悌之心,怪不得你们苏州的张大人来信也格外赞扬。”   养谦心头凛然,他提到张莒,自然也是知道那宗官司了。   当即养谦不再多言,只道:“不打扰四爷公干,我且去了。告辞。”他行了礼,退了出门。   正琉璃站在门边,养谦握紧琉璃手腕,拉着她往前而行,琉璃因没顾得上跟范垣告别,便且走且回头看,却见范垣出门站在廊下,向着她一笑。   ***   送琉璃回房换了衣裳,温姨妈又叮嘱不要贪玩,留神之类。   直到出范府的时候,养谦一直没说话,虽然他心里有千万震惊,但更知道不能贸然出声,且要慎重对待才好。   直到上了马车,车行了片刻,养谦才问道:“妹妹,先前在四爷房里,他跟你说什么了?”   琉璃早知道他得问,先前也一直在默默盘算该如何回答。   只是琉璃不知道养谦到底听见了多少,所以心里也有些七上八下。   此时见问,如果一概否认,养谦自然更加起疑,琉璃只得装傻道:“哥……哥哥听见了。”   养谦向来至为疼爱妹子,在他心目中,妹妹性子最可爱单纯,生恐别人骗了她欺负了她去,何况又才知道了王光那件事,此时只满心留意范垣是不是趁机要挟了琉璃,又哪里想到琉璃是在试探他到底听见了什么?   养谦便温声哄着说道:“正是听见了,才不懂问你问你,他到底说的什么条件?”提到“条件”,眼神便又冷冽了些。   琉璃心想:“原来是听见了这句,想来也不会听见很多,毕竟外间有侍卫看守。”   琉璃心中有数,低声道:“是……是扎针。”   养谦一愣,心中迅速转圜:“纯儿是说,太医针灸?”   琉璃点点头,慢慢地表达:“表哥……说继续针灸、就好了,不叫我……放下。”   养谦皱眉自己忖度了半天,明白琉璃的意思,只怕范垣是要她答应针灸的“条件”。   当初太医要针灸的时候,养谦不在现场,后来听温姨妈说琉璃答应了,心里本就存疑,毕竟他也知道妹子最怕针灸,怎会无端答应?   这会儿听琉璃如此回答,隐隐想通。   又问:“那他怎么说,他已经做到了?他做到什么?”   琉璃抓了抓额角:“他、他让太医……少了苦药。”   “你是说,四爷让太医,减少了给你喝的苦药?是这样?”   “嗯嗯!”   养谦蹙眉,半晌才哑然而笑。   琉璃见养谦面露三分笑意,知道自己已经暂时的搪塞过去了。   可其实她的心底,却仍是极不平静。   自打重生以来,琉璃几乎忘了还有那回事,今儿突然给范垣提起来,吓得她瞬间魂都飘了。   思绪又回到了那个春雨滋润的日子,在阴暗可怖的大理寺诏狱。   她实在是走投无路,将近绝望:“师兄,我知道错了。”   她明白自己犯了致命的错误,也知道范垣不会轻易的放过自己。   “你要怎么对我都可以。”   那会儿琉璃望着范垣冷漠无情的双眼,恐惧让她的心缩成一团。   “只要你肯护着儆儿,不管是什么要求,什么条件我都答应。”   范垣走到近前,缓缓将手覆在她握住栏杆的手上。   琉璃动了动,细嫩的手掌在冷硬粗粝的木头上擦过,有些许疼。   但他的掌心滚烫。   而且手劲加大,牢牢地揉捏着她,像是要把她的手掌揉碎。   然后,范垣倾身,在她凤钗摇动的耳畔,低声:“我想要……太后……”   俯视着琉璃猛然睁大的双眸,以及颤动的长睫。   范垣的声音依旧冷静异常,他一字一顿,继续说道:“想要太后,陪我一夜。”   琉璃在听清这句话的时候,觉着自己仿佛坠入了深水之中,毛骨悚然而窒息。   范垣不慌不忙,仍是淡然冷漠的:“只要你肯答应这个条件,我就帮你,会护着你跟朱儆,怎么样?”   他那时候直呼皇帝的名字,可见是被伤至深,所以连这些礼节都不屑遵守了。   提出这样的条件,想来也是愤恨之下的报复加羞辱。   ***   “妹妹,妹妹?”耳畔传来轻唤。   琉璃转头,对上养谦含笑的眼神:“傻孩子,在出什么神?走,下去玩儿了。”   近来春暖花开,养谦本想带琉璃出城去看花,温姨妈说近来风大,怕吹了琉璃,于是只得仍在城中游玩。   两人在南市上走了一圈儿,养谦买了些泥人,木雕,风车,糖串子之类的玩物吃食,但凡琉璃驻足打量赏玩的,他一概捡好的买下,不知不觉,竟塞满了沉甸甸的一个口袋,并一个竹篾的筐子,只得先叫小厮送回车上。   逐渐到了晌午,养谦看看日色,对琉璃道:“这一整个月都没有得闲,也不曾去看望陈伯,纯儿想不想去?”   琉璃正有此意,闻言忙点头,于是又置买了些点心吃食等物,复又上车,往灵椿坊过来。   到了地方,小厮前去敲门,养谦扶着琉璃下地,那边陈伯已经开门,见是他们,老眼中流露一抹光亮。   养谦上前行礼问好,陈伯一声不响,领着两人入内,仍是在门房里坐了,小厮把送的东西都搁在桌上,陈伯道:“来就来罢了,拿这么多东西干什么,像是我贪图你们的东西一样。”   养谦道:“哪里的话,这不过是我们当小辈的一点心意罢了。”   陈伯摇头:“这可不敢当,你是温家大爷,跟我又没什么亲戚关系。”   养谦笑道:“这里没有大爷二爷,只有长者跟小辈罢了。”   陈伯不禁也露出一抹笑意:“我倒是服了你这后生,脾气好,口舌又这样伶俐。你们南边的人可都这样?”   养谦还没开口,琉璃说:“哥哥……格外好。”   养谦虽知道她会说话,突然听在外人面前出声夸自己,顿时一颗心热烘烘的。   陈伯睁大双眼:“这、这是……”   养谦脸颊微红道:“是了,老丈还不知道呢,我妹子能说话了,虽不流利,比先前要好的多了。”   陈伯惊喜交加,看了琉璃半晌:“果然是大喜!恭喜姑娘了!对了,你们吃了饭没有?我正要做去。”   养谦就把买了酒食一节说了,陈伯一拍额头:“我再加两个菜。”   养谦怕他又加上回那些咸酸且辣的菜,实在无福消受,于是竭力拦阻,陈伯早不由分说地去了。   琉璃笑吟吟地坐在桌边,却像是十分高兴。养谦想到上回她吃那腌菜的事,便问:“纯儿,老人家做的那菜,适合你的口味吗?”   琉璃捧着腮,点头:“好吃。”   养谦挑眉,试探问:“真有那么好吃?可……不觉着太酸了吗?”   南人的口味多是偏甜,养谦自己便是如此,实在想不到妹子竟爱好那个,先前也没发觉,不过先前妹子向来都呆呆沉默,给她什么吃什么,倒也不知她口味究竟如何。   琉璃咂咂嘴,忍不住说:“酸菜、菜是这样的。”   “那个叫酸菜?”养谦愣了。   “不、不知道,胡说的。”琉璃吐舌,捂住了嘴,不敢让自己再多话。   不多时陈伯做好了饭,果然有那一盘子“酸菜”,养谦敬谢不敏,一筷子也不想捧场,琉璃倒是欢天喜地。   陈伯吃了两杯酒,却很少动筷子吃菜,只频频打量琉璃。   养谦因为要掩饰自己不爱吃那菜,所以只管热情地向陈伯敬酒。   陈伯又吃了一杯,琉璃突然阻止道:“不、不可吃了。”   养谦一惊,琉璃蹙眉:“就……醉了。”   养谦怕扫了陈伯的兴致,正要说她小孩子不懂事,陈伯却笑道:“是是是,小姑娘说的对,我因为……一时心里高兴,乱吃了两杯,不吃了不吃了,点到为止。”   养谦见他竟听琉璃的话,心里暗自纳罕,突然回头,见那盘子酸菜已经给琉璃吃了一半,越发惊得合不拢嘴,忙给她端开,道:“小心吃多了闹肚子。再说……也给老丈留一点儿才好。”   陈伯哈哈大笑,又说:“多吃些不妨事,这一棵是去年腌的最后一棵,如今天暖,就不好放了。要吃的话就等今儿冬天我再腌了。”   养谦见老头今天格外随和,虽然诧异,但这毕竟是件好事,便笑道:“也不知怎么,我们南边没有这个,纯儿先前也从没吃过这个,第一次吃竟就爱吃,可见是投了缘了。”   陈伯点头:“是啊,是啊,是很投缘的。”   三人吃了饭,陈伯起身去沏了一壶铁观音,又把养谦买的芙蓉糕拿出来摆了碟子。   琉璃因为一时尽兴吃了太多,肚子饱胀,正好吃口茶润润。   陈伯突然对养谦说道:“温大爷,我们这院子后面小花园里,有一棵腊梅晚开,只要折一枝子摆放在花瓶里,满屋子都喷香的。你不妨去折两支过来,带回去给姑娘放在房里。”   腊梅这种东西,范府里到处都是,不过既然是老人家一片好意,养谦也不便推辞,本要叫琉璃一起,却见她靠在椅子上揉肚子,便不禁一笑,自己起身去了。   养谦去后,陈伯叹了口气,道:“就算这菜好吃,姑娘也该知晓些,怎么把自己撑的这样?”   琉璃嘿嘿笑笑,不便回答。   陈伯说道:“你这样,倒是让我想到了我们姑娘,她以前在这府里的时候,也是跟你一样活泼可爱的小姑娘,每次吃撑了,就嚷嚷说下回再不,谁知下回仍旧不改,还抱怨别人不拦着她呢。”   琉璃听陈伯说起往事,不觉凝神,唇角流露一抹笑意。   陈伯也含笑道:“还有我做的那腌菜,本没名姓,她吃着觉着酸,就一口一个‘酸菜’的叫,所以府里头的人都知道叫酸菜,不过府外头的却都不知道的。”   琉璃听到这里,有点不安起来,毕竟方才跟养谦说话的时候,她不慎说了出来。   不过那会儿陈伯不在跟前儿,应该没听见。   陈伯望着她,缓步走到门口,往外打量了片刻,道:“我知道温大爷想要这房子,你可知道这屋子里的人都走了,为什么我偏留下来?”   琉璃问道:“为……什么?”   陈伯道:“其实我常常想,我若死了就好了,可以跟老主人、小主人他们相聚,但我又想……我死之前一定要守着这宅子,若逢年过节的,他们的魂魄回来了,也好有个地方安歇。”   琉璃听到这里,眼圈刷地便红了。   陈伯站在门口,缓缓回头看向琉璃,眼神竟极慈仁和蔼:“也不知是不是我老眼昏花的不成样子了,我总觉着……纯姑娘你、有点像是我们姑娘呢。” 第30章 进宫   琉璃跟陈伯目光相对,望着老人家浑浊微红的双眼,她几乎忍不住出声相认,想告诉陈伯自己就是陈琉璃,她已经回来了。   相顾无言之际,养谦举着两枝开的金灿灿十分喜人的腊梅回来,笑道:“老丈,这儿的树长得好,花更开得好,那府里的梅花这会子多半都开谢了呢。”   陈伯道:“那府里人多,热闹,梅花捱不住,这里只我一个老头,冷清些,梅花开的久。”   养谦说道:“想必是这花儿也知道人意,所以故意开的久远些,陪着您老人家哩。”   陈伯不由也露出笑来:“听着有理,这家里不仅是人,连花花草草也都是有情的。”   养谦怕在外头耽搁太久,家里温姨妈担忧,便向陈伯告辞。   临别时候陈伯拉住他,低低地不知说了几句什么。   等养谦上了马车,才对琉璃道:“方才陈老伯拉着我,听他的意思,竟是松口了。”   “松口?”琉璃正在嗅那梅花的香气,闻言不解。   妹妹能跟自己正常交流了,养谦听着那娇娇弱弱的声音,只觉喜欢,便说道:“就是房子的事儿。老伯说,愿意把房子租给咱们。只是不能卖。”   琉璃睁大双眼:“真的?”   养谦摸摸她的头笑道:“我骗你做什么,方才拉着我就是为了说这话。”   温养谦心里明白,之前他来过多少次,陈伯总是咬紧不松口,突然之间带了琉璃来了两次,陈伯的态度就有所转变,今儿看他对待琉璃的言行,倒像是存着一份格外的敬爱似的。   养谦由衷地感慨说道:“定是妹妹惹人喜爱,老人家便也放宽了心了。”   这句话歪打正着的触动了琉璃的心,她低头望着梅花,不言语。   “是了,还有一件事。”养谦突然道。   琉璃抬头看他,只听养谦说道:“陈老伯还说了,这宅子毕竟是故皇太后住过的,若是租给咱们,倒是不妨,可先前皇帝陛下突然来过两次,所以怕陛下不高兴,要等机会请示过陛下的意思才好行事。”   琉璃点了点头,轻声道:“有道理。”   养谦望着琉璃安静的样子,心里却又想起温姨妈告诉自己有关王光的那件事,养谦当然不敢问琉璃,便只挪到琉璃身边,替她抿了抿鬓边的头发,轻声道:“纯儿,以后哥哥……哥哥不管多忙,都会以纯儿为重为先,好不好?”   琉璃一怔,捧着花看向养谦。养谦知道她心性聪灵,不敢深说,只把真心话当做打趣一般地笑道:“我的妹妹这么可爱,不仅皇帝陛下另眼相看,陈伯也喜欢,如今你的病也好的差不多了,又将及笄,以后登门说亲的人只怕少不了,哥哥竟有点害怕呢。”   这倒是养谦的心里话,之前因为温纯是个痴儿,养谦为人兄长,任劳任怨的呵护照料,已经打定了主意要一辈子好生照顾妹妹,毕竟温纯这个样子,是绝对嫁不出去了,就算有人愿意娶,只怕也是存心不良,多半是冲着她绝色的容貌来的,俗话说“始乱终弃”,那又会有什么好结局了?   如今琉璃居然能开口说话,也没有先前那种自闭自僻的痴傻之态,再加上他们跟范府沾亲带故,只怕那些登徒子更加望风而来。   经历了王光的事,养谦不免越想越多,心也越来越乱,只觉着不管妹妹嫁给谁,都让人不得放心。   琉璃听养谦这么说,微怔之下,以花半遮着脸,莞尔一笑。   再怎么换了身体,到底曾经嫁人生子,还是皇太后之尊,所以琉璃从没想过这生还会嫁人。   因此上,先前知道温纯是痴儿后,反而觉着自在。   如今听养谦如此说,琉璃想了想,道:“我……不嫁,可好?”   养谦听她这样回答,眼中反而漾出笑意来,握着琉璃的手道:“好,怎么都好,就算一辈子不嫁人,哥哥也会好好地照料纯儿的。”   望着养谦温柔的脸,琉璃心中叫道:“啊啊啊,有个哥哥真好啊!”   又过几日,就是三月三,上巳节。   按习俗,城里的男女老幼,上到朝臣权贵,下到平头百姓,都会携家带口,出城踏春赏玩,烧兰汤,佩香草,沐浴洗濯,希望能够祓除灾垢,一年康健等。   冯夫人因为年纪大了,不愿劳动,只在家中花园里走了一走,看了会儿花而已,正午吃了饭,正有些懒乏地想要午睡,突然范家二爷范澜匆匆来到,俯身对母亲道:“母亲速起,宫里头来人了。”   冯夫人惊动,起身问道:“出了什么事?”   范澜忙道:“不知道,只是传了皇上旨意,叫母亲带了族中有诰命的女眷进宫,另外……”   上前一步,范澜有些疑惑地在冯夫人耳畔道:“不知为什么,传旨的公公特意叮嘱,要带着温家的表妹。”   冯夫人果然诧异:“纯儿?”   范澜点了点头,又道:“不管如何,那公公还在外头立等,母后还是尽快收拾,快些带人入宫吧。”   冯夫人立刻传下命去,命族中的有诰命者几人立刻装扮妥当,又命贴身丫鬟雅儿亲去告诉温姨妈要带纯儿的事。   温姨妈听了,虽不知为何皇帝要见琉璃,可因听养谦说到过跟琉璃跟小皇帝阴差阳错相遇的事,便忙给琉璃收拾妥当。   琉璃因听说要进宫,立刻就能见到儆儿了,也更加喜悦。   温姨妈把满屋子的丫头们都叫进来,梳头的梳头,挑衣裳的挑衣裳,忙的团团转,终于梳了个双螺髻,换了乳黄色胸领绣吉祥团花的绸子衣裳,下衬着粉白色的褶裙,脖子上戴了嵌翡翠攒珠的黄金璎珞,腰间系了玉坠跟香囊。   这样打扮起来,更加绝色动人,满屋生辉,正冯夫人亲自过来瞧如何了,丫鬟们众星捧月地簇拥了琉璃出门。   头前太监引路,车驾往皇宫而去。   冯夫人特叫琉璃跟自己同车,眼见皇宫将到,琉璃按捺不住心情,悄悄掀起帘子往外打量,冯夫人在旁笑道:“好孩子,不用怕,待会儿你只跟着我,叫你做什么就做什么便是了。”   虽然面上似云淡风轻地十分沉着,实则冯夫人心中也有些七上八下,虽然之前皇太后在的时候,一年之中,总也有三四次被传进宫说话,并不陌生,但今年皇太后故去,小皇帝的性子没有人能够拿捏准确,而且更还叫她带了琉璃……虽然说最近琉璃的病似有起色,但毕竟“痴儿”的名声在外啊……   在自个儿的府中倒也罢了,横竖不怕,可如果在皇宫里弄出事来,那她就算吃不了兜着走也解决不了。   所以冯夫人手心也暗捏了一把汗,不知道今日进宫到底吉凶如何。   很快,冯夫人的担忧成了真,因为第一个令人尴尬的问题很快出现了。   景泰殿中,冯夫人率领范府众女眷行礼叩拜,山呼万岁。   但在所有跪地的身影之中,有一道纤袅的影子格外的醒目,那是没有随着下跪的琉璃。   冯夫人因诚心诚意地跪拜,起初并没有留意,直到小太监急得在旁提醒,一转头才发现琉璃还站着。   冯氏顿时吓得魂都飞了,忙欲拉琉璃跪下。   头顶上小皇帝噗嗤笑了声,道:“罢了,都平身吧。”   冯夫人出了一头冷汗,起身的时候几乎都站不稳了。   只听小皇帝声音朗朗地说道:“看夫人的样子,竟是十分康健,当初太后在的时候,逢年过节,多会传夫人进来说话,如今母后不在了,朕心里念想着,所以特宣夫人等进宫,没有吓到你们吧?”   冯夫人听他毫无责怪之意,反而十分体贴似的,一边把心放回肚子里,一边感动的垂头落泪道:“皇上跟太后天恩浩荡,圣宠以极,我等皆都感沐至深,素日里也无不诚心祷念,愿陛下龙体安泰,先皇太后……”说到这里,想到皇太后昔日的善意恩宠,不由地泣下泪来。   朱儆双眼泛红,旁边陈太监忙道:“大喜的日子,何必又说伤心的事,先皇太后早已驾鹤云游,位极仙班了,何苦在这样的日子里落泪,又招她老神仙惦记呢。”   冯夫人才忙拭泪道:“是命妇之罪,请陛下宽恕。”   朱儆也止住了瞬间涌上心头的感伤,一笑道:“你也是感怀太后的一片真心,何罪之有。罢了,赐座。”   朱儆同冯夫人等说了些许话,远远地看着琉璃在太后身侧不言不语,他便对陈冲使了个眼色,借口更衣,起身退入后殿。   朱儆去后,陈冲便瞅了身侧心腹小太监一眼,那太监心领神会,跑过去先跟冯氏低语两句。   冯夫人虽意外又不太意外,点点头对琉璃温声说道:“纯儿,陛下另有事问你,你且随着这位小公公过去。”   顿了顿,又临时抱佛脚地悄悄叮嘱:“纯儿啊,见了陛下要跪拜的,知道吗?”   琉璃果然乖乖地站起身,跟着去了,冯夫人一直目送她安安稳稳进了内殿,才略松了口气。   琉璃随着那小太监到了里间儿,果然见陈太监陪着朱儆坐在龙椅上。   朱儆一看她来了,就一跳站起身来,笑道:“温家阿纯,朕听太医说,你能开口说话了?”   琉璃点头:“是……”声音轻轻的。   朱儆上下打量着她,喜道:“你果然会说话了,好好好,太医院的人果然还是有点真才实学的,并不都是一帮脓包。”   琉璃望着小家伙,百感交集:“多谢……谢……”底下的“陛下”两个字,竟说不出口。   朱儆睁圆了眼睛,大笑道:“看样子还是不怎么流利,不妨事,慢慢来就是了。”   琉璃鼻子微酸。   其实,琉璃哪里是什么不太流利,她只是不想说出口而已。   就如同方才在殿内,她不肯跪拜朱儆一个道理。   眼前的小家伙是皇帝,按理说她该跟所有人一样的行为举止,但这又是她怀胎十月,辛辛苦苦养大爱若珍宝的孩子。   她平常叫惯了“儆儿”,那“陛下”便十分的拗口。   而且当母亲的,怎么能跪拜自己的孩子?   幸好皇帝年纪不大,又跟琉璃格外投缘,才没有怪罪,不然的话,竟不知如何。   朱儆拉着琉璃说话的时候,陈太监在旁边不住地打量琉璃。   琉璃起初只顾盯着小皇帝可爱的脸蛋瞧,恨不得扑上去把他抱入怀中,揉揉他的脸,再狠狠地亲上两口。   那满满的爱意几乎都要从眸子里满溢出来了,满面都是禁不住的温柔的笑。   等后知后觉发现了陈太监异样的眼神,琉璃心中一凛。   她突然想到了陈伯,先前她回到陈家,就像是回到了久违的乐园,做什么都不加掩饰,只怕不知道哪里给陈伯看出了蛛丝马迹。   但陈伯倒也罢了,那是自己的老家人。可是这宫里头……琉璃一念至此,忙强行按捺喜悦难禁的心意,尽量避免露马脚的事故出现。   眼见小皇帝乐不思蜀地拉着琉璃说话,陈太监看时候不早,委婉的提醒:“陛下,外头冯夫人一干人还在等着呢。”   朱儆才恍然醒悟:“朕几乎给忘了。”   琉璃怅然若失,朱儆叹了口气:“咱们出去吧。”   无奈地同琉璃往外,走了几步,突然道:“对了,上次你在陈家老宅掉了个荷包,给朕捡了去了,不过……”   琉璃大为意外,没想到这荷包还经过朱儆的手:这又是什么内情?   朱儆琢磨了会儿,叹了口气道:“只不过后来又给少傅要了去了,他板着脸说什么敝帚自珍,什么‘君子不告而取是为贼也’,朕不乐意他苍蝇似的嗡嗡嗡,便给了他,他可还给你了么?”   琉璃不知如何回答,只好随便点了点头。   眼见到了景泰殿,朱儆竟突然叹道:“唉,你要是能常陪在朕身边就好了。”   陈太监在旁听见,看小皇帝神情惆怅,他心中一动,便陪着笑道:“其实往年这个时候,宫里会挑些新选女官,如果……”   还未说完,突然见前方廊下走来一人,气宇轩昂,大袖飘扬,身量高挑而端正,竟是范垣。 第31章 皮痒   小皇帝朱儆见陈太监突然不响,顺着目光转头看去,也看见了范垣。   朱儆“啧”了声,嘀咕说:“太傅不是在内阁吗,这会儿怎么又来了。难道内阁的事不够他忙的,非要来烦朕。”   陈冲瞅一眼琉璃,见她站在旁边呆呆地仿佛在出神想事情,好像没留意皇帝的话。陈太监便小声提醒朱儆:“陛下……”意思是让朱儆别当着人的面信口开河。   小皇帝不以为意地努了努嘴。   这片刻,那边范垣已经走了过来,拱手向着朱儆行礼:“陛下。”   朱儆点点头:“太傅这会儿来,又有什么事儿啊?”   范垣转动目光,看了看琉璃,见她仍是没什么反应。   陈太监也发现了,朱儆转头瞥见,不禁大笑道:“好好好,纯儿不仅是见朕不跪,见了首辅更加不理,这才公平。”   范垣眉端一动。   陈太监苦笑道:“陛下……”   朱儆不睬他,自己走近一步,拉拉琉璃的手:“纯儿,纯儿。”   琉璃被他牵着手,猛然醒悟:“皇上。”   朱儆笑道:“你又呆了,只管在想什么想的这么出神?你看看这是谁?”   琉璃转头又看范垣在场,刹那间双眸圆睁。   这是重生之后,第一次在宫里跟范垣见面。   大概是因为对范垣的了解终于多了几层的原因,此刻跟他对视,在琉璃眼前的这双凤眼中,那股叫人心惊的锋芒似乎敛平了许多,但……依旧有不可忽视的耀眼光芒闪烁。   琉璃突然想起自己还活着的时候,在听过儆儿哭诉范垣责打他之后,那日在廊下跟范垣不期而遇。   他也是这样冷冷静静地盯着他,凤眸里有什么在涌动,那会儿,琉璃以为……那是杀气,是范垣想图谋不轨谋权篡位的野心。   但是这会儿回想,竟全然不是。   似乎只要他瞧着自己,眼神就是那个样子的,虽然猜不透究竟是怎么样,但至少绝对不是什么杀气或野心。   此刻范垣道:“陛下,微臣方才经过景泰殿,见一干命妇都在等候,陛下还是快去,休要冷落了众人。”   朱儆昂首:“朕知道,这就要去,偏给你拦住了。”   “那臣陪陛下过去。”   朱儆张了张口,却也没说什么:“好吧。”迈步先行,陈冲也忙跟上。   范垣却后退一步,跟琉璃几乎并肩。   琉璃偷眼看向他,却见范垣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实在是一片正气凛然。   她突然之间有些促狭发作,便极小声地唤道:“师……师兄。”   范垣果然惊动,他眉头一皱,凤眼瞥向她。   琉璃见他正经的脸上终于露出了这点异常,便小小伎俩得逞般偷偷笑了。   范垣淡淡地扫她一眼,微微地哼了声,没有说话。   ***   且说朱儆回到了景泰殿,又略说了几句,众人告退。   别人倒也罢了,独朱儆望着琉璃随众而去的身影,又流露惆怅不舍的神情。   突然他问陈冲:“对了,先前你说的什么女官选拔……是什么?”   陈冲才要回答,突然觉着身侧有一道冷冷的目光在盯着自己,他转头一看,对上范垣“不善”的眼神。   陈冲本来兴兴头头的心,就像是遇到冰水的火,“嗤”地一下就灭了。   可小皇帝的话却不可不答应,于是只得小心翼翼地说道:“这,这个……陛下如今年纪还小,还用不着那些,等稍微大点儿,有了妃子之类的,就可以多挑些人进来使唤了。”   朱儆小小地眉心拧起:“是吗?”   那厢,冯夫人携带一干女眷返回,途中,悄问琉璃小皇帝叫她进内说了什么,又是如何应对的。   这会子,琉璃却是沾了“不太会说话”的光,所以回答的十分简练,只说“问病”“很好”等,冯夫人也不好深问。   回到府中后,冯夫人卸下了品级装扮,二爷范澜便也来探问情形,冯夫人想到在景泰殿里的一幕,便同范澜说了,又笑道:“当时几乎把我吓死,幸而纯儿是个福星,陛下半点也不怪罪,反拉着她有说有笑,十分恩深。”   范澜也听得瞠目结舌,又见母亲这般说,就道:“太后在的时候,还常传女眷进宫,如今陛下突然的心血来潮……这是因为四弟的原因?还是有别的缘故?”   冯夫人叹道:“我听陛下的意思,竟也十分的想念太后,唉……应该跟老四没什么大牵连,毕竟陛下对纯儿很是不同,纯儿可是温家的孩子。”   范澜笑笑:“这倒是有理,没想到纯儿表妹这样有福分,才上京这不多久,就跟陛下这样投缘了。”   范澜说到这里,脸色踌躇。冯夫人看见了问道:“怎么了?”   方才母子说话的时候,已屏退了丫鬟们,范澜便低低说道:“陛下年纪还小,如今儿子常常听人议论些不堪的话,说什么四弟挟持幼主之类……偏四弟跟咱们还指不定是一条心呢,如果真有个颠倒,咱们还会跟着倒霉。”   冯夫人道:“我又何尝不是这么想的。但又有什么法子?谁叫当初认了他回来,让他姓范的。”   “现如今倒有一个法子。”范澜突然说。   冯夫人诧异:“快说!”   范澜因悄悄地说道:“我前儿跟人吃酒,得了个消息,宫内似乎有意甄选女官。母亲您看,陛下跟纯儿表妹这样投缘,倘若表妹能够入宫……”   冯夫人先是一喜,仔细想想,又忙摇头:“这个不行。”   范澜疑惑,又试探问:“母亲是觉着表妹痴愚,不堪重任?”   “这是其一,”冯夫人叹道,“但是其二,你表妹是你姨母的心头肉,恨不得捧在手心里的,又怎肯放她进宫去?从此母女们就像是生离死别了一般,怎么忍心?我也对不住你姨母。何况,别说你姨母不舍得,我也是很不舍的,你瞧纯儿那个性情品貌,先前痴痴傻傻的倒也罢了,如今总算有了转机,只该给她找一房可靠疼人的贵婿,好好安顿她一生就是了,那个宫里又是什么好去处了?处处钩心斗角,吃人不吐骨头的,难道你表妹有先皇太后那个福分,也会一生好命么?就算先皇太后顺风顺水了一辈子,最后还不是落得……罢罢,总之不许再提这件事了。”   范澜见母亲说了这许多,在情在理,只得息心。   另一边,琉璃回到那院里,温姨妈接了,忙也问面圣如何。   琉璃只说很好,温姨妈半信半疑。   琉璃也顾不得应付姨妈,只忙着想事情,温姨妈见她懒懒的,以为累了,命小丫头伺候她洗漱后,便让她好好歇一歇,自己去冯夫人房中探听了。   且说温姨妈离开后,琉璃在榻上闭目养神,但心里却没有一刻消停。   如此过了半个时辰,东城先来了,一进门便喜笑道:“听说妹妹今天进宫去了,好大的福分,我还从没见过皇帝陛下的面呢。”   丫头婆子们知道东城跟琉璃交好,且又是冯夫人疼若至宝的孙子,不敢拦阻,任凭他闯了进来。   正琉璃也听见了,因坐起身来。   东城上前笑道:“妹妹快跟我说说,面圣是怎么样的?”   小桃见琉璃起身,便放心地前去端茶。   琉璃不跟东城说进宫的话,只悄悄问:“四爷……回来了吗?”   东城想了想:“还没,估摸要傍晚了。”又问:“妹妹你打听四爷干什么?可是有什么事?我能不能帮你做?”   琉璃见这少年如此善解人意,便笑着摇了摇头。   东城在琉璃房里坐了半个时辰,眼前窗纱朦胧,黄昏来至。   冯夫人那边已经摆好了饭,温姨妈也在那里吃,特派了丫头来请两人去吃饭。   琉璃稍微梳洗,便同东城往冯夫人上房而来。   这会儿范府大爷长媳管氏跟次媳王氏,两个小姐彩丝跟芳树,二爷范澜之妻曹氏,三爷范波之妻刘氏,都在房中,曹氏看管着丫头婆子们拜访了菜品,碗箸等,大爷那边的两位媳妇负责传菜,刘氏站着相陪。   冯夫人请温姨妈坐了,彩丝跟芳树等也都落座,琉璃跟东城坐在姨妈一侧,吃了晚饭。   这边晚膳才过,门口有人说:“四爷来给老夫人请安。”   冯夫人想了想到:“我这里有客,就不必他进来了。”竟没有见。   丫头自去传话,不防东城是个机灵的少年,因惦记着琉璃先前所说,又见琉璃盯着门口,似有期盼之意,他便拉拉琉璃,在耳畔悄悄地问道:“这会子四爷回来了,你还要不要见他?”   琉璃见他大胆问了,幸而没人听见,就一点头。   东城笑道:“那我领你去好不好?”   琉璃心里喜欢,便也笑了笑。   谁知冯夫人跟温姨妈正说话,一转头看见他两个咬耳低语,亲密厚爱的,便对温姨妈道:“你瞧瞧,如果不论辈分,他两个是不是才像是一对表兄妹的?”   温姨妈也笑道:“很是,难得东城这样友爱。也是琉璃的福分。”   东城恰好听见了,便站起身行礼道:“祖母,才吃了饭,我想带妹妹出去走走,一则消消食,顺便再送她回房去,可好不好?”   冯夫人最疼这孙儿,便先看温姨妈:“你觉着许不许他去?”   温姨妈道:“就让他们多自在的相处相处,不用拘谨在这里。”   冯夫人才笑道:“行了,你姨妈放心了,你自管带着纯儿去,可有一件,好生照看着,天黑,留神看着路,不许顽皮。”   东城一概答应,同琉璃行了礼,两人走了。   冯夫人目送琉璃外出,若有所思。温姨妈道:“怎么了?”   冯夫人只笑说无事,但在心里却突然想到:“纯儿明明在我跟前儿常常行礼,很知道礼数,怎么今儿在皇上跟前儿,竟动也不动的?是了,必然是因为第一次面圣,所以吓呆了也是有的,她毕竟跟寻常人不同,唉,只盼这孩子早点儿好起来。”   ***   且说东城拐了琉璃出门,乐不可支。   因为他私心要领琉璃去见范垣,便先找了个借口,打发了丫头小桃先回房去。   东城才问:“好妹妹,你能不能告诉我,你见四爷是为了什么?”   琉璃本可以随便扯个谎,但连日来她仿佛说了不少谎话,此刻面对这烂漫的少年,实在不想再编,就说:“今儿……宫里见到。”   东城听了,若有所思,竟不必琉璃再说,自己便无师自通。   原来东城也听说了今儿在宫里,琉璃面圣未跪的事,不过东城跟那些迂腐之人不同,他并不觉着这是什么惊世骇俗的,毕竟在他看来,琉璃天性至纯至真,做什么都是理所当然的。   但小皇帝丝毫都没有降罪,大家都纷纷地说皇恩浩荡,可这会儿东城听了琉璃说宫里遇见范垣,少年便想:“必定是四爷在皇上面前替妹妹周旋,所以皇上才丝毫也没计较,怪道妹妹一直想见四爷,必然是要谢他。”   幸喜现在入夜,路上遇见的人少,偶尔有两个婆子经过,见是东城,也不敢说什么。东城顺顺利利领着琉璃来到范垣的书房,谁知竟扑了个空。   东城忙问小厮,小厮说并没有回来,东城大惊:“难道是又出府去了?”就叫琉璃在这里等着,他去探听消息。   偏偏如此凑巧,东城前脚才去,范垣就回来了。   一眼看见琉璃立在廊下,范垣拾级而上:“你怎么在这儿?”   毕竟这是范垣的书房,等闲人不得入内,所以先前那小厮也不敢擅自做主。   琉璃道:“我、我有事。”照面便发现范垣的脸色不大好,顿时便紧张起来。   范垣本要叫她到屋里说,但春夜凉风习习,又内带些绵柔的微暖,何况他心里正有些忧闷,便索性在廊下站定:“你说吧。”   琉璃见他神色异样,哪里敢说,只问:“你、你怎么啦?”   范垣垂了眼皮,顷刻才道:“没什么。”   琉璃知道他一定是有什么,只是一时猜不透,他自家也不说,倒是叫人无法可想。   范垣看琉璃有踌躇之意,问道:“你来,究竟何事?”   琉璃好不容易才来找他一次,自诩机不可失,当下鼓足勇气道:“我、我想……入宫、当女官!”   话音刚落,范垣眼神一变,凤眸中射出凛冽的寒光,就像是原本温情脉脉的春风也变得森寒刺骨。   琉璃瑟缩了一下,无法跟这双陡然幽深的眸子相对,又怕他疑心别的,便忙解释:“我……想跟儆儿……一起!”   半晌,范垣慢慢道:“好啊。”   琉璃大喜过望:“真、真真……”她激动之下,又结巴起来。   范垣垂眸,轻描淡写地说:“只要你先把当初许我的条件兑现了,我便同意你去。” 第32章 所欲   琉璃不知道自己高兴的太快了,这会子听了范垣的话,脑袋几乎转不过弯。   半晌才叫道:“不不不……”   “不什么?!”   “我我……”   两人目光相对,琉璃跺跺脚:“你、我……”她深深呼吸,尽量慢慢地说:“我已经……死过了!”   范垣明白她的意思。   琉璃是说,她已经死过一次了,所以那个承诺,仿佛也该随着她那一次“死”而不复存在。   范垣冷笑:“这就是说,因为这个,我也可以不实践承诺了?朱儆也不必我管了是不是?”   这一下子就像是掐住了琉璃的七寸。   “不!”琉璃本能地叫道。   她的脑中“嗡”地一声,张口结舌地看着范垣,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种情形。   “不不不,”范垣越发冷道,“你别的学的一般,这个倒是学的挺快。”   琉璃颇为羞愧,又知道这不是羞愧的时候。   范垣似乎生气了,这点很不妙。   琉璃定了定神,便低声唤道:“师兄……”   范垣瞥她,见她又换了一副委屈可怜的样子。   此刻夜色朦胧,廊灯光芒微弱,不仔细瞧的话,仿佛是陈琉璃就在眼前。   像是春风拂上了心坎,范垣的心一软。   可转念想起琉璃方才的请求,却又立刻命自己打住,不能再上她的当。   范垣哼道:“怎么?”   琉璃小声地说道:“我、我想念儆儿……”   范垣微怔。   琉璃眨了眨眼,一想到朱儆可爱的胖乎乎的脸,她的泪吧嗒吧嗒又掉下来,声音便不知不觉带了些许哭腔:“师兄,我真的……很想念那孩子。”   说到朱儆,连原先的停顿跟结巴都少见了。   范垣瞪着琉璃。   如果琉璃知道他这会儿心里在想什么,只怕连泪也不敢流,忙不迭地就逃之夭夭了。   范垣此刻心中想起的,竟是今日琉璃在宫中,偷偷地叫自己“师兄”,一脸狡黠得意的样子。   那一刻他面似淡漠,心中却突然冒出一个荒谬绝伦且惊世骇俗的想法。   他想把她摁在那朱红的宫墙上,狠狠地吻下去。   就像是现在一样。   ***   东城在外找了一圈,终于拦了个小厮,隐约打听说四爷先前在许姨娘的房里,这会儿大概回书房了。   东城忙又无头苍蝇般转了回来,才进院门,就见有两个人站在廊下,正在书房门前。   身形高挑威严的男子自然是范垣,不过……两个人的姿势似乎有些怪。   琉璃背靠在廊下柱子上,范垣离她很近,近的就像是在对她耳语什么。   东城先是一愣,然后叫道:“四叔!纯儿!”   夜色中,范垣慢慢地转过身。   而琉璃却仍在原处不动。   东城先行了个礼:“原来四叔回来了?让我一顿好找。”他迈步上了台阶,“纯儿有事,我才带她来的。”   大概是灯笼的光渲染,范垣的脸上,好似也有一层淡淡的微红。   他向着东城点了点头:“已经说完了,并没什么大事。”   东城笑道:“这么快就说完了?”说着又看琉璃。   这会儿琉璃已经深深低了头,一声不言语。   东城私下里还能跟她打趣玩笑,当着范垣的面却没这个胆子,只得说道:“那我也没白跑一趟,四叔,若没有别的事,我就送妹妹先回房去了。免得姨妈回去后不见妹妹,又白担心。”   范垣道:“你领她去吧。”   东城松了口气,对琉璃道:“妹妹,咱们走吧?”   琉璃也不回答,只低头下台阶,也许是天黑眼花,一个错步,几乎从台阶上掉下去。   “小心!”东城忙举手去扶,谁知扑了个空,定睛一看,是范垣将琉璃拉了过去,紧紧地拢在了怀中。   东城一眼看见,略觉异样,却忙上前:“妹妹怎么样?没事么?”   琉璃抬眸,对上范垣近在咫尺的凤眸。   灯笼上的红仿佛也在瞬间蔓延到了她的脸上,琉璃觉着窒息。   目光相对,范垣喉头一动,慢慢放开了琉璃:“放心,没事。”   东城拍拍胸口:“吓得我魂都没了,要是在这儿摔坏了,母亲回头必不放过我。妹妹,可看好了,慢慢走,咱们不着急。”   少年嘘寒问暖,扶着琉璃的手,引她慢慢下了台阶。   且说东城把琉璃送回房中,且喜温姨妈还没有回来。   东城略坐片刻,又闲话了一阵,这才去了。   养谦因今日有约,同众士子出城踏青,所以并不知道此事,至晚尽兴回城才听闻。   忙回到家里,来问琉璃,琉璃少不得振作精神,跟他说了面见小皇帝之事,养谦有些诧异,笑道:“我原先还以为陛下是小孩儿性情,过几日就抛在脑后了,没想到竟这样长情。”   虽然表面上说笑,养谦心里却难免惊疑:无端被小皇帝如此另眼相看,也不知到底怎么样。   毕竟有一句话叫“君心难测”,又叫“伴君如伴虎”,就算皇帝年纪小,那也是一只小老虎呀。   这夜,琉璃思来想去,无法入睡。   在宫里听陈太监无意说起女官的事,琉璃只觉眼前一亮,她正苦于无法跟儆儿长长久久地守在一起,倘若能做女官的话,这件事自然可以解决了。   她第一个念头,就是想立刻告诉范垣自己这绝佳妙想。   没想到,终于熬到从宫里回了家,找了机会告诉范垣此事,他竟是这样的反应。   东城去书房之前,范垣对琉璃说道:“我不管你是生是死,横竖我已经践约,便也要你践约,你若是不肯,那我就……”   虽然就怎么样没有说下去,却已经吓得琉璃呆若木鸡。   “我答应过,”万般无奈下,她不满,委屈,而又有点生气,“是你……不、不不不要的。”   范垣的反应,像是被人打了一巴掌。   然后他回答:“我没说不要。”   “你、你明明毒毒……”——明明是他毒死了自己,他已经亲口承认。   仿佛是琉璃饮下的那杯苦涩的毒酒,此刻喂给了范垣。   半晌,他深深呼吸,俯身在琉璃耳畔说道:“现在你不是回来了吗?”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口中湿热的气息极近地喷在她颈间,仿佛下一刻就会咬上来,把她咬死……不禁让琉璃毛骨悚然。   翻了个身,琉璃忍不住哀叹出声,顺便把被褥当作范垣,狠狠地捶了两拳:“无赖,无赖!”   惊动了外间的丫鬟,忙问道:“姑娘怎么了?”   琉璃不响,把头埋进被子里。   ***   后两日,琉璃便小心躲着范垣,私下里偷偷地练习说话。   东城倒是隔三岔五来的勤快,同琉璃说话的时候,发现她说的越发流利,便替她高兴。   除了东城,府里头彩丝跟芳树两位姑娘,近来却极少过来。   毕竟大家都在暗暗地说,温家姑娘的失语症经过太医们的静心调治,大有起色,人似乎也不那么痴愚了……当然,还没有完全的恢复,所以在面圣的时候,连下跪都不晓得。   可就算如此,彩丝芳树两个一想到当初自以为无碍,在琉璃面前大放厥词,不知道说了多少不该说的私话,也不知道琉璃记不记得。   不记得就阿弥陀佛,倘若记得,将来可是一辈子的把柄了。   所以两个十分心虚,齐齐地不敢来见。   东城道:“天这样好,妹妹也该往外都走动走动,不要老是闷在屋里头。”   琉璃说道:“外间可有什么新闻?”   东城想了想:“没什么大事,就是将放榜了,殿试在即,我听外头在押三甲呢,你猜怎么样?还有不少人押养谦哥哥。”   琉璃失笑:“当真?”   东城点头道:“怎么不真?可见是养谦哥哥才名在外,大家都敬服呢。”   琉璃突然想起昔日那王光所说的不堪的话,也不知东城是听说了不告诉她,还是真的不知道。   片刻,琉璃道:“东城,我有一件事,你可要替我保密。”   东城忙问:“何事?你说,妹妹的事就是我的事,管保妥帖。”   琉璃道:“我听说宫里头要甄选女官,你可替我打听打听,有什么条件?”   东城大惊:“难道……妹妹你想当女官?”   琉璃示意他噤声,叮嘱说:“你悄悄地打听,留意别给这府里的人知道,好不好?”   东城眨了眨眼:“既然是妹妹嘱托的,我自然尽心。”   当即东城果然在外头替琉璃打听起来,隔日回来说:“我听说了,先前因皇太后故去,宫里头大批的宫人被遣散,这一次的确要选几个好的女官,择优要从京城的官宦之家选,得是品貌皆上,且没有成亲的女孩子,如果妹妹真的有这个意思,以你的条件,以及跟陛下的交情,只怕不难。”   琉璃的心怦怦乱跳,便仍叫东城保密。   东城笑道:“放心放心,我的嘴紧着呢。”   正说了这句,门口上人影一晃,有个人走了进来,笑道:“你们两个在说什么悄悄话呢?”   温养谦在没进门之前,就知道东城在屋里头。   这段日子东城往这里跑的格外勤快,养谦也是知道的,所以这次他多了个心眼,悄悄地进门,想看看两个在干什么。   隐隐地只听东城低低私语什么“品貌皆上,以你的条件,不难”之类,又听东城说自己的口风紧,养谦按捺不住,便走了进来询问。   见他进来,东城起来行礼,养谦示意他坐,笑道:“方才你们两个在说什么,神神秘秘的?”   东城跟琉璃对视一眼,东城支吾道:“没什么,我在外头听了两个新闻,说给妹妹听的。”   养谦当然知道东城是在搪塞,当着琉璃的面儿也不说破,只又随意闲话了两句,东城瞅了个机会告退出门。   剩下养谦跟琉璃相对,养谦便问说:“妹妹方才跟东城说的什么?难道还要瞒着我?”   琉璃忐忑:“没、没说什么。”   养谦道:“我明明听见你们说什么择选……品貌皆上,不成问题。”他叹了口气,“妹妹什么时候跟我这样生疏了,有话也不跟我说,却愿意同东城商议。”   见养谦有些难过,琉璃忍不住,便道:“不是想瞒着哥哥,实在是因为……我怕告诉哥哥,哥哥更着急了。”   “难道你要一辈子瞒着我?”   这当然是不能够的。   终于,琉璃把心一横:“我……是托东城打听宫里甄选女官的事。”   像是晴天霹雳,养谦蓦地站起身来:“什么?”   他直视琉璃,半晌道:“妹妹难道想入宫当女官?”   琉璃见他反应如此剧烈,只得也站起身:“哥哥,你听我说……”   养谦张了张口,因为太过意外震惊,竟不知说什么,憋了一口气,终于道:“是不是这府里还有人暗地里说了什么,做了什么,给了妹妹委屈受?”   “没有!”   “那怎么竟想要进宫?”养谦盯着琉璃,匪夷所思:“妹妹可知道,如果进了宫,这一辈子,哥哥跟母亲要见你可就难了?”   琉璃原先一门心思想跟儿子在一起,竟然没来得及想这个问题,如今见养谦伤心惊怒的模样,这才惊心起来:“哥哥,我……”   养谦从没有对琉璃红过脸,此刻却有些情难自禁,青年拧眉说道:“我、我竟不知道是什么让妹妹生出这个念头,只是……你怎么忍心,就想撇下母亲跟我?”   养谦说着说着,只觉痛苦,失落,索性也不再说什么,转身飞快地出门去了。   琉璃连叫了两声“哥哥”,养谦置若罔闻,等琉璃追了出来,养谦早去的远了。   且说温养谦乍然听了这个消息,心中着实惊愕苦闷,低头往外疾走。   谁知才出了这院门,便见迎面来了数人,在这时候养谦本不想理会任何人,可一眼看见为首那位,却不得不止住了脚步。 第33章 一吻   郑宰思跟方林两位太医,在范府两名嬷嬷的带领下往这边走来。   养谦抬头见是这几人,只得住脚。   行了礼,郑宰思先说道:“温公子这是要去哪?先前可巧你们府里二爷四爷都不在,问过了老夫人那边,说是你才回家,让我们只管过来,怎么你又要出门?”   养谦方才心里难过,一时冲动,这会儿便敛了脸上悲恼,应酬道:“郑大人有礼,方才不过想去取一样东西,不必在意,请。”   当下让了众人进门,琉璃正在里头发呆,突然看这许多人进来,养谦也去而复返,便先不理别人,只望着他叫道:“哥哥!”   养谦听着她的声音,鼻子发酸,便点点头。   郑宰思先前照面的时候,早发现养谦神色不对,如今见他跟琉璃如此,更知有异,却并不说破。   他只笑说:“哟,姑娘这一声哥哥叫的甚是流利了,院首,林大人,你们觉着怎么样?”   方擎跟林御医对视一眼,两人也没想到短短几个月时间,竟有如此奇效。   如此一来,在皇帝那边终于能够放心交差,方院首也罢了,林御医不禁有些许得意,毕竟之前人人都说温家阿纯性子痴愚又哑,如今眼见一日比一日伶俐起来,话也说的顺溜,可见他们医术高明。   又诊了一回,方擎道:“姑娘的脉象平和,话也说的很好,眼见已经没什么大碍,只是毕竟身子还有些弱,以后要留心补养才是,药我跟林太医商议,重新再开两幅,以培元固本为主,如何?”   养谦认真谢过。   两人到外间桌上拟方子,养谦出外作陪,郑宰思看看琉璃,见她愀然不乐,便问道:“姑娘的身子眼见将大好了,怎么看着反而不大高兴?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琉璃不敢跟他多言,知道这人聪明,指不定看出些什么来。   郑宰思见她置若罔闻,噗嗤笑道:“姑娘明明好了,怎么还是不理人?是了,我还听说先前在宫里,姑娘见了陛下也没有跪,可真是大胆。”   养谦听他笑语晏晏,若是以前,必然要进来看究竟,但此刻心神恍惚,又听郑宰思乃是逗琉璃说笑似的,便并没有在意。   顷刻太医们拟定了药方,请养谦过目后,便让内侍去取药。   温养谦这才陪同四人重又出外,临出门时候,背后琉璃又叫道:“哥哥……”   养谦到底于心不忍,止步回身,垂着眼皮说道:“妹妹好生歇息,我先送三位大人。”   送了两位御医跟郑宰思后,养谦也并没有回来,反而骑马出门去了。   将黄昏,养谦正在得月楼独自饮酒,微醺之时,听到楼板响动。   不多一会,有个人从外经过,明明走过去了,又倒回来,笑道:“咦,竟有这样巧的事,原来是温公子。”   温养谦抬眸一看,果然不是别人,正是郑侍郎。   他一怔之下忙起身相迎,谁知因不胜酒力,身子一晃。   郑宰思早三步并作两步地走了进来,将他扶住:“怎么温公子独自一个人喝闷酒?”   养谦面色微红,无言以对,只得一笑问道:“郑大人也在此?是约了人?”   郑宰思顿足叹息:“是人约了我,只是我等了半个时辰,终究不到,想必是不来了,我正要走呢。可巧见你在这里,如果早知道你在这儿,我也不用干等,你也不用独自喝闷酒了。”   养谦虽对他有三分戒防之心,但郑宰思行事漂亮,很得人的心,何况养谦这会儿也又三分酒力,戒心也掉了大半,便笑道:“郑大人若不嫌弃,请坐了吃几杯。”   郑宰思道:“相请不如偶遇,今儿有幸偶遇了,必然是要叨扰的。”   当即两人对坐,又饮了几杯,郑宰思善谈,便说些当下的新鲜逸闻之类。   不知怎地忽然竟提到了琉璃,郑侍郎道:“姑娘大好,实在是值得恭贺之事,怎么温公子还有些郁郁?今儿在府里我就看出来了,只是当着太医的面不大好问,是不是于令妹病症上还有什么疑虑?你若不好跟太医说,就只管跟我说。”   养谦蹙眉,长叹了声:“大人多虑了,我当然很是信服两位太医的医术,哪里敢疑虑什么。我……不过是一点心病罢了。”   “心病?”郑宰思笑道:“我在药石针灸上当然是不能的,但心病须得心药医,我最擅长这个,谦弟若是信我,且把你的心病告诉我,让我一展所长。”   养谦听他言语诙谐,不禁也笑起来:“多谢郑兄美意,只不过……”他揉了揉眉心,喃喃道:“一点子家务事,又怎好说。”   “让我猜一猜,必是有关令妹。”   养谦一笑默认。   郑宰思眼珠转动,笑说:“我又知道了,令妹身子大愈,又是及笄之年,莫非谦弟在为她终身考量?”   养谦心里忧闷,无人可说,这会儿借着酒劲,又见郑宰思这样善解人意,情不自禁说道:“我原本的确曾有此忧虑,谁成想,竟是白担心,妹妹她自己另有打算。”   郑宰思一怔:“这是说,令妹……已经有意中人了?”   养谦摇头:“若这样也罢了,她啊,竟不知听了谁的信口胡说,暗中打探宫中甄选女官的事呢!”   郑宰思闻言,长眉微挑。   ***   春风吹过三月,月末,会试张了杏榜,养谦果然榜上有名,只等四月参与殿试。   这一届的主考官是户部尚书、阁老徐廉。   说起徐阁老也是大有来头,当年范垣参与科考的时候,他也同样是主考,同样也算做是范垣的座师。   先前,前任首辅程达京在的时候,徐廉便跟他暗潮汹涌,也是内阁中仅次于程首辅的、实力最雄厚的一个。   在程达京倒下之后,很多人都以为徐廉会成为继任首辅,谁知道范垣横空出世,抢在了他老师的前头。   据说徐廉因此十分仇视范垣,不过徐阁老涵养极佳,城府深沉,平日里跟范垣也依旧友好相处,看似一对十分和睦的师徒。   就算先前朝臣们联手整范垣的时候,徐阁老都按兵不动,所以范垣对他也始终礼敬三分,两人一直都相安无事。   进了四月,天更加暖,花园里的花开的沸沸扬扬。   眼见殿试在即,温姨妈十分挂心,打听广缘寺的香火最灵,就跟冯夫人说了,一定要去求佛保佑。   冯夫人知道她爱子心切,便道:“我的心跟你也是一样的,既然要去,就别静悄悄的,隆隆重重的去一趟,才看诚心。”   特命人提前三日通知广缘寺众僧,让洒扫寺院,屏退闲人,专等那一日去拈香拜佛。   是日绝早,冯夫人带了几位儿媳,温姨妈带了琉璃,女眷们的车驾,并丫鬟婆子们的车辆,盛放施舍、金银、香火的车,统共十四辆,占了半个长街,在小厮跟侍从的簇拥下,一并前往广缘寺。   养谦跟二爷范澜,三爷范波,并范东城等男子都在外间等候。   范澜笑对养谦道:“表弟这一次一定稳中三甲的,瞧瞧,阖府的人都出来给你祈福,这样大的福分,怕不稳稳妥妥的?”   范波也笑说:“我在外头,也常常听人说起表弟的诗词,都盛赞的了不得,说是江南文气,才子风流,我听了,面上也俨然有光的很。”   养谦原先虽然踌躇满志,但毕竟高中不高中这种事,没有人能够说的准,所以心态还算平和,可如今见如此哄闹起来,倒是让他有些压力倍增,见两位表兄如此夸奖,只得谦让。   范澜又斥东城道:“眼见你也要科考了,万不能再像是小儿般偷懒玩耍,一味的胡闹,竟要把学业认真起来,免得到时候空有老大徒伤悲之叹,听明白了?”   东城忙规规矩矩地答应。   这日回到府中,温姨妈叫了养谦进里头,把一个东西给了养谦。   养谦认得是一枚护身符,笑道:“母亲怎么也弄这些?”   温姨妈道:“哪里是我弄的?是你妹妹给你求的。”   养谦一愣,温姨妈道:“她特意给你求的,驱邪避凶,保佑平安的。”   温姨妈说着,又笑道:“原本你姨母跟我都以为她求的是保佑你殿试高中,大家也都这么以为,你妹妹却说,不管能否高中,她只要哥哥平平安安,康康健健的就好。我瞧大家都说她傻气呢。”   先前因琉璃暗中筹谋女官的事,养谦心里很不受用。   这些日子虽然也常去探望,只是心中毕竟郁郁地隔着一层,如今听温姨妈这般说,两只眼睛即刻红了。   养谦看着那护身符,又问道:“妹妹……可跟母亲说过别的什么没有?”   温姨妈道:“还说什么?”   养谦不敢透露:“我只是多问一句。”   温姨妈道:“是了,还有一件事。”说到这里,微微敛了笑。   养谦心头揪起,忙问何事,温姨妈叹了口气,道:“今儿在广缘寺里,你那三表嫂突然说起来,说是你的年纪到了,只终身大事还没有着落,倒要张罗起来了。”   养谦皱皱眉,温姨妈又道:“还说……有人家看中了你妹妹呢。”   养谦听提自己的时候,还是平常,突然听了这句,惊道:“什么?”   温姨妈笑道:“后来我们回来,车上跟你妹妹说起来,她突然告诉我,一辈子也不嫁人。”   养谦默默地叹了声:既然要进宫当女官,当然不会嫁人了。   温姨妈则蹙眉又说:“这孩子虽然大好了,毕竟还有几分难改的傻气的,你姨母问她一辈子不嫁人可怎么着,她竟说,就安安生生地守着我跟你就成了。”   养谦大惊:“母亲说什么?妹妹……她这么说的?守着咱们?”   温姨妈被他的反应吓了一跳,旋即笑道:“你看,是不是还是有点傻气的?太医的那些药,可不能停,隔几日太医们来,还要再跟他们说说,看如何继续调治的好。”   ***   午后,将黄昏。   一抹微红的夕阳掠过蔷薇架,照的地上花影斑驳。   范垣负手步出书房,站在墙角花架下,仰头打量,夕照在花架顶上,那股绚烂的红把天色渲染的十分温柔,美好的几乎不真实。   范垣正在凝眸打量,突然听见悄悄地脚步声从后靠近。   他心中微惊之下,又有点诧异,这院子是有内卫的,有人如此鬼祟而来,为何内卫并不出现?   随着黄昏有些熏暖的微风,有一股熟悉的甜淡气息脉脉席卷而来。   范垣双眸一眨,知道了原因。   他仍是假作仰头看花的模样,并没有动,任凭身后那人鬼鬼祟祟地走到跟前。   琉璃站在范垣背后,见他毫无反应,原本窃喜的表情却迅速消失了。   她索性重重叹了口气,甩手道:“师兄又知道了是不是?”   范垣回过身来,面无表情地瞥了她一眼。   这种把戏,她真是乐此不彼。   早先在陈家,看范垣一人发呆出神的时候,琉璃就会蹑手蹑脚地靠近,或轻拍他肩膀试图吓他一跳,或往他领子里扔一根草,背上贴一张字。   在小章等看来,琉璃这种举动,简直就是往老虎鼻孔里捅草棍儿,如果惹急了那头老虎……   但身为老虎的范垣,反应却异常淡定。   其实琉璃每次动作,基本上还没靠近身旁,就会被范垣发现。   范垣虽发现,却每次都假作不知,最后在琉璃以为自己伎俩得逞的时候,他才波澜不惊地瞅她一眼,非常冷傲地拂袖离开。   不过……自从她进了王府,就再也没有人跟他玩这种幼稚的把戏了,如今恍若隔世,竟然让他的心里莫名荡起涟漪。   范垣道:“你来干什么?”   因为女官的事,上次两人谈的不太愉快。这连日来他忙于公务,几乎也少回府中,竟没得闲碰面。   本以为琉璃从此会恼了自己,谁知她竟然又自己找了来。   范垣心里先是有一点喜欢,可立刻又戒备起来,按照他对陈琉璃的了解,必然是因为她的要求没有达成,于是又来软磨硬施了。   她就是这样,就仗着他会纵容她。   但这次,范垣决定不再退让。   于是他不等琉璃开口,便道:“如果还是为了那件事,我已经说过了,除非你答应我的条件,否则,不必想。”   “谁说为了那件事了。”琉璃低头,嘀咕。   范垣意外,喉头噎了噎。   琉璃在袖子里摸了摸,像是在找什么东西:“我今儿去了广缘寺啦。”   他当然知道,一干人等大张旗鼓地去广缘寺祈福,为了温养谦。   琉璃找来找去找不到,焦急道:“坏了,难道给我毛手毛脚的丢了?”   范垣忘了矜持:“丢了什么?”   琉璃摸着袖子,直着眼睛看向范垣。   范垣忙道:“是什么要紧东西?不用急,我叫人去帮你找。”   琉璃看着他紧张的样子,嘻嘻一笑,举手在怀中摸了摸,竟然掏出一个大红缎面的护身符。   拎着那护身符在范垣面前晃了晃:“师兄也有上当的时候。”   范垣瞪着她,无法可想。   “我在广缘寺求了两个,里头有开过光的平安符咒,”琉璃似看出他不快,忙把那护身符举高,“一个给了哥哥,这个……给师兄。”   范垣喉头动了动:“你……”   他看看那护身符,又看看琉璃,仍是警惕地说:“你、你就算给了我这个,我也不会答应……”   “谁让你答应什么啦,”琉璃委屈地看着他,“只是给你带在身边保平安的。至于那件事,我、我没有再想了。”   范垣双目微睁,不能相信。   琉璃低头:“我知道,先前是师兄帮我,才留住了儆儿,不然儆儿早给人抢走了。其实不止是这件事,还有别的,比如那回在王府里花匠的事……也是师兄帮我,是不是?”   晚风一阵阵地袭来,白天都没有这样熏暖绵柔。   吹的范垣鼻子眼睛都有些泛酸。   琉璃小声地说道:“我这样笨,这么后知后觉,就算进了宫,只怕未必会保护好儆儿,反而会惹出别的事来也说不定。师兄……故意说那个条件,就是不想我进宫,是不是?你直接跟我说你不乐意就是了,干吗偏要吓唬我。”   琉璃说完后,肩头一松,又叹了口气。   她见范垣站着不动,就拉住他的手,把护身符塞进去:“虽然我希望师兄带着这个,但你如果不喜欢的话,等我走了再扔掉。”   花影洒在她身上脸上,半低着头的少女,在范垣朦胧的目光中,俨然是昔日的琉璃,可爱温柔的容颜。   琉璃说完后,转身要走。   范垣突然反握住她的手,将琉璃往身边轻轻一带,低头吻了过去。 第34章 殿试   琉璃昏头昏脑,只觉着眼前一黑,唇忽然被压住。   正发愣,又觉着有些许刺疼,竟像是被咬住了,也不知咬破了没有。   琉璃心中大惊,不知范垣是在干什么,待要叫他住手放开自己,嘴里却只发出支吾含糊的声响。   要把他推开,双手却无所适从地没什么力气,只偶尔擦过他的腰间,竟连推搡都算不上,只能算是挠痒痒。   起初琉璃以为是范垣疯了,反应过来后,突然想到了那天晚上在这书房前的事。   当时她以为范垣那种虎视眈眈的模样,像是要一口咬死自己,但经历了此时此刻,突地恍然大悟……也许不是那种咬死。   不知过了多久,范垣才放开她。   他的眼神极亮,又有些奇怪的恍惚。   琉璃的嘴唇上麻酥酥的,仿佛嘴已经给他吃光了,下意识地举手摸了摸……幸好还在。   只是有些丝丝地疼。   范垣张了张口,像是要说话,可又没声。   琉璃瞪了他半晌,终于说:“我已经没想进宫了,你为什么……”声音都有些沙哑。   范垣不语。   琉璃无可奈何,无法可想,下意识地咬了咬唇,却几乎把自己疼得叫出声来。   当即恼羞成怒,不再理会范垣,转身跑了。   ***   灯火昏黄,琉璃悄悄地回了院中,才要进门,便听养谦在那里催问丫头:“不是说往两位姑娘那去了?怎么不见人?”   琉璃正有些恍惚,猛然听了这句,忙打起精神走进门口。小桃正也暗中焦急,见状喜道:“姑娘回来了!”   养谦看见妹子这才不理论,只上前道:“去哪里了,这半日不回来?”   被他一问,琉璃的眼前,重重叠叠都是那夕阳下的花影,以及那个人又是陌生又是熟悉的味道。   羞耻心滚滚发作,逼得琉璃的脸上又是通红,忙低着头:“我在花园里,看见花开的好,多看了一会子。”   养谦因着急,声音生硬了些,见琉璃如此,还当时吓到了她,于是又温声说:“近来天暖了,午后暑热地气,出去也带个人在身旁,有个照应。”   琉璃一概答应,养谦陪着她进了里屋坐了,定睛细看琉璃,才发现她脸上红红的,唇似乎也涂了胭脂一般,格外嫣红。   养谦关切地说:“我才说什么来?是不是晒着的?”   琉璃擦擦额头渗出的汗:“方才往回走的急了些,是有些热,不碍事的,哥哥别担心。”   养谦因为先前听温姨妈说琉璃“不嫁”的话,原先的些许凄楚早就烟消云散,又且有琉璃亲求来的护身符,更是感动了心肠,从温姨妈房中出来后,便来见琉璃。   丫头们却说她去范家两位小姐房中探望了,养谦见她自己要出去玩,不忍立刻拘回,勉强坐了会儿,见还不回来,才派人去打听。   那去的丫头,从彩丝房中,又到了芳树房中,却都不见琉璃。   养谦见琉璃自个儿好端端回来了,就如同珍宝从天而降,满心的喜欢跟爱惜,把原本的谨慎细心先压下了。   因此居然没有留意琉璃的异状,也并没有心思认真去追问她在外的情形。   丫鬟送了一盏清茶上来,退了。养谦望着琉璃,终于说道:“母亲把妹妹给我求的护身符给了我了,我很喜欢……妹妹怎么不自个儿给我?”   琉璃定了定神,道:“喜欢就好,我怕要是我给哥哥,你会嫌弃不要。”说着一笑。   养谦知道她说笑,便道:“我怎么会弃嫌,喜欢还来不及呢。”停了停,心里想着女官的事,只是不知道怎么开口。   琉璃打量他脸色,便道:“之前跟哥哥说过的那件事,此后我看哥哥懒懒的不说,我也怕说起来惹哥哥生气,就没再说了,其实……”   养谦按捺不住,冲口问道:“妹妹还想去吗?”   琉璃摇了摇头:“不去了。”   养谦惊喜的站起来:“是真的?”   琉璃笑道:“怎么不真?我如果真心要去,这会儿早就透出意思来,至少拜托这府里的人开始行事了,那里会这样平静。”   养谦握住她的双手:“纯儿……这、这太好了。”   琉璃看着他如此喜欢,眼中却掠过一丝感伤,又怕给养谦看出来,便笑道:“我毕竟不太懂事,以后如果做错了什么,哥哥只管说我,可别再不理我啦。”   养谦先前其实并没有不理她,只是心里不得劲而已,听琉璃这么说,却变本加厉地悔愧起来,便道:“以后我要冷了妹妹半分,你只管打骂我,不然就叫母亲打我骂我。”   琉璃才嗤地一声笑了。   兄妹两人冰释前嫌,琉璃叫养谦快些回去,毕竟要准备殿试,大意不得。   这几天,养谦只觉得乌云盖顶,如今总算去了心事,欢喜无限地回屋去了。   四月初九这天,正是一个阳光灿烂的大晴天,金銮殿上,碧空如洗,万里无云,爽明异常。   上榜的贡生们鱼贯进宫,参加殿试。   小皇帝朱儆亲自监考,徐阁老跟范垣丹墀下一左一右站着。   一时三刻,考生们都交了卷,翰林院跟礼部的人收起,一一给皇帝过目。   朱儆略看了半晌,叫徐廉跟范垣一并来看,又问他们意见。   徐廉认认真真翻看了一遍,同旁边几位翰林学士跟礼部考官们商议了一阵,道:“陛下,一甲三元,臣等觉着这三位为佳。”   说着,便挑了三份试卷放在小皇帝跟前儿。   朱儆一一看去,见分别是山东考生郭立,湖北邢云山,以及苏州的温养谦。   朱儆看到最后一个名字,笑道:“咦,是他。”却又问范垣道:“少傅觉着如何?”   范垣把手中的考卷放下道:“徐阁老选的自然是极好的,只不过……微臣觉着,这位河南的张赋,似乎也不错。”说着,把张赋的卷子放下,正好压在了温养谦的卷子上。   这一下,徐廉,旁边的考官众人,小皇帝身旁的陈冲,都有些震惊。   范垣虽没有明说,可是这举动,显然是要让张赋取代温养谦,也就是,要把温养谦踢出三甲。   朱儆也很吃惊,到底是年纪小点儿,立刻出口问道:“少傅,这温养谦可是府里的亲戚吧?”   范垣道:“是。爱之深,责之切。”   朱儆啧了声。   旁边徐廉笑道:“陛下,容臣说句公道话,所谓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张赋的题卷我也看过,的确是好,但我却认为温养谦的遣词用字更胜一筹,意境也佳,虽然首辅大人的话也有理,可是自古‘内举不避亲,外举不避仇’,如果真的因为是亲戚所以要求更加严格,反而耽误了朝廷择取栋梁之才,不知陛下觉着如何。”   朱儆因为见过养谦,且又是琉璃的缘故,起先看见养谦在三甲,心里早乐开花。没想到范垣来这一招。   原本没话可答,突然听徐廉振振有辞说了这许多,当即大喜,道:“朕觉着徐阁老言之有理,徐阁老又是本届的主考官,你说好自然是好的。那就这样定了,温养谦为探花。这张赋吗,就让他做二甲传胪便是了!”   金口玉言,一锤定音,范垣的意见被驳回,脸色却仍淡淡的,也并没有说什么。   朱儆见范垣并没争执,还以为终于压了他一头,暗中微微得意。   后,小皇帝又召见了几位考生,亲自面见询问,养谦也在其中。   养谦因人物出色,就算在跟郭状元跟邢榜眼站在一起,他也是最风度翩翩的那个,十分醒目。   朱儆神清气爽,格外嘉许了他几句。   放榜之后,先有报喜的奔到范府,冯夫人闻讯大喜,即刻把范澜叫来,让重赏来人,准备各色礼器,放炮披红,迎接探花。   而京师之中其他跟范府交好的,听了消息,也纷纷地前来恭贺。   霎时间,范府门口车马络绎不绝,外头范澜范波,里头冯夫人跟温姨妈均都应接不暇,一直闹腾到入夜方止。   范垣却在次日中午才回到府中。   此刻府内正大摆筵宴,范澜带着养谦在厅下周旋。   隔着墙,都能听见那些喜气哄闹的声响,范垣想了想,并没有往那处去,只仍回自己书房。   才进书房院门,打蔷薇架下经过,突然间心头一动。   范垣举手在唇上轻轻抹过,眼神有瞬间的迷离。   在蔷薇架下站了一刻,终于转身出门。   他一路往琉璃的居所而去,眼见将到,突然又有些踌躇。   正在迟疑,却见从琉璃的院子门口走出一个人来。   一身绛红色的吉服,越发衬得面如冠玉,风流倜傥,此人竟是郑宰思郑侍郎。   郑宰思出门,却又回头,不知在冲着谁含笑说话。   在范垣看来,郑侍郎这幅欢颜笑语的姿态,犹如正开屏的孔雀。   不过……他在这里跟谁如此亲近?   正在范垣希望跟郑宰思对话那人是温养谦的时候,那人跟着出了门。   身段袅娜,面若芙蓉,淡红色的纱裙随风飘曳,曼妙如画,似洛神再生。   当然正是琉璃。 第35章 邀宠   在范垣看来,郑侍郎现在的样子,笑得实在是过分明朗,甚至露出了雪白的牙齿,两只眼睛也闪着光,假如这会子有点音乐响起,只怕他立刻就要载歌载舞起来。   这俨然就如同是孔雀开屏,在献媚邀宠的姿态了。   范大人在此地惊愕而鄙夷,心情复杂。   那边,郑宰思却浑然不觉,只顾对琉璃说道:“凭他们说一万句纯儿姑娘大好了,我只是不敢放心,终究要亲自来看一眼才妥当,幸而姨太太跟老夫人恩准,如今看过,回头到陛下跟前儿,说嘴也说的响亮些,姑娘可千万别怪我来的唐突冒失,说我不知礼数呀?”   琉璃见他神采飞扬,言语轻松,才也含笑回答:“是大人的好意,也是大人要向陛下复命,我只是感激于心罢了,怎么会想别的?”   郑宰思已经下了台阶,却偏不走,仍是搭讪着道:“怪道陛下跟纯儿一见如故,我见了姑娘,心里也觉着十分自在,竟像是先前认得一样,这大概就是缘法了。”   琉璃又被他挑动了些许惊心,听他说缘,就顺势点头:“想必是了。不是说有句老话,‘五百年前是一家’么?”   “哈哈哈……”郑宰思欢天喜地,乐得仰头笑出了声。   正忘情之中,突然听到身后有个沉沉冷冷的声音道:“郑侍郎在跟表妹说什么呢,这样高兴,走到门口还不得离开?”   郑宰思的笑声正在自由飘荡,此刻就在空中转了个弯,以趔趄的姿态勉强站住。   他回过头,拱手见礼:“原来是首辅大人。今儿您不是在宫里当值吗?”   范垣道:“才回,郑侍郎这是在查我的岗?”   郑宰思一怔,继而笑道:“原来首辅大人也能如此诙谐玩笑。”   范垣不置可否:“郑侍郎私入内宅,更无府内人相陪,是不是有些逾矩了。”   郑宰思仍是笑吟吟的:“本来是有点的,不过我先前已经询问过老太太跟姨太太,得了两位太太允许了,何况我牵挂纯儿……姑娘病症,所以亲自进来看看。”   “表妹的病,有太医院料理,就不必郑侍郎再操劳奔波了。”   “虽如此,当初替姑娘看病,是我奉命带方大人跟林大人两位过来的,如今大好了,自也要来瞧一眼,事情到底也要有始有终,首辅大人说是不是?”   范垣不回答。   琉璃在旁边看得目瞪口呆   她瞧出了范垣是故意针对郑宰思的意思,这倒是有点奇怪,按理说他不至于刻意为难郑侍郎。   正捏一把汗,却见郑宰思应对的流利自若,毫无阻滞。   虽然是范垣问一句他顶一句,可偏偏全程笑容可掬,瞧着一派的轻松自在,仿佛友好会谈亲切交流,私底下却在暗潮涌动,针锋相对,着实是个交际谈判的高手。   两人对面站着,在琉璃看来,范垣像是寒风凛冽隐隐地风哮雷动,而郑宰思这边,却是晴空万里,日影大好。   如今见范垣不语,琉璃心里纳罕,又怕他不知又怎么样给了郑侍郎难堪,便忙道:“郑大人,到了前面请多吃两杯,我就不送啦。”   郑宰思转头看向琉璃,越发笑的明眸皓齿:“多谢纯儿姑娘美意,今儿我可要不醉无归了。”   说完,郑宰思回身向着范垣作揖:“阁老,我先过去了?阁老要不要同去?”   “不了。”范垣懒得理他。   方才范垣冷眼看着,郑宰思冲着琉璃笑的时候,眼角竟生生地笑出了鱼尾纹,明明年纪轻轻的……真是谄媚过分。   郑侍郎不以为忤,礼数不缺,又自顾自打了个哈哈,后退两步,方转身走了。   剩下琉璃跟范垣面面相觑,琉璃总算得空问道:“方才……师兄你干什么?”   范垣道:“我干什么了?”   琉璃眨眨眼:“你为什么诘难郑侍郎?”   “我有吗?”范垣白了她一眼。   琉璃见他坚持不认,啼笑皆非:“我以为师兄已经不像是那会子一样了,原来还是一样。”   范垣问道:“说的什么?”   琉璃正要回答,目光无意中从他锐利的凤眸上移开,望见那略有些冷清的薄唇。   刹那间,眼前又出现那日黄昏,蔷薇花架子下的情形,心头砰地一跳。   当即忙转开头去不看:“没什么。”   范垣见她低低不答,哪里知道她想什么。   只是他心中到底忍不住,就说道:“你什么时候跟郑宰思这么亲近了?”   突然想到自己连日在内阁当值,期间也不知道这登徒子到底来过几次,两人又干了什么。   这年头不起就罢了,一起,顿时犹如心头藏着一枚刺荆棘,挠刺的他无法安生。   琉璃诧异地看他:“方才郑侍郎不是说了么?他是来看望我是不是大好了的,回头也会跟儆儿说。”   范垣嗤了声:“这样可笑的借口,随随便便找一百个也有。”   他说这句时候的声音略低,琉璃正打量前方角门处,一时没有听清:“嗯?你说什么?”   范垣扬眉喝道:“总之以后不要再跟他私下见面!真不像话。”   琉璃不置可否,但见他动真一样,便说:“如今我都大好了,他以后自然不会再来了,又何必白叮嘱我这句。”   “那可说不定。”范垣又轻哼了声。   琉璃见他态度如此捉摸不定,正要询问,突然见前方路上,温姨妈扶着个小丫头子,走了出来。   范垣也瞧见了,当下站定,回身行礼。   温姨妈见范垣也在,只略觉意外,便和颜悦色地笑道:“你也回来了?可巧……回来多久了?可见到过那位郑侍郎?”   范垣道:“正好遇上了。”   温姨妈点点头,又说:“我方才着急回来,就是怕怠慢了那位大人,只是里头那些太太奶奶们甚是热络,一时脱不了身。幸而你也在,咱们不至于失礼了。”   范垣听到“咱们”,有些莫名得意,竟看了琉璃一眼。   琉璃虽看出他在得意,却不知他为何而得意——温姨妈感激他来招呼郑宰思那位贵客,却不知道他把郑宰思“呲”了一顿,如果知道,指不定多着急,他竟还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呢。   温姨妈却果然满心的感激,又加上养谦高中,她心里喜欢的开了花似的,忙道:“怎么只在门口站着说话?纯儿,快请你表哥进去坐。”   琉璃正要答应,因对上范垣的眼神,想到那天蔷薇架子下的轻薄,突然变了心意:“母亲,表哥有事,要走了。”   范垣满脸意外地看向琉璃。   温姨妈有些失望:“是吗?”   琉璃不容范垣开口,柔声道:“不然我早请他进去坐了,只是他贵人事忙,坐不住的,咱们还是别太耽搁他了。”   温姨妈叹了口气:“倒也是,我一时昏了头了。”   范垣盯着琉璃,突然说道:“就算外头的事再怎么忙,也不能撇下家里,如今表弟大喜,表妹的身子又大好,双喜临门,我心里也格外高兴,既然姨妈前头应酬不开,不如且先去,免得冷落了客人们,我在表妹这里略坐一坐,也就走了,横竖都是自家人,很不用在意许多,不然我也于心不安了。”   温姨妈本是忌惮他位高权重,矜贵自持的,自然不屑应酬这些,如今听了这样贴心的话,又惊又喜,连连点头:“好好好。”   又忙叮嘱琉璃:“好好地跟你表哥说话,把前儿咱们南边捎来的雨前龙井沏给他喝。”   温姨妈吩咐妥当,满面春风,仍旧回去周旋了。   这边范垣跟琉璃对视,琉璃嗤了声:“哼。真没想到……”   范垣唇角微挑,尽量不让自己得意的太过明显:“你没想到的事多了。”   琉璃禁不住吐舌:“是是是,只问这世上,还有谁能猜得透师兄你?”   不防范垣看着她这幅娇俏的样子,心底砰然之余,也不禁想起了那天黄昏的事……霎时间,一股难以描述的清甜从心底泛起,一直涌到了舌尖,就像是满口都是那无尽绵柔的香甜,令人情难自已。   他迈步进门:“还不走?没听姨妈吩咐,要你好好招待我的?”   琉璃望着他轩直的背影,这会儿就像是又回到了在陈府时候的光景,自己又被那个她叫做“师兄”的人摆了一道。   琉璃笑着摇了摇头,也跟着进了门。   ***   往日范垣都是悄悄的来,不像是今天这样“名正言顺”。   他在桌边坐了,不甘寂寞地问:“我的茶呢?”   不等琉璃吩咐,小桃早快手快叫地去沏了茶,端上来,揭开盖盅一看,果然是雨前龙井。   琉璃问:“怎么沏这个?”   小桃吃惊,又忙道:“这已经是最好的了,是才从南边送过来的西湖龙井,连姑娘还没喝过,咱们这里没有更好了的呢。”   琉璃见她会错了意,却不好解释。   范垣说道:“这个很好,我正想吃一口。”   小桃本天生敬畏他,生恐服侍的不周全落了怪罪,如今见范垣有嘉许之意,顿时满面通红:“四爷喜欢就好了,还有新买的芙蓉糕,我再去端些来。”   范垣淡笑点头,小桃望见他的笑,早已经昏了头,晕晕乎乎出去了。   琉璃在旁目瞪口呆,直到小桃离开,她才如梦初醒,看看范垣,他正悠然自在地端着茶,喝的甜津呢。   “好茶。”范垣润了润唇,却总觉着不够尽兴,“你真的没有喝过?”   琉璃叹道:“我们哪里及得上四爷尊贵,有口福。”   这本是极寻常的一句话,却突然让范垣心猿意马起来。   范垣道:“琉璃……”   他竟然直呼她的名字了。   琉璃一愣:“干什么?” 第36章 说亲   琉璃听范垣直呼自己名字,不禁抬眼看来,正对上他端视的目光。   两双眼睛对了一对,像是范垣心中蠢动所想的那些,突然透过目光传到了琉璃心中,顿时脸上就热了起来。   此刻屋内无人,纱窗寂静,不知何处隐隐传来早蝉悠长的噪叫。   范垣把茶杯缓缓放下,修长的手指在桌上一敲,便沿着绸缎铺垫的桌面儿滑过去,竟牢牢地握住了琉璃的手。   琉璃红了脸,又不敢高声:“你干什么?还不放开?”   范垣悄声问:“你脸红什么?”   琉璃窘的要否认,但脸热的自己都受不了,又怎能空口白牙地否认。   对面,范垣望着面前粉漾微红的脸,这是“温纯”的眉眼,跟琉璃多有不同,青天白日的,自然错认不了,这让他的心神稍微收敛了些。   可掌心团着的那酥手滑腻,柔若无骨,却又叫他情难自已。   当即把她往这边一拽,低头在那手上亲了亲。   琉璃猛然一震,又听到外间脚步声响,当下不顾一切用力挣了过来,把手放下,死死握住,且不敢抬头。   原来是小桃送了芙蓉糕进来。   因方才得了范垣的嘉许,小桃十分殷勤,把糕放下又问琉璃:“姑娘,方才郑侍郎送的玫瑰酥要不要也一并拿些过来?”虽是问琉璃,眼睛却心不在焉地偷偷瞟着范垣。   纵然满面通红,琉璃仍是忍不住看向这丫头,暗中怀疑她是不是要把这屋里所有好吃的都翻出来贡献在范垣跟前。   范垣听了小桃的话,眉峰一动:“原来郑侍郎还带了礼品?”   琉璃道:“就是一盒子酥,没什么稀奇的,你又从来不爱吃甜食,就不必……”   “我想吃。”范垣耷拉着眼皮,面无表情地说。   琉璃无法置信。   小桃把郑宰思带的那手信打开,把玫瑰酥拣出来,用个素白的玉碟子盛了,放在桌上。   范垣望着那玫瑰酥,底下酥酪如雪,顶上表皮焦黄且脆薄,沾洒着桃红色的玫瑰花瓣,隐隐似乎有奶酪的香气,以及玫瑰的花香,就算还没入口,单是眼睛看着,已经是极大的享受了。   只怕没有几个女孩子可以抵挡这种东西。   郑宰思生性风流不羁,没入仕之前,常常浪迹花丛,醉卧各大青楼,这种投其所好勾引人心的手段自然是信手拈来,炉火纯青。   范垣从来不爱吃这些甜腻之物,见状不仅又皱了皱眉。   突然琉璃悄悄问:“师兄真的爱吃这个?”   范垣对上她琢磨的眼神,举手拈了一个,垂眸看了眼,慢慢地咬去了半边。   当着琉璃的面,范垣有条不紊地吃了两个,然后挑衅地迎接琉璃吃惊的眼神。   琉璃心服口服,只得承认这几年他的口味也终于变了。   范垣擦了手,吃了茶,琉璃才慢慢从惊愕中醒过来,望着盘子里还剩下三个,便举手也拿了一个起来要尝一尝。   不料才抬手,还没碰到那酥,手背上“啪”地挨了一下。   琉璃抬眼:“又干什么?”   范垣把碟子拉到自己跟前,淡淡道:“没吃够,这几个我带回去。”   琉璃张口结舌。   范垣见状,捻起一块雪白的芙蓉糕,往她跟前一送:“吃这个吧,这也很好。”   范垣因为一口气吃了两个玫瑰酥,心口像是被堵住,举杯吃茶。   琉璃默默地含泪吃糕,吃了半块,期期艾艾地问:“师兄,你在内阁当值,见了儆儿了吗?”   范垣才要回答,突然打了个饱嗝。   琉璃一惊,然后又忍不住笑。   范垣咳嗽了声,按了按胸口:“每天……呃,总要见几次。”   琉璃忘了笑,心里的羡慕要长了翅膀飞出来。   范垣见她不做声,想起那天她哽咽着说想儆儿那一幕,一边暗中调息,一边道:“陛下很好,比寻常孩子要懂事,不必担忧。”   琉璃不想让他这样说,但又想听有关朱儆的一切,心情十分矛盾。   范垣道:“有一句话难听些,叫慈母多败儿,你之前虽然守着他,时刻呵护着,但如此反而会让他有一种小孩儿般长不大的感觉,凡事只会想求你的意见。是不是?”   琉璃回想往事,眼眶湿润,点了点头。   范垣道:“他若是寻常人家的孩子倒也罢了,溺爱些无妨,但他是皇上,如果养成个妇人之仁的性子,如何了得。”   琉璃觉着他说的非常有道理,但又小声说:“可是,孩子不能没了娘呀……”   “我从小儿就没有。”范垣的声音淡淡的。   琉璃一震,后悔自己说话冒失了,忙道:“对不起师兄,我、我不是故意的。”   范垣最知道她的性情,当然不会在意这个:“总之你且安心,只要……你好端端地,不会见不到他的。”   又略坐片刻,范垣起身告辞,临去果然用帕子裹了那几个酥,拢在袖子里。   临出门,范垣回头道:“你若爱这个,改日我叫人买些送过来,别不管什么人给的都要吃,留神毒……”   他本是恐吓,但话一出口,顿时想到那令他刻骨铭心的惨痛经历,顿时把那个“死”生生地咬了回去。   琉璃好像没往那方面想,鼻头一耸:“郑侍郎又不是坏人。”   “他脸上写了字了?”   “那倒没有。”   “那你怎么知道他不是坏人?”   琉璃认真想了想:“他长得好看,鼻直口方,眉清目秀,坏人不会长得那么好看。”   “你打住!”范垣忍不住,伸手指警告地点了点她。   琉璃笑道:“郑大人是长得不错嘛,探花一般都会好看些,比如我哥哥也是这样。”   范垣转身要走,却忍不下心头那口气,扭头道:“他有我好看?”   琉璃呆了呆,眨了眨眼说道:“你是状元,状元通常都是才学高些,探花才是长的好看。何况你们又不是同一届,不能比的。”   范垣突然发现了朱儆跟琉璃之间的一个珍稀的相同点。   他们母子两个,如果气起人来,是真的会把人活活气死。   范垣跟郑宰思比美失败,愤愤而去。   琉璃回到屋里,坐在桌边发呆。小桃收拾了东西,笑对琉璃道:“姑娘,你怎么说郑大人好看,叫我看来,四爷生的才是真的好。”   琉璃抬头:“是吗?”   小桃认真地点头。   琉璃望着她兴奋的表情:“你这么高兴是怎么样?先前不是很怕见到他么?”   “那是以前,今儿才知道四爷是这样温柔的好人。”小桃满脸桃红,仿佛是桃花成了精。   女孩子显然被范垣先前那一笑迷的神魂颠倒了,连胡话都开始说。   琉璃真没想到,范垣竟还有这种深藏不露的本事。   ***   是夜,热闹的宴席散了,冯夫人的上房之中,曹氏领着一干媳妇等料理众事,冯夫人则同温姨妈说些闲话。   不知不觉说起今日的来宾,突然冯夫人笑道:“你瞧今儿的那些夫人奶奶们,必然是先前听说了不少咱们纯丫头的传奇故事,一个个好奇的就那样,非得见见纯丫头。”   因为琉璃才恢复了“正常”,本来温姨妈不想让她劳心劳力地出来,只不过今儿来的那些人,非富即贵,又有几位国公以及侯府的家眷等,须得好生应酬,不便怠慢。   偏这些人又都似冯夫人所说,早听说了“温家阿纯”的故事,只听得是个天生痴愚、不会说话的丫头,才进京就蒙受皇恩,赐了御医亲给调治,竟果然手段高明,几个月的时间,不仅能开口说话了,连人都变得伶俐了起来。   且范府的那些亲戚或者仆人们,有见过温纯容貌的,均惊为天人,便更加赞叹的了不得,让听者们愈发好奇。   除了这个,今儿的来客们只怕还存了另一个心思。   毕竟温纯原先是个痴儿,所以从没有人往她身上打什么“结亲”的主意,如今既然已经好了,且很得小皇帝的意,兄长温养谦又高中探花……除此之外,还有一重光环——首辅大人的亲戚,这可真是格外的光彩照人,炙手可热了。   有了以上这些缘故,自然是非见不可的了。   冯夫人其实早就想让琉璃见见这些人,毕竟对她而言,纯儿生的绝色,如今人又好了,实在是个无可挑剔、万中无一的好孩子。   她巴不得让众人亲眼瞧一瞧,看看温家的孩子是何等的出色得意,并不是什么先前所传的痴愚。   温姨妈见盛情难却,只得叫琉璃出来同众人见了。   琉璃不见则已,一看……在场的一大半儿,竟都是她认得的,什么宁国公府的老太君,成国公府的诰命夫人,忠靖侯家的女眷等,先前她在宫里封面过节都要召进去寒暄家常,以示皇家恩深的。   于是敛神静气,只按照冯夫人的介绍,团团招呼行礼了一圈儿。   她毕竟是做过王妃,皇后,太后的人,就算如今成了“温纯”,那份温和自若,落落大方的气质,却令人一见倾倒。   这些贵妇人,哪一个不是火眼金睛,人精儿似的?纷纷定睛凝神打量,却见竟是个绝色天成、谈吐气质绝佳、秀外慧中的女孩子,一个个大为赞叹,又拿贴身之物给她,权当见面礼。   冯夫人犹如自己的女儿被夸赞一般,满面光辉,得意非凡。   倒是温姨妈忙不迭地随着推辞谦让,不敢收那些赠礼。   此刻姊妹两个对坐,冯夫人依旧喜喜欢欢地,对温姨妈道:“经过今日这遭儿,你可看着吧,不出三日,得有人上门来提亲了,不是给谦儿的,就是给纯儿的。”   温姨妈笑道:“今儿来了那许多人,我的眼睛都已经花了,竟像是说尽了一生的话,此刻脑子都是木头一样了,不管是谦儿的亲事还是纯儿,姐姐帮着我多看着罢了。”   “那是当然了,”冯夫人不由分说,“我早打过包票,定会给纯儿寻一个极好的贵婿才罢。”   她倒是个风雷迅疾的性子,当即飞快想了想:“宁国公府里有个小公子,年纪跟纯儿差不多,忠靖侯家……承爵的是二公子,这个不太好,听说为人跋扈,别欺负了纯儿。”   温姨妈听她头头是道说了起来,不禁失笑。   突然,冯夫人握住她的手:“对了,今儿特意去见纯儿的那个郑侍郎,是怎么样?”   温姨妈意外:“郑大人?”回想第一次见郑宰思的场景,点头思忖着道:“那位郑大人,实在了得,第一次带太医过来给纯儿看病的就是他,又会应答,又解人意,年纪轻轻就是三品官,难得难得。”   忽然觉着不对,便问冯夫人:“怎么提到他?”   冯夫人笑道:“我倒是刚想起来,他年纪虽比纯儿多大几岁,不过也还没婚配呢。”   温姨妈大为意外:“什么?你说他?”   冯夫人道:“你觉着不成?”   温姨妈愣怔了半晌:“倒不是不成,只是……人家……我听说他们家是大族,又是这样的大官儿,年青有为的,只怕未必看得上咱们。”   冯夫人不以为然地哂笑道:“瞎说,只有咱们看不上他们,你看纯儿的人品性情,就是配个皇帝、天王也是绰绰有余了,他们还敢看不上呢。”   温姨妈到底谨慎,笑道:“不要先说的这样山响的,横竖咱们先别张扬出去,免得有什么阴差阳错,到底要碰一鼻子灰。”   冯夫人笑道:“我们私底下说话,我才不跟你拐弯抹角的,若去外头行事,难道我不知道该怎么做?你只管放心就是了。”   老姊妹两个说了半晌,养谦来给冯夫人请安。   冯夫人又着实嘉赞了养谦几句,温姨妈才起身告辞。   母子两人回到房中,见琉璃因为天热,早早洗了澡,已经睡了。   温姨妈吃了口茶,便同养谦说起今日的盛况,又叮嘱养谦,一定要戒骄戒躁,不可因为高中就飘然起来,养谦一一答应。   温姨妈说罢,突然想起一件事,便道:“是了,今儿你姨母跟我说了一件事,我也不知道真不真。”   养谦忙问何事,温姨妈道:“你姨母说,先前殿试的时候,这府里四爷在皇上面前,同主考官的徐大人起了争执,他竟是不想你入三甲的……不知是不是真的?”   养谦笑道:“原来是这件事,这倒是真的。”   温姨妈皱眉:“唉,你如何还笑?四爷不愿你入三甲当探花,难道是好事?你姨母气的了不得呢,若不是我竭力劝说她,她又要发作,传四爷去斥问了。”   “这可万万使不得,”养谦忙道,“若姨母真的骂了四爷,那可就是错怪了他了。”   温姨妈诧异:“你说什么?”   养谦笑道:“这话,我只跟母亲说,其实也有人告诉我这件儿,大家都说四爷是不近人情,只是……我自己细心掂掇,却隐隐明白他的用意,毕竟我是这府里的亲戚,先前没高中的时候,就有那起子风言风语的,说我是借助四爷的力,如今殿试上,四爷如此……岂不是正好堵住了那些人的嘴?”   温姨妈恍然大悟:“你的意思,莫非说四爷是故意如此的?但……但这也太过冒险了,倘若皇上真的按照他的意思,不许你进三甲呢?”   养谦叹道:“我心想,四爷既然肯如此,自然是有十足把握的,毕竟他比咱们更了解皇上、以及徐阁老的意思。”   温姨妈如梦初醒,叹息道:“真真想不到,这其中还有这一层呢。唉,倒的确是四爷高明些,想的周全。”   养谦微笑道:“母亲明白就好了。”   母子两人悄然说话的时候,却不妨帐子里,琉璃怔怔地听得分明。   听温姨妈说范垣的不是,琉璃心中着急,也不理解范垣为何这般,突然听了养谦的解释,才又惊又喜,又有些心中宽慰。   她悄悄地打了个哈欠,正要安心睡去,突然又听温姨妈说:“另还有一件事,今儿,你姨妈还跟我说起了你跟纯儿的亲事呢。”   琉璃一听“亲事”,那瞌睡虫顿时又给吓跑了。 第37章 挑衅   琉璃一惊非浅,只能先听到底说些什么。   不料温姨妈因为事关郑宰思,怕先泄露出去,就又把声音低了一层,琉璃隔着帘子,只听到“人品家世”“百里挑一”之类,莫名其妙。   温姨妈低低说罢,养谦半晌都没言语,温姨妈道:“怎么了?你在想什么?”   养谦说道:“我在想,姨母的打算虽是不错,只是……儿子恐怕‘齐大非偶’。”   温姨妈叹道:“我的儿,我又何尝不是这么想的?只是你姨母倒像是很中意,罢了,横竖不着急,慢慢忖度寻摸就是。”   养谦也说:“话虽如此,母亲倒要留意些,如果、真的要给妹妹找,咱们倒是不必想着非得一品三品的,只要是个知冷知热能真心疼惜妹妹的好人就罢了,倘若没有这种合意的,宁肯不找。”   温姨妈笑道:“有理,何况你的亲事还没着落呢,总要先紧着你。”   琉璃在内听得一头雾水,什么“齐大非偶”“一品三品”,难道竟给自己找了这样的人物?   又听养谦告退,温姨妈也自安歇了,琉璃思来想去毫无头绪,不知不觉也就睡着了。   又过数日,范彩丝来探琉璃。   自从琉璃渐渐好转后,范家的两位姑娘先还羞窘无地,不敢跟琉璃照面,后见了几次,暗中言语试探,却知琉璃仿佛并不记得先前的许多事,两人这才重又把心放回肚子里。   琉璃见只有彩丝一个前来,不免问起芳树。彩丝笑道:“三妹妹这两天不知怎么,总是病恹恹的,我先前去叫她来,她只说困的要睡觉,竟不肯动。”   琉璃道:“请了大夫了?”   彩丝说道:“并没有。她这病是好一阵歹一阵的。”   琉璃不解,彩丝见丫头们都在外间,才放低声音道:“不用担心,她不是真的病了,就是心里有事罢了。”   琉璃问道:“又能有什么事?”   “我哪里知道,”彩丝掩口笑道:“只是从府里为养谦哥哥摆宴那天就这样魂不守舍的,我还打趣她是不是撞见什么,被勾了魂了呢。”   琉璃虽然好奇,可听彩丝的言语略有轻佻调笑之意,便心生避忌,并不深问。   彩丝本是打算,只要琉璃追问,自己立刻告知。谁知琉璃不提,她就也不便主动说了,只说些前日会客的热闹,花园里哪些花好,京师里的其他趣事而已。   只是闲话之中,彩丝且说且张望门口,依稀像是在等什么人,连琉璃都看了出来。   如此过了半个多时辰,彩丝起身道:“赶明我再来找你,咱们一起闹芳树去。”   琉璃答应,送了她出门。   彩丝离开院子,有些怏怏地,她的小丫头怡儿便道:“姑娘怎么不多坐会儿,眼见晌午了,温大爷会回来也未可知。”   彩丝脸上一红:“你瞎说什么?”   怡儿道:“我哪里说什么了?不过是想亲戚们多见见罢了。”   彩丝笑着啐道:“你倒是会想。”   两人正走着,突然见一个男人的身影从前方门口走出来,把两人吓了一跳,定睛看时,才认出是二哥范纠。   范彩丝道:“哥哥从哪里来?”   范纠道:“刚去探了姨娘,让我在外头给她买些东西呢。”   彩丝道:“家里的东西不够用么?还要单单从外头买,给大娘听见了,怕不又要多想。”   范纠笑道:“多大点儿事,也值得你说这么些。”   略说了几句,范纠便去了。彩丝回头目送他的背影,突然轻轻地叹了口气。   怡儿问道:“姑娘怎么了?”   彩丝摇头,喃喃:“都这把年纪了,虽是没有读书上进的本事,竟也不知正经做些营生,只是在这门里门外的厮混,有什么出息。”   怡儿道:“姑娘是不是又想到温大爷了?”   彩丝目光一晃,幽幽然道:“看看人家的哥哥,再看我的哥哥,可见是同人不同命。”   两人进门往里,才走了半道,就见前方花遮柳隐地有一道身影若隐若现。   彩丝歪头看了半晌,瞧着像是芳树,又不确信,待要走近看,芳树却又加快步子,远远地去了。   “先前叫她不肯出来,如今自己倒肯出来了?”彩丝啧了声,带了丫头自回房去。   ***   养谦自从殿试高中,此后便在翰林院任修撰一职,小皇帝又格外恩深,赐他为慎思殿行走,做皇帝侍读之意。   养谦因才入职,众人皆知道他是范垣的表弟,又深得小皇帝的喜爱,且传说徐阁老也对他甚是青眼……所以,虽然如今只是个修撰,将来只怕不可限量。   众人又是嫉妒,又且惊叹,明面上却都和气一团,争相与他结交,幸而养谦天生的缜密温和,最擅交际,因此不管跟谁相处,都是面面俱到。   天长日久,众人也没了最初的戒备跟不忿,开始真心相待。   这一夜,有同僚召集,大家在邀月楼上聚会饮宴,席间清倌唱曲助兴,酒过三巡,众人觉着不足意,就叫击鼓传花。   规矩是鼓点停了后,花在手的便当即罚吟诗一首,若做不出诗词来,罚酒三杯,虽然席间都是翰林院的高才,却也还是被罚了一半,酒力发作,这才十分快意起来。   忽然又有人发现养谦并未喝多少,于是不依不饶地撺掇他唱了曲《醉蓬莱》。   养谦本不愿意,但见大家都这般高兴,不忍在此刻扫兴,少不得答应了。   那清官弹琵琶给他奏乐,只听唱道:“笑劳生一梦,羁旅三年,又还重九。华发萧萧,对荒园搔首。赖有多情,好饮无事,似古人贤守。岁岁登高,年年落帽,物华依旧。”   大家听得如痴如醉,叫好都忘了,聚精会神地只管听。   正唱到“此会应须烂醉,仍把紫菊茱萸,细看重嗅”,突然听到外间有人醉声问:“是谁在唱?”   另一人答道:“这儿是翰林院各位大人。”   那人笑道:“他们倒是高乐,哪里找的倌人,唱得这么好?爷跟前儿怎么就没有?”   屋内众人听了这混账话,皆都惊笑,其中一个趁着酒力叫道:“什么人在外头乱吣!”   同席另一个道:“混账东西,喝迷了心了,胡说八道。”   话音刚落,门被人一脚踹开,却见有个脸色通红的少年站在门外,怒气勃发地叫道:“方才谁说的?站出来!”   在座众人一看,均都哑口无言。   翰林院这些都是京官,当然认得这少年是何人,竟正是忠靖侯府二公子,小侯爷苏清晓。   这位小爷从小娇生惯养,养的跋扈异常,竟像是个蛮横的小豹子,惹得他性情发作,只怕见人咬人,所以没有人愿意跟他争锋。   方才说话的那两位都吓傻了,没想到门外站着的是这么块暴炭,一时低头缩颈,不敢出声。   苏清晓瞪着两只凶巴巴的眼,在席上扫了一圈儿,虽然这少年比在座的人年纪都小,却没有人敢跟他目光相对,被他扫过,纷纷地顾左右而言他。   有个大胆年长些的起身,陪着笑脸躬身道:“原本不知道是小侯爷在外面,不如也一并吃几杯?”   苏清晓冷看那人一眼,冷冷道:“方才谁骂的我?是你?”   “不不不……”   苏清晓一把攥住那人领口:“那是谁?若不教出来,我就认你!”   大家都暗暗叫苦,苏清晓瞥过席上,突然盯着养谦:“是你?”   原来养谦并没刻意避开他的目光,又因目睹小侯爷这样蛮横,便微微蹙眉。   养谦便站起身,拱手作揖:“虽不是我,我便替他们赔个礼就是了,本不是大事,都是醉后言语,请侯爷大人大量。”   苏清晓将抓在手中那人一放,听养谦声音温和,有南边口音,长眉一扬道:“原来方才唱曲的是你?”   养谦道:“不敢。”   苏清晓上上下下扫了他一眼,突然叫道:“你……是不是新科的探花郎温养谦?”   养谦见他居然知道自己,便道:“正是。”   苏清晓凝视着养谦,哈哈笑道:“原来是你呀,你长得倒是果然不错,怪不得大家都赞你,连皇上也对你格外恩宠。”   席上众人听到这里,自以为情形缓和,不禁都松了口气。   不料苏清晓竟指着养谦,厉声叫道:“你以为你进了翰林院做个不入流的修撰,你家妹子身份就高贵了?我们家去提亲,你们居然还推三阻四,不就是仗着是首辅大人的亲戚么?狐假虎威,什么东西!一个痴儿,私下里还跟人不清不楚的,真当小爷稀罕?若不是家里大人做主,我呸!白送给我都不要!”   养谦突然听了这样没头没脑的话,早就紧锁眉头,不等苏清晓说完,“啪”地一巴掌拍在桌上:“你说什么?”   苏清晓没想到他反应如此剧烈,但小侯爷向来天不怕地不怕,便道:“我说你那痴妹子不知羞耻,老子不稀罕……”   正叫嚣,养谦猛然举手,将酒桌掀起,刹那间,满桌子的酒菜杯盘,劈头盖脸地向着小侯爷的身上脸上泼洒过去。   苏清晓已是半醉,又仗着家中势力,自恃无人敢对自己如何,猝不及防,不仅被酒菜等浇了个浑身通透,更几乎被酒桌砸了个正着。   幸而旁边的小厮及时将他拉了出来,却见小侯爷狼狈地站在原地,头上耷拉着些粉丝蛋花,脸上红红白白地仿佛是红烧肉汁,肩头还搭着吃的露出了鱼骨的半条鲈鱼跟几缕韭菜,委实不能用一个狼狈形容。   翰林院的诸位,平日里见惯了养谦温文尔雅,谦谦君子的样貌,不料生出这种变故,一个个呆若木鸡,兀自围着坐在原地。   小侯爷发愣的当儿,养谦把袍摆一撩掖在腰间,挺身而立,点着苏清晓咬牙说道:“你要敢再胡吣一句,我管你是什么猴儿还是猫狗,一应变成泥猪死狗,你且试试!”   小侯爷从出娘胎也没吃这种亏,脸上的肉汁滑到嘴里,甜甜酸酸的,才一张口,就沿着嘴角灌了进去,又想到是众人吃剩的,于是忙不迭又乱吐出来。   这一刻听养谦如此说,苏清晓终于缓过神来,伸手把头上的蛋花抓下来扔在地上,暴跳如雷地叫:“好个混账南蛮,动了手了!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上去给我狠狠地打死!”   底下的奴才们闻言,虽然忌惮养谦是首辅亲戚,可毕竟县官不如现管,不敢忤逆,正要掳袖子上前动手,就听到门外有人道:“有趣,这是在唱哪一处?”   苏清晓原本杀气冲天,催促指使着奴仆们快去打死养谦,听了这一句,却突然神奇地安静下来。 第38章 手撕   且说小侯爷苏清晓正在暴跳,不防身后有人笑语一声,却神奇地让他安静了下来。   众人一个个似傻如狂,身不由己看向来人,却见走出来的是个身着紫衣的青年贵气公子,笑吟吟地:“我当是谁,你又在这里闹什么?”   在座的诸位竟没有不认得的此人的。   原来这来者,赫然正是吏部侍郎郑宰思。   只见小侯爷苏清晓回身:“哥哥,你怎么在这儿?”他身上污糟不堪,说话间,忙擦擦脸,又把衣袖上的菜叶之类拂落,但汤汤水水兀自滴滴答答,着实狼狈。   郑宰思早看到里头坐着的是翰林院的文官们,又见养谦满面怒容,他便先向着养谦一笑。   养谦本来发狠要跟这小侯爷打一架,突然见郑宰思来到,只得暂时停手。   有几个翰林院资历长些的,回过神来,忙向着郑宰思行礼。   郑宰思略拱手示意,又转头对苏清晓道:“我正好从你家里来,听令兄说你先前因事情不遂意,便赌气跑出府,如今府里头老夫人着急的了不得,派人四处找你,令兄也生恐你惹出事来,托我帮着找一找。果然,你到底又胡闹生事?”   苏清晓忙指着养谦道:“这次不是我惹事,是他先动的手。”   养谦冷笑,郑宰思也笑了笑:“你不要在我面前弄鬼,我跟温大人是认得的,他是最好性情的人,但凡能逼得他动手,一定是你先做了或者说了什么,叫人忍不得的,是不是?”   苏清晓见他一语道破,不敢强辩,但身上的菜味气息难闻,又在这许多人面前丢了面子,小侯爷忍不住嘀咕道:“我也没多说什么,只说他们家拒亲的事儿罢了,谁知他就疯了。”   翰林院几位同僚见郑宰思质问小侯爷,因想要息事宁人,就打圆场说道:“不过是因为都吃了几杯酒,所以彼此火气大了些,言差语错的倒也罢了。如今也不过是‘相视一笑泯恩仇’而已,侯爷说是不是?温大人,你说是不是?”   苏清晓当着郑宰思的面儿,不便直说“不是”,便哼了声,心里早把养谦撕成了碎片。   不料他这边不满,那边养谦却直接说道:“别的恩仇还能一笑置之,小侯爷方才侮人声誉,请恕我绝对不能忍。”   苏清晓睁大了眼:“你不要得了便宜还卖乖!”   养谦说道:“就算你说我如何的不堪,我也不至于跟你这样计较,你说我妹子,就是不成!”   苏清晓被他激的无法按捺:“我说又怎么了?又不是我一个人知道,能做出来,难道不能说么?谁不知道你那个妹子跟首辅私底下……”   “侯爷!”一句话没说完,就给郑宰思喝止。   但与此同时,养谦抄起身边的靠背椅子,用尽全身力气猛地向着苏清晓砸了过去!   小侯爷到底年轻些,闪避不及,如果给这沉重的椅子砸中,只怕受伤不轻,危急关头,郑宰思及时把他往身旁猛然拽了过来,那椅子砸中了身后的门扇,竟把一扇门砸的折裂了!   “你找死!”养谦扔出椅子后,又往这边冲了过来,翰林院的同僚起先给他吓得愣怔痴呆,如今见养谦又大有手撕小侯爷之态,他们也生恐闹出人命,当下忙扑过来纷纷地将养谦拦住,又七嘴八舌的劝慰。   养谦被无数只手拉胳膊扯衣袖,兀自瞪着苏清晓,两只眼睛气得充血,赤红地瞪着苏清晓。   苏清晓回头看见椅子落地,又看养谦这样悍勇的姿态,脸色发白,这会儿酒力总算是退了大半。   郑宰思压着苏清晓:“混账东西,你再说一句试试,回头我上府里也必要细说明白,看不把你的腿打折了!”   苏清晓本就脸白,闻言更是面无人色。   郑宰思又喝道:“喝了几杯酒,不赶紧回家去躺尸,只管在外头胡言乱语,还不快些向着温大人赔礼?”   苏清晓只觉着从小到大的脸都在这一刻丢尽了,可是有郑宰思的恐吓,又有养谦的怒火,酒力又退了,他只得低头说道:“我……我原本是气话瞎说的,又何必在意。”   “再诚恳些!”   苏清晓勉为其难,向前冲着养谦拱手深深地做了个揖:“温大人,我向您赔礼了,原本我年纪小不懂事,听了别人瞎说八道就当了真,趁着酒劲又乱讲了几句,很不应该,不过您已经把我弄的这样了,不如就不要怪罪了可好?”   养谦本来是不肯罢休的,不料这小侯爷竟然真的向自己赔礼,再加上周围同僚们的竭力劝阻,又有郑宰思在旁边道:“温大人向来宽以待人,不要跟这酒后无德的混账小子一般见识,回头我带他回府里,他的父兄肯定是要责打他的,改天还要亲自去府上请罪。”   养谦听了这些话,气才稍微平了:“既然郑大人这么说,我又怎会不领您的情。”看了苏清晓一眼,“只希望小侯爷日后记得,我妹子生性纯良,天真无邪,我绝不容有人嚼她的话,但凡给我听见丁点风声,我拼了不当这个官儿,豁出这条命,也必要讨个说法!”   养谦这话,不仅仅是跟苏清晓说的,也是给在场所有人听的,毕竟苏清晓今儿嚼口的这些,众人都听到耳中去了,日后保不准又会翻出什么花样,所以养谦先把狠话放出来,让众人知道知道。   郑宰思也明白他的意思,便笑道:“何止是温大人,当初陛下命太医给令妹调治的时候我也同在,令妹的人品殊为可敬,那些乱传谣言的人不知道是什么居心,温大人放心,连我以后也会留意,绝不容许任何人玷辱温姑娘的闺誉。”   郑宰思说到这儿,环顾在场众位:“将心比心,想必各位也跟我是一样的想法。”   有几个聪明的,早听出了郑宰思跟养谦话里话外的意思,料想今日小侯爷这一场,有些“杀鸡儆猴”的意思,他们这些人又有哪个比得上苏清晓?连小侯爷都这样凄惨,更不必他们了。   何况一个温养谦也就罢了,这位郑侍郎可是有名的无孔不入,只怕背后说句闲话,都要提防他的千里眼顺风耳呢。   于是大家纷纷附和。   郑宰思又笑道:“搅了各位的雅兴,很对不住,我叫小厮换一个房间,酒席都记在我的账上,算我请大家,权当赔礼。”   众人忙都说不敢。   郑宰思又特意对养谦道:“我先送了这个孽障回去,回头再同温兄说话。”   养谦只当他是随口的话而已,就拱手作揖:“不敢,郑大人请。”   郑宰思押着苏清晓去后,自有邀月楼小厮又请大家去了新的房间,重新安排酒菜。   只是各位受了这场刺激的惊吓,一个个酒都醒了,又哪里有心情再寻欢作乐,于是只围坐着说了几句闲话,便又相继散了。   只有养谦,因为想着苏清晓的话——虽然小侯爷是“胡说八道”,但毕竟这话要有个出处才会乱传出来的。   当初范垣的确做过几次破格的行为,但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了,外头又怎么会传的那样不堪?   一想到冰雪无瑕的妹妹给说成那种……养谦杀人的心都有了,先前若不是郑宰思来的及时,众同僚又拦着,苏清晓还不知会怎么样呢。   养谦一边想着,不知不觉又喝了几杯闷酒,隐隐地有些醉意。   正要叫小二结账,却听得门扇一动,有人道:“我还当大家不捧场,都走了,还是温兄多情。”   养谦抬眼看去,朦胧之中,却见是郑宰思去而复返。   先前他虽留了那一句话,养谦只当是应酬交际之中的场面话,没想到他果然真的回来了。   养谦忙站起身:“郑大人。”   郑宰思上前对行了个礼,在养谦身边坐了,道:“温兄面上红了,想必还是在生那个孽畜的气?因为那日忠靖侯的老夫人在你们府里见了令妹,竟喜爱的了不得,在府里大加赞扬,这小子想必就心动了,谁知偏偏给府里婉拒……这小子平日给宠坏了,不知天高地厚,所以才故意说那些气话……我方才送他回去的时候,已经把今日的事跟老夫人面说了,你放心,老夫人是个精明人,一定不轻饶了。”   温养谦紧锁眉头:“倒不是只生他的气,我实在想不通,这些话从何处传出来的。”说着,握拳在桌上捶了一记。   郑宰思笑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你才上京便高中了探花,令妹又很得陛下恩宠,偏令妹人品相貌,皆都如此出类拔萃,自然会有些人暗中有些嫉妒不忿,编排出来毁人的。”   温养谦叹息:“他们说我,也还罢了,我最不能忍竟去嚼我妹子。”   郑宰思道:“清者自清,令妹兰心蕙质,冰雕雪琢般的神仙人物,但凡见过的哪个不交口称赞?何况这些话只能蒙蔽那些糊涂没心智的愚人,倒也不必过于理会。”   养谦听了这些话,心里略有几分宽慰,抬眸看向郑宰思:“今日多谢郑大人,不然只怕无法善了。”   郑宰思笑道:“不必如此,就连我一个外人,听了那些混账话也还受不了呢,何况你是纯儿姑娘的亲哥哥?只是别用椅子,真的砸坏了那臭小子倒是不太好,只狠狠地打他一顿,我还是乐见的。”   养谦听了这样打趣的话,才也露出笑容:“当时我气红了眼,管他是侯爷爵爷,只想打死罢休,宁肯我给他偿命完事呢,哪里还想那许多。”   郑宰思面露了然之色,轻轻拍拍养谦的肩膀:“纯儿姑娘有你这样的哥哥,她也毕竟是个有福之人啊。”   养谦望着郑宰思善解人意的眼神,心里不由一动。   当初冯夫人说到要把琉璃配给郑宰思的时候,养谦从温姨妈嘴里听说,面上虽只一句“齐大非偶”,私心却是不乐意的。   虽然郑宰思才貌双全,出身世家,官儿做的又大,简直是无可挑剔的贵婿,但他年轻时候声名狼藉,就算现在稍微收敛,却也时不时地会有些风流逸事传出。   而且对养谦来说,郑宰思实在是“聪明太过”,这种有八个心眼的人,怎么能配给自己的妹子?岂不是把一只小兔子配给了一只狐狸?又能有什么好下场。   但今儿见识了郑宰思处置苏清晓的手段,又听了他这么些熨帖安慰人的话,养谦心中,不由转了个弯,对郑大人的印象有了极大的改观。   两人碰了杯,又略吃了两口,郑宰思知道养谦有了几分醉意,不敢多劝他吃,便起身扶着出了门。   养谦本是骑马来的,郑宰思怕有个闪失,就叫了一辆车,亲自把他送回了范府。   夜风一吹,更加有些站不住脚,养谦被小厮扶着往内,进了二门,有个小丫头见他有些醉意,便来扶着,养谦摆摆手示意不必,自己扶墙走了几步,才转过花园,突然醒悟自己满身酒气,倒要先回屋收拾收拾再去见温姨妈跟琉璃才好。   可转念又想,这一来一去又要浪费许多时间,记得往东有一个荷花池子,不如在那里暂且洗一把。   养谦缓步而行,此刻月上柳梢头,花园里静谧一片,只有花影重重叠叠,摇摇曳曳,又有郁郁馥馥的香气,并草虫们自得其乐的鸣叫。   养谦步过石子路,正琢磨方向,突然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   他本以为是有人来了,定睛看时,却并无人,正疑惑,隐隐听见说道:“不是,我不知道……”   声音极低,却把养谦的酒几乎吓醒了,原来是琉璃的声音。   养谦顿了顿,以为是妹子跟丫鬟出来夜游,忙往前走了几步。   拨开花丛,月光之下,依稀看见前方有个身影卓然而立,竟是个男子。   正在养谦发呆,以为自己错听了的时候,那人一声不响地上前一步,微微地俯身,低下头去,像是在俯身低语,但那姿势……   养谦不知他到底在干什么,歪着头呆看。   谁知一阵夜风拂过,把旁边那一簇花枝摇开。   养谦缓缓地睁大双眼,这才看见在花枝之后还站着一个人,身材娇袅,正是琉璃。   同时也明白了先前那位到底在干什么。   养谦先是心头一冷,浑身从头到脚都寒浸浸地冰凉彻骨,但在看清那男子是谁后,养谦脑中轰然发声,仿佛之前在邀月楼喝下的那些酒,在瞬间都给点燃了,此刻熊熊燃烧起来。 第39章 负责   刹那间血往上撞,气迷了眼。养谦拔腿向前,口中怒喝:“你……”却因暴怒气急,一口气噎住,嗓子都哑了。   又因并没仔细看前路,不免撞入花丛,被那花株挡住,几乎绊倒。   在对面的花枝后的,的确是范垣跟琉璃两人。   听见异动,范垣早把琉璃护在身后,等养谦踉跄抬起头来,范垣才认出是他。   微怔之下,就算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首辅大人,也究竟是有点儿尴尬的。   琉璃从范垣身后,看见来的是养谦,知道方才那一幕必然是给养谦看见了。   瞬间脸热如火,恨不得挖个地缝钻进去。   却见养谦趔趔趄趄地过来,随风似乎嗅到了浓重的酒气,又看他几乎绊倒,琉璃忙从范垣身后转出来,奔到养谦身旁将他扶住。   温养谦反握住琉璃的手腕,抬头四目相对,用力将琉璃往身后一拉,指着范垣厉声道:“好个衣冠禽兽,你干的什么?”   夜色中,范垣眉峰微微挑动。   温养谦见他不言语,便又上前一步,咬牙道:“什么一品大员,内阁首辅,却干这样猪狗不如的下流勾当,你欺负我妹妹年幼不懂……连亲戚的情分都不顾,私德败坏到这种地步,你、你到底还是不是人了!”   养谦越说越气,怒不可遏,攥紧双拳便要冲过去。   千钧一发之时,却给琉璃抱着手臂,哀求地叫道:“哥哥,哥哥……”   “放手!今天不是他死,就是我亡!”养谦盛怒之下,用力一甩又一推。   琉璃毕竟身娇体弱,给他挟怒如此,整个人往后跌了过去,重重地摔倒在草地上,发出一声痛呼。   范垣早赶了过去,将琉璃扶住:“伤到哪里?”   养谦愣了愣,也忙奔过来:“纯儿你……”   一眼看见范垣拢着琉璃的肩膀,顿时又大怒起来,举手在范垣胸口重重一击:“滚开!”   养谦身上酒气浓重,范垣知道他醉了,这会儿倒是不好跟他计较。   于是拧眉站起,立在旁边。   养谦小心扶着琉璃:“哥哥不是有意的,伤到哪儿了?”   琉璃本只是跌得重了些,并没怎么伤着,可是见养谦怒的如此,眼见是无法善了的,便顺势道:“扭到脚腕了,腰也疼。”   养谦满面愧悔:“你方才为什么拦着我?我……”   琉璃怕他又去跟范垣冲突,便握住他的手,小声道:“我知道哥哥不是故意,只是……脚上疼得很。”   在“跟范垣打架”和“给妹妹看伤”之间,养谦想也不想,就选择了后者。   他忙单膝跪地,去看琉璃的脚踝伤的如何,又道:“纯儿不怕,哥哥给你看看。”   琉璃见他一心留意自己的“伤”,心中的弦总算松了一寸,又看范垣还在当场,就忙向他使了个眼色,叫他快走。   范垣挑了挑眉,也明白琉璃的意思,点点头。   正转身要走,突然养谦回过神来,忙道:“范垣!”   温大爷果然是气的不成,竟然直接叫了他的名字。   范垣慢慢止步。   养谦重新站起身来:“范大人,今天的事,并没有完。”   范垣索性道:“你想怎么样?”   从始至终,范垣都是神色坦然,镇定自若,完全没有任何自愧或者心虚的表情。   望着他月朗风清的表情,听着他反问的口吻,养谦几乎要以为方才那一幕,是……自己酒醉后看迷了眼,误会了这位大人的人品了。   看看地上的琉璃,养谦气滞,心头的熊熊怒火好像又要压不住了:“你……做出这种可耻之事,居然毫无半点羞愧之心,还是这样一幅恬不知耻的嘴脸,可见那些传闻都是真的,只是你不该欺负到我妹妹头上,我温养谦,一定会为妹妹讨个公道。”   琉璃挣扎着站起来,拉拉他的衣袖:“哥哥……”   “是吗?”范垣看看琉璃,突然说道:“其实不必费事,我有一个极好的解决法子。”   养谦愣住,琉璃也十分意外。   两人不由都看向范垣,养谦皱眉:“你什么意思?”   范垣淡淡道:“今晚上我所做的,我都承认。”   养谦更加诧异:“什么?”   范垣道:“最好的解决法子,就是我来负责。”   “负责?负什么责?”养谦疑惑,此时此刻他几乎不认得“负责”这两个字了,更加不解范垣在此刻说起这个词的意思。   “负责的意思就是,”范垣看一眼琉璃,又转而看向养谦:“我,会娶令妹。”   就算是现在头顶上的月亮突然之间砸落下来,在跟前儿的地上砸出一个大坑,顺带把面前此人砸的灰飞烟灭,养谦都不至于这样吃惊。   “你说什么?”他失声,然后大叫,“这不可能!”   与此同时,琉璃也说:“不要!”   范垣道:“为什么不?我……已经跟纯儿有过……”   这会子说什么“肌肤之亲”似乎有些太过。   范垣决定这时侯还是不要过于刺激温养谦,见好就收罢了。   于是他只是含蓄的说:“我既然做了出来,就会为此负责,我娶了纯儿就是了。”   琉璃愕然地瞪着范垣,不知道他是搪塞养谦,还是真心话。   温养谦却再也受不了。   也许是酒力翻涌太过,也许是被范垣的话语所引,养谦头晕眼花,手扶着胸口,俯身往旁边“哇”地一声吐了出来。   ***   这一吐,倒是让养谦清醒过来,也冷静下来了。   养谦忽然意识到,今晚上这件事不能直接闹出来。   如果真的哄闹出来,横竖范垣的名声已经在那儿了,他是皇宫里都敢翻天覆地的人,何况府里?这点丑闻对他来说着实无关痛痒。   但如今外头已经有些他跟琉璃的传闻,假如今夜的事捅破了,岂不是坐实了?   最吃亏的只是自己的妹子。   更何况此人居然还大言不惭的说什么“会娶令妹”,养谦几乎怒极反笑。   琉璃见养谦难过大吐,姑且不去想别的,忙举手轻轻地给他捶背:“哥哥,你消消气,别着急。”   养谦听着妹子的声音,心里酸楚,也更又清醒几分。   养谦定下神来,缓缓站起,望着对面范垣。   “就不必四爷操心了,”养谦深深呼吸,微微一笑道:“我妹子不论嫁给谁,都不会嫁给四爷。”   “是么?”范垣声音很淡。   “是。”对上范垣暗沉的眸色,养谦冷道:“想必四爷也该清楚,我已经在外头找房子了,等我们全家搬出去住,以后彼此老死不相往来。”   范垣并没有立刻回答,月影中依旧的面无表情。   琉璃也不知要说什么好。   养谦说完,对琉璃道:“跟哥哥回去。”   他拉着琉璃,转身往回走,琉璃走了几步,回头看看范垣,他仍站在原地,良久未动。   一路往回走,养谦始终沉默。   之前在邀月楼,因为听苏清晓说那些不堪传闻,还忿忿不平地大闹一场呢,没想到回头就目睹这样的打脸场景。   原本养谦只以为传播流言的人居心险恶,如今看来,却是空穴来风,未必无因的。   一直拉着琉璃回到房中,幸而温姨妈还没回来。   把丫头们都撵了出去,养谦倒了茶,先漱了口,又吃了一杯醒酒。   吃茶的光景,养谦借着灯影打量琉璃,却见她脸上红红白白,只是衣衫倒也完好。   养谦深深呼吸,走到琉璃身旁,挨着她坐了:“那禽兽……”   本想问范垣到底对她做了什么,又想到:今日是给他撞见了,那先前那些没撞见的日子呢?   养谦心惊肉跳,竟不敢问出口。   与此同时,琉璃也是心乱如麻,正拼命地在想该如何善后。   这都怪范垣,他的确是太过分了。   如果不是他突然又那样做,养谦也不至于如此震怒。   但事情既然发生了,悔恨也无济于事。   养谦先前因为殿试一节,对范垣的感观本来好了些,可经过方才,这心结要解开只怕就难了。   琉璃最不想看到养谦跟范垣两人针锋相对,一个是她的“师兄”,一个是她的“兄长”,要是他两个内斗起来,自己夹在里头要怎么办?   何况琉璃深知范垣的为人,上回因她蠢蠢地把他下了狱,才弄出现在“隔世相见”般的场面,而且还附带了一个令她无法接受的条件。   不管怎么都好,琉璃可不想再一次惹怒了他。   琉璃垂首胡思乱想的时候,养谦却只当她是吓呆了。   养谦叹了口气,举手在琉璃的发端上轻轻抚过:“罢了,哥哥不问了,横竖咱们搬出去,离开这个禽兽就干净了。”眼底闪过一道寒光:至于今日的事,他绝不会罢休。   琉璃似乎感受到养谦身上散发的冷冽恨意。   “哥哥……”   养谦“嗯”了声:“脚还疼不疼?腰上呢?”   “不疼了,”琉璃咬了咬唇,终于说道:“哥哥,你别生气了。”   养谦笑笑:“纯儿,哥哥没生气,只是,只是想不到人心险恶、龌龊下作至此罢了。”   琉璃抬起头来,鼓足勇气道:“其实,四爷、并没有那样坏。”   养谦惊住了,仿佛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什么?” 第40章 开花   因先前所见那一幕的伤害过大,此刻在养谦心目中,范垣简直是一等的斯文败类,衣冠禽兽,可恨可厌的简直无法形容。   所以突然听琉璃说他“没那样坏”,回味过来后,简直如又一个晴天霹雳。   养谦忙握紧琉璃的手:“妹妹,你说什么?你怎么还替那混账说话?他、他……刚才对你……”   如果养谦是看见了别的什么事,琉璃或许还能扯个谎瞒天过海,就像是上次在范垣书房里的情形一样。   但现在,是实打实的被捉了现行,哪里能瞒得过人。   何况养谦又不是个糊涂的,若强辩起来,只怕会弄巧成拙。   无奈之下,琉璃道:“其实是……”   没有别的法子可想,琉璃把心一横,说了句连自己都不能相信的话:“是我自愿的。”   如果说之前在花园里目睹的那场,冰火交加,已经让养谦元气大,那现在琉璃的话,就仿佛是锥心一击。   养谦蓦地站起身来,瞪着琉璃,魂魄都浮在头顶上摇摇晃晃,好像是河底的水草随波动荡,无处可依。   琉璃的脸上像是在喷血,心里把范垣责骂了千百遍。   虽然难堪而窘迫,但横竖先替他应下了这个罪名,免得让养谦念念不忘地记恨着。   琉璃呐呐道:“哥哥,他……表哥他对我很好的。”   “他那叫对你好?”养谦气极了,“他只是心怀叵测……”   突然养谦戛然而止。   妹子竟然护着范垣,如果不是范垣在她面前施了些手段,又怎会如此。   温纯打小儿一张白纸似的,范垣却是个阅尽千帆,背后满布狼藉的,要欺哄诱骗一个单纯的女孩子,那还不是手到擒来。   养谦猛地又想起上次在书房偷听两人的谈话,当时他就觉着两个人的相处有些过于亲密,现在想想,兴许是从那之前就已经开始了。   养谦的火气退散,又是心疼,又是焦急:“纯儿,你是给他骗了,他如果真的是好人,今晚上就不会……做出这种事了。”   “他原本不这样,”琉璃道:“因为我惹了他生气。”   养谦窒息:这傻孩子,竟还怪起自个儿来了。   正要再苦口婆心地规劝点醒妹妹,外间有些响动,原来是温姨妈回来了。   养谦忙对琉璃:“今晚的事,不要告诉母亲。”   琉璃正也想这么求他,没想到养谦跟自己一样想法,当即点头。   说话间温姨妈转了进来,见养谦也在,笑道:“你姨母方才还问,你怎么还没来家呢。”又嗅到极大的酒气,皱眉道:“是不是又喝醉了?脸色也不好。”   养谦的酒力早退了,低着头道:“今儿同僚聚会,不免应酬,实际没喝多少,只是洒了些在袖子上。”   温姨妈走到琉璃身旁,又看看她:“既然如此,怎么也不先回去换件衣裳再过来,把你妹妹的屋子都熏坏了。”   养谦勉强一笑。   琉璃怕温姨妈只顾唠叨会引的养谦忍不住,便道:“母亲在姨妈那里,说什么说了这半晌?”   温姨妈笑道:“我的儿,没什么,不过是闲话家常罢了。”   温姨妈慈爱地端详着琉璃,轻抚她油光水滑青缎子似的头发,见一朵小绢花歪了,便给她整了整。   养谦在旁,忽地发现琉璃裙子上沾着一片草叶,便忙向她使了个眼色。   琉璃垂眸看见,忙把裙子撩了撩,将叶子抖落。   温姨妈没看清是什么,正要打量,养谦咳嗽了声道:“天儿渐渐热了,倒要给妹妹再置买两件时兴的衣裳。”   一句话逗的温姨妈开了心,也不顾打量地上,只望着养谦道:“这话是正经的,我也正琢磨着呢,虽然你姨母想的周到,送来的衣裳首饰都不缺,可也不能全仗着人家,我们自个儿到底也要置办些才是。”   琉璃说:“我的衣裳穿不了,不用另外再花钱置买了。”   温姨妈握着她的手道:“好孩子,你如今不比往年,年纪大了不说,这里又是京师,不比咱们那里,只管听话,赶明我得了闲,咱们也出去逛逛。”   这日下午,蝉声乱噪,日影烁金。   养谦顶着大日头来见温姨妈,言说房子已经有了着落,催促从范府搬出去的事儿。   温姨妈正在给琉璃选衣裳料子,闻言有些意外:“这样快?”   养谦道:“原先也说过,我考完了后就搬的,已经不算快了。”   温姨妈道:“话虽如此,只不过那是咱们原先的打算,毕竟先前没进府里来,不知道人家高门大户的是怎么个对待法子,可如今你姨母真心把咱们当是一家人,几位表兄弟姊妹的又极友爱善待……”   养谦见母亲竟然不想搬似的,着急起来:“母亲莫非想留在这里了?”   温姨妈见他急得这样,便笑道:“怎么就值得这么焦急?我其实早跟你姨母透过要搬家的话,你姨母只不肯答应,先前为你高中,这府里又热闹的那样,如今你才放了翰林,咱们就搬走,显得像是过河拆桥,不肯亲近了一样。不如就再等几日,等我找个最适当的机会就搬,如何?”   养谦因为昨晚的事,简直一刻也不想留在范府,听温姨妈这样说,他琢磨了片刻:“母亲的意思我岂会不知道?只不过,我跟妹妹年纪都大了,这府里的表兄弟姊妹又多,整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时间久了难免生事……”   温姨妈听了这句,脸色微变,忙把手中布料放下走过来:“怎么忽然说这种话,是有什么事不成?”   养谦忙道:“母亲别急,其实没事,只是我自己多想而已。”   温姨妈凝视他,忽地说道:“近来我倒是听闻,长房的二姑娘似乎……你们真的没事?”   养谦万万想不到母亲竟疑心到自己身上,而且还是在说他跟范彩丝。   养谦哭笑不得:“这是哪里来的话?我自己怎么都不知道的?母亲都听了些什么?我跟那位二姑娘,一个月里统共见不到两回,上次见还是……”   他拧眉想了想,“大概半月前在妹妹房里,我因见她在,话都没说几句就走了。”   温姨妈见他否认,才道:“罢了罢了,没有事最好,我也不知从哪里随便听来的,其实知道你不是那种轻狂性情的人,只不过先前二姑娘常常有事没事地就跑来咱们这里,似乎热络太过,我才多问一句……大概是我听错罢了。”   温姨妈出了会儿神:“那好吧,你说的也有道理,现在没有事,保不准以后呢,这朝夕相处的,到底要谨慎……晚上我再跟你姨妈说一说,看看她的意思就是了。”   养谦见母亲果然动意,这才徐徐地松了口气。   ***   且说范垣这边儿,其实从上次郑宰思破例来见琉璃,范垣心中便存了个结。   又听说忠靖侯府上门提亲的事,更加烦恼。   范垣知道,这种事以后只会更多,只怕京城里有些头脸身份的提亲者将络绎不绝。   所以那天晚上,燥热的晚风令他越发无法安神,才特意去找琉璃。   他本是想轻描淡写询问几句,顺便探探琉璃的意思。   不料……竟是高估了自己的自控力。   也许他不该晚间来找人,倘若白天的话,看着那张仍有几分陌生的脸,心性还可以收敛,如此夜色朦胧花香四溢,仿佛冥冥中有什么在诱惑着他。   一旦遇上陈琉璃,仿佛所有不可思议的事情都会发生。   比如让他接二连三的失控,比如……偏偏给温养谦撞见。   此后因沿海有事,所以连日在内阁,终究得空回来,先去见了许姨娘。   许姨娘碍于自己身份的缘故,不敢跟范垣过于亲近,只是看着他仿佛比先前清减了几分,不免询问。   朝堂上烦难的事范垣一概不提,免得母亲担忧,多半只淡淡地说无事。   许姨娘也知道缘故,何况那些事她也不懂,但儿子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于是她便也多捡着家里有趣的可听的事情,跟范垣说。   忽然提到了温家众人,许姨娘道:“上回还说问姑娘不像是痴儿,没想到果然竟不是,也是老天有眼,并没亏待这么可爱纯善的女孩子。”   如果是别的事,范垣自然不会上心,突然听提起琉璃,才问道:“您怎么就定了似的说不是,外头都说是太医高明呢。”   许姨娘道:“那次她送我回来,看着她的眼神、行事,我就知道。再者说,太医的医术再高明,治疗人身上的伤痛疾病倒是能,但若说短短几个月就能把痴儿治好,还变得这样伶俐聪慧人见人爱,那可是不能的。除非原本就不是个傻的。”   范垣不禁微微一笑。许姨娘却又叹道:“这数日我隐约听说,夫人那边要给温家姑娘择婿,这样的的女孩儿,也不能什么样的人家才能配上,你才回来,大概还不知道,前儿忠靖侯家派人提亲,因为他家那小侯爷性子不好,夫人还给婉拒了呢,有夫人看着,定然是会选个不错的。”   范垣心头有些刺挠,垂了眼皮不语。   许姨娘见他默然,试探道:“垣儿,你……你也老大不小了,可有没有意中人呢?”生恐问的唐突让儿子更不喜欢,许姨娘又陪笑说:“你瞧,温家的小姑娘都要择婿了,如果你也能……”   范垣听到这里,才回答道:“您放心,我……我也已经有了。”   “什么?”许姨娘吃惊不小。   碍于范垣的身份,许姨娘很不敢、也不愿去管束拘谨他,对他的终身,之前虽提过几次,他只是淡淡地似乎很不上心。   后来,又弄出了那些声名狼藉的传闻,一来二去,就更加耽搁了下来。   这还是范垣第一次在许姨娘面前如此表示。   “你是……相中了哪家的姑娘?还是有了哪个意中人?”许姨娘小心翼翼地问,这会儿心底的“惊”却又把“喜”给压了下去,生怕范垣一出口,又是个惊世骇俗的答案。   范垣却并没有回答,只是说:“不急。横竖再过一段时候,您就知道了。”   许姨娘听了这句,又是忐忑,又是喜欢,又有点莫名的惶恐。   突然间就像是铁树要开花似的,让人有种如坠云端不敢置信的感觉。   范垣离开了许姨娘院中,负手往前而行。   走不多时,却见有个人从前方的抄手游廊下走来,因为天热,手中拿着个刺绣花鸟的蚕丝团扇,且走且遮着脸挡着那扑面而来的热气。   范垣驻足凝视着那缓步而来的女孩子。   这一刻,他突然间又想起第一次见到陈琉璃时候的场景。   陈翰林指着那烂漫的女孩儿道:“这是小女琉璃。”   琉璃笑道:“他叫什么?”   陈翰林笑着斥道:“无礼,他叫范垣,你以后得叫他‘师兄’。”   琉璃吐吐舌:“我不,但凡是父亲的学生,都得叫我师姐的。”   “胡闹。”陈翰林仍是宠溺的笑。   女孩子则翻了个得意洋洋的白眼。   范垣疑心陈琉璃是瞧不起自己。   直到他看见陈翰林的另一个学生小徐。   小徐人高马大,下巴上胡须都有一寸长,乖巧又有点羞涩地喊琉璃“师姐”。   可琉璃还是叫了他“师兄”。   想想不觉有些骄傲,在陈翰林的弟子里,他算是第一个——琉璃肯心甘情愿叫师兄的人。   天生自矜的性情,让范垣没有问为什么。   还是那次偷听到琉璃跟小章的对话,才明白了原因。   那会儿小章问:“凭什么我们都是师弟,就他是师兄呀?”   琉璃道:“你不服?”   小章道:“就是不服。”   琉璃的拳头毫不犹豫地打下去,小章抱着头满地乱窜:“打死了也不服。到底为什么?”   琉璃道:“因为我看他顺眼!”   回答的理直气壮。   小章瞠目结舌,摸着脸惆怅地问:“难道我长的不够顺眼?很多女孩子说我长的俊俏。”   琉璃笑道:“俊俏能当饭吃吗?一看你的脸就知道你这人很不可靠……师兄,我一看就觉着他很可靠。”   遇上陈琉璃之前,他什么也不是。   跟她认得之后,他终于有了身份。   他是范垣,也是她的“师兄”。   本以为会一辈子如此。   但现在范垣觉着,是时候该把这个身份换一换了。   身前的女孩子只顾顶着团扇低着头走路,完全没留意自己在廊桥上兜来兜去,竟不偏不倚地走到了他的身边。   范垣笑了笑,举手把她拦住。 第41章 红线   琉璃只顾举着扇子,一边低着头看裙摆随着走动而也翩翩地随风飞舞。   正自得其乐,冷不防身前大袖飘扬,她猝不及防间直直地撞了过去,恰好就被那人半拦半揽的扶住了。   一惊之下,琉璃忙抬头,却见是那双至为熟悉的凤眼。   琉璃见左右无人,忙后退一步,这才问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范垣道:“我才打那院子里过来。”   琉璃顺着看了眼,知道他才去探望过许姨娘,便道:“你去见过大娘了吗?”   范垣道:“去过,她不得空见我就是了。”   琉璃想了一想,不便再说这个,瞥了范垣一眼:“近来养谦哥哥有没有找过你?”   范垣摇头,他连日在内阁,忙的才得闲回来,又怎会见过温养谦。   琉璃道:“他不找你也就罢了,我本想跟你说,只是也没见到你……上回的事,我在哥哥跟前应下了,我只说、只说……是我愿意的。跟你没有关系。”   范垣很意外:“你是这么说的?”   琉璃道:“不然我怎么说?如果说是你胡作非为,让养谦哥哥怎么办?难道真的要他找你拼命?”   范垣笑笑:“你放心,温养谦不是那样的人,他也知道拼命是没什么用,只以后再找机会算回来就是了。”   琉璃忙道:“我也担心这个,对你,对养谦哥哥都不好,所以我才应了,好歹让他别那么痛恨你。”   范垣听她一口一个“养谦哥哥”,心里本有些酸意酝酿,听到最后这句,才说道:“我以为你只关心温养谦的安危好歹,原来也还记着我?”   琉璃一怔:“那当然。”   范垣本很喜欢,转念一想,又没有那么喜欢了。   琉璃如今当温养谦是兄长,当他是“师兄”,对她来说都是“亲人”一样的身份,又有什么可高兴的。   范垣淡淡地哼了声:“你不必担心我。”   琉璃见他突然有些不快,不解其意,只道:“我知道师兄是不必别人替你操心的,只是我自己瞎想罢了。”   范垣瞅瞅她:“琉璃,那天晚上我所说的话,你想过没有。”   琉璃问:“什么话?”   范垣道:“我对温养谦所说的,我会娶你的话。”   琉璃一听,脸上就红了:“那不过是搪塞养谦哥哥的话,又想什么?”   范垣道:“若不是搪塞呢。”   琉璃愣愣道:“不是搪塞?……那可不行!”   范垣眉峰微蹙:“为什么不行,现在大夫人那边在琢磨你的终身,若不是我,你想嫁给谁?”   琉璃道:“我已经跟养谦哥哥和母亲说了,我一辈子不嫁人。”   范垣一哂:“他们要真信了这句,就不会紧锣密鼓的给你张罗了。”   琉璃脸上越发涨红:“我、我……”   随风依稀有些说笑声传来,范垣也听见了:“改日再跟你说。”   将走之时他微微侧身,凝视着琉璃道:“你也该好好想想,如果谈婚论嫁起来,有谁比我更合适。”   范垣去后,琉璃在原地呆站了片刻,低头徐步往前。   今儿琉璃是去见二小姐范彩丝的,彩丝这几日病了,已经请医调治,连日都没有出门。   不多时到了彩丝的居处,却见院门开这,里外无人,因天长且热,丫头们都在躲懒,此刻廊下一个人影都没有。   琉璃忖度彩丝一定是在睡觉,就放轻了脚步,沿着抄手游廊走到窗户旁边,从半开的窗扇中往内打量。   还未看清屋里的情形,就听到有人说道:“我知道你糊涂,没想到竟然糊涂到这种地步!”   琉璃一怔,听出是彩丝的声音,含着恼怒,这无缘无故的是在说什么,又是在说谁?   正在诧异中,里头有人唯唯诺诺地说道:“我也没想那许多,只是听三妹妹说起来,所以在外头吃酒的时候提过一两句,未必真的就是我泄露的……何况那温家丫头跟四叔的事儿,这府里不是都知道了吗,难保是别人说出去的,怎么就一股脑的怪到我的头上?”   琉璃原本以为彩丝在不知跟谁说话,不便打扰,正思忖着转身要走,谁知一个男人的声音冒出来,听着有些耳熟,还没反应过来,就又听见“温家丫头跟四叔的事”,一惊之下便立刻站住了。   只听里头彩丝道:“这府里哪里就都知道了?就算知道,也没有那个胆子敢出去嚼舌。外头自然是有四叔辖制着,至于这府里头,谁不怕大夫人?谁不知道大夫人疼纯儿疼得什么似的,若敢听见有人嚼这个,立刻就要打死呢。你倒是好,巴巴地去替人当枪使唤,大夫人本就不太理会我们这一房了,只是平日里不怎么管,倒也罢了,如果知道是你出去传了这些混账歪话,只怕就戳了马蜂窝!何况除了大夫人,还有四叔,还有温家哥哥,他们难道就能轻放了你?上次忠靖侯家老夫人带了小侯爷亲自上门赔罪,你难道不清楚为什么?”   这会子琉璃已经听出来,跟彩丝说话的正是她的哥哥,范府长房庶出的范纠。   温养谦在邀月楼把小侯爷苏清晓痛打一顿,范纠日常在外厮混,怎会不晓得。   都知道这位小侯爷从来蛮横霸道,只有他欺压别人的份儿,如今竟给温养谦这个才放了翰林的书生欺压了,就像是一头小豹子偏偏被一只猫儿给打败了,自然是天底下的奇闻。   虽然在场众人都对两人打架的起因讳莫如深,但范纠仍是打听到了些许。   最重要的是,小侯爷虽然吃了大亏,但最后竟还亲自来府里赔不是,这就非同小可了。   范纠额头出汗,越发小声道:“当初是三妹妹跟我透出来的,我哪里想到那许多?再说,三妹妹无缘无故干吗把我当枪使?”   彩丝冷笑道:“给温家哥哥摆宴席庆祝高中那天,郑侍郎也来赴宴,还亲自来见了纯儿妹妹,正那会儿我跟芳树也去找纯儿,就看见了。当时她的脸色就很不好,她心里可很‘倾慕’郑侍郎呢!”   范纠吃惊:“你、你难道是说三妹妹对郑侍郎有意,可这也犯不上……”   “谁知道她到底想什么,”彩丝咬了咬牙,“但她多聪明,轻描淡写地挑拨了,把你推进泥坑,自己却一身轻松,你自己发昏倒也罢了,偏偏还带着我也变得不清不楚了。”说到这里,便呜咽地哭了起来。   范纠气道:“我去问问三妹妹去!”   彩丝喝住他:“你去问,她难道就会承认?何况她毕竟是嫡出的。我只盼哥哥你以后少惹事,这件事我不再提,你以后也万万别透半分,就算有人质问,你都要咬着牙别认。不然,府里的大夫人,四叔,温家哥哥……哪一个饶得了你!”说着又哭起来。   ***   琉璃离开彩丝房中,幸喜无人发现。   她着实没想到,背着自己,竟还有这些隐秘。   当初彩丝跟芳树两人,因为温养谦跟郑宰思,是曾当着她的面儿辩论过的。   按照范彩丝的说法,必然是芳树那天看了郑侍郎来探望自己,多半是女孩子的嫉妒……所以才跟范纠挑唆。   因为争风吃醋而把自己也绕进去,琉璃觉着这一场实在是无妄之灾。   琉璃回到房中,正温姨妈已经回来,见她脸上微红:“去见过二姑娘了?”   “没有,走到半道,觉着热的很,就回来了。”琉璃忙扯了个谎。   小桃捧了水进来,琉璃沾了帕子稍微擦了擦脸。温姨妈叫她坐到身旁:“那也罢了,我听你姨母说她只是有点暑热,吃了两剂药已经好得多了。”   琉璃点头,突然见温姨妈似有忧愁之态,就问道:“母亲有什么心事?”   温姨妈方道:“是你哥哥,催着我向你姨母开口要搬出去的事。”   琉璃问:“您跟姨母说了?”   温姨妈道:“说了,说了好几回呢,她都跟我急了,说好不容易团聚,好好的怎么竟要搬,她又是个多心的人,也不知从哪里听说了些闲话,就疑心这府里……只管追问我是不是这府里有谁对咱们不好,雷厉风行地又生了一场闲气,我只得不敢提了,尽力安抚了她一阵才罢。”   琉璃笑道:“姨母可真是个急性子,表面却看不出来。”   温姨妈道:“可不是,又急又倔,她要不是这个脾气,怎么会恨许姨娘恨了这么多年,更变本加厉的恨了。”   母女两人相视,各自叹了口气。   温姨妈怕引得琉璃不高兴,就又说:“对了,有一件正经事,后日是郑家老夫人的寿辰,你姨母早得了请帖,我却也有一份,你姨母今儿说,要我带了你去。”   郑家老夫人,便是郑宰思的祖母。   琉璃因为才听了彩丝的话,心想虽然她跟郑宰思心无芥蒂,毫无瓜葛,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还是少跟郑家牵扯上为妙。   于是说道:“人家是母亲跟姨母去就是了,我去又做什么?”   温姨妈当然知道冯夫人要带她去的意思,只是不便跟她明说,就笑道:“整天在家里闷着,出去透透气、也多见见世面岂不好?”   因为温姨妈竭力劝说,琉璃无可奈何,只得先答应了母亲。   赴宴那日一早,便假意说身子不适,温姨妈毕竟疼爱女儿,只得叫她留在家中歇息。   因此才躲避过去。   这数日阴雨连绵,院子地上积了些水,小丫头们便在廊边拿了树枝划水玩。   琉璃在窗口望着雨水自屋檐上落下,水晶帘似的,心里却想到当初在宫里的情形,儆儿因不耐烦学业,琉璃劝哄之余,就也想法子逗他开心,每当下雨,便折些纸船,又叫宫女等把些会飞的水鸡,鸳鸯等围起来,在一块儿闹腾了玩。   琉璃忍不住长叹:“又有好久没见到儆儿了。”   心情犹如天上的雨云,层层叠叠,无限忧郁。   正在惆怅,突然院门处进来两个人,头打着伞,竟是两个男子。   琉璃认得其中一个是养谦,另一个……   本能地猜是范垣,但很快又明白不是。   那人随着眼前走到廊下,将伞抬起,伞下的脸眉目如画,天然地笑吟吟的,目光转动,不偏不倚看向窗户边的琉璃。   目光相对,琉璃忙把头转开,装作看别的地方。   那人笑意更深,眼角的鱼尾纹若隐若现——自然正是郑宰思郑侍郎。   两人在廊下跺了跺脚,小丫头把伞接了过去,养谦领着郑宰思进门到了堂下。   养谦道:“郑兄且坐,我去看看妹妹。”   小桃倒茶过来,养谦进了门,见琉璃坐在窗下,便道:“下雨天潮气重,怎么偏在这儿?”上前把窗半掩起。   琉璃问:“哥哥从哪里回来了?”   养谦面上有些喜色:“多亏了郑大人帮着,我已经找了个极合适的房子,改日带你过去瞧一瞧,你一定会喜欢的。”   陈家的那老宅,陈伯虽然是许了,但毕竟小皇帝那边儿还不知如何。养谦又着急要搬,所以只好暂时另寻别的地方。   琉璃看着养谦,心中疑惑。   原先温养谦对于郑宰思似乎有些不冷不热,可最近,两人仿佛过从甚密,关系突飞猛进。   此刻竟也并不避忌,直接把郑宰思带到了这里。   养谦笑道:“你要不要见一见郑大人?他可又带了礼物给你呢。”   琉璃哭笑不得:“哥哥,我见他做什么?”   养谦悄悄道:“当初好歹是郑侍郎带太医来给你诊治的,何必如此见外?”   隔着帘子,只听郑宰思在跟小桃说话,慢条斯理地问道:“你们姑娘的病好些了么?”   小桃诧异:“什么病?”   郑宰思笑道:“前几日我们家老太太做寿,姑娘不是因病没去?我们府老太太跟夫人都记挂,我也不得放心。”   小桃才忙道:“啊,是那个,早就好了,大人放心。”   屋内,养谦笑看琉璃一眼道:“你瞧瞧,郑大人是不是很细心?”   琉璃正有点不好意思,只听郑宰思放低了声音,说道:“小桃,你把这包水晶糕给你们姑娘,这样的雨天配着桂花龙井茶吃最好。我待会儿还要进宫去陪陛下,陛下这两日也有些龙体微恙……”   琉璃听到这里,顿时忘了别的,忙掀开帘子走了出来。   养谦见状,也带笑跟了出来。   郑宰思抬头见她出来了,便起身笑道:“姑娘好?”   琉璃本想直接问朱儆的病,但直接张口未免唐突,她愣愣地看了会儿郑宰思,目光扫过桌子上的糕点:“又让郑大人破费了。”   郑宰思笑道:“这不算什么,纯儿爱吃就好了,上次的玫瑰酥可合口?”   小桃快嘴答道:“姑娘没捞着吃呢,上次正好跟我们四爷看见了,四爷竟是喜欢的,不由分说都拿了去,可见一定是很好吃的。”   琉璃道:“你还不把点心拿去摆好,再给大爷倒茶?”   小桃才忙去了。   养谦却不知道此事,听小桃这样说,原本含笑的脸色顿时阴云密布,冷冷重重地哼了声。   郑宰思却仍是满脸笑容,道:“想不到首辅大人竟有这种爱好,我可听说他是最厌吃甜食的。”   琉璃心中嘀咕:“岂不知我跟你想的一样。”   当下请郑宰思坐了,略寒暄了几句便问:“大人要进宫吗?”   郑宰思点头,琉璃问道:“方才听您说陛下龙体微恙,不知是怎么了?”   郑宰思道:“有一点小咳嗽,御医正在调治呢,只是陛下有些……不大肯吃药。”   “他不肯吃的话,就捏着鼻子……”琉璃情急之下,冲口而出。   养谦在旁歪头看向她。   琉璃拢着嘴:“我、我不知哪里见过这法子,不知能不能用。”   郑宰思却眨眨眼,眼角鱼尾纹更盛了,他笑道:“这法子倒也是新奇,不过……就算能用,也没有人敢捏着陛下的鼻子呀。”   琉璃皱眉不语。   养谦见琉璃虽然说话奇突,不过到底跟正郑宰思有些相谈甚欢的意思了,一颗心稍微放下。   正小桃又送茶,养谦端了茶盏,拈了一块儿水晶糕,且吃且站在门口看雨。   只听郑宰思对琉璃道:“不过,别人虽不能,我看……纯儿未必是不成的。”   养谦似笑非笑回头瞧了一眼,见郑宰思满面的笑容可掬,像是十分哄溺的神情,便又摇了摇头。   琉璃咬了咬唇:“我?”   “是啊,毕竟……”郑宰思挑唇,瞥一眼养谦,见养谦正已经转回身去。   连绵的雨声中,郑侍郎微微俯身,含笑悄声说道:“那日在陈宅,你是不是叫过陛下‘儆儿’?” 第42章 争风   郑宰思突然提起这件事,琉璃一惊。   这才明白,原来那天他果然都听见了。   她正想要否认,郑宰思却又道:“皇上对纯儿也很是不同,前儿还问起你近来怎么样。”   琉璃听了这个,不禁又问:“真的?”   郑宰思道:“我怎么会骗你,不信的话,下回见到皇上,纯儿就亲口问他就是了。”   琉璃的双眼之中不禁透露出向往,喃喃道:“下回?”那却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时候了。   郑宰思仿佛知道她的心意,笑问:“纯儿也想见皇上吗?”   琉璃心中虽然是一千一万个想,可因方才郑宰思突如其来那一句,暗暗多了几分警惕,便回答:“谁不想见皇上呢。”   郑宰思道:“不错,每个人都想见皇上,只不过皇上想见的人却不多,我听宫里的人说,有一次皇上还想传你进宫呢。”   琉璃微睁双眼,郑宰思又叹道:“如果不是首辅大人觉着如此贸然行事有些不妥,只怕真的就传进去了。”   琉璃低下头去。   两人说到这里,养谦端着茶杯踱了回来,道:“好了,郑兄也该进宫去了,若耽搁了,我可就罪该万死了。”   郑宰思哈哈一笑起身:“有什么妨碍?回头皇上问起我为什么迟了,我也好说是来见纯儿了。皇上必不责怪。”   养谦笑着摇头。   郑宰思又对琉璃道:“是了,纯儿虽然一时半会儿见不到皇上,不过若有什么话,或者什么东西要我捎带给皇上,我倒是可以尽力。”   养谦很意外,忙道:“郑兄不可玩笑,你虽然身份特殊,但也不能私自从宫外往里头带东西,给人知道了可大不妥。”   郑宰思笑道:“放心就是,先前我也时常偷偷拿些可玩、可吃的东西进宫给皇上,无人察觉,就算有人知道一二,也不敢当面搜查为难。”   养谦又笑:“倒要谨慎规矩些才好。”   郑宰思也笑回:“若说谨慎规矩,现成的已经有了个首辅大人,每日把皇上约束的极辛苦,我要是不给皇上再找点乐子,毕竟是小小的孩子,怎么了得。”   养谦见他越说越肆无忌惮,索性道:“罢罢,当我没说。”   琉璃却被郑宰思这句话惹得心跳不已,心里想跟朱儆说的话自然是多的不可胜数,可是哪一句都不能让人捎带。   至于要给他什么东西,却一时想不到有什么可带之物。   她呆呆听着养谦跟郑宰思说话,心里着实不是滋味。   恨不得就大叫“把我也带进宫”去。   最后琉璃只得说道:“我、我没什么可带的,只是请郑大人转告皇上,务必……保重身体,别任性了不肯吃药。”   说到这里,眼尾已经泛红了。忙低头打住。   郑宰思望着她,敛起了三分笑:“纯儿妹妹放心,这话我保准带到。”   养谦送郑宰思出门,这会儿雨下的小了些,两人仍撑着伞并肩去了。   琉璃走到门口张望,人虽在这,魂魄好像已经随着郑宰思一起进宫而去。   不多时养谦回来,见琉璃站在门口,一怔之下,打趣道:“怎么站在这里?人都走了。”   琉璃醒神,转身进了里间。   养谦见她闷闷不乐:“才好端端的,又怎么了?”   琉璃打起精神来:“哥哥,你怎么把郑大人带了过来?”   养谦笑道:“正是因为今儿弄好了房子的事儿,他又要进宫,顺路就带了过来了。妹妹,你看郑侍郎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养谦道:“他的人品,相貌,性格,是不是……都是不错?”   琉璃诧异起来,这才醒悟养谦的意思,皱眉道:“哥哥,你瞎说什么?”撇开养谦,自己往里头去了。   养谦忙跟了过去,低声说道:“哪里是在瞎说,你看郑侍郎的行事,何等细心体贴……”   琉璃一心牵挂朱儆,更想不到养谦居然私下里存了这个念头,情急之下便道:“哥哥,说好了我不嫁人,你怎么这样着急要打发我出门似的?”   养谦微怔。   起初养谦当然并不着急,只不过偏偏目睹了范垣对琉璃那样轻薄,琉璃非但不怪罪他,反而替他说好话,这才让温养谦着急起来。   他满心觉着自己妹子给范垣欺哄蒙蔽了,如今除了张罗搬家的事,另外便要赶紧找个更好的人,自然就可以让她慢慢地回心转意,明白过来。   这会儿听琉璃如此质问,养谦顿了顿,默默说道:“若不是为了妹妹着想,我又何苦这样。”   琉璃回头,养谦道:“实话不瞒妹妹,其实母亲先前跟我说过,姨母那边属意郑侍郎,那会子我还觉着郑侍郎‘齐大非偶’,不是妹妹的良配,谁知范垣居然、居然那样丧心病狂,妹妹你更是被他迷惑,我怎能看你如此?如果一定要选择一个做为妹妹的终身,我宁可是郑侍郎,也不是那个伪君子!”   ***   此后一连数日,郑宰思不曾上朝,不曾入宫,甚至也没有跟知交等聚会应酬。   养谦因为近来跟他熟络,连日不见未免牵挂,只听说他病了,暗中担心,这一日他特意抽空前往郑府探望,门上询问了名姓,入内通报。   不多会儿,有一名管家走了出来,作揖陪笑说道:“我家六爷因现如今不在家中,去了城外庄子里住几日去了。”   养谦诧异,便问郑宰思病情如何,管家道:“没什么大碍,休养几日便是了,等六爷回来,小人自回向他转告温大爷的意思。”   养谦因为是个极擅交际的人,见郑府连个主人都不露面,只派了一名管家,而且这管家虽看着礼数不缺,却隐隐透出些皮笑肉不笑的光景。   养谦便不露声色道:“既如此,我便先告退了。”   养谦离开郑府,上马往回,马蹄得得才行了一丈开外,随风隐隐听得身后门房正说:“就是他们,竟还追上门来了……”   “倒不知给六爷吃了什么迷魂药……让六爷……”   养谦一头雾水,只得暂且回府。   又过了四五日,郑宰思才又露面。   只不知为何,仿佛比先前要憔悴了些许,但仍是笑呵呵的模样不改。   这天退朝,大家都围着郑侍郎嘘寒问暖,郑宰思团团道谢。   等众人都逐渐散了,郑宰思望见对面有个人,默默地正看着他。   郑宰思呵呵一笑,上前行礼:“首辅大人,我缺班了这许多天,不知有何训诫?”   范垣道:“郑大人因何缺班。”   郑宰思道:“病了呀,满朝文武都知道。”   范垣道:“哦?是什么病?身上的病,还是心病,或者是身心俱病。”   郑宰思哈哈大笑,笑了会儿才道:“那不如您给我看一看。”   范垣道:“我没工夫。只不过,既然病了这场,也已经好了,郑大人以后可要保重贵体,别再病了。”   满朝文武都知道郑大人病了。   但却不知郑宰思为什么突然好端端地就得了病,如此蹊跷。   却瞒不过范垣。   郑宰思跟范垣似的,早就是适婚的年纪,一个孤僻,一个风流,却都是不羁之人,所以都还没有婚配。   只不过郑宰思比范垣好些,内阁张尚书的小女儿正十八岁,才貌双全,是个难得的名门闺秀,且两家也门当户对,极为相衬。   本来都要谈婚论嫁了,突然郑宰思改了主意。   郑家是大族,盘根错节,甚至比范府更复杂数倍。   郑宰思先前虽行为不羁,但都是才子才情,情有可原。然而这婚姻大事,且又是两家看好了的,如今半道突然要改,谁能受得了。   郑夫人先是私下劝说,却无法让郑宰思回心转意。   郑大人一怒之下,亲手执行了家法,把郑宰思狠狠地打了一顿……让郑宰思又享受了一把少年时候才有的待遇。   皮开肉绽,腿几乎都打折,才在家里休养了这么多天。   本以为郑宰思经过这场折磨会回心转意,谁知仍是咬牙不松口。   如今正在跟家里僵持着呢。   这也是为什么温养谦那天去探望郑宰思的时候,给郑家的人冷落。   范垣虽然是首辅,但却是新贵,跟郑家这种累世簪缨的大族比不了。而且温家又是旁亲,毫无根基,再加上之前还有些奇怪的流言蜚语,所以郑家的管家才会那样对待养谦。   这个养谦自是不明所以的。   范垣因为知道此事,所以才跟郑宰思打“身病心病”的机锋。   而郑宰思也果然聪慧了得,立刻领悟了范垣的意思。   此刻郑侍郎努了努嘴,琢磨着说道:“我这病只怕一时半会儿好不了,身上的病好了,心上的病还在,迟早要发作。”   范垣本是要走的,听了这句,便止步回身:“你说什么?”   郑宰思笑道:“我是说,心病还需心药医,等我吃了心药,这病才会从里到外都好了。”   “那郑大人的心药是什么?”   “是一个人。”   “这个人是谁?”   迎着范垣慑人的目光,郑宰思道:“正是大人的表妹纯儿姑娘。”   两个人的这场对答,就像是击鼓交锋,唇枪舌战,隐隐地有兵器交击发出的声响。   直到郑宰思这句话说完后,一切的响动刹那间归于死寂。   郑宰思摸摸鼻梁:“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大人该不会……有什么意见吧。”   “我有。”   “洗耳恭听?”   范垣冷笑:“你求不起。”   ***   且说养谦因听说了郑宰思终于回归了,便来相见,远远地看着众朝臣行走间纷纷避让着什么,以至于把那个避让的地方绕成了个无形的圈。   将走近看时,才发现那圈子之中站着的,正是郑宰思跟范垣。   养谦见范垣在,便不再上前,只在旁边等。   那边儿范垣也瞧见了养谦,却面无表情地转身去了。   直到现在养谦才走过去,招呼郑宰思。郑宰思见是他,便笑道:“温大人。”   养谦望着他微微泛白的脸,问道:“郑兄先前是怎么了?”   郑宰思耸耸鼻头,笑道:“没什么,一点小晦气罢了。”   养谦问:“四爷方才跟你说什么?”   郑宰思甩甩袖子:“他骂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呢。”   养谦本是肃然问他的,突然听了这句,不禁失笑,又忙问:“胡说,我看四爷并没有骂人似的。”   郑宰思叹气:“虽没有骂,可他的眼神是这么说的。”   养谦忍笑;“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郑宰思并没有回答,只是揽着养谦的肩膀道:“我在家里病了这些日子,嘴里淡出鸟,今日就去喝一场如何?”   养谦道:“你才病好,就去喝酒?”   郑宰思道:“无妨,一醉解千愁嘛。”说罢仰头大笑,却也不像是个有什么忧愁的样子。   这日养谦陪着郑宰思,痛快喝了一场,入夜方回。   才下车,就有小厮过来扶着,着急道:“温大爷怎么才回来,里头催了好几次,叫找人呢。”   温养谦趁兴问道:“何事?”   小厮道:“奴才们不知道,横竖您进去就明白了。”   养谦不知如何,忙快步入内,先去温姨妈院中,才进门,就见温姨妈在堂下走来走去,热锅上的蚰蜒一样。及至看养谦,忙奔出来捉住手:“你去哪里了,如何这半天才回来?”   养谦不顾解释,忙问:“出了何事?”   温姨妈怔了张嘴却又打住,拉了养谦进门,才愣怔着说道:“好端端地不知为什么,这府里四爷……突然跟我说要娶你妹妹!”   养谦本还有五六分酒,听了这句,犹如一盆冰水兜头浇落,顿时惊的酒醒。 第43章 诱惑   且说养谦听了这话,刹那间酒都醒了,忙问温姨妈到底是怎么回事。   却不等温姨妈回答又问:“妹妹可知道?”   温姨妈道:“我的儿,我听了都吓傻了,又不知道到底是怎么样?哪里敢先跟你妹妹说?先前彩丝来找,这会儿大概在二姑娘房中。”   养谦松了口气,当即跟温姨妈到了里间,听她细说究竟。   原来下午的时候,琉璃在房中睡觉,温姨妈见天气晴好,风也不大,又怕琉璃总是闷睡对身子不好,便叫小桃陪着她出外,到花园的水亭子上乘凉透风去。   打发了琉璃后,温姨妈叫丫头把先前看好的一匹布料拿出来,正忖度着是要给琉璃做件什么好,就听外头说道:“四爷来了。”   温姨妈一愣,忙往外走了几步,果然见范垣从门外进来,向着她行礼。   温姨妈忙请他免礼落座,只是心中难免有些紧张。不知道这位贵客来做什么,总不会是好端端地过来请安而已。   温姨妈便含笑问道:“你可是来找养谦的?真是不巧,他这会子还没回来,如果有事,只叫人来说一声,等他回来,自然就过去了,你素来贵人事忙,又何必亲自跑一趟?”   范垣道:“这件事须得我亲自前来才妥。而且我也不是来寻表弟,只是来找姨母的。”   温姨妈越发摸不着头脑:“找我?”   范垣说道:“正是。有一件正经的大事,得先知会姨母,看您的意思。”   温姨妈虽然性情慈霭,却不过是个中等之家的妇人罢了。因深知道范垣是个惹不得的人,虽是晚辈,却从不敢把他当小辈看待。   如今见他如此恭敬说话,温姨妈不知道为了什么缘故,着实惶恐。   当下忙笑道:“我又能决定什么正经大事了?”   “这件事的确需要姨母才能决定。”范垣这会儿已经站起身来,他正色看着温姨妈道:“姨母容禀,我这次前来,是为了我跟纯儿表妹的事。”   “啊?”温姨妈仍旧转不过来,“你跟纯儿?又有何事?”   范垣沉声说道:“我……想娶纯儿表妹。”   温姨妈听到这句,疑心自己听错了:“你、你什么?”   范垣道:“我想求娶温纯表妹,所以特先来请姨母的示下。”   温姨妈这才确信,一时眼前电闪雷鸣,只觉得这一句话匪夷所思,不知从何处说起……虽然听得明白,却仍是无法相信。   在温姨妈看来,范垣一则是堂堂首辅,二则是亲戚,着实是八竿子打不着。   纵然最近在给琉璃择婿,却是就算把京城乃至天底下的男子都寻摸遍了,也绝对是想不到范垣头上的。   范垣看着温姨妈呆若木鸡的表情,缓缓地又道:“我知道这话说的唐突,其实,原本不该我来说,要让夫人来说才是正经,但是姨母想必也明白,大娘……向来对我的教诲十分严苛,何况大娘也甚是疼爱纯儿,恐怕在大娘心里,竟觉着我不配纯儿,未必肯答应说合,所以少不得我先亲自来一趟。”   温姨妈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让自己的神智有些许清醒,但神智虽然清醒了,却仍是不知该说些什么:“这、这……”   范垣道:“我也知道姨妈疼爱纯儿的心意,但我答应您,若我娶了纯儿,一定会倾尽全力对她好。绝不会半点慢待委屈了她。”   温姨妈道:“可、可……”   范垣道:“姨妈不必着急,您不需要立刻回答我。只要好好地再斟酌考虑。夫人那边,我也会择时机禀明的。”   他不疾不徐地说了这些,温姨妈的心仍上上下下地窜跳。   又呆看了范垣半晌,才身不由己地说道:“你……你是怎么竟要娶纯儿的?”   范垣对上温姨妈满是疑惑的眼神,此刻眼前,却突然出现了那一年,那个冲着自己吐舌翻白眼的少女,他微微一笑,道:“我……大概是一见倾心。”   温姨妈虽是仍沉浸在无尽的震惊之中,蓦地听了这句,意外之余,却也不禁有些不大自在起来:“是、是吗……”难以想象,像是范垣这种人,竟也能说出这样的话。   可大概正是这句看似跟他的人物性情大不相称的话,让温姨妈满怀的紧张无措稍微地松懈下来。   她壮起胆子,认真打量了会儿范垣,却见他人物端方,风神清肃,凤眸不怒自威,通身自有一股身为宰辅的尊贵气质。   又过了会儿,温姨妈才说道:“其实以四爷的人品……又是这个身份,应该会有许多高门大户的姑娘们求嫁,你亲自跟我说要娶纯儿,我原本不敢说什么,只不过这件事来的突然,何况……我也还得想一想,还得跟纯儿的哥哥商议商议,你、你觉着怎么样?”   范垣道:“这是自然了。您放心,我会等。”   温姨妈见他透出些和颜悦色的意思,心又宽了一分,本还要再说两句,又怕不慎说错了。便勉强打住。   ***   在养谦听温姨妈讲述经过的时候,范垣的书房中,另有一番光景。   范垣也正跟琉璃说明今日之事。   琉璃听的瞠目结舌:“你这是在干什么?”   范垣道:“求亲,我说的还不够明白么?”   琉璃叫道:“我当然知道是求亲,只是问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范垣道:“我为什么不这样?或者你更想要嫁给郑宰思?”   “郑……”琉璃顿住,“好好的怎么又提到郑侍郎?”   范垣望着她双眼圆睁的样子:“你还在做梦是不是?前些日子郑宰思病了,温养谦去探病,却给郑家的人拒之门外,你知不知道是为什么?”   这件事养谦没对任何人说过,琉璃当然不知道。   范垣解释道:“因为郑家的人都知道,郑宰思对你有意思,他甚至想娶你,郑家是大族,当然不会乐意……所以见了温养谦上门,还能有什么好脸色?没直接把他轰出去就已经算是有礼数了。”   琉璃道:“这是真的吗?”   范垣说道:“我何必在这种小事上跟你扯谎。郑宰思虽然在家里做不主,可他是个有心计的人,先前我探他的口风,他居然毫不知收敛,以我对他的了解,只怕他很快就会想出对策,也许已经想出来了……如果我不求嫁,你是不是想乖乖地嫁给他?”   “当然不是!”琉璃立刻否认。   范垣眼底掠过一丝笑,却仍淡淡道:“那不就完了?乖乖地嫁给我就是。”   “我也不想……”琉璃刚要叫,突然吃了范垣一记略凌厉的眼风,那声音便无端低了下去,“总归有别的法子。”   范垣挑眉:“还有什么绝妙法子,你说说看,我洗耳恭听。”   琉璃仰头,眨着眼想了半晌,一个好主意都没有。   “哼,我就知道,”范垣又道:“之前温养谦特意带了郑宰思去见你,你难道还不明白他们的意思?你这个哥哥已经看准了郑宰思当他的妹夫了,所以才肯破例带他过去。……又或者你不是不明白,多半也是看上了郑宰思,毕竟那个人很讨女人的欢心。”   “师兄!”琉璃忍无可忍,冲口说道:“你当我是什么!我才不改嫁!”   范垣听见“改嫁”两字,眉峰微蹙。   琉璃却突然想起另一件事:“是了,郑大人跟我说过,先前儆儿想见我,是你拦住了,是真的?”   范垣淡淡道:“他可真会挑拨离间,不错,是我拦下的。”   琉璃委屈,眼圈发红:“你为什么拦着,我很久没见到儆儿了,心里想的了不得。”   范垣道:“你自己实际清楚,何必问我。”   琉璃其实的确知道,皇帝特意屡屡地召见一个世家的女孩子进宫,不管原因如何,总会引发各种不必要的揣测跟流言。   只是她毕竟太想念朱儆了。   琉璃默默叹了口气,又说道:“郑大人还说,儆儿身上不适……现在怎么样啦?你都没告诉过我。”   “他怎么什么都跟你说?”范垣拧眉,心中掠过一丝异样。   琉璃只眼巴巴看着他:“儆儿到底怎么样了?”   范垣道:“只不过是被风吹了,略有几声咳嗽而已,御医一直看着,没什么大碍。”   琉璃心头宽慰,又禁不住叮嘱:“以后有这种事,你告诉我好不好。我见都见不着那孩子了,好歹……听说些关于他的事儿……”   一旦提起朱儆,琉璃的心格外的软,眼泪几乎都掉下来了。   范垣凝视着她,突然唤道:“琉璃……”   琉璃吸吸鼻子,抬头看他。   范垣提醒:“你还记得我叫你过来是为了说什么了吗?”   琉璃这才回过味来,两个人原本是在说范垣求亲的事的。   琉璃忙道:“我不要改嫁。”   范垣忍无可忍:“闭嘴!”   因方才想起朱儆,琉璃的眼中包着一层薄薄的泪,此刻就敢怒不敢言地看着范垣,显得楚楚可怜。   范垣并不上当,手指在桌上轻轻敲了两下,继续说道:“不管如何,横竖温夫人是知道了,这会儿温养谦只怕也知道了……今晚上他们保不准会告诉你,若是问起你来,你要如何回答?”   琉璃紧紧闭嘴。   范垣盯着她:“听见了没有?”   琉璃道:“我、我……”她心里当然有答案,只是不大敢当面说出来。   范垣却也知道她的答案了,见她不说,便道:“你想不想见皇上?”   琉璃立刻回答:“当然想。”   范垣嗤道:“这倒是回的快,我还以为你又哑了呢。”   琉璃期待地问:“师兄,你要带我去见儆儿吗?”   范垣点点头。   琉璃一喜:“真的?说话算话,什么时候?明天好不好?”   范垣回答:“什么时候都可以,甚至明天也行。”   他回答的这么痛快,反倒让琉璃有些忐忑起来。   突然她灵光一闪:“你总不会……又有什么条件吧?”   原来琉璃又想起上次她说要进宫,范垣便把当初那个约定抬出来的那件事。   范垣给了她一个“孺子可教,变聪明了”的眼神:“嗯,有。”   琉璃泄气,揉了揉脸道:“你怎么总是这样。”   范垣道:“这次不一样,我是说真的。你不是想见皇帝吗?我答应你,咱们成亲后,你什么时候想见他都可以……甚至在宫中住上几日跟他朝夕相处都成。”   除了“咱们成亲”那句,范垣所说的每个字都好像有金光闪闪,美不胜收,引人入胜。   范垣不失时机地问:“你觉着怎么样?”   琉璃身不由己地回答:“好呀好呀。” 第44章 议亲   且说范垣絮絮善诱,手段着实高明。   琉璃因为太过想念朱儆,这会子听了范垣的话,畅想往后跟儿子相处的情形,喜出望外,不由自主连声说好。   范垣听她应承,微微一笑:“既然你答应了,那好,若温夫人跟温养谦若问起你来,你可知道如何回答了?”   琉璃听了这句,从美妙的幻想之中醒了过来,呆呆道:“啊?”   “啊什么?你不想跟皇上相见了?”   “当然想!”   “如果真想,那就先好好忖度明白,回去后该怎么回答他们两人。”   琉璃讷讷道:“师兄,就算不嫁给你,你应该也可以带我进宫的对不对?”   “对。”范垣面不改色,“不过我不想那样做。”   琉璃哀怨地看着他:“你是因为我没有答应你那个条件……所以才想娶我吗?”   范垣不回答。   琉璃低头看看自己的身体,声音越来越小:“可我已经不是原来的……”   范垣皱眉,不再看她,冷冷地望向桌上的镇纸玉狮子:“好了,你该回去了。”   琉璃听他突然不悦起来,只好转过身,慢吞吞走了两步。   范垣望着她的背影,突然道:“陈琉璃。”   琉璃一怔,止步回头:“啊……还有什么事?”   “原来你还记得你叫这个名字,”范垣凝视着她的眼睛:“既然你还是你,你就是陈琉璃这个人,那么……我就不会放手。”   室内瞬间的寂静。   琉璃试着问:“是不会放手报复?”   范垣一愣,眼中透出一点“杀气”:“你也可以这么想。”   琉璃陪笑:“我不这么想,师兄也千万别这么想……过去的事情都已经过去了,我们、我们往前看好不好?”   那双凤眼里似也多了一抹淡笑:“好啊,我们都往前看,也往前走,往前的第一步是,你得嫁给我。”   琉璃本是要翻个白眼的,又怕得罪了他,于是顺势仰头假装看了看头顶,转过身出门去了。   原先是小桃陪着琉璃在彩丝房中的,后来因给范垣截了来,就命小桃等在书房外的廊下。   小桃不明所以,战战兢兢等候,虽不敢偷听,却因为好奇,暗中竖起耳朵……听了半晌,总听不到里头有什么声响。   小桃自我安慰:这倒不是坏事。   终于等了琉璃出来,小桃忙接着:“姑娘,怎么这半天,四爷跟你说什么要紧话了?”   琉璃不回答,只在出院门的时候对小桃低低地叮嘱:“家去后,不许告诉说我来这里了,只说咱们在花园里。”   这会儿暮色四合,头顶已经有一轮弦月,弯弯地一抹,纤弱玲珑,皎洁动人。   琉璃且走且想心事,小桃见她始终不言语,就也不敢做声,默默跟着而已。   琉璃在想回去后,假如温夫人跟养谦问起来,她到底是不是要按照范垣所说的那样回答。   在她的心上仿佛有一杆称,一边坐着的是朱儆,另一边,是她自己。   虽然以温纯的身体重活,但在琉璃心中,她仍是那个守寡的皇太后。   她这辈子……认真说来应该是从里到外,从灵魂到身体都是“陈琉璃”的时候,从没有有朝一日会“红杏出墙”。   就算不是身份非同一般,她也没想过“改嫁”。   琉璃以为,自己一辈子唯一的男人、曾经以男女之情喜欢过的人,是先帝朱睿琮。   ***   迎面而来的脚步声唤回了琉璃的思绪。   原来是房中的一个小丫头,见了她们忙道:“太太见姑娘还没家去,叫我来接呢。”当下正好陪着回去。   琉璃进了房,却见养谦果然也在,两个人的脸色都有些古怪。   温姨妈叫她到了跟前儿,也并没有问为什么才回来,只是紧紧地抱着她,愣愣的,眼圈有些泛红。   琉璃心怀鬼胎,知道他们两人因何如此,却不敢问,也巴不得他们不说。   半晌,养谦才说道:“母亲,不如跟妹妹说了吧。”   