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若打不开网站,请手动输入最新网址 ijjxsw.com (爱久久小说网的首写字母)访问,手机、电脑端通用。 =========== 燕京闺杀(破案) 作者:鹊上心头   作品简评:   辜者昭昭,冤者枉死,缉凶不休。运河上飘荡的可怜死者,身首异处的年轻书生,夜半三更时荒郊孤冢的哭声,桩桩件件,牵连起天宝二十三年的燕京凶案。来自青梅小巷的女推官,出身高门大宅的世子爷,凭借细心和耐心,连破奇案。一线朝阳的光映亮的是生与死的间隔,有的人永远等不到天亮,而遗留下的谜题尚需破解。本文文笔流畅,故事婉转曲折,在扑朔迷离的案情之中,有着人情冷暖和恩怨情仇。男女主青梅竹马,从小一长大,相知相守多年,从懵懂的少年长成青年,一起成为优秀的刑名官,为死者洗清冤屈,追寻迷案的真相。 =========== 第1章 慈悲语01更新:2020-09-02 09:09:18   燕京刚落一场雨。   雨打梧桐,淅淅沥沥,声声慢慢。   清晨日出,青梅巷的青石板路上还有深浅不一的水渍,一圈圈的水洼迎着日光,昭示着昨夜的大雨。   谢吉祥从家出来,立即就皱起眉头。   一股若有似无的海草腥气扑面而来,让鼻子灵敏的她一下子难受起来。   寻常的巷子里,怎么会有如此气味?   谢吉祥用袖子略微掩住口鼻,目光在巷子里认真端详而过,最后还是出了门。   从青梅巷出来,绕过巷口的大梧桐,抬头就是热闹的梧桐巷。   早晨阳光微熹,风儿一吹,湿漉漉的水汽扑面而来,轻轻一嗅,就是梧桐花清泠泠的馨香。   谢吉祥微微松了口气。   梧桐巷口有一家老字号,叫糕儿张,是附近百姓常来的早点铺。   档口售卖的婶子长脸细眉,见人先是三分笑,一口京话说得极好,寻常都听不出是外地人。   “呦,吉祥今日可早。”赵婶娘笑眯眯招呼。   谢吉祥也同她相熟,轻快道:“婶娘早,劳您辛苦,今日还是两个红豆炸糕并半斤黑芝麻元宵。”   赵婶娘手脚麻利地给她放到食盒里,抬头在她脸上轻轻看去。   谢吉祥长了张福气脸。   她今岁十七八的年纪,脸蛋儿如同新下的红枣圆滚滚,眉毛弯弯,一双漂亮的眼儿如同嫩黄的杏子,水亮明媚。   她鼻头尖俏,唇儿粉红,嘴角总是挂着笑意,让那张鹅蛋脸更显可爱。   是个讨喜的女娃娃。   “吉祥哦,你别嫌婶娘事多,”赵婶娘脸色微白,看起来极为慎重,“近日里晚上可别到处乱跑,一定要闭户不出。”   谢吉祥疑惑地问:“这是为何?”   赵婶娘看她身后人不多,便低声道:“最近是雨季,接连几场雨可是颇凶,巷尾的瞎姑婆道是春来犯煞,要闹水鬼。”   “婶娘可知其中深浅?”谢吉祥心中一凛,想起自家巷口不同寻常的腥味。   赵婶娘叫她凑近,低声道:“咱们家清晨起得早,约莫寅时刚过,便听到巷子里有人拖脚行过,啪嗒啪嗒,好不吓人。”   话音刚落,就听边上一道阴森森的低哑   嗓子响起:“可别当老太婆胡言乱语,水鬼闹妖,必出人命。”   谢吉祥低头,就看到瞎姑婆站在身边,用她那双渗人的白瞳盯着自己。   瞎姑婆突然出现,梧桐巷里平白凉爽起来,排队买炸糕的食客不由自主哆嗦一下,有那胆大的就嚷嚷:“姑婆休要吓人。”   瞎姑婆冷哼一声,又盯着谢吉祥看了一眼,这才如履平地一般回家去也。   赵婶娘忙打圆场:“好了,吉祥家去吧。”   谢吉祥压下心中怪异,待买过朝食,转身回家。   她家就住青梅巷一十八号,是个一进的小宅院,比之旁边的邻里,院墙要更高大一些,遮挡了院中的春日美景。   谢吉祥刚在自家门口站定,临近的十七号就打开了门,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低着头,拎着竹篮匆匆而出。   这是隔壁的阮莲儿,谢吉祥很是相熟。   谢吉祥问她:“莲儿早,怎么今日是你买早膳?”   然话音落下,却见阮莲儿如同受了惊的兔子,低头往边上躲了躲。   谢吉祥心中一顿,皱眉上前低声道:“你爹又打你了?”   阮莲儿低着头,用厚重的刘海挡住了脸上的斑驳,她没回应谢吉祥的问题,只说:“今日是文殊菩萨圣诞,我娘昨日就赶着去金顶寺上香,家中只得我来操持。”   她不提,谢吉祥还不记得日子,如此一说,才想起转眼又是佛节。   不过谢吉祥惯是不怎么痴信神佛,闻言便安慰阮莲儿:“一会儿你回来去我家里,给你上些药。”   阮莲儿沉默片刻,最后轻轻点点头:“谢谢姐姐。”   “去吧,去忙吧。”   谢吉祥看着她消瘦的背影微微叹了口气,低头要取钥匙时,门扉却从里面开了。   一瞬光阴如旧影,门里门外,喧嚣热闹都不见。   这个一进的宅院,好似停留在旧日的烟云之中,只墙角的那一株杏花树,才有些春日的盎然。   一个高瘦的中年婶娘立在门内,她身上穿着靛蓝的衫裙,头发梳成规规矩矩的牡丹髻,鬓边一把枣木钗,显得整个人极为利落。   “小姐,回来怎么不进门?”   谢吉祥瞧见她,明媚的春光重又回到脸上。   她眯着杏眼,笑得一脸欢心:“寻不到钥匙了,   奶娘,今日的包子是萝卜馅的,你最爱吃。”   主仆两个用了一顿简单的朝食,把剩下的饭食用笸箩扣好,谢吉祥就回堂屋换了一双厚底雨靴。   何嫚娘见她又要出门,不免有些担忧:“一会儿怕是还要落雨。”   谢吉祥倒是利落:“奶娘放心,我不走远,就于运河边上买条鱼,再去找秀姑采买茉莉,这几日咱们便不出门了。”   何嫚娘松了口气,只道:“小姐且带上油纸伞,早些回来便是。”   谢吉祥笑着点头,背上何嫚娘给她做的粉红兔儿挎包,便轻轻巧巧出了门。   当年大梁定都于燕京时,便着手开始修葺运河河道,至今国祚已绵延百年,运河码头富裕了整个京郊南城。   从青梅巷出来,绕过梧桐巷和长干里,大约不过一刻,便能来到运河长街。   此时正是清晨时节,早春的风儿和煦,欢叫的雀儿活泼,人们三五成群走在春风里,热闹了整个长街。   伴随着风而来的,还有沿街此起彼伏的叫卖声,从长干里至南郊码头这一段运河长街,是这一带清早最热闹的所在。   青菜萝卜、地瓜芋头、蘑菇干菜,亦或者猪肉活鸡样样俱全。   因着临河,每日的鱼货也很新鲜,河虾亦很鲜美,今日谢吉祥来,就是为了买条青鱼,回家做酸汤鱼片来吃。   此刻正是鱼货摊最繁忙的时候,谢吉祥略等了一会儿,才排到她选鱼。   摊主热情道:“姑娘,今日有新打的青鱼和蚬子,新鲜得很,都买些家去吧。”   谢吉祥垫脚往他船上看,见盆中的几尾青鱼硕大肥美,游弋多姿,确实很是鲜活。   “劳烦大哥,选个四斤上下的便是,且要帮我杀好。”   摊主吆喝一声:“好嘞,青鱼一条!”   随着摊主的吆喝声,谢吉祥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阵惊呼:“那是什么,快看。”   谢吉祥下意识抬头望过去,就看繁忙的河道上,有个青绿的身影飘荡其中,影影绰绰。   一只浑身乌黑的乌鸦正立在那身影上,冲着岸边的人扬了扬翅膀:“嘎!嘎!”   不知怎么的,谢吉祥突然想到刚刚瞎姑婆的话。   水鬼闹妖,必出人命。   因着此刻船影如梭,水流略有些湍急,那飘荡   的身影仿佛眨眼的功夫,便飘到了岸边。   岸边一下子便嘈杂起来。   “啊,死人了!死人了!”   “是不是水鬼?怎么有乌鸦?”   “这人怎么死在河里的?啊!是个女人!”   随着此起彼伏的尖叫声,四周都攒动起来,胆子小的都往后躲,那些个胆子大的倒是一窝蜂往码头上跑。   一句惊呼声,便如同柴火入灶,一瞬烧水至鼎沸。   那乌鸦被人群惊扰,扑腾两下便一飞冲天,转瞬不见踪影。   谢吉祥便刚好在河岸边,离那飘来的“水鬼”很近,她眯着眼睛仔细看去。   这人脸上裹着层层面纱,一头长发如同水草一般飘散在水中,她身着一身青绿衫裙,脚上一双满是污泥的绣花鞋,却让谢吉祥心头一紧。   真的是个女人?   因着离码头很近,此刻谢吉祥身边的人跑的跑,叫的叫,皆十分惊恐。   唯独谢吉祥镇定站在岸边,一双杏眼仔细盯着水中的人瞧。   相熟的卖花姑娘苏秀姑凑到谢吉祥身边,用手拉她胳膊:“吉祥姐姐,你不怕吗?赶紧走吧!”   谢吉祥却拍了拍她的手,声音异常平和:“死人没得好怕。”   就在此时,不远处突然传来一道明亮的嗓音:“官差临场,诸生回避。”   因着清晨的长街热闹非凡,因此燕京护城司衙门的衙役一直有巡检,刚这死者漂在河面上时,巡检应当已经上报。   此刻来的,不是护城司就是刑部之人。   谢吉祥对刑狱之事颇为明白,略一推敲便能得知各种详情,因此,她脸色略沉,转身就想退离码头。   然而,随着一阵锣鼓声响,几个青色皂衣的衙役围着一个高大的蔚蓝身影,迅速出现在了码头边。   隔着重重人影,谢吉祥的目光一下子落在那中间人的身上。   似乎感受到了吉祥的目光,来者抬头望来,那双平静无波的狭长眸子轻轻瞥来,似有无数寒光涌现。   谢吉祥挑眉回望,倒是有些意外。   竟是他来?   此刻,谢吉祥待要离开已经不及,那高大的官爷两步来到谢吉祥面前,用他异常清冷的嗓音道:“谢小姐,这边有请。”   岸边此刻人也不算少,有那胆子大的一直没走,正四处张望。   可那官爷却偏偏来到这年轻的姑娘面前,定定看着她。   谢吉祥抿了抿嘴唇,却冷淡回绝:“不敢打扰大人当差。”   她说罢,扯着苏秀姑转身就走。   苏秀姑下意识回头张望,就见那官爷英俊异常的脸上如同挂上一层寒冰,却丝毫不夺其气韵。   “真是俊俏得很呐。” 第2章 慈悲语02更新:2020-09-02 09:09:18   官差一到场,百姓就要避让。   因着死者的死相不太雅观,官差立即搭起帐篷,阻碍了百姓的视线。   谢吉祥头也不回跟苏秀姑走了。   两人到了秀姑的花摊上,谢吉祥道:“秀姑,记得给我留几盆馥郁品的茉莉,我待要用。”   苏秀姑大抵还沉浸在刚才码头的命案中,神情有些恍惚。   “秀姑?”谢吉祥唤她。   苏秀姑抿了抿嘴唇:“吉祥姐姐,她……是死在码头上的吗?”   她整日里都在码头出摊,若是有这等凶案,明日就不敢来了。   谢吉祥微微一顿,却坚定道:“不怕,她不是死在这里的,应当是顺开阳河流入运河中。”   别看谢吉祥年纪轻轻,又是个姑娘家,可她行为办事总有着说不清的利落和稳妥。   因此,她如此一开口,苏秀姑莫名就心中一阵踏实。   “好,姐姐说不是,我就安心了。”   谢吉祥捏了捏她的手:“莫怕,看刚刚赶来的官差,除了护城司的,还有一位应当是仪鸾司的大人,上头重视,运河沿岸就会加强巡逻。”   苏秀姑认真点头,从摊子上捧起一把芍药:“这几日落雨,花也存不住,姐姐家去随便把玩吧。”   谢吉祥笑笑,倒是没推辞。   她拎着活鱼青菜,手里捧着一大束绽放的正红芍药,一路往家里走去。   一阵烟云聚拢而来,风儿一吹,天色突然由晴转暗,似眨眼工夫,风雨将至。   谢吉祥小跑几步,迅速往青梅巷行去,待拐入青梅巷口,抬头就看到个瘦弱苍白的少年郎在那徘徊,脚上似有些蹒跚。   “桂哥儿,你怎地没去上学?今日不是公休日吧?”   那消瘦的少年郎听到谢吉祥的嗓音,沉默地看了过来,异常规矩行过礼:“吉祥姐安好,阿娘还未归,家姐喊我来等。”   顿了顿,又苦笑道:“昨日里摔了一跤,且又想念阿娘姐姐,这才家来。”   谢吉祥点点头,她瞥了一眼阴云密布的天,对桂哥儿道:“且先家去吧,马上就要落雨,淋湿了要得病。”   桂哥儿思考片刻,还是没有点头:“谢谢吉祥姐,我且再等一会儿,怕阿   娘一会儿家来看不清路。”   “桂哥儿真是孝顺。”   阮桂听了这话,腼腆地笑了笑,看起来分外安静平顺。   刚一入门,大雨顷刻而至。   春日的雷阵雨总是这样急躁,雷声阵阵里,雨打梧桐叶。   何嫚娘捏着鼻子去摆弄青鱼,谢吉祥坐在堂屋里,喝着甜豆浆赏雨。   何嫚娘出来瞧她一脸郑重,疑惑地问:“小姐,可是有事?”   谢吉祥叹了口气:“今晨去买鱼,却偏巧瞧见了凶杀案子,也不知这太平盛世,为何会有如此祸端。”   一说起凶杀案,何嫚娘脸色骤变,她小心翼翼看了看谢吉祥,但见她面色平和,这才犹豫道:“小姐莫怕,护城司如今已经加了巡防,应当不会有凶徒乱世。”   她们两个孤身女儿家,若是凶徒乱行,确实有些不妥。   谢吉祥倒是没怎么害怕,她只道:“嗯,我省得的。”   何嫚娘突然想起件事来:“刚小姐出去那一会儿,清水斋的李掌柜亲自来了一趟,道是最近有贵人订了一批货,光是玉妆台就要三十瓶,请小姐务必十日出货,若是能出,他每瓶额外添一贯钱。”   这一听就是大生意。   “倒是没听说谁家有喜事,不过……”何嫚娘细细看了谢吉祥一眼,“我仔细打听了几句,李掌柜起先不肯说,后来才松了口,说是他猜主顾是赵王妃。”   说起赵王家,谢吉祥的思绪一下子就回到了那个带着潮湿水汽的岸边。   春风吹起,一浪盖过一浪,澎湃的浪涛声中,是如玉的陌上君子翩跹而立。   便是站在那一群高大皂隶中,那君子也鹤立鸡群,让人一眼不肯错开。   不过那些皂隶也应当不是普通衙役,应当是护城司的校尉。   何嫚娘说着说着,就看谢吉祥在走神,便轻轻把刚泡的茉莉花茶放到她手边,轻声道:“赵王家的事,来来去去不过那些,寻常百姓也得知,小姐倒不必如此忧心。”   谢吉祥难得有些别扭:“我哪里忧心了。”   何嫚娘但笑不语。   谢吉祥有点难为情,没话找话:“应是赵王妃的手笔吧?眼看春日来临,城外的庄子皆是百花争艳,倒是可以玩赏一番,她家中那许多侄女,这时候可要拉出来亮   相。”   这赵王妃什么德行,早成了街头巷尾的话柄,倒也不怪谢吉祥无礼。   何嫚娘叹了口气,意有所指:“人都想着金枝玉叶,可这金枝玉叶的日子,怕也是不好过。”   “是啊,”谢吉祥目光一闪,斟酌片刻还是道,“奶娘,刚我在码头瞧见……”   她话音还没落下,就听外面传来一道极为规律的敲门声。   咚、咚、咚三下便停,间隔停顿分毫不差。   谢吉祥张了张嘴,刚要再说一句,就看何嫚娘欢欢喜喜迎到门边,异常慈和地问:“可是世子到了?”   “婶娘,是我。”一道清冷的声音响起,给略显炎热的春日清晨增添了几分凉爽。   谢吉祥抬头望了望天,不知何时外面已经乌云散去,此刻倒是雨过天晴,云淡风轻。   何嫚娘回头看了一眼谢吉祥,见她点头,才开了门。   木门应声而开,一个高大的蔚蓝身影就站在门外,巷中青梅树影稀稀落落,在来人的身上印下一片片迷离光影。   就着这斑驳光影,先是瞧不见他的面容,却能清晰看到他薄如蝉翼的浅淡薄唇。   那唇角依旧轻轻抿着,却恍惚间带了些许暖意,似笑非笑。   谢吉祥仰头望去,才看清对方那一张清冷出尘的英俊容颜。   他轻轻半阖着狭长的凤目,神态安然,面对着门内的何嫚娘,身上好似又多了几分乖巧。   同刚刚在码头上,满脸冰冷的官差大人迥然不同。   “婶娘,许久不见,近来和好?”他如此说着。   何嫚娘见他颇欢喜:“好着呢,世子快里面请,我刚巧泡了茉莉花茶,世子也好品一品。”   赵王世子赵瑞一步踏入小院中,目光在谢吉祥脸上轻轻扫过,最终对着何嫚娘道:“劳烦婶娘了。”   何嫚娘请他在院中落座,然后来到谢吉祥身边,从白瓷壶里重新倒了一碗茶水。   谢吉祥抿嘴瞥了她一眼,轻轻哼了一声。   何嫚娘好笑地看着绷着脸的小姐,也不去哄她,只来到院中给赵瑞上茶。   “世子怎么瞧着又消瘦几分?最近可是公务繁忙?”何嫚娘担忧问。   赵瑞端茶而品,闻着熟悉的茉莉香味,心中的烦闷一瞬散去。   “忙倒是忙的,日子也不甚好过   的,只能将就着来。”   却不曾想,打他来就一直没吭声的谢吉祥冷声开口:“世子大人的日子哪里会不好过?”   赵瑞宽大的官服袖子挡住了他的脸,在阴影中,他嘴唇浅浅勾起一个让人不易觉察的弧度。   “唉,谢妹妹还同我生气呢?此事我也确实是迫不得已,还请妹妹多多见谅。”   听这声音,却又多了几分委屈。   谢吉祥撇嘴冷笑,委屈什么呢?   见谢吉祥并不理自己,赵瑞也不怎么装乖卖委屈,话锋一转,倒是说起早间的事来。   “早上在码头,谢妹妹应当也瞧见那一桩命案,我此番前来,就是请妹妹鼎力相助。”   谢吉祥转身凝眸,认真看向赵瑞。   她长得喜庆,人又可爱讨喜,可如此板着脸的时候,却也叫谁人都惹不起的赵王世子心慌胆颤。   谢吉祥盯着他看,朱唇轻启:“不去。”   赵瑞大抵也知道她为何会拒绝,倒也不如何劝,只说:“那妹妹是否能说说,早晨那一瞥都瞧见什么细节,也好让我有些头绪。”   如果只是说说的话,谢吉祥倒是没那么抗拒。   她问:“本案由世子大人牵头?”   赵瑞一直在仪鸾司当差,官拜从四品燕京镇抚使,算是这些个勋贵儿郎中相当有出息的一个。   不过听闻他这差事全赖陛下顾念早去的孝肃皇后,平日里根本就不去锦衣卫镇抚司当差,相当地吊儿郎当。   却也没听说,锦衣卫也要越界管护城司和刑部清吏司的差事了?   赵瑞听到谢吉祥的问题,只道:“原是不用管,即日起便要操心了。”   谢吉祥没多问。   她抿了抿微红的樱桃唇,垂下眼眸:“我是看在淑婶娘的面子,才指点你几句。”   淑婶娘便是赵瑞的母亲。   赵瑞一脸认真,拱手道:“还请谢先生点拨,小生受教。”   谢吉祥没同他打趣,倒是颇为认真:“死者约莫三十至四十许,身高五尺,家境普通,大约生活在京南一带。她不是死于码头边,应当是顺着金顶山的开阳河流入运河,应当是昨夜落雨之前死亡。而且……”   “而且,她应当是死后才入水中,远观之腹中平平,未曾有胀气。”   早起那么一眼,就叫她   看到这诸多细节,分析出许多对错。   谢吉祥一口气说了这么多,才发现赵瑞那双乌黑的眼眸正定定看着自己。   他眼中有着旁人难以觉察的赞赏和开怀,却让从小一起长大的谢吉祥一眼看穿。   她一下子就扭捏起来:“怎么这般?难道我说错了?”   赵瑞收回目光,轻叹一声:“吉祥所言皆对,无一差错。我想再问吉祥一句,可否同我一起破案?”   谢吉祥沉默了。   她心中好似火烧,理智告诉她不要点头,可面对着送到眼前的案子,她却分外动摇。   若说想不想破案,她确实是想的。   可是……   赵瑞看出谢吉祥的挣扎,待要再说什么,家中忘记关紧的门扉却突然被外人推开,一道纤细的身影扑身而入,“噗通”一声跪在院中的水洼上。   “吉祥姐姐,求你给我娘讨个公道吧!” 第3章 慈悲语03更新:2020-09-02 09:09:18   谢吉祥也未曾想到,自己同赵瑞的话被隔壁的莲儿丫头听见了。   她略有些不解,却还是把阮莲儿搀扶起来:“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就牵扯到了福婶?”   可阮莲儿却只顾着哭,根本没听到谢吉祥的话。   “你倒是说啊!你娘怎了么?要讨什么公道?”   阮莲儿颤颤巍巍起身,却哭喊着:“吉祥姐姐,我娘死了,我娘死了啊!”   因着她经常挨打,平日里都是畏畏缩缩的,轻易不敢大声同人争执,如此这般声嘶力竭,倒是吉祥第一次得见。   谢吉祥见阮莲儿几乎崩溃,说话也颠三倒四,便抬头看向赵瑞,她没说话,但眼中的询问却叫赵瑞一眼就明了。   赵瑞轻轻点了点头,对谢吉祥道:“经查,今晨于南郊码头出现的尸首是青梅巷一十七号阮林氏。”   谢吉祥心头一震,若死者是福婶,那么她刚刚的推论就全都说对。   她刚要说些什么,却听身边搀扶的阮莲儿发出一声悲鸣,她瘦小的身子不停抖着,好似整个人坠入冰窖中,冰冷不堪。   “那是我娘,我娘死了,我没有娘了呜呜呜!”莲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谢吉祥微微叹了口气,叫了何嫚娘过来搀着阮莲儿坐在藤椅上,这才取了帕子给阮莲儿擦脸:“你别急,待我问一问再说。”   若是旁人,谢吉祥一定不会再过问刑狱之事,但阮莲儿不是旁人,林福姐也不是旁人。   赵瑞同她一起长大,一眼便知她如何斟酌,见她微微垂下眉眼,手中轻轻抚摸着腰间的牡丹戏蝶荷包,便知她心中动摇。   如此甚好。   赵瑞低头品茶,掩饰自己唇边的笑意。   再抬头时,他面上重新恢复冷清,那一丝丝的笑意不过是昙花一现,只隐于无边黑夜中,从未展露人前。   “倒也不必谢小姐再问,今日本官前来,便是请谢小姐至大理寺一观,协助本官查案。”他指了指阮莲儿,“死者便是这位阮姑娘的母亲阮林氏,此番也要请至大理寺认人。”   阮莲儿刚经丧母,母亲又死于非命,她哪里有诸多心肠去推敲其中对错。   既然世子爷会亲自来请   吉祥姐姐,那吉祥姐姐一定能为她母亲查明冤屈,如此一想,她立即又跪了下去。   “吉祥姐姐,求求你了,求求你帮帮我吧。”   十四五岁的少女,哭得如同凋零的花,让人无端伤心。   谢吉祥一时间百转千回。   她知道自己不应该心软,可对上阮莲儿红肿的眼睛,她又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赵瑞不给她任何犹豫的机会,当机立断道:“不如先去大理寺察看一番如何?仵作还等在义房,未曾动手查验,就等本官领亲属一同前去。”   谢吉祥一听到查验两个字,心中便更是动摇。   这时,何嫚娘轻轻推了她一把:“早去早回。”   这一下,就把她整个人推出了心门之外。   谢吉祥这才下了决心。   她叹了口气,低头看了看几乎崩溃的阮莲儿,柔声道:“莲儿,今日世子前来,定也不是专为我的事,大齐律规定,若有命案悬案,须得家属到场认人,此番也需你家有人同我们一同前去。”   阮莲儿哭得什么都不知,根本没注意赵瑞说了什么,却对谢吉祥的话上了心。   她用袖子胡乱擦干眼泪,对谢吉祥道:“吉祥姐姐,容我家里去商议一番。”   谢吉祥知道她父亲整日不着家,家中只有弟弟在,但阮桂也算是读书人,在青梅巷中都是有名的聪明娃,阮莲儿倒是可以同他商议一番。   她点点头:“去吧,一刻之后在巷子口见。”   待阮莲儿出了门,脚步声由近至远,谢吉祥才看向赵瑞:“世子大人何时去的大理寺,又为何要去大理寺任职?”   赵瑞捏着折扇,淡淡道:“谢妹妹先去更衣,一会儿再说不迟。”   要去义房,自然要换一身不太亮堂的旧衣。谢吉祥回房找了一身已经有一两年光景的青竹衫裙,袖口做的窄袖,裙摆也没那么多褶子,穿在身上分外利落。   她在妆镜前看了看,见自己头上戴着奶娘新给做的山茶绒花,便也取了下来换了一根祥云桃木钗。   这么一打扮完,谢吉祥才起身出了房门,那双最是圆润温和的杏眼却直勾勾奔着赵瑞而去。   赵瑞淡然自若。   他起身抚平衣摆的褶皱,这才对谢吉祥道:“我家中情景,你是都知道的。   我父王是什么样的脑子,我那个继母又是什么样的秉性,你也都知情。”   赵王家那些烂糟糟的事,满燕京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若非赵瑞是个冰冷性子,又从小作为伴读陪伴皇子们长大,那些流言蜚语都能戳破他的脊梁骨。   他如此一说,谢吉祥便点头:“嗯。”   赵瑞垂下眼眸,嘴角也微微下压,看起来竟是有几分可怜之相。   “父王……父王总觉仪鸾司的名声不好听,便求了圣上,给我在大理寺寻了个不大不小的官职,也好不辱没赵家的名声。”   这话听起来是真漂亮,实际上仪鸾司才是这帮天潢贵胄的好去处,上达天听,内训昭昭,威风凛凛。   赵瑞如此说,不过是为了全赵王的脸面。   谢吉祥听到他这般云淡风轻,心里便好似有火烧:“大理寺也是极好的。”   难得听到她劝慰自己,赵瑞微微一愣,他低头笑了笑,但那笑却并未收入眼底。   “是啊,大理寺也是极好的,最起码不会被人骂作彩衣狗。”   两人如此说来,时间便差不了些许,谢吉祥深吸口气,跟着赵瑞出了门。   一步踏出去,衣袂飘飘,枝叶遥遥,正是四月好时节。   但赵瑞的面容却迅速笼上一层寒冰,但凡有人被他那冰冷的眉眼轻轻扫过,都觉得浑身冰冷。   小院外面,守着的是个熟悉的身影。   那是个二十几许的青年人,身上穿着干练的窄袖长衫,腰间一条软皮带,上挂一把青云剑,浑身皆是肃杀之气。   见了赵瑞出来,那人先行礼:“世子。”   然后才去对谢吉祥拱手道:“谢小姐,车已备好,请小姐车上坐。”   此人是赵瑞身边的贴身侍卫,名叫赵和泽,从小陪伴赵瑞长大,最是忠心不过。   谢吉祥点点头,同见礼,却未直接上马车,反而等在了阮家门口。   青梅巷里,街里街坊,都是寻常人家。   阮家大抵也是如此,同谢家一样的枣木门扉,隔开了巷子和院中,因着刚刚雨过,因此巷中安安静静,也听不见院墙之内半点风声。   赵瑞陪在谢吉祥身侧,看她垂眸静立,便轻声问:“你猜谁去?”   谢吉祥微微抬眸,往阮家院中的枣树上瞥了一眼,开口道   :“莲儿。”   果然,随着她话音刚落,阮家门扉应声而开,阮氏姐妹前后而出,阮莲儿直接来到谢吉祥身前:“吉祥姐姐,我去……认认母亲,桂哥儿去寻了父亲回来。”   谢吉祥看了看哭红了眼睛的少年郎,叹了口气:“也好,咱们这就走吧。”   两人迅速上了马车。   因着阮莲儿一心都是母亲,无暇顾及自己,谢吉祥这才看清她脸上的伤痕,从右脸颊到嘴唇皆是淤青一片,可见打得不轻。   她青白着脸,眼睛通红,嘴唇惨白,那双一向明亮的眸子里,只有无边的苦闷和疼痛。   谢吉祥垂下眼眸,心里叹了口气。   她轻轻伸出手,握住了阮莲儿冰冷的手指:“莲儿别怕,有我在的。”   阮莲儿抬头看她,眼中却依旧没有神采:“吉祥姐姐,我娘那么好的人,谁会害她?”   是啊,谁会害她呢?   谢吉祥顿了顿,认真对阮莲儿说:“莲儿,此番我前来,就是为福婶一事,若你信我,可否把家中事同我讲一讲?”   阮莲儿用袖子擦了擦眼角的泪,哽咽道:“我自然是相信姐姐的。”   说罢,她便颇为认真地回忆起来:“昨日我娘早上依旧起来卖豆腐,姐姐也知道,做豆腐的人家赚的都是辛苦钱,每日清晨,我同我娘早早便要起来,磨豆腐点豆腐,没两个时辰歇不下来,豆腐出锅之后,我娘就要担着扁担出去售卖。”   福婶的豆腐做的很细致,豆腐软嫩细腻,没有那许多豆腥味,兼之又能送上门来,附近街坊都很爱买。   因此每日两担豆腐,很快就能卖光。   阮莲儿顿了顿道:“昨日同往常没什么不同,只是我娘回来后说今日是佛诞日,要去上香给我弟弟祈福,便收拾了几张烙饼便走了。”   谢吉祥问:“什么时候走的?”   “当时天气极好,头顶阳光灿灿,应当过了巳时正。”   谢吉祥若有所思点点头。   从青梅巷去金顶山上的金顶寺,步行至少要两个时辰,但若是乘城中马车行至金顶山脚下,则只须一个时辰。   这种马车只需三文钱,倒是不算太贵,福婶因笃信佛法,经常要去上香,也不会特地去省这点铜板。   福婶死亡的时间,大约从到了金顶山上到夜半落雨前,差不多就是昨日的下午和晚上。   谢吉祥想到这里,突然问:“那阮叔呢?昨夜可在家?”   听到谢吉祥问起父亲,阮莲儿脸色骤变。   “他……他不在家。”   不在家?   “一夜都不在?”   阮莲儿沉默片刻,最终开口:“夜夜都不在。” 第4章 慈悲语04更新:2020-09-02 09:09:18   谢吉祥正待说些什么,马车却突然停了下来。   谢吉祥只听外面赵和泽的声音响起:“谢小姐,阮小姐,皋陶司到了。”①   皋陶司?   谢吉祥没来得及疑惑,便直接跳下马车,抬头才发现他们一行人竟是直接进了大理寺一处偏院。   白墙青瓦,竹叶飒飒。   门廊之上,皋陶司三个大字闪着银辉,好似有千言万语,话尽人间悲喜。   谢吉祥微微一愣,她从不知大理寺还有皋陶司。   此刻赵瑞立于门下,面容清俊,修长挺拔,一身蔚蓝官服生生穿出几分飘逸,让人见之不忘。   他定定凝视谢吉祥,唇角微勾,似笑非笑。   “谢小姐,皋陶司请。”   谢吉祥垂下眼眸,立即便知此处应是大理寺新设,所为何事倒是不便揣摩。   赵瑞颇为淡然,引了几人从古朴的门廊下行入,叫了门口的校尉过来给几个外人登记。   谢吉祥见那校尉虽穿着普通的青灰官服,身上也无特殊花纹,可整个人十分冷峻,身上皆是肃杀之气。   谢吉祥心中一下有了猜测,领着阮莲儿在门口的偏房处写了姓甚名谁家住几何,这才跟着赵瑞往皋陶司行入。   越往里行,越能知其中别有洞天。   只是前堂后院都来不及查看,只那几个威武的校尉也吓得阮莲儿浑身发抖,缩在谢吉祥身后不敢吭声。   赵瑞便直接对赵和泽点了点头,对阮莲儿道:“阮姑娘,从回廊处往后便是义房,此番还未征得家属同意,因此未做尸检之事,还请你多做权衡。”   在家时他不说,可偏偏到了皋陶司中,让阮莲儿见了这严肃衙门才开口。   阮莲儿心中惊慌,也确实对母亲的死有些不解,便哆哆嗦嗦问谢吉祥:“吉祥姐姐,你说……该当如何?”   谢吉祥回头看她,见她虽然害怕,可却还是坚持着没走,便低声道:“你若想查清福婶为何而死,谁人所害,还是应当答应尸检。”   阮莲儿轻轻“嗯”了一声,低头未曾多言。   隔壁这一家子,母亲泼辣勤快,靠着一手点豆腐的绝活撑起一家营生,女儿乖巧懂事,儿子勤奋好学,当是异   常幸福的。   只可惜……   只可惜没有摊上个好父亲。   福婶的丈夫阮大整日里在外闲逛从不着家,便是回来也只管要钱,要不到动辄打骂,除了儿子的脸他不打,妻女的死活从不顾及。   如今福婶如此枉死,他也不见人影,只得年幼的女儿出来替母亲申冤。   着实是可恨又薄情。   不过阮莲儿虽然心里害怕,对母亲的枉死却一点都不敢掉以轻心,只权衡片刻便道:“我答应。”   一旦说定,赵瑞轻轻摆手,便有个年轻的女校尉跟上来,直接跟在了阮莲儿的身侧。   一行人顺左侧回廊往偏房行去,路上竹林密布,挡去光阴,让人瞧不清前程与归途。   约莫半柱香的工夫,一处异常冷僻的罩房出现在眼前,因做的是白事,这一片看起来异常冷清,连罩房上都没有挂牌匾,只草草挂了两只白灯笼。   他们刚一到,便看赵和泽从排房里请了个高高瘦瘦的中年男人出来,瞧着似刚睡醒。   “怎么才来?还不够墨迹的。”来人耷拉着眼皮,扫了一眼赵瑞。   赵瑞对外人一贯没什么好脾气,若有人胆大包天惹到他面前,大多是直接就让亲卫处置,但对此人,赵瑞却难得解释一句。   “家属不在家,只得请了年幼的小姐来,已经同意尸检。”   中年男人冷哼一声,他拢了拢夹袄,弯腰把脚上趿拉的短靴穿好,这才吆喝一声:“殷小六,验尸格目取来,给家属讲讲。”   一道明亮的嗓音回道:“师父,就来。”   随着话音落下,一个十七八岁的青年从罩房跑出来,他面容清秀,唇红齿白,竟有几分女相。   叫殷小六的青年手里捧着验尸格目,先对赵瑞和赵和泽行礼,然后准确地看向阮莲儿:“阮姑娘,您请这里签字,若是不会写字按手印也是可以的,有什么疑问都可问我。”   阮桂平日里在青山书院读书,回了家来也会教导姐姐,因此阮莲儿是识字的。   她接过那验尸格目,简略看了看,越看脸色越白,最后整个人都抖起来。   “如此都要做?要把人刨……刨开?”。   “姑娘不用怕,若是不做的细致妥贴,咱们也查不出夫人死因不是?如此做,还是为了   还死者一个公道。”殷小六看起来年轻,倒是极会安慰人。   阮莲儿签验尸格目的空档,谢吉祥同那中年人见礼。   赵瑞亲自给介绍:“谢小姐,这位是咱们皋陶司的一等仵作,邢九年邢大人,这位是本官特地请来的推案高手,谢吉祥谢小姐。”   谢吉祥自不敢当什么推案高手,她对邢九年拱手道:“邢大人好,刑大人叫我吉祥便是。”   邢九年那耷拉着的三角眼看都没看谢吉祥,却说:“年纪轻轻,倒是个老行家了。”   谢吉祥微微一愣,转眼便笑了:“谢邢大人夸赞。”   看那边死者家属同意验尸,邢九年便取了腰上的钥匙,去义房里面准备。   赵瑞在谢吉祥耳边低声道:“此人是大理寺的最厉害的仵作,被圣上亲自指派而来,很有些手段。”   谢吉祥点头表示听懂了。   另一边的验尸格目刚好签完,赵瑞便道:“阮姑娘见过令慈之后,便在客间等下,这位大人会陪同你一起。”   这边都安排好,就听邢九年在义房里面喊:“进来吧。”   谢吉祥明显感受到,阮莲儿浑身剧颤。   知道是一回事,亲眼所见是另一回事,谢吉祥一把握住阮莲儿的手,给她鼻子底下抹了些清凉油。   阮莲儿就这么木讷地被她搀扶进了义房,刚一进去,扑面而来便是一阵阴冷的风。   义房里面很宽敞,不过摆放了三张木床,左右两处角落都放着冰鉴,用来给室内降温。   因着四面都是竹林,此处恰好是个凉爽地,用来做义房最是适合不过。   最靠边的那张木床,阮林氏正安睡于上。   她面色青白,人也略有些浮肿,更可怕的是脸蛋上划了好长一道伤口,此时看起来更是殷红刺目。   一头长发简单盘在头顶,依旧湿漉漉,夹杂了不少河中泥沙,看起来脏兮兮的。   邢九年突然张口:“小姐近些看,这可是你母亲阮林氏?”   阮莲儿一下子哭出声来,她挣扎着要往阮林氏那扑去:“娘啊,娘!”   那女校尉一把拽住她,不让她向前一步。   “娘,”阮莲儿挣脱不开,只能伸手去抓,“是我娘,娘你睁开眼看看我,看看我啊!”   “娘啊!”阮莲儿痛哭失声。   谢吉祥也紧紧搂着她,无声给她安慰。   赵瑞看了一眼女校尉,女校尉便立即扶着她往后退,谢吉祥便道:“莲儿,你出去等等,好让几位大人仔细查验,不会让福婶死得不明不白。”   阮莲儿满脸泪痕,眼中满满都是绝望,她茫然地点头,就这么被拉扯出了义房。   待人一走,邢九年立即道:“干活吧。”   此时义房中一共五人,都是老手,便也无所顾忌。   邢九年领着小六穿好罩衫,谢吉祥也取出自己的罩衫套在身上,她在头上戴好帽子,口鼻处戴好面罩,便算准备妥当。   她这一番打扮,跟邢九年似乎没什么不同。   邢九年满意地看她一眼,对站得不远不近的赵瑞道:“这位吉祥姑娘可比你老练,也没你那么瞎讲究。”   谢吉祥看了一眼赵瑞,见他在口鼻处捂得严严实实,颇为无奈:“世子您要不出去等。”   赵瑞有些洁癖,对各种杂混的气味更是敏感,根本不肯往前凑。   赵瑞却摇了摇头:“不用,开始吧。”   无论按察使司还是刑部,也无论大理寺还是仪鸾司,尸检皆有体统。   邢九年主检,他便领着小六一起给死者上香,待在案头点上两柱白蜡,才对小六说:“永丰四年四月初八,阮林氏案格目。”   他说一句,小六就迅速写一句。   谢吉祥不是仵作,她只站在另一侧,一边仔细查看阮林氏身上的伤痕,一边在心中反复推敲。   邢九年先指了脸上:“左侧面部有划伤,长约一寸半,非刀枪斧钺,应为山石。”   他既然是一等仵作,眼力和经验可见一般,这些外伤一眼便知。   仔细看完脸上的伤,邢九年又查验四肢。阮林氏身上有多处划伤,因伤口中有细小碎石,便是在河道里泡过,也依稀有存留,倒是并不难定证。   他斟酌片刻,对小六道:“四肢伤共十八处,皆为尖锐山石刮蹭,应当为高处坠落。”   这些都看完,他才开始仔细查验阮林氏的面部。   这一看,他却微微皱起眉头。   只见淅淅沥沥的血水从阮林氏的鼻腔内缓缓流出,她怒张着眼,那血水仿佛血泪一般,让人心中惊颤。   有道是枉死不甘,遗恨绵绵。   那血水如同血泪一般,在诉说着逝者的死不瞑目。 第5章 慈悲语05更新:2020-09-02 09:09:18   这场景看着很渗人,不过对于经验老到的一等仵作来说,都是小事情。   就看邢九年连眼睛都没眨一下,甚至用小木盒把她鼻腔内的血水收集起来,凑在蜡烛下查看。   说是血水,其实血色并不浓,其中夹杂着细碎的泥沙和小石子,也并不十分显眼。   邢九年办事很讲究,他特地让谢吉祥也看了看,问:“丫头怎么看?”   谢吉祥示意邢九年按压阮林氏的腹部,见未有肿胀,斟酌地道:“若是生前溺水而亡,最明显的一点便是腹部肿胀,若是意外落水,则腹部也会略有肿胀,但阮林氏两种状态都无,应当是死后落入水中。但是……”①   谢吉祥又有些迟疑:“但死后落水者,口鼻处不见水沫,同阮林氏痕迹不符。”   她如此娓娓道来,对这些查验的手法颇为熟悉,一看便知是熟读过《洗冤集录》的,并非毫无见地之辈。   邢九年点头,道:“丫头不错。”   “你说的是溺死篇,但不要忘了后面还有压塞口鼻死。”   谢吉祥恍然大悟:“多谢邢大人,受教了。”   这个时候,赵瑞突然开口:“也就是说,阮林氏是被人捂住口鼻致死之后扔下山崖?因昨日燕京暴雨,开阳河水流湍急,这才把阮林氏冲入运河南码头?”   赵瑞并非刑狱高手,甚至不是按察使司出身,但他这个突入起来的总结,却偏偏全部说中。   就连邢九年也忍不住点了点头:“少卿所言极是。”   谢吉祥抬头向赵瑞看去,少卿?   然众人还未来得及再做补充,就听义房外面突然传来一阵急速的脚步声。   下一刻,只听“啪嗒”一声,义房那上了门闩的木门就被人一脚踹开,飞溅的木屑四散而出,差点砸到站在床脚的谢吉祥身上。   赵瑞一步上前,手腕一转,拉着谢吉祥转了个身,把她严严实实遮挡在身后。   谢吉祥的心,跟随他的动作猛地跳了一下。   赵瑞的手修长有力,手心带着蓬勃的朝气,牢牢攥住她的手腕,暖暖妥帖人心。   谢吉祥只觉得脸上一红,她深吸口气,强迫自己把目光投射到来者身上。   还不等赵瑞开口,这胆大包天的凶徒便大大咧咧嚷嚷起来:“呦左少卿大人,怎么有了案子不叫在下?您怕不是贵人多忘事,不记得这大理寺的一等推官是谁?”   大齐官制颇为严肃,凡不需要科举但有专才的能人志士等,皆给予与之才能相对的官职与等级。   比如有关刑狱的仵作、推官、录文等专才,皆分一二三等,一等为最高,品级从七品到正六品皆可,是正正经经的官爷。   比如邢九年,他是刑部总衙门的一等仵作,正六品的官职,虽然在堂官多如牛的燕京不起眼,但在整个三法司里都是响当当的人物。   这个新来的一等推官,张口如此狂妄,不仅官职颇高,在三法司里肯定也很有名号。   毕竟,赵瑞这个新上任的大理寺左少卿可是正四品,比他不只高出一星半点。   赵瑞是谁?   哪怕他亲爹也耐他不能的赵王世子,虽然平日里都是冷冰冰的,可若有人不懂事打到他脸上,他绝对不会当个睁眼瞎。   果然,谢吉祥就感到赵瑞捏着她的手略紧了紧,那道熟悉的低沉嗓音缓缓响起。   “付大人,可不是本官没有请你,”他把请字咬得极重,“早晨案发时本官就派人去请你到案发现场,你未曾出现,本官便只好亲自前去。等到家属前来识人,本官第二次派人请你一同验尸,你也一样未曾到场。”   赵瑞语气逐渐冰冷:“若是付大人当不好这个第一推官的差事,本官手底下有的是能人,就不劳付大人费心了。”   这两句话,直接把这位付推官怼了回去。   谢吉祥微微探头,好奇地往门边望去,只见一个高大的身影正立在门扉斑驳的义房门前,身上穿着深青色的官服,长脸小眼,看起来很不好惹。   谢吉祥这么一动作,却叫眼睛极为出色的付推官看了个正着,他突然嗤笑出声:“切,就看你找的这小娘皮,能做什么事?怕不是见了死人要哭到你怀里哦。”   赵瑞脸色不变:“来不来本官怀里,那是本官和谢推官的事。”   谢吉祥脸上更红了,她伸出手,悄悄在赵瑞腰上掐了一下。   赵瑞:“……”   赵瑞差点没绷住,同她说了那么多次,掐人不能掐腰   ,怪痒痒的。   付推官一听这话,就知赵瑞死了心不肯用他。   他挑眉怪笑,眉目里满满都是险恶:“你们这些子天潢贵胄真是恶心人,一来就顶了别人十几年的辛苦,难怪人人都骂彩衣狗,只要能当一条好狗,就能高官厚禄,锦衣加身。我倒要看看,这小娘皮能破什么案!”   这话听得人特别不舒服。   就连还在生赵瑞气的谢吉祥,都要忍不住出来为他辩驳几句。   但赵瑞依旧没有松手,稳稳当当把她遮挡在身后。   “付大人要为李大人伸冤,也要去问问李大人如今是什么前程,如此不分青红皂白诋毁朝廷命官,揣测上意,实在不是一个正六品的一等推官秉性。”   那个付大人脸色一变,他张了张嘴,也听出来赵瑞话中有话,见无人给他下台阶,只得骂骂咧咧走了。   待他一走,门口守着的校尉便迅速取来门板压在义房门框上。   赵瑞转身,轻轻松开手,推了推谢吉祥:“去忙吧。”   谢吉祥抬头看了他一眼,见他目光平和,眼睛里甚至还带着些戏谑,一下子就想到刚才他的话。   谁要扑到你怀里。   谢吉祥瞪他一眼,立即回到邢九年身边,看他检查阮林氏身上的伤痕。   刚刚付推官大闹义房的时候,邢九年全程都没理他,依旧慢条斯理做尸检,他做尸检是相当有经验的,虽然验尸格目上有开胸验尸这一项,也会提前跟家属说明,但阮林氏的死因特别清晰明了,因此也不用再做开胸。   此刻邢九年已经结束了第一次整体检查,他起身用帕子擦干净手,叫了众人来到床边:“丫头看这里,她死前应该紧紧抓住过什么,导致手上不仅有淤青血痕,指甲缝里也有血迹,不是她自己的,就是凶手的。”   谢吉祥低头看去,只见福婶的一双手上,皆是伤痕累累。   她是做吃食生意的,手上不留指甲,平日里总是干干净净,然而此刻,她斑驳的指甲缝里,却被污泥和血痕充盈,看起来颇为可怜。   “咦,”谢吉祥指着林福姐的指腹,“邢大人,您看这里。”   邢九年低头看过来,道:“她手上这里因为受伤严重,所以尸斑明显,所以看不太出来原本的颜色   。”   谢吉祥看着那些斑痕的颜色,送觉得有些眼熟,但一时之间又想不起来。   但邢九年已经进入下一个阶段了:“阮林氏没有中毒,死因应当就是为大人所言,口鼻窒息致死之后被冲入开阳河,她昨日有出城去金顶山,这个有护城司的记录,应当是死在金顶山上后被人扔下山崖。”   谢吉祥补充道:“我同阮家恰好是邻居,也认识阮莲儿,刚刚我问过她,经她回忆,昨日阮林氏大约午时到的金顶山脚下,要步行上山,再去金顶寺烧香礼佛,怎么也要一个时辰。”   邢九年已经做了二十几年的仵作,年轻的时候跟着师父,出师之后自己单打独斗,他合作过那么多推官,什么样的人都有,可唯独没有这小丫头这般,笑嘻嘻就把细节都斟酌清楚。   虽说她认识受害者家属,也知道阮家的内情,却依旧如此不声不响就问出了大概内情。   邢九年接着她的话道:“如此,那阮林氏的死亡时间就可定在昨日午时至夜里落雨前。”   之所以定在落雨前,一是因昨夜雷阵雨颇大,而且一下就是一整夜,金顶山上除了赫赫闻名的金顶寺,就再无其他的村户,且落雨恰好在宵禁前,便是要在雨夜行凶,也无法在宵禁前赶回城中,这样瓢泼大雨下,在野外林中颇为危险,林福姐不会从金顶寺外出,凶者不可能行凶之后再湿漉漉回金顶寺,林中也无处躲藏,雨夜行凶的几率并不大。   二一个,则是死者已经出现大面积尸僵,虽在河里泡了一夜,却也未曾缓解,根据邢九年的经验,尸僵一般会在死后一刻至三个时辰左右出现,然后再过两至三个时辰扩散至全身,以阮林氏的状况来看,她大约是死在昨夜落日时分。   但凡事总有意外,所以邢九年给了个大概的范围。   赵瑞点点头,还是道:“也不能以偏概全,山上还有寺庙,寺中僧人众多,阮林氏本就要在山上行斋,若是在寺中出事再被人扔落山崖,也并不奇怪。”   邢九年看上去吊儿郎当,却是个颇为细致的人,他点点头,领着殷小六回到床前,帮阮林氏仔仔细细穿好衣裳,又给她梳了一个简单的圆髻,才算尸检结束。   一行人从   义房出来,谢吉祥才把身上的那身罩衫脱下,放在随身带着的布袋中。   赵瑞对邢九年道:“此番有劳邢大人,阮林氏的检尸格目需得立即抄写两份,一会儿送去前堂。”   邢九年明白他这是要讯问阮莲儿,随意摆摆手:“不用操心,快去忙吧。”   说罢,他就提溜着殷小六回了罩房。   谢吉祥看了一眼赵瑞:“阮莲儿从小挨打到大,她颇为怕生,是个很柔弱的小姑娘,一会儿还是我来问吧。”   赵瑞不置可否,却难得勾了勾唇角:“是谁说不去的?”   谢吉祥轻轻咬了咬嘴唇,颇为光棍:“我说的,怎么样?左少卿大人不满意吗?”   赵瑞:“……好了,去前堂吧,我是说不过你。”   谢吉祥挑眉笑了。   前面的正堂便是皋陶司的前衙,大凡衙门所有之陈设,此处皆有,不过里里外外透着新意,皆是新造。   前衙是五间的制式,除大堂之外,左侧为客厅并雅间,右侧则是书房,若要见外人,大抵都在此处。   阮莲儿此刻便被那女校尉陪着,坐在雅室里吃茶。   但她一脸心如死灰,那茶杯只是握在手中,一口都没喝进嘴里。   谢吉祥刚一进去,那轻轻的脚步声也把她吓了一跳,惊慌失措地站起身望过来。   “吉祥姐姐。”   她又想哭了。   谢吉祥两三步上前,一把握住她的手:“莲儿别怕,那边已经结束了,福婶整整齐齐的,没有做开胸查验。”   但阮莲儿的思绪并不在此事上,她结结巴巴问:“我娘,我娘是怎么死的……?”   谢吉祥叹了口气:“福婶为人所害。”   为人所害!   阮莲儿脸上的血色一瞬褪去,她后退两步,一下子跌坐在椅子里。   从她游移不定的瞳孔里,谢吉祥看到了深重的怀疑。   赵瑞自然也看到了。   “阮姑娘,你母亲可有什么仇人?”   阮莲儿双手一抖,刚刚握着的茶杯啪的一声掉在地上,在素色地毯上滚了一圈,只氤氲出一片斑驳的花纹。   “我不知道。”阮莲儿低头呢喃。   赵瑞冷冷道:“不,你知道。” 第6章 慈悲语06更新:2020-09-02 09:09:18   被赵瑞这一嗓子吓的,阮莲儿几乎都忘记哭泣。   谢吉祥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声音异常轻柔:“莲儿,你得说实话,这样赵大人才能迅速找到突破口,查明福婶的死因。”   “你不希望,福婶一直躺在冰冷冷的义房中,无法收殓下葬吧?”   谢吉祥的话语轻柔,却字字砸在阮莲儿心房上,阮莲儿毕竟没见过这样的场面,上有冷酷的官爷,身边是冷漠严肃的校尉,加上谢吉祥如此哄劝,她一下子就崩溃了。   “我爹……我爹他……”   阮莲儿哭得说不出话来。   亲生母亲突然被人杀害,死在了冰冷的河水中,而她心里最怀疑的人,却是她的亲生父亲。   对于一个少女来说,这不啻于双重打击。   阮莲儿话音落下,雅室里陡然一静。   谢吉祥轻轻拍着阮莲儿的后背,抬头看了一眼赵瑞,她从未见过赵瑞当差时的模样,此刻认真端详,才发现他竟是前所未有的严肃。   只看赵瑞沉思片刻,对赵和泽说了几句,赵和泽便转身退了出去。   谢吉祥回过头来,见阮莲儿已经略缓过神来,才继续说道:“虽然阮叔确实不怎么着家,但也毕竟同福婶少年夫妻,情分还是在的。”   可阮莲儿却白着脸摇了摇头:“我爹对我娘哪里有什么情分?若说情分,也单指我娘对他而已。”   赵瑞注意到,阮莲儿每次提到爹、父亲这类的词,话语总是突然停顿一下,仿佛这个词从她嘴里说出来,都是那么的艰难。   赵瑞跟谢吉祥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点了点头,显然,两人都很知道阮家的旧事。   谢吉祥是因为一年多的邻里相处,而赵瑞肯定是因为阮林氏刚一被认出,立即就开始调查清楚其背景。   可见,这个皋陶司里确实能人辈出。   阮家的事说白了都是家里事。   早年阮大的父母在旁边的梧桐巷经营一家豆腐坊,因着阮母点豆腐的手艺极好,阮父又是个热心肠,生意一直非常不错。   他们在梧桐巷拼搏将近十年光阴,终于在临近的青梅巷里买了个一进的宅院。   阮母身体不是很好,一直也没孩子,待   落户到青梅巷,却突然有了喜讯。   可谓是双喜临门。   这孩子就是阮大。   父母等了他将近十年,自此以后也不可能再有其他骨肉,因此捧在手心怕化了,放在身边怕摔了,简而言之就是宠溺至极。   阮大从小就颇为顽皮,可因为父母从不斥责,他便变本加厉,书院读了几天就打了好几个同窗,最后也不再读书,整日里游手好闲。   待到他十来岁的时候,竟又是同人跑去了赌坊,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阮父阮母为了他简直操碎了心,便是不学无术也就罢了,这要是染上赌,这一家子就完了。   父母两个也不知是如何盘桓的,最后竟是买了个十五六岁的姑娘家回来,说要给自家儿子做童养媳。   这童养媳就是林福姐。   阮父阮母两个在豆腐坊起早贪黑,自然看不住阮大,家里突然多了个能干的媳妇,倒是能管一管。   大抵也是觉得这大媳妇很新鲜,也可能是阮林氏跟得太紧,渐渐地,阮大竟然真的不去赌坊了,甚至跟着阮林氏一起在豆腐坊帮忙。   那一段岁月,是阮家最幸福的时光。   后来阮大十五岁上,阮林氏有了身孕,接连生下阮莲儿和阮桂,就在人人都以为阮家会继续幸福下去之时,阮父意外摔伤,没几日就撒手人寰,而阮母也跟着病倒,没几天就跟着夫君去了。   这时阮莲儿才三岁,阮桂还是个嗷嗷待哺的婴儿,就在人人都以为阮大能重新振作照顾妻女时,却是阮林氏继承了豆腐坊,为了一家人的生计辛苦操持。   若是如此,日子也能过。   但是阮大却重新踏入赌坊,从此幸福的日子一去不复返,就连那个赖以生存的豆腐坊,也被卖出去抵债。   所以,阮家才流落至今。   因为这些街坊邻居都知道,也几乎成了邻里教导孩子的坏榜样,就连谢吉祥这个刚搬过来一年的新街坊,也都知道。   后面的事大家都能猜到,阮大整日不着家,福婶只能在家里做了豆腐担着卖,靠着不断的辛劳养活了一家人。   然后,因为儿子过于聪慧,她还勉力送了儿子去读书。   虽然青山学院只要能考上就能减免束脩,可笔墨纸张都要不少花销,为了儿子,   阮林氏更是起早贪黑。因着她长相艳丽,在暗淡的梧桐巷里仿佛娇艳的牡丹,便渐渐有了不好的传闻。   阮大就更不回家了。   如此一看,阮大倒也有杀阮林氏的可能。   毕竟一个名声不好,又疑似给他戴绿帽子的女人,他没必要留着继续让人嘲笑他。   但事实真的如此吗?   案情真的如此简单明了?   谢吉祥的目光慢慢垂落到阮莲儿的脸上,刹那间,她思绪动摇了。   不,不是的。   阮林氏还不算人老珠黄,也很勤劳,家里花费都要靠她一个人,阮大杀了她,以后又如何赌博买酒?   谢吉祥想到了,赵瑞自然也能想到。   不过转瞬间,两个人就把这些细枝末节全部回忆起来,谢吉祥看着阮莲儿轻蹙着眉,一脸哀婉,便也只能叹了口气。   “莲儿,你为何要如此说呢?”谢吉祥问。   阮莲儿迷茫地看着谢吉祥:“吉祥姐姐,你说什么?”   谢吉祥叹了口气,但脸上却没有更多的表情。   她那张圆脸总是挂着笑,亲和又可爱,可此刻坐在阮莲儿身边的谢吉祥,脸上早就没了笑意。   就连说话的嗓音,也带了些许低沉,不如平日里轻灵透亮。   她认真看着阮莲儿,盯着她额头上的伤痕看了看,然后便从怀中取出金疮药,轻轻给她上药。   “我知道阮叔偶尔回家来会打你,你额头上的伤前日还未曾有,可是昨日阮大回了家?”   若阮大昨日回家,那阮莲儿为何要撒谎?   刚刚在马车上,阮莲儿可是一口咬定阮大好久不曾归家。   “若是阮叔一直没回家,那又是谁打的你,昨日突然归家的阮桂?”   阮莲儿一瞬闭上了嘴,她眼睛微凸,脖子上的血管上下滑动,仿佛被掐着嗓子的稚鸡,呆滞又惊慌。   谢吉祥平日里清甜的嗓音此刻却如同一把刀,直直插入她的胸膛里,把她浑身血脉全部喷出。   阮莲儿张了张嘴,一张苍白的脸憋得通红,最后才期期艾艾哭出声来:“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想撒谎……我只是我只是害怕……”   她从小跟着母亲长大,看惯了母亲为了家辛苦劳累,忍气吞声,对于自私冷漠的父亲,心里总是怨恨的。   如今母亲死   了,父亲又嗜赌成性,她一个即将及笄的姑娘家,会面对怎样的命运?   谢吉祥的叹息声里仿佛氤氲着数不清的怜惜,让阮莲儿脸上的泪流得更凶。   “我……我爹说要卖了我。”   “一个月前,他突然回来,说我大了,留在家里也是拖累,还不如卖出去换些银钱,也好让父母的日子好过一些。”   “还好,还好我娘没答应,说他要敢卖了我,以后再不给他钱。”   阮莲儿哽咽道,她委屈得不行,那一个爹字几乎要从喉咙里带着血肉喷出来,让人浑身打颤。   她爹对她没有骨肉亲情,唯一能庇佑她的娘也已经死了,若是她爹不是真凶,办完丧事,她很可能就被卖了。   谢吉祥一下子便明白,或许对于阮莲儿来说,父亲是杀害母亲的真凶,会是最好的结果。   谢吉祥没有紧迫地盯着她看,反而轻轻拍抚她的后背:“我明白,我都明白了,你慢慢说。”   阮莲儿一开始撒谎,倒也可以理解,但现在她不能再继续骗人了。   阮莲儿缓和下来,声音也渐渐平稳:“我娘……我娘昨日是上午走的,她带了干粮,也说晚上不归家,我也没在意。”   “下午我一直在洗黄豆,姐姐也知道,家里那么多豆腐要做,黄豆若不摆弄干净是不行的,我得把坏的都挑出来,就怕旁人吃了坏肚子,因此这活做得仔细。”   阮莲儿继续道:“我一做就是一下午,等把黄豆洗净,再用清水泡好,然后我就准备煮些面条,将就对付晚食。”   因为有个只会要钱的父亲和要读书的弟弟,阮莲儿的日子过得很清苦。   可一家人在一起,总是比分崩离析要好过的,阮莲儿从小就是个软糯性子,对于自己的付出从来没有怨言。   父亲常年不在家,对她来说反而是好事。   “一个人在家的时候,其实挺好的,这么大的院子只有我一个人,想做什么做什么。”   阮莲儿抬头看向谢吉祥,唇角微微上扬:“偶尔叫了吉祥姐姐在门口说说话,也特别开心。”   这个单薄的、得如同秋日里干枯落叶的少女,人生里唯一的乐趣,也就是独自坐在家中的院子里,抬头看着日复一日的天。   阮莲儿说:“   可是他回来了。”   她语气沉了下去:“我爹不知道怎么突然回家来,先问我我娘去了哪里,我说我娘去上香,然后我爹就嗤笑出声,说我娘怕不是出去会情郎。”   阮莲儿眉头紧锁,语气越发沉重:“我听不惯他如此诋毁娘,心里头憋气,便同他吵了几句,他就生气了。”   “吉祥姐姐也看见了,他一生气我就如此,”阮莲儿淡淡道,“早就习惯了。”   对于父亲,阮莲儿声音里有着难以言说的仇恨。   “不过他急着从家里拿钱,也没打我几下,推搡片刻就要走,我不让他拿了钱走,要不然桂哥儿下个月的束脩就没了着落,可他硬是不理。”   阮莲儿抬起头来,对谢吉祥道:“吉祥姐姐,你猜我爹要去做什么?”   谢吉祥认真看着她,轻轻摇了摇头。   阮莲儿突然笑了。   她笑得很开怀,可眼角的泪却又潸然而下。   “他说,他的红枣儿要出城看戏,他必须要陪她,晚了红枣就不等他了。”   红枣儿?   谢吉祥眉头一动,她还来不及同赵瑞对视,就听门外传来一道洪亮的嗓音:“苏红枣,香芹巷里的红人,有名的粉灯笼。” 第7章 慈悲语07更新:2020-09-02 09:09:18   随着话音落下,一个肌肉结实的高大壮汉推门而入。   他身上穿着青蓝色獬豸服,肌肉把那衣服撑得几乎都要变了形,加之满脸胡须,眉眼散发着让人不敢直视的凶意,看起来特别吓人。   他一进来,雅室里顿时没了声响。   他也十分不以为意,大大咧咧坐在了赵瑞身侧:“赵大人,下官给您见礼。”   这话虽然很有礼貌,也透着一股子熟悉和亲近,但他嗓门特别大,说话声音又特别粗犷,阮莲儿不由自主哆嗦了一下。   场面一度有些尴尬。   赵瑞却连眉头都不带皱一下,对他道:“白大人,此番有请你来,劳烦费心。”   见谢吉祥和阮莲儿不约而同看了过来,赵瑞道:“这位是皋陶司的一等录文,白图白大人。”   录文是刑狱中比较特殊一个官位,既属于正经官职,平日又可不在衙门轮职,既可以作为专做档案记录的书隶又可能是另一种特殊的人才——百晓生。   这白图大人看起来就跟菜市口的屠户一般,无论是书隶还是百晓生都不太像。   但谢吉祥仅凭刚才他的那一句话,就知道他一定是无所不知百晓生。   “白大人,可否细细说一下那苏红枣?”   白图微微一愣,随即就朗声大笑:“大理寺都传赵大人看上个娇滴滴的小姑娘,被迷失了心智,放着付一方不用,非要请小姑娘摆谱。”   白图顿了顿,收敛了些笑意:“这么蠢的鬼话,怎么会有人信?”   这话一出口,就叫人听起来分外舒服。   他一个字都没夸奖,可意思却说谢吉祥确实比一等推官付一方强。   谢吉祥起身拱手:“白大人有礼。”   白图也起身回礼:“谢小姐有礼。”   得,人家连名字都打听清楚了,难怪是一等录文。   两人一坐下,白图也没废话,他几不可查地扫了一眼瑟瑟发抖的阮莲儿,再一次开口却特地压低了嗓音。   “香芹巷是什么地方,也不用下官多言,”白图娓娓道来,“不过这香芹巷除了正经挂灯灯笼的窑楼,还有许多暗门,这个想必几位也是知道的。”   赵瑞和谢吉祥都未曾开口   。   白图一脸胡须,也不知到底多少岁数,但他一开口,谢吉祥就知道他一定是经验丰富的老录文。   他根本就没有看向赵瑞和谢吉祥,反而把视线对准了阮莲儿。   “阮小姐,冒昧问一句,您是否知道令尊的在香芹巷的姘头是个挂了粉灯笼的暗娼?”   阮莲儿的脸刷地就白了,她整个人哆嗦不停,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其实香芹巷也不都是挂牌子的女人,还有些实在无处可去的孤寡妇人,在那边租了小院子,专给这些女人当使唤婆子,以此维持生计。   阮莲儿怎么可能去过香芹巷?她几乎都不怎么出家门。   听到白图的话,她脸色难看极了。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阮莲儿低头抹了把眼泪,“我一直以为她是个苦命人。”   平头百姓从来不去香芹巷,只有手里有些闲钱的小富之家才可能有所涉猎,因此,阮大整日里放在口里的红枣,阮家一家上下都以为真的是个苦命的寡妇。   在场所有人的视线,都不经意地落在阮莲儿身上。   这一次她没有撒谎。   阮莲儿只下意识看着白图,有些疑惑地说:“我爹……我爹经常说想娶她回家,说便是做不了正房夫人,回来也好当个妾室,一家子和和美美多好。”   这话说得,真是够叫人恶心的。   就连谢吉祥这个外人心里都难受,更何况从小陪伴着阮大长大,为他孝顺父母,养育儿女,辛辛苦苦侍弄一个家的林福姐。   如果有人敢跟吉祥说这种话,吉祥怕不是一个大嘴巴抽过去,叫他有多远滚多远,别脏了自己的耳朵。   阮莲儿的声音很轻,却还在说:“这街坊邻居都知道,原我爹有赌瘾,十年前欠了一大笔钱,家里卖了豆腐坊才没家破人亡,后来我爹在家里躺了一阵,也不知道怎么认识了那女人,渐渐地便不再回家。”   阮莲儿声音平淡:“他不回家,其实反而还好,桂哥儿能好好在家里读书,我们娘俩也不用担心挨打,只是他要的钱不少,家里略有些吃力,但这样也还能过下去。”   这样一个父亲,恐怕阮莲儿巴不得他死外面。   大齐又不是不能立女户,再说了阮桂也快十五,没过几年就能   顶立门户,阮家母子三人有他没他都成。   所以,他在外面找了个新女人,除了林福姐偶尔心里难过,暗自流泪以外,儿女两个倒是都能接受。   但阮大不可以把那女人带回家。   阮莲儿声音带着颤抖:“头几年的时候还好,可是后来……后来我爹就犯了浑,说什么那女人贤良淑德,非要纳回来给我娘做姐妹。”   别看林福姐对他找外室的事不吭一声,这个家也爱回不回,可若有谁想破坏这个家,门都没有。   阮莲儿的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我娘当场就疯了,追着我爹打了两条街,当时吉祥姐姐还没搬过来,没见到那场面。”   “我爹那是头一次被我娘打,跑了三个月没敢回家,后来可能实在没钱花被那女人赶回来,才又死皮赖脸弄了一串不知道什么成色的佛珠上门,舔着脸求我娘原谅,之后不怎么敢再反复提要纳妾的事。”   这一家子,如此听来简直能演一出大戏。   阮莲儿如此说完,沉默片刻:“昨日我爹回来,突然说要跟那女人去看戏,我就起了疑心,听我爹说那女人在香芹巷也有个一进的宅子,我爹怎么可能跟人走?还走得这么匆忙?”   阮莲儿猛地抬起头,看向赵瑞:“赵大人,吉祥姐姐,还有这位……白大人。”   她挣扎起身,“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上:“求你们一定要给我娘做主,那女人想进门不成,这才动了杀心,一定是她杀了我娘!”   她一边说着,眼泪止不住地流,好似要汇成那条吞噬了她母亲的开阳河,潺潺不止。   这个案子,其实说起来并不复杂。   阮林氏昨日上香,在山上被人所害,先被捂死,然后推落山崖想要毁尸灭迹。   若是没有昨夜那场暴雨,尸身落在悬崖底下,可能十天半个月都不会有人发现,苍天有眼,暴雨袭来,阮林氏被冲入开阳河,一路顺着湍急的水流汇入运河,最终被卡在了运河码头的桥墩前。   但是因为落雨,许多证据都被冲散,如今只能凭借模糊死亡时间、被害者身上的伤痕还有家属的证词来推敲案情。   不过令赵瑞没想到的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百姓人家,居然有这么多离奇曲折的故事。   阮   莲儿看似软弱,可一开始就意图污蔑她父亲,单因为他父亲想要卖了她。   这样一个对妻儿如此薄情的男人,能把女儿卖去什么样的地方?   所以当阮莲儿听说红枣是暗娼的时候,脸色会那么难看。   有那么一瞬间,谢吉祥对她分外心疼。   可此刻的她,却不是邻居家的吉祥姐姐,她是赵瑞赵少卿大人特地请来的推官,她必须要保持自己的理智,不让自己被感情所困。   谢吉祥深吸口气,她上前搀扶起阮莲儿,道:“起来说话吧。”   等她重新做好,赵瑞才开口:“早在查明阮林氏身份时,已经派人赶往香芹巷,只是香芹巷错综复杂,宅院杂乱,须得些许时候才能找到苏红枣和阮大。”   赵瑞端坐在主位上,面色淡漠,眼神清冷,可他说出来的话却掷地有声:“若真是他们其中之一或者合伙杀害你母亲,本官一定还她一个公道。”   “天道昭昭,刑狱森森,绝不能让无辜者平白殒命,也绝不会让行凶者逍遥法外。”   这一刻,谢吉祥的目光止不住地投在了赵瑞脸上。   这是平生第一次,她发现赵瑞真的长大了,他已经是个顶天立地的大理寺少卿,是个堂堂正正的官爷,再不是年少时那个会做鬼脸,会背着她漫山遍野瞎跑的瑞哥哥。   她不知道怎么回事,说不清心里是失落还是欣喜,到底是五味杂陈的。   其实这样也挺好,谢吉祥想,人总会长大,他们都不可能活在过去。   此刻的赵瑞虽然目光投向阮莲儿,但实际上看的是她身边的谢吉祥。   这几句话,他早就想对他说了。   这一年来,他在仪鸾司那样拼命,豁出去地努力取得功绩,不过为了今日这一切。   就如同他说的那般。   天道昭昭,刑狱森森,只有彻底穿上这身蔚蓝獬豸服,他们才有可能接触到当年事情的真相。①   那年洒在菜市口的血,永远不能白流。   就在这时,谢吉祥的目光同他交汇。   她生了一双异常可爱乖巧的杏眼,笑的时候眼角微弯,如同一弯漂亮的上弦月,让人身心平和下来。   此时的谢吉祥却没有笑,她那双总是带笑的杏眼,此刻正茫然地看着自己。   那目光里有着怀恋、有着痛楚、有着怨恨,也有着浓得化不开的无奈。   若执刀者就是高高在上的天神,那天道如何得昭,冤屈如何洗清?   谢吉祥不知,她觉得赵瑞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但此刻的赵瑞,却几不可闻地对她轻轻颔首。   他坚毅有力的下巴点了两下,很快便停了下来,随之而来的还有他坚定的眼神。   他在告诉她:相信我。 第8章 慈悲语08更新:2020-09-02 09:09:18   阮莲儿求这一场,倒也是人之常情。   待到众人重新坐定,白图倒是开了口:“阮姑娘,今日城外宁家坡确实有社戏,若是苏红枣当真想要去赶戏,也不是不可能。”   他如此一说,阮莲儿的眼神一下子就变了。   她无助地看了看谢吉祥,道:“吉祥姐姐,那我娘到底……”   阮林氏到底为何人所害?   谢吉祥拍了拍她的手,道:“还是等大人们寻访回来才可知。”   然她话音落下,外面突然传来敲门声,少倾片刻,一个高大的年轻校尉匆匆而入,低声在赵瑞耳畔说了两句。   赵瑞脸色不变,他淡淡道:“知道了。”   语毕,赵瑞起身看向阮莲儿:“阮姑娘,校尉已经在香芹巷寻到了苏红枣和你父亲,本官这就要过去查验,你且回家安心等便是。”   赵瑞对她身边的女校尉吩咐道:“夏婉秋,你跟苏晨保护阮姑娘及其弟弟。”   谢吉祥分神看了那一脸平静无波的女校尉一眼,心想她名字还挺好听。   说话的功夫,谢吉祥扶着阮莲儿起身,一起往外走。   此刻前院已经准备好了马车,前头小一些的是准备给阮莲儿的,阮莲儿上了马车,回头看了谢吉祥一眼。   她很少这么直勾勾看人。   但此刻,她也顾不得那许多:“姐姐,我信你。”   谢吉祥心中叹气,却还是点头:“我尽力。”   随着第一辆马车驶出,谢吉祥被赵瑞扶着上了第二辆马车。   但她刚一上去,抬头就看见邢九年领着殷小六坐在马车里,正百无聊赖地发着呆。   谢吉祥心下一沉:“可是有案子?”   要去香芹巷查访,不过是搜搜苏红枣的家,讯问她同阮大案发时在何处,断不用带上仵作。   等她刚一坐稳,马车便如同断了线的风筝,嗖地一下蹿了出去。   谢吉祥就听外面传来白图的声音:“勿怪勿怪,没抽好鞭子。”   邢九年认识白图,听到他那嗓门就怪笑一声,转头却对谢吉祥道:“出事了,大人未曾明说,等到了香芹巷便可知。”   谢吉祥点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了。   难怪刚才校尉进来通传的   时候,并未大声张扬,反而直接跟赵瑞禀报,可见这件事同阮林氏的案子有关。   谢吉祥皱起眉头,觉得这案子越发扑朔迷离。   邢九年看她略有些愁眉不展,倒是有些爱才,难得开口教导几句:“丫头,我看你也是特地学过刑狱断案,只是人年轻,经历的案子不多,因此容易迷了心智。”   谢吉祥心中一凛,抬头看向邢九年。   但邢九年却没看她,只是耷拉着无精打采的三角眼,看着手里的鹿皮包。   这里面都是他吃饭的家伙事。   邢九年继续道:“今日这个案子看起来颇为诡谲,一个普通妇人突然死在荒野之外,而她丈夫却在香芹巷同外室缠绵,并总想着纳其为妾,若是常人来看,定会以为阮林氏为这二人所害。”   谢吉祥下意识点点头。   她人虽聪慧,从小跟着父亲学断案之术,毕竟也不过是个十八岁的小姑娘,阮林氏这个案子,是她经手的第一个案子,难免有些紧张。   这一紧张,就容易想得太多,也容易走入死胡同。   邢九年突然笑了笑,他那长相,就连笑着也跟哭似的,可谢吉祥却偏生从他面容上看出几分慈祥来。   邢九年道:“破案,最要紧的还是证据,在充足的证据之下,抽丝剥茧还原案情,就能找到事情的真相。家属口中的故事,可能也就只是故事。无论如何,我们还是要顺着证据走,路就能走得通。”   谢吉祥深吸口气,把他的话牢牢记进心中:“多谢前辈,我明白了。”   无论案情看似多么复杂,说到底,还是要看证据说话。   马车刚到香芹巷口,谢吉祥就看到了阮桂。   这个昨日才扭了脚的少年郎,白着一张脸坐在香芹巷口,神色紧张地往里面张望。   刚才青梅巷时赵瑞见过他,一眼就认了出来,便策马行至马车边,敲了两下车窗:“阮桂同阮大父子关系如何?”   阮桂清晰知道哪里寻找父亲,也知道香芹巷到底在什么地方,他一定不如阮莲儿那般对香芹巷毫无了解。   谢吉祥低声道:“阮大脾气很不好,打起妻女从来不手软,但对于这个将来可能很有出息的儿子就打得比较少了,大多数时候都是因为儿子要护着母亲   和姐姐,才会动手,不过我基本上没怎么见过。”   之前阮莲儿也说过,阮大不敢打阮桂的脸,若是脸上打出伤痕来,将来就没办法考科举了。   赵瑞道:“嗯,知道了,咱们去同阮桂说句话。”   马车在香芹巷口停下来。   此时正是晌午时分,是一天中最明媚也是最亮堂的时刻,香芹巷这种做夜里生意的,这会儿仿佛毫无人烟。   阮桂一个人孤零零坐在巷子口,大概因为走了很长时间的路,牵扯了他脚上的伤,他不停摸索着脚踝,看起来特别孱弱。   赵瑞下了马,过来亲自扶着谢吉祥跳下马车,其他人等在原地,并未一起行动。   谢吉祥来到阮桂面前,闻到一股药酒味,她低头一看,阮桂脚踝处缠了一圈棉布,应当是上过药了。   “桂哥儿,你怎么没进去?”   刚刚在青梅巷分开时,阮莲儿都说让阮桂来寻父亲,眼看一个时辰都快过去,他还坐在这里没有动。   阮桂被晒得嘴唇发白,他抬起头,一瞬间有些恍惚。   “吉祥……吉祥姐?”   谢吉祥冲赵瑞摆摆手,赵瑞会意,让人送来水壶给阮桂解渴。   阮桂咕嘟嘟喝下半壶水,这才颤颤巍巍起身:“我来寻父亲,但到了香芹巷口才发现我不知道他在哪里,这边的巷子又乱又杂,我进去绕了一会儿就迷路了,只好出来在巷口等。”   阮桂神色哀婉:“吉祥姐,家姐呢?”   相比没读过书的阮莲儿,他说话就文雅得多。   谢吉祥道:“你姐姐已经家去等了,你也家去吧,以后的事交给官府便可。”   阮桂默默看了看赵瑞,没有说话。   他不过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郎,半大不小的,看起来是个孩子,可却已经能独自拿主意。   看到这官爷带了一整队的官差,他也有些慌乱:“是不是……是不是跟我父亲有关?不是我父亲害的我母亲,他昨日回家了的。”   阮桂的声音都抖了。   他确实很聪明,只这一个阵仗,却能猜出个八九不离十。   谢吉祥没有回答他的问题,直接道:“官府会调查清楚的,桂哥儿回家去等吧,你姐姐很害怕。”   阮桂沉默了。   他抬起头认真看着赵瑞,最后也没多说   什么:“有劳大人了。”   赵瑞叫来一个校尉,让他骑马送阮桂回家,然后又重新把谢吉祥搀扶上马车,继续往香芹巷里行去。   香芹巷比想象的还要复杂,宅院套着宅院,胡同叠着胡同,难怪官差那么半天才寻到苏红枣的住处。   但他们这一路行来,却如行云流水般,一点都不滞涩。   邢九年看谢吉祥好奇,便道:“这回赵大人请了小白,所以才会如此顺利。”   谢吉祥便明白,白图肯定是大理寺里相当厉害的录文。   马车顺着香芹巷幽长纵深的巷子七拐八拐,最终停在了一处略显偏僻的院落前。   此时已是正午时分,天际金乌灿灿。热烈的阳光穿透过香芹巷零星的泡桐树,跳跃着落在谢吉祥可爱的小圆脸上。   赵瑞偏过头来看她,却发现她的目光正好奇地盯在苏红枣家门口摇曳的粉灯笼上。   赵瑞还没来得及说话,白图就硬生生凑到他们两人身边:“谢小姐没见过吧,这是暗门子特别用的粉灯笼,夜里若是来这香芹巷走一趟,那灯笼能连成片,别提多壮观了。”   谢吉祥:“……”   赵瑞冷冷看了白图一眼,胳膊一甩,用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他手里的扇子撑住谢吉祥的腰,带着谢吉祥转了个方向。   “半个时辰之前,校尉寻到苏宅,敲门无人应答,怕两人奔逃,于是便直接闯入,却不料……”   赵和泽上前一步推开宅门,赵瑞领着谢吉祥进了苏宅。   苏红枣的家跟青梅巷的宅子没什么不同,不过门口多了一处门房,里面有桌椅一组,看起来还挺像样子。   赵瑞在仪鸾司也有一两年光景,对这里面的门道很熟悉:“虽是暗门子,但苏红枣也还算有名,听闻她生意极好,门口经常有马车停留,来的大多都是富商,这里便是下人暂时的休息处。”   谢吉祥扫了一眼,发现里面的桌椅都很干净,于是疑惑地道:“她不是给阮大做了外室?”   这叫人怎么回答?   赵瑞思忖片刻,才解释道:“正经的差事也还是要做的。”   谢吉祥:“……?”   谢吉祥迟疑道:“她还当……?”   那些词,她实在不好启齿。   赵瑞沉默地点点头:“当时校   尉进入苏宅,发现苏宅很安静,并无人声,你看堂屋也共三间,西侧房就是苏红枣当差用的,东侧房则是平日里同阮大一起起居坐卧之处。当时两人都在东侧房,看起来还在熟睡。”   看起来两个字他咬得比较重。   赵瑞不是专业刑狱出身,但能进仪鸾司的就没有混子,他能年纪轻轻进入仪鸾司,在里面摸爬滚打两年之余,可见能力不凡。   赵王世子或许不如谢吉祥擅长推算,也不如邢九年经验老到,但他记性却分外出众,下属禀报上来的案情,他几乎过耳不忘。   就在谢吉祥认真聆听的时候,东侧房传来一阵嚎哭声:“啊!夫君!夫君你怎么死了啊!你跟我说句话啊。”   谢吉祥心下一沉。   能被苏红枣称为夫君的男人,不是阮大又能是谁?   阮大竟然死了? 第9章 慈悲语09更新:2020-09-02 09:09:18   阮大的死,出乎谢吉祥的意料。   一开始邢九年说出事的时候,她还以为是苏红枣跟阮大拒捕反抗受了小伤,这才请邢九年去看看。   却没想到,邢九年这一趟倒是来对了。   果然,一听里面的哭叫声,邢九年就挑了挑眉,对新上任的赵大人道:“原来在大理寺时,一年到头没多少案子,下官都是跟着护城司当差,没想到大人一来,咱们就忙上了。”   这话说得,让赵瑞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白图哈哈笑起来,推了他一把:“得了九哥,快去忙吧。”   因着苏红枣刚醒,情绪不稳定,赵瑞只让谢吉祥跟邢九年先进东侧房。   谢吉祥刚一进去,就发现这里布置得特别温馨。   虽然看起来并不那么富丽堂皇,可那一组组斗柜上面摆放的绣布鲜花,炕桌上的针线笸箩,乃至干干净净的地面,都显示着这一对“夫妻”日常的恩爱。   但此刻,苏红枣披着单薄的外衫,正被另一个女校尉拦着,跪坐在窄炕的另一边看着床上的男人哭。   她长得极美。   在谢吉祥十几年的人生中,这是她见过的,仅次于淑婶娘美貌的女人。   苏红枣长了一张多情相。   她柳叶弯眉,鼻挺唇薄,脸蛋白皙尖细,尤其是哭的时候,那双含着无限柔情媚意的眼睛好似蒙上一层朦胧烟云,引得人总忍不住去看她。   虽已经年过三十,可她看起来依旧那么青春貌美,我见犹怜。   但此刻,这个满香芹巷都有名的粉灯笼,却哀哀戚戚地哭着,她嘴里念叨着:“阮郎,阮郎你怎么丢下我了,你不能死啊。”   真是情深义重。   谢吉祥叹了口气,对那女校尉使了个眼色,便上前轻声哄劝:“苏夫人,咱们出去说话吧。”   苏红枣显然已经失去了精神,她木讷地任由谢吉祥和女校尉给她穿好衣裳,那双漂亮的多情眸依旧一瞬不瞬地盯着炕上已经没了声息的阮大。   邢九年看死人比看活人多,对什么男女大防根本没所谓,他一进来就盯着阮大仔细看,等到苏红枣已经被拉到一边,他才换上罩衣布帽,领着燕小六上前验初检。   苏红枣突然尖叫一声:“你别碰他,你要做什么!”   她一个挣扎,力气还很大,差点就挣脱束缚扑了过去,还好那女校尉身手敏捷,手上使力就把她拉了回来。   谢吉祥轻轻拍抚她的后背,声音温柔,好似一阵温暖春风,缓缓吹拂苏红枣崩溃的心。   “苏夫人,这是大理寺的仵作,特地过来查看阮叔为何而亡,为了阮叔着想,也为了让他能入土为安,咱们还是让仵作大人仔细查看得好。”   因阮大和苏红枣都是阮林氏案的嫌疑人,给阮大验尸其实可以不用通过家属同意,此刻阮桂和阮莲儿都不在,而苏红枣已经有些神志不清,剩下的话谢吉祥就没有开口。   然而苏红枣却出乎她的意料。   刚刚谢吉祥的话不知道哪里触碰到了她的心底,让她一下子清醒过来,她低头擦干净脸上的泪,匆匆对谢吉祥道:“谢谢。”   说罢,苏红枣自己哆嗦着起身,深吸口气,慢慢让自己恢复往日的优雅姿态。   她低头系好腰带,仔细抚平衣衫的褶皱,然后对谢吉祥道:“我同意验尸。”   谢吉祥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不过她没有表现出来,只对殷小六招手:“给苏夫人阐明验尸格目。”   虽然从来没经历过这样的事,但苏红枣不愧是在香芹巷摸爬滚打十年的女人,一旦她从仓皇无措中清醒过来,立即就又变成那个整个香芹巷都赫赫有名的红枣儿。   殷小六语速很快,讲解也很清晰,不过一刻的工夫,苏红枣就垂眸在那验尸格目上签了字,又按了个手印。   谢吉祥扫了一眼,发现她的字写得极好,比阮莲儿还要利落。   待签完字,谢吉祥便道:“苏夫人,大理寺的大人已经到了,正在堂屋中等,还请夫人随我前去。”   刚刚阮大的样子谢吉祥匆匆看过,心里大概有了底,因此颇为镇定,直接就请苏红枣去明堂一叙。   苏红枣可能以为她也是官府的校尉,便也没多说什么,只最后眷恋地看了一眼阮大,这才跟着谢吉祥出了东侧房。   明堂中,赵瑞正端坐在主位上,正在细细品茶。   茶具茶叶乃至热水都是侍从随身携带的,他几乎不喝外面的茶。   看到谢吉祥和苏红   枣出来,赵瑞指了指侧椅:“苏夫人,坐。”   谢吉祥跟苏红枣一起坐了下来。   她们刚一坐定,侍从便上前上茶。   谢吉祥注意到,给她用的茶杯跟赵瑞手中的一模一样,都是简单细腻的青瓷,而苏红枣的则是敞口青花瓷,应当是苏家自己的茶杯。   这臭毛病。   谢吉祥瞥了赵瑞一眼,见他对着自己举了举茶杯,这才低头小口抿茶。   赵瑞放下茶杯,眉目端肃,声音低沉而平稳:“苏夫人,可否说下昨日至今你都在做何事?”   苏红枣虽已经恢复神智,但阮大的死对她的打击太大了,以至于她根本没有去推敲为何自己一睁眼,家里就有这么多外人,且已经暗中等候多时。   她下意识开口:“昨日家中有事,我一直没有出门,准备今日出门看社戏,夫君晚间时出门一趟,但很快就回来了。因为今日要出门,怕睡得不稳,昨夜睡之前就喝了安神汤,直到刚刚才醒来……”   苏红枣说到这里,轻轻哽咽一声,却忍着没有再哭。   她是个相当坚强也相当能忍耐的女人。   谢吉祥认真看着她,见她眼神只是空茫,并未多飘忽,便知道她应当是没有欺瞒。   不过苏红枣这样的女人,谢吉祥是头一次接触,一时也不敢妄下定论。   赵瑞道:“如此,可否请苏夫人说一下尊夫身份?”   苏红枣微微一愣。   她终于抬起头,用那双多情眸子定定看向赵瑞。   主位上的年轻大人端是面如冠玉,他长了一张出尘的俊颜,他轻轻垂着眼眸,似乎并未在看堂下之人。   苏红枣心如鼓擂。   她张了张嘴,只觉得声音干涩:“是不是,夫君家里出了事?”   直到这个时候,她混沌不堪的思绪才清明过来。   她刚一睁眼,东侧房里就已经立了个校尉,而且她整个人也被挪到窄炕的另一侧,距离夫君很远。   若非她看到夫君狰狞的表情和僵硬的身体,她可能还意识不到夫君已经离她而去。   直到此刻,她才明白肯定出事了。   苏红枣看赵瑞不答话,便急着追问:“夫君是不是昨日惹祸了?”   若非如此,他健健康康一个人,怎么可能说死就死了。   赵瑞是不可能跟   他说实情的,他看了看谢吉祥,对她点点头。   谢吉祥会意,她放轻声音,用很缓和的语气对苏红枣说:“夫人,你先说清尊夫的事吧,只有我们知道他到底发生了什么,才能查清他为何而死。”   谢吉祥的声音很好听。   她人长得乖巧可爱,谁见了都会隐隐心生喜悦,让人很难抗拒她的话语。   就连苏红枣这样见过大风大浪的女人,也不由自主被她安抚,冷静了下来。   苏红枣低头喝了口茶,轻轻叹了口气。   这一声,带着众人穿过重重的时间迷雾,一瞬回到过去。   苏红枣低声开口:“若夫君的死真的是因他自身而起,那想必官爷应当已经知道他到底是谁。”   “夫君的家里事,他们那条巷子都知道,人人都说他夫人可怜,嫁给他那么样的一个无赖,吃苦受累养育儿女,最后也没什么好处,他还在拿着夫人的钱在外面养女人。官爷听到的也是如此,是不是?”   谢吉祥顺着她的话点头:“确实是如此的。”   苏红枣道:“其实,我不是什么勾搭男人不让回家的荡=妇,他也不是什么只看皮相的酒色之徒,我们两个……”   苏红枣哽咽出声:“我们两个从小就认识,可谓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什么?!   不光是谢吉祥心中已经,就连赵瑞都微微皱起眉头,冷淡的目光在苏红枣身上一扫而过。   苏红枣跟阮大居然从小就认识?   见他们似乎有些疑惑,苏红枣这才苦笑出声。   “我原来也是好人家的姑娘,当年我爹娘在梧桐巷开了个包子铺,就在夫君家豆腐坊左近,小的时候我们就总是一起玩,那时候的日子很快乐,也让人怀念。每每晚上无法安眠,我就靠着早年的回忆撑着。”   这话说得太辛酸了。   明堂中渐渐安静下来,只依稀能听到东侧房邢九年若隐若现的声音。   大概平日也没人能倾诉苦闷,阮大死了,她的念想也都没了,因此也不用再顾忌什么,早年都发生过什么,苏红枣倒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苏红枣继续道:“你们也看到我这张脸,确实很惹事,我娘怕我有什么意外,都是让我穿着哥哥的旧衣服出去玩,所以邻里都不知我们曾经也有过两小无猜。”   或许街坊还记得,也可能都忘了,但从苏红枣离开梧桐巷的那一刻,她的人生就变了。   “年少的时候,我以为我的一生都会很平顺。我同夫君从小就很亲近,家中是邻居,彼此知根知底的,待我及笄便能定亲,然后成就美满姻缘。”   苏红枣慢慢说着,眼神从无尽的眷恋中抽离出来,逐渐变得冰冷。   “可是后来,我父亲染上了赌。” 第10章 慈悲语10更新:2020-09-02 09:09:18   赌这一个字,乍一看平平无奇,可若深思,却会让人浑身寒颤,毛骨悚然。   苏红枣只凭这一句话,直接让人把她如今的悲凉境地联系在一起。   “那时候我才十来岁的年纪,同夫君一般大小,对于当时发生了什么,我其实记得不是很清楚,”苏红枣垂下眼眸,“我不知道是我父亲自己主动去赌,还是有人引诱他跌入深渊,总之,不过两月的光景,我就家破人亡了。”   赌博的可怕之处,尽显于此。   “当时父亲只在一家赌坊赌钱,官爷们来香芹巷的路上是否瞧见过,有一个同兴赌坊。”   谢吉祥点点头:“倒是看到了招牌。”   苏红枣声音逐渐平淡,仿佛所有的苦难都已消散。   “当时我父亲欠了那家赌坊五百两,我家里小本买卖,哪里凑得出那么多银钱,卖了包子铺,也还差三百多两,根本不可能全部还上。”   “因我爹一直关在同兴赌坊,我娘几次过去赎人都没见到面,等那卖了铺子的一百多两也折腾殆尽,同兴赌坊才来人抓了我娘、我哥哥还有我。”   谢吉祥看她虽然表情冷淡,但端着茶杯的手不停颤抖,便小心接过茶杯,让她自己细说。   苏红枣抬头看向谢吉祥,轻声说:“谢谢你。”   “因为已经过去二十年,梧桐巷的人来来去去,大抵也没人记得当年一家都很好看的苏记包子铺,我的长相随了父母,我哥哥自然也是。”   她这么一说,谢吉祥大概就明白过来,很显然同兴赌坊看中了他们家的人。   那五百两赌债还不上,他们一家只能被抓进赌场,面临的是什么样的命运,看看苏宅外面那个粉色灯笼就可知。   苏红枣说到这里,忍不住低头擦了擦眼泪。   “事发那一年我十岁,我哥哥却已经十五,是当时梧桐巷最英俊的少年郎,哪家姑娘见了他都要脸红的。可坏也坏在我们家这张脸上……同兴赌坊的二老板,在路过梧桐巷时,一眼看中了我哥哥。”   谢吉祥猝不及防听到这话,茫然抬头看向赵瑞,却见他对自己点了点头。   苏红枣的话还在继续:“同兴赌坊是燕   京最大的赌坊,能在天子脚下做下九流的生意,一定不是普通人,我们一家被抓进赌坊之后,我哥哥就被领走了,我母亲直接就被送进红招楼。”   “大概因为我年纪太小,又可能哥哥……保护了我,因此我倒是没有跟我娘一起进红招楼,反而就留在赌场,由个老伶人教唱曲,学了一两年,我就在赌坊二楼给人唱曲了。”   也就是说,那一年她才十二岁。   想到这里,谢吉祥一下子就明白过来:“所以,阮大去赌坊不是为了赌钱,他是为了……”   苏红枣苦笑出声:“他是为了去看我,但进了赌坊不赌钱肯定不行,于是他每次都小打小闹,玩点简单的,就为了看我过得好不好。”   这也就解释了,为何当时阮大老去赌坊,一直去了好几个月,阮家也并未受多大影响,阮大当时去赌坊并不是冲着赌去的。   知子莫若母,尤其是阮大的母亲,对儿子一向疼爱有加,她肯定让阮父跟过阮大的行踪,最后确定阮大到底去看什么。   他是为了隔壁那个两小无猜的漂亮丫头。   这一看就不行,苏红枣已经被卖进了赌坊,早就不是自由身,同兴赌坊他们根本惹不起。儿子年纪还小,痴迷一个这样的姑娘总不会有好结果。   所以,夫妻两个一商量,便给他娶了一个童养媳回来。   林福姐无母双亡,寄人篱下,性格坚毅,小小年纪也出落得不俗,在阮父阮母看来,其实不比苏红枣差。   于是,这一桩姻缘便成了。   苏红枣大概也明白谢吉祥想到什么,便道:“夫君来赌坊没两个月,不仅输了十几两银子,还为了我跟同窗争执被书院开除,公公婆婆必不能忍,因此就给他娶了姐姐回来。”   她一口一个夫君公婆,叫林福姐也是姐姐,似乎自己真的是阮家的妾室,身份上没有一点过失。   可在场众人都知道,她这一辈子,都没能踏进阮家的门。   苏红枣道:“夫君娶了姐姐,我是很高兴的,姐姐比夫君年纪大,又会照顾人,我心里很是放心,便找了个机会,劝夫君别再过来,待我自己攒够了钱,我就给自己赎身去给他做妾。”   谢吉祥忍不住问:“阮大听了?”   在谢吉   祥的记忆里,阮大绝不是个容易妥协的人,他每次回家都能闹得天翻地覆,街里街坊都要出来看笑话,能这么容易被苏红枣三言两语打发?   但苏红枣却说:“他听了的,他从小就听我的,那一次也不例外。”   谢吉祥只觉得一阵怪异,可她又说不上来哪里怪异。   苏红枣叹了口气:“因着我常年在赌坊待着,又被人喂了药,所以十二三岁便来了初潮,赌坊的管事一发现这个,就马上也把我送进了红招楼。”   所以,其实不是阮大听了她的话,而是阮大根本找不到她的人,最后只能回家老老实实过日子。   “我在红招楼倒跟旁人不同,一开始学些琴棋书画,待到十五岁上才开始接客,接的都是赌坊给安排好的客人,简言之,非富即贵,不问姓名。”   也就这些年分隔两地,阮大跟林福姐才能和和美美过上了他们的小日子。   但好景肯定不长。   谢吉祥记得,在阮莲儿口中,她三岁时,也就是阮大十九岁那一年,阮父阮母相继病亡,没过多久阮大又重新“欠了赌债”,家里只得卖掉豆腐坊还债。   苏红枣不知道谢吉祥在算这些,她道:“我在红招楼待了八年,到我十九岁时已经过了最耀眼的时候,于是我就求了鸨母和赌坊管事,我想给自己赎身。”   这又对上了。   谢吉祥突然意识到,一件事,由两个人分别讲述,会有完全不同的结果。   在阮莲儿的版本中,她父亲不学无术,嗜赌成性,毫无担当,死了活该。   而在苏红枣这里,阮大却又成了有情有义,痴心一片,值得托付的好男人。   怪不得,马车上刑九年跟她说:“看证据说话,背后的故事只是帮助查案,却不能直接坦白真相。”   苏红枣说:“鸨母平日管不了我如何,自然不会拦着我,但管事不一样,我的卖身契还在同兴赌坊,至今没回到我手上。”   谢吉祥突然打断了苏红枣的话:“苏夫人,可以问下,你家中其他人现在如何?”   苏红枣没想到谢吉祥会关心这个,她垂下眼眸,道:“我父亲当时就死在同兴赌坊,我母亲进了红招楼没两年也磋磨死了,至于我哥哥……我觉得他还活着,但   我不知他在何处。”   谢吉祥点点头,表示自己听明白了。   这一辈子的恩怨,苏红枣从未对外人提起,如此有了机会,她倒是一口气都说了个干净。   “同兴赌坊不会放过我,我心里很清楚,他们那边的客人有几个一直很喜欢我,于是我便同他们商量,若是我一直在红招楼,客人过去也不太方便,还不如改换门庭,做得隐蔽一些。”   所以她就搬来了香芹巷,挂上了粉灯笼。   不过她伺候的人,估计都是同兴赌坊安排好的,因此阮大即使搬过来和她如同夫妻一般生活,却还要忍受她夜里侍奉其他的男人。   一忍就是十年。   这关系也真够畸形的。   谢吉祥简直不知要说什么才好,明堂里很安静,只有苏红枣的声音。   “平日里只要来客人,我都让夫君藏在东侧房,客人们都没见过他,所以肯定不是他们杀的夫君,再说,为了我一个贱人,也不必脏了手。”   苏红枣风轻云淡:“所以,夫君如此,肯定是因为他昨夜回了家。”   话说到这里,苏红枣的这一版故事就讲完了。   但谢吉祥却捕捉到了其中最让人怀疑的部分:“阮大平日回家,只顾着跟家中要钱,还扬言要卖了女儿,把你娶回家做小妾,这跟夫人说的似乎不太一致。”   在苏红枣这里,她跟阮大是一对苦命鸳鸯,忍受权贵的欺压,只能忍气吞声做一对地下夫妻,若是如此,阮大又怎么可能把她娶回家做妾?   苏红枣微微一哽。   她抬头扫过来,似乎才认识到一脸乖巧的谢吉祥是官府中人。   苏红枣微微直起身,脸上的孱弱和无奈都不见了,那双极为妩媚动人的眸子里,却闪着冰冷冷的光。   “这位大人,想问什么?阮家的事我又如何知晓?”   她避开了谢吉祥的所有疑问。   然而谢吉祥还来不及追问,邢九年却突然从东侧房推门而出,他一边擦手,一边直接对赵瑞禀报。   “回禀大人,阮大死因查清,应是摄入过多仙灵脾,激动之下中风而死。也可以理解为,他是马上风。”①   苏红枣尖叫出声:“不可能!” 第11章 慈悲语11更新:2020-09-02 09:09:18   苏红枣青楼出身,对这些药物最是明白,如果按照她的说法,她同阮大真心相爱,相知相伴这么多年,她不可能给阮大用这种药。   再说,阮大今年也不过刚过而立之年,还很年轻,完全没必要服用这些药物助兴。   所以苏红枣一口咬定:“我绝对不可能给夫君吃这种药,再说夫君身体很好,也用不着吃药的。这位大人怕不是看错了?!”   邢九年耷拉着三角眼,对这个美艳至极的女人丝毫不在意,他只是认真对赵瑞禀报。   “《洗冤集录》中有言,中风而死者,眼开睛白,口齿开,牙关紧,间有口眼斜,口鼻有涎沫流出,手脚拳曲,这是最典型的中风死,阮大这几种症状都是有的,相信夫人刚刚已经见过了。”①   “再一个,刚查阮大身下并未软服,足见是因房=事引起中风,这才突然而死。”②   确实,阮大若非口鼻歪斜浑身僵硬,苏红枣也不可能一眼就认定他已经死了。   苏红枣没有说话,她沉默下来,把那双妩媚的眼眸藏在阴影之下。   谢吉祥突然想到,这种死亡症状,在红招楼肯定屡见不鲜,便是苏红枣伺候的都是贵客,却大概也能瞧见旁的客人。   她刚才一脸震惊,想必确实不知情。   邢九年不过就事论事,对苏红枣刚刚的质问完全不放在心上,他继续道:“昨日夜里阮大是否有饮酒?且饮酒回来之后是否与你同房?”   一听他提起酒字,苏红枣浑身一个激灵。   她猛地抬起头,直直看向邢九年:“是因为酒?”   邢九年见赵瑞放在桌上的手轻轻敲了敲,便对苏红枣道:“正是,我已经在阮大口中闻到比较重的药酒味道,且常人用仙灵脾,一般也是加在药酒中,以酒刺激药效。”   这种药,红招楼有的是,但药效一般没有那么强烈,都是略微带了点刺激作用,好让客人们能更兴奋。   所以邢九年这么一说,苏红枣眼睛猛地一寒。   她刚刚还一脸苦闷柔弱,诉说的故事也是悲惨至极,但此刻一听说阮大因何而死,她却第一次显露出獠牙。   只看苏红枣死死盯着邢九年   ,目光里有着一闪而过的恨,可若要去深究,却发现那恨意已经随风而逝。   早就寻遍不着。   苏红枣一字一顿道:“这位大人,我家中所有存酒,大人都可以仔细详查,但凡有一丁点不对的,我苏红枣都没有半句辩解。只是我身份特殊,那些客人们从来不会留下吃喝,吃用全都是自带而来,因此我家中绝对没有那些个腌渍之物。”   也就是说,她家中没有让阮大致死的药酒。   就在这时,赵瑞开口了:“苏夫人,鉴于阮大牵扯进另一桩重案,他人又死在您家中,那本官便必须要秉公办事,需得对您家中进行搜查。”   苏红枣冷冷看向他:“大人尽管搜。”   赵瑞颔首,他对门外轻轻摆手,才道:“多谢夫人理解。”   赵瑞身边带的所有校尉,全部都是出身仪鸾司,皆是精英中的精英,他们搜查起来是异常安静的,根本没有嘈杂声响。   明堂里,苏红枣骤然开口:“昨夜戌时时分,夫君突然说明日要去看社戏恐无钱,我让他不必担心,我这里存了银钱,可他不肯吃软饭,便硬要回家去取。”   谢吉祥:“……”   赵瑞:“……”   就连邢九年也忍不住抬了抬三角眼,眼中写了两个字:无耻。   一个男人,没有半点营生的能力,吃住都在以卖身为生的外室家中,若要出门没钱花,便回家直接同艰苦维持生计的妻子要。   就这,苏红枣还说他不愿意吃软饭。   他这才是吃软饭的最厉害之处,两边占便宜,两边却都牵挂他,仿佛没了他不行。   苏红枣完全不知自己一句话惹了在场诸位诸多腹诽,她继续道:“夫君确实有些嗜酒,但也不是日日都喝,昨日晚食我们用饭时就没喝,就怕影响今日出去看社戏,但他从家中回来时,我确实闻到了酒味,所以这药酒,是否是夫君在家中时喝的?”   说到这里,苏红枣特地顿了顿。   她目光凌厉地看向赵瑞:“这位大人今日来家中探查,妾身并不知道所为何事,既然夫君如此被人所害,那妾身是否可以理解为,其实是阮家出了事连累到了夫君?”   苏红枣一口气说下去,不让人反驳。   “又或者说,他家中之人   真的有害人之心,已经下过手了?”   这话好生犀利。   赵瑞却在此刻开口:“那以夫人的意思,这个家中之人具体指的是谁?”   苏红枣一下子没了声音。   但她不开口,旁人也不多言,谢吉祥抿了口茶,才发现她捏着茶杯的手绷着青筋,显然紧张至极。   少倾片刻,苏红枣还是哑然开口:“还能有谁呢?便是他家中那恨不得我死的正房妻子。”   对于不能成为阮大的妻子,可见是苏红枣的一块心病,所以,对于占了正妻名头的林福姐,她心底里不可能没有恨意。   刚才她还一口一个姐姐,现在却全然变了面孔,在接连的刺激之下,已经忘了去维持温柔贤惠的假面孔。   赵瑞却好似对她前后不一的态度全无兴趣,她只是淡淡问:“你可有证据?”   苏红枣卡了壳,她狠狠闭上眼睛,终于说了实话道:“没有,但是那女人很清楚,夫君马上就要成为我一个人的了。”   什么?   这句话说得很有歧义。   谢吉祥抬头看了一眼赵瑞,见他也不由皱起眉头,心中突然有些明悟。   她思忖片刻,还是问:“苏夫人,您跟同兴赌坊那边,是否有契约?契约快要到期了吧?你刚才没说的就是这事。”   苏红枣猝不及防被她说中,一下子缓不过来,顿了顿才开口:“是,当年我用全部的积蓄和夫君家卖豆腐坊的银钱赎身,自此不用再呆在红招楼,做那低贱的迎来送往营生,但我卖身契还在同兴赌坊,若我答应再帮同兴赌坊伺候客人十年,便还给我卖身契。”   如此一算,今年刚好是第十年。   谢吉祥的脑海里,所有人说过的话,全部汇成一张巨大的网,按照时间依次排序。   当她把一切都想明白时,看向苏红枣的目光,已经再无同情之意。   “苏夫人,如果我猜测没错的话,这几日你与同兴赌坊的契约就要到期,所以你才敢跟阮大一起明目张胆出城,并且……你们出城不是为了看社戏,而是想私奔别居!”   此话一出,就连邢九年都忍不住抬头看向苏红枣。   苏红枣微微一颤,没有说话。   谢吉祥不给她反应的机会,继续道:“所以一个月前,阮大回家   时口口声声要卖了阮莲儿,因为私奔需要钱,在外地另置宅院也需要钱,所以,他为了你便很果断地舍弃了亲生骨肉。”   因为苏红枣最终还是想要做正室,而林福姐是阮大的童养媳,从小陪伴他长大,又给公婆养老送终,她占了三不去之中的两条。   一她没有娘家可归,二她陪伴阮大服丧三年,便是闹到官府,官府也不能让阮大休妻。   除非林福姐死,苏红枣这一辈子都不可能成为阮大明媒正娶的妻子。   然而阮大即便再丧心病狂,再对妻女无情,他还有个儿子,如果林福姐死了,就得他供养儿子读书,他不可能吃这份苦。   所以只能私奔了。   直到此刻,谢吉祥才明白为何进了苏宅会觉得怪异。   这里太干净了。   除了日常住人的东侧房,就连这间明堂也只有一组桌椅,其他的摆设都无。   这是因为苏红枣已经成为自由身,她不用再迎来送往,也正巧要跟阮大离地而居,成为真正的夫妻,所以……家里能卖的都卖了。   但阮大这个人不事生产,苏红枣这么多年的积蓄全部被同兴赌坊把持,她的积蓄也不多,若要在外地好好过下去,他们必须有钱。   所以,毫无感情的女儿,便成为了阮大第一个开刀的对象。   阮莲儿又何其无辜?   谢吉祥想到阮莲儿脸上的伤痕和红肿的眼睛,心里就难受得不行。   她问苏红枣:“你为了你自己,就要拖另一个人下水,也要让另一个家家破人亡,你觉得自己是真的无辜吗?”   谢吉祥本不应该说这一句,可话到嘴边,她却不吐不快。   苏红枣听了她的话,兀自笑了起来。   谢吉祥听着她刺耳的声音,看着她渐渐流出的眼泪,终究心如止水。   归根结底,阮家的一切悲剧根源,都是这一对男女。   谢吉祥没有放任她继续哭下去,她只是冷冰冰问:“苏夫人,请你告知昨日下午至宵禁之前都在哪里,做过什么,见过什么样的人?”   苏红枣的笑声戛然而止。   她猛地回过头来,用那双还流着泪的双目看向谢吉祥。   “你为何这么问?”   她十岁就进了赌坊,后来又去红招楼,在这样的污泥里摸爬滚打二   十年,又怎么可能真是个单纯柔弱的无辜妇人?   谢吉祥这个问题,她一下子意识到事情并不简单。   然而无论是谢吉祥还是赵瑞,都不可能同她多说半句。   谢吉祥只淡淡道:“请你回答。”   苏红枣垂下眼眸,轻轻擦了擦脸颊上的泪痕:“刚刚这位小大人说的都对,我与同兴赌坊的契约,昨日便结束了。因此昨日我一整天都没出门,上午时同夫君在家收拾行李,用完午膳一起午睡,待到午睡起来,同兴赌坊的管事便来了。”   苏红枣道:“他们大约是申时正来到家中,一起来了许多长工,那边那间屋子里的家具摆设一样都不能留,全部当日拆走。那时孙管事就坐在大人这位置,我就只好作陪,夫君只得躲在屋中不得出,怕叫长工们瞧见。”   其实阮大的存在同兴赌坊是知道的,但是阮大既然能忍气吞声,他们又省了派人看住这小院子,倒是一举两得。   谢吉祥问:“他们何时走的?”   苏红枣声音平静:“因为家具很多,也很名贵,所以长工们拆得很小心,待到晚膳时分才终于忙完,长工们先走,我跟夫君陪着孙管事用了一顿晚膳,才终于拿回了卖身契。”   “那是何时?夫人可记清?”   苏红枣突然笑了:“那是香芹巷亮灯时,我自不可能忘记。”   谢吉祥心下一沉。   也就是说,从申时正至戌时,苏红枣和阮大一直在苏宅里,有同兴赌坊的长工和孙管事作证,不可能轻易离开。   那么……他们两个,一下子就没有了作案时间。   林福姐不是他们其中的任何一个杀的。 第12章 慈悲语12更新:2020-09-02 09:09:18   话说到这里,案子一下子进入僵局。   但谢吉祥却并不灰心,不过短短一上午时光,他们已经知道阮家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剩下的,也不过就是需要根据这些线索,慢慢摸索出一个真相。   就在这时,赵和泽重新回到明堂。   就在刚刚苏红枣说话时,他已经查看过西侧房,现在回来,却是说:“回禀大人,都已搜查过,并未有何异常。”   赵瑞点点头,他利落起身,对苏红枣道:“苏夫人,阮大的死还未曾有定论,你现在是无法出城的,家中也会有校尉值守,还望你理解。”   苏红枣自然也没什么好说的。   阮大死了,她也只剩这一套宅子,便是想走,又能走到哪里?又还有什么趣味?   苏红枣木木地点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了。   赵瑞行至谢吉祥身边,示意她起身,邢九年已经使唤着殷小六去搬阮大的尸体,现在明堂中只有他们三人。   赵瑞跟谢吉祥行至门口,突然顿住脚步,他回头看向苏红枣,低沉的嗓音响起:“苏夫人,一直忘记告诉你。”   苏红枣抬起头,愣愣看着他,赵瑞一瞬不瞬盯着她的眼眸:“阮大的妻子阮林氏,今晨被发现了意外身故。”   苏红枣那双总是含着水雾的眼眸,一下子睁大,她难以置信地看着赵瑞,已经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她所期盼的,也最不愿意接受的事,这短暂片刻,都叫她经历到了。   苏红枣都有些结巴了:“她死了?她怎么可能死了?是不是害了夫君她畏罪自杀?”   听到这话,赵瑞的目光从她脸上已移开,低头看向谢吉祥。   谢吉祥坚定地摇了摇头。   害死林福姐的,一定不是她,即便她有动机,但阮大已经答应跟她远走高飞,她还有幸福日子可盼,自然不会动手。   两人并肩而出,也不去管身后苏红枣如何嘶吼,终是没有回头。   待上了马车,赵瑞便对谢吉祥道:“我这就派人去接阮家姐弟去义房认人,邢大人对刚才的检验有另外的结论,你们可以先讨论。”   谢吉祥有些纳罕,她看向总是睡不醒的刑仵作,就见他依旧耷拉   着三角眼,对她笑了笑:“丫头,以后学着点。”   谢吉祥颇为受教。   邢九年很喜欢教导徒弟,他身边出去的一二等仵作遍布大齐,如今只留了年纪最小的关门弟子在身边,估摸着待到他知天命时,这个小徒弟又可以成为大理寺新的一等仵作。   对于好苗子,好老师总是忍不住悉心教导。   随着马车咕噜噜重新滚动起来,邢九年低哑的嗓音也响起:“刚刚我对赵大人禀报的时候,左手打了个手势,大人应当看明白了。”   他对着谢吉祥比了比,谢吉祥点头:“好,我记住了。”   邢九年继续道:“面对不一样的嫌疑人,有不一样的办法,就如同上午那个小姑娘,你们几个三言两语,她就吓得什么都要告诉你。但苏红枣这个女人肯定不行,能在窑楼里整整齐齐混出来的,没一个是好相与的,你没看同兴赌坊便是让她安家在香芹巷,也舍不得放弃她,因为她肯定有过人之处,心思之深,决不能等闲待之。”   谢吉祥若有所思点点头,她从小到大学的都是书本上的那些,也都是父亲倾囊相授,但若论看人,她还差得很远。   邢九年就道:“苏红枣刚刚醒来,就看到阮大死了,他们两个同床共枕一夜她都不知,怎么想都有些说不过去。所以,在验尸完,我又听了一会儿她讲的故事,便决定拿她最不能接受的一个死法告诉她。”   这一刺激,一下子就把苏红枣的真面目逼了出来。   谢吉祥忍不住拍了拍手:“精彩,真是太精彩了,邢大人高见。”   她话音落下,邢九年身边的殷小六“噗”地笑出声来:“吉祥姐,你听我师傅瞎吹,阮大就是死于马上风,但是并非是因为什么劳什子药酒,或者说,那药酒不是全部诱因。”   邢九年对着他后脑勺就是一巴掌:“小兔崽子,话不少。”   他们这一闹,谢吉祥的眉头就渐渐松开,重新展露出笑颜。   邢九年长舒口气:“来之前赵大人就请我多开导你,他本以为只是简单的仇杀,未曾想现在阮大也意外死了,他怕你心里难受,让我多劝劝。”   谢吉祥抿了抿嘴唇,还是浅浅笑了:“多谢邢大人。”   邢九年道:“其实   阮大确实是死于马上风,但他死得并非那么急促,根据苏红枣的说法,他夜里宵禁前回了苏宅,已经喝过酒了,那酒里虽有仙灵脾,却并非到了让人一喝就死的地步,阮大之所以会命丧昨日深夜,恰好是天时地利人和的结果。”   谢吉祥听得非常认真。   这个经验老到的仵作教给她了许多常人需要摸索多年的知识,这让她想起了自己的父亲,也想起了曾经的过往。   谢吉祥深吸口气,强迫自己把思绪放在案情上。   邢九年娓娓道来:“昨夜宵禁之后燕京下了暴雨,雨夜本就潮湿憋闷,若是做剧烈运动的话,呼吸也不会特别顺畅,人的情绪也会受到一定的影响,而阮大刚好喝了带有仙灵脾的药酒,又加之苏红枣已经拿回卖身契,算是大喜事,所以他情绪更为激烈。”   “这都不是最致命的,最致命的是,他从阮家去苏宅的路上,一定被什么砸了头,导致头部淤血不散,同苏红枣行完房事之后他才会突发中风,以至不治身亡。”   “我查明这一点后,才决定出去炸一炸苏红枣,但她显然毫不知情,也就是说,阮大的死应当不是她亲手所为。”   谢吉祥若有所思点点头,她道:“我记得燕京的所有主道,从阮家的梧桐巷去往苏宅的香芹巷,若要穿行小路,其实不到两刻就能到,但考虑到夜已深沉,小巷子里没有灯火,所以阮大极有可能走的是最近的一条大路。”   谢吉祥眼睛一亮:“就是红招楼所在的庆麟街。”   庆麟街也毗邻运河,却与南码头是相反的方向,那边高楼林立,一整条街都是商街,庆麟街的东街都为正经商户,白日夜里很热闹,而西街则是风月之所,到了晚上更是灯火通明。   如果阮大走那边,也在情理之中。   邢九年道:“丫头记性好。”   谢吉祥抿嘴笑笑,随即却说:“可若阮大是在那边被人袭击,又是谁要害他?夜里的庆麟街人来人往,凶手又如何不被人瞧见?”   邢九年敛了敛眉眼:“丫头哦,有人若心生歹念想要害人,无论如何都能办到。”   谢吉祥叹了口气。   邢九年道:“阮大头上的伤有些特别,待回去家属再签一份验尸格目   ,我们再仔细详查。”   说着话,皋陶司到了。   阮氏姐弟还没到,邢九年又提溜着徒弟回去安置死者,赵瑞就领着谢吉祥穿过右侧的回廊,一步步往皋陶司后面行去。   越往后走,越是凉爽。   高大的翠竹茂盛喜人,遮天蔽日,挡住了早春的灿灿朝阳。   赵和泽在前面引路,跨过月亮门,抬头就是一处更为精致的院落。   后院比前院要精致许多,虽隐藏在密林深处,却自有一派雅致。   除去后房,左右两侧还有偏房,形制很是规整。   赵和泽上前打开房门,请了两人进去,赵瑞很随意地直接进了左侧的书房,对谢吉祥道:“坐。”   这会儿屋里只有他们两人,谢吉祥倒也放松,她左右张望,发现这里的布置颇为精巧,很有赵王府赵瑞的那个无风斋的风韵。   年少时,谢吉祥也随母亲去过许多次赵王府的。   她看了一会儿,突然指了指书房里挂着的青竹画:“这是王岑先生的真迹吧?我记得原来挂在你书房里。”   赵瑞薄薄的嘴唇略微勾起一个不易觉察的弧度:“正是,谢妹妹好记性。”   谢吉祥一听他这声谢妹妹就来气:“你再叫谢妹妹,我不帮你破案了。”   赵瑞看她那气鼓鼓的小脸,终于忍不住笑出声:“那我应当称呼妹妹为何?”   谢吉祥白他一眼。   谢吉祥的本名其实不叫谢吉祥,但她生下来的时候圆圆滚滚的,不爱哭,最爱笑,看起来比门上的年画娃娃都可爱,所以她爹娘就给她起了个小名,就叫吉祥。   也是希望她一生顺遂,吉祥如意。   小的时候赵瑞都是跟着母亲婶娘叫她吉祥,后来略大一些,外人面前才换成了谢小姐或者谢妹妹。   但私底下,还是叫她吉祥的。   所以他这么一打趣,谢吉祥就懒得理他了。   不多时,赵和泽跟另一个世子亲卫端着膳桌进来,然后就又安安静静退了出去。   赵瑞起身坐到明堂中的膳桌前,对谢吉祥道:“好了吉祥小姐,小生知错了,不知可否请小姐一顿午膳,以弥补小生的过错?”   谢吉祥看他费力说这油腔滑调,才忍不住笑了,起身坐到膳桌边。   “你放心,已经派人同婶娘知   会过了,”赵瑞把碗筷递给她,用勺子给她盛了一碗酸汤鱼片,“许久没吃了吧,尝尝醉香楼的手艺,看看是否还喜欢。”   谢吉祥眼中一热,她低下头,浅浅咬了一口酸溜溜滑嫩嫩的鱼片。   入口椒香麻辣,鱼肉弹牙嫩滑,带着一股酸爽,直冲喉咙。   依旧是旧日的味道。   只是物是人非,她身边的人走的走散的散,至今身边只剩下两个还有一个杳无音讯。   赵瑞看着她吃,目光里氤氲着前所未有的温柔。   “我已经让家里膳房的厨子学会这道菜了,以后咱们随时都能吃。”   谢吉祥咽下鱼肉,轻轻点了点头:“好。” 第13章 慈悲语13更新:2020-09-02 09:09:18   用完午食之后,两人倒也没着急去见阮氏姐弟,只在书房里讨论案情。   赵瑞见她脸上一丝疲倦都无,便道:“一说起探案来,你就比谁都兴奋。”   谢吉祥略有些不好意思,她道:“许久不曾接触这些,突然一头闯进这些谋杀和冤情,倒是十分令人感触。原来父亲曾经也是如此忙碌,在细碎的线索中寻找真相。”   赵瑞道:“伯父是个好刑狱。”   谢吉祥猝不及防听到这话,眼睛一热,却并未落泪。   她抿了抿嘴唇,最后也只是一声叹息。   他们心里知道父亲是好官又如何?上不及天听,下得罪小人,若非如此,又怎会落到如此下场。   赵瑞自知说错了话,下意识摸了摸鼻梁,他轻咳一声:“咱们先看阮林氏的案子,她是在金顶山被害,如果城中线索不完整,那么金顶山就成了唯一的线索,案发时已经派了一队人过去搜查,待见过阮氏姐弟,咱们就一起再去查看。”   谢吉祥深吸口气,努力把思绪拉回案子上。   “如果阮大和苏红枣都不是杀害福婶的凶手,我也猜不到是谁。福婶平日里虽泼辣了些,也容易惹那些闲汉调戏,但街里街坊的关系一直还不错,她是个苦命人,一个人养活儿女,大家对她其实多有同情。”   也就是说,对于林福姐,在两个最明显的嫌疑人排除后,就再无旁人还有嫌疑。   谢吉祥思忖道:“会不会是昨日发生了意外?我记得父亲讲过,不是所有的案子都有明确嫌疑人,有的时候人要做些什么,往往凭借冲动和机会,若福婶的案子真的是意外呢?”   赵瑞道:“无论是冲动动手还是谋而后动,只要人有歹念,就一定会留下证据。”   谢吉祥道:“我想再跟邢大人看看死者。”   “好,先去见阮氏姐弟,复检时间比较长,希望这一次会有更多收获。”   其实他们今日的办案速度已经相当快了,差不多甩了护城司十几条街,一般这种杀人案,护城司没个十天八月破不了,即便是调动大批人手,最后也可能不了了之。   所以,对于现在的案情进展,赵瑞是颇为   满意的。   这个皋陶司由他当家,必得做出成绩,才不辜负陛下对他的期望。   谢吉祥跟赵瑞出了后书房,一路来到外面的院子里,她回头看赵瑞:“以后要留在这了?”   赵瑞淡淡一笑:“暂时先在这里,我还年轻,在这熬资历是最好的。”   他哪里还用熬?   未及弱冠的四品官,满燕京也没有几个,早年赵瑞的名声有多臭,现在就有多响亮。   谢吉祥犹豫片刻,还是关心了一句:“若是在家里不习惯,搬来这里住也挺好。”   搬到衙门里住,还能显得他夙兴夜寐,爱岗敬业,说不定上面一高兴,再给他提拔成大理寺卿,把左少两个字去掉。   赵瑞挑了挑眉,一脸若有所思:“吉祥所言甚是。”   听到他又重新叫自己吉祥,谢吉祥那颗心不知怎么的又扑通乱跳。   她拍了拍胸口,跟赵瑞一起去了前衙。   阮莲儿和阮桂刚到,正在雅室里等,他们还不知道阮大已经死了,两个人看起来都有些憔悴,中午应当也没怎么用下饭去。   跟着两人回家里守着的夏婉秋从游廊处跟上来,低声道:“大人,阮家没有什么疑点,只是院中有一把椅子破了,应当是昨日刚刚打破的。”   赵瑞颔首,这大概就是阮大回家跟儿女要钱起争执打破的。   谢吉祥问:“阮家家中是否有摆放药酒?上午同阮桂说话时,闻到他身上有药酒味。”   夏婉秋依旧面无表情:“还请大人恕罪,下官未曾注意,不过阮桂身上确实有药酒味,但他回家去后没有再取出上药。”   赵瑞挥挥手,让她跟着一起来到雅室。   赵瑞跟谢吉祥一进去,阮氏姐弟两个就立即起身,仓皇地看过来。   “赵大人。”阮桂率先拱手行礼。   赵瑞没那么大的谱,现在也并非升堂审案,因此并未让两人行大礼,反而还很客气。   “坐吧,只是例行询问。”   阮莲儿这才坐下,倒是阮桂一直站着,虽然一脸苍白,却也还是挺直了脊背。   “请问大人,我娘的案子是否有什么进展?”   赵瑞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问他:“阮公子,请问你的脚是什么时候受伤的?”   阮桂可能很少听人称呼他为阮公   子,颇不适应,便道:“大人叫我小阮或者桂哥儿便是,这声公子不敢当。”   “好,那我就跟吉祥一样,称呼你为桂哥儿,吉祥说早晨见过你,你说你的脚是昨日在学院崴的,所以才提前一天回家来看,对吗?”   阮桂不知他为何问起自己的脚来,却很谨慎,他斟酌过后才回答:“回禀大人,我的脚是昨日下午上武课时崴的,一开始不是很严重,但书院的大夫建议我回家养几天,正巧佛诞日之后有两日休假,我猜母亲会来金顶山礼佛,因此我便回了家,也好能晚上看家,早晨可以帮姐姐一起做豆腐。”   他知道母亲笃信佛法,这种佛诞日一般都会上香,怕姐姐一个人在家操劳,正巧又崴了脚,正好下山回家,也好让姐姐不那么辛苦。   说到底,都是好孩子。   赵瑞面容略变了变,突然之间就和气起来:“桂哥儿脚上不便,坐下说话吧,不用那么拘谨。”   “多谢大人。”   阮桂这才松了口气,被阮莲儿扶着坐下来。   赵瑞跟谢吉祥交换了一个眼神。   阮家这一对姐弟,姐姐因为长期在家里劳作,又被父亲家暴,因此她性格内向,便是年少时有多少聪慧机敏,现在也都化为乌有。   阮莲儿没有那么多心眼,问两句就全都实话实说,她不敢再欺瞒官府。   但是阮桂不同,他小时候就进了书院,一直在书院读书,他是普通的农家子,贫穷沉默,没有任何优点,在人才济济的青山书院,日子肯定不好过。   所以,他比起自己的姐姐来,不仅更为聪慧,而且显得颇为缜密谨慎,轻易不会说错一句话。   所以,赵瑞对待他的态度也迥然不同。   他仿佛是个春风和煦的前辈,正在慈祥地同晚辈简谈家事,语气也颇为缓和。   谢吉祥陪在阮莲儿身边,一直没有说话。   等阮桂坐稳,赵瑞才道:“毕竟昨日发生了很多事,因此所有细节才要询问,还请桂哥儿勿怪。”   阮桂忙说:“不会。”   他顿了顿,这一次倒是说得颇为详尽:“回禀大人,学生是昨日日落时分往家走的,因脚上不是很方便,我也不敢为了省钱而耽误脚伤,便行至金顶山下的驿站,从那里坐马   车回城。”   阮莲儿适时开口:“桂哥儿一向节省,往常回城都是走小路,不肯坐马车,为了这个我娘还同他生过气。”   家里不富裕,阮桂知道自己读书所费颇丰,便不肯再连累母亲姐姐。   他道:“科考是很需要体力的,我身体一向不康健,多走些路其实很好。”   赵瑞点点头,知道这一家母子确实很不容易。   “你是什么时候到的城中?又何时归家?”   阮桂略想了想,便道:“回禀大人,我到家时已经有些晚了,那时候已经日落西山,瞧不见光影,进城时大概在酉时正,到家怎么也要再过两刻,那时候天已经全黑了。”   春日里的燕京,差不多就在戌时左右白日消尽。   如果跟阮莲儿的证词加在一起,那么她一直洗豆子洗到晚上,刚好弟弟回家,便停止劳作。   但这个时候,阮大恰好也回来,于是家里便一下子鸡飞狗跳。   赵瑞问:“之后呢?”   阮桂道:“我到家时姐姐还在忙,我就催她赶紧用晚食,之后她看到我的脚受伤,便取了爷爷早先藏的一瓶药酒,要给我上药。”   终于说到了药酒。   但在场所有的官吏眼神都不变,赵瑞更是一脸耐心,道:“嗯,药酒确实对崴脚有奇效。”   阮桂道:“吉祥姐知道我们家,日子过得很是艰难,家中只我娘和我姐姐能辛劳赚钱,还要补贴我跟我爹,因此这瓶药酒就很是珍贵,往常有什么跌打损伤都是用它,效果确实很好。对了,那个酒瓶底还有我家的姓氏,传到我这里已经三代人了。”   这一小瓶酒,一家人用了很多年。   阮桂道:“若是没这个,我娘的肩膀整日担豆腐,早就受不住了,我也不敢用太多,只倒出来一小点揉搓,脚上立即就舒服起来。”   赵瑞道:“这瓶酒真的不错,还在你家吗?若是在可否取来,我请济世堂的大夫瞧瞧,看看能不能照着配比出一瓶一样的来用。”   他说得很轻巧,但阮桂的脸色却骤然而变。   他缓缓抿了抿嘴唇,少倾片刻,他才抬起头来,这一次,他眼中剩下的仿佛只有仇恨。   “不在了。”   阮桂很快又低下头去,声音干涩,伴随着阮莲儿的哽咽声,显得尤其单薄可怜。   “昨日我爹回家时,恰好看到我在用这药酒,便一把抢了过去。”   “他说,”阮桂声音颤抖起来,“家里的一切都是他的,这瓶药酒他居然不知,所以也得由他带走。”   阮桂话音落下,雅室里一片安静。   赵瑞打破了沉寂:“他喝了吗?” 第14章 慈悲语14更新:2020-09-02 09:09:18   他喝了吗?   阮桂一下子有些恍惚,就连阮莲儿也陷入沉思之中。   两个人似乎都不记得,阮大到底喝没喝过酒,或者说,他们都没亲眼看到他喝酒。   但阮桂的迷茫没有持续太久,他很快就清醒过来,眼眸里透着坚持:“大人,是否有其他的事,所以大人反复问学生关于昨日情景?这一次不是跟我娘有关,而是跟他?”   就连爹,他都不是很愿意喊。   赵瑞叹了口气:“还请你们仔细回忆,阮大到底喝没喝药酒。”   这一瓶药酒,显然跟阮大的死脱不了干系,若说那个头部的致命伤最终要了他的命,可药酒里的仙灵脾也是诱因之一。   没有仙灵脾,或许最后阮大也死不了。   但喝下这一瓶药酒,到底是不是意外?   赵瑞看着一脸坚定的阮桂,从他跟阮莲儿身上,他似乎看不到破绽。   这一对姐弟都还是孩子,如今父母突然亡故,两个人一下子成了孤儿,说起来已经相当可怜。   但是……断案不能靠同情。   若是林福姐还在世,那么阮大的死最大的得益者就是阮家母子三人。   赵瑞那双眼眸,就紧紧盯着阮桂,一瞬不瞬。   但阮桂表情丝毫不变,他仿佛回忆了很久,才缓缓开口:“当时家里情况很乱,那瓶药酒他一直攥在手里,不仅用它打了姐姐,还在我胳膊上打了一下,大人可验伤。”   他说罢,撩起衣袖,给众人看他胳膊上的淤青,那个伤口是圆形的,泛着青紫,可见当时阮大下手不轻。   赵瑞没有开口。   阮桂垂下眼眸,继续道:“他抢了药酒,又在把我娘藏的一两多碎银全都翻出来,然后便要走。但那是我下个月的束脩,姐姐不肯给她,他就又想对姐姐动手。”   阮桂深吸口气:“我当时怒气攻心,也想不了那么多,便抡起院子里的椅子,向他背后砸去,但他人高马大,一下子就察觉了我的动作,一脚就把那椅子踢碎了。”   这么听着,这父亲同儿女仿佛仇人一般,一点亲情都无。   阮桂说到这里,阮莲儿又嘤嘤哭起来。   母亲不在了,他们即将要归这样一   个父亲来管,未来的人生简直一片黑暗。   谢吉祥突然开口:“桂哥儿,你要打阮大却被他发现,他肯定震怒,一定会打回来,可你们看起来……”   看起来跟之前描述的伤痕是一致的。   阮桂突然冷笑出声:“因为当时晚鼓响了。”   谢吉祥一下子就明白过来,暮鼓晨钟,晚上的晚鼓一响,就证明即将要宵禁,因此阮大得赶回苏宅。   阮桂之后的嗓音,证实了谢吉祥的推测。   “他得回他温馨美满的家去,晚上可不能留在我们这个破宅子里,看着一院子讨人嫌。”   谢吉祥配合地叹了口气。   阮桂看姐姐哭得不能自已,便从袖中取出帕子,给她擦脸。   “别哭了。”   阮莲儿头也不抬,默默擦脸。   阮桂这才抬起头,他看了看谢吉祥,才对赵瑞道:“大人,吉祥姐,我……是真的不知道,我爹到底喝没喝过那个酒。”   “昨夜到底发生了什么,我跟姐姐都已经说得清清楚楚,还请大人明鉴。”   阮桂起身给赵瑞行礼,态度是不卑不亢的。   关于阮大诋毁林福姐那一段,阮桂没有详说,而阮莲儿也不愿意再提,林福姐已经去了,他们不想再让母亲死不瞑目。   赵瑞点点头,他对赵和泽说了几句,赵和泽便出去寻了殷小六过来。   阮莲儿是认识殷小六的,突然见了这个小仵作,立即变了脸色:“怎么殷大人又来了。”   谢吉祥看了看赵瑞,赵瑞冲她点点头,谢吉祥才道:“有件事,还是要同两位明说。”   阮桂不知道为什么,只觉得心中一动,他仓促抬起头,看向谢吉祥平静无波的眼眸。   这一刻,阮桂的心砰砰跳动。   他感觉自己可能猜到了什么,可他又不敢确认,直到谢吉祥终于说出那句话,他才悄无声息地松了口气。   谢吉祥沉声道:“经查,阮大今晨死于在香芹巷苏宅,现已收殓回义房,正准备复检。”   阮桂面色如常,只是比刚刚要显得更沉痛一些,倒是阮莲儿惊呼出声:“吉祥姐姐,你说什么?”   谢吉祥看了看阮桂,见他垂下眼眸,便对阮莲儿道:“莲儿,你父亲……今晨已经死了,还请两位节哀。”   阮莲儿愣愣地   看了看阮桂,下意识握住他的手:“桂哥儿,他死了,他死了哈哈哈呜呜。”   阮莲儿一开始笑了,可是笑着笑着却又哭了,她紧紧拽着阮桂,脸上悲喜交加,让人说不出喜怒哀乐。   阮桂看着状似疯癫的姐姐,也跟着红了眼眶,他伸出左手,轻轻拍抚姐姐的后背:“是的,他不在了。”   阮大不在人世,没有人再去打骂他们,也再无人整日回家作威作福,用母亲姐姐的血汗钱去养小妾。   但母亲也不在了,她没有等到这一天。   解脱吗?确实是解脱的。   可痛苦吗?也还是有那么一丝丝痛苦,他们毕竟才十来岁的年纪,一日之内痛失父母,成了孤儿,心里的那种痛,旁人完全不能理解,也完全不能共情。   谢吉祥叹了口气,就让他们这样哭了会儿,待阮莲儿渐渐平复下来,阮桂才红着眼睛看向殷小六:“所以,需要我们签字吗?”   殷小六上前,却对阮莲儿道:“因着要复检,还请两位再签一回验尸格目,麻烦了。”   两个人虽然突然成了孤儿,但阮莲儿已经十六岁,可以立女户,待到阮桂十六时,再换由阮桂做户主。   所以,两个人依旧可以住在青梅巷十七号,继续过日子。   阮莲儿没吭声,阮桂道:“这位大人,我姐姐情绪不好,我代签是否可以?”   他是读书人,也要学大齐律,所以殷小六也不同他解释,让他自己去看。   阮桂很快就签了:“我想去看看爹娘。”   他平静地说。   待一行人来到义房,谢吉祥依旧领了阮莲儿在身边,低声问她:“你还要进去吗?”   阮莲儿沉默片刻,道:“到底是生身父母,还是见一见得好。”   谢吉祥没多言,而赵瑞则对阮桂道:“你们家里在青梅巷有房子,有一个遮风挡雨的家,不过官府也会酌情发放孤儿抚恤,到时本官让人给你们登记上,回头若能领取,你便每一季去护城司领。”   这是大齐中宗建康帝的新政,也让许多无父无母或者无儿无女的孤寡之人能活下去。   阮桂没想到这个看似冷漠的左少卿大人如此细心,低声道:“谢大人。”   赵瑞定定看着这个又瘦又小的少年郎。   他对他   说:“失去父母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你自己丧失了奋斗的劲头,一个人一旦没了斗志,那就再也成不了人了。”   阮桂心头一震。   他只觉得眼底温热,喉咙哽咽,刚刚收回去的眼泪顷刻间又要宣泄而出。   但他不想再哭了。   阮桂低头狠狠擦了一下眼睛:“大人谆谆教诲,学生铭记于心,终身不忘。”   赵瑞淡淡点了点头,少倾片刻,他抬眸看向邢九年,邢九年会意打开了义房的门。   此刻义房里的三张床用了两张,不知道是否是邢九年特别怜惜,他把夫妻二人放在了相邻的两张床上。   两个人身上都蒙着白布,身体毫无起伏,看起来好似十分安详。   阮桂紧紧握着姐姐的胳膊,怕她昏倒:“先看父亲吧。”   殷小六上前,掀开阮大身上的白布,刹那间,阮大狰狞的表情显露于人前,他不仅表情狰狞,手脚也略有些扭曲,看起来颇为怪异。   阮桂一看他的样子,脸色顿时就变了。   赵瑞浅浅扫了他一眼:“阮大到底因何而死,等结案时会同验尸格目一起告知家属。”   但他大概知道,阮桂一定是猜到了阮大的死因,所以脸色才会如此难看。   邢九年适时上前:“令尊头部有伤,若要仔细查验,须得剃掉部分头发,不知是否可以。”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若要查清阮大头部的伤口形状,必须得剃掉头发。   阮桂直接答:“可。”   邢九年立即就松了口气,遇到这么通情达理的家属,不用官府强制,是最便宜的。   看完阮大,阮桂又扶着姐姐去看林福姐。   此时的林福姐正安详地睡在冰冷的床板上,她脸上的伤痕已经干涸,却还是鲜红刺目,刚刚垂眸不言语的阮莲儿,此刻再度崩溃:“娘,娘你醒醒啊,娘啊……”   她哀哀戚戚的哭声引得阮桂泪水涟涟,他不去管自己满脸泪痕,只去安抚姐姐:“阿姐,不哭,不哭了。”   可他自己,却还是哽咽出声。   对于最亲近的母亲,他们两个确实是真心实意地悲伤着。   等两个人略平复下来,邢九年便取来两个人随身之物:“这是令尊令堂的遗物,两位查验一番,看看是否有异。”   阮大死在   苏宅,身上只穿了寝衣,没有任何旁的物件,但林福姐昨日是去礼佛,她身上带的东西果然不少。   阮莲儿一样一样看,她母亲头上戴的发簪被校尉找了回来,此刻正放在篮子里,除此之外,还有一个莲花荷包并袖中的两条帕子。   阮莲儿此刻状态不好,看得七零八落,最后也不知母亲身上到底少了什么。   但阮桂却道:“我娘的佛珠不见了。”   那一串阮大说要纳妾却被林福姐打走之后舔着脸送来的佛珠,就这么消失在林福姐身上。   阮莲儿这才想起来,眼睛又红了:“那串佛珠我娘很爱惜,日夜不离身。”   谢吉祥同赵瑞对视一眼,两个人一起遥望不远处的金顶山。   看来,有必要立即去一趟了。 第15章 慈悲语15更新:2020-09-02 09:09:18   这一次去金顶山的队伍,是由苏晨带队。   他领着手下十人,一路先行奔扑金顶山。   而赵瑞则陪着谢吉祥一起坐马车,身后跟着的是他自己的亲卫。   马车里,赵瑞低声给谢吉祥讲解跟着自己来皋陶司的臣属。   “苏晨原是仪鸾司百户,本就是我原来任镇抚使时的属下,能力出众,心思细腻,因此这次来皋陶司,我特地跟陛下禀明把他调来。”   谢吉祥回忆了一下苏晨平平无奇的长相,若有所思点点头:“倒是适合做仪鸾卫。”   赵瑞道:“他从百户升为副千户,官署更替为皋陶司属,手下五百校尉,如今在北镇抚司外另设营,随时听从皋陶司调遣指派。”   谢吉祥微微坐直身体:“圣上对仪鸾司,可有不满?”   她不知仪鸾司共有多少人,但显然的,陛下单独在大理寺设皋陶司,又直接从仪鸾司调遣人手,其背后肯定是有其他谋划。   赵瑞顿了顿,倒是没有细说,只道:“你心里有数便是,苏晨绝对听令于我,可靠。”   谢吉祥明白了。   赵瑞想了想又交代一句:“本次调遣而来还有五十人女仪鸾卫,同样都是校尉,由夏婉秋调令,夏婉秋为总旗,以后她会跟在你身边,行保护之事。”   她还需要保护?   谢吉祥微微一顿,似笑非笑看向赵瑞:“我可没说,要做皋陶司的推官。”   赵瑞笑笑没说话。   他只是淡定从马车的方桌中取出茶壶茶杯,一手稳稳托着茶杯,一手用茶壶倒茶。   少倾片刻,他把只倒了一半的冰糖菊花茶递给谢吉祥:“润润口。”   两个人说完皋陶司的事,便开始讨论今日的案情。   谢吉祥道:“虽然福婶这个案子可能是意外,但阮大的案子就很有些指向性,也就是说,盯着阮大下手的人,一肯定熟悉他的习惯,二也知道他到底是谁,不是一时兴起而为,因为他是他而痛下杀手。”   对于阮大有恨意的人应该不少。   有他的一双儿女,也有他曾经招猫逗狗,打过架的许多地痞,更有甚者,他“外室”的那些相好们,说不定也想要了他的命。   谢吉祥眼睛一亮,然赵瑞不等谢吉祥开口,便直接道:“在苏家出来之后,我已经派人查她所有接触过的客人,看看其中是否有另外线索。”   “但很不好查,其实苏红枣自己都认不清那些人是谁,他们进出香芹巷又很隐蔽,最后可能没什么结果。”   谢吉祥若有所思道:“因着我去庆麟街也从不往西街去,倒也不知红招楼和同兴赌坊到底有多声势浩大,若真能在燕京之地屹立不倒,其背景肯定不一般,仪鸾司……可否有卷宗?”   赵瑞好笑地看着她闪着皎洁光芒的杏眼,低声道:“我在仪鸾司又不是要紧官职,许多卷宗都是不能查看的,目前所知,同兴赌坊的东家姓孙,早年便经营下九流生意,在华北一带都很有名,人称黑牌孙。”   谢吉祥道:“背后之人不可查?”   赵瑞垂下眼眸:“尚不可。”   谢吉祥便不再多问,话锋转到林福姐身上:“根据阮桂的描述,我猜福婶的那一串佛珠是紫檀的,她很珍惜,平日从不离身,因我每次见她袖子都很严实,倒也没怎么见过。”   紫檀很名贵,绝对不是阮家能买得起的,但林福姐对其爱护有加,不是因为这串佛珠是小叶紫檀珠,而是因为它是阮大送的。   对于这个丈夫,她似乎还心存幻想,总是眷恋着旧日的幸福美满。   谢吉祥叹了口气:“福婶是个好女人,也是个好母亲,可惜……”   可惜遇人不淑,这辈子就这样戛然而止。   赵瑞见她很是有些伤感,便道:“阮林氏头上的发簪还在,腰间荷包里的铜钱也没有丢失,她单单只丢了那一串佛珠,不是遇见了眼力很强的劫匪,就是有人……对佛珠很关心。”   阮大就算两头吃软饭,他也不可能买得起那么贵的小叶紫檀佛珠,因此,他这个佛珠的来历就很好猜测。   大约是哪个客人特地送给苏红枣的,而苏红枣自己不经心,被阮大摸出来送给林福姐。   赵瑞掀开车帘,对外面打了个手势,不多时夏婉秋便策马上前:“大人。”   赵瑞道:“派人去询问苏红枣,是否有客人送她一串紫檀佛珠,具体是谁送的,什么时候送的,让人问清楚。”   夏婉秋拱手:“   是。”   谢吉祥看着她利落的背影,颇为羡慕:“从前我爹说等我十八了再教我骑马,结果……”   结果她早就过了十八生辰,而父亲也已经沉眠地下,再也不能教授她如何断案,也无法完成自己曾经的诺言。   赵瑞抬头看她,目光颇为认真:“等这案子忙完,我教你骑马。”   谢吉祥浅浅笑了。   两人说着话,金顶山便到了。   金顶山燕京西郊最为壮丽高耸的山峰,此处山峦叠翠,怪石嶙峋,有北方五岳之称,其半山腰上的金顶寺,乃是大齐建都时的国寺,百多年来香火鼎盛,燕京及奉天、江黎等地的百姓都喜欢过来上香礼佛。   因林福姐身上有跌落伤,赵瑞便不叫马车停下,一路按官道直接上了山。   距离金顶寺还有小半个时辰路途的半山腰上,也有一处马车停靠处,众人便在此处下马下车。   谢吉祥下了马车,抬头遥望高高在上的金顶寺,在灿灿阳光下,金顶寺金光闪耀的宝鼎璀璨夺目,好似佛光普照一般,让人心生畏惧。   赵瑞下了马车,给她一顶斗笠:“山林间虽不炎热,但太阳照脸,带着能防晕眩。”   谢吉祥戴好斗笠,站在马车停靠的这处平台四处观望。   赵瑞道:“今日是文殊菩萨佛诞日,很多人都要上山礼佛,来的人多,这一处人也多,你看这些马车,光看家徽都能认出许多家。”   这个时候来,其实金顶山上的人已经不多了,法会一般是在上午举行,百姓们礼佛烧香用完素斋,一般就会下山回家,至今还留在山上的,都是虔诚的富户,有的可能要连住几日都不下山。   谢吉祥仔细查看,发现此处确实没有打斗痕迹,也没有人坠落山崖的跌痕,不过经一夜暴雨,具体如何也未可知。   “此处跌落,人会直接落在距离山脚驿站左近,距离开阳河有很远的距离,便是暴雨也不可能被冲入河中,应当不是这里。”   谢吉祥站在平台边,大着胆子往下看。   赵瑞手心都是汗,却没有阻止,只等她下了结论,才用手中的折扇勾着她的腰带把她带回来。   “下次不许如此鲁莽。”赵瑞冷着脸道。   谢吉祥吐了吐舌头。   此处没有线索   ,一行人便顺着山路往上攀爬。   谢吉祥一路走得不快不慢,她一直四处探看山路细节,待到第一处凉亭时,已经脸蛋通红,满头是汗。   赵瑞让她停下来擦汗,又用扇子给她扇风,催她喝了下一碗菊花茶,这才缓缓道:“林福姐要留在山上礼佛,因此她应当是在金顶山上遇害,山路上如果有线索,也是微乎其微。”   谢吉祥却摇了摇头:“我爹说,所有细节都要观察,不能因为自己的推论而放弃现场勘查,这是错误的。”   赵瑞没想到还被谢吉祥点名批评了一句,他低头摸了摸鼻梁,略显冷淡的凤眼也流露出些许笑意:“是,推官大人教训得是,本官受教了。”   谢吉祥抿了抿嘴唇,还是撑不住轻声笑起来。   “其实邢大人是个相当有经验的仵作,他也肯教,你若是还要在皋陶司待几年,倒是不妨学习一番。”   赵瑞颇为乖巧:“好,谨遵吉祥小姐教诲。”   他看着谢吉祥,唇角有着无边的笑意,可那笑却未及眼底。   谢吉祥一门心思都是路上的线索,没有注意到他的表情。   一行人一边走一边搜索,下山的百姓们看到校尉们青灰色的官服,皆是不约而同往边上躲去。   谢吉祥根本不去注意这些人,她低着头,在路边搜寻。   就在这时,一声厉喝响起:“什么人!站住!”   是一道清冷的女音。   谢吉祥下意识抬起头来,就看见夏婉秋修长干练的身影从自己身后窜出,直奔山道上而去。   而山道上的那个被追捕的人,却慌不择路转身往山上逃去。   一追一逃,不过转瞬,谢吉祥都还没回过神来,却看夏婉秋一个飞扑,把窜逃者直接扑在山路上。   就在此刻,另外几道青色身影飞速上前,把夏婉秋两人团团围住,不让任何人靠近。   山路上的百姓们吓得连忙跑走,谢吉祥和赵瑞却留在原地,肃穆地看着前方。   片刻之后,夏婉秋拽着一个磕掉半个门牙,一嘴鲜血的年轻男子回到赵瑞身前。   “大人,抓住了。”   赵瑞点头:“夏总旗,辛苦了。”   夏婉秋神色不变,把人扔给手下,自己依旧回到谢吉祥身后。   “此人刚才下山,一看   到咱们就想回身跑,可能怕太明显,又转身继续往下走,但他眼神闪躲,一直不敢直视官差队伍,所以被属下抓获。”   看到官差就想跑的,十个里有九个身上肯定犯过事,剩下的一个估摸着想犯事还没犯成,总归都是心里有鬼。   那人被两个校尉拧着双手,脸色刷白,他一看就是惯犯,直接往赵瑞这边求来。   “官爷,官爷我真没做什么,我不过是……”   赵瑞抬头冷冷看过去:“是什么?”   那人下意识说:“我不过是偷了点东西,真的,不太值钱,就是手痒而已。”   佛诞日山上人很多,不说人山人海,也算是摩肩接踵,寸步难行。   这样的日子,是惯偷们的狂欢日。   赵瑞也觉得可能只是凑巧抓了个惯偷罢了,便轻声问:“都偷了什么?”   那惯偷左思右想,最后想着偷来的东西都藏在身上,最后肯定被搜身,一咬牙一跺脚,还是招认了。   “也就偷了些银钱手镯,佛牌佛珠什么的。”   佛珠? 第16章 慈悲语16更新:2020-09-02 09:09:18   一心向佛的人,其实都爱佩戴佛珠。   这两日来礼佛的人又很多,偷起东西来格外顺手,但有些荷包之类的不好偷,但身上挂着的佛珠,手上戴着的串珠,轻轻一勾就能下来,便也成为贼偷的首选。   所以,便是这个贼偷偷过佛珠,也代表不了什么。   无论赵瑞还是谢吉祥,脸上都没表现出什么在意来,赵瑞更是一脸冷漠道:“带上去。”   那贼头就被捂住了嘴,由两个校尉架着往金顶寺行去。   这个位置已经快到金顶寺了,下山的百姓很多,赵瑞也不想多做耽搁。   没曾想刚走了不过一刻时光,谢吉祥就突然道:“等等。”   赵瑞立即停住脚步,扭头看向谢吉祥。   此刻谢吉祥的目光就落在山路旁的树丛角落里,在一片纠结盘曲的树根阴影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吸引着她。   赵瑞看谢吉祥弯下腰,紧紧盯着树根底部,少倾片刻,她伸手摸了摸,然后便从里面摸出一个小石子。   夏婉秋适时递过来帕子,谢吉祥便把那石子仔仔细细擦干净。   赵瑞一眼就看出来:“这是碎了的佛珠?”   在略有些脏污的手帕里,一枚碎裂开来、只剩一半的佛珠静静躺在那。   从其侧面的色彩来看,这应当就是一枚小叶紫檀佛珠,只不过因为剧烈的撞击已经碎了,掉落在山路上无人知道的树根底部。   赵瑞跟谢吉祥对视一眼:“是它吗?”   谢吉祥仔细看着手里这枚佛珠,一旦把上面的污泥都擦干净,便展露出里面深棕色截面,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盘玩许久,这半颗珠子的弧面呈现漂亮的棕色光泽,若不仔细看,好似琉璃珠一般,很是漂亮。   这东西谢吉祥并不感兴趣,因此不是很熟,但赵瑞却一眼就看明白了。   “这是上等的小叶紫檀,纹路模糊,棕眼也不很清晰,而且盘玩很是细腻,呈现出透亮的光面。”   林福姐一个普通的农户,她定然不知如何要去盘玩小叶紫檀佛珠。   谢吉祥却皱起眉头:“可这缺口一看就很新,昨夜下了暴雨都没有泡烂,也没有长青苔,应当是才掉落在这里的。”   赵瑞点点头,让夏婉秋把疑似证物收好,一行人继续上山。   谢吉祥突然低声道:“你说,林福姐没有下山的话,为何这半颗佛珠落在这里?”   赵瑞看她凑过来,毛茸茸的小脑袋,目光在莹润粉红的耳垂上扫了一眼,清了清嗓子道:“若这珠子真的是阮林氏所有,能以半颗落在这里,说不定是因为凶手杀害阮林氏后摘下佛珠,然后匆匆忙忙下了山。”   若非如此,它不可能滚落于此。   谢吉祥若有所思:“所以,若真如此,那么也可以推论出,杀害福婶的人其实是为了这一串佛珠?”   赵瑞一个世子爷,根本不知道这些东西都是多少钱,他看了一眼沉默跟在自己身边的赵和泽,赵和泽才上前:“世子,之前檀香堂的掌柜给送来几串佛珠,品相差不多的大概要三五十两一串,大小同这个相仿。”   谢吉祥微微有些咋舌:“这东西真贵。”   赵瑞淡淡道:“喜欢的人会特别喜欢,虔诚的人也会非常虔诚,所以这东西的价格总是如此,端看买的人愿意不愿意。”   原来的赵王妃,也就是赵瑞的母亲笃信佛法,所以赵瑞对这些也颇有心得。   赵瑞顿了顿,声音渐渐冷淡:“而有的人,虔诚都是给别人看的,心里有没有佛,只他自己知道。”   谢吉祥知道他说的应该是赵王,倒是没安慰他,只道:“希望这一半佛珠,恰好就是福婶丢失的。”   这样,整个案情便会清晰许多,他们也有了巡查方向。   一路上忙忙碌碌,到了金顶寺前时已经金乌西去,不再如正午时那般炙热耀眼,伴随着阵阵春风,众人顿时觉得凉快许多,都渐渐透过气来。   谢吉祥看着依旧有些热闹的金顶寺,不由感叹一句:“真是香火旺盛。”   便是佛诞法会已经结束,依旧有许多香客不愿意离去,有的在寺前观景,也有的正在跪拜祈福,热闹非凡。   赵瑞抬头在人群中寻找,一眼就看到平平无奇的苏晨领着两个副手往跟前快步而来。   “大人!”苏晨行礼。   赵瑞摆摆手,因着他们都穿着官服,太过显眼,赵瑞便道:“边走边说。”   苏晨中午就到了金顶寺,已经在方丈的默许下搜   查一遍:“大人,近日寺中有法会,所以香客很多,也很拥挤,兄弟们问过各位大师,有两个大师值守文曲星法座,说昨日有个小偷想偷一个妇人的佛珠,结果被妇人发现,两个人便争吵起来,他们两个上前劝解,那小偷才道歉离开。”   谢吉祥眼睛一亮。   “福婶的性子泼赖,除了对阮大心软,旁人若敢惹她,必不会忍,一定要当场骂回去。”   这串佛珠是她最珍贵的念想,有贼头看中她,她定然会骂得很难听。   赵瑞道:“大师可说妇人都骂了什么?”   苏晨答:“大师道,妇人的嗓门很大,一嗓子就喊出声音,叫骂对方是贼偷。旁边好多人都听见了,对那小偷指指点点。那妇人还道今日要精心礼佛,若是在燕京看到那小偷,一定要抓他见官。”   苏晨如此说。   赵瑞淡淡道:“能一点都不顾忌佛祖,在这样的时候动手的,一看就凶性难消,他很可能因为此事怨恨那妇人。”   即便如此,也不能确定那妇人就是林福姐。   谢吉祥问:“可问过大师,那妇人是否漂亮?”   苏晨脸上原没有什么表情,听到这话也不由有些怪异:“问是问了的……”   “如何?”   苏晨轻咳一声:“大师说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老衲看不出来何为美。”   赵瑞:“大师佛法精妙啊。”   谢吉祥没忍住,噗地笑出声来。   不过笑归笑,谢吉祥思路却一点没乱:“不管这个妇人是不是福婶,但她的佛珠丢了是不争的事实,寺中肯定留有证据,不管是小偷还在,亦或者珠子有遗漏,都可以顺藤摸瓜。一会儿若是小偷招认,也让他先看看福婶的画像,认一认人。”   赵瑞扭头看向谢吉祥,目光中有着显而易见的赞赏。这画像还是谢吉祥提醒让人画的,虽然并非全然一样,也隐约有林福姐的影子。   大概是他目光太真挚了,谢吉祥难得微微红了脸:“赶紧去审问那个抓到的小偷吧。”   赵瑞收回目光:“谢推官所言甚是。”   苏晨道:“大人,谢推官,目前寺院内看似鬼鬼祟祟的闲汉都看管起来,待查过才会放人,大人尽管放心。”   他们常年跟这样的人打交道,能大   概看出个八九不离十来,因此这些趁机上山“赚钱”的闲汉,只要还没下山就都抓了。   这些都是进出护城司大牢的惯犯,被抓了根本不慌,平静得很,就连闹都不闹。   苏晨办事,赵瑞还是相当放心的。   金顶寺知道有官差要办案,便给特地腾出两个厢房,供官差使用。   赵瑞根本就不啰嗦,一进厢房就对苏晨说:“搜身。”   于是被嘟着嘴一句话都说不上来的年轻贼偷,立即就被搜了个干净。   他身上的东西还真是五花八门,等全身上下都搜完,苏晨又从他发髻中摸出一块碎银,可见他是相当谨慎的。   赵瑞扫了一眼桌上的东西。   一个绣着粉色蝴蝶的荷包,半个坠着珍珠的耳环,两串佛珠,一串青金石的,一串蜜蜡的。还有一些碎银、铜钱等不一而足。   最后摆在边上的,是几颗零散的小叶紫檀佛珠,看品相,同山间的那半颗应当是一串。   谢吉祥一眼就看到孤零零的那四颗佛珠,她眼睛一转,却没有纠结在其上,反而看向贼偷。   “今日收获不错啊?”   贼偷一开始还挣扎,现在不敢动了。   这些东西,又够他进去蹲十天半个月的。   贼偷苦着脸,呜呜地指了指嘴上的帕子,赵瑞才摆手让人给他取下来。   “这样吧,你实话实说,”赵瑞淡淡道,“说说这些都是哪里偷的,本官再考虑要如何判你。”   赵瑞官服上的獬豸正张牙舞爪,贼偷再没见识,也经常进出大狱,对着花纹可熟悉。   他心里明白赵瑞是掌管刑名的官员,便也不敢隐瞒,非常干脆地坦白了东西都在哪里偷的。   别看他贼眉鼠眼的,记性倒是不赖。   他说了半天,最后才说到那佛珠:“这是我在一个男人身上偷的,他当时有点慌张,正从后面的梨树林往前面跑,我假装撞了他一下,就摸到这几颗珠子。”   一个男人?   赵瑞问:“那人长什么样子?失物还是要归还的。”   贼偷不知他其实只想问佛珠,贼偷老老实实说:“没看清长相,当时他低着头来着,穿着一身灰色的短打……”   贼偷顿了顿,肯定道:“大人,不是我李三吹牛,我看人还是有一套的,这人脚步匆忙,袖子窄窄贴在手臂上,一看就是……就是跟我一样吃百家饭的,他丢的东西,肯定不是自己的!”   吃百家饭其实就是惯偷,所以这佛珠贼偷从灰衣人身上偷来,而灰衣人也是偷的。   赵瑞和谢吉祥不约而同愣住了。   这佛珠居然中间转过手?   昨日在金顶寺,林福姐到底遇到了什么,又发生了什么?   现在,似乎没有人能回答出来。 第17章 慈悲语17更新:2020-09-02 09:09:18   这贼偷年纪不大,看起来才入行没多久,估摸着手艺不是很到家。   一般手串佛珠数量不一,有十四、十八二十一或二十七,但按照常人手腕粗细和珠子大小来看,选用十八的比较多。   燕京一带流行的也是这一种,俗称十八子,指的是十八界,即六根、六尘、六识。①   很显然,这一串小叶紫檀佛珠的绳子断了,珠子一颗一颗零散,如果贼偷手艺好,怎么也能摸出个七八颗,结果现在他手里只有孤零零四颗。   谢吉祥伸手,把那四颗佛珠握在手中。   一入手,谢吉祥就觉得有些奇怪。   她轻轻摸着紫檀佛珠外面的那一层包浆,轻蹙眉头,看起来颇为疑惑。   赵瑞一直关注她的神情,见她如此,便停止了审问,转头看向她。   “怎么?”   谢吉祥把珠子递给赵瑞:“我说不上来,这几颗珠子给人感觉很怪异,与普通的佛珠略有不同。”   她平日并不好盘玩这些,具体到底有何差别也说不好,但赵瑞却是行家。   他刚一入手,便立即知道这佛珠有何不对。   珠子太沉了。   同一般的紫檀佛珠比起来,同样大小的珠子要沉了一倍有余,拿在手上沉甸甸的,手感非常扎实。   赵瑞不动声色对谢吉祥点了点头,扭头对那贼偷道:“若是要去寻那灰衣人,你可能寻到?”   贼偷眼睛一转:“若是能寻到,大人可否网开一面?”   赵瑞平静地看了他一眼,贼偷立即抖了抖,摆手道:“大人随意,大人随意,反正进去也能混几天饭吃。”   他这混不吝的态度,就连赵瑞都忍不住勾了勾唇角。   “苏晨,去把人都带到旁边的厢房,蒙住他们的眼睛,让这小子去认人。”   待贼偷被带走,赵瑞才对谢吉祥道:“这不是普通的佛珠,里面加了铅铁等物,所以会很沉。”   谢吉祥有些疑惑:“为何要加铅铁?难道紫檀是按克重卖?”   赵瑞其实也不是很懂,他道:“待咱们回去,可以问问白图,他对这些东西的门道很懂。”   说到这里,赵瑞就看谢吉祥嘴唇略有些泛白,他便把茶杯往她面   前推了推:“还跟小时一样,不爱吃茶。”   谢吉祥捧起茶杯,小口喝起来:“刚刚不觉渴。”   她思考事情的时候是极为专注的,几乎忘记要做其他的事,往常在家时有奶娘催着,出来外面,也有赵瑞关怀。   倒也不用她自己多操心。   一碗茶喝完,苏晨就匆匆而入:“大人,贼偷认出了五个,说衣裳颜色几乎一致,这五人身高也相仿,他说他当时有点慌张,没有看清脸,具体是哪一个他确认不了。”   谢吉祥有点意外:“这些小偷胆子怎么都这么大?犯了案还不知道跑,依旧在山上盘桓?”   这一次倒是苏晨回答的:“谢推官有所不知,贼偷之所以是贼偷,便是因为他们贪心,从昨日到今日,金顶山最热闹的时候已经过去,但许多富户依旧没有下山。”   有钱人还在山上,他们还有可能继续偷到银钱,又怎么会轻易离开?   谢吉祥都不知道说什么好,最后只能说:“感谢他们贪心。”   证人还在,案子就能继续查。   