温姨妈心一跳:“你方才不是说……”   先前温姨妈将事情告诉养谦后,养谦惊怒非常,因连声道:“这件事使不得。”   温姨妈虽然觉着范垣突然亲自来提亲事,有些突兀,令人不知如何是好,但却并没有一下子就想到回绝,而是“不知该怎么办”。   突然听养谦果断这么说,便道:“虽然说看起来很不相衬……但他毕竟是首辅,这样了不得身份,竟肯亲自礼数周全、好言好语地来跟我说,足见诚心。若是这样就回绝了,是不是太生硬了,叫人觉着咱们不识抬举似的?”   “什么不识抬举,明明是他不怀好意!”养谦着急起来,口没遮拦。   温姨妈吓了一跳:“你说的什么话,怎好这么说人?”   养谦知道自己话说的急了,何况温姨妈有不知之前的事儿。他定了定神,低声道:“母亲不明白,这位表哥……对纯儿……总之他不是个好人。”   温姨妈道:“我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他也跟我说过了。”   养谦吃了一惊:“他说过?他说什么了?”   温姨妈笑道:“他说,他对你妹妹是‘一见倾心’。”   养谦本以为温姨妈指的是他上回无意中撞见的那档子事,没想到如此,当即恨不得啐上一口。   心中虽然惊怒,却仍是不敢把内情告诉温姨妈,养谦只道:“母亲,你听听这可像话?堂堂的首辅,也能说这种话,私下里不知道又干些什么呢。”   温姨妈道:“他再是首辅,也不过是个……没成家的男人罢了,也许真的就跟你妹妹投缘了呢。倒也不怪他这么说,他还当着我的面儿说以后会对你妹妹好,绝不会叫她受了委屈。”   养谦见母亲竟然为范垣说话,受惊匪浅:“母亲,你不会想答应他吧?这可使不得,是把妹妹往火坑里推呀。”   温姨妈终于察觉不对:“你怎么了?就算四爷年纪大些,官也大些,那也不至于就说是火坑?”   养谦忍无可忍,终于小心地把那天所见告知了母亲,因道:“我亲眼见到,他抱着妹妹轻薄的,我那会儿已经警告过他,没想到他贼心不死,竟还恬不知耻地过来求娶。母亲,这种人,怎么好让妹妹嫁给他?妹妹一辈子不嫁人,也比嫁他的好。”   温姨妈魂惊魄动,一口气几乎没缓过来,养谦起身给母亲捶背顺气,温姨妈方哭道:“你这混账东西,怎么不早跟我说,让你妹妹受了这样的委屈!”   养谦道:“我是不想让母亲受惊,所以那会子才着急张罗着要搬家的事。”   温姨妈哭了一阵,便催人把琉璃找回来。   养谦又跟温姨妈商议是不是要把今日的事告诉琉璃,温姨妈道:“我心里乱的很,你拿主意就是。”   养谦就说:“叫我看倒是不用说了,等搬出去,两下干净就是。”温姨妈想了想,也觉得妥当。   没想到这会儿养谦又改了主意,是以温姨妈才诧异,母子两人对视一眼,温姨妈点头,养谦便把范垣来提亲的事告诉了琉璃,并且将他跟母亲商议的话也说了。   养谦道:“妹妹,这四爷不是好人,更加不是可以寄托终身的良人,我跟母亲说好了,过两天,咱们就搬走,妹妹一辈子不嫁人,也比嫁给这种衣冠禽兽强,他不知羞愧,还敢来跟母亲提亲事,真以为自己可以一手遮天,为所欲为了不成?”   原先范垣让琉璃想好,回来后如何回答温姨妈跟养谦,琉璃想了一路,还是没想明白。   然而此刻听养谦跟母亲已经决定了,并不需要她回答,琉璃反而着急起来,又听养谦恨骂范垣,不由道:“哥哥,其实四爷不坏,是哥哥误会了他。”   养谦皱眉。   他之所以改变主意要把范垣提亲一节跟琉璃说,就是怕瞒得了一时瞒不过一世,如果这丫头心里真的有范垣,或者范垣再在她面前哄骗几句,日后还是麻烦。所以趁着温姨妈也知道了内情,大家挑开了说,指望着自己跟母亲一块儿,彻底让琉璃对范垣死心。   如今果然听琉璃还给范垣说话,养谦道:“我已经跟母亲说了那天的事,那难道也是我误会了他?”   温姨妈道:“好孩子,我竟才知道,让你委屈了这许久。若早知道这件事,今儿他来提亲,我就该啐他出去才是。”   琉璃听他们母子把范垣都恨上了,又把范垣说的如此不堪,心急如焚:“不是,真的不怪他。”   温姨妈只当她是吓傻了,便宽慰道:“别怕,就算他真的想仗势欺人,我便先告诉你姨母去,叫她给咱们主持公道。”   琉璃的心一颤,如果捅到了冯夫人那里,以冯夫人那姜桂之性,没事儿还要找点事儿,有了这件事,那掀起的风浪还不把整个范府都淹没了?   虽然琉璃真心不愿意嫁给范垣,但却更加不能让范垣因为自己而又受折难。   此时无法可想,急的泪都冒了出来,便站起来道:“母亲,哥哥,我说了不怪四爷,是我喜欢他……是我先喜欢上他的!你们、你们若为难他,我就、就……”   她没有说下去,其实也不知道自己就怎么样,但是这样流着泪,万般委屈着急的样子,温姨妈跟养谦却是看的分明。   琉璃跺跺脚,索性低头往自己的房间而去。   养谦反应还算快,在后叫了声,琉璃只不答应。   温姨妈愣愣坐在原地,想了半晌,迟疑着问养谦道:“谦儿,你说……你说这其中是不是真的有什么误会?我怎么看着、你妹妹像是……真心维护四爷?”   养谦恼道:“那是妹妹给他哄骗了,妹妹又知道什么人情世故,可是四爷……他什么没经历过什么不知道?”   因这句话,温姨妈突然又问:“倘若他什么都经历过了,什么都知道,按理说,要什么样的女孩子都是极容易的,为什么偏偏看上纯儿?”   养谦愣了愣,继而道:“这、这自然是因为妹妹生得绝色。”   “就算纯儿生得好,这偌大的京城,难道就没有其他绝色的?”   这倒是,天下之大,京城又是四方精粹汇聚,环肥燕瘦,甚至异域的美人都应有尽有,范垣这样的身份地位,什么样的绝色尤物没见识过?   养谦张了张嘴,终究一叹。   温姨妈又琢磨道:“何况他那样的身份,竟亲自来跟我说,我看他的样子着实不像是假装,莫非也是真心喜欢你妹妹?”   养谦才道:“他自然是最会演戏的,那天若不是我亲眼所见,我又怎会想到,这样正直端方的首辅大人,竟然会做那种……那种,哼!”   温姨妈咳嗽了声:“想想四爷毕竟这把年纪了,也没婚娶,也没个侍妾,整日家和尚似的,倘若真的动了心,未免……倒也……”   养谦猜到温姨妈要说什么,啼笑皆非,叫道:“母亲!”   温姨妈复连声咳嗽,半晌,才对养谦道:“你也莫要着急,纯儿年纪小,不懂事,你若急躁着跟她嚷嚷是不成的,今晚上等我再详细问一问,看看到底是怎么样再作打算。”   养谦只得答应。   是夜,琉璃赌气睡在床上,也没有吃晚饭。   温姨妈叫丫头拿了两样点心,亲自进来叫她,琉璃闭上眼睛装睡。   半晌,只听得室内鸦雀无声,鼻端却嗅到桂花糕的香气,琉璃到底饿了,便爬起身来,见果然无人,只有一碟糕放在桌上,她便悄悄下地,捡了一块儿吃了。   吃了两块糕,摸着桌上的茶也是热热的,便又吃了一盏。   正差不多了,又听见外头脚步声,这才又忙忙地爬到床上去。   果然是温姨妈去而复返,见桌上的糕少了两块,也不说破,只先示意小丫头们退下,自己却在床边坐了。   又见琉璃因躺下的着急,头发压了半截,便替她整理妥当,又叹说道:“好孩子,你要怎么都好,就是别把气儿闷在心里,倘若再闷出个好歹来,让我可怎么好?”   琉璃心中一动,温姨妈道:“你哥哥也是为了你好,你知道他是最疼你的,容不得你受半点委屈,更怕你吃了亏……其实,倘若四爷是真心待你,你也是真心对他有意的,难道我们不都觉着高兴?”   琉璃听到这里,便慢慢地坐起身来:“母亲,四爷……真的不坏,你别记恨他好不好。”   说话间,便握着温姨妈的手,轻轻一晃。   温姨妈又爱又怜:“你真的……喜欢四爷?”   骑虎难下。   琉璃本是给范垣辩解才这样说的,但此刻如果翻供,之前所说的那些自然也不足信了。   琉璃点点头:“喜欢的。”   温姨妈笑了笑,悄声问道:“怎么就喜欢上他了?”   琉璃脸上一热,低下头去。   ——怎么就喜欢上他?   眼前毫无预兆而出现的,竟是初次相遇时候,那个面色冷峻略带戒备的少年的模样。   见琉璃不答,温姨妈道:“你可知道四爷是怎么说的?他说,他对你可是一见倾心。”   琉璃愕然抬头,温姨妈笑道:“也不怪你哥哥不信,连我也是不信的,真想不出,他那样的人,能当面跟我说这样的话。”   不知为什么,琉璃突然觉着双眼酸胀。   温姨妈道:“好孩子,这儿只有母亲,你便同我说句体己的话,你跟他相处,他对你怎么样?是每每如那日的轻薄,还是其他怎么样?他、私下里可还跟你说过些别的话?”   琉璃沉默了片刻,郑重说道:“我知道母亲跟哥哥都担心我吃了亏受了骗,可、四爷没有……他对我真的很好。他帮了我很多很多……他真的不是坏人。”   温姨妈不禁点头。   琉璃说的是范垣对于“陈琉璃”所做过的,温姨妈却以为是范垣对温纯所做——比如相助太医疗治,比如见皇帝,还听说在她练习说话的时候,范垣还曾特意教导过,当然,还有王光那件事……   琉璃又道:“且咱们在这府里也住了这半年,他是怎么样的人品行事,母亲应该心里有数。”   “那倒是,”温姨妈忖度道:“既然你这样替他说话,那,你是不是也想我答应他的求亲?”   琉璃无法回答,心底却又浮现儆儿可爱的脸。   她张手抱住温姨妈,不敢让自己的泪掉下来,免得让妇人误解。   半晌,温夫人叹道:“好孩子,你不用担心,母亲已经知道你的意思了。”   ***   这日,范垣在宫门口下轿,正欲往内,就见郑宰思给个小太监领着,神采飞扬地走了出来。   两人照面,郑宰思行礼笑道:“参见范大人。”   范垣道:“免礼。”先前还只觉着郑宰思笑的多而浮夸,可自打知道了他对琉璃的心意后,这笑容无形中开始变得刺眼。   范垣看也不想多看,目不斜视地往前而行。   郑宰思却忽然回头道:“范大人请留步。”   范垣止步,微微侧面:“郑侍郎何事?”   郑宰思笑道:“上回跟您提起来‘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大人说我求不起?”   范垣这才徐徐回身:“怎么?”   “下官只是想问,我如果求不起,那……”郑宰思盯着范垣的双眼,道:“皇上呢?”   范垣道:“你说什么?”   “大人怎么这也不明白,我的意思自然是问,”郑宰思笑道:“皇上总该求的起吧?”   “皇上?”范垣面不改色,只有他自己知道,此刻心如擂鼓,“皇上年纪尚小,郑侍郎你是在说笑吗?”   “不不不,”郑宰思笑道,“下官是说,倘若皇上下旨赐婚,下官是不是就求的起了?”   范垣的眼神陡然锐利起来,他看看郑宰思,又回头看看皇宫内的方向,终于一言不发,转身入宫。   身后郑宰思目送范垣走远,仰头长笑了数声,那小太监笑道:“侍郎在跟首辅大人说什么呢,奴婢怎么都听不懂?”   郑宰思大笑:“你当然不懂,只要首辅大人懂就成了。” 第45章 禁宫   范垣虽然料到郑宰思不会那么轻易放弃,却无论如何想不到,郑宰思竟会用这种手段。   果然是防不胜防。   虽然看着面不改色,毕竟是范垣至为关切的事,心里却也不禁有些慌乱了。   范垣往宫中而去之时,迅速在心里做好了最坏的打算——郑宰思已经在朱儆面前求下了旨意,或者那圣旨已经拟成了。   虽然他隐隐觉着不太可能,就算郑宰思向小皇帝求赐,以朱儆的性格,未必就会痛快地答应他。   可谁又能说得准呢?那毕竟也只是个一向好玩的小孩子罢了,郑宰思又向来很讨朱儆的喜欢,假如真的一时兴起答应了……   这个混账。   想着想着,忍不住动了真气。只是现在生气也无济于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   将到达景泰殿的时候,范垣已经迅速在心底盘算出了几个应对的法子。   ***   景泰殿中,小皇帝朱儆已经换了一身骑射服,从小太监赵添手中将小弓接了过来,在手中拨了两下。   朱儆叹了口气:“又不能去射真的老虎豹子、獐子鹿兔等,有什么意思。”   赵添陪笑道:“皇上再多练几日,自然就可以了,到时候要射什么就射什么。”   “能吗?”朱儆回头瞥他一眼:“上次朕把御花园的孔雀射了一箭,少傅就说了两车训斥的话。赶明儿要打一头老虎,他还不疯了,只怕要说上十车,一百车的话。”   赵添想笑又不敢笑:“首辅大人也是为了陛下着想,何况那孔雀是先前皇太后喜欢的……”   “住口,你怎么跟他一样!”朱儆瞪起双眼。   赵添忙低下头,后悔多嘴。   朱儆惦记“皇太后”三个字,心头烦躁之极,索性把弓往他身上一扔:“可恶,朕不去了!”   赵添不敢劝,灰溜溜地退了出来,正遇到范垣走来,忙躬身行礼。   范垣正要走开,突然又停下来:“今儿是你伺候皇上?”   赵添道:“回首辅大人,是奴才。”   范垣道:“那……皇上可有什么旨意没有?”   赵添一愣,摸不着头脑,想了想:“并没有听说什么旨意。”   范垣点点头,又问:“郑侍郎在的时候,皇上没说什么?”   赵添越发凝神细想了会儿,摇头:“郑大人讲了会儿书,就跟陛下闲谈了两句,起初是说些典故似的,奴才也不大懂,后来……”   他正迟疑,见范垣似有倾听之色,便不再苦想那些听来的文绉绉的诗经古文等,直接说道:“后来不知怎么,皇上就问起郑大人的私事,问他怎么还没婚配。”   范垣微微色变:“然后呢?”   赵添平日在他跟前儿很少多嘴,因为知道范垣最恨奴才们底下嚼舌,如今见范垣很是上心,才大胆悄悄地说道:“郑大人说已经有了……皇上就问是谁……郑大人还没说,皇上就打发奴才去拿点心了。竟没有听见。”   范垣听了这些,知道郑宰思在宫外说的话的确并非无因,他虽然心惊,面上并不露出什么,只摆手示意赵添退了。   正要再往里去,就见朱儆气哼哼地走了出来,嘴里还骂道:“狗奴才,不知姓什么了。”   范垣听他竟乱骂人,不禁皱眉。   朱儆起初没看见他,突然瞧见,便忙闭了口,假装打量别处。   范垣上前行了礼:“皇上,这会不是该去练习骑射了吗?为什么还耽搁不去?”   朱儆见他不提自己骂人的事,松了口气,又道:“朕今天累得很,改天再去。”   范垣道:“所谓‘冬练三九,夏练三伏’,一日不练也是手生,久而久之再成了惯例,又如何能有进益。”   朱儆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又说这些,朕的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范垣只想探听郑宰思跟小皇帝说了什么,但偏偏朱儆是个人小鬼大的孩子,如果范垣直接这样问起来,他只怕未必肯照实回答。   范垣道:“今儿郑侍郎跟皇上说的是什么?”   朱儆只当他是照例询问自己功课,便道:“无非是《诗经》罢了,今日听得是《关雎》。”   范垣一听,明白了。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不由冷笑起来:“郑侍郎放着《伐檀》《硕鼠》这些有关民生疾苦的不说,反而给皇上说这个?”   朱儆道:“这有何不妥?郑爱卿说这也是‘民情’,何况也是国风里的名篇,朕迟早晚都要学的。”   范垣心知郑宰思这是明目张胆的在“夹带私货”,便道:“郑侍郎除了讲这个,必然还深入浅出地讲了别的吧?”   朱儆笑道:“朕喜欢听郑爱卿讲书,就是因为他课讲得十分风趣。”说到这里,眼珠一转,突然又一笑。   范垣见他欲说不说,便道:“怎么了?”   朱儆却问道:“少傅,温家阿纯姑娘最近怎么样了?”   范垣道:“很好。您问她做什么?”   朱儆琢磨着说道:“我听人说,近来有不少人往你们府里提亲,是不是真的?”   范垣道:“也没有那么多,谁跟皇上说的……必然是郑侍郎?”   朱儆笑说:“你猜怎么着,郑爱卿他也想……”   “想什么?”   朱儆嘿嘿地笑了笑,却并不回答,眼睛里隐约有些狡黠之色闪过:“少傅,我什么时候能再见一见阿纯?”   范垣心中生疑,却仍淡淡道:“她一个民女,陛下总见她干什么?”   朱儆说道:“那我想让她当女官,你又拦着不肯。”   范垣道:“就算是女官也要有资格,她原先痴愚的名声在外,若这样也能当女官,让朝野臣民听了怎么想?”   朱儆哼了声:“你总是有这许多大道理。”   范垣说道:“臣也是为了皇上着想。”   “真的是为了我着想?还是有别的原因?”   范垣凝眸看朱儆,正要问皇帝这么问是什么意思,朱儆却摆摆手道:“罢了,朕还是去练习射箭了。”   范垣见他又转开话题,便沉声道:“臣陪着皇上过去。”   朱儆道:“我又不会跑了,还用少傅看着?”   范垣道:“臣想看一看皇上的功夫练得怎么样了。”   朱儆暗暗嘀咕:“又要考我,若见练的不好,仍旧又少不了一顿训斥。”心里不太乐意,却不敢抱怨出来。   两人往殿外正走,一阵风掠来,朱儆不禁咳了两声。范垣垂头望着这小孩子,不由想起昨夜琉璃跟自己说过的话。   范垣道:“皇上的咳嗽还没好?”   朱儆歪头看他一眼:“已经好了。”   范垣想了想:“如果身上不适,皇上不如别去练箭了。且在殿内养一养。”   朱儆意外:“少傅,你说真的?”   范垣点头:“自然是真,虽然学业不可荒废,但皇上的龙体要紧,不可大意。”   范垣很少说这种体贴软和的话,朱儆瞪着圆溜溜的眼睛看了他半晌,想要说点什么,却一时又说不出什么来。   正这会儿陈太监来到,在旁边听了个正着,此刻见朱儆愣怔着,就忙上前来笑道:“皇上,你瞧首辅大人多关心您,不如今儿就不用去了,照大人说的,好好养养。”   朱儆低头想了会儿,却突然说道:“朕没事儿,就咳嗽两声罢了,不碍事。”   范垣不禁诧异起来,朱儆之前满脸的不情愿,分明是不想去练箭,自己的话正好儿给了他一个台阶,谁知小皇帝非但没有顺着台阶下来,反而奋勇地要跳上去。   陈冲也有些诧异,一时猜不透朱儆的心意,只得向着范垣苦苦一笑,也随陪着去了。   皇帝年纪虽小,但要学的功课却极不少。又因本朝太、祖乃是马上皇帝,所以后继子孙也都有了惯例,从小就开始习武,虽然如今太平盛世,也不过是为强身健体之意罢了。   琉璃昔日在的时候,朱儆还不足五岁,舍不得让他受苦,可自打琉璃不在了,又过了年,所以范垣便请了禁军有名的神射手、统领高值负责教小皇帝射箭功夫。   起初皇帝孩子心性,倒有些兴致勃勃,但练过几次后,便觉无趣,若不是范垣每每督促,只怕早就丢下了。   演武场上,竖着专门供小皇帝练习用的皇缎小靶,朱儆张弓搭箭,倒是练的十分认真。   范垣在旁边打量,虽然朱儆的准头一般,力道也很差,不过胜在态度认真,若能保持这样的劲头,自然不怕练不好,心中略略宽慰。   高统领见小皇帝今儿十分的精神,也颇为高兴,便也越发尽心指点。   朱儆连射了七八箭,其中好歹有一箭撞在了红色靶心旁边,却因为力气不足,又跌落地上,但虽然如此,已经足够让小皇帝高兴万分,旁边的陈冲更是大加赞美,连高统领也鼓掌大赞。   朱儆兴高采烈之余,不忘忙回头看范垣,却见他站在廊下望着这里,脸色仍是淡淡的,并不见格外喜欢。   朱儆不由有些泄气,振作精神又射了几箭,已经很累了,暗中偷眼看范垣,却见他已经看向别处去了,脸色竟有些心不在焉。   朱儆眉心皱蹙,又连续发了数箭,他因心急情切,竟没有一支箭射中的,瞬间很是颓靡。   高统领见小皇帝失落,忙安抚了几句。   陈冲道:“皇上一定是累了,不如歇会儿再练。”   高统领道:“说的是,皇上暂时歇会儿,臣射几箭,给皇上做个样子。”说着,就叫属下把自己的铁背弓拿来。   虽然如此,朱儆却有些担心范垣又说自己偷懒,于是又看范垣,却见他仿佛扫了自己一眼,也没靠前说话,也没别的神情。   朱儆疑惑,正高统领张弓对准远处的靶子,口中说道:“皇上别急,这射箭不仅仅是比的腕力跟准头,还比的是专心跟耐力……”   朱儆听了这句,又看范垣理也不理这边,便大声喝道:“难道你说朕没有专心,也没耐力吗?”说着转身,又嫌高统领碍眼,便推了他一把:“滚开!朕不练了,以后也再不练了!”   高统领本是张弓搭箭给小皇帝示范,此刻正是箭将离弦的关键时候,偏给朱儆推了一推。   手指一擦,高统领手中的弓箭射了出去,准头自然也随着乱了。   但那箭的力道却丝毫不减,雷霆万钧地往前。   高统领厉声叫道:“闪开!”   前方看靶的侍卫本隔着靶子有一段距离,何况也知道以高统领的箭术是绝无失误的,怎会知道会有这样的意外出现?   眼见皇帝推人,利箭离弦,竟完全脱离靶子,那侍卫躲闪不及,大叫一声,脚下木讷地才挪了一寸,肩头已经中了一箭,带的他整个人踉跄后退,竟跌在地上。   高值丢下铁背弓,疾步奔过去查看此人伤的如何。   朱儆万万想不到竟会出现这样的变故,转身呆呆地望着前方。   此刻范垣已经下台阶而来,他看看远处那身受重伤的侍卫,又看向朱儆。   朱儆对上他的眼神,本能地想要后退,却仍嘴硬地说道:“不是我射的!”   “皇上。”范垣拧眉,不悦地冷看着他。   朱儆呆了呆,只顾叫道:“真不是朕,是高统领!”   范垣冷道:“如果不是皇上无缘无故推了高统领一把,以他的箭法,会误射了人吗?”   朱儆咽了口唾沫:“我、我怎么知道……”   范垣道:“早跟皇上说过了,皇上说每一句话,都有可能决定千万人的生死,何况皇上做些什么!你怎么就不明白!”   早在箭歪了的时候,陈冲就忙上来护住了小皇帝,此刻见范垣诘责,知道这一次祸闯大了,只得说道:“阁老,皇上毕竟、毕竟不是有意的……”   “用你多嘴!”范垣看也不看陈冲一眼,只仍盯着朱儆。   小皇帝仰头看着面前的范垣,乌溜溜的眼睛里涌出了泪光。   但他却拼命强忍着不让眼泪流下来:“是不是我做什么都是错的?”   远处,已经有人抬了那受伤的侍卫匆匆离开,高统领满头大汗,双手遍是鲜血。   范垣收回目光,道:“错就是错,对就是对,倘若明明错了却拒不承认,岂不等于黑白颠倒。不认错误,不思悔改,矢口狡辩,这比无心做错了事更可怕,也更可耻!”   朱儆毕竟年纪小,无法应对这些厉害的言辞。他索性吸了吸鼻子,叫道:“好啊,既然我做什么都是错的,那我索性就再做一件!”   范垣一怔,不解小皇帝在说什么。   朱儆昂头对上范垣沉静幽深的目光,叫道:“你不是不愿意阿纯嫁给郑侍郎吗?朕偏偏要给他做主,朕要给他……给他赐婚!”   话音刚落,范垣上前一步,死死地盯着小皇帝。   在朱儆看来,首辅大人原本沉静的目光突然变得无比可怕,他情不自禁倒退了一步:“你、你要干什么?” 第46章 赐婚   范垣盯着小皇帝朱儆,怒气燃烧,几乎让他无法自制。   这幸而是皇帝陛下,倘若是他的儿子,只怕立刻抓过来,先狠狠地痛打一顿。   任凭范垣再明见万里,也算计不到郑宰思在背后使了什么阴招。   郑宰思是个极敏捷狡黠之人。   郑家的人不同意郑宰思娶温家阿纯,范垣这边当然也是不许的,对郑宰思而言,简直似内忧外患,且不管哪一方面都势力庞大,他绝不能正面相抗。   这要是换做其他人,只怕早就束手无策,就此罢休。   但若郑大人若也能这样轻易放弃,他就不会是郑宰思了。   宫内演武场的这一场平地波澜,郑宰思虽然猜不到,但范垣见了朱儆后一定会生出事端来,这却是郑宰思意料之中的事。   从给朱儆念《关雎》开始,到谈到自己的婚姻,不动声色中引到自己所要提起的亲事之前,郑大人心中已经盘算的妥妥当当。   原先郑宰思讲课的时候,就常谈天说地,无所不至,所以这一次,小皇帝也丝毫没有察觉异样。   朱儆当然不会懂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意思,只不过随口闲谈罢了,好歹总比干巴巴地背诵念习有意思的多。   那会儿朱儆笑问:“郑爱卿,那你是不是也‘君子好逑’了哪家的‘窈窕淑女’啊?按理说你也该成亲了,朕隐隐地听说你们家好像也给你看好了?”   郑宰思等的就是皇帝的这句话。   但他并没有立刻就迫不及待地回答,而是眉峰微蹙,沉默了一刹那,然后才笑道:“皇上听谁说的?”   朱儆毕竟不是普通的小孩子,立刻看出他有所隐瞒:“怎么,难道朕听错了?”   这一次,郑宰思敛了三分的笑意,微微垂头轻声叹了叹,才道:“皇上没有听错。”   朱儆见惯了他嬉笑自若的样子,突然见流露出如此惆怅表情,大为惊奇:“若没有听错,这是大好事,你怎么好像不大高兴?”   郑宰思勉强一笑:“皇上,咱们还是继续看书吧。”   “你有什么事瞒着朕?”朱儆的好奇心发作,势必不依不饶。   郑宰思若有所思地想了半晌,才说道:“臣心里有个人,只可惜是个求不得的人。”   朱儆的眼睛瞪得圆溜溜的:“你是说,你心里有了一个窈窕淑女,但不是你们家给你看中的哪个?”   小皇帝的语气里已经忍不住流露出惊喜。   对朱儆而言,宫内的生活实在是太过无趣死板,每天都按部就班的,上朝,听课,习武,用膳,安寝……还要时不时地被耳提面命的训斥,突然间听到这样的话,对天性好奇的小皇帝来说简直是太过刺激新鲜、求之不得的新闻故事。   郑宰思苦笑,看一眼朱儆。   朱儆见他不回答,便一跳而起,拉着他衣袖道:“到底是怎么样,那个女孩子是谁?是哪一家的姑娘,朕可认得?你倒是快说呀!”   “皇上……认是认得的,”郑宰思叹了口气,幽幽然道:“只不过,臣不敢说。”   “什么不敢说?”   “臣怕皇上会怪罪,也怕……有人会怪罪。”   郑宰思行事爽快,从不肯瞻前顾后,向来是个最洒脱的人,如今却流露出如此忌惮的样子来,实在吊足了朱儆的胃口。   小皇帝自觉心里好像有一只小猫在不停地挠爪子:“朕、朕不会怪你,赦你无罪就是了,你只管大胆地说来,你要不说,朕才治你的罪!”   郑宰思却又看向旁边。朱儆眼珠一转,立刻先打发伺候的奴婢们都退下了。   郑宰思这才上前,低低地在小皇帝耳畔说了一个人的名字。   朱儆果然大吃一惊:“你说什么?是温家阿纯?”   郑宰思有些赧颜,低头道:“请陛下恕罪。”   朱儆呆呆地瞪了郑宰思半晌,郑宰思喜欢的是温家阿纯,这让小皇帝心里的确莫名的有些不是滋味……不过,想想看其实跟自己也没什么大关系。   朱儆问道:“你、你怎么会喜欢阿纯?”   当初人人都知道温家阿纯痴愚,且又是个哑巴。   而郑宰思却是个眼高于顶的风流才子,在小皇帝看来,他喜欢上那样简单的温纯,简直、简直不可思议。   郑宰思道:“若说为什么喜欢……倒也没什么原因,只是莫名地就喜欢罢了,许是缘分。这个等皇上大了就知道了。”   朱儆一愣,继而摆摆手道:“这个有何必等朕大了?朕这会儿也是很喜欢温家阿纯的,不然先前也不会想让她进宫当女官了。”   郑宰思的脸色有些奇异,思忖说道:“可……可这大概跟男女之间的那种喜欢不同,毕竟,皇上并没有想娶阿纯,是不是?”   朱儆皱眉想了半晌,他毕竟是个才五岁多点儿的孩子,哪里会想到那么遥远的事,便笑道:“这倒是。”   郑宰思叹了声,摸摸鼻子苦笑:“可惜,臣也是白想念而已。臣跟温家阿纯也是不可能的。”   “为什么?”朱儆复又诧异,突然想到方才郑宰思说“有人也会怪罪”的话,便忙又问:“你刚刚说还有谁会怪罪?”   郑宰思道:“臣指的,是首辅大人。”   “少傅?”朱儆又瞪圆双眼,“这跟他又有什么关系?”   郑宰思也露出一副疑惑的样子,说道:“这个其实臣也不太明白,只不过,首辅大人不知从哪儿听说了臣对阿纯有心,很是不快呢……”   朱儆震惊非常。   但他再聪明,也万万想不到“范垣喜欢温家阿纯”这一节上去。   毕竟在小皇帝的心目中,范垣这种人,古板端直,只懂训斥管束自己,处理朝政内务,而且他一直都没有婚配,年纪又大,还有点儿不良传闻。   综合以上种种,小皇帝不知不觉中养成一个印象,隐隐觉着范垣一辈子就都是现在这种状态,一早把他剔除了会好逑“窈窕淑女”的那种君子一类,更何况对方是“温纯”。   小皇帝抓抓额角:“他虽然是温纯的表哥,但却也管不到她的终身上,他又为什么会不高兴?难道他们也给阿纯选好了人家?”   郑宰思笑道:“这个也未尝不可能,也许已经挑好了比臣更强百倍的人,又或者,是因为我在首辅大人跟前儿一直都不讨喜,所以才不想把阿纯许给我……”   朱儆点点头,若有所悟。   最后,郑宰思默默说道:“今日臣跟皇上说的这些,皇上可千万别告诉人去,免得又生事端,且让首辅大人知道臣跟您说了这些,恐怕……”   他顿了顿,低声道:“反正这件事是没法子的,从此死了这条心就是。”   这不动声色之中,郑侍郎已经把自己想表达的都给小皇帝种在心里了。   郑宰思之所以这样做,是他揣摩透了朱儆的心理,小皇帝聪明,但也叛逆,他当然敬畏范垣,可因为范垣屡屡教诲严苛,不近人情的……所以小皇帝对范垣同时又有些憎厌。   再加上在出宫的时候郑宰思又在范垣跟前挑了那么一次。   他猜到范垣会“关心则乱”,但以范垣的性情,绝不会当面询问朱儆。   然后,只要范垣跟朱儆不知为什么再度起了争执的时候,小皇帝想到此事,一定会做出点什么来。   一切正如郑宰思掌握。   当时郑宰思跟朱儆诉苦后,小皇帝见向来天不怕地不怕的郑侍郎如此,他反而不服,且心中已经想到一个法子。   那就是“赐婚”。   只不过出于某种心理,迟疑着并没有说出来罢了。   这会儿恰逢时候,跟范垣争执气极,哪里按捺得住,果然就嚷嚷了出来。   陈太监跟高统领在旁都看呆了,听到小皇帝叫嚷,陈冲忙奔过去:“皇上,皇上……阁老息怒。”   朱儆因为从没见过范垣这样生气的样子,本能地吓得后退。见陈冲护在跟前,才略觉心安。   范垣仍是直直地盯着他:“皇上你方才说什么?”   朱儆已经不敢再乱嚷了:“我、我……”   范垣继续问道:“皇上是要赐婚吗。”   朱儆的泪花都挂在眼角了,恨不得放声大哭一场,看看左右,除了陈太监,高统领,还有许多侍卫外,没有他最想见、也最能依靠的那个人。   几乎情不自禁地就叫出一声“母后”,小皇帝却又死死忍着,吸吸鼻子,昂头道:“是、是又怎么样!”   陈冲见两人竟似针锋相对起来,眼前金星乱窜,不知如何是好。   谁知范垣缓缓道:“那么,请皇上先给我赐婚吧。”   这一下,不仅是朱儆目瞪口呆,连旁边的陈冲,高值,诸宫女太监侍卫们,但凡听见的,一个个如痴如傻,好像看见了公鸡生蛋,母鸡打鸣,日头从西边升起,黄河水倒流。   连朱儆也忘了惊怒委屈,更忘了自己的初衷,只怔怔地问道:“你、你说什么?”   范垣却正经地拱手行礼,口中说道:“臣斗胆,请皇上给臣赐婚。”   朱儆好不容易咽下一口唾沫:“给、给你赐婚?少傅……跟谁……婚配?”   范垣抬头,双眼望着朱儆。   目光沉沉,有未散尽的余愠,也有一丝意味不明的淡笑。   他本来不想做到这一步的。   虽然小皇帝不知道,但是他知道,琉璃也知道。   ——温家阿纯就是陈琉璃,就是小皇帝朱儆的生母。   于情于理,绝不可以让朱儆为他赐婚,确切的说,不能为他跟琉璃赐婚。   因为……让儿子给母亲赐婚,情何以堪。   但是朱儆竟然想给郑宰思赐婚,当亲耳听见的时候,范垣心中的怒气,实在是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盛怒之极的时候范垣心想:既然小皇帝自己先开了口,那么,自己又何必再顾忌……何不“成全”了他。   范垣垂下眼皮,把心横起。   沉声道:“恳请皇上,为我跟温家阿纯赐婚。” 第47章 抱住   要不怎么有母子连心一说呢。   就在朱儆跟范垣在演武场“对峙”的时候,范府内宅,琉璃闲着无事,正跟温姨妈学着做点女红。   她的针线仍旧生疏的很,只不过若认真学,假以时日未必不能做的更好些。   琉璃想起上次给范垣做的那个丑陋的荷包,从来也不曾见他带过,但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以范垣的身份,怎好戴那种粗鄙不上台面的东西。   也不知他是不是早扔了。   不过也未必,以范大人那个紧敛秘藏的性子,也许又偷偷地放了起来,假以时日好拿出来吓她一跳,就像是那面画有他样貌的牌子,还有那双神奇的鞋子,一件一件的,却像是一笔一笔的旧账。   想到荷包,不免又想到了另一个人。   就是在陈府捡到了荷包的儆儿。   也不知为何,越是想念,心里却越来越慌,空落落地步踏实。   正有些恍惚不安,偏东城来探望,还没进门就笑道:“怎么静悄悄的,妹妹不在家?”   琉璃被他惊的颤了颤,倏地刺痛,那指尖已给扎出血来。   温姨妈一眼瞧见,吓得忙起身过来:“怎么就这么不小心的?”   东城也正进门,忙跟着靠过来,看着那指尖上红通通的血珠,失声道:“这还了得!”忙回头催促小丫头子拿金疮药来敷上。   还是琉璃清醒过来:“不碍事。”她毕竟有过这种“经验”了,听东城大张旗鼓地催金疮药,便忙阻止。   东城早不由分说撵着丫头们去了,又道:“十指连心,我看着心里还颤的很呢,何况妹妹。”   温姨妈原本也心疼的很,如今见东城先情切地嚷叫起来,自己就不好多说了。   只忙先请他坐,又问道:“你从哪里来的?”   东城道:“才去见了祖母,心里记挂妹妹了,怕天热她懒怠出去,没想到却在这里跟姨太太学这个,还是不要忙的好,这炎天暑热的,把妹妹累坏了。”   温姨妈笑道:“我何尝不是这么说?她一心想学,如今扎了手,索性就不许她做了。”   东城道:“就是这样。东西缺了,只叫人买去就是,伤了妹妹可就不值当了。”   温姨妈见他句句说的动人心肠,很喜欢:“你来的正好,就替我劝劝她便是。”说着起身,出外叫小丫头去拿些冰镇的酸梅汤来给他降暑。   剩下东城跟琉璃对面坐着,东城见琉璃只管发呆,温姨妈又没回来,索性倾身低低说道:“妹妹这样用功,可是因为近来祖母跟姨太太都忙着给你选婿那件事?”   琉璃一怔。东城笑道:“你又何必担心,如果真是为了将来婚嫁着想,咱们只好好地瞧着,只选那些恩厚宽慈、能疼人的人家里许去,若是那些要求女红出色等条件的,一概不要他们就是了。”   琉璃这才明白东城说的是什么,哑然失笑:“瞎说了不是?”   东城道:“如果不是因为这个,又干吗半道儿开始拈针线了?家里又不缺用的东西。”   琉璃笑道:“原本是个消遣罢了,劳你又操心这许多。”   东城就也笑:“就算我白操心,那妹妹现在可伤了手了,又怎么说。”   “这点小伤,你出去可别又跟人当件正经事来说,叫人笑话我笨的什么也不会呢。”   东城道:“我当然不至于这样傻,只是都替妹妹觉着疼罢了,如果真的要消遣,以后可务必留神些,别再伤着了。”   琉璃知道他是好心叮嘱,便只管答应。   东城在这里坐了半晌才去了。温姨妈便对琉璃道:“这个孩子真是体贴心细,将来不知是哪家的姑娘有福气才嫁得了,只可惜……”看一眼琉璃,不言语了。   原来温姨妈觉着东城性情温柔随和,是个极可爱的少年,只可惜算起辈分来,两个人天差地远。   何况就算不提辈分的事,两个人只怕也是不能的,不过是心里白想一想罢了。   因见屋里无人,温姨妈又道:“自打上回四爷亲来跟我说过了那件事后,竟再也没跟他照面,也不知他目前是如何想法了。”   琉璃不言语。   温姨妈琢磨着:“我已经跟你哥哥说过了,他虽然不乐意,却到底还听我的话,其实如今我心里所担忧的,却不是你哥哥,而是你姨母那边。”   琉璃明白温姨妈在忧虑什么。   正如那天范垣来见温姨妈时候所提过的,冯夫人不待见他,未必肯答应这门亲事。   温姨妈果然叹道:“如果换做其他什么事,我必要跟你姨母商议的,但是这件……我又不知四爷有什么打算,又怕若我贸然跟你姨母说了,反而坏了事,所以一直都没提过,每次见了她,倒像是做了亏心事一样。”   连日来看范垣并无动作,温姨妈的心无法踏实,暗暗有些焦急。   琉璃安抚道:“母亲别急,横竖船到桥头自然直。”   温姨妈笑道:“那也只能这么想了,假如他自己突然想开了……那倒也不是一件坏事,免得真的提出来的时候,你姨母那边又不知是怎么样呢。”   是夜,养谦从翰林院回来,进内给温姨妈请安,又陪琉璃坐了半晌,因说起来:“今儿有些怪。”   琉璃问道:“什么怪?”   养谦说道:“先是紧急传了宋学士入内,还以为是有什么诏书要拟呢,可是待了半天,却什么也没拟就出来了。”   这宋学士是翰林院的第一人,才思敏捷,反应迅速,有什么重大或者紧急的诏,翰林院都会推他出面,绝不会有什么应对不当之处,琉璃自然深知。   琉璃听是传了他,知道一定有要紧的大事,便忖度道:“想必是内阁没商量妥当?所以……”说到这里,突然想起自己这会儿不该知道的这么多,于是就讪讪地打住了。   养谦听她说内阁如何,略觉异样,却并没多想,只道:“也许,毕竟当时四爷也在宫里。”   琉璃也只当有什么军国之事难以决断,就道:“既然四爷也在,等他们商议好了自然就可以拟诏了,这也并不奇怪。”   养谦道:“我指的不是这个。”他便悄悄地说道:“听宋学士说,皇上好似跟四爷闹了不快,今儿演武场上还伤了人……”   琉璃顿时脸白:“伤、伤人?谁伤了谁?”   养谦说道:“听说是伤了一名侍卫。似是皇上伤了的……不太清楚。”   琉璃的心噗通噗通,剧烈地狂跳不已。   这一夜范垣并未回来,琉璃想找人探听详细都不可能,直到第二天的下午,范垣终于回了府。   二门上小厮报了信,琉璃又从小桃口中得知后,便飞快地跑出来找范垣,她知道范垣回来后多半要去书房,于是便直奔他的书房而去,谁知满头大汗地到了,却发现扑了个空。   而此时此刻,范垣不在别处,偏偏竟在琉璃的房中。   他进门之后,也不去给冯夫人请安,也不回书房,直接来见琉璃。   所以两人竟是走岔了。   底下的丫头们因不知琉璃是去找他,只讷讷地回答说:“姑娘方才不知有什么急事,忙忙地就跑出去了,也没说去哪里。”   范垣心中一转,猜到宫里的事儿指不定透了些什么出来,琉璃得了消息,自然是要去找他问明白的。   他忙转身要回书房,谁知才出屋门,迎面就见从院子门口处,冯夫人扶着雅儿的手在前,温姨妈在侧,背后又有几个丫鬟婆子跟着,浩浩荡荡地进了门来。   范垣微怔。只得暂时住脚行礼。   冯夫人见了他,并不惊讶,只问道:“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范垣道:“有一件要紧事,要寻表妹。”   冯夫人挑眉:“不知道是什么要紧事?”   范垣抬眸看了她一眼,又垂下眼皮,淡淡说道:“皇上召她进宫。”   这个冯夫人却万万没想到,但在最初的惊愕后,冯夫人冷笑道:“皇上真的有旨意?那怎么不见宫里来人?”   范垣面不改色,仍是口吻淡漠地问道:“夫人莫非是在质疑我假传圣旨吗?”   冯夫人眉头一蹙,她虽然有这个怀疑,却不敢就宣之于口。   旁边温姨妈因听“进宫”,便惊疑问道:“皇上为什么要传纯儿?可、可是有什么事?”   范垣知道她是担心,便道:“您放心,没有别的事,皇上只是……传她说几句话而已,何况有我陪着。”   温姨妈略松了口气,她还未说什么,冯夫人道:“照我看,有你陪着,却更叫人不放心。”   范垣道:“夫人这话……我不明白。”   冯夫人语带嘲讽道:“你怎么能不明白?你不是暗中筹谋着要娶纯儿吗?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我虽是个后知后觉的,却也不傻。”   温姨妈面有难色,试着拉了拉冯夫人的袖子。   冯夫人却道:“你不用怕,横竖有我呢。”   范垣抬眸看向冯夫人:“我是想娶她,也并没有暗中,迟早会禀告夫人的。”   “禀告?”冯夫人笑道:“我看你是想先斩后奏。”   范垣笑了一笑:“却也可以这么说。”   温姨妈见两人又杠上了,忙道:“好了,如今既然要进宫,可不便耽误。”忙招呼道:“纯儿,纯儿呢?”   屋里的小丫头忙回不在,温姨妈着急,又催人去找。   正这时候,琉璃带了小桃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   才进门就看到这样的阵仗,不由怔在了原地。   范垣见她回来了,便向着冯夫人跟温姨妈行了个礼,道:“若没有别的吩咐,我便先带她进宫去了。”   既然他说是“旨意”,不论真假,冯夫人不便擅自拦阻。   可见他沉沉静静地要走过身旁,那口气实在忍不下:“站着。”   范垣住脚。   冯夫人看看他,转头看向琉璃,突然说:“纯儿,我才听说,你表哥想娶你,却不知你的意思是怎么样?如今你跟姨母回一声,成,就罢了。若不成,姨母给你做主。你不用怕任何人。”   光天化日之下,这许多人都在,琉璃脸上腾地红了起来。   范垣自始至终本都淡淡漠漠的,直到此刻,眼中才透出怒色。   冯夫人这显然是在逼琉璃当面儿表态,她一个女孩儿,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难道就好大言不惭地承认自己答应嫁?那势必会被人当做恬不知耻。   温姨妈显然也觉着不妥:“夫人,这个还是以后再说吧……”   “不行!”冯夫人不由分说打断了,逼视琉璃,语气柔中带刚:“纯儿,你跟姨母回答,你愿意嫁给你表哥,还是不愿意?”   琉璃原先还红着脸不知所措,此刻已经低下头去。   范垣忍无可忍,走到琉璃身旁:“跟我进宫。”   琉璃一怔。   冯夫人喝道:“站住!”   范垣置若罔闻,拉着琉璃要走。   琉璃看看他冷峻的脸色,回头看向温姨妈为难窘迫的模样,以及冯夫人雷霆万钧似的……   琉璃扯了扯手腕:“等等。”   范垣垂眸,疑心她要退缩。   琉璃站住脚,回头看向冯夫人:“我、我知道姨妈是为我好,只是姨妈别担心……我、我愿意嫁给表哥。”   她的声音明明很轻,可偏偏没有丝毫虚弱的意思,温和平静的,像是在诉说一个最寻常不过的事实。   刹那间,冯夫人张口结舌的惊愕表情,像是一只才浮出水面张大了嘴准备吞下猎物的鳄鱼,突然发现自己咬住的是一块儿坚硬的巨石。   范垣原本暗沉的眼神,突然似有一道明暖的微光闪过。   琉璃回答过后,屈膝行了个礼,转身对范垣道:“走吧。”   直到出了范府,上车的时候,琉璃才问道:“到底宫里出了什么事,你……”   范垣不答,只默默地亲自扶着她上了马车,琉璃正着急,却见范垣也随着进了车内。   琉璃一心想快点打听宫中的情形,见他竟跟自己同车,并未多想,还迎着问道:“儆儿……”   只来得及说了两个字,整个人已被范垣紧紧地抱入怀中。   他的力气如此之大,勒的她的双臂隐隐作痛。 第48章 喂药   琉璃不知范垣为何突然抱住自己,可看他如此反常,心里却错疑到了别的地方。   她挣了挣:“师兄你怎么了?”   范垣并不肯放开她,琉璃满心忐忑地又问道:“是不是儆儿怎么了?我昨儿听说宫里伤了人,是儆儿伤了人?到底是怎么样?你一整天都没有回来,我方才急得去找你,又为什么要带我进宫?真的是儆儿有事?”   她满心都在朱儆的身上,一连串地问了这许多话。   范垣听着琉璃不停歇地问了这么些话,才勉强定了定神:“没有大碍,不必着急。”   琉璃听了这八个字,暂时心安:“那究竟是怎么样?”   范垣道:“说了不许着急。等我一句一句告诉你。”   琉璃举手捂住嘴:“好好好,我不急。”   范垣望着她满怀关切忧虑的眼神,便把昨儿自己进宫,陪着朱儆去演武场,小皇帝发脾气,高值失手伤人种种都说了一遍。   琉璃一边凝神听着,心也跟着如同擂鼓一样,听到伤了那侍卫,好歹不是朱儆受伤,微微松了口气,但又忙问:“那受伤的侍卫如何了?”   范垣道:“已经救回来了。”   还好没有真的弄出人命。琉璃忍不住念了声:“阿弥陀佛。”   范垣瞥了她一眼,道:“先不用着急念佛,如果他的脾气不改,以后再这样继续下去,关乎的就不仅仅是一个人的生死了。”   琉璃的心猛地一沉:“师兄……你、你好好教导儆儿就是了。”   “我一直在教他,但也得他肯听才行。”范垣淡淡地说。   琉璃咽了口唾沫:“你、你要好好地跟他说……”   范垣蹙眉:“我还要怎么好好的,难道要求着他去做?就像是陈冲他们一样,动辄欢欣鼓舞,种种的过誉夸赞?”   琉璃无言以对。   范垣扫了过去,想了想:“还有一件事。”   才要把朱儆扬言要给郑宰思赐婚、却给他截住的事告诉琉璃,对上琉璃的双眸,突然想到她刚才在府里当着冯夫人的面儿亲口承认愿意嫁那一幕。   范垣便问:“师妹,你刚才在府里……为什么肯当面向他们承认?”   琉璃本以为他要说宫里的事,突然听提到这个,便说:“你若那样带我走了,夫人一定会很不高兴,也许又会因此迁怒……所以我先承认了,好歹她不至于总是针对着你了。”   这个答案,虽是意外,却也是情理之中。   范垣说不上自己是什么心情。   琉璃问道:“师兄,你还没告诉我,又为什么这时候带我进宫?是儆儿想见我吗?”   范垣不答,只默默地说:“你去了就知道了。”   直到入了宫,琉璃才知道范垣为什么不肯在马车上告诉自己。   ——朱儆病了。   确切地说,从那天演武场风波之后,当夜,小皇帝就开始发烧,说胡话。   所以今儿一整天范垣都没有出宫,跟太医们守在寝宫之中,观察小皇帝的病情。   朱儆原本就有些小咳嗽,那日,许是受了惊,如今半是昏迷之中,时不时地还会说几句胡话。   有时候是在叫“太后”,有时候却呜呜地哭。   太医们忧心忡忡,毕竟皇帝年纪这样小,小孩子的病症是最棘手的。   而且看这个情形,朱儆的病,又分明并不完全是身体上的症候。   从昨晚上朱儆发热开始,陈冲便急命人从内阁将范垣请来。   范垣足足看了朱儆半宿,外加今天一整天。   思来想去,他才做了现在这个决定——把琉璃带进宫里来。   这是个极为大胆又容易惹人非议的举动。   琉璃被带进熟悉的皇帝寝宫,才进殿,就嗅到了一抹苦涩的药气。   从那一刻,她的心越发慌了。   越是靠近龙榻,那种心慌感越重,又有些隐隐地刺痛,就像是昨儿在练习女红的时候,那一针扎在了心头,果然是十指连心。   陈太监跟两名太医迎了出来,见范垣带了“温家阿纯”过来,都不明其意。   琉璃却早顾不得他们了,只望着里间,撇开众人,径直奔上前去。   太医们还罢了,不明情况,只向范垣行礼。   陈冲见状却忙也随着跑了回去。   琉璃径直到了龙床旁边,却见朱儆躺在床上,双眼紧闭,小脸通红,呼吸急促。   琉璃几乎失声叫出“儆儿”,她生生地把这声呼唤压下,问:“这是……是怎么了?”   陈冲看她一眼,回头又看向走过来的范垣,忙回答:“是受了点风寒。”   泪不由自主地涌上来,琉璃眼前模糊,她举手擦了擦,俯身过去,在朱儆的脸上轻轻地摸了摸。   果然滚烫!   就算是昔日她在宫里照看的时候,朱儆偶然有些小病小灾,却从不曾高热的这样厉害!   琉璃恨不得把小皇帝抱入怀中,心肝肉地叫着痛哭一场。   但现在显然不是哭的时候。   何况,这会儿除了太医跟内侍们在场外,还有几位朝臣,为首便是徐廉徐阁老。   众人看着琉璃突然冲进来,各都惊异。   正欲拦阻,范垣已走了进来。   琉璃顾不上管别的,强忍着万箭攒心似的痛楚,深深吸了口气,回头问陈冲:“皇上吃的什么药?”   陈冲对上她冷静的眸色,心头一凛,忙道:“是太医开的驱寒散,只是皇上他、他不肯吃……”   原先还是范垣抱着朱儆,强捏着他的下巴,逼着叫他吃了两口。   但在此之后,小皇帝倔强发作,不管范垣如何再用力,他宁肯熬着痛,也始终不肯张嘴了。   他毕竟是小孩子,十分娇嫩,范垣也怕错用了力道捏出个好歹来,因此竟束手无策。   琉璃看一眼旁边,徐廉等正跟范垣说话,其他几位太医里,太医院首方擎在,除此之外还有薛曹两位,都是治疗內症的好手,开的药方自然是极佳的。   琉璃看着朱儆人事不省的脸,忍着眼中涌动的泪,淡淡道:“若有熬好了的药,拿一碗来。”   陈冲几乎不假思索地躬身应道:“是。”   说完了这声,将转身的时候,陈太监突然从头到脚有一股凉意掠过。   ……他怎么就下意识地做出了领旨的动作?   但是听着那小姑娘宁和疏淡的口吻,突然不由自主地……   幸而好像没有人在意这个。   何况现在也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陈冲忙亲自去催药。   等陈太监返回的时候,琉璃正把一块儿冰水浸过的帕子亲手给小皇帝覆盖在额头。   其实早在此前他们也如此做过,只是每每才覆上,就会小皇帝胡乱扯下。   陈冲端着手中的药碗,凝望着琉璃自然而然地坐在龙床边上,微微俯身低头,小心翼翼地把帕子摊平。   他突然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这个动作,真的、很像是……   正在陈太监恍神的刹那,身前人影一动,是范垣道:“药可拿来了?”   陈冲忙回神:“是……来了。”   范垣走过来,亲手接了过去,重回到床边,有意无意地挡住了身后陈冲的视线。   琉璃早把冰帕子揭下,握住朱儆肩头,把他半抱起来,令他靠在自己的怀中。   双臂拥着朱儆,琉璃接了药碗过来,自己先舀了一勺吃了。   略有些热,于是琉璃又舀起来,吹了吹,才送到了朱儆的嘴边。   小皇帝已经半是昏迷,动也不动。   琉璃看着他犹如昏睡的模样,眼中的泪再也无法忍耐。泪落之中,琉璃低头,在小孩子的耳畔低低道:“儆儿、儆儿乖……”   连唤了两声,小皇帝的眼睫突然眨了眨。   然后,他喃喃不清地叫道:“母后……”声音微弱,依稀又有一丝撒娇的委屈。   琉璃用力将眼中的泪甩去,忍着哽咽低声道:“是、是母后,儆儿,听话,吃了药就好了,来……张口。”   沉默了片刻,朱儆那有些干裂的嘴唇终于缓缓张开。   ***   早在琉璃接了药碗过去之后,几位太医便先退了出去。   陈冲本正昂着头张望,范垣又道:“陈公公,去取点皇上平日爱吃的蜜饯吧。”   “啊……”陈冲意外:皇帝现在药都喝不下,拿那些有什么用?可转念一想又忙答应:“好好。”   陈太监将转身的时候又大胆回头,远远地看了一眼,却见“温家阿纯”已经抱起了朱儆,她低着头,仿佛在喃喃地说什么话。   陈冲的目光直了直。   等陈冲返回的时候,整整地一碗药已经给朱儆喝光了。   据太医所说,只要小皇帝肯服药,那就不会有什么大的妨碍了。   陈冲大喜过望,亲自把蜜饯捧了过去,双手都在颤抖。   他呆呆地看着仍抱着小皇帝的琉璃,却见琉璃谁也不看,只是盯着怀中的朱儆,手中握着一方帕子,细心温柔地替他擦拭脸上的汗珠。   陈冲看着这一幕,错愕之余,满心的震撼。   这一整夜,琉璃并未出宫,只是在寝宫御榻旁守着朱儆。   其他范垣,徐廉,陈冲,太医院方大人等,也都在寝宫守候。   经过一整夜无微不至的看护,次日清早,朱儆身上的高热终于退了。   直到这时候,太医们方觉着命又重新是自己的了。   连徐廉等也大大地松了口气。   小皇帝退了烧后,整个人不再昏睡,也逐渐清醒过来,于是又吃了两副药,进了点粥水点心,精神也慢慢恢复了。   至此,范垣跟徐廉等几位朝臣才终于暂时从寝殿退了。   寝宫门口,大家望着前方景泰殿上射出的朝阳之光,这一夜惊魂,恍若隔世。   徐廉吁了口气:“还是首辅足智多谋,这位阿纯姑娘,倒果然是大有作用。”   范垣道:“正如众人所知,纯儿从小跟平常人不同,可偏偏跟皇上一见如故,也许是投缘吧。”   徐廉呵呵笑了两声:“不管如何,她这次是立了大功了。”   旁边的吏部尚书张全摇头叹道:“虽然如此,此女却实是逾矩胡为,怎么竟把皇上抱住,且见了皇上,也不跪地行礼。”   徐廉道:“首辅不是说了么?温纯跟正常人不同,何况上次她进宫也没行礼,皇上并未怪罪,如今又立了功,你我就不必吹毛求疵了。”   张尚书问道:“不是说已经都治好了么?”   徐廉就看向范垣:“这个……范大人最清楚吧。”   范垣泰然自若地回答:“虽然治好了,但也是时好时歹,不好说。”   张尚书听了这句,像是被个汤圆噎在了喉咙里:“那……那留此女在宫里可使得?万一犯了病……”   范垣默默地望着他,张尚书尴尬地补充解释:“我只是替皇上龙体着想,首辅虽然忠心耿耿,但这位姑娘毕竟是你的亲戚,如果真的一个不慎做出点什么来,岂不是连累了您?”   范垣道:“张大人放心就是了,我相信纯儿不会。如果真的有点儿什么,那自然是我担着,毕竟是我先斩后奏把她叫进宫里来的。”   张尚书笑道:“我也只是说笑罢了。既然首辅不介意,那我又何必杞人忧天?”   大家说了一回,先去内阁。   ***   晌午,寝殿之中。   朱儆愣愣地看着琉璃:“昨晚上是你看着我的?”   琉璃正摸了摸他的额头,又试了试自己的,觉着并不热。便道:“不只是我,还有范大人,徐大人,方太医他们。”   朱儆的眼中流露失望之色。   琉璃问道:“怎么了?”   朱儆道:“我明明、明明觉着是母后在陪着我来的。”   琉璃强笑道:“是吗?”   朱儆直直地看了她半晌:“真的,我还听见母后唤我‘儆儿’,就像是……像是……”   琉璃不敢再跟小家伙的眼睛对视,再看下去,只怕要控制不住自己。   幸好在这时侯,陈冲领着小太监,捧了两碟点心过来。   琉璃忙回过头,扫了一眼盘中的点心,随口问道:“怎么没有芝麻山药糕?”   陈冲道:“皇上、皇上不爱吃那个。所以没有叫准备。”   琉璃温声道:“皇上正病着,吃那个是最好的,快叫人备去。”   陈冲看着她,双眼发热。   然后他深深低头,哆嗦着道:“是、好……”一步步后退出去了。   陈冲退下后,朱儆揉了揉眼睛,抱怨似的叹了口气:“你怎么跟母后一样,都喜欢逼我吃那个难吃的东西。”   想到昨晚那个病的悄无声息的小家伙,看看现在眼前这个……琉璃内心宽慰,恨不得抱紧了在他的脸上亲一口:“吃了那个,病才会好的快呀。”   朱儆扬着小脸儿,目光奇异地看了她片刻,突然问:“是不是少傅叫你进宫来的啊?”   琉璃点头。   朱儆皱皱眉:“那、那他要朕赐婚的事,你也是知道的?” 第49章 心惊   且说琉璃听朱儆突然问出这一句,不明所以:“什么赐婚?”   朱儆见她茫然不知,点头说道:“你果然是不知情的,哼,一定是他故意的!”   于是就把那天在演武场的事跟琉璃说了一遍,又道:“朕本是赌气才说要给郑侍郎赐婚的,谁知他就……变了脸……”   想到那天范垣的神色,朱儆仍觉着身上有些冷意:“他就故意的也要这样,跟朕对着干。”说到最后一句,就低声下去。   琉璃盯着朱儆,半晌才问道:“皇上,你说要给郑侍郎赐婚,又是什么意思?”   朱儆道:“郑侍郎喜欢你呀,你不知道吗?他还想娶你,不过……他说少傅不乐意,所以朕才想……”   “胡闹!”琉璃领会朱儆的意思,愠恼地脱口而出。   朱儆蓦地睁大双眼:“你、你说什么?”   琉璃对上小皇帝吃惊的眼神,微微一怔,却又无奈地笑了笑。   跟朱儆相处,每每会让她忘记自己现在的身份。以为是他们母子相对,所以领会朱儆要给她跟郑宰思赐婚的时候,不禁惊怒,忘了自控。   幸而朱儆现在年纪小,又跟她有些投缘,若再懂事些,还不知怎么样呢。   琉璃定了定神,道:“我是说,郑侍郎……胡闹。”   朱儆眨了眨眼睛:“为什么?”   琉璃很清楚自己的儿子,并不是个容易给糊弄过去的孩子,于是想了想:“皇上,我其实也略微听过,但是郑家的大人们不同意这门亲事,有道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如果皇上赐婚,郑家的人当然不敢说什么,可是心里只怕难免会对皇上有些怨念……皇上这样睿智聪明,一定明白的是不是?”   朱儆听到郑家人有怨念,本不以为然,可听到琉璃甚是温柔地问了最后一句,当然不会表现的不那么“睿智聪明”,于是昂头道:“当然,我心里也是知道的,所以我原本并没有想赐婚,只是那天给少傅气急了罢了。”   琉璃笑了笑,恨不得摸摸他的头以表扬。   手一抬起,又按捺地放下:“皇上为什么会生范大人的气?”   朱儆听她问起这个,满心的委屈像是找到了一个口子,低下头,嘟着嘴道:“那天朕身上不舒服,可还是听他的话去操练了,并没有偷懒,但他一点儿也不理睬,只是在朕……不小心推了高值之后,才跳出来骂朕。”   说到这里,小孩子吸了吸鼻子,不肯让自己掉泪,只是嘀咕着说道:“横竖我做什么也不会让他高兴,我做的好,他也不说好,我做的不好,他就不肯放过了。”   朱儆这一场病,一来是因为原本就有点小症候并未痊愈,二来,却是因为那天跟范垣对峙的时候,受了惊吓。   往日还有个琉璃替他开解劝慰,小皇帝也能把心事尽情地告诉母后……可现在,伺候他的人虽然多,却自然没有一个人能够取代母亲的位置。   小孩子只能把所有都闷在心里,内忧外感,自然就病来如山倒。   琉璃看着儿子委屈的模样,情难自禁:“皇上……”唤了声,便把朱儆又抱入怀中。   朱儆靠在她的身上,起初还有点不适应,但是慢慢地,突然有一种熟悉的感觉心底滋生。   小皇帝闭上双眼,想起昨夜,自己也是给人这样温柔的抱着,那会儿他还以为是母后回来了。   母子两人相互依偎,沉默了片刻,琉璃才说道:“皇上,其实范大人,他不是个性情外露的,他心里虽会关心记挂着人,面上却很少显露出来。而且他是首辅,你是皇上,他心里比任何人都想要你好,可又怕纵容了皇上,所以不免对你要严厉些。”   朱儆抬头看了她一眼,疑惑:“这些话听起来有些耳熟。……母后也跟我说过。”   琉璃咳嗽了声:“是呀,你看,皇太后也跟我一样的想法,而且范大人是、皇太后器重的人,也是先帝钦点的顾命大臣,他们两位看好了的,一定不会差的,皇上您觉着呢?”   朱儆眨了眨眼,终于小声说道:“我自然也这么觉着,但是……”   “但是怎么样?”   “他……很凶。”   “凶?”   朱儆开始并没回答,又过了会,才低声道:“母后去后,他、他疯了一样,杀了好些……宫里的人。还把朕身边的人都换了,只留下了赵添,朕没了母后,身边几乎都没有熟悉的人了。”   琉璃听朱儆突然提起这件事,一愣之下,心头隐隐作痛,也无法好好安慰他了。   琉璃也明白儿子的心思:对才失去母亲的朱儆而言,本就极为孤苦无依了,若范垣一反常态的杀人,会不会有朝一日也杀到他的头上?   一念至此,忙把儿子又抱紧了些。   虽然琉璃没有说话,朱儆却仿佛察觉到她关切忧虑的心意,便又继续控诉般说道:“还有……上回他还要把圆儿也杀了。”   “圆儿?”琉璃疑惑。   朱儆道:“是赵添给朕的一只小狗。”   琉璃哑然失笑,又问道:“为什么起这样的名字呀?”   朱儆道:“因为母后之前在宫外的时候,也有一只叫圆儿的小狗。”   琉璃当然知道是这个原因,只是听朱儆亲口说出来,仍觉着心里悲欣交集,便低头在朱儆的额角蹭了蹭。   却又怕自己太过露了行迹,琉璃便问道:“范大人……为什么要杀了圆儿?”   “因为……”朱儆有点不大好意思,这个却是他犯错在先,很不想让琉璃知道真相,于是小声嘀咕说:“也许他不喜欢我起的名字。”   琉璃的眼前,却又出现当年不懂事的时候所画的那两个狗牌。   她不禁笑了笑:“那圆儿最后怎么样了?”   朱儆道:“幸而陈公公帮朕把它藏起来了。你要不要看看?可爱极了。”   琉璃忙道:“等皇上病好了再看不迟。”   朱儆自来不曾跟宫里的人说这么多心里话,这时侯跟琉璃相对,母子两人气场相合,病中的朱儆更俨然把琉璃当做了“母后”般,所有不能说的话都跟琉璃都说了,一下子,好像压在心中的大石陡然清空。   他的心病去了大半,加上太医的药得当,身上的病自然就好的更快了。   到了傍晚时候,人已经能吃能喝,恢复了七八分精神。   ***   下午,范垣徐廉等几位朝臣照例前来探视,见小皇帝恢复的这样好,纷纷恭贺称颂。   在一片颂扬声中,范垣一如寻常的冷静,只在众人消停后,他道:“昨日未经皇上允许,便将阿纯带进宫里,是臣逾矩了,请皇上降罪。”   朱儆道:“这次也多亏了阿纯看护,朕才能好的这样快,少傅无罪,反而有功呢。不过你什么都有,朕也没什么可赏赐你的,就把你的功都给阿纯,朕格外赏赐她些东西就是了,你说呢?”   皇帝从来人小鬼大,朝臣们听了,各自莞尔。   范垣仍是面不改色:“臣替纯儿多谢皇上。”   朱儆道:“不必,阿纯要谢自己会谢朕的,不过,朕还觉着有些咳嗽,今晚上就留她在宫里多陪一日,少傅觉着如何?”   范垣皱眉:“这个……只怕不妥……”   徐廉突然说道:“既然于皇上龙体有益的,自然应该。首辅大人就不必多虑了。”   朱儆点头。   范垣便道:“那臣遵旨就是了。”   琉璃虽然知道这很不合乎规矩,但对她来说,能跟儿子多相处一刻都是千金难求,何况小家伙如今身体欠佳,自然地好好地看着,少不得先把那些规矩之类的按下。   众臣请安过后,鱼贯退出,范垣缓步走在最后。   正要出殿,小太监赵添跑来:“首辅大人请留步,皇上还有一句话交代。”   范垣随他返回殿内,却见是琉璃从里头小步跑了出来。   赵添早识趣地退后了,琉璃走到范垣身前:“我……”突然想起礼节,就把膝略屈了屈,“表哥。”   范垣瞥着她,也不言语。   琉璃拉拉他的衣袖,往旁边避了几步,才悄声问说:“你怎么没告诉我,赐婚的事?”   范垣不答反问:“皇上是怎么说的?”   琉璃道:“他是小孩子,赌气说的话,你怎么也要跟他一样?”   范垣一听,就明白朱儆是怎么告诉的了。   不禁冷笑:“你怎么忘了他的身份?九五至尊,金口玉言,难道皇上说的话,随便一句就可以是赌气使性子说出来的?”   琉璃噎住,半晌低声又说:“师兄……就算如此,你只教导他就是了,怎么好也让他赐婚?”   这件事,范垣当然有他自己的小心思,此刻却一点也不露出来,只冷道:“我不如此反将一军,难道就等着让他跟你跟郑宰思赐婚?”   “当然不是!”   “那就给我赐婚。”   “师兄!”   两人目光相对,范垣淡淡道:“你应该知道,我口里说出的话,没有什么赌气的话,如今皇上病着,我且不提这件。等他好了,我必还是要说的。”   琉璃着急道:“你不能这样!我都答应过了,何必再让儆儿……何必再赐什么婚!”   范垣说道:“那你就认为,是给皇上一个教训,让他长一长记性,以后少赌气使性子。”说完之后,拂袖而去。   琉璃追了两步,见他大袖飘摇,已经出殿去了。   这夜,陈太监跟琉璃,太医院的方首座跟两名太医仍是守夜看着小皇帝。   琉璃因昨夜无眠,今儿又熬了大半天,入夜的时候实在有些撑不住,吃了半碗粥,就趴着睡倒在御榻旁边。   朱儆却因为白天养足了精神,一时竟没有睡意,在榻上翻了个身,看着琉璃的睡容,突然问陈冲道:“陈公公,阿纯长的很美吗?”   陈冲笑道:“皇上怎么突然问起这个?皇上自个儿觉着呢?”   “朕不知道,”朱儆摇摇头,怕惊醒了琉璃,小声道:“连郑侍郎都喜欢她,可见一定是绝色美人了。”   陈冲便说道:“这个老奴可不知道了。”   朱儆打量了琉璃一会儿:“昨晚上,是她一直都守着朕的?”   “可不是?真是多亏了阿纯姑娘了。”陈冲含笑说了这句,欲言又止,只是垂了眼皮低头下去,“也是皇上洪福齐天。”   “昨晚上,朕昏迷不醒的,以为是母后……真的跟母后在身边一样。”朱儆的眼圈发红,心里涌起无限思念,却终于只化成了无奈的一声:“唉。”   次日,琉璃醒来,却发现自己竟睡在御榻之上。   一瞬间,几乎有些分不清楚这是曾经,还是现在。   直到有女官上前行礼伺候,口称“温姑娘”。   琉璃忙从榻上下地,见朱儆不在,先问道:“皇上呢?”   女官道:“皇上在外间。”   琉璃忙忙洗漱了,正要出外,就见朱儆从外进来,身边除了陈冲外还有一人,竟是郑宰思。   要不知郑宰思的心思还罢了,突然知道他想娶自己,又不期然地对上郑大人明亮的眼神,倒让琉璃略有些窘然不安。   朱儆见了琉璃,便道:“你醒了?一定饿了。”陈冲忙吩咐人传膳。   琉璃见朱儆已经好了,且郑宰思在侧,便道:“不必了,皇上,我、我也该出宫去了。”   朱儆皱眉:“急什么?又没有人催着你。”   郑宰思笑道:“皇上,纯儿姑娘是怕在宫里留太长时间,会招人非议。也是她为皇上着想才着急走的。”   朱儆笑说:“是吗?那就更加不妨事了。”又兴致勃勃地对琉璃道,“等吃了饭,朕带你去见圆儿,你一定会喜欢它的。”   郑宰思道:“皇上,病才好就不要着急先去,要给人听见了……以为皇上一心贪玩的,反而不好。”   朱儆皱眉,脸上有些不太高兴。   琉璃也说:“郑大人说的有道理,也到底要听太医的话。多吃几副药巩固巩固才好,别的还在其次。”   朱儆看看她,又看看郑宰思:“为什么你们一唱一和的。”   郑宰思故意侧耳一听:“哪里有唱,臣怎么没听见?”   朱儆打量着郑宰思,不禁嗤地笑了。又想了想范垣,便敛了笑对琉璃说道:“阿纯,我喜欢郑爱卿多些,你呢?”   琉璃不解:“我?我不懂皇上的意思。”   朱儆却点头道:“朕是说,如果你真的要嫁人,郑爱卿自然比少傅好。”   琉璃又是愕然,又是无地自容,叫道:“皇上!”   朱儆不禁问道:“难道你不是这么觉着?”   郑宰思在旁听到这里,便笑说:“皇上,你抬举微臣,微臣感激,只是你这叫纯儿姑娘怎么回答?她一个姑娘家,自是不好意思说的。”   朱儆才笑道:“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当然也是喜欢的了。朕听说外头的女孩子们都喜欢你,就算是这宫里,也有不少宫女偷偷地喜欢你吧?”   郑宰思摸了摸鼻子,仍是带笑:“皇上又说笑了,给人听见了可了不得。”   琉璃心中微刺,蓦地想起范垣所说“金口玉言”,便道:“皇上,这种玩笑开不得。”   这也只有郑宰思,素日跟朱儆玩笑惯了,才不当回事,如果是其他的朝臣,听了朱儆这话,只怕要诚惶诚恐,唯恐大祸临头。   朱儆不以为然道:“朕随口说说罢了。没什么要紧。”   琉璃忍不住道:“皇上是九五至尊,金口玉言,有些话一定要避忌些才好。”   朱儆正跟郑宰思说的有趣,突然听了这样的劝谏,不由刺耳:“你怎么也跟少傅学会了,总来教训朕。”   琉璃一愣。   朱儆皱眉说道:“朕差点忘了,你们还是亲戚……当然也是向着他,怪不得从昨晚就说他的好话。哼,你可不许跟他学,也不许你再说那些,要是再敢说,朕就治你的罪!”   先前跟琉璃相处,小皇帝是病中,不免无依无靠格外柔弱些,如今病已经好了,且又当着郑宰思的面儿,又听琉璃说的都是自己不爱听的话,竟又发了脾气。   此刻这话虽然是半真半假的,琉璃听在耳中,却觉着心头森凉。   郑宰思看着琉璃突然微变的脸色,似笑非笑地说道:“皇上,你只顾玩笑不打紧,留神别吓到纯儿。”   朱儆并没放在心上,反回头对琉璃道:“你看郑爱卿多好,还护着你呢。”   琉璃却已笑不出来了。   她艰难地咬了咬牙咽了口唾沫,也把那些话咽下去,看一眼朱儆,一声不吭,转身往外就走。   陈太监正在身侧,见状忙道:“温姑娘……”本想要拦劝住她,不防两人照面,琉璃蹙眉扫了他一眼,陈冲竟鬼使神差地低头后退了一步。   朱儆则呆了,半晌才叫道:“喂!你……你去哪呢?”   郑宰思凝视着琉璃的背影,对朱儆道:“我看纯儿的脸色很不好,也许是身上不适,皇上别急,臣去看看。”   朱儆忘了生气,忙道:“快去!” 第50章 教子   在跟朱儆相处之时,琉璃虽然每每留意,不让自己逾矩过分,但是母子相见,又怎么能把那股骨血天性压制的一丝不露?何况朱儆还这样小,琉璃又从来爱他如性命一般,所以时不时地仍会真情流露,无法自禁。   但是琉璃突然意识到,她现在毕竟已经不是“陈琉璃”,同样的话,在之前的她说出来,便是母亲对于儿子的教诲,朱儆一定会听,就算小皇帝心中不怎么喜欢,也一定得恭恭敬敬高高兴兴地答应的。   但是现在,她是“温家阿纯”,算来竟是一个陌生人,朱儆是有点“喜欢”她,但是倘若朱儆脾气发作,一句“治你的罪”,已足够让琉璃万劫不复了。   现在虽然他半是玩笑,但一旦他当真起来,又怎么样?   琉璃听着朱儆的话,心中着实难受之极,她知道这是亲生儿子,所以满心的喜欢爱护,但是相见不能相认也就罢了,朱儆一句“治罪”,让她情何以堪。   撇下那小孩子,琉璃疾步往外的时候,泪已经禁不住掉了下来。   将出殿门,身后郑宰思追了上来:“纯儿!”他一个箭步抢到琉璃跟前,伸手将她拦住。   琉璃止步,又试着从旁边绕过去。   郑宰思笑着以身体挡住,道:“你要去哪里?”   琉璃见他竟不让路,便抬头看了一眼:“我要回府去。”   郑宰思凝视着她带泪的眼,微微一笑道:“你还真生皇上的气了?”   琉璃的心里沙沙地疼:“我哪里敢。”   郑宰思道:“你怎么也像是首辅一样?”   琉璃听了这句,横他一眼,扭身又要走。郑宰思张开双手拦住,笑说:“你听我说完了。首辅大人并不把皇上当小孩子,只当他是个帝王般严苛对待,你怎么也不把皇上当小孩子了?小孩子性情反复无常,有时候喜欢信口开河,你难道不知道?方才皇上也不过是说了两句玩笑话,怎么你就当真了?”   这些,其实也曾是琉璃想劝说范垣的话,如今听别人劝起自己来,才明白范垣听见这些时候的心情。   琉璃低声说道:“我怎么会不明白?但是他……”   她从来不忍心说自己的儿子,可是现在,从不是“皇太后”的角度来看,却才明白范垣的心意。   琉璃默默道:“他说一句话,是能决定人的生死的呀。”   郑宰思点头:“我当然也明白,皇上其实也明白。”   “他明白……竟还说?”   郑宰思道:“要不怎么说皇上还只是个小孩呢?你难道指望着皇上现在就能英明神武,像是先帝一样?”   琉璃被他说的想笑,听见提“先帝”,又有些伤感。   郑宰思见她不言语,就说:“皇上当然会英明神武,但得等他一点点长大之后。现在,他还只是个小孩子,且又……没了母亲,说句不该说的话,皇上已经很可怜了。比起其他的百姓家的孩子,少了多少乐趣,且又没有父母爱护照顾……你说呢?”   琉璃听到这里,双眼中的泪犹如六月的雨,纷纷地落了下来。   郑宰思望着她:“其实我知道你是明白的。所以你对皇上也那么……无微不至的,既然明白,就不要因为一点小事生皇上的气了,对他要多些耐心才好。”   看着琉璃哭,但她并没有哭出声,只是强忍着,肩头微微地抖动。郑宰思顿了顿,伸出手去,仿佛想握着她肩头,好好安抚,但终究不曾。   手指小心在她肩头碰了碰,又悄然缩回。郑宰思温声道:“好了,别哭了,这里不是落泪的地方。”   琉璃吸了吸鼻子,又擦了擦眼睛,勉强看一眼郑宰思:“郑侍郎,多谢你开解我。”   郑宰思看着她通红湿润的双眼:“何必谢,只要你能别那么伤心,好好的,我也就……”喉头一动,停了下来。   先前为皇太后的时候,偶尔郑宰思进宫陪伴朱儆读书,琉璃见过几次,只是没认真打量过,更加说不了几句话。   后重生为温纯,因知道郑侍郎聪明,怕被他看出什么端倪,所以暗暗多有避忌。   今日才知道他果然是个体察人心,善解人意的。   正在这时,从廊下走来两人,一个是阁老徐廉,另一个,却是温养谦。   郑宰思先看见了,因对琉璃笑道:“你瞧,你哥哥来了,你的眼睛哭的这样,留神温大爷又担心了,不如你就跟他说,是我惹了你生气罢了?”   琉璃又急又窘,听了这话,不禁失笑。   郑宰思笑道:“好了,既然肯笑,就是雨过天晴了,不枉费我说了这些话。”   此刻徐廉已经跟温养谦走了过来,郑宰思上前行礼。   养谦远远地看两人说话,各自带笑,心里疑惑,走近了却看见琉璃双眼通红显然是哭过,一时惊疑:“怎么了?”   郑宰思笑吟吟地看着琉璃,琉璃看一眼他,对养谦道:“方才,郑侍郎跟我说起……皇上跟太后的事,我、我一时没忍住。”   郑宰思的笑意越发盛了几分,眼角的鱼尾有扩大之势。   养谦则笑道:“原来如此,吓了我一跳。郑大人,你为何跟纯儿说这些?”   徐廉在旁,也是微笑看着。郑宰思道:“闲着无事,便跟纯儿说说这些宫里的旧事,好歹她也来了两回,多知道些内情,总比一无所知的好。”   徐廉说道:“皇上呢?”   郑宰思道:“在里头,我带阁老前去。”   徐廉回头对养谦道:“小温你多陪陪令妹,我去见皇上。”   养谦行礼恭送。   郑宰思将走的时候,回头对琉璃道:“你若是要出宫,好歹待会儿回皇上一声,有来有去,再来不难。”   说完,哈哈一笑,陪着徐廉去了。   温养谦见他去了,小声对琉璃道:“方才真的是在说宫里旧事?没别的事儿吧?”   琉璃道:“哥哥放心,都很好,皇上的病也好了,还有郑侍郎照看,郑侍郎真是个细心的人。”   养谦见她神情如常,并不像是受了委屈之类,才放了心:“是呀,我原本觉着他不像是好的,可是跟他相处了几回,又没有大家公子的矜傲,又很洞察体贴人心,也没那么花花绕绕的算计,实在难得。”   琉璃叹了声:“哥哥,待会儿我回了皇上,便回府了。”   养谦道:“好呀。我也请个假,陪你回去。这一天一夜的,母亲在家里可着急的吃睡不安,生恐有个意外呢。”   琉璃听养谦这样说,不禁又有点心酸感喟:“哥哥……又让你跟母亲替我担心了。”   “傻瓜,是怎么了,说这些奇怪生分的话。”养谦笑了声,突然又问:“是了,昨儿四爷带了你去,怎么我听说……你当着姨妈的面承认愿意嫁给他?”   琉璃点点头:“我去了后,姨妈是不是又生气了?”   养谦说道:“姨妈本就是那个风雷烈火的性子,跟母亲的绵软不一样,只是这次她倒是没怎么大闹,有些怪。”   琉璃问:“她有没有为难母亲……跟许姨娘?”   养谦摇头:“没有,你放心。”说了这句,才又面有难色:“话都说出去了,以后可怎么收拾,妹妹,你这铁了心要嫁给四爷了?”   琉璃的眼前一阵恍惚:“嗯。”   养谦长长地叹了声:“真是冤孽。不过也没什么,就算是嫁给他,倘若他对你不好,难道就没有法子了?”最后这一句假设,却是养谦在无可奈何之下,自己安慰自己的。   ***   因见养谦跟徐廉在一块儿,琉璃又问起来。   徐廉是朝中元老,在朝堂上人脉极广,为人也很是周全圆滑,甚至比前任首辅大人程达京更得人心。养谦不过是个区区翰林修撰,居然能跟他同行……这让琉璃略觉奇怪。   养谦说道:“徐阁老是我的座师,而且为人十分的慧善谦和,自入翰林起,一向很得他老人家的照顾。”   琉璃想了想,养谦本就是有真才实学的,徐廉又的确有个礼贤下士海纳百川的良臣名声,得他的青眼,倒也是好事。   兄妹两人略说片刻,里头陈冲亲自出来,满面含笑十分客气:“温修撰来了?皇上正跟两位大人说话,修撰跟纯姑娘不如且到偏殿稍候。”   温养谦见他如此,也忙回礼带笑地说:“有劳公公。”   三人到偏殿,陈太监叫人上茶,又请两人落座。   琉璃因心中有事,也没多想,便自己坐了,养谦正要提醒她,那边陈冲也挨着半边椅子浅浅坐下,又让养谦。   养谦见他竟比先前更加有礼,心里诧异。   再细看陈冲的举止神情,却好像是在留意琉璃一样。   养谦越发的疑惑,琉璃却也有些察觉到:“公公,皇上如今已经好了,又跟徐阁老他们说正经事,定然要忙一阵子,不如我先出宫回府去了,回头公公跟皇上回禀一声就行了。”   陈冲忙道:“使不得,皇上待会要是问起来却不见了人,老奴可担待不起。横竖已经等了这半晌了,姑娘不如再等一等。”   养谦旁观着,见陈冲对琉璃态度很是不同,陈冲是伺候过先帝的人,是宫里第一号有头脸的大太监,平日里都是底下人想着法的讨好这位公公,很少见他除了对皇室之外的人如此恭和。   当然,范垣等重臣除外,但就算是徐阁老,见了陈冲,也得礼让有加,不敢托大的。   琉璃低头不语。   陈冲拢着袖子,片刻又笑道:“其实,皇上虽然聪明过人,但毕竟年纪小,有时候说些玩笑话之类的,令人听着心惊,实则是没有别的意思的。”   琉璃听陈冲这样说,就知道先前朱儆“治罪”那句话,他也留了心。便笑了笑:“公公说的是。”   陈冲也回望着她笑了笑,又转头看向养谦道:“这次皇上能够这么快病愈,多亏了姑娘照料,先前首辅大人领了她来的时候,老奴还不知怎么样呢,谁知竟这样会照顾人,大概也是因为之前跟皇上见过两次面,所以投了缘,先前皇上还说……要赏赐姑娘呢。”   养谦忙道:“横竖皇上龙体无恙是最好的。赏赐之类的,只怕就不敢当了。”   陈冲呵呵笑道:“没什么不敢当的,只怕皇上又突发奇想的不知要赏个什么呢,只是……横竖来日方长,什么都会有的。”   养谦听到后面一句,又觉着莫名,正在这时侯,外头小太监道:“公公,皇上叫人呢,还问温姑娘哪里去了。”   陈冲忙起身道:“看我说什么来着,一定是要找姑娘的。”   当下三人又出殿来,正那边徐廉跟郑宰思退了出来,彼此在说话。   养谦先上前行礼,徐廉道:“皇上身子才好,今儿不想读书,就改日吧。小温你……先随我出宫?”养谦闻言便看向琉璃。   郑宰思笑道:“皇上还想跟纯儿多说会儿话,不碍事,今儿就会送她回去。”   琉璃也道:“那哥哥回了家去,多给母亲说说。”   养谦道:“知道了,好生伺候皇上。”   于是大家别过。徐廉郑宰思温养谦三人出宫,琉璃却仍同陈冲进殿。   朱儆坐在桌边上,见琉璃进来,便跳下地:“你跑到哪里去了?快来吃饭。”   原来先前吩咐人预备的御膳已经送了来,琉璃望着桌上菜色,微微一愣,朱儆走过来握住她的手:“徐阁老说了半天,你是不是饿了?”   小孩子软软嫩嫩的手拉着自己,那股微微的暖意几乎透进了琉璃的心里去,让她两只眼睛跟鼻子在瞬间也随之酸涩了。   在这一刻,琉璃突然后悔:为什么方才还暗自生朱儆的气?他是皇帝,还是个小孩子,也并不知道她是自己的母亲,又怎会顾及“温纯”在想什么?   她因为自己的错误而离开了朱儆,已经让儿子受到了极大的伤害,如今上天给了一次重新来过的机会,就该加倍的呵护爱惜他才是。   朱儆把她拉到桌边,令她坐了:“你爱吃什么?朕不知道,看看合不合胃口?”   琉璃红着眼圈:“多谢皇上。”   朱儆道:“谢什么,只是方才我说了句玩笑话,可不要真的吓到你了呀?”   琉璃微微一笑:“没有吓到。”   朱儆吐舌道:“那就好啦,郑侍郎对我说你是个女孩子,叫我不能像是对待他们的那样对你呐,好啦,吃饭吧。”   百感交集地吃了一顿饭,连带朱儆也又吃了些东西,并两块芝麻山药糕。   母子相对的时候,望着小皇帝带笑的脸,这样的美好时光,几乎让琉璃错以为又回到了以前。   吃了饭,朱儆又喝了一碗药。擦擦嘴道:“对了,之前朕说要赏赐你,可又不知道赏你什么好,你有什么想要的东西没有呀?”   琉璃本来没什么想要之物,可此刻心意转动,却忽然想到了一件事。   琉璃道:“我心里有一样想要的东西,只是怕皇上不会给。”   朱儆睁大双眼:“什么东西,你说。”   琉璃想了想,摇头一笑道:“还是不了,说了也是白说,皇上是不会答应的,而且还可能会惹皇上生气。”   朱儆更加好奇起来,陈冲也有些紧张地望着。   朱儆道:“你快说到底是什么?朕、朕不会生气就是了。”   琉璃笑道:“虽然未必生气,却一定不肯答应,还是不说的好。”   “朕……”朱儆才要冲口而出,到底多了个心眼:“你总不会是想要朕答应给你和范垣赐婚吧?”   琉璃愕然,继而摇头:“不是。”   朱儆松了口气:“不是这个就成,其他的你尽管说,要什么朕都给你就是了。”   “皇上说话算话?皇上可是金口玉言,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的。”   朱儆道:“当然当然,快说吧!”   琉璃才说道:“灵椿坊的陈家老宅,我很是喜欢,所以那次皇上去的时候正遇到我,宅子的陈伯已经答应了,可以把宅子或租或卖给我们住着,只是怕皇上不肯答应,所以……”   朱儆呆了呆,叫道:“你想要母后的旧居?”   琉璃点头。朱儆道:“不行!那个谁也不能给!”   琉璃道:“可是皇上刚才已经答应过我,不管我要什么,你都会答应。”   “我……朕那是……”朱儆又急又气,想撒赖,又拉不下脸皮,想反悔,自己方才应的山响,难道这么快就打嘴?   一时跳起来:“朕怎么会知道你要的是这个?早知道……”   琉璃道:“早知道就不答应了是不是?”   朱儆撇嘴,默认。   琉璃慢慢说道:“我现在要的是旧居,倘若我要的是皇上的皇位呢?倘若,我要的是把圆儿杀掉呢?皇上又怎么办?”   朱儆万万想不到琉璃会这么说,瞪圆双眼:“你、你敢……”   陈冲都呆若木鸡。   琉璃站起身来,轻声道:“我知道皇上年纪还小,但是有些话出口之前一定要好好想想,赐婚的事也好,要宅子也好,无非是想让皇上知道,有些话轻易说不得,因为你不是普通的小孩子,你是皇上,一言九鼎。”   眼中泪光闪烁,对上朱儆诧异的目光,琉璃笑了笑。   虽然是在教导朱儆,但不知为何,她的心里这样难过。   从一个母亲的角度出发,琉璃丝毫也不想约束朱儆,毕竟他年纪还这样小,小孩子就该有小孩子的样子,所以向来很宠溺放任他。   但是今儿亲身经历,又加上朱儆这一次的病因,琉璃却又明白,朱儆迟早晚要担当起身为帝王要负的责任,有些道理规矩,他早点知道早些学会,也许就能因此少一些祸患。   虽然这种教导的法子,必然给朱儆印象深刻,但这不是琉璃所想要的,她只是想好好的疼爱儆儿而已。   正在此刻,外间小太监道:“首辅大人到了。” 第51章 藏娇   琉璃心中正五味杂陈,见范垣来到,当即收敛心神,垂头后退了几步。   朱儆的目光好不容易从她身上移开,才看向进门的范垣。   范垣行了礼,又问安。最后面无表情地说道:“皇上若是无碍,臣便送温纯出宫去了。”   朱儆微张着嘴,半晌才说道:“那、那就去吧。”   范垣点点头,看向琉璃。   琉璃却不由自主地望着朱儆,这会儿离开了,却不知道再见面又是什么时候。   还没告别,心里的思念已经无法按捺,几乎尽数从眼神里流溢出来。   琉璃走到朱儆身旁,慢慢地蹲下身子:“皇上……”   她得尽量按捺,才能忍住眼中的泪:“皇上,我方才说的话,并不是苛求皇上什么,你要是不喜欢听,我以后再也不说了。其实……我只想皇上……开开心心,健健康康的就好。”   朱儆的双眼瞪得极圆。   琉璃向着他用力一笑:如今她只能笑,因为不这样笑,只怕就要哭出来了。   “我出去啦,皇上一定要保重身子。”琉璃顾不得什么逾矩犯上,抬手在朱儆的额角轻轻地抚过,“我去啦。”   那一声“乖”,仍旧用力咽下。   朱儆一声不响,像是愣住了。   琉璃缓缓起身,但双脚这样沉重,几乎无法转动。   还是范垣走过来,在她臂上轻轻地一扶,倒退两步后,出门去了。   大殿之外,天风浩荡。   眼角的泪仿佛也被风带走,琉璃随着范垣走了会儿,望着这空空荡荡偌大的宫阙,琉璃道:“师兄……”   范垣“嗯”了声。   琉璃道:“师兄,多谢你。”   “为什么谢我?”   “你没有……跟儆儿说赐婚的事。”   “现在不说而已。”   “我知道你是口不对心。你说儆儿赌气,其实你也跟儆儿一样,小孩子似的赌气。”   范垣瞥她:“如果说赌气是小孩子一样,但我也有大人的私心。”   琉璃不做声。   好不容易出了宫门,琉璃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宫殿。   她并不是流连这宫殿,而是想念里头的那小孩子。   两人上了马车,范垣望着她眼睛鼻头发红的样子:“就这么舍不得?”   “舍不得。”大概是因为终于不必忍耐了,琉璃举手捂着脸,“师兄,我好想儆儿,我舍不得他,我真想把真想告诉他,真想让他知道,我就是他的母亲,真想好好地疼他爱护他……”哽咽说着,再也无法忍受,索性大哭起来。   范垣望着她幽咽痛哭的样子,缓缓探臂将琉璃抱入怀中。   范垣从小就没有母亲照顾,甚至没有亲族照应,自己摸摸索索,艰辛困苦的长大,后来虽然认回了府里,见到了自己的生母许姨娘,但……他从不懂所谓的“母爱”是什么样。   以前看着陈琉璃带着小皇帝,他面上无话,心里只觉着溺爱过甚,很不以为然。   先前琉璃说要进宫当女官,哭着求他说“想念儆儿”,他也很难感同身受。   毕竟他自己就是没娘的孩子,也照样长大了。   如今目睹琉璃这样痛苦难当的模样,却终于有了一点触动。   先前在宫中,范垣其实早就到了。   从朱儆跟琉璃两人吃饭的时候,他就已经到了。   他看着两人一桌子坐着,其乐融融的样子,大概琉璃跟朱儆都不知道,那一刻,他们彼此自己的脸上,笑的如同当日陈琉璃没“死”之前,天伦之乐。   后来琉璃提出要赏赐。范垣其实也跟朱儆一样错想了……起初也以为琉璃是要提赐婚的事。   但当听见她说要陈家旧宅,却也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   可心里难免有一点失落。   他这次前来,本的确是要跟朱儆提起赐婚的事,但因为听见了琉璃教导朱儆的那一番话,突然就改变了主意。   此时此刻,范垣抱着琉璃,听着她诉说。   范垣道:“你不能告诉他。”   “我知道。”琉璃哭的不能自已,心里却明白范垣说的对。   若贸然跟他说自己就是他的母后,朱儆最可能有的反应,一是震惊,绝不相信,然后,多半是极至的愤怒。   朱儆绝不会承认另外一个人是自己的母后,不管她们之间有多像。   且他如今正是不懂得收敛愤怒的时候,一怒之下做出什么来,谁也不知道。   琉璃哭道:“我只是太舍不得他……师兄,我刚才教他,但是我真的不想为难他……我宁肯他不是皇帝……”   范垣道:“好了,不要胡说了。”   琉璃哭的忘了所有,眼泪都没入了范垣胸前的衣裳:“我是真的这么想的嘛,若是寻常人家的孩子,至少我见他一次没有这样难了。”   范垣看她哭的涕泪交加,满面通红,头发也有些散乱,叹了声:“并不是这世上一切都如我们所愿。”   他掏出一块手帕给琉璃将脸上的泪渍揩拭了去,又给她擤了擤鼻子:“你哭了半路了,也该够了,再哭下去,头疼起来不是好玩的。且快到了府了,你这副模样给她们看见了,不知道又要说什么。”   琉璃原先满怀的悲戚委屈无处可诉,幸而有范垣这个人在,肆无忌惮地哭诉了这一场,心里略微好过了些。   当下才坐起来,理头发,擦眼睛,又怯生生地问:“会看出来吗?”   范垣看着她红肿的眼睛:“只要不是瞎子,大抵都能看出来。”   琉璃无奈,可一想到儆儿,泪就像是自动开了闸的水,便泪汪汪看着范垣:“那怎么办?”   范垣摇摇头,白了她一眼。   ***   马车停在了一处琉璃不认得的房舍之前。   琉璃下车的时候还以为是回到了范府,正在低头整理衣裳,调整脸上的表情,一抬头看是一个陌生地方,便问道:“这是哪里?走错了路了?”   范垣道:“你这副模样怎么好回去,先在这里休整休整再回吧。”   琉璃忙问:“是谁家?”   范垣斜瞄了她一眼,没言语。   进去后,琉璃才知道,这是范垣的一处宅邸。   她起初惊诧,想了想,又回味过来,看向范垣的眼神就有些奇特。   范垣道:“你这样看着我干什么?”   “没……”琉璃本能地否认,却又知道自己否认的太急了,于是讪讪地道:“我只是没想到,师兄还有别的住处呀。”   范垣道:“你想不到的多着呢。”   琉璃不禁吐舌:“难道还有很多?狡兔才三窟,师兄你有几窟?”   范垣的手指蠢蠢欲动,很想在她头上来一下,不过想到方才她在车上哭的梨花带雨的可怜样子,现在终于又露出一点昔日的欢活,心里不禁也松了口气。   范垣道:“这一处小些,还有两处大点儿的,早先我预备自己开府,后来耽搁下来……”说到这里,又看向琉璃,“你喜欢这里?还是喜欢大些的?”   琉璃随口回答道:“我不喜欢太大的。”   先前她除了陈家,住的就是王府以及皇宫,算起来,除了有了儆儿后的日子,其他多数还是在陈家时候的记忆美好。   其实跟屋子大小无关,只是跟人有关罢了。   范垣听了她的回答,笑了笑。   琉璃后知后觉:“你问我这个做什么?”   范垣道:“成了亲后,难道还要住在那府里吗?”   琉璃咽了口唾沫,不敢接茬。范垣轻轻地哼了声,领着她往内,过了一个宝瓶门,里头有两个婆子迎了出来,范垣道:“领着去收拾整理。”   那两个妇人行礼答应,请着琉璃往里,琉璃且走且回头,却见范垣站在原地目送她,目光沉静,跟往常没什么区别。   琉璃想到他那句“成了亲后”,脸上却微微一热,当下不敢再看。   跟着那两个女人入内,又有几个丫头围了过来,纷纷请安行礼,女人道:“给姑娘收拾打理打理,都好生伺候,四爷在外等着呢。”   当下众人纷纷忙了起来,竟也不多问琉璃姓甚名谁,也不打听为何要重新整理上妆。   琉璃见这个情形,惊诧之余隐隐地有些不受用,见众人各自忙碌,她一忍再忍,终于问道:“四爷……经常带人回来?”   丫头们都露出诧异的眼神,其中一个貌似是大丫鬟,抿嘴笑道:“姑娘说哪里话,姑娘还是头一个。”   琉璃心中不信。   那大丫鬟道:“姑娘要不要换一身衣裳?”   琉璃眼珠一转:“有合适的吗?”   大丫鬟笑道:“当然有。”转身入内,不多时走出来,果然拿了一套崭新的衣裙出来,在琉璃身上略一比量:“我看着好像要略大那么一点,不过应该也是能穿的。”周围众人也纷纷说合适。   半晌梳洗打扮完毕,琉璃赌气换了这一套,对着镜子照了照,果然稍微宽绰了些许,但除此之外,不论剪裁,衣料都是上乘,美中不足的是款式似乎有些过时了。   琉璃问道:“这是谁的衣裳?”丫鬟们面面相觑,都讳莫如深。   只有那大丫鬟笑说:“姑娘放心,这是没人穿过的。”   正此刻,外间脚步声响,一人道:“爷来了。”顿时之间,丫鬟们犹如雀儿穿林般往外,最后只剩下琉璃一人。   琉璃回头,却见范垣走了进来,一照面,范垣微怔。   琉璃略觉气闷:“看什么?”   范垣将目光移开,神情有些不自在。琉璃的心里却也极不自在:“我穿了人家的衣裳,很对不住,还是换下来罢了。”   范垣道:“不用换。”   琉璃道:“我不喜欢别人的东西。”举手没好气地撩了撩衣袖。   范垣握着她的手腕,一字一顿:“可我喜欢。”   琉璃不懂他这四个字是什么意思:他喜欢别人的东西?还是他喜欢自个儿穿这身衣裳?   琉璃思忖的时候,范垣已经走到她身前。   他也不说话,只是垂眸望着她,神情有些异样。   琉璃正有些不安,范垣轻声唤道:“师妹。”   “嗯?”琉璃本能地回答。   范垣却又道:“陈琉璃。”   “干什么?”琉璃不解地仰头,眉头微蹙。   猝不及防,范垣猛然将她揽入怀中,紧紧地抱住了她。   琉璃挣了挣:“师兄你干什么?”   范垣道:“别说话。……让我抱一会儿。”   琉璃莫名,但也因此心安,原来只是抱一抱,她还以为他又不合时宜地想起那个“条件”来了呢。   室内外一片寂静,琉璃被迫靠在范垣胸口,他把自己抱的那样紧,像是怕一松手就跑了似的。   琉璃的手原本推在他腰间,此刻便无能为力地垂落,袖子也随着一荡。   突然,袖口处有一点东西掠过琉璃的目光,她微微一怔,试着抬臂。   袖子翻了翻,果然瞧见袖口内侧有一丛兰花记。   琉璃震惊。   当初入王府后,王府女眷的衣裳都是专人裁制,给琉璃做衣裳的师傅,是宫里头的老制衣供奉,姓兰。   他的手艺极佳,但有个癖好,每做一件,袖口里侧都会留下属于自己的记号:一丛兰草。   因为这个,王妃很有点不喜欢,便并不愿让他经手自己的服色。   但琉璃却觉着十分喜欢,特把他留了下来,甚至以后进了宫,也习惯了只穿兰师傅做的衣裳,直到兰师傅去世为止。   在琉璃记忆里,兰师傅似乎只给她一个人制衣的。   这记号她也是看过千百回,绝不会认错。   怎么突然出现在这里?   难道范垣果然金屋藏娇,私藏了一个女子,而且还请兰师傅给他裁衣?   但兰师傅早在两年前去世了,这些衣裳又是怎么回事?   “你在想什么?”耳畔传来范垣的问话。   琉璃回神:“师兄,我的腿都麻了。”   被他抱的死紧,感觉血液都有些不能流通,身体僵麻,呼吸困难。   范垣略松了一寸:“你怎么这样娇气。”   这一句本是玩笑调侃似的,琉璃却哼道:“你又不是第一天认得我,才知道?既然有那不娇气的人,倒是让我也看看呀。”   范垣松开她:“说什么?”   琉璃道:“我早听说首辅大人在外头也很有几个红颜知己,这里难道没有?衣裳的主人呢?”   范垣目光闪烁,不回答。   琉璃看看袖口的兰草记号,道:“可见师兄是用了心了,这衣裳是请兰师傅做的是不是?只是兰师傅已故去两年,怎么也不给人换几件新的?”   “你想要新的?”范垣突然问。   “啊?我?”像是突然射来一记冷箭,琉璃猝不及防,“又不是在说我……”   范垣不吱声,只是微微歪头静静地看着琉璃。   琉璃本还要再嘲笑他几句,对上他这样幽静的眼神,心头突然一悸。   她飞快地眨了眨眼,目光下移瞟过袖口的记号——兰师傅是专给她制衣的,这些衣裳又是两年前的……两年前,衣裳的尺寸,跟自己当年的身量,似乎……   该不会是巧合吧?   耳畔嗡嗡,像是无数蜂蝶飞舞。   范垣往前,在琉璃反应过来之前,他已经倾身。   “就是……在说你。”潮润的气息在耳畔掠过,引得琉璃汗毛倒竖。 第52章 宠妃   琉璃心中大乱。   就算是猜范垣有金屋藏娇的行径,琉璃也不至于这样意外惊愕。   若说少年时候还嬉笑无忌,任意的捉弄玩乐,但自打她进了王府之后,身为端王的侧妃,自有一套规矩,两个人便不再时常见面,彼此昔日的情分,也仿佛在这旷日长久的不见之中逐渐消磨淡去了。   原本琉璃并没有想到跟范垣会走到后来的那一步,但这也怪不得她。   那时候她虽然是端王侧妃,但范垣是端王的侍读,也是人所尽知的端王近臣,时常出入端王府的,尤其是事务繁忙的时候,每天总要跑个几回,有时甚至在王府过夜。   端王很欣赏范垣,曾不止一次在琉璃跟前说过,因也知道他们两人的关系,所以也时常以“你那位师兄”称呼。   琉璃见端王如此喜欢范垣,心里也当然高兴的了不得。   那时候她虽在王府,但月余不见范垣,不免想念,总算趁着范垣在王府的时候,找了个机会出来见到了他。   谁知范垣见了她,丝毫好脸色都没有,冷冷的,像是看着陌生人,甚至还是个不讨喜的陌生人。   琉璃才说了两句话,范垣就借故走开了。   虽然碰了壁,琉璃心大,还并不以为然,只当他是忙,或者恰逢心情不好。又因知道范垣为人就是惯常外面冷冷的,故而也不当回事。   后来又见了几次,范垣仍是那样,又大概是觉着不耐烦了,便不软不硬地刺了她两句,意思仿佛叫她检点。   琉璃这才认真吃惊起来,从此赌气不再找他,如此又过了一段时候,再见面,看范垣并没有好转的迹象……琉璃总算没有先前那样一相情愿的热络了,就如他所说,开始“避忌”。   就算范垣如此冷落,可不管外头有关范垣的传闻再怎么离谱,说他出身卑贱,行为不检等,琉璃心中只是嗤之以鼻,并不相信。   一来因为两个人也算是“患难与共”长了几年的,琉璃最懂范垣的性情,二来,范垣连她都要忙不迭地规矩避忌,冷冷淡淡跟要出淤泥而不染似的,又会怎么“不检”?   ***   此时此刻,听着范垣在耳畔说的话,琉璃禁不住后退:“你是什么意思?”   范垣慢慢往前一步,也不回答。   琉璃举手抵住他:“师兄!你、你说明白!”   范垣顺势握住她的手:“你不喜欢旧的,就做新的,可惜兰师傅已经不在,不过他有个亲传的弟子,也是他的孙儿,虽不及兰师傅,却也算是上好的,以后就叫他给你多做几套就是了。”   “我不是说这个,”琉璃摇头,“这些衣裳,到底……是谁的?”   范垣的眼中掠过一丝暗色:“是一个不解风情、只会惹事扫兴的讨嫌鬼的。”   琉璃讪笑:“是、是吗?还有这种人啊。”   范垣盯着她:“是啊。你没见过是不是?”   琉璃咽了口唾沫:“我、我大概比较幸运。”   “幸运?”   那一刻,范垣的眼风突然又锐利了几分。   琉璃心头乱跳。   琉璃宁肯他回答说是个千娇百媚的娇娇美人的。   她心里仿佛知道那个答案,但是又实在可怕的很。   如果这些衣裳,真的是给她做的,那么,范垣到底是什么意思,难道之前,他心里对她……   但是不可能,她一点也没察觉他的心意,相反,他“拒人千里”的心意倒是明明白白的,在冷漠的眼神里,在避之不及的动作中,在……   就算是为了规矩,避嫌,也不至于做到那种冷情近乎无情的地步。   难道那种种,都是假象?   范垣靠得太近了,能嗅到他身上那有些清冷的檀香气息。   若即若离,似幻似真。   闻着他身上的气息,感觉他的呼吸近在咫尺的萦绕。   这场景不知为何有些熟悉……   突然,头有些发晕,琉璃赶忙闭上双眼。   ***   端王生性风流,是个爱玩乐的人,文帝很疼爱这个洒脱不羁的弟弟,原先因端王不住京内,文帝十分想念,特在京中辟居给他,就近住着,时不时叫他进宫说笑。   自打琉璃进了王府,端王向来疼爱,两个人都有些好玩乐,所以竟似脾气相投一样,端王对琉璃更加宠爱有加。   琉璃因觉着院子里只有花草,没有果树,实在单调。   无意中跟端王说起来,端王即刻命王府执事,快些把院子里栽种些可食用的桃,杏,李,枣等果树。   但所谓“打墙也是动土”,所以除了这些之外,竟又特意叫栽种了些菜蔬等物。   一时之间,王府内跟京城中都传为“美谈”,甚至连文帝也听说了,特询问端王,问他是不是府内的开销不够,所以种着些瓜果菜蔬的来节俭,又半是玩笑半是真心地说端王“异想天开”,又赞他实在跟那些一贯习惯了奢侈靡费的王公贵族子弟不同,由此对端王越发喜欢。   无心插柳柳成荫,这却是意料之外的收获了。   在琉璃看来,自己只是随意的一句话而已,居然会引出这许多来,当然是想不到的。   不过她也没放在心上,只也觉着高兴,一来是因为端王竟肯为了她如此,可见是真心宠爱,二来,种下了这么多的瓜果菜蔬并果树等,以后到了收获的时候,就可以大快朵颐了,岂不痛快?就算吃不了那许多东西,光是看着结出果子来,也够人欣喜的了。   对琉璃而言,这种又能赏心悦目又能足了口福的好事,当然是每个人都乐意看见的。   可谁又能想到,有人跟她的想法,偏偏正好相反。   比如王府里的几位姬妾。   因琉璃得宠,不免有人暗中看她不顺眼,但王妃为人温和贤淑,有王妃照看着,姬妾们倒也不敢兴风作浪。   虽然有人悄悄地跟郑王妃抱怨,说琉璃“恃宠而骄”,竟然把好好的花园弄成了那乡野村妇们才把弄的果蔬院,实在是大煞风景,该管一管她才好。   郑王妃却并不恼,反而笑说:“这是好事,一来的确给王府里省下了不少的花费,二来,等那果子结了后,你们就都能吃到新鲜的瓜果菜蔬了,岂不是好?你们都是跟着侧妃沾了光了。”   大家当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本想让王妃教训教训陈琉璃,可王妃如此大度……众人表面上就不敢言语了。   可私底下自然更加不忿,觉着王妃都要让侧妃一头,实在是不成体统。   终于有个姓王的姬妾在伺候端王的时候,悄悄地吹了几句枕头风,端王便答应了特也给她辟一处地方,专门栽种玫瑰,为将来摘了插花并做胭脂膏子用。   琉璃仍是不放在心上,横竖是个人的爱好,且又没扰了她,她对花花草草从来也没有仇,看着百花齐放的反而更好。   所以那些期待地等着看琉璃颓丧的人自然难免又失望了。   那一天,天气炎热。   端王在招待几名属官近臣。   琉璃照例往花园里走去乘凉,到半道,陪着的丫鬟突然肚子疼,先匆匆地跑了。   因都是熟路,且晚间又无闲人,琉璃乐得自在,分开花枝,且看光景且散步闲逛。   将要沿着湖边过假山,突然有个人影闪出来,把琉璃吓了一跳。   因光线阴暗,看不清脸,可看身量竟是个男子,琉璃正要喝问,那人却冲到跟前儿,不由分说拉着她的手腕便走。   琉璃才要挣扎,那人压低了嗓子喝道:“别出声!”   琉璃听其音辨其形,脱口叫道:“师兄?!”   那人也不回答,只是拉着她飞快地走了一阵,直到远远地能看见她院子门口的光亮了,才放开手后退,把自己隐入树荫底下的阴影中。   琉璃回头,又是心惊又且不解,又有些不敢确信。   只听那人沉声喝道:“回去,晚上别出来!”然后一闪便消失了。   琉璃没头没脑地回到院中,想了半晌,正有些心惊肉跳,便听到外头有些喧闹的声响。   底下的人出去打听,回来却说了个令人震惊的消息:原来是之前那要种玫瑰花的姓王的宠姬,在院子的假山里头私通,偏被人发现了……打灯笼一照,原来对方正是负责种花的花匠。   端王倒是个宽厚大度的,便把那宠姬送给了花匠,撵他们离开了京城了事。   此后,琉璃本想立刻找机会询问范垣,那夜是否是他及时将自己拦住。   范垣却仍是表现的无事人一样,琉璃心里也明白,这种事是不好随意出口的,既然没有询问的机会,索性守口如瓶。   起初琉璃还只是觉着侥幸,如果不是被拦回来,不知会不会是她把那两人撞了个正着。   后来也不知从哪里听来的风声,说是那宠姬本是不忿琉璃得宠,想让那花匠对琉璃不利,再让人去捉拿,事情若闹起来,端王自然不会容忍这样一顶绿帽子。   只却不知为什么自己先亲身上了……真是偷鸡不着蚀把米。   ***   先前自从知道范垣在皇后夺子一事上帮助自己后,之前这本已经沉寂的一件事也浮上心头。   琉璃忍不住又问:“王府里花匠的事,是师兄帮我,对不对?”   范垣望着面前这张脸,将目光移开:“又提那个做什么。”   “你、你当时为什么不告诉我?”   范垣不答。   琉璃道:“你既然真心对我好,为什么还总是对我冷冰冰的?总是不理我?”   范垣仍是不看她,微微抬头。   琉璃举手揉了揉头发:“你知不知道,我会当真的。”   范垣看着她熟悉的动作,这才垂下眼皮:“那你想我怎么样?”   琉璃愣了愣:“至少,至少不要……”不要那么冷若冰霜,犹如路人。   “你想让我,仍像是往日你没出阁时候一样待你?”范垣淡淡地说,“我不能。”   “为什么不能?我还是我呀。”   “你不是,”范垣的语气有些古怪,眼中电光石火似的,“你那时候……是殿下的女人。”   那时候,他的确不能再像是以前一样对待陈琉璃。   就如同先前琉璃在宫里面对朱儆的时候一样,一定要笑,就算是假装的笑,强行的笑,也一定得露出笑容,不然就会哭出来。   而那时的范垣面对陈琉璃,则一定要冷,就算是假意的冷,万分不愿的冷,也一定得如此。   不然的话……   就像是烈火焚身。   可她又怎么知道?   范垣轻轻一笑,重转开头去。   只听琉璃道:“你、你……”   “我怎么样。”   “你喜欢我?”   猝不及防地问出了这句。   范垣从头到脚,突然僵住了。   琉璃听见自己的心如擂鼓:“师兄……是喜欢我?”   她知道自己不该这样问,太惊世骇俗了。自从她出阁后,范垣始终冷淡的超然,她单方面表示一点亲近都不行,何况什么男女私情。   但眼前像是一团迷雾,她不能忍受范垣对自己的若即若离,如真如假,到底是喜欢还是仇恨,不如就此了断。   范垣不答,好像连脸都僵了。   琉璃索性又问:“师兄到底是喜欢我,还是讨厌我?如果讨厌我,就不会明里暗里帮我了是不是,那……那就喜欢了?”   范垣转过身。   琉璃拉住他衣袖:“你说呀!你到底说呀,你、你要是喜欢我,爹那时候要你娶我,你怎么不肯答应?”   范垣猛然抬眸,有些无法置信地看向琉璃。 第53章 终身   范垣双眸微睁,两只凤眼之中,有突如其来的震惊跟意外,又许是情绪作祟,眼角竟微微泛红。   “你……”他刚一张口,又仿佛费力咽下一口气般,如此一定神,才问道:“你怎么知道?”   琉璃看着他这样复杂的眸色,不知为何心中竟极为难过。   范垣却伸出手来,在她肩头一握:“说啊,你怎么知道!”   情绪仿佛是可以传染的,琉璃不禁吸了吸鼻子:“我当然知道啦,因为爹问你的时候,我在外头听见了!”   “你……听见了?”范垣越发不能相信,“你既然听见了,怎么还……”   琉璃奋力推开他的双手。   范垣瞪着她,望着她恼怒的神情。   突然他像是想到了什么,脸色变得极为难看。   ***   陈翰林把女儿宠的太好了。   又加上这些师兄弟们的疼爱照顾,琉璃在并不算大的陈府之中简直“称王称霸”,生活其乐无边。   大概是这样的日子太过轻松自在,琉璃一味地沉溺于众小无猜的小儿女情怀中,心无旁骛地只顾玩乐,几乎忘了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年纪越来越大了,已经可以开始谈婚论嫁了。   陈翰林是个饱读诗书的大儒,生平最疼爱的自然是唯一的独生女儿琉璃,虽然心里想着该给她找个好人家,但是放眼看去,高不成低不就,家世不错的人品堪忧,人品好的家境穷困,家世跟人品都好的……似乎齐大非偶,高攀不上。   陈翰林不想委屈了琉璃,且也私心想着让琉璃多陪自己些日子,所以对此事也是散漫对待。   其实陈翰林不是没想过……从自己的弟子里挑个人配给琉璃。   在他看来,最合适的人选,莫过于范垣。   只可惜范垣的出身有些一言难尽,虽然陈翰林自己对他说过“英雄莫论出身”,但毕竟那是自己唯一的宝贝女儿,总想给琉璃配个称心如意、无可挑剔的人物。   然而在范垣跟琉璃的相处中,陈翰林冷眼看着,不管琉璃如何刁蛮任性,偶尔捉弄,范垣竟并不怎么认真生气,反而对琉璃甚是宽和顾惜似的。   因知道范垣出身寒苦,又知道他是跟内敛缜密的性子,起初还以为他只是隐忍,谁知久而久之,竟不像是单纯的隐忍。   对范垣跟琉璃来说,两个人大概是“当局者迷”,陈翰林却旁观者清。   陈翰林觉着,倘若把琉璃许配给范垣,以后范垣一定会如他自己一样好生疼爱保护琉璃,不会让自己最喜欢的女儿受了委屈。   但唯一的不足,是范垣现在一穷二白,一不能为家族接纳,二也没有什么功名,虽然陈翰林知道以他的才学能力,将来金榜题名只怕不在话下,可……纵然此事有十足的把握,到底还有一分要看天意。   就这么冒冒然把琉璃许出去,仍是有点儿不甘心的。   就在春闱之前,陈府之中,陈翰林请弟子们吃年酒,也算是为即将而来的春闱给他们鼓励打气。   陈翰林不善饮酒,这日却吃了三分醉意,同弟子们又说了几句话,便回书房,只叫范垣陪着。   范垣瞧出老师有心事,却不动声色,扶着陈翰林回了书房。   陈翰林落座,范垣亲自倒了茶给老师喝,陈翰林喝了一杯茶,若有所思,并不做声。   范垣也垂首在旁侍立,耐心地等候。   终于,陈翰林开口:“垣儿,你是我最得意的弟子,这次春闱,你可有把握?”   范垣道:“弟子定会尽力。”   这回答,倒也符合他一贯谨慎自谦的性子。   陈翰林笑了笑,又吃了口茶,才道:“今日我叫你来,其实并不是说此事。”   范垣道:“老师有何吩咐?”   陈翰林道:“你的年纪不小了,可想没想过自己的终身大事?”   范垣心中一动,隐隐猜到几分,那颗心突然就敲小鼓似的,咚咚咚乱响起来。   面上却仍是泰然自若不露痕迹的:“弟子现在功不成名不就,不敢奢想此事。”   陈翰林仰头笑了两声,道:“好,昔日霍去病说‘匈奴不灭,何以为家’,你有这种志向,我心里也甚是安慰。只不过……难道你向来就没有什么中意喜欢的女子?”   范垣虽然贫寒出身,然而人物却极为体面出色,修眉凤眸,神采内敛,就算平日里只是简简单单一身素色旧衫,也难掩一身风华气质。   听说上次小章等胡闹,一块儿去逛什么花街,结果那楼上的姑娘们并不理睬打扮的光彩照人的小章众人,反争相来拉扯一身旧衣站在最后的范垣。   陈翰林只隐约听说此事,面上假装不知。但他心里明白,那些迎来送往的青楼女子眼神最毒的,就如同当初红拂女一眼就相中了当时一介布衣的李靖。   另外由此也可见,范垣其实是很讨女人喜欢的。   跟陈翰林交好的也有几位翰林院的学修,朝中的大人等,早也留意他的这几个弟子,几乎所有人都询问过范垣,尤其是那些家中有适龄女孩子的。   之所以现在都没有挑明这窗户纸,是因为大家都在等待这次的春闱,如果春闱过后范垣果然高中,那么说亲的人只怕要令陈翰林应接不暇。   听了陈翰林询问,范垣摇头,片刻才又说道:“弟子向来跟着老师苦读,除了师妹,自来不认得什么别家的女子,又怎会有那种心思。”   陈翰林眉峰一动,便又沉吟说道:“前日户部的曾侍郎来,说起他家中有个小姐,年方十七岁,自然是品貌俱上的,我看他的意思,倒好象……”   范垣道:“弟子不敢高攀。”   陈翰林笑说:“在别人看来这可是求之不得的,你若是成了曾家的女婿,春闱之后不管如何,曾侍郎都会照应你的前程的……”   范垣拧眉沉声道:“老师容禀,如果不能凭自己的才学博取前程,只想要依仗岳家的权势,以裙带关系上位,弟子斗胆……实在不敢苟同,也不能答应。”   陈翰林一怔,继而抚掌笑道:“好,这才是我的弟子。”   范垣跟陈翰林不知道的是,就在他们两人在书房里说话的时候,书房之外,有两个人正鬼鬼祟祟的偷听。   这两个人,一个是小章,另一个,却自然正是琉璃。   琉璃是给小章偷偷拉来的。原本因见父亲跟范垣去了书房,琉璃心里猜测,怕是要叮嘱范垣些春闱要注意的事项,所以不敢打扰。   谁知小章心思却多,只撺掇琉璃道:“我听说近来不少大人们相中了范师兄,老师许是要给他说亲呢。”   琉璃一听这个,哪里还坐得住,当即两人便沿着墙根溜到了书房窗户外,蹲在那里偷听。   当听见陈翰林果然是在问范垣终身大事,两人相对,都瞪大了眼睛,后又听说曾侍郎中意范垣,小章又是惊讶又是羡慕,向着琉璃吐了吐舌。   琉璃满心浮躁,恨不得把他的舌头拉出来扔掉,于是伸手捏住小章的脸。   小章吃痛,又不敢吱声,只好无声地作揖求饶。   两人正搏斗着,便听见了范垣那样斩钉截铁的回答……琉璃又是意外,又有些惊喜,便放过了小章的脸。   小章生的白,被琉璃拧捏了一阵,脸上一片红一片白,悻悻地伸手去捏琉璃。   琉璃哪里肯吃亏,立即回手挡住,两人正又撕扯不休,突然听里间陈翰林道:“垣儿,你是个有主见的人,为师再问你一件事。”   范垣道:“老师请说。”   陈翰林道:“你觉着……琉璃怎么样?”   此刻琉璃正拉住了小章的头发,猛然听见这一句,手上微微用力,把小章疼得几乎叫出声来。   两人不约而同地暂时休战,相比较琉璃的愕然而言,小章的脸上却并没多少诧异,只是凝神听着里间。   只听范垣道:“师妹……师妹自然是极好的。”   陈翰林又轻笑了两声:“你就不用含糊其辞了,我知道琉璃从小给我纵容的,性子难免娇纵,自从你来了,也没少受她的欺压,大约是敢怒不敢言罢了?只是琉璃这个脾气,倒是让我有些担忧,我已经是这把年纪了,总想着给她挑个真正能容得下她,对她好的人家,只是一时半会儿这样的人又往哪里找去……”   琉璃张口结舌,听父亲原来是忧心自己的终身,还当着范垣的面儿褒贬自己……当下就要起身抗议。   小章忙拉住她,又百般劝她噤声再听下去。   只听范垣接口道:“老师多虑了,师妹天性真纯烂漫,看着娇纵,实则心底善慈的很,一干师兄弟都甚是……甚是喜欢她。”   琉璃听范垣突然夸自己,本是要得意的,不知为何却反而有些忐忑。   里间陈翰林道:“哦?那么……你呢?”   琉璃猛然醒悟父亲的真正用意,刹那间脸上如同火烧一样。   小章却也异常的沉默,只是时不时地打量琉璃,琉璃也顾不上跟他玩笑,见他不来取笑,正好仔细再听。   偏偏里头范垣一时并没回答,琉璃心中猫抓似的,几乎要探头看看他到底在干什么。   只听范垣道:“弟子、弟子自然也是极……敬爱师妹的。”   他的用词好像十分斟酌,特意把“喜欢”换成了“敬爱”,琉璃有一点点茫然,又有一点莫名地期待。   陈翰林道:“垣儿,你不必顾虑,为师今日特意叫你来,就是想跟你开诚布公地说一说,我很看重你的才学,也看出你对琉璃很是爱顾,所以,我心里想着,要把琉璃许配给你,不知你……意下如何?”   琉璃的脸上着了火,整个人却忘了呼吸,只是僵硬地听着。   小章张了张口,不知为何又无声地低下头去。   又过了半晌,范垣道:“老师,弟子……弟子不能答应。”   就像是脸上的火突然在瞬间结成了冰,魂魄也好像因此而冻僵了。   小章猛地抬头,也像是极为意外:“他……”又急住嘴。   里头陈翰林一时也没有做声,仿佛因为这个答案也觉着意外。   室内室外,同样的死寂。   一片寂静中,琉璃默然起身,转身往外走去,小章呆了呆,隐约听里头陈翰林问:“你……不答应?难道你……不喜欢琉璃?”   小章本要听下去,眼见琉璃已经走的远了,小章很是担心,忙也站起身追了过去。   ***   小章追出院子,才拉住琉璃:“师妹……”他满心震惊,又有点奇异的喜欢,可却不敢透出来。   琉璃深深呼吸,抬头道:“干什么?”竟好像若无其事。   小章一愣,本以为她会伤心,见她如此,微怔之下,却不敢提里头的事,只问道:“你、你去哪儿?”   琉璃哼道:“今儿南门有庙会,我本就打算去逛的,你偏拉我来听这些没要紧的,耽误我的功夫。”   小章喉头一动,本能地觉着她的反应有些……便试着说:“范师兄他真是……”   琉璃不等他说完,便努嘴说道:“你可别再多嘴……跟我爹一样,谁又要嫁给他啦?我又不是嫁不出去,我也不喜欢他,整天板着脸,谁受得了呀。”   小章愣住:“你、你真的……其实师妹,我……”白皙的脸上突然泛出一抹红晕。   琉璃却不想再听他说下去,摆手道:“好了好了,不说这些没意思的。我要去看庙会了,别错过了好热闹。”   摆脱了小章,琉璃带了个小丫头跟门上的小厮出门去逛庙会。   她兴高采烈地买了一盏花灯,玩了会儿便给小厮拿着,又买了一串糖串子,一包果子,吃在嘴里却尽都又酸又涩的,便递给了小丫头让她拿着吃。   茫茫然地逛了半天,突然累的很。   直到看见泥人摊上那几个惟妙惟肖的小人,其中一个浓眉大眼,板着脸,竟像是范垣。   琉璃拿起来举在眼前看,先是觉着好笑,心想着要买下来回去羞他。   看了半晌,泪突然猝不及防地涌了出来。   小厮在背后拿着花灯,小丫头在努力地吃糖串子。   没有人看见自家小姐举着一个粗糙简陋的泥人,哭的泪如雨下。 第54章 初恋   范垣听琉璃简略说了几句,已经知道了其中原因。   不错,就像是琉璃说的,那时候,他的确拒绝了陈翰林。   然而琉璃并没有听完,如果那时候她能听下去,或许……现在他跟她就不是这种光怪陆离的情形了。   陈翰林问范垣:“难道你不喜欢琉璃?”   那时候,范垣的内心窘迫之极。   幼年坎坷,流离失所,又吃尽了人世间种种冷嘲热讽,让他的性子变得极为内敛,就算对陈翰林,他一向的爱戴如师,却尊如父亲的人,但也从不曾让自己的情绪外露过。   尤其是……这种男女之情,而对方还是老师的女儿。   但他却又知道,这是上天格外优待才赐给自己的一个机会。   所以他竟破天荒地承认:“我……很喜欢师妹。”声音极低,略带一丝颤抖,却坚定。   他不敢看陈翰林的反应,略略沉默后,又补充道:“只是,从不敢奢求。”   耳畔响起了陈翰林的笑声。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肯答应娶她?”   范垣的神魂好像随着风徐徐上升,却又强让自己镇定下来。   他慢慢心安:“师妹是老师最疼爱的,绝不容她受半点委屈,我的心思,却也跟您一样,万不想委屈了师妹半分,老师看中我,今日开这个口……已经是我几世修来的福分。”   陈翰林微微点头,听了他后几句话,复凝神端视。   范垣继续说道:“但是我现在的情形,老师也看见了,我什么都没有,只有一贫如洗,跟背后的声名狼藉,这样不堪,如何能够配得起师妹。”   陈翰林仿佛猜到了他要说什么:“那你,想要如何?”   直到现在,范垣才抬起头来:“我想等春闱之后,老师再跟我议此事。”   陈翰林挑眉:“哦?”   范垣的声音逐渐沉稳明朗:“春闱之后,若我高中,此事自然可行。若我名落孙山……”   他停了下来,反复呼吸数次,手悄悄地攥紧,破釜沉舟般:“我也没有脸再说什么。”   家世不堪,若又没有功名,难道就在陈府做个没出息的赘婿?亦或者让琉璃跟着自己吃糠咽菜,困苦贫寒?范垣绝不允许,他的自尊也不许自己以一无所成的身份来匹配琉璃。   陈翰林听范垣如此说,反而心定。   其实早在陈翰林询问范垣之前,就已经想过多次。这一次来问他,也并不是一定要跟他定下,也是想探问他的意思罢了。   如今听范垣主动自己说开了这些,着实让陈翰林心中万分熨帖,自诩自个儿果然没有错看了他,的确是个有担当,知进退的好男子。   他既然有这种苦心,将来若娶了琉璃,自然不会亏待她。   陈翰林忖度片刻,笑道:“那好,我便同你一言为定,等你蟾宫折桂,我们再正式的商议此事。”   范垣拱手,向着恩师深深躬身行礼。   ***   后来他果然一举成名天下知。   那日,范垣捧出那双琉璃亲手给自己做的布鞋,郑重穿上,准备同陈翰林正式议亲。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他本以为老天总算开了恩,大概是因为他从前受了太多苦,所以肯优待他了,谁知道……竟是那样恶意的玩笑。   陈翰林满面无奈。   范垣得到了琉璃将嫁到端王府的“好消息”。   此时,范垣将原委告诉了琉璃。   他默然:“我并不是不想娶你,我只是不能在那样的情形下娶你。”   琉璃呆若木鸡,然后她磕磕巴巴地问道:“你、你真的……那时候是想娶我?”   但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用?范垣扫她一眼,转开头去。   突然他想到另一件事:“怪不得……”   琉璃此刻懵懵懂懂,情不自禁问道:“什么?”   范垣并未回答。   在端王府下聘之后,陈翰林在府内宴请一干弟子。   在这次春闱之中,陈翰林的六位弟子都各有成就,虽然不如范垣独占鳌头,却也各领风骚,实属不错。   这一次,也算做半个庆功宴。   只是席面上的气氛有些古怪。   第一个怪的是小章,平日里最数他伶牙俐齿,能说会道,就算是对着个哑巴也能说的唾沫横飞,口干舌燥,但是这一次,他却一声不响,只管闷头喝酒。   其他的大家也都干巴巴地,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话题,提到说各人的终身事,有人便说起来,因范垣高中榜首,近来许多朝中大人们便对他很是青眼,只怕他的好事也将近了。   范垣不置可否,淡笑而已。   很快小章就醉倒了,陈翰林命两人扶着他去客房休息。   范垣只略坐了坐,也借故退了出来,沿着廊下而行的时候,正看见那两位师兄弟去而复返,彼此见了礼,就错身而过了。   范垣往后院而走,才过月门,就见小章抱着一个石鼓,半跪半坐在地上,不知如何。   范垣上前,想要将他扶起来。小章迷迷糊糊中抬头,见是他,便举手拂开:“你走开!”   范垣见他并不领情,想了想,果然迈步走开,小章望着他的背影,突然叫道:“都怪你,都怪你!亏我还以为你是个不会不会趋炎附势攀龙附凤的,原来也不过如此……呕……”   范垣听得没头没脑,又知道他醉了,便不跟他一般见识。   只听身后小章呕了一阵,又断断续续道:“范垣,你真铁石心肠,你不要……可以给我啊。”   范垣猛然回头,小章却又紧抱住石鼓,哭道:“师妹!”   那时候范垣虽然觉着小章的话中有因,但又怎会想到其中竟有那样的隐情?   只不过他看着小章抱着石鼓痛哭流涕的样子,隐隐地竟觉着有些眼熟。   范垣知道小章对琉璃有意,也只有那个丫头才会整天毫无形象地跟小章争吵大闹,每每以为是她自己占了上风,混不知道人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得了便宜还卖乖呢。   他每次在旁都看的暗生闷气。   然而此刻望着小章失意的样子,范垣似乎觉着,在他心里也有这样的一个涕泪交加的小人,但是面上,他仍是“铁石心肠”,毫无波澜。   毕竟,有什么办法。   琉璃终究要成为王府侧妃,虽是侧妃,也算是高嫁……何况,琉璃是喜欢端王殿下的。   他又能怎么样。本以为有了老师的恩许,得中状元就可以配得上她,可谁知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可见他到底是没有那个福分,老天也仍是那个冷冷的不待见他的老天。   屋内,两个人各怀心事,一时谁也没有出声。   直到琉璃说道:“那后来你已经考中了,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范垣徐徐吐了口气:“我告诉你又怎么样?你喜欢的人是端王殿下,不是么?”口吻淡淡的,底下却有些酸涩蔓延。   琉璃呆呆地看着他,突然举起手来,用力捶向范垣身上。   范垣一愣,那小拳头噼里啪啦打在他的胸前,其实并没有什么力道,但偏偏像是每一下都打在他的心头上,隐隐作痛。   “你打我干什么?”他终于忍无可忍,捉住琉璃的手。   琉璃挣扎着叫道:“都怪你,都怪你!”   范垣怔了怔,一时也想到小章那日醉后的话:“什么都怪我,为什么都怪我?你喜欢上端王殿下想要嫁给他难道也怪我?”   “就是怪你!”琉璃泪汪汪地,不再乱挣,只是仰着头哭了起来。   范垣其实不知道……琉璃怎么会跟端王殿下“搅到一起”去的。   在跟陈翰林那次书房畅谈后,他就一心一意地开始备考。   那一段时间,他很少见到琉璃,起初还以为是自己不曾外出的缘故,后来想想……她的确不大过来找他了。   在以前的时候,琉璃一天总要来找他三五次甚至更多,其实也没什么事,多半都是来捣乱搅扰的。   因为范垣要备考,所以也不觉着琉璃少来了有什么要紧的,毕竟,如今对他来说最重要的就是春闱,只要考中了,得偿所愿,那么……以后要见多少见不着?兴许还能朝朝暮暮……   他几乎不敢想,一想,就有点忍不住。   故而竟觉着琉璃这会儿不来倒是好的。   又或许琉璃是因为知道了他要专心科考,所以特意不来搅扰……范垣如此这般的想。   谁知竟是一相情愿了。   虽然不知琉璃为什么这样说,范垣望着她带泪的模样,仍是心软。   “好,都怪我。”他叹息地承认,“别哭了,都怪我好么。”   ***   那天琉璃去逛南门的庙会。   因看着那泥人的肃然神情,想起了范垣,心中的委屈翻江倒海地涌上来,都化成了泪珠。   原本琉璃并没有想过要跟范垣有什么,只是当听陈翰林提起,才陡然惊心起来。   她跟范垣虽然亲密,却从不曾想过那种终身有归的念头,可……如果父亲真的要把自己许配给他,似乎……也没什么不好的。   只是琉璃没想到的是,范垣居然会一口拒绝。   她心里那一点情苗才稚嫩地冒出头,就给他劈头盖脸地打的粉碎。   琉璃跟小章打打闹闹惯了,又习惯在他面前摆出一副大师姐的样子,遇到这种事虽然尴尬窘迫无地自容,面上却也只能装的若无其事。   但望着这似曾相识的泥人,却实在是忍不住。   也不知道是因范垣的决绝而失落,还是因为觉着自己在他眼里原来那么不讨喜而伤心。   正在抽噎之时,耳畔有个温和的声音响起:“姑娘,你为什么哭?”   琉璃泪痕满脸地转头,模模糊糊看见一张明朗的脸在眼前晃动,只是一时看不清眉眼:“关你什么事。”   那人微笑说:“想必是这个泥人捏的太丑了,把你吓哭了?”   琉璃听了这句,虽仍是流着泪,却不由露出笑容,那人笑道:“果然给我说中了,你若不喜欢,不如把他买下,然后摔碎了,叫他再不在你眼前出现了可好?”   “不要!”琉璃忙叫,把泥人藏到胸口去。又忙擦擦眼睛中的泪。   泪擦干了,眼前清晰了许多,琉璃终于看清楚面前男子的样貌……第一印象是:真是好贵气的一张脸。   身着淡烟紫的圆领袍子,肩头跟胸前是用银白线刺绣的团纹,长身玉立,风度翩翩。   他的眼睛生得很好看,眼尾微微挑起,似曾相识的弧度,眼神明锐……又带有一点奇异的温和。   手中还握着一把泥金折扇。   琉璃看看他,忍不住又看看手中的泥人。   这贵公子笑道:“放心,我不跟你抢。”   琉璃有点担心,忙要掏钱把这泥人先买下来,摸摸袖子,空空如也,想到方才乱买了一阵东西,许是把零用钱都花光了。   忙回头叫小丫头,也没有,又叫小厮,只有两文钱。   琉璃紧紧握着那泥人,有点紧张。   仿佛这泥人就是范垣的化身,如果落在这贵公子的手中或者其他任何人手中,就会因为太丑而被摔碎。   那贵公子笑眯眯看着,突然向着旁边一点头,他身边就有个随从打扮的人上来,递了一块碎银子给那摊主。   琉璃忍不住叫道:“这是我的!我回家拿钱!”   贵公子笑道:“说了不跟你抢,我付钱,买给你,可好?”   琉璃的心慢慢安定下来:“真的?”   贵公子点头。   琉璃犹豫了一会儿,她当然知道天底下没有白吃的道理,眨了眨眼:“我不白要你的东西,我……枣花,那包糖栗子拿来。”   身后小丫头枣花捧着个空空如也的纸包,满面为难:“小姐,你刚才赏了我,我、我都吃上了。”说着还打了个饱嗝。   琉璃不可思议地瞪着她:“你吃的这么快。”   那贵公子越发的乐不可支。   琉璃无可奈何,示意小厮把花灯拿来:“这个灯笼十文钱,比泥人贵一倍,换了你的,你不吃亏。”   贵公子笑道:“好呀,这笔买卖真划算,只是姑娘你吃了亏了。”   琉璃道:“我自愿的,愿打愿挨,也不算吃亏。”   “好极,我就喜欢这样的妙人快语。”贵公子凝视着她泪渍未干的明眸,扇子轻敲掌心,仿佛一锤定音。   后来,琉璃才知道,这位萍水相逢的青年贵公子,正是端王殿下朱睿琮。 第55章 值得   范垣本是要带琉璃在别院稍事休息,把妆容略微整理的,却不料竟又引出了这些难以言说的隐秘往事。   如果不是因为那日偷听书房对话,她就不会赌气跑出去逛庙会,如果不是逛庙会看见那泥人像是范垣,就不会突然落泪……如果不是这样,只怕就不会跟端王相遇。   自然就也没有以后那些种种了。   再出门上车的时候,日色已经正午。   范垣本想索性吃了午饭再送琉璃回府,然而琉璃回过神来,想到温姨妈一天一夜不见她,定是忧心坏了,何况养谦必知道她已经随着范垣出了宫,倘若回府后不见人,不知又会闹出什么事。   这一次范垣并未上车,只是乘轿随行。   不多久回了范府,范垣陪着琉璃进了二门,想了想,先去见冯夫人。   早在范垣大门口下轿的时候,已经有小厮往内通报了,范垣到了冯夫人上房,意外地发现自己的生母许姨娘也陪侍在旁边。   范垣上前行了礼,冯夫人停了手中的佛珠串,扫了他一眼:“你回来了,纯儿呢?”   范垣道:“表妹已先回去,想必稍事整理就会来见夫人。”   冯夫人“哦”了声,打量着范垣,突然道:“你是从什么时候对纯儿起了心思?”   范垣垂着眼皮不言语。   冯夫人一笑:“当着你娘的面,正好说个明白,你是要正经求娶纯儿的,难道还要藏着掖着不成。”   许姨娘张了张口,似乎想说话,犹豫了会儿,却仍旧低下头去。   范垣这才说道:“夫人说心思,我并不很懂。只是我的年纪本早该婚娶,正好纯表妹也未许配人家,表妹又是府里的亲戚,彼此知根知底的,不像是外头不知道深浅的什么人,夫人觉着是不是这个道理。”   冯夫人笑道:“你倒是来问我,你自己都拿定了主意,做了主了,连纯儿也跟你一个鼻孔出气,我反而是个被蒙在鼓里的外人,哪里还有我说话的份儿?”   范垣道:“夫人的决定自然是举足轻重,所以我想要做足准备,最后隆隆重重地跟夫人提起,不料夫人竟听闻了,这个是我算错了,惹了您不快,请您责罚。”   冯夫人听他这样说,挑了挑眉:“你要是犯了家规,我自然是得按照家规责罚,但现在并无别的事,你要娶亲,纯儿嫁人,倒是双喜临门,我岂是那种不通情理,无事生非的人。”   范垣听了这话,抬头看向冯夫人。   两人的目光正好相对,冯夫人道:“不过……”   范垣知道她必有下文,便道:“夫人请吩咐。”   冯夫人道:“纯儿是你姨母的心头肉,我心里也疼她疼的很,所以本想在京城里给她找一个门当户对的如意郎君,如今既然是你看中了她,她自己又乐意,倒也罢了。只有一点,以后你们成亲后,你须得好好对待纯儿,不许让她受丁点儿委屈,不然的话,你姨母那边我说不过去,只怕反伤了我们亲戚间的和气。”   范垣本以为她会提出什么为难之极的条件,没想到是这个,便道:“是。”   冯夫人道:“不要答应的痛快,你虽然叫我一声大娘,你却也知道我待你向来严苛,如果纯儿的事我来做主,是绝不肯答应的,纯儿年纪小又天真无邪,你却不一样……我至今还很不放心,怕你辜负了她,今日我说的话你且听着,你娘也在这里听着,他日倘若你对纯儿不好,我奈何不了你,就请她来说话罢了。”   许姨娘忙倾身温声地答道:“夫人说哪里话,我怎么敢。”   冯夫人看也不看她,只仍望着范垣道:“可明白了?”   范垣仍是回了一个“是”。   冯夫人便道:“我自是盼着你们能够夫妻和合,难道倒盼着你们出事?说这些话也不过是操心提醒罢了。既如此,你且去。”又合了双眸捻动手上珠串,“你也去吧。”   许姨娘知道是说自己,便屈膝躬身地行了个礼,后退数步,这才出门去了。   母子两人离开了冯夫人的上房,又沿着墙边走了一阵,快到许姨娘房中之时,许姨娘才说道:“你前日跟我说的……你心里有了人了,那个人……真的是表小姐?”   范垣道:“是。”   许姨娘目光复杂看了他一眼:“先前夫人跟我说起来,我还不信呢。垣儿你怎么、怎么看上了她呢?”   范垣不答。   许姨娘也不敢十分问他,只解释说:“我不是不喜欢,只是觉着意外的很,万万料不到的事。不过……只要你自个儿是真心中意的,那就好……”   范垣打量她的神情,仿佛还有话说,便道:“夫人跟您说了什么?”   许姨娘忙道:“不不,她倒是没跟我说别的,只问我知不知道这件事。”   两人进了院中,许姨娘叫范垣进门坐了,丫鬟送了茶过来,范垣看了眼,仍是旧年的陈茶叶,便问道:“先前我叫人送来的云雾茶呢?”   许姨娘一怔,旋即笑道:“我喝着那个的口味太清淡了,不如喝这些顺口。”   范垣便知道她一定拿去不知行哪一房的人情去了,便垂眸道:“那先前的燕窝只怕也不顺口吧。”   许姨娘的笑更加勉强:“我不用喝那么名贵的东西,何况也觉不出什么好喝来,喝了白糟蹋了。”   范垣笑了笑:“有件事要跟您说,等成亲后,我是势必另要开府住,不为我自己,也是为了……为了表妹。这府里人多眼杂,行事各种顾忌,很不方便,您也知道。”   许姨娘呆呆看着他:“垣儿……”   范垣道:“那时候,还请您也跟我们一块儿出去。”   许姨娘一震:“垣儿!”   范垣不言语,只是沉默地看着许姨娘。许姨娘知道他的脾气,便低下头去:“我叫你进来,本是想跟你说,夫人虽然同意了这门亲事……可喜可贺的,但,我也很懂夫人的性情,你知道,她很疼爱纯儿,所以才那么替她张罗亲事,没想到纯儿竟落在你这里……你在她跟前儿又惯常不是讨喜的,你叫夫人怎么想?她只怕会觉着,你是故意这样。”   范垣微怔。许姨娘道:“在她看来,你兴许是利用纯儿来报复她……所以我在听了你看中纯儿后,以为她是死也不会答应你娶纯儿的,没想到竟答应了……”   其实范垣也觉着意外,他本以为冯夫人绝不会这么痛快就答应这门亲事,所以那次在宫里,还想利用朱儆赐婚来一了百了。   许姨娘叹道:“这门亲事,自然是亲上加亲,不管她心中怎么想的,竟都要感激她才是。如果开了府我搬出去,我这身份,如何见人?”   范垣淡声道:“您若担心这个,我向皇上请旨,给您封诰。”   “垣儿!”许姨娘不禁着了急,“你怎么想不明白,你好好地认着夫人就是了,为什么总想要拉扯我,我不需要什么封诰!我也不要出去,我就想安安静静呆在这府里!”   范垣听了这句,默然看了许姨娘半晌,站起身来。   往外走了两步,范垣回头,却终究只是一笑,仍旧一声不响地去了。   ***   且说琉璃先回了院中,温姨妈等候多时,见她回来,一颗心才算踏实,又见换了衣裳……裁剪的甚是考究,还当是在宫里所换。   当下问起在宫中的情形来,琉璃只说小皇帝病了,如今已经好转。期间也没有别的事。   温姨妈念了几声佛,又说道:“按说这四爷行事也是古怪,不管不顾把你带走了,也不说是为什么,要不是你哥哥在外头打听着,可怎么了得。”   琉璃忙道:“只是因为皇上的病,若是为了别的事就不至于这样着急了。”   温姨妈笑道:“我不过说了一句,你就忙着护着了?”   琉璃一怔。   温姨妈握着她的小手,叹了两声说道:“昨儿你姨母突然问起来,我也不知她从哪里听说了,难道要抵赖?我也只能承认了。她气的便拉着我来问……”   琉璃这才明白:“我走了后,姨母为难您了没有?”   温姨妈起先不言语,过了会儿才说道:“她那个脾气你是知道的,一旦发作起来简直六亲不认的。只不过她也的确是真心为了你着急,生恐你被……被骗了去罢了。”   琉璃道:“我明白,只是师……四爷他不会骗我的。”   温姨妈笑叹了声道:“我正是因为明白你对四爷有心,所以这一次也没有再听你姨母的。难道我要跟她一起不许你嫁不成?”   原来那天范垣带了琉璃去后,冯夫人自然是气的不知如何是好。直接叫温姨妈跟自己进了房,询问起来。   冯夫人恼的拧眉:“纯儿到底是怎么了?是吃了他给的迷魂药是不是?当着众人的面儿竟那样回话!”   温姨妈道:“原本也是你问的着急了些,好歹等他们回来后再私下里问……”   “你倒怪我!”冯夫人突然又说道:“若不是吃了范垣的迷魂药,只怕是给他胁逼住了也未可知,不然的话又怎么这样不知体统?”   温姨妈听见“胁迫”二字,忙道:“这个该不会的。”   冯夫人道:“怎么不会?你是不知他的手段!哼,他跟你提这亲事的时候你就该啐他出去!不声不响的吧主意打到纯儿身上……原先传那些他跟纯儿私下相见等的流言蜚语我还只不信,现在看看竟多半是真的,你说,会不会纯儿已经给他……”   温姨妈起初还没反应过来,明白后目瞪口呆。   冯夫人望着她的神情,冷笑道:“我难道没跟你说过范垣的为人?他是连宫里头都能做出事儿来的主儿,你当他若是看中了纯儿,先前不防备又有那么多相处的机会,他会放过?”   “好了好了,哪里竟又生出这许多话来,”温姨妈苦笑道,“其实你担心的,我早也问过了纯儿,并没有那些事儿,何苦把人想的太坏了。”   冯夫人脸色微变:“你说的什么话?人还没嫁过去,你反而先站在他那里了?”   温姨妈忙道:“我只是也不想你操心更多罢了。”   冯夫人倒是惊疑起来:“你的确是不想我操心,所以他私下里跟你说了亲事,你却还跟我瞒的密不透风……或者,你也看中了他那首辅大人的身份,竟也不顾咱们之间的姊妹情分了?”   温姨妈见她越发说的严重起来,便站起来道:“这可是天地良心,瞎说的话!且四爷说过要请你的示下的,我也只盼着天下无事罢了,你若要这样想,竟当我是个什么人了?我可是那种两面三刀,喜欢攀高枝的?”   自打温姨妈上京住在范府里,她的性子又向来和软,就算冯夫人有什么着急上火,也是她在旁解劝。   这却是头一次的红了脸。   冯夫人不敢置信,虽然觉着她说的有道理,但转念一想,温姨妈之所以跟自己红脸,仍是为了范垣,不觉又灰心生气。   “既然如此,我也管不了了,横竖你们母女都已经看中了的,”冯夫人冷笑了几声,“又何必跟我再说?”   温姨妈见她要走,便上前拉住她,仍旧和软道:“何必赌气?我知道你疼纯儿的心是跟我一样,咱们只好好地商议,横竖只为了纯儿。”   冯夫人回头看着她:“你既然知道我疼纯儿,就该知道我不叫她嫁给范垣的道理,你要是真心懂我,那就听我的。”   姊妹两人目光相对,温姨妈道:“纯儿今日当着众人的面承认了愿嫁,回头又反悔,你叫我们怎么做人?”   冯夫人听了这句,就知道温姨妈的心意了。她想了想,一笑道:“范垣果然好大的能耐,倒也是,朝堂上的手段稍微用点儿在内宅就够看的了。我哪里是他的对手。”   温姨妈道:“你又说气话。”   冯夫人望着她:“我不是气话,是气馁罢了。你们既然吃了秤砣铁了心,那我就什么也不说了。以后受了欺压……你只别抱怨我没拦着你们就是了。”   ***   温姨妈把此事简略告知琉璃,道:“你不要怪你姨母,她对四爷向来看不惯,一时半会儿扭不回来的,只是我也暗中担心,假如你嫁了后他薄待你,可如何是好?”   琉璃想到跟范垣先前的那一番话,忍不住湿了眼眶:“母亲放心,他不会。”   温姨妈悄笑问:“怎么就这么相信他?”   “因为……”琉璃垂眸,笑了笑:“因为他值得。”   八月初,养谦选好了黄道吉日,温姨妈也早告知了冯夫人,只等吉日到就搬迁出去。   新宅是在积庆坊一座不大不小的宅子,地角是不错的,距离灵椿坊也近。   这日养谦特带了琉璃先来转了转,他越看越是喜欢,便对琉璃道:“你瞧瞧这地方,是不是很有咱们南边的风味?这多亏了郑兄费心,不然也找不到这样好的地方,价钱又合适。”   琉璃笑道:“郑侍郎的眼光自然是好的。”   养谦瞥她一眼,咽下想说的话,只指着前方道:“你的住处我都替你选好了,去看看好不好。”   两人里里外外地看了一遍,养谦道:“妹妹,你觉着这比陈家那宅子如何?”   平心而论,此地其实不输陈府,甚至比陈府更加的地方阔朗,亭台轩馆也甚是精致。   琉璃道:“好的很。各有千秋罢了。”   养谦大笑:“待会儿咱们回去的时候再顺道去一趟灵椿坊,看看陈伯他老人家。”   琉璃听了却极为高兴,便催着出门。   兄妹两人正往外去,却不防门外走进两个人来,琉璃一看,十分惊愕,原来其中一人是郑宰思,在郑侍郎前头的,小小的个头,居然是乔装的朱儆。   琉璃一看到朱儆,像是自动感应般,迈动脚步就赶了过去,那边朱儆见了她,小孩子双眼发光,也不禁跑了过来。   两人跑到一块儿,琉璃强行把自己的手垂下,不让自己去抱朱儆,朱儆却仰头笑着说道:“你果然在这里!”   琉璃目不转睛地望着他,浑然忘了郑宰思在前,温养谦在后,似乎朱儆出现的地方,她的眼中就只有这小家伙了。琉璃眼圈泛红,却笑问道:“皇上怎么来了?”   朱儆道:“我听郑侍郎说你们要搬新家了,所以特出来看看怎么样,这就是你们的新居?”   这会儿养谦过来跪地行礼,朱儆一摆手:“爱卿不必多礼,我是微服出巡,你可不要这样,留神让人看穿了。”   郑宰思过去拉了养谦一把,两人便站在旁边。朱儆不理他们,只往里走去,边走边打量。   琉璃跟在朱儆身侧,郑宰思跟养谦在后,养谦皱眉道:“郑兄你太冒失了,怎么又偷偷带皇上出宫?”   “是皇上命我如此,又不是我撺掇的,总不成让我抗旨?”郑宰思笑,目光一转看向前方的琉璃。   养谦半信半疑。   那边儿,朱儆飞快地把屋子看了会儿,评头论足地挑剔:“这里也不过如此,比我母后的旧居差远了。”   琉璃只顾望着他笑,朱儆见郑宰思跟养谦并没靠前,便拉拉琉璃道:“你上次在宫里求我赏赐的事,你可还记得?”   琉璃道:“自然记得。”   朱儆道:“我倒是可以答应,把旧居先赏给你们住着,但是你也要答应朕一个条件。”   琉璃心头一动,便问是什么条件。只见朱儆举手拢在嘴边,悄悄地说道:“你要答应朕,不许嫁给少傅!” 第56章 讨好   突然听小皇帝这样说,琉璃又是惊讶,又觉着有些许好笑。   但望着小孩子认真的眼神,琉璃敛了笑,她蹲下身子,对上朱儆的双眼:“皇上……为什么会这样想?”   朱儆迟疑,然后小声说道:“你要是嫁给他,以后就会跟他一样啦。”   琉璃问道:“跟他一样?”   朱儆嘟着嘴,有些不大高兴:“他总是管着朕,以后你嫁给了他,多半都是跟他一个样。”   琉璃想了想,握住朱儆的小手,拉着他到栏杆边的美人靠上坐了:“皇上不喜欢少傅吗?”   朱儆刚要回答,又停下来,半晌道:“也不算是不喜欢。”   琉璃点头:“我小时候……”才说了这句,一笑,“小时候因为什么事也不懂,呆呆的,家里头曾给我请过个教学字懂事的先生,年纪跟父亲一样大,那先生整天也不笑,我见了他就害怕。”   朱儆听了,感同深受,不禁说道:“天下的老师都是一样的可怕。”   琉璃说道:“是呀,有一次我偷懒不愿练字,发脾气把纸都撕了。老师生气,打了我的手心。”   朱儆睁大双眼:“他、他打你?”   “是呀,”琉璃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掌心,“当时我怕极了,也更加憎恨老师,觉着他实在是天底下最可恶的人。”   朱儆眨了眨眼,自然想到了自己曾给范垣打手心的惨痛经历,忙问:“后来呢?”   琉璃叹道:“后来,我因不喜欢他,甚至觉着他对我不好,就想了个法子,不想让他再在我跟前儿了。”   朱儆仿佛有些紧张,又似乎有些期待:“是、是什么法子?”   “是个……很坏的法子,但我当时并不知道,我只想让他别在我跟前儿了,后来,老师果然给人撵走了。”   朱儆道:“那你……一定很高兴。”   “我原也这样以为,谁知在他走后,家里又给我寻了一个新的老师……”   朱儆面露失望之色:“啊?”   琉璃道:“不过这个老师倒是好的,也不约束我,也不紧着叫我练字,我爱上课就上课,不爱上课就自己玩耍,他一概不管。”   朱儆啧啧两声。   琉璃望着小孩子羡慕的脸色,心底却浮现当初自己在后宫之时,被群臣围着的场景,他们纷纷控诉范垣的胆大妄为,目无君上。   琉璃道:“谁知有一天,隔壁的孩子突然跑了来欺负我,老师虽然看见,也当是没看见,后来我才知道,原来之前的老师在的时候,这些孩子一来就给他赶走了。”   突然生出这样的转折,朱儆大为愕然。   琉璃道:“又几天,现在的这个老师就跑去教那些欺负我的孩子了,因为他们家里给的钱多,而之前的那位老师,是我父亲认识的人,是父亲叮嘱让他教我看着我的……之前邻居家出更多的钱,他也没有走。”   朱儆惊愕交加:“他、他是好人?”   琉璃点头:“原来我以为是坏的,竟是真心对我好的人。原来我以为是好人的,却随时都能扔下我……跑去别人家里。”   “那、那你把他找回来了呢?”朱儆突然想到这一点。   琉璃道:“我明白了后,心里很后悔,让家里人去寻那位老师,只可惜……只可惜在他离开了我们家之后,就……病死了。”说到这里,泪珠从发红的眼睛里流了出来。   朱儆满心震撼,瞪着琉璃看了半天。   小孩子很难明白复杂的道理,但是这种简单的故事,更是跟他也有关的,他却很容易就接受了。   虽然朱儆无法说出这其中蕴含的意思,但是心中却也实实在在地为此难过起来。   “怎么会这样……”小皇帝喃喃的,“不该这样的。”   又看琉璃流泪,朱儆握住她的手:“你、你别哭……”   琉璃说的这个,的确只是个杜撰的故事,但故事却是有原型的,原型,自然就是她们母子跟范垣。   当初以为范垣是虎狼之臣,不惜所有把他拿下了,后来孤儿寡母面临着被人欺辱的境地,才明白谁是真正的好人。   为了让朱儆彻底明白,所以琉璃说故事中的那位先生“病逝”,然而当说到这里的时候,想到当年那种绝望无助的境地,想到去监牢里请范垣时候他瘦骨嶙峋的背影,那种悲痛难过的心情却是真真切切,无法按捺。   琉璃吸了吸鼻子,道:“皇上,你年纪还小,有些事你很难明白,但……千万不要赌气去做一件事,因为有时候做了后,你会发现,再一万倍的后悔伤心,都是无法挽回的。”   朱儆呆呆地听着,似懂非懂。   琉璃拭干了泪:“皇上现在要做的,就是好好去学,学为人处世,也学为君之道,皇上这样聪明,学的也一定很快,你慢慢地长大,也会渐渐分清楚这世上的黑白。”   朱儆道:“你的意思是让我……喜欢少傅?”   琉璃道:“你可以不喜欢他,甚至也可以讨厌他,但太傅不会害你,太傅就像是我之前的那个老师,他再严苛,再不近人情,也是为了皇上好。”   朱儆叹了口气,有些无奈。   琉璃道:“另外,还有一件最要紧的事,皇上一定得记住。”   朱儆问:“什么事?”   琉璃握着他的手,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不管我嫁给谁都好,在我心中,皇上一直都是最重要的,这世上,没有人能够比得上……你。”   朱儆当然不知道现在在自己面前的正是他朝思暮想的母后。   然而琉璃这一番话,却着实深深地撼动了他。   “真、真的?”朱儆结结巴巴地问。   琉璃点头:“真的。”   小孩子大概是最容易满足的,哪怕是精灵如同朱儆,得了琉璃的回答,小皇帝蓦地露出烂漫的笑脸:“那好吧,朕记住啦。”   两人说话间,郑宰思跟温养谦站在廊下,远远地看着。   养谦见两人相谈甚欢似的,欣慰之余,又有些惊心。   看一眼郑宰思,却见他也望着那边儿,只是再细看,郑宰思的目光却仿佛不在小皇帝朱儆的身上。   养谦更加有些惊,便咳嗽了声,问道:“郑兄,你说皇上跟纯儿在说什么?”   郑宰思缓缓收回目光:“这个容易,若想知道,回头你问纯儿就是了。”   养谦笑了笑:“只是皇上……皇上跟纯儿如此投缘,着实叫人想不到。”   “是呀,”郑宰思应了声,眼神有些恍惚,“这大概就是造化,谁又能料得准呢?”   养谦察觉他神色不大对,只当他心里不受用,本不愿再提的,此刻索性无事,便道:“你明白的,我……真心不喜欢四爷跟纯儿,只是母亲竟是肯的,先前那府里姨妈叫了我,问我的意思,我还说不大赞成,看姨妈的意思也像是不赞成,只可惜……”   只可惜琉璃本人是愿意的。   郑宰思知道他的意思:“我听说过府里如今已经筹备起来,过两天就要下聘了,却也是首辅大人的行事风范,一贯的韬光隐晦按兵不动,一动就雷霆万钧一发不可收拾……你放心,我心里没什么,倘若纯儿嫁给他,日后琴瑟和鸣……我也、也是替你们高兴的。”   他是笑哈哈说着的,但养谦所看所觉,却隐隐察觉这话语底下的苦涩之意:“郑兄……是我们没福。”   “哪里的话!”郑宰思扬首一笑,“万万不可再说这样傻话了。好了,天色不早,去看看吧。”   两人往前,走到廊下,郑宰思便行礼道:“皇上,时候不早,也该回去了。”   朱儆不答,只看向琉璃,琉璃道:“回去吧。”   朱儆竟有些依依不舍起来:“那改天……再传你进宫好不好?”   “好。”琉璃微笑点头。   朱儆这才跳下地,转身走了几步,回头又看她一眼,琉璃笑着向他摆了摆手,朱儆叹了声,转身去了。   郑宰思跟着走了两步,突然回头对温养谦说了句什么。   养谦一愕,却也一点头,竟忙随着朱儆去了。   琉璃此刻正盯着朱儆小小的背影,并没留意,等回过神来的时候,才发现郑宰思已经走到自己身前。   琉璃勉强收回目光,见他竟未走,疑惑问:“郑侍郎,你……”   “谦弟先正陪着皇上,无妨的。”   琉璃忙又问:“郑侍郎可是有事?”   郑宰思目光闪烁,却又一笑:“没什么事,只不过……以后你要嫁了,总觉着再见面就难如登天。”   琉璃见他突然说这个,不解。   郑宰思仿佛也觉着说的突兀,无奈地苦笑着,手抚过鼻梁道:“其实我有一件事心中不解。”   “不知是什么?”   郑宰思道:“为什么你会答应这门亲事。”   这问话却更是神来之笔,琉璃呆看着郑宰思。   郑宰思道:“或许,是他……用什么要挟你吗?”   琉璃微怔,郑宰思目不转瞬地盯着她的神色变化,缓声又问道:“又或许,是他答应了你什么条件?”   琉璃几乎忍不住要倒退出去。   郑宰思虽是在笑,这笑容泛着明锐的寒意,像是冬日的日影投射在寒冰上。   琉璃竟有些无法面对这位探花郎的眼神,就好像能透过这具身体,看到藏在躯壳里的陈琉璃的魂魄。   “我……我不懂您在说什么。”琉璃低头,“侍郎该去了。”   郑宰思不言不动,就这样直直地看着她。   就在琉璃想先行离开的时候,郑宰思长笑数声:“好了,不开玩笑了。”   琉璃诧异,郑宰思笑吟吟地说道:“我不过是羡慕首辅大人近水楼台先得月罢了,纯儿别介意,我也该去了,不然皇上该等急了。”   郑宰思说罢,向着琉璃拱手一揖,眼皮低垂掩去风云变幻的眸色,转身而去。   琉璃自然看不见,在郑侍郎转身的瞬间,他脸上的笑就仿佛是被狂风吹过的花瓣,纷纷扬扬地消散不见。   他负手往外,将出仪门的时候,却突然看见前方有个本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身影。   郑宰思一笑,走上前去:“首辅大人。”   范垣脸色不虞。   他似乎已经训过了朱儆,小皇帝的脸色也是从晴转阴,只幸而还没有到达打雷下雨的地步。   范垣道:“郑大人,你为什么私自带皇上出宫?”   郑宰思笑道:“这其实怪不得我,是首辅大人先惹出来的。”   “你说什么?”范垣皱眉。   郑宰思道:“先前皇上病着的时候,您把纯儿带进宫去,皇上心中惦念的很,所以一直嚷嚷着要出来看看,这不是首辅大人先惹下的么?”   范垣道:“进宫是为了看护皇上让他尽快好起来,你这样擅自带皇上出来,却是把他放在危险境地,怎么能相提并论。”   郑宰思笑着说:“虽然不能相提并论,却也是异曲同工呀。”   两人仿佛一个雷霆隐隐,一个微风徐徐,温养谦在旁听个正着,心中服了郑宰思巧舌如簧,难得他又如此胆大,换了别人,被范垣如此质问,早就呆傻了,哪里还能应对的这样自在。   朱儆偷偷一笑,又咳嗽了声道:“好啦,少傅不要责怪郑爱卿,是朕逼着让他带我出来的,他也不敢抗旨。何况朕现在也没事儿,跟纯儿也聊的好好的,她虽然不是老师,但朕听着她说的,却比很多大道理还中听呢,以后倒要多找她说说话才好……少傅,以后你们如果成了亲,你会不会拦着不让朕见?”   范垣方才训了他一阵,早看出朱儆脸上挂不住,还以为他又会跟自己冷战一段时候,没想到这么快就跟无事人一样。   范垣意外:“皇上说笑了。”   朱儆笑道:“那朕就当你默许不会拦着了。”他转身要走,又回头道:“以后朕要出宫,必先回过少傅,得你的同意再出来,可好不好啊?”   ***   范垣终究不放心,同郑宰思一块儿先陪着朱儆回宫去了。   温养谦转回来,见琉璃坐在栏杆前发呆,眼中还有泪渍未干。   养谦心中忐忑,便说了范垣来了之事。眼见中午了,便带了琉璃先行回府。   原本还打算去陈府,谁知被小皇帝来了这一趟,琉璃就没了再动的兴致,当下随着养谦先回了家。   吃了中饭,小憩了片刻,便听小桃道:“四爷来了。”   琉璃一惊,从帐中起身,才撩起帘子,果然见范垣走了进来。   小桃见琉璃起了,便忙去打水,又去倒茶。   琉璃便问:“师兄,你送了儆儿回去,他可还好?”   范垣道:“皇上今儿为什么去找你?”   琉璃哪里敢提此事:“只是贪玩罢了。”   范垣哼了声:“你可是同他说了什么?”   “我……没说什么呀。”琉璃一怔,又忙问,“他又怎么着了?”生恐朱儆左犟性情发作,又惹祸出来。   范垣道:“正是没怎么着,我才问你。先前我训了他半天,换作以前,早就尥蹶子了,怎么这次却安静乖巧的很。”   琉璃放了心,笑道:“难道他就没有懂事的一天?”   范垣疑惑地盯着她,总觉着有古怪。   琉璃笑道:“怎么啦?”   范垣望着她烂漫的笑脸,缓缓移开目光:“那么,郑宰思又是怎么样?”   琉璃的心一跳:“什么怎么样?”   “皇上都出去了,他留在里头干什么?”   琉璃眨了眨眼:“他……闲话了两句。”   范垣道:“他哪里来的那么多闲话?还要避开皇上跟温养谦,偏偏跟你一个人说?”   琉璃听他步步追问,不禁笑道:“郑侍郎好说笑而已,真没什么。师兄你怎么审问犯人一样。”   范垣想起郑宰思那张脸,总觉着不安分:“以后不许跟他单独见面。”   琉璃道:“知道啦,以后不会的。”   范垣看着她乖乖答应,忽隐隐觉着自己竟像是个吃醋的丈夫,正在约束妻子,一刹那有些意荡神驰,就忘了再追问了。   琉璃见他出神,便问:“师兄,儆儿今儿做的很好吗?真的很懂事吗?”   范垣“嗯”了声。   琉璃偷笑:“以后他会更懂事的。不会让你总操心了。”   范垣道:“是吗?那也说不定,万一哪天也把我当眼中钉,欲杀之后快了呢。”   琉璃吓得立刻停了笑:“不会的!”   范垣默然垂眸,琉璃知道他又想到那件事了,便举起手来在他肩头上轻轻捶着:“师兄,我向你保证,儆儿会很听话的,我教过他了。”   范垣挑眉:“教过什么?”   琉璃本不想说的,没想到又漏出来,只好搪塞:“我教他要尊师重道。他学的很快,立刻就明白了。”   她这幅小心翼翼讨好的样子,着实很让人受用……范垣听了这句,撑不住笑了:“混账。”   也不知是骂琉璃,还是骂朱儆,只是笑着如此一声,绝无半分责怪,反像是宠溺一样。   琉璃知道他开了心,忙又趁热打铁地捏了捏他的肩:“我就知道师兄是大好人。”   范垣不以为然地冷冷道:“我不想当什么好人。”   琉璃道:“那你想当什么?”   范垣道:“那天在大理寺的诏狱里,我跟你说了那句话的时候,你当我是什么?”   琉璃的脸突然飞红:“我、我没当你是什么。”   范垣不言语,眼神里却是淡淡的不信。   琉璃道:“我真的没有在心里骂你。”   这更欲盖弥彰了,范垣呵呵地冷笑了几声。   琉璃的脸上越发涨红,讷讷说道:“我只是……毕竟是我对不住师兄在先,所以……你当时就算要我的命,也是应该的。”   范垣原先还默默地看着她,心中转念,又露出那种冷淡的神情。   范垣道:“都是为了他。”   琉璃所做一切都是为了朱儆,之前把他下狱是,要他出狱也是,答应他的条件是,之所以许了嫁给他,起因也是为了小皇帝。   范垣知道自己不该嫉妒,毕竟那是她的亲儿子,但……   他无奈地揉了揉眉心,琉璃忙道:“你是不是头疼啦,我给你按一按好不好?”   琉璃以前常常给陈翰林按头,这种待遇范垣从没有得到过,顶多是她有求于自己的时候替他捶捶肩膀罢了。   没想到竟然也有风水轮流转的一天。   范垣本想很有骨气的冷脸拒绝,嘴张了张,却不由自主地“嗯”了声:“都是你们闹的我。”说了这句,脸上微微发热。 第57章 端王   琉璃又洗了手,才站在范垣身后,就如同昔日伺候陈翰林一样,轻轻地给他按揉穴道。   这是她第一次服侍范垣,体贴地问:“师兄,力道怎么样,会不会太重?”   范大人言简意赅地回答:“好。”   手底下碰到的肌肤超乎寻常的热,琉璃有些担心,歪头问道:“师兄,你身上都好?头热的这样厉害。”   范垣窒息:“……是气的。”   琉璃不敢再问了,拇指压着他的太阳,陪笑说:“师兄别气坏了身子,快消消气,你要心里不痛快,就骂我出气就好。”   范垣唇角微微挑起。   他微微闭着双眼,只是去感觉。   有一股朦胧的香气在身遭若有若无。   额头给世上最温柔的一双手伺候着,从那柔软的指尖感觉到一丝暖意沁入,力道虽然有些轻,但她毕竟身娇力弱,所幸他也不是真的头疼,这种略有些轻柔的触感却更好。   琉璃歪头看了看范垣的脸色,见他并无愠色,才放了心。   只是……望着他安静地坐在自己跟前儿,双眸微闭,浓密乌黑的长眉如同描画,紧抿的嘴唇,挺直的鼻梁,虽然明知道他不再是当年那个有些青涩孤僻的少年了,但这一刻,却又仿佛回到了青葱时光的陈家。   ***   自打偷听到范垣跟陈翰林谈话后,琉璃便不再有事没事的就去找范垣了。   只不过她天生性子单纯,有时候遇到一件有趣的事,总是忍不住想找人分享,比如那天圆儿不知从哪里捉了一只小耗子,小章帮着她,好不容易才把那耗子夺出来入土为安了。   圆儿却仿佛觉着自己的猎物给抢走了,呜呜地狂吠着,追着小章的裤腿乱咬。   小章逃跑无路,竟爬到枣树上躲避。   琉璃在旁边目睹,笑的弯着腰眼泪冒出来,忙不迭地想去叫范垣出来看这一幕奇景,又猛然想起自己正在跟他赌气呢,怎么就好这样没骨气地再去找他。   回过头来,从枕头旁拿出那泥人,望着他粗眉楞眼的样子,就恨得拿手指头戳他的脸。   不过数日,那泥人已经给戳的面目全非,半边眉毛跟眼睛都模糊不清,看着甚是可怕。   琉璃想补救,偷偷拿了陈翰林的笔想描补回来,结果高估了自己的画工,越发弄得成了个墨样的大花脸。   琉璃极为恼怒,枣花看她每天举着那个泥人愁眉不展,又看泥人给弄脏了,便道:“小姐,这泥人都脏的这样,不如扔了吧。”   又看琉璃嘟着嘴一副不乐意的样子,便又道:“要是不愿意扔,不如回去找那卖的换一个。”   琉璃道:“换一个,那也就不是现在这个了。”   枣花眨眨眼:“换也不行的话,那就回去让他看看能不能修补,他毕竟是做这个的,也许有法子恢复原样呢?”   琉璃眼睛放光:“枣花,你没白吃那一包糖栗子,你变聪明啦!”   从那日,琉璃带了枣花上街,找那卖泥人的摊主,终于在第二天找到了那人。   摊主看着那变成了黑脸包公的泥人,笑道:“姑娘,你若是想要再描出一个样子,倒是容易,可如果要恢复成原来一模一样,那可就难了,一来我不记得原来是什么样儿了,二来就算记得,那也未必保证会丝毫不差。”   琉璃着急,几乎就想把范垣拉来让他照着画:“你要是看见人,能不能就画出来?眉毛这么黑的……眼睛大大的,板着脸……”   摊主看着琉璃比比划划,正瞠目结舌,旁边有人说道:“哟,又是你呀?”   琉璃回头,突然看见那天出钱买泥人的贵公子,竟又神奇地在自己身旁出现了。   有道是一回生,二回熟,琉璃意外之下,笑道:“是你呀!你怎么在这儿?”   贵公子笑道:“我出来逛街啊,没想到正巧遇到你,你……又买泥人?”   琉璃道:“不是,这个脏了,我想……想改一改。”   贵公子低头看了眼,噗嗤一笑:“这怎么弄成个黑脸包公?”   琉璃讪讪地不好意思说,枣花快嘴说道:“是我们小姐拿毛笔画的,谁知画坏了。”   琉璃抬臂怼了她一下。   贵公子沉吟道:“你想恢复原样,倒是有法子。”   “什么法子?”琉璃惊喜。   贵公子笑道:“我见过这泥人的样儿,我也会画,你把它给我,我保管恢复成原来一模一样。如何?”   琉璃喜的无可不可:“好呀,那快些给我恢复过来。”   贵公子道:“这可是个慢活,急不得的。你给我两天时间。”   琉璃又惊又疑:“两天?可……我还不知道你是谁呢。”   贵公子笑道:“我呀,我姓朱,住在鸣玉坊,那最大的一个门府就是我家。你要是还信不过……”他想了想,举手从腰间摘下一块佩玉:“这个给你拿着,当作抵押。假如我拿着你的泥人逃了,你就拿这个东西去我家找我,管保我跑不了。”   琉璃看了看那佩玉,虽不太识货,却也知道是上品:“这个看起来就很贵,我怕给你丢了。”   贵公子道:“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我丢了的话,没什么赔给你呀。”   他笑道:“这不算什么。何况上次你说……愿打愿挨的话,这也是我自愿罢了。”   琉璃见他话说的豁达,也笑道:“那我就收下啦,反正我不会昧了你的,既然你说两天,那两天后,我们再在这儿见,一手交玉佩,一手交泥人,怎么样?”   贵公子道:“在这儿?万一有个刮风下雨的怎么说?很不方便,不如去那边的邀月楼见,好不好?”   两人当下说定了,彼此告别。   只有那泥人摊的摊主望着那公子离去的背影,狐疑地念叨:“鸣玉坊里最大的门首,那不是端王府吗?”   琉璃跟枣花回去的路上,才想起来居然没告诉对方自己姓甚名谁,住在哪里,奇怪的是那人居然也没问过。   约定那日,琉璃本想去邀月楼换泥人的,陈翰林偏偏病了,琉璃伺候父亲榻前,无法脱身。   直到又过了两天,陈翰林才病愈了,琉璃惦记着邀月楼之约,心想那贵公子一定以为自己是拿着他昂贵的玉佩跑了,心中惶惶不安。   这日琉璃总算出了门,直奔邀月楼找那朱公子,才进门,掌柜的见了她,忙转了出来问:“姑娘是不是姓陈?”   琉璃一愣:“是啊。”   掌柜笑道:“先前朱公子在我们这儿等了姑娘三天,偏姑娘今儿来了!”   “三天?”琉璃不能相信,又忙问:“那他今日在不在?”   掌柜道:“今儿公子还没来。您要不上楼等等?”   琉璃心想,人家等了自己三天,自己当然也该等一等的,于是上楼在靠窗的位子上坐了,谁知等了足足两个时辰,终究不见人来,琉璃怕家里有事,又或者找不到自己着急,只好先回家去。   她来去如风,竟没在意想,为何那掌柜会知道自己的名姓。   到了第五日,琉璃先去邀月楼探了一头,仍旧不见人,便带了枣花往鸣玉坊去,只打听姓朱的大户人家。   找了半晌,有被问到便胡乱指路的,有面露诧异避之不及的,让琉璃跟枣花不知是个什么意思,只有一个年高面慈的老人家,听了便说:“若说鸣玉坊的大户人家确是不少,但你若说是姓朱又门首最大的……只怕只有端王府了。”   琉璃还以为是哪里弄错了,沿着那老者指点将到了王府大街,远远地看着,整条街只有那一座门头,果然威武气派。   枣花道:“小姐,这王府看着怪怕人的。”   琉璃也有退缩之意:“怕是找错了。还是先回去,改天再去酒楼等等。”   两人正张望,只听身后有人喝道:“什么人,鬼鬼祟祟!”   琉璃跟枣花吓得忙转过身,却见身后不知什么时候来了一列队伍,足有几十人,中间一顶大轿子,此刻说话的却是前方开路的禁卫。   