赵瑞让苏晨把那五个人领进来,这五个灰衣人都被蒙着眼睛,长相也都很普通,衣服样式只有细微差别,其他的区别不大。   这种灰色麻布衣裳城中的成衣店卖得最多,也很便宜,许多在燕京营生的青壮劳力,都是穿这样的衣裳。   这五个人就连身高都很相仿,想要找出上一个持有佛珠的人,简直难上加难。   但谢吉祥却没有气馁。   她站起身来,轻手轻脚走到五人面前,仔仔细细盯着他们的面容看。   这些人成日里偷鸡摸狗,吃牢饭那是常事,根本不怕被官爷抓到,便是被蒙着眼睛指认,一个个也是颇为淡定,根本就不惊慌。   就像那贼偷说的一样,大不了就进去吃几天牢饭,还省得自己养活自己了。   谢吉祥看得很认真。   她的目光在每个人身上扫过,从头到脚,一丝不落。   待五个人都看完之后,谢吉祥回到了中间那人身前。   她垂下眼眸,盯着这个人的鞋看。   寻常百姓,尤其是男人,最爱穿千层底。这种普通的软底布鞋走起路来很舒适,无论是做工还是日常穿着都很得宜,唯一的问题就是容易损坏,磨损太过的   一两个月就要换一双。   这五个人,有三个人穿的都是千层底。   剩下两个人穿的是厚底靴,这鞋子防水,适合在雨天穿。   五人中间的这个男人,穿的就是千层底。   谢吉祥看得很认真。   虽然被蒙着眼睛,但他们还是能感受到身前是否有人,当谢吉祥走过一圈又回到自己身前,并长时间注视着自己的时候,中间的这个人不自觉就紧张起来。   谢吉祥目光从他的鞋上挪开,顺着他比其他人都显得泥泞的裤腿往上攀岩,最后听到了他不停擦着手心汗水的粗糙手指上。   在他的手指上,有一抹不是很显眼的胭脂色。   谢吉祥刚刚一直悬着的心,倏然落回腹中。   她转身回到赵瑞身边,对赵瑞低声道:“是中间那个人。”   赵瑞颔首,表示自己明白了,他根本不问谢吉祥是如何判断的,直接开口:“给你们一个机会,若是肯供述自己的犯罪事实,本官可以网开一面,让你们在牢里能舒服一点。”   在场都是老行家,对官府里这些事门清,蹲大牢也很有讲究。   能吃好喝好,当然比饿着肚子蹲一个月强,赵瑞话音刚落,就看那五人中已经有三人有些意动。   谢吉祥点出的中间那一位和最右边的一位都没有吭声。   但谢吉祥发现,中间的这位更紧张了。   要么就是他犯的事太多,一时不知要从何说起,要么就是犯事太重,一旦被抓,那就不是蹲一两个月那么简单。   赵瑞同谢吉祥对视一眼,赵瑞便吩咐苏晨:“把这三个懂事一些的,领下去单独询问,只要坦诚,本官说到做到。”   他如此一开口,最右边的那个也稳不住了:“大人,我也招。”   赵瑞开口:“很好,都下去吧。”   一瞬间,这间屋子里似乎就没人了。   仅剩的那个灰衣人孤零零站在厢房里,他额头都是汗,渐渐打湿了眼前黑色蒙布,看起来异常紧张。   但谢吉祥和赵瑞都没说话。   两个人心里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   林福姐的死,一定跟这个人有关!   沉默和安静,就是最折磨人的酷刑。   独自立在厢房中央的灰衣人已经开始颤抖,距离不算很远的谢吉祥都能听到他牙齿   撞击的细碎声响。   赵瑞的目光淡淡扫过场中之人,最后落到谢吉祥的脸上。   谢吉祥此刻正聚精会神地盯着这个“嫌疑犯”瞧。   赵瑞做了个口型,问她:“如何看出是他?”   谢吉祥伸手指了指此人的鞋子。   那是一双沾满泥水的千层底,看起来有些年头了,白色鞋底已经脏污不堪,就连粗线都崩开好几处,被人用草绳重新扎上,却也随时都有面底分离的风险。   在这一片脏污里,赵瑞还真的看出些许不同了。   他鞋底有红色。   虽然只有一丁点,也被泥水所掩盖,但随着主人来回走动,还是显露出原本的色泽。   不是血,却比血还要鲜艳。   谢吉祥端起被赵瑞重新续上水的茶杯,浅浅抿了一口,然后,她便把茶杯轻轻放回桌上。   啪嗒。   就在这样漫长的审视和静默里,这一声响压垮了嫌疑犯心里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膝盖一软,“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上,张嘴便哭嚎出声:“我不是故意要杀人的!”   谢吉祥脸色骤变。   他没说偷窃,没说佛珠,也没说自己曾经做过的那些事。   他只说,我不是故意杀人的。   杀了谁呢? 第18章 慈悲语18更新:2020-09-02 09:09:18   谢吉祥没说话,直到现在,她也很不愿意相信,林福姐就是因为这串名贵的佛珠,意外被人害死。   这种死法,实在太过轻飘飘,让人心里头难受至极。   赵瑞倒是不知谢吉祥在想什么,他只是冷漠地对嫌疑犯道:“你把自己交代一下,再把杀人之事都说明白,本官再做考量。”   那人抖了抖,最后还是狠狠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哑着嗓子开口。   “我姓韩,道上人都叫我六指韩。”   “我是昨日上的山,一上山我就盯上了个挺漂亮的小娘们,她穿得挺普通,不过手上的佛珠却很金贵,我一眼就看中了。”   六指韩脸上已经有了皱纹,看样子大约三四十岁,一看就经验老到,也更凶狠。   一旦打开话匣子,后面的话就好说了。   “我原本想趁着上香的时候把佛珠弄到手,结果这娘们还挺警惕,我刚一动手就被发现,立即就被抓着手嚷嚷起来。”   林福姐常年走街串巷,因长得漂亮老被这些地痞调戏,时间长了,她就越发敏锐,身边只要有人对她动手动脚,她立即就能发现。   六指韩还在说:“不偷也就不偷,也不差这串破珠子,可这娘们忒不识好歹,抓着我死活不放手,嚷嚷得那么大声,非要让所有人都知道老子是个贼,这他娘的就不懂事了。”   后面的事,估摸着跟大师们说的一样,他们上前劝解,林福姐便忍了,松口让这小偷离开。   但她放了这小偷一马,可这小偷却没有放过她。   赵瑞声音冰冷,好似含着一把尖锐得冰刀,狠狠冲六指韩脸上刺去。   “所以你就跟着她,杀害她之后抛尸悬崖之下。”   六指韩万万没想到这官爷一语中的,他愣了得有一盏茶的功夫,才继续开口。   “是,确实是如此,”六指韩道,“这娘们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我一路跟着她出了金顶寺,发现她往后山的梨树林走去,这边没什么人,老子就想去他丫的,还是得干一票大的!”   说来说去,他还是舍不得那一串佛珠。   这要真偷到手,转卖出去能赚三四十两,对于六指韩这样的惯偷来说,   这也是一笔大买卖了。   他当然不可能放弃。   赵瑞看了看沉着脸的谢吉祥,轻轻把茶杯往她面前推了推。   六指韩一边说,一边竟抖起来。   剩下的话,他有些不敢说出口了。   他确实是个惯偷,也确实不是好人,但他在道上混了三十年,也没杀过人。   杀人是要偿命的。   赵瑞见他不肯继续说,便扫了一眼苏晨,苏晨上前狠狠一脚踹在了他的腘窝处。   “啊!”六指韩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他膝盖一软,直接跪倒在地上。   苏晨这一脚,直接踢中他的麻筋,六指韩倒在地上哀嚎半天,才终于缓过劲儿来。   “你若是不说实话,”苏晨冷冷道,“待你进了大牢,每日本官都能安排人如此照顾你。”   六指韩疼得满脸是汗,最终抖着嘴含糊不清说:“我,我看那娘们往悬崖边去,我也跟了过去,想要抢她的佛珠。谁知道她非要反抗,我不小心就把她推了下去……”   谢吉祥霍然起身。   她深吸口气,厉声问:“你把她推下哪里?怎么推的?这佛珠为何在你手上?说清楚!”   谢吉祥平日里总是笑眯眯的,看起来颇为乖巧可爱,赵瑞很少见她发脾气,现在的谢吉祥却周身泛着凌厉,似乎只要六指韩说错一个字,她就要当机立断了结他。   六指韩身上疼得什么都来不及思考,他蹦豆子地往外说:“我跟那娘们拉扯,那娘们劲儿还很大,拉拉扯扯的绳子就断了,那些珠子滚了一地。”   “都怪那娘们他妈的不懂规矩,这时候非要跟老子拉拉扯扯,老子当时也是激动,就把她往前推了一下。”   六指韩一脸冷汗,表情却很狰狞:“是她自己没站稳从悬崖边上掉下去的,可不怪老子!”   谢吉祥收敛起全部的表情,她淡淡看着六指韩,看起来异常冷漠。   “你的意思是,都是她的错?”   六指韩缩在地上,身体时不时抽搐:“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谢吉祥冷笑一声,她抬头看向苏晨:“拉下去好好照顾他!”   赵瑞看她心情不愉,便对赵和泽使了个眼色,赵和泽就立即上前,从袖中取出一个方方正正的木盒。   “早晨在杏花楼排队买的杏仁   酥,”赵瑞道,“饿了吧,吃些东西咱们就去悬崖看看。”   谢吉祥沉默片刻,却道:“你怎么不问我,是怎么发现他就是凶手的?”   赵瑞给她续上半碗茶,声音温和,颇有耐心:“这个我一直没有猜到,还请小谢大人多多指教。”   谢吉祥吃了一块杏仁酥,又喝了口茶,心里那股子憋闷才散了出去。   她示意赵瑞起身,两个人一起往厢房外走,顺着刚刚六指韩的说法,一行人从金顶寺后门出去,直接穿过梨树林。   谢吉祥道:“在义房时,邢大人就特别说过福婶的手,她手上的尸斑很明显,大多都是撞击摩擦伤,但是伤口里却有很显眼的红色。我当时看过,那个不像是血迹。”   若说当时她还不知那是什么的话,等看到六指韩鞋上的红点时,所有的记忆全部翻涌上来。   “那些红色不是血,也不是别的什么,而是这些。”   两个人一瞬行出梨树林,抬头就是大片的凤仙花。   灿灿阳光下,姹紫嫣红的凤仙花摇曳绽放,那鲜艳夺目的紫红色一瞬间霸占所有人的心房。   谁能想到,在毫无人烟的悬崖上,会有如此火热的一片花海。   赵瑞长叹一声:“是凤仙花啊……”   谢吉祥垂眸看向那一丛丛火热的花朵,道:“这一丛花开得比往年要早,颜色也偏红,大概只有这一处才有,也多亏它开了。”   若它不开,他们或许就要错过杀害林福姐的凶手。   赵瑞吩咐苏晨,苏晨便领着人四下散开,搜索证据。   谢吉祥跟赵瑞慢慢走到悬崖边上,谢吉祥道:“其实我不是很明白。”   赵瑞怕她掉下去,右手紧紧捏着扇子,又让夏婉秋跟住谢吉祥。   “你是不明白,阮林氏的死因吧。”   谢吉祥点点头:“对,邢大人的验尸不会有误,也就是说福婶确实是先被捂死再跌落山崖,但根据刚刚六指韩的口供,他只是激动之下把福婶推下山崖,并未捂住她的口鼻。”   六指韩连杀人都认了,不可能会混淆杀人手法,难道说邢九年验尸会有错误?   不,不可能的。   谢吉祥一瞬想明白了什么,她眼睛一亮,上前两步就要往悬崖下看去。   赵瑞脸色骤变。   此刻他也顾不上别的,下意识拽住谢吉祥的手,紧紧攥着她的手腕。   “吉祥!不要乱跑!”赵瑞皱眉斥道。   但谢吉祥却完全没有理他。   此刻被赵瑞和夏婉秋一起拉住的年轻推官,正一脸兴奋地看向悬崖之下。   “我知道了!”   林福姐当时跌落山崖,真的已经死了吗?   不!谢吉祥指着悬崖下面对赵瑞说:“这里有一块突出的石台,福婶当时一定是跌落在这里,你看,那石头侧壁上还有凤仙花的紫红色。”   凤仙花染色轻易不掉,便是昨日暴雨,也依旧还留有艳丽的色彩。   赵瑞紧紧握住谢吉祥的手腕,确定她不会掉下去,才探头看了过去。   只见在这处悬崖之下,恰好有一个突出的石台,那个大小恰好能站立一个人。   谢吉祥认真看了看,然后便退后两步,在悬崖上四处寻找。   赵瑞也想明白了:“也就是说,阮林氏跌落山崖之后,她并没有死?而六指韩因为杀了人仓皇失措,所以只捡了四颗珠子就跑了,若没有外人经过,此处应当还留有十四颗,包括那个半颗的。”   谢吉祥点点头:“正是如此,所以,福婶不是因为这个意外而死。”   不管怎么说,谢吉祥略松了口气,心里也略平顺一些。   福婶是个好人,谢吉祥搬去青梅巷一年多,她也一直颇为照顾。   虽然自己都已分外辛苦,却不忘帮助其他的孤寡。   所以,谢吉祥才会对福婶的死如此在意,她打破了自己曾经的承诺,还是跟着赵瑞进了皋陶司,还是当了这个推官。   如果不查清楚,她绝对不会罢休。   连着跑了一整天,可谢吉祥却一点都不累,她精神抖擞地跟着众人搜索悬崖,每一处都不放过。   仪鸾卫出身的校尉们,都训练有素。   这么大一片空地,不过片刻功夫就搜寻完成,苏晨上前同赵瑞禀报:“大人,全部搜过,现场没有遗漏佛珠。”   也就是说,剩余的那十四颗佛珠,除了半颗掉在半山腰上,其他十三颗半不翼而飞了。   谢吉祥跟赵瑞对视一眼,两人异口同声:“还有第三个人来过这里。”   那么,林福姐很有可能,就是这第三个人杀害的。   但这个人又是谁呢?他为何要杀林福姐? 第19章 慈悲语19更新:2020-09-02 09:09:18   虽然依旧没有找到最后的真凶,但谢吉祥却一点都不沮丧。   从早晨到现在,来回奔波,最终在金顶山上,他们推敲出了林福姐最终的死亡原因和过程。   只要这个查访清楚,那么凶手就会有破绽。   不过谢吉祥还是略有些着急的,她想尽快破案,给阮氏姐弟一个答复。   赵瑞看谢吉祥依旧眉头紧蹙,便道:“我们来分析一下,若是这个真凶是针对阮林氏,那么他应当不会注意到花丛中的佛珠,也不会跟着阮林氏来到这里。”   谢吉祥点点头,眼睛一亮:“也就是说,核心还是佛珠,这个真凶会在杀害福婶之后细心把悬崖边的所有佛珠都寻到,就说明他在意的是佛珠,这串佛珠,是否有什么不可告人之处?”   贼偷偷佛珠是为了钱,那这个真凶能果断杀害福婶,杀人灭口,为的肯定就不是几十两银子这么简单。   赵瑞眼中渐渐有了笑意:“所以,归根结底还在苏红枣身上。”   阮大哪里来的佛珠?不可能是他自己买的,肯定是从苏红枣那边拿的,但看苏红枣对林福姐的态度来看,他估计不会主动拿出来让阮大讨好妻子。   这一串佛珠,很有可能是阮大从苏红枣那偷的,或者说,是从她的客人们身上偷的。   如此一来,事情便重新回归到香芹巷和同兴赌坊身上。   谢吉祥也想明白此中关节,道:“回去再审问苏红枣吧,看看她是否有线索。”   赵瑞目光渐渐回暖,他温言道:“不急,苏红枣跑不了,白图那边应当也查出来些许线索。”   谢吉祥转过身来,顺着悬崖的方向,遥遥看向远方。   在崇山峻岭之间,在茂林修竹之中,一片白墙青瓦的院落若隐若现。   夕阳的余晖落在淡雅屋舍的牌坊上,其上古朴的青山二字依稀可见。   谢吉祥深深叹了口气。   林福姐之所以会一路来到悬崖边,不过是想远远望一眼儿子的书院。   阮桂平日里在书院读书,为了省钱嫌少回家,林福姐少见儿子,自然是想念的。   便是过来礼佛,也舍不得少看儿子一眼,便是只能看到青瓦屋檐,她也很   满足。   好一片慈母心肠。   恍惚之间,谢吉祥想起了自己的母亲。   她娘也是个慈母,从小到大,她都是无忧无虑的,家里人口简单,只父母和哥哥,因此她从来感受不到什么高门大户的规矩和体统。   而且在家中遭逢大难时,也是母亲费尽心力,才有她今日的生活。   谢吉祥想到这里,就格外思念母亲。   赵瑞看她一边下山一边魂不守舍,便给夏婉秋丢了个眼神,让她看护好谢吉祥,别让她摔下去。   “说起来,皋陶司的俸禄其实可以比肩仪鸾司,”赵瑞扯了个话题丢给谢吉祥,让她分分神,“现在你还未入皋陶司,是我特地请来的高人,只能暂时领日俸,一日能赚三百。”   他说的三百,是三百钱,能顶上谢吉祥一瓶茉莉香露。   谢吉祥瞥了他一眼,不为所动。   赵瑞循序渐进:“若是成为正经的官身,典录为三等推官,每月可有俸禄二两。”   这可不老少了。   谢吉祥现在跟奶娘一起住在青梅巷,一月也花不了一贯钱,二两银子两人能过得很好。   但谢吉祥却依旧没同意。   对于这些刑名之事,她其实打心底里排斥,此番奔波单纯是为了福婶,不是为了那些俸禄。   看谢吉祥抿着嘴不说话,倒是没多着急,只道:“我有点想念婶娘的手艺了,晚上还是家去吃饭吧?”   谢吉祥这才开口:“好,中午我没回去,估摸着晚上还是酸汤鱼片。”   赵瑞成功混到一顿饭,对于饭菜的内容不敢有意见,立即道:“太好了,我也爱吃这一味。”   一路飞驰,待回到城中时,已是华灯初上。   赵瑞让皋陶司的属下各自回去用饭,又安排了他们晚上搜索庆麟街的差事,这才带着自己的亲卫跟谢吉祥回青梅巷。   今日的青梅巷格外安静。   谢吉祥让马车停在巷口,两人从巷口慢慢往家里走。   路过十七号阮家时,谢吉祥就看到阮家门口已经换了白灯笼,但大门紧闭,显然没有开门办丧事。   因为这个白灯笼,各家各户都没了往日热闹,整个青梅巷安静极了,仿佛只有谢吉祥和赵瑞的脚步声。   待到了家门口,谢吉祥还没来得及开门,何嫚娘再   度心有灵心,从里面打开了门。   “怎么才回来?饿了吧。”何嫚娘紧着递过来两条温帕子,让他们两个擦脸洗手。   只要一进青梅巷十八号,赵瑞立即就变成乖巧懂事的好孩子。   “不怪吉祥,都是我的错,”赵瑞特别有眼力见地帮何嫚娘端菜,“今日的案子特别复杂,跑了好几个地方,刚刚从金顶山赶回来,若非吉祥,案情进展也不会如此顺利。”   何嫚娘原是谢家的下人,倒也知道如何查案,闻言便问:“可是因为隔壁的小林?”   林福姐比她小三岁,何嫚娘一直叫她小林。   赵瑞点点头,给何嫚娘丢了个眼神:“吉祥心里难受得很。”   何嫚娘其实也很不是滋味,街坊邻居这么久了,相处也很融洽,林福姐又是个直爽性子,偶尔闲下来,何嫚娘跟她还能坐在一起做活。   前日还一起说笑,今日人就没了,任谁心里都空落落的,透着一股子伤心。   赵瑞看何嫚娘也红了眼睛,忙道:“哎呦,婶娘的酸汤鱼片做得比醉香楼漂亮得多,我都有点馋了。”   何嫚娘收起心里的悲伤,迅速取了碗筷出来,叫谢吉祥:“小姐快来用晚食。”   她晚上做得不是很多,一道酸汤鱼片,一道青笋炒肉,还有两个凉菜,都是家常菜,何嫚娘手艺其实很一般,但赵瑞却偏巧就爱吃这个味。   年少时他喜欢谢家的餐桌,年长后他又怀念青梅巷的小院。   说到底,还是贪慕家里滋味。   谢吉祥跑了一天,确实有些饿了,陪着酸辣开胃的鱼片狠狠吃了一碗米,然后才盛了半碗鱼汤坐在饭桌边小口喝。   赵瑞已经在跟第二碗饭较劲了。   他刚刚弱冠,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两碗饭根本吃不饱,这一碗吃完,还想再来一碗。   谢吉祥:“你怎么比以前还能吃了。”   因为年节时两人闹别扭,赵瑞每次来谢吉祥都不留饭,直到今日才终于见到他的饭量。   中午时着急破案,没怎么好好用饭,现在谢吉祥安静看他,不由有些咋舌。   “晚上吃太多不好克化。”谢吉祥劝。   何嫚娘笑吟吟看着一脸关心的小姐,只说:“我侄子二十来岁的时候也突然增了饭量,后来又长高了   一些,人也更壮实。”   谢吉祥看着比她高了半个头不止的赵瑞,沉默了。   赵瑞终于把第三碗米吃完了。   此时桌上的菜可谓是一扫而空,就连酸汤鱼的汤底都让赵瑞拌饭吃了,一丁点都没剩。   赵瑞道:“近来比较辛苦,吃得也略多些,晚上我还要去庆麟街,这一晚上忙下来,肚子里得咕咕叫。”   “可是要去查阮大昨日都去了哪里?”   赵瑞点点头:“那瓶药酒,不在苏家也不在阮家,肯定落在半路上。”   这也是一条线索。   别看赵瑞平日里看似漫不经心,但他当起差来还是很认真的,尤其此案牵扯到了谢吉祥的邻居,所以赵瑞更想快速破案。   谢吉祥深思片刻:“我跟你一起去。”   这一次,却是换赵瑞摇头。   “胡闹,晚上庆麟街不是小姑娘能去的,那地方太乱了。”   谢吉祥抬头,目光平静看着他:“不是说我是特地聘请的高人吗?现在又变成小姑娘了?”   赵瑞:“……”   高人的逻辑就是很强,赵瑞猛地吃瘪,低头摸了摸鼻梁,想了半天没想到其他拒绝的理由。   谢吉祥平静看着他,问:“所以,高人能去吗?”   赵瑞被她这么一看,立即改口:“能的,不过你得听话,不能乱跑,要紧紧跟着我或者夏总旗,不许再跟金顶寺时一样。”   悬崖边上谢吉祥的那个弯腰,现在赵瑞还很后怕。   赵瑞这一松口,谢吉祥脸上重新扬起笑:“好的,一定听从世子爷安排。”   两人用过晚食,又略坐了一会儿,天色已然全黑。   此时许多平常百姓都坐在自家院中谈天赏景,而运河河畔的庆麟街西街,却正是繁华热闹时。   谢吉祥依旧是白日那一身青竹衫裙,跟赵瑞直接来到庆麟街东街口、刚从马车下来,就看到白图白大人正站在牌坊底下吃肉夹馍。   他吃得很快,一口能咬下半个巴掌大的肉夹馍,待谢吉祥跟赵瑞行至他面前时,他手里空空如也,肉夹馍早就吃完了。   “这一趟挺累吧。”白图笑着说。   别看他长得五大三粗,特别粗狂,但心思却很细腻:“最后的线索还是在庆麟街?”   赵瑞道:“说说你查到了什么。”   白图站直身体,正色道:“苏红枣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对于佛珠没有印象,但听闻阮大从她客人身上偷了一串佛珠给林福姐,当时就变了脸色,显得很生气。”   赵瑞点点头:“那就不用再审问了,审问她也不会开口。”   白图突然想起来什么,从怀中掏出一张纸,递给谢吉祥看:“这是九哥给我的,说是阮大脑后的淤血形状,我看着很有些奇怪。”   谢吉祥拿在手里,发现那个形状不大,只有少女巴掌大小,呈矩形,一边短,另一边长,中间略有些空,模模糊糊看不清楚。   “这是什么?”谢吉祥略有些疑惑。   几个人站在街口,打着灯笼看那张纸,好半天都没头绪。   赵瑞抬头看了看幽静的庆麟街:“先进去搜寻线索,慢慢商讨。”   白图举着灯笼,一边走一边说:“经查看卷宗,庆麟街的其中几户商贾,肯定跟同兴赌坊有联系,至于犯案的到底是哪一家,并未查出明显线索。”   白图的目光往庆麟街里投去:“但我认为,能跟同兴赌坊做生意的,肯定有些奇特之处,比如陈酿佳肴,比如锦衣华服,也比如木匠手工或家传医方,这些铺子,庆麟街都有。”   木工?   谢吉祥听到这个词,又想到那个图案,心里一瞬间有了想法。 第20章 慈悲语20更新:2020-09-02 09:09:18   一旦进入庆麟街,校尉们就迅速散去,眨眼功夫便不见踪影。   夜晚的庆麟街分隔了两个世界。   纯粹的东侧商街此刻寂静无声,白日里热闹非凡的店铺全都关了门,冷风一吹,比寻常街巷还要空旷,显得尤其冷清。   然而不远处的庆麟西街却灯火通明,隔着老远的距离,东街听不到那边的声响,却能在那摇曳的大红灯笼光影里找到空前的繁荣和热闹。   白图陪在谢吉祥和赵瑞身边,认真听苏晨简单总结查访结果。   苏晨长得平平无奇,身量不高不矮,身形不胖不瘦,只是浑身上下透着干练,让人不敢小觑。   他的嗓音也是平平淡淡,说起这一日几经反复的案情,也依旧没什么表情。   白图:“……”   那平淡的嗓音好似沾了蜂蜜的蚂蚁,在他心头来回攀爬。   “行了行了,多谢苏大人,”白图一听他说完,赶紧拱手,“我都听明白了。”   苏晨点点头,脚下无声,迅速消失在众人身边。   白图便道:“难怪刚才谢推官对木工这个词很上心,若是结合佛珠来看,大人,下官也有个猜测。”   赵瑞道:“现在请你来,就是想同你一起商议,白大人尽管说。”   三个人一边查看路旁的商户招牌,一边缓慢往前行。   白图压低声音道:“刚刚苏大人也说,那串佛珠最后一颗都不剩,肯定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阮林氏之死就是因为这串佛珠而起。”   谢吉祥道:“是的,福婶的死绝对不可能是意外,只是在金顶寺的礼佛日前,六指韩看中福婶的佛珠,想要偷窃时被福婶抓住,当场闹得很凶,估计很多人都看到了,凶手肯定刚好路过。因此,对这串佛珠很在意的凶手,立即就把目标锁定到福婶身上。”   谢吉祥顿了顿,叹了口气:“便是没有那个六指韩推福婶下悬崖,那人估计也会在山上动手,他的目的就是收回佛珠。”   白图左右看了看,见四周似乎没有闲杂人等,这才开口:“刚刚谢推官说,经你们分析觉得珠子很沉,比一般的小叶紫檀要沉得多对吗?”   赵瑞道:“是。若   非常年盘玩佛珠之人,因当时感受不出其中差别的。”   白图抬起头,目光在庆麟街中的各色招牌上一闪而过:“我们做百晓生的,其实也要看师徒传承,并非人人都是记忆卓群者,有些时候还需后天练习。每一位百晓生所擅长的方向都不同,比如我,我的特长是记忆书本和堪舆图,而我师父则全科精通,几乎没有他不知道的。”   谢吉祥听得分外好奇,白图这一席话,给她描述了一个崭新的行当。   白图继续道:“根据我师父早年的教导,我大概可以肯定,这佛珠之所以这么沉,是因为里面加了铁或者铅,其目的并非是为了按重量卖出珠子,而是为了给人展示如何凭空引动佛珠。”   谢吉祥睁大眼睛,她身边的赵瑞长叹一声:“我终于明白了。”   为何这一串佛珠这么重要。   它不仅仅是用名贵的小叶紫檀所制,也是因为它是其持有者的拿手绝活,也是展示其价值的最好途径。   谢吉祥扭头看向赵瑞,赵瑞道:“你说,赌坊最重要的是什么?”   当然是牌桌、骰子和棋牌!   谢吉祥一下子转过弯来,她看了看一脸笃定的白图,又瞥了一眼赵瑞,最后才道:“也就是说,这一串佛珠,其实是拥有者给赌坊展示自家手艺的一个展示品,也是拥有者家中的不传之宝。”   要做赌坊生意,一定得有些绝活。   为何那么多赌坊,赢的永远是庄家?是因为他们的赌桌、木牌和骰子都是特制的,庄家想要赢,简直易如反掌。   白图一脸欣慰,终于拥有了听得懂人话的上峰和头脑清晰的同僚,简直让人喜极而泣。   “正是如此,这种特质的木牌或者筛子里都含有铁,每一面每一块的含量都不同,再加上特制的牌桌,牌桌下面安放有调整用的磁石,这样在开牌的时候,就可以肆意调整牌码,赌坊也就是靠着这样的牌具一本万利,稳坐庄家。”   “这是很精细的,若是让我拆一整套牌具,我估计也还原不出来。”   所以,对于一家赌坊来说,能长期合作的,制作特殊牌具木工或者木匠,就尤为难得。   谢吉祥道:“若牌具真的如此重要,那为何赌坊不养自己的匠人?”   白图摇了摇头:“这我就不知了,但是阮家这一桩案子,一定跟这位木匠有关,他能稳定同同兴赌坊合作,同兴赌坊一定对他客气有加,那么他能轻易踏足香芹巷苏宅,也就说得通了。”   白图虽然是录文,可他头脑清晰,思路明确,从自己所知的知识入手,抽丝剥茧,最终确定了侦查方向。   赵瑞眼中流露出些许满意:“难怪当时要立皋陶司,张大人直接把你跟邢大人推荐给了本官,陛下也点头应允,二位确实有过人之处,看来本官运气不错。”   别看赵瑞整日冷着脸,但该夸奖属下的时候从不含糊。   白图看了看这位年轻的正四品左少卿,也拱手道:“多谢大人褒奖。”   谢吉祥适时道:“白大人,根据阮大的死,我是否可以推测,这一家与同兴赌坊合作的木工坊就在庆麟街上?庆麟街又有几家木工坊?”   白图道:“一共有三家,一家在东街巷子口,就是眼前这一家。一家在中间三十二号,另一家在紧邻北街的出口处,门号五十三。”   谢吉祥了然地点点头,她看了看赵瑞:“校尉大人们四散开来,倒也不好立即召回,不如咱们自己着重查看三家木工坊,看看是否还遗留线索。”   赵瑞道:“甚好,便从第一家开始吧。”   一行人刚刚进庆麟街就看到这一家,木工坊就在庆麟街门口,门号为二,位置很醒目。   此时已是半夜时分,只能借着粼粼月色和昏暗的灯笼光晕寻找,颇有些费事。   但众人神色都认真,一点都不嫌疲累。   谢吉祥作为一个身单力薄小姑娘,能如此跑一天不喊苦,也确实很难得。   白图好奇地问:“谢推官,依你看阮大和阮林氏的死是否有关?”   谢吉祥头都没抬,目光依旧在店铺门前的楼梯上仔细察看。   “我认为是有关系的。”   此时只有她、赵瑞、白图和沉默跟在谢吉祥身后的夏婉秋在此处,这家名叫安居的木工坊里也一人都无,谢吉祥倒也不担心说话被外人听到。   “我们从头开始顺,就能发现他们两个的死是有因果的。”   谢吉祥声音很清润,在略显凉爽的春日夜晚,如同一道凉爽的风,吹拂每个人的   心田。   “事情是从福婶上山礼佛开始的,昨日下午,她到达金顶山金顶寺,因法会还未开始,她就自行在文曲星法相前烧香祈祷,偏巧此时六指韩看到她手上的佛珠动了歹念,想要偷窃。”   谢吉祥蹲下身体,也不嫌弃台阶很脏,仔细在上面摸索。   “但福婶常年走街串巷,她警惕性很高,立即就察觉出六指韩有些不对,便当场把他抓获。这串佛珠可能是阮大给她的唯一的一件礼物,所以福婶很生气,便当众跟六指韩争执起来。”   谢吉祥把眼前的台阶查看完,没有发现什么线索,叹了口气继续往边上挪了挪。   “我猜测就是在这个时候,凶手看到了福婶的那串佛珠,这正是他丢失多时的镇店之宝,因此他当即就上了心,尾随着六指韩和福婶一路来到悬崖边。”   “之后的事情,六指韩已经招供了,我想说六指韩走后的事。我推测当时福婶是躲在悬崖外的那个小石台上,等外面没有动静,她才撑着往上爬。所以福婶手上伤痕累累,都是斑驳,不远处就是青山书院,她还有儿子女儿要养,强烈的母爱激励着她,让她一个柔弱妇人,就这么慢慢爬了上来。”   阮林氏拼尽了全部力气,可最终却没有料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还有一个人,此刻正在悬崖上搜寻佛珠。   六指韩以为自己杀了人,吓得不轻,慌乱之间只捡了四颗佛珠就跑了,剩下的那十四颗,还在悬崖之上。   谢吉祥的声音很淡:“然后,顽强爬上悬崖的福婶,就跟凶手打了个照面。”   凶狠残忍的真凶,这一次没有给林福姐机会。   谢吉祥没有说具体过程,但大家却也不约而同猜到。   被看到真面目的凶手不仅认出了林福姐,还直接上前捂死了她,然后把那些佛珠一颗一颗捡回去。   说到这里,第一家店铺就搜索完毕,一无所获。   一行人继续往第二家行去。   “此人是同兴赌坊的贵宾,也肯定经常出入香芹巷,他很快就能猜到自己这串佛珠是如何丢的,又是怎么到了林福姐手上,因此,他匆忙下山,就是要拿出个章程来,把从他身上偷走佛珠的阮大封口。”   他不能让人知道,自己跟赌坊做生意,一做还是那么多年。   凑巧的是,当夜,阮大自己送到了他面前。   当时的凶手可能就坐在富丽堂皇的商铺二楼,可能正在喝茶斟酌,也可能在一颗颗数着丢失的珠子,就在这时,一个醉鬼倒在了他店铺外的街道上。   正巧是他想除掉的阮大。   这简直是天时地利人和。   谢吉祥脚下一顿,抬头看向第二家木工坊,其上漂亮的彩幡很有特色,让人过目不忘。   “所以,他对阮大,一定起了杀心。” 第21章 慈悲语21更新:2020-09-02 09:09:18   他们推敲着案情,在第二家名为易安斋的木工坊前停了下来。   几人手中都举着灯笼,但昏暗的东街依旧朦朦胧胧,让人不好分辨眼前景色。   他们谁都没觉得难熬,也没人叫苦,每个人都弯着腰仔细查看,生怕错过任何蛛丝马迹。   大约看了一刻工夫,谢吉祥突然问白图:“白大人,同兴赌坊背后的人,你这边是否有线索?”   白图正盯着易安斋紧紧关闭的大门查看,闻言沉默片刻:“托大人的福,我可以查看部分仪鸾司的卷宗,即便如此,也查不到多少关于同兴赌坊的线索,只能看到几家经常给其供应酒水的商户,其余都没有记录在案,更何况是其背后真正的东家。”   同兴赌坊的老板据说姓孙,孙家在整个燕京似乎也只是个富户,并无其他的关系。   但若真的只是普通人家,断不可能在燕京屹立多年,不过仪鸾司都没有卷宗,又或者关于同兴赌坊的卷宗是更高一层的机密,以目前皋陶司的权限是查看不了的。   谢吉祥点点头,目光在易安斋干净得一点灰尘落叶都无的台阶上扫视。   “若是查不到,就说明不想被人查,”谢吉祥叹了口气,“牵扯到同兴赌坊,我心里总觉得不踏实。”   赵瑞在她身边,把自己的灯笼也给她借光:“不管幕后之人到底是谁,早晚都会被揪出来,且看着吧。”   同兴赌坊手段太过下作,待此事全部卷宗呈上去,陛下大约也会震怒。   如此一来,同兴赌坊就不用他们再去操心了。   谢吉祥顿了顿,她没继续这个话题,只是突然对赵瑞道:“这一家铺子,有点奇怪。”   一行人忙了大半个时辰,终于有了线索,众人皆是精神一振,赵瑞道:“哪里奇怪?”   谢吉祥举着灯笼,示意几人跟她一起退后,然后便高高举起灯笼,照亮整个易安斋的铺面。   易安斋同第一家铺面相同,经营的是家具生意,铺面共八扇门,门口放了一个硕大的水缸,以防店铺走水毁坏家具。白日里若是所有门都打开,会显得尤其亮堂。   若是现在用灯笼勉强往里看,能看到一层   厅堂处摆放了一组红木桌椅,雕工很细腻。两侧则是气派的六门顶柜,看着就很富贵。   无论怎么看,这都是一家普通的木工坊。   但谢吉祥却皱起眉头。   “现在是夜半三更,咱们点着灯笼看不太清楚,但是我刚才摸了摸这家店铺的台阶和地面,一点灰尘都没有。”   这确实太奇怪了。   昨夜刚落了雨,今晨又是一阵急雨,店铺开门一整日,就算下午打样时打扫干净地面,也不可能一点泥水和灰尘都无。   前面的几家店,没有一家台阶比这家易安斋还干净的。   谢吉祥道:“而且除了台阶之外,大门的所有门板都被擦干净,刚刚我摸了摸,上面的窗纱还有些潮湿黏糊,应该是白日新换的。”   到底遇到了什么情况,会在阴雨天气里仓促更换门上的窗纱?   赵瑞目光从台阶扫到门窗,又往上看去,在昏暗的灯笼光晕中,易安斋三个古朴的大字安静立在那里,二楼挂着的彩幡随风飘摇,好似在诉说着春日夜晚的舒爽。   白图低声道:“易安斋在永成十三年坐落于庆麟街,老板姓何,靠着细腻的雕花红木家具而闻名,传至今日已是第三代,当家人名为何子明,刚过而立之年,其余皆不知。”   这些商贾背后的门门道道白图可能查不到,但庆麟街每户的老板都是谁,又是什么时候进驻庆麟街的,白图还能知道一二。   谢吉祥垂下眼眸:“何子明?”   会是这个人吗?   白图也不能肯定,他道:“听闻此人为人中庸,只肯延续祖业,未有发扬光大之意。”   谢吉祥往左边看了看,又往右边看向灯火绚烂的西街,她低声道:“阮大从家里拿了药酒出来,路上肯定忍不住要喝,他嗜酒,昨日晚上苏宅有外人在,他没能喝酒,这会儿肯定就忍不住了。”   “待他行至庆麟街口时,那小半瓶药酒应当已经喝尽,此时酒劲儿还没上来,他不可能在巷口就醉倒,”谢吉祥眼波流转,最终定定落到易安斋的牌匾上,“但若是一路晃晃悠悠来到此处,酒劲儿刚好上来,药酒里有仙灵脾,他会浑身燥热难挡,这个时候最需要什么?”   众人听着谢吉祥清亮的嗓音,目光不由自   主落到了易安斋门口的那个水缸上。   这个时候的阮大,很需要水。   谢吉祥凑近水缸,定定往里面看,凭借幽暗的灯笼光影,只能看到水缸中寂静的水面。   她深吸口气,刚要肯定自己的猜测,却突然感到耳畔一阵飒飒风声。   “什么人!”   她只来得及听到赵瑞一声厉喝,便被赵瑞高大的身影严严实实挡在身后。   一个黑影踏着风,直扑谢吉祥刚刚站立之地。   对方手中的长剑在月光下闪着冰冷的光,带着浓烈的杀意,毫不犹豫刺来。   谢吉祥下意识闭上双眼。   下一刻,只听“呯”的一声,赵瑞刷地甩开一直拿在手里把玩的折扇,轻轻上前一挡。   那把折扇看似普通,却仿佛有钢筋铁骨,牢牢挡住了对方的剑尖。   来者大抵没想到这个一身文官服的官爷竟还是个练家子,错愕之间没有来得及收剑。   就在这眨眼功夫,赵瑞手上使力,“啪”地合拢折扇,把那泛着寒光的剑尖夹在扇骨之间。   “夏总旗!”赵瑞低叱一声,左手一推,便把谢吉祥推至夏婉秋身后。   此时,来者已经意识到碰到了硬茬。   他手上一缩,想要撤回长剑,立即就要逃离现场。   但赵瑞不会给他这个机会。   他紧紧捏着折扇,那扇子仿佛有千金之重,赵瑞右手一拽,似乎马上就要把来者拽入怀中。   谢吉祥瞪大了眼睛,目光随着赵瑞俊冷的侧颜而动。   赵瑞身手了得,然来者也不差,见四周校尉迅速冲上来,他果断松开右手,直接把长剑送给赵瑞。   但赵瑞早就料到他会弃剑,右手一甩,那柄长剑便被灵活的折扇狠狠甩了出去,直逼来者面门。   喘息工夫,便已过了个来回。   随着长剑而来的,还有赵瑞锋利的折扇,他脚下一点,倾身上前,折扇优雅的外弧闪着寒光,冲着来者脖颈直直划去。   可谓是风驰电掣。   来者脚上飞点,连连后退,脚踩青石板路,发出“哒哒哒”的声响。   他来不及细想,左手仓促一掌向长剑剑柄击去,把那长剑直接打落在地。   一个威胁解除,但赵瑞的折扇依旧不依不饶追在面前。   来者左右腾挪,右手一甩,突然往   地上扔了个东西。   只听“嘭”的一声,一阵烟雾腾空而起,一下子迷离了赵瑞的眼睛。   但赵瑞不为所动,便是什么都看不见,依旧一意孤行往前狠狠一划。   扇弧好似滑过什么柔软的东西,赵瑞右手不停,再度出击。   但这一次,他什么都没有打到。   赵瑞停了下来。   他安静站在迷雾之中,右耳动了动,似乎在仔细聆听声响。   他屏住呼吸,待烟雾渐渐散去,他才道:“他受了伤,应当划在左肩处,让人务必跟上。”   在一片阴影里,传来一道平平无奇的声音:“是。”   还没来得及再多说一句,赵瑞就感到一双软绵绵的小手突然握住了他的手腕。   “瑞哥哥,瑞哥哥你没事吧。”   是谢吉祥。   来者,或者说是杀手用的□□很厉害,这一片烟雾半天都没散,谢吉祥实在担忧赵瑞,这才不管不顾冲了进来。   赵瑞冰冷凶恶的眸子,终于渐渐消去令人胆战心惊的血色。   谢吉祥的小手还在摸他的胳膊。   “瑞哥哥你怎么不说话?是不是受伤了?你快说话啊!”   谢吉祥都快急哭了。   赵瑞深吸口气,他轻轻勾起唇角,脸上所有的冷意全部褪去,此刻剩下的只有不易觉察的温柔。   “我没事。”   他如此说着,轻轻握住了谢吉祥的手,牵着她往后退。   “你怎么过来了,不是让你好好跟着夏总旗,”赵瑞无奈道,“这烟若是有毒可怎么办?”   谢吉祥不吭声了。   赵瑞无声笑了笑。   两个人往后退了二十几步的样子,终于从烟雾里退了出去。   谢吉祥刚刚实在着急,还推了拦着她的夏婉秋一把,现在看到夏婉秋平静无波的面容,立即就有些不好意思。   她甚至都没意识到自己的手还被赵瑞牵着,只是很平常地松开手,来到夏婉秋面前:“夏大人,抱歉。”   夏婉秋上下打量她,见她确实无碍,这才淡淡摇头:“无妨,下次注意。”   谢吉祥:“……哦。”   另一边,四下散开的校尉全部回到巷中,皆肃着脸立在赵瑞身侧。   赵瑞见谢吉祥没有注意到自己这边,才道:“凶者直奔而来,你们无一人察觉,回去自己领罚。”   听到只是自己领罚,年轻的校尉们不约而同松了口气。   赵瑞抬头看向白图,白图道:“此人身手出众,脚下功夫最为厉害,如果下官没有看错,他应当踩的是迷踪步,此术追踪逃跑最得宜,但若要刺杀,就差得太多。”   所以说,一击不中,来者立即就要逃跑。   赵瑞点点头,他目光冷冰冰落在易安斋安静的牌匾上。   “把何子明请到诏狱,本官需要同他谈一谈。” 第22章 慈悲语22更新:2020-09-02 09:09:18   若是大理寺或者刑部办案,必得有证据才能抓人。   赵瑞执掌的皋陶司虽隶属大理寺,但其权责同仪鸾司相同,也就是说,只要有明确的嫌疑人,就可以抓来审问。   原本赵瑞还不想太过强硬,准备今夜再仔细搜查一番,明早再直接派人进入易安斋搜寻证据。   但是现在,这个突然出现想要杀人灭口的杀手,却惹怒了脾气不是很好的世子大人。   对于仪鸾卫来说,不过是抓个嫌疑人,根本就不叫事。   一队十人脱离队伍,迅速往何府行去,争取赶在何子明收到消息窜逃之前,把他抓捕归案。   谢吉祥这会儿还有些心惊胆战,但她看不远处赵瑞正在安排差事,似乎没有受伤,这才松了口气。   “我们会受到攻击,是因为盘桓在此处时间太久,”谢吉祥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咱们这么多人,拿着灯笼在易安斋门前反复摸索,又好似在商议什么,所以此人才会出手,他一击不中,立即就撤退,应当是去通风报信去了。”   白图毕竟当差十多年了,这样的场面也曾见过,倒是不怎么惊慌。   “若此人不出手还好,他如此行动,何子明身上的嫌疑是洗不清了。”   原本他们以为明日要趁易安斋开门前强行进店搜查,如此看来倒也不必等下去。   赵瑞冷声吩咐:“把易安斋给本官破开。”   “是!”训练有素的校尉们肃声回应,立即上前行动。   谢吉祥来到赵瑞身前,略有些担忧:“大人,这只是我们的猜测而已。”   赵瑞低头看向他,表情依旧很冷,但眼神却有了些暖意。   “不怕,”赵瑞道,“圣上初设皋陶司,单取仪鸾司刑名之责,专为百姓伸冤破案,因此,皋陶司之权柄等同仪鸾卫,甚至……可以审查仪鸾卫。”   谢吉祥心头一震。   赵瑞声音很轻,他的话只有两人能听到:“圣上……可能也夜不能寐。”   这句话说得,分外大逆不道。   但谢吉祥神情却丝毫未变,她只是安静抬头看向赵瑞,问他:“那你……是否会有危险?”   想要成为最有用的那把刀,当然会面对无数   危险,赵王看不惯嫡子比自己出色,硬生生从仪鸾司把他挤兑出来,却没有想到赵瑞转身就进了皋陶司。   这个皋陶司外人看不出深浅,但赵瑞心里很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即便如此,他还是义无反顾来了大理寺。   赵瑞垂眸看向她,朦胧月色里,小姑娘的面容仿佛在发光,那光芒虽不刺目,却如同冬日里的暖阳一般,缱绻温暖人心。   若是旁人听了,只会觉得他大权在握,马上就要位极人臣,可谢吉祥听进耳中,却关怀他是否会有危险。   赵瑞心痒难耐,他伸出手,轻轻在谢吉祥的发髻上敲了一下。   “我好着呢,这些年也没白练武,”赵瑞一步踏入被强硬破开大门的易安斋,“刚才你也看见了,本世子身手了得,吉祥小姐就放心吧。”   谢吉祥跟着他进了易安斋,刚要张口说话,却听赵瑞道:“搜!”   这一次不用赵瑞吩咐,夏婉秋立即上前,同两个一起进来搜查的女校尉一起把谢吉祥团团护住。   早先一步进来点灯搜寻的校尉们,听到楼上的细微动静,便立即蹿上楼去,原本安静的庆麟街东街重新热闹起来。   谢吉祥被几个高她半个头的女校尉团团围住,踮着脚都看不见外面的情景,难得有些着急。   她拽了拽夏婉秋的衣袖:“夏大人,情况如何?”   夏婉秋垂眸看着衣袖上的小手,沉默片刻道:“稍安勿躁。”   谢吉祥:“……”   好吧。   她只能听着楼上乱糟糟的打斗声,心里反复推敲这个案子。   她现在最发愁的是,即便他们的推论都对,可是没有关键性证据,如果真凶可以确定是何子明,那他肯定早就销毁了佛珠,不会给自己留下任何线索。   谢吉祥浅浅闭上眼睛,仔细回忆易安斋店铺门外和门内的情景。   她的记忆是非常出众的,若非如此,父亲也不会在她年幼时就教导她刑名之技,所以此刻,刚刚所有得见的景物细节,都在她脑海中一一闪过。   到底在哪里呢?   那些应该有的细节,那些本应昭告天下的龌龊,那些恶意和谋杀,都不能如此轻易放过。   谢吉祥额头渐渐出了汗,不知道是热的还是急的,夏婉秋一直紧   紧盯着楼梯口,未曾注意到她的变化。   就在此刻,楼上突然传来一声闷响。   有什么重物一头栽倒在地上,震得一楼房梁都晃动起来。   赵瑞略微松了口气。   看来,一直有人藏在易安斋中,不知道刚刚街上那些事端,对方是否全都看清。   仪鸾卫出手,就知有没有。   少倾片刻,校尉们便架着一个人从楼上下来,赵瑞便直接坐到明堂中的主位上,对被挡在“人墙”中的谢吉祥道:“好了吉祥,过来坐下问话。”   谢吉祥听到赵瑞叫自己名字,这才如同大梦初醒一般,她不由自主打了个激灵,渐渐恢复神志。   夏婉秋往边上让了让,谢吉祥慢慢踱步到赵瑞身侧,也跟着坐了下来。   赵瑞也不理抓来的那个人,只偏头看向谢吉祥:“怎么出了一头汗?”   谢吉祥这次才觉得额头冰凉凉的,她忙用帕子擦了擦:“可能是刚才太紧张。”   赵瑞点点头,让白图也坐下,然后才把目光放到被抓住的偷听者身上。   “带过来。”   两个校尉架着这人,连拖带拽把他按在明堂前,但此人极度不配合,过程一直在挣扎,脸上有着高高在上的冷傲。   赵瑞跟谢吉祥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猜到了此人的身份。   他大约三十几许的年纪,身上的长衫一看便是亮地纱的,腰间的腰带扣用的是白玉,腰带上挂着的荷包做工精巧,上面还串有珊瑚珠,脚上则踩一双厚底鹿皮短靴,通身透着气派。   他即便不是本案的嫌疑人何子明,也很可能同何家有姻亲关系,在易安斋一定很有地位。   赵瑞浅浅瞥他一眼:“大胆,见官不跪。”   这人生了一张方脸,眼睛很小,却透着憨厚。不过他面色苍白,看起来略有些没有精神,也不知在这易安斋熬了多少个日夜。   听到赵瑞呵斥他,他也毫不退缩:“大堂之上见官才要跪,在我自家铺子,我倒是不知为何要跪你们这些硬闯私宅之人?”   他口齿利落,便是被校尉就这么压着双手,却也好似一点都不胆怯。   一看就是个难缠的角色。   赵瑞坐直身体,冷冷看向他:“你是何子明?”   却没想到,对方很坦然便承认了:“本人   便是易安斋的老板何子明,不知这位夜闯私宅的大人有何高见?”   何子明态度嚣张,对赵瑞的冷脸一点都不惧怕,反而理直气壮。   他这样的反应,倒也还算合理。   但赵瑞却不会被他糊弄:“那本官便想问一问何老板,为何夜里独自居住在空荡荡的店铺中,且刚本官领着手下在街上搜查,也未见贵店铺二楼亮灯,后来外面甚至还有凶徒突然出现,打斗声音整条巷子都有回响,何老板也不好奇?”   便是真的有事住在店铺中,外面那么大动静,一般人都会好奇点灯查看。   但何子明没有,他就把自己隐藏在漆黑一片的店铺二楼,若非赵瑞动了怒直接闯入易安斋,还发现不了他的存在。   能如此行事,一定是心里有鬼。   然而何子明也算是见过大风大浪,对赵瑞的质问一点都不胆怯:“好奇如何,不好奇又如何?这里是庆麟街,每日什么样的事都可能发生,我今日忙了一整日,晚上安静睡下,不想起来看,难道还犯了法不成?”   赵瑞目光一沉,却依旧端着冷静面容。   “既然何老板不承认,倒也无妨,我们不如开门见山。”   三更半夜的,一队人折腾了一整天,现在确实有些疲乏。   但这一天的辛苦都是值得的。   在阮林氏案发至今不到八个时辰,他们已经抓到了凶手,正在审问他。   以赵瑞的性格,他绝对不肯善罢甘休。   何子明又是个连续杀害两人的凶手,他能如此行事,必定是有所依仗的。   最重要的一点是,他做事极其干净,并未留下什么线索。   而此刻的谢吉祥正悄无声息打量何子明,他身上的这一身衣服肯定全部都换过,就连头发也是新洗的,看起来还有些毛躁。   唯独他的手看起来有些脏,上面有些朱红的漆色,似乎在掩盖什么。   在凤仙花丛中寻找佛珠,手上一定会染上艳红色,这种花寻常的小姐妇人闲了用来染指甲,十天半月不会褪色,染到手上也是一样的。   谢吉祥略微坐直身体,赵瑞便会意地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何老板,没想到你一个店铺老板,居然还要亲自做工?”   何子明下意识把手往后藏了藏:“有些图   案很细致,只有我会,只能自己辛苦一些,不能砸了祖辈招牌。”   他态度颇为淡然,似乎这些都不算什么,根本不足为惧。   赵瑞淡淡道:“那好,咱们便看门见山。”   “本官怀疑,何老板跟昨日发生的一桩谋杀案和另一桩谋杀未遂的案子有关,特地过来搜寻。”   何子明脸上笑意更胜,声音里有着难以自制的嘲弄和得意。   “这位大人,你有证据吗?”   赵瑞却道:“证据也不重要,关于谋杀未遂的案子我们有人证,青梅巷阮大指认你,说你昨日意图谋杀他。”   何子明坚定道:“不可能,我不认识他,又为何要谋杀他?” 第23章 慈悲语23更新:2020-09-24 17:18:34   何子明当然不可能承认自己杀过人。   但赵瑞一点都不急躁, 他话锋一转,问:“何老板,可以问一下你昨日至此时人都在哪里?都在做什么?可有随行之人证明?”   何子明对这几个问题倒是异常好说话, 他甚至有些侃侃而谈。   “今日是佛诞日, 我昨日便陪着内子去金顶山礼佛, 原本想在山上多住几日,结果店中小二突然赶过去,道有一批急货要出,须得我回来把关,于是我便匆匆下山,昨夜一直守在店铺中检查货物, 未曾回家。”   何子明大概已经猜到这里里里外外都是仪鸾卫,他如果说谎反而会露出马脚,惹人怀疑,于是便很坦诚。   进出燕京城在城门处都有登记, 他无法作假,而他昨日到底回没回家宅, 一查便能知。   赵瑞看着他一脸坦诚, 倒是难得有些心浮气躁。   就在此时, 谢吉祥突然伸手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胳膊。   “何老板,冒昧问一下, 你可认识香芹巷苏红枣?或者说, 曾经红招楼的苏红枣苏花魁。”   何子明脸色不变:“我没去过香芹巷或者红招楼, 不认识这个人,你们也不能污蔑我踏访烟花之地。”   谢吉祥不给他喘息时间:“何老板确认吗?您确定您从来都没见过她?哪怕她当面指认,你也咬定自己不认识?”   这一次,何子明微微有些闪神, 他一下子没能回答。   见何子明不说话,谢吉祥紧接着道:“那刚刚大人所言的青梅巷阮大,以及阮大的妻子阮林氏,你认识吗?”   何子明很快调整好心态,他冷声笑笑:“这些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人?我怎么可能认识?我也很奇怪,这个阮大为何要诬陷我,难道只是看我有钱不顺眼?”   他咬死不承认,态度甚至还很冷傲。   在他的认知里,这三个人里面已经有一个再也不能开口说话了,另外一个是个无赖,说出来的话要打折扣。而苏红枣不会那么蠢,她不敢反抗同兴赌坊,绝对不会供认对同兴赌坊不利的供词。   这一炸,虽然何子明什么都没承认,但谢吉祥可以肯定,他不知道阮大已经死了。   何子明用那双小眼睛盯着谢吉祥看,突   然露出一个奇怪的笑来:“几位大人半夜三更闯入我的店铺,如此急切栽赃陷害,大人到底想要什么?直接说清要钱还是要物?只要放过我,我是愿意破财消灾的。”   这就相当恶心人了。   何子明绝对是今日他们审问的人中,最老到的一个。   他一点都不惊慌,反而有种气定神闲,他很笃定自己没有留下把柄,因此丝毫不惧怕官差的训问。   赵瑞冷冷盯着他的小眼睛,从他那双平淡的眼睛里看到了无边的坚定和冷漠。   赵瑞心中微沉。   对于这样一个人,即便他可以动用诏狱,也可以让仪鸾卫对他严刑拷打,但最后他可能都不会吐露一个字。   仪鸾卫虽被人叫彩衣狗,也一直都是横行无阻,毕竟也都是朝廷命官,没有人可以肆意妄为。   再说,何子明背后还有同兴赌坊。   若是抓了何子明,同兴赌坊绝对不会善罢甘休,他们倒是不怕何子明杀人犯事,他们是怕何子明说出赌场的其他秘密。   赵瑞就那么看着何子明,心里想的是另一种手段。   他犹豫了。   何子明见惯人心,赵瑞这片刻犹豫,给了他越发张狂的底气。   “怎么大人不会真的没有证据胡乱攀扯吧?”何子明狂妄起来,“你说的这些人我一概不认识,不管他们谁死了,都同我没有半分关系,便是仪鸾卫指挥使,也不能平白无故就抓人。”   赵瑞此刻穿着的并非仪鸾卫的官服,但他的气质太特殊了,他的这些属下也是一看就知是仪鸾卫,因此何子明直接开口挑衅。   他这话一说出口,刚赶回来的苏晨就想叹气。   这人真是嫌命长。   果然,赵瑞突然冷淡笑了笑:“何老板,不会以为本官真的是按规矩办事的人吧?”   他顿了顿,轻轻弹了一下袖子上并不存在的落灰。   “仪鸾卫镇抚使?”赵瑞冷笑一声,“你觉得,本官还不如个仪鸾卫镇抚使吗?”   谢吉祥几不可察地垂下头,努力让自己不笑出声来,瑞哥哥又开始吓唬人了。   仪鸾卫镇抚使是正三品大员,看起来确实不如文渊阁的阁臣官职高,可手中的权柄,普通阁臣还真比不上。   赵瑞张口就不把仪鸾卫指挥使当回事,实   在是太狂妄了。   何子明刚刚脸上还洋溢着志得意满的笑容,现在也略沉了沉嘴角:“大人可不要妄言,在下不才,却也认识些许官爷,这话若是让陈指挥使听到,也不知心里如何作想?”   赵瑞微微挑眉,脸上的表情从冷漠,渐渐变得狂妄起来。   “陈震?陈震见了我,也要恭恭敬敬称呼一声世子爷。”   何子明瞳孔一震,这一句话,把他最坚固的心防震开一个口。   他深吸口气,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能被称为世子爷的,除了王公宗室的下一辈,也可能是早年陪着先祖打天下的勋贵们。虽然其中许多门庭都已冷落,不是爵位成了摆设便是已经被贬斥为庶民,时至今日,燕京中的世子爷,其实不算太多。   可这也不少。   何子明一时之间也不知他到底是哪一家的,却还是坚持自己的说辞:“便你是皇亲国戚,也不能栽赃陷害,罔顾人命不是?”   赵瑞挑眉看他,身上的戾气瞬间往他身上砸去:“谁说不能?为了你这个案子,本世子跑了一整日,累得不行,饭也没吃好,竟然连曲都没空听,心里很是不爽。”   说这一句的时候,赵瑞浑身都是漫不经心:“可你不懂事啊,本世子都查到了你,但你死不承认,不承认也就罢了,你还敢威胁本世子。你以为本世子是吓大的?”   “你说,若是本世子现在就把你勒死,再弄个畏罪自杀的现场,然后找人,”赵瑞顿了顿,随手指向白图,“就比如我这个笔迹大师,模仿你的字写一封遗书,把近日你犯下的全部罪行全部招认,说你昨日在金顶山冲动之下杀了阮林氏,然后昨日深夜又袭击阮大,意图杀人灭口,你说我给你安排的好不好?”   何子明心中剧震。   若是赵瑞真的出身皇族,他为了办好案子,博得好名声,如此而为最简单不过。   何子明的声音一下子就弱了:“你胡说!在场如此多仪鸾卫,他们不可能替你卖命。”   人人都知道仪鸾卫是圣上的亲卫,他们是圣上的爪牙和眼睛,不可能为外人卖命。   何子明没有一下子被赵瑞唬住,说明他这个人心智坚定,确实不容易为外界所动摇。   赵瑞可不管这   个,他扫了一眼赵和泽,赵和泽立即领着一半的属下给赵瑞单膝下跪行礼:“但凭世子差遣。”   赵和泽是赵瑞的亲卫,是赵王府的府臣,只听令于赵瑞一人,当然说跪就能跪了。   何子明:“……”   谢吉祥:“……”   谢吉祥都觉得这场戏演得太足了,以至于何子明现在都已经有点精神错乱,一时间不知要如何辩驳。   赵瑞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打击他的心,让他对现实产生误解,以至于最后精神崩溃,把一切都说出口。   这是除了严刑拷打之外,最有效也是最快捷的手段。   在仪鸾卫的这两年,赵瑞简直脱胎换骨,他学会了隐忍、学会了逢场作戏,也渐渐学会了如何对外人笑,学会如何利用身份达到目的。   对于一个仪鸾卫而言,能办成事,办好事,办快事,才是合格的。   没看四周的前仪鸾卫们一直都是面无表情的,还随着赵瑞的话随时做拔刀的动作。   过程不重要,重要的是结果。   果然赵瑞这一恐吓,何子明立即就有些慌了神智,但他还是咬死不肯说自己动手杀过人,只是强撑着瞎嚷嚷。   “你们不可以杀了我,孙家不会放过你们的。”   赵瑞挑眉:“孙家?同兴赌坊?”   何子明立即闭嘴了。   赵瑞敲了敲椅子扶手,白图适时开口:“回禀大人,属下已经查到何家的易安斋一直与同兴赌坊有合作,长期给其提供特制牌具,以让其可以长期欺压百姓,欺骗百姓陷入烂赌,最终家破人亡。”   赵瑞:“哦?”   何子明:“你胡说,外人不可能知道……”   赵瑞:“哦。”   何子明粗粗喘着气,这一刻,他真的慌张了。   他与同兴赌坊的合作,或者说何家与同兴赌坊的合作已经三十年,一直以来,外人从不知他们家的根底,以为他们只是燕京中最普通的一户木工坊。   但私底下,何家少数人掌握着替同兴赌坊制作牌具的手艺,以此敛财。   这么多年,这么多年从来都没出过事。   可是那串该死的佛珠却丢了!   何子明实在也想不透,自己到底是在哪里丢的,在寻找了好多日之后,他终于放弃,偷偷又做了一串相仿的充数   。   这是他家用来展示的祖传手艺,老祖宗传下来的东西自然是最好的,他这一串新的佛珠不能快速包浆,他就只好跟同兴赌坊说佛珠被他夫人拿去礼佛了。   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会在一个粗鄙的妇人身上看到那串佛珠。   看到的那一瞬间,何子明的心里就再也想不到别的。   不能让外人知道,也不能让佛珠再流落在外。   明明是在佛音环绕的金顶寺,可他的心却陷入泥潭中,等他回顾神来时,一切都已经结束了,他人也已经回到了易安斋门口。   其实他们这些个熟客,都知道苏红枣家里有个阮大,也派人查过阮大的底细,等到何子明在易安居自己的书房里冷静下来,他就把前因后果都推敲清楚了。   这一串佛珠,一定是他去找苏红枣的时候,被阮大偷的。   这懒汉真该死,昨日他就不应该手软。   都怪他,都怪他!   此刻的何子明,目光微闪,似乎整个人陷入回忆里,又似乎在思索着借口,想要把他身上的所有罪过都甩脱出去。   已经逼到这份上,就差最后一步了。   赵瑞低头看了一眼谢吉祥,嘴角也浅浅勾着笑意,他仿佛在说:我是不是很厉害,快夸我。   谢吉祥白了他一眼,但心底里,还在想何子明到底为何要把易安居门前收拾得如此干净。   他在掩饰什么,又或者在找寻什么。   谢吉祥不给何子明机会,她突然开口:“何老板,是不是在想,自己丢失的那颗碎成两半佛珠在哪里?”   何子明那张瘦长脸,刷得白了。   因为第一次杀人,也因为他杀人的时候太过激愤,他下山的时候一直有些恍惚,直到回到易安斋,他才发现自己口袋里少了一颗佛珠。   这颗佛珠在整串佛珠散开的时候,不小心撞击在石头上,碎成了两半。   六指韩捡走的那四颗何子明准备过阵子找人收回来,所以他手里应该有十三颗和一颗碎成两半的。   但他回来再一数,发现两个半颗的都不见了,他仔细一翻,才发现袖中的暗袋有些开线,刚好可以让半颗的佛珠散落出去。   他绝对想不到,这个小姑娘,可以把事情说得八九不离十。   “我不知道,”何子明   剧烈颤抖,“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谢吉祥从袖中取出那半颗佛珠,起身送到何子明面前:“不,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何子明只觉得眼前一花,他再也没了刚开始的笃定和自持,现在的他,头上脸上都是冷汗,门外的冷风一吹,吹得他遍体生寒。   何子明声音干涩,却突然巅峰起来:“这不过是半颗佛珠,你们证明不了什么,也别想再吓唬我,我什么都不会说了。”   他终于害怕了。   不是怕赵瑞可能要杀了他,而是害怕事发之后,孙家对何家的报复。   谢吉祥却淡淡道:“我可以证明。”   她话音刚落,就感觉到众人的视线都落在她身上,谢吉祥却一点都不慌,脸上的表情异常坚定。   “大人请随我来,”谢吉祥瞥了一眼何子明,“何老板也可以看看,自己的佛珠到底丢在哪里了。”   “从我们到易安居门前,一直到现在,何老板都盯着我们看呢吧?”谢吉祥问。   何子明没有吭声,默许了谢吉祥的问话。   他心里有鬼,即便把门口打扫得一尘不染,也一直找不到那两个半颗佛珠,所以一直盯着门口看。   谢吉祥一路往外走,让人都跟着她一起站在易安居门口:“何老板应该知道,我们除了搜查,没有在此处做过任何手脚,可对?”   何子明依旧没有说话。   谢吉祥看了一眼白图,道:“白大人,此番案情记录,可以有明确证据了。”   白图作为录文,整个断案过程都会记录,若是赵瑞以他说的那样杀人造假,其实根本就不可能,但现在何子明昏昏沉沉,根本没听到谢吉祥的后半句。   他只听到她说:“有证据。”   他明明已经很小心谨慎了,怎么可能有证据呢?   谢吉祥继续道:“其实阮大从阮家出来的时候,手里有一个酒瓶,大约巴掌大,里面的酒已经喝干,没什么存留,这些你应当不知。”   何子明略有些愣神。   谢吉祥抬起手,轻轻指了一下易安居门口安静矗立的水缸。   “你用自家特殊的加了铁铅的牌九狠狠击打在他头部的时候,是不是没有看到那个酒瓶?等你在店铺二楼暗中看着他摇摇晃晃走远的时候,是否也没   有瞧见?”   是的,谢吉祥已经猜到,何子明用来谋害阮大的凶器,是一张特制的牌九。   所以,矩形中央才会模糊不清,因为那个部分是牌图案,并未切实击打在阮大头部。   何子明当时估计想下楼处理阮大。   可能阮大当时很快清醒过来,又可能有外人路过,所以等到时机成熟,何子明下了楼来,阮大已经进入西街。   那边灯火通明,何子明不可能再追过去行凶。   谢吉祥道:“那个酒瓶和你丢失的半颗佛珠,我猜都在那个水缸里。”   她话音刚落,就有校尉上前,俯身仔细看向缸底。   因为里面水很深,加上佛珠和酒瓶都跟水缸一样颜色,若是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   不过仪鸾卫撩起袖子,用长剑入水轻轻一拨弄,就听到嗡的一声。   那是铁器击打在瓷器上的声音。   何子明脸色骤变,他再也站不住了,整个人瘫坐在地上:“不可能,我明明已经检查过了,里面没有东西,阮大怎么可能拿着酒瓶?昨天我打他的时候根本就没看到。”   何子明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终于在失神之下承认了自己的罪行。   他以为阮大自己报的案,他刚一被袭击,自己的妻子也死了,才让人顺藤摸瓜,查到他这里。   何子明目光一沉:“早知道,当时我就杀了他。”   赵瑞道:“你为何没有追出来杀阮大?”   何子明沉默片刻,他终于实话实说:“阮大虽然游手好闲,但有一把子力气,我当时手边没有趁手的利器,此处距离南街跑几步就到了,我怕……”   他怕自己现身追出来但阮大没死,被人发现就糟了。   这么一犹豫,就错过了杀人的最好时机。   当时阮大醉醺醺的,他猜测对方根本不记得是在哪里被击打,这一白天都还算镇定,只是到了晚上,他依旧不敢回家,就留在易安斋盯着看。   却没想到,等来了这一群官差。   赵瑞道:“那个袭击我们的人,只是障眼法?”   何子明顿了顿,心防一破,就没什么好隐瞒的了。   他苦笑道:“我也不知道会有这么个人,不过我白日时给同兴赌坊去过信,说近来铺子四周不太平,可能是他们派来的   。”   这一下,整个故事都清晰明了。   此时,校尉已经从缸底取出了那个酒瓶和剩下一半的佛珠。   谢吉祥捧着酒瓶,把瓶底的阮字给何子明看:“昨日傍晚在金顶山杀林福姐,把她推下山崖,是否是你?”   何子明面色惨白,不敢开口。   赵瑞垂眸扫他一眼:“若你老实招供,你的家眷,仪鸾卫会暗中转移。若你咬死不说……”   何子明这才松口:“是我,当时我在捡佛珠,没想到她会突然爬上来,惊慌之下只能捂住她的嘴,不让她惊呼。”   “后来她就没气了,我就……”何子明狠狠闭上眼睛,“我就把她推下山崖。”   谢吉祥长舒口气。   压在心中的大石终于落了地,她把两颗佛珠合在一起,在皎洁的月色下,泛着日月光华的佛珠重新成为一个圆。   谢吉祥把那两个佛珠攥在手里,低头看向何子明。   “把他带下去吧!”赵瑞道。   校尉上前架起何子明,往前拖去,何子明挣扎地问:“是不是阮大想起来什么,直接举报的我?还是金顶山下有人发现了那女人?”   赵瑞扭头看向他,目光异常平静。   “都不是。”   “刚才忘记告诉你,阮大已经死了,”赵瑞声音冰冷,“你对他头上的那一下重击,最后终于要了他的命。”   “什么?!你骗我!你敢骗我!”   赵瑞不理他:“我们能查到你身上,一是因为昨日暴雨,把林福姐的尸体冲到南郊码头上,二则是……这一串佛珠指引,谁能想到,这一颗小叶紫檀佛珠居然会碎开。”   谢吉祥根本不看何子明扭曲的脸,她抬头看了天际皎洁的明月:“我佛慈悲。”   作者有话要说:赵•狂帅酷霸拽•世子爷•瑞:本世子可不是吓大的!   谢吉祥:哦,你是燕京大学的。   赵•懂事听话•乖宝宝•瑞哥哥:对对对,吉祥说得对! 第24章 慈悲语修更新:2020-09-24 17:25:30   终于把案子全部办完了, 谢吉祥看着易安斋厅堂里漂亮精致的家具,叹了口气。   “就做这家具生意,不是挺好的?”   非要去贪那些不义之财, 最终也因为不义之财犯下重罪, 也不知到底是得还是失。   赵瑞起身, 道:“今日太晚了,这就叫人送你回家,待过几日我再去青梅巷,同家属告知结果。”   谢吉祥点点头,知道他晚上可能还要忙后续的事,便道:“你也早些休息。”   赵瑞勾了勾唇角, 回头看她,终于伸手碰了碰她头上的小发髻:“听你的。”   谢吉祥到家时,何嫚娘还未睡。   她披着衣裳坐在院子里,抬头看着皎洁的月色。   “劳奶娘久等了。”   何嫚娘忙端了水来, 伺候她洗漱净面,又取了一个木桶, 要给她泡脚。   “小姐且烫一烫脚, 跑这一天明日脚要疼的。”   谢吉祥这会儿已经脱下外衫, 只穿着浅碧色的中衣,她歪头靠在何嫚娘身上, 眉目渐渐沉静下来。   何嫚娘给她拆开发髻, 用木梳轻轻梳着她一头浓密的长发。   “已经有了结果?”何嫚娘声音里透着慈祥。   谢吉祥点点头, 浅浅闭上眼睛。   她悠长地舒了口气,然后说:“已经抓到凶手了。”   何嫚娘笑了:“这就好,小林是个好人,老天不会让害她的人逍遥法外。”   谢吉祥没说话, 只安静听何嫚娘道:“明日阮家的两个孩子就要办丧事了,他们家里没有长辈,我去给帮帮忙吧。”   “嗯,我也去。”   谢吉祥安静了一会儿,才简单说了说整个案情,最后道:“如果没有那一串佛珠,说不定就没有今日的惨事。”   何嫚娘却说:“这世上的事啊,没什么如果。”   谢吉祥回忆起家中曾经过往,最终没有再继续感叹下去。   晚上躺在床上,她盯着蚊帐发呆,以为自己可能会辗转反侧,可不过片刻工夫,她就沉入梦境之中。   一夜安宁。   第二日,因为已经结案,阮氏夫妻不用再停灵于义房,赵瑞便派人把两人送回了阮家。   阮氏姐弟毕竟年纪小,没有办过丧事,左邻右舍便一起帮忙操持,好歹把灵堂立了起   来。   赵瑞一直没有过来。   他不来,谢吉祥也不好跟阮氏姐弟说案情,便只告诉他们凶手抓到了,他们的父母可以安葬。   阮莲儿听到之后倒是没什么反应,只有阮桂道:“如此,便好。”   丧事一连办了六日,待到第七日出殡回来,赵瑞才穿着常服登门。   他先去了谢家,叫了谢吉祥出门,让她跟自己一起去了阮家。   阮家屋中,阮桂跟阮莲儿正在收拾行李。   谢吉祥看到他们把衣裳一件件叠好,有些意外:“你们要去哪里?”   阮桂顿了顿,先是冲两人问好,才道:“多谢大人帮忙同护城司说情,我跟姐姐以后可以领到官府的救济,但除此之外,我们也没别的营生,我便写信求了山长,给我姐姐在书院谋了个伙房的差事。”   “山长答应以我姐姐的工钱抵我们两个的食宿费用,这样,我们就可以一直住在书院里,我能每天见到姐姐,不怕她一个人留在家里危险。”   阮莲儿已经十六岁了,若她一个人留在家中,确实不□□稳。   书院都是先生和学生,相对封闭又单纯一些,确实是他们两个孤儿最好的去处。   谢吉祥没想到,这几天办着丧事,但阮桂已经把姐弟两个人暂时的去处都安置好了。   “也很好,再加上救济,你读书的钱也够了。”   阮桂抿了抿嘴唇:“这宅子,我想租出去,山上也有女学,待到我能抄书赚钱,就不让姐姐操劳了。”   虽然没了一直辛苦养育他们的母亲,但整日里剥削家中的父亲也不在了。青山书院的女学束脩比一般学院都低,一直由长公主殿下资助,两个孩子若是不浪费,把救济和租金都省下来,其实是上得起的。   阮桂已经给阮莲儿安排好了未来的路。   谢吉祥跟赵瑞对视一眼,赵瑞淡淡道:“你这样很好,是个好弟弟。”   阮桂绷了好几天的脸,终于有了一丝笑意。   他看了看有些局促的姐姐,坚定道:“便是家里只剩下我们两个,我也不能让姐姐走我娘的老路,等她读过书,以后可以靠自己养活自己,就不需要依靠丈夫。我娘没有娘家,但我姐姐有我。”   这个半大的孩子,突然遭逢大难,没有被磨   难击垮,反而自己找出了一条生路。   赵瑞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好样的。”   把这些都说完,赵瑞才简单说了说凶徒到底是谁,他没有过多展开介绍同兴赌坊,只说犯人是苏红枣的客人,因为阮大偷了佛珠,这才酿成惨剧。   姐弟两个沉默听完,好半天没说话,最后阮莲儿才说:“我以为他只是又喝又赌,毫无担当的懒汉,没想到……”   没想到,阮大还会偷。   归根结底,阮大害死了他们的母亲。   阮莲儿眼睛通红,终于还是哭了:“我娘,我娘等他这么多年,到底是为什么?”   阮桂轻轻拍了拍姐姐的肩膀,无声地安抚她。   事情说完,赵瑞就起身准备离开,他走的时候扫了一眼阮桂跟阮莲儿收拾好的行李,目光一沉,脚步却顿住了。   “阮桂,”谢吉祥听到赵瑞的声音变冷,“你自己心里是不是很清楚?”   阮桂愣住了。   谢吉祥随着赵瑞的目光看过去,也沉默下来,没有说话。   赵瑞叹了口气。   他伸手捏了捏鼻梁,思绪翻涌,最后沉声道:“终此一生,你不可考科举,只能另谋生路,你可清楚?”   “心术不正者,终身不得为官,大齐也不要你这样的父母官。”   阮桂没想到,最后的关头,却还是叫这个年轻的大人看明真相,他抿了抿嘴唇,最终却深深给赵瑞鞠了一躬:“多谢大人。”   谢吉祥没有去管慌张无措的阮莲儿,只问阮桂:“你后悔吗?”   怎么可能不后悔?   可事情已经到了今天,阮桂也只得低下头:“后悔也没用了。”   留下的只有一声叹气。   待回到谢家,两人坐下来喝茶,赵瑞才问:“你是不是也猜到了?”   谢吉祥捧着香气四溢的茉莉花茶,垂下眼眸,没有多言。   赵瑞难得笑了。   他的笑声很好听,又低又醇,带着酥酥麻麻的颤音,直达听者心底。   谢吉祥只觉得耳垂都烫了。   赵瑞渐渐停住笑声,却问:“不信任我吗?”   谢吉祥一直没有看赵瑞,好半天才叹了口气:“我不是不信你,只是……”   只是她自己也是辗转反侧,犹豫不定。   她或者他们所做的这个决定,背离了他们   的行当准则,也……没有如实上报案情真相。   一直到同阮氏姐弟谈话之前,谢吉祥还摇摆不定,内心分外煎熬,但赵瑞当时已经做出了决定,并且那个惩罚或许比旁人想象的还要重。   谢吉祥抬起头,看向赵瑞。   赵瑞沉声道:“即便把案情如实上报,也没有任何用处,还不如直白告诫他,他犯过的事永远记录在皋陶司的卷宗上。”   此后一生,他都会背负这样的重担而活。   赵瑞刚刚在笑,现在脸上却没有任何笑容,他那双平静无波的凤目,此刻正安静地看着谢吉祥。   两个人的目光相对,无声的抑郁在两人之间蔓延,谢吉祥最终叹了口气。   “何必呢?”   赵瑞突然问:“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谢吉祥沉默片刻,道:“在第一次审问阮桂的时候,我大概有了一点猜测,但是那种感觉很缥缈,我说不上来,也没有证据。”   她很少见阮桂,对这个少年也不甚了解,但是她平日就很喜欢观察人,对于这个没见过几次的阮桂,她其实也能记得对方的某些习惯。   阮桂是个读书人,他从小就在书院读书,被书院的先生们教导得很有规矩。   最明显的一点,他虽然很害羞,但是同人说话的时候,他一定会坦坦荡荡看着对方,绝对不会移开眼眸。   但是在回答关于药酒问题的时候,他垂下了眼眸。   就这么一个微乎其微的细节,被谢吉祥向抓到了。   赵瑞深吸口气:“你真是……真是……”   谢吉祥以为他要生气,结果赵瑞来了一句:“你真是太适合做推官了,真的不考虑来皋陶司挂职?”   谢吉祥:“……不去。”   赵瑞无声叹了口气:“好吧,不过下次有难题……”   谢吉祥轻轻抬起眼眸,略有些别扭道:“你可以聘请我当高人。”   赵瑞点了点头,却道:“阮桂的事,我们没有证据,那瓶酒已经被阮大喝干净,到底是不是阮家原来的那一瓶,没有人知晓,而阮桂也早就泯灭证据,不会让外人发现其中有异。”   谢吉祥微微一愣:“我以为,你也是想起了什么。”   赵瑞摇了摇头,他说:“不,我对阮桂不熟悉,即便心里认定他肯定在   阮大的死中做过什么,但是没有证据,我不可能妄下定论,直到刚刚……”   “刚刚我在他收拾的行李中,看到了另一瓶药酒。”   于是,当日到底发生了什么,许多猜测就在他脑海里浮现。   普通的药酒,哪怕是外用之物,仙灵脾也不可能过量,阮大喝的那瓶恰好就多到引发了中风。   这一切看似巧合,实际上却是精心设计的结果。   谢吉祥轻声道:“我一开始就说过,阮家这一对姐弟,都很孝顺母亲。”   所以,当阮桂知道阮大可能会跟苏红枣私奔的时候,他不想再忍下去了,阮大私奔,母亲就会伤心,这是他不愿意看到的。   再有一个,苏红枣跟阮大背井离乡,两人又没有别的营生,以后穷困潦倒,回来之后说不得还要拖累母亲。   所以,阮桂早在知道他们要私奔的那一天起,就在筹谋。   这个只有十三岁的少年,对父亲痛下杀手。   谢吉祥跟赵瑞对视一眼,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   即便知道真相,又如何呢?   仙灵脾确实是中风的诱因之一,但最后杀死阮大的,还是他脑后的那一片淤血,还是凶残狠辣的何子明。   官府已经抓到了真凶,至于中间的过程到底发生什么,想要给阮桂定罪,那瓶药酒是关键。可那瓶药酒早就被阮桂喝干净,里面到底是如何配比,没有人能说清。   无法定罪,阮桂又只有十三岁,按照大齐律他确实有杀人动机,最后即便官府坚持,也不过是赔偿死者家属些许银钱便了事。   家属就是阮桂和阮莲儿,这个惩罚等同于没有。   只有不让他参加科考,让他这几年辛苦读书化为乌有,他才会知道,一念之差的惩罚有多重。   这比去官府走个过场要好得多。   赵瑞伸手,在谢吉祥额头点了一下:“下次不许瞒我。”   “哎呦,”谢吉祥仓促地捂住额头,还是眯着眼睛笑起来,“知道啦少卿大人。”   赵瑞放下茶杯,起身顺了顺衣袖:“我去忙了,回见。”   谢吉祥送他到门口,笑着说:“回见。”   赵瑞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转身离开青梅巷。   他修长挺拔的身影在穿过一片迷离光影,最终消失在谢吉祥眼   前。   谢吉祥轻轻合上房门。   春日一晃而过。   ——   林福姐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会因为一串佛珠被人推下悬崖。   此刻她缩在悬崖下的石台上,瑟瑟发抖。   那串佛珠是阮大给她的,但阮大就没什么正经事做,林福姐笃定他给不了什么好东西,便也没当回事,整日戴在手上做活。   却不料,还是有人惦记这样的破东西。   林福姐蜷缩在山崖边上,遥遥看着天际的朝阳。   一开始的时候她很害怕,直到她稳稳当当在石台上坐稳,她才松了口气。   这时,悬崖之上还有些嘈杂的脚步声。   那杀天刀的小偷还在地上摸索佛珠,看来不多捡几颗不罢休。   林福姐一下子就想不起自己的处境,她恨得咬牙切齿:“杀千刀的孬种,等我上去,就去官府告发你。”   林福姐嘴里絮絮叨叨骂人,越骂越精神,等到她终于骂累了,才发现悬崖上面已经安静下来。   此刻,金顶山悬崖边,只有风声呼啸而过。   林福姐缓缓舒了口气。   她命不好。   小时候没了爹娘,被叔叔卖做童养媳,勤勤恳恳伺候公婆和小丈夫,结果小丈夫心里早有别人,从未对她有半分真心。   好不容易一家子把日子过顺,公婆又先后重病,紧接着撒手人寰。   等公婆一走,她那丈夫又故技重施,不仅卖了一家人赖以生存的豆腐坊,还直接丢下家中嗷嗷待哺的孩儿,直接寻心上人去了。   但两人总归还是有一段幸福时光的,膝下也有一对听话懂事的好儿女。   即便日子很苦,她要从早忙到晚,即便丈夫对她跟孩子没有半分怜惜,不是拳打脚踢,也是只会伸手要钱,但林福姐依旧觉得日子有盼头。   女儿伶俐,勤快又懂事。   儿子聪明,机敏而好学。   这一双儿女,就是她的全部指望,也是她的无限未来。   她的前半生,是在苦闷与挣扎中度过的,但她相信,后半生她一定会幸福美满,开心快乐。   林福姐的目光穿过层层云雾,穿过茂密森林,越过山间小溪,最终落到青山书院素雅的白墙青瓦上。   她的儿子,正在这样干净整洁的书院里读书,以后说不得也可以同那些大官   一样,光耀门楣。   林福姐想到这里,不由咧嘴笑了笑。   其实她知道,阮大早就计划跟那女人私奔了,从他开口说要卖掉女儿的时候,林福姐就知道了。   有她在,没人可以动她的儿女,所以她一个月来一直都留在家里,直到今日。   阮大不知道,自己偷偷跟踪过他,也知道他明日要出城去玩,不可能在城中惹事。   林福姐嘴上洋溢着笑容,可目光却逐渐冰冷,听到阮大要纳那女人回来的时候,她只是大发雷霆,但后来他说要卖掉女儿,林福姐才终于死心了。   等了这么多年,盼了这么多年,她早就累了。   这一切根本不值得,期盼一个畜生回心转意,她还不如盼着天上掉馅饼,让娘仨日子好过起来。   只要阮大跟那女人一走,林福姐就立即换掉家里的锁,关起门来攒钱过日子。没有他,他们娘仨好着呢。   其实这样很好,再好不过。   这一刻,林福姐的内心无比平静。   她垂眸看向空荡荡的手腕,突然想:这串佛珠丢了也好。   没了佛珠,就没了念想,她以后不再是阮大的妻子,只会是儿女的母亲。   想到这里,林福姐生起澎湃的勇气。   她颤颤巍巍起身,把手放在斑驳的山石上。   她不能死在这里。   她还要回家。   家里有人在等她。   林福姐看着手上被凤仙花染出的胭脂色,脸上笑容更浓。   明日回家前,她要过来采些花,回家给女儿染指甲。   女儿的手很漂亮,染红色一定好看。   灿烂夕阳下,一身青灰布裙的女人攀爬在陡峭的悬崖边,她一脸冷汗,但脸上有着对未来的无限向往。   一切都是美好的。   但一切又戛然而止。   ——   夜里,燕京城的风很凉。   阮大踢门进家的时候,很意外看到儿子也在家,他正坐在院中的小方桌前,冷冷看着自己。   阮大骂骂咧咧跟女儿要钱,没有搭理冷脸的儿子。   却不料一向畏畏缩缩的女儿今日不知中了什么邪,竟敢跟他叫嚷起来。   “你又想干什么,除了要钱,你就没别的事!”女儿叫嚷着。   阮大听得刺耳至极。   他心中一阵火烧,一巴掌下去,女儿的脸立即偏   到一边,很快便红了起来。   人也打了,阮大略有些消气。   但这两个小兔崽子,就从来都没省心过。   就在这时,阮桂开口了:“住手!你一回来就打人,你还是个人吗?”   儿子年纪还小,他虽然不能打脸,可身上哪里不能打?   阮大被儿子这么一骂,立即火冒三丈,转头向儿子看去。   只一个错眼,他立即看到了桌上摆了一个瓷瓶,一股子浓郁的药酒味扑面而来,熏红了阮大的眼睛。   “小兔崽子,家里还藏着药酒?”   他上前一步,一把握住药酒瓶子,立即就要喝。   似乎意识到他要抢酒,阮桂扑上前来,死死拽住他的胳膊:“你不能喝,这是爷爷留下来的,还给我!你还给我!”   阮大大怒。   他一脚把儿子踢开,抡起药酒砸在他的胳膊上,药酒瓶子发出嘭的响声。   “这家里的一切都是老子的,老子愿意如何就如何,你给老子滚一边去。”   看着儿子滚在墙边不动弹,阮桂冷哼一声,直接进了卧房翻找林福姐藏起来的钱。   这么多年,林福姐藏钱一直都只在那几个地方,非常好找。   随手在炕砖里一摸,只摸到一两来碎银,阮大撇撇嘴,颇为不屑地揣进怀中。   阮莲儿刚刚清醒过来,看他又动家里的存银,立即扑上来嘶吼,死死拽着他的胳膊:“你不能拿走,那是弟弟的束脩,你这个畜生。”   畜生?   阮大冷冷看了一眼女儿,随便一甩就把她甩开,右手高高轮起,用那酒瓶狠狠打在女儿额头上。   “啪”的一声,仿佛打在阮桂心上。   “阿姐!!”阮桂挣扎着起身。   “小娘皮,你也敢跟老子这么说话?”阮大根本不理阮桂,只盯着阮莲儿看。   阮莲儿似乎被激怒了,她愤怒地看着他,目光里有着深深的恨意。   阮大不喜欢她的眼神,很不喜欢。   从他第一次说要卖掉女儿的时候,这个一直任他打骂的小丫头也开始反抗。   阮莲儿扑上前来,伸手就往他脸上招呼:“你不配做人,你是个畜生!你就是畜生!”   阮莲儿叫骂道。   阮大粗眉一皱,硕大的巴掌高高抬起,这就要打在女儿巴掌大的小脸上。   这丫   头他从小打到大,最知道打哪里最痛,也最知道如何让她听话。   不乖的孩子,就得挨打。   否则,他们完全不知道孝道两字怎么写,也不知道要如何尊敬他这个父亲。   就在这时,他只觉得冷风呼啸而过,随之而来的,是后背上巨大的打击声。   嘭!   阮大狠狠抬头,目光死死盯着握着残破椅背粗粗喘气的少年。   他往前走了一步,手里紧紧捏着酒瓶。   反正明天他要跟红枣出城去玩,去找属于他们的桃花源,这些小兔崽子是死是活,跟他也没什么关系。   阮大恶意地想。   然而就在此刻,悠远的鼓声响起。   咚咚咚,那是暮鼓声响。   阮大停住脚步,他阴森森盯着儿子看了一眼,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阮家小院。   他还有重要的事,没空跟这些小兔崽子耽误。   回家的路上,阮大想着明日的美好开端,美滋滋地打开药酒瓶塞,咕嘟嘟喝起来。   唔,味道很奇怪,但是酒味很足,很不错。   阮大满意地想。   很快,他就把一整瓶药酒都喝完了。   酒劲儿上来,阮大只觉得浑身舒畅,他一路左摇右摆地穿过庆麟街,趿拉着步子往家走。   不过刚走到庆麟街东街中央,他就感觉自己浑身燥热,口干舌燥,特想喝水。   阮大用那双迷蒙的眼睛扫了扫,一眼看中了一家店铺门口的水缸。   他丝毫不顾忌水缸里的水脏不脏,扑过去咕嘟嘟喝了好几口,这才觉得舒服。   喝完水,阮大就想起身离开。   然而他刚抬起头,就看到水面上漂浮了一个小珠子。   此时一道闪电打来,照亮了水面,也把那颗珠子映得清清楚楚。   阮大伸手去摸,总觉得这珠子分外眼熟。   在哪里见过呢?阮大转着糊成一团的脑子,怎么也想不起来。   算了,想不到就想不到吧。   一颗珠子而已,一点都不重要。   就在这时,阮大只觉得脑后一阵剧痛。   他手里一松,酒瓶便一头掉入水缸中,开着的瓶口刚好扣住珠子,连带着一起沉入水底。   阮大摇摇晃晃起身,随意摸了摸后脑勺。   他似乎忘记了什么,又似乎什么都还记得,就这么趿拉着往前走去。   家里,红枣儿还等着他呢,今夜一定会很愉快。   阮大美滋滋地想。   作者有话要说:第一个单元写完啦~不知道大家满意不满意,最后的两个个人番外,分别写了林福姐和阮大死亡之前的小片段,不知道大家喜不喜欢这种方式!爱你们么么哒!   我们明天第二卷 见~   看到有读者对本章对于阮桂的做法不认可,这个我之前查过部分史料,按照史料直接进行了默认,想了想还是做一下修改,官府不能定罪,但不能不罚,不让他参加科考是加重惩罚,这个比他应得的惩罚要重得多。   史料如下:   《尚书大传》云:“老弱不受刑,故老而受刑谓悖,弱者受刑谓之克。”   《唐律疏议》规定:十五岁以下的儿童,触犯流刑以下罪名,用钱赎刑。犯加役流、反逆缘坐流、会赦犹流这样的重罪(这些罪名重于流刑,次于死刑,要在指定地点服苦役),虽然不可以用钱赎刑,但也不必服苦役,只需服刑。   《大清新刑律》规定:“凡未满十六岁之行为不为罪,但因其情节,得命以感化教育。 第25章 姻缘结01更新:2020-09-24 17:18:34   长干里的早夏白日, 大约卯时便开始了。   这个时候的燕京天还未亮,正是昼夜交替时。   迷蒙的白日光影缥缈而淡雅,好似一层薄雾, 笼罩在燕京上空。   一阵风儿吹过, 带来夏日的炎热, 也送来运河沿岸的潮湿水汽。   长干里是运河沿岸的一条小巷子,原是南郊的棚户区,住的都是渔户人家,因着人口众多,又都挤在一起,便形成了长干里独特的叠户风景。   这里住的都是穷苦人家, 往往无钱修整院落,随着家户人口增多,便都在院中盖房,一层套着一层, 拥挤而憋闷。   李八郎就生在这样的人家里。   他还未曾成亲,跟兄弟几个一起挤在自家的偏房中, 到了夏日简直难熬。   六月初的这一日, 他也是满头大汗醒来。   在他身边的高低床上, 是他的一对双胞胎哥哥。   李八郎见他们睡得正香,又抬头看了看窗外的光景, 还是喘着热气坐起身来。   六郎从上铺翻了个身, 勉强睁眼看他:“这么早?”   李八郎含混嗯了一声, 他轻手轻脚起身,披上短褂就出了房门。   原本家中的小院里,现在已经盖了三间房,一点风都透不进来。   李八郎看着院中棚屋遮得严严实实的窗户, 伸手抹了一把额头的汗,轻声叹了口气。   这样的日子,他是不想过了。   他简单洗漱过,就去厨房取了昨日母亲做好的粗面饼子,换上旧布鞋离开了家。   一出家门,一阵微凉的风便迎面而来。   李八郎长长舒了口气,这才觉得舒服了些。   他一边啃着又硬又糙的饼子,一路往巷口行去,他这些日子早早起身,就是为了多做一个时辰的工,这样也能多攒些钱。   李八郎一边走一边算,自己存了多少钱,什么时候才能搬出家去,拥有一个自己的立身之所。   这一条长巷,他每日都要走两三个来回,闭着眼睛都能走到巷子口。   李八郎漫不经心地走着,嘴里使劲咬着饼子,眼睛在前面随意瞟了一眼。   一个白花花的身影,突然出现在他眼中。   李八郎一开始没有意识到自己看到了什么,待他第二次看到地上那个躺倒的身影   时,整个人都愣住了。   在安静的巷子里,在朦胧的清晨中,一个浑身雪白的女子,正歪靠在一户人家的门口。   不,不能说她浑身雪白。   李八郎呆愣愣看着那女人,见她上身只穿了一件大红的肚兜,勉勉强强遮住了大半春光,可她修长的胳膊和圆润的肩膀依旧裸露在外,闪着莹白的光芒。   女人闭着眼睛,面色安详,嘴角挂着舒心的笑,仿佛正在做着无边的美梦。   她眼角的泪痣仿佛在发光,让李八郎一瞬不瞬盯着她看,几乎移不开眼。   就在这时,他手上一松,那个硬邦邦的粗面饼子瞬间滚落在地,咕噜噜奔着那女人滚去。   李八郎的眼睛,下意识跟着粗面饼子,一路滚到女人裸露的脚踝上。   这时他才发现,女人的脚踝上有着鲜红色的斑痕,仿佛绽放在肌肤上的花朵,异常鲜艳刺目。   面饼终于碰到了女人的脚踝。   李八郎咽了口吐沫,既害怕女人醒来看到他,又不想离开这个美艳的美人。   然而,只听“啪”的一声,那女人一个没坐稳,一头栽倒在青石板路上。   李八郎吓了一跳。   他原本还想上前扶一把,然而他往前走了两步,却发现那女人便是栽倒了,也维持着僵硬的坐姿,整个人好似折成三角,别扭又扭曲。   李八郎这才意识到了什么。   这个美艳的半luo女子,已经死去多时,他看到的是一具死尸。   他哆嗦着嘴,转身就往另一头跑,一边跑一边喊起来:“死人了,死人了!”   ————   谢吉祥今日起得有点迟。   因着之前清水斋定的那一批玉妆台她用光了库存,这些时日,她都在做纯露的存货。   除了大食蔷薇露需要从南州十三坊进货,其余的茉莉香露、栀子香露、雏菊香露、荷花露等,她一般都是自己蒸馏而出,因是找苏秀姑选的最馥郁的品种,所以做出来的花露也很芬芳。   这几日谢吉祥都在忙这个,晚上要盯着蒸馏炉子,自然也就睡晚了。   何嫚娘已经买了早食回来,听到她屋里有动静,便在外面喊:“小姐,我买了鸡蛋卤豆腐脑和油条,赶紧起来吃。”   谢吉祥靠坐在床架上,揉了揉眼睛,听到隔壁又传   来叮咚装潢声,好半天才觉得清醒过来。   “就来。”她应了一声。   刚刚似乎还是春天,一转眼就到了夏日。   谢吉祥起身找了一件轻薄的藕荷色绣球团花纹短衫,下身配了一条略深一些的浅紫色百褶裙裤,便从卧房内出来,直接来到院中。   “今日真热。”谢吉祥眯着眼睛看天。   她先去摆弄了一下昨日做好的茉莉香露,打开闻了闻味道,然后眯着眼睛感叹:“这回的玉妆台一定会比上次的香气更浓。”   何嫚娘正在院子里收拾餐桌,闻言道:“赶紧去净面,忙了一夜还不饿呀。”   谢吉祥笑嘻嘻去净面洗漱,然后趿拉着何嫚娘给她做的草鞋,来到餐桌边伸手抓了跟油条吃。   何嫚娘气急。   “小姐!怎么这般随意。”   谢吉祥眯着眼睛冲她笑,软声撒娇:“奶娘,我饿了。”   她一撒娇,何嫚娘就没了脾气。   “坐下来好好用饭。”   两个人安安静静用完早食,谢吉祥擦干净手,在最凉快的堂屋角落把小炉子搬出来。   何嫚娘也取了针线,准备再给她做一双夏日穿的棉麻短袜。   两个人各忙各的,倒是分外和谐,只是隔壁的叮咚声有些破坏气氛。   “阮家到底租给了谁?这一个月都在装潢,至今没弄完。”谢吉祥嘀咕一句。   何嫚娘笑着说:“似乎也非普通人家,我瞧着连再边上的钱家也一并租了下来,大约是要好好整修。”   谢吉祥叹了口气,刚把苏秀姑特地给她留的栀子花取出来,就听门外传来规律的敲门声。   咚、咚、咚。   谢吉祥同何嫚娘对视一眼,都知道来者是谁,何嫚娘忍不住笑出声来,打趣道:“我就说今日世子该来了。”   自从前些时候谢吉祥帮赵瑞破了阮家的案子,两个人之间的小别扭似乎就不存在了,赵瑞时不时上门来,不是送瓜果肉蛋就是隔三差五派人送冰,总归这个小院中,里里外外都有他的影子。   若是两日没来,何嫚娘还待念叨呢。   谢吉祥轻哼一声:“也不知好好当差,整日瞎跑什么。”   何嫚娘笑吟吟看着她,伸手点了点她的额头:“傻姑娘。”   虽然如此说着,何嫚娘还是起身过去开   门。   门扉一开,一个高大修长的身影就映入何嫚娘眼中。   赵瑞脸上端着和煦的笑,对何嫚娘道:“婶娘,安好。”   何嫚娘退了半步,请他进来:“世子今日怎么如此早,可是用了早食?若是没用,我去给你下一碗阳春面,好歹垫垫肚子。”   赵瑞还真没用早膳。   早上有案子,他直接就从衙门去了案发现场,待勘探完之后,才匆匆赶来青梅巷。   “今日太忙,没空用早膳,倒是要麻烦婶娘了。”   何嫚娘赶紧说:“不麻烦不麻烦,世子先擦擦手,早上还剩了些油条,就是有些凉了。”   她如此说着,也觉得赵瑞不可能吃剩饭,便赶紧进厨房忙活去了。   谢吉祥盯着自己的小炉子,不看他。   前几日他同燕京那些天潢贵胄吃酒,又说了些不三不四的胡话,谢吉祥在清水斋都听到两次。   还是略有些生气的。   赵瑞就特别乖巧地自己坐到膳桌边,他掀开倒扣着的笊篱,取了筷子慢条斯理吃冷油条。   “哎呦,世子爷倒是能屈尊降贵,我们这小院可承受不起。”谢吉祥阴阳怪气讽刺他。   赵瑞好脾气地看了她一眼,继续低头吃油条。   他是真饿了。   谢吉祥的目光在他的厚底短靴上滑过,然后便把小炉子放了起来,起身擦干净手,走到膳桌边给赵瑞倒了一杯清茶。   “吃那么快,也不怕噎着。”谢吉祥嘀咕着。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新衣,沉思片刻,还是转身回了卧房。   赵瑞看着她小陀螺一样忙叨叨的,目光微闪,最终还是没逗她。   万一惹急了,一会儿不跟自己走了怎么办?   赵瑞现在的饭量是相当大,他一口气把剩下的两根油条吃光,等到何嫚娘端来一大碗阳春面,他又继续吃起来。   待谢吉祥换了一身浅蓝色的蝴蝶袖细麻衫裙出来,这一大碗阳春面赵瑞也吃了个干净。   谢吉祥:“……”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个青梅竹马变成了青梅竹猪。   他一个人吃了自己跟婶娘两个人的饭,看起来还有些意犹未尽。   谢吉祥背着何嫚娘给她新做的蜜蜂戏蝶背包,来到赵瑞面前:“吃饱了吗?走吧。”   赵瑞无声笑了   笑:“去哪里啊?”   谢吉祥瞪他一眼:“再贫我就不去了,今日还有事呢。”   “姑奶奶,我错了,”赵瑞连忙起身,领着她往外走,“去长干里,离这里不远。”   两个人直接就要出门。   何嫚娘追了出来,手里还有两个热乎乎的梅干菜酥饼:“世子,路上吃吧。”   赵瑞立即道:“谢谢婶娘,也就婶娘还惦记我吃没吃饱。”   这话说得可怜巴巴的,简直是听者伤心闻者流泪。   谢吉祥忍不住又白了他一眼,跟何嫚娘点点头,这才出了家门。   刚一出来,赵瑞就伸手递过来一个木牌。   谢吉祥定睛一看,见是官府特制的官差腰牌,上书三等推官,刻獬豸纹,非常的威武霸气。   接过这个腰牌,谢吉祥就算是官府中人,犹豫片刻,她没有伸手接。   抬头看向赵瑞,刚想要拒绝,却听赵瑞道:“这块牌子是我特地跟张寺卿申请的。不于官府记档,只隶属赵王府,为本世子单独聘用,当然,俸禄也是本世子出,如何?”   谢吉祥拒绝的话,全部被他挡了回去。   她深吸口气,终于松口:“那我的俸禄,要一个月十两。”   赵瑞看着她,脸上虽无更多的笑意,但目光却异常温柔。   只要出了家门,他就再也无法展露更多笑容。   “好,都听谢推官的。”   谢吉祥抬头认真看着他,那双杏眼透着漫漫光华,被穿透层层青梅树的日光点亮,成为白日里最耀眼的星。   “走吧,破案去。”   苍穹之上,目光所及,便又是另一片天地。   作者有话要说:赵世子:衣食住行都包了!   谢吉祥:……倒也不必。   昂,新的故事开始啦~以后每日稳定更新六千,还请多多支持! 第26章 姻缘结02更新:2020-09-24 17:18:34   长干里就在青梅巷左近, 坐马车大约一盏茶的工夫就到了。   谢吉祥在案发地下马车的时候,注意到四周有许多百姓都在围观。   他们倒是不敢直接进入封锁现场,却都很坦然地坐在自家屋顶上, 明目张胆瞧着官差办案。   赵瑞指了指前方一户人家前新搭的帐篷, 道:“就在里面。”   谢吉祥点点头, 弯腰跟赵瑞一起进了帐篷,出乎她的意料,死者依然还在棚子里,没有被搬回皋陶司。   邢九年正领着殷小六做初检,表情很是严肃,谢吉祥先看了一下四周的情况, 然后才走到邢九年身边。   “是……冻死的?”谢吉祥略有些迟疑。   邢九年肯定回答:“是,应当就是冻死的。”   这是谢吉祥第一次看到活生生被冻死的死者。   死者此刻正安详地坐在门口台阶边的地上,她靠着台阶,神态安详, 姿态也很放松。   只是她身上只穿了大红的肚兜和中裤,雪白的臂膀全都露出来, 让人不敢去细看。   这是一个很漂亮的女人, 她的脸似只有巴掌大, 鼻子挺翘,眼角一滴泪痣, 给人一种楚楚可怜之感。   不过此刻她脸上挂着和煦而温暖的笑, 轻轻闭着眼睛, 好似在做什么美梦。   “冻死者一般都会有如此表情,看起来既安详又开心”邢九年道,“你看她的腿,尸斑已经很明显了。”   谢吉祥后退半步, 就看殷小六略微撩起死者的腿,给谢吉祥看。   只见死者雪白的大腿上绽开无数鲜红的花,在明媚的阳光下,显得越发鲜艳夺目。   谢吉祥能笃定死者是冻死,也是因为刚才看到她腿上的尸斑。   冻死者的尸斑,一般都是鲜红色的,看起来比普通死者的尸斑要鲜艳。①   殷小六用手指轻轻按压,尸斑上的血痕突然就消失了。   不过他手一松开,那些鲜红的血色又重新翻涌上来。   “这姑娘的死亡时间可能是今日,也可能是昨日深夜。”   邢九年让殷小六记录:“最多不超过四个时辰。”   谢吉祥点点头,她道:“长干里这边许多人家都是做苦工的,上工时间很早,回来得也迟,也就子时至卯时左右巷子里会安   静下来,不会有人来回走动。”   死者是在卯时被一个路过的百姓发现的,也就是说她大概就是子夜左右死亡。   邢九年看了看死者的手臂,又看了一眼她的手,道:“死者的手上都是茧子,应当是穷苦人家出身,可她身上的这件肚兜,却是丝绸的,普通人家定是穿不上。”   这女子不知道是从哪里来,她身上只有肚兜和中裤,一头长发没有梳成发髻,就这么披头散发,看起来分外可怜。   她耳上、脖颈和手上都空荡荡的,没有任何的首饰,脚上也无鞋袜。   谢吉祥走到她脚前,弯腰去看,发现她脚上脏兮兮的,有许多斑驳污泥,应当是一路光着脚走到这里。   这么一个突然出现的冻死孤身女,惹得整个巷子都热闹起来。   赵瑞远远站在帐篷口,正皱着眉往帐篷里看。   就在这时,苏晨匆匆而入,在赵瑞耳边低声禀报。   赵瑞点点头,目光在那尸体上一扫而过,脸色略有些冷:“知道了,再去查,务必寻出她是从哪个方向来的。”   苏晨行礼,迅速退了出去。   赵瑞这才略往前几步,道:“苏晨已经查过这一整条巷子,只能确定她是从北边进入,一路拖拖拉拉走到这里。”   “这一户恰好全家都去了外地,并不在燕京之中,死者大约走到这里再无力气,这才死在这一户人家门口。”   谢吉祥:“这也太凑巧了。”   因为家中无人,所以这个姑娘就这么哆哆嗦嗦冻死在门口,家中也无人听到响动。   赵瑞没什么表情,从阮家案子开始,他已经进皋陶司一个多月,这些时候不是在燕京积年旧案,就是在暗中处理仪鸾司的差事,对于生老病死,看得很淡。   所以对于突然出现的死者,无论对方因何而死,赵瑞都没什么心绪起伏。   他只是有些疑惑:“炎炎夏日,怎么会有人冻死?”   因死者的死因比较特殊,因此邢九年跟谢吉祥等人一看到死者的遗体,便不由自主开始推敲他的死亡时间和死亡过程,倒是忽略了最重要的事实。   谢吉祥微微一愣,她思索片刻,才说:“如今已是炎热夏日,虽还是夏初,可天气却异常闷热,城中两处冰库都开仓,百姓   可自行买冰。”   顺着刚刚苏晨指的方向,谢吉祥道:“此处距离西北两处冰库都很远,若是此人在冰库冻伤奔走出来,不可能走如此遥远,以她的身体状态,最多只能走两刻,到了此处,她就再也走不下去了。”   已经冻到反常脱衣,说明她的身体已经被冻坏,从冰库出来,因为外面的天气炎热,所以她勉强走到了这个地方,然而即便身体的温度有所缓解,可她这条命却再也无法挽救。   “也就是说,她被冻的地方,应当是附近大户人家的冰窖。”   赵瑞抬起头,整个燕京的堪舆图在他脑中闪现,赵瑞的目光直接定在堪舆图中的长干里,然后顺着长干里的北巷口,慢慢往前搜寻。   突然,就在长干里左近的一条巷子,吸引住了赵瑞的目光。   “是雨花巷。”赵瑞从深思中回过神来,用笃定的语气说道。   长干里附近的所有巷子,以雨花巷最为富贵,这条巷子是左近最短的一条,人家最少,一共只有十户,可这十户人家,却占了几乎一整条巷子,每一户都是亭台楼阁,庭院深深。   能从冰窖出来,并且一路来到长干里,其起点位置,雨花巷是最合适的。   谢吉祥眼睛一亮。   “对的,我原来有个同窗,家里便是雨花巷,此处所住多为商贾人家,都是燕京巨富,家中有储存用冰的冰窖确实稀松平常。”   如此一定好,赵瑞立即就让夏婉秋派人去传话给苏晨,立即转向雨花巷。   就在这时,邢九年突然开口:“咦,她身上有东西。”   谢吉祥猛地回过头,就看邢九年轻轻掀起死者嫩红肚兜的一角,指了指一角边缘的一行绣纹:“这里有一行字。”   一般女儿家的肚兜,都是绣什么鸳鸯戏水,牡丹白鹤之类的,倒是头一次看在衣角处绣一行字的。   谢吉祥凑近一看,发现此处不是一行字,是半句诗。   那是杨万里《小池》中的下半首: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   字绣得很清楚,让人一眼就能看懂,只是绣工很差,没什么美感,好似单纯只为写这首诗而已。   “为何要绣这么一首诗?”谢吉祥疑惑地问。   这个案子,比林福姐的案子要复杂   得多。   这女子并非是在此处受冻,她也不是长干里生人,因此即便她死在这里,校尉们也四处走访,却无人能说出她的身份。   炎炎夏日,艳尸横死,让人一听就觉得分外阴凉,好似茶楼里的先生在讲奇谈,里里外外透着古怪。   赵瑞看她颇为不解,思忖片刻道:“说不定,她其实想要告诉别人自己有冤?”   但若要是有什么冤情陈述,直接去官府告官便是,便是不能告官,也怎么也把冤情写得明白一些,弄一首云里雾里的诗,实在叫人摸不着头脑。   赵瑞看他自己如此一眼,谢吉祥更为纠结,便果断道:“好了,邢大人,可以把死者带回皋陶司,若今日未寻到家属,明日即刻进行验尸。”   邢九年道:“是,我回去先给她做初检,目前来看,她身上除了冻伤,没有其他的撞击碰撞伤。”   赵瑞道:“辛苦了。”   谢吉祥最后又看了看死者所处之地,除了她这个突然出现的死人,皆无其他线索,最后跟着赵瑞出了帐篷。   刚在帐篷里还没察觉,猛地出来,才发现外面已经金乌灿灿,滚滚热气扑面而来,差点让人喘不上气。   谢吉祥摸了一把额头的汗:“今岁可真热。”   可不是,往年的燕京虽也十分炎热,可也没今年这般闷得人难受,苍茫天上仿佛有个琉璃罩子,严严实实立在每个人的头上。   赵瑞让人送来斗笠,先给她戴上:“钦天监监正姚大人之前还说,六月上旬这几日最为炎热,因为夏雨落不下来,会格外难熬。”   谢吉祥蹙着眉,点了点头:“熬一熬吧。”   赵瑞看她一脸的汗,想到她那憋屈的一进院落,心里倒是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郁气。   待到一行人走出长干里,来到几个巷子的交汇处,才略微有些微风吹拂。   谢吉祥长叹口气,她的目光在巷口四处搜寻,发现此处已经被校尉们搜查过,确实没有任何线索遗漏。   赵瑞领着她一路往左边拐过去。   “查案其实都很慢的,”赵瑞道,“若是死者死在家中还好,又或者像林福姐那般当时就有人认出身份,大凡死在荒郊野外之人,其身份都要先查很久,在皋陶司目前存放的卷宗里,有   一多半至今都没有身份,也未曾破案。”   谢吉祥倒是知道这个,早年父亲也曾感叹过破案不易,便也略有些安心。   “好,我不着急。”   两个人说着话,一路往前行去。   然而他们刚踏入雨花巷,突然就听到前方传来一阵诵经哀乐声。   谢吉祥跟赵瑞抬头望去,只见一朵苍白的绢花飘摇在一处人家的门楣之上,在其两侧,两个巨大的白色灯笼迎风飘摇,随着哭声摇摆不停。   雨花巷其中一户人家,居然正在办丧事。   谢吉祥和赵瑞对视一眼,心里不约而同有了疑问:死者会跟这家有所关联吗?   作者有话要说:①参考百度百科尸斑。 第27章 姻缘结03更新:2020-09-24 17:18:34   之前也说, 雨花巷都是大户人家。   这样的人家办丧事,肯定会很热闹。   不过此时时辰尚早,便是要来吊丧, 怎么也要在晌午时分, 所以此时的雨花巷只有隐约哭声, 倒也不怎么嘈杂。   苏晨比他们早到一刻,估计也看到正办丧事的人家,连忙去查人家根底,此时并不在雨花巷中。   谢吉祥跟赵瑞慢慢往前踱步。   在他们身边的校尉们,也都用长剑四处搜寻,不放过巷中的任何角落。   大约走了几步, 谢吉祥突然停住脚步,她对赵瑞道:“一般人家,冰窖不可能立在前厅附近,肯定都在后院, 此处是雨花巷正街,是其人家的正门, 若真同此户人家有所牵连, 应当在后街。”   赵瑞立即夸赞:“还是吉祥聪慧。”   他确实没有想到这一点, 直接吩咐让夏婉秋安排人手去后巷查,他跟谢吉祥依旧留在前街。   “大人, ”苏晨匆匆赶回, “大人, 已经查到了雨花巷的户籍。”   赵瑞接过苏晨递过来的,跟谢吉祥一起看。   雨花巷的十户人家,皆是燕京富户,有几家的老字号一直开在庆麟街上, 在临近的奉天等地也有分号,都是行当里的翘楚。   这一家正办丧事的,是燕京有名的墨文斋的东家,姓祝,在雨花巷甚至整个燕京,都有极好的口碑。   苏晨迅速道:“大人,谢推官,因时间紧迫,只能查到这些,祝家其他事宜得等回去司中翻看卷宗,才能得知。”   赵瑞颔首道:“很好。”   知道这一户姓什么,是做什么生意的,便就足够了,赵瑞看了看谢吉祥身上的衣裳,又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灰蓝常服,淡淡道:“既然祝家有丧事,咱们还是去吊丧吧。”   谢吉祥也迅速收敛起脸上的表情,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悲戚一些:“好,走吧。”   于是,苏晨领着其他校尉都守在巷子里,赵和泽跟夏婉秋默默跟在谢吉祥二人身后,一起来到祝府门口。   刚一走近,便听到里面呜呜咽咽的啼哭声。   两个年轻的小厮站在门口,因守了一整夜,此刻正半睡不醒地靠在门框上发呆。   赵和泽轻咳一声,立即惊醒了他们两人。   左边那个高瘦个子的还算警觉,睁开眼睛就扫过来:“什么人?”   赵和泽上前,低声道:“听闻祝家有丧事,我家少爷小姐特来吊丧。”   小厮抬头看了看满脸沉痛的谢吉祥和面无表情的赵瑞,略有些迟疑:“两位未曾见过,敢问是哪一家的……?”   他应当就是祝家的门房,这话粗听恰到,实则有些不太恭敬。   赵和泽立即皱起眉头,显得有些不愉。   那小厮连忙解释:“还请少爷小姐见谅,只是家中少东家昨日突然去世,也未告知相熟商贾,过来凭吊的都是亲朋好友,故而有此一问。”   这家死的居然是少东家?   赵瑞被人阻拦,立即就冷下脸来,谢吉祥忙扯了扯他的衣袖。   赵瑞低下头,见谢吉祥冲他眨眼睛,这才压下心头的火气。   见赵瑞听话了,谢吉祥才冲赵和泽摆摆手,让他把赵瑞皋陶司的腰牌递给小厮看:“我哥哥见过少东家一面,恰好我们兄妹二人就在附近,看到家中治丧才过来吊丧。”   这就解释得通了。   那小厮一看是官爷,生生吓了一跳,连忙道歉,小心翼翼问:“不知大人高姓大名?”   这一次,换回赵和泽回答:“我们大人姓赵。”   那小厮立即唱诵:“赵大人前来吊丧,有请。”   按理说,这样的人家治丧,守在门口的最少都是管家,若是再郑重一些,家里派个少爷公子出来迎客也使得。   又可能此时时辰尚早,也可能昨日少东家死得仓促,祝家这个治丧事宜确实弄得潦草,门口两个小厮也不像是很有章程的样子,看起来不太稳妥。   只凭借一个官爷的身份,赵瑞跟谢吉祥两人就这么被请了进去,由另一个小厮引着,直接来到正堂之前。   祝家的灵堂就摆在这里。   此时,除了院中跪了一地的丫鬟小厮,灵堂里只有寥寥三人,都是女子。   一个身形略有些臃肿的少妇正跪在香案之前,呜呜咽咽的哭声便是由她而来。   少妇身后跪了一个四十几许的嬷嬷,谢吉祥只要看她一眼,便知道此人定是少妇的奶娘或者管家姑姑。   灵堂中另外一个年轻的姑娘则低着头,让人看不清面容。   这么富贵的人家,守   灵的居然只有三个人,且还都是女子,谢吉祥心下觉得奇怪,却未多言。   倒是那小厮直接进了灵堂,在少妇耳边低语几句,少妇便抬起头回望过来。   那是一双柔情似水的眸子。   谢吉祥被她那么一看,心中立即浮现这一句话。   少妇仓促低下头去,用帕子仔细擦干净脸上的泪痕,然后便伸出手来,让嬷嬷扶着她起身。   待她站起身来,谢吉祥才发现她正怀有身孕。   少妇被嬷嬷扶着,蹒跚出了灵堂,谢吉祥便看清她的容貌。   这位应当就是祝家少东家的未亡人,她看着二十几许的年岁,眉目清秀,温柔婉约,一看便是很有体统的大家闺秀,身上透着一股沉稳。   只是那双如水的眼眸又红又肿,再加上她脸上忍也忍不住的哀戚,让人怎么看怎么觉得可怜。   青春年少便成了寡妇,让人如何能不哀戚。   少妇似乎已经跪了一整夜,此时走来脚步略有些蹒跚,谢吉祥心中一软,下意识往前走了两步。   “两位可是来送别夫君的?”少妇声音很轻,带着不容忽视的嘶哑,显然已经哭哑了嗓子。   谢吉祥顿了顿,回头看了一眼赵瑞,这才开口:“您是祝少夫人吧?我们前来却是有事要问。”   少妇微微一愣,本着良好的教养,她还是点了点头。   “我姓柳,是祝家的少夫人。”   她身边的嬷嬷脸色一直不太好看,听见谢吉祥如此问,顿时皱起眉头:“你们怎么回事啊,我们祝家办丧事呢,若有事改日再来吧。”   柳夫人按了按嬷嬷的手,对谢吉祥他们依旧很客气:“两位若非有要事,定不会此时上门。”   她如此说着,低下头擦了擦眼角涌出的泪:“家里出了事,谁也没想到……”   她都没生气,那嬷嬷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心疼地拍了拍她的后背。   若是常人,定会觉得尴尬,但赵瑞却一直冷冷看着她们,脸上浅浅淡淡,显得很冷漠。   等到对面话都说完了,赵瑞才冷声问:“柳夫人,本官是大理寺左少卿,这是本官的腰牌。”   他话音落下,赵和泽便捧了腰牌上前。   柳夫人的哭声戛然而止。   她仓促抬头,似乎有些疑惑:“大理寺……   ?我家怎么会牵扯到大理寺?”   嬷嬷见她声音嘶哑,低声问:“小姐,要不请了老爷出来见客吧。”   柳夫人这样子,怕是管不了什么了。   但柳夫人还是摇头,她苦笑道:“父亲昨夜一直未曾睡下,他老人家只怕比我心里还苦,我又怎么能再如此不孝。”   这话说的,赵瑞跟谢吉祥更尴尬了。   谢吉祥其实能看出来,柳夫人如此客气,只是本身涵养好,但对于自己丈夫的丧事,她不欢迎任何人来打乱。   但破案要紧,此刻他们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谢吉祥见赵瑞几不可查地对自己点了点头,这才开口:“柳夫人,请问您家中是否有一年约二十的年轻女子,此人瓜子脸,柳叶眉,身高约五尺,其眼角有一枚泪痣,很是醒目。”   听到泪痣这个词,柳夫人明显有些惊讶,她下意识道:“她在家里啊,怎么会被大理寺查?”   谢吉祥不给她喘息的机会,直接问:“请问此人到底是谁?此时身在何处?可否请出来让大人见一见?”   柳夫人张了张嘴,刚要开口说话,却不料突然从她背后窜出个人来,声音异常尖锐。   “你们没看我嫂嫂已经如此伤心,还在这问东问西的!说吧,池小荷在外面还犯了什么事?惹得大理寺都能上门。”   窜出来的这个人,就是刚刚灵堂里跪坐的少女。   池小荷?   谢吉祥记下这个名字,听赵瑞适时开口:“此人名叫池小荷?与祝家有何关联?”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声音又透着冰冷,通身都是威仪气派,那少女一听赵瑞的声音,立即吓得缩了回去。   倒是没有人回答他的话。   柳夫人握住少女的手,对赵瑞和谢吉祥歉然道:“两位大人还请见谅,我夫君猝然离世,妹妹心里难过,难免有些不够恭敬。”   谢吉祥忙道:“夫人不必如此客气,本就是我们打扰贵府,心里颇为过意不去,但身上官职所在,还请贵府海涵。”   少女听到她这么说,不顾柳夫人阻拦,冲动地跟了一句:“池小荷这女人犯事真不奇怪,她本就不是什么好东西,进了我家的门还到处沾花惹草,实在不知廉耻。”   进了她家的门?   谢吉祥问:“   这位池小荷到底是何身份?”   少女冷哼一声:“她这样的女人还能是什么身份?伺候我哥哥的姨娘呗,若不是……”   她还想继续说些什么,却被柳夫人的嬷嬷一把捂住了嘴:“大小姐,您是大家闺秀,这些话不能乱说!”   一提起这位祝少东家,柳夫人的眼泪立即收不住,又捂着嘴呜呜咽咽哭起来。   “我可怜的夫君……”   谢吉祥跟赵瑞对视一眼,心里只有一个疑问。   他们所说的祝少东家的妾室池小荷,会是那个冻死在长干里的女子吗?   ————   柳夫人这么一哭,她身后的小姑子也跟着哭起来。   人家家里都这样了,按理说突然上门的人其实应该回避,但无论是赵瑞还是谢吉祥,两个人都没挪动半步。   谢吉祥对断案很认真,祝家一看就有线索,长干里的女死者很可能就是这家的小妾池小荷,她当然不可能走。   赵瑞不动,是因为谢吉祥还在这里,所以他自然不会走。   姑嫂两个这一哭,院子里跪着的下人丫鬟也跟着哭出声,边上守着的僧者诵经声更大,于是整个祝家顿时乱成一团,闹得人几乎要站不住。   谢吉祥顿了顿,她下意识看向赵瑞,却见赵瑞一脸平静,似乎对这些哭声毫不在意。   就在前院场面一片混乱的时候,一个管家模样的中年男子从月亮门快步而出,直接来到那嬷嬷身边低声说了几句。   但那嬷嬷没有立即应话,她只是看向满脸泪痕的柳夫人,似乎在犹豫着什么。   谢吉祥轻声问:“家中是不是还有其他事?若真不方便,我们改日再来便是。”   她长得颇为甜美可爱,加上态度和善,同普通的官差并不相同,比她身后的赵瑞和善不知凡几,因此祝家人对她态度也略微缓和一些。   听到她这么问,同她年岁相仿的祝家大小姐才开口问匆匆赶来的中年男子:“胡管家,可是父亲有事?”   如此看来,这个大小姐还是很能当家的。   胡管家的目光轻轻飘在谢吉祥跟赵瑞身上,很快便垂下眼眸:“老爷道既然有贵客,便请贵客雅室一叙,不管何事,说清最好,以免耽误大少爷的正事。”   应当是祝家的家主听到外面   热闹声,这才请人去雅室,省得打扰灵堂的清静。   果然,胡管家这一开口,柳夫人便不再哽咽,她擦干脸上的泪痕,蹙着眉头对谢吉祥道:“两位官爷请随着妾身这边走。”   她特地说两位官爷,就是不想让赵和泽与夏婉秋一起进祝家,赵瑞冷脸颔首,倒是不甚在意。   于是,便换胡管家跟柳夫人身边的孙嬷嬷守灵,柳夫人、祝大小姐领着谢吉祥两人穿过月亮门,往偏院行去。   路上,谢吉祥道:“夫人这是快生了吧?”   柳夫人轻轻摸了摸肚子,脸上终于有了些笑意:“嗯,孩子七个月了,很快便要出生,我现在也一心盼着他来。”   祝大小姐扶着柳夫人,跟着叹了口气:“还好哥哥留下了小侄儿,要不然……”   剩下的话她没说出口,要不然柳夫人就太可怜了。   年轻守寡,膝下空空,后半辈子可要怎么过?   谢吉祥也跟着感叹一句:“夫人真是不容易。”   一边怀着身孕,一边又要守灵,夫君死了,可夫君的孩子还在茁壮成长,一般人落入如此境地,只怕要疯癫。   柳夫人垂下眼眸,轻轻抚摸着圆滚滚的肚子,谢吉祥注意到她手上戴着一个翠绿的贵妃镯,品相极好。   “我同夫君青梅竹马,夫君又是我的表哥,我们从小一起长大,若是不能为他做这些,怕我以后都无法安寝。”   柳夫人温柔地说。   话说到这里,偏院便到了,柳夫人请众人进了主厅,谢吉祥才发现此处空空荡荡,祝家的当家人并未等在这里。   柳夫人请了赵瑞上座,自己陪在身侧,解释一句:“父亲这几日心绪不稳,无法起身,还请大人见谅。”   也就是说,祝老爷不能见客了。   赵瑞没多言,只道:“夫人家中正办丧事,我们也不多做打扰,只需夫人把这位如夫人请出来,见一见便可。”   这样突然出现在别人家里,要求见别人家的姨娘,其实有些不太妥当,但赵瑞既是大理寺的官员,他见人定是公事,倒也可以见上一见。   然而,赵瑞话音刚落,祝家的姑嫂两个脸色就都难看起来。   恰好丫鬟进来上茶,打破了客厅明堂的尴尬。   柳夫人端起茶浅浅抿了一口   :“请问大人,为何执意要见池氏?她不过是外子的妾室罢了,不是什么要紧的人物。”   谢吉祥抬头刚要说话,就看到对面的祝大小姐一脸的欲言又止。   “既然夫人开口询问,那我们便也不做隐瞒,贵府这位如夫人池氏,可能跟近日发生的一起重案有关,因此我们才特地赶来,还请夫人把人请出来让大人询问。”   柳夫人放下茶杯,刚想说话,就听身边的祝大小姐抢着开口:“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她一定要犯事,要不是她吃里扒外,我大哥又怎会……”   柳夫人厉声喝道:“婵娟!”   祝婵娟猛地闭上了眼睛,再睁眼时,她抬头看向了柳夫人:“嫂嫂,你不觉得哥哥死得很冤吗?本来就是那小贱人的错,为什么不让我报官,又为何不能说出来?”   “你……”柳夫人轻轻摸着肚子,急促喘着气。   “你不要再说了!”柳夫人艰难地道。   大抵也没想到把嫂嫂气得肚子痛,祝婵娟吓了一跳,她动了动嘴,最终还是没敢再说下去。   “我不说了,嫂嫂你别气。”   柳夫人深深叹了口气。   话都说到这份上,就没什么好隐瞒的。   待柳夫人缓和过来,她才柔声开口,声音里有着浓浓的苦闷。   “夫君的死,都是我的错。”   柳夫人如此说。   谢吉祥跟赵瑞都很平静,他们谁都没有催促,就如此安静地听她诉说。   柳夫人道:“我夫君之前受过伤,身子一直不太好,我同夫君成亲多年却一直没有骨肉,因此我便着了急,给夫君纳了一房妾室回来。”   这个妾室,肯定就是池小荷。   说起祝大少爷,柳夫人又低头抹泪:“夫君是个再温和不过的人,便是这个妾室不是很合他心意,也为了我面子而接纳,可池氏……可池小荷不知好歹,竟完全不顾我们祝家对她的恩情,偷偷在外面有了私情。”   谢吉祥如此听着,抬头看向一脸哀戚的柳夫人。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竟还能因为骨肉香火给夫君纳妾,还把这事说得一往情深,满腔深情,谢吉祥实在理解不了。   她下意识看向赵瑞,若是赵瑞敢……   谢吉祥:“……”   她为什么要自我代入?跟   赵瑞有什么关系,他们只是一起长大的发小而已,嗯,只是发小!   赵瑞看她目光在自己脸上一扫而过,努力绷着脸上的冰冷表情,心里却想:“看什么,你这么凶,谁敢纳妾。”   两个人也不知为何都在想同一件事,但却都微妙地没有继续想下去,不约而同把目光放到了柳夫人身上。   柳夫人看起来就是个很贤惠的女人,她大家出身,对丈夫纳妾之事看得很淡,甚至祝大少爷的这个妾室,还是她主张纳回来的,祝大少爷本人并不是很同意。   柳夫人叹了口气:“若非外子遭逢意外,我也不会觉得池氏如何不好,她本就不是我们祝家的家生子,在进祝家之前有相熟的旧友也无可厚非,她心在不在祝家我也不强求,只要她好好伺候外子,能给外子留下一儿半女,我也就很知足了。”   这话一说,当家主母的气度便扑面而来。   谢吉祥顿了顿,突然问:“夫人,不知可否问一下,为何当时不选祝家的家生子为妾,非要找一个外人?”   柳夫人低头摸了摸泪:“咱们祝家不是那等人家,家中的嬷嬷丫头管事小厮,都是很有体面的,便是家生子,也都是好姑娘,不能因着我的私心就让人做妾。当时我托人寻找时,只有两个要求,一个是身体好能生养,再一个是得自己愿意。”   祝家是做笔墨生意的,在读书人中很有口碑,他们家本就没有纳妾的规矩,若非祝大少爷出了意外,柳夫人也不能出此下策。   这些,倒是没必要同这些外人说。   柳夫人只把言辞落在池小荷身上:“这个池氏一开始还挺老实,咱们祝家家中富裕,能给她顶好的生活,我以为她会一直踏踏实实留在家中,能好好伺候外子,谁知道……”   说到这里,柳夫人似乎再也说不下去了。   旁边的祝大小姐心疼嫂嫂,这会儿急着开口:“谁知道那贱人一直忘不了外面的相好,一直从家里偷钱出去,一次两次,嫂嫂不愿意闹得难看,不叫下人为难她,可她自己却得寸进尺,最后见她房里没什么好偷的,竟偷到了大哥房中。”   估计祝大少爷的死,真的跟池小荷有关。   谢吉祥心下一沉,如果祝家发现池小   荷害死了祝大少爷,还会让她好好留在家中吗?   她说好听点是妾,说不好听就是个奴婢,卖身契都在祝家手中,便是想跑,也没有正经身份文牒,根本无处可去。   谢吉祥垂下眼眸,不让自己的思绪轻易泄露出来。   对面的祝婵娟还在愤愤不平:“这杀千刀的小贱人坏就坏在偷到我大哥的卧房,以至于我大哥惊醒阻拦她,却被她一把推在地上,怒急攻心中风而死。”   居然真的是池小荷害死的祝大少爷?   谢吉祥跟赵瑞对视一眼,不约而同想起长干里那个面带安详笑容的死者。   谢吉祥扭头,直接看向柳夫人:“夫人,若真如祝大小姐所言,贵府这位如夫人,应当还在府中吧?无论如何,还是请出来见一见的好。”   对于官府来说,祝府的恩怨是祝府自己的私事,他们此番前来,是为公事。   柳夫人大抵没想到官爷如此坚持,她沉默片刻,还是叫了丫鬟进来,轻声吩咐几句。   “大人莫急,池氏此刻就在家中,我已叫人把她带来。”   她这话一说,客厅中立即安静下来。   谢吉祥垂下眼眸,用余光在柳夫人身上端详,只看她低着头,正把玩手上的翠玉贵妃镯。   她脸上除了哀伤,倒是没有更多的怨恨。   相比满脸愤恨的祝大小姐,她似乎很平静。   确实,不管如何,祝大少爷也已经过身了,她如何愤恨,如何怨天尤人,都于事无补。   可能感受到了谢吉祥的目光,柳夫人轻轻抚摸了一下手镯,声音中有着怀念。   “这是当年定亲时,父亲送我的定亲礼,从我十岁时戴在手上,就再没摘下来过。”   她话音刚落,刚刚去“请”池小荷的丫鬟领着两个小厮一脸惊慌跑了回来。   “夫人,池姨娘不见了!”   作者有话要说:赵•冷漠•高高在上•世子爷:我赵世子顶天立地男子汉,这辈子没怕过谁!   谢•可爱•温柔和善•小吉祥:嗯?   赵•冷漠•高高在上•世子爷:男子汉大丈夫,还是有必要怕一怕的orz   以后还是两更合并六千吧,看着爽一点!   明天要上夹子了,这本书成绩特别不理想,所以明天会晚点更,大约在晚上11点左右,大家   可以后天上午九点一起看一万二~   推荐我的两本预收文,都是双初恋小甜饼,求大家多多收藏,题材喜不喜欢也请给我留言哦~   《虐文女配亲闺女》   重生回来的沈如意发现,自己的娘竟是一本虐文书里的苦情女配。   她柔弱漂亮的娘亲被继母和妹妹所害,不仅失去贞洁,也失去了美满的姻缘,被赶出家门,含辛茹苦养大了她,最终却早早病逝。   从沈如意变回团团的小丫头闻着香气扑鼻的汤饼,回忆着自己前世吃过的天下美食,下定决心要把小白菜柔弱娘亲,培养成大梁第一女厨神。?   只是没想到,机缘巧合留下来的认亲玉佩,居然帮她找到了亲爹。   团团看着突然上门认亲的当朝第一权相亲爹傻了眼。   这明晃晃的粗大腿,团团啪叽抱了上去:“爹爹?你真的是爹爹吗?”   从来不苟言笑的年轻权相弯下腰,抱起了自己软乎乎的小闺女:“我当然是你爹,团团莫再害怕。”   从这天起,雍容华贵的长公主奶奶成了小饭馆的常客,每天日常就是打扮团团小孙女。   汴京第一才子的堂哥疯狂写诗,吹捧他可爱无敌的小堂妹。   甚至远在边疆的将军大伯都送回来两匹高头大马,让小侄女耍着玩。   沉迷她娘亲手艺不可自拔,每天过来蹭吃蹭喝的面瘫小萝卜头太孙殿下也不甘示甩出一套园林,冷酷道:跑马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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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凭这一声呼唤,祝婵娟就如同泄了气的皮球,一瞬没了声响。   柳夫人叹了口气,她柔声问:“红儿,你说一下到底如何?”   丫鬟红儿冲柳夫人福了福,迅速道:“回禀夫人,池姨娘昨日确实是被关进柴房的,当时柴房还上了锁,此事大小姐亲眼所见,做不得假。只是……”   红儿抿了抿嘴唇,似乎有些害怕,声音略有些低:“只是池姨娘好像会开锁……柴房的门锁不是富贵他们打开的,而是被人透过柴房的窗户,一点一点撬开的,刚刚奴婢发现,那把锁已经坏了,无法再用。”   谢吉祥抬眼看向赵瑞,却见赵   瑞似乎正漫不经心发呆。   似乎感受到了谢吉祥的目光,赵瑞收回目光,对谢吉祥微微颔首。   谢吉祥便没有开口。   等那个叫红儿的丫头说完,柳夫人的脸色也没好看到哪里去,但她却不像祝大小姐那样大发雷霆,只是对赵瑞道:“大人,您看……”   人已经失踪了,他们家又忙着办丧事,对池小荷到底去了哪里完全不知,若是赵瑞他们还赖着不走,就有些说不过去了。   赵瑞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若硬要说,只能说他眼中有些冰冷和严肃,让人不敢直视。   他身上那种高高在上的气度,即便是见惯了达官显贵的祝大小姐,也是有些害怕的。   赵瑞坐直身体,右手在椅背上轻轻敲了一下。   咚。   “也就是说,本官大清早赶来贵府,要寻的关键证人没有寻到,人在贵府失踪了?”   跟刚才的“客气”不同,现在的赵瑞,说话时一点不给祝家脸面了。   官是官,民是民,赵瑞一开始没有发难,只是想以最简单的方式完成差事,但他也没有料到,祝家会有这个“意外”。   在柳夫人看来,赵瑞如此行事,是理所应当的。   她微微一顿,忙道:“还请大人勿要见怪,此事真的是意外,若是池氏真的犯了大罪,我们祝家其实乐见她伏法,绝对不会包庇这样一个人。”   她声音轻柔,带着安抚之意:“大人,我们祝家也需要寻她回来,把外子之事料理清楚,这几日若是有线索,一定派人去通传大人,如何?”   如此行事,就很有诚意了。   赵瑞知道现在的祝家不会再有更多线索,便果断起身,一边对谢吉祥挥手,一边往外走。   “大理寺,皋陶司,本官姓赵。”   赵?   柳夫人目光一闪,看他这就要走到门口,连忙叫红儿过来搀扶她起身,快步跟在赵瑞身后。   “大人慢走。”   赵瑞听到她的声音,突然顿住脚步:“柳夫人,本官想再问一句,刚刚贵府所说如夫人有外心一事,她的这个外心是谁?”   柳夫人刚忙着赶上来,没听清她的话,倒是祝婵娟突然道:“具体到底是谁,我们府中也无人得知,只是有下人看到她经常出入长干里,跟一个男   人见面,因离得太远,不知其姓名。”   长干里?   赵瑞回头冷冷看了一眼祝婵娟,转身大踏步离开。   谢吉祥一开始还想跟上去,刚迈开脚步,就感到身边祝婵娟被赵瑞吓着,脸色越发难看。   她本就为兄长哭灵一夜,此时眼皮浮肿,脸色苍白,再加上官府突然上门,池小荷又撬锁窜逃,那就更是心绪浮动,气血翻涌。   谢吉祥心中一动,略带歉意地看着祝婵娟:“还请大小姐见谅,我们大人……一直都是这个脾气,不是针对你个人。”   祝婵娟看她脸蛋圆圆,眼中满满都是歉意和诚恳,也渐渐没那么生气了。   “我也不是特别生气,是真的不知道池小荷跑去哪里了。”祝婵娟叹了口气。   “她来我们家,嫂嫂为了哥哥能有个子嗣,一直好吃好喝供着她,对她别提多客气了,可谁知道她竟不知好歹,真是好心当成驴肝肺。”   谢吉祥跟着她感叹:“或许这位如夫人,同祝家不是很合适吧。”   祝婵娟冷哼一声:“什么不合适,若不是哥哥摔伤了,她哪里有这等好命能给哥哥做妾。”   似乎察觉到祝婵娟越说越多,柳夫人转过身来,冲祝婵娟伸出手:“婵娟,大人们要回去当差,便不要再耽误大人时间了,咱们还是去陪你哥哥吧。”   一听要陪哥哥,祝婵娟便不再跟谢吉祥抱怨,她冲谢吉祥摆摆手,目送她跟着赵瑞离开祝府,这才回到灵堂。   另一边,谢吉祥跟赵瑞一起出了祝家,赵瑞脸上的表情略微松了一些,没有刚才那么严肃。   守在门口的校尉们跟上两人,一路沉默从雨花巷出来,赵瑞才看了一眼苏晨。   苏晨显然是刚赶回来的。   从赵瑞跟谢吉祥两人进入祝府,又从祝府出来,中间已经过去小半个时辰,这小半个时辰,足够一个前仪鸾卫彻查一家人的底细。   苏晨先问:“大人,回寺里?”   赵瑞没有立即回答,却是转身问谢吉祥:“巷子里还有什么可查的?”   谢吉祥摇了摇头:“暂时没有。”   她如此说着,又道:“不过长干里肯定有人认识死者,既然祝府现在认定死者是自己窜逃出去,那么就不能让祝家的人来认尸,最好的   结果,就是寻找到死者的亲朋好友,请这些人来认尸,先确定死者身份再说其他。”   赵瑞道:“好。”   如此确定之后,赵瑞就跟谢吉祥一起坐上马车,苏晨也跟着上来禀报案情。   “若非今日办丧事,否则咱们还真的不会去查祝家,”苏晨道,“他们家在雨花巷相当低调,因着其家中主母早亡,他们家便很少出来应酬,一家人都不怎么张扬。”   赵瑞点点头,从马车的矮柜里取出干净帕子,先仔仔细细擦干净手,然后才取出茶壶跟茶杯,给自己跟谢吉祥一人倒了一杯碧螺春。   谢吉祥:“……你还是这么讲究。”   赵瑞道:“为何不讲究?”   谢吉祥接过茶杯,浅浅抿了一口,赵世子这里的茶都是陛下恩赏下来的御供,从来没有凡物。   在碧螺春悠然的香气中,苏晨平淡的声音继续响起:“祝家是以砚台起家的,早年只做徽砚生意,后来可能觉得品类太单一,才又开始做笔墨的买卖,从当今家主祝凤仪接手生意之后,祝家可谓是蒸蒸日上,在整个大齐华北都有分店,许多书生学子每逢大考,都要在他家的铺子选纸笔,在学子中他们家的口碑是极好的。”   做笔墨生意的人家,低调一些,和气一些,也在情理之中。   赵瑞浅浅喝了口茶:“你说他们家的家主叫祝凤仪?”   苏晨点头:“是,祝凤仪是永安三十一年生人,至今刚刚三十八岁,还未到不惑之年。”   赵瑞垂下眼眸,思索片刻道:“他有个雅号叫清风先生,一手墨竹画得极好,人称燕京竹君子,就连陛下的三勤斋里,也收了一幅他的墨宝。”   怪不得在文人墨客里口碑极好,既然陛下都能收藏其墨宝,显然水平不一般。   如此听来,这位祝凤仪祝家主很有些风采。   谢吉祥道:“刚刚瞧见其儿媳柳夫人也有二十多的年岁,我以为这位家主怎么也得有四十几许了。”   仪鸾卫的卷宗,有时候很奇怪,不该记录的偏偏记录一大堆,他们想要知道的,却往往都没有。   就比如祝家这陈芝麻烂谷子的家事,仪鸾卫的卷宗居然记载了。   苏晨也觉得有点奇怪,不过还是说:“其实……这位祝家   主十五就成婚了,当时他母亲重病,病中唯一的心愿便是看到他娶妻生子,因此祝家便求了跟祝凤仪早就定了亲的郝家,趁着祝凤仪母亲还未过世,便把郝家大小姐娶进了门。”   也就是说,祝凤仪十五就当爹了。   谢吉祥道:“看祝家大小姐的年纪,大抵在祝凤仪出孝之后,其夫人才再度有孕。”   这就说得通了。   谢吉祥顿了顿,突然道:“刚刚在祝家,没有任何人说这位主母的事,她如何了?”   苏晨顿了顿,神情微变:“听闻这位郝夫人是连夜急病走的,前一日还同闺蜜去踏青,第二日便急病而亡,具体到底是什么病,祝家至今都没有说。”   谢吉祥惊讶抬起头,看向赵瑞:“怎么这祝家的主母,不是年纪轻轻守寡,就是盛年而亡。”   赵瑞淡淡道:“事出反常必有妖。”   ——————   苏晨道:“此事祝家讳莫如深,死活不肯对人透露,因此仪鸾司的卷宗就只记录了这一句话,至于刚刚谢推官所说的这位池姨娘,卷宗里根本就没有记载。”   一个普通的商贾人家,仪鸾司吃饱了撑的天天盯着跟着,卷宗所记录的内容,都是几年前的事,近年的消息都是没有的。   赵瑞道:“祝家这条线不要断,派人单独追查,此外,刚刚祝家透露,池小荷在长干里有熟人,让人挨家挨户拿着池小荷的画像询问,务必把人找出来。”   苏晨道:“是!”   赵瑞又道:“去请白图到皋陶司,他或许知道别的线索。”   谢吉祥看他微皱着眉头,显得略有些不愉,不由道:“办案就是如此,不能跟上次一样当日就能破案,我们还是按部就班,稳扎稳打吧。”   这也是父亲曾经跟她说过的话。   现在反倒是她来安慰他了。   断案是不能急的,有时候需要经年的坚持和耐心,作为一个提刑官,最要紧的就是耐心。   赵瑞只是在思考案情,没想到突然被谢吉祥安慰了一句,他心中微温,眼中闪过细碎的星光,依旧没什么特殊的表情,但嘴角却轻轻扬了上去。   “这些我都明白,”赵瑞低声道,“可一个案子,不能拖到天荒地老,总要破案的。”   这个案子看似   线索充足,似乎只要能确定死者的身份,再确定她死前的行为,就能知道到底是他杀还是意外。   然而,在确定死者身份这一点,就显得尤其艰难。   池小荷这是个普通人,她的出身和过往,都似一张白纸,只有确定她从何而来,才能派人走访,慢慢摸索出她曾经的人生。   赵瑞如此一句话,谢吉祥就想了这么多,她顿了顿,大概以为他想要再度立功,便道:“线索总会出现的。”   “最起码,我们已经有死者身份线索,这个案子不会拖得太久。”   赵瑞点点头,道:“如此最好。”   苏晨坐在边上,觉得自己有些多余,他默默思考片刻,等两个人相互安慰完之后,直接出了马车。   呼,还是外面空气顺畅。   如此安排完,一行人便也到了皋陶司,谢吉祥下了马车,就看到白图靠在皋陶司的大门边,嘴里叼着一串糖葫芦在啃。   距离林福姐的案子已经过去一月有余,白图看到谢吉祥跟在赵瑞身边,还很客气打招呼:“呦,谢推官,这次又要麻烦你了。”   谢吉祥笑着同他打招呼:“白大人来得好快。”   白图看了一眼赵瑞,道:“赵世子爷的差事,我当然要尽心尽力了。”   赵瑞扫他一眼,对他的调笑不予置评。   “大人,”一名校尉从皋陶司里匆匆而出,“邢大人有请。”   赵瑞直接迈开步子,谢吉祥跟白图快步跟上他,直接进了皋陶司。   因还未确定死者身份,暂时不能深度验尸,所以赵瑞对邢九年的初步验尸没做什么特别大的期望。   不过邢九年毕竟是老手,光凭尸体表面特征,大概就确定了死因。   待赵瑞几人进了义房,邢九年才道:“大人,死者确实是冻死的,也确实是被冻伤之后徒步行至长干里,最后死在巷中。”   所以,是不是他杀,还有待考证。   谢吉祥道:“若死者真的是池小荷,她从柴房里撬锁出来之后,又是怎么进到冰窖的?进去之后还没有立即逃出,等到自己快要冻死,才从冰窖出来,也未求助,直接去了长干里。”   这里面确实疑点重重,她到底是在哪里的冰窖出事?是祝家还是其他人家?若是祝家的,她又是   怎么在身体重度冻伤的情况下逃出祝家的?   这一连串的问号至今没有答案。   谢吉祥道:“这些我们目前都无从得知,但可以肯定的是,若她真的是池小荷,祝家一定不会放过她。”   所以,最要紧的就是确定身份。   邢九年顿了顿,问:“你们怀疑她是祝家的姨娘池小荷?她什么时候进的祝家?”   赵瑞道:“应当是去年,祝家大少爷出了什么事,以至于祝家的少奶奶柳氏做主纳妾。”   邢九年皱起眉头,脸色有些古怪。   赵瑞同他相熟,知道他为何如此,便问:“此事有异?”   邢九年叹了口气。   “我们作仵作的,往往也会望闻问切之术,不才在下的医术尚可,普通小病都能自行医治。”   邢九年只是陈述自己的本领,言语之间颇为淡然,似乎一点炫耀之处都无。   白图瞥了他一眼,怪笑出声:“刑大人好生厉害。”   邢九年没理他,只看向赵瑞跟谢吉祥:“因不能做详细尸检,我便给死者进行了仔细的望闻问切,发现她……发现她两三年前似乎曾经小产过。”   谢吉祥微微一愣,她下意识道:“什么?”   邢九年叹了口气:“是的,她可能小产过,而且因为小产之后没有好好保养,导致她无法再生育,身体破败得很厉害,具体详情,还得详细尸检方可知。”   谢吉祥震惊地看向赵瑞,赵瑞冲她点点头,谢吉祥才找到自己的声音。   “如果她是池小荷,那么祝家纳她为妾的动机,就是听说她身体康健,可以给祝大少爷诞育子嗣。”   但这个死者,已经不能生育了,别人不知,她自己心里肯定很清楚。   谢吉祥一瞬间有些动摇,她对自己之前的判断产生了怀疑,那双杏圆眼睛不由自主盯着床上的死者看,目光反复在她眼角的泪痣上徘徊。   她怎么可能不是池小荷呢?   如果她不是池小荷,她又会是谁?   这一刻,谢吉祥的内心无比混乱。   就在她摇摆不定时,一道熟悉的低沉嗓音把她从重重迷雾中拉扯回来。   “吉祥!”赵瑞呼唤她的小名。   “吉祥看着我,”赵瑞在她身边道,“不去管此人到底经历过什么,从今日我们掌   握的线索看,她有九成可能就是池小荷。”   谢吉祥心头一震。   她眨眨眼睛,抬头看向赵瑞。   赵瑞的那双凤目总是冷冰冰的,他习惯于淡漠地看着世人,习惯于以冷漠的态度面对这个泥潭一样的世事,可他不会这样看着自己。   此刻看着谢吉祥的那双凤目,里面有着她所熟悉的温暖和专注。   只有看着她的时候,他才会有些温度。   谢吉祥长长舒了口气:“是我着相了。”   她经手的第一个案子很顺利,仅用一日就破案,因此她完全没有追查错误线索的经历。   所以这一次,才会显得有些无措。   若非赵瑞一眼就看出她在惊慌什么,一声就把她叫回现实,此刻她恐怕还沉浸在自己推断错误的怪圈里,无法自拔。   谢吉祥叹了口气,道:“不去考虑这些,先查池小荷的身份,找其亲朋好友过来认尸才是首要的。”   赵瑞看她自己缓过来,便道:“不急,校尉们已经出去寻了,最迟明日就能有结果。”   仪鸾卫办事,绝对错不了。   谢吉祥略微松了口气。   一行人又讨论一番,着重安排白图探访祝家跟池小荷的根底,赵瑞这才送谢吉祥回家。   今日没怎么跑,谢吉祥看赵瑞还有许多差事,便也没留他用膳。   赵瑞匆忙吃了一个何嫚娘包的萝卜缨包子,直接离开谢家。   案子没破,又没有更多线索,谢吉祥便有些心神不宁,下午只得搬出她的小炉子,开始做茉莉花露。   如此到了第二日清晨,谢吉祥早早便醒来,她自己穿好衣裳,换了外出的厚底鞋,直接带了一份早膳步行去皋陶司。   从青梅巷去皋陶司要走小半个时辰,趁着天色熹微,略有晨风,谢吉祥一路直奔皋陶司而去。   待她到皋陶司的时候,守门的校尉还很意外:“谢推官,你怎么这么早来了。”   谢吉祥抿嘴笑了笑:“案子没破,不能定心,大人可起了?”   守门的校尉还真不知赵大人是否醒来,他道:“大人之前吩咐过,谢推官到了直接进便是,推官这边请。”   谢吉祥倒是知道赵瑞性子,因此没多意外,她谢过校尉,自己顺着游廊往皋陶司的后院行去。   此刻天还未   曾大亮。   皋陶司里面好似没有人烟,安静得仿若深夜,谢吉祥轻车熟路来到后衙,抬头就看到后衙门口守了两个侍卫。   不是仪鸾卫,而是赵王府的世子亲卫,所以这两个人都是认识谢吉祥的。   “小姐安。”   谢吉祥点点头:“世子可起身?”   两个侍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知要怎么答话。   谢吉祥也没这么早找过赵瑞,确实不知他早晨何时醒来。   “那我便在院中等吧,”谢吉祥也不为难人家,“待他起身再说。”   她话音落下,赵和泽便从另一侧回廊闪身而出:“小姐,世子在晨练,这就回来。”   谢吉祥抬头看了看天:“瑞哥哥这么早就起了?”   她今日是因为惦记案子,睡不着觉,却不知赵瑞已经醒了。   赵和泽看她一脸茫然,决定给自家世子卖个惨。   “自从进了仪鸾卫,世子早晨就没有睡过懒觉,往往卯时就要起来练功,不分寒暑,不避雨雪,才有今日的成绩。”   谢吉祥微微一愣。   赵瑞这两年来的辛苦,从没跟她说过。   她其实也问过赵瑞仪鸾司好不好干,赵瑞每次都避重就轻,跟她说:“不用操心我的事。”   没想到,仪鸾司真的不是一般人能待的。   谢吉祥正想说些什么,赵瑞拎着长剑,一脸汗地出现在后衙:“和泽,不要多嘴。”   赵和泽被他“关怀”一眼,立即恭恭敬敬退了下去。   赵瑞扭头看向谢吉祥,微冷的面庞在渐渐绚烂的晨光里微微发光,他脸上的汗好似一颗颗晶莹剔透的珍珠,让人移不开眼。   谢吉祥的脸蓦地红了。   赵瑞脸上依旧紧紧绷着,可说话声音却带了些笑意:“怎么如此看我?太帅了?”   “呸,”谢吉祥啐他,“快去沐浴更衣,别着凉。”   赵瑞的目光在她通红的耳垂上一扫而过。   然后便闪身进了后衙。   “你脸红了。”人走了,声音却飘了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谢吉祥:你才脸红,你全家都脸红。   赵瑞:好,我全家确实脸红了。   谢吉祥:……   谢谢大家的意见,已经修改过啦~ 第29章 姻缘结05更新:2020-09-24 17:18:34   谢吉祥张了张嘴, 本来想要反驳,可后衙的大门却“嘭”的一声关上,让她无从辩解。   谢吉祥伸手捏了捏微烫的耳垂, 小声嘀咕:“我这是热的。”   趁着赵瑞沐浴更衣, 谢吉祥便让侍卫把她带来的早膳热一热, 待赵瑞一身干爽出了后衙,早膳也热好了。   谢吉祥道:“昨日的萝卜缨包子看你爱吃,给你带了四个,怕你吃不饱,还有两个茶叶蛋并一罐南瓜小米粥,都是奶娘早起来熬的。”   赵瑞看着摆了一桌的早饭, 眉目便不自觉柔和下来。   “谢谢婶娘,也谢谢吉祥小姐大早起送饭。”   谢吉祥坐在石桌上,取了把扇子轻轻扇着:“南瓜和小米都是前几日表哥送来的,都是今年新下的, 吃着很新鲜。”   一听谢吉祥说表哥,赵瑞正在喝粥的手微微一顿。   “苏翊送来的?”   谢吉祥点点头:“表哥不方便常来, 也不好送些贵重东西, 这些吃食倒是最实惠。”   赵瑞垂下眼眸, 不吭声了。   谢吉祥完全没注意到他的表情,只说:“对了, 我可不是特地来给你送饭的。”   赵瑞放下勺子, 改吃萝卜缨包子, 心里的烦闷略微消散了些。   “知道知道,”赵瑞道,“谢推官心系朝廷要案,夙兴夜寐, 实在令人佩服。”   谢吉祥白他一眼,倒是没反驳。   赵瑞自己用早膳,不便多言,便对赵和泽招招手,让赵和泽代为“禀报”。   赵和泽上前来,对谢吉祥行礼,然后才道:“昨夜校尉们连夜排查,用死者的画像在长干里挨家挨户询问,终于问到了一户人家,说是认识死者。”   谢吉祥扇着扇子,认真听他禀报。   赵和泽继续说:“这户人家姓冯,专做寻人的生意,他们家的家主道死者最近每隔十日都要去一趟冯家,给他们送差银,就是为了寻一个男人。”   谢吉祥道:“他们可知道死者身份?”   赵和泽摇了摇头:“不知,他们做寻人生意的,从不问顾客缘由,不过昨夜凌晨时分冯家人至义房认尸,确认死者就是近来让他们寻人的那个小娘子。”   谢吉祥微微皱起眉头。   这还是没有确定死者的身份   。   就这两句话的工夫,赵瑞已经吃下一整个包子,正准备吃第二个。   “莫急,听他继续说。”   赵和泽继续道:“先不提死者到底在寻谁,又为何寻人,昨日被派出去调查池小荷身份和行踪的校尉,确实寻到了池小荷的出身,她一直没有更改姓名,本名就是池小荷,原是奉天通县人,家住稻田村,父母双亡,从小吃百家饭长大。”   “她十二三岁的时候,跟着村里几个同样无父无母的孩子跑了出去,后来就没再回稻田村,校尉连夜请了稻田村的村长来认尸,根据村长确认,死者就是池小荷。”   赵和泽继续道:“村长确认之后,邢大人连夜尸检,确定死者确实小产过,也确实无法再生育。”   听到这里,谢吉祥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   只有确定死者身份,案子才好查。   不管她是意外还是为人所害,最后总会水落石出。   赵瑞看她终于不再绷着脸,不由勾了勾唇角,他两三口又吃下一个包子,才说:“这回安心了吧?”   谢吉祥点点头,略感觉有些口渴,便让赵和泽去烧水,自己则从桌上的茶罐里选了今岁新下的六安瓜片:“今日喝这个茶吧。”   赵瑞全听她的。   谢吉祥道:“如今已经知道了死者身份,许多事情就可以重头推论。”   “第一,池小荷是去岁年底被纳进祝家的,且先不说中间的媒婆或者牙婆是谁,但池小荷已经不能生育这件事,中间人可能不知情,也可能知情但对祝家隐瞒,以至于池小荷顺利进入祝家,成了祝家的姨娘。”   “第二,池小荷进入祝家之后,她的目的很明确,她并非为了什么一辈子的荣华富贵,也不想做什么少主生母,她就是想要钱,待到今年她终于存下钱,又或者按照祝大小姐的说法她偷到了钱,便找了长干里冯家,开始持续不断地寻人。”   “第三,依旧根据祝大小姐的说法,当祝家发现她偷窃之后,因着柳夫人心善又确实想要子嗣,所以并未对她责罚,只是断了她偷窃的途径,以至于她手里即将没钱的时候,把主意打到了大少爷身上。”   谢吉祥昨日已经按照死者就是池小荷,仔细推论一遍过程。   所以此刻说出来是格外顺畅的。   赵瑞点点头,他喝下最后一口粥,用帕子仔细擦嘴:“正是如此,吉祥聪慧。”   谢吉祥对他三句话不离的夸赞毫无反应,她继续道:“但这件事,有一个很诡异的悖论点。”   赵瑞慢条斯理擦手,目光一直漫不经心追在谢吉祥脸上。   既能看到她脸上的细微表情,又不会让小姑娘发现,他这个偷偷窥视,拿捏得特别到位。   “哦?”赵瑞应声。   谢吉祥沉声道:“柳夫人已经有孕七个月,也就是说,池小荷刚进祝府,柳夫人就怀孕了,如果她一开始不知情,两个月之后才发现孕事,那么既然当家夫人已经有了身孕,本就作为给大少爷诞育子嗣的姨娘,其实作用就不那么大了。”   若是按照正常人想法,柳夫人对池小荷的容忍,其实很不合理。   她自己都有孩子,又何必去盼望别的女人给丈夫生子?   赵瑞思索片刻,道:“亦或者,她喜欢多子多福?”   谢吉祥顿了顿道:“也不能说没有这可能,就是总觉得有点奇怪。”   男人跟女人毕竟不一样。   谢吉祥作为女人,很清楚一个道理,即便心胸再宽广的女人,也不会乐于养育丈夫跟别人生的孩子。   不过,这也不是绝对的。   他们昨日同柳夫人是打过交道的,柳夫人看起来温柔婉约,是个异常贤良淑德的女人,或者她真的对祝大少爷一往情深,从而压下了作为一个女人的本性。   谢吉祥道:“这些都是池小荷的过往,暂且把它当成本案的背景,那么接下来,根据祝大小姐的说法,池小荷手里没了钱,偷到祝大少爷卧房里,而祝大少爷又恰好发现,以至于怒急攻心要拦住她,被她气得中风发作,突然暴毙。”   赵瑞看她一门心思都是案子,手里捧着茶壶一直没有继续动作,便接过茶壶,自行泡茶。   “若是有人伤害我心爱之人,我一定让他生不如死。”   赵瑞如此说。   谢吉祥微微一愣,她下意识看向赵瑞,但赵瑞此刻却垂着眼眸,难得没有看向谢吉祥。   谢吉祥抿了抿嘴唇,她张张嘴,最后还是没有多嘴劝慰。   对于赵瑞来说,他下定好的决心,任   何人都不能更改。   谢吉祥心中叹了口气,却说:“正是,但看柳夫人的反应,她似乎还没有祝大小姐生气,不过也可能她本就是如此性子,生气也发不出来。”   这个倒是很有可能。   柳夫人看起来就不是个会发火的人,性子温婉,没有祝大小姐直爽。   “祝大少爷突然就暴毙,对于祝家来说肯定是非常悲痛的,他们暂时也没工夫处理害死祝大少爷的池小荷,只能先给大少爷办个体面的丧事。”   所以,池小荷就被关进了柴房。   但谁都没有想到,她一个年纪轻轻的姑娘家,竟然会撬锁。   “池小荷从柴房跑出来,中间一定发生了什么,让她进入了冰窖,最后冻死。”   赵瑞这会儿已经恢复往日的淡然,他给谢吉祥倒了杯六安瓜片,道:“待白图过来,我们再去祝家。”   线索还是在祝家,就看祝家同不同意他们调查祝家后院柴房和冰窖。   两个人坐在那喝了会儿茶,谢吉祥道:“池小荷找的那个人,有人跟进吗?”   赵瑞道:“昨日冯家已经把信息全部提供给了校尉,道池小荷寻的那个人今年二十二岁,身高六尺,曾在南城码头做苦力,根据池小荷的描述,此人跟她是同乡,皆是通县人,只是两人不是一个村的,村长看了画像,也并不认识。”   是的,池小荷寻人,还特地自己画了一张对方的画像。   赵瑞说到这里,赵和泽便把画像递过来:“小姐请看。”   谢吉祥接过那张皱巴巴的宣纸,放在手里看了一眼。   谢吉祥:“……”   这……是个男人吧。   冯家办事还是很稳妥的,池小荷提供的这张画像,他们一直保存着,寻人时特地临摹了几幅一样的,所以此刻赵和泽拿出来的是池小荷的原稿。   不过池小荷实在不是很会画画,谢吉祥看着画中男人脸上的墨点和深浅不一的墨痕,问赵瑞:“这样能找到人?”   赵瑞看她满脸疑惑,心里那点烦闷都消散开来:“这张画像不是重点,重点是池小荷提供的信息,才是冯家寻人的根本。”   谢吉祥沉思片刻,突然道:“你说池小荷的孩子,会不会是这个男人的?”   “很有可能,”赵瑞道,   “若非如此,池小荷不会这么偏执想要寻到他,为此不惜得罪祝家,冒着被祝家责罚的风险也要偷钱寻他。”   谢吉祥低头看了看那张纸,池小荷不会画画,甚至根本没有用过毛笔,可是这男人脸上的每一处,都是她用心刻画的。   这幅画里,似乎饱含了池小荷浓浓的爱意。   谢吉祥抬头看向赵瑞:“这个人,仪鸾司可有线索?”   赵瑞就等这一句。   他浅浅睁开凤目,朝谢吉祥看过来:“确实有线索,并且线索还很重要。”   谢吉祥坐直身体,正准备聆听。   却听赵瑞带着浓浓笑意的声音响起:“唉,我已经好久没有吃过最喜欢吃的花生酥。”   谢吉祥:“……”   赵瑞继续道:“青梅竹马吉祥小姐做的花生酥,光酥皮就有二十层,每一层都轻轻裹了花生酱,出锅的时候撒一层花生杏仁碎,一口下去满嘴都是鲜香。”   “有点馋了。”赵瑞用他那副冷淡的嗓子如此说。   谢吉祥:“……”   早知道,刚刚不给他吃早饭了,等到他把话说完,再给他不好吗?   学不乖,每次都被他糊弄,怎么还是学不乖?   赵瑞:这怎么能是糊弄呢?这是我深切的渴求。   谢吉祥:说白了就是馋。   赵瑞只是逗她玩,不是真的想让她费劲做一次花生酥。   见谢吉祥瞪他,立即冲赵和泽招手,让他把下人早上送来的绿豆糕呈上来。   谢吉祥看着冰冰凉凉的绿豆糕,脸色才略微好看一些。   赵瑞把白瓷碟子往她面前推了推,然后清了清嗓子,开口:“池小荷找的这个男人,应当姓顾,名叫顾东,他跟池小荷之间唯一的联系,是两人曾在三年前一起偷窃被抓,下了几天大狱。”   所有下过大狱之人,仪鸾司都有记录。   池小荷的身份明确之后,顾东的身份便也呼之欲出。   谢吉祥微微皱起眉头:“这个池小荷不仅会开锁,甚至还当过小偷,留下过案底,这样的一个女人,祝家怎么可能纳回来做妾?”   赵瑞道:“这就要看牙婆的本事了。”   谢吉祥听着赵瑞的话,不由有些无奈:“上一个案子的嫌疑人很明确,顺着线索就能查清,这一个…   …就连死者是意外还是被害都没弄清楚,除了祝家这些事,旁的就再没线索了。”   赵瑞看谢吉祥颇为上心,一边吃绿豆糕一边絮絮叨叨,不由想起谢吉祥的父亲,谢渊亭。   当年他还在时,每当有大案,谢伯父总是如此反复思量,不破案不罢休。   赵瑞看着谢吉祥微微皱起的眉头,声音越发低沉:“吉祥莫急,听我说完。”   谢吉祥一口把绿豆糕吃进去:“好,你说。”   赵瑞指了指顾东的画像道:“此人的出身年岁跟池小荷所寻之人吻合,但两人之间的关系,可能跟咱们原先的猜测略有不符。”   “在这一次被抓下狱时,顾东把所有偷窃罪责都推到初犯池小荷身上,以至于顾东十五日便被放了出来,而池小荷在大狱里足足蹲了一个月,根据当时池小荷一同蹲大狱的狱友描述,池小荷整日咒骂顾东,说他不仅骗了她,害了她,还栽赃她。”   谢吉祥微微一愣,没想到池小荷寻找顾东居然不是因为爱情之类的原因,难道是因为恨他?   “这个顾东,现在在何处?”谢吉祥问。   赵瑞道:“顾东本就是通县的一个小混混,从小打架斗殴无恶不作,池小荷十几岁离家,很可能就是被顾东骗着跟他一起偷鸡摸狗,成了街头混混。后来下了大狱,顾东又丢下池小荷走了,但是相熟的几个混混都说,池小荷出狱之后找了顾东好久,似乎想要报复,但顾东早就不见人影,不知道跑去了哪里。”   “顾东跟池小荷的关系,还真是不好判断,”谢吉祥道,“这条线,还是要跟一下的。”   赵瑞道:“这个自然要跟,若池小荷对顾东有很大的怨恨,那么顾东如果知道池小荷一直在寻他,你说他会如何?”   顾东这样的人,必然不会怕一个女人,可如果这女人纠缠不放,过去经年也心心念念要找他,这就不好说了。   “冯家是否寻到了顾东?又是否把顾东的消息告诉过池小荷?”   赵瑞道:“冯家查不到仪鸾司的卷宗,池小荷又未曾给冯家顾东的真名,因此冯家不可能这么快便找到人,但是……做这种生意的人家,都是有些手段的,他们寻不到人,却会误导顾客他们有了线索   。”   这样,不死心的顾客就会源源不断上门送钱。   如此一说,这个案子似乎又清晰了一些。   池小荷的死,要么跟祝家有关,要么同顾东有关,总归跑不出去这两条。   线索一清晰,谢吉祥立即就坐不住。   她让校尉先去找介绍池小荷入祝府的牙婆,准备同牙婆问清楚之后,再去祝家搜寻。   就在这时,白图到了。   白图也是狠狠忙了一夜,才带来一个新消息:“昨日大人让下官详查祝家,但祝家实在太过低调,只能找到些常年在雨花巷行走的短工来询问。”   谢吉祥忙让他坐下喝口茶,润润嗓子再说。   白图神神秘秘道:“你们猜,他们家的主母是怎么死的?”   一开始谢吉祥以为他说的是柳夫人,后来才意识到,他说的主母是祝凤仪的夫人郝氏。   “可是郝夫人?她是如何死的?”   之前苏晨说仪鸾司卷宗记载郝夫人是急病走的,只一夜人就没了,现在看白图的表情,显然不是这般。   白图捋了捋自己茂密的胡须,一脸八卦:“这祝家为何这么低调,都是因为这个郝夫人,听闻啊……她十五岁嫁进祝家之后就怀了大少爷祝锦程,她这边刚怀孕,那边婆婆就过世了,因此郝夫人出了月子就开始守孝。”   白图意味深长:“年纪轻轻就守孝,这日子恐怕不好过啊。”   谢吉祥没听懂,倒是赵瑞轻咳一声,冷冷看了一眼白图。   白图哆嗦了一下,他想了想,换了个说法:“祝家讳莫如深的,就是家主夫人其实是个不太守妇道的女子,在祝凤仪守孝那三年里,听闻她在外面有了一个情人,并同此人来往长达十数年。”   对于这个说法,谢吉祥有些不信。   她皱眉道:“白大人,这条消息是怎么打听出来的?”   白图没想到谢吉祥对他的信息产生了怀疑,虽说心中略有些不满,却还是道:“是一个在祝家做过工的短工,他刚好在三年前进过祝家,经历过郝夫人的急病而死,听到下人们议论,才得知此事。”   谢吉祥摇了摇头,她直白道:“白大人是否没在高门大院中生活过?”   这一次,换白图愣神。   上个月林福姐的那个案子,包括赵   瑞在内所有人似乎合作都很愉快,邢九年和白图后来议论,都说这个年轻的小谢推官心思敏捷,经验虽然不丰富,但对案情的梳理是很有天分的。   若非她心细如发,最后也不能查出确凿证据,以至于何子明当场崩溃认罪。   但这一次,这似乎很好说话的谢推官,却意外地对他询问而来的线索表达了不满。   不,这都不是不满,她几乎明晃晃说,他的线索是错误的。   白图心里那点不满,一下子便上升成了不愉,他脸上的八卦表情也收了回来,显得略有些严肃。   “怎么,出身不好还不能当录文?”   一个好的录文,或者说录文中的百晓生,都是经年走街串巷,靠记忆和人脉累积线索,以至于成为无所不知的百晓生。   自从他成为大理寺的一等录文,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质疑他的线索。   身为百晓生的尊严,让他把不满直白表现出来。   赵瑞看着收起吊儿郎当表情的白图,又看了看一脸认真的谢吉祥,没有说话。   谢吉祥反驳白图,肯定有她的理由,只要她能说服白图,白图就不会生气。   果然,谢吉祥沉声开口:“白大人,我并非有意为难,也并非不信任你,只是高门大院里的事是很复杂的,你说的什么外面情人之类,在大多数时候都不可能出现。”   “托高祖毅皇后的福,现如今大齐的妇人可科考为官,也可经商行医,在各行各业成为人才,就比如我,也能从平民成为推官,做自己喜欢的事。”   “然而这终究是少数人,大多数女子,依旧困在身份里,一辈子只能相夫教子,一些讲究规矩体统的人家,对门户看得很重,祝家是做笔墨生意,最看重读书人的口碑,他们家不可能会有诸如当家夫人偷情这样的事,甚至一偷就是十数年。”   “再说,若是白大人见过这些商贾富户后院是如何模样,就能知道她们根本没机会接触这些,平日里见得最多的外男,除了自家的管家小厮,最多也就是见见成立锦衣坊的裁缝和子女的先生,再无更多。”   “如果说同郝夫人偷情之人是祝家内宅的小厮管家,这还有些根据,外男就很是有些胡扯了。”   当然,家家户   户都是不同的,各家有各家的规矩。   但谢吉祥和赵瑞昨日偏巧去过祝家,也去过祝家的偏院客厅,在祝家,见客的偏院立于内宅之外,要穿过大门紧闭的月亮门才能相互穿行,可见祝家是很注意规矩体统的。   所以,什么当家夫人偷情这样的传闻,从根本上就不太可能发生。   谢吉祥声音清淡,表情自然,一点都看不出内心情绪,她只是在阐述事实。   白图听到这里,心中的气已经消了,但他还是皱着眉头:“可那短工没有必要骗我,他本就是个外人,此事跟他没有任何利害关系,他也只是告诉我自己听到的私密而已。”   谢吉祥点点头,表示自己理解,然后才说:“祝家这样的人家,丫鬟小厮,婆子长工,上上下下使唤的人没有五十也有一百,如此多的人定不好管理,当家夫人一定要立下严厉的规矩,才能治家有方。然而严厉之下,肯定有人心生不满,白大人也说短工刚好是在郝夫人死时在祝家做工,那很有可能,他刚好听到了几个对郝夫人不满的下人,借着郝夫人的死乱嚼舌根。”   对于宅门那些事,谢吉祥从小跟着母亲看到大,最清楚不过。   不光她这个生活于内宅的小姐,便是赵瑞这个一直住在外院的大少爷,也知道其中门道。   谢吉祥说到这里,话就已经说完了。   赵瑞这才开口:“白大人这一夜辛苦了,谢推官此言,确实也是此事最有可能的解释。”   白图没话说了。   他抬头看了看一脸淡然的赵瑞,最后自嘲地笑笑:“出身不够,分析线索也会有差别,是我心急了。”   谢吉祥这才意识到,自己刚刚推断案情,似乎有些……不太稳妥。   她抬头看向赵瑞,却看到他对自己肯定地点了点头。   他不认为自己做错了。   但谢吉祥却还是看向白图,认真道:“白大人,我只是根据我的经验来判断线索,并非故意针对你,皋陶司人手充足,对于这一条线索也可以细查,说不定还真有那一成可能,确实如短工所言。”   “若是如此,我定同白大人道歉,昨夜白大人辛苦一夜,我也很是敬佩,如此线索也很重要。”   白图脸色这才好看一些。   他张张嘴,想大度说句话,却听外面传来校尉的声音:“大人,牙婆到了。”   牙婆倒是来得及时。   赵瑞不知为何略松了口气:“进来吧。”   作者有话要说:赵瑞:这怎么能是糊弄呢?这是我深切的渴求。   谢吉祥:说白了就是馋。   太抱歉了,这几天生病到周二才好点,早起看到开奖失败也很懵,仔细看才发现是账户余额不足,但是开奖三十天只能开一次,所以过三十天我会再开一下,到时候要求会降低很多,再次致歉。   会给27-30所有参与评论的小天使发红包,感谢大家支持~ 第30章 姻缘结06更新:2020-09-24 17:18:34   燕京城里的牙婆和媒婆, 全部都在仪鸾司挂过号,他们都经营哪一片生意,手底下都是什么类型的人口, 仪鸾司也有记录。   只要派人一问, 立即就能知道池小荷是通过谁进的祝家。   谢吉祥顺着光看去, 只见一个穿得桃红柳绿的妇人站在前衙外,正探头探脑往里看。   她脸上大约涂了十层粉,又白又厚,再配上那红艳艳的大嘴唇,让人冷不丁吓了一跳。   谢吉祥:“哎呦。”   她是真惊着了。   赵瑞扫了一眼那牙婆,赵和泽就立即道:“还不快进来见过大人。”   那牙婆便扭着身子迈进衙门, 又特别规矩地给赵瑞行礼:“大人安好,大人真俊呢。”   她那一把嗓子也是异常的矫揉造作。   不过赵瑞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她这点小伎俩赵瑞根本不放在心上。   “把有关于池小荷的一切都说清。”   牙婆眼睛一转,发现一计不成, 便立即换了招数。   她小心翼翼问:“可是池小荷那丫头惹祸了?还是祝家告的官?”   赵瑞冷冷看她,问:“祝家为何要告官?”   牙婆被噎了一下, 好半天没说出话。   谢吉祥心里叹了口气, 若是让赵瑞去审讯犯人, 怕不是只能刑讯才能问出线索。   她轻咳一声,把牙婆的目光转到自己身上, 然后才笑着问:“这位婶娘, 可否请你告知当时祝家选姨娘时, 你为何会把池小荷推荐过去?毕竟祝家的要求你肯定是知道的。”   为何会推池小荷?牙婆收起脸上的笑,沉默下来。   她如此一本正经,似乎立即变了个人。   “这位大人问的问题,其实都不算问题, ”牙婆道,“当时祝家对纳妾的要求其实不高,一最好家里没什么牵挂,二要人老实听话,三才是身体硬朗好生养,第四就是样貌清秀些,不要太难看便成。”   牙婆对着圆脸客气的谢吉祥,倒是颇有耐心,她道:“祝家这样的人家,既然选妾未在本家的家生子里找,就说明想找个家里干净不复杂的,池小荷无父无母,家中也无旁的亲人,她在燕京一直都是做些浆洗的活计,人看起来也很听话。”   所以池小荷是符合要求   的。   谢吉祥抬头看向她,见这位牙婆的涂着厚重眼影的眼眸里透着精光,就知道她没有说实话。   “可池小荷不符合第三条,她一直在婶娘手里做事,婶娘不会不知吧?”   牙婆这辈子就跟这些人打交道,上能跟富贵人家套近乎,下能跟贫苦百姓拉关系,是个很有眼力见的人。   这个年轻的女推官看起来颇为面善,跟刚刚开口的冷面大人截然相反,但牙婆却一下就能猜到,她在这个衙门里,也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   否则询问不会由她来主导。   想明白这一点,牙婆便能知道要如何回答问题。   “这位大人,您大概没做过牙婆的活儿,也可能没怎么接触过,”牙婆道,“干我们这一行的,若真能每次都挑出十全十美的人,叫主家特别满意,后面的差事但凡有些差错,那主家可不是会生气?”   “有些时候,能挑出几个六七分的一起送过去,端看主家如何选择,只要把每个人的优点都说清,主家也没什么话好讲。”   这就是各行各业不一样的门道。   在场众人就听明白了,池小荷表面上符合一二四这三条要求,而第三条被牙婆当成无关紧要隐瞒了,所以池小荷才会顺利选中,进入祝家。   谢吉祥好奇地问:“可是你不怕池小荷进了祝家并未有孕,或者一直不能有孕,祝家会因此埋怨你?”   牙婆看着她稚嫩的脸,不由笑了:“傻丫头,这帐子里的那点事谁也说不清,能不能有孕又不单指望女子身体康健好生养。祝家那一对小夫妻,成亲多年也未有子嗣,人家那少夫人看着也很健康,这谁又能说得准呢。”   谢吉祥立即明白过来,能不能有子嗣,确实不是一个人的事,哪怕池小荷并非不孕,她也不一定会有孩子。   可即便如此,谢吉祥还是觉得有些不太得劲儿:“那你也不能欺骗祝家。”   牙婆又笑了。   她倒不是嘲弄谢吉祥,只是觉得这姑娘又单纯又可爱,让人打心底里喜欢。   “傻姑娘,天底下的生意都是如此做的,买的从来没有卖的精,若是池小荷一直未曾有孕,而祝家依旧急着要孩子,你说他们会不会再从我这里买一个?丫头啊,我们是开   门做生意,当然要想着做熟,回头客的生意是最好做的。”   虽然她有一串自己的大道理,说得天花乱坠,可谢吉祥心里却很清楚,她确实隐瞒了池小荷的身体状况,乃至于让池小荷进了祝家。   谢吉祥叹了口气:“婶娘,即便如此,可你想没想过,一旦事情被祝家发现,祝家又会如何对待池小荷?”   牙婆挑眉,却道:“这位小大人,咱们只是牙婆,做的是中间人的生意,一不卖人口,二不逼人为奴,三要坦诚相告,这个坦诚是专门针对我手里那些人口的。”   她诚恳一些,这些人第一家做不下去,也能求了她赎身出来换一家做,再说,她手底下出去的人那么多,整个城南都有人脉,这才是她立身的根本。   谢吉祥一听就明白过来,池小荷是自己愿意的,她知道祝家要的是什么,也知道自己不符合要求,可她还是去了。   “好,这些都不提,既然事已落地,那便不再追究,”谢吉祥道,“不过我还是想问一问婶娘,当你跟池小荷说祝家情况时,池小荷是什么反应。还有,祝家对池小荷的哪一点最满意。”   这两个问题,就不太好回答了。   牙婆深思片刻,还是有些犹豫:“大人,老婆子我整日里走街串巷,买卖奴婢的事经手甚多,记性并不是那么好,祝家要纳妾这事因我当时觉得稀奇,所以对要求记得很清楚,至于其他的事,只能含糊地告知与你。”   言下之意,她有些记不太清楚了。   谢吉祥道:“无妨,能想起什么就说什么吧。”   牙婆便叹了口气:“其实我推荐池小荷,也不是光为了做二回生意,只是池小荷这丫头命苦,早年被个人渣骗的失身又没了孩子,她找不到什么正经的差事,最后在我这里做些浆洗的活计,也算跟我住过一段时间。”   池小荷被人骗失身流产,看来跟顾东那件事都对上了。   牙婆道:“我们做这买卖,人人都说不积德,可咱也不是真的骗人为奴,但凡有那不愿意的,我也从来不逼迫,能给一口饭吃就绝不叫人饿着回去。池小荷一开始精神很差,总说她相公丢下她不要她了,说孩子没了她不想活,我也不敢让她去旁人家去干   活,不过后来大概时间久了,她也就恢复了些神智,干活也比以前努力,还知道攒点钱养老。”   顾东跟池小荷被抓已经是三年前的事了,也就是说,这三年池小荷都在牙婆手里讨生活。   如此一想,谢吉祥对着牙婆倒是略有些改观。   “这世道可怜人多,我也帮不过来,偏巧她认识了我,我也就当给自己积德。原本祝家找上门来的时候我没想到小荷,偏巧她自己听到祝家富裕,便动了心。”   “她无依无靠,又不能生养,这辈子还真一眼就能看到头,她想去祝家我也能理解,”牙婆叹了口气,“所以我给她好好打扮一下,让她说一说自己如何孤苦,人都说祝家的少夫人心肠好,说不定就能要她。”   结果,祝家真要了她。   “那祝家是因为她可怜?”   牙婆仔细回忆:“大约是的,当时选完了人,祝家没说别的,只说池小荷长得不错,人也规矩,倒是池小荷收拾行李时跟我说,他们家的管家一直问她父母亲属,她说自己一个亲人都没有,一辈子孤苦,所以对方心软了。”   说到这里,事情差不多就清晰了。   不过这里面还有很多疑点,谢吉祥都细心记下,并未当着牙婆的面跟赵瑞探讨。   就在此时,白图突然开口:“这位夫人,你可知祝家郝夫人的事?”   牙婆眯了眯眼睛,似乎这才发现衙门里还坐了个人。   对于自己被带来询问池小荷的事,牙婆很淡定,干他们这一样的,隔三差五手底下就有人出事,过来配合官府调查简直是家常便饭,所以她一来就坦诚交代,根本不问到底出了什么事。   知道得越少,其实越安全。   原本她说到这里,便以为已经全部说清,却不料另外一位一直未曾多言的大人却开了口。   “大人是问郝夫人?”   白图点点头,道:“郝夫人是三年前过世的吧?你常年跟这些人家打交道,一定能听到许多内幕,郝夫人确实是急病而亡?”   牙婆沉默了。   她那双挂着厚重紫色眼影的眼睛直直看着地面,眼眸里目光闪烁,似乎在回忆三年前的故事。   时间有些久远,她似乎也记不太清楚了。   “郝夫人是个顶好的人,她   和善温柔,对下人也很客气,但凡我认识的短工长工,没有人说她不好。”   牙婆道:“只是她这个急病,我隐约记得,确实是急症,似乎跟他们家遭了贼有关,深宅夫人大抵没见过这种险事,突发急病也在情理之中。”   一个人的死因,因为家属的刻意隐瞒,突然变得扑朔迷离。   儿子是因外人偷窃惊怒中风而亡,母亲难道也是因为遭遇贼人惊吓过世?   又或者,之前白图说的那个什么偷人的桃色八卦才是真的?   谢吉祥一下子有些混乱。   她唯一可以肯定的是,这个祝家一定不简单。   ————   这牙婆是老江湖了,轻易不会也不敢说些胡话糊弄官府,她既然能开口,就证明她确实只知道这么多。   谢吉祥抬起头,看向白图,见白图也微微皱起眉头,对郝夫人的死因还是颇为在意。   赵瑞看这牙婆也无法知道更多消息,便让校尉送她回去。   前衙中,三人沉默相对。   谢吉祥沉思片刻,才开口:“先不提郝夫人的死因,单看池小荷进祝府这件事,里里外外都透着古怪。”   赵瑞道:“无论祝家怎么解释,特地舍近求远,选了并非家生子出身的女子做少东家的姨娘,这种事在高门大院里很少发生。”   实际上,除非是因利益而纳进府的良妾,一般这种人家的姨娘不是丈夫的通房丫头,就是妻子的陪嫁丫鬟,再不济还有房中伺候的家生子们,其出身和品行都是一目了然的。   祝家是有底蕴的富贵门第,家中的家生子也都知根知底,根本没必要特地从外面买人伺候少爷。   无论祝家怎么解释,谢吉祥都觉得其中肯定有别的原因。   谢吉祥点点头,很同意赵瑞的观点:“而且,根据刚才那牙婆描述,祝家寻姨娘第一条就是了无牵挂,没有太复杂的家事,然后是老实本分,第三才是好生养。那么纳妾给祝家开枝散叶这个说法,其实站不住脚。”   这个案子,其实最开始很简单。   他们的目标就是寻找到死者的身份,然后确定其死因。但死者身份确认之后,死因却越发扑朔迷离。   他们没有嫌疑人,没有很明显的作案动机,甚至不知道死者是意外死   亡还是他杀。   而且,通过调查池小荷,他们对其所在的祝家产生了更多的疑惑。   赵瑞看谢吉祥一脸愁容,这个案子查了一天似乎也没什么结果,便道:“不如去一趟祝家,池小荷的房间还未查,祝家的冰窖也未搜寻,若是祝家同意搜查,是最好不过的。”   谢吉祥道:“好,先去试一试,便是冰窖不能查,但池小荷的房间应该是可以查一查的。”   说干就干。   赵瑞起身,看向白图:“白大人是跟我们一同去,还是继续追池小荷进祝府之前的线索?”   百晓生有自己的追查方式,白图摇了摇头:“我自己查便是,还有……”   他顿了顿,脸上有着难得的严肃:“关于郝夫人的死,我也想追下去。”   赵瑞很干脆:“好,有劳白大人,若真有重要线索,便是旧案也能重启。”   护城司可能没有如此权柄,但皋陶司一定有,陛下特地设立皋陶司,就是为了能肃清燕京风气,但凡有重大命案,一定追查到底。   白图没想到赵瑞会如此慎重,便也抱拳拱手道:“大人放心,下官一定竭尽全力。”   他说完,冲谢吉祥点点头,转身风风火火走了。   谢吉祥看了看赵瑞,犹豫片刻,还是问:“刚刚我是不是说错话了。”   对于案子,她比任何人都认真,但也偶尔会因为太过认真而过于直白。   事后回忆起来,谢吉祥也觉得自己的说话方式非常不妥当。   赵瑞却道:“我们都只是当差,谈论的都是公事,在公事上没有什么对错,只有线索是否正确。”   赵瑞行至谢吉祥身边,伸手戳了一下她头上的圆发髻:“你啊,不用想那么多,白图不是个小心眼的人,现在恐怕都已经忘干净了。”   对于谢吉祥,赵大世子可是异常有耐心的。   谢吉祥伸手捂住梳得整整齐齐的发髻:“别闹,婶娘仔细给我梳好的!”   叫赵瑞这么一打岔,谢吉祥心里的忐忑便都消散开来,不再纠结那一句半句的争执。   雨花巷很近。   坐马车不过一刻就来到祝家门口。   此时已是金光灿灿的上午,马车刚一停下,谢吉祥就看到祝家外面等了五六辆马车,过来吊丧的人络绎不绝,   祝家门口守门的人已经换成了胡管家,他腰上系着白麻,一边唱诵一边给身后的小厮报名。   到了今日,祝家的丧事才算有了体统。   谢吉祥跟赵瑞虽是来查案,但他们路上却已经商量好,就是暂时不说池小荷已经死亡的事,若她的死真的跟祝家有关,就怕祝家腾出手来破坏证据。   所以,他们这一次要进祝家,还是以吊丧的借口。   胡管家昨日见过他们两人,对他们还是有些印象的,看他们再度登门,本就分外疲惫的脸色越发难看。   “两位大人,我们家在办丧事,若是有什么事,可否等办完丧事再说?”   胡管家如此说,赵瑞脸上倒是更冷了。   若是办丧事就能让重案侦查让道,那赵瑞这皋陶司关门算了。   苏晨今日正巧跟在赵瑞身边,感受到赵瑞身边的冷意,便也冷着脸上前一步。   “涉及重案,我们大人也不想来回奔波,不管你们家中如何行事,都不能阻拦朝廷办案。”   胡管家的脸一下子青灰一片。   他张了张嘴,依旧没有让小厮让开,只说:“我只是个下人,还得问过老爷才能得知。”   苏晨冷冷道:“给你一刻,若是一刻之后还没答案,皋陶司不介意硬闯。”   皋陶司设立不过一个月,普通百姓大多不知皋陶司到底是什么,但这个名头喊出来,却很有些唬人。   胡管家看赵瑞身后那么多高大的校尉,知道他一定是说到做到的主,赶忙派人去通传。   谢吉祥跟赵瑞就这么站在门口,被来往吊丧的人们来回打量,却一点都不胆怯。   不多时,通传的小厮回来在胡管家耳边低语几句,胡管家这才略松了口气。   “大人,老爷道大人可以进家中查案,但家中现在实在太乱,大人此行得少进几人,还请大人见谅。”   这话是跟赵瑞直言的。   赵瑞这才收回目光,轻轻颔首:“可。”   他回头看了一眼,直接点了赵和泽和苏晨跟着自己,夏婉秋则贴身跟着谢吉祥,然后便直接进了祝家。   赵和泽走在最后面,甚至还给上了丧仪,倒是一点口实都不留。   今日的祝家可比昨日要热闹许多。   灵堂内外简直可以称得上人头攒动,谢吉祥   粗粗扫视一眼,便知来的客人非富即贵,还有不少青衣灰帽的书生夹杂其中,显然是祝家墨文斋的常客。   祝大少爷的妻子柳氏跟妹妹祝婵娟此刻正跪在灵堂里,同来客见礼。   谢吉祥个子矮,看不到灵堂里面的情景,但赵瑞却能依稀看到祝家众人的脸色。   兴许因为已经熬了两夜,每个人的脸色都是青白的,透着浓浓的疲惫和悲哀。   一行人正看着,之前跟着柳夫人的孙嬷嬷便上前来,淡淡问:“这位官爷,我们夫人和小姐都不方便见客,几位若是有何事,老身会代为传达。”   赵瑞看都不看他,苏晨直接开口:“祝老爷可在?夫人小姐无法见客,老爷此刻不在灵堂中,不知是否可以接受询问。”   孙嬷嬷顿了顿,只道:“实不相瞒,从大少爷急病没了之后,老爷也病了,现在都起不来身,若非如此,我们夫人也不能挺着大肚子见客。”   这位祝凤仪也太柔弱了些,还不如自己的儿媳妇坚强。   苏晨想要再说什么,赵瑞却摆了摆手,他淡淡看向孙嬷嬷:“贵府正办丧事,本不应打扰,但贵府之妾池氏涉及一桩重案,必得急查详查,故而本官等在有此一行。”   孙嬷嬷没说话。   官府查案,查的不是祝家,单独点名要查池小荷,她再阻拦就不太合适了。   赵瑞道:“我们只查池氏的卧房,两个时辰内必离开。”   若是只查池氏的卧房,倒是无不可,孙嬷嬷略微松了口气,道:“如此,待老身去问过夫人,大人稍等。”   待她走远,谢吉祥道:“她刚刚松气了。”   赵瑞微微低下头,凑在她耳边低声道:“我说要见祝凤仪的手,她非常紧张,脸上的皱纹都绷在一起,瞳孔中的眼眸不停晃动,但我退而求其次,只说要搜查池小荷的卧房,她一下子就放松了。”   他身上本就热,凑在耳边说话的时候,谢吉祥只觉得自己仿佛站在蒸笼里,整个人都要冒烟。   “要么池小荷对于祝家来说不重要,要么她笃定查不出什么。”   赵瑞看着一脸放松回到面前的孙嬷嬷,心中暗自点头。   孙嬷嬷这回比刚才客气多了:“几位大人,夫人说若是池氏真的犯了事,我   们祝家一定责无旁贷,绝不藏匿罪犯,大人尽管查。”   她领着众人往后院行去,直接来到前后院之间的月亮门前,伸手从腰上拽下一串钥匙。   “大人见谅,家中女眷多,故而比较谨慎。”   赵瑞淡淡点头,目光在她那串密密麻麻的钥匙上一扫而过。   月亮门之后,似乎就是内宅。   祝府内宅的树很多,小路两侧全是竹林,让人行走其中,只觉得被碧绿的翠竹笼罩,看不清前方身后。   赵瑞微微皱起眉头,后宅本就不很宽敞,如此一来,夏日恐怕会异常闷热。   一般人家,不会种如此多的树,即便再喜爱田园风光,也不会如此。   孙嬷嬷似乎对如同迷宫一样的祝家内宅颇为欣赏,边走边说:“咱们祝家的这个翠竹阵很有名,许多家中的常客都会慕名而来,就为了从月亮门外欣赏这郁郁葱葱的翠竹。”   “大人脚下小心,这就到了,池姨娘住在墨梅轩中,侍奉她的丫头小梅正等在墨梅轩中,大人有事可问她。”   众人跟随孙嬷嬷在竹林里七拐八拐,终于在一处独立的院落前停下来。   这一处院落不大不小,看起来颇为朴素,   赵瑞没有搭理她的自吹自擂,突然问:“池姨娘跟少东家不住一起?”   作者有话要说:太抱歉了,这几天生病到周二才好点,早起看到开奖失败也很懵,仔细看才发现是账户余额不足,但是开奖三十天只能开一次,所以过三十天我会再开一下,到时候要求会降低很多,再次致歉。   会给27-30所有参与评论的小天使发红包,感谢大家支持~ 第31章 姻缘结07更新:2020-09-24 17:18:34   孙嬷嬷对赵瑞的问话很是淡然, 她只说:“我们少爷身体不好,又喜欢安静,往常只能少夫人陪着, 池姨娘自然不能同少爷住在一起。”   赵瑞看都不看她, 目光放在墨梅轩紧闭的大门上, 仿佛那个问题并未有多重要。   孙嬷嬷在祝家很有脸面,被如此冷眼相对略有些不适,不过她只是略沉了脸色,径直上前打开墨梅轩的大门。   谢吉祥注意到,墨梅轩上也有一把锁。   “池姨娘窜逃出去,”孙嬷嬷顿了顿, 似乎在解释,“墨梅轩就暂时上了锁,免得下人们不懂事乱走。”   她说的话,谢吉祥现在可以肯定全不能信。   孙嬷嬷自己嘀嘀咕咕说半天, 才发现几位大人都不理她,便也挂了脸, 推门直接喊:“小梅, 小梅快出来。”   不多时, 一个二十几许的年轻丫鬟从偏房出来,一脸睡意朦胧:“嬷嬷怎么这个时候来了?可是夫人有事?”   孙嬷嬷微微别过头, 示意她看自己身后的外人:“几位大人来查池姨娘的事, 他们要搜房, 你在旁边陪着,好生伺候着。”   小梅微微一愣,随即便笑着行礼:“几位大人安好,我们姨娘住墨梅轩正房, 几位大人随奴婢这边走。”   赵瑞懒得搭理孙嬷嬷,直接一步迈入墨梅轩,谢吉祥跟在他身后,倒是对孙嬷嬷客气一句:“嬷嬷赶紧前去忙吧,待我们这边忙完,会让这位小梅姑娘领我们离开。”   虽然她已经记住了来时路,却还是要低调一些。   孙嬷嬷看起来不是很放心这几人,但前面灵堂确实离不开她,便只得福了福退了出去。   赵瑞看了一眼苏晨,苏晨对他默默点了点头,墨梅轩里确实只有这么一个丫鬟,可外面却有不少小厮,想来在祝家内宅是不能闲逛的。   不过,他们今日的搜查重点,主要放在墨梅轩中。   这个叫小梅的丫鬟很圆滑,她跟孙嬷嬷不同,对这些外人也很热情:“我们姨娘不爱走动,往常都是在墨梅轩里,大人想查什么都可问我。”   她如此说着,那双眼睛一瞬不瞬盯着赵瑞看,似乎从来都未见过如此俊秀的男子,让她脸蛋跟着红了。   谢吉祥扫她一   眼,温和道:“有劳小梅姑娘了。”   墨梅轩一共有两层,外面还有一个小院子,院中搭了一个葡萄架,炎炎夏日里,爬满绿叶的葡萄架看起来分外雅致凉爽,整个墨梅轩的布置极为用心。   赵瑞跟谢吉祥一起进了一楼明堂,站在堂中四处巡视,苏晨跟赵和泽默契分开,一个搜外院,一个搜茶室,相当训练有素。   谢吉祥注意到,无论他们怎么搜,这个叫小梅的丫鬟都很淡定,根本不在意这些人在做什么。   她那双眼睛紧紧黏在赵瑞身上,眼眸中的痴缠让人一眼就能看出,她倒是对赵瑞的样貌很有好感。   若是旁的男人,定要被看得惊慌无措,但赵瑞从小被人如此看到大,根本不在乎旁人目光,他只是淡定看着这个家具摆放整齐的明堂,沉默不语。   整个墨梅轩的布置都很典雅。   家具也都是上好的黄杨木,若是仔细看,无论是官帽椅还是条案方桌,上面都刻了石榴纹,所求不言而喻。   然而,不管摆设如何精致典雅,整个明堂都透着一股子违和,谢吉祥粗粗巡视一眼,立即就明白过来。   这里根本没有人气。   家具、摆设处处用心,好似展柜里最精致的展品,里里外外都是冷清,就连椅子上的软垫也是崭新的,似乎从未有人坐过。   这样的明堂和茶室,其实根本就不用搜寻,池小荷几乎都没有在这两处待过。   谢吉祥突然看向小梅,对她笑笑,柔声问:“池氏平日都喜欢在何处久坐?”   她人长得讨喜,态度也客气,小梅似乎一点都不抵触,她目光虽然还黏在赵瑞身上,话却说得利落。   “我们姨娘平日只喜欢待在卧房里,墨梅轩的二楼卧房可以看到家中池塘,姨娘很喜欢,觉得很配她的名讳,经常一看就是一整日。”   看景?   一个前半生孤苦无依又下过大牢,艰难求生的女人,会喜欢看景吗?   谢吉祥不知道,但她总觉得池小荷并非如此安静的性子。   “咱们上楼去看看吧。”谢吉祥道。   赵瑞这才低头看向她,见她冲自己眨了眨眼睛,便道:“好。”   一楼没什么好搜的,赵瑞对苏晨招手,一行人又上了二楼。   二楼一整层都可   算作卧房。   楼梯左侧有一个雅室,里面摆了茶桌茶椅,右边则是个书房,门口挂了纱帘,布置得典雅别致。   楼梯正对的北卧房就是池小荷的寝房,谢吉祥跟赵瑞看都不看雅室和书房,直接进了寝房。   在谢吉祥意料之中,池小荷的寝房干净又整洁,所有物品摆设都整整齐齐放在桌上,就连床榻上的被褥也叠得方方正正,显得相当有规矩。   小梅想要跟进来讲解,却被夏婉秋伸手拦在了卧房之外:“这里不需要你。”   夏婉秋足足比小梅高了半个头,她眨眨眼睛,看了一眼夏婉秋手里的长剑,终于缩了回去。   反正,这些人也查不出什么。   虽然寝房也很干净,但谢吉祥可以肯定池小荷在这里确实生活过很长时间。   被褥折叠整齐,可锦被上的绣纹却拉了丝,看起来有些陈旧,而放在床边的方桌上摆了一组茶具,谢吉祥仔细看过,青瓷茶杯的杯口被碰了瓷,磕掉一小块瓷片。   “这里已经被清理很多次了,”赵瑞道,“所有池小荷用过的特殊物品,都被处理干净。”   谢吉祥却道:“一个人在一个地方生活过,肯定会留下蛛丝马迹,只有一个方法可以彻底消除痕迹。”   赵瑞抬起头,四目相对,赵瑞颇为赞许地点点头:“看来,伯父也曾得过仪鸾卫指点。”   彻底消除痕迹,只有一把火烧了,整个房子化为废墟,才能让人查无可查。   谢吉祥挑了挑眉,转身走到衣柜前,伸手打开衣柜。   “这是我爹自己总结的,跟你们仪鸾卫可没干系。”谢吉祥颇有些骄傲。   谢吉祥说着,便伸手从衣柜里取出叠放整齐的衣衫,她只取了一叠,叠起来的衣裳就已经要溢满她的下巴。   赵瑞垂下眼眸,看着她像个小松鼠捧松果一般捧着衣裳,微微勾起唇角。   “还是我来吧。”他接过谢吉祥手里的衣裳,把它们摆到桌上。   在赵瑞忙活的时候,谢吉祥看了一眼夏婉秋:“夏总旗,进来忙。”   于是,夏婉秋就直接进了寝房,转身嘭的一声关上了房门。   衣柜里的衣服不算少。   上面两层的都很新,似乎是祝家新给池小荷裁制的,除了大小略有些不太一致   ,做工倒是都很精细。   谢吉祥略微翻了翻,就丢到一边。   衣柜最下面放了两个包袱,用最普通的青布包着,谢吉祥解开包袱,几身朴素陈旧的衣裳映入眼帘。   谢吉祥在补丁上摸了摸:“这是池小荷的旧衣,进了祝家之后似乎一直没有穿过,已经有些潮了。”   赵瑞的目光,就落在这几身略有些脏的衣裳。   “这衣裳没有洗。”   谢吉祥把每一件衣服都抖开,仔细在上面摸索:“这旧衣太脏了,又很破,祝家那些养尊处优的丫鬟们,定不肯洗的。”   赵瑞看她一点都不嫌脏,在每件衣服上都摸得很仔细,不由微微皱起眉头,双手也下意识攥起拳头。   他嫌脏。   谢吉祥余光看到他攥拳,好笑地抬头看了他一眼:“你啊,也不知前些年怎么做的仪鸾卫。”   提刑官的活又脏又累,但仪鸾卫也好不到哪里去。   赵瑞有洁癖,对这些脏乱最不能容忍,却在仪鸾司硬生生熬了两年。   听到谢吉祥的话,赵瑞错开视线,起身走到窗边坐下。   正午时分的朝阳从他背后投来光影,点亮了他冷峻的眉眼。   “仪鸾司的差事,并不难。”赵瑞漫不经心道。   他原本以为要多安慰小姑娘几句,结果等了半天没等到谢吉祥的反应,这才扭头往她手上看去。   只见谢吉祥在一件衣服的补丁处反复摸索,脸上有着熟悉的兴奋和专注。   “怎么?”   谢吉祥举起那件衣服,对着阳光仔细看,少倾片刻,她压低声音道:“这里面有东西。”   赵瑞的目光没有追随那件破破烂烂的短衫,他不自觉地盯着谢吉祥红彤彤的脸蛋看。   大抵因为找到了新线索,谢吉祥的眼睛越发明媚,她那双圆圆的杏眼好似在发光,上扬的唇角透着满满的欢心。   赵瑞也微微勾起唇角,不为线索,单只为她高兴。   “怎么这么笃定要翻衣服?”赵瑞问。   谢吉祥从腰间的荷包里取出一把只有赵瑞手指长的小剪子,在补丁的缝线处轻轻动作。   “你还记得她的肚兜吗?”谢吉祥问。   赵瑞:“……”   赵瑞:“不记得,什么都不记得。”   谢吉祥手中不停,疑惑地问:“昨日的事   怎么现在就忘了?池小荷的那件肚兜上,绣了一句诗。”   赵瑞恍然大悟:“你说这个啊……”   谢吉祥没有觉察他的异样,只道:“当时我觉得有点奇怪,怎么会在肚兜的边缘单独绣一句诗,后来听了牙婆一说,我大概明白池小荷为何如此。”   “对于她来说,什么都不如身上的东西重要,纸会被撕毁,外物也都留不住,但贴身穿的衣裳,很少会有人去翻动。”   她没有去动祝家给她添置的衣服,只改了自己带来的旧衣,因为她很清楚,祝家的丫鬟绝对不会去碰这些她们认为的腌渍物。   随着谢吉祥的话,剪刀剪断最后一根棉线。   谢吉祥掀开补丁,从里面摸出一张巴掌大小的麻布。   上面,依旧用歪歪扭扭的针脚绣了一行诗。   绿树浓阴夏日长,楼台倒影入池塘。①   ————   这是池小荷在衣服上或者衣服里藏的第二首诗。   谢吉祥轻轻摸着青布上的绣纹,池小荷绣工并不好,甚至可以称得上糟糕,这一句诗绣得歪七扭八,若非熟悉这首诗词的人,根本不知她在绣些什么。   她为何对这两句诗情有独钟呢?   “池小荷识字吗?”谢吉祥使劲回忆,“那个牙婆似乎说过,池小荷只会读自己的名字,甚至写都写不出来。”   赵瑞肯定她的说法:“是,她确实不识字。”   一个不识字,甚至可以说根本就念不通诗文的人,为何会在自己的衣服上,一而再再而三绣诗词,而且诗词的意境大体一致。   或许,这两句诗才是她的执念。   谢吉祥把那布片放到自己随身带的布包中,继续在衣服中翻找。夏婉秋陪在她身边,把她查过的衣服再查一遍,争取不会有遗漏。   对于那衣服,赵瑞根本不想动手。   他的目光慢慢在这寝房里所有的家具摆设上滑过,最后落到了自己坐着的这组桌椅上。   刚刚丫鬟小梅说过,池小荷每日无事可做,就是坐在窗边看院中的池塘,祝家的池塘距离墨梅轩并不算远,从二楼的北窗刚好可以看到一角荷花。   池塘、荷花、诗词。   赵瑞目光微沉,顺着窗外的阳光望向那一池摇曳的荷花。   祝家的荷花很漂亮,养护也   很精心,远远看去,能看到丛丛绿意。   炎炎夏日里,莲叶何田田。   这个庭院深深的祝家,不知道隐藏了多少秘密,而本案的死者,是否又跟这些秘密有关。   似乎想到了什么,赵瑞突然回头看向谢吉祥:“关于郝夫人和祝大少爷的死因,祝家人可有准话?”   谢吉祥放下手里的旧衣,略微思索一番:“未曾,祝家人多用急病之类的字眼,家中的仆役也讳莫如深,不是不知真相便是不敢细说。”   赵瑞点点头,知道这样的人家仆役一定不会胡言乱语,倒也没让校尉逼问。   池小荷的衣服不多,一共就只有这两个包袱,冬日一身,夏日两身,仔细翻找两遍也就那一个线索。   “走吧,我们查不出别的了。”   这块青布可能是祝家疏忽,亦或者,是高高在上的傲慢,让他们遗漏了关键的证据。   从墨梅轩出来,谢吉祥就看到那个叫小梅的丫鬟百无聊赖等在院子里。   谢吉祥又端起温和的笑,问她:“现在只你一人住在这里?”   小梅依旧用那黏糊糊的目光追赵瑞,嘴里却答:“是的呀,奴婢是池姨娘的奴婢,待池姨娘寻回来,奴婢还要伺候她呢。”   谢吉祥问:“池姨娘是个什么性子的人?”   这一次,小梅倒是把目光收回来。   她认真看向谢吉祥:“大人,我们姨娘是很好的人,她对奴婢很好,比奴婢的母亲还要好。”   谢吉祥颇为意外。   她以为小梅只会简单敷衍她一句,没想到小梅这么认真。   小梅没有看她的表情,也不管众人的惊讶,她继续说:“她是天底下对奴婢最好的人,奴婢很喜欢她,等她回来奴婢还要伺候她。”   谢吉祥沉默片刻,看她的目光落在院中的葡萄架上,这才道:“有劳你了,关门吧。”   门扉在他们身后关上,风停了,景淡了,一切依旧停留在旧日光影里,好似主人从未离开。   小梅手里没有墨梅轩的钥匙,她也不在意,领着众人直接往外走。   “府里的路很乱,晚上总有人哭,”小梅道,“大人们可不要乱跑,省得被吓到。”   谢吉祥笑着应声:“多谢你提醒,不过我们应当也不会再来。”   小梅停住   ,一行人刚好走到月亮门前。   她偏过头来,用那双猫儿一样的眼眸看谢吉祥。   “墨梅轩是大少爷最喜欢的一处院落,特地指明要给姨娘的,这里的北卧房刚好可以看到荷花池。”   谢吉祥低头看她,发现她目光里有着最纯粹的光。   仿佛夏日阳光之下的琉璃,绚烂夺人心神。   谢吉祥认真回应她:“谢谢。”   小梅站在月亮门前,伸手敲了敲,月亮门应声而开。   “大人慢走。”小梅躬身行礼。   从后宅出来,热闹声一瞬灌入耳中,祝家这会儿人更多,几乎无处下脚。   谢吉祥听着耳边的哭声、喊声、寒暄声、诵经声,微微皱起眉头。   赵瑞瞥了一眼灵堂中的祝家人,伸手在谢吉祥身后松松挽成环:“走吧,看来祝家人也没空再同我们客道。”   待坐上马车,谢吉祥才把那布片取出来看。   “这两首诗,都跟池塘有关。”   赵瑞道:“池小荷姓池,名字里亦有荷花的荷字,若是寻常闺秀,会特地搜寻池塘荷花之类的诗词也在情理之中,但池小荷根本不是闺秀。”   她不仅不是闺秀,她连字都不认识几个,能特地搜寻跟自己名字贴合的诗词还藏藏掖掖绣在贴身衣物上,就有些诡谲了。   谢吉祥道:“刚刚小梅说,墨梅轩是大少爷最喜欢的院落,特地让给池小荷住的,这个故事会不会有另一个说法?”   赵瑞从桌上取了茶杯茶壶出来,轻车熟路给谢推官上茶。   谢吉祥思忖片刻,把故事逻辑都推敲清晰,然后便开口:“或许,故事是这样的。”   “本来祝大少爷跟柳夫人从小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又是最亲的表兄妹,成亲之后,因为各种缘由两人一直没有孩子。原本两人还不甚在意,但后来大少爷可能出了事,以至于卧病在床,所以柳夫人便着急了,特地选了个无依无靠的外人给祝大少爷做妾,以诞育子嗣。”   谢吉祥垂下眼眸:“常闻新人笑,哪得旧人哭,祝大少爷或许从未见过池小荷这般女子,竟越陷越深,移情别恋,爱上了这个孤苦伶仃的女子。”   “那两首诗就是他们定情的证据,池小荷不识字不懂诗,祝大少爷肯定懂,这些应当都   是他说给池小荷听的。池小荷命苦,前半生颠沛流离,面对对她如此体贴温柔的祝大少爷,池小荷也心动了,所以她把那些诗仔仔细细绣在衣服上,独自缅怀那些恩爱过往。”   说到这里,谢吉祥语气突然一转:“若没有柳夫人,这应当是一段美好的姻缘,然而使君有妇,祝大少爷毕竟还有青梅竹马的结发妻子,两个人的私情就这样被柳夫人发现,这个一向温柔的女子一下子遭到身边两人的背叛,一下子便疯了。”   “她杀祝大少爷在先,栽赃池小荷在后,且把她关进冰窖里,想消无声息毁灭罪证。”   谢吉祥把自己推敲的这个故事说完,立即觉得口干舌燥,适时一杯胎菊茶捧到面前,谢吉祥接过一口喝干。   “我编的怎么样?”她问赵瑞。   赵瑞端着茶杯的手顿了顿,很自然地给她续了一杯茶:“再喝一些,夏日太热了。”   谢吉祥又喝了一杯茶,依旧不放过追问:“怎么样,若是按照我的推论,这个案子是否成立?”   赵瑞垂眸看着她,眉眼都是不易察觉的温柔。   “傻丫头,”赵瑞低声说着,“若是池小荷已经过上了锦衣玉食的生活,又同祝锦程真心相爱,幸福美满,她为何要坚持不懈地寻找顾东?”   谢吉祥瞬间泄了气。   “哎呀,忘了这个线索,”谢吉祥苦恼道,“加上这个线索,整个故事就崩盘了,根本不成立。”   赵瑞看她一脸懊恼,也知道她急着破案,略一思索道:“莫急,我们现在还不知祝大少爷是如何死的。”   祝府没报官,他们就不能贸然上门查询死因。   听他这么一说,谢吉祥更发愁了:“我也想知道祝大少爷的死因,他很可能跟池小荷在同一日死的,若是能知道他的死因,这个案子就会明朗许多。可惜……祝家不让我们查。”   赵瑞微微勾起唇角,目光却泛着冷意:“祝家不让查,本世子就不能查吗?”   谢吉祥抬头看向他,似乎头一次发现他是“蛮横霸道”的赵大世子。   虽然心里明白这样不对,也不符合办案流程,但这一瞬间,谢吉祥还是激动了。   她只觉得心潮澎湃,热血一瞬涌上心头,让她竟然格外期待。   “咱们怎么查?”谢吉祥急不可耐地问。   相比第一个案子,她现在更积极也更主动,真的把自己当成皋陶司的一员,矜矜业业查案。   赵瑞看她的杏眼一下子便亮了,好似染了湿漉漉的夏雨,潮湿的水汽扑面而来,沁人心脾。   “怎么是咱们呢?”赵瑞挑了挑眉,“谢推官也不会武功,万一被人发现怎么办?”   谢吉祥疑惑道:“啊,难道不是直接派校尉硬闯?怎么还需我亲自上阵?”   “硬闯不是我的风格,”赵瑞伸手拽了一下她发髻上的如意结,“我还是很含蓄的,吉祥还不了解我?”   谢吉祥:“……”   总感觉他在逗自己,但没有证据。   “好了好了,当然会带你去,不带你怎么查案?”   赵瑞看小姑娘立即就要发火,这才凑到她耳边,低声道:“谢推官准备一下,我们夜探祝家灵堂。”   谢吉祥耳朵一下子就红了。   她伸手想要推开赵瑞,可那柔软的小手刚一碰到赵瑞的胸膛,却迅速抽了回来。   他什么时候把胸膛炼得这么硬的?   不过……手感还是很好的。   谢吉祥红着脸,迅速低下头:“有话,有话好好说,凑过来做什么。”   赵瑞低头看着她红彤彤的耳朵,慢条斯理地坐回自己的位置。   “机密大事,当得慎重啊。”   赵瑞叹了口气:“谢推官,你还是不够专业。”   谢吉祥:“……”   怎么感觉又被他逗了?谁能想到破案还得夜探灵堂?   作者有话要说:①高骈《山亭夏日》   谢吉祥:你还记得她的肚兜吗?   赵瑞:不记得不知道不清楚。 第32章 姻缘结08更新:2020-09-24 17:18:34   夜晚的祝府同白日里可谓是判若两府。   白天喧闹的灵堂随着客人的离去而安静下来, 再无不休不止的啼哭声。   赵瑞并未带着所有仪鸾卫全部潜伏入府,他身边只跟着苏晨,而夏婉秋则跟在谢吉祥身边, 带着她飞檐走壁。   长这么大, 谢吉祥头一回被人拽着腰带飞。   待到了灵堂屋檐之上, 谢吉祥才敢悄悄松了口气。   “现在似乎人不多。”赵瑞蹲在她身边,声音压得很低。   谢吉祥眯着眼睛往灵堂里看。   此刻的祝府仿佛安睡下来的巨兽,在寂寥的黑夜里,只有灵堂里劈啪作响的烧纸声。   谢吉祥声音更低了,她几乎没有发出声音。   “灵堂只有两个人。”   祝家人口本就不多,祝凤仪跟郝夫人只育有一子一女, 而长子同柳夫人一直没有孩子,因此能给祝大少爷守灵的也就只有柳夫人和大小姐。   不过连着守了两天两夜,铁打的人也熬不住,此刻在灵堂里烧纸的就没了祝家人, 只有两个上了年岁的嬷嬷。   因怕惊扰四邻,祝家晚上没叫和尚们唱经, 都让他们回客房歇息去了。   此刻, 喧闹的一整个白日的灵堂, 终于恢复了往日的清净。   赵瑞道:“今日白日灵堂人多,你看不到里面情景, 不过我倒是能看到。”   谢吉祥目光一直在灵堂里, 安静听他说话。   “灵堂里的寿材已经盖棺, 并未让客人凭吊祝大少爷的遗容。”赵瑞道。   往常办丧事,寿材都是不盖棺的,有相熟的亲朋好友来探望,怎么也要看最后一眼再送走。   一般做丧事时便盖棺不让瞻仰的, 大多不是遗容惊悚,就是家属心里有鬼。   谢吉祥道:“还是有必要查一查的。”   几个人说着话,谢吉祥就注意到灵堂中的两个嬷嬷似乎睡着了。   说来也奇怪,祝家这样的大户人家,给大少爷夜里守灵的竟只有两人,也不知是在意还是不在意。   赵瑞看了一眼苏晨,苏晨便飞身而去。   谢吉祥甚至都还没来得及看清他的身影,就看到两个嬷嬷一下子倒在蒲团上。   赵瑞道:“走。”   下一刻,夏婉秋一把揽住谢吉祥的细腰,带着   她直飞而下。   谢吉祥:“……”   下次起飞的时候能提前告诉一声吗?真是太吓人了。   还好谢吉祥不是那等一惊一乍的小姑娘,便是被带着嗖嗖地飞,她也一声都没叫,就是落地时腿有点软,好半天没迈开步子。   赵瑞回头看他,挑眉比了个口型:“怕了?”   谢吉祥深吸口气,自以为凶狠地瞪了他一眼:“不怕!”   两个嬷嬷都被迷晕了,此刻祝家灵堂根本就没有外人,赵瑞待谢吉祥缓过来,才领着她来到棺木旁边。   谢吉祥弯腰在棺木四周仔细搜寻。   “祝家还算讲究,给祝大少用的是杉木寿材,虽不是百年老物,却也很精致,在棺木上倒是没有敷衍。”   赵瑞伸手摸了摸,上面的漆色已经干透,凑近去闻,几乎没有难闻的红漆腥味。   “这不是仓促准备买回来的,”赵瑞道,“这棺木怎么说也预备了一两年光景,上面的朱漆已经不臭了,全部干透。”   谢吉祥点点头:“而且这棺木保养很精细,看来祝家一直都有人专门看管此事。”   大户人家若是有长辈在家,确实会提前准备寿材,但祝家无论家主还是儿女都还年轻,却已经提前准备好了棺木。   这就十分耐人寻味了。   赵瑞看她一点都不害怕,甚至还有些兴奋,略有些无奈:“咱们直接开棺?”   谢吉祥摸了摸棺盖,道:“没有上钉,直接开棺吧。”   赵瑞伸手,用手里的扇子拦在谢吉祥身前,带着她往后退了两步。   苏晨跟夏婉秋上前一步,两人轻轻抬起棺盖。   然而,令两个前仪鸾卫错愕的是,这个看似轻飘飘的棺盖他们竟一下子没有抬动。   苏晨抬头,同夏婉秋对视一眼,两人不由分说加了三分力。   只听“嘎吱”一声,棺盖终于被抬起一条缝。   谢吉祥这才看到,在棺盖的右上和左下两个位置还是钉了两根长长的棺钉。   这会儿三更半夜的,灵堂里的烛火又异常昏暗,这两个钉子钉的位置很隐蔽,若非开棺,旁人根本不会注意。   谢吉祥看了赵瑞一眼,道:“只怕祝大少爷的死相不会很好看。”   即便祝家心里有鬼,也不能把棺材做如此处理,只有一个可能   会如此谨慎。   那就是祝大少爷死相很吓人,很容易引起旁人怀疑。   就在两人说话的工夫,苏晨和夏婉秋已经把棺盖整个掀起,悄无声息放到地上。   谢吉祥立即就要上前查看。   一把精致的铁骨伞突然出现在谢吉祥面前,赵瑞无奈的声音响起:“你可真是一点都不害怕。”   他如此说着,还是递过来一个面罩,让她仔仔细细扣在脸上。   “你不能确定死者是因何而死,自己就要格外谨慎,”赵瑞道,“知道错了吗?”   谢吉祥:“……”   谢吉祥确实太过心急,她默默戴好面罩,这才跟赵瑞一起往前走了三步。   越凑近棺木,越能感受到棺木中的阴冷之气。   此时正是炎炎夏日,尸体这么摆放七日恐要发臭,所以棺材下面摆放了整整两块冰砖,就为了让灵堂里不那么炎热。   伴随着朦胧的寒气,一张异常阴森可怖的面容猛地钻入每个人的眼中。   灯火一晃,祝锦程那双通红的眼也跟着晃动。   呼扇、呼扇,似乎在愤怒地看着众人。   就连到了灵堂也一直颇为淡定的谢吉祥,也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下意识闭上眼睛不敢再看。   此刻棺木里的祝大少爷,正大张着眼睛,突出的泛红眼球死死盯着前方,诉说着死不瞑目的哀怨。   这还不是最吓人的。   赵瑞注意到,他好似被注了水,皮肉泛着黄白颜色,鼓囊囊塞满了整个棺木。   “这……”   一向淡定的夏婉秋也忍不住皱起眉头,轻轻偏过头去:“大人,他是中毒而死。”   漆黑深夜中,冷清的灵堂里,死不瞑目的祝大少爷瞪着那双鼓起的眼,他的脸上长满了水疮,舌头外翻,跟嘴唇鼻子一起裂开鲜红的疮口。   众人还在惊愕之中,就听“啪”的一声,祝大少爷脸上的一个水疮突然崩开,浑浊的脓水奔涌而出顺着他凹凸不平的脸滑落。   谢吉祥听到那声音,忍不住浑身一个哆嗦。   她从来没有见过如此死状的人。   一阵冷风吹过,穿透了她单薄的衣裳,吹得她身上的冷汗直流。   谢吉祥的脸,缓缓消去红晕,渐渐泛起青白之色。   这一刻,她是真的害怕了。   灵堂里的风儿还   在吹着,它穿过寒气逼人的棺木,拂过祝锦程身上的水疮,打着旋发出呜咽声。   呜,呜,呜。   似哭非哭,似诉非诉。   谢吉祥的眼神甚至都有些涣散。   祝锦程为何会有如此死状,他是被人下毒还是意外受伤?祝家为何要隐瞒他的死因,在棺材上细心做了诸多手脚,就是怕人看出祝锦程死亡真相。   谢吉祥的目光,不由自主落到祝锦程通红的眼眸上。   若她是祝锦程,一定死不瞑目,一定怨恨不休。   为何要他死?为何要如此害死他?   谢吉祥只觉得自己仿佛成了祝锦程,感受着他临死前的绝望。   模糊的眼中是熟悉的藕粉身影,灯火幽幽,温柔言语,都敌不过话语中的歹毒。   “你怎么知道了呢?”   那声音如泣如诉:“你若不知道,还能活很久。”   谢吉祥感受到自己心中剧震,她只觉得浑身胀痛得不行,尖锐的痛如同针扎,从脚腕上徐徐传来。   他想要逃离,可此时才发现,自己已经动不了了。   那一瞬间,绝望涌上心头。   她听到他用最后的声音嘶吼:“为什么!”   为什么!   他这辈子从未害过人,可到头来,却没有好下场。   为什么啊!   谢吉祥浑身颤抖,心乱如麻。   就在这时,一道低沉而熟悉的嗓音在她耳边响起:“吉祥,吉祥。”   谢吉祥打了个激灵,她猛地抬起头,就看到赵瑞关切的眼神。   熟悉的英俊面容就在眼前,谢吉祥飘荡在外的灵魂终于重新归位。   她深深吸了口气,脑海中的迷雾渐渐散去,此刻只剩清明。   谢吉祥对赵瑞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无碍。   “吉祥,你若害怕,咱们这就走,明日就让校尉直接带走祝锦程的尸身。”   “不,不急,”谢吉祥喃喃自语,“我知道他是怎么死的了。”   此话一出,在场众人皆惊。   谢吉祥似乎感受不到周遭旁人的目光,她上前两步,重新回到棺木旁。   棺材里,祝锦程锦衣华服,死无人样。   谢吉祥戴上厚实的棉布手套,轻轻掀开祝锦程左腿上的下裳衣摆,然后继续掀开衬裤,中衣,最后显露出干净精致的绣花棉袜。   祝锦程这身寿衣,精   致至极,一看便是白纸坊乌家所出,作价最少也有百两。   就连袜子檐口,都绣了一圈细碎的平安如意花纹,里里外外都透着用心。   谢吉祥根本不去看绣纹,她面无表情轻轻扯下短袜,一个鲜红的伤口映入众人眼帘。   祝锦程浑身上下都是水疮,水疮恶心至极,里面滚着脓水,泛着黄白之色。   唯独这个伤口,让人看到鲜艳的血色。   谢吉祥淡淡看着这个伤口,脑中回忆《洗冤集录》中的服毒篇,最终确定死因。   “他是被金蚕蛊毒死的。”谢吉祥淡漠的声音响起。①   ————   在赵瑞的记忆里,谢吉祥总是弯着一双笑眼,声音清朗,话语活泼,浑身上下透着亲和。   无论谁见她,都会觉得谢家的大小姐和蔼可亲,是个顶好相处的和善人。   但此刻的谢吉祥,嗓子里却有着无边的恨意。   赵瑞略微皱起眉头,他下意识伸出手,一把握住谢吉祥的手腕。   “吉祥,”赵瑞的声音低沉,透过层层的迷雾,一瞬进入谢吉祥心底,“乖,我们不看了。”   谢吉祥瞬间回到人间。   她低头摘下手套,仔仔细细用布袋包好,然后才轻轻叹了口气。   “刚刚有点着相了,”谢吉祥声音很轻,飘在灵堂里,“祝锦程的死因,应当就是金蚕蛊中毒而亡,此毒毒发很快,只要被蛊虫咬到,半个时辰内就会毒发身亡,他的死状同《洗冤集录》上记载的相似九分。”   赵瑞沉声道:“祝家未曾告官,便说明祝锦程的死肯定有内情,此案情先记录在案,待证据确凿再另行立案调查。”   祝家死了人,没告官,他们就不能自作主张非要调查。不过根据池小荷的死,牵扯到了祝锦程的被毒身亡,祝家肯定有更多的线索等着他们追查。   赵瑞看向苏晨:“先盖棺,盖棺之后,我们寻一下祝家的冰窖在何处。”   苏晨同夏婉秋一起重新合上棺盖,那两个棺钉也从原来的位置重新钉好,从表面上看,棺木恢复如初。   赵瑞刚要吩咐夏婉秋带上谢吉祥,耳边就传来几不可查的脚步声。   “什么人!?”   “啪”的一声,赵瑞手中的飞刀直奔灵堂外假山后奔去,一个漆黑的身   影飘在半空之中,左右腾挪,一下闪开了飞刀。   然而冲他直奔而去的并非只有单薄的飞刀。   谢吉祥甚至都没有看清,苏晨到底是怎么移动的,可是她眨眼功夫,苏晨已经闪身至假山之前。   他手中的长剑在夜空中滑过一道寒光,直奔那黑影而去。   然而,出乎苏晨意料,黑影并不恋战。   他往后一闪,飘忽不定的身影便随着夜风一道高高飘起,如同鬼魅一般一飞冲天,直上屋檐。   此刻,夏婉秋也站不住了。   她脚踩莲花步,左右腾挪,一瞬跟上苏晨脚步,两道利落的身形夹击黑影。   谢吉祥眨了眨眼睛,她仿佛什么都没瞧见,又仿佛什么都瞧见了,不过片刻喘息,三人便失去了踪影。   冷冷清清的灵堂,重新恢复安静。   谢吉祥扭头看向赵瑞:“能抓到吗?”   赵瑞垂眸道:“未知。”   苏晨是这一辈仪鸾卫中的佼佼者,他是全能型人才,进攻、防守、追踪皆是一流。   而夏婉秋则更擅长护卫,不过她的莲花步也很上乘,追踪普通人是没什么问题的。   “此人轻功尚可,但他不恋战。”赵瑞道。   言下之意,对方只想跑,苏晨和夏婉秋也不一定能追到。   不过,赵瑞低头看向谢吉祥:“吉祥,你准备好了吗?”   谢吉祥有些茫然:“准备什么?”   赵瑞看她脸色还略有些苍白,眸子里也有着深深的冷漠,心中瞬间有了决定。   他突然对谢吉祥笑了笑。   自从淑婶娘过世之后,赵瑞就很少笑了,他所有的开心和笑意都随着母亲的死而逝去,剩下的只有冰封的冷漠。   但此刻,他的笑容却仿佛春日冬雪融化,百花盛开,谢吉祥好似走入春日园林中,感受到了鸟语花香的美好。   谢吉祥的神情都恍惚了。   赵瑞就等这一刻。   他闪电出手,强劲有力的手臂一把攥住谢吉祥的腰带,脚下随意一踏,带着谢吉祥嗖的一下飞上灵堂屋顶。   谢吉祥:“……”   赵瑞的速度比夏婉秋要快得多,谢吉祥一个没准备好,差点把心脏吓出喉咙。   还好,凭借同赵瑞一起长大的熟稔,才让她没有惊呼出声。   待到两个人在房顶站稳,赵瑞才   在她耳边低声道:“傻姑娘,当然是准备追凶啊。”   谢吉祥心跳如鼓。   她已经完全从刚刚的怨恨和伤感之中剥离出来,整个人清明如寻常,心绪也渐渐冷静下来。   但是刚刚赵瑞吓她的那一跳,还是让她手脚发软,站在屋顶上一动都不敢动。   “你下次,”谢吉祥咬牙切齿,“能不能提前说清楚!”   谢吉祥声音都抖了:“我生气了。”   她说着生气,可那小嗓子又细又软,甚至带了点哭腔,赵瑞听进心里头,只觉有羽毛在他心上飘。   一下一下,麻痒难耐。   赵瑞轻轻拍了一下她的圆发髻:“若是不吓你一下,你还在发癔症。”   谢吉祥愣住了。   “我有吗?”   赵瑞眼中寒光微闪:“你有,回去再细说。”   谢吉祥看他又要“飞”,完全顾不上什么癔症不癔症的事,连忙道:“慢点慢点,待我喘口气。”   她是真害怕。   从小到大谢吉祥都没这么飞过,这一个晚上,倒是把这辈子的屋檐都飞了个遍。   赵瑞安静陪在她身边,没有安慰,只静静等了她两个呼吸,一直放在她腰间的手继续发力。   “准备好,”赵瑞低声道,“我们得继续追了。”   谢吉祥一口气还没来得及喘上来,赵瑞便又领着她飞檐走壁。   呼啸的冷风迎面而来,此刻的谢吉祥什么都看不清楚,却能感受到腰间强劲有力的手臂。   赵瑞身上的热意如同浪潮一般席卷而来,谢吉祥一下子就安定下来。   有他在身边,她根本不需要害怕。   赵瑞看她渐渐放松下来,知道她大概也习惯了如此夜行,便低声道:“仪鸾卫都有各自的联络方式,苏晨一路追寻在前,夏婉秋留线索在后,他们应当是往后宅追去。”   谢吉祥听着耳边沉稳的话语声,感觉自己根本就没听清他在说什么,反而问:“你还能说话?”   话一出口,她就听到自己破碎的颤音。   谢吉祥:“……”   她就不应该接茬,显得她很没有胆量。   赵瑞闷声笑笑,低沉的笑声好似鼓锤,一下下砸在谢吉祥心房上。   谢吉祥发现,他今日似乎很高兴。   不过她再不肯多言,生怕让这老是嘲笑她的竹马再   听到她哆哆嗦嗦的话语,只是抬头疑惑地看向他。   两个人从小一起长大,谢吉祥熟悉他,他也熟悉谢吉祥。   不说心有灵犀,倒也差不了些许。   谢吉祥这一个眼神丢过来,赵瑞立即就明白她要问什么,便利落回答:“府里出了些事,所以我很高兴。”   简简单单一句话,谢吉祥立即分析出许多更深的因由。   赵瑞的意思是:他们赵王府的王妃娘娘又作妖闹了笑话,所以世子大人心情很好。   话不能说,笑倒是可以笑的。   赵瑞说完话,就听到耳边少女轻灵的笑声。   让她高兴,比看赵王妃作妖还要让人心情愉悦。   “回去同你细说。”赵瑞道。   谢吉祥嗯了一声,整个人算是彻底放松下来。   赵瑞带着她在祝府的层层叠叠的屋檐上辗转腾挪。   两个人皆穿着黑色的劲装,在祝府茂密的竹林之间根本不显眼。   赵瑞一路追得很是轻松,谢吉祥甚至还在黑夜之中看到了墨梅轩的身影。   此刻的墨梅轩漆黑一片,一点灯火都无,寂静得仿佛空城。   谢吉祥跟赵瑞对视一眼,知道小梅还在墨梅轩中,此刻应当已经睡下。   赵瑞低声道:“你看,那就是池塘。”   谢吉祥顺着赵瑞的嗓音看去,在茂密的竹林之外,静谧的荷花池现于人前。   赵瑞略微顿了顿,让谢吉祥能说句话。   两人停在荷花池边的凉亭上,垂眸注视池塘中摇曳的荷花。   “祝府的夜晚太安静了。”   他们两个皆出身世家大族,即便是夜里,也有小厮巡逻点灯,不会安静得仿佛毫无人烟。   若非今夜月色皎洁,他们甚至看不清荷塘中的情景。   谢吉祥垂眸凝视片刻,道:“走吧,我看不出这里有什么,或者说,即便真的有些秘密,也不在荷塘之上。”   幽深的池塘底部,淤泥之间,又藏有怎样的秘密呢?   赵瑞这一回倒是不逗她:“那咱们继续,应当快到了。”   谢吉祥深吸口气,下一刻,她再次腾云驾雾。   说实话,习惯之后还挺有趣的。   谢吉祥偏头去看赵瑞,眼神里有着显而易见的渴望。   “以后还是我带你吧,”赵瑞安慰她,“现在学有些晚了,也很   累人。”   谢吉祥还没来得及答话,身边的赵瑞突然停住了。   “标记就在停在这里,后面没有了。”赵瑞对谢吉祥解释。   谢吉祥跟赵瑞一起蹲下,身影藏在重重屋檐中。   此刻他们大概在祝府的一处偏僻院落,四周全是密密麻麻的竹林,除此之外,院落前围着高高的围墙,若非他们身在屋檐,根本看不清楚。   谢吉祥低声问:“他们人呢?怎么都不见了?”   明明刚才还有那么多人,这一追一赶,反而一个都不见了。配合着阴森森的祝家大宅和不时穿过的冷风,令人不寒而栗。   赵瑞垂眸看着略有些荒废的院落,和院落里满地的枯草:“应当还在院中,只是都隐藏起来,暗中观察着什么。”   他话音刚落,寂静的院落突然燃起灯火。   幽暗的光影从院中屋舍的破败窗棂中晃动而出,随之而来的,还有一阵刺耳的笑声。   那是稚童的开心的笑,却无端让人心惊肉跳。   嘻嘻嘻、嘻嘻嘻。   难怪白日的时候小梅说,晚上的祝家很吓人。   谢吉祥只觉得浑身发寒,身上的汗毛全部立起,整个人都不敢动弹。   突然,屋里的光晃了一下,一张苍白的脸突然出现在窗边。   烛光之下,孩童的脸白得不似凡人。   谢吉祥注意到,他天生长着三瓣唇。   孩童安静站在床边,看着天际皎洁银盘,突然唱起歌来。   月儿明,风儿静,树叶儿遮窗棂。②   孩子诡异的歌声回荡在祝府中,让人脊背发麻。   突然,孩子那双漆黑的眼眸倏然抬起,一瞬不瞬盯住房顶上的谢吉祥。   你来陪我玩吗?   一瞬,冷风骤起。   作者有话要说:①《洗冤集录》服毒篇:金蚕蛊毒,死尸瘦劣,遍身黄白色,眼睛塌,口齿露出,上下唇缩,腹肚塌。将银钗验作黄色,用皂角水洗不去。   一云如是,只身体胀,皮肉似汤火 起,渐次为脓,舌头、唇、鼻皆破裂,乃是中金蚕蛊毒之状。   本文选第二种死状。注意洗冤集录困于时代和科学技术,其中死状和死因是有错误的,本文只按洗冤集录所书来描述,并非准确描述,亦不可当真!   ②《摇篮曲》歌曲原唱:徐桂珠,是首现代歌曲,本文只选前四句歌词,这首其实挺好听的,可以听一下~:月儿明,风儿静,树叶儿遮窗棂。蛐蛐儿叫铮铮,好比那琴弦声。琴声儿轻,调儿动听,摇篮轻摆动。娘的宝宝,闭上眼睛,睡了那个,睡在梦中。 第33章 姻缘结09更新:2020-09-24 17:18:34   荒废的宅院, 三瓣嘴的孩童,还有那首不成调的摇篮曲,都让人头皮发麻, 心中生寒。   谢吉祥感受到那孩子的注视, 她不敢动, 也不敢回应。   她甚至无法肯定,这孩童是人还是鬼。   就在这时,孩子突然笑了一下。   他的三瓣唇裂开一个鲜红的弧度,露出里面的白牙,显得越发阴森可怖。   谢吉祥微微一颤,几乎就要惊呼出声。   就在这时, 温热有力的大手轻轻捂住了她的嘴唇,那双手上散发的热力一下子抚慰了谢吉祥内心的惊慌失措,让她迅速冷静下来。   赵瑞的声音适时在她耳畔响起。   “他看不见。”赵瑞肯定道。   谢吉祥微微一愣,她甚至顾不上脸上的大手, 反而去盯着那孩子看。   他看似在盯着谢吉祥看,实则眼神涣散, 那双漆黑的眼眸全无神采, 只能在烛火的照耀下闪动光芒。   谢吉祥张张嘴, 正想询问,却不料嘴唇一下子碰到他温热的手心, 留下一片脸红心跳的热意。   谢吉祥默默把他的手推开, 这才嗫嚅道:“他看不见, 为何要点灯。”   赵瑞看着自己被推开的手,目光微闪:“就是因为看不见,他才要点灯,一般眼盲者耳朵都很灵敏, 他应当听见了苏晨他们的脚步声,因此特地点灯想要让人忌惮。”   谢吉祥道:“可他只是个孩子。”   一个眼盲、裂唇、孤身一人住在荒宅的瘦弱孩童,怎么会有这么深的心机?   赵瑞叹息道:“越是如此,越少年老成。”   这孩子看起来不过三四岁的年纪,若是普通孩童还一派天真,可落到他身上,却无半分稚气。   谢吉祥看着他苍白的脸,殷红的裂唇和烛光下诡异的笑颜,赞同了赵瑞的说法。   可能他们藏匿的时间太久,也可能觉得自己听错了,那孩子“看”了一会儿,便吹熄了蜡烛,轻轻关上窗户。   他不想等了。   谢吉祥松了口气。   待宅院里安静下来,苏晨跟夏婉秋才闪现在赵瑞身后:“大人,那个黑影特地引我们来的。”   赵瑞道:“先回。”   今夜夜已深,暮鼓已敲过十声,真个燕京瞬间陷入沉睡,路上再无行人。   如此深夜,不好骑马,赵瑞便让苏晨跟夏婉秋先回,自己陪着谢吉祥漫步在冷清的街巷里。   谢吉祥一直在想祝家的事,没察觉身边的沉默,待到她把今日的线索都推敲清晰,才发现赵瑞一直没有言语。   赵瑞感受到她的目光,低头看她。   月凉如水,晚风荡漾,那温柔的目光如水一般,滴落她平静的心湖。   谢吉祥脸蛋微红,她下意识低下头,不敢看他眼眸。   “祝家的事,你怎么看?”   谢吉祥轻声问。   赵瑞眼中闪过笑意,没有点明她的羞赧,只道:“祝家这个孩子,便是仪鸾司都没有记录,可见从他生下来便被隐匿,至今无人知晓。”   谢吉祥叹了口气:“那孩子虽然瘦弱得厉害,不过个子倒是挺高,应当差不多就是三四岁的年纪。再考虑到郝夫人三年前突然急症亡故,这就显得有些意味深长。”   赵瑞若有所思道:“之前白图说的那个传闻,若是真的……那么这个孩子,会不会是郝夫人偷情所生?”   谢吉祥皱起眉头,她当时以此事不合理而反驳过白图,但这个孩子的出现,却让谢吉祥动摇。   但少倾片刻,谢吉祥还是果断道:“这是不可能的,根据仪鸾司卷宗,郝夫人过世前一日还出门踏青,若她当时有孕在身,旁人怎会不察?”   赵瑞道:“吉祥所言甚是,即便郝夫人真的偷情,她偷情之人也肯定在祝府内宅中,她甚至不太可能认识外人,由此引发出一段不伦姻缘。”   谢吉祥叹了口气,越发觉得头疼:“这祝家真是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一个普普通通的商户,家中有如此多的秘密,实在让人费解。”   赵瑞道:“莫急,咱们盯住祝家,总会有新线索的。”   两人说着话,青梅巷便近在眼前。   赵瑞把她送到门口,最后道:“祝家虽秘密颇深,却也有另外之人暗中不满,若非如此,他不会领着咱们去见那孩子。不过今夜已经打草惊蛇,明日我再让人去祝家查冰窖,校尉们也会暗中盯住祝家灵堂,不让他们调换祝锦程的尸身。”   祝锦程是六月初三过身,今日已六月初五,再过三日他就要出殡下葬,谢吉祥心里很清楚,若真要   详查祝锦程毒杀一案,他们只有三日光景。   一旦祝锦程下葬,即便是皋陶司,也不好强硬开棺验尸。   赵瑞安慰谢吉祥,让她不要着急,可谢吉祥心里却已经下了决定。   若她不知祝锦程如何而死,只查池小荷冻死一案,她可以不用那么急迫,但既然现在已经知道祝锦程很可能被人毒杀,她就一定要把事情查得水落石出,以告慰死者在天之灵。   那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不能就这样悄无声息逝去。   这是她父亲教会她的第一条准则。   赵瑞从谢吉祥的沉默里,感受出了她的决心,他没有阻止,也没有劝慰,只是拍了拍她的肩膀,用异常自然的语气道:“回去吧,早些睡,明日再查。”   谢吉祥点点头,也道:“你会却也别忙,早些休息吧。”   何嫚娘依旧在堂屋里等她,谢吉祥进了家,转身同赵瑞道别,然后便果断关上了门。   赵瑞看着大门紧闭的小院,低头摸了摸鼻子。   一夜沉眠。   大约昨日一再奔波,谢吉祥夜里睡得很熟,次日清晨早早便醒来。   她慢慢坐起身,听着窗外的叽叽喳喳的鸟儿哼唱,仔细思索祝家的案子。   渐渐地,她目光一转,整个人都清明起来。   今日她没急着去皋陶司,用过早膳,她看了看昨日做的茉莉香露,又侍弄了一会儿花草,才在何嫚娘惊讶的眼神里换了一身素纱衫裙。   “案子可有进展?”何嫚娘问。   昨夜谢吉祥一脸疲惫回来,何嫚娘便知道案子一定未曾查清,若是往常,谢吉祥一定心急如焚,吃不下睡不着,可这一夜过去,谢吉祥反而淡然了。   这种淡然,让何嫚娘十分诧异。   谢吉祥对奶娘笑了笑:“之前跟无头苍蝇一般乱撞,早晨想想发觉不对,我把两个案子混为一谈,其实是错误的。”   现在祝家的线索杂乱,而且没有更多更清晰的调查方向,她太过重视线索,而忽视了案情本身。   一个人死了,若是他杀,凶手肯定有杀人动机。   他们现在要找的,就是这个杀人动机。   谢吉祥对何嫚娘笑了笑,目光里有着从未有过的坚定:“我会查清楚的。”   她在家里忙活一会儿,看着金乌已穿   过云层慢慢爬上天际,这才打了油纸伞出门。   今日的皋陶司依旧繁忙。   除了近日燕京新出的重案,过去的冷案疑案皋陶司也要重新查证,看是否可以找到新线索用以结案。   谢吉祥到的时候,赵瑞正在后衙看卷宗。   她轻车熟路进了明堂,四下看过,才发现他近日似乎都住在皋陶司衙门里。   “最近这么忙吗?”谢吉祥问。   赵瑞放下卷宗,捏了捏胀痛的眉心,神色却很淡漠:“住这里清净。”   回去也是鸡飞狗跳,每日不得安心,还不如住在外面省事。   谢吉祥顿了顿,道:“那也不能总住在衙门里。”   赵瑞抬起头,目光从她发间的梅花簪拂过:“自然不能总住在衙门里,过不了几日我就搬家。”   谢吉祥微微松了口气。   一直住在衙门里,以赵瑞的性子,怕是没多少休息时候,但凡有个家宅,他也能好好休息。   赵瑞道:“白图一会儿就到,这回应当有些新消息。”   谢吉祥点点头:“邢大人那可有更多的线索?”   “未曾,不过邢九年已经确定池小荷确实是冻死,她死前未曾受到击打损伤,身上除了往年的旧伤并无外伤。还有,之前邢九年只大概推测出她曾经小产过,经过详细验尸,大概可以确定池小荷是三年前小产失去孩子,之后调养不够精细,现在身体并不是很康健。”   赵瑞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谢吉祥便麻利地给他倒了杯茶。   白峰毛尖的清冷香气瞬间扑面而来。   赵瑞喝下一大碗茶,才继续道:“池小荷这边没有更多线索,还是要看祝锦程。”   祝家同一日死了两个人,两个案子之间肯定有关联,只是祝家遮遮掩掩无人报案,这才耽误了案情侦查。   谢吉祥抬头看向赵瑞,她道:“我今晨仔细推敲过,这个案子的调查方向,一开始略有些偏移。”   “第一,池小荷先被发现,我们便顺着他查到祝家,祝家刚好也死了人,因此便被怀疑上。第二,经过两日的调查,我们发现祝家有诸多疑点,处处透着诡异。第三,许多前事都发生在三年前,但是几件事情之间,似乎没有内在关联。”   谢吉祥思路很清晰:“但是我们   忽视掉了一个重要的关键,那就是杀人动机。”   “如果两个案子都是他杀,那么池小荷为何而死,谁对她动的手。祝锦程又是如何中的毒,谁对他有如此大的怨恨?”   “这才是本案的关键,其他的故事、线索、疑团,都是遮挡住关键的迷雾,耽误了我们整整两日。”   “今日我们要做的,就是推敲出嫌疑人,并且各个击破。”   谢吉祥腰背挺直,声音清亮,她目光坚定,透着不可阻挡的决心。   赵瑞看着她,微微一笑:“都听你的。”   ————   “时间紧迫,不能光靠白大人忙碌,若是你上午没事,我们便去祝家的墨文斋问一问,看看其商铺有无线索。”   赵瑞听到时间紧迫四字,目光微闪,似乎想到了什么,但他没有着急开口,依旧在听谢吉祥说话。   谢吉祥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我记得之前仪鸾司的卷宗有记载,自从郝夫人过世之后,祝凤仪好似也病了,不怎么再出现于人前,祝家的生意都由当时年轻的祝大少爷接手,而家中的主母,也从郝夫人换成了柳夫人,从婆婆变成了儿媳。”   三年前,无论发生了什么,祝家都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赵瑞道:“正是如此,现在祝锦程突然亡故,祝家还在做丧事,一时半会儿无暇顾及正事,也不知墨文斋的买卖以后由谁来打理。”   所以,祝锦程的死,会跟墨文斋有关吗?   他们家中暂时没有更多线索,有的只是越来越多的迷雾,在家中不能查清嫌疑人的情况下,墨文斋是个很好的方向。   两人视线交汇到一起,不约而同点了点头:“查墨文斋。”   调查方向定下,谢吉祥心里便没那么着急,她跟赵瑞喝了会儿茶,又听赵和泽“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一下赵王府之前的趣事,白图便匆匆忙忙上了门。   他一到,后衙顿时热闹起来。   就听白大人的大嗓门在后衙响起:“哎呦赵大人、谢丫头,我昨日可没白忙活,咱们有新线索了。”   谢吉祥听他还叫自己谢丫头,一点都没生气,反而抿了抿嘴唇露出一个开怀的笑。   昨日的争执本就为了差事,为了案子,也为了死者,根本没有任何个人情绪   在其中,白图是也是老资历,回去冷静下来,立即就不再纠结。   谢吉祥笑着回他:“白大人辛苦了。”   白图摆摆手,很自觉地从明堂取了茶杯过来倒茶:“祝家的事太难查,他们家上上下下嘴都很严,除了之前的那个短工,我就没有再问到关于祝家的信息,即便是同祝家相好的人家,也都说不知。”   以白图的人脉,查不出什么才显示出更多的问题来。   白图灌下一大碗茶,抹了把嘴继续道:“祝家本身主人就少,这几年也未曾填补下人,家中伺候的仆役也都有定数,都是经年的家生子,问不到线索也在情理之中,但他们家的墨文斋毕竟要开门做生意,里面的小二长工来来去去,倒是叫我找到几个问了问。”   谢吉祥抬头看向赵瑞,两个人都有些意外,三个人昨日分开调查,最后却是不谋而合。   白图正说到兴头上,没注意谢吉祥跟赵瑞的眼神官司。   “墨文斋以前是祝姥爷祝凤仪打理,不过他这个人其实很风雅,不喜这些世俗之事,若非他的墨竹画满燕京都闻名,墨文斋的笔墨纸砚也物美价廉,他们家的生意也不会一直兴隆。”   所以祝凤仪根本不擅经营,祝家的生意这么红火,全靠其底子好,加上文人墨客总有喜追捧大家,这才兴隆多年。   谢吉祥点点头,表示明白:“那到了祝锦程手中呢?”   白图道:“三年前,郝夫人突然去世,听闻祝凤仪受到很大打击,从此一病不起,祝家的墨文斋便只能由大少爷祝锦程打理,他跟祝凤仪不同,虽无绘画天分,也不是什么名人大家,可做生意上却很有头脑,如此勤勤恳恳三年,墨文斋在祝锦程的手中渐渐兴旺起来。”   白图叹了口气:“这位祝少东家是个经商奇才,若是再过几年,墨文斋说不得会成为咱们大齐最有名的文墨商号。”   可惜,年纪轻轻,人就死了。   他如何死的,早上已经有校尉通传给白图了,白图也知道他很可能被人害死,言语之中颇为惋惜。   谢吉祥道:“如此说来,墨文斋的好名声全靠这位大少爷。”   白图颔首道:“确实是如此,不过……他们家这位柳少夫人也很不简单。”   柳少夫人柳文茵是祝大少爷的表妹,她母亲是祝凤仪的长姐,早年嫁给柳家大少爷,后来柳文茵跟祝锦程恰好同年所生,两家就口头约了娃娃亲。   如今大齐已经很少有人家定娃娃亲,这种口头之约算不得准,若是将来孩子长大相互不喜,便可直接作罢。   白图道:“之前咱们光顾着查祝家,没有关注过柳家,通过墨文斋的管事,我才想起来去查一查柳家。”   “你们猜怎么着,柳文茵的父亲柳大少爷二十多岁突然急病走了,柳文茵的母亲祝氏便守了寡,他家中经营的宣纸坊也被其二叔三叔一并看管,每年只给母女两个红利,旁的一概不容其质疑。”   柳家这么做可就不太地道了。   白图道:“祝凤仪是个文人,最看不惯这等欺凌之事,便直接寻了柳家族长,态度强硬地给长姐撑腰,如此,宣纸坊才回到祝氏和柳文茵手中。大概是怜惜孤儿寡母,祝凤仪和郝夫人对孤零零的娘俩多有关照,两家人的关系比祝氏出嫁前还要亲密,而柳文茵跟祝锦程的娃娃亲,也就此落定。”   说到这,白图赶紧又灌进一大口茶水。   前情提要不可谓不啰嗦,但重要的还在后头。   “柳文茵十八岁同祝锦程成亲,两年之后,郝夫人就急病走了,当时祝凤仪悲痛难消,也不再过问世事,是祝锦程撑起了家业,可实际上,在祝锦程背后出谋划策的其实是柳文茵。”   这位年纪轻轻的柳夫人,其实比她丈夫还要厉害。   “若不是墨文斋的小二偷偷跟我说,我也不知这几年大多都是柳文茵在掌管家业,祝锦程只做表面摆设,夫妻两个看似男主外,女主内,实际上整个祝家皆在一人手中。”   柳文茵!   这个外人都以为柔弱温和,温婉多情的柳少夫人其实才是真正掌控祝家的人。   谢吉祥深吸口气:“这个线索太重要了,祝锦程的死,可能还牵扯到祝家的墨文斋。”   是啊,他们一开始还在猜测祝锦程的死因,白图就立即送上来一个。   利益既是试金石,亦是刮骨刀。   砍在身上,刺进心里,才让人疼痛难忍,终身不忘。   白图此时却神秘一笑:“不,不仅仅是因为墨文斋。   ”   谢吉祥和赵瑞的目光,此刻全部投射在白图身上。   他们眼睛里的热切,令白图分外舒服。   这一天一宿的忙碌,没有白费。   白图见两个人都在等他,立即道:“提供线索的那个小二,原是祝家的家生子,后来年岁大了,又有贵人相助,便脱了奴籍被派到墨文斋做了个小管事,只是后来出了些事,他才离开墨文斋,换了一家做事。”   估计祝家也忘记这么个人,所以才让白图辗转打听到,并且问到了祝家的部分隐秘。   “那个小二之所以肯说,是因为他的贵人,就是三年前郝夫人之事的另一个当事人。”   这话一说出口,谢吉祥立即精神起来。   “他的贵人就是祝家的前管家,此人姓张,也是祝家的家生子,他祖辈都在祝家,到了他这里因从小侍奉祝凤仪长大,所以待到年岁合适便成了大管家,家里家外都很威风。”   张管家?   谢吉祥没想到,调查进入第三日,还有新的人物出现在众人的视野中。   白图顿了顿,意味深长地道:“这个张管家听闻高大俊朗,颇有男子气概,同祝凤仪是两种不同的优秀。”   谢吉祥立即就明白了白图的意味深长。   “所以,根据这个小二的供述,郝夫人跟张管家渐渐有了私情,此事被祝凤仪发现,大受打击,而郝夫人也觉得没脸活下去,便直接自杀。祝家为了遮掩这样的丑闻,才对内宅管控甚严,但凡知道内情的也都被下了封口令,所以只查祝家,我们什么都查不出来。”   白图点点头,道:“对,也不对。”   他轻咳一声,把众人的注意力都吸引到自己身上,然后才开口。   “那小二的说法是,郝夫人和张管家是被人栽赃陷害,事发之后,郝夫人被人害死,张管家跳河自尽,而他自己因为受过张管家的恩惠,又无法为张管家讨回公道,心灰意冷之下离开墨文斋,不再过问祝家之事。”   谢吉祥这会儿已经被绕晕了。   白图这边查出来的线索太复杂,先是说墨文斋是祝大少爷在打理,后来又道其实幕后主事者是柳文茵。而后又牵扯出来一个张管家,就在大家猜测张管家跟郝夫人的私情导致三年前的悲剧时   ,他又说两人都是被栽赃陷害。   这么一连串说下来,案情似乎立即就要推翻重来。   但无论案情多复杂,他们也要抽丝剥茧寻找出真相。   谢吉祥定了定心神,她道:“根据白大人今日的线索,这个小二的证词仔细分辨来看,我们可以知道三点。”   “第一,郝夫人跟张管家都是三年前死亡,死因暂且不论,时间应当一致。”   “第二,若郝夫人跟张管家没有私情,两人接连被害,死后还被诬蔑,那么两人肯定有一个共同的仇人,或者知道了什么不该知道的隐秘。”   “第三,祝锦程的死与池小荷的死应当也跟三年前的事有所牵连,对他们两个有杀人嫌疑的一个是柳文茵,另一个有可能是祝凤仪。”   谢吉祥顿了顿,她沉声道:“整个祝家的事其实都绕不开祝凤仪,无论是郝夫人还是祝锦程,跟祝凤仪都是最亲近的关系,可这两件事发生之后,祝凤仪都恰好病了,我们详查祝家三日,却没人见过祝凤仪。”   “这位名满燕京的墨竹大家到底是生是死?”   祝锦程死亡多日,祝凤仪都闭门不出,甚至连给儿子守灵都不出现,足见确实有些别的因由。   难道真的是病入膏肓,无法行走?   亦或者,他早就死了,根本不可能出现在众人面前。   作者有话要说:赵瑞:都听你的,以后什么事都听你的。   谢吉祥:真的?我想学轻功!   赵瑞:倒也不必如此认真,乖。 第34章 姻缘结10更新:2020-09-24 17:18:34   从池小荷横死街头到现在祝锦程被毒杀家中, 整个案情更加扑朔迷离。   但是他们怀疑过柳夫人,怀疑过祝家的对头,甚至还怀疑过池小荷的过往旧识, 却就是没有怀疑过祝凤仪。   原因无他, 祝凤仪根本就没有出现, 除了第一次他们去祝家,祝凤仪让管家请人去客房,此后就再无消息传出。   但凡他们询问,祝家都异口同声,说老爷病了,无法起身。   祝凤仪真的病了吗?独子盛年早亡, 白发人送黑发人,他是长辈,不用守灵,怎么也要来灵前看望一二, 送别一下亲生骨肉。   可这些都没有。   祝凤仪就仿佛活在祝府的幽灵,他显少现于人前, 只成为墨文斋的一块活招牌, 响亮于世。   谢吉祥的话说到这里, 白图眼睛一亮。   无论是池小荷还是祝锦程,这里两个案子的疑点本就同祝凤仪无关, 祝凤仪同儿子的小妾根本没有交集, 而关于墨文斋, 他本就要传给独子,不可能去加害于他。   所以,他们一直没有怀疑过祝凤仪。   白图若有所思道:“谢推官如此一说,我才想起那小二曾经说过, 自从郝夫人过世之后,祝老爷就很少现身,只偶尔有些文墨笔会邀请他,他才出场,平日里只有少数的墨竹图现世。”   一般的文人墨客,什么名家隐士,都是如此低调而平和。   若祝家没有这等乱事,祝凤仪此行也实属合理,可偏偏祝家出了事。   他作为祝锦程的亲生父亲,作为祝家当家人,也作为墨文斋的老板,骤然失去了儿子和唯一的继承人,若此时还不出现,就有些说不过去了。   毕竟家里的生意还要做,墨文斋也需要有人打理,若此刻祝凤仪出现,祝家的生意就不会遭受重创。   他毕竟不算年长,至今不过四十,只要再等十几年,柳夫人所怀的遗腹子长大成人,祝家就又有了新的继承者。   谢吉祥若有所思道:“难道,他有什么难言之隐,亦或者,咱们对于祝家的整个推论是错误的?”   实际上,本案有可能同墨文斋无关?   赵瑞适时开口:“在任何案子上,亲情和法理都不能作为判断依据,什么虎毒不食   子?上一个案子的阮大就是反面例子,本案没有明确的嫌疑人,两个死者似乎也没有仇家,但我们依旧要仔细侦查。”   谢吉祥点点头:“大人所言甚是。”   赵瑞猛地被她叫大人,略有些不适应,轻咳一声继续道:“祝锦程的案子,我不认为需要等证据出现,拖得越久案子越难查。”   谢吉祥微微一愣,她刚想询问,就听对面的白图操着大嗓门道:“我就说,赵大人是个会办案的!”   这是怎么个会办案法?   人家祝家根本就没有报案,他们即便想查,也得有因由。   赵瑞淡淡道:“皋陶司想查案,一定要家属报案吗?”   当赵瑞领着一众人手直接围堵在祝家门前时,谢吉祥真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一开始他们未曾点明池小荷已死,想要在不打草惊蛇的前提下查明案情。   可昨夜他们才发现,祝锦程可能是被毒杀而死,这个案子就不能再继续平淡搜查下去。   赵瑞冷冷看着拦在祝家门口的胡管家,寒声道:“皋陶司查案,闲杂人等不得阻拦。”   胡管家面色铁青,这几日办丧事,他里里外外忙,熬得面色青白,疲倦恍惚,现在却还要面对门外乌泱泱的铁面校尉们。   胡管家干裂的嘴唇直哆嗦,却一句话都没说出口。   他不知要如何阻拦。   官差拿的搜查令上白纸黑字写得很清楚,祝府池氏枉死街头,皋陶司受命查案,调查池小荷死因。   他们前两日过来搜查池小荷卧房,只是因为她同另一个重案有关联,现在她成了死者,祝家立即有了嫌疑。   祝家大小姐和少夫人都承认,祝大少爷的死是被池小荷气急惊怒所致,官府上门搜查在情理之中。   胡管家根本没道理拦。   再说,即便祝家可以占着办丧事的人情来拒绝搜查,也轮不到他一个管家开口。   赵瑞淡淡看着胡管家,看得胡管家脸上冷汗直流,却依旧咬牙没有离开。   赵瑞仿佛失去了耐心。   “要么你让开,要么让祝家家主出面,否则……”   赵瑞顿了顿,他身边的苏晨便厉声道:“阻挠官府办案,隐瞒事实,保护凶嫌可是重罪,胡管家,你自己掂量清楚。”   胡管家浑身一   颤,整个人就跟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他张张嘴,却发现自己已经失去了说话的能力。   赵瑞从他眼眸中,看到了深刻的恐惧。   就在赵瑞即将要带人冲进祝家时,一道清朗的声音倏然响起:“赵大人要见草民,草民便来了。”   祝家门外的众人,目光一下子落到了突然出现的美男子身上。   谢吉祥只觉得眼前一亮。   日光灿灿落到祝家挂着白花的门楣上,也照亮了来者的眉目。   那是怎样的光风霁月。   祝凤仪长了一张神仙似的脸。   他面白无须,长发乌黑,眉目间透着一股超然物外,目光里有着淡漠和凛然。   作为一个男人,他却可以称得上美丽,即便如此冷漠,也让人忍不住去追寻他的目光。   他站在这里,就连一向英俊夺目的赵瑞都仿佛失去了颜色。   两个男人淡淡对视,一个在门内,一个在门外,一瞬僵持起来。   谢吉祥仰头看着站在门内的祝凤仪,心里感叹:这般龙章凤姿,实非常人也。   就在此时,赵瑞突然开口:“祝老爷怎知本官姓赵?”   祝凤仪垂下眼眸,淡淡看着他,声音依旧清朗:“赵大人几次三番进出寒舍,若还不知大人是谁,也实在太过无用。”   这个几次三番,用得很是精妙。   赵瑞看着他,想从他淡漠的眼中看出些许情绪,然片刻之后,他收回目光,不再探看。   “祝老爷既然知道本官调查祝家,也应当明白差事在身不可敷衍,既然贵府池氏意外暴毙,贵府有重大嫌疑,那本官便只能入府一查。”   祝凤仪顿住了。   他垂下眼眸,清清冷冷站在门口,日光在他脸上滑落,更是衬得他肤白似雪,非仙似仙。   话说到这里,两人便又僵持住,无人开口。   但谢吉祥却知道,祝凤仪也拦不住皋陶司。   这块招牌是陛下亲立,就为肃清刑名之事,作为皋陶司的第一任少卿,赵瑞想查的案子,想进的人家,无人可以阻拦。   在门口这一通盘桓,只不过是给祝家几分脸面罢了。   但祝家非要敬酒不吃吃罚酒,那赵瑞也可翻脸无情,直接叫停祝家丧事。   毕竟,死者为大,池小荷突然死在巷中,皋陶司也已经立   案,那么勉力追查线索就是皋陶司的首要差事。   果然,祝凤仪沉默片刻,最后只道:“赵大人,犬子早亡,草民心中悲痛,还请大人看在草民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份上,勿要扰了灵堂清净,还且让他安安静静走。”   赵瑞却没有立即答应。   他反口问:“若池小荷是祝锦程所杀?那本官也不能查吗?”   他话音落下,一直都冷静淡然的祝凤仪也不由抬起眼眸。   他定定看向赵瑞:“不可能,犬子并非歹毒之人。”   赵瑞冲他勾了勾唇角,展露出一抹浅淡的嘲讽:“哦?祝老爷为何如此笃定?或许……”   赵瑞顿了顿,声音蓦地一冷:“或许祝老爷知道些许内情?”   他这话说得格外不留情面。   祝凤仪轻轻攥了攥手,他动作很快,脸上也没有多余的表情,但谢吉祥还是看得清清楚楚。   她的余光一直在祝凤仪身上,很巧妙地错了半个身子站在赵瑞身后,不易觉察地观察祝凤仪。   祝凤仪因为赵瑞的挑衅生气了。   这一瞬间,谢吉祥便领悟过来,这世间哪里有什么仙人?   祝凤仪便是再光风霁月,便是再龙章凤姿,他也不过是个凡人。   是人,就会有诸多情绪,是人,便会有喜怒哀乐。   赵瑞话说完,见祝凤仪没有搭腔,便直接道:“祝老爷,本官很忙的,没空站在这里同你解释,你若让进,皆大欢喜,你若不让……”   “你若不让,难道本官还进不得贵府大门?”   祝凤仪垂下眼眸,没有说话。   夏日的暖风打着旋地飘来,吹起他洁白的麻衣,也吹起他不羁的长发。   另一道温和的女音从门内响起:“既然大人要进寒舍一查,查便是了,又为何要在旁人门口恶意诽谤?”   柳文茵扶着圆鼓鼓的肚子,蹒跚地来到祝府门口,她面色苍白,眼睛红肿,身上已经没有了前两日的精气神,如今只剩下满腔哀怨。   楚楚可怜的未亡人,引得众人恻隐之心泛滥。   就有过来吊丧的路人不满,怨怼地看着赵瑞:“官府忒是仗势欺人,人家正办丧事,一家子孤儿寡母,你们也要欺凌。”   赵瑞看都不看他,目光一直落在祝凤仪身上。   苏晨冷冷开口   :“祝家涉嫌一起杀人重案,皋陶司秉公执法,何来欺凌一说?”   “还是说,这位少爷觉得杀人并非大事,死者冤屈不用伸张?”   苏晨这一反驳,路过众人都没了声息。   柳文茵慢慢来到祝凤仪身边,她低头看着门外训练有素的官差们,最后叹了口气。   “进来吧,早些查完,早些还我祝家清净。”   谢吉祥看到,祝凤仪的手又轻轻攥起。   他是因为赵瑞狠厉的态度,还是不满柳文茵替他做主?   亦或者他杀人在先,害怕官府追查?   ————   柳文茵点了头,祝凤仪倒是没有再阻拦。   赵瑞一行人直接进入祝府,在灵堂前站定。   他此番带了将近二十校尉,就这么威风凛凛地列队站好,肃穆地看着灵堂中的众人。   祝家还留在灵堂中的亲朋都有些愣神,不知此刻当如何而行。   苏晨皱眉,朗声道:“皋陶司办案,闲人勿扰,诸生回避。”   皋陶司是个什么衙门,许多官府中人都不甚明白,百姓就更不可能知晓,但赵瑞和苏晨身上皆穿獬豸官服,赵瑞身上的官服且是蔚蓝之色,百姓还是能认得的。   蔚蓝官服,只四品堂官可穿。   亲朋好友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大部分人都悄无声息离席,不敢再滞留祝家。   只剩下少数几个近亲,还留在灵堂内,看样子不会离开。   赵瑞对苏晨点点头,苏晨就对柳文茵道:“柳夫人,院中如此多大师做法事,实在有碍查案,还请夫人把大师们请去偏院,勿惊扰大师为好。”   柳文茵沉着脸,似乎很是为难,她看向祝凤仪:“父亲……”   进了祝家,她却又以祝凤仪为先了。   祝凤仪没有看她,他只是沉默地点了点头:“好。”   很快,灵堂前就再无外人。   等到祝家清净下来,赵瑞才对祝凤仪道:“祝老爷,不知可否搜查令郎卧房?若是可以,内宅我们也想一一搜查,毕竟人命关天。”   以强硬的姿态闯入祝家的赵大人,此刻却又分外客气起来。   祝凤仪这一次又沉默了。   谢吉祥发现,他的手已经死死攥成拳头,可脸上却依旧云淡风轻,就连眸子里,也没有任何怒气。   这个满   燕京闻名的文墨大家,倒是有些耐人寻味。   刚刚赵瑞询问柳文茵,柳文茵却请示祝凤仪,所以这一次赵瑞直接询问祝凤仪,可答话的依旧是柳文茵。   “赵大人,外子跟妾身同住在墨兰轩,外子已缠绵病榻半年之久,不可能是杀害池氏的凶手,且让大人随意查便是。”   柳文茵说到这里,那双柔情似水的眸子盯住祝凤仪:“至于父亲大人的墨竹轩,还是要父亲大人做主。”   这一次,祝凤仪却很干脆拒绝:“不可。”   赵瑞没再多言。   先查墨兰轩,寻到了线索,再调查墨竹轩也不迟。   校尉们迅速出动,其中四人直接进了灵堂,强势地守在祝锦程棺木两侧,其余校尉大多数跟着赵瑞直奔墨兰轩,少数则依旧前往墨梅轩,准备再搜查一遍。   祝家的内宅同上次那般安静,一行人依旧跟着孙嬷嬷,在竹林里七拐八拐,才来到祝大少爷和少夫人所居的墨兰轩。   孙嬷嬷依旧从腰间取下钥匙,打开了墨兰轩的大门。   隐藏在密林深处的墨兰轩比墨梅轩要整整大上一倍有余,单看前面的正房,就能感受到世家大族的气派。   但院前一眼望不到头的竹林却破坏了内宅的雅致,让人总觉得心头压抑,便是再精致的屋舍,也失去了原本的舒适。   孙嬷嬷打开墨兰轩的房门,率先推门而入。   “如今内宅的下人都在前头忙,墨兰轩中只几个小丫鬟,”孙嬷嬷客气道,“怕有人不规矩坏了院中摆设,这才锁了房门。”   她这个解释其实说不说都可。   赵瑞也不理她,直接领着谢吉祥进了墨兰轩。   刚一进去,谢吉祥就感受到了一股素净之气。   墨兰轩中的摆设很少,院中只寥寥种了些许兰花,其他便是桌椅都无。   穿过荒凉的庭院进入正房一层明堂,这种空茫感更胜。   一层明堂里只有几组桌椅,其余摆设皆无,同茶室之间隔着的多宝阁上空空荡荡,只摆了两瓶梅花。   若非孙嬷嬷这么谨慎,谢吉祥都要以为这里是空宅。   就连池小荷这个小妾所住的墨梅轩都弄得富丽堂皇,少爷和少夫人所住的墨兰轩却如此素净?   谢吉祥微微皱起眉头,却听到孙嬷嬷   慈祥的声音响起:“我们姑爷去年出了意外,这个大人也是知道的,不过姑爷到底如何,想必这个大人不知。”   白图昨日便查到,祝锦程去年出去接货,回来的路上发生意外,在那之后就未再出现于众人之前,就连墨文斋也未再去过,一应事宜皆改由胡管家出面。   许多人都说祝锦程伤了根底,卧病在床,所以后来柳文茵才给他纳妾,就怕他突然没了,祝家绝了后。   孙嬷嬷看赵瑞根本不听自己的,直接就往二楼卧房行去,立即跟上前去解释。   “我们姑爷当时摔断了腿,少夫人想让他多多走动,早日恢复康健,所以屋中摆设很少,就怕他不小心磕碰。”   赵瑞依旧没有任何表示,他领着众人直接来到二楼,指挥苏晨:“仔细搜。”   孙嬷嬷:“……”   她原是柳家的老人,也是柳文茵的奶娘,陪着柳文茵嫁到祝家,也颇受尊敬。   作为家中的管事嬷嬷,她不是没见过官爷,却没见过赵瑞这般不给面子的。   她准备的所有解释,在这位官爷面前都了无用处,她甚至不知这位赵大人到底听没听她说话。   墨兰轩的二楼看起来比一楼多了些人气,最起码,次间的书房里还放着看了一半的书,茶桌上也摆着茶杯,显然早晨还有人在此吃茶。   其余几间屋子,除了放杂物的,便是少夫人柳文茵的衣衫,祝大少爷的衣衫没有妻子多,都放在寝房中。   无论怎么看,这里都是两人共同的居所。   赵瑞让苏晨带人把书房的所有书本都翻找一遍,便直接进了寝房。   谢吉祥没有立即跟上去,反而问孙嬷嬷:“祝大少爷平日都在寝房中?腿伤之后哪里都没去过?给他医治的大夫是谁?可说他有治好的可能?”   谢吉祥一直都端着笑脸,她看起来也很和善,比高高在上的冷面赵大人客气不知多少,所以她如此一问,孙嬷嬷便也很实诚回答。   “姑爷伤了腿,脾气便有些暴躁,平日都不肯下楼,便是夫人劝他,他也不听。倒也不是不让他见人,是他自己不愿见人。”   孙嬷嬷叹了口气,看起来颇为难过:“一开始给姑爷治病的是济世堂的老当家,但是老当家年纪大了,   又不耐整日奔波,后来便换成了老当家的关门弟子,一直是由这位周大夫给姑爷医治。”   这么看,祝家对祝锦程的腿很用心了。   谢吉祥笑着冲她点点头,唇边是可爱的梨涡,孙嬷嬷不自觉放下心防,道:“若是姑爷没病,那该有多好啊。”   谢吉祥对夏婉秋使了个眼色,让夏婉秋请孙嬷嬷下楼:“嬷嬷先下楼等吧,校尉搜证很慢,也不太文雅,嬷嬷瞧了心理定不好受。”   待孙嬷嬷不舍地下了楼,谢吉祥才踏入寝房。   寝房里面,已经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校尉们几乎把所有家具都搬离位置,床榻上的被褥也都掀开,校尉们没有放过任何一个角落。   谢吉祥来到赵瑞身边:“要去济世堂问一问,是一位姓周的大夫给祝大少爷治病的。”   赵瑞立即派人去追查这一条线索,然后便对谢吉祥道:“祝家已经把所有疑点全部处理干净。”   即便祝大少爷想要留下被害线索,恐怕此刻也都化为灰烬,他们什么都搜寻不着。   谢吉祥站在寝房正中央,目光在屋中一寸一寸搜寻。   床榻上什么都没有,干净又整洁,桌椅、多宝阁、衣柜、箱笼也都很干净,里面除了日常的衣物被褥,再无多余的东西。   这个屋子里,一片纸都无。   一个断了腿又不肯出门的年轻儿郎,在家里难道整日发呆?便是可以去次间的书房看书,可卧房里总要放上几本,随手打发时间。   然而这个寝房里什么都没有。   谢吉祥的目光在屋内所有摆设上一一滑过,最后突然落到了墙上挂着的墨竹图上。   这是一幅铁骨铮铮的墨竹图。   谢吉祥凑到卷轴之前,仔细看图上的落款。   “清风先生,作于永延二十一年,正月。”   永延二十一年便是今年,此画应当是今年正月中祝凤仪给儿子特地画的。   除了落款,上面还要四个字:凌霄而上。   凌霄而上,铁骨铮铮,祝凤仪想要用这幅画,激励儿子重新奋发,不再自怨自艾。   谢吉祥轻轻摸了摸卷轴,发现上面一点灰尘都无,这幅画被人打理得很干净。   即便祝锦程人不在了,这三日也有人细心抚摸这幅画。   谢吉祥心中略   有些猜测,她轻轻抬起画轴,把这幅画整个翻了个面。   一封巴掌大的书信,就这么安静躺在画轴之后。   那个每日都养护这幅画的人,自始至终都没发现,祝锦程留下的遗言,竟会藏在这里。   谢吉祥跟赵瑞对视一眼,小心取下这封信,然后展开仔细读起来。   诸位安好,展信佳。   我不知谁会是这封信的品读者,也不知这封信是否能有人看到,但我还是不肯放弃,尽力留下只字片语。   我的母亲,是被我父亲害死,我因为知道这个秘密,被他灭口。   我死不瞑目。   我母亲亦然。   作者有话要说:谢吉祥:瑞哥哥好帅,瑞哥哥威武,瑞哥哥顶呱呱。   赵瑞:只夸前面两句就行了,顶呱呱倒也不必。 第35章 姻缘结11更新:2020-09-24 17:18:34   最危险的地方, 便是最安全的地方。   谁都没有想到,祝锦程会把遗书留在这样的地方,如此简单, 又如此明目张胆。   但这墨兰轩中人来人往, 对这幅画呵护备至, 却就是无人发现画作卷轴之后隐藏的秘密。   他们最想寻找的祝大少遗言,却被官府率先找到了。   谢吉祥捧着这封信,顿时觉得心潮澎湃。   看来硬闯祝府,在祝府仔细侦查是正确的。   谢吉祥跟赵瑞的头几乎要碰到一起,两个人都在专心品读这封极短的遗言。   祝锦程继续写道:   祝凤仪因行苟且之事留下冤孽,被我母亲发现, 他为名声,故意栽赃陷害我母亲,杀害母亲之后伪装成自杀,又逼迫张管家落水身亡。   当年我茫然无知, 还以为此事是真,直至一日我偶得真相, 才知一切如此残酷。   然我还是太过慌张, 被他们发现我已知情, 断了一条腿还不够,如今我的命也岌岌可危。   母亲枉死, 我不能坐视不管, 特留这封书信, 祈求所看之人能为我母子二人伸冤。   我没有什么可以报答,祝家财产亦非我自身,只能以性命祈福,祝您平安康健, 一生顺遂。   这封信到这里就结束了。   祝锦程用非常直白而坦诚的笔触,以置之死地而后生的笃定,留下了这封信。   谢吉祥无法想象,他是如何在这样的情景之下,留下这一封信的。   赵瑞看完,却若有所思道:“他没有写祝凤仪所做之苟且到底为何,也没有写此事中柳文茵是否有参与,他通篇只描述郝夫人是被祝凤仪所害,并未仔细描写确切信息。”   听到赵瑞的分析,谢吉祥立即清醒过来。   她突然想到自己之前在祝锦程灵堂发癔症。   那个癔症太过真实,以至于她好久都未回过神来,现在想来,当时所处情景,都在这间卧房中。   那么,那个跟祝锦程说话的女人,会是柳文茵吗?亦或者是池小荷?   谢吉祥陷入沉思之中。   赵瑞看她已经开始思索这封遗书,便也不去打扰她,让校尉继续搜查。   待到校尉又重新搜查一遍,谢吉祥才从深思中清醒过来。   她猛地抬起头,目光   炯炯看着赵瑞,用只有他们两个才能听到的声音道:“你看这封信所言,祝凤仪因行苟且之事留下冤孽,他所留下的冤孽,会不会就是我们在荒宅看到的那个孩童?”   赵瑞若有所思点点头,他顿了顿道:“如此一想,就能想通了。”   祝凤仪同人行苟且,有了这么一个孩子,然而这个孩子不仅眼盲还是个裂唇,如此畸形,确实令人心生疑惑。   “若是祝凤仪同随便什么女人苟且,纳回家做妾便是,他无法纳其回家,又让郝夫人觉得生不如死,这个女人的身份一定不简单。”   赵瑞淡淡道:“坊间这样的事可能不多,什么有夫之妇红杏出墙,什么一家骨肉□□作孽,都让人从心底里害怕且厌恶。”   谢吉祥听到他口吻如此淡然,不由想起赵王府那些过往,她心中叹息,这么多年来,赵瑞始终不曾忘记淑婶娘的死。   是啊,便是她也会觉得意难平,更何况作为亲子的赵瑞。   谢吉祥不愿让他总是沉浸在悲痛之中,沉思片刻便说:“跟祝凤仪诞育一个孩子的女人,若不是罗敷有夫便是血缘相近……”   “祝氏!”谢吉祥跟赵瑞对视一眼,不约而同想起了同一个女人。   祝氏祝凤颜,祝凤仪的长姐,早年嫁给柳家大少爷,后柳大少早亡,她一个人拉扯女儿,多亏弟弟弟妹多年帮扶,才有宣纸坊如今的红火。   若跟祝凤仪苟且之女子是祝凤颜,那一切就能说得通了。   谢吉祥深吸口气,觉得祝家之事实在太过复杂诡谲。   让人心口发闷,不知要如何评判。   赵瑞看谢吉祥不太能接受这个故事,便漫不经心道:“之前太医院的老太医便说过,若是亲缘相近,无论是姑表亲还是姨表亲,诞育下来的孩子很容易出意外。这种意外,不是身体孱弱,就是畸形重疾,很难养活。”   谢吉祥微微一愣,她道:“还有这种说法?”   赵瑞意有所指:“是啊,所以,姑表亲和姨表亲,似乎都不太好,你看我那个弟弟……是不是就不太行?”   他说的弟弟,就是当今赵王妃的心肝宝贝,赵王府的二公子赵瑀。   谢吉祥想到对方傻里傻气的样子,不由又信了两分:“确实……”   赵二公子看起来,确实不太聪明,甚至可以说得上傻。   而赵王妃跟赵王便是姨表亲。   赵瑞循循善诱:“所以这结亲不能只看亲上加亲,有时候血缘远一些反而更好,什么姨表亲之类的……还是不结得好。”   然而一门心思沉浸在案情中的谢吉祥,完全没有领会赵瑞的弦外之音,她若有所思道:“那个孩子被藏在荒宅,祝凤仪有心隐藏,按理说祝锦程是不可能发现的,他遗书中也说,自己一开始并未知道真相。”   但是后来,他写直至一日他偶得真相,这个真相是怎么偶得的?是有知情人告诉他真相,还是他自己发现了什么证据,这也未曾写明。   谢吉祥捏了捏眉心,叹了口气:“这祝锦程也是,便要留下遗言,却又如此含糊不清,把所有关键之处都一笔带过,这让人怎么追查?”   赵瑞淡淡道:“他到底是祝家人,不想看祝家名声狼藉一败涂地,这一封绝笔全是因不愤母亲枉死,也不忿自己被人所害,冤屈无处伸展。他恨祝凤仪,却不恨祝家,祝家上下那么多人,他不能坐视不管。”   这才是一个少东家应该有的气度。   所以他没写祝凤仪到底做了什么龌龊事,也未写到底如何知晓真相。   若是外人看到这封信,也不会知道多少真情。   赵瑞也是如此被培养长大,多少明白祝锦程的心思,但谢吉祥看来,这都是多此一举。   “难道他不写,我们就不会查?但凡天底下有一个人知道这个秘密,秘密就永远都不是秘密。”   谢吉祥冷哼一声,道:“他这么欲说还休,反而让人想要查明真相,我看他其实不是为了祝家着想,他是想让祝凤仪遗臭万年,再也不能维持竹君子的体面。”   “你啊,”赵瑞道,“还是太过坦诚。”   谢吉祥重新看那封信。   祝家的这个案子,看似扑朔迷离,看似毫无线索,实际上他们已经掌握了许多外人不知的内因,只要把这些线索都连起来,反复推敲,梳理清晰,这个案子说不得就能破案。   谢吉祥道:“其实祝锦程不光只留下了这封遗书,他还留下了两首诗。”   “不管池小荷是如何死的,这两首诗绝对不可能是   她自己喜欢才偷偷绣在贴身衣物上,肯定是祝锦程为了留下线索,特地让她绣的。”   “你说,祝家的池塘里,是否会有另外的线索呢?”谢吉祥若有所思,“之前那个小二说过张管家投河而亡,这封祝锦程的遗书也说张管家被逼投河自尽,那么这个河,是否可以理解为祝家的那个荷花池?”   赵瑞行至墨兰轩窗边,遥遥往外望去。   墨兰轩之外,是一片茂密竹林,荷花池隐藏在竹林一角,隐隐约约透着粉白的荷花,摇摇欲滴。   赵瑞淡淡道:“祝家没说荷花池不能挖,既然如此,挖一挖也无妨。”   谢吉祥道:“希望最终的线索,就在这里。”   从墨兰轩出去,外面的灵堂中,柳文茵依旧跪在棺木前,虔诚地给亡夫守灵。   祝凤仪早就不知去向,灵堂中只有柳文茵一人守候。   赵瑞来到灵堂之中,垂眸看向柳文茵。   “柳氏,皋陶司在贵府墨兰轩搜到尊夫遗书,其中详述自己为人所害,请求官府查明真相。”   柳文茵浑身一颤,她猛地抬起头,脸上的泪痕清晰可见。   “什么?”柳文茵顾不上眼中的泪水,她似满腹疑惑,“赵大人,我听不懂你的意思。”   赵瑞声音坚定:“尊夫认为自己是被害断腿,又因知道祝家秘密被人灭口,留遗书请求官府调查其死因。”   他并未说多详细,把郝夫人之事全部隐藏下来,单只说祝锦程之死。   他如此说的时候,谢吉祥的目光也紧紧落在柳文茵身上,想知道对于祝锦程的死,她是否知情。   然而,柳文茵却好似刚听到这件事一般,她愣在那里,好半天都没说话。   赵瑞皱眉,脸上越发冰寒:“柳夫人,既然尊夫留有遗书,本官便不得不查,不能让不法之徒逃出生天,让死者死不瞑目。”   “夫君,”柳文茵突然哽咽出声,她呜咽道,“夫君那么好的一个人,谁会害他?”   柳文茵泪如雨下。   “怪不得夫君前些时候总是疑神疑鬼,每日都说胡话,肯定是有人趁我不在骗他,”柳文茵哽咽道,“夫君心地善良,品行高洁,他说有人害他,一定是真的。”   谢吉祥微微一愣,没想到柳文茵居然承认了。   不,她承认的不是害死祝锦程,也不是她知道真相,她只是说:“有人害死了夫君。”   柳文茵低头擦干眼泪,她道:“怪不得夫君死相如此可怖,原来他不是中风而死。”   “那个骗他的人,说不定就是害死他的人。”   柳文茵突然转身,对着赵瑞连磕三个头。   嘭嘭嘭三声,每一下都是那么用力:“还请赵大人查明真相,给我夫君一个公道。”   ————   刚刚他们还在怀疑柳文茵是否与祝锦程的死有关,结果不过三两句话的功夫,柳文茵就恳请官府明察。   难道真的是他们怀疑错了人吗?   谢吉祥顿了顿,扭头看向赵瑞,却未在他脸上看到疑惑。   “既然你说要官府查明尊夫死因,那么即刻便得开棺验尸,”赵瑞道,“柳夫人,若你能想到任何嫌疑人,且细细说来,本官一定详查,给尊夫一个公道。”   柳文茵的脸一下子就红了。   她浑身都抖起来,好似整个人沐浴在冰冷的河水中,抖成冰河中的虾子。   “大人真的能替外子伸冤?”柳文茵轻声说道。   赵瑞沉沉看着她,没有回答。   柳文茵仿佛已经得了承诺,她垂下眼眸,真个人瘫坐在地上。   如此一来,她高耸的肚子就越发显眼。   “实不相瞒,我一直都有个怀疑的人,”柳文茵苦笑道,“可我在这家里最多只算是个外人,原先外子还在的时候,我还能管一管家,如今即便心中疑惑,也不敢明说。”   “外子死得何其冤枉啊!”柳文茵说着,又呜呜咽咽地啼哭起来。   赵瑞一边听,一边对灵堂外的邢九年招手。   这一次来祝家,他是做了完全的准备,白图出去调查张管家和祝凤仪,而邢九年则一直默默跟在校尉们身后,就等赵瑞一声令下。   若是祝家不肯告官,赵瑞便找借口详查祝锦程死因,若是祝家知道躲不过这一遭,痛快报官,那么立即便能验尸。   果然,不管祝家什么态度,柳文茵却是主动求了官府。   她是祝锦程的未亡人,她的话是最管用的。   所以,赵瑞干脆利落叫了邢九年,开棺验尸。   待那钉得严实的棺盖被打开,显露出里面祝锦程青紫黄白的脸,就   连见多识广的邢九年都忍不住啧了一声。   “这小子死得惨啊。”   邢九年不说还好,他这么一说,柳文茵哭得越发凄凉。   赵瑞对邢九年使了个眼色,领着柳文茵出了灵堂,直接就在院中的假山处询问:“柳夫人怀疑的人是谁?”   谢吉祥跟赵瑞一直跟着这个案子,对案情也很了解,若真相真如祝锦程所言,那么柳文茵怀疑的人一定是祝凤仪。   除此之外,祝家也再无旁人有此动机。   但柳文茵却说了一个陌生的名字:“张忠。”   赵瑞略有些迷茫,倒是谢吉祥略微一思索,惊讶道:“夫人所言的张忠是张管家?”   柳文茵低头擦了擦眼泪,幽幽叹了口气:“我一直不敢说,就怕旁人不信。”   她道:“之前外子出门接货,被山贼打劫伤了腿,回家之后便精神不济,我以为是因为腿伤让他心思不定,后来听他梦里说胡话,才知道有人在他耳边编排是非。”   柳文茵说起这事,几乎有些咬牙切齿。   “若不是这人不停跟外子说这些话,引得外子性情大变,谁的话都不听,外子又怎么会年少夭折。”   祝锦程满打满算还未及二十五,说是年少夭折也说得过去。   赵瑞跟谢吉祥对视一眼,谢吉祥道:“这个不停鼓动祝大少爷的人就是张管家吗?可他不是已经死了?”   柳文茵咬了咬嘴唇,一脸恍惚:“我也以为他死了,家里人都知道他自己跳了荷花池,不可能还活着。可我听外子只字片语,张忠确实还活着。”   柳文茵肯定道:“他还偷偷跟外子说了些不三不四的事,让外子病情更重,以至于本来可以好的腿,这下彻底好不了了。”   谢吉祥看她眼睛红彤彤,手里紧紧绞着丝帕,也能感受到她内心的怨恨。   “这位张管家,到底跟祝大少爷说过什么?祝大少爷的遗书我们作为外人看不太懂,夫人应当比我们更清楚。”   柳文茵低下头,她犹豫片刻,还是没有开口。   谢吉祥柔声劝说:“柳夫人,只有你实话实说,我们才好调查清楚尊夫的死因,也能知道这位张忠管家是否真的活着,又是否是他杀害了尊夫。”   柳文茵本就柔弱的肩膀一瞬间就垮   了下去。   “张忠跟外子说,婆婆的死同父亲有关,他这简直是胡说八道!”   谢吉祥听着她的话,脑中越发清明。   柳文茵声音很轻,似乎怕别人听到,她说得很是隐晦:“张忠说,父亲是因为……跟人有了外情,不愿被人知晓,结果婆婆歪打正着知道真相,父亲便杀人灭口,为了栽赃嫁祸逼得他跳了池塘。”   这个他,指的是张忠。   她说得隐晦,可谢吉祥却都能听懂,这跟祝锦程留下的遗书几乎一致,也给他们解释了这个事实真相到底是谁告诉祝锦程的。   却是大家都以为已经死了的张忠。   柳文茵继续道:“可外子已经病糊涂了,先不提这个张忠是不是曾经的张管家,只听这件事就很匪夷所思。这个张忠就是看外子心绪不佳,才如此诓骗他,以至于外子缠绵病榻,被池氏这么一气,立即就中风而死。”   说到这里,柳文茵猛地顿住了。   她迟疑片刻,似乎想明白了什么,立即愤恨道:“这个池小荷,是不是也是张忠请来的,就是为了逼死外子?”   想通这些,柳文茵一下子承受不住打击,她脚下一软,仰头倒在孙嬷嬷怀中。   “是我,”是柳文茵痛哭出声,“是我害死了外子,要是我没有纳那女人进门就好了,外子就不会死了。”   柳文茵的哭声回荡在阴冷的灵堂里,此刻明明是炎热夏季,可谢吉祥却觉得周身寒冷。   柳文茵如此一说,一切似乎都清晰起来。   但谢吉祥还是觉得,这些话中有些不对。   她问:“张忠为何要害死祝锦程?池小荷又是谁害死的?”   即便张忠真的是张管家,他大难不死,为何要回来再入祝家,难道只是为了被人栽赃陷害心有不甘?   柳文茵哭得几乎都说不出话来,看起来可怜至极。   这时,一道尖细的嗓音响起:“你们为何要欺负嫂嫂!嫂嫂有孕在身,可受不得刺激!”   飞奔而来的,是祝家的大小姐祝婵娟。   柳文茵听到祝婵娟的声音,似乎寻到了主心骨,直往她身上扑:“婵娟,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她哭诉道。   祝婵娟紧紧抱住长嫂,轻轻拍着她的后背,眼神不善地盯着赵瑞看:   “你们为何几次三番上门,我们祝家还不够惨吗?”   赵瑞不理他,只盯着灵堂中的邢九年看。   大抵很久没遇到过死得这么惨的死者,邢九年今日特别兴奋,尸检做得异常仔细。   赵瑞不理人,谢吉祥便只得对祝婵娟道:“祝小姐,本次是贵府夫人报案,让皋陶司详查令兄被杀一事。”   祝婵娟愣住了。   “你说什么?”她甚至有点结巴,“我哥哥是被杀害的?”   谢吉祥盯着她的眼眸看,发现她真的一无所知,便柔声解释几句。   听完谢吉祥的话,祝婵娟如遭雷击。   “我哥哥是被害死的?张管家跟池小荷那女人联手害死了我哥哥?”祝婵娟喃喃自语。   谢吉祥安静看着她,又看了看她怀中痛哭失声的柳文茵,没有更多解释。   这几句话,都是柳文茵自己分析的,谢吉祥只是原话复述,没有添油加醋。   就在谢吉祥以为祝婵娟会惊愕很久无法回神时,祝婵娟却开了口:“不可能,张管家确实已经死了,我可以肯定。”   谢吉祥问:“你如何肯定?”   祝婵娟紧紧咬着下唇,她眼神游移,最后却还是道:“我亲眼所见他跳下荷花池,很久之后都没上来,当时我年纪小太过害怕,以至于错过了呼叫救人。”   她这句话,把赵瑞重新把视线拉回到自己身上。   祝婵娟却没有注意到赵瑞,她下意识盯着谢吉祥看,似乎谢吉祥平静的目光给了她勇气。   “张管家当时是慌不择路掉入荷花池中的,那时是冬日,荷花池中冰冷刺骨,即便他能游到对面,也不太可能还有力气上岸。”   冬日的池塘能把人直接冻死。   祝婵娟最后道:“因为我当时知道了母亲的事,心里对张忠怨恨,所以我并未声张,我就那么看着他沉入池底而死。”   谢吉祥只跟祝婵娟见过三面,前两次的祝婵娟都是很坦率而直白的大小姐,可这一次,谢吉祥从她脸上看到了深切的恨意。   或许,在她心里,张忠应该死。   谢吉祥顿了顿,问:“祝小姐,你为何会如此说?根据我们这几日调查……令堂的死大抵同张管家无关,而是别的原因才急症而亡。”   谢吉祥把急症两个字咬得   很重,暗示祝婵娟他们已经查到真相。   但祝婵娟却摇了摇头。   她那双轻灵的眉眼穿过层层雾霭,直直落到灵堂中的棺木上。   那里,躺着她早亡的兄长。   “你们错了,无论你们查到了什么,或者嫂嫂说了什么,都是假的。”   “当时姑姑重病,嫂嫂回家去照顾姑姑,并不知道家中都发生了什么。”   祝婵娟紧紧攥着拳头,面上却越发淡漠。   跟前几日那个直白爽朗的大小姐判若两人。   “都怪这个张忠,趁着父亲关心姑姑,不经常在家时故意引诱母亲,后来母亲发现她只是为了骗自己的银钱,这才怒气攻心急症而亡。”   祝婵娟嘴唇轻碰,那轻灵的声音里,另一个故事娓娓道来。   “我永远忘不了那一日,我亲耳听到母亲跟张忠在争吵,母亲说他骗人,说他编排父亲,而张忠则说他是为了母亲,不想让她再受欺瞒,”祝婵娟的声音发抖,“那我是第一次听到母亲那么生气,也是第一次,知道了母亲跟张忠的过去。”   祝婵娟如此说着,眼中清泪潸然而下。   “我母亲是被张忠气死的,当时张忠从墨竹轩出来,看到我就在外面听,慌张之下窜逃至荷花池前不慎掉落池塘。”   “所以,我可以肯定当时死的就是张忠,这个嫂嫂所言蛊惑了哥哥又害死哥哥的人,肯定另有他人。”   祝婵娟摸了一把脸上的泪。   “我知道的就这么多了,这个人到底是谁,我不知情。”   案子查到这里,重新扑朔迷离。   作者有话要说:谢吉祥:瑞哥哥,这个案子太复杂,要不我们还是回家吃饭吧。   赵瑞(目光温柔):倒也不是不可以。   谢吉祥:你怎么可以半途而废呢?   赵瑞:??? 第36章 姻缘结12更新:2020-09-24 17:18:34   祝婵娟如此笃定, 大概当时真的亲眼所见。   但她自己如此认为,别人却不是这么想。   果然,谢吉祥的目光刚落到柳文茵身上, 就看柳文茵慢慢从祝婵娟怀中起身。   “我可以肯定, 那人就是张忠, ”柳文茵道,“若不是他,谁会对你哥哥如此怨恨?”   这话实在太过犀利。   柳文茵看祝婵娟一脸茫然,再接再厉:“你哥哥是什么样的人,你比我更清楚,他心地善良, 乐善好施,无论对自家铺子里的小二长工,还是对路过的乞丐,能伸手绝不含糊, 他是个好人。”   柳文茵哽咽道:“不会有人恨他的,他那么好, 怎么会有人恨他?”   这短短两句话中, 满满都是深情。   谢吉祥看向赵瑞, 见赵瑞的目光又落到邢九年身上,便也没有出声。   祝婵娟被柳文茵一席话说得哑口无言, 她自己竟也无法再那么笃定。   “但张忠确实死了, 我亲眼所见。”祝婵娟喃喃自语。   柳文茵轻轻握住她的手, 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急促。   “你当时看到的是背影还是正脸,真的就看着他一路直奔荷花池?中间没有错过眼,也未曾跟丢过?”   祝婵娟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   她似乎回忆起了什么,眼神里满满都是动摇, 最后全部化成难以置信。   “我……追丢过,”祝婵娟道,“咱们家的竹子一直都很多,在荷花池前的竹林里,我追丢过一次,再寻到他,就是在荷花池前,看身形跟张忠一致。”   看身形。   赵瑞虽然一直盯着验尸,但耳朵还在这里,他适时开口:“也就是说,张管家落池时,祝小姐只看到了背影?”   祝婵娟抿了抿嘴唇,她很明显地犹豫了。   柳文茵却难得有些激进,她直接替她肯定:“肯定是如此,婵娟听到张忠跟婆婆对峙,说明张忠对祝家心怀怨恨,也恨婆婆的死牵扯到他,这种怨恨,全部投射到外子身上,让外子在最后的日子里心怀悲痛,最终年轻早夭。”   姑嫂两个对这件事的看法显然不同,柳文茵满心都认为是张忠害死了她丈夫,可祝婵娟却还在回忆当时看到的人是谁。   祝婵娟听到柳文茵   的话,也更是动摇,但她还是摇了摇头:“若……若张忠当时没有落水,那么落水的人是谁?”   对啊,如果张忠没有落水,那么当时落水的人是谁?   谢吉祥跟赵瑞对视一眼,赵瑞轻咳一声,直接问:“既然贵府也不确定落水之人是否为前管家张忠,皋陶司可代为挖开池塘,确认死者。柳夫人可应允?”   虽然柳文茵话里话外都透着可怜,然赵瑞也能确定,柳文茵在祝家是能做主的。   果然,柳文茵听到赵瑞的话,她眉头一松,立即便答应下来:“若是能确定死者最好不过,这样……就能知道是否是张忠害死的外子。”   柳文茵低头抹泪:“只要能知道是谁害死的外子,便是祝家的长辈戳我脊梁骨,我也认了。”   这位柳夫人,倒也是情深义重。   赵瑞没有就她之后的话评判,他只叫来苏晨,低头吩咐几句,让他调遣人手挖开荷花池。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到底死的是谁,即便只剩下白骨,邢九年也有办法辨认。   想做的事全部都做到,赵瑞也不在这姑嫂两人之间多停留,领着谢吉祥回到了灵堂。   此刻,邢九年正一脸严肃地抚摸祝锦程的腿。   赵瑞没说话,只安静站在边上看。   谢吉祥对祝锦程的死状还有些心有余悸,她的目光只敢放在祝锦程腿上,不敢多看。   因着祝锦程腿上也都是水疮,看起来黏黏糊糊,原本的旧伤就不太好侦查,所以邢九年费了不少功夫,才慢慢摸出些门道。   他终于直起身,抻了抻酸痛的老腰,龇牙咧嘴说:“这小子忒惨了,他这条右腿是活生生被人打断的,打断之后为了让他长不好,又用重物压着,活生生压得整条腿的经脉都断了,这才放过他。”   谢吉祥听着都疼。   邢九年叹了口气:“这得多大的仇,才会这么对一个人?反正我是没见过几次这样重的伤。”   谢吉祥顿了顿,道:“那他这腿若是尽力医治,还有救吗?”   邢九年挑了挑眉,吊着三角眼道:“怎么可能,大罗神仙都救不了,若是请个好大夫,唯一能做的就是让他不那么疼,想要重新站起来除非再长一条新腿。”   谢吉祥低声道:“刚才柳   文茵可是说,大夫道祝锦程若是好好修养,腿可以好起来。”   这种话,作为半个大夫的邢九年听到太多了。   他敲了敲棺木,指了一下里面面色黄白的祝锦程:“这话,不是大夫说来安慰家属的,就是家属说来安慰死者的,死者这条腿伤,不将养个半年好不了,好了不代表他能站起来,只是让他不那么疼。”   “这可是断腿的疼,腿骨整整齐齐全断了,每日能疼死他。”   谢吉祥听了心里发寒。   看邢九年这边已经忙完,三人便来到灵堂角落中,谢吉祥才把刚刚那封遗书娓娓道来。   邢九年听完,若有所思道:“一开始都说祝锦程是山贼打劫意外打断了腿,如此看来,打断他腿的人就是不想让他再站起来,普通的山贼不会这么针对富户,否则大家也不会和和气气供银子。”   祝锦程如此断了腿,还伤得这么重,便是山贼以后还想打劫城里的富户,也得看人配不配合。   他们做这买卖的,都是有商有量有来有往,大家相互行个方便。富商们不差这些银钱,山贼还想细水流长,两边都是心照不宣的。   赵瑞淡淡道:“祝锦程的遗书里也写,对方弄断了他的腿不罢休,还想要他命,所以他心里很清楚,这腿是最终害死他的人弄断的。”   山贼不过是借口,真正害了祝锦程的,似乎只有一个人。   祝锦程认为是祝凤仪,柳文茵觉得是张忠,而祝婵娟,则以为是另外的陌生人。   但对于并非祝家人的赵瑞和谢吉祥来说,祝凤仪、柳文茵甚至祝婵娟,肯定都有嫌疑。   前两个暂且不提,祝婵娟作为祝锦程过世之后的独女,她也可以继承墨文斋。   这么大的买卖,也可以成为杀人动机。   谢吉祥沉思片刻,道:“你们还记得池小荷藏起来的那两首诗吗?我感觉这个跌落池塘的死者,会给我们最终的答案。”   其实她有个不是很成熟的猜测,但人还没捞上来,她暂时也不好胡言乱语。   祝家的池塘不大,却也不小,赵瑞看了看天际的灿灿烈阳,果断道:“回去吧,待人挖上来,咱们再来。”   留下苏晨在这边盯着祝家一家人,赵瑞跟谢吉祥便回了家,两人一起   回了青梅巷,赵瑞厚脸皮蹭了一顿午食。   待用完三大碗劲道弹牙的杂酱面,赵瑞心满意足起身:“你歇着,那边有消息来接你。”   谢吉祥点点头,看他一脸满足的样子,忍不住打趣:“若是王府的大厨知道世子爷这么给奶娘面子,只怕要气得捶胸顿足。”   赵瑞余光扫见何嫚娘没注意这边,伸手轻轻在谢吉祥额头弹了一下:“傻丫头,这能一样吗?”   王府的膳食可谓是山珍海味,可吃进嘴里没滋没味,哪里有何嫚娘这亲手擀的面条香甜?   两人说说笑笑,也到了巷子口。   赵瑞摆手翻身上马,潇洒离去,谢吉祥回了家,换了衣裳便躺下来准备午歇。   她仔细回忆了这几日搜查到的线索,把脑中纷乱的推理都捋顺,然后才心满意足沉入梦乡。   希望,今日祝家的案子就可以有结果。   祝家的荷花池看似不大,校尉们抽干池塘里的水也耗费了一个下午工夫,待到傍晚时分,才从池底摸到一副骸骨。   骸骨上还缠着早就破损的旧衣,一块一块,在池底七零八落地散着。   池底很脏,一脚下去都是淤泥,可校尉们却都很高兴,手脚麻利地在池底搜寻起来。   “副千户,这里有根银簪,”一个年轻的校尉跟苏晨喊道,“上面雕的是荷花。”   苏晨站在岸边,低头看去,夕阳的余晖落在那根细细长长的簪子上,映得那朵单调的荷花重新展露光华。   “去,立即请大人前来。”苏晨吩咐一声,目光依旧落在簪子上。   这个簪子,不知是否跟死者有关?   这会儿的青梅巷谢家,一家三口刚刚用完晚食。   中午那三大碗杂酱面似乎根本不顶饱,到了晚间,何嫚娘早早就就开始烙饼。   她原也不会做这些,少时都是跟着亲娘学女红,也学着如何伺候小姐,后来小姐大了嫁出门去,也给她寻了一户好人家,让她能做当家娘子。   小姐有了孩子,又请她回去给小小姐做奶娘。   她最擅长的是如何伺候人,如何教养小姐,这些灶台的差事自有厨房打点,哪里用她这个管事嬷嬷操心。   然现在不同以往,庭院深深的侍郎府成了别人家,煎炒烹炸的小厨房也失去踪   影,她也才操起锅铲,慢慢学起如何侍弄一日三餐。   或许是她有天赋,炒菜之类手艺平平,可这白案上的活计却做得极好。   铁锅里滋滋冒油,香喷喷油酥酥的葱油饼一甩而出,稳稳落到白瓷碟上。   “快吃,刚出锅最香脆。”何嫚娘脸上满满都是光亮。   赵瑞也不客气,直接用筷子撕下葱油饼一角,一口下去,浓郁的葱香争先恐后从饼中钻出。   轻轻一咬,咔嚓一声,葱油饼酥脆的边缘应声而断,小麦面粉过了油的香甜瞬间充斥口中。   “唔,好吃。”赵瑞由衷地夸赞一声。   何嫚娘满脸放光,她道:“多吃些,卷了大酱、青瓜丝和火腿,味道更足。”   一家三口蹲在小厨房边上有说有笑吃着饭,门外却突然传来敲门声。   赵瑞一听,立即放下筷子,取了帕子轻轻擦手。   谢吉祥胃口小,这时半张葱油火腿卷饼也差不多用到最后一口。   赵瑞等她吃完,才道:“走吧,人找到了。”   ————   说走,倒也没那么急。   谢吉祥用筷子很麻利地卷了两个葱油饼,用小刀切成一口大小,整整齐齐码放在食盒里。   赵瑞稀奇道:“没吃饱?”   谢吉祥晚上吃得不多,刚刚那小半张饼已经是她的极限了。   怎么可能没吃饱,谢吉祥白他一眼,两个人出了门坐上马车,谢吉祥才把食盒打开。   “你才没吃饱。”谢吉祥嗔他一句。   赵瑞低头看了看食盒里整齐的葱油饼,心中一阵暖融融。   他从马车矮柜中摸出一双筷子,就这么慢条斯理吃下去。   “还是吉祥小姐懂我。”   谢吉祥这会儿才有些不好意思,她直接换了个话题:“邢大人那边可有人通传?”   祝锦程如此而亡,遗体就不能再摆放在祝家灵堂,验尸之后邢九年就直接带着祝锦程回了义房,估摸着还要再重新确认一遍验尸格目。   祝锦程这样的死状很少见,金蚕蛊也不是家家都有,祝锦程的死状令邢九年分外上瘾,领着徒弟们仔细忙了一下午,生怕错过任何细节。   赵瑞道:“你放心,邢大人只可能比咱们还快。”   祝家这案子,一开始邢九年没太大兴趣,燕京虽不如北省寒   冷,可京中有不少富贵人家都有冰窖,这种冻死的案例不少。   金蚕蛊却是真难得。   如此一来,对于荷花池的这第三具尸体,邢九年便格外在意。   谢吉祥看他慢条斯理把一整盒葱油饼都吃完,末了又重新擦了一遍手,不由感慨地叹了口气。   “怎么?”赵瑞抬头看她。   谢吉祥顿了顿,还是说:“我没想到,一个池小荷查出这么多死者。”   一个看似简单的案子,接连引出两起命案,一户人家三年之内死了四人,仪鸾司却丝毫不知。   赵瑞却很淡然:“等时间久了,你就会知道,这些花团锦簇的富贵人家,最多这样的事。”   “他们之间的利益和爱恨都足够浓烈,以至于冲动之下酿成人命。”   谢吉祥叹了口气:“何必呢。”   她家中也曾经锦衣玉食,高门大宅,可家中却分外和睦,家中人口少,没那么多糟心事。   赵瑞道:“这世间没有什么秘密,只要做过坏事,不管有没有证据,最后都会露馅,被天理裁决。”   谢吉祥默默点了点头。   两人如此说着,马车便到了祝家门口。   刚一进祝府,苏晨便匆匆上前,对两人道:“大人,谢推官,荷花池中确实有一具骸骨,因为年代有些久远,如今只剩白骨和破旧的衣服碎片,邢大人正在验尸。”   赵瑞道:“邢九年可看出年纪?”   这个最容易看出来,邢九年是一等仵作,若是连骸骨的年纪都瞧不清楚,他这一等仵作也不用干了。   苏晨点点头:“是,邢大人已经看出,死者为男性,身高约六尺,年约二十。”   二十?   三年前,张忠怎么也得三十几许了,不可能还是个二十岁的年轻人。   谢吉祥也微微吃惊:“还真如柳文茵所言,死者不是张忠。”   死者不是张忠,所要查的线索就很多了。   第一,死者到底是谁。第二,张忠身在何处。第三,张忠是否就是祝家这几起命案的真凶。   赵瑞道:“先去看看,是否有其他线索。”   此时,谢吉祥的心思,一下回到了中午。   当时有一个灵感一闪而过,现在听到死者约莫二十,那个灵感重新飞回。   她感到自己的心噗通乱跳,一   个大胆的想法怎么也压不下去,一直在她脑海中盘旋。   赵瑞不知为何感受到了她心中的激动,扭头问:“怎么,可是想到什么线索?”   谢吉祥却未多言,只说:“看了便知。”   一行人便来到荷花池边,此刻的荷花池已经看不出曾经的莲叶田田,只剩池塘地一层污泥的荷花池看起来脏乱不堪,让人不想接近。   池边的凉亭中,几个年轻的校尉正围在邢九年身边,殷小六捧着验尸格目正在奋笔疾书。   赵瑞刚一到,校尉们便一同拱手行礼:“大人。”   这些校尉忙了一整个下午,现在身上都是泥水,赵瑞便缓了缓神色,道:“辛苦了,都回去歇息吧,今晚换另一队轮值。”   校尉们欢喜退下,赵瑞跟谢吉祥等人一起来到凉亭中。   此刻凉亭的地上摆放了一块油毡布,上面整整齐齐码放了一副骨架,因只剩下白骨,倒是没有阴森可怖之感。   邢九年沉迷在这副骨架中,根本没注意到有人站在自己身后,直到赵瑞出声询问,他才回过神来。   “你们来得还挺快,”邢九年站起身来,接过徒弟递过来的帕子擦手,“死者的情况苏大人应该已经说过了,我再跟你们说说详细的。”   邢九年指着腿骨道:“此人应当是以为跌落荷花池的,他入水之后挣扎过,群打脚踢之下可能撞到了池边的石头,腿上擦出一块伤,骨头上略有些细痕,除此之外就再无其他伤痕。”   谢吉祥若有所思点点头:“这是否可以说明,此人就是溺水而亡?”   邢九年道:“倒是可以如此粗糙下定论,因已经白骨化,无法看到身上的其他伤痕,以其白骨的状态,溺水而亡最合理。”   就在这时,殷小六递过来一根银簪:“对了,校尉大人们仔细搜寻了荷花池底,除了这个银簪之外,就没有其他东西了,这个银簪可能是死者的。”   谢吉祥也不嫌弃,她隔着帕子接过银簪,银簪上那朵盛开的荷花在夕阳之下熠熠生辉。   谢吉祥略有些激动。   她心里已经完全描述好了当日的情景,只是看着不远处的祝婵娟和柳文茵,她未当场言明。   “祝家可说三年前有年轻小厮失踪?”赵瑞问苏晨。   苏晨沉声道:“祝家上上下下都说没有年轻小厮失踪,他们家这几年都没进新人,所有丫鬟小厮都是家生子,若有人不见,定会引起怀疑。”   赵瑞却道:“张忠能进出墨兰轩毫无障碍,肯定一直隐藏在祝家,祝家就这么大,一个大活人生活在这里,不可能从来不被人察觉,只要有任何不太对劲的仆役,都请来问一问。”   “是,属下这就去调查。”   待人走了,赵瑞才领着谢吉祥转了个方向,低声问:“你可是推敲出什么?”   谢吉祥的神情看似淡然,赵瑞却能从她平静的目光中看出些许激动。   谢吉祥悄悄看了一眼祝家人,转头跟赵瑞低声道:“你看这个池塘中的死者像谁?”   她把那个荷花银簪取出来,递给赵瑞仔细看:“三年前,池小荷怀孕,但顾东似乎骗了她便失踪了,她寻遍不着,最后孩子落了胎,她自己也无处可去,走投无路被牙婆收留。”   赵瑞刚刚沉下去的心,一下子就提上来。   三年前,顾东就这么人间蒸发,就连仪鸾司都没有卷宗。   一个人突然失踪,不是真的很有本事逃避官府,那就是已经死在不知名的角落,只等旁人去探寻。   谢吉祥道:“之前的传闻,都是外人所言,而池小荷似乎也对顾东十分怨恨,几年之后还托人搜寻顾东踪影。”   “事实的真相可能并非如此,顾东不是故意诓骗池小荷,骗心骗身又失踪,他是想再干一票大的,然后陪着池小荷好好过日子。”   谢吉祥手中,那支已经失去光华的银簪,安静地聆听故事真相。   所以他夜里造访祝家这样的富户,想偷些值钱的东西,同时,因为池小荷怀了孕,他心里高兴,特地买了这支荷花簪送给她。   赵瑞顿了顿,突然道:“顾东最后来了祝府,池小荷应该知情,所以她卖力进了祝府,也卖力寻找顾东的下落,这个过程中,她很可能跟察觉她意图的祝锦程搭上了关系。”   祝锦程当时应该已经知道张忠没有死,也知道有人替他掉下了荷花池,如此一来,他很可能猜到池子里的人就是顾东。   所以,他告诉池小荷那两句诗,让完全不通诗文的池小荷自己去猜。   也可能他跟池小荷说了真相,让池小荷把那隐秘的诗句绣在衣服上,等到真相大白的那一天,让顾东重见天日。   然而,池小荷抱着满腔期盼,依旧不肯放弃寻找顾东。   她到死都不知道,自己一直想找的那个男人,就在祝家的荷花池里,跟那支银簪一起,安静等了她三年。   他并没有抛弃她,也没有抛弃两个人的孩子。   他只是无能为力。   作者有话要说:赵瑞:人生的至高目的,就是去吉祥家蹭饭。   赵瑞:今日任务已完成~   谢吉祥:你可真有出息。   对啦,大家评论的时候尽量少用很详细的描述词语,大家都心领神会就好了,我发现有部分评论被删了,也不太好,感谢么么哒~ 第37章 姻缘结13更新:2020-09-24 17:18:34   这种无能为力, 无端让人心酸。   谢吉祥微微叹了口气,她对赵瑞道:“我原本只是略有猜测,池小荷对顾东的专注和寻找, 绝非因为怨恨, 她从小失去父母, 很早就自己养活自己,十几岁时认识顾东,两个孤儿很快走到了一起。”   “当年两个人行窃被抓,肯定是商量过才把罪责推给作为初犯的池小荷,待池小荷出狱,两人依旧可以在一起, 只是后来池小荷怀孕了。”   一直颠沛流离两个人必须要安稳下来,一直靠小偷小摸营生的混混顾东终于意识到,他要做父亲了。   所以,他把目光对准了富丽堂皇的雨花巷。   他想最后做一票大的, 让他们可以租个小院,给孩子一个家, 却没想到最后的这一次动手, 竟成了永别。   赵瑞顿了顿, 他却没有谢吉祥那般柔软心肠,他只说:“吉祥, 若他没有歹念, 也不会落得如今葬身池塘的下场。”   谢吉祥微微一愣, 少倾片刻,她长舒口气:“是我太过沉湎于故事。”   故事再动听,也掩盖不了顾东进入祝府的动机,偷窃本就是犯罪。   赵瑞看她有些伤感, 便道:“若此人真是顾东,那么本案的结论就很清晰。”   杀人者,一定就在祝家中,跑不出去这个阴森森的竹林院落。   赵瑞陪着谢吉祥往竹林中行去,低声道:“张忠没有死,他很可能也没有离开祝家,那么这三年里肯定有人悄无声息被人顶替,却无人发现。”   这样一个人,平日肯定同旁人没什么联系,说不得话都很少说,突然换成别人,只要依旧低调不眨眼,还真的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怀疑。   赵瑞让苏晨找的,就是这么一个男人。   孤身一人在祝家当差,没有任何亲人,或许还有些残疾,他的差事很偏僻,无需跟外人交流,年龄同张忠应当差不了太多。   如此限定了范围,人就很好找了。   谢吉祥仔细思索这个案子的所有疑点,然后道:“你觉得,犯案之人会是张忠吗?”   赵瑞沉默下来。   这个案子实在太过扑朔迷离,一个死者牵扯出第二个、第三个,甚至……可能还有第四个。   郝夫人到底是怎么   死的,祝家没有人能说清。   两个人一起漫步在荷花池边,感受着竹林中阵阵微风拂来,突然异口同声道:“我不认为是他。”   说罢,两人相视一笑。   赵瑞让谢吉祥先说。   谢吉祥道:“这个案子看似复杂,其实也简单,它一共有两条线。”   “第一条线便是三年前郝夫人一案,之所以定她为受害者,是因为她的死因不明,为何而死也不明,可以肯定的是,当时她的死同祝家隐藏起来的那个孩子、同张忠和祝凤仪都有关联,无论她是自尽还是他杀,她的死最终让那孩子的秘密没有告白天下。”   那个很可能□□产下的孩子,最终好好生活在了祝家,没有人知道他的存在,他孤独地生活着,日复一日唱着那首摇篮曲。   直到祝锦程突然被打断了腿,直到池小荷进了祝家,同祝锦程有了联系。   隐藏在祝家的张忠,终于坐不住,现身在祝锦程的面前。   之前那三年,他为何忍气吞声,背负跟主母偷情害死主母的骂名,就如此隐匿下来?   若真是他心怀怨恨,见不得祝家好,这三年他有无数的机会动手,却偏偏选择了现在。   为什么呢?   谢吉祥不知,赵瑞也无从揣测,但两人心中却都有了推断,张忠作为真凶的可能,绝对不到五成。   可若不是张忠,那么有嫌疑的便只剩下祝家的三个主人。   祝凤仪、祝婵娟、柳文茵。   这三个人,看似都有动机,也都好似没有动机。   祝凤仪只出现一面,就仿佛再无声息,祝婵娟满心坚定,现在也是一脸彷徨。   而柳文茵,则由始至终笃定杀人者便是张忠。   谢吉祥垂眸深思片刻,隔着荷花池遥遥看向那一对姑嫂,突然道:“这个案子背后的故事几经变化,一开始我们以为是小妾偷窃逃逸冻死,后来发现祝家另有隐情,小妾恐怕并非意外而死,而祝家刚死亡的大少爷,亦是被人害死,两厢结合之下,迅速串联起祝家三年前的旧案。”   “关于这个案子,祝家众说纷纭,各有各的说法,祝婵娟认为其母亲确实同张忠有私情,以至于急病而死。柳文茵则认为是张忠对祝家心怀怨恨,害死了婆婆和丈夫,那么张忠   是如何想的?祝凤仪又是如何认为?”   谢吉祥说到这里,突然叹了口气:“我们只能顺藤摸瓜查询线索,但是三年前的案子已成旧案,所有线索不复存在,即便确认顾东的身份,也只能证明张忠还活着,还留在祝家。”   “而现在刚发生的两起命案,因为都发生在祝家,祝家里里外外都打扫干净,就连偏僻之处的冰窖,也一丝线索都没有留下,以至于池小荷是否是在祝家冰窖冻死都无法定论。”   这个案子,比阮林氏的案子还要复杂,还要难查,最要命的是,他们没有掌握关键线索。   谢吉祥叹了口气:“怎么这么难?”   上次的案子,跟本次的比起来,几乎可以称得上是顺利的。   他们一路跟着线索查,最终指认了嫌疑人,让案情大白天下。   但现在这个案子,他们每多寻找到线索,或者从家属口中询问出其他细节,也都只是让案情更加复杂,牵连出更多的隐情和旧案。   谢吉祥略有些发愁,若是最后查出嫌疑人却无法定罪,又该如何是好?   赵瑞看着谢吉祥满面愁容,倒很是淡然,他弯下腰,在她耳边低语几句,谢吉祥立即睁大眼睛。   “还可如此?”   赵瑞淡淡一笑,安抚了谢吉祥内心的烦闷:“为何不可?”   他伸手在谢吉祥额头上轻轻弹了一下:“傻丫头,你只需查案便是,其他有我。再说,我们还未审问祝凤仪呢。”   是的,这最有可能的嫌疑人,他们还没有仔细询问。   谢吉祥深吸口气:“走吧。”   两人的目光,一起落在了影影绰绰的墨竹轩屋檐上。   今日他们硬闯祝家,已经算是打草惊蛇,即便祝凤仪不同意搜查墨竹轩,他们也没有更多证据搜查,却可以询问祝凤仪。   赵瑞叮嘱校尉看住那姑嫂两人,便跟谢吉祥一起往墨竹轩行去。   此刻的墨竹轩,同荒凉冷清的墨梅轩似乎毫无分别。   穿过层林密布的竹林,谢吉祥和赵瑞七拐八拐才来到墨竹轩前。   墨竹轩是整个祝家的主院,其家主一直都居住于此,因此院落要比其余几处要更开阔,院子里也是芳草如茵、桃红柳绿。   谢吉祥发现,祝家所有院落,只有此处最为   令人惊艳,也最为雅致古意。   墨梅轩单调清冷、墨兰轩空旷素雅,都比不过优雅别致的墨竹轩。   此刻,墨竹轩大门紧闭,里面安静无声,谢吉祥甚至不知里面是否有人。   赵瑞偏过头去,赵和泽便立即上前,轻轻敲门。   “可有人在?”赵和泽朗声问。   一阵夏日暖风拂过,墨竹轩中的花草迎风摇曳,发出沙沙声响。   无人应答。   赵瑞颇有耐心地等了一会儿,直到赵和泽再度敲门无果,才略微皱起眉头:“闯进去。”   他冷声道。   然而他话音刚落,只听吱呀一声,门扉从里面应声而来,一个雪白的身影突然出现在门里。   祝凤仪本就皮肤白皙,如此站在阳光下,更如同雪人一般,浑身上下都散着荧光。   “何事?”祝凤仪淡淡问。   赵瑞上前一步,直直站在门外,正面对视祝凤仪。   “祝老爷,有些案情需要询问,不知可否进去说话?”   赵瑞的语气,难得比较客气。   但祝凤仪却沉默了。   第一次赵瑞询问是否可以搜查墨竹轩,祝凤仪就犹豫很久,最终没有答应,这一次,一行人就直直拦在墨竹轩门前,端看祝凤仪如何选择。   