枣花早慌的退到琉璃身后,琉璃虽也有点儿张皇,却还撑得住,便道:“我、我们是来找人的。”   那禁卫按着腰间佩刀,神情肃然,见是两个女子,上上下下打量了会儿,道:“这里是王府街,闲人不得在此窥视,还不退下。”   琉璃见如此阵仗,哪里还敢逗留:“我们就走了。”   枣花已不能动,琉璃拽着她的手,拉着就走。   那边儿王府的车驾继续往前,琉璃回头,却见中间一定八人大轿,纱帘之后影影绰绰有个影子,看着眼熟。   两人逃也似的离开,却见街口上有些百姓们议论纷纷:“听说端王又给召进宫了。”“端王爷可真得宠啊。”等等。   枣花回过神来,便跟琉璃说道:“小姐,咱们索性别去乱找了,找到别人家去倒是没什么,至多道个歉,说声找错地方了,可端王府却不是好耍的,刚才那人握着刀,凶巴巴的,好像我们是什么毛贼一样,我可再不想来这里了。”   琉璃从怀中掏出那块玉佩,心中也后悔起来,当日不该轻率答应交换的,弄得现在毫无着落。   琉璃暗中打算,本想找机会再去邀月楼跟那泥人摊子碰碰运气,不料次日,户部曾侍郎做寿,曾大人跟陈翰林向来交好,陈翰林便带了琉璃前去赴宴。   曾夫人跟小姐接了琉璃入内,却见满座各家的女眷如云,其中竟有内阁徐阁老的夫人,忠靖侯府老太太,甚至范府范澜之妻曹氏夫人,带着长房长媳孙氏。   那会儿琉璃因多半都不大认得,就只跟曾小姐坐在一块儿,那些女眷们因知道她不过是个穷翰林之女,没什么根基来头,就也很少过来搭讪,琉璃乐得清闲,只低头吃饭,边听别人说话。   一时吃过了饭,那些太太奶奶们便去看戏,一些小辈的姑娘们却坐不住,纷纷呼朋邀友地到外间玩耍闲话。   琉璃随坐着看了会儿戏,昏昏欲睡,心里只想要家去。   又见曾小姐不知何时已经不在席上,也无人留意自己,她便抽空起身,出门沿着廊下往外,想找个丫头打听打听父亲在外如何了。   她边走边从怀中将那玉佩掏出来打量,心里惦记着也不知何年何月再遇到那位朱公子。   正经过一座小敞园之时,隔墙突然听见里头欢声笑语。   琉璃探头往月门里看了眼,却见里间有几个锦衣绣堆,披金挂银的女孩子们或坐或站,不知说到什么好玩儿的,依稀曾姑娘也在其中。   琉璃放轻脚步,正要悄悄地过去,只听其中一人说道:“对了,今儿在席上的那位陈姑娘,就是陈翰林之女,听说在他们家里,还以师兄师妹相称的,你们若想知道更多的,不如去问她最快。”   琉璃想不到自己也会成为谈资,细想着话,疑惑不解。   另一人道:“也难为她了,收留那样一个人在家里,陈大人竟也没什么顾忌?”   “他们又不是你们家里那样的大族,虽是翰林,却也是小门小户的,只怕不讲究这些。”   “说的好听点儿是不讲究,说的不好听……不过没规矩体统罢了。”   “不过我倒是听说那范垣才学不错,也不知真假。”   “才学出色又怎么样?那种低贱的出身,能参加科考已经了不得,难道还真能指望蟾宫折桂,金榜题名?”   “说的也是,难道本朝就没有别的才子了不成?倒指望一个连认都不得认回的奸生子?”   琉璃清清楚楚听了这几句,总算是明白了。   这说话的几个,似有范府的人,也有侯府的人,似乎还有郑国公家的一位小姐,年方十六,单名一个媛字。   原本琉璃该当作没听见,悄悄走开的,只是听她们肆无忌惮的荼毒范垣,甚至也带上了父亲跟自己,着实难以忍受。   琉璃便迈步走了出来:“背后嚼舌说人的,难道就是有规矩体统的了?”   院子里的几个小姐闻言色变,纷纷回头,见是琉璃,脸色各异。   有愧疚惊怕的,有羞涩掩面的,也有傲然不屑的。   琉璃哼了声,正要走开,却见那位国公府的郑媛郑姑娘道:“背后嚼舌自然不大成体统,却不知背后偷听又是什么行径了?”   琉璃止步回头:“我是小门小户的出身,向来的不成体统罢了,怎么连出身世家大族的姑娘们也跟我一样的品格?”   郑媛因为将了琉璃一军,正洋洋得意,突然听被反击回来,脸上转红:“你好大的胆子,竟敢羞辱我们!”   琉璃道:“巴掌打到自己脸上才觉着难受,‘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这样朱门绣户的小姐难道不懂?”   众人均都钳口结舌,曾小姐见势不妙忙转出来,笑道:“大家不过是玩笑,妹妹可别当真了呀。”   琉璃知道今儿是他们请客,本不该闹出来,只是方才这些人言语荼毒,曾小姐也没怎么拦阻,可见也跟他们一路。   琉璃心里气愤,面上却也笑道:“姐姐别急,我也不过是玩笑的罢了,告辞了。”   此刻郑媛气愤地走过来,眼神像是要把琉璃撕碎。   琉璃毫不示弱地回白了她一眼,正想要走开,郑姑娘却先踏前一步,着力在琉璃身上一撞。   琉璃没料到她会如此,身子踉跄,几乎跌倒,忙伸手扶墙,手中握着的那玉佩便掉在地上。   郑媛本极得意,睥睨向琉璃,才要再说几句,谁知目光一转,猛然看见地上的玉,顿时直了双眼。   琉璃的手蹭在墙上,一阵疼痛,正欲将那玉捡起来,郑姑娘却先行一步把玉拿在手中,用力看了会儿,便厉声道:“你从哪里偷来的?”   琉璃见她这样蛮横,哪里肯理会她:“你才会偷呢!还给我!”   郑姑娘握住玉,一把拉扯住琉璃:“果然是小门小户没教养的,竟敢偷起东西来,还偷到了王府……今日你别想就走!”   曾小姐跟其他的几个女孩子都惊呆了,有的围上来询问原因的,有的怕惹事却远远躲开。曾小姐见闹的这样,忙道:“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郑媛道:“什么误会,这东西我是认得的,这是端王殿下身上佩戴之物……怪道最近不见了,你倒是怎么得手了的?”   原来郑媛是郑家的小姐,端王妃也是郑家的人,两人算起来还是侄亲关系。郑媛经常出入端王府,自然知道这些。   大家听了,顿时哗然。   琉璃却被郑媛这信誓旦旦的一句话给弄的懵了。   郑媛得理不饶人,竟是一副要拷问琉璃的样子,只问道:“快说,你哪里得来的,是不是王府里有什么你的内应,勾搭着偷盗出来的?!”   琉璃正要狠狠地啐她,就听到那个熟悉的声音说道:“的确是有内应。”   琉璃转头,却见身后站着的,赫然正是她遍寻不着的那位朱公子,只不过跟昔日的打扮大为不同,此刻的他,身着银白色江崖海水滚龙锦袍,头戴拢宝珠嵌白玉的忠靖纱帽,比先前相见,更加人物出色,贵不可言。   院子里众家姑娘小姐们见了,早纷纷行礼下去,口称:“参见端王殿下。”   连郑媛也松了手:“殿下,”又忙道:“殿下丢了的玉佩,原来是给她偷了去,难道王爷都知道了?却不知……内应是谁?”说话间忙双手呈上。   琉璃愣愣地站在原地,拧眉无语。   “她的内应么,”端王朱睿琮接过玉佩,方道:“就是我。”   众人都惊楞了。   郑媛惊慌失措:“王爷、是在说笑?”   “哪里说笑了,”端王则笑看着琉璃:“这是我亲手送给她的,你是不是也要把我一块儿治罪?”   琉璃看看端王手中的玉佩,对上他含笑的明亮眼神,说出了第一句话:   “我的泥人呢?”   ***   手腕被捏住,有一丝丝疼。   琉璃垂眸,正对上范垣蹙眉凝视的眼神。   范垣道:“你心不在焉的,是在想什么?”   就像是那个直眉楞眼的泥人,冷不防地就从回忆中跳到了眼前。 第58章 表白   琉璃刚才一味地沉浸在回忆之中,竟然忘了自己正在给范垣揉头,手上自然也有些漫不经心了。   如今给范垣惊醒,琉璃怔怔看了他一会儿,望着面前这鲜明的浓眉凤眼,心里却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师兄……”低低地唤了声。   范垣仔细打量着她的脸:“怎么了?”   琉璃冲着他笑了一笑:“我刚才……想起先前,也是这样给爹揉头的。”   范垣一怔,心却无端地松宽了几分,继而也随着笑了笑:“难为你竟从我想到了老师。不过给我捏着,的确是委屈了你……”   琉璃忙摇头道:“不委屈,以后……我经常给你捏好不好?”   范垣听了这句,像是灌了一足杯的蜜糖水,心中受用的翻天覆地。   面上却似笑非笑地说:“怎么,你是在咒我经常的头疼?”   “我当然不是这个意思!”琉璃叫起来。   范垣望着她着急认真的样子,憋不住正要笑,目光轻转看见门口进来一人。   当下忙敛了笑容站起身来。   进门的正是温姨妈,身后还跟着范二爷之妻曹氏。   琉璃见状,就也后退一步垂了手,范垣向姨妈跟二嫂行了礼,曹氏略坐了坐,便借口走了。   温姨妈端坐着,一贯的和蔼问道:“你从哪里来?”   范垣道:“先前在宫里伴驾。”   温姨妈打量着他:“难为你里里外外的,事情又多又忙,我不懂那些正经的军国大事,只想着你倒要好生保养身子才是,不要总紧着劳累坏了。”   范垣心头一动:“多谢姨母关怀。”   温姨妈笑道:“我不过是多嘴罢了,你别嫌我唠叨就是。”   范垣道:“姨母说笑了。”微微沉默,又道:“这样的唠叨我却巴不得多些。”   温姨妈听了这话,心里也受用,就看了一眼琉璃:“怎么只管呆站着,还不给你表哥换一杯好茶去?”   琉璃一探杯子:“这还是热的,不用换。”   温姨妈无奈地笑看着她,范垣轻轻咳嗽:“听话,去吧。”   琉璃这才回过味来,原来温姨妈故意要支自己出去,不知要说什么给范垣呢,范垣却先自己领会了。   琉璃脸上一热,才答应了声,低着头出去了。   温姨妈目送琉璃出去,便道:“纯儿是个实心的孩子,不像是别人一样七窍玲珑的。有时候偏又性情古怪,时而左犟,叫人头疼的很……可不瞒你说,当初我们在南边儿,纯儿的情形比这个时候还要坏上千百倍呢。”   范垣只是垂首听着。   温姨妈道:“不过,自个儿的孩子自个儿疼,不管纯儿是以前还是现在,我跟她哥哥都当她是心头肉一样,不舍得她受半点委屈伤害。”   范垣道:“是。”   温姨妈细细看他,仍是微笑着:“那天你来了,向着我说了那一番话,我是全然想不到的,一时就像是失了魂魄,什么也不知道了,这些日子,心里有几句话,正好今日你在这里,就让我多唠叨几句,说的不顺耳的还请四爷不要见怪。”   范垣道:“您是长辈,纵有教诲,我也只是感激罢了。何况我也知道姨母的性情,从来只有好意,等闲不肯为难苛责。倘若有什么心里的话要教导提醒的,请您不必顾忌,说给了我知道,我也是‘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温姨妈听他回的这样动听有理,连连点头,方道:“原本我跟谦儿打定了主意,纯儿一辈子不嫁人也好,横竖有我们在的一天,就周全照料她一日,总归不会把她推出去风吹雨淋的,谁成想上了京后,她竟一日好似一日……又跟你有这样的缘法。但虽如此,我也知道这府里倒有一多半的人是不看好这门亲事,说实在话,我的心里也有些七上八下,毕竟……四爷你是这样的人物,什么样的人没见过,什么样的事没经历过,若说突然就喜欢上了纯儿,我还只当自己是在做梦呢。”   范垣道:“就像您说的,这也是缘分。”   温姨妈点点头:“如果你是真心疼爱喜欢纯儿的,便是她偌大的福分,也是我们全家的福分了,只是……”   温姨妈说到这里,敛了三分笑意,凝视着范垣道:“四爷自然是位高权重的,心思又深,只怕我们这些人难以窥知一二,虽说您看上纯儿是我们的荣幸,只是温家虽然势单力孤,却自来没有过要利用女孩儿攀权附贵的意,倘若四爷娶纯儿是为了什么别的,那就请你趁着现在还能收住,就高抬贵手饶了,我们宁肯仍回南边去也好,若执意不肯,以后却闹出别的来,就不好说了。”   范垣听了,思忖片刻,方沉声道:“您的苦心我已经明白,姨母既然肯对我推心置腹,我也就不妨直说了。”   温姨妈暗中悬心:“请讲。”   范垣道:“有些流言蜚语,我虽不曾亲耳听见,大约也能猜到几分。但说句不中听的……我若是有心使坏,又何必要大费周章地用结亲这种法子,总有几万种手段。且我孤身一个过了这几十年,早也习惯了,也早就绝了再结鸾俦的念头,没想到会又遇见……遇见她,之所以要明媒正娶,正是想好好待她,想跟她……一生一世,生生世世。”说着躬身低头。   “一生一世”四个字,声音略轻,却透出了几分微微暖的坚定之意。   温姨妈听了他这几句话,又看他的举止神情,心中早就喟叹信服。   当即忙起身在他的手臂上轻轻地一扶,红着眼圈笑道:“四爷快不必如此,你若是真心这么想法,我还有什么别的话说?巴不得你们好好的呢!”   门口处,琉璃低着头,两颊通红。在她旁边却还有一人,正是温养谦。   养谦满面惊愕,上回听温姨妈说起范垣讲的那些话,还只是听听罢了,如今亲耳听见,这份震惊自不必说。   养谦愕然震动之余,又悻悻说道:“真是人不可貌相,这人竟也能说出这些话……好不肉麻,不知道是不是甜言蜜语用来哄人的。”   琉璃心中却酸甜苦辣地搅扰在一起,只想着他说“一生一世,生生世世”,种种的滋味变成了无法按捺的酸涩,从鼻子里往眼睛上直冲过去。   ***   择日,温家先从范府搬了出来,到了积庆坊的新宅里,洒扫庭院,摆放家具。   冯夫人又送了十个丫头,十个小厮,五个得用的婆子过来给他们使用,并一些日用的家具器物之类。   又在新宅摆了酒做乔迁之喜,范府的长房大爷,范澜跟三爷也一并来恭贺,温养谦又请了几个相好的同僚,除此之外,郑宰思自然也是必来的。   更有一些因为知道了温家的女孩儿跟范垣定了亲,特特巴望而来攀关系的,不在话下。   当日,养谦又请了戏,里里外外,也算热闹。   内宅这边,冯夫人也亲自来到,范府的女眷曹氏等也随着来了,还有些认得认不得的公侯官家的太太奶奶,姑娘小姐们,大家说笑了一阵子。   令琉璃略觉意外的是,席上还见了一个故人——竟正是当初那个趾高气扬盛气凌人的郑家郑媛。   自从那次在曾侍郎府里起过冲突后,琉璃再不曾跟郑媛照面过。   后来只听说她嫁了人……也没认真留意是嫁到哪里了,不过想必不是那等豪门世家。   不然的话,琉璃哪里会见不到她,就算是逢年过节宣召那些诰命夫人进宫之类的,总也会遇见一两次。   这会儿留意起来,知道她是跟着跟着郑氏夫人来的,说是自己的侄女。   琉璃见郑媛脸色有些憔悴,跟当年那个跋扈的小姑娘判若两人,只沉默地坐在郑夫人身旁,言语举止中透出一种谨慎畏缩的小心翼翼。   别的人也很少跟她说话,只有芳树还搭话一二。   琉璃因不愿久留,只应酬了一会儿,就借故逃了,彩丝起身陪着她,两人说笑着往回。   琉璃因见芳树跟郑媛搭话,闲说几句后,假作无意地问起郑媛的来历。   彩丝却果然是知道郑媛底细的,说道:“难怪你不知道她,她原先也算是个厉害的人了,是原先的废皇后郑氏的亲族呢,出身又是世族郑家,只可惜他们那一支的,当年跟四叔作对,趁着四叔入狱的时候落井下石,所以以后四叔安然无事脱困后,他们就倒了霉了,她的父母兄弟都给发配到梅州去了,只有她因为嫁了人才免了罪,不过因为他们得罪了四叔,她的公婆家里也不敢要她了,拖了两年,终究和离了。如今她也没着落,难不成一个人去梅州?好歹被郑家长房暂时收留着了,以后还不知怎么样呢。”   琉璃听得又是惊心,又有点汗颜。毕竟又翻出了范垣入狱的事儿,跟她也脱不了干系。   只是没想到这些事也会牵连的如此广泛罢了。   两人回到院里,彩丝又四处打量,啧啧地称赞不绝:“要不怎么说谦哥哥就是能干,才进京多久,便又得了功名,又站住了脚。可知有多少人进京几十年也没个落脚的地方,他却能找这样一处又精致又稳妥的好宅子。”   琉璃道:“是郑侍郎帮着的,不然也难找。”   彩丝笑道:“说起郑侍郎,我又有话,传说这个人是最难相处的,没想到偏偏跟谦哥哥青眼有加。可见是谦哥哥有过人之处入了他的眼。”   琉璃道:“两个人脾胃相投,却也难得。”   彩丝问道:“今儿郑侍郎也来了是不是?”   琉璃不太清楚,便道:“我虽没听说,但他们好的那样,应该是会来的。”   彩丝便笑的莫测高深:“怪道今儿出门,三妹妹连换了几套衣裳,又收拾的那样花枝招展的,啧啧,我看她从昨晚上就没睡好呢。”   琉璃那日虽听说了彩丝抱怨她哥哥范纠的话,知道芳树对郑宰思有意。却只做不知的:“三姐姐就是讲究。”   彩丝掩口笑道:“她以前讲究倒也有限,只是但凡有郑侍郎在的地方,就格外讲究起来了。你没见到么?方才她在席上跟郑媛说话,换了平日,这种和离的妇人她正眼也不会看一眼,还不是因为一个‘郑’字,才故意示好的?”   琉璃被她提醒,恍然大悟,也忍不住笑了:“这可是爱屋及乌了。”   两人正说到这里,就听外头有人道:“妹妹可在家?”   琉璃听出是东城的声音,彩丝也听了出来,探头道:“我们都在,你快进来吧。”   听了召唤,东城果然快步走了进来,一身大红色的团纹袍子,越发喜气洋洋。   彩丝笑对琉璃道:“你看看他兴头的,你们乔迁,倒像是他的东道主,穿的这个样儿也不怕抢了谦哥哥的风头。”   东城笑道:“不管是谁的东道主,横竖是大喜事,当然要得个彩头,你们怎么不在席上,这么快就出来了?”   彩丝道:“别说我们,你又怎么逃席了?”   东城说道:“他们又在说些客套话,又讲官场上的事儿,让我坐着听天书不成,我又记挂着你们,索性进来瞧瞧。”因又问:“怎么三姐姐没在?”   彩丝意味深长道:“她有要紧的应酬,顾不得你了。”   东城也没在意,只在桌边坐了,三个人喝茶吃果子的闲话。   彩丝又问郑宰思来了没有,东城道:“当然来了,还替谦哥挡了两杯酒呢。”   彩丝冲着琉璃笑,琉璃笑而不语。   东城因说道:“今儿人来的倒是齐全,只少了一个该来的。”   琉璃不知他指的是谁,彩丝却猜到了:“你是说四叔?”   东城点头:“我才偷偷地听他们说起来,近来朝廷好像又要改什么东西……内阁里争吵的厉害,不知怎么样呢,四叔只怕是分身乏术。”   琉璃原本对朝政这些东西,能躲就躲,可如今一来关乎朱儆,二来也跟范垣有关,不由上了心:“改什么东西?”   东城皱着眉心道:“像是有关北边边防,还有南边什么土司打仗之类的,说的好生吓人,我也不懂,也不敢去懂。”   琉璃不听则已,听了这个,忍不住愁眉不展。   彩丝见状忙道:“咱们当然是不懂的,那就给真正懂的人做去,横竖有四叔在呢,吵翻了天又如何,他照样儿能平定下来,又何须我们操心半点?”   这若是在以前,琉璃也就顺其自然而理所当然地就放松下来了,但这会儿听了彩丝的话,心却并没有宽上半分。   从一个旁观者的角度,她突然发现了范垣肩头的担子有多重,甚至也隐隐感受到他所受到的压力,因为这份压力,忍不住也为他忧虑体恤起来。   三人又说了片刻,东城道:“怕外间找我,我还是再出去混一会儿。”   琉璃跟彩丝也觉着离席久了,于是索性一块儿出门,分头回去。   东城一人往外去了,琉璃跟彩丝缓缓而行,一边观赏这院落景致。   不知不觉行过一处抄手游廊,正要转弯,彩丝眼尖,忙把琉璃拉了回来。   琉璃因为有心事,未曾留意,给她猛地拉住,才懵懂地抬头。   却正看见前方白墙底下,有两个人正紧紧地抱在一起。 第59章 嫉妒   且说范彩丝眼尖,先看见前方有两个人抱在一起,忙把琉璃拉住。   琉璃抬头看时,却看见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背对着自己,有个身量娇小的女孩子扑倒在他的怀中。   琉璃见这景象,已经是惊愕意外了,然而再定睛细看,却更加惊心不已。   原来这两人,那高挑的男子正是吏部侍郎郑宰思,而那扑在他怀中的女孩子,起初没看清脸……还是范彩丝在耳畔低低惊道:“那不是芳树吗?她……”   琉璃听了这一句,才反应过来那女孩子果然正是范芳树,而正如她所想,那女孩子慢慢站直了身子,低低地不知道对郑宰思说些什么。   无意撞见这种尴尬局面,琉璃颇为心慌,更因为知道先前因为郑宰思的缘故,芳树竟暗中针对自己,所以越发谨慎,忙拉住了彩丝后退,道:“咱们换条路走。”   彩丝虽然知道芳树一直有心于郑宰思,却也着实想不到她竟是这样胆大肆意。一时没了主意。   听琉璃的话,只好也随着她悄悄地退了几步,绕了个弯,从另一条夹道里走过去。   两人沉默着走了片刻,彩丝才嘀咕说道:“三妹妹是疯了不成。”   琉璃不知如何回话,只道:“这不是好玩的,传出去的话对她不好,对府里也不好,咱们可记住了,谁也不要说。”   彩丝道:“我也正是这样想法,只是想想难免可怕,你我能够撞见,又怎知道暗中不会有别的人也看见了?”   琉璃微微心跳:“横竖咱们不说就是了,其他的……也管不到的。”   彩丝点点头:“只能这样了。唉,这小蹄子是疯魔了。竟作出这种事,真要给人知道还活不活了。”   琉璃也叹了口气。   范芳树毕竟是范府的嫡孙小姐,向来还算是安静稳重的,如今光天化日下如此行径,可见的确如彩丝所说,因太喜欢郑宰思之故,像是疯魔了。   琉璃不由说道:“其实又何必,横竖三姐姐的终身都还没有定,府里头若是有意撮合,未尝不可的。”   彩丝摇头道:“若真有这么简单也就好了,一来,就算她喜欢郑侍郎,但这话怎么能跟家里长辈开口?那不是成了品行不端没有教养的女孩儿了?第二件则是,人人知道郑家跟四叔是不对付的,两家若是结亲,也是难上加难。三妹妹心思深,只怕早想到了。我看她今儿贸然跟郑侍郎见面,恐怕也是为难至极、想不到别的好法子了,才这样铤而走险似的。”   彩丝对芳树的行径本又是惊愕又是厌恨,不料说着说着,突然触动自己的心事,一时生出些同病相怜之意,说到最后,便叹了声。   琉璃听着“怎么能跟家里长辈开口”一句,若有所思。   两人低着头只管走,脚步却不知不觉中放的慢慢的,穿过夹道小门,打算从隔院廊下穿过去,却见日影洒落,把一个人的影子拉的长长的,横在面前。   两人忙抬头看时,却见竟是原先跟芳树在一起的郑宰思。   这会儿郑宰思仰着头,闭着双眼,底下的袍子半撩起,一条长腿探出去顺着搭在廊沿,一条却耷拉着垂落,靴子尖虚虚点这地,就这样懒懒散散地靠坐在廊柱边上。   彩丝跟琉璃各自吃了一惊,不知他怎么突然跑到这里来了。两人对看一眼,都不知是要悄悄退出去,还是悄悄地走过去。   正犹豫中,郑宰思睁开双眼,往这里瞥了过来,当看见她两人的时候,郑侍郎挑眉一笑,道:“你们两个怎么在这里?”   他却反倒问了起来,彩丝见他笑意晏晏,便先行了个礼,又道:“郑侍郎又怎么在这儿?……一个人?”   琉璃忙轻轻碰了碰她的手肘,补充道:“怎么也没有人跟着郑侍郎?”   “又没什么事,”郑宰思打了个哈欠,若无其事道:“不过是先前多灌了两口酒,怕留在席上出糗,便出来透透气。”   说着他扶着柱子,弯腰起身,往旁边退出了一步,又笑说道:“是我无意中拦了你们的路了?实在对不住,请。”   彩丝不敢跟他多说话,便低头看琉璃。   琉璃点点头,向郑宰思一屈膝:“多谢。”   两人并肩往此处走来,将走过郑宰思身前的时候,果然嗅到一股极大的酒气。琉璃不禁转头看去,却见郑宰思的脸色微红,双眼不似平时一样明亮逼人,反而有些迷离恍惚似的。   目光相对,郑宰思向着她一笑,身子却晃了晃,忙回过身去,手扶着廊柱,摇摇欲坠。   琉璃微惊,下意识地在他手肘上扶了一扶:“郑大人醉了,且在这里别动,我去叫个人来。”   郑宰思却仿佛站立不住,口中却道:“无妨,不必管我。”   琉璃想要松开他,又不忍心,生怕一松手他就直接摔了。   彩丝见状,心念一动,忙道:“别慌,我叫人去。”拔腿先往角门处跑去。   琉璃竭力扶着郑宰思,耳畔听到彩丝的脚步声急促地远去,她记得出角门有几个台阶,生恐彩丝失脚,便回头叮嘱说:“慢点,留神脚下。”   才说了这句,便听到郑宰思笑了声:“纯儿向来这样对人好的么?”   琉璃一怔,回头看向他:“郑大人,你好些了么?我扶着你坐下。你也慢慢的留神些。”   郑宰思俯首望着她,眼中闪烁着异样光芒,气息咻咻,酒气熏人。   突然他道:“方才你看见了是不是?”   琉璃双眼微睁:“啊?”   正在猜测郑宰思指的是不是他跟芳树……冷不防郑宰思突然张手,竟将琉璃拥入怀中。   琉璃耳畔轰鸣,又嗅到郑宰思身上的酒气把人熏得窒息,忙叫:“郑大人!你干什么!”   幸而郑宰思很快松开了手,琉璃忙撇开他后退一步。   “吓到纯儿了?”郑宰思对上她有些警惕的眼神,调侃似的笑道:“跟方才看见的一样么?”   琉璃见他又有玩笑之意,惊恼交加:“郑大人,你、你这玩笑开的太过啦。”   郑宰思却满不在乎似的指了指自己的额头,笑道:“谁叫我喝醉了呢,我若是醉了,便会见人就抱的,怎么你哥哥没告诉你么?”   琉璃横他一眼:“我今儿才知道,以后记住,等您醉了的时候躲远点就是了。”   郑宰思仰头,哈哈大笑起来。   琉璃心里虽疑惑他跟芳树,却又不好贸然相问,一时默然。   又仿佛见他没什么大碍,便打算要走。   郑宰思笑了会儿,却叹了口气:“纯儿。”   琉璃问道:“干什么?”   郑宰思满面苦色:“我的头疼的像是要裂开一样,你能不能帮我揉一揉?”   琉璃一呆。   郑宰思背靠着廊柱,斜睨着她,眼尾微红,也不笑。   琉璃心头微跳,略觉古怪,但一想他喝醉了的人,自然是胡言乱语的,就说道:“你再忍一会,待会儿人来了,叫他们煮点醒酒汤,好好地睡一觉就行了。”   郑宰思突然以手掩面,放声大笑,似乎笑的上气不接下气地,道:“我不过是说笑的,你怎么又当了真了,真是个单纯的傻丫头。”   琉璃双眼圆睁,只觉匪夷所思:“你、你这人简直……不可理喻!”   看着他诡计得逞似的得意,转身就走。   郑宰思也不拦阻。   只是在琉璃快步将要出门的时候,身后郑宰思唤道:“喂!”   琉璃置若罔闻,郑宰思又“喂”了声,却并不叫她的名字。   眼见走到了门口,郑宰思道:“狠心绝情的臭丫头!”   琉璃听到这里,蓦地止步回头,向着郑宰思扮了个鬼脸,才提了裙子,轻快地跳出门槛去了。   ***   琉璃离开院子,放慢脚步往前,心中想着郑宰思方才种种反常。   低着头正走,却听到轻微脚步声响,抬头看去,却见迎面匆匆地来了一人,竟然是今儿本缺席的范垣。   琉璃一看他,惊喜交加:“师兄!”提着裙摆跑了两步,迎上前去。   范垣握住她肩头,脸上却毫无喜色,反而有一抹肃然冷峻:“你方才干什么去了?”   “郑侍郎醉了,他……”话未说完,肩头一疼,琉璃叫道,“师兄?”   范垣拧眉:“我不是告诉过你,别跟他单独一块儿么?”   琉璃这才想起来上次答应他的,略有些心虚,忙辩解道:“不是单独,是跟彩丝一块儿遇见的。”   范垣冷着脸,突然俯身。   琉璃吓了一跳:“干什么?”这会子想到的,竟是先前所见的郑宰思跟范芳树的情形。   谁知却是多心了,范垣并无别的企图,只是在她脸颈边轻轻一闻:“哪里来的酒气?”   琉璃道:“我没喝酒。”   范垣眼神不善:“没喝酒那是哪里来的酒气?”   琉璃举起衣袖嗅了嗅,仿佛稍微有点酒气,但不太明显,便笑道:“许是哪里不小心碰到了的。有什么要紧,你的鼻子怎么这么尖。”说到鼻子尖,不免想起了圆儿,待要打趣,可看着范垣的神色,却委实不敢多说。   此时范垣的神情,却不像是“有什么要紧”,反而越发阴云密布,甚至隐隐有些雷霆震怒。   琉璃知道他又生气了,忙收了玩笑之心,只陪笑道:“回头我换一身衣裳就是了,我真没喝,不信回头你问彩丝。”   范垣冷道:“这是外头的烈酒的味道,你若喝上一口也就醉死了,难道我不知道?”   琉璃听了这句,陡然间才明白自己身上的酒气是哪里来的,只可惜虽知道,却是万万不能告诉范垣的。   范垣竭力隐忍:“郑宰思呢?”   琉璃低低嗫嚅道:“郑大人醉了……醉倒了。我方才扶了他一把,许是那时候沾上的。”   范垣却不再看琉璃,反看着她身后。   琉璃不解,回头一看,却见郑宰思也正沿着甬道缓步而来,脸色虽微红,神情举止倒还算正常。   郑宰思意态休闲:“首辅大人姗姗来迟,当罚酒三杯。”   范垣不言语,目光沉沉。   郑宰思笑道:“大人这么看着我做什么?倒像是我脸上有花,我当初虽是探花,却白辜负了探花这名号,真正的花也不曾探到一朵,可惜可惜。”   范垣冷冷说道:“郑侍郎,风流也要有个底限,花虽好,探错了是会出事的。”   郑宰思道:“哦?那可得好好请教首辅大人,什么花儿探错了能够致命?”   “你不知道?”范垣反问。   琉璃再驽钝,这会儿也听出两人话中有话,针锋相对。   琉璃忙道:“郑大人,你不是醉了吗?你若能走,快回去喝醒酒汤吧。”   郑宰思目光转动,笑看琉璃:“我还没谢过纯儿方才扶我,多亏了你,不然我不知会怎么样,撞个头破血流也说不定,只是劳乏了你了。”   琉璃知道他这个人不可以常理测度,说的话半真半假,难以揣测其用意。   如今只想他快些走,便不搭腔,只又拉拉范垣的衣袖道:“表哥,你跟哥哥见过了没有?东城向前还念道你呢。”   范垣突然道:“既然郑侍郎不知道什么花探错了足以致命,不如我告诉你。”   郑宰思笑吟吟道:“请首辅大人指教。”   “有主儿的花,万万别碰。”   郑宰思挑了挑眉,竟是一副饶有兴趣的表情:“名花有主?那不知……”   一句话还未说完,范垣淡淡扫了郑宰思一眼,转身。   长指把琉璃的下颌一挑。   范垣俯身低头,吻落。   郑宰思本是一脸轻松,眼前蓦地出现这样的场景,就仿佛天降一把无形的刀,把他没说完的后半句话都给横空截断,同时也将他云淡风轻的面具给打碎了。   他呆呆地站在原地,身不由己而近距离地看着这一幕——   偏生此刻,彩丝引着温养谦一块儿而来,拐弯的时候,彩丝正说道:“就在前面,纯儿在看着他呢。”   温养谦很是担忧,拧眉叹道:“都是他替我挡下了几杯酒闹的……”   两人一说一答之间,已经看见前方甬道中的场景。   彩丝先是一愣,继而忙遮住双眼,转过身去。   养谦一震之下,继而大步往前,拧眉喝道:“范垣!”   范垣正徐徐地松开了琉璃,只是这一吻,虽是向郑宰思宣示,但却勾起了心中的无限渴望,竟是意犹未尽。   他瞥一眼郑宰思,不出所料,郑某人脸色灰败,呆若木鸡,完全没有了先前那笑嘻嘻的可恶模样。   大获全胜。范垣心中竟升起一种类似报复成功的快意。   只不过另一边就不容乐观了。   无意中目睹了这一幕的温养谦,怒火升腾地赶了过来。   而琉璃因为被他光天化日下这么亲过,失魂落魄,一时没有反应。   范垣缓步上前,把她半挡在身后。   养谦本要先把琉璃拉过去,见范垣挡着,便道:“你不要忒过分了!”   范垣道:“请见谅。是我一时情难自禁。”虽说着逾矩的话,他的脸色却仍是一派的正人君子。   养谦本以为上次听他跟温姨妈的表白已经够惊世骇俗了,没想到今日遭受连环打击。   听到这种话,简直匪夷所思:“你、你……无耻之尤!纯儿你过来!”   琉璃总算反应过来,听养谦呵斥,便从范垣身后转出来。   只是再次被捉了现行,未免无地自容,就深深地低着头,心里却也不免怨恨范垣。   为什么他每次做这种事,都会给养谦撞见。   又从来也知道他是个性情内敛冷淡,喜怒不形于色的,又为什么偏要当着人的面儿干这个。   范垣见温养谦厉声唤琉璃,便道:“一切在我,不要为难她。”   温养谦给他气的七窍生烟,上次他亲眼目睹也就罢了,如今更狠,当着郑宰思的面竟然就……他当自己的妹子是什么?   但虽然有满腹愤怒的话,此刻却不好尽情出口。   突然郑宰思道:“呵呵,谦弟不必动怒,这也是人之常情,心心念念的名花终于有主,别人看一眼都觉着冒犯了,妒火燃烧,情难自禁也是有的。”   他安抚似的轻轻拍了拍温养谦的肩,又看向范垣,笑道:“我今儿也是长了见识了,想不到首辅大人还有这般怜香惜玉、罕见的一面,难得难得,只不过,窃以为要如此这般,最好要等到成亲后,那会子要多少的闺房乐趣没有?何必要在急于一时,我倒是无妨,给别人看见了,只怕对纯儿不好……”   养谦听了这一番话,觉着郑宰思通情知理,明达豁然,由此更加恼怒范垣。   养谦握住琉璃的手:“跟我回去。”又忍不住说道,“以前是亲戚来往,倒是不必太过避忌,如今是有婚约的,再如此成何体统!以后若没有我的允许,不许你私下里见他!”   琉璃呆了呆:“啊……”   范垣皱眉,养谦却不等他开口,便冷笑道:“也请四爷收敛些,别再做这些有失身份的行止了!不然,我也要禀告母亲,再好好商议商议,看看四爷到底是不是个值得嫁的君子!”   养谦说罢,不由分说拉着琉璃就去了。   身后彩丝一直不敢上前,见状忙忙地也追着而去。   剩下郑宰思跟范垣两人,郑宰思笑道:“今儿虽醉了,倒难得看了一场好戏,首辅大人,继续回去喝酒吗?”   范垣冷看他一眼,转身要走。   郑宰思望着他的背影:“是了,方才您说的名花,不知是什么花?”   范垣不答。   “庭前芍药妖无格,池上芙蕖净少情,”郑宰思道:“我觉着是‘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不知四爷觉着如何?”   范垣冷冷一哼。   郑宰思忖度道:“只不过牡丹又称花中之王,想来唯有人中龙凤可以匹配,放眼这偌大京城,也只有首辅大人堪能独占花王了。”   范垣听到这里,头也不回道:“你知道就好。”   郑宰思仰头笑了两声,拱手道:“那我就先祝您跟纯儿姑娘永结鸾俦,百年好合了。”   范垣回头。   四目相对,范垣突然道:“听说郑家已在筹备侍郎的亲事,郑侍郎自然是心畅神怡乐不可支了,不过我还是要提醒你,先前所提的有关吏治变动的策议,还是要限期草拟妥帖为好。”   郑宰思略略敛了笑容:“请首辅大人放心,绝不耽误。”   范垣却微微一笑:“这我就放心了。正如你方才所见,近来我因初尝闺房之趣,颇有些无法。自。拔,只怕郑侍郎到时候也同样沉湎其中,无心正事。且那会儿我必然是要多休几日,尽情陪陪娇妻,未免会顾不上朝政了,所以现在催的急些,侍郎该明白我的苦心吧?”   他用一本正经温和平淡的口吻,波澜不惊地说出这些话来,杀伤力却是加倍。   两人彼此相看,顷刻,郑宰思又笑道:“大人苦心孤诣,下官又怎会不明白?”只是这笑容里像是拧了点黄连汁,又涩又苦。   范垣笑意淡然扫他一眼,这才转身而去。   身后郑宰思望着他大袖飘摇离开的背影,双拳在不知不觉中紧握,直到尾指的指甲刺入掌中才觉出一丝刺痛。 第60章 野心   养谦拉了琉璃回房,心中怒火无法消停。范彩丝本还想同他多相处相处,可见他脸色异常,知道不是时候,只好讪讪地先去了。   养谦见屋子里竟没有人,少不得先按捺怒气,便问琉璃事发经过。   上回给养谦无意撞破,琉璃还可以搪塞说是自己主动乐意的,但这回是当着郑宰思的面,那些说辞当然不管用了。   琉璃无可辩驳,只好垂头低声地说道:“哥哥别生气啦,以后再也不了。”   养谦顿足,却也明白这种事跟琉璃没什么关系,毕竟若不是范垣轻狂,自己妹子又怎会如此,而那人若做出来,她一个小女孩儿又怎么抵抗的了。   养谦思来想去,对琉璃说道:“好妹妹,哥哥不是对你生气,更不会对你生气,这件事原本不是你的错,都是他……唉,我真后悔!当初该咬紧牙关不答应的。”   琉璃听他叹出这句,忙道:“哥哥,你别这样,都是我不好!改天……我会跟他说,不叫他再、再……”   养谦见她脸上涨红眼中含泪,心中忍不住难过,只觉着这样单纯的妹子落入范垣的手中,简直是羊入虎口,她居然觉着能说服范垣么?那人如果是肯听人劝的,上次经过花园事件后就该收敛,又怎会在今日变本加厉?   养谦满心忧闷,无处排解,只把琉璃的手握了一握:“好了,哥哥不说了,不过这阵子你别再跟他见面,纵然他来,你也不要理他,可记住了?”   琉璃只得答应。养谦又出门,叫了好一阵,小桃才跑了回来,原来方才她跟几个丫头一起在花园里掐花玩耍去了。   养谦训斥了她一顿,叫她以后不可擅自跑开。   养谦素日是极好性情的,今日如此疾言厉色,把小桃吓得忙不迭答应。   直到养谦走了,小桃才蹭进房里来,询问琉璃:“姑娘,爷是怎么了,怎么发这样大脾气?”   琉璃道:“多半是今日人多,应接不暇的,有些烦躁。”   小桃说道:“我猜也是这样,先前我看二小姐在,又见东城少爷也来了,怕扰了你们说话,才跑出去的。以后再也不敢了。”   琉璃见她果然怕了,笑道:“不打紧,不是真心怪你的。”   小桃道:“虽不是真心怪我,只是从来没见过大爷这样生气,真真怕死个人。”   当日应酬完毕,温姨妈回来,同琉璃闲话说起,道:“今儿可是难得,四爷也忙里偷闲的来了一趟,还特去见我了呢。难为他,真是礼数周全。”   琉璃见她高高兴兴的,显然不知道夹道里的事,便敷衍了两声。   温姨妈又道:“只是你哥哥不好。”   琉璃吓了一跳:“哥哥怎么了?”   温姨妈道:“今儿到底人来的多,他心里也没个数,喝醉了。”   琉璃听是这个,略放了心。温姨妈叹道:“不过也罢了,好歹也让他喜欢喜欢。自打上京来,他也着实劳苦了。如今总算顺利考中了,得了官儿,又总算寻了这个妥帖的地方……你的终身又有了,想必他心里高兴,不免就多喝了几杯。”   琉璃听着说她终身有靠养谦高兴那句,心想:“只怕正是相反呢。”却不敢做声,只说:“母亲去看过哥哥了?如今他回屋里了没有?”   温姨妈道:“才回来的时候我看过了,已经躺下了,睡一觉就好。你就不必去了,等明儿他醒了再说话。”   因此这日便如此过了。次日,养谦酒醒,出门自往翰林院而去,到了正午,放下手头公务,正要起身,就见郑宰思从外进来。   养谦忙行了礼,请他落座,亲自倒茶:“郑兄怎么这会儿来了?”   郑宰思笑道:“听说昨儿你喝醉了?白瞎我替你挡了那许多。”   养谦也笑回说:“你都醉了,我怎么好意思独醒,这大概就叫做同甘共苦。”   郑宰思大笑。   两人略说片刻,一块儿出门去吃饭。到了邀月楼,捡了个安静雅致的单间,点了三四样精致可口小菜,郑宰思道:“昨儿回去后,你没为难纯儿吧?”   养谦听他提起,摇头:“我自然知道,这件事怪不得纯儿。”   郑宰思道:“你也算是个明白人了。又疼妹子,纯儿有你照看着,是她的福分。”   养谦听了这句,打动了心肠,沉默片刻说道:“郑兄,自我上京跟你认得以来,蒙你不弃,大家这样交好。如今当着你的面,我便说几句交心的话。”   郑宰思点了点头。养谦道:“当初家里给纯儿择婿,姨母曾提到你,我那会儿跟你不熟,还觉着‘齐大非偶’,谁知你竟是个这样的好人,后来我动了心,偏偏四爷横插一杠,竟是阴差阳错了。”   郑宰思轻轻一笑,待要喝一杯酒,又没有点,就只以茶代酒。   养谦说道:“你大概不知道,原先纯儿确是天生孤僻呆愚的,先我们上京前,还得了一场大病,几乎死了,醒来后,人却仿佛有些开窍。你方才说纯儿有我照看是我的福气,却不知道,也是她照看着我。”   养谦说到这里,突然想要喝酒,于是又要了一壶竹叶青。   郑宰思举手替他斟满:“慢些少喝。”   养谦道了谢,吃了半盏,一咬牙,把在南边吃官司的那一件事告诉了郑宰思,又将琉璃如何去找张莒解围等,尽数说了。   郑宰思怔怔听着,端着一杯酒,凑在唇边,半晌不动。   养谦道:“你瞧我的妹子,就算是堂堂须眉也未必能做出来的,她却做成了。她哪里是痴愚,分明是大智若愚。但世人却并不这样想。你虽然不说,我是知道的,你当然不是那种世俗之人,可你们家里的人未必都跟你一样想法。我告诉你这些,只是想你明白,我妹子配你,并不辱没你。”   郑宰思摇头说道:“我岂不知?我若不知道她是个最好的,我怎么会有这个意?不怕你笑话我狂,除了她,就算是金枝玉叶,我也断不放在眼里。”   养谦听了这种话,泪几乎又掉下来,忙抬起衣袖擦去,两人碰了碰杯,一饮而尽。   郑宰思将酒杯放下,又苦笑:“只可惜……就算你我再多心的筹谋算计,也终究不及那个人。”   养谦皱眉道:“我是百思不解,他那样的人,为什么偏偏就看上我妹子。”   郑宰思冷笑道:“你我若能猜透首辅大人的心意,那你我也就是首辅了。”   养谦无奈,转怒为一笑。   郑宰思却突然说道:“不过说到这里,我却是还有一件事。”   养谦因问何事,郑宰思道:“你总该也听到了风声,朝廷要整理吏治了?”   翰林院的消息向来是极灵通的,养谦自然也听见过,只是并没当回事:“怎么了?”   郑宰思见他脸色如常,便沉声道:“他近来着急催我交吏改的策论等,吏部先前拟了五六份都给内阁驳回了,起初大家都不知他的意思,后来慢慢地有些摸清楚,这次……恐怕不是轻而易举就能放过的,如果真按照他的意思来,只怕要伤筋动骨。”   温养谦一惊:“什么意思?难道要动真格?”   郑宰思道:“不然他为什么催逼着吏部真刀实枪地做起来?”   养谦屏住呼吸,郑宰思道:“平心而论,他的念头倒是好的,但是这从上到下若大改起来,臃肿的机构,累赘的官吏等,重重叠叠,盘根错节,朝廷到地方的。如今他要考核,又要裁减……谈何容易,艰难不说,怕另节外生枝啊。”   养谦咽了口唾沫:“他……真当自己无所不能了么?”   “京城中倒还也罢了,经过上回,敢跟他逆面相争的人少之又少,可出了京城那些,才是最难办的。现在暗中本就有些非议纷纷,他不思抚慰人心,反又做这种会惹人哗然的事。最要命的是,如今北边还不安定,那几个异族藩王们虎视眈眈,南边的土司又内斗。我实在想不通,他为什么要自讨苦吃。”郑宰思说着说着,深锁眉头。   温养谦听了这一番话,只是略想一想,就觉着头大如斗了。   郑宰思道:“我因不把你当外人,所以肯告诉你这些,只叫你留神些……毕竟你们要结亲了,又赶上这些麻烦的般般件件,我只担心……”   养谦竟有些心跳:“你是说,朝堂上会有波澜?”   郑宰思道:“不好说。不过他既然执意要如此,只怕已经有应对的法子了,我跟你说这些,只想你心中有个数,到时候不至于太慌张,随机应变。”   ***   几场秋风秋雨过后,寒风乍起,入了冬。   正如郑宰思跟温养谦说过的,朝堂上的确掀起了一场不小的波澜。   言官方亦儒弹劾首辅范垣三大罪状。   第一,欺凌幼主,把持朝政,独断专行。第二,私改吏治,任人唯亲,挟私报复。第三,勾结异姓藩王,里应外合,意图不轨。   第一条罪状之中,并没有什么真凭实据,虽帽子大,倒也罢了。第二条中,却将这数年来范垣一手举荐提拔的京官跟地方属官名单列了个详细,并且又翻出先前被范垣拉下马赶出京甚至掉了脑袋的一众官员及其家属。   最致命的是第三条,附带了一封范垣跟北边异姓王雎也的密信,在信上,范垣要求雎也将北境的情形详细告知,并且许诺会给他以及其子孙皇恩爵位之类,而就在两个月前,雎也的儿子在北境带兵拉大旗造反了,且正在如火如荼地攻打京州。   满朝哗然。   但毕竟朝中一半以上的算是范垣一边的人,大家唇枪舌战地争执吵闹了数日,双方倒也互有输赢,不相上下。   事情的转机在于,挑起这一场争执的言官方亦儒,在七天后朝堂上的争吵之中,愤怒地留了一句话:“范垣不除,就是养虎为患,只怕不出数年,本朝就要改姓范了!”   正在大家愕然并怒斥之时,方亦儒撸起袖子将官帽摘下,横眉怒目地喝道:“臣自知道势单力薄,朝堂上也多是范垣的爪牙,更有许多同僚敢怒不敢言,臣既然敢上此奏疏,就早做好了人头落地的准备,臣愿意以自己的性命向皇上死谏,皇上,求您一定要及早铲除奸臣呀!”   说着把帽子往地上一扔,猛地向着旁边的柱子上撞了过去!   刹那间,鲜血四溅,要不是旁边有一名朝官猛扑过来拉了一把,只怕连脑浆也要撞破出来。   就算如此,方大人仍是昏死在当场,头上血流不止,把周围群臣跟龙椅上的小皇帝都吓呆了。   本来两方势力持平,方亦儒以死相谏,却让情形起了变化。   言官素来是不怕死的一种生物,本朝的言官尤其凶悍,在此之前本来大家都还在观望,觉着范垣虽有些只手遮天,不过也还是个做正经事的人。   如今同侪不惜以性命死谏,大家都怎能落后?很快又有两名言官加入了口诛笔伐的行列,这一次更变本加厉,把范垣骂的狗血淋头,甚至骂他是秦之赵高汉之梁翼,堪比祸国殃民的董卓秦桧。   而言官死谏的消息也迅速地从朝堂上传到了京城,沸沸扬扬,甚至很快传出京师。   整个范府自然也是知道的,而琉璃跟温姨妈两个,也早都听说了,琉璃震惊之余,不免暗暗地替范垣担心。   这些日子,连温姨妈也有些愁眉不展。虽然她们搬出来了,但隔三岔五,仍是去范府姐妹相见,冯夫人一贯的讨厌范垣,又出了这种事,当然更加没有好话。   温姨妈忧虑加倍,回来后却还得好生安慰琉璃,生怕她多心乱想,对她的身体不免有碍。   因为上次范垣的轻狂举止,温养谦不许琉璃再跟范垣相见,所以这段日子里两人见面的次数也屈指可数。   琉璃知道范垣身上的压力一定非比寻常,又想不通他将如何解开这个死局一样的局面,但她明白事情一定要尽快解决,不然的话只怕会酝酿出难以预料的更大祸患。   因为在方亦儒弹劾范垣的三大罪状里,第一件或许可以暂时省略,第二件……虽然对于举国上下的官员们影响甚大,但碍于范垣的势力,暂时没有人敢当面站出来旗帜鲜明的反对,唯有第三件是最致命的。   ——叛国,意图不轨。   为什么说这是最致命的?因为这不仅是关乎皇权,而且最要紧的是,皇权之下的百姓。   百姓们是最痛恨卖国贼的,假如此事是假,一定得尽快澄清弹压下来,不然的话,以讹传讹,等谣言以各种千奇百怪的姿态发酵之后,就再难控制了。   有道是“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就算范垣能够控制朝中的势力,他也无法控制全天下的人心。   假如民心一动,直接就会影响到官员,再加上吏治一事在前,很容易就引出大事来。   只是琉璃不能面见范垣,而她能打听的人很有限,养谦虽是一个,但养谦似乎不愿跟她说这些事。温姨妈不太懂,而且温姨妈所听说的,都是冯夫人口中告知的,又能有什么好话,不如不听。   唯一跟琉璃亲密的,是彩丝跟东城。东城整日在外头厮混,知道的自然多些,但这其中的好消息却如凤毛麟角,东城只捡着好听点的跟琉璃转告。   据东城说,吏部跟兵部正派人去调查此事,而北边的战事也一直都在变化,复杂的很,所以情形到底怎么样,还无法作准。   琉璃听完,问东城:“你可相信他们弹劾四爷的那些话?”   东城笑道:“你怎么也这么问我。”   琉璃道:“谁还问过你?”   东城说道:“好些人呢,不过别理他们,都是些好事之徒,这样的无稽之谈也信,我是不信的,我也知道你必然也是不信的。”   琉璃微微诧异,笑问:“你如何不信?”   东城问道:“你说呢?”又自己说,“他们以为我是因为四爷是范家的人所以不信,殊不知,我是信四爷的为人,说句不好听的,如果他真的有图谋不轨之意,又何须等到现在,当初先帝去后,先皇太后独自抚养当时的小太子,孤儿寡母何等艰难,朝中也是人心涣散,岂不都是四爷当时撑住了,一手扶持起来的?他要有那种野心,就该在先帝才去的时候下手了,何须等到现在,还要利用什么北边蛮王的势力……简直是多此一举,我看那些言官也不过是夸大其词罢了,他们都要博取自己的名声,才故意一个个跳嚷的那么厉害,还拼命踩说四爷是什么秦桧董卓,叫我看,如果四爷真是董卓,现在他们还能骂的这样畅快?正是仗着不是董卓秦桧、也不会真正奈何他们,他们才越发敢放肆呢,简直叫我笑掉大牙。”   琉璃本来心中愁闷的很,如今听东城如此说,却忍不住也笑了。   又想到,东城一个小孩子,竟能看破其中关窍,可笑当年的自己怎么就听了那些谗言呢?只盼这次朱儆千万别跟自己一样。   东城见她若有所思,又安抚道:“妹妹别担心,我今儿最新听说内阁正在开会,不过如今……最主要的是皇上的意思。”   琉璃听了这句,心更乱跳,无端端想起那日范垣对她说“万一也想杀之后快”的话。   朱儆又是小孩子,再加上目睹了方亦儒死谏的场面,如果真的做出什么不利于范垣的选择,那……   琉璃心急如焚,恨不得立刻进宫去见朱儆,又或者立刻见到范垣打听明白。   这日晚间,养谦还未回来,温姨妈便叫了琉璃陪着一起吃晚饭,不料才吃了一会儿,外间有人来报说:“四爷来了。”   温姨妈因连日来不自在,正也想面见着范垣问问明白,偏他忙的整日也不在范府,如今见他自个儿来了,一时忙道:“快请进来。”   又回身拉住琉璃道:“你也不用进去了。”   不多时,果然范垣来了,上前行了礼。琉璃仔细打量他的脸色,却是一贯的不露痕迹,看不出吉凶祸福。   温姨妈请他坐了,问:“你怎么这会子来了?吃了饭没有?”   范垣道:“还没吃。只是惦记着好久不曾见姨母,过来请安。”   “知道你近来忙的不能脱身,就不必讲究这些客套了。”温姨妈惴惴不安。   范垣看出她脸色张皇,便又说道:“连日来的事,想必您也有所耳闻了,我这次来便是想向您说一声,事情已经完了。”   “是没事了?”温姨妈脱口而出,惊喜交加。   范垣道:“皇上先前降旨,罚了我两个月俸禄,禁足三天。”   温姨妈一愣,琉璃也很意外。   只听温姨妈问道:“这、这是什么意思?”   范垣微微一笑:“您放心,并没有大碍。”   温姨妈不懂这些朝堂上的事,听皇上降旨惩罚,心中早慌起来,又说罚俸禄禁足等……又像是不怎么样,因此吃不准到底如何,却不敢深问。   只听范垣说“没有大碍”,勉强把一颗心放回肚子里,念了一声:“阿弥陀佛,没事了自然大吉大利。”   范垣自打进来,就一眼也没看过琉璃,只冲着温姨妈说话,说话之间,就像是身边没琉璃这个人。   琉璃听他冷冷静静从头说到现在,心噗噗通通乱跳不休。   又看范垣对自己如此冷漠,她的心中竟隐隐痛楚,暗想:“一定是儆儿又做了什么冒犯他的事了。”   琉璃当然知道罚俸禁足等惩罚并不算重,但若这只是个开头呢?又或者他报喜不报忧呢?   温姨妈说完,因想起范垣没吃饭,便笑微微道:“你若不嫌弃,就在这里吃一顿吧。我叫他们再加两样菜,你坐会儿。”   范垣起身谢过,温姨妈便先出去叫一个嬷嬷来,吩咐去加菜。   琉璃趁着这个空档,小声地说:“师兄,师兄,要是儆儿又做错了,我替他向你赔不是,你……你别真的动怒啊?”   范垣瞥她一眼,并不言语。   琉璃越发确信是朱儆又做了什么,难过着急,泪几乎都冒出来了。   当下蹭上前,竟主动拉住他的手道:“师兄,我向你赔不是……儆儿他又惹你生气啦,他……他又做什么了?你告诉我……”   柔软的小手拉住了自己的手,范垣眼波闪烁,呼吸在瞬间微微紊乱。   “告诉你,你能怎么样?”看外头温姨妈还没进来,范垣低声问。   “我、我……”琉璃吸吸鼻子,心乱如麻,“你要我怎么样?”   那幽暗的凤眸光芒一闪,不禁反握住琉璃的手,略用了几分力。   琉璃不动,任凭他握着,心里又是为儆儿的不懂事难过,又是觉着对不住范垣,恨不得粉身碎骨求他原谅,也顾不上温姨妈是不是要回来了。   只听范垣道:“明日……你去别院找我。” 第61章 酸甜   范垣说罢,便放开了手。   琉璃还没反应过来,却见温姨妈走了进来,对范垣道:“也不知你的口味,你可不要嫌弃才好。”   范垣淡笑,微微倾身道:“喜欢还来不及,哪里就敢嫌弃了。”   温姨妈又看琉璃站着,且眼圈又有些发红,便笑道:“还愣着干什么?快坐了吃饭,四爷方才不是说了么?已经雨过天晴,你就不用再替他担心了,吃饭的时候别胡思乱想,把忧烦的积在心里,对身子不好。”   范垣只是微笑,也不言语。   琉璃只得答应了声,暂时收了心事,顺势在旁边坐了。   不多时,丫鬟送了碗筷上来,新加的菜也齐了。   温姨妈打量范垣,以前只碍于他的身份名声,总不敢细看,如今没了先前的畏怕,仔细看来,天庭朗阔,浓眉凤眸,鼻直口正,轮廓鲜明,竟是十足英俊出色的人物。   温姨妈不禁心里喜欢,便不住地让着说道:“快些吃,不要拘束,我看你近来又瘦了些,必然是操劳累坏了,多吃些。”又取了新的筷子,给他夹菜。   范垣道了谢,琉璃见温姨妈夹的是口蘑,范垣不喜这种口感黏黏的东西,谁知他竟若无其事地吃了。   三人正吃饭,养谦也回来了,突然看范垣在座,僵在原地大惊。   温姨妈笑道:“你吃了没有?若是没,就一块儿坐了吃吧。”   养谦本在外头吃过了,但见范垣在座,就也狐疑地过来坐了,又忍不住道:“母亲,怎么……”   温姨妈明白他的意思,因笑说:“都是自家人,不用顾忌这许多,咱们家里又不是那府里,那府里家大人多,所以需要里里外外的顾忌约束,咱们家统共只有四个人,难道也要分两桌?一起吃了岂不热闹?”   养谦无奈,勉强吃了两筷子秋葵炒蛋,就只顾看范垣去了,越看越觉着刺眼,食之无味。   但范垣却仿佛并不在意是否多他这个人,安之若素,津津有味。   吃了晚饭后,范垣就告退去了。养谦送了人回来,不免跟温姨妈抱怨,道:“好歹让妹妹避让避让。如今又不只是亲戚了,既然有婚约,倒要留心才好。”   温姨妈笑道:“今儿情形不一样,好歹他的事了结了,大家高兴高兴,又怎么样?”   “什么了结?”养谦诧异,“母亲是说言官弹劾的事?”   温姨妈道:“当然,四爷亲自来说已经完事了的,皇上不是罚他禁足了吗?”   养谦正要说,突然看琉璃在旁呆呆看着自己,他就忙打住,只笑道:“妹妹的脸色怎么不大好?”   温姨妈道:“这连日来阴晴不定,她岂有不操心的?”   养谦道:“既如此,妹妹快回去歇着是正经,我还要跟母亲商议给你准备嫁妆的事儿呢。”   琉璃明知他有话说要避开自己,却只得答应,心中七上八下的,回屋去了。   这一夜琉璃闷上心头,昏昏睡了过去。   次日也无心打听养谦昨儿跟温姨妈说了什么,只抽空跟温姨妈说了个谎,假意要去逛街买东西,便带了小桃乘车而行。   眼见距离范垣的别院不远,就叫车夫停下原地等候。   小桃不知她要往哪里去,起初还当只是闲逛罢了。   沿街走了片刻,经过一座茶楼,就听那楼里有人闲话道:“这首辅大人是不是要倒霉了,皇上都降罪了。”   另一个说道:“他也忒不可一世了,当自己是太上皇么?也该管管了。”   小桃听了个正着,惊得叫:“这是在瞎说什么?”   琉璃忙拉着她快走出去,小桃兀自瞪着眼道:“姑娘你可听见了?这些人满口胡说八道。简直该把他们捉起来用板子打嘴!”   不多时到了门首,门口一名仆人见了,忙请了进去。   小桃还问是什么地方,琉璃道:“你留在这里等我。”   早又有两个伶俐丫鬟过来引着小桃去了,另一个便陪着琉璃往里头,走不多时,便来到书房的门口。   那丫鬟悄悄地传了声:“姑娘到了。”便垂首后退,悄无声息地去了。   琉璃抬手在门扇上轻敲了两下,只听里头道:“进来。”正是范垣的声音。   ***   门扇推开,琉璃往里看了一眼,瞧不见人。   虽说来过一次这府中,书房却还是第一次,琉璃悬着心,慢慢望内走了两步,试探着叫道:“师兄?”   走到垂帘旁边,歪头瞧了瞧,才见范垣人在里间一张长桌后。   琉璃松了口气,忙走到桌前:“师兄,我来啦。”   范垣抬眸看了她一眼:“嗯。”   琉璃见他脸上仍无缓和之意,便把腰间一个小锦袋摘下来,从里头掏出两枚橘子:“师兄,这个可甜了,我特意给你拿了两个。”   范垣不睬。   琉璃才要把橘子放下,看他这幅模样,便只放了一个,另一个拿在手中,慢慢地剥开,又细细将上面的脉络摘去,捧到跟前儿道:“师兄,你尝尝。”   范垣这才劳驾似的看了过来,只却还是不接。   琉璃眨了眨眼,到底是知道他性情的,忙又将橘子掰开一瓣,送到他手上去。   范垣长指抬起,这才接着吃了,果然入口清甜。   他素日不爱吃甜腻之物,也讨厌酸,又不爱麻烦去细细地剥皮,所以很少吃这种东西,如今吃着倒是可口的很。   琉璃打量他脸色,知道是爱的,忙又慢慢剥开几瓣,伺候着他吃了。   这橘子里的甜似乎沁入了范垣的心里,连带他的脸色都有些缓和了。   琉璃眼瞅的分明,才又鼓足勇气道:“师兄,你心情好点了吗?”   范垣“嗯”了声,仍不多话,眼睛盯着手上的书。   琉璃小心翼翼地说道:“虽说是禁足,也不用太在意,总在这里闷不闷,我陪你出去院子里走走罢?”   范垣道:“不去。”   琉璃道:“那也不要一直都看书,别累了眼睛,我陪你说会儿话吧?”   范垣这才把书放下,抬眸看着她。   琉璃见他终于肯抬头,被他凤眸一扫,却又有点窒息。   只因为猜不到朱儆到底做了什么孽,于是加倍的心虚:“师兄……你要打要骂都行,你别只闷着我呀,儆儿、儆儿他到底做了什么?对你有没有妨碍?现在还只是罚你禁足,想必还能挽回,师兄你带我进宫,我劝他去!”   范垣道:“你怎么劝他?他难道就会听你的?”   琉璃脸上又涨红起来:“我、我……大不了我就告诉他,我是他的母后!”   范垣眼神一利:“你说什么?!”   琉璃听他口吻越发不对,眼中的泪不禁滚落下来,便哽咽道:“总之一定不会让他再像是我当初一样,不管用什么法子也好,也不会再害了师兄的……”   范垣心头滞了滞,便道:“你、你这样想,是因为怕害了我,还是怕……害了我之后,没有人真心护着那小家伙了?”   琉璃愣了愣,抬手擦了擦泪:“我、我……都有。”   “都有?”范垣重复了一声。   琉璃点点头,泪却不由自主又随着落下来:“我不想害了你,也不想儆儿有事。”   ——虽然琉璃没有跟范垣说过,但范垣明知,从来在琉璃的心中,小皇帝朱儆都是头一位的。   他也是认了如此,然而这会儿听琉璃这样说,竟好像他跟朱儆是一样重要似的。   心陡然发软,范垣握住琉璃的手:“别哭了。”   他叹了声,终于说:“谁也不会有事,谁也不会害了谁。”   琉璃微怔,迟疑:“真的?”   范垣对上她微红带泪的双眼,面上流露思忖之色,很快却又转开头去:“不过我还是有些恼,能不能消气,只看你赔礼赔的好不好罢了。”   琉璃忙道:“你要我怎么做都成,但是师兄,真的不会有事吗?”   范垣唇角微挑,却又按捺:“我的话,从来是一言九鼎的。我又不像是那个小孩子一样……总是不把自己说的话当回事。”   琉璃也知道他的能耐,他既然肯这样说,自然有云散月明的道理,顿时先把心放平:“我知道师兄是无所不能,最厉害的!”   “是吗?”范垣横了她一眼,“我怎么不知道。”   琉璃忙拍马屁:“我先前跟东城说起来,我们都说你一定会逢凶化吉,遇难成祥的。”   范垣淡淡哼了声:“那当然了,如果不动一动心思,早给你们母子……”说到这里,便又打住了。   琉璃见他眉心微蹙,忙又狗腿地说:“师兄,我再给你捏一捏头吧。”   范垣闻言心动:“那也罢了。”琉璃用丝帕擦了手,便站在他身后伺候。   这次她因自觉理亏,便越发专心致志,用上十分功夫。   范垣微闭双眸,嗅着她袖底拢着的淡淡幽甜,夹杂着方才剥橘子的那柑橘清香,又回味方才橘子汁在舌尖上漾开的酸酸甜甜之意,瞬间竟四肢百骸都舒泰受用非常。   初冬的天气寒冷,书桌前放置一个火炉,此刻例外俱静,只有炭火偶尔发出噼啵声响。   琉璃一边替范垣揉按,一边留心他的神情,打定主意总要让他转恼为喜才好。   谁知过了片刻,却见他额头跟鼻尖上微微亮晶晶地,呼吸也有些急促。   琉璃正要询问,范垣突然探臂,竟握住她的手,往自己身上一拉。   琉璃本站在他身后,猝然间被如此一拽,整个人倾身下来,竟像是伏在了范垣的背上。   “师兄?”琉璃懵头懵脑,还疑心自己哪里做的不对。   范垣紧攥着琉璃的手,听着她近在咫尺的呼唤,刹那间胸口起伏,几乎情难自禁。   ***   范垣并没有跟琉璃说明真相。   昨日在宫中,御前又是一场唇枪舌战。   小皇帝朱儆前所未有的少言寡语,仿佛是因为方亦儒死谏的举动而受到了惊吓。   尤其近来又有许多弹劾范垣的奏折,以及替他开解的,另外还有南边的土司争端,北边的战事纷扰,就算是先帝在的时候只怕也要头大,何况是小皇帝。   内阁之中,除了徐廉跟范垣两人极少表态,其他五位阁老不约而同都下了场,其中吏部尚书张阁老,户部尚书宋天放两人一唱一和,说的话柔中带刚,主张要彻查此事,不然的话会引发朝野不安,矛头直指范垣。   范垣当然知道他们的背后是谁,在徐廉开口之前,他也选择按兵不动。   直到徐廉开口道:“众位稍安勿躁,此事已经争执了这许多天,如何处置,倒要看皇上的示下。”   朱儆这会儿才开口:“徐阁老你觉着该如何处置?”   徐廉很谨慎地说:“臣不敢妄说,毕竟此事关乎首辅大人……又跟战事牵连,事关重大,还是请皇上明示。”   朱儆看向范垣,道:“别的且先不提,那封信你作何解释?”   范垣道:“臣只是为了明确北地的情势,只有明了那边的境况才好安排应对之策。”   朱儆问:“那为什么跟你通信的雎也会起兵?不是你们约好了的?”   范垣道:“雎也起兵,跟雎也之子起兵,之间相差甚远。”   宋尚书忍不住道:“巧舌如簧,他们乃是父子,儿子起兵,难道老子能置身事外?”   范垣道:“蛮人之间的父子君臣,跟我们中原大不相同。何况就算是中原之人,龙生九子各有不同的也见的多了,我听说宋大人之子在岷州大肆敛财,强抢妇女,照宋大人的说法,这必然是你的授意了?”   “你、你胡说什么!”宋尚书色变,又忙对徐廉跟朱儆道,“这只不过是无稽之谈,绝不是真的!臣也不知此事。”   范垣并没有趁机痛打落水狗之意,但宋尚书也因此偃旗息鼓了。   徐廉至此才又说道:“首辅,大家议事,何必又把不相干的事牵扯入内?”   范垣道:“并非故意,只不过听了宋大人的高论,一时由感而发。”   徐廉笑笑:“那就算雎也之子起兵跟他无关,可毕竟起兵是事实,如今已造成人心惶惶,不知首辅有何妙计平定?”   范垣泰然自若道:“只要各位大人不要自乱阵脚,自相残杀,三天后,必有消息。”   “三天?”宋尚书忍不住,“三天后,京州只怕已经沦落蛮人手中了,范大人,这不是你的缓兵之计吧?”   范垣不言语,只是向着他露出了“平静和善”的凝视。   宋尚书只觉得后背一阵发凉,忙缩了缩脖子。   众人说到这里,便听到朱儆开口:“好了,朕已经心里有数,知道该如何处置了!”   大家闻言均都一震。   这连日来的吵闹,小皇帝始终沉默寡言,徐廉几乎都要请御医来给小皇帝诊一诊,看看是否是那日被吓出病来。   大家躬身听旨意。   只听朱儆道:“言官所呈的罪状,朕经过深思熟虑,觉得言之有理。”   徐廉闻言不动,他身边的宋尚书却不由得意看一眼范垣,却见范垣的反应仍是一如既往的“面无表情”。   朱儆道:“首辅本该安基定邦,如今却闹得满城风雨,朕很不高兴。而且正如言官所说,之前首辅对朕的确不够恭敬,动辄大呼小叫,让朕很没有面子。”   小皇帝这会儿居然翻起旧账,众人听得诧异,却又不敢出声。   朱儆道:“所以朕决定,罚范垣两个月俸禄,在府内禁足三日,自己好生反省。”   大家都震惊了,宋尚书先抬头:“皇上?这……”   朱儆道:“方亦儒耿直忠烈,敢于直言,是个忠臣,等他养好了伤,许他仍做言官,只是死谏这种法子不可取,传旨下去,以后一概不许效仿。”   徐廉表情复杂,而范垣的表情更复杂。   只听朱儆道:“对了……还有一件事,范垣你方才说三日后北边就见分晓,那朕就等着看分晓,要是三天后事情不谐,朕就要另做处置了。”   说完后,朱儆道:“今日就到此了。”陈冲上前扶着小皇帝,宋尚书还想叫住,却给徐廉眼神制止。   众人目送小皇帝的背影离开,各怀心事。   终于,徐廉向着范垣道:“可喜可贺,皇上圣明,对首辅格外开恩啊。”   范垣顾不上应酬徐阁老,他的目光几乎无法从那个小小的背影上挪开。   他心中何等的震惊,又是何等的欣慰,震惊跟欣慰几乎不相上下。   范垣明白,正如徐廉他们也明白。小皇帝方才所做,是在“避重就轻”。   故意的高高举起,罚了范垣似的,但实质上却丝毫伤不了范垣皮毛。   相反,这恰恰表示出皇帝十分的信任范垣。   所以才并不处置他,甚至给足他时间。   连范垣自己都不敢相信。   这个从来不好管教的小皇帝,这一次居然会如此坚定地站在他的一边,不……不是在他一边,而是在他身前。   从来都是范垣冲锋陷阵,力抗所有非议,解决所有难题,而这一次虽然波澜起伏危机重重,他也同样做足了准备。   本以为又是他孤身冲上前去,没想到……   范垣当然明白小皇帝因何会如此转变,这恐怕跟琉璃先前“教导”他“尊师重道”的那一次脱不了干系。   那晚上范垣前去温家,本是想跟琉璃说明此事。   但是望着她愧疚不安的眼神,突然间就转了心意。   范垣不想让琉璃就这样快的“宽心”,他想让她多记挂自己一些。   好像他这一辈子,都是为了他们母子鞍前马后的操劳。   如今,终于轮到他被“补偿”了。   就像是方才给琉璃揉着太阳穴,又想到朱儆先前所做,便觉着这一颗心纵然再劳累,此刻也是熨帖满足了的。   只是当攥着她的手,听着她在耳畔唤“师兄”的时候,竟觉着心头又生出了另一种异样的渴望。   方才还满满当当的心突然空了起来,甚至还有点口干舌燥。   鬼使神差地,范垣握着那柔若无骨的素手,放在唇上亲了亲。 第62章 心动   琉璃当然不知道范垣心中在想的是什么,但却明白了他低头一吻的用意。   手背湿湿润润的一点,他并没有用力,蜻蜓点水似的一碰,却又将她的手压在了自己的脸颊上。   琉璃身不由己地望着面前的范垣,看着他长睫低垂,双眼似开似闭,仿佛人在梦中并没有醒,却偏用这样近乎依恋的姿态贴着她的手。   这几乎给琉璃一种错觉,不是她僵直无措地伏在范垣背上,而是他在全心全意地依靠着自己。   琉璃怔了怔,然后缓缓地放松下来。   她趴在范垣背上,如果没有太师椅隔阂,就像是范垣在背着她一样。   琉璃笑了笑,原先的那些惶恐,惊悸,不安等等都不翼而飞,只有无尽的踏实。   琉璃道:“师兄,你记不记得,那次我们出城玩,我扭了脚,你也这样背过我。”   范垣也笑了:“怎么会不记得。”   凤眸光转,他停了停又说道:“每一次你惹祸,都以为你会吸取教训,从此应该再不会犯傻了,谁知以后依旧一个样。”   琉璃笑道:“你那时候气的脸都红了,我以为你要打我哩。”   细嫩的手指在脸颊上抚过,范垣道:“有时候我真想打你,只是心里知道,就算真打了你,只怕你也不会长记性。”   何况,他本也不舍得动她一根手指。   就算在范垣对琉璃至为失望的时候,也只望她好而已。   ***   那天他本想跟陈翰林提婚约之事,老师也看出了他的来意,只是望着范垣脸上按捺不住的浅浅笑意,陈翰林的脸色却很奇异。   范垣是个敏感的人,蓦地发现老师的脸色不对,心弦就像是被人大力一扯,绷紧到几乎要断裂的程度。   他似乎预感到了老天不会对他如此善待,但又不能立刻接受这个预感,还怀着一丝微弱的希冀,希望是自己多虑了。   直到陈翰林开口:“垣儿,有一件事,为师有些难以启齿。”   范垣几乎想当即阻止陈翰林说下去,他想要先说出自己的所愿,但……   他只是极至平静地说道:“老师请说。”   他的脸色波澜不惊,跟心底的惊涛骇浪简直是冰火两重。   陈翰林道:“琉璃……唉!琉璃她……”   “师妹怎么样?”   陈翰林重重叹息:“琉璃有了心上人了。”   就像是眼前所有景象,都在瞬间被撕碎了,纷纷扬扬地在他面前飞舞飘乱。   “这、这是何意,”冷静如他,瞬间也有些慌乱,“师妹的心上人……又是谁?”   他先前实在是太笃定了,觉着一个月而已,又有恩师的默许,绝不会节外生枝。   毕竟同琉璃相处了这么多年,她认得的人他几乎也都认得,更不见她对任何人有什么情愫。   此刻突然听陈翰林这样说,心头乱跳之余想:难道是小章?   小章对琉璃的心意范垣是知道的,但是琉璃不可能喜欢上他,难道在自己备考的这段日子里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的意外?   突然范垣惊心:他只顾坚定地一心一意地往自己的目标进发,浑然忘了琉璃这些日子都没有主动来找他,难道……   可如果是小章,他似乎还有挽回的余地,毕竟以他对琉璃的了解,这么短的时间内,她不可能突然发现她是喜欢小章的。   范垣似是落水的人捉到了最后一丝救命稻草,定睛看向陈翰林。   陈翰林微叹了声,说道:“琉璃……喜欢的是端王爷。”   就像有一道雷从天而降,自天灵盖劈落。   范垣在瞬间从头到脚都化成了一缕青烟。   “怎么可能……”   陈翰林道:“是啊,我原本也不相信,不过,前日端王府派人请了我过去,我还以为是因为科考之事,谁知道……端王爷亲自见了我,说他……”   范垣的心跳的太快,擂鼓似的在他耳畔狂响,让他几乎无法听清楚陈翰林的话,断断续续地,只听老师说:“……我也是不明所以,回来后便问了琉璃,谁知她竟承认了。”   那个“心上人”,突然从小章变成了端王,也把范垣最后一点慌乱的希望给彻底摧毁。   当时,他其实没有听明白琉璃如何会跟端王有瓜葛,但隐隐知道,端王已经亲自向老师开口,而且琉璃竟也是答应的。   陈翰林走到他身旁,抬手在他肩头轻轻地拍了拍:“垣儿,你知道我是看好你的,可是……”   可是琉璃喜欢的是端王。   范垣从旁观者的角度,能看出琉璃对小章无意,但现在他突然惊悸地发现,也许从别人的角度来看,琉璃对他也是无意的。   而对方是端王……他怎么能比得上金枝玉叶的王爷呢?   离开书房,范垣往回走,他失魂落魄,双足好像灌了铅一样沉重。无意低头的时候,看见自己特意穿了的那双琉璃亲手做的鞋子。   此刻,竟是这样刺眼,像是嘲讽的笑话。   他呆站原地,无法动弹。   直到一阵狗叫,是圆儿不知从哪里跑了出来,冲上前来,咬住他的衣摆,摇头摆尾的撕扯。   范垣知道有圆儿的地方多半就会有琉璃出现,他想立即见到她,询问她为什么会喜欢端王,但是看见自己脚上的鞋子,却又突然害怕见到她。   怎能叫她知道,他苦苦的巴望不过是空,也许还很可笑……   圆儿咬住他的袍摆不肯松口,范垣几乎听见了琉璃的脚步声在靠近,他着急之下用力踢了圆儿一脚。   圆儿吃痛,呜呜叫了两声,总算松开嘴,转身向着主人跑去。   正好琉璃进门,也正好看见了他踢圆儿这一幕,果然她并没有留意他的鞋子,只是震惊地看他一眼,同时又心疼地把圆儿抱起来。   “师兄……”她不解又惊疑地望着他,“圆儿是跟你闹着玩的。”   范垣当然知道,只是现在他着实没有心情跟谁闹着玩。   他就这样直直地盯着琉璃看了半晌,并不知道自己的眼角隐隐泛红。   然后他目不斜视地走了过去。   琉璃叫道:“师兄!”   范垣不想理她,加快脚步出了院门。   再往后,就是一干师兄弟们他们吃酒,小章喝醉骂他的那一节了。   ***   恍若隔世。   范垣握着琉璃的手:“你那时候……喜欢的人真的是端王殿下吗?”   琉璃正恍惚,闻言一怔。   范垣道:“喜欢他,喜欢到了要进王府当侧妃的地步吗?”   琉璃不知如何回答。   喜欢端王?答案……好像是肯定的。   端王朱睿琮出现的时机实在是太恰到好处了。   一来是琉璃赌气不再跟范垣见面的时候,二来正是琉璃那时正心里空茫迷惑,不知所措,三,范垣正也心无旁骛着呢。   端王的出现,可谓天时地利人和。   不管是在街头为了泥人相见,相约,还是在曾侍郎府里的及时出现解围。   端王殿下仿佛就像是从天而降的那个人,恰恰好的填补了琉璃那一段时候的空白。   那天在侍郎府内,他轻描淡写地打发了郑媛,而琉璃见他把玉佩拿了过去,忙问:“我的泥人呢?”   端王先是一愣,继而大笑起来,他十分开心,笑容明朗之极。   琉璃纳闷,又因现在这许多双眼睛在跟前儿,更是气闷,却又醒悟对方是王爷之尊,只好默默地低下头去。   端王适时地止住了笑:“你随我来。”   他转身往外,琉璃只得随着跟上。   出了院子,端王负手而行,一边对琉璃说道:“答应你的事儿,我自然不会辜负。只是我不知道今儿能在这里遇见你,当然不会把那东西随身带着了。”   琉璃道:“那你……”忙又改口,小声地问:“那王爷什么时候才能给我?”   端王思忖了会儿:“不如你现在随我去王府,我取了给你如何?”   琉璃虽想立刻把泥人拿回来,可是对方是王爷,又要带她进王府,简直是天方夜谭,当下忙摇头。   端王笑道:“那么,不如我们再约到邀月楼?”   琉璃听提起邀月楼,忙解释:“先前不是我故意失信爽约,是因为我爹病了,我在家里照顾了几天,后来再去找您,却……总是没等到,且也不知道您就是、就是端王殿下。”   端王道:“这个不怪你,是我没有说清楚,其实本要再多等两天的,只是皇上传我进宫伴驾,所以竟没有等,害你白跑了。”   琉璃见他毫无责怪之意,又说的这样动听,心里感激:“是我失约在前,跟殿下您没关系。”却并不提去端王府找他的事。   端王笑吟吟地:“你瞧瞧我们,我等你的时候你有事,你找我的时候我也脱不了身,如今却又在这里不期而遇,却不知这是什么样的缘分,你既然不肯去王府,那我们不如再在邀月楼上约?”   琉璃正要答应,突然想到这段日子总是往那楼上跑,店掌柜跟小二都认得自己了,却有些难为情。   突然她又想起一件事,忙问:“王爷,那天我去楼上找你,为什么那掌柜的知道我姓陈?可是你告诉他的?”   端王道:“是呀,正是我说的。”   琉璃睁大双眼:“王爷怎么知道我姓陈?你认得我?”   端王冲着她眨了眨眼,笑道:“我有未卜先知之能,你信不信?”   琉璃当然不信。   琉璃索性道:“王爷既然知道我姓陈,只怕也知道我爹是谁,也知道我又住在哪里,那不如就劳烦王爷,派人把泥人送到灵椿坊可使得?”   端王挑了挑眉,突然说道:“其实那泥人我虽然画好了,可却不知画的对不对,倒要你赏鉴评点看看是不是哪里不像了要改的……”   琉璃心头一动,果然她也有这担忧。   端王见她面露犹豫之色,趁机说道:“明日下午我无事,不如我去府里找你?”   琉璃忙道:“不不……我爹不知道我认得您,突然前去,岂不是吓坏了?何况,我也不敢劳烦殿下亲自去,又不是什么大事。”   端王又略忖度:“我又想到一个地方,我听说慈恩寺的杏花已经开好了,近来一直想去赏花,只不得空,不如明儿下午我们在慈恩寺见?”   他到底是个王爷之尊,为了个不打紧的泥人百般屈就,琉璃无法再推拒,便答应了。   次日午后,琉璃果然又偷偷跑出府里,便往慈恩寺而去。   慈恩寺在城内,平日里香火最盛,寺庙后院沿墙栽种许多百年的杏树,一到春日,杏花开的沸沸扬扬,望去如同粉白色的雪,又像是九天上飘落的云。   每到这时候,便会又许多香客等闻风而至,一为上香,二为赏花,每天慈恩寺门口都是车水马龙,热闹非凡的。   琉璃先前本想约范垣一块儿来玩耍,谁知出了那件事,就把这念头死死埋在心里了。   马车在慈恩寺门口停下,琉璃下车,环顾周围,却见门里门外并没有什么其他人,只有几个侍卫模样的人分列两侧站着。   她还当是自个儿来的不是时候,香客们都散了,却忐忑地猜,不知端王是来了还是已经走了。   才入内,就有个僧人合掌迎着,道:“施主请,殿下已经等您多时了。”   琉璃心中不安,忙跟着僧人望内,走到后院,果然见那如云似雪的杏花树下,端王殿下正负手站在那里。   今儿他穿了一身天青色的缎袍,跟粉白的杏花一衬,飘然出尘,犹如画中人般。   琉璃把脚步放轻,几乎都不敢擅自靠前,端王却好似听见了动静,缓缓回头。   当看见琉璃的时候,朱睿琮挑唇,微微一笑。   星眸朱唇,长身玉立,倜傥风流,又有天潢贵胄的尊贵气质,简直惊艳。   那一刻,琉璃听见自己的心跳的很急促,手心似乎也隐隐有汗渗出来。   也许……那就是怦然心动的感觉。   就算此时此刻想起当时那幕,都好像身临其境,而端王也仍风姿卓绝地站在那杏花树下,向着自己明朗而惊艳地一笑。 第63章 过分   范垣见琉璃不答,心头微沉。   他本不该提起这些的,只是一旦想起来,就像是圆儿突然跑到了他心里,像是撕咬他衣袍一样呜呜乱叫着撕咬他的心。   得不到琉璃的回答,却听到她的呼吸声隐隐加快,至于原因,不得而知。   范垣垂眸,慢慢松开了琉璃的手:“你若是累了,就歇会儿吧。”   琉璃忙道:“我不累。”   范垣道:“那你方才……心中在想什么?”   琉璃语塞。   只是怔怔然望着双唇微抿的范垣,他此刻浓眉微挑冷脸含恼的样子,又让琉璃想到了那个泥人。   那个她给了端王朱睿琮去“修复”,却没想到会得到那样一个结局的泥人。   那日两人在慈恩寺的后院相见,琉璃给端王回眸一笑惊艳,心跳加速。   那会子她蓦地不安,终于意识到自己就这样冒冒然跑来跟端王相见,好像是太逾矩了。   至此,原本毫无芥蒂的心里才突然生出了一丝别扭。   迟疑了会儿,琉璃终于迈步往端王身边走去,因为有些慌张的缘故,脚下不知给什么绊了一下,几乎往前摔倒。   幸而端王抢过来及时地将她扶住了。   琉璃素日在家里冒失惯了,摔跤之类的也不在话下,从不当回事。   但是这一次却不同,突然就脸红不好意思起来。   端王的手从她臂上不动声色地撤开,笑道:“你可知道我等的多着急,还以为你又有事不来了。”   琉璃红热着脸,不太敢抬头:“答应过的,当然不能再失信啦。”   她的脸红扑扑的,一抹羞色,比粉白色的杏花更绚丽动人。   端王目不转睛:“说的好,那本王当然也不能失信于琉璃。”   虽然早明白他已经知道了自己姓甚名谁,突然听他叫出自己的名字来,琉璃觉着脸上要着火。   那一刻,只顾心如鹿撞,几乎忘了自己前来见他的初衷。   端王举手,从袖中掏出一样东西,用丝帕包着,递给琉璃道:“你的泥人。”   琉璃差点把重要的泥人忘了,急忙接过来:“多谢王爷!”   端王依旧笑吟吟地:“你不看看像不像?”   琉璃深深呼吸定了定神,把手中的帕子打开。   当看见手帕中泥人真面目的时候,琉璃不禁叫道:“这个……”话未说完,蓦地怔住了。   这泥人,的确正是她交给端王去修补的那个,如今也的确是修补的十分之好了。   不再是之前那样面目全非,而是眉目清晰之极。   但是,面前这个眉目清晰的泥人,却分明不是之前那个泥人的样貌……更不是什么浓眉锐眼板着脸,反而是剑眉星眸微挑的唇,竟是一副温温而笑的模样。   而且……如此眼熟。   琉璃震惊地看着手中的泥人,又抬头看看端王。   端王笑道:“怎么样?”   琉璃满心震撼,望着端王笑影浅浅的样子,低头又看看手中泥人……她明白了这泥人的样貌像是谁了。   “王爷,”琉璃竭力定神,却不知要如何开口,“这个,跟我之前……”   端王不等她说完便道:“你不喜欢?”   琉璃一愣。   端王含笑凝视着她的双眼,声音温柔之极:“真的……不喜欢?”   风温柔的撩过杏林,发出扑簌簌的声响,像是杏花都沉醉在春风之中,正在快活的颤抖。   端王的声音却比春风更加扣人心弦。   他显然问的不是这个泥人。   琉璃这么迟钝的性子,居然也神奇地听了出来。   原本是范垣的脸的泥人,却给端王改成了类似他的容貌。   泥人虽然还是原来那个泥人,却又好像完全变了。   现在想想,这泥人的变化,简直就像是宿命一样。   琉璃从可能嫁给范垣,突然之间嫁给了端王。   ***   范垣看着自己空空的手掌,这会儿头是真的有些疼起来。   之前他总怨念琉璃心中只想着朱儆,但现在,却宁肯她在想朱儆。   可他又知道骗不了自己的心,于是站起身来,从桌边走开。   心底好像有一股火,无法宣泄。   他回过身来,却见琉璃还站在桌边,正担忧地看着他。   负在腰后的双手紧握,喉头一动,范垣走了回来。   琉璃察觉到他身上不善的气息:“师兄?”   范垣看着面前这张脸,倘若认真看的话,越看越是惊心。   温家阿纯,绝色天生。   自打“温纯”病好了之后,绝色的名头就在京城之中不胫而走。   但是对范垣而言,这毕竟不是他记忆中的陈琉璃。   以至于在知道温纯就是琉璃后,他几乎不敢再细看这张脸。   仿佛只要朦胧扫过,就会产生一种眼前的人就是琉璃的错觉。   而造成这所有的罪魁祸首是……   一想到这里,心头更加烦躁不安。   琉璃见范垣一言不发,眼神幽寒,好像又动了怒。   当下忙又陪着小心:“师兄,说了这半天,你一定口渴了,我给你倒杯茶。”   范垣道:“不许去。”   琉璃立在原地:“那,那我再给你剥一个橘子。”   琉璃将剩下的那个橘子拿起来,才要剥,手腕就给范垣握住。   那橘子从手心滚落,在脚下地毯上滚了滚,便停在了桌子旁边。   琉璃只觉着范垣揽着自己,往前一步。   然而她身后已经是桌子,竟是退无可退了,后腰不轻不重地抵在桌沿上。   只来得及叫了声“师兄”,便给以吻封缄。   琉璃慌得闭上双眼,长睫眨动间瞧见范垣近在咫尺的脸。   这微蹙的浓眉,也都是她熟悉的弧度。   只是唇齿相交之际,这霸道强横的感觉,却实在是太陌生。   琉璃的心也忍不住狂跳,可只以为他恼怒之中而已,捱捱也就过去了。   殊不知,更过分的还在后头。   ***   这一日,眼见晌午,琉璃才返回温家。   养谦因白日里都在翰林院,中午不回来吃饭,琉璃做贼一样沿着墙根儿,灰溜溜地才回到屋里,就给小丫头们捉住。   小丫头道:“姑娘总算回来了,先前那府里的二姑娘来找,因不在,正跟夫人说话呢,姑娘可快去吧。”   琉璃吃了一惊,忙先叫打水来,正匆匆洗漱了。就听见外头范彩丝笑道:“你去哪里逛了,怎么也不事先跟我说声,叫我也出去透透气才好。”   琉璃回身,见彩丝已经走了进来,旁边温姨妈陪着,笑对琉璃道:“我才跟你姐姐说你出去,把她急得了不得,直抱怨你不叫上她呢。”又问:“买了什么回来?”   琉璃做贼心虚,才洗过的脸上又泛起一层淡粉:“没看到什么好的……路上往慈恩寺上香去了。”   小桃在旁边听她空口说白话,便露出惊讶表情,却不敢吱声,只忙把琉璃换下来的衣裳抱了出去。   温姨妈不疑有他,就说:“你陪着你二姐姐坐会儿,我去看看他们中午做什么菜。”   当下温姨妈出去了,彩丝便走过来,笑嘻嘻地打量着她:“妹妹去寺里拜佛,许了什么愿?”   “无非是……母亲跟哥哥都平安康泰罢了。”琉璃搪塞。   彩丝笑道:“没有许别的?”   “又有什么别的了?”   彩丝诧异:“比如……让四叔早早地脱出这些莫须有的罪名,然后好快快跟你成亲之类呀。”   她说前一句的时候还是郑重其事,到后一句,却噗嗤笑了出来。   琉璃红了脸:“怎么拿我打趣。”   彩丝说道:“可不是打趣,是真心替妹妹着想呢。”   琉璃因方才从别院回来,心思浮动难以安定,不敢再让自己想有关范垣的事,便问道:“姐姐今儿是一个人来的?”   彩丝说道:“我本要叫着三妹妹,只是她懒懒的,近来又病恹恹的吃着药呢,我便不敢勉强了。”   琉璃不语。   彩丝叹了口气:“许是因为郑大人跟张尚书的千金好事将近的缘故,她心里自然就更不受用了。”   琉璃慢慢地吃了半盏茶,心神总算安定下来:“三姐姐倒也是个痴情的人。”   彩丝竟难得的没有评点褒贬,只点点头道:“我看她的情形,却有点害怕。”   “怎么害怕?”   “人家都要成亲了,她还苦苦惦记着,这如何了得,难道真要疯魔了么?”彩丝眼中透出些许感伤。   琉璃道:“按理说上次该已经跟郑大人说明白了,如何还不死心?这样下去只是自苦罢了。不如趁早断了这念想。”   彩丝道:“你我是旁观者,知道长痛不如短痛的道理,可这些话又怎么能跟她说?她是个多心的人,未必感激咱们,只怕还会恨上呢。”   琉璃点头,彩丝瞥她一眼,突然说道:“其实,也不怪她煎熬,你大概不知道,府里头最近,似乎也在为我们张罗了。”   琉璃起初不解,想了想:“是要张罗亲事?难道也有了人选了?”   彩丝见她问,突然红了眼圈,低头一声不吭。   琉璃忙道:“二姐姐,你怎么了?”   彩丝低着头,泪却从眼中流了出来。   琉璃惊愕,忙又问。彩丝掏了帕子擦了泪:“芳树毕竟是嫡出的,再怎么,也能配个不错的好人家,但是我……谁知道呢?”   琉璃见她居然是担忧自己的终身,便劝道:“夫人是个精明的,自然会给姐姐们挑好的人家。”   “夫人固然精明,但未必肯在我们身上费神。”   “这话从何说起?”   彩丝叹了口气:“妹妹,你只想想,你们才上京多久的时候,夫人就暗暗地开始为你跟谦哥哥筹谋了,你的年纪比我跟芳树都小,且又是温家的人,按理说夫人该先替我们打算才是,可偏偏没有,难道你还看不出来?”   琉璃若有所思。彩丝道:“你虽然只在府里住了一年,但有些事总也能看出些来,我们大房毕竟不是夫人亲生的,二叔才是夫人正经所出呢。所以大房跟夫人这边一直感情也极淡,而且在夫人看来,我们这一房的事,她也未必肯操心,只交给我们这房里操办就是了。”   琉璃道:“那大爷自然也要为你们着想的?”   彩丝苦笑:“父亲那个性子,哪里管我们的死活,如今我只盼着他别随心所欲的胡乱把我们卖了就罢了。”   琉璃吃惊:“怎么就说的这样了?这当然万万不会的。”   彩丝长叹了声,半晌笑道:“总之,我有种不妙的预感,咱们就等看着罢了。”   彩丝说到这里,又看向琉璃,眼中流露羡慕之色:“可知我心里羡慕你羡慕的很,有养谦哥哥疼惜照顾着,姨妈也是一心宠爱……如今又偏跟四叔结了姻缘,世间的好几乎都占全了似的,我但凡也有个像样的哥哥,也不至于现在像是飘萍浮草一样了。”   说着,不禁又落下泪来。   琉璃忙劝慰,彩丝勉强止住泪,却拉着琉璃的手,似乎还有话要说。   正在此刻,温姨妈走进来,说是午饭已经备好了。于是大家先去吃饭。   下午时候,彩丝便回范府去了。温姨妈又细问琉璃外出之事,因问:“好歹出去了一趟,怎么一样东西也没买?”   琉璃到底不愿彻底瞒着妇人,便说顺道去探望过范垣。   温姨妈意外之余,却并没说别的,只道:“那也罢了,你去瞧瞧他是好的,世人多是那些锦上添花的,雪中送炭的却少。这种非常时候,正要去看看他,别寒了他的心。”   琉璃见温姨妈如此通情达理,极为欣慰。温姨妈却又叮嘱:“只是这件事不要让你哥哥知道,他心里对四爷有些恼意,叫他知道,又要节外生枝的了。”   琉璃正也是这样想法,当下忙点头。   温姨妈又跟她说起些婚期,嫁妆等物,又笑道:“你可别怪你哥哥对四爷有成见,其实他是因为太疼你了才这样,总觉着不管把你给谁都不放心呢。”   琉璃道:“我自然是知道的。”   温姨妈又说:“我再偷偷地跟你说,你哥哥近来在筹备你的嫁妆,还暗中跟我说势必要风风光光的,不要让范家小看了才好。因怕你操心多想,还叮嘱我不要告诉你这些。”   琉璃抱着温姨妈的胳膊:“母亲让哥哥别太费心操劳,我纵然什么都没有,只要身边仍旧有母亲跟哥哥,这就已经足够了。”   温姨妈听得动容,在她手上轻轻地拍了拍,原先只顾因为找到了如意郎君而喜欢,现在想到女儿很快要嫁出去,不由又生出无限不舍。   连着下了两天的雨,天更冷了,早晨起来地上几乎都结了冰。   这日,养谦匆匆回来,进门便道:“北边有消息了!”   温姨妈正在跟琉璃在里头炕上,摆弄针线,听了这话都停了手。   温姨妈便问:“是四爷那件事?快说到底怎么样了呢?”   养谦把外氅脱了,擦了擦头上的雨珠,脸上表情有些奇特,道:“母亲放心,已经没有事了。”   这虽然是在意料之中,但听了养谦这句,琉璃的心才彻底安稳。又问:“究竟是怎么样?”   原来这两日,北边传来了确凿军情,雎也那造反的儿子已经被拿下,原因是京州的守将凌彻跟雎也的里应外合,逼得那造反的王子走投无路,只得投降。   凌守将亲自上了一道奏疏,言明是因为受了范垣的授意,才跟雎也合作,那蛮王雎也斩杀了其他作乱的首领,同时上表,说择日要亲自押送儿子上京请罪。   温养谦道:“朝堂上听说此事,众说纷纭,又有人质疑,说首恶未除,一定要杀了那王子以儆效尤,也才能表明雎也的诚意云云。”   温姨妈听得怔怔的,琉璃忙道:“四爷怎么说?”   温养谦听问,冷笑道:“首辅大人也真了得,都这个时候了,他还跳出来说不能伤雎也王子的性命呢,我看他真是一身都是胆,要不然就明仗着皇上不敢对他怎么样。”   琉璃又问:“那、那皇上什么反应?”   温养谦道:“皇上自然也是从了他的意思,而且还要嘉奖雎也,请他择日进京呢。”   琉璃听两人达成一致,便不禁也念了声:“阿弥陀佛。”   温姨妈对养谦笑说:“那天晚上你说的那样吓人,我还当不好了呢,谁知竟果然转危为安。可见四爷着实是个有福之人。”   养谦看看琉璃,又看温姨妈,忍不住说道:“这样事关生死存亡的大事,只是一个‘有福’是说不过去的。”   温姨妈奇道:“这是什么意思?”   养谦皱皱眉,终于说道:“我原本也不知情,只不过……听人说起,其实四爷早就知道北边的真实情形,所以是成竹在胸的,而皇上也着实的信任四爷,故而前两天才故意的没有重责四爷,却给了他缓和的时间。”   琉璃听得呆住。温姨妈道:“你是说,皇上……其实原本就不想责罚他?”   养谦道:“是啊,内阁徐阁老其实也早就会意了,皇上那会儿是跟四爷一唱一和罢了,只有我们这些人还被蒙在鼓里呢。”   温姨妈惊叹道:“皇上……小小的年纪,竟看的这样透彻?”   “谁说不是呢,”养谦叹息道,“连我在听说言官死谏后,以为皇上一定会处罚他呢。谁知道竟这样睿智聪明,唉,这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自然是好事,怎么说是坏事?”   “皇上信任忠臣,自是好的。不过……这样一味的宠信范垣,长远看来,终究有忧患。”   养谦底下又说什么,琉璃已经听不进去了。   耳畔只想着养谦的话“皇上跟四爷一唱一和”,这么说,那天范垣一脸肃然郑重的,其实他心中早知道儆儿是故意的网开一面,绝不会真的处罚他什么,也更加没有“得罪”他?   那、那他为什么还要一本正经地让自己去别院?   ***   雨又断断续续下了两天。   琉璃也随着闷了两天,终于这日雨过天晴,那府里冯夫人派人来请,温姨妈便带了琉璃过去。   去了才知道,原来竟是东城的生日,冯夫人向来最疼这个小孙儿,今日特摆了家宴庆贺。   东城见了琉璃,抽空便迫不及待地同她交流了一番范垣脱困之事,因道:“你看我说什么来着?清者自清,四爷到底是没事儿的吧?”   琉璃只点了点头,又问道:“四爷可在家?”   东城说道:“我才从外头进来的时候,正看见他往书房去呢。这会儿却不知在不在,你可有事?我叫人去探探去。”   当下不由分说派了个小幺过去,顷刻回来,说范垣果然在书房。   东城瞅人不留神,带了琉璃过去,进院子之前因说:“好妹妹,有什么话,说完了就快出来,留神前面找你,给祖母知道我偷偷带你来,骂我倒是不打紧,只怕又也要说你啦。”   琉璃答应。   范垣门口有两个侍从站着,见她来了,并不拦阻。   琉璃推门而入,见范垣正站在书柜旁边不知翻看什么,琉璃径直走过去:“儆儿这次明明没有做错,更不是认真为难师兄,为什么你要骗我?”   范垣回头,神色淡然道:“我哪里骗你了?”   琉璃一愣,范垣将书放下:“我说过了只是禁足反省,没什么大碍,你自己多想罢了,又干我何事?”   琉璃气结:“你、你……”往常跟他认真斗口,她一贯都是要落败的,无可奈何,琉璃指着他:“你明知道我误会,却不肯解释,你也太可恶了!你还骗我给你……”   “什么?”范垣好整以暇,当然知道她说不出口。   琉璃的目光落在自己指着范垣的手上,又忙收回藏在身后。   脸上红了一片,赌气说道:“以后我再不信你的话了。”   范垣敛眉,从桌后转了出来:“你再说一次。”   琉璃不禁后退一步,却又鼓足勇气昂首道:“是你骗我,还不许我说了?”   范垣沉声道:“那你再说一次。”   “你让我说我就说?”琉璃很没有面子,却又的确不敢跟他硬碰,就嘀咕:“我偏不说,我心里这么想就是了。”   范垣捉住她的手,硬是把她拽到跟前:“你敢。”   琉璃挣了挣,又气又怕:“你又吓我!”突然想到自己去诏狱请他的情形,以及那夜禁宫不堪的最后,委屈爬上心头,“我想想都不行?那你又要怎么样,还要我再死一次么!”   话音未落,手腕一阵剧痛,几乎要给他捏碎了似的。 第64章 折磨   琉璃望着范垣铁青的脸色,手腕又疼的很,挣扎着想要缩手,只是稍微一动,他却更用了力似的。   琉璃怕起来,本能地想要示弱,可又想到他先前蒙骗自己的所作所为,便瞪着范垣,赌气叫道:“你要真想动手那就动手好了,别这样零碎的折磨人。”   范垣往前一步,眼神之中透出杀气来。   就如当日在别院书房一样,琉璃吓得屏息后退,后背紧紧地贴在书柜上,惊慌失措地仰头看着他。   范垣俯视着琉璃:“你才说真的?”   琉璃心一慌:“你总吓我……”   “我问你是不是说真的?”   “师兄!”   “别这么叫我!”范垣的脸色前所未有的难看,突然又问:“你可知道,以前我为什么不让你这么叫我?”   琉璃自然知道他是为了避忌,便垂首低声回答:“你是不想别人有什么猜忌。”   “猜忌什么?”   琉璃只得继续说道:“猜忌你跟我的关系。”   “你跟我又有什么关系?”   “你、你是师兄……”   范垣咬牙切齿般回答道:“我不是。”   琉璃一怔。   范垣举手捏住她的下颌,迫她仰头看着自己。   目光在面前这女孩子的脸上来回逡巡,不管看多少次也好,这依旧都是“温纯”的脸。   真是诛心的很。   “你知不知道我真后悔认得了你,有时候我真想把你……”范垣的目光之中似乎含着隐忍,“所以,如果你还想再见到朱儆,就千万别再跟我说什么再死一次的话,因为我怕我会真的忍不住杀了你!”   琉璃听了这话,泪瞬间从眼中涌了出来。   范垣冷冷地看着她,脸色也是阴狠冷硬的,这一次他好像一点也不会心软。   “听见了没有?”   琉璃并没有回答。   范垣又道:“听见了没有!”   琉璃觉着自己如果还不回答,只怕他真的要捏碎自己的下颌,或者喉咙……她后悔自己方才情急说了那句话,但是又暗恨范垣这样狠绝,于是流着泪说道:“听、听见了。”   泪顺着脸颊滑到范垣的手上,他望着手上的泪,蓦地松开了琉璃。   正在这时候,门外有人敲门,道:“四爷,东城少爷找表姑娘呢。”   范垣心中一阵烦躁:“滚开。”   门外顿时悄无声息。   琉璃脱了束缚,手腕已经有些疼麻了,当即也不敢再看范垣一眼,低着头往外就走。   范垣道:“你去哪?”   琉璃吓得站住:“东、东城等着我呢。”   范垣看向她,此刻脸上仍是一点笑意都没有。   望着琉璃发红带泪的双眼,他心里有许多的话正在翻涌,有带怒的,也有含着愧悔的,可是一想到方才琉璃的那句“要我再死一次”,那种恨怒便又在瞬间占了上风。   于是仍冷冷地说道:“你就这么出去?给他看看,是我欺负了你?”   琉璃愣了愣,忙举起衣袖擦擦眼睛。   范垣看她一眼,自从袖子里取了一块帕子,走到跟前。   琉璃见他探手,忙不迭地歪头躲开。   范垣喝道:“别动。”   琉璃咬着唇,虽然不动了,泪却又禁不住滚落下来,先前还知道抱怨他吓唬人,现在连抱怨都不敢了。   范垣本要给她将泪拭去,看她这个模样,那手禁不住微微发颤。   索性将帕子往地上一扔:“你走吧。”   琉璃闻言,如蒙大赦,连话也来不及说,转身逃也似的往外去了。   范垣回头望着她的背影,直到看她出了门,才恼恨愧疚交加的,回手一拳捶在桌上。   ***   且说琉璃出了书房,往外疾走,在院门口恰遇见了正在焦急等她的东城。   东城见了她,先是喜出望外:“可算是出来了!”   突然又看琉璃神色不对,吓得敛了喜色:“怎么了?怎么哭了?”   琉璃吸吸鼻子:“没、没什么……只是我这会儿不想见别人。”   东城年纪虽小,却是个最体贴的心性,忙道:“这是当然了,你别着急,我先带你回我那里去,稍微收拾收拾再歇会儿,倘若祖母跟姨太太问起来,我只说你喝多了两杯,歇息着就是了!”   当下东城竟带了琉璃往自己房中去,叫自己屋里头的丫头帮着给她收拾了一番,又令她在罗汉榻上稍微小憩片刻。   东城虽然惊心猜疑,不知琉璃在书房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却也不敢问,一则怕真的有什么事的话,琉璃脸皮薄挂不住,二则毕竟关乎范垣。   于是只得安抚罢了,幸喜有他在外搪塞周旋,冯夫人跟温姨妈都没看出异样。   听说琉璃喝多了两杯,反而欢喜,温姨妈笑道:“可见你们两个的感情是好,纯儿向来极少喝酒,今儿竟也能尽兴,必然是喜欢着为了你添寿呢!”   冯夫人也笑道:“难得他们两个,虽然隔着辈分,却比亲姐弟兄妹的还好。”   于是琉璃在东城房里睡了半个时辰,因用冷水洗过脸,原本哭过的痕迹也都消散了大半,起身后又修饰整理了一番,竟然没什么异样了,于是才又出来。   当夜,冯夫人挽留温姨妈跟琉璃住在府里,温姨妈倒是无可不可的,只有琉璃,万万不敢再留在这里了,只暗暗地向温姨妈示意要走。   温姨妈无法,只得托辞说琉璃醉了头疼,还是家去的好,到底辞了。   独有东城知道缘故,私底下抽空问琉璃说道:“到底是怎么样?我也不敢认真追问你,可是……是四叔欺负了你?”   琉璃忙道:“不是,是说起以前的一件事来,我心里一时忍不住就……你千万别跟旁人说起。”   东城这才松了口气:“这你只管放一百个心。那你先随着姨太太回去,改日我再去探望你。”   当下分别不提。   这夜回到了温家,小桃伺候琉璃洗漱更衣,突然看见她手腕上竟有一圈乌青,不由诧异:“姑娘哪里碰着了,弄的淤青了这一大片?”   琉璃楞眼看见,吓了一跳,忙把袖子拉下来遮了遮,假作无事道:“白天在桌子边上磕着的,不要紧。”   小桃向来粗心,就也不计较,只说道:“姑娘今儿又跟东城少爷偷偷地跑去干什么,也不叫着我,幸而不是那时候伤着的,只是可别让大爷看见,不然指不定要打我呢。”   琉璃也只搪塞着。   谁知半夜,琉璃便咳嗽起来。   小桃睡梦中听她咳的越来越厉害,终于忍不住爬起来,举着灯到床前照了照,见琉璃脸色发红,又探着她的头有些热,吓得就要去叫温姨妈。   琉璃生恐这样一吵,未免也把养谦给吵醒了,且又会惊吓着温姨妈,便只说因为白天有些劳累所致,叫小桃不许声张。   小桃只得从命,自己又回去睡了。这边琉璃在帐子里,翻来覆去,似睡非睡,眼前跟脑中心底出现的,竟一直都是她丧命那天晚上的情形,以及在范府书房里,范垣那狠绝的眼神。   他探手捏着她的脖子,嘴里说道:“杀了你……”   一次又一次,永无休止似的。   而琉璃在这可怕的梦魇里,也好像给他杀了一次又一次,不多时,冷汗涔涔,把贴身的衣裳都给湿透了。   次日早上起来,越发的头晕目眩,眼冒金星,气息奄奄的几乎爬不起身,只有担心温姨妈看出来,便只咬牙忍着。   正在极艰难的时候,突然外间有宫里的内侍来到,竟是宣旨传琉璃进宫去。   琉璃这会儿虽然只想倒头睡去罢休,可一听到是朱儆想见自己,就算是只剩下一口气也要去见的,而且一想到儿子在等着自己,也不知从哪里来了一股力气,忙叫人帮着换了衣裳,又仔细整理了妆容。   温姨妈很不放心,百般叮嘱,又说道:“不用着忙,你看你的脸都吓白的这样了,皇上跟你向来投缘,只陪着他说说话就是了,不是什么要紧的。”一路殷殷切切地送了出门。   琉璃乘车往宫中去,一路上昏昏欲睡,直到了宫门口才又清醒过来。   因入了冬,北风极为猛烈,琉璃才下车,一阵风吹过来,几乎把她吹的站不住脚,幸而旁边的内侍急忙搀扶住了。   琉璃禁不住咳了两声。   那内侍却正是一贯跟随朱儆的小太监赵添,瞧见她脸色不对,忙道:“温姑娘是不是身子不适?你且别动,我叫人抬个肩舆过来。”   如果是在平时,琉璃也就推辞了,只是现在她着实有些体力不支,便默许了。   又一刻钟功夫,两名内侍抬了肩舆过来,请琉璃上轿,如此才往宫中而去。   琉璃缩身在肩舆之中,身子一阵阵的发凉,但一想到能见到朱儆了,心头却又浮出了一团暖意。   此时此刻那小孩子对她来说,就像是黑天雪地里的一抹暖光,而她一定要到朱儆的身边去。   这样半昏半醒里到了景泰殿,琉璃下轿上台阶,才走到殿门口,就听到里头朱儆叫道:“怎么这样慢,半天了还不见人?”   又有个人似乎回答了一句什么,琉璃也没听真切。   只听到朱儆等急了,琉璃不由加快脚步,气喘吁吁地走到门边,要迈步进门槛的时候,那力气却仿佛耗尽了似的,始终抬不起腿来。   琉璃举手扶着门扇,抬头往里看去。   大殿里头,正朱儆昂着头望殿门口打量,一眼看见琉璃,便含笑快步走了过来:“温家阿纯!”   琉璃望着小孩子满面喜色地往自己身边奔来,双眼立刻便给泪水模糊了,身不由己地靠这门立在原地,一动也不能动。   朱儆跑到她跟前儿:“你怎么这半天才来?朕都要等不及自己出宫找你去了。”   琉璃只顾打量他,更加想不起别的话来,听他语声朗朗,琉璃不由伸出手去,在朱儆的脸上轻轻抚过:“儆儿……”   她喃喃地唤了声,张手抱住朱儆。   不料头重脚轻,眼前一黑,双膝微软,整个人顺着大殿的门便滑倒下去,几乎把朱儆也都带倒了。   幸而旁边一个人正盯着,见状上前及时将她揽住。   而另一边,陈冲也急过来扶住小皇帝,只是琉璃虽然半是昏迷,双手却竟不肯放开朱儆,仍是抱的死紧,一时半会儿竟分不开两人。 第65章 放肆   今日内阁之中正有一场要紧的会议,西南土司的争端一直悬而未决,虽也派了官员去安抚镇压,但因地形复杂,各派势力错综复杂,始终无法从根本上加以解决,连月来,各地的骚乱一直持续不断。   内阁中为此也分成了截然不同的两派,徐廉徐阁老为首的一派,仍是主张安抚为主,毕竟南边的派系复杂,倘若武力围剿,耗费军马粮草不说,只恐更激发更大的哗变。   兵部尚书倒是想打,只不过虽有此心,户部尚书却是同徐阁老一样看法,并且一早就扬声了,若是大规模的开战,户部却没有那么多的银子去耗。   大家争执了半天,口干舌燥,暂时休战,侍从送了茶水上来。   其中一个随从官就在范垣耳畔低语了一句。   范垣听了,微微皱眉,继而点点头,那人就退了。   徐廉早看出异样,因问道:“可是有事?”   范垣摇了摇头,淡淡道:“没什么。”竟仍是让大家继续。   只不过此后的会议中,范垣虽然在座,却依稀总透出些心不在焉之意,起初只有徐廉察觉,慢慢地在座几位都注意到了。   众人心中猜测,不知首辅大人是怎么了,若说有紧急的军情或者公文消息,很该当面公之于众才是。   如果不是那些,那又是什么会让向来冷静自持的范大人失神?   而内阁之中也因此而沉默下来,范垣放眼四看,道:“都说完了?”   众人应声:“还请元辅示下。”   范垣淡淡道:“各位所说都有道理,连我也拿捏不准,我想即刻禀奏皇上,且看皇上的示下。”   大家听了,反应各异,却没有人吱声。   过了片刻,徐廉才笑道:“这是自然了,既然如此,范大人且去请示陛下,毕竟军情如火,耽搁不得。”   范垣脸色一凛,果然立刻起身,同众人行了礼后,便出门而去。   范垣离开,身后几位阁老都摸不着头脑,吏部的张尚书道:“这是怎么了,皇上毕竟年纪还小,其他的事也罢了,这种军国大事,内阁还没商议出个子丑寅卯来,就要去请示皇上?皇上难道就能提出什么绝世好计?”   旁边兵部的林侍郎道:“首辅大人行事向来神秘莫测,只怕他心中已经有了对策,也未可知。”   张尚书皱眉:“今日是内阁会议,就算是有了对策,也应该说出来大家听听,再做打算,总不成我们都是摆设?再说,去禀奏皇上,也该由次辅徐阁老一块儿才是,怎么就独断专行至此?”   徐廉笑道:“罢了,都不必争了,难道你们都是第一天跟着首辅的?他虽独断些,却不是胡乱行事的人,放心就是了。”   徐廉说了两句,便迈步出门,叫了一名侍从来。   徐廉问道:“今日,宫里可有什么事?”   那侍从想了想,回答道:“并没什么要紧的事,只不过听说皇上又宣召了温家的那位姑娘入宫。”   “哦?”   “还听说,那温姑娘仿佛病倒了,先前还紧急传召了太医院的方大人前去呢。”   徐廉眉峰微动,仍是温和说道:“原来如此,有劳你告知了。”   那侍卫躬身后退,徐廉转头望着景泰殿的方向,默默地凝视了半晌,突然笑了。   ***   范垣之所以急着要去见小皇帝,自然不是为了内阁商议之事,或者说……不仅是为了南边之事。   来到皇帝寝宫,还未进门,就见有个人从内出来。   原本总是带笑的脸上,这会儿罕见的没有丝毫的笑意。   这人正是郑宰思。   两人猝不及防打了个照面,范垣止步,郑宰思也怔了怔,然后向着范垣举手行了个礼。   目光相对,范垣发现郑宰思的眼神有些冷。   只不知为什么,范垣觉着此刻在自己面前脸色略微冷峻的郑侍郎,才像是真正的他。   郑宰思没有开口,范垣也不打算跟他说话。   正要迈步进内的时候,郑宰思突然道:“范大人。”   范垣略停了停。   郑宰思说道:“您这会儿不是该在内阁么,怎么突然来此?”   范垣道:“我做事,似乎不必向着郑侍郎交代。”   郑宰思淡然地回看着他:“下官也没有约束首辅的胆量,只不过有一句话想提醒大人。”   范垣不语。   郑宰思道:“既然得到手,总该好生对她,假如并不是真心善待,不如放开手的好。”   范垣忍不住冷笑出声:“郑侍郎,你是什么意思?”   直到现在,郑宰思才笑了笑:“下官突然有感而发罢了,并没有什么大道理,先前下官有一个心爱的东西,后来怠慢了几日,那东西就再也见不着了,也不知是自己不见了,还是老天看我不珍惜所以把它收了回去……这会儿突然想起来,让首辅大人见笑了。”   以范垣的机变心智,本可以轻而易举地驳回这些话,但是郑宰思的每一句,联想昔日发生的般般件件,舌尖竟像是千斤之重,更加没有再跟他斗口之心。   但总是不甘心的。   范垣收回目光:“你放心,我绝不会放开手,且不管我是不是真心,会不会好生相待,也终究跟侍郎你没什么关系。”   范垣说完后,再也不看郑宰思一眼,迈步入内去了。   内殿之中,小皇帝亲自守在榻前。   “参见皇上。”范垣上前行礼,眼睛却看向琉璃。   朱儆跳下地,瞪向范垣,双眼中竟带着些许怒色。   范垣只顾打量着琉璃,遥遥地看她脸色如雪,早就暗中惊心,竟未曾留意朱儆如何。   直到小皇帝叫道:“范垣,你太过分了!”   范垣一愣,这才敛神:“皇上在说什么?”   朱儆愤怒地瞪着他,握住琉璃的手,将她的手轻轻一抬,道:“这是不是你?”   范垣本不解这意思,定睛一看,心中震惊之余,突然极疼。   原来琉璃的手腕上,竟围着一团青紫,就像是曾被锁链锁住留下的痕迹。   范垣立刻想起昨儿在府里,他盛怒之下的所做,当时他竟没发现。   朱儆见他竟不回答,自然是默认了,小皇帝冷笑了两声:“亏得阿纯总为你说好话,还劝朕要敬你信你。她到底做了什么不对的,要你对她下这样的狠手?且你不是要娶她的么?这还没有娶进门,就要把人折腾死了吗?”   小皇帝声音朗朗,这一句句犹如利箭一样纷纷射了过来,让范垣避无可避。   身旁还有两位御医,跟陈冲等内侍,不期然都听了个正着,大家或惊疑,或尴尬。只好纷纷装聋作哑。   范垣却顾不上这些,情不自禁往前走了两步,想要近距离看着琉璃。   朱儆却张手挡着:“你别过来!”   范垣看着小皇帝认真肃然之态,勉强站住:“阿纯……她怎么样了?”   朱儆道:“你不要在她面前,她只怕还多活两日!”   范垣听了这句,更加刺心。   多亏陈冲是个会事的,忙上来说道:“皇上,温姑娘还病着,千万别说这些不吉利的话。”   朱儆张了张口,果然有所避忌:“那罢了,总之别叫他过来。”   陈冲苦笑,暗中向着范垣使了个眼色,请他往外走了几步。   两人来到外间,范垣道:“纯儿怎么样了?为何出了事?”   陈冲就把请琉璃进宫,谁知才见面就晕了过去一节说了,道:“太医方才诊断,是昨儿着了风寒,又失了调养所致。”   范垣想到昨天在府中,自己也心知肚明,琉璃这突然而来的病,只怕跟自己“恐吓”她脱不了关系。   果然,陈冲又小声说道:“只是姑娘手上的伤是怎么了?且方才昏厥中,还时不时地哭,喃喃不清地不知说什么呢。倒像是受了什么……”   范垣无言以对。   陈冲察言观色,就知道必有内情,便陪笑道:“想必是彼此赌气也是有的,只不过皇上对温姑娘格外投缘,先前看见她手腕上的伤就立刻着了急,多说首辅大人几句,你可不要在意。”   范垣默然摇头。陈冲说道:“如今皇上一时半会儿只怕无心理会别的……且又是气头上,大人就先不必进去探视了,奴婢替您多照看着,若有消息立刻叫人告知,如何?”   范垣道:“也只能如此了,多谢。”   陈冲见他神情里透出了郁郁沉重之色,跟平日的冷静淡漠大不相同,自然知道他心里也不好过,又安抚道:“您放心,温姑娘不至于有事。”   ***   琉璃直到下午才醒了过来。   睁开双眼,先映入眼帘的,竟是陈冲,陈太监脸上惊喜交加。   琉璃因为发热,此刻已经忘了现世种种,淡淡只道:“口渴。”   陈冲忙回头叫端水过来,他一动,又有一个人凑了过来,圆嘟嘟的小脸,两只亮晶晶的眼睛里满是担忧。   琉璃直直地望着朱儆,身上的病痛顿时不翼而飞,只喃喃唤道:“儆儿……”   只因她才醒,嗓子又渴又哑,含糊不清。   忽然朱儆叫说:“纯儿你醒了?”   琉璃听见叫的是“纯儿”,不是“母后”,心中一阵恍惚。   刹那间,前生今世种种犹如电光火石在心头闪过。   琉璃怔怔地望着近在咫尺的朱儆,神智清醒,只觉着喉头苦涩非常,双唇重又紧闭。   正陈冲端了水过来,亲自一勺一勺喂了琉璃喝了。   琉璃喝水的时候,朱儆就站在旁边,目不转睛地盯着看,琉璃望着他天真无邪的小脸,心中不禁凄惶。   直到琉璃喝了水,陈冲又送了一碗药过来,琉璃恢复了几分力气,当下坐了起来,自己接了过来喝了。   朱儆见她抬手的时候又露出手腕上的伤痕,便皱紧眉头,咬牙道:“纯儿,你不用怕,朕会替你教训范垣的。”   琉璃一愣,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说起这个。   朱儆伸出小手,轻轻地在她手腕上一碰,叹了口气:“他的心真狠,敢这么对你,亏得你还一直为他说好话呢,哼,早知道这样,上次就不该放过他!该把他拿下!”   “皇上!”琉璃的心猛然绷紧,失声叫了出来。   朱儆吓了一跳:“怎么了?”   琉璃定了定神,方又说道:“皇上,不是说好了的么?不做赌气的事儿了,何况……这本不是一码事,怎么好牵扯在一起说?”   朱儆道:“怎么不是一码事,你的事不就是朕的事吗?”   琉璃心头一热,却道:“虽如此,但这是私事……绝不能跟正经的公事牵扯在一起的。”   朱儆皱眉:“难道你让朕看着他欺负你也不管?”   琉璃眼眶有些湿润:“不是、他……范大人没有欺负我。”   “那你的手是怎么了?”   琉璃看着手上的痕迹,想到那天的情形,心有余悸。   却仍是一笑,掩饰地说:“这只是玩笑时候失了手罢了。”   “什么意思?”朱儆诧异。   琉璃道:“就像是……像是我跟皇上玩笑,但我是大人,皇上是小孩子,有时候我难免失了分寸,力道大了些……”   朱儆歪着头,隐隐懂了:“你是说,他不是故意的?”   旁边陈冲听到这里,眼神复杂地看了琉璃一眼,悄悄地退下了。   朱儆暗自想了想,叹息着又道:“唉,如果他真的不是故意的,那也罢了,只是你怎么突然病的这样?方才在门口一下子晕倒,可知道吓得我的魂都没了?”   琉璃笑了笑,此刻没有别人在跟前儿,她大胆地抬手,在小皇帝的脸上抚了抚。   虽然隔世,但儿子到底在跟前,琉璃爱不释手地揉着那小脸,又替他把额角的发丝撩整齐了:“皇上怎么忽然传我进宫来,可是有事?”   朱儆任由她的手动作,思忖着道:“没有事,只是……”   “只是怎么?”   “只是朕从昨儿开始,突然的就一直心慌,昨晚上几乎都睡不着,总要见见你才好。”朱儆疑惑地说。   这自然是母子天性,心灵感应所致。就像是上次朱儆演武场风波,琉璃在外,也同样的心悸不安。   琉璃鼻子泛酸:“皇上……”   朱儆正琢磨要给她的手腕再敷一敷药,突然听琉璃轻声问:“我抱一抱你可好?”   小皇帝微怔之下,竟主动地靠过来,他张开双臂将琉璃抱住,又说道:“你答应朕,以后可不要再病啦。”   琉璃忍着泪:“嗯。”   将近黄昏,温养谦跟着传旨太监进宫,因知道琉璃突然在宫里病倒,心急如焚,多亏了朱儆派太监去传他。   兄妹相见,养谦握着琉璃的手,焦急地问:“好端端如何病倒了?”   琉璃道:“大概是昨夜着了凉,没有大碍。”   朱儆在旁道:“温修撰,今晚上朕留阿纯在宫里,她这会儿身子弱,再出去吹了风就不好了。索性明儿再出去。”   养谦虽觉着逾矩,但是若对琉璃好,却也罢了。便道:“谢皇上隆恩。”   朱儆说道:“这不算什么,上次朕病着,也多亏了阿纯照顾了朕整夜。朕都记着呢。”   养谦探过了琉璃,便先行出宫回府,毕竟家中还有温姨妈盼望着呢,得回去安抚。   这一夜,琉璃搬到了寝殿旁边的凤栖殿歇息,朱儆陪了半宿,才自恋恋不舍地回去睡了。   琉璃力倦神疲,举手试了试额头,仍是发烫。   她本是要早些睡倒休养生息的,只不过人在病中,且这病又不仅是身上的病痛,偏偏如今还是在宫里,更是“风声鹤唳”,无法安生了。   先前朱儆在跟前儿倒也罢了,如今小皇帝自去歇息,留她孤零零一个,只觉着偌大宫殿都透着寒气   儿。   突然脚步声响,琉璃缩了缩肩头,却见是一个宫女端着一碗药送了进来。   琉璃接过来,正要喝,嗅着那苦药的味道,突然莫名地想起当初喝的那杯茶。   刹那间,五脏六腑似乎都疼了起来,手一颤,竟把药碗丢了。   那宫女不知所措,忙跪地请罪,又赶紧收拾了去。   琉璃把被子拉高,却挡不住心头阵阵寒意,正在无所适从的时候,却见蜡烛影动,照出一个人的影子。   琉璃的心陡然缩成一团,几乎不敢去看。   胆怯地瞥了两眼,却见烛影摇动,照出了来人微微带笑的脸庞。   琉璃极为诧异:“郑、郑侍郎?”   原来这来人竟然是郑宰思。   夜间除了内阁留值的辅臣之外,严禁朝臣以及宫外的男子留驻后宫,所以在此刻看见郑宰思,不禁让琉璃吓了一跳。   郑宰思举手,示意她噤声,自己走到榻前,微微俯身问道:“好些了么?”   “我……”琉璃才要回答,又觉着有些不妥,便问:“郑大人你怎么在这儿?”   郑宰思道:“你讨厌看见我在这儿吗?”   琉璃愣怔,又摇头道:“倒不是的,不过……”   郑宰思道:“不过我不该在这时候出现在深宫,是不是?”   琉璃道:“这是逾矩的,除非……”   郑宰思笑道:“除非皇上允许,你是想说这个么?”   琉璃见他竟总能猜到自己要说什么,强打精神:“难道皇上是皇上特许你留在宫里的?唉。”   郑宰思望着她幽然叹息,又看向她袖口半掩的腕上的伤:“养谦没看见,是不是?”   琉璃一惊,忙拉了拉袖子挡住,白天养谦来的时候她刻意掩藏,总算瞒了过去。   郑宰思目光闪烁:“你说倘若他看见了,会怎么样?”   琉璃似乎也猜到他的用意:“不能让哥哥知道!”   郑宰思道:“你怕他会跟首辅大人闹起来?”   琉璃咽了口唾沫:“郑侍郎,你也不要告诉哥哥好不好?”   郑宰思笑了笑,这笑却不似平时一样满不在乎似的,反而带有几分无奈:“他对你这样,你还一心护着他?为什么?”   琉璃不做声。   突然手上一暖,原来是郑宰思握住了她的手。   琉璃震惊,忙把手抽了回来:“郑侍郎!”   郑宰思没有阻拦,只是看着她躲避的模样,一笑道:“那天在积庆坊他那样对你,你也没有生气,就算伤了你,你也并不恼他……他何尝是真心对你好,竟像是把你当做禁脔一样对待。”   琉璃的心一跳:“郑侍郎,不要说了。”   郑宰思道:“你维护他,是因为真心喜欢他,还是真心畏惧?”   琉璃又觉着口干。   “那我再多问一句,”郑宰思道:“假如……假如他不是首辅,无法只手遮天,你还会不会选择嫁给他?”   琉璃怔然地看着郑宰思,还未细想他话的意思,郑宰思突然俯身低头,竟然向着琉璃的唇上亲了过来。   琉璃正恍神中,更想不到郑宰思竟这样大胆,刹那间只觉得唇上微微软润。   想也不想,琉璃挥掌过去,“啪”地一掌掴在了郑宰思的脸上。   她惊怒交加地呵斥:“你放肆!” 第66章 太妃   琉璃打完了之后才反应过来,但此刻外间的宫女们都已经听见动静了。   郑宰思的脸稍微侧了侧,女孩子的手很柔嫩,掴在脸上其实也并不算疼,只是……心里有些疼罢了。   范垣光天化日下那么轻薄对待,琉璃也丝毫不曾怪过那人,至于他,却是一记猝不及防的耳光,一声含怒带惊的放肆。   郑宰思慢慢转回头来,惯常含笑的双眼此刻异常静默地看着琉璃。   就在琉璃以为他要翻脸的时候,郑宰思却突然又一笑。   “放肆啊……的确是放肆了,”缓缓站直了身子,郑侍郎抚过自己发烫的脸颊,笑道:“打的好。”   这一刻,宫中女官匆匆进来,猛然见郑宰思立在榻前,忙低头嗫嚅道:“郑、郑大人,您请……”   “知道了。”郑宰思若无其事地答应了声,眼睛仍望着琉璃,似笑非笑地说:“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他轻声说了这句,后退数步,终于转身去了。   那女官等郑宰思去后,略松了口气,这才又唤了宫女进来。   宫女躬身将药重新奉上,不敢言语。   琉璃的手倒是仍有些麻酥酥的,嗅到那苦药,怔怔地看了一眼。   突然她说道:“郑侍郎……人不错是不是?”   女官一惊,抬头看她一眼,不敢吱声。   琉璃头疼发晕,心中亦乱,隐隐竟有些怒气无法按捺。   她垂着眼皮,低声说道:“可就算他再好,也不能就忘了自己的本分,今晚上的事我不会声张,你以后也不要再做这样的事,免得害人害己。”   就算有朱儆的允许留在禁宫,半夜三更的进到凤栖殿也实属异常了。琉璃毕竟很熟悉这宫中的规矩,何况先前朱儆对郑宰思玩笑,说是宫女们都对他大有好感,虽是玩笑,但若不是这风传到了朱儆耳中,小孩子又怎会这样说。   果然,那女官红了脸,俯身道:“是,多谢姑娘开恩。”   琉璃又看了那碗药,虽然身上仍旧发热,但因为方才想到了那段噩梦般的记忆,哪里还想喝,正要叫她拿下去,便听到外头脚步声响。   琉璃转头,却见是小太监赵添快步走了进来,行了礼,又陪笑道:“陈公公叫小的来伺候姑娘。”   一眼看见桌上的药,问道:“什么时候拿来的。”上前又试了试冷热。   女官不敢抬头:“才送了来。”   赵添已经举起药碗,自己舀了一勺放在旁边的小盅子里,举起来喝了。   又过了片刻,觉着无碍,才自己捧了起来,笑对琉璃道:“姑娘趁热喝了罢,发了汗驱了寒明儿就好了,皇上也就放心了。”   琉璃见他试了药,倒是有些意外,不过也因此心安了些,于是接了过来,也慢慢地喝了。   ***   这一夜,大概是喝了药的原因,又或者是给郑宰思闹了一闹,便不似先前一样总做噩梦,觉着身上轻快了好多。   次日早上醒来,仍觉着寒气逼人,只见赵添正命人添火炉子,笑嘻嘻地揣着手说道:“可惜姑娘仍病着,不然可以出去看光景了。”   琉璃问道:“怎么了?”   赵添笑道:“昨晚上开始就下起雪来,这会儿地上已白了一片。”   琉璃眼睛一亮,她跟朱儆都是最爱下雪天的,那小孩子一定高兴坏了。   琉璃问道:“皇上呢?”   赵添道:“这会儿只怕刚散了早朝。先前上朝前皇上来看过一回,姑娘还睡着呢。皇上没叫吵嚷,说等回来再来探望。”又问琉璃觉着如何。   此刻太医院两位御医过来,又诊脉看望,说是已经好了许多,只是还得注意保养。   琉璃吃了一碗粥,又喝了药,赵添在旁寸步不离地照看着。   直到外头道:“皇上驾到。”   琉璃听见这一声,心中喜悦。   赵添扶着她下地,只是还未站稳,就先听到一阵汪汪乱叫的狗叫声,然后就有一只毛茸茸的小狗颠颠地跑了进来。   赵添一看,吃惊之下忍不住笑,原来这正是他以前偷偷给朱儆找来的小狗儿,之前因惹怒了范垣要杀了它,给陈公公偷偷藏了起来。   这会子自然是跟着小皇帝一起来的,只是皇上还没进来,它倒是不知怎么先跑进来了。   琉璃见那狗的毛甚长,这段时间里大概也没修剪,几乎把两只眼睛都盖住了,跑起来就像是头上顶着一堆棉絮。   正站住了看,却见圆儿二号跑到自己身旁,不由分说围着她转了两圈,又仰头不住地掀动鼻子乱嗅。   此刻朱儆也走了进来,小皇帝因担心圆儿认生,会吓到琉璃,所以走的极快。   本要叫住圆儿的,谁知还没到跟前,就见圆儿嗅了一阵后,便向着琉璃摇了摇尾巴,竟是乖乖地蹲坐在她的旁边了。   朱儆大为吃惊,正他身后的陈冲正也疾步追着,一边叫:“小祖宗,您慢点,留神脚上沾着雪,打滑!”   猛然见圆儿蹲坐在琉璃身旁,一愣之下,他脚下倒是没收住,往前呲溜滑了一滑,还好给身后的太监们七手八脚地扶住了。   陈冲给太监们扶着,惊魂未定,朱儆回头看了眼,突然无比敞开,仰头哈哈大笑起来:“还说朕呢!”   圆儿也汪汪地叫了两声,仿佛在说小皇帝说的对。   琉璃看着这幅场景,心神舒泰,那身上的病痛在瞬间几乎都不药而愈了。   ***   虽下了一夜的雪,今日却是个大晴天。   天色碧蓝,日影灿烂,跟皇宫的朱墙碧瓦相映生辉,又有白雪伏在殿阁顶上,颜色鲜明,让人望去只觉胸中开阔,神清气爽。   早有宫人天不亮就开始扫雪,趁着地上还有一片雪没有扫去,圆儿跌跌撞撞奔下台阶,在雪地里奔跑打滚,十分快活。   身后殿门前,朱儆跟琉璃站着看热闹,朱儆啧啧道:“真可惜,该让他们别扫了去,能够多玩几天呢。”   琉璃道:“日头这样好,雪很快就化了,再给冷风一吹就结了冰,滑倒了不是玩的。”   陈冲本要接话,听琉璃如此说,便笑着点点头。   朱儆道:“道理我是明白的,只是,唉。”   琉璃见他叹息,便问怎么了,朱儆的眼神中却多了几分惆怅,喃喃道:“我只是想到母后跟我说过打雪仗的事了。”   陈冲心又一沉,扫过朱儆,又看向琉璃。   琉璃听了朱儆的话,当然知道小孩子在说什么。   此时,眼前仿佛并不是偌大的皇宫,而仍是在陈府的后院里。   耳畔也响起了谁烂漫快活的笑声,乐不可支地拍手:“这次打中了!”   然后是那人抖着脖子上的雪,又假作不悦地拧眉呵斥:“陈琉璃,你倒是不怕冰了手!再敢胡闹,我跟老师说去。”   琉璃一瞬间竟恍然无话。   与此同时,就在凤栖殿旁侧的环翠宫廊下,有几个宫女太监们正也站着看雪,此刻却尽都看向凤栖殿前的那一幕。   望着小皇帝跟琉璃站在一块儿,相处甚欢,大家皆都惊啧。   其中一个宫女忍不住说道:“这位温家姑娘可真是身受万千宠爱,先是跟首辅大人定了婚约,又得皇上如此宠信,又是特派方御医他们去看病,如今又是留宿宫中,真是从未曾见过的恩典……”   “也是个有福的,听说先前痴愚,见了皇上都不知道行礼,这会儿竟好了。”   “好了又怎么样?还是不知行礼。”   “虽然如此,皇上照旧喜欢,首辅大人也……听说婚期都定好了,且还有消息说首辅大人要另外开府迎接新娘子呢。”   又有个小太监嘀咕说:“按说这位姑娘虽然有些傻气,不过生得真是绝色,幸而皇上还小,不然的话……”   正在这时候,突然听到一个清冷的声音道:“你们在说什么?”   大家一看,忙噤声行礼:“太妃娘娘。”   严太妃有些清瘦,容貌却极秀美,生性冷淡,身上就也自带一股清清冷冷的气质。   她轻轻地扫了众人一眼。   因她向来是个极冷淡宽怠不理事情的,众人却也心知肚明,所以就算给她碰了个正着,只是恭敬,并不怎么惧怕。   只是这次,严太妃突然说道:“皇上年纪还小,不太约束宫禁,你们倒也自己懂事些,别就乱了章法。这些闲话我以后不想再听见。”   大家面面相觑,不知如何。   严太妃身边的嬷嬷道:“都听明白了没有!你们磨牙也看清楚些,那可是首辅没过门的夫人,就算娘娘不计较,给范大人听见了,你们还有命在?娘娘是为了你们着想,还不快谢恩!”   众宫女太监这才慌神,忙都跪了下去:“再不敢了,谢娘娘开恩。”   严太妃也没理会,冷冷淡淡依旧如故。   那嬷嬷使了个眼色,众人才都悄然做鸟兽散。   剩下严太妃走到了栏杆前,往外望了一眼。   雪地上,那女子披着一袭白狐裘银缎子的大氅,远远地只见身形娇小,看不清脸。   朱儆在她面前,正仰头不知说什么。   严太妃淡声道:“那就是温家的阿纯?”得到肯定回答后,又轻声道:“倒果然跟皇上格外投契。”   侍候嬷嬷见左右无人,不禁低低道:“娘娘,皇上年纪小,还什么也不懂呢。怎么倒跟这女孩子这么亲近……除了之前的皇太后,倒没见他对别的人如此。”   严太妃望着雪地里撒欢的垣儿,目光闪烁,顷刻道:“皇上虽不懂事,却很精灵,既然只亲近这女孩子,自然因为她有别人没有的好。”   嬷嬷本要趁机抱怨几句,听她语气如此,忙识趣地止住了。   严太妃默默地张望片刻,正要走开,转头之间,忽地看见自文华殿方向走来的一道影子。   官袍大袖随风飘动,在皑皑雪地中犹如一片灿然醒目的红云。   严太妃蓦地止步,凝眸看向那道身影。   随侍嬷嬷却也瞧见了,因道:“那不是首辅大人吗?”又劝道:“娘娘,这儿风大,您身子又不好,不如先回去吧。”   严太妃却置若罔闻,只是竟又往前一步,纤长的手指握住冰冷的玉栏杆,却丝毫不觉着冷。 第67章 同车   琉璃因为突然想起了旧事,并没有发现范垣正往这边而来。   直到朱儆喃喃叫道:“不好了,少傅又来啦。”   琉璃回过神来,果然见范垣已经拾级而上,走到跟前行礼。   他微微抬头,本就极为鲜明的轮廓,在雪色日光的映衬下,越发的清晰耀眼的过分。   只是神色如常,无喜无怒。   虽然如此,琉璃却仿佛有些不敢面对他似的。   这一刻,朱儆就在身边,俨然就像是回到了昔日自己还是皇太后时候,且心境仿佛都一样,对他半是畏惊。   只有那小狗圆儿无知无畏的冲了过来,许是还记得之前范垣想对自己不利的旧恨,便跳起来,向着范垣汪汪乱叫。   范垣眉峰微蹙,盯着那只小狗。   朱儆跟陈冲都有些慌张。朱儆因先前跟琉璃说过自己的狗儿,所以这次特带了圆儿来,一则自己喜欢,二则也给琉璃解闷。   陈冲虽然知道自己先前偷放了小狗,范垣是知道的,只不过范垣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可现在这狗儿撞到他跟前……陈冲捏了一把汗。   范垣瞪着圆儿这一刹那,陈冲跟朱儆两个也都不约而同地紧张起来,生怕范垣触景生情,又要取圆儿的狗命了。   幸而范垣并没有想跟圆儿一争高下的意思,只又看向朱儆道:“皇上,关于南方土司之争,内阁已经有了对策。详细还要请皇上决定。”   朱儆听他出口就是正事,一点也不计较圆儿,却松了口气,且又因为琉璃在身旁,正要显示一下自己的能耐,便道:“是吗?朕也正记挂着这件事呢。”   陈冲在旁示意赵添等小太监快快把那狗儿抱走,不料圆儿向着范垣狂吠一阵后,见太监们来追赶自己,它竟向着琉璃身边冲了过来,躲在琉璃身后,仍是探出狗头,向着范垣叫了两声,大有有恃无恐之意。   范垣不免看了过来。   两个人的目光不期对在一起,琉璃心头一紧,忙低下头去。   范垣把她看了一眼,若无其事地调转目光,陈冲忙道:“外头冷,皇上跟首辅大人还是进殿商议。”   当下朱儆便先同范垣进殿议事,陈冲陪同。   赵添机灵,见他们都去了,才抢过来,一把把圆儿抱住,又对琉璃陪笑道:“幸而这小家伙跟姑娘亲近,不然还真不好捉拿呢,上次正是因为捉不到,差点惹了首辅大人不快。”   琉璃隐约听朱儆说起过范垣想“除掉”圆儿,便问起来。赵添却心有余悸,不敢乱说,只把圆儿递给旁边的小太监,叫赶紧带回去,一边对琉璃说道:“姑娘身上的病还没全好,又在这站了半天,不如还是先回凤栖殿。”   于是就又陪着琉璃回了殿中。   且说范垣同朱儆到了寝殿,便禀明了内阁的意思,命兵部的镇远将军谢岩即刻前往,配合地方协调调度。   朱儆虽惦记着圆儿跟琉璃,可也知道打仗绝非儿戏,听了范垣禀奏,便问:“先前不是已经派了一个去了?既然没有用,如何还要再派人?”   范垣道:“先前所派的是个文官,但谢岩是个战功卓著的,先前因为伤病才在京内休养,也算是韬光隐晦了一段时候,他的对敌经验丰富,绝非那些纸上谈兵的庸才,这次派他前去,一定可行。”   朱儆听了这番解释,暗暗服气,却又问:“既然此人这么有名,为何朕从没听说过?会不会是你夸大其词了?”   范垣一笑:“谢岩对敌自然一流,只是他为人有些孤僻,不善交际,就算在京中养病,也是闭门谢客。何况他也只是区区地五品官,皇上不知道他也是有的。”   朱儆才道:“既然少傅你这样推举此人,此人必然有些过人之能,也罢,就听你的意思……对了,他既然只是个五品官,怕去了那种地方后不能服众,就提拔他为四品的巡按监察御史,如何?”   范垣略有些意外:“这自然是极好的。”   朱儆点点头,又问:“这谢岩什么时候启程?”   范垣说道:“军情如火,若皇上下旨,便要他三天之内立刻启程。”   朱儆略一想,道:“朕本来想见见他,不过……就叫他专心准备就是了,你转告他,叫他好好的去办事,如果差事办的很好,平定了南边的骚乱,回来后,朕再召见他,为他接风洗尘。”   范垣微微一笑:“臣先替谢岩谢主隆恩。”深深作揖。   朱儆看他如此举止,知道自己说的很好,便也暗中得意地笑了笑,却又假作无事地道:“那你便去传旨吧。”   范垣答应,将走的时候,却又踌躇停下。   朱儆问:“可还有事?”   范垣方道:“纯儿在宫里留了将一天一夜,家里未免记挂,且她在宫里久留也不妥,臣斗胆,就顺便带了她出去可好?”   朱儆皱起眉头:“她的病还没好呢,何必这样着急。”   范垣道:“方才已经能出去玩乐了,想必没什么大碍。”   朱儆想到昨日两人闹的不快,范垣居然转头就敢讨人,正要跟他呛声。陈冲带着笑说道:“皇上,来日方长,索性等温姑娘的病养好了,再叫她进宫来,那时候才放心地多留几日,岂不好?”   朱儆听了这话,想了想,便对范垣道:“那好吧,不过朕也要先问问纯儿的意思。”   范垣心头一沉。   陈冲听小皇帝如此说,才要叫人去传琉璃进内,不料朱儆道:“不必,朕自去问她就是了。”说着便迈步出来,径直往凤栖殿而去。   朱儆进了殿内,嗅到药气扑鼻。入内,才见赵添正伺候琉璃又喝了一碗药。   朱儆道:“纯儿,你觉着怎么样了?”   琉璃只说无碍,朱儆道:“方才少傅说要带你出去……我没答应他,只先问问你的意思,你想出去么?如果你不愿意跟他出去,朕立刻叫他先走。”   其实评心而论,琉璃的确不想跟着范垣出去。   就算她知道久留宫中不妥,但要出去,宁肯自己一个人,或者让养谦陪着就是了,这会子实在不想跟范垣相处。   可是朱儆原本就因为她手上的伤对范垣有些芥蒂了,假如这会儿说不走,朱儆岂不更加怀疑?   琉璃略一思忖,便道:“皇上,我还是出宫吧。”   朱儆面露失望之色:“啊……你想出去呀。”   琉璃听出小孩儿不舍的口吻,便微笑道:“我这风寒虽不是大毛病,可最怕传了人,这会儿还是先出去,等我好了,皇上再传我进来可好?”   朱儆说道:“我不怕。”   琉璃道:“我怕的,要是皇上因而有个头疼脑热,以后我就再也不敢见你了。”   朱儆眨了眨眼,无奈叹道:“既然如此,那好吧。你就先随着他出去,不过你得答应朕,如果他对你不好,你一定要跟我说,我替你教训他。知道吗?”   琉璃很想再抱一抱他,却只是柔声道:“知道啦。”   当下,琉璃便又穿了一件厚毛的大氅,严严实实地从头裹住了,赵添又给她传了个肩舆来,朱儆见她往大殿外走,禁不住又道:“你可好好养病,快些养好了。”   琉璃回头,笑着向朱儆点点头,再回过头来,泪已经顺着眼角悄无声息地掉了下来。   殿门外,范垣已等候多时,见琉璃走了出来,不禁往前两步,却又停下。   琉璃不敢看他,只垂眸望着脚下。   等上了肩舆,小太监们抬着往外,范垣就跟着随行。   琉璃知道这样太过逾矩了,要是在她以前皇太后的身份倒也罢了,现在……没有个一品辅臣陪着走路,而一个毫无身份的小丫头却坐在轿子上的道理。   只是她也没有精神再计较这些了,人在轿上,只得闭目养神,让自己不去想更多。   这一幕,自然也更落在宫中许多人的眼中。   眼见着范垣同那一顶轿子远远地离开,终于消失在视野之中,环翠宫的廊檐下,严太妃的身子僵硬,这一阵凛冽北风吹拂之下,好像她整个人也跟手按着的玉栏杆冰冻到一起,难以分开。   随侍嬷嬷忍不住道:“娘娘,咱们该回去了,在这里站了这么久,只怕真的要冻出毛病来了。”   严太妃笑了笑:“那又怎么样,不过是又多吃一味药罢了。”   嬷嬷道:“娘娘倒也要保重些身子才好。”   严太妃转身,谁知身形一晃,原来站了这半日,果然几乎冻僵了。多亏那嬷嬷及时搀住,身后两名宫女也上前扶着。   四人缓缓地往太妃的居所而去,严太妃走了几步,回头再看一眼,偌大的宫城之内,再也看不见那一点赤红的影子了。   且说范垣陪着琉璃出了宫,小太监放下肩舆,行礼后自退了回去。   琉璃见前方停着范府的马车,左右并没有别的车驾,只得低头往那边走去。   范垣也不紧不慢地跟在她身侧,只在琉璃将要上车的时候,范垣才抬手,轻轻地扶住了。   当范垣握住自己的手肘之时,琉璃却蓦地又想到那天给他握住手腕的情形,一时手腕上又隐隐作痛起来。只能强忍着,忙上了马车。   不料还未坐定,就见范垣也随着坐了进来。   琉璃睁大双眼看着他,终于又默默地将脸转开。   骨碌碌,马车开始前行。   两个人都没有出声,那车行的声音就显得格外清晰。   直到琉璃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她忍着不去看,等察觉范垣挪到自己跟前的时候,要躲开已经晚了。   范垣一声不响,把膝上的袍子轻轻地整了整,才问:“是打算一辈子不理我了?”   琉璃假装没听见,更加不肯再看他一眼。   只听范垣道:“那为什么还要跟我出宫?”   琉璃仍是不回答。   “是怕皇上因此心里对我有什么?所以才委曲求全的对么?”   他居然都猜到了。琉璃眼睛一眨,心里只觉着酸楚。   突然手上一凉,原来是范垣握住了她的手,琉璃本要挣开,范垣已经把她袖子轻轻挽起,望着原本皓白如玉的手腕上那一抹未散的青紫:“还疼不疼了?”   琉璃深深呼吸,才竭力平静地回答:“多劳首辅大人询问,这并没什么要紧的,也请您放手吧。”   范垣挑眉,顷刻笑微微地问:“是在跟我拿娘娘的款儿?”   琉璃本是心中难过,所以故意跟他这样生分,如今听他笑问,却几乎忍不住脸红起来。   她面对郑宰思的时候,还能记起自己是皇太后,但每次见到范垣,仿佛就变成那个陈家琉璃,而他……是一成不变的永远的“师兄”。   琉璃微窘的时候,范垣已经举起她的手,放在唇边轻轻地亲了亲。   这次他的动作竟极尽温柔,也极尽暧昧。   琉璃一颤,刚要把手抽回,范垣却又一本正经地问道:“那不知……我这样冒犯太后,又该当何罪?” 第68章 逆鳞   琉璃本想冷着对范垣,却禁不住他两句话,脸上早红了起来。   但想想他昨儿那狠辣的样,又着实不甘心再像是先前那样同他说笑。当下缩回手,皱眉道:“四爷请尊重些,不要口没遮拦。”   范垣见她才露出两分笑意却又打住,便又笑了笑说:“我怎么不尊重,怎么口没遮拦了。”   琉璃白他一眼,不做声。   范垣见她脸上仍红着,就伸手在她额头上试了试,却仍觉着有些热,便道:“这一次是受了风寒?”   琉璃低下头,范垣望着她沉默的模样,突然道:“你们倒果然不愧是母子。”   琉璃听他的语气淡了下来,且又提到儆儿,便转头看他:“你说什么?”   范垣笑笑:“上回演武场那件事,也是在我训斥过皇上之后,他就病倒了,如今……你也是。我真的就像是瘟神不成?沾了谁谁就倒下了。”   琉璃愣住了,她倒没有细想过。如今听范垣这样说,倒果然有些类似。   范垣道:“先前训斥皇上,我不后悔。虽然他因而病倒了,这绝非我所愿。”   琉璃不言语,范垣继续说道:“可是害得你又受了惊吓,病了这场,我、我……”   琉璃愣愣的,想等他说出那句话。   范垣却偏偏并没说出口,琉璃有些恼,禁不住咳嗽了两声。   范垣抬手在她背上轻轻抚过,虽然并没说出来,动作里却充满了愧悔之意。   琉璃不领情,当即举手挡开,范垣却顺势又将她的手团入掌心:“琉璃。”   琉璃听他温声唤自己名字,眼中酸涩:“千万别再这么叫我。我以后也不叫你师兄,只叫你首辅大人,叫你四爷,你、你也别……”   “我也别这么叫你,我叫你太后,叫你娘娘?”范垣不疾不徐地接口,“你猜别人听见,会不会觉着我疯了。”   琉璃又觉着酸涩,又觉着好笑,却又忍着不笑:“我现在是温家阿纯,你就叫我阿纯。”   范垣本带了三分笑意,此刻也便不笑了:“不。”   琉璃道:“为什么不,我就是。”   范垣握着她的手,低头看着那细嫩的手指。   同样都是女孩子的手,但却有些不同,琉璃的手要圆润些,而温纯的手却细巧些,他之前握过琉璃的手,每次握住了,感觉那暖乎乎的一团温软,心里都无比踏实。   现在他握着这本是陌生女孩子的手,心里却只想着先前跟琉璃相处的感觉。   范垣道:“你是琉璃,你也是师妹。”   琉璃道:“是你不许我叫你师兄在先,当然要公平些。”   “你说的没错,那时候我的确不想你叫我师兄,”范垣索性闭上双眼,“因为、我不仅想当你的师兄。”   “师兄”这个称呼对范垣而言无疑是生平最特别的,也凝聚着那段在陈家的时光,如此纯粹而美好。   至于以后琉璃嫁了后,他自然是渴望她再叫自己一声“师兄”的,毕竟那代表着他们之间无人能够替代的、独一无二的关联。   但他又害怕。   并不仅仅是为了掩人耳目,范垣更害怕的是,每次听见琉璃这样唤自己,于他来说,就好像心底的那份念想也又给唤的苏醒起来,摇摇摆摆,蠢蠢欲动。   偏偏琉璃怔问:“那你想当我的什么?”   “你不知道?”范垣凝视着她。   琉璃仿佛知道,又不敢认,便否认地摇头。   范垣倾身过来,像是要透过她的双眼看到心里去,他喃喃在琉璃耳畔低语:“我想你做我的妻子,我想听你叫我……”   就像是有一团火,随着他的话突然烧了起来。   不知是不是因为方才又给风吹,所以风寒又重了的缘故,琉璃身上也越发滚热,耳畔似乎也有隐隐地轰鸣声。   琉璃本打定了主意不跟范垣多话,但一旦开了口,就好像再也忍不住。   她听着耳畔的嗡嗡之声,突然又想到了一件事,便忙打断他:“又骗我!我不听这些……胡说的话。”   范垣:“怎么就胡说了。”   “这么快就忘了?前天还说你后悔认得我。”琉璃咬了咬唇,刺痛让她的神志又清醒了许多。   范垣道:“偏偏是这些没要紧的话,你记得倒是清楚。”   “这才是最要紧的。”琉璃扭开头去,“我不敢再跟四爷说什么,万一又惹怒了你,真的就把我……”   范垣的心缩紧,然后张手,用力将琉璃拥入怀中。   琉璃猝不及防跌在他怀里:“你干什么,放开我!”   耳鬓厮磨,范垣嗅着她发端的香气,一时情难自禁。   他身上的气息也在瞬间包围过来,而他手的力道,还印记在自己的腕上,强横而霸道的提醒着。   琉璃瑟缩着身子:“师兄!”   “嗯?”   琉璃小声道:“你别这样对我,我、我怕。”   范垣看了她半晌,从意乱情迷里略清醒了几分:“你也知道怕。那你可知道,昨儿我听说你在宫里晕厥了,心里什么滋味?”   琉璃这会儿早不是之前上车时候的心境了,竟狗胆包天地说道:“那岂不是好,如果真的就病的死了,岂不省了你的事了。”   “你又说什么?”范垣冷冷的。   果然这是他的逆鳞,竟是能做不能说。   琉璃只好用迂回战略,委屈道:“我的手现在还疼呢,你又要怎么样?”   范垣瞄过她的腕子,叹了口气。   顷刻,他闷闷地说:“先前那些都是气话,从此你不许再记住一个字。只记得现在就是了,我对天起誓以后绝对不会再伤你分毫。”   琉璃眨了眨眼,范垣却又继续说道:“只不过你也要记住,你如果再提那句话那个字,我就……”   琉璃又有些担心:“就怎么样?”   “就让你尝尝比死更难受的滋味。”   琉璃果然又怕起来:“你总不会又拿儆儿来说事吧。”   “跟他无关。”   琉璃把心放回肚子里:只要不是儆儿,对她来说倒也没什么可怕。   于是呆呆地问:“那是怎么样?你难道要对我用刑吗?”   喉头一动,范垣冷哼道:“差不多。”   “差不多是怎么样?”   如同墨画的浓眉微扬,范垣徐徐一笑:“你真想知道?我可以,立即让你明白。”   琉璃从没有格外觉着范垣好看,但此刻如此这般地冲她一笑,这笑容却仿佛有一种奇异的魅力,令人口干舌燥。   琉璃忙转头看向别处,一边问道:“到了哪里了?”她身上脸上都热的很,心跳更是剧烈无比,便将车帘稍微掀开一丝,往外看去。   沁凉的寒风透进来,琉璃望着外头街头一角,突然心头一动。   ***   灵椿坊,陈府门前。   陈伯正在扫雪,便见一辆马车往这边儿而来。   陈伯凝神打量了会儿,脸色一凛,便握紧了笤帚站在门口,冷冷地看着。   马车果然停在了陈府门口上,两边的侍从翻身下马,退到旁边。   接着,马车上下来一个人,正是范垣。   陈府心头有数,此刻更看的分明,面上也多了一丝冷笑。   正要开口,却见范垣回身,原来马车里又出来一个人,身形娇小,披着一袭大氅,雪白的狐裘毛映衬的脸越发巴掌般大小,肤白如雪,眉目如画,竟是琉璃。   范垣张手在琉璃腰间轻轻地一抱,把她小心放在地上。   陈伯看见琉璃,脸上的冷顿时变成了不知所措。   迟疑了会儿,陈伯把紧握的笤帚放下,迎过来道:“温姑娘……您怎么来了?”   琉璃被冷风一激,咳嗽了声。   范垣道:“陈伯,到里头说话吧。”   因为府中不住人,这大冬天的,陈伯只在门房里生了炉子,其他地方却冷,不便进内,便只请他们到门房里落座。   他又见琉璃脸色仿佛憔悴,且有咳嗽之声,便问:“姑娘这是怎么了,是病了?”   琉璃道:“不碍事,只是一点小风寒。因为这阵子忙的很,都没有来看望过陈伯,您可还好?”   陈伯见她带病前来,又是欣慰又且焦心,忙道:“我又有什么打紧的?只是你姑娘家的倒要多加留意……近来天又冷的很。”说到这里,蓦地醒悟了范垣在旁边,便生生打住。   范垣早就会意:“我出去看一看。”竟自己掀开门帘走了出去。   陈伯见他去了,才问琉璃道:“姑娘,今儿怎么会跟他、会跟首辅一起来了?”   琉璃道:“我昨儿进宫去了,四爷也从宫里出来,顺便要送我家去。”   “进宫了?”陈伯面露喜色,又望着琉璃问:“那必然是见着皇上了,皇上还好?”   “皇上很好。”琉璃笑着回答。   陈伯听了回答,心情复杂。可转念一想,忙又问:“先前温大爷来过一次,说起了你的婚事,怎么突然间竟然要嫁给四爷?”   她跟范垣的事满城风雨,陈伯自然也都知道了。   琉璃笑道:“这也不过是缘分罢了。”   陈伯眼神里充满了难以言喻的疑惑,忙又追问道:“是不是有什么苦衷?还是说他用了什么法子,让你不得不答应了?”   这两句问话,倒是有些像是郑宰思那天问自己的。   琉璃微笑道:“您老人家不必担心,并没有那些,其实、四爷对我很好。这门亲事也是我自愿的。”   “自愿?可……”陈伯无法按捺,面色沉沉:“可是这人不是好的。”   “您为什么这么说?”琉璃记得先前陈伯跟范垣似乎也很好,只是自从她重回来后,仿佛一提起范垣,陈伯就横眉冷对起来。   陈伯拍了拍桌子,咬牙道:“为什么?当初家主那么多弟子,现在又剩下几个?死的死流放的流放,多半都是给他害的!”   琉璃的心一紧,第一个想到的竟是小章。   她想为范垣解释,但却又清楚,朝堂上的事绝不是一言两语能说明白的。   “还有,”陈伯瞪着琉璃,双眼泛红,终于又忍不住咬牙切齿地低声说道:“当初他、他不肯娶我们姑娘,后来却又玷辱她的清白,这种狼子野心的人,亏得家主当初还当宝一样收留了他,我见着他,就、就气不打一处来……”   “不是的陈伯,”琉璃的脸上红了又白,忙解释:“当初只是个误会,后来,后来也是别人乱传的,并不是真的。”   “你怎么知道?”   琉璃语塞。   陈伯已走到近前,他盯着琉璃,颤声问道:“你真的、真的就是我们大小姐,是不是?” 第69章 不配   琉璃没想到陈伯竟会突然问出这句,瞬间惊心。   从之前回到陈宅开始,琉璃便觉着如同真的回家一样,心里喜欢,行为举止便放松下来。先前因也自省,担心给陈伯看出端倪产生猜疑,所以也有所收敛。   可在琉璃觉着,陈伯就算会略觉古怪,也未必会认真想到那上面去,毕竟“还魂”这种事,连琉璃自己细想,都觉着荒谬绝伦,无法置信。   但怎么也料不到,陈伯竟会真的这样以为。   琉璃不知该如何应对,可看着陈伯期盼的眼神,本能地就想答应一声。   就在这时候,便听到门外范垣沉声道:“仔细,叫他们打扫干净。”   琉璃一怔,陈伯也愣住了,而范垣在说完后,便掀起帘子迈步走了进来,淡淡道:“下雪地滑,您的年纪也大了,以后我让两个小厮常驻这里,这些清扫的活就叫他们来做。我方才看着后院的一堵墙有些松坏了,等天晴了派人来修一修。”   陈伯呆看了范垣片刻,这才反应过来:“不必,我这里不用人!我也还没有到老死不能动的地步!”   范垣扫了琉璃一眼,琉璃忙道:“就留两个人吧,我……我们也放心些。”   陈伯却不肯即刻反驳她的话,只是也瞅了她一眼。   范垣对琉璃道:“话说的怎么样了?不然先送你回府,温夫人只怕等急了。”   琉璃回头望着陈伯,陈伯嘴唇一动,最终只默默地说道:“那就先回去吧。等……姑娘病好了雪也化了,可以再出来走走。”   琉璃答应了,又说道:“您老人家好生保重身体。”   陈伯到底又送了出门,眼睁睁看着范垣扶着琉璃上车而去。   范垣留了两个侍卫在府里帮着打扫地上的雪,陈伯看了一阵,到底回身进里头去了。   且说琉璃跟范垣上了车,琉璃想着方才在里间陈伯所言,不知该不该跟范垣说。   不料范垣自己道:“陈伯瞧出来了?”   琉璃呆道:“你听见了?”   范垣道:“若不是听见了,我何必那时候出声。”   琉璃瞪着他,过了会儿才问道:“这该怎么办?我、我差点就承认了。”   范垣笑了笑:“你真的要承认?承认后该怎么着,难道就搬回来住?”   琉璃道:“你又说笑,我说正经的呢。想不到陈伯竟然真的能瞧得出,如果是我,我万万瞧不出,就算瞧出几分来,也不敢信的。”   范垣一笑道:“那是你,你当人人都跟你一样呆,一根筋似的?陈伯活了多少年了,以前对你又熟悉的很,你又心大的跟天一样,一旦在他跟前,就什么也不顾了,他岂有不怀疑的道理?”   琉璃听了这话,就低下头去:“那以后怎么办?”   范垣问道:“你要听我的话,我才说,不然就不要浪费口舌了。”   琉璃想了想,范垣一眨眼间就能有百多个心眼,自己是万万比不上的。听他的似乎才是正途,于是虚心请教:“师兄,你告诉我,我听着呢。”   范垣见她乖乖的答应,才一笑说道:“叫我看,虽然陈伯起疑,不过毕竟此事太过玄妙,只要你不认,他未必就能确凿认定,但你要是应了的话,你想想看会有多少变数。”   “变数?”   “陈伯倘若是自己知道这秘密倒也罢了,但是皇上每每也会心血来潮前来陈府,倘若陈伯按捺不住,把这秘密告诉了皇上呢?”   琉璃一震。   范垣又道:“我这倒不是危言耸听,毕竟陈伯一心向着你,再就是皇上了,若他觉着这样是对你跟皇上好,自然就会告诉他。”   琉璃咬了咬唇:“就算跟儆儿说,儆儿多半也不会相信。”   “你说的没错,皇上跟陈伯不一样,第一他年纪小,常常自以为是,虽然现在跟你很好,但如果有个人跳出来说你是他的母后,你觉着他会是什么反应?如果朱儆是寻常的小孩子倒也罢了,多半只是发发脾气而已,但他是皇上,如果他一怒之下,觉着有人在冒称他的母后呢?他先前的所作所为你也是知道的,每每赌气任性……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琉璃当然明白。   甚至在范垣跟自己说之前琉璃就早想过了,就是在那次朱儆说她心向范垣想治她的罪的时候,她已经为此忧心过,如今范垣竟也提了出来,可见他们所担忧者并非无端生事,而是一旦发生就悔之晚矣。   琉璃道:“那、陈伯会不会也想到这点?”   范垣缓缓道:“他也许会想到,也许会为了你的安危着想不告诉任何人。但又或者他觉着挑明了才是真正的对你好,毕竟……他对我也心存偏见。兴许等确认了你的身份,可以靠着皇上救你于水火呢?”   琉璃愕然苦笑道:“师兄,你想多了。”可虽如此说,想到方才陈伯怨念范垣的话,却不敢尽数告知。   范垣轻轻瞥了她一眼,道:“嗯,现在他还未确认你的身份,却已经不赞同这门亲事了,若是确认,那还了得?”   琉璃疑心自己跟陈伯在门房里所说的话都给他听了去,于是不大敢再说,只问道:“师兄,我记得之前陈伯跟你也极好,为什么……现在这么不待见你,他还说,还说其他师兄弟都是给你……”   范垣道:“他说的倒也没错。”   琉璃迟疑:“为什么?”   范垣轻描淡写:“没有为什么,起初是各为其主,后来,也有阴差阳错。”   他虽然坦然承认,却显然不愿多谈,琉璃下意识地也不敢深问,只得低下头去。   车行辘辘,看着快到温家了。琉璃又想起一件事,便道:“师兄,先前我向你表明我是谁……你信我吗?”   范垣并没有立刻回答。琉璃又问,范垣才道:“哪里就有那么轻易相信了,起初,我的确心存怀疑。”   “那现在呢?”   “现在……”范垣似笑非笑的,“你说呢。”   若不是她,他又何必火烧眉毛般的要娶了过门。   琉璃不屈不挠地继续问道:“那现在又为什么信了?”   范垣不语。   当初琉璃顶着温纯的脸来禀明身份,范垣起初震怒,后来不得不试着去信。但他向来是个城府最深的人,虽看似信了琉璃,心里却仍是隔着一层,总想看出她的破绽来。   至于为什么真正信了她是陈琉璃,却是因为琉璃进宫照顾朱儆那一次。   ***   养谦同范垣就婚期之事商议过数次。   温养谦的意思是要过两年再成亲,只是琉璃年纪虽还使得,范垣却有些等不起。   范垣倒也聪明,知道从养谦这里不大好说,所以寻了个合适的机会,跟温姨妈透露了意思。   温姨妈是个最仁慈和蔼的,又因为知道琉璃真心喜欢范垣,又看着范垣着实是个好的,所以竟不肯为难他,暗暗地反而十分体恤。   因此在养谦跟她说要拖两年的时候,温姨妈反道:“我的心里也舍不得你妹妹,只不过她年纪虽小,四爷却不一样,何况等过了年,你妹妹就十六了,我合计着等她过了虚岁的生日,十七岁却是正好的。”   养谦愕然,本要再跟母亲商议推迟些,温姨妈只说道:“是缘分挡也挡不住,就不用总蹉跎了,还有你,也不要总把心思放在纯儿身上,自己的事倒也要留心些,你姨母也跟我说了几家的姑娘,倒有两个很不错的,你也该正经想想了。可惜时间有些仓促,不然的话,正经来说得是你先娶了,你妹妹才好出嫁的。”   养谦道:“那为什么不等我娶了再说妹妹的事儿?”   温姨妈笑道:“这可不成,你又不舍得你妹妹,你的眼光又高些,若这样拖延下去,岂不是害苦了四爷?”   养谦酸溜溜地:“妈妈怎么很护着他?”   温姨妈道:“将来他是你的妹夫了,是自己人,当然是要护着的。”   养谦无言以对。   于是婚期终于定在了来年的九月里。   范垣虽恨不得立刻把人娶进门,但也知道养谦这位大舅子硬若磐石,如今能仰仗温姨妈来绕过养谦,已经算是意外之喜了。   快过年之时,琉璃派了两个小厮,拿了些风鹅腊鸡,腌鱼卤肉等年货之物送到灵椿坊陈府。   那小厮回来后禀报,说陈伯十分感谢,又说陈府那边也有两个使唤的小厮在,可见上次范垣所说是真。   年后,开了春,朱儆特点了温养谦为自己的侍读,常常在宫内行走。因此养谦跟郑宰思的关系也更亲密了。   及至进了五月,天气正热,郑宰思跟吏部张尚书之女奉命成婚,养谦也前往吃了一席酒。   这日着实热闹,因两家都是大族,来往应酬的自然也都非富即贵,郑家门口车水马龙,把一条街都占满了。   又因为郑宰思向来很得小皇帝的宠爱,所以朱儆也赏赐了许多东西出来,贺他新婚之喜。   当日,郑宰思显得十分高兴,但凡有敬酒的他都来者不拒,非但喝的痛快,而且还主动去挨桌敬陪,就算有人劝他少喝两杯都只是当做耳旁风。   终于喝到酩酊大醉,最后站都站不稳,被众人搀扶着才回了房。   剩下的大家也都兴致高昂,纷纷说新郎官是因为娶了新妇,心畅神快地忘了形。   养谦虽觉着这门亲事门当户对,对郑宰思的前程又极好,然而看他醉的脸颊通红,举杯向着自己邀酒的模样,不知为什么,心里竟有些不大受用。   他本能地也随着众人往里送了一段,见郑宰思已经醉得人事不省,而众人也没有留意他的,养谦才慢慢地住了脚。   他站在原地,仍有些不放心地往前方张望。   前方,众人已经说笑簇拥着郑宰思入内去了,耳畔只剩下喧天的锣鼓声响,喜乐阵阵,以及厅内众位宾客们觥筹交错的声响。   养谦不由叹了口气,觉着自己实在是杞人忧天,今日明明是郑宰思的好日子,他却在这里伤春悲秋不合时宜。   正转身要走开,却见前方廊下有两个人正经过,乃是两个女子。   左边一位是妇人打扮,看着面生,身后跟着的是个小丫头。   养谦因不认得,只当是郑家的哪位女眷,或者今儿来赴宴的女眷们甚多,不知是哪一位罢了。   他忙后退一步,先行避让。   那妇人看他一眼,面露忐忑之色,旋即仍是走了过来,将经过养谦身旁的时候,妇人止步道:“是温家大爷吗?”   养谦见她竟认得自己,不免诧异:“正是。”   妇人微微一笑道:“温大爷不认得我了?先前贵府上乔迁之喜,我曾跟着婶娘去过的,那天,六哥哥也是喝醉了呢,听说还是为了你挡酒挡的醉了,我本以为今日温大爷你会为六哥哥挡酒,怎么竟还是让他自个儿喝醉了?”   养谦本来暗中寻思,却仍是毫无印象,只听到她说“六哥哥”“挡酒”等话,才醒悟她说的正是郑宰思。   养谦看着妇人略有些清瘦的脸,这会儿才恍然明白是谁,原来这妇人正是郑媛。   自那日跟着郑夫人去温家赴宴后,又有两次,郑媛在范芳树的陪同下又去了温家两回,养谦也并没当回事,横竖对方是郑宰思的堂妹,且跟芳树又好,这不过属于正常的交际范畴。   何况温家在京中没有别的亲戚,只有范府而已,如今她们肯来,也算是为琉璃跟温姨妈解闷。   只不过养谦因为在外头走动,又向来忙于公务,先前极少跟郑媛碰面,所以此刻乍然相见,竟不认得。   当下养谦忙致歉,又重新见礼。   郑媛笑道:“温大爷不必多礼,是了,六哥哥他现在人呢?”   毕竟内外有别,温养谦本不想跟她多话,正欲借故告辞,听这样问,便说:“才给人送回房中去了。”   郑媛点头,突然又问道:“是了,您在这里,不知道可看见过范府的芳树妹妹了不曾?”   养谦莫名:“我才跟着他们过来,并不曾见到那府里的三姑娘,怎么她也来了么?”   郑媛道:“可见是你们搬出去后,彼此有些生疏了,今儿二姑娘三姑娘都来了,连老夫人也来了呢。”   冯夫人来,养谦是知道的,虽然范垣向来跟郑家的人有些不对付,但郑家的人也知道,范府跟范垣似乎还是有些不同的,而这些官宦世族之家,明面上的交际总要过得去,郑家虽并不巴结着范府,但冯夫人肯来,郑家也求之不得,皆大欢喜而已。   听郑媛如此说,养谦也只是笑笑,并不解释,拱手道:“原来如此,多谢告知……他们还在吃酒,我便先去了。”   郑媛屈膝行了个礼:“温大爷请了。”   养谦见她这样多礼,就也一点头,才迈步去了。   养谦沿着廊下而去,郑媛却并不曾离开,兀自回眸望着他的背影,直到人消失在廊下,才缓缓回身。   她身后的那小丫头道:“夫人,这位温公子着实的温文尔雅,真不愧是江南来的有名的才子,咱们的六爷自然也是极出色的人物了,京城里能比得上他的也没有几个,这温公子不论相貌,谈吐,却都丝毫也不输给六爷。”   郑媛悠然神往:“那是当然,若他不是个最出色的人物,六哥哥怎么会肯跟他结交呢?”   小丫头打量她的神色,道:“夫人,你是不是……”   郑媛正色道:“好了,不要闲话,还是快找找看三姑娘去了哪里吧。”   郑媛带着小丫头子,往前穿过月门,止步打量了会儿,依稀瞧见一群男人的身影消失在前方拐角,郑媛不便入内,才要原路折回,突然听见那一丛芭蕉后面,传来人说话的声音。   其中一个正说:“这跟你有什么相干?你别拦着我!”   另一个道:“你若再胡闹,不止是害了你,也将害了范家了,快跟我回去!”   郑媛一怔,旋即听出来,前一个说话的正是范芳树,后一个却是范彩丝。   只听芳树喝道:“我自己做的事自己会担,跟别人不相干。”   “话说的轻巧,”彩丝似乎气结,却按捺着低声道:“上次你在温家做的,还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呢?我跟阿纯都看见了,只是没有声张罢了,你不知道收敛悔改,竟还要变本加厉?今儿又是郑大人成亲的大好日子,你胡闹什么?夫人也在席上,你若闹出来,大家的脸上都不能好看,对你自己又有什么好?不过是毁了名声罢了,横竖是没结果的,不要把吃亏当作是得便宜!”   说着,便拉住了芳树:“趁着没有人发现,快跟我回去!”   郑媛听到这里,忙悄悄地退后,才在一丛竹子后站住,就见彩丝拉着芳树,急急地出门去了。   ***   郑宰思成亲这日,外有养谦,内有温姨妈,都到郑家赴宴,独独琉璃却没有前去。   琉璃只说身上不好,温姨妈当然不知道原因,因疼惜女儿,便不叫她劳动了。养谦知道琉璃只是装病,但他自以为猜着了琉璃不肯去的缘故,却怎么也想不到,琉璃夜宿宫中时候郑宰思的那突然一吻,才是真正的症结。   此后又过数日,这天,温姨妈跟琉璃在屋里头坐着闲话,温姨妈因说道:“近来不知怎么,竟不见那府里你三姐姐来了,连你二姐姐也少见了。”   琉璃道:“想必是因为天热,所以都懒怠动弹。”   温姨妈说道:“这个不是,之前大冬天下着雪,都还肯来呢。如何这会儿突然又冷下来了。何况上次我带着你往那府里去,你姨母竟只说她们病着,竟没有见到,总不会有什么事儿吧?”   琉璃想了想:“能有什么事儿呢?”突然想起之前彩丝跟自己提过的终身的事,便问道:“会不会是那府里的姨母给她们相中了合适的人家了?所以害羞不肯见面?”   温姨妈怔了怔,摇头道:“我没有听你姨母说过,如果真的有,她早该告诉了。”   两人说到这里,突然外头小丫头来说:“范府老夫人来了。”   温姨妈意外,起身的时候就对琉璃说道:“果然是白天不可以说人,你姨母既然来了,想必也带了她们一块。”   于是来到外间迎接,却见冯夫人身后跟着两个贴身丫鬟,并几个管事的嬷嬷等,却并不见彩丝芳树。   仔细又看,见冯夫人的脸色有些奇异,隐隐地好像带着些恼怒之色。   琉璃跟温姨妈对视一眼,请了冯夫人入内落座,略说了几句,琉璃就借故先退了出来。   果然,冯夫人见她出了门,挥手叫屋内的丫鬟们也都退了,才拧眉对温姨妈道:“都说家丑不可外扬,可今儿若不说出来,只怕我也要给气死了。”   温姨妈忙问怎么了,心里有些担忧,生恐是那府里的许姨娘又招惹了冯夫人。毕竟许姨娘是范垣的生母,有些话却叫她不大好说。   冯夫人道:“是大房里惹出事来了。”   温姨妈一听,心暂时宽了三分:“大房又怎么了?”   冯夫人冷笑道:“他们教的好,趁着我不注意,教出个了不得的女孩子,上赶着要去给人当妾呢。”   温姨妈大惊失色:“什么话?”   冯夫人道:“你听着不信是不是,我才听见的时候,也还当时做梦呢。”   原来冯夫人所说的女孩子,正是芳树。   因芳树苦恋郑宰思,之前他并未成亲,还罢了,自打成亲后,芳树日思夜想,竟然病倒了,连日里请医服药也不见好转。   冯夫人起初不以为意,只当时时气所感而已。那段日子里,郑家的郑媛却时常前来府里走动,向冯夫人请安,顺便探望芳树。   原本冯夫人以为是郑家示好,倒也罢了。只是郑媛来了几次,冯夫人便渐渐察觉出异样来。   她心中不免忖度,郑家会不会是有别的什么意思。直到那天,彩丝亲自来见,偷偷地对她说了一番话,冯夫人才霍然明白。   据彩丝说,芳树暗中喜欢郑宰思,所以先前才跟郑媛相交甚好,且郑宰思成亲那天,芳树几乎就闹出事来,亏得她及时将人拉了回来。   怕冯夫人不信,彩丝又将在温家的时候目睹的那一幕告诉了冯夫人,又道:“纯儿跟我在一起,我们一块儿看见的。并不是虚言。”   冯夫人生平最恨这种私相授受的行径,又听芳树如此行为不检,更是恨怒异常,便道:“你发现的时候就该立刻告诉我!我自教训她,不该托了这半年,差点就出了事了!”   彩丝道:“实指望妹妹能够悬崖勒马,所以不敢就告诉夫人,生怕夫人责罚她,没想到却是我想错了,早知道她死不悔改,就该早告诉夫人了。”   冯夫人已经命人去把芳树叫来,又拧眉道:“等我问明白了,再做处置。这件事你做的很好。”嘉许了两句,就叫彩丝退了。   冯夫人把芳树叫来,便问她有没有私下跟郑宰思见过面,让她意外的是,芳树居然一口承认。   冯夫人见她并没有多少愧悔之色,越发震怒:“你也算是高门里出来的小姐,居然像是外头的娼妓一样的下流行事。”因事情确凿,便又命把程氏叫来。   