谢吉祥看到祝凤仪白得发光的面容,就隐藏在门内的阴影里,他沉默着,似乎拿不定主意。   但他眼神中的纠结和犹豫,却让谢吉祥清晰感受到了。   这个门他似乎很想开,可是有什么东西拦着他,不让他打开那扇阻拦众人的门。   最终,祝凤仪叹了口气:“抱歉,出去说话吧。”   他最终也没有允许众人进入墨竹轩。   祝凤仪微微打开大门,从中穿行而出,然后转身紧紧关上房门。   “赵大人有何要问?”   赵瑞开门见山:“祝老爷,你可知贵府的张管家并未过身?死在荷花池里的人并非张忠。”   祝凤仪脸色依旧淡漠。   他轻轻垂着眼眸,脸上一丝一毫的变化都无,赵瑞这一段话,似乎并不能引起他的惊慌。   “是吗?”祝凤仪轻声答。   赵瑞定定看着他,片刻之后又问:“根据令爱口述,三年前她听到张忠同令正曾有争吵,内容隐约涉及两人私情,请问此事祝老爷是否知情?”   听到私情两个字,祝凤仪身形微晃,谢吉祥注意到,他又攥起手心。   似乎,他表达感情的方式并非表情,而是隐藏在袖中的手。   “不……”祝凤仪再度开口,声音干涩,“不,他们两人绝对没有私情。”   这一次,祝凤仪终于给了一个出乎意料的答案。   ————   祝凤仪一字一顿,说得异常坚定。   谢吉祥回忆起祝锦程的那封遗书,他对于这个父亲,可是全无好感,甚至对张忠的话深信不疑。   然而现在祝凤仪的态度,却跟他们以为的截然不同。   如果祝凤仪真的如祝锦程遗言所言害死了自己的妻子,又跟自己的亲姐姐有染,他现在的回答应该是:张忠确实跟他夫人有染。   只有坐实这个留言,他才能洗清自己的嫌疑,张忠会越来越被官府关注。   但祝凤仪没有这样做。   他认真看着面前的堂管,看着对方冷漠的面容,再次肯定:“芳鸳……内子性格平和,最是温柔不过,她不可能做下如此天打雷劈之事。”   谢吉祥几乎听到他咬牙切齿。   赵瑞却一直很淡然,他继续问:“令郎为人所害,用金蚕蛊毒杀,其手段凶残,歹毒至极。他死时会有钻心之痛,其苦无比。”   祝凤仪抖了抖,他狠狠闭上双眼,似不肯细听。   赵瑞却不给他喘息机会。   “令郎藏在卧房里的遗书,上面可是写了一些对祝老爷不利的消息,”赵瑞如此说道,目光紧紧盯着祝凤仪,“令郎认为,是因为其母亲的死同你有关,且认为他的腿伤也同你有关。”   祝凤仪一下子站不稳,往后踉跄一步,他惊愕道:“为何会如此?”   赵瑞一步上前,直直逼近:“为何不会如此?荷花池底的白骨根本不是张忠,张忠还活着,看到令郎腿伤痛不欲生,你说他会不会告知令郎真相?”   祝凤仪下意识道:“什么真相?哪里有什么真相?”   他声音干涩,透着无边的悲苦。   这一声,倒是让赵瑞没有继续上前,他突然缓和了语气,循循善诱:“祝老爷,本官为查此案,已连续奔波数日,对贵府的故事还是颇为熟悉的。”   祝凤仪那张雪白的面容,一瞬失去所有血色。   他双   唇颤抖,垂着眼眸,似乎不敢听赵瑞言语。   赵瑞道:“若张忠同令正的死无关,他心中对祝家只怕怨恨颇深,这也难怪,他会跟令郎说些不三不四的话,以至于令郎气急攻心,到死都没有释怀。”   祝凤仪几乎喘不上气。   谢吉祥突然明白,祝锦程的死,对祝凤仪打击确实很大,他的病并非伪装,他是真的无法承受儿子的英年早逝。   “祝老爷,你想不想知道,张忠都说了些什么?”   赵瑞的声音仿佛带着无边的魔力,吸引着祝凤仪,令他在踟蹰与犹豫之间,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他想知道,他想知道儿子到底存着怎样的心情而死。   他也必须知道。   赵瑞淡淡看着他,语气温和,好似带着同情:“张忠对令郎说,祝老爷你是因为同令姐祝凤颜有染,被郝夫人知道真相,气急攻心之下杀人灭口。”   “祝老爷,这是不是真的?”   祝凤仪腿上一软,差点没坐到地上。   “怎么可能,”祝凤仪低着头,嘴里反复念叨,“这是假的,这是假的,他骗人,他骗人!”   祝凤仪已经完全崩溃了。   赵瑞上前一步,张了张嘴,准备继续刺激祝凤仪,让他给出祝家这些命案的真相。   然而,就在这时,一道略显臃肿的身影出现在竹林前,她快步上前,挡在了祝凤仪跟赵瑞之前。   “赵大人,”柳文茵一脸的冷汗,“赵大人,父亲身体孱弱,受不得刺激,还请不要用这些不知道怎么揣测来的假线索欺骗父亲。”   柳文茵是赶过来的,她大着个肚子,无法快步走路,却还是坚定赶来维护了祝凤仪。   她就站在赵瑞面前,肚子圆润,身形臃肿,可脸上却满满都是坚定。   “若非有确凿证据,还请赵大人不要逼供,”柳文茵一字一顿道,“我们祝家接连出了这么多事,家人都很悲痛,这不是我们愿意看到的,也请大人勿要为了破案而紧追不舍。”   赵瑞却挑了挑眉。   这位柳夫人倒是很不简单,头一次见她是异常的柔弱温和,她跪在亡夫的灵前,可谓悲痛欲绝。   此刻的她却又无比坚强,整个祝家也只剩下她还能屹立人前,努力维持祝家的脸面。   赵瑞突   然勾唇笑了笑,他目光下滑,落到祝凤仪苍白的面容上,果断转身:“无妨,只要找到张忠,贵府的案子就可以了解。”   他意味深长道:“张忠就潜伏在贵府,多年来一直都未离开,今日已晚,明日本官自会挨个搜查,定能查出真相。”   赵瑞话音落下,对谢吉祥勾了勾手,一行人迅速离去,不再同祝家人纠缠。   而留在原地的柳文茵则小心翼翼扶着肚子蹲下,她伸出手,想要扶起祝凤仪。   “别碰我!”祝凤仪突然打掉她的手。   “那不是真的,那不是真的。”他反复说着,眼神里有着无法言说的悔恨。   那不是真的。   皋陶司的赵大人似乎对祝家失去了耐心。   从池小荷死亡到今日,已经连续查案三日,这三日来他们一直都在调查祝家,都没怎么休息过,没了耐心也在情理之中。   赵少卿同一直忙碌的苏副千户回合,他一声令下,所有滞留在祝家的校尉一起撤离。   赵瑞领着谢吉祥跟邢九年直接上了马车,似乎多留片刻都难受。   待上了马车,邢九年还问:“怎么,今日不查了?”   赵瑞淡淡笑笑,道:“明日再说吧,不急于一时。”   大概柳文茵也未想到官府这么简单就撤走,等到马车走不见踪影,她才让人关上祝府大门。   这么一闹,祝家的丧事也办不下去,还不如闭门谢客。   随着官府撤离,热闹了几日的祝府重新恢复平静。   夜晚的燕京城没了白日的繁华和热闹,它仿佛是个终于安静下来的美人,重新绽放其优雅和柔情。   仲夏夜晚的燕京,也还有些闷热。   整个燕京都安静下来,就连一向忙碌的雨花巷也不能免俗,彻底归于平静。   雨花巷后巷,祝家后门边的门房里,看门人老何正坐在屋中摇蒲扇。   唰啦、唰啦。   他似乎很热,扇子摇得很是用力,可那张苍老斑驳的脸上却依旧热汗直流。   “怎么这么热呢?”老何哑着嗓子道。   他扇了一会儿扇子,还是觉得闷热,便起身下了竹床,准备去打开房门,让晚风能吹进这单薄的门房里。   他向前走了两步,突然停住了。   “谁?!”   老何哑着嗓子问。   他   的嗓子不知道被什么伤过,又粗又哑,听了让人很不舒服,如此冷喝也喊不出气势,只是平白让人觉得老迈孱弱。   他喊了一声,却无人应答,只有门外细微的风声敲响房门。   老何僵住了。   他努力睁着浑浊的眼,使劲往四下看去,却什么都没能发现。   老何的心扑通直跳。   难道被人发现了?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这三年来从没有人怀疑过他,就连从老何变成他,也无人发现任何端倪。   现在,又怎么会被人发现?   知情人都死了,认识他的人也越来越少,他不可能被人发现。   老何站在屋里,安静听着外面的风声,少倾片刻,发现他不过是自己吓唬自己。   “呵。”老何自嘲地笑笑。   这几日官府的严厉搜查让他心神不宁,一日日无法安寝。   他愧疚吗?他很愧疚。   他害怕吗?却不是很害怕。   这么多年,他缩在这个偏僻的门房里,日复一日做着枯燥的看门人,日复一日等待时机。   时机来了,可他没有把握住,也高估了对方的狠心。   老何站在狭窄的门房里,这一刻,悔恨几乎要淹没他,让他无所遁形。   就在这时,一道低沉的女音响起:“张管家,你居然还活着?”   老何仓皇抬起头,只能看到窗外一道模糊的影子。   “谁!”老何再度厉声询问。   窗外的身影飘了飘,似乎来到了门前。   老何只听吱嘎一声,对方推了一下门,却没有推开。   老何心跳如鼓,这时却反常地冷静下来:“不管你是谁,不管你弄什么诡计,你都进不来。”   “我锁门了。”老何咧嘴大笑。   他低哑的笑声回荡在门房里,让人不寒而栗。   门外的人似乎僵住了,一时间不知要如何进来,又或者被老何的笑声震慑,倒是冷静下来。   老何站在房中,他死死盯着房门,不敢错过一眼。   就在这时,门外突然传来一声叹息。   “唉。”对方长长地叹了口气。   “你要是不那么多话就好了。”   随着这一声略显熟悉的嗓音响起,淅淅索索的声音从门房外传来,老何借着昏暗的烛光,看到门房的缝隙里有黑影一闪而过。   他眼前   一花,感到那黑影直扑面前而来,老何下意识抓起手边的烛台,往前一晃。   只听“吱”的一声,那黑影被烛光烧到,一下坠入阴影内,忽然失去踪影。   老何冷汗直流。   “你到底是谁,你为何要杀我?”老何问。   外面却没了声息。   刚发生的仿佛如同梦境之中,让人不知是真是假。   老何僵硬地站在房门里,他死死举着烛台,根本不敢动。   隐藏在阴影中的鬼物还在,他一定要烧死它,不让它碰到自己分毫。   就在此时,门外突然传来嘭的一声。   老何下意识转头看去,一道腥风瞬间扑面而来。   “啊!”老何惊恐大喊,他无处可躲。   就在这时,一道银光在老何面前闪过,带着那黑影啪的一声钉在了泥土墙上。   “吱!”   黑影在墙上挣扎一会儿,最终没了声息。   老何呆呆立在门房内,一时半会儿缓不过神,此刻的他完全不明白刚刚到底发生了什么。   单薄的房门被人一脚踹开,几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外。   老何呆呆看去,只见几个身穿獬豸服的高大官爷站在门外,样貌极为普通的青年手中正押着一个臃肿少妇。   老何惊呆了,他睁大眼睛,一脸难以置信。   “少夫人?怎么会是你?”   火光之下,柳文茵清秀的面容若隐若现,此刻的她,脸上全无平日的温柔婉约,只剩下刺骨的冷漠。   宛如厉鬼。   她冷冷看着张忠,好似再看一个死人,声音也透着寒。   “这么多年,你真是越活越回去了,为何不能是我?”   作者有话要说:赵瑞:来吉祥,看你瑞哥哥我怎么糊弄人。   谢吉祥:瑞哥哥好棒,糊弄人第一名。   赵瑞:…… 第38章 姻缘结更新:2020-09-24 17:18:34   大半夜不睡觉, 特地奔着门房而来,又静悄悄守在门外放金蚕蛊杀人的,居然是怀有身孕的祝家少夫人柳文茵。   虽然他们都觉得柳文茵有嫌疑, 却真的没有想到, 柳文茵会大着个肚子亲自动手杀人。   此刻的门房, 因为老何的那一声少夫人而陷入沉寂。   赵瑞跟他身后的校尉们犹如一道高墙,死死围住这个偏僻荒凉的门房。   被苏晨抓在手中的柳文茵,却好似一点都不惊慌。   她就那么站在那,轻轻喘着气,额头不多时就出了汗。   老何张了张嘴,他眼前一片赤红:“少夫人, 怎么是您?”   柳文茵突然笑了:“为何不能是我。”   老何或者说乔装改扮的张忠一下子说不出话。   赵瑞冷冷看着在场两个人,道:“此处不是说话之地,两位还请移步灵堂。”   他言辞客气,透着一股诚恳, 可却还是直接让校尉押送张忠和柳文茵往灵堂而去。   这时夏婉秋也带着谢吉祥来到队伍中。   谢吉祥看着沉默不语的柳文茵,一时间脑中纷乱, 无数线索在她脑海中纷飞, 最终汇集成一条清晰的线索。   这条线, 就是柳文茵的杀人动机。   这个案子过程复杂,扑朔迷离, 又没有明显的杀人动机和嫌疑犯, 因此调查一度陷入困境。   不过, 最后还是一步步查出所有死者,也对这个案子有了更多的猜测。   说到底,这个案子从头开始,全部都围绕在祝家, 自始至终也没有离开这个幽静的院落。   但他们却依旧没有查到明确杀人动机和确切的嫌疑人。   原本谢吉祥还很是担心,怕最终无法抓住真凶,但赵瑞的一席话,让谢吉祥把心落回腹中。   赵瑞跟她说:“但凡杀人者,都会心虚,只要一个最简单不过的钓饵,对方就会上钩。”   若然,白日里赵瑞轻飘飘一句话,柳文茵果然上了钩。   其实一开始,他们甚至不知道钓过来的会是谁,亦有可能钓不来鱼,若是失败,那么就继续搜查下去,总能有查出真凶的一天。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赵瑞还没用多少功力,对方便就做不出,今夜就动了手。   感受到身边那   谢吉祥的情绪,赵瑞偏过头看她:“怎么?”   谢吉祥摇了摇头,她轻声道:“我只是觉得她不应该。”   不应该为了一己私欲,害了那么多人,害了那么多命。   若连池小荷那个流产的孩子也算上,祝家这个案子,三年来死了五个人。   五个本应鲜活的生命,就如此逝去。   赵瑞伸出手,用扇子在她肩膀上拍了拍:“好了,一会儿还有硬仗要打。”   谢吉祥点点头,没再沉湎于哀伤事。   待到了灵堂,众人才发现祝婵娟和祝凤仪已经等候在这里。   看到柳文茵被校尉上了手铐抓住,祝婵娟一下子便坐不住,她立即起身:“你们想做什么?不会是查不到真相要诬赖我嫂嫂吧!”   赵瑞还没来得及说话,祝凤仪就淡淡开口:“坐下。”   对于这父亲,祝婵娟还是颇为恭敬的,她张了张嘴,最后还是不甘不愿坐了下来。   灵堂里此刻灯火通明。   赵瑞倒是突然客气起来,让柳文茵同张忠坐下,又让刚刚赶到的白图坐在桌边,看那架势准备直接在祝家审问。   “祝柳氏,”赵瑞开门见山,“今夜皋陶司夜巡,直接抓获你准备用金蚕蛊毒杀看门人老何也就是曾经的管家张忠,你是否承认?”   听到老何就是张忠,祝家的那一对父女都有些惊讶,往张忠脸上看来。   可此时的张忠已经面目全非,他坐在那,形如六旬老者,根本没有当年前年轻英朗的风采。   张忠没有说话,他那双昏黄的眼睛一直盯着柳文茵。   柳文茵杀人未遂,被抓现行,若是旁人早就惊慌失措,可她却安然坐在椅子上,神情平淡。   “是,我认。”柳文茵道。   她轻声开口,坐在边上的祝婵娟惊呼出声:“嫂嫂!怎么会?”   柳文茵没有看她,她只是低下头,温柔地看着自己的肚子。   谢吉祥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紧紧盯着柳文茵的神情,想从她脸上看到哪怕一丝的愧疚。   可是都没有。   柳文茵就如此平静地供认不讳。   赵瑞继续道:“因今日本官道要搜查贵府所有下人,搜查张忠下落,以便确定杀害祝锦程的真凶,所以你为了让张忠隐藏秘密,才情急杀人,对也不对?   ”   柳文茵果断点头:“对。”   赵瑞这些年在仪鸾司刑讯过很多人,他见过各种各样的杀手,有的丧心病狂,有的变态扭曲,还有的纯粹是逼到绝路,不得不为。   柳文茵这样的不是没有,却相当少见。   她仿佛一点都不觉得惊慌失措,甚至也毫无愧疚心肠,就很平静地把一切都供述出来。   赵瑞神情不变,继续问:“祝柳氏,根绝你意图杀害张忠所用金蚕蛊,结合尊夫被金蚕蛊毒杀死因,你是否承认,用金蚕蛊杀害祝锦程?”   这一个问题,柳文茵没有立即回答。   她轻轻抬起头,目光在对面的父女二人脸上一扫而过,最后露出一个诡异的笑来。   “我承认,祝锦程是我毒杀而死。”   祝婵娟几乎已经说不出话来,而祝凤仪的表情,却格外耐人寻味。   他甚至比已经承认杀夫的柳文茵还要紧张,此刻他面白如纸,冷汗涔涔,嘴唇泛着干涩的青灰,透着一股心灰意冷。   他的反应很不对劲儿。   赵瑞看柳文茵供认如此果断,一点都不犹豫,便也不再拐弯抹角,直接询问:“那么在贵府冻死的池小荷,是否也是你亲自动手?”   关于池小荷的死,其实还未查明到底是意外还是谋杀,但她跟祝府有关,死前曾被柳文茵诬陷偷窃,以至于被关入柴房内。   谢吉祥却觉得,她的死肯定不是意外。   果然,从承认了第一起案子之后,柳文茵便不再藏着掖着,几乎是有问必答。   “是我趁她从柴房逃出,打晕丢入冰窖中,没想到她自己突然醒过来,从冰窖中逃了出去。”   她今夜杀张忠是人赃并获,因为杀人所用皆为金蚕蛊,这种毒杀方式很特殊,两个案子可以一并调查,她想赖也赖不掉。   但池小荷的死,她硬是不认,最后说不定也不会加在她身上。   柳文茵却很利落答应下来。   她这边认罪,那边白图就奋笔疾书,记录下整个刑讯过程。   赵瑞道:“祝柳氏,你确定她是你亲手推下冰窖?没有经过旁人之手?”   这个问题,却让柳文茵抬起头来。   她那双含情脉脉的眼眸,此刻却再无往日温情,她就如同一个外人,淡漠看着这世间。   “   大人为何有此疑问?”   “祝家的人都是我杀的,我一并承认算了,大人也无需费心再查,何必浪费工夫。”   柳文茵淡淡道。   赵瑞皱起眉头,想再多问一句,突然听到身边的祝凤仪颤抖着嗓音道:“柳文茵……你不要胡言乱语。”   柳文茵的供认,惊呆了对这些一无所知的祝婵娟,而已让会错意的张忠陷入惊愕之中,可未有祝凤仪,一脸惊恐,对于柳文茵的话,他比任何人都害怕。   柳文茵勾起嘴唇,含情脉脉地看着她。   “父亲大人,”柳文茵道,“到了今日这地步,还有什么不可言说的?便是我不承认,过几日大人们也能查出实情。”   “我早就盼着这一天了,我做这一切,也都是为了今日。”柳文茵的声音如同穿耳剧毒,让祝凤仪的浑身剧颤。   “你……你怎么可以如此丧心病狂!”祝凤仪嘶吼道。   柳文茵勾唇一笑,脸上满满都是憧憬和依恋:“我为何不行?”   他们两个如此对峙,赵瑞此刻却颇有耐心,他跟谢吉祥就坐在边上,安静看两人你来我往,针锋相对。   不,针锋相对的只有祝凤仪,柳文茵一直都是温柔而多情的。   祝凤仪被柳文茵的坦诚吓坏了。   他已经面无人色,整个人抖成糠筛,就连刚刚知晓儿子如何而死,也不如柳文茵恐吓他的这几句话。   在他心底,或者他跟柳文茵之间,肯定还有更深的秘密。   这个秘密,对他来说是最致命的打击。   谢吉祥对他的印象,从一开始的风度翩翩,到后来的孱弱父亲,到现在的胆怯小人,一步一步,崩塌至极。   祝凤仪张了张嘴,最后只能干涩道:“你不能说,只要你不说,就不会有人知道。”   柳文茵看着他,咧嘴笑了:“有人知道,你看张管家,为何隐姓埋名留在祝家三年,还不是为了婆婆?你以为他什么都不知吗?”   但此时的张忠,却满脸疑惑,他那张经过伪装的苍老面孔让人看不出颜色,可眼神却骗不了人。   张忠终于开了口:“少夫人,为何会是你?你为何要杀我,又为何杀了少爷和池姨娘?”   他到现在还在问,说明他确实不知柳文茵杀人内情,他告诉祝   锦程的那些话,大多来自他自己的揣测。   可那不是真的。   柳文茵偏过头来,定定看着张忠:“你真的很蠢,你怎么会以为,父亲跟我母亲有染?”   张忠迟疑道:“可是,若非祝凤仪同姑太太有染,那荒宅里的那个孩子……”   那个孩子,又是如何来的?   谢吉祥一下就回忆起昨夜引他们去荒宅的黑影,大概就是张忠。   柳文茵勾起唇角,愉快地看了一眼面如死灰的祝凤仪,然后便垂下眼眸,轻轻摸了摸自己高耸的肚子。   这里,还有一个孩子在茁壮成长。   看到柳文茵的动作,张忠几乎难以接受,三个声音不约而同响起。   “什么?”   “什么?”   “柳文茵!”   大吼着柳文茵名讳的,就是那个她刚刚承认有染的公爹祝凤仪。   “柳文茵,你答应我的。”   安静的灵堂里,只听到祝凤仪一人嘶吼。   他如同被激怒的困兽,终于亮出爪牙。   “你答应我的,你答应我的,”祝凤仪崩溃道,“你答应我只要我妥协,你永远你不跟任何人说。”   柳文茵看着他,目光温婉,柔情似水。   “我反悔了。”她声音依旧透着甜蜜。   “我想让全天下都知道,我们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   柳文茵虽然此刻含情脉脉,可她说出来的话,却令人毛骨悚然。   谢吉祥刚刚已经隐约有些怀疑,现在彻底把祝家的案子全部斟酌清楚。   原来,对于柳文茵来说,这件事并不是需要隐藏的秘密。   在她内心深处,总是有一个声音在蛊惑她,告诉她:真爱就要说出口。   但这确定是真爱吗?   谢吉祥目光落到祝凤仪崩溃的面容上,心中想,或许这个真爱,只针对柳文茵一人。   柳文茵的话,让灵堂内短暂没了声音。   就连祝凤仪,也在刚开始的激动和崩溃之后,渐渐恢复平静。   或者说,他已经放弃了挣扎。   祝家风姿卓绝,淡泊明志的竹君子,居然同儿媳扒灰,甚至还接连有了两个孽种,这个丑闻会如同暴风一般席卷整个燕京。   在柳文茵杀害祝锦程的那天起,祝凤仪就应该有所了悟。   柳文茵不想再忍耐下去了。   谢   吉祥看了看祝凤仪,又把目光落到柳文茵身上:“柳夫人,根据刚才你们的言论,是否可以推测三年前郝夫人的死,也与你有关?”   柳文茵看向她。   她身上,看不出杀人被抓的颓唐,反而有一股说不出的喜悦,可这种极致的喜悦,却令人心生惶恐。   谢吉祥甚至觉得,柳文茵已经疯癫。   “婆婆的死,不是我动的手。不过当时她隐约觉得家中有些古怪,又有张管家同她说出他自己猜测的所谓的真相,因此怒急攻心,急病而亡。”   “婆婆是个很好的人,对我一直都很温柔,只可惜她早年嫁给了父亲,占了属于我的位置。”   柳文茵淡淡叹了口气:“若硬要说婆婆是我气死的,倒也无不可,反正……”   柳文茵轻轻笑了:“一个人是杀,一群人也是杀,没什么区别。”   刚刚谢吉祥还为她的话而心生寒意,可听得多了,谢吉祥却慢慢淡定下来。   她看着柳文茵,见她目光温柔地看着根本不搭理他的祝凤仪,却转头问张忠:“张管家,郝夫人的死你可有别的说法?”   刚刚柳文茵说了那些话,令张忠面色青白,这三年来他所有的坚持和信念都化为乌有,郝夫人的死,他其实才是间接的加害者。   张忠的嘴唇直哆嗦,最后悔恨道:“都是我的错,要不是我多嘴,夫人跟少爷就不会死。”   “三年前,这女人突然回家,说是姑太太生了病,要回去照看。当时我没觉得有何不对,只跟着老爷操持家事,可日子久了,我又经常帮少爷往柳家送东西,才隐约察觉不对,当时柳家似乎有个妇人怀有身孕,一直在进补。”   当年柳大少病亡,柳家二少三少伺机谋得柳大少遗产,祝家横插一脚,让柳家的筹谋化为乌有。   从此之后祝凤颜就带着女儿别府另居,柳文茵回的娘家肯定是这个别府,不可能是柳氏本家。   别府原本只住了母女两人,若柳文茵有了身孕,祝家不可能不知,那么怀孕的又会是谁呢?   张忠哽咽道:“当时我起了疑心,总觉得自己思虑过重,可是几个月后,这女人从柳家回来,祝家却不明不白多了个畸形儿。”   这一下,张忠的疑惑便落到实处   。   他陪着祝凤仪长大,是祝凤仪身边最忠心的心腹,可这个孩子,祝凤仪却对他一字不提。   若非张忠在墨兰轩的吃穿用度上发现端倪,他也不可能发现这个畸形儿。   一看到这个孩子,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若是祝凤颜同外人所生,不可能会送到祝家养育,这孩子又天生畸形,这种被苍天所不容的后代,其身份昭然若揭。   自觉猜到真相的张忠,只觉得五雷轰顶。   为了这事,他内心煎熬,辗转反侧,夜不能寐,最后觉得此事不能隐瞒郝夫人,必须要禀报主母。   却没料到,郝夫人知道真相,当天心疾发作,撒手人寰。   张忠抿了抿嘴唇,语气里满满都是懊恼:“夫人突然病倒在地,我惊慌失措,从墨竹轩里窜逃出来,在荷花池前碰到一个陌生人。”   “那陌生人估摸着是个小偷,特地进来祝家偷窃,他没想到大半夜里池塘前还有人,被我吓了一跳,一个没站稳直接落入池塘里。”   “我没有救他。”   张忠垂下眼眸,迟到了三年的忏悔终于宣泄而出:“我发现后面有人跟踪,便没有救他,下意识躲在了边上的竹林里,悄无声息看着这一场闹剧。”   “我躲了一晚,原本想要去同老爷禀明真相,却不料第二天,关于我同夫人偷情的留言整个府中都在传,甚至还有人说我畏罪自杀,跳池而死。”   所以,张忠就更不敢出现了。   说到这里,张忠就不再说当年的事,他只是悔恨道:“我不应该因为自己的执念害了大少爷,若非我告诉大少爷真相,大少爷也不会被这女人害死。”   虽然他的真相并非真相,但不能否认,祝锦程因为他的话,对自己的父亲,对这个家都失去了信任。   不管最后是谁杀的祝锦程,祝锦程在死之前究竟经历了多少痛苦,想来就心痛难忍。   张忠终于痛哭出声:“我只是想为大少爷和夫人讨回公道,想让真相大白,我没想到……”   他的确没想到,郝夫人当时的心疾如此严重以至于猝然发病,他也没想到柳文茵会这么狠,一察觉到端倪,立即动手杀害祝锦程。   当时的张忠以为杀人者是祝凤仪,虎毒不食子,他告知祝锦   程真相,祝凤仪也不能杀害独子,谁能想到,真相居然更为不堪,而真凶也更残忍。   谢吉祥看着他懊悔难过,痛哭失声,只浅浅叹了口气。   慈悲者永远悲天怜人。   无心者从无慈悲心肠。   此刻痛哭流涕的张忠跟一脸惬意的柳文茵成了鲜明的对比。   对于柳文茵来说,这些人的人命,都没有她的“情意”重要。   此时,听着张忠的哭声,祝凤仪突然一跃而起,上前狠狠捏住柳文茵的脖颈。   他脸上满满都是绝望,对柳文茵的恨意如同滔天的洪水,一瞬翻天覆地。   “柳文茵,你是魔鬼,你是魔鬼,死的为什么不是你!”   祝凤仪用尽全身力气叫骂着。   可即便如此,柳文茵看着他的目光,也依旧带着缠绵的眷恋。   祝凤仪低头,看到她这样的目光,仿佛被雷电击中,一下子松开了手。   “我到底做错了什么?让你如此对我,如此对我们祝家?”   祝凤仪一脸颓唐。   这个问题他反复在心里思量多年,从第一次被这个女人要挟,被她按在漆黑的竹林里,祝凤仪的心就死了。   那个畸形的孩子出生,他一眼都不想看,只觉得那是上苍对他的惩罚。   后来,妻子死了、儿子病了,好好的一个家,因为他的妥协而越陷越深。   可他妥协也毫无用处,她还是毫不留情地杀害了锦程。   这个家,因为他支离破碎。   他的一次妥协,一次自私,换来了万劫不复。   不管祝锦程如何“发疯”,柳文茵都含情脉脉看着他。   “父亲,”柳文茵幽幽道,“你从来都没有错,在我心里,你是最好的父亲,也是天底下最好的男人。”   祝凤仪的难以置信看着她。   这话他听了好多年,从第一次被她按在竹林里开始,一直到今天,她每一天看到他,都会如此呢喃。   可祝凤仪从未有今天这般,觉得不寒而栗,毛骨悚然。   柳文茵似乎成了他永远摆脱不了的噩梦。   祝凤仪一脸惨淡,他失魂落魄瘫坐在地上,眼睛泛起渗人的红光。   “是不是只有我死了,你才会放过我。”   这么多年,他最珍惜自己的名声,为此,他忍气吞声,沉默不语。看着家人   一个个离他而去,看着畸形的孽种出声,他始终没有反抗。   但是今天,他发现他的沉默,其实才是助长恶意的温床。   柳文茵对他,永远不会放手。   这一瞬间,巨大的恐惧笼罩着他,他看了看惊愕得难以置信的女儿,终于下了决定。   或许只有他死了,柳文茵才会放过他,放过祝家,也放过他仅剩的骨肉。   但是柳文茵恶魔般的低语响起:“父亲,您真是太单纯了,可我就喜欢你这单纯样子。”   柳文茵轻轻抚摸着肚子,脸上有着天底下所有母亲都有的慈爱。   “我杀了两个人,又被官府人赃并获,即便怀有身孕也无法逃出生天,我总归要死的,可我们的孩子还是会被生下来。”   柳文茵说着,对祝凤仪露出一个诡异的笑。   她目光好似缠绵,又似乎有着无尽的恶意。   “你是个男人,是祝家的家主,你难道舍弃三个孩子自己独自解脱?”柳文茵声音温和,“哦不,你不是这样懦弱的人,是不是?”   祝婵娟还未满二十,未曾定下婚约,荒宅的畸形儿和柳文茵腹中这个孩子,都是祝凤仪的孩子。   他同儿媳扒灰,祸害死了自己的儿子,过不了几日就会名声狼藉,若是再抛下年幼的三个孩子,那世人会如何看他?   柳文茵深情地说:“父亲,天底下最了解你的人,终归是我。”   祝凤仪简直都要疯了。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柳文茵,看着她冲自己笑,目光温和,柔情似水。   可她的温柔,却如同附骨之疽,令他此生无法摆脱。   祝凤仪闭上眼睛,悔恨的泪从他眼眸里缓缓坠落。   生不能生,死不能死,痛彻心扉,悔恨无用。   柳文茵被校尉们架着手站起身,她定定看向祝凤仪,唇边绽放出一朵妖艳的花。   “父亲,我会永远在你心里,此生无法遗忘。”   ————   番外-柳文茵   柳大少死的时候,柳文茵才三岁。   守灵第三日,她母亲已经哭得双目通红,实在无心再去管她。   因为年纪小,所以她只给父亲守了两天灵,母亲便让婆子领她回去休息了。   但这几日的柳家很乱,婆子事情很多,看管不了她多久,就又被人叫走。   柳文茵只好自己在院子里玩。   她其实不知道什么是死。   只是父亲不能再陪她玩,不能再给她唱歌,不能再让她骑在脖子上撒欢一样地跑,她觉得有点难过。   也只是有点而已。   柳文茵哼着歌,蹲在花园中,看着花坛里枯败的花草,伸手把它们一束束全都□□。   枯了的花草,没有存在的意义。   就在这时,一个小石头“嘭”地砸在她后背上。   柳文茵“嘶”了一声,她回过头来,平静地看着砸她的人。   那是二叔三叔家的孩子们,有男有女,有大有小,他们都不怀好意地看着她。   柳文茵默默起身,回过头看着他们。   “有事?”她问。   这一群孩子里,年纪最大的那个女孩子上前一步,看着她笑:“柳三,你父亲死了,以后柳家就是我家的了。”   柳文茵定定看着她,那双墨色的眼眸眨也不眨,似乎并无悲伤情绪。   那女孩儿被她的冷漠激怒,手里的石子便又往她身上扔来:“你再也不是柳家最宝贝的姑娘了。”   她这么喊着,连带着跟在她身后的孩子们也很激动,往她身上砸石头。   啪、啪、啪。   小石头砸在身上,柳文茵觉得很疼,可她又很平静,她不知道这些兄弟姐妹为何如此激动,她就那么站在原地,任由对方欺凌。   就在这时,对面的女孩从地上捡起一个拳头大的石头。   她双眼通红,脸上满满都是兴奋,那种得意和乖张,清晰地表露在眼中。   “你怎么不哭呢?”女孩儿说。   柳文茵抿了抿嘴唇,她应该哭吗?她自己也不知道。   她的态度再次激怒女孩儿,她不管不顾扔出石头,那大人拳头大的石头直奔柳文茵面前而来。   柳文茵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就在这时,一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她身前。   只听“啪”的一声,突然出现的灰白身影一把打掉了那块可能会要命的石头。   一道既熟悉又陌生的嗓音响起:“柳家就是如此家教?任由同族欺凌孤儿寡母?”   因这一句话,默默守在一旁的嬷嬷丫鬟们立即上前,一个抱一个,把那些小祖宗全部抱走了。   柳文茵愣愣看着面前的身影,直到对方弯下腰来看她   ,她才发现这竟然是他一向沉默寡言的舅舅。   看着对方关心的眼神,柳文茵下意识按住了被打疼的手背。   祝凤仪看着茫然无知的外甥女,他心中叹息,因着对方的孤苦无依而难过。   “茵儿莫怕,”祝凤仪轻轻拍了拍她的头,“茵儿的父亲不在了,舅舅还在,以后你把我当成父亲,我一定不会让人欺凌你和姐姐。”   柳文茵看着他年轻英俊的侧颜,冷漠的心终于有了些许温度。   她歪着头,小声问:“父亲?”   祝凤仪展颜一笑,他背过身去,让柳文茵趴在他的背上,然后就把这个轻飘飘的外甥女背了起来。   “是啊,舅舅也可以当父亲,以后不会有人再欺负你了。”   柳文茵趴在他宽大的后背上,缓缓闭上眼睛。   真暖和,真安心。   “永远吗?”   祝凤仪听到这个问题,觉得有些好笑,三岁的孩子知道什么永远?   “永远,我会永远对你们好的。”即便如此,他也给出了承诺。   柳文茵一直冷漠的脸上,终于重新展露笑颜。   永远啊。   祝凤仪感受到外甥女的放松,他想了想,学着妻子哄儿子的口吻,轻声唱起歌来。   月儿明,风儿静,树叶儿遮窗棂。   蛐蛐儿叫铮铮,好比那琴弦声。   琴声儿轻,调儿动听,摇篮轻摆动。   娘的宝宝,闭上眼睛,睡了那个,睡在梦中。②   作者有话要说:①参考《中国古代孕妇犯罪刑罚制度探析》论文,何坤著。古代孕妇犯罪,会等孩子生下来之后一百日行刑。   ②本段是摇篮曲上半段落整句。   这本的死者感觉没什么好写的,干脆换柳文茵来写~   明天开始新单元!   昂~我想宣传一下《我见贵妃多妩媚》这本书的有声,目前正版有声在 云听app上面连载,本月会完结,制作非常好,如果大家感兴趣,可以下载云听搜索订阅一下,帮我增加一下人气,感谢大家~顺便我的wb 鹊上心头呀 有一个转发抽奖活动 大家可以去关注我并转发抽奖~ 第39章 鸿雁伤01更新:2020-09-24 17:18:34   赵瑞今日难得回了一趟赵王府。   他原本在皋陶司住得好好的, 没人管没人闹,偶尔还能去小青梅家里蹭饭,日子不要太惬意。   但他父亲, 赵王赵倾书命令他, 要求他今日务必回府。   顶着炎炎烈日, 赵瑞也懒得骑马,只坐马车摇摇晃晃回了王府。   门房瞧见世子的马车,立即打发人去府中叫人,不过眨眼功夫,十几名小厮便列在门口,恭恭敬敬等候世子大人大驾光临。   赵瑞的马车一路不停, 直接从正门而入,王府的管家李沐迅速从后宅迎出来,站在马车边腆着笑脸。   “世子,您一路辛苦了。”   他手上捧着晶莹剔透的琉璃杯, 杯中是冰冷的酸梅汤,在夏日的艳阳里闪着晶莹剔透的光。   李牧是赵王府的老人, 赵瑞的母亲前赵王妃又有提携之恩, 因此赵瑞对他倒是没有多摆冷脸, 接过琉璃杯轻轻抿了一口。   这杯子是李牧特地去他无风斋去取来的,酸梅汤也是无风斋的小厨房特地预备的, 李牧很知道自家世子的脾气, 一点都不敢造次。   赵瑞一杯酸梅汤下肚, 那些因为必须回府的不爽略有些好转,他把杯子放回托盘中,小厮赵毛毛立即上前,呈给他帕子。   “说吧, 又是怎么回事?”赵瑞漫不经心往内宅行去。   赵毛毛这些时候都在无风斋看家,对府中事了如指掌,他犹豫片刻,这才迟疑着开口。   “世子,虽是王爷请您回来,但所为还是柔王妃的家事。”   赵瑞勾了勾唇角,笑出一脸温和:“我就知道。”   赵毛毛看着他嘴角的冷笑,不自觉哆嗦一下:“世子,咱们新家的家具已经安置好,散散风过几日就能住。”   这话赵瑞倒是爱听。   他顿了顿,回头在他额头上敲了一下:“贫嘴。”   赵毛毛略松了口气,跟李牧对视一眼,脸上重新有了笑模样。   待进了内宅,赵瑞脚步不停,直接往赵王爷的书房行去。   原小时候,他母亲还在,他去寻父亲母亲多半是在主院,后来母亲不在了,那主院换了一个女主人,赵瑞就再没去过。   即便在赵王府,他也只在无风斋里待着,赵王爷叫他他才屈   尊往书房里走一趟。   当今赵王不是个有能耐的人。   早年赵家是高祖陪伴高祖皇帝打天下,南征北战,每每护得高祖皇帝周全,最后甚至为了高祖皇帝战死,赵家这个王爵,是靠着祖宗一条命换来的。   虽是异姓王,但赵家始终只跟随历任先帝脚步,小心谨慎熬过了无数风波,最终才能存留至今。   这些祖辈,有的武功赫赫,有的以身殉国,有的忠心不二,还有的……   赵瑞停在赵王的送爽斋前,看着里面白日瞌睡的父亲,微微叹了口气。   还有的自如同当今赵王一般,胸无大志,愚蠢窝囊。   赵毛毛看世子的脸一下子黑如锅底,立即上前轻轻敲了敲门。   “王爷,王爷,世子回来了。”   李沐跟在边上轻声唤。   赵王一声呼噜打完,似乎不乐意被吵醒,哼了一声转身继续睡。   赵瑞:“……”   大清早把他喊回来,自己却在书房舒舒服服睡大觉,真是……岂有此理。   李沐看赵瑞脸上的寒光更胜,立即窜进书房,在赵王爷身边轻轻呼唤。   “王爷,世子到了。”   “什么!”赵王爷一个鲤鱼打挺,半睡半醒地坐起身来,脸上还有着竹席上的压痕。   “这么快就回来了?不应该啊。”赵王爷含糊不清地呢喃着。   李沐赶紧给他上了杯冷茶,指着送爽斋门口道:“可不是,王爷一请,世子二话不说就赶回来,可见对王爷您的事很上心。”   赵王爷就爱听这话。   他抬头往门口看过来,一个高大的身影映入眼帘。   赵王爷刚要作威作福,就看到赵瑞一脸寒冰,正冷冷看着他,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你还知道回来?”赵王爷冷哼一声。   赵瑞听到他的话,这才甩起衣摆进了送爽斋。   他泰然自若地坐在了书桌之前,依旧冷着一张脸,面无表情盯着赵王爷看。   赵王爷顿了顿,下意识在皱巴巴的长袍上蹭了蹭手心的汗,然后才被李沐扶着坐直身体。   “今日叫你回来,本王是有要事。”   赵瑞垂下眼眸,表示自己听见了。   赵王爷:“……”   从他醒来,赵瑞就一声不吭,不过赵王爷也习惯了,自己这儿子小时候还活泼   一些,后来不知怎么回事性子是越来越冷,一整天说不了两句话。   尤其是对他跟柔儿,那态度就更差了,几乎可以说是冰冷如霜。   “我跟你说话呢,你什么态度。”想到这里,赵王爷略有不满。   赵瑞轻轻抚平衣摆的褶皱,这才抬头看向他。   他眼中平静无波,不悲不喜,让赵王爷训斥的话一下哽在喉咙里,好半天没吭声。   赵瑞看他吭吭哧哧没个正形,也失了几分耐心,这就要张嘴询问。   然而他话还未说出口,一道柔柔弱弱的嗓音便从门外响起:“王爷,世子回来了,你怎么不派人叫妾身过来见一见。”   如果说赵瑞刚刚的脸色还算好看的话,现在可以称得上是冷若冰霜了。   赵王爷也不知冯晓柔是如何知道赵瑞回来的,不过人既然来了,他也就省了许多话,反正这回也不是他要求儿子,且让王妃去头疼算了。   赵王妃冯晓柔翩翩行入送爽斋,跟在她身边的曾姑姑立即上前摆了椅子放在赵王爷边上,冯晓柔便施施然坐了下来。   赵瑞耷拉着眼皮,根本不去看对面伉俪情深的一对夫妻。   冯晓柔一来到送爽斋,立即就让跟着的丫鬟端上白瓷小碗:“王爷早晨办公很是辛苦,吃些银耳莲子汤润润口吧。”   赵倾书的脸就一下子温和起来。   “这个家里,也就你惦记本王。”   冯晓柔温柔一笑,嘴里却说:“哪里,世子也很惦记王爷,这不早早就赶了回来。”   一听世子两个字,赵倾书便冷哼一声:“回来是回来了,不是回来办事,是专程回来气我的才对。”   赵瑞脑子里的那根紧绷着的弦,立即就要崩断。   不过,赵瑞很清楚他无意义地发脾气根本毫无用处,他深吸口气,不理会那两个人的你侬我侬,直接道:“父亲,招我回来到底有何事?皋陶司公务繁忙,我并无很多空闲。”   他一说自己忙,赵倾书就仿佛被踩了尾巴的土狗,一张推官年龄不相符的年轻脸庞,立即红成熟透的苹果。   “你这不孝子,编排起老子来了!”赵倾书怒吼道。   随着他这一声吼,送爽斋一下子便安静下来,除了赵倾书呼哧呼哧的喘气声,再无人多言。   赵瑞心中叹气,觉得自己今天就不应该回来,简直浪费时间。   就在这时,冯晓柔轻声开口:“王爷,世子难得回来一趟,您就消消气吧。”   冯晓柔笑着道:“我也知道世子在陛下跟前是大红人,整日里忙得很,也不多废话,此番让王爷请世子回来,实在是我家里出了事,还请世子大人高抬贵手。”   她如此说着,语气却不见一丝哀求。   冯晓柔就如同高高在上的公主一般,屈尊降贵,施舍给赵瑞一个恩赐。   赵瑞心里冷笑,冯家的那些烂事他早就知道,没想到冯晓柔竟会这般不要脸,还真求到他面前来。   “哦?到底出了什么事?本世子可不知,还请王妃赐教。”赵瑞淡淡道。   冯晓柔顿了顿,她看了一眼身边的曾姑姑,让她给赵瑞上茶。   然后她才柔声道:“世子也知道,冯家世代经商,如今冯家的家主是我哥哥,亦是如意坊的老板,因我嫁给王爷,成了赵王妃,如意坊的生意便也水涨船高。”   冯晓柔看了一眼赵倾书,声音越发柔情似水:“全赖王爷的脸面,赵家才有如今繁荣。”   这话说得赵倾书格外舒服。   冯晓柔这马屁拍完,才扭头看向赵瑞:“只家里越红火,就越有人眼红,我哥哥的性子世子也是知道的,最是在意我那温柔和善的侄子,恨不得把子杰当成眼珠子供起来,就是因为如此,我那侄子才成了别人下手的目标。”   冯晓柔这一通我哥哥我侄子的,却偏就不敢说什么你舅舅你表弟,她心里很清楚,她是赵王妃,赵瑞是赵王世子,但他们两个绝无关系。   哪怕她是他的表姨,赵瑞也只会冷冰冰叫她王妃。   冯晓柔垂下眼眸,语气里很有些委屈:“我那侄子我是知道的,最是多愁善感,心地善良,就在月前,他在庆麟街用饭,碰到个卖身葬父的孤女,一时动了恻隐之心,便给了钱让她去冯家做丫鬟。”   赵瑞垂着眼眸,只慢条斯理品赵毛毛给他倒的碧螺春。   冯晓柔一边说着,一边看赵瑞的脸色,见他依旧面无表情,心中也略微有了些忐忑。   “子杰看这姑娘可怜,带回家一直很是关怀,一来二去,倒也是生了些情谊,想着纳   了那姑娘为妾,谁知道,那姑娘这会儿竟是不肯认了,几番挣扎之下,一头碰死在内宅。”   赵王爷只知道冯家出了事,却不知是这样的“小事”,略微有些不耐:“这不是多大的事,家里一个奴婢死了就死了,何苦要叫瑞哥儿回来。”   听冯晓柔如此阐述,那姑娘既然卖身葬父被冯子杰买入府中,她就是冯府的奴婢,卖身契捏在手里,死了便死了,根本就不是大事。   冯晓柔脸上一僵,好半天才继续道:“当时……当时子杰心软,未曾跟她签卖身契。”   赵倾书:“……什么?”   没有签卖身契,就不是家奴,如今人死了,家属一告一个准。   冯晓柔声音略有些含糊:“子杰的性子王爷还不知?最是心软温柔,谁能想到这丫头性子如此烈,如此想不开。”   就在这时,赵瑞“嘭”地把茶杯放在桌上。   他双手交叠在膝盖上,冷冷道:“谁又能想到,冯家的大少爷会逼迫民女,以至对方自尽而死?”   冯晓柔脸上的温柔表情凝固了。   她僵硬地看向赵瑞,声音也失去了往日的柔和:“这件事,世子早就知晓?”   赵瑞抬头,突然冲她勾起唇角:“这燕京里,没有我赵瑞不知的事。”   ————   因为这事,冯家已经忙了整整十几天。   最后哪怕是借了赵王爷的面子也无法摆平,这才想着寻了赵瑞。   结果,赵瑞早就知道?   冯晓柔藏在袖子中的手紧紧捏着,在手心掐出一片红痕。   “既然世子已经知晓,那过程便不用我多说什么。”冯晓柔最后还是如此说。   然而一向清冷不苟言笑的赵瑞却打开了话匣子:“王妃不说,那便换本世子来说。”   他重新端起茶杯,非常惬意地抿了一口。   “五月初时,冯子杰在庆麟街同朋友用饭,用饭结束后闲逛,恰逢王铃铛姑娘卖身葬父,冯子杰见其样貌不俗,心生喜悦,当即便出了银子要买其回府,王姑娘这时也是点头同意了的。”   赵瑞声音本就清冷,他如此淡淡说着,听得冯晓柔心中发寒。   就连过程,他都说得分毫不差。   赵瑞继续道:“冯子杰在燕京一向很有脸面,他又年少富有,出身不   俗,待那王姑娘跟他回了家,他便认为对方对他也有情谊,便想纳为良妾。”   后面的事,跟冯晓柔说得差不多。   “只是冯子杰万万没想到,他连纳妾婚书都给王姑娘写好,临了王姑娘竟突然反悔,直说冯子杰强抢民女,逼人为妾,最后一头碰死在冯子杰面前。”   “事发突然,待冯子杰回过神来人已经死了,冯家原本想悄无声息料理后事,谁成想王家却突然上门要人。”   这一要,就要出了人命官司。   以王家的说法,冯子杰强抢民女,逼人自尽,因此王家便直接告官,要给自家的族女讨一个公道。   便是冯家再如何权势逼人,人命官司就是人命官司,冯子杰只得被护城司抓走,如今还在大狱里蹲着。   这件事,冯家一开始嫌丢人,只想着自己找关系,后来发现护城司根本不搭茬,这才把赵王妃抬出来。   即便如此,护城司依旧不点头。   王家是苦主,人家一天不撤诉,冯子杰就一天出不来,杀人者偿命,若是冯家再不求人,冯子杰就要被判故意杀人。   案发第一天,护城司就上报给赵瑞了。   赵瑞一看就明白,冯家这是被人做了套,否则王姑娘大庭广众之下答应进府,进府之后冯家没有为难,又是婚书又是良妾,已经很给王姑娘脸面。   可这王姑娘竟是直接碰死,还非要死在跟冯子杰成亲当日,这里面的门道,实在让人深思。   赵瑞知道冯家一向飞扬跋扈,冯晓柔做了赵王妃之后,冯家更是一飞冲天,狂妄得仿佛他们家的姑娘做了皇后一般。   这么多年来,随着冯晓柔生下赵瑀,冯家更是无所顾忌,生意场上到底得罪了多少人,赵瑞都懒得看卷宗。   如今被人下了套,也好让他们家能低调一些,别总跳出来惹赵瑞厌烦。   事情说到这里,赵瑞仿佛就跟亲眼所见一样,内里所有关节全部都分辨清楚。   冯晓柔只觉得遍体生寒。   她眼神游移,这会儿也不敢再看赵瑞,只得低下头道:“既然世子知道内情,也应当知道我们子杰确实不是故意,他绝对是被王家骗了。”   赵瑞轻声笑了。   他的笑声却犹如夏日里的一道冰泉,令人寒冷刺骨,   战栗不止。   赵瑞道:“那又如何?你们冯家的事同本世子又有何关系?”   他如此冷漠,令冯晓柔直接哑口无言,然而赵倾书却突然暴怒,他使劲在书桌上一拍,震得桌上的白瓷碗哆嗦一下,里面软软糯糯的银耳便滚落出来。   “你说的是什么话?冯家不是你外祖家?赵瑞,你是不是仪鸾司待久了,完全没了点血脉良心?”   赵倾书咆哮道。   他一个白面书生,往常连路都走不了几步,这么一喊立即声音干涩,坐下咳嗽起来。   赵瑞的眼眸一下子就冷下来。   他抬头看向赵倾书:“王爷大人,我看您才是老糊涂了,我的外祖,不是祖母出身的沈家,便是母亲出身的邬家,又同这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冯家有什么关系?”   “你以后说话可要小心一些,若是如此出去胡说八道,当心叫人在圣上面前参你不敬嫡母。”   赵瑞的声音,一下子浇灭了赵倾书的怒火,让他险些没有喘过气来。   赵王府已经立府过百年,这一百年来,什么样陈芝麻烂谷子的事都有,却都没有现在这些故事精彩。   赵瑞说都懒得说,若不是赵倾书不识抬举,他也不会出言讽刺。   赵倾书只坐在那,粗粗喘着气,冯晓柔赶紧拍着他的后背,给他顺气:“你也是,好好的发什么脾气,世子说的也在理。”   冯晓柔嗓子里含着无尽的委屈,甚至还带了哭腔,令赵倾书听了火气重新上来。   “你……你管不管。”赵倾书指着赵瑞道。   赵瑞垂下眼眸:“一,我官拜大理寺左少卿,护城司隶属仪鸾司,我管不着。二,冯子杰一案是王家原告,冯子杰被告,里里外外都没我的事,我如何管?”   “父王没当过正经差事,不懂个中缘由也情有可原,现我同父王详解,父王可清楚了?”   赵倾书的脑子一下子就乱了,他的脸涨得通红,显得气急败坏。   冯晓柔忙哭着劝:“王爷您可别生气,世子年纪轻轻,才被陛下安置进皋陶司不久,他在仪鸾司肯定也没什么联系,我今日所求,不过是想让世子帮着说句话出出主意,若是实在不成便算了,不能给世子添麻烦。”   赵瑞啧啧称奇,能理直气壮说   如此不要脸的话,也就冯晓柔独一份。   问题是,他那傻了吧唧的老父亲,却偏偏每次都听。   果然,赵倾书听了冯晓柔的话,立即把矛头对准赵瑞:“你便是不能找仪鸾司的人说情,也整日里见惯那些肮脏事,总有些办法的。”   这话说得相当不客气。   赵瑞却没有生气,他在仪鸾司两年,什么样的咒骂都听过,双手也早就不干净,若是还为这点不痛不痒的小话生气,他才白在仪鸾司当差。   赵瑞懒得再跟这两人多言,对方给冯子杰下套,肯定不是为了要冯子杰的命,若是如此,一旦叫冯家查出真相,两家便成了死仇。   他们不过是想让冯子杰受些苦楚,让冯家得些教训罢了。   所以,赵瑞出不出面,干不干预,这个月冯子杰一定会被放回去,根本不用质疑。   他想着皋陶司的案子,起身就要离开送爽斋,却没想到,赵倾书突然开口:“赵瑞,你娘的那一对龙凤玉佩,还在我手里。”   赵瑞倏然转身。   他眼中凝结出寒冰,就那么直直往赵倾书脸上刺去,赵倾书下意识闭上眼睛,少倾片刻,他才回过神来。   “你那是什么态度,你还记得我是你爹吗?”赵倾书怒吼道。   赵瑞冷冷勾起唇角,他道:“我记不记得你是我爹重要吗?重要的是你记不记得我是你儿子。”   赵倾书被他这么一噎,好半天没说出话来,他听着耳边娇妻的哭声,最终道:“你替冯家处理此事,我把那对龙凤玉佩给你。”   自从母亲过世,赵瑞跟赵倾书发生争执,这是他第一次主动提那一对龙凤玉佩,为的还是冯家的人。   赵瑞心中不知什么滋味,但他面上依旧冰冷,就那么定定看着赵倾书。   他眼眸里有着深切的嘲讽,却令赵倾书略有些不安。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不安。   然而赵瑞的嘲讽却不过昙花一现,如同夏日里的水汽,一瞬消失不见。   “好。”赵瑞轻声道。   这一声,让赵倾书如释重负,可却又怅然若失。   他不知道自己失去了什么,只觉得心中空落落的,半天回不过神。   赵瑞看都不看一脸欣喜的冯晓柔,转身行至门口,丢下一句“自行送我无风斋   便可”就走了。   他没有回无风斋,领着赵毛毛一路来到赵王府门口,对赵毛毛道:“待把龙凤玉佩送来,你就跟行李一起放好,直接搬去新家。”   赵毛毛郑重道:“小的明白,世子放心。”   赵瑞想了想,还是略有些不爽,他道:“这一季的份例送来,不用给王妃送去了,挑好的送到新家放好。”   无风斋里没人喜欢这个新王妃,但世子懒得同他们计较,便也一直相安无事,现在新王妃触了世子眉头,世子便也不肯放过。   赵毛毛心中欢喜,答应得干脆利落:“是!”   赵瑞是一刻都懒得在这里多待,直接出了王府,坐上马车还觉得赵王府这些人实在不知所谓。   赵和泽问:“世子,回皋陶司?”   赵瑞沉默片刻,最后道:“去青梅巷。”   马车一路飞驰而过,顺着运河长街往前奔驰,待到了青梅巷的时候,刚好赶上午食。   这个时间,自然不是碰巧,赵大世子这是又惦记小青梅家里的午饭,依着借口上门。   谢吉祥正在做玉妆台,最近玉妆台的生意越发火爆,她一个月大约能出三十瓶,若不去算成本,三十两银子就这么到手。   谢吉祥刚关上蒸馏炉的小门,就听到院门发出规律的敲门声。   叩、叩、叩。   谢吉祥微微一愣,嘴角不由自主扬起一个可爱的弧度,却还是轻咳一声,努力板起脸来。   她回头看了看正在忙着做午饭的何嫚娘:“今日预备的饭够吗?”   赵瑞这个时候上门,估摸着要留下来用饭,以他的饭量,可不是随便就能应付的。   何嫚娘赶紧看了看锅里蒸的杂粮饭。   不管够不够,总不能让人一直在门口等。   谢吉祥拍了拍手,亲自过去开门,门外,果然是熟悉的高大身影。   “你可真会挑时候。”谢吉祥嘴里这么说,却还是欢喜地把他迎进院中。   赵瑞背着手走进小院,脸上的冰冷就如同被暖阳融化,渐渐显露出从不轻易示人的温柔。   “是不是又在编排我能吃?”   赵瑞如此说着,背着的手从身后翻转到身前,他手里捧着一个巨大的食盒,上下足足有三层,看起来沉甸甸的。   “我自带了美味佳肴,”赵瑞挑眉问,“吉祥小姐可否租个桌椅给我?”   赵瑞看着食盒上食味斋的字样,忍不住笑出声:“你若是用美食当租金,自然是可以的。”   赵瑞也勾起唇角。   “那就多谢吉祥小姐了。”   作者有话要说:谢吉祥:哦?赵世子这般有本事?   赵瑞:……还好还好,谢推官的事我就不知道了。   谢吉祥:哦,看来我不值得赵大世子关心。   赵瑞:……??? 第40章 鸿雁伤02更新:2020-09-24 17:18:34   赵瑞带来的午饭很是丰盛。   燕京的食味斋最出名的就是脆皮烤鸭。   烤得油光锃亮的鸭子整齐码放在碧色磁盘中, 配上薄如蝉翼的卷饼和脆爽可口的青瓜,谢吉祥两口就能吃掉一个烤鸭卷。   当然,要吃烤鸭, 甜面酱是少不了的添头。   谢吉祥喜欢先用勺子在薄薄的面饼上画上一个酱色的圆圈, 在圆圈中心摆好连皮带肉的鸭肉和青瓜, 最后捏成一个小儿巴掌大的小卷,一口就能咬掉半个。   谢吉祥一连吃了两个烤鸭卷,才觉得心满意足。   “唔,还是食味斋的好吃,”谢吉祥道,“梧桐巷的烤鸭李虽然也很好吃, 但皮不够脆,肉也不够软嫩,他们家的炉子火候不够,时间长肉就会柴。”   谢吉祥会吃, 也爱吃,对于这些美味佳肴, 只要一进她的口, 便能品出个三六九等来, 说得头头是道。   赵瑞也闷头吃,不过他一边吃, 一边还要给谢吉祥捧场。   “是是是, 你说得对, 食味斋的烤鸭确实好吃。”   不过食味斋可不光有烤鸭。   能在燕京红火这么多年,靠的是不断推陈出新的手艺,靠的是永远稳定的食材和品位,就光这一道脆皮烤鸭, 谢吉祥少时吃是什么滋味,现在依旧没有变过。   赵瑞把桌子上的其他菜品往前推了推,让谢吉祥跟何嫚娘尝:“食味斋新出了一道雀巢鸭宝,你们尝尝味道如何?”   谢吉祥看着食盒里的雀巢小碗,用勺子盛起一个,努力张大嘴,一口吃进口中。   一股鲜香浓郁的滋味瞬间在嘴里炸开。   劲道的鸭胗、软嫩的鸭心,还有不软不硬也不柴的鸭肝,再配上鲜辣十足的小米椒和用作点缀的青椒,各种滋味交会在舌尖上起舞。   谢吉祥细细品味,最后点头:“好吃。”   食味斋从来不让人失望。   除了跟鸭子有关的菜,食味斋其他的传统菜肴也很不错。   赵瑞还点了谢吉祥爱吃的黄金玉米烙和豌豆黄,配了一碟素炒菜心和香葱炒蛋,一顿饭有荤有素,有红有绿,很是丰盛。   最后再配一碗小白菜鸭汤,溜溜缝顺顺边,午饭这才算彻底结束。   待用完饭,谢吉祥起身帮着何   嫚娘收拾餐桌,催着赵瑞自己去煮茶,忙完厨房里的事,她才坐到藤椅边上。   “不高兴?家里又出事了?”   赵瑞这张脸,外人看不出一二三四,谢吉祥却偏能看出五六七八。   他今日虽也似乎跟往日一样,可谢吉祥却从他的眼眸里看出些许不愉。   这种不愉,一定跟赵王府的人有关。   赵瑞微微勾起唇角,心里所有的烦闷都因她的善解人意而消散。   “其实也还好,”赵瑞垂下眼眸,“就是他们实在太像一家人,我看了心里总是忍不住想起过去……”   赵瑞这可怜巴巴的劲儿,若是平时,谢吉祥一定会以为他是装的,可此刻如此一眼,谢吉祥立即便就心软。   “好了好了,他们是一家人,你也有自己的亲朋好友,”谢吉祥把茶杯推了推,“吃枸杞菊花茶,我新晒的小胎菊,你尝尝好不好喝?”   赵瑞慢条斯理喝了一碗茶,脸上的神色这才缓和回来:“好喝,吉祥侍弄的花草,总是比旁人的好许多。”   话说到这里,赵瑞便低声把赵王府的那些乱事给谢吉祥简单讲了,最后道:“冯家简直活该,若不是他们这几年胡作非为,人家有必要针对他们吗?”   冯家本是商贾人家,早年把女儿送进王府做妾,机缘巧合生下前赵王独子,也就是当今赵王赵倾书,便也隐约有了改换门庭的迹象。   只是冯家人不争气,便是如何努力,却偏偏一个能做学问的都没有,便是借着赵王府的东风,都没能出人头地。   要不是冯晓柔几经波折成了赵王妃,冯家说不定就要没落。   因此,这股子穷人乍富的劲儿一刺激,冯家这就鸡犬升了天,抖起来没完没了。   赵瑞最厌恶的就是这一点。   他们就跟牛皮糖一样,沾上甩不掉。   谢吉祥看他说完又很不愉,便低声安慰:“反正也跟咱们没什么干系,这次的事儿你随意打个招呼,护城司会知道如何去办,也不用操什么心。”   赵瑞听着她那一句咱们,不由舒展开眉目:“好。”   两人安静喝了会儿茶,赵和泽突然敲门而入,对赵瑞道:“世子、小姐,刚皋陶司来报,道城郊五里堡有一起命案,请大人速去。”   赵瑞微   微一顿,转头对谢吉祥道:“我怎么觉得最近命案变多了?”   以前不干这差事,本不知燕京以及左近的奉天等地有这么多命案发生,他到了皋陶司才两个月,就已经接连查了两起连环命案,凶手是一个比一个凶残,手段也一个比一个残忍。   如今还没休息两天,第三起就又发生了。   赵瑞无奈道:“天气炎热,百姓的脾气也更火爆吗?”   一言不合就杀人,若是以后皋陶司也这么忙,赵瑞甚至都不想干了。   他独自坐在那抱怨,谢吉祥也不理他,回房换了一身素净的窄袖团花衫裙,又把自己的小兔儿行当包包背起来:“赵大人,抱怨当不了饭吃,走吧,早破早消停。”   赵瑞苦笑着摇了摇头,跟着劲头十足的谢推官出了门。   马车拐入运河长街,一路往南华门驶去,谢吉祥掀开车帘往外看,入眼是一望无际的桃树林。   燕京南郊的水蜜桃鲜嫩多汁,每当四月时节,桃花粉白摇曳,到了六月上,花朵已经开败,青色的果实挂满枝头。   谢吉祥看着桃树枝头的累累果实,心里觉得格外踏实。   赵瑞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知道她馋桃子吃,便说:“家里庄子上的早桃已经快熟了,过几日我让人选几个品相好的,给你送过去。”   “今年雨水多,桃子也更甜一些。”   谢吉祥眯了眯眼睛,有些怀念:“把桃子切成片晒干,配了乌龙茶来喝,别有一番风味。”   赵瑞看她那馋猫样子,忍不住轻声笑了笑。   马车一路飞驰在官道上,待路过四里坡后,便在五里堡的道口处拐了弯。   燕京城外有许多村庄,因着位置好,人口也兴盛,四里坡五里堡这样的大村,大约有百十来户人家,显得热闹至极。   刚一进村子,抬头就看到一个中年男子守在牌坊下,他身穿青色长衫,衣着干净,皮肤白皙,显得很有些涵养。   谢吉祥猜他是村长。   果然,待下了车来,这位中年人便迎上来,介绍自己是五里堡的村长,叫吴为。   吴为这名字,很有种清静无为的洒脱劲儿。   赵瑞也很客气:“吴村长,请问命案在何处?护城司把案子移交给皋陶司,并未说明具体情况。”   这案子还有点奇特。   根据护城司副指挥使项大人禀报,道南城城外五里堡上报一起命案,护城司立即派人巡检,发现其命案现场有些诡异,这才申请指挥使复命后移交给皋陶司。   至于怎么诡异,来通报的校尉倒是没说。   吴为倒也不知这位大理寺少卿竟是如此直白,开门见山就问案子,却也没有含糊,沉吟片刻道:“回禀大人,因命案发生在我五里堡吴氏祠堂内,为吴氏家族名声,特地恳请护城司大人不要外传。”   一听说在祠堂,赵瑞了然地点点头:“好,本官明白。”   吴为看他很是“通情达理”,也跟着松了口气,他道:“大人,这就随草民过去探查?”   村长只不过是乡贤,不算正经官职,只能自称草民。   赵瑞看了一眼身后的谢吉祥和邢九年,道:“走吧,争取早日破案。”   一行人顺着五里堡乡间小路,穿过热闹繁荣的村落,一路往人烟稀少的大雁山脚下行去。   谢吉祥注意到,正是午后时分,可村中人却三两成群,都聚集在村中央的大榕树下窃窃私语。   这种农户人家,一日中最热的时候往往都要午歇,今日促使他们走出家门的,肯定是祠堂那边突然发生的命案。   整个五里堡一共一百二十户人家,光姓吴的就有一百户,即使在燕京南郊也是极为风光的大族。   因人口众多,这些年来几经翻修,最后也无法把列祖列宗的牌位都摆下,只得在去年搬至略远一些的大雁山脚下,可祠堂建筑却大了整整一倍。   当一行人站在吴氏高大气派的祠堂之前,皆有些瞠目结舌。   就连赵瑞,也很是惊讶。   这吴氏的祠堂,比赵王府那延续一百多年的祠堂还要宏伟宽敞。   吴为立即上前,苦笑着说:“我们吴家也不是特地要如此修建,只是人口太多,祖宗牌位怎么挤都放不下,只得重新修了祠堂。”   大齐讲究多子多福,吴氏这般兴旺,其实是好事。   赵瑞道:“倒是很气派。”   吴为笑笑,没再多言。   待到了祠堂门边,已经有几个村中的壮汉守在祠堂前,不让村中的长舌们靠近。   吴为一来,祠堂内外立即就安静下来。   其中   一个年轻的壮汉上前一步,对吴为道:“大舅,咱们一直好好看守,没有放人进去。”   吴为点点头,拍了拍壮汉的肩膀,回过头来对赵瑞道:“赵大人,我虽然没有考□□名,却也读过几年书,知道命案现场最好保存下来,因此此事一出,便让村人看守住祠堂,除了护城司的大人,村人一律不得进出。”   他如此一说,赵瑞跟谢吉祥倒是对他刮目相看。   赵瑞道:“有劳吴村长,如此行事确实稳妥。”   吴为没有得意,他上前打开祠堂的门,对赵瑞道:“里面有些……大人小心一些。”   谢吉祥跟着赵瑞一步踏入祠堂。   借着幽幽的烛火,一个红彤彤的身影高高飘荡在祠堂的房梁上。   以谢吉祥的身高,刚好看到眼前晃荡的红色绣花鞋。   死者身穿大红的嫁衣,头戴凤冠,整个人就如同风中的柳絮,随着不知从哪里钻入的风轻轻摆动。   谢吉祥的目光,不由自主落到她朱红的嘴唇上。   在死者青白的面容上,那双朱红的唇正扭曲着灿烂的笑。   谢吉祥下意识后退半步。   赵瑞手中的折扇轻轻一托,便撑住了谢吉祥纤细的腰肢。   “这死者,并非吊死。”   邢九年低哑的嗓子蓦然响起。   ————   这么高的宗祠房梁,便是想要自己吊死,怎么也得爬着□□上去。   但吴为却说事发之后并未让人随意进出,既然现场没有□□,那么死者便应当不是自己爬上去自尽而亡。   既然不是自尽,也有可能是吊死。   但邢九年经验丰富,他只简单那么一看,立即就能分辨出死者到底如何而亡。   就在众人的目光落到邢九年身上时,头顶上突然传来吱嘎一声。   谢吉祥心中一跳,下意识抬头看去。   只看头顶上那个大红的身影,摇摆得越发快速,似乎立即就要随风飘起,飞落人间。   幽暗的祠堂、身穿鲜红嫁衣的死者,苍白脸上的诡异笑容,都让人看得心头发寒,冷汗直流。   赵瑞皱着眉头盯着房梁看,少倾片刻才道:“不怕,房梁上有老鼠啃那根红色绸带。”   祠堂里只有烛光,又没有明窗,这才显得阴森可怖。   众人随着赵瑞的话看去   ,仔细敲了半天,才隐约看到老鼠的细小的身影,不约而同松了口气。   赵瑞问邢九年:“若把人放下来,是否有碍尸检?”   邢九年仰着头使劲儿看了会儿,才道:“放下来吧,这么着才没办法尸检。”   等他点了头,赵瑞才派人取来□□,小心翼翼解开尸体脖颈上缠着的红绸,慢慢放下尸体。   等人放下来,谢吉祥才发现死者并非天生面白,而是被人在脸上涂了的脂粉,掩盖了本来的面色。   再加上她鲜红的嫁衣、诡异笑容的红唇,一切都显得分外渗人,这个死者的人,仿佛故意让人害怕一般,怎么吓人怎么来。   趁着邢九年初检,赵瑞跟谢吉祥一起询问吴为。   “吴村长,死者你可认识?是否为五里堡的村人?”   吴为的目光在那死者脸上一扫而过,他似乎有些犹豫,但经过再三确认之后,他还是给了肯定答案。   “赵大人,死者应该就是五里堡的村人,她是吴长发家的老二媳妇周氏。”   死者脸上的妆太厚,又是个年轻的媳妇,因此吴村长也是看了半天才认出人来。   但他的话,却令赵瑞和谢吉祥都很惊讶:“她已经成亲了?”   吴为肯定道头:“正是如此,我记得吴周氏是三年前从四里坡嫁过来,同吴大亮已经成亲三年,不会有错。”   谢吉祥略有些迟疑道:“不知道村长是否还记得,她当时嫁给吴大亮所穿的嫁衣,是否就是这一身?”   她本以为村长会记不清当年的事,谁知道吴为很坚定地摇了摇头:“不是这一身。”   话说到这里,他见谢吉祥一脸惊讶,便补充一句:“我们农户人家,哪里有那么大的姻缘排场,能穿上一身红色的吉服都算是很富裕的了。更不用说她还戴着凤冠,内子当年嫁给我,家里也准备不起这么一顶凤冠的。”   吴氏是五里堡的大姓,吴为家又是乡贤,除了田间地头上的营生,肯定还有别的买卖,但他们毕竟是普通农户,家里人口又多,确实不会为了婚事如此奢靡。   这么一说,死者吴周氏的凤冠霞帔又是哪里来的?若是凶手特地给她穿戴整齐,又有什么意义呢?   谢吉祥皱眉思索,心中一瞬有了许多猜测   。   这一套凤冠霞帔,谢吉祥看在眼中,其实是略有些熟悉的。   她低头思索,突然想起之前还在家时,母亲身边的大丫头红韶出嫁,母亲似乎也给陪送了一套这样的凤冠霞帔,料子和手艺虽不是顶好,却也足够气派体面,当时红韶也感激涕零,后来回府看望母亲,也感念那套婚服她很宝贵。   谢吉祥分神往死者身上看去,无奈祠堂里太过昏暗,让她无法看清那身嫁衣的清晰纹样。   就在这时,赵瑞开口问吴为村长:“吴村长,请问这位吴周氏在村中人缘如何?是否有人同她有龃龉?更甚者结有私仇?”   吴为显然跟吴周氏不熟,他们村子上上下下近千人,若是人人都熟悉,那他早就考中秀才,还用在这村中做村长?   不过人不熟,家长里短的事他倒是知道一些。   吴为沉吟片刻,道:“这个吴周氏性子泼辣,嫁过来后同左邻右舍都不是很对付,大约许多年轻的媳妇子同她都不是很和睦,不过他们自家关系倒是不错,她妯娌之前小产伤了身子,她也主动说以后过继一个孩子过去,给大伯嫂子养老。”   这么一听,这个吴周氏倒也不是个坏人。   在这样的人口众多的村子里,如果媳妇不够泼辣,很有可能被左邻右舍欺负,这吴周氏便是因事同人争执,大抵也是鸡毛蒜皮的小事,不至于惹祸上身。   知晓吴周氏的身份,赵瑞就已经安排校尉跟着村长的儿子去取吴氏族谱,本朝因高祖皇后巾帼不让须眉,女性在家族中也有一席之地,各族族谱中一般会记录出嫁的女儿女婿及外孙,光查族谱便能知道一个家族的变迁。   不过赵瑞不耐等待,他直接问吴为:“这吴家一共有几口人?”   吴为立即道:“周长发家一共七口人,吴长发及其妻子韩氏,长子吴大光及其妻子李氏,次子也就是这吴周氏的丈夫吴大亮夫妻二人,还有一个小女儿没出嫁。”   谢吉祥突然问:“吴大光和吴大亮两人都没有孩子?”   吴为道:“是,刚刚我也说了,吴大光媳妇之前怀过孕,不小心小产坏了身子,还弄了个大出血,听说养了半年才能下床,当时吴周氏满村里宣扬,家里为了给她嫂子   治病花了多少钱,家中很是和睦。”   这听着就有些别的妯娌龃龉,不过倒也不好细说。   吴为叹了口气:“吴长发人不错,村里有什么事他都能出力帮忙,没想到家宅风水不好,闹成这个样子。”   大儿媳妇不能生,小儿媳妇还死了,这一家子真可谓很不顺利。   谢吉祥跟赵瑞对视一眼,赵瑞便道:“麻烦吴村长了,您的线索很有用,之后我们可能会在村中走访,若有村人惊慌,还请村长出面安抚。”   吴为平日里最多同护城司副指挥使打交道,那是个七品官,赵瑞虽未穿官服,但他却知道大理寺少卿是四品官,身份差得不是一星半点。   现在赵瑞这般客气,吴为立即便就热络起来:“哪里的话,大人们且忙吧,别坏了我们祠堂里牌位便可,草民这就去跟村人说到说到,让他们知道什么尽管说。”   赵瑞点点头,吴为就精神抖擞地退了出去。   “他们村子死了人,他倒是挺高兴。”   赵瑞看谢吉祥一脸不可思议,不由挑了挑眉:“官场便是如此,他虽只是个村长,不入流的乡贤,却也算是一村之首,能认识我这个大理寺左少卿,当然高兴了。”   这话说得,也忒是自命不凡。   不过谢吉祥还是被他逗笑,勾着嘴唇摇了摇头:“行,还是咱们赵世子面子大。”   两人不过逗了两句话,就收起脸上的笑容,一起来到死者身边。   待走近,谢吉祥先看到的是死者的脚。   死者脚上穿了一双鲜红的绣花鞋。   这双鞋崭新崭新的,鞋面是红色缎子,上面绣了鸳鸯戏蝶,精致又小巧。   谢吉祥注意到,这双鞋的白色千层底干干净净,说明死者穿着这么一双鞋,根本就没有走过路。   赵瑞顺着谢吉祥的目光看过去,也盯着那双鞋看。   谢吉祥丝毫不顾形象,直接蹲在死者脚下,戴着手套轻轻捏了捏那双绣花鞋:“咦?”   赵瑞倒是没蹲下去,他站在谢吉祥身边问:“怎么?”   “这双鞋对于吴周氏来说太小了,”谢吉祥指着鞋尖的位置,“吴周氏的大拇指都弯了,很别扭挤在鞋子里。”   赵瑞若有所思道:“所以凶手并不知道死者的鞋子尺码?或者说   这身嫁衣是对方提前准备的,就为了杀人之后给吴周氏穿在身上。”   但这样的话,为何偏要给吴周氏换衣裳呢?   谢吉祥微微蹙起眉头:“这个嫁衣,对吴周氏或者对死者有何意义?”   两人正在研究死者,突然,祠堂外面传来哀嚎哭声。   那一群人的哭声好似被捅了马蜂窝的马蜂,嗡嗡作响。   赵瑞回头看过去,苏晨快步进了祠堂,对赵瑞道:“大人,死者家属到了。除了死者的丈夫外出不在村中,吴长发家其余五口人都来了。”   赵瑞顺着吴氏祠堂的门缝往外看去,只看几个青灰的身影围在门口,正哀声痛哭。   让他们这么哭下去也不是个事。   赵瑞低声问正在忙的邢九年:“邢大人,你这还得需要多久?”   邢九年正在专心给死者检查,闻言摆摆手:“你领着丫头去问亲属吧,我这里最少还有两刻。”   赵瑞长舒口气,等谢吉祥起身,便跟她一起往祠堂外走。   两人刚推门而出,就看到吴长发家的人或站或坐,脸上都有泪光。   尤其是一个四十来岁的妇人,更是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谢吉祥猜她应当是吴周氏的婆婆韩氏。   赵瑞不耐烦听人哭,又觉得他们会吵到邢九年验尸,便看了一眼苏晨。   苏晨便上前一步,道:“各位乡亲,这位是我们皋陶司的赵大人,奉命侦查吴周氏一案,还请各位借一步说话。”   他话音刚落,就听那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妇人嘶吼道:“一定是隔壁虎子那个倒霉媳妇杀了紫娟!”   作者有话要说:谢吉祥:我怀疑作者diss我的身高,但是我没有证据。   赵瑞:谁敢欺负我吉祥妹妹?拉出去砍了。   全文完。   哈哈哈 开个玩笑~ 第41章 鸿雁伤03更新:2020-09-24 17:18:34   谢吉祥早年也是大户人家的小姐, 父母对她多有疼爱,不过该教的也都是悉心教导。   发现她有推官天分,父亲便一直领着她学习, 而母亲也会给她讲如何打理庶务。   他们家在城郊有庄子, 在庆麟街有商铺, 这些到底如何经营,如何核对账目,如何安排人手,母亲都手把手教会了她。   谢吉祥从中学了很多,也很清楚农家这些鸡毛蒜皮的琐事。   早年家里庄子上的那些人,也成日里闹个没完, 大多都是庄子管事出面解决。   谢吉祥跟着听过几耳朵,倒是不觉得吴韩氏提供的线索无足轻重。   她耐心地问:“这位大娘,隔壁虎子媳妇是个什么说辞?”   吴韩氏只是个普通村妇,也听不懂谢吉祥这文绉绉的遣词, 却也大概明白谢吉祥到底在问什么。   她嚎哭一声,呜呜咽咽道:“咱们家紫娟最是孝顺, 三个月前, 隔壁长隆家的一只公鸡不知怎么从鸡栏里跑出来, 扑腾飞到了咱们家院子里,紫娟一看这大公鸡肉头头的, 便想着给我们二老补身体, 当即就杀了, 炖了一大锅鸡汤。”   谢吉祥:“……”   赵瑞:“……”   就连跟在赵瑞身后的苏晨也难得露出些许惊讶。   明知道鸡是从隔壁飞过来的,却还是直接宰了炖汤吃,也是让人不知道说什么好。   吴韩氏却理直气壮。   除了她,站在他身边的吴长发也只是一脸沉痛, 并未觉得此事有何不对。   谢吉祥略微有些了悟,或许在村中,家禽走失,谁逮着算谁的,没有什么讲究。   吴韩氏继续嚎哭:“呜呜呜,谁知道隔壁虎子媳妇那么讨人厌,知道我们家吃了鸡,竟是整日里上门摔摔打打,骂骂咧咧。紫娟脾气也爆,就跟她干起仗来,打了好几天,那贼婆娘肯定对俺们紫娟怀恨在心。”   为了一只鸡打了好几天,得亏现在运河地里活计不多,否则村人们还真没这么多闲工夫。   五里堡位置特殊,既在京郊,又紧邻运河,南来北往的行人商队若是来不及赶在宵禁进城,自然要在城外盘桓一晚。   所以五里堡虽然地头上并不肥沃,靠着许多壮劳力在码头当长工且偶   尔收容一些商队,倒也并不如何贫困。   不过是一只年岁有些大了的公鸡,倒也不是非要去吃邻居家的。   便是吃了,也不过相互口舌,让村人说到说到,下一茬找回面子就是。   连着打几日,肯定有其他的矛盾。   谢吉祥跟赵瑞心里都很明白,两人对视一眼,谢吉祥便道:“看大婶家似乎营生不错,是很整齐的村户,若是为了一只鸡,怕也不至于动了杀人的心思吧?你们两家可是有别的事?”   这话说得,便是村妇也听了浑身舒畅。   吴韩氏略收了收眼泪,下意识看了一眼身边的大儿子和大儿媳妇,又看了一眼自家男人,这才别别扭扭说:“其实最开始说给俺们大亮的是虎子那媳妇。”   谢吉祥等人顺着她的目光往吴长发家其他人脸上看过去。   吴长发家人口简单,根据年龄,不用介绍都能猜到谁是谁。   跟在最后面一直低着头不说话的是小女儿,小女儿身前靠在一起的年轻夫妻应当是大儿子吴大光和妻子李素梅。   赵瑞手里此刻就捧着族谱,两人一起翻看。   吴大光看起来高高壮壮,炎热夏季,他却穿了一身长袖布衣,遮挡住了结实的手臂和小腿,露出来的肌肤黑黝黝的,一看就很健壮。   只不过脚上的草鞋还粘着青苔和湿泥,似乎刚回五里堡。   而李素梅就显得特别娇小瘦弱,她面色苍白,一脸病容,果然如同吴为所说身体一直没有康复。   再之前就是哀嚎不止的矮小吴韩氏和高大却沉默的吴长发。   这样的农村家庭,整个大齐到处都是,并没有什么特殊之处。   吴韩氏这话一说开,就如同开了闸的水坝,止也止不住。   “俺们家的儿子,不是我吹,个顶个的好,大亮出去上工,大光可在家,你们瞧瞧,是不是可英气哩?”   谢吉祥跟赵瑞一瞬间有些沉默,倒是苏晨很捧场:“不错,不错。”   夏婉秋默默看了他一眼。   不过吴韩氏根本不在意别人如何应声,她就是自顾自说自己的话。   “其实我心里早就中意紫娟,只是当时大亮跟紫娟年纪还小,不到成婚的时候,我也就没着急操持,结果那不要脸的小丫头整日里在我家门口勾勾   搭搭,瞧那样子就不是什么好东西,我可不能让我儿子娶这么个媳妇。”   “你们看我这大儿媳妇,又温柔又贤惠,可比那撒野贱人强了不知多少。俺们可是有脸面的人家,可不兴娶这种货色。”   农村媳妇要什么温柔贤惠?能干仗才是真的,就类似李素梅这种地都下不了的,一般农人家中肯定百般嫌弃,这吴韩氏倒是还挺满意?   谢吉祥注意到,她这么自说自话的时候,李素梅一直低着头,脸上既没有欣喜也没有高兴,就一直挂着那张沉痛的脸,显得有些恍惚。   她立即就明白,吴韩氏平日在家肯定不是如此,这不过是说的场面话罢了。   吴韩氏把一通话都说完,才道:“要我说,隔壁虎子也傻,芳儿那样的丫头何苦要娶回家,还不是成了搅家精。”   谢吉祥道:“这个芳儿媳妇嫁给吴虎之后,跟吴大亮是否还有牵扯?”   若她心里还惦记吴大亮,那确实就有比较合理的杀人动机。   然而她这么一问,吴韩氏的眼神立即就有些闪躲:“那我哪里知道哩?平日里俺们老两口都要下地,家里只大儿媳妇在,素梅,你可见过?”   李素梅突然被婆婆点了名,她几不可查地哆嗦了一下:“没、没有,我没怎么注意过。”   李素梅声音很细很轻,一看就是话很少的人,也似乎很沉默。   谢吉祥看着一直很紧张她的吴大光,突然问:“吴大光,你今日可出过村?”   大概没想到官爷会对自己问话,吴大光愣了一下,然后才说:“我跟我弟都在金虹盟的商船上做事,昨日刚好有船到南郊码头,我们两都去搬货去了。”   怪不得吴韩氏如此得意,金虹盟可是南来北往最大的商铺,他们的商船每日都在运河各个码头忙碌,吴家的两个兄弟都能在金虹盟的商船挂名,并且还是长工,实在很值得炫耀。   谢吉祥点点头:“然后呢?”   吴大光愣愣地说:“然后?我跟我弟就在码头上搬货,搬了一整夜,待今日寅时就差不多忙完,领了工钱我就回来了。”   谢吉祥注意到,他只说了自己回来。   “吴大亮呢?他媳妇死了,他怎么没有过来?”这次问话的是赵瑞。   大概   因为他长得实在太过冷峻,又气势逼人,吴家人面对他的时候或多或少有些瑟缩,不如跟谢吉祥说话那么顺畅。   果然,他这一出声,老实巴交的吴大光吓了一跳,好半天才结结巴巴说:“我弟说有事,一会儿回,我也不知道他去哪里了。”   大清早的,太阳都没出来,燕京城的各城门也大门紧闭,吴大亮一个普通农民,能去哪里?   谢吉祥刚要问,赵瑞就轻轻扯了一下她的衣服,示意她低头看向吴大光的脚。   刚才谢吉祥就注意到,吴大光穿了一双很是破旧的草鞋。   他这双草鞋已经满是青苔泥水,也露了脚趾,大概走不了几天就要烂掉。   赵瑞提醒她,谢吉祥才发现吴大光一直紧紧扣着脚上的大拇指,显得分外紧张。   他在撒谎。   谢吉祥清了清喉咙:“寅时城门还未开,吴大亮能去哪里?他最多只能去运河码头沿岸的棚户区,那边有许多商户,他……”   他如此说着,吴大光的脸便立即涨得通红。   吴韩氏一看她这么针对儿子,立即就有些恼火,却又不敢惹官爷,只好强着道:“不就是拿钱去耍,又不是多大事。”   拿钱去耍这几个字就很有些门道了。   “拿多少钱?去了哪里?他是熟客还是生客?”谢吉祥淡淡问。   吴韩氏被她如此刨根问底,脸色也很不好看。   刚还为了儿媳妇的死哭天喊娘,现在一被人说儿子不好,这才显露出真实的态度。   对她来说,儿媳是很重要,却也没有她肚子里出来的男娃娃要紧。   “就是……”吴韩氏结结巴巴,“就是那些地方呗,官爷你年纪轻轻,你不懂。”   一说谢吉祥不懂,谢吉祥反而明白过来。   吴大亮这是拿钱去寻欢作乐去了。   运河码头有内外两处,一般四层以上的商船都在城门之外的大码头停靠,那边的商船可以日夜不歇,码头临近的窝棚区自然人口混杂,什么样的人都有。   暗门子是最多的。   做苦劳力的男人,有许多都是孤苦无依的光棍,有了钱自然要拿去找乐子,他们根本不计较那些暗门子长得美丑,是否能歌善舞,只要是个女人,就能搂着一起进门。   谢吉祥没想到,有   家有室的吴大亮居然也会去。   就在这时,殷小六快步跑了出来:“赵大人、谢推官,里面有结果了。”   谢吉祥跟赵瑞便立即停了审问,叮嘱苏晨看住这一家,然后便直接进了祠堂。   此刻的祠堂里,已经算是灯火通明。   邢九年自己点了油灯,让整个祠堂都亮堂起来,他蹲在死者身边,用帕子小心翼翼擦干净了死者脸上的厚粉。   出乎谢吉祥意料,死者周紫娟居然是个很漂亮的清秀佳人。   她柳叶弯眉挺翘鼻,很是有些娟秀。   这样一个女人,她的丈夫居然还要去嫖?   谢吉祥一时之间有些无语。   赵瑞冷笑一声:“男人还不都这样?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   谢吉祥:“……”   我瑞哥哥骂起人来真狠,连自己都不放过。   大抵是想起赵王爷,总归赵瑞骂完舒服许多,他低头看了看无言以对的小姑娘,想了想竟又补充一句。   “以后且得仔细看,人心险恶,便是面容颇善者也不一定就是好人,你本就心善容易心软,外出行走小心为上才是。”   谢吉祥:“……”   怎么又教育起我来了?   不过,赵瑞这般苦口婆心,谢吉祥心里倒是泛起一丝暖意。   如同冬日饮入一杯烈酒,浑身都是妥帖。   有瑞哥哥在,真好。   ————   邢九年倒是对死者的长相毫不在意。   他耳朵里都没听到赵瑞的话,此刻竟是一脸凝重。   “赵大人,谢丫头,”邢九年起身用帕子擦了擦手,微微叹气,“死者的子宫差不多位于耻骨上二三指宽,死者应当已经有了一至两个月身孕,具体月份还得再查。”   谢吉祥一听这话,立即觉得心中难受。   这个无辜的小生命,随着母亲的死亡而匆匆夭折。   邢九年脸色也有些不好看。   “吴周氏刚有孕,常人大概看不出来,她是被人勒死后才吊起,脖子上的勒痕很清晰。”   邢九年指着周紫娟的脖子给谢吉祥讲:“你看,死者后颈处没有绳索相交痕迹,凶手应当是用细长的树枝或者硬物勒死她,过程中吴周氏几经挣扎,在脖子上留下多处伤痕。”①   谢吉祥蹲下来,认真听邢九年讲解。   邢九年指着其中两道泛白的伤痕道:“死者死亡之后,凶手依旧在用力,因此脖颈上留下了大片的白色伤痕,没有出现血荫。”②   谢吉祥认真看着周紫娟的伤口,发现确实如邢九年所言,她的伤痕位置很具有代表性,同《洗冤集录》所描述一致。   谢吉祥道:“如此可以推断,凶手行凶时很犹豫?或者说对方没有经验?”   周紫娟已经死了,并且停止挣扎,凶手依旧在使劲勒着她的脖颈,让她的脖颈处呈现出一片交错的白痕。   邢九年沉吟道:“都有可能,不过死者的这身嫁衣是死后立即就被穿上的,若非如此,那双小了一指宽的绣花鞋吴周氏一肯定穿不上。”   尸僵开始的时间有长有短,这身嫁衣肯定不是死者本人的,那么一定是凶手带来,死者死亡之后,若是按照短时,一刻便出现尸僵,衣服便不太好穿,再想把她这么顺利吊在房梁上会更难。   谢吉祥道:“如此说来,也不能说凶手仓促杀人。”   对方带着崭新的嫁衣,先杀人,再换衣,最后还给死者画了一个浓重的妆,一看便是早有预谋。   可这个凶手为何要如此做?   邢九年捏起周紫娟的手,又道:“死者除了脖子上的勒痕,就只剩下手指上断裂的指甲。”   谢吉祥定睛一看,发现周紫娟一双手十个手指上只有右手的中指短了一截指甲,露出鲜红的伤痕。   但她的指缝里很干净,没有血丝和肉渣,应当没有抓破凶手的胳膊。   谢吉祥叹了口气:“农户指甲都很短,方便做活,所以她没能留下线索。”   这倒是在理,邢九年点点头,起身对众人道:“一会儿让小六跟家属讲解一番,回了皋陶司还得详细验尸。”   死者的身体表征已经很明显,死亡过程也大概都推理清晰,其实详细验尸不过就是看死者有没有中毒、内伤、心病等其他急症,对破案倒是没有太大帮助。   赵瑞道:“辛苦邢大人,初检就能检出这么多细节,难怪大人是大理寺头一份。”   邢九年就凭借这一手验尸摸脉的绝活,可以迅速确定死因,给众人节省了不少等待时间,确实是难得的一等仵作。   若是平时,邢九年的心   情或许还能平复回来,但刚刚发现吴周氏才有一两月身孕,邢九年的心一直沉甸甸的,怎么也缓不过来。   赵瑞看他如此,也不再多劝,只道:“邢大人,回去后这一身嫁衣都请完整取下,苏晨会着重追查嫁衣来处,看看是否可以找到凶手的身影。”   邢九年点点头,只说:“好,哦对了,死者大约是昨夜死亡,时间在子夜前后。”   这种村子,到了晚上太阳落山,各家各户差不多也就关门关灯,准备就寝。   三更半夜的,吴周氏到底是怎么从家中出来的?吴家人是否知情?   寅时便下工的吴大亮和吴大光两兄弟,是否可以排除杀人嫌疑?   谢吉祥跟赵瑞凑到一起,谢吉祥低声道:“看吴家人的态度,大约还不知周紫娟已经怀有身孕,待吴大亮从南郊回来,咱们再行询问。”   周紫娟怀有身孕这事,自然要等吴家人到齐再说。   两个人低声商议一番,这才重新出了宗祠。   不过这一会儿工夫,外面已经很是炎热。若非吴氏宗祠在山脚下,谢吉祥都要怀疑马上便要喘不过气来。   很细微的山风偶尔吹拂过来,让众人还不至于满头大汗。   吴家人都显得有些疲惫,吴韩氏跟李素梅坐在祠堂门口的石头上,吴大光则直接坐在了媳妇身边的地上。   吴长发蹲在远处的山脚下,正吧嗒吧嗒抽着旱烟,烟雾缭绕里,让人看不出情绪。   而吴家那个小姑娘似乎已经回去了,此刻不在祠堂门口,赵瑞看了一眼代替苏晨守门的夏婉秋,夏婉秋低声道:“吴家小女儿道要回家如厕,一会儿回来。”   赵瑞扫了一眼头顶上的天色,发现今日确实异常炎热,便也不多废话,直接叫了吴家众人去祠堂旁边的空屋里问话。   “昨日夜里,贵宅家中可有人发现周氏外出?”   赵瑞开门见山便问。   吴韩氏看着很是泼辣,嘴皮子也利索,但脑子大抵不是太好,也没听出赵瑞的言外之意。   “大半夜家家户户都睡熟了,谁能知道紫娟大半夜为啥要出去,”吴韩氏说到这里,突然脸色一变,“不会吧……”   她话还没说完,一直没吭声的吴长发突然咳嗽一声:“老婆子。”   吴韩   氏立即不吭声了。   谢吉祥一瞬间明白过来,吴韩氏这是怀疑周紫娟半夜出来偷人,但这事实在很丢脸,所以吴长发制止了她。   这个吴长发看似不声不响,任由自家媳妇出面,脑子却很清醒。   不过,吴长发这个打断有些突兀,也着实有些尴尬,吴大光适时开口:“我昨夜都不在家,今晨才刚回来,若是有什么,我也不能知道。”   从南郊码头步行回五里堡,最少要小半个时辰,他寅时下工,再领了工钱,到家差不多也卯时正,确实快要天亮。   他话音刚落,他身边的李素梅就说:“我身体不好,晚上要吃了药再睡,睡得很沉,什么都没听见。”   她垂着眼眸,仔细用帕子捂着嘴,显然一直在忍着咳嗽。   待母亲儿子都说完,谢吉祥的目光才落到吴长发身上。   此刻的吴长发沉默片刻,他突然抬眼问:“我听村里人说,老二媳妇死得挺吓人?”   谢吉祥不曾想他突然有此一问,迟疑片刻,正不知要如何回答,就听到身边赵瑞清冷的声音响起。   “正是如此,村人可跟老丈说了什么?”   吴长发手里敲着旱烟,布满皱纹的粗糙脸庞上,有着止不住的战栗。   “村人说,俺二儿媳妇是穿着嫁衣吊死的,官爷,可是真的?”   他如此一说,低着头的李素梅跟她身边的吴大光都惊讶地抬起头看过来。   显然,她们夫妻二人都不知道这事,似乎也不觉得穿嫁衣死有什么不对。   但周韩氏却下意识往后面缩了缩,又低头抹泪:“我这是什么命哟。”   谢吉祥不知道她为何突然感叹起来,吴长发突然哑着嗓子开口。   “十五年前,我们村子里曾经也有过这么一桩事,”吴长发道,看起来很是有些惊恐,“当年村中也是一户姓吴的人家娶媳妇,当时那媳妇有心上人,被娘家硬逼着嫁过来,心里不甘愿,拜堂之后自己一个人留在卧房里,便穿着嫁衣直接上了吊。”   还有这等事?   赵瑞成日里跟这些命案打交道,上吊的人确实不少,各种各样,可穿着嫁衣上吊的,还真不多见。   结婚本就是结两姓之好,是大喜事,这得有多大的怨气才能新婚之夜上吊而死。   谢吉祥听得直皱眉头,就连赵瑞也略沉了脸,看起来颇为不喜这种什么十几年前的故事。   但吴长发却来了兴致,相比于刚才的沉默,此刻的他仿佛换了一个人,不停诉说着当年看到的事。   十五年前,他应当才二十几许的年纪。   吴长发道:“当时那新嫁娘把绳结系得很牢,怎么都解不开,人就在房梁上飘飘荡荡的,看得人害怕得很哩,吴贵友一家都吓破了胆,根本不敢去碰她,最后是俺们几个邻里帮着把人放了下来。”   难怪吴长发记得这么清楚。   谢吉祥皱眉道:“十五年前的事,同今日有何关系?”   吴长发顿住了,他突然急冲冲道:“怎么没有关系,一定是当年那女人变了厉鬼,回来索命哩!”   女鬼索命!   “回来索命?”赵瑞冷冷开口,“先不提这世间是否有鬼,也不管鬼是否会索命,但吴贵友家死了新嫁娘,却找你吴长发家的媳妇索命,这就说不过去了。”   吴长发一愣,他哆哆嗦嗦道:“她不想嫁来吴家,这还不够怨恨?你不知道当年的事,你不知道。”   吴氏一族一直都在五里堡繁衍生息,当年的吴贵友是他远房堂弟,也算是有些不远不近的血缘关系,厉鬼或许不识人,只怨恨吴家人也说不定。   村人的想法就是这么奇特而怪异。   赵瑞冷冷问:“当年何事?当今又何事?”   吴长发蹲下身体,用那双结实的手臂环抱着头:“那女人有过一个孩子哩,因吴贵友家的给钱多,她婆家便把她卖了过来。”   什么?   谁能想到,一个女人嫁人居然是被婆家发卖。   作者有话要说:小剧场:   赵瑞:我是说部分男人不是好东西。   谢吉祥:……   赵瑞:不对,是部分男人(不包括我,包括我爹)不是好东西。   谢吉祥:……还是很严谨的。   ①②《洗冤集录》中二十篇,被打勒死假作自缢,碍于时代因素,本文死状皆与洗冤集录相仿,不科学及错误之处还请谅解。 第42章 鸿雁伤04更新:2020-09-24 17:18:34   这吴长发说话不清不楚的。   一开始说那女人有相好的, 后来又说她嫁过人生过孩子,婆婆家为了钱才卖她过来。   但这也太过惊世骇俗,以至于就连吴韩氏都很震惊:“什么?俺怎么不知。”   五里堡的人经常去燕京, 说话办事也没那么乡土, 但特别震惊或者惊慌的时候, 口音还是藏不住。   吴长发深深叹了口气。   “这事你们都不知,只有村里的几个老家伙知道,”吴长发抬头看了看赵瑞,喃喃道,“大人,俺要是说了, 你可得给俺保密,不能叫别人知道是俺多嘴。”   赵瑞本对这种神鬼之说不屑一顾,但吴长发显然特别想要倾诉,赵瑞便也本着不放过任何线索的心态, 颔首道:“好。”   吴长发这才松了口气。   “大人也瞧见了,俺们五里堡不算是特别穷, 村中的壮劳力都可以去码头上营生, 妇人们也能去燕京做些小买卖, 日子过得可好。”   “二十年前的时候,其实有的人家还干过些不能说的私活, 吴贵友家就是, 因着这事存下不少银钱。”   赵瑞跟谢吉祥都未及二十, 不太清楚当年的私活是什么,却可以大概猜一猜。   无非是帮着些小商贾去码头搬运不能见光的货。   吴长发继续说:“唉,吴贵友一连做了好几年,村里其他人都害怕, 陆续收手,他还不肯,可不就遭报应了。他儿子本来好好的,结果不小心碰了头,就碰成了傻子。”   农户人家,孩子成了傻子,基本就没啥希望了,即便他身体健康,也如同废人一般,许多人家都会偷偷把孩子扔掉,不再过问。   吴长发叹了口气:“吴贵友他婆娘生娃伤了身,只能有这么一个孩子,便是傻了也宝贝得很,一直在家里好好养活,到了孩子十八九岁,还给孩子相看起来,瞧那架势估摸着还想给他娶媳妇。”   傻子娶媳妇,在村中也是一景。   “这是个什么事,当时各家都当笑话看,不太懂事的娃娃们便趁着吴贵友家下地不在,围着吴贵友儿子嘲笑。一来二去的,他儿子就发了疯,每日跑到后面的大雁山上去晃荡,必须得吴贵友亲自上山才能寻回来。”   吴长发说话不快不慢,还有些口音,以至于听起来很是费力。   不过谢吉祥和赵瑞等人都听得很认真,生怕错过任何线索。   这些话吴长发憋在心里十几年了,现在能说出来,反而是种解脱。   “山上也不光是树林,还有些野兔野鸡野猪之类的畜生,吴贵友家小子在山上待了没几天就出了事,招惹了一群野鸡,追着他不停啄咬,得亏有个四里坡的年轻媳妇路过把他救了,要不然指不定要出大事。”   说到年轻媳妇,谢吉祥一下子就把前因后果串联起来。   傻子被年轻漂亮的小媳妇救了,一见钟情,回来哭着喊着要娶回家,这才有了后面的故事。   果然,吴长发后面的话也证实了谢吉祥的猜测,他继续说。   “那年轻媳妇也可怜,她男人病得快死了,她又只生下女儿,吴贵友看儿子茶不思饭不想,为了个女人命都快没了,便也顾不了那许多,直接拿着银钱上那女人婆家提了亲。”   直接上人家婆家提亲,确实有点惊世骇俗。   谢吉祥都忍不住开口:“他们家没有闹?”   她这话说得含蓄,若是寻常人家,可不只是闹,非要把人打出来,追出个二里地不可。   吴长发又抽了两口烟,神情隐藏在缭绕的烟气里。   “哪里会闹?她婆家穷得叮当响,大儿子要死了,一直靠药撑着,大儿媳生了个赔钱货,下面还有几个弟妹要养,现在有苦主要买肩不能提手不能挑的儿媳妇,她婆家当然很愿意。”   谢吉祥听得直摇头。   虽说村子里不讲究,这也太不讲究了一些,十五年前自杀的这名死者,居然是被自己婆家卖掉的。   后面的事,就跟吴长发一开始说得差不多了。   她被卖过来,逼不得已抛夫弃子,只得在新婚夜上吊自尽,了断了残生。   可这,跟今日吴家这起案子有何关联?   谢吉祥还没来得及问,吴长发就主动开口:“当时那女人也是穿了一身嫁衣。”   她死在新婚夜,当然穿着一身嫁衣。   这其实不算多大的关联,只不过吴周氏的死确实很诡异,她一不是新婚,二无再婚的可能,可凶手偏偏给她精心打扮,换上了特地才准备的嫁衣。   这一   身嫁衣,对于凶手或者吴周氏来说,肯定意义非凡。   谢吉祥看吴长发再也说不出别的,才看向吴家其他人:“你们可知当年这段往事?”   吴韩氏抬头看了一眼已经有些失神的吴长发,叹了口气:“我家男人都说只有几个老人知道,我也是听说那女人有相好,根本不知她成过亲。”   说着说着,吴韩氏又哭起来,她伸手使劲打了几下吴长发,差点把他推倒在地。   “我都让你不要管不要管,你非不听,现在好了,吴贵友一家子死的死散的散,人家做鬼找不到人,只能朝咱家下手。紫娟的死都怪你!”   吴长发低头不吭气,任由婆娘打骂。   他心里估计也是这么认为的。   当年若不是好心,去帮忙爬上房梁放那女人下来,如今又何苦给自家引来惨事。   这时,吴大光却上前拦住了吴韩氏:“娘,我爹也是好心,再说,也不一定是什么恶鬼索命。”   谢吉祥颇为意外地看了吴大光一眼。   或许是常年跟着金虹盟做事,又或许年轻人本就不信这些,所以吴大光意外理智。   他看着一脸愁苦的父亲和痛哭流涕的母亲,倒是撑起了长子的责任。   “爹、娘,弟妹的死咱们应该怪的是凶手,杀人的才是祸害,不要自家人相互埋怨了。”   这话说得真是敞亮。   就连赵瑞都偏过头看了他一眼,沉吟片刻开口:“吴兄弟所言甚是,既然你们都不知昨夜到底发生了什么,那官府接下来会在村中走访,若是有不妥之处,还请见谅。”   官爷们肯定要询问吴长发家的事,村里的婆娘懒汉都是碎嘴子,指不定会说出什么话来,还是提前安抚一下死者家属比较好。   赵瑞也算是有经验,果然吴大光一听就点头:“明白明白,只要能抓到真凶,俺们就踏实了。”   谢吉祥看话问得差不多,最后又道:“除了贵宅隔壁虎子媳妇有嫌疑,贵宅还想起哪位嫌疑人,都可同校尉直说,我们会逐一排查。”   大概交代几句,赵瑞便安排好两名校尉专门询问吴家人的口供,自己则跟谢吉祥往五里堡村中心的大榕树行去。   这会儿说忙也不忙,说闲也不闲,但村人大多都聚集在榕树下,   七嘴八舌说着吴长发家的事。   见官爷们过来,立即就都安静下来,不太敢上前询问。   谢吉祥端着圆润可爱的笑脸,直接问:“各位婶娘若是有线索,可以私下同校尉说,都是为了村中安定,不必太过介怀。”   她倒是很谨慎,没有当众询问,即使她问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村人即便知道什么内情,也不会站出来说。   都是得罪人的事,没人肯干。   果然,谢吉祥跟赵瑞说完,便在村里瞎转悠起来,待行至一个偏僻的巷子里,便有个声音在他们身后响起。   “官爷……”   谢吉祥回头,发现是两个三四十岁的婶娘跟在身后,两个人都有些小心翼翼,不敢直接上前。   谢吉祥跟赵瑞便回身走了几步,到了来人面前,谢吉祥才道:“婶子们可知道些什么?”   两个婶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左边那个高个儿的先开口:“哎呦……咱们也是为了村子,可不是说人家是非。吴家那个二儿媳妇,平日里泼辣得很,跟她婆婆一个样子,除了他们家隔壁的虎子媳妇,没人敢招惹她。”   这个高个村妇倒是说话利索。   她继续道:“虎子媳妇当年可喜欢大亮了,两人都没成亲之前就眉来眼去的,可吴长发家那娘们就是不肯点头,非要娶了她娘家外甥女回来。”   谢吉祥微微一愣,她同赵瑞对视一眼:“周紫娟是吴韩氏的外甥女?”   高个村妇点头:“好像不是亲的,应当是远房表亲,可吴韩氏在大儿媳妇的事上吃了亏,二儿媳妇就怎么都不肯妥协,非要让她外甥女进门,吴大亮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见周紫娟漂亮,立即也就同意了。”   周紫娟跟吴韩氏的关系,吴家人可从头都没提过。   高个村妇眼睛一飘,凑过头来小声道:“虎子倒是个好孩子,他媳妇也不是那等不守妇道的,同虎子成了亲,两人感情也很和睦,坏就坏在吴大亮不是个玩意,待人家两个蜜里调油,他又过去勾勾搭搭,弄得虎子家整日鸡飞狗跳,他娘还为这事气病了,现在躺在床上都没起来。”   谢吉祥立即就严肃起来。   鸡毛蒜皮的事不算,把家人闹病,这就有点结仇的意思了。   高个村妇   最后总结:“我总觉得周紫娟这事,是虎子干的。”   然而,她旁边矮矮胖胖的村妇却白了她一眼:“说你笨你还不听。”   她眼睛一翻,对谢吉祥神神秘秘道:“要我说,就是吴大亮干的!”   两个人,竟是在街巷里吵了起来。   ————   矮个的村妇声音尖锐,说起话来中气十足,一嗓子喊得谢吉祥耳朵发痛,不由自主倒退两步。   赵瑞脸上一冷,沉声道:“小声些,叫嚷什么!”   赵大世子一挂脸,旁人只觉害怕,那两个村妇刚还吵闹,现在便都不敢吭声。   谢吉祥轻轻拨开当在面前的赵大世子,对两个村妇道:“大婶且说吧。”   也不知矮胖村妇如何理解的,总归声音压得很低,眼神也越发飘忽。   “周紫娟那丫头脾气不好,跟个炮仗似的一点就着,平日里跟吴大亮从早打到晚,吴大亮那小子没有他哥着调,成了亲没几日就又开始拈花惹草,周紫娟每天都要跟他吵。”   这么一听,刚刚对吴大光颇有好感的谢吉祥跟赵瑞,立即不喜欢这吴大亮。   一母同胞,却天差地别。   矮个的村妇继续说:“村里夫妻,大多都是打打闹闹的,可周紫娟跟吴大亮是真动手,吴大亮手劲儿大,不敢使劲儿碰她,周紫娟就往死里打吴大亮。”   一个男人,老被媳妇这么打骂,他心里真没点什么想法吗?   谢吉祥便问:“两人如此不和睦,为何不趁早和离?”   明明都已经过不下去了,干脆和离,放彼此一条生路,岂不是两相安好?   但他们俩就这么磕磕绊绊过了两三年,依旧没有和离。   矮个的村妇便道:“这小官爷一看就是富贵出身,俺们村里哪里有整日和离的,日子能凑活过下去,谁不是凑合过,和离了男人还好说,媳妇就不好再找姻缘,后半辈子怎么过?”   谢吉祥被她一噎,顿了顿道:“也是。”   矮个的大抵看不惯吴大亮很久,言语对他颇为不满:“吴大亮这孩子,村里都不是很喜欢,但偏偏吴长发那婆娘疼得紧,放着听话懂事的大儿子和柔顺的小闺女不经心,偏偏对这个中间的老二特别爱护。”   父母都偏心,吴韩氏偏心二儿子,根本   不需要理由。   所以那村妇也不说吴韩氏是非,只是道:“就因为这偏心,弄得吴大亮更是不懂事,这么大的男子汉了,只要赚了钱就去吃喝嫖赌,家里只靠他老子和亲哥养,他什么都不管。”   “吴大光没有意见?”谢吉祥问。   两个村妇看了一眼,不约而同摇了摇头:“吴大光老实得很,当年村学的秀才说他有天分,但他娘偏心,不肯让他读书费钱,他也没说什么,直接回了家去。再说他媳妇早年怀孕小产伤了身,吴大亮早就说自己有了孩子就过继给哥哥,以后给哥哥养老,所以吴大光也不在家里多话。”   村里的妇人们平日里无所事事,都是各家讲闲话,只要谁家有了什么新闻,立即能闹得满村都知道。   吴家这点子事,她们如同亲眼所见,讲得惟妙惟肖。   这一会儿工夫,谢吉祥差不多就知道吴家这些是非,最后看她们还要继续说,立即就道:“多谢两位婶子,衙门里还有事,我们得走了。”   客气留下一句,两人才叫了人,一起从村口坐马车回燕京。   这个案子其实不复杂,人物关系很清晰,谢吉祥跟赵瑞没有主动去询问吴虎及其家人,校尉们挨家挨户询问,顺带着已经问清了吴虎家的事。   赵瑞跟谢吉祥在回京的路上,已经理清了本案过程。   大约昨夜子时前后,周紫娟不知为何从家中出来,静悄悄去了大雁山脚下的宗祠。   在这里,凶手杀害她之后,给她穿衣打扮,然后高高挂在房梁上。   周紫娟身高不足五尺,又很瘦弱,若是高个且力气大的女子,大概可以把她吊起来,但这样却需要花费很多时间,也很容易出意外。   如此一来,凶手很可能会是男人。   在走访的村民口述中,因为跟邻居争执而气坏了母亲的吴虎成为嫌疑人之一,而跟妻子感情不睦的吴大亮成为嫌疑人之二。   只不过昨夜凑巧,吴大亮同兄长吴大光一起去了城郊码头,不在村中。而吴虎则刚好就在家里,吴虎家一家人都说夜里睡得很沉,不知外面有动静。   但这个说辞,显然无法撇清自己。   赵瑞吩咐校尉:“速速派人去金虹盟,一定要确认吴大亮及吴大光兄弟   二人是何时到的南郊码头,两人又是何时走的,争取今日就确定两人是否有杀人时间。”   校尉领命而出,谢吉祥才用帕子擦干净手,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悠然的兰馨雀舌回味甘甜,湿润了她干涩的嗓子。   “你说,这个案子跟十五年前的自缢案是否有关?”   赵瑞刚刚从祠堂出来时,已经安排校尉禀报白图,请白图出手调查十五年前的旧案。   但两个人心里却还是有些猜测的。   赵瑞摇了摇头:“我认为没有。”   他也慢条斯理品茶:“一,当年那个自缢的葛氏生前根本不认识吴长发,更不用提吴韩氏以及吴家其他人,什么冤魂索命根本就是无稽之谈,如果真有索命,那也是要索其婆家或者吴贵友家,跟吴长发家没有干系。第二,刚刚吴长发说她在被逼嫁过来时已经生了一个孩子,是个女儿,就是不知这个女儿现在到底在何处。”   如果非要说有怨恨,也非要牵扯到葛氏之死,最有可能就是这个女儿动手杀人,虽然不知道为何要杀到吴长发家当年还没嫁过来的二儿媳身上,五里堡的村人却已经开始有些惊诧。   村里最喜欢传这样的神鬼之事,官府可不能光听故事断案。   谢吉祥道:“可这桩案子却跟葛氏的自缢有着非常明显的相似感。”   这种相似,从勒死假做自缢再到那一身鲜红嫁衣,这种打扮会让知道过去旧事的人一下子想到葛氏。   若非如此,谢吉祥跟赵瑞也没必要跟吴长发问清楚旧事。   两个案子之间只有相似处,却无关联,没有任何恩怨情仇,这是整个案子最违和之处。   谢吉祥微微叹了口气:“吴虎其实也没有特别明确的动机,但他们两家恩怨颇深,吴虎一家又暂时无法洗清嫌疑,今日看看是否有新证据,明日再审吧。”   赵瑞也是如此想,点头道:“好,都听你的。”   两个人也一起办了两起案件,都顺利破案,他们除了是青梅竹马,也渐渐成了皋陶司的伙伴,这种默契,并非常人所能拥有。   不过,谢吉祥想到那个未出世的孩子,还是觉得颇为可惜:“就是可怜了那个孩子,也不知周紫娟是否知道自己已经怀有身孕。”   赵瑞看她还沉浸在案子里,便道:“先别多想,待校尉寻到吴大亮带去皋陶司,审讯过才能知道到底如何。”   其实这种案子,一般都会怀疑枕边人。   结为夫妇的两人看似有着最亲密的关系,实际上却也可能有着旁人无法想象的仇恨。   就如同上一个案子里的柳文茵,看似最温柔不过的大家闺秀,却能眼睛不眨一下地毒杀亲夫。   这个案子,即便吴大亮暂时没有杀人时间,却也肯定同周紫娟的死有着最深切的联系。   谢吉祥点点头,垂眸沉思片刻,突然道:“我记得刚刚那村妇似乎说过,吴韩氏对大儿媳妇李素梅不是很满意,也不太同意大儿子迎娶李素梅入门,这个线索也要追查一番,看看是否有额外牵扯。”   赵瑞道:“好。”   两个人有商有量,不过眨眼功夫就回了燕京城。   在五里堡最少忙了两个多时辰,此刻已经日头偏西,马上便到了晚食时候。   谢吉祥透过车帘往外看,望见一片丹霞似锦。   她顿了顿,倒是没怎么犹豫,直接道:“晚上家去吃饭吧?奶娘说要做肉龙,你最爱吃辣味的,肯定给你准备了。”   赵瑞勾了勾唇角,显得颇为愉快:“哦,还是婶娘疼我,时时刻刻心里都有我。”   谢吉祥:“……”   这话明明说的是何嫚娘,怎么听得她自己面红耳赤?   赵瑞看小姑娘脸红了,也不再逗弄她,只一本正经道:“眼看就要六月末,若是漠南那边有书信来,我就派人给你送来。”   一听漠南两个字,谢吉祥心中就略有些沉重。   当年家里出事,父母皆亡,她年幼未曾受到波及,却也只能隐姓埋名成了谢吉祥。   而她兄长,当年风华绝世的谢大少爷,却必须要去漠南这样的苦寒之地流放。   漠南同燕京相隔千里,来往书信不便,若非有赵瑞从中斡旋,谢吉祥至今也无法得到兄长的消息。   可越是没有消息,她心里越惦记。   赵瑞看她立即苦了脸,也觉得自己选的这个话题不太好,立即道:“过来皋陶司之后,陛下虽明面上让我处理旧案,可实际上对早年官场各种倾轧之事也有所不满,谢伯父的冤屈,说不定还有洗清的一天。   ”   谢吉祥低下头,沉默不语。   赵瑞轻轻叹了口气,他目光温柔地看着她头顶那个乖巧的小发髻,声音越发温和:“待到那一日,辰星兄便能风光而归。”   “嗯。”谢吉祥几不可闻地应了一声。   两人正说着家事,马车也一路往青梅巷行驶而去,就在即将抵达青梅巷时,车外突然传来苏晨的声音。   马车骤然停下,苏晨上了马车,脸色略有些难看:“大人,刚护城司收到金家报案,道金家有命案,护城司前去初查,立即回来转交皋陶司。”   一天之内,燕京附近竟有两起命案?   谢吉祥跟赵瑞对视一眼,都没了回家用晚食的心思,赵瑞皱眉道:“金家……金虹盟金家?”   苏晨点头:“是,而且……而且金家的那名死者,也是一名女子,据护城司副指挥使描述,死者身穿嫁衣,吊死在了金家祠堂里。”   谢吉祥瞪大眼睛:“什么?”   苏晨很肯定点头:“确实是如此,皋陶司的校尉已经前去守住案发现场。”   谢吉祥收回目光,她转头看向赵瑞,嘴唇动了动,那个猜测却没有说出口。   为何都是红色嫁衣?为何要费劲周章勒死上吊?   因为这个杀手就喜欢如此行事?   这或许是一起连环命案。   作者有话要说:赵世子:小声些,吓着我们吉祥了。   谢吉祥:??? 第43章 鸿雁伤05更新:2020-09-24 17:18:34   金虹盟金家也住在南城。   只不过他们家不在任何一条巷子里, 因做的是水路生意,所以金家在运河码头长街的尽头单独辟出一整片院落。   在金家自己府中,也有一个可供商船临时停泊的小码头, 可见其阔气。   水路贯通的运河养活了南郊的贫苦百姓, 也养富了靠船而生的船把式。   金家从一条商船开始, 以至今日成为大齐最大的商贾,不过用了五十年。   这五十年,他们家的商队遍布大齐,金虹盟的商号也开遍大齐。   所以,金家这一出事,护城司立即便很重视, 迅速派了人赶往皋陶司,刚好邢九年已经从五里堡回来,这就又快马加鞭赶往金宅。   谢吉祥跟赵瑞也没工夫用晚食,马车一掉头, 直奔金宅而去。   赵瑞道:“原本咱们还不解这个红嫁衣到底有何缘由,现在大约能想通一些。”   谢吉祥捧着茶杯, 抓紧时间喝了两碗, 如此炎热的天气里, 来回奔波可是疲惫。   “是呢,若是凶手有这种癖好, 倒是可以理解为何非要在杀人之后换上嫁衣, ”谢吉祥若有所思道, “我父亲说过,一些连环杀手是控制不住自己的癖好和妄想的,死者对于他们来说,只是达成妄想的工具, 并非同等地位的活人。”   赵瑞在仪鸾司也见过这种杀人如麻的惯犯,这些人只要不被抓,他们就控制不住继续杀人,对其他人根本就没有丝毫同情。   “他们不把人命当回事,只要符合自己的喜好,无论多难都要杀。”   就像吴周氏,不知为何三更半夜从家里出来,跑去祠堂跟凶手见面,而金家这个死者,肯定比吴周氏还难下手。   金宅自己占了半条街,一边紧邻运河,只有一个小码头可以通行,一边是高大的围墙,一看便是高门大户。   这样的人家,想要混进去很难,根本就不是随便就能进出的。   就连皋陶司的马车也在大门处做了登记,这才一路拐至马厩前。   赵瑞先下了马车,转身把谢吉祥扶了下来。   马车外已经等了几个金家的人。   为首的是个三四十岁的中年男子,他身后站了一个中年妇人,一个年轻的少爷,再往   后应当就是管事一类,当不得家。   赵瑞没穿官服,也没有自报家门,可这中年男子却把他的名讳叫得清清楚楚:“赵大人,大热天劳您跑这一趟,实在过意不去,若是有什么招待不周,还请见谅。”   中年男人直接自我介绍:“大人,我是金家老三,我叫金泽丰,家里的事都是我们两口子打理,不过今日出了这等命案,我大哥也特地赶回来,已经在祠堂前等候大人了。”   金家生意众多,里里外外的人口也多,不过金家上一代的家主,现在的老太爷很是有些远见,把所有生意分门别类安排给每一个儿子,除了三代以内不能分家,生意可以各做各的。   如此一来,各家也还算和睦。   只有这个三老爷金泽丰小时候伤了腿,行走不是很便利,便留在本家打理庶务,各家也都还给些面子。   这些,仪鸾司的卷宗都记录很清晰。   赵瑞点点头,也很客气:“三老爷有礼了,咱们边走边说。”   一行人很快就动起来,三老爷身后的年轻少爷立即上前,搀扶住三老爷的胳膊。   金泽丰借助拐杖也勉强可行,但再加人力搀扶,会走得更快一些。   他一瘸一拐跟在赵瑞身后,也很客气地对谢吉祥点点头:“推官大人好。”   谢吉祥同他见过礼,金泽丰就立即道:“赵大人,谢推官,今日的事是这样的。”   他打理内宅庶务,对家中事最明白不过,金泽隆特地安排他来迎接皋陶司的大人,就是让他交代详情的。   金泽丰心里很清楚,他迅速把事情讲解清楚。   原来,金家的祠堂跟吴氏祠堂不同,他们家的祠堂有内外两间,因为家族森严,平日不许族人和下人随意进出,因此吴氏祠堂的死者早上就被人发现,金家的这一位到了下午才被进去打扫的老嬷嬷看到。   金泽丰叹气道:“大人有所不知,我们金家的祠堂一般不开内门,今日若不是老嬷嬷发现内门被打开一条缝隙,里面透出些光亮来,也不会发现二丫头死在了里面。”   他一边说一边讲解:“金家的人口,想必大人已经调查清楚,家中的下一辈的姑娘一共有八人,二丫头是我大哥家的,今年刚满十八,也刚刚定了   亲事,是家里最出色的姑娘了。”   刚刚苏晨只说金家死了人,待到了金家,通过金泽丰的口述,他们才知道死的居然是二小姐。   这样的人家,未出嫁的姑娘突然枉死,还被打扮成那个样子,自然会很谨慎,不愿意对外宣扬。   赵瑞跟谢吉祥都很理解这个做法,只道:“还请三老爷详说。”   金泽丰便道:“二丫头是我们家最出色的姑娘,琴棋书画样样都通,她模样好,性子更是温婉,姐妹们之间也很和睦,之前定国公家赏春,我们家前头的几个丫头都去了,最后定国公夫人单就瞧上了二丫头,这不上个月就来下聘,两家正在挑日子呢。”   这二小姐有这么好的姻缘,人却少年夭折,也是很凄惨。   谢吉祥却没关心这些,只问:“昨夜二小姐一夜不在闺房,丫鬟婆子难道不知?”   大户人家的小姐,平日里身边仆役成群,晚上在闺房歇息,床前的脚踏上就睡着自己的贴身丫鬟,外间还有嬷嬷陪着,根本不可能消无声息地消失。   而且她从昨夜到今夜都不见人,若是在旁的人家,消失一个时辰就能闹得人仰马翻,哪里会像金家这样一直未曾发觉。   谢吉祥一语中的,说得金泽丰再度叹了口气。   “唉,若是往日里,丫鬟婆子不过半刻便能知道,可惜前几日定国公夫人偶感风寒,二丫头便想着给夫人祈福,定下昨夜至今日在佛堂斋戒,她斋戒时不喜被人打扰,因此伺候她的舒嬷嬷和慧珍便一直守在佛堂外,不敢进去打扰,只等着她叫名。”   这么一说,逻辑就通顺了。   不过,谢吉祥却微微皱了皱眉,她抬头看了一眼赵瑞,发现赵瑞也在看她。   两个人交汇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金泽丰注意到两个大人似乎明白了什么,却没有多问,他继续道:“佛堂跟祠堂离得很近,若是步行,大约一盏茶的功夫就能到,两处之间并未有任何阻拦,只是因为位置偏僻,平日少有人走,所以昨夜至今也无人看到怪异身影。”   也就是说,金家从上到下,都没看到二小姐是怎么死的,也没看到凶手如何行凶。   最后的结果就是毫无线索。   金泽丰很是利落道:“二   丫头身边有两个贴身大丫鬟,还有两个嬷嬷,她们四人已经叫看管起来,大人若有问题自可领来询问。”   赵瑞道:“贵府二姑娘可有什么仇人?”   金泽丰微微一愣,随即便道:“大人,二丫头一个闺阁少女,哪里能有仇人,她平日里性子温顺,也并非是多事之人,家中人人都很喜欢她,绝无什么仇人一说。”   话是如此说,可若这金二姑娘真的没有仇家,又是谁杀了她呢?   谢吉祥轻轻扯了扯赵瑞的袖子,让他不要多言,自己则转头对金泽丰道:“三老爷,贵府的几个姑娘是如何序齿?谁同谁比较亲近?”   这事其实不好对外说,不过他们家是商户,加上二丫头还突然枉死,金泽丰也不必再隐瞒。   想了想,他道:“金家这几个姑娘中,大姑娘跟二姑娘都是我大哥的孩子,三姑娘五姑娘和七姑娘是我二哥家的,四姑娘是我家的丫头,还有六姑娘和八姑娘则是我四弟家的。”   “如今到了待嫁之年的也就大姑娘、二姑娘和三姑娘,大姑娘跟二姑娘已经订了亲事,三姑娘的亲事也快了。”   这种人家,姐姐妹妹的都很多。   谢吉祥家中只有自己一个姑娘,但她家的表亲堂亲家中姑娘很多,这其中的弯弯绕绕,她可比赵瑞清楚得多。   若是说一个未出阁的姑娘有什么是非仇恨,大约都是姐妹之间,因为她们平日里相处最多,也最有利益牵扯,若凶手就在金家之中,跟二姑娘有嫌隙的其他姑娘就很有嫌疑。   不过,这话自然不能当着人家亲叔叔的面说。   谢吉祥很和气地点点头,表示自己认真听进心里去,然后问:“冒昧问一句,贵府家中的姑娘们可都在家?想来小姐妹之间最是了解,二姑娘平日有什么闺蜜或者心里话,姐姐妹妹之间肯定很清楚。”   看谢吉祥的意思,想来是要询问这几个姑娘了。   若这次来的推官是个男人,金泽丰自然不肯让问,但谢吉祥一看就是大家出身的推官,行为做派都很规矩,若是由她来问,倒是不必如此抗拒。   金泽丰沉吟片刻,才道:“大丫头跟三丫头去城外金顶寺上香去了,今日宵禁之前大概才能回来,其他几个丫头都   在家的。”   谢吉祥便表示明白了,没有多问。   说话工夫,金氏宗祠便出现在众人眼前。   谢吉祥跟赵瑞还没来得及说话,便看到邢九年在门内冲他们挤眉弄眼。   赵瑞微微一顿,对金泽丰和已经赶上来的金泽隆道:“两位金老爷不必多礼,本官先去宗祠看一看现场,稍后再叙。”   他说完,直接领着谢吉祥进了宗祠。   刚一进去,一股冷风便扑面而来。   阴森而幽暗的宗祠里,高大的灯架幽幽闪着烛光。   邢九年低声道:“这位金家的姑娘,也是叫人勒死的。”   ————   邢九年今天可累得够呛。   不过因着心里亢奋,他现在还是很精神,跟赵瑞说话的时候也不怎么显得疲惫。   他低声道:“金家这个姑娘也是被勒死之后掉在房梁上的,但这一回凶手手段很果决,她脖子上的伤痕很清晰,只有两条痕迹,一条是生前被勒死的淤痕,在脖颈前面形成平直的横线,一条则是死后被挂在房梁上的勒痕,因为吊上去的时候人已经死了,所以那条勒痕呈现白色和弯曲。”   伤痕清晰,也就说明凶手杀金二小姐的时候手段干脆利落,丝毫没有犹豫。   谢吉祥想了想,问邢九年:“若两人是同一杀手,是否可以推断凶手先杀吴周氏练手,然后再杀金二小姐?对方杀人的方式和方法都在进步,可见前面的‘练习’产生了效果。”   对于这种连环杀手,或者说是杀人狂魔,谢父在多年的刑名侦查经验中,慢慢摸出些许线索。   对于女儿,他也倾囊相授,并未藏私。   谢吉祥现在的断案经验,大部分都来自于父亲,少部分则是跟随着皋陶司这几位大人慢慢摸索。   因此,根据现有线索,她给出的结论和推断是很合情合理的。   但邢九年却摇了摇头:“若还未验尸,谢丫头所言倒是在理,但是刚刚经过初检,这位金二姑娘却是死在了吴周氏前头。”   这一句话,直接把谢吉祥说愣了。   “什么,金二姑娘先死的?”   邢九年颇为慎重地点了点头。   他领着两人穿过祠堂的内门,在一片光影明暗交叠之中,一个大红的身影安安静静躺在竹床上。   邢九   年低声道:“金家讲究,不肯让小姐躺在地上,便找来竹床暂时给用,而且……”   邢九年顿了顿,倒是很平淡:“金家只同意初检,不同意复检,尸体也不能带离金家,只能派人看守。”   这倒是在谢吉祥意料之中,大户人家里未成亲的姑娘,便是死了也得维持生前的脸面。   谢吉祥关心的还是死亡时间:“邢大人,死亡时间对这个案子很重要。”   邢九年也知道她的意思,便轻轻掀开金二姑娘胳膊上的衣袖。   金二姑娘胳膊上已经有大块的尸斑,邢九年用手一压,那尸斑纹丝不动,说明金二姑娘死亡最少超过六七个时辰。   而且她身体也显得格外僵硬,死亡时间肯定比今晨死亡的吴周氏要更早,最晚也是昨日深夜,最早不超过昨日下午。   谢吉祥也很慎重,倒是赵瑞若有所思道:“可这两人的死状实在太过相似,若是巧合压根也说不过去。”   勒死后吊起,祠堂、嫁衣、浓妆,两个人甚至连脚上穿的绣花鞋都一模一样。   谢吉祥轻轻摸了摸穿在金二姑娘脚上的那双绣花鞋,低声道:“鞋子大小同吴周氏脚上那双一样,但金二姑娘的脚可比吴周氏小得多,所以这双鞋她穿刚刚好。”   几人先不去分析死亡时间,也不去分析这两个案子之间的牵扯,只单纯查看死者金二姑娘身上的这身嫁妆。   女子衣裳,邢九年跟赵瑞不太懂,对于绣纹也是一知半解,谢吉祥弯腰在金二姑娘的吉服上反复摸索,最后下了结论。   “这套嫁衣跟吴周氏死后被换上的嫁衣一模一样,绣纹都是龙凤呈祥,衣摆皆是海澜纹,盘扣用的是吉祥如意结,面料也都是红素绸。”   红素绸并不贵,寻常人家也勉强可以穿得起,一般成衣铺里的嫁衣大多都是这个料子,冬日夏日都可穿。   谢吉祥看完衣服,又去看凤冠,道:“这凤冠也是一样的,都是最普通的团花凤冠,上面只用了青石和很少的银丝,所有红色的部分都是用红色丝绦盘成扭结,并非宝石。”   “我可以肯定,这两套嫁衣都出自同一家成衣铺。”   赵瑞这才道:“既然如此,便暂时先将两个案子并案侦查,看是否能从两个   案子之间的联系和共同之处查到真相。”   谢吉祥想了想,道:“金二姑娘死于吴周氏之前,是否有可能因为金二姑娘是大家闺秀,手上没有力气,当她被勒杀时很快就没了气,所以凶手才干脆利落杀了她。”   邢九年若有所思,他低头看了看死者脖颈上的伤痕,还是没有下定结论。   谢吉祥又重新检查一遍,突然道:“藏在外衣下面的下裳裙摆处有三条抓痕。”   几人蹲下来看,发现金二姑娘的裙摆处确实有抓痕,不过抓痕很轻,只勾破了丝线,并不显眼。   这也是个线索。   “邢大人,有劳你再进行一次初检,然后再在祠堂内搜寻一遍,看看她裙摆伤痕是否也对应线索,”赵瑞低声道,“人我们不能带回皋陶司,趁现在金家让看,你看看这位金二姑娘是否也……”   剩余的话,赵瑞不必多言,邢九年心里就很明白。   吴周氏死时已经有一两个月身孕,若是跟孩子有关,那么金二姑娘恐怕也有了身孕。但她尚未婚配,这话不好当着人家长辈的面说,只能含蓄地提一提。   邢九年应下,领着殷小六再去忙碌,赵瑞扭过头来,发现谢吉祥依旧在看金二姑娘。   此刻,谢吉祥的目光落在了金二姑娘的面容上。   因为他们还没过来看过尸体,邢九年一直没有给金二姑娘擦去脸上的浓妆,谢吉祥在看的就是这一脸浓妆。   在赵瑞眼中,金二姑娘的妆跟吴周氏的没什么不同。   都是苍白的脸,大红的唇,唇角硬生生往上勾起一个弧度,仿佛死者在笑。   但谢吉祥却皱起眉头,怎么看怎么怪:“这个妆画得不如吴周氏的好。”   赵瑞很捧场:“怎么不好?在我看来都是一样的,根本没什么区别。”   谢吉祥白他一眼,指着金二姑娘脸上的浮粉道:“一般女子用鹅蛋粉,最后都喜欢压一层茉莉香油或者香露,这样粉不易飞,会很服帖细腻,但是金二姑娘脸上的妆却略有些浮躁,你看眼角处都起皮了。”   妆画得好不好,只有女人才能看出来。   赵瑞道:“你的意思是,这个妆画得不如吴周氏好?那是不是意味着当时在金家,凶手很仓促?”   因为金二姑娘是   个柔弱少女,杀她很简单,也肯定迅速就给她换好了衣服,但金家祠堂比不上山脚下的吴氏祠堂,便是仆役很少走动来往,也毕竟有些人气。   这一仓促,妆自然就画不好。   谢吉祥盯着金二姑娘的脸看了一会儿,这就要上手去给她卸妆,不过她的手刚一伸出去,就被赵瑞拦了。   “不用你做这些事,”赵瑞手上的铁骨扇轻轻压在谢吉祥的纤细的手腕上,“让殷小六过来擦。”   殷小六耳聪目明,听到自己名字半个音,就屁颠颠跑来伺候赵大人。   他擦死者的脸很有些手法,不过一横一抹,一掀一提,金二姑娘那张清秀的面容便显露出来。   谢吉祥盯着她的脸看,心里总觉得有些不对:“她跟吴周氏长得不像。”   两个人都很清秀,在女子里也都可以称得上好看,但却完全不同的脸型,一个鹅蛋脸、细长眉、粉薄唇,一个瓜子脸、柳叶眉、花瓣唇,若硬要说相似,两人倒都是细长眼,并非谢吉祥这般的杏圆眼。   谢吉祥低声给赵瑞讲:“根据我父亲的研究,这种杀人魔的喜好都很统一,死者身上一定有他很喜欢的统一特点,最显著的就是外貌,比如早年在锦州有个杀人犯,连续杀了三个年轻人,这三个人嘴角都长了一个吃痣,就是这一点,引起了杀人魔的注意。”   谢吉祥的意思赵瑞一听就明白了。   “你也说,伯父的意思是大多因为长相样貌引起注意,也有可能不是,最起码,两名死者都是女子,这也算是个特点。”   赵瑞如此说,不过是宽慰谢吉祥,让她不必如此忧心。   但谢吉祥哪能不忧心?   “这种杀人恶魔一旦开始就不会结束,除非他病了死了,无法再杀下一个人,这种杀戮才会停止。”   谢吉祥着急的就是这一点,她怕很快就会出现下一个死者。   但是赵瑞却很淡然。   他伸手拍了拍谢吉祥的头,声音低低沉沉,却有着常人听不见的温柔。   “莫怕,若真是杀人魔现世,也逃不过城中的仪鸾卫,待到金家事都查完,我即刻便给仪鸾司镇抚使折子,请他加强燕京巡防。”   燕京是天子脚下,除了护城司,还有仪鸾司、羽林卫、金吾卫   拱卫,必不能生乱。   被赵瑞如此安慰,谢吉祥微微松了口气。   “好,”谢吉祥道,“我们出去询问金二姑娘的丫鬟吧。”   若说大家千金有什么秘密,最清楚的就是贴身丫鬟和奶娘。   吴周氏自然没有这等出身,但金二姑娘却有。   待两人从祠堂出去,就看到金氏的老大金泽隆和老三金泽丰依旧等在门口。   金泽隆是金二姑娘的亲生父亲,即便是家财万贯的大老爷,这会儿也红了眼眶,显得很是悲痛。   赵瑞宽慰他几句,便问:“对于二姑娘的死,皋陶司肯定要在金家再查几日,无论如何,一定给金家一个交代。”   赵瑞这种肯定,给了金泽隆莫大的安慰。   他一把握住赵瑞的手,眼中泪光闪闪,竟是忍不住当着外人的面痛哭起来。   “多谢赵大人,请大人一定严查真相,给小女一个公道。”   花季少女一瞬凋零,做父母的是何种心情,赵瑞和谢吉祥都能理解。   就连冷面的赵大世子,也待再低声安慰几句。   然而,就在此刻,一个管家模样的中年男子慌慌张张跑进来,对金泽隆喊道:“老爷,定国公家来退亲了。”   金泽隆脸上泪痕斑驳,却怒目圆睁:“什么?他们怎能如此?!”   作者有话要说:赵瑞:这些脏的臭的,哪里要你亲手碰。   殷小六:咦,似乎听到了大人召唤我。   谢吉祥:……   嘤嘤嘤,再宣传宣传我的wb 鹊上心头呀,今天转发有声的就要开奖啦,中奖率很高的!大家都帮忙关注转发一下呀~中午开~! 第44章 鸿雁伤06更新:2020-09-24 17:18:34   定国公府这门亲事, 自然是极好的。   金家只是商户,家中也并无官职,能高攀上定国公府这门亲事, 主要是因为二姑娘确实很优秀, 以至于定国公夫人一眼瞧中。   然而姑娘还没嫁过去人就死了, 也不知定国公府是如何得到的消息,这边官府的人刚到,那边定国公府就送来退亲书。   这实在太不把金家放进眼里了。   难怪金泽隆气成那样,他女儿尸骨未寒,未来的夫家就上赶着断了亲,这是要让她成为孤魂野鬼, 无处为家。   这是人家的家事,赵瑞跟谢吉祥便也没有多言,不过金泽隆到底大风大浪走过来,他很快就缓和了脸色, 对赵瑞拱手。   “让赵大人见笑了,”金泽隆苦笑道, “既然定国公府不认这门亲, 草民就得赶紧去跟人家退亲, 我们金家的姑娘,便是死了, 也不碍人眼。”   这话说得分外有骨气。   赵瑞也拱手:“金大老爷且去忙吧。”   能叫一声金大老爷, 已经是给足了金家脸面, 别看赵瑞惯常冷脸,好似谁都惹不起,可人情世故却分外通透。   谢吉祥轻轻扫他一眼,抿嘴笑了。   赵瑞低头摸了摸鼻梁, 抬眼看着脸色也很难看的金泽丰:“三老爷,若是贵府大姑娘和三姑娘从城外回来,请立即与皋陶司的校尉禀报,我等再来询问,时间紧迫,二姑娘的伺候丫鬟现在在何处?”   金泽丰心里还惦记定国公退亲的事,被他身边的年轻少爷提醒一句才回过神来。   他道:“还请大人见谅,人都在旁边的佛堂偏院里,老七,你陪着两位大人过去。”   金七少点点头,挥手让下人过来扶住金泽丰,然后便过来给赵瑞行礼。   “赵大人,这边请。”   这位金七少看起来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大概同谢吉祥差不多大,不过身量很高,谢吉祥得仰着头看他。   感受到娇小推官的视线,年轻英俊的金七少扭头对她俊朗一笑:“谢推官,可有什么疑问?”   谢吉祥倒是没想到他如此敏锐,便也很直白道:“不知七少同二姑娘是否一母同胞?”   金七少摇了摇头。   “刚刚的三老爷就是草民父亲,草民跟二   姐是隔房堂亲。”   谢吉祥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就在这时,赵瑞突然顿住脚步,这么一个错步,他人就停在了谢吉祥跟金七少之前。   谢吉祥疑惑地看了一眼赵瑞,见他面色凝重,立即问:“怎么了?”   怎么了?   赵瑞淡淡瞥了一眼金七少脸上的笑容,轻咳一声:“七少爷,对于贵府二姑娘,你可有什么线索可以提供?”   金七少看着他防贼一样的目光,心里觉得好笑,面上却一本正经道:“确实是有的。”   他倒是很上道,人家赵大人不乐意他跟小推官说话,那他就不说吧。   金七少指了指不远处的佛堂,一行人继续往前走:“草民这位二姐姐,可是我们金家的头一份,就连我大哥也比不过他。家里上上下下都很喜欢她,是个顶有口碑的闺阁千金。”   金七少说话很有些门道。   他只夸金二姑娘好,却说金大少也比不过这位二姑娘,听着就有些怪异。   一般人家,便是商户,也是长子为重,不可能绕过长子专捧一个姑娘的。   便是二姑娘姻缘再好,她早晚都要嫁出去,家中的未来还在长子长孙身上。   赵瑞若有所思点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了。   金七少倒是很洒脱,他说:“草民一个爷们,倒也不知她们姐妹之间都有什么过节,大人要想查,得去问问草民的大姐和三姐,这三个姐姐整日在一起,她们比谁都了解我二姐。”   谢吉祥也看了一眼金七少,见他嘴角虽然挂着笑,但目光却很冷淡,大概便能知道这位人人都夸的金二姑娘,他自己是不喜欢的。   但谢吉祥跟赵瑞都没有再多问。   这种内宅兄弟姐妹之间的龃龉,若真的牵扯到案情,他们才会刨根问底,现在倒是没必要浪费精力。   一行人刚一进佛堂,就听到里面传来呜呜咽咽的哭声。   想必金二姑娘的丫鬟嬷嬷都已经知道了她的死信,正在哀悼主子的夭折。   因只是下人,倒是不必金家人如何盯着,金七少就直接站在佛堂门口,道:“两位大人请自便。”   赵瑞就跟谢吉祥直接进了金家准备好的厢房,一起坐在了主位上。   夏婉秋便迅速退了出去,不多时叫来了一个矮   个丫鬟。   这丫鬟看起来眉清目秀,仪态也很端方,一看便是贴身伺候姑娘的大丫鬟。   因着是个小姑娘,赵瑞便没开口,由谢吉祥来主导这一次的询问。   谢吉祥等她行过礼,才道:“你是慧珍?是金二姑娘的贴身大丫鬟?”   慧珍福了福,擦干脸上的眼泪,哽咽道:“是,奴婢自小伺候二姑娘,跟在她身边十年了。”   跟在身边十年,也就是七八岁就开始伺候人,对金二姑娘的事肯定很清楚。   谢吉祥便也不废话,直接询问:“慧珍,昨夜你跟舒嬷嬷一起陪着金二姑娘来的佛堂,整个过程可否入睡,到底发生了什么你可知道?”   慧珍大抵也知道官爷会问昨日的事,她确实很悲伤,但刚才也已经仔细都回忆了一遍。   “回禀大人,我们姑娘最是虔诚,之前听说定国公夫人病了,便提前两日准备来福堂斋戒给夫人祈福,昨日午食之后奴婢跟舒嬷嬷就陪着姑娘来了佛堂,姑娘一个人进了佛堂里间,道要闭口斋戒,奴婢跟舒嬷嬷就只好守在偏房,等候姑娘叫名。”   一般这种年轻姑娘斋戒,大多都只能维持一天,这一整日都不能进食,可以简单喝一些清水,一日过后就会撑不住,但是这一整日还是能熬得过来的。   慧珍说着说着,又忍不住低头抹泪:“我们姑娘一向是说一不二的,她说要斋戒,奴婢们就不能劝,所以也不敢进去打扰。”   如此看来,这个金二姑娘是个非常在乎规矩的人。   慧珍道:“奴婢跟舒嬷嬷一直守在偏房,也不敢怎么睡,两个人换班瞌睡,待到昨夜亥时前后,奴婢突然听到佛堂里面传来猫叫声。”   谢吉祥微微挑眉,立即来了精神:“而姑娘可养猫?”   慧珍眨眼回忆:“养的,姑娘有一只乌云盖雪,可是粘人,听到猫叫奴婢就去询问,但姑娘说雪团闹着玩,不用担忧。”   佛堂里就金二姑娘一个人并一只猫,她跪得时间长了,自然会逗弄逗弄猫,这也在情理之中。   谢吉祥若有所思点点头,她不由想到金二姑娘裙摆上的抓痕,那个痕迹,很像是被猫儿抓的。   “那之后,你是否还听到佛堂里的动静?”   慧珍道:“没有   ,那是奴婢最后一次听到姑娘说话。”   “你们姑娘,是否有什么仇家?”   虽然心里隐约觉得是杀人魔杀的人,但该问的还是要问,吴周氏是个普通村妇,她经常跟婆婆一起往来燕京与五里堡,也抛头露面做些小买卖,凶手能见到她并不奇怪。   但金二姑娘是个大家闺秀,她很少出门,即便是出门,去的也都是左近的相熟人家,她被凶手看到的机会其实不多。   因此,她若是真同人有血海深仇,其实是一个很重要的突破口。   慧珍没想到谢吉祥会问这个问题,她有些错愕,也有些回不过神,这个短暂的失神,让谢吉祥看出些许端倪。   她轻声道:“贵府中人人都说二姑娘和蔼可亲,温柔贤惠,你们家的大老爷和三老爷也说人人都很喜欢她,然而你心里却很明白,事情不是如此,对否?”   慧珍脸色骤变。   她浑身都颤抖起来,脸上也有些惊恐神色,根本不敢看谢吉祥的眼睛。   谢吉祥说得太对了,她们家姑娘到底做过什么,没有人比慧珍更清楚。   “慧珍,你们姑娘已经死了,”谢吉祥说,“她被人杀死在自己家中,年纪轻轻没了命,你不想知道到底是谁害死的她吗?”   慧珍当然想,姑娘有时虽功利了些,对她是一顶一的好,她在金家的地位,也比其他姑娘身边的大丫鬟要隐隐高出一截。   为什么?还不是因为姑娘厉害。   但这些话若是说了,姑娘的名声就糟了,慧珍低低哭出声来:“奴婢……奴婢不敢说,若是奴婢说了,姑娘便是人不在了,也要被人指指点点。”   谢吉祥微微叹了口气,口气异常缓和:“你莫怕,这些只你知我知,本官来金家本就为查案,贵府家中的私事,本官自然不会过问。”   慧珍低下头,她犹豫了。   谢吉祥看了一眼赵瑞,赵瑞便把手里的扇子轻轻放到桌上。   只听啪嗒一声,慧珍微微一颤,随即便开口。   “其实……姑娘这门亲事,是有隐情的。”   谢吉祥眯起眼睛:“哦?”   慧珍不敢看她,只用蚊子般的声音呢喃,好似这样就不是在说姑娘的坏话。   “三个月前,大姑娘独自一人去金顶寺上香,在后   山的梨树林里救了一个人,当时对方昏迷不醒,大小姐心善,就让丫鬟把人带回了金家包下的斋房,让金家的小厮照顾了一夜。”   谢吉祥一听这话,立即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人是大姑娘主张要救的,也是她让自家小厮照顾的,可最后落了好处的,却是二姑娘。   果然,就听慧珍说:“当时那人清醒之时小厮刚好出去打水,落了腰牌在厢房中,那人取了便悄无声息离去。金家小厮的腰牌都一样,上面皆刻有金字,旁的什么都瞧不出来。”   所以,被救之人也只知道是金家的人救了他,具体是谁便不知道了。   “之后过了几日,定国公府开赏春宴,三位姑娘都被请去,大姑娘记性好,一眼就认出定国公世子便是当时那男人,同姐妹们讲了几句,我们姑娘便上了心,便趁着大姑娘和三姑娘更衣时,把救人的事当新闻同闺蜜讲了讲。”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所以,这一桩人人羡慕的姻缘,落在了金二姑娘身上。   慧珍说到这里,一脸紧张地看着谢吉祥:“大人,此事万万不能告知定国公府知道,我们姑娘可是喜欢世子爷,若是这桩亲事没了,指不定多伤心。”   谢吉祥古怪地看着她,最后叹了口气:“就在刚才,定国公府已经送来了退婚书。”   慧珍如遭雷击。   她浑浑噩噩地说:“怎么会如此?我们姑娘为了这桩婚事,费了多少心思?同姐妹闹了多少不愉快?怎么会如此?”   闹了多少不愉快?   谢吉祥眯起眼睛,对这个和睦的大户人家有了新的认识。   看来,对金二姑娘有杀意的,不只是被抢了姻缘的大姑娘,似乎别的姑娘也有可能?   慧珍这话说完,就有些后悔了。   但她一个丫鬟,无权无势的,堂上坐着的可都是官,现在姑娘人又没了,她若是敢隐瞒,大抵也没什么好果子吃。   如此,慧珍索性继续道:“其实三姑娘未谈成的婚事,也同我们姑娘有关,在去定国公府赴宴前,大老爷给二姑娘寻了一门亲,是荣贵堂蒋家的二公子,荣贵堂的生意也是极好的,他们家大公子笃信佛法,已经出家,家里以后肯定由二公子继   承,金家的姑娘一家过去就是当家夫人。”   但是这门亲,金二姑娘瞧不上。   荣贵堂再富贵,也不过是商户人家,怎么比得上天潢贵胄,满门功勋的定国公?   再说,定国公世子身上还有世袭官职,只要二姑娘嫁过去,那就是官夫人,将来世子爷继承定国公府,二姑娘一下便能成为国公夫人,这才能入得了二姑娘的眼。   慧珍低下头:“二姑娘倒也不是贪慕虚荣,只是那荣贵堂的二公子听闻脾气暴戾,还未成亲就打死两个小妾,二姑娘害怕嫁过去受苦,这才想着换一门亲事。”   但她一开始不说清楚,非要在婚事谈在一半的时候说不想嫁,转头就去了定国公府,寻了更好的姻缘。   谢吉祥皱眉道:“金虹盟跟荣贵堂一直都有生意来往,又不能闹僵不好看,便把联姻的人选换成了三姑娘?”   慧珍脸色青白,二姑娘这一死,她做过的那些上不得台面的事,便大白于天下。   虽然金家暂时不知,可还是叫这些外人知道了。   想到这里,慧珍捂着脸,呜呜咽咽哭起来。   “我对不起姑娘。”   这有什么对不起的?事情都是人做的,便是大姑娘跟三姑娘现在隐忍不发,他们心里难道就没有恨?难道就不会动了杀人解气的心思?   她们两个人的姻缘因为二姑娘的自私而一落千丈,未来没了依靠,没了盼头,心里的恨当然要宣泄一番。   若是没有那些嫁衣浓妆,谢吉祥几乎可以推测,杀人凶手就在大姑娘或者三姑娘之间。   但是,看过凶案现场的她,觉得一切都不好定论。   围绕二姑娘的秘密,大多都是同婚事有关,闺阁少女,大抵也就这事值得费尽思量。   慧珍出去之后,另一个丫鬟惠玲也进来说了几句,她不如慧珍更贴心,许多事说得含含糊糊,就连三姑娘那门亲事,她也不如慧珍了解。   谢吉祥问了几句就叫出去了,下一个进来的是舒嬷嬷。   这是金府的老嬷嬷,早年伺候过大夫人,后来到了二姑娘身边,对金府的事可谓是了如指掌。   她一进来,不等询问,直接开门见山:“昨日大姑娘跟三姑娘都不在城中,用完午食之后就一起出了城,她们照   例要在金顶山上礼佛一日,待过了今日傍晚才会返京。”   舒嬷嬷只要看一眼慧珍的眼色,就明白她都说了些什么,她是金家的老人,自然要维护金家的利益。   二姑娘人不在了,可大姑娘跟三姑娘还好好的,不能为了此事被人说三道四。   谢吉祥淡淡看了一眼舒嬷嬷,却问她:“嬷嬷昨夜守在佛堂外,就没有听到一点动静?”   舒嬷嬷很规矩地福了福,这才道:“回禀大人,老奴年纪大,没有年轻姑娘睡得沉,换老奴守门时,确实未曾听到佛堂有动静。”   她顿了顿,继续道:“我们姑娘礼佛时一直都很安静,往常也是如此,并未有何不妥。”   也就是说,金二姑娘每次礼佛就是安安静静待上一天,次日才会从佛堂出来。   只是这一回,她莫名从佛堂来到祠堂,也彻底没了性命。   谢吉祥问:“舒嬷嬷可知,除了大姑娘跟三姑娘,贵府二姑娘还同谁有龃龉?”   舒嬷嬷却说:“定国公世子文韬武略,风采卓绝,想成为世子夫人的闺秀从朱雀门排到南大街,自打我们二姑娘同世子爷定了亲,出门准被那些姑娘说酸话,若是这也算,那京中恨我们姑娘的人就多了去了。”   这话说得,谢吉祥一时不知如何继续问下去。   这种老奴,王府里太多了,若是不用刑,断是不会说主家半句坏话,他们一家老小都偎依在主家身边,又怎么敢轻易背叛?   赵瑞看谢吉祥还要问,用扇子轻轻拍了拍谢吉祥的手,直接对舒嬷嬷道:“你下去吧。”   在她之后来的那个嬷嬷,同舒嬷嬷也差不了些许,谢吉祥问了两句就打发走了。   等人问完了,赵瑞便起身,跟谢吉祥道:“咱们去看看佛堂。”   昨夜时分,佛堂的前门守着人,便是有外人入侵金家,或者金二姑娘自己从佛堂出来,也不可能走正门。   果然,穿过雕花门扉,抬眼就是一个不大不小的精致佛堂,在菩萨金身左右,还有一道暗门。   赵瑞直接行至暗门前,轻轻推门而入。   谢吉祥紧随其后,两人刚一进暗门,谢吉祥不由咋舌:“怎么还有一间卧房?”   这一处暗门布置精巧,刚好就在佛像边的帷幕之后,   若非赵瑞很熟悉这种佛堂的布置,怎么也要寻找一会儿。   赵瑞踏入卧房,站在房门口环视四周情景。   “王府也有一处,我小时陪母亲,进去玩过几次,”赵瑞淡淡道,“大户人家家家户户都要佛堂,但虔诚之人总归不多,若是非要礼佛,倒也可以做做样子。”   佛堂之后的这个卧房,就成了最好的休息处。   否则佛堂之前只有一个蒲团,无论跪坐都很难受,这一挨就是几个时辰十天半月,铁打的人也受不住。   谢吉祥家里倒是没有佛堂,只有一处佛龛,她咋舌道:“讲究真多。”   话虽如此,两人却快速在卧房里翻找起来。   此时这个卧房的床榻上还有匆忙叠好的被褥,谢吉祥弯腰看了一眼,从上面捏起两根长长的头发和几根银白的毛发。   应当是金二姑娘的头发和雪团的猫毛。   她捏着给赵瑞看了一眼,转身又看到床榻边方几上摆着的茶盏。   里面还有半碗清茶。   方几下方有个小抽屉,谢吉祥戴着手套打开,发现里面还有一小盒隆福斋的绿豆酥和几块酥鱼,惊讶地挑了挑眉。   赵瑞道:“看来,这位金二姑娘也没旁人说的那么虔诚。”   她这一天的斋戒都忍不了,躺在后面的卧房就着绿豆糕吃茶,边用酥鱼逗猫,也是很惬意。   既然人一直在后面的卧房,事情就好办了。   佛堂前面只有面对庭院的前窗,若是人从那边进出,前面的守门人也能看到,但是后面这个卧房,却也有一处暗窗,拉开厚重的窗帘,能容纳一人进出的窗棂便出现在眼前。   赵瑞跟谢吉祥不约而同弯下腰,一起凑过去看窗台上的印记。   “哎呦!”   “……”   就听谢吉祥哎呦一声,两人的额头嘭地撞在一起,弄得小姑娘直接往后退了两步。   “你的头是金子长的?”谢吉祥揉着额头嘀咕,“怎么那么硬。”   赵瑞微微挑眉,难得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谢吉祥看他似乎很是愉悦,更是有些不解:“怎么了?”   “没什么。”赵瑞清了清喉咙,努力压下嘴角的笑意。   为了让小姑娘转移注意,他指着窗台道:“你看,这里有脚印。”   是的,在这一处   窗台上,有很明显的两个脚印。   窗台边上就是方几,若是想从窗台爬出去,肯定要踩踏方几,谢吉祥比了比脚印的大小,若有所思道:“是她自己爬出去的。”   确实,这个窗户看起来不是很大,像赵瑞这种身材的人若是想爬进来会异常困难,一个不好就会弄出声响,功亏一篑。   但若是金二姑娘自己爬出去,就会安静许多。   谢吉祥皱眉嘀咕:“你说,她为什么要半夜非要从卧房爬出去?”   以金二姑娘这般性子,平日里肯定很谨慎,她能如此筹谋,也能如此狠心,一定不是寻常人。   可她偏偏在这样一个夜晚,偷偷从佛堂爬出去,她是要去做什么?还是要去见什么人?   她见的这个人,会不会就是杀人凶手?   此时此刻,没人能给谢吉祥答案。   她就安静站在卧房里,闭目沉思,脑中飞快思索着今日的这两起命案。   赵瑞陪在她身边,也不多言,只等着她的思索。   不多时,谢吉祥突然睁开眼睛:“会让金二姑娘如此冲动的,一定不是寻常人,我怀疑,引金二姑娘从佛堂费劲出来的,一定是定国公世子,或者说跟他有所关联。”   这门婚事,金二姑娘百般谋划,得罪了至亲姐妹,对于定国公世子她定是志在必得。   在寂静深夜中,会让大家闺秀冲动的,大约也只有心上人了。   谢吉祥如此说,扭头看向赵瑞。   赵瑞微叹一声:“我认识他,之后派人去问。”   就知道他会答应,谢吉祥粲然一笑。   两人正在研究佛堂的事,突然听到外面传来苏晨的声音:“大人,在南郊商街未曾寻到吴大亮,是否要发搜捕令?”   吴大亮失踪了?   作者有话要说:赵世子爷:这也叫硬啊……   谢吉祥:???   咳咳咳,掩面跑走~ 第45章 鸿雁伤07更新:2020-09-24 17:18:34   因为两个命案现场的关联太强, 也太相似,所以在一开始,众人就不自觉按照连环命案来侦查。   即便也会调查两位死者的仇家, 询问清晰到底都有谁对两人有如此大的怨恨, 却真的没有把对方当成特定的嫌疑人。   然而吴大亮却失踪了。   谢吉祥记得很清楚, 吴大光说今日早晨两人寅时下工,他领了工钱就往家赶,而吴大亮则去了商街,按他的话说是去找相好的去了。   南郊商家名为商街,其实都是低矮错落的普通民宅,窝棚和茅屋占了大多数, 在那边讨生活的人,男人大多都以捕鱼、搬运、短工为生,而女人不是做些缝缝补补的活计,就是倚门卖笑, 赚些卖身钱。   谢吉祥皱起眉头,跟赵瑞一起从卧房出来, 抬头就看到苏晨站在佛堂里。   苏晨似乎刚从外面匆匆赶回来, 身上还带着潮气, 他脸色也很难看。   “大人,南郊那一带的鸨母头子, 咱们手里不说都记了名号, 也八九不离十, 即便如此,还是没有找到吴大亮,甚至只有一个鸨母说他经常去寻一个叫菱角的姑娘,但她可以肯定今日吴大亮没有去南郊商街。”   每个嫖客都有自己的偏好。   说实话, 周紫娟在村妇里都是一顶一的好面相,吴大亮还会拿了钱去吃喝嫖赌,无非说明他本身就不是个安逸的人。   以周紫娟的样貌来说,他可能会看不上南郊那一带的歪瓜裂枣,大抵这个叫菱角的长相还说得过去,能满足他的虚荣心和男子气概。   如此一来,吴大亮去南郊商街,肯定只找菱角,他不会三更半夜看上别人。   菱角的鸨母不会跟官差撒谎,她们做这样的生意,最不敢得罪官爷,说的肯定都是实话。   她说吴大亮没去,吴大亮就肯定没有去。   那么吴大亮到底去了哪里?   谢吉祥与赵瑞对视一眼,两个人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诧异。   吴大亮的行为,几乎要推翻他们之前的推论。   若吴周氏真的是吴大亮所杀,杀人之后他窜逃外地,其实也是符合常理的。   只是吴大亮似乎没有任何的杀人时间,在吴周氏被杀害时,他人还在南郊金虹盟的商船上,   金虹盟的商船管事也给做了证,吴大亮不可能飞到五里堡杀人。   那么,他又为何会失踪?   赵瑞顿了顿,突然说:“吴周氏跟金二姑娘之间的联系,其实还有一处。”   谢吉祥抬头看她,就见赵瑞点了点脚下的地:“吴大亮和吴大光两兄弟一直在金虹盟的商船上当长工,已经有五六年光景,这就是联系。”   一个是主家千金,一个是长工妻子,金虹盟可不就是两人之间的联系?   谢吉祥眼睛一亮:“原本我想着有什么体貌特征,或者习惯喜好相仿,如此一说,凶手也可能是在金虹盟处见过二人,因为经常见到,所以动了杀心。”   这种杀人魔,也可能单纯只是想杀人罢了。   死者之间的联系或许不重要。   话说到这里,谢吉祥跟赵瑞脸色一变:“坏了!”   若真是如此,那么夜晚独自一人前往南郊商街的吴大亮,会不会也被凶手列为目标?   赵瑞立即对苏晨道:“先派两个校尉来佛堂检查窗台上的脚印,对比脚印大小,然后你亲自带队再去南郊商街,务必寻找出吴大亮最后的踪迹,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苏晨立正行礼:“是,属下这就去。”   赵瑞领着谢吉祥往外走,问她:“接下来你觉得应当去哪里?”   谢吉祥道:“我想去看看金二姑娘的闺房,但金家很可能不会高兴,也肯定不允许我进出她的闺房。”   他们之所以在五里堡没有立即去查吴周氏的卧房,是因为当时已经锁定了几个嫌疑人,觉得吴周氏的死多半因村中口角或者同丈夫有嫌隙。   这种村中的命案,若非吴周氏的死状太过惊悚,又弄得那么恐怖,护城司自己就能办妥,转不到皋陶司手中。   然而现在,一桩简单的命案成了两桩,他们为了赶在杀人魔下一次行凶之前破案,不得不加快速度。   所以,金二姑娘的闺房就很有必要去查询一番。   赵瑞听了谢吉祥的话,倒是很淡然:“这个好说。”   待他们回到祠堂前,金三老爷还坐在那擦汗。   谢吉祥也不知道赵瑞怎么说的,最终金三姥爷还是短促地点了点头。   “走吧,再去问问邢九年,”赵瑞对谢吉祥歪了歪头,一   脸轻描淡写,“一会儿让那个叫慧珍的陪你去金二的闺房,你尽管查,没人敢赶你走。”   这话说得可霸气了。   谢吉祥忍不住弯了弯眼睛,那双杏眼笑成了柳叶儿:“瑞哥哥最厉害了。”   赵瑞轻咳一声,低头摸了摸什么都没有的鼻梁,脸上虽没什么笑意,但眉眼之间却还是透露出欢愉的光。   就知道他最听不得夸,谢吉祥轻声笑了笑,哼了一声就进了祠堂。   赵瑞看着她发髻上的如意吉祥结,微微勾起唇角,跟着她的身影往前走。   邢九年还蹲在金二姑娘身边,仔细看她身上的尸斑。   “如何?”赵瑞出声问。   邢九年摆摆手,道:“这姑娘至今仍是处子之身,未曾有身孕,同吴周氏不相符。”   谢吉祥之前也大概有了这种感觉,倒是没有推论错误的挫败,她想了想,道:“金二姑娘的身量跟吴周氏应该差不了一指宽?”   邢九年眼睛毒辣,即便不用尺头,也能一眼看出死者的身高。   “对,其实她们两人的身高很相仿,如果不看脸,从背后看会非常相似。”   她们两个都是小骨架,肩膀宽度一致,腰也是一样细,因着没见着活人,不知走路姿势如何,想来应当不会相同。   但若是安静站着,肯定会很相似。   谢吉祥若有所思点点头,她跟赵瑞刚才那般猜测,现在都落了根底。   或许,这个杀人魔只是看到了两人的背影,就勾起了杀人冲动。   “之前那个伤痕,可是有活物还在祠堂里?”   谢吉祥这么一问,邢九年就惊奇道:“你这丫头真是神了。”   他招了招手,殷小六就抱着一浑身是血的猫儿过来:“这是在桌帘之后找到的,还有气,不过受了很重的伤,也不知能不能救活。”   这猫名乌云盖雪,浑身漆黑,可胸前却有一撮银白的毛发,看起来很是漂亮。   只不过此时已很微弱,被人轻轻碰了,只会瑟缩发抖。   谢吉祥道:“雪团当时应当跟着金二姑娘一起来了祠堂,却被凶手发现,它为了护主拼命攻击凶手,才被凶手一脚踢伤。”   金二姑娘裙摆的伤痕也有了出处。   邢九年站起身,捶了捶酸痛的老腰:“如此便把它带回   去,看着治一治吧。这一天可累死我了,金家这边不能再让复检,我就提前回去休息了。”   赵瑞点点头,拱手道:“邢大人辛苦,您先回吧。”   待到邢九年收拾完家伙事,领着殷小六走了,赵瑞才对谢吉祥道:“一会儿让夏婉秋跟着你,若是金家有何不对,立即就让夏婉秋带你走。”   谢吉祥觉得有点好笑:“我一个过来办案的推官,替他们家二小姐伸冤,能有什么事?”   她一跟赵瑞说话就忍不住仰头,头上的如意结晃来晃去的,赵瑞忍不住伸手戳了一下。   “好好说话。”赵瑞道。   谢吉祥:“……”   谢吉祥白他一眼,带着夏婉秋直接走了。   那个叫慧珍的丫鬟还算聪明稳重,这会儿已经不哭了,领着谢吉祥与夏婉秋一路穿行,穿过后宅跟佛堂前的桐花门,又七拐八拐地才来到一排小楼前。   金家的闺秀阁楼看起来倒是很气派,一个姑娘一个院子,在这一排院落里,就数金二姑娘的樱桃景最漂亮。   回到这院子,慧珍忍不住又红了眼眶。   “谢推官这边请,”慧珍低头抹了把眼泪,领着她直接穿过雅致的小院,来到楼中,“我们姑娘往常都是在茶室里读书,楼上是卧房,推官尽可查看。”   慧珍冲偷偷往这边看的小丫鬟们摆手,轰她们去罩房待着,然后又低声对谢吉祥说了句话。   “谢推官,请你一定要查出我们姑娘的死因,多谢你。”   无论金家兄弟姐妹之间到底如何,也无论定国公家中是什么态度,慧珍毕竟跟金二姑娘一起长大,对于别人冷漠自私,对她,金二姑娘可是从来没说过一句重话。   所以,刚刚谢吉祥他们一询问,慧珍就什么都说了。   那一刻,她甚至不去想会不会被金家责罚。   谢吉祥颔首,肯定道:“你放心,我已经尽力。”   慧珍这才长舒口气,她道:“我们姑娘往常体己之物都是放在楼上的箱笼里,茶室只有些书本。”   谢吉祥有些意外她如此配合,便也没说什么,直接跟着上了楼。   金二姑娘是个雅致人。   楼梯的拐角处还摆着白瓷瓶和婀娜的腊梅,摇摇曳曳,红红白白。   谢吉祥上了二楼,抬眼   就看到垂在卧房门前的绉纱。   绉纱可不便宜,今岁才开始在燕京城中流行,许多人家做个窗纱都费劲,金二姑娘这里倒是能当门帘。   慧珍低声道:“这是我们夫人特地给二小姐准备的,知道二小姐喜欢银红色,便把这颜色的全部都给了二小姐。”   谢吉祥微微一顿:“那你们大小姐呢?”   根据刚才金七少说的信息,金家大小姐跟二小姐是一母同胞,两人皆是金大夫人嫡出的闺秀,一般这种大户人家,长女也是顶顶重要的,谢吉祥自己就是家中嫡长女,很是清楚这一点。   慧珍却有些尴尬:“银红色只这两匹,只能都给了二姑娘,大姑娘道不喜这颜色,只要了粉红的。”   绉纱会有一层雾蒙蒙,柔软软的光影,红色的肯定比粉色的要漂亮鲜艳,也以红色、紫色、蔚蓝、碧绿卖得最好。   谢吉祥看慧珍尴尬的表情,便知这料子是金二姑娘硬要来的。   两匹布,一点都不肯分给姐姐。   谢吉祥心中叹息,多半能猜到金大姑娘对于金二姑娘是如何感想。   若是她,定很不喜欢她。   慧珍今日已经说得够多了,此刻回到熟悉的闺房里,她便也越发悲痛,对谢吉祥道:“谢推官……其实三姑娘因为同蒋家的亲事,曾经闹过一阵,后来二老爷发了话,她才没再闹。”   “不过……”慧珍抿了抿嘴唇,觉得难以启齿,“不过后来三姑娘上吊自尽,被人救了回来,病了一场就不再闹了。”   二姑娘为了自己,从来不把姐姐妹妹放在眼里,无论是一直被她欺压的大姑娘,还是被硬塞了可怕姻缘的三姑娘,只怕都很恨她。   但这些恨里,是否有杀机呢?   ————   谢吉祥知道现在时间紧迫,能早点查出凶手的情形是最好的,若是不能,也要争取在吴大亮死亡之前寻到他的身影。   因此她也不多废话,直接进了金二姑娘的寝房,刚一进去,她就看到卧房内摆放了一扇四面屏风。   屏风上一共有四个绣面,绣的是最常见的梅兰竹菊,但绣工精致,雕花繁复,一看就是不俗之物。   便是金家这种大户人家,大抵也不会随便拿出来给未出嫁的姑娘做闺房摆设。   慧   珍见她一眼就盯上这个屏风,便上前道:“这是世子爷送给我们姑娘的见面礼,道家中没有特别矜贵的摆设,到底不是很妥当。”   谢吉祥咋舌,这定国公世子,怎么听着谱比赵王世子还大一些。   未成亲的未婚妻家中没有个绣面屏风,就不够体面了?   不过想到这边人刚死那边就过来断亲,这种家风,确实也并非赵王府能比得上的。   当然,谢吉祥心里这个赵王府单独指赵瑞,跟赵王爷赵王妃没什么关系。   听说这屏风并非金家旧物,谢吉祥也不再多看,她飞快在屋内的各处摆设上都扫了一眼,最后又看到妆台上摆了一瓶她新给清水斋送过去的玉妆台。   倒是没成想,这位金二姑娘还颇为欣赏她的手艺。   慧珍看到她的目光,又说:“这也是世子爷送过来的,道世人都追捧这玉妆台,旁人都有,我们姑娘也得有。”   谢吉祥:“……”   怎么觉得,虽然因着救命之恩两家结了亲,但定国公府并非多么甘愿,行为处事颇有些挑三拣四的意味。   谢吉祥随意点点头,忽略这房里诸多“世子爷”的手笔,直接让慧珍把金二姑娘最体己之物都寻出来。   慧珍倒也没有犹豫。   她从床榻的暗格里取出一个方方正正的枣木匣子,然后又在妆台下面摸了摸,摸出一把铜锁来,把匣子放在妆台上,咔哒一声打开了。   谢吉祥问她:“除了你跟二姑娘,还有谁知道这盒子如何打开?”   慧珍摇摇头:“再无旁人了,不过奴婢不知道舒嬷嬷到底知不知道。”   舒嬷嬷虽是金二姑娘身边的老人,但她忠心的是金府和金大夫人,对于这个二小姐虽恭敬有余却忠心不足,许多事情,金二姑娘想必都不会过她手。   谢吉祥过去弯腰,仔细查看匣子内的存物。   里面大多是父母长辈早年赏赐的金玉之物,其余就是几封信并一个翠绿的翡翠鸳鸯玉佩。   慧珍看到这玉佩,一下子红了眼眶:“这也是互送婚书时世子送来的,道这玉佩有一对,这一只给了姑娘,待成亲之后,便成就一对金玉良缘。”   谢吉祥也不知这世子爷到底对金二姑娘是不是真的上心,反正看这面子上的事,   确实做得很足。   她对此不发表意见,只是随意翻了翻匣子里的书信,看落款和封面,便知道都是定国公世子的手笔。   谢吉祥没有打探别人隐私的习惯,她问慧珍:“定国公世子经常给你们二姑娘写信?”   慧珍道:“倒也不是经常,只不过偶尔会有书信往来,一般都是托家中的哥哥们送过来,都是过了明路的。”   一般未婚男女,也就只能通过大舅哥和小姑子之类的相互联络感情,倒也不算出格。   谢吉祥若有所思看着这封信,终于问了最后一个问题:“你们姑娘,是否对定国公世子动了真情?”   慧珍的眼眶立即就红了。   自从定亲,家中的兄弟姐妹说什么的都有,有的说二姑娘势利,有的道二姑娘瞧不得大姑娘好,也有的酸了吧唧,总说二姑娘自私自利,但慧珍很清楚,其实二姑娘是真的心仪定国公世子。   “还是大人聪慧,一眼就能看明真相,”慧珍低头抹泪,“我们姑娘是真的心仪世子爷,对他更是一见钟情,若非如此,也不能冒名顶替,顶了大姑娘的这桩救命之恩。”   这话说得颇为偏心,仿佛为了心中所爱,一切的自私自利就能理直气壮。   但谢吉祥却没有对此事如何评论,她又问:“若是世子请她出门,便是刮风下雨,二姑娘只怕也会去吧?”   慧珍肯定点点头:“是呢,二姑娘对世子可是上心,但凡跟世子有关的都很在意。”   得到这一条重要消息,谢吉祥便也不在金二姑娘的闺房多做停留,这里大概不会有更多线索,她直接出了内宅,往金家外宅的雅室行去。   待到了雅室,赵瑞已经等在雅室里,金家的三老爷和七少爷都陪着,还有几个刚刚未曾见过的少爷,也在雅室里被赵瑞问话。   见谢吉祥过来,赵瑞一看她眼神,就知她肯定有线索,便也不多做盘桓,直接跟金三老爷说:“若是贵府的两位姑娘从城外回来,请立即派人去皋陶司报备,本官稍后还会跟谢推官一起过来询问。”   他特地点名谢推官,就是为了让金家没有拒绝的说辞。   果然,金三老爷只能苦笑着说:“好,大人且放心。”   待从金家出来,两人一起坐回   马车上,赵瑞立即取了帕子擦手,又督促着谢吉祥抹了一把脸。   等都打理干净,赵瑞才取了一个崭新的青瓷茶壶,往小茶盏里倒茶。   今日他准备的是兰馨雀舌,很是清热解暑。   谢吉祥狠狠喝了三小杯,才觉得缓和了一些:“金二姑娘对定国公世子一见钟情,对他的事颇为上心,为了能嫁给他,把家里的姐姐妹妹得罪了个遍,因此,我猜测昨日夜里引诱她从佛堂爬出去的由头,十有八九跟定国公世子有关。”   “不是定国公世子亲自来请,就是有人知道她的真心,凭借这个借口把她骗了出来。”   这个线索太重要了,以金二姑娘这样的谨慎人,随便什么借口还真的骗不了她。   赵瑞对闺阁少女的了解仅限于谢吉祥和冯晓柔生的妹妹,那小丫头才六岁,屁大点的年纪,真的没办法揣摩。   倒是谢吉祥,他还是多少有些了解的。   若是陌生人来跟她说话,怕是走不到跟前都要被丫头婆子赶走,更别提被从房间里骗出去,但若是他爬墙叫她出来玩,谢吉祥肯定想也不想就答应,绝对不会含糊。   这就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信任。   如此一思量,赵瑞就明白谢吉祥的意思了。   她的思路是很清晰的,骗出金二姑娘的人若不是定国公世子,就是很了解她的家人,陌生人不会知道她内心深处的想法,也不会知道如何去诱惑他。   那么这个杀人魔是否就在金家之中呢?   两人对视一眼,赵瑞低头揉了揉眉心:“总觉得皋陶司这点人,不太够用。”   他刚已经派了一队人去南郊寻吴大亮,五里堡也留了一队人,现在在金家又要放一队人看守,这一来二去的,怕不是都要用上自己的世子亲卫了?   不过,虽然麻烦,可赵瑞的心情还算不错。   有了侦查方向,也有了嫌疑人所在之处,他好歹不用那么焦急,也不用担心短时间内再出命案。   盯住金家,就能盯住杀人者。   两人直接回了青梅巷,准备回家吃饭。   今日的晚食有些晚了,不过何嫚娘知道她们出去侦破案子,便也没有准备特别复杂的吃食。   她先抄了一盘土豆丝、萝卜丝并豆角丝,又用韭菜抄了一大盘   鸡蛋,再做了一盘京酱肉丝,满当当摆了一桌。   两人回来忙着洗漱净面,她那边就把刚出锅的手擀面条过水,直接给赵瑞先夹了大半碗。   “面条是我下午刚擀的,”何嫚娘又给谢吉祥分好面,“世子尝尝可不可心。”   夏日里的自家拌面,总是透着一股家里的味道,面码不拘什么规矩,也不需要什么特别高超的手艺,只要都是家里人爱吃的菜色,那就是最可口的拌面。   取一个大海碗,把各种菜码放到面上,严严实实遮盖一层,然后再淋一大勺浓厚香醇的芝麻酱,用筷子那么一拌,扑面而来就是一股子鲜香。   谢吉祥这么拌着面,自己都忍不住咽了咽口水,忙了一下午没有来得及吃点心的赵瑞更是腹中空空,面没拌匀就立即吃了一大口。   “唔,好吃。”赵瑞满足地长叹一声。   谢家没有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吃饭的时候一家人都很随意,不过谢吉祥跟赵瑞都很饿了,一人一碗面吃下肚去也没来得及说话,待到谢吉祥抹了抹嘴又盛了一碗面汤消食,赵瑞这才缓和了吃面的速度,慢条斯理拌第二碗面。   这一回,他额外倒了一勺何嫚娘下午刚炸的辣椒油。   “今夜好好休息,明日早起我再来接你,”赵瑞道,“明日先去五里堡?”   谢吉祥捧着碗小鸡啄米般点头,看起来乖巧又可爱。   赵瑞绷了一整日的脸终于松懈下来,他舒展了眉心,整个人都透着慵懒和舒适。   一口不冷不热,却又劲道弹牙的麻辣面条下肚,他感觉空落落的胃这才舒服起来。   “肯定要去五里堡,周紫娟的卧房还没查看,隔壁的那个吴虎和他媳妇也还没询问。”   赵瑞边吃边点头,看起来颇为赞同自家推官的侦查方向。   谢吉祥抬头仰望苍穹,目光在天际璀璨的银盘上留下浅浅的盼望。   “希望十五月圆前,能破此案。”   赵瑞也抬起头,跟她一起看天。   夏日的傍晚时分,天际晚霞云蒸霞蔚,卷卷云层好似琪花瑶草,惹人不住探看。   赵瑞的心,随着这个宁静的小院和飘散的飞云而渐渐安静下来。   他轻声道:“会的,一切都会好的。”   不光是这个案子,所有的冤屈和不平,都会在他们两个人的努力下伸张。   作者有话要说:赵瑞:还是婶娘做的面好吃!   何嫚娘:难道不是一起吃饭的人更好?   赵瑞:……婶娘犀利。 第46章 鸿雁伤08更新:2020-09-24 17:18:34   今日在外跑了一天, 谢吉祥觉得身上略有些灰尘,何嫚娘便早早烧了水,跟她一起泡澡。   虽说搬来了青梅巷, 日子再不如过去那般锦衣玉食, 仆役成群, 可该有的,何嫚娘都能努力维持,不会让她过得不舒服。   谢吉祥趴在木桶里,闻着自己配的茉莉香露蒸腾出来的水汽,跟何嫚娘感叹:“以前便觉得父亲忙,现在看来, 瑞哥哥也不遑多让。”   燕京城看似不大,内五门是内皇城,内皇城外则是外城,外城之外则还有南郊、北郊、西郊和东郊等四处城外郊县, 所有燕京及附近郊县的凶案命案,皆由护城司并皋陶司负责。   所以, 看似不大的燕京, 实际上人命官司是相当多的。   何嫚娘取了水和皂角给她洗发, 笑道:“如此跟着世子跑几回,看来小姐也很喜欢, 倒是比之前活泼不少。”   家里刚出事的时候, 谢吉祥很长时间都没有笑过, 若非当时赵瑞千方百计从安顿好的谢星辰那里弄到了家书,亲自捧着送来给谢吉祥看,谢吉祥依旧如同行尸走肉一般过活。   这小半年来,她开始做香露, 也开始努力攒钱,这才渐渐恢复往日的活泼与活力。   对此,何嫚娘无不欣慰。   得亏赵世子一直在身边不离不弃,一直耐心陪伴,才能有他们娘俩的今日,才能有恢复往日活泼的小姐。   谢吉祥抿了抿嘴,也跟着笑起来:“是呢,确实很好,这些案子都很有趣。”   说着话,她又掰着手指头算:“再努努力,拿了这个月的俸禄,咱们就存够五十两了!待到哥哥回来,说不得就能给哥哥盘个鱼跃街的两进宅院,一家人也好有个安身立命之所。”   家里出事前,她父亲就有预感大事不妙,让何嫚娘先行盘下了青梅巷,又留了些许银钱,可当时不能做得太明显,又没有那么多现银,留下来的银子并不算太多。   即便如此,其实也够儿女一辈子衣食无忧。   但谢吉祥总觉得不够,也不舍得动这份钱,她不是为自己,是为了流放在外的哥哥。   自从有了新的奋斗目标,谢吉祥的人活了过来,她的心也重新浮出水面。   何嫚娘看她那算   钱的小模样,不由跟着笑了。   “小姐真厉害,”何嫚娘笑着说,“瞧瞧有哪家小姐能靠手艺赚这么多钱的,且还赚得不忙不乱。”   谢吉祥眯着眼睛笑了。   待沐浴完,谢吉祥坐在院中干发,抬头看到隔壁院落还亮着灯,跟何嫚娘道:“这户人家可真仔细,这敲敲打打得有一月了吧?”   何嫚娘惯常在家,倒是很清楚:“这几日便安静了,似乎在换家具,估摸着下个月就能搬进来。”   “也不知桂哥儿和莲儿怎么样了。”谢吉祥叹了口气。   何嫚娘微微一顿,随即便说:“桂哥儿虽年纪小,却也很懂事,莲儿跟着这个弟弟,倒也能放心。”   谢吉祥点点头,未曾多言。   直至今日睡下,谢吉祥的心情都是极好的。   一夜星梦无痕,待到次日醒来,谢吉祥好似还沉浸在星梦摇曳中,整个人半梦半醒,犹在梦中。   她安静躺在床上,脑中思绪如星般散在天际。   就这么躺了差不多两刻,谢吉祥才从这舒适的夏日清晨彻底醒来。   她刚一坐起身,就听到外面传来何嫚娘的嗓音:“小姐可起了?”   谢吉祥轻轻嗯了一声,下床穿好鞋,对推门而入的何嫚娘笑道:“奶娘早。”   何嫚娘端水给她净面,谢吉祥手脚麻利,不多时便收拾妥当。   今日的早饭是椒盐火烧。   柔得劲道的面团被何嫚娘塞进去椒盐油酥,一顿揉搓碾压,再反复折叠,最后放进刷了一层油的平锅中整齐摆放,滋啦一声响,椒盐的香气立即爆出。   谢吉祥闻着味,手里切着刚刚从锅里取出的带皮肘子。   肘子连皮带肉,已经炖煮软烂,早晨起来微微一蒸,放进盘中切成薄片,入目皆是漂亮的红白条纹理。   谢吉祥忍不住捏起一块咬了一口,鲜香甘甜的滋味涌上心头,她叹道:“奶娘,炖肉也很有进步。”   何嫚娘颇为开心,手上一抖,锅里的烧饼就翻了个面,啪地落回锅中。   “还可更上一层楼。”何嫚娘非常谦虚。   两人说着话,就听到外面传来规律的三下敲门声。   谢吉祥擦干净手,过去打开门闩,抬头就看到赵瑞穿了一身月白长衫,玉树临风站在青梅树下,脸上有着   淡淡的笑意。   “吉祥,早。”   谢吉祥的脸,不争气便红了:“早。”   她错开身,迎他进来:“可用了朝食?”   赵瑞背着手,缓步踏入这个透着烟火气的小院。   “用了些,不过婶娘的椒盐烧饼还能再吃一个。”赵瑞道。   待进了院子,赵瑞趁着何嫚娘一门心思烙饼,从袖中取出一个枣木盒子递给谢吉祥。   谢吉祥有点疑惑,抬头看了他一眼。   赵瑞轻咳一声,把盒子往前推了推:“看看。”   赵瑞赵大世子特别喜欢送人东西,尤其是谢吉祥,从小到大,但凡逢年过节,赵世子都要送上一份精心挑选的礼物。   不过这不年不节的,谢吉祥也不知他这又怎么了。   心里虽然这么一本正经想着,可那双小手却还是伸出去,轻轻接过盒子。   “昨日营造司送来了今岁下半年的份例,那女人有求于我,不敢造次,便让我先挑,那我当然不能客气,基本上算是片甲不留吧。”   赵瑞如此冷硬说着,声音里却带着笑意。   “不要白不要,当然要给我吉祥妹妹全部抢来了。”   谢吉祥一听这礼物是从冯晓柔手里抢来的,心里不知怎么更舒坦了。   她轻轻打开盒子,发现里面躺了一对光彩夺目的红宝石流苏华盛。   这一对华盛用的是银丝做打底,上面镶贝壳花片,做成冬日腊梅的形状,下用珊瑚珠穿成流苏,整齐围成一排。   谢吉祥夏日的发型很简单,多喜欢盘双环髻或者桃心髻,这样的发髻干净利落,也不需要多复杂的头面,只系上何嫚娘亲手给她做的纱花或者如意结,都很漂亮。   这一对流苏华盛,刚好配她的发髻。   谢吉祥摸了摸上面鲜艳夺目的珊瑚珠,抿嘴笑了笑:“营造司的手艺是越发好了。”   主要是这物件实在有些精美,送入长信宫孝敬娘娘们也使得,怎么会当成份例进了赵王府?   赵瑞不提这背后的种种,只问她:“喜不喜欢?”   他声音低沉,带着浓浓的笑意和温存,谢吉祥听得耳根子发软,烫得犹如热水珠,红成一片赤诚霞光。   谢吉祥抿嘴不答,垂眸轻轻抚摸盒子里的华盛,于无声处胜有声。   赵瑞心情极好。   自从母亲走后,也只谢吉祥能让他心生喜悦,每每看到他,无论心中多少烦闷,都会立时消散。   就在两个人这么安静对立时,何嫚娘的嗓音响起:“世子来了?快来用朝食,饼已经做好了。”   谢吉祥下意识合上盒子,回头看向何嫚娘。   何嫚娘亦无所觉,招呼他们用早饭。   赵瑞垂眸,把盒子推入谢吉祥的怀中,然后便转身行至桌前,帮何嫚娘盛粥。   砂锅里早就熬好了百合小米绿豆粥,这样的时节吃用最是解暑。   谢吉祥不知道心里怎么想的,她悄无声息把那盒子放回卧房里,还不放心塞进了妆台柜子中,左看右看,又在上面盖了两块用旧了的帕子。   谢家的早饭总是透着让人欲罢不能的滋味。   赵瑞明明用过早膳,可再看那油酥金黄的椒盐饼,又忍不住取了一个,顺着缝隙往里面夹卤肉。   饼夹肉的吃法,在赵王府可是从来不会有。   何嫚娘前日在梧桐巷买了八宝酱菜,玫瑰腐乳还有酸辣酱瓜,此时满当当摆在桌上,看着也很赏心悦目。   赵瑞取了酱瓜塞进饼中,一大口咬下去,先感受到烧饼的香脆,然后便是卤肉浓重的肉香。   若是咬到些许酱瓜,还多了一丝香脆和鲜辣,倒是极为开胃。   谢吉祥胃口很小,只用了一个最小的火烧便算吃饱,赵瑞嘴上说再吃一个便好,却还是又吃了一个。   待到用完早食,赵瑞同谢吉祥照例一起出门。   赵瑞看谢吉祥头上依旧戴着昨日的如意结,便问:“怎么没有戴?”   谢吉祥眼神一飘,转头看向车帘外的车水马龙,似乎有些淡然。   “出去忙,戴那么好的头面做什么。”   赵瑞心里一阵酸酸麻麻的疼痛,以前他给谢吉祥送小礼物,谢吉祥大多都是直接戴上用上,从来不会如此含糊。   可现在,她不过是青梅巷中的普通姑娘,不是高门大院的千金小姐,那一对美丽的华盛对于她来说,还是太过隆重了。   赵瑞垂眸,深思片刻,最终还是没有再问。   不过,只要她喜欢,便好。   ————   马车咕噜噜滚动起来,谢吉祥倒是没多纠结那副华盛,她的思绪一下子转到案子上。   “吴大亮可   有寻到?”谢吉祥问。   赵瑞摇了摇头,神色冷静:“未曾,昨夜苏晨亲自寻的,南郊外码头、商街沿岸、棚户区等都没有他的踪影,今日苏晨已经飞鸽传书奉天府及江黎府,让两处护城司加紧搜寻。”   南郊外码头不属于燕京,若是过往此处,自然没有记录,昨日吴大亮和吴大光在外码头帮忙,燕京护城司那边根本就没有出入城记录。   谢吉祥想了想,她问:“你说吴大亮会不会已经死了?”   燕京城外虽不至于繁华鼎盛,却也有荒地和山林,人若是死在那种地方,除非偶然,否则可能几十年寻遍不着。   赵瑞道:“倒也有这个可能,但为他一人倒也不必大动干戈,只得先如此查。”   吴大亮也不是什么达官显贵,本案也不牵扯皇亲国戚,为他一人动用仪鸾司自然不可,更不可能去搜山搜村了。   谢吉祥只得叹了口气。   “先去五里堡看看吴宅有何线索。”   昨日他们以为周紫娟是被村中人所杀,便也没有兴师动众,在村里大肆搜索,却也封锁了吴家几处卧房,并派校尉暗中看守。   待一行人到了五里堡,已经是天光大亮,日上中天,金灿灿的阳光照耀在古朴的村落上,映衬着家家户户的袅袅炊烟,有一种若有似无的静谧。   然而,当马车进入村落之中,却能听到四周人声嘈杂,鸡鸣狗吠,络绎不绝。   谢吉祥掀开车帘,发现有三五成群的小儿跟在车外,嬉戏跑闹。   赵瑞不耐杂乱,此刻略有些皱眉,却也未曾多言。   转眼间,马车就停在吴家之前。   几个一直守在村中的校尉上前来,为首的什长上前禀报:“大人,昨日吴家回来后就闭门不出,因右偏房已被封锁,并无人敢进出,吴家人昨日除了吃饭就再没出过自己的房门。”   吴氏同许多平常人家一般,正中间的堂屋由吴长发跟吴韩氏居住,右边的厢房架了个小床,是小女儿的住所。   院中左右有两处偏房,左边是吴大光夫妻二人居住,右边则是吴大亮二人的卧房,因为人口不算多,倒是显得很是敞亮。   此刻大概听到了马车声,吴家人也都匆忙迎出来,瞧他们脸色,都很难看。   吴韩   氏更是眼皮肿胀,一看到赵瑞的身影就要往前扑。   校尉忙拦了拦她,不让她靠近赵瑞。   “大人,我那儿媳死了,儿子也丢了,还请大人开恩,寻我儿子回来。”   昨日一整日吴大亮都没回家,吴韩氏几经询问,校尉皆缄默不言,吴韩氏这才怕了。   儿媳虽是远方外甥女,可毕竟不是自己亲生,又已经没了命,倒也不必多悲伤。但儿子总归是自己的亲骨肉,这若也死了,可怎么活?   昨日一整夜,吴韩氏都在呜呜咽咽地哭,哭得吴长发脸色也很难看。   赵瑞没说话,谢吉祥便柔声开口:“大婶,吴大亮的行踪官府还未确定,您先不必太多激动,官府一直在尽力搜寻,还请稍安勿躁。”   吴周氏哭得话都说不清了,认真听才知道她在说:“活着就好。”   家里死了人,论谁都没欢喜样子,谢吉祥目光所及,吴家人都沉着脸,眼睛也都有些红肿。   赵瑞让校尉先安抚一下吴韩氏,然后便跟谢吉祥一起去了左偏房。   村里地方大,吴家又是祖上传下来的老宅,看起来确实有些破旧,但很宽敞,兄弟二人一人一边偏房,谁都不干涉谁。   左侧偏房也是三间,一间明堂两间卧房,只有靠堂屋那一侧住了人,另一间锁住,显然空置已久。   谢吉祥站在堂屋中,看着摆放得整整齐齐的桌椅,道:“周紫娟是个很利索的人。”   农户人家,其实没那么多讲究,往常偏屋的明堂里都用来堆放杂物或者改成烧火炕的水房,但周紫娟的偏屋里却像模像样摆了桌椅,上面还放了一套粗瓷茶具。   屋里屋外,摆设规整,家具地上也是一尘不染。   可见,对于这个家,周紫娟是用了心的。   明堂没什么东西瞧看,谢吉祥直接拐入左侧的卧房,站在卧房中四处打量起来。   农户人家的家具都很简单,除了家家户户都有的炕和炕上的炕柜,靠墙的地方还摆了一个衣柜,两个箱笼。   炕边放了个方桌,桌上摆了些体己物,更多的就没了。   干净整洁,明亮利落。   谢吉祥只看一眼,大抵就明白周紫娟的性格。   她泼辣,爽快,却也利落。   赵瑞问:“卧房里能寻到什么?   ”   谢吉祥沉思片刻,弯腰在炕边的砖头上摸索,一路从门边摸到桌前,谢吉祥燕京一亮,轻轻一抠,一个砖头便被她抽了出来。   “父亲曾经说过,农户人家藏钱都很谨慎,不会放在显眼之处,炕床一侧的砖头,炕面的坑洞,都有可能藏私。”   她如此说着是时候,眼睛亮晶晶的,好似刚刚看到松果堆的小松鼠,可爱又喜庆。   赵瑞微微勾起唇角,声音也软和下来:“嗯,谢伯父很厉害,吉祥也很聪慧。”   谢吉祥在隐蔽的空洞里摸了摸,摸出两个小布包,一个里面放了些铜板碎银,应当是周紫娟攒下来的,另一个则是一个并不算精致的长命锁。   谢吉祥捧着这个长命锁,一瞬间有些恍惚。   熹微的晨光之中,长命锁上书康健荣光四字,阳光打在铜锁上的元宝纹上,折射出耀眼的光芒。   谢吉祥下意识眯了眯眼睛,待再睁开时,眼前突然出现了一双粗糙的手。   她似乎就靠坐在窗边,细细摸索着这个对于农户来说也显得非常贵重的银锁。   “真好看,”谢吉祥听到利落的女声如此呢喃,“还是城里的东西好,娃娃以后一定会很喜欢。”   她如此说着,又去摸索那长命锁,简直可以称得上是爱不释手。   “我得再多弄些来。”周紫娟突然做了决定。   就在这时,外面突然传来吴韩氏的叫喊声:“哎呦呦做了什么孽,你怎么什么都不会干,大光娶了你真是倒霉。”   吴韩氏整日叫骂李素梅,周紫娟早就听烦了,不过她今日心情好,倒是能忍让。   “傻婆娘,真可怜哦。”   她的语气有着满满的嘲弄和得意,让谢吉祥听了分外不喜。   吴韩氏骂了一句大儿媳妇,转头又寻小儿媳妇:“紫娟呢?紫娟忙什么去了?待做晚食了。”   周紫娟的手一抖,谢吉祥就看到她把长命锁好好塞进帕子里,放入砖头中藏得严严实实。   不知道为何,谢吉祥感到一股十分细微的不悦。   她听到周紫娟说:“娘,我给大亮做衣裳呢,就来。”   周紫娟说完话,用谁都听不到的声音嘀咕:“这个家,以后都是我的。”   “吉祥,吉祥?!”谢吉祥恍惚之间,觉得有   人正在推自己的胳膊。   她喃喃道:“轻一点,怪疼的。”   这句话脱口而出,她一瞬从奇怪的梦境中醒来,抬头看到了赵瑞焦急的眼神。   “你又梦魇了。”赵瑞肯定地道。   之前在祝家灵堂也有过一次,谢吉祥神情恍惚,怎么都叫不醒,后来同他说是发了癔症,看到了祝锦程死前之景。   赵瑞当时觉得不太稳妥,却又不想旁人知道,只叫赵王府的大夫给瞧看一二,说谢吉祥身体康健毫无问题,这才略放心。   可两人都没想到,这种癔症还能发第二次。   谢吉祥眨了眨眼睛,抬头看向赵瑞,终于彻底清醒过来。   “瑞哥哥,我没事。”   只有在四下无人时,谢吉祥才会叫他一声瑞哥哥,此刻如此言,不过为让他安心。   赵瑞难得在她面前沉了脸,压着嗓子道:“吉祥,你又癔症了?”   谢吉祥摸索着手里的长命锁,微微叹了口气:“可能这把锁上执念太重,所以我这才看到了周紫娟的生前之景。”   赵瑞从不信这些神鬼之事,若天上真有神仙,为何善人枉死,坏人嚣张,为何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   这些,赵瑞都想不通,也不愿意去想。   可事情发生在谢吉祥身上,赵瑞却又不得不去信,不得不去听,也不得不去想。   “吉祥,待此案了结,我们去皇觉寺拜一拜。”   皇觉寺中的苦海大师佛法无边,隐隐是有大齐国师之位,旁人轻易不得见。   但为谢吉祥,赵瑞也不得不求人。   谢吉祥抿了抿嘴唇,倒是不觉得有什么不好:“大抵是因为我对案情执念颇深,所以才会同死者或死者遗物有所共鸣,此事不是极好?”   若非如此,谢吉祥又怎知周紫娟是什么样的人?怎知她到底如何想?   赵瑞看她不以为然,只皱眉没再多言,安静听她讲述刚才那个癔症。   待谢吉祥讲完,赵瑞才道:“之前五里堡中村人都说周紫娟看李素梅可怜,说要把自己的孩子过继给大伯,以后给大伯大嫂养老。”   可在周紫娟内心深处,她根本不打算把未出世的孩子给李素梅养,她心里看不上李素梅,也嫌恶吴韩氏,根本不会对孩子撒手。   如此做派,确实   令人不齿。   然而母子天性,辛苦怀胎十月殊为不易,舍不得也在情理之中。   赵瑞却道:“她知道自己有了身孕?”   整个吴家都不知她怀了孕,可她自己却很清楚,甚至偷偷打好长命锁,做足了准备。   谢吉祥眼睛一亮:“她在梦里说,她得再给孩子弄些城里的好东西,是不是说明……”   “说明她半夜而出,为的就是这些东西?”谢吉祥道。   作者有话要说:赵瑞:日常送礼任务达成。   赵瑞:惹小姑娘脸红达成。   赵瑞:啦啦啦啦~   唉最近身体状况很糟糕,这一个月感冒都美好,现在日六是靠着存稿,希望可以坚持到这个月拿到全勤,呜呜呜希望身体早点好起来,太耽误正事了。等好了还是要多运动,增强身体抵抗力! 第47章 鸿雁伤09更新:2020-09-24 17:18:34   通过之前的询问和刚刚谢吉祥的梦魇, 可以大概知道周紫娟其实是个刻薄又自私的人。   对于李素梅体弱,她不仅没有半分怜惜,甚至还很鄙薄。   这种鄙薄, 是刻在骨子里的。   再加上她的泼辣, 旁的事轻易无法牵扯她的心弦。   谢吉祥深吸口气, 突然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一开始发生五里堡案时,咱们以为是私人恩怨,后来金二小姐又出了事,当时便以为是杀人魔,”谢吉祥斟酌地说道,“毕竟两个人的死状实在太过相似, 若说没有牵扯,根本不可能。”   再一个,金二小姐大抵是前日死亡,若是杀人魔从金家杀了人之后直接出城赶往五里堡, 刚好赶得上杀周紫娟,这么仓促虽有些奇怪, 但若早就有计划, 倒是不难想象。   如此安排, 是很合理的。   然而谢吉祥却发现了金二小姐的私心,大抵推论出金二小姐从佛堂跳窗而出的因由。   若非亲近之人, 若非熟悉的亲人, 又怎会知她对定国公世子一片痴心?便是凭借这一份痴心, 才把她引诱出来,直接杀害。   当时在金家,谢吉祥跟赵瑞也曾推论过,认为这个杀人魔应当就是金家人, 金家人口众多,又有数不清的丫鬟小厮管事嬷嬷,虽不好查,却也有了方向。   刚刚赵瑞也派人去护城司,就为查看昨夜从南郊码头出入燕京的金家人。   这会儿,结果还没有出来。   但是在五里堡的吴宅,谢吉祥却突然沉入梦魇,得出了另一个越发扑朔迷离的答案。   杀害周紫娟,或者说夜半三更把周紫娟从吴家引诱出来的那个人,一定了解周紫娟的性格,也知道她刚刚怀有身孕。   这事就连婆婆吴韩氏都不知。   赵瑞认真听着谢吉祥的话,也皱眉沉思道:“若依你而言,这两个案子,又有可能并非一人而为?”   杀人魔之所以是杀人魔,只是因死者符合他的喜好,或者容易引起他的冲动,此人可能会长时间跟随一个人,观察对方的生活,但他分身乏术,不可能同时观察两人。   再说,便是周紫娟能被追寻的踪迹,但金二姑娘可是大家千金,她进出内宅,身边仆役成   群,又成了定国公世子的未婚妻,更不可能被外人跟随。   那么,杀人魔连杀两人的推论,就有一个很明显的矛盾,他无法同时跟踪两人,知道两人的私事,又在同一天不慌不忙连杀两人,最后完成自己的杀人目的。   若真实目的是杀人,他不会如此冒险,非要在同一个深夜来回奔波,对方肯定会选择最稳妥的方式,不被任何人发现端倪。   如此仓促,一定会漏出破绽。   谢吉祥眉头紧皱,也觉得这个案子分外蹊跷:“可若这两个案子并非一人所为,只是恰好相似,那会不会太过巧合了?”   赵瑞伸手点了点谢吉祥的额头:“不要皱眉,嫌疑人还没审,我们抽丝剥茧,最后一定能查明真相。”   谢吉祥轻轻舒了口气。   是的吴家的这几个人,吴虎及其媳妇,金家的两位姑娘都还没有详细审问,现在下定结论为时尚早。   谢吉祥道:“嗯,我知道了。”   她又看了一眼周紫娟屋中陈设,道:“不管是同一人所为,还是有两个不同的杀手偏巧想到一处,我们只要追查出每一个案件的真相,最后就能抓到凶手。”   两个案子若是无法并案,那就一个一个查,杀人者并非天神,一定会漏出破绽。   谢吉祥跟赵瑞商讨片刻,两人才一起出了卧房。   院子里,吴氏一家人或坐或站,都一脸愁苦地等在那里,就连昨日不在祠堂的小女儿也从屋里出来,正坐在石磨旁低头不语。   谢吉祥顿了顿,道:“吴周氏的卧房中有些线索,现下大人要去询问吴虎,还请各位亲属能仔细回忆,看是否还有线索遗漏。”   她一说周紫娟屋子里留有线索,吴家人就都有些慌神,谢吉祥的目光在众人脸上一一扫过,最后跟赵瑞对视一眼,两人一起去了隔壁的吴虎家。   吴虎家中的人口早就被苏晨查清,他们家一共只有三口人,吴虎父亲早早便过世了,他一个人孝顺身体不是很好的寡母,后来娶了跟吴大亮没结成亲事的李芳儿,家里便多了一口人。   即便如此,他们家在村里也确实人口单薄,总是容易被欺负。   好在李芳儿泼辣,谁欺负他们家,她就豁出脸来打上门去,若非吴大亮总想   吃回头草,否则吴虎一家的日子倒也很和睦。   谢吉祥跟赵瑞来到吴虎家门前时,看到一家人也都坐在院子里,一个个沉着脸不说话。   看到赵瑞进来,一家人匆匆忙忙起身,李芳儿还上前搀了一把腿脚不便的婆婆吴王氏。   吴虎脸色苍白,倒不是很阴郁,他上前来,还很规矩行礼:“赵大人,谢大人。”   赵瑞眯起眼睛打量他,见他那双漆黑的眼眸分外干净,目光坦率,一点都不躲闪,心里大抵有了猜测。   仪鸾司什么样的犯人都有,有癫狂不忌的,有冷漠自私的,也有温和淡雅的。   不管什么样的杀手,赵瑞都喜欢观察对方的眼睛。   即便表情控制得再好,一个人的眼神也骗不了人,就算能骗过,也只能骗得一时,骗不了一世。   吴虎这般的普通人,一眼就能看到下一辈子去。   他应该不是杀手。   然而猜测也只是猜测罢了,该问的还是要问。   “吴虎,你可知隔壁的吴周氏昨夜死于祠堂?”   吴虎道:“知道。”   他顿了顿,也不用赵瑞再询问,直截了当回答:“我家昨夜晚上睡得早,用过晚食一家子就吹了灯,确实没有听到隔壁的任何响动,也不知隔壁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人不是我杀的,也不是芳儿杀的。”   吴虎是个直肠子,若非如此,也不能直接跑到隔壁吴长发家跟吴大亮干架。   虽然最后闹得李芳儿跟他哭闹,但吴虎也实在不像是个能憋气的人。   “吴大亮个狗日的以前嫌弃我媳妇家里穷,不肯娶她,待我娶进门好生宝贝,他又觉得便宜了我,天天厚着脸皮往我媳妇跟前凑,忒是恶心人了。”   吴虎看了一眼垂泪的李芳儿,特别生气:“我媳妇自打跟我订了亲,一心向着我家,对我娘比亲生的还孝顺,我要是怀疑我媳妇,我就不是个人。”   这一通说下来,把李芳儿感动得痛哭流涕,让吴母也跟着感叹。   她身体不好,行动不便,李芳儿嫁过来就整日伺候她衣食起居,从不嫌脏臭,这样的儿媳妇,打着灯笼也找不回来。   “韩婆子瞧不上芳儿,嫌弃芳儿家里穷,她只喜欢她那个远方外甥女,可那周紫娟能是什么好人?若不是   她,李素梅那孩子是怎么没的?”   吴母叹着气说了句话,倒是把谢吉祥惊着了。   昨日他们都没来询问吴虎,今日倒是有了额外的收获。   金二姑娘在家中有人怨恨,这个吴周氏竟然也跟妯娌有嫌隙?如此一来,案情便突然清晰许多。   一个人死了,另一个人总会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杀了他。   他们追寻的,就是这个原因,并且通过这个原因顺藤摸瓜,最后查明真凶。   谢吉祥抬头看向赵瑞,却发现他也看着自己,那双犹如黑曜石般的眸子里,闪烁着同谢吉祥如出一辙的星光。   他们都知道,这个动机已经浮出水面。   谢吉祥脸蛋圆圆,笑起来一团喜气,她对吴母道:“大婶,李素梅小产之事,您可清楚?”   吴母看了看她,一下子就放软了态度,话也多起来。   “大概是去年,也是在夏日里,当时吴大亮总是隔三差五要同芳儿说话,芳儿嫌他恶心,不想理他,便同虎子说了这事,虎子自然不能干。”   谢吉祥隐约记得昨日吴家说过,因为吴大亮跟李芳儿说话,吴虎找过吴大亮麻烦。   吴母叹了口气,看起来颇为难过:“当时虎子很生气,就想打吴大亮一顿,我跟芳儿就赶紧去劝说,想着吓唬吓唬就行了,这邻里邻居的,若是真打死了,一个村还怎么待?”   李芳儿告诉吴虎,本意也是想让丈夫打吴大亮一顿,不让他再来找自己麻烦便好。   “谁能知道,周紫娟那么狠的心,”李芳儿突然开口,“她趁着韩婶子拉扯我娘的工夫,趁乱去撞了李素梅的肚子,李素梅身体本就不好,这一撞立即便落了红。”   李芳儿眼眶泛红,显然被当时的情景吓着:“周紫娟以为没人看见,但我当时站在他们家门口,看得一清二楚。”   吴虎上门闹吴大亮,结果害得李素梅小产并且伤了身,从此无缘骨肉,自此吴大亮也就再也不闹李芳儿,吴虎再不去隔壁登门。   两家人的关系,一下子落到了冰点。   谢吉祥突然问:“那李素梅可知道是谁害的她?”   失去孩子和健康的仇,可比什么同邻居口角或者偷鸡要严重得多。   谢吉祥想到李素梅那久站不得的样子,   脑中立即开始推论。   李素梅怀过孕,又小产过,对于女子怀孕的样子,大抵是很清楚的。   她知道是周紫娟害得她不能生育,也怨恨周紫娟害死了她的孩子,因此整日里紧盯着周紫娟一人,看到她有异常,立即上了心。   你不让我生,我就要你命。   如此一想,除去嫁衣、浓妆和宗祠,一切便都说得通了。   但李芳儿却说:“素梅嫂子可能不知道,当时她坐在他们院子里的石桌上,正在闭目养神,看起来脸色很差。”   谢吉祥微微一愣:“不知道吗?”   ————   李芳儿也不知为何这个小谢推官对这件事如此在意,她认真回忆道:“应当是不知的,当时她被撞到地上,吴家乱成一团,大家都有些慌乱,周紫娟趁机闪躲开来,根本不在李素梅的身侧。”   “而且,后来她还特别殷勤,”李芳儿冷笑,“她还自己贴钱炖鸡汤给李素梅,说她大嫂可怜,那孩子已经坏了六七个月,显而易见是个男孩儿,因为她们的事没能落地,心里过意不去。”   “她这种小贱人,哪里会过意不去。”   吴大亮这两口子,李芳儿都很厌恶,她当年瞎了眼看上吴大亮,想起来心里就难受。   吴虎看她越说越气愤,便上前拍了拍她的肩膀,无声安慰自己的媳妇。   谢吉祥道:“李素梅没看到周紫娟的动作,那吴大光可有看到?”   李芳儿遗憾地摇了摇头:“当时我只盯着周紫娟,没看到吴大光在哪里,实在无法知晓。”   看来,吴虎家也再问不出什么来。   但至少对于周紫娟这个人,有一个现成的杀人动机摆在这里,她的死亡瞬间清晰起来。   谢吉祥跟赵瑞准备回去吴家审问李素梅,却突然听到身后的吴虎道:“大人,李嫂子跟大光哥都是好人。”   都是好人吗?   谢吉祥回头看向吴虎,见他也一脸挣扎,却还是听他说:“我们跟吴家邻里邻居的,从小我就认识大光哥,他跟大亮不一样,在村里很有些口碑。”   吴虎最后说:“李嫂子也很是温柔贤淑,平日里见我母亲行动不便,也曾帮过忙,这份恩情,我们家记一辈子。”   他说完这些,冲赵瑞拱拱手,没有再   多言。   谢吉祥跟赵瑞便直接出了吴虎家。   站在篱笆墙外,谢吉祥低声问赵瑞:“你觉得李素梅是否有嫌疑?”   若她的孩子真的是被周紫娟恶意伤害而流产,那李素梅的嫌疑肯定是最大的,只是……   赵瑞垂眸,道:“但李素梅的身体状况,又如何能在勒死周紫娟之后又把她吊到房梁之上?”   李素梅走路都费劲,更不用说杀人吊尸了,她能不能悄无声息跟着周紫娟走到祠堂都是个事。   谢吉祥刚刚也想到这一点,但她的杀人动机实在太过深刻,让人一听就觉得人一定是她杀的,除了她,也就只剩下吴大光有嫌疑。   但在周紫娟死亡当夜,吴大光却偏巧在南郊码头,金虹盟的管事和账簿都能证明,他当日确实帮金家搬货,次日寅时才回五里堡。   一个无法完成杀人之事,一个根本不在五里堡,涉及周紫娟的两个嫌疑人,就这样不问自清。   谢吉祥沉吟片刻:“那吴长发呢?他虽然不如孩子的父母忧心,却也是亲爷爷,会不会是他怨恨周紫娟害死自己的大孙子,动手杀人?”   这话刚说完,她就觉得逻辑很有问题,自己直接摇头:“不对,作为一个长辈,他也不可能去杀儿媳妇,大儿媳妇没了指望,就等着这小儿媳妇怀个大胖孙子呢。”   赵瑞听她自己在那嘀嘀咕咕,便轻声道:“这有什么,咱们只管去问便是了。”   谢吉祥想起李素梅一脸病容,沉默片刻,还是叹了口气:“那就问问吧。”   无论如何,案子总要办。   两人回了吴长发家,发现这一家人还在院子里坐着,只有小女儿百无聊赖趴在桌子上打盹,其他四个大人都沉默以对。   赵瑞并未说吴虎家的询问结果如何,只对吴大光李素梅夫妻二人道:“案子有些新进展,还请两位单独询问。”   一听这话,吴大光夫妻倒是没多说什么,吴韩氏却立即竖起眉眼:“为啥要问他俩?是不是老大两口子丧良心害了我小儿子?”   吴韩氏如此说着,就又要嚎哭起来。   赵瑞实在不喜这等泼妇做派,他微微皱起眉头,冷冷看了吴韩氏一眼。   吴韩氏那到了嘴边的嚎哭声戛然而止。   不得不说,   这个年轻的官爷虽然长得十分俊俏,可总是冷着一张脸,尤其那对凤目,瞪人的时候能把人心肝捅出血来,让人无端生出一股子害怕来,十分不敢得罪。   吴韩氏被赵瑞瞪了一眼,身边的吴长发又开口:“你个老太婆,瞎说什么话呢?就因为你这么偏心眼子,老大两口子才吃心。”   被父母二人如此编排,吴大光也面不改色,他小心翼翼扶起妻子,对赵瑞道:“大人,这边请。”   他请赵瑞他们进的是他们那边的右偏房。   刚一进去,谢吉祥就闻到一股浅淡的栀子花香。   她抬起头,看到堂屋里的桌案上,摆了一瓶白栀子,正幽幽散着香。   左侧的偏房也很干净,但同右侧吴大光家比起来,却多了几分温馨和妥帖。   李素梅也是个利索媳妇,她把家里打扫得一尘不染,在布置上也用了心思,挂在门上的碎花门帘,铺在桌上的拼花桌布,无一步彰显她的细腻心思。   对于看起来直爽利落的周紫娟,寡言少语的李素梅应当是个很内秀的人。   但话少沉默,却不意味着可以任人欺凌。   吴大光请赵瑞和谢吉祥坐下,然后才说:“草民大概知道,大人想问什么,是想问孩子的事?”   赵瑞余光看到李素梅紧紧攥起手来,把棉布裙捏得都是褶皱。   但吴大光就很坦然,他轻轻摸了摸妻子的手,让她松开已经红透了的手指。   “这事我来给你们说吧。”吴大光叹了口气。   赵瑞道:“有劳。”   吴大光大概没想到这个冷面的赵大人如此客气,便也道:“虎子应当已经说了,当时两家闹事,人太多太乱,不小心伤了我媳妇,以至于怀了五六个月的孩子就这么没了,我媳妇也大出血,养了小半年才养回了命。”   吴大光抿了抿嘴唇,声音也有些干涩:“那是个男孩儿,很漂亮。”   还没生下来的孩子,可能连五官都是模糊的,但人家父亲说漂亮,赵瑞和谢吉祥却也不好反驳。   听到吴大光的话,李素梅轻轻哽咽一声,低头擦了擦眼泪。   她看似柔弱,可这两天陪着家人,却也没有如何痛哭流涕,总是低着头擦眼泪,轻易不吭声。   只说起孩子来,才忍不住哽   咽一声。   吴大光脸上黝黑,他常年在码头上做工,风吹日晒,已经没了年轻模样,但他身上那股沉稳劲儿,却令谢吉祥和赵瑞印象深刻。   他说着伤心事,却也勉力不让人看出端倪,可见是个很内敛的人。   “我是长子,从小我就知道,以后父母得靠我来养老,我不能任性,也不能如同弟弟妹妹一般跟父母撒娇,”吴大光声音也不得不带了些颤抖,“可我没有想到,就因为我的懂事,让他们以为我可以随便欺负,我的妻子也可以任意欺凌,在这个家里,我们夫妻做牛做马,结果就养了这么一家子狼心狗肺。”   从昨日到现在,吴大光都没说过这么多话。   他这一句狼心狗肺,把偏心的爹娘也都骂了进去。   可见失去孩子之后父母的表现,令他心冷,也令他失望。   他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欲,也有自己的家,有相濡以沫的妻子,他也想有自己的至亲骨肉。   可这些,都在那一日之后化为乌有。   若不是李素梅命大,当日便是一尸两命,他从此就成了孤家寡人。   吴大光说着说着,眼眶泛起红潮,脖颈崩出虬结的青筋,一看便知他怨恨难消。   “可我父亲说,都是一家人,何必说两家话,让大亮两口子跟我同素梅道个歉,这事就过去了。”   “我父亲这还算是好的,我母亲道是素梅自己不小心,同大亮两口子不相干,我们家能掏钱给素梅养病,就已经很是仁义。”   这话说得,字字都带着血泪。   “我心里多爱慕素梅,同素梅又多夫妻情深,这些满村子都知道,为了求娶素梅,我在南郊码头日夜打两份工,就是为了凑齐给岳丈的聘礼,素梅对我也好,成亲至今,她怕我晚上下工饿,总是等在厨房给我再下一碗面,她身子不好,娘家给送了鸡蛋来,都舍不得吃,非要给我打在面条里。”   吴大亮越说眼睛越红,仿若杜鹃啼血,哀伤不已。   “可他们,可他们都不拿我们夫妻二人当回事。”   是的,在这个家里,他们天生就是为了吴大亮两口子付出的。   吴大亮不着调,赚了钱都自己花费,但父母从来不说他,只说大亮聪慧,知道钻营。   周紫娟是   吴韩氏的远房外甥女,她在家里三天打渔两天晒网,每日连院子里的地都不扫,只知道忙自己屋里那点事,吴韩氏也夸她对大亮有心,是个能过日子的人。   心眼偏到这份上,虽然过分了些,但村里这样的人家比比皆是,吴大光哽咽道:“我原想,大不了以后我分家出去单过,便是被人戳脊梁骨,我也认了,谁叫我命不好。”   可千不该万不该,这家人连孩子都不让他们生。   “我知道,虎子媳妇当时看到了什么,从那一天过去之后,虎子媳妇看着周紫娟的眼神只有厌恶和防备,我就明白,那一日那么宝贝孩子的素梅,不可能是自己不小心。”   吴大光很诚恳,把一切都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他们一家人,是不会放过我们两口子的,若是我们分了家,谁为这个家卖命?赚钱养家,伺候一家老小的又能是谁呢?”   “现在,一切都如他们所愿了,素梅再也不能有孩子,我还得卖命给这对吸血虫养娃。”   吴大光越说越激动,最后几乎是在嘶吼。   屋里屋外,一片安静。   就在这时,李素梅的声音响起:“大光,别说了,别说了,说又能有什么用?”   吴大光从来不忤逆妻子,对她几乎是百依百顺,此刻听到李素梅几乎如同泣血般的声音,忍不住嚎啕大哭。   人这一辈子,图的不就是幸福美满,亲人有爱?   这些,吴大光全都没有。   他如何能不哭?   李素梅听到他的哭声,抬头看向这个轻易不哭的男人,伸手摸了摸他的脸。   吴大光的脸很粗糙,摸上去都有些刺手,可李素梅却当宝贝似的,轻柔地抚摸着他,生怕弄痛他一般。   “大光,咱们不说了,说这些都没有用,你也别再哭了,”李素梅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你看,我都不哭了,乖。”   吴大光哭得不能自已,却真的听了李素梅的话,声音越发低沉下来。   李素梅轻轻给他擦干脸上的泪痕,扭头看向赵瑞和谢吉祥。   “大人,其实当日,我知道是周紫娟撞的我,因为她我差点一尸两命。”   李素梅的声音很冷清:“我想不想让她死?我当然想让她死,不光是她,我恨不得吴大亮也一起死了才好。但人是不是我杀的?我这样的身体,又如何杀人呢?”   作者有话要说:小剧场:   谢吉祥:不就做个梦,还能顺便破案,多好。   赵瑞:吉祥怎么总是这么心大,万一对身体不好,万一有碍精神,万一……   谢吉祥:没有万一,破案第一。   赵瑞:焦虑.jpg 第48章 鸿雁伤10更新:2020-09-24 17:18:34   李素梅声音清淡, 在炎炎夏日里,犹如一股清风吹拂在每个人的心头上。   她对于自己身体孱弱无法长时间行走的事实,也一点都不觉得难堪, 只是很平常地把事情叙述给众人听。   “谢推官, 实不相瞒, 我甚至连只鸡都杀不了,更遑论去杀人了。”   李素梅叹了口气:“我有心无力,而我丈夫大光则不在五里堡,所以我们两口子虽然都很想杀了周紫娟泄愤,却无法具体实施。”   “虽大逆不道,我也要说, 我很感激那个杀了周紫娟的人,”李素梅悠然地说,“她让我心里的那股子怨恨,终于有了出口。”   她说的都是实话, 谢吉祥刚刚跟赵瑞也一起分析过,李素梅有心无力, 没办法杀人。   但在这个吴家中, 他们两个人是最有杀人动机的。   谢吉祥沉默片刻, 突然问吴大光:“吴大光,你是否认识金虹盟的金二姑娘?”   吴大光微微一愣。   他似乎不是很明白谢吉祥在说什么, 少倾片刻才答:“这又是谁?”   谢吉祥认真看着他, 似乎想从他的神情中知道些什么, 但吴大光却直直回视她的目光,眼神中有着坦诚和淡然。   对于金二姑娘,他似乎完全不认识,也没有任何偏颇想法。   赵瑞垂下眼眸, 冷声道:“关于周紫娟一案,官府还有事情未曾查清,这些时日还请几位留在家中,不要随意外出,一旦你们离开五里堡,立即就会被捉拿归案。”   谢吉祥看了看冷淡严肃的赵大世子,也跟着点了点头:“如此,还请安心在家中等候。”   这个案子,看起来非常复杂,但每个死者的被杀动机都很清晰。   无论是周紫娟还是金二姑娘,都不是传统意义上的良善人。   她们自私自利,为了自己的目的不择手段,而已对旁人的痛苦和煎熬不屑一顾。   可她们该死吗?没有人天生就该死。   谢吉祥跟赵瑞从吴家出来,站在篱笆院墙外,突然听到隔壁传来狗叫声。   农户人家,为了看家护院,几乎家家都养狗,突然来了这么多陌生人,村里的狗都炸了锅,一个比一个激动。   谢吉祥突然道:“咦,吴家没有养狗。   ”   赵瑞也回忆片刻,道:“确实,他们家没有狗笼。”   这倒也不是什么大事,赵瑞顿了顿又道:“先回去,看看白图那边是否有别的线索,且也要再去一趟金家,询问金家的两位小姐。”   两件案子,两位死者,四名嫌疑人。   谢吉祥点点头,倒也没在五里堡多做停留,跟赵瑞一起上了马车,赵瑞才道:“中午去一趟食味斋,用些饭食?”   这几日跑得挺累,赵瑞自然不肯怠慢自己,也舍不得怠慢谢吉祥。   谢吉祥道:“好,倒是想念食味斋的椒盐鸭架了。”   椒盐鸭架是脆皮烤鸭的配菜,倒是不值什么银钱,不过滋味很足,又香又辣,啃起来特别带劲儿。   一般的闺秀千金可不会在外面吃,但谢吉祥可不是一般的千金,她也不太在意这些。   马车咕噜噜往庆麟街行去,正午时分,庆麟街可谓是人声鼎沸,这会儿来庆麟街的酒楼饭斋用饭,怎么也要等一轮翻台,才能安稳坐下来用上一口。   不过在赵大世子的人生折页里,大抵也没出现过等这个字。   青顶马车刚在食味斋前停下,挺着肚腩的笑面佛掌柜便迎出来,殷勤地对跳下马车的赵瑞道:“哎呦呦,世子大驾光临,食味斋蓬荜生辉啊。”   赵瑞这狗脾气,平日轻易不出来用膳,都是叫下人过来买了送回去,今日倒是难得亲自来一趟食味斋,掌柜的自然要殷勤备至。   赵瑞也不跟他客套,只回身伸出手来。   弥勒佛掌柜就看到一个软软白白的小手从马车里伸出来,轻轻搭在赵瑞的胳膊上。   就看一向不耐烦任何人碰触的赵大世子这会儿竟是一脸的温存,声音也是难得的春风和煦。   “慢着点。”他还说了一句。   弥勒佛的下巴都要掉到地上去。   他抖了抖肥嘟嘟的肚子,思考片刻,还是耐不住自己的好奇心,用余光往马车处扫过去。   一片明晃晃的夏日午后灿烂阳光中,粉白的圆脸蛋出现在掌柜的眼中。   这个小姑娘长得很好看,鹅蛋脸,柳叶眉,杏圆眼,抿着一张花瓣似的唇,两腮粉嫩嫩的,还有两个小巧的梨涡。   她眉目含笑,一脸喜庆,让人一看就心生喜悦,觉得这小姑娘是   个顶顶可爱的人。   弥勒佛掌柜大抵也没见过这样的小姑娘,一瞬有些失神,直到听见赵大世子不悦的冷哼声,才抖着肚子收回了视线。   “世子爷,今日里的雅间正巧留了个靠窗的,您请上座。”   赵瑞不去理他,只低头跟谢吉祥说了两句话,一行人便往楼上行去。   此刻的食味斋一层大厅真是热闹非凡,盘碗交错,欢声笑语,香浓的烤鸭香味充斥口鼻之间,引得人唇齿生津,腹中空响。   不过一路行来,待来到二楼,那些嘈杂之声一瞬绝迹,再无那般吵闹。   谢吉祥以前很少出来,即便是来,也是同父母哥哥一起,那时候年少,一家子护着她一人,倒是让人记不清长相。   这食味斋,其实大多都是哥哥叫人出来采买,带回去讨好妹妹。   谢吉祥看着熟悉的靠窗雅间,难得有些思绪翻涌,想起以前家中种种。   不过两载,却到底物是人非。   就在谢吉祥垂眸怀念时,一道油腔滑调的嗓音响起:“咦,这不是世子爷吗?您不是已经高升去了大理寺,怎么这样的日子不用当值?”   谢吉祥顺着声音望去,只见一个略有些熟悉的年轻面容立在另外一间雅室之前,此人穿着月白长衫,却因那双过于小的眼睛和微黑的皮肤而坏了几分优雅,看着颇为不伦不类。   这……小黑子是谁?   谢吉祥想了半天,也没想起这人名讳,倒是赵瑞微微一错步,挡在了谢吉祥身前:“郑世子,许久不见。”   他声音冷淡,透着咱们一点都不熟的深意,显然不想多搭理对方。   郑世子……谢吉祥一听就明白,这位是安国伯的长子,已经获封世子位的郑德义。   他长得颇为独特,以前的赏花宴上谢吉祥也曾见过他,难怪觉得熟悉。   可能见赵瑞居然搭理他,郑德义还挺激动,自顾自地在那说:“哎呦,你这背后的小娘皮倒是漂亮,是从哪里找来的?快给本世子瞧瞧看?”   谢吉祥没想到,跟赵瑞出来吃饭,还能有这种奇遇。   郑世子别看长得笨,小嘴却巴巴的,可伶俐。   “哎呦,这别是之前你吹的小相好吧?瞧着真是清丽脱俗,赵世子的眼光真好,”郑德义搓手说,“   我家里也养了几个声如黄鹂的歌伎,不如咱们换换?”   之前赵瑞同皇子们吃酒,吃醉了胡扯两句什么相好之类的话,这两个月她几乎都要忘记这事,却让这郑德义给嚷嚷了出来。   谢吉祥眼尾一沉,嘴唇轻抿,刚刚还挂着的梨涡也没了踪影。   小谢推官显然不高兴了。   赵瑞不用看,都能感受到身边的冷意。   他冷冷瞥了郑德义一眼,寒声开口:“郑世子,可不要胡言乱语,当心仪鸾卫听到,抓你进诏狱盘问。”   郑世子可不怕他,没被他唬住。   “不过咱们私下闲聊,怎么会招惹仪鸾卫?”   被赵瑞这么一训斥,郑德义当即就黑了脸:“你是赵王世子又如何?我姐姐还是大皇子妃呢,将来指不定谁看谁脸色过活。”   郑德义这么一嚷嚷,大皇子妃四个字脱口而出,吓得他的小厮忙上前拦:“世子,您消消气,消消气。”   大皇子可算是燕京的一号人物,百姓们谁都不敢随便提。   被小厮这么一拦,又看不到谢吉祥的脸,郑德义急得不行,甚至想把赵瑞推开去看。   赵大世子在燕京行走多年,除了那些个皇子皇孙们,还真没谁敢如此不给脸面。   眼看郑德义那根瘦猴一样的爪子伸过来,赵瑞想也不想,直接手腕一番,用铁骨扇在他手腕的麻筋上狠狠一点。   “哎呦!”郑德义一个没防备,被他戳得浑身麻痛。   “你个赵瑞,忒给你脸了是不?”郑德义气得嗷嗷直叫,“本世子也是世子,你居然敢打我?”   世子和世子,自然是不一样的。   赵王爵位是正一品亲王爵,安国伯爵位则是三等伯爵,若按品级,只有从三品,比之赵王可是天差地别。   也不知这郑德义发的什么疯,光天化日之下跟赵瑞动手,这会儿被打了只能自己在走廊里嗷嗷叫,他身后那些小厮根本不敢上前。   开玩笑,赵王世子身边都是亲卫,他们这些三脚猫小厮,上前可不要被打死?   郑德义嚎叫几声,见小厮们都不来保护他,脸色更是难看。   他本就黑,这会儿简直黑成了锅底,难看至极。   弥勒佛掌柜早就听到楼上的动静,眼看场面下不来,他才气喘吁吁往上跑。   “哎呦二位世子爷,您们都是贵客,都消消气,消消气,”他直奔郑德义身边,连哄带推把他往雅室里带,“知道郑世子您喜欢吃烧鹅,刚刚小的已经让厨房备上了,一会儿就给您送来。”   掌柜的这边推搡郑德义,那边也来了个高个小二,对赵瑞恭恭敬敬道:“世子爷,闹这么一出实在对不住,这一顿食味斋请您,还请勿要见怪。”   “本世子还缺这点饭钱?”赵瑞冷哼一声,先让谢吉祥进了雅间,才走了进去。   嘭的一声,雅间门应声而关,直直砸在了那小二鼻尖上。   小二安静听了会儿,没听见里面砸碗摔盆,这才松了口气。   此刻,雅间里,气场却完全换了过来。   谢吉祥冷着脸坐在桌边,垂眸看着眼前的茶盏,一言不发。   赵瑞规规矩矩坐在她身边,低眉顺眼,语气诚恳,一点刚才的冷硬都见不着。   “之前真是喝多了,”赵瑞道,“而且当时吃酒的是几位皇子和相熟的朋友,你都认识,不过是玩笑话罢了。”   他说到这,感觉到谢吉祥身上冷意更浓,立即道:“但是喝醉酒就胡诌的臭毛病,是很不对的,以后一定改,一定改。”   “吉祥小姐,还请您原谅小的,小的真是感激不尽。”   谢吉祥这才瞥他一眼。   “你以后……”谢吉祥本想训斥几句,可话到嘴边,却怎么都说不出口。   难道说,你以后不准说我是你的外室小妾?   这样的词,除非断案时,否则如何坦言说出口。   赵瑞立即道:“是是是,再不会了,若是再胡言乱语,吉祥只管打我。”   他指了指脸,思忖片刻,又改成了腰:“你就只管掐我,我绝不还手。”   谢吉祥的目光不由自主落在他劲瘦有力的瘦腰上,脸上微微一红:“谁要掐你。”   ————   因有了这个打岔,这顿饭谢吉祥倒是用得分外认真。   她没再分神分析案情,也没有再去思考到底是一人犯案还是两人巧合,只专注盯着眼前的膳桌。   赵瑞见她终于好好吃了顿饭,心里倒是莫名有点感激刚刚来闹事的郑德义,不管怎么说,小姑娘终于不再以案子为先。   待用完午食,赵瑞送谢吉祥回家休   息,然后便赶回了皋陶司,趁着中午工夫询问了一下白图。   白图对燕京城里事还是能知道一些的,城外五里堡就不那么关注,再说,燕京就那么多人家,白图也实在忙不过来。   五里堡的吴家白图不知,但燕京的金二姑娘,白图还是多少知道一些的。   “金家常去金顶寺礼佛,最虔诚的便是金大姑娘,之前救了定国公世子那一回,其实也只有金大姑娘一人在,但家里毕竟人多口杂,这事还是被金二姑娘知晓,她其实早有筹谋,拿去在定国公府的宴会上博了一个救命之恩。”   这些内情,昨日在金家,他们大抵都已经询问清楚。   白图却颇为认真道:“金大姑娘被金二姑娘抢了婚事,这只是其一,其二则是金三姑娘被迫接了金二姑娘并不想要的婚事,将来说不得要嫁给中山狼。”   金家虽并非官宦人家,在燕京也是有头有脸的富户,他们同荣贵堂蒋家的亲事谈到一半,金二姑娘就攀了高枝,可同蒋家的关系却不能断。   因此,这门婚事自然就落到了三姑娘身上。   白图道:“也不知这位金三姑娘从哪里听来荣贵堂的蒋二爷是个暴戾性子,平日打骂奴婢妾室,动辄请医问药,她心里害怕,不想嫁过去受虐待,便上吊想要一死了之。”   一个柔弱的闺秀在家里上吊,自然是死不成的。   白图叹了口气:“她没死成,父母还被当家做主的金大老爷训斥一通,说她全无为家中着想的本分,从那之后病了许多时日,直至开春才渐好,这才陪着大姑娘去金顶寺上香。”   昨日大姑娘和三姑娘傍晚时分才回金家,校尉们一直盯着,因着时辰有些晚了,赵瑞便没跟谢吉祥一起过去。   赵瑞听到上吊这词,微微挑了挑眉:“也就是说,金三姑娘曾经也上过吊,只是当时没有死。”   白图道:“金家仆役成群,闺房就那么大点,她当然死不了的。”   “倒也是可怜,荣贵堂的蒋二少确实是那么个人,”赵瑞冷冷道,“畜生不如。”   蒋家这样的门户,当家少爷弄出这样的丑闻,一般都是要极力遮掩的,只不过将二少弄出人命次数太多,以至于蒋家实在无法补救,只能默认流   言传播。   若非如此,金三姑娘又何必放着大好年华不顾,年纪轻轻就自寻死路?   金家在一开始同荣华堂蒋家谈这门亲事的时候,就没想过自家姑娘以后面临的是如何的人生。   赵瑞道:“商贾人家,终归只是商贾人家。”   看看真正有底蕴的书香门第,又如何会给女儿挑这样的中山狼做姻缘?   便是不顾女儿幸福,也不能不顾家中名声,这要是传出去,得被多少人骂不顾血亲。   读书人家,到底还是要几分脸面。   赵瑞跟白图谈了会儿,外面校尉便匆匆而入,对赵瑞禀报几句,赵瑞和白图都很惊讶:“什么?吴大亮没死?”   谢吉祥被夏婉秋唤醒的时候,还有点懵,她重复问:“真的没死?”   夏婉秋一脸冷淡,面无表情道:“是的,吴大亮持通关文牒入奉天城时被守门的奉天护城司校尉发现有异,扣留下来比对皋陶司提前下发的扣押文书,便直接把人扣住了。”   皋陶司同附近的奉天、江黎等大城都有联合抓捕的职权,一个信鸽过去,立即就知道要抓什么样的人,吴大亮就是这么被抓,并且刚一被抓这边皋陶司便知道了。   夏婉秋对谢吉祥道:“谢推官,白大人那边有新的线索,一会儿吴大亮也会被押送进京,大人请您过去一同审案。”   一听到线索两个字,谢吉祥立即精神起来。   她麻利地换好衣裳,背上自己的兔子包包,然后就被英姿飒爽的夏婉秋骑马带在了身后。   夏婉秋对她说:“谢推官,抱紧我。”   谢吉祥:“……”   她胳膊根本不够长,索性夏婉秋的腰也很纤细,这才能勉强攥着腰带抱紧了她。   为了照顾谢吉祥,夏婉秋骑马并不快,一路几乎是小跑着来到皋陶司,就这样,谢吉祥也觉得特别飒爽。   “夏校尉,你真的好厉害,什么都会!”谢吉祥被夏婉秋扶下马,真心实意夸赞道。   夏婉秋目光游移,她脸上一点被夸的喜悦都无,依旧面无表情。   “多谢夸奖。”夏婉秋淡淡道。   谢吉祥眯着眼睛笑,看了看她红彤彤的脖颈,不再逗她。   待进了皋陶司,谢吉祥先跟白图见礼,白图就笑着大声道:“哎呦谢丫头   ,你来得可真是时候,那嫁衣的线索也刚刚查到。”   谢吉祥坐在白图对面,认真听校尉禀报。   因为两件嫁衣简直是一模一样,所以便合并一起调查,校尉们拿着嫁衣样子挨家挨户问,终于在今日问到了嫁衣的出处。   那个年轻校尉第一次面见赵瑞,一开始话都说不利落,待谢吉祥来了,那张可爱的笑脸一晃,他不知怎么就淡然了。   “这两件嫁衣并鞋袜都出自辕门桥左近的秀坊街其中一家成衣铺,名叫慧红妆,这种嫁衣样式最新,绣纹也最漂亮,寻常人家的姑娘最是喜欢,近来卖得很好。”   校尉把话说完,这才微微松了口气,然后继续道:“老板回忆,说一般都是一家买一身,且都是要成亲的新娘子亲自来瞧看,或者是婆婆母亲来选,一般还要再改尺寸,凤冠也要配不同的头面,衣裳一样,头面却要弄出些花样来。”   普通人家成亲,这样已经很是隆重。   所以老板对于一口气买了两身嫁衣,甚至鞋袜头面都一样的人,很是有些印象的。   “老板道,买这两身嫁衣的是个年轻人,穿着短褐,头发也有些凌乱,人长得倒是挺精神,老板当时以为他是新娘子的哥哥,还让他拿回家给新娘子试,若是尺寸不成,鞋子可换,衣裳也可以改。”   这家倒是很会做生意。   “不过当时买嫁衣的人很匆忙,老板说什么他似乎都没听,只是匆匆忙忙付了银子便走了,一句话都没多说。”   赵瑞道:“可让老板认人?”   皋陶司有个厉害的丹青高手,画人物最是相似,赵瑞也很谨慎,让校尉拿着吴大亮、吴大光兄弟二人的画像一并询问,这不还真有意外之喜。   校尉干脆利落回答:“是,老板认出人来,他说来买嫁衣的就是吴大亮。”   在场众人都有些愣神。   刚刚校尉来报,说吴大亮在进入奉天城时被抓,正在押送京城的路上,怎么这个嫁衣的采买也跟吴大亮有关?   谢吉祥若有所思道:“原本在吴大亮失踪时,我们猜测吴大亮在回家的路上碰到杀害周紫娟的凶手,凶手被吴大亮看到面容,因此杀人灭口,曝尸荒野,但现在吴大亮没死,这个推论便不成立。”   “吴大亮没有死,甚至孤身去了外地,一路鬼鬼祟祟,在入城时被校尉一眼看穿,”赵瑞沉声道,“他既不是受害者,那会不会是加害者?”   谢吉祥听了赵瑞的话,立即沉思起来。   “对于金二姑娘的死,吴大亮其实有作案时间,当时吴大光说他们收到信去上工之前,吴大亮并不在家,等他走在半路上才碰到弟弟,吴大亮并未说当日下午都去了哪里。”   金二姑娘死在宵禁前,吴大亮恰好有时间作案。   但是对于周紫娟,吴大亮却全没了时间,当日寅时,他是跟吴大光一起下的工。   谢吉祥如此说着,突然道:“这些吴大亮的线索,都是吴大光提供的,也就是说,我们只有吴大光的一面之词。”   是的,他说自己跟吴大亮是在路上见的面,也说吴大亮是寅时从南郊码头离开,然而金虹盟的管家却很清楚,当时的工钱是吴大光替代吴大亮取的,吴大光说吴大亮腹痛去如厕,金虹盟的管家也认识这兄弟许多年,便就把工钱直接给了吴大光。   那么,再结合窜逃在外的吴大亮,这个双重的杀人案是否可以重新推断?   吴大亮不知为何先杀金二姑娘,又杀害了妻子的周紫娟,以此要求吴大光替自己遮掩,然后争取一个时间,让他能够窜逃在外,不被追捕。   但这一切,都有一个因果,就是他为何要杀金二姑娘。   当吴大亮被送到皋陶司的大狱时,已经是落日时分。   灿灿暖阳在晚霞中沉浮,映出一片姹紫嫣红。   谢吉祥跟着赵瑞和白图顺着楼梯往下行,一步一步来到阴森森的大狱之中。   吴大亮被关在其中一间牢房里,他消瘦、黝黑、年轻却了无生气。   他跟吴大光长得很像,只是长相更为俊朗一些,眉目也更清秀。   但这一切,都被他无神的双目和干涩的嘴唇所破坏,让人对他生不出任何好感。   吴大亮一看到赵瑞的身影,就如同发了疯一般,奔上前来一把抓住牢房的栏杆。   他嘶吼着:“人是我杀的,是我杀的,给我个痛快吧。”   作者有话要说:小剧场:   赵•怂包•瑞:我不对,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谢•冷酷无情•吉祥:当真不敢了?   赵•怂包•瑞:当真……吧?   昂~谢谢大家关心呀,大家也要注意身体,然后最近评论突然少了好多,是不是需要认证才能发? 第49章 鸿雁伤11更新:2020-09-24 17:18:34   吴大亮神情癫狂, 看起来特别激愤。   谢吉祥也不知道他为何要如此激愤,只等他略安静下来之后,才低声同赵瑞说了几句。   赵瑞眉头一皱, 冷声开口:“吴大亮, 你杀的是谁?”   吴大亮哽咽一声, 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就那么僵硬地哽在那里。   谢吉祥总觉得吴大亮的反应很奇怪。   具体奇怪在何处,又为何奇怪,她是说不清的,但内心深处,她对吴大亮多了几分审视。   吴大亮不吭声, 赵瑞却没有那么多耐心。   “吴大亮,你可知刚你已经承认犯了杀人重罪,即便你不招认,皋陶司也可顺着证据线索查到死者?”   赵瑞淡淡道:“实话同你说, 死者已经出现了。”   吴大亮眼神飘忽,面色发白, 那双干涩的嘴唇哆嗦着, 他犹豫半天, 末了才道:“是……是金二姑娘。”   吴大亮昨日寅时下工之后便窜逃出京,他不可能知道下午才报案的金家死者, 金二姑娘的死, 显然他早就知道, 也笃定人肯定会死。   即便他不是杀手,他也是知情者。   赵瑞和谢吉祥听到这话,这才略放下心来,嫌疑犯落网, 招供罪行,这个案子说不定今日便能了结。   吴大亮把金二姑娘供出来,仿佛卸掉了身上的重担,一下子就放松下来,不再如刚才那般仓皇。   审问犯人,只要看到对方卸下心防,赵瑞就会如同看到猎物的毒蛇,咬住不放。   “吴大亮,只要你坦诚相告,本官可酌情从轻发落,”赵瑞一脸冷酷,“但若你隐瞒真相,撒谎欺骗,那本官也救不得你。”   吴大亮一听这话,立即就有些慌乱,他慌张说道:“我,我……我昨天,不是,是前天夜里杀的人!”   他结结巴巴的,看起来比之兄长吴大光差了不止一星半点,遇到这样的事,连话都说不太清楚,只兀自慌张。   赵瑞垂眸,轻轻把茶杯放到桌上,只听“啪”的一声,吴大亮吓了个激灵。   他不自觉就说:“昨日……不是,是前日下午我在金虹盟的商船上搬货,趁着管事不注意,直接跳入水中游到金家的小码头前,待守门人打盹便潜入金家,杀了金家的二小   姐。”   吴大亮一口气说到这里,不带停歇继续道:“杀了人之后,我就有点怕,总是想着逃跑,第二日下工拿了工钱,我就立即跑了。”   这一串话说下来,跟背诵的一样,不带停顿,也不带丝毫情感。   谢吉祥努力压下心中的怪异,问他:“你为何要杀金二姑娘?你都不认识她吧?”   吴大亮听到这个问题,一点都不带迟疑地道:“是……我为何要杀她?因为她狗眼看人低,看不起穷苦百姓,老子辛辛苦苦在码头搬货,还要被老板家的大小姐嫌弃嘲讽,老子不能忍。”   如果仅凭这个理由,杀人也在情理之中。   谢吉祥紧追不舍:“那你为何杀人之后还要给她妆点一番?那两身嫁衣是你买的吧?”   这个确实是吴大亮买的,他也不含糊:“是我买的,我就想杀了她之后给她换上嫁衣,好羞辱她,我让她到死都嫁不出去。”   吴大亮这么一说,字字句句都跟金二姑娘的死对得上,且他知道旁人不知的细节,若是在护城司,这案子只怕会立即结案,不会再做拖延。   但这是在皋陶司,办案的是谢吉祥和赵瑞,不止他们,就连苏晨和夏婉秋也觉得吴大亮的证词显得很是怪异。   不知如何来形容,内心深处,他们总觉得杀人者并非吴大亮。   赵瑞垂下眼眸,认真思索一番,然后才道:“吴大亮,你除了杀害金二姑娘,还杀了谁呢?那多买的那身嫁衣呢?”   吴大亮微微一愣。   这一瞬间,他脸上有些许迟疑,却并非应该有的惊慌。   被问及还杀了谁,他竟然犹豫了。   是试探对方到底知不知道底细,还是在犹豫是否应该坦诚相告?总归,吴大亮一时间竟没说出话来。   赵瑞冰冷的声音在阴森幽暗的大狱中响起。   “吴大亮,根据大齐律,杀人者偿命,你无故杀害金二姑娘,造成金二姑娘的死亡,理应判处绞杀之刑,待到案子上报刑部,秋后便会问斩。”   赵瑞没说一个字,吴大亮都哆嗦一下,显然赵瑞说的这些杀人后果,他是全然没有想到的。   但吴大亮再害怕,他也没有改口。   “金二姑娘就是我杀的,我杀了人,害怕窜逃,一切都是我干的   。”   谢吉祥突然开了口:“你是昨夜宵禁前杀的人,趁着宵禁出了金家,回到码头上,你为何不直接窜逃出京?早上一夜,说不得已经出了奉天,官府便是有通天手段,也不可能立即就把你抓捕归案。”   这个问题,实在有些刁钻。   吴大亮低下头去,少倾片刻才道:“我身上没钱,我得干一天工赚些银钱。”   燕京码头的搬运长工是辛苦活,一次搬货的工钱比城里一整日的长工要多一些,大抵有五六十钱。①   若是一月能出工二十日,一个月就能赚一两银子,实在是很好的活计了。   但是这种工作却无法长做,对身体消耗太大,一月隔三差五做上个十二三日,已经到了极限。   五十文看似不多,但若是他窜逃在村中县镇,能让他勉强混个十天半月,这是不被抓的前提下。   如此一说,竟也有了合理解释。   但谢吉祥却还是不肯放弃,她继续道:“若你是一时冲动,杀害了金二姑娘倒是情有可原,但你提前踩点,又是游泳窜入,肯定是早就有了预谋。待进了金家,你又是如何知道金二姑娘身处何处的?再一个,你杀了金二姑娘一点好处都没有,反而会落个秋后问斩的下场,到底图的是什么?”   是的,这才是本案的根本。   吴大亮年纪轻轻,家中富足,幸福美满,甚至在南郊商街还有相好,实在没必要因泄愤杀人。   他杀了人,一点好处都没有,反而会把大好的日子一瞬抹杀。   这不合理。   虽然吴大亮的回答似乎字字都说在点子上,可谢吉祥内心深处,依旧觉得他的行为不符合常人逻辑。   吴大亮实在不像是一个会冲动作案的人。   若是明知道会被抓却还要杀人,那么即便是怒发冲冠,任何人都会犹豫。   谢吉祥一连串的问题仿佛烧没了吴大亮的理智,他一跃而起,愤怒地直拍栏杆。   “你们怎么那么多问题?我说了,人是我杀的!”   “你们就把我抓了,直接关了杀了都行,人就是我杀的,别再问了,别再问了!”   吴大亮已经语无伦次。   谢吉祥微微皱起眉头,她清亮空灵的声音在大狱里响起:“吴大亮,你是否知道,你家中也   有人死了?”   吴大亮狠狠愣住了。   跟刚才的呆愣不同,现在的他,脸上的癫狂渐渐消退,只剩下难以置信的惨白。   “什么?你再说一遍?”吴大亮哑着嗓子开口。   他跟吴大光长得有八分像,只是人没有兄长健壮,又偏了些文弱,倒是一副极好的清秀面容。   如此冷静下来,眉眼之间倒也有了几分兄长的影子。   谢吉祥突然想到,若不仔细去看,漆黑深夜里,兄弟二人只怕会更像。   “我说,”谢吉祥叹了口气,她紧紧盯着吴大亮,一字一顿道,“你家中也出了事,也死了人。”   这话说得含糊不清,有很明显的诱导,但吴大亮现在已经没办法去分析对错了。   他紧紧抓着牢狱的栏杆,整个人都颤抖起来:“他们……他们答应我的!怎么会,怎么就这么狠?”   谢吉祥同赵瑞不由自主坐直身体,赵瑞低头看了一眼谢吉祥,见她正目光炯炯盯着吴大亮看,便知她也猜到了到底为何。   吴大亮被抓之后的种种表现,他如同背诵一般的说辞,都代表一件事。   他是被推出来的送死者。   金家戒备森严,姑娘的行踪更不可能为外人知晓,想要杀人,必须得里外勾结,方能准确从佛堂中诱骗出毫无准备的金二姑娘。   即便吴大亮真的是金二姑娘被杀一案的真凶,他也绝对不是唯一的凶手。   金宅里,肯定有另外一个或者一伙人,给他指明了道路。   只是不知道为何,吴大亮这样怕死的人,竟一口咬定人是自己的杀的,而且无论如何都没有松口。   谢吉祥想到死在祠堂的周紫娟,心中渐渐有了模糊的猜测。   难道吴大亮是被人逼迫的?   她只需要告诉他吴家也死了人,那么吴大亮是否就会心理崩溃,直接说出真相?   事实证明,谢吉祥赌对了。   吴大亮就如同囚在笼中的困兽一般,哀嚎不止。   “他们答应我的!答应我的!为何还要害我家人!”   谢吉祥回眸看向了赵瑞,赵瑞很轻微地冲她点了点头。   从小一起长大的熟稔,让他们不需要多靠言语,立即就能知道对方心中所想。   青梅竹马,心有灵犀,大抵诉说的就是他们两个人。   赵瑞收回目光,抬头凌厉地看向了吴大亮。   凭借多年的仪鸾司经验,他准确捕捉到了吴大亮彻底崩乱的心防。   赵瑞的声音穿透幽暗的大狱,一瞬直击吴大亮内心深处的彷徨。   “吴大亮,金家人到底要挟你什么又许诺你什么?让你天真地以为他们这样的人家会放过你?”   赵瑞冷冰冰的声音在幽冷的大狱中响起。   仿佛一把冰锥,狠狠刺中了吴大亮。   “你以为自己顶了罪,对方就一定会信守承诺?”赵瑞冷哼,“可笑至极!只有死人才不会多嘴,只有死人才最安全,吴家人到底为何而死?你还不明白吗?”   一声声,一句句,把吴大亮拽入漆黑的深渊之中。   或许他自己从来都没有想过,对方会言而无信,会戏弄他一个普通农户。   “他们真的答应了我的,只要我听话,只要我按照他们的要求办事,就会放过吴家人,不会再找我家的麻烦。”   吴大亮声音干涩:“他们为什么这么无耻呢?”   赵瑞的清冷的声音打断了吴大亮的喃喃自语。   “他们是谁?”   ————   吴大亮的心防本来就破了,又自言自语说出了内心深处的秘密,现在再被赵瑞一顿连说带吓,立即就慌了神。   他也不再隐瞒只喃喃道:“金家人。”   赵瑞顿了顿,跟谢吉祥交换了一个眼神,然后才道:“金家的什么人?你替金家做工,应该知道金家到底有多少人,而且,金家到底承诺给你什么?让你甘愿背负杀人之罪。”   吴大亮被赵瑞饶了进去,他根本没有分辨出背负杀人之罪究竟是何意,直接便顺理成章跟着说了下去。   “我……我之前在商街瞧上了个小娘子,同她好了几日,却不成想小娘子早有相公,这就被人当场抓住……只得花钱了事。”   谢吉祥:“……”   这明显就被做了仙人跳,吴大亮居然榆木脑袋,一点都没有发现。   吴大亮继续道:“对方狮子大开口,张嘴就要五十两,我哪里有那么多银钱?后来对方又说,若是我没钱,就拿我家里人抵债,反正我还有媳妇和妹妹,拿哪个送过来都成。”   “我是混,是三心二意,可我不是混蛋,”吴大亮   抱着头,眼睛通红,“我便是去卖了自己,也不能卖了我媳妇我妹子,那我还是不是人了?”   谢吉祥的声音柔软而动听,徐徐安抚了几乎崩溃的吴大亮:“你的选择是对的,这五十两是金家人替你出的?是不是金家哪位小姐或者嬷嬷找到你,说让你办件事,就替你了解此事?”   吴大亮没成想官爷什么都猜到,便也不再隐瞒,直接道:“是,来找我的是金家的一个嬷嬷,我原先不认识,她看起来大约四十几许的年岁,看起来很瘦弱。这个嬷嬷很和善,不仅替我出了银子,还给了我额外十两银子,说是压惊钱。”   “她说她对我没别的要求,她家姑娘被金二姑娘抢了亲事,她很生气,只要我能杀了金二姑娘,这六十两便一笔勾销,我被逼签的借条也会被销毁。”   谢吉祥的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她注意到,吴大亮说的是,对方花钱□□,让他杀了金二姑娘泄愤。   谢吉祥轻声问:“其他暂且不问,你是如何杀的金二姑娘?”   吴大亮顿了顿,他的眼神有一瞬间是有些不自然的,但他还是很快就回答上来。   “我潜入金家,发现金二姑娘正巧就在说好的祠堂里,我就上前勒死了她,然后给她换上嫁衣,把她挂了起来。”   这说辞一点破绽都没有,但谢吉祥依旧眉头紧锁,她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吴大亮急促地问:“金家为何反悔了?他们到底害死了我家什么人?”   吴大亮根本没心思再去回忆杀人过程,他只想知道,家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谢吉祥看他确实不知周紫娟已经死亡,便叹了口气开口:“你的妻子周紫娟,昨日清晨,也被人发现死在了祠堂里。”   吴大亮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   他嘴唇使劲颤抖起来,声音嘶哑,几乎嘶吼道:“不可能!我前日从家出来,我媳妇还好好的!不过就一天,就一天啊!”   谢吉祥没有动,她就那么坐在椅子上,看着崩溃的吴大亮。   赵瑞却动了手,亲自倒了一碗茶,送到了谢吉祥面前。   “我不想喝。”谢吉祥道。   赵瑞却稳稳端着茶杯,目光坚定地看着谢吉祥。   谢吉祥拗不过他,还是接过一口喝下。   甘甜的兰馨雀舌滋润了她略有些干涩的喉咙,让她不再如刚才那般焦急。   看到吴大亮如此,谢吉祥心里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他不是个好丈夫,甚至不是好儿子,好兄弟,但他是个真正的坏人吗?似乎又不是。   不过一日光景,他替人卖命杀了人,家中却也失去结发妻子,未出世的孩子也一并而亡。   “金家如此,你还有何顾忌?”谢吉祥真心实意劝了一句。   吴大亮的回答看似完美无瑕,看似无懈可击,可他不知道这个案子,根本就不是金二姑娘一个人的谋杀案,他作为杀人者,他自己的妻子在他杀人之后也死了,并且跟他杀的人死亡方式如出一辙。   在这两天的调查中,谢吉祥的思绪一度有些混乱,以为两个人的死没有牵连,但现在,吴大亮跳了出来,谢吉祥一下子就坚定了内心。   两个案子,必然有很深的内在牵连,只是他们至今还没有找到那个牵连点。   吴大亮,是最好的突破口。   如果金二姑娘真的是他杀的,那么周紫娟又是谁动的手?要知道周紫娟死的时候,吴大亮肯定不在五里堡。   谢吉祥的话,让吴大亮浑身颤抖,可他最终却还是坚守住了内心,没有再多说金家半个字。   赵瑞轻轻用扇子敲了敲谢吉祥的手臂,接过了话茬。   他只问了两句话:“若金二姑娘是你杀的,那么你的妻子周紫娟又是谁杀的呢?”   “哦不对,不光是你的妻子,一同在昨日凌晨死去的,还有你未出世的孩子,你还不知道,自己已经做了父亲吧?”   吴大亮彻底失去了言语。   赵瑞这两句话,给了他致命一击,一开始撬开吴大亮嘴,是因为吴家死了人,可他逐渐冷静下来之后,便意识到一个更严重的问题。   金家可以杀吴家一个人,就能杀两个,他惹上了不该惹的麻烦,后续的一切他就不敢再多言。   他害怕了,害怕因为自己吐露出事情,惹来更大的灾祸。   但赵瑞的话,却浇灭了他心里所有的期盼。   吴大亮浑身颤抖起来,豆大的泪水从他眼中滴落,一滴一滴,砸在他破旧不堪的短褐上。   “我不是人,我不是人啊。”   若他没有鬼迷心窍,   去喜欢什么妓子,若他没有留恋欢场,纵情声色,他曾经幸福美满的家,又何至于到今日这地步?   可人已经死了,一切都已灰飞烟灭,他刚刚知道自己做了父亲,转头一切都成了枉然。   吴大亮悔不当初,却也于事无补。   唯有眼泪,能诉说他心里的苦闷和懊悔。   赵瑞声音逐渐放缓,他轻声细语地问:“若你实话实说,皋陶司保证可以保护你剩下的家人,不让金家迫害他们。”   剩下的三个字,刺痛了吴大亮的心。   他抬起头,用那双通红的眼眸看向赵瑞,声音依旧低哑:“大人当真?”   赵瑞双手交叠在膝上,他面容冷峻,气质斐然,那双墨色的凤目更是俊美无瑕,却夺人心神。   “自然当真。”   他说话从来都是掷地有声,坚定无惧。   吴大亮就这么信了。   他本就不是多聪明的人,如此一言,立即就什么都往外说。   “那个嬷嬷自称姓张,她没说自己哪位千金少爷身边的嬷嬷,当时她替我给了银子,只说以后有事再偿还,我就当了真。”   赵瑞问:“你被捉奸是什么时候?”   “是在一月之前。”   谢吉祥抬头看向赵瑞,也就是说,这个杀人的谋划,最起码一个月前就已经开始了。   赵瑞点点头,示意吴大亮继续说。   吴大亮垂下眼眸,道:“前日傍晚,我其实是进城买桂花糕的,我媳妇……我媳妇要吃桂花糕,我就从家里出来,没成想刚一出五里堡,我就瞧见了那个张嬷嬷。她吩咐我几句话,说她仓促之下杀了人,她拿着我签的借条,让我答应背负杀人之罪。我当时心烦意乱,在路上徘徊时碰见大哥,大哥说南郊那边有活儿,我就跟他一起去了,做完一晚上的差事,我领了工钱就按照张嬷嬷说的跑了。”   吴大亮说起媳妇两个字,又不由自主地哽咽起来。   “张嬷嬷当时仔细跟我说了经过,说她如何失手杀了人,又如何掩盖罪行,个中细节都说得清清楚楚。”   若是常人,别管什么借条不借条的,自当应该去官府报案,但吴大亮却就这么听了张嬷嬷的话,当真背了杀人之罪窜逃出京。   对于这样一个人,她也不知要说什么才   好。   吴大亮这会儿不用人问,自己说得很干脆:“她把杀人过程都交代给了我,然后又给了我些银钱,让我早早跑走,省得被官府抓到。”   “可我当时有点犹豫,心神不宁的,便跟我大哥一起搬了一晚上货,找了无数机会,最后也没把话说出口。”   原来是这么回事。   谢吉祥心中叹息,他如此而为,才在奉天被人抓住,前后不过差了几个时辰而已。   赵瑞听到前因后果,最后冷冷问:“那么,本官再问你一次,金二姑娘是否为你所杀?”   吴大亮摇了摇头:“不,不是我杀的,我甚至没有见过这个什么金二姑娘,是那个嬷嬷杀的。”   赵瑞又问:“本官再问你,周紫娟是否为你所杀?”   吴大亮呆住了,他难以置信看向赵瑞,似乎不明白他为何要如此问。   赵瑞垂眸看向了他。   “你还不明白吗?”赵瑞道,“他们做这一切圈套,最终一切都落在了你身上,哪怕你没有杀害周紫娟的时间和动机,可周紫娟的死亡现场跟金二姑娘你的一模一样。”   赵瑞垂眸,淡淡看着呆愣的吴大亮。   “若这个案子落在护城司手里,你没有被抓住,窜逃出京,最后的杀人罪名会落到你身上。你被抓住,一上来就承认杀人,那么嫌疑依旧是你的,护城司不会有耐心再去查凶手已经认罪的案子,他们只会高高兴兴结案,你所面临的,不过是秋后问斩的未来。”   赵瑞悠长的叹息声在大狱里响起。   “这个真凶不仅杀了你妻子,还想要你死,”赵瑞瞥了一眼吴大亮,“对方究竟有多恨你?”   “你可知道是谁?”   作者有话要说:①参考《优游坊厢:明清江南城市的休闲消费与空间变迁》中关于明代长工工钱的描写。普通的城市长工一日的工钱差不多三四十文。   小剧场   赵瑞:吉祥妹妹就是不爱吃茶,还得哄着喝。   谢吉祥:让你哄,你还不高兴?   赵瑞:……那倒也是,嘿嘿嘿。 第50章 鸿雁伤12更新:2020-09-24 17:18:34   吴大亮压根就没往自己身上想过。   现在被赵瑞一语道破, 立即目眦欲裂,他嘴唇狠狠哆嗦着,几乎都要呕出血来。   谢吉祥就听到他不停否认:“不可能, 不可能, 我哥不会这么对我。”   跟赵瑞和谢吉祥他们猜测的一样, 吴大亮心里很清楚,他哥对他或者说对周紫娟,不可能一丝怨恨都无。   但他们毕竟是亲人。   吴大亮瞪着通红的眼睛,看向赵瑞,似乎想从他脸上得到些许能宽慰自己的答案。   然而赵瑞从来不会给人希望。   他如同刚从地狱升上来的冷酷阎王,嘴里说着几乎冷漠无情的判决。   “吴大亮, 你可知你的嫂子,你哥哥妻子李素梅未出世的孩子,就是你的妻子周紫娟恶意伤害而流产的?”   吴大亮一瞬间哑了嗓子。   少倾片刻,谢吉祥才看到他眼中再度流下两行清泪。   “我知道, ”吴大亮哑声道,“我知道, 我都看见了。”   那一场祸事, 是他自己惹出来的。   “从小到大, 我大哥都让着我,父亲母亲也向着我, 我就想着这不过是个意外, 不是什么大事。”   不是什么大事?   刚刚谢吉祥还略有些同情他, 转瞬之间,又觉得他可叹又可笑。   这就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这句古话流传千百年,谢吉祥从吴大亮身上第一次切切实实体会到其中深意。   吴大亮还在说:“我哥最疼我, 怎么会为了这些怨恨我?当时我都跟他说,以后我跟紫娟的孩子,会过继给大哥大嫂,当成亲生父母一样奉养,都是一家人,关起门来都是一样的。”   赵瑞看他一脸纠结,似乎依旧不信哥哥会如此恨他,也难得叹息出声。   这一声悠长的叹息,彻底击碎了吴大亮心中的妄想。   “不,我不信,我哥当时也跟我在码头上,还替我背了几个箱子,他是我哥啊!”   从小到大,吴大亮都受到父母的优待和偏心,他理直气壮享受家中所有人的关怀和照顾,享受兄长和幺妹的退让,却从来不觉得有何不对。   直到此刻,赵瑞一语道破,他依旧沉迷在自己的思绪里,不肯相信听到的一切。   吴大亮还在否认   :“是不是吴虎?他怨恨我勾搭他那小媳妇,所以杀了紫娟也想让我死?”   赵瑞看着一脸倔强的吴大亮,终于没在这件事上多做盘桓。   他低头看向谢吉祥,谢吉祥也冲他摇了摇头。   他们现在没有证据,即便吴大光或者李素梅有很强的杀人动机,但他们一个没有作案体力,一个没有杀人事件,有很完美的证据表明,他们即便心中有恨,却无法杀害周紫娟。   原本赵瑞跟谢吉祥还想再在五里堡盘查,看看是否还有其他村人同周紫娟有嫌隙,这个吴大亮却一头撞了进来。   同时恨这夫妻两个的,不是吴大光夫妻又能是谁呢?   从吴大亮这里,他们再也问不出更多信息,赵瑞便起身道:“走吧,去金宅。”   他顿了顿,低头跟校尉们吩咐一句,然后便领着谢吉祥率先出了大狱。   此刻,已是傍晚时分。   晚霞如同染了姹紫嫣红色的棉花,浅浅飘在淡蓝色的天空中,明明晚霞那么美,却压得人心口沉甸甸。   谢吉祥失神看着天际的晚霞,心里在不停回忆着整个案情。   祠堂里吊死的女人,十五年前的旧事,一模一样的嫁衣,同样有动机却无杀人事件的嫌疑人,被栽赃的兄弟,还有金二姑娘那只重伤不治的乌云盖雪。   谢吉祥垂下眼眸,想起之前在食味斋郑德义说的那一句话,突然之间,她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   可是……他们又是如何知晓这一切的呢?   谢吉祥眯了眯眼睛,她拽了一下赵瑞的衣袖,让他微微低下头来。   “怎么?”赵瑞对着她的时候,声音永远温和。   谢吉祥踮起脚,在他耳边轻声细语几句。   她身上还有茉莉香露残留的味道,随着温柔的晚风,丝丝缕缕萦绕在赵瑞鼻尖。   赵瑞目光微闪,腰弯得更低,耐心听着小姑娘的轻声细语。   谢吉祥边说边想,最后把自己心中所想都说完,然后就等着赵瑞回应,结果赵瑞就那么弯着腰,目光不知道看向哪里,似乎在……发呆?   她在这诉说案情,怎么这人竟然在发呆?   谢吉祥微微撅起了嘴,却不叫赵瑞看出,伸手飞快在赵瑞的腰上狠狠掐了一下。   “嗯?”赵瑞闷哼出声。   他也不敢去揉,只直起身体看向谢吉祥,就看到小姑娘微微下坠的唇角。   怎么说着话的工夫,就不高兴了?   赵瑞十分摸不着头脑。   不过小姑娘无论为何不高兴,都是他一个人的错,这点觉悟赵大世子还是有的。   于是,赵瑞想了想,道:“刚刚吉祥所言实在太过惊世骇俗,以至在下回不过神来,现在想来,却是这个案子最好的解释。”   看到谢吉祥由阴转晴,赵瑞才狠狠松了口气。   母亲说得对,惹恼了小青梅,狠狠夸才是正解。   谢吉祥垂眸沉思,又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赵瑞这一次就表现得很到位了。   他连连点头,迭声叫好,最后恨不得再捧上一句吉祥最棒,这才把小青梅哄了回来。   谢吉祥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心里想的全是案子,倒是没怎么注意到赵瑞的怪异之处。   此时已是傍晚时分,倒是不着急立即登门,赵瑞先叫了饭,领着谢吉祥回了后衙。   今日的晚饭是赵王府送来的,王府的厨子很上道,得了赵和泽的暗示,送过来的菜色全是谢吉祥喜欢的口味。   宫保虾球,菠萝古老肉,还有酸甜口的醋溜鱼片,这三样一摆上来,谢吉祥唇边的梨涡再度浮现。   赵瑞换了筷子,给她夹了虾球,然后才说:“别光吃肉,也要配些时蔬来用。”   谢吉祥点点头,乖巧吃饭,特别配合。   赵王府的厨子可是御厨后代,手里很是有些花样,就光凭这一道宫保虾球,食味斋的掌勺就比不过,更别提他拿手的醋溜鱼片了。   咸爽滑嫩的鱼片裹着一层薄如蝉翼的琥珀糖衣,一口咬进嘴中,那糖衣是又甜又脆,而鱼肉却鲜嫩弹牙,软烂适中。   除此之外,醋溜鱼片还带了些许酸味,冲淡了糖衣带来的腻口。   就着这一顿不太下饭的菜,赵瑞只简单用了两碗饭,谢吉祥倒是用了一小碗,比平日吃的都多。   赵瑞怕她吃撑了,用完饭又叫人煮了山楂糖水,叫她消食。   校尉进来,禀报道:“大人,金家同意现在去家中拜访,道大姑娘和三姑娘都已回来,五里堡那边的吴家人也已经带到,正等在金家门外。”   赵瑞放下五色茶碗,接过赵和泽递   来的帕子,慢条斯理擦干净手。   “走吧,”赵瑞扭头,冲谢吉祥浅淡一笑,“大戏就在今夜呢。”   谢吉祥抬头看向他,也不由跟着笑了:“好!咱们观戏去也。”   不知是否是谢吉祥的错觉,今日傍晚时分的燕京总是比平日要更热闹一些。   运河两岸的叫卖声不绝于耳,渔家都趁着最后的落日时光,想要卖出渔船上最后的存货。   马车在运河长街飞驰,最后停在了巷子尽头的金宅正门之前。   经过这两日的交涉,金家对赵瑞这个赵王世子有了更深的了解,听说他要来审问两位小姐,倒是没敢拒绝,态度比第一日还要客气。   此刻金泽隆、金泽庆和金泽丰都等候在大门口,听见马车声响,立即从门房出来,恭恭敬敬等候赵大世子大驾光临。   赵瑞下了马车的时候,金泽庆已经站在马车边,他一脸憔悴,穿着素服,却还是对赵瑞道:“有劳赵大人奔波。”   “客气。”赵瑞冲他点点头,转身却伸出手来,直接给马车里出来的人搭手。   谢吉祥扶着他的手下了马车,才发现外面金家众人都好奇地看向她,不过一眼,却让谢吉祥捕捉到了。   赵瑞不去管金家人如何好奇,对金泽隆道:“金大老爷,因着此案死者其一是贵府千金,另外两位涉案之人也是贵府千金,因此本官并未引人全部去官府升堂。”   涉事死者之一是金家未出嫁的姑娘,两个嫌疑人也是金家的闺秀,赵瑞给了天大的面子,上了金宅亲自审问。   若是旁的人家,直接便带去皋陶司,不消片刻就能审问出结果。   金泽隆又怎会不知赵瑞这是给金家脸面,便道:“多谢世子大人赏脸,金家感激不尽。”   这个赵王世子别看年纪轻轻,在燕京的名声也不好,有人说他一贯巴结皇子,整日跟着皇子们声色犬马,也有人说他甘愿给陛下做狗,之前在仪鸾司杀了不少人,是个杀人不见血的魔头。   但现在一见,他却知道,这位赵大世子,是个非常会办事做人的主。   若非如此,怎么没听说皇子们同他翻脸,他跟皇子走得近,却又是陛下的忠臣?   年纪轻轻,能耐却不小。   思及此,金泽隆又上前   半步,用旁人听不到的声音低言几句。   赵世子给面子,他也得还了里子,否则不会做人的便是他了。   对于金泽隆的上道,赵瑞颇为满意,他几不可闻地点点头,回头冲校尉招手:“把人都带上,进了金家都安静着点。”   此刻的金家中门大开,校尉们护着几个布衣平民,有条不紊,安静沉默地进了金宅,不过片刻功夫,金宅大门便紧紧闭上,刚才那一阵喧哗仿佛从未发生。   一路进了金家正厅的明堂,金泽隆上前半步,指着上手两个主位:“两位大人,请坐,请坐。”   谢吉祥只是个三等推官,但金泽隆却一星半点不敢含糊。   赵瑞面色稍霁,却没有让谢吉祥同她一起坐了主位,反而让她坐在了自己的左手边的副位上。   “金大老爷,还是您陪本官坐吧。”   待众人坐下,赵瑞便直接道:“两位金家的千金呢?可否请上来见一见?”   ————   此刻跟进金家大宅的校尉都没有一起进正厅。   他们很有规矩守礼地守在门外,安静等候赵瑞的传召。   跟着赵瑞和谢吉祥进了厅堂的,只有苏晨、赵和泽与夏婉秋,当然,吴家人除了吴家的小女儿,其余四人也被请进正厅,此刻正坐在角落中,倒是都很安静。   赵瑞这个安排,金泽隆已经非常满意,此刻也不好再推三阻四,便吩咐管家去请两位小姐。   金泽隆对赵瑞道:“大人,我们家的大姑娘是在下的女儿,三姑娘是我二弟的孩子,怕姑娘们害怕,一会儿她们的母亲也会陪着过来,还请大人见谅。”   金家识趣,赵瑞自然不会多言。   不过片刻工夫,金家大姑娘和三姑娘便在两个夫人的陪同之下,一起来到正厅。   来之前,她们二人显然知道会有官爷问话,倒是并不慌乱,行为做派颇为端庄,甚至还齐齐冲赵瑞见礼,可见金家虽只是商贾,但家教却很严谨。   赵瑞不便如何打量年轻未婚姑娘,谢吉祥却在他身边看得认真。   金大姑娘看起来十七八岁的年纪,面容清秀,透着一股子端庄,在容貌上确实略输金二姑娘,不过她很沉稳,见了官也不慌,那双眸子沉静静的,可见其气魄。   金三姑娘   倒是个柔弱样子,柳叶弯眉樱桃口,虽说也略比不上金二姑娘,却也是个美人胚,只瞧着身体略有些虚弱,时不时用帕子遮掩口鼻。   谢吉祥粗略看一圈,大概知道两个姑娘的性子,便抬头看向赵瑞。   赵瑞对金泽隆道:“金大老爷,本官身边这位女推官很是细心,不如就由她来询问两位小姐,你看如何?”   赵瑞不主审,换同样是少女的谢吉祥拉审,这是再好不过的事。   金泽隆面上一喜,忙说:“那就有劳推官大人了。”   谢吉祥冲他点点头,然后才回眸看向金大姑娘。   “听闻两位姑娘前日下午便出了家门,请问两位身边带的有几人?到了金顶山之后两位同对方是否有分别时候?”   这样的人家,家中的孩子大多都很灵秀,换句话说,哪怕金大姑娘不如二姑娘受宠,她也绝对不会是个傻子。   从回家发现金二死亡,再回忆一夜,她立即就知道眼前情形到底为何,说话也颇为干脆。   “回禀大人,小女前日是跟三妹妹一起上山的,小女身边带着的是管嬷嬷、红豆和薏仁,三妹妹身边带着的是颜嬷嬷、魏紫和姚黄,除此之外,家中还配了两个管事和六名小厮,同我们姐妹一起上山。”   大户人家小姐出门,大抵就是跟这么多人,谢吉祥微微颔首,但笑不语。   金大小姐顿了顿,瞥了一眼身边不做声的三妹妹,便继续道:“小女同三妹妹上山之后,我们都有些困乏,便在山上小睡片刻,期间未曾相见,待到酉时正,才一起用膳。”   随着金大姑娘回话,她身边的嬷嬷和丫鬟也一起点头,显然她没有隐瞒。   谢吉祥浅浅一笑,态度分外和善:“那用过晚膳呢?”   金大姑娘顿了顿:“用过晚膳,小女同三妹妹一起散了会儿步,又去山上的汤池里泡汤,待到差不多戌时,便回了各自的厢房歇下。”   她顿了顿,继续道:“次日清晨,日出之前,我们一起起身,相约去光明苑赏日出。”   金顶山上除了金顶寺,还有可供贵客泡汤的暖池,除此之外,金顶寺中的光明苑正好面对对面云山雾海,赏日出最是得宜。   一般富户去金顶寺游玩或者礼佛,这两项都   在计划之内,金大姑娘同三姑娘这个行程其实没有任何问题。   但谢吉祥却看向了一直沉默寡言的三姑娘,她垂着头,安安静静坐在那,似乎是个害羞性子。   她不言语,可她身边的丫鬟却有些慌张,那个叫魏紫的不停抬头,若有似无向谢吉祥看过来。   谢吉祥大概明白,有些事大姑娘不知道,但三姑娘身边却发生了。   “三姑娘,你且来说说,大姑娘说的可对?”   三姑娘忙慌张起身,她张了张嘴,一张小脸涨得通红,最后吭吭哧哧道:“都对,同姐姐说的别无二致。”   她母亲也在边上帮腔:“这位大人,我们家这三丫头确实不太会说话,她性子腼腆,还是叫大丫头说吧。”   金大姑娘坐在边上,神色平静。   谢吉祥也很和气,便道:“如此,那就不问三姑娘了,不过……”   她话锋一转,目光直直看向三姑娘身后的两个丫鬟。   姚黄魏紫,倒是人间富贵花。   “三姑娘不方便多言,这两个丫鬟日日陪在小姐身边,且能说一说吧?”   姚黄和魏紫都是家生子,一听这话,吓得面色苍白,扑通跪到地上。   二夫人脸色一变,厉声道:“你们这是做什么?金家可不是那样严苛的人家。”   她如此焦急,一下子让金二老爷沉了脸,就连金泽隆也垂下眼眸,显得不是很高兴。   人家官爷什么都没问,他们这就起了内杠,简直是不打自招。   金泽隆不愿意让外人看自家笑话,他轻咳一声,沉沉开口:“你们两个,当着官爷的面自不能撒谎瞒骗,有何事都可说来,我保你们无事。”   金泽隆是金家的当家人,他说的话自有一股威仪在,两个小丫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更不敢吭声。   金泽隆这话是什么意思,在场众人其实都能听懂。   就在这时,赵瑞却轻声笑了笑。   谢吉祥一听他笑,便知道赵瑞心里肯定憋着坏,没想好事。   果然,赵瑞笑完,立即和蔼可亲地开口:“金大老爷,倒也不用贵府如何勾心斗角,影响了一家和气多不好?”   他每说一句,金大老爷的脸色就难看一分,却一句话都不能反驳。   赵瑞说的是事实。   他女儿被人杀   了,明显大姑娘和三姑娘有嫌疑,大姑娘是他的亲生女儿,自然要包庇,剩下的可不只有二房的三姑娘了?   但是二房的三姑娘,那也是金家的姑娘,他不想金家再有不好的丑闻传出。   但他这点心思,哪里逃得过赵瑞的眼睛?   赵瑞根本不管他脸色如何,倒是朗声道:“本官刚好抓了个证人,知道到底是谁杀的金二姑娘,今天来金家,也恰好给带来了。”   赵瑞垂眸,紧紧盯着金泽隆:“不如直接让他来认人吧。”   金泽隆紧紧抿着嘴唇,却实在不敢得罪赵瑞。   再一个,他确实很想知道,到底是谁杀了他二女儿,断了金家同定国公府的好姻缘。   谢吉祥抬头看了赵瑞一眼,心里却想:瑞哥哥真坏。   让金家自己说,算是给金家面子,若是让外人指认,那么金家只能一地鸡毛,争斗得不可开交。   但瑞哥哥已经给过金家机会了,金家自己没接着,便只能一地鸡毛。   不过,赵瑞如此一开口,金泽隆倒是听出了赵瑞的言下之意,立即就对那两个丫鬟就说:“让你们实话实说,你们便实话实说,若是胆敢隐瞒官府,欺上瞒下,我饶不了你们。”   魏紫和姚黄吓得瑟瑟发抖,此时也顾不得二夫人如何瞪视,不约而同开了口。   “前日上山之后,其实颜嬷嬷就不见了,”魏紫声音更大一些,“昨日清早很奴婢起来烧水,才瞧见她从外院匆匆回来,奴婢问她去做什么,她说她去赏景去了。”   魏紫如此说完,整个人瘫坐在那,简直是如释重负。   姚黄也急了,跟着说:“其实昨日上金顶山时奴婢就觉得不对,以前小姐身边都是颜嬷嬷伺候,没有奴婢们什么事,前日不知怎么,用膳都没出现,就连去汤池都是奴婢们跟着,颜嬷嬷反而留在了金顶寺,待到从汤池回来也不见人影。”   赵瑞手上的扇子,咚的一声敲在椅背上。   姚黄吓得一个激灵,谢吉祥却缓缓开口:“你们好好想想,颜嬷嬷是什么时候不见的?”   从这两个丫鬟说颜嬷嬷开始,这位四十出头的妇人便一言不发跪在堂上,她长得颇为清秀,人也很瘦,腰肢好似不盈一握,面容有着些许憔悴。   但她的那双眼睛,却依旧温柔看着三姑娘。   谢吉祥不用看都知道,三姑娘正颤抖着无声哭泣。   若是她们昨日贸然上金家盘问,金家的大小奴婢一定不会实话相告,但今日赵瑞有备而来,一个人证,就把真相询问出来。   姚黄这回事真的怕了,她原本还不以为然,听到这里,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官老爷怀疑是颜嬷嬷杀的二姑娘!   她如果隐瞒,是不是会被当成共犯?   姚黄面色惨白,她跪在那,却一字一顿回答起谢吉祥的问话:“颜嬷嬷送了三姑娘上山,就说自己不太舒坦,一直在厢房里睡着,一下午都没见过,用晚膳时也没见,只说在厢房里用,之后上山泡汤她也没有跟去,奴婢第二次看到她,已经是第二日清晨了。”   也就是说,无论是金二姑娘还是周紫娟,她都有杀死的可能。   谢吉祥看着堂下这个瘦弱的妇人,怎么也想不到她会是连杀两人的杀人魔。   随着姚黄的话,大堂中一片死寂。   金家人不吭声,官府众人也在思索整个案子的细节,看是否同这个颜嬷嬷对上号。   然而就在此刻,一道温和而熟悉的女声再次响起。   “小女在昨日傍晚时分,其实见过颜嬷嬷,她当时匆匆下山,因没有打照面,所以颜嬷嬷也不知小女瞧见了她。”   听了她的话,三姑娘蓦地抬头,那双泪眼望向大姑娘。   大姑娘很平静,也能淡然,她只是看着谢吉祥,认真说道:“小女可以向上苍发誓,所言皆为实。”   如果傍晚时分颜嬷嬷还在金顶山,那远在京城的金家二姑娘就不可能是她杀的。   到底,杀人者是谁呢?   就在这时,那个年轻的女推官却笑了。   “我明白了。”   作者有话要说:   赵瑞:看我吉祥妹妹吃饭就是可爱,也很下饭。   谢吉祥:让你家厨子多多努力,说不定以后你就跟食味斋的掌柜一样了。   赵瑞:什么一样?   谢吉祥:胖? 第51章 鸿雁伤13更新:2020-09-24 17:18:34   然而还不待谢吉祥再多言几句, 一道凄厉的女声便在明堂之外响起。   “贱妇!”那声音由远及近,在众人还没反应过来时,一瞬扑到颜嬷嬷身上。   “贱妇, 就是你杀我女儿, 你该死!”   来者伸出细长的手, 狠狠扯住颜嬷嬷的发髻。   “你该死!”   赵瑞根本不用发话,夏婉秋便上前一步,一把扯开了发疯的妇人。   明堂里一片混乱,谢吉祥抬头看着那满眼通红的妇人,听到一边的金泽隆大喝一声。   “夫人!你这是做什么!”   他的凌厉的嗓音似乎都饱含血泪,家中内杠, 相互撕咬攀扯,这是乱家之象。   他千不该万不该,当时二丫头要换亲时,他就不应该把三姑娘换上去。   金家的名声重要, 同蒋家的关系也重要,可怎么能有一家血亲骨肉重要?   弄到现在, 死的死疯的疯, 又有什么好?   但这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   金泽隆喉咙几乎都要呕出血来, 他对自己的夫人道:“夫人啊,你这又是何苦, 便是杀了这蠢妇, 窈窕也回不来了。”   那妇人便是金大夫人。   她披头散发, 面白眼红,被夏婉秋按着跪坐在地上,痛哭失声。   “可我不甘心!我不甘心啊!凭什么我姑娘死了,凭什么!”   就在这时, 被她抓破了脸的颜嬷嬷轻声开口:“凭什么?她把三姑娘推进火坑里,全然不顾三姑娘死活的时候,又凭什么?”   颜嬷嬷一脸平淡,她不去管脸上的血痕,只仔细抿好了凌乱的鬓发。   “刚大姑娘都说了,傍晚时分在金顶山瞧见了我,那二姑娘的死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颜嬷嬷冷声道,她低着头,脸上的鄙夷几乎都要戳到金大夫人脸上。   “你这个贱妇!”大夫人毕竟是大家闺秀,骂人的话,翻来覆去只有那两个字。   金泽隆怎么说都管不住,还是赵瑞冷哼一声:“本官很忙。”   明堂里瞬间鸦雀无声。   下一刻,便只有金大夫人的哀哭声:“大人,求你给小女讨个公道,求求你。”   赵瑞对夏婉秋摆摆手,夏婉秋强硬地把金大夫人搀扶起来,招来金家的仆役送她出去。   金泽隆   一脸灰败,他对赵瑞道:“让大人看笑话了。”   赵瑞倒是不理这一茬,他只说:“本官是来办案的,贵府是非,都同本官无关。”   语毕,他扭头看向谢吉祥:“刚谢推官道你明白了,明白如何?这位颜嬷嬷显然没办法从金顶山飞回金宅,她亦不可能是杀害金二姑娘的真凶,那么真凶到底是谁?”   谢吉祥道:“不如先把人证请上来?”   赵瑞想到之前谢吉祥的推论,便对苏晨低语几句,苏晨便迅速出了明堂。   不多时,吴大亮便被苏晨架着进了明堂里。   金家人不认识他,可吴家人却一眼就看出他就是吴大亮。   吴韩氏一看到小儿子还活着,立即喊:“大亮,大亮你还活着!”   谢吉祥看向坐在角落里的吴家人,吴家父母都很激动,眼含热泪,就连李素梅都有些欢喜的意思,倒是吴大光一脸木然,似乎对弟弟的死活不甚关心。   也是,昨日当着官爷的面,他说了那么多话,倾诉了那么多怨恨,现在再做兄弟情深的戏码,论谁都不能相信。   谢吉祥起身,走到跪着的吴大亮身边,清了清嗓子。   明堂内便重新安静下来。   就连激动的吴家父母也不敢再出声,他们紧紧盯着吴大亮,生怕儿子再次失踪。   便是明堂中有如此多的陌生人,谢吉祥也丝毫不怯场,她清亮的声音徐徐道来。   “这位姓吴,名大亮,是京郊五里堡人士,昨日清晨护城司接到报案,道五里堡有一死者。护城司到场后发觉死者死亡现场有些蹊跷,案子便转给了皋陶司。”   谢吉祥从开头讲起,声音和缓,颇有些娓娓道来的意味。   就连死活不肯走,都留在明堂之外的金大夫人,也不由安静下来。   “皋陶司专办重案疑案,收到护城司呈递的案情折之后,本官便陪同赵大人一道前往五里堡,发现在五里堡的吴氏宗祠内,有一名女性死者,身穿嫁衣,面画浓妆,吊死在了宗祠的房梁上。”   谢吉祥的话,在明堂内引起轩然大波。   金家人并不知还有同样的死者,也同金二姑娘的死状别无二致,不由都有些惊恐。   明堂一瞬有些热闹,赵瑞脸色一沉,手中拿的铁骨扇不轻不重往   下一敲。   咚。   明堂再次安静下来。   谢吉祥很镇定,她继续道:“在皋陶司的一等仵作邢大人验尸之后,发现死者是昨日夜半时分被人勒死,死后才梳妆打扮吊在房梁上,便准备在五里堡询问,看是否有对死者心怀怨恨的嫌疑人。”   谢吉祥继续道:“待到回来燕京,皋陶司准备围绕吴周氏的死调查,下午便接到贵府报案,道贵府的二小姐也死于非命。”   “贵府二小姐如何而亡,相信贵府很清楚,此处便不做赘述,因两位死者的死亡方式,死后形态都一致,一开始皋陶司怀疑本案为一人所为,但随着深入调查,发现真相并非如此。”   案子已经推到最后的审问,谢吉祥便也不再隐瞒,直接痛快直言。   “按照死亡顺序来看,先死的是贵府二小姐,也就是金二姑娘,针对于她的嫌疑人一共有两位,第一位是被她抢了好婚事的大姑娘,第二位是被迫替她跟蒋家定亲的三姑娘,但金二姑娘死时两位姑娘皆不在府中,远在金顶山上,因此皋陶司暂时没有对两位姑娘进行询问。”   谢吉祥声音清朗,言辞清晰,把这几日的双杀案说得清清楚楚,在场众人皆能听懂。   她的意思很清楚,金家的大姑娘和三姑娘都杀二姑娘,但偏巧二姑娘死亡时他们不在家,所以即便有动机,却无时间,暂时不定为嫌疑人。   金家三位姑娘的亲事在府里闹得沸沸扬扬,人人都知,听到这里倒是都很镇定,没人疑惑询问。   “吴家的儿媳周紫娟也同样有仇人,她的仇人刚好就是其大伯和大嫂,周紫娟为了自己和丈夫吴大亮,”谢吉祥指了指身边被绑着的吴大亮,“为了两人的未来且霸占吴家的家产让大伯及大嫂为他们夫妻卖命,故意撞了怀有身孕的大嫂,让其流产以至伤身无法再有孕事。”   谢吉祥此言一出,吴家那边顿时惊愕。   吴韩氏第一个跳出来:“不可能,我们紫娟可是好姑娘,不会做这样的恶事。”   她说罢,恶狠狠瞪了一眼李素梅:“定是这恶妇流产不孕,找借口推脱,怕我家休了她。”   吴韩氏话音刚落,一直一言不发的吴大亮却开了口。   原本理所当然占有的   偏爱和偏袒,原本他所拥有的一切都在眼前崩塌,周紫娟和孩子的死,让他一夜之间醒悟过来,却为时已晚。   “娘!”吴大亮嘶吼道,“你别说了,事情就是紫娟干的,我……我早就知道。”   他声音干涩,因许久未曾食水,嘴唇泛着惨白,面容也枯槁至极。   妻儿惨死,他也心如死灰。   吴韩氏一屁股坐回椅子上,低下头来不再吭声。   谢吉祥看了一眼没有多发一言的吴长发和面无表情的吴大光,又看了看低头哭泣的李素梅,没有停下剖析真相的话语。   “李素梅跟吴大光虽有杀人动机,可他们二人一个体弱无力,一个不在五里堡且有人证,便也成不了嫌疑人。”   谢吉祥说到这里,刚刚听懂的众人不由又是有些迷惑。   金泽隆待她都说完,才低声问:“谢大人,那……您是什么意思?到底是谁杀了小女?”   谢吉祥顿了顿,没有回答金泽隆的问题,反而继续道:“查清这两个疑点之后,皋陶司当然不能放弃,因事发之后周紫娟的丈夫吴大亮并不在五里堡,且人也失踪一日,皋陶司便往燕京及周遭奉天、江黎发送追捕文书,今日刚好抓到想要潜入奉天城的吴大亮,并遣送回燕京。”   谢吉祥低头看向颜嬷嬷:“根据吴大亮口供,一月之前,他在南郊商街被人要挟,作价五十两,是这位自称姓张的颜嬷嬷花钱帮他摆平,并且留下了他当时签的借条,说只要吴大亮替她办件事,她就把借条销毁,此事一笔勾销。”   两个案子,又重新产生了联系。   明堂之内,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颜嬷嬷身上,虽然颜嬷嬷没有杀人时间,也无法从金顶山飞回金家作案,但她确实早在一个月前就开始布置这一切。   谢吉祥知道众人心思,她垂下眼眸,继续道:“前日吴大亮在五里堡外闲逛,偏巧碰到了这位颜嬷嬷,颜嬷嬷便把所有的实情都跟吴大亮交代一遍,把自己如何杀害金二姑娘的过程都复述清楚,让吴大亮替自己顶罪,若他不肯,金家有的是办法让吴家家破人亡。”   谢吉祥道:“可本官也很奇怪,颜嬷嬷明明没办法杀害金二姑娘,又为何远在五里堡便知道金家发   生的点点滴滴?甚至连二姑娘的死状都清清楚楚?她吩咐吴大亮时,金二姑娘可能还没死。”   她说话声音很轻,却能让众人都听得清清楚楚,这话一说完,众人都觉得身上发寒,不由自主用畏惧的目光看向颜嬷嬷。   颜嬷嬷却挺直腰背,很坦然地坐在那,丝毫没有丑事被戳穿的窘迫。   金泽隆也被谢吉祥的话说蒙了,最后好歹明白过来,无论人是谁杀的,颜嬷嬷都逃不开干系。   “颜氏,我金家待你不薄,你为何要如此……”   颜嬷嬷抬起头,她目光眷恋地看了看脸色苍白的三姑娘,然后才漫不经心看向金大老爷。   “金家待我不薄?”颜嬷嬷冷笑,“不,只有三姑娘,才真心把我当成个人。”   ————   刚刚颜嬷嬷一直很沉默,她似乎不是个话多的人,即便被大夫人打骂也没有还口,一直就沉默地跪在那里。   现在听到金大老爷的话,却终于忍不住冷笑出声。   “我收买这姓吴的,不过为了不时之需,至于那些说辞,他自己也能杀人之后编造,诬陷给我,同我又有什么关系?”   颜嬷嬷如此说道。   跪在她边上的吴大亮却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向颜嬷嬷:“姓颜的,你怎么能言而无信?我都按你说的做了,一开始也背下了杀人之罪,可你为何还是杀了我媳妇?你知不知道……”   吴大亮一边说着,一边潸然泪下。   “你知不知道,她有了身孕?”吴大亮哽咽道。   随着他这一声说出,吴韩氏哀嚎一声:“什么?”   吴大亮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他本就没什么出息,一个大男人瘫坐在地上,哭得不能自已。   “我就知道你不会承认,”吴大亮抬头,恶狠狠地看向了颜嬷嬷,“你知道今夜金虹盟有商船,也知道你跟我说完我大哥会来寻我,我当时一定会去南郊,也一定会在你们金家的商船上登记名讳。”   吴大亮只要去了南郊码头,就会有记录,他当时就在金家小码头附近,怎么避都避不开。   “可是我当时也害怕,”吴大亮道,“我怕你们翻脸不认人,当时明明说好了只用我替你办一件事,结果一照面就是杀头的买卖,我怎能不   防备?”   吴大亮略有些脏污的脸上都是泪痕,他死死盯着颜嬷嬷,声音里有些许的痛快。   “我当时跟我哥去了码头,登记完之后我就找了一家馄饨摊,在那坐了整整一个时辰,那一个时辰码头上过往行人众多,不光是馄饨摊的摊主还是隔壁的几个摊贩,都记得我在那里坐着。”   吴大亮扯出一个哭一样的笑:“因为我在那坐了一个多时辰,一个铜板都没花,摊主怎么赶我都不走,就非要坐在人家摊子里,若我是摊主,一定记得这么个人。”   吴大亮看起来傻兮兮的,一点都不像是有心眼的样子,可他却偏偏在出了这么大事之后,给自己留了一条生路。   “我在馄饨摊坐到宵禁之前,才回了码头跟我哥一起搬货,金二姑娘死的时候,我不可能在金家杀人。”   吴大亮话音一落,颜嬷嬷脸色骤变。   而谢吉祥则若有似无地瞥了一眼吴大光,看他依旧一脸镇定,显然很是笃定。   看吴大亮该说的话都说完了,谢吉祥才一步回到座位上稳稳坐下,她看了一眼略有些慌张的颜嬷嬷,淡淡开口。   “在金二姑娘被害时,吴大亮和颜嬷嬷都不在场,也都无法赶回来,人自然不是两人所杀。”谢吉祥一语定论。   听到这话,金泽隆不知怎地突然松了口气。   虽然女儿死了他很伤心,可金家却还是要脸面,不能里子面子全部赔出去,那才糟糕。   只要窈窕不是家中人所杀,那就比什么都强。   他刚好缓和一下气氛,却听金大夫人凄厉地喊:“不可能!怎么可能不是那贱人,若不是她,那我女儿是谁杀的?是鬼杀的不成?”   她如此不依不饶,明堂中的人便小心翼翼看向谢吉祥。   这年轻的小谢推官显然是赵世子的心腹,赵世子对她信赖有加,不管她是否有本事,都不能驳了面子。   金泽隆刚要开口,却听谢吉祥道:“大夫人别急,二姑娘的事放一边,我倒是知道周紫娟是为谁所杀。”   金大夫人立即没了声响。   她瞪着那双通红的眼睛,死死盯着谢吉祥,似乎现在才明白过来,这两个案子之间有着必然的关联。   弄清楚周紫娟为谁所杀,就能知道自己的女儿   是谁下的杀手。   金大夫人闭上了眼,终于安静坐回椅子上。   谢吉祥浅浅松了口气,她面对死者不怕,面对穷凶极恶的杀手不怕,却最怕这样不顾一切的疯癫者。   “颜嬷嬷,昨夜凌晨至寅时,既然你不在金顶山上,你又去了哪里?”   随着谢吉祥的话,众人的目光重新回到了颜嬷嬷身上。   他们这才意识到,刚刚吴大亮说,他媳妇是颜嬷嬷杀的?   颜嬷嬷却面不改色:“前日我陪姑娘上山,结果年纪大了不中用,到了金顶寺时浑身痛,便在厢房里躺了一下午,待到晚间时分也没什么胃口,不过还是出来散了散心,叫大姑娘瞧见了。”   颜嬷嬷把自己之前寻过吴大亮的事全部避开,直接不承认了。   既然吴大亮自己给自己找了证人,那两人见面之事,自然无人能证明,她没必要自找麻烦。   “在山上散了会儿步,还是觉得不太舒坦,便回了厢房睡下,一直睡到此人清晨起来准备伺候姑娘,碰到了姚黄。”   她如此言,全程都没有证人证明,她确实在金顶山上。   所以,谢吉祥根本就没有问是否有人证。   她只问:“刚刚吴大亮指认你杀害了他妻子吴周氏,你可有说辞?”   颜嬷嬷抬起眼皮,一脸莫名其妙:“我都不认识这个人,为何要杀他媳妇?他家同金宅又有什么关系?”   吴大亮几乎要被气吐血:“你!你无耻!”   案子说到这里,似乎僵住了。   但谢吉祥却气定神闲,一点都不惊慌,也没有众人的沉重。   她道:“颜嬷嬷,你之前花了六十两银子替吴大亮平事,又把他的卖身契从商街买回来,商街的人想必见过你,知道你跟吴大亮其实是认识的。”   这是一个交叉点。   颜嬷嬷也很淡然:“是,见过又怎样?我心肠好,见不得旁人被坑骗,这才出手相助,有何不可?”   谢吉祥浅浅一笑:“确实是好事,只是此事发生之后的一个月,你所救的这个年轻人,她妻子就死了,而你恰好有杀她的动机和时间,还有精心准备的一切。”   谢吉祥的目光,从始至终都在颜嬷嬷身上。   她如此说完,颜嬷嬷去扬声大笑:“可笑,太可笑了,   我不认识这个吴周氏,我又为何要杀她?我疯了不成吗?”   “官府雇人,”颜嬷嬷笑够了,突然看向赵瑞,“也不过就凭关系罢了。”   赵瑞淡淡笑了。   他不去理会挑衅的颜嬷嬷,只垂眸看着一脸认真,眼中光华绽放的谢吉祥。   小姑娘平时软乎乎的,从来不会生气,也很少跟人起急,可每当办案的时候,她却又斗志满满,任何人都能看到她身上的华彩。   谢吉祥看着颜嬷嬷,最后叹了口气:“你为何要杀她?”   谢吉祥声音很轻,却掷地有声。   “那是因为,只有你杀了周紫娟,才能交换吴大光去金家杀金二姑娘。”   金家明堂内,一下子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呆在那,似乎没有听懂谢吉祥的话。   谢吉祥道:“故事要从两个月前说起。”   “金二姑娘替了金大姑娘定下跟定国公家的亲事,那么金家同蒋家的亲事就要作废,但金家不肯放弃这门好买卖,便把脑筋动到了同样到了成婚年龄的三姑娘身上,”谢吉祥声音冷酷,带着莫名的寒意,“但三姑娘知道蒋家二少是个什么样的人,她不愿意嫁过去受罪,便同大老爷你苦苦哀求,你没有同意,是也不是?”   金泽隆面色灰白,他沉重地点了点头,恐怕现在心里只剩下无边的悔恨。   “金家最终还是跟蒋家订了姻缘,金三姑娘很是绝望,没多久就自尽了,只不过她身在闺阁,身边仆役环绕,自然是死不成的,刚一个上吊便被救了下来。还因此被父母狠心训斥,说她不顾念大局,不懂事。”   谢吉祥说到这里,金三姑娘狠狠抖了起来。   她本就娇弱,又生了一场大病,此刻更是面色苍白,看起来可怜得很。   谁看了都要不忍心,更何况从小伺候她长大的嬷嬷。   谢吉祥道:“颜嬷嬷跟二姑娘的舒嬷嬷不同,你是三姑娘的奶妈,后来自家男人和孩子意外而亡,一颗心便全落在三姑娘身上,见三姑娘这般委屈,你心生不忿,便起了歹念。”   “或许是在南郊码头,又或许是偶然遇到的路边,你遇到了同样愁苦一脸恨意的吴大光,相互倾诉了内心的怨恨。”   这一段,是谢吉祥猜的,但校尉已经出去排   查,相信一会儿就会有答案。   “你们知道了彼此心中的愤恨,也知道对方都有恨之入骨的人,都不想让仇人舒坦一生,于是你们一拍即合,当即就决定替对方杀了仇人。”   “颜嬷嬷你去杀害了吴大光妻儿的周紫娟,而吴大光则潜入金家,替你杀了把金三姑娘推入火坑的金二姑娘,事发当夜,你们一个不在家中,另一个也不在城中,即便有天大的仇恨和嫌疑,也不足以犯罪。”   谢吉祥长长叹了口气:“你们很聪明,用了诸多方法,企图瞒天过海,不仅仿照十五年前五里堡的旧案布置死亡现场,甚至还把吴大亮拉进来,想让愚蠢的他做替死鬼。”   “这个方法,若是做得隐秘而严谨,确实可以天衣无缝,若是官府不细查,说不定到了吴大亮这也就结束了,但你们却赶上了皋陶司办案。”   谢吉祥淡淡一笑:“怎么说呢?时运不济?”   她这一席话,其实根本没有任何证据,然而,却把整个案子就剖析在众人面前,让人一下便明白了事情经过。   不管有没有证据,这个推论的逻辑都是最通顺的。   吴大光不去看身边僵硬的父母和呆愣的妻子,他依旧很平静,跟颜嬷嬷的平静不同,他的这份平静里,带着常人无法觉察的得意。   赵瑞淡淡瞥了他一眼,对于这种目光,他太熟悉了。   当年在他母亲的灵堂上,冯晓柔也是用这样的眼神在哭。   吴大光问:“谢推官,你们可有证据?口说无凭,还是要看证据说话。”   作者有话要说:赵瑞:谢推官就是靠关系进来的,怎么,羡慕吗?   谢吉祥:倒也不必如此得意…… 第52章 鸿雁伤更新:2020-09-24 17:18:34   谢吉祥偏过头来, 认真看着吴大光。   不得不说,这两兄弟长得其实很相似,只是一个壮实, 一个消瘦, 面相略有些不同罢了。   作为兄长的吴大光高大结实, 面容老实稳重,一看就很可靠,但凡旁人见了,都要说一句好儿郎。   可偏偏这么个人,做下了心思缜密的杀人计谋。   谢吉祥微微勾起唇角,露出脸颊上漂亮的梨涡。   她认真道:“吴大光, 其实三姑娘的那只雪团没有死,它被你踢了一脚,却顽强地活了下来,你说, 它能不能认出你来?”   吴大光沉默了。   谢吉祥就看着他渐渐垂下了眉眼,再看人时, 眉眼之间却有着从不会昭示众人的煞气。   就连哭得不能自已的吴韩氏, 也发现了儿子的异样, 她哀嚎一声:“大光,真的是你?你为什么这么狠心, 你还是个人吗?”   吴大光却压根就不理母亲, 他只淡淡看着谢吉祥, 待听到门外脚步声,这才抬头看过去。   一个年轻的皂衣校尉抱着一个浑身缠着纱布的乌黑猫儿,一步步踏入明堂内。   吴大光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   谢吉祥道:“你其实对猫狗有敏症,所以旁的村人家里都有养狗, 只你家没有养,只要你接触猫狗,身上就会起风团,红肿一大片。”   谢吉祥看着吴大亮遮得严严实实的手臂,道:“吴大光,当日你潜入金家,在祠堂前等到了被颜嬷嬷伪造书信诱骗出来的金二姑娘,直接勒死了她,只是你万万没有想到,金二姑娘养了只乌云盖雪,刚好跟着金二姑娘一起来了祠堂,它见你伤主,便扑上来同你纠缠,万般无奈之下,你一脚把它踢开,遮遮掩掩回了五里堡。”   “可你身上的风团已经起了,所以这么炎热的夏日时节,你还穿着长袖,就为了遮挡你身上的风团。”   谢吉祥话音刚落,就有两个校尉上前,一把压住了吴大光。   校尉手上一掀,就把吴大光的袖子全部折起来,露出吴大光红肿的手臂。   他的敏症很严重,但凡碰到都要起疹子,当时雪团同他纠缠良久,这敏症就不好痊愈,至今还留有残余。   吴大光抿了抿嘴唇,这一刻,他   也略微有些慌乱。   他根本想不到,这个年纪轻轻的女推官会如此敏锐,把整个过程都推算得清清楚楚,若是寻常人,一定吓得痛哭流涕,哆哆嗦嗦就要招供。   但他吴大光可不是平常人,他能跟颜嬷嬷商量出这个杀人法子,早就做了完全的准备。   即便现在被校尉抓住,即便他那一对愚蠢的爹娘也认为人是他杀的,可光凭手臂上的风团又能证明什么呢?   吴大光这会儿也渐渐回过神来,他道:“这位推官大人,若草民并非被诬陷之人,定会认为你的推论完美无缺,但草民身上的风团是不小心碰了邻居的黄狗所致,并非什么雪团。”   不过喘息工夫,他便又恢复成了稳重淡然的吴家长子。   谢吉祥真的很佩服他。   就连阮林氏案子中的何子明,都没有吴大光这般淡然,人证,物证皆在眼前,他却硬是一句错话都没有说过。   谢吉祥微微叹了口气:“吴大光,你可知一件事只要有人做了,便一定会留下蛛丝马迹?你同人合作,两个人甚至更多人知道你们的计划,就不可能天衣无缝,做到万无一失。”   吴大光听到合作两个字,目光微闪,他其实不太了解颜嬷嬷,更不知这整个计划,那位哭得一脸泪痕的三姑娘是否知情,但谢吉祥如此说,似乎已经找到了证据。   想到这里,吴大光脸色再度难看起来。   他能控制好自己,把事情做到完美,可对方呢?若是颜嬷嬷手脚不干净留下破绽,那他的苦心就白费了。   这一瞬间,巨大的恐惧笼罩在吴大光心头,让他脸上的淡然荡然无存。   或许,除了妻子被撞失去孩子,这是吴大光第二次如此胆战心惊。   因为这一瞬间的慌乱,他下意识地看向了厅堂中跪着的颜嬷嬷。   颜嬷嬷的杀人动机,跟吴大光其实是不同的。   颜嬷嬷一心一意为了三姑娘,事情败露之后会怎样,被抓之后又会怎样,颜嬷嬷完全没有顾忌,一开始负隅顽抗,也不过是人之常情。   但颜嬷嬷心里很清楚,无论发生什么,她都不能拖累三姑娘,最后的结果最差,也不过就是她为了三姑娘杀害二姑娘而已,没有人会把罪栽到三姑娘身上。   所以   ,颜嬷嬷不可能一点证据都没有留下来。   谢吉祥看着垂眸不语的颜嬷嬷,又看了一眼已经有些慌张的吴大光,这才道:“其实我一直在想,你们二人是如何联系的。”   “你们一个是五里堡的普通村人,平日不是在田间地头,就是在金虹盟商船上搬货,能碰到颜嬷嬷一次已是偶然,但你们这一桩案子却分外复杂,不可能三言两语就谋划清晰。”   谢吉祥缓缓说着,吴大亮的脸色也越发灰败。   他已经明白过来,谢吉祥所说的证据到底为何。   谢吉祥没有看他,只是定定看着颜嬷嬷:“想到你们交换杀人时,我最发愁的就是这一点,你们没办法沟通,又如何做下如此精妙的局?后来听到村人的闲言碎语,我大概就明白了。”   “你们是通过书信。”   之前五里堡的村人说过,吴大光跟吴大亮都上过学堂,只不过两兄弟都没那么高的天分,也不很爱读书,草草读了几年便回家务农,没有走科举一路。   没有天分,并不意味着大字不识一个。   “你们兄弟二人为何能在南郊码头脱颖而出,成了金虹盟的长工,还是因为你们识字,可以识别箱子上的封条,不用管事操心布置货物。”   “既然识字,那么沟通起来就最是便宜,大齐的驿站四通八达,但凡有驿站的地方,都能把信送去,只要十文钱便能盖上邮戳,送至目的地。”   “真巧啊,燕郊的几处村镇,在六里堡处刚好有一处驿站,供要进燕京的客商官人停留歇息。”   谢吉祥冲校尉挥了挥手,明堂外的校尉便捧着木头匣子快步而入,直接放到谢吉祥身边的方几上。   吴大光整个人都颤抖起来。   这个时候,他还处于要崩不崩的状态,心气还吊得住,所以谢吉祥没那么着急,直接把匣子打开给吴大光看。   她轻轻敲了敲那匣子,依旧对颜嬷嬷道:“看到你,就不由想起家中人,嬷嬷对三姑娘的慈母心肠实在令人动容。”   这些书信,便是一把火烧了又能如何?但杀害金二姑娘的人是吴大光,颜嬷嬷也不知最后是否会有纰漏,所以在利用吴大亮之后,她还留了一手。   谢吉祥问她:“嬷嬷,现在靠着这个   匣子,便可以给你定罪,你后不后悔?”   此时的金三姑娘,已经痛哭失声,可怜得很。   颜嬷嬷缓缓抬起头,她怜爱地看了看瘦弱的三姑娘,然后才对谢吉祥说:“我不后悔。”   她承认了。   随着颜嬷嬷这一句我不后悔,金三姑娘终于哽咽出声,她用细弱的嗓子唤她:“嬷嬷,嬷嬷你怎么这么傻。”   颜嬷嬷虽然承认杀人,可却一点都不害怕,她依旧面带慈爱地看着金三姑娘,声音温和。   “三姑娘,以后嬷嬷不在你身边,你可不能再动不动就自尽,命是自己的,只要命还在,就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坎。”   金三姑娘哽咽着,眼泪如奔涌的泉水,一瞬倾斜而下。   她已经哭成了个泪人。   颜嬷嬷叹了口气,话语里却多了几分温存:“这么大人了,还是这般爱哭,以后嬷嬷不在了,谁又要来哄你?”   三姑娘使劲摇着头,似乎不想继续听下去。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颜嬷嬷不好同三小姐说体己话,她最后说:“姑娘,嬷嬷留了封信,回去你且仔细看看,可好?”   三姑娘哽咽出声:“嬷嬷,你别离开我。”   可哪里有长久的陪伴呢?   颜嬷嬷抬起头,认真看向谢吉祥,她知道,这个小谢推官已经把事情调查得清清楚楚,这个藏在暗阁里的匣子都被找到,她也没什么好抵赖的。   “谢大人,此事皆是奴婢同吴大光一起操办,旁人概不知情。”   颜嬷嬷说到这里,她瞥了一眼吴大光,继续道:“之前奴婢同吴大光在码头偶然相遇,知道彼此心中都有怨恨,便一拍即合,谋划了这个杀人计划,此计策皆是这两个月传书商谈,交换杀人是我的主意,而死后换上嫁衣吊在宗祠里是吴大光的想法,杀人之后,我们也如此执行,只是想不到还是被官府察觉,一路追查到我们二人身上。”   谢吉祥这才长长舒了口气。   “颜嬷嬷,我知道你为何如此,”谢吉祥顿了顿,“后续事宜,皋陶司会代为说明。”   这话说得含糊不清,但颜嬷嬷却听懂了。   谢吉祥是向她承诺,此事之后三姑娘若能退亲,她一定会告诉颜嬷嬷,好让她能放心。   她弯下腰,真心实意   冲谢吉祥行过大礼:“多谢谢推官。”   谢吉祥扭头看向三姑娘,心中却想起自己的奶娘。   若是她遇到这样的事,说不定何嫚娘也会挺身而出,不让她受一丁点罪。   整个事件中,杀害金二姑娘,让金二姑娘没有好姻缘,其实并非颜嬷嬷的本意。   金三姑娘是妾室所出,生下来就没了娘,便是二夫人再公正大度,也绝不会为了她同蒋家退亲。   再说,三姑娘同蒋家喜结连理,二房也能占到便宜。   整个家里,没有一个人真心为三姑娘打算。   但三姑娘还有颜嬷嬷。   她做了这么一个滔天杀局,一连串的阴谋之后,所为其实不过就是退亲。   若是事成未被查明真相,又或者吴大亮顶了罪,那么金家突然死了一个未婚姑娘,还穿着这样一身嫁衣,正在谈的亲事也要闹崩,蒋家再心大,也不敢这时跟金家牵连。   这也是颜嬷嬷为何答应吴大光,肯给死者穿上嫁衣的因由。   不是为了让人想到十五年前的旧案,也不是为了吓唬人,单纯是为了退亲。   若不小心被人查明真相,那也并不叫人懊恼。   她作为三姑娘的嬷嬷,能心狠到杀人灭口,虽然证据确凿,但蒋家也会害怕,作为主人的三姑娘,到底在其中产生了什么样的作用。   他们会怀疑,她其实是知情人。   如此一来,亲事依旧不成。   颜嬷嬷几乎用自己一条命,为金三姑娘搭建了一条通天之路。   无论以后如何,蒋家的那个中山狼,再也碰不到姑娘一根手指。   而柔弱单薄的三姑娘,未来是否还能不能有亲事,这都不重要了。想必了解三姑娘性子的颜嬷嬷一早就知道,对于三姑娘来说,自己活过这一辈子,其实也没什么不好。   奶娘,奶娘,用奶水哺育,养育长大,便也是娘。   颜嬷嬷看着谢吉祥,终于露出了一个舒心的笑。   虽死犹生,她不后悔。   ————   吴大光没想到自己机关算尽,最后竟然栽在了同党手中。   他呆愣愣站在那,一句话都说不出口,整个人都和恍惚了。   谢吉祥打开颜嬷嬷珍藏的匣子,从里面取出五封书信。   大齐的官驿官员充足,办事也很稳妥,每   一封信件到了官驿,全部都会被加盖当日的邮戳。   颜嬷嬷跟吴大光通信的邮戳,从两个月前开始,大约半月一封,时至今日刚好四封。   每一封的邮戳上,都有六里堡字样,那是从六里堡官驿发出的。   谢吉祥举着那几封信,看向了吴大光:“吴大光,你可知这每一封信件,都是你联合杀人的证据?”   吴大光又怎会不知?   所以他每一次去寄信都把自己遮得严严实实,而且也都是趁着有事去六里堡时才会去驿站,平时根本不会往那边行走。   甚至每一次收到颜嬷嬷的信之后,他都谨慎地把它烧毁,一点痕迹都不留下。   明明是为了没有杀人时间,为了案子跟自己没有关联才如此合作,可最后却到底因为合作留下了关键证据。   吴大光站在那,一脸的颓唐。   李素梅坐在木凳上,她仰头看着自己的丈夫,终于哽咽出声。   “你又是何苦。”   她轻轻攥着丈夫衣裳的下摆,似乎怕他就这样消失不见。   “没了孩子,我好歹还有你,现在这般,我要如何而活?”李素梅哽咽得不能自己。   吴大光眼中通红,他不敢去看李素梅,反而低头狠狠看着那一对沉默的父母。   “我为何如此?还不都是他们逼的?”吴大光声音凌厉。   “从小到大,家里有什么都要先紧着弟弟,是,我是长子,我本就应该付出,我毫无怨恨。”   “可从什么时候开始,就连付出也必须真心实意,而且单纯的付出也显得微不足道,我得千百倍对他好,才能立足下去?”   “我得下地,得去南郊搬货,赚来的钱,得养活整整一个家。为什么他就可以出去花天酒地?明明都是儿子,我就一定要吃这份苦。”   “这也就罢了,谁叫我是长子,谁叫我生来就有个讨债鬼一样的弟弟,”吴大光道,“可他们千不该万不该,害了你,害了我们的孩子。”   “从小我就喜欢你,就连三妹都知道,我心里有多重视你,我这辈子的梦想就是能跟你举案齐眉,能儿女双全,但我娘不喜欢你,觉得你柔弱无力,不能跟我一样替我弟弟卖命。”   这话听得太叫人难过了。   大齐行至今日,百姓颇为   富足,家家户户养育三五个孩子其实不成问题。   像吴家人这般只两个儿子一个女儿的,倒还算少数。   然而做父母的总是偏心,却也总有个限度,即便偏袒其中的几个,另外的也都还是亲生骨肉,哪里能成仇人看待。   吴家父母这般,吴大光能强撑到今日没分家,也是奇了。   吴大光冷冷看着自己的亲生父母,说道:“他们不让我娶,我自己拼了命也攒到了聘礼,终于把你娶回家,可是我没想到,我的一腔热血和满心欢喜,都成了他们欺辱你的最好借口。”   吴大光如此说着,似乎要喷出血来:“自从你过门,家中的活计几乎全都压在你一个人身上,甚至大亮两口子的衣裳,也要你来洗,可你为了我,从来不说一句苦,总是劝我忍一忍,待以后有了孩子,咱们就分出去单过。”   “我不知道是不是这句话让周紫娟听到,也不知道是否因为如此惹得弟弟害怕,才有了当时他们的心狠手辣。”   吴大亮面色灰败,喊道:“大哥,我不是……”   但吴大光根本不理他,他只是对众人说,他绝非狼心狗肺之人,他的妻子也是此案的受害者。   吴大光低头摸了一把眼泪,不再看父母,而已不去看痛哭失声的妻子,他很平静道:“你们嘴上说,周紫娟生了娃娃给素梅养,以后给我养老送终,说到底,还不是不想让我们两口子留在这个家,继续为你们卖命?”   “素梅没过一个孩子,又很细心,周紫娟刚一有孕素梅就知道了,甚至还替她欢喜。”   “但我不欢喜,我恨不得这一家人都死了,才能为我们的孩子抹平未曾降生的怨恨。”   “她没有身孕,我也要杀她,有了身孕更是锦上添花,”吴大光低头,看向了自己的弟弟,“大亮,当你知道自己的妻儿都死了,你是什么心情,是否也如同当时你劝我一般,平平淡淡说一句过去就过去吧。”   “你能过去吗?”   过不去,吴大亮跪在那,整个人都要哭昏过去。   这一辈子,他都无法忘记今日这一幕。   吴大亮说完这些,心里痛快许多。   他最后道:“我做这一切不是为了素梅,也不是为了孩子,我只是为自己抱   不平,替我这么多年的委屈宣泄而已。”   最后的最后,他把一切都揽在自己身上。   “李素梅,”吴大光轻轻拍了拍妻子的肩膀,“我杀了人,犯了法,没几天好活,我们和离吧。”   李素梅惊诧地抬起头,脸上的泪痕怎么也藏不住,全部展露在众人面前。   她真的很柔弱,也如同莲花一般洁白,在李素梅的脸上,谢吉祥看不到多少怨恨,反而有种惊慌失措。   吴大光犯了杀人重罪,会有什么结果,读过书的她比任何人都清楚。   “我不……”李素梅紧紧拽了拽吴大光的衣摆,声音断断续续,哽咽至极。   吴大光低下头,轻轻抚摸她因为使劲儿爆出青筋的手,然后从袖中摸出帕子,给妻子擦干脸上的泪痕。   “素梅,听话,你一向都听我的,这次也不会让我难过,是不是?”   李素梅只摇头,一句话说不出来。   吴大光抬起头,平静地看向谢吉祥,最后他目光落在赵瑞脸上:“大人,草民自知有罪,不配为人夫,自请同妻子和离,从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在场众人都清楚,吴大光被抓,李素梅留在吴家绝对落不到好,吴大光快刀斩乱麻,为了妻子铺垫好了未来。   “若你二人无异议,稍后会有护城司婚局过来替你们解除婚姻。”   赵瑞这句话,算是给吴大光安慰。   吴大光欣慰地笑了,他蹲下身体,仰着头看向李素梅。   从小到大,他都来都不能拥有自己喜欢的东西,只有这么一个人,他小心翼翼藏在心里,待到他长大成人,终于可以反抗父母的时候,才拼尽全力把她娶了回来。   他原本以为,两个人如此相爱,可以有最美满的未来。   可惜,他无法选择父母,无法改变出身,也无法挣脱命运。   原来的李素梅虽然也很清瘦,可她却开朗而健康,唇边总是挂着笑,如同冬日的红梅一般轻灵而美丽。   他都不记得,她有多久没有笑过了。   他以一己之私念,剥夺了她的欢笑,现在他便也要拼尽全力,把笑容重新给她找回来。   “素梅,家中的一切我都已经安排好了,前几日也写了信,大概这几天会送到岳丈家中,”吴大光声音温柔   ,“你不用怕,回家好好养身体,重新找一个家庭美满幸福的夫婿,过好这一生。”   “这样,我就心满意足。”吴大光最后握住妻子的手。   李素梅脸上的眼泪已经被吴大光擦干净,现在的她只是眼睛微红,面色苍白,如同她的名字一样,素净而美丽。   她深深看着吴大光,仿佛要把他印刻进心中一般。   “好,我听你的。”最终,她对吴大光承诺。   吴大光做的这一切,她都无法理解,也不免心生怨恨,但最后,她却什么都没有说。   既然这是大光的愿望,她就满足他的愿望,他满足了,她也会高兴。   他们一直都是如此,以后便也如此,也挺好。   就这样吧。   这一场审问,最终审出了两个杀人凶手,案子也告一段落,可从金家明堂里出来的时候,众人心中都很沉重。   谢吉祥心里也不是很痛快,坐到马车上的时候,一直沉着脸,没有丝毫的破案之后的欢喜。   赵瑞抬眼看她嘟着嘴,就知道小姑娘生气了。   他也不劝,慢条斯理倒了杯茶,先递给谢吉祥一杯,然后又给自己倒。   悠然的玫瑰香气氤氲在马车中。   谢吉祥浅浅抿了一口,面色稍霁。   赵瑞伸手,突然在她额头上弹了一下。   “哎呀,”谢吉祥捂住额头,白他一眼,“你做什么,怪疼的。”   赵瑞道:“你不听话,自然要惩罚。”   谢吉祥难以置信地看着赵瑞,他也不知道抽什么风,居然说自己不听话?   “我……”谢吉祥一句话没说出来,就被送到唇边的茶杯堵住了口。   赵瑞修长的手指拖着青瓷茶碗,颇为坚定地放在了谢吉祥唇边:“喝茶。”   “……”谢吉祥深吸口气,还是又喝了一杯茶。   赵瑞看着小姑娘气鼓鼓的脸,声音倒是颇为温和:“无论这个案子有什么内情,也无论最后大理寺如何呈送案情,这个案子之于皋陶司,已经结束了。”   “吉祥,每一个死者背后都有悲欢离合,每一个杀手心里都有诸多不得已,我们只是替死者伸冤,把杀人凶手绳之以法,案子里的故事听听便罢,发生的事也永远无法更改。”   谢吉祥慢慢平和下来。   沉甸甸的心   ,也随着赵瑞的话而重新复苏。   赵瑞唇角带着笑,那双漆黑的眼眸中有着细碎的光,他低着头凑到谢吉祥面前,声音里有着说不出的缠绵缱绻。   “吉祥已经相当聪慧了,这么复杂的案子,最终都让你寻找到真凶,整个燕京的推官,你是最厉害的那一个。”   “为死者伸冤,才是皋陶司存在的意义。”   谢吉祥长舒口气,她揉了揉发痛的额头,心里却莫名舒坦下来。   “我明白了。”   赵瑞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一份牛肉丸,端到谢吉祥面前:“明白了就再吃点夜宵,这个结案卷宗不好写,晚上得有劳小谢大人了。”   谢吉祥白他一眼,却忍不住跟着笑了:“下次不许弹脑壳,不好看了怎么办!”   赵瑞也勾起唇角,脸上满满都是笑意,他小声念叨:“好不好看都有我呢。”   “什么?”谢吉祥认真吃牛肉丸,抽空。   赵瑞摇了摇头,却异常认真道:“吉祥怎么会不好看?吉祥是天底下最漂亮的小仙女。”   谢吉祥:“……”   浮夸。   不过……她悄悄笑了,浮夸是浮夸,可是她爱听啊。   番外-最初   码头上的落日很美。   金灿灿的夕阳映在水面上,在一片波光粼粼中,远去的商船排成队,逐渐消失在人们的视野中。   吴大光坐在码头上,双目无神地看着摇曳的河面。   河水荡漾着美丽的波纹,似乎在呼唤着他。   来吧,来吧,这里才是你最终的归宿。   不,不是。   吴大光在心里反驳它。   只有素梅在的地方,才是我的归宿。   他如此说着,紧紧攥着拳头,把那张苍白疲惫的脸埋进膝盖里。   他很累,很倦,也很痛。   素梅和他失去了孩子,并且,他们永远都不会再有孩子。   这还不是最痛苦的。   最痛苦的是,素梅依旧躺在床上,靠着药物吊命。   吴大光把脸狠狠压在膝盖上,不想叫人看到他的脆弱和眼泪。   就在此时,他听到身边传来惊呼声。   “小姐,小姐你看看嬷嬷。”那女人喊着。   吴大光没有去理旁人,他兀自沉浸在自己的习俗里,不可自拔。   然而,那女人依旧在喊着:“小姐,这一切都不是你的   错,你不应该死,你还有大好的人生,害了你的人才是最该死的。”   听到这话,吴大光下意识抬起头。   在他朦胧的眼眸中,一个女子紧紧抱着另一个瘦弱的少女,正在哄劝她。   她所说的那句话,吴大光不知那少女听进心中没有,但他却听了进去。   是啊,他们没有错,错的不是他们。   他们为何该死呢?   就在这时,那少女轻声开口:“他们要如何死呢?我什么都不会,我什么都没有,我只能去死了。”   少女说着说着,痛哭出声:“嬷嬷,我好害怕。”   那女人紧紧搂着少女,不过拍抚着她的后背:“小姐莫怕,你还有嬷嬷,嬷嬷会一直陪着你的。”   女人如此说的时候,感受到旁边的目光,不由回过头来。   在一片夕阳的余晖中,吴大光通红的眼睛同她的对视在一起。   你还有嬷嬷。   