芳树见去请自己的母亲,便索性对冯夫人道:“我原本该把此事禀明夫人,只是怕夫人不肯成全罢了,如今既然戳穿出来,倒也罢了,我的心意夫人已经知道,夫人若是肯成全,从此就是我的救命恩人,夫人若是要处置我,我也丝毫不怨。”说着俯身磕了个头。   冯夫人见她这样淡定,却更加意外:“好好的,你到底是怎么了,你难道不知道郑宰思已经成亲了?”   芳树道:“我自然知道。”   “那你还痴心妄想的是怎么样?”   芳树白着脸:“求夫人大发慈悲。”   冯夫人听这样回答,就知道她的意思了,因冷笑道:“你再不济,也是范府的长房嫡女,竟上赶着要去郑家做妾,你可真是令我刮目相看啊。”   芳树紧闭双唇,显然是默认了。   不多时程氏给叫了来,冯夫人简略说了三两句,道:“把你的女儿领回去,顺便告诉范继,要如何处置,你们看着办就是了!”   程氏吓得魂不附体,问芳树,芳树只是低着头不回答,程氏无奈,只好拉着她走出了冯夫人上房。   母女两人一路往回走,程氏看着芳树,见她脸白如雪,若此事给范继知道了,以范老爷的心性,却不知道会做出什么来。程氏忍不住道:“你到底哪里疯魔了想不开?如今趁着你父亲还不知道,快些跟我回去到老夫人面前磕头认错,说是你一时鬼迷心窍,现在已经想清楚了,愿意悔改。”   芳树摇头不肯。   程氏甚是心惊,芳树却道:“我想先去见见二姐姐。”   程氏不明白她的意思,只不过正是没注意的时候,还以为芳树想让彩丝帮着说情,于是只得先跟着她来找彩丝。   两姊妹相见,芳树道:“是你告诉夫人的?”   彩丝不做声,芳树说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先前不是说要替我保密的?”   彩丝道:“我是要替你守着,可也要你明白过来,你这样死不回头,我又有什么法子?”   芳树听了,嗤地笑道:“我是死不回头,那你呢?你可愿意回头?”   彩丝色变:“你说什么?”   芳树道:“大家姊妹,你知道我的心意,难道我不知道你的?你喜欢温养谦,只可惜这心意老夫人不知道,只怕你的心跟我一样,都要落空了。”   彩丝瞪着芳树,眼中涌出怨恨之色,芳树说道:“你怕我闹的不像话影响到你的名声,害你嫁不到温家对不对,只可惜,就算没有我,你也嫁不到温家的。”   彩丝听到这里,道:“所以你就跟那郑媛一起,时不时地往温家去?你什么时候也想保媒拉纤了,自己还没着落,倒是替那下堂妇张罗起来?”   两人针锋相对,说到这里,芳树微微惊讶之后笑了几声:“二姐姐,没想到你这样精明,你竟看出了我们的用意?”   彩丝忍无可忍:“好不要脸!自己看上了郑侍郎,就巴结那下堂妇,还想把她塞给养谦哥哥,也不看看她配不配!”   “她不配,你也未必能配呀。”芳树好整以暇地说。   彩丝咬紧牙关:“你……”   芳树道:“你以为今儿讨好了夫人,夫人就会成全你的心意?不要做梦了,莫说夫人没这份心,就算有,你当温养谦会看上你?他要真的对你有心,你先前巴巴地往温家跑,讨好姨妈跟纯儿,他还能仍旧正眼也不看你一眼?”   彩丝恨不得上来撕了她的嘴,芳树却道:“你今日卖了我,又能如何,我索性告诉你,就算不是郑媛,也绝对轮不到你。”   两人在里间这番争执,却给外头的程氏听了个正着。程氏是个糊涂没主意的,听了这话,只恼恨彩丝在冯夫人跟前告了芳树,自己却撇清的一干二净,她气不忿,索性跑到冯夫人跟前儿,就把彩丝心系养谦,故意告芳树一节说了。   ***   冯夫人把府里的这一干公案告诉了温姨妈后,温姨妈瞠目结舌。   温姨妈当然早就对彩丝的心意有所感知,只不过芳树喜欢郑宰思,且先前屡屡带了郑媛来,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那可就是天方夜谭了。   冯夫人见她呆呆的,便笑说:“今儿的女孩子,可真不比咱们以前了。一个个倒像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心比天还高。”   温姨妈忙定了定神:“那你是怎么想法?这毕竟是你们长房的女孩子,虽然行事出格了些,但我平日里看着也还是好的,可千万别重罚了她们。”   冯夫人道:“都这会子了,你还替她们担忧。哼,这若是换了以前,她们两个还有命在?也就是现在不同往日了。”   温姨妈听这口吻,略微安心。冯夫人望着她,突然说道:“你既然还替他们说话,难道,你也看上了彩丝?想让她当你们温家的儿媳妇?”   温姨妈忙道:“这倒不是。”   冯夫人又道:“那么那郑家的郑媛呢?”   温姨妈更一叠声道:“使不得。”   冯夫人了然而笑:“她是个下堂妇,竟也看中了谦儿,这可真是……不过,她毕竟也算是郑家的人,所以虽然下堂了,先前听闻求配的也还不少。毕竟都是冲着郑家的权势去的。”   温姨妈道:“我们是娶新妇,又不是娶人的权势。”   冯夫人听了这句,不免想起了当初两人因为范垣争执一节。   冯夫人笑笑:“那也罢了。谦儿这样的人品,我也还不舍得他去娶一个下堂妇呢,到底要给他配个品貌皆上的名门淑女才好。”   冯夫人说了心事,又跟温姨妈商议了半天,心里总算痛快了些,便起身告辞。   此后,温姨妈就忙把所听所知都告诉了琉璃。   琉璃听的如痴如醉。   彩丝跟芳树各自心有所属的也就罢了,横竖她早知情。   最让琉璃吃惊的是郑媛居然有心于温养谦,怪不得先前她同芳树来的时候,都表现的十分恭顺,可琉璃一想到曾在曽侍郎府内横眉冷然刁难自己的那女孩子,便有啼笑皆非之感。   本以为此事就此罢休,谁知半月过后,郑家便派了媒人上门。   温姨妈听说是官媒,忙按捺着惊疑接了进内,略说几句,对方果然是为郑媛提亲来了。   温姨妈本想一口拒绝,又知道对方是大族,便只先打发了,等养谦回来后,便告诉养谦此事,商议如何处置。   琉璃跟温姨妈都以为养谦会断然回绝,谁知养谦听了后,半晌不言语,最后也只笑说等改日再议云云。   次日,等温姨妈再要跟他说,养谦却已经出门去了翰林院。   话说这天傍晚,郑宰思同温养谦一块儿说笑着出翰林院,本要去喝酒消遣,却见一乘轿子从前方遥遥而来。   郑宰思看的真切:“是他。”又对养谦道:“找你的。”   养谦说道:“未必,也可能是找你。”   两人推让笑言之时,那轿子来到跟前儿。   侍从打起轿帘,里间一个人躬身走了出来,正是范垣。   郑宰思跟养谦齐齐拱手,行礼毕了,只听范垣道:“两位可是有事?”   郑宰思笑问:“正要跟谦弟喝酒去,不知首辅大人有何训示?”   范垣看向养谦:“若没有要紧事,借一步说话如何。”   养谦道:“不知大人是为公,为私?”   “半公半私。”   养谦没想到他会如此回答,一时无奈。郑宰思了解这意思,便笑道:“想必是有正经要事,那改天再去便是,我先告辞了。”   那边郑宰思翻身上马,打马先去了。养谦请了范垣到翰林院公房里就坐,便问他何事。   范垣开门见山说道:“郑家那边提亲,你要如何?”   养谦挑眉:“我不知道首辅大人什么时候开始关心下臣们的私事了。”   范垣淡然道:“纯儿不明白你为什么犹豫,先前找过我。”   养谦这才明白,一时沉默。   范垣道:“只是,纯儿虽不明白,我是知道的。你如果碍不过徐阁老的颜面,或者念在跟郑宰思的交情,那大可不必。”   养谦一震:“你……”   范垣说道:“我之所以说半公半私,私,自是指的跟纯儿有关,公的话……徐阁老想你跟郑家联姻的用意,你总该清楚。我知道你并不是个肯不择手段往上爬的,只是若一时心软或意气用事,当了别人手中的棋子,以后难免有身不由己的地方,以至于仇者快,亲者痛。”   养谦喉头动了动,有些艰涩:“这是、什么意思?”   范垣起身:“你心里明白,不必我再多费唇舌。”他说着便往外而去。   养谦拧眉回头,不禁道:“我不做别人的棋子,难道只做你的马前卒?”   范垣止步,他停了片刻,方道:“只要有纯儿在,你就不是谁的马前卒。因为她……我也决不至于让你置身险地。”   秋风飒飒,不觉到了九月,而经过这连月来紧锣密鼓的筹备,范府跟温家也都准备齐整,只等这一日的来临。 第70章 双喜   八月里,温家给琉璃过了生日,接下来就又紧锣密鼓地为成亲之事忙碌不休。   温姨妈就不必提了,连养谦也在翰林院告了假,里里外外的照应吩咐,温家上下众人,只觉着忙完了一宗,又有一件冒出来,层层叠叠,无休无止。   养谦偏是个心细谨慎的人,又是为了自己的妹子出嫁,所以竟处处都要做到尽善尽美,一时上下里外人等都忙的犹如陀螺一般。   幸而冯夫人那边又派了两个管事人,带了十几个丫鬟婆子,跟外头粗使的小厮等过来帮手,才又减轻了几分重担。   范垣这一边倒是轻松许多,内宅毕竟有冯夫人坐镇着,冯夫人纵不待见他,但偏偏是自己十分疼爱的外甥女出嫁,且人在范府,当然要做的好看体面些。   少不得叫自己的儿媳曹氏负责料理,这府里管家娘子众多,操持起来自然不在话下。   其实对范垣来说,本想趁此先搬出去,毕竟他的房子都是现成的,也丝毫不比范府差。   只是一则许姨娘不肯,二来,在跟温家商议的时候,温姨妈却也不赞成的。   温姨妈只耐心地跟他解释说:“你们两个能成,也是多赖你们夫人,她先前那么疼爱纯儿,这也是纯儿的大事,如何能在这个时候把她撇开?何况,我们才搬了出来,如果你们也在这时候搬出去,倒是让人觉着我们姊妹们、或者你们母子们彼此间不合生分了,以后纯儿在她姨母面前也难说的过去。毕竟长远看来还是要亲戚相处的,何必闹得这样僵?不如且过一过这个风头上再做打算。你说呢?”   范垣体恤温姨妈的心意,思来想去,便暂时答应了。   大婚这日,其热闹无法尽述。   满长安甚至整个天下,谁不知范首辅的名头,范垣于政事上的手段之类的也就罢了,又因暗中曾有些花边消息流传——多半是跟禁宫里有关的“奇闻异事”,越发名头盛极。   更有那些好事之徒,知道皇太后跟范垣曾经是同门师兄妹,所以更加悄然编排出些野史,外传之类,虽拟造假名,托辞他人,但谁不知道这说的是范垣跟先皇太后?   偏偏皇太后年轻貌美,而范垣却也一直都未娶,就更加叫人禁不住的浮想联翩了。   如今先皇太后去世,总算范垣也要婚配了,且据说要娶的姑娘原本还是个痴儿等等……更是奇上加奇的绝世奇事,所以满城的百姓们都想看这大热闹。   迎亲的队伍在长街上迤逦而行,身着喜服的司礼随行人等绵延了二里开外,中间骑在高头大马上那一道卓然出色的身影最为醒目。   范垣自打出仕后,深居简出,他又公事繁忙,出行不是乘轿,便是坐车,也很少像是今日这样策马而行。   所以京城百姓虽对他的名字毫不陌生甚至如雷贯耳,但却只有极少人目睹过范首辅的真容。   如今这机会难得,百姓们们站在街市两侧翘首以待,当看见队伍当中身在鬃毛油亮的枣红马上,仪表堂堂的英伟男子之时,却皆都或惊叹,或震慑无言。   琉璃因为跟范垣太过熟悉,对他的外貌向来并不在意,但范垣原本就生得英俊,经过这数年来的浸润,少年时候的冷峻阴郁气质早就荡然无存,就像是一壶佳酿,经过沉淀之后,越发的醇劲绵长,润物无声。   乍一看是极儒雅庄重,清隽俊秀的人物,再一看,却隐隐透着一股不怒自威,令人无端地心生敬畏之意。   众人痴痴怔怔只管盯着范垣看,一个个目眩神迷,打心里的敬仰,竟都想:果然不愧是本朝的首辅大人。   先前没见过范垣真容的时候,还对他颇有微词,如今亲眼目睹了,却不由地想:这样的人物是权臣又怎么了,横竖能干的很,绝不是祸国殃民的奸臣,那也就罢了!   范垣当然不知道自己在百姓们的眼中所见如何,心底所想又是如何。   因为首辅大人正也在想自己的心事。   自打过了年后,他表面上看来仍旧如同往常,实则一日比一日心急,心头的期盼,就像是被春雨滋润后发出的苗芽,以极快的速度嗖嗖地蹿高。   一天天好似度日如年,但一天天却又仿佛快若闪电。   筹备婚礼的这段日子,最是喜欢,也最是焦灼不安。   稍有闲暇的时候,他甚至开始患得患失地想:会不会这一切都不是真实的。   他本来是永久失去了陈琉璃,注定了永远无法得到她,不管他用尽什么法子都好。   可竟能有峰回路转的时候,他……也有这个福分堂堂正正地揽她入怀?   范垣甚至又有些疑神疑鬼,这会不会又是上天跟自己开的一个不怀好意的玩笑?   突然又想到当初跟陈翰林的“状元”之约,正是因为白白浪费了那半个多月的时间,才导致他阴差阳错的失去了琉璃,如今……距离成亲还有这数月,谁知道又会不会生出什么变数?   一想到这个,就恨不得一刻也不能再等。   这连月来,范垣竟不知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   如今,他人在马上,放眼看去,街市两边挤满了看热闹的百姓,一双双或好奇或敬畏或者羡慕的眼神……跟天上的日色交织在一起,晃的他几乎眼晕。   人生有四件儿最为得意的喜事:久旱逢甘露,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   现在该是他最得意的时候,金榜题名他早有了,他乡遇故知……不去想这没要紧的。   至于久旱逢甘露,洞房花烛夜,岂不正是现在?   人生的四喜他已经占了三个。   只是范垣并不觉着如何狂喜,被众人拥戴艳羡,他的心中却竟空落落的起来。   想念那个令他觉着可恨,又极为可喜的人,想看到她似嗔似喜的脸,想听到她若即若离的声音。   想要立即将她紧紧地抱入怀中,再也不放开。   ***   也不知是怎么到了温家的,被恭敬过头的司仪指引着下马。   直到看见温养谦那张满布着敷衍式喜色,且隐隐透出些许不悦冷峻的脸,范垣才略微清醒过来——明白现在这并不是自己幻想出来的梦境。   养谦为了妹子忙碌了这一个多月,可谓尽心竭力,如今要亲自把妹妹交给范垣,心情却又赫然不同。   像是辛辛苦苦呵护的稀世宝贝,自己爱逾性命,却偏偏要拱手交给人去,如何舍得。   本该由他进内将琉璃背出来的,只是眼前觉着自己的双腿几乎都僵硬了,很想要罢工不做的样子。   然而满堂宾客,众目睽睽,里头温姨妈还同一干女眷们坐等。   养谦的两只眼睛却红了。   直到郑宰思走过来,拉了拉他的手:“不要让纯儿妹妹等太久了。”在一片哄闹声中,这才拽着往里去了。   温养谦浑浑噩噩地给郑宰思送到了内宅,郑宰思见前方就是新娘子闺房,心想此刻必有几个跟琉璃相好的姑娘小姐们在,不便再去。   郑宰思便轻轻拍拍养谦的肩膀:“总归要如此的,难道你要在这大好的日子里悔婚不成?快去吧,别再绷着脸了,留神让纯儿觉着不自在。”   养谦听了他的话,这才低头往里去了。   到了房外,果然听到里头有低低的说笑之声,又有喜娘看见了他,忙道:“大爷来请上轿了!”   里间的姑娘们听了,才都退了。养谦来到琉璃房中,却见琉璃已经蒙了红盖头,婀娜地端坐在床畔。   养谦看不见她的脸,突然一阵心慌,忙走上前来叫道:“妹妹。”   琉璃答应了声,举手要把红盖头掀起来。   旁边的喜娘忙道:“使不得,这个只有新郎官才能,若提前乱掀开了不好。”   琉璃的手势一停,养谦满面失望,极想要给她掀开,再看一看自己最疼爱的妹子,可偏偏不能够。   养谦心中越发难过,一时沉默。   琉璃因听不见他的声音,便问道:“哥哥?”   喜娘催促道:“听听外头这炮仗跟山响似的,大爷也好背着新娘子出门了。”   养谦置若罔闻,索性走到琉璃身边,缓缓俯身,将她的双手握在掌心。   琉璃一怔,虽然隔着红盖头,却也察觉到了养谦情绪不对,迟疑问:“哥哥,你……怎么了?”   养谦才一张口,却觉着语声艰涩。   忙停了停,才说道:“没什么,只是突然间,很舍不得妹妹罢了。”   琉璃心中暖意融融,也有一些不舍的酸楚。   养谦握着她的手,终究不肯撒开,喜娘忍不住又提醒:“大爷不用如此不舍,横竖都是在京内,彼此也隔着不远,姑娘纵然出了门,要见的话,一天里总也能见个十次八次的,如今还是要快背新娘子出门呢,不要耽误了吉时才好。”   养谦听了这些话,终于缩了手,他举手在自己的脸上一揉,才发现眼中居然已经有泪涌了出来。   喜娘看的分明,惊讶之下,仍旧笑劝道:“大爷果然是真心疼惜姑娘的,只是这大好的日子,快别如此了。”   琉璃听养谦声音不大对,却又看不见他,倒也忧心,蠢蠢欲动地又想掀起帕子。   谁知手才一动,就给养谦及时制止了:“别动。”   琉璃道:“哥哥!”   养谦笑笑:“放心,哥哥没事。只是想……妹妹嫁了过去,一定要好好的,但倘若那个人他……妹妹知道该怎么做么?”   琉璃意外之余,悲欣交集:“哥哥也放心,我知道。不管怎么样,还是有哥哥跟母亲的。”   养谦有忍不住要落泪,却仰头一笑:“你能这样说,我哪里还有不放心的?好了,哥哥送你上轿。”   养谦说完,又深吸了一口气,举起衣袖狠狠把眼中跟脸上的泪擦去,这才转过身,微微俯身下去。   喜娘忙上前扶着琉璃,指引着她行事。   琉璃趴在养谦的背上,大红的喜帕在面前摇摇晃晃,细细的穗子迷离闪烁。   ——当初琉璃嫁到端王府的时候,是小章背着琉璃出门的,听说陈翰林原本是想让范垣的担当兄长之责。   只是范垣在此前突然感染风寒,整个人站都站不稳,才换了小章。   那时候的小章却也像是现在的温养谦一样,哭的两眼婆娑,却还只说无事。   恍惚间出了门,那鼓乐爆竹的声响越发清晰了,琉璃突然紧张起来。   一想到外头等着自己的是范垣,就像是心口压着一块大石,琉璃甚至觉着自己的身体都变得越来越重,沉甸甸地压着人,因此养谦才走的越来越慢了。   琉璃定了定神,小声问:“哥哥,我是不是很重?”   养谦听了这句,轻轻笑了出声:“没有。”   琉璃举手在他额头上试了试,仿佛有些汗渍,她悄悄地拿袖子给养谦擦了擦:“哥哥累不累?”   红色的衣袖从眼前拭过,养谦心底百感交集,正迈步要过门槛,一条腿突然没了力气似的嗑在门板上。   整个人往前微晃的瞬间,身边一左一右,是郑宰思跟范垣上前,一个扶着养谦,一个照住了琉璃。   养谦刹那间出了一身冷汗,总算镇定下来,转头看一眼郑宰思,向着他点了点头。   范垣也松开了扶着琉璃手臂的手,后退出去。   养谦深呼吸,定神出门,下台阶,小心翼翼地送了琉璃进轿子里。   琉璃坐定的瞬间,抓住养谦的衣袖叫道:“哥哥。”   养谦回头望着她蒙着盖头的样子,脸上带汗,眼中有泪,他俯身上前,隔着红盖头将手抚过去,在琉璃的后颈上轻轻地一握,自己低头过去,跟她额头轻轻点了点。   虽然无言,心有灵犀罢了。   ***   其实,这边温养谦虽然百般不肯把妹子交出去,那厢范垣却也有自己的心思。   倘若养谦这会儿知道范垣在想什么,只怕果然就要立刻悔婚。   当看着养谦背着那从头到脚都给遮掩的严严实实的新人出来的时候,范垣几乎忍不住想冲过去,掀开盖头看看底下的是谁。   先前定下日期的时候,每天都盼着这一天的来到,但当这天真的来到,他却又近乡情更怯似的忐忑。   眼前的这一幕场景对范垣来说并不陌生。   当年陈琉璃从陈府嫁去端王府的时候,他也是亲眼看着的。   陈翰林并无兄弟,也无子侄,最信任的不过是他跟几个弟子,而他是最出类拔萃、也最受器重的那个。   当筹备琉璃婚事的时候,陈翰林特意同范垣提过背新娘子出门这一节。   那时候,范垣是答应了的。   但是越到日期的逼近,他突然发现,他高估了自己。   要他亲自背着琉璃上轿,把她送给另外一个男人,他只要稍微想到,心就好像给凌迟了一样。   所谓“临阵脱逃”,那只怕是他生平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   如今望着养谦背着琉璃出来,就好像又回到了那日,小章背着琉璃上轿。   他未曾在人群中露面,只是在街角遥遥地看着,望着那娇袅的影子被送进了轿子里,就好像他人生中最美好的一段时光就此给掐灭无存了。   范垣望着养谦把人送到轿子里,就像是当初小章把琉璃送进轿子,但幸好这一次,他不是旁观者。   新人上马,沿街返回范府。   接下来的所有礼节规矩,范垣尽数按照礼官指引行事,身边的众人如何观礼,如何惊赞,什么眼神如何脸色,他都不知道。   眼睛所见,只有对面这个红帕子遮着脸的“新人”而已。   ***   直到一切尘埃落定,鼓乐喧哗之声被挡在了门扇之外。   连那本来侍候旁边的喜娘也都给他挥退。   在外头,还可以按捺应酬,进了屋里,他不想再浪费一时一刻。   什么坐帐,交杯,结发,都可以暂时省略。   喜娘懵懂出门,不忘把门扇带上。   拨步床边,范垣凝视着近在咫尺的新人。他想叫一声“琉璃”,竟也不敢轻易出口。   他伸出手想要将那帕子掀起,突然又想起一件事来,忙又缩回手。   红盖头底下,琉璃脸红如火,不知是给红帕子映的,还是羞怕的如此。   她听见范垣让喜娘丫鬟们退下,也看见范垣坐在了自己身旁。   外间的嘈杂,更显得屋里静寂,琉璃甚至听见范垣的呼吸声似乎紊乱,但他居然没有任何动作。   突然,琉璃又看见他的手垂落,修长的手指在被褥上用力抓了一把,不知如何。   琉璃疑惑,终于忍不住先低低地叫了声:“师兄?”   范垣听了这一声,才又看了过来:“琉璃……”   琉璃听见他的声音,不禁抿嘴一笑,小声说道:“你怎么就把人赶出去了?还有很多规矩呢。”   范垣身不由己地问道:“什么规矩?”   “比如还得坐帐,还得吃交杯盏,还有……”这些事体,之前温姨妈自然也早细细教导过琉璃。只是琉璃说着说着,突然喉头一梗,便忙停了下来。   “还有什么?”   “没、没什么了……”琉璃回答,手捏着腰间荷包,微微用力。   原来琉璃突然想到,自己是嫁过一次的,如今说这些说的头头是道,如果引得范垣多心了,倒不知怎么样。   是以琉璃心中后悔自己竟然多嘴口快。   范垣的手覆过来,把琉璃的手握在掌中。   琉璃只瞧见他的长指如故,却看不见他的脸,心中越觉着疑惑,不知他怎么不揭开自己的蒙头布。   琉璃又猜会不会是因为自己方才的话惹了他多心了,便小心翼翼地问道:“师兄,你怎么了?”   话音未落,眼前一花。   琉璃定睛看时,眼前所见已经是范垣熟悉而又有一点陌生的脸了。   原来是范垣抬手,猛然就给她将红盖头揭了去。   猝不及防四目相对,琉璃微睁双眼:“师兄……”   范垣则也目不转睛地看着琉璃,望着面前这张脸,范垣嘴唇微动,却没有出声。   琉璃察觉他神情异样:“你到底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范垣道:“我很好。”   琉璃举手在他额头上一探,却觉着他的头似乎微微凉。   范垣道:“你放心,我无碍。”他说了这句,一转头看见桌上放着的合卺酒,便起身走了过去,见是现成斟满了的,便端了过来,递了一杯给琉璃,自己也拿了一杯:“你不是说还要做这些的么?”   一旦跟范垣相处,对琉璃而言就仿佛回到了昔日一样,更看见酒,本能地觉着好笑。   忽地又想起今儿不同往日,这是跟范垣成亲的日子,顿时那笑就也消失无踪了,先前从温府出门时候的紧张重新突如其来。   范垣见她不动,便把杯子举高了些:“怎么不吃?”   琉璃回过神来:“这个……不做也成的。”   “既然是规矩,怎好不做?”   琉璃迟疑地看他一眼,只前只似贪玩,可是……跟范垣吃交杯酒?心里竟有些别别扭扭的。   正此刻,范垣探臂过来,竟勾住琉璃的手臂,才把自己那一杯放在唇边,问道:“可是这样?”   琉璃呆道:“是、是。”   范垣微微一笑:“那就吃了吧?”   他虽然是在笑,但凤眼里却并没真心的笑意。   琉璃只得答应了声,她的杯子才沾着唇,范垣垂下眼皮,一口将酒喝光了。   琉璃愣愣地看着,酒水沾了沾唇就放下了。范垣问:“你如何不喝?”   琉璃道:“师兄怎么了?”   范垣道:“干吗这么问?”   “你好像不大开心。”   范垣本要否认,最终却又沉默,看着她不肯喝酒,就道:“我替你喝了罢。”   琉璃不答,范垣凑过来,就着她手上竟把那杯酒喝了。   琉璃看看空了的酒杯:“师兄为什么不开心?是因为……我刚才说的话?”   范垣怔忪:“你说的什么话?”   琉璃见他似乎不是因为这个,便止住:“没什么。我以为,是我又冒犯了。”说着低下头去。   范垣望着她螓首微垂,长睫轻眨,从他的这个角度看过去,一如当日的陈琉璃盛装就在跟前儿。   范垣瞬间心驰神遥:“师妹。”   琉璃还未来得及回答,范垣张手将她抱住,低头在她的发端乱亲:“师妹!”   琉璃不知他为什么突然竟又如此,就好像前一刻还只是阴云密布,这会儿突然之间就艳阳高照。   范垣嗅到那幽然甜香,沁入心脾,他不管不顾地,只是胡乱亲吻着,又嫌弃琉璃头上的钗环碍事,便胡乱摘了扔在地上。   琉璃正在惊心动魄,无意中瞥见忙叫道:“玉钗不要扔了。”自己挣扎着伸手出去,把发髻上斜插的两枚玉簪摘下,免得给范垣一阵乱扔,跌在地上弄坏了。   范垣察觉她动作古怪,无意睁开眼睛看去,见状道:“你怎么到这时侯还……”   琉璃说道:“这两个钗子很是珍贵,坏了怪可惜的。”   范垣看着她认真的模样,顿了顿:“好歹也是见过数之不尽金银珠宝的人,怎么还这么宝贝这种东西?”   琉璃把钗子放在枕头边上:“这是夫人给我的,是温家家传的东西,倘若弄坏了,老人家岂不伤心。”   范垣道:“你对温夫人跟温养谦这样好,若非知道你是,我还当你真个是温家阿纯呢。”   琉璃不禁玩笑问道:“那师兄是喜欢温纯,还是喜欢琉璃?”   范垣正心中有个结,猛然听琉璃这样说,便寒了脸。   琉璃虽看出他之前有些不痛快,却不知症结,此刻见他这样,便不敢言语了。   范垣心烦意乱,走到桌边又倒了一杯酒,仰头慢慢喝了。   身后琉璃坐了起来,看看自己有些凌乱的衣裳,忙整理了一下,又见范垣呆立在桌边不动。琉璃道:“不要总是喝酒,心里如果有事,喝了酒容易醉。”   范垣回头:“我心里有什么事?”   琉璃默默道:“我又怎么知道。”   范垣缓步回到床前:“当真不知道?”   “不说闲话了,连日来师兄必然也劳累非常,”琉璃往后缩了缩,一直退到了床内,盘膝坐着:“我坐一会儿,师兄就先歇息罢。”   “你让我……”范垣看一眼她身前空落落的床褥。   琉璃道:“我听哥哥说,南边打了胜仗,儆儿高兴的很,还说这也多亏了先前师兄主张启用一个、一个姓谢的将军的缘故。你又忙于政务,又忙于筹备成亲的事,一定操劳的很。”   范垣似乎听出她的弦外之音:“洞房花烛的,你要我一个人睡?”   琉璃道:“也是为了师兄好。”   范垣盯着她。   琉璃很想再往内缩一缩,只是背后已经靠着墙壁了,只能若无其事地停下来。   范垣缓缓落座:“我没有觉着累,那些事我早就习惯了,之前比这艰难的还有呢,有时候几天几夜都不能闭眼休息,不也是熬过来了?”   这几句轻描淡写,其中艰辛却不足为人道。琉璃听他说“比这艰难的”,自然想到自个儿当初不懂事做下的那些事,忙道:“以后、以后一定会好的。那谢将军如此了得,南边平定只怕指日可待了。”   范垣淡淡道:“过去这件,自然还有别的。”   琉璃哑口无言,范垣说话间,便挨在她身旁躺下,抱住了琉璃的腰。   琉璃低头望着范垣的脸。   这一会儿不像是一对新婚的小夫妻,却如同当年在陈府两小无猜的光景。   沉默,琉璃禁不住以手指蹭蹭他的发鬓,猛地看见有一根银白的发丝:“啊,师兄你有白头发了。”   范垣枕着她的腿,微闭双眼:“这有什么稀奇,你再仔细看看,还更多呢。”   琉璃果然低下头去,又看了片刻,果然又看见数根白头发,她呆了呆,望着那星星华发,又看看范垣依旧俊美非凡的脸,颇为惊心,竟不敢再看。   一阵沉默过后,范垣问道:“你怎么不说话了?”   琉璃道:“我、我不知道说什么。”   范垣道:“爱说什么都好,只要让我听见。”   “你想听什么?”   “你说的我都爱听。”   琉璃呆呆地望着他:“师兄……”   “嗯?”   “师兄真的喜欢我?”   “废话。”   “有多喜欢?”   “喜欢……”范垣喃喃,他仍是闭着眼睛,仿佛人在梦中似的,“喜欢到就算你要我死,我也丝毫不恨你。”   琉璃猛然震动,心又随着揪痛:“师兄。”   “嗯。”   “那你、你后来为什么又要我……死?”   范垣虽未睁眼,眉峰却猛然深锁。   琉璃早知道这是他的逆鳞,所以一直不太想问。   何况她心里隐隐也知道答案:无非是范垣恨极了她,再也无法原谅她罢了。当时她虽然答应了范垣的条件,但正如她所想的,范垣其实并不是真的想那么做,那只是羞辱她的一种方式,最终还是要她付出死亡的代价的。   只是如今听他的那一句话,才又忍不住触动心事。   见范垣仿佛又要动怒,琉璃道:“师兄,……既然你说不恨我,又为什么非让我死不可?”   范垣忍无可忍,冷冷道:“别说了。”   琉璃道:“师兄,真是你做的吗?”   范垣猛地睁开双眼,眼中的惊愕如此明显。   琉璃看着范垣,讷讷:“其实我、我一直想不明白,可如果不是师兄做的,你又何必承认……”   范垣的瞳仁略微收缩。   眼前突然出现那堪称他人生中最黑暗惨痛的一夜。   他从内阁往寝宫而去的时候,有内侍来报说:“皇上哭闹不休,太后正赶去安抚。”   范垣也并没在意。   先前从内阁出来的时候,脚步尚且迟疑缓慢,但随着一步步靠近长信殿,却也一步步地安然神稳,既然要做,那就做的彻底。   他打定了主意,听内侍如此说,便想索性先去殿内等候就是了。   上了台阶,范垣在廊下遇见了小皇帝的贴身太监陈冲。   陈冲见他来到,并不多问,只笑道:“范大人,内阁的事已经了了?”   范垣点头:“皇上如何了?”   “先前还只是哭闹说肚子疼,方才皇太后前去安抚了一阵,已经好了。”   “无缘无故为何腹痛?”范垣虽如此问,心里却知道答案。   小皇帝本就狡黠多智,这肚子疼跟头疼腿疼等一个样,有时候真,有时候假,变幻莫测,总要看他的心情跟所需确定。   陈冲显然跟范垣一个想法,只不过陈冲极忠心朱儆,当然不肯说小皇帝的坏话,便笑道:“皇上年纪小,又爱动,指不定哪里吸了冷气才害了肚疼,只不过……”   范垣正琢磨琉璃已经去了长信殿,竟有些心不在焉,依稀听陈冲说:“皇上今晚上格外依赖太后似的,说的话也有些古怪,什么长长久久……陪伴着之类,听着倒像是……”   大概也看出了范垣意不在此,陈冲识趣道:“不知不觉又多嘴了,既如此,奴婢先回去伴驾了。”   范垣同陈冲别过,自己往长信殿来。   琉璃已经安排好了,这殿内外都不曾安排贴身的人,只有几个大内侍卫巡逻经过,见了范垣,也都忙行礼后退了。   范垣将进长信殿的时候,瞧见一道影子从拐角处一闪消失,看着是个小太监的模样,依稀眼熟。   他一心想见琉璃,想着自己要跟她摊牌的那些话,等迈步进殿的时候,才蓦地反应过来……不对。   接下来他所面对的,是他这辈子最难禁受的噩梦。   就算此时此刻这种良辰吉日里想起来,都忍不住呼吸急促,浑身冰凉,而心也随着缩成一团,将僵冷窒息而死似的。   ***   范垣停了停,冷问:“今晚上是洞房花烛,你非得提这煞风景的事吗?”   琉璃见他起先还只是脸色阴晴不定而已,渐渐地却变得可怕起来,最后隐隐地仿佛还带一丝狰狞,仿佛要跟谁去拼命似的。   琉璃早就心惊肉跳了。   如今见范垣如此说,忙道:“那我不说就是了。”   对上范垣不善的眸色,琉璃心中念头转动,讪笑道:“师兄,我忽然想起我没吃东西,有些饿了,你呢?”   “我不饿。”   “那我也不吃了,你睡吧,我看着你。”   范垣听了这话,脸色稍霁。   此时帐外红烛高照,拨步床内,光影却有些暗淡。范垣望着面前眉眼精致的玉人,影移光转中,心中便又浮现琉璃的脸。   范垣就躺着的姿势,伸手在琉璃的颈项后轻轻一揽。   琉璃身不由己往前倾身,正好低头吻在范垣的唇上。   琉璃微睁双眼,想不到他还能这样。   唇齿相交,相濡以沫,这时侯才有几分销魂荡魄的意思。 第71章 婚后   范垣抚着琉璃的脸颊,轻轻地跟她双唇相接,这个姿势,就好像是甘露从天而降,而他正惬意地吮吸着,承受着。   最初还只是鱼儿呷食般温柔嬉戏,可很快,他便觉着不够。   身体中像是有一股火涌了上来,范垣索性翻身而起,单臂在琉璃腰间一揽,顺势压了下去。   突如其来的动作,把床边的红帐微微掀动,同时也将桌上的烛火吹的摇曳,烛光迷离,闪烁不定。   范垣从在下转为在上,他双眸微红地盯着面前的人,正欲动作,谁知在烛光的明灭之间,面前之人的容颜却在琉璃跟温纯之间变幻。   范垣怔了怔,定睛细看,眼前之人柳眉轻舒,明眸似水,确实是绝色天生,倾国倾城,然而却并不是他渴望的那张脸。   就像是一盆冰水浇落,把他心头熊熊烧灼的烈火都给泼灭了。   他的左手还搂在琉璃的腰间,右手扶在肩头,可是因为心念一转,便就着这个姿势僵住了。   琉璃先前被他突然压倒,正有些惊怕不知所措,忽然察觉范垣停了动作,才敢又转动目光看向他,却见范垣的神情异样,隐隐地竟好像有着无尽的感伤跟失望。   琉璃意外之余,不由道:“师兄?”   范垣听了这一声,才回了神,他应了声,再看面前的脸,却不由松开了手。   他坐起身来,背靠在墙壁上,闭上双眼。   琉璃虽然觉着他突然停手,令人错愕,不过对她而言倒也不是一件坏事。   又因为不知道原因,就只小心翼翼地挪开,本想问他怎么了,可又怕不知说错了什么,反而又引得他性子发作。于是便紧闭双唇,不再言语。   偌大的拨步床内,一对本是该“春宵一刻值千金”的新人,却罕见地鸦雀无声,两两相对,“冷静”异常。   等范垣再度睁开双眼的时候,却赫然看见旁边的琉璃蜷缩着身子,悄然卧倒,一动不动。   范垣俯身看了会儿,才发现她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睡着了。   ……亏得他在这里冰火两重,愁肠百结,万念在心头舞动,她居然能够老神在在地睡得如此安稳。   果然不愧是陈琉璃。   只不过,范垣心中本有些烦乱不堪,然而望着她恬静睡着的样子,却不禁轻轻地叹了口气,那股心浮气躁也不知不觉随着这口气而消散了。   他缓缓起身,把琉璃的鞋子脱了放在旁边,又将自己的靴子也摘了,本还想把外衫都脱去,又怕动静太大反惊醒了她,只得罢休。   和衣,慢慢在琉璃的外侧卧倒,范垣凝视着面前这张属于温纯的脸,看了半晌,伸出手想要碰一碰,但这张脸孔委实太过娇嫩美丽了,跟他心中的陈琉璃到底不能一样。   范垣缩手,禁不住又叹了口气。   ***   次日琉璃醒来的时候,发现身上严严密密地盖着一床锦被,旁边却已经没了范垣的影子。   琉璃昏头昏脑坐了起来,发现自己身上的喜袍不知什么时候竟不见了,只穿着贴身的里衣。   记得昨天晚上,因为看范垣沉默不动,她就也在旁边缩着陪他,只是因为太劳累了,不知什么时候就睡了过去,只不过仿佛并没有脱衣裳。   琉璃吓了一跳,本能地抱住肩膀,手在身上胡乱摸索了一阵,却又讪讪地停了下来。   外间的丫头婆子们听见动静,忙进来伺候,先齐齐地在床前道了喜,才过来扶着她下床,洗漱更衣。   琉璃不由问道:“四爷呢?”   小桃笑说:“早半个时辰前,四爷就起了,还说叫我们不要着急叫姑娘起来,让你多睡会儿呢。”   “以后可不能再叫姑娘,得改口叫少奶奶了。”旁边杏儿笑着说道:“四爷可真是疼奶奶。”   琉璃因为想起今儿得去给冯夫人等请安,自己如此晚起,岂非失礼。于是忙忙地梳妆妥当,也顾不上吃早饭,就过来冯夫人的上房。   还没进门,就听到说笑的声音,果然冯府里的一干妯娌等都已经聚齐了,连东城也都在。   琉璃入内拜见了冯夫人,又跟曹氏等团团地叙了礼,大家毕竟都是认得的,也没什么隔阂,仍是说笑了一阵儿罢了。   冯夫人因对琉璃说道:“先前你在这府里做客,如今却实实在在地成了一家人了,以后家里的事儿,多跟你二嫂子学着些,再要是有什么缺用的东西,也跟她说。”   曹氏笑道:“如今是亲上加亲,更好了。我要是照看不到的地方,纯儿可别委屈了,只管告诉我。”   长房的程夫人因对曹氏笑道:“我们自然是愚笨不能的,这家里都是你在打理,也亏得你能耐,竟操持的丝毫不差,只是你毕竟太劳累了,如今纯儿嫁了过来,你好歹也有个膀臂,以后让她多帮着你倒是好的。夫人您说呢?”   冯夫人点头道:“纯儿虽好,只是她向来身子弱,倒是别让她操心这些。”   曹氏就说:“要是纯儿妹妹能帮着我,自然是求之不得,只不过我心里也跟夫人一样疼惜她,怕她操劳了罢了。”   琉璃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这会儿有些恨不得自己还是当初那个被人以为是痴愚的小哑巴,好歹就不必费心应酬这些后宅之事了。   幸而东城给她解了围,东城笑道:“今儿是纯儿嫁过来第一天,就不要说这些没要紧的。小心吓着了她。且让她自在些岂不是好?”   冯夫人便道:“到底是东城体贴纯儿。”   曹氏也说道:“虽然很体贴,只是这称呼从此是要改改了,如今都是你的四婶了,怎么还叫人家的名字?小心让你四叔听见了不受用。”   东城笑道:“这个不打紧,我的称呼从来都是混叫的,何况纯儿也不会怪罪我,一直都叫妹妹叫惯了,突然改口还真有些不适应。”   琉璃说道:“都是自家人,不必在意那许多。”   这日正午,就在冯夫人这边吃了中饭。   饭罢就仍回到四房里去,进了门,才见范垣已经回来了,正坐在堂下。   琉璃见了他,本能地要叫一声“师兄”,碍于丫头们都在,就只忍着,等大家退了出去,才上前悄悄地问道:“师兄,你先前去哪里了?”   范垣不看她,只淡淡回答道:“到外头应酬了一会儿。”   琉璃忙问:“既然是应酬,中午难道没有酒席?怎么你这么早就回来了?”   范垣说道:“我不耐烦跟他们久坐。”这才瞥了她一眼:“你吃了饭了?”   琉璃点头:“夫人那边留饭。”又突然醒悟过来,便说:“你是不是没吃好?”   范垣也不答话。   琉璃早已走到门口,叫了小桃来,吩咐说:“你去厨下,叫他们做两样菜,就今日在夫人那边吃过的奶汁鱼片,清炒竹笋,花菇鸭掌……再要一个莲蓬豆腐,两个金丝卷子。去吧。”   范垣在里间儿,隐约听清楚了一两句,脸上透出几分晴色。   琉璃回到桌边,瞅着他笑道:“吃不着好的,也犯不着黑着脸,如果我不问你,你难道就要饿着肚子黑脸一整天?”   范垣见她仍是这样懂自己的心意,且方才她要的这几样,都是适合他口味的菜色,心底当然是暗暗喜欢。   面上偏偏哼道:“我可不像是那些人,自己在外头吃的心安理得。”   琉璃见他转头看着别处,便举手把他的脸转回来:“是在抱怨我呀?”   范垣的目光在她脸上蜻蜓点水地掠过,不言语。   琉璃端详着他的脸色,柔声道:“师兄,今儿是头一天,夫人留饭,怎么好就撇下了回来?大不了以后多陪陪你,好不好?”   范垣听着她温言软语,感觉那手掌心摩挲过自己的脸颊,心里受用的无法形容:“那好吧。”话一出口,自己也吓了一跳,没想到这声音竟也透出了几分柔情。   不多时饭菜端了进来,琉璃在冯夫人那边虽然吃过了,却也仍坐在桌边儿陪着范垣,又亲自给他斟了两杯酒,并捡那他喜欢的菜给他夹到跟前儿,果然尽心体贴。   本来一刻钟就能吃完的中饭,竟吃了半个时辰。   范垣吃的心满意足了,在外头漱了口,回到里屋,见琉璃歪在榻上,有些困倦之色。   范垣望着她婀娜斜倚之态,未免想到昨晚上的事。   那对他来说当然是个极大的心结,之前不耐烦在外头应酬的一大原因,也是因惦记着此事,又怕琉璃不痛快,所以才撇了范澜等人早早地回来了。   谁知见琉璃竟像是无事人一样。   先前沉浸在她柔情蜜意里,和美无限地吃了一顿饭,如今足了口腹,自然又把这件事想起来了。   范垣走到榻前,在旁边坐了,想了想,便握住了她的手。   琉璃正朦胧着要睡,察觉有人握住手,知道是范垣,勉强微微睁开眼睛看了一眼:“我有些困,让我先睡一会儿,你才吃了饭,不要就躺着睡,出去站一站再回来。”   范垣听着这日常的话语,却又蕴含着细微的体贴,昔日跟琉璃相处种种顿时又涌上心头。   此刻里间无人,范垣倾身,在琉璃的腮上轻轻亲了口,唤道:“师妹。”   琉璃动了动:“嗯?”   范垣望着她慵懒的神色,又见她袅袅娜娜地斜靠着,绸子衣裳底下,玲珑起伏,若隐若现,瞬间心里的火重新又有些烧了起来。   范垣张手,竟将琉璃拥入怀中,琉璃吃了一惊,这才睁开眼:“干什么?”   因见他没什么动作,琉璃错以为他要跟自己一块儿睡,便举手推了他一把,小声嘱咐说:“这会儿别睡,恐心里积了食,你且去站站。”   范垣道:“昨晚上……”   琉璃一愣,范垣身上发热,却竟有些说不出口,只是掐着她的纤腰,微微用力。   琉璃看这光景,总算明白过来,顿时也有些不自在:“别闹啦,青天白日的,像什么话。”   此刻丫头们虽不曾进来,但都在外间,一帘之隔自然听得分明。   范垣喃喃唤道:“师妹。”并不抬头,只是贴在她的身上,嗅着那有些熟悉的气息,半是沉醉。   琉璃见他竟不肯撒手,羞窘的脸上红了,压低声音喝道:“不要,快放开!”   “我不。”范垣埋首过来,在颈间吻落。   湿润的唇贴了过来,琉璃打了个激灵,忙以手挡住他,把他往外推。   范垣索性握住她的手,往榻上一压,自己倾身过来。   偏偏正在此时,一个小丫头进来看茶,冷不防瞧见两人如此,吓得手颤,把一把壶摔在地上,发出“哐啷”巨响。   外间小桃等几个听见动静,不知为何,都忙跑进来进来瞧。   榻上范垣早起身回看,底下琉璃也挣扎起来。   突然看见这许多人涌进来,琉璃羞红着脸,本能地转过身去背对众人。 第72章 甜甜   众丫鬟猝不及防看见了这一幕,一个个羞红了脸,忙都低下头,悄然退了出去。   范垣拧眉,回头看向琉璃,见她背对着自己,捂着脸,不知如何。   范垣方咳嗽了声,握住她肩膀。   琉璃用力一扭身子,想把他的手抖落。   范垣不禁笑道:“你干什么?难道捂住了脸,人家都不认得你了?”   琉璃闷闷道:“都怪你。”   范垣怦然心动:“怪我什么?”   琉璃道:“都说了叫你别闹,若是传出去像什么?我还活不活了。”   “这不是闺房之乐么,我们都是……是夫妻了,难道还怕他们言三语四?”虽然也有点窘迫,不过看琉璃如此,范垣反而厚颜起来。   琉璃听他如此说,脸上更加烧热,扭头轻轻地啐了口:“还说!没羞。”   范垣见人都走了,这次却总不会再贸然闯进来了,因转身把琉璃搂着,抱入怀中道:“你干吗啐我,我说的难道不对?”   琉璃道:“当然不对,你饱学诗书的,难道不知道这叫什么?”   范垣禁不住露出笑意,却仍假作不知,正色问道:“我竟然如此孤陋寡闻,实在不知道,不如师妹教给我?”   琉璃起初误以为他真的不知道,转头望着他端庄正色的神情,又看着他似挑非挑的唇角,便明白他是故意的。   琉璃哼道:“不知道算了,我偏不说。”   范垣眼底笑意加深,竟凑近了,低声道:“好师妹,你教给我,以后我就学会了。”   琉璃的心猛然乱跳。   原来她所想的那无非是四个字——白日宣y而已,如今范垣装呆,又说的如此冠冕堂皇,自己当然是万万不能再提的。   琉璃瞧他意犹未尽似的,心里一阵紧张,张皇之下,突然想起一件事:“师兄。”   范垣正又重新把她抱入怀中,心猿意马,蠢蠢欲动之时。   猛然听琉璃问道:“你昨晚上,为什么突然不高兴啦?”   范垣愣怔。   之前琉璃仿佛无事发生般,他心里还惦记着,惴惴不安,终于听她提起来,心里却更像是扎了一根针。   范垣道:“我、没什么,我并没有不高兴。”   琉璃瞥他一眼,眼底若有所思,却并不紧着追问,只说道:“你心里有事无妨,我也知道……你的那些心事就算告诉了我,我也未必会都懂。只是你不要总是不开心,倘若我有什么做的不好的地方,你就告诉我,我一定会尽量改的。”   昨夜毕竟是他们的洞房之夜,只要是正常人都知道会发生什么。   琉璃当然也明白,虽然在她而言,其实并不期待。   她终究是嫁过端王的,又是皇太后,虽然转为温纯重生,心里仍是有一道坎。   阴差阳错地知道了范垣对自己的心意,又柳暗花明地嫁给他,虽明白婚后会经历什么,依稀悚然,只是得尽量“顺其自然”罢了。   没想到范垣竟没有真的跟她行“周公之礼”,虽然意外,琉璃却也暗中松了口气。   可是,虽然为不必去咬牙经历那一切而略觉庆幸,但琉璃心里难免也会猜测:为什么范垣居然变成了柳下惠。   按照他之前的那些表现,本不应该的才对。   琉璃心里揣测,不外乎有两个原因,第一,因为先前她提起了自己的死因,害范垣想起往事,所以他不高兴,自然就没了那念头。   至于第二个原因,就更有些不便启齿了。   琉璃觉着,范垣不碰自己,也许是因为……她嫁过端王的原因。   听了琉璃的话,范垣惊愕而意外。   范垣道:“你……你在想什么?”   琉璃正出神,闻言摇头。她想的那些话自然更加无法宣之于口。   范垣拧眉:“你并没有什么做的不好的,为什么突然跟我说这些?”   琉璃勉强笑道:“现在毕竟跟以前不一样了,我也知道我笨,怕以后又有什么惹你生气的,所以先说下罢了。”   范垣看了她半晌,从面前这双明眸中,仿佛又瞧见了昔日的琉璃。   范垣重将她揽入怀中,手抚过那缎子似的发端:“你说的跟以前不一样了是什么意思?”   “就是、是……”   “是跟我做了夫妻吗?”   “……嗯。”   范垣笑笑,眼神有些恍惚。   沉默了半天,范垣才又说道:“以前我只能看着你,看着你在我面前跑来跑去的胡闹,我每次想把你捉过来,像是现在一样紧紧抱在怀里,只是终究不能,幸好……那段时候我经常梦见像是现在这般抱着你,每次做了那样的梦,都会快活好久。”   琉璃的心怦怦大跳:范垣竟对自己用情到这种地步?她居然丝毫都不知道。   可心里又有隐约的甜蜜涌上来,慢慢沁开。   范垣又说道:“后来……你去了端王府,我真恨你,不过也更恨我自己,是我没有福气,也是我没有能耐,更比不过王爷……”   琉璃听到这里,忍不住叫道:“师兄!”   “我当然比不过王爷,”眼底多了一丝黯然,范垣郁郁:“如果是别人,我或许还可以争一争,但是那个人是王爷,我知道我这辈子都不会有机会了。”   琉璃突然觉着眼中酸涩:“你之前……怎么一丝一毫的都没有露出来。后来更对我冷若冰霜,开口规矩,闭口守制的,我还以为你讨厌我呢。”   范垣笑道:“方才有一句话你没说错,你是真的很笨。”   琉璃本来伤感,听了这句,便仰头瞪向他。   范垣举手捂住她的眼睛鼻子,她的脸很小,他的手这样压下来,便遮住了大半个脸。   范垣望着面前只露出樱唇的女孩子,眼底的伤感禁不住流露出来:“我当然喜欢你,就算你任性,不够聪明,嫁给了王爷,我还是喜欢你。”   琉璃听着他缓缓说来,只觉着心头像是有什么绽开一样,奇美非凡,更甜蜜非凡。   她不由自主地伸出手臂,主动地环住了范垣的腰。   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心跳的厉害,只是想紧紧地抱着他不要放开。   不知过了多久,琉璃才终于问道:“那、那你不是嫌弃了?”   “嫌弃?”范垣皱眉:“嫌弃什么?”   琉璃一时冲动问了出口,却立刻后悔起来,支支唔唔说道:“嫌弃我笨。”   范垣想了想,觉着不对:“你原本要说的不是这个,说实话。”   琉璃知道他一旦动疑,必会追问到底,脸颊绯红,低低道:“其实是、是我胡思乱想,我看你昨晚上不开心,还以为你是觉着我嫁过王爷。”   范垣像是看着什么天外来客般看着琉璃,半晌才摇头道:“我说你笨,没想到竟到了这种地步。”   琉璃挥拳打了他两下:“你不要总这么说我,一直念叨的话,我怎么聪明的起来?”   范垣禁不住笑:“是是是。你很聪明,极伶俐的,又很会欺压我,成了吧?”   琉璃嘿嘿笑了两声,才问:“那你到底为什么不高兴?是因为我问了你那件事?”   范垣知道她指的是什么,默然回答:“不是。”   还有第三个原因?琉璃圆睁双眼:“那你快说,我可真想不到了。”   范垣看着她:“你自己去照照镜子就知道了。”   琉璃发呆:“为什么?”忙举手在脸上一模:“我脸上有什么东西?”   范垣忍无可忍,屈起中指就在她额头上用力弹了一下。   琉璃疼的忙捂着额:“干吗打我?”   范垣喝道:“去照镜子!”   琉璃嘟着嘴,皱起眉头,不过倒也担心自己脸上有什么不妥,把脸跟额头来回揉搓了几次,才要起身去照,猛然间灵光一闪,回味过来。   琉璃诧异地看向范垣:“你、你的意思是……”   范垣默默地望着她。   琉璃咽了口唾沫,知道自己这一次想对了。   ——范垣在意她的脸。   确切的说,范垣在意的是琉璃现在的身子——温纯的身体,温纯的脸,而不是她陈琉璃的。   也就是在这时候,琉璃突然回想起来。   自从自己在范垣面前坦白了身份后,自动范垣流露出对自己的情难自禁后,似乎每一次的跟她亲近,都好像……   要么是在黄昏,要么是在夜间,要么是在灯火昏沉,几乎看不清容貌的时候。   除了那一次光天化日,却是因为受了郑宰思的刺激。   怪不得昨晚上他一会儿热情如火,一会儿又避之不及。   他之所以放开了她,自然是因为自己的这张脸又提醒了他,所以竟让他在春宵一刻的时候,还能悬崖勒马似的选择了隐忍。   ***   当夜,两人吃了晚饭,同榻而眠。   虽然白天终于把心结说开了,但也正因为说开了,所以两人之间,反而更多了一份若有若无的尴尬。   琉璃原先因为习惯了这具身体,已经忽略了自己已经换了身子这一节。   如今给范垣提醒,便也想了起来,同范垣相处,无端多了几许别扭。   两个人躺在榻上,起初都没有话,只是彼此也知道对方都没有睡着。   良久,范垣说道:“我去熄了灯吧。”   琉璃本来没觉着如何,正要答应,突然间察觉他话中的意思,忙道:“不……别去。”   范垣扭头看她:“怎么了?”   琉璃道:“我、我怕黑。”   范垣不禁笑道:“我怎么不知道你有这毛病?”   黑暗中琉璃脸热:“我新得了的毛病,不行吗?”   “行行行。”   如此不知不觉又过了两刻钟,琉璃有些困倦,也转头看一眼身旁的范垣:“师兄。”   范垣应了声:“干什么?”   琉璃不太放心似的,悄声叮嘱:“你别去熄灯好不好?”   范垣蹙眉:“怎么还惦记着这个。”   琉璃摇了摇他的手臂:“不许熄灯,答应我嘛。”   范垣无奈,只得说道:“知道了。”   琉璃隐约明白范垣的意思。   他无法面对这张属于温纯的脸,所以有些“下不了手”,因此先前才想着吹了烛,如果是黑暗的话,自然容易动作些。   偏偏琉璃这次聪明起来了,当然不肯。   这一夜,两人仍旧相安无事。   只是在天明的时候,琉璃醒来,饱睡了一晚上,睁开眼睛,却发现自己被抱在怀中,脸颊靠着的是他可靠微暖的胸口。   可是在望见近在咫尺的范垣的时候,琉璃忽然有些恍惚。   就像是范垣以为这辈子都得不到她一样,琉璃也以为自己这辈子只会有端王一个男人。   以至于在她方才醒来的那一瞬间,望着身边男子的躯体,她第一个念头,竟以为这是端王朱睿琮。   脑子转了几圈,才反应过来,那已经是隔世的事情了。   而身边的这个人,是范垣。   是他的师兄,如今,也是她的夫君。   琉璃呆看了范垣良久,突然很想在他好看的唇上亲一亲。   ***   这天,是琉璃回门的日子。   一大早,范垣陪着她乘车往积庆坊温家而来。   温家大门口上,养谦已经来来回回地转了好几个圈,左等不来右等也不来,脖子都似抻长了几寸,几乎忍不住要派人去范府催问,那街口上望风的小厮才飞奔回来,禀告说范府的车驾来了。   从小到大,除了那次在南边的牢狱之灾,养谦并没有跟妹子分开超过两天以上,又生恐妹子羊入虎口,这份担忧可想而知。   终于等车停在门口,琉璃才露面,养谦不等范垣动手,自己上前扶着琉璃下地。   琉璃扑上前,握住养谦的手,笑道:“哥哥!”   养谦见她笑面如花,跟先前毫无两样,松一口气之余,心中也欢喜无比:“怎么才回来?”   琉璃说道:“早上去拜别夫人,耽搁了会儿。”   养谦也顾不得理会范垣,只忙拉着她进内:“快进内,母亲都等急了。”   范垣微微一笑,不疾不徐地跟在他们身后。   入内拜见了温姨妈,温姨妈见了琉璃,百感交集,又把她抱入怀中,看她气色很好,精神更佳,便也跟养谦似的放了心。   略同范垣说了几句话,便叫养谦带了他出去应酬了。里间,温姨妈又对琉璃道:“这两天你哥哥跟我想着你,都不禁后悔起来,早知道当初就不该搬出来住,如果现在还在那府里,见你岂不是更容易些了?”   琉璃窝在温姨妈怀中:“不打紧,以后母亲也可以常在那府里住着,我也可以回来住着,仍旧跟先前一样的。”   “胡说,”温姨妈笑斥了句,“嫁了人了,岂能跟以前一个样?你要是回来住着,让四爷怎么办?”   琉璃笑着不语,温姨妈又悄悄地问:“是了,他对你可好?”   琉璃道:“好着呢。”   温姨妈道:“我也觉着一定不差,只是你哥哥,这两天我看他真是坐立不安,若不是我拦着,非得自个儿跑去范府找你不可了。”   琉璃想到方才养谦接自己时候的真情流露,也道:“母亲劝着些哥哥,别叫他为我担心才好。”   温姨妈点头,又叫了丫头来,吩咐说:“让人出去看着大爷,留神看着,别让紧着吃酒。”   这日中午,温府设宴款待娇客。   因为温家的亲戚都在南边,席上所请的也没多少人,只有养谦在翰林院两个知己相交,养谦的恩师徐廉,范府的范澜范波两位,再一个,却是郑宰思。   席上,大家吃了一回酒,翰林院那两位学士因敬畏范垣身份,何况还有徐廉在侧,自觉轮不到他们开口,便十分谨言。   徐阁老是个深藏不露的,笑多过于说话。   范澜见徐阁老寡言而笑,自己便也十分谨慎。   而郑宰思虽然是伶牙俐齿之人,今日却仿佛执意要把那伶牙俐齿珍藏起来,显得格外深沉。   是以这一桌子人,只有三爷范波还能勉强打趣说上几句。   小厮上前斟满了酒,范波正要举杯祝上几句,养谦突然咳嗽了声,拿了杯子,对范垣道:“我敬四爷一杯。”   如今他身份不同,已经是自己的大舅子了。范垣一笑:“不敢,是我该敬请哥哥一杯。”   “哥哥”二字传入养谦耳中,着实迷离魔幻。   其实早在江南的时候,范首辅的大名便如雷贯耳。等上了京,跟他相见,虽然范垣冷冷淡淡而又高高在上,但养谦知道人家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肯见自己一面已经是念在亲戚相关了。   其实平心而论,虽然外头关于范垣的名声传说,毁誉参半,有那歌颂他是忠直辅国能臣的,也有痛骂他是弄权欺主的奸人的,但在温养谦看来,范垣仍是个值得敬重的朝臣。   所以在春闱之后,因为范垣想把养谦踢出三甲,人人都觉着惊愕不解,只有养谦自己心里明白范垣的苦心,非但不怪范垣,反而欣赏且感激他。   假如……不是因为自己的妹子,范垣在养谦的心目中,只怕永远都会是那个值得仰头瞻仰的首辅大人。   而范垣在养谦心底的形象破灭,是从那天晚上,无意中后花园目睹的那一幕开始。   以前虽然有关范垣如何y乱内宫的传闻,养谦因为跟范垣见过,觉着他的气质谈吐,行事为人绝非传言里那么不堪,所以心里只是不信。   可目睹了范垣如此轻薄自己的妹子,却让养谦无法不信了。   温纯是那样天真无邪的少女,又是范垣的表妹,谁知这个人平日里道貌岸然一本正经的,私底下却干出勾引轻薄无知少女这种下流的事,在养谦看来,简直近似于禽兽一流了。   起先有琉璃的遮掩,倒还勉强说得过去,但那天乔迁之日,范垣当着郑宰思的面做那种惊世骇俗之举,对养谦来说简直更是毁灭般的打击。   原本郑宰思花名在外,且齐大非偶,并非良配,可是给范垣这样一对比,郑宰思显然可敬起来。   毕竟郑宰思再醉眠青楼等,温养谦也并未目睹,可是范垣对琉璃一再轻狂,养谦却是看的明明白白,简直眼睛都像是给刺瞎一样,更极为糟心。   如果不是琉璃坚持,温姨妈助攻,养谦一定不肯把琉璃许配给范垣。   先前郑家有意为郑媛跟养谦拉线,养谦原先的确并不中意郑媛,只不过,一则是郑宰思的关系,另一方面,养谦的座师徐廉徐阁老,却也有意撮合这门亲事。   那时候范垣劝养谦不要当别人的棋子,其实温养谦虽看出了徐廉跟范垣面和心不和,却也并没有到达想做徐廉的棋子的地步。   只不过他心中筹谋的是:范垣如今势大,只手遮天,朝中唯一能跟他相抗的只有徐廉徐阁老,倘若有朝一日范垣辜负或者委屈了琉璃,自己总要有足够的能力跟他相争。   所以那会儿关于郑家的亲事,养谦才犹豫不决。   他并不是为了赌气,也不是为了自己的前途,若是想给自己留一步余地,以备将来的未雨绸缪。   此刻,看着范垣举杯,养谦叹了口气。   既然命中注定如此,且只能放眼往前看。幸而方才在门外接了琉璃的时候,所见所感,知道妹子依旧的活泼可爱,好歹算是个不错的开始。   养谦举杯,正说道:“今日……”   突然范垣的一名随从从外匆匆而入,在范垣耳畔说了句什么。   范垣眉峰一蹙,竟把手中的酒杯放下。   养谦正勉强提起兴致,见他如此,不禁不悦:“四爷可是有什么急事?”   范垣转头向着他低语了一句,养谦闻言色变,忙也把杯子放下,两人齐齐转身往外而去。 第73章 暗恋   且说范垣在温养谦耳畔低语一句,养谦登时色变,回身向着在座众人做了个揖道:“有点急事,请恕我去去就来。”   在座除了徐廉范澜外,范波,郑宰思跟其他两位都忙起身,拱手回礼道:“不妨事,请自便。”   当即养谦跟范垣转身一起离开堂下,剩下众人都不知怎么样,范波因笑道:“这会子又有什么着急的事,就忙的这样,连四弟都跟着去了,总不成是新娘子有什么召唤吧。”   范澜咳嗽了声,范波就不吱声了。   徐廉仍是笑而不语,郑宰思心里有数,只笑着举杯道:“他们虽有事,咱们别自个儿冷落了,来,趁着他们不在,正好多喝两盅。”   众人这才又重又举杯。   ***   范垣同温养谦往外而去,养谦心里紧张,悄悄看一眼范垣,却见他脸色平常,泰然自若。   养谦见他这般笃定,自个儿也很快镇定下来,如此一路往外,才出二门,就见前方路上,有个人晃晃悠悠地正下台阶。   养谦忍不住又看范垣一眼,范垣察觉,便向着他一点头。   两人紧走几步,齐齐行礼,口称道:“参见皇上。”   原来这来人正是小皇帝朱儆,虽然人小小的,派头奇大,背着两只小手,四平八稳地往前走过来,见他两人行礼便点头道:“免礼。”   两个人站定,养谦尚未说话,范垣道:“皇上怎么突然就来了?”   朱儆望着他,不答反问:“少傅成亲的那天人多,朕不来也就罢了,怎么你也不带着纯儿进宫看朕啊?”   按历来的规矩说,以范垣这般身份,成婚之后次日,应要带命妇进宫参见皇上。   只是范垣只怕琉璃见了朱儆后脸上会过不去,所以索性破格,并没有进宫去。   此刻见朱儆居然先声夺人似的问了起来,范垣道:“此等小事,本来不敢再去搅扰皇上。”   朱儆哼道:“这哪里是小事?不过也罢了,横竖你不进宫,朕出来看你们也是一样的。”这倒是给自己出宫找了个最合适不过的理由。   朱儆身后跟着的是太监陈冲,闻言笑道:“皇上是惦记着首辅大人呢。”   范垣虽然习惯了教训朱儆,只不过这并非在范府,而是在温家,且又的确是喜事,却也不便说些什么。   温养谦见状,便笑说道:“舍下鄙陋,皇上不嫌寒微,臣不胜荣幸感恩。”   朱儆笑道:“不用这样。你别赶我出去就是了。朕方才在外头听说今儿来了客人,都有谁呀?”   温养谦便一一说了,朱儆听说有徐廉在,对他这样的小孩子来说,那也是个古板忠直的老臣,若是相见了,恐怕又给他唠叨,总算堵住了范垣的嘴,若再招出另一个来反而不好了。   于是朱儆避之不及:“既然这样,朕不进去了,我又不喝酒,免得也扰了你们的兴致。你们自己仍进去喝就是了,也不用声张说我来了,别叫他们吃也吃不安心。”   养谦迟疑着应了声,朱儆又问道:“纯儿呢?”   养谦忙回在里间,朱儆笑道:“朕去找她说话就是了。”说完了,又对范垣道:“对了少傅,可恭贺你终于成家啦,朕……就祝你跟纯儿白首偕老,嗯……早生贵子吧。”   范垣原本肃然,直到听了这句,才微微一笑,真心实意地拱手躬身道:“多谢皇上吉言。”   养谦在旁听见朱儆说“早生贵子”,只觉着眼皮啪地跳了跳,却也罢了。   于是养谦亲自领路,先送了朱儆到内宅过去,这边范垣自己回到席上照应。   ***   朱儆进里的时候,琉璃正在跟温姨妈说些闲话,问酒席摆的如何,今日又有谁来之类。   温姨妈也问她范府里如何,叮嘱她跟妯娌等好生相处之类。   正说话,听外头道:“大爷进来了。”   因为内宅的丫头们从没有见过小皇帝的面儿,且朱儆又是微服,所以她们都不认得,只见温养谦领着个派头十足的小孩子,还当是范府或者其他王公贵宦府里的小公子罢了。   温姨妈跟琉璃自不知道,温姨妈便跟琉璃说道:“我正要再嘱咐他几句,别叫他为难了四爷呢。”   琉璃笑道:“这怎么会?”   温姨妈道:“你不知道……”才说到这里,外间温养谦咳嗽了声打断了,掀起帘子道:“母亲,妹妹。”   温姨妈还在笑,却见养谦进了门,微微躬身掀起帘子,从门外又走进一个粉妆玉琢长的极为精致尊贵的小孩子来。   温姨妈正诧异不解这是哪里来的好孩子,琉璃猛地看见了,惊喜参半,忙起身叫道:“皇上……”   此刻养谦早把屋里外的丫头们打发到外间去了,温姨妈听琉璃突然叫了这一声,几乎还没反应过来,直到养谦上前提醒道:“母亲,这是皇上。”   温姨妈才慌了神,忙起身立在旁边,又颤巍巍地忙行礼下去:“参见皇上……”   朱儆正打量琉璃,见温姨妈张皇失措,便一笑道:“夫人平身,朕微服而来,不想惊动人,你也不要多礼啦。”   温姨妈早已有些站立不稳,养谦忙在旁边扶着。   朱儆拉着琉璃的手:“朕来看你了,你高不高兴?”   琉璃自然是高兴的难以言喻,但一想到朱儆是突如其来,有些不妥,又有些高兴不起来,忙问:“怎么忽然就来了,有多少人跟着?”   身后陈冲说道:“您放心,有十几个禁卫在外头呢。”   琉璃又问:“可见过少傅了?”   朱儆道:“才见过了,咦,好歹这次他没有啰里啰嗦的管我,怎么就换了你了?”   琉璃一怔,温姨妈听了这话,因不了解朱儆的性子,只当他是责怪琉璃,瞬间头更晕了,摇摇欲坠。   琉璃忙撇下朱儆,回身跟养谦一起扶着温姨妈到榻上休息。   温姨妈因小皇帝在跟前,哪里敢卧着,只是战战兢兢,不知所措。   朱儆却是个自来熟,早背着双手,在屋里转来转去地打量。   养谦因悄悄地对琉璃说道:“妹妹,你不如陪着皇上到外头转一转,不然母亲只怕不能自在。”   琉璃忙答应了,便领着朱儆出门,沿着廊下往花园走去。   两人一前一后,走了片刻,朱儆拍了拍栏杆,回头看琉璃:“纯儿,温夫人跟你很不一样。”   琉璃问道:“哪里不一样?”   朱儆道:“她见了朕,吓得不敢动,可见是胆子很小的人,你却不一样,你的胆子比许多人都大呢。”   琉璃只是笑,并不肯说什么。   她当然不是大胆,如果面前的不是她一手拉扯长起来的儿子,只怕她也跟温姨妈等人一样,只有一个战战兢兢无所适从罢了。   一道灿灿的日光从檐下射落,照的廊下一片通明,纵然是秋日,竟也有几分春天的暖意洋洋。   朱儆双手按着栏杆,整个人用力一跳,竟然飞身而起,安安稳稳地坐在栏杆边上。   琉璃见他动作的时候,早忙伸出手来护着,待见他坐的稳当才算放心,又笑道:“皇上怎么这样顽皮,倒要小心些。”   朱儆得意道:“这个算什么?近来跟师父学武功,这才是皮毛罢了,将来学成了练给你看。”   琉璃忙问:“习武可辛苦?”   朱儆道:“不碍事,少傅说过,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如今我还没到那个地步呢。”   琉璃见他把范垣的话牢记在心,不禁暗自喜欢。   朱儆坐在栏杆上,悠闲地晃了晃双腿,突然问道:“纯儿,少傅对你好吗?”   琉璃说道:“自然是极好的。”   朱儆歪头打量着她,突然笑道:“我前日看书,学了一句话。叫做‘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琉璃不解他为什么提到这句,朱儆道:“我突然想起来,之前我怕你嫁给少傅后,就学了他的样儿,也来板着脸说教人了,这大概就叫做‘近墨者黑’,只是看你好好的,突然又想,倘若少傅以后就跟你学,对我好起来呢?岂不是‘近朱者赤’?”   琉璃听了这等荒唐的歪话,不由笑了起来:“你说颠倒了,若是少傅跟我学,那才是近墨者黑呢。他是个聪明无所不能的人,我要是跟他学了几分能耐,岂不好?”   朱儆道:“又不是让你学他的治国之能,只是让你把他的脾气改改罢了。你说可能吗?”   琉璃笑着摇头:“我不知道。”   朱儆拉拉她的手臂,神秘兮兮道:“朕听人说,这世上最厉害的一种风,叫做枕头风,你可明白是什么意思?只要你吹一吹枕头风,少傅一定肯听。”   陈冲人在三四丈开外,隐隐地听见这句,想拦阻朱儆,又不便出声,只好低下头去。   琉璃先是愕然,继而红着脸问道:“这些胡说的话,皇上从哪里听来的?”   朱儆说道:“你不必管,总之朕是知道的。”   琉璃想了想,迟疑着问道:“总不该……是郑侍郎说给你知道的吧?”   朱儆吃了一惊,虽然没有承认,从他的神情里却已经把郑宰思出卖了。   琉璃皱皱眉,禁不住抱怨道:“这个郑宰思,怎么什么都跟你说。”   朱儆见她知道了,忙拉住她的手:“你、你可不要告诉少傅呀?再说,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朕迟早晚要知道的。”   琉璃本要说他几句,可又想到自己如今不是皇太后了,何况朱儆本就怕她学范垣一样教斥他,于是只道:“我难道什么事都要告诉少傅?这是皇上跟我之间的话,放心就是了。我谁也不会告诉。”   朱儆听她答应,这才又笑道:“纯儿,你可真好。如果你能让少傅近朱者赤,就更好了。”   琉璃啼笑皆非,心中转念,又问道:“郑侍郎可还跟你说了什么别的不曾?”   朱儆道:“郑爱卿跟我说的可多了……”凑近过来,在琉璃耳畔低低说道:“他说威远将军怕老婆,给他夫人训斥的跪在地上,半夜不敢动弹。”   琉璃瞠目结舌,朱儆又低低说道:“还说国子监的宋祭酒,别看他表面上古古板板的,其实家里有六个小妾,其中一个还是从扬州买来的,才十四岁。”   琉璃本是要打听郑宰思到底跟朱儆还说了什么,不料果然吐露出这些来,听得自己反而脸红耳赤,又有些心惊。   朱儆却并不当回事,只是觉着好笑,说完了又道:“你听好不好笑?那宋祭酒,老的胡子那么长了,干干瘦瘦的好像一阵风都会吹走,居然还要那么多姬妾,亏他还在朕面前总是子曰诗云,一本正经的。”   琉璃十分无奈,朱儆见她不笑,就也敛了笑容:“你怎么了?难道觉着没趣?”   琉璃也说不上来,勉强又问道:“怎么郑大人只跟你说这些琐碎的没要紧的事,难道没有教皇上好好读书?”   朱儆道:“当然是有的,只不过那些没趣,所以不跟你说而已。这些闲话,都是在我学好了书之后,郑爱卿才讲给我的,你可不知道,有时候为了听他多说些,朕都要提前把要背的书都背过,要练的字多练练,不然做不好这些的话他都不肯说呢。”   琉璃听他如此说,倒是没什么别的话了。   朱儆又跟琉璃说了半晌的话,眼见时候不早,也该回宫去了,就嘱咐说:“我看少傅等闲不会许你进宫的,先前都没有进宫拜朕……以后你就多吹吹枕头风,不然朕就直接宣你进宫就好了,你说呢?”   琉璃忍不住问说:“枕头风这句,郑侍郎又是怎么告诉皇上的?”   朱儆笑道:“还不是那个宋祭酒的典故?据说他一个姬妾的兄弟想进国子监,却不够格,晚上就在枕头旁边望他耳朵里吹风,果然有效,宋祭酒答应了让那人进国子监了。”   琉璃吃了一惊。   朱儆见她愣愣的,举手向着她招了招,琉璃只得蹲下身子:“怎么了?”   朱儆歪头,往她耳朵上吹了两口气,笑着说道:“就是这样,以后你也学会了,就这么对付少傅就行了。”   琉璃正觉着无奈而好笑,养谦跟范垣去而复返,原来他两人也觉着时候不早,便来探望。   当下朱儆便别了琉璃,又同他二人说了几句话,范垣毕竟不放心,陪着出门,亲自送回宫中去了。   琉璃自回到房中,却见温姨妈歇了半晌,已经缓过神来。   温姨妈见了琉璃,便问起朱儆,琉璃只说才出门去了,叫她安心。   温姨妈愣愣怔怔:“真是做梦也想不到的事,我竟见了皇上。”又道:“没想到皇上年纪这么小。”   琉璃道:“是呀,才七岁呢。”   温姨妈呆呆道:“可怜见儿的,这么小的年纪,父母都没有了。”不觉感叹了一句,又觉着自己逾矩了,忙握住嘴,又转口道:“可年纪虽小,看着实在是精灵尊贵的很,又有四爷等能人教导着,一定会是个英伟神武的明君。”   然而先前那句话早触动了琉璃的心,不禁低下头去。   温姨妈不明白她的意思,便抚着琉璃的颈背道:“难得皇上跟你这样投契,竟肯亲自来探望,唉,我看皇上毕竟也只是小孩子,同你如此投缘,难道是无缘无故的?只怕是觉着你有些像是他的亲娘,所以才如此亲近呢。”   温姨妈知道这话不该,仗着屋内无人,声音又低,倒也不怕。谁知却歪打正着了呢。   琉璃看了温姨妈片刻,终于慢慢地靠在她的怀中:“母亲,我也很心疼皇上,恨不得……对他好一点。”   温姨妈听如此说,点头道:“我的儿,知道你心软,何况皇上又是那样的好模样,方才我虽然吓坏了,但现在想想,实在是可人疼的很,以后你若跟他见了面,也对他尽力好些就是了。”   因范垣离席去送朱儆,养谦独自回来应酬众人,徐廉略坐一坐,就告辞了,范澜跟范波也随着起身,那两位同僚也自去了,最后只剩下了郑宰思。   养谦虽然半个字也不曾提过朱儆来到,只是郑宰思何等精明,见他若有所思,便笑道:“是那位小祖宗来过了?”   养谦诧异之余,却也知道他的为人,笑道:“你又怎么看出来的?”   “不是他,怎么能劳动范大人亲自出迎亲自相送,把徐阁老都撇下了?何况若不是因他,你也不必向着徐阁老保密了。”   养谦苦笑:“我实在想不到皇上突然会来。”   “你想不到,我却早想到了。”郑宰思笑道,“早在前天,范阁老就该带了夫人进宫拜见皇上的,偏他没有去,皇上已经怨念过几回了,知道今儿纯儿回门,索性自己就来了。”   养谦道:“说来古怪,为什么他不带纯儿进宫去?岂非失礼?还是自恃威福之类?”   郑宰思瞥他一眼:“这个你不妨问他去。我哪里知道,何况我当初是带了夫人进宫朝拜过的,也问不到我。”说着噗嗤一笑。   养谦忍不住也随着笑了。   两人又碰杯吃了两盅,郑宰思突然说道:“如今纯儿也出嫁了,你倒要好好想想你自己的姻缘了,有没有中意的人家?”   温养谦瞅他一眼,不言语。   郑宰思笑道:“之前我们那府里要把媛儿许你,我还当到底要跟你结亲了呢,不料仍是放下了,是什么让你突然变了主意?”   养谦不便说是范垣的那一番话提醒了自己,郑宰思却也并不追问,只道:“其实你先前犹豫不决的用意,我也能猜到几分,你是怕这条船不牢靠,所以想要另寻一艘船,假如这条船要沉的话,你就把纯儿接到安全的船上,免得你跟他在同一条船上一块儿覆灭,是不是?”   养谦心头轰雷掣电,不料郑宰思想的比自己所想的还要透彻:“郑兄……”   郑宰思道:“我如何能不解你的意思,所谓‘同病相怜’罢了。”   养谦愣怔,郑宰思背靠郑家世族,怎么竟说出这种话。郑宰思知道他不解,捏着杯子笑道:“你瞧瞧今儿在座的范家二爷三爷,你觉着他们跟四爷是一条心么?”   养谦不答。   郑宰思淡淡道:“你只要看着他们,就知道我们家了,都是一个样儿的。”   养谦若有所觉,不禁道:“我原先只觉着我一个人在这京里头沉浮,实在为难的很,你出身那样世家豪族,我还曾十分羡慕,倒不知道你也有一番别人不晓得的苦楚。”   郑宰思冷笑着说道:“我连真心喜欢的人都得不到,自己的终身也无法做主,我可不知有什么可羡慕之处……倒是你,且好生打算打算吧,你若是不知道这京中那些名门淑媛的详细,我替你留意如何?”   养谦笑道:“你自然是深知的,这话让我答应还是不答应呢。”   郑宰思拍案笑道:“你不用猜疑胡说,又不是我亲自见过人的,我家里也有几个姊妹兄弟,京中认得的人也到底比你多,我跟他们打听难道不成?”   养谦也笑道:“我不过玩笑罢了。你要有心,我当然求之不得。”说到这里,又问:“那你们府里郑姑娘……怎么样了?”   郑宰思说道:“我瞧着她倒是真心中意你,不过她毕竟嫁过人了,配你自然也是委屈了你。”   养谦摇头:“倒不是这话。若是个好人,我并不在意是二婚还是三嫁的。”   郑宰思突然听了这话,若有所思,继而喃喃地跟着道:“说的是,若是个好人,是二婚还是三嫁,又有什么了不得呢。照样还是喜欢放不下的。”   养谦当然不知他另有所指。   后两日,范垣终于携了琉璃,进宫正式朝拜小皇帝。   朱儆因为高兴,仿佛也知道范垣不会在这时候为难苛责,所以特叫赵添把小狗圆儿抱了出来,放在殿中玩耍。   那圆儿围着琉璃转来转去,不住地摇尾示好似的。看的朱儆大为惊喜,道:“圆儿可真喜欢你,它对别人从不这样。”   范垣远远地站着,面无表情,听了这句,便瞅了一眼。   琉璃望着那狗子,未免想起了自己在陈府时候的圆儿一号,自从她进了端王府后,多日不见圆儿,甚是想念,但又知道那种小土狗只怕难登王府这大雅之堂,所以忍着不提此事。   不料此后的有一天,琉璃正睡着,朦胧听见狗叫,转头看时,却见圆儿挤开门扇颠颠地跑到她跟前儿。   琉璃几乎以为是在梦中,惊喜难当,可当看着随后进门的端王那明亮的双眼之时,才知道是端王看出了她的心事,命人把圆儿带了来。   那阵子琉璃走到哪里,圆儿便跟到哪里,有圆儿陪伴,让琉璃依稀觉着有点像是在陈家的日子,着实愉快非常。   只是愉快的时光没过多久,圆儿不知吃了什么,救治无效,竟给毒死了。   琉璃大为伤心,哭的两眼红肿,端王十分疼惜,又叫人抱了只名贵的狮子狗给她,琉璃触景生情,总是忘不了圆儿,终究不肯再要别的。   如今看着朱儆跟圆儿二号的相处,琉璃想起昔日那个无知的自己,想到那些无忧无虑的时光,暗暗替朱儆觉着喜欢,这孩子虽然是帝王,到底也还有点子这样偷闲自在的愉快时光。   正母子和乐的时候,突然外间太监道:“太妃娘娘到。”   殿内有一瞬间的静寂。   琉璃忙回头,却见有一道纤袅的身影从殿外走了进来。   身着一袭素色的薄绢裙衫,乌黑的发鬓上只簪着一朵淡天蓝的攒珠心小绢花,肤白如雪,眼似秋水。   琉璃几乎一看这身影,就知道来的是谁。   在端王的许多姬妾里头,严雪毫无疑问是最特殊的一个。   听说她原本是个清倌儿出身,虽然迎来送往多年,却仍只是卖艺不卖身,盛名在外。   端王自然也知道严氏的名头,以他风流不羁的性情,也常微服前去做客,听她唱曲,吹箫之类。   只是端王是个风流而不下流之人,虽有权势,并不滥用,也从不表露身份以威压。   其实以严雪的阅历眼光,自然看出端王来历不凡,但她却从不肯主动献身,既然如此,端王也并未强迫。   只是有一次,据说是程达京程首辅的小舅子看中了严雪,这人却不是个怜香惜玉的,见严雪冷傲不从,竟要辣手摧花,霸王硬上。   正危急时候,幸而端王及时前来,侍卫们将那醉鬼痛打一顿,丢了出门。   自此之后,严雪便对端王芳心暗许,端王又怜惜她经受风尘之苦,又敬重她虽在风尘却并不随波逐流,大有出淤泥而不染的气质,便将她收入府中,成为姬妾之一。   端王府里的其他侍妾们,出身不一,有小家碧玉,也有高门之女,所以一概的看不起严氏的出身,且又因为严氏新宠,很得端王的意思,所以更加眼红了,明里暗里的排挤。   只是严氏竟表现的十分规矩,甚至有些谦恭,不管别人如何欺负她,她都从容应对,且每天风雨不落的去给王妃郑氏请安。   慢慢众人看出来,她虽然是清倌儿出身,为人却一点妖娇之气都没有,而端王在经过最初的新欢盛宠后,慢慢就冷下来,严氏也逆来顺受似的,从不主动前去巴望。   王府里众人都惊诧意外,本以为她是个手段了得的狐媚子,谁知竟如此意外……慢慢的,连王妃都格外待见她了。   琉璃跟严氏原本不熟。   虽然严雪进府的时候,正是琉璃最得宠的时候,严雪的出现自然分了琉璃的一半恩宠。   但对琉璃来说,她心里明白侧妃是什么意思,不过比姬妾稍微好一点点罢了,端王宠爱谁都是应当的,更没有人该去专宠。   所以她心里虽有一点点不舒服,却也很想得开了。   琉璃记得自己跟严雪第一次相见,是在她怀了身孕之后。   那会儿,满王府里的人都在盯着她,琉璃自己还只是个孩子心性,突然间怀了身孕,很不适应。   听了太医的话,在房间里勉强地闷了半个月,已经烦躁的无法形容。   但凡行动,身边就有无数人围着,一举一动都盯得紧紧的。   那天琉璃总算偷空出了院子,正想去花园里转转,看看院子里的花,风吹的湖,不料还没走近湖畔,就见迎面来了一人,高挑的身形,淡淡冷冷的神情,正是严氏。   琉璃因跟她不熟,便站住脚,严氏却目不斜视地走了过来,竟握住琉璃的手。   那会儿,她曼声柔气地说道:“娘娘去哪里?我方才在湖边上看到一条绿油油的蛇,有这么长呢,吓得我差点失足掉到水里去,我已经告诉了人,让他们来捉拿搜寻了,娘娘怎么这么大胆?快离开这儿。”   琉璃天不怕地不怕,最怕那种东西,当场吓得失神,双腿都有些发软,任凭严氏搀扶着自己,飞也似地逃离了那地方。   严氏一直紧紧地挽着琉璃的手,直到送她回到房中,又叮嘱她以后留意小心,不可再一个人随便出去乱走,才悄悄去了。   从此后,琉璃果然半步也不肯再往花园那边去。   后来,琉璃顺利生了儆儿,端王成了太子,又成了武帝,严氏也随着升了奉仪。   入了宫后,又被封了美人,可她一直都不温不火,除了当初才进端王府时候的恩宠有加,此后竟没有多受宠过,却也不曾被彻底冷落罢了。   琉璃感念那天她的提醒之恩,一直对她颇为照料。   严美人却始终淡淡的,并没有什么格外喜欢之色,也自始至终跟琉璃不算太亲近,只是仍跟当时的郑皇后极为亲厚。   直到郑皇后辞去凤位专心礼佛后,有一日,因听说严美人病了,琉璃派人去调治,自己也去看顾了一回。   严美人清减了许多,有些形销骨立。   她默默地听琉璃询问寒温,最后只叹息着说了一句话:“娘娘的运气……真是好到令人嫉妒。”   她当时看着琉璃露出了淡淡的笑容,像是释然,又像是无奈。   ***   如今又在宫中跟严氏不期而遇,琉璃默默地打量着她,却见已经荣升为太妃的严雪,跟印象中的那个面带病容有些憔悴的严美人更有不同,通身的气质越发清冷而高贵,容颜却依旧秀美非常。   严太妃走前几步,目光扫过在旁边站着的范垣,然后越过朱儆,最后落在了琉璃的脸上。   琉璃因见了她,正想起昔日的种种,此刻朱儆已经上前见礼,道:“太妃,你怎么来了?”   这会儿范垣早也向着严雪微微拱手见礼,只有琉璃还站在原地未动。   严雪并不如何诧异,目光转动,重扫过范垣:“首辅大人不必多礼。”   又看着朱儆,温声道:“听说皇上召见首辅大人夫妇,特来看一眼,皇上不会怪罪我来的唐突吧?”   朱儆道:“怎么会。听说前儿太妃又病倒了,现在可大安了?”   “不过是偶感风寒,已经都好了,多谢皇上惦念。”严太妃含笑点了点头。   朱儆道:“太妃身子弱,以后可要加倍留意才是。”   两人说着,圆儿仿佛不耐烦,便往里跑去。   朱儆叫了声,想追,又碍于太妃在这里。不料严太妃看出他的用意,便道:“皇上自便,横竖我是无事的。”   朱儆这才放心,又招呼琉璃一起。   琉璃回头看一眼范垣,见他不置可否。便随着朱儆入内追圆儿去了。   此刻,殿中虽有宫女太监,却都垂首静气,鸦雀无声。   严太妃跟范垣两两相对,范垣的目光仍落在往殿内去的琉璃身上,并没有留意严太妃正望着自己。   直到太妃幽幽地说道:“我昨日读《乐府诗》,看到有《上山采蘼芜》一首,说的是‘新人虽云好,未若故人姝’,却是衣不如新人不如故的意思。可是今日看首辅大人,却是‘只闻新人笑,不闻旧人哭’,正好相反呀。”   范垣垂眸不语。   严雪走前两步,望着他道:“这么快,就把故人忘得一干二净了吗?”   范垣道:“太妃娘娘请慎言。”   严雪笑着点了点头,轻声道:“亏我以为,这世间还有个情种,谁知也仍旧不过如此,再深的旧情,再重的旧爱,总也比不过娇嫩如花的新人而已,是不是,范大人?”   范垣看她一眼,不动声色。   严雪长长地叹了声:“倒也罢了,喜新厌旧,不过如此。其实我该为首辅大人觉着高兴,横竖旧情是再不可得的,如今能够干干净净地抛却,喜喜欢欢地跟新人恩爱,才是正理,不是么?”   说到这里,便轻轻地咳嗽起来。   范垣道:“太妃请保重身子。”   严雪凝眸看着他,眼底朦朦胧胧地浮现一抹水光,她低声说道:“保重?却又有什么可保重的,又为了谁去保重?我可不知道,首辅大人知道吗?” 第74章 愉悦   严太妃上前一步,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范垣:“到底要为了谁去保重,首辅大人若是知道,告诉我可好?”   两人之间的距离已经很近了,太妃清晰地看到范垣微垂的长睫细细地抖了抖。   虽然殿内的宫女太监都站的略远些,两人说话的声音又低,他们未必能听见。   但只要他们稍微抬头,就能看见首辅跟太妃两人之间的情形,奇异的像是在“对峙”。   范垣原本垂着眼皮,直到听到这里,才抬眼看向严太妃。   四目相对,范垣的凤眸里风平浪静,无波无澜。   他淡淡地说道:“又何必非得为了谁,为了自己着想就是了。”   严太妃听了这个回答,无声而笑,道:“原来是为了我自个儿,只可惜,我这一辈子都没有为自己着想过……又有谁知道?”   她微微点头,笑容里像是藏着无限的苦涩。   太妃的胸口微微起伏,但是对面的人偏偏不动声色。   严太妃定了定神,突然又道:“我有一件事,很不明白,不知首辅大人能不能指点一二。”   范垣道:“不知何事,太妃请说。”   严太妃方走开了一步,思忖片刻,回头问道:“这温家的女孩子,自然是生得绝色无双,令人倾倒,年纪又小,娇憨可爱,只是首辅大人这么多年,什么样的绝色没见识过,为什么偏偏见了她就非卿不娶了?”   范垣听了这话,忖度不语。   隐隐地有圆儿的吠叫声从内殿传了出来,夹杂着朱儆的叫嚷笑声,依稀还有琉璃的说笑声响起。   严太妃听在耳中,心头一阵烦乱。   见范垣沉默,太妃偏偏回眸一笑,轻声道:“还是说,这位姑娘有什么别人不知道的好处,才让四爷您神魂颠倒,不顾一切了?”   此刻范垣终于说道:“娘娘若一定要个原因,也许,只是一个情之所至罢了。”   严太妃挑眉:“我记得《牡丹亭》里有一句说——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四爷可是这个意思?”   谁知范垣竟然不答,恍然出神似的。   严太妃拧着手中帕子,原本就白的脸色越发惨然起来。   原来范垣听了严雪说“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不由地又想起接下来的几句,所谓“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范垣心里想着这一段话,不禁又想起琉璃的遭遇。   陈琉璃本已身故,却又借着温纯的身体复生,如今又跟自己成就了姻缘,虽然重生这种玄虚之事谁也想不到的,何况琉璃的重生只怕也并不是为了他……可如此的死而复生,又阴差阳错的成了亲,或许,也应该算是“情之至也”。   两个人各怀心思,一时都没有出声。   ***   外面范垣跟严雪说话之时,内殿中,朱儆却乐不可支,十分快活。   原先跟圆儿玩耍的时候,总是偷偷摸摸的,生怕给范垣看见了责罚,或者唠叨不堪之类的,如今总算已是过了明路了,又仗着琉璃也在,便更是乐翻了天。   琉璃坐在榻上,看着朱儆逗弄小狗,一人一狗互相追逐,委实欢乐,又不住地叫他跑的慢些,留神跌倒了。   朱儆跑的浑身发热,索性坐在地上,呼呼地喘气。   琉璃走到跟前儿,拿了帕子俯身给他擦汗。   朱儆望着她,起初还只管笑,慢慢地就敛了笑,有些呆呆的。   琉璃道:“是不是累了?快起来,这地上凉。”便收了帕子,把他轻轻地拉起来。   小皇帝站起身来,说道:“纯儿,你可真好。”突然眼圈一红,“你……好像是我母后。”   琉璃先是一惊,随即心中七上八下。   朱儆则叹了口气,走开几步,喃喃道:“真真是除了母后,已经好久没有人再这么对我了。”   这会儿圆儿跑了回来,在他们之间蹲下,一会看看这个,一会看看那个,不知为什么这两人突然之间不说不笑,也不陪着自己玩了,不甘寂寞的狗儿昂首“汪”地叫了声,才又引得朱儆回头。   琉璃也忙低下头去,生怕自己一直盯着朱儆的小脸儿看,会忍不住越发真情流露。   幸而朱儆并没有看她,只是把圆儿抱了起来,拢了拢它遮住了眼睛的长毛,琢磨道:“倒要让人给你把毛修理修理,就这样挡着眼,赶明看不见路一头撞在柱子上可怎么是好?”   琉璃听见便道:“既如此,我来给它修一修就是了。”   朱儆惊奇地问:“纯儿可以?”   琉璃笑道:“我早先也给……”差点就把圆儿一号给吐露出来,幸好打住了,只改口说:“我试一试就是了,横竖它又不去比美,就算剪的丑了些也无妨碍。”   朱儆喜欢道:“这可好极了,你倒也提醒了朕,圆儿脾气坏的很,别人要近它的身还不能够呢,何况要给它剪毛?还得你来最好。”   于是叫太监去取剪刀过来。   不多时,小太监找了一把金铰剪过来,琉璃把圆儿抱在膝头上,一手抚弄它,一边儿拿了剪刀,一撮一撮地给它修理脑袋上的毛儿。   果然圆儿乖觉异常,不多时,那被长毛遮住的两只亮晶晶的眼睛就露了出来。   朱儆啧啧赞叹,圆儿似乎也很喜欢,湿润的鼻头在朱儆小手上拱了拱。   琉璃眼见修的差不多了,便又把圆儿脑袋中间一小撮束起来,用缎带系住了,刹那间,跟先前那只圆儿简直判若两狗。   朱儆拍手笑道:“好的很,这简直是从一个糙小子变成一个俏丫头了,纯儿,你可真是心灵手巧,啧啧,怎么就这么能干呢?”   琉璃见他如此开心,不管自己做什么都值了,何况只是举手之劳而已。   两人正各得喜欢中,范垣走了进来,行礼道:“皇上,我们进宫有一个半时辰了。”   正所谓“欢乐嫌时短,寂寞恨更长”,朱儆听他来催,呆了呆:“已经有一个多时辰了?朕怎么一点也没觉出来,这不是才几刻钟么?”   范垣无语。   陈冲道:“皇上,首辅说的不错,都到了午膳的时候了。”   朱儆听了,顿时计上心来,顺势便说:“原来真是这会子了呀,午膳……那正好,你吩咐人就在这里摆膳,叫多加几道好的御膳,朕……要招待少傅跟夫人。去吧。”   他竟不由分说地自作主张了,只不过从头到尾自说自话,目光也不敢跟范垣相碰,生恐范垣立刻出言反对罢了。   范垣诧异,果然正要阻止,才要开口的时候,隔空对上琉璃投过来的眼神。   那句话在舌头底下翻来滚去,终于道:“既然如此,那臣就跟内人……一并谢主隆恩了。”   朱儆见他不吱声,正有点心虚,猛地听范垣许了,顿时心花怒放:“这个着实没什么,少傅向来也是劳苦功高,朕请你吃一顿饭也是应当的。”   这孩子若是遂了心愿,嘴上就如同沾了蜜一样,说的极顺。   琉璃只顾高兴去了,并不在意,范垣横了朱儆一眼,到底也没有在这时候泼小皇帝的冷水。   朱儆又抱着圆儿给范垣瞧,献宝似的问:“是纯儿帮着打理的,好看么?”   范垣望着那被打扮的如同一个小丫头似的狗儿,忍了又忍,才把大煞风景的话压下,只简短地回答道:“尚可。”   朱儆倒是没说什么,圆儿却向着范垣“汪”地叫了声,朱儆怕圆儿又撕咬起来,忙叫赵添先把它抱下去了。   很快午膳已经摆放妥当,大家分别坐了。   对琉璃而言,这一次午膳,自然是滋味异常。   自打先帝去后,多半都是她跟朱儆两人吃饭坐寝,有时候遇到紧急的朝政等,范垣会亲自进来禀报,却没有一次是坐下来一块儿用饭的,因为并没这个尊荣。   但是如今终于大家“团聚”了,可自己却已经离开了儆儿身边,如今只坐在下位上……如君臣一般。   可见世间的事情,总没有两全。   午膳后,范垣又再请辞,虽然朱儆有心要留琉璃,只是人家新婚燕尔,到底不便。   且小家伙也知道“有借有还,再借不难”,换两个字就是“有来有去,再来不难”,于是怏怏地许了他们出宫,又命陈冲亲自相送。   当下陈冲便陪着范垣跟琉璃往宫外而去,正出翠环殿的时候,迎面一个老嬷嬷领着几个宫女经过,见状便往旁边避退行礼。   陈冲向着那为首的老嬷嬷点了点头,仍是陪着出外去了,剩下那老嬷嬷回头张望这一行人,满面狐疑。   等陈冲折返回来的时候,却见那些小宫女们早就不见,只有原先领路的老嬷嬷还站在原地。   陈冲不由笑道:“李嬷嬷,你可是有什么事儿,专门在等我么?”   李嬷嬷的眼中有些许迷惑之色,竟问道:“陈公公,方才过去的就是首辅大人跟夫人么?”   陈冲道:“你难道不知?今儿首辅带了夫人进宫拜见皇上的,我才亲送了他们去了,你为何又这么问?”   李嬷嬷道:“夫人就是温家的那位姑娘?”   陈冲越发觉着可笑,问说:“自然,她就是温家的阿纯姑娘,先前进宫来,你没见着?”   李嬷嬷笑:“听是听过千百遍了,只是今儿却是头一次见。”   陈冲跟她向来相熟,听她闲话,索性站住脚,揣着手笑道:“是不是觉着这品貌,很配首辅?”   李嬷嬷赞道:“那是当然了,实在是个没得挑的美人胚子,我在宫里什么样的美人没见过,这也算是万里挑一了,怪道首辅大人也动了心呢。”   李嬷嬷是宫内有年岁的老人了,先前只是个小宫女,后来慢慢做到御侍,后又成了先帝的司寝女官。   先帝去后,本发放了一批宫里的人出宫,凡有自愿出宫的都可报名,李嬷嬷因家中已经没什么亲故,便仍留在宫内,如今负责教导宫内的小宫女们。   陈冲听她说到最后一句,微微一笑。   李嬷嬷点了点头,又说道:“早先听说温家的那位姑娘有些痴病,这幸而是好了,不然实在可惜。也是她的福分,若还是痴痴的,也当不成首辅夫人了。”   陈冲道:“倒也未必……”   李嬷嬷一愣,陈冲笑道:“不是都说情比金坚吗?我虽然不懂这话,看着是首辅大人这样子,倒也有几分明白。”   李嬷嬷也随着一笑,继而面露疑惑之色。   陈冲见状问道:“你是怎么了,像是有心事,怎么,你觉着他们两人不般配?”   “只是哪里的话,”李嬷嬷忙否认,又道:“这自然是郎才女貌的,何况照你说来,这位姑娘也是四爷心尖上的人,只不过……”   “不过怎么样呢?”   李嬷嬷似很为难,并未开口。   陈冲道:“嗨,我又不是外人,有什么话连我都不能说?”   李嬷嬷见左右无人,才悄悄地说道:“既然是已经成了亲,可我怎么觉着……觉着姑娘她仍然……”   陈冲呆呆的,突然想到了什么:“你是说……”   两人目光一对,李嬷嬷咳嗽了声:“难道你也看出来了?”   陈冲忙道:“我算个什么,这些事到底比不上你们有经验。我只是有些猜疑罢了,你真是那么觉着?”   李嬷嬷听他如此说,知道跟自己是对上了,因悄悄低低地说道:“倒不只是觉着而已,叫我看,多半这位姑娘还是处子之身,所以我才不解,不是已经成亲了么,又是心尖上的人,怎么会这个样?”   陈冲呆了半晌,笑道:“谁又知道?”   两人彼此相看,李嬷嬷不禁问道:“难道四爷并不是真的中意这温姑娘?可这容貌品格实在是没得挑,连皇上也极喜欢她的呀,还是说……有什么别的难言之隐的……”   半晌,陈冲才吐吐舌头,说道:“咱们自然是不明白的,只是从此也不要再提了最好,范阁老的心意谁又能知道呢?何况这是夫妻之事,你我这种人自然是再不能明了的。”   李嬷嬷连连点头,忙道:“我怎么会不知道,只是您老人家提起来,我才也忍不住说的,起初还只当是自己看走了眼呢……”   陈太监冲她摆了摆手,李嬷嬷会意,便轻轻一打嘴道:“好了,再不说了,横竖就当什么也没看见,也没跟您说过这回话就是了。”   陈太监笑道:“就是这个理儿,好了,我该回去了。”   李嬷嬷行了个礼,两人左右张望了会儿,见并没有人,便分头去了。   而在两人都离开之后,半天,身侧大殿的门松了松,然后便被打开了。   郑宰思从门里慢慢走了出来,眉峰皱蹙,脸色奇异。 第75章 护持   且说琉璃同范垣乘车回府,车上,范垣想到先前那副“母慈子孝”的场景,虽然琉璃高兴,朱儆也喜欢,但他总觉着心里不大受用。   但如果就此劝琉璃不要去亲近朱儆,却又不忍心,毕竟当初琉璃之所以答应嫁给他的一大原因,也正是因能时常进宫跟朱儆相见,如今怎么能再出尔反尔。   范垣便忍着不言语。   不料琉璃见他闷闷的似有心事,便问说:“师兄,你怎么了?”   琉璃因为跟朱儆相处了这许久,且又见那孩子快乐非常,所以她也是心花怒放,此刻还意犹未尽的。   只是她这份按捺不住的欢喜,却更反衬出了范垣的沉默异常,是以虽然范垣不说,琉璃却早嗅到了他的不快。   范垣瞥她一眼:“没什么。”   琉璃忙把自己在宫中所做所说等极快地想了一遍,除了给圆儿修毛,倒是没做什么格外破格不好的。   虽然如此,琉璃却知道范垣心思缜密,只怕自己觉着没什么的,对他来说却是极要紧的。于是试着问:“是不是我哪里又做错了?”   范垣听她温言软声相问,心一软,重回过头来。   两人目光对上,范垣看着她清澈的眸色:“不是,你做的很好。是我……在想别的事。”   琉璃听了如此回答,总算松了口气:“好好的就冷了脸,怎怪我多想?”又问:“是为了什么事?”   范垣微微一笑:“一件没要紧的小事罢了。”   琉璃望着他淡淡的笑容,无端想到那突然来到的严太妃,忙问:“对了,严姐姐后来怎么就走了?也并没有说一声儿?”   范垣道:“你怎么突然问她?”   琉璃说道:“我今儿见了她,吓了一跳。不过,严姐姐比先前好像更出挑了,听儆儿的话,她还是跟以前一样多病?”   范垣起先沉默,而后道:“我不太清楚。”   琉璃看他一眼,隐约觉着范垣对待严妃的态度似乎有些异样。   她倒是并未多想,只自顾自道:“你问我为何问她……当初端王府的那些人,如今在宫里还留着的,也只有她了。”   范垣听了“端王府”三个字,虽然并没吃醋,却尝到了一丝微酸的滋味:“哦,你记得倒是很清楚。”   “这个哪里能忘了?”琉璃随口说道,“而且虽然严姐姐表面冷冷的,我其实是知道的,她对我很好。”   范垣听了这句,才不言语了,只是瞟着琉璃:“你又知道?”   琉璃道:“我能感觉的到。”   范垣哑然失笑:“你的‘感觉’倒也厉害的很了。”   琉璃笑道:“是真的呀。对了,你大概不知道,我怀着儆儿那时候,差点做了一件傻事,正好严姐姐遇见我,才并不曾有什么意外。我当时倒是没觉着怎么样,后来想想,每每都有些背后发凉呢。”   范垣仿佛不经意般问道:“说的这样郑重,是什么事?”   琉璃正要说,突然后知后觉地醒悟过来,自己哪壶不开提哪壶,竟要跟他说些端王府的旧事,难道是怕他心里很痛快吗?   于是忙支吾道:“没什么,是我自己多想而已。”   范垣见她及时刹住了,倒也并不追问。   只又瞅了她一眼,将身子往后一靠,背贴在车壁上,闭目养神。   如此又过了半天,范垣才说:“陈琉璃。”   琉璃正在自顾自想事情,抬头应了声:“干什么?”   范垣却又沉默,半晌道:“算了,当我没问。”   琉璃莫名:“你原本就什么也没问啊?”   范垣索性扭过头去。   ***   这日,范府三爷范波之妻罗氏,来四房里寻琉璃。   琉璃正在做些针织,见她来了,便把东西放下,请她落座:“三嫂子请坐。小桃看茶。”   罗氏道谢坐了,细细端详了琉璃一会儿,又扫了眼桌上的物事,笑问道:“妹妹在忙什么呢?怎也不歇息歇息?只是用功?”   琉璃道:“也不累,只是消磨时间罢了。”   罗氏看像是绣的一块儿帕子,便笑道:“我还当是要做些小孩子的衣裳呢。”   琉璃听见“小孩子”三字,鬼使神差地竟想到了朱儆,正发呆,却听罗氏又道:“我们都知道,四爷疼妹妹疼的什么似的,既然成了亲,只怕很快就会有喜讯罢,这及早地做两件小衣裳出来预备着,倒是好的。”语气竟极为体己亲密。   琉璃愣怔,这才反应过来罗氏指的是什么,哪里跟朱儆有半点关系,竟是在说她跟范垣生的小孩子。   如今虽然成亲,圆房却仿佛成了个虚幻的存在,而琉璃更加丝毫也没想过自己跟范垣的孩子如何等等……顿时间心头狂跳乱动。   罗氏见她不响,只当害羞,便又亲亲热热地说:“这有什么可害羞的?妹妹你若是不爱动也无妨,我给你预备下就是了。”   琉璃满面通红,忙道:“不敢劳烦。”   “都是自家人,有什么劳烦的,”罗氏越发热情洋溢地说道,“自家人不就是如此么?你带挈我,我拉扯你的。总之大家都好就是了。”   琉璃因给她一句话搅乱心绪,无心理会,只顾低着头。   罗氏见她格外沉默,自己思忖了会儿,才又笑着开口说道:“只是我们家三爷跟四爷是不能比的,年纪虽大些,却实在是天差地远,一个是堂堂的首辅,高高在上,一个呢,却只能在家里里外跑腿,正经功名也没有一个。”   琉璃原本以为她只是来闲话的,及至听到这里,才有些明白,罗氏竟好似是有所图而来。   琉璃正意外中,罗氏打量她不言语,便握住了琉璃的手,带笑低声说道:“好妹妹,从先前你们上京,又住到府里,我第一次见了你,就觉着你实在是不错,如今果然大家做了妯娌,更是亲上加亲了。这府里的情形你也都清楚的很,大爷自然是不用说,已经只顾颐养天年,享清福呢。二爷也自有正经前程,更是大娘最疼爱的,只有你三哥他一事无成,整天只顾往那些没出息的闲人堆里钻,前儿你回门,他要跟二爷去,我还不想让他去呢,跟二爷四爷站在一块儿,没得丢人!”   琉璃见她恨恨的,只得含笑道:“这也是人各有志罢了,这府里内宅的事情是二嫂子管着,外头都多亏了三爷,虽不是官职,这一向里外奔走左右照应的也很不轻松,我前儿还听见老夫人称赞三爷办事办的好呢。”   罗氏一楞,继而笑道:“那是老夫人给脸罢了,难道说浑家子只有他一个没出息的?”   说到这里,罗氏握紧琉璃的手道:“好妹妹,我今儿不怕羞说了这些话,好歹我的意思也说给你知道。我实在不想你三哥就这样没用厮混下去了,如今四爷是堂堂的一品官,他说一句话,比圣旨还有用些呢,谁不都得乖乖地照办?何况经过他手底下的大小官员也不计其数,只要他随口一句话,你三哥就有着落了。好妹妹,你若是私底下能跟四爷透几句,提拔提拔你三哥,将来他做了官,到底是家里人可靠些,必然是四爷的左膀右臂,岂不是两全其美?”   琉璃望着罗氏殷切盼望的眼神,轻轻摇头道:“这些外头的事,我全不懂。且四爷也向来不跟我说,也不许我提……”   罗氏脸色微变。   琉璃却又半是羞涩道:“其实不怕三嫂子笑话,起先我也曾经跟四爷求过……”   罗氏惊讶:“求过什么?”   琉璃道:“嫂子当然知道我哥哥如今还只在翰林院,做个区区的修撰而已。所以我暗中求四爷,帮着提拔提拔我哥哥,不料他劈头盖脸骂了我一顿,说我是无知女子,竟敢参与这些朝堂上人事任用等的大事……为此还冷了我一阵子呢。我从此可不敢再提了,没的又讨了一鼻子灰罢了。”   罗氏听她柔柔软软略带委屈的口吻,心头窒息,可到底不甘心就此罢休,便哄劝道:“好妹妹,那必然是你说话说的太急了,不懂手段,你如果要求四爷办事儿,我教你……你须得在床……”   琉璃才听清她说什么,脸红的已经不成,强自镇定下来:“嫂子不是不知道,我向来笨的很,连自己哥哥的事儿都办不成呢,哪里还能办别的,其实办不成也就罢了,就怕更弄巧成拙,你知道四爷的脾气,骂我一顿倒是没什么,若是因此更迁怒到三爷身上去……我可就不知道了。”   罗氏听了这句,不禁有些皮紧。   这种钻营的事儿,之所以不是范波跟范垣直接去说,一则范波自己不肯,二则就是怕范垣的为人脾性,所以才把主意打到了琉璃身上。   又因为知道“温家阿纯”起初痴愚,后来虽恢复了,不过是个无知的小丫头片子罢了,只要跟她说些好话,哄一哄她,未必她不会答应……没想到居然碰了这样一个钉子。   当即罗氏不敢再提,反而急流勇退地说道:“那罢了,妹妹不必为难,也不必先跟四爷说起来……这种事,倒要顺其自然才好。”   罗氏略又闲话了两句,问了问昨儿进宫的种种,才讪讪地去了。   琉璃送她出门,见妇人头也不回地走了,知道她应是死了心了,这才松了口气。   谁知罗氏去后,因为未曾成事,便有些灰头土脸的。   待走的远了些,便冷哼了声,对跟着的贴身丫头说道:“这四奶奶看着生得乖巧伶俐,谁知道竟果然是个呆而又呆的蠢货,空有那副模样身段,硬是一点儿也不会用,照这样看来,只怕过不多时就会在四爷跟前失了宠。”   丫鬟云儿忙问道:“这是为什么?才成亲,不是说好的了不得?何况四奶奶是老夫人的亲戚呢。”   罗氏说道:“亲戚又怎么样,难道我没告诉过你?早有风声,说四爷娶她不是因为爱她,是想报复老夫人呢。我原本还不信,今儿看她这样蠢,一件小事也都办不成,倒也信了几分,四爷是什么样的人,怎么会喜欢这种什么都不懂的小丫头!等新鲜劲儿一过,且看着吧。”   云儿笑道:“这倒是,当初听说四爷要娶她,底下的人都不信呢。放着多少现成的大家闺秀不要,却要娶一个傻子。这、这倘若将来要有个一子半女的,也是个痴傻的,该怎么办呢?”   罗氏原本愤愤的,听了这句却嗤地笑出来,道:“哼,这话说的是,何况你们既然都想的到了,四爷难道想不到?照我看,迟早是要休了她的。”   罗氏自己寻得了慰藉,这才又得意起来,领着丫头过宝瓶门而去。   就在罗氏走后,许姨娘从一丛芭蕉后走了出来,原先她本想四房探望,走到这里,又觉着贸然前去不妥,便在此徘徊。   谁知罗氏同云儿从抄手游廊下经过,所说的话竟给许姨娘听了个正着。   许姨娘听在耳中,急在心头,待要现身让她们不要再说下去,但是那些话虽然不堪,可却句句诛心。   何况,当初范垣立意要娶“温纯”的时候,许姨娘也曾有过相同的“报复论”的想法。   她本来正犹豫要不要去四房,因听了这番话,却没了迟疑,径直往四房而来。   琉璃因为才打发了那位三夫人,回来屋里,本想继续做针织,可手才碰到线就想到罗氏说的“小孩子”,于是忙又烫手似的放下。   正有些不知所措的,听到外头丫鬟说:“姨娘来了。”   这边儿琉璃还没反应过来是谁,转头看时,却见是许姨娘从门外进来了。   琉璃忙起身,正要行礼,许姨娘早走过来,扶着手道:“万万不用客套。”   琉璃应了,忙请她坐了吃茶。   许姨娘也看了一眼桌上的刺绣,却并没有拿了细瞧。琉璃的针织本就拿不出手,这位又是范垣的生母,算来也是她的“婆婆”,如果给她看见自己粗陋的功夫,却有些难为情。   幸而许姨娘意不在此,只道:“方才我来的路上遇见了三房太太,她来找你了?”   琉璃点头。   许姨娘笑道:“我看她脸灰灰的,可是有什么事?”   琉璃毕竟不是真的呆,自打成亲后,许姨娘就没有来过一次,今儿破天荒的来了,进门又提罗氏,自然是因为罗氏在这里碰壁后,或许不干不净说了什么,或许把气撒在许姨娘身上,也未可知。   琉璃打起精神:“是三太太说了什么?”   许姨娘忙道:“不不,只是我觉着奇怪,多嘴问问罢了。”   琉璃笑道:“其实没什么,只是闲话了几句而已,我心里是没什么的。她要是因而记恨我或者四爷……甚至也怨恨您,可就大不该了。”   许姨娘听出了琉璃话中的意思,忙解释:“她并没跟我照面,我只是远远地听什么‘办不成事’之类的话,难道是她求你办什么事?”   琉璃见她透出来,就把罗氏来意告诉了许姨娘,又说道:“是我回绝了,这本就不是我分内的,何况如果官职都是内宅里求出来的,朝廷又何必有科举一说呢?岂不都乱了套了。”   许姨娘明白过来,忖度说道:“原来是为了这件事。虽然你回绝的好,但她心里自然是不受用了。”   琉璃笑道:“姨娘何必管她,理在咱们这边儿,若是她受用了,岂不是让四爷不受用?”   许姨娘听她如此维护范垣,点头道:“你说的很是,只是我担心你从此白受些委屈罢了。”   琉璃带笑摇头:“我真没什么可委屈的,心里一点儿都没有呢,姨娘放心,姨娘也不该把这件事存在心里,只当什么都没发生过也就完了。”   许姨娘望着她清澈带笑的眸子,原本焦虑不安的心,仿佛在这种笑容之中也被迅速治愈了。   又想到罗氏所说的那些不堪,许姨娘不禁说道:“垣儿能娶到你,真真儿是他的福气。”   琉璃认真想了想,终于小声说:“我能嫁了他,也是我的福气。”   ***   当夜,琉璃思来想去,终究把罗氏来的事儿跟范垣说了。   范垣听见她如何回绝罗氏,很觉意外:“你当真是这么回她的?”   琉璃道:“是呀,我因想着毕竟是妯娌,如果我直接说我不能,必然她脸上挂不住,所以只假说我给哥哥求过……我哥哥当然比这府里的三爷更亲近一层了,哥哥都不能够何况三爷,我不过是想让她知难而退罢了。我、我没做错吧?”   幽淡的烛影之中,范垣的脸上浮现一丝笑意:“你做的很好,怎么突然这么聪明会事了?”   琉璃听他夸奖,这才喜欢起来,不禁拉着他的手道:“师兄,我做的真的很好吗?”   娇软的身子撞到手臂上,一股幽香也随着沁入口鼻,直达五脏六腑。   范垣有些口干舌燥,便略有些僵麻地“嗯”了声。   琉璃只顾喜欢,毕竟在范垣的口中一直都说她“笨”,好歹得了句亲口称赞……这会儿才体会到朱儆的心意。   那次朱儆向琉璃抱怨说不管他做什么,范垣都不满意,琉璃还只当是小事,如今亲身体会,才了解到范垣的一个承认或者一声鼓励,对他们来说是何等的重要。   只是范大人此刻想的显然跟琉璃不是一回事。   范垣咳嗽了声,道:“琉璃。”   “嗯?”琉璃抱住他的胳膊,仰头望着。   范垣垂眸瞥她一眼,目光在这张绝色的脸孔上定了定,才又转开,只盯着床头挂着的一个缎子菱角香囊:“昨儿回来的路上,我本想问你一件事。”   琉璃道:“什么事?你说。”   “我……我想问的是,”范垣深深呼吸:“你现在还喜欢、先帝吗?”   琉璃微微一颤。   范垣喉头发紧:“怎不回答?”   琉璃松开抱着他的手:“我……我不知道。”   范垣皱眉:“你不知道?”   琉璃略觉茫然。   当初在慈恩寺的杏花底下惊鸿一瞥,被当时的端王惊艳,又给他柔情所俘获,终究嫁了。   端王对她自然是极为宠爱的,虽然府里本就有了王妃,姬妾等,可对待琉璃,却又不同,平心而论,算是并没有亏待过琉璃。   要问喜不喜欢朱睿琮,自然是喜欢的。   起初是惊艳,然后是习惯。从对一个出色男子的惊艳之喜欢,到对“端王”以及“夫君”这双重身份的敬爱,尊重,畏惧,慢慢地,一切已成习惯。   要说喜欢,当然是曾喜欢的,无可否认。   而且琉璃也从无暇去想别的。   只是在以温纯的身份重生后,在南边的那段时间,无所打发的时候,看了许多的闲书,诗集等。   每每有读到“一生一世一双人”,或者“只羡鸳鸯不羡仙”等,心底都会有一刹那的恍惚。   那会儿,她会想到端王。可同时想起来的,还有那个被端王改过了的……原本粗眉楞眼板着脸的泥人。   范垣见琉璃愣愣地不答,心头那股火直涌上来。   他拧眉盯着面前的这张脸,手在她腰间一揽,同时一扬袖,桌上的红烛随之熄灭。   琉璃只觉双足瞬间离地,身子轻飘飘地,原来是给他抱了起来。   一团漆黑里,头脸被帐幔轻纱微微地温柔拂过,下一刻,人就落在了暖软的被褥之上。 第76章 温柔   才熄了桌上的蜡烛,眼前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清,琉璃只觉那层层的帐幔拂过头脸身上,最后身体坠落床褥之上,一时昏头昏脑,如置身云端。   她只来得及唤了声:“师兄……”   两个字才出口,尾声就变成了暗哑的呜咽,原来已给封住了双唇。   可对于范垣来说,这有些含糊不清的一声呼唤,就像是一个明晰而叫人无法抵抗的信号。   琉璃是范垣从情窦未开就心向往之的人,更兼失而复得,这份心悦自然是无可形容的。   唯有一点让范垣心结难解的,就是琉璃如今是以温纯的身体复生,虽然心里认定了跟自己朝夕相处的人是琉璃,但一旦看见眼前这张脸,不免有些警然。   更加丝毫没体会到严太妃所说“绝色倾城”云云,反而隐隐觉着“败兴”的很。   不管外间那些流言何等荒谬,范垣实则却是个颇为“洁身自好”的人,从不去沾染爱好什么美姬娈童之类。   这一则源于他的出身,以及幼年的惨迫经历,二则,却是因为他后来入了陈家,从此对琉璃许了心意,所以更难再把其他任何女子放在眼里了。   只是他正当盛年,年富力强,精力充沛,又终于遂了心愿娶到了琉璃,本该夫妻和合,鱼水交融的。   偏偏因为琉璃顶着的是温纯的皮相,让范垣每次想要行事,心底都有些无端打憷。   虽说起来好笑,只是当看着这少女绝色的脸孔的时候,想到要跟她做那些至为亲密的事,范垣竟隐隐地有种背叛了琉璃,甚至也背叛了自己的心虚感。   所以就算两人成了亲,朝夕相处的,日渐和合自在,仿佛无有不满,处处都好,唯有这一件事,令人头疼。   宫里的李嬷嬷跟陈冲说“难言之隐”,想来竟也算是歪打正着了。   虽然范垣跟琉璃的情形并非他们所想的那样,倒也可以真个是有难以言说的隐衷而已。   只是毕竟整天耳鬓厮磨,又是自己心心念念的人,如今相看不相亲,自然是意难平。   范垣心中早闷了一肚子的火,此刻更因提到了先帝,就像是打翻了陈年的醋罐子,还顺便将一把烈火扔到了桐油上去,再难克制。   范垣听着琉璃那一声轻唤,因不能看见,心里那一关过的就比较容易了。   床帐随着动作微微摇晃,窸窸窣窣中,夹杂着几声衣料被撕碎的“嗤啦”声响。   怀中少女的胴体,柔软而芬芳,一如范垣记忆中琉璃的气息,越发难分真假。   正在意乱情迷的时候,就听到琉璃叫道:“师兄!”   范垣正在着急地摸索那些琐碎重叠的衣裳,气息未免有些不稳:“怎么?”   琉璃挣了挣,却觉着像是一条给捞上来的鱼,给人紧紧地掌握在手中,凭他红烧清蒸,为所欲为。   可因他的动作不知收敛了些,琉璃惊怕起来,举手轻轻地试图推开范垣,一边说道:“你干什么?”   “干什么……”范垣神魂颠倒,随口说道:“难道你不知道?”   “师兄,”琉璃不住口地叫道:“师兄,师兄!”因为知道外间有人,生恐给人听见,便竭力压低了声音。   范垣听得又是心动,又有些心烦……这毕竟不是他记忆中琉璃的声音,很想将她的嘴堵住,只不过他毕竟是初次临阵,又加上黑暗之中,行事很不方便,便哑声问:“怎么了?”   琉璃忍无可忍,叫道:“你弄疼我了!”   暗影中范垣动作一僵,原本还扣着她的手腕,这会儿便猛然放开。   突然他意识到自己方才的失控,手下没轻没重的,只怕真的伤到了琉璃。   然而想到自己失控的原因,却又无端地心灰意懒起来,当即翻身而起,坐在了床边,自己生起闷气来。   琉璃原先见他停下动作,还觉着侥幸。   方才范垣疾风骤雨似的扑了上来,琉璃自觉就像是一梗花枝,不知什么时候就会给他吹折摧断了,但凡他的手掌落下来的地方,随之而来的都是一阵疼痛,好想要给他捏碎拗断似的。   这会子见他停下来,才勉强得了喘气的功夫。   正忍着痛嘶之声,慢慢爬起身来,偷偷地按揉探试自己的手腕,腿上,腰上各处,却又见范垣冷不丁地起身坐在了床边。   琉璃望着他沉默微冷的背影,定了定神,便停了手,只叫道:“师兄?”   范垣不睬,置若罔闻似的。   琉璃想了想,又慢慢蹭到他身后,悄悄地问道:“师兄,你又怎么了?”   仗着夜色遮着脸,范垣冷冷地说道:“我知道你喜欢他,若不喜欢,又怎么会那么着急嫁给他。”   琉璃一怔。   范垣又道:“我当然也不如他,就算他死了,我也始终……”   话音未落,一只柔软的手攀上来,轻轻地捂住了他的嘴。   只听琉璃在耳畔道:“师兄是在吃醋吗?”   范垣正有些愣怔,琉璃又道:“先帝已经去了这多年了,怎么你还老提过去的事,其实你说的没错,我当然喜欢先帝,若当初不是动了心,自然也不会嫁给他。”   范垣一边听着她的话,一边觉着有只手紧紧捏着他的心,从里头拧出些又苦又酸的汁子来。   正想叫琉璃不要再说了,只听琉璃继续又说:“我不仅喜欢他,还敬畏他,他毕竟是皇上,我喜欢乃至敬畏,伺候皇上,都是本分,那时候你叫我嫁给我,我不肯,因为我要恪守本分,不能做对不起先帝,对不起儆儿的事,但……”   范垣道:“你终究做了,觉着对不起他们吗?”   琉璃说道:“但是……我已经死了呀。”   范垣一震。蓦地转头看向琉璃,此刻眼睛适应了屋内的黑暗,借着外间朦胧的烛光,范垣望见面前少女的脸庞,在这张纯真可人的脸上,浮现琉璃的妩媚娇嗔,令他恍惚。   “你、你是什么意思?”向来睿智聪明如他,一时竟也反应不过来了。   琉璃半跪起来,从后面将范垣抱住:“师兄,我已经死过一回了,也算是尽了对先帝的本分,现在的我,只想、只想跟师兄……好好的、好好的一起活。”   以前若不知道范垣对自己的心意、以及那些种种明里暗里保护扶持的行事,倒也罢了。若不知那些,只记恨着范垣杀死了自己的话,两个人也许又会成为仇人甚至陌路人。   但幸而老天也对他们心存慈悯。   此刻,范垣满心震颤:“你、是说真的?”   琉璃抚过他的脸,此时此刻她突然很想看见范垣的脸,把这张她曾经又爱又恨的脸看个明白。   琉璃道:“当然是真的。”   “那……”范垣刚开口,就听见自己的声音沙哑,忙又打住,轻咳了声,才问:“那你、你喜不喜欢我?”   琉璃并没有立刻回答,在她沉默的时候,范垣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好像一个惊慌失措的人,却无路可逃。   终于,琉璃道:“我也不知道喜不喜欢。”   范垣的心一凉,仿佛整个人都窒息了。   琉璃又道:“只是,当初我在书房外偷听见爹要把我许给你的时候,我……我心里竟然很喜欢的。”   范垣只觉得四肢百骸嗖地一阵酸麻,琉璃凝视着他,问道:“师兄,你说这算不算是喜欢?”   范垣突然感激此刻灯火未亮,不然的话,琉璃也许会看见他的双眼之中有异样的水光。   心情太过激荡,以至于他竟无法回答。   琉璃也没有再说话,只是伏在他的背上,闭了双眼。这一会儿,就好像又回到少女时代,在陈家的小院里,她望着那个脸色冷峻的少年,心里却有种奇异的怜悯……跟一股无可名状的,自然而然的小小的欢喜。   良久,范垣一动,回过身来。   两人面面相对,彼此只能看清楚对方朦胧的眉目。   范垣问道:“方才,我一时忘情,是不是伤着你了?”   琉璃道:“没有,只是有些疼罢了。”   “让我看看才好。”范垣清醒过来,心里不安,才要叫人进来点灯,琉璃拉住他:“师兄别去。”   范垣回头看她,只听琉璃小声说道:“如果点了灯,你又不自在了怎么办。”   范垣起初不解,反应了一大会儿,才道:“你、你是说……”   琉璃低着头,过了会儿,才跪坐起身,在他脸颊上轻轻地亲了下。   范垣呆看着她许久,已经明白了她的用意:“师妹?”   琉璃哼了声,低低地又说道:“只是你别再像是方才那样了,别再弄疼我,又没有人跟你抢。急些什么。”   这一句再简单不过的话,却如同世间最动听的情话一样,范垣的手竟有些微微地发麻,似乎浑身的力气都在此刻消散,但同时又有无限的新的涌了出来,他握住琉璃的肩,将人缓缓压下。   琉璃毕竟有些羞怯,悄然把脸往旁边转开,感觉范垣抚着脸庞,绵密湿润的吻如雨点般轻轻洒落,这次果然是极尽温柔。 第77章 相爱   且说范垣听了琉璃的话,这才宽神解意。   因为条件特殊,范垣且是新手,其中到底有些手足无措,尴尬窘迫之时,幸而两人情意缠绵,却自有一番难以尽述的乐趣。   次日早上,日上三竿。冯夫人吃了早饭,跟女眷们闲话了半晌,突然想起一早上不见琉璃,便问起来。   曹氏说道:“早上四房来人告诉,说是四奶奶身上欠安,稍后再来给您请安。”   冯夫人诧异:“怎么,纯儿病了?请了大夫没有?”   曹氏道:“我也是这么说的,只是那丫头说没什么大碍,不必请大夫……”   曹氏还未说完,三太太罗氏插嘴道:“叫我看,倒是请大夫来瞧过了放心,四奶奶到底不比咱们,身子当然格外娇贵些,可不能太大意了。”   曹氏笑道:“你倒是嘴快的很,我还没说呢,我也是存着大意不得的心,所以早派了人去了,这会儿只怕该看过了。”   罗氏咳嗽了声,道:“还是二太太想的周到,倒是我白多嘴了。”   正说到这里,外头有个丫头进来,转到曹氏身旁,低语了一句。   曹氏悄然退了出来,却见一个婆子站在门外,垂头说道:“禀告二太太,请来的大夫已经给四太太看过了,说是没什么大碍,也不是什么症候,只是有些气虚体弱而已。”   曹氏点点头,便叫那婆子退了。当即进了里间,把婆子的话转告给了冯夫人,让她放心。   冯夫人念了声佛:“你尽心了,既然看过了没事儿就好。”   罗氏听见了,因又笑起来:“瞧瞧,这纯儿到底比我们尊贵些,什么症候都没有,居然就卧床不起了,莫非并不是真的有病,而是……”   才说到这里,便瞧见冯夫人肃然的眼神。罗氏忙低下头去。   曹氏笑道:“宁肯是虚惊一场呢,纯儿毕竟年纪小些,我们倒要多体恤疼顾她些才好。”   冯夫人拈着佛珠,含笑点头。罗氏跟长房的程氏见状,只得都也笑着奉承些动听顺耳的话。   不多会儿,大房跟三房太太起身告辞。   程罗两人便一起离开了大房,待出了院子,罗氏回头看看,忍不住说道:“二太太又留下了,倒不知她是不是每次都有那么多要紧事单独告诉夫人呢,还是故意讨好逢迎呢。”   程氏也淡淡地哼了声道:“这正是她会做人的地方,最懂讨好夫人了,要不然,四房那里纯儿还没怎么着,她就巴巴地派大夫去瞧了。所以在夫人跟前儿只她一个是好人,我们都是不上台面的。”   罗氏笑道:“我也就罢了,实在不敢说什么,明明大太太比她强一万倍,怎么就偏……”   程氏摇了摇头,颓然道:“这个还用说么?谁叫我们大爷不是从夫人肚子里爬出来的,当然比不上。”   罗氏叹了口气:“偏偏现在四房奶奶居然也是夫人那边的亲戚,这幸而这位不是个有心计的,不然的话她们联起手来欺压,我们越发活不过来了。”   程氏听了这话,奇怪地看了她一眼,罗氏道:“大太太觉着我说的不对?”   “你怎么知道纯儿不是个有心计的?”程夫人问道。   罗夫人见问的蹊跷,回答道:“这个还用问么?她原本就痴痴傻傻的,后来才给御医治好了的呀?难道还能聪明到哪里去?”   程氏冷笑了声:“连你都能看走了眼,还敢说她痴傻呢。”   罗夫人十分震惊,忙问:“这是怎么说的?我竟不懂。”   程氏道:“你也不想想,御医的医术自然是高明的,只不过,任凭他多高明,难道就能把一个痴儿在短短数月内治的如同寻常人?至少我从未听说过此事。叫我看,这纯儿之前也并不是真的呆傻,你以为她是呆傻,只怕反被她玩得团团转呢。”   罗氏瞠目结舌,却又不信:“这可奇了,如果她并不呆傻,好端端地装成个呆傻的模样是什么意思?还有,若她是个好的,那次进宫面圣,又为什么直挺挺地不去跪拜?难道不怕皇上降罪?”   程夫人不语,过了半晌,才小声道:“她的心思,我们怎么知道,只是你不想想,老四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如果真是个没心机的蠢货,老四难道能看在眼里,还非得娶她不可?”   罗氏听了,得意洋洋道:“可巧我先前也想过此事,只怕四爷并不是因为爱她才娶了的,毕竟四爷跟夫人向来有心结,纯儿又是夫人的娘家人,所以……”   程夫人若有所思:“他还能这样?等等,他虽然官做的最大,在家里却也向来恭顺,就算跟夫人不对,难道就敢用纯儿挟制夫人不成?怕是不至于。若说是要利用娶纯儿来示好,倒是比那个能说的通。”   罗氏给她说的没了主意,情急之下,便把昨儿去四房里,听琉璃说没给温养谦求下官来的那件告诉了程夫人,只是半句没提自己给丈夫求官之事。   罗氏解释道:“倘若她是个有心机的,又倘若四爷是娶了她为讨好夫人的,那么不管怎么样,四爷都会答应提拔那温养谦,怎么反斥了她一顿呢?”   程夫人却早风闻过罗氏想给范波疏通求官的事,不禁冷笑道:“你别瞒我,你是不是提三爷当官的事,然后她才这么说的?”   罗氏见她竟知道了,脸上微红,便承认了。   程夫人望着她笑道:“你中了纯儿的套,自己还得意的不知道呢。纯儿因为知道直接拒绝你不妥当,所以故意说给温养谦求官,好让你知难而退罢了,你是中了计还蒙在鼓里呢。”   罗氏闻言,脸都白了。   程夫人道:“你可小心些,咱们这位四太太,年纪虽小,心眼却不比这个少。”说到“这个”,就伸出两根手指,自然是指的二太太曹氏。   罗氏垂死挣扎:“我不信她小小年纪,就有这种心机了!”   程夫人正要走,闻言回头道:“当初彩丝跟芳树以为她呆傻,在她面前不知露了多少马脚呢,你可别像是那两个傻丫头一样,被人卖了还喜滋滋的呢。”   程夫人说完,一径走了。   罗氏立在原地,越想越气,几乎忍不住就要去四房质问琉璃,却又知道不妥,正在怒火朝天,却见前方有个人面带喜色地走来。   罗氏看见这人,一腔怒火突然似有了发泄的地方。   原来这来人竟正是许姨娘,不知在想些什么,一时竟没看见罗氏,及至快到跟前儿才发现。   罗氏冷觑着她,道:“姨娘这满面春风的,是去哪里呀。”   许姨娘瞧她脸色不大对,又想起先前偷听见她跟丫头们碎嘴的话,便低头道:“想去给夫人请安。”   罗氏打量道:“劝你还是别去夫人那,不如去你儿媳妇那里罢了,你难道没听说她身上不好,今儿连给夫人请安都免了。”   许姨娘果然不知此事,愕然问道:“四奶奶病了?”   罗氏道:“是真病还是装病的,我们也不清楚,横竖没去过上房就是了,兴许她自觉身份尊贵了,不去也是有的。”   许姨娘听她阴阳怪气,只得低头道:“这个自然绝不敢。”   “不敢?几时轮到你替她做主了?”罗氏已经冷笑道:“何况她敢不敢,你难道就能管的了?别做梦了!她就算听话孝顺,那孝顺的也是正经夫人,没个儿去孝顺姨娘、听姨娘话的!一个奴才罢了,也敢在这里包揽。你也配?呸!”   许姨娘因一时情急,话说的快了。这会儿听罗氏借题发挥,却不敢说什么,只仍低着头不言语。   不料罗氏说罢,却听到有人道:“这是在说谁呢。”   罗氏正把火出在许姨娘身上,略畅快些。突然听了这句,回头看时,却见竟是琉璃,靠在身后的圆月门口,淡淡地望着她:“原来是三太太,我还当是老夫人在这儿训人呢。”   罗氏自打跟琉璃认识,就从没见过她这种疏离淡远的眼神,又听是这样的口吻,跟先前印象中那个什么都不是、只懂羞怯低头的女孩子完全不同。   罗氏竟有些语塞:“我……”   虽然在她看来,自己所说的这些并无什么逾矩不对,但被琉璃如此凝视,心中竟有些发毛。   琉璃仍是不动,只是微微一笑:“昨儿你要给三爷求官的时候,说什么左膀右臂、一家人的话,我还当真了呢,怎么,现在竟不是左膀右臂,竟像是刀枪剑戟了,难道是因为我没答应帮你,你就翻脸不认人了,先拿姨娘作筏子不成?”   罗氏猛然听了这几句,浑身微抖。   先前她还对程夫人所说半信半疑,如今听了这几句,就知道她说的果然不错。   她正要答话,琉璃道:“姨娘虽是这个身份,到底四爷也是她亲生的,俗话说,不看僧面看佛面。假如真的当是一家人,方才那主子奴才的话又从哪里提起来?又或者,三太太心里其实也看不起四房,也一直当四爷是奴才?”   罗氏原先还想要巧言辩解,听琉璃说了这几句话,魂不附体。   其实话糙理不糙,范垣的官虽大,但范府向来的风气,仍是冯夫人一手遮天,冯夫人的喜好就是众人的喜好。   所以这些人表面上虽敬畏范垣有加,要求他的事情也多不胜数,其实暗暗地也都怀着私心,羡慕嫉妒憎恨之下,便拿他的出身当作诋毁的黑点。   可心里虽这样想,却是谁也不敢说出一个字来,罗氏当然更是如此。   可如今给琉璃一句话,就像是一根针戳破了个明晃晃的水泡,顺便还扎到肉了,疼得自然钻心。   罗氏慌得无所适从:“这、这这这当然不是!我怎么敢呢?”又忙说道:“纯儿你可不能开这样的玩笑!”   琉璃慢条斯理道:“我倒是也想当作玩笑,但方才听了你跟姨娘说的话,却无论如何都笑不起来了,这可怎么办?”   罗氏看着她轻描淡写的样子,心头一阵阵的发紧。   这会儿终于确信程夫人的话所言非虚……这看似蠢笨无知的小丫头,竟是个极厉害的角色,说出一句话比刀子更锋利,就能致人于死地一样。   罗氏待要跟她翻脸,但又没有翻脸的资本,一来,内宅里冯夫人疼爱她,二来外头,范垣又是那样的厉害,哪里有给罗氏挺腰子的机会?   罗氏心里明白,望着琉璃黑白分明冷静异常的双眼,只得说道:“这、这原是我一时发了昏,胡说了几句,纯儿你看在咱们素日里极好的份上,只当没听见,可好不好呢?”   琉璃依旧微笑着,眼神却也依旧的冷,轻声道:“三太太是在跟我说话吗?”   罗氏愣怔,直到此刻,心头已经阵阵地发冷起来。   幸而她也还算是个聪明人,立刻明白了琉璃的意思,忙转过头,对许姨娘道:“方才是我发昏了,冒犯了姨娘,姨娘……还请不要怪罪我,我向你赔礼了。”说着,竟向着许姨娘主动的屈起了高贵的膝。   从琉璃方才向着罗氏发难开始,许姨娘就惊得呆呆的,要张口,却几乎插不上嘴,如今见罗氏向着自己行礼,这简直是破天荒头一次,当即忙扶住罗氏:“三太太快不要这样,我怎么当得起……”   罗氏顺势起身,回头看向琉璃:“纯……”才唤了声,却又改口:“四奶奶,这样可成了吗?”   琉璃叹息道:“三太太何必这样,像是你说的,横竖都是一家人,应该互相扶持而已,何必如此见外呢?你如此多礼,倒是让我有些不好意思了。”   罗氏看着她不动声色的模样,想到自己昨日跟她说的那些话,以及背地里嚼舌的那些,如今却像是一记记耳光落在自己脸上。   等罗氏灰头土脸去了后,许姨娘才如梦初醒。   许姨娘望着琉璃,呆呆道:“方才……”   琉璃扶着小桃的手缓步走到跟前儿,同许姨娘目光相对,本来想跟她说几句话,但转念一想,却又罢了。   琉璃只微笑道:“姨娘以后,不用动辄都忍气吞声,有的人见你忍让,反而越发会骑上来了。”   许姨娘因才见识了方才她治罗氏的手腕,惊心动魄之余:“你方才为我得罪了她,以后……”   琉璃不等她说完,早明白这意思了:“她若就此安分守己,是大家的造化,她若还要柿子捡软的捏,就让她自管来试试。”   许姨娘望着她,百感交集,想了想,只好也问道:“我、我听说你身上不好?”   琉璃听了这句,脸上略有些红意,便说道:“没什么病,是他们听错了。”   琉璃本是要往冯夫人上房去的,之所以迟了,自然不是什么病症,而只是昨晚上太过劳乏疲累而已。   原来范垣因是第一次,不知道竟是那样的受用,神飘意荡之极,所以头一次竟不幸早出了。   幸而他领悟的快,此后便足足地缠了半宿,越战越勇,仿佛为雪前耻似的。   琉璃虽然伺候过先帝,但端王在得了她的时候,早就姬妾成群,所以做起事来也是“得心应手”,十分娴熟,恰到好处。   哪里像是范垣,虽然琉璃叫他不要着急,但在情浓之时,又怎能收敛,到底又从春风化雨成了暴风骤雨。   琉璃苦不堪言,又要竭力压着声音,几度半生半死。熬了半宿,命也去了半条似的,早上哪里还爬得起来。 第78章 闺中   许姨娘当然不知这其中原因,只是看琉璃依稀透出几分憔悴之色,便温声劝说道:“不要硬撑,一次半回的不去也不打紧。”   琉璃因为方才教训了三房太太,精神也略有些倦怠。何况她的腰腿都跟被折断了然后又给硬按上似的,很是痛苦,勉强走到这里,本想歇会儿,谁知道看了这场好戏。   于是只得先又打道回了四房。   许姨娘一路陪着她回到四房,看丫鬟伺候她躺下睡了,才悄然退了出来。   琉璃本还惦记着许姨娘在这里,不想冷落了她,谁知实在困倦交加,一躺下后,便睡到了过午,中饭都没有吃。   下午的时候,突然冯夫人那边派人来请琉璃过去。   正琉璃睡醒了,于是稍微收拾了一番,便带了小桃前往上房。   恰东城也在冯夫人跟前厮混,不知在求些什么,琉璃进门的时候,只听冯夫人带笑说道:“这个不跟你相干,你不许管。何况将来你的事儿也要紧着料理呢,还有心管别的。”   琉璃正不明白,小丫头说道:“四奶奶来了。”里头就住了声。   里头东城见了琉璃,早已经站了起来,向着她行礼道:“给四奶奶请安。”笑吟吟地,大有玩笑之意。   琉璃见他顽皮,禁不住也向他一笑。   东城问道:“听说你今儿身上不大好?现在可如何了?”   琉璃说道:“都好了。不用记挂。”   冯夫人见他两人寒暄,便对东城道:“你来了半天了,不要总在这里腻歪,还回房里用功去吧。”   东城吐了吐舌,不敢违拗,只对琉璃道:“改天再去找你说话。”又向冯夫人行了礼,自去了。   东城去后,冯夫人便招琉璃上前落座,打量了一会儿,说道:“果然脸色有些不大好。我先前叫二太太吩咐厨房,每日给你炖些官燕,补一补身子倒好。你要记得吃。”   琉璃忙道:“夫人虽然疼我,只是这样厚待,叫人看在眼里,只说夫人偏心呢,很不用劳烦了。”   “我就是偏心了,”冯夫人握着琉璃的手,笑说道:“你是我的亲甥女,如今又到了我身边来,不疼你疼谁去?也没什么可麻烦的。”   于是两人又闲话了两句,冯夫人才似不经意般问道:“我怎么听说,你这两天跟许姨娘很是亲近?”   琉璃原本便觉着冯夫人似乎有事,如今听了这个,心头咯噔一声。   琉璃便道:“夫人听谁说的?不过先前我出来的时候,还遇见过许姨娘呢。”   冯夫人笑了笑道:“可说了什么?”   琉璃道:“我那会儿本是要来给夫人请安的,只是走到半道,又觉着身上不好,就原路折回了。许姨娘看我不舒服,便也陪着送了我回去。”   “她倒是很会做人。”冯夫人冷笑了声,“也遇见的及时,捡了个好巧宗儿。”   琉璃知道冯夫人既然提起此事,必然是又多心了,也许是谁暗中跟她嚼舌过什么。   此刻也只能见招拆招。   果然冯夫人咬牙道:“你不要见她总是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就给她骗了,我当初岂不是也看着她可怜见儿的,结果这贱婢却来捅了我一刀……”   冯夫人说到这里,又哼道:“如今她看你成了四房的人,自然要尽心来巴结。纯儿,你听姨母的话,千万不要给她蒙骗了!以后少跟她那么亲近最好。”   琉璃本要替许姨娘说两句好话,听冯夫人斩钉截铁地如此说,这当口上若自己还辩解,冯夫人自然以为自己已经给“蒙骗”了,只怕更要迁怒。   于是便道:“我知道了。”   冯夫人端详着她:“你要真明白我的意思,我也就放心了,就怕你毕竟年纪小,心又软。”   琉璃笑道:“姨母虽然全心疼爱我,只是我早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冯夫人望着她的笑脸,感慨道:“说的是,你当然不是小孩子了,如今也都嫁了人了。唉。”说着一声长叹。   琉璃本疑心是罗氏透了出去,只是冯夫人并没有提起罗氏如何,倒让琉璃有些狐疑。   其实想想,罗氏虽然吃了大亏,但她见识了琉璃的厉害,又碍着范垣的缘故,只怕不敢这么快就想着报仇之类。   这件事,琉璃并没有跟范垣说过,免得他知道后又要生气。   既然自己在这府里头,内宅的事情,能替他挡了的,琉璃也不想让他再操半点心。   虽然两人成亲,范垣得了几天休假,但他毕竟是内阁元辅,一应要紧的事情都缺他不行,所以很快便回了朝中理事了。   这夜回来,已经近子时。琉璃白天虽睡过,但等了大半宿,到底支撑不住,便睡了过去。   范垣先入内看望过她,见她靠坐在床内,竟是那样睡着了,心中又爱又怜。   当即草草地用了些饮食,漱了口,又盥漱了一番,才回到里屋。   望着床内琉璃微微歪头恬睡之态,范垣轻轻过去,先在樱唇上亲了一下,又忙宽衣解带,将床帐放下。   等琉璃有所察觉的时候,衣饰早给他神不知鬼不觉地除了大半,琉璃心有余悸,忙打开他的手,却又给范垣不屈不挠地握了回来。   两个人拉扯挣扎中,一时又弄得床摇帐乱。   琉璃只见识过端王那种轻怜密爱,温存款款,自来没见过范垣这样的,虽是新婚燕尔,但这幅无休无止的架势,却实在叫人悚惧。   躲避之中,琉璃无奈叫道:“师兄,你累不累?”   范垣握住她的手腕,俯身下去乱亲:“本来累的,这会儿突然不累了。”   琉璃想笑,又忙打住,暗影中那清冷的凤眸这会儿却闪烁有光似的。   琉璃压低了声音道:“你昨儿闹了半宿,今天又在外头奔忙,怎么也没个节制?你是不是想……”   “想怎么样?”   琉璃却抿嘴一笑,原来她想的那四个字十分荒唐不堪,不好提起。   范垣却早会意:“你是在咒我,还是在担心?”   琉璃想将手腕抽回来,一边问:“担心什么?”   范垣正色道:“担心鱼水不谐,雨露不调。”   “呸!”琉璃听了这话,知道他是猜到了,忍不住笑出声:“这也是堂堂首辅能说出来的话?”   虽在帐中,他竟仍是一脸正色,淡然道:“古人云:闺房之乐,有甚于此者,我如今只是说说又怎么了。”   琉璃笑道:“快不要糟蹋张子高,人家只是画眉而已,不像是你这样。”   原来范垣那句,出自《汉书·张敞传》,传说京兆尹张敞和妻子情深,张敞常为妻子画眉,事情传了出去,人人笑他,连汉宣帝也知道了,便特召了张敞问起来,大家都以为张大人要倒霉了。   面对皇帝,张敞却从容应对道:闺房之乐,有甚于画眉者。意思是说闺房之乐乃是私事,任凭如何皇帝跟众人也管不着,横竖跟公事无关,我也没有辜负公务罢了。   汉宣帝听了这般答复,便未曾诘难张敞。且“张敞画眉”,从此也成了夫妻恩爱的典故之一。   范垣的眼前,却浮现陈琉璃秋水似的明眸,以及那春山似的两道黛眉。   手指轻轻地在琉璃的眉端抚过,范垣道:“明日我也给你画眉,好不好?”   琉璃一怔,然后笑道:“不好。”   “为什么不好,你怕我画不好?我的画工你总该知道的。”   “自然知道师兄画的很好,但张敞只是京兆尹,并不算很高的职位,才会给传为美谈,你呢?平日里言官们看见你,没事还要找出点缘由来弹劾呢,你留心别去沾染这些风流的名头还来不及,反要自己传出去,是怎么样。”   范垣不以为然道:“我疼爱夫人,鹣鲽情深,怕什么?”   琉璃听他绵绵密密地说了这句,脸上越发热:“好了,我可不想听这些歪话,你若真疼爱人,那就饶了我,早点规矩的睡了吧。”   范垣听到这里,突然说道:“唉,既然如此,明日我就去太医院拿药回来吃吧。”   琉璃吃了一惊:“你说什么?你怎么了,竟要吃药?”她本来已经好端端地躺下了,此刻便翻身起来,低头打量范垣。   范垣道:“昨儿我在宫里的时候,太医院张大人见了我,说我气色晦暗,眼红带赤,乃是内郁火结的缘故,硬是开了两副药要塞给我。”   琉璃眨眨眼:“原来如此,那吃两剂倒是好的。”   “呸。”范垣见她一点儿也没醒悟,便耐着性子道,“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内郁火结?”   琉璃即刻道:“一定是因为国事操劳。”   范垣一瞬窒息,却又道:“那么我在朝中这么多年,是不是早就火冒三丈的给煎熬死了,怎么偏偏这阵子就火了起来?”   琉璃突然有些领悟他的意思,于是又往后离他远了些,半信半疑地问:“师兄,你……该不会又是编出来哄人的话吧?”   范垣恨得牙痒痒道:“我哄你干什么?你要是不信,改日进宫你只管去打听,张太医给我诊的时候,郑侍郎也在旁边,你没看见他的脸色,笑的那样浮夸。”   范垣说到这里,突然怀疑:“当时还只觉着他笑的碍眼,这会儿想起来,怎么总觉着他好像知道点什么。”   琉璃问道:“知道什么?”   范垣眨眨眼,又摇头:“该不会。除非他成了精了。”   琉璃正在发呆,范垣翻身起来:“我要吃药了。”   琉璃忙问:“你的药不是没拿回来么?又吃什么?”   “好啊,”范垣俯身,一寸寸靠近:“放着现成的良药不吃,反叫我去吃那些苦药?”   琉璃忍着笑,举手捶他,却早给他握着拳头,不由分说摁倒下去。 第79章 甜点   打这之后,范垣像是练足了手,从新手转成了熟手,而且十分的精益求精。   琉璃实在给他折腾的没了法子,也狠下心来疾言厉色过几次,本想镇住他让他收敛,却总是收效甚微。   实在没法子后,琉璃便向冯夫人说了,回娘家去住了两天。   范垣独守了两天空房,心里慌得很,食不知味,寝不安枕,勉强熬了两天,怕琉璃还不回来,竟亲自去温家把人“请”了回来。   琉璃趁机威胁:“你要是不听我的话,我以后就在家里多住些时候。”   范垣无奈。   他这次去温家请琉璃回府,已经给温养谦的白眼扫射了不计其数,虽然对他来说无关痛痒,且对方又是自己的大舅了,但毕竟也是有首辅大人的“自尊”的。   “你教会了我,又要我冷着不成。”范垣叹气,很失望似的。   “谁教会你什么?”琉璃啼笑皆非,又道:“谁又冷着你了?只是你、师兄你也太不像样了,谁像是你一样黑天白日、但凡有时间就要胡闹磨人的?”   范垣哼道:“几家欢乐几家愁,你怎么知道别人家没有。”   琉璃张了张口,却又打住:“别人家我也不管,我只管你。总之我是为了你着想,你得好好保养身子。”   “我的身子难道不好?”   “不要仗着好些就胡作非为,再这样下去也差不多了。”   范垣白过来:“你是在咒我?”   琉璃昂首哼道:“我只是说实话罢了。”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琉璃突然发现自己也能口齿伶俐地跟范垣争辩,而且范垣似乎也没占什么上风,一时内心略有些得意。   范垣见她面露得意之色,便凑过来,低声道:“我当然知道你说的那些道理,只不过,我本该最值得的那几年大好青春,都是被你给白白地辜负蹉跎了,现在……我不过是要弥补回来罢了。”   琉璃想不到他竟有这种说辞,犹如异军突起,攻其不备,出其不意,叫她一时瞠目结舌,无言以对。   范垣把她抱紧了些,又温声说道:“所以算起来,你是不是也得好好地补偿我呢?”   琉璃被他出色的口齿折服,只得再次举旗投降。   不过范垣也不是不听人劝的,从那次之后,总算稍微有所收敛。   其实倒不是因为琉璃说的那些话,而是因为琉璃的身体有些扛不住了,因此还病了好几天,这一病,这才把范垣吓住而已。   ***   立冬这天,宫里赐了松子百合酥,椰香糯米糍,团圆蛋香酥,蜜汁蜂巢糕四样点心出来给琉璃。   小太监又传了朱儆的两句口谕,说:“近来天冷风大,要留意加衣,改日天好了就传你进宫。”   太监说完后,又笑对琉璃道:“皇上的原话就是这样,请夫人不要怪奴婢造次呀。”   琉璃道:“哪里,劳烦公公了,且请外头吃茶。”   自有人来领着那太监出去,琉璃看看那四碟精致的点心,看了会儿,眼圈慢慢地就红了。   小桃也跟着细看了会儿,见那松子百合酥做的层层细薄,糯米糍圆润细巧,蛋香酥却像是个贝壳的形状,壳色微微焦黄,蜜汁蜂巢糕喷香扑鼻,色味俱佳,叫人食指大动,垂涎欲滴。   小桃不由赞叹说:“宫里的东西到底是不一样,这府里的本就算是极精致了,没想到更有还好的,奶奶怎不尝尝?”   琉璃回过神来,便吩咐说:“把这些好生拿上。”   小桃忙问:“好好的不在这里吃,又拿到哪里去?”   琉璃道:“呆丫头,跟我到夫人的上房去。”   小桃这才会意,忙又叫了一个丫鬟过来,先把点心拿水晶碗盖罩住,两人分别捧着一个托盘,随着琉璃往上房而去。   冯夫人正在听底下人说此事,还未说完,琉璃就来了,又看她拿了这些东西来,便忙道:“这是怎么了?”   琉璃笑道:“皇上体恤,赐了这四样点心过来,夫人看看有喜欢的,好歹留着尝尝。”一抬手,小桃两人上前,冯夫人身边雅儿亲自过来接了。   冯夫人道:“先还说我偏心你,你这里有什么好东西,还不是也先想着我?”说着,看了看那四碟点心,又赞道:“这宫里的东西就是精巧,咱们府里的虽也算讲究了,但到底比不上。我还记得当初先皇太后在的时候,常常开恩传我们进宫说话,准备的那些点心果子并一应茶酒,真是精致的了不得,用一个‘上好’、‘极佳’,竟也是形容不过来的。”   琉璃听了这句,眼中也多了一抹笑意。   当初她在宫中,也没别的事儿可担心,所盘算的无非是如何养好儆儿,这其中最要紧的自是饮食,现在想想,假如自己把那布置茶点的心思多放宽些……   冯夫人打量了会儿,捡了一块状元糍吃了,正雅儿送茶上来,琉璃亲自递了一杯给冯夫人。   “清香的很。”冯夫人一颔首,接过来喝了口,叹道:“虽然比不得当初先皇太后在的时候,也算难得的了。”   当初琉璃所用的御厨此刻早就出宫去了,宫里没了她,御膳这方面无人紧着督促,自然大不如前,上次朱儆留她跟范垣吃午膳的时候琉璃便已经知道,只是纵然心里明白,却自然不便说什么。   琉璃又道:“太太再尝尝这蜂巢糕。”   冯夫人笑道:“我吃一块就够了,哪里就成了大肚汉了。”   琉璃道:“那就留着等太太想吃的时候再吃。”   冯夫人知道是她的心意,便说:“既如此,就留下这状元糍跟蜂巢糕,这两碟你拿回去。”又问道:“头先你母亲不是说今儿会来?怎么还不到?”于是派了丫头出去催问打听。   不料那丫头前脚才出门,后脚外头就道:“姨太太来了。”   冯夫人将茶杯放下,对琉璃道:“来的可巧。”便站起身往外迎过去,正外间丫鬟打起帘子,温姨妈走了进来,抬头见了冯夫人,便叫了声“姐姐”,两人拉了拉手,一块儿坐了。   温姨妈见琉璃也在这里,就笑吟吟地说道:“你们娘俩又在说什么体己话?”   冯夫人指着旁边的点心道:“你瞧,这是皇上赐给纯儿的,她特特地送了来给我吃呢。”   温姨妈听是皇帝所赐,惊讶之余,笑道:“难得皇上恩典,阿弥陀佛,这也是纯儿的一片孝心,你受着就是了。”   冯夫人道:“我自然是受用的,只是觉着这孩子太有心了而已。”又亲给温姨妈捡了一块糕,温姨妈吃了,也说好吃。   三人坐了片刻,曹氏有事来回话,冯夫人道:“有什么要紧的?你自己看着处置就是了。姨太太在这里,让我们自在说会儿话。”   琉璃因知道他们姊妹相见,大概有些体己话,便也借故先退了出来,冯夫人又叫她带了那松子酥跟蛋香酥回屋里吃。   琉璃一行回到四房,想了想,叫小桃把那松子百合酥送到许姨娘那里去。   小桃想也不想,也自端着去了,半晌才回来,对琉璃道:“姨娘也忒小心了,我送了去后,她知道是皇上赐给奶奶的,竟无论如何不敢收,只管跟我推让,让我带回来呢,我没法儿,就给她放在桌上一径跑出来了。”   琉璃向来也知道许姨娘很是谨小慎微,便道:“你做的很好,就是这样。”   小桃笑道:“对了,也不知道夫人跟咱们太太说些什么话,我怎么隐约听说,是要给咱们大爷定亲了呢。”   琉璃却不知道,忙问:“你从哪里听说的?”   小桃道:“我才去给姨娘送点心的路上,听见长房的人在嘀咕,说什么老夫人狠心,不为三小姐着想之类的。还说‘若是把三小姐配给了温大爷,虽说辈分乱了点,却自然又是亲上加亲,何况已经有了四爷跟奶奶的例子在前头了,也不差这一宗,且如今温大爷的官儿虽不大,以后未必就起不来,也算是个乘龙佳婿了,如今夫人不顾三小姐的死活,硬要把这样的贵婿推给别人家里……实在不知怎么想的’。如此这样的话。”   琉璃听了,半晌无语。   自打芳树暗恋郑宰思被彩丝暗中戳破后,彩丝心系温养谦的事也给牵连了出来,长房大爷范清气的了不得,把程氏喝骂了一顿,说她管教不严等等。   此后,范清便迅速地给两位姑娘择好了亲事,芳树定了忠靖侯家的小侯爷,彩丝则是看好了周御史家的三公子。   在琉璃进府之前,彩丝身为二小姐,已经先嫁到了周家。   至于芳树,因她之前有过那绝食卧病之举,又加上曾经频频前去温家,府内也不知从哪里传出的消息,说芳树喜欢温养谦,冯夫人却并不肯成全等等,把彩丝的情史却安在了芳树的头上。   小桃见琉璃无语,便又问道:“奶奶,如果太太真的给大爷挑人家了,为什么咱们一点也不知道?”   琉璃才说:“大概是还没想好,若是有了眉目,自然是会跟我说的。”   如此又过了半个时辰,温姨妈却亲来了四房里探望琉璃。   母女两人坐了,温姨妈问了几句近来怎么样、范垣如何相待等话,琉璃一概都说好,又问起家里,以及温养谦的事。   温姨妈笑道:“你哥哥也很好,翰林院的差事也很上手,今儿立冬,他也还得了皇上赐给的新袍呢。别的都不错,只是时常惦记着你,且你不在家里,家里总是空空荡荡的。”   以前温养谦在外头走动,家里头至少还有个琉璃陪着温姨妈,如今琉璃嫁了,养谦又每日起早贪黑的当差,温姨妈岂不寂寞?虽然隔三岔五来范府走动,有时候还住上一两天,但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琉璃握着温姨妈的手,温声道:“过两天,我跟府里说声,回家里住上一段时候。”   温姨妈本能地要说好,只是想了想,却道:“你回去自然是很好,只是撇下了这里如何能够?且先前才家去住了两日……总是跑回去住,怕给人背后闲话。”   琉璃笑道:“这有什么,腿长在我自己身上,何况只是嫁过来,又不是卖给府里了,难道不许我常常家去不成?”   温姨妈见她如此说,才放下心来。   琉璃想起小桃的话,忙又问道:“方才在姨母那里,她可跟母亲说什么了?”   温姨妈道:“没说什么别的。哦,对了,是有一件事儿。你姨母给你哥哥相中了李国公府的孙小姐。”   琉璃一怔:“是他们家?我记得他们家里有三位孙小姐的,两个嫡出一个庶出,不知是哪一个?”   温姨妈见她如此清楚国公府的情形,还以为是琉璃早听人说过的,便道:“你姨母说,是他们家大小姐。”   琉璃竭力想了会儿,虽然隐约记得国公府老太君曾领着几个孙女进宫,只是当时并未细看,所以也不知如何。   琉璃便道:“母亲怎么回姨母的?”   温姨妈道:“听她说得那女孩子倒是极好,只不过人家是国公府里的千金小姐,只怕进我们家委屈了罢了,我是这样跟她说的。”   琉璃笑了笑,温姨妈道:“你姨母的性子你是明白的,又是大包大揽的,只问我愿不愿意,还说改日会请那女孩子进府里来,到时候咱们都过过眼就知道了。”   琉璃点头,又对温姨妈道:“母亲家去后,也先跟哥哥说说,且看看他的心意。”   温姨妈道:“这是当然,今儿我回去就跟他商议。再过了这年,你哥哥的年纪也越发大了,你又嫁了,这件事委实再拖不得,倒要认真想想。”   才说到这里,突然间听见外头一阵乱嚷,叫道:“不好了!出事了!”声音极为尖利,显得十分慌张。   温姨妈先吓了一跳,琉璃忙站起身,往外走了几步,喝命小桃出去看看情形。这会子早已经有好几个丫鬟婆子涌出门去打听消息。   不多时小桃去而复返,脸色也很是不好,瞪着眼睛对琉璃说道:“也不知为什么,他们说许姨娘房里死了人……连东城少爷似乎也很不好呢!”   琉璃原本还只当是底下人大惊小怪,待听了这句,早已经惊呆了:“什么话,为什么死了人,谁死了?东城又是怎么了?”小桃却哪里说的清楚。   温姨妈也正听见了小桃所说,她是个最胆小的,当下只觉着心跳加速,脸色惨白。琉璃忙扶着她坐下,安抚说道:“母亲别急,你在这儿坐会儿,我去看看就来。” 第80章 下毒   琉璃忙带了丫头出门,本是要往许姨娘房中去,谁知远远地看见一堆人急匆匆地。看模样打扮,竟像是冯夫人身边的管事们,撮着一个人,一阵风似的去了。   小桃眼尖地叫道:“奶奶,他们把许姨奶奶带走了!这是在干什么?”   琉璃反应过来,忙转身往冯夫人上房而去。   到了上房的院门口,却见一堆的丫鬟婆子面色惶惶然地站在那里,有人便窃窃私语,见琉璃来了,都忙噤声低下头。   琉璃左右看看,低头拾级而上,才进门槛,便听里间冯夫人痛骂道:“你这杀千刀的贱婢,简直是丧心病狂,快说你到底干了什么?”   同时,却是曹氏的哭声传来,叫道:“我的儿,你快醒醒,这到底是怎么了?要去就带我一块儿去!”   琉璃越发心惊,脚下一停,又紧走几步。   只听里屋冯夫人厉声喝道:“不许哭,谁都不会有事,等我先扒了这贱人的皮!”声音里含着无限的悲怒。   屋门口那两个丫头正也听得呆呆愣愣,连琉璃走到跟前儿都没发现。   小桃上前,才欲打起帘子,琉璃举手制止了。   这会儿里屋许姨娘的声音响起,哆哆嗦嗦地哽咽说道:“我、我也不知道……”   冯夫人道:“你不知道?你屋里的丫头不明不白突然死了,东城现在也是这个样,你还有脸说不知道呢?”   许姨娘哆嗦着,无法出声。   琉璃听到这里,便往前一步。   旁边的丫头忙打帘子,琉璃走进门,一眼看见许姨娘跪在地上,冯夫人满面怒容,眼中含泪,额头上青筋都爆了出来。   琉璃又转头看向里间,瞧见东城躺在榻上,曹氏伏在旁边,泪流不止。   冯夫人看琉璃来了,眉头紧锁,咬牙不做声。   许姨娘听见动静,转头看了一眼,见是琉璃,便含泪又回转头去。   琉璃顾不得跟冯夫人行礼,只转到里间问:“东城怎么了?”   曹氏哭的两眼通红:“不知道许姨娘给他吃了什么,就口吐白沫的,现在还昏迷不醒。”   此刻琉璃已经看清了东城的模样,果然很不好,双眼紧闭,脸色竟是铁青的,嘴边的白沫还未完全拭去,看着十分吓人。   琉璃握住东城的手,手竟也是冰凉的。   就在这会儿,外间脚步声又响起来,是程氏跟罗氏一块儿来了,程氏一进门忙赶到冯夫人身旁:“到底是怎么了,为何听说东城出事了?”   罗氏则问雅儿:“听说还死了个人?死了的是谁?”   冯夫人咬紧牙关,并不回答,这会儿雅儿往里指了指,罗氏跟程氏忙转到里间,看见东城这样子,也都惊得色变。   程氏凑近看着,突然失声叫道:“这如何了得,怎么竟像是大不好了?”   罗氏忙拉了她一下,问道:“可请了大夫了没有?”   曹氏本就心神慌乱,听了程夫人那一句,更像是一道霹雳从头顶上劈了下来,几乎晕厥过去。   冯夫人在外头听见,气的浑身发抖:“是谁说大不好了?是烂了舌头还是鬼迷了心窍,再敢咒上一句,我连你们也一块打发了!”   程夫人听了,吓得忙低下头去。   冯夫人一向疼爱东城,此刻本也六神无主,痛入骨髓,只是绝不肯别人说半句不好。她无法可想之下,更把一腔悲怒都发在了许姨娘身上:“你这贱婢快说,你到底做了什么?东城若是好还罢了,若是真有个三长两短,我必要你们一起偿命!”   许姨娘伏在地上,摇了摇头,只管落泪,却并不吱声。   琉璃回头看着,又看看东城这气息奄奄的模样,深深吸了口气,便走到外间道:“夫人别急,眼下这情形,请寻常的大夫只怕不顶用。”   冯夫人正不知如何,闻言猛地抬头:“你说什么?”   琉璃道:“我的主意,快些派人进宫去,请宫里的黄桥黄太医出来。”   冯夫人一愣之下,总算回过神来,也顾不上问为什么要请这位太医,横竖是抓着最后的救命稻草一样,当即把雅儿唤来,斩钉截铁地说道:“快去,吩咐门上的人,快马加鞭进宫,照四奶奶的吩咐,务必请这位太医前来救命!”   雅儿领命往外的时候,先前请的大夫来到,众女眷回避的回避,来不及避让的便转过身去。   独琉璃站着不动,眼见丫鬟领了太医入内,给东城诊断。   那大夫先看看脸色,翻翻嘴唇,又听听脉搏,吓得缩了手,道:“小爷像是中了毒似的,如今脉息微弱,十分凶险。只怕……”   曹氏本就痛心疾首,听到这里,再也支撑不住,两眼一翻晕死过去。   冯夫人也觉着有人往自己心头扎了一刀:“你是什么意思,只说能不能救!”   大夫战战兢兢地回答道:“如果知道是中的什么毒,倒是可以想些法子,只是……”   冯夫人不等说完,便喝道:“滚出去!”   那大夫瑟缩着,退了出去。   冯夫人此刻起身,走到许姨娘身旁,一把揪住她的头发:“听见了没有!你还不快说,到底你给东城吃了什么!”   许姨娘竟仍不回答,只是含泪摇头,冯夫人大怒,举起手来,“啪啪”打了许姨娘两个耳刮子。许姨娘歪倒在地,却仍是不曾出声。   冯夫人气的头顶冒火:“来人!”   门口的两个老嬷嬷过来,冯夫人道:“拿绳子来把这贱人捆了,你不说是不是,我足有一百种法子!”   琉璃见这意思竟是要上刑,忙拦阻道:“夫人!现在不是严刑拷打的时候。”   冯夫人道:“那你说怎么办,就让我在这里眼睁睁地看着东城受苦?”   琉璃道:“事情还不明白,未必跟姨娘有关。”   冯夫人红着眼呵斥:“她的一个丫头已经死了,东城就倒在那丫头身边儿,给人发现的时候,她正鬼鬼祟祟地在旁边不知道干什么,如果不是发现的早,只怕她就也跑了!你说这件事跟她没有关系?那跟谁有关系,你?还是我?!”   琉璃愣怔住了,她并不知道这些内情,一时惊疑地看了许姨娘一眼:“姨娘……”   许姨娘听了冯夫人的话,越发泪如雨下。   琉璃俯身下去,问道:“姨娘,到底事情的真相是怎么样,你倒是说给夫人跟我们知道呀?这样对姨娘跟东城岂不都好?”   冯夫人见她仍不信此事跟许姨娘有关,本要张口,可又指望着许姨娘真的会因此说出“真相”,于是勉强忍住。   不料琉璃问完后,许姨娘哑声道:“我……我不知道,我真不知道,横竖是我不好,是我的错。”   她说到这里,便向着冯夫人磕头下去,道:“夫人,是我错了,求夫人降罪,夫人怎么责罚我都是心甘情愿的。”   “你错了?如果东城有个好歹,岂是你一句错就能过了的?!”冯夫人冷笑,突然又喝骂道,“你们都是死人?还不把这贱婢捆起来!”   老嬷嬷们本已经把绳子寻来,迅速将许姨娘帮助,冯夫人道:“拿十根针来,往她的手上扎,看看她说不说。”   琉璃听到这里,再无可忍,见老嬷嬷们欲去,便喝道:“站住!”   冯夫人听她居然自作主张,不由回过头来:“纯儿,你干什么?”   琉璃道:“事情还不清楚,且夫人不能滥用私刑。”   冯夫人浑身乱战:“东城的命都要保不住了,你跟我说这个?还是说你……嫁了范垣后,就也把这贱婢当成自己的亲娘了?!所以处处维护着她!”   琉璃一愣,冯夫人厉声喝道:“纯儿,你到底跟我亲,还是跟这贱婢亲?你要是还认我这个姨母,就别在这时候跟我对着干!”   琉璃对上冯夫人戾怒交加的双眼,知道现在是不能跟冯夫人讲理的了,但她绝不能眼睁睁看着许姨娘受刑。   琉璃深深呼吸,正要说话,门口处帘子一掀,原来是温姨妈在四房久等琉璃不回来,派人去打听,知道都在上房这里,温姨妈不放心,便特来了。   冯夫人见了她,脸色并未好转。   温姨妈在门口就听见冯夫人雷霆大怒了,此刻进来,瞅着是这样混乱的场景,又看东城半死,便说:“现在只该想一万个法子出来救救东城,她既然不说,你打死了她,她也不会说,打死她又有什么用?不如且先顾着孩子,等救回了东城,你要怎么处置她都由得你,何苦在这时候又添乱?你看看二奶奶都已经晕了,孩子身边都没人看着,如何使得!”   冯夫人虽然向来跋扈,但听温姨妈如此说,心意不觉也偏到东城身上去,又看东城直挺挺孤零零地躺在里头,冯夫人心头一酸,忍泪道:“好,若东城有个如何,我自然有法子再对付她。”   当下竟撇下了许姨娘,跟温姨妈一块儿进去守着东城。   琉璃见温姨妈好歹稳住了冯夫人,又看许姨娘给捆的紧紧地放在地上,琉璃便蹲下来,为她把绳索解开。   许姨娘兀自躲避,示意她不要她解,免得又触怒冯夫人。   琉璃见她挣扎的厉害,只得停手,却见丫鬟婆子们都不靠前,便悄悄地问许姨娘道:“姨娘有什么苦衷?你只快些告诉我。”   许姨娘红着双眼望着琉璃,只是摇头。   琉璃对上她隐忍的目光,想了想,终于又凑近过去,在许姨娘耳畔低低说道:“姨娘不肯说,是不是怕连累了我?”   许姨娘双眸圆睁,惊恐地看向琉璃,琉璃见了她这般眼神,心头发凉,才又要问,外间有人报说:“太医到了!”   琉璃徐徐站起身来,此刻黄太医已经快步而入,丫鬟请了往里。   温姨妈跟冯夫人让起在旁边,黄太医快步上前,极快地望闻问切了一番后,面露吃惊之色。   冯夫人把最后的希望都压在这位太医身上了,方才她握着东城的手,只觉着手都有些僵硬起来,只是拼命自己骗自己一定会无事,加上温姨妈在旁边不住口地劝慰,才勉强撑住罢了。   见太医脸色不对,冯夫人如此强悍的人,此刻居然都不敢开口询问。   程夫人跟罗氏也早躲到屏风后避让去了,曹氏夫人半是昏迷,温姨妈只顾搀扶着冯夫人,幸而此刻琉璃也走了进来,问道:“情形怎么样?”   因琉璃也进宫过几次,且又是太医院的“名人”,黄太医倒是很不陌生,便行礼道:“我虽有些拿不准,不过好歹可以试一试。”   琉璃道:“小少爷身上系着一家子的性命,请一定要想法子施为。”   黄太医见一屋子的女眷都哭的哭,倒的倒,只琉璃竟临危不乱,又见她是这样轻的年纪,心中也暗暗惊叹。当即道:“夫人放心,这是当然。”   黄太医说完,便又叫了个侍从进来,吩咐:“你快马加鞭回去,把太医院我抽屉里头的那个小匣子取来,不得有误。”侍从领命而去。   这边太医又吩咐道:“快解开他的衣裳,另外烧一锅热水备用。”雅儿见曹氏昏昏沉沉,少不得自己过来,琉璃帮着,把东城的外裳解开了。   此刻黄太医将药箱打开,抽出几道牛毛似的金针,从东城的头上开始,颈间,腋下,乃至腿上,脚踝,足心,足足用了几十根金针。   太医行事的时候,外间范清,范澜都赶了来,连在外间的范波跟范纠听说了,也飞奔回来查看情形。   幸而琉璃在此刻已经叫把许姨娘挪到了西边套间里去了。   黄太医刺完了金针之后,自己也出了一头汗,恰这会儿侍从带了那锦匣回来,黄太医端起那匣子,略看了一眼,打开后,里头却有两颗红的发黑的药丸,太医拿了一颗出来,对琉璃道:“用开水化了让小少爷服下。”   丫头们忙端了热水上来,琉璃见大家都慌手慌脚,少不得自己动手,把药丸化开,又亲给东城一勺一勺的喂了。   幸而东城虽然仍昏迷不醒,却居然知道吞咽,半碗水跟一颗药几乎都吃光了。   黄太医点点头,又道:“预备沐浴的热水,一定要热的很,再请两位爷们过来,待会儿我说动手,就把这小少爷放进浴桶里才好。”   范清年纪大了,范澜因为是儿子出事,正也心急如焚。三爷范波忙道:“我来吧。”   黄太医吩咐了后,见万事俱备,便把东城身上的金针悉数都摘下来,范波把东城抱到浴桶里,黄太医低头看去,瞬间,就见从金针刺过的地方,滤出淡色的血来。   又过了半刻钟,见东城的额头也有汗珠渗出,原本铁青如死人的脸色才缓缓地又透出了些许带着生机的白。   黄太医见状,略松了口气。范澜问道:“不知如何了?”黄太医道:“总算是不辱使命。误打误撞的,现下再细看一看,身体里的毒都散出来,多半就无碍了。”   范澜虽听了个大概,如今见太医也这般说,仍是震惊:“毒?”   黄太医话一出口,却又自觉失言,忙笑道:“小少爷体质弱,兴许只是贪嘴多吃了些东西,也是有的。”   在黄太医动手的时候,冯夫人见太医的手法娴熟,行事也跟先前那大夫很是不同,也似吃了定心丸般。   又听了说“不辱使命”的话,才觉着六神归位,直到听见“毒”,脸色才又冷峻下来。   温姨妈在旁看的分明,生恐她又按捺不住,便轻轻拉了拉她。   冯夫人会意,便也并未说什么。   如此在众人的看护下,又过了半个时辰,东城总算幽幽地醒了过来。   他皱皱眉,却见身边围着这许多人,不禁道:“你们……怎么都在?”原来他才苏醒过来,竟不记得所有,只是本能如此问。   冯夫人心里知道,只要一问东城,事情如何自然就知道了,只是心里疼惜,不舍的立刻逼问,便只百般的安抚。   不料东城却突然想了起来,脱口叫道:“许姨娘身边那丫鬟姐姐突然吐血到下了,人可也救回来了?”   冯夫人见他自说出来,便问:“东城,你可记得发生了何事?”   东城道:“这怎会不记得?”   原先东城因去给冯夫人请安,拐过院门从那一丛竹子旁经过的时候,看见许姨娘身边的丫头端着一盘子点心走来。   东城多嘴问她给谁的,那小丫头笑嘻嘻地说:“给四奶奶的。”   东城见她脸色微红,又因中午,有些饿了,便道:“这个正好,我也要去见纯儿呢,什么好东西,我先替她尝尝。”   小丫头竟没拒绝,反而打开水晶盖给他捡,东城拿了一块儿在手里,才咬了一口,就见小丫头原本红润的脸色突变,手也托不住托盘,连盘子带点心都打翻在地。   东城还以为她慌手慌脚所致,笑道:“我吃你一块儿,你至于就慌得这样么?”   谁知才说一句,就见那丫头跌在地上,浑身抽搐,话也说不出来。   东城这才大惊,忙要将她扶起,突然觉着心悸的很,起初他还以为是紧张,慢慢地心悸成了心疼,眼前几乎也看不清什么,倒地之前,只依稀瞧见一道影子走了过来。   东城疑惑道:“当时也不知是谁去救了我的?我记得还叫了我两声呢,只那会儿糊涂了,竟实在听不出来。”   冯夫人听了,目光扫过温姨妈,最后看向琉璃:“我说的怎么样?”   东城不解,还要再问,冯夫人道:“你不用管,好生休息。”