你还有夫君。   两个人心中,不约而同响起这句话来。   哗啦啦一阵浪花扑来,夕阳的余晖终于被水面吞噬,热闹的一天的码头终于陷入短暂的安静中。   可是人心呢,人心却重新热烈起来。   害了你的人才该死啊!   作者有话要说:小剧场   赵大世子:吹彩虹屁本世子是一流的。   昂这一单元结束啦,下面就是一小部分感情单元(很短!)~搓手!!   为了庆祝本单元完结,发一波红包,么么哒~谢谢大家一直支持到现在=V= 第53章 桃花源01更新:2020-10-15 11:22:57   六月中, 正是盛夏时节。   闷热的夏风穿过燕京街巷,最后在运河沿岸稍微消了几分暑热。   交换杀人的案子办完之后,燕京倒也难得安静下来, 没再有棘手而狠辣的案子发生。   赵瑞依旧整理燕京几十年来的旧案, 隔三差五上青梅巷蹭顿饭, 说不了几句话便就又匆匆离开。   谢吉祥蹲在赵瑞送来的冰鉴前, 盯着小火炉里的炭火,小火炉上的铜制蒸馏炉正咕嘟嘟响,花露会一点点从长管中滴落。   随着炭火忽明忽暗, 蒸馏炉里的花香渐渐散出, 这一次谢吉祥用了味道很淡的荷花,只有那么细微的清新香味, 却让人浑身舒畅。   何嫚娘从院子里转了三四圈,都没瞧见她有什么动作, 不由唤了一声:“小姐,隔壁那户人家好像刚刚搬过来,往咱们家送了红封,要不上门给添宅去?”   隔壁这敲敲打打一个月, 可算是消停下来, 自然怕邻居们怪罪,挨家挨户送了红封。   谢家自然也收到了。   不过前几日谢吉祥有差事,跟着赵瑞整日里在燕京奔波, 休息下来又开始侍弄花草和香露,何嫚娘便也忘了。   早起听到隔壁放鞭炮, 她才想起来这回事。   一般新邻居搬家,都要带一把挂面或一把筷子上门给人家添宅,这是燕京本地的习俗。   谢吉祥倒也不是再发呆, 还是把奶娘的话听进心里去的,闻言便道:“也好,家里正好还有挂面,带上一把吧。”   想了想,谢吉祥又从自己的香露柜子里寻摸出一瓶金银花露来,道:“夏日炎热,我配的这花露最是解暑,便再送一瓶这个好了。”   娘俩重新梳了头,一起出了家门。   却没想到,隔壁听起来安安静静的,好似没有其他邻居在。   谢吉祥侧耳倾听,没听到什么动静,思索道:“兴许这家人不喜热闹,东西送到咱们便走吧。”   何嫚娘点点头,上前敲门。   青梅巷十七号,门口没有挂门牌,院门还是旧日阮家的那一个,不过重新刷了一层红漆,看起来倒是亮堂许多。   何嫚娘刚敲了两下,门就从里面被打开:“抱歉,今日不见客……”   开门之人说了半句,抬头就看   到何嫚娘熟悉的面容,便把后半句收了回去。   何嫚娘也很诧异:“赵侍卫?”   赵和泽瞄了一眼何嫚娘身后的谢吉祥,立即退了半步:“何夫人、谢小姐里面请。”   谢吉祥:“……”   难怪之前让他找个地方住,他遮遮掩掩,也难怪隔壁这小小的一进宅子,都能折腾一个多月才搬进来。   “原来是赵大世子啊。”谢吉祥进了院门,抬头看向站在堂屋里言笑晏晏的赵瑞。   赵瑞今日只穿了一身月白长衫,衣摆袖口皆绣若有似无的波浪纹,一头长发随意披散在身后,只在发顶束了一条月白丝带。   好一副悠闲的翩翩公子姿态。   迎着刚刚进门的谢吉祥,赵瑞摇着手里的折扇,一派悠然地出了明堂。   “吉祥,你来了。”   赵瑞脸上的冰冷全部消失不见了,此刻的他,似乎又变成了小时候那个会玩会闹,会哭会笑的瑞哥哥。   他那双狭长的凤目好似含着千万星辰,目光中所有的专注都投射在一个人身上。   谢吉祥原本要质问的话顿时说不出口。   她不争气地红了脸,最后竟是嗔道:“一个月前就动了心思要搬过来,还遮遮掩掩的,真是。”   这句话的工夫,赵瑞已经来到谢吉祥面前。   他微微弯下腰,盯着谢吉祥微红的小脸,道:“想给你一个惊喜啊。”   谢吉祥抿了抿嘴唇,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   “哪里是惊喜,惊吓还差不多,”谢吉祥强撑着说,“你搬来这里,如何能住得惯?”   赵瑞跟她不同,不说从小锦衣玉食长大,就他那一身古怪的臭毛病,都够人发愁的,更别提住到这种整个院子都没他卧房大的地方。   赵瑞收起扇子,在她腰后一勾,带着她整个人转了个身:“吉祥小姐能住,为何我不能住,瞧瞧,我把赵王府里名贵花草都搬来了,你喜欢哪一盆直接搬走。”   赵瑞这个一进的宅子,装修得非常别致。   窄小的院子里甚至弄了一个小花坛,花坛里的花自是迎风招展,姹紫嫣红,显露出一派夏日热闹。   花坛边是一组石桌石椅,上面还煞有其事立了个巨大的油纸伞,显然是嫌弃喝茶的时候会被日头晒。   除去院子,正房也   在可以改的情况下里里外外全都改了一遍,反正赵大世子也不打算在这接待客人,便直接把卧房跟明堂并为卧房,另一侧的厢房改成了一个小客厅,预备着谢吉祥来的时候小坐。   除此之外,院中的偏房还有一处水房,用来洗漱沐浴如厕之用。   别看才一进的院子,却井井有条,如此一布置倒是显得越发清雅。   只不过,谢吉祥左看看又看看,这里倒是没有厨房。   “怎么没有厨房?”谢吉祥疑惑地问。   赵瑞垂下眼眸,语气略有些委屈:“院子太小了,塞不进来,我就想着不行就王府那边或衙门里用饭,再不济不是还有婶娘吗?”   谢吉祥:“……”   小算盘打得真是劈啪作响,她都听得一清二楚。   谢吉祥抬起头,狠狠瞪了他一眼。   赵瑞乖乖站在她身边,依旧忽闪着眼睛看着她。   谢吉祥觉得自己疯了,这个人什么时候可怜巴巴过?   何嫚娘看他们两个你看我我看你的,也不说话,便轻咳一声:“好了,世子搬过来倒是热闹,以后就上家里用饭吧。”   赵瑞眉尾悄悄一抬,语气也带着点期盼:“真的?那就多谢婶娘了。”   谢吉祥冷冷一哼,没有理他在那自说自话,径直来到花圃前,蹲下来仔细看着赵瑞带来的名贵品种。   赵王府家的花自然是极好的。   不过做香露倒是不用什么名贵品种,名贵品大多都是因为好看,不是因为香味沁人心脾,但即便就这么瞧着,也实在赏心悦目。   谢吉祥看了一会儿花,这才心平气和起身:“以后就彻底不回去了?”   赵瑞淡淡坐在石桌前,让谢吉祥也陪他坐下:“先住些时候,待你以后搬走了,我便也搬走。”   这话若是细细听来,只有一个意思。   我住在这里是为陪你。   谢吉祥圆润的小脸又忍不住泛起红晕来。   “那我若住一辈子呢?”谢吉祥低声问。   赵瑞轻声笑了笑。   那笑声如同一缕清风,吹走了谢吉祥身上所有的烦躁:“那我也可以住在这里一辈子。”   谢吉祥一下子不吭声了。   赵瑞淡然地煮水,泡茶,然后把琉璃茶盏推到谢吉祥面前:“菊花枸杞茶,清肝明目,且喝喝   看。”   一碗茶喝下去,谢吉祥这才不那么羞赧。   “近来还忙?”谢吉祥问。   最近没有案子,但赵瑞也很少去青梅巷,便是去了也不过是送些吃食,匆匆说几句便要走。   赵瑞听到这里,目光微微一沉,他抬头对赵和泽道:“和泽,你陪着婶娘回去做午饭,简单侍弄些便是了。”   两人有话要讲,赵和泽跟何嫚娘便立即退了下去。   赵瑞沉思片刻,又安静喝了两杯茶,这才道:“吉祥,你是否知道伯父最后办的那个案子,究竟是什么?”   谢吉祥微微一愣,她一直以为赵瑞在彻查燕京以前的封尘旧案,未曾想竟是关于自家的案子。   事发是在两年前,也是这么一个炎热的六月,谢吉祥记得当时燕京似乎死了两个年轻的书生,因其身份特殊,闹得很大。   两年前偏巧有科举,虽然殿试在春日三月就已经结束,但部分落榜的举人还滞留燕京一带,不是为博闻强识,便是等着寻一个官身,所以那时候的燕京还是很热闹。   两年前,谢吉祥十六七岁。   她当时是燕京人人羡慕的闺秀。   作为家中的独女,她已经跟着母亲管家,也会陪父亲商讨一些已经判过的案子,闲来的时候会有闺蜜一起出门踏青,偶尔哥哥从书院回来,也会陪着她满燕京玩。   更不用说,她还有个权势滔天的青梅竹马。   在谢吉祥十七岁之前的人生里,一切都是顺遂的,她从来不知道心烦两个字到底是何意。   直到那个闷热的午后,本应该在衙门里当差的父亲突然回了家。   谢吉祥当时在书房里读书,听到父亲急匆匆的脚步,也有些诧异,便迎了上去:“爹,你怎么这会儿就回来了?”   但是面色苍白的谢渊亭,却难得没有理她。   他似乎都没有听到女儿的说话声,只闷头冲进书房里,在一堆旧日的书稿里翻找。   谢吉祥有些不知所措。   她思考片刻,先让丫鬟去禀告母亲,然后便小心翼翼回到父亲身边,低头问他:“爹,到底怎么了?你在找什么?女儿帮你一起找吧。”   谢渊亭依旧没有理她。   这个时候,谢吉祥才略有些惊慌。   她父亲从来都是风光霁月,淡然优   雅的,从来没这般癫狂而痴迷。   不,那或许不是痴迷。   谢吉祥对赵瑞道:“我当时以为,他是查到了什么疑难的案子,后来才发现,我猜错了。”   “两年前,当时在燕京有两个年轻的书生,被发现死在了琉璃庄后面。我记得天宝二十一年的夏日也是雨水涟涟,因雨水太多,山洪冲垮了种在天南山上的成片桃树,导致山脚下的琉璃庄后面被砸得乱七八糟。”   说是书生,其实应该说是举人,年纪轻轻就能考中举人的,前途不可限量。   所以在殿试落榜之后,此二人也没有随大流回乡,反而留在燕京的琉璃庄附近,想要找机会在知行书院旁听。   他们的学识够了,耐心也够,只是见识不够罢了。   知行书院就在琉璃庄里,这边算是燕京东郊最为富庶的庄园,因着知行书院和风景如画的琉璃庄,附近也越来越繁华,比南郊热闹许多。   这两个举人本就是在燕京游学,如此无声无息消失在琉璃庄,若非那一场大雨,说不定永远不会被人发现。   一场大雨冲毁了山崖,也冲出了支离破碎的残躯。   谢吉祥叹了口气:“当时我父亲便发誓,一定要破了这个案子。”   ————   谢渊亭出身清原谢氏,并非钟鸣鼎食之家,却也是书香门第,是当地的豪门望族。   谢渊亭自幼聪慧,小小年纪便文采出众,是远近闻名的天才,他长大之后,二十岁便考取进士,成了天子门生。   也正因为如此,他才能娶得谢吉祥的母亲苏滢秀。   谢吉祥的母亲苏滢秀是燕京人士,出身官宦世家,同赵瑞的母亲邬玉淑是闺阁好友,两人的情谊自小便结缔。   如此一来,谢渊亭便也在燕京站稳了脚跟。   谢吉祥很清楚,父亲同母亲绝非联姻一说,他们两个一见钟情,彼此相爱,日子过得幸福美满,膝下也只有一子一女,却很满足。   回忆到这里,谢吉祥心里越发难受。   赵瑞看着谢吉祥渐渐沉默,终于伸出手,轻轻握住了她略有些冰凉的小手。   “吉祥,你还有哥哥,有婶娘,也还有我。”   他的手很大,也很热,声音是前所未有的坚定。   谢吉祥突然觉得眼底温热。   自从家里出事后,她忙着照顾母亲,后来母亲病逝,她又担忧哥哥在路上会有危险,整个人忙乱了好久,都没有哭过。   搬来青梅巷的小院子,她开始思念家人,担忧未来,那几个月的光景,其实也都是婶娘和赵瑞陪伴在身边。   她能有今天,赵瑞是用过大力气的。   谢吉祥不由抬起头来,眼含热泪看着赵瑞。   赵瑞心头一哽,无数蚂蚁啃食着他的心房,让他清晰明白心疼两个字到底是何意。   “吉祥,”赵瑞捏了捏她的手,“乖,莫哭,我们不说了。”   赵瑞声音温柔,语气里满满都是安慰。   但谢吉祥却摇了摇头,她低头飞快擦了擦眼睛:“不,还是要说的。”   她仔细回忆一番,道:“其实那两个举人的死非常蹊跷,他们两个在燕京无亲无故,滞留在琉璃庄约有半年,按理说应当有人见过他们,但是除了会试和殿试,旁人都没怎么见过他们,直到两人死了,同场的举人才隐约想起有这两个人。”   “因死者身份特殊,又是年轻才俊,我父亲很是忧心,一直在衙门里查案,那年雨水颇丰,母亲担忧他在刑部衙门吃不好睡不好,便经常给他送饭去。”   对于天宝二十一年发生的事,谢吉祥几乎可以称得上历历在目。   去年她恍恍惚惚,整个人飘飘荡荡,但随着人越发精神起来,便越爱回忆往事。   尤其是那一年的细节,她反复回忆,仔细思量,想要从中寻出蛛丝马迹来。   所以,现在说的,都是她仔细斟酌过的线索。   “母亲一开始每日送饭,突然有一日,父亲便不叫她去了,我记得很清楚,”谢吉祥很难不哽咽,“那一日,母亲回了家来,先把奶娘叫去身边谈了几句,然后奶娘就回来同我道别,说他家中侄子病了,要回家去探亲。”   何嫚娘从小陪伴在谢吉祥身边,她原本是苏滢秀的婢女,后来同谢家的管家成了亲,刚巧跟苏滢秀一起怀孕生产,便成了府中小小姐的奶娘,从此开始照顾谢吉祥。   不过何嫚娘命不是太好,她儿子小时候体弱多病,请医问药也不见好,七八岁便没了,而她丈夫又因为意外早早去世,她便只剩下一个侄子,算是还   有些亲缘。   这些不光谢吉祥知道,就连时常去谢家的赵瑞都知道。   所以谢吉祥一说这事,赵瑞立即就明白:“也就是说,当时伯父就察觉有异,早早做了准备。”   何嫚娘的侄子原本在谢家的郊区庄园里当管事,后来苏滢秀给了许多钱,让他回家乡开个小酒馆,不用再做下等人。   他便是病了,也有妻子照料,又何须让长辈去照顾?因此,当时谢渊亭觉得案子有异,便迅速安排何嫚娘去青梅巷买下一进宅院,简单修整以备后用。   谢吉祥点了点头。   她叹了口气道:“可我当时什么都不懂,也不知道里面有诸多玄机,听到奶娘要走,心里还很难过,跟她闹了别扭。”   赵瑞给她倒了杯茶,轻轻往前推了推:“不是你的错,谁能想到呢。”   是啊,谁能想到谢渊亭为官十八年,清正廉洁,堪称刑名堂官的典范,他会以一己私欲犯下如此大的罪行,甚至拉人顶罪,实在可恶。   谢吉祥道:“那之后没几天,就到了大晴天那一日,父亲回家疯狂翻找,最后我记得他从一堆书册里翻找出一本诗集来。”   “他对我说,吉祥,咱们有救了。”谢吉祥哽咽道。   哪里是有救了?   谢渊亭急冲冲回家,又兴致勃勃离去,中间不过一刻光阴,谢吉祥现在回忆起来,都很是恍惚。   “那是我最后一次看到活生生的父亲。”   五日之后,谢渊亭残杀多人罪行败露,一根白绫吊死在刑部大堂上。   谢吉祥没能见他最后一面。   “当时家里很乱,父亲是畏罪自尽,他死后还有诸多罪名需要核查,家被封了,也有人进来抄家,母亲一下子病倒,我跟哥哥勉力维持着生计。”   可这也没有维持多久。   又过了五日,父亲的罪名终于定下来,他残忍杀害两名举人,又以刑名堂官的身份掩盖罪行,意图栽赃陷害他人,事迹败露之后畏罪自尽,着褫夺进士身份,妻、子流放漠南,女因年幼留京,抄没家产,家中奴仆尽数发卖。   刑名堂官,最忌讳知法犯法。   更何况谢渊亭还畏罪自尽,没有留下一句认罪的话,因此对谢家的惩罚格外严重。   这个判决下来,她母亲当场就   昏了过去,不过三五日便撒手人寰,谢吉祥现在回忆起来,都不知道那十五个日夜是怎么过来的。   她只记得把母亲送回苏家,让苏家低调办了葬礼之后,自己就又要送走哥哥。   她兄长如松柏之英,如寒梅之傲,如青竹之坚,却也要面临流放千里的酷刑。   谢吉祥最后说:“当时哥哥告诉我,说他终究会回来,父亲的冤屈一定能洗清,我们兄妹一定能团聚。”   “我等这一天,等了两年了。”   家中一切幸福都成了过眼云烟,而罪魁祸首还逍遥法外,谢吉祥不知要去怪谁,也不知这一切的幕后主使究竟是谁,她只知道,她父亲一世清誉毁于一旦,她母亲也因此而撒手人寰,她哥哥流放千里,成了漠南的囚徒。   而她,虽然还活着,可心却似乎已经跟着死去。   若不是赵瑞,若不是何嫚娘,若不是哥哥寄过来的只字片语,若不是心里还有一口气,她撑不到现在。   她不服。   谢吉祥抬起头,看向赵瑞。   此刻的她,眼底再无莹莹泪光,也再无半分柔弱和悲痛。   “当时我父亲说,他找到了。”   “那么他一定知道,杀害那两个书生的到底是谁。”   谢吉祥却说:“后来我无数次想,是不是那次的凶手很难缠,以至于我父亲还没来得及给他顶罪,便被对方反手陷害。若是如此一想,心里便如同钻了虫子一般,怎么都睡不着觉。”   父亲被人冤枉致死,至今未得清白,她好好一个家说散就散,说没就没,怎能不怨恨。   这些,赵瑞都明白。   赵瑞听到这里,一颗心终于落回腹中。   他长长地舒了口气。   “那就好。”   他低头看向谢吉祥,目光也是前所未有的坚定:“吉祥,其实最近我翻找往年旧案,也查出些许蛛丝马迹,不过这些线索太过笼统,等白图那边重新整合之后,我们再一起商讨。”   谢吉祥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真的?”   赵瑞勾起唇角,给了她一个肯定的笑容。   “真的,当时那起案子,说不定很快就能水落石出,”赵瑞一字一顿道,“你放心,辰星兄很快就会回来与你团聚,伯父的冤屈也会被洗清。”   谢吉祥抿了抿   嘴唇,脸颊的梨涡好似在发光,可爱又迷人。   “我一开始就跟你承诺过,一切都会好的。”   “你信不信我?”   谢吉祥用力点点头:“我信。”   赵瑞又笑了。   待一切说开,也已红日当空,灿灿暖阳炙烤大地,热得人满脸是汗。   便是谢吉祥耐得了热,也坐不住了:“要不家去吧?先用午食,然后再说其他。”   赵瑞点头,乖乖跟他回了家。   今日的午食是何嫚娘准备家常小炒和赵和泽派人买回来的醉香楼蒸点。   醉香楼的蒸点以糯米烧麦、水晶虾角、蟹黄小笼包以及桂花糖糕而闻名。   这四样也都是谢吉祥爱吃的,赵和泽不敢含糊,直接一样买了两斤,预备着给小姐当餐后小点。   而何嫚娘却偏疼赵瑞,特地准备了赵瑞喜欢吃的素炒豆角、白果百合炒芹菜以及小鸡炖蘑菇。   一顿饭,一家人用得和和美美,待到用完饭,赵瑞便直接起身,跟谢吉祥道:“衙门里还有事,其他事回头再说。”   谢吉祥点了点头,用过饭,她心情平和许多,不再如刚才那般沉重。   赵瑞悄悄看了一眼何嫚娘,见她正专注收拾餐桌,便伸手轻轻拍了拍谢吉祥的小脑袋:“别胡思乱想,听到没。”   谢吉祥往后躲了躲,还是说:“知道了知道了,你快走吧。”   赵瑞笑着出了院门。   谢吉祥跟上前去,想直接插上门闩,结果赵瑞突然转身望过来。   “芳菲苑的桃子结果了,吉祥,想不想去看一看?”   作者有话要说:谢吉祥:不许拍头,会变笨。   赵瑞:我那不是拍。   谢吉祥(翻白眼):胡说八道。   赵瑞(一本正经):我那叫爱的鼓励。 第54章 桃花源02更新:2020-10-15 11:22:57   此时正是六月中, 漫山遍野的春桃还未熟,青涩而摇曳地挂满枝头。   但谁让赵瑞有个喜欢吃桃子的小青梅呢?   于是,赵王府的芳菲苑桃园中, 赵瑞特地让园丁换了一批早桃, 没想到长势喜人, 每一年都能让小姑娘早上一个月吃到新鲜多汁的水蜜桃。   “已经可以吃了?”谢吉祥眨眨眼睛。   赵瑞点头, 声音里似乎都带着笑意:“过几日待我不忙了,咱们就去芳菲苑消暑。”   谢吉祥抿了抿嘴唇,终于有了笑颜:“好。”   所幸, 近来燕京真的没有什么大事, 不过是些小打小闹的案子,这家丢了只鸡, 那家坏了片瓦,最大的不过是家中走失了孩童, 两日便让护城司找回来,原是自己跑到姑姑家玩去了。   如此一来,赵瑞便放心大胆请了七日假。   他的直属上司是张寺卿,不过这个假不光要同他请, 还得进宫面圣。   赵瑞选了个良辰吉日, 又跟往日的仪鸾司下属碰了头,知道进来圣上心情不错,这才拿了赵王府世子的腰牌进了宫。   在他小时候, 大约五六岁的年纪,其实经常进宫玩。   那会儿先皇后还在, 因先皇后同他母亲以及谢吉祥的母亲都是闺中好友,所以即便先皇后成了太子妃,后来又成了皇后, 几人的情谊也没变。   因此,他少时也经常面圣。   当今是个很清瘦很温和的人,他待人接物皆是和蔼可亲,赵瑞不懂事时还喊过他皇帝伯伯,他也都笑眯眯应声。   后来赵瑞渐渐长大,随着先皇后和母亲相继去世,赵瑞便只在有公务或者陛下传召时才进宫,每次也都不敢多作停留。   今日也是如此。   他刚行至角门,守门的羽林卫便上前:“赵世子,许久不见。”   赵瑞递了腰牌过去,便立即有眼熟的内侍从角门内等候,引着赵瑞一路往勤政殿行去。   这一路行去,路上皆是沉默不语的内侍,赵瑞一直安静行走,没有多言。   待到冷僻之地,那引领他的内侍才道:“今日二殿下进宫道喜,道二皇子妃再度有孕。”   内侍的声音很低,风一吹就听不见了。   赵瑞淡淡点点头,随着手臂摆动,往他袖中   塞了一个沉甸甸的荷包。   之后路程,两人再未多言。   待到了勤政殿之前的候春亭,内侍才恭敬道:“赵世子,请里面等。”   赵瑞面容冷峻,也不应声,直接进了候春亭。   候春亭名为亭,实际上是大臣请见圣上时的等候之所,是勤政殿右侧的一排偏殿,原址确实是个亭子,故而因此得名。   赵瑞刚一进去,只觉得里面凉气袭人,刚刚走出来的暑热一瞬便消散,还有两个三十几许的内侍上前来,恭敬请赵瑞上座。   能进候春亭的也没几个凡人,职位低的官员都坐在一屋,随着品级和爵位,越靠近勤政殿的屋舍越清雅。   今日没有皇子龙孙请见,也没有阁老候政,赵瑞便讨巧等候在了最里间。   这会儿屋里只他一个人,他撩起衣摆坐下,从怀中掏出帕子,仔细擦手。   不多时,一个面白无须,满脸笑容的内臣进了里间,道:“哎呦赵世子,陛下一听您来了,立即就要召见,随咱家这边走。”   赵瑞忙起身,颇为难得地冲他拱手:“韩大伴,怎劳您亲自跑这一趟。”   韩安晏笑眯眯拱手:“听说世子来了,我还不赶紧过来见一见,好些时候没见了呢。”   韩安晏的语气里,透着一丝一缕的亲昵。   赵瑞跟着他一路往勤政殿行去,也不多问天宝帝如何,只问韩安晏:“大伴近来身体可好?”   韩安晏笑眯眯说:“有劳世子惦记咱家,咱家吃嘛嘛香,好着呢。”   赵瑞心里就有数了:“大伴也别事事亲力亲为,下面那么多徒子徒孙,让他们去操劳吧。”   “那哪成啊,”韩安晏叹道,“小的们不懂规矩,还得勤学几年,不过我那二徒弟倒是不错,如今也能替咱家守夜了。”   韩安晏这人说话,说三分,藏七分,但他愿意说这三分,赵瑞心里很是感激。   赵瑞叹了口气,沉声道:“大伴辛苦了,还好有您在陛下身边陪伴。”   韩安晏笑弯了眼睛,却没有再说话。   不多时,两人便进了勤政殿。   从中门进来,入眼便是开小朝时的朝堂,鎏金龙椅盘在宣台之上,背后的青玉镶嵌万里山河图屏风在光芒下熠熠生辉。   赵瑞垂下眼眸,脚上放轻,几   乎没有任何声息地来到御书斋之前。   韩安晏打起竹帘,请赵瑞先进,然后才跟他一起站在门内的屏风之后,轻声细语地禀报:“陛下,赵王世子赵瑞请见。”   书斋之内,悄无声响。   韩安晏跟赵瑞就安静等在屏风之外,待到天宝帝批完一本奏折,才和煦道:“是瑾之来了?快进来坐,小安叫御茶膳房呈新做的点心来。”   随着天宝帝的说话声,赵瑞立即绕过屏风,径直跪在天宝帝御案之前:“臣赵瑞叩见陛下,陛下万安。”   天宝帝起身,亲自扶他起来:“你这孩子,怎么如此见外?”   赵瑞没说话,被他领着来到明窗之前,陪着天宝帝坐在了茶桌之前。   “今日怎么有空进来看朕了?朕还打量你小子去了皋陶司就撒了欢,不记得朕这个表姨夫了。”   这声表姨夫,赵瑞自然不敢叫。   他母亲邬玉淑同先皇后是表亲,天宝帝自然也算是赵瑞的表姨夫。   “瞧陛下说的,臣也是为了政务繁忙,近来京中颇有些事端,怕陛下烦忧,才忙着先当差。”   赵瑞如此说着,洒脱一笑:“再说了,臣年纪轻轻就当上四品堂官,那些老顽固还不知道要怎么酸,要是不好好当差,怕不是要被参本。”   大理寺卿及左右少卿是都应该上朝的,不过赵瑞去大理寺的原因很特殊,天宝帝又有些心急,便不让他上朝,专注办案便是。   天宝帝听了赵瑞的回复,不由朗声笑了。   他人很清瘦,面白无须,明明已经四十五六的人,眉目之间却依旧有些清朗。   面对任何人的时候,天宝帝都是春风和煦的。   他很少生气,也几乎不动怒,可朝野上下却无人敢在他面前撒野。   他那双看破红尘的眼睛,似乎能看透人心。   赵瑞很坦荡,就让他看。   天宝帝盯着他看了片刻,韩安晏那边的小点心便呈了上来。   粉色的如同花瓣含苞绽放的红豆酥,晶莹剔透的水晶包,嫩绿如葱的绿豆糕,嫩黄软烂的豌豆黄,林林总总摆了一大食盒。   天宝帝笑了:“小安知道谢爱卿家那小闺女喜欢吃什么,这是让你回去卖好用的。”   一说起谢吉祥,赵瑞立即低下头,颇有些不好意思。   谢吉祥到底如何,这几年又如何生活,天宝帝比谁都清楚,若非他首肯,赵瑞也不可能把谢吉祥带在身边,光明正大进出皋陶司。   天宝帝看着那些精致漂亮的点心,难得叹了口气。   “都怪朕,太心软。”   这话说的,赵瑞跟韩安晏立即起身跪了下去。   天宝帝摆摆手,让他们起身,赵瑞重新坐下,也让其他侍从退了下去。   “如果朕没有心软,当年谢爱卿也不至于……”   天宝帝是个非常顾念旧情的人,就看他现在还在用早年先皇后给他做的荷包就能看出,他依旧没有忘却多年的情分。   “陛下,事情已经过去这么多年,”赵瑞忙安慰道,“而且陛下密旨,臣也在暗查,相信会还给谢大人清白。陛下不必再劳神介怀。”   天宝帝却神情黯然地摇了摇头。   “瑾之啊,有时候人不能一直心软,但凡做错一次,良心上就会不过去,那个坎一直在你心里。”   赵瑞张了张嘴,最终低低应了一声:“臣受教了。”   天宝帝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茶,少倾片刻,他才又恢复平日的风轻云淡。   “近来有何进展?”   赵瑞低声道:“陛下,臣已经查阅过过往十年的疑案,有几个明显类似的死者都是死后多年机缘巧合被发现,只是年代久远无法定论,但是同两年前的案子很像。”   “臣询问谢小姐,谢小姐仔细回忆两年前的过往,明确说谢大人当时已经查到了真凶,但是不知为何,五日之后他自己就成了杀人凶手,畏罪自尽。”   谢渊亭哪里是畏罪自尽,杀他之人手段高明,趁着他熟睡,把人活生生吊死的。   这个内情,只有赵瑞、张寺卿和天宝帝知道。   赵瑞说到这里,故意停顿了一下,片刻之后才道:“谢小姐反复回忆,说当时谢大人说的证据是一本诗集,她记得不清楚,只记得上面似乎有容华两个字。”   容华……诗集?   天宝帝若有所思点点头:“甚好,还得再查。”   赵瑞朗声道:“是,臣遵旨。”   天宝帝看着赵瑞年轻英俊的脸,不由又笑了:“还好希儿身边有你这样的能臣,百年之后,朕也能安心了。”   赵瑞吓得立即就要   起身,却被天宝帝按住了手。   两个人的手碰到一起,赵瑞心里狠狠一惊。   炎炎夏日里,天宝帝的手比寒玉还冷。   赵瑞心中的隐忧一瞬漫上心头,他难得哽咽道:“陛下……”   天宝帝神情平和,他轻轻拍了拍赵瑞的手,轻声道:“所以,你要尽快,知道吗?”   “朕等不了那么久了,”天宝帝说,“瑾之啊,朕就指望你了。”   外人绝对不敢查旧案,但赵瑞敢。   世袭罔替的赵王爵位,无人可以从赵家剥夺出去,这么多年的孤臣不是白当的。   赵瑞闭了闭眼睛,再起身时,却干脆利落拱手:“臣遵旨。”   大抵看出赵瑞因为刚才的事很是有些低落,天宝帝不由心中微暖,温言道:“只要这桩案子了结,朕也算是再无后顾之忧,介时便给你跟小丫头赐婚,再弄个大园子给你们住。”   一说起婚事,赵瑞立即就高兴了。   “多谢陛下!”   天宝帝笑着摆手:“去吧,去忙吧,人手不够就让苏晨去调,朕已经安排好了仪鸾司,南镇抚司皆听你调令。”   赵瑞朗声道:“臣一定不辜负皇恩,陛下放心!”   ————   进宫一趟,赵瑞身上的官服都湿透了。   待从宣化门出来,赵瑞上了自家的马车,这才长长舒了口气。   别看天宝帝整日里笑眯眯的,似乎一点脾气都没有,但在他面前,没有人敢轻易犯错。   赵瑞扯开领口的盘口,把官服整个脱下来,又换了一件内衫,这才觉得凉爽些。   他仔仔细细擦干净手,把帕子扔在边上的桶里,又取了一块擦脸。   待整个人都弄舒服了,他才吃了口茶,反复回忆今日的御前奏对。   之前他进仪鸾司时,天宝帝就隐约有些要扶二皇子的意思,现在看来,天宝帝已经明确了未来的储君,只是前面的拦路虎不好去掉。   赵瑞比二皇子要小一岁,是天宝四年生人,比之大皇子要小了整整二十岁。   因先皇后的关系,赵瑞从小就陪伴在二皇子身边,也是二皇子的伴读。   直到很久之后,宫中才又有了三皇子和四皇子,不过两位年纪都还小,只能跟着哥哥们玩,瞧着倒是没什么心眼。   二皇子李希是天宝帝   最看重的儿子,不光因为他是先皇后所出,是名正言顺的嫡出皇子,更因为二皇子从小便聪慧过人,勤勉有加,仁和友善却又不软弱无能。   有这样一个后继之人,做父亲的肯定很高兴。   但是做哥哥呢?   赵瑞垂下眼眸,大皇子啊……   这一趟进宫,赵瑞很明白天宝帝时间紧迫,他只等着这一切早早结束,若非如此,何至于苟延残喘,痛苦活着。   赵瑞抿了抿嘴唇,突然想起曾经的往事来。   那时候母亲、表姨、谢家一家都还在,一切都是那么美满。   不过经年,物是人非。   赵瑞深吸口气,努力压下心中的忧思,他很快便推敲出思路,掀起车帘,对外面跟随的苏晨道:“琉璃庄及其附近的所有牵扯失踪、死于非命、争斗是非等案件也一并统计出来。”   苏晨:“是。”   赵瑞想了想,又道:“过几日去芳菲苑,多调集两队人马,暗中跟随,刚刚陛下格外恩准了南镇抚司调度权,你知道怎么协调。”   赵瑞本就是南镇抚司出身,苏晨等人也是他一手提拔上来,直接调度南镇抚司并不难办,甚至可以说是如鱼得水。   苏晨先一愣,随即难得有些激动:“是!”   马车先回了青梅巷,赵瑞洗了个澡,换上轻薄的长衫,这才舒舒服服坐到桌案前,继续忙碌。   此时,隔壁的小青梅正忙着给刚做好的香露装瓶贴封。   她坐在园中的小藤椅上,眼神专注,用小漏斗一点点往瓷瓶里倒,整个过程一丝不苟,浓郁的香气在院中弥漫开来。   玉妆台是她自己少时无聊,一点一点尝试着调配出来的。   所用花露最贵的就是来自大食的蔷薇水,大齐本土的蔷薇花都没有大食蔷薇芬芳馥郁,所出蔷薇水自然不够浓烈。   但一瓶上好的花露,不能光靠蔷薇水。   谢吉祥在几十种花露中,挑挑拣拣,反复对比,最终选用岭南的荷花露、茉莉露,再加百花蜜并珍珠粉,如此调出来的香露自有一种独特的气韵。   媚而不妖,香而不腻,润而不滑。   所用皆是好物,无论用来擦头、上妆、润手皆宜,只是调配不易,大食蔷薇水也很难寻得,所以谢吉祥一月差不多也只能出   二三十瓶,已经算是极限了。   她喜欢馥郁芬芳的东西。   也只有在香氛中忙碌的时候,才能忘记心里的郁闷与难过。   待把瓶子装完了,何嫚娘才过来帮她封进枣木匣子里:“我给你做了一身新裙子,待到了芬芳苑穿。”   何嫚娘那天其实瞧见赵瑞给小姐送华盛了,不过小姐一贯害羞,不肯明说,她就悄悄取出来瞧了瞧。   之后几日,她便一直在忙着做跟那华盛相配的衣裳。   现在趁着谢吉祥难得心平气和,忙找出来给她瞧瞧,也好逗她开心。   谢吉祥刚起身,就看到何嫚娘从屋里取出一个衣架,上面挂着一身鹅黄色的绉纱衫裙,上衣特地做的蝴蝶袖,两层绉纱好似在飘,袖摆上的栀子花婀娜多姿,随着风儿摆动。   下面的裙子做的百褶样式,上面星星点点的金丝好似暗夜里的星光,点亮了谢吉祥的眼眸。   何嫚娘看到谢吉祥眼睛亮了一下,便笑:“这绉纱是前阵子世子送来的,上面绣纹都做好了,我只裁剪出来。”   谢吉祥上前摸了摸这身衫裙,眼神里颇为留恋。   她并非留恋过往的锦衣玉食,而是怀念一家人还在一起时的幸福美满。   何嫚娘慈爱地看着她:“小姐喜不喜欢?”   谢吉祥强忍着泪意,使劲点了点头:“喜欢。”   这几天她心绪不宁,总是回忆过往旧事,也很少同奶娘说话,可这一切奶娘都看在眼中,且在默默安抚她。   遭逢大难,身边却依旧有人陪伴守护,是谢吉祥的幸运。   何嫚娘拍了拍她单薄的肩膀:“小姐喜欢就好,快去试试,应该会很合身。”   谢吉祥刚换好衣裳,趿拉着软底鞋跑出来,抬头就看到不知何时来到院中的赵瑞,正站在桌边看她种的茉莉花。   赵瑞听到脚步声,回头就看到一个鹅黄的娇俏仙女。   谢吉祥眼睛很大,如同杏子一般圆滚滚的,天然带着一股可爱。   “你……”赵瑞一下子有些哑然。   许久没见她打扮,猛然瞧见,竟是不知要说什么。   谢吉祥倒是落落大方,她在院子里转了一圈:“这绉纱是你送来的呀,好看吗?”   好看,吉祥怎么会不好看?   赵瑞心里这么想,嘴上却说   :“好看得很,还是本世子挑颜色有眼光。”   谢吉祥哼了一声,难得今天活泼一些:“那是本小姐好看!”   如此一逗趣,心情都好上不少,谢吉祥也不再总是沉湎于过去,拉着赵瑞观赏她新作的玉妆台和即将推出的金陵春。   赵瑞对这些香露并不是很多,勉强附和两句,就被做好午饭的何嫚娘解救了。   今日中午吃烧麦。   何嫚娘准备了香菇鸡肉糯米烧麦、腊肠青豆糯米烧麦和虾仁烧麦,赵瑞则从赵王府带来两罐汤并几个小菜。   一罐是山药鸽子汤,一罐则是莲藕猪骨汤,一人盛一碗,喝下肚去舒坦极了。   用完饭,何嫚娘取出食盒,给赵瑞装了两盒烧麦:“晚上当夜宵吃吧,世子容易饿。”   赵瑞笑容和煦:“多谢婶娘。”   似乎才过了几日,赵瑞就从过去那个冷冰冰的世子爷,变成了小时候开朗活泼的瑞哥哥。   谢吉祥不知这几日发生了什么,却也体贴没有多问。   赵瑞起身,让赵和泽取了食盒,然后郑重给何嫚娘和谢吉祥送上请柬。   “婶娘,吉祥,家中芳菲苑的早桃结了果,又大又甜,晚桃还有些零星风光,过几日我正巧休沐,可否请两位一起去芳菲苑避暑品桃?”   他这话说得文绉绉,可却分外诚恳,足见对眼前两人的尊重。   谢吉祥没说话,何嫚娘就推了推她的后背:“小姐?”   “嗯?”谢吉祥回过神来,也是立即笑弯了眼,“好,到时候本小姐一定赏脸。”   赵瑞打了个千,利落离开青梅巷。   天宝二十一年,谢吉祥的父亲谢渊亭畏罪自尽,死于六月二十五。   五日之后,她母亲苏滢秀悲伤过度病逝。   十日之后,她兄长被迫徒刑漠南,成为囚犯。   六月是最美的时节,瓜果飘香,百花盛开,桃红柳绿,郁郁葱葱。   可对于谢吉祥来说,自从天宝二十一年之后,她的六月就是灰白的。   这一天,她失去了父母,离开了兄长,也离开了从小长大的家园。   从去年那种无力与恍惚中活过来,谢吉祥有种重获新生之感,只是到了六月时节,她又忍不住反复思量。   她知道这样不对,也应该尽快抽离,可她就是没有办   法。   赵瑞和何嫚娘却给了她新的希望。   谢吉祥望着院中的郁郁葱葱的青梅树,不由轻声笑了。   “好久没吃桃子了,怪想念的。”   六月二十三,赵瑞终于请到了七日假,他从王府直接派了三架马车,一个让谢吉祥和何嫚娘坐,另一个是无风斋的丫鬟小厮,还有一个跟在后面装行李。   天不亮,一行人便奔出京城。   天色未明时分的燕京如同终于安静下来的美人,自有她的柔情蜜意,多了几分白日里所没有的宁静。   谢吉祥趴在车窗往外看,便看到了策马奔驰在马车边上的赵瑞。   他今日穿了一身碧蓝劲装,身形如同麒麟苑里的花豹,劲瘦有力。   似乎感受到了谢吉祥的目光,赵瑞放慢了速度,缓缓靠近马车。   “怎么?”赵瑞问。   他侧过头来,脖颈修长,面容在依稀的清晨中有几分冷漠与疏离,被风吹得长长飘起的发尾如同利剑,狠狠刺入云朵中。   但他声音是温暖的。   那低沉的嗓音仿佛揉了蜜,听得人不知为何面上也跟着热起来。   谢吉祥趴在车窗上,看他脸颊上不经意间落下一滴汗,那晶莹的汗珠顺着他笔直的脖颈滑落,最后隐藏在交叠的衣领中。   不知道为何,她心中一阵悸动。   谢吉祥甚至觉得自己的脸蛋立即就要烧起来,她猛地拽下车帘,不再去看赵瑞那张惹祸的脸。   “没事!”谢吉祥听到自己蚊子一样的低语。   少倾片刻,外面传来赵瑞爽朗的笑声。   谢吉祥不敢去看正打趣看着自己的何嫚娘,她把脸埋进膝盖里,再也拔不出来。   看人看到脸红,简直丢死人了。   这人真讨厌。   作者有话要说:赵瑞:怎么样,哥哥是不是很帅!   谢吉祥:不知道,没看见,不怎么样。   赵瑞:那你为啥脸红?   谢吉祥:饿的。 第55章 桃花源03更新:2020-10-15 11:22:57   赵王家的芳菲苑同琉璃庄及其他几处近郊村庄都在燕京以东。   马车路途不过半日, 路过繁荣热闹的琉璃庄,直奔天南山脚下而去。   待到午时,马车便停在了芳菲苑中。   此时虽已是盛夏时节, 芳菲苑却格外凉爽, 谢吉祥从马车跳下来, 抬头看了看远方高耸入云的天南山。   自从八岁之后, 谢吉祥再也没有来过这里。   赵瑞站在她身边,陪她一起看:“这两年京中事多,我也许久都未来了。”   这个芳菲苑是开国高祖皇帝御笔亲赏给赵氏的, 一直延绵至今。   芳菲苑一共有五处院落, 两处暖池,还有一块小马场, 若是骑马再往山脚下行去,大约两刻就能到达天南山下的雁西湖, 在那里,赵瑞的爷爷特地修了一处听水阁,可以用来垂钓赏景。   整个芳菲苑,赵瑞和谢吉祥最喜欢的就是雁西湖听水阁。   年幼时无忧无虑, 绕着雁西湖奔跑的场景, 一下子回到两人记忆中。   谢吉祥偏过头去,发现赵瑞也正在看她,少倾片刻, 两人相视一笑。   “你小时候多可爱。”赵瑞感叹一句。   谢吉祥白他一眼:“你怎么抢了我的话?”   两人逗了几句嘴,芳菲苑的管事便迎上前来, 请世子和谢小姐进去入住。   芳菲苑中也有池塘,不过很浅,只游了几尾悠哉的红鲤, 在清澈的池塘中嬉戏。   管事领着一行人先去了景致最好的百花园:“这边已经提前打扫干净,也挑了几个规矩懂事的丫鬟,谢小姐可喜欢?”   谢吉祥小时候跟着母亲和淑婶娘来芳菲苑玩的时候,都是住在不远处的四宜斋,这处百花园其实是淑婶娘最喜欢的一处院落。   她没想到,赵瑞安排她住在这里。   谢吉祥抬头看了看赵瑞,见他绷着脸,装得特别严肃认真,努力压下唇边的笑意,很和气地点点头:“谢谢李叔。”   李管事忙说:“不敢当不敢当。”   他安排丫鬟等人送了何嫚娘去百花园休息,谢吉祥则继续陪着赵瑞在园中里逛。   几处院落久无人住,显得略有些陈旧,李管事知道赵瑞不喜铺张浪费,便知让丫鬟小厮把落叶等杂物打扫干净,倒   也不显得特别破败。   待走到锦鲤池边,谢吉祥看到池边的太湖石,噗嗤笑出声来。   赵瑞一开始有些不明所以,但很快,他也记起不好的回忆。   “不许说。”   谢吉祥捂着肚子,哈哈大笑起来。   “你要感谢我,要不是我,”谢吉祥话都说不利索了,“你……你怎么会去学凫水?”   赵瑞的脸从白变青,又从青变成黑锅底。   赵瑞六岁,谢吉祥四岁那一年,两个人在池子边玩,旁边虽然跟了许多丫鬟婆子,但也不会特别干涉两个小主人的玩闹,都离得不是很近。   谁知道谢吉祥脚下一滑,噗通一声掉进池中,吓得赵小瑞惊叫一声,也跟着跳了下去。   “妹妹,妹妹你在哪里!”赵小世子在池子里扑腾。   只是当年还很单纯可爱的赵小世子不知道,他柔软可爱,跟个白面团子一样的吉祥妹妹其实会凫水。   于是,当小吉祥自己游到池边爬上岸来,回头才发现赵小瑞还在水里扑腾。   赶来的小厮已经跳下水池,游过去救惊慌失措的赵小世子。   小吉祥呆愣愣站在岸边,被何嫚娘用大方巾整整齐齐围住,还很担心:“哥哥不会上不来吧。”   何嫚娘还没来得及安慰,就看其中一个小厮把小豆丁赵瑞拦腰一扛,整个人扛出水面。   这不过是用来养锦鲤的池子,根本就不深。   待来到岸边,小吉祥顾不得自己身上还湿漉漉的,啪嗒嗒跑过去要看赵瑞。   当小厮给她让出一条缝隙,让她看到人群中的赵小瑞没什么事的时候,谢吉祥疑惑地问:“瑞瑞哥哥,你怎么没穿裤子?羞羞脸。”   赵小瑞:“……”   赵小瑞不想活了。   刚刚在池子里扑腾那么久,小短裤早就不知道扑腾到哪里去,他现在又湿又冷,根本没注意到自己光着两条腿,结果就被这小丫头看到了。   赵小瑞简直恼羞成怒:“还不是为了救你!”   小吉祥睁着大眼睛,她那双圆滚滚的杏眼如同林中圆滚滚的小鹿一般,水汪汪的,透着一股天真纯洁。   “谢谢瑞哥哥。”   小吉祥一本正经,她退了几步,伸手让何嫚娘把她抱起来,然后又低头看了一眼。   “瑞瑞哥哥,男孩子要   好好穿裤裤,羞羞脸哦。”   说完,小姑娘拍了拍奶娘的肩膀,晃着小短腿被奶娘抱走了。   赵小瑞:“……”   赵小瑞气成鼓肚河豚。   回忆到这里,谢吉祥又忍不住笑出声来。   “哈哈哈哈,真的好好笑。”谢吉祥颇没良心,笑得特别肆意。   赵瑞皱眉看了她一眼,一直没吭声,不过,看谢吉祥这么张狂,他眼光一闪,嘴唇动了动。   “谢小姐,”赵瑞微微低头,用自己高大的胸膛笼罩住娇小的姑娘,“谢小姐既然见过在下身体,是否要对在下负责?”   谢吉祥的笑声戛然而止。   身后的仆役们都假装没听见,但一个个脸上却都有了笑意,强忍着才没笑出声。   赵瑞瞥了他们一眼,目光又落回谢吉祥身上。   “在下都被谢小姐轻薄了去,以后可如何寻找良缘?”他说着,上下打量谢吉祥一般,“也还行,只能凑合了。”   谢吉祥:“……”   她的错,都是她嘴欠,惹谁不好,非要惹燕京人人惧怕的赵大世子。   赵瑞低着头,看小姑娘眼角微红,眼神却左右游移,显然是打算装哑巴不吭声,原本想再逗弄她两句,最终还是心软了。   算了,反正她还小,倒也不能急于一时。   待把整个芳菲苑都逛了一遍,最后赵瑞送谢吉祥回百花园:“今日先休息,晚上咱们去锦鲤池边烤鱼,明日我带你去骑马。”   谢吉祥使劲点点头,看起来特别乖巧:“嗯!”   赵瑞的眉目一瞬就温和下来。   他低着头,颇有些不舍地看了看她发间的小绒花:“我就住在对面的摘星楼,若是有事让人去喊我。”   谢吉祥又嗯了一声,感觉到他还没走,便伸手推了推他胳膊:“知道了,你赶紧回去忙吧。”   赵瑞在她头上轻轻拍了一下,这才转身走了。   虽说是来玩的,但赵瑞手头明显还有事,谢吉祥回了百花园,跟何嫚娘一起用了一顿丰盛的家常菜,然后便歇下来。   待她醒来,已经是下午时分,窗外灿阳略有些偏西,正散着今日最后的热度。   谢吉祥趿拉着软绵绵的兔儿鞋,起身趴在阁楼的窗台上,遥遥望向远方。   何嫚娘端着水进来,谢吉祥洗过脸,道   :“这里真好。”   是啊,这里开阔凉爽,比青梅巷那个小院自然要亮堂得多。   何嫚娘笑道:“住这几日,刚好避过暑热。”   谢吉祥跳下椅子,先吃了一块咸香的牛舌饼,又咕嘟喝了两杯茉莉香片,这才拍拍手起身。   “奶娘,走,咱们去瞧瞧淑婶娘的藏书。”   当年邬玉淑是燕京有名的大家闺秀,她出身燕京名门邬氏,是地地道道的书香门第,她学识广博,藏书更是数不胜数。   在她弥留之际,特地让人把自己的所有藏书都送来芳菲苑,并明说百花园以后只能由赵瑞一人定夺。   赵瑞让谢吉祥住在百花园,也是想让她能静下心来好好读书,踏踏实实把这六月底的忌日过去。   百花园中有一栋二层小楼,主人住的卧房在二楼,推开窗就能看到下面的缤纷的花坛和远处被烟云环绕的天南山,景色极美。   而一层原本是茶室和琴房,后来因为搬了书,便打通改成了书室,有一半的屋子全部是成排的书架。   当年李管事很仔细,把所有书按照门类分好,普通本就都摆在书架上,有仆役定期打扫,而孤本和字画全部存在后面的暗室里,只有赵瑞自己可以打开。   谢吉祥一看到成排的书架,眼睛倏然一亮。   何嫚娘推了推她:“去吧。”   谢吉祥兴奋地点点头,一步步进入这黄金屋中。   她一开始只看了大类,最后寻了刑名类目一本本翻看,最后在角落里看到一本前朝有名的刑名大家博远先生的批注本《验尸格论》。   这本书她父亲原来也寻过,一直没看到有成书,没想到在这里看到了。   谢吉祥颇为欣喜,走过去轻轻托起上面的其他著作,把这本书单独取了出来。   然而令谢吉祥没想到的是,翻开第一页,谢吉祥却看到了一页洒金笺。   这些书存放在这里,已经十年有余。   这十年里,赵瑞一直在知行书院求学,后来进入国子监修习,再之后他未走科举,直接被招入仪鸾司。   这十年里,赵王府发生了许多事,燕京也发生了许多事,赵瑞很少再来芳菲苑,每每来了,不过坐在百花园中静默焚香安静读书,以这样的方式思念母亲。   所以这一黄   金屋的藏书,就如同被淹去光华的珍珠,暗淡地停留在贝壳中。   谢吉祥闻着鼻尖不是很明显的霉味,仔细地捧着书出了书室。   阳光下,洒金笺上的金箔闪烁着七彩琉璃般的光影。   那上面,娟秀的瘦金体写着:瑞瑞吾儿,久未相见,近来可好。   ————   谢吉祥万万没想到,会在这一本书里,看到跨越十年之久的问候。   这一瞬间,思念犹如纷飞的落花,一瞬落满心湖。   谢吉祥回忆起年少时候,淑婶娘会在平静的夏日午后,让她坐在自己的腿上,一字一顿地教她背诗。   她的声音温柔而干净,好似不停涓涓流淌的甘泉,让人一下忘却了夏日的燥热。   那些有母亲陪伴的时光里,赵瑞脸上总是挂着欢笑。   他比谢吉祥刚巧大了一岁,人虽然略有些稳重老成,却也会不厌其烦陪谢吉祥玩小孩子的游戏。   他会陪她骑小木马,会帮她给布偶穿裙子,也会笨拙地给她编辫子。   这些童年中无忧无虑的时光,在赵瑞十岁那一年戛然而止。   邬玉淑身体自来就不是很好,原本王府里锦衣玉食养着,倒是略有些起色。   她对自己的丈夫没什么要求,对赵王并不亲近,自从有了儿子,她的心思便全都放在了儿子身上。   原本日子可以这么过下去,只是后来,先皇后薨逝,邬玉淑备受打击,也跟着一病不起。   她病了很长一段时间,谢吉祥记得,大约就从那时起,赵瑞不再叫赵王父王,也不再提这个父亲半句。   待到邬玉淑病逝之后,她又长大一些,赵瑞才说在他母亲病重那段时候,赵王已经同冯晓柔有了首尾。   这事他不知道母亲是否知晓,即便知道,邬玉淑其实也不甚在意,赵王对她来说只是家族给她安排的丈夫,再多也没有。   但对于赵瑞来说,赵王的行为不啻于背叛。   在那之后,赵瑞迅速长大了。   他学会了不再展露心中所想,也学会逐渐冰封自己的心,即便在谢吉祥面前依旧还如小时候那般,可谢吉祥却明白他已经变了。   无忧无虑,天真快活的童年再也不会有。   想到这里,谢吉祥叹了口气。   她心底深处,对赵瑞不是不心疼   ,可她也很清楚,逝去之人永远不会回来,就如同她父亲母亲一样,一旦离开了她,便就是永别。   谢吉祥轻轻摸着邬玉淑留给赵瑞的洒金笺,把它仔仔细细放回书中。   不知怎么的,她下意识往后翻了翻。   一页、两页,待到第十页时,谢吉祥便惊奇地发现邬玉淑又留了一张洒金笺。   或许,找到这张纸笺的不是瑞瑞,难道是吉祥小丫头?小丫头还记得婶娘吗?   谢吉祥抿了抿嘴唇,还是忍不住笑了。   淑婶娘还是这么逗趣。   “我当然还记得婶娘,”谢吉祥自言自语,“这辈子都不会忘记。”   发现了这两张来自十年前的长辈问候,谢吉祥一下子就有了兴致,她缓慢地,一页一页翻看这本书,中间没有再看到额外的纸笺。   但谢吉祥不气馁,她继续翻找,直到倒数第三页时,谢吉祥发现了一张纸笺,这张纸笺上只写了一句诗。   唐朝贾岛的《忆江上吴处士》。   秋风生渭水,落叶满长安。   这是什么意思?   谢吉祥把纸笺放了回去,转身出了书室,站在书房里反复思量。   淑婶娘为何在最后弥留之际,要留下这些信笺,她是否有许多未说完的话,难道说别的书中也有?   谢吉祥深吸口气,重新把纸笺看了一遍。   此时的赵瑞,正在摘星楼的书房中,皱眉看着苏晨整理的奏报。   这几年来,城郊尤其是燕京东郊附近,有不少人口失踪。   头几年有些年轻的男孩,来燕京打短工三五日不归家,一开始家属都不担心,但时间久了,才发现人已经不见,早就音信全无。   五年之前,还略有些报官者,大抵一年有五六十起,后来人数渐渐少了,待到这两年,一年只有一二十起的样子,同往年持平。   且这一二十起也是男女都有,并不全都是年轻男人,也还有老者和孩子。   因此,仪鸾司也渐渐放松了警惕,未再多关注失踪案。   赵瑞问苏晨:“这是北镇抚司主查?”   苏晨:“是,北镇抚司专司百姓之案,同南镇抚司不同,以前燕京的旧案皆由北镇抚司主持,现在陆续转到大人手中。”   赵瑞修长的手在档案上敲了敲,指着其中的官印说   :“文渊阁调启过档案。”   仪鸾司的卷宗都有明确记载,哪里调用过,都要加盖印章,这封卷宗上文渊阁的印记一目了然。   赵瑞现在可暗中号令南镇抚司,在仪鸾司中大有人在,想要偷龙转凤再简单不过。   暗中调查的所有卷宗都未有皋陶司印章,也是怕打草惊蛇。   苏晨扫了一眼,卷宗上不仅有南北镇抚司的印记,也有文渊阁和刑部的印记。   文渊阁就是辅政臣们日常办公之地,因此众人也把这些宰执们称为阁老。   “阁老们讨论过这个案子?”   赵瑞微微蹙着眉,他沉声道:“文渊阁的印章标记有天宝二十一年字迹,也就是说在文渊阁调查之后,京中及周边地区的失踪案明显减少。”   “陛下知道了这件事,暗处的人害怕了。”   文渊阁调集卷宗,阁臣们知道了,陛下也就知道了。北镇抚司肯定有人在暗处观望,察觉到陛下已经知晓此事,立即收手。   听到这话,在场众人皆是一凛。   苏晨拱手道:“大人,此卷宗要立即送回仪鸾司,方大人说不可离开两日。”   赵瑞道:“让人仔细誊写一遍,然后就给老方送回去。”   苏晨是了一声,这就要走。   “等等,”赵瑞看了一眼他和一直很安静的夏婉秋,“苏副千户,立即调拨二十人手给夏总旗,受她调令。”   苏晨点头,迅速退了出去。   赵瑞抬头看向夏婉秋:“夏总旗,如今有一危险的任务,还需要你去完成。”   夏婉秋面无表情,却铿锵有力道:“是,属下义不容辞。”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赵毛毛的声音:“世子,吉祥小姐有请。”   赵瑞微微一愣。   知道这边有正事忙的时候,谢吉祥从来不会打扰,能在这时派人来找她,肯定有相当要紧的事。   赵瑞迅速对夏婉秋吩咐几句,末了道:“注意安全,吉祥还等着你陪她跑马。”   夏婉秋难得抿了抿嘴唇,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拱手便退了出去。   赵瑞起身,问跟在身后的赵和泽:“今日可有什么事?”   若是无事,谢吉祥为何要叫他?   赵和泽顿了顿,仔细回忆了一下:“小姐下午一直都在百花园,没有出来。”   难道百花园有事?   赵瑞也不耽搁,大踏步出了摘星楼,不过一刻工夫,就匆匆赶到了百花园。   他刚一进园子,就看到赵毛毛立在院中,似乎正在等他。   “怎么了?”   赵毛毛道:“小姐让小的禀报完世子就回来,小的正在这等您呢。”   赵瑞没理他,直接进了百花园的一楼。   自从母亲病逝之后,他每次来芳菲苑都会过来看看,选一两本书静静读上一日,待心静下来再走。   对于百花园,赵瑞还是颇为熟悉的。   此刻他一进来,就看到谢吉祥跟何嫚娘两个人身边堆了一堆书,正仔细翻找。   即便赵瑞来了,也没有听到他的脚步声。   赵瑞轻咳一声:“吉祥?”   这一声他还是压低嗓子喊的,却把赵瑞吓了一跳。   谢吉祥猛地抬起头来,看到来人是赵瑞,立即眼睛一亮。   熟悉的百花楼书房,熟悉的小青梅,熟悉的笑容。   赵瑞心中那些烦闷一瞬就消失不见,他上前两步,很不客气坐在谢吉祥右手边的椅子上:“怎么在翻书?”   谢吉祥便把手里的书合上,然后从右手边的两本书里翻出了一本《验尸格论》。   “你看看,小心一些。”   赵瑞不明所以,他先看了封面,这本是博远先生的批注本,应当不是很大众的普本,谢吉祥能看到这本不奇怪。   确定是什么书就好办了。   赵瑞以为谢吉祥看到了什么其他的死亡方式,便直接翻开第一页。   入目却是一张洒金笺。   上面的字迹再熟悉不过,虽时隔多年,赵瑞也一眼便看出,那是他母亲的瘦金体。   瑞瑞吾儿,久未相见,近来可好。   瑞瑞吾儿……赵瑞一瞬有些哽咽。   很多年了,他很多年都没有听到母亲再如此唤他,记忆里温柔的嗓音似乎重新萦绕耳边,瑞瑞吾儿,你可还好?   他想说自己很好,让母亲不用为他担心,可话到嘴边上,却一句都说不出来。   谢吉祥安静陪在他身边,等着他缓和情绪,一刻之后,赵瑞终于抬起头来。   “这是什么?”   谢吉祥轻声道:“我想着下午无事便来读读书,一看这本就很喜欢,便翻看起来,这一看不要紧,立即发现了婶娘的   留下的信笺。”   赵瑞轻轻摸着信笺上的字,声音略有些嘶哑:“还是这么喜欢逗趣。”   邬玉淑是个开朗大方的女人,在她亲力亲为的教导下,小时候的赵瑞大方可爱,却又很有男子汉担当,无论谢吉祥怎么惹他,眨眼就会忘记,依旧笑呵呵当吉祥的瑞瑞哥哥。   所以看到这张便签,赵瑞都能回忆起她带着笑的低柔嗓音。   赵瑞点点头,跟着说道:“是啊,婶娘总是这么逗趣,你继续翻,还有呢。”   “还有?”   赵瑞微微有些愣神,他随即翻找起来,很快看到了那张同谢吉祥问好的纸笺。   “我娘啊。”赵瑞哭笑不得。   翻到这一张,赵瑞没有废话,他径直往后翻,直接看到了那张秋风生渭水。   赵瑞抬头看向谢吉祥:“你一定想到了什么,对吗?”   谢吉祥弯着圆杏眼,勾唇笑了起来,脸颊边的梨涡展露出可爱的暖意。   “是呀,淑婶娘说吉祥小丫头可是很聪明的。”   作者有话要说:啊,写感情戏写得心潮澎湃~哈哈~! 第56章 桃花源更新:2020-10-15 11:22:57   谢吉祥很认真道:“一开始看到这首诗, 我以为只是婶娘感叹一句,但仔细看了这本书的内容,却发现完全不符。”   一本讨论验尸格论的书, 怎可能跟诗词有关?   谢吉祥继续道:“后来我想, 难道婶娘还留下了别的信笺, 等待我们来寻找?”   会来看这本书的, 不是对验尸感兴趣的谢吉祥,就是帮谢吉祥找书的赵瑞,但能看懂验尸格目的时候, 两个人肯定已经过了十五六岁的年纪, 怎么也要十七八了。   或者更大。   谢吉祥抬头看向赵瑞,眼中有点点星光, 也有一瞬开放的缤纷花朵:“所以,这很可能是十年前的淑婶娘给你留的遗书。”   当年临终时, 邬玉淑没有对赵瑞多做交代,只让他好好读书好好做人,其他的事,等长大再说。   赵瑞以为她对自己放心, 便一直为母亲的话而努力。   直到现在, 他才知道,她以另一种方式留下了只字片语。   “你找到第二本书了吗?”   谢吉祥使劲点点头:“你看,就是这一本。”   这是一本名为《长安秋时录》的小品, 不过薄薄一本,可能还没有五十页。   谢吉祥轻轻翻开, 把塞在中间的那张纸笺给赵瑞看:“恭喜你,找到了我,也找到了我留给你们的宝藏。”   赵瑞:“……”   宝藏?   母亲的所有藏书都存在此处, 赵瑞早年看过不少著作,都没有纸笺,却不曾想这种乱七八糟的冷门书里,母亲居然顽皮地留下了宝藏。   赵瑞有些好笑,又有些无奈道:“母亲的嫁妆单子都在无风斋里,所有物品一件不少,藏书都在百花园,还有什么可以称之为宝藏?”   谢吉祥动了动嘴,她一瞬间有些感动。   还有什么?还有的不过是母亲的一片慈爱之心。   但这些话她没有说出口,这些都需要赵瑞自己去一点一滴寻找。   待到找到了,他就会明白淑婶娘给她的孩子都留下什么。   谢吉祥努力让自己的声音轻快些:“快看,后面还有一张呢,宝藏就此开始!”   赵瑞也微微勾起唇角,心中慢慢平静下来,此刻只有对母亲的怀念和感念。   他往后翻了一页,这一次   却是一个灯谜。   愿教青帝常为主。①   谢吉祥轻声细语给赵瑞解释:“这是很古典的灯谜,我不是很熟,请了奶娘来看,奶娘说谜面是四季如春。”   四季如春?   赵瑞道:“所以你们现在在找关于四季如春的书?”   “对!”谢吉祥眉眼弯弯,“瑞哥哥真聪明。”   赵瑞也很想知道,这个宝藏到底是什么。   他挽起袖子,对赵毛毛和赵和泽道:“都坐下一起找。”   除了这几个人,他又叫了原来在他母亲身边伺候的丫鬟若兰,若兰今年二十几许,赵瑞身边有小厮和侍卫,并不需要丫鬟,她就一直管着无风斋的内务。   这一次一行人来芳菲苑,赵瑞也把她带来,让她跟在谢吉祥身边伺候。   现在谢吉祥身边只有何嫚娘,毕竟年纪大了,端茶倒水这样的小事,还是让若兰伺候比较好。   若兰倒是也识字,过来之后便坐在何嫚娘身边,跟她一起翻找相似的书籍。   谢吉祥还在跟赵瑞念叨:“跟春季有关的书籍,其实并不算多,我努力想了想,又在书柜里翻找,终于找到几本,但是里面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   赵瑞若有所思,他道:“那同四季、时令、节庆、年历有关的呢?”   “对哦!我怎么没想到!”谢吉祥眼睛一亮。   第一本很好找,以长安、秋日为题,非常明显,只要在唐朝一类书架寻找,就能找到真相。   随着赵瑞的话,一行人又回到书室,开始在天象那一栏里寻找。   比如《天官书》《授时历》《乾象历》《阴阳历》乃至《天工开物》《诗经》等也都被寻出来,众人直接就在书室里翻找。   可是如此找了一圈,忙得人人都出了汗,这些书中依旧没有线索。   赵瑞翻着翻着抬头往窗外看去,窗外自是鸟语花香,清风和煦。   “等等,”赵瑞突然道,“会不会不是书,而是四宜斋?”   四季皆宜可不也算是四季如春?   谢吉祥微微一愣,随即笑了起来:“瑞哥哥你好机灵。”   刚夸他聪明又夸他机灵,小嘴真是甜。   赵瑞倒是没怎么自得,他只说:“这一部分的书太少了,我刚才往窗外望去,恰好看到了四宜斋的影子。”   “走吧,不管是不是,咱们都去瞧瞧看。”   一行人顶着大太阳,往四宜斋行去。   路上谢吉祥还说:“以前都是我跟我娘住在那。”   四宜斋离百花园不远,走一刻便到了,四宜斋里虽没有漂亮的花坛,却是一栋立于池边的竹楼。   小时候谢吉祥就喜欢看锦鲤,所以母女两个便只能住在这,哪里都不能去。   待进了四宜斋,他们才意识到这里还没怎么打扫,所有的家具都罩着布罩,显得有些萧条。   谢吉祥一步一步走进四宜斋,眼前一闪,似乎又回到幼时岁月。   “瑞哥哥,你可记得小时候咱们玩藤球?”   赵瑞陪着她一路上了二楼,站在宽阔的露台上。   从这里看出去,池塘里的锦鲤正悠闲地游弋着,生活别提多悠然自得。   赵瑞轻声笑了笑:“你小时候可坏,就欺负我一个人,非要站在阁楼扔藤球,我在下面要是接不着,你就要笑。”   谢吉祥笑得可高兴:“但是瑞哥哥厉害啊,你还能把球扔回来。”   可不是,赵瑞别看只比谢吉祥大一岁,可从小就跟着皇子们一起学武,身子骨极其硬朗,赵王妃怕耽误儿子,又给他找了江湖上的名师指导,自然比寻常孩童强了几倍不止。   赵瑞瞥她一眼:“身手不好,你这臭丫头也不同我玩啊。”   其实赵瑞小时候有不少同龄玩伴,大家一起在上书房陪着大皇子和二皇子读书,后来大皇子大了离宫开府,宫里又多了三皇子和四皇子,只是两位小皇子年纪太小,跟他们这群十几岁的大哥哥玩不到一起去,但总归还是有几个伙伴的。   只是赵瑞很清楚,同这些人说话总要留半个心眼,大多数的话,都是不能说的。   渐渐地,他回了家来还是只喜欢同谢吉祥玩。   小姑娘不娇气,什么都能玩,跑马踢球游泳跑步,甚至跟他一起去捉鸡都肯,那些年确实很愉快。   想到鸡,赵瑞自己都忍不住笑了:“我记得那次咱们去后厨捉了一只公鸡,你非说公鸡可爱神气不能吃公鸡,就养在了四宜斋。”   谢吉祥:“……”   当时邬玉淑和苏滢秀都没拦着,只是看着她开心,结果第二天,小姑娘就悲剧了。   那只   可爱神气的公鸡天不亮就开始咯咯打鸣,吵醒了爱睡懒觉的小吉祥。   过往的回忆一点一滴涌上心头,赵瑞脸上的笑意更浓,胸膛上压着的多年恨意似乎也都消散不少。   两个人回忆了一会儿往昔,便开始在四宜斋里寻找。   找了半天,赵瑞问谢吉祥:“你小时候喜欢把东西藏在哪里?”   谢吉祥回过头来,目光在屋里搜寻,最后跑到妆台前,让赵毛毛和若兰一起掀开妆台上的布。   那个妆台还跟记忆中的一样,黄花梨打造,上面有倒着扣了一把葡萄琉璃镜。   谢吉祥弯腰看了看妆台上的抽屉,打开了最右边的那个最小的。   里面有一个精致的木盒。   盒子圆滚滚的,上面刻了一只吃月亮的胖兔子,谢吉祥眼睛一亮:“这个居然还在!”   谢吉祥喜欢什么,苏滢秀闲来无事肯定会跟邬玉淑讲。   谢吉祥退后一步,推了推赵瑞:“瑞哥哥,你自去看。”   赵瑞深吸口气,他甚至感觉自己的手都抖起来,然后便把那盒子取出打开。   里面安静躺了一张洒金笺。   上面依旧是熟悉的字迹:紫驼之峰出翠釜,水精之盘行素鳞。   谢吉祥轻声念了出来,她并非很痴迷诗词,这一首还真没听过。   赵瑞道:“只是杜甫的《丽人行》,这一句专门描写食物之精美。”   “食物?”   “是的,确实只描写了食物,单独看这一句,未提及其他。”   谢吉祥若有所思:“那不是在厨房就是找跟美食有关的书。”   赵瑞点点头:“应该是,母亲留下的这些线索并不难,只要细心斟酌,就能知道真相。”   “不过……”   谢吉祥抬起头,疑惑地问:“怎么?”   赵瑞摇了摇头,他低头看了一看谢吉祥,但笑不语。   不过,母亲怎么知道,长大之后他还同谢吉祥在一起?这些线索里甚至有同谢吉祥有关的,得需要她在才能找到,甚至线索的伊始便是谢吉祥喜欢读的书。   他摇了摇头,把母亲还在世的可笑想法驱逐出去,吩咐赵毛毛跟若兰:“你们去厨房找线索,主要是十年前的碗柜之类,速去速回。”   赵毛毛跟若兰一拱手,迅速退了下去。   赵瑞则跟谢   吉祥等人回了百花园。   关于食物的书,谢吉祥可谓是相当拿手。   她如数家珍道:“旧时关于美食的书有很多,最出名的有《食珍录》《食经》《山家清供》《本心斋食谱》《易牙遗意》《吴氏中馈录》等,咱们先看这几本。”   几人一本本翻找起来,最后是赵和泽运气好,在《食经》中发现了纸笺。   赵瑞和谢吉祥凑过去看,翻开第三页,便有一张洒金笺:吾儿真是聪慧,找到这里可知不易,也谢谢吉祥鼎力相助,光靠瑞瑞定是寻遍不着的。   谢吉祥:“噗。”   赵瑞轻咳一声,把纸笺放回去,继续往后翻,在翻到快结尾的时候,他看到一张新的。   年终岁尾,不缺鱼米。②   又是个灯谜。   只被父母带着猜过几次灯谜的赵瑞和谢吉祥,不由分说把目光落在何嫚娘身上。   何嫚娘接过,细细品味片刻,然后笑着说:“这是鳞,鱼鳞的鳞。”   谢吉祥哦了一声,立即道:“池塘!”   池塘里那么多锦鲤,肯定很多鳞片。   ————   两个人一点都不耽搁,立即前往池塘。   这会儿其实已到了傍晚,凉爽的风吹散了白日的热度,也好似吹走了明亮的日光。   昏黄的芳菲苑中,只有幽幽路灯散着光,却并不如白日明亮。   一行人匆匆赶到池塘,谢吉祥绕着中午回忆过的那块大石头转了一圈,疑惑道:“池塘这里怎么存纸笺?”   是啊,池塘周围除了山石就是花坛,只有一个小凉亭在池塘之上,连接了通往摘星楼和百花园的路。   赵瑞指了指凉亭:“那里?”   池塘里唯一的建筑,就是那个凉亭了。   两人一起进了凉亭,上下左右看了一圈,还是没找到任何盒子。   “东西找不到,不过你记不记得,小时候咱们两个在这里捞过鱼?”   那会儿谢吉祥只有三岁。   特别小,又有点点胖,小小一团跟个年画娃娃似的,整天迈着小短腿跟在赵瑞屁股后面跑。   四岁的赵瑞自觉是大孩子,就有点嫌她烦。   但是嫌小姑娘烦,他又很鸡贼不会表现出来,这样母亲和婶娘就会表扬他,说他是好哥哥。   于是,每当赵瑞要看书或者自己玩玩具的   时候,就随手丢给谢吉祥一个,让她在另一边玩。   有一次他想来试试用鱼竿钓鱼,就让人弄了个网子,让谢吉祥在边上捞。   他背对着谢吉祥,看不到小丫头的动作,就这么钓了半个时辰,赵瑞什么都没钓上来,而池塘里的锦鲤显而易见越来越少。   赵瑞很迷惑,就听到背后传来丫鬟们的惊呼声。   他回过头来,就看到谢吉祥用那渔网网了大部分锦鲤上来,放到身边的小桶里,并且很得意地笑。   “真好玩。”   赵小瑞:“……”   你是好玩了,一会儿我娘要是发现我带着你祸害了一池锦鲤,非要揍我不可。   赵小瑞赶紧上前握住谢吉祥的手:“吉祥妹妹,不能玩鱼的。”   谢吉祥回过头来,圆滚滚的小脸荡漾出开心的笑:“瑞瑞哥哥,好玩呀。”   赵小瑞赶紧趁她不注意,把那一桶锦鲤重新倒回池塘里。   谢吉祥新网上来一条鱼,低头一看,自己的宝库空空如也,什么都不剩了。   她委屈地抬起头,看着赵瑞,少倾片刻,张着嘴哇地哭了。   赵小瑞:难过、窒息、要完。   那天的结果,就是赵瑞抄了二十遍《庄子秋水》。   子非鱼,焉知鱼之乐?   人家鱼在池塘里好好地过日子,非要钓上来做什么?   思及此,赵瑞低头看了一眼谢吉祥,无奈道:“小时候每次挨罚,都跟你有关,你真是……”   真是生来克我的。   谢吉祥瞥了他一眼:“怎么,委屈赵大世子了?”   赵瑞:“……不不不,很幸福。”   谢吉祥噗地笑出声来。   她这么一笑,余光一扫,看到了凉亭的房梁。   “咦,瑞哥哥你说会不会在房梁上?”   赵瑞看了一眼赵和泽,赵和泽麻利地飞身一跃,还真从凉亭上面摸出一个精致小巧的铜盒。   谢吉祥凑在赵瑞身边,看他用帕子擦干净盒子上的尘土,然后轻轻打开盒子。   十年未动,盒子已经有些生锈了,斑驳的青苔浮在上面,显露出岁月的残忍。   但赵瑞却难得没有嫌脏。   这一次,盒子里却放了两样东西。   其中一张自然是洒金笺,另一个却是一个很精致的玉带扣。   这东西是金镶玉的,造型古朴,   一看就知道是古董。   这一次信笺上的字很小,先写了一句:不知瑞瑞如今年约几何,为娘提前给瑞瑞准备好了弱冠之礼,希望瑞瑞喜欢。   另一句依旧是一首诗: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③   谢吉祥立即就笑了:“这句简单,可不就是芳菲苑后面的桃树林?”   赵王府在城外的庄子有好几处,但芳菲苑为了景色之美,周围的庄子种得最多的就是瓜果梨桃。   若是早两个月来,便可以看到漫山遍野的粉白桃花,可谓是人间四月芳菲尽。   此处庄园便因此而得名。   其中一片早桃已经熟透,早就摆在屋中桌上,散着幽幽的桃香。   谢吉祥看书之时还忍不住吃了一个,入嘴是满满的甜蜜和馨香,到底还是桃子最宜人。   这会儿看到这首诗,立即便知道往哪里寻。   可当一行人赶到桃花林时,却傻了眼。   此时天色已晚,灿灿金乌早就回了家中,遮掩住全部的光亮,皎洁月色之下,成片的桃树上硕果累累,显示了今年的好年景。   自从母亲去世之后,冯晓柔进门,赵瑞就直接分了一半的庄园在自己手中,由李沐替他掌管,近来赵毛毛也能独当一面,庶务又交到了赵毛毛手中。   看着成片的桃花林,赵瑞问:“这得有多少树。”   赵毛毛很清楚,立即回答:“回禀世子,这一片桃花林有二十亩地,一亩地大约百棵左右,一共约两千棵。”   赵瑞:“……”   谢吉祥:“……”   两千棵树,这怎么找?   不过还是谢吉祥聪慧,她想了想道:“十年前,就是淑婶娘还在时,这一片也有这么多桃树?”   赵毛毛也很激动:“小姐说得对,早年家里在这边只有八亩桃树,后来十二亩是世子十五岁时让买的,养了四年才养到今年的规模。”   也就是说,原来还有八百棵树。   谢吉祥跟赵瑞看着一望无际的桃花林,赵瑞轻声笑了。   “倒是不急,总归东西不可能藏在庄户护林时盖的窝棚里,待到回忆起在哪一片,一点点找便是。”   谢吉祥使劲点了点头:“好,晚上我自己想想。”   这时候确实不早了,赵瑞领着谢吉祥回了芳菲苑,又让她跟   何嫚娘一起去泡汤池,晚间早早便歇下。   次日清晨,谢吉祥早早醒来,沿着池塘散步。   何嫚娘没跟来,倒是若兰陪在她身边。   谢吉祥问她:“若兰,你可记得婶娘当时是如何选择的?”   若兰摇了摇头,很是苦恼:“小姐,当时王妃特地避开奴婢去办这事,大概就是怕奴婢说漏嘴,早早告诉您跟世子。”   她是王妃特地留给赵瑞的,心里早就想好以后让她给两位小主子当内管家,所以这些事自然就避开了她,也是想给两人惊喜。   谢吉祥若有所思道:“其实婶娘给的这些指引,都有很多幼时回忆,现在回想起来,才发现往事依旧在心中,从未忘记。”   她一如此说,若兰心中一动。   “小姐!”若兰喊她。   谢吉祥扭头看她,就看若兰眼睛都放了光。   “关于桃花林的旧事,还真有!这事奴婢跟毛毛都记得。”   谢吉祥疑惑地问:“你跟赵毛毛?”   若兰使劲儿点点头:“对,小姐可能不太记得了,大约是……大约是有一年上元节,王妃跟苏夫人领着您跟世子一起去庆麟街看花灯,那日可热闹,在南郊码头前,很多年轻男女都在那颗大榕树上系许愿符。”   许愿符其实就是红绸带,想要许愿的人们在上面写上心愿,然后高高系在榕树上,若是太高系不上,百姓们还会在绸带上挂上铃铛,高高抛起,让其自己缠绕在树枝上。   每一年,那棵大榕树上都是艳丽缤纷,挂满了百姓的心愿。   若兰这么一说,谢吉祥也有点印象了。   “当时我跟瑞哥哥好像都扔了的?”   若兰点点头:“对的小姐,当时在榕树前您跟世子让奴婢写了绸带,扔到了树上,不过回去之后,王妃觉得很有意思,又让您跟世子重新写了一份,说要存在家里。”   “其实那一年来芳菲苑的时候,王妃让奴婢跟赵毛毛去了桃花林,选了一棵最高最好的树把那愿望系了上去,希望以后能实现。”   谢吉祥听了,心中一阵感动,她已经记不清小时候做的许多事,但母亲们却替他们全部记在心中。   “去请世子来,咱们去找这棵树去。”   这棵特殊的桃花树很好找,就在旧桃树   附近最靠中心的位置,因为比其他的桃树高,上面的红色丝绸很显眼。   十几年来,风吹日晒,丝绸上的字已经模糊不清,上面挂着的铃铛也已经生了锈,可那红色却依然映进每个人的心中。   谢吉祥仰着头看,问赵瑞:“瑞哥哥,你记得当年许了什么愿望吗?”   赵瑞仔细回忆,末了道:“可能是许的永远幸福之类的话。”   “我跟瑞哥哥不一样,”谢吉祥笑了,“我小时候许愿,每次都许明天还吃什么什么,那日估计许愿的是明天还想吃汤圆。”   赵瑞忍不住笑出声来。   “小馋猫。”   赵毛毛跟赵和泽一人拿了一把铁锹,在这棵树下小心翼翼挖土,不过两刻之后,就从靠近树根的位置取上来一个铁盒。   盒子已经有些斑驳,上面的铜锁也已经生锈,赵和泽轻轻一掰,立即就断了。   打开盒子,里面放了一个绒布袋子,袋子里面才是邬玉淑留下的信。   这是一封很厚的信,信封上写了至儿子赵瑞等字样,赵瑞也不避讳,直接打开来读。   我的儿子赵瑞,几年不见,不知你是否已经长大成人。   很遗憾,为娘不能陪你长大,看不到你长成英姿飒爽的青年人。   不过,为娘并不觉得惋惜,也不觉得遗憾,因为我很清楚,有吉祥陪在你身边,你一定会好好长大,成为现在的你。   赵瑞的眼眶微微泛红。   谢吉祥安静站在赵瑞身边,没有去看那封信,只是陪伴而已。   中间还有许多邬玉淑的叮嘱,字里行间都是一个母亲的慈爱。倒数第二页她写,不知现在你跟吉祥如何,若是两人还未成亲,你要抓紧,争取让你谢伯父苏伯母觉得你是良配,早早把小丫头娶过门。   若是成了亲,你就好好待吉祥,两个人和和美美过这一生,为娘相信,你们是天底下最合适的佳偶。   书信翻开,到了最后一页。   瑞瑞,人这一生很短,短到眨眼功夫便走到了尽头,为娘不希望你终生活在怨恨之中,上一辈的恩怨是上一辈的事,与你无关。   找寻信笺的过程,你是否回忆起年少时的开心与欢笑,你是否明白人生的乐趣与幸福?   这就对了,这才是你应该拥有的人生。   愿你一生平安喜乐,幸福美满,不论何年,心海依旧如少年。   作者有话要说:①②百度灯谜。③桃花庵歌[明]唐寅   啊 终于写到这里了~我觉得这一段很浪漫,希望大家喜欢! 第57章 红颜乱01更新:2020-10-15 11:22:57   无论赵瑞还是谢吉祥, 谁都没想到,邬玉淑留下来的这封信,居然是这样的内容。   谢吉祥看到成亲那句还脸红来着, 待后面看到邬玉淑对赵瑞的期望, 也跟着红了眼眶。   “淑婶娘对你, 自是一片慈母心肠, 瑞哥哥,”谢吉祥犹豫再三,道, “我觉得婶娘说得对, 我们确实不能一直活在过去,活在怨恨之中, 趁着现在年轻,我们得往前看。”   邬玉淑显然很知道自己儿子的性子, 她也明白儿子很聪明,他一定会发现自己父亲同冯晓柔的关系,一旦明白,那这对本就不亲厚的父子将会再也无法安然共生。   赵瑞性子很倔强, 他绝对不能接受背叛, 也不能接受赵王这样软弱无能又自视甚高的人。   所以,邬玉淑在人生的最后关头,百转千回, 夜不能寐,在百般思量之后, 最终以这种方式给儿子留下话语。   她很清楚,年幼的赵瑞不会接受她的说辞,但当时间流逝, 岁月匆匆,他从少年长成青年,或许才可以明白这封信的真谛。   只要他能明白,能解开心结,邬玉淑的心思就没有白费。   赵瑞站在那里,目光直直落在信笺上,无数思绪在脑海中翻涌,在他掀起狂风暴雨的心湖上。有感动,有怀念,有悲伤,也有多年重逢的喜悦。   多年未曾相见,再见确实令人怀念。   便是只字片语,也是心之所向。   这十年来,他无时无刻不在思念母亲,也无时无刻不在回忆儿时的欢笑。   直到今日他才发现,他如此埋怨赵王,对那个王府厌恶至极,不过是因为那里没有了母亲,而赵王也不配做他的父亲。   他能有今天这般,全赖母亲从小悉心教导。   对于这一点,母亲很清楚,也看得很明白。   以至他长大成人,过去的母亲依旧忧虑重重,这才留下这一封书信。   赵瑞抿了抿嘴唇,最终干涩道:“我明白。”   因为明白了母亲的用心良苦,所以他不再去抗拒接受,也不再去继续怨恨。   看到这封信的这一刻,他终于明白,母亲说得很对,父亲跟母亲之间的事情都是他们之间的事情,跟他没有关系。   现在赵王身边有冯晓   柔,有另外一双儿女,父亲之于他只是一个陌生的称呼,他们不过是记录在一本宗录上的陌生人罢了。   现在的他搬离赵王府,陪着谢吉祥住在青梅巷,每日在皋陶司忙忙碌碌,把他当成陌生人是最好的选择。   赵瑞长舒口气:“你放心,我想明白了。”   他自己能想明白,谢吉祥就不再多劝。   不过,回去的路上,赵瑞若有似无地说:“我娘都说了,得早点成亲。”   谢吉祥的脸红成苹果,她低着头,这次换她不吭声了。   成亲什么的,哪里有未婚男女自己当面谈的?   之后几日,赵瑞除了忙皋陶司的差事,便是陪着谢吉祥玩。   每日清晨最凉爽的时候,赵瑞都会教谢吉祥骑马。   赵王府的马场里有一匹很温顺的小母马,身量也不高,谢吉祥坐上去并不是很害怕。   她本就胆子大,一开始按照要领被赵瑞牵着往前踱步,后来习惯了便越来越随意,待到回来之前,她已经能骑着马轻快跑起来。   赵瑞见她同这匹小母马感情好,便让谢吉祥给起了个名字,叫红云。   芳菲苑的这些日子里,赵瑞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多,人也渐渐恢复往日的开朗,谢吉祥很是欣慰,觉得邬玉淑真不愧是瑞哥哥亲妈,对儿子真是太了解了。   留在芳菲苑最后一日,谢吉祥又在一楼的书房挑书,她准备带回去部分抄录,看完了再让赵瑞命人送回来存放。   她刚找出两三本心仪的刑名书籍,外面就传来赵瑞的声音:“吉祥,快出来。”   谢吉祥从书房里出来,抬头就看到赵瑞面色凝重进了百花园。   “怎么了?”   赵瑞沉声道:“刚校尉来报,道琉璃庄军器司监正上报,其妻子失踪一日,请求护城司搜寻。”   谢吉祥微微一顿:“失踪也需要皋陶司出面搜寻?”   一个官员妻子失踪,由护城司接管最恰当,的确到不了皋陶司的层面。   但赵瑞却摇了摇头,他低声道:“军器司隶属工部,却并不在燕京城内,单在城外琉璃庄设立军器司仓库,其监正专管燕京等地军备,官职特殊,因此护城司不敢擅专,直接转给皋陶司参详。”   谢吉祥这才明白过来,因为军器司掌管军备   ,涉及到燕京安防,其妻子的失踪确实可以当作重案来查。   “军器司监正是几品官?”   赵瑞等谢吉祥换好鞋,两人一起出了百花园,才道:“军器司别看只是工部下属的一个监司,但牵连甚广,监正为正五品官,其俸禄却等同于侍郎。”   高薪养廉,因为特殊,所以俸禄也高。   谢吉祥点点头,她正了正自己的小兔儿挎包,问:“咱们去哪里?”   赵瑞道:“去这位文大人家中探寻。”   两人上了马车,赵瑞才对谢吉祥简单介绍这位军器司监正的根底。   监正姓文,名正诚,是天宝元年恩科的进士。他早年供职于礼部,后来几经选调,外放做官后又回京,最后进入工部,专管军器司。   文正诚的原配妻子早逝,留下一儿一女,他为一双儿女着想,未再娶高门大户之闺秀,反而选了一个寻常商户的女儿为继室,一家人和和美美,日子倒也平安顺遂。   此番被报失踪的,就是他的继室潘琳琅潘夫人。   谢吉祥道:“他家中和睦,妻子失踪,倒也能理解为何要报官。”   赵瑞却笑着摇了摇头:“不,他家中和睦只是假象,因其掌管军器司,所以家中之事仪鸾司早就有所调查。”   谢吉祥疑惑地看向了赵瑞,赵瑞低声道:“这位潘琳琅潘夫人根本不是什么商户女子,她原是孤苦农女,卖身安葬父母,被文正诚看中买回去做了妾室,后来文正诚原配夫人过世,她同其他妾室争斗两年,最终胜出,让文正诚给她换了个身份重新迎娶进府,这才成了正正经经的官夫人。”   谢吉祥好半天说不出话来,最后道:“这也行?”   赵瑞挑眉冷笑:“怎么不行?只要他们想,无论什么样的事都能做得出来。”   大齐律法森严,最忌讳以妾为妻,尤其是官宦人家,若以妾为妻被人发现,一告一个准。   但这件事文正诚做得高明,让潘琳琅离开家中一年才重新迎娶,所有文书一应俱全,也确实很有底气了。   再说,当年他官职不高,也不是什么正经的堂官,便也无人去多嘴多舌。   这么多年过去,没人再知当年事。   谢吉祥顿了顿,小声问赵瑞:“既然如此,圣上又   为何……”   又为何会让这样的人来负责军器司?   赵瑞垂下眼眸,道:“吉祥,你要知道这世上没有完人,对于圣上而言,一个好掌控的军器司监正远比圣人要合适,只要他可以担好监正一职,圣上就不会因为这些小事裁撤他。”   谢吉祥抿了抿嘴唇,她并不是很认同这个观点,但却也明白赵瑞说的是对的。   说完文家的家事,赵瑞才道:“根据文正诚的口供,前夜他在衙门值守,未曾归家,夜里潘琳琅睡下之后就未再出现,次日清晨丫鬟巧思伺候她起床洗漱,发现人不见了,昨日在府中搜寻一日不得,今日只好报官。”   谢吉祥点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了。   不多时,马车便进入琉璃庄,一路往庄子西边行去。   军器司衙门和仓库都在琉璃庄西侧,占地极广,而文正诚一家人也就住在军器司后衙里。   马车从军器司衙门正门驶入,直接停在前衙外。   赵瑞先下了马车,转身把谢吉祥扶了下来,谢吉祥才发现一个高大威猛的中年大臣正站在衙门前,同赵瑞寒暄。   文正诚文监正人很瘦,却很挺拔,他长相忠厚,看起来便有一把力气,一点都不像文臣。   他见赵瑞亲自来,脸上满满都是欣喜:“有劳赵大人特地跑这一趟,下官感激不尽。”   赵瑞摆摆手,跟他一起往衙门里走:“本官正巧在庄子上,便直接过来办案,文大人是否已查过家中各处?”   文正诚直接领着他们往后衙行去:“查过的,军器司衙门不大,后衙不过两三处院落,下官同内子住在主院,一儿一女分住两个小一些的院落,其他仆役都住在后面的厢房中,很好查。”   赵瑞点点头:“若是大人不介意,一会儿本官需要审问大人家中亲眷,看是否有令夫人的线索,此外,皋陶司的校尉已经在琉璃庄中搜寻,今日就能有结果。”   文正诚忠厚的面容上,立即浮现出明显的感激之情。   “多谢赵大人。”   谢吉祥跟在赵瑞身后,认真端详这位文正诚,发现他身上的常服皱皱巴巴,显然没有更换,脸颊上也有胡须青茬,应当早晨来不及刮脸,看来对夫人的失踪还是很焦急的。   赵瑞跟文正   诚并肩前行,刚刚跨入后衙内,就听前方突然传来惊叫声。   “走水啦,走水啦。”   谢吉祥心下一惊,抬头望去。   只见几重院落之后,浓烟滚滚而起,冲天的火光映红了天,也映红了每个人的脸。   在一片哭喊声中,谢吉祥听到文正诚焦急的嗓音:“快去请水车,快去啊!”   盛夏的暖风吹起了滚滚浓烟,火光漫天,谢吉祥只觉得热浪铺面而来,她来不及反应,就被赵瑞一把抱住,整个人往后飞去。   哭声、喊声、房屋倒塌声不绝于耳。   谢吉祥抬头看向赵瑞,却发现他依旧淡然。   “不怕吉祥,”赵瑞脚下很快,迅速把她带离衙门,“有我在,你不用怕。”   ————   军器司后衙的这一场大火,足足少了半个多时辰才被赶到的水车队扑灭。   待到现场再无烟火,赵瑞才跟谢吉祥一起重新回了后院。   此时的文正诚脸上都是青灰的痕迹,他神情沮丧,看起来很是有些后怕。   “文大人莫急,”赵瑞安慰他,“若是有人纵火,皋陶司一定能查出幕后之人,大人无需担忧。”   文正诚苦笑出声:“这是怎么了,内子还不见踪影,家里又着了火,实不相瞒,下官现在还很迷糊,总觉得今日好似在做梦。”   对于文正诚来说,这两日发生的事确实很玄幻。   赵瑞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   一行人往后衙深处走,绕过前面的院落,直接来到厢房之后。   火就是从这里烧起来的,直接把这处的屋舍烧成一片废墟,才终于被灭了火。   水车队这会儿已经收拾好水车和水管,水车队长过来对赵瑞道:“大人,此处应为军器司柴房,一共有两间,还有一间因为堆放了不少杂物,所以火势很急也很猛,不好灭。”   赵瑞点头,看着前面这个湿漉漉的倒塌柴房,问:“什么时候可以进人?”   水车队队长道:“等一个时辰不会再起火,就可以把上面的屋舍搬开,重新收拾。”   赵瑞看了一眼神情恍惚的文正诚,又问:“此处是如何起火的?”   关于如何起火,这个水车队还真不好判断,队长略沉吟片刻,道:“此时已是盛夏,本就容易起火,柴房   又堆放了大量木柴,一但有火星,被点燃的可能性很高。但属下目前无法确认,当时是何处起火,得等仔细探查才能知晓。”   水车队忙了一个多时辰,赵瑞便也没有强求,只让他们回去休息,待午食过后再来探查。   安排好水车队,赵瑞又对文正诚道:“文大人,你还是回去休息一下,贵府家中又生事端,上下肯定都很惊恐,不如下午再行询问?”   文正诚点点头,没有多言,领着家中亲眷回了后衙。   赵瑞看着满地狼藉的柴房,眉头却轻轻皱了起来。   谢吉祥认真盯着柴房看了一会儿,轻声问:“瑞哥哥,你也担心吗?”   是的,他们两个人都很担心。   作为皋陶司的探案人员,他们都很清楚,在这种失踪案子中,失踪之人一旦消失超过一整日,其生还的机会便不大了。   潘琳琅作为文正诚的夫人,她的失踪很有可能跟军器司有关,也可能同其家中的其他恩怨有关,但归根结底,她不过是一名弱质女流,失踪一整天,恐怕凶多吉少。   原本赵瑞和谢吉祥还想着尽力搜寻,但军器司衙门却着了火。   看着柴房原址一片废墟,两人心中都有不好的预感。   这里面,会不会有失踪的潘夫人?   赵瑞同谢吉祥对视一眼,两人的表情如出一辙。   不过现场还是烟雾弥漫,泥水横流,实在没办法进人,赵瑞看了看天色,便领着谢吉祥去了琉璃庄里的清扬铺。   清扬铺主打淮扬菜,清淡细腻,口感绵长,除了熏肉烧鸭汤最为有名,还有蟹粉狮子头、上汤小笼包等,虽说因为军器司的失踪案和纵火案心事重重,但两个人还是努力吃了个八分饱。   待用完午饭,分散在琉璃庄各处的校尉陆续回来,苏晨进来禀报:“回禀大人,从昨日到今日都未曾有人看到潘夫人的身影,她常去的几处商户也没见过她的人,她也并未出城。”   也就是说,潘夫人很可能还在军器司衙门。   赵瑞沉吟片刻,道:“去跟护城司通传,所有牵扯军器司及文正诚一家的人丁,皆不可出琉璃庄,让护城司务必守好庄门。”   苏晨拱手退下。   赵瑞推开窗,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对谢吉祥说   :“走吧,这会儿军器司应该已经清理干净了。”   待他们再进军器司时,发现后衙中的文家人都很安静,除了文正诚一直等在衙门里,其余众人皆没有出门。   水车队的士兵们已经清理干净路上的泥水,正在一点点搬开倒塌的墙壁。   谢吉祥注意到,文正诚换了一件长衫,人也显得利落了一些。   一行人就这么站在柴房前,安静等候着水车队忙碌,大约小半个时辰之后,柴房上面的房顶和墙壁才被搬开一多半。   谢吉祥眼尖,一眼便看到倒塌的房屋之下,有一个焦黑的影子。   “那是……”谢吉祥拽了拽赵瑞的胳膊,示意他往下面看。   赵瑞让她留在原地,自己则上前一步,弯腰仔细看。   那是一个被烈火烧成焦炭的人。   上午的时候火势很大,因为柴房里堆了不少木柴,所以很艰难才灭火,这个被困在柴房里的人,理所当然被烧得面目全非。   赵瑞指挥着水车队的士兵们专门把这里清理干净,这才认真看了起来。   谢吉祥胆子也很大,她小心来到赵瑞身边,低头跟着一起看起来。   被烧死的死者个子应该不算很高,因为烈火焚烧的缘故,比平时要矮一些,身量只有四尺。   死者身上的衣服已经全部烧毁,只有些许残留的焦黑粘稠在身上,看不出颜色。   不过,谢吉祥看到死者的胳膊下面有金灿灿的颜色。   那是被烧化的金子。   会在手腕上戴金镯子的人,大概是个女子。   谢吉祥指了指这些金子,看了一眼赵瑞,赵瑞便果断起身,直接吩咐苏晨:“命人速速进京,把邢大人请过来。”   语罢,他来到文正诚面前,垂眸看向他。   文正诚也看到了那个焦黑的尸体,大概也猜到了什么,神情异常的恍惚,比之上午有过之而无不及。   赵瑞定定看着他,少倾片刻,才低声问:“文大人,你可知令正身上是否有什么特征,可以辨明身份?”   文正诚踉跄一下,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赵……赵大人,你这是何意?”文正诚结结巴巴问。   赵瑞低头看着他,目光冷然:“上午时本官问你,是否寻过家里所有地方,你说寻过了,柴房可有寻过   ?”   文正诚嘴唇使劲哆嗦着,他最后说:“我……下官只让家中仆役在几处主院搜寻,没有想过后厢房和柴房,不过我也吩咐了管家。”   “琳琅……内子最爱干净,她不会去那种地方的,她不会去的……”文正诚呢喃道。   赵瑞依旧看着他,问:“从令正失踪起,贵府可还有其他仆役失踪?”   文正诚沉默了,他似乎在回忆,又似乎在回避这个问题。   最后,他才低声说:“没有。”   “昨日清晨发现夫人不在后,我就让孙管家去各处查看,他也重新清点府中人数,除了内子一个不少。”   既然文家只失踪了一人,而柴房中又多了一人,那么这个人是否为同一个?   赵瑞上前,亲自把文正诚扶了起来:“文大人,您是否一定要寻到令正?”   文正诚愣了愣,随即狠狠点头:“夫人同我相知相许多年,自然一定要寻她。”   赵瑞嗯了一声,道:“既然如此,那本官便要挨个审问同令正有关的贵府众人,首先就要从文大人你开始。”   文正诚立即应允下来,随后,他的目光又寻到那个焦黑的死者身上:“赵大人,那……是不是?”   他没有勇气继续问下去。   赵瑞声音平缓,比平日要都温和些许:“因为人已经烧得面目全非,无法辨认,该名死者是否就是令正潘夫人,还得等皋陶司的一等仵作到场才能辨认,咱们先行审问吧。”   文正诚似乎对这个说辞松了口气。   他腿上发软,赵瑞招手让一名校尉上前搀扶住他,然后才道:“文大人放心,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皋陶司既然接手,就一定不会放过任何线索。”   一行人从后衙出来,直接去了前衙,赵瑞自行在主位上坐下,请文正诚坐在他对面。   谢吉祥跟赵瑞对视一眼,目光一瞬不瞬落到文正诚身上。   赵瑞轻声问:“可否请文大人回忆,令正失踪前一日,也就是前日时都发生了什么?”   文正诚点点头,他低头喝了口暖茶,脸色这才缓和回来。   “前日……前日我起得很早,内子也起得很早。因为到了夏日,军器司最怕炎热,所以我大约每隔一天就要在衙门里值守一晚,我怕监副年纪大   了值夜辛苦,便想早早过去接替他。”   文正诚说着,神色突然一变。   谢吉祥看着他,接替了赵瑞的差事,用很轻柔的语气询问:“文大人,我是赵大人属下推官,您是否想起了什么?”   文正诚也有注意到她,听到她的问话,便下意识回答:“前日正巧是报账日,到了月末,家中主持庶务的管家孙三郎便会取账簿来主院,给内子核对。”   管家孙三郎?   “可是这位管家有什么问题?”谢吉祥声音很轻柔,让文正诚不由放下戒心。   他直接便答:“本来我不是很在意这些,但经过这些事,我突然回忆起上个月时,内子跟我说家中的账簿不对,庄子上的收入对不上,其中有人作假。”   文正诚嘴唇直哆嗦,脸色也变得惨白惨白的:“会不会……会不会是……他被内子揪出差错,心生恶意?”   谢吉祥眼神微闪,她直接问:“依文大人的意思,你认为是孙三郎管家被潘夫人抓住贪污一事,所以情急之下杀人灭口?”   文正诚却使劲摇了摇头:“不……琳琅说不定还活着,她不会离开我。”   谢吉祥看着他眼神中的绝望,不由叹了口气。   那个死者,有很大可能就是潘琳琅。   现在最要紧的一是确定死者身份,二则是找出潘琳琅失踪前一日所有事端。   谢吉祥声音柔和,她道:“好,且不提害死不害死的事,若这位孙管家真有贪污嫌疑,他是否会心生歹念?”   文正诚脸色骤变。   “他会。”文正诚如此说。   作者有话要说:赵大世子:吉祥,这里太危险,快来我怀里我保护你。   谢推官:你想太多了。   新单元~ 第58章 红颜乱02更新:2020-10-15 11:22:57   文正诚如此肯定, 倒是令谢吉祥和赵瑞颇为意外。   两人沉默地看向文正诚,等他的解释。   文正诚却很恍惚。   似乎当真意识到孙管家会杀害自己的妻子那般,他眼神里带着无边的懊悔:“当时要是我自己出面便好了。”   文正诚使劲砸了一下头, 声音都带着哽咽:“一月之前, 衙门里差事很多, 我也没什么耐心, 当时内子同我商谈,道孙管家常年贪墨家中的收成,从开始的一月几两银子, 到现在的几十几百, 这几年下来,他最少贪去数千两, 这么大一笔钱,她是不敢做主的。”   他们这样的官宦人家, 一年的俸禄都没多少,靠的全部是庄子和商铺的营生,文家每年能被管家贪去如此多银钱,说明其家中庶务打理妥当, 营收很富足。   即便如此, 家主也不会允许家中有人贪污。   这位孙管家胆子确实太大了。   文正诚哽咽道:“我当时很忙也很累,就跟她说再等两月,等我衙门里忙完了, 我亲自处置孙管家的事,几千两银子不是小数目, 他若肯还回来,我便不追究他的责任,不会把他绞送官府, 若他不肯,别怪我不留情面。”   “我治家一向严厉,若非这些年官府的事太过忙累,也不至于让孙管家钻了空子。当时见我生气,内子便说她先跟孙管家谈谈,看看孙管家是何意,我便没多问。”   文正诚咬牙说:“没想到……没想到我这一疏忽,后果竟如此严重。”   赵瑞见他懊恼得几乎要吐血,声音便也略柔和了些:“文大人,敢问昨日发现令正不见,你是否命这位孙管家搜寻?”   文正诚一愣。   但很快,他立即反应过来:“我……下官当时让他带仆役搜寻家中,他道家中都搜过,没有见到夫人,因此我才在今日清晨报官。”   说到这里,文正诚捂着脸,险些当着赵瑞的面哭出来。   赵瑞同谢吉祥对视一眼,都不知要说什么好,家里放着这么一个人,他还放心让他来搜寻夫人,也不知到底如何作想。   沉吟片刻,赵瑞道:“文大人,本官看你也很疲累,不如先去休息,其余人等,本官会亲自审问,大人无需担   心。”   文正诚抬起头,红着眼睛对赵瑞拱手:“劳烦赵大人了,若……若内子真的遭遇不测,也请大人能寻到真凶,替内子讨回公道。”   待文正诚下去休憩,赵瑞才命苏晨去寻了孙管家过来。   不过一刻时光,这位仪表堂堂的孙管家便匆匆赶到。   他瞧着同文正诚差不多的年纪,应当早年就跟在文正诚身边,算是文正诚的心腹之人。   也正因如此,他犯了如此大的罪过,文正诚都没立即把他送官,还想再给他一个机会。   孙管家似乎完全不知自己已经被文正诚卖了,他依旧恭敬守礼,刚一进明堂就给赵瑞和谢吉祥行礼:“赵大人,谢大人。”   赵瑞指了指前面的椅子,让他坐下说话。   一开始自然先由赵瑞询问:“刚刚文大人言,道昨日清晨发现潘夫人不见时,是命孙管家你来搜寻的,请问你是如何搜寻?”   孙三郎面色如常,他道:“回禀大人,夫人失踪之后,老爷立即就命草民在家中搜寻,除了主院、少爷小姐所住的院落,其余各地都是草民带人搜索,确实并未寻到夫人身影。”   赵瑞低头抿了口茶,抬头再看时,目光中却带着无边的威仪。   “孙管家,后厢房和柴房你可搜寻?”   孙三郎似乎有些怕赵瑞冰冷的目光,他下意识低下头,不敢看向他。   “回禀大人,草民……草民搜过后厢房和柴房,甚至连厨房、水房等地也搜了,确实没有见到夫人。”   赵瑞定定看着他,目光仿佛淬着寒冰,令人忍不住打寒颤。   孙管家不去看他,也知道赵瑞的目光到底有多渗人。   但他还是咬牙道:“赵大人,草民确实没有寻到夫人,若所说有半句谎言,甘愿受天打雷劈之刑。”   赵瑞微微挑眉,他不再言语,反而让谢吉祥代替他进行接下来的询问。   谢吉祥清了清嗓子,柔声开口:“孙管家,既然你肯发誓,大人自然是相信你的,只是……”   她略有些停顿,仿佛非常迟疑一般,低声说:“只是刚刚文大人透露了一个信息,令我们大人没办法全然相信你,你自己心里可清楚?”   孙三郎脸色微微一变。   刚刚的淡然和笃定一瞬间不翼而飞,   他狠狠攥了一下手心,闭眼道:“我……草民明白了,我家老爷是说夫人怀疑草民贪墨家中营收?”   谢吉祥道:“正是如此,所以大人才想询问于你,此事可为真?”   孙三郎顿了顿,他还是说:“此事可真亦可假……当着赵大人的面,草民不敢欺瞒,这些年草民确实略有贪墨,只是……”   “只是草民贪墨的银子并没有老爷所说那么多,夫人其实不太擅长庶务,早年先夫人还在时家中,家中的铺子和田地收入颇丰,夫人认为草民贪墨,是以早年的收入为依据,可近年来无论是铺子还是田地其实收入都已下滑,远远追不上早年的收入。”   孙管家声音窒涩,却还是道:“先夫人擅长经营,早年家中一岁可营收过千两,现在一年不过五百有余,夫人便是根据这个收入,同老爷说草民贪墨。”   “但其实,草民不过从中略扣一些辛苦钱,这么多年也不过几十上百两,数目当真不多。”   如此一算,确实差了不少的营收。   刚刚文正诚的话是一面之词,到现在孙三郎的话也不过如此。   谢吉祥心里很明白,所有证人的口供都需要反复推敲思考,才能从一堆无用的信息中找到线索。   听到孙三郎如此肯定,谢吉祥便问:“既然如此,潘夫人同你详谈时,你可有反驳,或者同她争吵?”   孙三郎微微一愣,随即苦笑道:“草民不过是个奴仆,又如何敢同夫人争执?但夫人同草民详谈时,草民也把外账一一核对给夫人看,并且请了铺子的掌柜给草民作证,夫人见到如此多人给草民作证,便也信了草民的清白,说待老爷不忙时解释给老爷听。”   如此一说,这位管家同夫人似乎就没有多大嫌隙了。   谢吉祥又问:“此事是何时发生的?”   孙管家思索片刻,道:“已经有十来日光景了,这些时候老爷依旧很仰仗草民,就连前衙也让草民去打扫,替老爷燃香,草民便以为夫人已经同老爷说清,没想到……”   没想到潘夫人什么都没跟文正诚说,文正诚似乎还以为孙三郎贪墨家中巨额营收。   话说到这里,似乎整件事就是一个微不足道的误会,孙三郎不至于为了这么点   银子便杀人。   孙三郎小心翼翼看了看谢吉祥,见她面色缓和,便也松了口气,不过还是道:“老爷真的很信任草民,不瞒大人,我们老爷对味道很是敏感,但凡要去前衙值守,肯定要让草民打扫,更换线香,至今依旧没变,所以草民绝对不可能背叛老爷,做如此让他伤心的事。”   他如此说着,又垂眸道:“其实……草民心中有个怀疑的人。”   谢吉祥微微一愣:“孙管家请说。”   孙三郎犹豫片刻,还是道:“其实……其实夫人的脾气并未有传闻那般好,外人都不知,她其实是有些暴躁的。”   这位潘夫人陪着文大人在琉璃庄上任已有三年,逢年过节便会施粥,以接济贫苦百姓。   是以,谢吉祥先入为主,以为潘夫人是个很慈和的人。   但看孙管家的表情,似乎并非如此。   大概为了洗清自己的嫌疑,孙管家也不再藏着掖着,他索性道:“两位大人有所不知,夫人早年过得并不算如意,这些年日子逐渐顺心,便也不再耐着性子,她很容易动怒,许多事情都不能容忍,只要平日稍有不顺,就会拿身边人撒气。”   孙管家下意识抬头看了一眼谢吉祥,然后才垂下眼眸道:“这么多年来,夫人身边伺候时间最久的就是丫鬟巧思,夫人对她非打即骂,经常一生气便一个巴掌甩过去,巧思脸上从来就没有干净时候。”   谢吉祥微微皱起眉头:“孙管家,你所言当真?”   孙三郎叹了口气:“当真,若有一句虚假,便让草民天打雷劈。”   他似乎很喜欢发誓,不过来来回回都是天打雷劈四个字,也没什么新意。   “巧思这丫头是草民看着长大的,她是文家的家生子,只是老子娘去得早,家里没了亲人,夫人手里捏着她的卖身契,也知道她求苦无门,便对她越来越随意,不仅直接动手打骂,还喜欢当着外人的面羞辱她,巧思曾经求过草民,让草民给她换个差事,放她一条生路。”   孙三郎叹了口气:“但草民也不过是家中的下人,哪里能当家做主,便只让她去求老爷,看老爷是否能开恩。”   然而看文正诚的样子,对潘夫人显然宠爱有加,根本不会为了一个奴婢   让妻子不喜。   孙三郎道:“若说有谁对夫人怀恨在心,非巧思莫属,巧思日常伺候在夫人身边,对夫人的衣食住行最为了解,也……也最方便下手。”   谢吉祥抬头,同赵瑞交换了一个眼神。   他们万万没想到,慈和名声传播在外的潘夫人,在家中竟是如此的暴戾。   而且,似乎想要杀她的人,比想象中的多。   这个巧思又会如何说呢?   谢吉祥不由有些好奇。   这个叫巧思的丫鬟刚一进明堂,谢吉祥就看到她脸上有一块明显的淤青。   她个子矮矮小小的,瞧着很是瘦弱,不过年纪似乎不算小,应当已经过了二十。   巧思倒是不遮掩脸上的伤痕,她进了明堂就低着头而坐,也不吭声。   谢吉祥对赵瑞摆了摆手,让他先等一等,还是由自己来询问。   赵瑞垂眸看了一眼一点都不惊慌的巧思,冲谢吉祥点了点头。   明堂中安静片刻,谢吉祥才开口道:“你是叫巧思吧?你是潘夫人的婢女?”   巧思乖巧地点点头:“回禀大人,奴婢是夫人的婢女,一直侍奉在夫人身边。”   谢吉祥又问:“夫人失踪前一日都做了什么,你可知情?”   据文正诚所言,在潘夫人失踪之前,府中日子一直很平和,似乎没什么大事发生。除了前一日,晚间他回来用晚饭,潘夫人似乎有些不太高兴,还同他发了一场脾气。   所以谢吉祥的重点,自然就放在潘夫人失踪前一日。   听到谢吉祥如此问,巧思匆匆抬起头,用那双黑白分明的眼儿看向谢吉祥。   “夫人的事我是最了解的,大人可算是问对了人。”   巧思轻声开口:“老爷近来每日都要早早去衙门,因此夫人便也不再陪老爷一起用膳,早晨的朝食是分开用的。夫人近来有些苦夏,早晨总是会迟一些,大约巳时过了才起身,奴婢便在那时伺候夫人用早食。”   谢吉祥点点头,她在随身带的册子上飞快记录着巧思的话。   巧思注意到她认真听,突然笑了笑。   “大人真认真。”   谢吉祥微微一顿,道:“办案自然要认真。”   巧思没有接茬,继续说前日的事:“夫人用早食不快不慢,大约用了两   刻左右,用完早食没多久,孙管家就送了账册过来,夫人便请孙管家去了书房,两人一起核对账目。”   谢吉祥问:“当时你在书房里伺候吗?”   “不曾,奴婢送了茶就出来了,不过孙管家没有待太长时候,大约小半个时辰便离开了主院。”   谢吉祥点点头,继续在册子上描描画画。   这个叫巧思的丫鬟似乎很喜欢别人倾听她说话,因此越说越流利,整个人可以说是容光焕发。   巧思继续说:“管家走了之后,夫人说要休息一会儿就回了卧房,待到中午时,我跟其他几个丫鬟伺候夫人用午食,夫人刚用下一小碗阳春面,大少爷跟大少夫人就过来请安,略坐了一会儿就走了。”   谢吉祥有些微妙:“大少爷和大少夫人中午才来请安?”   巧思点点头:“家中本也没有请安的规矩,大人应当知道,夫人并非大少爷的亲生母亲,原本也并不是很亲近,后来大少夫人进门母子二人才略亲近了一些,偶尔少夫人会催促大少爷来给夫人请安。”   这一家子,事情还挺多。   谢吉祥点点头,示意巧思继续说下去。   巧思道:“待到用完午食,夫人便写下了,一直睡了一个多时辰才起来,夫人睡醒之后便梳妆打扮,去了花园赏花,不过……”   巧思脸色突然一变:“不过在花园里,夫人碰到有贼人突然闯入盗窃,被划伤了手臂,没有在花园多待便回了卧房,奴婢便赶紧让孙管家请大夫来。”   谢吉祥和赵瑞都没想到,在潘夫人失踪前一日,其实也遇到过一次危险。   这件事,无论是文大人还是孙管家都没有提起,似乎全然不知。   但根据巧思所言,孙管家是知道的。   “夫人受伤严重吗?你们老爷可知道此事?”   巧思摇了摇头:“不算很严重,就是手上划了一条血口子,夫人当时不让同老爷说,因老爷最近十分忙碌,怕老爷分心,家中便没有同老爷说。”   谢吉祥点点头,在赏花被刺伤一事上重点标记了一下。   巧思道:“夫人受了伤,孙管家去请的大夫好久都没来,奴婢只好先给夫人包扎伤口,等到了晚食之前大夫才匆匆赶到,给夫人开了些伤药便走了。   ”   然后应该就是晚饭时,潘夫人显得有些不太高兴,文正诚问了她为何,还被她发了脾气,两个人便不欢而散。   如此一来倒是能知道潘夫人为何要发脾气了。   她受了伤,又不能让丈夫知道,还要独自忍耐疼痛,心情自然是好不了的。   谢吉祥问:“晚食之后文大人就回了前衙?”   巧思点头道:“是,前日夜里是我们老爷值夜,只能住在前衙,晚上我伺候夫人沐浴更衣,又换好上药,夫人便让我下去休息,不用伺候她了。”   这一点倒是有些奇怪,谢吉祥问:“平日你也不用守夜吗?”   巧思道:“夫人睡眠很浅的,平日老爷不在时夫人都不叫奴婢伺候,老爷若是在,夫人大多都要吃安神丸来助眠,留下奴婢几个是为了伺候老爷起夜。”   看来,这个潘夫人不仅脾气暴躁,还不喜欢让人长期跟随,是个性子略有些独的人。   谢吉祥问她:“你最后一次见潘夫人是何时?”   巧思毫不犹豫回答:“就是伺候夫人安置的时候,当时夫人让奴婢下去休息,奴婢就退了下去,那一夜奴婢睡得特别好,一直到天明才醒来,夜里自然见不到夫人。第二日老爷回来用早食,奴婢去叫夫人起床,发现夫人已经不在卧房中。”   也就是说,从前一夜潘夫人安置到次日清晨巧思发现她不见,这一整夜都无人知道她去了哪里。   待到文正诚心生疑惑,命人内外搜寻,也没有找到潘夫人的身影,根据孙管家所言,此时她也不在后厢房、柴房和厨房等地,整个府中都没有寻到她。   所以,今晨死在柴房的死者,到底是不是这位失踪的潘夫人?   谢吉祥暂时把巧思所言都当成前日确实发生的事,毕竟,根据之前文正诚和孙三郎的口供,前日午食之前发生的事都能跟巧思所说对上。   待问清楚前日的事,谢吉祥才可以压了压嗓子,用最温和的口吻问她:“巧思,我是否可以问你脸上的伤是如何来的?”   巧思脸上倒是没有特别多的悲伤和惧怕,她只是下意识轻轻摸了一下那块显眼的淤青,用很飘忽的口吻说:“是夫人打的。”   根据孙三郎所言,潘夫人对巧思动辄打骂,对   她丝毫没有主仆情分。而巧思似乎也忍受不了被虐待,还特地寻了孙管家,想要换一个差事,结果自然是没有换成,她依旧只能留在潘夫人身边,日以继夜遭受打骂。   但看巧思现在的神情和语气,似乎对潘夫人并不怨恨。   她这种恍惚神态,让人看了寒毛直竖。   谢吉祥很慢很轻柔地问她:“潘夫人如此打你,你不恨她吗?”   巧思抿了抿嘴唇,她又摸了摸脸上的伤,最后垂下眼眸道:“一开始我其实很怕夫人,大人您是没见过夫人的,夫人一旦动怒,那样子吓死人了,她就跟从地狱来的恶鬼一样,似乎随时都要吃人。”   这种形容,比孙三郎口中的潘夫人要更恶毒。   但是巧思却道:“可夫人虽然喜欢打人,她平日对我也是很好的,每次打完我,夫人总要同我道歉,说她不是故意的。她会给我做新裙子,会给我漂亮的胭脂水粉,也会让大夫给我治伤,再说……”   巧思的语气里,带着令人遍体生寒的怀念。   “再说,早年我父母生重病时,是夫人用私房钱请的大夫,好好医治了大半年,最后人没救回来,也是夫人出钱给我父母安葬,夫人待我不薄。”   这么看来,潘夫人跟巧思之间的关系,似乎也并非孙管家所言那般不堪。   但巧思这样的神态和语气,确实很有些病态,一个正常人被长年打骂,不可能一点怨恨都无,可看巧思的态度,竟还对潘夫人感恩戴德?   巧思抬起头,那双黑漆漆的眼眸紧紧盯着谢吉祥,她说:“其实夫人也很可怜,她只是管不住自己的脾气,她不是真心要打我的。”   “她不生气的时候特别和蔼可亲,对我就如同亲人一般,从来不苛责我半分,我如此鲁钝蠢笨,夫人都没有放弃我,依旧把我带在身边,说我是她最亲近的人。”   巧思如此怀念着潘夫人平和的时候,可谢吉祥却觉得她似乎也跟潘夫人一样,身体没有病,心里却病了。   谢吉祥见她反反复复说的都是潘夫人如何如何好,如何如何想念潘夫人,便也觉得无法从她这里获得更多线索。   最后她道:“你觉得,府中有谁对潘夫人不太满意?”   巧思一下睁大了眼睛   。   “我知道的!”   谢吉祥微微一愣,问她:“是谁?”   巧思犹豫片刻,先问:“若是我说了,是不是夫人就能被寻回来?”   这个问题,谢吉祥不知如何回答。   到了此时,赵瑞才开口:“若你如实回答,会让我们更快寻到潘夫人。”   巧思似乎松了口气,她下意识左看看右看看,待到发现明堂里只有这几个大官,没有文家的人时,她才神神秘秘开口。   “大少爷……大少爷很恨夫人的。”   大少爷?   谢吉祥跟赵瑞对视一眼,突然发现文家这个案子真是一点都不简单。   文正诚认为孙管家因为贪污被抓想要杀害主母,孙管家则觉得巧思长年被潘夫人虐待,动了杀心。而这个巧思丫鬟,却觉得家中的大少爷很恨潘夫人。   这一家子里,已经有三个人似乎对潘夫人有强烈的恶意。   谢吉祥问她:“大少爷文子轩?”   巧思使劲儿点点头,神神叨叨说:“大少爷觉得是夫人害死了先夫人,后来夫人又逼迫他娶了不喜欢的少夫人,之前成亲日他喝醉了,还骂夫人是祸害呢。”   巧思眼神飘忽,声音带着怯意:“若说家里谁最不喜欢夫人,肯定是大少爷。”   作者有话要说:赵瑞:哭唧唧,我想跟吉祥玩,想游山玩水,不想办案。   谢吉祥:乖,破完案咱们回去玩。   赵瑞:真的?   谢吉祥(满脸敷衍):真的,真的。   日六一个月成就达成!握拳,希望可以坚持住~ 第59章 红颜乱03更新:2020-10-15 11:22:57   巧思看起来精神就不是很好, 但她说的部分事情都能对得上,因此既然她怀疑大少爷对潘夫人不利,赵瑞便命人去请了大少爷文子轩。   文家人口并不算多, 或者说, 住在军器司的主人不多。   除了家主文正诚之外, 便是夫人潘琳琅、大少爷文子轩和大小姐文子婧, 以及刚刚嫁过来一个月的大少夫人陈仪娴。   其余不过就是管家、丫鬟、小厮之类,再无多余的人口。   既然要查潘夫人失踪一案,那么本身就要询问家中的几个主人, 询问大少爷文子轩倒也在情理之中。   被苏晨请来的时候, 文子轩态度很平和。   他是个文质彬彬的青年人,听闻一直在书院读书, 近来因为会试失利,才回家娶妻, 看文正诚的意思,想让他再苦读两年,试试下一场会试。   文子轩跟赵瑞都在知行书院读过书,因此他一进来便拱手道:“赵大人, 久仰大名。”   赵瑞很客气, 让他坐下说话。   “还未曾祝贺文兄新婚大喜,祝两位白头偕老,儿女双全。”   文子轩笑了笑, 看起来似乎很高兴:“多谢赵大人。”   审问文子轩,却换成了赵瑞。   赵瑞便道:“刚刚潘夫人的丫鬟巧思说, 前日文兄及嫂夫人去看望过潘夫人?”   文子轩点点头,语气很是轻快:“是的,实不相瞒, 内子是母亲给我选的,原本我不甚满意,觉得内子性子太过古板,不过成婚之后觉得这样也挺好,所以特来感谢母亲。”   听他叫潘夫人母亲,看样子一家人关系似乎不错。   赵瑞抿了口茶,也示意文子轩不要进场,两人只是谈谈话而已。   “可否说说前日的情形?”   文子轩也吃了口茶,这才道:“我不知道旁人怎么说母亲的,其实她这个人刀子嘴豆腐心,原本我很抗拒她非要让我娶陈家的女儿,为此还同父母闹得很不愉快,但是相处之后才发现,内子其实很适合我,她是个相当温柔贤淑的女人,喜欢听我说话,也很愿意听我倾诉,这一个月来我们相谈甚欢,感情融洽。我想到之前对父母的不恭敬心里很是过意不去,便跟内子商量之后,取了内子家中的老山参过   来看望母亲。”   赵瑞道:“你是什么时候过来的?”   文子轩道:“原本我想早晨时过来,不过小厮回禀道母亲在同孙管家对账,便只得等到午饭时再过来,我来的时候母亲正在用饭。”   这个说法,跟巧思的说辞也对上了。   赵瑞又问:“你们都是谈了什么?”   文子轩笑了笑,似乎很是开怀:“我特地跟母亲致歉,道我之前年轻不懂事,伤了父母的心,内子也一并劝说母亲,母亲倒是没有怪罪我,还说让我不必介怀,只要同妻子能好好相处,早日给文家诞育下子嗣,就是对父母最好的报答。”   “母亲还说,她会替我劝说父亲,让父亲也消消气,一家人和和美美才好。”   如此一听,简直是母慈子孝,一点问题都没有。   赵瑞看谢吉祥在册子上勾勾画画,顿了顿,还是把目光放到文子轩身上。   “文兄,本官有个问题,不知是否可以询问。”   文子轩却很坦诚:“大人是否要问我亲生母亲的事?”   赵瑞微微一顿,同谢吉祥交换了一个眼神,这才道:“正是如此。”   文子轩低头喝了口茶,再抬头时,他神情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大人,我亲生母亲过世的时候我还很小,当时不过是四五岁的孩童,对于家中发生的事情其实不是很清楚,不过……”文子轩道,“不过若是母亲因意外而死,我不会不清楚。”   文子轩言下之意,他不认为自己母亲是被人害死的。   “我知道大人曾在仪鸾司当值,对百官家中之事很是了解,”文子轩笑了笑,颇为坦然,“您肯定也知晓母亲原先只是父亲的妾室,后来父亲想要给母亲扶正,才改头换面重新迎娶进府中,若母亲真的有问题,或者当真心思歹毒,父亲又何至于此?”   如果文正诚如此糊涂,圣上大抵也不会让他做军器司的监正。   这是文子轩的所见所想,他才如此坦诚。   但赵瑞所见所闻却同他大为不同,两个年龄相当的青年人,一个已经官拜四品出入宫廷,另一个还在家中读书,连功名都未考取。   虽然其中有出身和机遇的差别,但两人的见地和胆识恐怕也是天差地别的。   就如同赵瑞跟   谢吉祥所言,正是因为文正诚身上有污点,有明显的把柄,圣上才会起用他。   不过这些话,赵瑞却不会同文子轩说。   他顿了顿,突然从身边茶几上取来一本折子,打开读起来。   “天宝八年,文正诚之妻李氏突感风寒,虽尽力医治却每况愈下,最终撒手人寰,时年二十三岁。”   文子轩听到赵瑞的话,脸色微变。   他刚才把自己的神情掩饰得很好,表现得落落大方文质彬彬,然而现在突然听到赵瑞手里的仪鸾司卷宗,也不由露出几分真实神情。   他对于自己亲生母亲的死,还是心存疑虑的。   赵瑞继续道:“文正诚并未报官,官府也并未派人详查,但李氏身体一向康健,仅因一场不大不小的风寒便故去,司中总觉有异,暂定为疑案。”   “什么?”文子轩下意识问。   赵瑞把折子扔回茶几上,抬头看向变了脸色的文子轩:“文兄,你是否真的没有怀疑过潘夫人?”   “你母亲身体一向很好,同文大人感情也很稳妥,膝下又有一儿一女,若有人想要成为文夫人,只得先除去她,才能继续谋划。”   赵瑞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炬:“文兄在知行书院也是极为有名的才子,本官相信,你不会如此愚孝,你父亲说什么你便听什么,毕竟,现在做了你母亲的这个女人,可是他的心爱之人。”   文子轩一下子便沉默了。   谢吉祥注意到,他那双修长的手紧紧攥着茶杯,手背上青筋直跳,似乎氤氲着巨大的怒气。   赵瑞知道他心中此刻必是惊涛骇浪,可他不打算放过他。   “文兄啊,你真的能坐视母亲白白丧命?若真如此,那本官才要看不起你。”   文子轩突然怒吼道:“别说了!”   赵瑞轻声笑了:“你看,你还是我所知道的那个人,刚刚的你太虚伪了。”   是的,太虚伪了。   任何一个有志气的年轻人,都不可能跟以妾为妻的父亲和小妾上位的继母关系融洽。   他刚刚的那些说辞,仿佛只是安慰自己的虚伪之言,让人听了心中没有任何信服之感。   赵瑞垂眸看着文子轩,轻声问他:“你真的不恨她吗?”   今日审问的这些人中,无论是孙管家   还是巧思,看样子对潘夫人都没有那么大的深仇大恨。   先不提贪污被抓的孙管家,那本身就不牵涉其他,而巧思已经有些病态,并非正常人。   但是文子轩不同,他跟潘夫人之间,隔着一条人命。   文子轩沉默良久,最后苦笑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母亲到底是怎么死的,我父亲同我说母亲确实是病死的,但我不是很信,那个女人从来就没安好心过,当年她还只是个妾室,就在家里搅风搅雨,闹得鸡犬不宁,若非有她,母亲也不至于感染风寒,抑郁经年不得好。”   不管是不是潘夫人害死了李夫人,但可以肯定的是,因为潘夫人得宠,李夫人很是抑郁,因此病了之后一直缠绵病榻,没有立即好转。   赵瑞看着一脸苦涩的文子轩:“你同嫂夫人的婚事呢?”   文子轩深深叹了口气:“我当时以为内子是那女人选的,内子家中平平,父亲只是个七品小官,也并非官宦世家,且内子确实是个话很少的姑娘,当时我很不满,直接寻父亲闹过。”   文子轩闭上了眼睛。   “但我没想到,这桩婚事,其实是父亲主导的,他只是让那女人来操办而已,”文子轩声音干涩,“我想父亲总不至于坑害亲生儿子,所以我还是认了命,乖乖娶了内子回来。”   “事实证明,父亲对我确实还有几分慈心,内子家世不丰,却是个好女人,她温柔贤惠,对我百般依赖,成亲至今,我心里是很快活的,也渐渐喜欢上了内子。”   这一桩没有好开始的姻缘,却最终有了美满的结果。   赵瑞道:“如此甚好,那么前日,你真的是过去答谢潘夫人的?”   文子轩紧紧攥着拳头,最终点了点头。   “是的,我这桩婚事,里里外外都是潘夫人打点,婚仪弄得很是隆重,给足了我跟内子面子,并且,”文子轩略有些疑惑地说,“并且,她也把我母亲的嫁妆,全部交给了内子,我核对过单子,比当年母亲过门时的嫁妆还要多。”   说明,潘夫人在里面有添补。   文子轩很疑惑,到了这时,他已经不知这个女人到底是好还是坏,或者好坏兼而有之。   他苦笑出声:“你说我是该恨她还是一笑泯恩   仇呢?”   ————   关于是否要怨恨之事,赵瑞也不知要如何劝解,他不是当事人,不能替人感同身受。   赵瑞道:“无论你如何想,都是你自己的决定,外人是无权干涉你的。”   文子轩没想到赵瑞会如此答,不由有些愣神。   赵瑞最后问他:“关于潘夫人的失踪,你是否有其他线索?”   同文子轩询问这半天,也都纠缠在早年恩怨,他自己没有明确表态,可见内心其实也很挣扎。   对于自己的态度,他无法说出更多,那么赵瑞便只得在其他事情上着手询问。   果然,文子轩神情一变,他犹豫再三,还是道:“赵大人,若我有其他线索,大人是否可以不要告知我父亲?”   赵瑞道:“贵府所有人的证词,本官都不会轻易告知别人,除非跟案子有莫大关联。”   文子轩看了看坐在边上一言不发的谢吉祥,又看了一眼守在门口的苏晨,依旧很是犹豫。   这种犹豫,却没有让赵瑞不耐。   他明白,文子轩肯定有很重要的线索,只是这线索不好公之于众罢了。   赵瑞道:“在场众人都是皋陶司的臣属,他们都是专业的刑名人才,文兄放心便是。”   文子轩又抬头看了看赵瑞,最终才说:“其实……不,应该说因为我对她很关注,所以我发现了她的秘密。”   “那女人背地里,”文子轩咬牙切齿道,“那女人背地里有个情人,我父亲在衙门忙碌时,她经常同那男人私会,被我……撞见过一次。”   赵瑞和谢吉祥都没想到,文子轩的线索居然是这样的。   他微微皱起眉头:“你确认?”   文子轩也觉得此事难以启齿,不管她母亲是否因潘夫人而死,但潘夫人这样红杏出墙,实在也很令人不齿。   “我肯定,她的姘头就是府中的一名长工,我记得他叫王海林,自从父亲高升至军器司监正,阖家搬来琉璃庄,王海林就入了府,一来二去的……”   文子轩闭上眼睛:“赵大人,此事先不要告诉父亲,省得他心里难受。”   赵瑞没有直接答应文子轩,却问他:“此事你知道多久了?”   “知道多久了?”文子轩有些恍惚,好半天才答,“去年……去年便   发现了。”   去年他就发现了此事,却忍了将近一年都没有对外人说过,此番若不是潘夫人突然失踪,家里又着了火,想必文子轩也不会坦白。   赵瑞沉吟道:“文兄,你的这条线索很关键,本官会仔细详查,一定会趁早了结贵府之事,且放心吧。”   文子轩叹了口气,起身冲赵瑞拱了拱手,这才退了出去。   待他走了,赵瑞才问谢吉祥:“你信他对潘夫人改观吗?”   谢吉祥低头看着刚刚写的册子,只说:“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成见,不会因为简单的一件小事便改观,更何况,在文子轩心中潘夫人就是害死他母亲的元凶,即便潘夫人做得再好,他始终不会原谅她。”   有些事,不是简简单单就能改变的。   赵瑞对苏晨道:“去寻那个叫王海林的长工,另外,一会儿也得把文家的大小姐请来,看看她是否有话说。”   赵大世子话音刚落,外面匆匆赶来一名年轻校尉:“大人,邢大人到了。”   从琉璃庄到燕京,快马只需半个多时辰,邢九年也挺认真,这么快就赶到了琉璃庄。   校尉见赵瑞往他身后看,便道:“邢大人说先去看一下死者,大人这边先询问证人,待有结果立即过来禀报大人。”   赵瑞点头,让他下去休息。   谢吉祥也略松了口气:“邢大人到了,死者的身份应当就好查了,最起码,是男是女,多大年纪也能有数。”   从早上过来军器司衙门,两个人一直忙到现在都没喘口气。赵瑞年富力强,倒是不算疲累,谢吉祥却连着喝了好几口茶,体力确实有些跟不上。   赵瑞让赵和泽去马车里取些点心过来,对谢吉祥道:“再坚持坚持,大约晚食前文家众人就能审讯结束。”   “我知道的,”谢吉祥笑了笑,一点都不娇气,“喝点茶就好了。”   两人说话的工夫,那个叫王海林的长工就被苏晨带来。   他刚一进来,谢吉祥就不由自主点了点头。   难怪潘夫人会看上他,这位年轻的长工长得颇为英俊,他高大英朗,眉目深远,只看面目,确实是个飒爽男儿。   跟已经人到中年,面貌普通的文大人比,这个年轻的长工确实让人忍不住多看几眼。   不过,长得好看是好看,却到底只是个长工,端看他一进来就左右张望,显得紧张又瑟缩,便知他其实没见过什么世面。   赵瑞依旧让他坐下问话。   王海林很紧张,他紧紧攥着膝盖上的衣服,把衣摆攥得皱皱巴巴,手也一直没有松开。   赵瑞的目光在他面上手上轻轻扫过,声音很是平淡:“王海林,你可知本官为何要询问你?”   王海林听到自己被点名,整个人都哆嗦了一下。   “我……小的不知。”   赵瑞垂眸看向他,脸上冷冰冰的,看起来就很吓人。   王海林小心翼翼看了他一眼,又忍不住哆嗦了一下,这才结结巴巴说:“我……小的听说……听说夫人失踪了。”   赵瑞道:“正是如此,贵府的潘夫人失踪一日,贵府文大人报案给护城司,由本官亲自来寻人。”   王海林抿了抿嘴唇,他几度想要说话,最后却什么都没说出口。   赵瑞挑了挑眉,看他如此害怕,便看向了谢吉祥。   谢吉祥点点头,她清了清喉咙,轻声问:“王海林,你可知你同潘夫人之间的关系已经有旁人发现?”   王海林差点没跳起来。   “不可能。”他下意识叫了一声,可随着话音落地,他的脸立即变得惨白。   “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他结结巴巴辩驳。   谢吉祥轻声叹了口气:“你想不想让夫人早些被寻到?你可要知道,她一个妇道人家孤身在外是很危险的。”   王海林的眼睛一下子就红了。   他看了看赵瑞,又去看谢吉祥,最后终于点了点头:“我……小的跟夫人确实有些亲近,不过……不过我们没有僭越,只是夫人偶尔心情不好,会寻我谈心。”   他一个长工,潘夫人有必要特地同他谈心?   这话谁听了都不会信。   但谢吉祥却没有揪着这一点不放,她只翻着那本册子,问:“前日你可见过夫人?”   王海林先是说“没有”,少倾片刻,在赵瑞冷冰冰的眼神里,他低着头改口:“见过的。”   谢吉祥声音温和:“你们是什么时候见面的,是不是在花园里?”   根据巧思交代的潘夫人前日行程,两人最有可能的见面地点就是花园。   之前他们   也查过名录,文家无论是主人还是仆役人都不算多,又都住在衙门后头,人口分散,夏日午后的花园里,肯定不会有太多人。   因为热,也因为花园位置偏僻,那个时候仆役都在忙碌自己的事,轻易不会去花园走动。   王海林大概没想到自己什么都没说,就让这个年轻的女推官猜得清清楚楚,只好坦诚道:“是……是的,小的每次同夫人见面,都是在花园里,夫人心里烦闷,会让小的陪着说说话,前日也是如此。”   谢吉祥问她:“夫人跟你说了什么?”   王海林犹豫片刻,还是说:“夫人烦心孙管家的事,她说她想相信孙管家,但是又不知道老爷是什么想法,很烦闷。她也烦巧思的婚事,她说她给巧思选了许多优秀儿郎,巧思都瞧不上,拖到二十还没成亲。”   这一点,巧思没有说过。   谢吉祥在册子上写写画画,问:“夫人是否也对大少爷不满?”   王海林微微一愣:“大人怎么知道?”   谢吉祥轻声笑笑,只说:“我猜的。”   她越是表现得迎刃有余,王海林越是不敢胡说八道,他点点头:“夫人也心烦大少爷不懂事。”   “夫人……夫人说大少爷小小年纪就没了亲娘,是她关怀着大少爷兄妹俩长大,结果大少爷还把她当仇人看。他的亲事明明是老爷给选的,结果大少爷自己不满意到处骂她,说她是黑心肝的继母。若不是跟少夫人感情好了些,否则他才不会去看她,还装模作样拿了什么老山参,糊弄人呢。”   这个王海林感觉上一颗心都是潘夫人,对潘夫人的一言一行都记得很清楚,就连潘夫人的这些烦心事,他也都记在心里,轻易不敢遗忘。   谢吉祥从他的言语和神态上揣摩,大概也能知道两人肯定不只是聊聊天散散心那么简单。   不过,这些倒是不着急询问。   谢吉祥只说:“前日下午,大约申时夫人去了花园,是否遇到了危险?”   王海林似乎这才想起来这件事,忙点头:“是的是的,当时有个贼偷闯入家中,似乎想要偷花园里的石雕,结果正好撞见了我跟夫人,慌乱之下,他用刀伤到了夫人的胳膊,夫人流了好多血。”   谢吉祥略有   些疑惑地看向他:“这种情形之下,难道不是应该你来保护夫人吗?”   怎么他好好的,潘夫人却受伤了。   谢吉祥这么一问,王海林立即羞愧地红了脸:“我……我当时害怕,腿软了,走……走不了路。”   谢吉祥:“……”   赵瑞:“……”   这人看着英武不凡,其实际上是个窝囊草包。   还不如文大人呢。   谢吉祥刚想问他那个贼偷如何,就听王海林说:“夫人……夫人其实还心烦老爷的事。”   “什么事?”谢吉祥微微一愣。   王海林眼睛扫来扫去,发现明堂里没有外人,才嗫嚅开口:“老爷其实在外面养了个外室的。”   谢吉祥:“……”   赵瑞:“……”   这文家的故事,真的好精彩。   一个夫人失踪的案子,牵扯出这么多隐情,也是赵瑞和谢吉祥没有想到的。   如此看来,文大人、孙管家、巧思、文子轩其实都有想要伤害潘夫人的动机。   就是不知道眼前这个王海林,有没有动机了。   谢吉祥的目光,也不由自主落到了王海林身上。   王海林偏过头,不敢看谢吉祥的眼睛。   谢吉祥突然想到,或许王海林也有动机。   毕竟,潘夫人心里最在意的,还是自己的丈夫文大人。   这个文家一共这么几口人,竟有这么多对她怀恨在心。   这位潘夫人也很厉害了。   作者有话要说:赵瑞(满脸疑惑):他们都叫我柯瑞,这是何意?   谢吉祥:……   谢吉祥:夸你破案神速吧。   祝大家中秋快乐,国庆快乐~么么哒,今天也发个红包吧~放假真快乐!   求灌溉营养液,使劲!爱你们! 第60章 红颜乱04更新:2020-10-15 11:22:57   王海林看女推官跟首座的年轻大人都不说话, 立即就有些紧张。   他这样没见过什么大世面的长工,一旦想要倾诉,便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小的没骗人!”王海林强调地说, “老爷前头事多繁忙, 很少回后衙, 原本夫人没怎么上心, 知道老爷前面的事情很忙,还很体谅老爷辛苦,日常都要亲自炖了鸡汤参汤送给老爷进补。日子短倒也无妨, 只是后来夫人发现, 老爷经常从公账上提钱,三五十两不等, 夫人这才起了疑心。”   大户人家,但凡手里没点私房钱的, 想要用钱都要走公账。   赵瑞和谢吉祥都是大户出身,对此都很明白。   但是走公账,并非主人说要多少多少钱账房就会支出的,想要从账房支取银钱, 肯定要身边的书童小厮管事去办这件事, 因此,文正诚要银子,很可能是孙三郎替他办的这件事。   王海林这么一说, 谢吉祥立即便明白,文正诚有外室这件事, 最起码孙三郎是知情的。   难怪孙三郎贪污一事上个月潘夫人就告知了文正诚,文正诚说他衙门事忙,一直没有督办, 其实不过是不想处置孙三郎罢了。   谢吉祥问王海林:“潘夫人特地去查了这件事?”   王海林点了点头,他说:“夫人早年能进文家不容易,对老爷就看得很紧,老爷身边轻易出现不了新鲜颜色,这些年,家中那些妾室也都年老色衰,且没有跟来琉璃庄,如今府中就只有夫人一人。”   “老爷可能怕夫人生气,便就寻了个外室,只敢养在外面,偶尔当值的时候出去见一见,逗逗闷子,不会带回来让夫人闹心的。”   这一家人可真有意思。   文正诚表面上对潘夫人一往情深,夫人一失踪便立刻搜寻,实际上外面还养着一个如花似玉的年轻美妾,似乎对潘夫人也没有多纯真的感情。   而这个潘夫人对文大人看得很紧,仿佛怕他生外心,自己却又找了个年轻英俊的情人,平日里在家中就调笑放肆,也实在很是有些胆量。   王海林继续说:“夫人发现老爷一直取钱,这几个月来取了得有两三百两,这才急了,就让我……让小的悄悄跟着老   爷出府,小的就发现老爷每隔两三日都会去琉璃庄中的平安街一户人家,进去待小半日不出来。小的便四处打听,才知道那里面才搬来个小娘子,又娇小又漂亮。”   王海林说到这里,神情有些不自然:“小的偷偷看了,那小娘子同夫人有七八分像,活脱脱就是夫人年轻时的样子。”   所以,文正诚有外室一事,其实是王海林发现的,并且他亲眼见过长的什么样子。   谢吉祥问他:“你跟夫人说了之后,夫人是否生气?”   王海林叹了口气:“夫人怎么可能不生气,不过夫人也就烦闷了几日,最后自己开导自己,对小的说早年老爷也是这般,家中妻妾无数,现在还知道不把人带回家里,也算是很给她脸面了。她作为一个深宅夫人,还能求什么?便各自安好罢了。”   谢吉祥觉得有点怪异。   以之前几位所言,这位潘夫人绝对不是忍气吞声的脾气,她若是不满,一定会闹起来,然而面对丈夫纳了外室,她竟忍耐下来,实在让人不解。   谢吉祥又问了几句那外室所住之处,才问王海林:“那个伤了夫人的小贼,你可见到其颜面?”   王海林絮絮叨叨说了半天文正诚的外室,听到谢吉祥突然问一句窃贼,好半天才说:“未曾看清,当时那人脸上蒙着罩布,遮盖了口鼻,不过应当很年轻,他身手很敏捷的,不过有点……有点慌张。”   能独闯军器司后衙并且伤了监正夫人,身手肯定不会很差。   谢吉祥问他:“你可知他偷了什么?伤了夫人之后府中可派人追寻?”   王海林想了半天,才说:“没……小的没看清,他手里除了那把伤了夫人的匕首,小的不记得还有旁的东西,因他一出现夫人就尖叫起来,那人慌张伤了夫人,便立即窜逃,府中长工小厮赶来,人已经不见踪影,管家也只得先给夫人送回主院,又匆忙去寻大夫,倒是没想着去追贼偷。”   谢吉祥若有所思。   若是如此,这人潜入军器司后衙的目的就有些不太清晰了。他没有潜入各处宅院偷窃,反而路过了花园,花园能偷什么?不过有几个不太值钱的石雕路灯罢了。   再一个,一般单纯偷东西的贼偷是不   伤人的。   他们心里很清楚,有的人家丢点东西不会报官,但闹出人命就不可能善罢甘休。   此人不仅直接伤了潘夫人,又迅速窜逃,怎么想,其目的似乎都是潘夫人,而并非所谓的偷窃。   谢吉祥垂下眼眸,越发觉得文家这个案子扑朔迷离。   原本不过只是文大人夫人的失踪案,结果他们赶到衙门之后,后衙却又突然着火,待到好不容易灭火,才发现柴房里有一名死者。   随着同文家上下询问,他们陆续知道文家越来越多的线索,可得知的线索越多,他们越觉得潘夫人危险。   文家上上下下,似乎都有杀害潘夫人或者伤害潘夫人的动机。   王海林这里似乎也没有其他线索了,赵瑞让他出去,然后对谢吉祥道:“咱们去看看邢大人那里如何。”   此时已是夏日午后,天上金乌灿灿,洁白如棉花般的云朵漂浮在金乌四周,略微遮挡了炙热的阳光。   谢吉祥跟赵瑞来到柴房时,身上还是略出了些薄汗。   因柴房已经倒塌,校尉们便把死者从柴房抬出,放在了边上临时搭的帐篷中,邢九年正在验尸。   赵瑞见帐篷里依旧很安静,便跟谢吉祥一脚深一脚浅来到柴房处,低头在废墟里搜寻。   此处一共有两间。   一间是内室,放些砍柴的用具,外间则堆的都是木柴,如此烧了一个多时辰,所有木柴几乎都已烧完,因此废墟里其实没剩什么东西。   谢吉祥弯腰在地上仔细看。   她发现,地上有一个很清晰的死者死亡痕迹,也就是死者一直平躺在地上,任由火烧,也只在死者身下留下了一圈焦痕。   谢吉祥抬头看了赵瑞一眼,赵瑞立即找来一把长剑,简单拨开凌乱散落在废墟上的其他杂物。   如此忙了两刻,两人最后又回到了焦痕处。   谢吉祥沉声道:“死者……应当在起火之前便已经死了。”   赵瑞点头,应声道:“正是如此,若起火时死者没有死,肯定会剧烈挣扎,地上的焦痕会凌乱漫布,并且此处柴房的房门窗户并不严密,若真的不小心在柴房中被火烧,刚起火时死者应当可以逃生而出,不可能老老实实躺在地上被烧死。”   火灾现场,一切都随着   烈火而泯灭。   可死者被烧后留下的焦痕却清晰可见。   谢吉祥直起身,肯定了赵瑞的推断:“确实如此,咱们去看看邢大人吧。”   待进了帐篷,扑面而来就是一股难闻刺鼻的焦臭味,谢吉祥也算跟赵瑞办了三个重案,可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死尸。   那种味道直蹿鼻尖,熏得谢吉祥头晕眼花,差点没吐出来。   赵瑞轻轻抚着她的胳膊,带她出了帐篷,用扇子给她扇风:“要不你在外面等?”   谢吉祥摇了摇头,她从小兔子背包里取出苏合香丸和面罩,给赵瑞跟自己一人吃了一颗,然后才严严实实捂上面罩。   谢吉祥深吸口气:“走吧。”   两个人复又进了帐篷。   邢九年也全副武装,穿着罩衫戴着口罩,他弯着腰,仔细在那焦黑的尸体上反复拨弄。   谢吉祥强忍着恶心,略走到他身后,轻声问:“邢大人,如何?”   邢九年冲她摆摆手,目光很严肃:“稍等。”   谢吉祥看他在死者的口鼻处反复用棉签拨弄,最后才直起身体,让两人跟着走到一边:“死者并非烧死。”   “你们看,死者因躺倒在地上,背部没有经过长时间火烧,因此背部的皮肤鼓起略有些起泡,但经过长时间压在地上,起泡回落,皮肤便皱成纸样,也有少部分破裂脱落。”   邢九年如此说着,谢吉祥看着死者背部斑驳的皮肤,又觉得喉咙麻痒,压了半天才终于忍住。   死者是死后才被焚烧,这个刚刚检查现场时也已经被谢吉祥和赵瑞推论,现在经过邢九年证实,终于可以肯定军器司后衙柴房纵火案并非意外,而是人为。   或许这一场大火,就是为了毁尸灭迹。   赵瑞看谢吉祥实在很难说话,便道:“邢大人,死者是如何而死的,这个可以判断出来吗?”   邢九年先是摇了摇头,不过很快便又点头:“柴房着火的时间太长,死者颈部表皮已经脱落,无法看出是否为勒死,但是死者心脏略有破损,我怀疑死者是被刺死,若是刺死,其实还可以有另一种方法检验。”   谢吉祥略一想便回忆起来,眼睛一亮:“醋酒泼现场?”①   邢九年点点头,他接过殷小六递过来的帕子,仔   仔细细擦干净手,道:“咱们这就去现场。”   一行人重新回到了柴房废墟处。   此时废墟地面已经清理干净,地上虽然也是一片狼藉,但死者被焚烧遗留下来的焦痕还是可以依稀判断而出的。   邢九年用带来的浓醇米醋和烈酒反复泼洒,然后便站在一边等。   不多时,现场就鼓起一小堆气泡,渐渐地鲜红的血迹重新从焦黑的痕迹里浮现出来。   谢吉祥眼睛一亮:“血迹!”   邢九年也松了口气:“看来,死者心口处的裂痕,应当就是致命伤,在其上半身位置出血量最多,死者是先被利器刺死,然后才被焚烧。”   ————   待确定了死因,几人都略松了口气。   邢九年又继续确定了一下死者出血点,在验尸格目上仔细画好了图。   谢吉祥问:“邢大人,可以确定死者是否为潘夫人吗?”   邢九年在来的路上已经大概了解了案情,也知道军器司的监正夫人失踪,他一到现场就开始验尸,一直忙到现在。   死因确定,但是否为监正夫人,邢九年却不能确定。   “死者可以肯定为女性,年龄超过二十,身高大约在五尺上下,未曾生育过,再多就无法查看了。”   谢吉祥叹了口气:“潘夫人确实就是这个身高,也未生育过,但她今岁已经三十七八,无法确切判断。”   邢九年点点头,他匆匆写好验尸格目,这才跟众人回到了帐篷里。   “死者烧得太重,已经面目全非,头发和手指都无法寻到了,只剩身体骨架,如此一来,我只能再仔细检查一遍,看看是否有其他线索。”   邢九年很严谨:“但死者是否为潘夫人,我暂时无法下定论,只能说不排除这个可能。”   这个结果,谢吉祥和赵瑞都不意外。   两人从帐篷出来,把身上的罩衣脱下,赵瑞顿了顿,道:“去主院。”   谢吉祥抬头看他。   赵瑞很淡然:“既然是文大人亲自来报案,道他妻子失踪,现在又牵连入一起谋杀案,那么搜查主院也在情理之中,再说,此事或许也牵扯军器司,文正诚不会阻挠的。”   文正诚的官职很重要,他掌握了燕京及附近等地的军备事宜,他家中出事,无论对他   还是对整个燕京,对圣上,都有影响。   所以在潘夫人刚一失踪时,文正诚就报案,想让护城司介入调查。   军器司如果出了事,文正诚是承担不起这个责任的。   两人从柴房往前走,一路绕过两处院落,最终来到了主院前。   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文正诚也没心思去衙门当值,已经寻了监副顶替他。   赵瑞跟谢吉祥被请入主院时,发现文正诚正坐在明堂内发呆。   此处本就是军器司的后衙,院落略有些老旧,家具也都是原先留下的,文正诚显然没怎么添置。   整个主院看起来略有些破旧,不过倒是很干净,布置也还算温馨,说明潘夫人有心经营这个家。   两人都已来到文正诚面前,文正诚也没有注意到,还是赵瑞开口叫醒了他。   “文大人。”   文正诚不知道为何哆嗦了一下,抬头看向赵瑞,眼中有着点点血丝。   “赵大人,”文正诚仓皇起身,苦笑道,“让你看笑话了。”   他如此焦急,不像是装的,这倒让已经知道他另置外室的谢吉祥和赵瑞有些摸不到头脑。   或许,文大人对潘夫人确实有感情,只是挡不住自己花心?   两人对视一眼,赵瑞便直接坐到文正诚面前。   “文大人,刚刚皋陶司的一等仵作已经赶来,给柴房的死者验尸,目前还是无法确定死者身份,不过……”   文正诚失声问:“不过什么?”   他这句话都喊破了音,说完才意识到自己失态,立即掩面苦笑。   赵瑞似乎对他的态度很是了解,还拍了拍他的肩膀:“不过可以确定,死者为女性……身形同潘夫人也略有相似。”   他如此说着,感受到掌心之下文正诚的身体轻颤。   这个文大人,刚刚在前面衙门里被询问时看起来还没这么紧张,待到了现在,他突然如此焦虑紧张,也不知到底是为何。   “那……那此人可能是内子吗?或者可以仔细查查,看看还有没有其他线索?”文正诚问。   他脸色惨白,声音也带着颤抖,似乎不想相信赵瑞的话。   “确实如此,为了查清死者身份,也为了能尽快寻到潘夫人,本官需要大致搜寻一下大人家中卧房,不知大人是否应允?   ”   文正诚一开始似乎没有听懂他的意思,少倾片刻才迟疑道:“这……一定要搜?”   赵瑞点点头:“是的,只有简单查看潘夫人平日的习惯,才好确定她身在何处。”   文正诚很是有些疲倦,他长叹一声:“查吧,劳烦赵大人,请赵大人尽力寻到内子,否则我……”   否则他实在不知道要如何是好。   赵瑞又拍了拍他的肩膀,这才起身,看了一眼一直守在主院的巧思。   谢吉祥笑着说:“巧思姑娘,你陪着我们上楼查看吧。”   巧思点了点头,带了两人一起上了二楼。   军器司后衙因为略有些狭小,所以几处院落都做了三层,主院也是如此。   一楼为明堂、雅室,二楼则是卧房,三楼才是书房。   之前得知潘夫人并不喜读书,因此两人便也没有非要去书房,只来到卧房。   此处才是潘夫人的地盘。   二楼的外间是一处很大的厢房,里面摆满了衣物被褥,谢吉祥大概看过,衣物瞧着都很繁复华丽,显然潘夫人是个很精致的女子。   巧思看谢吉祥注意到了厢房,便说:“夫人,夫人很喜欢添置衣物,老爷也很宠爱夫人,从不限制夫人花费。”   谢吉祥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了。   从厢房出来,才是潘夫人和文大人所住的卧房。   此处也分内外两间,外面是雅室,同里间用四面屏风隔开。   谢吉祥随意看过,便知那屏风是普通摆设,并不算很名贵。   外间雅室摆了一组茶桌,另一侧则是博古架和小书桌,谢吉祥简单看过,都没什么线索。   待进了里间,谢吉祥便直奔妆台而去。   巧思跟在谢吉祥身边,看谢吉祥手脚都很干净,这才略放心。   谢吉祥轻轻打开妆台的抽屉,认真看着里面的每一件发簪头面。   “巧思姑娘,你们家夫人的所有首饰都在这里吗?”   巧思点点头,道:“是的,不过还有些陈旧的首饰收在厢房里,大人可要看?”   “不用了,我只是问问,”谢吉祥笑了笑,对巧思又说,“你先去忙吧,我简单看一看,一刻便会出去。”   巧思有些犹豫,不过看到谢吉祥温和的笑,她便也不知为何安了心,福了福退了出去。   待她下了楼,谢吉祥才对赵瑞道:“潘夫人的头面有些不对。”   赵瑞对女子的头面并不熟悉,他只知道谢吉祥常用的那几种,有的也叫不上名字。   “如何?”赵瑞问。   谢吉祥指着妆奁中的首饰道:“刚刚在厢房时,我们都瞧见潘夫人的衣物很是华丽,如果要配那些衣裳,一定得用很富丽的头面才行,最少也得用金玉,潘夫人的丈夫是五品官,私底下是可以用鎏金或宝石的,但是潘夫人妆奁中的这些头面,看起来都很陈旧。”   谢吉祥如此一说,赵瑞才发现,此刻妆奁中的簪子、华盛、耳铛、戒子等大多都是银质的,样式也不新,上面几乎都没有宝石镶嵌,看起来灰突突的。   若是以这种头面搭配那些华丽的衣裳,肯定好看不了。   赵瑞略微皱起眉头:“她的首饰是被人偷了还是……?”   谢吉祥声音很轻:“这些首饰,明显就是刚刚巧思所言旧了放在厢房中的,能知道自己的首饰哪个值钱哪个不值钱,也就只有潘夫人和她身边的巧思,刚刚巧思直接说要去厢房找,应当是不知情的。”   赵瑞低头,看着小姑娘眼睛里的认真,也压低了声音:“所以,你的推论是?”   谢吉祥抿了抿嘴唇,最后还是道:“你说,会不会是潘夫人自己离开文家的?”   这话一说出口,她就觉得很没有道理。   一个五品官的官夫人,家中和顺,丈夫恩爱,身边还有个英俊的情人,便是有些许不如意,对于潘夫人来说应当都不算大事。   但是证据摆在这里,却令人不得不疑惑。   赵瑞没有反驳谢吉祥,而是继续在卧房里搜寻:“再看看。”   谢吉祥把妆台几个抽屉都打开,发现里面的大多都空了,只剩下几种颜色不太好看的胭脂,平日用的面脂、香粉等物都不见踪影。   如此一看,谢吉祥心中更是笃定。   若非潘夫人知道自己会离开家,又为何会把家中的所有自己常用之物都带走?衣裳太过沉重,也太过华丽,肯定不好带,但之前的首饰和常用的面脂,估计她是舍不得的。   但是为何呢?   谢吉祥实在想不通。   赵瑞在卧房里转了一圈,最后在卧房角落的一块   地砖前停住了。   谢吉祥跟到他身边,问:“怎么?”   赵瑞弯下腰,用匕首在那块青砖前轻轻一撬,那砖便被整块撬了起来。   谢吉祥蹲在他身边,伸手在那个空洞里摸出一个盒子。   盒子不过巴掌大,枣木所制,刻了繁复的花纹,并且挂了一把精致的铜锁。   谢吉祥问赵瑞:“要不要打开?”   赵瑞轻声笑了笑,手上匕首一转,那铜锁便应声而落。   “瑞哥哥,下次要说一声,”谢吉祥白了他一眼,“吓我一跳。”   赵瑞伸手在她额头上点了一下,扶着她站起身来:“怕什么,我难道还会伤了你?”   谢吉祥没吭声,她小心翼翼打开盒子,发现里面放着的只有三样物品。   一个是一块鸳鸯玉佩,青玉所制,雕工比较一般,但看起来十分莹润,应当被人仔细盘玩过。   玉佩下面压着一个贵妃镯,镯子是鎏金所制,上面刻有牡丹纹,在内侧有琳琅二字。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小瓷瓶,谢吉祥凑在瓶子前闻了闻,一下便知道里面是什么。   “这是沉宜水,”谢吉祥道,“也是清水斋的镇店之宝,用沉水香和辛夷花所制,味道清雅干净,适合文士所用。”   说到这里,谢吉祥顿了顿:“刚刚在王海林身上,有相同的气味。”   话音落下,两人对视一眼,赵瑞道:“看来,有必要去这情夫所住之处瞧一瞧了。”   作者有话要说:①参考《洗冤集录》中火死卷,其中就有醋酒泼之方法,前述死后火烧皮肤起泡,也在此卷描述。   小剧场:   赵世子:看我表演一个魔术,这里有个锁,然后它打开了!   谢吉祥(面无表情):哦哦哦,好精彩,好棒棒!   昂我参加了科技强国比赛,想求大家给灌溉一波营养液~就在app右上角的灌溉,有多少要多少,我承受得住!爱你们么么哒~!依旧发红包,节日快乐,感谢! 第61章 红颜乱05更新:2020-10-15 11:22:57   确定了调查方向, 谢吉祥反而不着急。   待两人在卧房里反复搜索一遍,发现没有其他线索,重新又去了一趟厢房。   刚刚在这里, 她没有特别仔细查看, 经过妆奁一事, 准备再查看一番。   谢吉祥对赵瑞分析道:“我们假设潘夫人是自己离开的文家, 她把值钱的首饰和面脂之类都带走,那为何这个鸳鸯玉佩和贵妃镯她没有带走?这两样也是价值不菲的。沉宜水不带走,是因为这里所剩不多, 带走也没什么用处, 便被丢弃在这里。”   赵瑞顺着她的话说:“如果,这两样东西无法买卖或者兑换成银钱呢?”   东西一旦没办法买卖, 就没有了存在的意义,带在身上反而会有麻烦, 还不如留在文家,反正也不会有人发现。   谢吉祥想了想,道:“鸳鸯玉佩代表的肯定是感情,看王海林的样子, 他肯定送不起潘夫人如此昂贵的礼物, 就连沉宜水都是潘夫人买来送给他用的。这个玉佩说不定是文大人或者其他人所送,潘夫人比较珍贵,一直存放在这里。而那个贵妃镯, 其实要值钱得多,此物上面有潘夫人的闺名, 说不定代表的是潘夫人的身份。”   赵瑞点点头,觉得谢吉祥的推论很合理。   “她的出身,目前对外所说只是商户之女, 但其实仪鸾司有备档,她早年只是文正诚家中的侍妾,文正诚对她偏爱有加,才在原配夫人病亡之后费尽心思把她扶正,她的身份或者她的来头,肯定比表面上看到的要深。”   如此一来,案子可能会更复杂。   