又吩咐曹氏好好看着他,自己却走到外间来。   琉璃跟温姨妈也随着走了出来,冯夫人回头看着琉璃:“事到如今,你还想替她说话?”   温姨妈脸色忐忑,才要开口,琉璃回头道:“母亲,你先去看看东城。”   温姨妈对上琉璃平静的眼神,只得回头进内去了。   冯夫人见状,冷道:“我知道了,看样子你还是不死心。所以先支开你娘。想来你娘跟我,在你心中只怕都比不上那个贱……”   “夫人,”琉璃不等冯夫人说完,便拦住了。   冯夫人不悦地看着她。   琉璃道:“夫人可知道,姨娘为什么总不肯说?”   “做贼心虚,一说就暴露了她自个儿了,这还用问?”   “那……东城说他吃的点心是什么,夫人又可知道?”   “这、这有什么要紧,横竖是有毒的就是了。”   琉璃看看左右的丫鬟们,冯夫人虽不解,却也使了个眼色,众人便退了。琉璃道:“我今儿回去后,把宫里赐的点心,送了一盘子给姨娘。”   冯夫人皱眉,起初不解她是何意,突然有所领悟,猛然震惊:“你是什么意思?”   “小桃送去的,她说姨娘不肯要,推让之下小桃扔下就跑了,所以……我想,应该是姨娘派人又送了回来,东城吃的多半就是这个,夫人要不信,我们可以再问问东城,问他是不是吃的松子百合酥。”   许姨娘虽未说事发经过,琉璃却已经给她说的差不多了。   因为毕竟是御赐之物,许姨娘自忖无福消受,且又怕给冯夫人知道后又生波澜,所以到底叫丫头送回来。   谁知那丫头也知道是宫里的好东西,只怕半路就偷了嘴了,所以在东城想要的时候,也乐得给东城吃一块儿。   谁知东城才咬了一口,还未咽下,那丫头就毒发了,倒也阴差阳错地救了东城一命。   冯夫人屏住呼吸,但她确实是不见黄河心不死的,当即亲自进内,在东城耳畔问了一句,东城虽疑惑,却也一点头:“正是这个没错。”   冯夫人再出来后,心乱如麻。琉璃又道:“方才我问过底下的人,他们说发现姨娘跟东城的时候,地上没什么点心,也没有水晶碗之类的,他们又说姨娘鬼鬼祟祟,现在想来,必然是姨娘把那些东西藏起来了。如今叫人去事发地方一搜就知道。”   冯夫人突然道:“不错,她当然要藏起来,她往点心里头下毒,当然怕人知道,自要藏起来。”   琉璃道:“夫人可以这么认为,可如果姨娘没下毒呢?”   冯夫人方才一瞬间心悸恐惧,正也是想到这个可能,但却万万承认不得:“胡说!若不是她,难道是宫里?自然就是她!而且如果是宫里点心有毒,她又何必藏起来!不是做贼心虚又是什么?”   琉璃道:“姨娘不肯说,就是不想让人知道宫里的点心有毒,如果一不小心传了出去,就算点心是好好的,若传到大臣耳中,皇上耳中,却又怎么想咱们府里呢,总是说不清的。所以姨娘才扛着要受刑也不肯说半个字。”   冯夫人虽然宁肯相信是许姨娘丧心病狂,但同时又知道,许姨娘没有这么做的动机。   毕竟点心是送还琉璃的,难道她想害死琉璃?   可如果是宫里的手……   不对,一定也不是宫里,或许还是在这府中……   就在冯夫人忖度的时候,琉璃的心里却也大乱,丝毫没有脸上的这样平静。   相比较冯夫人的狐疑,琉璃几乎是本能地认为,毒一定是从宫里出来的……   但这当然、绝对、一定不是朱儆的意思!   就在两人各怀心事的时候,门帘一卷,有人迈步走了进来。   原本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脸上,略挟寒霜,正是范垣回来了。 第81章 拆局   起先范府的人火烧眉毛的前去请大夫,门上的人不知何故,都暗中打听,后来那请来的庸医给赶了出来,才终于知道端倪,于是底下竟纷纷说是二房里小少爷不好了。   及至等太医赶到,就更加轰动起来了。   范垣本是在内阁里,并不知道外头的事,直到范府的人找到太医院,太医院里的人不敢怠慢,忙又去告知他。范垣听说是东城有碍,不论真假,自然也要回来看一眼。   没想到才回来,就撞见这一幕。   范垣向着冯夫人行了一礼,先到内室看了看东城,询问了几句,才又出来外间,问琉璃道:“到底是怎么了?”   琉璃还未回答,冯夫人道:“到底是怎么,我们也是满头雾水,正在查呢。”   范垣道:“敢问夫人,可查出什么眉目来了?”   冯夫人冷冷地瞥他一眼,回到榻上坐了:“我们这些人自是无能,如今你回来了,想必就好了。”   琉璃忙把宫里赐了点心,自己转送给了许姨娘种种极快告知了一遍。   范垣听说是点心出了事,眼神微变,一眼不眨地望着琉璃。   琉璃只当他是为此事惊心,又或者是为姨娘着急,便又道:“先前那丫头突然死了,东城又昏迷不醒,大家都慌乱了,当时不知道姨娘的用意,只见她什么都不肯说,便问了两句。方才我才想通其中原因,必然是因为姨娘见宫里送出来的点心吃死了人,怕因而更惹出其他祸事来,所以才并不说。”   范垣虽听的明白,却竟不置可否。   这会儿,冯夫人身边的管事嬷嬷进来,把一个小包袱包着的东西放在桌上,低低禀告了几句。   冯夫人示意这人退下,举手将东西打开,看看里头的东西,对琉璃道:“你说的没有错,这些正是从事发的地方、那竹子丛底下的草里找出来的。”   琉璃上前看了看,果然是几枚剩下的松子百合酥,并之前她派小桃送去时候的宫里的盘子,水晶碗盖等几样东西。   范垣扫了一眼,淡淡问道:“姨娘呢?”   琉璃见冯夫人不言语,回头道:“在套间里。”   冯夫人皱眉,略扬声道:“出来吧,还要人请着不成?”   正说到这里,套间里许姨娘在小桃跟雅儿的陪同下走了出来,原来方才太医把东城救醒的时候,小桃就给许姨娘解开了绳子,不然倘若这会儿给范垣看见,却不知怎么样。   许姨娘低着头,向着冯夫人行了礼。   冯夫人道:“你也着实叫人猜不透,既然事情跟你不相干,你为什么一个字也不说?就算是宫里送出来的东西,你只管告诉了我们,难道我们能叫嚷出去?”   许姨娘方才在里间儿已经把琉璃跟冯夫人的话听了个大概,且她也知道琉璃已经猜着了,此刻便不再隐瞒,只低着头道:“当时我看见事秀儿死了,少爷又人事不省,心里已经慌得没了主意。又怕给其他的人发现了,就此乱嚼出去,所以赶着把东西都藏起来。”   许姨娘藏起这些东西,一则是因为是宫里御赐之物,怎能出这样大的纰漏,二来毕竟是因这个东西吃死了人,若跟宫里不相干,那么……这东西是琉璃送过来的,岂不是还有要追究到琉璃身上去?   冯夫人想了想,心里倒也明白,在那种情形下许姨娘这样做倒是对的,免得以后那些不知如何的人张嘴吵嚷出去,说宫里的东西吃死了人之类的,那可真真是无妄之灾了。   冯夫人道:“那先前我问你,你为什么还不说?”   许姨娘道:“当时那许多人在跟前儿……”   冯夫人这才想起还有这回事,心里恼恨自己事情做的不密,可当时她因东城之事,早就急的发昏了。此刻便斥责道:“你实在糊涂!你就不会让我赶他们出去?”   许姨娘忙又低头谢罪。   琉璃看一眼范垣,见他仍是面无表情。   琉璃便悄悄对冯夫人道:“其实就算那时候姨娘说了,也帮不上什么的。夫人就不必再为了这个恼了。”   冯夫人明白了事情的前因后果,怒气收敛,却又问琉璃道:“既然如此,这到底是哪里落的毒呢?”   她绝不敢把事情推到宫里去,宁肯仍落在自己府里,便不由分说道:“宫里送了四样点心出来,我跟温姨妈吃了两样,却仍好好的,怎么偏偏这一样出了纰漏?”   她看向琉璃:“谁是送东西的丫头,中间可有人沾手过?”   小桃忙上前道:“回夫人,我是一路急走送过去的,中间也没遇到什么人。”   小桃说到这里,暗中后怕不已,原来她跟死了的秀儿一样,都也有些馋嘴,一路上望着那松子酥吞了无数口水,幸亏还忍住了,可见从此以后不能贪嘴。   冯夫人又问许姨娘:“既然如此,你那屋里也未必干净,是不是有人暗中偷偷地做了什么?”   许姨娘忙道:“我那屋里只有三个人,我,死了的秀儿,还有个粗使的嬷嬷,东西送去后,就在我眼前没离开过,我因知道无福消受,即刻就打发秀儿送回去了。”   许姨娘说到这里,脸上发白:“难道是秀儿在途中遇到了什么人,动了手脚?”她越想越是后怕,禁不住又道:“秀儿那丫头平日里是有些馋嘴的,只怕忍不住吃了一块,可如果不是秀儿贪嘴,这东西送回了四房里……”   许姨娘转头看向琉璃。   范垣的目光转动,也看了琉璃一眼。   琉璃的心意却不在这里,怔怔地有些发愣。   范垣垂了眼皮:“既然送了四样点心,两样没有问题,这松子酥却有事,剩下那一样呢?”   小桃道:“在房里呢!”   范垣道:“取了来。”   不多时小桃端了点心回来,却见地上竟多了两只鸡,小桃正不解,冯夫人道:“你们都出去!”   大家退下后,现场只剩下许姨娘,琉璃,范垣,冯夫人四个。   范垣看了看拿来的点心,捡了一块团圆蛋香酥给其中一只,又取了一只松子酥,给了另一只,两只鸡便啄了起来。   冯夫人早在他叫厨房拿两只活鸡的时候就知道他的用意了,如今忙定睛细看,却见两只鸡啄了半晌,吃蛋香酥的那只仍旧活蹦乱跳,吃松子酥的那只却歪倒在地,竟然死了。   可见这宫里送的四份点心,那状元糯米糍,蜜汁蜂巢糕以及团圆蛋香酥是无毒的,只有松子百合酥有毒。   若说是宫中有人意图不轨,又为什么单在一份上动手脚,毕竟虽是御赐之物,那得了赏赐的人,未必就一定会吃这东西。   比如琉璃起初就全把点心送到冯夫人上房让她挑,后又转送许姨娘一份,要知道大家子的行事,头上有长辈,但凡知礼的,得了赏赐必要先孝敬才是,没有个关起房门来吃独食儿的。   又或者是这府里有人意图不轨……但小桃坚称没有人动过这物,秀儿偏又死无对证。   冯夫人再精明,此刻也疑惑而头大。   直到范垣道:“夫人若放心,这件事不如就交给我来。”   冯夫人意外:“你?”   范垣道:“毕竟此事也跟宫内有关,我只尽力罢了。”   冯夫人默默地看了他半晌,心中极快权衡了一番:“你当然是个最妥帖的人,这件事不仅事关宫里,还事关纯儿的性命……如今更无端害死了一条人命,更差点把东城也害死了,你且要留心才好。”如果只是范府的家事,冯夫人自然不必撒手,可一旦关乎宫里,就是个烫手山芋,巴不得扔出去呢。   范垣道:“这是自然。”   冯夫人点了点头,心里牵挂东城,才要进内去看望,范垣道:“只是另外还有一件事。”   冯夫人止步:“怎么?”   范垣道:“等这件事水落石出后,我想同纯儿,还有姨娘一块儿迁出府里。”   这一句,石破天惊,在场众人都惊住了。   琉璃虽然意外,但因是范垣当面说出来了,她张了张口,却又忍住不言语。   许姨娘叫道:“垣儿!”   范垣看也不看她,只望着冯夫人。   两人目光相对,顷刻,冯夫人冷笑道:“原来如此,好的很,你原本翅膀就很硬了,也该自在飞了去,留在这府里自也是委屈了。”   范垣淡声道:“夫人多虑了,我只是怕再有类似的事发生罢了。”   面对冯夫人嘲讽的眼神,范垣却显得格外平静:“这一次不过是侥幸,也是老天格外开恩,所以不管是纯儿,姨娘……甚至夫人,亲家太太都安然无恙,但倘若还有下一次呢?”   冯夫人情知这一次的境遇实在凶险的很,听了范垣这话,却忍不住喝道:“谁敢!”   范垣仍是淡淡的:“在夫人眼里,别的人自然都是不敢的,只有姨娘敢罢了。”   冯夫人色变:“你说什么?”   范垣静静看着她:“不然的话,为什么一出事,不分青红皂白就把人捆了?”   被这双无喜无怒的眼睛盯着,冯夫人呼吸有些急促。   她生生咽了口唾液道:“你……原来你绕了这个圈子,是要跟我兴师问罪,那时候她的人在东城身边,她又在现场,我不问她问谁?”   “可那时候秀儿已经死了,那姨娘岂非也算是受害之人,为什么要先怀疑她,就算怀疑,也不必立刻就到了要严刑拷问的地步。”   舌头僵梗,冯夫人知道自己先前行事太急了,但一则她疼爱东城入骨,二来恨许姨娘入骨,两下冲突,自然先把火烧到了许姨娘头上。   而范垣显然指的也是这个,只是冯夫人想不到这次他居然撕开了说罢了。   对上冯夫人愤怒惊愕的眼神,范垣道:“我另外开府去住,夫人从此清净,只怕从此也安了心。姨娘也自安生些。”   冯夫人虽然知道他是在顶撞斥责自己,但他偏偏又没说什么重话,反而一股为了自己好的意思。   冯夫人一时气怔。   还是许姨娘急道:“我早和你说过,我是不出去的!”   范垣没做声,冯夫人已经厉声道:“你为什么不去?你早该去了!安安稳稳做你的诰命夫人去是正经,这里容不下你!别再在这里委屈了!”   许姨娘含泪叫道:“夫人……”   范垣看看她两人,转身要走的时候,抬臂握住琉璃的手,竟是拉着她往外而去。   琉璃心里还想给他们二人调停一下,谁知又看冯夫人跟许姨娘如此,更要安抚了,岂料范垣竟不睬别人。   琉璃还想试着留下,范垣的手却握的紧紧的,琉璃只来得及回头看了一眼,就身不由己跟着他出门去了。   身后冯夫人原本怒火朝天,许姨娘又委屈的不成,突然看范垣这样独断的行事,两个人不由都怔住了。   那边范垣拽着琉璃的手出了上房,一言不发往前疾步而行。   因为今日的事闹得极为轰动,又是出了人命的,京兆府早也来了人验尸,二爷范澜跟三爷范波陪着走动。   大爷范波跟几个小辈等却在上房外的小静轩里等候,上房之外更有很多的丫鬟婆子,小厮们等候差遣。   众目睽睽之下,便见范垣同琉璃出了上房,竟谁也不理会,一直往四房的方向去了。   琉璃起初还想挣扎,或叫范垣放手,谁知一抬头看见那许多双惊愕的眼神,当下脸上就微微薄红,只得一声不吭,低头随着范垣而行。   就在两人走开之后,背后众人面面相觑,都说不出话来。   正范波跟范澜打发了京兆府的来人,也看见了这一幕,范波苦笑道:“这、这是在干什么呢……”   范澜叹了口气,满脸不大赞同。   突然门上来人道:“二爷,温家大爷听说府里有事,特来探望。”   范澜才忙道:“快请!”于是忙又转身,自去接迎温养谦。   且说范垣带了琉璃回到房中,有些丫头见他脸色不好,忙都躲闪了。   范垣这才撒开手,他转身望着琉璃,默看了半天,才说道:“你没吃那些东西?”   琉璃本以为他是在生冯夫人的气之类,突然听了这句,便道:“啊,没有吃。”   范垣直直地望着她,又问:“为什么不吃?”   琉璃道:“我心想着要先孝敬夫人们。”   沉默,范垣看了琉璃片刻,才又道:“那为什么……把松子酥给了姨娘?”   琉璃心一跳,双眸微睁:“你、你是不是在怪我?”   范垣声音微冷:“我只问你为什么。”   琉璃低下头去,咬了咬唇,低声道:“我起初本想给姨娘那一样蛋香酥的,只是想着‘团圆’两个字,就换了那个。”   虽跟儆儿不能团圆,但好歹也借着“团圆”这个意头,受用那孩子的一点心意。   范垣不出声。   琉璃心里略有些酸凉,讷讷道:“你、难道是在怪我牵连了姨娘、还差点害死了她吗?”   虽然冯夫人那边儿兀自狐疑毒是不是在府里沾染的,但琉璃几乎是本能就认定,一定是宫里。   想想自己还欢欢喜喜地把那点心送来送去,差点害死几个人,也是禁不住一头冷汗。   半晌,“呆丫头。”一声五味杂陈的轻叹,范垣张开双臂,将琉璃整个人紧紧拥入怀中。 第82章 旧人   琉璃听了这意义不明的一句评语,不禁抬头看向范垣,想分辨他这句到底是怎么样。   可被这样紧紧地抱着,自然并不是责怪的意思,反像是满含爱意。   琉璃道:“我怎么又呆了?”   范垣摸摸她的头发,低头看了一眼。   以前总觉着琉璃这身体、这脸孔,让他总是无法接受,但是现在,却突然感觉什么都无所谓了,只要还是那个他惦记着的蠢丫头就好。   范垣笑道:“想当年,你也是个最贪嘴的,有什么好吃的必要尝一口,没想到今日也变得这样乖了。这样好,以后就这样,不要人家给你什么就来者不拒的吃吃喝喝。”   琉璃原本也想笑,但转念间却又笑不出来了。   “师兄,”手在他腰间掐了掐,琉璃道,“今儿的点心,你可知道是怎么回事?”   虽然心里早有揣测,可琉璃却不大敢说出口,轻轻地瞟着范垣。   范垣望着她忐忑的神情,忍不住低头在她额头上轻轻地亲了一下。   “你不用管了,这件事交给我就是了。”范垣答了这句,忽地问道:“府里的人去请黄桥,是你的主意?”   琉璃点头,当时她也不知怎么着,本能地就想到了黄太医。   范垣对上她的明眸,微笑道:“黄桥最擅长这些疑难奇毒的,也多亏了你提醒他们,不然的话,今儿东城可真的就危险了。”   琉璃讪讪道:“我正因为记得黄太医向来精研这些东西,才试着叫他们去请的,倒是歪打正着了。”   范垣抚过她的小脸:“或许我不该叫你呆丫头,有时候还是很聪明的小师妹。”   琉璃听着这样宠溺的口吻,先前心里的忐忑不安瞬间不翼而飞:“我就知道我也没那么呆呀,只是有时候你总爱板着脸,让人猜不透你心里想什么嘛。”   范垣重将她搂入怀中:“我还能想什么?我所想的,无非是……无非是你好好的就成,其他的我能管就管,管不到的也就算了,只有你不行,你不能再出半点事儿,一定得好好的。”   琉璃听了这几句话,起初觉着没什么头脑道理,细想了想,却隐约明白过来。   琉璃问道:“你原来是在担心我再有事?”   范垣抱人在怀,不由地身上燥热。   范垣虽不肯跟琉璃说,但几乎也跟琉璃一样,本能地都预感到是宫里送出来的点心有问题,当然,这个还要以后跟黄桥细问。   正也因为猜疑这个,先前他才主动要求自己去查,把冯夫人也撇了出去,冯夫人自也会意。   但一想到先前的凶险,假如琉璃得了糕点后,以她那个性子看了好吃的,且又是朱儆所赐,只要稍微起意,或者动作略快些,现在就不知道怎么样了。   他好不容易得了一次天赐的机会,却差点儿又凭空失去。   所以在回府后知道详细,范垣没有想东城如何,甚至也没想许姨娘如何,满心满眼里只看着琉璃。   若当时不是在冯夫人上房,只怕他早就把人抱紧了。   他无法想象自己再失去陈琉璃,虽然不敢想,却明白,如果再来一次,这一次,只怕他将彻底熬不过去。   就在范垣恍惚不安的时候,外头小桃道:“四爷,奶奶,咱们家大爷来看望奶奶了。”   范垣回过神来,缓缓放开琉璃。   低头端详着面前的容颜,抬手将琉璃额角一缕散发撩开,轻声道:“这会儿我不想见人,你去看你哥哥吧,想必他也有好些体己话要跟你说。”   琉璃略微整理了一番,便出去见温养谦。   养谦先前已经去探望过东城,也跟范澜说了会儿话,安抚慰问了几句。   温姨妈这会在冯夫人那里,因为知道范垣先前拉着琉璃去了,倒是有点担心,自忖自己不便立刻就追过去,所以告诉了养谦,让养谦过来看看。   养谦正也知道事情跟琉璃有关,岂能不忧虑,就算温姨妈不说他也是要来探望的。   两人相见了,养谦见琉璃并无妨碍,便又问起其中详细。   琉璃并未隐瞒,只照实告知,养谦听了半晌才道:“这个,是宫里头的问题吗?”   毕竟养谦不是外人,琉璃低低道:“我也正有这种猜测。”   养谦的脸色有些难看:“我想这府里头的人再大胆,也未必敢在御赐的东西上做手脚。但如果是宫里头,这岂不是有人要害妹妹?可又是为什么要害你?”   琉璃也想不明白。   养谦握住琉璃的手:“今日如果不是侥天之幸,你可知会怎么样?”   琉璃深知养谦担心,便道:“哥哥不必为我操心了,何况我如今好好的。”   “我就你这一个妹子,不为你操心又为谁操心。”养谦叹了声,看一眼里间,压低了声音道:“叫我看,这只怕不是你的缘故。症结只怕在他身上。”   琉璃忙问:“为什么这么说?”   养谦道:“你不过是个闺阁女子,从未跟什么人结仇,倒是四爷,你可知道他明里暗里有多少敌视他的人?宫里头恐怕也不少。”   琉璃低头不语,养谦道:“是了,为什么我方才还听母亲说,四爷他想在此事查明之后搬出府去?可是真的?”   琉璃点头:“他方才在夫人跟前儿说了。”   养谦道:“他倒是会选时候,你答应了?”   范垣在冯夫人跟前儿提出要分家的时候,琉璃本觉着不妥,想要阻拦,然而范垣同她是夫妻,本是一体,如今范垣既然开口,自己立刻当着冯夫人的面儿驳回的话,又把他置于何地?所以琉璃当时并没开口说一个字,纵然要劝,也是私底下劝罢了,如此方不伤范垣的脸面。   这会儿听了养谦说,琉璃道:“四爷的话说的突然,而且,哥哥你应该也知道,先前因东城突然昏迷,夫人又急又气,几乎对姨娘动了刑,是我在前才拦住了……我想,所以四爷才会突然提出分家吧。”   养谦原本并不赞同范垣分家,毕竟在他心目中仍觉着范垣私德堪忧,人在范府的话,至少有冯夫人等照管着,如果搬出去,独立为王了之后,还不知更是个什么肆无忌惮的混世魔王样子,自己的妹子岂不更受了欺压。   可听了琉璃如此说,倒也为难,养谦道:“母亲匆匆的只跟我说了几句,我竟不知道此事。按理说姨母的性子也太烈了,但……”   琉璃道:“哥哥别担心,等我私下里再问问,也许只是在气头上说的话。”   养谦点点头:“也罢,横竖我也管不了,只是白操心而已。”   又转回今日之事上,养谦叹道:“我只担心你受了些惊吓,如今见了你,倒是比我料想中好的多。我方才又听二奶奶说,今儿大家都吓傻惊呆了,还是多亏了妹妹在场,各种照应,才及时请了御医救了东城……可见妹妹真的是长大了,也能干的多了。”   养谦说这话的时候,眼里又是欣慰,又有些伤感。   妹子从此就不再是之前那个总给他护在手心里的小姑娘了,养谦虽知道这是理所当然的,但心里竟无端地有些难过。   琉璃本想问问养谦他的婚姻之事,但今儿眼见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便只字不提,只叫养谦放心。   养谦又略说了几句,才起身去了。   临出门前,养谦对琉璃道:“今日出了这件事,这府里只怕不大太平,妹妹不如家去住上几日可好?”   琉璃道:“我先前也跟母亲说过了,回头跟四爷商议商议就行。”   养谦听到商议一句,哼了声,却又叹了口气,转身出门去了。   琉璃一直送养谦出远门,眼看他走远了,才也折了回来。   小桃忍不住偷偷地问:“奶奶,今儿东城少爷的事,是那点心坏了的原因吗?”   琉璃想起来,便道:“今儿的事,不管什么人问你,你只说不知道,听见了?若是在外头胡说一个字,夫人那边只怕饶不了你。”   小桃从来不怕琉璃,只听提起冯夫人来,便慌得点头:“横竖我一个字也不说就是了。”   正说着,却见范垣已经整衣出门。   琉璃忙问他要去哪里,范垣道:“我再去看看东城,然后……许是要进宫。”   琉璃因也正担心这件事,便握住他手将他往旁边拉开了几步:“师兄,如果、我是说如果这毒是宫里头沾染上的,或者跟宫里有万分之一的关系,那么儆儿是不是也会有危险了?”   范垣道:“你担心有人对他不利?”   琉璃道:“虽然总算救了东城,但今儿毕竟是死了人了……师兄,儆儿那里,你、你多照看着,只是最好也别告诉他这府里的事儿,免得吓坏了他。”   范垣默默地看了她一会儿,眼神闪烁,终于道:“好,我会斟酌行事。”   琉璃缓缓松开手,见范垣要走,却又叫道:“师兄!”   范垣止步:“还有什么交代的?”   琉璃迟疑道:“我、我……这会儿我能不能进宫?”   范垣很快回答:“不能。”   这答案虽是意料之中,却仍是让琉璃略觉失望。   范垣看了她片刻,却突然说道:“方才温养谦跟你说的话我都听见了,今儿姨妈也在这里,不如你先随着她回家里住两天,等我查明了后……风平浪静了再回来。”   琉璃几乎忘了这件事,听他主动开口,自然是意外之喜,可想想东城还在养着,便道:“二奶奶要管家,如今东城又出了事,我若这时侯一走了之,倒是不好,我好歹也可以帮着照顾照顾东城,过两天再回去就是了。”   范垣笑笑:“也好,这两天我未必有空回来,你且记得万事留心。”   琉璃也道:“师兄也要谨慎行事,万事留意。”   虽然是在光天化日下,范垣仍是情不自禁地走到琉璃跟前儿,把她往怀里抱了一抱,嗅着她身上馨香,感觉那娇软的胴体在怀中的踏实,一瞬竟舍不得松开手。   自此后,范垣果然连着两日并未回府。   范府之中,经过那日惊涛骇浪似的后,一切也逐渐地平静下来。   也不知范垣如何从中行事,京兆府的人判了是误食了相克的食物致死,那秀儿的家里只有一个哥哥,冯夫人赏了五十两银子给他们,他们已经千恩万谢,不肯追究了。   毕竟外头传的是东城也几乎丧命,可见是丫头跟主子一起吃了不该吃的东西,并不是因为什么冤屈虐待等逼迫致死之类,今能够得了恩赏抚恤已经是意外了。   东城的身体在太医的调养下也迅速的开始好转。家里头范澜,曹氏,冯夫人皆都心定,冯夫人便又张罗谢神还愿等事情。   琉璃见一切重回了正常,便同冯夫人回禀了声,回积庆坊家里住两日去了。   但是,相比较范府异乎寻常的平静,皇宫之中,就堪称是暗潮汹涌了。   从那日给范府送点心的太监,到御膳房里一干人等,但凡是经手过的,陈冲都进行了详细的审讯追查。   经过层层筛审,终于把嫌疑定在了两个人的身上:第一是负责去送担心的传旨太监,第二,却是伺候朱儆身边的内侍赵添。   原来朱儆原本并没有想给琉璃送点心,是那日御书房里吃点心的时候,赵添多嘴了一句,说是琉璃上次进宫,很喜欢这宫里做的精致糕点,若是能吃上些必然高兴。   因此朱儆才起了这意思,这自然就是起因了。   至于御膳房众人,经手的所有工序都是有专人盯着的,就是怕有人图谋不轨加什么佐料之类,且不管是点心果子还是御膳,做好了后都有专人试毒,送给琉璃的这些点心也是试过毒的,并没有妨碍。   所以一定是在从御膳房里拿走之后被人动手脚的,而那传旨太监则是最大的嫌疑人,毕竟是他手提食盒,如果说要趁机下毒,从皇宫到范府这一路上机会自然多得是。   只是虽然行了刑,两人却都坚称自己是无辜的。   因为没什么证据,陈冲也颇为为难,私下里对范垣道:“如果是别人也就罢了,小添子向来忠心,又很得皇上的喜爱,先前皇上已经在找他了,再问下去怕会出事。”   范垣脸色冷峻,漠然道:“你难道忘了前车之鉴了?还是说想眼睁睁地看着相同的事情再发生一次?经历了那样的惨境,就该知道,宫里的事,就算是有一处疑点也不能放过。”   这就是“宁肯错杀一万,不可放过一个”的意思了。   陈冲有些悚惧,本还想再稍微替赵添辩白两句,但既然范垣提起了那件事,竟让他也无法出口了。   陈冲低下头去,想了会儿,试着说:“其实这两天奴婢在想,倘若这两人都不是幕后真凶的话,我们是不是还漏了些什么。”   范垣听他话中有话,便道:“你知道些什么?”   陈冲讪笑道:“奴婢也不敢说就知道些什么,只不过、不过呢,严太妃向来跟先皇太后交情很好,那个、那个之前见了您跟夫人,不知道都跟您说了什么?”   这没头没脑的几句话,却让范垣的心头一凉。   陈冲也不多嘴,只仍带着有三分苦涩的笑,半低着头唯唯诺诺地说:“其实我也是才从那个狗奴才的嘴里知道,他从御膳房拿了点心出宫的时候,曾遇见过太妃娘娘身边的贴身宫女,那宫女问了他拿了什么,还看了一眼呢……当然,这也无关紧要。”   陈冲的“无关紧要”,连他自己也骗不过去。更别提范垣了。   范垣深深吸了口气,转头看向后宫的方向。那天跟严太妃见面时候,一字一句,每一幕场景都浮现眼前。   “只闻新人笑,不闻旧人哭,这么快,就把故人忘得一干二净了吗?”   “再深的旧情……旧爱,也比不过娇嫩如花的新人。”   “横竖旧情再不可得,干干净净的抛却,欢欢喜喜地跟新人恩爱,才是正理。”   当时还不觉得如何,现在回想,这字字句句底下,竟都像是含着深重的怨怒。   范垣往后宫而去,陈冲知道他这样是有违规制的,本欲拦阻,转念间却只叹了口气,罢了。   严太妃所住的是黛烟殿,跟其他宫殿的花团锦簇或富丽堂皇不同,殿中地上都是一色白沙铺就,有月光的夜晚,清辉洒落,就如同下了一层雪一样。   范垣才进门,就见严雪立在殿阁廊下,含烟凝水的双眸怔怔地望着远处天际,不知在想些什么。   北风一吹,单薄的身形仿佛随时都会随风而去。   范垣驻足,严雪却已经察觉有人来到,目光下移看见门口那道高挑卓绝的影子。   严太妃曾无数次此想过范垣会出现在这门口,却也知道是绝不可能的,没想到,有生之年终于梦想成真。   如果不知道范垣来的原因,严雪也许会更高兴一些,但她偏偏最清楚不过了。   可就算如此,严太妃心头仍是浮起些许无法形容的淡淡欢喜。 第83章 糟糠   且说严太妃立在那殿阁廊檐下,见范垣来了,眼中便透出了几分浅浅的喜悦。   纵然她心里明白范垣是因何突然闯来,也看清了范垣那淡漠冷绝的眼神。但这仍是无法阻止她心中欢悦的滋生。   严雪竟未曾挪动分毫,仍是立在远处不动,微微歪头看着范垣,竟像是要将他走近的样子看的一清二楚,一丝一毫也不能遗漏般。   红色的朝服随着行走在风中飘动,就像是赤色的海浪,所有的红墙碧瓦在这瞬间都像是失去了颜色。   只有他。   ***   范垣往黛烟宫而来的路上,遇到了不少的太监宫女。   大家都纷纷避让,虽有些等级高的太监跟嬷嬷们,知道大臣擅闯内苑这很不合规矩,但是望见范垣那冷绝的冰雪脸色,谁又敢冒这个头?因此都忙忙地躲开,或者立在旁边,垂头行礼,不敢直视。   范垣一径进了宫门,同时也看见了严太妃。   两个人目光相对的这一瞬间,从范垣走到廊檐下严太妃身前的这一段路,却又仿佛是两人相识的小半生已经过了。   尚在震怒之中的范垣并不知道严雪此刻心中在想什么。   更加无暇去理会其他。   而黛烟宫的内侍们察觉异样,有几个匆匆从殿内跑出来,却不敢上前,迟疑着在原地徘徊,不知如何是好。   范垣径直走到严太妃身前,道:“我有话要跟太妃娘娘说。”   严雪微微一笑,举手往内殿一让:“首辅大人请里间坐了说话。”   范垣丝毫也不顾忌,仍是冷冷然地迈步进了宫内,严雪想要跟着入内,才一挪动,身形却一晃。原来她方才在这里站了半天,双腿早就酸麻了。   贴身的宫女挽绪及时上前将她扶住:“娘娘。”   严雪看她一眼。   常年伺候严雪身边,挽绪即刻明白了她的意思,只小心扶着她进了殿,才轻轻地松了手,同时向着众人示意,大家便都退了出来,只在门口站着伺候。   范垣并未就坐,在殿内负手而立,也并未再看严太妃,只在她将走近之时,范垣道:“娘娘为人聪慧,只怕已经知道了我的来意。”   严雪笑了笑:“什么来意?我再聪慧,也不是神仙,不至于就到未卜先知的地步。”   范垣这才扫她一眼,道:“这几日宫里头忙的是什么,难道娘娘不知?”   严雪自顾自走到桌边儿坐了,地上本有个小火炉,严雪拨了拨炭火,慢慢道:“原来是这个,我听他们说,御膳房里的东西有些不干不净,所以在严查。难道首辅大人是为这个而来?”   毕竟不能明说是皇帝赐给范家的点心出了问题,所以对外只借口说是御膳房里有事罢了。   范垣看她气定神闲,便走到桌边,微微俯身。   严雪的动作一停,抬起头来。   范垣望着她的双眼,道:“娘娘当然该知道事情不是这么简单,当着真人不说假话,前儿皇上给范家的点心出了问题,有人想要对……”   范垣因为关心之故,一时大意,几乎脱口把“琉璃”二字说了出来,幸而及时打住,只道:“想要对纯儿不利。”   严太妃也听出了他打了个停顿,还以为他是在意对于“温纯”的称呼。   严雪眉峰微蹙道:“是吗?我竟不知。是谁这样大胆,敢对‘首辅夫人’不利?”   “首辅夫人”四个字,特意咬的略重了些,又似带了几分嘲讽。   可她虽然说着不知,神色却淡然毫无惊慌,显然并非才知才闻而已。   范垣不理她话中有话,问道:“娘娘不问问纯儿如何么?”   严太妃慢条斯理道:“自然是无碍的。”   “为何这样笃定?”   严太妃笑道:“我听说那日府上有人来请黄桥,后来说是府上东城小少爷病倒了。半句也不曾提过首辅夫人四个字。另外,倘若真的是夫人出了事,就算瞒着里外秘而不宣,首辅大人你又怎么会忍心撇下楚楚可怜的娇妻,反如此宽神地留在宫里查什么太监宫女呢。”   范垣竟也一笑,坦然说道:“你说的不错,如果纯儿有半点不妥,此刻我自然是把所有事都撇下,只寸步不离地守在她身旁。”   严雪本是云淡风轻,听到这里,脸上的笑方僵了几分。   范垣道:“只是我怎么也想不通,为什么有人会对纯儿下手,她人如其名,心性极为单纯,又从不与人为恶,但凡见过她的人,无不交口称赞……”   “好了,”严雪不等他说完,便生冷地打断,顷刻,她冷然一笑:“看样子四爷果然是爱极了这位新夫人,把她夸得天上有地上无的,世间只她一人似的。我如今却也终于信了,世间的男子却都是这样薄情寡义的,怪不得之前在坊间的时候听那些浑人常说,男子这一生有三大乐事,升官发财死老婆。死了糟糠,便可以心安理得再另娶娇娘,从此何等快活。四爷说是不是?”   范垣道:“娘娘的比方不恰当,我范垣先前从未婚配过。所以现在我的糟糠妻,就是她。”   “她?”严太妃语带讥讽,盯了范垣片刻,终究忍无可忍道:“首辅大人当然是从没有婚配过,但你的心先前在谁哪里,别人不知道,难道我还不清楚?现在人没有了,你便这么快就当所有都没发生过,这么快就都忘了?就这么顺理成章地纳了所谓‘糟糠’了?”   她越说越有些无法自制,声音几乎都颤抖起来:“范垣,范大人,你可真让我刮目相看啊。”   范垣道:“所以,那天你跟我说什么,只闻新人笑,不闻旧人哭?”   严雪仰头笑了两声:“我现在也后悔自己多余跟你说那些话,可笑的很。也许……我只是、替她不值罢了。”   范垣听到这里,神色有了些许松动。   眼中先前的冷峻之色收减了几分,范垣停了停,道:“那毕竟都是过去的事了。”   严雪听了这句,浑身一颤:“过去?”她摇摇头,脸上露出痛苦之色:“但是我想不通,怎么才能这样轻巧地就放一切都过去,当什么都没有发生,难道真的是人死如灯灭,她死了,你就当真一丝一毫什么都不惦记了?”   范垣转开头去:“惦记……又有何用,徒增伤痛。”   严雪双眼微微闭上:“是啊,惦记又有什么用,你惦记了半生,也不过是白惦念费心,且又自己折磨而已,我岂非也是同……”   严太妃说到这里,慢慢停了下来。   此刻风炉里的火窜上来,壶中的水渐渐地烧的滚开,骨碌碌地冒着热气。   严雪望着那在炉子上煎熬的水壶,看着那水汽飘袅而上,又极快地散在空中。太妃缓缓道:“兴许我能了解四爷的心意,担负着过去,实在是太沉重了,且又毫无希望。横竖如今人都没了,不如借此机会扔下,开开心心地抱着温香软玉过欢喜日子。”   范垣不做声。   “但,可怎么是好。”严雪叹了口气,又看向范垣道:“我真想跟四爷学,你倒是怎么放下的?怎么做到这样一刀斩下干净利落、丝毫不拖泥带水就喜欢上另外一个人的?”   范垣原本是兴师问罪而来的,可是这会儿望着严雪发红的双眼,听着她一声声质问,那想要发难的心,突然有些缓淡了。   范垣垂头想了想,道:“你说的对,本来我以为自己这辈子也就如此了,可是……许是上天垂怜,本以为是山穷水尽,谁知竟又给我柳暗花明……”   说到这种地步,已经是他的极限。   范垣定了定神,“不管你怎么想,我、我已经失去过一次,再不能有第二次了。你可清楚?”   虽未明说,话中却自然带有警告之意。   这会子,严太妃面上已经没了笑意,她漠然地望着范垣:“她对你,就这么重要?”   范垣点点头。   严太妃道:“那我问你,对你而言,温纯跟陈琉璃相比,哪一个在你心中更重。”   这问题的答案其实很简单,毕竟温纯就是琉璃,她们两人在范垣心目中自然是同等重要的。   但是范垣虽明白,严雪却不知道。   范垣皱皱眉,终于道:“她们在我心中,是一样的。”   严雪只觉着头晕,她举手支着额角,半晌才道:“范大人,我现在突然羡慕死了的陈琉璃了。”   不等范垣问,严雪继续说道:“幸而她死了,所以不必听你说这些荒谬可笑的话。”   突然她又一笑道:“不过也没什么,就算她活着又怎么样?毕竟皇太后的心意从不在你的身上,所以就算听了你这样回答,对她来说也是无关痛痒。因为她不爱你,所以毫不在意,毫不伤心,你说是不是,范大人?”   范垣见她的执念竟如此之深,只得沉声说道:“我今日来,并不是想跟你说起这些陈年往事,只是想告诉你,我如今不管你跟下毒之事有没有关系,但以后,我绝不容许相同的事情再度发生。就算是你,我也……”   “也怎么样?”严雪反而冷静的很:“也绝不姑息么?”   “是。”   范垣说完,转身要走。   身后严雪突然扬声道:“是我做的。”   范垣脚下一顿,想回头,却又没有。   “是我,你怀疑的不错!”严雪怕他听不清似的,重又说了一遍,又道:“你不问我为什么这样做?”   范垣道:“我何必问,我若是不知道原因,也不会这样轻易放过了。”   严雪笑道:“你既然知道原因,就更加不该轻易放过,因为你最明白我的,我一旦下定决心,一辈子就不会更改的,你今日若姑息了我,他日我仍旧不会罢手。”   范垣猛然回头,厉声道:“阿雪!”   猛地听了这个称呼,严太妃一怔之下,突然笑了出声。   她大笑了会儿,眼中含泪:“这么多年了,我终于又听见你叫我的名字。你可还记得你最后一次叫我的名字是什么时候,又是为了什么?”   范垣紧咬牙关,一声不吭。   严雪凝视着他道:“首辅大人贵人多忘事,只怕已经不记得了,不如我提醒你?你最后一次这样唤我,是在守玉阁里,那时候你跟我说——‘阿雪,她不能出事,如今只有你能够帮我,你就替我……护她安安稳稳的,好不好?’”   朝服袍袖中微露的手已经握的死紧,随着严雪这一句话,往事也仿佛迅速在脑海中浮现。   而身后,是严太妃继续道:“所以,我答应了你。我之所以答应你,是因为明白你对她的情意……知道你一旦动心便至死不渝的,因为这个原因我才帮你看了她那么久,但是你呢?你告诉我,你现在为什么说变就变,毫无原因没有预兆的就喜欢上了截然不同的另外一个人!” 第84章 难忘   琉璃只知道严雪出身风尘却洁身自好,虽为端王姬妾却淡然而不争宠,而且……仿佛对自己不错。   虽然严雪一贯对谁都冷冷淡淡的,但琉璃直觉如此。   之前琉璃跟范垣说到严妃,也提起在端王府里曾发生过一件令她后怕的事。   那就是那次琉璃怀着朱儆的时候,偷偷跑出院子去散心,走到湖边却又遇到严雪,被她恐吓后挽着手送了回去那宗。   琉璃那时候还不知道,只在又过了几个月后,才零零碎碎听人说起,原来两年前,端王宠爱的一个妾在怀有身孕的时候,也去了那湖边凉快,谁知不知怎么竟失足掉了下去。   等发现的时候,尸首已经浮在水面了。   因为这件事很不光彩,且又可怖,所以成了王府的禁忌。   端王府中没有人敢提起来,因此琉璃起初也不知情。   琉璃心大,听了这件,只觉着果然可怕的很,又很可怜那不幸失足落水的姬妾,毕竟是一尸两命……   只因为严雪那次提到了蛇,琉璃闲着无事的时候突发奇想,便觉着那有孕的姬妾会不会也是因为遇到了蛇,所以才吓得失足落了水呢?   又想,假如她那次也贪玩靠近,而没有遇见严雪,是不是也一不小心,步了那不幸的姬妾的后尘?毕竟她可听小章说过很多次什么水鬼找替身的故事,印象深刻。   何况她那时候偏也一样怀有身孕呢,正是最合适的人选似的。   虽然琉璃觉着自己是在胡猜,但认真想想,未必不可能。   所以暗中竟大感激严雪。   对琉璃来说,严雪跟范垣两人,是八竿子打不着了。   但琉璃不知道的是,严雪跟范垣,其实大有渊源。   他们两人认识的那会儿,琉璃尚不知道世间还有范垣这个人,毕竟那时候,范垣还不叫“范垣”。   ***   且说黛烟宫内,严雪声声逼问,范垣句句入耳,却偏偏无可回答。   原先他来的时候,因见严雪气定神闲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心里还曾想过用激将法激怒她,让她说出下毒的真相。   但是因知道了严雪行事的动机,却让他心生不忍。   她因为琉璃而想害死温纯……却不知琉璃就是温纯,可恨,但也可悲可悯。   同时正如严雪所说,还有她昔日对琉璃的种种护佑旧情。   那时候琉璃已经嫁入王府,而小狗圆儿也给毒死了。   范垣虽是端王的侍读,时常出入端王府,但平日里跟琉璃避忌还避忌不过来,又怎能管端王后宅的事。   但虽然是个外臣,范垣却不比琉璃,他当然知道,深宅大院的后宅尚且波澜诡谲呢,何况是王府?   如果说原先他还不以为意,那圆儿的死,就像是一个警告跟提醒。   可那会他还只是个区区六品官,虽得端王宠信,却并没什么权势。   幸而有一个严雪。   范垣认得严雪,两人之间应该说是“识于微时”,严雪在出名之前,就跟范垣相识了。   那时候两个人,一个是贫贱微寒的私生子,一个是小户人家的贱丫头,却因为机缘巧合撞在一起。   当初相识之初,范垣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那个衣着简陋的严家丫头,会用一种奇怪的方式跟自己结下半生的缘。   此时此刻,范垣只需要一句“因为纯儿就是陈琉璃”,便能完美的解释一切。   只可惜偏偏这最有效的解药,同时又是最危险的毒。   一旦拿出来,只怕会引出无限不可测的后患。   范垣拧眉回看着严雪。   当初自从身为皇太后琉璃出事后,范垣绝少跟严太妃见面。因为一旦见到他,就会提醒自己再也见不到琉璃的事实。   范垣知道严雪想见自己,但他每每选择回避。   这也还是他第一次主动找上严雪,谁知竟是如此。   范垣一句话也没有说,扭头往外。   才走了两步,只听得“哐啷”一声,同时一声隐忍的惨呼。   范垣猛然回身,却见原先风炉上的紫金铫子滚落在地,里头的热水洒了出来,严雪半跌在地上,裙子湿淋淋的,半边手臂冒着热气。   范垣大惊,猛然转身疾步赶过来,先将严雪从滚水里抱开。   他正欲叫人,却听到殿门口有人惊呼了声似的。   范垣抬头看时,却意外地发现……是小皇帝朱儆,旁边跟着陈冲,右手边却是黛烟宫的宫女挽绪,三人呆呆地站着,继而朱儆大叫:“少傅,你干什么!”   挽绪则不顾一切地赶了过来,叫道:“娘娘!”   范垣只得吩咐:“去传太医,娘娘被热水烫伤了。”   说话间,便将严雪放在旁边的圈椅上。挽绪早回头吩咐了门口的宫人,自己上前将严雪的袖子挽起来,果然看见底下的胳膊已经从雪白变成了粉红色,还散发着热气,看着极为吓人。   范垣一眼看见,皱了皱眉,这会儿朱儆也走了进来:“这里是怎么了!”   范垣还未回答,严雪笑了笑,开口道:“皇上,首辅大人有一件事跟我商议,我方才要送他,不小心撞翻了风炉。”   朱儆看看她,又看看范垣,只得先上前查看严雪的伤,见果然烫伤的不轻,不由也惊心道:“了不得,这肯定是疼得钻心,太妃怎么这样大意?”   严雪咬着牙道:“皇上别担心,不是什么大碍。”   陈冲也瞧见了,因知道范垣前来找严雪的用意,也隐约猜到两人之间必然不快,见严雪伤的这样严重,不免忐忑,便也跟着道:“这若是弄的不好,是会留下疤的。”   严雪手臂虽红,脸色煞白,因为剧痛,额头上冒出了细密的汗珠子,虽然竭力镇定,声音却日渐微弱:“那也无妨,没什么……陈公公,别只管让皇上看,且带皇上去吧,这里腌臜的……”   说到这里,终于撑不住了,身子一歪,竟是疼的昏厥了过去。   朱儆到底不忍离开,直等到太医赶来。   宫里头虽然时不时地会有些病痛之类,但是如此严重的烫伤却还是第一次见,负责诊治的太医也吓了一跳。   幸而严雪疼晕了过去,不然还要上药之类的,更如刮肉一般令人难以忍受。   陈冲趁着朱儆在里头的功夫,往外走了几步,悄悄地问范垣道:“怎会弄得这样?”   范垣只是摇了摇头。   陈冲自责道:“是奴婢多嘴的缘故了。”   “跟公公无关。”   陈冲道:“其实也无凭无据的……”   “她自己承认了。”   “啊?”陈冲意外,双眼圆睁。   范垣的心竟有些乱,便对陈冲说道:“只是虽然她已经承认了,但那毒是从何而来,还不知道,你只先把那个宫女扣押……问明白再说。”   陈冲的眼皮有些跳,忙抬手按住。   范垣停了停,道:“宫里的事,你多费心些,其他跟药源相关的则问黄桥。我先出宫一趟。”   陈冲才要答应,突然想起一件事:“稍等,皇上是为了赵添的事来找大人的。只怕待会儿还要问起来。”   原来朱儆因连日不见赵添,也不肯再听陈冲的搪塞,加上他人本就精灵,拿了两个陈冲的近身小太监,一番威逼喝问,竟给他打听出来赵添如今给压在内务司里审讯呢。   所以朱儆忙先质问陈冲,陈冲没有范垣发话,却不敢就放赵添,只得编造了个理由,说是赵添办坏了一件机密差事,范垣的命令,要查明白后才放人。   朱儆立刻就要找范垣,又得知他在黛烟宫,不由分说便赶了来。   半晌,严雪终于醒了,只是手臂仍是疼的厉害,喝了一碗镇痛的药,仍不见效,然而这药里有安神的成分,严雪昏昏沉沉便睡了过去。   朱儆见状,叮嘱太医们好生照看,自己离了宫里。   小皇帝倒也沉得住气,出了黛烟宫后,便回自己的寝殿,路上并不言语。   只在进殿之后,朱儆坐了,才有条不紊地问范垣:“少傅今日去找太妃说什么要紧的事?还要亲自前往?”   范垣在路上早也想到了他会询问这些,何况还有赵添一事,若没有合情合理的解释,只怕瞒不过。   此刻听朱儆问,范垣的眼前竟出现他进宫之前琉璃叮嘱的话“别吓到了儆儿”。   话冲到嘴边,又竭力忍住。   范垣道:“前两日,御膳房里呈给太妃的糕点出了问题,最近我同陈公公正在追查此事,赵添也是因而被拘禁的,等查明了水落石出跟他无关,自然会放了他出来。我方才去见太妃,也是询问此事。”   陈冲在旁见他突然把琉璃的遭遇嫁接到严雪身上,不禁诧异。   朱儆听了这件事,惊道:“竟有此事?我怎么不知道?”   范垣道:“因为怕惊吓到皇上,也担心引发别的不必要的波折,所以才不曾跟皇上禀明,请皇上恕罪。”   朱儆呆了半晌:“那、那太妃可吃了那些糕点了么?有没有妨碍?”   范垣道:“幸而太妃并没有吃,皇上放心。”   朱儆松了口气:“侥幸。”想到方才严雪给烫伤后的惨状,又觉不忍,又是生气,“怎么宫里还有人敢图谋不轨么?陈冲,你快快查明!”   陈冲领命,范垣见已经把小皇帝搪塞过去了,正要借机出宫,朱儆突然叫道:“等等!”   范垣抬头,见小皇帝满面紧张,甚至比方才听说御膳房的糕点出事还要慌乱似的。   朱儆直直地看着范垣:“朕突然想起来,前几日朕命人给纯儿送了些糕点过去,……可、可有没有事?”   范垣见他竟想起此事,心中感慨,面上却不露声色道:“啊,臣倒是忘了还有这件事,皇上放心就是了,自然无事。”   朱儆毕竟年小,见范垣一脸云淡风轻,便长长地舒了口气:“幸好幸好,吓死朕了。”又擦擦额头的汗,骂道:“这些图谋不轨的人实在该死,一定要查明出来,严惩不怠!”   范垣离开宫中,往回而行的路上,亲随来说,琉璃如今还在积庆坊的娘家。   当下改道往积庆坊而去,他整整两天没见到琉璃,先前忙于政事跟追查幕后黑手,倒也罢了,如今越是靠近温家,心里竟有些莫名的惊悸之感。   范垣为了快些,便没有乘轿子,选了骑马前来,温府的家人们远远地看着人来,等看清是他的时候,人已经翻身下马,有一个小厮跌跌撞撞便忙往里通报。   此刻温养谦还未回来,里头温姨妈正跟琉璃闲话,又做些针织等物。   听见门上报,温姨妈就对琉璃道:“到底来了,我估摸着也该差不多了。”   琉璃笑着把手中的活计放了起来:“什么差不多了?”   温姨妈道:“差不多来接你回去呀。”   “哪里有这么快,”琉璃道,“说了这次我多住几日的。”   温姨妈笑道:“那也罢了,横竖四爷答应就行。”   正说着,外头报说到了。温姨妈忙一叠声叫请。   范垣从外入内,身上带了些冬日的寒气儿,先向温姨妈请了安。   琉璃已经叫丫头备好热水,让他洗了手,又倒了滚热的茶过来,亲自端了给他。温姨妈早让他到靠炉子的圈椅上坐了烤火,又问外头冷不冷等话。   范垣说了几句,虽然应对自如,温姨妈岂不知道他们小夫妻的心意,略说几句,便道:“你们说会儿话,我吩咐了丫头再来。”起身出外。   琉璃见温姨妈出门,忙走到范垣身旁,举手给他捂了捂耳朵。   柔软温暖的手心熨帖地贴在还有些冰冷的耳朵上,范垣舒服的浑身一个激灵,想让琉璃拿开手,又不舍得,只好受用着。   琉璃又给他轻轻地揉着肩头,道:“师兄,事情还顺利么?”   范垣道:“嗯……”   琉璃歪头看他:“可查出来是怎么样了?”   范垣的眼前掠过严雪那烫得发红的手臂:“快了。”   琉璃见他淡淡的,便猜事情并不很顺利,于是便不问了,只道:“儆儿怎么样?可还好?”   范垣才要回答,突然看见桌上叠着一件没完工的棉衣似的,只是看那裁减,并不很大。   范垣便问:“那是什么?”   琉璃看了眼,脸上一红:“是我拿着练手的东西。”   范垣起身要细看,琉璃早过去藏了起来。范垣也不强逼,只道:“像是小孩子的衣裳,你做那个干什么?”   琉璃见他眼尖,本要不认,想了想,微微脸红道:“天越发冷,我心想给儆儿做一件棉衣。”   范垣道:“他难道还缺衣裳穿?”   “毕竟是我亲手做的。”   “他未必肯穿,你那针织功夫又‘出类拔萃’,”范垣说着把琉璃的手拉出来,细细检查有没有伤到哪里,幸而并没看到什么针眼,范垣这才放心,笑道:“何必白忙?”   琉璃有些委屈道:“是我的一点心意而已。”又说,“就像是给师兄做的鞋子,那样难看,我还以为你扔掉了呢,谁知竟没有……是不是也因为‘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呀?”   范垣听她拿自己举例,笑道:“说的不错。”   温姨妈叮嘱厨下加了几个范垣喜欢的菜,便留他吃了晚饭。   饭后,范垣陪着琉璃回房,才进门,便把人抱在怀中。   因是在娘家,仗着他不敢如何,琉璃也不担心,只趁机道:“师兄,我在家里多住两日可好?”   范垣从背后抱着她,只顾在她的发鬓间轻吻,又俯首在那脖项上徘徊。   如此耳鬓厮磨,轻怜密爱的,不免生出些异样。   范垣在琉璃耳畔喃喃道:“师妹,师妹。”   琉璃起初还以为他是有话要说,听出声气儿不对,脸上慢慢地如同火烧:“干什么!”   范垣闭着双眼,耳畔响起严雪在宫中质问自己的话,他想告诉琉璃真相,却又不愿意就把这些复杂不堪的事让她知道。   原先琉璃叮嘱他“别吓到儆儿”,他还心有微词。   但这一时他自己的心意,竟跟琉璃疼护儆儿的心意差不许多,都想要把人好生地疼惜爱顾,保护的密不透风才好。   琉璃正要挣扎出去,一边压低声音道:“别胡闹!”   虽然这会儿里外无声,但丫头们都在外头,而且这个人一旦动起手来,有些动静是绝掩不住的。   琉璃涨红了脸,竭力扭开头去道:“你、你要真……我就真恼了。”   说了这句,才感觉他的动作停了停,然后颈上微微地刺痛,似乎给他轻轻咬了一下。   琉璃几乎失声叫了出来,忙自己捂住嘴。   偏偏就在此刻,外间有声音道:“大爷来了。”   范垣如梦初醒,双手一松。   琉璃跳开一步,恼羞成怒道:“你看看!哥哥来了!”   “我又不是聋子,”范垣呼了口气,很是无奈:“罢了,你去见他吧。”   琉璃搓了搓滚热的脸,又问:“你呢?”   范垣淡淡道:“我现下不便见人。”   琉璃疑惑地看向他,目光上下扫了会儿,总算有些明白,一时羞红了脸,却又窃笑嘀咕道:“活该。”   范垣长叹了声,自己走到桌边,摸了摸,茶水温热,便先喝了一杯熄火。   回头看琉璃走出去了,范垣想了想,便到了里间床榻边儿,手抚过那锦裘暖被,不由黯然魂销,当下枕着手臂倒下,闭目养神。   范垣凝神间,隐隐听见外头养谦问:“四爷呢?”   琉璃支吾道:“想必是累了,已经睡下了。”   范垣听了这句,不禁暗中微笑,想到琉璃给自己打掩护,便放心地翻了个身,帐子里都是她幽淡的清香,范垣本是要养神的,嗅着这甜香,只觉得心荡神驰。   突然又想起严雪质问自己“喜欢上截然不同的一个人”,心头丝丝甜蜜退却,突有些悲凉感慨。   严雪又怎会知道,他这份喜欢人的能力失而复得,是何等的艰难不易。   他也的确是至死不渝的,只是这份深情,除了他一辈子都喜欢的这个人外,只怕世间再也无人知晓。   外间嘀嘀咕咕,是养谦在跟琉璃说什么,范垣听了会儿,再听不清,心里又想了一会儿事,不知不觉便睡了过去。   窗纸上已被夜色染的暗透,琉璃回到卧房,见范垣和衣静卧榻上,像是睡着了。   她轻轻叫了声:“四爷?”   范垣仍是一动不动,鼻息沉稳,这会儿琉璃走到跟前儿,虽然室内有炉子,但毕竟天冷,便轻轻地拉了一床被子出来,要替他盖好。   不料才抖开,范垣合着被子将她裹住,顺势一翻身,反而把琉璃压住了。 第85章 绝情   烛光被风一吹,摇摇曳曳,琉璃睁大双眼:“你没睡着?”   范垣俯视着她,问道:“你哥哥走了?”声音里仍带着几分初醒惺忪之意,却因为格外的低哑暗沉,反而平添了另一种韵味。   琉璃本要回答走了,然而看他微微发光的双眼,又听了这样的口吻,忙道:“虽然走了,也许待会还要回来的……是了,母亲也许会过来。”   范垣见她眼神闪烁,便道:“你又满口瞎说什么?”   琉璃道:“哪里瞎说了?”   范垣将她抱紧了些:“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意思。”   琉璃动弹不得:“你既然醒了,也该回府去了,不能总留在这儿呀,哥哥方才还问起来,我只说你乏了暂时歇会而已。”   范垣道:“我就在这里留一晚上又怎么样?”   琉璃笑道:“按理说姑爷不能随便留下过夜的。”   “什么理?我看只是你的歪理邪说。”   琉璃扭了扭,为难地求:“四爷,别闹啦。”   范垣松了手,一翻身坐在旁边:“你就这样不情不愿,百般推脱,我怎么觉着自个儿仿佛是个叫花子,得百般哀求。”   琉璃起先不解,继而忍不住笑道:“哪里有你这样的叫花子,你又哪里是哀求什么了,随时随地,一言不合便是强抢。”   范垣忍着笑道:“你若乖乖的给了,又何必我硬抢?”   琉璃坐起来,稍微把有些凌乱的衣裳收拾了一番,又跪坐在他身边,给他整理衣襟,系带。   一边说道:“你这话就不通的很,我给不给是我乐意,我不愿意你就要抢不成?你这还是叫花子呢,简直就是强盗。”   范垣见她细心体贴地给自己打理,十指纤纤,不由握在手中,轻轻地亲了一下:“就算是强盗,也是给你逼上梁山的。”   琉璃缩手,不敢再跟他说笑,想了想,又问道:“先前你说搬出府的事,是真的么?”   范垣道:“其实我早就有这个意思,先前也曾跟姨妈说过,只是你们不肯,姨娘也不肯,就罢了。谁知道又闹出这件事来,你是亲眼见到的,如果不是你在跟前,会闹成什么样?也不能就说以后不会再有类似的事发生,不是每一次都能给人及时拦阻开解的。而且府里毕竟人多手杂,你在那里我也是不放心的,索性就借着这个机会挑明了,顺势搬出去干净。”   琉璃叹道:“母亲跟哥哥都叫我劝劝你,可我知道你一旦下了决心,等闲是不会再改的。只是姨娘那边你要怎么办,若是她执意不肯走呢?”   范垣垂了眼皮:“我说过,我能管的就管,管不了的,我也只能……”   琉璃忙捂住他的嘴:“别说这些赌气的话,我知道你心里不是这样的。”   范垣握住她的手:“师妹……”   琉璃应了声,范垣默默地凝视着她的双眼,就像是两人的心意相通,范垣道:“我不是赌气的话,横竖,只要你在我身边儿,我就、就很足了。”   琉璃回看着他,眼前的这双凤眸,曾经一度引发她的噩梦。在她荣升皇太后的那段日子里,耳边听着种种诋毁之词,也渐渐觉着范垣看自己的眼神充满了“杀气”,直到重活一回,又了解他的苦心深情后才明白,那又哪里是什么杀气,是他恨爱交加,渐渐藏不住的对她的……   琉璃缓缓靠在范垣怀中,喃喃唤道:“师兄,这次、这次我再不会离开你了。”   范垣垂首,在她鬓边轻轻地蹭了蹭,又轻吻她的脸颊:“我知道。”   ***   且说黛烟宫中,严太妃因为臂上的烫伤,无法安枕。   就算太医已经用了镇痛的药,只是那药粉撒上去后,过不多时,便很快就给渗出的血水冲了下来,而当药粉洒落的时候,那种痛却也是无法形容的,如此,这一次次的撒药就如同刑罚一样,令人无法忍受。   严太妃的脸上已毫无血色,嘴唇都给自己无意中咬破了。   只是她为人十分的坚韧,就算如此,也并不曾呼一声痛。   太妃身边的嬷嬷见她疼得辗转反侧,浑身发抖,汗流不止的,急得热锅上的蚂蚁一样,不知如何是好。   严太妃疼的死去活来,意识也有些恍惚,几乎不清楚现在人在何处,一时像是在市井里的那清寒小屋,一时又像是在端王府,眼前也有个人影晃来晃去,竟不知是端王,还是范垣。   严太妃眼睁睁看着那人影,不禁苦笑。   自从投身风尘后,多少回迎来送往,对于男女之间的事几乎本能地十分厌倦,也有很多客人“爱”她。   有人爱她爱的一掷千金,日夜沉迷,也有信誓旦旦在她面前表示非卿不娶的,还有想把她迎进门当小老婆,或者休了家里糟糠把她扶正的。   起初严雪不开眼的时候,面对那些赌咒发誓的脸,也曾有过一两次的动容,但很快,那些男子便都纷纷露出了真面目,他们所贪图的,无非只是她的身体而已。   后来那个试图强取豪夺的程达京小舅子,不过是表现的赤果直白了一些而已,其实那些人跟他也不过是殊途同归。   甚至端王,看似是个温存体贴的,且又身份尊贵,京城里那些有头脸的青楼女子,哪个不眼巴巴地盼着能给端王青睐一眼,但端王偏看上了她。   对于端王的垂青,那会子的严雪,心里却是说不出的烦闷。   她原本该极为知足,毕竟以她的出身,就算此刻再清白,也终究有年纪大了的一天,终究也是坏了名声,哪里会有好人家想要,最好的下场,或者嫁给个小门小户的当个主母,或者与人做妾。   能跟端王攀上关系,简直似是她几世修来的福分,莫说是青楼女子,就算是清白人家的女孩儿或者那些大家闺秀们,都眼热的很。   所以在端王表现出对她的喜欢之后,严雪始终欲拒还迎,并不对端王十分亲近,众人大惑不解,纷纷认为她是故意耍手段而已。   殊不知,对严雪来说,端王自然是极好的恩客跟“一把伞”,能给她遮风挡雨,还能提升她的身价,但另一方面,严雪在跟端王相识的第一天,她的心里似乎就有一个预感,她注定逃不脱了,这个看似温柔风流的王爷,虽始终对她以礼相待,却绝对并不只是表面上看来这样“淡然随意”。   而如果跟端王牵扯不清,那在她心底的另一个人,就也注定再也不能够有什么了。   只是严雪虽然预感到自己逃不脱跟端王的羁绊,却着实想不到,自己会是以那种方式跳到端王手里。   甚至可以说,是被那个人一手把她推到了端王怀中的。   那双无情的凤眸在眼前晃动,严太妃凝视着,不禁喃喃说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恍惚中,有人道:“阿弥陀佛,怎么伤的如此严重?”   是个有些熟悉的女声。   严太妃却一时想不起曾在哪里听过这个声音,隐隐地老嬷嬷道:“是给滚水不小心烫伤了的。”   先前那人道:“怎么都没有涂药呢?”   “已经涂了好几回了,只是涂上后就又给冲了下来,太医又说这烫伤是不能包扎的。”   那人道:“我听说有一种鹿血合的药膏,治疗这伤最好,怎么没用?”   嬷嬷答不上来,却听是太医的声音道:“禀娘娘,起先太皇太后在的时候,怜惜那鹿受苦,不许再割鹿放血,所以竟没有备那种药。”   “哦……是了,我一时忘了,我倒也听过有这件事,还听说把那养着取胆的熊也都赦了呢,这却是先皇太后的大善心了,阿弥陀佛,善哉,她做了这许多好事,此刻应该早已经早登极乐,成为不死法身了。”   严雪模模糊糊听到这里,心头猛然惊醒,终于明白这在自己榻前的是何人了。   她试着睁开双眼,依稀看到一个极为素淡的影子,若隐若现地在面前。   只听那影子沉声又道:“众生皆苦,如今太妃遭受这等苦楚,怎好不紧着救治,且这烫伤非比寻常,一旦耽搁,谁知道会闹出什么大事来。却也顾不得了,先皇太后向来慈悲,自然也不忍看太妃如此受苦,你们不用再忌讳违抗了她的遗命,只快快地去便宜行事,如果皇上责怪起来,就只说是我说的罢了。”   太医听了,只得答应,便退了出去,想法儿炮制药去了。   严雪定定地看着那影子,轻声唤道:“娘娘?”   眼前的人微微地转过身来,宫灯的光芒下,照出一张有些寡淡的脸,因常年的吃斋茹素,先前的废后郑氏的身形比没有辞去凤位前更消瘦了许多,原本秀美的脸也多添了几分肃穆庄严。   她凝视着严雪,终于微微一笑,笑容给这张令人有些生畏的脸上多了几分慈蔼:“妹妹醒了?”郑氏俯身,轻轻地在严雪的手上握了握。   严太妃看着这张恍若隔世的脸,也想回给她一个笑容,但过于强烈的剧痛已经让她的神经都麻痹了,竟然笑不出来,只是身不由己地望着郑氏,挣扎着微弱说道:“您……怎么来了?”   郑氏半带哀怜地看着她:“我如何能不来?我今儿念经的时候,一阵阵地心血涌动,总觉着会出什么事儿,果然便听人说你伤着了,自然是要来看看的。”   严雪喃喃道:“请、恕我无礼了。”   郑氏温声道:“说的哪里的傻话?没什么比你好好养身子,快些伤愈好转起来更要紧的了。你放心,等太医制好了药,就很快不疼了。我回去后,也会多给你念几卷经,让菩萨保佑你快快的好起来。”   郑氏说罢,又握了握严雪的手:“你好生歇着吧,我改日再来探望你。”说完后,便自去了。   郑氏去后,严雪如在梦中,分不清废后到底是来过,或者还是自己疼极之际生出的臆想而已。   她辗转之中,终于熬到了后半夜,太医终于得了郑氏所说的鹿血膏回来,给严雪厚厚地在手臂上敷了一层。   这鹿血性最热,其中却加了清凉的龙脑、薄荷等,用秘法熬制,对付烫伤最为有效,一面是以毒攻毒的法子,另一面却也能清凉镇痛,加上药膏极黏,伤口渗出的血才无法冲去。   严雪渐渐地觉着手臂没有先前那样火红的烙铁烙着似的疼痛难忍,又服了一碗药,不知不觉的总算睡了过去。   次日早上,整个人便好多了。严太妃问嬷嬷道:“昨晚上可有人来了?”   孔嬷嬷见醒了,忙回道:“正是呢,是皇后……是娘娘来探望过。”   严雪这才明白自己昨夜所见并非幻觉。只是郑皇后自从主动辞去凤位后,便不再跟各宫中妃嫔交际,只顾在佛殿内昼夜念经诵持,这却还是她第一次主动出来见人。   只是严雪还来不及多想,突然又问道:“挽绪呢?”   挽绪是她身边最得力的宫女,从昨儿晚上似乎就不见了人,严雪醒悟过来,左右张看,仍是未见。   孔嬷嬷面有难色:“她……她从昨儿就给内务司的人带了去了。”   严雪一震,昨儿范垣来此的种种瞬间在眼前闪过,就像是同时有一阵寒风从心底掠过似的。   定了定神,严雪道:“去,给我把陈公公请来!”   孔嬷嬷知道她的用意,却劝道:“娘娘才刚刚醒,不能这样大动肝火的,还要保养自己的身子才好。”   严雪正欲再呵斥,外间小太监突然道:“皇上驾到。”   严雪听说,大为意外。   孔嬷嬷过来扶着她,正咬牙要起来,朱儆已经走了进来,一眼看到,便抬手制止道:“太妃不要动!”   严雪已经颤巍巍地站了起来,只是这一动间,未免碰到臂上的伤,顿时脸色又白了几分。   朱儆紧走几步来到跟前,人虽小,却极体贴,高举手扶着严雪:“太妃,快安生坐下。”   严雪撑不住,只得往床边一靠,却仍望着朱儆:“皇上怎么这会儿来了?”   孔嬷嬷早挪了凳子过来,朱儆坐在跟前儿,道:“才下了朝,太妃疼的可好些了?朕听说昨儿晚上太医院连夜捉鹿,放血调药来着。”   严雪苦笑:“多谢皇上关怀,已经好的多了。只是……未免违背了先皇太后的仁德……”   朱儆听了,低下头去,想了一会子,却又抬头道:“母后原先在的时候,常常说起太妃的好。如今太妃遭难,当然要不惜一切好生尽快地让太妃恢复,鹿血能够起到救人疗伤的大效用,自然再好不过了,母后一定是明白的,也一定会很愿意这样做的。”   小皇帝一本正经,却又十分严肃地说了这番话。严雪听在耳中,眼圈迅速的红了。   她下意识地咬了咬唇,终于忍不住问道:“皇太后……曾经跟皇上说起过我?”   朱儆点头道:“这是当然了,母后还经常叮嘱我,让我也要谨记孝顺太妃呢。”   不期然听了这句,严雪的两只眼睛顿时潮热起来,泪猝不及防地便涌了出来。   朱儆忙掏了帕子出来,一边给她拭泪一边说道:“如今母后已经不在了,我却仍记得母后说的话呢,太妃也务必要好好的保重身子。”   严雪心头悲酸交织,只顾落泪,来不及回答,便轻轻点头而已。   小皇帝又坐了片刻,便起身要去,严雪突然想起一件事:“皇上。”   朱儆回头,严雪道:“我身边的宫女挽绪,不知为何给陈公公带走了,她是我身边最得力的人,我缺了她是不成的,皇上能不能让陈公公放她回来?”   朱儆眨了眨眼,道:“太妃别担心,朕会告诉陈冲的。想必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才叫了人去,若是没事自会放回。”   朱儆说罢,抬脚去了。   及至下午时候,挽绪并没有回来,陈冲却亲自来了黛烟宫。   因为药膏得当,疼痛减轻,严雪的精神越发好了些,见陈冲上前行礼,便道:“陈公公,我的宫女呢。”   陈冲道:“娘娘不必心焦,奴才正是为了这件事来的。自要给娘娘一个交代。”   严雪双眸微微眯起:“交代?”   陈冲说道:“正是。”说着往旁边使了个眼色,众宫女太监见状,便齐齐地退后。   陈冲上前一步,道:“本来娘娘身上有伤,不该在这时候来跟您说些不痛快的话,只是又知道娘娘惦记着那奴婢,不知道她的下落只怕不能心安。”   “你只说就是了。”严雪淡淡道。   陈冲说道:“是。既然如此,奴才就直说了。挽绪只怕是回不来了。”   严雪眼神变得锐利起来:“你说什么?她为什么回不来?”   陈冲半低着头道:“挽绪这奴婢,先前已经供认了她在点心里头下毒,意图谋害的事。”   “她……”严雪才张口,又停了下来,终于道:“她在什么点心里下毒,又想谋害谁?”   陈冲看她一眼:“娘娘何必为难奴才呢,我也不过是奉命行事罢了。昨儿首辅大人来此,难道不曾说明白?”   严雪语塞似的,又过了片刻才慢慢说:“好的很,公公果然跟首辅大人是同气连枝,相互照应,但是他昨儿在这说起温家的女孩子中毒,却也并没有提挽绪半个字,你凭什么把挽绪带走拷问?”   “这……这也是首辅大人吩咐的。”   “那好,你把他叫来,我要当面问他,他为什么要拿走挽绪,明明是我在他跟前儿承认下毒的,他怎么不拿下我?”   陈冲沉默:“娘娘慎言。”   “有什么可慎言的,”严太妃眼睛泛红道,“你们可真能耐,为了一个宫外的女子,把整个宫里翻的底朝天,我今日便跟你说实话,挽绪如果有事,唆使她行事的人自然是我,我也脱不了干系,你们要对付她,就先来对付我!”   陈冲皱皱眉,突然道:“娘娘,据挽绪交代,毒是她趁着看食盒的功夫洒在点心上的,娘娘若说是您唆使的,敢问这毒是跟何人所要?”   严雪道:“我自然是有,可告诉了你,岂非牵连了别人。你若是不信是我唆使,我再跟你说明一件事,你可知道宫里送出去的点心有四盒,为什么只那松子酥上有毒?”   陈冲正疑惑不解此事,闻言道:“娘娘知道?”   “我当然知道,”严雪冷笑道:“送出去的四盒点心,那椰香糯米糍跟蜜汁蜂巢糕都是甜软之物,老年人是最爱吃的。只要那温家的女孩子不是传说中那么痴愚,就该把这些东西留给范府里的长辈去吃。”   陈冲心中一震:“那还剩下两样呢?”   严雪道:“上回皇上请首辅跟那丫头午膳,引得整个宫里头轰动,纷纷传说。我也知道饭后的甜点里,她只吃了两个百合酥,她的口味如何,我自然清楚。”   陈冲越发惊愕,没想到这最不起眼的一件小事,竟能成为致命的关键。   严雪淡淡瞟了他一眼:“何况就算我不知道这个,宫里赐了四样,她总不至于把所有都送出去,四样之中必然是要尝尝一半儿。所以剩下的松子百合跟蛋香酥里,不管是哪一盘子有毒,都足够了。”   陈冲从头听完,虽然释疑,但却一点轻松之感都没有:“这件事,真的是跟太妃有关?”   “若不是我跟挽绪分析的清楚,她又怎会把毒下在百合酥里。”   陈冲迟疑了会儿,问:“奴婢斗胆多问一句,太妃为什么这样仇视首辅夫人?”   这个问题,陈冲本做好了严雪不会回答的准备。   谁知严雪冷冷地回答道:“因为我讨厌她。因为她不配。”   陈冲原地动了动,似乎很是不安:“但……”他张了张口,又紧紧地闭嘴。   终于只问道:“那剩下的只有一个疑问了,这毒究竟是从何而来?”   这次,严雪并没有直接回答,只是看着陈冲淡淡说道:“陈公公,你如果想让挽绪当替罪羊,那就不用费心了。要处罚,自然从我这个罪魁开始。你若是做不了主,就劳烦你再请范首辅过来,我亲自跟他说,他要是不肯来,我……少不得亲自跟皇上去请罪。”   陈冲苦笑道:“娘娘,好好的您又何必如此?可知道范大人还为了你,在皇上面前苦心遮掩呢。”   严雪怔了怔,旋即道:“只怕他的好意我难以消受了。”   陈冲毕竟曾伺候过后宫,也知道她的性情,想了想,道:“那好,奴婢负责把话传到就是,在此之前,请娘娘好好养伤才是。”   ***   昨儿晚上范垣到底离开了温家,仍是回到了范府。   他本也是要去见许姨娘的,然而一想到若是见着了,许姨娘必然要劝自己迁居的事,于是打消了这念头。   何况时候已经不早,更也没去见冯夫人,只回到房中自己安枕。   次日一大早,阖府众人还在安睡,范垣便已出府上早朝去了。   只是这日的例行早朝,出了一件意外之事。   礼部侍郎突然奏请皇帝,言说如今后宫无主,皇太后又仙逝,只是放着先前郑氏皇后还在佛堂诵经,不如趁此机会请了这位前皇后出来,恢复其身份,尊称为“皇太后”,请其主持后宫。   这样的话,小皇帝也不至于失去护持,后宫也暂时有主。   其实早在今日之前,范垣就收到了如此风声。   此刻听果然风吹了起来,他自不动声色,眼神淡淡扫向对面徐廉,郑宰思等人。   礼部侍郎说罢,满殿寂静无声,群臣或惊愕,或赞许,或若有所思,然后都偷偷看向御座上的小皇帝朱儆。   那时候,范垣也一声不响,因为连他也想看看朱儆对待此事是如何的态度。   朱儆先是吃惊,继而皱眉。   以范垣跟郑宰思对他的了解,皇上是不高兴了。   果然,朱儆道:“这是什么话,郑氏夫人是在先帝的时候自行辞位的,从那时候起,朕的母后就是本朝的皇后娘娘,也是唯一的皇太后,如今又说什么请别人出来主持后宫,这不是要鸠占鹊巢,颠倒行事吗?”   大家听了这番话,反应各异。朱儆又道:“不管如何,朕只有一个母后,也只有一个先皇太后,这种话,以后不要再提了!”   说着,便起身退朝。   朱儆的反应虽然在范垣的意料之中,但是见朱儆并没有火冒三丈地拂袖走人,而是斩钉截铁地说了这一番话,让群臣哑口无言,却让范垣心中有些欣慰。   退朝之后,徐廉走来,同范垣一块儿前往内阁。   之前派去南边镇压土司之乱的谢岩最近上了一封紧急奏疏,因南边各地的纷争已经平息,也拿下了几个为首作乱的土司头目,俘虏了许多奴隶,谢岩请示朝廷要如何处置,是在当地发落,还是押解回京,行“献俘之礼”。   徐廉道:“这谢将军果然倒是有些能耐,不愧当初首辅力荐。那会儿我们许多人还不信呢,果然还是范大人目光如炬,慧眼识珠呀。”   范垣微笑道:“这不过是朝廷的运道,皇上的洪福罢了。”   徐廉笑着点头,突然道:“是了,范大人如何看待今日礼部侍郎的进言?”   范垣敛了笑:“我们如何看待自然不重要,毕竟皇上已经下了旨意了,徐大人说是不是?”   徐廉笑了两声:“这倒是,皇上对于先皇太后笃爱之极呀,当初得知皇太后病逝,难为皇上这小小年纪,是怎么撑过来的。”   这一句话,却牵动了范垣心中那惨然的往事记忆。   他竭力把心底那掀起的波澜压下,冷冷静静地说道:“皇上是真龙天子,毕竟不是凡人可比。”   徐廉连连点头:“还有一件事,好端端的,宫里的太妃娘娘如何会受这样严重的伤?”   范垣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谁知道呢。”   徐廉笑道:“莫要瞒我,如何我听闻昨儿首辅大人闯了后宫呢?”不等范垣承认,徐廉道:“所谓树大招风,范大人倒也要多多留意收敛些才好,毕竟皇上一日大似一日了,天长日久,只怕终是祸患。”   范垣对上他含笑的双眼,道:“多谢徐大人提醒,这次皇上也在场看着的,倒是无碍,下回我必会留意避忌。”   此后,范垣在内阁议事完毕,正要稍事歇息,外头一个侍从来报说:“大人,皇上传了夫人进宫了。”   范垣听了,一时倦意全消,顿时迈步出了内阁,往前殿而去。   然而还未到景泰殿,就见陈冲匆匆而来,同范垣把之前见严太妃的种种都说了,又道:“我看太妃铁了心似的,如果真的闹出来,不知会怎么样,大人倒是该去看看她,把事情都说明白。”   范垣想到先前徐廉的“提醒”,有心不去,但也知道严雪的绝烈性子,只得说道:“既然如此,公公陪我去一次。”   陈冲忙道:“方才皇上传我过去呢,我才着急来给大人说一声,只怕不能陪着了。”   范垣本是为了避嫌,听陈冲如此说,却也不屑流露为难之色,便只淡然地一点头:“那也罢了。”   这边陈冲跟范垣分别,匆匆往景泰殿而回,谁知走到半路,却给人拦着,那人敛着手笑道:“公公,是忙着去做什么?”   陈冲见是此人,脚下忙刹住了。   ***   且说朱儆传了琉璃进宫,原因自然也是因为先前的糕点风波,虽然范垣已经移花接木地把事情转到了严雪身上,可朱儆心里仍不踏实。   又因为先前在金銮殿上臣子们说什么恢复郑氏的身份尊为皇太后等话……朱儆虽立刻压下,却也不免心烦。   后又见过严太妃,也说起了先皇太后,更加压制不住对于母后的思念,思来想去,什么事儿也不愿意去做,发了半天呆后,却突然鬼使神差地想起了琉璃。   其实之前琉璃因担心朱儆,也想进宫,只是给范垣一口拒绝。   他连让琉璃呆在范府都不放心,何况是在宫中……而且如今这毒果然证实是从宫中散出的,这种危险之地,琉璃自然少进为妙。   谁知计划始终不如旨意要迅疾些。   朱儆因思想了半天母后,心里有些郁郁的,正抱着圆儿二号发呆,外头说琉璃到了。   朱儆还未出声,他怀中的圆儿却早先吠叫起来,竟从他怀中挣脱,撒欢似的往外跑去。   琉璃才进殿,就给圆儿扑住了。   朱儆望着圆儿扑过去的亲昵样子,心里突然生出一点羡慕,他仿佛看见那个还是小孩子的自己,就也这样满怀欣喜毫无防备的扑倒在自己的母后怀中。   而他只能这样呆呆地站在这里。   琉璃俯身摸了摸圆儿的头,站起身来的时候,看见朱儆站在前方。   凭着对儿子的了解,琉璃一眼就看出朱儆不大高兴。   虽然不知小孩子怎么了,琉璃却忙走过去,同他说话,又说些市井中的奇闻等,百般地逗他开心。   仗着朱儆还有些小孩心性,且琉璃又懂得如何反复儿子,很快,小皇帝便又转忧为喜了。   两人闲谈之中,有太医来回圈鹿取血的事,琉璃听了惊愕,迟疑地望着朱儆。   朱儆见她面露惊疑之色,便说出严雪不慎烫伤之事,要割鹿血来调制药膏。   琉璃这才明白,忙问严雪伤的如何,朱儆一一答了,琉璃听伤的颇重,一时也惊忧交加:“怎么这样不小心呢。”   朱儆道:“可不是?当时多亏了少傅将她抱开,不然的话,我看伤的就不止是手臂了。”   琉璃不知道这件,目瞪口呆:“少傅?四爷……大人他也在场?在黛烟宫?”   严太妃住在黛烟宫,这件事宫里自然人尽皆知,但是宫外的人则普遍的不太清楚。毕竟严太妃为人从来低调,也不作妖,犹如透明,市井间只知道有个太妃在宫里,却几乎连她姓什么都不清楚,哪里知道她住在哪里。   朱儆一怔,继而明白过来,只当是范垣告诉她的,便道:“是呀,正是为了前日糕点的事。”   琉璃微睁双眼,朱儆忍不住就告诉了她御膳房点心出事,严太妃差点受害一节。   琉璃听了这样的情节,心里明白必然是范垣所为,毕竟除了他,别人也没有这个胆气“欺君罔上”。   朱儆说完了叹道:“说起太妃来,也是可怜,好不容易躲过了一灾,没想到又给烫伤,幸而你没看见,先前朕去瞧她,她连说话都艰难了。当初母后在的时候,常常说她很好,朕都记得呢,唉。”   琉璃默默地想了会子,微微一笑道:“原来是这样……我以为呢,皇上怎会这样不听话,又去伤那些可怜的鹿。”   朱儆听了这句,略有些发愣,呆呆地看着琉璃。   琉璃却并未觉察异样,只试着问朱儆道:“皇上,严太妃伤的这样重,我是不是也该去看看她呢?”   朱儆眨了眨眼,略一思忖道:“也好,朕陪着你再去瞧瞧她就是了,有人探望安抚着,兴许她疼得就会轻些了。”   朱儆只带了两个贴身的小太监跟宫女跟随,同琉璃一边走,一边诉苦:“少傅还跟陈冲一起联手,把赵添也都给关押起来了,还不放他出来,也不知到底怎么样。”   琉璃只得安抚。且说且到了黛烟宫,却见宫门前冷冷清清,朱儆怕严雪正在休息,示意小太监不要出声免得吵醒了,自己同琉璃走了进去。   两人进了殿门,琉璃便嗅到浓重的药气,想到严雪那个娇弱的模样,心中不禁怜惜。   往内殿走了几步,有两个宫女瞧见了,才要行礼,朱儆挥手让停了,道:“太妃睡下了?”   其中一人道:“并没有,先前少傅来了,正在说话。”   朱儆闻言皱眉,嘀咕道:“少傅又来了?”   琉璃也不禁意外的很,两人对视一眼,又往里走了片刻,便听到里头是严太妃的声音,竟有些微颤地,说道:“我知道,你连‘她’都能忘得一干二净,对别人自然就更加绝情了!你这人原本就是个最冷血无情的,就算……用一辈子的心血去焐也终究焐不热!”   朱儆先往里跑去,琉璃心慌慌的紧随其后,两人转到殿中定睛一看,却见严太妃竟跌在地上,鬓歪髻散,满眼含泪,在她旁边两步开外,站着的人正是范垣。 第86章 身孕   小皇帝朱儆跟琉璃乍然看见这样令人惊异的一幕,两个人的反应也各不相同。   朱儆呆站在旁边,他毕竟是小孩子,一时不知还要说些什么好。   琉璃愣了愣,然后忙往严太妃的身边奔了过去。   她赶到跟前儿俯身半跪,小心翼翼地扶住严雪:“你怎么了?”   垂头的时候已经看见了严雪手臂上的伤,因为正在愈合期,又上了鹿血膏,看起来越发骇人。琉璃问出这句的时候,声音都在颤抖。   见了琉璃的举动,小皇帝才反应过来,忙也随着跑到跟前,看看地上的严雪,又看看范垣,顿足叫道:“少傅!”   范垣从两人突然来到之时,就一直立在旁边没动,却只看着琉璃而已。   待见琉璃跑了过来,朱儆又叫自己,范垣才行礼道:“皇上。”   朱儆看着严雪泪痕满面的样子,在他的印象中严太妃向来是个淡然文雅的人,从不曾看她如此狼狈的样子。又因之前在琉璃那里听了许多严太妃的好话,所以更加格外的敬爱,如今见严雪如此凄惨,又想到方才隐约听见的话,便道:“这里发生了何事!难道少傅不知道太妃身上有伤么??”   范垣不答。   两个人对峙的时候,旁边琉璃正扶住了严雪。严雪好不容易将目光从范垣身上收回,待看见是琉璃扶着自己的时候,严雪微微一愣,继而奋力将她推开,咬牙道:“滚!”   只是她毕竟是伤中,力气微弱,但琉璃仍是冷不防地给推的几乎往后跌倒,还是范垣上前一步,将她从后面揽住了。   琉璃本来正不知所措,疑心自己是不是弄疼了严雪。   不料严太妃见范垣着急上来护着琉璃,心中越发是冷怒伤痛之极了。   严雪伏底身子,低低笑了两声,绝望了似的,喃喃自语道:“我如今才明白……我也不必承你的情,你们的情,我的命就在这里,索性拿了去,等我去了底下,就问问她,这到底可笑不可笑!”   严雪的力气已经耗尽,声音十分微弱,断断续续。   琉璃听在耳中,却是大半不懂的,朱儆一则没听清楚,就算听清楚也是一无所知的。   只有范垣才明白她话中的真实意思。   朱儆茫然,本能地以为是范垣欺负了严太妃,还要再问,琉璃已经又上前扶住了严雪,原来严雪说了这句后,竟闭了双眼昏死过去。   朱儆见状忙改口,往外大叫传太医,自己也上前凑近了问道:“太妃这是怎么了?”   琉璃见她的伤不知怎么有些绽裂,心惊肉跳,早把严雪方才针对自己的一节忘了,又怕给朱儆看见了不受用,就忙捂住他的眼,又道:“皇上别看,待会再上点药就好了。”   朱儆愣了愣,禁不住看向琉璃,却见她跟自己温柔地对视一眼,便又去端详严太妃去了。   严雪虽然昏迷,可人还在地上,琉璃回头对范垣道:“四爷。”   范垣站在朱儆身后,听琉璃唤自己,便看过来,琉璃道:“地上凉……把太妃抱到榻上才好。”   范垣上前一步,却又停下来,回头叫了严雪身边的侍候嬷嬷。   琉璃本是想他帮手,谁知他竟如此,只得罢了,那孔嬷嬷又叫了个宫女帮手,好歹把严雪扶到了榻上。   这会儿太医也匆匆赶来,琉璃便后退了几步,问旁边的范垣道:“刚才是怎么了?”   范垣见他们来的那样快,心里猜到他们或许听见了严雪那些话了。何况严雪方才半是昏迷之中又喃喃了那几句。   可这会儿人多眼杂,小皇帝又在跟前儿,范垣低声道:“回去跟你说。”   琉璃便不再问了,正那边太医给严雪诊过,又上了药,又叮嘱不能乱动等,除此之外倒是没有其他的妨碍。   朱儆也松了口气,便呵斥太医跟孔嬷嬷道:“你们务必打起精神来,好生照看着太妃,如果有什么闪失,朕绝不轻饶!”   大家忙跪地领命。   朱儆转身,看一眼范垣:“少傅随我来。”   说着,负着双手往外就走。   范垣只得跟随,琉璃倒是想留下来照看严雪,不料范垣走了几步,回过头来,对她使了个眼色,竟是示意她跟着离开,琉璃虽然担心严雪,却也不敢违背范垣的意思,只好忐忑不安地跟上。   三人一起出了黛烟宫,往景泰殿而回的时候,却碰见了陈冲,陈太监的脸色不大好,一看朱儆跟范垣,忙上来迎着。   朱儆道:“朕叫了你半天,你怎么才来?”   陈冲瞥一眼范垣,又低头陪笑道:“奴婢方才有事去了内务司一趟,请皇上恕罪。”   范垣先前叫他跟自己一起去黛烟宫,陈冲那会儿还说朱儆着急找他……现在怎么又说去什么内务司?范垣不由也看向陈冲。   朱儆因心里有些烦乱,也没计较,便一起回到了景泰殿。   才落座,小皇帝拧眉肃然问道:“少傅,你跟朕说实话,刚才在黛烟宫里,到底是怎么样!”   范垣在路上早有盘算,当即回答道:“想必皇上已经有所耳闻,前儿把严太妃身边一个宫女拿下了,因那人跟……之前的那件风波有关,太妃娘娘舍不得,执意要我放人,所以起了争执。”   这话合情合理,朱儆皱眉道:“但太妃伤的那样重,你就算不肯答应,也不至于把她激成那样?若是有个什么好歹,可怎么办?”   范垣道:“是臣说话中有失分寸。”   朱儆顿了顿,又问道:“可是先前朕怎么听太妃说什么‘连她都能绝情’,什么‘一辈子’之类的话,是怎么样?那个‘她’又说的是谁?又怎么提到一辈子?”   范垣停了一瞬,才淡淡然回答道:“太妃跟那宫女挽绪的感情很好,所以恨极了我,求情不成,说了几句怨念的话罢了。皇上不必在意。”   朱儆因为听得并不算太真切,想了想,倒也能说得通,便问:“那太妃怎会跌在地上?是你推到她的?”   范垣淡然道:“是太妃情急之下自己跌倒,臣连靠近太妃都不敢,何况动手推搡之类的。”   朱儆抚着额头,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   陈冲因不知道那边发生什么,方才听两人对话,颇为惊愕,此刻便小心问道:“太妃娘娘怎么了?”   朱儆道:“还不是因为那个宫女?对了,你既然才去了内务司,那宫女究竟真的有罪?如果罪不至死,那就仍把她放回去留在太妃身边吧。”   陈冲道:“这……”又看一眼范垣,低头道:“回皇上,还差最后一层才能定论呢,现在却不大适合放人。”   朱儆忖度了会儿,想起方才严雪的惨状,叹气道:“母后先前在的时候,每每叮嘱朕,叫我要好生孝顺太妃,偏她又受了伤,在这个关口上又捉了她的心腹人,像什么话,既然还不能放人,那放她回去看一看太妃总是好的。”当即竟不容分说,就此决定了。   范垣虽听见,竟也没有出言反驳,陈冲见状便也从命,朱儆又催着他快去办,不得延误。   陈冲只好亲自去料理此事,范垣本要带了琉璃去,却见陈冲往外走的时候向自己使了个眼风,只得也借故先行告辞。   朱儆也巴不得他走开,等范垣去后,朱儆看着沉默的琉璃,想着在黛烟宫里琉璃那样顾惜严太妃的举动,不禁说道:“纯儿,可见你的人好。”   琉璃正在出神,听朱儆如此说,一时茫然。   朱儆道:“你跟太妃并不相识,又没什么交情,还顾念着要去探望她,且还那么照料太妃,实在是难得。”   琉璃低头:“太妃是个好人。”   “我母后也曾这么说,”朱儆笑了笑,拉住她的手:“你的脸色不大好,是怎么了?因为方才的事吓到了?”   琉璃忙打起精神,却听外头小太监道:“郑侍郎到。”   ***   且说范垣借故离开景泰殿,果然见陈冲立在左手侧的廊檐下,显然是在等他。   范垣走到跟前,陈冲先问道:“真的要放挽绪回黛烟宫么?”   “皇上已经开口,就照办罢了,何况她始终不肯招认毒是从何处得来的,这次放她回去,多派些人看着。”   陈冲这才明白他的用意,忙道:“我明白了。”   两人且走且说,范垣又问道:“先前你去哪里了?”   陈冲等他出来,本正是要说这件事,听范垣问,便面露苦笑:“您再想不到的。”   范垣早怀疑他并不是去内务司,听如此回答,略一思忖,便道:“可是去普度殿?”   陈冲微怔:“是有人跟四爷说了?”   普度殿,正是废后郑氏修行的地方,原本并不叫这个名字,后来才改了。   范垣摇头。当然不必有人告诉他,之前早朝上的异动,以及郑氏曾去黛烟宫探望过严雪……这个铭感的时候,陈冲赌他“再想不到”,答案简直呼之欲出。   先前陈冲叫范垣去黛烟宫,自己本事要去景泰殿的,半路却给人拦下。   陈冲一看那人,正是先前伺候过郑皇后的贴身老嬷嬷,正猜测她突然出现是何事,那老嬷嬷满面含笑道:“娘娘想见公公,劳烦赏脸,陪我走一趟吧?”   虽然郑氏早就是“平民”的身份,可毕竟曾是皇后之尊,而且当初陈冲伺候先帝,也是常常照面的,郑氏对待陈冲却也不薄。   陈冲是个顾念救恩的人,当即随着嬷嬷去了普度殿。   陈冲见了旧主,依旧行礼,郑氏道:“公公不必客气,我早已经是庶人,当不起。”   陈冲道:“娘娘说哪里话,一日为主,终身是主。”   郑氏微微一笑:“阿弥陀佛,你还是这样,记得先帝在的时候,常常说你敦厚可靠,果然日久才见人心,真金终不怕火。”   陈冲只陪笑:“不知娘娘唤奴才来有何事吩咐?”   郑氏先问了几句小皇帝近来的情形等,突然提起了严太妃的事,因说道:“你大概也听说了,我去探望过太妃,我看她的情形竟很不好……阿弥陀佛,这也是她的一宗劫难,过了就好了。”   陈冲只得点头,郑氏又道:“先帝的姬妾等,之前从端王府出来的人,算起来,在宫里只有我,严太妃,以及去了的先皇太后了,如今太后也去了,只剩下了我跟太妃两个,我虽然一心向佛,但听到她遭难,又亲眼见了那种惨状,仍是于心不忍。”   陈冲小心说道:“是,娘娘毕竟是慈悲的菩萨心肠。”   郑氏叹了口气:“你说的很对,如果不是因为这个,我又何必要亲自去探望她,又何必把你叫来多这个嘴呢,按理说世俗的事情都已经跟我无关了。”   陈冲道:“娘娘哪里是多嘴,只是教训我们些为人处世的道理罢了,都是金口玉言,听着还来不及呢。”   “你不必奉承,”郑氏微微一笑,道:“我还没有说呢。早在太妃出事的时候,我就有所预感,不住地心慌,如今果然应了我的预感,其实我的意思是,太妃如今遭劫,这难关可大可小,我们当相助太妃过了这一关才是。我听说内务司如今拿住了她的宫女挽绪,我想那挽绪也算是陪了她这么多年的了,最知冷知热手脚伶俐,如果这时候没了她在太妃身边,如何了得,如何能让她安心养伤?不如就把挽绪放了回去,不要火上浇油雪上加霜的了。横竖,一切都为了太妃快些好起来罢了。”   陈冲正愕然犹豫,郑氏又道:“是了,还有那个叫赵添的小太监,我听说皇上很喜欢他,连日里因不见了他正闹的不消停,若是查明无碍,不如也将那人一并放了吧。”   陈冲道:“这件事,其实是内阁范大人的意思……如果要放人,倒也要回禀他才好。”   郑氏肃然道:“这都是内宫的事,又跟内阁首辅有什么关系?首辅负责的只是外头的朝政大事罢了。陈冲,你可不要一味地总奉承着首辅,忘了自己的本分。”   陈冲忙跪地:“奴才不敢。”   郑氏道:“我是苦口婆心的劝说,是为了你好,也是为了太妃好,为了皇上好,你若是以为我是责怪你或者谁,那就大错了。如今后宫无主,更要安稳和平才是,谁知太妃竟出了这件事,当务之急自然是要快些把这个晦气过了,免得把皇上也都连累了,陈冲,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陈冲哪里敢说不明白,只得唯唯答应而已。   范垣听了陈冲的话,道:“既然如此,就也顺着她的意思行事罢了。”   陈冲道:“您觉着,娘娘此举是为了什么?”陈冲当然不会单纯的以为,郑氏叫自己去只是为了这两件看似无关紧要的“小事”。   范垣不言语,只是看着他。   四目相对,半晌,陈冲转头看看天色,瑟缩着肩膀道:“这风越发冷了,我总觉着最近仿佛有些要变天似的,首辅大人可也要记得随时添衣才好。”   ***   范垣跟陈冲分别之后,默然寻思片刻,便回去面圣,想要顺势带琉璃出宫。   不料到了景泰殿,却听门口小太监说,吏部的郑侍郎也在。   范垣听见郑宰思也在,不知为何心里竟生出一种隐隐约约的不安。   进了殿中,果然见郑宰思长身站里,正在夸夸其谈着什么,朱儆坐在桌后,琉璃坐在他的身旁,两个人都目不转睛地望着郑侍郎。   范垣心中的不快一重重加深,上前行礼,也不耐烦再做表面文章,直接说道:“皇上,内人进宫时候不短,也是时候该出宫了,何况有她在此,皇上也无法安心读书。”   朱儆本正听得津津有味,偏范垣此刻来打断,当即道:“不妨事,有纯儿在,朕听得更专心些呢。少傅不必担心,你自去办你的事吧。稍后朕会派人送纯儿回去的。”   范垣被拒绝,脸色不大好。   郑宰思偏说笑道:“大人也太爱护夫人了,好不容易进宫一趟,来了这会儿就紧着要走,大人放心,皇上偏宠夫人的很呢,而且书也读的很好,您放心就是了。”   范垣看向琉璃,本是想让她自己说,谁知琉璃跟他目光微微一对后,便又转开去了。   朱儆道:“少傅还有别的事么?”   范垣垂下眼皮,告退而出。   这日,直到黄昏时候,琉璃才给宫中的马车送回了温家。   当夜,琉璃同温姨妈又说了会儿话,心上困倦,便辞了回房休息。   又因养谦人在翰林院当值,并不回来,外头也早早地闭了门。   且说琉璃自在房中,盥漱之后,却偏偏没了睡意。   她心想着白天在宫里的所见所感……翻来覆去,身体已经劳累,心神也是疲乏的很了,可偏偏有一个诡奇的念想,执念般不住地钻出来,更不许她安生入睡。   耳听得外头隐隐地梆子敲了三更,北风也随着渐渐大了,一阵阵扑在窗上,仿佛要随时的破窗而入。   琉璃一个人窝在被子里,也不知屋子里的火炉是熄灭了还是如何,从里到外阵阵的冷。   外间小桃早就睡了,隐隐地听见她极响亮的鼾声。琉璃本是想叫她起来给自己倒杯水的,听她睡得这样香甜,倒也罢了。   少不得自己从被窝里钻出来,双脚才落地,便又是一股透心的凉意,忙披了衣裳趿拉了鞋,开了棉罩竹笼,取了铜壶出来倒了杯水。   外头的风虽大,月亮却极好似的,照的窗纸上一片雪亮。   琉璃把桌上的灯剔亮了些,坐在桌边儿喝了两口温水,勉强压下心中的烦躁之意,又听那风声里仿佛有虎啸似的,心中竟无端有些凄惶。   却不知今夜范垣是在内阁,还是范府,但……他倒是跟无事人一般。   琉璃喝了半杯水,只觉得身上越发冷了,忙把杯子搁下,才要回床上睡了,突然听到细微的敲门声。   琉璃一怔,起初以为是听错了,可过了片刻,又轻轻响了两声。   她本猜不到这会儿还会有谁来,正要叫醒小桃去看看,然而听着那笃定的叩响,突然心念一转。   当下也不去叫人,自己走到门口,悄声问道:“是谁?”   外间说:“是我。”正是范垣的声音。   琉璃听了这声音,想也不想,忙里头的门闩抽了。   门扇开时,一阵风随着涌了进来,里头的油灯随着一摇,旋即便熄灭了。   琉璃忙着回身避风的瞬间,范垣已经迈步进来,他回身重新将门关了,见琉璃立在身边,便把她打横抱了起来。   琉璃本要叫他放自己下来,却在这时,小桃仿佛察觉有风吹的冷,便翻了个身,吓得琉璃就堵住嘴不言语了。   范垣将她抱到里间,已经察觉她穿着里衣,且只披着一件薄袄子,便摸索着道:“怎么穿的这样单薄就下了地?这么晚了,还没睡?”   他从外头来,身上冷的像是才从冰窟里出来似的,琉璃越发缩成一团,恨不得重把自己裹到被子里去:“你、你怎么这么晚来、来了?”   范垣拉了一床被褥将她围住,自己脱了大氅,外裳,又去借着水洗了手脸才又回来。   也并不点灯,只仗着明亮的月光,又看见桌上有琉璃喝剩下的半盏茶,就拿起来一饮而尽。   琉璃缩成一个粽子模样,看着他在跟前儿走来走去,起初不吱声,只管看着。   等看范垣喝了冷茶,才忙道:“别喝那个,留神肚子疼。”又掀开被子,说:“我给你倒新的。”   范垣早喝光了,把杯子放下,回到榻边将她一把拥住:“你别动,方才劳你开门,怕是给风吹着了,别再出来折腾。”   月色之中,他鲜明的五官隐约可见,凤眸里的光芒也显得格外温柔。   琉璃竟不敢再看,慢慢低下头:“你还没说,你怎么这会儿来了呢。”   范垣道:“我本来是想回府的,只是……放心不下你。”   “我好好的,有什么放心不下的?”   范垣在她半温半冷的小脸上亲了一下:“真的好好的?既然好好的,怎么这么晚了还没睡?”   琉璃听他说中症结,转开头不看他。   沉默中,过窗的风声越急,呼呼作响,像是谁烦躁不安的心声。   琉璃终于忍不住,便说道:“你为什么没有把府里得了那毒点心的事告诉皇上,反说是太妃有事?”   范垣眨了眨眼:“你不知道?”却不等琉璃回答,复缓缓说道:“我当然是为了范家着想。如果是承认宫里的人下毒,且找到了黑手,倒也罢了,如果是府里的人行事,在御赐之物上动手脚,皇上自然不会很满意听见这种传闻。”   琉璃又问:“那么,太妃身边的宫女,真的就是下毒的人?”   范垣道:“有这种怀疑。”   “只是怀疑怎么就把人捉了去呢?这也太冒失了,太妃现在又伤的那样,怎么好这么对待她?”   范垣听着琉璃的质问,想到今日在黛烟宫里她本能上前护着严雪的举止……心中一阵酸涩。   他把中毒的事按在严雪身上,原因并不是像他方才回答琉璃的。   同样,他也没有办法把严雪下毒的事告诉琉璃。   他虽然苦心孤诣地安排了严雪入王府保护琉璃,严雪风尘出身,眼神锐利,心思缜密不在他之下,对付这些后宅内的阴私自然是绰绰有余,可谓最佳人选。   她也的确做的很好,行事密不透风,有好几次,琉璃都有惊无险的度过。   可虽然琉璃不知道严雪是他的棋子,但天性本能,让她始终对严雪心存感激,甚至也教育朱儆要好生对待孝顺太妃。   范垣无话回答,只好说道:“陈公公先前已经送了那宫女回去了。”   琉璃略微宽心,同时又道:“我想这件事一定是哪里有什么误会,太妃是极好的人,她身边的也绝不会是那种穷凶极恶的,何况我跟他们无冤无仇,干什么要下毒?”   黑暗中,范垣望着琉璃:“好了,不要再提这个了。你是不是还有别的事想跟我说呢?”   怀中,琉璃的身体仿佛僵了僵,然后她小声地问道:“师兄……今儿我跟儆儿去黛烟宫的时候,听见、听见太妃说那些话……”   范垣屏息只听她说。琉璃道:“太妃所说的‘她’……是谁?”   这话朱儆也是问过的,范垣本已回答,琉璃当然也听见了,但现在她却又问起来。   范垣道:“不错,‘她’,就是你。”   琉璃咽了一口唾沫:“那、那太妃说捂不热,又是……”   “你不用在意那些,她不过是因为挽绪被内务司关押,才有些神智恍惚罢了。”   琉璃凝视着范垣,却不说话。   范垣道:“你还冷不冷了?”   琉璃道:“冷。”   “那我们安歇可好?放心,我做你的暖炉,一会儿就热了。”   范垣抱着琉璃,缓缓躺倒,果然,最初的冷意散去,他的身体暖意融融,比炉火更加令人受用,让体质偏寒的琉璃几乎无法抗拒。   琉璃贪恋般靠在范垣胸口,却终究忍不住问:“师兄,你为什么瞒着我。”   “我哪里瞒着你?”   “你跟太妃,原先就认识的,对不对?”   过了会儿,范垣才淡淡道:“是不是郑宰思告诉你的。”   “是。”琉璃也没有否认。   白天在宫中,范垣同陈冲离开之后,郑宰思便来面圣。   趁着小皇帝前去更衣的功夫,郑宰思对琉璃道:“好久不见了,纯儿……啊,不对,现在该叫你一声范夫人了。”   琉璃因记得他上次那唐突之举,便略带警惕:“郑侍郎好。”   郑宰思摇头叹息道:“我可不好。”   琉璃知道他诡计多端的,如此装模作样,自己贸然去问的话只怕又落入他的圈套,于是虽然好奇,却并不肯发问,只是看他一眼。   郑宰思笑道:“亏得先前范府出事的时候,我还着急的了不得,只当你也受了波及呢,慌得我马不停蹄奔到翰林院,催促你哥哥去范府查看情形,你还做梦呢。”   琉璃听他提到这个,便说道:“多谢郑侍郎惦记。”   郑宰思道:“我可不稀罕这样有口无心的谢。毫无诚意,有何意思。”   琉璃不睬,只管低下头去,直到眼前出现郑侍郎那宫纱厚底的官靴一角。   琉璃吃了一惊,才要后退,郑宰思说道:“成了亲,你却比先前更出落了,可见范大人对你很好。”   这话轻薄,琉璃忍着不出声。   郑宰思对上她不悦的眼神,笑道:“这是干什么,难道当我是虎狼之辈不成?你放心就是了,上次你还没嫁,我自然放肆些,如今你已经嫁为人妇,我难道还像是先前一样不成?”   琉璃红了脸,忙看看左右,才道:“郑侍郎不要胡说。”   郑宰思道:“我不胡说,你倒也跟我说句话才好。”   琉璃低声道:“谁敢跟你说话,说不到三句,你就说歪到不知哪里去了。”   郑宰思笑道:“看样子在纯儿心中,我果然是个大坏蛋了……果然比不得范大人,向来的情深义重,只不过最近他有件事可做的不大地道啊。”   事关范垣,琉璃忙问:“你说的什么事?”   郑宰思道:“自然就是黛烟宫里太妃的事。”   “我不懂。”   “范大人指使陈公公,把严太妃的贴身宫女挽绪给拿到内务司了,严刑拷打呢,太妃真是身心俱伤啊,怎么说范大人跟她也是识于微时,若干年的交情了,怎么竟能毫不顾忌、也没什么直接证据的就动手?”   琉璃听着前几句,倒也罢了,听到“识于微时,若干年的交情”,瞬间懵了:“你说什么话,四爷跟太妃哪里有什么交情了?”   郑宰思噗嗤笑了:“你果然不知道呢?不过也是的,本来这件事知道的人就少,那你总该知道严太妃的出身吧?”   琉璃满心狐疑,忙点点头。   郑宰思微微低头,手遮在唇边,略靠近琉璃耳畔,意味深长道:“其实在太妃流落风尘之前,就已经跟范大人认识了。”   琉璃听了这一句,魂不附体。   她本能地觉着郑宰思是弄错了,只怕又是在胡说。然而……另一方面,心底竟奇异地有一种后知后觉的通透感,就仿佛挡在面前的一重厚纱给挑开。   ***   此时,琉璃又问道:“你真的跟太妃早就认识?甚至……在跟我认识之前就认得她?”   范垣回答:“是。”   琉璃的心陡然一凉:“可、可我为什么一点也不知道,不对,你从来没告诉过我,她、她也是……”   得了范垣的确认,今儿在黛烟宫里听见的严太妃所说的那些话,突然仿佛有了另一层奇怪的意思。   范垣抚过她的长发,轻声道:“因为你不需要知道。”   琉璃推开他的手:“你到底还有什么瞒着我的?”   范垣语塞。   从范垣的沉默中,琉璃也发现了他其实是在“默认”,默认他还有“什么”的确在瞒着她。   心陡然大痛,琉璃立刻便要起身。   范垣却把她一拽,重紧紧地抱入怀中:“师妹!”   心噗噗跳乱,琉璃乱乱地想了会儿:“你真的跟她早就认得,你、你们之间的交情,比跟我还要、还要……”   “还要什么?”   “还要长久,还要深重……是不是?!”   “长久深重?”范垣似乎轻笑,“你又说到哪里去了。”   琉璃道:“难道不是?今儿她说的那些话,明明跟你还有好些秘密,我却丝毫不知,难道这还够不上长久深重?”   范垣抚过这纤弱单薄的身体,似乎也能感受到她的身体里那颗心正在鼓噪乱跳,范垣知道琉璃在不安,至于她为什么不安……   “你可知道,原先我借住的那个寺院里,曾有个很照顾我的小沙弥?”   琉璃突然听了这句,更加不懂:“我当然不知道。”又叫,“不要顾左右而言他!”   “并不是顾左右而言他,只是想告诉你,那个小沙弥,现在正在兵部任职,但却没有人知道,他跟我曾有过交情,而且如今他也还是我的人。”   琉璃张口结舌,不知要说什么好。   范垣又道:“那小沙弥如此,严雪……也是如此。我跟他们相识,都在你之前,你若说是长久深重,或许也称得上这几个字,但,别为了这点东西……白吃干醋。”   琉璃先是愣怔,继而身上发热:“谁吃干醋了?”   范垣道:“当然是你。其实说实话,你肯为了一个女子质问我,我心里反而是喜欢的,如果不是怕你呕闷在心里把自己闷出病来,我才不跟你说这些呢,宁肯你多吃几天醋。”   琉璃红着脸道:“你别浑说,我只是、只是不舒服你瞒着我而已,什么醋不醋的,不要自作多情。”   范垣在她唇上轻轻地亲了一下:“要怎么才能舒服?你告诉我?”   琉璃起初还当他是诚心诚意地问,很快咂摸出滋味,红了脸。范垣又道:“你不说……我也知道。”   掌心贴着那玲珑的腰线,微微一握。   琉璃才要缩首躲避,却又想到一件事:“那么,我怀着儆儿的那次,太妃正好把我带离湖边,也是她故意的了?”   半晌,范垣叹了口气:“好了,别去想那些了好不好?可知有些事,我宁肯你一世也不知道。”   次日因是休沐,范垣不必赶早上朝,只先去拜了温姨妈,说明昨晚夤夜来的唐突一节。   温姨妈向来宽仁,又因为越看他越觉着顺眼,所以丝毫也不计较,反而担心他夜间赶路被风吹了之类,着实抚慰了几句。   只是范垣倒是泰然无事的,琉璃却病倒了,想必是昨晚上给范垣开门,被风吹了的缘故。   起初她还不肯说,怕温姨妈跟范垣又担忧,想着多睡一会子就好了,谁知一睡就将到中午,竟觉着有些头重脚轻起来。   范垣原先不来吵她,也正是想让她多睡会儿,因此同姨妈说过话后就出府去了,及至中午回来,才知道已请了大夫过来。   范垣心知必然是昨晚上受了风寒,一时着忙,急往里走去探望。   匆匆地进了卧房,却见温姨妈坐在床边,拉着琉璃的手,低低地不知在说什么,见他进门,抬头的功夫,两只眼睛竟是含着泪的。   范垣不免心惊起来,忙到跟前:“怎么样了?”   温姨妈转头看他,张了张口,却没有说什么,只红着眼圈,默默地起身出去了。   范垣从没有见过温姨妈如此,一颗心突突乱跳,转到床边握紧琉璃的手:“是、是怎么了?”   前所未有的,竟如此慌张不安。   琉璃抬眸看向范垣,她的神情却更是古怪的很了,两只眼睛却也红红的,显然是哭过。   范垣急得魂魄都要蹦出身体,只顾握紧她的手,连问也不敢问了。   半晌,才听琉璃说道:“师、师兄……”   范垣极轻地“嗯”了声,似乎怕声音大了些,就会把她吹跑不见了。   琉璃才要说,又小小地咳嗽了声:“大夫说、大夫说我……”   范垣大气也不敢出,只一眼不眨地望着她,紧张,焦虑,恐惧,两只眼睛隐隐发潮。   琉璃低下头,苍白的脸颊上浮现淡淡的晕红:“说我怀了身孕了。” 第87章 二笑   琉璃从未认真想过会有个跟范垣的孩子,或者说是从来不敢去细想。   毕竟她已经有了朱儆。   却没料到,一切竟来的这样猝不及防。   原本她以为是昨晚上吹了风受了寒,谁知大夫来后,才一诊就发现是喜脉,可当琉璃听见那声恭喜后,却着实没有什么惊喜的意思,也许是只有突如其来的震惊而已。   琉璃不由自主地十分茫然,她无法想象自己会还有个除了儆儿之外的孩子,而且还是跟范垣的血脉,又是如此迅疾而来,听起来像是梦一样。   恰好温姨妈也在旁边看着,突然听了这个消息,温姨妈却是惊喜交加,连连问大夫有没有诊错。   待消息确凿后,温姨妈便叫丫鬟领着那大夫出外,命重重地赏他。   温姨妈又看琉璃满面茫然,却也有些明白她的心情。   毕竟在温姨妈看来,自己的女儿尚是小女孩儿呢,没想到这么快就要为人母了,一时间茫然无措,也是有的。   温姨妈握着琉璃的手,笑道:“这可怎么说,如何就这么快呢?”   琉璃呆呆地看着她:“是呀,我、我也不知道。”   温姨妈慈眉善目地看着她:“傻孩子,又说呆话了,我哪里是真的问你,何况既然成了亲,这自是必然的,虽然有些快,但这毕竟是大大的喜事。”   温姨妈从最初的惊愕中反应过来,又喃喃道:“真想不到,我这样快就要当外祖母了?”   想到要有个小孩子给自己抱着,喜欢的无法言说,又对琉璃道:“连你也是才知道,姑爷当然也还蒙在鼓里,等他知道了,指不定多高兴呢。”   琉璃道:“他会高兴吗?”   “那是当然了,”温姨妈拉住琉璃的手,看着她道:“他毕竟大你这么多,换了别人,早就儿女成群了,也该给他有个一子半女的承欢膝下,这样多好!你且看着吧,等他知道了……”   说到这里,温姨妈突然想到一件事,忙转头一叠声地把小桃叫进来,吩咐道:“出去告诉他们,都不许快嘴的传出去,尤其不能先透给四爷知道。”   小桃应了声,又问道:“太太,为什么不能透给四爷呀?”   温姨妈笑道:“这样天大的喜事儿,难道要让他从别人口里得知?”说着,含笑看向琉璃。   小桃这才明白,当下欢天喜地的去了。   琉璃听温姨妈吩咐,想到范垣随时都有可能回来,竟又一阵莫名紧张:“母亲,是要我跟他说?”   温姨妈道:“这当然得你跟他说才最妥当,你亲口跟他说,也看看他的反应。”   琉璃道:“我……我有点怕。”   “怕什么?”   琉璃抬手在腹部轻轻抚过,突然想到自己怀儆儿的时候。   可这一刻,她却很难相信此刻肚子里又有了另外一个小生命:“我、我也不知道,只是觉着,有些不真。”   温姨妈道:“傻丫头,你是第一次怀孩子,当然是没经验的,以后就知道了。”   温姨妈只顾高兴,可又看琉璃脸色微白,眼神恍惚,不由慢慢敛了笑容。   再一个月过了年,算来琉璃也就十八岁了,但是温纯原本就看着比实际年纪要小,如今虽然已经嫁为人妇,在温姨妈眼中,看来还像是以前赖在自己身边那个懵懂无知的小女孩子罢了,谁能想到这样快就要当人母了。   起初的狂喜退却,温姨妈又想到生儿育女、十月怀胎的种种惊险跟苦楚,何况……女孩儿的身体原本就不大好,温姨妈不由心头一沉,欣慰欢喜之余,不禁又担心起来。   所以范垣在回来的时候,才看见温姨妈眼圈泛红的模样。   如今,范垣果然听琉璃亲口告诉了这个喜讯,竟也如同琉璃听见那大夫的话一样,都是惊呆了。   他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你、你说什么?”   琉璃小声道:“我有了身孕了。”   范垣凤眼睁大,目不转瞬地盯着琉璃,却没有吱声。   先前温姨妈跟琉璃说,让她亲口告诉范垣,且看看范垣的反应,如今琉璃细看,却见范垣只是呆愣地望着自己,也并没有什么“欣喜若狂”的神情。   琉璃诧异:“你怎么啦?”原先心中还忐忑不安,谁知见范垣如此反应,心中滋味却又变得异样,竟又问道:“你不喜欢?”   范垣仍是不做声,只是还那样一眼不眨地望着她,这种古怪的表情,就好像……才听见琉璃说了一个不太好笑的笑话一样。   琉璃心中一凉,索性把他的手丢开:“不喜欢就算了。”   胸口有些闷闷的,琉璃索性翻身躺下,不理床边的范垣。   琉璃本只是赌气任性而已,只当范垣应该会来哄回自己,谁知躺了半晌,身后毫无动静。   琉璃越发闷得不行,举手在胸口抚了抚,想回头看看他怎么了,又拉不下脸。   幸不多时,小桃捧了一碗汤进来,却见范垣坐在床边,不言不动,琉璃背对着他侧卧着,倒不知如何。   小桃行礼,低声道:“大夫说奶奶如今……”却吃不住琉璃把喜讯跟范垣说了没有,便不敢擅自透露,只忍笑道:“如今身子贵重,虽有点小寒症,却不碍事,且奶奶身体有些虚弱,别的药索性不吃,且喝这补身汤是最好的。”   琉璃听不见范垣出声,疑心他悄悄地走了,心中又惊又疑,终于忍不住坐起身来,她回头道:“我才不喝,谁爱喝谁喝去!”   顺势飞快扫了一眼,却见范垣仍是坐在床边不曾离开,只是默默地。   小桃吓了一跳,不知她怎么竟动了怒,忙道:“大夫说奶奶这会子不能生气……”   “用你管我呢。”琉璃没好气的。   小桃正不知如何是好,范垣起身,将她手中托着的药碗接了过来。   琉璃见状,又愤愤地卧倒。   那边小桃悄然退出,范垣捧着药回到床边,在琉璃肩头轻轻一扶:“好好的动什么怒?快起来喝汤。”   琉璃见他仿佛失忆一样,浑然不提自己怀有身孕一事,心中更是大惊不安。便紧闭双唇理也不理。   范垣看看她,又看看手中的药碗:“你想必是怕这药苦,我替你先尝一尝就是了。”说着,果然喝了一口,顿时皱眉道:“这是什么药,难道是放了黄连不成,怎么苦成这样,你必然不爱喝。索性我替你都喝了罢。”   琉璃睁大双眼,听到这里,回头忍笑道:“胡说,你喝这个干什么?”   这明显是给她补身体甚至补胎的药,范垣一个大男人喝这个,岂非笑话。   范垣笑道:“既不让我喝,少不得夫人喝了。”   琉璃对上他的眼睛,终于忍无可忍道:“你为什么、什么也没说?”   “我要说什么?”   琉璃咬着唇:“我怀了身孕,你为什么一点也不惊讶,一点也不喜……你难道是不想吗?”   范垣低头看着手中的药碗:“你先喝了这个再说,药凉了就不好了。”   琉璃道:“我不喝,你若是不喜欢,那又何必……”   范垣不等她说完,便握住了她的嘴:“别说不好听的话。”   琉璃看着他,眼中潮热:“师兄。”   范垣对上她神色复杂的眼神,点头苦笑道:“你哪里知道,我朝思暮想跟你在一起,朝思暮想能有跟你的儿女……但是以前,连在一起都尚且不能,更不必提其他了。”   这却跟琉璃的心思有些异曲同工,原先她是皇后,是皇太后,自然再想不到有朝一日会给别的男人生孩子。   范垣一手握着药碗,一边将琉璃揽入怀中:“有个你跟我的孩子,我又怎么会不想。”   范垣有一句说不出口的话,也是他说不出口的遗憾。   他自然是极为渴盼跟琉璃有个自己的血脉,只是如今,眼前的人是琉璃,也似是温纯,倘若生出了孩子,虽然是他的血脉,但认真算起来,却仍旧算不上是纯粹的琉璃的血脉。   也许世间的事,真的终究不能两全。   他不敢把这句话再说出来,毕竟如今两人能以这种方式修成正果,已经算是上天格外恩待。   至于其他的,私心而论……却都无法跟他们能在一起厮守相比。   琉璃仰头看看范垣:“师兄。”   范垣敛了思绪,低头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轻声道:“乖,有了孩子固然很好,只是我最想的是,你的身子才是最要紧的,把身子调理好了,对你,对……孩子,自然都好。”   琉璃听了这句,才展颜一笑:“我难道不知道?”终于就着他的手将汤药喝了。   这日养谦从翰林院回来,听温姨妈说了此事,自然也是喜不自禁,忙去探望琉璃。   兄妹两人又说了半晌话,养谦叫她多休息,才退了出来。   此刻范垣因也还在,就也陪送了出来,两人对视,都有些无言以对。   两个人尴尬相处,半晌,养谦才说道:“妹妹有了身孕,以后四爷还要多疼顾她些。”   范垣说道:“这是自然的。”   养谦对他虽有许多不满,但自从成亲后,倒也没发现范垣的什么不好,且如今琉璃又有了身孕,养谦别的就不说了。   想了想,只道:“我虽是舅哥,但四爷年纪毕竟比我还大,有些事很不用我多心叮嘱,自己该知道,横竖以后行事,要多以妹妹的身体为重最好。”   “我也是这样想的。”范垣垂眸,言简意赅。   养谦见话说到这地步,他也很明白了,就不再多话,出门自去了。   只是回到温姨妈房中,母子两个说起来的时候,温姨妈喜欢之余,不免又催促说道:“如今你妹妹有了身孕了,你的终身大事也一定要好生仔细,若是你姨母所说的那国公府的小姐是好的,咱们就赶在年前定下来,明年好择日子了。不然的话,等你妹妹生了孩子,你却还没着落,却不好看。”   温养谦想了想,回答说:“母亲做主就是了。”   温姨妈见他终于松口,便笑道:“既然如此,改日就找个机会,我亲自见一见那女孩子,若是好的,我做主就定下来了。”   很快,琉璃怀了身孕的事很快就传了出去,范府里派了人来请她回去。   温姨妈虽想让她在家里多住两天仔细调养,可也知道冯夫人那边也一定牵挂,于是依依不舍地送她出门登车,回了范府。   不多时马车回到范府门口,早有婆子来迎着,毕恭毕敬接了进去。   往里走的时候,迎面却见长房的范承陪着一个人,却是个笑容满面地正往外走。   琉璃瞧了一眼,认得是忠靖侯家的小侯爷苏清晓,当初他随着忠靖侯家老夫人常入宫请安的,是个十分嘴乖识做的少年。   只是当初忠靖侯家来求娶不成,苏清晓跟温养谦酒楼上起过争执,琉璃也是知道的。   这会儿苏清晓却又跟长房的芳树定了亲,先前已经定了日子,开了春就成婚,所以也跟范府的人走动的有些频繁。   琉璃因是认得这小少年的,此刻见他比先前长高了不少,只是身上多了一股娇纵的气息,却是之前在宫里见面的时候没有,琉璃不以为意,淡扫了一眼后目不斜视地往内。   谁知那边苏清晓本正眉飞色舞地跟范承说些什么,遥遥地看见廊下那道影子,不由看的呆了,话也忘了说。   范承也瞧见了琉璃,又看苏清晓如此,便道:“侯爷且稍等片刻,我去给四夫人请安。”   说着便特意从游廊下绕了个圈子过来,向着琉璃行礼,口称:“四太太好。”   琉璃向着他一点头,见他恭敬,就也礼貌性地问道:“你要去哪里?”   范承说道:“忠靖侯府的小侯爷先前在家里做客,我如今送他呢。”   琉璃微微一笑:“那你快去吧,别冷待了客人。”   范承这才又行了礼,先躲开旁边,让琉璃同众丫头先经过,自己才敢走。   琉璃便又同众丫头一块儿进了二门,瞬间不见,范承也仍回苏清晓身旁:“小侯爷,咱们走吧。”   苏清晓却仍回头张望着,惦记着方才那嫣然一笑,不觉魂魄飘荡:“那个,是不是就是温家的那个丫头?”   范承噗嗤笑了:“侯爷,这会儿可不能这么叫了,是正经的四房夫人呢。”   苏清晓眉头紧锁,却不言语。   两人慢慢往外而行,范承见他脸色不大对,便问道:“您怎么了?”   苏清晓神情古怪,喃喃说道:“早先我们府里商议要我跟温家的女孩子结亲,我还不乐意呢。真想不到……”   “侯爷想不到什么?”   苏清晓面上不禁露出了沮丧的神情,摇头道:“真是耳闻不如见面。我竟然是给那些混账的传言误了。”   范承似懂非懂,笑道:“侯爷听了什么传言?”   苏清晓重重地叹了口气,答非所问地说:“总之真是倒霉,早知道是这样的,就无论如何不该……”这毕竟是在范府,苏清晓咬了咬唇,并没有说下去。   且说范承送了小侯爷出门上马,望着他离去的背影,仍折回府中。   此刻在长房里,三小姐范芳树因之前连续病了几个月,人消瘦憔悴了一大半,其母程氏正在宽慰,又说起今日小侯爷来做客之事。   程氏道:“你不肯见,少不得我替你细看了看,果然是个极出色的孩子,怪不得传说那府里的老夫人那么宠爱他,侯府上下也都众星捧月似的,你若是嫁过去,自然也是尊贵的很,绝受不了委屈的。”   芳树怔怔地似听非听,程氏道:“你可要快些打起精神来,眼见明年要出阁了,还是这个样可如何是好,你看看纯儿,年纪比你小,如今嫁了四爷,又有了身孕了,你瞧瞧她,再瞧瞧自己,人比人简直气死了人。”   芳树听见这个,才说道:“我如何能比得过她?她自然是人人争抢的金凤凰,我不过是人人嫌弃的山鸡罢了。”   程氏喝道:“不要瞎说!”   芳树低头,弄着腰间的衣带:“母亲也不必感叹,人跟人的命数原本就不一样,这世间有些东西,有的人就算拼了性命也难沾到一根手指头,另一些人,却是不费吹灰之力,老天自会塞到她的怀中去呢。你能有什么法子?”   程氏因为知道她苦恋郑宰思,心结不除。隐约猜到她的心意,便道:“拼命去争的也未必是好东西,硬塞到怀里的更不一定是好,为人还得把眼光放得长远些。”   芳树道:“还要怎么长远?母亲只当这侯府已经是我最好的归宿了,难道就这么快忘了?当初侯府派人来向纯儿提亲,祖母还一口给拒绝了呢!她不要的东西给了我,叫我怎么看待长远?”   程氏不由语塞。   芳树默默出神了一会子,却又冷笑了声道:“只是这毕竟不是盖棺论定了的时候,谁知道以后会怎么样呢?母亲不用为我担心,横竖骑驴看唱本,走着瞧就是了。”   程氏听她这般口吻,才略放心,点头道:“我的儿,你若一直都这样想,将来未必没机会争回这口气来。”   两人正说着,就见范承来到房中,给程氏见了礼,又问道:“三姑娘今日可大安了?”   芳树闭目养神,并不回答。   “她好的多了,”程氏说了声,又问:“你不陪客,跑来这里干什么?”   范承道:“我才送了侯爷去了,本想来回夫人一声,听说在三姑娘房中,便顺道来探一探。”   程氏说道:“你也有心了。是了,你跟小侯爷熟悉,他今儿可说了什么了?”   范承眼珠转动:“别的也没说,只是听说三姑娘身子不好,有些担忧呢。”   程氏微微一笑,看一眼芳树,道:“还有别的什么没有?”   范承道:“别的就没有了,不过……方才送小侯爷出去的时候,正好儿遇见四太太回府来了呢。”   程氏因早听说冯夫人派人去请琉璃回来,所以并不诧异。   倒是芳树问道:“你们正好遇见了?小侯爷跟她也见着了?”   范承道:“小侯爷知礼,并没有靠前,只远远地站着。”   程氏听到这里,才想起方才芳树说起忠靖侯府提亲的那件事,便插嘴道:“应该也是避嫌疑。”   范承笑道:“小侯爷倒也赞四太太呢。”   芳树脸色一变,程氏问道:“又赞个什么?”   范承才要回答,又忙道:“其实也没什么,不过是随口说了两句罢了。”竟不肯说,只搪塞了会儿,便又借口外头有人等着自己,忙忙地去了。   范承去后,程氏对芳树道:“你才吃了药,先歇息会儿,我去上房看看。”   一径往上房而来,门口小丫头看见,道:“大太太来了。”   长房的辜姨娘正在里头伺候,闻言过来打起了帘子。   程氏还未进门,就听到里头笑声喧哗,程氏入内,却见冯夫人,二房曹氏,三房罗氏,还有回门的范彩丝,四人正坐在桌边在抹骨牌,冯夫人身旁,一侧是丫头雅儿,另一侧坐着的却是琉璃。   冯夫人已经连赢了三局,很是高兴,此刻笑吟吟地对琉璃道:“纯儿,你可看明白了?”   原来琉璃因不会这些,所以冯夫人叫她在身边跟着学,琉璃笑道:“我天生的笨些,不适合玩这种费心动脑子的,只跟着看个热闹罢了。”   冯夫人笑道:“这原本只是个消遣,你不爱那也罢了,何况你现在身子要重了,不碰这些却也好。”   于是散了局,三房罗氏瞧着彩丝,道:“二姑娘可有没有喜讯呀?”   范彩丝脸上一红,低下头去。   曹氏对罗氏道:“你也忒心急了,哪里就有这么快。”   罗氏笑道:“现有四奶奶的例子呢,哪里就快了?”一时连琉璃都红了脸。   这会儿程氏进来请了安,冯夫人淡淡地问道:“芳树好些了?”   程氏道:“好多了,已经没了妨碍,那孩子还说等大好了,来给老夫人请安呢。”   冯夫人淡淡道:“也不必她这样费心,只让她多懂事些,我也就很安了。”   自从芳树因为郑宰思闹得鸡犬不宁后,冯夫人一提起大房就冷脸,从没好话。   只因为彩丝顺顺利利出嫁,又时常地回来逢迎,并没有作妖拿乔之举,冯夫人才渐渐地对辜姨娘跟彩丝有些好脸色。   曹氏见程夫人有点尴尬,便打圆场道:“明年都要出阁了,可要快些放宽心将养起来,何况今儿姑爷都来了,大太太也见过了,委实是齐整非常的人物,也算是京城里百里挑一的了。”   程氏原本对于忠靖侯府也非常满意,毕竟芳树在府里闹出过那样的丑闻,还能安安稳稳地去当侯夫人,已经是意外之喜,何况人尽皆知,侯府上下都十分宠爱看重这位小侯爷。   原先冯夫人因为风闻苏清晓脾气不好,所以替琉璃拒绝了后,程氏还暗觉着冯夫人实在是眼高之极,白白放跑了个金龟婿,没想到这金龟婿竟砸到自己的亲女孩儿头上。   只是一想到芳树先前说“她不要的却给我”那句话,程夫人心里的喜欢才打了点折扣。   程夫人扫了一眼琉璃,笑着说道:“纯儿大喜呀,这么快就有了身孕了,我先前听人说,还只当他们是乱传的呢。”   琉璃还未回答,冯夫人哼道:“乱传什么?谁还说什么了不成?成亲都几个月了,才有身孕,值什么大惊小怪的。”   程氏忙笑道:“并不是别的,只因为先前纯儿一直住在府里,我们还当她是当初第一次见着的小女孩子呢,突然嫁了人,又有了孩子,还真有些不大习惯。”   冯夫人道:“是女孩子都要嫁人生孩子的,只要别发了痴心想不开的去当什么偏房、妾室,就已经阿弥陀佛了。”   程氏听冯夫人又刺自己,沮丧地低下头去,不再做声了。   罗氏开始听程夫人暗指琉璃怀孕的早,是不是行为不检,心里暗笑,又听冯夫人替琉璃堵了她一句,更觉好笑,直到现在才笑道:“咱们府里都是正经的大家子小姐,哪里会有那种下作不上台面的呢。老夫人真会说笑。”   冯夫人瞥一眼程氏,不言语了。   琉璃也听出程夫人起初话中带刺,没想到冯夫人替自己挡的风雨不透,却省了她的心了,只是冯夫人对长房这样不留情面,却也叫人有些担心。   琉璃便寻了个借口,先行告辞。曹氏主动起身要送她回去,琉璃知道她要在冯夫人面前献殷勤,就并没推辞。   且说曹氏陪着琉璃回到四房,一边询问她身上觉着如何,犯不犯吐之类,琉璃道:“若不是大夫说,我还一点也不知道呢,也没有害喜的征兆。”   曹氏笑道:“要是一点也不折腾,那才是你的福分呢,只是从此后一定要万事留心了,回头我会叫人多送些吃穿用的东西来,你有什么要的,也派人去告诉我。”   琉璃道谢。曹氏送她进了院子,却并未立刻离开,在房中略坐了片刻,才悄悄地对琉璃说道:“上次那糕点的事,四爷跟你说了没有?”   琉璃摇头,曹氏道:“许是四爷不想你在这时候烦心罢了,我告诉你,你听听也就忘了,千万别怕。”   琉璃道:“到底是怎么样?”   曹氏说道:“其实是后院里有个小厮,因为之前做错了事,给二爷打了一顿,所以那狗崽子竟然记恨在心,那天许姨娘那丫头秀儿端了点心出来,偏给他撞见,他就问秀儿是给谁的,秀儿因知道他是跟二房的,就故意跟他玩笑,说是给东城的。谁知他就发了毒心,拦住秀儿,趁她不注意就在点心上做了手脚。”   琉璃问道:“这又是怎么知道的?”   曹氏说道:“是这不知天高地厚的混账奴才,自己喝醉了把个藏着毒的纸包给掉在地上,给四爷的人细细地拿下拷问,果然都招认了,如今已经送了官了,必要这反叛奴才的狗命。”   琉璃知道事情必然不是这样,只怕是范垣使出来的障眼法,免得让大家把焦点聚集到宫里头去,何况如此一来,便又免除了范府之中许姨娘跟琉璃的嫌疑跟责任,毕竟差点命悬一线的是东城,如果不如此安排的话,不管如何,琉璃跟许姨娘任何一人都有份担责的。   当下琉璃只假作惊讶叹息而已。   曹氏又笑道:“老夫人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希望东城以后是个有福的。”   琉璃笑道:“这个自然是不差,照我看,满京城里的孩子们,竟没有比东城更人物出落的。”   曹氏听她这口吻有些老气横秋,心中笑她嫁给了范垣后,果然就也有了些长辈的气质,殊不知琉璃是从先皇太后的角度出发的,也并不只是一味地恭维东城而已。   原先她还觉着小侯爷苏清晓是个不错的,不料他在宫里跟宫外俨然是两个人,倒也名不副实的很,只有东城始终是个正直善良,表里如一的。   这夜,也不知是因为有了身孕,亦或者是心理作用,琉璃只觉着困倦的很,早早地便睡下了。   不知不觉到了子时,范垣却并未回来。   琉璃翻来覆去间,隐隐觉着肚子有些疼,吓得她心跳不已,忙僵卧原处不动,过了半天,那股隐隐地疼才慢慢消失了。   ***   琉璃有了身孕的消息自然也传入了宫中。   小皇帝听说之后,心中有种奇异的感觉,并不很高兴,反而本能地皱了皱眉。   只是过了会儿,才意识到自己理智上是很该替琉璃觉着喜欢的,于是在范垣来见自己的时候,朱儆打起精神来,说了几句吉利话。   范垣的反应却也是淡然如常,并没有即将为人父亲的兴奋感。   这可比他先前成亲时候的气质差多了,成亲之后那会儿,就算他仍也是淡淡冷冷的,可举手投足,一言一行,眼神口吻里……都藏不住那股喜欢。   朱儆敏锐地捕捉到了,于是剩下的话就更加说不出来了。   范垣去后,温养谦进宫侍读,朱儆始终有些心不在焉,中途歇息的时候,小皇帝吃了半块点心,问养谦道:“你妹妹最近可怎么样呢?”   养谦道:“多谢皇上惦记,纯儿很好。”   朱儆怔了怔,问道:“听说怀了孕的女子,常会害喜,她吐的可厉害?”   温养谦惊讶之余想笑,又不敢,只道:“在我们家里的时候并没见她害喜,前天臣也去过范府探望,听说也还很好。”   朱儆惊叹道:“真的吗?”   陈冲在旁听到这里,他很懂小皇帝的心意,便陪笑道:“皇上,个人的体质不一样,反应自然也不同的。”   养谦不明白何故,朱儆又叹道:“说的是,只因为先前母后跟朕说起过,她怀着朕的时候,害喜害的厉害,曾有过一段时间连续十几天吃不下饭呢。所以朕也担心纯儿罢了。”   养谦闻言,心中又惊,又是欣慰。正欲安抚小皇帝,突然听外头说道:“太妃娘娘到了。”   养谦退避不及,说话间,严雪便从殿外徐步而入。   这连日来,因调养得当,严太妃手臂上的伤已经愈合了大半,人也恢复了不少,只是脸色仍有些苍白憔悴,腰围也又窄了一寸。   朱儆往前走了几步,道:“太妃怎么亲自来了?朕还想着待会儿去探望你呢。”   严雪淡淡一笑道:“皇上有心了,只是我心里也惦记着皇上,所以过来瞧瞧。”说话间,便看了一眼旁边的养谦,道:“这位……想必就是翰林院的温修撰了?”   养谦不敢抬头,只是微微躬身答了声:“是。”   朱儆笑道:“是呀,就是他,还是纯儿的兄长呢,是南边有名的才子,内阁徐阁老看中的人呢。太妃觉着他好不好呀?”   严雪笑道:“如何低着头,我却瞧不清。”   朱儆转头道:“温爱卿不必拘礼,快来见过太妃。”   温养谦忙答应了声,往前两步,抬头飞快地看了一眼前方的女子。   却见严雪披着一件雪白的白狐裘大氅,内趁着淡黄色的缎子长衫,腰间垂着玉佩,珍珠腰饰,眉如淡烟细柳,眼若秋水盈盈。乌云似的发鬓上只斜插着一支镶嵌珍珠白玉的银钗,整个人立在跟前,哪里像是个旧居深宫的太妃,仿佛是九重天的仙子才从云端降落,纤尘不染,丝毫尘世间的烟火俗气都没有。   养谦只看了一眼,整个人一震,连魂魄都好像给震的颤了两颤。   严雪也淡看了养谦一眼,见他气质温润内敛,又有风流蕴积的气度,便微微一笑道:“不愧是南边有名的才子,御前钦点的探花郎,果然是盛世斯文,风流气象。”   养谦听着她略有些清冷却不失温雅的声音,面上不禁微红。   朱儆笑道:“连太妃也这样夸奖,可见的确是万里挑一了。温爱卿,还不谢过太妃?”   养谦这才如梦初醒,忙低头道:“微臣当不起娘娘如此夸赞。”   严雪浅笑轻声道:“这有什么,我不过是实话实说罢了,俗话说有其父必有其子,到了你们这里,倒是有其妹必有其兄了,妹妹生得那样其丽倾城,惹人怜爱,哥哥却也如此出色,真是难得。”   养谦虽觉着这话略有些异样,但却顾不得在意了,只按捺着怦然心跳,恭敬答道:“娘娘谬赞了。” 第88章 遇刺   严太妃略坐了会儿,仍旧去了。   朱儆送了几步,回来的时候就对养谦道:“前儿太妃出事的时候,纯儿还跟朕一起去探望过她……”说到这里不免想起严雪嚷范垣那一幕,便又道:“偏少傅也在那里,两个人闹得很不快呢。”   温养谦依稀风闻范垣去内宫的事,只是范垣从来如此惯了,养谦虽有腹诽,不便多嘴。   此刻突然听朱儆这样说,不禁问道:“这个微臣竟不知道,首辅大人怎么会在太妃那里?又如何会‘闹得不快’?”   朱儆一时嘴快,却也不想把御膳房有事这件告诉他,免得他担心或多想,只说:“没什么大不了的,反正都已经了结了。”   养谦虽有狐疑,不敢多问。   朱儆却又思忖着说道:“纯儿如今有了身孕,只怕不能再让她走来走去了,只是朕想见她可如何是好?”   养谦诧异,正在忖度如何回答,朱儆却并没有想听他答复,自顾自地回答道:“不如朕得空就出去看她。”   养谦这才明白他的用意,才要劝说使不得,朱儆笑道:“只是她现在在范府里,我不耐烦往那里跑,惊动那许多人,反而很不自在。不如等她什么时候回了你们家,或者……去了我母后的旧宅,温爱卿你说好不好呀?”   小小的年纪,居然是一副絮絮善诱哄人上钩的口吻了,十分了得。   温养谦不敢直接驳回,更不敢立刻应承,就硬着头皮说道:“常常听首辅大人叮嘱,说叫皇上不要轻易出宫,皇上若又要如此,只怕首辅大人不快。”   朱儆道:“你放心,我自然不瞒着他,朕曾答应过他,但凡行动都会跟他说知的,自然也得他许了才能行事。”   温养谦这才松了口气,便先遵旨了事。   这日养谦出了宫,骑马回家,走到半路,突然听有人叫道:“谦弟!”   温养谦勒住马缰绳转头看时,却见街边上有两人并肩站着,叫他的却是郑宰思,郑侍郎身旁那位,却是先前在跟养谦大闹过一场的小侯爷苏清晓。   养谦见了郑宰思,先是一喜,又看见苏清晓,却又不悦。只不过他是个极有涵养的,便并不怎么露出来,翻身下马,向着郑宰思行礼:“郑兄如何在此?”   郑宰思道:“听说飞霞阁里来了个西洋舞姬,生得金发碧眼,腰细如蛇,热情似火,我正要去见识见识,你又忙着去干什么?”   养谦忍笑道:“倒也没什么事,回家去罢了。既然如此就不打扰郑兄雅兴了。”   一来养谦对这些风月场合并不感兴趣,二来又有苏清晓在身边,两人照面各自尴尬。   养谦才要走,郑宰思一把挽住胳膊笑道:“既然无事,你忙什么?你家里又没有个千娇百媚的美娇娘等着你,你着急跑回去做什么?不如也跟我们一起去鉴赏鉴赏罢了。”   养谦苦笑:“郑兄,你难道不知道我……”   他还没说完,郑宰思道:“我当然知道你是个正人君子,跟我们不同。只不过听说你家里正也跟你撮合亲事,等明年你成了亲,有人管束了,只怕更难出来厮混呢,今日趁着还没有河东狮,不如且跟我们同乐。”   养谦见他说的如此,脸上微红。   郑宰思又笑道:“还是说,你因为之前跟清晓的那一场不快,至今记挂,不愿意跟他同行?”   养谦的确有一点心结,只是不便出口,谁知郑宰思道:“倒也不怪你,都是这小子当初太过无知了。”说着看向苏清晓。   养谦不由也看向小侯爷,却见少年竟红着脸,向着自己抱了抱拳,低着头道:“温大哥,先前是我无知冒犯了,如今已经洗心革面,再不敢了,你可不要还生我的气呀。”   养谦见他表情诚挚,口吻也不似之前那样轻浮不服的,心中纳罕,却也想不到别的原因,还当是郑宰思调训有方而已。   其实细算起来,当初邀月楼上那一场,养谦并没有吃亏不说,反倒是占了上风的。   只不过他从来最恨有人对自己的妹子不敬,苏清晓当着那许多人的面儿辱骂琉璃,比众目睽睽之下扇了养谦两巴掌还来的厉害呢。   可毕竟伸手不打笑脸人,养谦只得先放下脸来,给郑宰思拉着一块儿去飞霞阁看那西洋来的美人跳舞去了。   黄昏时候,三人才从阁子里出来,兀自对那美人评头论足,郑宰思呵呵笑道:“这西洋来的的金丝猫,热……辣辣的,倒也别有一番风味。”   养谦知道他有了三分醉意,便道:“我送郑兄回府。”   郑宰思醉眼斜睨:“不必劳烦啦。缠了你半天,家里只怕等急了,让小苏送我就是。你且去吧,改日再说。”   养谦果然也担心温姨妈等的着急,便向两人告辞,这才上马又回了家。   温家之中,温姨妈果然已经等了许久:“又去哪里了?身上又有酒气。”   养谦只把跟郑宰思应酬一事说了,温姨妈听说是跟郑侍郎一块儿,倒也罢了,何况此刻她并没心思理会这个,只笑着招呼温养谦到跟前,说道:“我今儿去了范府里,你猜我见着了谁?”   养谦如何能知道,便那只猜那府里的人。   温姨妈摇头笑道:“果然猜不着,我见着了……你姨母给你说的那个李国府里的孙小姐!”   养谦愣了愣,“啊”了声,并无惊喜等色。   温姨妈点点他的额头道:“又‘啊’个什么?你难道不想知道那女孩子生得什么模样?什么品行?”   养谦察言观色,自从他进门来,温姨妈脸上眼中便都带着笑意,假如今儿见过了那女孩子,这必然是说温姨妈对那女孩子十分中意罢了。   果然给养谦猜中了。   温姨妈迫不及待,献宝似的道:“那女孩子的相貌是没的说的,通身的气质也高贵,不愧是高门大户里出来的女孩子,唉……只怕咱们家配不上人家。”   养谦顺势道:“这倒也是,齐大非偶,若真的不般配,不如不去强求的好。”   温姨妈听了啐道:“你少说这些胡话!你若是心里不喜欢这个,那你便再给我另找一个更好的去,横竖我是得快些看着你成亲,叫我抱孙子的!”   养谦笑道:“这会子让我哪里找人去,大街上拉一个不成?”   温姨妈想笑,又忍住了:“你也知道不能随便乱拉扯一个,这位国公府的小姐,可是你姨母看中的,她说好我还不信,今儿总算亲眼看见了,谦儿……你若是见了必然也是喜欢的,生得实在是娇嫩尊贵。”说着说着,满面喜滋滋的。   养谦无奈也陪着笑道:“既然母亲看中了,那必然是不错的。”突然又想到,“纯儿可也过目了吗?”   温姨妈点头道:“纯儿也看过了。”   养谦道:“她说什么?”   温姨妈道:“她自然也是说好的。”   养谦听了,就不言语了。   温姨妈望着他,语重心长道:“谦儿,别只顾东张西望的乱抓不着了,你如果真的找出个更好的可心如意的来,娘自然也替你高兴,但你已经是这把年纪了,且你妹妹如今都有了身孕了,没个外甥满地跑了,舅舅还是个光杆儿的,且这位姑娘的确是个难得的,以后你娶了过门,自然就知道了。”   ***   原来今儿温姨妈前往范府,却是冯夫人故意安排,借着芳树的生日,让长房操办起来,京内相识的有头脸的几家小姐都来恭贺,其中便也有李国公府的这位长孙小姐。   冯夫人指点温姨妈打量,却见那花团锦簇之中,有一个穿桃红绫子袄戴着金色璎珞项圈的女孩子格外不同,生得十分美貌,且又透着灵慧之气,一看便知道是个极伶俐的女孩儿。   温姨妈一看这般的样貌,已经先有了八分喜欢。且人家又是国公府的娇小姐,放在以前还在南边的时候,那是想也想不到的高攀。   所以温姨妈一见就心喜,又问琉璃,琉璃却道:“我看着也好,只不知哥哥觉着怎么样。”   温姨妈笑道:“难不成还要他也来看看?就这个样貌,品格,身份,哪里配不上他?倒是我们配不上人家罢了。”   琉璃见温姨妈高兴的如此,显然是对那女孩子中意之极,于是就也不说话了。   如此既然看准了,那边冯夫人便替温姨妈张罗,叫媒人前去李国公府提亲。   温姨妈还有些忐忑不安,生恐人家嫌弃自己这边门楣太低了之类……谁知很快媒人回了消息,说是国公府同意了这门亲事。   温姨妈闻听简直狂喜非凡,又选下聘议礼的日子,筹备各色事宜等,幸而有个冯夫人从旁跟着忙,一切倒也算是井井有条。   下了聘礼后,成亲的日子也选在来年的六月,正是跟这府里芳树一前一后了。   因毕竟是养谦的大事,琉璃起初也想帮手来的,只是温姨妈跟冯夫人都以她是孕妇为由,不许她操半点心。   内宅忙碌的时候,养谦在外却也格外繁忙似的,当初琉璃出嫁之前,万事还是靠他筹备谋划,几乎是一手操办了。但轮到他自己成亲,却成了甩手掌柜,许是翰林院事多,对家里这些竟不肯上心。   期间养谦来范府探望过琉璃两次,兄妹两人说起这位李小姐来,养谦只是笑说很好。   养谦又将朱儆说过要出府来瞧她一节说了,琉璃听了这句,无端心跳加快,忍不住抚了抚仍旧平平坦坦的腹部。   这日范垣回来,才进门,便见琉璃正发呆地看着桌上一件棉衣,却正是之前她想给朱儆做的那件儿。   本来早该做好了,只因为怀了身孕,不管是温姨妈,冯夫人,曹氏,还是范垣,皆都不许她劳神劳力,又叫丫头们伺候好了,因此就把这件衣裳搁下了。   近来因为觉着身上并没什么不适感,才又拿出来,今儿总算是完工大吉。   又想到养谦跟自己说的话,假若儆儿真的要出宫来见自己,倒是要趁机把这棉衣给他,毕竟现在正是天儿最冷的时候,正需要这个。   且这孩子正是在长身体的时候,今年若不穿上这棉衣,再过一年,个子蹭蹭的长高,这衣裳自然就穿不下了。   琉璃只管出神,竟没有发现范垣从外头进来。   范垣瞧着她的样子,就知道又是在惦记朱儆了,他笑了笑,故意先咳嗽了声,抬手在琉璃眼前晃了晃:“是在想什么,连我进来了都不知道?”   琉璃在他咳嗽的时候就已经醒觉了,又见他晃动手掌,便慢慢地握住了:“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范垣道:“才进门。这袄子终于做好了?”   琉璃“嗯”了声,又问:“吃饭了么?”   琉璃叫把热了的饭菜摆来的功夫,范垣却去打量那袄子:“你想什么时候给他?”   琉璃不敢就把养谦透露的话告诉他,毕竟她心里明白,范垣不喜欢朱儆一个劲儿往外跑。琉璃便道:“还没想好呢。”   范垣道:“不打紧,慢慢想就是了。”又打量这袄子的针线,赞道:“比先前进步了好些。”   琉璃笑道:“又笑我。”   范垣道:“哪里是笑,不信比一比看看。”说着探手入怀,掏了一把,手掌里摸出两样东西,一样是个银壳莲纹的西洋怀表,另一个怪模怪样,看着眼熟,赫然正是琉璃先前送给他的那个小荷包。   琉璃不敢置信:“师兄你、你难道一直都随身带着?”   范垣仿佛觉着她问的可笑,便道:“当然了。”说着,把荷包往前一比,跟那袄子的针脚一对,果然高下立判。   琉璃见那荷包的走线歪歪扭扭,时而稀疏的像是秃子头上的毛,时而密成一团犹如蜈蚣的脚,简直不堪入目。   相比较而言,这袄子果然眉清目秀,堪称上品起来。   琉璃望着那荷包,不禁红了脸,像是发现了自己的丑行一样:“这个丑东西你干吗随身带着?还不快扔了它!”   范垣道:“哪里舍得。”说着便要仍放回怀中去。   “你给我!让我扔了它。”琉璃忙要抢过来,范垣举高了不给她,琉璃踮起脚伸长手臂只管去够,冷不防给范垣拦腰一抱,搂在怀中去了。   琉璃仰头望着范垣,范垣道:“天底下多得是精致的绣工,数不胜数,这样丑的却是独一无二,自要好好珍惜才是。”   琉璃愣了愣:“你说我是丑的独一无二?”   范垣笑道:“我说的是荷包,干什么要举一反三。”   琉璃顺势搂住他的腰:“师兄。”   范垣“嗯”了声,琉璃的心隐隐地有些惶惑,却不想跟他说这些,只又问道:“今天儆儿可乖么?”   范垣道:“皇上很好,你放心就是了。”   “是啊,一天比一天大了,自然更加懂事,过了年就九岁了。”琉璃说着,泪已经从眼中涌了出来。   近来许是有了身孕的缘故,每次想到朱儆,都忍不住鼻酸流泪,先前怕范垣担心,就也不大跟他说起朱儆,此刻不由自主提起来,仍是忍不住。   范垣用拇指给她将脸上的泪轻轻抹去:“皇上的翅膀一日硬似一日,终有一天会成为一个合格的明君,你该替他高兴才是。”   “是。”琉璃低低答应了声,转头望着桌上的那见棉袄。   范垣知道她伤感,便有意逗她开心,因说道:“你只做了这一件儿?”   琉璃果然顺口应道:“是啊。不然还要多少?这一件就耗费了几个月功夫呢。”   范垣道:“你只做一件,小心那没得到的人会醋意大发。”   琉璃先是一怔,继而举手在肚子上抚过:“倒也是的,我该提前准备些小衣裳才好,不过母亲说她会准备,夫人那边也有……还有二嫂……”   琉璃还没有说完,范垣咳嗽道:“谁说那小家伙了。”   琉璃意外:“不是说他,还有什么?”   “还有我呢!”范垣忍无可忍,浓眉紧锁说道:“就知道你一旦有了小的,就不顾大的了,只把大的抛在脑后。”   琉璃这才明了,愕然之余,笑的弯腰。   范垣哼了两声,见她终于转忧为喜,破涕为笑,心里却也欣慰。只不过自己方才那句话,虽是戏言,却也是真心,想了想,又有些略悲。   吃了晚饭,这一夜,两人仍旧同榻而眠。   琉璃缩在范垣胸口,像是找到个安全的所在似的,很快睡着了。只是范垣却有些折磨。   身体跟心里双重煎熬,让他度夜如年似的。   他正是盛年,又才成亲,对着心心念念的女子,时时刻刻,怎么能完美的忍住。   只是一则琉璃身子娇弱,二则毕竟才是孕初,倒是不敢造次。   原本想狠心先搬去书房里住,或者在内阁里不回来,这样或许会好过些,只是又舍不得她,夜夜总要抱着才能安心。   这可是有些自讨苦吃了。   淡淡的夜色中,怀中琉璃的容颜若隐若现,依稀可以瞧见她恬静的睡容轮廓。   知道她听不见,范垣垂首,在她耳畔低低道:“师妹,师妹。”   纵然是在梦中,琉璃仍是软软地“嗯”了声,喃喃道:“师兄。”虽含糊不清,却像是个鼓舞人心的回应信号。   范垣情不自禁含住那小小地耳垂,舌尖轻轻碰了碰,又恋恋不舍地放开。   呼吸又重有乱,忙暗中调息,让自己静下心来。   范垣突然想到了一件事。   近来,总觉着朱儆跟自己有些疏远了。   起初范垣以为是郑宰思又不知吹了什么风的缘故,可很快便知道不是。   因为小皇帝突然之间……跟普度殿“熟络”起来。   之前说先前的废后郑氏便在普度殿里修行,那天礼部侍郎上奏要将郑氏接出来,以“皇太后”尊称,却给朱儆一口回绝。   从此之后朝中果然无人再提。   可范垣知道,树欲静而风不止。   果然,宫里头就有些暗影重重,只不过那所有,在严太妃突然重伤之下,显得并不那么突兀罢了。   在郑氏吩咐以鹿血膏给严雪调治后,严雪渐渐痊愈,从此后,她去过两次普度殿。   然后有一天,小皇帝朱儆不知为何,也去了殿中。   也许是对于郑氏的好奇,也许是因为别的原因,那天,朱儆跟郑氏相处了有半个时辰。   据陈冲说,两个人其实并没有说什么别的,只是小皇帝询问在念什么经,身体如何之类。   令范垣在意的一点是,据说……郑氏夫人,当着朱儆的面儿,落了泪。   陈冲说完了这些,又道:“她的意思,是说感激皇上特跑了一趟去看望她,一时情难自禁。”又笑道:“说来奴婢也算是伺候过这位主子的,哪里见过她为什么流泪?这却好像是第一次,想必是经文念的多,人就更也慈悲些。”   范垣却只问道:“皇上呢?”   陈冲道:“皇上似乎……似乎对她印象不错。”说着,低低道:“皇上毕竟那么小就没了皇太后照料,后宫的女子里,只有太妃跟郑氏是先前端王府出来的人了,也跟太后是旧时相识,小时候的事皇上虽未必都记得清楚,却也毕竟会有些印象,知道有这么些旧人,也许皇上正因为这个,也格外贤孝呢。”   范垣道:“公公,你不必跟我解释这些。”   陈冲欲言又止,范垣淡淡道:“我知道您是好意,只不过我并不在意这个。先前那件事,我总觉着仍有蹊跷,仍觉着宫内肃清的不够干净,像是遗漏了什么重要的……既然有人冒头,那就让他们出来,看他们跳多高,多远。”   陈冲忙陪笑:“四爷心里有筹谋就好了,只不过我是杞人忧天而已。”   元旦将近,朱儆跟范垣商议,说想出宫一趟。   范垣道:“将近年下,京师之中龙蛇混杂,且南边谢将军正要回京复命,还带了三千的俘虏,如此声势浩大,虽还未到京城,已经是处处传说,看热闹的人每天把朱雀大街都堵得密不透风,皇上这会子出去,意外多的不可胜数。”   朱儆道:“这有什么,难道民间的孩子们不是过年的时候都在街头上乱跑的?”   “皇上自然不是民间的寻常孩童,”范垣道,“且天下之大,除了这花花世界锦绣的京城,天底下还有许多地方,就算是过年,有些小孩子只怕也快活不到哪里去。”   朱儆睁圆双眼:“你、你什么意思?”   范垣道:“有些贫苦百姓,住的是四面漏风的墙,家中完整的衣物都得不到一件,到了冬天,小孩子甚至都赤着脚乱跑的,有的人便因此染了风寒,死于非命,有人冻饿街头而死,皇上觉着,他们高兴吗?”   朱儆双眼睁圆,虽然知道他又说教自己,可却不知为什么,明知道是说教,却句句钻到自己心里去,害得他无法安心。   朱儆嘴硬道:“朕……不信会有这样的。如今太平盛世,哪里有这些你说的可悲之事?”   范垣听了这答复,忖度了片刻:“皇上若是不信,可以跟我打个赌。”   “打赌?赌什么?”小皇帝的精神一下抖擞起来。   ***   范垣心想,自己在宫里带了一个小皇帝,在宫外,却又带了一个“小姑娘”。   只不过,他对待朱儆跟对待琉璃的态度却正好截然相反。   对待朱儆,恨不得就拔苗助长,把所有自己能会的,想做成的,一股脑都灌输给朱儆,叫他速成最好。   可对待琉璃,却想把她团在掌心,放在心头上,外都的风起云涌,对她而言都只是云淡风轻,就如同陈琉璃的“前世”,他所尽力做的一切一样。   范垣正在胡思乱想地分散自己的注意力,突然一声呜咽。   原来是他怀中的琉璃抽搐了一下。   范垣只当她是梦中被吓到了,才要在她背上轻抚以示安慰,却听琉璃含糊不清地说道:“皇上……不要!”   范垣一愣,琉璃似乎摇头,哭道:“不是的,不是!儆儿,儆儿!”   范垣见她哭声渐大,毕竟要把外头的人都吵醒了,也都听见了这些话,忙把琉璃抱入怀中,在耳畔轻轻唤着她的名字。   就像是漂流海上巴住了一段浮木,琉璃不顾一切地叫道:“师兄,师兄!”   范垣见她有所反应,才要再叫醒她,琉璃却闭着双眼,哽咽断续地说道:“师兄,求你……”   范垣微怔,琉璃哭道:“求你,师兄……救救儆儿!”   这会子,外间小桃已经听见动静,忙不迭地披衣进来查看。   帐子中,范垣抱着琉璃,虽然知道她必定是给梦魇魇住了,可听着这断断续续的几句话,陡然心经。   当即便令小桃退出去,才在琉璃耳畔叫道:“师妹,师妹醒醒!”   他连叫了数声,又去用力掐她的人中,如此又过了半晌,琉璃才停了哭泣,慢慢地苏醒过来。   此刻她的双眼中还含着泪,暗影中,看见范垣的时候,琉璃却突然又紧张起来,似乎是要躲闪。   范垣忙抓住她的手:“琉璃!”   琉璃本能地要挣脱,范垣道:“纯儿!”   琉璃听了这个称呼,面露懵懂之色。   范垣道:“你瞧瞧这是哪里?”   琉璃闻言四顾,望着眼前的陈设,突然间浑身如同过电般,此刻才终于醒悟过来。   起初她竟不认得这是何处,只是很快,脑中浮光掠影,这是在范府,这是他们的卧房里。而自己已经是隔世为人,是温纯,而且还跟他做了夫妻。   范垣见她神色逐渐清明,心头一宽:“做了什么梦,这样颠倒恐怖的?”   琉璃脸色苍白,嗫嚅道:“师兄,我、我梦见儆儿出事了。”   范垣心中惦记那声“皇上,不要”,轻轻握住琉璃肩头,沉声道:“是怎么出事了,你都梦见了什么?”   琉璃对上他宁静淡然的凤眸,这种笃然的眼神,令人心安。   可一想到方才梦中所见,仍是惊魂未定。   范垣给她擦了擦额头的汗,轻声问道:“到底梦见了什么,你跟我说,我最会解梦的,你说出来,若是个坏的,我就顺便给你破一破。”   琉璃张了张口,本来有些难以启齿,更加不肯跟范垣说,只是听见他说“破梦”,微微心动。   但望着范垣沉静的眼神,琉璃还是决定不说了。   原来,方才琉璃在梦中,梦见的竟是她是贵妃的那段宫中时光。   因为有小儆儿在身旁,正是万千宠爱,后宫之中炙手可热,地位荣宠。   而儆儿也承欢膝下,十分可爱,武帝更是对自己的这个小太子爱若珍宝。   在她的梦里,那日春暖花开,琉璃带了儆儿去御花园里赏花。   儆儿自己带了两个小太监,到花丛里扑蝴蝶去了,琉璃坐在亭子里打量风景。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有两个妃子来到,惠妃跟丽妃两人,其中的丽妃还是有些西域血统的,妖娆迷人,曾经一度很得圣意。   惠妃向着琉璃笑道:“太子殿下呢?”琉璃指了指花园里。   丽妃笑道:“你们母子这样可真惬意,让人眼红的很。”   惠妃也道:“可不是么,整个宫里头都盼着一举得男盼的都要疯了,可却终究只有妹妹一枝独秀,不知有没有什么诀窍,可也教一教可怜的我们。”   丽妃撒娇道:“是呀姐姐,教教我们吧。”   琉璃听说的有些不对,起身要走。惠妃拉住她的衣袖,突然变了脸色道:“不要以为我们不知道,那孩子根本就不是皇上的龙种!”   琉璃大惊:“你说什么?”   丽妃也道:“整个宫里大家都是这么说的,都说这孩子不过是你跟范首辅的私生野。种罢了!”   琉璃大怒,想要给她一巴掌,不知为何手却无论如何抬不起来,只能愤怒地瞪着两人。   正在此刻,武帝从外而来,拾级而上。   琉璃想要将这两人的话禀告武帝,让武帝为自己主持公道,谁知皇帝板着脸冷冷说道:“听说儆儿不是朕的血脉,陈琉璃,你好大的胆子。”   琉璃惊呆了:“皇上?”   武帝道:“你不用说了,不要以为朕什么都不知道,早在陈家的时候,你就跟范垣举止亲密,坐卧不避的,只怕早就弄出什么来了。”   琉璃气的只是落泪,拼命叫道:“皇上!不是的,儆儿是你的孩子,是太子!不是别的什么……你不能听信奸人的话……”   武帝喝道:“还敢狡辩,来人,把这贱人跟那野种拉出去砍了!”   琉璃魂惊魄动,奋力叫道:“皇上,不要!”   醒来之后想想,这梦境着实荒谬,明明武帝是那么温柔的人,更绝不会听信谗言如此武断,更何况那些流言蜚语根本也该是不存在的呢。   然而那梦如此荒谬,却偏这样真实,琉璃记得自己抱紧儆儿,却走投无路的绝望,正在无法可想的时候,却看见了一个人……   那自然就是范垣了。   范垣的存在,却像是这失真的梦境中唯一真实的存在。   从始至终他都像是救星一样。   琉璃不敢详细说这梦的前半段。   只编造说有人想对朱儆不利,自己没有办法,才叫喊出来的。   范垣听了笑笑:“你真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现在只有陛下一个,将来倘若再添上几个,那可如何是好,要操心到哪里才是头。”   琉璃缩在他温暖宽厚的怀中:“师兄,这个梦真的很可怕。”   “梦都是相反的,越是可怕,越是不可能。”   “真的?”   “当然是真的,我向你保证。”范垣的口吻十分笃定。   琉璃不禁笑了,才伸手要把他抱住,突然“哎吆”了声。   范垣忙问怎么了,琉璃哭丧着脸道:“方才侧卧了太久,手臂压的麻了,好难过。”   范垣一笑,轻轻拉住她的手臂,慢慢地给她推血,按揉,伺候了两刻钟,那股酸麻才算退却。   次日范垣早朝,恰正下早雪,脚步踩在地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虽然范垣临去叮嘱琉璃多睡会儿,但想到那个可怖的噩梦,竟再也睡不照。   琉璃半坐起来,靠着床壁回想,自己为什么会梦见先帝那样狰狞的模样?难道、是因为先帝在天之灵,发现她居然“改嫁”,所以特意托梦来示警或者吓唬自己的吗?   还是说,真的只是她的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而已?   想来想去,琉璃起身,从柜子里把那件做好的小棉袄拿了出来,抱在怀中,才又重新躺倒。   这一觉,直到天明,外头的雪零零星星地还在下。   琉璃望着这皑皑洁白世界,心情总算好了许多,便忙忙地盥漱打扮,出了门,一路走一路看雪景。   正快到冯夫人的上房,迎面一人来到,却是范芳树。   芳树近来病好,也每天都去上房请安,风雨不动,冯夫人最厌憎她那种行径,可却也有些佩服她的毅力。   而芳树对琉璃也是保持着不远不近,不冷不淡的态度,只不过在冯夫人面前,冷跟远就退缩了一半,热跟近却自动增加而已。   如今因不在冯夫人的跟前儿,芳树瞅了琉璃一眼,也不过来招呼,假装没看见的,往前去了。   琉璃也不理会,望着白墙根那一树红梅开的极好,偏偏给雪压着,鲜红交织着雪白,相映生辉。   正在喜欢之时,却见三爷范波匆匆忙忙自角门而来,一眼看见琉璃,有些意外。   琉璃向着他行了个礼,范波神情复杂,要走,又止步回头道:“我正要去老太太那边禀告一件事,四太太也是要过去的?”   琉璃见他好似特意等自己,点头:“是呀,有什么要紧事?”   范波咽了口唾沫道:“外头不知为何有消息来,说是……皇上微服私访出了宫,在紫金胡同那边遇到刺客……”   琉璃听了这两句,脑中一根弦戛然大响了声,整个人无法呼吸。 第89章 太狠   上次因小皇帝百般想要出宫,范垣跟朱儆说起民间疾苦种种,小皇帝嘴硬不信,范垣便同他打了个赌。   以前朱儆所谓“微服私访”,都只是闲逛而已,或者是去陈家旧宅,温家等他乐意去的地方,所以世间百态,“民生多艰”四个字,竟仍是不知不明。   朱儆又是这样爱动活泼的年纪,之前琉璃在的时候,尚且能在宫里束缚住他,有母后陪伴,朱儆也很少有想要出宫的心思,但如今情形自然不同。   就算范垣百般管束,朱儆也仍是隔三岔五,蠢蠢欲动罢了,所以范垣便想了个“治病治本”的法子。   只是想不到,这一次治的属实太狠了些。   这日,范垣亲自作陪,特意领着朱儆出宫,在京城各个坊中尽情地转了个遍。   而小皇帝自然也见到了许多平日里他无法想象的场景。   虽然是京城,天底下最繁华的地方,放眼看去,一片锦绣鼎盛,花团锦簇,犹如人间天上。   但就像是月有阴晴,叶有两面,在常人看不见的地方,却是满目疮痍,令人难以想象。   起初朱儆还满怀喜悦,眼看着长街上人潮如织,高屋广厦,货物繁华,喜欢之余,不禁得意地看范垣:“少傅,这不是很好的么,你只是危言耸听地吓唬朕。”   范垣淡淡地笑了笑,并未说什么。   朱儆见他不言语,自以为已经眼见为实,便趴在窗户旁边,边看边说道:“母后之前在的时候,常常跟朕说,我父皇是个大大的明君。臣民百姓们都十分敬畏爱戴,叫我也要像是父皇一样,做一个让万民敬仰百官真心臣服的明君……少傅,我能比得上父皇吗?”   虽然先帝龙行已久,但提起来,朱儆仍是有些无法改口。   范垣道:“皇上可以做一个明君。”   朱儆正要笑,不知想到什么,突然就沉默下来:就算他是个明君又如何,先帝已逝,太后也都不在了。   范垣不解其意,便也只默然相对罢了。   马车过了积庆坊,灵椿坊,横穿小半个京城,往西到了乐苑坊。   才拐过两条街,朱儆就发现了不同,这里比先前所见要荒凉多了,房屋破败,路上行人也稀疏的很。   朱儆微微睁大双眼:“这儿人怎么这么少?”他几乎忍不住探头出去打量,“我们已经出城了吗?”   车旁边乔装改扮的侍卫将马儿靠近了些,压低声音回答说道:“禀皇上,这仍是在城中,已经是乐苑坊了。”   朱儆点点头,不再问了。只是紧着打量,马车越走,所见情形就越吓人起来,连路边的房子都有些颓然破败,路边不时闪过些破衣烂衫的身影,有的拄着拐杖,有的索性躺在地上,还有几个小孩子,也同样衣着褴褛,面黄肌瘦地跑来跑去。   马车另一边侍卫靠近,隔着窗子问道:“大人,还要继续往前吗?”   范垣道:“往前。”   朱儆回头看他一眼,小脸上已经全是狐疑凝重的神色。   “这里为什么会这样。”终于,朱儆有些忍不住,“怎么这么多叫花子,这些房子……为什么没有人管?”   这跟小皇帝想象中一片锦绣的京城相差太大,这感觉就像是一匹极好的绸缎,突然给老鼠咬出了一个洞。   范垣道:“这里是西城,有一些流民,还有些入不敷出的贫民百姓都聚居在此,倒不是没有人管,有的人想管,却有心无力,有能力管的人却宁肯视而不见,不愿意伸手。”   朱儆已经叫道:“好大的胆子,管这里的是谁?”   范垣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皇上觉着呢?”   朱儆毕竟聪明,愣了愣,道:“你说的是朕?”   范垣道:“就像是皇上先前不信臣所说的话,还以为天下百姓都跟皇上似的快活自在,如今眼见了,又怎么样?这还是在京城里,天底下最繁华的地方还能如此,那么天下其他地方的情形,就可想而知了。只是皇上先前看不见,便只以为一派祥和。”   朱儆听了,不寒而栗:“少傅,天下这样的地方多么?”   范垣道:“多,多不胜数。”   北风透过窗帘,一阵阵地轻轻袭来。   朱儆突然觉着极冷,他缩了缩肩头,却又重新转身,仍旧透过车窗往外看去。   此刻,马车正要拐弯,路边上有个人正揪住了一道小小的身影,不知为何挥拳就打,那被打的竟小孩子哪里禁得住,顿时倒在地上。   朱儆看那小孩子似乎跟自己年纪差不多,一时呆了,正要叫人去阻止,却见一个衣衫破旧蓬头垢脸的妇人哭号而来,拦在那小孩子身前,向着那打人者跪地求饶。   那动手大人的却不依不饶的,上来就是一脚,正踹在那妇人的胸口,妇人倒退跌倒,地上的小孩子爬起来将她抱住,口中哭道:“娘!”   这会儿朱儆终于反应过来,忙叫道:“快去!”   那打人的恶霸似乎还不足兴,嘴里骂骂咧咧,抡起胳膊仍要上前,才要挥拳,却给人一把挡下。   顿时身子倒跌出去,重重摔在地上,这人大声哀叫,一边破口大骂:“是谁!”   此刻朱儆已经跳下马车,气的走到跟前喝道:“混账东西,你为什么当街打人?”   那恶霸本喝了酒,如今吃了亏,又惊又气,又突然见是个小孩子露面,当即骂道:“哪里来的小兔崽子,你管得着吗?”   朱儆大吃一惊,同时震怒之极:“你说什么?”   身边侍卫忙喝道:“好大的胆子!还不住嘴!”   恶霸趁着酒兴骂道:“你们是什么人,敢在这里无事生非,也不打听打听我阮五爷是谁,就敢撒野,报上名来,明儿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侍卫们虽知道这人在作死,只是不知朱儆的意思,便看向小皇帝。   朱儆也想立刻叫人把这恶贼的头砍下来,可听他这样大的口气,便问道:“你又是什么人?”   阮五爷伸出拇指,往自己脸上一划,道:“老子是范府的人!”   朱儆一愣,身边的侍卫都惊呆了。朱儆问道:“什么?哪个范府?”   阮五爷啐了口:“你这无知的小东西,京城里还有哪个范府,当然是本朝首辅大人的府邸。”   朱儆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马车,却见范垣已经下了车,却并没靠前,只站在车边上。   马车离这里不远,他应该已经听见了,只是不知为什么毫无反应。   朱儆咽了口唾沫,冷笑道:“你既然姓阮,又跟范府是什么关系,可见你是扯谎!”   阮五爷傲然自得道:“老子的兄弟,是范府的管事。”   “我以为是什么呢,原来是个奴才,一个奴才你也敢这么嚣张?”朱儆愈发惊怒。   阮五爷勃然色变:“小兔崽子,你敢瞧不起五爷,你是哪家的?你家大人是谁?”   朱儆道:“怎么,难道你还想报仇?”   阮五爷打量朱儆的打扮做派,他倒是也有些眼力,便道:“我看你的样貌,倒像是个官宦子弟,但任凭你是谁,敢得罪了五爷我,就等于得罪了范府,得罪了首辅大人,信不信明儿就叫你们家大人丢官罢职?”   朱儆听到这里,忍不住笑了几声:“说的我果然怕了起来。”他回头看向范垣,“那你可认得那是谁?”   阮五爷早看见马车边上站着一人,也没当回事儿,此刻细看了两眼,却不认得,只瞧出来绝不是个下人,一定是个主子的身份做派。   阮五爷便道:“他就是你爹?”   朱儆绝想不到他会这样回答,一时大怒叫道:“放肆!混账!”   阮五爷愣了愣,道:“难道这不是你们家里大人?”   朱儆的小脸都白了,咬牙切齿。   阮五爷瞧瞧他,又看看范垣,后者仍是一派的气定神闲。   虽然这一大一小仿佛大有来历,只不过好好的哪里有贵人往这贫民的地方钻的?一定是什么外地才进京的官儿,或者微末低级之流。   当下竟说道:“凭你们是谁,横竖老子不认得的,一定是不上数的穷官,识相的,快点跟五爷赔礼道歉,不然的话,保管让你们官职不保。”   朱儆忍无可忍:“还不给我把他拿下!”   侍卫闻言上前,将阮五爷手臂一拉,背上一拍,同时在膝弯上踢了一脚,阮五爷身不由己跪倒在地,疼得又大叫起来。   朱儆上前,飞起一脚踹在那人身上:“你这贱奴,必叫你不得好死。”   阮五爷垂死挣扎:“你敢!还不快点放开我,我是范府的人……得罪了首辅大人,才叫你们不得好死。”   正叫着,突然见范垣已经走了过来,他淡淡问道:“你不认得我?”   阮五爷道:“谁管你是谁?”   范垣笑了笑,对朱儆道:“这里风大,站久了不好,还是先回车吧。”   朱儆道:“这真的是你府上的人?”   范垣摇头:“我不认得,稍后查证就是了。”   “若查明属实呢?”   “严惩不贷。”   两人说了这两句,阮五爷似懂非懂:“你们……”   朱儆回头望着他道:“你不是说我得罪了首辅大人么?怎么首辅在你跟前儿,你竟不认得?”   阮五爷惊呆了,转动眼珠看向范垣,事到如今仍然不能相信:“你……您、您就是……”   范垣淡漠地看着他:“你的那管事兄弟,是哪一房的?”   方才他没走到跟前儿,还不觉着怎么样,如今隔着这样近,给他那双锋芒内敛的眸子盯着,阮五爷心头一股寒气升起来,不敢回答,却又不敢不答,哆哆嗦嗦道:“是、是三房……”   范垣点点头:“好的很。”   这会儿朱儆因也听了此人招认,却不答话,只是望着身边的那一对母子,自打方才他露面解围开始,那妇人就紧紧地将孩子抱在怀中,那小孩子也缩在她的胸前,两只手搂着妇人的腰。   不知道为什么,朱儆望着这一对母子相依为命似的样子,心里微微地悲酸,却又有一点羡慕。   任凭范垣去发落阮五爷,朱儆问道:“你们住在这周围?”   妇人不敢答话,倒是她怀中的孩子说道:“我们没地方住,在后街的土地庙里住着。”   “他为什么打你们?”   妇人深深低头,小孩子小声道:“他欺负我娘,我才撞了他一下的……”   朱儆牙关一咬,半晌才又问:“你们是哪里人?怎么无家可归?”   小孩子看向自己的母亲,那妇人才哆哆嗦嗦回答道:“本是南边的,前年水灾,来京内找这孩子的舅舅,谁知竟搬走了,我们没了盘缠,不敢再乱走,就勉强在这里乞讨活命罢了。”   朱儆默默地看了他们半晌,范垣正吩咐了把阮五扔到京兆府大牢里,回头见朱儆盯着那一对母子,便又叫住侍卫,道:“把他们也带过去。”   那妇人闻言,只当是要把自己也关起来,才要哭叫求饶,范垣道:“跟京兆尹郑大人说声,我的话,让他看着安置妥当,不许为难他们。”   ***   那侍卫押着阮五爷,带了那一对母子去了。   这边范垣陪着朱儆仍旧上车,马车从大街小巷里穿梭而过,小皇帝沉默地趴在车窗边上,此刻小孩子的脸上已经没了先前才出宫时候的兴奋跟欢天喜地,神情有些感伤。   范垣道:“皇上想必是不想再逛了,接下来想去哪?”   片刻,朱儆恹恹道:“回宫吧。”   可突然又改变了主意:“对了,我还想去陈家看看。”   范垣回头吩咐外间改道陈家。马车转弯的时候,朱儆道:“少傅,原来你说的果然是真的,若不是亲眼所见,我一定不信。”   范垣不语。   朱儆道:“你放心,那个赌约我还记得呢。”   范垣一笑,朱儆又道:“对了,那母子两个……”   朱儆欲言又止。   范垣道:“皇上要说什么?”   朱儆想了想,摇头道:“没什么。”原来他想着那母子两个在危难之时紧紧相拥的姿态——那两个虽是流离失所的贫民,却还是有子有母,母子相依的。   朱儆低下头,眼睛已经湿润了。   马车将到灵椿坊的时候,迎面一前一后地驰来两辆马车,等将到跟前的时候,后面那辆突然想要超过前面的,竟然斜刺里冲了出来,陡然加速。   这样一来,顿时就把对面的范垣跟朱儆所乘的车给阻住了。   正在车夫勒住缰绳放慢马速,侍卫要上前喝问的时候,突然就生出变故。   毫无预兆的,对面马车内“嗖嗖”射出了两支箭,其中一名侍卫因为已经到了跟前,猝不及防,无法躲闪,一刹那就中箭落地,另一支箭则直直地向着他身后的马车而去。   就在众侍卫震惊之时,在侧边的那辆马车却也突然刹住了,车窗里也射出了数支箭,如同暴风骤雨般激射而来。   “护驾!”众侍卫见如此阵仗,知道对方是有备而来,当下也不必遮掩身份了。   而与此同时在马车中,从马车放慢速度开始,范垣就察觉异样。   朱儆因为恍惚中,并没发现他正凝神侧听,只顾说道:“我很久没有……”还没说完,范垣一把将他抱了过来,俯身压低。   只听“砰砰”两声,对面射来的箭擦过马夫的肩膀,扎在了车门上,而侧边射来的箭,有两支透过车窗穿了进来,其他的幸而给车身暂时挡住了。   朱儆原先不知道是怎么样,一抬头望见从车窗飞进来的长箭,这才惊道:“有刺客?!”   范垣道:“别出声。”   朱儆心惊,原先范垣总不许他私自出宫,琉璃也曾恐吓过他多次,说是要提防刺客。但毕竟朱儆一次都没遇到过,久而久之,行刺那种东西仿佛也很遥远了。   此刻身临其境,一时紧张之余,又有种莫名的无知的兴奋。   伴随着一声“护驾”,外头响起兵器相交的声响,以及人声嚯嚯。朱儆本能地想起身看看外头,却仍给范垣压着,几乎趴在车上,无法动弹。   这会儿刺客们停了放箭,范垣微微起身,掀起帘子往外看了一眼,谁知才一动,就有一把雪亮的钢刀捅了进来!那刀锋上居然还带着血。   朱儆正歪着头看他动作,车帘才轻轻一动,就有一把刀戳了进来,吓得小皇帝失声叫了出来。   范垣屏住呼吸,幸亏反应迅速,侧脸躲过,同时抬手,一掌拍了过去!   只听“噔”地一声,那带血的刀锋竟从中绷断,半片刀刃像是才跳上岸的白鲢鱼,蹦了两蹦,就挺在地上不动了。   朱儆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幕,呆了。   但这只是开始而已,这边才暂时解围,呼喝声中,一名刺客跳上了车辕,便来开车门。   另一个却一跃而起,跳上了车顶,提着钢刀奋力地往下扎落。   范垣见势不妙,便把朱儆抱起,起身往前,在那刺客才要开门的时候,先狠狠地一脚踹过去,车门飞出,把那名刺客也掀翻出去,从车辕滚落地上,又给受惊的马儿踩了两脚。   范垣抱着朱儆,还未落地,车顶上那刺客已经发现了两人,提刀跃了过来,同时周围跟侍卫们缠斗的刺客们也发现了目标似的,纷纷往此处靠拢。   朱儆给范垣单手夹在胁下,头是垂着的,此刻便奋力抬起来看,却见马车停在街上,地上横七竖八倒了好几个人,有还在动弹的,也有仿佛死了的,处处血迹斑斑。   朱儆第一次看到这种惨烈场面,整个人都惊呆了,又看周围人影腾挪跳跃,有大内的侍卫,也有很多诡异模糊的影子,朱儆知道那些影子就是“刺客”,耳畔听到他们呼喝咆哮的声音,如此凶狠暴戾,此时此刻,小皇帝才觉到一丝恐惧,他几乎不敢再看。   混乱中,一名刺客杀死挡在跟前的侍卫,向着他们冲了过来,虽然蒙着脸,却能看见那人血红的眼睛,朱儆几乎惊呼起来,但就在刺客距离一步之遥举刀的瞬间,范垣大袖飘扬,反手一挥!   那人惨叫一声,从胸口到颈间绽开一道血口子,鲜血狂飙而出,往后倒下。   朱儆瞪大双眼,身不由己地将目光从那死了的刺客身上挪到范垣身上,却见他的右手中握着一支长箭……原来是方才下车的时候,从车壁上顺手拔了下来的!此刻竟成了武器!   朱儆眨了眨眼,无法置信,喉咙里那一声“少傅”,一时却喊不出来。   而就在范垣冷不防地杀了那名刺客之时,却又听见嗖嗖地利箭破空之声,范垣猛然回头,见是从街边的楼中有冷箭射出,这箭来的又快,又是趁人不备,发现的时候已经晚了。   朱儆也看见了,先前躲在车里,只看见箭扎在车壁上的样子,还没觉着怎么样,如今亲身看着,见那尖锐的箭簇破空而来,明明看的清晰,却偏偏躲不开,正因为知道躲闪不及,那种被射中的恐惧便加倍滋生。   朱儆正骇然地睁大双眸,突然身体给人一抱,他眼前一花,便看不见那箭簇了。   只听见一声奇怪的异响,范垣的身体颤了一颤。   地上也多了一支带血的箭,却是范垣先前从马车里拔了的那支,不知为何从他手中坠落。   朱儆不敢想发生了什么,又隐隐地猜到,他试图看向范垣,却因为姿势不对,无法转头,只失声叫道:“少傅!”   范垣抱着他,挪到马车之后的一个死角里,避开屋顶的冷箭。   其中一名侍卫冲了过来:“大人您受伤了!”   朱儆这才知道他果然真的伤着了,才要问,范垣沉声吩咐道:“不用管我,保护皇上。”   说了这句,又急急抱着朱儆纵身后退。   原来一名刺客从马车底下窜了出来,刀光如毒蛇吐信,那侍卫惨呼了声,跌在车上。   刺客盯着范垣跟朱儆,步步紧逼过来,朱儆亲眼看见这么多人死在自己面前,原先的好奇,兴奋等等早就荡然无存,只有惊悸,恐惧,害怕的几乎失声哭了起来。   突然范垣唤道:“儆儿。”   朱儆一愣,眼中的泪晃了晃,又咬着嘴唇忍住。   范垣道:“别怕,有我在。”   朱儆情不自禁抬头看向他,却见范垣凤眸有光,向着他淡淡地笑了笑,朱儆素来极少看见范垣冲自己笑,这会子见了,不知为什么,心陡然安稳下来,原先的那股惊恐竟不翼而飞了。   此时范垣右手臂一抬,张手往他自个儿的身后抄去。   牙关一咬,闷哼了声。   刹那间,一溜儿血花涌出,范垣手中多了一支带血的箭。   那刺客本欲上前,突然看见这一幕,不知为何惊住了似的原地止步。   范垣握着长箭,指向刺客,此刻虽然一个字都没说,这股坚韧强悍势不可摧的气势,却足以让最凶残的刺客退却。   两下对峙,正在这紧急关头,只听得长街上马蹄声响,有人叫道:“大胆狗贼,速速把这些贼人拿下!”声音有些熟悉。   朱儆抬头,惊喜交加道:“是郑侍郎!”   来的人果然是郑宰思,他打马急奔,马儿还没停下,人就已经翻身下地,腰间宝剑出鞘,将拦路的一名刺客劈翻,扬首叫道:“范大人!”   原来范垣护着朱儆在马车边上,仓促中郑宰思竟没看见,朱儆忙叫道:“郑侍郎!”   郑宰思回头之时,原来又有一支冷箭隔空射来。   朱儆魂飞魄散,还没来得及提醒,幸而郑宰思反应迅速,长剑在手,用力将那支箭隔开,他不顾躲闪,抬头看向箭射来的屋顶,指着一个小窗户大叫道:“刺客在那里!速去拿下!”   此刻,朱儆才又看见,原来在郑宰思的身后,跟随而来的是一队巡城的兵马。   其他刺客们见状,情知无法得逞,忙纷纷地退却。   郑宰思又砍落了两支箭,转身往朱儆这边冲了过来:“皇上!范大人!”   范垣见他来到,目光微微闪烁,夹着朱儆的手臂一松。   朱儆双脚一荡,落在地上,郑宰思丢了手中剑,忙半跪上前,把他护住:“皇上你怎么样?”见他身上好好的,并未受伤,才放了心。   这会儿有一队士兵负责护住这边,其他人却去追赶那些刺客了。   郑宰思看过了皇帝,又抬头看向范垣:“范……”   却见范垣的脸色如雪,神色异常。   郑宰思才要问他,忽然发现他手中握着的长箭上,滴滴答答地往下流血,本来以为是刺客的血,可细看,那血竟是从他的手腕处流出来的,一抹露在外头的雪白的中衣袖口也已经染的血红。   郑宰思一惊,忙起身转到范垣身侧:“范大人……你受……”   一句“你受伤了”还没问完,目光掠过范垣后肩,却见血肉模糊。   郑宰思忍不住也陡然色变,只听朱儆道:“少傅受伤了吗?”   正在惊心之时,郑宰思突然看见屋顶上那射箭之人跳了出来,逃跑之时,仍不忘张弓偷袭。   这刺客倒也刁滑,见角度合适,连发两支箭过来。   郑宰思把朱儆往身后一揽,抬手将地上宝剑抓起,不闪不避,用力将射来的箭削落,只是其中一支仍是擦着他的手臂而过。   此刻跟随郑宰思而来的侍卫们围了过来,把三人团团地护在中间,围得密不透风。   郑宰思不顾臂上的伤,回头道:“范大人,你撑着些!”   范垣低头看看那孩子的小脸儿,眼前所见已经有些模糊了,只凭着最后的意识道:“好好……护送皇上回宫。”   一句话说完,整个人双眼微闭,往后倒下!   原来先前那支箭射来的时候,范垣若是往右边闪身的话本可以避开的,但那样的话,多半会伤到给他夹在左胁下的朱儆。   于是在那间不容发之时他索性侧身护着朱儆,那一支箭便正射中了他右边肩侧。   先前因给那刺客步步紧逼,范垣无法选择,竟将这支箭拔出当作武器,正是这股血性悍勇,才将那刺客给震的无法前进。   剩下的烂摊子,便由郑宰思一手处置。   因为此地距离灵椿坊最近,要进宫却还有一段时间,而范垣血流不止,却有些凶险。   郑宰思便命人先行护送范垣去陈府,一边又叫人请太医速速来救。   他本来想自己护送朱儆回京,谁知朱儆只是不肯,一定要跟范垣在一起。   郑宰思也不勉强他,当即一同陪着范垣来到灵椿坊。   陈伯见这许多人兴师动众的来了,本正诧异,突然见把范垣抬了下来,半边肩头已经血淋淋的,陈伯直了双眼。   朱儆的眼睛跟鼻子都是红的,起先他不知范垣伤的如何,方才在马车上勉强看了一眼,那伤口简直比自己的拳头还大,小孩子吓得几乎大哭起来,又或者不仅仅是惊吓而已,更有无限的懊悔,看着那伤口,甚至也感同深受地疼了起来。   本来箭伤就很难料理,毕竟那箭簇钻进皮肉后,要拿出来要用点法子,偏偏范垣情急之下发狠地粗暴行事,原先的伤口绽裂了一倍有多,自然十分骇人。   陈伯反应过来后,忙去把自己先前收拾的金疮药等取了来,在太医到来之前先行顶着罢了。   虽然跟范垣很不对付,见了面也冷言冷语的,但是今天见他伤的这样严重,陈伯却忍不住悬心起来,忍不住又问:“这到底是怎么了?是给谁伤着……谁又敢伤他?”   郑宰思这么爱说话的人,居然也不愿意出声,只忙着试图给范垣止血撒药。   朱儆红着两只眼睛道:“有人要行刺朕,少傅、少傅为了保护朕才受了伤的。”   陈伯心头一震,看看朱儆,又看看昏迷不醒的范垣,哑然无语了。   不多时太医赶到,见伤口如此骇人,也各自色变,少不得先行清理,止血,洒了药后又试着缝合起来。   朱儆看太医拿了针扎落,头皮发麻,他虽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男孩子,却也继承了琉璃最怕扎针的性情,一时浑身无力,出外的时候,双脚都软了。   朱儆呆呆地坐在外间,过了会儿,见陈伯也走了出来。朱儆忍不住问道:“少傅……会不会死?”   陈伯不言语。   朱儆说道:“他流了那么多血……先前要不是他,现在中箭的应该就是我了。”他吸了吸鼻子,“我不想他死。”   陈伯听了这句略带哽咽,才说道:“皇上别担心,他……他不是那样短命的人。”   朱儆揉了揉眼睛,手背上却全是泪:“真的吗?”   陈伯咬牙道:“若要死,早就该死了。这会子不是死的时候,他自然是死不了的。”   朱儆不懂这话的意思,却喃喃道:“少傅再死了,我就真的是一个人了。”说到这里,眼中的泪啪嗒啪嗒落了下来,忍不住哭叫起来:“母后!母后!”   陈伯听他原先说范垣,突然间又喊起琉璃来,隐约体会到这孩子的意思,自己的鼻子却也酸楚难当了。   在太医给范垣缝好了伤口之后,郑宰思知道这府里并非久留之地,便劝了朱儆,终于先行护送朱儆回宫去了。   只留下太医们在陈府里照看范垣。   而在郑宰思跟朱儆去后不多久,有一匹马也急急而来,停在了陈府门口。   门口的侍卫们是郑宰思特意留下看守的,为防万一,忙尽忠职守地拦住了喝问,那来人自报,却是范府的下人,皱着眉满面焦急道:“我们四爷可在里头?”   侍卫因是范府的人,只以为是来打听消息的,便道:“在里头,你有何事?”   那小厮道:“有急事要告诉四爷,不知方不方便?”   侍卫皱皱眉道:“这会儿只怕不成,是有什么急事?”毕竟如今范垣尚未醒来,天大的急事也是没有办法的。   那小厮捶胸顿足:“这可如何是好!我们四奶奶出事了!”   ***   原来琉璃在府里听范波说朱儆遇刺,整个人已经慌了,勉勉强强地又问伤的如何,人在哪里。   范波却说道:“伤的如何不知道,只是街上人人都在说,又说是一队人马往灵椿坊去了,也不知怎么样。”   范波停了停,又说道:“是了,听说咱们四爷也在其中呢。”   琉璃只觉着身体还在这里,魂魄却不知到了哪里去了,直到听见说范垣陪着朱儆,魂魄才又飘飘荡荡地回来,似乎下意识地认为,只要有范垣在,朱儆就未必会真的受伤。   范波见她白了脸,才醒悟她如今是个有身孕的人,自己是多嘴了,只不过满街上都在传说皇上遇刺,却没说别的,这应该跟她不相干。   范波便道:“四奶奶,你别放在心上,横竖稍后四爷也就回来了。”又略安抚了几句,便先入内告诉冯夫人去了。   谁知琉璃因听见他说车驾往灵椿坊去了,略微定神一想,就知道必然是有人受了伤,而且伤的还不轻。   因为若是皇帝遇刺,车驾只能赶紧地回宫去,只有遇到了特殊情况,比如伤重不适合移动,才会就近处理。   虽然认定了范垣在侧朱儆不至于如何,但到底并没有亲眼见到。   琉璃本是想去冯夫人上房再打听打听,可是心里慌乱的很,哪里还能等得了,挪步要回院子去,想叫人备车去灵椿坊一探究竟,谁知才走了几步,就觉着腹部疼了疼,又走了两步,越发绞痛起来,几乎直不起身子,只靠在柱子上,冷汗涔涔落下。   正在危急之时,有一个人正好经过。 第90章 废后   原来这经过之人正是芳树,她本是要去给冯夫人请安,只是才到上房,就有丫鬟说夫人今日身上不好,叫不必去了。   芳树这才又往回走,谁知正见琉璃手撑着廊柱,摇摇欲坠。芳树忙过去扶着,又加上小桃拿了一件大氅匆匆赶过来,两人便扶着琉璃回到四房,又忙催着请大夫。   门上请大夫的时候,却也惊动了上房,当下冯夫人忙同曹氏一起来到探望。   先前琉璃偶尔也会觉着肚子疼,所以并不十分当真,何况此刻又有急事,她心中惦记着灵椿坊的情形,只想快些叫人备车,亲自前去看看。   冯夫人来到的时候,琉璃正疼得略好些了,见惊动了众人,越发心烦,还只是说:“我没事。”   曹氏忙不许她乱动。不多会儿大夫也来了,诊了诊脉,便退了出来。   大夫向着冯夫人行了礼,道:“四奶奶本就体质虚弱,如今脉象虚而浮,这是胎气不稳之征兆,须得静静地休养才好,不能乱动,更大忌大喜大悲的,要保持心绪宁静平和。”   送了大夫,曹氏对冯夫人道:“好好的怎么会这样,夫人,保险起见,这要不要再去请宫里的御医来给看看?”   冯夫人道:“你说的也是,先前只是为了着急才就近请的大夫,叫御医来给把把关倒也是好的。”当下又命人去太医院请太医。   两人到了里间,见琉璃已经扶着丫鬟半坐起来,脸色仍是雪白的。冯夫人握住手,却突然一震,原来琉璃的手竟冰冷的。   冯夫人心中竟有些不安,问道:“好孩子,突然间这是怎么了?吓了我一跳。”   琉璃道:“怎么又惊动了夫人,我没什么大碍,只是肚子稍稍地有点疼。”   冯夫人道:“你难道不知这有了孕的身子何等的娇贵?不说别的,就算是饭跟水都不能凉了热了。你怎么不知道保养,这大雪天的又跑出去干什么?”   琉璃笑笑:“想去给夫人请安,顺便透透气罢了。”   曹氏在旁道:“你虽是孝心,只是毕竟这雪天地滑,天又冷,我就多嘴替夫人说一句,以后可不要这样了,再说句不好听的,若因此吹了风受了寒之类的,夫人这样疼你,她心里又怎么过得去。”   琉璃勉强一笑:“是。”想到范波先前所说,又问道:“夫人可知道了外间的事?”   冯夫人嗐叹道:“我就知道,这必然是老三跟你说了的对不对?”   琉璃道:“我听三爷说……外头皇上遇刺,四爷伴驾呢,也不知怎么样。”   冯夫人看她神情不安,只当她是为了范垣担心,便道:“外间爷们的事,由他们去,何况你难道不知道老四?他是个再能耐不过的人,纵然世人都出了事,他还安安稳稳的呢。你又多想什么?”   琉璃当然不好说自己真正担心的是朱儆,只道:“夫人,不如派个仔细的出去探听探听,看看到底怎么样。”   冯夫人道:“先前老三已经又出去打听了,不多时只怕就有了消息,你先把这桩心事放下,只好好地保养。”   过不多时,宫里的林太医来到,给琉璃又诊了脉,却跟先前那大夫说的差不多。   林太医嘱咐了几句后,便退到外间,又给冯夫人请了安。冯夫人询问了几句,道了劳乏,请他略坐。   林太医因是先前跟方太医一起给琉璃看过病症的,跟府里也已经有些熟了,此刻便道:“今日事情偏多,幸而宫里应该是用不到我的,我索性在这里再留一会子,等四奶奶情形稳定些再走不迟。”   冯夫人便问:“宫里也有事忙?”   林太医道:“倒不是宫里,是、是外头。”   “这是怎么说,难道也有人家有事去请太医不成?”   林太医压低了声音,道:“难道夫人不曾听说?今日皇上微服出外,范大人相陪,谁知……方才传说有什么刺客,如今一干人等歇在灵椿坊陈家,又调拨了许多的侍卫兵丁前往,太医院方院首亲自带人去了。”   冯夫人念了声佛,又道:“皇上年纪虽小,却是个诸神随护的,绝不会有什么不妥当。”   林太医听她这样说,才又悄然道:“老夫人说的是,只不过却苦了另一个人了。”   “太医是说……”   “实不相瞒,我隐约听去太医院传旨的人说,是府里的四爷受了伤。”   冯夫人听见了,很意外,但也只是一点子意外罢了:“他?这不可能罢了,是不是传错了?”   “许是传错了。”林太医也并没有再说什么,只道:“毕竟我不在跟前儿,听岔了也是有的。”   两人在外说着,突然听里头琉璃闷哼了声,小桃叫道:“四奶奶!”   冯夫人跟林太医对视一眼,忙都入内,却见琉璃蜷缩着身子侧卧在床上,像是受了寒似的,浑身抖个不停。   ***   范垣回到府中的时候,已经是黄昏时分。   之前那派去报信的小厮虽不得见他,门口的侍卫却将小厮来请的话往内通报了。   只因范垣服了药,那药中又有安神草、麻枝等几味药,是想给他止痛之意,很快,范垣觉着身上微微地僵麻,不知不觉便睡了过去。   等他醒来,已经入夜,范垣看了看周围,问其中一人道:“皇上呢。”   那人正是太医院首方擎,答道:“大人,皇上早就回宫去了,留我们在这里看顾。”   此刻药力退却,肩头便如火烤刀钻似的疼了起来,范垣道:“皇上没事么?”   方擎道:“大人不必担心,皇上很好。大人也要保重身体才是。”   按照范垣的意思,最好亲自看一眼朱儆,可既然回宫了,却没有法子。范垣又道:“既然如此,我便先回府了。”   方擎忙按住他:“使不得,大人肩膀上的箭伤很不好,至少要多歇息一夜才好。”   范垣一动,果然更疼得钻心,忙叫方擎把自己的心腹人唤进来,问道:“派人回府里报信了不曾?”   侍从道:“四爷放心,已经派人去报了平安,并没多嘴说别的。”   对范垣而言,府里的人如何想法自然不重要,他心中担忧的只是琉璃。可虽然想立刻见到她,又知道自己此刻行动不便,又怕见了她的面,她是一定要看自己伤的如何的,岂不是令她又受一番惊吓?   范垣一念至此,就不想急着回去了,才要吩咐侍从回家一趟,那侍从面有难色,声音又低了几分,道:“还有一件事也想禀告四爷。”说着,就把家里小厮来报信的事说了。   范垣忙问:“可知道是为了什么事?”   侍从脸色惶惶:“属下说了,四爷可别急。”   范垣听了这句,心里就有了不祥的预感。   范垣缓步回到四房之中,门口丫鬟无精打采的,几乎没发现他已经回来了。   慌的掀起帘子,待要往里报,又想到先前太医叮嘱不许喧哗,便生生噤口。   范垣一抬头,就见堂下或坐或站着好几个人。   正中桌边,是冯夫人跟温姨妈对面坐着,温姨妈正低着头流泪,冯夫人也脸色异样的仿佛在劝说什么。   在两人下手,是曹氏夫人,芳树,曹氏身边站着一人,居然是东城,少年红着双眼,脸上有哭过的水渍。   范垣目光所及,竟然又看见自己的生母许姨娘,略有点远的站在冯夫人身后,脸色也不大好。   范垣见这样的阵仗,心突突而跳,跳的很不对头,每跳一下,通身就有千丝百缕的牵动着。   刹那间,就好像有个棒槌在重重地敲击自己的头,伤口,又仿佛那颗心要从他身上的伤口里直接撞跳出来似的。   来不及行礼,范垣目光往里一偏,直接回里间卧房去了。   冯夫人跟温姨妈见他进门,就停了口,温姨妈看他一眼,又眼中蕴泪地转开头拭泪,冯夫人眉头深锁。   待见范垣一声不响地进了里屋,向来对范垣极度挑剔的冯夫人,这时居然一反常态的并没有流露不满不悦等,脸上反而隐隐地透出一丝伤感。   范垣进了里间,见小桃正立在帐子前,一边看着里间的琉璃,一边自顾自此擦泪,竟没发现范垣进来了。   范垣心力交瘁,走到床边的时候,双腿一软,几乎跌倒,忙撑着床榻边沿缓缓地坐下。   此刻小桃才发现了他,惊怔之下,不由道:“四爷怎么才回来?晌午时候就叫人出去找四爷了……”   她说着说着,便哭了出来:“四爷早点回来就好了,兴许就不至于好好的就……”   范垣身不由己地听着她念叨,只觉着额头上的每一根血管,都跟心一样嗵嗵地擂鼓般的跳响,涨动,让他眼前阵阵发黑,几乎看不清琉璃的容貌了。   直到小桃说完,范垣才稳了稳道:“夫人怎么样?”   小桃还未开口,身后林太医说道:“夫人的身体甚是虚弱,只是……并没有大碍,此后仔细调养,等把根基养好了就好了,方才吃了药才睡了。大人不要过于、过于忧心焦虑才好。”原来林太医原先也在外间,正琢磨方子,听说范垣回来了才忙跟了进来。   范垣满心茫然,脸上却更显得淡漠:“有劳。”   林太医本惶恐不已,捏着把汗,听他淡声如此,忙拱手道:“不敢,不敢。”心想给他解释一下事发的原因,又怕说多了反而惹祸上身。   范垣抬了抬手一挥:“你们都出去吧。”   小桃迟疑地看他一眼,终于后退了出去,林太医就也仍随着出去了。   等众人都去了,屋里终于又只剩下了他们两人,范垣往床边挪了挪,半边身子挨在床壁上坐了,把琉璃的手握住,望着那晶莹纤长的手指,慢慢地张开五指,跟她十指相扣,仿佛缠绵之态。   他就着这个姿势,慢慢地闭上双眼养神。不知过了多久,察觉手上一动。   范垣低头,对上琉璃睁开的双眼。   琉璃先是动了动右手,因被范垣握着没法子挣开,便抬起左手,在腹部上抚过。   神情怔怔的,一时没有开口。   范垣其实并没有睡得踏实,心里一则是琉璃,另一则是伤口,疼得令他片刻安生都没有。   此刻范垣向着琉璃一笑,轻声唤道:“师妹。”   琉璃的手在腹部并没撤开,闻言“嗯”了声:“你回来了?”   范垣道:“回来有一段时候了。”   “我听说今日有人行刺?”   “是。”   “儆儿伤着了么?”   “没有,他很好,已经给护送回宫。”   “那你呢?”   绛红色的锦纹霞帐,无端地把范垣毫无血色的脸染上了一层淡红,他微微一笑:“我也很好。”   两人四目相对,琉璃想要起身,范垣在她肩头轻轻一按:“别动。”   琉璃道:“师兄。”   范垣应了声。   “师兄,”琉璃又叫,“我、我……”   她还没说完一句话,眼中的泪就跟荷叶上拢着的大颗的露珠一样,沿着眼角迅速滑了下来,没入鬓中。   琉璃只觉着万箭穿心似的,绝不想说这句话,却不得不说,一霎时说话呼吸都困难了,只断断续续地哑声道:“孩子,孩子……”   范垣垂首看着她:“别说,别说了。”   他握着那纤长净白的手指牵到唇边,半晌道:“还记得那次我跟你说过的话么?别的什么我不敢求,也不想强求,只有一点最要紧的,你一定得好好的,不能有事。”   “我不,”琉璃却不肯听,大叫了声后,翻身抱住范垣,失声大哭起来。   原来先前琉璃因担心朱儆出事,引得胎气不稳,后来却无意中听见林太医跟冯夫人说原来不是朱儆,而是范垣。   又听说是太医院首座方擎带人前去,可见这伤势一定非同一般。   先前是为朱儆,如今又是范垣。   惦记朱儆,是因为琉璃为人母的心性,且朱儆一个小孩子,时刻需要大人照顾保护,所以一旦提起行刺之类,琉璃第一个担心的当然是自己的儿子。   她并没有想到范垣,倒并不是不关心范垣,而是觉着范垣太过强悍,绝不会有什么事的,不仅是她,先前冯夫人也同是这样想的,所以在听林太医说范垣负伤后还有些不信。   没想到猝不及防的,上天就又戳中了她另一处软肋。   这一波一折,心绪起伏动荡,更引乱了胎气,再加上这具身体原本就孱弱不堪,竟再也无法承受,于是……便小产了。   琉璃前世平平安安地顺利诞下朱儆,却从没有过这种遭遇。   更加料不到,老天居然会“赐”给她这样糟糕至极的“体验”。   原本得知自己有身孕之后,琉璃心中多的竟只是懵懂茫然,不知这个自己跟范垣的孩子到底会是什么样的。   她想象不出来。   这数日来的将养,她终于慢慢地习惯,同时因为这个小生命的到来,让她突然回忆起许多在她怀着朱儆时候的琐碎小事,时光开始甜蜜起来,也有了很好的期待。   谁知就在这时候,偏偏老天又把他夺了去。   这两天中,琉璃多是在昏睡中度过。   期间,温姨妈被冯夫人接了来,只留在四房里时刻照料。   范垣也在家中不曾出外,他身上的箭伤,一应疗伤之类的都避开温姨妈,免得惊吓到老人家,更不许琉璃看见或知道。   这天,琉璃醒过来,望着范垣苍白的脸颊,突然道:“师兄,你的伤怎么样了?”   范垣道:“小伤,也都好了。”   琉璃不知他说的真假,恍惚失神中,竟举手在肚子上又试了试,在她的感觉中,那个小东西仍是非在似在的,让琉璃怀疑那天的遭遇只不过是一场荒谬的梦而已。   “孩子没有了,师兄。”琉璃忍不住喃喃的。   范垣道:“不去想这个了。”   琉璃道:“师兄,你猜,是不是因为这孩子知道,知道你跟我并不是十分喜欢他……所以才不肯来的。”   范垣微震,继而说道:“你的身子这样弱,偏偏又爱胡思乱想。不许胡说了。”   琉璃眼中又蕴出泪来,哽咽道:“可是为什么,我才开始喜欢上的,我舍不得。”   范垣单臂将她抱住:“我知道,我知道。”   他对于这个孩子,本就并没有抱着格外大的希望,而且在范垣心目中,最重要的就是陈琉璃在而已。   在听说琉璃小产了之后,他有些惊愕,也有些惋惜,但最大的担心就是琉璃的身体。   但是这会儿看琉璃如此难过的样子,范垣突然也开始感同深受的身心隐隐作痛。   ***   就在范垣同琉璃双双养伤之时,宫中,小皇帝朱儆也有些忧心忡忡。   在朱儆的心上,像是压着两块大石。   其一,是范垣的伤。范垣养伤之事自然有太医院方擎亲自禀告,在度过了最初的凶险期后,因范垣身体极好,加上药石得当,慢慢地恢复起来。   至于第二件,自然是琉璃。因为那天范府的小厮十万火急去灵椿坊寻琉璃,后来范府又请了林太医前去,纸里包不住火,琉璃小产的事……朱儆也很快知道了,虽然他是个小孩子,但身边都是太医,总知道这种事非同小可。   如果是在以前,朱儆一定要不管不顾地冲出宫去,一看究竟。   但小皇帝知道,如果不是因为他,这一趟的行刺噩运自然可以避免。范垣当然就不会受伤。   何况亲眼目睹了那些刺客的凶残行径,且范垣因此差点丧命,一念至此,朱儆就再不敢轻举妄动了。   只不过因为压着这两座小山,又每每梦见那天惨烈的场景,连日来,小皇帝始终郁郁寡欢。   这天,朱儆因有事要找陈冲,陈冲却不在跟前,等了半晌才回来。   朱儆心里正憋着一股火,忍不住怒道:“你干什么去了,怎么才回来?”质问的时候,却突然发现陈冲的脸上似乎有些擦伤般的痕迹,朱儆道:“你脸上是怎么了?”   陈冲下意识地举手一探,然后道:“是方才脚下踩到了一块冰,从柱子上擦过了。幸而没事。”   朱儆道:“你也太不小心了!”突然又背着小手,老气横秋地叹息说:“怎么竟都这么三灾八难的,以后你可也要小心些,不然朕更加连说话的人都没有了。”   陈冲听到这里,便笑道:“皇上怎么会没有说话的人?比如在这宫里头就有人很愿意跟皇上说话呀。”   朱儆道:“你说的是谁?”   陈冲说道:“比如之前还来找过皇上的严太妃,还比如……先前的那位主子娘娘呀。”   陈冲说着,指了指普度殿的方向。   朱儆即刻会意:“你倒是提醒了朕,我也很喜欢跟太妃聊天。至于郑氏夫人么……”   陈冲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朱儆叹息道:“她却是个不错的人了,只可恨之前有些人痴心妄想的,说的那些什么,要重新册封郑氏为皇太后……真是荒唐的很。”   陈冲忖度着小声道:“其实、其实细想,也不算十分荒唐,皇上年纪毕竟还小,先前只有几个奶母照料。委屈的很,倘若多个可靠的人照料,倒也是好呢。何况那些人要求册封之类的不过是他们自己的狭隘想法。郑氏娘娘却是个一心向佛念经的,应该不会在意这些,这也绝不是娘娘的本意。”   朱儆向来对陈冲有一种莫名的信任,此刻也本能地点点头,可一回味,又道:“你怎么知道不是她的本意呢?也许她心里也盼望着呢?”   陈冲知道他人小鬼大,如果紧着劝或者说郑氏的好话,结果可能就适得其反。   陈冲便笑道:“这个奴婢就不知道了,不过郑家在外头的势力倒是不小,如果重新册封之类的,这些老士族世家的,应该会感激皇上隆恩的。”   朱儆当然即刻听出他的弦外之音,无精打采地问道:“陈冲,你今儿是吃了什么迷魂汤了,总说郑家的好。”   陈冲微微悚惊,正要掩饰,朱儆问:“刺客的追查,可有线索了么?”   陈冲忙道:“已经有了些许眉目,锦衣卫正在加紧排查,皇上莫急。”   朱儆皱眉道:“不要只是托辞,还有大理寺的人,你都督促着,务必叫他们要尽快查明,朕等不及想看看,到底是什么人狗胆包天想行刺朕。”   说了这一句,又想到那天跟刀刃擦身而过的可怖,身上一股冷风绕过似的。   陈冲忙低头领命。   朱儆说了这些,低头又默然道:“有这个闲散时间,不如再派两个人去范府探望少傅跟纯儿如何了。”   陈冲立即叫了个小太监,这般如此的吩咐。   半个多时辰后,小太监才回来,报说范垣已经大好了,夫人也有所起色。朱儆点头叹道:“真是老天有眼,菩萨保佑。”又让陈冲捡些上好的山参,官燕等送到范府去。   这日的傍晚,养谦进宫侍读。   朱儆见了他,便先问道:“温爱卿,纯儿怎么样,你可见过她么?”   那天先是当街行刺之事发生,然后又紧接着琉璃出事,养谦只听人说街头的事,又打听说是撤到了灵椿坊,正是纳闷猜疑,后来才听说琉璃也出了事,一时五内俱焚。   此刻听朱儆提起,养谦眼圈发红,低着头道:“回皇上,多亏了有宫内的太医在,纯儿好的差不多了。”   朱儆问道:“好好的,怎么会小产的呢?”   养谦摇了摇头:“臣也不是很清楚。”   朱儆试探着问道:“会不会……是因为那天刺客行凶的事,给纯儿知道了,才……”   养谦低着头,心头沉重。   其实养谦心里自然也是如朱儆一样的想法,他们两人都以为,琉璃必然是听说了范垣受伤的消息,受惊之下导致小产。只是养谦不敢说出来罢了。   毕竟行刺之事也跟朱儆有关。   只是两人又哪里知道,起初让琉璃惊心不稳的,不是范垣,而是朱儆。   半晌,养谦默默说道:“臣想,这大概是妹妹的命罢了。”   当初拦着不叫她嫁给范垣,到底是一意孤行的嫁了,如今好日子才过了没几天,居然又闹出这一件来,让养谦如何不闹心。   朱儆问养谦,其实心里盼着他说出一个合理的原因来……最好跟那天行刺无关的,如今听他说是命,却一呆。   正说到这里,有个小太监进来送点心。朱儆心不在焉,正要去拿一块儿吃,突然望着那小太监道:“你是哪里来的?怎么看着面生?”   小太监忙道:“奴婢是才提上来,负责伺候皇上的。”   朱儆道:“朕身边已经有了赵添了。”   小太监不敢言语,朱儆瞅了他一会儿,示意他退下,又命人传陈冲来。   片刻陈冲到了,朱儆问道:“那个新来的是谁?赵添呢?”   陈冲道:“是新选上来伺候皇上的,小添子……他先前因为做错了一件事,被降到了桐叶殿去了。”   朱儆大吃一惊:“胡说,怎么朕不知道就把人打发走了?是谁的主意?”   陈冲道:“是、是奴婢自作主张的。”   朱儆呵斥道:“你越来越糊涂了,上次把他关起来拷打,才回来几天,就又把人调走了?他就这么不入你的眼?朕却喜欢,快把人找回来!”   陈冲面有难色:“皇上,赵添是犯了错才给降下去的,这样立刻提上来,只怕不合规矩,不入就让他在桐叶殿历练历练,若是他真的洗心革面悔改了,奴婢再调他回来?这也是为了他好,也对皇上好。”   朱儆正在烦恼之中,哪里听得进这个去:“不行,朕说他好,谁敢说他不好?快把人找回来!”   陈冲索性跪地求道:“皇上,你如果真觉着赵添好,就让他在那历练过后再回来吧。”   这一刻,底下养谦已经看出蹊跷。   陈冲本来是极忠心朱儆的,对于这小主子的吩咐百依百顺,如今却对于要调赵添回来这件事推三阻四。   本来以他大内首领太监的身份,随便说一句话,便能将人调回来,但是从陈冲的举止言行中,仿佛到处都透露着身不由己的气息。   那在这偌大的深宫之中,还有谁能左右这位大太监的意志?   养谦第一个所猜疑的,居然正是黛烟宫的那位严太妃。   但一想到严雪那清冷的气质,并不像是个愿意插手宫中奴婢事务的人。   就在养谦猜疑的时候,朱儆仿佛也察觉了什么:“陈冲,真的是你把赵添调走了的?”   陈冲微震:“这、这……”   朱儆走前一步,望着跪在地上的老太监,突然说道:“从父皇母后在的时候你就一直伺候,我怎么不知道你曾有过一次自己碰伤了脸的,你先前去哪里了?”   陈冲尽量陪笑道:“奴婢、没去哪。”   朱儆道:“你胡说,再敢不说实话,就是欺君之罪!”   陈冲忙低下头,瑟瑟不语。朱儆着实心眼太多,略一思忖便问道:“你是不是去了普度殿?”   陈冲面露愕然之色,才要否认。朱儆皱眉道:“他们为难你来?赵添给调走,也是郑氏夫人的主意了?”   “不不,皇上!”陈冲有些慌张。   朱儆望着他张皇的样子,迈步往外就走,陈冲忙从地上站起来,连滚带爬追上:“皇上,你去哪!”   朱儆道:“我去见郑氏夫人。”   “皇上,不要去!”   “你怕什么!”朱儆回头瞪向陈冲,“你不要忘了,她早就不是什么皇后,更加不是什么皇太后了,这宫里只会有一个皇太后,那就是我母后!”   陈冲还未回答,就听到殿外有人道:“皇上说的自然是很对的。”   听了这个声音,陈冲一惊,朱儆微微抬头看向殿门口。   朱儆身后站着的是养谦,在养谦听来,来人的口吻冷淡沉着,虽然声音并不难听,听在人耳中,却如同给倒春寒的水冷不防泼在身上一样,森森然,透心凉。   来人很快现身门口,一身褐色的宽袍长袖,仍是素净避世的打扮,来的人正是废后郑氏。   郑氏进了门,眼睛一直都在朱儆身上。   她往前走了两步,然后一笑,向着朱儆屈膝行礼道:“参见皇上。”   朱儆望着她走近的样子,不知为什么竟想起了被行刺那天,给那手握钢刀的刺客步步紧逼时候的感觉。   朱儆的呼吸忍不住有些急促,小手握拳。   就在这时候,听身后养谦道:“皇上……夫人在给您见礼呢。”   朱儆回过头来,望着温养谦那张略有些肖似“温纯”的脸,心里的冷意似乎散了些了。朱儆仍旧转身:“夫人不用多礼。”   郑氏夫人微笑:“方才我在外间听见皇上跟陈公公的话,皇上不喜欢这个新挑上来的小太监?那不如就再换一个怎么样?”   朱儆道:“不用那么麻烦,也不必另外选人了,我用惯了赵添,把他换回来就是。”   郑氏温声道:“皇上,早先太祖皇帝曾经说过,对于近侍一定不能过分宠信,不然的话会导致宦官专权的祸患,所以太祖皇帝曾定下规矩,若是宦官有意图不轨的,便处以剥皮之刑。”   朱儆打了个哆嗦,眼前出现的,又是遇刺那天,范垣抱着他出马车,那陡然撞入眼眶的,满地横七竖八的尸首跟血迹斑斑。   那股寒气又开始在心头盘绕,朱儆控制住自己要瑟缩的冲动:“你……你说的这些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又不曾过分宠信过谁。”   郑氏扫过一边的陈冲,后者却低着头,并没有跟她目光对视。   郑氏又和颜悦色地对朱儆道:“皇上,我这样说是为了提醒皇上,更不是指责谁,只是听说那个叫赵添的奴才很不像话,还曾三番两次惹怒了首辅大人,皇上却一味护着他,如今我替皇上解决了他,岂不是好?”   朱儆本极生气,听她提起范垣来,那怒气却消减了大半,只道:“你……这个似乎不该您管吧。”   郑氏委婉道:“我知道我的身份管不住皇上,只是不能眼睁睁地看着皇上被奸人左右才宁肯如此,皇上若要惩罚,我也是甘心领受的。”说到这里,郑氏屈膝,竟向着朱儆跪了下去。   朱儆一惊,这位毕竟曾经是皇后,他年纪小的时候,还常给她抱在怀中百般疼爱的,也曾随着陈琉璃前去拜见请安的。   朱儆忙上前一步:“快别这样!”   郑氏仰头望着他,恳切说道:“皇上,忠言逆耳利于行,良药苦口利于病。佛家说以身饲鹰,若是我跪着能让皇上了悟,我甘心如此。”   朱儆道:“有什么话起来说就是了。何必如此,陈冲!”   陈冲才过来扶住郑氏,说道:“娘娘快快请起说话,这样岂不是让皇上心里不安?”   郑氏这才缓缓起身,仍是正色凝视着朱儆双眼,道:“先前御膳房的风波才消停了些,又有行刺之事。皇上是朱家的一根独苗,一定要好生保重,半点闪失也不能有才是。”说到这里,眼圈一红,有泪影闪烁,郑氏继续说道:“可惜我那妹妹去的早,不然的话,有她看着皇上,我又何必操半点心?我之所以如此操心,未尝不是因为痛惜她就这么去了……她的在天之灵看着皇上,若见皇上缺教乏养,她自然安生不了,我一想到这些,就再也不能袖手旁观,哪怕是别人说我有所图,也要替她做点什么才好。”   郑氏说着,缓缓俯身:“皇上,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朱儆听她提到了自己的母后,早也红了眼睛,点头道:“朕……明白的。”郑氏端详了朱儆片刻,仿佛欣慰般将朱儆慢慢揽入怀中:“皇上!”   朱儆迟疑着,有些僵硬地靠在妇人的肩头。 第91章 交心   这一天,范府的书房之中,太医院方院首给范垣检查过了伤处,又重新敷了药,叮嘱道:“现在看来,大人的伤恢复的很好,幸而之前也没伤到了骨头,否则的话就没这样顺利了,这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范垣不语,只是慢慢掩起衣裳。   方擎一边收拾着药箱,一边又道:“只是这一番的苦头也是常人难以承受的,近来我看大人比先前清减了不少,还是要注意调养才是,免得伤治好了,却损了根本。”   范垣道:“多谢。”   方擎看看他淡然苍白的脸色,心中无奈。   方太医当然知道,先前皇上遇刺,范垣受伤,偏偏新夫人又小产了,范垣的心情可想而知,可谓内外交煎。   而他的伤,虽未伤到骨头,但这份生生撕裂皮肉之痛,也是几生几死,当初料理伤口的时候,连太医们都为之色变手颤,不敢轻举妄动呢,也亏得是范垣这样强悍的人,才能如此熬了过来。   方擎又不敢多说别的,只能勉强宽慰一两句罢了。   此时房门上轻轻给敲了敲,范垣道:“进来。”   门扇开处,走进来的却是琉璃,身后跟着小桃跟另一个丫鬟。   范垣本来面无表情,见琉璃进门,却立刻站了起来:“你怎么来了。”紧张地走到跟前儿,把她双手拢住,上上下下扫了一眼,又忙引着她来到自己的椅子上坐。   琉璃因见方太医在场,不便如此就坐了,便轻轻推了他一下。   方擎惊讶之余,忙行礼:“参见夫人。”   琉璃本站在范垣身旁,范垣却偏要叫她坐下,琉璃正向着他使眼色,听方擎如此,便温声带笑地说道:“方大人好,又叫你跑了一趟,辛苦了。”   方擎忙道:“不敢,这是我分内之事。”   范垣瞥着琉璃,因她仍是站着,不禁面露不快。   琉璃暗中掐了掐他的手,范垣望着她含笑的样子,脸色才缓和了几分。   方擎身为太医院首,最会察言观色,洞察人情,见这般情形,知道自己成了不讨喜的蜡烛光,正早想出声告退,却听琉璃问道:“方大人,四爷的伤势不知如何了?”   方擎忙道:“刚才给四爷细细看过,伤恢复的很好,只是仍旧要留心不能随意动作,免得对于愈合有碍,另外……”   琉璃忙问:“另外什么?”   方擎陪笑道:“我看四爷最近清减了些,受这样的伤……还要好生调养才是。”   因方擎知道对范垣说这些话,他未必肯听,如今幸而琉璃亲自来问,便立刻抓住时机告诉。   毕竟……这位首辅大人谁的帐都不买,独独对这位小夫人是最为疼顾,她说的话,却比众人说一万句还有用。   琉璃果然说道:“多谢太医提醒。”又半是责怪的瞪了范垣一眼。   范垣便对方太医道:“你也该去了。”   方擎忙道:“是,那下官改日再来。”旁边的内侍过来,帮他提了药箱往外而去。   琉璃还想送一送,却给范垣握住手腕,琉璃只好说道:“小桃,送送方首座。”   方擎笑道:“不敢不敢,我是常来的,夫人万万不必多礼,告辞。”又向着范垣行了个礼,后退一步,方出门去了。   此刻书房里才又清静下来,范垣道:“这下你总肯坐了吧。”   琉璃缓缓落座:“方大人的话你总该也听见了,你要还不知道保养,这样面黄肌瘦的出去,人家不觉着你是受了伤,只觉着是家里的人薄待了你。”   范垣笑了笑:“我哪里面黄肌瘦了,就你会多心。”   琉璃低下头,略有些黯然:“这也怪我,是身子不争气,不然的话,一定得打起十万分精神来,好好照看着,也不至于让你这样……”   琉璃还未说完,范垣皱眉道:“更加胡说了!”   琉璃这才抬头看向范垣,求道:“师兄,给我看看那伤吧。”   自从那日受了伤,琉璃因自顾不暇,毫无精气神,原本担心范垣,可见他好端端地回来了,也不像是有什么重伤的,才把那份担忧放下。   那段日子里,痛不欲生的,自然有些忽略了范垣,又因范垣从不在她面前流露伤痛难熬之色,一应敷药、喝药等也都避开琉璃,是以琉璃竟不知他伤的如何。   只是近来琉璃渐渐恢复了,才隐约听闻范垣伤的很重。只是私下里问他,或者要求看看他的伤,范垣总会笑说无事,叫她不要大惊小怪,百般的推脱不肯。   这日听说方太医来,琉璃才故意选在这时侯来了,想亲自问问方擎他的伤势。   范垣却也知道琉璃此刻来的用意,又听她如此说,便道:“你又来了,都跟你说了只是点子擦伤,也值得你特跑过来一趟?方擎刚才都说了,恢复的很好,你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琉璃拉着他的手,摇晃着求道:“我不管,我今儿一定要看。”   范垣叹了口气,顺势把她抱住:“好了,听话。不去看那没要紧的。倒是你,外头还有雪就跑了来,累不累?”   琉璃推开他:“不要跟我说这些好听的,我就要看。”   范垣一愣,琉璃道:“师兄你越是这样,我越是心里明白,如果是小伤,你何必推三阻四,你只是怕我看了害怕担心,所以才一直故意往小了说。”说到这里,眼圈便红了。   范垣听琉璃已经看破自己的用意,心中酸楚,无言以对。   琉璃停了停,又道:“你可知道,那天我听说儆儿遇刺,慌张的很,可我虽然担心,却又明白,有师兄在,儆儿一定不会有事。”   “但是,”琉璃吸了吸鼻子,眼泪先掉下来,不禁哽咽道:“但是我怎么也想不到,你会有事。”   范垣怔忪:“师妹……”   琉璃道:“那会儿我听说你出了事,就像是天忽然就黑了一样。”一想到当时的那种感觉,琉璃不寒而栗,往范垣怀中靠了靠:“师兄,师兄,我那时候忽然很怕。”   范垣的眼角泛红:“你、你怕什么?”声音微微沙哑。   琉璃喃喃道:“我也说不清,只是什么也看不见,心里头也突然疼得厉害,不知道要怎么办了……像是、像是濒死,身子也不知道有没有,魂魄也不知道有没有。”   范垣捂住她的嘴,不让她继续说下去。   虽然只是三言两语,在范垣听来,却仿佛轰雷掣电。因为相似的感受,他也有过。   当初陈琉璃出事的那一刻,他的感觉,便如同琉璃此刻所说。   他以为是自己单方面的至深恋慕,没想到,今日却听了琉璃的真心话。   他本来也以为琉璃这一次受惊小月,是因为担心朱儆遇刺的原因,可此刻才清楚,他也是症结之一。   恍惚中,是琉璃叮嘱:“师兄,以后、你也不许有事,好不好?”   半晌,范垣回答:“好,我答应你。”   范垣终究没给琉璃看自己的伤。   正如琉璃所说的,他怕。   琉璃终究不比自己,他是男子,体魄也强健,且这一次伤着的只是肉身而已,但琉璃就不同了,这一番,可谓身心俱损。   虽然琉璃只是担心他的意,但方擎曾拿着镜子从后面给他照过伤处,那样狰狞可怖的伤痕,自己看着倒也罢了,要是琉璃看见……还不知如何伤心惊惧呢。   琉璃见他坚持,只得放弃,只不过从此后便打起精神,在饮食上着意调养。   殊不知范垣见她精气神一天好似一天,不再如先前那样郁结不乐,对范垣而言,琉璃的好,却像是治疗他身心的最有用的一剂灵药。   ***   年后,朱儆因知道琉璃大好,便宣召她进宫相见。   琉璃正也惦记着这孩子,便把给他做的棉衣,还有一样小物件儿一起包好,带进宫来。   两人相见,朱儆瞧见棉服,又知道是琉璃亲手做的,喜不自禁,立刻穿了起来,又向着陈冲炫耀:“你看怎么样?”   陈冲笑道:“好的很,这颜色,大小,都很衬皇上呢。简直比尚衣局做的那些都好。”   琉璃听了这样违心的赞美,微微脸红:“其实早该送过来的,只是先前事多就耽搁了,没想到皇上长的这样快。”她打量着朱儆,眼神有些伤感,又有些欣慰,抬手给他拉了拉衣角。   原来虽然是自己的亲生儿子,但琉璃所熟悉的,自然是之前还小的那个孩子,可如今朱儆已经九岁了,身量更是长的飞快,虽然琉璃已经暗中留意了尺寸,但是耽搁了这几个月,棉衣竟显得有些小了。   朱儆对上琉璃的眼神,心中一阵恍惚。   陈冲却又笑问:“咦,这里还有一样物件,这是什么?”   琉璃回过神来,此刻朱儆已快手快脚地把那样东西拿在手中,睁大双眼:“这是……这也是你做的,给我的?”   琉璃笑道:“是我做的,是第一次做,笨手笨脚的,皇上留着玩罢了。”   此刻朱儆手中拿着的,竟是个憨态可掬的小布老虎,炯炯精神的眼,头顶带王,两只圆尖耳朵,后面还有一根小尾巴,虽然手工很一般,但胜在圆头圆脑,带着虎气,又十分可爱。   朱儆惊喜交加:“好得很,我喜欢这个。”举着这小老虎,爱不释手。   琉璃望着朱儆穿着棉衣,玩着布老虎的样子,如此乖巧。   她本来极为欣慰的,但看着看着,突然有些不敢再看,就回过头去。   可就在琉璃回头的时候,她看见一个意外的身影,正站在殿门口。   琉璃一怔之间,看清了那人是谁。   乌发一丝不乱,银灰色的锦纹缎服,整个人气质十分的肃然,虽然容貌生得端庄秀美,却因为这偏肃冷的气质,让她看着比实际的年纪都要老上几分。   这来者自然正是废后郑氏夫人。   自从郑氏去了佛堂,琉璃就很少再跟她见面,只在先帝驾崩的时候,郑氏露过面,参与过一些礼制等事。   这会儿朱儆也看见了郑氏,他一愣之下,忙把手中的小老虎放低,又下意识地往身后藏了藏。   郑氏却已经走了进来,目光从琉璃身上转到朱儆身上:“皇上安好。”   朱儆敛了些笑:“夫人怎么来了?”   郑氏微笑道:“我听说皇上身子不适,又不能去练习骑射武功,心里担忧,所以过来瞧瞧。”   朱儆听见“武功”两字,很有些不自在,眼神闪烁。   郑氏又看向琉璃,微一点头:“这位是首辅范大人的夫人了?”   昔日还是姐妹相称,现在……琉璃垂下眼皮:“是。”   郑氏叹道:“果然是个钟灵毓秀的人物。”却并不多言,只又看着朱儆道:“皇上身上哪里不好?可传过太医了?”   朱儆明显搪塞:“先前还有些肚子疼,现在却已经都好了,不用请太医。”   郑氏道:“既然如此,皇上也该去练习武功才是,皇上这个年纪是最好的,一则强身健体,二则也多些文武双全的本事,若是白白地荒废,岂不可惜?”   朱儆因终于盼了琉璃进宫,如何肯去,何况他已经逃了数月的课了。   于是道:“今儿已经晚了,就改天吧。”   郑氏道:“本来我不该无礼,只是皇上从年前就不再习武练功,这样如何使得?”   当着琉璃的面儿,朱儆莫名地有些尴尬,把手中的小老虎挥了挥,丢给陈冲,又叫宫女来给自己脱衣,一边说道:“朕心里烦,不愿意去。”   郑氏皱了皱眉,忽然看向琉璃。   琉璃正听得发呆,一是不知道朱儆为什么突然间逃起课来,二是,万万想不到,郑氏居然竟跟朱儆这样的“熟稔”了似的。   她不知道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事。   察觉郑氏在望着自己,琉璃转头,郑氏却又很快收回目光,仍是对朱儆说道:“既然如此,想必皇上是真的身上不好,还是速请太医来看看最佳。夫人觉着呢?”   最后一句,突然神出鬼没地又问向琉璃。   琉璃正为这奇怪的一幕而惊疑,几乎没反应过来是问自己。   突然看朱儆也望着她,琉璃才意识到:“皇上……”   才一张口,想到方才朱儆跟自己玩耍时候欢天喜地的样子,哪里像是个有病的,只怕这小孩子自己心里有什么算计。   何况从郑氏的言行之中,总透出一股令人不舒服的感觉。   琉璃便道:“我如何敢说,这自然是看皇上的意思罢了。”   郑氏飞快地瞥了她一眼,不吱声了。   朱儆听了琉璃的回答,松了口气一样:“看吧,纯儿都这么说了……”突然发现自己的语气太过轻松了,便又道:“那少傅若在,自然也该是这么说。”   郑氏听他把范垣也抬出来,想了想,一笑:“既然如此,那我也不敢说什么了,皇上且多保重龙体。”   郑氏夫人行了礼,缓缓转身,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   她看着琉璃,突然问道:“夫人可认得我是谁?”   琉璃很意外。   陈冲在旁张了张口,又低下头去,倒是朱儆说道:“她怎么会认得?她是第一次见到夫人。”   郑氏盯着琉璃看了会儿,方“哦”了声,这才去了。   琉璃目送她离开,心底惊疑。   朱儆却叹了口气,喃喃道:“不是拿母后来压朕,就是拿少傅说事,真是头疼。”重新把那布老虎拿了过来,揪揪尾巴,扯扯耳朵,撒气似的。   琉璃很想问问他怎么跟郑氏如此熟悉的,又想到郑氏临去的那一问。也觉“头疼”。   想了想,琉璃走到朱儆身旁:“皇上,为什么几个月没有去习武了?真的是哪里不舒服?”   朱儆不回答,只是耷拉着头。过了会儿才闷闷道:“没有。”   琉璃还想再问,却见陈冲在旁向着自己使了个眼色。   见朱儆坐在椅子上把玩那布老虎,有些出神似的,琉璃便转过身,同陈冲往外。   陈冲瞧了瞧里头没有动静,便悄悄地对琉璃道:“夫人,不要再问这件事了。”   琉璃忙问道:“这是什么缘故?”   陈冲苦笑说道:“皇上的确几个月没有去练功习武了,至于原因,奴婢也不知道。只记得……是从年前那一次遇刺之后。”   微服私访后,范垣在府中养了月余的伤,而朱儆因给他护着,自然是毫发无伤。   但是因为猛地目睹了那些杀戮景象,朱儆毕竟只是个孩童,毫无预兆地被迫经历了一场生死,身体上虽然没有伤,心中如何,却谁也不知道。   那天去演武殿,才进内,望见几个正在演练的禁卫,不知为何突然失控似的大叫大嚷,转身跑了出去,从此再也不肯踏足。   琉璃听陈冲说完,自然也不明所以,便不再问此事,只道:“那位、方才来的那位、可是先前辞了凤位的郑皇后是么?”   陈冲点头,琉璃道:“她不是在一心念佛么?怎么居然……”   陈冲道:“这位娘娘,是因为担心皇上一个人在宫内,没有长辈照料,所以才这样行事的。”说到这里,又笑声道:“您大概还不知道?曾经礼部有人上书,请求皇上恢复这位娘娘的身份,让她做皇太后呢。”   这件事琉璃倒是隐约有些耳闻,只是没当回事罢了。   不知不觉到了午后,琉璃要出宫去了。   朱儆望着她,突然叫住。   琉璃止步等候,不知这孩子还有何事,听朱儆道:“纯儿,你、你看过少傅的伤了吗?”   “没看过。”琉璃摇头。   朱儆的眼神有些迟疑:“你没看过?”   琉璃虽不明白他的用意,却也照实说道:“他不让我看,想必是怕那伤、伤痕难看,怕吓到我。”   朱儆却并没有笑,只是愣愣地望着她:“我也听方擎说了,那伤口的确有些可怖的。那天我也亲眼看见,那伤,比我的拳头还大,血、血洒了半边身子。”   琉璃的脸色发白:“什么?”   这件事朱儆对谁也没有说过,就算之前见到了琉璃,也憋在心里,直到此刻她要走才有些忍不住。   朱儆道:“那天少傅护着我,自己却中了箭,有个刺客趁机杀过来,少傅就……”   眼前又出现那天范垣一手护着他,一边反手拔箭的场景,那一溜的鲜血随着他的动作飞溅,有几滴随风悄然落在朱儆的小脸上,当时他却毫无察觉,只在事后,才看见自己的领口身上也溅了几滴血渍。   这些话,范垣当然也从未跟琉璃说过,如今听朱儆自己提起来,却像是那支箭直接从自己的心头拔了起来一样,皮开肉绽。   琉璃看着朱儆,朱儆也看着她,母子两个人面面相觑,竟都没了声响。   又过了半天,朱儆才说道:“好啦,你、你回去吧,只是别跟他说、朕同你说了这些。”   琉璃点了点头,没有注意朱儆恍惚的脸色,只是转过身默默地出门去了。   琉璃出了大殿,随着小太监往外而行,心中只惦记着朱儆说的那遇刺之事。   正走间,前方小太监止步道:“郑侍郎。”   那人道:“是干什么去?”   小太监笑道:“送夫人出宫呢。”   琉璃自顾自想着心事,此刻慢慢抬头,对上郑宰思明亮的眼神,他仍是笑嘻嘻的,似一如往常。   郑宰思越过小太监走了过来:“这么可惜,我才进宫,你就要走了?”   琉璃定了定神,之前从养谦口中听说过,那次行刺里多亏了郑宰思带人及时赶到,且他自个儿为了保护皇帝也受了伤。   琉璃便轻声道:“郑大人好。”   郑宰思打量着她的脸,道:“你的脸色不大好,是怎么了?”   琉璃道:“没什么。”简单回了三个字,迈步要走。   郑宰思见她半低着头要去了,本能地想拦住她,但这青天白日,彼此又是如此身份,那手臂竟重若千钧。   眼睁睁地看着琉璃从身畔经过,郑宰思叫道:“喂!”   这一次,琉璃并没有止步。   郑宰思呆呆地看着她离自己越来越远,脸上的笑意也一寸寸的减少。   却正在这时候,有一道身影从身后跑了出来,竟是跟随陈冲身边的一个小太监,一眼看见他在,忙道:“郑大人在这里就好了,快进去瞧瞧。”   郑宰思重又笑道:“干吗失惊打怪的?”   “是皇上……”那小太监叫了声,又压低了声音。   那边琉璃本心无旁骛地要出宫去,只听到“皇上”两个字,才戛然止步。   ***   朱儆并不在景泰殿,此时此刻,小皇帝人在演武殿中。   琉璃跟郑宰思赶到的时候,发现殿门口聚集着许多太监跟禁卫等,甚至陈冲也在。   殿门开着,却没有一个人敢进内。   见两人来到,陈冲忙上前。郑宰思抢先问:“皇上怎么了?”   陈冲见琉璃也回来了,忙回答道:“方才夫人去后,皇上突然来了这儿,大家都很高兴,以为皇上终于要习武了,谁知高大人才要教,不知怎么皇上竟惊怒起来,不许任何人靠近,并把大家都赶了出来。”   先前陈冲想进去,谁知朱儆厉声尖叫,怒不可遏似的,吓得陈冲连滚带爬退了出来。   此刻高统领也走了过来,十分忐忑,看看琉璃,最后拉住郑宰思:“郑大人,不知是不是我冒犯了皇上,如果是,可真是死罪了。”   郑宰思道:“你做什么了?”   高统领道:“倒也没什么,只是因为皇上这几个月都不肯练功,今日突然改了主意,我知道他最爱兵器,先前也特意叫人打造了一把小剑,想献给皇上让他欢喜,谁知道才拿出来给他看,皇上突然就……”   郑宰思拍拍他的肩膀:“你是好意,又不是要行刺。不用过于担心。”   高统领松了口气,又苦笑道:“可知道我就是怕皇上以为我意图不轨呢,早知道就不献这个殷勤了。”   郑宰思听罢,道:“我去看看。”说着走到殿门口。   他特意放轻了脚步,进殿之后,环顾四周,竟发现朱儆缩在角落里,双手抱头,瑟瑟发抖。   郑宰思愣了愣,喉头一动,把声音放得温和:“皇上,是微臣来了。”   朱儆并无反应,郑宰思脚步轻微,慢慢地走到了小皇帝身前,又唤道:“皇上?”   朱儆抬头,只看了他一眼,便叫道:“走开!”又叫:“护驾!”   刹那间门口响起了禁卫们的兵器抖动之声。   郑宰思心头凛然,这才明白高统领先前的忧虑。但也正是方才这一眼,让郑宰思发现小皇帝的脸上竟挂着泪痕,且满面惊恐。   向来足智多谋且又机变如他,此刻竟也没了主意,只忙道:“皇上别急,这里没有刺客。”   他本能地说了这句,却更是不好,朱儆大声叫道:“少傅,少傅!”竟从地上跳起来,拔腿要跑。   郑宰思见他身形趔趄,大为忧虑,忙要拦住朱儆。   谁知朱儆抓住他的手,用力咬了一口,趁着郑宰思吃惊的功夫,又往外跑去,殿门处众人看的分明,哪里敢拦阻,纷纷让开。   就在朱儆将冲出去的时候,有个人猛地跑了进来,她张开双臂,不由分说将小皇帝抱在怀中。   朱儆给人抱住,本能地乱挣起来,直到那人在耳畔低低说道:“儆儿,儆儿别怕!”   这却是个至为温柔的女子声音。   朱儆愣怔间,缓缓地抬起眼皮,却看见面前铺在地上大红色的黼毯。   那耀眼的红刺伤了朱儆的双眼,刹那间眼前所见仿佛又是那个遇刺的街头,地上横七竖八的尸首跟鲜血。   “护驾,护驾!少傅……”小皇帝带着哭腔叫了起来。   但不管他如何挣扎,那人却始终将他抱的紧紧的。   模模糊糊,朱儆只听到她又说道:“儆儿别怕,一切都过去了,少傅会保护皇上,郑侍郎也会保护皇上,连我……也是,儆儿,你仔细看看这是哪里?”   她身上有一股淡淡的甜,又有一股让朱儆觉着熟悉而渴望的气息,令人心安的气息。   原本惊跳的心慢慢地镇定下来,小皇帝重新敛神,目光所及,望见门口垂手躬立的陈冲,高统领,以及众禁军。   没有刺客,没有杀戮跟鲜血。这是在禁宫。   “没事了,儆儿,没事了。”抱着自己的那个人的声音,温柔而坚定。   朱儆没有看她的脸,只是本能地伸出手臂将她抱紧,鼻子酸楚:“母后。”   ***   这天,琉璃并没有出宫。   得知消息后,范垣特来宫中探望。此刻朱儆已经喝了安神的汤药,琉璃自己陪着范垣出外说话,告诉了他今儿在演武殿内的事。   琉璃眼中泪光浮动,道:“儆儿是受了惊吓,所以这几个月都避着不肯去习武,只怕是因为听见呼喝声,看见兵器等等……会让他想起那天的情形。”   别人不知小皇帝如何,但毕竟知子莫若母。   在演武殿外,听郑宰思跟高统领说“你又不是行刺”,已经提醒了琉璃。   范垣皱眉道:“我也听说皇上夜间时常惊醒,只不过他不肯看太医,只说无事,我便没有在意。”   琉璃道:“你知道他虽年纪小,却性子倔强,虽然受了惊吓,却哪里肯说,必然是怕给你知道了后你会觉着他胆小,所以一直都瞒着不提。”   范垣叹了口气:“是我疏忽了。”   行刺之事发生后,范垣重伤,又加上琉璃也出事,两个人对于朱儆自然就有些疏忽了。毕竟有惊无险,朱儆并未受伤,所以大家也都没有十分在意。   却哪里知道,毕竟那是娇养宫中的小皇帝第一次看见血肉横飞的场面,他的身体虽好好的,精神却受到重创。   假如琉璃还在宫中,不管如何,当然会第一时间安抚儿子,可琉璃非但不在宫里,当时自己也是泥菩萨过江。   直到今日,在琉璃去后,朱儆鼓足勇气前去演武殿,谁知几乎又陷入遇刺当日的惊恐之中无法自拔。   琉璃本担心范垣会有异议,谁知在听了她所说之后,范垣只道:“既然如此,那今晚上你就留下罢了,只不过,记得不要乱走动,不可有半点闪失。”   见他答应的这样痛快,琉璃不禁喜欢:“师兄,你可真是善解人意,多谢你。”   范垣道:“谢我什么?”   琉璃对上他的凤眸,一笑转身。   才要走,却又回过身来,她踮起脚尖,双手扶着范垣的肩,扬首在他的唇上轻轻地亲了口。   等范垣回过神来,她早已经翩若惊鸿地提着裙子去了。   ***   而就在范垣同琉璃说话的时候,景泰殿中,郑氏夫人望着榻上的朱儆:“皇上今儿到底是怎么了?”   朱儆先前已经醒了过来,却仍是不肯承认自己是受了惊吓。   陈冲解围道:“太医说是略有点惊风罢了,不是大碍。”   郑氏道:“先前还好好的,怎么一转眼就变得这样了。”   突然看见朱儆身边还搁着那只琉璃亲手做的布老虎,郑氏看了看,皱眉道:“皇上怎么把这种东西放在身边?”   朱儆歪头看了一眼:“朕喜欢这个。”   郑氏道:“皇上也大了,怎么好再玩这些小孩子的东西?岂不知玩物丧志?且皇上原本还好好的,自得了这个,就发了惊风,外头的东西毕竟有些不大干净,不如扔了了事。”   朱儆惊愕,叫道:“不成。”   郑氏慈和地看着朱儆:“皇上又任性了,先前还叫首辅夫人留宿宫中,若是传出去,必然又有许多闲话了,这宫里其实别的什么人能住的?叫先皇太后在天之灵会怎么想?”   朱儆垂了眼皮,呆呆地望着那只丑丑的小老虎。   郑氏又道:“皇上跟大臣的家眷亲和,倒也是好的。只不过凡事也该有个度,做什么都不能逾矩过度,皇上觉着呢?”   因见朱儆不答,郑氏便道:“这个东西,不该是宫里有的东西,就先扔了吧。”郑氏说着,举手要拿朱儆手上的布老虎。   就在她的手指碰到布老虎的瞬间,朱儆道:“这个不能扔。”   郑氏一愣:“皇上……”   朱儆又道:“朕说,这个不能扔。”   郑氏脸色微变,连旁边的陈冲都有些惊疑。   朱儆抓紧那布老虎,转头看向郑氏:“就像是夫人所说,朕已经长大了,该如何的待人接物,我自然也知道。夫人说这个不该是宫里的东西,要扔出去,其实,夫人早也该不是宫里的人。”   郑氏听了这句,陡然起身:“你!”   朱儆道:“我不想对您不敬,早先母后在的时候,最常教导我的,就是对长辈们要敬重,那是因为母后一向慈仁,向来都将心比心的,觉着别人也跟她一样,都是极好的心肠。”   郑氏眉头皱起,望着朱儆。   小皇帝仰头直视郑氏双眼:“但是我却知道,人跟人是不一样的。就像当年夫人还是皇后的时候,曾想认我在膝下……我想,假如那会儿夫人跟母后身份互换,她绝对做不出抢别人儿子的事。”   此时此刻,郑氏已经脸无血色:“你、你说的什么!”   “我说的是实话,”朱儆缓缓地吐了口气,“夫人,不必再教我做什么。外头的事,有少傅教我,至于宫里,该给我的,母后已经全给了我。”   他看向手中拿着的布老虎,老虎睁大炯炯有神的眼睛,额头的王字是用黑色丝线绣出来的,格外精神。   无视郑氏铁青的脸色,朱儆笑了笑:“也绝没有人能取代母后,绝没有。” 第92章 看灯   等琉璃回到殿内的时候,郑氏已经不在。   陈冲向着她悄悄摆了摆手,琉璃走到床边,见朱儆仿佛睡着了,枕头旁边还放着那个布老虎,朱儆的头微微地歪着,脸颊蹭在那布老虎的头上,相依相偎一样。   琉璃抿嘴一笑,问陈冲道:“皇上睡了多久了?”   陈冲道:“才睡了半刻钟。”   琉璃点点头,走到跟前儿又细看了会儿,见朱儆睡容恬静,她目不转睛地看着,心里十分喜欢,恨不得上前抱住,只好按捺着,小心地给朱儆掖了掖被角。   陈冲看她不言不语地只管望着朱儆,便小声说道:“皇上已经安睡了,夫人不如也回去安歇。”   琉璃应了声,又看了半晌,才依依不舍地起身欲走。   正转身时候,朱儆却突然动了动,口中不安地喃喃叫道:“护驾,护驾!”小手乱抓。   琉璃想也不想,忙又轻轻地握住朱儆的小手,一手拢着朱儆的小脸,温柔安抚。   如此一来,朱儆才又安静下来。   这天直到半夜,朱儆总算安睡过去,琉璃也早困倦不堪,伏在榻边朦朦胧胧地睡着了。   子时已经过了,殿内虽有炉火,却仍是寒津津地,陈冲已叫宫女拿了一袭毛大氅来给琉璃披在身上,但却挡不住那浸浸寒意。   陈冲掂掇半晌,终于悄无声息地靠近过来,俯身低声唤道:“夫人,夫人?”   琉璃睁开眼睛,懵懂不知何事,陈冲笑说:“皇上安睡了,夫人也回去睡吧,下半夜越发凉了,夫人的身子也是极要紧的。”   琉璃回头看看朱儆,果然见他睡得沉了,鼻息沉稳,她虽然困累,可看了这孩子睡着的模样,却竟一眼也舍不得挪开,更加不忍离去了,只顾细细打量。   陈冲明白她的心意,又陪笑道:“夫人养足了精神,明儿也才好陪皇上呀,不然累乏的很了,明儿犯困是小事,若是劳累病了的话,皇上也该不安了,连首辅大人也要担心的。”   琉璃听了这几句劝,都在心坎上,于是便听了他的话,起身去偏殿歇息了。   ***   次日琉璃睡醒的时候,朱儆已经早朝完了,正在御书房里跟几个内阁辅臣议事。   琉璃洗漱完了,又先吃了早膳,心里惦记着朱儆,便出了寝殿,沿着廊下而行,眼见着昔日的亭台楼阁,且走且看,不觉走的远了。   正想要沿路回去,却见前方有几个小太监鱼贯而来,看打扮像是低级粗使的。   琉璃不以为意,谁知正转身间,瞧见其中一个眼熟,她回头看了一眼,问身边跟随的小太监道:“那个……不是先前跟着皇上身边的吗?”   此刻陪着琉璃的,是陈冲的心腹宦官,最是伶俐不过的,忙道:“夫人眼力真好,他之前的确是跟在皇上身边的,叫赵添的。”   琉璃立刻也想起来,之前朱儆曾念叨过,那圆儿二号还是赵添给他找来的呢。   琉璃忙问:“他怎么反倒降了,是做错了什么?”   那小宦官道:“奴婢们也不清楚,只依稀听着像是之前有一件事做差了,才去了库房的。”   这会儿那一队内侍也走了过来,正经过的时候,赵添看了琉璃一眼,眼中透出些惊喜之色,动了动嘴唇,却终究不敢出声,只又低下头跟着众人去了。   琉璃不明所以,见这小宦官也说不上什么来,就也没有继续问。   于是往回而行,正走间,那小宦官道:“咦,是太妃娘娘。”   琉璃抬头看时,果然见是严雪,身后跟着几个宫女跟嬷嬷,缓步走了过来。琉璃本也惦记着她的伤,如今见她举止如常,自然是大好了。   两下相见,琉璃行了礼,严雪说道:“范夫人好悠闲自在啊。”   琉璃见了郑氏,心里还有些隐隐地不安,但是对严雪的印象向来很好,又知道她生性冷淡,如今听她口吻淡淡的,琉璃却不以为意,只说道:“一向不曾见着,娘娘可大安了?”   严雪道:“劳你记挂,还死不了。”   琉璃听她毫不避忌,不禁微微一笑。   不料严雪瞧着她的浅笑,顿时皱眉:“你笑什么?”   这若是在以前,琉璃一定要劝她不要总是“死呀活的”,但如今身份不同了,倒是不好再说的那样亲昵。   琉璃便笑回道:“太妃实在是诙谐,很爱说笑。”   严雪冷然不为所动,道:“原来我是说笑么?我怎么不知道。”   琉璃听她语气很不对,便不做声了。   严雪瞥她一眼,往旁边走开了两步,她身后那些宫人却并没有挪步,只等在原地。   严雪回头看了琉璃一眼,琉璃会意,便也跟着走了过去。严雪才问道:“先前皇上在宫外遇刺,听说范大人伤的不轻,连夫人你也……如今已经好了么?”   琉璃见她突然说起这个来,便道:“菩萨庇佑,已经都好了。”   严雪盯着她,眨了眨眼,突然问:“我听说少傅伤的很重,现在没妨碍了?”   琉璃道:“是,伤都愈合了。”   严雪问道:“他的伤在哪里?”   “是……是在肩头的地方。”   严雪已经听出琉璃的口吻有些迟疑,便冷笑道:“怎么夫人好像拿不准似的,难道你没见过?”   琉璃低头。严雪诧异:“真的没有见过?”   琉璃才说道:“是,四爷不叫我看。”   严雪蹙眉瞪着她,过了半晌才道:“原来如此,是他用心良苦啊。”   说了这句,脸上又掠过些嫌恶的表情:“你果然是他心尖儿上的人,他的伤必然很重,所以不肯让你过目,免得你受了惊吓罢了。”   琉璃自然明白范垣的确是这个用意,可是严雪居然只听了一句就能猜出来,倒是让她觉着意外。   可是这语气,倒像是……   琉璃怔怔地看着严雪,心里突然想起之前郑宰思跟她提的:说范垣跟严雪早就相识。   两个人面面相觑,这一刻,严太妃看着琉璃似浑然无心的样子,心中却更加烦乱。   严雪冷笑了几声:“真是稀罕,寻来找去,竟看中了这样的人。”   琉璃听出她的弦外之音:“太妃,在说什么?”   严雪上下扫了她一眼,转开头去:“没什么只是觉着你好……”一句话没说完,便戛然止住。   琉璃见她突然停下来,不知何故:“好什么?”   严雪拧眉,猛地回头瞪向琉璃,眼中竟透出怒色。   琉璃虽隐隐察觉她对自己不抱好感,但突然对上严雪含怒的双眼,仍是吓了一跳。   以前是陈琉璃的时候,她印象里的严雪,从来都是淡淡冷冷的,从没什么过分的大喜大悲,大惊大怒,如今忽然看见严雪生气的样子,实在大为意外。   琉璃不晓得自己到底怎么了才惹她这样生气,严雪却走前一步,近距离盯着琉璃的双眼,突然她道:“我明白了。”   “太妃,明白什么?”琉璃有些忐忑。   严雪道:“我明白范大人为什么会喜欢你了。”   琉璃的心竟噗噗乱跳:“为、为什么?”   严雪却并不回答,只是紧紧地盯着她。   琉璃给她看的心慌,又觉着此刻的严雪跟自己记忆里的那个大相径庭,便不想再在这里逗留下去。   琉璃便道:“这里有些冷,太妃还是早些回宫去吧。我也告退了。”   这边儿琉璃才要走,严雪道:“之前你们范府里毒死了人的事,你总该知道吧。”   琉璃听了这句,回头看向严雪,不知她怎么毫无预兆地提起这个。   严雪道:“范大人跟你说过没有,他把宫里几乎搅了个底朝天。”   琉璃点头,又摇摇头。   “我听说你们府里捉到了真凶,只可惜是个替罪羊。”   见琉璃并没有意外的表情,严雪笑道:“你果然也知道了,是范垣告诉你的?”   琉璃道:“是我猜的。”   “他没跟你说过?”严雪挑眉:“那你可知是谁下的毒?”   琉璃并没有回答,看着严雪的眼神,心里有一种奇怪的预感。   严雪道:“他也没跟你说过,对不对?”   琉璃不语,严雪笑道:“你倒是沉得住气,是谁处心积虑的想要害你?这种性命攸关的大事怎不跟他问明白呢?”   琉璃道:“太妃……难道知道?”   严雪慢条斯理道:“我当然知道。”   琉璃问道:“那,是谁下的毒想要害我?”   严雪缓步走到白玉栏杆旁边,扶着栏杆回头望着琉璃,她微微眯起双眼,轻声回答:“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你说什么?”琉璃屏住呼吸。   严雪笑道:“怎么了?”   琉璃摇头,隔了会儿才说道:“不,这不可能。”   “怎不可能?”   “太妃、太妃为什么要这样做?我跟太妃无冤无仇。”   严雪打量着她,仰头笑道:“真是天真的可爱,男人难道都喜欢这样的?她是,你也是……”   琉璃皱眉,严雪却又敛了笑容,道:“你当然跟我无冤无仇,只是我自己讨厌你罢了。”   “我还是不懂。”   严雪嗤笑了声:“我懒得跟你多费口舌,你如果想知道,不如就去问范大人,试试看他会不会告诉你。”   莞尔一笑,严雪迈步要走,却突然又停了下来,原来是琉璃握住了她的手腕。   严雪扭头:“你好大的胆子,还不放开?”   琉璃只管看着她的眼睛:“真的是你?可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我自诩并没有得罪姐姐,你又为什么会讨厌我?”   严雪眼中的嫌恶几乎要满溢出来,眼神几度变幻,终于回答:“你问我为什么讨厌你?我只是看不起……一个肤浅可憎的赝品罢了。”   “赝品?”琉璃更加摸不着头脑,但同时又看的出,严雪对自己的讨厌可是无法假装的。   严雪道:“要不是差不多的赝品,他会喜欢到这种地步?原来我是错怪了他,倒不是他喜新厌旧,而是疯魔了,自欺欺人罢了,至于你……你不配!”   说到这里,严雪将手用力一抖,把琉璃的手甩落。   迈步要走的时候,严雪似想起了什么,她回过头来望着琉璃道:“对了,你觉着,范垣为什么不把是我下毒的事告诉你?”   琉璃不语。   严雪突然露出奇异的笑容:“因为他担心你从此会记恨我,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跟范垣从很久之前就认得,早在……我还没进端王府之前,我们就‘交情匪浅’了。不得不说,首辅大人是个极长情的人呢。”   严雪说完,笑看了琉璃一眼,迈步去了,那些宫女太监们也都众星捧月地尾随她而去。   这边琉璃兀自站在原地发呆,心里回味着严雪说“交情匪浅”四个字时候那意味深长的表情。   跟随她的小太监忙走过来:“夫人,太妃娘娘跟您说什么了?”   琉璃无法回答,小太监道:“说来也怪,太妃从来跟谁都不亲近的,不知为什么偏跟您投缘,竟说了这许久的话。”   琉璃只是苦笑。   那小太监叹了口气,又悄悄地说道:“说来太妃也是可怜的,之前她的心腹宫女挽绪姐姐不知为什么竟自缢身亡了。太妃娘娘病了好几天呢。”   琉璃更没听说此事:“什么?”   ***   就在严雪拦下琉璃说话的时候,御书房中,内阁回禀的,却是先前街头行刺之事。   经过这连月来的追查,渐渐锁定了刺客的身份。   之前街头一场混战,刺客死了六人,有一人身受重伤,成为活口。   那逃走的弓箭手却如泥牛入海,毫无踪迹。   大理寺的人严刑审问,拷打了数日,活口才供认了,原来他们都是死士,只听从领头的指挥命令罢了,且这首领也十分神秘,从不暴露自己的身份,唯一可用的线索是一处他们落脚的地方。   因为之前收拾现场的时候,郑宰思命令对外宣称刺客都已经死了,所以外界从不知道还有个活口在大理寺里秘密审讯。   假如那刺客首领不知道自己还有手下活着且供认了他们的落脚之处,那还有一线希望可以捉到此人。   所以大理寺派了秘密细作,前往那活口所说的客栈里埋伏,想要碰一碰运气,果然在潜伏了半个月后,终于找到了一个可疑的人。   那人是来自南方的一个客商,只是虽说是客商,却并没有紧着做什么买卖,据掌柜的交代,之前来的时候带了有八名打杂的手下人,可前阵子突然都不见了,如今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本来大理寺要立刻动手拿人,郑宰思却喝止了,没有叫轻举妄动。   按照郑宰思的说法是,事发之后此人居然还未离开,一或者是他太有恃无恐觉着官府找不到这里来,第二个原因,或许是这个客栈对他而言还有别的用途。   果然在潜伏了一段时间后,发现这人接了他的一个新的同伴。   在两人碰面的那瞬间,其中一个大理寺的差官突然认出了其中一个是谁,当即发了暗号,埋伏的众人一涌而出,将两人拿下。   原来这住在客栈里的那人,的确正是刺客的首领,也正是那天的弓箭手,跟他接头的这个,却是新进京的,但这个人的身份却非同一般。   这人曾经是南安王身边的一名詹士,以前南安王进京的时候,此人曾跟在身旁的。   两人被拿下之后,那詹士先是矢口否认自己的身份,后来被喝破身份,只得招认,可却绝不承认行刺之事,只说上京来是为了私事交际,并无别的意思,跟那刺客首领原先也不认识。   另一名弓箭手却在受刑之后,终于吐露了是南安王命他召集死士,刺杀小皇帝的。   詹士听说后,也只得招认了。   大理寺将这结果呈报到内阁,内阁又向朱儆禀明。   在小皇帝的心目中,“南安王”三个字可谓心腹大患。   毕竟从他小的时候,跟琉璃两人母子相依,就时常听说“南安王”要上京来取他而代之的传闻。   那时候朱儆年幼不懂,觉着这个皇帝自己做不做都一样,何况南安王是亲戚,就算他来做皇帝,只要自己跟母后在一起就满足了,也没什么不好的。   却是范垣给他讲了些自古以来帝王家父子、母子、兄弟等之间为争夺皇位手足相残的例子,一个个都是血淋淋的,动辄千百条性命牵扯在内。   如果只是故事倒也罢了,偏偏都是史书上记载,不容置疑的。   这才把朱儆给吓醒了。知道这个皇帝假如自己不当的严重性。   如今又听说南安王,朱儆怒道:“实在可恨,朕没想难为他,他倒是容不下朕了,既然如此,倒不如……”   徐廉忙道:“皇上!”   朱儆看向徐阁老,徐廉道:“如今南边的土司之变才平靖下来,且南安王向来也安静不生事,这刺杀之举行的突兀,还要再仔细详查才好。如果因此而突然发难,若是南安王臣服倒也罢了,若是因此让他觉着朝廷容不下他,另行生变,反而不好。”   朱儆道:“阁老觉着他会起兵?”   徐廉道:“这只是臣大胆的想法,但毕竟山高皇帝远,南边经过先前那场大战,实在有些禁不起折腾了,所以为稳妥起见,不如先行安抚,暗地里详查,如果查明妥当,再派专人前往南边,最好是神不知鬼不觉的行事,不动一兵一卒才是最好。”   朱儆听到这里,就问范垣:“少傅你觉着呢?”   范垣点头道:“臣也觉着徐阁老所言甚是稳妥。”   朱儆道:“既然如此,那就依照徐阁老意见行事。”   这件事暂时告一段落,众人才都退下,只有范垣留了下来。   朱儆正要回去,闻言说道:“少傅你怎么还不走?”   范垣道:“皇上知道的。”   朱儆愕然道:“你又想把纯儿早点带出宫去?”   范垣难得地微微一笑:“谢皇上体恤。”   朱儆本来要多留琉璃两日,不期然看见范垣这笑,自己微怔,竟不忍再跟他耍赖了。   当下两人出了御书房往回而行,将到寝殿的时候,远远地看见前方一堆人,朱儆矮小,一时没看清,倒是范垣看的明白。   两人还没到跟前的时候,严雪已经带人走了,只剩下琉璃。   朱儆问她先前跟严太妃说些什么,琉璃只说是闲聊罢了,但话虽如此,面上却有些恍惚。   因范垣在旁边,朱儆不便挽留,便许他二人告退。   且说范垣同琉璃出了宫,乘车返回。   车行半道,范垣见琉璃心事重重的,也不做声,便问:“先前严太妃跟你说什么了?”   琉璃是个藏不住心事的,方才忍了半路,已经有些按捺不住,听范垣主动问起来,便忍不住问:“师兄,御膳房点心的那件事,到底是怎么解决的?”   范垣早疑心严雪在这件事上多嘴,只是想不到严雪真的能做出来。   范垣便也不再隐瞒,把实情跟琉璃说了一遍,道:“之前因为她受了伤,皇上开恩,把那挽绪宫女送回去照顾,但就在那几日里,挽绪自缢,留下遗言,说是她自作主张下了毒的。”   琉璃道:“方才,严姐姐说是她自个儿想毒害、毒害我。”   范垣道:“我先前也是这样怀疑,所以那天才去黛烟宫里见她,就是为了询问此事。”   琉璃瞠目结舌,又有点心凉:“真的是她吗?因为讨厌我所以才下毒的?可为什么这么讨厌我?”   这话范垣无法回答,严雪多半是在嫉妒,又叫他怎么说。   琉璃又问:“那你为什么之前不告诉我,这件事跟严太妃有关?”   范垣沉默。   琉璃咽了口唾沫:“你是怕我生她的气,是想护着她吗?”   范垣这才察觉她的语气有些古怪。   琉璃见他不回答,又问:“师兄先前……跟严太妃很好吗?”   范垣抬眸:“你想说什么?”   琉璃道:“我只是想知道,在她进端王府之前,你跟她、跟她很好?”   “是她又说了什么?”范垣终于明白。   “不是,是我自己突然想起来……上次你也没仔细告诉过我。”   范垣凝视着琉璃的眼睛:“我跟你说过了,只是你这会儿又问起来,是在怀疑什么?”   “没、没什么。”   范垣无声一叹,把她揽了过来,想了片刻:“我之所以不告诉你下毒的事跟她有关,是因为知道,她之所以想害‘你’,起因却也是为了你。”   这前一个“你”,自然是“温纯”,而后一个,则是陈琉璃了。   琉璃转了个弯才明白过来,茫然道:“怎么是为了我?”   范垣道:“正像是你所说的,严雪在端王府……乃至宫里,都暗中护着你,她是一心为了你好,而且她、她也明白我对你的心意。”   琉璃脸上微微地发热:“什么话,她那时候就知道了?”   范垣道:“是。她都知道。”   琉璃怦然心跳:“是你告诉她的?”   “我何须告诉她。难道她自己还看不出来,那么多年……”   琉璃低头不语。范垣道:“她一直以为我只钟情于陈琉璃,可忽然一转头娶了‘温纯’,你叫她怎么想,她守护了陈琉璃这么多年,兴许是为了你抱打不平罢了。”   琉璃听到这里,轻声说道:“或许还有另一个原因。”   “什么?”   琉璃回答:“因为她喜欢你。”   范垣紧闭双唇。   琉璃望着他道:“我说的对不对?严姐姐她……喜欢你是不是?”   所以那天在黛烟宫里,才有所谓“捂不热”等话,严雪对范垣所说的那些话,以及先前她对琉璃所说的那些话,不仅仅只有恨而已,也许,更是求而不得的爱恨交加。   范垣垂了眼皮,拒绝回答。   琉璃望着他的样子,慢慢伸手在他的脸上抚过:“师兄。”   范垣应了声,琉璃道:“师兄……喜欢过她吗?”   眼前两道浓黑的眉毛皱了起来。   琉璃道:“毕竟,她那么美,之前先帝都迷住了。不顾非议的非要接进王府,要是你也喜欢她,自然也是理所当然。”   何况人家两个认识的时候,自己还不知道在哪里玩泥巴呢。   只是说着,心里却禁不住的有些酸涩。   范垣道:“哦?我喜欢她才是理所当然?你是不是还有话没说?”   琉璃眨眨眼:“什么话?我不知道。”   范垣笑了笑:“我听出来了,必然是严雪跟你说过了什么,所以你在疑心我。”   “我没疑心,只是想知道发生过什么罢了。”   “发生过什么?你以为我是先帝?那会儿王爷之尊,所做的只是风流而已?”范垣默然说道,“我那时候什么也不是,一心只在书本上而已,难道你觉着我还有闲暇去风花雪月?”   那时候他寄住在寺庙里,所见的只有青灯古佛,耳畔听见的是禅声经语,而他领会的是经史子集,所想的只有自己的前途,虽然正是少年青春,却半点风月之心都不沾染。   对上琉璃清澈的眸子,范垣道:“只有那些没志气的,才会沉湎风月美色,大丈夫当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那会儿我修身还没有修好,却去做那些事,你也太小看我了。”   琉璃听他冷冷淡淡地说了这些话,却禁不住要笑:“我不是小看你,只是……只是连我看着严姐姐,都觉着这样的美人,甚是可爱,且王爷都也很爱她,难道王爷就是没志气、只贪恋美色的?”   范垣哼道:“我能跟王爷相比?他能三宫六院,我能么?”   琉璃捂着嘴笑道:“三宫六院虽不可能,三妻六妾却是不在话下。”   范垣冷眼看她:“你是说真的?”   “庸脂俗粉自然使不得,”琉璃眨眨眼:“可如果真遇上严姐姐那样的……”   范垣眯起双眼:“你再说一个字试试。”   琉璃望着他,眼神逐渐温柔下来:是呀,如果他对严雪有心,又何必等到这时候。他心中所有的,从来只是……   轻轻地握住范垣的手:“师兄。我知道的。”   范垣微怔,对上她的眸色:“你真的知道?”   琉璃点点头:“人跟人是不一样,你跟先帝就不一样,先帝……”她想了想,叹道:“先帝从来风流多情。”   范垣瞥着她,转开头去。   琉璃道:“怎么啦?”   “什么风流多情,不过是轻薄罢了,见一个爱一个。”   琉璃捂住他的嘴。   范垣也知道自己不该这样说先帝,便叹了口气,把琉璃的手团在掌心:“先前你说贪图美色,其实我也是贪图的。”   琉璃不解,范垣亲了亲她的手道:“只不过,我贪恋的只是一个人,钟情的也只是一个人,除了那个人,世间其他的美色都如皮下白骨,毫无意趣,叫我再难去喜欢。”   所以就算温纯这样出色之美,就算知道是琉璃,范垣起先还总过不了心头这道坎,所谓“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他眼中只有陈琉璃一人,所以视其他的都如无物,最后,却也因为知道是琉璃,眼前的“温纯”才得活色生香起来。   正月十五元宵这日,范垣早就说好了要带琉璃出外看灯。   毕竟她先前本是个爱玩的性子,只是拘在王府,拘在皇宫,不得自在。   何况先前又出了那件事,倒要趁机让她散散心才好。   晚间,琉璃只在冯夫人面前略坐了坐,便借口逃了出来,范垣接着她,便乘车往朱雀街而去。   外间灯火阑珊,行人如织,公子仕女,耄耋顽童,各种笑语喧哗,不绝于耳。   琉璃太久不曾看这种热闹了,且又跟范垣在一起,心中的快活几乎要满溢出来。   到了朱雀街后,范垣抱了她下地,又怕风冷,替她将风帽兜起来,只露出巴掌大的小脸。   但见两边街头上灯火喧喧,闪闪烁烁,照的一条长街恍若人间天上,行人走在其中,个个快活如神仙。   范垣半揽着琉璃的腰,两人慢慢而行,沿街看灯,走到街口,又见三五个孩子凑在一起,在地上乱放炮仗,范垣怕吓到琉璃,便把她抱在怀中。   琉璃捂着耳朵,望着地上金花簇簇闪烁,不免想起宫里的朱儆,便仰头对范垣道:“若不是儆儿不便出来,带着他一块儿该多好。”   范垣笑笑:“这会儿不许想别的了,只是操不够的心。”   火树银花,照出他温柔的凤眸,美不胜收,琉璃怔怔地只管看。   范垣垂眸望着她,却也情难自禁,仿佛一辈子的心愿终得满足,他揽着琉璃的纤腰,在灯火璀璨笑语喧哗之中,低头吻了下去。   灯影闪烁中,映出深情一吻,琉璃闭着双眼,又是紧张,又是快活,慢慢放松下来,渐渐地竟忘了身在何处。   而就在两人忘情之际,在对面的街头,并肩而立的三人不约而同地看着这一幕,反应各异。   这三人一个是郑宰思,一个是温养谦,另外一位,却是小侯爷苏清晓。   原先郑宰思跟苏清晓两人特去了温家,请了养谦一块儿出来游玩的,三人且说且看,是苏清晓远远地先看见了琉璃,起初还以为是看错了,指给了郑宰思,才认出果然是他们。   郑宰思便笑道:“我的眼睛都要瞎了,没想到首辅大人竟有如此雅兴。”   温养谦的脸白了又红,见他并不是嘲笑之意,便咳嗽了声,脱口道:“你们想不到的事还多着呢。”说完之后却又有点后悔。   郑宰思笑吟吟道:“咱们要不要过去打个招呼?”   苏清晓很有此意,养谦望着那两人相携而行,其美如画,便叹了声:“罢了,何必打扰。叫他们自在就是了。”   郑宰思挑了挑眉,苏清晓有些失望,略有不舍地仍看着那边儿,猛然间双足立在原地,动弹不得。   郑宰思见他不动,正要拉住,回头见是这一幕,震惊之余,哭笑不得。   其实郑侍郎跟温养谦倒也罢了,毕竟都是见识过的,小侯爷却再想不到,瞪大了双眼,连话都说不出了。   养谦本能地往前走了两步,却又突然回过身来,一手拉着郑宰思,一手拉着苏清晓:“咱们走吧。”   郑宰思笑道:“是是是,这里的灯已经够多,不必我们三个再去大煞风景了。”   养谦红着脸,心里默默地咒骂范垣。苏清晓终于跟找回自己的舌头一样说道:“你们看见了?首辅大人居然……”   郑宰思道:“居然这样有伤风化,是不是?”   苏清晓点点头,郑宰思在他头上敲了一下:“你懂什么,这叫……等你成了亲就知道了。”   苏清晓听见“成亲”两字,眼神一黯,默不做声,只又回过头去。   却见灯影之中,人来人往,范垣却仍抱着琉璃,相依相偎,缱绻缠绵,犹如画卷之中,神仙眷侣。   旁边郑宰思见小侯爷情绪低落,不禁拉了拉养谦,养谦回头看了眼,只是一笑。   郑宰思笑叹道:“这世上最难得就是后悔药了。”   养谦道:“别胡说。”   郑宰思笑道:“你懂什么。我又不是说他。”说到这里,禁不住也回头看了一眼,望着被范垣紧紧护在怀中的琉璃,朦胧之中,眼前却仿佛出现另一个女子的身影。 第93章 成亲   新年开春,钦天监择了个黄道吉日,范垣便从范府搬了出来。   除了琉璃,许姨娘也一同随着出来了。其实起初许姨娘仍是不肯的,范垣知道说不通她,就也没紧着说,还是琉璃出马,才终于让许姨娘改变了主意。   范垣不明所以,暗中问琉璃说道:“你到底跟姨娘说了什么,竟叫她改了主意?上次我跟她又说,她只是不答应,看她的意思,若我不顾她的意愿带她出去,竟要把我当作仇人了。”   琉璃道:“姨娘的心思我略懂些。你也不用多想,毕竟她从小是跟着夫人的,对夫人多敬畏些罢了。”   范垣打量她,总有些疑惑。   琉璃也不想他多问,便笑靠在他胸口:“上次母亲过来,说你的脸色比先前好多了,夸我伺候的用心呢。”   范垣听了,不由也笑了:“我敢用你伺候?你用‘照料’两个字还强些。”   琉璃道:“就说伺候,伺候伺候,难道四爷不受用?”   范垣难禁她这般悄言嗔语,便轻轻挑起下颌,低头一吻:“受用之极。”   ***   琉璃之所以不跟范垣说的详细,是因为有些话说出来倒是不好了。   那日她去询问许姨娘的意思,许姨娘道:“原先他并未成亲的时候,也曾提过搬家的事,他一个人出去我也不放心,如今有了你,我最后一点担心都没有了。他执意要搬,我劝不住,只是我是无论如何都不出去的。”   琉璃道:“姨娘若不出去,让外头怎么看四爷?一定会说他半点孝心也没有。姨娘要留下是为了顾全夫人的想法,但就不管四爷了么?”   许姨娘垂着眼皮:“他若真的在意别人说什么,就留下才好。四奶奶你不如也劝劝他,他不听我的,却一定会听你的话,横竖夫人也是你的姨母,本来就是亲上加亲,好好的干什么一定要生分起来呢?”   琉璃点头道:“夫人是我的姨母,对我又好,我本来也该让四爷留在府里才是,但我知道四爷本心是要出去的,他毕竟是这个身份,大家子的事又多,分出去的话各行其是,各得些清闲。话虽不好听,却是正理,迟早晚都是要分家另过的,任凭哪个世家大族都是这样。且如此的话,只怕对夫人那边也是好呢。”   琉璃说了这句,又道:“另外,四爷从来都比我看的远想的深,我哪里要劝他,只是听他的安排才好。”   许姨娘哑然低了头。   琉璃道:“姨娘总也该知道他的性子,若您执意不肯跟了去,就太伤四爷的心了。何况就算出去了,又相隔不远,想回府随时都能够。”   许姨娘道:“我只怕这样出去了,夫人心里会有想法。”   琉璃道:“夫人是个嘴硬心软的人,而且大爷原本也算是分门另过了,二爷是夫人亲生的,自然得守着的,三爷没什么正经差事,负责在门内的来往,也不宜撒出去,只有四爷,他的公事又多,其实早该分出去了。难道姨娘没听见二房里的抱怨么?说是四爷的公务太多,门上的人都疲于应酬了?”   这话自然是半真半假,不过却也的确切中实情,对于二爷范澜来说,他们从来都觉着自己跟范垣不是一路人,虽然门上的迎来送往不便说什么,腹内早就嘀咕。   许姨娘无言以对:“那、那留我下来,也没什么。”   琉璃道:“姨娘在这里干什么?说句不中听的,就算是还债,这许多年来低声下气的,也还的差不多了。上次因为糕点的事差点闹出更大的来,姨娘难道忘了?这件事虽然由我而起,但如果东城真的因此有什么三长两短,夫人一定不肯放过姨娘,夫人若做出什么来,四爷一定也不肯罢休,夫人只想会是个什么结局?且四爷树大招风,姨娘虽然不想跟人争竞,但你留在这里就已经是个靶子,有的人难对四爷下手,对付姨娘却自然是不费力气的,牵连了四爷还罢了,倘若再跟上次一样把东城或者谁牵扯进来,拉了夫人下水,又怎么说?”   许姨娘惊呆了:“这个、这个未必……”   不等她说完,琉璃摇头:“等真的出了事,再后悔就晚了。”   原本琉璃对许姨娘自然一无所知,只是在成为温纯又嫁给了范垣后,才逐渐了解了这人。   许姨娘柔弱,胆怯,对冯夫人有一种过分的敬畏感,这种敬畏,甚至几乎影响到了她对于范垣的爱。   一般来说,为人父母的都是最疼爱自己的儿子,琉璃自己就是如此,只要是为了朱儆,她不管做什么都可以,不管什么都敢去做。   但许姨娘却仿佛是一个特例,据琉璃看来,兴许在许姨娘的心目中,冯夫人跟范垣……差不多是等同的。   琉璃其实并不太懂许姨娘的心理,听说当初许姨娘生下范垣的事败露后,冯夫人将许姨娘打发去当粗使丫头,做府内最脏累的活,常常食不果腹衣衫褴褛,且还要经受着府内上下人等的呼喝。   寻常人若是受了这种对待,只怕会对始作俑者产生仇恨的心理,何况在范垣要回来认祖归宗的时候,冯夫人曾百般阻拦为难。   但虽然如此,许姨娘竟一点也不恨冯夫人……反而越发敬畏似的。   琉璃不明白,但如果放她不管让她留在范府里,这孤零零一个人,指不定又会发生什么事,琉璃方才所说的这些话也绝非危言耸听。   何况范垣虽然表面上说“能管就管,管不了也没有办法”,但如果许姨娘真的出了什么事,范垣岂能坐视不理。   所以不管怎么样,都要把许姨娘迁出府里。   因此琉璃在说服许姨娘的时候,并不只拿范垣说事,而且拿整个范府跟冯夫人来说,果然许姨娘就松动了。   许姨娘思来想去,红着眼圈道:“我其实只盼着他认夫人一个母亲,索性把我忘了也罢了,免得一提起来,人家就指指点点的嚼舌说嘴。”   琉璃听了这句,心里才有些许安慰。   毕竟许姨娘还肯为了范垣着想。   范垣的出身不堪,幸而冯家认了回来,又抬她做了姨娘,不然若是冯家不理,范垣随了她的贱籍,也只是个奴婢罢了,官做的再大又如何?且如果坐实了贱籍,官能不能做,做的能不能稳当还是一回事呢。   因此在许姨娘看来,她只盼范垣长长远远地只认冯夫人一个为母亲,不愿意让人记得他是个卑微的私生子身份。   ***   乔迁新居,另行开府,自然又有一番热闹,来上门恭贺的人络绎不绝,自不必赘述。   而这座新宅,恰巧坐落在灵椿坊内,跟陈家的老宅左右相邻,自然也跟积庆坊的温家相隔不远。   范垣起先并没跟琉璃透过消息,直到迁居的那日琉璃才发现,简直不敢相信。   新宅其实是由两座宅邸组成的,中间的墙打通了,又加以改造翻修,便成了一座气派雅致的新居。   私下里琉璃询问范垣是从什么时候置办的这宅子,范垣笑而不答。   只是在搬过来后,陈伯也来过两回,面上虽没说什么,心里暗中欢喜。   这天因春光晴好,琉璃也来了陈家旧宅里玩赏,陈伯陪着她转了一遭儿,见那枣树也都发了新芽,郁郁葱葱,鲜嫩可爱。   琉璃仰头看着,恍若时光倒流。   陈伯看她只管张望这树,便道:“过来坐会儿,只管仰着看,等会又要头晕了。”   小桃早去拿了个垫子过来,铺在旁边的石墩上,琉璃坐下,便跟陈伯说些近来的闲话。   两人说了会儿,陈伯问起她身体如何,范垣如何等等,十分关切。   毕竟上次行刺,范垣重伤留在这里,陈伯是亲眼所见的,后又听说琉璃小产,老人家忧急如焚,恨不得立刻去探望,怎奈范府的门槛高,且他又是一个仆人,无缘无故怎么好去见人?   陈伯无奈之下,便去温家寻养谦打听。   这件事,养谦也是后来告诉琉璃的。   陈伯问罢,沉默了片刻,才又说道:“我原本对他……是有些不太顺眼。但上次他伤的那个样子,我看着反而……唉。幸而如今一切平安顺利,也罢了。”   琉璃听他提起此事,也有些心悸,便也说道:“都过去了,倒也连累你老人家受了惊恐。”   陈伯道:“我这把年纪了,什么样的事没见过,这辈子唯一一次几乎惊死过去的,是……”   琉璃怔怔看着,陈伯望着她,慢慢说道:“是我们大小姐出事的那次。”   琉璃无法跟陈伯对视,不由转开目光。   陈伯也转开头去,望着那棵长的正好的枣树,想到昔日种种,以及此刻的扑朔迷离,不禁鼻酸:“罢了,兴许都是命,我们大小姐一辈子的好命,许是老天爷见不得人那样的好,所以才下了狠手,那时候我常常想,为什么我这把年纪了还不死,偏让大小姐遭了横祸,老天爷不长眼,很该把我替了大小姐去呀。”   琉璃听到这里,再也忍不住,便道:“陈伯……”   陈伯微怔,琉璃张了张口道:“我、”   范垣的话琉璃牢记在心上,但又如何忍得住?对上陈伯的目光,琉璃隐隐忍忍地说:“兴许是老天自有安排,陈伯你、你也要好好保重身体,别担心她,她、她现在很好。”   陈伯微睁双眼:“她……真的很好?”   琉璃点头微笑道:“是。也是有人疼着,有人护着,还有人真心实意的惦记着。”   眼泪从老人干涸的眼睛里涌了出来,陈伯的嘴唇哆嗦了会儿,颤声唤道:“大小姐……”   琉璃并没有回答,只是轻轻地在陈伯有些枯瘦的手上轻轻地握了握。   ***   这日,琉璃正在跟许姨娘一起做些针织,许姨娘的针线功夫最佳,这连日来经她指点,琉璃静下心来,女红也是大有进益。   正忙着,外头报说温大爷来了。   说话间养谦已经进来了,琉璃放下东西起身迎接,许姨娘却早退到了旁边去。   养谦见她在,却也行了个礼,许姨娘知道他们兄妹相见,一定有什么体己话,便借故退了出去。   小桃送了茶上来,琉璃见养谦额头上带汗,便问:“哥哥从哪里来?这么匆匆的是干什么?”   温养谦道:“四爷还没回来?”   琉璃道:“这会儿还早呢,得晚间才回。”   养谦说道:“我估他内阁事忙,本要捡个他在家的时候才来的,只是……倒也罢了,不用强求。”   琉璃见说的如此,好奇问:“是有什么正经事?”   养谦脸上微微一红,小声道:“只管就乱问,你难道忘了,下个月哥哥就成亲了,我是来下帖子请四爷的。”   琉璃听了,不由笑了起来:“咦,我怎么把这正经大事给忘了?”   养谦见她笑的娇俏甜美,心里喜欢,却白了她一眼,故意说道:“你现在嫁了人了,还把谁放在眼里呢?早把哥哥抛在脑后了。”   琉璃吐舌:“如果按照哥哥这么说,你很快娶了亲,那时候看看你会不会还把我们放在眼里。”   养谦笑道:“仗着你嫁过来了,就打量我不敢打你了?又说的什么胡话!”   琉璃嘟嘴道:“明明是你先说胡话的,还要打我呢。”   养谦哼了声:“你先看看我说的是不是胡话,你这丫头很容易……胳膊肘往外头拐,我却不是个为色所迷的人,怎么会跟你一样。”   琉璃笑道:“这可指不定,上次我听母亲说,你很夸李家姑娘的好呢,还给人家买了首饰……”   养谦一愣,脸上顿时又红了几分:“我那是、那是给你买的时候,顺便给她买的,你难道不知道?只管来断章取义。”   琉璃见他急了,心里知道养谦果然中意那李家姑娘,忙打住,只说道:“说个玩笑话,怎么就当真了。”   养谦定了定神,叹道:“可知哥哥看你这样娇纵无状的样子,心里又是欣慰,又是恼恨。”   “这是怎么说?”   “欣慰的是,必然是四爷把你宠的不知天高地厚,你才得这样欢天喜地的。恼恨的是……像是他的放浪形骸,迟早晚也把你带坏了。”   琉璃听到前一句,抿着嘴只管笑,听到后一句,脸上却也微微一热。   养谦也知道不便多说这些个闺房之事,便只咳嗽了声:“对了,我把请帖放下,等他回来你便告诉一声,改日我再来一趟,只是他贵人事忙,能不能撞见的,横竖别怪我失了礼数。”   琉璃道:“自家人,有什么失礼不失礼的,哥哥不用放在心上。”   养谦向着她一笑:“知道了。”   琉璃又问起筹备婚事等等,问能不能忙的过来。养谦说道:“姨母那边派了人手来帮忙,姨母也三天两头的过去府里,跟母亲商议呢。”   琉璃忙道:“赶明儿我也回家去。”   养谦立刻拦住:“你千万别回去,这些事情杂乱繁琐,只是里头有母亲跟姨母,还有他们府里二奶奶帮着张罗,已经足够,外头有我呢,还有那府里三爷帮忙。你半点也不必操心。你别想其他的,只是我跟母亲都知道,你的身子是这样,只该好好的保养,你可明白?”   因为上次琉璃小月的事,养谦跟温姨妈魂飞魄散,温姨妈更是在范府里住了整整一个月,看琉璃恢复过来后才回到温家。   但毕竟琉璃是才嫁过来,以后日子且长着呢,又出了这种事,从此一定更要谨慎小心,着意把身子养好了,才是长远之计。   因此就算是养谦的亲事,温姨妈跟养谦却也打定主意,绝不肯让琉璃操半点心,免得她劳心劳力的,又对身体不好。   养谦说罢后,便告辞去了。是夜,范垣回来,灯下坐在炕上吃饭,琉璃在旁,便把养谦的事告知了。   范垣听了道:“你说的很是,我们不是外人,我又不是苛求别人礼数的,他这会子又忙,很不必再来多跑一顿。”   又想了想:“既然他们体恤,不让你过去,这是他们的好意,不可辜负。但我们倒也不能不理,明日我派几个人过去,权当我们的心意。”   琉璃给他夹了一块儿胭脂鹅脯,放在面前碟子里,笑眯眯说道:“还是师兄想的周到。”   范垣道瞅了一眼,并不吃。   琉璃疑惑:“怎么了,这个不合口味?”   范垣喝了半杯酒,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唇。   琉璃倒也会意,噗嗤一笑,便又夹了一块鹅脯,这一次却送在了他的嘴边。   范垣张口吃了,夸赞道:“孺子可教。”   琉璃看着他惬意的样子,只捂着嘴笑。   这夜两人安枕,琉璃又问起宫里朱儆的事。范垣道:“皇上一天大似一天了,眼见不是小孩子了。”这口吻半喜半忧。   琉璃又是欢喜,同时也有种儿子即将长大的怅惘感:“这样不好吗?”   范垣道:“当然好。汝家有子初长成啊。”   琉璃起初心头微酸,听范垣叹了这句,却又偷偷笑了,范垣转头看着她:“师妹……”   “嗯?”   他又唤道:“陈琉璃。”   琉璃乖乖应了声:“嗯。师兄。”   目光相对,心有灵犀,范垣翻身将人抱入怀中。   ***   温养谦成亲这日,原本不大的温家几乎塞满了来恭贺的宾客们。   这些客人,一则是为了李国公的颜面,但最重要的一个原因,自然是因为范垣的原因。   毕竟,温养谦的妹子嫁了首辅大人,这门姻亲可谓羡煞旁人。   作为新郎官,温养谦在外左右周旋,幸而有郑宰思,范波,东城,苏清晓等帮忙应酬,内宅里,则是温姨妈跟冯夫人,曹氏掌事。   眼见宾客都来的差不多了,可隐隐地众人翘首以待望着的那个人,却偏偏没有来。   那没来的一位,不是别个,正是范垣。   且不仅是范垣,连琉璃都没有到场。   已经有那些好奇的宾客暗中议论,也有当面来询问的。   养谦忙的焦头烂额,可心里却也一直盼着妹子,从早等到晌午,都要去迎接新娘子了,居然还是人影全无。   正焦急中,内宅中温姨妈也派了人出来询问琉璃为什么还没有来。   养谦又是担心,又是恼怒,便催人去范府询问消息。   郑宰思见他如此,忙道:“这必然是有什么事,不然的话一准早就到了。”   养谦拧眉道:“又能有什么事?昨儿还说今日早早的来。难道偏赶上内阁今日有事?就算他来不了,总该让纯儿回来呀。”   才愤愤地说着,外间小侯爷苏清晓匆匆走了进来,道:“首辅大人到了。”   养谦心中一宽,忙迎出去,郑宰思却见苏清晓脸色有异,便慢了一步问道:“怎么了?”   苏清晓在他耳畔低语了一句,郑宰思诧异:“真的?”   苏清晓点了点头。   温养谦却并不知此情,只想快点儿接了琉璃进去,何况温姨妈也都等急了。   高高兴兴地迎了出门,却见范垣已经到了门口,正翻身下马。   养谦打起精神笑道:“四爷。”说话间,目光往旁边瞥过去,却见范垣身侧空空如也,竟没有随行马车。   养谦一愣,忙左右看了两眼,却仍是没有。养谦呆了呆,敛了笑容忙问:“纯儿呢?”   不等范垣回答,又道:“怎么没有一块儿,可是在后头?”   范垣道:“纯儿托我向哥哥致歉,她今儿不能来了。”   养谦听了这句,脸色立时变了。   先前因为体恤琉璃的身体,所以不舍得她劳动,但是今儿是他大喜的日子,自己的亲妹妹却不来……是怎么说?   “为什么?”养谦脱口问道,嘴唇有些哆嗦。   范垣见养谦脸如雪色,又见郑宰思等人也迎了出来,便走近了一步,微微俯身在他耳畔低语了一句。   温养谦原先还有些愕然,失望,以及一丝恼怒,可听了范垣这句,就像是冰雪消融一样,他忙转头,惊喜交加地睁圆双眼:“你、你说真的?”   范垣微笑着点了点头:“她本来想来,只是……哥哥知道的,上次……”   “不不不,别让她动,”养谦激动不已,两只眼睛红了起来,语无伦次道,“千万、千万让她好好地保养。”   范垣看着养谦这瞬间的反应,虽然向来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却也不由地有些动容。   此刻郑宰思众人走了过来,迎着范垣寒暄。   养谦趁机转过身,飞快地抬起衣袖,仿佛拭泪的样子。   众人都忙着围住范垣,独有郑宰思看见了。   范垣给众星捧月似的迎进了厅内,养谦却直入了内宅,叫丫头请了温姨妈出来,跟她说明了琉璃不能来,以及不能来的原因。   养谦说道:“四爷方才来了,告诉我说妹妹今儿不能过来……原来是因为她有了身孕。因叫她在家里休养呢。”   温姨妈听了,如在梦中,起初不信,然后整个人惊喜交加,恍恍惚惚。   养谦忙将她扶住了:“母亲稳着些。”   温姨妈怔怔地望着儿子,眼中也落下泪来:“阿弥陀佛,这可是天大的喜事儿,谦儿啊,这可是……双喜临门,神佛庇佑。”   养谦笑说:“正是这样,所以我也告诉四爷,务必让妹妹在家里好生休养才好。”   温姨妈道:“是是是,不对……我还是不放心,我得亲自看看她去。”   养谦越发笑道:“母亲高兴的糊涂了,这会子怎么脱得了身,等过了今儿,明日再去就是了。”   温姨妈也笑说:“很是,我高兴的忘情了。”   养谦又叮嘱:“待会儿母亲进去,只跟姨母说就是了,别的人就不要告诉。毕竟是才……不宜大肆宣扬的。”   温姨妈连连点头:“我心里也想着这样行。”   母子两人略说了几句,各自分头行事,养谦仍去外头应酬,以及行迎接新娘子之事。温姨妈则入内同冯夫人说明了,冯夫人也是喜欢的了不得,暂时不提。   且说养谦迎娶了新娘子进门,入洞房揭了喜帕,见新人秀美如玉,自然更有一番欢愉,一夜春宵,风光无限。   次日新娘子拜见温姨妈,敬了茶又行了礼,温姨妈见媳妇这样乖巧娴静,自也喜欢的了不得。   只是惦记着琉璃,又碍于新妇才进门的头一天,不该在这时候离了家,温姨妈也只好按捺。   这夜,小夫妻在卧房之中,新娘子李氏便问道:“婆婆可是身上不适?晚上饭吃的很少。”   养谦见她看了出来,顺势道:“不是,只是有点心事罢了。”   李氏问道:“是怎么了?”   养谦道:“是……有关妹妹的事,母亲有些放心不下,对了,明儿让她出门一趟可使得?”   李氏笑道:“婆婆明天去看望妹妹?到底是什么事呢,神神秘秘的。”   养谦因觉着她也不是外人,便悄悄地跟她说了。   李氏诧异道:“原来是有了身孕,怪道我听他们说什么‘昨儿首辅夫人没来,不知怎么样呢’等话,原来是为了这个。”   养谦笑道:“是呀,所以母亲才格外惦记。”   李氏点头说道:“这也是人之常情,毕竟第一胎就那样怪可惜的没了,倒要小心些,既然婆婆想去,那就去好了,只是我才嫁过来,不好跟着过去,不然我也得去看看妹妹呢。”   养谦听她这样通情达理,心中大为欣慰:“夫人真是蕙质兰心,善解人意。”   李氏娇笑道:“不然怎会嫁给夫君这样鼎鼎大名的江南才子呢。”   养谦尤其喜她妩媚聪慧,当夜两人更是颠鸾倒凤,恩爱难以尽述。   ***   次日,养谦一早起身去告诉了温姨妈,又陪着母亲出门上车,谆谆叮嘱了些话,才又回来。   那边温姨妈乘车来至范府,有丫鬟接了引着入内,来至内宅,还未进门,隔着窗户就听见响动。   这陪着进来的丫头悄悄地说道:“亲家太太快去看看吧,我们奶奶从昨儿晚上就害喜害的厉害,吃的东西都吐了。”   温姨妈慌里慌张地进了门,却见许姨娘跟范垣竟都在里屋,范垣正半抱着琉璃,亲自在喂她吃什么,旁边小丫头捧着漱盂,拿着帕子等候。   许姨娘见温姨妈进来,忙行礼,温姨妈也顾不上寒暄,忙转到床边道:“怎么竟这样厉害?”却见琉璃脸上微黄,这短短几天不见,竟憔悴的像是病了似的。   琉璃正难受非常,见是温姨妈来了,微弱地叫了声:“母亲。”正要叫她不必担心,胸口却又一阵翻涌。   温姨妈忙握住她的手,急得泪要冒出来:“我的儿,这是怎么说的。”   范垣道:“太太别急,太医立时就到了。”   琉璃也勉强一笑:“母亲怎么这会子就来了,到底要等到嫂子回门了再说。”   温姨妈红着眼圈道:“还等什么回门,我昨儿就巴不得来了!你、你这是怎么了?可千万撑着些。”   范垣又喂琉璃吃了两勺燕窝,顷刻却都又吐了。   正在手足无措,太医终于到了。   林太医诊过之后,同范垣来到外间,才说道:“夫人的脉息有些乱,不过这也是孕开始的时候常有的,大人不必过于忧心。”   范垣问:“那为何竟吃不下东西?”   “这也分个人的体质。最初几天是有些严重,往后就好了。”   “会不会跟上次的小月有关?”   “这个……还要进一步观察,只是因为有过一次小月,这一次倒要格外小心。”   林太医说罢,见范垣眉头紧皱,他心中也有些忐忑,毕竟女子怀孕,其中的变数多的数不胜数,谁也不敢说定。   范垣沉默片刻,说道:“我记得太医院里还有个精通妇人内科的……叫什么来着?”   林太医忙道:“是宋供奉。”   范垣道:“待会儿我叫人一并请来,这样,这几天里,你跟他就留在府上,方便随时照看我夫人,太医院以及皇上那边儿,我会去说。”   林太医听他不由分说,头皮一紧,却忙道:“是,下官一定会竭尽全力。”   这日下午,不仅太医院的宋供奉一并来了,连冯夫人也从范府里过来探望,见琉璃吐的昏天黑地,冯夫人也有些胆战心惊。   拉着温姨妈出来,姊妹俩面面相觑,温姨妈情不自禁红了眼睛,喃喃道:“姐姐,这可如何是好?”   冯夫人虽然不安,见妹妹如此,却也安抚道:“不急,早先我有澜儿的时候,也是如此,吐的胆汁都像是冒出来了呢,后来还不是平平安安生了下来?”   温姨妈道:“你知道纯儿先前……我只是担心这一次……”   冯夫人啐了两口:“别瞎说!纯儿是个有福的,上次是因为、因为什么你难道不知道?那是节外生枝!这次无风无浪的,自然神天菩萨保佑着呢。”   冯夫人平日里就锋芒太盛了些,但是这会儿斩钉截铁这两句,对温姨妈来说却正是需要的。   眼见琉璃如此,温姨妈爱女心切,自然不想离开,如此竟在范府里守了一夜。   到次日温养谦也来探望,母子两人耽搁到了天黑,才双双回了家。   当夜,李氏问过了范府的情形,半真半假地抱怨道:“可见你们娘两个疼爱纯儿妹妹,就把我一个人扔在府里,都去探望她了,唉,到底是首辅夫人,格外矜贵些。”   听了后两句,养谦心里略觉异样,但看她是个玩笑的样子,何况是新妇,便笑道:“的确对不住夫人,只不过妹妹的情形有些特殊,你若是见了她害喜害的那个样子,必然也是不忍心离开她的。”   李氏嗤地一笑,道:“好了,知道你疼你妹子。以后可把疼她的心也多分些给我……可好?”   养谦听她娇声嗔语,撒娇似的,又想到的确冷落了她:“你放心,你既然嫁了这家里,母亲跟我必然也当你是自家人一样爱顾,绝不会亏了你半分的。”   李氏靠在养谦胸口道:“我嫁了你,自然这一辈子都倚靠夫君的,对了,等我明儿回门后,也是要去范府里看看纯儿妹妹呢。”   养谦宽慰:“你有这心,自然是最好了。”   ***   许是太医们的精心调治,以及温姨妈,冯夫人,许姨娘等的细心呵护,五六天后,琉璃的害喜果然轻了好些。   只是脸色仍有些没调理过来,可已经能吃进两口粥米燕窝之类的了。按照林太医的话,这就是转好了的征兆。   可行动处仍是要有人陪,处处离不开人,更不许她四处走动。   琉璃本是个耐不住闷的性子,但一想到上次的惨痛经历,自己就也按捺性情,修身养胎罢了。   这一天,外头突然报说温姨妈跟府里的新奶奶来了。   琉璃正在闭目养神,听见嫂子来了,便忙叫人扶了起身。   正整理间,温姨妈已经带了李氏进门。 第94章 孕事   那边琉璃欠身,温姨妈早紧走两步按住了她:“快别动。”   李氏在后面细细打量,却见面前的女孩子看着年纪很不大,身着藕荷色的绫子裙,乌发斜斜地用一根银簪挽着。   她的脸上素净的不带妆,显得容色有些憔悴,整个人看着娇袅不胜病歪歪的,倒是没有自己之前听说过的那样美若天仙,倾国倾城。   温姨妈安抚住琉璃,回头看着李氏道:“这就是你新嫂子了。”   李氏忙上前道:“妹妹可大安呢?”   若从范垣一处论,琉璃如今是一品的命妇,李氏见了琉璃自要行礼,只是从家里来说,倒是不必如此了。   琉璃不便动弹,便向着李氏含笑点头,口称:“嫂子好,恕我失礼了。”   当下温姨妈挨着琉璃坐了,李氏在床边的一个小锦墩上坐了,大家说些闲话。   琉璃细打量李氏,瞧着她有些眼熟,再想一想,终于记了起来,先前李国公府里有个姑娘入了宫,曾被先帝封为贵妃,后来一病死了,这李诗遥的脸容竟有些像是那早逝的李妃。   琉璃心中感慨,又听李氏的言语,倒不愧是大家子里出来的,很是温良谦和,琉璃也为养谦能娶了这样的贤妻高兴。   中午时候,便留两人吃饭,正范垣从外回来。   李氏要回避,温姨妈只说不妨,于是彼此相见了。   李诗遥对于范垣,向来是大名如雷贯耳,却从未见过人,如今见了,却见人物端肃清正,冷冷然不怒自威,她心中早先怯怕了,行了礼后,便不敢再看一眼。   温姨妈却知道范垣回来了,必跟琉璃有体己话说,便引着李氏先退了出去。   李氏跟着退出,到了小厅里吃饭,因悄悄地对温姨妈道:“我常听人说首辅大人日理万机,甚是忙碌,没想到今儿一来就遇见了。”   温姨妈笑道:“若是在以前,要见他自然是难的。只是如今不同了罢了。”   李氏不解,便问缘故,温姨妈笑道:“还不是因为他惦记着纯儿,所以必要回来看一眼呢。”   早先在范府的时候,范垣常常三天两头的不着家,但自打搬了出来,不论多忙,每天都要回来一次的,及至这次琉璃有了身孕,便每天中午也要回来看一趟。   李诗遥听了,恍然明白,叹道:“没想到首辅这样疼爱夫人。”情不自禁说了这话,又觉着有些冒失,忙看温姨妈一眼,幸而温姨妈并未留意。   且说范垣到了里屋,底下小桃等丫头便叫厨下把饭送了进来。   范垣见有一砂锅海参香菇鸡汤,就起手舀了一碗,试了试不算太烫,且又鲜香,才送给琉璃。   琉璃慢慢地喝了口:“这个味儿好,你也多喝两碗。”   范垣笑道:“知道。”又捡了两样清淡些的薄脆鲜笋给她送到嘴边。   琉璃见他只是忙,便说:“我吃不下这许多,你不用管我,自己快吃。”   原来琉璃知道范垣抽空回来很不容易,有时候连饭都顾不上吃就得走,所以不敢多耽误他的时间。   范垣道:“不妨,今日时间宽绰些。且岳母在这里,你反倒催我了。让她听见了像什么。”   琉璃笑道:“你什么时候这样讲究起来,又不是外人。”   范垣这才在她旁边坐了,陪着吃了午饭后,温姨妈那边也吃完了,过来略说了两句,范垣便告辞去了。   温姨妈陪着琉璃解了半日闷,因见她精神很好,心中宽慰,下午时候,就携了李氏仍旧回温家去了。   路上,李氏便跟温姨妈道:“难怪夫君跟婆婆都疼爱妹妹,生得实在是极好的模样,性子又温柔,真是个可人怜的,我才一见就也喜欢的了不得。”   温姨妈笑道:“你妹妹当真什么都好,可就是那身子弱一些,实在叫人不放心。”   李诗遥道:“太太别担心,妹妹真是个有福的,不是说太医都在府里的?仔仔细细调养上几日,必然就大好了。”   “阿弥陀佛,我也盼着呢。”温姨妈点头。   李氏想了会儿,又笑道:“我只是突然想,哪里能想到的缘分呢,若是先前家里没有上京来,可怎么说。”   温姨妈笑道:“可不是?若没上京,哪里得这门亲事,连你跟谦儿也不能成的,这就是千里姻缘一线牵了。”   李诗遥脸红道:“好好的,怎么又说起我来了。”   温姨妈笑道:“这有什么可羞的,难道有什么说不得?”   这天,李氏回娘家去,国公府的众人坐了满屋子,众星捧月似的围着她问长问短,多有询问她见没见过范垣的。   李氏矜持一笑,想到那日在范府跟范垣相见,却不愿跟这些人多说。   旁边李家的姊妹便笑道:“诗遥姐姐如今嫁在温家,温家的姑娘就是首辅夫人了,首辅大人当然也是自家人,岂能见不到?”   又有一个多嘴说道:“这话可未必,听说姐姐成亲的那天,夫人可并没有去呢,好好的,又是自己亲哥哥成亲,怎么竟不去呢?”   李诗遥脸色微变,瞥了对方一眼,并没言语,那女孩子却也知道造次,便捂住嘴。   突然李老太君笑道:“听说范夫人的身子是有些弱的,难道就不兴人家劳乏了多休养休养?何况那日她虽没去,范大人却是亲去了的,难道还不够,还要挑人家的礼数不成?”   众人听了,这才又笑起来,纷纷道:“老太太说的很是。”   李诗遥的脸色才转好了些。   李老太君招了招手,李诗遥走近,靠着坐了。   老太君望着她,悄悄地问道:“是了,近来我更听说,范府把两个太医请在家里,似是专为了给夫人调养,难道就病的这样重了?我本来想去看看,只是他们才开府,一时倒不好贸然就登门,先前我去国公府问起冯家老夫人,她却也并没说什么,只是我看着倒像是有什么事藏着,你可知道?”   李国公府是京中极显赫的人家,之所以能跟温家结这门亲事,自然不是只看中了温养谦的人才。——范垣是温家的女婿,才是最重要的一点。   如今听说温家姑娘先是小月,如今又闹的太医常驻,这让李家的人心里如何不七上八下。   李诗遥却早有些忍不住,又见老太君亲自问,便悄悄地告诉了。   李老太君闻听笑道:“原来是这样,怪道呢。我看冯老夫人也并没有格外的忧虑不快之色,竟因为是好事。”   ***   又过数日,养谦从外回家,因温姨妈现在在范府里,养谦直接回到卧房。   李氏正在看书,听丫鬟说回来了,忙放下书起身相迎,见养谦脸上似乎带些惊恼之色,便问:“是怎么了?”   养谦边解衣裳边道:“也不知是哪里透出的消息,今儿郑侍郎突然跟我问起纯儿的事。”   李诗遥忙问道:“问妹妹什么事?”   养谦道:“还有什么,问妹妹是不是真的有了身孕。”   李诗遥顿了顿,笑道:“我当是什么呢,原来是这个,这又不是坏事,瞧你忙的。”   养谦皱眉:“这自然不是坏事,只是头三个月不宜透出此事,所以只有几个家里的人知道,怎么居然传到郑兄耳中去了?且我看,连苏小侯爷也是知道的。”   李诗遥想了想:“这郑侍郎手眼通天的就不说了,你说的苏小侯爷,那不是娶的范家的三姑娘吗?许是三姑娘回门子,那边的老夫人随口告诉了的。”   养谦说道:“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我问了苏小侯爷,小侯爷一口否认,只说是从别处听来的,而且我知道那边的姨母,她是个最有规矩的,又是为了纯儿好,当然不会先声张出去,剩下的只有母亲,两名太医,还有你我了。”   李诗遥有些心虚,听养谦如此说,反不敢过分撇清了,只道:“你是怀疑我不成?”   养谦望着李氏。   原来养谦心里明白,那两名太医碍于范垣的颜面,绝不会多嘴,何况他那会儿也立刻问了郑宰思是不是从太医院听来的风,郑宰思却只笑道:“你别害他们,这件事外头早都知道,只怕皇上赶明也知道了呢。”   温姨妈当然也不会跟人乱说此事,剩下的只有自己跟李氏。   听李诗遥如此说,养谦道:“我不是怀疑你,只是……你有没有无意间对谁说过?”   李氏嗔怪道:“你叮嘱过我不许说的,我哪里敢对人透露。只是范府里那么多下人,哪个不知道?他们进进出出的,自不免透出消息去。你却只疑心到我身上。”   养谦听了这话,一则放心,一则也觉着有理,便道:“许是如此。唉,罢了,我只想着四爷跟纯儿那边紧着保密呢,如果消息是从咱们这里散出去的,有些对不住他们。”   李氏闻言张了张口,却又打住了。   六月初,蝉声噪乱,天渐渐热了起来。   这天,养谦在宫内侍读,朱儆念了两篇诗经,把书放下,问养谦道:“纯儿的身体是怎么样了?”   养谦忙回道:“回皇上,妹妹很好。”   “真的很好?”朱儆皱着眉,说道:“年前不是才小月了么,朕听说这是最伤身子的,怎么这么快又有了身孕?”   养谦听到最后一句,果然应了郑宰思的话,又不知皇帝从哪里听来的,一时也不知如何回答。   朱儆哼道:“先前我还当少傅是真疼夫人呢,现在看来也不过如此,既然知道那样是伤身的,就不该让纯儿又怀了身孕,如果再有个……”   说到这里,却也不忍说出口,便打住了。只对养谦说道:“你是当兄长的,要多去看看纯儿。朕虽有心去瞧瞧她,却很不方便。”   养谦只得答应了。朱儆又道:“对了,有多长时间了?”   养谦道:“算来大概有两个月了。”   朱儆道:“你们瞒的倒是紧,如果不是太妃告诉朕,朕还蒙在鼓里呢。”   养谦听是严太妃告诉了朱儆,心中更是疑惑,想问问朱儆严雪又是如何知晓的,又不敢。   朱儆又叮嘱养谦带话给琉璃,又吩咐陈冲拿些上好的补品送过去。   于是养谦告退出来,往回走的时候,正巧看见严太妃在几个宫女太监的簇拥下,往这边走来,手中居然还拿着一个硕大的风筝。   养谦忙侧身让开行礼,严雪将走过养谦身旁,便望着他道:“温修撰往哪里去?”   养谦垂着眼皮,目不斜视道:“出宫。”   突然看见严雪手中提着的那个风筝,原来是一只春燕,两只彩描的尾巴随风抖动。   严雪打量着他,望着他温润的脸色,不由地想起了“温纯”的脸,便问道:“皇上可问起了你妹妹的事?”   养谦没想到严太妃直接就提起此事:“是。”   严雪笑道:“皇上还真的对温姑娘十足上心,先前听说传御医去了,他每日惦记,寝食不安,只恨不得出宫一探究竟呢。”   养谦听到这里,顾不得多想,因问道:“太妃怎么知道我妹妹有了身孕的?”   严雪笑道:“这个有什么稀罕,上次忠靖侯府的老夫人进宫来跟我闲话说起来的。”   养谦正想是不是苏清晓听说了后,回家里告诉老夫人的。严雪道:“这是好事,你们怎么都鬼鬼祟祟瞒着不提?要不是老夫人从李国公府老太君那里得到真信,大家都给你们瞒住了。先前皇上一味的担心不已,你们倒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似的,就算不怕这欺君之罪,也要体谅皇上的心才是。”   养谦听见“李国公府”四个字,心头凝滞,又听严雪句句质问,无言以对,只能涩涩说道:“是。”   严雪道:“我只是闲话,又不是训斥,温修撰何必这样拘谨。罢了,你且去吧,我也去见皇上了。”说着,便仍拎着那风筝去了。   养谦望着她去了,才转身疾步出宫,也不回翰林院,一径骑马回了家里。   养谦回到内宅,却见温姨妈也在自己房中,不知在跟李诗遥说些什么,看养谦进门,便笑道:“你今儿回来的倒是早。”   养谦眉头紧皱,想要开口又碍于温姨妈在旁。   李氏笑看着他,瞧出他脸色不大好,便说道:“夫君是怎么了?今儿不是进宫伴驾的么?”   养谦想到那夜自己询问她,她那样无事人的模样,终于忍不住冷道:“我是进了宫,只是听了一件意外的事。”   “什么事?”连温姨妈也诧异起来。   养谦道:“皇上问我妹妹怀孕的事呢。”   温姨妈怔了怔,笑道:“我当是什么天大的事……”突然又反应过来,“皇上、皇上怎么会知道?”   养谦不答,只是望着李氏。李氏见状,知道是事发了,便敛了笑,低下头去。   养谦见她如此模样,心里明白了,满面恼色,想说她几句,又当着温姨妈的面,便只横了她一眼,转身走开几步。   不料温姨妈虽慈和,却并不呆迂,看养谦是这个模样,又看李氏如此反应,她心中一转,便明白了。   温姨妈想了想,故意笑道:“好了,这也并不是什么大事,好歹纯儿如今好好的呢,且已经快三个月了,想必无妨。”   养谦心里生气的,却并不只是这个而已,毕竟那夜他询问李氏,李氏还瞒着不说,且还推到别的身上去……他心里在意的却是这个。   温姨妈走过来拉住他:“你倒是别在这里生闷气,你媳妇有个天大的好消息要跟你说呢。”   养谦听这话有异,便看向温姨妈,又看看李氏。   李氏仍低着头,温姨妈又推了她一把:“还不快告诉他?难道要我说不成?”   李氏才红了脸,小声说道:“今儿大夫来瞧过,说是我已经、有了身孕了。”   养谦正有些恼,突然听了这个,如在梦中:“什么?”   温姨妈见他呆呆的,才笑道:“是真的。所以从此后你可要好生些待她,别再皱眉恼眼的了。”   因得了这天大之喜,养谦便只得把这一页给揭过了。事后,李氏终于得了空,好言好语地跟他解释说道:“倒也不是故意瞒着不说,只是那时候老太君问起来,还说大家都在猜纯儿妹妹的身体大不好,我看他们一个个胡说八道的都说些不中听的,老太君又且担心,才忍不住跟老太君透露了……毕竟也不是外人是不是?只想不到老太君竟说了出去。那天你问我,我心里害怕你责怪我,才不敢承认的。”   养谦听了这样的解释,倒也罢了。   ***   有身孕的人过夏最是难熬,琉璃因为体质偏寒且弱,怀这一胎实在是辛苦艰难,比怀朱儆的时候更遭罪许多。   多亏了两名太医日夜照料,又请了几个可靠勤快的妇人里里外外的照应,期间虽有过一两次惊险,却终究转危为安。   暑热既过,几度月圆,很快中秋将至,琉璃的情形稳定下来,只是行动处都有人跟着,且又只能在里屋略走动几步,心情难免有些浮躁。   虽然时不时地有温姨妈、冯夫人,以及一些相交的官宦王公家的女眷等来探望,却也难解心里的烦闷。   只在中秋这日,范垣早早地从宫里出来,因叫丫鬟给琉璃稍微收拾装扮。   琉璃忙问道:“又不出门,干什么要这样?”   范垣道:“看你这些日子来怏怏不乐的,今儿便带你出去透透气。”   琉璃喜欢起来:“去哪里?”又忙问道:“可使得么?”   范垣说道:“我问过太医了,说是无碍,只要别让你太过劳累就行了。”   琉璃喜出望外,当下忙忙地梳洗妆理,又换了一身樱粉色的襦裙,这襦裙宽大,琉璃又不怎么显怀,不经意看,几乎瞧不出是个有身孕的。   在天际的那轮月才慢慢露头的时候,范垣扶了琉璃出门,到有台阶之处,便把她抱起,委实呵护备至。   夜色笼罩,出了府门的刹那,琉璃不由地长吁了口气,秋夜的风有些清冷,琉璃却只觉着爽快的很。   范垣陪着她,沿着墙边缓步而行,一应的御医以及伺候的人手都远远地跟着,走了几步,琉璃突然停下来。   原来前方就是陈府的旧宅了,此刻竟也应景地挂着中秋节的大红灯笼,且门居然是开着的,两边儿有小厮们垂手林立。   琉璃诧异地睁大双眼:“这是……”   范垣笑道:“今晚上就在旧宅赏月,你会不会嫌厌烦?”   琉璃呆了呆,然后忙摇头:“当然不会!”   范垣笑望着她,扶着走到门口,里头陈伯早也迎了出来。   旧宅已经给重新洒扫干净,原先有些损旧的墙壁等也都修缮妥当,却依旧是昔日的那座宅邸。   夜色朦胧中,琉璃扶着范垣的手缓步进入,左手边又是陈伯,刹那间,就仿佛又回到了先前少女时候。   眼泪顿时就冒了出来,正在情难自禁,耳畔听见范垣道:“太医说了,要你心绪宁和才好,要是看你掉泪,只怕立刻让我们回去了。”   琉璃吸了吸鼻子,带着哭腔道:“我只是太高兴了罢了。”   范垣道:“太高兴了也不成。”   琉璃噗嗤笑了,又娇嗔道:“那你要我怎么样?”   范垣道:“我……就要你平和,宁静,不悲不喜的最好。”   琉璃又忍不住笑道:“那我岂不是成了那寺庙里的菩萨了?”   范垣咳嗽了声。   陈伯在旁听他们打情骂俏的,夜色里,眼睛却也有些湿润。   他原本对范垣很有非议,但自打两人成亲以来,范垣对琉璃那份爱顾疼惜,竟绝不是装出来的,而是真心使然。   在陈伯看来,虽然范垣有千般不好,但……看在这份真心疼爱的份上,倒也罢了。   当下到了里间,就在后院里,先前陈翰林在的时候大家吃酒赏月的小轩面前坐了,一应果品等早就摆放妥当,只听见草丛里虫儿吱吱乱叫,琉璃好生喜欢,看向范垣,才欲说话,就见陈伯从外进来,有些紧张地说道:“来了。”   琉璃一怔:“什么?”   范垣低头在她额头上亲了口:“早先不叫你太高兴,只才进门就高兴的那样,待会儿可怎么办?——是你想见的那个人来了。”   琉璃正在懵懂,耳畔听见那孩子熟悉的叫声:“哈,还好没有骗我!”   双眼圆睁,琉璃回头,却见小皇帝背着手,从院门口轻快地走了进来。 第95章 生子   这突然而来的,赫然正是小皇帝朱儆,身后只跟着宦官陈冲。   这简直是会心一击,软软地在琉璃的心头上撞了一下,她着实喜欢的不能自禁,身不由己地就要往朱儆身边过去。   才一动,手臂却给范垣轻轻拉住:“慢着些。”   琉璃只好站住,却见朱儆快步走到跟前儿,上下打量着她,眨巴着眼道:“咦,怎么这样?”   范垣正在行礼,听了这句,便问道:“皇上要说的是什么?”   朱儆抬头看着琉璃,指着她的肚子竟道:“为什么这里……并没有很大,是真的有身孕了吗?”   琉璃听这样天真的话,又觉好笑,又有些眼潮,只恨不得再抱一抱这孩子。   心潮涌动之际,便握住朱儆的手,轻轻地引着他的小手贴在自己的肚子上:“你试试。”   朱儆一惊,小手隔着那薄薄的绢丝裙子贴过去,无端竟有些胆怯。   起初还不觉着什么,又过了会儿,竟仿佛感觉到了一丝触动。   朱儆不禁叫道:“啊!好像有什么在动!”   琉璃对上他闪闪发亮的眼睛,望着他惊喜交加的神情,无法言语,眼中的泪早流了出来。   她蹲下不便,就只微微俯身,把朱儆往怀中轻轻地抱了一抱。   这一夜,三人就都留在陈府旧宅,前半夜,无非是闲话,听曲,赏月,又吃月饼。   琉璃看看范垣,又看看朱儆,想到自己肚子里还有一个……这会子,简直便是“喜乐平安”四个字的最好演绎,甜意在心头酝酿蔓延。   眼看将近子时,换平日这个世间琉璃早就睡了,只因为今儿是中秋,且又守着朱儆,哪里舍得睡,就只强撑着,睡眼惺忪地只管打量眼前这孩子。   范垣劝哄了好几回,朱儆也瞧出来,就道:“纯儿快睡吧,不然你肚子里的小家伙要闹腾了。他可没有朕这样乖巧懂事。”   朱儆鬼使神差随口说了最后一句,自己也觉着意外,不知道自己怎么居然没出息到要跟一个没出生的小孩子比。   不料琉璃听了这句,把瞌睡都驱退了,又是鼻酸,又是欣慰,只管望着朱儆。   月光灯影之下,小皇帝望着她亮晶晶的眼睛,却也看出她是哭了。   只是不知道为了什么,但虽然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在对上琉璃的眼神的时候,朱儆的心中却也禁不住有些酸酸的,却并不是难过之意,而是一种仿佛是心有灵犀般的感觉,朦朦胧胧,难以言喻。   ***   这一夜,在宫中却另有一番光景。   黛烟宫里,也挂起了灯笼,时不时地却有一阵阵琴声飘扬而出。   却是严太妃在殿内焚香弹琴。   郑氏进门的时候,见严雪端坐在琴台后,琴台前面放着一碟果品,一碟月饼,还有一盏香炉,香烟袅袅,同琴音飘摇而起。   郑氏站在原地,只静静地等她弹完了这一曲,才缓步上前,在对面落座。   严雪并未起身,垂了双手,保持端坐之态,向着严氏垂首行礼:“您来了。”   郑氏道:“妹妹好兴致。”   严雪道:“自得其乐罢了。娘娘如何竟来了?”   郑氏转头,望着殿门外那团圆的月色:“今儿本是人间阖家团圆的时候,你跟我却都是孤零零的,都是没有家的人。”   严雪微笑:“这话怕是不对,我自是个无家可归的,但娘娘不一样。荥阳郑氏,怕不有千多口人?”   郑氏也笑起来:“家族虽大,却有哪个是至亲?”   严雪挑了挑眉,叫宫女过来斟了茶,又拿了一个月饼奉给郑氏:“这是南边进献的鲜花月饼,清甜的很,娘娘且尝一个。”   郑氏拿在手中,却见这并不似平日里吃的月饼模样,酥皮如雪,嗅着清香扑鼻。   郑氏道:“果然是好东西,先前怎么没见到过有此物?”   严雪说道:“之前先帝在的时候,楚州地方作乱,一应进献的东西都断了,先前皇上准许内阁发兵,如今南边各地已经都平靖了,才有了这些土风之物。”   郑氏端详着那月饼,含笑轻声说道:“这一个小小的东西,却含着这许多复杂之事在里头,又有谁知道。”   她喝了口茶,吃了半个月饼,连连点头:“果然是别有一番风味。”   郑氏赞了这句,又道:“这可是皇上送来的?”   “是。”   郑氏道:“皇上待你倒是格外不同。兴许,是因为陈琉璃先前教导的好,毕竟陈琉璃先前就跟你很好,跟对别人不一样,有其母必有其子罢了……不对,皇上的精明强干,却是陈琉璃所望尘莫及的。”   自从上回朱儆挑明了那一番话后,郑氏气焰大减,也不能再似先前一样,动辄以陈琉璃之名来辖制朱儆了。   偏偏小皇帝长得很快,早不是个能随意拿捏的小东西了。   严雪淡笑:“先皇太后向来慈心。”   郑氏却也笑了出声:“当然,谁不知道这个?她是最与人为善的好人,你可知道因为什么?”   严雪道:“因为什么?”   郑氏道:“因为那些龌龊肮脏的事,杀伐果断的事,都有人替她做了,她自己自然半点儿心也不必操,坐享渔人之利就是了。”   “哦?”严雪垂了眼皮。   郑氏打量着她道:“直到现在,妹妹还跟我装傻吗?”   严雪抬眸看她一眼,仍不答话。   郑氏说道:“你真的当我……不知道你是谁?”   严雪举杯吃了口茶,方淡淡一笑:“我?我不过是个出身风尘不上台面的人罢了。”   “你的确是出身风尘,也的确是不上台面,”郑氏也淡淡地接口,“只不过,你的不上台面,是你自个儿选的,因为你得隐身在后头,才能把那个人拱上台去呀。”   严雪听了这几句,轻声笑了出来:“娘娘说的好诙谐。”   郑氏面上的笑极淡,双眼望着严雪,眼神冷冷地,像是月色下的一层寒霜:“诙谐?你懂我在说什么,我只是不明白,以你的心机,手段,如果真的要献媚邀宠,先帝在的时候,这后宫只怕是你的天下,你却为什么甘心情愿的为他人做嫁衣裳?”   碧螺春的清苦突然泛了上来,喉头上氤氲着苦味。   严雪将茶杯放下:“娘娘说的我像是那有不世神通的孙悟空了,只是就算有七十二变的孙悟空,也有个如来佛祖的五指山罩着呢,在这后宫里有娘娘您这位真神,我又哪里敢造次?”   郑氏盯着她:“你是不是孙悟空我不知道,只不过那个如来佛祖绝不是我,你的真神另有其人,我是不敢当的。”   严雪不动声色说道:“我的真神?是谁?”   那三柱香还在氤氲飘拂,随着两人对话语气,烟尘似给打碎,凌凌乱乱地消失在光影里。   郑氏看着那揉碎似的烟,缓缓道:“我原本也不知道。当初你入王府,乃至后来进宫,你向来对我很是顺从,你可知道,起初我也被你骗了,只当你是真的无欲无求归顺于我呢,后来才知道,你不过是另有所图罢了。你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给陈琉璃铺路。对不对?”   严雪一笑,不答腔。   郑氏又说道:“你做的实在很好,瞒天过海,令我也挑不出来。本来那天在王府湖畔你拦着陈琉璃没叫她靠前儿,我心里是有些怀疑的,只是后来你仍跟她不咸不淡的,倒是迷惑了我,还以为那天真的只是巧合。”   严雪道:“难道,不是巧合?”   郑氏道:“这世上本就没有什么巧合,就像是陈琉璃的好运一样。”   说到这里,郑氏倾身向着严雪:“你心里清楚,那天如果不是你,她就会像是先前的那个贱婢一样掉进湖里,一尸两命……”   虽然严雪心中早有所料,但听着郑氏近在耳畔说出这些话,仍觉着心头森森地冒出一股寒气。   严雪抬头,对上郑氏同样寒气凛然的双眼:“娘娘,不觉着……太过狠辣了么。”   郑氏将手腕上的佛珠摘下,随手轻轻捻动:“这不过是各人的命罢了。”   片刻,严雪才笑了笑:“是呀,各人自有各人的命,如今太后已死,你我也各有其命罢了。”   郑氏道:“你当真甘心认命?”   严雪眨了眨眼:“已经是这把年纪,这种身份,不认命,还能如何?”   郑氏凝视着她,突然轻笑起来。   严雪问她笑个什么,郑氏说道:“你为陈琉璃卖了半辈子命,做牛做马,苦心孤诣的,她得了那个结局,你也得了这个结局,你居然认命,是谁让你认命的?是你自己?还是你的真神?”   严雪沉默。   郑氏道:“我原先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明里暗里地相助陈琉璃,直到她死了……我才猛然醒悟。”   “娘娘醒悟了什么?”   郑氏冷道:“我醒悟的是,我原先高看了你,还以为你是个淡泊无争所以世莫与之争的高人,谁知也不过是个给人玩弄在掌心的棋子。”   严雪眼神微变,不禁咽了口唾沫。   郑氏道:“也是,棋子所能做的也不过是认命,对不对?人家要用你,你就听命行事,人家要扔了你,你就只能乖乖地滚开。”   严雪的手一颤,琴桌上的杯子竟给碰到,茶水沿着琴桌滑落,滴滴答答,像是顺着廊檐飞流而下的雨。   “我不知道娘娘在说什么。”声音冷冷,严雪站起身来,转身欲走。   郑氏拈着佛珠:“你知道的,妹妹,当初你不是因为他的托付才到先帝身旁的吗,可笑的是……你帮他把陈琉璃照顾了那么久,到最后,旧人一死,他就开开心心另娶新欢了,就算不是陈琉璃,也终究轮不到你,哈……所谓的深情,也不过是个笑话。——那妹妹你先前所做的一切又算是什么呢?”   秋风从殿外吹入,灯火瑟瑟发抖,暗影中,严雪也像是在颤抖。   “严太妃,太妃娘娘,”郑氏凝视着严雪有些纤弱的身影,道:“你真的认命吗?”   ***   二月里,眼见琉璃的产期要到了,范府上下,严阵以待,连冯夫人也从那边府里来了,陪着温姨妈日夜看护琉璃。   原先许姨娘也是片刻不离的贴身照顾着,只因冯夫人来了,她倒是不大好再靠前,只在旁边听唤。   这天,范垣正在内阁里,商议南边水患赈灾之事,突然随从从外冲进来:“大人,快、快回府!”   还未开口,范垣已经猜到了他要说什么,忙起身往外走。   其他阁臣们望着他如疾风般离开的身影,面面相觑,不明所以,只有徐廉笑道:“想必范大人终于要望子成龙了。”   且说范垣急急赶回府中,到了内宅,却见房门紧闭,养谦却已经早来了,见他回来便道:“已经进去半个时辰了。”   范垣心惊肉跳,试着要推门,养谦忙道:“你不能进去。”   见不到琉璃,范垣五内俱焚,红着眼道:“我只看一眼。”   养谦心里却也不好过,却仍记得温姨妈的叮嘱,坚决说道:“不成不成!”   两人说了这两句,便听见里头琉璃的哭叫声传来。   范垣耳畔嗡地开始响动,身不由己听着里间琉璃因为忍痛不过而大叫,已经心头绞痛,两眼发黑,只想立刻进去陪着她身边,看看她如何,得亏养谦在旁边拼命地拉扯住。   不料过了片刻,里头竟渐渐地没了声响,只有稳婆们的声音跟温姨妈叫唤女儿的声音,范垣恍若魂魄离体,拼命地踢推那门,门扇摇摇欲坠,里头的人没有办法,只好开门。   养谦又因为也担心里头,手上力气就软了,拉扯不住,竟给范垣硬是闯了进去。   温姨妈见他突然跑进来,魂飞魄散,忙撑着起身,想把他推出去。   不料琉璃在床上看见他,便喃喃地叫道:“师兄,师兄……”   方才挣扎了那半天,浑身的力气早就没了,连此刻的呼唤也是微弱不清,旁边的稳婆们听不真切,只随着说道:“是是是,一定行,一定行,奶奶再用把力气就行了!”   原来他们把“师兄”二字,听成了“是行”。   温姨妈因没听清,回头看向琉璃,就在这瞬间,范垣冲了过来,到床边上不由分说紧紧地握住了琉璃的手。   “我在这儿呢,”范垣死死地盯着琉璃,擦擦她脸上的泪跟汗:“师妹,好师妹……你会没事的,会、会好起来的。”   琉璃望着他,过了会子,突然说道:“你别担心。”   范垣正把头埋在她的手掌中,闻言抬头,眼中已也蕴了泪。   琉璃打量着他,突然想起了当初站在自己的那个面色青涩的少年。   同时,她也听见了自己捉弄得逞的愉快的笑声,像是能一世都那样无忧无虑。   在眼前被泪水模糊之际,琉璃咬紧牙关,在稳婆们的催促指挥中,用尽全身的力气……   经过了足足两个时辰的挣扎,九死一生,琉璃终于生下了一个孩子。   却是一个女孩儿,看着甚是瘦弱,才生下来的时候浑身发青,也不会哭。   温姨妈见状,吓得晕死过去,范垣倒是没怎么在意,因为他正在盯着看御医们给琉璃施针,因为方才那样拼尽全力,琉璃也晕厥过去。   幸而稳婆们都是经验丰富的,略用了些法儿,那孩子才总算哇地哭了出来,令众人都松了口气。   而琉璃这边,虽然生产艰难,可因为先前养护照料的好,幸而没出现其他的险情,只因为身体根基弱才导致体力不支而昏迷,经过御医们的救治,也逐渐地恢复过来。   琉璃醒来后,忙先问孩子如何,稳婆抱了过来给她瞧,琉璃望着那孩子生嫩的小脸,心中的爱意将要溢出来,当初得了朱儆时候的欢悦,在此刻加倍而生,刹那间浑身的疼痛几乎都不翼而飞似的。   琉璃欢喜之余,便把孩子给范垣瞧,范垣先前只略看了两眼,见那婴儿脸皱皱巴巴的,又只有一丁点小,看着娇弱之极。   他毕竟第一次为人父,很不习惯,直到如今还没有亲自抱过一次呢。   琉璃哄着叫范垣抱那孩子,范垣只是不肯,琉璃奇怪地看了他一会儿,只得作罢,温姨妈却早迫不及待地过来抱了去,自己疼爱非常,又啧啧赞叹说道:“看这孩子的眉眼,跟纯儿是一模一样的。”   范垣震惊,又见琉璃仍是满面疲惫憔悴,便忍不住对琉璃道:“岳母是看迷眼了,你怎么会那么难看?”   琉璃闻听嗤地笑起来,又听他诋毁自己的孩子,便想抬手打他。   范垣早握住她的手道:“还疼不疼,觉着怎么样?”   琉璃道:“不疼了,现在很好。你别担心。”   范垣亲亲她的手指,又黯然道:“以后再不生了。”   琉璃诧异道:“说什么?”   范垣虽则听说妇人生孩子是极为惊险的,但也尽至于听说而已,从没亲眼见过,可先前看琉璃满面泪汗,似在生死一线中拼命挣扎,这才明白所谓“一脚踩在鬼门关”是个什么意思。   如今回想,心有余悸:“总之不要了。”   琉璃望着他的脸色,却仿佛明白他的心意,见温姨妈,冯夫人跟许姨娘等都在围着孩子,稳婆跟御医也不在跟前儿,琉璃便拉拉范垣的手。   范垣会意靠近过来。   “我想……”琉璃在他耳畔,低低切切地说道:“我想要……给师兄生孩子。”   范垣微震。   “我心里喜欢的很,”琉璃望着那微挑的凤眸,微笑:“不管受多少苦,都是值得的。”   ***   琉璃坐满了月子,整个人才恢复过来。   脸儿也渐渐红润,连同那小女孩子也都养的白白嫩嫩,不再是先前才出生时候的皱眉苦脸的样子了。   范垣从最初的陌生,到逐渐也喜欢上这孩子,只是仍旧不肯抱。   琉璃疑心他仍旧心有芥蒂,找了个机会,硬是把孩子塞到他的臂弯里,范垣竟浑身僵硬,动也不敢动。   琉璃看的又惊又是好笑,拍着手只管看热闹。   范垣竟仍是寸步不动,连眼珠几乎都无法转动了,木讷地瞪着怀中的小东西。   那小孩子裹在襁褓中,却呀呀挣动,两只乌溜溜的眼睛望着范垣,起初大概是觉着这木头人有趣,看了会儿,却才哇地哭了起来。   琉璃笑够了,终于大慈大悲地将孩子接了过去。   孩子才离手,范垣如虚脱般倒退一步坐在圈椅里,额头已经出了一层汗。   琉璃摇头笑道:“真看不出来,原来师兄的软肋竟是这个。我还当你一世都天不怕地不怕、从容自若的呢。”   范垣回过神来,道:“我的软肋何必等这会儿,早就有了。一旦遇上她……就再从容不起来。”   琉璃抬眸,突然明白了他指的是什么,脸上微微一热,含笑低头。   范垣亲自给女孩儿起了名字。   女孩儿闺名“明澈”,乳名璃儿。   本来范垣想直接大名叫璃儿,给琉璃义正词严的拒绝了。 第96章 幽甜   热热闹闹的,相继吃了满月酒,百岁宴。   而在范明澈过百岁的时候,恰是温家那里小公子的满月,原来早一个月前,李氏也生了,却是个健健康康的男孩子。   养谦请徐阁老给起了名字,只用了“沛儒”两字,想这小孩子像是养谦一样,也做一个儒雅端方的谦谦君子,将来亦能承继书香,入主翰林之意。   李氏因一举得男,意气风发,得意非常。   她闲暇自想,小姑子什么都比自己强,只不过在这上头就很不如自己了,到底还是自个儿争气些,一下子就给温家生了个传宗接代的男孩子。   只可惜满月的时候正撞上明澈的百岁宴,热闹自然大减。   养谦心里本没有什么,还想着索性两家一起热闹热闹正好,温姨妈也巴不得两家凑做一块儿,双喜临门何其欢喜。   只有李氏坚决不肯,定要在自己家里办,养谦体恤她生产辛苦,既然她执意如此,也只得听她的。   只不过,本来跟温家交际的人里就有一大半是因范垣的缘故而来,如今既然撞了日子,大家自然知道如何选择,竟纷纷地往范府去了,只派送了礼物到温家而已。   所以这一日,来温家贺喜的,除了跟养谦相识的一些同僚等,另便是李国公府的几位,可国公府的老太君却没有到,李诗遥问起母亲,说是去了范府了。   李诗遥闻听,不禁气的哭了出来。   她的母亲李夫人见状慌忙安慰,又道:“这有什么值得哭的?老太君之所以去那边,毕竟因为国公府那边的老夫人也去,不能失礼。”   李诗遥拭泪道:“我毕竟是国公府的嫡孙女,怎么就成了外人了?”   “正是因为你是自家人,才不必讲究这些礼数呢。”李夫人又道:“本来沛儒的满月酒撞上了范家姑娘的百岁宴,我们还以为你们两家是合在一起摆宴了,没想到竟不曾,怎么,是那边不乐意?”   李诗瑶冷笑了声:“他们倒是想呢,是我不乐意罢了,我的儿子怎么能跟那个丫头一起摆宴席,让她抢了我们沛儒的风头?”   李夫人一愣,继而道:“你也太计较要强了。这不过是锦上添花的好事,何况……说句不中听的,若是能跟范家的姑娘一起摆宴,难道就委屈了?不知有多少人眼热巴不得呢。姑爷毕竟只是个小小的六品官,以后的前途还得靠着那边儿……你干什么非要在这时候争这口没用的气?”   李诗遥听了母亲这番话,略有些松动,只是心里仍是更加的不自在,便皱眉道:“再怎么说,我们也是哥哥嫂子,本该是他们将就我们才是。没得非得我们去讨好他们的。”   李夫人笑道:“要像是你这样算法,你们虽然是哥哥嫂子,但范家姑娘比咱们沛儒也要早两个月,沛儒得叫她一声姐姐的,又怎么说?”   这下,李氏才无言以对。李夫人又叫她梳妆打扮,大家出来招待众家女眷。   今日来的女眷们不算太多,除了李国公府以及相识的几家,还有养谦结交的一些相识,比如郑宰思的夫人,吏部尚书张阁老之女张氏,还有忠靖侯苏清晓的夫人、也就是范家的三姑娘芳树,两个人却都是随着各自的夫君来的。   范芳树跟张姑娘原本只是泛泛之交,并不算熟稔,只因为郑家跟苏家的关系极好,在各个场合之中大家不免遇见,彼此一来二往的,也就熟络了。   李诗遥重新出来的时候,两人正在说起今日各家的长辈们都在范府的事,范芳树因说道:“我还以为姐姐也会去那边儿呢,谁知竟没有,也幸而如此,我也多个能说话的伴儿了。”   张氏道:“我就凭我们爷做主了,他又是个念旧情的人,别人都是去锦上添花,他就爱雪中送炭。”   范芳树笑道:“说的很是,这才难能可贵呢。我们侯爷,原本老太太的主意是叫他跟着去范府的,谁知他听说郑侍郎也要来,竟也不顾老太太的命令,非要跟他一块儿。”   芳树不提的是,其实是她做主劝了苏清晓一块儿前来这边的。   张氏笑说:“早先小侯爷就跟我们爷很好。当然是同进同出的了。”   范芳树笑道:“其实我的意思也是宁肯来这里的,免得尴尬。”   张氏听了疑惑:“这是怎么说?”   范芳树微微苦笑道:“姐姐怎么忘了,当初忠靖侯府曾向着我们那府里求过亲,求的可正是现在的首辅夫人,谁知后来是我嫁了,所以我到底觉着有些抹不开。”   张氏不以为然:“我当是怎么样,原来是这个,亏得你心细,这有什么了不得的,男婚女嫁,不过是各有姻缘,谁能保得准一说就成的,总要挑挑拣拣看顺了眼再说。”   芳树点头叹道:“我却是羡慕姐姐跟郑侍郎,你们两个却是天作之合,毫无波折的就成连理了。”   张氏矜持一笑。   范芳树瞥见她的笑,也笑道:“可见先前那些流言都不是真的。”   张氏诧异,忙问:“什么流言?”   芳树抬手捂着嘴:“没什么,我一时胡说罢了。”   张氏瞧着蹊跷,便道:“我们两个又不比别人,难道你还有什么避讳我的话不成?你要是听见什么,须得立刻告诉我才是,除非你是假意跟我交好。”   芳树见她如此说,才面带苦色地说道:“其实真的没有什么,只不过我当初在范家的时候……隐隐听过几句胡话,好像是我们老夫人有意要把纯儿许配给郑家……”   张氏心头一震,面上却笑道:“真有此事?我怎么一点风也没听见。”   芳树道:“我也听不太真,只是当时我那二姐姐跟纯儿很好,隐约跟我说过几句,说是温家好像都同意了,不知怎么后来竟然换成了我们四叔。”   张氏听着有些恍惚,忙问道:“郑家该不知情吧?”   芳树道:“这个我就不知道了,只是那会子郑侍郎跟温家哥哥交从甚密,也常常去探望纯儿,纯儿的病还是郑侍郎费心带御医去调理的呢,我们还以为两家都有了意思,那件亲事可成呢,谁知……咳,怎么又说起这些陈年旧事了,罢了罢了,都是过去的老黄历了,现在大家各有所归,就不说了。”   张氏默默地瞅了芳树片刻,才也点了点头。   正李氏出来招呼大家,又抱了小沛儒出来,大家看了一会儿,芳树道:“这孩子生得实在是很好,听说名字还是内阁徐阁老亲自给起的,实在是画龙点睛,将来也一定大有出息。”   大家纷纷夸赞,又说笑起来。   李诗遥因知道芳树跟张氏跟别人不同,又听芳树如此捧场,便对两人也格外殷勤些。   范芳树道:“表嫂不必见外,都是自己人,不用招呼,我们自己随意就是了。”   李诗遥笑道:“今儿得亏亲戚们赏脸,都是自家人,千万不要拘束,多喝两杯才好。”   李夫人在旁笑道:“小侯爷跟我们姑爷前后脚成的亲,可有喜讯了?”   芳树一怔,继而含羞摇头。   李夫人打量着她的光景,试着问道:“怕是有了还瞒着没说呢?”   温姨妈在旁听见了,便也笑说道:“他们年轻夫妻,正是恩恩爱爱的时候,说有也是极快的。”   芳树红了脸,笑说道:“怎么您老人家也来打趣我们。”   温姨妈笑道:“我也替你着急呢,快些也生个大胖小子,让我抱一抱才好。”   众女眷轰然取笑,张氏在旁,听到这里却如坐针毡,脸色也有些不大好了。   ***   中女眷在里头喜乐之时,温家外间厅堂里,养谦正跟郑宰思苏清晓等喝酒。   苏小侯爷便问道:“今儿也是范家女孩子的百岁,我以为你们是合在一块儿办,怎么偏竟分开了?”   养谦本心也是想去的,不看在范垣面上,也是为着琉璃跟他的小外甥女儿。   只不过既然听了李氏的话决定了,只得笑道:“虽然一块儿热闹,但毕竟四爷那边应酬多人面广,我们若再去了,更加乱糟糟的了,对他们对我们都有些不方便,索性各过各的。”   郑宰思笑道:“你虽然是好意,可留心纯儿不高兴。”   养谦道:“纯儿不是那种多心的,我先前也早跟她说明白了,她自然体谅明白。”   苏清晓闻言默默,郑宰思又笑道:“纯儿当然不会拿你的错,只是我开玩笑罢了。”说到这里,一声长叹,“我可真羡慕谦弟呀。”   养谦道:“羡慕我什么?”   郑宰思眨眨眼:“家人和乐,如今又喜得麟儿,何等之快活。”   养谦笑道:“兄长又来取笑,你不比我强上百倍?”   苏清晓听到这里,突然问郑宰思道:“哥哥,你们成亲这许久了,怎么还没有一子半女的?”   郑宰思一怔,旋即挑挑眉道:“儿女缘罢了,强求不得。何况你只问我,你自己呢?你跟谦弟差不多时候成亲,人家已经得了麟儿,你的呢?”   苏清晓笑道:“好好好,当我什么也没说。”   养谦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亲自给他们把酒都斟满了,举杯道:“喝了。”大家相视一笑,仰头一口饮尽。   这日,郑宰思喝的半醉,马是骑不得了,养谦本要派车,恰好张氏出来,因说道:“不用再劳烦,只到我的车上就成了。”   于是养谦跟郑宰思的小厮一块儿,齐心协力扶着他上了马车,直到见马车去了,才转回府。   且说车行中途,张氏夫人打量着喝醉了的郑宰思,见他脸色发红,额头微汗,便掏出帕子给他轻轻擦拭。   正动作中,郑宰思微微睁开双眸,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望着张氏夫人。   他的眼神朦朦胧胧,似又有深情,又似怅惘,跟以前任何时候都不一样,张云珠甚至觉着他并不是在看着自己,而像是看见了什么……别的人。   张氏夫人怔了怔,然后笑道:“是怎么了,竟醉得这个样子,不认人了不成?”   郑宰思听了她的声音,过了好大一会儿,才又笑着闭上双眼:“我以为呢……哪里会有这样遂心的事,纵然有,也轮不到我。”   他的声音模糊低微,除了“我以为呢”这几个字,张云珠只听见“哪里”等零星字眼,满头雾水。   ***   百岁宴后,琉璃抱着小明澈,回到娘家,探望温姨妈跟小沛儒。   又带了许多礼物,有给李诗遥的首饰,也有给沛儒的长命金锁等,皆都是上乘名贵之物,李诗遥自然识货,见如此隆重,才觉受用了些。   温姨妈忙吩咐下人张罗了酒菜,又问范垣如何没有来,琉璃道:“他忙的很,昨儿也是好不容易得空,今日一早晨天没亮就出了门,还嘱咐我叫我代向母亲跟哥哥嫂子致歉。”   温姨妈道:“不用如此,知道他忙着做正经事,我们难道还要挑这个礼?只是忙归忙,身子一定要照顾好了。”   琉璃笑道:“母亲放心就是了。”   当下又逗引两个小孩子,两个孩子在襁褓里,你看看我,我瞧瞧你,吱吱呀呀的,也甚是有趣。   中午养谦回来,坐了说话,越发和乐了。   因说起范垣事忙不得抽身,倒是让养谦又想起一件事,便叫小厮去自己马上取一样东西来。   顷刻小厮送了个搭绊进来,养谦从里头拿出一个长条木匣子。   李诗遥探头打量,问道:“到底是什么东西,神神秘秘的,只是不说。”   养谦才笑道:“我今儿出宫的时候,蒙太妃娘娘召唤,原来娘娘听说昨儿是沛儒的满月,所以特赏了这件东西给他。”   李诗遥惊喜交加:“当真?是什么好东西。”   于是亲自打开了看,原来也是一件金光闪闪的长命锁,金链上还缀着许多彩色宝石,又华贵,又雅致出色。   李诗遥惊喜之余赞不绝口,又道:“如此新奇,且又好看,以前竟从没见过的式样。常听人说太妃娘娘跟别的不同,没想到赏赐的东西也格外新奇。”   养谦也低头打量,琉璃在旁插嘴说道:“这大概是她亲手做的。”   养谦跟李诗遥都看向琉璃,很是诧异。   琉璃说了这句,忙又道:“我也是猜的,我听人说太妃闲暇的时候常常自己做些首饰之类,手工是极好的。”   养谦恍然大悟,拿着那锁细看了会儿道:“果然不错。”   说了这句,忽然又问琉璃:“妹妹,你可也得了?”   琉璃问道:“得了什么?”   “满月礼呀,”养谦道:“我听太妃说,先前也送了一件儿给明澈。”   “并没有啊。”琉璃疑惑,“是太妃亲口跟你说的?”   养谦道:“这是当然,太妃还说,本来要再送一件给明澈当百岁宴的礼物,只是不得闲。我那时候还不知什么叫做不得闲,现在才明白,必然是因为她要做这个给沛儒的,所以一时无暇别的了。怎么你竟说了没得?”   琉璃道:“是派人送到府里的么?”   养谦道:“哦,是了,说是给了四爷的。四爷没给你?”   琉璃心中转念,不动声色地笑道:“原来是这样,必然是他忙的忘了,是随手放在哪里罢了,回头我问问他就知道。”   养谦就也不以为意。   李诗遥听养谦说严太妃为了给自己儿子做这满月礼,没顾上给明澈百岁礼,心里却暗自得意,便笑打量那金锁道:“这太妃娘娘真是个心思细致面面俱到的,给明澈也就罢了,怎么竟连咱们沛儒都想到了呢?”   养谦瞥她一眼,温姨妈走过来道:“人家是太妃,谦儿又常陪着皇上读书,她自然是常常见着的,赏赐些东西出来也算是个心意。”   这一天琉璃回到府里,等了半宿,范垣仍是没有回来。   过了子时,明澈哭叫两声,乳母即刻起来给她喂奶,丫头们也出来照看着。   琉璃也醒了过来,问道:“几时了?”   小桃道:“已经丑时过半了。”   琉璃看看空空如也的身侧,毫无睡意,便披衣下地,打量明澈吃奶。   却见小孩子滋滋甜美,吃的十分起劲。   琉璃看了笑了,半晌,回头又问:“四爷还没回来?”   小桃道:“没有呢,这会子了,只怕今晚上不回来了,奶奶还是安心睡吧。”   正说着,便听见外头门响。   琉璃忙走到门口,默默往外打量,顷刻间,就见丫头打起门帘,果然是范垣从夜色里进了门。   琉璃便将身子靠在门边儿,含笑看他。   此刻又有丫头迎上前去,为他掸尘,又接了外头披风过去。   范垣望着琉璃,因说道:“这什么时辰了,怎么还不睡?”   “睡了一觉才醒了,”琉璃问道:“今儿怎么又比平日里还晚些?”   因昨儿为了明澈的百岁宴,自然攒了些公文未曾及时处理,所以一直都忙到这会子。   范垣却并不提这件,俯身洗手:“稍微耽搁了些,是被我惊醒了?”说着已擦干净了手走过来,轻轻地抚过她的脸。   琉璃将脸贴在他的掌心,低头一笑:“是明澈饿的醒了,我也就跟着醒了。”   范垣才放心,因轻笑了声:“我本来想已经是这个时辰了,索性不回来,只是心里实在记挂,好歹看一眼我也安心。如果再因为这个把你吵醒了,却是我不该回来了。”   琉璃默默地握住他的手:“只管胡说。你吃了饭没有?”   范垣说道:“先前垫了些。不用忙,再过一个时辰我也就又要出门了,这会儿吃了却算是早饭还是晚饭呢。”   当下两人进了门,正明澈吃饱了奶,睁圆了眼睛在乳母怀中玩耍。   范垣上前逗了一会儿孩子,琉璃便叫乳母把明澈抱了去,又对范垣道:“你敢自不累?好了,趁着还有一个时辰,快睡下,早上再起来吃饭,别不吃饭就忙着走,铁人也受不了。”   范垣抱着她,在脸上蹭了蹭。   琉璃道:“不要闹,快安心睡觉。”   两人同入帐中,范垣抱着琉璃,渐渐地有些鼻息沉重。   虽然他熬夜劳神,身心都累极了,可方才见了女儿,如今又抱着娇妻,先前的疲累不知不觉便一扫而空了,只觉着浑身舒泰。   本来有些心猿意马,只是想到才三个月,还是让琉璃保养身体最好。便只管按捺着:“好吧,睡了。”   琉璃听他声音闷闷的,隐约猜到他的意思,就悄声问:“你怎么了?”   范垣不愿叫她多心:“没怎么。”   琉璃轻笑了声:“你是不是想……做坏事?”   范垣心头一动,那股念想顿时如大川飞流:“我是要安心睡的,你只管撩人是想怎么样?”   琉璃道:“原来是我撩拨,那算了。”说着便转过身去。   范垣听其声,转身间又是幽香娇软满怀,更加意动神驰。   不由唤道:“师妹……”半是渴求,半是按捺。   这会儿外间重又安静下来,帐子里甜香隐隐,两个人目光相碰,琉璃道:“你到底想怎么样?”   范垣道:“我也不知道了。”   琉璃想笑又忍住,过了会儿,才又悄声含羞说道:“还记得那次,你在那府里要挟我做的么?那样……可使得?”   范垣先是一怔,继而笑将她抱入怀中:“好师妹,只要你肯,我当然……求之不得。” 第97章 抓周   且说琉璃不忍心,终于想法替范垣纾解了一番。   此刻已经过了丑时,再不到半个时辰范垣就该早朝去了,琉璃想到他白日操劳辛苦,晚上彻夜无眠,竟也有些睡不着。   范垣却因为小偿所愿,又劳琉璃甘心情愿的伺候,一时竟神清气爽,百忧全消似的,抱着她便睡了过去。   等外头传来了更声,丫鬟进来要请他起身,琉璃却还醒着,看范垣在身边睡的如此安稳,实在不舍得吵醒,只盼他再多歇会儿才好。   在丫鬟出声之前,琉璃好歹悄悄地把手探出去,及时地制止了。   只不过就是这轻轻的一动,却惊醒了范垣。   毕竟他已经习惯了在这时候起床,只是先前太过疲累,又加上敞开了心神,才饱睡了小半个时辰。   琉璃见范垣醒了,便搂着他,温声道:“今儿不去不成吗?”   范垣在她脸上亲了两下:“忙过了这阵儿就好了。昨晚上你也没睡好,我出门后你记得多睡会儿。