仪鸾司都查不到潘夫人的出身,若案子真的跟她的出身有所关联,查起来肯定会很艰难。   赵瑞轻轻点了点她的额头:“好了,不要皱眉。”   他把那玉佩、贵妃镯和香露瓶放回盒子中,直接塞进袖中,然后把那块青砖好好盖了回去。   “仪鸾司以前不知,是因潘夫人不需要盘查,现在却不是了。一会儿就安排人去查,顺着这些信物,总能查到线索的。”   赵瑞如此一说,谢吉祥便也松了口气。   “好。”   她如此说着,又在厢房里搜寻起来。   赵瑞道:“现在要搜什么?”   “   我记得刚刚文子轩说,他特地选了少夫人从娘家带来的老山参送给潘夫人,感谢她给自己的婚事办得体面又隆重,这种刚送来的珍贵礼品,应当不会立即就收进库房,我想看看这个山参是否有问题。”   赵瑞便陪着她一起找起来:“你是觉得文子轩有嫌疑?”   谢吉祥摇了摇头,她说:“我只是……只是突然觉得应该搜一搜,若说嫌疑,其实这个家里每个人都有。”   潘夫人也算是奇女子了,这个家里人人都爱她,又人人都恨她。   死在柴房中的那个人如果是她,那么每个人都有杀人嫌疑,若不是她……那死的又是谁呢?   两人略找了一会儿,就在厢房的杂物柜中寻到了一个药盒。   上面贴着封条,一看便知是老山参,连年份和药铺的名字都写好了。   谢吉祥刚要伸手够,就感到头上多了一条结实的手臂,她仰头一看,赵瑞轻松地取下了那个药盒。   谢吉祥:“……”   个子高了不起哦。   赵瑞好笑地看她一眼:“吉祥啊,以后这种粗活,还是我来办吧。”   谢吉祥白他一眼,接过药盒一看,侧边的封条已经裂开,盒子被人打开过。   她跟赵瑞对视一眼,小心翼翼打开了盒子。   然而,这个药盒之中却空空如也。   那根据说很名贵的老山参已经不翼而飞,只剩下些许残渣和粉末。   谢吉祥伸手,想要摸一摸那粉末,却被赵瑞拦住了:“别碰。”   话音落下,赵瑞直接合上药盒,神情略有些凝重:“那粉末似乎是……□□。”   “什么?”   谢吉祥睁大了眼睛。   赵瑞从袖中取出一个布袋,把这药盒仔仔细细放了进去,然后严密封存起来。   “这东西市面上买不到,”赵瑞道,“但若在黑市还是能买到的,价格也不算很贵,只要有门路,就能得到。”   也就是说,任何人都有可能弄到。   谢吉祥问:“老山参是文子轩送来的,会不会是他?”   会不会是他?赵瑞也在想这个问题。   以文子轩的身份地位,他是弄得到这些东西的,不过他不可能这么傻,直接在自己送来的东西中下毒。   那么下毒之人又会是谁呢?老山参不翼而飞,是   否也跟下毒有关?毒是否已经下成?   这些,他们暂时还不得知。   不过,搜寻主院卧房确实很有成果,两个人倒也不算太心急。   待把搜到的证物一样样放好,谢吉祥才把巧思重新叫回了卧房内。   巧思有些忐忑,她不知这两位大人是否还有其他疑问。   谢吉祥态度很和善,她先对巧思笑笑,然后才说:“巧思姑娘,你是潘夫人身边最亲近的人,夫人的事你想必都很清楚吧?”   巧思先听谢吉祥夸她,脸上立即浮现出些许欢喜,可转瞬工夫,她又立即垂下眼眸来。   “奴婢,奴婢不是很清楚的,”巧思有些哀愁,“夫人不喜欢奴婢总是跟着她,许多事奴婢都不知情。”   看这样子,巧思对潘夫人可是相当忠心。   谢吉祥问:“巧思姑娘,我只想问一问,你可知潘夫人跟王海林之事?”   巧思一下子就慌张起来。   “奴婢,奴婢什么都不知道,”巧思小声说,“你们别诬陷夫人。”   她一定知情。   谢吉祥同赵瑞对视一眼,然后才安抚他:“你别慌张,此事我们不会主动告知文大人,只是想早早把潘夫人寻回来,你要知道,她一个人孤身在外,是很危险的。”   巧思渐渐安静下来。   她犹豫了很久,才道:“夫人跟那个王海林也不过就是谈谈心,大人衙门里事多,无法日日关心夫人,夫人也很孤独。”   这个说辞,倒是跟王海林一致。   谢吉祥问她:“夫人只有这一个知心人吗?想来夫人也很可怜,每日都是一个人孤孤单单的,若是只有这么一个人陪伴,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那王海林一看就不像是会花言巧语的,只胜在容貌和体魄上,对于这种深闺寂寞的贵妇人,显然是不太够的。   巧思的眼神一下子就变了。   她狠狠咬了一下嘴唇,眼神四处游移,发现谢吉祥一直紧紧盯着自己,这才不敢隐瞒,只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呢喃:“好像是,还有一个……公子哥。”   公子哥?   谢吉祥看了一眼赵瑞,两人都明白,那个鸳鸯玉佩估计就是这位公子哥送的。   “你知道是谁吗?”谢吉祥柔声问。   巧思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她最后说   :“奴婢见过那个少爷,不过不知道他叫什么,只知道他家就在琉璃庄,离衙门不算远。”   这位潘夫人,胆子也是够大的。   家中有个长工眉来眼去还不够,外面还找了个年轻小少爷,胆大包天同人私会。   也不知文正诚知不知道妻子的这幅面孔。   若文正诚知道,那么他的嫌疑就是所有人中最大的。   一个五品京官,夫人还给他戴绿帽子,是个人都不能忍。   见巧思确实不知道那小少爷是谁,谢吉祥便也不再多问,两人从二楼下来,发现文正诚的精神比刚才要好不少,正在雅室里看公文。   赵瑞过去同他寒暄几句,便跟谢吉祥一起出了主院。   待两人一路来到后厢房,谢吉祥才问:“如何?”   赵瑞若有所思道:“这个文正诚心思太深,不好揣摩。”   关于潘夫人的隐私,他们不可能现在就告诉文正诚,必须要在多方查证之后,慢慢审问他。   但根据赵瑞的观察,文正诚看样子是不知情的,不过若真不知情,他又为何如此辗转反侧焦虑急切?   虽说他的职位特殊,夫人失踪容易引起圣上疑虑和不满,但只要他为官无错,忠心耿耿,也不怕圣上追责。   可夫人红杏出墙情人无数,却实在令他颜面扫地,便是依旧能平步青云,以后人人见他都会想起这事,他实在也丢不起这个人。   赵瑞拍了拍谢吉祥的肩膀:“不急,我们时间很多,慢慢查便是。”   校尉早就查到了王海林的住处,两人直接来到王海林所住的厢房,刚一进屋,就看到他坐在桌边发呆。   之前他们也知道,文家人口不多,带来琉璃庄的人就更少了,除了几个老家带来的丫鬟小厮,便是当地寻的长工,都住在后面的厢房中。   或许因为同当家夫人有染,让王海林在文家颇为舒服,他自己单独住了最靠边的一间厢房。   屋子虽不大,却有窗,比之许多百姓住的都要好。   王海林知道自己门口有校尉看管,在屋里坐着也很焦虑,待到谢吉祥他们刚一进来,立即便从椅子上弹跳起来。   “啊……两位,两位大人好。”王海林略有些结巴。   谢吉祥动了动鼻子,在王海林的屋舍内,闻   到了很淡的沉宜水香味。   谢吉祥眯着眼睛,发现他手里正抓着一个精巧的荷包。   那应当是潘夫人送给他的礼物。   “王海林,”谢吉祥直接了当问,“你对潘夫人是否真心?”   在文家的所有人中,王海林的作案动机是最低的,一开始谢吉祥以为是因潘夫人对文大人还留有旧情,令王海林不满,然而刚刚搜寻到的线索,不仅加深了文正诚的嫌疑,也加深了王海林的。   如果知道潘夫人移情别恋,这个年轻的对潘夫人满心爱恋的长工会怎么做呢?   ————   或许因为同潘夫人的关系一直都很隐秘,也可能少年心事无处排解,当谢吉祥问出这一句的时候,王海林脸上有着异乎寻常的激动。   他就如同正处在热恋期的少年那般,很是激动地说:“小的当然喜欢夫人,夫人那么好,还那么美,对我那么温柔,我怎么可能不喜欢她。”   谢吉祥盯着他的眼睛,发现他这番话确实发自肺腑,便道:“你如此爱恋夫人,可夫人……怕不能专一对待你吧?”   王海林脸上的迷恋瞬间消失不见,他垂下眼眸,沉默起来。   谢吉祥声音很轻,好似鸟儿在吟唱,一字一句刺入王海林的心中。   “夫人不仅有文大人,还有其他年轻的情人,这位新情人比你出身高贵,也比你更热情,或许,夫人对你渐渐丧失了原本的爱恋……”   谢吉祥叹了口气:“真可怜啊。”   王海林听到谢吉祥如此说,脸色骤变,若不是谢吉祥身边有赵瑞的存在,他恐怕都要冲上来,让这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女人闭嘴。   “你胡说!”王海林嘶吼道,“夫人最喜欢我,最喜欢的是我!”   谢吉祥怜悯地看着他,都不需要多言,眼神中的含义却分外清晰。   你不是,她已经有了新的情人。   王海林终于受不了了。   他身上那种恋爱中少年的影子全部消失不见,现在的他,变得充满恶意和怨恨。   “她怎么能不喜欢我?怎么可能呢?”王海林粗声说,“只有我最爱她,只有我真心对她,老爷身边那么多红颜知己,新纳的外室年轻漂亮,那个小少爷整日里浪荡,不过送了她些许头面香露,夫人便倾   心于他,她真傻,他们都不是真心的。”   “只有我,怀着真心爱慕她。”   王海林这一次,终于吐露了实情,他不仅知道文正诚有外室,甚至知道潘夫人的新情人是谁。   谢吉祥问他:“所以,你对夫人生了杀心?夫人的失踪是否跟你有关?”   王海林脸上的愤怒渐渐消散,他摇了摇头:“不,不是我,我怎么会想要伤害她?我爱她啊!”   “那你说是谁?”   王海林顿住了,他先是低下头去,很久很久,他才重新抬起头。   “所有人都有可能啊……”王海林眼睛通红,“夫人虽然很是心善,但总有人不满意。”   “大人喜欢外室,却不能纳回府中,他心里肯定怨恨。夫人的那个丫鬟巧思又笨又蠢,夫人教导她几次她还很不满,几次三番不想跟在夫人身边,总是闹着要去伺候小姐。大少爷每天都对夫人阴阳怪气,觉得是夫人害死了先夫人,谁都看不起,”王海林冷笑着说,“还有那个孙管家,自己贪污不说,反而还要责怪夫人没有治家之能,他也不去铺子里瞧瞧看,铺子里生意红火着呢,收成不好是他自己不懂记账。”   王海林一口气说了好多话,最后他说:“他们都对夫人心怀怨恨,只有我没有,只有我爱她。”   家里这些事,潘夫人或许都跟他说过,王海林一件件都记在心中,终于可以宣泄而出。   可他对夫人如此好,如此忠心,如此倾心,夫人依旧寻了新的情人。   喜新厌旧,才是人之常情。   谢吉祥同赵瑞对视一眼,都从他话中听出了跟上午审问时不同的答案。   文正诚表现得一往情深,实则早有外心。巧思说自己不恨夫人,感念夫人的抚照,结果还是想离开夫人,害怕不停被打骂。   文大少爷嘴里说着原谅夫人,可在府中却从来不肯给潘夫人面子,只怕依旧怀恨在心。   而那孙管家,因为商铺收成不好而被怀疑贪污,但根据王海林的所见,文家的商铺生意极好,应当跟早年没什么不同。   那么,在孙管家贪墨这件事情上,到底谁撒谎了呢?   赵瑞也略微皱起眉头,觉得文家之事颇为复杂。   两人又询问了一会儿王海林,最终从他   嘴里问到了潘夫人的新情人。   此人据说家中从商,很是浪荡,每日都在琉璃庄招猫逗狗,家中也是妻妾成群。   他跟潘夫人是从一次偶然的偷窃开始的,当时潘夫人在集市上闲逛,被人偷了荷包,是这位刘公子亲自追回,送到了潘夫人手中。   他为人风趣、幽默又出手大方,很是能讨潘夫人欢心,这一来二去,两人便黏糊起来,就连王海林这个年轻英俊的小情人,潘夫人都有些顾不上了。   姓刘的富家公子,这线索已经很清晰了。   问到这里,两人便准备离开,但谢吉祥突然想起了什么,转身问王海林:“府中老鼠多吗?”   王海林是府中长工,这些事都是他来操办的。   “什么?”王海林没听清。   谢吉祥又问:“后衙中老鼠臭虫多不多?”   军器司衙门已经建成百多年,每一任监正都会从外地搬来,因着住不了多久就要搬走,所以几乎都不怎么修整。   这百多年来,后衙显得分外破旧,家具也都有些斑驳,私下里肯定有许多老鼠臭虫。   王海林不知谢吉祥为何如此问,还是点了点头:“挺多的,刚刚搬来时,夫人让家中小厮们好好整治一番,才略少了一些,年初时臭虫又有些泛滥,夫人又让孙管家着手重新驱虫。”   孙管家吗?   谢吉祥点点头,跟赵瑞一起出了厢房。   来到临时搭建的帐篷之外,赵瑞吩咐苏晨:“派人去查文家在琉璃庄的几处商户生意如何,再查琉璃庄附近的药铺,看看年初时文家是否才买鼠药虫药等。”   苏晨拱手:“是!”   赵瑞想了想,又道:“刚刚王海林说潘夫人的新情人姓刘,家中是琉璃庄的富户,这条线索你亲自跟,看看这位浪荡的刘公子从前日起都去了哪里,现在又身在何处。”   两人打开进帐篷看了看,见邢九年还在忙,也没有额外的线索,便又都退了出来。   “我们来重新梳理一遍,”赵瑞道,“如果死者就是潘夫人,那么很明显,嫌疑人一共有五人,文正诚、孙三郎、巧思、文子轩和王海林,除此之外,同他们这几人有牵扯的刘姓公子和文正诚的外室也有嫌疑。”   这几个人,都有杀害潘夫人的   动机,并且杀害潘夫人之后他们都能从中获得好处。   文正诚可以广纳妾室,也可娶新的继室。孙三郎的贪墨之罪不会再有人追索,他依然可以在文家做他的大管家。巧思不用再挨打,也能换个差事,日子会好过许多。而文子轩则终于可以报仇雪恨,让母亲可以瞑目。   王海林自然不用多说,潘夫人死了,她就不能再找新的情人,或许在王海林心中,潘夫人将永远属于他。   如此一来,死在柴房的死者,是潘夫人的可能性极大,因为在这个家里,想要她死的人实在太多了。   可若不是呢?   “如果死者不是潘夫人,我们先不去揣测对方的身份,”谢吉祥若有所思道,“如果潘夫人还没有死,那她在哪里,是否会有危险?又是否真的如我们在主院所见那般,她很有可能是自己主动离开?”   赵瑞道:“如此也不是没有可能,文家想要潘夫人死的人太多了,外人或许不知,但潘夫人日日生活在这里,对文家的事也算是了如指掌,这些人对她都是什么样的心思,她或许早就清楚。”   “不离开这里,很可能死的就是她,所以她早早准备好,就等一个良机直接消失。”   两个人说到这里,都有些沉默。   如果是如此,那么一切就要从头来过,失踪案需要和纵火毁尸案分开调查。   谢吉祥低头思考片刻,突然道:“不如我们先从起火时都有谁不在场查起?”   “好主意,”赵瑞笑了,“还是吉祥聪慧。”   不管死的人是谁,她又是什么时候死的,杀人者很有可能跟纵火者是同一人,只要起火时有作案时间的,都是嫌疑人。   两人先去寻了水车队的队长,队长道:“柴房这里的火大概是从死者身上烧起来的,不过起火点不单是死者,柴房中的木柴上也被泼油,如此可以让火势快一些,但要烧到烈火弥漫,怎么也要两刻左右。”   谢吉祥记得很清楚,他们来到衙门时,整个柴房都已经笼罩在火海里。   如此来说,当时应当已经烧了小半个时辰。   不过那时候文正诚在前衙,看不到后面的情形,而孙管家等人还在努力救火,全在后厢房处。   如此推算,最早辰时就   已起火,起火之后一刻左右文正诚去护城司报案。   护城司离军器司衙门很近,步行片刻就能到,根本不耽误时候。   后来护城司把案子转给赵瑞,赵瑞又从芳菲苑坐马车赶来军器司,又过去两刻。   就这小半个时辰,整个柴房全都烧起来。又等了两刻,水车队带着蓄满水的水车赶到,开始全力灭火,军器司的这一场大火才终于扑灭。   赵瑞叫来孙三郎,重新询问起火时众人在何处。   孙三郎道:“大人,当时刚过府中早食时候,府中众人大多都在各自住处休息,不多时就要上工,所以几乎都瞧不见旁人所在。不过当时草民出府去见商户的掌柜,倒是不在府中。”   之后的所有人,回答都如同孙三郎一般,大多都在自己的卧房内。   就连文正诚,也说自己用完早饭在花园里散步,排解夫人失踪的忧愁。   于是乎,这一场火,文家任何人都有可能动手,除了孙管家。   谢吉祥叹了口气:“查了也白查。”   赵瑞却摇头:“不,没有白查,这刚好可以说明,死者肯定跟文家有关。”   这话说得含含糊糊,但谢吉祥皱眉片刻,很快便想明白。   “还是瑞哥哥经验丰富。”   赵瑞扭头看她,微微一笑:“待吉祥多办几次案子,很快便会超过我。”   作者有话要说:小剧场:   赵瑞:天灵灵,地灵灵,我家吉祥最聪明。   谢吉祥:你这个前后逻辑有问题吧?   赵瑞:所以你承认是我家的了?   谢吉祥:…… 第62章 红颜乱06更新:2020-10-15 11:22:57   如果死者死时, 或者说死者被火烧时文家人都无法作案,那还可以猜测死者恰好在文家柴房处。   因位置偏僻,后门又管理不严, 外人进出倒也不是不可能。   但文家人偏偏没有任何证据证明自己所处, 那一场大火, 除了孙管家任何人都有时间, 那么那个死者,也任何人都能杀。   就连当时在前衙的文正诚,也可以先点火, 再去护城司, 最后等来了赵瑞。   赵瑞到的时候火势刚好凶猛,也让他身上的嫌疑被洗清。   “我们单独看这位死者, ”赵瑞道,“死者是女子, 年龄已过二十,未曾生育,除了潘夫人,你觉得谁还符合?”   文家除了潘夫人, 没有少一人, 刚刚他们也询问过文大小姐,除了她,家中的所有丫鬟婆子都在。   不是文家人, 却又跟文家有关,那会是谁呢?   谢吉祥沉思片刻, 突然眼睛一亮:“那个外室?”   赵瑞也跟着想到了这个女人。   根据文家几人所言,这个外室很年轻,不过二十几许的年纪, 因很漂亮,所以文正诚对她很是宠爱。   她其实也很符合死者的体征。   赵瑞不由赞许地捏了一下谢吉祥头上的团髻:“吉祥真厉害。”   谢吉祥抿嘴笑了。   她脸上的梨涡很浅淡,却透着可爱,赵瑞轻咳一声,道:“我们就去会一会这个令文正诚魂牵梦萦的女人。”   同孙三郎询问到外室所住之处后,两人便一起出了文家,坐上了马车。   文正诚很谨慎,这名听闻叫郑珊瑚的外室住的离军器司隔了三条街,马车也要一刻才能到。   这个外室不能养在府中,只能租住平安街的一处宅院,并且文正诚不敢以自己的名义租,租宅子的人很可能是孙三郎。   待马车来到平安街时,早就过来侦察的校尉也已经摸清宅院位置,并且把这一片的牙婆寻了来。   两人倒也不着急先去外室住宅,先叫了牙婆上马车询问。   这牙婆高高瘦瘦,脸上倒是没有涂脂粉,难得是个清爽人。   她也很知道牙婆规矩,上了车先给赵瑞和谢吉祥行礼,然后便直接道:“那宅子是军器司孙管家出面租的,已经租了小半年,平   日里文大人经常过来看望。”   若说寻人问底细,这种事问牙婆最便宜,她们对租住自己宅子,或者聘用自己手下丫鬟小厮的人都很熟悉,简直可以同书隶比拟。   谢吉祥道:“文大人跟这位小姐是如何认识的?”   她称呼对方为小姐,倒也算是很客气了。   那牙婆就咧嘴笑了笑,说:“文家来琉璃庄也有两三年光景了,家中是什么样子大家伙儿也都算清楚,潘夫人很是心慈,总会做善事,而文大人似乎对潘夫人也是一往情深,家中连侍妾都无。不过男人嘛……”   牙婆意味深长:“男人哪有不偷腥的。”   赵瑞喝茶的手微微一顿,他看了一眼觉得自己很犀利的牙婆,倒是没有多言。   谢吉祥根本没注意牙婆的这句感叹,她的关注点都在文大人和这位外室身上。   “所以说,大娘很清楚两人是如何认识的?”   牙婆很是有些得意。   “自然是知道的,这事旁人完全不清楚,甚至连文大人有外室都没听说过,但当时我可是全程都瞧见了的。”   谢吉祥同赵瑞对视一眼,都有些感叹,居然歪打正着问对了人。   那牙婆也不卖关子,直接就说:“大约是去岁年末,文大人要骑马赶去京中,似乎当日就得赶回琉璃庄,大人们对琉璃庄的路不熟,从京中回来去军器司衙门,刚好要路过咱们平安街。”   所以说,事情应当就是在这里发生的。   赵瑞没去纠正她文正诚只是进京述职,只点头道:“很好。”   牙婆受到了鼓舞,说得更详细了。   “唉,当时已经快要宵禁,也是老婆子我心肠好,听到外面的动静,便跑出来看。点了灯才发现,原来是文大人的马不小心惊着了一个路过的姑娘,导致人家腿折了,只能瘫坐在地上不能动。那姑娘就是郑小娘子,她自己说她是来琉璃庄投奔亲戚的,结果亲戚家中已无人,她无处可去,她只能在琉璃庄暂住。”   大半夜里寂静无人的街道上,被马车惊吓摔伤腿的柔弱少女,无家可归可怜巴巴,很是令人怜惜。   牙婆讲得绘声绘色:“哎呦呦那场面,那郑小娘子哭得梨花带雨,好不可怜,当时文大人也有些手足无措,又不能   耽搁在路中央,便给了老婆子我十两银子,让我替他收治这郑小娘子。”   难怪牙婆对此事如此了解,她就是当事人之一,甚至还替文大人给那郑珊瑚治病。   谢吉祥也听得很认真:“然后呢?”   牙婆挑眉一笑:“然后自然就是日久生情,互生情愫啦,当时我就让我家老头把那小娘子接回家里去,又给她请了大夫治疗腿伤,她那腿伤得还挺重,上了夹板不能动弹,这就在我家里养了起来。”   谢吉祥心中一动:“也就是说这位郑小娘子的腿曾经骨折过?是哪一条腿?”   牙婆指了指自己腿上的位置:“是这里,右腿小腿中央处,郑小娘子在我家一直养到过年,期间文大人来瞧过几次,我当时还以为文大人是负责爱民,没成想哦……”   牙婆嘿嘿笑了笑:“没成想过了年,郑小娘子的腿刚好,孙管家就过来寻我租了个宅子,把那郑小娘子接了过去。老婆子我当时一看就知道,这是俩人瞧对了眼。”   这果然如同牙婆所言,两人确实算是日久生情。   谢吉祥道:“这位郑小娘子在大娘家中住了快两个月,大娘可知她是哪里人士?”   牙婆想了想,说:“她说自己是江黎人,早年定了亲,结果还没过门男人就死了,她就留在了家中,没人肯娶。后来父母亡故,她嫂嫂容不下她,她就想来琉璃庄投奔姨母。”   “后来的事就是刚刚我说的那般,她姨妈家里早就没了人,她只得留在琉璃庄打零工,勉强维持生计,偏巧那日文大人从京中回来,她刚从一户人家浆洗回来,这就撞上了。”   这么巧合吗?   谢吉祥点了点头,道:“之后郑小娘子就一直住在平安街二十号?”   牙婆道:“可不是,她也没地方去,有个官老爷肯养她,她自然是乐意的。不过这位郑小娘子倒是不经常出来,自从搬去二十号,我也没见过她几回,看样子是个很安分的人。”   能给人做外室,也算不上多安分吧?   谢吉祥对牙婆笑笑,知道她们这行见多识广,这样的事屡见不鲜,已经习以为常。   不过,谢吉祥还是觉得,郑小娘子这样给人做外室,确实非好人家姑娘所为。   谢吉祥又问   了几句郑小娘子的亲属之类,牙婆都说没有见过,郑小娘子来到琉璃庄,就一直孤身一人,似乎确实没有亲属在这里了。   待这些都问完,赵瑞摆手让牙婆离开,然后便道:“这位郑外室年纪轻轻,原本很是可怜,结果却有这种机缘,也算是命好?”   谢吉祥却说:“总觉得此事有些不对,这位郑小娘子出现得太过巧合,也太过刻意,她这个人仿佛就是送到文正诚面前的一道诱人的糕点,让他忍不住想去尝一尝。”   这么一说,赵瑞若有所思道:“潘夫人本名琳琅,这位郑小娘子叫珊瑚,两个人的名字很是有些雷同。”   这一点,谢吉祥倒是没想到,不过这两个名字越说越让人觉得怪异,他们两个讨论半天最后也没有后续结论,赵瑞便说:“先去平安街二十号看看吧。”   马车一路驶进平安街,两人从马车下来,发现平安街有点像燕京的青梅巷,所住都是并不算太贫穷的普通人家,这会儿是夏日午后,街道里安安静静的,倒是一点都不杂乱。   校尉已经等在二十号门口,大门上还挂着黄铜门锁。   赵瑞看了一眼校尉:“宅中无人?”   左边的高大校尉行礼道:“是,属下赶到时就已经落了锁,刚刚进去探查,并无人在。”   探查的意思就是□□进去,估计校尉已经在屋里简单看了一眼,发现没人便退了出来。   赵瑞点头,让校尉直接破坏门锁,领着谢吉祥从大门处悠然进入。   平安街二十号的一进宅院比谢吉祥家中要小一圈,主屋只有左右两间,没有正中央的明堂。   不过院子收拾得很是干净,除了狭小的水房还有一间小厨房,厨房之外还种了些菊花,看样子还有几分风雅。   郑小娘子作为一个普通的民女,倒是很有些眼光。   在厨房另一侧的角落里,摆了一根长竹竿,上面挂了两件水红色的肚兜,谢吉祥过去仔细看了看,发现那肚兜是用的是薄纱,朦朦胧胧一层,估摸着什么都遮挡不住。   这么看,她顿时又不觉得风雅了。   两人在院落中简单看了看,便直接进了主屋。   因只有两间,右侧的那一间进去便是卧房,不过里面很干净,桌上都摆着   绣花桌布,很有几分家宅的温馨。   卧房摆了一张架子床,妆镜和一组吃茶用的桌椅,其余就再也摆不下其他的家具了。   这样的摆设,可以称得上是一目了然。   谢吉祥跟赵瑞便又去了对面的厢房。   左侧的这间屋子里,摆了一组顶天的立柜,窗户下面放了一个箱笼,立柜左侧还有两组箱笼,一看便是存放家用的。   然而赵瑞刚一进去,就立即皱起眉头:“这里有血腥气。”   ————   郑珊瑚所住这一处一进宅院,不过就这么大点,一眼就能望到头。   若是如此粗略一看,主屋中倒是没有异常,看起来都很干净整洁。   不过赵瑞却对血腥气格外熟悉,谢吉祥只能闻到这屋中的淡淡泽兰香,血腥气被压在泽兰香下,影响了她的判断。   赵瑞如此一说,谢吉祥便也皱眉去深嗅,少倾片刻,她才道:“确实有血腥气。”   两人在厢房中上下左右看了一圈,最终都把目光放到了那一整面墙的立柜上。   这一面立柜共有六门,下面是一人多高的柜门,上面则类似于箱笼,应是储存不常用的被褥之类。   谢吉祥刚要上前,赵瑞伸手拦她:“你莫靠近。”   他让谢吉祥往后退了两步,等在门口处,自己才上前一扇扇打开立柜的门。   前面几扇门中存放都是衣物鞋袜等,没有堆积额外的包袱,倒也不必翻找,赵瑞脸色却越来越凝重。   随着往后走,血腥气越浓。   赵瑞站在最后一扇门前,轻轻一使劲,只听吱呀一声,门扉应声而开。   一个面色青紫的男子就那么蜷缩在柜门中,他瞪着眼睛,直直看向柜门之外。   赵瑞皱起眉头,他略退了半步,低头在此人身上快速扫了一圈。   男子已经死了。   他身体已经僵硬在立柜中,毫无声息起伏,也没有任何动作。而且男子面容狰狞,眼角口鼻处皆有血痕,死状凄惨。   谢吉祥看到赵瑞的动作,问:“怎么?可是有疑?”   赵瑞重新关上立柜的门,往后退了两步回到了谢吉祥身边,他对身后校尉招手:“去请邢大人过来。”   一听说要请邢九年,谢吉祥立即便明白:“此中有死者?”   赵瑞点头,道:   “确实,死者为年轻男性,面色青紫,眼睛凸出,嘴唇略破裂,耳朵肿胀,若我没有看错,他的指甲也是青黑之色,看起来有些可怖。”①   都是有经验之人,谢吉祥一听便明白,死者应是中毒而亡。   “刚刚在军器司,文子轩送给潘夫人的那盒老山参中就有□□,邢大人也证实确实如此,那么结合此名死者所中之毒,暂时可以判定为□□。”   谢吉祥没有非要过去探勘,死者是中毒而死,他们不好贸然上前,但听赵瑞描述,也能知晓大概。   赵瑞道:“死者很年轻,约莫二十左右的年纪,身上衣服华贵,显然出身不凡。”   年纪轻轻,出身不凡?   谢吉祥略微一沉吟,立即就道:“这……是否是潘夫人的那位新情人,姓刘的公子哥?”   这个猜测,倒是很合情合理。   但这名刘公子既然是潘夫人的新情人,又为何会死在文大人外室的宅院内?   赵瑞又招来一名校尉,让他速去寻回苏晨,在查到刘公子时,赵瑞特地让苏晨亲自去查其身份。   待到全部安排完,赵瑞才领着谢吉祥从厢房出来,重新在卧房里搜寻。   “看屋中的样子,人一定是死后才被塞入立柜中的,把人藏在立柜里,又用很浓郁的泽兰香掩盖血味,最后把外面的卧房等地全部打理干净,这样一来,若非很仔细搜索,可能第一次排查就会错过。”   杀害这名年轻公子的人,一定对此事很熟练。   端看卧房里里外外都很干净整洁,便知其不慌不忙,对杀人根本就不惧怕。   两个人在屋中的摆设里里外外摸了一遍,最后谢吉祥的注意力突然落在了脚下的地毯上。   这块地毯很漂亮,上面绘着大朵的牡丹花,姹紫嫣红的,令人眼前一亮。   赵瑞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怎么?”   谢吉祥道:“你觉不觉得,这地毯很有问题?”   这一块又精致又漂亮的地毯,其实作为挂毯最合适,也就是说,这么小的一块地毯放在地上,其实遮挡不了什么。在许多人家,都是作为挂毯挂在墙上做装饰。   但是这一块却偏偏放在了地上,而且位置就在茶桌边,很突兀放在那,对日常生活肯定也是有些影响的。   赵瑞让谢吉祥后退,自己戴上手套,用桌上摆着的瓷碟轻轻掀开那块精致的地毯。   “哎呀,”谢吉祥一眼就看到了地毯下面的血渍和秽物,“这是……吐出来的血?”   赵瑞直接把地毯翻了个个,蹲下来跟谢吉祥仔细看:“应当是的,你看,秽物旁边还有其他的碎瓷渣,死者当时可能就坐在这里,喝了加有毒物的茶,当场便吐血身亡。”   谢吉祥点了点头,也跟着看过去。   这一块地其实已经被擦过了,但血迹已经渗透在地砖的缝隙里,怎么都无法擦拭干净。   并且,地上有一大滩秽物痕迹,当时死者应当吐了很多东西出来,因为不好清理,最终留在地上,只得用地毯掩盖。   谢吉祥皱眉道:“可是一般□□中毒者,都不会剧烈呕吐,这个死者为何呕吐出如此多的秽物?”   赵瑞也不是很明白,但却把这个细节记在心中。   “因□□中毒,死者当时不会发作,会稍等片刻才会毒发,且毒发时没有剧烈呕吐之症,”赵瑞如此说着,从怀中取出一根银针,“但根据刚刚死者的死状,他确实像□□中毒而亡,这就很是有些怪异。”   谢吉祥看着赵瑞把银针碰触到地上的血迹和秽物,少倾片刻,银针逐渐发黑,最终呈现很明显的青黑色。   死者应当就是□□中毒。   谢吉祥看赵瑞把那银针小心翼翼收好,这才跟着他一起起身。   突然,谢吉祥的目光落在茶桌上的茶壶中。   一般人家桌上摆放的茶具,都是一个茶壶并四个茶碗,但是郑珊瑚家中的这一组,只有两个茶碗。   “会不会,茶壶没有问题,是茶碗出了问题?”谢吉祥隔着帕子打开茶壶的盖子,发现里面还有残余的茶叶,但是茶水已经倒光,什么都没有剩下。   看到这里,两人突然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催吐?”   谢吉祥抿了抿嘴唇,忍不住现出梨涡来:“看来瑞哥哥跟我英雄所见略同。”   “死者脸上的血痕都已经被擦干,只留下些许红痕,地上又有这么多秽物,茶壶里又没了茶水,甚至这块地毯还有些湿漉漉的,”赵瑞道,“如此推论,确实很像有人给死者催吐。”   谢吉祥点了点   头:“是的,凶手或者说是死者毒发时跟死者在一起的人,显然没有想到死者中了毒,因此很慌张用茶水给死者催吐,想要缓解死者所中之毒。”   不过,看死者的样子,这人最后还是失败了。   谢吉祥道:“但是整个人却也只有一开始很慌乱,后来见死者确实挽救不回来,她就没再坚持,直接掩盖现场,把这个现场还原回到了原来的样子。”   她这么一说,赵瑞便也跟着点头,最后道:“现在就等两名死者的身份了。”   军器司被烧死的死者由于皮相毁坏,实在无法探查身份,但是立柜里的这一位,应当很快就能被确认。   果然,随着邢九年赶来的还有苏晨。   邢九年得知死者中毒而死,就不让其他人跟着一起进厢房,只带了殷小六进去验尸。   赵瑞一行人便直接等在了卧房,苏晨道:“大人,刚属下去了刘家,询问刘家三公子的下落,刘家言三公子之前说要去江黎游玩,前日便已经离府,如今不在家中。”   “刚得知此处有样貌相似死者,属下便从刘家叫来一名侍奉过刘三的小厮,一会儿可让他辨认死者。”   赵瑞道:“甚好,刘三是自己去的江黎?家中可有跟随?刘家是以何营生?”   苏晨是老仪鸾司了,这等小事简直是手到擒来,听到赵瑞询问,立即便禀报:“回禀大人,听刘家所言,刘三公子并不喜家中人跟随,他自己带了银票和银两出门,道自行租用马车。”   “刘家是做药材生意,在江黎也有分号,知道刘三公子是去江黎,便也没有太过担忧,便叫他去了,”苏晨道,“属下已经发信鸽前往江黎,让江黎护城司去刘家的分号询问,看刘三公子是否到达。”   这位刘三公子是前日离家,今日怎么也能抵达江黎,若屋中死者不是他,肯定已经到了。   赵瑞道:“甚好。”   他们在屋中交流案情,仔细推演,待到两刻之后,殷小六才打开了厢房的房门。   “几位大人,现在可以入内,不过还是要戴好面罩,不要胡乱碰触。”殷小六请众人进入。   赵瑞让苏晨先领着那位刘家的小厮进去认人,那小厮刚一进去,就捂着嘴哭了出来。   “少爷   ,这就是我们家三少爷,”小厮哭声震天,“少爷你怎么死了呢?”   是啊,本该去江黎游玩的刘三少爷,怎么会死在文正诚外室的宅院内?   谢吉祥同赵瑞对视一眼,让苏晨把那小厮叫了出来。   那小厮似乎确实是刘三公子身边的贴身侍从,见刘三公子死了很是哀伤,好半天没缓过劲儿来。   赵瑞直接问他:“你可知,你们三少爷为何要去江黎?他是自己去,还是有人同行?”   小厮抽抽噎噎,还是回答:“三少爷……三少爷同潘小姐同行,只说要去江黎游玩几日,过不了多久就会返回。”   潘小姐?   赵瑞目光一沉,声音微冷:“潘小姐?你可见过?”   小厮刚刚哭昏了脑子,现在被赵瑞这么一吓,立即说不出话来。   他边哭边哆嗦,看起来好不可怜。   赵瑞沉着脸看他,一言不发。   谢吉祥微微叹了口气,柔声问:“少年郎,你若是实话实说,或许还能早早知道是谁害死的你家少爷。”   那小厮哽咽一声,掩面而泣:“潘小姐就是军器司的潘夫人!少爷,少爷同潘小姐有首尾,小的劝过少爷的,可少爷不听……”   “少爷为何不听小的,呜呜呜呜……”   赵瑞同谢吉祥对视一眼,两人心中都有了新的推论。   看来,潘琳琅同刘三早就计划好,要在前日一起去江黎。   到底发生了什么,才导致两人一个失踪一个死亡呢?   作者有话要说:①《洗冤集录》中关于服毒一卷描述。   谢吉祥:论审美合格的家庭装修对掩盖凶案证据的实际性意义。   赵瑞:……高级……   感谢大家的营养液,如果还有请继续灌溉我!爱你们~ 第63章 红颜乱07更新:2020-10-15 11:22:57   先不提潘夫人丢下文家的一切, 计划跟刘三公子去江黎游玩,只看刘家小厮的说辞,潘夫人同刘三公子的事刘家肯定有不少人知情。   赵瑞问刘家小厮:“贵府三公子同潘夫人的关系, 知道人可多?”   刘家小厮被他问得面红耳赤, 最后还是低声道:“少爷身边的几个小厮都知道, 老爷夫人和两位少爷不知。”   身边人总要贴身伺候, 就如同文家的巧思那般,对于潘夫人的事她其实也很清楚。   只是巧思毕竟心思重,这些事若非他们询问, 巧思可是一字未曾多言。   赵瑞见那小厮也说不出更多的线索来, 便让校尉领他出去,在院中继续询问。   剩下几人则依旧留在卧房, 推敲案情。   谢吉祥刚刚一直没多言,此刻才说:“若刘三少爷当真准备跟潘夫人去江黎游玩, 他自己一贯浪荡,看刘家的态度已经习以为常,并未多惊讶,但潘夫人却不是这般, 她失踪一天已经弄得军器司天翻地覆。”   “她是正经的官夫人, 管着一大家子事,府中有文大人和一双儿女,她若是随意离开家, 肯定会惹起巨大风波,若刘三少爷当真要同潘夫人一起游玩, 那么潘夫人一定会寻一个恰当借口,不会无故失踪。”   然而摆在他们眼前的是,潘夫人确实失踪了, 还是文正诚亲自报官,想要寻回夫人。   “以咱们询问到的潘夫人性格,她万不可能不辞而别,办事肯定很是周密,如此一来,此事肯定有蹊跷。”   谢吉祥斟酌用词:“此事有三种可能。”   她如此一说,众人的目光便不约而同落在她身上。   但谢吉祥却一点都不胆怯,她很果断道:“第一种可能,便是刘三公子没有同行者或者同行者另有其人,但他没有告知于身边的小厮,只含糊其辞,小厮们因知潘夫人身份特殊,便直接以为是她,故而有今日这般结果。”   “第二种可能,便是刘三公子同行之人确实是潘夫人,而潘夫人也已经找好理由,准备妥当安排本次出游。但是在前日突然出了意外,导致她准备的借口没有用上,便突然失踪,若是此结论,那么在柴房被烧死的死者,很有可   能便是潘夫人。”   谢吉祥喝了口茶,继续说:“第三种可能便是潘夫人没想过找借口,她同刘三公子既准备去江黎,就没准备再回来,如此也同她卧房内之前的金银细软不见所踪吻合。但若如此,刘三公子却又为何会死在这里?郑珊瑚和潘琳琅两人又在何处?此事皆为疑点。”   谢吉祥的推论很流畅,便是没有参与之前搜寻的苏晨也能听懂。   赵瑞道:“若是第一种可能,刘三公子的死便有了结论,肯定是那个至今无人得知的陪同者有重大嫌疑。”   “结合刘三公子死亡的地点,我们是否可以猜测,刘三公子同这位郑珊瑚也有不当关系?”   如此一言,谢吉祥突然心中一动:“若是……若是刘三公子同这两位文大人的女眷都有关联,那他的目的肯定不是女人和美色,大约……”   赵瑞替她说完:“若真如此,他的目标大约便是文正诚。”   一个普通的商贾人家少爷,整天围着文正诚这样一个军器司监正的夫人和外室打转,他的目的为何?   赵瑞目光一沉,对苏晨道:“派人再去探查刘家,看其是否有其他暗中生意。”   苏晨拱手退了出去,赵瑞这才捏了捏鼻梁:“没想到,文正诚家中这个案子会如此复杂,而且因他官职特殊,我们还不能等闲待之,这个案子必须要上折给圣上。”   谢吉祥也跟着叹了口气:“无论如何,无论背后有何目的,这两条人命摆在这里,都令人心里难过。”   赵瑞给她重新倒了一碗茶,却没有安慰。   刑名职责,便是替死者伸冤,无论死者有何过错,无论凶手有何隐情,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他们要做的,就是准确寻出凶手,替死者讨回公道。   几人在卧房里略坐一会儿,外面突然传来一道嗓音:“大人,有案情禀报。”   赵瑞叫人进来,依旧是名相貌普通的年轻校尉。   仪鸾司或者皋陶司多得是这种校尉,丢在人堆里瞧都瞧不出来,今日同你说句话,明日就会忘记是谁,做探子最合适不过。   他们进入仪鸾司多年,都是训练有素的能手,查案的速度非同一般,刚刚赵瑞给了任务,也不过一个时辰之后,就能有结果。   校尉进来,也不废话,直接禀报。   “回禀大人,之前苏副千户让属下去查文家商铺之事,属下已有初步结果,”他把折子递给赵瑞,继续道,“根据走访附近民众以及询问店铺小二和掌柜,属下认为文家的三处在琉璃庄的商铺收入一直很稳定,未曾像孙管家所言近些年收成大不如前。”   “根据其中一处店铺小二证词,潘文大人之夫人潘氏对商铺很用心,一月总要来一回商铺,亲自看一看商铺的生意状况,还不停调整家中商铺所卖货品,以求生意蒸蒸日上。”   谢吉祥微微挑眉,她问:“店铺掌柜可说,潘夫人每到店中,也会看账本?”   校尉答:“是,其中一家掌柜亲口所说,说夫人很关心店铺的营收,每每来了店铺,都要亲自看账本。”   谢吉祥抬头看向赵瑞,两人都明白其中到底是何意。   赵瑞道:“既然如此,若店铺的掌柜都忠心于文家,没有弄虚作假,那么孙管家呈上来的账簿跟店铺中的账簿差值,潘夫人肯定一眼就能看穿。若掌柜配合孙管家弄虚作假,那么以潘夫人的聪慧,她也不可能看不出来,毕竟,店铺的生意也是很好的。”   谢吉祥道:“李校尉,可把账簿带来?”   李校尉道:“店铺账本自不可被带出,不过属下简单翻了几页,已经仿制临摹出来。”   谢吉祥:“……”   仪鸾司果然名不虚传。   她接过那几页账册,简单看了看,立即就看出其中的门道。   “若按此收入,这一处商户每日就可卖出超过五两银子利润以上的货物,抛除房租、人工等费用,最后每月大概可收入在□□十两,如此一来,年收怎么也有千两。”   如此一来,店铺的实际账簿跟孙管家手里的那份定是不同。   谢吉祥微微皱眉,她思索良久,突然想起孙管家的抱怨。   “瑞哥哥,你可记得当时孙管家如何所言?”   “孙管家信誓旦旦说,因夫人经营不善,所以收入比先夫人在时少了一半,呈到文家的账簿收入逐年下滑,至今年收只五成,一处商铺只有五百两所有的年收。”   谢吉祥道:“据我观察,孙管家说的应当是实话,或者说,他所见的真实   。”   赵瑞也略思索道:“确实是如此。”   “那么……这中间的差额,又去了哪里?”谢吉祥眼睛一亮,“会不会,这几家商铺早就被潘夫人所笼络,之间的差额尽数进了潘夫人的腰包,以至她可以给情夫买得起一两银子一瓶的沉宜水,也可同刘三公子游玩嬉戏,快乐非常。”   说到底,潘夫人能养得起一个情人,或许是因王海林没见过世面,对潘夫人纯粹是因为年轻人的热情和爱慕,但刘三公子这样的浪荡子,什么世面没见过,什么娇娘没尝过,大抵对于潘夫人来说,或许不是刘三公子供养潘夫人,而是潘夫人供养他?   如此一想,若真是两人一起去江黎,那么花费必定也是潘夫人所出,只是中途出了差错罢了。   谢吉祥同赵瑞如此反复推敲,最后都觉得潘夫人才是贪墨之人,赵瑞对那李校尉道:“你再去查,看孙管家是否今日知道潘夫人贪墨店铺收成,却嫁祸于他。”   李校尉迅速退了出去。   他刚一走,厢房的门再度被打开。   邢九年一边吩咐殷小六打开厢房的窗户透气,一边摘下面罩,用手帕仔细擦手。   “死者大约二十岁年纪,已经弱冠,是中□□之毒而亡,但他中毒之后,有人给他催吐,导致他喉咙红肿,鼻腔内出血倒流,最后窒息而亡。”   谢吉祥微微一愣:“什么,他居然不是毒死的?”   邢九年把身上的罩布取下,终于舒坦了,他坐在茶桌边,倒三角眼很是凌厉。   “不,他一开始确实中了毒,但中毒并不算多,身上也没有出血泡,一开始只是七窍流血,呼吸困难,看起来很是吓人,”邢九年道,“但是有人给他做了急救,用茶水灌入他的口中给他催吐,待他吐出大半毒物之后,其实人已经略缓和过来。”   “然而令人没想到的是,死者鼻腔内出血甚多,就在呕吐时血液倒流,吸入过多以致窒息,最终不治身亡。”   这倒是令人意外,看死者的症状,他们确实以为是毒死的,没想到中毒之后还有这等离奇之事。   邢九年道:“因此,他身上的毒发反应都是死后才有,看起来分外明显,而且……救死之人且会急救之法。”   邢九   年如此说着,对殷小六伸手,殷小六就把托盘放到桌上,上有一油纸,里面有些灰白的粉末,又有些粘粘,所存不多。   急救之法?   谢吉祥仔细回忆,突然抬头:“邢大人,这莫非是半夏?”   邢九年那张略显疲惫的脸,难得有了些笑意:“正是如此,丫头记性不错。”   根据《洗冤集录》中救死方所言,若人猝死、上吊、溺水、塌压等,身体还未凉透,可用半夏粉末从鼻子灌入,一旦将死者被救活,立即要用生姜汁给死者灌下,以解半夏之毒。   谢吉祥道:“也就是说,救人者随身带着半夏粉?”   什么样的人身上会带着急救用药呢?   ————   邢九年只说:“半夏粉哪里来的,这我可不知,从死者的状态来看,半夏粉急救显然无用,最后死者还是气绝身亡,死时他自己也很惊讶,脸上表情很是惊慌。”   对于邢九年这样的仵作来说,能从死者尸体身上看到的信息,远高于常人。   赵瑞看到了尸体,也只判断死者是中毒而死,却不知其中还有诸多曲折。   赵瑞道:“现在死者已经确认身份,还要劳烦殷仵作同校尉一起去一趟刘家,说明详细验尸之事,看看刘家是否同意。”   邢九年只能简单验尸,没办法复检,既然尸体已经被确认身份,还需要等刘家签下验尸格目。   倒是军器司的死者,因死在衙门内又在大理寺左少卿面前出事,这才得以紧急验尸。   如此一来,他们也就没必要再留在此处,刘三公子的尸体会被送至护城司的义庄内,不会停留在此。   赵瑞真情实意感谢一番邢九年,便准备跟谢吉祥离开回到军器司。   两人刚一来到院中,谢吉祥却突然停住了。   “若是一个人可以遇到身边人中毒然后紧急施救,施救不成便收拾现场,把现场处理得干干净净没有留下疑点,她又怎么会放着院子里的小衣不收?”   原本刘三公子死在这里,外室郑珊瑚有很大的嫌疑,但若她当真“害死”刘三公子后收拾残局再逃亡,不可能不顾院中晾晒的肚兜等物。   这个案子,越查越让人匪夷所思,并且疑点甚多。   谢吉祥让校尉疑点都记录下来,然   后又回到马车上,准备回军器司。   车上,谢吉祥还是愁眉不展。   “我们重新捋一捋,”谢吉祥道,“一开始会去军器司,是因军器司的文大人上报其夫人失踪,潘夫人是于前日晚就寝之后便不见踪影,文大人在家中和城中寻了一日,都未寻到潘夫人踪影。”   赵瑞接着说:“护城司调查之后,发现潘夫人并无出庄记录,也就是说,潘夫人有可能还在琉璃庄中,因文大人的官职特殊,便把案子转给皋陶司,正巧我们在皋陶司,便顺手接了这个案子。”   若他们没有接,那么赶到的应该是护城司。   赵瑞低下头,同谢吉祥交换了一个眼神。   “如果是护城司接的这个案子,他们赶到军器司时也会遇到大火,待大火被扑灭,寻到死在火灾中的死者,由本地的仵作来查询,很可能最终定为意外烧死,草草结案。”   若当真如此,那么这个案子就会走向另一个方向。   赵瑞微微皱起眉头:“如果说护城司请不到邢大人这样有经验的仵作,本地的仵作又长年在京郊忙碌,很可能不会检验那么仔细。”   邢九年已经属于仵作中的头一号,他只负责燕京重案,有耐心也有时间,当然,最重要的是他有二十年的经验。   这是许多年轻仵作都无法比拟的。   之前的几个案子能那么快破案,他的验尸经验占了很大的因素,因此当着火发现死者之后,赵瑞立即就派人请来了邢九年。   邢九年果然没有令他们失望。   然而如此一来,肯定会令凶手失望。   谢吉祥对官场之事并不熟悉,但赵瑞如此一眼,她立即心领神会:“如此来说,若是护城司来办案,很可能潘夫人失踪案就会当成是意外死于火中被结案,是这个意思吗?”   赵瑞点头:“孺子可教也。”   谢吉祥抿了抿嘴唇,她道:“若真如此,那么这个杀害军器司死者的人,肯定对护城司了如指掌,知道他们如何办案,甚至知道琉璃庄此地的仵作水平一般,无法清晰判断出死者死因。”   这个凶手,对护城司的办案流程一清二楚,甚至知道护城司的三等仵作是什么水平,能不能验出死者的真正死因,他都很明白。   谢吉祥微微皱起眉头,她道:“所以,那个死亡现场的大火,烧得恰到好处,既让旁人无法施救,水车队也赶不及灭火,又能让赶来的校尉们看个正着。”   既然如此,那么柴房的那个死者,十有八九就是潘夫人。   谢吉祥叹了口气:“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一个人,如此处心积虑杀了另一个人,死者甚至死无全尸,被烧得面目全非,当真可怜。   但谢吉祥如此感叹一句,赵瑞却并未如此想。   他顿了顿,脸色跟着也有些难看:“但是……但是护城司的仵作再不行,大抵也不能看错生者烧死和死后纵火,所以说……凶手原本的想法,其实是让死者被活活烧死?”   谢吉祥听到这里,只觉得脊背发寒,这得有多大的恨意,才让人想要如此杀死另一个人?   “可是这个死者,确实是被人先行刺破心脏流血过多而亡,然后才被纵火而死的,”谢吉祥道,“一会儿回到军器司,先问问邢大人是否还有其他线索。”   赵瑞道:“嗯,希望可以确定死者的身份。”   待回到军器司,赵瑞也没去同文正诚见面,直接去了后面的帐篷。   此处离护城司不过一刻的路程,邢九年也不着急去给刘三公子验尸,他依旧来到放有烧死死者的敞篷里,再仔细查看。   这会儿味道散去不少,谢吉祥同赵瑞也戴好面罩一同进入。   “邢大人,死者的衣着可能分辨出来?”   邢九年手里捏着一根长长的竹夹,在死者身上轻轻挑动。   “你们看这里,”邢九年示意两人略微靠近,“死者的衣着都是丝绸等物,很容易烧毁,此刻都已黏在身上,无法分辨,但是死者身上其实还有一层略有些粗的布料,没有全部烧成灰烬。”   谢吉祥凑过去,认真盯着竹夹上的布料看。   因为火势很大,烧得很凶,所以这些零零碎碎的布料虽然因为厚重遗留下来,却也无法分辨颜色和材质。   只能看到一小片一小片的焦黑碎布,零散在死者身上。   谢吉祥在死者身上反复查看,发现这种碎布还留下不少,同她身上已经焦化的衣裳明显区分开来。   “这不是她本身的衣裳,”谢吉祥眼睛一亮,立即想明   白了,“这是套在死者身上的粗布麻袋,因此是整个笼罩在死者身上的。”   邢九年也明白过来,不由道:“对对对,就是此物,在死者脚下还有一处较大的碎片,现在想来,那应当是被系住的袋口,因为额外突出一块,所以残留了下来。”   谢吉祥道:“如此来说,死者应当是被塞在麻袋里,摆放在柴房中的,她身上的血虽然徐徐流出,却都是往地板上流,柴房里又很阴暗,若非仔细看,可能不会去注意。”   “甚至,注意到了,凶手也不会在意,”谢吉祥声音略低沉,“反正,人最后都会被烧死,受没受伤,流没流血都不要紧。”   话说到这里,在场三人都有种醍醐灌顶之感。   谢吉祥自己也是越说思路越清晰。   “纵火者当时急急忙忙,想要把现场弄成意外,所以没有看到麻袋里的死者,点了火便离开,”谢吉祥声音清澈,口齿清晰,把早晨的案情娓娓道来,“因此,原本计划中被火烧死的死者,其实在麻袋里时便已经死了,这是第一个疏漏。”   “因为死者是被人杀害再被纵火,一场简单的意外火烧死亡案变成了故意杀人纵火案,也正因如此,我们才会一直深入挖掘,最终查到了平安街二十号。”   赵瑞越说,心里对于文家几个人的怀疑也更重。   “若案情真如同我们分析的那般,杀人者或者说是绑架者和纵火者应当不是同一人,”谢吉祥看着赵瑞道,“两人是合作关系,一个绑架把人放在柴房,另一个趁机过去点火,两人错开,把时间拿捏得极好。”   就如同之前的交换杀人案子那般,两个人把作案的步骤分开而为,以达到两人均无作案时间的目的。   若当真如此,那么……那两个人的嫌疑就是最大的。   案情进展到这里,后面的事便不方便在军器司议论,赵瑞又看向邢九年:“死者身上是否还有其他线索?”   “刚刚我重新验尸,死者身上火烧太过严重,确实不太好判断,”邢九年来到桌案后半部,“但是还是有一个细微的小线索,也不知是否有用。”   谢吉祥同赵瑞一起跟过去,一起看向邢九年所指的位置。   邢九年还是用刚昂那根长   竹夹,挑开死者腿上已经化成黑炭的衣裳,展露出下面鲜红斑驳的血肉。   “死者的年龄实在不好判断,也没有其他特征,我就想看看死者是否有过摔伤或者其他的病症,”邢九年指着那一片血肉模糊兴奋道,“还真让我找到了!”   谢吉祥看了半天,实在是什么都看不出来,只能退开一步,听邢九年陈述。   邢九年指着死者的右腿一处血肉道:“死者的右小腿的这个位置,曾经骨裂过,骨裂时间并不远,大概就是这两年之间,之后骨伤虽然养好,但是在骨头上还是留下裂痕。”   右小腿曾有过骨裂?   谢吉祥猛地抬起头,看向了眼眸深邃的赵瑞。   两人几乎是异口同声:“郑珊瑚!”   死者居然是她?!   在郑珊瑚家中,他们没有寻到郑珊瑚本人,当时就有不好的预感。不过后来发现刘三公子死在了郑珊瑚家中,他们才意识到,或许郑珊瑚已经害人之后逃亡。   但没想到,不过半个时辰之后,案情再度峰回路转。   原本以为窜逃在外的文正诚外室,其实在今日清晨或者昨日夜里便已经死了。   她就被人困在麻袋里,安静无声地流着血,然后被烈火焚烧,面目全非。   她若早就死了,那刘三公子又是谁杀的呢?   潘夫人又去了哪里?   作者有话要说:谢吉祥:潘夫人好厉害哦,好多情人~   赵瑞:……???   这本书其实收入很差,榜单也很差,我自己一直在反思,一边写一边总结,限于智商,大纲做的还不是很完整,有些地方处理不够完善,也是靠宝宝们的评论一点点修改。不过从宫斗题材直接换到推理题材,整体的写作过程还是挺愉快的,以前一直觉得自己写不了这种类型,在努力过后发现也可以。   最近在写最后的收尾章节,还挺感叹的~发几句牢骚,还请大家不要见怪=V=   非常感谢一直追读的小天使,爱你们~再发个红包吧么么哒~ 第64章 红颜乱08更新:2020-10-15 11:22:57   确定了死者的身份, 之前推测的案情就要推倒重来。   谢吉祥跟赵瑞一起从帐篷出来,少倾片刻,邢九年也跟了出来。   “邢大人, 死者……身上还有其他疑点否?”   邢九年摇了摇头:“我仔细检查过, 只有右小腿曾经骨折, 其余身骨都很完好, 哦对了……有一点不知道算不算。”   谢吉祥闻言立即看向他。   邢九年思忖着道:“死者胃口很小,她身骨很轻,仔细看其骨骼, 整个人身高应当在将近五尺, 但其身量很轻,只有□□十斤左右。”   一个这种身高的女人, 身量只有□□十斤,可见其身体轻盈, 应当说是异常瘦弱了。   当时几乎确定死者就是为潘夫人,便是因为潘夫人也是个这般高矮,身量轻盈的女子。   换句话说,这个外室的体型跟潘夫人一般模样。   赵瑞听到这一句, 顿了顿, 目光微冷。   “燕京曾经传过一句话,”赵瑞淡淡道,“说一个男人的喜好至死不变, 无论是正妻、小妾、外室还是偷不得,均是一般模样。”   也就是说, 潘夫人和外室郑珊瑚,恰好都是文正诚喜欢的那一类女人。   光凭这一点,若是女人定无法了解。   但男人就是这般。   赵瑞目光沉沉, 他道:“便是潘夫人已经很好,但文正诚还是忍不住寻了外室,虽然这位外室同潘夫人身形雷同,或许长相都很相似,可不是同一人便就不是同一人,这就是男人所谓的新鲜。”   谢吉祥听了赵瑞的话,倒是没有去深思什么一样不一样的问题,她突然想起来,赵王爷那位柔王妃,也是个看起来温柔婉约的女子。   她知道赵瑞因此很是不愉快,便悄悄拽了拽赵瑞的衣袖:“大人,如此说来,郑珊瑚的身份便很有问题了。”   赵瑞微微一慌神,立即就从那种不愉中抽离出来,母亲的遗言犹在耳边,他确实不该如此专注过去之事。   如今的他已经很好了。   身边有吉祥陪伴,有如此忙碌而充实的事业,没什么不好的。   赵瑞微微叹了口气:“邢大人,能否看出郑珊瑚同刘三公子的死亡顺序?”   邢九年仔细回忆一番,道:“刘三公   子肯定是前日便已经死亡,死亡后他被塞入立柜中,身体已经僵硬,但是被从立柜取出后他很快就平躺下来,不再维持柜子中的姿势。”   邢九年给他们解释:“一般人死后一整日到两整日便会慢慢缓解,不会维持死时的僵硬状态,有的人可能时间更长一些,但是若结合你们搜寻到的线索,刘三公子应当在前日的傍晚时分死亡。”   “郑珊瑚的死亡时间不能判断,她身上焚毁严重,实在没办法得到更多线索。”   赵瑞点点头,心中一瞬有了计较。   “若是如此,那么这个案件有两个方向。”   谢吉祥同他不说心有灵犀,也差不了些许,他一张口,谢吉祥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   两人的目光在落日的余晖中交汇,给彼此留下一个无声的赞许和肯定。   谢吉祥微微一笑,脸颊两侧展露出漂亮又可爱的小梨涡。   “若刘三公子死于外室郑珊瑚之前,那么刘三公子的意外死亡,很可能跟郑珊瑚或者在传闻中跟刘三公子约好一起外出的潘夫人有关,那么郑珊瑚的死也可以顺势推论为潘夫人。但是潘夫人一直失踪,其行踪成谜,不知此人是活是死。”   “若刘三公子死于郑珊瑚之后,那么郑珊瑚是为谁所杀?也可能是刘三公子动手之后,自己又意外身亡?”   赵瑞点点头,最后补充:“根据中毒后被施救这一线索,大概可以判断刘三公子似乎死于意外,暂时排除他杀的可能,但郑珊瑚一定是被人所杀,这一点毫无例外。”   “而文家之中,所有人似乎都对潘夫人有恶意,一个失踪加两起死亡,其实最终的交汇点都是潘夫人。”   赵瑞顿了顿,突然看向谢吉祥,而谢吉祥也恰好看向了他。   “如果这个柴房里的死者本应该是潘夫人呢?”   是啊,想要杀死潘夫人,制造成意外被火烧死的假象,本来就是他们之前的推论。   因为发现死者身份而全盘推翻,或许其实没有必要。   “点火的那个人,根本不知道麻袋里的人是谁。”   毕竟两个人的身形、高矮几乎一致,又套在麻袋中,点火者根据之前同合伙人商讨好的计策直接点火,也在情理之中。   如此一来,嫌疑   人又重新缩小到文家的人身上。   他们不需要先去破解郑珊瑚为何被人所杀,他们先要破解的是潘夫人如何“死亡”。   赵瑞抬头看了一眼天际橘灿的夕阳,淡淡道:“看来,我们有必要再去会一会文大人了。”   其实这个案子,有一个非常明显的疑点。   在潘夫人从主院失踪这段时间,只有文正诚在衙门值夜,没有任何作案时间。而在今日清晨柴房被纵火时,却是孙管家有证人,无法亲自点火。   一主一仆,从小一起长大,相伴成长将近三十年,他们之间的羁绊肯定比潘夫人同文大人要深得多。   一开始,因为案子有诸多嫌疑人,并且柴房死者没有确定身份,他们一直忙着查找更多线索,到了现在,线索似乎已经充足,只剩下重新审问。   赵瑞打定主意,便跟谢吉祥一起来到军器司的衙门中。   文正诚今日又要轮值,他上午不在衙门中,请了副手替班,现在却依旧回到衙门里,此时正在忙正事。   看见赵瑞来到衙门里,他立即放下手里的笔,忙上前问:“赵大人,可是寻到了内子?”   他脸上有着显而易见的焦急,似乎对潘夫人一往情深,但赵瑞和谢吉祥却都明白,他早就生了外心,对潘夫人或许还藏着恶意。   毕竟,潘夫人自己也是情人不断,两口子的恩爱或许只是表现给外人看的。   赵瑞同文正诚寒暄两句,这便一起坐在了衙门里。   文正诚看赵瑞一直板着脸,也很忐忑,他连着喝了两口茶水,又看了看垂着眼眸不说话的谢吉祥,最后才忍不住开了口。   “赵大人,调查结果如何?内子到底去了哪里?”   谢吉祥注意到,他用的是去了哪里,说明他要么知道潘夫人没有危险,要么便是故意引导赵瑞,让他以为潘夫人是自己离开了家。   赵瑞抬起头,似笑非笑看着他:“看来文大人知道令正没有危险,亦或者知道她要出行?”   文正诚没想到他如此直白,脸上一僵,但很快便回过神来。   “倒也不是,”文正诚叹着气说,“主要是我心中总是盼着她好,若是她自己离开家,还有再回来的可能。”   赵瑞却突然道:“文大人对柴房里的那名   死者就不好奇吗?”   当时柴房倒塌之后,显露出里面的死者,文正诚是亲眼所见的。   文正诚愣了愣,他立即睁大眼睛:“不……不可能吧。”   赵瑞却没有正面回答。   他跟谢吉祥对视一眼,然后便深深叹了口气。   “文大人,请节哀。”   心爱的外室死了,也是需要节哀的。   果然,文正诚被赵瑞误导,他先是露出难以置信的眼神,然后便捂住了脸。   “怎么会……”文正诚哽咽道,“怎么会呢……?”   赵瑞配合着叹了口气,却没有多言。   现在这个时候,是文正诚放下心防的最好时刻。   果然,文正诚为了表现深情,不停絮叨说着话。   “内子……琳琅那么好的人,为何要想不开,”文正诚道,“到底是谁,到底是谁害了她?”   他似乎很是语无伦次,可话里话外都在向两个方向引导。   一是潘琳琅自己想不开,在柴房焚火自尽,二则是有外人害死了潘琳琅。   无论如何,他都把自己撇得很开,让人抓不到把柄。   赵瑞道:“今晨我们询问过潘大人,想要问谁对令正有恨意,当时大人说的是孙管家,现在我们想请大人再回忆一番,潘夫人是否还有其他仇家?”   文正诚捂着脸,好半天没说出话。   他在犹豫。   赵瑞没有说话,他看了一眼谢吉祥,谢吉祥对他指了指公房中的香炉。   那香炉一看便是文正诚专用的,之前孙管家不小心透露过,文正诚对味道很是敏感,只喜欢很幽静的檀香,对其他的味道都不是很喜欢。   前一日是由监副值守,所以公房中会留下味道,文正诚一大早就要过来替班,因此早早便燃上了檀香。   此刻,博山炉下面的香灰已经积了大半,显然烧了很长时间。   既然对香味敏感,那么他难道还闻不出来潘夫人和王海林身上一般无二的沉宜水?   待到看到那沉宜水,谢吉祥跟赵瑞对文正诚才有了诸多怀疑。   本案之中,最干净的就是文正诚。   可他恰恰却是最想除掉潘夫人的人。   潘夫人这样水性杨花的女人,会让他成为官场笑柄,这已经不算是缺点,而是他自身能力不足,治家不严。   连家   都管不了,那么又如何打理军器司?   他要做的,就是把潘夫人的死同他自己撇清楚。   在犹豫片刻之后,文正诚沉沉叹了口气。   “其实……其实内子最近认识了一个年轻人。”   赵瑞同谢吉祥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笑了。   就等文正诚这句话。   ————   文正诚似乎完全不知赵瑞到底何意,他继续道:“赵大人想必也知道,我们当差平日里事务繁忙,确实无暇顾及家人,更何况家中除了夫人,还有一双儿女,从小到大,几乎都是夫人在打理家务,照顾儿女。说实话,对于内子我是很愧疚的。”   文正诚说完那一句年轻人,话锋一转,突然开始说起潘琳琅的辛苦来。   如此一眼,话语却并未按照赵瑞和谢吉祥之前所揣测的那般进行下去。   赵瑞微微皱起眉头,却并未心急,只安静等他说下去。   文正诚叹了口气。   “这些年,我为了朝廷之事矜矜业业,全副心神都用在政务上,却偏偏对家中之事少了关心,以至于内子心情郁结,险些大病一场。”   他如此一说,便仿佛是天底下最忠心不过的臣子,为了朝廷连家都不顾,足见其忠心耿耿。   这种话,赵瑞听得太多了。   那些下了诏狱的贪官,那些整日里搜刮民脂民膏的污吏,每一个都要说自己忠心耿耿,一心为了大齐,一心忠于陛下。   即便如此,赵瑞还是面不改色宽慰道:“文大人辛苦了。”   文正诚冲他拱拱手,苦笑三声:“唉,想必赵大人也查到了些许,只是不好告知下官罢了,但其实……这些事下官心里都很清楚。”   说到这里,他看到谢吉祥一脸惊讶,不由摆手:“谢推官误会了,不是本官心大或者不在乎这些,而是因为我相信内子,知道内子的秉性如何。”   谢吉祥微微一愣,若是一般男人遇到这种事,恨不得死了算了,怎么文正诚居然还很坦然?   她下意识看向赵瑞,却见赵瑞也一脸淡然,仿佛文正诚所言皆很寻常。   谢吉祥:“……”   好吧,算你们厉害,还真如父亲所言那般,官场都是老狐狸。   文正诚也不管谢吉祥心中如何所想,他很干脆说道:“我同内子相   识于年轻时,当时不过二十几许的年纪,后来成婚之后,感情也很融洽,只是内子身子不是甚好,我们之间便很遗憾不能有子嗣。”   文正诚洒脱一笑。   “不过即便如此,内子也很豁达,她经常说我膝下的那一双儿女就是她的孩子,无论是否为她所生,她都会视如己出,我如今说来不是为了炫耀和吹捧,只是想要告诉赵大人和谢推官,内子绝非水性杨花之辈。”   他如此说着,神色逐渐黯然。   仿佛此刻他才又想起潘夫人已经不在,看起来越发难过。   “我之前也说,都怪我没有顾家,也没有常年陪伴她,她心里难受,需要有人陪伴倾诉我是可以理解的,想必两位大人也能明白吧?”   谢吉祥很想说她不能明白,但赵瑞却轻轻拍了拍她的手,对文正诚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文大人也是不容易,本官未曾想文大人竟如此豁达。”   文正诚脸上依旧挂着疲倦和痛苦,可他却渐渐勾起了唇角。   那苦涩的笑容,便是陌生人看了也要动容。   “有人能陪伴内子,哄内子开心,我其实是很感激的,因为我很清楚,无论有多少人陪内子开心,她心里最重要的依旧是我,依旧是文家,并且她是个很沉稳的女人,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她心里都很清楚。我也很明白,她不会辜负我,也不会背叛我,这就足够了。”   如果真相真如同文正诚所言,那全天下就不会有如此多的痴男怨女,也不会有那么多的啼笑因缘。   但谢吉祥和赵瑞却很清楚,他不仅有了外室,甚至老家还有成群的妾室,不过因为那些妾室年老色衰,不被待见罢了。   赵瑞一直没有插话,等到文正诚把自己的“满腔深情”都抒发出来,他才继续问。   “若如同文大人所言,那么令正潘夫人有了一两个情人,文大人也不甚在意,甚至还欣然接受?”   这一次,赵瑞的用词就很犀利了。   文正诚面色不变:“也可以这么说,不过那些年轻的男子都称不上是情人,不过是陪伴内子游玩的路人罢了。”   这城府,也真是深沉。   就凭借这份面不改色睁眼说瞎话的本领,赵瑞也觉得他能进入军器司,并非   凭借的是在圣上面前表现的忠心和让人可以轻易拿捏的过去。   赵瑞点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了,然后突然询问:“之前大人询问,说潘夫人是否已经找到,看来还是不太相信潘夫人出了意外,那文大人是否知道潘夫人近期有出行计划?”   文正诚听罢,没有着急回答,反而低头给自己的茶杯续了茶,浅浅抿了一口。   赵瑞知道,他在思索如何回答。   看来,潘夫人跟刘三公子相约去江黎之事,他应当是知情的,只是不知他是暗中知晓还是潘夫人早有说辞。   文正诚是□□湖了,他很清楚仪鸾司出身的赵瑞眼光有多毒辣,他也知道对方肯定查到了诸多线索,但这些只要他不松口,赵瑞绝对不可能查到任何细节。   所有事都没有留下线索,死无对证之下,他又有何惧怕呢?   借着衣袖的掩盖,文正诚轻轻勾起唇角。   少倾片刻,他抬起头来,微微叹了口气。   “其实,前几日夫人便说过,这些时候想要去一趟江黎。家中在江黎的商铺出了些问题,她得亲自去探查。”   这应该就是潘夫人找的借口。   文正诚再度开口:“所以前日夜里我在衙门当值,值守一夜次日归家,发现夫人不在家中时,我一开始是没有特别担忧的,毕竟夫人说过她要去江黎,可能是我自己太忙听错了日子,忘记她已经动身。”   “只是……”文正诚没有继续说。   赵瑞很自觉替他接话:“只是没想到,无论是巧思还是孙管家,都说温夫人并未准备行李,也并未让家中备好马车,她就在自己的卧房内凭空消失,对吗?”   文正诚叹了口气:“正是如此,我才着急,先是让家中人到处寻找,一日之后还是没有内子踪迹,这才去护城司报官。也是下官运气好,未曾想皋陶司的赵大人居然也在琉璃庄,下官家中的这件小案子,有劳赵大人辛苦探查了。”   赵瑞淡淡一笑:“不辛苦,能替同僚分忧,也是本官的职责。”   恐怕,在文正诚看来,他恰好在琉璃庄反而是个错误。   若非如此,这个案子恐怕已经以意外结案,他哪里还会被赵瑞看贼一般再三询问?   文正诚也道:“不过案子交到   赵大人手里,我也放心了,如今便是内子已经遭遇不测,也算是知道了下落,我除了心中难受,倒也没有那么煎熬。”   “虽然不知内子为何要去柴房,也不知柴房为何起了火,但事已至此下官也不想追究,若是可以,下官希望尽快结案。毕竟要给内子置办丧仪,也好全了夫妻这一场缘分,让她走得体面一些。”   他话里话外,都笃定柴房里的死者就是潘夫人。   并且,潘夫人的死全怪她自己情人众多,她会出现在柴房,又出了意外,被火烧死,死因很可能同那些情夫有关。   而大度的文大人,只想尽快给夫人一个体面,不想再去知道各中细节。   文正诚叹了口气:“人死如灯灭啊。”   赵瑞盯着他的眼睛看,见他眼中只有沉沉的哀伤,不由有些佩服。   这个文正诚,真是太沉得住气了。   然而赵瑞接下来的话,却没有令文正诚如愿:“本官倒是未说潘夫人已经遇害,不知文大人为何会如此笃定。”   文正诚微微一愣:“可刚刚赵大人让下官节哀。”   赵瑞目光冷冷,盯着他一瞬不瞬:“难道柴房的死者并非文家中人?虽然至今还未查到柴房死者的身份,但琉璃庄中并未有人失踪,死者大约同文家有关,本官才让文大人节哀。”   文正诚说家中无人失踪,也可能是其余同文家有关系的长工短工,死者死在文家,赵瑞如此说也在情理之中。   文正诚刚刚那一派说辞,都是建立在赵瑞已经确定柴房死者身份的前提下,潘夫人已经死了,死无对证,即便文正诚把两人的过往说出花来,都无人出来辩驳。   即便他知道潘夫人要去江黎,又有无数情人,那又如何?   他不在意,不介怀,甚至还很心疼潘夫人,这就足够了。   但是在他说了这么多话之后,赵瑞居然跟他说死者的身份还没有确认。   如此一来,案子还要继续查下去。   他会不会去那几个情夫那里巡查?会不会问他们是否有人跟潘夫人去了江黎?又会不会发现那些……他不愿意被人知道的事?   文正诚藏在袖中紧紧攥了起来。   为什么这个赵瑞偏巧就在琉璃庄呢?若没有他……若没有他该多好   啊。   赵瑞知道,文正诚心中肯定翻江倒海,但他面上却依旧露出了惊喜之色。   “赵大人这是何意?”   赵瑞道:“恭喜文大人,潘夫人或许还活着,根据文大人刚刚提供的线索,本官会继续追查,争取早日找到潘夫人的下落。”   虽然文正诚很想让他别再继续查下去了,可嘴里却说:“有劳赵大人了。”   赵瑞起身,已经明白在文正诚此处再也问不出什么,很利落便跟谢吉祥出了明堂。   待离开军器司,赵瑞问谢吉祥:“你有什么打算?”   虽然今日查到了不少线索,疑点和嫌疑人也很多,但是最终的案情,他们却还没有定下结论。   军器司的柴房为何会起火,潘夫人又为何会失踪,他们两人差不多已经知道了大概,但是柴房里死的人为何会换成郑珊瑚,他们却依旧没有头绪。   并且,看文正诚的态度便知,之后哪怕审问他,他都不会再说更多细节了。   谢吉祥抬头看向了天际的夕阳。   两日前的傍晚,刘三公子也是死在这样美丽的夕阳中。   当时的落日很美,也很瑰丽,晚风拂过,吹散了白日的闷热。   可是这一切,刘三公子都享受不到了。   年纪轻轻的他心中满是恐惧,再也听不到看不到任何凡俗的美。   谢吉祥沉了沉眼眸:“我们去义庄,我总觉得,刘三公子的死没有那么简单。”   作者有话要说:谢吉祥:文大人真乃高人也,心胸之豁达……   赵瑞:来人啊,把文正诚拖下去。   文正诚:???   谢谢大家的鼓励,感觉我又复活了!爱你们么么哒! 第65章 红颜乱09更新:2020-10-15 11:22:57   他们身上还带着从主院搜出来的证物。   其中那个鸳鸯玉佩, 说实在很是令人疑惑。   一开始谢吉祥并未觉得有何奇怪,现在想来,潘夫人跟王海林之间只有一瓶沉宜水, 且还是潘夫人自己的心爱之香, 其实算不得信物。   若是旁人拿出来说, 潘夫人也可说是自己喜欢这味香, 并无任何不妥。   但是鸳鸯玉佩却不同。   男女之间相互赠送玉佩,本就有约定姻缘之意,若这枚玉佩真为刘三公子同潘夫人之间的信物, 那确实意义非凡。   但若不是呢?   若那玉佩是文大人所送, 那故事便会有另一个方向。   不过,无论仓促之下无法取出, 还是本就不想带在身上,这枚玉佩最终落到了他们手中。   谢吉祥站在义房门前, 低头看着手中的玉佩。   这枚玉佩并不算很名贵,只用了普通的青玉,雕工也很朴素,不过被人仔细盘玩过, 看起来很是莹润有光。   然而这么一枚被人珍重的玉佩, 却被无情放在地砖之下,或许经久不被人取出把玩。   不多时,义房门开。   刘家已经签回验尸格目, 邢九年正在加紧复检,待到此刻, 也差不多复检结束。   这一天,可累坏了邢九年。   他一边擦汗一边对赵瑞道:“自从来了皋陶司,老夫就没个清闲时候, 本来都要致仕的年纪了,还要整日跟着你奔波。”   赵瑞目光温和,对邢九年他是一向很恭敬的:“因邢大人医术高超,皋陶司实在也离不开你,年初要设皋陶司时,邢大人的名字可是陛下亲点。”   一品仵作虽然很是厉害,但能被圣上记住的恐怕也没几个人。   这其中,邢九年自然是最出色的那一个。   邢九年擦干净手,指了指院中的石桌,坐下狠狠捶了捶酸痛的腰。   殷小六麻利给他端了茶来。   “唉,刚刚我已经重新尸检,这位刘三公子的死亡时间可以确定是前日的傍晚时分,同现在时刻大约差不离,”邢九年灌下一大口茶,继续道,“经过银簪、封蜡等验毒手段,可以确定死者只中了一种毒,便是之前我们猜测的□□。”   既然死者只中了一种毒,谢吉祥和赵瑞也   不用再谨而慎之,一会儿便可以进入义房查看死者尸首。   邢九年继续道:“之前初检时我便说死者是因为血水倒流呛血而亡,经过复检,可以确定死者便是如此死亡。”   “甚至,因为当时为了给他解毒,身边之人给他灌下大量茶水,这么多的茶水也都积蓄在喉咙中,导致他口鼻皆不通气,最后活生生憋死。”   这刘三公子的死法还真是痛苦。   谢吉祥问:“他所中之毒可多?”   邢九年摇了摇头:“其实他中毒不多,只是一开始猛然吃下□□,身体反应剧烈,他本人应当也很惊慌,不肯配合旁人给他解毒。之后拼命挣扎,手指上都是血痕,小腿和脚踝处也有磕碰伤,可见当时挣扎剧烈。”   谢吉祥若有所思道:“如此说来,死者对毒药并不熟悉,甚至可以说是陌生,而且……他在少量中毒的情况下反应如此激烈,会不会说明……”   赵瑞看了看她,接着说:“说明他对身边的人其实很不信任,对自己中毒之事很怀疑,觉得对方会害死自己,所以刚有反应便开始剧烈挣扎。”   如果在一个安全的环境,身边也是自己信得过的人,这样少量中毒,对方又给自己施救的情况下,一般人其实应该配合。   而不是像刘三公子这样,剧烈挣扎,不停呕吐,导致最后无法呼吸憋气而亡。   如此看来,他的死更像是一个意外。   邢九年肯定了两人的猜测:“是的,他确实对身边的人不是很信任,身上有很多处防御伤,而且毒药的药量并不致死,如果他不挣扎,配合吐出毒物,他应当不会死。他中毒很可能是意外,并非有意为之。”   说到计量,谢吉祥突然想到了在住院看到的那个药盒。   “赵大人,你可还记得那一盒老山参,”谢吉祥仔细回忆,“根据咱们看到的样子,老山参上面其实不是被深入毒药,只是被洒了□□粉末,以至于山参被取走之后,盒子里还遗留有粉末。”   赵瑞点点头,他当然是记得的,而且药盒也已经交由校尉留存。   谢吉祥总觉得,两件事之间很有些关联。   她说:“刘公子所中之毒,会不会就是因这老山参而来?”   这个想法很新奇   ,却又有种莫名的合理。   赵瑞道:“暂时无法确定,但不排除这个可能。”   几人聊了几句,把刘三公子的死因都推倒清晰,谢吉祥才跟赵瑞一起进入义房。   琉璃庄护城司的义房当然没有皋陶司的好。   此处破破烂烂,窗户歪歪斜斜,只摆了两个几乎都要倒塌的木板床,其余趁手工具全部都没有。一阵风吹来,还有些炎炎夏日中难得的阴冷,也只有这点符合义房该有的样子。   不过,谢吉祥和赵瑞的注意力却不在脏乱差的环境上,两个人不约而同看向了死者刘三公子。   因为已经死亡超过两日,死者身上难免会有些不太好闻的气味,便是义房里很通风,两人还是能闻得清晰。   谢吉祥下意识捏了一下手中的玉佩,往后退了一步。   赵瑞轻轻扶了她一下,明显感受到谢吉祥腰背的僵硬。   这是……赵瑞微微皱起眉头,刚想叫醒谢吉祥,可低下头时,他看到谢吉祥发顶的发旋,最后还是忍住了。   他很清楚,谢吉祥有多倔强。   而此刻的谢吉祥,却感觉自己如同木偶一般倒在地上。   她只觉得浑身上下剧烈地疼痛着,那种尖锐的痛在她身体的每一处荡漾,最终汇聚在火辣辣的喉咙中。   她眼前一片模糊,耳中轰鸣,温热的液体从她鼻腔、瞳孔甚至耳朵坠落,吧嗒吧嗒,弄得她心惊胆战。   谢吉祥使劲攥了攥手,只觉得手指剧痛,她挣扎着低下头,才看到手里碎了的茶杯。   一个女人跪在她身边,不停往她口鼻处倒茶水,并且对他喊叫:“喝下去,吐出来。”   女人的声音略有些低沉,听上去并不年轻。   恍惚之间,谢吉祥突然意识到,她现在是刘三公子!   她再度陷入了梦魇之中。   刘三公子死亡之前这个瞬间,他经历了人生中最痛苦的时光,那种执念从他的尸身传过来,击中想要给他伸冤的谢吉祥。   在梦魇中,刘三公子并没有听女人的话。   谢吉祥能清晰感受到身体下意识的恐惧,感受他的战栗和害怕。   是的,他害怕对方!   随着这话而来的,是满脸的香气四溢的碧螺春茶水。   明明是自己最喜欢的茶,可刘三公子却一口都   喝不进去。   刘三公子此刻已经失去判断的能力,他完全不配合,不停挣扎着,想要离这个女人远一些。   就在他挣扎时,对方也似乎失去了耐心。   “蠢货,你怕什么?我在救你啊!”女声再度开口。   从这一句里,谢吉祥难得听出些许焦急来。   她想要努力睁大眼睛,看清对方的面容,可是因为七窍流血,她眼前一片血红,只能看到一个白皙而明丽的光影。   刘三公子还在不停挣扎着。   屋子里全是他挣扎带来的碰撞声,噗通作响。   就在这时,一道细嫩的嗓音响起:“你……你丧心病狂。”   说话之人同之前那个女声截然不同,就算刘三公子此刻耳中模糊,却也不会听错。   这间屋子里,居然还有第三人!   谢吉祥想要让他挣扎着抬头看过去,可刘三公子却对说话之人一点反应都没有,只兀自惊慌失措,挣扎痛苦。   就在这时,她感受到身边的人离开了自己。   她似乎往刘三公子的后背走了几步,紧接着,谢吉祥就听到一阵痛呼之声。   “你……你不能杀我!你知道的……”细嫩的嗓子继续说。   那道英朗的女声却冷笑道:“事到如今,我害怕什么?我为何不能杀你?”   杀这个字一出口,刘三公子只觉得喉咙剧痛,胸肺憋闷痛苦,他想要使劲儿喘气,可无论是鼻子还是嘴巴,都不听他使唤。   他似乎就要死了。   刘三公子痛苦地挣扎着,费力地呼吸着,眼中流出了今生最后的眼泪。   他悔恨吗?   他怎么会不悔恨。   这一瞬间,强烈情绪奔涌而来,悔恨、怨恨、惧怕、忐忑和痛苦,就如同海水一般包围着刘三公子,也包围着谢吉祥。   谢吉祥跟着刘公子一起,费力地喘着气,耳边听着那细嫩嗓音的哭喊声。   “你不能杀我,你不可以杀我。”   那年轻女子反复说着,最后逐渐微弱下去,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了。   刘三公子只觉得浑身冰冷,他突然丧失了挣扎的力气。   就连呼吸也逐渐减弱,渐渐不再去努力获取生的希望。   她也死了吗?   谢吉祥听到了刘三公子心声。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脚步声。   啪嗒,   啪嗒,刘三公子终于费力地抬起了头。   在一片模糊的视线中,一个明媚的容颜出现在刘三公子的眼眸中。   他曾经那么爱她。   他当时以为,自己可以为她生,为她死,为她冒天下之大不韪,为她做尽恶事。   然而死到临头,他才发现,自己的心底深处,对她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深切惧怕。   就如同老鼠看见猫,就如同鱼儿看到蛇一般,那种惧怕发自肺腑,令人战栗。   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压倒了刘三公子身上所有的勇气,他突然放弃了挣扎。   谢吉祥感到他不停哽咽着,费力说了最后一句话。   “为什么要杀我。”刘三公子如此问着。   为什么啊?我可曾害过你?   之后,她就感到自己不停坠落,仿佛在黑暗的夜空中飘零,满天星光闪耀中,她觉得自己仿佛由生到死。   “吉祥,吉祥。”   谢吉祥突然听到有人呼唤她。   那个声音令她熟悉,也令她浑身温暖。   深夜的寒冷一瞬间被驱散,留在身上的只有落日余晖般的温热。   最终她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谢吉祥睁开眼睛的时候,就看到赵瑞担忧的面容。   在她面前,他一贯是强大而坚定的,很少会如此忐忑不安。   谢吉祥扶着赵瑞的胳膊,缓缓直起身来。   赵瑞垂眸看着她。   “你又梦魇了。”赵瑞道。   谢吉祥喘了口气,很快便恢复过来。   其实她梦魇的时间并不长,一共都没有半刻,但就是这半刻的失神,令赵瑞十分担忧。   之前就想让她去皇觉寺听听苦海大师的佛法,可谢吉祥却不肯去。   赵瑞拿她没办法,且她也不是经常如此,便也只能闭口不言。   他却没想到,谢吉祥竟又会发梦魇。   谢吉祥只要看一眼他的表情,便知他如何作想,她轻声笑了笑,突然伸手捏了一下他的脸颊。   虽说义房里很是阴冷可怖,但谢吉祥脸上的笑容,却好似会发光。   赵瑞的心不知为何就安然下来。   “等……我就听你的,”谢吉祥道,“不过若非如此,我们也看不到更多线索,是不是?”   “死者为大。”   赵瑞叹了口气:“待到冬日,你可要听我   的。”   谢吉祥使劲儿点点头,看起来特别乖巧。   “我刚才梦魇,确实看到很多细节。”   赵瑞跟着她一起来到刘三公子的身边,跟她一起看刘三公子的尸身。   因为已经死亡两日,刘三公子不再保持尸僵,被搬来义房后便已经软和下来,此刻看似很平静地躺在木床上。   但他的表情却依旧狰狞。   谢吉祥轻声把她所见所闻都讲述一遍,最后道:“如同我们推测的那般,当时刘三公子是意外饮入带有□□的茶水,然后便倒地不起,当时他身边有一个年岁比他大的女人,长相明艳动人,很努力想要给他解毒。”   “但是,他依旧很害怕,那种害怕是刻在骨子里的,”谢吉祥看着刘三公子惊恐狰狞的表情,“他甚至认为毒是被身边人下的,不肯被对方施救。”   谢吉祥抬头看向赵瑞:“我甚至体会到,他有那么一刻是懊悔和悔恨的。”   赵瑞垂眸,却没有看向刘三公子的脸,他只看向刘三公子的手。   即便身体已经软下来,他的双手依旧紧紧攥着拳头,可见死的时候到底有多么惊慌恐惧。   “还有其他线索吗?”   谢吉祥目光微动。   义房里的味道实在不好闻,两个人离开木床,直接来到窗户打开的窗边。   这时,两人才重新喘过气来。   这些推敲之言,他们毕竟不能拿出去说。   谢吉祥道:“当时在郑珊瑚家中其实有三个人,在刘三公子中毒倒地几乎要窒息至死时,还有一个听声音略显年轻的女人,一直在说你怎么敢杀人,你不可以杀我。”   她说到这里,抬头看了一眼赵瑞。   两人目光的相对,都明白了对方的想法。   他们的想法是一致的。   根据谢吉祥梦魇之中的情景,当时在郑珊瑚家中的应当是刘三公子、郑珊瑚和……潘琳琅。   若是如此分析,一切疑点就合理了。   谢吉祥道:“之前根据校尉探查的结果,这么多年来,潘琳琅一直从文家的商铺贪墨银钱,每年以百两来算,二十年都有几千两之丰,更不用说她还朝秦暮楚,一个情郎不够,还要再寻一个情郎。”   “甚至,她近日还同刘三公子约定要去江黎,虽然不知她为何要   去,也不知她去了江黎做什么,但是看她把自己的头面收拾,之前贪墨的银钱都悄无声息从文家带走,可见是早有预谋的。”   如此一来,她趁着文正诚和孙三郎动手之际,逃出生天偷梁换柱,把看到刘三公子死亡的郑珊瑚替换成柴房里的自己,然后便远走高飞,完成金蝉脱壳的计谋。   而心里有鬼,发现妻子“失踪”的文正诚肯定要表演一番,待到柴房起火,潘夫人“死在”柴房里,这亦庄案子可谓是皆大欢喜。   文正诚和孙三郎不用承担杀人之责,潘琳琅又能金蝉脱壳,带着无数银钱顺利离开琉璃庄,开始新的人生。   这么一想,这个案子立即变得不同起来。   赵瑞听了谢吉祥的推论,也若有所思道:“这里有一个核心的问题,潘琳琅为何一定要离开文家?”   虽然如此推论,整个故事便会很通顺,也消除了许多疑点,甚至连郑珊瑚的死都给了合理的解释,但是……作为五品京官夫人,又锦衣玉食多年,潘琳琅为何一定要金蝉脱壳,离开文家?   “她难道在害怕什么?”赵瑞低声道,“又或者说,她不离开文家,恐会有更大的灾难?”   如果不离开,死的人就是她了。   谢吉祥微微蹙起眉头:“从文家十数人的口供中,潘夫人绝非会怕事,便是文正诚对她起了杀心,她不反杀便不错了,如此悄无声息逃跑,总觉得她所怕之事很可能比文正诚想要杀她更恐怖。”   如此一来,潘琳琅才会如此这般费尽心思,用尽手段金蝉脱壳。   而郑珊瑚的死,或许也不是因为目睹了刘三公子毒发身亡,她只是恰好最合适替换潘琳琅而已。   赵瑞轻轻颔首,认同了谢吉祥的推论。   少倾片刻,他才道:“这个案子一开始,其实要从两个方向来推敲,一条线是文正诚,另一条线则是潘琳琅。”   这一对夫妻,倒是都很狠辣。   “文正诚这边我们亲自询问过,也在文家多方走访,大抵把文正诚这一条线推敲清晰,前日半夜潘夫人被绑架或者说被迷晕挪动到柴房,此事是一定是文正诚安排,并且由孙三郎来执行。”   谢吉祥接过话茬:“文正诚跟孙三郎自诩天衣无缝,但   是他们两个这交错得来的作案时间,却很清晰暴露出两人,前日傍晚时分,用过晚膳之后,我记得巧思说孙管家派来的大夫给潘夫人开了药,巧思亲自给潘夫人手上的刀伤上了药,可能就是这个药,令潘夫人失去意识。”   虽然这是孙三郎的角度来看,她成功把潘夫人从主院带出来,并且藏匿在柴房中。   反正次日搜寻的时候,柴房是他亲自寻找的,这一整日文家人都被派出去寻人,家中也没有生火,自然没有人回去柴房查看。里面是否有人,人又是什么样子,谁知道呢?   谢吉祥道:“与此同时,潘夫人从柴房醒来,或许她根本就没有晕倒,她迅速离开柴房,同被她迷惑对她死心塌地的刘三公子会合,一起去了平安街二十号。”   这个时候,潘琳琅的目的很简单,她就是要绑架郑珊瑚,想要让她替自己死。   会带上刘三公子,不过是为了掩人耳目,借着刘三公子的马车出庄罢了。   赵瑞接着说:“只是没想到,在平安街出了意外,刘三公子到底是如何吃进去□□的?”   谢吉祥低下头,仔细回忆梦魇的情形。   可是当时刘三公子已经中毒,神志不清,眼前模糊,他自然什么都看不清楚。   可是,细节上的事还是可以反复回忆的。   谢吉祥轻轻捏了捏手,发现自己手心还握着那块鸳鸯玉佩。   或许就是因为这块玉佩的到来,才让她陪同刘三公子一起陷入梦魇之中。   这块玉佩上,有着刘三公子的执念。   “刘三公子对潘夫人很是痴心,”谢吉祥沉吟地道,“他便当真是浪荡公子,可他却从未见过潘夫人这样的女人,高贵却又浪荡,端庄却又明艳,她仿佛山顶上那朵最娇艳的花儿,虽然已经有了守护者,却也可以冲着外人展露芳华。”   谢吉祥根据当时刘三公子的心境,一字一顿地说着。   “他以为自己遇到了真爱,以为自己可以同潘夫人远走高飞,却不知道两人远走高飞的第一步,便是去平安街绑架一个年轻的女人。”   “一个很柔弱,似乎比自己还要小的年轻女子。”   所以,刘三公子当时就害怕了。   但是他心里的忐忑并未表现出来,只是   安静坐在那,一口一口抿着茶水。   茶水……?   谢吉祥眼睛一亮:“我记得,他当时手里捏着茶杯,茶杯中的茶水已经洒出去,一滴滴落在地砖上。”   “不对,当时地上应当还有一个破碎的茶杯,应当是被碰掉的。”   也就是说,刘三公子是因为喝了茶杯中的茶水中毒。   可毒又是怎么进入到茶杯中的?   谢吉祥犹豫片刻,还是道:“这个案件里,只有两个地方有毒,其一是刘三公子所中之毒,茶杯已经被洗过,无法检验,但是地砖上的毒物还是能被银针反应出来的。还有一处便是主院中文子轩送来的老山参,盒子里预留的□□粉末。”   但是这老山参是文子轩亲自送来的,他自己也主动供认,若真要杀害潘琳琅,不可能在此处用毒,若是潘夫人真的用了野山参死亡,那么他就是第一嫌疑人。   这个毒又是谁下到盒子里的呢?   思及此,谢吉祥突然回忆起今天上午询问的顺序:“瑞哥哥,你有没有觉得,文家众人都很奇怪?”   他们今日询问口供,所有人都是先否认自己的作案动机,然后给出了下一个嫌疑人。   一个供认一个,最后围城闭环,由王海林再度指认到了首要嫌疑人文正诚身上。   若没有其他的办案经历,谢吉祥肯定会觉得此事无关紧要,但若深思起来,这个案子的口供问得太过顺利了。   他们一个接一个,把自己的动机和行为都表述清晰,根本不需要他们再去询问还有谁想要伤害潘夫人。   为何会如此呢?   赵瑞垂下眼眸,心里也在想,为何会如此呢?   谢吉祥看着手里鸳鸯环颈的玉佩,突然心中一动:“说到底,还是因为动机?”   作者有话要说:赵瑞:忧虑,就很忧虑。   谢吉祥:激动,就很激动!   赵瑞:……小青梅根本不听话,忧伤。   对啦因为参加了比赛,这两个月都急需营养液,如果宝宝们有的话,请大力灌溉给我!爱你们~ 第66章 红颜乱10更新:2020-10-15 11:22:57   如果要说动机, 一时半会还真说不完。   赵瑞扭头看向窗外的日光,见此时已是日落时分,天际晚霞灿灿, 他们如此奔波一日, 也确实有些疲累。   他果断道:“此事, 咱们回琉璃庄再议, 重新推论案情。”   谢吉祥点点头,两人从义房出来,赵瑞先安排苏晨往江黎、奉天等地的护城司派信鸽, 让他们务必注意一个三十至四十的中年妇人。   潘夫人可能用刘家的身份入城, 也可能更换其他身份,但凡其通关文牒有异, 一律扣押不得放行。   文正诚为人谨慎,非要装模作样寻找一日才动手纵火, 这一整日给了潘琳琅逃窜的时间,搜寻难度肯定很大。   但赵瑞却不急。   只要她要入城,必定经过护城司,异常的文书很好辨认, 只看现在她逃窜至何处。   追捕潘琳琅之事事关重大, 她意外害死刘三公子,又杀害郑珊瑚,身上背负两条人命, 必须要捉拿归案。   苏晨领命,立即便亲自领队搜寻。   赵瑞又吩咐另外一名校尉, 让他去寻孙管家前日找来的,给潘琳琅治手上刀伤的大夫。   如此说着一行人便来到马车上,坐上马车往家走。   此处距离芳菲苑并不算远, 马车一刻便能抵达。   上了车谢吉祥才略松口气,不过还是道:“在花园里伤了潘夫人的小贼,也得顺着查一查。”   赵瑞点点头,把帕子递给她,让她仔细擦干净手。   “早晨已经安排校尉追查这条线,不过琉璃庄毕竟不比燕京,人多繁杂,各地来的人都有,追查起来没有那么迅速。”   谢吉祥先是叹了口气,不过少倾片刻,她又精神起来。   “今日虽然累,但是我们却收获颇丰,查到现在,已经把大致过程全部探查清晰。”   赵瑞点点头,从马车上的暗格里取出一盒点心,打开递给她:“垫垫肚子。”   这是琉璃庄很有名的鸭油酥饼,刚从盒子里取出来,油酥的香气便扑面而来。   因是夏日,酥饼又一直存在暗格中,倒是还有些余温。   “你什么时候让人买的?”谢吉祥笑完了眼睛,捏起一块小口咬下来。   鲜香的滋味一下从舌尖窜入喉咙里,   让她空落落的胃顿时有了着落。   赵瑞见她吃得高兴,自己也取出筷子,夹了一块放入口中。   忙了一下午,他早就饿了。   “刚刚让亲卫买的,我记得你小时候爱吃这家的酥饼,”赵瑞道,“明日我们早晨再买点桃酥和鲜肉烧饼,省得白日里饿。”   不过想着一会儿回去就要用晚膳,谢吉祥还是很克制的,只用了一块便停了口,喝了一碗碧螺春便回了芳菲苑。   晚膳用得很简单。   一大海碗鲜虾馄饨如同洁白的花朵一般漂浮在紫菜上,谢吉祥用小汤匙一个一个吃,很是文雅。   虾肉鲜嫩,一口下去清爽弹牙,混合着荸荠、蘑菇、香葱的猪肉馅细腻软嫩,能鲜掉舌头。   晚上吃这样连汤带水的汤食最是舒坦,谢吉祥只用了一碗馄饨便饱了,倒是赵瑞把剩下的鸭油酥饼也包圆,这才觉得舒坦。   晚膳之后,两个人坐在院中品了会儿茶。   此刻已经是仲夏,若是在燕京,傍晚时分也不得凉爽。但是在芳菲苑中,这个时候却是一日中最为宜人而舒适的。   细微的风从天南山徐徐吹来,落在每个人疲惫的面容上,让一天的烦躁和忙碌烟消云散。   两个人也不说话,就这么吃茶发愣,倒是有种心心相惜的暧昧和妥帖在其中。   坐了好一会儿,一壶茶下肚,谢吉祥才开口:“我们再推导一次案情?”   赵瑞点点头:“好。”   谢吉祥放下茶杯,轻灵的嗓音在仲夏夜里拂面而来。   “案子是文大人主动上报的,他上报之后护城司转给皋陶司,我们便直接赶去军器司,但是到军器司时柴房却起了火,待救完火我们便开始审问文正诚。”   “根据文正诚的描述,对其失踪夫人潘琳琅不怀好意的,第一个便是管家孙三郎。”   “文家这么多人,他肯定很清楚巧思被打骂,也清楚自己的儿子怨恨这位继母,却唯独挑了同他合作,联手谋害潘琳琅的孙管家,这是为何?”   之前谢吉祥所言动机,就是因为文正诚率先指认孙三郎。   赵瑞此刻思路清晰,一下便明白了谢吉祥的深意。   他接话道:“因为孙三郎同他联合,他不敢卖了作为家主的文正诚,而文正诚却想要   除掉他,让自己不留把柄。”   文正诚狠辣也狠辣在这里。   相伴二十年的夫人说杀就杀,从小一起长大的管家说要甩脱立即就能甩脱,好似完全没有心。   孙三郎对潘夫人确实动了手,而且是文正诚计划中最重要的执行者,他有没有嫌疑?他有重大嫌疑。   当时文正诚指认孙三郎时,他们没有怀疑其他,顺着文正诚的怀疑直接询问孙三郎。   那么孙三郎是如何说的?   谢吉祥道:“孙三郎辩解一番,说自己没有那么强的怨恨,最后又把嫌疑引到了巧思身上,他为何不想留巧思?他对巧思又为何有除掉的意图?”   文家这起案件里,每一个人对潘夫人都有杀心,但是对他们自己供认的嫌疑者,其实也不怀好意。   否则他们知道那么多秘密,为何独独要把嫌疑引到唯一的那个人身上?   这个行为,让这件案子的追查看似简单,实际上却越发复杂。   不过,现在他们终于想通这些关节,通过推导,或许知道别的线索。   文正诚为何要指认孙三郎,这个理由一目了然,那么孙三郎为何要指认巧思呢?   谢吉祥皱眉深思,她嘴里絮叨着:“或许,是因为巧思看到了他对潘夫人动手?”   赵瑞摇头,否认她的猜测:“不对,你记得我们询问巧思时,巧思说她夜里睡得很熟,直到次日天光大亮才醒来,这么多年来她难得睡得那么好。”   所以,她不可能看到孙三郎动手。   谢吉祥听到这话,不由眉头一动:“按理说,潘夫人是个很谨慎的人,她不可能被人坑害,对否?若是夜里睡着之后被人带离主院,她肯定会惊醒,不可能悄无声息,结合巧思夜里的熟睡,那么潘夫人是否跟巧思一起被下了药?”   蒙汗药的药效若是过量,会很强烈,便是潘琳琅这种很有心计的女人,恐怕也抵抗不住。   但是她对身边之事非常谨慎,这药是如何下的?或者说她如何让孙三郎以为自己下药成功?   “前日傍晚,肯定有什么特殊的事,让孙三郎明白自己下药成功了。”   说到这里,两人突然对视一眼,谢吉祥粲然一笑:“我明白了。”   赵瑞也跟着她笑了:“我也明白了。   ”   是金疮药。   “巧思当时说,用完晚膳之后孙管家送来金疮药,她给潘琳琅上的药。”   加了蒙汗药的药膏透过伤口很快弥漫至四肢百骸,对潘琳琅的药效非常强烈,但巧思只是手指接触,所以便沉沉睡了一夜,次日还是清醒过来。   “孙三郎要除掉巧思,就是因为他的药是通过巧思下的,若是巧思分析出这一点来,会反咬他一口。”   其实看巧思的样子,她完全没往孙管家身上怀疑。   可做贼的心虚,自然就想把知道秘密的关联者都灭口。   推到巧思这里,也算是有重大突破。   赵瑞立即叫来校尉,让他们秘密潜入主院,搜索丫鬟巧思的房间和存放货品的杂物间,看是否能寻到那盒药。   今日又是文正诚轮值,他不在主院,而孙三郎作为嫌疑人,进出都有校尉盯着,他是不方便去毁尸灭迹的。   就看巧思有没有留下证物。   谢吉祥道:“那么在审问巧思之后,她说的人是文子轩。”   巧思看起来跟文子轩八竿子打不着,似乎一点关系都没有,她为何要供认文子轩?   刚刚案情还有重大突破,现在却峰回路转,两人都没了头绪。   “要么是文子轩知道巧思的秘密,要么是巧思做过什么,跟文子轩有关。”   两人左思右想,怎么都没把事情想明白,又推论半天,最后只能跳过巧思。   “文子轩供述的人是王海林,王海林跟文子轩之间又是为何?”   他们一开始没有发现这个供述人顺序之间的问题,就是因为从巧思到文子轩,又从文子轩到王海林,三人之间一点关系都没有。   两个奴仆跟家中的大少爷,能有什么关系呢?   谢吉祥道:“或许,事情的重点不在过去,就在前日那一整日。”   这一日,看似平静,实际上也很精彩。   “这一日王海林有何特殊之处?”   这个赵瑞早就烂熟于心,他道:“若说特殊,那么肯定在花园中,王海林跟潘夫人幽会时碰到了有人进军器司后衙偷窃,贼偷慌张之下划伤了潘夫人窜逃。”   因为当时王海林也在场,所以此事潘夫人并未告知文正诚,而巧思和孙三郎那边,她也把王海林略去,不可能告知   真相。   便是巧思早就知道她做的许多事情,但潘夫人却绝对不会明说。   所以,知道当时王海林在花园中的,也不过就是潘夫人、王海林和那个贼偷。   这是前日发生得最离奇的一件事。   或许,这就是文子轩跟王海林之间的关联。   谢吉祥有些犹豫,又有些迟疑地说:“或许就是因为这件事呢?文子轩知道当时王海林在花园里,所以动了杀心。”   文子轩又是如何得知的?为何王海林也在花园,就要被除掉?   赵瑞沉思片刻,他突然道:“潘夫人跟他关系冷漠,不可能告知于他,王海林跟这位大少爷遥不可及,更不可能让他知道真相,只剩下最后一个当事人,那个刺伤了潘夫人的贼偷。”   “这个人,真的是只为了进军器司偷东西吗?若是偷东西,他为何又随身带着匕首?”   谢吉祥猛地抬起头,有些难以置信:“难道说……文子轩其实□□?”   若真如此,那么一切就能说得通了。   ————   能想到这一点,并非谢吉祥异想天开。   而是因为父亲曾经跟他说过,这种富贵人家一般出现凶案,无论是杀人、抢劫、绑架或者恶意伤害等等,一般都是家主指示家仆或直接去买个贼人来办。   他们不会轻易下手而为。   就如同文正诚跟孙三郎这般,主要动手的人就是孙三郎,整件案子似乎都跟文正诚没有关系。   这个出现在军器司的贼偷,根据王海林的口述似乎是要去花园里偷石雕,那些石雕有什么好偷的?又沉又大,即便真的能偷出去也没地方卖,卖给谁呢?   这个人肯定事先躲在石雕后,就等着潘夫人出现那一刻。   然而,不知是他太不专业还是不知那里多了个人,最后行动失败,只能匆匆逃走。   谢吉祥道:“潘夫人经常在文大人值守的时候,在花园中同王海林幽会,这件事我怀疑在文家甚至不算是秘密,巧思知道,一直暗中盯着潘夫人的文子轩也知道,而对味道很敏感,能判断出自己夫人同王海林身上的香味一致的文正诚显然也知道。”   赵瑞补充道:“孙三郎对文家之事了如指掌,他也可能是知情者。”   大家都知道,潘夫人   也不很谨慎小心,那么文子轩对小花园里发生的事肯定是很清楚的。   但他为何没有告诉这个他雇佣来的贼偷呢?   谢吉祥一下子有些疑惑。   “你很少见这般刚出书院的青年人,他们涉世不深,科举又未曾高中,”赵瑞轻声道,“对许多事都是不熟悉的,就比如□□这件事,他要告诉动手的贼人详细信息,包括事发时现场都有多少人,会出现什么状况,对方才好根据此事布置方案,出动人手。”   显然,文正诚没这么做。   赵瑞在仪鸾司那两年,对黑市这些事可是门清。   “那种地方阴森森的,又都是凶神恶煞之辈,文子轩一个没见过大场面的年轻读书人,肯定很慌张,这一慌张,他给的信息就不够完整。比如夏日午后的花园中,花园里不光只有一个闲逛的贵妇人,还有贵妇人高大的情夫,虽然这个情夫也没什么用,但是就这一个情报疏漏,让对方派出去的人降低了水准,大抵也降低了价格。”   一个深闺贵妇,杀起来有什么难度?   赵瑞说得更深:“大概黑市那边的老大觉着可以拿这事给新人练练手,就派了个没什么经验的新人,可这新人却坏了事。”   他早早潜入军器司后衙,等在花园里,结果要行凶时,发现来到花园的不仅只有娇弱的贵妇人,还有一个高大英俊的长工。   但他已经冲出来,不可能再退回去,只能慌慌张张在贵妇人身上划一道口子,不管不顾逃跑了。   或许,他都没注意那个他害怕的高大长工,比他更害怕。   如此一说,从文子轩到王海林这条线便很清晰了。   谢吉祥根据赵瑞的讲述,继续推论:“所以,当行动失败,文子轩得到了对方的反馈和谴责后,立即就知道王海林亲眼见到了他买去杀人的贼人,心中一下子就更慌乱了。”   “所以,在我们审问他的时候,他下意识就把潘夫人的这个情夫供述出来,这其实是错误的。”   “他想让王海林背这个锅,或者想让他被审讯慌张之中承担罪责,却偏偏忘了,王海林会把真相说出来。”   赵瑞叹道:“还是太年轻了。”   谢吉祥抬头瞥他一眼,忍不住轻声笑了:“赵大人,您   还没文公子年纪大呢,人家好歹弱冠了。”   赵瑞微微挑眉,扭头看向了谢吉祥,有些幽怨地开口:“确实,人家也已经娶妻,有了夫人。”   “真羡慕啊。”   谢吉祥:“……”   说夫人就夫人呗,看我干什么?我还能给你变出一个夫人来?   谢吉祥轻咳一声,别扭地别开眼睛:“之后王海林把嫌疑重新引到文大人身上,倒是也能理解。”   王海林指认文大人,是这其中最简单的,他就是对文正诚嫉妒。   嫉妒他能同潘夫人做正经夫妻,也怨恨他拥有潘夫人还不满足,在外面有了外室。   谢吉祥突然顿了顿:“按理说,文大人对这个后院的长工应该从来不关注,难道因为潘夫人让长工去跟踪文大人,查外室之事,让文大人发现了,反而意识到这个长工跟潘夫人有不清不楚的关系?”   这倒是很有可能。   说到这里,谢吉祥不由叹了口气:“所以说,还是别做这些偷鸡摸狗的事,只要做了,就会留下线索。”   赵瑞打开折扇,轻轻扇了扇风。   “如此说来,只剩下巧思和文大少爷之间的线索了。”   谢吉祥道:“我总觉得,他们二人之间就是跟那个野山参有关。”   藏在厢房柜中的药盒和里面的砒-霜,都隐约同刘三公子的死有关联,砒-霜不可能是文子轩下在山参之中,这个可以肯定,那么下药之人就是所有能进出主院的人。   谢吉祥掰着手指头道:“文大人、孙管家、巧思、还有其他主院的奴仆,都能进出主院。”   “文正诚和孙三郎不可能下毒,他们已经有了周密的计划,只要按照计划实行,就能万无一失,根本没必要多此一举,所以说来……”   谢吉祥眼睛一亮。   “所以说,巧思才是最有可能下毒的。”   她如此说着,眼睛明媚得如同天上的明月,皎洁又璀璨。   “之前父亲说过,女子杀人多用毒杀,之前我们问过王海林,他说过刚搬来琉璃庄时发现军器司有很多老鼠蛇虫,所以特地采买过鼠药,这砒-霜就是配在鼠药中的。”   “巧思是潘夫人身边的心腹,主院这边杀虫她也肯定知晓,说不定当时就把这些毒物藏了起来。”   “   当然,这都是我们的猜测,但若要如此,她指认文子轩就很好理解了。”   “说到底,巧思对潘夫人还是怀恨在心的。”   这么多年,她整日被毒打,心里怎么可能不怨恨?   这些怨恨日积月累,终于达到顶峰,她或许知道潘夫人想要离开文家,想要跟刘三公子私奔而逃,所以她忍不住了。   恰好,文子轩送了野山参过来,让巧思看到了机会。   “文家中对潘琳琅最了解的人肯定是巧思,她知道潘琳琅很贪财,对于老山参这样名贵的药材肯定不会舍弃,多半会一起带走。”   名贵药材这种东西,哪怕自己用不掉,寻了当铺卖掉也不会被人追查。   药材可以带走,但是盒子却不好带,潘琳琅一定会直接把山参取出,随便放在袋子里一起拿走。   只要她喝茶用膳时没有洗手,那么山参上残留的砒-霜就会被吃进口中,日积月累,自然没有好下场。   如此猜测虽然勉强合理,但是他们忽略了一点:“只要潘琳琅一直不碰这山参,而且直接去当铺当掉,其实根本对她无法造成伤害。”   所以说,这个猜测也只是猜测罢了,现在没办法确认。   赵瑞却道:“你还记得吗?之前校尉所言,说刘家人是做药材生意的。”   谢吉祥微微一顿,她难以置信道:“不会吧。”   赵瑞道:“或许巧思根本没有想那么多,没有考虑之后的一切,她只是不想放过给潘琳琅下毒的机会罢了。”   一个长年被打骂的丫鬟,又能有多少心眼呢?   她或许真的了解潘琳琅,知道她一定会因为贪财取走这根看似很名贵的山参,却根本就不会去想,她到底要如何把砒-霜用进口中。   对于巧思来说,只要下了毒,她这些年的委屈就算是宣泄出去了。   至于之后的事,便是听天由命,她完全不在乎。   谢吉祥若有所思点点头:“瑞哥哥所言在理,确实是如此的。”   同文家旁人不同,巧思投毒,或许真的应了冲动二字,也只有她是不计后果的。   所以,她才会在投毒之后,被询问时,把苗头对准文子轩。   不管潘琳琅是否真的被砒-霜毒死,只要文子轩有嫌疑,老山参是文子轩送的,就跟   巧思毫无关系了。   文家这么多人对潘夫人下手,巧思这一手是最粗糙也最难以成事的。   谢吉祥抿了抿嘴唇:“可谁又能想到,却因此害死了另一个人呢?”   到了此刻,谢吉祥才大概明白,刘三公子是为何而死。   或许,在他跟潘琳琅来到平安街二十号的时候,他还满怀即将私奔的开心和激动。   当时他心中的仙女就坐在他身边,即将同他远走高飞。   这个时候的他,其实不知两人是来做什么的。   潘夫人为了怕他碍事,便取出文子轩送来的山参,让他品鉴。   刘三公子家中是做药材生意的,对名贵药材也很懂,得了这根山参他便投入其中,便没有注意到潘琳琅在做什么。   此刻的潘琳琅肯定正在制服郑珊瑚,不知道刘三公子在做什么。   谢吉祥的声音在幽静的夜里响起。   “刘三公子此刻正满怀兴奋与激动,他一边摸索着这根难得的野山参,一边从茶壶里倒了半碗茶,”谢吉祥微微叹气,“然后,他用摸索过山参的手抓起茶杯,一口喝了下去。”   谢吉祥抬起头,看了看天上的明月。   再过几日就要到七月,天宝二十三年已经过去一半。   谢吉祥道:“可能太激动,容易口干舌燥,他喝了半杯又不过瘾,再给自己倒了一杯。”   此刻,砒-霜的药效上来了。   就如同谢吉祥梦魇时感受到的那般,疼痛席卷着他的四肢百骸,让他一瞬间不知今夕何夕。   而在他身后,是另一个女子绝望的呼救声。   这一刻,刘三公子或许才意识到,他身边的这个女人不是仙女。   她是魔鬼。   作者有话要说:赵瑞:唉,就缺个媳妇,焦急,就很焦急。   谢吉祥: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赵瑞:王八都有媳妇……   嘤嘤嘤嘤万万没想到,砒--霜居然是屏蔽词……???提示一下前面的口口都是这个orz 第67章 红颜乱11更新:2020-10-15 11:22:57   把案情重新梳理一遍, 谢吉祥和赵瑞都有些沉默。   在这个案子中,刘三公子的死太过冤枉,以至于他们也不知要如何去评判。   当然, 他们的任务是抓住凶手, 案子中的死者和凶手为人如何, 根本不用他们去评判。   大齐律会给每一个人最公正的回答。   赵瑞道:“夜已深, 今日进展显著,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看潘琳琅能否被抓住。”   说到潘琳琅, 谢吉祥还是觉得有些不对。   她道:“瑞哥哥, 你还记得半夏粉吗?”   赵瑞道:“潘琳琅给刘三公子救命时所用?”   谢吉祥点点头,略有些迟疑:“一般人家, 便是我们这种刑名公差,也不会随身携带半夏粉末, 邢大人大概会带,那也是几十年的□□惯,并非有意为之。”   谢吉祥和赵瑞都不会随身携带此物,但是跟随在他们身边的校尉们, 却会携带。   校尉每天出生入死, 总要面对许多困境危险,身上除了半夏粉、还有金疮药、定魂丹、辟秽丹、苏合香丸等物,以备不时之需。①   普通人确实不会携带半夏粉末, 甚至都不知半夏粉是作何之用。   谢吉祥道:“总觉得,潘夫人的身份并没有表面上那么简单, 她原来是文大人的妾室,做文大人妾室之前又是什么身份?”   赵瑞对校尉招手,很快校尉就送来一本卷宗。   “你看看, 仪鸾司知道的细节都在这里了,”赵瑞道,“因文正诚后来要进军器司,仪鸾司对他重新进行过身份调查,只是年代久远,潘琳琅原来在燕京也没有留下什么踪迹,所以仪鸾司也只能查出大概样貌。”   “她不是太会隐藏身份,就是当真没什么可查的。”   谢吉祥翻开仪鸾司的卷宗,直接翻到潘琳琅那一页。   潘琳琅在进入文正诚府中之前,只是个很普通的民女,她家在天南山脚下的泗水镇上,家中靠种田七为生。   不过后来父亲母亲突然急病,她只得在琉璃庄卖身葬父母,当时文正诚正好在知行书院读书,偶遇了可怜的潘琳琅,便出钱给安葬父母。   从此,潘琳琅就进入文家。   一开始她只是个普通的丫鬟,但她的长相和   身形恰好是文正诚喜欢的,一来二去,便就成了文正诚的妾室。   这是仪鸾司中最简单,也是目前所知最详细的记录。   谢吉祥道:“文大人家中虽不显赫,但文大人年少成名,在知行书院中也是很有名的才子,后来高中进士,入朝为官,也算是官运亨通。”   像文正诚这般的读书人,未及四十就奋斗到五品官,已经算是很了不起的了。   跟赵瑞这般生来便是天潢贵胄,以后定有爵位的世子爷当然是没办法比的,但比之普通人,绝对算得上是平步青云。   只要文正诚在军器司这三年稳稳当当,以后一定可以备选入工部,直接成为堂官,若是运气再好一点,能搏一个侍郎官位,那这辈子也就算是飞黄腾达。   所以,即便当时潘琳琅给年轻的文正诚当妾室,也绝对是麻雀变凤凰,一步登天。   谢吉祥抬起头,看向赵瑞:“你觉不觉得潘琳琅的过往同郑珊瑚很像?”   “都是因为意外偶遇文大人,也都父母双亡,无依无靠。并且,她们都是娇小身材,面容明媚,若只看背影,恐怕都分不出人来。”   虽然没见过郑珊瑚,但根据牙婆的描述,谢吉祥大抵也能知道,两个人一定会很相似。   男人的喜好有时候就是这么简单。   赵瑞道:“潘琳琅的身份太难查,毕竟已经过去二十年,不过也已经派校尉再去深挖,看看她的农女身份是否妥当。”   潘琳琅最厉害的一点在于,她从一个妾室成为了继室,文正诚为了她甚至肯冒以妾为妻的风险,足见其对文正诚的影响。   想到这里,谢吉祥微微叹了口气。   “当年明明为了她肯知法犯法,现在却又毫不留情就要杀掉她,真是可怕。”   听到谢吉祥如此感叹,赵瑞却挑了挑眉。   他沉吟道:“不……对于文正诚这样的老狐狸来说,情爱和女人都不是最重要的,他以潘琳琅这弱点为跳板,进入了军器司,成为圣上眼中的忠臣,绝对不会冲动之下杀害妻子。”   赵瑞抬头看向谢吉祥:“他很清楚圣上的心思,也冲着圣上的这个不算弱点的弱点而努力,不可能自己打自己的脸。”   谢吉祥愣住了。   对啊,赵瑞所言很有   道理。   世人皆知圣上对故去的明德皇后一往情深,当年明德皇后身体孱弱,无法被选为皇太子妃,也是圣上在重病之中恳求先帝,想要满足自己这个遗愿。   当时先帝可怜他年少多病,便也只能点头答应,也不知是否是上苍垂怜,成亲之后的太子和太子妃竟一起好转,虽不如常人身体康健,却也不再缠绵病榻生死不知了。   后来,圣上登基为帝,立太子妃为皇后,身边再无其他嫔妃,一时间被传为佳话。   只不过,明德皇后身体始终孱弱,诞育二皇子之后没多久便病倒,圣上拼尽全力挽救明德皇后,最终在二皇子六岁时还是送走了自己的发妻。   一晃经年,待到二皇子十岁上,圣上才为了皇室血脉再娶嫔妃,不过在舒嫔诞育三皇子和四皇子之后,他便也不再踏入后宫。   如此一来,世人便更知圣上是个痴情种。   文正诚这种为了潘琳琅“不顾一切”的态度,倒是恰到好处戳中了圣上的心思。   赵瑞微微皱起眉头:“文正诚家中这两起命案,或许没有表面上的那么简单。”   说到这里,赵瑞便道:“你先去安置,我给圣上写一封折子。”   安排好校尉的差事,赵瑞便催着谢吉祥回百花园休息。   谢吉祥回到百花园,简单沐浴更衣,然后便躺在悠然的凝神香中,缓缓沉睡而去。   一夜无梦。   待到次日清晨,谢吉祥醒来时,还有些恍惚。   何嫚娘见谢吉祥好似睡不醒,忙送了薄荷茶过来:“小姐且漱漱口。”   谢吉祥先是漱口,然后又喝了一碗蜂蜜水,这才意识清醒过来。   “这几日在芳菲苑中有些懒散,如此跑一天竟还很累。”   何嫚娘轻声笑笑,给她选今日要穿的衣裳。   “忙一些,累一些,但小姐开心呀。”   自从开始在皋陶司当值,何嫚娘便给她做了好些窄袖的素色衫子并百褶裙裤,穿着方便,也素雅大方,很适合她。   谢吉祥穿上何嫚娘准备好的翠竹衫裙,坐在妆镜前自己给自己编发辫。   何嫚娘给她盘好发髻,用新作的纱花发梳固定,在头顶弯出一道圆滚滚的弧度。   “好看吗?”谢吉祥跳起来,笑着看何嫚娘。   何嫚娘   帮她捋顺衣服上的褶皱:“好看,小姐任何时候都好看。”   收拾妥当,谢吉祥立即神清气爽。   她简单用了早食,然后便去了赵瑞的书房。   大清早,赵瑞已经在处理卷宗了。   谢吉祥也不见外,进了书房便坐到他对面:“如何?一夜过去可有进展?”   赵瑞抬头看她,见她今日换了一身新衣,头上也戴了两朵可爱又娇俏的海棠花,面容一下便柔软下来。   每次看她,心里总是忍不住欢喜。   谢吉祥见他有了笑容,便也跟着笑:“怎么了,这么高兴?”   赵瑞定定看着她,仿佛漫不经心道:“只要见你,心里就高兴。”   谢吉祥:“……”   谢吉祥的脸,一下子比她发间的海棠花还要红。   赵瑞见好就收,立即换了话题:“那个帮孙三郎给潘琳琅看病的大夫昨日深夜才寻到,他自述自己因老家有事,才连夜离开琉璃庄的。”   这话一听就有些虚假。   便是老家来信,他定也是白日去驿站取了信回来,又怎么可能半夜急匆匆就知道家中急事?   寻到人,谢吉祥立即精神起来:“如何,他可有招供?”   赵瑞看她那双漂亮的杏眼重新落到自己身上,不由笑了笑:“他自然招供了,不过他只说孙三郎在一月前私底下非要同他买蒙汗药,因给的超过市价三倍,他便动了心,卖给了他。”   孙三郎给潘琳琅下的蒙汗药,就是这么来的。   所以他一听说军器司出了事,当家夫人失踪,后来又失火,他一下子便想到了此事,吓得立即窜逃。   蒙汗药这种东西,当然不能随意买卖。   谢吉祥这才长舒口气:“如此一来,孙三郎给潘琳琅下药一事便有了证据。”   拔出萝卜带出泥,只要孙三郎这边能定罪,即便他不敢供认文正诚,文正诚这个军器司的监正也落不了好。   至此,潘琳琅失踪疑案,可以算是水落石出。   不过,赵瑞起身,对谢吉祥道:“我们可以再去问一问文正诚。”   “文大人想必还不知,自己心爱的外室已经死了。”   潘琳琅还没有抓回,倒是文正诚这边可以审问一番。   一行人出了芳菲苑,往军器司行去。   到军器司衙门前   ,却刚巧赶上了热闹。   也不知刘三公子哪个小厮说漏了嘴,把刘三公子同潘琳琅的关系泄露出去,让刘家人对刘三公子的死起了疑心。   这不,一家人坐不住,大清早就过来闹事。   谢吉祥掀开车帘,看到文正诚正站在军器司门口,一脸铁青。   刘家的家主站在军器司门外,对文正诚喊道:“我儿子跟你媳妇一起离开,如今却死了,文大人,你可得给我们刘家一个交代。”   这还要怎么交代?   文正诚此刻想必想死的心都有了。   ————   谢吉祥放下车帘,对赵瑞道:“瑞哥哥,你还没告知文大人,刘三公子已经死了?”   赵瑞轻轻挑眉,很是漫不经心:“他又没问,这事我如何坦率而说,这不是妨碍人家夫妻关系吗?”   “不急,不用着急,先看看再说。”   谢吉祥:“……”   有时候,瑞哥哥真的很坏。   之前文正诚就说过,自己知道刘三公子跟潘琳琅的关系,还有意把嫌疑引导到刘三公子身上。现在他们查出刘三公子已经意外而亡,可此事确实同文正诚无关,赵瑞自然不会主动告知文正诚。   赵瑞也挑起车帘看了一眼,道:“借此机会让两家人见一见,不是也挺好?毕竟关系深远啊。”   谢吉祥微微叹了口气。   她只能说,文家这案子落在赵瑞手里,文正诚也是倒霉。   若是护城司办案,现在早就结案了,他也不用再提心吊胆。   也不用面临被人点破妻子红杏出墙的困境。   赵瑞叫了一声车外的校尉,马车便在大门口边停了下来。   两个人也不说话,安静听外面文正诚如何辩解。   只听文正诚朗声道:“刘员外,令公子年纪轻轻出了意外,本官也很心痛,本来本官极看中三公子的经商才能,也让一直主持家中庶务的内子同三公子联络,想要同刘家合作,结果现在闹成这个样子,我们文家也很难过。”   文正诚说着说着,竟还有些哽咽:“内子至今下落不明,实不相瞒,我如今的心情同刘员外是一样的,也异常的揪心与难过。”   文正诚声音逐渐平缓下来,却有着显而易见的落寞:“刘员外,实不相瞒,不管生死,您儿子也   算是寻到了,可内子至今下落不明,我这心就一直在外面飘着,整晚整晚睡不着觉。”   即便是躁动不满的刘家人,也渐渐被文正诚这一套唱念做打平息了怒气。   本来是偷情的丑闻,被文正诚如此美化,竟还很是体面。   谢吉祥看了一眼赵瑞:“这位文大人当真厉害。”   赵瑞笑笑,没有多言。   待到刘家人被文正诚哄走了,赵瑞才让马车驶入军器司衙门。   文正诚这会儿才意识到刚才那场闹剧被赵瑞全部看在眼中,脸色立即难看起来。   “赵大人。”   他没有寒暄,也没有客气热络,只是那么站在马车边说了一句便不再言语。   若是以前,赵瑞肯定连理都不理,但是看过邬玉淑遗书的赵瑞已经跟之前不同了。   他学会笑,学会哭,也学会融入这个社会中。   身上所有尖锐的刺,一点点被抹平,终于展露出原本的光华。   他本就是块璞玉。   赵瑞看了一眼面露不悦的文正诚,只说:“文大人,本官清早前来,便是要告知你这件事。”   言下之意,刘家人自己得到了消息,跑过来闹,又如何能怪赵瑞没说呢?   文正诚微微一顿,没想到赵瑞会如此解释,脸上的表情便也绷不住,最后只能叹着气摇头。   “抱歉,刚刚实在有些憋闷,”文正诚揉了揉眼睛,“最近总是睡不着觉,还请赵大人见谅。”   赵瑞面色如常:“无妨,既然文大人已经知晓刘三公子的事,那本官就不必多言,还请贵府孙管家出来一叙。”   文正诚刚刚缓和下去的面容,再度紧绷起来。   刘三公子的突然死亡,打得文正诚措手不及,他昨日几次三番引导赵瑞,就是想让赵瑞以为潘琳琅的死同刘三公子有关。   没想到,赵瑞这边还没来得及怀疑,那边人就死了。   但人是如何死的?   又是死在何处?   这一瞬间,文正诚只觉得心惊肉跳。   加之赵瑞又要审问孙三郎,他之前所保持的淡定自若和迎刃有余,逐渐被这几日的糟心事所瓦解。   此刻,文正诚再也无法坦然面对赵瑞了。   他垂下眼眸,道:“昨日熬了一夜,此刻实在有些疲惫,赵大人便自去审问孙管家吧   ,下官告退。”   赵瑞和颜悦色 :“文大人快去休息。”   待文正诚消瘦的身影消失,赵瑞才对谢吉祥道:“他慌了。”   死者的身份皋陶司就是不确认,随着时间推移,他会越来越焦急。   本来这个过程很缓慢,也很熬人,但对于有耐心的赵瑞和谢吉祥来说,其实都不算很难熬。   但是刘三公子却死了。   他的死,在文正诚心里留下一个巨大的疑问。   也让他坚固的心防破了一个洞,随着冷风越来越烈,这个洞会越来越大,终于吹垮正面心墙。   谢吉祥看着文正诚离去的路径,问:“他肯定要提前去叮嘱孙三郎。”   赵瑞拍了拍谢吉祥的肩膀,领着她去军器司衙门中的雅室里等。   “不怕,孙三郎不傻,咱们现在掌握了证据,他不可能自己认罪,”赵瑞道,“若是认了,他这条命就算完了。”   家仆谋害主母,视为不敬不忠,多半都会秋后问斩,没有转圜的余地。   两个人在雅室里略坐一会儿,校尉便捧着个盒子进来。   谢吉祥凑过去看了一眼,一下子便放下心来。   待到孙三郎来的时候,两人已经风轻云淡坐在雅室里喝茶了。   同文正诚一样,孙三郎晚上也没睡好。   他也是提心吊胆,而且比文正诚更甚。   因为整个过程里,动手最多的是他,付出最多的也是他。   他不停回忆着自己做过的那些事,每一刻都被放大,在脑海中不停翻腾。   案子一日不结,他就一日无法安寝。   昨日还能安定坐在赵瑞面前,现在的他却只有一脸颓唐。   赵瑞同谢吉祥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喜悦。   面对这样的孙三郎,他们或许不用多费口舌,就能得到想要的结果。   赵瑞看着孙三郎,开口第一句就是直截了当:“孙三郎,你可知为何今日我们直接审问你?”   孙三郎浑身一抖,根本不敢看向赵瑞。   “不,草民不知。”   赵瑞淡淡道:“两日前,贵府的潘夫人在花园被贼人刺伤,怕文大人忧心,便没有告知文大人,只让你去寻大夫治伤。”   赵瑞每说一句,孙三郎便哆嗦一下,面色也越来越惨白。   “但是大夫一直没来,是巧   思给潘夫人简单包扎,傍晚大夫才赶到,开了金疮药给潘夫人。于是潘夫人便让巧思在晚饭之后给自己上药。”   “至于为何要在晚饭之后,想必孙管家比本官清楚。”   孙三郎几乎都要哆嗦起来。   他昨日那么淡定,就是因为文正诚对他说此事已经做过周密的部署,所以他们不会露馅。   但是接了案子的不是护城司那帮酒囊饭袋,而是皋陶司。   皋陶司名声不显,百姓甚至都不知皋陶司是什么衙门,但作为官宦人家管家的孙三郎,却是知道一点的。   一开始案子被皋陶司接手时,孙三郎还安慰自己他们做的天衣无缝,不会出错。   但是他跟文正诚都没想到,过来验尸的竟是一品仵作邢九年。   也正是因为她,死者的身份一直没有定论,这个案子便从昨日清晨一直拖到了现在。   时间越久,漏洞就越多。   让孙三郎更没想到的是,刘三公子也死了。   刚刚来衙门的路上,领路的校尉就同他说,刘三公子刚被发现意外死亡,现在大人要询问刘三公子之事。   若没有听到这事还好,听到了这话,孙三郎一下子就慌了神。   刘三公子是怎么死的?又是谁杀的他?他到底死在了哪里?   一连串的疑问浮现在孙三郎心中,让他搅成一锅粥的脑子更是糊涂。   赵瑞垂眸看着孙三郎,目光凌冽,身上带着让人不敢直视的威仪,让即使低着头,也是遍体生寒。   赵瑞如同鬼魅般的声音响起:“孙三郎,你可知皋陶司已经掌握了你意图谋害主母的证据!”   孙三郎浑身一抖,他坐也坐不住,如同烂泥一般瘫坐在地上。   “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啊。”他彻底害怕了。   赵瑞道:“此物是从主院的厢房中搜寻出来,是你特地加了蒙汗药的金疮药。”   赵瑞一挥手,校尉便捧着药盒上前,给孙三郎辨认。   “这药是你亲手交给丫鬟巧思的,巧思也说,她给夫人上过药之后,夫人很快便熟睡了,而她也一夜好眠,根本不知主院发生了什么。”   赵瑞垂眸看着面白如纸的孙三郎:“孙三郎,你可知谋害主母是多大的罪过?”   “你因为被潘夫人抓住贪墨家财,对潘   夫人怀恨在心,对她痛下杀手,此罪你可认?”   孙三郎哭嚎出声:“不大人,不是我对夫人怀恨在心,而是……而是……”   面白如纸,抖如筛糠的孙管家,此刻犹豫再三,还是没敢把话说出口。   赵瑞轻轻叹了口气:“若你不说,这案子,最终就会落到你一个人身上。”   “孙三郎,这是张大夫的口供,他的记性很好,蒙汗药是谁买的,想必你也不会忘记吧?”   孙三郎抿了抿嘴唇,他深吸口气,终于还是开口:“是……蒙汗药是我同张大夫买的,也是我亲自放入金疮药之中的,但是……”   “但是给夫人下药,然后把夫人搬去柴房,都是……都是老爷命令的。”   孙三郎呜呜咽咽哭了出来。   “我是文家的家生子,承蒙老爷不嫌弃,才能脱了奴籍当管家,老爷的命令对我来说便如同圣旨一般,我不敢违抗。”   “我真的没想谋害夫人,这都是老爷的意思。”   赵瑞垂眸看着他,声音依旧冰冷:“你真的没想谋害潘夫人吗?之前你悄悄去文家手中的商铺查账,难道不知潘夫人才是贪墨家财的人?”   孙三郎的脸色骤变。   赵瑞道:“潘夫人贪墨家财,却把罪责一股脑栽赃到你身上,你难道真的不恨她,不想让她死?”   “毕竟,若你真的因此被赶出文家,你将一无所有。”   孙三郎冷不丁被赵瑞说出真相,那张哀怨的脸也绷不住,怨恨如同春日的青草一般,一瞬弥漫至天际。   “我……我不恨。”   赵瑞长叹一声:“你若真不恨,就不会把纵火的日子拖到昨日。   让一个高贵的女人不言不语不动,躺在冰冷的柴房地板上,就这么熬过整整一日,没有人救她,没有人怜悯她,甚至没有人寻找她。   你是不是很开心?”   作者有话要说:①参考《洗冤集录》中辟秽方和救死方。   赵瑞:唉,什么时候才能解决谢家的案子,想给吉祥买首饰,给她买衣裳,让她戴十个金簪。   谢吉祥:解决案子是好事,但是十个金簪倒也不必…… 第68章 红颜乱12更新:2020-10-15 11:22:57   赵瑞所说的每一句话, 都狠狠砸在孙三郎心上。   他心底里的所有阴暗心思,似乎都被铲子一点点挖出,暴露在阳光之下。   孙三郎粗粗喘着气, 他最终低下了头。   “所有的计谋都是老爷筹划, 我只是听命于老爷而已, ”孙三郎闭眼道, “老爷早就不满夫人水性杨花,也知晓夫人找了许多情人,所以才决定痛下杀手。”   “当时夫人同刘三公子一起约定要去江黎, 此事被老爷知晓, 老爷便决定不再忍耐下去,谋划了此次计划, 他也只不过是想维护文家的脸面罢了。”   孙三郎没有回答赵瑞刚刚的问题,只是把他早就思考好的话语重新说了一遍。   这些话, 从文正诚吩咐他行事开始,他就反复在心里斟酌,就是为了今日这样的场面。   若是不被抓住最好,若要抓了, 他也不是主谋, 罪不至死。   孙三郎低声说:“我只是听令于老爷而已。”   “你可敢当庭作证?”赵瑞问。   家仆状告主人,若敢以自身性命作证,便可收录为证词, 也可作为人证。   若不敢,证词也会收录, 但最后不会作为审判家主的主要证据,其证词效力大打折扣。   虽说孙管家并非奴籍,但他依旧受雇于文家, 亦也可用此条律例。   孙三郎未曾想赵瑞竟会如此问,一时间有些怔忪。   他从小就跟着文正诚,年幼时做小厮,后来年纪渐长,便跟随文正诚一起出门读书,算是书童。   待文正诚高中进士,选官出京,他也便顺理成章成为了文正诚的管家,被归还了卖身契。   可以说,他人生中大部分时间都为文正诚而活。   虽然杀害潘夫人确实是孙三郎心中所想,他也有报仇的意图,可整件事情中,他确实不是主导者。   他敢不敢当庭作证?其实孙三郎是不太敢的。   他这一辈子,仿佛生来就是为文正诚而活,根本没有反抗他的心思,也完全没有勇气。   赵瑞见他神情恍惚,迟疑犹豫,便知道他绝对不敢作证。   “孙三郎,当你把潘夫人如同垃圾一般扔在柴房里,是不是觉得很畅快?”赵瑞微微倾身,垂眸看向孙三郎,“当时你肯定意   气风发,说了很多不该说的话。”   孙管家微微一愣,不知赵瑞是何意思。   赵瑞垂眸看着他。   他脸上的怜悯和嘲弄,仿佛都要凝结成字,一个一个砸到孙三郎身上。   “你说,若是有人作证你为主谋,你会如何?”   孙三郎的表情逐渐凝固了。   “不可能……”孙三郎几乎无法成声,“不可能,不可能还有人知道这事,我很谨慎的,没有人跟踪我。”   赵瑞轻轻叹了口气:“你忘了,当时在柴房里的,不只有你。”   当时在柴房里的,还有中了蒙汗药无法动弹的潘琳琅。   孙三郎浑身一震。   赵瑞淡淡笑了:“如果贵府这位潘夫人没有死呢?你说若是她出来作证,你意图谋害主母的罪名是否能落实?毕竟,她所见所闻,都是你一个人要伤害她。”   若是潘琳琅真的没死,并且出来作证,那孙三郎便成了主谋。   他不敢出来作证,最后谋害潘琳琅的罪名,会由他一人背负。   原本可以活,现在却只能死了。   孙三郎面如死灰,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他根本没有退路。   但他还是犹如被冲上岸的鱼,作着垂死挣扎:“不可能……我亲自把她放在柴房中的,看着她瘫软在地不能动弹,她不可能还活着,若她还活着,柴房中被烧死的又是谁呢?”   赵瑞却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只继续冷淡问:“孙三郎,你是否可以作证文正诚谋害正妻一案?”   赵瑞越是不给准话,孙三郎心中越是忐忑。   他反复回忆当时的情景,又仔细去想柴房倒塌之后漏出来的漆黑人影,可无论他怎么想,都无法最终确定死者就是潘琳琅。   赵瑞的话在他心中掀起轩然大波,让他无法平静下来。   就在这时,校尉从外匆匆而入,在赵瑞耳边低声几句。   紧接着,孙三郎就看到赵瑞对谢吉祥勾起唇角,展露出志得意满的笑。   他为何要高兴?   孙三郎心中忐忑不定,他犹豫着,纠结着,徘徊着。   最终,自己的命压倒一切,在他心里占了上风。   孙三郎颓唐地倒在地上,声音低哑:“我愿意作证,以自身性命指认文正诚,他便是谋划杀害夫人潘琳琅的主谋。   ”   赵瑞让校尉把早就写好的证词送上,孙三郎咬着牙,签字画押。   这份证词最终落到了赵瑞的手中。   赵瑞看着面如死灰的孙三郎,最后道:“你做了今生最正确的选择。”   孙三郎看着手铐,一句不说,便被校尉带了下去。   待孙三郎身影消失,赵瑞才对谢吉祥都说:“江黎护城司在江黎寻到了潘琳琅,正在押解回琉璃庄。”   谢吉祥很诧异:“这么快?”   刚刚赵瑞审问孙三郎的时候,谢吉祥一直没有开口,因为长时间的默契,他们很清楚如何分配审讯的主要核心。   对于孙三郎这种人,他天生就对官爷有畏惧,赵瑞官职甚至比文正诚还要高,他自然更是胆怯。   这一胆怯,就很容易作为突破来针对。   待孙三郎这边松口,终于审问出他们想要的结果,谢吉祥才略松了口气。   赵瑞点点头,对谢吉祥道:“能寻到潘琳琅倒也算是意外,她可能没有想到我们这么快就找到刘三公子,也没想到我们推算出她没有死,自然就没有特别谨慎隐匿行踪。”   之前也说过,潘琳琅是个很贪婪的女人。   赵瑞目光微冷,道:“她到了江黎之后,用刘家嬷嬷的身份进入城中,然后又改头换面,以外地寻亲的名义找了一处偏僻的街巷租了个宅院,若她住下后不要乱走乱动,一时间倒也不好巡查,但她舍不得浪费手里那根野山参。”   “她心虚了,大概知道这根山参上沾染了砒-霜,也因此导致刘三公子的死亡,若她直接毁掉,便可当无事发生,可她偏要去当卖。”   谢吉祥:“……她把染了砒-霜的山参拿去当?”   这位潘琳琅潘夫人,可真是狠角色。   飞快脱手证物,又能赚一笔银子,何乐而不为?她自然不会管买到的人会出什么样的祸事,只要银子落到手里,那她就高兴。   赵瑞冷笑道:“她作茧自缚,当铺早就收到护城司的消息,无论她当卖之前文家给买过的首饰、胭脂水粉等还是山参,都会被立即辨别出。”   正因如此,潘琳琅就这么简单地自投罗网,送上门来。   她明明已经窜逃到江黎,改头换面重新开始新生。   可贪婪已经深入骨髓,让她   机关算尽,最终还是天网恢恢。   孙三郎供认文正诚,潘琳琅落网江黎城,文家夫人失踪被害一案,至此可以算是落下帷幕。   谢吉祥道:“现在,便要审问文正诚吗?”   赵瑞却笑了:“不急。”   审问孙三郎并且收押,赵瑞不同文正诚打招呼,直接留下一倍多的校尉看守军器司,然后就领着谢吉祥离开。   马车上,谢吉祥问:“潘琳琅下午便能到吧?”   赵瑞点头,说:“所以咱们先回家,其余事下午再议。”   原本赵瑞还想让谢吉祥在芳菲苑中休息片刻,但计划赶不上变化,他们刚回到芳菲苑,校尉便速速来报,道之前出公差的夏婉秋总旗已归。   听到她回来,谢吉祥很是高兴,她并不知道夏婉秋去做什么,但能平安归来便让人心中舒畅。   只不过,这种舒畅在看见夏婉秋时荡然无存。   夏婉秋面色苍白,胳膊上打着夹板,正病恹恹躺在床上,面无表情喝苦药。   谢吉祥一下子就皱起眉头,坐到夏婉秋身边:“夏姐姐,你怎么受了这么重的伤?”   夏婉秋一贯冷着脸,不过见了谢吉祥,面容也略缓和一些。   她看了一眼赵瑞,然后才说:“无妨,任务而已。”   此番出行收获颇丰,夏婉秋已经写好折子呈给赵瑞。   赵瑞此刻正立在屋中,垂眸看着手里的折子。   谢吉祥有些担忧,不过还是没有说些胡话,她只是帮夏婉秋整理好被褥,然后道:“等夏姐姐好了,我们再一起破案。”   夏婉秋点头,说了一声:“好。”   谢吉祥看过她,便不再打扰她跟赵瑞禀报案情,很快便退了出去。   回到百花园,她也睡不着,便展开册子开始书写案情。   这个案子看似复杂,实际上也还算简单。   因为案件中虽然有多个嫌疑人,但原本其实只有一个被害人,也就是文正诚、孙三郎、巧思、文子轩都想杀害的潘琳琅。   最后阴差阳错,死的是郑珊瑚和刘三公子,但他们杀人的初衷是很一致的。   而潘琳琅杀死郑珊瑚,其动机也很清晰。   谢吉祥一边写着,一边仔细翻看审案中每个人给出的供述,重新推敲案情。   如此忙碌起来,时间便过得   飞快,仿佛眨眼功夫,谢吉祥写了半本册子而赵瑞也从门外大步而入。   “走吧吉祥,”赵瑞眉目舒展,“潘琳琅已经押解回琉璃庄,此刻正关押在琉璃庄护城司大牢。”   “我们得好好审一审她了。”   ————   琉璃庄护城司的大狱很破败,跟皋陶司的完全没办法比。   里面的狱卒懒懒散散,根本就不像样子。   不过,看守潘琳琅的全部换成了皋陶司的校尉,倒是不怕潘琳琅出意外。   从斑驳的木门进入大狱,赵瑞跟谢吉祥却不着急先去审问潘琳琅,反而去见刚刚被请来,面色依旧难看的文正诚。   眼看案情终结在望,赵瑞似乎心情很好,对态度不甚友好的文正诚也是和颜悦色。   “文大人来了,坐下说话。”   文正诚是被皋陶司的校尉们“请”来的,一来就被送入大狱中,他脸色当然好不了。   但是文正诚却没有发作。   他心里很清楚,孙三郎已经被收押,他供述出自己的可能性很大。   不过以孙三郎的性格,他大约不会答应当庭作证,因此文正诚现在还算淡定。   只要孙三郎不作证,那么他很可能只是被剥夺职权,不会被判处更多罪责。   他很清楚,整个过程里,他都没有留下任何证据。   文正诚如此想着,反而越发平静。   他抬头看着难得不冷脸的赵瑞,也跟着心平气和:“赵大人,不知为何要请本官来此处?”   “什么话不能在军器司衙门里谈?”   赵瑞看了看他身后陷入黑暗的牢狱,很是客气地说:“文大人,坐下谈。”   文正诚便也坐了下来。   他之前被赵瑞诓骗过一次,这一次可再也不会上当。   赵瑞不开口,他就一字不多说。   “文大人,你可知贵府的孙管家已经被皋陶司缉拿归案?”赵瑞道。   文正诚点头:“知晓,他是犯了什么罪?”   “文大人不知?”   “赵大人不说,下官怎知?”文正诚很是淡然,“下官又不能事事都管着家中人,难免会有疏漏。”   赵瑞不由笑了。   这个文正诚,若非他们先攻破孙三郎,又抓回了潘琳琅,此时还真是束手无策。   “既然文大人说自己不知,那本官便帮   文大人回忆回忆,”赵瑞道,“两日前,文大人知晓其夫人要离开文家,同情人刘三公子双宿双栖,私奔而走,你便动了杀心,先命管家给潘夫人下药,然后把她挪到柴房中,让她自己孤零零躺在柴房一天一夜。”   “之后,你佯装夫人失踪,在城中寻找,紧接着在昨日报官,道令正失踪,让护城司协助寻找。”   说到这里,赵瑞又意味不明笑了一声。   他虽然现在会笑,也肯笑,但此刻在大狱里的笑容,可跟谢吉祥面前的迥然不同。   他那种冷笑,有着从骨子里渗出来的寒,让人脊背发麻。   赵瑞继续道:“只是不凑巧,本官刚好在琉璃庄,而护城司又特别重视文大人,便由本官有幸替文大人分忧了。”   他如此漫不经心说着分忧的话,文正诚脸上的表情也没变,依旧很是淡然。   赵瑞也不觉得有何不对,紧接着说:“皋陶司接到报案,自然要仔细追查,不过文大人为了消灭证据,让自己置身事外,特地在皋陶司来之前,去柴房放了一把火,本官赶到的时候,刚好是火光漫天,烈火弥漫。”   赵瑞说的就是事发的全过程。   “灭火之后,便在柴房中发现一焦黑死者,为了保证验尸准确,本官特地命人去燕京请来了名满天下的邢大人。”   赵瑞一边说着,一边再度展露出冰冷冷的笑容。   “文大人也听说过邢九年邢大人吧,这位大人经验丰富,技术精湛,曾被陛下称赞为洗冤鬼医,其验尸之技术天下无人能及。”   赵瑞拐了个弯,开始夸赞邢九年。   他如此不厌其烦夸奖,若是邢九年在场,恐怕都要让他闭嘴。   这也太会吹捧了。   但文正诚没有,不过他脸上平淡的表情也略微淡去:“文大人是否以为,本案即便孙三郎不敢指证于你,便可当意外结案?”   “你低估了邢九年,而已低估了皋陶司,”赵瑞声音一转,“不巧,我们刚好有其他证据。”   文正诚单薄的眼皮抬起来。   他明明是很方正的长相,看起来就一脸忠厚老实,可这一眼,却透露出几分冷然和恶意。   那种精心谋划杀害发妻的狠厉,已经刻在他骨子里,让他没有办法摆脱。   文正诚终于忍不住了:“你有什么证据?”   赵瑞轻轻勾起唇角,说出来的话却很模棱两可:“文大人还不知道吧,死者并非被火烧死,在起火之前,死者就死了。”   文正诚狠狠愣住了。   在他跟孙三郎的计谋中,显然没有事前杀人这个方案,因为如果让仵作查出,这个案子就没办法当成意外处理。   难道……孙三郎背着他,提前杀了潘琳琅?   这一刻,文正诚的心乱了。   他的片刻失神,让赵瑞终于抓到缝隙,他声音越发冷厉起来:“死者在起火之前便已经死了,并且死亡多时,文大人是否记得,你去纵火的时候,死者是被困在厚实的麻袋中?”   他这个提醒,让文正诚心头一颤。   “不可能,不可能……”文正诚呢喃道,他当真回忆起当时的情景,“怎么会呢……?”   当时情况紧急,他又头一次做纵火之事,难免有些紧张。   但他进入柴房的时候,还是想看一眼潘琳琅悔恨的表情。   可是这些都没有。   被放在柴房角落里的人,整个套在麻袋中,麻袋在脚下被麻绳整齐束着,那人只能一动不动躺在地上,因为蒙汗药的缘故不能挣扎。   其实那会儿文正诚想要看一眼她的。   他做事一贯谨慎,不看一眼死者不是他的作风,可麻袋上的绳结系得特别牢固,他几下都没扯开,这才只能慌慌张张点火。   现在回忆起来,孙三郎为何要打那么一个绳结呢?   赵瑞轻声问:“你是否想知道,孙三郎为何要如此而为?”   文正诚下意识道:“他为何要那么做?这跟说好的不同。”   说完,文正诚脸色一变,他铁青着脸,狠狠瞪了一眼赵瑞。   赵瑞却眯着眼睛笑了。   以前人人都怕赵瑞冷着脸,可现在,文正诚却第一个感受到,笑颜如花的赵大世子,恐怕更令人害怕。   “是啊,文大人想想,为何跟说好的不同?”   赵瑞叹了口气:“因为孙管家也想杀了令正呀。”   文正诚不吭声了。   他发现,他很容易被赵瑞的声音带着走。   赵瑞也不管他为何不言语,话说到这里,其实文正诚的心态已经不再稳固。   刑讯要的就是这个节点。   文正诚现在对孙三郎的怀疑已经堆积在心中,他什么都想不到了。   赵瑞对身边的苏晨摆手,苏晨便拿上前,把手中孙三郎按了手印的证词给文正诚看。   文正诚愣住了。   赵瑞问:“怎么,文大人不认识这是何物?”   他怎么可能不认识。   但这怎么可能?孙三郎怎么可能背叛他?   文正诚眼睛睁得很大,脸上的表情终于再也绷不住,显露出几分狰狞来。   “他为什么,为什么要背叛我?”孙三郎的证词在这里,他再想隐瞒,已经不可能了。   这份证词,直接把他打入深渊,再也无法翻身。   赵瑞却不回答文正诚的话,反而问他:“文大人,本官记得你有一个新纳的外室?这些日子你可有去看望过她?”   文正诚猝不及防听到他提外室,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片刻之后,他才皱眉道:“赵大人,既然孙三郎已经作证,那我没什么好说的,要关要押,是如何刑罚,都请给个痛快。”   他作为朝廷命官,最是知道案子拖着有多难熬。他也知道,此刻识时务才是最正确的做法。   他只能被关押在这种破破烂烂的大狱中,每天吃着猪狗不如的饭菜,日复一日等着审判。   判决一日不来,他就无法安寝。   赵瑞如此这般,他以为赵瑞是在捉弄他,脸色便更难看。   作为主审官,赵瑞已经得到了想要的结果,这个案子可以完美收场,他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赵瑞却对文正诚的态度没什么不满,他只是很平静问:“文大人,此事事关重要,还请文大人仔细回忆。”   文正诚皱眉看着他,最终道:“是,我去岁认识了一个孤身女人,两厢生情,便纳为外室,安置在平安街。”   赵瑞道:“此事,令正潘夫人是否知情?”   到了这个节骨眼,文正诚对于这些细枝末节也没什么好隐瞒的。   “知情,她曾派她那个傻了吧唧的长工情人跟踪我,知道了郑珊瑚的住址。”   赵瑞点点头,让校尉一句一句跟他核对供词,最后让他签字画押。   等到一切都办完,赵瑞也不让文正诚走,只让校尉给他戴上手铐,依旧留在审讯室中。   文正诚已经有些心灰意冷。   他万万没想到,自己筹谋多日且天衣无缝的计划,还是出了纰漏,又被自己的管家背叛,成了阶下囚。   此刻的他心情自然好不到那里去。   跟他相比,赵瑞的心情简直是极好的。   他同谢吉祥对视一眼,见谢吉祥冲自己点了点头,便拍手道:“文大人,本官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一个?”   文正诚皱眉看着他,一语不发。   谢吉祥发现,重新活跃起来的瑞哥哥,比以前更坏了。   “既然文大人不选,我便先说坏消息了,”赵瑞垂眸看向文正诚,“很遗憾告知文大人,您的这位如花似玉的外室,已经死了,就在两日之前。”   文正诚一瞬睁大了眼睛:“你说什么?珊瑚死了?”   赵瑞很严肃地点点头,把早就准备好的验尸格目在他眼前一晃而过。   文正诚眼神倒是很好使,一下子就看到其中的几个字眼:“死后被烧?”   “正是如此,文大人纵火烧成焦炭的那个人,就是您心爱的珊瑚姑娘,”赵瑞顿了顿,继续道,“还没告诉文大人好消息呢,好消息是……”   赵瑞勾起唇角:“好消息是,令正潘夫人并没有死亡,我们寻到了潘夫人。”   “文大人,想不想见见自己的妻子?”   赵瑞的声音好似幽冥来的鬼魅,一字一顿,钻入文正诚的心房。   无边的战栗从他背后蹿起,冷汗一点一滴从他额头滴落,文正诚的脸色苍白如纸,这一瞬间,世界从他面前倒塌。   潘琳琅怎么可以还活着?   作者有话要说:备注:本章所说的定罪律法为架空编造。 第69章 红颜乱更新:2020-10-15 11:22:57   赵瑞所说的话, 每一句都在撼动文正诚内心的防线。   听到最后一句,文正诚几乎都要崩溃。   这几天他所笃定的事一件件崩塌,最终溃不成堤, 洪水翻涌。   他费尽心机, 谋划多日烧死的人, 居然不是那个他想要杀人灭口的妻子潘琳琅, 而是他喜欢的年轻外室郑珊瑚。   更可怕的是,潘琳琅居然没有死!   谢吉祥看文正诚狠狠捂住脸,好半天都没说出话来。   他脑中一定混乱不堪, 也大约很是惊慌, 潘琳琅没有死,对文正诚打击居然如此之大, 让他什么都来不及去掩盖了。   文正诚想见潘琳琅吗?他肯定不想。   他都能如此狠辣地杀掉她,想把她活活烧死, 又为何想要再见她一面?   但心底深处,有个声音却在诱惑他。   见一见,见一见便知,赵瑞所言是否为真, 便知潘琳琅是否当真死里逃生。   他是不是在诓骗自己?   这一刻, 文正诚心中天人交战,完全不知要作何反应。   赵瑞看他如此纠结,便跟谢吉祥交换了一个眼神。   之前谢吉祥对他轻声说了几句, 赵瑞也不想放过这个线索,所以对于文正诚的刺激便有过之而无不及。   现在眼看文正诚崩溃, 确实是审问的最好时机。   赵瑞道:“文大人,虽然不知你是否还想再见令正,但令正确实还想再见你一面, 这边请。”   文正诚没有动。   他似乎都没听到赵瑞说什么。   赵瑞也不在乎,他直接对苏晨摆手,苏晨便领着两个校尉,直接上前架起文正诚,带着他一起往大狱深处行去。   能跟在身边的,都是赵瑞的心腹。   谢吉祥跟在赵瑞身后,轻声问:“瑞哥哥,你说能问出来吗?”   赵瑞用折扇虚托她的腰,怕她一不留神绊倒。   “无论他们说不说,此事都要严查。”   谢吉祥抿了抿嘴唇,想到家中事,也不由肃了眉眼。   待来到大狱深处一处牢房前,苏晨才让校尉把文正诚重新绑在椅子上,不让他动弹。   文正诚还没坐稳,一道柔和的嗓音便响起:“哎呦,老爷,您可是来看望妾身的?”   文正诚浑身一颤。   谢吉祥顺着赵瑞的   目光看过去,只见在阴暗的牢房里,有一个身穿娇艳红衣的女子。   她约莫三十几许的年岁,头上梳着牡丹髻,三支宝葫芦银簪插戴在发髻上,显得她眉眼更是明媚。   潘夫人潘琳琅长了一张相当美艳的脸。   她眉目含笑,肤白似雪,一双薄唇艳红夺目,让人很难移开眼去。   再加上那身惹眼的红衣,更衬得她明媚大方,漂亮非凡。   这样一个女人,难怪文正诚当年为了他犯下以妾为妻的罪过。   她确实很美丽。   可这一对百姓口中恩爱非常的夫妻,此时却一个垂眸不愉,一个满脸嘲讽。   谢吉祥坐在赵瑞身边,仔细看着潘琳琅。   