饭也要记得照点儿吃。”   琉璃无法:“那你也吃了饭再走。”   范垣道:“知道。”把她用力抱了抱,便起身更衣。   等范垣收拾妥当出门之后,天色仍旧是漆黑一片,竟像是暗夜一般。   琉璃披衣站在门口,眼睁睁看他身影消失在门口,心中不知是何滋味。   只在回身进房的时候,才忽然想起来,居然忘了问他严太妃送的那满月礼的事儿。   早上出了太阳,琉璃起身吃了早饭,又逗了一会儿明澈,突然又想起满月礼一节,便在屋里各处找了找,并没发现有什么东西。   心中一合计,许是范垣放在书房里了,只是不知道他到底是忘了,还是故意的没告诉她。   其实琉璃心里明白,以范垣的为人行事,自然不可能是单纯的忘记了,既然他连说也没有跟自己说一声,必然是有个缘故。   琉璃本想去范垣的书房找一找,思来想去,还是等他回来问问罢了。   ***   且说这日早朝散了后,朱儆回宫,才过环翠宫,就听见有女孩子的笑声阵阵传来。   朱儆略听了听,问陈冲道:“是不是又是郑家的那两个女孩子?”   陈冲说道:“今儿是十五,只怕她们是进宫来探望夫人的。”   朱儆点点头,前面拐弯,就见廊下有两个女孩子正对面站着,一个道:“你还笑呢,好好的把我东西弄坏了,看我不告诉娘娘去。”   另一个说道:“我又不是有心的。姐姐饶了我吧。”   朱儆站住了,故意咳嗽了声,那两个女孩子听见,忙都垂手站在原地,不敢动弹,也不再说话。   原来这两个女孩子,大些的叫郑佳慧,另一个叫郑佳颖。   佳慧十三岁,佳颖跟朱儆同岁,都是十一。   这郑家两个小姐是堂姐妹,跟郑氏夫人是亲族关系,年前因郑氏夫人病倒,两人便常进宫探望,是以朱儆也知道。   因为这两个女孩子跟朱儆年纪相仿,倒是让朱儆喜欢,且两人一个活泼外向,一个却内敛乖顺,倒是让这静寂枯燥的宫廷多了几分生趣。   朱儆走到跟前儿,两人屈膝行礼,口称:“参见皇上。”   朱儆负着手道:“你们在吵什么?”   两个女孩子对视一眼,郑佳颖道:“回皇上,我方才不小心把姐姐的一朵珠花弄坏了,她就要去告状呢。我在求她别说。”   郑佳慧欲言又止,只悄悄看了朱儆一眼,便低下头去。   朱儆道:“一朵珠花罢了,有什么要紧的,也值得告状,夫人静静的念佛,你们是来探望的,难道反而生事?”   郑佳颖有些害怕:“是。我不敢说了。”   佳慧却柔声柔气地说道:“请皇上恕罪,原本是并不会真的告诉娘娘。只是想让妹妹知道些厉害,不要再如此毛手毛脚的。”   朱儆望着她:“如果是这样,自然不会怪你。是什么珠花坏了?给朕看看。”   佳慧的手中握着一朵四分五裂的珠花,轻声道:“回皇上,其实没什么要紧,也并不是什么值钱之物,只不过因为是、是我娘留给我的一件遗物,所以才敝帚自珍的……求皇上别责怪。”   朱儆一震:“原来你也……”   他盯着郑佳慧,却见女孩子神色微微局促,眼圈有些发红。   顷刻,朱儆才道:“这没什么,你爱护旧物,是你一片孝心,朕怎会怪你?”这时侯声音却也温和了许多。   佳慧忙道:“多谢皇上。”   朱儆又看看两人,目光在佳慧身上多停留了片刻,这才转身进殿去了。   稍后,朱儆吩咐陈冲道:“去捡一支好的珠钗,赐给郑家佳慧。”   陈冲望一眼朱儆,过了会儿才道:“遵旨。”   正要去,朱儆却又道:“等等,还是不必了。”   陈冲疑惑地看着小皇帝,朱儆皱眉道:“算了,捡两支,分别赐给郑家姊妹吧。”   陈冲领旨去库房取了两支钗子,叫小太监捧着送去普度殿。   往回的路上,却正遇见了范垣,陈冲便把珠钗之事告知了,又道:“皇上好像觉着郑家的佳慧不错,起初只特意说给她,后来才捎带上了郑佳颖。”   范垣同他目光相对,一笑道:“真是苦心孤诣。”   陈冲低下头去,突然喃喃道:“再过了年,皇上可就十二岁了,这如果是先皇太后在,只怕已经早早地给皇上琢磨正宫娘娘了呢。”   范垣不答话,只转头看向普度殿的方向。   越过重重宫阙屋瓦,似乎能看见普度殿青色的檐角,以及那有些熏人的香烟气息。   范垣不想见这位郑氏夫人。   两个人上次碰面,还是在陈琉璃死后的那一天。   那天范垣前往普度殿,殿内香烟缭绕,太过浓烈的烟雾侵入他的眼睛鼻子,让他的双眼酸涩几乎流出眼泪,同时那烟气好像横梗在他的喉头跟鼻端,凝滞沉重的让他无法呼吸。   郑氏盘膝端坐在蒲团上,瞧着木鱼,默默地诵念《金刚经》。   范垣并没有行礼,也没有出声,在那肃然的念经声中木然而立,直到木鱼声戛然止住。   郑氏回头:“大人擅闯后宫,怕是不妥吧。”   烟雾缭绕里,郑氏的脸色略显得模糊,看不出任何表情,如同佛堂正中的雕像。   范垣道:“夫人念了这么多年佛经,难道还当自己是在后宫?我以为你已经超脱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了。”   郑氏才说道:“原来首辅大人也会打机锋。你了悟的比我好。可见我白念了这么多年经文。却比不上一个仍在红尘之中厮杀浸淫的你。”   范垣却无心再跟她打什么机锋,只说道:“你知道我为什么来找你,我只问你一句,这件事你可插手过。”   郑氏道:“如果你说的是皇太后遽然离世这件,我想不通你为何来问我。”   范垣盯着这张面无表情的脸:“这宫中你最恨的人就是她,你说我该不该找你。”   “你说我恨她?”郑氏的语气,仿佛听见了极荒谬的话,“你错了,她从不曾针对我,不管是在王府,还是皇宫,她从来都对我恭敬相待,我辞去凤位在此念佛,她逢年过节也都记挂着来探望,就连我也觉着她实在是菩萨般的好人,我恨她做什么。”   范垣不语。   “与其说我恨陈琉璃,不如说我羡慕她。”郑氏缓缓起身,“至于我恨的,另有其人。”   范垣道:“你恨的是谁?”   郑氏望着范垣,露出了意味深长的微笑。   她平静无波的双眼里映出的,正是他的影子。   范垣琢磨着陈冲的话,思及往事,不知不觉往普度殿的方向走了几步。   恰郑宰思拾级而上,望着范垣笑道:“首辅大人,这是……往哪里去?”   范垣止步:“正要出宫。”   郑宰思笑道:“出宫可不是这个方向,大人可是忙昏了头了?”   范垣淡瞥他一眼,不置可否,迈步下台阶。   郑宰思回头看看他,又看一眼普度殿的方向,眼中的笑意散开,眉头紧锁。   ***   几场秋风,换了人间。   这日,温姨妈带了些南边的土物等来范府,对琉璃道:“苏州那边来了人,送了咱们些东西,我捡了几样腌菜,略好些的干货拿了来,你看看有喜欢的也可以尝尝。”   琉璃道:“是温家的人?”   温姨妈道:“是呀,是二房那边的人,已经住了两天了。本来还想见见你,我只推说你身子弱,又要照管孩子,走不开……他们还想过来这边呢,又给你哥哥拦下了。”   琉璃哑然失笑:“他们这是要干什么来的?”   温姨妈摇头:“罢了,横竖应付过去就是了,先前在南边的事情,彼此的情分就单薄之极了,你哥哥出事之后,他们更是隔岸观火,恨不得咱们就倒地不起,现在不知从哪里听到的风声,知道你哥哥当了官儿,你也嫁了四爷,却才知道上门了。”   琉璃道:“哥哥怎么说?”   温姨妈道:“你哥哥说,跟这些人,能维持表面关系就维持着,毕竟都是同族,不好撕破脸,但若他们给脸不要,那就顾不得了。还嘱咐我不要告诉你那边来人,怕你听了生气。”   琉璃笑道:“我并没什么,只是母亲别跟着烦心就是,横竖哥哥知道怎么做,都交给哥哥料理。”   说罢了这件儿,琉璃又问起李氏跟沛儒来,因道:“既然今儿有空过来,怎么不叫嫂子跟沛儒一起?留他们娘母子在家岂不孤零零的,且我也怪想那孩子的。”   温姨妈听问,面露难色。   琉璃察言观色,忙问:“怎么了?”   到底是自己的女孩儿,贴心小棉袄似的,温姨妈肚子里的苦水一时忍不住,便说道:“不要提你嫂子了,她前两天带了沛儒回娘家去了。”   回娘家住几天本是平常,只是温姨妈话中有话,琉璃诧异:“是出了什么事?”   温姨妈顿了顿,才说道:“你嫂子,嫌弃你哥哥薪俸少,官职小。”   琉璃愕然:“这话从哪里说起,先前她没嫁的时候哥哥也是这么着,咱们又没藏着掖着,怎么这会儿就又嫌弃起来了?”   温姨妈道:“就是说呢。我本来是不知道的,还当她是回娘家住两天而已,是家里的丫鬟悄悄跟我说,我才知道,问你哥哥,你哥哥却气哼哼的,只说叫她住在她娘家去,不用理……你说这可如何是好。”   琉璃见温姨妈焦急,少不得先安抚:“两口子拌嘴也是常事,床头打架床尾和的。母亲先别着急上火,哥哥是个有分寸的,他既然这样说,必然没事儿。”   温姨妈红着眼圈道:“我虽也这样盼着,倒是有些想念沛儒了。不知他们什么时候才回家。”   琉璃道:“嫂子心里该也有数,母亲若是想他们,就派车去接就是了,难道嫂子还能执意不回来?”   温姨妈道:“我也跟你哥哥这么说过,他只是不肯,我又不舍得骂他。”   琉璃笑说:“哥哥向来最和善知人意的性情,怎么这次反而犯了倔脾气了,跟自己的媳妇闹起别扭了不成。母亲别骂他,这是他们间的事,你掺和了反而不好。”   温姨妈始终愁眉不展,琉璃不忍她如此,想了想:“不如我派人去国公府请嫂子过来,她如果不肯来,我们再跟哥哥商议就是了。”   温姨妈倒是立即答应了。   当下琉璃派车前去国公府请李诗遥,不到半个时辰,马车果然接了李氏前来,奶娘抱着小沛儒跟着。   温姨妈见了孙儿,喜不自禁,便抱了去百般疼爱。琉璃却接了李氏入内,两人坐了说话。   琉璃因问道:“听母亲说嫂子回家住了两日,一向可好?”   李诗遥道:“有劳妹妹牵挂,只是先前沛儒忽然不知怎么总爱哭闹,让人烦心。”   琉璃忙道:“可看过大夫了?”   “已经看过了,说是受了点小惊吓,没什么大碍。”   琉璃点头:“小孩子的事,定要加倍小心才好。没有大碍就好了。”因看着温姨妈疼爱孙子的样子,琉璃笑道:“只怕是沛儒才换了地方,所以不适应,嫂子不如早点回家的好,也免得孩子受苦,也让母亲牵挂。”   李诗遥听了,脸色黯然:“我又何尝不这样想,只是……你哥哥多嫌弃我呢,我也不敢就回去了。”   “这话从哪里说起?”琉璃诧异道:“哥哥向来疼嫂子疼得紧,怎么说什么嫌弃?”   李诗遥眼圈一红。   原来前几日,夜间养谦从外回来,夫妻们吃了饭,无意中说起近来朝廷里有些人事升迁等。   李氏便笑道:“前儿我听说翰林院空了一个侍读学士的职位,皇上对你又这样恩重,他们都在说你要升了呢。”   养谦俯身逗弄沛儒,不以为然道:“这也只是他们的闲嘴胡说罢了,论资历是轮不到我的,而且这种事我还不知道呢,这些闲话却是从哪里来的,可不要就听信了。”   李氏听了,心里有些不受用:“又论什么资历?要真论资历,为什么翰林院里那些资历老的都不如你跟皇上亲近呢?我看百官里头,能得皇上那么青眼的,只有郑侍郎了,可人家是几品,你又是几品……论理早该升了。”   养谦听了这句,回头看她:“什么叫做论理?敢情谁跟皇上亲近就升谁?那岂不是成了奸佞一流了?自古就没有这个正理!”   李氏被他噎住,委屈道:“你疾言厉色的干什么,我只是盼着你高升,难道不是好事?你却一句句打压人!有你这样不知上进的么?堂堂的探花郎,又是宫内侍读,妹夫还是首辅,你却只是区区不入流的翰林修撰……亏你心里也没个算计……”   养谦听了,气的浑身发抖:“你住嘴!你嫁给我的时候我就是区区的不入流翰林修撰,没得到今日你才知道!才来嫌弃!还是说你原本就以为自己嫁的是什么首辅,什么一品二品?我这样不入流的修撰是委屈了你,我、我从此不想再听这些混账话,你也不必再提,否则连夫妻的情分只怕也没有了!”   李氏心里拔凉,当下哭了一夜,第二天早上就抱着沛儒回国公府去了。   李氏将那日的情形述了一遍,只是没有提自己说的那些刻薄的话,加以修饰说出而已。   说罢哭道:“妹妹你看,我是一片心为了他好,他却不领情,反劈头盖脸地骂了我一顿,我还有什么脸面……”   琉璃听了这些话,也明白过来,李诗遥之所以今儿会来,不仅仅是向自己诉苦,更是把那些她忖度着养谦不肯说的话也来跟自己说呢。   琉璃心里合计,遂含笑道:“我知道嫂子是为了哥哥的前途着急才督促他。只是这些官场上的复杂事儿,我们妇道人家一无所知,是不好多嘴的。哥哥是个有算计的人,他自然心中有数,要怎么做他都知道,旁人若是乱指点,只怕反而对他不好……”   李诗遥皱着眉,才一张口,琉璃却没等她开口便道:“比如我们家里,四爷那样纵我,我却一个字也不敢跟他说朝廷上的事,自古以来就是‘男主外女主内’,要不怎么就有‘后宫不得干政’这句呢,虽是皇家的话,放在我们百姓家里,也是一样的。”   李氏见她如此驳回,直直地看了她半晌:“四爷是首辅,跟你哥哥自然是不一样的,妹妹当然不用再为了四爷的前途着想,毕竟他已经是位极人臣了,但你哥哥如今还只在末流里挣扎……”   “嫂子。”琉璃打断了李氏的话。   李诗遥突然发现琉璃的笑变了,有些似冷非冷的。   琉璃慢慢道:“嫂子当初嫁给哥哥的时候,就知道哥哥是什么官职,这短短一年里,难道就要凌云直上?”   李氏哑然,又因察觉琉璃身上的气息微寒,竟有些无法回嘴。   琉璃淡瞥着她:“我料想嫂子也不是那种贪图富贵的人,不然的话,当初京城里那么多权贵高门,嫂子堂堂国公府的小姐,挑谁都是轻易的,怎么偏偏会看中了哥哥?还不是因为看中了哥哥的人物?我说的可对?”   李氏张了张口,涩声道:“是……”   琉璃话锋一转,又说:“其实不瞒嫂子说,我哥哥那会儿谋亲事的时候,那府里姨母是亲自着手的……除了你们国公府,也有不少高门权宦家的姑娘有意合亲,什么卢尚书,王大将军之类……却偏偏跟嫂子结成姻缘,如今又得了沛儒,可见是天赐良缘,只要一家子和和美美,其他的……该有的终究会有,一时没有的也不必强求。就像是那句话‘心急吃不着热豆腐’,如果只忙着去做那些火中取栗的行径,烫了手伤了心,弄得大家都难看,那可就不知怎么说了。”   琉璃说完,淡淡地看着李诗遥。   被琉璃绵里藏针的言语弹压,气势上又给压慑住,李氏满面窘红,竟不敢再说一个字。   当日,便随着温姨妈仍旧回温家去了,养谦自然诧异,听说今儿琉璃请了李氏过去,心里猜到必然是琉璃不知说了什么,心中暗自感激。   在全家的精心呵护下,终于到了范家明澈一周岁生日。范府自是门庭若市。   在正厅中,满桌子堆着好些的女孩儿做女红用的刀尺针缕等物,以及果子糕点,绫罗珠宝等饮食玩物,供小孩子抓取,以测其心性以及前途。   范垣亲自把明澈抱着,放在花梨木的大桌上,小孩子已长的粉妆玉琢,也能够满地乱爬,牙牙学语,看见满桌子琳琅满目的器物,乐呵呵地四处观望。   此刻冯家夫人带了曹氏东城等,温姨妈带了李氏跟沛儒,连同温养谦,郑宰思,苏清晓等,还有内阁徐阁老夫人,郑侍郎夫人等,都围在周围打量看热闹。   却见那小孩子在桌上爬来爬去,东张西望,却并不去抓任何东西。   大家都看得稀奇,等的着急,无数双目光灼灼之中,范明澈突然加快速度,飞快地向着前方左角爬去。   众人笑呵呵地纷纷拍掌,知道她看中了什么东西了,果然见明澈爬到跟前,一把攥住了一样物件,紧紧地攥握在手中,喜欢的笑个不停。   范垣跟琉璃忙走过去查看何物,小孩子却竟不肯撒手,哄了又哄,才叫她松了手。   竟然是一枚晶莹温润的玉佩,上面竟然还有龙纹。   琉璃跟范垣一惊,这个东西却不是他们府里的,更没有预备此物,带了龙纹,这显然是宫里头的御用之物。   正在惊疑不定的时候,人群中郑宰思“噗嗤”笑了出声。   范垣回头,见郑侍郎迈步出来,只听他笑道:“着实想不到,令千金竟然把这个宝贝抓出来了。”   范垣蹙眉:“郑侍郎,此物是你的?”   “实不相瞒,这的确是我放在上头的,却非我所有。”郑宰思看看那玉雪可爱的小女孩儿,又看向琉璃,眼中笑意闪烁,“想必两位也都认出来了,这是……皇上的东西。” 第98章 皇兄   先前在小明澈过了百岁宴后,因为众人呵护的好,越发长的快,加上琉璃也恢复的很好,择一日,朱儆便传了他们进宫,也要亲自看看这小孩子。   朱儆自个儿原本还是个半大孩子,看见这样粉嫩可爱的婴儿,又是琉璃亲生的,发自心底的格外喜爱,自己抱着不放。   这小明澈倒也懂事似的,给朱儆抱在怀中,呀呀言语,望着他笑,越发让朱儆大乐。   原来,明澈的那次抓周礼,朱儆因知道众人都会去,独他不得逾矩,心里有些闷闷。   郑宰思很知道小皇帝的意思,便问起来,打听清楚后笑道:“这次皇上不去也不打紧,横竖可以时常传他们进宫,只是小孩子抓周,倒要预备些礼物,皇上或许可以也赐些东西给小明澈,只是不必太名贵的。”   朱儆想了想:“赐东西不过是寻常,只不过朕很想亲眼悄悄那孩子会抓到什么,不能亲眼看着,到底没意思。”   郑宰思笑道:“这话别叫范大人听见了,不然,指不定又说什么。”   朱儆从来古灵精怪,又一寻思,便起手把腰间挂着的腾龙佩取了下来:“既然是小孩子抓周,又不能赐些好东西,朕就也给她凑个物件就是了。”说着就把玉佩递给郑宰思道:“这个你拿了去,也不必说是朕给的,让小明澈拿着玩就是了。”   谁知郑宰思听他的主意,心中自有计较。   在范府里,郑宰思见众人收拾些刀尺针缕日用之物,他便趁人不备,把这玉佩也杂于其中,只也是促狭取乐而已。   不料范明澈竟从这几十种物件里头,一眼就挑中了朱儆赏赐的这贴身之物。   那时郑宰思说罢,琉璃跟范垣面面相觑,而养谦也在旁边听见了,便过来笑着说道:“兄也忒胡闹了,既然是皇上所赐,怎么就直接放到这些周礼之中了呢。”   郑宰思笑道:“我岂不是也想多添一份热闹?你瞧,果然瞧见了不是?该是她的就也是注定了的。倘若我不放上去,这满桌的东西都没有小明澈喜欢的,那怎么说?你们不说谢我,反而抱怨,我也是极冤枉的。”   毕竟是喜庆的事儿,大家虽然惊愕意外,却也不便如何,又听郑宰思说的有趣,便只也随着轰然一笑了之。   此后,朱儆听郑宰思说了此事,惊讶之余,拍手笑道:“这孩子果然跟朕有缘,不然,怎么那么多物件儿叫她挑,她却只看上朕的东西呢。”   这会儿终于如愿以偿的见着了,小孩子长的快,数月不见,模样就跟先前所见又有不同,朱儆啧啧称奇。   殊不知琉璃在旁看着这样大孩子抱着小孩子,两个亲亲热热的模样,真真恍若梦幻一般。   朱儆逗着明澈玩了会儿,这小丫头尚不能说话,只仍呀呀地胡乱叫嚷。   朱儆觉着好笑,不时问她:“你想说什么呀?来,先叫声‘皇帝哥哥’听听。”   琉璃正在恍然如梦,猛地听见朱儆这么说,鼻子猛然一酸,眼睛就湿润了。   当下忙回身过去悄然收拾。   而小明澈听了朱儆的教导,虽不能叫,却“呀呀”地喊了两声,虽模糊不清,却像模似样。   朱儆哈哈大乐,突然想起抓周的事,便回头问琉璃道:“纯儿,先前明澈抓去的那个朕的玉佩,怎么没看见她戴着?”   琉璃正飞快地拭了泪,只是两只眼睛仍有些许泛红,忙笑了笑,回答道:“那是御赐之物,何等珍贵,她一个小女孩子,如何能随意戴得。好好地收拾在家里呢。”   朱儆瞧见她神色有异,眼圈儿微红,心头略微诧异,只是如今正高兴着,却也没往别的地方深想,只笑道:“那算什么?不过是个玩意儿,让明澈拿着玩耍就是了,没得比她玩的高兴更好。”   琉璃望着朱儆,微微一笑,眼底却又慢慢地湿润了。   就像是兄长抱着可爱的妹妹一样,如今的朱儆跟明澈,俨然就是如此。且朱儆对明澈满怀宠爱,更加难能可贵。   琉璃只觉着眼前这一幕美好的令人别无所求,可自己却又不能一直盯着看,只怕情难自禁。   正想找个借口退出去,突然听到门口有人道:“严太妃到了。”   琉璃忙低下头去,说话间,严雪果然踱步进殿,一眼看见朱儆抱着明澈,便笑道:“我来的可是巧了。”   朱儆把明澈放在地上,牵着她的小手对严雪道:“太妃你来的正好,你瞧瞧这孩子。”   那边琉璃向着严雪行了个礼,口称“娘娘”。   严雪看了她半晌,却见她比先前更加出挑了,比之先前纤弱柔嫩的少女风致,更多了几分恬和慈仁的韵致。   “免礼。”严雪淡淡一声,回头看向明澈,看小孩子立在朱儆身旁:“这么快,已经会站了?”   朱儆道:“何止,还会走会跑了呢。”说着便放开明澈的手,道:“明澈,去给太妃娘娘见礼。”   小明澈仰头望着严雪,脸上带笑,竟丝毫也不怯生,迈动脚步往严雪的方向走去。   严雪诧异之极,想不到这小婴孩竟仿佛懂朱儆的话,又见她迈着小短腿摇摇摆摆地朝自己走来,不由有些害怕她倒下,忙微微俯身伸出手去。   明澈起初还是摇摆趔趄地走动,见严雪好像要扶着自己,竟迈动脚步跑了起来。   朱儆原先只是显摆,突然见她撒腿就跑,忙道:“小心。”   明澈却已经跑到严雪身前,果然差点跌倒,幸而严雪及时伸手将她抱住了。   朱儆这才松了口气,忙也跟着过来。   严雪垂头看着怀中的明澈,却见小孩子丝毫不怕,笑容灿烂,仿佛做了一件极有趣的事。   严雪望着明澈烂漫的笑,心头竟也一阵恍惚。   朱儆把明澈从严雪手中接了过去,笑道:“这孩子可真是了不得,把朕都吓了一跳。”   琉璃道:“不妨事,她在家里也是这样跑跑跌跌,摔摔打打的长的结实。”   朱儆闻言看她一眼,还没答话,严雪道:“那是养男孩子的法儿,怎么连女娃儿也这么养了吗?这样粉妆玉琢的孩子,我还以为夫人一定是放在心尖上养护着的呢,竟舍得摔打她?”   朱儆才也说道:“是啊,母后先前也说过孩子摔摔打打的结实,只不过明澈是女娃儿,不比男孩子粗糙,倒要多留心,”   琉璃低了头。   三人说了会儿,门外道:“郑家三小姐,四小姐进见。”   朱儆抬头:“倒是忘了,今儿她们也进宫来,这却热闹了。”   一声宣,外间郑佳慧跟郑佳颖并肩走了进来,上前给朱儆跟严雪行礼。   朱儆道:“你们可是要去普度殿?”   两人道:“是。”   朱儆说道:“那就去吧,朕这里正有客。”   两人答应间,郑佳慧抬头看向明澈,正明澈也打量着她们两个,郑佳慧便赞道:“这就是范家的大小姐么?果然是格外的尊贵不凡。”   不料才说了这句,明澈突然哇地哭了起来。   众人吃了一惊,朱儆忙把明澈抱了起来:“你哭什么,人家在赞你好呢。可不要哭,哭的话就变丑了。”   明澈给他哄了两句,才含泪停了哭泣。   佳慧意外之余,听朱儆如此说,便也又笑道:“想必是从没有见过我们,一时不认得,只是一回生二回熟,以后认识了自然就好了。”   不料明澈听她如此又说,眼中的泪又落下来,哭着把脸埋在了朱儆怀中。   这下子,郑佳慧红了脸,低头不敢再言语,郑佳颖在旁笑道:“到底是小孩子呢,不懂事。佳慧姐姐有什么可怕的,又不是青面獠牙会吃人的,怎么见着就哭。”   朱儆见明澈不知为什么突然嚎啕大哭,有些心疼,琉璃也上来哄着,朱儆就对郑家姐妹说道:“罢了,你们先去普度殿就是了。”   两人齐齐行了礼,这才退了出去。   说也奇怪,两人走后,明澈才又不哭了。   朱儆见她眼中还挂着泪珠,便把她抱到桌边上,拿了一只狼毫笔逗引她:“不哭不哭,有什么不喜欢的,皇帝哥哥替小明澈打他们。”   明澈才破涕为笑,朱儆心里高兴,又见明澈睁着双眼打量桌上的东西,便指着道:“你想要什么?告诉皇帝哥哥。”   明澈好奇打量,突然看那个镇纸的玉狮子好玩,就指了指。   朱儆便叫陈冲拿了过来给她玩耍,不料明澈的手小力气弱,玉狮子却沉重又稍微大些,明澈握不住,顿时就掉在地上,“啪”地一声响。   陈冲忙抢过去捡起来,幸而这狮子坚硬,只磕破了一个角。   朱儆见陈冲满脸紧张,因笑道:“这个值得什么?就算一百个也摔得,只要明澈喜欢,什么都使得。”   明澈不知发生何事,因见朱儆满脸笑容,自己便也咯咯地笑了起来,脸颊边上漾出小小酒窝,甚是烂漫可喜。   ***   这时侯,郑家姐妹正出了大殿,两人一时并没有就走,在门口听了这句,对视一眼。   沿着廊下往普度殿的方向而去,郑佳颖啧啧了两声,突然想到方才郑佳慧拍马反而拍到马腿上,便道:“姐姐,这范家的孩子是跟你犯冲不成,怎么你一开口她就哭,倒像是妨你。”   郑佳慧自然知道这个妹妹正幸灾乐祸,因淡淡道:“怎么指定是我,你也在场的,兴许是妨咱们两呢。”   郑佳颖不乐意,努了努嘴,又不敢如何,只说道:“好好好,也有我的份儿……不过,姐姐,这皇上也太纵容那小丫头了,你听听方才换上说的话,什么也都要给她呢。”   郑佳慧沉着脸,一声不吭。   郑佳颖又说:“得亏只是个镇纸,并没把那玉玺给她,不然可怎么了得呢。”   郑佳慧这才不耐烦地说道:“行了,你管好自己的嘴。你当皇上是你,会没心到那种地步?”   说话间,便到了普度殿,两人不约而同地敛声静气,听得嬷嬷通报,才放轻了脚步,进了大殿。   先前才到普度殿的门口就闻到香烟的气息,一旦入内,这气味更浓了,熏得人眼睛酸涩。   郑佳颖暗中皱了皱眉,郑佳慧却仍是不动声色。   两人走上前,却见郑氏背对着他们,盘膝坐在蒲团上,正对着大殿正中的一尊菩萨诵经。   两人不敢打扰,只垂首静默地立在后面,半晌,郑氏读完了一卷经文,才将佛珠挽起,站起身来。   姊妹两人才敢行礼,郑氏自己坐了,叫她们落了座,宫女上茶。   郑氏问道:“你们从哪里来?”   郑佳慧道:“才去见了皇上,禀明了一声。”   “听说今儿范家夫人进宫,你们必然是见到了?”   “是。”   郑佳颖忍到此刻,终于按捺不住道:“太姑母,那范家的丫头实在是可恶的很,一见姐姐……咳,一见我们两个就哭,弄得皇上很不高兴呢。”   郑佳慧瞥她一眼。   郑佳颖道:“我说的是真的嘛。”   佳慧便道:“小孩子不懂事,见了生人就哭,也是有的。”   郑氏却突然说:“是吗?我却觉着,范家的人,向来跟郑家的人是不对付的,没想到连个小东西都这样。可见是天生的。”   郑佳颖听了,面有得色。   郑氏捻动佛珠,又过了会儿才说道:“自打我叫家里送你们两个进宫来,这两年,也差不多了。”   两人不解其意。   郑氏抬眼,看向郑佳慧的发间,望着那一支凤头珠钗道:“皇上赐给你的东西,你是每日都戴着?”   郑佳慧见问,脸色微红,抬手扶了扶珠钗:“并不敢每天都戴,只是进宫的时候戴着罢了。”   郑氏微笑:“你做的很好,皇上是个很念旧重情的人,他赏赐的东西,你每次都戴着,他看着心里必然也是熨帖的。”   郑佳颖听了,在旁边脸色从白转红,嘴唇动了动,到底没出声。   郑佳慧却毫无得色,只低着头道:“您教导的是。”   郑氏打量了两人片刻,微微闭上双眼,过了会儿才说道:“我能教给你们的,都已经教了,再多也不能了。”   郑佳慧微微有些诧异,郑氏说道:“我苦心给你们铺了这条路到现在,以后造化如何,只怕就要靠你们自己了。”   郑佳慧心中微震,想说话,又有些不大敢开口。   倒是郑佳颖眨巴着眼问:“太姑母怎么这样说,我们才走了几趟,什么都不懂,以后还要多多仰仗您呢。”   这倒是省了郑佳慧的话。便看着郑氏。   半晌,才听郑氏说道:“这宫里头没有谁是傻子,别看皇上年纪小,却也绝不是个省油的灯,幸而如今他的年纪还小,还不算至难对付,再大一些,就难说了。”   郑氏姊妹听了这两句,各自惊心。   隔了一会子,郑氏又低低一笑,说道:“上次我就是大意了,只当他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操之过急,落了下乘,从那之后他心里已经暗中提防忌惮我了,何况外头还有个对头盯着,竟是什么也不能做了。”   两人默默地听到这里,郑佳慧轻声道:“以后日子且长着呢,如今才开了个头,您不必就过于悲观多想。”   郑氏赞许地看了她一眼:“我这一辈子自然是无法收拾了,从来都给那个对头死死地压着,到现在尚且翻不了身,但是你们不同,尤其是你,佳慧。”   郑佳慧微微一震。   旁边佳颖皱眉,虽有不虞之色,却不敢吱声。   “我能做的虽然有限,却也还能做一件事。”郑氏微微一笑,道:“也算是我能为你们做的最后一件。”   郑佳慧脱口道:“娘娘!”   郑氏听到这一声唤,一瞬间,前尘往事风驰电掣般在眼前而过。   “阿弥陀佛,”郑氏叹了声,道:“那时候,人人都称赞陈琉璃命好,只有我知道,哪里是她命好……可是后来想想,有人替她遇山开路,逢水架桥的,一切都打点摆布妥当,难道就不算是她的好命了?真真是羡慕不来的。”   正是姊妹听了这句,各自茫然。   郑氏道:“唯一叫我觉着痛快的,是那个人就算劳心劳力,也终究白忙了一场,哈哈……我虽然斗不过他,不过那会子看着他的惨状,倒也痛快。”   郑佳慧还有忌讳,不敢多嘴。   郑佳颖却忍不住好奇之心,忙问道:“娘娘,您说的是谁呀?”   郑氏却不理她,脸色在瞬间却又变得阴狠:“可是我始终低估了男人的薄幸无情,只是他既然如此无情,当时又何必为了她,跟我……想想真是好笑的很。”   郑佳颖打了个哆嗦,不敢再问了。   郑氏却又渐渐地脸色缓和,盯着她二人看了会儿,慢慢说道:“总之你们两个记住我教你们的话。仔细谨慎行事……以后,郑家能不能扬眉吐气,我能不能出这口一辈子的闷气,就全靠你们了。”   郑佳颖完全不懂郑氏在说些什么。郑佳慧逐句寻思,心里却有个不安的猜测,只是万不敢出声。   渐渐地入了冬,宫里出了一件大事。   先前一直都在普度殿里静心修佛的郑氏夫人,突然暴毙身亡。   同时,又有些流言蜚语暗中流传出来,说是郑氏身死的时候,本朝的首辅大人范垣就在跟前儿,换句话说,郑氏的死,嫌疑最大的,正是范垣范大人。 第99章 揭秘   内阁事务繁忙,范垣有时候夜不能归,琉璃也已习以为常了。   只是这一夜,不知为何琉璃总是睡得不安生,心慌乱跳,而明澈那边也总是惊哭醒来,直到天明的时候才累乏睡去。   琉璃才合了合眼,外头便有范垣的内卫送了消息进来。   因为几乎熬了一夜,琉璃的头有些犯晕,她身不由己地听着外头的回话,眼睛望着从窗纸上透进来的清晨的明锐冷光,觉着自己兴许还在梦中。   但是很快的,就在琉璃急忙洗漱完毕之际,温养谦便匆匆来了。   养谦正是为了范垣的事而来,他一大早去了翰林院后,便听见众人窃窃私语说宫里头出了事。   琉璃本已经换了衣裳,又派人出去细细打听,偏偏明澈又被惊醒,放声大哭,哭的琉璃的心都凄惶无措了。   恰好养谦来到,琉璃像是得了主心骨,忙问养谦知不知道。   养谦道:“我听他们说,皇上大怒,所以今天都没有上朝,已经让内廷跟大理寺联手调查此事,只不过对外仍不曾透露,因此这会儿大家都在偷偷地议论,具体怎么样却不明白,你又是如何知道的?”   琉璃道:“昨晚上四爷没有回来,方才他的人才来告诉……只不过他并没有说明,只说是宫内出了点事,四爷配合着查问。这一时半刻的可能不会回来,让我不必过于担心。”   那人毕竟是范垣的心腹,很懂范垣的心意,范垣绝不会想让琉璃担惊受怕,何况是这样惊世骇俗的事。   不料琉璃一夜辗转,心里已经有不祥之感,哪里还肯听这些冠冕堂皇粉饰太平的话,便详细质问。   那人无法,才只好把自己所知的实情说明,因恳切道:“夫人莫急,里头的兄弟只匆匆说,郑氏夫人突然暴毙,偏四爷那会儿正在跟前,所以竟有些说不清,如今正在配合追查。我们生怕夫人担心才不敢说。夫人放心,四爷绝不会做那些不忠不义之事,自然也会很快化险为夷。夫人只在家里静静等候四爷回来就是了。”   琉璃明白这人的苦心,可又怎能真的“静静等候”,什么也不做?   养谦听了琉璃所说,明白她知道的也有限,便道:“我立刻去找郑兄,他是个消息灵通的,一定知道根底。妹妹你千万要掌住,安心静候就是。兴许我们都多虑了呢?毕竟……四爷并非凡人,只怕我们在这里瞎着急,他那边已经遇难成祥了。”   琉璃却也不想让养谦为自己担心,因也故作镇定地说:“这话很是,我听哥哥的。你且去小心行事。”   养谦别了琉璃,飞马前去吏部找寻郑宰思,谁知却扑了个空,原来郑宰思先前已经进宫去了。   养谦迟疑了会儿,便又打马来到宫门前,毕竟他先前也是常常出入宫廷的,只是今日并不是奉召,虽无法擅入,在门口等一等,若能再打听些消息却也好。   不料今日宫禁十分森严,那些宫门口的侍卫们,虽认得养谦,却不敢同他过分亲近,有的就向他使眼色,意思是叫他快离了这儿。   养谦见情形不对,心中惊疑非常,拉着马儿后退不多会儿,就见门里头有两匹马奔了出来,其中一人一眼看见了养谦,喝道:“是什么人?”   另一个说道:“是翰林院的温修撰不是?”   养谦见他们是大理寺的打扮,便行礼道:“正是下官。”   那两人俯视着养谦,先前喝止养谦的那个就有些阴阳怪气地说道:“温养谦?不正是范大人的舅哥吗?”   养谦见他语气跋扈,眼神不善,不由也皱了眉。   旁边那大理寺的差官却道:“虽是亲戚,但温修撰向来只在翰林院里行事,何其低调,又是内阁徐阁老赞赏的人,何必拉扯上他。”   说着,便向着温养谦抱拳行礼道:“温大人,失礼了,我们正办差,请不要见怪。”说着便双双打马去了。   养谦回头看两人离开,心中惊怒交加。   他知道今儿进宫是不可能了,却也不想就这样离开,便牵着马慢慢而行,才走不多会儿,就听见身后有人叫道:“谦弟!”   养谦忙止步,与此同时急促的马蹄声靠近,是郑宰思从马上翻身而下。   “郑兄,”养谦正盼不着人,见了郑宰思,如见暗夜明光,也顾不得客套直接便问道:“宫里头到底怎么了?”   郑宰思道:“我就知道你是为了此事才来的。”说了这句,便又拉了马儿过来:“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你跟我来。”   郑宰思就近寻了一处偏僻的小酒楼,两人到了里头,见稀稀拉拉地没几个人,便择了个靠窗的二楼雅间坐了。   小二送了些简单酒菜上来,养谦早忍不住:“四爷还不得出来?”   郑宰思正举手倒了一杯酒,手势一顿:“只怕难。”   “到底是怎么样,四爷是绝不会杀……”养谦还未说完,郑宰思制止了他。   对上郑宰思有些锐利的眼神,养谦突然意识到一件事——死去的郑氏夫人,算起来是郑家的人,自己跟郑宰思虽然交情深厚,但此刻说这种话,似乎……   养谦生生地咽了口唾沫,郑宰思却道:“你可知道、娘娘是怎么死的吗?”   养谦道:“只是听说是急病。”   郑宰思道:“是啊,御医勘验过了,说是心疾发作,导致突然暴亡。”   养谦突然觉着这区区几个字有些耳熟,而且还透着些不祥之兆。   郑宰思对上养谦的双眼,缓缓道:“我不知你有没有听说过,早先,先皇太后仙逝,虽对外只一派祥和地隐瞒着,但在宫廷密册记载中,先皇太后,也是死于心疾。”   养谦脑中嗡地炸开了似的,终于记起来自己是在哪里听见过这几个字。   因他进了京城有中了探花,拜在徐廉徐阁老门下,结交了些同僚知己等,自然也接触了些宫廷秘闻。   其中有一件儿,便是关于先皇太后离奇身故的事。   只不过那时候养谦还并没有当真,毕竟流言漫天,孰真孰假。   此刻听了郑宰思如此说,养谦道:“你、是什么意思?难道说,先皇太后,跟现在的郑氏夫人……是得了同一种病而死?”   “到底是不是病尚且难说,”郑宰思漠漠然地回答。   养谦喉头动了动:“我不明白。”   郑宰思又倒了一杯酒,慢慢地吃了口,才下定决心般说道:“正因为太医发现,夫人的死,跟先前皇太后的症状一样,所以才起了疑心,这一次格外详细地勘验了,结果发现……夫人,真正的死因并不是心悸,而是中毒。”   养谦猛然一颤:“中毒?”   郑宰思不答。   养谦死死地盯着他看了半晌,身上发冷,手也有些发颤,忙握住酒杯送到嘴边,慢慢地啜了口以定神。   假如郑氏夫人是因为中毒而亡,那么昔日的皇太后……是不是还像是官面上那样一片祥和的无疾而终?   更重要的是,假如郑氏是给人毒死,如今嫌疑最大的是范垣,那么先皇太后的死因,背后黑手会不会……   就在养谦胡思乱想的时候,郑宰思又说道:“你可知道,当初先皇太后离世之后,是谁严禁宫内流言蜚语,同时下令不许太医详细勘验,草草定论的?”   几乎不用郑宰思揭晓,养谦已经知道是谁,唯有他,才有这种权力,也唯有他才能在那个时候一手遮天。   范垣。   一口烈酒呛了上来,养谦剧烈地咳嗽,以手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嘴,几乎窒息。   郑宰思默默地看着他:“我知道你是来跟我打探消息的,这件事纯儿是不是也知道了?”   养谦无法回答,只点了点头。   郑宰思道:“我既然说了,也不再瞒你什么。皇上……皇上他毕竟不是当年那个不足五岁的小孩子了,现在他已经长大了,这一次皇上察觉了不对,所以才雷厉风行的调了内廷司跟大理寺联手查案,一定要把案子调查的水落石出才罢休。所以,你问范垣什么时候可以出宫,照我看,一时半会儿只怕是不能了。”   养谦的身心一片冰凉,在震惊之余突然响起范府里的琉璃,以及那哇哇哭叫的小明澈。   “不,一定不是四爷。”本能地,养谦出声否认。   郑宰思道:“你不必着急,皇上既然要详查,一定会有结果的。结果未必就最坏。”   养谦的心里其乱如麻:“可、可我如何跟纯儿交代。”   郑宰思不语。养谦眉头紧皱,他本是想来打探消息,顺便让郑宰思帮忙转圜,但才又想起死去的郑氏夫人是郑家的人,何况又牵扯先皇太后的事。   养谦无法再喝下去,起身道:“我要先回去了。”   郑宰思道:“你回哪里去?”   养谦顿了顿:“我怕纯儿迟迟不见我回,更加担心,好歹我要陪着她身边。”   “那你见了她要说什么?”   养谦迟疑片刻,眉头紧锁道:“也许,只有实话实说了。”   两人四目相对,郑宰思忽然说道:“谦弟,你信不信得过我?”   养谦诧异:“这是什么话?我自然信你。”   郑宰思点头:“你若信的过我,我同你一块儿回去,我跟纯儿说。只怕……她听了我的话,心里会好受些。”   养谦本来想问问郑宰思有什么法子,为什么相同的话他说了会让琉璃好受些,但如今也顾不得瞻前顾后了。   ***   范府之中,明澈因为哭累了,吃了奶,被乳母抱去睡下了。   琉璃却无心饮食睡眠,坐在堂下等消息。   养谦领了郑宰思进门,把在宫门口打探消息,遇上郑宰思一节说了,又将宫里的情形简略地说了一遍。   琉璃听说郑氏之死跟“先皇太后”的死因是一样的,灵魂出窍。   养谦见她脸色立变,以为她是禁受不住如此惊天内幕,忙安抚道:“就算如此,这也未必跟四爷有关。妹妹你别着急,不会有事的,四爷那样的人……”   郑宰思在旁,望着琉璃,忽然接口说道:“是啊,范大人是那样无所不能、通天似的人,未必会有事。”   养谦听他的口吻淡淡的,心里奇怪,便看向他。   琉璃却置若罔闻,此刻她只想要快点见到范垣,如此而已。   郑宰思自顾自的继续说道:“虽然现在的情形看似危急,但再危急,难道能比得过以前……范大人给先皇太后下了大理寺诏狱,那种生死一线的险境?”   突然提起这种几乎早给世人遗忘的陈年往事,养谦越发不解,但因知道郑宰思的行事风格,便强令自己不去喝问。   而琉璃原本正呆若木鸡似的,蓦地听了这句,才转过头看向郑宰思。   郑宰思坐在圈椅里,两只眼睛望着她,缓声问道:“纯儿应该也知道这件事吧?”   琉璃不能回答。   养谦心想事发的时候他们正在南边儿,因为冯夫人的缘故,家里倒也因此议论纷纷,只是那会儿妹妹还“痴愚”着,倒是不明白她究竟知不知道。   郑宰思却并没有等琉璃回答,淡然自若地仍说道:“那时候,先皇太后跟一些朝臣合谋,费尽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范大人下了大牢,有一些人以为终于扳倒了范垣,大局已定,纷纷地弹冠相庆,殊不知……他们都错了。”   养谦本不知他为何突然提起此事,可听到这里,却忍不住问道:“郑兄、这是何意?”   郑宰思淡淡一笑:“先皇太后跟那些朝臣们,都打错了算盘,他们以为拿下了范垣,岂不知,这一切都是范垣的谋算而已,他们是中了范垣的将计就计,死到临头还不知道。”   “什么?”养谦惊呼起来。   琉璃的心起先还飘着,听到这里,却也蓦地惊醒。   她瞪向郑宰思,以为自己是听错了,亦或者郑宰思在痴人说梦。   郑宰思扫了他两人一眼,波澜不惊地徐徐说道:“那时候,先皇太后忌惮范垣,朝臣们仇视范垣,屡屡挑拨离间,而南边,南安王也虎视眈眈,可谓四面楚歌,范大人也是了得,在那种情形下,还能从容不迫,将计就计的演了一出苦肉计,他假装被皇太后拿捏住,乖乖地入了大狱,他这一入狱,先前那些跳梁之人纷纷跃出水面,苦肉计成了引蛇出洞。”   养谦只觉匪夷所思,而琉璃更是如闻天书。   郑宰思道:“你们不信是么?连我几乎也不能信,他竟能做到这种地步,这叫做置之死地而后生啊!不然的话,你们以为似范垣这种众朝官们的眼中钉,进了堪比阎王殿的大理寺诏狱,还能硬生生地撑了那么久还好端端的不死?然后……皇太后只不过去了一趟诏狱,立刻就顺风顺水地放了他出来,他也就能立刻一呼百应地召集旧部,把那些显形出来要对他喊打喊杀的对头们一网打尽。如果不是早有谋划,能做到如此天衣无缝,干净利落的地步,除非他是神人。你们觉着,可能么?”   范垣当然不是神仙,只是他的城府跟心机比平常人要深沉很多就是了。   养谦还呆呆的,恍恍惚惚。   琉璃也是恍惚的,但是恍惚之余,对于郑宰思所说的这些,她竟然觉着……这些并不是很难以接受。甚至,隐隐地竟很可信。   当初从诏狱回宫,虽打定主意要放范垣出来,但那时候围绕在他们母子身边的,都是些恨不得杀范垣而后快的朝臣们,而且他们都准备迎接南安王继位了,又怎会乖乖地任由小皇帝下诏放人,就算起了诏书,又怎会乖乖地执行,难道他们不知道一旦放出了范垣,就是他们被清算的时候?   但就如郑宰思所说,一切就这样“顺风顺水”的,神奇的发生了。   如果不是范垣早有安排,牵一发而动全身,如果不是他故意的“置之死地而后生”“引蛇出洞”,又怎么会……   那会儿他在大理寺诏狱,看似坐以待毙,实则运筹帷幄,那些反叛朝臣们的所作所为在他看来,只怕就像是死到临头的跳梁小丑般不堪。   他怎么会做到那种地步,又怎能做到那种地步。   琉璃举手,无意识地扶着额角,血液在血管里突突乱窜,让她耳畔再也听不见任何声响。   可如果真是这样,当年她在范垣的眼里,又是什么。   怪不得,那天她去大理寺“请”他出诏狱,他的眼神里,会是那样,有些冷漠不屑,又有些许怜悯。   只因为他早就料到了一切,也许,早就想看她怎么出乖露丑,到他面前乖乖地忏悔求饶。   突然琉璃想,假如那天她没有主动去大理寺……那,在范垣收网反杀之后,自己会是什么下场?   也许连被他要挟的机会都没有,就跟那些被他推上刑场的朝官们一样,人头落地。   毕竟,一切都在他一念之间。   “所以我说,”郑宰思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大可不必过于担心,谁知道这一次会不会又是范大人的设计?”   所有飞舞的思绪在瞬间停顿。   昏迷之际,琉璃听见温养谦焦急地叫道:“纯儿!”与此同时,还有明澈突然响起的哭声。 第100章 抽丝   琉璃醒来之时,已近黄昏,缓缓吁了口气,耳畔听有人道:“醒了醒了,阿弥陀佛。”   睁眼看过去,光影闪烁中,几乎认不得面前众人是谁。   那慈眉善目的妇人柔声问:“纯儿,你怎么样了?”   模样清俊的少年道:“妹妹,你可好好的。”   还有个面带忧色的女子说:“太医说了不打紧的,咱们都不要慌,让妹妹缓口气再说。”   琉璃看其容貌听其说话,心下终于反应过来,认出面前的是温姨妈,东城,还有范彩丝三个,小桃等丫头都在外围。   琉璃忙要起身,彩丝从后扶着她,温姨妈道:“慢着些,留神头晕。”   琉璃打量众人,顾不得说别的,先问道:“明澈呢?”   温姨妈道:“才吃了点子粥,哄着她睡下了。”   琉璃又问:“四爷……”   东城在旁说道:“四爷的事儿还在查,表哥在外头走动询问,一有消息就会回来告知。”   彩丝也说:“不怕的,以前天大的事儿都经过来了,还怕这个呢?”   琉璃在众人的簇拥下,先下了地,去看望过明澈。   小孩子蹙着眉心睡了过去,睡容依旧天真无邪,琉璃打量了会儿,看看外头的天色,转头对温姨妈道:“母亲,我想进宫一趟。”   温姨妈忙道:“这时侯去什么?进去了又不能怎么样,听说女婿叫你留在家里静静等候,先前你哥哥也是这样叮嘱的,自然是要听他们的。”   彩丝也说道:“妹妹,就听他们的话,外头的事儿自有男人们自己料理呢,你且照管好自己,还有明澈呢。”   只有东城不言语。   琉璃想起郑宰思先前跟自己说过的话,虽然也认同他所说,觉着先前大理寺那一遭儿是范垣的计,但是在琉璃看来,现在这一场,却十有八九是未必的。   琉璃心里明白,范垣先前所做的那些,是在四面楚歌的情形下,他才背水一战,但是现在,两人已经成了亲,又有了明澈,除了不能跟儆儿相认,不能常常跟那孩子在一起,其他的再无所求,而对范垣来说……琉璃想不通会有什么,能让他冒着失去这所有的危机,铤而走险。   他若真的如此,那才是疯魔了。   然而琉璃却宁可这一次仍是范垣的设计。   毕竟,如果是他的设计,必有顺利破解的法子,但如果不是,甚至是别人的套,那可就难说了。   先前不管何等忙碌,范垣都会抽空回来看望他们母女,如今一天一夜不曾回来,可见情形非同一般。   琉璃坐不住了。   她得进宫,她想要见到范垣。   ***   养谦在外头打探了半天,回到范府,却听说琉璃乘车进宫去了,养谦大吃一惊,忙问为什么不拦着。   温姨妈道:“你妹妹担心四爷,执意要进宫去瞧瞧,我跟三姑娘劝了半晌,她总是听不进去。”   此刻时候已经不早,彩丝先前正要告辞,恰见到养谦回来,彩丝就止步行礼,又说道:“哥哥在外头听说什么消息了?”   养谦失望地摇了摇头,心头有些沉重。   除了从郑宰思口中得知的那些详细外,其他竟再不可得,加上宫禁都比往日严密,可见此事非同小可。   彩丝说道:“既然如此,让妹妹去试试也是好的。向来妹妹很得皇上的意,未必会如何。”   养谦感激她雪中送炭,便道:“这半天劳烦二妹妹了。”   彩丝一笑:“都是自家人,何必客套。既然如此,我先回去了,改日再来探望。”   彩丝去后,养谦对温姨妈道:“我还要去宫外打探打探才好。”   温姨妈忙道:“等等,你家去了没有?”   养谦摇了摇头,温姨妈道:“你媳妇一个人在家里看着沛儒,我这会儿又走不开,你倒是该回去看看她,免得她也不知道怎么样,白担着心。”   养谦道:“也好,我先家去探一头。”   说着分别,养谦先回了温家,果然李氏正焦急非常,满地上蚰蜒似的乱转,见养谦回来便抓住问道:“你一整日忙什么去了,婆婆也急着去了范府,你终不成也是为了他们?”   养谦见沛儒正在小床上玩耍,便走去把沛儒抱了起来哄逗,一边道:“四爷还没消息呢,妹妹先前又进宫去了,母亲现在范府帮看着明澈,我倒要去宫外再哨探哨探。”   李诗遥愣住了,继而叹说:“这会子你去宫外干什么?白等还罢了,倘若有个什么牵连,把你也牵扯进去,叫我们母子作何打算?你又帮不上忙,如今只自保就是了,何必跟着乱忙!”   她这一高声,未免惊吓到沛儒,哇地哭了起来。   奶娘忙过来接了沛儒过去,养谦皱眉道:“妹夫出了事,难道我不该帮手,难道你让我抱着手站在边上看?说的什么话。”说罢竟不再跟李氏多嘴,迈步往外去了。   身后李氏气的叫说:“什么妹夫,平日里人家风风光光的时候也没看你沾半点光,如今人家倒霉了,你反而一门心思往上扑,你小心真的惹出事来!”   养谦走的快,隐隐约约听了几句,暗自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真是妇人之见。”   养谦出门,起码带了小厮往皇宫而去,他之所以只回家飞快地探了一头不敢耽搁,心里本存了个念想,毕竟先前他只在宫门口一站,就招惹了些嫌疑,如今非常时期,琉璃又不是奉召,只怕也进不去的……所以他赶着来。   不料到了宫门口,却并不见有什么车马,忙问门口的侍卫:“我妹子,是了……范家四奶奶可来过?”   一名相识的侍卫悄悄地说道:“先前少奶奶来到,里头有公公传了皇上旨意,请了进去。”   养谦又打听里头有没有别的信传出来,侍卫说道:“先前内阁几位阁老都进了宫,还有郑国公家的……其他就不知了。”   这时候日影渐渐地消失在重叠的殿阁之后,显得宫门前格外地森凉。   温养谦踱了两步,回头望向宫门之中,却见有许多人正纷纷地往这边走来,养谦定睛细看,认出是郑国公的家人,还有几位内阁辅臣。   ***   琉璃往内而行的时候,正遇到郑国公一干人等,个个都是满面肃穆,隐隐地有些悲怒交加。   两下撞见,有人便看向琉璃,眼中流露憎恨之色。   为首的老国公却目不斜视,脚步匆匆地率众子弟去了,琉璃从旁相看,却见其中并无郑宰思。   将到景泰殿,是陈冲匆匆地从殿内出来,拾级而下迎住琉璃。   陈冲道:“您怎么这会儿来了?”   琉璃道:“四爷呢?”   陈冲抬头看一眼殿内:“范大人如今正在麟德殿里。您放心,并没有任何为难,只是郑国公一干人等要求之下,才委屈大人暂时留驻。”   琉璃微微迟疑,才又问道:“皇上……是怎么想法?”   陈冲道:“皇上,唉,如果只是郑氏夫人这件事,皇上未必会这样大动干戈,但偏偏又牵扯出昔日的先皇太后之事,那可是皇上从小的心病。”   琉璃道:“真的……郑氏夫人的死,跟……皇太后一样?”   此刻两人已经到了殿门口,只听到里头问道:“纯儿来了没有?”   陈冲只来得及向琉璃点了点头,便往前一步,扬声禀道:“诰命夫人到了。”   琉璃进殿,远远地见朱儆坐在长桌之后,她心事重重,缓步上前。   朱儆默默地望着她,起初也并没有说什么。   琉璃心中无声一叹,低头唤道:“皇上。”   以前琉璃进宫,朱儆都会喜喜欢欢迎上去,两个人之间仿佛并无隔阂。   而且琉璃第一次进宫是随着冯夫人的,那时候她还痴愚之名在外,所以并没有对朱儆行礼,而朱儆也不以为忤。   此刻突然回想起来,不仅仅是那一次,此后琉璃每次进宫,或者见了他,都不曾行过朝拜之礼。   最离奇的是,自己竟从来没觉着有什么不同,更加没想过什么失仪欺君之类。   直到现在,因为范垣的事,他改变了心境,默然注视间,才想到了这一节。   朱儆猛然间想起这所有,心中暗自惊疑。   “你、”如骨鲠在喉,朱儆咽了口唾沫,突地问道:“你见了朕,为何不跪?”   琉璃一愣。   原来这会儿琉璃满心想到的都是范垣如何,猝不及防给朱儆问了这句,便抬头惊看着他。   她当然不能跪,甚至从来没想过要跪。   她见了郑氏,见了严妃,可以行礼,毕竟她们曾经同是先帝后宫,且都是琉璃叫过姐姐的人,向她们屈一屈膝,不算什么。   但是朱儆……并不只是屈膝那么简单。   而别人纵不知道,琉璃自己心中清楚,母亲跪儿子,这是无论如何也不能任由发生的事。   当初仗着“痴愚”的名,幸而朱儆也小,尚能蒙混过去,此后又熟络的很,朱儆从没在意计较这些,而琉璃也渐渐忘怀了。   没想到在这时候却翻了出来。   琉璃惊异地望着朱儆。   如果是其他人,经过皇帝这般质问,只怕立刻就要跪倒在地。   但琉璃并没有动。   朱儆看的明白,她的目光之中并没有畏惧,惶恐,而只是惊愕,意外,不能相信,甚至还有隐约的悲感。   朱儆的心没来由跳了几下,终于不等琉璃回答,便转开头去:“罢了,你进宫来,是为了少傅的事吗?”   琉璃才慢慢地低下头去:“是。”   朱儆看着桌上的镇纸玉狮子,上次给明澈摔坏了的一角从未这样醒目刺眼。   朱儆道:“那你可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吗?”   琉璃摇头。   朱儆移开目光:“郑氏夫人身死,少傅是最大的凶嫌,先前郑国公跟家人进宫,求朕为他们主持公道。郑氏夫人毕竟曾是皇后,事发又是在宫里,朕……绝不能姑息。你可明白?”   琉璃道:“是,我明白。”   朱儆见她神色平静,并没有哭哭啼啼的样子,便又说道:“好。所以为了免得众人说朕偏袒大臣,所以只能委屈少傅暂时在宫中配合大理寺跟内廷司的调查。你……可想要见见他?”   “是。”琉璃的回答仍很简单。   朱儆看着她镇定的神色,听着她的回答,不知为何竟生生地品出了一丝疏离。   小皇帝心里隐隐地有一丝火气,只不知该向谁发泄,把那玉狮子捏在掌心,用了几分力,朱儆才说道:“纯儿,有一句话朕得告诉你,现在虽只是调查,但如果真的查明了范垣跟郑氏夫人的死有关,朕也是、绝不放过的。”   琉璃的心有些微凉,她定了定神才道:“皇上,我……我相信、四爷他绝不是、不是凶手。”   朱儆拧眉:“你是想维护他?”   “不是维护,”琉璃低下头:“我只是,相信四爷的为人,他绝不会害郑氏夫人。”   凡事都要有个因,假如范垣毒害自己,琉璃是知道原因的——毕竟她辜负范垣良多,他心中的恨无法按捺也是有的。   但对郑氏?一个废后,一个在后宫安然过了这许多年的局外人,好端端的,范垣跟她过不去干什么。   何况纵然真有心过不去,以范垣的身份,又何须亲自动手,而且还给人撞个正着。   如此不上台面的低级行事,除了之前郑宰思大胆提出的那个建议外,就只有遭人陷害一个可以解释了。   琉璃在麟德殿的偏殿见到了范垣。   此刻宫中已经上了灯,灯影幽淡中,范垣坐在长桌之后,正在看一本书。   琉璃一眼看见他,竟不由地想起了前世在大理寺诏狱,望见的那个瘦骨嶙峋的背影。   可是此刻他的神色如此安然,就像是无事发生一样。   琉璃盯着他,心里说不出的滋味,她在朱儆面前信誓旦旦的说相信范垣,但是现在看着这个人,却仍是猜不透他心中到底想些什么。   她慢慢地停下脚步,就在这时候,范垣抬眸。   灯影下,凤眼微挑,这双眸子里原本流露出的是清晰的锐色,但就在看见琉璃的一刹那,明锐的光芒消退,取而代之的是浅浅温柔的笑意。   琉璃更加不能动了。   范垣起身,几步来到她的跟前儿,笑着一摇头:“我就知道你忍不住,一定不会乖乖地等在家里。”   琉璃听了这句,鼻子即刻酸了。偏说不出话。   范垣拢着她的肩,一手揽在腰间:“怎么了?”   琉璃将他推开,自己后退:“你问我怎么了?你这却是怎么了?”   外头众人都因为他疯了,养谦更是一整天不住脚,他却像是没事人一样问“怎么了”。   凤眼眨了眨,范垣会意道:“不是和你说了么?不必担心。”   琉璃望着他气定神闲的样子,忍不住上前一步,握拳挥手,望他身上打去。   范垣任由她打了十几下,自然是丝毫不疼,只是担心她手疼,觉着她发泄的差不多了,才将她的拳握在掌心:“好了。”   琉璃低下头,喘了会儿,才低低地哑声说道:“先前……你被下大理寺诏狱,是不是你自己的设计?”   范垣微怔,琉璃抬头:“是不是?!”   范垣道:“又是郑宰思告诉你的?”   琉璃见他反问,心头发紧:“这么说,是真的?”   “你就这么相信他的话?”   “我不只是相信他的话,我还是回想起来,觉着……”   范垣举手轻轻地捂住她的嘴,悄然看了一眼旁边,偏殿深深处。   琉璃方才激动,声音提高了些,如今对上他的眼神,知道必有人暗中窥听,便不再说下去。   她默默地挪开范垣的手:“你只告诉我,是不是真的。”   范垣道:“是。”   琉璃用尽全身力气推了他一把,却给范垣握着手腕,不由分说紧紧抱在怀中。   琉璃试图挣扎,却听范垣在耳畔说道:“你只当我是故意设计你,可你想想在那种情形下我该如何,坐以待毙?不,我不是故意设计,我只是将计就计,有所准备罢了。”   琉璃的泪落了下来:“有所准备?这么说,你早就知道我会听那些人的话……”   “是。”范垣不等她说完,便回答道,“我早就料到。这世上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你的性情,如果没有朱儆,你或许不至于对我那么狠,但为了那小孩子,你什么做不出来?……我就更不算什么了。对不对。”   琉璃竟无言以对,范垣道:“但你可知道,就算笃定你会不留情面,我心里还存着一丝希冀,我盼着你会懂我,会懂我不会有异心,会懂我对你的……对你的情意,但是、毕竟是我多想了。”   眼泪啪啦啦地打落下来,都落在他胸前的衣裳上。   “我虽算中了你,但你真的做出来后,我心里却又真的极为失望,”范垣垂眸望着怀中的琉璃,“所以在那时候我曾经想过一了百了,但是……但是你知不知道,就算被关了两个月零六天,在那难熬的一天天里,我却没有一天一刻不想到你的,他们催促我快些动手,迟则生更大之变,但我不想,我仍是想等下去,终于,你去了,就像是我的苦等终于有了结果。”   琉璃听到这里,才慢慢地抬起头来。   范垣凝视着眼前这双带泪的眼睛:“我知道你要来的时候,心里想过一千次一万次,只要一见到你,就要杀了你,就要立即让你死在我的手中,让你后悔。但当你真正站在我跟前儿的时候,我又不舍得,我竟下不了手……也是那时候我知道自己无药可救了,师妹,琉璃。”   他的声音像是耳语,低沉地传入琉璃耳中,直直地送到心上。   琉璃放弃了挣扎,慢慢地靠在范垣的胸口。   良久,琉璃才哽咽着问道:“那时候给我下毒的,不是你,对不对?”   过了半天,才听见范垣回答:“不是我。”   琉璃吸了吸鼻子:“那么……是谁?”   范垣转开头去,看向殿门外。   “你倒是说呀!”琉璃心焦,忽地又想到一件事:“听说毒死郑氏夫人的,跟害死我的是一样的毒,那害死她的人,就是害我的凶手了?”   范垣不答。   琉璃晃动他的手臂:“那时候你承认说是你,是给那个人打掩护吗?”   此刻范垣的沉默,却像是一种默认。跟最后的坚持。   琉璃有些心惊,忙强自镇定,低低问:“师兄,那人到底是谁?你为什么宁肯承认是你自己……你终不成是为了让我死也要恨着你?”   范垣终于答道:“我绝不是想让你恨我。只是因为那个人,我不能说。”   琉璃急道:“但是你现在必须要说,现在儆儿怀疑是你毒害了郑氏,甚至毒害了……你一定得说。”   范垣吁了口气:“那如果我告诉你,郑氏是自戕呢?”   琉璃听了这句,惊呆了。   “什么?”她有些语无伦次,“可……为什么?!”   “为了让我背黑锅,也为了引出过去的事。” 第101章 隐衷   其实,范垣还少说了郑氏的打算。   她不仅是想栽赃范垣,想引出前尘,而且还给郑家两个女孩子铺了路。   毕竟如郑氏所说,朱儆已经对她心生忌惮,虽然郑家姊妹秀外慧中,小皇帝对她们也很有好感,但只要有郑氏在,就像是一枚荆刺在朱儆的心中。   如今她死了,郑家姊妹自然就“清清白白”了。   早在郑氏跟郑氏姊妹说了那番话的时候,她就已经打定了必死的主意。   只不过她要找一个绝佳的时机。   那天,小太监拦住范垣,对他说道:“普度殿的郑氏夫人,想请首辅大人过去一叙。”   范垣自然不会轻易赴约,正欲冷漠走开,小太监又说:“夫人说,先皇太后有一样遗物在她那里,她得当面交还给大人……”   范垣挑眉。   小太监瞥一眼范垣,忐忑道:“夫人还说,若是大人不去,她就只能把那东西还给皇上了。”   等范垣来到普度殿的时候,郑氏背对着他,仍在颂念经文。   范垣从后看着,直到郑氏停了下来,她并没起身也不曾回头,只说道:“你果然来了。”   范垣道:“听说夫人有东西交给我。”   郑氏笑道:“要鱼上钩,就要撒香饵,我以为你得了新欢,就不稀罕旧的的了,没想到事隔经年,皇太后这个香饵……竟还有效。”   范垣道:“夫人是故意叫我来的?”   郑氏的声音里带了三分笑:“别急,我是故意叫你来,也的确有东西给你。你很快就知道是什么了。”   两个人目光相对。   郑氏笑道:“范大人,你可真是个叫人琢磨不透的,一面儿为了她不遗余力,一面又能旧人一去就欢天喜地另结新欢,只是,我怎么能看着你这样痛快呢。”   范垣淡淡道:“所以,夫人想如何?痛骂我一顿?”   “我只是想跟你聊聊家常,”郑氏缓步往前,一直走到范垣身旁:“当年先皇太后身死,你把皇上身边的几个内侍都杀了,又大肆肃清宫内,为什么?”   范垣道:“夫人不知道?”   郑氏笑道:“我常年在这里侍奉佛祖,两耳不闻窗外事,想必是那几个奴才做了什么事惹怒了你,比如,给先皇太后吃了什么不该吃的东西。”   范垣道:“夫人真是消息灵通,莫非是佛祖告诉你的?”   郑氏仰头笑道:“我的佛自然灵验,又要告诉人,又要赐人金丹妙药。”   “金丹妙药”四个字入耳,范垣脸色微变。   郑氏好整以暇地端详着他的神色变化:“范垣,当年你看见陈琉璃死在跟前,怎么不敢大张旗鼓的追查真凶呢?你是投鼠忌器是不是?那会你对她也是仁至义尽了,你要一辈子如此,我倒也敬佩你是个有始有终好汉,不料仍只是个肤浅艳俗的货色。”   范垣忽然发现郑氏跟平日不同,比如……她的话多了起来。   郑氏夫人也不似平日的肃然端庄,笑的有几分自在:“只不过,你想要息事宁人,我偏不随你的心愿,你过了之前那一关,但这一关,你要……”   才说到这里,郑氏脸色转白,趔趄弯腰。   范垣皱眉:“你怎么了?”   郑氏勉强镇定:“我?我不过是……跟她一样罢了。”   范垣并不懂这句的意思,只也察觉不对,扬声叫道:“来人!”   “范垣,”郑氏呼吸急促,却猛地攥住他的手腕:“我并不让你白跑。”   范垣拧眉看向她,郑氏脸上似有痛苦之色,却仍笑道:“之前宫里所赐糕点,你以为是严雪下的毒,其实她没到那种地步,是挽绪那个丫头自作主张……只可笑你为了那温纯神魂颠倒,连严雪的品性都怀疑起来,你岂不知、她、她只是你身边的一名狗腿子?”   范垣微微震动。   郑氏脸已经惨白,嘴角已经沁出血来,她站立不住,便跌坐在蒲团上:“范大人,我去了那世里,会、会帮你亲口问一问……陈琉璃,看她、是怎么说……她那一辈子简直是、是……”   郑氏说不下去,微闭双眼,摇摇欲坠,脸上却露出笑容。   范垣望着她,面上震惊之色退却。   对上郑氏得意而疯狂的眼神,范垣道:“夫人既然告诉我实话,我也有一件事不忍瞒着您。”   “哦?”心跳加速,郑氏竭尽全力抬眸,眼前的人影却几乎模糊起来。   只听范垣道:“你去了那世里,只怕也见不到陈琉璃了。”   “……什么?”   范垣俯身,慢慢地在郑氏耳畔低语了一句。   “什……”郑氏听了这话,先是茫然,继而诧异,最后竟满面骇然:“你、你说……不、不!你骗我,你……”   她嘶声抗议,辩问。   可惜毒已发作,剧烈的心悸让郑氏无法再继续说下去,她捂着胸口,拼命挣扎,想要看清楚范垣是说的真话还是谎言。   强烈的不甘心让她没了之前的镇定,口中发出了凄厉的叫声。   但不管如何挣扎,都抵不过那强烈发作的药性。   终于,郑氏蜷曲着身子跌倒在地,因为过于骇然,惊疑,以及极大的怨恚愤怒,让她的表情显得十分狰狞。   范垣眼睁睁看着,不禁叹息。   他虽然城府深沉,却再想不到,一个女人竟会狠到这种地步。用上她自己的性命做了赌注。   郑氏给范垣压了一辈子,在最后用她自己的命,让范垣置身进退维谷,不得不做出选择的两难境地。   ***   范垣把相见郑氏一节告诉琉璃,只省去了她所说关于琉璃之死那一段。   琉璃喃喃道:“原来,当年是她害我的?是因为我死了,她就可以照顾儆儿了吗?还是说……”   还是说郑氏也看出了范垣对她的情意,所以害死她来报复范垣?   只是想想,当时对于范垣的心,琉璃自己还糊里糊涂的,反倒是旁边的这些人火眼金睛。   范垣端详着琉璃,避重就轻地回答道:“不管如何,害人的药是她给的。就连先前宫里赐下的糕点,也是她把药给了黛烟宫的挽绪。”   琉璃隐约觉着他回答的有些古怪,只不过正认真想他该如何脱身,便未在意,只说道:“你把这话告诉了皇上了吗?”   范垣道:“能说的我已经告知,皇上已经叫大理寺跟内廷司一块儿联手去查了。”   琉璃还要再说,突然想到另一件事:如果郑氏真的是自戕,那当初害死她的,难道也是郑后?那范垣是为了郑后打掩护?   这不可能!   心头疑窦顿生,琉璃正要再问,范垣抚着她的脸道:“你回去吧,好生照看着明澈,不要再进宫来了。你得知道,眼下这件事虽凶险,但我自忖仍能对付,我心里真正担忧的是另一件。”   琉璃听了这个,忙问:“你担心什么。”   范垣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你知道的。我心里唯一放不下的,是你。”他说着低头,在琉璃的唇上吻落。   这会儿,琉璃还不懂范垣的意思。   等琉璃退出了麟德殿,沿着廊下往前去,走了片刻,迎面有两个身着素服的女孩子走来,却正是郑氏姐妹。   琉璃打量着两个女孩子,却见稍大的那些容貌秀美,薄施脂粉,显得清丽端庄,很有几分郑氏年轻时候的风姿。   稍小的那个虽也生得出色,却像是个性情外露的,远远地看着她,便瞪着两只眼睛,透出了不逊之色。   琉璃并不理会两人,只是随着彼此越来越近,年纪稍小的郑佳颖忍不住开口说道:“范少奶奶,你是进来瞧范大人的吗?”   琉璃道:“是。”   郑佳颖道:“难为你还来瞧他,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坏人,也值得你这样费心。”   郑佳慧轻轻唤道:“颖儿。”   琉璃淡淡道:“我夫君并没有杀人。”   郑佳颖禁不住叫道:“你说什么?若不是他害死了娘娘,还有谁?”   琉璃不答,迈步要走的瞬间,郑佳颖望着她,咬牙道:“有道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你们是夫妻你自然护着他!只是我们太姑母毕竟是死了……一定得有人给她偿命!”   郑佳慧皱眉喝道:“颖儿!不要乱说,就事论事,这跟首辅夫人并没有什么关系,你一味的迁怒质问她有什么用?”   郑佳慧喝止了郑佳颖,才向着琉璃行了个礼道:“我代替妹妹向您赔不是了,请别计较她口没遮拦,她也只是因为太姑母的死,太过悲痛。”   琉璃不言语,迈步往前。   才过郑家姊妹身旁,却又停住。   转头望着眼前的两个女孩子,琉璃说道:“我答应你们,假如郑氏夫人是给四爷害死的,我这条命,也一并赔给你们,如何?”   两个女孩子听了,各自震惊。   郑佳颖还要再叫嚷,却给郑佳慧一把拉住:“您说笑了。”   琉璃淡淡道:“并未说笑。我同四爷是夫妻,自然是共进退。”说完之后不理两人,径直去了。   ***   就在琉璃去后,郑家姊妹也相继离开了。   此刻夜幕降临,天边一轮残月,冷冷悄悄,仿佛是给凛冽的寒风给吹的瘦而憔悴。   麟德殿内,范垣缓缓在桌后落座。   他并没有表面上看来的这样平静。   他心中正在盘算一个“决定”,但就算心机如他,也拿不准这个决定一旦执行后,后果如何。   可是,好像已经瞒不住了。   他苦苦隐藏的那个秘密,似乎终于到了该揭开的时候。   唯一不幸中的侥幸是,他不是亲口对琉璃“说明”。   “咕咕咕。”不知从哪里传来一阵夜枭的啼声。   范垣的心忽然无风而动。   好像又回到了那个凄惶的令人悚惧的突变之夜,他一辈子从没有过那么恐惧的时候。   他只得收敛心神,让自己去想琉璃此刻是否回了范府,明澈是在哭,还是在玩耍。   心境才慢慢地平复下来,而就在这时候,脚步声从外传来。   有人道:“范大人,皇上有请。”   范垣等的就是这一句。   又像是他等了不止是这两天,而是自从琉璃身故后,他就一直在等这一声。   ——等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长大。   等他能承受这一切为止。   范垣起身,抖了抖衣袖,转步从桌子后走了出来。   随着太监来到了景泰殿,小皇帝坐在几案后面,眼见要过年了,朱儆也十二岁了,已经初具了小少年的风范,早不像是当年那个惯会靠在陈琉璃怀中撒娇,平日里坐都坐不稳当,随时都会满地打滚的娇纵孩童。   朱儆的长相上,有几分像是琉璃的秀丽,但通身的英锐气质,却俨然是先帝一脉相承,楞眼看过去,几乎就以为是少年时候的先帝坐在龙椅之上。   范垣上前行礼。   朱儆在后望着他,忽然想起了始终不肯对自己行礼的琉璃。   这念头恍惚而过就给按下。朱儆道:“少傅。”   范垣道:“臣在。”   朱儆说道:“朕这次夜间询问少傅,不仅是为了郑氏夫人之事。”   “是。”   “你自然也知道,郑氏的死,跟当初先皇太后……死因几乎一样。少傅,对此你可有什么话说?”   “皇上想问的是什么?”   自始至终,范垣都只是淡然自若。   也许是他这种淡然的态度激怒了朱儆,小小少年心中强行按捺的怒火烧灼起来。   手握成拳,在桌上轻轻地击落。   朱儆道:“不要以为朕不知道,当年母后死的时候,表面说是急病,但母后先前明明一直都好好的,又怎么会突然病的就那样,我那时候小不懂事,这些年来却每每想到,日夜寝食不安,如今连郑氏夫人也突然这样死了,又是在少傅你的跟前死的,先前母后身死你也同样在……难道这只是巧合?”   陈冲在旁边,战战兢兢,听朱儆发怒,更是色变。   只是他还没来得及、也没勇气开口的时候,只听范垣回答:“这当然不是巧合。”   陈冲窒息,连朱儆几乎也无法呼吸:“你说什么?”   范垣抬头,凤眼直视朱儆:“皇上。”   朱儆生生地咽了口唾沫。   “皇上……已经长大了,”范垣静静地望着他,声音沉沉,“其实臣,一直在等这一天。”   朱儆突然有种莫名的恐惧感,也许是因为范垣的反应太过超然,平静的超然。   “你、你说什么?!”   范垣道:“有些话在臣的心里埋藏了很多年,因为皇上年纪小,不会懂,所以从不敢说,但是现在……只怕已经到了该说的时候了。”   朱儆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你、你指的是……”   “就是先皇太后之死。”   朱儆的呼吸开始急促,鼻子却莫名的酸楚:“你、你说!你要说什么!你快说!”   但对朱儆来说,一方面极为渴盼真相,另一方面,却又有一种莫名的恐惧。   范垣道:“皇上还记得,先皇太后出事之前,皇上你身边儿发生了什么吗?”   朱儆愣怔。   他其实有些不记得了,毕竟那时候他只是个五岁不到的孩子。   而且那一段又是他心底觉着至为可怖难过的时候,所有的记忆都好像揉碎了然后洒在水里一样,恍惚,模糊,不真。   他只清晰的记得那一段时间他极为难过,也十分难熬,仿佛他隐隐地有一种预感,自己的母后会离自己而去,至于什么原因,却有些模糊。   后来琉璃果然出了事,可见他的预感是对的。   “朕不记得了。”朱儆回答。   范垣道:“那皇上知道臣为什么会处死那几个皇上身边的得力内侍吗?”   “是……是因为他们得罪了你。”   “皇上不妨再想想,他们对您说了什么。尤其是杜三。”   朱儆屏息,瞪着范垣,他已经不记得杜三是谁了。   但耳畔却无端地有一句话跳出来“皇太后会离开皇上”,毒蛇吐信一样在他耳畔环绕,不停的提醒,撩拨。   朱儆用力摇头,想把这句话摇走。他自欺欺人而斩钉截铁地回答:“朕不记得了!”   范垣却并不追问这个,只话锋一转道:“那天晚上,皇上说自己肚子疼,是真的肚子疼吗?”   朱儆呼吸急促:“当、当然!”   范垣道:“皇上吃过药了吗?”   朱儆愣了愣,喉头有一股熟悉的苦味泛起:“吃了!”   范垣不疾不徐:“那时候皇上闹着让皇太后去陪你,那……太后在皇上那边,都做了什么?”   那是琉璃陪小皇帝的最后一个晚上。   面对朱儆的撒娇,她温柔的许诺说“母后会长长久久地陪伴着你”,然后就……再也不能见了。   朱儆忘记了所有也模糊了所有,可唯有那一幕最为真切,无法忘怀。   泪在瞬间模糊了小皇帝的双眼:“母后陪着朕……给朕宽心,给朕揉肚子。”   竭力强忍,却几乎仍泣不成声。   “还喂了皇上吃药是不是?”   朱儆吸吸鼻子:“是……”突然觉着不对。   “药”,这个词跃入耳中,竟让朱儆心里有些难过,不舒服的很。   那个有些熟悉的声音模模糊糊又在耳畔响起:“皇上……这个药,给皇太后吃了,就再也不会离开皇上了。”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只是要偷偷地叫太后服下,不然给人知道了就不灵了。”   朱儆摇了摇头,想让自己停下来。   但是这回忆的闸门突然打开,无法收拾一样,零零碎碎的碎片拼合在一起,猛然间跳了出来——   那夜他假装腹疼窝在榻上,等母后来探望自己。   因为那段日子他一直很不安,因为内侍经常在耳畔碎碎念提醒,他便总觉着母后会离开自己,所以格外的难过。   那晚上母子两人说了半天话,太医给他开了些丸药。   朱儆嚷着说苦,偷偷地从袖子里把那颗事先准备好的丸药取出来,求着让琉璃帮自己尝尝。   皇太后不疑有他,何况先前她也常常替朱儆试药,便以身作则地把药服下,还劝他:“儆儿瞧,一点也不苦。你也吃了吧?”   灯影中,那笑容温暖灿然。   ——哗啦啦!   小皇帝受到巨大惊吓般猛然起身,又似脱力般猛然跌倒。   桌上的笔墨纸砚并奏折书籍等随之被推倒一地。 第102章 懂得   陈冲急忙冲了过去,将小皇帝扶了起来。   朱儆只觉着眼前天晕地旋,心中有个声音狂怒地在大叫大喊,像是至极至深的绝望,又像是垂死挣扎的否认。   他想藏起来,避开这个声音,但这声音却是从他心底发出,而就算偌大皇城,豁达天下,却终究没有他能安稳藏身的地方。   像是铺天盖地的夜影迅速笼罩了朱儆,被那股排山倒海似的巨力挤压,三魂七魄,五脏六腑,四肢百骸几乎都难以承受,要随之而化成碎片。   在陈冲的声声呼唤之中,朱儆抬起头,看见了前方静默而立的范垣。   范垣的脸色仍然是那样沉静,跟朱儆此刻的魂飞魄散四分五裂,天壤之别。   刹那间,前尘旧事冲上了朱儆的心头,就像是落水将溺亡的人发现了一个站在岸上的人,偏那人近在咫尺。   他所做的就是一把抓住。   小皇帝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不对。”   第一个字说出来后,接下来的好像就容易许多了,“你胡说,朕、朕……什么也不记得!”   他仓促,慌张,而不由分说地否认着一切,但这还不够。   “是、是你!”不知为什么,口中自动就跳出这两个字。   朱儆愣了愣,却身不由己似的,继续说道,“一切都是你做的!对,是你!”   少年的声音有些尖利,在空荡荡的大殿内响动。   范垣的反应仍是那么“习以为常”,就像是被皇帝指控的不是自己,就像是他不知道这指控背后的后果。   但事实上,却没有人比范垣更加清楚,此刻他的这份淡定自若,正是因为已经早就知道了,当往事终于揭穿,小皇帝的反应会是什么样的。   他本来可以继续保守这个秘密,他也知道此刻选择告诉朱儆,仍是极大的冒险之举。   就像是当初在演武场上教小皇帝射箭,却不慎射伤了士兵。   就像是那次他微服私访,却遇到了刺客行刺。   前车之鉴,他也怕自己操之过急,拔苗助长,从而适得其反。   但已经不想再继续沉默下去了。   自从陈琉璃被误杀的那夜开始,他牢记琉璃的遗言嘱托,同时也是为了家国天下的前景着想,所以,强行按捺心中的悲愤,惊怒跟恼火,尽心竭力地教导着她最爱的这个孩子,侍奉这位一国之主。   后来,面对琉璃的质问,他从最初的将罪责揽在自己身上,到一次次的违心不答,这一切,无非是他知道,对于琉璃而言,她毕生至为珍爱的只怕就是这个孩子,假如得知是朱儆亲手害死了自己,叫她情何以堪,如何接受?   所以宁肯让琉璃恨着自己,也不愿意让她知道,害死了她的,正是她视若珍宝的朱儆。   但是他毕竟低估了郑氏。   ***   当年范垣也不是没怀疑过郑氏的,只是那会儿杜三将所有罪责兜揽了过去,并痛斥范垣图谋不轨,说是奉了先帝的密令,倘若皇太后跟范垣有任何不轨,便即刻行密令让太后殉葬以全名节。   先帝深知范垣跟琉璃之间的瓜葛,也不是没疑心过,所以那时候范垣才刻意跟琉璃保持距离,表面上只冷冷淡淡的。   如果说先帝临去留下了这道密旨,倒也不是不能够的,所以范垣才信了,到此为止。   郑氏才也因此成了漏网之鱼。   上回御膳房所赐的糕点上的毒,跟先前害死琉璃的那种不是一样的,更何况很快严雪自己承认了,所以范垣并没有仔细往郑氏身上想。   直到郑氏最后摆了这一道,实在够狠。   郑氏服用的是跟琉璃一样的毒,这样一来,自然会引发御医的注意,也会引发朱儆的疑心。   而且一个是皇太后,一个是废后,且两人死的时候范垣都在跟前,所以说范垣简直像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另外,之前琉璃身故,范垣因为顾及朱儆年纪小,这样小小年纪的孩子若是知道自己亲手害死了母亲,只怕一辈子都要毁了。   又加上琉璃的遗愿,所以范垣只严命所有人都噤声不语,更加大肆清洗宫中可疑人等,对外只粉饰太平说皇太后只是急病罢了。   这样乃是为了保护朱儆。   但是现在给郑氏夫人如此一招,反而成了他做贼心虚似的。   当然,郑氏也知道,自己这样一招是破釜沉舟,范垣自然会知道所有事情都是她暗中所为。   如果范垣想要洗脱罪名,大可向皇帝坦诚一切,说明真相。   但如果是这样的话,势必要提起往年之事,也势必会让朱儆知道他亲手害死了他的母后之事,而皇帝知道真相后是何反应……无人能够预知。   所以郑氏自戕,便把范垣推倒了一个两难的境地。   不管范垣做出如何选择,都注定了无法了局。   现下,范垣仍似在风口浪尖上。   朱儆无法接受自己所知道的真相,反指责范垣。   范垣望着惊怒交加的小皇帝,终于说道:“从皇上小的时候,我以少傅身份,从来对皇上十分严格。”   他的声音一如往日般沉缓平静,就像是先前给朱儆上课上后一样。   朱儆拧眉望着他。   范垣道:“我对您说过多少次,皇上的一言一行都该留意,因为,看似很平常的一句话,一件事,就会造成无法挽回的结果,甚至害死千千万万人。”   朱儆心头一震:从小到大,范垣说的最多的就是这句。   比如那次他纵容小狗圆儿的时候,比如在演武场的时候,比如……   当时他只觉着范垣小题大做,哓哓不饶人,十分啰嗦古板。   但是,此刻听他突然提起这句,却让朱儆不寒而栗。   原来……范垣早就告诉了他,正因为他的不经意的言行动作,曾经害死了他最珍爱的人?!   范垣望着朱儆的双眼:“那时候皇上还小,未必懂得。”   他继续说:“但是现在,皇上已经长大了。”   范垣的脸上流露出一种似感喟又似欣慰的淡笑:“皇上长大了,也该有自己的判断,我本来想继续隐瞒此事,但……我相信皇上,终究会知道该怎么做。”   他的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温和,对朱儆而言,却潜伏着无法比拟的残忍。   朱儆推开陈冲。   他自己摇摇晃晃地重新落座,眼睛看着对面的范垣。   殿内的空气都好像凝滞了。   然后朱儆抬手一挥,示意将范垣带下去。   陈冲的心一跳,迟疑着问:“皇上……”   朱儆垂下眼皮,声音沉沉的,有些微冷:“带走。”   ***   这一夜,范府之中,琉璃也一夜无眠。   明澈也跟着她一块儿睡,小孩子虽不会说话,却仿佛知道有什么事发生,不停地含混不清地叫,往门口张望。   似乎在疑惑,为什么父亲并没有回来。   温姨妈在琉璃回来后,忙着家去看过了沛儒,便又回来陪着琉璃。琉璃本想叫她不用来,毕竟家中也还有个小孩子,奈何温姨妈总是不能放心,只说家里头还有养谦守着,因此到底仍是来了。   次日一早,有侍从回来报说,因为在早朝的时候,有两位朝臣替范垣说话,一个给当场拉了出去廷杖二十,打的气短神噎,另一个则给革了职。   隐隐地还听说,满朝哗然惊动,但小皇帝不听众人所言便喝令退朝。   温姨妈慌了神,琉璃因想着昨夜范垣的叮嘱,却反而沉得住气,竟反过来劝慰母亲。   草草地吃了午饭,外间来报说李氏忽然带了沛儒到了。   温姨妈正在跟琉璃说起养谦怎么还没回来,见李氏来了,忙出来接着。   谁知李诗遥的脸色竟是铁青,彼此照面后,也不行礼,也不招呼,只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说道:“您老人家只管在这里躲着,也不回家看看,都天下大乱了。”   温姨妈听是这样,忙问:“出什么事了?”   李诗遥哭道:“可不正是出事了?先前你儿子进宫去了,昨儿我早叮嘱过他一定要谨言慎行,千万别多嘴多舌的,如今倒好,人至今没回来了,我家里人打听说,是他在里头回复皇上的时候说错了话,惹得皇上很不高兴……现在还不知怎么样呢。”   温姨妈闻听,几乎又昏厥过去,琉璃忙扶着她。   此刻沛儒因见母亲哭了,就也跟着哇哇哭叫起来,琉璃忙叫奶娘过去抱来。   李诗遥撒了手,索性又坐在椅子上,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道:“我听了这个消息,竟不知怎么办好,家里也没有一个能商量的人,可就在这时候,又有混账东西上门惹事了。”   琉璃正在劝解母亲,听了这话忙问:“是什么人?”   李诗遥道:“先前你们温家的人上门打秋风,那时候你们都冷冷的对人家,人家就忍气吞声的,现在听说你们出了事,他们自然是幸灾乐祸起来,又欺负我一个女流之辈在家里,就什么难听的话都冲着我来了,可怜没一个给我撑腰的,我受了委屈,向谁说去?”   温姨妈坐在椅子上,气的只是发抖:“什么?竟有这种事。你没叫门上打他们出去?”   李诗遥哭道:“我一个妇道人家懂什么?难道要我出头露面地跟那些混账男人吵?您老人家说现在怎么样吧,你儿子还不知怎么样,家里又进了贼一般……这日子可怎么过。”   琉璃见她只管诉苦,不禁安抚道:“现下是非常时候,嫂子不要着急,就算有一万件事也都慢慢料理,家里我会派人去看看,如果有人闹事,自然不会姑息,哥哥那边,我也会派人去探听,皇上圣明,决不至于迁怒到哥哥身上。”   李诗遥道:“妹妹,你好大的口气,现在你还能管得了我们家的事吗?”   琉璃道:“这是怎么说,嫂子受了委屈,我自然得管。”   李诗遥道:“可知这份委屈,却也是跟着你们受的。”说到这里,便又抽噎说道:“我们先前跟着你们有什么好的,待出了事,却把大家都拉下水了。”   琉璃气滞。温姨妈本也气得不成,听了这话,却道:“诗遥,你在胡说什么!”   李诗遥拭泪道:“我知道您老人家护着女儿,所以就不管我们孤儿寡母的了。如今我只抱怨一句话也都不成?”   温姨妈浑身哆嗦,指着道:“你还不闭嘴,你怎么孤儿寡母了,谦儿好好的,还没有死呢!你平日里跟谦儿争执,何等的要强,怎么家里现在遇到事,有人欺上门,你反而什么都不能了?反倒跑到这里来欺负你妹妹?”   李诗遥愣了愣,不耐烦地说道:“您老人家说话讲讲理,你反而抱怨我的不对?如果不是因为他们,会连累的我们家里现在这样愁云惨雾,活不出来似的?”   温姨妈听她口口声声地指责琉璃,忍不住道:“这是我亲生的女儿,是谦儿亲生妹子,是你的小姑子,大家亲戚一体,谁家有事自然相帮相扶,以你的意思,谁家若有事就要割舍了亲戚骨肉关系不成?你以为你一辈子就不会遇到事了?事到如今,我算是看出来了,你是怕沾惹祸事,你是后悔嫁到温家了!”   琉璃因给李诗遥数落,也觉匪夷所思,听温姨妈动怒,忙道:“母亲,这会儿何必再生闲气。”   李诗遥给温姨妈骂了一顿,又羞又气,又不禁想起上次想给养谦谋官,琉璃辖制她的那些话,一时气的哼道:“我自然是后悔了。我好歹也给温家添了香火,却动辄还给一个嫁出去的女儿压制着,夫婿是个没心的,自己不肯上进,反而为了别人把自己栽进去,如今这家里竟也没了我的容身之地,您老人家想成心赶我走,就直说!”   温姨妈脸色发白,说不上来,正在此刻,外头传来养谦的声音道:“好,你就走,我答应了!你走了就别再回来。”   大家都愕然回头,却见养谦正从门口走了进来,看着李诗遥道:“我也知道,你早就起了二心了,早跟我们不是一路人,既然如此又何必勉强,要和离还是休书,你自己选就是了。我没有二话。”   李诗遥见养谦突然出现,又如此果决,一时惊怔了,无法回嘴。   琉璃叫道:“哥哥!”   养谦制止了她:“你不用说,可知我不是赌气。”   李诗遥总算反应过来,顿足道:“好,我也受够了!”   她回过身,要去抱沛儒,养谦上前拦住:“你要走就走,沛儒是姓温的!”   李诗遥道:“你跟我叫嚷什么?我是为了沛儒好才要带他走,跟着你,若也被此事连累了,你是要害死他不成?”   养谦冷笑起来:“沛儒虽小,但也是温家的人,温家没有贪生怕死的软骨头!”   李诗遥不可置信地瞪着他:“温养谦,你也太绝情了!”   养谦道:“是我绝情,还是你根本无义?”   李诗遥咬牙,终于道:“好,这是你说的。”说完后转身往外走,琉璃忙道:“嫂子!”还要去拉住他,却给养谦拦住。   李诗遥脚步顿了顿,终于出门去了。   剩下琉璃道:“哥哥,你这是干什么?!为了四爷跟我,弄得你们夫妻反目,这算什么?沛儒还小,你也该为他着想才是!”   养谦目睹李诗遥去了,才对琉璃说道:“我正是为了沛儒着想才这样。这会儿正是风雨飘摇大家该齐心协力的时候,但你看看她,一味的只为了自个儿着想,不知同舟共济,只想不沾湿自己的脚……如此自私狭隘,无情无义,能教导出什么好孩子来?倒不如趁早离了!”   温姨妈本来也很不肯,可听了养谦这两句,默默想了会儿,便叹息了声:“罢了,罢了,这也是冤孽。”   虽然养谦的话有几分道理,但琉璃心中却很是不安,毕竟是为了他们的事……突然琉璃想起来,忙问道:“怎么传说哥哥在宫里给皇上斥责了呢,到底是怎么样?”   当着温姨妈的面,养谦道:“没什么,只不过我应答了几句,皇上不太喜欢,幸而郑侍郎在旁边,帮我开脱了几句,毕竟无事,可……四爷……”   琉璃见他敛了眉头,反而说道:“哥哥别忙,也不用再替四爷奔走,这件事他自己会处置。”   养谦诧异:“四爷自己会?可是今天早上……”   养谦本想说早朝的事,从小皇帝的反应看来,这次范垣只怕不能善了,可话到嘴边,又不想让琉璃跟母亲过分忧心,便打住了。   琉璃道:“我也听说了,只是四爷什么惊险的事没经历过,我相信他能料理妥当。”   养谦见她镇定淡然,心里的忧急才宽了几分,他从宫中往回走的时候,担心的就是如何跟琉璃交代,生怕妹子太过忧惊,如今见琉璃这般沉稳,便点点头。   先前养谦进宫侍读,小皇帝却无心念书,只顾怔怔地出神。养谦自然知道他的意思,却不便多话。   直到朱儆主动说道:“温爱卿,朕听说先前你不同意把纯儿嫁给范垣,是为什么?”   养谦愣了愣,然后道:“臣、臣那时候是听说些流言蜚语,所以才有些误会了……”   “什么流言?”   养谦忙闭口。   他不喜范垣,原本不是为流言等等,只是不便说曾目睹过范垣轻薄妹妹,所以才拿这个做借口,谁知正中小皇帝的套。   见养谦不答,朱儆说道:“你怎么不答?”   养谦道:“只不过是些没要紧的罢了。”   小皇帝淡淡地问:“那么,有没有关于他跟皇太后的?”   养谦见皇帝如此单刀直入,隐约明白了他的用意。知道自己是避不开的了,因说道:“是有。”   朱儆问道:“哦?都有些什么话?”   养谦道:“皇上圣明,总该知道那些话当不得真。”   朱儆的眼神有些冷:“既然当不得真,怎么会让你因此不喜范垣?何况身为朝臣,传出跟宫内妃嫔的流言,本就已经大逆不道了。”   养谦有苦说不出,又听皇上的话仿佛不善,便把心一横,道:“皇上恕罪,少傅毕竟是功高位重,有道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自然有些不法之徒暗中诋毁,可少傅若当真有不轨之心,这许多年来又怎会兢兢业业,为国夙夜操劳,臣斗胆觉着,跟少傅的‘功’相比,那点儿不实流言,不过是瑕不掩瑜罢了。”   朱儆听到这里,红着眼拍案说道:“什么瑕不掩瑜,就是因为他,太后才离开了朕!”   养谦不明这话从何说起,一时愣怔。   朱儆越发咬牙切齿,喃喃道:“都是因为他,要不是他,太后也不会死!”   ***   养谦回想当时朱儆说这话时候的神情,不禁有忧心忡忡,对琉璃说道:“我着实不明白皇上因何这样说,难道四爷跟皇太后之死有关?这怎么可能?”   琉璃听了养谦这话,定了定神,便道:“哥哥,咱们不说这个了,先前嫂子说,南边温家的人在家里闹事,哥哥倒要快回去看看情形才好。”   养谦却不知此事,闻言拧眉:“岂有此理,真当咱们是大厦将倾了么,什么阿猫阿狗也来现眼。”又见琉璃尚且能稳住,便先出门去了。   且说养谦回到温家,本以为李诗遥会回来,谁知门上一问,她竟连回也不曾回。   只拐到里间,听房中丫头说:“奶奶前两天就忙着收拾了些要紧的细软,拿回娘家去了。”   养谦听了这话,心头发凉。   于是只又问南边温家的来人,一个嬷嬷回道:“先前来了两个人,其中一个是以前来过的,不三不四地说了好些话就走了。”   养谦点头,因出来吩咐门上:“以后若还有姓温的来,不许放进半个,只一概都打出去!”   吩咐完了,养谦便想仍去范府,走到半路,却见小侯爷苏清晓骑着马而来,远远地招呼他。   两人见了,苏清晓道:“谦哥哥哪里去?”   养谦便答了。苏清晓道:“我是来致歉的。先前我在集上,听两个人褒贬你们,听他们的口音还像是南边人,似是你们的亲戚,我本要给他们些颜面,谁知越说越是不堪,我实在听不下去,就忍不住打了他们一顿。”   养谦惊诧:“是温家的人?”   苏清晓道:“据他们说是,还说他们先前来投奔你们,你们瞧不起之类的……很是幸灾乐祸的。我才按捺不住,哥哥可不要怪我打了你的亲戚,委实是他们太不知好歹了,我怕他们跟哥哥告状,就先来告诉你一声。”   养谦听罢,反而笑道:“我怪你做什么?打的倒是好,省了我自己动手了。”   就也把自己先前不在家,那两人过来欺负的事儿说了,苏清晓也笑说:“早知道我就不必手下留情了。”   两人说了会儿,苏清晓道:“范大人的事儿如何了?”   养谦摇了摇头。   苏清晓迟疑看他:“那,那纯儿姑娘一定焦急的很,你可多劝着些才好。”又说:“我内人先前倒是主动去了,好像还跟郑家嫂子一块儿去的呢,叫她们陪着纯儿说说话,多宽慰宽慰倒是好。”   养谦意外之余,笑道:“你家夫人去也罢了,据我所知,郑国公府现在正仇视着四爷呢,因为郑兄跟我交好,很不待见他,这会子他夫人又去,还不知又惹出什么来呢。”   苏清晓不以为然道:“怕什么,何况案情还未查明,范大人也未必就是真凶。我虽是局外人,只是觉着以范大人的身份,犯不上当面毒杀郑氏夫人,何况毒杀了夫人,于他有什么好处?”   ***   正如苏小侯爷所说,他的夫人范芳树跟郑宰思夫人张云珠的确去了范府。   那会儿范府的两个奶娘轮流照顾明澈跟沛儒,两个小奶娃娃却也似懂事,并没有格外哭闹。   琉璃分别看过了,又知道温姨妈犯了头晕之症,便请大夫来把过脉,熬了药,让她也先去休息。   才有片刻闲暇,门上报说张云珠跟范芳树来到。   琉璃有些意外,忙出外接了,跟两人在厅里说了半晌。   芳树只问范垣的事如何了,又浅浅地安抚了几句,不似真情实意。   张云珠极少言语,多半只是拿眼睛望着琉璃,让琉璃心中狐疑,觉着这两人这会儿来,却像是另有图谋。   幸而他们两个也并未久留,略坐了小半个时辰,便起身告辞。   且说张云珠跟芳树离开范府,同乘车往回,张云珠叹说道:“她倒也算是不错的了,如今外头满城风雨的,她倒是能稳得住。”   芳树说道:“可不是?虽看着单弱,实则是个不容小觑的,很是内秀呢。”   张云珠面色微冷。   芳树察言观色,笑道:“只是姐姐今儿定要跟我一块过来,等你们家六爷听说了,会不会有什么话?”   张云珠道:“他会有什么话?”   芳树说道:“想来不至于有别的,若有,只怕也是赞姐姐体恤人心罢了。”   顷刻间先到了郑国公府,张云珠原先是乘坐苏府的马车,当即下了车,芳树道:“我另有事,就不去搅扰了。”   张云珠也未挽留,自进府内去了。   这一夜,郑宰思从外回来,因听说张云珠去范府的事,便问起来。   张氏道:“我只觉着那温家姑娘有些可怜,好不容易攀高枝儿嫁了金龟婿,夫君生死未卜,家里又有嗷嗷待哺的孩子……所以去探望探望罢了。爷不会骂我多事吧。”   郑宰思听这话刺耳,又看出她笑容底下有些冷意:“纯儿可怜吗?”   张氏道:“如今外头都风传首辅大人过不了这一关了,若年纪轻轻就做了孤儿寡母,岂不可怜?”   郑宰思淡笑道:“真的做了孤儿寡母才不可怜呢,只怕做不了。”   “爷是什么意思?”张云珠拧眉。   郑宰思不答,只是向着她笑。   张云珠咽了口唾沫,终于忍无可忍,道:“难不成,她真做了孤儿寡母,反而是好事?那你为什么不紧着帮着府里头,趁机一鼓作气地把范垣搬倒了,等他死了后,孤儿寡母自然是砧板上的鱼肉,你爱怎样就怎样!”   郑宰思道:“谁跟你说了什么?”   张云珠皱紧眉头:“死的那个是郑家的皇后!如今合族的人都义愤填膺的,恨不得将范垣生吞活剥,只盼着皇上快些下旨,你倒好,皇上平日里最听你的话,你为何一句也不说,今儿那温养谦在内廷触怒了皇上,你还反而替他开脱?你……还是不是郑家的人了?可知道长辈们都很生气?”   郑宰思轻描淡写地回答道:“哦,如今我看夫人比我更像是郑家的人。”   张云珠按捺不住,咬牙道:“你、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心中打什么主意!”   “哦?夫人告诉我如何。”郑宰思笑意不减。   张云珠胸口起伏:“当初你为了温纯,跟家里抗婚,被打的起不了身……有没有这回事?”   郑宰思摸了摸鼻梁,笑道:“有呀。”   张云珠没想到他这样坦然愉快地承认,气道:“你!你……你是不是还没忘了那贱人!”   “我心里有个忘不了的人。但她却绝不是什么贱人。”郑宰思淡淡地。   张云珠忍无可忍,尖声道:“姓郑的!你太过分了,你当我是什么!”   郑宰思道:“你现在还是我夫人,只是你若再这样闹下去,你会是什么我也不知道了。”他转身往外就走。   张云珠一口气噎住,眼睁睁地望着郑宰思的背影:“你站住!”   “啊,对了,”郑宰思回头看向她,不容分说的口吻:“以后别再去找纯儿,你若想天下太平的话,就消停些,千万不要无事生非。”   郑宰思离开卧房,越走越快,直到出了府。   此刻夜幕降临,北风凛冽,长街清冷,他竟不知要往何处去。   门上小厮来问是否备马,郑宰思应了声,却又摆摆手,将那小厮挥退。   他只身一人,转身信步沿街而行。   风将他的袍衫撩起,今夜的月色也十分冷清,照着人的影子在地上浅浅淡淡,若有若无,犹如鬼魅。   他穿街过巷,无知无觉而行,等回过神来的时候,人却在陈家老宅之前了。   郑宰思仰头望着那斑驳的匾额跟门扇,耳畔突然响起了银铃般的笑声。   他惊起回头,依稀仿佛看见有一道影子沿着墙边飞奔而来,跟自己擦身而过,消失在了门口。   他伸手想去抓住那倏忽而过的幻影,掌中却只握住了一把冷风。   郑宰思呆呆看了半晌,转身要走开的时候,紧闭的门扇突然打开了。   陈伯站在门内,仿佛也没料到会看到郑大人出现在这里,一时有些呆住了。   两人目光相对,郑宰思笑了笑,向着陈伯点点头,转身要走。   陈伯突然叫了声:“郑大人。”   郑宰思回头。   陈伯道:“范垣这次,会不会有事?”   郑宰思笑着耸了耸鼻子:“陈伯,你这话难住我了,我怎会知道这个。”   陈伯道:“你明白的,我担心的其实不是范垣,而是我们家……而是温家姑娘。”   郑宰思眨了眨眼,笑道:“陈伯,你是今晚上第二个跟我提到温纯的人。只是有些奇怪,你跟温家的小姑娘好像一见如故似的,如今更这样担心她?其实你该多担心范垣才是吧,毕竟范垣曾是陈翰林的弟子,温纯却什么也不是。”   陈伯沉沉地看着他,并没吱声。   郑宰思笑叹:“罢了,说这些干什么,我也该走了。”   他还没有转身,陈伯突然说道:“我先前一直都觉着郑大人你有些眼熟,近来我忽然想起来,曾经在哪儿见过您了。”   郑宰思微微抬眸,脸上的笑像是给夜色化开了似的,无声地散开。   陈伯说道:“当年我们家大小姐没出阁的时候,在前街后巷里救了个差点醉倒冻死的叫花子。”   喉头一动,嘴角也随着无意识地抿了一下:“哦,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其实那会儿我就觉着奇怪,那人虽是叫花子的打扮,但衣料明明很名贵,我还以为是个落魄的王孙公子,”陈伯盯着郑宰思,继续说道:“只可惜那人却是个白眼狼,不感激大小姐的救命之恩不说,还试图对大小姐无礼,多亏给我看见了,本想干脆打死他,还是大小姐给拦住了,我才放了那人。”   郑宰思已经没了笑,只高深莫测地看着陈伯。   陈伯凝视着他漠然的双眼:“现在想想,那个叫花子……好像有点像是这会儿的郑大人你。”   半晌,郑宰思才嗤地笑了出声。   陈伯不言语,郑宰思望着他,笑着转身,且笑且远去了。   陈伯只静静地看他走了,才出了门,把门扇锁了,却往旁边范府走去。   范府门上的小厮见他来了,忙迎了进内,陈伯问道:“有没有人来过?”   小厮道:“下午的时候东城少爷来过,坐了会儿又走了。方才温大爷来了,今晚上怕是会留宿。”   陈伯点头道:“也好。危难时候才见人心呀。”   小厮也道:“可不是么,四爷跟奶奶都是好人,一定不会有事的。您老人家也别担心。”   陈伯笑笑:“好好看着门,越是这个时候越要打起精神些。”吩咐了两句,便径直入内去了。   因知道温养谦来了,陈伯忖度此刻他们只怕在说话,自己不宜打扰。   同两个小厮在院中巡逻了会儿,有些累了,便让小厮们自去,他坐在廊下歇息。   略歇息片刻,陈伯起身,正要走开,突然瞧见旁边的院落,那是范垣的书房,——此刻门居然没有上锁。   陈伯以为是下人们过来巡夜,便往前走去,才推开门,却见里头静悄悄的,只是书房里却像是有火光闪过。   陈伯正在疑惑,院子里有人喝道:“什么人!出来!”   与此同时,书房的门给撞开,有一道影子跳出来,竟纵身跳上墙去!   陈伯吓了一跳,哑声叫道:“有贼!”   与此同时院子里的人也跳上墙去,另一个则说道:“莫慌,我们在呢!”   陈伯这才认出来,这两个是范垣平日里跟随身边的人,原来他们也发现有贼人入侵,相继追了过去。   陈伯惊魂未定,在院子里站了会儿,先把院门掩起,又见书房门开着,他迟疑着走近,往内看去。   书房内的陈设一概如旧,倒不像是给翻过的样子,只有几本书散落在地上。   陈伯挑着灯笼走近,把那几本书捡起来放在桌上,才要退出的时候,却瞧见旁边的抽屉给拉开了一半,抽屉之中,若隐若现地有一沓东西。 第103章 寡人   陈伯望着那一沓东西,微怔之下,抬手拿了出来。   却原来是几页卷着的纸,因被取出便随之展开。   陈伯才看了一眼,就愣住了。   正在这时侯,外头有脚步声隐隐传来,陈伯不假思索地,赶紧掖入怀中了事。   却是巡逻的小厮们去而复返,提着灯笼叫道:“怎么了?”   陈伯走出书房,又将房门关上,此刻那两个侍卫之一也赶了回来,见大家都在,便说道:“才有个毛贼,已经给捉住了。”   陈伯道:“我略看了看,好像没什么丢失之物,幸亏发现的早。”   众下人如梦初醒,又暗中惊心。陈伯道:“这次幸亏没什么事,大家以后巡逻可要加倍小心了。”   众人都答应了,才都退了出去。   ***   这一夜,宫中。   范垣被软禁在麟德殿偏殿之中,思前想后,最后心中所惦念的,竟只是琉璃跟明澈两个。   自打有了明澈,不管多忙,几乎每天都要回家里一趟,看看琉璃,再看看那小丫头。   从最初抱也不敢抱,到慢慢地抱住了就爱不释手似的,范垣才明白了为人父母的感觉,也渐渐地有些理解琉璃为什么爱朱儆爱的比性命还要重要。   从郑氏自戕,朱儆发难,至此种种仿佛都在他预想之中,但唯有一点是他料想不到的,那就是,对于琉璃跟明澈母女的思念之情。   正在出神,门外风动,有人悄然走了进来。   范垣抬眸看时,却见是披着银灰色狐裘披风的严雪。   灯火摇曳,殿内光影随风变幻,范垣对上严雪的目光,缓缓地站起身来。   严雪也静默地望着范垣,而在她身后,太监宫女们鱼贯而入,手中竟各自捧着些托盘捧盒之类,上前放在桌上,收拾了半晌,竟布置出了一桌数样的菜肴酒食来。   宫人们布置妥当,便悄悄地退下了。   先前在范垣眼底的思念之色早就敛去,就算是面对这满桌酒肴,也仍是向来的处变不惊的冷漠表情。   范垣拱手行礼:“参见娘娘。”   严雪淡声说道:“范大人不必多礼。”   说话间严雪已缓步走到范垣跟前,她瞥了范垣一眼,见对方垂着眼皮静默无声,严雪一笑,便在上位坐了。   严雪举手斟酒,一边说道:“范大人请坐。”   范垣站着不动:“不敢。”   “范大人不必拘束,”严雪道:“并没什么意思,只是天寒夜冷,担心范大人受了委屈,所以特来探望罢了,怎么,大人不赏光?”   范垣默然道:“这只怕不合规矩。”   “规矩?”严雪长笑出声,举起一杯酒:“这可奇了,范大人什么时候也这样瞻前顾后起来?自我认识你开始,你何曾把什么规矩放在眼里?比如这后宫,你爱来就来,要去则去,谁还能管得了你?那会儿你不知道何为规矩,偏这时侯跟我提规矩二字,岂不可笑。”   酒水在杯中晃了晃,严雪慢慢地一口饮尽,看向范垣。   范垣默默地看着她:“你想干什么?”   “我想?”严雪挑唇:“我想看看范大人的下场罢了。”   范垣道:“要看范某人的下场,现在是不是为时尚早。”   “的确是有些早,只是我着实等不及了,请范大人见谅。”严雪笑看着他,道:“这些菜肴都是我特意吩咐人做的,怎么,难道不合大人的口味?”   范垣不语。   严雪道:“或者,是怕我在这些东西里下毒?”她说着,举手夹了两样菜肴吃了,“果然你变了,先前是何等的果决,现在却仿佛妇人一样怯懦犹疑。”   严雪抬眸:“你要是怕有毒,我就喝给你看就是了。”   她举手去拿范垣跟前的那杯酒,范垣俯身一挡。   严雪突然顺势一反手,竟攥住了他的腕子。   两人一个坐着,一个俯身,目光相对,范垣看着严雪眼中水火交加,道:“阿雪。”   严雪眉峰微蹙,却不言语。   范垣的声音不再如之前那样冷,带一点温:“先前我出自私心相求于你,的确是我欠了你。”   严雪冷笑了声:“不管如何,都得是我自愿。”   范垣望着她的双眼,继续说道:“其实我知道你的心意,我从来都知道,可是对不住,你想要的我给不了。”   严雪的手微微发抖,嘴唇一动似乎想笑,那个笑却还未等到惊鸿一现,就即刻宣告破碎。   范垣道:“这辈子我的心,只能在一个人的身上,除此之外再也分不到别人身上了。”   严雪的眼中本有泪光乍现,听了这句,却用力将范垣的手甩开:“你、你说什么!”   “你我相遇于微末之时,我因懂你,更加相信你的为人,所以才放心地把我平生至爱托付于你,而你,你也总该懂我,”范垣淡淡道:“我的心意,其实从来都没有变过。”   严雪无法置信地望着范垣:“范垣,你到底在说什么?这样自欺欺人有何意思,明明很快就移情别恋喜欢上了温纯,你竟然还敢信誓旦旦的说什么……”   “阿雪,”范垣笑容平静,一甩袍摆,缓缓地在对面坐了,“我敢。因为我从来没有辜负。”   “我从未辜负,除了对你之外。”他举手拿起杯中的酒,在唇边嗅了嗅:“我的情意,也从未变过。”   他举起杯子要喝,严雪却猛地扑过来,挥手将他的杯子打落。   范垣抬眸看,严雪一眼不眨地望着他:“你、你……”   他在说什么!   他明明早已经另结新欢了,怎么还厚颜无耻地说自己从未辜负不曾改变。   就算觉着他所说的话如此荒谬,就算严雪的心中有无限的疑问,以及不容分说的不信,但是范垣说话的语气,他的神情,他此刻的眼神,却让严雪无法质疑。   ***   离开麟德殿,扑面的寒风吹来,严雪的心中却一团燥乱。   好不容易下了的决心,却又轻而易举被推倒。   六神无主地回到了黛烟宫,还未进门,就有内侍迎着说道:“娘娘怎么才回来,皇上已经等了半天了。”   严雪敛神入内,果然见小皇帝坐在殿内,仿佛在出神,见她回来才站起身来。   “这么晚了,太妃是去哪里了?”朱儆问道。   严雪道:“去了麟德殿。”   朱儆并不很惊讶,毕竟他早就知道了:“少傅可跟太妃说了什么话?”   严雪想了想,道:“虽然说了些,可只怕都是些痴人梦话。”   朱儆笑请严雪坐了,自己也落了座。   严雪问道:“这样晚了,皇上怎么会来这里,可是有事?”   朱儆道:“一时睡不着,便出来走走,恰经过太妃这儿,便进来瞧瞧。”   严雪道:“天儿越来越冷了,地上又滑,皇上还要保重龙体。”   朱儆听了这句,垂头想了片刻,道:“母后先前在的时候,常常叮嘱我,说太妃很好,当初若不是太妃,只怕母后跟我都有性命之忧,谆谆教导叫朕要记得孝顺太妃。”   严雪闻听,喉头微微梗住,也低了头:“先皇太后什么都好,就是心意太善了些。”   朱儆说道:“太妃,你觉着我母后心善不好吗?”   严雪默然一笑:“怎会不好?若世上的人都是心怀良善之辈,又哪里有什么钩心斗角,离恨别仇。”   朱儆点头道:“那太妃觉着,去世的郑氏夫人是怎么样的人?”   严雪对上小皇帝的双眼:“娘娘……跟皇太后是截然不同的人。”   “哦,是怎么不同?”   严雪笑笑:“皇上不是已经说过了吗,假如先皇太后站在原先郑氏娘娘的位子上,皇太后是绝不会要抢人家的孩子据为己有的。”   朱儆也笑了:“这话是朕一时冲动说的,是郑氏夫人跟你说的?”   严雪点点头:“夫人还说,皇上甚是精明强干,很有明君之相。”   朱儆不再言语,只又垂了眼皮。   严雪望着桌边上一炉檀香袅袅:“皇上,想如何处置范首辅之事?”   良久,朱儆才沉沉回答道:“我想杀了他。”   如此直白,暗带狠绝。   严雪微震,却并没有再说什么。   反倒是朱儆问道:“太妃……对此没有什么意见?”   严雪才说道:“皇上是九五之尊,金口玉言,我……又有什么资格插嘴。”   朱儆说道:“太妃你总该知道,这后宫里,就算是先前先帝的那些妃嫔还在,对朕来说,除了我母后,就只有太妃值得信任了。”   严雪按捺着讶异:“我?为什么?”   朱儆说道:“母后说过,太妃不会害我们。”   半晌,严雪红着眼圈道:“她那个人……真的是……”她转开头去,挥手将眼中的泪抹去,“可我到底并没有做到,没有好好地、将她护着。”   殿内沉默下来,两人谁也不曾说话。   良久,严雪才说道:“皇上真的想听我的意见吗?”   朱儆点头:“是。”   严雪蹙着眉头,眼中的泪如雨一样纷纷洒落,她只得拿出手帕拭去。   “皇上若真的想听我的意见,那就,”她眼中含着泪,却想着朱儆微微一笑,“不要为难范大人了。”   朱儆色变。   其实朱儆来问严雪,并不是真心想求她一个回答。   只不过正如他所说,除了琉璃,整个宫中,他所能信任的长辈好似就是严太妃了。   而朱儆此刻,真正想从严雪口中得到的答案是:杀。   因为他的心尚在动摇,所以,假如严雪也是跟自己一样的想法,对他来说好像就能做的更加理所当然了。   朱儆问道:“为什么?”   严雪道:“他不是凶手,皇上英明,心里自然比我更清楚。”   “但……”朱儆的双眼也湿润了,“你可知,当初太后……”   “不怪他,”严雪说着,禁不住低下头去,泪却从紧闭着的双眼中执着地涌出,“他已经做了他能做的一切了,是我没有好好保护太后,是我、是我的错……”   朱儆呆呆地望着泪落如雨的严太妃,心中又惊又疑,却禁不住起身握住她的手:“太妃!这跟你又有什么关系!”   严雪单手捂住脸,不能回答。   是夜,送了朱儆回宫,黛烟宫中,严太妃一夜无眠。   她靠坐在榻上,望着前方一抹月色洒落在冰冷的琉璃地面上。   心中本想着的是范垣在麟德殿里的一句句话,思来想去,眼前出现的,却是那个总是有着温柔笑意的陈琉璃。   不管是在宠妾们钩心斗角的端王府,还是更加阴森的后宫,那个人都像是最超然的存在。   就如同所有先帝的后宫妃嫔一样,严雪虽并不致力于争宠,但该用的心思却比争宠所用的甚至更多。   她得努力在不动声色之中保护好陈琉璃,而且还不能惹什么嫌疑上身。   琉璃印象最深的是王府里严雪挺身而出将她带离湖边,殊不知,明里暗里严雪做了不计其数,替她挡住了来自皇后跟众妃嫔姬妾的冷枪毒箭。   但是……   最初的时候的确是受了范垣所托,不情不愿,不得不如此而已。   可是随着跟陈琉璃的接触,目睹她所作所为,一言一行,心里忽然生出了一种奇异的感觉。   起初严雪是被动的、守护的是琉璃这个人,可渐渐地,却像是一股自发自生的执念,她守护的不是琉璃,而是她的心意,琉璃对她而言,就如同那个本该纯白如雪毫无玷辱的清净如琉璃的自己。   不管身在何种处境,一旦看见她恬静温柔的笑,仿佛就值了所有。   严雪恍恍惚惚地想着。   不知不觉中睡了过去,睡梦中,却不知为何竟回到了范垣因为赐给范府的糕点之事来黛烟宫的那日。   她一时无法自控,跌在地上。   那时候朱儆跟温纯正好赶到。   那时候,地上的严雪抬头望着那女孩子,本以为她会惊恼,会害怕,会……   但她万万想不到的是,温纯居然想也不想地立刻跑了过来,那样焦急而温柔地扶住了自己。   就仿佛真的发自内心关心着她一样。   明明就跟自己非亲非故,这女孩子也太能装了,还以为她自个儿是陈琉璃不成?   半睡半醒中,严雪的眉心一动。   那女孩子当然不是陈琉璃。   但……那温柔的举止,却俨然似曾相识。   电光火石间,“温纯”跟小皇帝相处的种种情形也在心底掠过。   还有那只总向着“温纯”摇尾献宠的小狗。   就仿佛当年在端王府里,那只可笑的叫“圆儿”的小狗向着陈琉璃摇尾的样子……一模一样。   黑暗中,严雪猛地睁开了双眼。   ***   这日,下了一场雪。   小皇帝召见郑国公,内阁众位至御前。   大理寺跟内廷司的人也在场,陈述了对于郑氏夫人身死的查验。   经太医院黄桥的配合查验,郑氏夫人所服用的毒十分特殊,调制此毒的材料里,有几样更加罕见,比如其中一种是南边才独有的碎心莲,偏这碎心莲,又是先前给兵部谢岩剿灭的地方土司所拜的圣物。   而在郑氏夫人身死之前,在她身边伺候的一个老嬷嬷突然无故失踪。   大理寺推论,此毒是南方土司余孽所为,伺机毒杀了郑氏夫人,也正是想借机嫁祸给范垣。   郑国公府对此不免异议,又有宫中老人出面佐证道:“跟随郑氏夫人身边的那个老嬷嬷叫做容姑,她的确会制药,之前在端王府的时候就常常见她摆弄那些东西,给娘娘治疗头疾呢,有一次……王府里的一只小狗误食了一颗药丸,竟就给毒死了!”   郑国公府人听了色变。   朱儆却是第一次听说此事,瞪着那老太监道:“你说什么?那只小狗……是谁的?”   那老太监道:“那是当时的侧妃娘娘养着的,啊,请陛下恕罪,就是、是先皇太后呢。”   朱儆屏息:琉璃先前只说过曾养过的一只小狗圆儿死了,却没说是给人毒死,更加不知是何人所为了。   没想到这段公案这时侯才翻出来。   朱儆冷冷地看向国公府众人:“那个叫容姑的奴婢,是你们府上的人吗?”   郑国公忙道:“皇上明察,臣只记得在当时娘娘身边的确有几个奴才,至于这容姑却是不记得了。”   那老太监道:“当时京城里有各个地方的奴婢贩卖,什么新罗,高丽,甚至南蛮北越地方的都有,那会儿王爷也很喜欢搜集些奇人异士,只怕是在那时候买进王府的,也说不定呀。”   此刻内阁徐廉便道:“皇上,既然查证此事跟范大人无关,那便是雨过天晴了。”   朱儆说道:“郑国公,你意下如何?”   郑国公方才给吓出了一身冷汗,毕竟先前小道听闻,郑氏夫人之死跟先皇太后一模一样,本来以为可以推给范垣,但如今查明是自己身边的人有嫌疑,那若是皇帝再追究起往事来,国公府可是偷鸡不着蚀把米。   于是哪里还敢多言,只忙低下头去道:“皇上圣明,臣等只听圣意裁夺罢了。”   ***   这两日,范府之中,明澈却病了,一大早便请了太医来府中探望。   内忧外患,琉璃也有些咳嗽,只想着这时侯绝不能倒下,因此竟还能撑得住。   期间冯夫人也来了一次,探望过明澈跟琉璃后,又跟温姨妈到了里屋,嘀嘀咕咕地说了些什么。   冯夫人走后,温姨妈脸色不大好,琉璃知道是跟冯夫人所说的事有关,只是问起来,温姨妈却并不肯说。   这两日,因为李氏早就回了李国公府邸,养谦索性连家也不回,跟温姨妈两个日夜也住在范府。   因哄着明澈喝了药,又叫琉璃好好休息,养谦便来到外间,问起母亲冯夫人的来意。   温姨妈瞧琉璃不在跟前儿,才说道:“不要提了,你姨母说,不如趁着这个机会,快些跟姑爷和离,也好保住你妹妹跟明澈无碍,也不牵连咱们。”   养谦听了,先皱了眉。   温姨妈摇头道:“亏她想的出来,这时侯提这馊主意,因我一时没有答应,她还要找你说呢。”   养谦不由笑道:“幸亏姨母没跟我说。”   温姨妈便问他是何意思,养谦想了想,道:“母亲是知道的,当初妹妹没嫁四爷之前,我就早想到了会有这样一天,生怕祸事来临,所以百般不情愿。”   温姨妈叹了口气,养谦却又说道:“可如今事儿真的来了,一味惊怕退让却也没什么用,何况咱们一家跟皇上那么亲近,如果皇上执意要牵连,管他合不合离的,一样能够牵连。何况我先前不愿意这门亲事,多半倒是怕四爷亏待妹妹的缘故,如今他们夫妻竟是很好,我自然就放了心了,这会儿他落了难,没有个落井下石的道理。只拼尽全力,听天由命罢了。”   温姨妈听他这样说,才念了声“阿弥陀佛”,放了心。   养谦安抚了温姨妈,正要再出门打探消息,却听门口说道:“四爷回来了!”   养谦还当是听错了,或者门上传错了。   谁知下一刻,就见门口处有个人不疾不徐地走了进来。   且说里间儿,琉璃正抱着明澈,母女两个昏昏沉沉地睡着。   正恍惚中,察觉有个人从后靠近,轻轻地探臂把她两个一起抱住了。   琉璃一怔,缓缓睁开了双眼。   身后那人在她的脸颊上轻轻地亲了一下:“师妹,我回来了。”   琉璃浑身发抖,想回身,却没有力气,只下意识地紧紧攥住他搂在自己腰间的手。   ***   宫内。   朱儆从陈冲的口中得知了明澈病了的消息。   又想到那个牙牙学语的女孩子,不知为何有些心乱。   等方擎回宫之后,朱儆详细询问了明澈的病情,方太医道:“小姐像是受了惊吓,听府里的人说着几日都没好生吃东西,看着比先前都瘦了,臣已经开了药,只是不知道会不会好好地服药。”   朱儆皱眉又问:“那纯儿呢?她一定很担心了?”   方擎道:“其实夫人也有些咳嗽……应该是受了点风寒。”   朱儆挥挥手让太医退了,自己背着双手,原地来回踱步,猛地往殿门口走去,却又生生停下来。   爆竹之声越过宫墙飘入朱儆的耳中。   小皇帝步步倒退,一直回到了长桌之后,茫然坐了。   此刻外头正是万家灯火,合家团聚的时候,连范垣……他也网开一面地放回去享尽天伦之乐了。   他却还是不折不扣的孤家寡人一个。   朱儆枯坐半晌,外间有一人匆匆来到。   郑宰思上前行礼:“皇上。”   朱儆见他来了,勉强打起精神,不料郑宰思不似平时一样面带微笑,只皱眉沉声道:“皇上,有个人想要见皇上一面。”   朱儆诧异:“是谁?”   郑宰思上前耳语了一句,朱儆变了脸色,忙站起来。   灵椿坊,陈府。   陈伯躺在榻上,脸色灰败。   旁边的大夫将银针收起来,无奈地叹了口气。   直到朱儆急匆匆地从外奔了进来,小皇帝直接抢到床边,叫道:“陈伯,陈伯你怎么了!”   朱儆心慌意乱,这个时候,总不能连陈伯也要离他而去!   陈伯本正双眼紧闭,闻言微微睁开眼。   朱儆望着他浑浊的眼神,心里慌得很,失声叫道:“陈伯,是朕,你、你别担心,太医也一块儿来了,你要撑着!”   此刻太医忙上前诊脉,陈伯却只盯着朱儆道:“皇上……你总算来啦,你别怕,我、我有话……”   朱儆握住他枯瘦的手:“你想说什么?不着急,先让太医给你瞧瞧。”   陈伯挣开手,探入怀中半天才拿出来。   “皇上,”陈伯目不转睛地盯着朱儆,哑声道:“我知道你、你想念大小姐。”   朱儆的眼睛早就红了,泪在里头打转。   “皇上,你别伤心,其实,”陈伯的手一动,终于攥着朱儆的手:“其实大小姐,她、她……”   “母后……她怎么样?”朱儆心头大痛,忍着泪问。   “她一直都在、您身边。”陈伯拼尽最后一口气,吐出了这句。   朱儆微怔,以为是陈伯哄慰自己的话。   同时却又觉着老人的手粗糙而有力,握着他的小手几乎都有些疼。   朱儆微睁双眸。原来他发现在陈伯的掌心里还有一样东西,紧紧地贴在自个的手心里。   陈伯直直地盯着朱儆,握紧住他的手,也把那样东西紧握在朱儆掌中:“皇上一定要记着,记着我的话……” 第104章 腹黑   自打先皇太后过身,陈伯一人撑在陈府,只凭一口气支着,但他毕竟是这把年纪了,每到秋冬又要犯咳嗽之症,先前因知道了琉璃的身份,又加琉璃叫人照顾着,老人家的身体本已经好了些。   但毕竟还有一宗心病,那就是……就算他知道大小姐回来了,但毕竟宫里那位“小主子”并不知情。   更加上范垣被软禁宫中之事,这数日陈伯一直在范府里照应,老人家心里想的事多,比如小皇帝不知道琉璃的身份,倘若因为范垣的事迁怒下来,那岂非是人间惨剧?所以心力交瘁,十分煎熬。   突然那日,无意中在范府范垣的书房里发现了那一样东西,终于促使陈伯下定决心。   年刚过完,陈伯就身故了,一应后事都是范府操办。   朝堂上好像又恢复了原先的平静,市井间的流言也慢慢地平息下来。   开春之后,张莒从湖州调回了京城,升任为户部侍郎。   对于这件看似不起眼的小事,京官们自然有自己的不同见解,但大多数人认为是范垣在提拔自己的心腹。   毕竟原先张莒就是前途无量,因为犯了错才给发配外地,从苏州到湖州,一呆就是这几年,做的却也不错,各处的官声很好。   如此也算是苦修完毕,功德圆满了,调任回京又升了官,倒也没什么可说的。   只是范垣自己知道,虽然他的确有意调张莒回京,可这道调令却并不是他内阁的手笔,而是吏部直接下达的。   这本也不算是一件大事,何况吏部也有范垣的心腹人,也许是故意照应张莒的,只是这种事事先竟没有跟他通过气,却有些异常。   一日,范垣暗中询问了那人,吏部的那堂官却不知情,回说:“下官起初也不知此事,后来听说是尚书那边特批了的。若不是四爷这会子问下官,下官还以为是您的手笔呢。”   范垣听了,半晌没言语。   其实按照官员升迁的惯例,也该是张莒调任的时候了,手续上倒是没什么可挑剔的,若说是吏部按照正常步骤行事,也是有的。   这日范垣回府,正明澈跟沛儒两个小娃娃在地上跑来跑去的打闹,奶娘们在旁边站着,门口处,琉璃跟温姨妈坐在藤椅上,正闲话。   见了范垣回来,明澈先撇下沛儒,张开双臂,呀呀叫着跑过去。   范垣将明澈抱了起来,在小脸上亲了两口,道:“又在欺负弟弟了?”   明澈手舞足蹈地抗议,表示没有。   虽然明澈只比沛儒大两个月,两个人的性情却已初露端倪。   明澈性情外露,年纪虽小,却已经透出了一股说一不二的气势,沛儒却有些内敛,温姨妈只说沛儒的性子随小时候的养谦,至于明澈……这说一不二的果决,自然是像范垣的风范,可是这活泛的性子,想来想去,却想不到像谁。   范垣又逗明澈:“快叫声父亲来听。”   明澈却只是哇哇而叫,琉璃起身笑道:“天热,别只顾抱着她,已经备好了洗澡水了。”   范垣这才将小丫头放下,明澈便又拉着沛儒去玩耍了。   这边琉璃陪着范垣进了里屋,道:“今儿怎么回来的这样早。”   范垣说道:“侥幸,事少些。”脱了外衫,回头看着琉璃,欲言又止。   琉璃问道:“怎么了?”   范垣笑说:“没什么,对了,哥哥今儿过不过来?”   琉璃说道:“也看他翰林院忙不忙罢了,先前他说,才升了侍读学士,不可偷懒,昨儿就没有来,今天也不知道了,你找他有事?”   范垣一笑:“没有,随口一问罢了。”   原来四月的时候养谦新升了官,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   只是府里有点尴尬。因为先前李氏因为要自保的缘故,竟跟养谦和离了,谁知转眼间范垣便告无碍,李诗遥听闻消息,已隐隐地有些后悔,只是仍是不好回头,及至养谦升了官,不止是李氏,整个李国公府以及许多知道此事的人都在背地里指指点点。   先前李国公府托了两位还算是德高望重的前辈过来说和,养谦只是周旋着应付过去了,心中实在是嫌恶了李诗遥,只是碍于她还是沛儒亲生母亲的份上,才没有做到十分绝情。   可与此同时,又有许多往温家来说媒体亲的,其中不乏许多高门淑女,只是养谦因为才和离,且又因为被李诗遥所恶,所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因此一时竟无心在姻缘上头,这是后话。   且说范垣洗了澡,自去书房,翻了会儿书,心中一动,像是想起了什么。   皱眉想了会儿,一时却想不起来。   转身在大圈椅上坐了,正沉吟间,目光低垂,望见书案之下最底层的抽屉。   范垣举手将抽屉打开,隐隐瞧见里头的东西还在,他先松了口气,正要把那东西拿出来细看,书房的门给轻轻敲响。   范垣顾不得再细瞧,忙把抽屉推上。   此刻,琉璃已经从门口走了进来,身后是小桃端着一个托盘,里头盛着一碗清火消暑的百合莲子汤。   琉璃自己端了汤给范垣放在桌上,道:“你忙归忙,记得喝了。”   因知道范垣事务繁忙,不便打扰,说着便要退出,范垣却道:“等等。”   琉璃回头:“怎么了?”   这会儿小桃已经先出门去了,范垣起身走到书房门口,把门关上。   琉璃眼睁睁看着他动作,脸上有些发热,低声道:“你干什么。”   范垣回来桌边,将她轻轻地环抱入怀中,耳鬓厮磨。   琉璃别过脸去:“快喝汤吧,只管胡闹。”   范垣悄声道:“不忙,做了正经事再说。”   琉璃又羞又笑,低低道:“这是大白天,又热,关门闭户的,哪门子正经事!叫丫头们看见了又说闲话。”   范垣早把她抱了起来:“又怕什么闲话……我自己的夫人,又不是偷来的。”   琉璃身不由己地给他抱坐在书桌上,自觉很不像话,然而哪里能拦得住他,更加插翅难飞。   一时满室春光,等范垣尽了兴,那一碗莲子百合汤也早洒了大半儿。   ***   这日,养谦回到府里,却意外地发现李诗遥也在,正在陪着沛儒玩耍。   养谦一见她就厌烦,虽然李诗遥眼下表现的千依百顺,十分温柔,但养谦见过她绝情偏狭的一面,心有余悸,便不愿理会。   只是沛儒年纪小,不懂事,倒是不便在孩子跟前争吵。   养谦冷哼了声,白了她一眼,便又转身出门。   李诗遥本追了两步,却又讪讪地停了下来。   倒是温姨妈追了出来,叫住了养谦。   养谦只道:“母亲何必理她?又叫她跟沛儒玩什么,留神把沛儒也带坏了。”   温姨妈只道:“她既然要来,难道能拦着不许她进门?我看她倒是好了似的,先前又跟我说了许多好话,都是些悔改了之类的,叫我看,不如就……”   养谦知道温姨妈的意思,忙拦住道:“她不过是看现在范府里风平浪静,我又升了,所以才厚着脸回来的,母亲想想,如果这会儿妹夫还遭难,你看看她会是什么得意的嘴脸,更别提回来,就算回来,只怕还是向我们耀武扬威呢。”   温姨妈苦笑:“话虽如此,沛儒到底还小,需要一个母亲的。”   遂又试探着说,“就算不想要她,那不如趁早再另娶一个倒好,你如今空着,所以她更有了盼头了,你若再娶,只怕她就死心了。”   养谦很是无奈:“要再娶一个也是这样的,倒不如不要省事。”   温姨妈笑道:“哪里就运气不好到这种地步,不贤惠的都给咱们遇上?”   两人说到这里,门上忽然报说:“范府四爷来了。”   养谦讶异,温姨妈也忙道:“怎么这会儿来了,难道是有什么要紧事?快去看看。”   于是养谦先三步并作两步迎了出来。   外头范垣却正往里,沛儒见了他很是亲热,因撇下了李氏,向着范垣奶声奶气地叫道:“姑夫。”   李诗遥早退到了一边,听沛儒这样叫,不禁又惊又愕。   范垣俯身在小孩子的头上摸了一把:“沛儒很乖。”   正这时侯养谦出来了,因迎了范垣到里头说话。   两人堂下落座,养谦便问范垣为何而来,范垣道:“有一件事想跟你商议。我因想着纯儿的生日快到了,想要好生给她热闹热闹。”   养谦诧异之余,笑道:“这是好事,难得四爷竟有这份心意,只是……怎么对我说?”   范垣说道:“一来想让你帮衬着,二来,我还没跟纯儿说,想悄悄地布置,也不许她操劳半点,只等当日再给她个惊喜。”   养谦越发喜欢:“原来如此,四爷放心就是了,我也会暗中叮嘱母亲,也不叫她泄露半分,等妹妹生日那天再大大地热闹热闹。”   范垣笑道:“正是这样。”   在养谦的协助下,琉璃的生日宴会私底下紧锣密鼓的进行着,琉璃虽隐隐察觉底下人暗中忙碌,却也问不出什么来,加上温姨妈在旁边打掩护,因此她便也没往别处想。   眼见琉璃生日将至,一切都准备妥当,这日范垣早早地回到府中,却听说琉璃进宫去了。   范垣先前不知,闻讯微微愕然,但小皇帝常常传召琉璃跟明澈进宫,倒也不足为奇。   不过这次有点奇怪,朱儆只是传了琉璃,明澈却仍在家里跟着奶娘。   范垣回来的时候,明澈正因为找不到母亲,哭了一阵,被奶娘哄着睡着了。   范垣看看天色,忖度着琉璃也该回来了,守着明澈坐了片刻,心里总有些浮躁不安,心想许是天热的缘故,便叫人备了水,匆匆地沐浴了一番。   在圈椅上出了会儿神,眼见天色将暗,琉璃还没有回来,范垣正要出去催问,目光下移,又看到书桌底下的那个抽屉。   他将抽屉打开,把里头那一叠东西取了出来,打开看时,正是先前温家没上京之前,琉璃画了救养谦的那几张图。   范垣看了一眼,正要再送回去,突然心头一凉。   身子慢慢地坐直了,范垣细看手中的图,原先好端端的三张画,竟少了一张。   ***   其实今日宫里的公公来请的时候,琉璃也并没当回事。   相反,她心里还是有些喜欢的,毕竟朱儆一日大似一日,见他也越来越不容易,每一次见都像是上天的恩赐。   来接琉璃的,是小太监赵添,毕恭毕敬地请她往景泰殿去,琉璃随口问道:“皇上在寝宫吗?”   赵添道:“这会子还在御书房呢。”   琉璃问道:“皇上近来身体可好?”   赵添道:“好,就是前段日子又着了点暑气,养了四五日才好呢。”   琉璃却不知道,忙问:“好好的怎么会染了暑热,是不是有什么难料理的政事,又弄的上了火?”   赵添笑道:“夫人猜的真准,可不是么?近来皇上的脾气可是……”   说到这里,忙停了下来,脸色不大好。   琉璃见他不说了,心想紧着打听倒也不好,横竖见了朱儆再问就是了。   于是进了景泰殿,赵添请琉璃坐了,道:“您且自在,我去看看皇上那边儿怎么样了。”   等赵添去后,琉璃起身环顾,不知不觉走到靠窗的书桌边,却见桌子上用镇纸压着几张东西,带着墨渍,却不像是写的字,反像是画的什么东西。   琉璃见左右无人,心里好奇,不知朱儆画的什么,于是挪开镇纸,将那两张东西打开看去。   突然琉璃怔住,原来在她面前的,并不是什么别的画,而是她再熟悉不过的。   是她以前在宫里的时候,因要哄小皇帝开心儿,便信笔画了些猫儿狗儿,以及陈宅之中的种种。   琉璃怔怔看着,以前只不过是一时兴起罢了,早忘了还有这些,何况又这许多年过去了,没想到到如今竟还收藏的好好的。   但现在看起来,每一张却都好像凝聚着许多美好的回忆,是他们母子相依为命,苦中作乐的时光。   眼圈泛红,一时都看呆了。   正在呆看,身后却有人道:“纯儿。”   琉璃忙回头,却见是朱儆不知何时来到了身后,意外之余,琉璃自觉眼中湿润的很,但此刻擦拭显然露了痕迹,于是只得强把泪忍住,假装无事地笑笑:“皇上……你几时回来的?”   朱儆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自然也看出了她发红潮润的双眼,却不动声色地问道:“你在看什么呢?”   琉璃忙把手中的画放下:“我……我刚才一时好奇,也不知是、是什么。”   朱儆走到她身边,目光从画上飘到琉璃面上:“你真的不知道这是什么?”   琉璃诧异,旋即道:“不知道。”   朱儆道:“这是母后留给朕的遗物。”   琉璃听见“遗物”两个字,无法面对,心绪复杂,便转过身去。   朱儆又笑了笑,道:“对了,朕还没问,近来你们府里可好?”   琉璃道:“好的很。”   朱儆问道:“明澈也很好吗?”   琉璃点头,心中竟十分酸楚,便柔声问道:“听说皇上前阵子感了暑气,以后可要把心放宽些,天儿越来越热了,若自己再着急上火的,又如何使得。”   停了会子,朱儆突然道:“朕倒是羡慕你们一家子……不过朕是一个人,也无关紧要了。以前母后在的时候,好歹还能照看着朕,关心朕,现在……朕不过是真正的孤家寡人一个罢了。”   他无所谓似的,冷然地笑了笑。   琉璃直直地望着朱儆,眼中的泪几乎又忍不住要涌出来。   “这大概是各人的命罢了,强求不得,”朱儆瞥她一眼:“不过,说来也怪,当初我跟纯儿你第一次见的时候,就对你有种莫名的感觉,就好像在哪里见过你一样,可明明以前从没见过的,后来……又跟你熟稔起来,说句好笑的话。我常常觉着,你好像有点类似朕的母后呢。”   琉璃低下头去:“皇上……”   “对了,”朱儆望着她,问道:“你那次说,只要朕开开心心,健健康康的,是不是真心?”   琉璃道:“当然是真心。”   朱儆眨眨眼,又问道:“那,你还曾说,这辈子朕永远都是你最重要的那个人,没有人比得上朕,是不是真的?”   琉璃抬头对上他的眼神,心里隐隐地觉着有些怪异,却也点头:“当然是真的。”   朱儆的脸上浮现一个朦胧的笑。   他转过身,望着那几张画:“纯儿,你觉着太后的这几张图画的如何?”   琉璃本要说“极好”,但毕竟是自己画的,倒是不好就自夸起来,于是说道:“我并不太懂画技,皇上觉着如何?”   朱儆的眉峰微微一动,转头看她:“原来纯儿不太懂这个?”   琉璃突然觉着有点不对,但想来想去,也没什么不妥的,便道:“我在这上面懂的有限。”   朱儆笑道:“倒也是,母后的这种画,天下罕见,朕也见过许多画师画派,却从未见过这种,就连郑侍郎也都说从没见过别人能用出这种画技笔法的呢,只怕只有母后独有。这么说,纯儿自然也是不会的了?”   他的口吻是轻描淡写的,最后一句,像是顺口随便问了一声。   琉璃顿了顿,终于点头道:“是呀,我又怎么会。”   朱儆始终是带笑的,这会子那笑更加盛了几分:“原来如此。”   琉璃虽觉着自己的回答天衣无缝,心里却有些莫名地不自在,便勉强笑道:“皇上,咱们不说这个了……”   朱儆置若罔闻,自顾自地转动桌后,从底下的抽屉之中拿出一叠东西。   “朕有些不解,既然天底下只有母后能画出这种画,那么,”朱儆敛了笑,抬眸看向琉璃,“这几张,也不知是从何而来的?”   朱儆说着,便把手上的一叠画扔在了桌上。   画纸纷纷扬扬打开,正是昔日在苏州,琉璃为了救养谦所绘的那几张图。   刹那间,琉璃脸白如纸。 第105章 承认   作为一个母亲,琉璃总觉着自己得好好地保护小皇帝,就算知道朱儆正长大,性情脾气也有了改变……比如那次戏言说要治她的罪,但那毕竟仍是自己的儿子,琉璃有一万分耐心跟温柔去对待小皇帝。   但是直到现在,琉璃才发现,儆儿的确是变了,不知是因为长大了的原因,还是其他。   朱儆如今摆在琉璃跟前的,毫无疑问正是当年她为了救养谦,在苏州的时候画给知府张莒的。   琉璃不知道朱儆是什么时候得到这三张画的。   但对一个孩子而言,假如看见这样画风一致的图,倘若又知道是出自琉璃的手笔,他的第一反应应该是立刻找琉璃来问。   但是他没有,非但没有,看他的举止,却像是筹谋已久。   就连方才琉璃所看见的、自己以前为皇太后时候画给朱儆的那些图,也是他故意放在这里的,为的就是引出现在这会心一击。   假如,朱儆光明正大地拿出那三张图来询问琉璃,琉璃当然不会否认,毕竟张莒是知道的,养谦也知道,只要朱儆想查,一切都会水落石出,完全没有必要去否认。   但是朱儆偏只用了旁敲侧击的手法,一步步引得琉璃自己进了圈套。   ***   目光慌乱扫过去,无意中发现只有上面一张是自己手绘,其他两张却似有些异样,只是来不及细看。   琉璃咽了口唾沫,好不容易将目光从画上挪开,抬头看向朱儆。   她明白小皇帝一定知道了什么,不然的话……刚才好像也不会特意提起“皇太后”等等。   但他到底知道了什么,又知道了多少?   朱儆也正看着她:“怎么了,你为什么不说了?”   琉璃竟无法同他对视。   朱儆道:“难道你不认得这几张画?”   琉璃低着头,顷刻说道:“这是我画的。”   朱儆道:“你画的?”他目不转睛地看着琉璃:“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几张画跟我母后的画是一样的,你刚才却说自己不懂这画,你为什么跟朕说谎?”   最好的回答是把真相告诉朱儆,但是琉璃不能。   以前有过很多次,琉璃几乎忍不住要跟朱儆袒白自己的身份。   但是现在已经跟以前不一样了。   琉璃道:“我、我原先没想到,这几张,只是当时情势所迫,着急之下才画了的,并、并没想到跟这些是一样的。”   琉璃在说这话的时候始终都低着头,她没有办法在看着朱儆的时候说这种搪塞的谎话。   只听朱儆道:“好一个‘没想到’。你没想到的只怕还有很多。”   琉璃正不懂朱儆的意思,朱儆道:“你猜,朕是从谁手中得到这画的。”   琉璃摇头。   朱儆道:“是陈伯。”   琉璃震惊。   “是陈伯在他临终前给朕的,”朱儆望着她,继续说道:“你不如再猜一猜,陈伯还对朕说了什么。”   琉璃魂魄出窍,已经不敢再猜了。   此时此刻,才又想起当初范垣告诉自己的话,不能对陈伯承认自己的身份。   但她虽然并没有亲口承认,后来却也间接的默认了,何况陈伯自己早就对琉璃心生怀疑,所以,又怎能料到陈伯会跟朱儆说些什么。   她心事重重,无法回答。   朱儆道:“你是不知道,还是不敢知道?”   琉璃几乎给这个小孩子问的哑口无言,从想不到,朱儆竟会这样言辞犀利谋事深远,步步紧逼。   何况琉璃本就对朱儆又爱又愧,此刻面对他的质询,竟无法招架。   朱儆道:“难怪你不敢知道,朕几乎也无法相信。”   琉璃听朱儆的意思,竟像是陈伯已经把真相告知了朱儆,只是朱儆如今尚且半信半疑。   缓缓抬头对上朱儆的眼神,琉璃道:“皇上,我……”那句话在她心底转来转去。   朱儆道:“你怎么样?”   “我,”琉璃红着双眼,终于把心一横,“其实我就是……”   朱儆却不等她说完,猛地后退一步,像是下意识地要避开什么一样。   正是这个动作,提醒了琉璃。   她紧紧地咬住嘴唇,强令自己不要冲动。   昔日范垣的叮嘱重又在心中浮现,琉璃的心跳的极快。   虽不知陈伯从何处得到的画,但陈伯必定跟朱儆说了有关自己的话,但以这孩子如今的性情,就算琉璃承认自己就是皇太后,朱儆心里必定也是信疑参半。   再者就如范垣所说,朱儆恼怒之下,冲动行事……   她如今已经不是一个人了,她还有范垣,还有明澈,甚至还有温姨妈,养谦。   她所说的话,甚至关乎着其他人的身家性命。   何况“借尸还魂”,对于朱儆而言,难道是一件很容易接受的事?   堂堂天子,去相信这种无稽之谈,又成何体统。   朱儆见她猛然止住,却反而突地怒道:“你怎么样,你为什么不说了,说呀!你就是什么!”   琉璃道:“我就是、就是很关心皇上,想皇上平平安安,快快乐乐的。至于那幅画,不过是个巧合,以前、我不懂事的时候情急乱画的,后来就忘记了,皇上也别放在心上。”   “虚伪,谎话!”朱儆瞪大了双眼,叫道:“朕不需要那些!”   他像是失控似的厉声嚷道:“除了母后,朕不需要其他任何人!”   此刻原本退出的陈冲闻声赶了进来,见眼前是这样情形,却又满面为难地倒退两步。   朱儆却看见了他,便喝道:“陈冲!”   陈公公忙上前:“皇上有何吩咐。”   朱儆道:“你把你前阵子跟朕说过的话再跟她说一遍!你告诉她!”   陈冲面有难色:“皇上……”   朱儆喝道:“还不快说,你是要罔顾君命吗!”   陈冲吓得跪在地上:“老奴、老奴曾告诉皇上,纯儿姑娘……有些像是先皇太后的举止。”   他皱着眉,满面苦色道:“尤其是那次皇上病了,姑娘照料皇上的处置法子,简直是一模一样。”   朱儆看向琉璃。   琉璃雪着脸,紧闭双唇。   朱儆道:“那次朕病着,你昼夜照看,你叫过朕‘儆儿’,是不是?”   琉璃不回答。   朱儆又道:“之前,咱们第一次在陈家见面,第一次见到的时候你抱住朕,就叫过我‘儆儿’,是不是。”   琉璃鼻酸,自觉撞入了一面无形的网罗,再也逃不过了。   朱儆瞧着她,却笑道:“其实那次朕病了,本以为会死去,死去倒也好,至少能跟母后在一起了,但是鬼使神差的,却觉着是母后在我身边细心照顾,我心里想着不能死,因为一旦死了,母后一定会很伤心,我不想要母后伤心,不要她落泪,所以我又活了!谁知照顾我的是你!”   朱儆望着琉璃冷冷道:“早知道是个不相干的人,我又何必活过来?”   眼泪流了出来,琉璃禁不住道:“儆儿……”   朱儆直直地盯着她,这一声自然也听得分明:“你叫我什么?”   所有的心防,犹豫,都在这瞬间消失无踪。   再也没有迟疑,琉璃闭了闭双眼,泪扑簌簌地跌落,眼前朱儆的影子也变得模糊,像是现在英气勃勃的小少年,也像是先前四岁多的奶声奶气的小孩子。   泪落如雨,琉璃掩面哭道:“儆儿!是我,是母后……”   她用尽浑身力气跑到朱儆身旁,泣不成声地:“对不起,儆儿,母后、母后其实一直都在你身边陪着你。”   望着小皇帝呆若木鸡的样子,琉璃不管不顾地用力将他抱住:“儆儿,儆儿!”   种种隐忍,母子情深,都在这紧紧地拥抱以及一声声呼唤中,随着泪水倾巢而出。   ***   次日,范垣入宫。   却并没有见到琉璃,朱儆说道:“夫人昨日偶感风寒,如今给太妃请了过去,歇息在太妃宫里,将养两日自会出宫,太傅不必担心。”   范垣道:“家中尚有小女嗷嗷待哺,若是风寒,回府将养便是,且今日是纯儿的生日,家中上下都等着她呢。”   “原来今日是她生日,朕倒是忘了,不过她年纪不大,做不做寿也无关紧要,”朱儆轻描淡写道:“至于明澈,不是有奶娘陪着吗,如果不妥当,朕再派两个嬷嬷过去帮忙就是,何况太妃很喜欢夫人,特跟朕说了要多留她两日,朕既然已经许了,自不能再出尔反尔。”   不容分说地说到这里,小皇帝微笑道:“朕知道太傅夫妻伉俪情深,可也不在这一时。对么?”   范垣目光沉沉:“既然如此,臣想见一见纯儿。”   朱儆说道:“如今她在黛烟宫,太医又说静静调养,倒是不便相见,改日再见就是了。”   范垣道:“臣去便是。”   朱儆叹道:“太傅怎么忘了,普度殿的风波才过去多久,以后太傅可要多留心些,不要跟后宫再有什么瓜葛传闻的好。”   范垣对上小皇帝的眼神,发现朱儆的目光明澈冷静,甚至是太过冷锐,底下似有丝丝寒气儿。   终于,范垣道:“既然如此,臣遵旨就是了。”   朱儆道:“朕知道太傅向来最懂朕的心了,很好。朕心甚慰。”   目送范垣退了出去,朱儆看一眼身边的陈冲。   陈公公忙低头,不敢做声。   朱儆道:“公公,朕知道你跟太傅的关系向来很好,但这次,你可要记着,不该通的风不要去通,知道吗。”   陈冲欠身道:“奴才当然不敢。”   朱儆又道:“你是跟随过父皇的老人,也向来忠心于母后,现在又尽心竭力地伺候朕,朕相信你的忠心,所以什么事都不瞒你,你也该知道怎么做才是对朕最好的,是不是?”   陈冲低头:“皇上放心,奴才明白。”   朱儆颔首道:“这样就好,去吧。”   先前朱儆从陈伯手中得到了一张图,正是琉璃在南边所绘的三张之一。   且是恶人欺负女孩子的一张,朱儆看了震惊,他自然认得自己母亲的手笔。   可是这张图来的不明不白,陈伯除了这个跟那几句含糊的话,也并没有指名道姓。——先前朱儆故意在琉璃跟前说什么“陈伯还对自己说了些话”,也不过是敲山震虎,让琉璃以为自己该知道的都知道了罢了。   但虽然图来历不明,可朱儆何等聪明,他看着那图画,想到陈伯原本是个谁也不睬的冷淡性子,可先前却一反常态地跟温家兄妹两个极好,甚至,还一度想把这陈府的旧宅租借给温家。   且这图里的女孩子的形容身段儿,十足肖似“温纯”。   朱儆很快想通了这些,忖度过后,便派宫中密使秘密前往江南,在苏州地方详查温家以前的种种,果然便查出了温养谦曾吃过官司,只是后来给张莒翻了案。   这时侯张莒已经从苏州调去了湖州,于是密使又日夜兼程赶到湖州,只假借之前的案情不明,要他配合调查。   因为朝廷近来改革吏治,时不时地会有些暗行御史之类的在地方上巡逻查探。   张莒便以为这密使也是暗行御史一流,来查核自己的政绩的。   他是范垣手下出身,自然早有准备,那先前的三张图虽给了范垣,他自己却也留了摹本。于是交给了那密使,又亲把当年的案子重述了一遍。   密室便安抚了他两句,又说:“早听说老爷官声蜚然,想必高迁指日可待,以后再见面怕就是在京内了。”   张莒笑道:“承蒙吉言。”   张莒本想将此事写信告知范垣,只不过这本也不算是一件大事,何况如今朝廷正考核官吏,倒是不便在这个时候跟京官过从甚密,且范垣先前才出了那件事,倒要格外避讳,于是并未写信。   何况假若真的升迁,进京之后,自然可以亲口禀明。   而小皇帝的密使带了那信图返回京内,这般如此说了一回。   朱儆看看手上的图,早翻出了当年琉璃画给自己解闷的那些。两下对比,惊心动魄。   自然不免想起跟“温纯”认识以来的种种,越想越觉得心惊肉跳。   朱儆到底是长大了,心思深沉的很,他心知道陈伯是在给自己通风报信,但既然连陈伯都看出了蹊跷,那么,倒是还有一个人堪称火眼金睛。   那人,自然就是他身边的陈冲。   朱儆暗中质询陈冲,陈公公起初不敢招认,但架不住朱儆威逼,便隐晦说明了些。   陈冲知道兹事体大,还劝道:“其实,或许是巧合也说不定的,皇上切莫就因此而多心,思虑过盛有碍龙体呀。”   朱儆淡淡道:“巧合也是说得通的,但有的事是不能用巧合来解释的。”   比如他每次跟“温纯”相处时候那种熨帖自在的感觉,比如一见她就心生熟悉之感,毫无隔阂。   再比如……   朱儆道:“你倒是说说,她为何从来也不跟我行礼,为什么?”   陈冲无话可说。   朱儆在怀疑这画出自琉璃之手的时候,本想立刻传她进宫,但正如琉璃所想,他已经不是原先那个任性不懂的小孩子了。   朱儆也知道,单凭着一幅画跟自己的推测,一切都做不了数。   所以他多做了两件事。   在琉璃看见昔日的画的时候,她的反应,都落在小皇帝的眼中。   朱儆其实并不是面上看来的这样轻松,他的心弦绷紧,就如同拉成满月的弓弦。   他的心里一方面无限无尽的渴望,另一方面,却又有一种莫名的恐惧。   所以在琉璃想要承认的时候,那恐惧感突如其来,让他无法承受地倒退一步。   此时打发了范垣,朱儆起驾往黛烟宫而去。   远远地,望见宫内,是严雪跟琉璃两人对面而坐,正不知跟说着什么。严雪的脸上有一抹无法形容的淡笑,隐约带了三五分的苦涩。   而琉璃半垂着头,恬然温柔的侧脸,让朱儆蓦地想起了昔日皇太后的容貌举止。   他的心在瞬间变得很轻很软。   正要拾级而上,因看见了这一幕,几乎有些迈不动步子。   那边儿严雪跟琉璃却听宫人传报皇上驾到,两人不约而同转头看了过来。   朱儆极快地调整面上表情,却无法控制微红的眼圈。   他进了殿门,道:“太妃,”看一眼琉璃,刻意地并未招呼她,只问严雪,“你们在说什么?”   严雪道:“只是跟范夫人说两句体己话罢了。”   朱儆道:“哦,那你们继续说,朕也想听听。”   严雪笑道:“难得皇上有这样兴致。我方才是跟范夫人说,他们家的明澈姑娘,长的是像夫人多些,还是像是太傅多些。”   朱儆已经在两人中间的桌边坐了,闻言看向琉璃道:“是啊,我却也看不出来,且明澈的脾气也有些奇怪,没太傅那样内敛深沉,也不像是纯儿这样温和。倒像是什么别的人。”   琉璃看他一眼,当着严太妃的面,却也不好就如何,只轻叹了声,无奈唤道:“皇上。”   朱儆却又下了地,对严雪道:“太妃,朕先带她走了,改日再来探望你。”   严雪起身相送,又望着琉璃:“我如今才跟夫人相见恨晚,既然你要在宫里多住两日,且记得多来跟我亲近亲近。”   琉璃垂头行礼,便同朱儆一块儿去了。   两个离开了黛烟宫,朱儆道:“对了,方才太傅来过,要接你回去,给朕回绝了。”   琉璃张了张口,又无声。   朱儆回头:“你是不是很失望?”   琉璃问道:“失望什么?”   朱儆道:“你毕竟成了亲,又有了明澈,今儿不能让你们合家团聚共享天伦,难道你不觉着失望?” 第106章 君言   范垣出宫的时候,正遇上郑宰思。   郑侍郎走到跟前儿:“范大人这会儿怎么在宫里?”   范垣不答,正要走过去,郑宰思又说道:“哦,对了,我早就听谦弟说过今儿是纯儿的生日,府里头暗中操办的很是热闹,只是听说纯儿……怎么,皇上还留她在宫里?”   他这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范垣却只是看了郑宰思半晌,并没答言。   郑宰思见范垣一反常态的沉默,便摸了摸鼻梁:“罢了,就当我一时多嘴,请大人莫怪,我也是太操心了罢了。”   范垣正要转身,闻言道:“郑侍郎。”   郑宰思答应了声:“在。”   范垣道:“前阵子皇上召张莒进京,你事先该知道的吧。”   郑宰思颔首:“原来是这件事,我的确是曾皇上说过一句。”   “那你可知道,皇上召张莒回京是为什么?”   “这自然是因为张大人的差事办得好,所以皇上才召他回京升赏的,难道范大人不知?皇上还亲见了张大人,勉励过他呢。”   范垣道:“你好像漏说了一件事。”   两个人目光相对,郑宰思笑道:“智者千虑还必有一失呢,我自然不至于能面面俱到,还请大人赐教我漏了什么?”   范垣道:“皇上不是还曾过问起南边儿那件案子吗。”   “南边……您、莫非是说,关于谦弟的那案子?”   “郑大人不知道这件案子?”   “实不相瞒,我之前曾经听谦弟说起过,”郑宰思轻轻在自己额角敲了一下,如梦初醒:“只是没想到皇上这次召张莒回来,也问过他这件呢?”   范垣缓缓地吁了口气:“郑侍郎,你这戏,在别人跟前演罢了,我不爱看。”   郑宰思无奈地耸了耸眉峰:“我可不懂范大人的意思了。”   “世人皆欲杀,我独爱其才,”范垣缓声道:“我向来对你另眼相看,你也的确向来行事谨慎精明,只有一件,我希望你适可而止。”   郑宰思道:“请说。”   范垣道:“纯儿的事,你别再插手。”   “尊夫人的事?”郑宰思笑道:“这我可就不懂了。”   范垣凝视着他道:“你懂不懂,我的话放在这里,我别的都可以迁就,只是你得记得,不要在她的身上做文章,不要逼我做我不想做的……到时候焚琴煮鹤,大煞风景。”   范垣的话像是寒风,将郑侍郎脸上的笑影冻的有些僵。   终于他道:“大人是在威胁下官?”   范垣深看他一眼,轻轻拂袖转身。   郑宰思望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忍不住大声道:“那大人不妨再明告诉我,我到底做了什么,惹得大人不喜?”   范垣的脚步慢了一慢,顷刻,他微微侧首,却并没有回头,仍旧去了。   郑宰思其实也知道范垣绝不会说出口。   他这一句,不过是恼妒之下的挑衅罢了。   郑宰思身后的小太监见范垣远去,才敢喘一口气儿。   方才这两人说话的时候,他特意站的远远的,但郑宰思最后那句极大声,想装听不见都不成。   只好若无其事地上前陪笑说道:“郑侍郎请,皇上别是等急了。”   郑宰思收回目光,轻轻一笑。   若说如今整个朝堂上朱儆最宠信的人,郑侍郎称第二,就没有人敢是第一了。   尤其是经历过之前郑氏夫人自戕一事,就在整个郑国公府的人都义愤填膺,纷纷想要范垣倒台的时候,郑宰思却一反常态地保持沉默,私底下朱儆询问他如何看待此事,郑宰思只说道:“虽然臣跟范大人向来不是一路,但总觉着这不是范大人的行事。”   更因他曾为养谦求情,事后朱儆细细寻思,深信郑侍郎是个不偏不倚,理智清明的人。   朱儆派密使往南边儿一节,也是郑宰思暗中协助,否则只怕瞒不过范垣的眼线去。   何况当初陈伯病重,也是郑宰思私下传信,事后朱儆暗中询问他为何会替陈伯传消息,郑宰思只说:“也是巧合,因听温侍读说起陈伯身体不适,那日经过,便进去看了一眼。”   那时候陈伯已半是昏迷,郑宰思忙叫人去请大夫,陈伯醒来之后,却拜托了他一件事,就是让他请朱儆来府里。   朱儆本想打听郑宰思是不是还知道别的,听了郑宰思所说,却毫无异样,于是作罢。   范垣虽然隐隐察觉,但也许只有郑侍郎自己才最明白,他知道什么,做了什么,又为什么这样做。   郑宰思来到景泰殿的时候,却发现陈冲跟赵添等都躬身立在殿门口。   见他来到,赵添道:“皇上如今在里头跟范夫人说话呢。”   陈冲打量了他一会儿,却不言语。郑宰思对赵添一点头,特意走到陈冲身边问道:“皇上跟夫人说什么呢?”   陈冲揣着手道:“老奴怎么会知道呢。”   郑宰思笑道:“有什么事儿是陈公公你不知道的。”   陈冲撇了他一眼:“这有什么稀奇,比如郑侍郎跟皇上之间的事儿我就不知道。”   郑宰思仍是笑着回道:“原来公公指的是朝堂上的政事,那不知道也就罢了,免得犯了太祖皇帝传下来的禁令。也是为了公公您好。”   陈冲哼了声。   正说到这里,忽地听到殿内似是朱儆的声音,厉声叫嚷道:“混账,朕要杀了他!”   众人闻听,皆都色变。   ***   琉璃觉着自己很对不起朱儆。   虽然“死亡”并不是人力可能控制的,但对一个年幼的孩子来说,没有什么是比失去母亲更痛苦的,同时对琉璃而言,那遽然发生的“死亡”便是原罪,毕竟她从此便没尽到为人母亲的责任。   然而,自打那天在朱儆面前终于承认了自己的身份,小皇帝的态度有些怪。   朱儆并没有就叫琉璃一声“母后”,甚至在琉璃抱紧他的时候,朱儆只是迟疑了会儿,小手轻轻地在她身上碰了碰,却并没有回抱琉璃。   他也并没立刻做出什么其他的反应,除了叫她暂时留在宫中之外,再无其他的动作。   这样……也许不算太坏。   毕竟琉璃的身份委实太过敏感。   朱儆也没有跟琉璃说过多的话,他一切如旧似的,用膳,上朝,批阅奏折。   有时候也会来看她,甚至并不是真的用眼睛“看”,只是坐在旁边,若有所思。   琉璃知道朱儆心里不会像是表面看来这样平静,这孩子心中一定有无限的思谋。   只不知等他想明白所有后,会是一个怎样的结论。   先前听了朱儆所说“天伦之乐”的话,琉璃心头微震。   但外间毕竟并非说话之处,朱儆却又转身,加快脚步往景泰殿返回。   回到寝殿,喝令所有人退出,朱儆才终究忍无可忍:“你如果真的是母后,你为什么要嫁给范垣?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朕?”   琉璃道:“我本来想告诉你,只是……怕你那时候年纪小,不会信。”   朱儆提高声音:“那你为什么要嫁给他?你难道、难道不明白这是大逆不道吗?”   范垣对自己的情深,自然不能跟小皇帝明说,因为那就更“大逆不道”了。   而当初琉璃之所以答应范垣求娶,也正是想借机能进宫多跟朱儆亲近,但这种种如何能出口,否则更不利于范垣。   琉璃默然道:“儆儿,我毕竟不是先前的皇太后了。是温家的阿纯。”   毕竟寻常百姓家的婚丧嫁娶,是人之常情,既然重生为温纯,尚有母亲兄长,又有家中亲眷,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自然无法抗拒。   朱儆也明白琉璃所指,语塞之下却仍道:“你、你……但不管怎么样,你都应该、应该不嫁才是!”   琉璃低下头去。   其实朱儆说的对,假如对方不是范垣,假如不是那个能进宫跟儆儿时常相见的诱惑……就算生为纯儿,她一辈子也绝不会再嫁。   朱儆见她不答,知道自己说对了症结,突地又问道:“范垣呢,他知不知道?”   琉璃一怔。   朱儆却又想到当初范垣求赐婚的事,脸渐渐地铁青:“他知道的,对吗?”   琉璃察觉朱儆突变的口吻,心中一颤:“他当然不知。”   朱儆狐疑地看着她:“当真?”   琉璃点头。   朱儆却不是个容易被糊弄的孩子,略一想,即刻叫道:“你骗我!范垣何等的精细,连陈伯跟陈冲都能看出来,他难道会一无所知?你骗我是不是?”   琉璃简直两难。   朱儆霍然起身,他原地来回踱步,怒火升腾:“可恶,他一定是知道的,所以那次……朕说要给郑侍郎赐婚,他才是那样要杀人的表情,他、他还胆大包天地要朕赐婚,他是在羞辱朕!混账!他一定是知道的!朕要杀了他……”   朱儆还没有说完,琉璃已经喝道:“住口!”   竟给呵斥了……朱儆一愣,不可置信地抬头看过去。   琉璃脸色发白,指着他说:“儆儿!你是不是又忘了自己的身份!”   朱儆心头震动,面前站着的明明是“温纯”,他的眼前,却突然出现了那个总是温柔待他的母后。   他愣了愣:“你、你……”   琉璃闭了闭双眼,痛心疾首,皱眉道:“你如果想责怪谁,那就怪母后,都是我不好,在的时候没有教好你,后来又……无法好好地看护你。”   朱儆咽了口唾沫,扭开头去,低低嘟囔:“我才不怪母后,母后没有错。”   琉璃深深呼吸:“儆儿,你知不知道,母后这辈子最后悔的一件事是什么?”   “不知。”朱儆摇头。   琉璃说道:“是曾听信谗言,把范垣下狱。”   朱儆一怔,旋即紧紧皱眉。   “所有的一切都是因这而起,但是你知不知道,”琉璃道:“让我做出这种错误决定的,除了当时的谗言之外,还有什么?”   朱儆疑心她是想趁机给范垣开脱,为他说话,便戒备而狐疑地问道:“什么?”   琉璃凝视他:“是那次,你回到寝宫,你满是委屈地跟母后说,范垣打你。”   朱儆一抖,双眼圆睁。   琉璃已经走到他的身旁,将朱儆的手拉起来,望着这已经长大了不止一圈的少年的手,眼中的泪摇摇晃晃,琉璃说道:“那时候你把手探在母后眼前,带着哭腔说范垣罚了你,说你怕他,让母后给你做主。”   朱儆几乎屏住呼吸,琉璃道:“就是因为你这句话,因为看见你那粉嫩的发红的手心,才让我下了决心要拿下范垣,因为我无法容许任何人伤害儆儿,哪怕是他。”   泪从眼中坠落,打在小皇帝的掌心,却像是烈火一样炙热。   朱儆几乎想抽回手,却又像是没有力气,泪却不由自主涌了出来。   琉璃道:“我曾说过,不管如何,儆儿在我心中都是最重要的,现在也仍是,不管我为你做什么都是应该的,不管你对母后做什么,母后也都不会在意,因为你是母后最疼爱的孩子。”   朱儆浑身发抖,此刻心中一闪而过的,是那惊魂一夜,他装腹痛叫琉璃来陪自己。   以及……那颗药。   “真的吗?”朱儆的心颤,禁不住轻声地问,“不管、不管我做了什么,母后都会原谅吗?”   “是。”   朱儆的心怦怦大跳:“那就算、就算是我……”   就像是吃了一把黄连,朱儆的喉头发涩,每一个字艰难地卡在那里,无法挣脱。   琉璃望着小皇帝发白的脸色,拉着朱儆的手,将他轻轻抱入怀中。   温声唤道:“儆儿。”   朱儆突然鼻酸:“嗯。”   琉璃道:“不管你做什么,母后都会原谅。为了你,母后什么都可以,死都可以。”   “嗯……”朱儆的眼泪刷地流了出来,庆幸琉璃看不到。   而那一声百感交集的“母后”,也在刹那间跳上舌尖,在唇间徘徊。   “但是,”琉璃语气一变:“有一件事你绝对不能做。”   朱儆带泪的双眼微睁,听琉璃在自己耳畔说道:“你记住!你绝对不能再跟母后犯一样的错误,知道吗?”   朱儆知道琉璃指的是什么,她是不许他对范垣出手。   朱儆缓缓地离开了琉璃,他仰头望着面前的女子。   这……仍是陌生的温纯的脸。   就如同当初范垣跟琉璃相认之初,——范垣虽觉着这是琉璃,但目睹“温纯”的容貌,仍是无法过去心上那道坎。   而此刻的朱儆,也是一样。   小皇帝飞快地定了定神,往旁边走开两步。   半晌,朱儆盯着旁边的长桌一角,咬牙说:“好,我可以答应你。”   琉璃心头陡然一宽。   朱儆却又说道:“但你也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是什么?”琉璃迟疑地问,刚刚生出的喜悦打了折扣,她隐隐猜到这个条件一定非同等闲。   朱儆这才转头又看向她,目光在她的脸上逡巡:“你得答应我,不要再回范府。”   “什么?”   “你不能回范府,你得留在宫里。”朱儆似下定决心般,昂首道,“你是朕的母后,就得留在宫里陪着朕!” 第107章 释怀   听了小皇帝的话,琉璃愕然,同时周身泛起一股冷意。   她屏住呼吸,无法回答。   “不要忘了,”朱儆却盯着她的双眼,缓缓说道:“你方才说,愿意为朕做任何事,什么都可以……难道,这些话都是假的吗?!”   ***   且说范垣出宫回府,温姨妈领了沛儒来,正同明澈玩耍。   明澈见父亲回来,忙不迭跑过来,张开手臂让抱,范垣将她抱在怀中,温姨妈也牵着沛儒的手走到跟前,问道:“怎么纯儿没跟你一块儿回来?”   范垣只做无事发生的,道:“本是要回来的,不料宫里严太妃娘娘跟她相谈甚欢的,一时舍不得纯儿回来,皇上特意跟我说了,会留纯儿在宫里多住几天。”   温姨妈毕竟是个仁慈纯善的人,闻言思忖了半晌,只叹息说道:“不料竟合了太妃娘娘的眼缘,倒也罢了,只是明澈方才还嚷嚷着叫娘呢,我还同她说必会跟你一块儿回来的……毕竟是皇上的隆恩,想来也是好事。”   明澈正瞪着两只水汪汪的眼睛看着两人,听温姨妈说起来,似乎懂事般,便冲着范垣叫道:“娘,娘……”   范垣在明澈的发上抚过,轻声安慰,温姨妈也忙安慰道:“好了,不要闹你父亲了,来,跟沛儒到里头玩去。”   温姨妈领着两个小孩子去了,养谦从外进来,一看范垣坐在厅下,便过来问道:“妹妹呢?还没回来?”   范垣便把方才搪塞温姨妈的话又说了一遍。   谁知养谦不比温姨妈,因皱眉问范垣道:“皇上难道不知道今儿是纯儿的生日?按理说,不管怎么都该叫她回来的。就算皇上忘了,四爷没跟皇上说明?”   范垣看着温养谦,琉璃的事自然不是这么简单的,若细说起来,把养谦跟温姨妈也牵连在里头了。   范垣便无奈一笑:“瞒不过你,其实皇上还跟我说,纯儿偶感风寒,不便就挪动,所以现在还在宫里头休养,我因担心岳母听了忧虑,所以才不提的。”   养谦听了这句,仿佛能说得通,又忙问:“纯儿病的可重?”   范垣道:“不用担心,只是她身子娇弱,皇上也是好意,留她在宫里养两天也罢了。”   养谦知道他从来把琉璃看的如自己性命一般重要,且他又是个有城府心机的人,既然他都这么说了,宫里自然无事,于是暂且宽心。   养谦便只说道:“只是可惜了四爷的一片心意,我还特请了有名的偶人戏班子呢,妹妹从没见过,一定喜欢……既然如此,只好改日了。”   范垣一笑点头。   因今日的事都已经排布妥当了,偏主角不在家里,养谦只得出去照应一切。   这夜,温姨妈跟养谦都回府去了,范垣并未去内阁,只在家中陪着明澈。   小丫头窝在他的怀中,却总是睡不踏实,睡到半夜便爬起来,左右看看,突然放声大哭。   奶娘闻声赶来,因对范垣道:“大姐儿是在找少夫人呢。”   于是又拿了些吃的,玩的,逗引明澈。   明澈却并不受哄劝,只顾大哭,哭的几乎气噎似的,豆大的泪珠从眼里大颗大颗地掉下来,范垣望着小孩子这般伤心,自觉从没这样凄惶心酸,不知所措。   渐渐地明澈哭的累了,却抓着范垣不放手,仿佛怕他也不见了。   范垣只得又十分安慰,只随口说道:“明澈不哭了,明儿你娘就回来了。”   明澈果然慢慢地不再哭了,大眼睛看着范垣,半晌,突然冷不丁地叫了声:“父亲!”   范垣一惊,旁边小桃跟众奶娘都惊讶非常,原来明澈开口的晚,那边儿沛儒都会说话了,明澈还只会叫“娘”,这一声“父亲”,却是第一次。   范垣望着眼睛红红的小丫头,忍不住眼底潮润,愣了半天才应承道:“乖明澈。”   次日因不必早朝,范垣亲陪着明澈吃了饭,眼见日影渐高,忽然宫里来人传说:“皇上传范大人进宫,还说叫带着小小姐呢。”   范垣让奶娘们给明澈换了衣裳,便领着进宫。   才过环翠宫,就见陈冲远远地站在那里,一看见他们来到,便忙小碎步跑了过来。   范垣道:“公公。”   陈冲匆匆行了个礼,忧心忡忡地道:“四爷,这件事可怎么了得?”   范垣道:“怎么?”   陈冲道:“嗐,四爷怎么倒是无事人一样,我看皇上、皇上的意思,是不打算放夫人出宫了。”   范垣沉默。   陈冲打量他的脸色,却期期艾艾地说道:“四爷你千万别恼,其实皇上、他也不容易。”   朱儆年幼就没了父母,这些年来陈冲侍候身旁,最是知道小皇帝怎么过来的。   就算是寻常人家的孩子,面对这种复杂之极的情况只怕也无法接受,更何况是皇帝。   范垣点点头,没有说话。   陈冲见他面沉似水,却丝毫不敢放松,因毕竟也知道范垣的为人,面上虽看不出什么来,谁知道底下是不是雷霆万钧。   陈冲便道:“四爷,这次可千万、千万沉住气,皇上毕竟年纪还小……”   范垣扫了他一眼:“多谢公公。”   倒是明澈仰头望着两人,突然跟着叫道:“公公!”   陈冲大吃一惊,又喜出望外地俯身:“姑娘会说话了?”   明澈望着他,丝毫不怯。   范垣微微弯腰将明澈抱在怀中,将走的时候,范垣对陈冲说道:“各人自有命数,我说句大逆不道的话,皇上一则有他的天命,二则,他之所以走到现在这一步,也跟他打小的性情脱不了关系。”   陈冲听见这句,因为明澈会开口说话而心花乍放的心突然又寒风凛冽。   陈冲带了范垣父女来到景泰殿,里头命宣。   范垣把明澈放下,明澈只握着范垣的手迈步进了大殿门口,就主动松开了,她迈步往前走了一会儿,转头看了半晌,叫道:“娘!”女孩子奶声奶气的呼唤在大殿内回荡。   里头琉璃早听见了声音,忙不迭地走了出来。   明澈看见母亲,喜不自禁,咯咯笑着,迈步向琉璃跑了过去,不由分说扑在了琉璃怀中。   范垣在后却徐步而行,琉璃正在明澈脸上亲了两口,抬头看见范垣,眼睛便又红了几分。   范垣正要开口,目光往后,却见是朱儆不紧不慢地走了出来。   此刻陈冲早示意殿内伺候的太监宫女们尽数退下了,一时殿内除了陈冲外,只剩下了他们四个人。   范垣先行了礼,朱儆淡声道:“爱卿平身。”因又走前几步,打量着明澈:“多日不见,这孩子又比先前长了好些了。”   又问道:“你方才叫什么?”   琉璃的心微微发紧,却见明澈眨眨眼,又呀呀叫了两声。   朱儆道:“你想说什么?”   明澈望着朱儆,突然从腰间抓住一样东西,递给朱儆看。   朱儆垂眸细看,浑身一震。   原来明澈给朱儆看的,竟是那枚在她抓周的时候,朱儆托郑宰思给她带了去的那枚龙纹玉佩。   朱儆喉头发涩,盯着那枚玉佩。   此刻明澈喃喃呀呀地仿佛试图在说什么,只是含糊不明。   毕竟是自己的孩子,琉璃止住心酸之意,蹲下身子对明澈道:“明澈是想说什么?”   明澈毕竟才会说话,心里明白,嘴上却说不出来,只是举着那玉佩,又指着朱儆,嘴里乱嚷。   陈冲在旁看着情形,终究忍不住,便陪笑道:“姑娘聪明的很,上回皇上曾教她如何叫人,只怕她记得呢。”   琉璃震动,便试着对明澈道:“明澈可是想……想叫‘皇帝哥哥’?”   “呀,”明澈大叫了声,满面喜悦,举着玉佩稚嫩而欢喜地叫道:“皇帝哥哥!”   小孩子奶声奶气的呼唤传入耳中,朱儆猛然往后退了一步,无法置信地望着明澈。   明澈却偏偏又蹒跚跑到他跟前儿:“皇帝哥哥,哥哥!”她才学会开口,自然高兴,连声地竟叫个不停。   朱儆的脸色从白转红,又从红转青,终于叫道:“够了,别叫了!”   明澈正是满心欢喜,突然给他疾言厉色地呵斥住,一愣之下,眨了眨眼,大颗的泪珠便涌了出来,于是放声大哭。   琉璃忙过来抱住她,又对朱儆道:“明澈是亲近你,你干什么这样吓她?”   朱儆因见明澈哭了,正有些心虚后悔,突然听琉璃这样说,却拧眉道:“我不喜欢听她这么叫,又怎么样?”   琉璃望着朱儆带怒的双眼,心里有些明白,因道:“儆儿,明澈才两岁,她懂什么?她只是喜欢你才这样叫你的。”   朱儆望着明澈大哭的样子,又听琉璃这样说,虽然生性执拗不肯认输,但却也不忍再说狠话,就只做冷然状转过身去。   此刻范垣走过来,对琉璃道:“明澈昨晚上睡得很不安生,半夜爬起来找你……如今好容易见着了,你先带她到偏殿去。”   琉璃正要好好哄哄明澈,正有此意,但是范垣显然是故意支开自己,留下范垣跟朱儆对上,却不知如何。   琉璃就看着范垣,虽没有开口,眼中却透出些祈求之色。   范垣一点头,意思是自己心里有数,又温声道:“你去吧。”   琉璃这才抱住明澈,转身往里。   范垣又看向陈冲。陈公公一百个不愿意走开,思忖片刻,终于也悄悄后退。   朱儆目送琉璃抱了明澈去了,心中滋味难以名状,突然听范垣说道:“皇上,我看纯儿的病已经好了,也是时候带她回府了。”   朱儆心头一凛,转过身来:“太妃说了要多留她两日,你急什么。”   范垣说道:“方才皇上也看见了,明澈离不开她的母亲。”   朱儆听了这句,心中的悲凉腾地化成了火焰,重复了一句:“明澈离不开她的母亲?”   范垣道:“是。”   “哈哈,”朱儆无法再忍,怪笑了两声道:“明澈离不开她的母亲,那朕就能离开了朕的母后了?”   范垣淡声回答道:“没有人让皇上离开皇太后。只是命运多舛罢了。”   朱儆被这句噎住,就像是心头的火焰给往下强压了一寸,却烧的越来越旺了:“你、你说什么?你是何意?”   范垣却并不回答这句,只道:“另外,明澈只是个小丫头,皇上却是一国之君,难道也要跟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女孩儿比?”   “你不用挤兑朕!”朱儆瞪向范垣,“你、你也太放肆大胆了,范垣,就算你是辅臣,就算你……居功至伟,但是凭你对皇天后不敬不尊,就是死罪,你明不明白!”   范垣道:“臣哪里对皇太后不敬不尊了。”   “你心里清楚,”朱儆走前几步,咬牙道:“那次你跟朕说要赐婚,你是不是故意要羞辱朕的?”   范垣抬眸,眼神沉静:“我原本并没有要皇上赐婚之心,倒是皇上口口声声地说要给纯儿赐婚在先吧。”   范垣说话的时候是面不改色,声音也淡淡的,偏偏这一句一句,就像是鞭子一样,打的人身上脸上生疼。   朱儆的脸上就火辣辣的,此刻往事也在眼前疏忽而过,这才明白,当初自己说要给温纯赐婚的时候,范垣的脸色为何跟要杀人一样……但这也同时说明,范垣早在那时候就已经知道了。   他跟琉璃是母子情谊,却直到现在才知道真相,但范垣……他为什么反而那么早就知道了。   朱儆的心头发凉,明知道不该问,却仍忍不住道:“你、你是怎么知道的?”   范垣看着朱儆变色的脸,仿佛能听见安静的大殿里有电闪雷鸣。   范垣遂道:“臣不懂皇上在说什么。”   朱儆道:“你不用再装,你知道朕说的是什么,纯儿她、她就是……”   “纯儿就是纯儿,是臣的内人。”   “你住口!”   “难道不是?”相比较朱儆的火冒三丈无法释怀,范垣自始至终还都是淡然处之,如此波澜不惊,不容分说,“那皇上不如问问天下人,问问这满朝文武,她温纯是谁。”   是啊,温纯就是温纯。   朱儆几乎要给范垣激疯了。   理智几乎不存,朱儆口不择言道:“朕、朕不管她是谁,以后她、她就会留在宫里……”   “她不会留在宫里,”不等朱儆说完,范垣道:“身为一国之君,留大臣的妻子在宫里,自古以来就没有这个道理,皇上若要做这开天辟地来的头一号昏君,只怕先帝跟先皇太后在天之灵,也必不得安生。”   “你还有脸提先帝,”朱儆浑身哆嗦,几乎暴跳,“先帝若在天有灵,也必不会放过你……范垣,你简直是胆大妄为,该诛九族!”   范垣道:“臣自问奉命辅佐以来,从无二心,不论为国事还是为了皇上,都从来鞠躬尽瘁,问心无愧。”   话音刚落,只听“当啷”一声,原来朱儆竟抬手把桌子上放着的一把剑拔了出来,他气的迈步往前,剑指着范垣,杀气腾腾道:“好,朕不跟你废话,朕现在先杀了你,成全你的忠义之名!”   剑光闪烁,这正是先前高统领送给朱儆的那柄宝剑。   虽然朱儆年轻,但这许多年来持续不断习武,早有几分功力。   何况这剑锋本就锐利,只要他轻轻往前一送,范垣必会血溅当场。   可范垣仍旧目光平静地看着朱儆:“皇上。”   无视闪烁的锋芒,直面小皇帝眼底的杀怒,范垣道:“这么多年了,皇上的脾气还是一点也没变。也算是臣教导无方,死不足惜。”   朱儆的手一颤。   范垣道:“其实方才在来的路上,陈公公说皇上这许多年来不容易,但是臣想,不管是谁,都该为自己所做付出代价。”   “你……死到临头还……”剑锋点在范垣胸口,朱儆竭力压抑自己想要往前送出的冲动:“当年如不是你觊觎太后,心怀不轨,那些人怎会对朕说那些谗言,让朕轻信?”   范垣却突然问道:“皇上觉着先帝怎么样?”   朱儆一愣。   范垣道:“皇上觉着以先帝的英明,他会不知道我是何等为人?如果先帝有半分疑我之心,又怎么会把皇上托付于我,难道皇上觉着先帝不如你?”   “你……”   “这么多年,该受的折磨,该有的苦楚,都已经尝尽了。我什么都可以舍弃,唯独不能失去纯儿。”范垣道,“皇上若能够明白失而复得是什么滋味,就不要再一意孤行。”   握剑的手有些发抖,朱儆道:“是朕一意孤行?明澈需要母亲,朕就不需要了?照你的意思,这么多年,都是朕自作自受?朕活该没有母后?”   范垣不语。   “范垣,”朱儆望着他决然笃定的模样,微微昂首:“你什么都可以舍弃,难道朕不能?当初母后去了,朕也愿意什么都不要,只追随母后而去!”   “皇上!”范垣听他又说这种话,拧眉道:“别忘了您的身份,你是一国之君,是……”   “我可以不是!”朱儆说到这里,把手中的宝剑往地上狠狠地掷落。   宝剑坠地,发出狠狠地当啷一声。   小皇帝的眼中有泪坠落,他盯着范垣道:“朕不杀你,你说的对,是朕自作自受,任性娇纵,蛮横冲动,朕不配为君,那么……这个皇帝我不当了,谁爱当谁当去,你,南安王,或者随便什么人……谁来当都成!我只要母后能回来陪我,只要能跟母后在一起!怎么样啊,范大人!”   这下子,连范垣都怔住了,他并没有想到,会走到这一步。   朱儆抬手狠狠地擦去眼中的泪,把头上的金冠摘下,正要往地上扔落,便听到身后琉璃大声叫道:“儆儿!”   朱儆一怔,回头却见琉璃向着自己跑了过来。   而在琉璃身后,是明澈,因不知发生何事,也一路趔趄着飞奔过来。   琉璃跑到朱儆身旁,一把将小皇帝抱入怀中:“你、你这孩子,你到底在胡说什么!”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热的泪随着动作,打在朱儆的脸腮跟颈间。   想到方才听见的一切,琉璃死命抱紧朱儆,忍不住嚎啕大哭:“都是母后不好,儆儿,乖孩子,母后再也不离开你了!”   小皇帝本直直地站在原地,听到她声声呼唤,两只眼睛里的泪就如同开了闸一样。   “母后……”终于,朱儆“哇”地一声也大哭出来:“母后!我好想你呀!母后!”   这一刻,小皇帝才终于张开手臂,将琉璃紧紧地抱住。   此刻明澈也跑了过来,小丫头不太知道发生什么,只看见自己的母亲跟“皇帝哥哥”抱头痛哭,明澈便也顺势抱住了朱儆,跟着放声哭道:“母后,皇帝哥哥!”   范垣眼睁睁看着这一幕,眼底潮润,陈冲先前听了动静冲进来,原本还想上前劝慰,可见状却又止步,只低头拭泪而已。 第108章 姨娘   宫中这一场几乎翻天覆地的大闹,却得了个实在是无人能够想到的结局。   幸而除了当事之人,再无其他的宫女太监在场,陈冲远远地瞧着,不敢靠前,只顾暗暗地拭泪。   正在这时侯,外间有人道:“太妃娘娘到了。”   那边琉璃跟朱儆,明澈三个正情难自禁,一时难以理会,陈冲早知其意,忙回头迎过去,范垣心中略一思忖,也转身来至殿外。   那边陈冲早接了严雪,不知在搪塞什么,恰范垣来到跟前儿,严雪便笑道:“范大人。”   陈冲见状便退了下去。   范垣行了礼:“太妃娘娘安好。”   严雪道:“我倒是无碍,太医说我心头郁结都散了不少,可为什么看着范大人你的气色不佳?”   严雪先前偏纤弱些,很有不食人间烟火之意,但现在看来,比之先前,脸色倒是红润了许多。   范垣却并未仔细打量,只心不在焉回答道:“多谢娘娘体恤。”   严雪笑笑,往殿内看了一眼:“昨儿我跟夫人见了一面,说的很投缘。听说今儿还在宫里,便过来瞧瞧,怎么,正忙么?”   范垣隐隐听出她弦外之音:“小女先前无知哭闹,皇上正跟纯儿哄劝她。”   严雪笑道:“我虽没见过大小姐几面,却也看出是个格外聪慧难得的孩子,有道是三岁看到老,我看她的行事心思,倒是有些像是范大人,反而不大像是尊夫人。”   范垣心里本有些戒备,突然听严雪说起明澈来,语气也不像是敌对,便不禁微微一笑:“明澈却是是个小灵精。”   严雪望着他昙花一现似的温柔笑容,心头不禁微酸,忙打起精神来到:“是呀,真是难以想象,有朝一日,范大人也是妻女在侧,共享天伦呀。”   范垣默默地看了她一眼,谨慎地不做声了。   严雪却望着范垣道:“对了,上次大人跟我说,你的心意始终微变,也从未辜负的话,可是当真的?”   “娘娘想说什么?”   “我想说的是,你这话是对新人,还是旧人?”   范垣对上严雪的目光,终于说道:“娘娘何必只是执着色相,岂不知新人旧人,终究只是一人。”   严雪紧闭双唇,已经明白了。   她望着范垣,半天才简简单单地叹了声,道:“原来如此,这可真是‘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不过,也许这样,才是最好的安排吧。”   严雪本来不愿相信范垣的话,但从那天顿悟之后,等再看着“温纯”,心中寻摸昔日陈琉璃的行为举止,俨然竟觉着面前的人,便是另一个陈琉璃。   原先严雪还自觉跟琉璃不算太熟悉,可是这么多年来同为先帝后宫,她竟不知道,自己对于琉璃的熟悉,甚至几乎超过了范垣。   所以再打量温纯的时候,那些细枝末节,种种相似,竟逃不过她的双眼。   她原本因为嫉恨范垣的变心绝情,才导致心中妒恨火焰交加,当初挽绪身为她的贴身宫女,自然最明了她的心情,便想借助宫里赐糕点之举将“温纯”除掉。   挽绪是个极聪明的宫女,得知皇帝要赐什么给府里的时候,她便假意闲话,跟严雪谈论起来,只问那位尊贵的范夫人会喜欢吃什么东西。   严雪哪里想到她的用意,略一思忖,就按照自己所想随口说了。   听说范府出事,她立刻想到了这一节,私下里质问挽绪,果然挽绪便承认了。   严雪本有些忐忑不安,但范垣突然来到,并且竟怀疑到她的身上……这么多年,严雪犹如一个活生生的隐形人一般,对范垣而言就如同守护着陈琉璃的一面人形盾牌,他又哪里肯正眼再看她一眼。   严雪激愤之下,索性一口承认了。   可如今知道真相,那满心的妒怒,悲感,绝望……交织在一起,仿佛火焰刷地腾空,然后便消失的无影无踪。   严雪本能地不愿相信范垣的话,因为一旦相信,自己的种种恨怒就无枝可依了。   但另一方面,她又很愿意相信,毕竟,没有人比她更明白范垣的祈望。   先前皇太后驾崩后,范垣种种颓丧如死,严雪是明白的,且她心里竟也有类似之感。   毕竟那是他暗中巴望了一辈子的人,用尽了心力却扑了空。   可……陈琉璃竟回来了。   或许是皇天不负,连上苍终于也于心不忍,开恩赏赐给了范垣的一点抚慰。   只有去选择相信这样的结局,才会觉着,存活于这天地之间尚有一些美好可以期待。   严雪望着范垣笑了笑:他的心愿终于达成,也许,就等同她也了无牵挂了。   她不打算进殿去了,只对范垣道:“若皇上问起,就说我先回宫去了。”   转身要走的时候,严雪回头望着范垣:“范大人,你心里快活么?”   范垣目光平静,平静底下有一抹微光暖意:“是。”   严雪莞尔,她转身离开,风吹的眼睛生疼:范垣终于得到了他的梦寐以求,两情相悦,念念不忘,必有回响,而她,只怕一辈子也不会懂这种“快活”了。   ***   琉璃跟明澈又在宫里多住了一天,才返回了范府。   温姨妈也同沛儒在府里等候,先前虽有范垣一番无懈可击的说辞,但温姨妈毕竟担心女儿,且昨儿皇上又传了范垣跟明澈进宫,老人家更牵挂了。   琉璃进门的时候,温姨妈正在跟许姨娘说话。   也是在年前,范垣才给许姨娘请了命,皇上封了许姨娘为淑人,也算是三品的诰命了。   许姨娘虽不敢受,但因为早就搬离了范府,虽然她仍是隔三岔五去那府里给冯夫人请安,但毕竟跟那些人不常见,自然跟先前的感觉不大一样,又加上琉璃的劝说,便战战兢兢地受了赏封。   听说琉璃回来了,两人才忙起身迎了。   这日过了午,蝉声噪乱,琉璃洗了澡睡了会儿午觉起身,去见明澈在里间也正睡得香甜。   琉璃只觉着眼皮沉重,心头倦怠,也还想再睡会儿,就听见外间脚步声响,原来是许姨娘来了。   当即琉璃忙来到外间迎着,两人在桌边坐了,许姨娘不免问长问短,打听些宫里的情形,说些坊间的闲话等。   琉璃一一回答,可同时又有种异样之感,仿佛许姨娘这次来另有所图似的。   琉璃只耐心等待,果然,半晌,许姨娘期期艾艾地开口道:“我今日来,其实也还有另一件事跟你商议。”   琉璃便问何事,许姨娘道:“其实这件事并不是我自己所想,先前……是外头有人来府里,说起你跟垣儿如今只有一个明澈,你的身子又娇弱,我隐隐听人说,垣儿不愿意你再生了?”   琉璃没想到这样私密的话许姨娘也知道了,脸上微红,不知如何作答。   许姨娘见她含羞不语,知道事情有七八分了,便叹了口气道:“垣儿成亲本就晚,咱们这一房还要尽快的开枝散叶才好。只是不仅是垣儿体恤你,我也体恤你的身子,不舍的有个万一。所以……”   琉璃此刻已经隐约猜出了许姨娘的用意,便道:“有话您只管说。”   许姨娘才说道:“自打你们成亲后,有许多上门提亲……说是要给垣儿纳妾的,我原本没当回事。只是……”   只是琉璃毕竟生了一个女娃子明澈,且又有范垣不想琉璃再生的传言,许姨娘心里竟有些焦急。   许姨娘却也知道不大好开口,便期期艾艾道:“前阵子,那府里三奶奶来,也说了一个好的。让我留心,是三房里的亲戚,倘若过来咱们这府里,也算是亲上加亲了。”   琉璃听到这里,点头说道:“我明白您的心意,只是这种大事,也该给四爷知道才是,回头我告诉他就是了。”   许姨娘见她竟不像是要否绝的样子,忙问道:“纯儿,你、你答应么?”   琉璃怔了怔,答应?心里是有些怪怪的,像是吞了一把荆棘般很不自在。但不答应……岂不是那种世人口中的“妒妇”了?   何况前世嫁给先帝,任凭先帝纳娶,都是再正常不过的,琉璃从不会争风吃醋。   于是琉璃说道:“您是好意。只要四爷答应了,我是没有话说。”   许姨娘忙握住她的手道:“好孩子,我只跟你说,你大概还不知道呢,先前我把这件事跟四爷说了几遍,他却只不当回事,很不耐烦呢。如果是你说给他,自然是不一样的。”   望着她有些殷切的眼神,琉璃勉强点头。   ***   这夜范垣又是子时过了才回来,正在洗漱,回头见琉璃身披一件长衫,正靠在床边打量自己。   范垣擦了脸:“你怎么这样大精神,什么时辰了还不快睡。”说着走过来,扶着琉璃肩头,轻轻地在她眉心亲了口。   琉璃因心中有事,只觉着一晚上都憋闷异常,睡得也很不安稳,方才听了门上动静,索性起来打量。这会儿见如此,便在他肩头轻轻地推了把。   范垣瞧出她眉峰微蹙,脸色发红,便问道:“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   琉璃道:“没什么……你内阁很忙?”   “南……”话到了嘴边,却又打住,知道这些朝政等事跟琉璃说,只不过徒增她的烦恼罢了,范垣便只一笑道:“还是那个老样子罢了。”   “先前又说‘难’什么?”琉璃却错会了意。   范垣笑道:“难以清闲而已。”   琉璃莞尔一笑。   范垣因为忙于公务,又在外头周旋了一整天,如今抱着娇妻,心神安泰,很快便有昏睡之意。   正半梦半醒里,忽然听琉璃道:“我答应过儆儿,每个月要进宫陪他几日,你心里会不会不受用?”   那睡意像是给惊醒了的蝴蝶,扑楞着翅膀飞舞而去。   范垣果然敛了笑,半晌才说道:“这也是没有法子,谁叫那个孩子……”说到这里,就哼了声。   范垣自己其实也知道,先前宫里那一场,着实惊险的很。   而范垣并没有跟琉璃坦白的是,他私底下也做足了最坏的准备,如果朱儆真的怒发冲冠冲动行事,他当然也绝不会乖乖地坐以待毙。   幸而,寝殿内母子们抱头的那一场痛哭,把小皇帝的心结给解开了。只是却又要求琉璃每月必进宫住上几天……这一举动,对朝野臣民来说自是有些“惊世骇俗”,但对一个渴望守着母亲的孩子来说,却是最起码的愿望跟请求了。   而且对于朱儆这种脾性的孩子来说,这也是最大的让步跟妥协了。   琉璃伏在范垣胸口,心怦怦而跳。   范垣察觉她的心跳的很急,只当她是为了朱儆忧心,便道:“这样晚了还想他,仗着你身子好些了?快些睡。”   琉璃低头望着他鲜明的五官,以及那眉目间的温润,突然想到或许别的女子也会跟自己一样,这般近而亲昵地打量他,心就像是给人一把揪住了,要拧出些苦水。   悄悄唤道:“师兄……”   “嗯。”范垣的手搭在她的腰间。   “你、你……”琉璃张口结舌,难以启齿。   “怎么了?”范垣察觉异样,微闭的双眼睁开,望着琉璃肃然道:“你不要告诉我,你还要多陪他几天。”   琉璃望着他紧锁的浓眉,噗地一笑,又忙敛了笑:“跟儆儿没关系。”   只要不是跟朱儆有关的,就不是大事。范垣放松下来:“没关系?那是什么事?”   “我去陪儆儿……你一个人孤单不孤单?”   “什么话,不是还有明澈吗。”   “那假如明澈也进宫呢。”   “……又不是不回来。”范垣皱眉道,“总说这些扫兴的话干什么?”   琉璃骑虎难下,终于艰难地说道:“那你想不想……比如、纳妾?”   “纳……”范垣无法置信,重复了一个字后,便睁大双眼:“你瞎说什么?”   琉璃不敢再说,只是紧闭双唇。   范垣拧眉瞪着她:“谁跟你说的?还是你自己冒出来的念头?”   琉璃见他隐隐地透出冷冽恼色,不想立刻把许姨娘卖了,只说:“我、我只是问一句罢了。”   “问一句也不行!”范垣瞪着她,不由分说。   “别生气,”琉璃在他的瞪视下立刻举旗投降,陪笑道:“不行……那就算了嘛。”   范垣狠狠看了她半天,才转过身又睡。半晌,察觉身后琉璃又在拉扯自己的衣襟,范垣装睡不动,琉璃便又不依不饶地轻轻扳他的肩膀:“师兄,你睡了吗?”   范垣没好气道:“气着了,睡不着。”   “你气什么?”   明知故问,范垣愈发气恼。   “师兄,”却听琉璃又好声好气地哄道:“你如果真生气,我以后再也不提了……好不好?”   范垣听她语气和软,才回过头来:“真的?”   琉璃忙点头,又道:“我、我其实巴不得师兄你不去想三想四呢,只是怕人家说我是妒妇,也怕苦了你,所以才……问问。”   范垣看了她半晌:“是不是姨娘跟你提了的?”   琉璃见他猜到,只得低头。   范垣正色道:“我这一辈子,眼里心里只有一个人,除了那个人,其他的一概都是草芥。你如果还不明白这个,还说那些戳人的话,就是白瞎了我的心了。”   “知道了知道了,”琉璃忙紧紧地将他抱住:“师兄,我再不说了!你别生气!”   范垣见她如此乖觉,才笑道:“算了,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琉璃忙道:“师兄是宰相肚里能撑船,大人不计小人过。”拍了马屁却又问道:“可是……”   “可是什么?”范垣眼神一变。   “可是我们现在只有明澈,假如我不能给师兄生个儿子……”   被她抱得紧紧地在身上乱蹭,范垣早就心驰意荡,闻言哼道:“我要那么多儿孙干什么?本来除了你,就没想过别的。如今更有了明澈,早就已经是意外之喜了。我还敢巴望更多?我没那么贪心!”   琉璃喜不自禁,一头钻到他的怀里:“师兄,你真好。”   范垣抚过她缎子般的长发:“知道我好,以后就多对我好些,别总想着气我。”说到这里,手已经撩开了她的里衣。   琉璃反应过来的时候,人已经给制压的妥妥帖帖,琉璃不禁又笑又急:“嘴里说的正正经经的,手上干的什么?”   范垣早吻落下来:“还能有什么……都也是正经事罢了。”   春华秋实,不到一年的功夫,范府又添了个康康健健的小公子,这一次的生产很是顺利,母子平安。 第109章 兄妹   且说范府里又添了一位小少爷,最高兴的却是温姨妈跟明澈了。   虽然范府里有一位许姨娘在,不至于失了照应,但先前许姨娘因为自惭身份,向来都不管府里的事,一应上下事体都是琉璃来把持料理的。   这会儿许姨娘虽也可以伸手,但温姨妈到底不放心,又格外心疼自己的女儿,所以一连在府里住了半月,一面照料琉璃,一面照看小孩子,忙的不可开交。   那府里,起先是冯夫人同曹氏来看过了一回,却不大像是以前一样亲近了。   毕竟早在郑氏夫人身故、范垣落难之时,冯夫人曾劝过温姨妈让琉璃改嫁,温姨妈自然是不肯听的,冯夫人本是个说一不二的人,再加上当初本就不乐这门亲事,又见温姨妈一心向着范垣似的,她心里便已经有些不受用了。   可随即柳暗花明,范垣无事,冯夫人越发有些过不去,就不肯跟着府里亲近,先前也只是温姨妈时不时地去范府探望,因见冯夫人有冷淡疏远之意,就也少过去交际罢了。   温家在京内的亲眷虽少,但幸而家里有个沛儒,这府里又有个明澈,再加上新添了这个小家伙,还有琉璃需要仔细照料,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温姨妈便也没空理会别的。   这日,温姨妈正陪着琉璃在屋里说话,奶娘哄着明澈跟沛儒在院子里玩,门上突然来报说李国公府姑娘来见。   温姨妈打了个愣怔,回头看看琉璃道:“她怎么来了?”   琉璃心里却猜到一件事,只不便告诉,便说道:“母亲出去看看,见机行事。”   温姨妈点点头,往外走出来,心底暗自忖度,却也隐隐明白缘故。   自打李氏跟养谦两人和离后,养谦这边儿因为前车之鉴,对于姻缘上就可有可无,不肯再找,生怕再娶一个名不副实的。   但正是因为养谦一直都不肯再议亲,所以李诗遥心中仍有些幻想。   令人欣慰的是沛儒甚是聪明,温姨妈又是个宽仁的,于是李氏还可以借口探望沛儒,几次三番前去温家,只是不管如何,养谦却总不肯跟她照面,就算见了,也丝毫不假以颜色,只当是路人而已。   李诗遥暗中求温姨妈,温姨妈怕养谦不喜,只也说做不了主。   如今温姨妈在琉璃这边儿,自然也把沛儒带了过来,李诗遥连月不见,同家里商议,便借口来范府道喜,觍颜而来。   温姨妈在堂下接了李氏跟其母,彼此落座,大家彼此表面上一团和气地说些恭喜之类的闲话。   因温姨妈心里忖到他们的来意,脸色讪讪的略显不大自在,果然,才说了片刻,李诗遥便问道:“婆婆,不知道沛儒在哪儿?我想见见他。”   温姨妈听李诗遥仍叫自己“婆婆”,心一软,可想到昔日她的那些行径,便只含笑道:“诗遥,先前你跟养谦都和离了,这声‘婆婆’,我实在不敢当,还是换个称呼吧。”   李诗遥脸色发白,李夫人忙对温姨妈笑道:“您别见怪,诗遥她只是情难自禁罢了。这段时日她在家里寝食不安的,只想着沛儒呢,今儿来,本是要看望府里小少爷的,只是……毕竟孩子也离不开娘,您说是不是?”   温姨妈觉着刺耳,道:“话虽不错,可当初是诗遥一心要走的,那时候她怕连累了李家,那样着急地要跟养谦断了,且早早地就把细软都收拾回家去,其实也是人之常情……只不过我多嘴说一句,虽然现在这府里跟我们那里都安然无恙,可保不齐以后又如何,若是再有一次大家需要同舟共济的时候,又怎么样?外头的风吹雨打还能抗,自家人的白眼跟嫌弃……我们委实是经不起了。”   李诗遥听到这里,流泪道:“婆婆,我真的知道错了。”   温姨妈见她如此,于心不忍,便别转头去说:“其实我倒是没什么,只是养谦不肯回头,叫我怎么样呢?你已经把他的心寒了。”   养谦虽看着是个温情款款的人,可心思坚韧果决,只怕再难回头。   李诗遥也是低估了养谦的性子,冲动之下,做出了这覆水难收的事。   当即起身跪在地上,只是哭求让温姨妈帮着自己,又道:“我是真心悔改,日夜只是想念沛儒,若是婆婆不原谅,我家里也住不得,只有一死,或者出家做姑子去了。”   温姨妈见她说的如此,正碍不过颜面,迟疑着不知要如何应对,突然外间有丫头前来,急急地说道:“亲家太太,了不得呢。”   温姨妈忙道:“出什么事了?”   丫头道:“方才二门上小厮传了消息,说是皇上给舅老爷赐了婚了!”   温姨妈又惊又喜:“说什么?”   丫头道:“说是如今外头都在传,舅老爷要当驸马了之类……也不知道真假。”   李诗遥听了,犹如晴天霹雳,呆若木鸡。   ***   那日养谦进宫侍读,恰看见严太妃领着一个身段袅娜的宫装丽人经过,养谦忙躬身退避,口称:“太妃娘娘,公主殿下。”   严雪倒是泰然自若,旁边的宣仪公主瞧他一眼,却红了脸。   本朝原本有两位公主,宣仪为大公主,另一位便是宣宁公主。   这位宣仪公主的生母是林良媛,已经去世,公主今年十七,只比朱儆大三岁,生得品貌端庄,性情娴静。   先前林良媛去世的时候,皇后已去了普度殿,公主便交给了琉璃养了一段时候。   宫变之后,宫中只有严雪品级最高,严雪觉着自己的性情并不适合教养小孩子,幸而苏奉仪那边还有个宣宁公主,于是便把宣仪也送了过去,让苏奉仪一块儿负责抚育。   养谦进宫次数不少,自然也知道这位公主。   严雪向着养谦笑说了几句,便领着宣仪公主去了,走出一段距离后才对宣仪道:“你只管脸红做什么,方才可看明白了,总觉着这位侍读大人如何?”   宣仪红着脸道:“温大人自然是极好的。”   严雪笑道:“皮相如何只是一时。要紧的是你得清楚,他先前有过夫人的,如今还有了小公子,官职又低。你是公主之尊,自然可以匹配更出色的世家子弟,如今反悔可还来得及,可不要跟他先前那位夫人一样,嫁了过去后,才嫌弃人家官职低,没有前途之类,那就不好看了。”   宣仪深深低头:“那是无知浅薄之人,没见识的话,我只记得‘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的话。”说着,脸红到了耳根。   严雪心中震动,不禁大笑道:“那你想必也看中了他这个人了?既如此倒也好,我替你做主就是了。”   原来宣仪因为年纪不小,到了择婿的时候,只是她的母妃毕竟早就不在,无人给她着眼,皇帝又是这样的年纪,且虽然算是手足,但毕竟隔着一层,不好开口。   可宣仪虽然寡言,却是个心细谨慎的人,如今后宫一切都在严雪掌握之中,连郑家两姊妹都格外讨好严太妃。   严雪因知道宣仪不是个爱生事的性子,如今突然跟自己亲近起来,严雪何等聪明,心中一想,便明白了。   毕竟朱儆要理的事太多,哪里记得两个姐姐的婚事,就算知道,或者随意指给某个功臣或者某位得意的朝臣之类的,也不过是转眼间的事。   其实因为严雪的身份,也有不少世族大家或者王公贵戚的女眷,借着进宫觐见的机会,旁敲侧击提起两位公主的亲事,且除了宣仪宣宁的亲事之外,还有一件迫在眉睫的事,就是朱儆的婚配。   早在郑氏夫人还在的时候,郑家两位出色的姑娘屡次出入宫门,坊间便有了好些猜测。   及至郑氏夫人身故,两位姑娘却隔三岔五地仍进宫来,尤其是听说那位佳慧姑娘是最得皇上亲眼的,陆陆续续不知道赏赐了多少东西。   且郑佳慧品貌皆上,又是出身高门,想来是将来的凤位预定了。   但虽然如此,三宫六院,毕竟还有许多可以钻营的地方,所以随着朱儆越发大了,严雪竟也越发忙了。   先前严雪因见宣仪还不错,便想给她从朝臣之中挑个好的,至少不必委屈了她,可挑了两家,私下问宣仪的意思,她倒都是不大肯。   严雪心中暗暗诧异。后来,两人说话中,宣仪无意中竟透出一句:“今儿来的时候在路上遇见了温侍读,都说探花郎不错,果然是不错的。”严雪察其言观其行,才明白她竟然中意温养谦。   由此,严雪私下里便跟朱儆说了,只说自己给宣仪看中了养谦,并不说是宣仪自己看中了。   朱儆听了,半晌没言语,最后笑道:“温爱卿自然是好的,只是……”   ——只是温养谦是“温纯”的哥哥,“温纯”是自己的母后。可宣仪公主又是自己的姐姐。   如今,姐姐要嫁给“舅舅”,这辈分算起来,倒是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可幸而此事只几个当事人知道,且毕竟“琉璃”跟“温纯”完全是两个人,更毫无血缘关系,倒是算不得什么。   且又是严雪亲自开口,朱儆只是稍微为难,忖度了两天后,便应允了。   朱儆亲自跟养谦说起了此事,养谦目瞪口呆,忙推辞不受,朱儆笑道:“朕做主,爱卿就不必多言了,难道你看不上公主吗?”   养谦自然只说配不上而已,朱儆叹了口气:“朕曾听纯儿说过几次,操心你的姻缘呢,如今朕给你解决了,倒也算是为她去了一桩心事。你放心,宣仪公主是极好的。朕不会亏待了你。”   养谦听皇上的话说的如此亲密厚爱,哪里还敢说什么,只得领旨谢恩而已。   钦天监择了日子,只等到腊月就成亲。   且说李诗遥闻听此事,惊急之下,竟昏厥过去。   醒来后,便大呼沛儒的名字,哭天抢地,求温姨妈给自己做主。   因为是在范府里,温姨妈见闹得如此,暗中恼怒,又怕影响到沛儒,且惊动了琉璃。   殊不知琉璃早从范垣口中得知赐婚之事,只是先前没来得及跟温姨妈说。   幸而李夫人知道如此欠妥当,只得尽力劝着女儿,终究陪着出府去了。   ***   眼见小家伙要满月了,琉璃本还得坐满月子,但她心里始终惦记着一件事,这日趁着天好,便带了明澈,抱了小家伙,乘车往宫中而来。   朱儆在景泰殿里见了这一大两小,明澈因为生来聪慧非常,见了朱儆,便甚是乖巧地行礼,口称:“皇帝哥哥。”   朱儆甚是喜欢她,亲自走到跟前儿抚过她的额头:“小明澈,又长高了,怎么长的这么快呢?”   “皇帝哥哥,”明澈却迫不及待地拉住他的袖子,献宝似的叫道:“母亲特抱了弟弟来给你看呢,你快瞧一瞧他可不可爱?”   朱儆先前刻意地不去看琉璃抱着的那小家伙,听了明澈的话,心中微微一酸。   此刻琉璃过来道:“皇上,你看一看。”   朱儆只得转头看过却,却见那小孩子缩在襁褓中,睡得正好似的,因没满月,样子仍是皱眉皱脸的。   朱儆从没看过这么小的孩子,又见他的头几乎比自己巴掌还小,便诧异道:“怎么跟个小老头一样。”   琉璃微怔之下,忍不住笑。   明澈却不依不饶地叫道:“才没有,弟弟明明很可爱!”   那襁褓中的小婴儿仿佛听见了她的叫嚷,便张口懒懒的打了个哈欠。   朱儆呆呆望着,心头怦然一动,抬眼又看见琉璃温暖的笑容,心中又酸,又有种说不出的滋味,他便假作无事地转开头去:“是了,这小家伙叫什么?”   “还没有名字呢,”琉璃轻声道:“皇上,你给他起个名字吧。”   朱儆愣住:“我?”   琉璃道:“我跟四爷说过了,这孩子的名字,让皇上来起。”   明澈笑道:“皇帝哥哥,你要给弟弟起什么名字呀?”   朱儆回身走开,踱了几步回头,他看看女孩子,又看看琉璃,最后望着那懒懒洋洋的小家伙,半天才说道:“《大学》的首句: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这孩子的名字……就叫‘明德’如何?”   琉璃眼中透出笑意,明澈拍掌笑道:“明德明德,好听的很,太好啦,弟弟终于有名字啦!我替弟弟向皇上谢恩啦!”   她说着竟像模像样地屈膝行了个礼,惹得朱儆大笑起来。   这日,明澈给严雪留在宫中陪伴,只有琉璃同小明德回到了范府。   晚上范垣回来,听琉璃说了朱儆给小奶娃起名的事儿,范垣欣慰笑道:“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好,果然是好名字,皇上第一时间想到的是这句,可见他时时刻刻胸怀天下。”   琉璃见他盛赞,心里不禁喜欢,却又问道:“师兄,让儆儿给明德起名字,你真的不介意?”   范垣揽住她道:“不,你做的很好。”   毕竟琉璃的身份对于朱儆来说是个极难迈过去的坎儿,如今又有了明德,很怕朱儆再过不去,如今朱儆能亲自给明德起名字,终究是一件好事。   范垣又问道:“明澈……又留在宫里了?”   琉璃道:“是呀,我看儆儿很喜欢明澈,正好太妃跟公主也去了,便顺势将她留下了。怎么,有什么不妥?”   范垣想了会儿:“明澈年纪虽小,却很聪明,倒是不至于有事。”   何况朱儆一心疼爱,且还有严雪明里暗中的照看,按理说不会有什么,只是范垣心里总有些异样,却吃不准到底如何。 第110章 恩爱   入了冬,宣仪公主便嫁到了温府。   虽然公主的生母只是个良媛,家族之中人物凋零,并没什么靠山。但毕竟是公主之尊,能嫁给一个南边上京根基不稳且官职又低的温翰林,倒着实让京内众人都议论了一阵子,不过,除去范垣的关系不提,由此可见皇上对温养谦的嘉勉赞许之情。   且说养谦,本来无心再娶,谁知碍于皇命,只得勉强从了,心里却难免惴惴不安。   毕竟李诗遥出身公族,还是那个偏狭刁钻的脾气,何况宣仪乃是个公主,自然更难伺候了。   若是成了亲,自己受些委屈还罢了,但要再连累了温姨妈也受些欺压之类,岂不是罪过。   之前因为这等忧虑,养谦未免有些郁郁之色,琉璃看了出来因问缘故。   毕竟是自己亲妹子,养谦便告诉她自己心中所思。   谁知琉璃听了却笑道:“哥哥不必担心,公主并不是那等轻狂无知的,以后你就知道。”   养谦只当琉璃是安慰自己的意思,勉强点头。   岂料琉璃心中早就有数,在听范垣提起朱儆有意赐婚的时候,琉璃虽然诧异,但是细细回想当初在宫内照养宣仪……那孩子的言行举止,却是个贤淑内敛的性子,所以琉璃虽对这门亲事觉着意外,实则也是愿意的。   何况,朱儆竟然能够许了这门亲事,也是对温家的厚待之意。   养谦本是忧心忡忡,不料成亲之后,宣仪公主十分的贤德温良,养谦起初还心存戒备,然而数月相处下来,却觉着宣仪果然性情温驯,对温姨妈也孝顺,并不摆出公主的架子来以势压人。   且夫妻两人相处,一言一行,倒也是心有灵犀似的,所谓“情投意合”,养谦才知道娶了贤妻。   连温姨妈也甚是满意,暗中对琉璃说道:“原先蒙皇上赐婚,自然是想不到的恩典,我是不敢挑剔嫌弃的,唯有一件最是担心,生恐公主进门后,会对沛儒有些妨碍,谁知竟然没有,那样耐心细致的,简直比他亲娘还会教导呢。”   琉璃听了,自然也就放了心。   温府这边上下都满意,整个京城内,唯有李国公府有些愁云惨雾。   如今京城里都知道李诗遥是在温家落难的时候抛家弃子的,如今温养谦再婚,却尚了公主,这是何等的荣耀,所以众人不禁都嘲笑李诗遥,坊间甚至有人编排出些戏文来嘲弄讽刺。   李国公府见李诗遥再入温家是不可能的,还想给她另寻一门亲事,可毕竟是恶名在外了,京内有头脸的人家都不肯要,好不容易选了一个,却是京郊一个皇粮庄头,且年纪大了,家里妻妾成群的。   李诗遥后悔莫及,在府里寻死觅活了几次。   及至开了春,过了花朝节,范府那边却也有一门喜事,那就是东城的亲事,原来冯夫人千挑万选,终于给东城择了京内秦御史之女。   虽然冯夫人跟琉璃这边,以及温姨妈那边都冷淡了,可毕竟都是有头脸的亲戚,又是这种热闹喜庆的事,礼数自然是周全的,早就派了曹氏亲自过府来请了。   且东城又跟琉璃养谦向来极好,所以两人不管如何都是要去赴宴的。   这日,范府门庭若市,来赴宴拜贺的,送礼的,摩肩擦踵。   冯夫人在内招呼一干诰命女眷等,又听报说琉璃跟温姨妈到了,少不得起身相迎。   彼此见了,略微寒暄,落座之后,冯夫人因见宣仪公主病没有驾临,便笑道:“公主殿下想必是不肯赏光呢?”   温姨妈一笑,倾身靠近,在冯夫人耳畔说了一句话。   冯夫人见公主没来,心里本有些不自在,只是不敢表露而已,听温姨妈这一句,才了然释怀,便惊喜交加地笑道:“原来如此,倒是大喜了。”   原来宣仪公主已经身怀有孕,反应的厉害,所以在府里将养呢。   温姨妈也是满面春风,又说道:“我今儿还得早点回去,公主那边缺不了人照应呢。”   “这是自然。”冯夫人含笑答应。   琉璃在范府这边也见到了芳树,彩丝,以及张云珠等,彼此略微寒暄,也没有别话。   大人们都在饮宴应酬,明澈跟几个府里的小孩子跑了出去,只顾在外头玩耍。   跟明澈玩耍的,有几个范府的小孩子,还有彩丝之女,芳树之子。   明澈先前屡屡在宫里住着,十分的活泼好动,朱儆闲着无事,偶尔就教她些功夫,还把自己之前喜欢的一把小弓都赏赐给了她。   所以明澈见了这些孩子,丝毫也不怯生,同他们厮闹了一阵,反觉着这些孩子幼稚无趣,又怕琉璃不见了她着急,就自己沿着廊下往回。   不料过小院的时候,遥遥地见两个人走了进内,其中一个说道:“瞧她得意的样子,我连菜都吃不下了。”   另一个说道:“人家自然有得意的资本。咱们别白气坏了自己。”   明澈正是天性好奇的时候,索性扒在门口看,却认得一个是忠靖侯的夫人范芳树,另一个是郑侍郎夫人张云珠。   明澈不知他们两人在说的是谁,直到芳树说道:“姐姐倒是心宽想的开。”   张云珠道:“想不开又能怎么样?我是现在这幅模样,哪里还敢说什么,何况那也是陈年旧事了,她又是稳稳的首辅夫人,不比从前……难道我们还能奈何得了她。”   明澈听到“首辅夫人”四个字,才知道是说的琉璃。   只听芳树道:“说的也是,毕竟今时不同往日,她是一品夫人,温家又尚了公主,整个京城里哪里有人比得上她?实话不瞒你,你知道这府里老夫人疼顾东城,之前见温家那个尚了公主,她还巴望着东城也能尚宣宁公主呢,谁知道没那个福气……老夫人暗地里也气不忿呢,又能怎么样,这也是各人的命。”   张云珠叹道:“她到底命好,我们都羡慕不来的。我若是有她半点好命,也不至于给人背地里说三道四了。”   芳树安慰道:“姐姐何必在意那些闲言碎语,郑大人对你一心一意就是了。”   张云珠黯然道:“难,他虽不大说,但膝下没有一子半女,迟早会生事。何况他不说,家里还有别的人呢。我自己都将活不出了,这会儿还管什么别的?”   芳树只又安抚了几句,张云珠因一时情难自禁湿了眼眶,便叫丫鬟打水,进室内理妆去了。   芳树在外头望着她进内,却突然变了脸,冷笑了一声。   半晌张云珠出来,同芳树一块儿回到厅内,那边温姨妈却正要起身告辞,琉璃也不欲久留,只是见明澈不在身边,便命人去找。   很快就找了明澈回来,琉璃便叫她向冯夫人辞别。   明澈乖乖地向着冯夫人行了礼,握着琉璃的手要走的时候,却脆生生地说道:“母亲,什么叫‘不下蛋的鸡’?”   小孩子嫩声嫩气,嗓子又清,在座众人齐齐听了个正着,瞬间都惊呆了。   冯夫人皱紧眉头,满面不悦,可当着这许多贵妇的面儿又不好发作。   何况明澈毕竟是范垣的女儿,竟当众说这些粗俗的话,她自然没有面子,但更没面子的却也是范垣,于是冯夫人只不出声。   琉璃震惊之余,忙呵斥道:“明澈,瞎说什么呢?”   “不是瞎说,”明澈眨巴着眼睛,天真无邪地说道:“方才我听这位姨姨说的。”   明澈抬手一指,竟正好指向芳树。   在场众人又都瞠目结舌,纷纷看向芳树。   范芳树正跟张云珠站在一块儿,本一脸看好戏的表情,闻言大惊:“你、你说什么?不要胡说!”   明澈满面疑惑,又有点委屈般说道:“你原先明明跟你的丫头说的呀,就是说你身边这位夫人,你说她是‘不下蛋的鸡,耳朵又软又当不起,白瞎了郑、郑……’我也忘记了,总之就是这些话没错,我只是不大懂罢了。”   张云珠陡然色变,原来明澈指的是自己。   她瞪向芳树,无法置信:“你……你竟然……”   芳树听了明澈的话,早也如雷惊了的蛤蟆一样,无法反应,又见张云珠变了脸色,忙道:“姐姐你别听她的,我没有……”   “她一个小孩子,难道、难道会冤枉你?”张云珠浑身发抖。   原来张云珠如今膝下无子,这件事也是她的心病,只是芳树因为算是她的好友,两人相见了便屡屡安慰,所以张云珠只当她是个好人。   如今听明澈一语道破天机,知道自己以为的闺中密友居然一直在自己背后捅刀子,张云珠如何不惊不怒。   就在所有人被这种急转直下的剧情又都惊的无法反应的时候,明澈却转头看向琉璃,仍是一派烂漫地,竟拍掌说道:“母亲,不下蛋的鸡那岂不是公鸡?大公鸡都是很好看的,这也是说夫人好看的是不是?”   张云珠脸上几乎滴血,一拂袖,转身往外而去。   范芳树面如死灰,却也顾不得许多,忙追着张云珠去了。   剩下众人面面相觑,琉璃生生咽了口唾沫,又怕明澈再说出什么古怪的来,便忙拦住明澈道:“好了好了,咱们不说了。你必然是听错了,也别去记这些话。”   琉璃说着,忙转身对冯夫人道:“小孩子口没遮拦的,请夫人见谅。”   冯夫人早就绿了脸,当着众人的面便强笑道:“小孩子听差了也是有的,不碍事,不碍事。”   明澈却并没有再继续强调,只仍是一脸不解的样子而已。   经过此事,琉璃也是半刻也不愿留下,忙带了明澈同温姨妈一块儿出府去了。   ***   在回去的车上,温姨妈搂着明澈,惊魂未定的,可想想当时的情形,又忍不住苦笑。   思来想去,琉璃叮嘱明澈道:“以后听了这些胡话,可不要当作稀奇事在众人面前说出来了,免得惹祸。”   明澈吐吐舌头,笑道:“母亲放心,我不会的。”这句却答应的像模像样,十分认真。   温姨妈疼惜外孙女心切,怕她受惊,便忙笑道:“小孩子不懂事罢了,有什么打紧,要不怎么说童言无忌呢,我的好外孙女儿,咱们不怕。”   明澈仰头看看温姨妈,又看看琉璃,便笑着把脸埋在温姨妈怀中。   这晚上,琉璃就把今儿在范府里的事跟范垣说了。   琉璃道:“以后可要好好再教教明澈了,这次幸而……没什么别的大事,以后倘若再口没遮拦地不知说了什么出去,岂不是要糟糕了。”   范垣挑了挑眉,若有所思地,却不回答。   琉璃拉拉他的胳膊,道:“师兄,我跟你说话呢。你听见了没有?我只怕明澈不听我的话,她最听你的话,好歹你多叮嘱叮嘱她。”   明澈虽是个女孩子,却生得如男孩一样的脾气,又仗着琉璃慈软,所以平日难免顽劣,只有对范垣还有些惧怕之意。   范垣才笑道:“听见了。我明儿就跟明澈说如何?”   琉璃这才放心,她先前哄了明德睡着,又等了范垣大半宿,已经累了,说完后便枕着他的手臂安稳地睡了过去。   范垣其实也有一件事要跟琉璃说,见她睡着了,反而不忍打扰,于是只也悄悄地倒头睡了。   原来,朝上近来关于皇帝选妃的议论甚嚣尘上。   毕竟从文帝开始,皇族的子嗣就甚是艰难,所以在先帝去后,因为皇帝太过年幼,甚至有许多大臣主张去请皇族偏枝的南安王,差点引发了一场朝野动荡。   如今终于盼了皇帝长成,也时候该让皇家血脉开枝散叶,免除后顾之忧了。   只是后宫妃嫔好说,唯有凤位属谁,才是最难办的。   不管如何,这件事自然也得让琉璃知道。   次日一早,琉璃还没有醒,范垣就悄悄地起身,来到旁边屋子里看望明澈。   正明澈已经醒了,见了他,便叫道:“父亲!”爬起来,抱着范垣撒娇。   范垣在她头上一抚:“什么时候醒了的?”   明澈道:“才醒了。父亲你几时回来的?一定回来的很晚,怎么也不多睡会儿?”   范垣笑道:“已经睡足了。”他望着明澈纯真的脸,终于问道:“对了明澈,昨儿在那府里……到底是怎么样呢?”   明澈眼珠一转道:“没什么呀。”   范垣看着她:“当真?”   明澈才低下头去,小声嗫嚅道:“母亲一定都跟您说了,怎么还问我呢。”   范垣道:“你娘只说你是信口乱说的。可父亲要听你说……真的是这样吗?”   明澈抬头,却不敢跟范垣的目光相对,反心虚地又低下头去。   半晌,明澈才小声道:“知道瞒不过您,可、可谁让她们先背地里嚼舌说母亲坏话的,而且我也没冤枉她,那些话就是她说的,我只是叫大家都知道而已。”   范垣早有所料,闻言不禁一笑。   明澈害怕他不高兴,忙又求道:“父亲,我知道错了,以后再不敢了。”   范垣看了她半天:“这件事我不会告诉你娘。”   明澈大为意外,范垣又道:“先前你不是说要学习武的么?我先叫苏师傅来教你两天,你若能撑得住吃苦,再说别的。”   明澈何等聪明,范垣虽未说别的,她却已经知道,范垣并没有责怪自己的意思,相反,这是在嘉奖她,可见她先前并未做错。   明澈大喜,竟在褥子上向着范垣磕了个头:“多谢父亲!”   正在此刻,琉璃睡眼惺忪地进门,见状怔怔问道:“一大早的,你们爷俩是在干什么?”   明澈跳下地,跑到琉璃身边将她的腿抱住:“父亲终于答应许我习武啦。”   琉璃大惊,才要提出异议,范垣也走过来,拢着她道:“你怎么不多睡会儿?”   琉璃看看一脸满足的小家伙,又看看满面温柔的大的,末了只说:“我、我看你不在……”   “我哪里不在,不是一直都在么。”范垣低头在她额头亲了一下。   琉璃红了脸:“别闹。”   “我不看我不看。”明澈早识趣地捂住双眼走开了。 第111章 温纯   后几日,范垣终究得空把群臣上书要为皇帝选妃的事告诉了琉璃。   其实琉璃这几日里也隐隐地听了些风声,只不过自己如今的身份特殊,这种事虽然上心,等闲却不好插嘴。   琉璃就只问范垣道:“我也听人说……像是要立郑家的丫头为后?不知道真不真?”   范垣道:“其实立谁为后,现在主要看皇上的意思。”   郑家虽出过一个皇后,但毕竟结局不好。而且人人虽表面不敢多嘴,心里却依稀知晓,先皇太后之死,仿佛跟郑氏废后脱不了干系,所以当初废后死在普度殿后,郑家浩浩荡荡想要借机扳倒范垣,最后却在小皇帝那里碰了头,且吓出一身冷汗。   幸而郑氏先前在宫里的时候,先入为主的引了郑家姊妹跟小皇帝认识,偏朱儆是一个念旧情的,且郑家姐妹里,尤其以郑佳慧最会知冷知热,体贴入微,朱儆念在同她是打小相识,且郑氏所作所为又跟她们不相干,因此对她也是格外青眼有加。   若不是因为这个缘故,此刻立郑氏为后的消息只怕不会传的这样轰轰烈烈。   所以范垣说立谁为后,只看朱儆的意思。   琉璃忖度说:“我也见过那郑家的姑娘两次,实在生得不错,看着也是娴静聪慧,竟是人见人爱,不过……”   范垣道:“不过怎么样?”   琉璃迟疑着说:“总觉着是个很有心机的。”   范垣笑道:“孺子可教,没想到连你也看出来了。既然连你也能看出来,想必也瞒不住皇上。”   琉璃有些不服:“怎么这样说?难道我就这样笨?我也是有几分眼力的。”   范垣在她脸上揉了一把,道:“你这眼力时好时坏,不提也罢。”   琉璃打开他的手,扭身道:“哼,谁比得上你聪明呢,在你面前,所有人都是傻子,我就更不消说了。”   范垣忍笑拉她回来:“好好说着话,怎么又赌气起来了?罢了,师妹最聪明了,我都得甘拜下风,这样说好不好?”   琉璃白他一眼:“有口无心,没有半分诚意。”   范垣道:“你想要什么样的诚意?想要怎么样……我都依你,师妹说好不好呢?”   琉璃原本也没怎么想过,只是听他语气轻轻的,不免瞥他一眼,对上他笑吟吟眼尾微挑的凤眸,脸上一红,便道:“我去看看明德醒了没有。”   范垣握住她的手,轻轻地亲那手指,不肯放她。   琉璃早红了脸:“喂!”   正在这时候,却听到脚步声响,一名侍从来到门边儿上,垂着头道:“禀四爷,温大爷来了。”   琉璃忙推开范垣,因自觉脸上红热出汗,见了养谦不免赧颜,便忙对范垣道:“我到里间去,你别跟哥哥说我在这里。”   范垣笑道:“去吧。”   琉璃见他眼中笑意流转,便轻轻啐了口,忙不迭地进里间去藏着了。   ***   且说范垣接了养谦进来,才落座,养谦便道:“妹妹可好?明澈明德都好?我才来,还没来得及去见他们。”   范垣道:“请放心,他们都很好。”   说话间范垣细看养谦,却见他有些精神恍惚似的,跟先前的宁静自若不大一样。   范垣便知道养谦有事,面上却不动声色地问道:“府里可都好么?”   范垣且问,心里且暗自盘算:温姨妈前两天才来过,想必不会有什么不妥,让养谦这样举止失常的,难道是宣仪公主?   养谦点点头,却又摇摇头。   范垣看他这样颠倒失常,更加笃定温家有事,此刻竟有些后悔让琉璃躲在里间了,叫她听见了岂不担忧?   范垣试着问:“到底如何呢?”   养谦抬头,目光相对的瞬间,眼底的恍惚之色才一闪消失,他道:“其实没什么,只是这两天,我原先在南边的一个朋友上京来了。”   “哦。”范垣应了声,这件事他也是知道的,对方是个薄有声名的南方才子,家中又有资产,并无功名,也没有科考之意,这次上京为的是见识京城风光,会会旧友之类,按理说不至于节外生枝。   但偏偏症结就出在这个人身上。   养谦顿了顿,才又说道:“先前我请他家里吃饭,喝了几杯酒,他、他跟我说起一件事……”   范垣问道:“不知是何事?”   养谦呆呆地看着范垣,眼前出现的,是昨日在府里设宴的场景。   因养谦人品才学皆好,在南边的时候也颇有几个志趣相投的知交朋友,当初养谦落难的时候,还有人为他奔走过……虽然并没有奏效,可到底验证了他所交的并不只是酒肉之徒。   而此次上京的这位,姓顾名子产,正是养谦昔日最好的一位知己,在南边的名头是颇佳的,因是富家公子,又天生有才华,一副闲云野鹤的超逸性子,所以养谦很是钦慕。   两人在京内重逢,欢喜不尽。   之前本来在外头跟其他许多知交们一起吃过酒了,昨儿是养谦特在家里单请这顾子产。   因没有别人,酒席上两人无话不谈,说些别后离情,以及地方风土趣闻之类,彼此甚是尽兴。   酒过三巡,眼憨耳热之余,顾子产说道:“对了,养谦兄你有没有听说,你们温家先前出的一桩奇事?”   “什么奇事?”   顾子产不答,只是先问道:“我隐隐听闻,之前温家有人上京来,只是投亲未果之类?”   “这倒是有的。”养谦说着,就把当初正赶上范垣有事,温家来人趁机落井下石,后来给小侯爷苏清晓给打了等等都说了一遍。   顾子产听后大笑:“好的很,这位小侯爷的性子倒是很合我的脾气。”   喝了一杯酒,顾子产才又说道:“我原先只听人沸沸扬扬地传言,说你在京内发迹,青云直上,所以很不把家乡同族的人放在眼里,人家上门探亲,还被你们绝情打了出去等等……我虽然不肯信你老兄是这样的人,可其他的人难免给蒙蔽了。所以我这次特亲来瞧瞧,果然是眼见为实不是?”说着大笑。   温养谦苦笑道:“这些趋炎附势的小人,明明是他们无情无义,反而这样颠倒黑白,山长水远的倒也没法子,就随他们嚼去吧,何况当初若不是家族里的人绝情,我们又何至于巴巴地跑到京城来投亲靠友的讨生活?唉,就当没他们那种亲戚也就罢了。”   顾子产捏着酒杯点头,又道:“那你可记得,你们家族里那个温二太爷?”   养谦道:“怎么不记得?当初因我父亲去的早,他那一房几次以势压人,我这位二爷爷也是够呛的了。”   顾子产神秘一笑:“这位老太爷在我上京之前就已经身故了,你还没收到消息么?”   “什么?”养谦吃了一惊:“死了?”   这温二太爷虽然苛刻贪吝,阴险好色,但身体却偏硬朗的很,养谦诧异之余,想了想自己上京这么多年,如今连妹子都儿女双全了,那老东西早该死了……也不可惜。   顾子产见养谦诧异,越发笑道:“你猜他是怎么死的?”   养谦本以为那老家伙是年岁到了,见顾子产这样问,就知道有蹊跷,因试探问道:“难道是病?”   顾子产笑出声道:“你可猜着了,可不正是病?还是格外古怪玄虚的病呢。”   养谦忙问详细。   正如养谦所知,温二太爷一向身子骨硬朗,但他不知道的是,这位老太爷年前还新纳了一个十五岁的丫头为妾呢,可见这老东西的性情。   但就在五个月前,二太爷好端端的突然中了邪似的,人事不省,请了大夫来调治,终于睁开眼,但人却已经不能正常,且嘴里念念叨叨,不知胡乱嚷些什么,只是隐隐听来,竟像是有鬼神向着他索命,他正骇然恐惧地百般求饶。   养谦听顾子产说到这里,便道:“这不稀奇,虽是我们族里的二太爷,但平日里他的亏心缺德事情做了不少。也是天理昭彰,报应不爽。”   “且慢,”顾子产微笑道:“我还没说道最要紧的地方呢。”   养谦疑惑:“何解?”   “这二太爷被魇魔住了的时候,叫了许多胡话,其中有一些,却是跟你们这一房有关。”   养谦微惊:“跟我们有关?到底是怎么样,你且快说。”   顾子产见左右无人,便压低了声音道:“我是听伺候这二太爷身边的人亲口说的,故而千真万确,说是老太爷在咽气儿的那几天,反反复复地叫‘纯丫头向我索命来了’。”   养谦听见“纯丫头”三个字,浑身的鸡皮疙瘩都冒了出来:“你、你说什么?”   顾子产道:“就是这句‘纯丫头向我索命来了’,且说话的时候,仿佛就能看见什么在他跟前儿,而别人都看不到一样。可奇怪的是,纯妹妹不是好端端地嫁给了首辅大人么?怎么又跟那老家伙索命?好好的……又向那老家伙索什么命?”   养谦同他对视了半晌,仿佛喝下去的酒都结了冰,堵在了他的喉咙口里。   顾子产是个聪明人,见养谦脸色发白,便笑道:“兴许是这位二太爷生平做的亏心事太多,临死之前就混淆糊涂了,且他在病榻上折磨了足足两个月才死,弄得整个温家都鸡犬不宁,他自己也整个都不成人形了,神志不清胡言乱语亦是有的。罢了,不说了。”   当即不再说此事,只有谈些逸闻趣事等等而已。   ***   范府书房中,养谦说罢,范垣沉默。   书房里一片寂静,只听见蝉声从半开的窗扇底下透进来,一阵阵,显得格外高亢刺耳。   半晌,养谦才黯黯然说道:“从昨儿到今日,我始终在想这件事,可总是、总是想不通是什么意思。”   养谦虽然想不通,且顾子产也给了似乎合理的解释,但养谦心里始终放不下这件事,他知道范垣是个一等机敏聪明的人,思来想去,索性来找他询问。   见范垣不言语,养谦心中竟有些忐忑:“到底是那老东西临死糊涂的话,还是……还是……”   其实让养谦放不下的,正是这“还是”之下他不敢说的话。   养谦当然知道温二太爷的为人,最是可鄙没廉耻的,所以在顾子产说他死了,养谦也不以为意。但那老东西为何要提起温纯?   最合理的解释是,这老东西也对温纯做了不可饶恕的恶事。   但这正是养谦不敢承认,更加不敢深思的,因为一旦细想深思下去……真相,只怕实会令人毛骨悚然。   范垣望着养谦的神情,看着他的手抓在腿上微微用力的样子,这才明白了先前他为何一脸恍惚不安。   早在养谦说完后,范垣几乎就猜到了温家发生过什么,在温纯身上发生过什么。   当初温家上京的时候,范垣命人查温家的底细,回报的信息里,对温家的几个主要当家之人都有个大概笼统却一针见血的总结。   温二太爷贪婪好色,尤其喜欢年纪小的女孩子。   当时范垣并没多想。   可是现在听了养谦所说……再加上“温纯”之前突然患上的失语之症。   温姨妈曾说过,温纯并不是天生就是哑巴,只是后来的一天,不知怎么就不肯开口,人也变得孤僻内向。   乃至后来那一场大病……醒来后,却成了琉璃。   范垣心中恍若明镜。   望着不安的养谦,范垣微微一笑,道:“我跟那位顾先生的想法一样,必然是人临死之前发了昏,所以才说了胡话。毕竟纯儿如今都好好的,你也不用为此胡思乱想了。”   养谦的双眼微微睁大:“真、真的?”   范垣笃定地点头:“当然。要不然……难道是纯儿用了分身法,回去南边吓死了那老太爷吗?”   养谦不禁一笑,眼圈却隐隐泛红:“我、我本来想亲口问问妹妹……只是听四爷你这样说,倒是不必再多此一举了,免得吓到妹妹。”   “很是,纯儿……现在毕竟很好,”范垣的语气淡定,自有一股抚慰人心的力量,“且那老家伙也已经死了,就尘归尘,土归土吧。”   养谦吁了口气,抓在腿上的手缓缓放松:“既然如此,就听你的。”   范垣笑笑:“你有阵子没来了,明澈先前还念叨呢,这会儿她只怕已经睡醒了,你要不要去看看?”   养谦振作起来:“我正有此意。”   范垣送了养谦出门,脸上的笑才缓缓隐没。   身后琉璃从里屋走了出来,方才养谦的话她听得一清二楚,虽然推理上比不得范垣,却也隐隐猜到了在温纯身上曾发生过不好的事。   琉璃小声唤道:“师兄……”   范垣回过身来:“你都听见了?”   琉璃点头:“我、我知道师兄为什么跟哥哥报喜不报忧。”   若是知道温纯真的出过事,养谦身为兄长,又从来把温纯当作至宝般疼爱,从此又如何能原谅自己?想必温纯在天之灵,也不想让养谦一辈子陷入内疚自责之中。   范垣抚过她的脸:“你也该知道,这样对他才是最好的。”   琉璃的眼睛有些潮润,低低道:“只是……纯儿、太可怜了。”   范垣把琉璃抱入怀中,他也是身世悲惨,且屡经挫折、几生几死过的人,深知道老天残忍起来会是什么样儿。   所以在猜到温纯的遭遇的时候,虽然震惊,却也只觉着命数而已。   如今见琉璃难过,范垣想了想,安抚道:“纯儿也算是报了仇,若真的冥冥中有灵,想必她也会有自己的一番奇遇。就如同你一样。”   琉璃的心里本正酸软难禁,听范垣如此说,却似升起一丝希望:“真的?”   范垣一点她的眉心:“师兄说的话,你敢不信?”   “信信信,”琉璃趁机把泪在他胸口蹭去:“一万个信。” 第112章 打架   过了年,皇帝十六岁了,选妃之事已经由内务司跟礼部统筹协办。   当朝仕宦之家,或王侯公族之中,凡年纪十三岁以上,二十岁以下,品貌端庄的女子皆都在应选之列。   陆陆续续,沉寂了多年的后宫终于又有了莺声燕语,开始热闹起来。   这日,皇帝退朝回宫,正有一批新的秀女进宫,香风阵阵,纤袅婀娜。   朱儆不禁驻足观看,赵添见状便道:“皇上,要不要叫她们过来?”   此刻那边众女也看见了皇帝,一个个早忙整衣理发的,有偷偷瞟过来的,有含羞低头的,也有脸色通红,不知所措的。   朱儆微微皱眉:“不用。”   赵添才忙向着那领路太监挥手,叫他自带人儿去。   这边朱儆仍是负手回到了御书房,只是一时无心看书,翻了几个折子,便丢在了一旁。   许是天热,心里烦躁的很,便叫茶。   不多时有宫女送茶上来,朱儆转头,却见这送茶的宫女有些面生,却生得肤白如雪,容貌颇为秀丽。   朱儆微微一怔问道:“以前怎么没见过你?”   那宫女低着头道:“回皇上,奴婢、先前不在这里当差。”   朱儆诧异道:“那你是新调过来的?”   宫女道:“是。”   朱儆听她声音娇柔,不禁又问:“你叫什么?”   宫女轻声道:“回皇上,奴婢叫苏叶。”   朱儆听这个名字倒也独特,便点了点头,那小宫女见他并无吩咐,便悄悄退后了,朱儆喝了半杯茶,才回过神来,抬头看时,那宫女已经不见了。   此刻陈冲因忙着协理秀女进宫的事,并未在身边伴驾。   朱儆就问赵添:“苏叶是谁调过来的?原先的人呢?”   赵添说道:“皇上怎么忘了,先前陈公公回禀过您,按照先皇太后早先立下的规矩,宫内的奴婢们三年一放,只是先前皇上年纪尚小,所以才没有放,如今皇上大了,她们的年纪也大了,所以先前已经各自出宫了。”   这件事陈冲的确回禀过,只是朱儆当时并未放在心上,这会儿才想起来,便一点头。   过午,朱儆小憩醒来,仍是苏叶来送茶,朱儆看着她十分安静的神色,不由心动,微微抬臂,便握住了苏叶的手。   宫女吃了一惊,白净的脸上即刻泛出晕红来,想挣扎又不敢,便只含羞带怯地看了朱儆一眼,又深深低下头去。   正在这时侯,却听外头太监道:“秀女郑佳慧,郑佳颖求见。”   朱儆一怔,便松开了宫女的手,那小宫女也忙退后不迭。   不多时郑氏姐妹并肩而入,正苏叶后退,郑佳颖并未留意,郑佳慧却不禁扫了一眼。   原来两人昨日才应选进宫,其他的秀女当然不敢在宫中乱走,更别提贸然来见皇帝了,但她们两个自然不同。   两人上前行礼,朱儆道:“你们怎么来了?”   郑佳颖脸红红地说道:“我们昨儿就进宫来了,皇上可知道吗?”   朱儆笑道:“朕当然知道,还想着传你们说话呢。你们自己倒来了。”   郑佳慧垂首微笑道:“昨日应选进宫,虽然按规矩只得等在宫中听候皇上召唤,可听伺候的宫女说因天热,皇上近来不大吃东西,所以特来探望,不知龙体可大安了?”   朱儆望着她道:“都已经好了。你有心了。”   郑佳慧微微一笑,抬头看了朱儆一眼,却见他的脸上也有没退的淡红,小皇帝的容貌很类似先帝,英武明瑞,俊美无俦,且又有皇家贵气,如今略带三分春色似的,平添无限风流,看的郑氏姐妹心中暗跳。   两姐妹略站片刻,便双双告退。   出了门口,郑佳颖回想方才在御前的种种,又羡又妒地说道:“姐姐可真会说话,怪不得皇上的眼睛都粘在你身上了……哼,如今名正言顺地进了宫,只怕过不几日就能封妃了。”   郑佳慧笑而不语。   郑佳颖见她虽不言语,面上似有矜傲之色,很不服气,正要说话,郑佳慧突然问道:“你留意过先前的那个小宫女了没有?”   郑佳颖楞道:“好端端说什么宫女?”   “早知道你一到皇上跟前儿,就忘了别的了,”郑佳慧微微蹙眉,“先前我们进门的时候,有个小宫女正退出来。”   郑佳颖不以为然道:“恍惚是有那个人,管那些奴婢做什么?”   “奴婢?”郑佳慧冷笑,“你且留心,你难道不知道,谁得了皇上的恩宠,谁就可能是这宫里的主子?”   “难道姐姐觉着那个奴婢会得皇上宠幸?”郑佳颖简直不敢相信,嗤地笑道:“你失心疯了是不是?”   “我什么时候错看过。”郑佳慧扫她一眼,见左右无人,便低声道:“当初太姑母还是皇后呢,却怎么样?给一个穷酸翰林家出身的陈皇后生生压死了,先前我看那奴婢脸色不对,连皇上的脸上也有些……如果给那奴婢得了恩宠,如果她的命再好些有个一男半女的,指不定谁是谁的主子呢。”   “这、这……”郑佳颖给她说的目瞪口呆,虽觉着这话有些危言耸听,可心里却明白:在这宫里,什么都有可能。   ***   这日,明澈跟着琉璃进宫,因听说朱儆现在会见大臣,便先去拜见严太妃。   殿内,严雪正在跟宣宁公主下棋,明澈一眼看见他们两人聚精会神的,忙叫太监不要出声,免得惊扰到两人。   她自己却蹑手蹑脚,放轻脚步走到跟前,看了会儿便叫道:“糟糕,公主要落败了。”   宣宁公主早也看出来自己无路可走,便把棋子丢了,笑道:“小明澈,你难道不知道观棋不语真君子的道理?”   明澈一本正经道:“公主殿下,我又不是君子,我是公子。”   “哈哈,”宣宁公主越发笑起来:“什么公子?你这小妮子,真是越来越古灵精怪。”   严雪早叫宫女去拿些果子点心来,闻言道:“别小看这孩子,我看她竟没什么寻常闺阁女孩的柔弱气。说话举止里,比同龄的男孩子还气派有章程呢。”   这会儿琉璃也走了进来,行了礼道:“娘娘千万别这样说,她本来就顽劣,再听了这个,更不知怎么样了。”   宣宁公主见她们来了,知道他们自有交情,便略坐了会儿就起身告退了。   果然琉璃有话跟严雪说,因见明澈在殿内走来走去的,琉璃便道:“你到殿门口走走,只别走远了。我一叫你就得回来的。”   明澈正坐不住,闻言喜不自禁,便答应了出门了。   严雪不放心,就叫了个宫女跟着她。   剩下两人在殿内,严雪打量琉璃,笑问:“怎么,你是有事?”   琉璃道:“听说秀女们都陆续进宫了,我还以为太妃一定会忙的不可开交,怎么反这样清闲?”   严雪情不自禁笑道:“有陈公公,内务司跟礼部他们联手就够了,这会子我忙什么,等稍微安定下来,我不愿忙,这里也自会门庭若市。”   毕竟先帝的妃嫔之中,严雪是如今宫中资历跟品级最高的了,且又向来很得皇帝敬慕,将来这些秀女们不管如何都得过来拜见讨好的。   琉璃知道她是个极聪明的人,便不跟她拐弯抹角,因问道:“既如此,太妃可见过那些女孩子了?不知觉着有没有什么格外好的?”   “这些都是世家高门的小姐姑娘们,也算是百里挑一,千里挑一,个个都是出类拔萃的了。”严雪说着道:“何况我多半只闻其名不见其人,所知道的里头,最熟悉的莫过于郑家那两个姑娘了。好像皇上也格外青眼郑佳慧。”   琉璃略略踌躇,终于问道:“太妃觉着郑佳慧如何?”   严雪笑笑,抬眸道:“如果是婆婆挑选儿媳妇,用心虽好,只是还有一句话……所谓‘儿大不由娘’呀。”   琉璃无声一叹,低下头去。   严雪举手把桌上的黑白子挑拣着分开装盛,看琉璃一眼,又道:“其实说句真心话,倒也不用格外费心操劳的,我看皇上的性情,很像是先帝。虽然天生风流,但也极有分寸,心里有数着呢……”   说到这里,严雪抬手在琉璃的手背上轻轻一握,眼睛望着她,似要再说什么,却又并没有出口,只摇头笑道:“可千万别还当他是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呀。”这话意味深长,似有他意。   琉璃本正是为了选秀的事来询问严雪,毕竟以她现在的身份……只要朱儆不主动跟她提选妃的事,她仿佛也不便先行开口。   但一直坐视不理,却又放不下这颗心。因此才想到严雪,以她太妃的身份还是能跟朱儆商议的,关键时候可以点拨点拨小皇帝。   可严雪却像是不愿插手的姿态,琉璃不愿过分为难,便向着她点点头道:“您说的是。”   两人正说到这里,就见先前派出去的那宫女急匆匆地跑了进来,上气不接下气道:“娘娘,不好了……”   严雪一怔:“别急,慢慢说,发生何事?”   宫女道:“范姑娘、跟秀女打起来了!”   严雪跟琉璃两人不敢怠慢,一起出了黛烟宫,往前方秀安宫方向而去。   走不多时,就见太监宫女三三两两地,看他们来到,忙都低头退避。   又片刻,远远地看见明澈立在原地,身边站着个宫女,地上半躺着一个人,瞧着像是个内侍,还有个女孩子正惊怒叫道:“岂有此理,范明澈,你也太大胆了!”   明澈丝毫不惧,叉腰道:“我就大胆了怎么着,有本事去皇帝哥哥那里告我呀。”   严雪听见了,便似笑非笑地看了琉璃一眼。   琉璃早红了脸,厉声喝道:“明澈!” 第113章 天机   琉璃只听明澈这样盛气凌人似的,且又当着严雪的面,瞬间脸便红了。   那边,明澈因听见了琉璃喝止,早乖乖地回过身来。   这瞬间琉璃走到跟前,带着微愠问道:“你在胡闹什么?”   因走近了看的越发明白,地上原本躺着个内侍,捂着肚子,脸色扭曲,他身边站着的,竟是郑家的佳颖,身边还有另一个不知名的秀女。   明澈忙说:“母亲,我没胡闹,是他们先动手的。”   因众人也看见太妃驾到,都忙着近前行礼,郑佳颖也忙垂了头,跟那秀女一起见礼。   严雪便问:“这里是怎么了?”   在场几个面面相觑,明澈忍不住正要说,却给琉璃以眼神制止。   还是郑佳颖开口道:“禀告太妃娘娘,方才是这奴才走路撞了齐秀女,我们因说了她两句,不巧给范姑娘撞见,不由分说就……”   明澈一脸不耐烦,也不顾琉璃阻拦,就嗤之以鼻地说道:“说的倒是轻巧,你若只说了她两句,我难道就不依了?明明是你们动手打她。”   又把那宫女拉了出来,道:“苏叶,你抬起头来给太妃娘娘看看。”   原来这被打的宫女正是伺候上书房的苏叶,闻言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来,果然见她左右脸颊都是红肿着的,这苏叶生得肤白,通红的指引压在脸上显得触目惊心。   严雪环顾在场之人,目光落在郑佳颖身上:“郑姑娘,这可是真的?”   从郑氏夫人还在宫里的时候开始,郑佳颖跟郑佳慧两人时常出入宫闱,也常去给严雪拜礼请安,自然跟那些原本连太妃一面儿都没见过的秀女强上百倍。   郑佳颖便也是这么想的,因说道:“太妃娘娘,是这奴才撞了人还不知错,所以小太监才教训了她一下,虽有些急躁,原本也不是什么大事……”   严雪听到这里,便不等她说下去:“你是才进宫的秀女,怎么就敢在宫中耍这样大的威风,难道不知道这个苏叶是伺候皇上跟前的人?你就敢这样打她,叫皇上的脸上怎么过得去。”   郑佳颖没想到严雪会这样说,顿时色变:“娘娘,我们没有这个意思,只不过,是、是觉着这奴才她做事不谨慎,生恐她在皇上跟前也这样冒失,才叫她警醒些长个记性的……求娘娘明鉴。”她这也算是急中生智,找了个不错的借口。   她旁边的那秀女也吓得脸色发白:“求娘娘宽恕。”   严雪淡淡道:“苏叶有什么不妥不好之处,皇上自会发落,且皇上底下还有公公跟嬷嬷们管束,很不用你们越俎代庖的。且你们才进宫,宫中的规矩还没学妥当呢,怎么就敢出来管闲事?这次就罢了,若还有下回,我就不能再视而不见了。”   直到听严雪说了最后那句,郑佳颖跟齐秀女才松了口气,这会儿两人也不敢再计较明澈打人的事了,行礼过后便灰溜溜地去了。   明澈见两人走了,便笑道:“太妃娘娘,你发落的虽然好,只是便宜了他们。”   琉璃又瞪她一眼,严雪却俯身微笑道:“小明澈,我是不想叫你再多在宫里树敌呢。你怎么反而不领情?”   明澈吐吐舌头:“娘娘虽然是好意,但我看那个郑姑娘心里一定恨死我了。”   严雪笑道:“她若是个知趣的就罢了,若是不知好歹,也是她造化到了。”因转头看着苏叶:“你是怎么惹了她们了?”   苏叶的眼圈发红,眼里带泪,听严雪问,只说道:“是奴婢冒失,惹怒了两位秀女,奴婢甘愿认罚。”   明澈忙道:“这可是胡说,我明明看到是那个郑佳颖把姓齐的撞了一下,她才撞到你身上的,他们反而说是你撞人,就叫小太监打你……你怎么也不跟太妃娘娘分辩明白?难道还是怕他们?”   苏叶哀求地看着她:“姑娘……”   明澈虽聪明,到底年幼,尚不知这人情世故的玄妙。   严雪却早知道了,便对苏叶道:“你去叫人弄点冰,把脸敷一敷吧,免得给皇上看出来。”   苏叶如释重负,行了礼退后,将走的时候又看看明澈。   明澈却因为她不说实情,正有些气鼓鼓的,也不理她。苏叶只好低着头走了。   这会儿除了琉璃跟黛烟宫贴身的,再无别人,严雪就对明澈说道:“苏叶不比你,你来去自如的,且还有父有母的庇护,还有皇上疼爱……她是没什么靠山的小宫女,以后还得在这宫里长久住着,怎么敢跟郑国公府的人作对呢?她方才谁的是非也不说,只把事揽在自己身上,足见她是个聪明人。”   明澈这才懂,但又气闷道:“难道就算是受了委屈也不能说?今儿是给我看见了,倘若没给我看见呢?”   严雪笑道:“一点子皮肉之苦又算了的什么?在这宫里最要紧的是韬光隐晦……”   不知不觉说到这里,严雪却又停了口:她本来想跟明澈说,假如明澈没撞破这件事,以苏叶的隐忍小心,吃点苦只怕也就混过去了,但今日这样闹出来,却不知以后如何了。   但明澈这样年纪,能有如此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侠义心肠已经是极为难得,难道还要她更明白这些大人们的玄虚厚黑之论?   于是严雪只是微笑停了口。   谁知琉璃在旁听着,不免多看了她几眼,望着严雪淡然的神情,心中竟想起当初同为妃嫔时候的光景,“韬光隐晦”四个字,严雪可谓做到了淋漓尽致。   过了这段风波,严雪道:“皇上这会儿不知得了空没有。”话音未落,忽见陈冲领着几个小太监匆匆而来,原来是来请琉璃跟明澈过去的。   严雪道:“先前下了半天棋,又出来站了这半晌,我乏了。”于是分道扬镳,她自回黛烟宫,琉璃跟明澈随着陈冲去景泰殿。   往景泰殿走的路上,陈冲便问起方才之事,原来他隐约听人提起,只不知详细。   明澈心中在琢磨方才严雪说的那几句话,琉璃略说了两句,道:“是明澈人小不懂事,还以为他们之间有什么了不得呢,以后要好好教教她,女孩子家怎好随便动手。”   陈冲却转头笑道:“我还要赞姑娘呢,这样小的年纪,把个大人都打倒了,岂不厉害?”   琉璃哑然失笑:“这像是什么话,惯的她更得了意。”   这会儿明澈自己出神,那两个小太监头前带路,陈冲便压低声音问琉璃道:“您觉着,苏叶那丫头怎么样?”   琉璃道:“那个小宫女?倒是极懂事的,看着也乖巧。”   陈冲笑笑,又道:“皇上像是喜欢她呢。”   琉璃愕然。   陈冲道:“这宫里没谁是傻子,我想郑家姑娘必然是看出来了,所以今儿这场不是巧合,是他们故意找茬罢了。”   琉璃惊疑非常:“皇上、真的喜欢那丫头?”   “其实也未必是喜欢,毕竟奴婢不懂这些男女之事,只不过……”陈冲意味深长道:“皇上毕竟长大了,得有个人在身边了,喜欢也好,一时兴起也罢,总归得有那么个人。”   琉璃满心失语,茫然之际,听陈冲又说道:“您觉着,苏叶这丫头跟郑家两个丫头比,皇上更喜欢哪个?”   琉璃更加反应不过来,便问:“公公是伺候皇上身边的,只怕最明白他的心意?”   陈冲笑道:“这可未必,要不怎么有‘君心似海’这句话呢。罢了,不管皇上喜欢谁,都是他们的造化,横竖快点为皇家开枝散叶,才是最要紧的。”   ***   议事的臣子们才散,殿内新又焚了龙涎香。   琉璃嗅着那熟悉的香气,望着面前容貌英武俊美的少年君王——从最初那个软软嫩嫩只会在自己怀中撒娇的小奶娃,朱儆正在迅速变成一个合格的帝王。   他的眉眼、尤其是神采,像极了当年的先帝,只是身上少了一份风流气质,多了几分明锐清冷,这自然是因为朱儆跟朱睿琮两人的身世大相径庭所致。   对琉璃来说,从意识到儆儿长大后,每一次见到他,琉璃心中都有一种忐忑之感,这种心情,大概就像是望着雏鸟羽翼渐丰,于是振翅而起远走高飞的日子也不远了,又是欣慰期待,又是惶恐不舍。   再一想方才陈冲提起的那些话,心头滋味更是难以描述。   朱儆道:“听说先前你们在黛烟宫?太妃可好?”   琉璃正在出神,并未答话,明澈见她不言语,便道:“回皇帝哥哥,太妃娘娘好的很呢,先前还赢了公主的棋。”   朱儆将目光从琉璃面上挪开,望着明澈笑道:“是吗?朕怎么听说,有人在外头打架,引得太妃也出去看了呢?”   琉璃听了这句才反应过来,虽知道那件事未必瞒得过朱儆,但没想到这么快他就已经知道了。   明澈也眨巴着双眼问道:“皇帝哥哥,你都知道了?”   朱儆捏了捏她的鼻子:“是呀,好事不出门,恶事传千里,明澈,你又惹事生非啦。”   以明澈的性子,立刻就要把真相说出来,但想到之前严雪的话,明澈犹豫了会儿,终于也老气横秋的叹道:“算啦,都是我的错好了。皇帝哥哥,我惹了你的秀女们不高兴,你要怎么责罚我呀?”   朱儆的嘴角一动却又忍住:“你怎么错了?”   这会儿琉璃已经看出朱儆仿佛并不是真心责怪明澈,于是按捺住要解释之意,只是含笑静静看着。   明澈皱着眉心道:“我想……大概是好心办坏事。唉!做人可真艰难呀!”长长一叹,无奈地拍拍额头。   “你……”朱儆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手揉着肚子俯身道:“明澈,真有你的。”   明澈见他突然转怒为喜,不解地望着他:“皇帝哥哥,你怎么了?”   朱儆因突然笑的厉害,肚子竟有些疼,便敛了笑道:“没什么。”   琉璃因看见朱儆的动作,早走了过来,扶着他手臂问道:“觉着怎么样?必然是岔了气儿,别大笑大说的了。”   本能地伸手要给他揉一揉肚子,突然醒悟已经不是小时候了,手还没碰到龙袍,就缩了回来。   朱儆早留意到这个动作,见琉璃缩手,却也又不动声色地转开头去。   这会儿陈冲也上前来,同琉璃扶着朱儆坐下,陈冲因笑道:“这些日子来,这是第一次见皇上这样开怀大笑。”   朱儆定了定神,喝了口茶,对琉璃说道:“对了,今儿怎么没带明德一起来?”   琉璃说道:“前些日子受了点风寒,索性叫他在家里多将养一段时候,养好了再来给皇上请安。”   朱儆拧眉:“怎么没请太医?”   琉璃道:“只是一点小症候,不用惊动太医。”   朱儆摇头道:“以后不能再忌讳这些,若有什么延误,是不得了的。”   琉璃被他这句话,弄得心里暖暖的。便道:“好,就听你的。”   这会儿明澈趴在桌子另一边,打量着他们,听到这里便道:“最近宫里不是选了好多秀女吗,这样热闹轰动,我以为皇帝哥哥一定喜欢的了不得,怎么陈公公说你没大笑过呢。”   朱儆一笑道:“因为她们都没有明澈这样逗趣可爱。”   明澈不禁也露出笑容,只是笑了会儿,却又皱眉起来。   朱儆见她似有心事,便问道:“怎么了?”   明澈说道:“我听说秀女们都是官宦家的小姐,唉,可惜我年纪还差一点,如果我也够了十三岁,就也进宫来陪着皇帝哥哥,这样皇帝哥哥也能多笑几次,岂不好?”她的表情有些惆怅,语气却极认真。   朱儆心头一震,不知为何竟看向琉璃,却见琉璃也是神情大变,赶着斥道:“还不住口!怎么更加胡说起来!”   这一次,竟比方才在外头打架的语气还重些,明澈也听出不对,吓得呆呆住口。 第114章 南下   朱儆见明澈吓得呆呆的,忙转过来把她拉住:“明澈别怕。”又笑对琉璃道:“这不过是童言无忌的话,没什么要紧的。”   琉璃也醒悟自己似乎反应太过,不该对明澈这样疾言厉色,毕竟她小孩子家,又知道些什么?只是因为朱儆自小儿就宠爱她,所以她也心里敬爱皇帝哥哥罢了。   又听朱儆这样说,琉璃顺势缓和了脸色,俯身对明澈道:“好孩子,那不是可以玩笑的话,明澈记着,以后再也不说了,好不好?”   明澈眼中已经有泪在打转,见朱儆护着自己,又听母亲重新温声好气地跟自己说话,才生生地又把泪忍了回去,乖巧地点点头道:“知道了母亲,明澈记住了。”   朱儆听她强忍着哽咽回答,竟十分心疼,忙又笑着对她说道:“对了,前儿御花园里的梅花鹿生了小鹿,走起路来都歪歪扭扭的,甚是可爱,你要不要去看?”   明澈眼睛一亮,又不敢立即回答,转头看着琉璃的意思。   琉璃心头一叹,笑道:“想去就去吧。只是好好听话,别又闯祸。”   明澈才破涕为笑,跟着朱儆一块儿去了。   ***   这日,范垣并未回府,只派人回来说内阁事务繁忙,叫琉璃早早休息不必等他。   琉璃隐约听说,最近南边不大太平,似乎是跟南安王有关。于是早早地吃了饭,洗了澡,又哄着明德睡觉。   小男孩很是听话,不多时就已经睡着。琉璃又去看望明澈,奶娘小声说:“姑娘今天不知怎么,才睡着呢。”   琉璃走到里间,看明澈果然合着双眸睡着了,一只小小地胳膊伸在外头,琉璃小心握起来放在被子底下,又轻轻地摸了摸她的额头,望着明澈乖觉安静的样子,心中极为后悔今日在宫里对她那样大声。   看了小丫头半天,琉璃在明澈的脸颊上亲了口,这才恋恋不舍地起身离开了。   次日下午,范垣才回来。琉璃吩咐丫头准备饭菜。   范垣换了衣裳,坐了吃饭。吃了几口菜,却隐隐地透出些心不在焉。   琉璃本想着昨日宫里的事,可见范垣如此情形,便知道他心里在算计正事,于是并不插嘴,只默默地捡了些菜放在他跟前。   范垣一边出神,一边夹菜吃,不知不觉把琉璃夹给他的都吃了,半晌才发觉,一时哑然失笑。   琉璃道:“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范垣身为首辅,这些年来什么风雨都经历过,朝上事务再重再忙,只要回到府里,终究是得先放下的,像是现在这种恍惚的模样却极少见,所以琉璃暗猜一定是出了大事。   且先前有南安王作乱的消息,只怕跟这个脱不了干系。   范垣见她问起来,才道:“没什么大碍,只是……”   “怎么样?”   范垣凝神看她,过了半天才笑道:“前两日我跟大哥闲话,他跟我说起来,离开江南这许多年了,倒是有些想念,且如今他又成家立业了,所以想抽空回去看看,拜祭拜祭祖先之类。”   琉璃道:“是吗?我怎么没听哥哥说起过?他真要回去?”   因温家先前种种凉薄,让养谦的心都冷了,只不过如今总算功成名就,且故土难离,如果说偶然起了思乡的念头,倒也是有的。   范垣道:“也许他还没想妥当,等想好了自会跟你说。”   倒也是这个理,琉璃点头。   范垣瞥着她,忽然说道:“师妹,如果大哥回乡祭祖,你去不去?”   琉璃并没想到这个,眨眨眼道:“若是以前我是得跟着的,不过如今……”她毕竟是嫁了人,且又有了明澈跟明德,且拜天祭祖这种事,只要男丁出面便可,何况还有范垣在京内呢。   范垣知道此意,便笑道:“你去倒也无妨,反而极好的。我近来也寻思着,你一直都在京城里,别的地方竟没去过,岂不闷坏了?我时常想抽空带你跟孩子们出去看看天下风光,消散清闲些,怎奈总无时间,如今更忙的回家一趟都是难得的,所以我想,若是大哥定了下来,你不如也趁机跟他走这一趟,祭祖之类的倒是不算什么,就权当是游山玩水了。”   他的声音温和,面上带笑,琉璃又听见“游山玩水”四个字,更是心旷神怡。   正双眼发光,突然间又觉出不对,忙回过神来问道:“那你呢?也一块儿吗?”   范垣道:“我……我如今脱不了身,若我得闲,我自个儿就带你们出去了,还等到这会儿么?”   “那我也不去。”琉璃即刻摇头:“你不去,我们如何玩的安心。何况我们都去了,剩下你一个在京里?这像是什么话。”   范垣把筷子放下,握住她的手道:“你瞧我最近忙的分身乏术,因不能总陪着你们,心里不自在的很呢。你们若是能随着大哥出去走走,我才安心。而且明澈明德眼见大了,这个时候,正可以带着他们出去四处走走,开开眼界。”   琉璃听着范垣所说,觉得很有道理,但若说真的叫他一人在京城,自己反而去游山玩水,却又做不出来。   琉璃便皱了眉:“就算不能常陪着我们,好歹隔三岔五就能见着,如果去南边,这样一来一往的就得数月,我可受不了。”   “你怎么又犯了小孩子脾气,”范垣闻言笑:“你想想看,大哥若真的成行,岳母一定会跟从的,她毕竟是土生土长的南边的人,我早就听她说过几次思乡,要回去看看的……难道她会放心离了你在京里?这样吧,我答应你,如果我得了闲,便也快马加鞭地跟着去南边找你们,你说如何?”   琉璃听了最后这句,才又心动,便哼道:“那我也得再想想罢了。”   因为这件事,琉璃便忘了跟范垣再说宫里的事,范垣吃了饭,又抱了一回明澈跟明德,便又急急地去了。   琉璃送他到门口,望着他的背影,不由叹了口气,心想:“‘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先前还不知道什么意思,只以为是轻狂的话,唉,原来竟是这个滋味。”   又过两日,果然养谦跟琉璃说起要回南边祭祖的事,也说温姨妈跟宣仪公主,沛儒跟沛道两个小孩子都要同行,温姨妈又劝琉璃,叫她带了明澈跟明德一块儿。   琉璃本还在犹豫,碍不过养谦跟温姨妈轮番劝说,又想到范垣劝自己的那些话,到底答应了。   临行之前,琉璃特带了两个孩子进宫了一趟,跟朱儆说起此事。   小皇帝听了,似有忖度之意,半晌没有开口。   过了好长一段时间,才又问启程的日期,去多少日子等,琉璃一一说了。   朱儆听完,笑道:“江南那个地方是极好的,若我得闲,也要跟着你们一块儿去才好。”说到这儿便站起身,走到三人身旁,先是抱了抱明德,叹道:“越来越沉了,不出几年,就能长成大人了。”   把明德放下,又对明澈道:“明澈也要去江南吗?”   明澈点头:“是呀,皇帝哥哥也跟我们一块儿去吧。”   朱儆扬首长笑,才又说道:“皇帝哥哥终究是去不成的,不如……明澈留下来在宫里陪哥哥吧?”   明澈张口才要回答,突然又停下来,她想了想,摇头说:“不啦,宫里有秀女陪着皇帝哥哥。”   朱儆一怔,对琉璃说道:“她还想着上次的事呢。”又对明澈道:“如果明澈在宫里,不必非得当秀女,那你可愿意不愿意啊?”   明澈十分机灵:“不当秀女,那当什么?”   “那……”朱儆哑然笑道:“就当个威风凛凛的……女官、管着他们所有人好不好?”   明澈听见“威风凛凛”四字,忍不住拍手笑道:“好呀好呀!这个可真是极好的。”又忙问琉璃:“母亲您说呢?”   琉璃见朱儆故意逗弄明澈,便也笑着点头。   事情既已经定下来,温姨妈自又去了那府里同冯夫人知会过了。冯夫人虽跟姊妹有些生疏,可听她要回乡探亲,一时半会又见不着人了,不免感伤。   启程的时候,正是盛夏炎炎。明澈虽一心向往到外头见识见识,可因要跟范垣离别,心中极为不舍,出发前夜,特跟明德一块儿过来,跟琉璃范垣一块儿,一家子挤着一张床睡了。   次日早上范垣送别的时候,两个小娃都泪眼汪汪,惹得琉璃又生出不舍之意,几乎要改变主意留下来。   还是范垣把两个孩子亲自抱上了马车,又同琉璃说了好些话,无非是叫她处处留心,最要紧是照顾好自己跟两个孩子,凡事要听养谦的等等,又耳鬓厮磨的,在她脸颊边吻了无数次,引得府里府外的人皆都侧目,两人情深如许,却也顾不得了。   这一行人晓行夜宿,又因为带着老幼妇孺,所以也走的很不快,一直将入了冬,才摸到了江浙地界。   因为人多,尤其是明澈,沛儒,明德都能跑能说了,有孩子在的地方,自然不乏声响,就算平淡里也能闹腾出来,何况这一路上有无限的新奇景致,也有无限的好玩之物,所以更加热闹了。   只是在这不尽的欢喜之中,琉璃却时不时地想起在京师的范垣,所见景致里因为少了一人,总像是少了最好的那部分,心中无限遗憾。   只能暗暗打定主意,以后一定要拖着范垣再走一次江南道。   然而就在众人抵达了姑苏,安顿妥当之时,琉璃无意中听说了一个消息。   坊间盛传,南安王在辖地举兵谋反,为免大肆的刀兵之灾连累百姓,朝廷已经派了特使前去和谈,希望将这场兵祸消弭于无形。   这特使并非别人,竟正是范垣。 第115章 回京   且说琉璃听了这种话,起初只以为是谣传,就想先问一问养谦。   只是因为才回了本地方,昔日那些跟温养谦相交的知己好友,以及那些闻讯慕名而来的才子以及乡绅们络绎不绝,且还要张罗祭祖的种种,跟温家的人接洽,所以养谦这数日来忙的脚不沾地。   温姨妈也被许多老妯娌围住,说长道短,只有宣仪公主跟琉璃因为身份特殊,大家不敢来罗唣。   这日,琉璃来至宣仪公主下榻卧房。   公主正逗弄沛道,见琉璃来了,便款款站起身来,笑着招呼道:“妹妹来了。”   两人看了会儿沛道,宣仪问道:“明澈跟明德也跟着老夫人出门了?”   今日温姨妈去了她的本族冯氏一族那边做客,便带了明澈明德以及沛儒三个一块儿过去凑趣喜乐。   琉璃道:“沛道要再大一岁,只怕也就抱着去了。”因又问道:“哥哥还没回来?”   宣仪道:“可不是?昨儿晚上好不容易回来,却喝的烂醉,今日本来说身子不适,可还是架不住那许多盛情邀请,不好不去。”   琉璃便问:“何至于就忙的这样,终不能为了应酬坏了身体。”   宣仪点头:“我也这样劝说过,可毕竟是外头的正经事,到底不好插嘴。”   琉璃见屋内并无别人,忖度片刻,才开口道:“公主虽是皇族之尊,但对我而言毕竟不是外人,有些话我就直说了。”   宣仪道:“妹妹请说无妨。”   琉璃问道:“先前坊间传的,朝廷派了特使去南边的事,公主可知道吗?”   宣仪垂了眼皮:“实不相瞒,我也只知道些皮毛罢了。”   “真的是派了四爷去?那……可有凶险?”   过了片刻,宣仪才回答道:“若说此行没有凶险,那是骗人的话。”   琉璃的心本就绷紧,此刻心弦越发紧了几分。   宣仪握住她的手:“但正因为如此凶险,大概才得范大人亲自出马。朝廷当然不怕打仗,只是一旦动刀兵,便要耗费人力财力,且又涂炭生灵,如果范大人这一去能够成功劝降南安王,便等同救了万千百姓的性命,自然善莫大焉。”   琉璃原本还有些慌张,此时反静了下来:“公主觉着,这一去的胜算多少?”   宣仪的唇动了动:“胜算……极低。”   南安王蓄谋多年,一朝而动,怎会因为听了三言两语而改变主意。这简直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琉璃又问:“那为什么皇上要派四爷去?”   宣仪深深看她一眼:“你可知道,南安王图谋不轨之心其实数年前就昭然若揭,且那一次皇上在街头遇刺,传说也是南安王的手笔,为什么朝廷却并没有下令重罚,满朝文武也言辞含糊,只是暧昧不清地弹压着?”   琉璃摇头。宣仪叹道:“归根到底,不过是因为皇家血脉单薄罢了。当时皇上年幼,行事又常常出乎所料,因此满朝文武里竟有一半儿是不大肯信皇上的,若是皇上有个什么‘差错’……国不可一日无君,这天下总得有个皇族之人来主持大局,不然将天下大乱,所以这是一条无可选择的后路。”   琉璃微睁双眼,心怦怦乱跳。   宣仪道:“现在皇上终于长大了,而且行事初见明君之象,且已经开始选拔秀女,将来子嗣之事,应该不成问题。偏这时候南安王也按捺不住,毕竟先前南安王也是在盼着皇上有个什么差错,他可以顺顺利利无波无澜的取而代之,谁知道这许多年来皇上竟成长的这样快,这样好呢?南安王知道皇上选秀,明白已经等不到他需要的机会了,也许他已经丧失了再等下去的耐心,所以……他一定得起兵。”   琉璃心乱。   她一向疏于政事,听宣仪说了这许多,只觉得太阳穴嗵嗵乱撞。   在她想着朱儆告别出京那次,朱儆的神情又浮现眼前,琉璃忙摇头挥去:“那,那剿灭南安王就是了,为什么还要多此一举的和谈?”   宣仪道:“和谈是为了天下百姓着想,但凡百姓闻听皇上如此仁政,自然感恩戴德莫不雀跃的,虽然明知道和谈没有结果,但和谈此举,已经得了民心。”   “可是那和谈的特使要如何?这样去跟南安王接洽,岂不是自投罗网?”   宣仪不答。眼中藏着一个不能说的残忍推想。   特使自然是不受南安王待见的,如果惹怒了这反叛之人,一气之下也许反而会杀特使明志,但一旦特使身死,满朝文武自然不会再为南安王出头说话,只会同仇敌忾,如此一来,既得了民心,又得了战力。   至于还有没有其他不可告人的秘密原因,那就更加不能说了。   半晌,琉璃屏住呼吸:“皇上、这是皇上的意思?”   宣仪摇头道:“我不知是不是皇上的意思,只是听人这样说的。当时南安王那边的风声还没有这样紧呢。”   “听谁说的?”   “这人你也认识,正是严太妃。”   接下来又问了宣仪些什么,琉璃几乎都记不得了。   听见严雪的名字后,她的耳畔又响起那天在黛烟宫,严雪似笑非笑说:可千万别把皇上还当作以前的小孩子呀。   琉璃记得自己起身走了出来,身后沛道咿咿呀呀地叫她,她却再听不见其他的声响。   宣仪公主见她失魂落魄的,便赶过来拉住,轻声劝道:“其实,以四爷的为人,早就知道自己将被派去跟南安王接洽,但他之所以不跟你说,自是为了你着想。”   琉璃不由自主揉了揉太阳穴上,喃喃道:“是呀,正是为了我们着想,所以才叫我们跟着哥哥来到南边,想必是为了避祸。”   宣仪忙道:“怕也没有这样严重,只是事情赶巧在一起了而已。”   琉璃勉强向她一笑:“等哥哥回来,且告诉他叫他不要避着我了,这几天哥哥一直避而不见,我就知道这其中必定有事。想必是四爷事先跟哥哥交过什么底儿,对不对?”   宣仪公主紧闭双唇。   其实琉璃震惊的,一则是范垣对自己的隐瞒,第二,却是朱儆的意图。   若说范垣是怕自己知道了担心,故意调虎离山,倒也是有的。但如果派范垣去做这种必死的差事,这旨意出自朱儆,那朱儆的心意如何,却叫人心惊胆战。再加上严雪的警言在前……   ***   温家上上下下,在姑苏一直住了近两个月。   期间陆陆续续传来朝廷对南安王的种种消息,比如南安王囚禁了前去和谈的使者,并杀了几人的头挂在城墙上上示威。   又有的说,南安王只是把那几人招降了,为首的范垣更是投奔了南安王麾下,所以原先住在京内的范府女眷以及子女,也都早早地离开……也许早到了南安王那边了。   琉璃听了前一个传言,惊得昏厥在地。等不多久又听说后面一个的,心才稍安。   战事也有进展,起初是南安王的随属占据上风,但朝廷派出了兵部谢岩将军,这却是个功勋卓著经验丰富的可靠干将,当初平土司之乱,还是范垣亲自举荐的。果然谢岩不同凡响,率兵直迎上南安王属部,两军激战三昼夜,谢将军初战告捷。   因听了太多扑朔迷离不真的话,琉璃也习以为常了。   不能淡定的,反而是小的们,比如明澈跟沛儒,两个人在外头玩耍的时候因为听见有人非议范垣,便一唱一和地把那人给作弄了。   明澈虽报了仇,意却难平,她因从没听过那些话,便跑回来询问琉璃自个儿的父亲如何了。   琉璃望着女孩子晶莹的双眼,只得强颜欢笑说范垣无事,说他目下正在京师,若得闲就会追过来跟他们一起。   这话哄哄年纪还小的明德自然无妨,然而明澈天生敏锐,早发现琉璃眼神闪烁眼圈微红,何况沛儒又是个心细的,因此两人竟不能信。   明澈是个最大胆的,沛儒又唯她马首是瞻,明澈因为惦记范垣心切,竟想出一个荒唐至极的法子,那就是他们再行南下,自己去探看究竟。   幸而养谦发现的快,不然的话两个小孩只怕要跑出了苏扬地界。   范垣的消息并没等到真切,京内却传来了意料之外的圣旨。   圣旨上命温家一行人迅速回京,却并没有详说为什么。   琉璃在得知范垣隐瞒自己之后,本立刻想返回京城,但她记得范垣临别的话,因相信他,便不肯怀疑。   加上温养谦在旁劝慰,才好歹在姑苏熬了这一个多月。   出门的时候,兴高采烈,欢天喜地,如今返回,众人却一概鸦雀无声,连最聒噪的明澈都一反常态地沉默。   这日在车内,明澈突然问琉璃:“母亲,父亲会死吗?”   琉璃忙喝道:“那里听来的胡说的话!”   明澈说道:“我怎么听说,皇帝哥哥不待见父亲,所以特叫他去送死的呢。”   琉璃呼吸都停了,本能地驳斥道:“别跟着信口瞎说,没有的事!”   明澈也不哭不吵,只是默默地看着琉璃。   琉璃给这小小的女孩子看的心里发毛,只得哄道:“好孩子,别去胡思乱想。你父亲绝不会有事。”   明澈道:“但是他们都在说父亲给那蛮王杀死了。”语气微冷,却不自禁竟带了些许哭腔。   琉璃忙把明澈抱入怀中,百般安抚,只是她虽然相信范垣,但这段日子也没得他的只言片语,一丝一毫确凿信息都没有,由不得心里发虚。   明德本在旁边睡着了,听到姐姐的声音异常便醒了过来,他也悄悄爬过来靠在琉璃的怀中:“母亲。”   琉璃正有些凄惶,以为明德也害怕,才要安慰,却听明德道:“姐姐别怕,母亲也别怕,还有明德呢。”   听了这句,琉璃先前的隐忍瞬间便像是给泪水冲垮的大堤一样,只不肯让小孩子看见自己落泪,免得母子母女们抱头痛哭的,更不成样子,于是转开头去,假作不经意地擦泪。   只听明澈咬牙说道:“我不怕,母亲也不必怕,若有人有份加害父亲,我一定会给父亲报仇!”   这一路没有原先的悠闲自在,虽然不至于餐风露宿,却也是急行忙赶,不敢怠慢。   回到京城的时候,正是入秋,秋雨淅淅沥沥,湿冷入骨。   如今京内最轰动的消息,却并不是南安王如何,毕竟谢将军大捷,南安王战死,此事早就成了昨日黄花,不足为奇。   当下传的最盛的消息,却是宫里有位新封的苏美人,竟怀了身孕。   对满朝文武跟黎民百姓而言,这自然是个再好不过的消息了,一时竟没有人过分关心在剿灭南安王一战中行迹成谜的范大人。 第116章 决裂   回到京师,府里才刚安顿,琉璃顾不得休息,更换了品服便要入宫去。   明澈拉着她的衣袖,求着要一同进宫。   琉璃百般安抚,只说:“娘是有一件正经事,改天再带你去。你乖乖地在家里陪着弟弟,别叫他哭,也别叫他饿着。好不好?”   明澈听了这个,勉强答应,不再苦求。   且说琉璃进了宫,是陈冲亲自来接的,这一年多不见,陈公公的鬓发越发白了,腰身也见了伛偻。   往内而行之时,琉璃突然问道:“公公,那位苏美人,是不是就是先前的那个小宫女,叫做什么苏……”   “是,叫做苏叶的。”陈冲点头,望她身边走近了一步。   琉璃低声道:“她真的怀了身孕吗?”   陈冲笑道:“是呢,已经快到月份啦。”   “真快,”琉璃的眼神恍惚了一下,忽地又问道:“这位苏美人,是公公的人?”   陈冲闻言回头,眼中惊讶之色一闪而过,取而代之的是三分笑意:“老奴何德何能,只不过……兴许、也可以这么说。”   上次苏夜给郑佳颖找茬,偏给明澈打断,陈冲特跟琉璃说过一番话。   此后琉璃回想,心中已有所悟。   陈冲虽是首领太监,但向来跟郑氏并不对付,而在郑氏一族的人眼里,陈冲自然是皇太后陈琉璃的人,也跟范垣“沆瀣一气”。   先前郑家姊妹频频入宫,以陈冲的心性,如何会不了解郑氏的用意,只是先前郑氏夫人还在,辖制着陈冲,他无法轻举妄动。   及至皇上选妃,郑家姊妹是其中佼佼者,迟早晚会脱颖而出,所以在这时候,安排一个、或几个自己人在后宫里,就成为当务之急。   苏叶身份卑微,虽不是个最佳人选,但胜在能比寻常秀女更方便地接近朱儆。   可如今听陈冲的口吻,虽然承认了苏叶的安排跟他脱不了干系,但似乎……底下还有一层。   忽然间琉璃想到了一个人。   她心头震动,情不自禁地就想问,但话到嘴边,却又忍住,这里毕竟不是说话的地方。   陈冲嘉许地看她一眼,又问说道:“听说范大人失了踪,生死不明,您可听说什么消息了没有?”   琉璃道:“仍是一点消息也没有,公公呢?”   陈冲苦笑:“我整天在宫里坐井观天罢了。不过我想,吉人自有天相,范大人又是那样无所不能似的人物,必然会逢凶化吉,所以夫人暂且宽心。”   陈冲引着琉璃进了景泰殿,便退了出来,其他的太监宫女也尾随鱼贯而出。   殿内只剩下了琉璃跟朱儆。   原本琉璃见了朱儆都从没有主动行礼的,可是此刻望着桌子后那容貌俊美气质凌人的少年,眼前依稀竟似出现先帝青年时候的样貌。   几乎就忍不住屈膝行礼下去。   正有些恍惚,小皇帝已经搁笔,从桌后转了出来   他抬手扶住琉璃的手臂,和颜悦色:“脸色不大好,是因为一路劳累?朕听说你们今儿才回京,还以为你会在家里多歇息两日再来,怎么这样着急就进宫了?”   以前那个靠在自己怀中撒娇的小奶娃,终于一去不回了。   琉璃定了定神:“我是为了什么进宫,皇上不知道?”   如此单刀直入,让朱儆慢慢地放了手:“你……是为了范垣吗?”   琉璃道:“正是。”   “范垣的事,朕也觉着遗憾的很,已经派了大批人马前去找寻他的下落,一旦有消息……”   “我不想听那些。”   朱儆眉头一蹙,回过头来。   琉璃道:“皇上为什么要叫范垣去跟南安王议和?我在南边听路人说起来,都说南安王已丧心病狂,议和只是空中楼阁,皇上这样睿智,自然早也明了,怎么会做这种无谓之举?”   “你在质问我呀,”朱儆笑了笑,道:“先前南安王起事,我本来是想即刻发兵的,是范垣说为了尽量减少战祸弥漫,生灵涂炭,要先派人议和,满朝文武里,他是第一个手眼通天的,朝臣们都保举,他自己也愿意为国效劳,朕心想着兴许他能成事,所以才许他去了,至于后来生出意外,却是谁也不想的,朕也料不到。”   琉璃道:“你真的没料到?还是早就因为料到了才叫他去?”   朱儆吃了一惊,吃惊的样子惟妙惟肖,难分真假。   “这是什么话,”朱儆道:“他毕竟是朝廷的中流砥柱,若知道了会是那样惨烈的局面,朕怎么会自毁长城?”   琉璃笑道:“原来皇上也知道自毁长城,我以为只有我这种不懂正事的无知妇人会犯这样的错。”   琉璃语气中冷冷地嘲讽之意,呼之欲出,朱儆自然听了出来,却不言语。   琉璃凝视着他,道:“皇上,就连对我,你也不准备说真话吗?”   朱儆喉头动了动,看她一眼,又转身踱步走开,如此来回两遍,才说道:“你想听真话?”   琉璃道:“是。”   “真话……”朱儆沉吟了会儿,终于开口:“这么多年来,范垣只手遮天,就连朕的政令他都敢屡次驳回,朝臣们已经怨声载道,民间更有许多流言四起,可他是朕的老师,我知道他的为人,所以这许多年来反而始终重用。”   琉璃不语。   朱儆笑了笑,终于转过身来,声音变得很轻:“何况,古往今来,就算不是帝王,就算是平民百姓家里,又有谁能眼睁睁地看着家奴霸占了自己的母亲而无动于衷,朕容了他那么多年,难道还不足够?!”   琉璃听了这句,微微窒息,片刻,才说道:“第一,范垣并不是谁的家奴。”   朱儆挑眉。   琉璃直直地望着面前的少年皇帝:“范垣,他是为了朝廷鞠躬尽瘁的朝臣,是曾经为了救你的性命流过血差点丧命的恩人,也是尽心竭力教导你好好长大的老师。”   朱儆略微愣怔。   “难为你忍了这么多年,”琉璃一笑道:“我知道你长大了,自有自己的主意,但是一个帝王,若是把朝臣当作家奴,这样矜狂无知,已经不能称之为明主。就算是先帝,也从来不曾这样。”   眼中掠过一丝恼色,朱儆道:“不要跟我提起父皇。”   “为什么不能提起,是因为我嫁了范垣,对不起他?”琉璃眼睛一眨,越发冷笑,“我跟了先帝之后,一直都谨守妇道,不曾有半分逾矩,就算先帝去了,我也是一心一意地要抚育你长大,除此之外心无旁骛。我哪里对不起他?”   朱儆不语,眼底却有答案。   “儆儿,”琉璃对上朱儆有些陌生的眼神,“你到底要责怪谁,你要责怪范垣,还是责怪我,或者责怪你自己?”   “我自个儿?”朱儆好笑,“为什么要责怪我自己?”   琉璃道:“造成现在所有局面的罪魁祸首,难道……不是你吗?”   朱儆起初疑惑,想了一会后,脸色煞白:“你、你说什么?”   琉璃答道:“我说,当初是为了护着你,我才听信谗言把范垣下狱,也是为了你,才应承他那些条件。”   朱儆微微松了口气。   “儆儿,”琉璃垂下眼皮:“从小到大,我一直都把你当作心中第一重要的人,就算死而复生,也同样如此。你可知道?”   朱儆的脸色缓和,温声道:“母后,我当然知道。”   琉璃一笑,抬眼对上朱儆闪闪发光的眼神:“可是现在,我对你很失望。”   猝然听见“失望”二字,小皇帝双目微睁。   他想开口,嘴唇却干涩无比,喉头发紧。   又过了片刻,琉璃道:“我虽然不懂前朝的事,可我心里明白,范垣是权臣,但他从未做过祸国殃民之举,你想除掉他,并不是你方才所说的那样冠冕堂皇,你容不下他,一多半,是因为你的私心。”   朱儆转开头去。   “可是,我突然想到,”琉璃道:“这会儿你容不下他,改日你大约也会容不下我,甚至……是明澈明德……”   朱儆震惊,脱口而出:“我不会!我绝对不会!”   琉璃道:“你这会儿说不会,我还能信你是真心的,但是儆儿,你总会长大,总会长的更大,你所知道的事,你若认定的对错,都会因为你的年纪,阅历的不同发生改变,对你周围的人的看法,也会不同,比如三五年前,难道你就会想到你容不下范垣?所以,这会儿你觉着我还是好的,再过个几年,也许用不上几年,兴许对你来说,我也只是个污点罢了,就像是范垣一样,得除之而后快!”   寒心的话从嘴里一句句说出来,就像是自己拿着刀子往自己的心口上扎下去。   琉璃有些无法忍受,她低头走开几步,盯着冷冷地地面,道:“我从来都把你当作是之前的那个儆儿,是需要母后保护疼顾的小孩子,但是现在你已经不是儆儿了,你是皇帝,你是不必什么人去保护疼顾的皇帝,是手握生杀大权可以随意处置人命的那个人。而我的所谓心意对你而言不过是荒唐可笑的。”   朱儆死死地盯着琉璃,他想否认,但却也无法否认,琉璃的话里,有相当大的部分正戳中了他的心事。   终于,琉璃回过头来:“还记得上次我跟你说过的吗,不管你做了什么,母后都会原谅。”   她的声音有些残存的温柔。   朱儆微震:“母后……”   “儆儿,”眼中泪光浮动,琉璃微微笑道:“你如果仍想选那种法子来结束,我也仍不会怪你,甚至只要你开口,这次……不劳你动手,我会替你解决。”   “你……在说什么?”   琉璃坦然地对上皇帝闪烁的眼神:“皇上难道不明白?作为你的心病,你把范垣像是眼中刺肉中钉一样拔掉了,而我……只怕也会成为皇上的心病,不如也像是污点一样抹去干净,是不是?”   在泪从红着的眼眶里滚落出来之前,琉璃哑然笑了两声,转身走出了寝殿。   朱儆盯着琉璃的背影,僵立原地像是一尊雕像。   殿外,有两个太监走了进来,朱儆却突然厉声喝道:“滚,滚出去!”   众人狼狈地奔逃而去。   偌大的寝殿内又只剩下小皇帝一个人。   方才琉璃说一切的罪魁祸首是自己的时候,朱儆以为她知道了真相,可接下来琉璃的答案却让他安了心,然而如今才明白,她果然是知道了。   她知道先前,是他一颗药葬送了自己的母后,造成了如今所有的光怪陆离。   他心心念念不能容范垣,或许是因为他方才所说的那些原因,但另一方面,也许,正是因为范垣的存在,时时刻刻提醒着他所犯下的错误,是怎样的不可饶恕。   半晌,身形一晃,少年皇帝白着脸,抬手按着桌边,缓缓地坐在了地上。 第117章 忘我   琉璃往外而行,虽在殿内跟朱儆说的那样,可心中却极不好过。   走不多时,一个小太监跑步过来:“夫人留步,太妃娘娘有请。”   琉璃这会儿心里难受,本来谁也不想见,可转念间想到一件事,少不得暗中擦了擦泪,同那太监往黛烟宫而来。   才进门,就听见一阵淡淡的琴音从里头传了出来,曲调清幽,琉璃不禁放慢了脚步。   严雪自然是多才多艺的,只不过,自打她进了王府,很少见她做这些歌舞奏乐的事,只有在朱睿琮一时兴起要她助兴的时候,才偶然施展。   琉璃对乐曲上造诣更是有限,只限于好听跟不好听而已,但如今物是人非,经历了这许多事,此刻再听严雪的琴,竟听出她的琴音里仿佛也多了些什么低徊难解的情绪。   琉璃进门的时候,严雪停了下来,亲自站起身:“你来了。”   两人坐了,宫女奉茶后便悄然自去。   虽然琉璃已经擦拭过眼泪,但仍是留下了些许痕迹,何况严雪本就是个极洞察入微的人。   严雪望着她微红光润的眼皮,说道:“难不成是跟皇上拌了嘴吗?”   琉璃低下头去。严雪缓缓说道:“皇上的脾气,难道你不懂?或许你不是不懂,只不过……你比我们这些外人,对皇上更多怀了一份悯恤之情罢了。比如上次你同我说起选秀女的事,所谓关心情切,关心则乱,殊不知当事人早不需要人为他谋划了。”   琉璃听了这几句,鼻子一酸,泪顿时又在眼眶里打转。   严雪递了一块儿丝帕过来,道:“不要哭了,你现在有什么打算?”   琉璃忍着心酸,接过帕子擦了擦眼睛:“打算?”   “是啊,”严雪点头道,“范大人如今下落不明的,京内又是这个情形,你没有什么想法么?还是说,只是要在京内静静等候?”   琉璃听完:“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我?”   “是,你是不是知道四爷……四爷的下落?”   严雪笑:“这话从何说起,我又怎会知道这个。”   琉璃望着她气定神闲的模样:“早先我问宣仪,她告诉了我很多有关皇上和四爷之间……比如先前的所谓和谈。当时我听了,只顾震惊去了并没有想别的,后来才慢慢地疑惑起来,宣仪不过是个出了嫁的公主,怎么会明白这些朝堂上的玄秘之事?”   严雪不言语。   琉璃道:“所以我猜,大概是有个洞察先机知道内情的人,事先告诉过她,为的就是借她的口来告诉我。”   严雪听到这里便道:“你觉着这个人是我?”   琉璃点头:“是。我觉着是你。”   严雪一笑低头:“你这样说,倒叫我怎么否认呢。”   琉璃道:“你可以不承认,只是,我恳求你,若你知道四爷如何,至少告诉我一声,我只要知道他是生是死,好……好不好,就成了。”   严雪想了会儿说道:“若是他不好呢?”   琉璃屏息:“什么?”   严雪笑笑:“可知连我都替他难受,他怎么会好呢,别的事他自然游刃有余,但对他来说,他心中最要紧的那个人,心中却有个更要紧的别的人……他永远是属于次位的。但他偏偏不能反驳,不能抗争,我只要略替他想一想,就觉着难过的受不了。”   琉璃哑然:“你在说我。”   严雪淡看她一眼,转开话题,道:“我方才说,若是他不好,若是他……死了,你会怎么样?”   琉璃的眼神直了直,没有回答。   严雪道:“你怎么不回答?是不知怎么回答?”   半晌,琉璃抬头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也知道你希望我回答什么,只是我要让你失望了。”   严雪挑眉。   琉璃说道:“其一,我不信你假设的话,师兄他不会有事。他一定会回来找我跟明澈明德,其二,就算真的有那个假若,我也不会自寻短见,因为我还有明澈明德。我得好好抚养他们长大成人,才算对得住师兄。”   严雪听后,微微一笑:“你可知道,我本来甚是羡慕你,恨不得自己就是你,可是现在,我却想,还是罢了。因为你从来都不像是为了你自己而活……我只觉着这样有些太可怕,也太过愚而忘我了些,我做不到,也不想如此。”   琉璃微震,同严雪目光相对:“如果你觉着你为之付出的,是很值得的,你就不会这么想了。其实你如何做不到?你岂非一直都是?”   严雪脸色一变。   严雪指的,是琉璃为了朱儆,为了明澈明德,浑然忘了自己所欲。   但她在觉着为人母的可敬可悲之时,却忘了自己这一辈子也是在为了别人付出,而且,同样也是心甘情愿,无怨无悔的。   琉璃见严雪眼神恍惚,便起身道:“我该走了,太妃好好保重身子。”   ***   从黛烟宫里出来,走不多时,恰遇见一堆新进宫的秀女来给太妃请安,其中还有几个有了赏封的,比如郑家姊妹。   郑佳慧如今贵为昭仪,今日并未跟这些人同行,只有被封了容华的郑佳颖同几个才人,美人等一块儿前来。   其实这些人倒也并不是跟琉璃“偶遇”,却是因为知道她回京进宫,所以特意来撞见的。   琉璃瞧见这许多莺莺燕燕,想到已经有了身孕的苏叶,心中的滋味,好似是“惊风乱飐芙蓉水”,浮浮沉沉,七上八下。   她并不想多理会这些人,只是已经看见了,倒是不便就再扭头走开,何况平白多绕一个弯子也太露了痕迹。   两下相遇,琉璃只点了点头,便要经过,谁知郑佳颖喝道:“站住!”   琉璃想不到她会叫住自己,一时转过头来,只见郑佳颖止步,眼神不善:“我们好歹都是皇上的人,范夫人见了我们,怎么就不理不睬,也不行礼就这么过去了?是不把我们放在眼里呢,还是根本藐视皇上?”   琉璃听她有挑衅之意,何况如今心绪烦乱,便不理会,仍要走开。   谁知在众人看来,琉璃这般冷冷淡淡,无愠无怒的样子,反倒是十足十的藐视了。   郑佳颖更是一把握住琉璃的手臂:“叫你站住是没有听见吗?”   琉璃见她竟动了手,不由皱眉:“请放开。”   郑佳颖看着她淡然的神情,嗤地一笑,竟道:“先前你仗着范垣的势力横行霸道、不把我们放在眼里也就罢了,现在却是此一时彼一时,难道你还以为自己是了不得的首辅夫人吗?”   琉璃只是冷看着她:“请放手。”   当着众后宫的面,郑佳颖的脸皮更加挂不住,索性喝道:“姓温的,你是什么东西!你是没听见我说的话吗?”   琉璃还没吱声,身后却有人道:“你又是个什么东西!”   这竟是明澈的声音!   琉璃大惊,回头看时,果然见是明澈,一路飞跑过来,反把两个小太监撇在后头了。   郑佳颖见明澈来到,惊得撒手,正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但她还没来得及出声,“不对不对,”明澈已经双手叉腰,瞪着郑佳颖,得理不饶人似地继续说道:“是我错了!郑婕妤怎么会是个东西呢?明明就不是东西!”   在场众人闻听,有人忍不住笑出声,有些胆小的怕得罪郑佳颖,便竭力忍笑,场面一时奇异。   郑佳颖本是要欺琉璃一头,却没想到,不必琉璃如何,光是明澈这丫头的话,就让她难以禁受了。   此刻琉璃拉着明澈:“你怎么来了?”   “我怕有人狗胆包天要欺负母亲,所以进来看看,果然我猜的很准!”明澈振振有辞。   郑佳颖越发红了脸,气结说道:“好个混账狡诈的丫头,就跟你那个无法无天的爹一个样!这里岂是你放肆的地方?来人!”   郑佳颖喝罢,一名小太监走上前来,郑佳颖指着明澈道:“这臭丫头辱骂我,还不掌她的嘴!”   那太监虽是郑家姊妹的人,却也知道明澈不是个好惹的,一时迟疑不前。   明澈笑嘻嘻地勾勾手指,道:“来呀来呀,来掌我的嘴试试。”   小太监看如此情形,更加不敢动,苦着脸道:“姑奶奶饶了我吧。”   郑佳颖气的七窍生烟,骂道:“混账没用的东西,你竟求她!你还死愣着干什么,还不动手?”   明澈却嘲笑道:“郑姑娘,你要打人,怎么不自己动手呀,每次都躲在别人身后,让别人冲在前头,我都替你羞!有本事你过来往这里打一巴掌,我就服了你!”   她甚至有恃无恐地点了点自己白里透红的脸。   郑佳颖受不了这种激,顿足叫道:“你当我不敢?”   明澈还要逗她,琉璃已经制止了,明澈悻悻停口,却又忍不住低声哼道:“蠢东西,你倒是学学你那姐姐,她才是真聪明呢,不然人家怎么是昭仪,你却只是个容华呢?”   这本也是郑佳颖的心病,明澈这轻描淡写的两句,却正戳中了她的痛脚。一时脸色紫涨起来,浑身微抖。   怒火遮了眼,郑佳颖咬牙切齿道:“小贱人,我要你不得好死!”   不料正在这时候,听有人道:“这里闹什么。”   刹那间,除了琉璃跟明澈,在场众人都忙跪下去:“参见皇上。”   原来这突然现身之人,竟是小皇帝朱儆。   ***   朱儆负手走到跟前儿,目光在其他人身上一掠而过,在琉璃面上略一停,又看向明澈。   一别经年,这女孩子却比先前更加出落了,已经有了几分小小少女的秀丽,只是两只眼睛仍旧如以前一样的鬼灵精怪,乌溜溜的,黑白分明,就如其名一样明澈无瑕。   朱儆一看她便不由自主地心情变好,因笑道:“小明澈,你越发长大了,既然回了京,怎么不去给朕请安?”   不料明澈听了这句,竟恍若未闻,淡淡地转过头去。   朱儆一怔。   皇帝还没有想到说什么,身边郑佳颖道:“皇上,范明澈公然欺辱臣妾,求皇上为臣妾做主!”   郑佳颖见朱儆来了,还并不觉着如何,反而更有些心定。   毕竟外头的传言是范垣下落不明,而在郑家,自然有另一种不同的说法,郑佳颖身为郑家的女儿,当然也知道几分底细。   因此她虽知道自己方才痛斥琉璃的所作所为给皇帝看见了,却并不觉着畏惧等等,反而顺势诉苦。   朱儆眉头皱起:“是吗,她一个小孩子罢了,又如何欺辱你了?”说这句的时候,却见明澈鼓起腮帮子,虽是生气,样子却十分可爱。   若说两人是口角之争,显得小题大做,郑佳颖便道:“皇上,这温纯跟范明澈,见了我们都不知行礼,目中无人,动辄以言语羞辱,臣妾们受些委屈也就罢了,只是先前她们见了皇上也不行礼的,可见是仗着范垣的势,也就狐假虎威作威作福起来,着实的胆大放肆!求皇上治她们的罪!”   朱儆听到此才转过头来:“你让朕治她们的罪?”   郑佳颖道:“皇上,不惩治她们,不能以儆效尤。”   朱儆想了会儿:“你说的倒是。”   郑佳颖大喜,才要再说,朱儆道:“来人。”   身后两个太监上前,朱儆道:“把郑容华带下去,送到普度殿。”   自从郑氏夫人死后,普度殿一度无人居住,后来便送了些犯了错的宫人进内,陆陆续续,俨然已经是冷宫行径了。   如晴天霹雳,郑佳颖起初还没反应过来,半晌醒悟,无法置信:“皇上?!”   众妃嫔们鸦雀无声,又像是雷惊了的蛤蟆,张口结舌。   朱儆神色淡淡的:“那个地方清净,去多念些佛经,好好修身养性吧。” 第118章 儿女   郑容华无法相信发生了什么。   她起初还当朱儆许是玩笑,或赌气的话,但看着少年皇帝冷峻无情的脸,不禁打心底冒出一股寒气儿来,刹那间,先前那股嚣张跋扈的气劲突然不翼而飞了,连浑身的力气都好像在瞬间消失殆尽,只在太监上前要带她离开的时候,才又叫道:“皇上!”   朱儆依旧是淡漠的脸色,眼神也极为陌生,郑佳颖本还要垂死挣扎一番,可在对上朱儆双眼的一刹那,她再也叫嚷不出一个字,任由太监半扶半拖地将她带走了。   且说明澈原本还气鼓鼓的,突然听见朱儆发落了郑佳颖,大出意外,一时睁大双眸,无法置信地盯着少年皇帝瞧。   朱儆对上她讶异的眼神,却向着她轻轻一笑,竟走到明澈身旁,微微低头道:“明澈觉着朕这样发落,成不成?”   明澈瞧出他眼底熟悉而温暖的笑意,又因为朱儆所做的这件事很合她的心意,忍不住也要向他一笑,只不过心里突然想起了在外头所听的种种传言,那笑容便凛然冷却。   眼珠一转,明澈说道:“皇上当然是英明神武的,不用说郑容华本就罪有应得,很该给教训教训,就是那些本是原本没什么错的,皇上一时看不顺眼了,还不是说杀了就杀的?怎么问我成不成呢?我一个罪臣之女,有什么资格说成不成。如果再回答的不好,惹怒了皇上,连我岂不是也要遭殃啦。”   虽然明澈从小聪明过人,但她竟会当着朱儆的面说出这番话,仍是惊呆了琉璃,当下忙拉住她:“明澈!”   毕竟方才在殿内跟朱儆一言不合,虽然他处置了挑衅的郑佳颖,维护了自己,可毕竟琉璃心里清楚,朱儆越来越像是皇帝,却越来越不是当初的儆儿,只要他愿意,什么都做的出来。   比如对她,对明澈明德……虽然琉璃很不情愿去相信朱儆会对自己、甚至明澈明德不利,但冷静的理智却已经坚信不疑。   如今明澈更如此说,岂非更激怒了朱儆?   琉璃拦着明澈,转头看向皇帝,却并不见朱儆的脸上有什么愠怒之色。   他置若罔闻地,对周围众妃嫔秀女们道:“以后,谁若敢再对夫人以及明澈有半分无礼的,郑容华就是先例。”语气冷而森然。   众人见了方才那一幕,各自不寒而栗,唯有庆幸自己不曾随着郑佳颖胡闹罢了,哪里还敢有其他,当下忙行礼称是。   明澈见朱儆并没有对自己赌气所说的话直接作出反应,便又哼了声,转开头去。   等众妃嫔退后,朱儆才又一笑道:“你小的时候,朕还抱过你呢,现在要长大了,就伶牙俐齿起来,敢跟朕犟嘴啦?”   明澈终究年纪小,按捺不住又回头还嘴道:“我没犟嘴,我说的是实话。”   朱儆看看琉璃,又看向明澈:“你不是什么罪臣之女,谁若这样乱说,你告诉朕,朕替你出气。”   明澈忍不住叫道:“还用别人乱说什么?皇上自己早这样做了。”   眉头皱蹙,朱儆脸色微变。   琉璃厉声喝道:“够了!”   明澈听琉璃声音不对,忙噤声低头。   琉璃向着朱儆敛袖低眉,轻声道:“明澈童言无忌,口没遮拦,请皇上恕罪。”   朱儆望着她正色谨言的模样,欲言又止,终于说道:“我不会责怪她,不仅因为她童言无忌,口没遮拦,更是因为我们之间的情分。你迟早会知道。”   琉璃明白朱儆的意思。只是明澈未免有些不懂,回府的马车上,明澈道:“母亲,父亲真的是给皇帝哥哥害了的吗?”   这一刻,琉璃竟有些痛恨自己为什么知道了答案,不然的话,还可以毫无犹豫地立即坚决否认。   但这会儿,琉璃垂头望着明澈:“所以今天在宫里,你才对皇上那么无礼的?”   明澈不回答,琉璃道:“明澈,他是皇上,不管如何,你不能再像是今日这样毫无顾忌地跟他说话。”   明澈低声嘀咕道:“我知道母亲的意思,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漂杵嘛。但如果真的是他害了父亲,我一定不会跟他罢休。”   琉璃喝道:“怎么又来了?”话未说完,就见明澈眼中有泪流下。   只听明澈道:“母亲,我只是觉着难过,他不再是我的皇帝哥哥了,我讨厌他,我先前又多么的喜欢他,现在就有多讨厌他。”女孩子的嗓音里竟带了些哭腔。   琉璃只得将明澈拥入怀中,给她擦了擦泪,才带笑说道:“谁说你父亲就一定有事了?那不过都是些谣言,你更加不许先当真,难道是想咒你父亲出事?”   明澈一惊,仰头望着琉璃,仿佛在分辩她话中真假。   琉璃摸摸她被泪润泽的脸:“你父亲是何等样人,怎么会这样容易就出事?当然是不可能的。难道明澈不信父亲的能耐?”   明澈望着她温柔笃定的神情,毕竟是小孩子,心头不禁放宽,忙点头回答:“我当然是信的!”   琉璃又劝她以后不许再针对朱儆,明澈思来想去,十分郑重地回答说:“除非父亲好端端地回来,不然,我一天见不到父亲,就恨他一天!直到忍无可忍为止!”   ***   琉璃回府之后,当夜,养谦不免过来探了一头。   原来朱儆打发了郑佳颖去冷宫的事,不到半天,就已经从皇宫里传了出去。   郑老公爷已经带了子侄们亲自进宫请罪了。   养谦隐约听说跟琉璃等有关,今日来问过,才知究竟。   虽然琉璃并没有仔细提起明澈跟皇上冲突一节,养谦仍是背上微寒:“以前皇上没有后宫,这宫里还很是简单些,纷争自然少许多,如今多了这些人,只怕再也安静不了了。”   养谦近来也有自己的烦恼,李诗遥当初要给逼嫁给一个京郊的财主,她抵死不从,去了寺庙修行。却因为沛儒渐渐长大,这孩子孝顺仁善,很是不忍自己的生母在寺庙里受苦,虽然沛儒很懂事,从不肯对任何人说起此事,但温姨妈却看出他郁郁寡欢,宣仪公主又善解人意,打听他暗中去过寺庙几次,一问之下才知孩子是想念他的生母了。   宣仪公主深明大义,心胸豁达,私下里对养谦说不如把李诗遥接回来,养谦当然是不肯答应的,毕竟李诗遥的性子他曾忍受过,幸而沛儒打小是跟着温姨妈,琉璃,后又随着宣仪,耳闻目染的并未长歪,若是李诗遥在身边,指不定会调教出个什么儿子来。   只是一次看见沛儒红着眼圈难过的样子,却也不禁心软。   宣仪道:“你要是怕沛儒会学坏,倒是不必多心,他毕竟也要十一岁了,早就懂事了,且你看他素日的举止风范,哪个不夸。倒是不担心会再给人教坏。你若是怕李诗遥回来后生事,倒也不必,我虽然不才,自信还是能制住她的。另外还有个最重要的。”   养谦便问究竟,宣仪说道:“她先前虽有过错,倒不是大奸大恶,不至于让沛儒就跟她断情绝意的。若生生不许沛儒亲近,又或者叫沛儒看着她受苦,只怕对沛儒不好。岂不见活生生的例子在上头?就是范大人跟他的生母一节。”   所以养谦的心隐隐松动,只是仍下不了决心。他只和离了一个女人,尚且如此焦头烂额,实难以想象后宫三千佳丽的盛况。   养谦便跟琉璃道:“幸而皇上是个明辨是非的。只是要杜绝后患,毕竟要不进宫才好。”说着,自己也知道不可能,就摇了摇头。   先前养谦带着全家回江南祭祖,后琉璃知道了内情,询问起来,养谦才如实说了,是受了范垣的托付,让他调虎离山的把琉璃跟两个小家伙带离开京师。   可除此之外,却也并没有其他的吩咐了。范垣出使一节,养谦起初更加丝毫不知,还以为范垣有什么别的行事,只是范垣一再嘱托,叫不管发生何事都要往南边走这一趟,养谦深知他的为人,且又明白必是为琉璃着想,自然答应了。   这夜,养谦去后,琉璃才觉出浑身乏倦,正躺倒,明澈拉着明德的手,摇摇摆摆走了进来,两人一左一右,两只雏鸟般在琉璃身边靠着睡了。   琉璃左手抱着明澈,右手抱着明德,有两个小家伙陪着,心底如杨絮般杂乱的思绪终于缓缓尘埃落定,不知不觉里终于睡着了。   ***   数日后,一路的车马劳顿才终于休整过来。   这天,太妃召见明澈进宫,在黛烟宫里玩了半晌,有永福宫的太监来请,原来是苏叶所派之人,特请明澈过去说话。   严雪叫那太监在外等候,便对明澈道:“你可知道,苏美人请你过去,是为什么?”   明澈想了想:“多半是太久没见到我,或者闷着无趣。”   严雪笑而不语。   明澈见她如此,便又想了会儿,猜道:“是不是因为我先前为她出过头,她记在心里?”   严雪微微点头:“还有呢?”   明澈不由皱了眉,拧眉过了半晌:“我可想不出别的来了。娘娘,到底是什么?你教给我呀。”说话间便凑过来抱住了严雪的胳膊,仰头撒娇般地看着她。   严雪嗤地一笑:“我说了反而不好,你去了就知道了。”   明澈又求,严雪才又说道:“你记得我的一句话,第一,没有什么是说不开的。第二,所谓‘解铃还须系铃人’。”   明澈虽然懂这七个字的意思,但偏偏这两句话无法懂。   严雪对上她明净清澈的双眸,笑道:“你这小丫头是极讨人喜欢的……总之,只要你有心愿意,没什么是你做不成的。”   明澈出了黛烟宫,随着那小太监往永福宫去的路上,心里还在琢磨严雪的话,只是想来想去,总不能彻底领悟严雪的用意。   苏美人已经快到了临盆的时候,因为是皇室的第一胎,行动都有许多人围看着,太医院的八位太医两人一轮,轮番在永福宫里坐守,实在是丝毫的差错都不容出。   比之前相见,苏叶丰腴了好些,正扬首盼望般打量,见明澈进门,脸上才露出笑影。   明澈才要行礼,苏美人已经赶着叫宫女扶住了,领着到了自己身边,苏叶欠身,握着明澈的手道:“听说姑娘在太妃那里,本来我该亲自过去的,只是这身子实在沉重不便。”   明澈见她大腹便便,回答道:“当然是娘娘的身体要紧。我这不是自己来了吗。”   苏叶又叫宫女拿了好些点心果子给明澈吃,明澈捡了两样吃了。苏叶打量她吃的甜美,便笑道:“姑娘还是这么着喜欢吃甜的。”   旁边一个伺候的宫女道:“这都是娘娘特意给姑娘准备的呢。”   明澈笑道:“实在多谢美意。”   苏叶道:“听说江南地方的小食是最精致可口的,姑娘这一次去,必然是大饱口福了?”   明澈笑道:“好东西的确吃了不少,像是百果蜜糕,梅花糕,龙须酥,海棠糕,方胜糕,茶油鸡,素千张之类,还有很多记不得名字了。”   苏美人不禁笑道:“听得我都饿了。”于是也拿了一块点心慢慢地吃了。   明澈察言观色,见苏叶仍是像是以前一样,并没有因为成了美人而矜持自傲之类,于是也乐得跟她乱说一起,单捡着在南边有趣的事件,人物,说给她听。   因说:“我还在三春茶馆里听了他们的评弹呢,只是我可听不明白……咿咿呀呀,弹着琴一男一女的唱,人物看着也没有多好看,可养谦舅舅他们说是最好的,嗓音的确是不错,养谦舅舅见我不喜欢那个,本还要请我们看他们的昆曲,说那个得合我的脾气……”   明澈说到这里,突然脸色一变停了下来。   苏美人正听得喜欢,见她忽地停了,忙问:“那昆曲是怎么样的?好看么?”   明澈道:“我也不知道,没来得及看呢。”   “这是为什么?”   明澈叹了口气,转开头去。   苏叶见她脸色沉郁,便问:“到底怎么了?”   明澈才回答:“那时候听说了南安王的事,又听说我爹去和什么谈……谁还有心情去看戏呀。”   苏叶愣怔,这才明白其中缘故,又过片刻,才说道:“姑娘不必难过,叫我看,吉人自有天相,范大人一定不会有事的。”   明澈意兴阑珊地站起来:“娘娘,我该走啦。”   苏叶正欲挽留,突然殿门口人影一晃,有太监道:“皇上驾到。” 第119章 思念   众人忙都行礼,连苏美人也给宫女扶着起身,微微低头欠身见礼。   明澈心里记得琉璃叮嘱自己的话,也随着屈膝,却因为心里恼恨着朱儆,便暗中耸了耸鼻梁以示不满。   朱儆笑道:“原来小明澈也在这里,朕怎么听说你在太妃那呢?”   明澈瞥他一眼,不回答。苏叶笑道:“回皇上,是臣妾想念明澈姑娘,特叫人请她过来说话的。”   “怪不得,”朱儆也一笑,又走到跟前儿,亲自扶着苏叶的手叫她坐了,“既如此,朕打扰了你们叙旧了?”   苏叶含笑摇头:“皇上说哪里话。”   明澈在旁边瞧着,见朱儆同苏美人站在一块儿,倒也算是郎才女貌,十分匹配。   曾几何时,明澈心里还当朱儆是那个跟自己十分投契的小“皇帝哥哥”,却想不到,这转瞬之前,他已经有了后宫佳丽三千,且连自己的小孩子都要有了。   而且,原本她甚是敬爱的皇帝哥哥,却几乎要变成了她的“死敌”一般了。   明澈恍惚感慨的这瞬间,朱儆已经问过苏叶近来觉着如何,又听太医们说了一番,皇帝叮嘱:“务必要保重身体。”又命太医跟众宫人:“好好伺候,一点纰漏都不能有。”   于是苏叶谢恩,众人领命。   明澈回过神来,见这阵仗,无奈地叹了口气,就也顺势说道:“皇上,娘娘,民女也告退啦。”   朱儆听见她自称“民女”,想起上次她以“罪臣之女”自称,哑然失笑。   苏叶也笑道:“姑娘又玩笑了。何况你才来,何必着急要走?我听说太妃娘娘想多留你住两日呢。”   明澈道:“家里只母亲跟弟弟两个,我放心不下,改日再来给太妃跟娘娘请安既是了。”   苏叶便看向朱儆。   朱儆点头:“朕也要走,跟你一块儿吧。”不等明澈回答,又对苏叶道:“好生保养,得空就来看你。”   ***   且说朱儆陪着明澈离开了永福宫,明澈心里很不自在,只想快点开溜,不料朱儆道:“你去了一趟南边,也没带什么好玩的东西回来?”   明澈听了,暗中哼了声,垂着眼皮回答道:“回皇上,这一次南行很不消停。他日若还能够南下去游山玩水,一定会带多些好东西的。”   朱儆笑笑,忽然说道:“朕却有个好东西,你想不想看?”   明澈虽想回答“不”,但毕竟好奇心作祟,就看着朱儆,有些怀疑他诓骗自己。   朱儆望见她黑白分明双眼里的疑惑,笑道:“不骗你。这个东西,你小的时候还跟我要来着呢。”   明澈哪里记得起来,便随着朱儆往景泰殿方向来,不多时进了门,朱儆转到书桌后,抬头见明澈还远远地站着,他便笑道:“你过来呀,难道我会打你不成。”   明澈道:“打我倒是不怕。”说完这句,又想起琉璃的叮嘱,便吐吐舌,紧闭双唇,人却跑到了桌子跟前。   朱儆见她走近,猛地抬手举起一物:“你看!”   明澈被吓了一跳,“哇”地叫了声,可定睛看时,却不禁笑了出声:“我当是什么,原来是这个东西。”   原来朱儆手中拿着的,竟是个有些简陋粗糙的布老虎,看着已经有些年头了,倘若扔在地上,多半会被人以为是破烂。   朱儆捏了捏那老虎歪了的耳朵,道:“怎么,你果然还记得?”   明澈道:“怎么不记得,当时我觉着好玩,跟皇帝哥哥要,你却宝贝的什么似的,还说要给我一只金老虎,玉老虎,就算是真老虎也使得,就是不能给这个。”   想起往事,心情格外高兴,明澈笑嘻嘻地说完,才又反应过来自己不该是这个“妥协”般的表情,可是“笑容”这种东西,已经毫无保留地展示了出去,是再难收回来的。   明澈转念,无奈地叹了声,少精打采地低下头去。   “好好的,怎么又不高兴了?”朱儆问。   明澈不回答。   朱儆想了想:“明澈,你知道我为什么宝贝这个东西吗?”   过了会儿,明澈才问:“为什么?”   朱儆说道:“因为这是朕的母后亲手做给朕的。”   他从来不曾说过此事,明澈不禁诧异。   朱儆笑笑:“还有一件小孩子穿的棉衣呢,那时候……傻傻的什么也不知道,但是一旦穿在身上,总有种十分熨帖的感觉,身上跟心里都舒坦的很,几乎不想脱下来,一直到穿的旧了,朕也长了个子实在是穿不下了,才……”   当时他还不知道温纯就是母后,更不懂自己为什么是那种欣慰入骨之感,明明那棉衣的做工布料都不如宫里的制品,但他就是喜欢那个。   明澈本打定主意讨厌朱儆,不跟他多言,可身不由己听到这里,听出朱儆口吻中的伤感跟怀念,明澈又知道“先皇太后”早在皇帝四岁的时候就薨逝了,此时心想:怪道他会把这些东西如此珍而重之,原来竟是先皇太后的遗物。   明澈若有所动,怔怔忪忪地望着朱儆,情不自禁说道:“以先皇太后之尊……竟肯亲手给皇帝哥哥做这些东西,可见她是真心宝爱皇帝哥哥的。”   朱儆眼中带笑,也有薄薄地氤氲。他摸着那绣着王字的虎头:“是呀,太后曾亲口告诉朕,她这一辈子最爱的就是朕了。谁也比不上我。”   明澈点头:“那当然啦。”   朱儆看着她:“当然?”   明澈道:“但凡是当人家娘亲的,自然都是最疼爱自己的孩子呢。”   朱儆眨了眨眼,忽然问道:“那、那假如当娘的有好几个孩子,那你说,谁是她最疼爱的那个?”   明澈道:“人跟人是不同的,就算每一户每一家之间也是不同,叫人怎么说呢。”   朱儆又想了想:“那……就拿你做比,夫人她,是最疼你呢,还是最疼明德?”   明澈微微愕然,继而说道:“原先自然是最疼我的,现在,只怕疼明德多一点。”   这个答案出乎朱儆意料:“你为何这样说?”   “这都想不通?”明澈用看“傻瓜”的眼神望了朱儆一眼:“因为明德最小呀!”   “何意?”   “在母亲心里,我跟明德自然是一样的,只是明德年纪小些,更需要人关心照顾,别说母亲,连我都想好好照顾明德呢……”明澈自顾自说着,又突发奇想,遂口没遮拦地说道:“假如以后母亲又有了更小的孩子,明德也大些了,母亲自然就多疼年纪更小的弟弟妹妹去了。”   朱儆给她这一番出人意料的答案说的微怔。   谁知明澈说完这句,突然想到范垣下落不明生死不知,心中顿时恼火感伤起来。   正朱儆迟疑地问:“那你……会不会觉着失望?毕竟你曾是母亲最疼爱的那个。”   “有什么可失望的,现在母亲也很疼我,”明澈皱着眉心,眼圈微红,又嘟囔道:“何况对我来说,只要父亲母亲都好好的,就算他们不疼我,他们最疼明德,或者别的什么人……我心里只觉着高兴呢,横竖比他们都不在了要好一万倍。”   明澈说到这里,一直压抑着的情绪再也按捺不住,泪便扑簌簌地掉了下来。   朱儆正给明澈这几句话说的魂魄惊动,突然见明澈落泪,遂顾不上细想,忙问:“怎么又哭了?”   “皇帝哥哥,”明澈抬起泪眼,望着近在咫尺的朱儆:“你为什么要害我父亲?”   朱儆一震,无法回答。   明澈问了这句,又吸吸鼻子:“母亲不想我问这个,不想我冒犯了您,可我就是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我很想父亲……我知道母亲也很想他,母亲也很不安,可是她怕吓到我跟明德,每天只是装作没事的样子,好哄着我们安心。”   明澈说到这里,无法忍受,哇地放声哭了起来。   朱儆将那布老虎放下,走到她的身边,把女孩子轻轻地抱入怀中,明澈挣了两挣,并未挣脱。   半晌,耳畔响起朱儆的声音:“我先前,很羡慕你跟明德。”   明澈愣怔,慢慢地停了哭泣:“羡慕我们什么?”   “羡慕……还有些嫉妒,羡慕你们……有父母疼爱,有至亲的骨肉陪伴。”   明澈屏住呼吸。   朱儆没头没脑地又说道:“也许,也是因为我嫉妒着,你们一家子相亲相爱,骨肉天伦,我却孤孤单单的……没有人陪。”   “我可以陪着皇帝哥哥啊。”甚至来不及细想,明澈脱口而出。   朱儆猛然松手:“你、你说什么?”   明澈说完后,自己也愣了,毕竟现在不是小孩子了,当初年幼无知,还说出什么进宫当秀女的话,如今却都长大了也懂事的多,已经不能再这样“童言无忌”。   明澈低头道:“我是说,皇上其实并不孤单啊,这宫里那么多的秀女,什么昭仪,婕妤,容华,美人才人……的,数不胜数。”   朱儆垂眸看了她半天,才笑道:“小丫头,你到底还是不懂。”   ***   入冬,苏美人顺利生下一子。   于是满朝大喜,天下百姓们闻听,也莫不兴高采烈,举国欢腾。   苏美人也因此母凭子贵,被封为婕妤。   只是在举国欢悦之时,原本应该最开心的皇帝陛下,却暗中愁眉不展。   原来朱儆接到消息,琉璃病倒了。   太医院方擎亲自去看望,说是因为忧思过度,加上风寒外侵,竟是个内外交煎的症状,颇为棘手。   原本这种病若及早治疗,还不算为难,只是因为当时太医院以及整个宫内都关注苏美人生子去了,加上范府又没有对外声张,不免耽搁了最佳时候,吃了几天的药都不见效,这才惊动了太医院。   朱儆听了方擎的回奏,起初还能不动声色,指望着太医插手便能药到病除,谁知又过了几天,仍是不见好转。   这天,彤云密布,一辆马车悄悄地驶过朱雀街,进了灵椿坊,最后停在了范府门首。   原先范垣在的时候,时不时会有人前来拜访,应接不暇。可如今偌大范府,却有些“门可罗雀”之意。   马车停下,先有一人跳下地来,范府门口的小厮定睛一看,吃惊道:“是郑尚书!”   原来这露面之人,生得面如冠玉,十分俊美,气质儒雅风流,竟正是郑宰思。   如今他已经荣升为吏部尚书,且在去年入了阁。   郑宰思一笑,范府的门人忙都行礼,又有人忙要入内禀报,却给郑宰思拦住了。   就在此刻,马车里又有个身披大氅头戴风帽的人一跃下地,这人便跟郑宰思一起进了范府大门。   两人往内的时候,里头却也正有人缓步出来,却正是那府里的东城,跟小侯爷苏清晓。   苏清晓先一眼看见了郑宰思,意外之余,并没留意旁边那人,只忙着招呼:“哥哥!”   郑宰思向着他使了个眼色,苏清晓一时没发觉,只顾说道:“哥哥也来探望夫人的病吗?方才养谦哥哥要送我们,只是她又咳嗽的厉害……”   东城双眼通红,显然是痛哭过,此刻泪眼模糊,哽咽说道:“难得郑大人盛情肯来,只是这会儿妹妹只怕见不得外人了,养谦哥哥应该也没心思待客,不如就先请回吧。”   郑宰思还没出声,他旁边那黑衣之人却低着头,疾步往内去了。   苏清晓回头看了一眼,这才惊道:“那是……”   郑宰思向着他一点头,不敢怠慢,忙跟上去了。   这边东城发懵道:“这是怎么说,如何偏偏就跑进去了?”   苏清晓拉着他:“这不是咱们能管的,不要多言,还是先去吧。”   只说郑宰思陪着那人进了里头卧房,隔窗果然听见沙沙咳嗽声。   又听说是琉璃的声音,却气若游丝一般,断断续续说道:“这里……都是药气病气,不是你们小孩子呆的,快、快些出去!”   是明澈忍泪说道:“我不走,要陪着母亲。”   明德道:“我也不走。”   “哥哥、带……他们出去……”是琉璃在求养谦,话未说完,便又剧烈地咳嗽起来,又喃喃道:“头、头很疼。”   养谦道:“妹妹别说话。”声音竟也悲戚难禁。   就在两人将进门的时候,——“师兄,”是琉璃高叫了声,继而又含糊不清地说道:“师兄等等,别撇下我……”   这下,连郑宰思也不禁变了脸色。 第120章 垂钓   郑宰思本想入内先说一声,身边那人却等不及了,早自行掀开帘子走了进去。   里头,许姨娘扶着琉璃,给她捶背揉胸,泪落不止。   养谦正在安抚两个小孩子,心中痛闷交加。   原来先前温姨妈为照顾琉璃,自己也熬病了,如今在家里请医调治,而宣仪公主偏又有了身孕,不能来相助。   于是这府里,那府里的种种,里里外外,多半竟都要养谦奔走。   方才见琉璃不好,养谦五内俱焚,又不知她叫什么“师兄”是何意思,还当作是神志不清之下的胡话。   如今乍然看见个兜着风帽的陌生人闯了进来,养谦惊愕,正要呵斥,那人已经抬起头来。   养谦猛地瞧清楚这来者是谁,震惊非常,脱口叫道:“皇上?”   原来这突然闯了来的,竟然是小皇帝朱儆。   朱儆来不及同他说话,只是匆匆地点了点头就来到床边。   这会儿琉璃已经半是昏迷了,朱儆俯身看去,却见她脸容清瘦了好些,更是满面病容,看着竟是混沌奄奄的模样。   刹那之间,少年皇帝竟然失语。   此刻郑宰思也随着飞快地走了进来,养谦正不知道如何应对朱儆,见郑宰思现身,才似有了主心骨,忙道:“郑兄……”   郑宰思已经看见了朱儆之状,抬手示意养谦不要出声,然后快步走到跟前吩咐道:“叫这里的人都退了吧。”   养谦愣了愣,旋即便命在场众人皆都退出。   郑宰思又同养谦低语了几句。   养谦皱紧眉头,终于走过去,拉着明澈跟明德两个,也退出了房内,郑宰思看了一眼朱儆,自己也随着退出。   如此一来,整个房间里只剩下了琉璃跟朱儆。   朱儆凝目看了半晌,忙找到琉璃的手,将她的手紧紧握在掌心。   琉璃若有所动,似想睁开双眼,却只是眼睫轻眨,仿佛连睁眼这点子力气都消失殆尽了。   朱儆禁不住失声叫道:“母后!”   琉璃眉峰一动,眼皮轻轻掀动,两只眼睛的眼神却是涣散的,仿佛完全看不见朱儆在哪里。   朱儆见这幅模样,竟如万箭穿心,紧握着琉璃的手含泪叫道:“母后,你怎么了?你不要吓唬儆儿!”   半天,琉璃喃喃道:“儆儿?”气息一线,语声希微,像是最模糊的一声叹息。   朱儆就着在床边的姿态半跪半俯身下去,一边攥紧琉璃的手,一边望着她的眼睛。   眼珠转了转,琉璃的视线终于落在了朱儆脸上,她怔怔地看了少年皇帝半晌,才道:“你……是谁?”   朱儆忙道:“母后,是我。是儆儿!”   “不要骗我,”琉璃慢慢地将目光转开,怅然而伤感:“儆儿……才四岁,怎么会……”   朱儆见她又咳嗽起来,急忙忍泪,起身将琉璃半扶半抱起来。   琉璃无力地将头靠在他的肩头,闭着双眼,也不说话,仿佛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永远地睁不开眼,亦不能再跟他说话。   此情此境,朱儆竟又想起了那个不堪回首的夜晚。   心中的痛楚翻江倒海,尽数化成泪涌。   朱儆情不自禁把琉璃的肩头拢紧了些,红着双眼说道:“母后,别离开我,别再离开我了,儆儿求你。”哽咽而泣不成声。   不知过了多久,琉璃才慢慢地说道:“别怕,儆儿。不要哭……”   她有些撑不住,却仍想安慰自己的宝贝孩儿:“母后、会一直都、都……陪在你……”   不等琉璃说完——“你骗我,你骗我!”   朱儆哭道:“就像是上次,你也是这样说的,却仍是离开我了!”   琉璃听到这里,便又微微睁开眼睛:“上次……”   突然她像是想起什么来:“是了,我、我已经死过一次了。”   她挣扎着坐起来,转头细看朱儆:“你、你是儆儿。”   朱儆见她病的神志不清,心如刀绞:“母后……我当然是儆儿。”   琉璃盯着他看了片刻,眼神逐渐变得极为温柔,手抚上朱儆的脸颊,琉璃道:“我的儆儿,长大了呀。”   朱儆眼中的泪一涌而出,充满依恋地把脸颊靠在她的掌心:“母后。”   琉璃转头看看周围:“师兄……四爷还没有消息吗?”   朱儆听她突然提起范垣,脸色一僵。   琉璃望着他,忽然说道:“儆儿长大了,是真正的帝王了,母后之前糊里糊涂的,没什么值得称道的,一辈子最欣慰的就是有了儆儿。”   深深地吸了口气,琉璃抚过朱儆的头:“你的性子从来都不像是我,多半像是你父皇,这样才好,身为帝王,当然要英明睿智,难道要像我么,愚蠢糊涂的,总是会做错事。”   朱儆道:“母后并没有糊涂愚蠢。”   琉璃笑笑:“儿子当然是觉着娘最好,也最听娘的话了,是不是。”她抬手按了按太阳穴,“儆儿,你能不能,向娘起个誓。”   朱儆忙问何事,琉璃咳了数声,才哑着嗓子道:“你向朱家的列祖列宗起誓,你会善待明澈跟明德,绝不会为难他们两个。”   朱儆猛然一颤:“您、说什么?”   琉璃力气不支,低低道:“有些话你不爱听,我便不说了,只是母后再糊涂愚蠢,却也知道,为人绝不能昧了良心,你容不下范垣,有你的道理,我不怪你,可却不能无动于衷,我上辈子对不起他,这辈子……又害了他,如今只能亲自去跟他赔礼了。”   “你、你说什么……”朱儆睁大双眼,过了会儿才总算反应过来,失声叫道:“我不许你这样说!”   琉璃笑望着朱儆道:“儆儿,你已经长大了,事事自有主张,已经不需要别人为你操心,我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明澈跟明德,他们毕竟还小呀。你、能不能答应我,会把他们两个当成至亲一样友爱相待,不许、绝不许害他们!”   朱儆叫道:“母后!”   琉璃反握住他的手,枯瘦微冷的手正在发抖:“答应我,不然的话,就算我去了黄泉底下,也终究不得安生!”   ***   这日,郑宰思护送少年皇帝回宫。   一路上朱儆始终一言不发,只在望寝殿而行的时候,朱儆问道:“之前从扬州传来的消息,真不真?”郑宰思道:“回皇上,派去的人还未回来,不过依我看来,那尸首未必就是范垣。”   “是吗?可有何凭据?”朱儆回头。   郑宰思苦笑:“皇上恕罪,并无凭据,非但没有凭据,据送上京来的那几件遗物看来,却的确是范垣的无疑。只不过臣觉着,范大人……不至于就这样无声无息地在外地殒了性命罢了。”   朱儆拧眉,喃喃道:“原来只是猜测。”突然又道:“这消息朕已经严命封锁不许外漏了,怎么她却重病的这样厉害,是不是也从哪里听说了风声?”   郑宰思道:“皇上虽下令噤声,但那些东西一路从南边送上京城,中间难免有消息不密的时候……”   朱儆沉默,继而道:“但若如你所说,范垣并没有身死,那怎么这么长时间他都不见露面,如今纯儿生死一线,也不见他的消息,难道他竟能忍心至此?依我看来……以他的性子,只怕除非是真的死了,不然的话……”   郑宰思叹道:“皇上说的也不无道理。也许,是真的凶多吉少。”   两人说话间,内阁徐廉从外而来,自从范垣失踪,徐廉便从次辅被擢升为元辅,也算是众望所归罢了。   徐廉上位之后,陆陆续续提拔了几名自己的心腹,以及素日来看好的人才等,比如郑宰思便入了阁,而养谦也荣升为翰林学士。   徐廉上前行礼,因见皇帝面有戚然之色,双眼通红显然是哭过,徐廉却十分精明,依旧泰然自若,谨慎小心之状。   只说了几件内阁亟待要办的事,请了朱儆示下便自去了。   ***   三日后,是个阴云密布的黄昏,城门将关闭的刹那,有一辆马车缓缓驶出。   马不停蹄,沿着官道一路绕山转水,走了两天,便停在一个芦苇丛生的渡口旁边。   车内,明澈早按捺不住,率先跳了出来,又把明德接了下地。   两个小孩站在马车旁边,打量着周围,见湖面上水鸟翩飞,路两边古木掩映,芦苇荡中依稀有几间房屋若隐若现。   而在不远处,停着一叶扁舟,随波摇曳,舟上似乎还有人,戴着斗笠披着蓑衣,手中握着一根竹竿,鹅毛浮标被水底的鱼儿啃咬,在水面上一上一下的飘动,十分自在悠闲。   明澈忍不住叫道:“娘,你快来看,这是什么地方?”   车帘子一动,是琉璃慢慢地挪了出来,她的脸色仍有些憔悴,只是精神要比先前看起来强了好些。   琉璃靠在车厢边上,嘱咐:“你们两个不可乱跑。”   明澈本急不可待地想去一探究竟,听了这话,只得乖乖地立在原地。   琉璃叹了口气,扶着车门,正要下车,突然听到明澈叫道:“那是……”   原来先前那垂钓的小舟不知不觉中已经靠拢了岸边,而那垂钓的“船夫”也缓缓站起身来。   琉璃抬起眼皮随意一瞥,但就是这一眼,却仿佛叫人浑身的血液都凝固起来了。   那船夫一身蓑衣,却掩不住高挑的身形,依稀还看着有几分眼熟,而当他慢慢抬头之时,也露出了斗笠底下的容颜。   先映入琉璃双眼的,就是那双梦萦魂绕,无法淡忘的凤眸。 第121章 完结   在琉璃所乘的那辆马车离京城越来越远的时候,京郊十里高岭上,有一人手牵白马,凝目望着马车扬尘,逐渐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之中。   郑宰思仍是无法明白自己此刻的心情,但有一点可以确定,从这一刻起,他终于跟心底那个笑容纯真而明媚的女孩子……一刀两断了。   多少年了,她早就不再是原先的陈琉璃,可对郑宰思而言,他,却仍是那个阴冷的冬夜,缩在巷子角落里半醉将死的有家难归的浪子。   他一直都在等待着那个丫头的回眸一笑,然而兜转来去,她却终究只属于别的男人,他始终一点机会都得不到。   直到马车消失在眼前,郑宰思才转身,踯躅地牵着马儿往回。   也许他该欣慰,他虽得不到一个女子,却得到了常人望尘莫及的权柄。他所有的不仅是现在,还有那个人交付给他的,锦绣而不可限量的将来。   ***   关于琉璃跟范家两个孩子的凭空消失,京内众说纷纭。   有人说,是范垣并没有死,暗中把娇妻爱子接了出京,逍遥天下去了。   也有人说,范夫人因为思念过度得了重病,一命呜呼。还有人说琉璃并不是病死,而是他们一家子都给皇帝暗中“灭口”了。   稀奇古怪,诸如此类。   这件事在京内沸沸扬扬地传了半个多月才消停,并没有人格外留意,吏部尚书郑宰思同几个亲信随从悄然离京,不知何往。   又过了月余,郑宰思回京后,换了朝服进宫。   御书房里,皇帝正在亲阅奏折,没了范垣在跟前,也少了许多的指手画脚,徐廉是个谨慎老成的人,行事多会顺从皇帝,虽偶有不同意见,却极少出声反驳。   朱儆觉着舒心,就像是原先缩在巢里的雏鸟,原先只能乖乖地呆着,等老鸟把捉到的食物塞到嘴里,老鸟给喂什么就吃什么,极少有挑食的机会。   现在,他的羽翼丰满,可以肆意翱翔,随心所欲,要“吃”什么就“吃”什么,荤腥不忌。   但极度的舒心之余,又似少了些什么,偶尔心里会觉着空落落的,下意识盼着有人在耳畔指点:“皇上,不可操之过急。”或者“皇上,如此行事大为不当。”   当初深恶痛绝的那些絮絮叨叨地言语,不经意里会在耳畔出现,每当这时候,朱儆都会歪头看一看,以为那个人还在身旁,一脸清正肃然地凝视着他,似在挑自己的错儿,刹那间让朱儆的腰都不由自主地挺直了几分,生恐看见对方责备的眼神。   但是不可能了,那个人,永远都不可能再在身边了。   就如同他深深眷顾的母后,始终是再也不可能如她说过的那样“长长久久陪伴身边”了。   微微走神。   直到看见郑宰思进门,朱儆才恍若无事地垂了眼皮。   “有消息了吗?”朱儆问道。   郑宰思跪地:“请皇上恕罪。”   朱儆蹙眉看向郑宰思:“还是没有消息?”   郑宰思道:“臣去了苏杭一带,仔细侦寻,并没有夫人等的线索。”   殿内沉默,半晌,朱儆才说道:“如果是她一个人行事,决不至于如此缜密,无懈可击似的……一定是他。”   说到“他”,语气微微重了些。   郑宰思当然知道朱儆指的是谁,道:“皇上觉着他没有死?”   朱儆站起身来,他走到桌边,望着郑宰思道:“朕原本就在怀疑,只是……上次纯儿病重他却并没有现身,所以才放松了警惕。如今看来,不过仍是他故布疑阵罢了,哼,他还真狠得下心,纯儿病的那个样了,他居然还能稳坐钓鱼台。”   郑宰思拧眉:“是不是要通缉,或者命人暗中搜寻捉拿?”   朱儆并没有回答,只是来回踱了几次步。   郑宰思又等了半天,朱儆才说道:“不用了。”   这个答案,出乎意外。   像是要解决他的疑问。朱儆道:“他藏的这样深,等闲是找不到的。另外……罢了,朕也不想再计较了。”   说着他挥了挥手,手势很轻,语声却重若千钧。   殿外陈冲道:“皇上,永福宫那里说小皇子啼哭不止。”   朱儆听了这话,便迈步出门,径直往永福宫而去。   还未进门,就听见小孩子厉声啼哭,朱儆匆匆进内,却见乳母嬷嬷抱着襁褓中的小皇子,正百般哄劝却无效。   朱儆忙走到前,亲自将小孩子接了过来。   不知为何,才入了朱儆怀中,那哭的满面涨红的小家伙,竟缓缓停止了啼哭,含泪的两只眼睛怔怔地望着他。   朱儆对上小孩子无知无邪的双眼,不知为何,竟想起了当初的自己。   这孩子年幼,不管闹得多厉害,只要给他抱住,就会立刻安静下来。   记得琉璃说过,当初的儆儿,也是闹脾气闹得厉害,只是要给琉璃抱着才肯乖乖入睡。   想来这孩子的脾气是随自己的。   但是,他自己却永远都回不去靠在母亲身边无忧无虑的时光了。   突然又想起那天,琉璃病重,他同郑宰思去范府探望时候,琉璃所说的话。   自从知道范府人去楼空后,他自然是震怒非常。   因为他深知这背后一定跟范垣脱不了干系。也就是说,范垣并没有死,只是在暗地里谋划这些。   但是在盛怒之后,他迅速的冷静下来。   范垣昔日的苦心教导,其实并没有白费。   先前有关范垣的种种流言遍地漫天,比如范垣身死之事,也传的极盛,却无人破除,可见范垣是铁了心的死遁。   那就是说,范垣不会再回来了。   也许这样才是最好的,其实,就算没有琉璃这回事,渐渐长大的朱儆,也未必会容得下范垣。   最好的法子,是不再出现。   不愧是他的老师,很知道他的心意。   想来,当初跟南安王的和谈,也早在范垣的意料之中了。   不然,在南安王跟皇帝密使的两面夹击中,范垣是不可能全身而退的。   可是……逐渐冷静下来的朱儆,却没有了恼怒,相反,暗暗地竟松了口气。   范垣没有死。   他不用太过愧疚。   而母后也不必再去跟他赔什么礼了。   如今,就算不为别的着想,只想想他的母后……纵然是不在他跟前了,至少,要让她平平安安,快快乐乐的。   就如那次明澈跟他说过的。   母后虽不在身边了,但至少母后还在。   这就是最重要的。   怀中的小皇子突然向着他破涕为笑,挥舞着嫩嫩的小手。   朱儆望着小孩子的笑容,心里突然生出了一点惋惜:自己的孩子,母后……却没有亲自抱一抱,没有三代同堂,实在是有些遗憾的。   秋去冬来,复又到春暖开花的时候。   太湖畔桃李争春,簇簇绯红,犹如红霞一片,点缀的山河格外婀娜秀丽。   湖上有打渔人家,时不时扬手撒网,又有渔歌晚唱,袅袅悠扬,别有一番韵味。   鼋头渚的广福庵中,徐徐走出一堆人,为首一个,却是位极俊美威严的青年公子,长身玉立,手持一柄泥金折扇。   此人生得凤眸龙睛,器宇非凡,只是眉宇之间仿佛含有一丝忧虑,出了庵门,便放眼四顾,似乎是在找什么人。   这青年不是别人,却正是皇帝朱儆。   在朱儆身后,一名老者微微躬身道:“公子,香也烧了,您的心意菩萨自然会领会。如今时候不早,咱们还是回客栈吧,明儿一早还要动身回京呢。”   这说话的老者,头发花白,精神还算好,下颌无须,却是乔装改扮了的陈冲。   朱儆垂了眼皮:“天还没黑呢,再走一走。”   他在苏,扬,会稽,梁溪等地走了六日,捕风捉影,一无所获。   却仍恋恋不舍,一路从广福庵走到了会仙桥,站在高高地桥顶,放眼四看。   夕阳的映衬下,太湖犹如一面泛着微红光芒的镜子,晚风吹拂,掀起波光粼粼,犹如溶了的碎金点缀其间,溢彩流光,令人心醉神驰。   青年皇帝却无心赏玩这绝美风光,放眼四顾,半晌,终于黯然道:“回去吧。”   一行人下桥而行,走不多时,朱儆突然若有所思地回头。   目光所及,身后的小充山隐没在黄昏之中,显得寂寥幽静。   直到这一行人缓缓消失在夜色之中,小充山隐秀山庄的观澜堂里,范垣扶着琉璃道:“人都走了,你也歇会儿吧。”   琉璃红着双眼低下头去,鼻子发酸:“师兄,儆儿是为了找我们才来的,我、我……”   “就算是为了找你来的,这会儿你也不能再见他,这样对他来说也才是最好的。”范垣温声回答。   琉璃知道他说的对,但方才望着朱儆四处找寻若有所待的模样,实在是情难自禁,想到母子们又是两年没见了,潸然泪下。   范垣道:“这两年里他做的很好。借着徐廉的手,不动声色便除掉了郑国公的势力,照我看,再用不到两年,连徐廉也不是他的对手了。”   琉璃忙擦擦泪:“徐阁老做的不是很好么?”   范垣微笑道:“我做的也很好呀,皇上为何还是容不下我呢?”   琉璃语塞。   范垣道:“作为一个帝王,他是越来越称职了,知人善用,也有铁腕。他这会儿虽念着对你的母子之情,但只要你现身,他自然要问到我,他的心病始终难除,……以前我还能应付,这会儿他越来越厉害,我也不知道会怎么样了。”   之前范垣窥破了朱儆的用意,所以顺水推舟,借着南行一事“死遁”。   此后他隐忍不现身,一是给朱儆吃定心丸,二,则是“逼”琉璃之意。   毕竟范垣知道对琉璃来说,朱儆永远都是她心中的第一。所以他索性借着这个机会,让琉璃也知道痛失所爱的滋味,也只有以他的“死”,才能让琉璃彻底认清楚,朱儆是她的儿子,但更是一个帝王,他能对范垣下手,他日,未必不能对她,对明澈明德……如果是强行带走琉璃,当然是极容易的,但那样做,只会让琉璃心中有一个结,且更加无法割舍母子之情,但以假死的方式,“以退为进”,却让琉璃甘心情愿地跟着他远离朝堂跟朱儆了。   那次琉璃“病危”,一则是琉璃真的内怀忧虑外感风邪,但实际上,当日朱儆去探望时候,琉璃那种奄奄一息的样子,却是范垣命人暗中用了点药所致。   一来让琉璃说出她心中所想,二来……也是也吓一吓朱儆,让小皇帝尝尝看得而复失的滋味。   所以此后,琉璃的病才会又好了起来。   且说琉璃听范垣说明,想起当日以为他死了的那种滋味,早打消了跟朱儆相见的念头,忙握着范垣的手道:“师兄,我答应你不见儆儿就是了。”   范垣笑道:“这样才好,你不见他,也免得他再左右为难了。”   两人说到这里,就见明澈蹦蹦跳跳地从门外跑进来,道:“母亲,弟弟们又在吵闹了!”   范垣笑道:“快去看看吧。”   琉璃忙撇下他,自己往内而去。   琉璃在去年又生了一对双胞孩子,却都是男孩儿,如今才只一岁,正是闹嚷的时候。   明澈却并不跟着琉璃去,只迟疑着走到范垣身旁唤道:“父亲。”   范垣回头:“干什么?”   明澈拉了拉自己的衣角,嗫嚅道:“父亲,我什么时候能离开山庄出去玩啊。”   “你要玩什么?”   “也、也不是玩,我想出去走走。”   范垣淡淡道:“你乖乖地呆在庄子里。不许多想。”   “我不服!明德怎么就能满天下走动?又认识那许多有趣的人?”明澈叫嚷起来。   范垣哼了声:“明德是男孩子。”   明澈撅起嘴,却又不敢过分纠缠,便咕嘟着嘴退了出来。   明澈回到内堂,却见琉璃正在哄两个小家伙,明澈探头看了半晌,心想:“明德现在也越发出息,等弟弟们再长大,少不得也要跟明德一样出去四处游历天下,难道只我一个要留在这庄子里籍籍无名的终老,或者再随便嫁个什么人,那何其无趣?”   明澈忖度再三,便悄悄地回到自己房间,把房门关上,柜子打开,里头却放着个收拾妥当的小包袱。   明澈笑道:“不叫我去,我自己去,难道我偷偷地去看舅舅也不行?”   少女打定主意,便在次日清早,趁着天色未明的时候,背了小包袱,拉了自己的坐骑,偷偷出了山庄。   明澈打马下山,往官道飞奔而去。   而在远处的山脚下,清早赶路的一队车驾正也缓缓往京城方向而行。   明澈远远地看着那几辆车驾,笑道:“还有人比我更早?真是缘分,只不知道他们是往哪里去的。”   她轻轻一扬马鞭,策马往那一行队伍赶去,初春早晨的风冷冽清新,明澈人在马上,快活自在的仿佛要生出双翼,随风而起。   远远地看去,白马如流星,同那一队护卫森严的队伍越来越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