她的身形同被烧死的郑珊瑚真的有七八分像,两人都是娇小而纤细的身材,细瘦的腰不盈一握,翩翩如仙。   似乎感受到了谢吉祥的目光,潘琳琅明媚的眼儿一扫,把眼神落到了谢吉祥的身上。   她怎么也想不到,主审她案子的竟会是这样一对年轻男女。   赵瑞气势很足,人虽年轻,可常人却不敢小觑,谢吉祥则不同,无论怎么看,她都是个喜庆可爱的乖女娃。   潘琳琅瞧着谢吉祥笑:“这丫头真讨人喜欢,只看你坐在这里,就觉得很是欢喜。”   谢吉祥冲她腼腆一笑:“谢谢夫人夸赞。”   潘琳琅也没想到她还挺大方,便挑眉一笑:“不客气。”   两个人这边说了几句,赵瑞便开口:“潘琳琅,你可知罪?”   潘琳琅又去看低头一言不发的文正诚,漫不经心道:“我有什么罪?我的夫君要杀我,我只能逃跑保命,论罪也是他有罪吧,你说是不是夫君大人?”   文正诚终于被她几次三番的挑拨刺激到,抬头狠狠看向她。   “你这个女人!”他眼睛通红,却不是因为流泪,而是因为怨恨,“要不是你,要不是你……我何至于此!”   赵瑞和谢吉祥都很清楚,他所言皆是这些年的过往。   但潘琳琅却好似不知,她勾唇冷笑:“呦夫君大人,您这话说得妾身好事害怕,您要杀妾身,要把妾身活活烧死,怎么能是妾身的错呢?”   文正诚:“你!”   他粗喘着气,显然被气得不轻。   “你这个女人,你这个恶毒的   女人!”文正诚粗喘着气骂她。   狗咬狗这种戏码,是主审官最喜欢看的。   果然,文正诚的精神一点点被逼到绝境,他一张嘴,说的话就再不受控制。   “当年要不是你不停蛊惑我,我又为何千方百计把你扶正,让你当我的妻子,可我没想到,你当了我的妻子还不满足,依旧在外沾花惹草,情人无数。”   文正诚咬牙切齿:“因为你,我丢尽了颜面,原本那些事我都忍了,可你竟然还想私奔,这我绝对不能忍。”   “你要是私奔,我以后还如何在朝堂立足。”   潘琳琅冷笑一声:“呦呵,怎么文大人竟还翻起旧账来?当年难道不是你爱我爱得死去活来,连原配夫人重病在床都不顾,偏要迎娶我为继室?嫁给你之后,我哪日不是恪守本分,上孝敬公婆,下抚养儿女,甚至家中的庶务也是由我打理,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再说我为何找情人,你自己难道不清楚?”   潘琳琅一看便是性格很强势的那种女人,这几句话说下来,文正诚反而被她气得面红耳赤,浑身哆嗦。   就连刚才招供他都没这么崩溃,现在一面对潘琳琅的数落,竟怒发冲冠,什么话都敢往外说。   “我一个京官,寻个外室怎么了?原你也不是我的妾室,如今翻身成了夫人,就忘了自己的曾经?”   文正诚口不择言:“进我文家的时候你是什么身份,想必你自己比谁都清楚,我不说,只是顾念夫妻情分。”   这话里面所蕴含的线索,还真挺多。   潘琳琅想必也是积怨已久,又因杀人窜逃败露被抓,现在也算是破罐子破摔,对文正诚一点好脸色都没有。   “我是什么东西,你就是什么东西,要不是同样的玩意,又如何能做夫妻?”   文正诚:“你!”   文正诚跟她争执,真是一点胜算都没有。   谢吉祥跟赵瑞两个稳稳当当坐在一边,一句没审,人家自己就全都吐露出来,还真是省事。   潘琳琅这会儿也不再端着,她也懒得同文正诚废话,反而转过头来看向赵瑞。   “这位大人把妾身抓来,到底是为何?”   赵瑞道:“潘夫人自己应当很清楚,两日前的傍晚,在平安街二十号   都发生了什么,你现在应当不会忘记吧?”   潘琳琅含笑看着赵瑞,见他年纪轻轻却板着脸,难得有些少年老成,不由轻声笑了笑。   “小郎君,老是皱眉头可不好哟,吓坏了身边的小姑娘怎么办?”   赵瑞面色如常:“潘夫人,请回答本官的询问。”   潘琳琅啧了一声,这才说:“我不知道平安街二十号是什么地方。”   就在这时,文正诚突然插话:“你怎么可能不知道?之前你还让你那个傻情人跟踪我,你这个毒妇,是不是你杀了珊瑚,是不是?”   潘琳琅对于文正诚这样的攻讦完全不往心里去。   她漫不经心说:“我不知道。”   赵瑞顿了顿,对身边的校尉挥手,道:“那本官就帮夫人回忆一下,您还认识这根山参吧,也正是因为这根山参,刘三公子才会中毒而亡。”   听到中毒而亡四个字,潘琳琅的表情终于变了。   她安静下来,却从刚刚的妙语连珠变成了现在的沉默寡言。   赵瑞看她沉默着一语不发,便道:“潘琳琅,孙三郎已经招供,他愿意出面指正文正诚谋害妻子一案,当然,因为他的证词,你杀害郑珊瑚也有了动机和部分证据。”   “根据孙三郎的证词,他用蒙汗药把你从主院搬出,直接送至柴房,这个过程他记得很清楚。”   “至于柴房里那具尸体从你变成了郑珊瑚,而你从文家偷出的野山参又在平安街毒害刘三公子,又成了一项新的证据。”   虽然潘琳琅此行皆不是直接证据,但她手里有杀害刘三公子的有毒野山参,就能给她定罪。   随着赵瑞的话,潘琳琅的眉眼也跟着变了。   她撇了撇嘴,轻轻啧了一声:“小郎君好厉害的探案本领,难怪你年纪轻轻就能做堂官,不像有些人……一把年纪才五品。”   潘琳琅是说一句都要捎带文正诚一句,怎么都不肯放过他。   文正诚深吸口气,差点就开口继续跟他叫骂起来。   赵瑞问:“潘琳琅,刘三公子被毒杀一案,你认还是不认?”   无论刘三公子因何而死,无论他们怎么推测其间发生之事,害死刘三公子的关键证据,带有砒-霜的老山参就在潘琳琅手中。   她不仅有杀人动   机、逃窜行为,甚至去了江黎用的还是刘家嬷嬷的身份,之后也有毁灭证据之嫌疑,因此,把她定为毒杀刘三公子一案的凶手,也不是不可以。   潘琳琅垂眸看向赵瑞,见他凤目冰冷,似乎对自己的唱念做打毫不在意,不由叹了口气。   “怎么也算是夫妻一场,我自然不能杀了刘三,”潘琳琅道,“他的死是意外。”   紧接着,潘琳琅便似笑非笑看向文正诚:“不过那个小蹄子,确实是我杀的。”   潘琳琅看着文正诚涨得通红的脸,舔了舔殷红的嘴唇:“我还记得我先勒住她的脖颈,让她昏迷过去,然后我就把她偷偷运送回军器司的柴房里,在她心口刺入一刀,让她就躺在那里,最终因失血过多而死。”   潘琳琅笑得满面春风:“夫君大人,你可知这么死有多痛苦吗?比之被活活烧死,也差不了许多。”   文正诚声嘶力竭:“你这个毒妇!”   潘琳琅脸上的笑容略有些收敛,她淡淡道:“还不是被你逼的,你要反省一下自己,为何好好一个家,成了这般模样。”   ————   潘琳琅这话一说出口,大牢一片安静。   文正诚深深吸着气,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他们两个走到今日,并非感情淡漠那么简单。   文正诚道:“难道只是我一个人的错吗?到底为何,你心里清楚。”   潘琳琅脸上的表情越发冷淡了。   刚开始的嘲弄和挑衅都从她身上消失不见,剩下的只有冷漠。   “你知道了。”潘琳琅问。   文正诚苦笑出声:“是,我是没能当上堂官,可我也不傻,自从……”   他说到这里,说话声戛然而止,后面的话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了。   赵瑞扭头看向谢吉祥,谢吉祥冲他微微一笑。   他们隐含的话语,都被谢吉祥猜中,之前谢吉祥便说,这个案子中的感情和夫妻恩怨或许不是重点。   重点是潘琳琅和郑珊瑚的身份,若非他们身份特殊,恐怕文正诚也不会下死手。   但是潘琳琅的身份太难查了,郑珊瑚的也是,这两个女人好似凭空出现,专为迷惑文正诚而来。   二十年前有一个潘琳琅还不够,二十年后还送了郑珊瑚来,让文正诚终于下定决   定,想要除掉潘琳琅。   这些仪鸾司都查不到的内情,或许今夜可以审出些千丝万缕的线索。   看到文正诚不再多言,而潘琳琅也垂眸不语,赵瑞便道:“文大人怎么不说了?本官还想继续听。”   文正诚抬眸看他,目光难得有些犀利:“赵大人真的想知道,也真的敢知道吗?”   赵瑞轻声笑了:“文大人还是不了解本官,不……你不了解本世子,本世子怕过什么?”   赵王府屹立百多年不倒,一代代赵王皆是陛下身边的孤臣,便是他父亲一无是处,却也从来不跟任何皇子打交道。   便是他,也从小就在陛下的眼皮子底下长大。   若陛下当真怀疑他,那他也进不了仪鸾司,又执掌不了皋陶司。   文正诚这个问题,简直让人觉得可笑。   听了赵瑞的话,文正诚眼眸中突然浮现出些许嫉妒的情绪。   但这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他自以为隐藏得很好,却还是让赵瑞看得清楚。   他定定看着文正诚,道:“现在在大狱中的都是本官心腹,文大人也不用害怕,还有什么内情可告知于本官,本官会酌情上表给圣上。”   文正诚完全没想到,赵瑞还能说这样一句话。   他蓄意谋害妻子,同管家密谋烧死妻子当以谋杀论处。   对于一个朝廷命官,此罪名可大可小,端看圣上如何斟酌。   但圣上的脾气,任何人都知道,文正诚自从罪行暴露,就做好了秋后问斩的准备。   如今,赵瑞却给了他另一种可能。   文正诚的心在一瞬间动摇了。   “文正诚,你真叫我瞧不起,”潘琳琅的话,如同魔鬼之音,让文正诚战栗,“你真的太天真了。”   文正诚一下子哑了口,再也说不出话来。   赵瑞抬头看向潘琳琅。   这个强势的女人如今就靠着牢房的栏杆,眼眸低垂,似乎很是淡漠,又有些漫不经心。   赵瑞刚要说话,谢吉祥却拍了拍他的手。   在阴冷的大狱中,谢吉祥清甜的嗓音悠然响起。   “潘夫人,您不想让文大人所说的内情,我大概能猜到一点,”谢吉祥道,“您跟郑珊瑚并非普通的民女,而是被人控制的武器,而你们所要对付的人,就是文大人这般很有   前途的书生进士。”   “原本若只有您一个人,我还想不到这些,”谢吉祥道,“可是您跟郑珊瑚的出现方式、面容和身形都太过相似,你们的背景也一模一样,皆是父母双亡,无依无靠。”   “那时候我就想,你为何一定要金蝉脱壳,死里逃生,借由刘三公子家中的嬷嬷身份,潜入江黎改名换姓,”谢吉祥道,“后来我想明白了,无论你是否能逃过文大人的谋杀,也无论你是妻子还是妾室,你的存在,对你背后之人已经无用,并且,你知道的事,你所掌握的证据,都让他们一定要除掉你。”   谢吉祥看着面色骤变的潘琳琅,微微一笑:“潘夫人,我说的对吗?”   潘琳琅的目光,终于从文正诚身上移开。   她第一次认真打量这个年轻的小姑娘。   青春与韶华在她身上绽放光彩,她就如同展露芳华的璞玉,让人移不开眼睛。   她身上那种官家小姐的气度,也让人心里清楚,她是真正的闺阁小姐,锦绣千金。   潘琳琅突然叹了口气:“若我同你一样,那该有多好。”   谢吉祥的出身,是她曾经渴求而求不到的。   “潘夫人,你不了解赵大人,也更不了解皋陶司,”谢吉祥道,“赵大人一旦承诺,就一定能做到,无论这承诺是对文大人还是对你,都是一样的。”   “你百般谋划都要死里逃生,如今难道便要放弃?”谢吉祥的话,在潘琳琅的心口留下巨大的波澜。   有多少年?有多少年了,她从来没有对另外一个人产生过期待之情。   那种想要和盘托出的心思令她自己都很陌生,不知要如何面对。   这一刻,潘琳琅是真的犹豫了。   “你们让我想一想,明日……明日我就给你们答案。”   赵瑞知道,能让潘琳琅犹豫已经殊为不易,便没有再步步紧逼。   他的目光,落到了文正诚的身上。   文正诚沉默片刻,道:“一开始我确实不知潘琳琅的身份,而已不知她带着什么样的目的,当年在府中,我确实最喜爱她,也确实利用这份爱意达到目的。”   文正诚不去看潘琳琅,继续说:“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我越发觉得不对,这种不对,建立在朝堂之上。”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就从一个孤臣,变成了……”   文正诚没有说话,但赵瑞却很清楚。   表面上,文正诚确实是陛下颇为欣赏的忠臣,可实际上,在朝中替他说话的,多为次辅张承泽。   文正诚已经隐约成了张承泽一派,并且随着他任职军器司监正,这种派系身份越发敏感。   直到此时文正诚才明白,潘琳琅是谁派来的。   多可怕啊,对方等了二十年,才开始动用他这颗棋子。   文正诚垂下眼眸,深深叹了口气:“但我已经没有拒绝的余地了。”   “潘琳琅在我身边二十年,私下里的那些龌龊事,她比谁都清楚,”文正诚声音悲凉,“她清楚,她身后的人便也很清楚,只要我不听话……”   只要文正诚不听话,那他这个军器司监正就坐到了头。   红颜多情,可红颜也伤情,文正诚自己走入美人计的圈套里,经年沉醉,直到终于被挑破那种美人多情的假象,才终于看清一切。   悔之晚矣。   潘琳琅知道他太多事,知道文家太多秘密,他不能放任她继续活下去。   文正诚看了一眼安静静坐的谢吉祥,叹了口气:“这位谢推官说得对,我的动机,从来都不是什么情情爱爱。若非如此,我又如何会收下郑珊瑚?难道到了现在,我还能不知她是什么身份?”   情爱哪里有性命和家族重要?   他若是敢拒绝郑珊瑚,就说明他起了疑心,所以他捏着鼻子忍下来,佯装宠爱和迷恋。   赵瑞道:“文大人,你可有证据?”   文正诚说的不是别人,是当朝次辅,是文渊阁的阁老。   张承泽官运亨通三十载,从一个小小的进士到如今的天子重臣,不可能单凭文正诚的几句话便能落马。   文正诚沉吟片刻,他道:“有些话,我需要同赵大人单独说。”   他的顾虑可以理解,赵瑞点点头,安排苏晨另寻一处审讯室,然后便看向潘琳琅:“潘夫人,还望你能想通。”   说完,他便跟文正诚一起离开了监牢。   谢吉祥坐在原处,看着垂眸不语的潘琳琅,轻声问:“你知道的更多,对吗?”   潘琳琅看着她眼眸中的期盼,最终挤出一个奇怪的笑:“你这丫   头,真聪明啊。”   ——   军器司的案子终结,皋陶司缉拿文正诚、孙三郎、潘琳琅归案。而巧思和文子轩由于证据不足,只能另外立案,端看最后大理寺如何判罚。   如此一来,芳菲苑便也不好再停留,谢吉祥收拾了一小箱子书,跟着赵瑞的马车启程回京。   路上,谢吉祥问他:“最终如何?潘夫人是否供述案情?”   之后对于文正诚审问谢吉祥没有去,潘琳琅是否供述,谢吉祥也不知。赵瑞一直没说细节,不过她倒是知道两人听闻已经准备押解,过几日就会被送回燕京皋陶司,再行最终审问。   赵瑞垂眸看她,见她一脸认真,眼睛圆鼓鼓的,仿佛初生的小鹿那般,很是有些可爱。   “你猜猜?”赵瑞起了坏心思。   谢吉祥眼睛微微睁大,怎么也没想到他竟是这么一句,忍不住捶了他一下。   “你又捉弄我,”谢吉祥道,“回去不让奶娘给你做午食了。”   赵瑞连连求饶,最后低声道:“你放心,瑞哥哥出手还能有错?”   谢吉祥见他很是淡定,还是忍不住问:“潘夫人可有直言?”   赵瑞笑了。   他伸手在谢吉祥发团上戳了一下,然后说:“不急,待到了皋陶司,一切就能有结果。”   马车咕噜噜,带着一双小儿女回了熟悉的家。   ————   夜里的琉璃庄护城司很是冷清,大狱里也安安静静,好似没有人在。   皋陶司派来的校尉似乎今夜都有事,没有单独守在潘琳琅的监牢之外。   潘琳琅抱膝坐在草甸子上,哼着不知名的歌谣。   一道黑影突然出现在潘琳琅的眼前,潘琳琅抬头看了他一眼,兀自笑了。   “矜矜业业二十年,一朝踏错,便不留情面,真是冷酷啊。”   寒光闪现,潘琳琅最后叹了一声。   “罢了,此生便如此吧。”   作者有话要说:昂本单元完结,下一个单元是比较短的主线+感情戏~直接看就好啦! 第70章 鹊桥仙01更新:2020-10-15 11:22:57   回到燕京之后, 没过几日,燕京便慢慢凉爽下来。   一晃到了七月中,燕京倒是再无事由, 谢吉祥安静在家里侍弄了几日花草, 也慢慢习惯了悠闲日子。   她是悠闲, 赵瑞却很忙碌。   原因无他, 之前说要带回皋陶司审问的文正诚和潘琳琅,相继被人杀害在琉璃庄大狱内,赵瑞带人来回奔波于燕京和琉璃庄, 就为了抓到凶手。   但是这个凶手却很难抓, 赵瑞忙了快半个月,待到七月中, 人也没抓到。   因此,听闻陛下还训斥他一番, 罚了他两个月的俸禄,并让他在家闭门思过三日。   这个消息对于一直在家的谢吉祥压根就不知道,所以当她早起侍弄完花草,准备跟何嫚娘出去买些香料的时, 看到赵瑞突然上门, 还挺诧异。   “瑞哥哥,人抓到了?”   案子的具体情况她不是很清楚,因为牵扯了皋陶司和护城司之间的公事, 赵瑞便没让谢吉祥跟随,自己领着苏晨等人查的案子。   所以谢吉祥确实不知案子的进展。   赵瑞比之前要瘦了一圈, 但人看起来却更精神,谢吉祥仰着头看他,总觉得赵瑞似乎又长个了。   原来日日都陪伴在身边, 对于成长和变化都会模糊,不会那么敏锐察觉。   几日不见,这种变化便会被无端放大,令人无法忽视。   赵瑞低头看着谢吉祥小鹿般的圆眼,看到了她眼眸中的担忧和关心,不由勾唇笑了。   “你放心,案子没什么事了,”赵瑞声音虽略有些低哑,却依旧温和,“今日过来就是要同你说案子的。”   谢吉祥便只能让何嫚娘独自去买香料,自己同赵瑞回了家。   待关好门,谢吉祥才问:“人抓到了?”   其实对于文正诚和潘琳琅被杀一案,谢吉祥总觉得疑点颇多,然而赵瑞却没有直言,谢吉祥便清醒地没有多问。   果然,等到案件终结,赵瑞便会上门告知。   “杀手趁着仪鸾司同护城司的校尉换班,潜入牢狱之中,极快杀害了文大人及潘琳琅两人,杀人之后便迅速潜逃,根本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赵瑞声音很轻,很低,谢吉祥却能听清。   “他杀人所用为匕首,手法犀   利,一刀毙命,一看便是熟手。”   谢吉祥略有些诧异:“黑市的杀手?”   赵瑞点点头:“不仅仅是杀手,此人绝对是顶尖杀手,他来去都没有留下任何痕迹,若非校尉给潘琳琅送饭发现她一直不回应,都不会发现人已经死了。”   谢吉祥听到这里,心里也很郁闷。   原本以为这个案子可以拔出萝卜带出泥,牵扯出背后更大的案子,结果居然是如此。   谢吉祥叹了口气:“潘夫人还什么都没来得及说,也太令人惋惜了。”   赵瑞眼眸沉沉,此刻却没有看向谢吉祥。   他道:“仅凭一开始文正诚的口供,不足以直接调查张承泽,不过……”   赵瑞冷笑一声:“他们以为人死了就是灭了口吗?不是的,只要圣上怀疑,他们就永远不会再被接纳。”   谢吉祥抬头,看着赵瑞冰冷的眼眸。   知道这一次的失手令赵瑞动了怒。   “瑞哥哥,莫要生气,”谢吉祥柔声劝他,“只要对方动过手,就不可能一点线索都没留下。”   赵瑞没想到能听到小青梅如此软软安慰,眉目间的冷意也收敛起来。   “嗯,我知道的,我不着急,”赵瑞叹了口气,声音模糊,“可……有人着急啊。”   赵瑞想起这几日见到的陛下,他那单薄身形和苍白的脸庞,让人心中发慌。   但他不能慌。   如今所有的朝臣,圣上手中所有的忠臣,都在拼尽全力,只要能抓到一丝一毫的线索,那么……   赵瑞眸子一沉,对着谢吉祥道:“吉祥,你还记得当年的事多少?”   谢吉祥微微一愣,道:“记得的事,之前我都告诉瑞哥哥了。”   就连那本诗集上的字,也是她在回忆家中过往旧事的悲痛中,一个字一个字回忆起来的。   这个线索很珍贵,却也很……模糊。   这本诗集已经寻遍不着,当时它意味着什么,又昭示着什么,都已成为过往云烟,随着谢家那些人命成为过去。   如果再去回忆,谢吉祥确实已经想不出更多的线索和细节。   她自己也难受,也焦急,可光自己焦急,那是办不了任何事情,改变不了任何过去的。   赵瑞偏过头来,用那双深邃的眼眸认真看着谢吉祥。   曾   经如同一个小团子的谢吉祥已经长大了,她虽然身量很矮,看起来也很娇小,面容似乎也没什么改变,笑起来依旧一团稚嫩。   可赵瑞却很清楚,她早就成为心智坚定的大姑娘。   面对死者,面对凶徒,她从来不害怕,也从来不退缩。   她就如同狼群里幼兽,虽然瘦小,虽然单薄,却依旧是狼。   她继承于谢渊亭和苏滢秀的坚韧、勇敢、果决和聪慧,让她比任何人都优秀。   赵瑞轻声问她:“吉祥,你可想再回家看看?”   谢吉祥的呼吸一下子就停住了。   她想再回家吗?想回那个优雅别致的三进院落吗?还想再看一看家中的一草一木吗?   这个问题,谢吉祥竟一下子回答不上来。   心底深处,她其实是很想回去的。   她怀念家中的一切,怀念家中扩建的亭台楼阁,怀念她闺阁下面的小花坛,怀念荷花池边兄长给她系的秋千,也怀念父母的主院中,一家人经常喝茶那个郁郁葱葱的葡萄架。   家中的一草一木,一院一景,早就印刻在她心底里,让她在午夜梦回中无数次地回到过去。   也……无数次地想要寻找父母的踪迹。   可是,梦过那么多次,她走遍了家中所有的地方,却始终看不到父母的身影。   哪怕他们温和而慈祥的笑声,也都仿佛成了另一个世界的念想。   在美丽的梦境中,她从来都没有梦见过他们。   只有白日里,只有白日里的回忆,才能让她不致于忘记父母的音容笑貌。   自从离开家,谢吉祥就下意识不往桐花巷行走,她不想看到自己的家里住了陌生人,也不敢再去看被破坏了的旧日光影。   可不敢是不敢,心底深处,她依旧想再回去看一看。   哪怕能看到一丝的旧日回忆,也是好的。   赵瑞没想到自己轻轻一句话,却惹得谢吉祥沉入长时间的沉默中,一颗心再次酸酸涩涩疼痛起来。   是啊,小姑娘再坚强,再勇敢,她依旧失去了父母,失去了自己的家。   这种深入骨髓的痛,哪怕是他,哪怕是一个健壮的大男人,也不会等闲视之。   赵瑞伸出手,把她放在膝盖上的时候拉到石桌上,轻轻放在自己的手心里。   谢吉祥微   微抬起头,红着眼睛看向赵瑞。   她张了张嘴,最后却什么都没说出口。   但赵瑞却从她的眼神里,找寻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你想去,是不是?”   赵瑞哑着嗓子问,他原本看谢吉祥如此难过,便想不去就不去了。但谢吉祥的坚强超过了他的想象。   谢吉祥沉默地点了点头,她问:“如何能进去?我记得已经封禁多时。”   赵瑞想了想,只是说:“你放心,谢家旧宅还是可以进出的,我先让人打扫一番,我们明日再去。”   谢吉祥微微有些诧异:“瑞哥哥……”   她想问他家宅如何?房子是否已经被拆坏,家中的池塘还在不在,她宝贵的葡萄架和秋千,是否也还在原处。   可话到嘴边,她又说不出口了。   人都不在了,追求这些身外之物,还有什么意义呢?   谢吉祥沉默片刻,点了点头:“好,那我后日早晨等你。”   赵瑞捏了捏谢吉祥的手,道:“嗯,我会一直陪着你的,别怕。”   两个人的手一个大一小,一个白皙纤细,一个修长有力。   可两人的手交握在一起,却又是那么契合,仿佛他们天生就应当彼此携手,一起度过这一生。   或许因为沉浸在要回家的思绪里,谢吉祥一直没有注意两个人交握的手,她就出神地看着眼前的院门,一言不发。   赵瑞低头看了看,目光在双手上停留片刻,最终还是没有放开。   他舍不得,舍不得放开她。   定了要回家的日子,谢吉祥一颗心就老是浮着,中午用饭也没什么胃口,还是赵瑞哄着才好不容易用下小半碗米,然后就怎么都吃不下了。   午歇时,赵瑞回了皋陶司,谢吉祥则一个人躺在床上发呆。   她在回忆家中的点点滴滴,若是回去了,她想去哪里看?   她想念自己的阁楼,想念兄长的摘星院,也想念父母的秀渊斋,家中的一草一木,早就印刻在心底深处,一直无法忘怀。   谢吉祥抬起手,轻轻捂住眼睛。   在一片漆黑中,思绪如同飞舞的蝶儿上下纷飞,在回忆的长河里四处飞舞。   最终,那蝶儿落在了父亲的书房里。   黑暗之中,蝴蝶翅膀上的荧光好似点亮了谢吉祥的眉眼,   父亲书房中的一景一物,重新回到她的脑海中。   那是最重要的,也是一切的开始。   谢吉祥深吸口气。   她需要仔细去追寻,仔细去回忆,把那一日母亲所说的每一句话,都重新回忆起来。   或许,那里可以成为一切的结束。   ————   谢吉祥以为自己会睡不着,可是在安神香的安抚下,她很快便沉入梦乡。   梦中有着她所怀念的一切。   这一夜的美梦好似一颗甜蜜的糖,让谢吉祥只觉得浑身舒畅,清晨醒来时也是心里甜滋滋的,虽然她想不起来梦到什么,却也能猜出大概。   谢吉祥安静躺了一会儿,她没有非要去回忆这个美梦,只是轻轻喘着气,努力平复自己躁动的内心。   她很清楚,自己应该以平常心面对这一切。   否则,她无法看到事情的真相,也无法查到当年旧案的线索。   谢吉祥安静了一小会儿,便翻身起床,从床边的衣服架子上挑挑拣拣好半天,还是选了奶娘给她新做的那身衫裙。   要回家,还是要穿得漂亮利落一些。   她收拾好自己,便轻轻悄悄推门而出,此时天色还暗,寂静的燕京城还在沉睡,天地间一片灰蒙蒙,仿佛只有谢吉祥一人醒来。   谢吉祥在院子里轻手轻脚漱口净面,然后便背上自己的小兔子背包,打开了院门。   虽然天还未亮,但梧桐巷的早餐铺子却已经开张。   谢吉祥离开青梅巷,一路往梧桐巷行去,刚走到巷口,她就闻到热闹的食物香气。   浓墨重彩的炸糕就在巷子口,油炸过后的香味瞬间便钻入鼻腔内,让人轻轻一闻,腹中的馋虫便会被唤醒,精神为之一振。   再往里行去,皮蛋瘦肉粥的米香和鲜肉包的鲜香便又一起涌上来,这两样配在一起,也是特别的适合。   谢吉祥略过前头几样,轻轻按了按有些空的胃,一路往烧麦铺行去。   何嫚娘也很喜欢这家的烧麦。   薄得仿佛能看透一切的面皮里,是晶莹剔透的糯米,糯米裹着一层猪油,还没走近,蘑菇的鲜美便扑面而来。   这家的烧麦有两个口味,一个是香菇猪肉,一个是火腿虾仁,一道有菌菇极致的香,另一道却是虾仁和火腿热闹的鲜,两   样都很好吃。   谢吉祥一样买了一斤,放在手上的食盒里,又往后面走去。   这时还早,会来买早点的都是要赶早工的百姓,他们大多舍不得吃烧麦肉包这样的肉食,全部都等在菜饽饽铺子门口,一人买上三个,路上就能吃完。   谢吉祥没有跟他们一起排队,直接去了馄饨摊前。   六嫂家的馄饨她跟奶娘常吃。   薄皮大馅的荠菜馄饨带着一股清香,加了马蹄碎的肉馅软嫩弹牙,却很有嚼劲,清脆宜人。   放了木耳的鲜肉馄饨里面加了香菇水,吃起来有一种脆爽可口的爽快感,也都是她跟奶娘的爱。   六嫂瞧见她来,麻利地给她一样装了半斤:“吉祥今日可早。”   谢吉祥弯眉一笑,声音甜甜的:“今日要出门去,自然要早起。”   六嫂同她很熟,把馄饨整齐码放在竹筐里,然后上面给放了一小碗花生芝麻酱。   这是南地的吃法,煮好的馄饨直接放在碟子里,上面倒上一层花生芝麻酱,丰富的口感一下子便涌上心头,若是不喝些汤,没吃几个都要腻。   买完这些,谢吉祥又去打了一壶豆浆并十个大肉包,然后才美滋滋回家去。   到家的时候,何嫚娘已经起来了。   她刚烧好灶,听到谢吉祥的脚步声,立即开了院门。   “早晨买了什么?”   谢吉祥笑眯眯说:“买了奶娘最喜欢的烧麦和馄饨,豆浆放着,下午加了糖当甜水喝。”   何嫚娘把水煮开,馄饨直接下锅:“怎么今日想起去买早食了?”   谢吉祥把肉包放在笊篱下,然后在桌上摆碗筷:“最近挺忙,一直不得闲,想起好久都没给奶娘买过早食,便就去了。”   她一贯贴心懂事,何嫚娘心里感叹,倒是没回头。   “好,小姐最贴心了。”何嫚娘如此说。   谢吉祥笑笑,回房把常用的东西放到小兔子包包里,然后出来跟何嫚娘一起用早食。   母女两个用饭很快,不多时一顿美味的早食便用完,谢吉祥又取出自己的小炉子,蹲在院子里煮茶。   她很少大清早就喝茶,何嫚娘很诧异:“今日小姐要出门?”   昨日赵瑞跟谢吉祥说的话,都没叫何嫚娘听到。   谢府如今还封着,不能随便进   出,便是今日能回去,日后也不过平添怀念,谢吉祥怕奶娘心里难受,便也不让赵瑞说。   以后……等以后谢府重新回来,她们再一起回家。   谢吉祥把菊花、枸杞、金银花等一起放进茶壶里,等着煮开。   “今日跟瑞哥哥去衙门里看卷宗,”谢吉祥说,“之前那个案子,又有线索了。”   何嫚娘道:“好,午饭还回来用吗?”   谢吉祥指了指石桌:“午饭我都买好了,到时热热便是。”   那十个肉包子,绝对够他们俩人吃了。   何嫚娘忍不住笑了:“世子比以前胃口好太多了,估摸着这两年还能再长些个子,是个挺拔身材。”   这话一说出口,就看谢吉祥很不满意地皱了皱鼻子。   “长那么高做什么,仰头看他好累。”   何嫚娘没忍住,还是笑出声来。   谢吉祥不干了:“奶娘!”   母女俩如此闹着,不过多时,谢吉祥两竹筒菊花茶也煮好了。   就在这时,院门响起熟悉的敲门声。   叩、叩、叩。   何嫚娘起身去开门,门外果然是一身墨蓝常服的赵瑞。   他今日依旧穿着劲装,腰细腿长,这一身普通的常服,也衬得他身材修长,面如冠玉。   长年在外面晒,竟也没晒黑多少,穿着重色的衣裳,衬得他反而清隽干净。   赵瑞对何嫚娘咧嘴一笑:“婶娘,早。”   何嫚娘迎他进来,道:“世子可用了早食?”   赵瑞点点头,把从赵王府取来的食盒送到何嫚娘手上:“劳婶娘关心,已经用过了。这是府中腌制的火腿,存着年底便能吃了。”   两人说着话,谢吉祥便端着竹筒起身,放进早就准备好的食盒。   里面有一小半烧麦,十个肉包,还有两罐何嫚娘做的酱瓜和八宝菜,剩下的就是菊花茶。   谢吉祥道:“瑞哥哥,中午咱们便在衙门里吃吧。”   她一边说,一边挤眉弄眼,赵瑞忍不住又笑了。   “好,忙完了就直接吃,多谢吉祥小姐细心。”   如此遮掩几句,赵瑞就跟谢吉祥出了门。   待坐上马车,谢吉祥挂了一早上的笑脸瞬间不翼而飞。   赵瑞刷地展开折扇,在谢吉祥脸边轻轻扇着:“你怕什么?”   谢吉祥低着头,没   有吭声。   “你啊,刚才装得那么好,现在又一言不发了。”赵瑞的声音温和,如同潺潺流水一般,流淌进谢吉祥的心田。   谢吉祥深吸口气,神情渐渐放松下来。   “我这是近乡情怯,”谢吉祥喃喃道,“还不知家里成了什么样子,要是我不认识了,可怎么办?”   赵瑞却说:“安心,等到了你便知道了。”   两人今日换了一辆普通马车,大清早去了章华巷,很低调来到谢家后宅门前。   赵瑞先下车,然后回身扶着谢吉祥下了马车。   谢吉祥抬起头,看着这曾经熟悉,现在又分外陌生的宅院,心里很不是滋味。   曾经的谢家虽并非门庭若市,却也偶有访客,母亲便是燕京本地人,少时闺蜜一直都有来往,而父亲乐观好客,朋友也很多。   谢家曾经热闹繁华,欢声笑语。   现在,这一切都没有了。   后巷虽本就偏僻,可也不会如此这般冷冷清清,一个人影都无。   此时两人站在这里,地上是零星的落叶和灰尘,斑驳的木门和院墙之内,则是一片死寂。   不只是谢家,就连左近的几户人家,这几年也大多搬走,这条巷子一下子便冷清下来。   一个被封禁的荒宅,自然没有任何声响。   赵瑞对赵和泽点头,赵和泽便上前打开了后门。   木门吱嘎一声打开,倒是没掉落多少灰尘。   谢吉祥站在赵瑞身边,轻声问:“已经派人打扫过了?”   赵瑞点点头,这一次完全不顾什么体统和规矩,他坚定地握住谢吉祥的手。   “昨日派人过来扫了扫路,若不然都是灰,没办法走。”赵瑞低声道,“你进去看一看便知,其实还好。”   赵瑞轻轻握着谢吉祥的手,温暖的热意顺着他略有些粗糙的掌心传递过来,让谢吉祥冰冷的手也渐渐有了暖意。   明明是炎炎夏日,她的手却依旧很凉。   她很紧张,也很惶恐,更有甚者,她甚至有些畏惧这里。   离开太久,亲乡情怯,她似乎迈不出这一步去。   可这些感情,却不能阻拦她的脚步。   时隔多年,她必须要重新进入谢家,找寻记忆里遗漏的一切。   谢吉祥深吸口气,她回握住赵瑞的手,轻声道:“瑞哥   哥,我们进去吧。”   赵瑞垂眸看她,见她虽然面色苍白,可眼神却是那么坚定。   她已经下定了决心。   赵瑞沉声道:“好。”   两个人一起穿过木门,身后只跟着赵和泽与两名亲卫,一行五人进了谢家,身后的门扉便重新关上。   门里门外,似乎是两重天地。   因为已经有两年未曾打理,院落中的花草树木都有些凋敝,草坪上是一层又一层的落叶,只有勉强可见路途的青石板路略干净一些,显然是提前收拾好的。   这里是谢家的后门,门口就有一排罩房,谢吉祥道:“以前想偷偷跑出去找瑞哥哥玩,我就总是用厨房新做的麦芽糖贿赂张爷爷。”   赵瑞略一想,便回忆起这么个人来。   “我也记得他。”赵瑞道,“他是个很和蔼的老爷爷,每次我在门口等你,他都让我进来坐下等。”   两个人的目光一起落到空落落的门房里,不由都有些难受。   事过情迁,光阴荏苒,所有的曾经熟悉的旧友,都已落在星辰深处。   他们或许已经成为暗夜里的繁星,闪耀着照亮亲人们回家的路。   赵瑞捏了捏谢吉祥的手,不让她再去反复回忆谢家的每一个人。   赵瑞道:“吉祥,你还记得我娘的遗书吗?”   “她愿我一生平安喜乐,幸福美满,不论何年,心海依旧如少年。”   “这句话,或许也是谢伯父和苏伯母曾经对你的期望。”   “我们往前看,往未来行去,总能幸福美满,一生平安喜乐。”   “是不是?”   谢吉祥心里的烦闷和遗憾,终于倾泻而出,顺着稚嫩的脸庞倾斜而下。   她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田,听到禾苗被泉水浇灌,准备破土而出。   它们即将茁壮成长。   作者有话要说:小剧场:   赵瑞:嘿嘿嘿,牵到手了,人生圆满了。   谢吉祥:哦? 第71章 鹊桥仙02更新:2020-10-15 11:22:57   后院这边往常都是仆役住的, 屋舍本就不很精致,待穿过后院与内院之间拱门,熟悉的景色瞬间映入谢吉祥的眼帘。   谢吉祥这才意识到, 这个家中, 一草一木都未曾变过。   若硬要说, 只是曾经的欢笑不在, 景物依旧留在这里,似乎还在等候主人的归来。   不过,谢吉祥已经调整好心态, 不会再自怨自艾。   她跟赵瑞一起往内宅里走, 路过已经满是残荷的池塘,道:“以后若是能买回宅子, 就重新把荷花种上。”   “好。”赵瑞点头。   他如此说着,低头看谢吉祥的表情, 见她神色平静,也不由松了口气。   谢府的内宅并不算大,除了荷花池和围绕着荷花池与小花园的几栋院落,便没有再多的亭台。   谢吉祥住在内宅望月阁中, 从后门进入, 要先路过哥哥的摘星楼。   没走几步,两人就先看到了依旧静静等候在那里的摘星楼。   谢吉祥抬起头,发现摘星楼二楼的书房窗楞上, 还贴着一对红纸剪的小兔子。   皓日当空,清风抚来, 闷热了一整个夏日的燕京,也不知不觉有了凉意。   红色的小兔子在窗楞上飘摇着,似乎在跟谢吉祥打招呼。   谢吉祥忍不住红着眼睛笑了。   赵瑞捏了捏她的手, 低声道:“跟小兔子一样。”   这话倒是没错。   谢吉祥深吸口气,她仰头对赵瑞说:“瑞哥哥,要回来家中,是否是因为案子陷入瓶颈?”   小青梅从小就很聪慧,赵瑞也不是第一天便认识她,便道:“之前你说过,伯父过世之前,伯母曾去看望过他。”   谢吉祥定定站在红兔子窗下,抬头看着天际灼灼日光。   她道:“是的。”   那一年,虽然父亲不让母亲过去送饭,但是在父亲过世之前,母亲确实去过一次刑部。   那是夫妻二人最后一次相见。   回来之后父亲便过世了,家里也出了事。当时母亲重病在床,谢吉祥在家中照顾母亲,陪伴她度过了人生最后的时刻。   那几日的光阴,一直埋藏在谢吉祥内心深处,现在回忆起来,却总有一层雾霭遮住,让她什么都看不清。   过世之前,母亲到底说过什么,   又做过什么,甚至连母亲最后叮嘱她的话,她都已经记不太清楚。   唯独那双舍不得又放不下的眼,令她坚持至今。   谢吉祥深吸口气,抬头对赵瑞说:“牵住我的手。”   牵住我的手。   赵瑞心中一颤,奔涌而出的感情几乎都要淹没他的心房,也几乎都要淹没他的理智。   他手心微热,轻轻贴着谢吉祥的柔软的手,努力压抑着心中的热意。   他突然想起第一次见她,那一年他忘了自己是两岁还是三岁,第一次陪着母亲来到谢家,见到了只有一岁的小丫头。   那时候谢吉祥似乎只有猫儿一样大,脸儿圆滚滚的,一双眼睛似乎占了半张脸,又圆又黑,定定看着眼前陌生的小哥哥。   她穿着粉红色的小袄子,头上扎着一根红头绳,绑着不算很多的乌黑细发。   邬玉淑弯腰把他从怀中放下来,推了他一下:“跟妹妹打招呼。”   赵小瑞踉跄一步,一下子来到谢吉祥的面前。   谢吉祥好奇看着他。   赵瑞至今都记得,当时自己特别紧张。   他生下来就不是个会害怕的孩子,可那一刻,他竟然结巴了。   “妹……妹妹好,好。”   旁边的母亲和苏伯母笑成一团,闹得赵小瑞红了脸。   但是谢吉祥却笑了。   她仰着头,白嫩嫩的脸蛋上浮现出漂亮的梨涡。   “哥哥。”   那时候谢吉祥刚学会喊爹爹娘亲和哥哥,看到赵瑞跟哥哥差不多,也很聪慧地直接喊了哥哥。   她如此说着,伸出软软的小手,要赵瑞抱她。   赵小瑞的脸都要红成大红枣。   他没有体会到小团子的意图,反而伸出手来,握住她软得跟棉花糖一样的小手。   两个小娃娃的手牵在一起,在晴空之下晃荡一圈,滑过一道友爱的弧度。   这一牵,似乎就再也没有放开过。   谢吉祥不知赵瑞在回忆什么,只是抬头看着他,脸上是前所未有的坚定。   片刻之后,她浅浅闭上眼睛。   眼中的光明一瞬熄灭,可心海中的迷雾却渐渐散去。   熟悉的一景一物,令一切浮出水面。   那一瞬间,风儿骤停,落叶无声,身边的一切都停滞在昨日。   那是天宝二十一年六月二十八。   谢吉祥   声音很轻,她闭着眼,随着赵瑞的步伐,缓缓走入谢府内宅。   “那日天气很好,无风无雨,金乌高悬,母亲已经昏迷两日,我心急如焚,过来寻哥哥。”   谢吉祥一边说着,一边随着回忆走走停停。   她似乎进入到那一日的光影里,只要不睁眼,那些熟悉的旧人便又重现眼前。   赵瑞没有说话,他认真听着谢吉祥的话,紧紧牵着她的手,全神贯注陪伴在她身边。   她快,他便快。   她若是停下脚步,他也会立即停下,不让她有任何不适。   谢吉祥在摘星楼前驻足,她声音很低,却足以让赵瑞听清。   “我来了哥哥的摘星楼,问小厮洗砚哥哥是否在家,洗砚说哥哥在外处理庶务,一会儿便能回来。”   谢吉祥继续说:“我跟洗砚说了两句话,丫鬟樱桥便过来寻我,说母亲醒了。”   她边说边笑:“真好,母亲昏睡两日,终于醒了。”   谢吉祥使劲儿闭着眼睛,不让自己热泪盈眶。   一呼一吸之间,她知觉自己一瞬回到过去。   樱桥从小陪伴她长大,是她的贴身丫鬟,家里遭逢大难之后,哥哥做主还了大部分家仆的卖身契,让她们各自回家。   樱桥舍不得她,一直陪她到了现在。   谢吉祥看着樱桥激动的面容,也很激动,只是她已经许多日未曾入睡,此时声音嘶哑,说话也很不利落。   “洗砚,快去寻哥哥。”谢吉祥匆忙吩咐一句,便跟樱桥一起往秀渊斋行去。   “黄大夫如何说?”谢吉祥问。   樱桥顿了顿,她跟在谢吉祥身后,没有立即回答这个问题,只说:“何嬷嬷叫给夫人上些小米粥,小姐到了还要哄夫人吃些。”   自从父亲突然过世,母亲便吃不进去东西。   父亲母亲恩爱非常,是燕京有名的伉俪,如今鸳鸯失偶,孤舟难行,苏滢秀的身体一下子就垮了。   不,垮的其实不是她的身体,而是她的心。   谢吉祥由衷希望,母亲可以好起来。   便是去流放,便是一家人以后聚少离多,谢吉祥也不怕,只求她不会离开她跟哥哥。   从摘星楼绕过荷花池和小花园,左手边就是谢吉祥的望月阁,再往前走几步,便到了父母所住的秀渊斋   。   自从家中奴仆都被放出去,谢家越发冷清,便是苏滢秀悠悠转醒,秀渊斋里也安安静静,只有两三个家里的老嬷嬷还在守候。   谢吉祥一步踏入,就看到年长的李嬷嬷端了粥等在那。   “嬷嬷,怎么不上去?”谢吉祥问。   李嬷嬷叹了口气:“小姐送上去吧,或许夫人还能吃些。”   李嬷嬷原是谢渊亭身边的嬷嬷,进京之后也来伺候,她怕自己突然上楼,让夫人想起过世的老爷,无端伤感。   谢吉祥抿了抿嘴唇,让樱桥接过粥碗,低声对李嬷嬷道:“嬷嬷,眼看就要七月,再往后日子便要冷,你跟几位嬷嬷管事们提早回去吧。”   家里几位嬷嬷,大多是谢家的家生子,此时还没走,也是想送一送夫人和少爷,也想跟在谢吉祥身边伺候。   但谢吉祥说什么都不同意。   他们家里如此,哪里还要人伺候,嬷嬷们年纪一大把,当回老家养老去了。   李嬷嬷看着小姐泛红的眼睛,低头抹泪:“好,嬷嬷这几日便走。”   谢吉祥松了口气,她低头拽了拽皱巴巴的衫裙,这才上楼。   主楼的二层此刻很安静。   若不仔细去听,几乎感受不到这里有人。   谢吉祥甚至不敢使劲儿,只能轻手轻脚上了楼去。   她刚一在二楼站稳,何嫚娘便打开了卧房的门。   看到她,谢吉祥忙走过去:“奶娘……”   何嫚娘冲她比了个手势,让她压低声音。   谢吉祥的心狠狠一抽,她一下子有些慌乱:“娘亲还没醒?”   “刚刚醒了的,”何嫚娘声音很低,“只是看了我一眼,就又睡过去了。”   谢吉祥心中涌上失望。   但是很快,她又振作起来:“能醒来便是好事,我进去陪着娘亲吧,奶娘你赶紧去歇一歇。”   谢吉祥同何嫚娘一直轮换着守苏滢秀,这段日子几乎没怎么睡,她毕竟还是少年人,身强体壮,奶娘这年纪哪里受得住。   何嫚娘原本想拒绝,看她如此坚持,便只好点点头:“那我在厢房里略躺会儿,有事小姐一定叫我。”   谢吉祥让樱桥也去休息,自己端了粥进了卧房。   一股浓郁的药味瞬间扑面而来,谢吉祥把粥碗放到桌上,轻手轻脚来到窗边   。   六月底的燕京很闷热。   大抵因为苏滢秀刚刚醒了一会儿,所以何嫚娘打开了帐幔,好叫苏滢秀能透透气。   谢吉祥一眼就看到母亲苍白消瘦的脸。   在谢吉祥的记忆里,母亲是个性格异常开朗活泼的女子,她喜欢玩喜欢闹总是充满活力。   她从未有如此病弱的时候。   此时的她,几乎就连呼吸都微弱下来,若不去仔细听,很难听到她还留在身边的痕迹。   谢吉祥努力一下哽咽,她坐在床边,轻轻握住苏滢秀的手。   曾经温热无比的手现在却冰冷冷的。   无边的苦闷涌上心头,谢吉祥趴在床边,心里默默祈祷:娘,你一定要好起来。   似乎听到了女儿内心的呼唤,沉睡了两日不曾醒来的苏滢秀竟然在这时动了动眼睛。   谢吉祥趴在床边,没看到母亲醒来的动作。   苏滢秀睡了很久,久到醒来还不知今夕何夕,她觉得自己忘记了很多事,又似乎什么都想起来。   她动了动手,只觉得冰冷僵硬的手心里一片温热。   “娘!”谢吉祥抬起头,惊喜地看向她。   苏滢秀睁着眼睛,那双杏眼跟女儿如出一辙。   她看着女儿,唇边有着浅浅的笑意。   病了这么多天,这是谢吉祥第一次见她如此有精神。   “娘,你醒了,要不要喝些水?”谢吉祥问。   苏滢秀那双眼睛,怎么也无法从女儿身上离开。   她说:“吉祥,扶娘起来。”   虽然女儿有大名,可一家人都还喜欢叫她吉祥。   吉祥吉祥,总归希望她吉祥如意,平安顺遂。   谢吉祥起身扶她,在她背后塞了两个软垫。   忙完这些,她又端来一直放在炉子上的红枣小米粥,坐在了床沿上。   “娘,吃些粥吧。”   苏滢秀倒也觉得饿了。   “好。”   谢吉祥先喂她喝了半碗蜂蜜水,然后才一勺一勺喂她吃粥。   苏滢秀现在坐着其实都勉强,身上一点力气都没有,更别提自己吃粥。   若非这次病得凶险,她也不知女儿已经长大,成了贴心的小棉袄。   想到这里,苏滢秀的眸子微沉,却好似安心一般,轻声笑了笑。   “你长大了。”   谢吉祥有些不好意思:   “娘,女儿已经十七,自然长大了。”   苏滢秀抬不起胳膊,她想要摸一摸女儿年轻的脸,可是最后,却只能用眼眸把女儿刻印在心里。   “长大了就好,”苏滢秀声音微弱,“从你生下来,娘就在等这一天,终于等到了。”   这一句话,把谢吉祥说得鼻酸。   谢吉祥用指腹试了试粥碗的热度,小心盛了一勺,喂给苏滢秀。   “我长大了,也可以照顾娘,”谢吉祥说,“以后有什么事,都有我和哥哥操心,娘你不用再操劳。”   苏滢秀乖乖吃下女儿喂的小米粥,眉目含笑:“好。”   母女两个一个喂一个吃,卧房里很安静,今日的苏滢秀似乎胃口很好,一碗粥很快便吃完了。   谢吉祥把碗放到一边,想要扶着苏滢秀重新躺下。   苏滢秀却拒绝了:“咱们坐着说会儿话吧。”   “娘,你得多休息,”谢吉祥摸了摸她的手,依旧冰冷,“一会儿大夫来了,还得问问给你换什么药。”   苏滢秀没说着,只问:“你哥哥出去忙了?”   问到谢辰星,谢吉祥微微一顿,但她不会也不想欺骗母亲,只道:“家里的铺子都封了,只剩些田地,哥哥去典卖,好给家里的仆役发些安置银。”   家中这些家仆,都是跟了几十年的,如今一朝没了着落,他们也不能坐视不管。   苏滢秀沉默片刻,然后道:“好,应当如此。”   家中被抄家,值钱东西几乎都没怎么剩下,索性动手的是仪鸾司,也不知是圣上还是赵瑞打了招呼,校尉们倒是都还算客气,没有伤人,也没有破坏谢家的家具旧物。   就剩这点田地,还是早年让管家打理的,记在他的名下,这才能有些趁手的银子。   其实谢吉祥话没说完,谢辰星此番忙的,其实还有买药的事。苏滢秀这是气急攻心,哀伤悲绝,身体顶不住,一下子就垮了。   若是没有续命散救命,恐怕艰难。   这药无论苏家还是赵王府都没有,宫里有,但在这个节骨眼上,赵瑞没办法进宫去求。   只能高价去买。   谢辰星奔波数日,还是没有买到,已经几日没回家了。   看母亲今日精神好,谢吉祥便又倒了一杯蜂蜜水,让她润润口。   “娘,今日你醒了,我跟哥哥就放心了。”谢吉祥难得有了笑脸。   但苏滢秀却没有笑。   自己什么情况,她比任何人都清楚。   她恐怕再也好不了了。   哀莫大于心死,她悲伤至极,心痛难消,如此熬了几日,不过为了一双儿女。   可她发现,自己无论如何也撑不下去了。   现在想来,儿子已经长大,是意气风发的青年俊才,女儿聪慧坚韧,从来不服输。   苏滢秀相信,他们两个哪怕离开自己,也不会被困境打倒。   苏滢秀努力动了动胳膊,握住女儿柔软的手。   虽然说话费劲儿,可她还是觉得有许多话要对女儿说。   “吉祥,原本你爹觉得你还小,打算等你成了亲,再去刑部跟着他任职,”苏滢秀道,“刑名上的事,你爹比娘懂,你爹认为你可以做个很优秀的推官。”   苏滢秀继续说:“做推官是你从小的梦想,娘希望不管因为什么,你都不能放弃。”   谢吉祥没什么考科举的天赋,她不喜背那些八股文,也不爱吟诗作赋,她只爱学习关于洗冤集录的一切。   她只喜欢破案。   做推官也没什么不好,都是正经官职,若她有这个本事,能考入刑部,就能端这碗饭。   这是谢渊亭说过的,谢吉祥一直以此为目标,不停努力学习着。   然而,父亲却被人冤死在了刑部大堂。   谢吉祥不信父亲会自缢,什么畏罪自尽的话更是无稽之谈,有那么一瞬间,谢吉祥对未来产生了质疑和动摇。   当推官有什么用?学破案又有什么用?父亲名满天下,依旧死在他奋斗了一辈子的地方。   知子莫如母,她如何想,苏滢秀一眼便能看穿。   苏滢秀轻轻捏了捏女儿的手:“吉祥,不要为了别人,哪怕是爹娘或者你哥哥,改变自己的梦想。”   谢吉祥没想到,母亲所说的谈一谈,竟会说起这个来。   她眼底温热,内心一派潮水翻涌,一浪高过一浪。   “娘……”谢吉祥哽咽地喊她一声,再也说不出更多话来。   苏滢秀温柔滴看着她,甚至都舍不得眨眼。   “我的小闺女啊,”苏滢秀说,“是全天下最好的小棉袄。”   谢吉祥差点哭出声。   可母亲已   经够难过的,她不能再让她继续伤痛下去。   苏滢秀看着她强撑着不哭的倔强样子,不知道怎么的,竟是又有些不舍,她问:“吉祥,你觉得赵瑞如何?”   谢吉祥微微一愣:“瑞哥哥?”   苏滢秀笑了:“是啊,你的瑞哥哥。”   谢吉祥不知道母亲是什么意思,但还是莫名觉得有些脸红,她抿了抿嘴唇,声音有些气若:“他怎么了?”   苏滢秀轻声笑了笑。   她已经许久都没有笑过了,此时她的笑声有着说不出的安慰,谢吉祥那颗担惊受怕的心,渐渐又安稳下来。   “娘!你笑什么呢?”谢吉祥问。   苏滢秀看着她,再度感叹:“你是大姑娘了。”   到了此时,她自知时日无多,该说的话也没什么好遮掩,自然要说得清楚利落才行。   “吉祥,原我跟你淑婶娘就约定好,待你跟赵瑞长大成人,依旧彼此喜欢,便结成儿女亲家,”苏滢秀如此说着,“只是你淑婶娘去得早,你年纪又比赵瑞小,我跟你爹舍不得你,便也没着急谈婚姻之事。”   听母亲突然说起这个,谢吉祥的脸一下子就红了。   她低下头,不敢去看母亲的脸。   她同赵瑞从小青梅竹马,一起长大,彼此之间已经很了解与熟悉,谢吉祥心里很清楚,他们将来大抵会同燕京许多青梅竹马那般,成就一段金玉良缘。   若要问她喜欢赵瑞吗?   这样的事,女儿家又怎么好意思说呢?   她不肯跟母亲说,也不跟父亲讲,但她红得如同冬日的苹果的脸,却早就出卖了她的心思。   苏滢秀看着女儿难得娇羞,又忍不住笑出声。   “你们心意相通,便是最好的,”苏滢秀说,“我跟你爹,就是因为一见钟情,才有这么多年美满姻缘。”   这是父亲走之后,苏滢秀第一次谈及亡夫。   谢吉祥脸上的胭脂色瞬间褪去,再抬头时,眼眸中便只剩下担忧与不安。   “娘……”她张张嘴,却不知道要如何安慰。   她内心深处,也时时刻刻为父亲的冤死而委屈、难过,她整夜整夜睡不着,一个是担心母亲,另一个也为父亲心痛。   她安慰不了母亲,因为她跟母亲是一样的。   苏滢秀没有等女儿说话   ,她只说:“小瑞是个好孩子,她是玉淑亲自教养长大的,同寻常男儿不同,他会尊重你,会爱护你,也会支持你。”   苏滢秀:“想到以后你要同他在一起,娘也就放心了。”   直到此刻,谢吉祥才隐隐感受到,母亲说的这些话,都好像在交代后事。   这一瞬间,无边的恐惧蔓延心头,谢吉祥慌了。   “娘……娘你别说这个,”谢吉祥勉强憋出一个笑容,“以后我就要跟娘在一起,我哪里都不去。”   苏滢秀温柔地看着她,却笑了:“傻孩子。”   母女两个说着话,谢辰星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他似乎是跑着回来的,还没进入卧房内,就听到他匆忙的脚步声。   下一瞬,卧房的房门被推开。   一个高高瘦瘦的青年人快步而入,却在卧房中央突然停住。   谢辰星文雅俊秀的面容上,那双肖似父亲的深眸定定看着坐在床上笑的苏滢秀。   “娘,你真的醒了。”   他这么说着,激动地想要上前,可走了两步,却重新停了下来。   在外奔波几日,他身上满是灰尘,又脏又乱,实在不能靠近重病的母亲。   但苏滢秀却完全不怕儿子的脏乱,她吃力地偏着头,温柔的眼眸落到儿子身上。   这一双儿女,是她的骄傲,也是她最后的牵挂。   她对谢辰星道:“辰星,你过来坐在娘身边。”   谢辰星脱下外袍,只着内衫走到床前,规规矩矩坐下。   刚刚他没有仔细看,现在看来,这些时候重病枯槁的母亲,脸上却难得有些红晕。   她靠坐在床边,似乎人也有了些力气。   然而眼前的这一切,都无法令谢辰星欢心,这一瞬间,他的心沉入谷底。   母亲这不是病愈苏醒,她这是……回光返照。   谢辰星紧紧攥着手,无边的会很压在心间。   他要是能找到药,那该有多好。   作者有话要说:赵瑞:小瑞是个好孩子!好孩子!   谢吉祥:冷静,冷静啊亲。 第72章 鹊桥仙03更新:2020-10-15 11:22:57   他拼命找药这事, 苏滢秀压根就不知道。   事到如今,她也自知时日无多,许多事便也就放下。   苏滢秀看了看儿子, 又看女儿:“你们都长大了, 辰星的性子像你爹, 便是去了漠南, 我也不担心,你会好好回来的,是不是?”   谢辰星努力不让自己哽咽出声。   他使劲点头, 依旧维持着长子的稳重:“娘, 你放心,有儿子在不会让你吃苦。”   母子两个要流放漠南, 谢吉祥则留在京中,京中的一切谢渊亭早就让苏滢秀安排好, 所以他们倒也不太担心。   只是,谢辰星此刻很明白,母亲不能陪伴他走这一程了。   苏滢秀看着儿子,终于说:“原本今年就要给你相看亲事, 结果天不遂人愿, 待去了漠南,你若是瞧见合适的姑娘,人家也愿意嫁给你, 你便成家。”   “不拘什么身份,也不论什么长相, 只要你喜欢,只要你跟她能琴瑟和鸣,这就足够了。”   谢辰星心中难过至极。   母亲平静地说着遗言, 他明知道自己应该好好听,好好答应让她放心,可不舍却充斥心头,让他怎么都说不出话来。   苏滢秀此刻是真的很平静,她微笑地看着长子,虽然也很不舍,但她却要更理智。   到了今时,到了此刻,多余的话都不必说。这世间没有永远不会分离的人,也没有一定要走下去的缘。   苏滢秀温言道:“辰星,你听到母亲的话了吗?”   谢辰星眼睛通红,他感受到妹妹的目光,最终还是说:“喜欢什么样的儿媳妇,自然要母亲亲自选。”   苏滢秀笑了。   她捏了捏谢吉祥的手,没有继续说儿媳的话题,她只说:“你们兄妹二人打小就要好,一起长大,以后无论遇到如何困境,都要相互扶持,做彼此最可靠的亲人。”   谢吉祥看到兄长的眼睛,也终于意识到,母亲确实在说遗言。   她想哭,可又不想让母亲难过,然而笑容却怎么也挤不出来,她只能沉默地点头,答应母亲的所有心愿。   谢辰星道:“娘,你放心,有我在,没有人敢欺负吉祥。”   苏滢秀终于安心了。   她深深喘着气,刚刚支撑她的所有力气似   乎一瞬便消失不见,她的手越发冰冷,那双眼眸也失去了光彩。   她就如同枯萎的花,一瞬失去所有光华。   谢吉祥心中一紧,她慌张地看了哥哥,手里用力,使劲握着苏滢秀的手。   “哥……娘……”   她呼唤着,可苏滢秀还是如同泄了气的藤球,缓缓倒下,躺回床榻上。   她坐不稳了。   苏滢秀躺在床上,最后看了一眼围在床边的一双儿女。   “你们的父亲,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他不会畏惧也不会退缩,更不会抛弃我们独自走向死亡,”苏滢秀费力说着,“那个书房,是他留下的一切,母亲希望你们……”   苏滢秀的眼眸终于溢出泪水。   在临别之际,她心中的不舍满溢而出。她还没看到孩子长成优秀的青年,没看到他们成家立业,没有陪伴他们一直长大。   她不是个称职的母亲,她只想要跟随他们的父亲离开,这一刻,愧疚涌上苏滢秀的心头。   可她不能后悔。   即便后悔,也为时已晚,她很清楚,自己即便想要挣扎,想要重新站起来,也都不可能了。   胸膛里的疼痛几乎要毁天灭地,苏滢秀却顾不上那种疼痛,她要把所有话都说出口。   “你们父亲最喜欢书房那只梅瓶,待到来年今日,记得重新妆点一枝梅。”   说完这些,苏滢秀缓缓闭上眼睛。   谢吉祥只觉得心口破了大洞,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里,一股巨大的力气把她的理智重新拉扯回来。   熟悉的气息萦绕在身边,谢吉祥听到了赵瑞独特的嗓音:“吉祥,吉祥醒过来。”   谢吉祥深吸口气,带着霉灰的空气一下钻入口鼻,令她忍不住咳嗽起来。   温热而有力的大手轻轻拍着她的后背,谢吉祥咳了几声,这才红着眼睛抬起头。   赵瑞垂眸看她。   他没有着急问结果,也没有好奇她都看到什么,只是平静陪在她身边,给她倒一杯茶。   说来赵大世子这洁癖的习惯,其实也不错,最起码喉咙痒痒的时候,随时随地都有热茶喝。   谢吉祥喝了一杯茶,立即觉得舒坦了。   她不去仔细回忆母亲过世的情景,也不去想那些痛彻心扉的过往,她说:“我娘最后的遗言,我终于回   忆起来了。”   赵瑞微微皱眉:“不着急,这几日他们注意不到谢府。”   这几日圣上旧疾复发,根本无法上朝,朝堂之上由两位成年的皇子主持政事。   如此千载难逢的机会,没有人会盯着一个早就破败的谢府。   他们还有时间,不用急于一时。   谢吉祥却摇了摇头。   她说:“这些年我心里难受,不愿意回忆那一天的过往,所以一直不曾记得,母亲最后都说了些什么。”   “现在回忆起来,我便知道,父亲不会不留后手。”   哪怕被人所杀,哪怕被泼了一身脏水,哪怕深陷泥泞,谢渊亭也不会独自赴死,面对一切。   自知自己无法获得更多证据,也大抵明白对方不会放过他之后,谢渊亭便开始着手准备。   谢吉祥扶着赵瑞的胳膊,稳当当站在秀渊斋的卧房里。   回忆的这一路,赵瑞便牵着她的手,一步步来到了此处。   谢吉祥看着只剩下家具的卧房,看着曾经熟悉的一切,那颗悲痛的心,不知怎么竟平和下来。   父亲已经准备好一切,她现在要做的,就是找到线索。   “咱们去书房,答案就在那里。”   谢渊亭的书房在秀渊斋的一楼,整个东面的厢房被打通,很是敞亮。   小的时候,谢吉祥跟谢辰星就是跟着父母,在这里启蒙,学会读书识字,学会人生应当学会的一切。   虽然谢家已经被里里外外搜查两遍,当年的那个凶手也肯定仔细搜索过,但都没能搜到任何线索。   谢渊亭的书房留下最多的就是刑名书籍和各种工具,那些书仪鸾司都翻过,因为无用,依旧扔在谢家。   谢吉祥跟赵瑞下了楼,来到书房门前。   赵和泽上前打开书房的锁,一行人推门而入。   此刻的书房桌上的摆设都不见了。   只有成排的书架上摆满了书,安静等着主人的再次翻阅。   谢吉祥来不及去回忆,也没有功夫怀念,她的目光在书房中扫视,最终看到了放在书房角落的石刻梅瓶。   石头雕刻的东西,若非大师出手,一点都不值钱,而且角落里的这个梅瓶连着石柱一起雕刻,同柱子连为一体,当年抄家的时候,大家都以为是普通的雕刻,便没有人去动它   。   谢吉祥领着赵瑞上前,低头看向梅瓶里面。   以前的时候,谢渊亭很喜欢在这里插上一枝梅,在灰暗的书房角落中,红梅却异常鲜艳,会有一种韵味独特的优雅。   谢吉祥低声对赵瑞把母亲的话重复了一遍。   “这梅瓶是跟石柱一起雕刻的,不能移动也不能取下,它跟石柱是一个整体,正好立在书房的东南角,”谢吉祥道,“当时情况紧急,父亲若是想留下线索,应当不可能在上面刻字。”   是的,无论石柱还是梅瓶,都是完好无损的,无论例外,都没有任何字迹。   谢吉祥微微皱起眉头,有些搞不清楚:“母亲不可能说一句无关紧要的话。”   两个人围着梅瓶反复思索,都没有找到任何字迹。   除了经年灰尘,只剩下沉寂与暗淡。   就仿佛这间书房一般,没了谢渊亭,它便也黯然失色,早就失去了当年的优雅别致。   一时找不到线索,赵瑞也不急,他重新复述了一遍苏滢秀的话,然后若有所思道:“当时谢家情况危险,伯母不可能把话说得很明白,但那一句却肯定暗含所有线索。”   你们父亲最喜欢书房那只梅瓶,待到来年今日,记得重新妆点一枝梅。   母亲的这句话,不仅有梅瓶,还有重新妆点一枝梅。   谢吉祥眼睛一亮:“瑞哥哥,不如我们寻一枝梅花来?”   若是插上梅花,说不定线索自会出现。   可梅花是冬季绽放的花卉,炎炎夏日里,又去哪里寻盛开的梅花?   赵瑞道:“宫中的百卉园有暖棚,夏日也有冬日的花,只是不知是否有梅花,我这就让校尉入宫寻查。”   虽然百卉园有暖棚,大多种的也都是夏日盛开的花卉,到了冬日也能让天潢贵胄们观赏到夏日的繁盛。   赵瑞也不是没赏过花,自然知道百卉园是如何模样,百卉园夏日开梅花的几率约等于没有。   谢吉祥很明白这一点,也知道赵瑞如此是在安慰她。   她心中的难过和苦闷缓缓消散开来,让她的思绪无比集中,反复思量母亲的话。   在重新妆点一枝梅前,母亲还说了一句话。   谢吉祥低声呢喃:“待到来年今日?”   天宝二十一年,母亲是六月末过世,也   就是说,她所指的来年今日,也是在六月末。   燕京位于北地,每年六七月间,都是燕京的盛夏。   谢吉祥仔细斟酌着母亲的话,她一字一字分析,一句一句回忆:“我娘的意思是,要在盛夏往梅瓶里插一枝梅。”   赵瑞也想明白了这一点,他道:“如今就差一枝梅了。”   谢吉祥却突然笑了,她一边笑,一边低头擦了擦眼角的泪痕。   父亲安排的这一切看似复杂,实际简单。母亲为了保护儿女,几经思量,留下最后一句看似浪漫的遗言。   赵瑞看谢吉祥如此,那颗从不为任何人动摇的心,狠狠痛了一下。   “吉祥,你放心,”赵瑞承诺她,“不就是夏日里的梅花,我一定会寻到。”   谢吉祥却摇了摇头。   “不用寻,我知道了父亲是何意。”   赵瑞低头看她,见她眼眸中满是坚定,那颗揪成一团的心,终于安然下来。   谢吉祥对他道:“瑞哥哥,往梅瓶里面倒水。”   赵瑞对她的智慧深信不疑,二话不说就用随身带的水壶往梅瓶里面倒水。   水壶里的水是温的,还带了点赵瑞温热的体温,顺着梅瓶细瘦的瓶口,缓缓注入瓶中。   待一壶水倒完,谢吉祥便让赵瑞收手,自己凑过去顺着梅瓶往里面看。   三个字随着水流的波动,缓缓浮现出娟秀的笔体。   那是母亲的字。   谢吉祥眼睛微红,她微微退开半步,让赵瑞去看。   “夏日时节,其实还有一种梅花绽放,此花名为夏腊梅,比一般的梅花花朵大而繁盛,”谢吉祥哑着嗓子道,“冬日的腊梅折下一枝,可以绽放许久,但夏腊梅若要插瓶,必要用水滋养。”   母亲最后那句话,只是告诉她,往梅瓶里注水,就能看到想要的一切。   她知道儿女聪慧,知道他们能猜到这一切,所以她留下了如此模糊的遗言。   她这是在保护一双儿女。   弥留之际,她没说什么报仇和翻案的愿景,她只是留下线索。   倘若有机会和能力,儿女可以再回谢家,也有心给父亲犯案,那么这个留下来的线索,可以助他们一臂之力。   她相信,这个时候的儿女,不会再莽撞冲动,也不会被仇恨冲昏头脑。   当他   们可以保护自己,并且顽强活下去的时候,才是报仇的开始。   她不急,她知道终会有这一天。   她等到了。   ————   其实梅瓶里只有三个字。   写的是一个人的名字,名叫荣庆华。   谢吉祥道:“我记得,当时我同瑞哥哥说,我爹找到的那本诗集有容华两个字,现在看来,还是我记错了。”   那其实不过是平平无奇的夏日午后,因为根本想不到之后的一连串大难,所以谢吉祥根本没有注意谢渊亭找的书到底是什么。   她能记对一个字,已经算是很了不起的了。   赵瑞道:“若是如此,可能也不是诗集,这三个字是伯父留下的线索,我们一定能从其中寻找到真相。”   谢吉祥点点头,让赵瑞命人把梅瓶中的水洗干净。   “待水晾干,字迹便会消失,以后再泼水应当也显现不出来了。”   赵瑞松了口气:“这便好。”   这个线索很直白,他们现在也不知是要寻一本书还是一个人,不过有了线索,总归比没有强。   谢吉祥最后留恋地看了一眼父亲的书房,跟着赵瑞从秀渊斋出来。   赵瑞低头看着她,低声道:“你不用担心,谢府表面上被南岭张家买下,实际上的买主是我,只不过因为有人一直盯着,不好进来探访罢了。”   “这几日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只要我们能进来,任何蛛丝马迹都可以翻案。”   谢吉祥听到谢府被赵瑞买下,那颗悬着的心才落稳。   她点点头,眉目舒展,目光里满满都是战意。   “瑞哥哥,咱们去衙门吧,”谢吉祥道,“早些寻到这个人,我们就能早些动手。”   无论遇到什么事,无论遭遇多少变故,也无论面对怎样的困境,谢吉祥从来都没有认输过。   赵瑞看着她,渐渐勾起唇角:“好。”   一行人安安静静从谢府后门退了出来,默默走了一条街,才从另一条街的拐角处上了马车。   谢吉祥道:“瑞哥哥,此事可否让白大人知晓?”   论找人,白图自然是一流的。   赵瑞略一沉思,道:“尚可。”   尚可的意思便是,白图虽然不是赵瑞的心腹,但他为人正直,绝不可能被收买。   这就足够了。   他   们目前可以按潘琳琅被杀一案来调查,至于到底在查什么,外人自然也看不清楚。   谢吉祥道:“我拼命回忆,也只能回忆起诗集,但到底是不是诗集,我也不能保证。”   “这不要紧,”赵瑞温言道,“无论是诗集、书本还是一个人,都有了方向,你要对皋陶司的校尉有信心,也要对白图有信心,说不定白图一听这个名字,立即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谢吉祥看着他沉着的眉眼,不由自主点了点头:“嗯,我听瑞哥哥的。”   赵瑞戳了一下她发间的小蝴蝶。   “乖。”   谢吉祥想起刚刚回忆时母亲所说的话,想到她对自己跟赵瑞的放心,不由微微红了脸。   母亲看人很准,她说赵瑞值得依靠,确实是如此的。   这些年,苏家不能明目张胆照顾外孙女,只能偷偷摸摸送各种米面粮油。她哥哥又远在漠南,谢家更是鞭长莫及,最后一门心思照顾谢吉祥的,其实是赵瑞这个外人。   赵王世子天不怕地不怕,没有任何人敢在赵瑞面前说闲话,哪怕许多皇亲国戚,也不敢真正惹怒赵家。   哪怕赵王世子同赵王并不亲密,父子二人关系僵硬,可赵王府就是赵王府,屹立百年不倒,根基相当稳固。   赵瑞敢照顾小青梅,敢拉着她进入皋陶司,没有任何人多嘴。   谢吉祥抬头看他,如今已经快要二十弱冠的年轻人高大英朗,他如同青竹一般,挺拔卓越,无人可及。   这是她的瑞哥哥。   这一刻,谢吉祥心里莫名安定。   两人没在马车上说太多话,只简单吃了些点心,待到了皋陶司也来不及用午饭,直接就请来了白图。   这几日,白图也累得够呛。   敢在护城司大狱动手杀害朝廷命官的,绝非凡人,他跟着校尉们到处查案,也没怎么歇息。   “赵大人,谢丫头,可是有事?”   赵瑞让白图坐下,又令赵和泽上了茶,然后就关闭皋陶司后衙房门,让苏晨和赵和泽一起守在门外。   “白大人,本官确实有要事需要你帮忙,”赵瑞道,“只是此事关系重大,还需白大人守口如瓶,任何人询问都不能言语,哪怕是亲朋好友。”   白图胡子拉碴的脸一下子就板起来。   他微微皱起眉头,却还是问:“赵大人如此信任下官?”   赵瑞认真看着他,道:“白大人,我不是信任你,我只是相信你的学识和人品,单凭这两个方面,我便知道你不会出卖本官。”   赵瑞如此说,白图却莫名放下心来。   确实,整个燕京城,没有比他再厉害的录文了,他知道的事,哪怕仪鸾司可能都不知道。   白图思量片刻,最终道:“赵大人只管问,出了这个门,我便什么都不知,只知道是被赵大人寻来问潘琳琅的。”   赵瑞同谢吉祥对视一眼,两个人一起笑了。   白图的性子果然如此,这才让人放心。   赵瑞没有说前因后果,只道:“白大人,你是否知道一个叫荣庆华的人,又或者,此人同一本书有关。”   白图把这个名字在口里念叨一遍,问:“哪三个字?”   赵瑞给他描述了一遍,白图便闭目深思起来。   这是他回忆的方式,只有集中精神,才能寻到自己所要寻找的一切。   在他回忆的过程中,赵瑞没有说话,谢吉祥也没有,两个人安安静静坐在那,似乎连呼吸都停了,就等白图的最终答案。   这一次,白图回忆的时间很长。   长到谢吉祥的肚子发出抗议。   只听咕咕两声响,谢吉祥脸上一红,立即按了按腹部。   刚刚在马车上她一门心思都是线索,就吃了一小块玫瑰酥饼,现在果然撑不住了。   她害怕自己打扰到白图,却不料听到她肚子响,白图猛地睁开了眼。   “我想起来了!”   谢吉祥眼睛一亮。   白图也不卖关子,他果断道:“荣庆华可以说是一个人,但也是一本书。”   白图一边说着,一边斟酌遣词:“荣庆华是高祖时的人,大约在洪武年间有些名气,他是个喜欢游山玩水的侠客,在游览之余,会把当地的风土人情写进书中,对了,他也是个老饕,因此风土人情中大多数都是关于吃的。”   白图作为一个优秀的录文,其记忆和思考能力是毋庸置疑的。   记住名仕,并且准确说出其生平,是每个录文的基本能力。但白图这样快速回忆起来的,确实也少见。   谢吉祥和赵瑞都没有打断白图,只忍着听他说。   白图继续道:“荣庆华不是很有名,比之后世的张春岚和卿晨子要黯然许多,就连他的那本荣庆华游记,也流传不广,也是我喜欢吃,曾经注意过这本游记。”   赵瑞沉吟片刻,道:“流传不广,就说明存世不多,白大人可有这本书?”   白图朗声大笑,道:“赵大人,下官并非爱书之人,且看过的书大多都能记住,因此家中是不存书的。”   他一个走街串巷的俗人,整日里跟街市上的凡俗百姓打交道,若是家里存那么多书,反而惹人疑惑。   这倒也在理。   不过白图倒也没藏着掖着,他道:“这书是我早年在师父家中看过的,师父家藏了一本,赵大人若是不想打草惊蛇,便去大齐书坊暗中寻找,一定有。”   大齐书坊就位于朱雀街上,是大齐存书最多的书坊,由皇室出资兴办,不需要银钱,不需要购买,所有人都可进入读书。   因藏书颇丰,前后共有四栋楼,每栋楼都有三层,足见其门类之广。   这本荣庆华游记,大齐书坊肯定有。   知道了名字,后续事便好办了。   白图知道自己的作用已经结束,便起身道:“大人,潘夫人的案子下官还要追,便就此告辞。”   他顿了顿,道:“若是那本游记有什么不懂之处,尽管再寻下官。”   说罢,他冲赵瑞拱拱手,也客气地对谢吉祥点头,然后便潇洒而去。   谢吉祥看着他高大的背影,忍不住感叹:“白大人真厉害。”   若是让仪鸾司去寻,确实可以寻到,但其中所费人力和时间,却是无法弥补的。   赵瑞道:“若是大齐书坊有这书,赵王府说不定也有,赵和泽……”   他迅速安排赵和泽回赵王府寻书,然后便道:“实在不行,母亲的百花园也一定有。”   不是他不想舍近求远,大齐书坊实在太过显眼,若真要寻书,必定不能去那里。   待赵和泽匆匆离去,赵瑞才对谢吉祥微微一笑:“还是用午饭吧,不瞒你说,我也饿了。”   线索越发清晰,也有了搜寻的目标,谢吉祥心情甚好,便乖巧点头:“好,我去让小厮热热早上带来的包子。”   两个人安安静静吃了一顿午饭。   等待赵和泽回来的空档,赵瑞问谢吉祥:“心里还难受吗?”   谢吉祥微微一愣。   赵瑞扭头看着她,目光是前所未有的温柔:“以后有任何事,都可以跟我说。”   你的喜怒哀乐,我都想知道。   这话他没有说出口,但谢吉祥却无师自通,全都听明白了。   她抿了抿嘴唇,最终还是展露出梨涡:“好。”   作者有话要说:甜一把~今天就没有小剧场啦~! 第73章 鹊桥仙04更新:2020-10-15 11:22:57   赵和泽的速度很快。   用过午饭没多久, 他便匆匆而回。   谢吉祥跟赵瑞正低声说着话,听到赵和泽的脚步声,不约而同扭头望过来。   赵和泽很谨慎, 待进了明堂关上房门, 他才道:“大人, 小姐, 书找到了。”   百花园的书是邬玉淑的私藏,是她自己多年来的藏书,赵王府的书房里, 却是赵家百多年的积累。   虽比不上大齐书坊, 却也比百花园有过之而无不及。   赵和泽跟了赵瑞多年,经常陪他去书房取书, 对于怎么寻书早就熟悉,因此很快便找到了。   他从怀中取出被青绸仔细包裹的书, 恭敬递给赵瑞。   赵瑞接过,直接掀开青绸,从里面取出一本略有些年纪的书。   这本书的第一版距今已有一百年的历史,现在他们手上这本应该是后世再版, 没有特别新, 却也不是很旧。   书本并不厚,不过只有黄豆大小的厚度,似乎一共没有五十页。   谢吉祥凑过去, 跟赵瑞一起看。   这本书的名字很直白,就叫荣庆华游记, 其余的副题都无,翻开就是第一卷 。   荣庆华虽然喜欢游历天下,吃遍美食, 但他的一生很短暂,未及三十就去世了。因此这本书的内容也不甚丰富,只有燕京以及燕京附近等地被详细描写,其余的苏府、湖州等都没有特别描写。   谢吉祥从赵瑞手里接过书本,一目十行读着。   书里的内容不算多,却也不少,尤其以燕京周边为重。谢吉祥看了几眼就明白,荣庆华只喜欢北地菜肴,对南边的淮南菜不感兴趣,所以只写了些许山川风貌,并未多做赘述。   谢吉祥匆匆翻完,递给赵瑞,让他再翻一遍。   “若是如此看来,线索应该在前面几章,”谢吉祥道,“早年我爹很喜欢看游记,经常会收集这一类的书,说是可以观看各地风土人情,也能了解各种各样的人们。”   “既然当年两个书生是被雨水冲出,于琉璃庄后被发现,那么线索一定跟琉璃庄或者燕京有关。”   谢吉祥问赵瑞:“瑞哥哥,当年给两个书生验尸的是谁?验尸格目可有留存?”   赵瑞叹了口气。   “当年验尸之人,便是邢   大人的师弟郎晋郎大人,不过……”赵瑞眸子一沉,“不过当年伯父……之后,所有相关证据全部失踪,那两个书生的尸体也不翼而飞,甚至就连朗晋大人也随后重病去世,没办法再追索下去。”   这个案子牵扯了许多人,牵扯了刑部的许多刑名名手能臣,若非陛下对谢渊亭异常信任,大抵察觉其中的有些蹊跷,才保住了谢家上上下下百多口的性命。   毕竟,能给谢渊亭定罪的,无非是他留下的那一封遗书。   其余的证据,依旧不见踪影。   这些事,都是朝廷里的事。当年事发之后苏滢秀重病,没过多久便撒手人寰,之后谢辰星被迫流放漠南,谢吉祥孤身一人留在燕京,从此不再问刑名事。   当时的她心灰意冷,甚至觉得就算自己寻到线索,也不能给父亲翻案,又何苦去努力。   时至今日,她跟着赵瑞的脚步一脚深一脚浅地蹒跚在名为洗冤的大路上,为着一个个本不应该枉死的生命而奋战,骨子里的魂重新苏醒。   若非赵瑞努力,不放弃她,才把她从行将就木的泥坑里拉扯出来。   时至今日,当他们准备旧案重启,这些当年的案子细节才放到谢吉祥面前。   谢吉祥闭了闭眼睛,她声音很轻:“也就是说,什么都没有留下?”   赵瑞没有说话。   他捏起白瓷茶壶,给谢吉祥倒了一碗茉莉花茶。   茉莉花特有的香气氤氲在周身,谢吉祥深吸口气,紧绷的情绪渐渐缓和下来。   赵瑞道:“不论是谁动的手,他们都太看不起仵作,也看不起邢大人的师门。”   “他们以为杀一人便可让他们闭嘴,却想不到,刑名一途并非一个人的路,”赵瑞浅浅抿了一口茶,“正义和坚持,公正和坚守,是每一个刑名人的信仰。”   “哪怕自己泯灭,他们也不会让死者的冤屈无处申诉。”   赵瑞低头看向谢吉祥:“邢大人今日有案子,一会儿便能到。”   “你所想要的一切,邢大人都会告诉你。”   谢吉祥的眼眶蓦地红了。   邢大人的师弟死了,可他却依旧留存了当年的验尸格目,明知道这可能引来杀身之祸,这么多年过去,他依旧没有销毁。   这是作为一个仵作的   底线。   两人说了几句,喝了半碗茶,邢九年才匆匆赶到。   他可能也没想到,赵瑞会突然要重启当年这个案子,进了后衙的时候还有些回不过神。   不过,当他看到赵瑞和谢吉祥如出一辙的坚定眼神,也不由热血沸腾起来。   他垂着三角眼,轻声问:“你们真要查?”   谢吉祥抬头望着他,目光里有着前所未有的笃定。   “查,自然是要查的,”谢吉祥顿了顿,继续说,“邢大人多谢你两年来保存下珍贵的证据。”   邢九年抬头看她一眼,见她如此笃定,忍不住笑了:“你这丫头脾气真倔,跟你爹一样。”   谢吉祥听到这话,也跟着笑了:“那是自然的。”   邢九年等赵和泽出去关上房门,才指了指自己的脑袋:“验尸格目虽然不能存下来,但当年的细节却都在我脑袋里,只要我还活着,它就永远不会消失。”   当年这个案子,所有的资料和证据全部失踪,赵瑞很清楚,这一次的对手在暗处,他们在明处,这个案子不好查。   但不好查,不意味着不能查。   他很明白,即便不能给真凶定案,却无论如何都要给谢渊亭翻案,忠臣清官,不能含冤而死。   赵瑞很清醒,他也知道谢吉祥不是冲动之人,便直接道:“当年谢大人含冤而死,死后被人污蔑,我们要做的,只是给他翻案,只要能证明谢大人没有杀害两名死者的时间和动机,便好说了。”   赵瑞如此说着,偏过头去看谢吉祥:“如此,可否?”   谢吉祥对真正的凶手怨恨吗?她自然是怨恨的,她恨不得现在就把这个人搜出来,然后对他千刀万剐,让他也尝尝痛苦的滋味。   可现在的她还不能。   她不能拖累赵瑞,也不能拖累白图和邢九年,之前赵瑞同她说得很清楚,给父亲翻案是陛下的旨意,他们只要按着陛下的旨意而为便是。   甚至,她心里更明白的是,即便单纯给父亲翻案都难上加难,没有证据、线索,没有跟当年案件相关的一切,这个案子最后可以办到什么地步,谁都不知。   现在的他们,唯有努力一途。   谢吉祥对赵瑞点点头,面容沉静,神态平和,在这一瞬间,她似乎就跟过   往不同。   她似乎真的成长起来,成为一名真正的推官。   定好这个案子的基调,邢九年也略松了口气,开口道:“当年师弟也是刑部的一等仵作,我跟他一起共事,当时书生死亡案因为在琉璃庄,所以是我师弟跟着谢大人一起去的现场。”   邢九年说道师弟,轻轻垂下三角眼,他长叹一声:“我接下来要说的线索,都是当年师弟口述给我的,当时师弟就觉得有些不对,因此只说给了我一人,而且是私底下说的。”   也正是因为如此,邢九年才躲过一劫。   他也不耽搁,直接说:“我师弟觉得不对,是因为两名死者的死因很奇怪,其中一名死者是被人掐死的,因为山壁坍塌暴露出来时,已经腐烂,所以看不清楚他脖颈上的掐痕。但可以很肯定的是,他死后似乎还被人下了药。”   邢九年若有所思道:“他中的药看不出毒性,但是在其口鼻、手指处,显露出很明显的红痕,尤其是一双手指,虽然略有些腐烂,却依旧能看出红彤彤的颜色。”   “这同其他死者很不一样,掐死之人的手指不会有明显的红痕,那不是伤痕,而是由内而外发散出来的瘢痕。”   谢吉祥有些惊奇:“这是中了毒?”   邢九年却摇了摇头,他压低嗓音道:“我之所以说是药,因为给死者用银针、封蜡、熏蒸等手段验尸,皆无中毒反应,这一点很奇怪。”   世间常用之毒,莫过于□□,一般的□□或断肠草之类中毒,死后的尸体表征非常明显,一眼就能看穿。   这个死者却不是。   他中的药既不是□□又不是断肠草,也不是祝家大公子所中的蛊毒,是一种很奇特的药物。   邢九年皱起眉头:“而且,这种药到底是做什么用的,当时没有来得及侦察,这个案子就结束了。”   一个人死了,这一生便就结束了,什么人会对尸体百般用药?   谢吉祥心中一颤:“对方是要……试药?”   “对也不对,”邢九年道,“一般的大夫或者药师,不会对死者下药,因为人死后对大多数药物都没有反应,试药根本起不了作用。若真要试药,用活人是最管用的。”   不是试药,也不是专门为了毒杀死   者,却偏偏在死后给他下药。   这到底是为何?   ————   这个线索陷入僵局,不过邢九年却没有停下,他继续说起来。   “这个案子疑点颇多,我们从头开始说。”   天宝二十一年六月初,因为一场大雨,天南山靠近琉璃庄的南侧突然崩塌,山石零落,形成了泥石流。   当夜琉璃庄护城司的校尉清理废墟,发现这一场山洪不仅冲垮了琉璃庄部分田地,也冲出来两个死者。   看样子,这两名死者死亡超过十日,身体因为泥土的掩埋和连日落雨,已经开始腐烂。   当时圣上还设立皋陶司,燕京等地的重案要案由刑部疑案司处置,作为刑部侍郎的谢渊亭就是疑案司的监正。   他在刑名上很有天分,经过二十年官场沉浮也终于传扬内外,是有名的青天。   过他手的案子,不说件件都能结案,却绝不会冤枉任何一个无辜者。   所以当时的燕京重案都是直接转交到刑部疑案司的。   接到转案,当日谢渊亭就领着刚好有空的朗晋去了琉璃庄。   邢九年说:“根据我师弟的口述,当时到了现场后,谢大人一眼就看出死者被掩埋很深,整个嵌在山壁里,若非雨水太凶,或许这两名死者永远不能重见天日。”   谢吉祥这一次没有用随身带的册子记录,她听得很认真,努力把邢九年一字一句都记在心中。   邢九年继续说:“把死者从废墟中挖出来后,我师弟当场就做了初步尸检,因为掩埋、山间偏冷和连日雨水,对两名死者的死亡时间产生了影响,但他却能确定,两名死者死亡大概不超过一个月,肯定在五月到六月间死亡的,并且他也能确定死亡的先后顺序。”   看掩埋的时间和腐烂程度,两人相隔死亡时间相隔十日。   “第一个死者的验尸结果刚刚我已经说过了,第二个死者的验尸结果跟第一名死者完全不同,”邢九年声音越发低沉,“第二名死者是心梗而亡,似乎是急病而死,死后被人摔打,身上出现很多防御伤,而且,他手指尖也有红痕。”   两名死者的死亡方式不同,但死后都被人下了一种奇怪的药物,此药物的药效无法确定,唯一一个特征便是手指尖会   出现红痕。   邢九年道:“我当时在办别的案子,全程没有参与,不知两名死者的死状到底为何,也无法表述所谓的红痕是什么模样,不过大概可以猜到,那种红色的痕迹,类似于手指尖充血,整个显现出艳丽的红色。”   “这是初步尸检,在探查完现场之后,谢大人便命校尉把死者带回刑部,然后开始调查两名死者的身份。”   “死者死后被人换了衣裳,穿着明显不合身的粗布麻衣,但谢大人是老刑名了,他一眼就能看出,死者手上的茧子是常年握笔留下的痕迹,而且两名死者尚且完好的皮肤看起来比一般人细腻,也不显得黝黑,因此大概可以判断,死者不是商贾人家,便是常年读书的书生。”   整日里在田间地头忙碌的农民和码头上的长工,不可能有如此细腻的皮肤。   尤其是那一双手,干净修长,细腻光滑,骨节细瘦,一点都不突兀。   根据以上几点,谢渊亭命人排查附近失踪的年轻书生或商贾。   别的地方或许不好查,但是在琉璃庄附近却恰好有知行书院,每年殿试结束之后,落榜的举人老爷们,也会有一小部分留在燕京,大多都是在书坊、茶社或青山、知行书院旁听,努力增长见识。   根据这一点,谢渊亭很快锁定了死者的身份。   邢九年越说越慢,此刻为了让谢吉祥和赵瑞能记住,他一字一顿,说得特别清晰。   “第一名死者名叫田正真,南岭人士,出身耕读世家,家中并不富裕,他年少成名,在岭南一带是有名的神童,年纪轻轻便高中举人,二十岁便上京殿试,虽然殿试落榜,却没有丧气,依旧认真读书。”   “不过他为人低调,不怎么同人来往,只跟同省的秋淳风来往,两个人在落榜之后,于京中盘桓几日便离开,直到两人死亡,同窗这才知他们两人一直留在燕京,没有归家。”   “秋淳风比天正真大了四五岁,祖上原是商户,家中颇为富裕,后来他曾祖为了长远之计,把善于读书的小儿子单独分出来捐了个官,秋淳风这一支便专走科举一途,他没有田正真年少多才,却也很勤奋,同窗都说他刻苦努力,今年没考上实在惋惜,但来年一定能   有功名。”   “这两个人,都属于举人中的佼佼者。”   之前也说过,许多书生会滞留燕京,也有部分落榜之后会游历天下增长见闻,因此十天半月不同家中联系,或者送的信在路上丢失也有可能,这两个人在四月末离开燕京,直到六月初已经死亡数日,这期间去了哪里,又为何而死,一下子成了谜题。   原本这个案子并不算很重要,也不惹人眼神,但当死者身份被查清,立即成为燕京百姓与官爷们关注的话题。   毕竟能考中举人,已经可以当官,两个年轻举人一看便年少有为,以后还不知能走多远。   这种情况下,两人的被杀一案便惊动了圣上,当时就命谢渊亭务必尽快破案。   从那时起,谢渊亭便忙碌起来。   当时这个案子,谢吉祥跟赵瑞都有耳闻,只是两人不知这个案子最终会同自己扯上关系。谢吉祥只知道父亲为此忙碌,连家都没时间回,那时候的她,更多的是心疼父亲。   只是没想到,这个案子不仅害了两个年轻有为的书生,也害死了刑名天才谢渊亭和一等仵作朗晋。   谢吉祥抬头看向邢九年,问:“其余的线索呢?”   邢九年道:“当时师弟只负责验尸,其他的线索他没怎么跟谢大人交流,能告诉我的只有这么多,不过……”   “对于这两个死者,师弟总觉得还有什么他没有查清,”邢九年道,“当时我还答应他,说有空了同他一起复检,没想到……”   没想到这一等,就是天人永隔。   那两名神秘而死的书生,也神秘消失在义房内,从此再无踪影。   他们即便想要复检,也没有任何办法了。   邢九年一口气说了一刻,终于把所有的线索都说清楚。   说到这里,他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而此刻的谢吉祥和赵瑞,却也寂静无声,两人安静地推敲着这些线索,想要找到合适的调查方向。   后衙的明堂中一时间安静至极。   大约沉寂了有一刻之久,谢吉祥猛地抬起头,看向也似乎有些明悟的赵瑞。   “尸体!”两个人异口同声说道。   谢吉祥的刑名本领都是谢渊亭一手教导出来的,她的思维方式和探查手段跟父亲如出一辙,面对同   样的案子,她的思路跟谢渊亭似乎也是一致的。   但是当年发生的一切,他们现在看不见,而谢渊亭离开之后的故事,他们却都知道。   对方销毁了证据并且偷走了尸体。   虽然尸体也是证据的一种,但跟刑部里堆放卷宗毕竟不同,两个人虽然已经腐烂,却依旧是完整的,要想把这两具尸体从刑部偷出去,需要用大力气,也需要更多人手。   对方偷走尸体,本身就是暴露自己的一种危险行为。   “但是对于真正的凶手来说,死者的尸体若不偷走,很可能会让他身份暴露,”谢吉祥若有所思道,“这一点对对方来说很致命,所以他必须要偷走尸体,千方百计销毁。”   然而一个人的力气是有限的,这个真凶力气再大,也不能一口气把两具尸体偷走,他很可能有帮凶。   赵瑞道:“刑部跟大理寺只属于普通的堂部衙门,防卫自不可能有仪鸾司森严,这也给了对方可乘之机,但再如何不森严,也毕竟是堂部衙门,不可能让对方如入无人之境。”   “邢大人,刑部的义房是否位置偏僻?”赵瑞问。   正因两年前的案子,所以在成立皋陶司之初,对于皋陶司大狱和义房的位置做了很周密的安排,皋陶司位于大理寺边缘,但义房却深陷其中,挨着掩在一片竹林中,若想进出竹林,除非身怀绝技,否则绝不可能。   刑部当年的义房肯定不是如此。   邢九年叹了口气:“是的,义房毕竟晦气,能放在刑部衙门里,也是为了探案方便,一般的义房或者义庄都不会设立在衙门内,而是紧邻乱葬岗之类的地方,刑部的义房自然在后门附近,距离后巷不过只有一堵墙。”   一堵墙,挡不住贼人。   赵瑞捏了捏鼻梁:“本官明白了。”   “当年这个凶手,对刑部之事了如指掌,他算准了刑部对于义房的嫌弃,在尸体被发现之后,几经周旋,掌握了刑部探查的进度。”   若是刑部无能,没有查到有用线索,他自然也不用打草惊蛇。   当案子成为悬案,被搁置一旁,时间久了慢慢销毁证据,自然可以神不知鬼不觉,比如此胆大包天肯定要好百倍。   此番虽然把案子栽赃到谢渊亭身   上,但因没有证据,尸体又失踪,这个案子便会在圣上心中挂号。   并且,因为谢渊亭的死,圣上自不可能罢休。   但对方还是做了。   赵瑞同谢吉祥对视一眼:“这两具尸体对于真凶来说,比被人发现还要重要。”   为什么呢?   谢吉祥沉思片刻,道:“会不会是因为那个神秘的药?”   这个药到底有什么用,为何要在死者死后用到死者身上,没有人知道。   现在死者的尸体已经失踪,他们无从查证,只能靠线索揣测。   三人讨论了一会儿,发现因为线索太少,实在没办法讨论,便只能作罢。   赵瑞道:“邢大人,您先去忙,潘琳琅和文正诚的案子很重要,你明白。”   潘琳琅和文正诚的案子,跟谢渊亭的旧案一样重要,时间紧迫,两个案子自然都要查。   邢九年站起身,捶了捶后背:“我真是劳碌命。”   赵瑞跟谢吉祥起身送他,待邢九年走了,谢吉祥才说:“瑞哥哥,我们仔细把这本书看几遍。”   “这是父亲留下来的线索,说不定这里面就有真凶。”   赵瑞看谢吉祥一脸认真,对于离奇且毫无线索的旧案,她不仅不气馁,反而越挫越勇。   赵瑞心中一松,他柔声道:“好,我们一起查。”   作者有话要说:设置了抽奖~大家记得看下订阅率哦~周日晚上18点开奖,爱你们么么哒~ 第74章 鹊桥仙05更新:2020-10-20 12:58:27   谢吉祥小时候跟父亲学过速录, 很擅长抄书,一个下午,她就把这本荣庆华游记整个抄了一遍。   待整个抄完, 谢吉祥便把原本给了赵瑞:“瑞哥哥,这本你看,明日咱们再讨论。”   赵瑞颇为惋惜地接过那本原本, 他看了一眼谢吉祥,伸手在她额头上点了一下。   “晚上不许熬夜,不许不睡背书, ”赵瑞道, “也不许自己偷偷跑出去查线索。”   谢吉祥被她说中心事,脸上一红, 目光游移:“知道了, 管家公。”   听到谢吉祥的保证, 虽然还是不太放心,不过管家公三个字却正正好戳中了赵瑞的心口, 令他一下子有些慌神。   于是, 谢吉祥被一直走神的赵瑞送回了家。   明面上潘琳琅的案子已经结案,但谢吉祥知道暗地里整个皋陶司都在调查, 因此赵瑞送她回家, 自己还要赶回皋陶司, 跟属下一起查案。   谢吉祥下了马车,在门口送他:“瑞哥哥晚上也早点歇, 别熬着。”   他已经熬了好几日,谢吉祥怕他熬不住,故而有此一言。   赵瑞坐在马车上,低头看她。   小姑娘满脸认真, 细碎叮嘱,眼眸里的关切藏都藏不住,令人心口温热。   赵瑞觉得自己仿佛被泡在暖池中,浑身洋溢着幸福与美好,他也认真回:“好,我听吉祥的。”   谢吉祥笑了,冲他摆手,赵瑞的马车便晃晃悠悠出了青梅巷。   待到用了晚食,又沐浴更衣,谢吉祥点亮卧房的油灯,坐在灯下一字一句品读这本游记。   她首先看的是燕京以及近郊的部分。   这部分的内容很多,可以说多半本的内容都围绕在此处,除了风土人情,美食也是一大亮点。   这本书成书于洪武年间,距今已有一百年的历史,其中所描绘的市井传闻大多都已经失传,亦或者早就变了样。   上面描写的美食,便是从小在燕京长大的谢吉祥,大多也没怎么见过。   更别提吃过了。 第一部 分专门写燕京,介绍了开国之初的百姓生活,洪武年间大齐还不算富裕,百姓生活困苦,饮食之种类自然少之又少,跟现在根本没办法比较。   谢吉祥拿了一本新册子,把里面出现   的所有景色、美食以及特殊事件分门别类列好,一笔一划,这一忙就是小半夜。   待到何嫚娘夜里起夜,才发现她一直没睡。   “小姐,怎么还不睡?”何嫚娘关心道,“别熬得太晚,仔细熬坏身子。”   谢吉祥伸了个懒腰,起身活动活动肩膀:“无妨,也不经常熬,如今事情紧急,旁人也顶替不了,只能自己做。”   燕京的夏日夜晚略有些炎热,不过晚上到底比白日要凉爽一些,没那么闷气。   谢吉祥从屋中出来,同何嫚娘一起来到院子里。   怕她晚上就这么干熬着,何嫚娘点火给她煮些小米粥,好能润润嗓子。   谢吉祥跟在她身边,仰头看着天上的辰星。   此时刚过中元节,天际圆月化银钩,形成独特而优雅的下弦月。   因下弦月并不明亮,夜半时分的燕京也是一片静谧,谢吉祥默默背着刚刚自己总结出来的所有细节,一点一点推敲斟酌。   何嫚娘没有打扰她,母女两个各做各的,倒是分外和谐。   待谢吉祥把那本书默背一遍,何嫚娘的小米粥也煮好了。   她盛了两碗,一碗撒了些红糖,另一碗什么都没放。   有红糖的那一碗自然是给谢吉祥的,在何嫚娘眼中,她总是孩子,孩子都喜吃糖。   母女两个安静坐在院子里,一口一口喝着米油浓稠的小米粥。   何嫚娘问她:“明日还要忙?”   谢吉祥想了想,道:“要看瑞哥哥那边忙完了没有,若他有空,我就得忙。若他无空,我就留在家中。”   虽然夜里熬夜算是违背了答应赵瑞的话,但有些事谢吉祥很清楚。   赵瑞不跟在身边,她绝对不会随意出去查案,燕京城内的许多明哨暗哨她不如赵瑞清楚,若她自己出去,恐怕会打草惊蛇。   这个杀害两名书生又栽赃给父亲的真凶,即便不是达官显贵,也肯定有些关系。   她所求不过为父亲洗清罪名,再多的便也不是她能掌控。   自从回忆起那一日的一切,她便明白,母亲甚至都不想让他们给父亲翻案。她想让他们平平安安,一辈子都不沾染是非。   所以谢吉祥不会急,她不会跟个愣头青一般冲动。   许多事,需要有完全准备,才能做到万   无一失。   在这些准备里,每个人的努力都是分不开的,并且,每个人之间的信任也不能被剥离。   何嫚娘看着谢吉祥,她的脸蛋儿依旧圆圆的,笑起来的样子好似刚熟了的梨子,透着清甜的滋味。   可这一刻,何嫚娘却无比清晰地发现,谢吉祥长大了。   她真的跟以前不一样了。   似乎只一夜之间,她就不再是家中那个娇宠的小女儿,她成长成为顶天立地的嫡长女。   孩子长大,让人开心,又令人觉得心酸。   不过何嫚娘还是笑了:“小姐还是适合做推官,以前老爷和夫人都如此肯定,现在我真正瞧见了,才知道老爷夫人是何意。”   谢吉祥扭头看向她。   何嫚娘温和的面容慢慢洋溢起慈祥的笑容,她道:“当上推官之后,小姐才仿佛灵魂归位,我不知道怎么说,只觉得一切都对了,一切都恰到好处。”   “小姐真正成为了谢府的长女,成了可以让人依靠的大小姐,”何嫚娘笑出声,“不过私心里,我还是有些舍不得的。”   谢吉祥听到她说自己是大小姐,也忍不住笑了。   “奶娘,家里就我一个姑娘,我既是幺女,也是大小姐,这不过是一句称呼罢了,无论怎么说,这都只是我而已。”   这倒也是。   娘两个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笑出声来。   聊了会儿天,谢吉祥觉得轻松许多,她送何嫚娘去睡下,自己则煮了一壶茉莉茶,放在妆台前。   这个小小的妆台高度跟原来的书桌一般,早就被她拿来当书桌用,不大不小正好。   谢吉祥把那本书重新打开,一条一条在脑海里斟酌。   燕京初年,附近还没有金顶寺,这是高祖皇帝在洪武二十年才兴建的,当时是为了纪念为国征战的长公主。   所以,当年便只有皇觉寺、白云观、长安市坊以及平揽湖,除此之外,还有几处不太出名的景致,其中几处现如今已经消失,不复存在。   并且,当年的运河还没有开始兴建,贯通燕京与南地的这条运河还在高祖皇帝的政令中,在当时只是一个大胆的畅想。   因此,南郊码头、运河长街以及琉璃庄也都不在。   南郊和东郊琉璃庄等地,还只是穷苦百姓的普通   村落,没有如今繁华。   青山书院当年是有的,开国之初的能臣大儒都出身于青山书院,知行书院是高宗皇帝为了多病的康亲王修建,时至今日才算名声鹊起。   已经不存在的景致可以放在一边不谈,其中青山书院、皇觉寺、白云观等地谢吉祥想跟赵瑞再去游览,看看是否有其他灵感。   把这些单独圈出来后,谢吉祥又开始看那份美食名单。   这份单子其实并不长。   北地以面食为主,燕京等地的美食都跟面食有关,比如燕京至今还很有名的杂酱面,当年就很流行。   原因无他,因为杂酱面可以用两和面来擀面,吃不起杂酱,也可用粗盐和野菜伴着吃。随着大齐国泰民强,百姓富庶起来,燕京的杂酱面才开始有了更多的花样。   加了肉碎和蘑菇的杂酱越发鲜浓,配上各种菜码,普普通通的一碗面,可以吃出花来。   除此之外,这本游记里还讲了几件趣事。   比如当年燕京的长安市坊中,有天南地北来的美食,其中有一家叫毛肚张的,就很有名。   据说当年只要这家一开门,用大铜锅在门口咕嘟嘟煮高汤,食客便忍不住上门排队。   听闻那家的毛肚特别细腻爽滑,一点都不老,只在那高汤里七上八下过一遍,出锅后淋上一点麻酱汁,让人鲜掉舌头。   荣庆华写到这里,还形容了一下:“那毛肚滋味甚好,本身也很新鲜,似乎刚吃完一碗,转头肚子又饿,还想再来一碗。”   他当时就住在长安市坊附近,每天都要过去买上一碗,越吃越爱吃。   最后他还总结:“对于一个老饕来说,越吃越爱的情况很少出现,也不知高汤里究竟有多少香料,总归让人魂牵梦萦。”   不过这铺子只开了小半年,后来也不知怎么的,味道越来越不好,有食客不满,特地问店家,店家只说其中一味香料难寻,少了一味就失了特色,这才不行。   至于这铺子最后的结局如何,荣庆华没有写,但读者也可以猜到,失了一味香料的毛肚张最终肯定也以关门倒闭为结局。   毕竟,在尝过极致的美味之后,差一等便令人无法忍耐。   谢吉祥看到这一段,总觉得这一段似乎含着什么线索   ,她特地总结归纳了一下,然后又继续读下去。   另一个令谢吉祥颇为在意的故事,便是在燕京东郊,也就是现在的琉璃庄附近,曾经发生过一起野猪被大白鹅追赶的事件。   说是从天南山上下来一头迷迷糊糊的野猪,路过一户养白鹅的人家,那白鹅似乎对陌生的野猪一点好感都没有,打一照面,追着就啄了过去。   那野猪也不知是不是得了病,整只猪晕晕乎乎,不仅不去攻击大白鹅,反而被那只又高又壮的鹅撵得满街跑,被村人团团围住,很顺利就把那野猪给杀了吃。   根据村人回忆,都说那猪肉吃起来很香,老李家的大白鹅功不可没。   自此,那大白鹅一战成名,成了村里的战斗大师。   谢吉祥看到这里,忍了半天,还是没忍住。   “唉,还挺可爱。”她笑着说,却还是在册子里记录下了这个瞬间。   ————   谢吉祥忙了一夜,待到天光熹微时,才把那本书仔细放好,匆匆睡了个回笼觉。   待到再醒来时,外面已经金乌高悬,即便床前遮着帐幔,炽烈的阳光依旧叫醒了沉睡的她。   谢吉祥动了动眼睛,躺了一会儿,等那股子瞌睡劲儿过去,才慢吞吞坐起身来。   好久没熬夜,突然这么一熬,脑子都不太灵,只觉得天旋地转。   她又躺下闭目养神片刻,这才重新起身。   这一回倒是好点了。   毕竟年纪轻轻,熬一夜都不算大事。   听到卧房里有声响,何嫚娘过来敲了敲门:“小姐,早上世子派赵侍卫来说今日衙门里忙,让小姐白日歇着,晚上世子再来寻小姐。”   “知道了。”   谢吉祥略为一想便明白了。   估计白日不方便查案,也猜到她一定会研读这本书,便打算晚上过来问一问。   谢吉祥懒洋洋用过一大碗鸡丝汤面,又吃了一个煎得焦香酥脆的鸡蛋,这才觉得活过来。   她问何嫚娘:“之前是什么时候给清水斋送的玉妆台?”   家里的账都是何嫚娘在记,闻言立即道:“应是三日前。”   从芳菲苑回来谢吉祥不忙,便赶出来一批玉妆台,比之前的数量多,应当可以撑一个月。   谢吉祥点点头,揣摩一番,道:“我今日做些   岭南蔷薇露,一会儿劳奶娘给清水斋送去,并道大食蔷薇露快要用完,还得让清水斋想办法,若是能赶上,大抵要下月底才能再出一批玉妆台。”   做香露是谢吉祥的爱好,又能养家糊口,这两年一直做得很用心。   岭南的蔷薇露虽然不如大食的芬芳馥郁,却独有一种幽静的雅致,味道也清淡许多,有些许年轻的小姐独喜欢这一味。   何嫚娘点头:“好,李掌柜应当可以买到。”   谢吉祥把家里的蒸馏铜炉架起来,把前日便采摘回来的蔷薇一点点放入炉中,然后便燃火蒸馏。   她搬了小凳子坐在蒸馏炉前,略看了一会儿,待到火候适中,便重新取了书坐到石桌前。   她这一忙起来,何嫚娘就成了盯着蒸馏炉的人。   谢吉祥一边看一边品,还偶尔跟何嫚娘念叨,何嫚娘听她说长安市坊,也跟着道:“那边离家里远,在北城,小姐只小时候去过,不过我记得长安市坊每个月二十都有大集,今日刚好便有。”   谢吉祥心中一动:“奶娘近年去过?”   何嫚娘用小扇子给炉火扇风,略有些怀念道:“长安市坊虽然大多都是食铺,但成衣铺也有几家,前两年我陪着夫人去过两次,给小姐和少爷定制成衣。”   苏滢秀是个很活泼的性子,她并不拘泥一定要找那几家老字号定制成衣,但凡有什么新鲜花色或时兴的料子,她都要买来试一试。   对于儿女的衣裳,她更是花样频出,若非谢吉祥跟谢辰星不爱招摇,否则这一对本就样貌出众的兄妹早就名满燕京。   因此经常陪夫人过去采买的何嫚娘对于长安市坊也颇为了解。   “小姐今日打算去?”何嫚娘问。   谢吉祥想了想,道:“还是想去瞧瞧的。”   她没说是为了案子,只道:“如今快要入秋,冬装要提前置备起来,今日若是大集,正好可以瞧看。”   何嫚娘便道:“小姐想去便去,今夜的炉子我会替小姐看的。”   谢吉祥问她:“长安市坊有什么好吃好玩的?”   何嫚娘回忆了一下,才缓缓开口。   “长安市坊的小吃街很有名,不过都是不怎么充饥的零嘴,诸如红柳肉串、炸元宵、炸灌肠、王记涮肉等,都   挺好味,哦对了,还有一家专门做杏仁酪的,那滋味真是绝了。”   何嫚娘如此说着,竟有些饿了。   “小姐若是去了,记得买些杏仁酪和奶酥回来,放在井里能存上一日,明日还得吃。”   谢吉祥认真听着,她翻看手里的册子,问了几个百多年前的老字号。   “这家还有没有?”   何嫚娘不是个吃货,当年跟着苏滢秀去长安市坊,大多都是为了买衣裳,这些零嘴只是走马观花,没怎么特别惦记。   现在谢吉祥如此一问,她还有些怔忪,愣了半天才说:“毛肚张和山楂唐都没见过,倒是这家猫儿肉丸还在。”   猫儿肉丸这名字起得倒是别出心裁,根据荣庆华记录,因为这家的肉丸可以馋得猫儿都哭了,因此得名。   谢吉祥在这一家的名字上画了个圈,又进屋取了两本关于燕京等地风土人情的游记,对比着看了起来。   这一忙就到了傍晚时分。   赵瑞说了晚上要过来,何嫚娘就多做了他的饭,如今赵瑞的饭量何嫚娘和谢吉祥都已经掌握,总之做两人平时一倍的饭食便差不多。   今日要吃素蒸饺。   薄薄的饺子皮包裹着用鸡蛋、瓜丝、粉条、虾皮搅拌的馅料,一个个胖墩墩的整齐码放在笼屉上,待到蒸熟,便成了晶莹剔透的素蒸饺。   何嫚娘先把前两锅蒸饺放在石桌上晾着,让谢吉祥挑蘸料。   谢吉祥口淡,只喜欢加甜醋。赵瑞口重,就得再加些小磨香油并油泼辣子,这样调配在一起特别下饭。   大抵是又能跟小姐和世子一起用饭,何嫚娘心情极好,一边拌海蜇黄瓜,一边还哼歌。   “晚上若是去大集,小姐定要再用些零嘴,晚上便少用一些,仔细夜里积食。”   “剩下的蒸饺也给世子带上,让他明早上用。”   谢吉祥很想说,其实赵瑞的一日三餐王府那边都不敢怠慢,不过看何嫚娘那么开心,她也便抿了抿嘴唇,也跟着笑了。   王府不怠慢是王府的事,她们给准备是他们的事,不相干。   在吃上,不仅谢吉祥了解赵瑞,赵瑞也很了解谢吉祥。   几乎在第三锅蒸饺出锅的时候,赵瑞规律的敲门声适时响起。   谢吉祥同何嫚娘对视一眼,谢吉   祥一边起身开门,一边念叨:“每次都是踩着饭点来。”   她刚一打开门,赵瑞就听到小姑娘念叨了。   他低头看她,举起手中的坛子微微一笑:“要不我把这一坛酸梅汤带走?”   谢吉祥白了他一眼,退开两步:“今日奶娘做了蒸饺,看你吃不吃。”   面对小青梅的时候,赵瑞那脸皮厚得可以垒城墙,此番也不例外。   他麻利地进了院子,把酸梅汤直接放到石桌上,老老实实过去洗手。   待到他洗完手,桌上的蒸饺也正好上齐。   何嫚娘又仔细盯住一遍,让赵瑞少用些蒸饺,然后一家人才开始用饭。   赵瑞倒是去过很多次长安市坊,不过他大多都是过去办案的,倒是没怎么好好玩过。   白日里谢吉祥没说,现在才说要去赶集,赵瑞便立即明白长安市坊可能有线索。   他边吃边说:“一会儿用完饭,咱们坐马车去,两刻便能到。”   燕京城的夜里只有衙门和皇室的马车可以纵马疾驰,赵瑞不会用皋陶司的马车,那自然就用赵王府的青顶车了。   赵世子领着小青梅出去赶集,倒是不用人多关注。   谢吉祥想了想,便道:“好。”   用完了晚饭,谢吉祥跟赵瑞准备好了热水,便一起上了马车。   夏日炎热,百姓大多都在院子乘凉,马车顺着青梅巷往外行去,能听到家家户户的欢声笑语。   天际月明星稀,地上家户团圆。   蝉鸣知了知了地叫个不停,可随着马车疾驰起来的凉风拂面,那知了声也渐渐淡去。   马车里只剩下彼此的呼吸声。   谢吉祥微微一顿,不知为何,她又觉得有些热了。   赵瑞今日似乎说了许多话,声音略有些哑,他晚上的蘸料也没敢多吃,只用了小半碗。   “怎么想起要去赶集?”赵瑞的气息萦绕在谢吉祥耳畔,令她柔软的圆耳朵莫名红了起来。   谢吉祥一瞬觉得心跳加速。   她掀起车帘,往外瞧了一眼,然后才低声说:“今日我看了一日游记,略有些心得。”   赵瑞问:“当真是白日看的?”   他今日显然没时间看,白日里不过来,就是要给她时间钻研。   谢吉祥不回答这个问题,只瞪了他一眼,然后道:“游   记里关于燕京的美食,大多都集中在长安市坊,因为在洪武年间,市坊便已设立,是当年燕京百姓最爱去的街市。”   只是后来,因着运河的开凿和朱雀园的开张,朱雀街和庆麟街名声鹊起,长安市坊逐渐落寞,现在除了燕京北城和西城的百姓还去,南城和东城的自有更好的去处。   谢吉祥如此一说,赵瑞略一想便明白了。   “我爹让我留意这本书,一定是有特别重要的线索同那两个书生有关,既然我们光靠书寻不到线索,切身游走一番是很有必要的,”谢吉祥道,“之后几日若是瑞哥哥有空,咱们还得再去一趟青山书院、白云观与皇觉寺等名胜,看一看到底有何不同。”   这些景致他们小的时候是游览过的,长大倒是没那么多空闲,现在倒是难得有这个机会。   赵瑞低头看她,微微一笑:“好,都听你的,潘琳琅的案子有苏晨在跟,我打着太累要休息的借口,到时可以四处游玩。”   赵瑞说到这里,眸色一深,低头问谢吉祥:“你确定咱们今日去长安市坊?”   谢吉祥不明所以:“既然刚好是大集,多好的机会,自然要今日去。”   “好,去就去。”赵瑞意味深长。   谢吉祥一开始还不觉得有何不对,待到了长安市坊她才发现,每月二十这一天的大集,在长安市坊又叫相思日。   正处于浓情蜜意的年轻男女们会一起来到长安市坊,游览闲逛,谈情说爱。   谢吉祥:“……”   失算了。   笑眯眯的赵王世子站在小青梅身边,伸手比了个请的手势:“谢小姐,想先逛何处?”   作者有话要说:赵瑞:啊今天这个日子好。   谢吉祥:…… 第75章 鹊桥仙更新:2020-10-20 12:58:27   谢吉祥跟赵瑞进入长安市坊的时候, 才发现夜晚的燕京是如此地热闹。   带着笑容的人们从身边路过,欢笑声连成一片热烈的海洋,让人心中所有的烦闷全部消失不见。   谢吉祥站在热闹的人群中, 一瞬间有些迷茫。   她似乎已经许久没有见到这样的热闹了。   赵瑞陪伴在她身边,低头注视着她。   “还适应吗?”   谢吉祥没有说话。   她浅浅闭上眼睛,让整个人慢慢放松下来, 紧绷的情绪在这一刻终于开了个口,不再扰乱她的思绪。   很奇妙,也很舒适。   谢吉祥的声音几乎飘着:“跟去芳菲苑的放松是不同的。”   芳菲苑很静, 偌大的庄园几乎没有什么人, 百花园中只有她、何嫚娘跟若兰,她喜欢静, 也一直在读书, 所有何嫚娘她们根本就不会打扰自己。   安静地看几天书是休息, 在热闹的人群中游玩,似乎也是一种休息。   谢吉祥从重新回到谢家起, 精神就一直紧绷着, 现在热闹的欢喜一下子扑面而来,反而让她松懈下来。   这种感觉, 确实奇妙。   两个人在街口站了一会儿, 就差点被汹涌的人潮冲散, 赵瑞垂眸看了看谢吉祥,伸手轻轻拽了拽她的衣袖。   “吉祥, 这里人太多,”赵瑞道,“我们还是牵着走吧。”   他个子高,要想拽谢吉祥的衣袖只能拽到胳膊肘的位置, 谢吉祥走路总觉得不太方便。   两人没走几步,谢吉祥便让他松开手,自己重新拽住他的袖子。   “这样才对。”   赵瑞暗暗勾起唇角,两个人慢慢跟着人潮往市坊里行走。   今日是大集,比平日里要热闹得多,不仅两旁的商铺都加了座椅,甚至连街上都摆了一串摊位,让交了摊位费用的百姓可以摆摊。   谢吉祥努力踮脚看了看,摊位上卖什么的都有。   “瑞哥哥,那是不是卖孤本的?”虽然个子不高,在人群中很难辨别方向,对于书籍的热爱还是让谢吉祥一眼便看到那个特殊的摊子。   百姓们摆摊,大多都是卖柴米油盐一类的实用货,没什么值钱的东西,甚至可以以物换物。   卖书本的毕竟是少数,所以那摊位附近没   什么人。   谢吉祥仔细看了看,卖书的是名老者,瞧着怎么也有古稀之年,却精神矍铄,双目炯炯有神。   “瑞哥哥,咱们去瞧瞧看。”谢吉祥拽着赵瑞走到摊位前,小心翼翼翻看摊位上不多的几本书。   其中大多都是医术。   “老丈,您这书都要卖?这可是很珍贵的。”   老者看谢吉祥眼神清澈,笑容恬淡,便也道:“卖,都卖,珍贵不珍贵的家里也没了后人,留着还不如卖给旁人,让喜欢的人继续珍惜。”   谢吉祥微微一顿,抬头看向赵瑞。   赵瑞道:“老丈家就在长安市坊?”   他这个猜测很有根据,别看老爷子精神不错,但绝对不可能长途跋涉,而且他说家中无后,他要过来摆摊,一定不能走远。   老爷子笑着点点头:“正是,老头子打小就在这了,早年我家中是开药铺的,这一条街上的商贾百姓都去我家开药。”   谢吉祥心中一动。   她问:“那老丈家里的药铺还开吗?我们正要买些驱蚊水。”   老爷子刚才还笑呵呵的,这会儿脸上的笑容却收了收。   “不开啦,我这把年纪还能照顾自己就不错了,哪里还能看方抓药,”老爷子说,“若是姑娘喜欢这书,就都买回去吧,这可都是传家宝。”   谢吉祥当然要买。   她问了价钱,直接掏了银子,把所有的书仔仔细细用绢布包好,递给了跟在身后的校尉。   看她这么仔细,老爷子很是欣慰。   “姑娘是爱书之人,它们能落在你手里,我也很安心了。”   谢吉祥笑了笑,道:“老丈对这条街一定很熟,肯定知道许多街上的趣闻,不如给咱们介绍介绍?”   老爷子看了看她,又看了一眼小姑娘身边高大的青年人,不由也笑了。   “咱们市坊最有名的就是相思桥,以前也叫鹊桥,后来许多年轻男女在桥边的梧桐树下许下姻缘,美满一生,因此便红火起来,才有了这每个月一日的相思日。”   老爷子边说边笑:“姑娘和公子若是得空,一定要去挂一个姻缘结,许个心愿。”   听他这么一说,谢吉祥的脸蓦地红了。   她张了张嘴,好半天没说出话来。   还是赵瑞懂她,知道小姑娘这是害   羞了,便道:“老丈,市坊里可有什么名吃?我们原没来过这,一看今日人多,一下子有些忙乱。”   长安市坊怎么也算是百年老景,从开国之初便坐落于此,游客自然很多。   即便现在略有些没落,可名声在外,外地的游客也愿意来看一看,尝一尝,品一品。   老丈本来就是逗逗这对小青年,见小姑娘害羞了,便也不再说这姻缘的事。   他回忆了一番,道:“原来长安市坊可是红火,我听我父亲说,早年最红火的莫过于毛肚张,当时天不亮毛肚张前就要排长队,我父亲小时候经常待要打烊了,便跑过去买一碗。”   “我是没吃过,不过父亲说滋味真的特别好,至今还回味。”   毛肚张这个是游记里特地描写过的,谢吉祥拽了一下赵瑞的袖子,赵瑞便了然记下。   反正书都卖完了,他又一个人生活许久,现在有人陪他说话,老爷子不自觉就啰嗦起来。   “不过后来毛肚张不开了,听说是因为少了味香料,味道没有以前好,”老爷子很感叹,“毛肚张倒闭之后,那家又开了灌汤包杨记,就在那边。”   老爷子一指,准确指到了他们背后的店铺招牌。   谢吉祥回头一看,他们背后果然就是杨记包子铺。   她问老爷子:“这家好吃吗?”   老爷子很实在:“要说好吃,肯定是好吃的,不过老头子我从小吃到大,已经品不出什么特别的滋味,姑娘可以自去尝尝。”   介绍完包子铺,老爷子又开始介绍山楂糕、炭火烤肉、糖葫芦、涮肉、鲜虾烧卖等等,他从小在这条街上混,能吃的不能吃的,几乎全吃过。   几十年下来,没有他不知道的。   “哦对了,街尾有一家卖杏仁酪的,你们一定要去买两碗,可香醇了,”老爷子笑着感慨,“我至今还很爱吃。”   本来谢吉祥和赵瑞是特地用过晚饭过来的,结果叫老爷子这么声情并茂说了一通,竟又有些饿了。   谢吉祥跟他聊了好一会儿,才道:“老丈家中可还有旁的书?若是还有便给我留个地址,回头我再让人过来买。”   老爷子也看出来她是真心爱书,便道:“好,我现在老眼昏花,什么都瞧不清,堆在家里已   是埋没,还不如送给知己,这些银两够我吃半年酒菜了,剩下的书便就送你。”   挥别了依依不舍的老爷子,谢吉祥抬头问赵瑞:“咱们先去杨记吧?”   这个时候,旁的小吃摊人都很多,因为已经过了饭点,吃灌汤包的略少一点,也仅仅只是一点。   两人来到包子铺,发现这家门脸不算小,三开的门脸很敞亮,里面坐满了过来赶集的百姓。   小二风风火火在大堂里穿梭,一边给客人上菜,一边还注意着门口的新客人。   “四位,里面请。”   这两日苏晨跟夏婉秋都很忙,跟在两人身后的是赵和泽和一个年轻的女校尉。   四个人堵在门口,好半天没往里走。   虽然包子铺外面人不算多,但里面基本上已经坐满,对于对用餐环境分外较真的赵大世子,真是一步都不想往里走。   然而灌汤包的味道太香了。   浓郁的高汤随着食客们的吮吸飘散而出,让人腹中咕咕作响。   谢吉祥扭头看了一眼赵瑞,想了想说:“要不然买了路上吃?”   除了几家常去的酒楼和谢吉祥喜欢的点心铺子,赵瑞几乎不外食。   然而今日气氛太特殊了。   大堂里的年轻人欢欢喜喜,一边吃着热气腾腾的灌汤包,一边跟身边的心仪之人说着体己话。   那种青春和肆意,令他难得有了些松动。   捧着路上吃,似乎也不错。   赵瑞点点头,赵和泽便暗中给身后跟着的亲卫打手势,让他去买包子。   一行人又重新退了出来。   寻了个人少的拐角处,谢吉祥道:“刚刚我看这家包子铺,作为主食店这么大的门脸是应当的,因为客人要在铺子里吃完再走,但若是卖毛肚,真的不需要等那么久,也不需要那么大的门脸。”   毛肚算是小吃,捧着碗站在店铺里几口就能吃完,哪里要那么大的铺子。   因此,足以见得当年毛肚张的火爆。   谢吉祥眸子一沉:“瑞哥哥,你说父亲看到的线索,会不会与毛肚张有关?”   “我总觉得一味美食,不会因为单独的一道香料而天差地别,味道或许是不同,但差距如此大,就令人很是怀疑了。”   赵瑞道:“正是如此,毛肚张的过往和线索,我   会派人仔细侦查。”   谢吉祥微微蹙眉:“可惜时间过去太久,百多年过去,已经没人再记得当年之辉煌,也没人记得当年的好滋味。”   赵瑞点了点她的头,倒是很笃定:“既然谢伯父能窥探出其中的线索,我们也能,不急,待我们把这条街都逛完,慢慢寻找出所有的疑点,全力追索,各个击破,总能得到答案。”   “好了,灌汤包来了,我们还是尝尝鲜吧。”   香气四溢的灌汤包被捧到面前,吹弹可破的面皮里面似乎藏了一颗珍珠,即便不去动它,都能看到面皮里面的肉汤在轻轻滚动。   谢吉祥抿了抿嘴唇,点了点头:“好。”   没有什么困难是不可跨越的,若是有,就在用完美食后继续努力。   ————   两个人一路走走停停,按照游记单子,把所有店铺都逛了一遍。   奈何大集里人太多,谢吉祥即便比普通少女体力好,也觉得有些疲累。   赵瑞等的就是这个时候,他装作漫不经心道:“我们去前面的茶馆里略坐一会儿吧?”   从他们站的这个路口往右手边拐过去,要穿过跨过冰泉溪的相思桥,才能抵达对岸的茶馆。   谢吉祥一时没注意到赵瑞的意图,想到要休息一会儿便道:“好。”   一行人便往相思桥行去。   越往前走,身边的人年纪越小,大约只走了十来步的样子,他们身边便只剩下年轻人。   这些年轻人大多成双成对,脸上有着向往与羞涩,也有着对美好未来的向往。   谢吉祥一开始还没意识到,待到那颗高大的梧桐树映入眼帘,她才猛地回过神来。   “赵瑞!”谢吉祥一字一顿喊赵瑞的名字。   赵瑞强忍着才没笑出声来。   不过,他还是微微弯腰,轻轻牵起谢吉祥的手。   两个人走了一路,也吃了一路,此刻自然是手心温热,契合地贴在一处。   之前重回谢家,两人就已经牵过手了。   只是那时候谢吉祥一门心思都是回忆过去,记起线索,没有特别关注交握在一起的手。   但是此刻,他们穿行在热闹的人群中,身边是最熟悉的他。   赵瑞的手很长,也很有力气,可握着她的时候,却很轻,似乎不敢使劲儿。   谢   吉祥只觉得脸上要发烧,她不敢去看赵瑞的眼睛,也不敢开口讲话。   她怕自己一开口,喊出来的声音就要变调。   她心里告诉自己,松开手,松开手你就不紧张了。   可是犹豫再三,徘徊良久,她还是没有松开手。   她舍不得。   两个人漫步而行,耳畔是旁人的欢声笑语,可他们似乎都听不见,只有彼此的呼吸交错呼应。   略走了片刻工夫,赵瑞便在热闹的人群中开口:“吉祥,其实那天我听到了你回忆的话。”   赵瑞的声音好似破开了云层,又似阻挡了一切人声,谢吉祥的耳中,一瞬只能听到他的声音。   “苏伯母临终之时,一心都是你,惦记你的将来,惦记你未成的婚事。”   赵瑞如此说。   谢吉祥只觉得心跳如鼓。   赵瑞没有看向谢吉祥,他的目光穿过人群,一眼看到映衬在下弦月中的梧桐树。   晚风拂来,梧桐树上如意结随风飘荡,荡起串串红色的波澜。   那是海洋、是狂风、是每个人心中的美好期望。   赵瑞声音低沉,缓缓诉说着自己的心里话。   “许多话,我一直没有同你说过,当年咱们年纪都还小,我还要依附于赵王府赖以求生,而你刚刚离开父母,心中自是难过至极。”   “我能做的,就是陪伴在你身边,陪伴你度过那些黑暗的日夜。”   他做到了。   谢吉祥在心底里给出了答案。   她确实从过去的阴霾中走出来,她不再如行尸走肉一般活着,从她干涸的心房里,重新开出了绚烂的花。   赵瑞继续说:“我不着急,是因为我笃定我们之间的情分,从小到大都没有变过。”   “之前重新回去芳菲苑,我想起来很多幼时的趣事,你记不记得当时我们一起去幼学读书,每次经史子集的课业你都比我优秀,每每都是你拔得头筹,我紧紧跟在你身后,”赵瑞轻声笑了笑,“说来也奇怪,我从小要强,不能容忍任何人比我优秀,可当压过我的人是你的时候,我竟一点都不难受,甚至觉得与有荣焉。”   赵瑞道:“那时候咱们才七八岁,我就很明白,在我心里,你从来都不是别人。”   那时候的赵瑞或许不懂什么是爱情友情和亲   情,但对于他来说,谢吉祥是从小一起陪伴长大的小妹妹,她好,自己就高兴,她就是自己人。   谢吉祥如此听着,脸越来越红,却没有出言反驳。   赵瑞道:“后来母亲过世的时候,我觉得万念俱灰,是你一直陪在我身边,用那双稚嫩的手牵住了我的手。”   “你告诉我,即便淑婶娘不在了,她的心也会一直陪伴着我,而你、苏伯母、谢伯父甚至辰星哥,都是我的亲人。”   赵瑞的声音穿透人群喧嚣,直达谢吉祥心底。   谢吉祥仰起头,忍不住看向赵瑞英朗的侧脸。   当年悲痛欲绝的瑞瑞哥哥不见了,他脸上所有的稚嫩都被岁月带走,留下的只有越发强大的自信也永不言输的坚韧。   现在的赵瑞,再也不需要旁人怜悯,他自己就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赵瑞感受到谢吉祥的目光,低头看向她。   两个人的目光在繁星之下交汇。   赵瑞微微勾起唇角,对她粲然一笑:“吉祥啊,当时我就想,还好我有你。”   “人人都羡慕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但当真正拥有的时候,才知道这是一份多么美好的感情。”   他们从小陪伴着长大,知道对方一切,喜怒哀乐,酸甜苦辣,都是一起尝过的。   当年在知行书院读书的时候,许多同窗少年慕艾,总是对书院里的女同窗表现得分外紧张,他却从来都没有动过心,甚至不知道对方好在哪里。   在他内心深处,全天下最好的小姑娘,早就已经带着她的小兔子挎包住了进来。   赵瑞的声音里也带着笑:“吉祥,以前的我总觉得,我们相互扶持,相互陪伴着长大很好也很美,世间万物都没有我们两个人之间的感情纯真。”   “可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变得不满足了。”   赵瑞的声音越发低沉。   谢吉祥的脸似乎比刚才还要红,她别开眼睛,心如鼓擂,完全不敢看赵瑞的眼眸。   不知什么时候,他们两个已经来到了梧桐树下。   抬头就是飘摇的姻缘结,红色的丝线随着风儿摇摆,飘荡出动人的波浪。   哗啦、哗啦,是风吹梧桐叶的声音。   赵瑞手里也捧着一个姻缘结,美丽的如意结下面挂着一个小   木牌,上面空荡荡的,只等人去书写。   “我不满足了。”赵瑞叹息道。   “随着年龄渐长,我渐渐能分辨什么是亲情,什么是友情,以及……爱情。”   “对你的感情,我想要的实在太多了,多到满溢而出,怎么也控制不住。”   赵瑞如同火烧一般的手心,烫了谢吉祥的心。   她不由自主,如同被蛊惑一般抬起了头。   赵瑞略有些不好意思,却还是坦然地同她对视。   他对于谢吉祥的感情,纯真而热烈,没有什么需要遮掩。   “我想牵着你的手,一直往前走。我想帮你挽起长发,用最美的华盛妆点发间。我想悄悄碰一碰你脸上的梨涡,感受一下它是否真的如同我所想象的那般甜蜜。”   说到这里,赵瑞略微顿了顿。   他似乎省略了好多话,又似乎因为感情的澎湃和饱满而不知如何取舍。   不过,他最终还是说:“吉祥,我不想做你的朋友、也不想永远当你的瑞哥哥,我想成为你身边最亲密的人。”   “我想陪你一起迎来每一个朝阳,一起送走每一个落日。我期盼,我们可以在春日迎来百花,夏日感受凉风,秋日共赏苍月,冬日共度风雪。”   “我想和你成为真正的家人,我中有你,你中有我,生死都不分离。”   谢吉祥的眼眶蓦地红了。   赵瑞说的每一句都印刻进她心里去,这平凡而质朴的告白却比什么山盟海誓都要动人。   谢吉祥并非不懂情,只是这些年来的命运无常,让她使劲压抑自己的心,不让自己生出半点风花雪月。   大仇未报,冤屈未洗,又何谈良缘美景,又何来独自幸福?   可这一刻,赵瑞的告白实实在在打动了她。   她丢不开,放不下,也舍不得。   赵瑞的话没有说完。   “我知道你在顾忌什么,我也明白现如今应当做什么,只是今日气氛太好,周身氛围太过热烈,我的心也跟着乱了。”   “嘉玥,我们还有一辈子的时间,我不着急,”赵瑞声音从耳畔滑过,染红了她圆润的耳垂,“我只想问问你,在未来的某一天,可否跟我共同拥有一个家?”   谢嘉玥才是谢吉祥的本名。   可随着谢家被冤,门户败落,她已经   很久很久没被人如此呼唤了。   现在的她,只能是谢吉祥。   忍了许久的眼泪几乎就要夺眶而出,潺潺滑落脸颊。   但赵瑞舍不得让她哭。   他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她发髻上的栀子花,脸上的笑容是前所未有的温柔。   “傻姑娘,这么多人看着,你可不许哭,”谢吉祥说,“要不然回去婶娘看你眼睛红了,要动手打我的。”   谢吉祥噗地笑了。   她哽咽一声,却还是把眼泪收了回去。   “奶娘才不舍得打你。”   赵瑞凑过来嬉皮笑脸,把那姻缘结递到谢吉祥面前,问:“这个,要不要写?”   谢吉祥抬头,用那双可爱的杏眼白了他一眼。   “我自己写。”   她还是答应了。   这个姻缘结上的木片巴掌大,谢吉祥也不知写了什么,似乎寥寥几笔就写完,她把木片翻到背面,递给了赵瑞:“你挂上去,不许看。”   赵瑞很听话,乖乖挂了上去,过程一眼都未看。   待挂完了姻缘结,他从梯子上爬下来,过来厚脸皮牵起谢吉祥的手。   “走,咱们喝茶去。”   他如此说着,同谢吉祥汇入汹涌的人潮中。   鹊桥之上,人头攒动,情意深浓。   一阵微风拂过,梧桐树摇曳出悠扬的歌声,赵瑞回过头来,目光直直望向刚刚挂好的姻缘结。   风儿一卷,木片晃晃悠悠翻了个个,一个秀气而熟悉的字映入赵瑞眼帘。   嘉玥,我只想问问你,在未来的某一天,可否跟我共同拥有一个家?   ——好。   作者有话要说:昂!求婚完成了!!!哈哈哈哈~没想到到吧=V=   下一个单元进入最终章~激动搓手~ 第76章 定风波01更新:2020-10-20 12:58:27   燕京又落一场雨。   雨打青梅, 淅淅沥沥,声声慢慢。   谢吉祥早晨醒来时,就听到窗外的落雨声扑簌作响。   她原本不想回忆, 可昨日的那些片段却如同这落雨一般纷至沓来,瞬间在她脑海里回放。   谢吉祥是看也不是,不看也不是, 最后却还是红着脸缩在帐幔里,仔细回忆着。   她一会儿皱眉,一会微笑, 又或者整个人埋进薄被里, 拼命捶床。   赵瑞怎么可以,怎么可以……说这种话!   让人太不好意思了。   谢吉祥在床上滚了一会儿, 滚得自己都忍不住笑了, 才听到外面何嫚娘叫她:“小姐, 雨停了。”   谢吉祥一把掀开薄被,安静听了一下, 外面果然没有落雨声。   她问何嫚娘:“奶娘, 几时了?”   因着落了雨,帐幔外的天色并不明媚, 昏昏暗暗的天让人不自觉便慵懒下来。   何嫚娘笑着说:“还不到辰时, 时候还早。”   其实也不算早, 不过今日谢吉祥似乎没什么事,何嫚娘便没有提前叫她。   谢吉祥拍了拍脸, 让自己精神起来,然后便起身穿衣梳妆。   “今日还是要去一趟衙门,”谢吉祥对何嫚娘道,“昨日还是有些线索的。”   她办案子, 何嫚娘经常只是笑着听她念叨,偶尔帮着想一想,不过听过就算,不会往外面多说一个字。   昨日带了杏仁酪回来,谢吉祥还挺爱吃,早晨也想吃这个。   何嫚娘大早起就忙活上,给她烙了一张葱油饼,让她卷了鸡蛋和肘子肉来吃,抹上一层甜面酱,滋味好极了。   谢吉祥洗漱完毕,一边吃杏仁酪一边咬卷饼,咬得嘎嘣脆。   她这边刚咬一口,那边门就响了。   昨日赵瑞送谢吉祥回家,便也没再折腾去衙门里,直接住在个隔壁。   何嫚娘过去打开门,赵瑞英俊的笑脸便出现在两人的眼前。   好不容易被谢吉祥压在心底的那些片段,不由自主再次浮上心头。   赵瑞对何嫚娘问过早,然后便往谢吉祥身边行来。   他先是用帕子擦干净手,然后乖巧坐下,笑眯眯看着谢吉祥。   谢吉祥:“……”   大清早的,过来就为看着我?   不过,似乎   往常的赵瑞也特别喜欢看她。   谢吉祥如此一想,脸上就忍不住要泛红。   似乎一夜过去,一切都变得不同了。   不,或许变的只有她。   谢吉祥努力让自己表现得正常一些,不要太过羞涩,便白了赵瑞一眼:“好好吃饭。”   赵瑞差点没笑出声。   不过,为了让小青梅不至于连饭都吃不下去,他还是忍住了。   他吃饭很快。   谢吉祥慢吞吞吃完一张饼,他两张都用完了,甚至还有些意犹未尽。   何嫚娘又烙了几张饼,把肉酱、肘子肉、青瓜丝、鸡蛋饼等都放好,另外还给他们准备了脆皮梨和水蜜桃。   叮嘱谢吉祥:“小姐一忙起来就连水都不喝,夏日里干燥,仔细多吃些水果。”   带着这一篮子美食,两个人上了马车。   谢吉祥道:“仪鸾司可有记档?”   她问的是毛肚张的过往,仪鸾司在大齐开国之初便有设立,毛肚张又在燕京,或许会有些记载。   赵瑞摸了摸腰间的香囊,道:“因不能大张旗鼓查探,所以只命人翻阅了部分卷宗,对于毛肚张为何关门,没有明确记载。”   “不过,却记载了一件趣闻。”   谢吉祥认真听他讲。   赵瑞道:“大抵在洪武六年春,长安市坊有一个少年郎,平素最爱吃,因他学问出众,家中人都很体贴,便也惯着他。他便成了长安市坊里有名的食客,整日混迹于此。”   “只是后来他要去青山书院读书,便也就不再整日混在长安市坊,”赵瑞顿了顿,垂下眼眸,“他原本是长安市坊有名的神童,结果去了青山书院整日精神不济,课不好好听,学不好好上,没过多久就因为考试末等被批评,被关了禁闭。”   当年大齐人丁凋零,人才不丰,为了迅速培养一批能人志士,青山书院早年是出了名的严厉。   考中的学子无不废寝忘食,一旦考试落为末等,就要被关禁闭,一关就是五日。   五日之后,考试通过,才能从禁室出来。   赵瑞解释了一番,才道:“关了五日之后,这位学生倒是恢复如常,重新捡起学问。”   因事关青山书院,所以仪鸾司才有记录。   不过这也只是大概记录。   这个案子,若非牵   扯到长安市坊,校尉们觉得不能放过线索,这才挑选出来。   谢吉祥略一琢磨,迟疑地说:“难道是因为青山书院的饭食太难吃?他才精神不济。”   赵瑞憋不住笑了:“不无可能。”   两个人说了一会儿话,就到了皋陶司衙门。   今日他们还要去白云观和平揽湖,明日才能去北郊的皇觉寺,都很忙碌。   然而他们刚到了皋陶司,还没来得及坐下煮一壶茶,就看到夏婉秋匆匆而入。   夏婉秋语气略急:“大人,出事了。”   赵瑞有些诧异:“出了什么大事?”   夏婉秋一贯冰冷的面容,此刻也略显难看:“大人……苏红枣死了。”   谢吉祥一下子就站了起来:“什么?”   夏婉秋身上的伤才好转,便没有带队搜寻线索,而是留在皋陶司处理燕京各地的案件汇报。   苏红枣的死,并非护城司报上来的,而是由乱葬岗缩在的北郊义庄发现异常,汇报给护城司。   燕京护城司便跟其他案件一起整理送了过来。   对于苏红枣这个人,夏婉秋印象深刻,一下子就把这个案子提了出来。   赵瑞一下子便沉了脸:“本官不是命校尉盯紧苏红枣?”   虽说阮大死了,阮家的一双儿女也离开了家,苏红枣却依旧留在香芹巷。   不过她没有再挂灯,整日里缩在苏宅里,校尉不得私闯民宅,便只能在外守着。   她本来就不常出门。   每隔五日,都会有一名在香芹巷帮佣的仆妇给送些米面肉菜,都是苏红枣亲自出来迎门,校尉只要看见她,便不觉得有异。   她身上牵连着同兴赌坊,同兴赌坊的幕后主使一直没有查清,所以赵瑞对她也一直没有放松警惕。   便是她从良,皋陶司也没有撤离盯梢校尉。   可即便如此,苏红枣还是死了。   夏婉秋单膝跪地,目光沉沉:“属下知错,属下愿意领罚。”   盯梢的校尉是她的属下,她必须担责。   赵瑞没说如何处罚,只道:“她如何失踪,又如何死亡,如实说来。”   夏婉秋正要张口,苏晨却又匆匆赶来。   他一进明堂,一句话还没来得及说,便直接单膝跪地:“大人,皋陶司出如此大的纰漏,都是属下的错。”   谢吉祥看一向没什么表情的苏晨都急白了脸,下意识看向赵瑞。   赵瑞对她摆手,让她耐心一些。   谢吉祥的目光便又重新回到苏晨和夏婉秋身上。   苏晨先告罪,然后便道:“之前夏总旗出任务,燕京这边是由属下安排,因看守的校尉轮替,相互之间没有沟通,才导致苏红枣失踪无人知晓。”   苏晨面色难看,他紧紧攥着拳头,显然对自己办事不利很是自责。   “不,苏红枣不是失踪,她是自己暗地里离京。”   苏晨如此说着,还对夏婉秋使了个眼色。   但夏婉秋不为所动。   苏晨话音落下,夏婉秋就道:“苏红枣很聪明,在六月末露最后一面的时候,估计已经发现校尉换过人,于是她直接给了那仆妇钱,让仆妇十日再来送。”   甚至还说:“家中要给夫君做法事,无法见人,东西送至门边即可。”   这一场法事做了十日,宅子里一直静悄悄的,校尉便以为她一直在吃斋念佛。   “又哪里知道,她自己趁着校尉换岗的空档,直接□□跑了。”   夏婉秋根本不领苏晨的情,她直接说:“属下看管不严,导致手下校尉松懈酿成大错,还请大人责罚。”   苏晨差点没气吐血。   “你出了任务,又受了伤,再说你是我的属下,你的错就是我的错,大人……”   苏晨回头想要请罚,就看到赵瑞淡淡看着他。   他跟随赵瑞多年,知道赵瑞一旦垂眸不语,就表示已经动了气,便也不敢再多言。   “此番出了差错,你们二人都有错,之后定要责罚。但首要之事,是查明苏红枣为何离京,为何而死,死亡之后为何被葬在乱葬岗。”   苏晨稳了稳心神,立即拱手道:“是,属下明白。”   他如此说完,就被夏婉秋抢了话。   “大人,若非属下发现卷宗有异,派人进入苏宅,否则校尉根本发现不了苏红枣失踪,她家中确实无人,但是养了一只狗,被训练得很是听话,在校尉换班时,会开门取菜,然后自己吃用。”   谢吉祥:“……”   这狗听起来就很聪明。   “如果按照六月末最后一次现身,苏红枣至今已经失踪超过二十日,属下怀疑她确实是想离开燕   京,但手中没有路引,只能去北郊寻了黑市买,在北郊遇到差错,突然暴毙而亡,北郊的黑市不愿意沾染麻烦,便把她丢在乱葬岗里。”   这是得到消息后,夏婉秋迅速推导出来的结果。   赵瑞道:“犯了错的校尉先送回司里责罚,夏总旗,你继续跟苏红枣的案子,探查她失踪几日都去了哪里,并且命人守住乱葬岗。一会儿我们就出发去北郊。”   “苏副千户,你继续跟潘琳琅的案子,这是最重要的,”赵瑞沉沉看向苏晨,“你可明白?”   苏晨脸上一白,但毕竟是多年的仪鸾卫,很快便直起身,给赵瑞行礼。   “是,属下明白。”   这一次,苏晨是真的明白了。   ————   夏婉秋不愧是女仪鸾卫中的佼佼者。   虽然监管属下不力,却也能力挽狂澜,很快便把苏红枣在离开苏宅后的举动都查清。   “大人,苏红枣离开苏宅之前已经乔装改扮,属下是顺着她抵达北郊的时间倒推,发现她离开苏宅之后先去了一趟当铺。”   这是肯定的,苏红枣手里没存下多少钱,只有些许以前达官显贵送的小玩意,可以换些银钱。   她甚至不敢找很大的当铺,只寻了个小巷子里的铺子,随便换了些银钱,带着就直接上路。   离开当铺之后的行踪就不好追了。   夏婉秋道:“她离开当铺之后,似乎回了一趟梧桐巷,然后便不知所踪,待到七月十五中元节前后,她才出现在北郊的棋子胡同,用暗语联系了北郊黑市的老大钱老八。”   自此之后,她就又隐匿行踪。   “至于见了钱老八之后她去了哪里,又是如何死的,没办法查清,不过在七月十八那一日,她突然暴毙在棋子胡同里,是钱老八的小弟瞧见她,直接给扔到了乱葬岗。”   “当然,扔走之前还把她身上的银钱搜刮一空,什么都没给剩下。”   这是黑市的一贯做法,一开始她孤身一人出现在棋子胡同,又熟悉黑市暗语,钱老八没直接杀人灭口已是很讲信誉。   如今人死了,自然不用顾忌。   夏婉秋继续说:“不过,自从苏红枣被扔到乱葬岗,北郊那边就开始乱事频出,一开始是那个发现又搜刮了苏红枣尸体   的小弟突然暴毙,紧接着,乱葬岗的夜里开始有呜呜咽咽的哭声。”   “若非如此,北郊护城司也不会上报此案。”   黑市虽然叫黑市,跟护城司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钱老八从来不做蒙着头的买卖,他同意给苏红枣买卖路引,必然要打听苏红枣的身份。   因此,护城司送过来的折子,就写得很清楚。   这个折子中间没有转手,护城司直接上交到皋陶司,赵瑞略一想,大抵就能明白此案还未外传。   他微微一顿,道:“夏总旗,你去安排,就说本官要去拜访皇觉寺的苦海大师。”   本来他们也要去一趟皇觉寺,此番正好可以提前过去,搜查苏红枣死亡一案。   待到夏婉秋出去忙碌,谢吉祥才叹了口气:“苏红枣真厉害,在皋陶司校尉的眼皮子底下都能逃出生天,只是她最后还是逃离不了死亡的厄运。”   赵瑞沉思片刻,道:“安排校尉先同钱老八知会一声,待到了北郊本官自有话要问他。”   待案子清晰明了,大抵内情也都清楚,一行人便出发前往北郊。   举国闻名的皇觉寺便位于北郊以北的沧浪山上,其寺建成于前朝初年,距今已有三百年历史。   这是名胜古刹,其名声闻名遐迩,便是如今香火鼎盛的金顶寺也比不上其万一。   不过皇觉寺位置偏僻,位于崇山峻岭中,且寺中修行法师皆很低调,并非张扬之人,也从不兴师动众办法事,皇觉寺的香客倒不算很多。   因离北郊还要一个时辰的路程,赵瑞便同谢吉祥商议:“我们先去北郊查苏红枣一案,若是晚上赶不回去,便去皇觉寺夜宿一晚,如何?”   此番出来时为查案,身边又有夏婉秋等女校尉跟随,且皇觉寺清净之地,倒也无不可。   谢吉祥略顿了顿,便点头:“好。”   一路无话,待赶到北郊棋子胡同时,已到了中午时分。   赵瑞嫌弃路边的馆子,便只跟谢吉祥留在马车上吃早上带的葱油饼,便是冷了,加上配菜也很好吃,倒是不觉得如何简单。   用完了饭,赵瑞没有惊动北郊护城司,直接在近处寻了一间人不算多的茶馆,找了雅室坐进去。   他们这刚一坐下,那边钱老八便被校尉   们请了来。   他个子很高,比之白图都要高半个头,长得结实雄壮,很是凶煞。   被请来时还一脸不忿,结果见到赵瑞,立即就怂了。   “这位公子,瞧着就很是气派,不是在哪里高就?”   赵瑞把茶碗嘭地放回桌上,抬头扫他一眼。   “钱把头见多识广,不如你猜猜看?”   今日赵瑞穿的是常服。   所谓常服,并非官服形制,若是普通人,定看不出深浅高低。   但钱老八到底见多识广,一眼便能看出赵瑞这一身墨蓝劲装并非任何成衣铺子所出,反而像是家仆的手艺。   其上的海澜纹波涛汹涌,细腻非常,仔细去瞧,还有银光闪过,这苏绣海澜纹甚至还加了银丝线,名贵非常。   这只是衣裳。   他腰上配的腰带镶嵌了莹润的羊脂白玉,粗粗看去,正面便有五块,每一块大小都相仿,上刻如意云纹也别致精巧。   这么一身打扮,便是富有天下的皇商们,也不敢堂而皇之传出来。   衣裳配以银丝线、腰上别玉带扣,都是皇亲国戚的规制。   钱老八本来因为赵瑞的气势矮了一截,现在就更怂了,只差没点头哈腰。   他别的优点没有,就是特别能审时度势,遇到这种惹不起的主,跪下叫阿爸也不是不可以。   “看公子这身打扮,一定出身不凡,便不是世子爷,也定是上了玉碟的宗室子,不知小人说得可对?”   他倒是挺会说话。   不过话里话外,他都没说官职,也没说赵瑞在哪里高就。   赵瑞淡淡笑笑,道:“若本官不是呢?”   他这一句本官,给了很明显的提示。   钱老八的目光就从他身上移开,他没有去看陪坐在边上的谢吉祥,反而看了一眼站在窗口的年轻女护卫。   只看了一眼,钱老八心里便有些凛然。   把他请来的护卫普普通通,身上的气势也不够凌冽,但这个女护卫身上,见过血的杀伐之气扑面而来。   钱老八低头看向赵瑞,不自觉矮了腰。   “大人可是当春坊一十三号?”   当春坊一十三号,仪鸾司北镇抚司所在地。   这倒是猜得八、九不离十了。   赵瑞勾起唇角,这才表扬一句:“不错。”   不过,身份和官职大   概都猜对了。   这就证明,这位钱老八不是个靠一把子力气屹立黑市的主。   赵瑞又问:“钱把头,你可知本官为何要请你过来喝茶?”   说是请他过来喝茶,可钱老八来了之后一直站在桌前,不用说喝茶了,连坐下都不敢。   即便如此,他也大咧咧笑了:“大概能猜到一些,不过能陪大人喝茶,这是小的的荣幸。”   任何地界,都会有个钱老八这样的人,不过钱老八确实很识时务,也聪明懂事,赵瑞便也不为难他:“钱把头,坐下说话吧。”   钱老八小心翼翼坐下,然后才说:“大人是不是想问之前那个小娘子。”   说是小娘子,其实苏红枣都三十几许的年纪了,不过长得确实年轻漂亮,叫一声小娘子也不为过。   她乔装改扮的也是年轻女子,也很符合身份。   赵瑞慢条斯理倒了杯茶,并不说话。   钱老八一下子就明白了。   他从头开始说:“其实就是头几天,中元节那一两日,这小娘子找上棋子胡同,跟小的手下的小兄弟对了对暗语。”   “大人肯定也知道,咱们这样的行当都很谨慎,暗语分了很多种,要做路引的那一种其实很少人用,一般都是犯了大事要跑的。”   要买路引是大买卖,一般他们要先看看人,这生意能做便做,不能做直接拒之门外,无论对方怎么努力都不行。   他们也要顾忌自己的性命不是?   “小的当时听说有人要买路引,立即就让小兄弟把人请到家中,结果这么一看,居然是个细皮嫩肉的小娘皮,”钱老八如此说着,就看赵瑞淡淡瞥了他一眼,立即改口,“不对,是小娘子。”   他咳嗽一声,擦了擦额头的汗,继续说:“那小娘子说了,她家中丈夫暴虐,不仅害她儿子病死,她也快活不下去,这才想逃亡外地。”   钱老八如此说,眼睛里倒是没有多少可怜,他说:“这些说辞,我们棋子儿胡同听多了,大多都是这种套话,都要先查查看到底是不是真的。”   他们在护城司有没有人,一定是有的。   只要动动手,送点礼,这个女人的身份大概就能查到。   黑白两道双管齐下,便是苏红枣再隐姓埋名,也肯定要被钱老   八查得清清楚楚。   听到这里,谢吉祥给赵瑞丢了个眼神。   赵瑞立即明白谢吉祥的意思,他冷冷问:“你在北郊护城司的人脉,本官需要知道。”   钱老八脸都白了。   赵瑞不管他心里如何想,只说:“你那点货,本官还看不上,但这里面都有谁,本官需要明白。”   这意思是,即便名单给了赵瑞,赵瑞也不会动手脚,除非里面有人存了不轨之心,才会被拿下。   “钱把头,大家各自做各自的买卖,你放心便是。”   钱老八又忍不住擦了一下冷汗,低声说了几个名字,赵瑞便道:“你继续说。”   钱老八继续道:“查到那女人身份,我们就知道她为啥要跑了,她家里男人死了,在燕京待不下去,肯定要跑啊。”   这种女人,大抵不会有什么危险。   所以这个单钱老八接了,而且要了个不低的数。   赵瑞问:“苏红枣答应了?”   钱老八很干脆:“她当然要答应,不是我老八吹,在北边想要出京,我老八的路引是最可靠的。”   所以,苏红枣还是给了昂贵的定金,买了钱老八的路引。   苏红枣买路引就是为了隐姓埋名,无论多少钱她也肯花。   否则随便拿着自己的身份文贴便能出京,她又为何要花这么高的价钱?   “苏红枣想去哪里?”赵瑞问。   钱老八想了一会儿,才说:“她说她想回家乡,在乾州一个叫什么宁塘的地方,路引是到乾州的。”   乾州?   赵瑞略记下来,然后道:“来说说苏红枣是怎么死的吧?”   钱老八目光一闪,他压低声音说:“小弟们说,她是恶鬼缠身而死。”   作者有话要说:赵瑞:吉祥,今天天气甚好。   吉祥:嗯。   赵瑞:吉祥,今天饭食不错。   吉祥:嗯。   钱老八:哇,这官爷好有钱啊,这身衣服好帅!   赵瑞:……   最后一个单元啦~握拳! 第77章 定风波02更新:2020-10-20 12:58:27   说实在的, 之前在祝家遇到那些怪事的时候,谢吉祥都没往什么灵异鬼怪上面想,遇到苏红枣的事便更不可能了。   苏红枣的心, 比那些鬼怪还要黑,还要深。   钱老八这样刀口舔血的汉子,自然也不太可能怕什么鬼怪。   若真的有, 找他索命的还不知道有多少。   但是一回忆起当时那场面,钱老八也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他看赵瑞依旧冷冷看着他,目光里甚至有些鄙夷, 便立即道:“大人, 我没胡说。”   他喊了一声,又立即压低声音:“不光是我小弟瞧见了, 护城司的卫爷们也瞧见了, 回来还特地寻了大师给做法呢。”   护城司整日里面对各种家长里短的琐碎事, 什么场面都见过,东家丢了鸡, 西家坏了瓜, 甭管多零碎的事都能打起来。   但他们也不光处理这些小事,杀人放火, 偷盗拐骗, 都是护城司在监管。   见得事情多, 见得冤死者也多,有些校尉就很疑神疑鬼, 遇到这种怪事做法也不稀奇。   赵瑞却没工夫听什么做法不做法的,他道:“说重点。”   钱老八立即咳嗽一声,道:“那女人鬼头得很,小的亲自见了她, 谈好了价,她就自己走了。”   “跟着她的兄弟说,她没去街上寻客栈住,七拐八拐的就在长乐坊失去了踪影。”   苏红枣毕竟不是普通女人,被人跟踪她一下就能分辨出来,自然要甩掉钱老八的手下弟兄。   钱老八紧接着介绍:“长乐坊就是俺们这的那个地方,肯定比不上庆麟街红火,小娘子也不如庆麟街多,胜在便宜安静,没那么热闹。”   这形容的……谢吉祥都不好意思听了。   赵瑞又冷哼了一声。   钱老八顿了顿,没觉着这说的有什么不对,不过还是说:“小弟兄回来跟小的说人不见了,小的也没往心里去,反正她定金都给了,她不想要这路引,回头老子还能卖给别人,怕她个鸟。”   钱老八一会儿小的一会儿老子,那种恭敬的态度实在也维持不了多久,话越多越啰嗦。   长乐坊……赵瑞同谢吉祥对视一眼,大抵都明白过来,这里肯定有苏红枣的熟人,以前在楼子里认识的旧   相识,估摸着去打听打听哪里有地方住,顺便甩掉盯梢的人。   钱老八小心翼翼看了一眼赵瑞,继续说:“这一下就到了十八那一日,小的记得那一日小的醒得很早,睁眼的时候外面天还不亮,本来想翻身再睡一会儿,结果外面就有小弟过来砸门。”   钱老八这样昼伏夜出的货色,早晨起床能要他命。   果然钱老八说:“他娘的当时我差点没揍死他,结果一打开门,他就在那鬼哭狼嚎,说是撞鬼了。”   钱老八也学着赵瑞冷哼:“老子这辈子什么都见过,哪里会怕鬼?”   这么痛快说完,钱老八立即又怂了。   他说:“小的跟着小弟从家出来,一路往胡同口行去,待到了胡同口,远远就瞧见一个女子躺倒在地上,那样子,确实跟恶鬼无异了。”   谢吉祥微微皱起眉头。   “是苏红枣?你见到她的时候已经死了?”   这是钱老八进来雅室之后,谢吉祥首次开口。   但钱老八多会看人,他一眼都不往谢吉祥那里看,说话却特别恭敬:“这位大人说的是,小的赶到的时候人都硬了,跟个僵尸似的靠坐在胡同口的角落里,脸上身上都是血。”   血?   谢吉祥略一想,问:“□□?”   □□中毒者,经常七窍流血,死状凄惨。   钱老八说:“大人,小的见过□□中毒什么样,虽然都是七窍流血,但也没他那样,满头满脸都是血,感觉身上每一处都能渗出血来。”   他们此行不方便找护城司,也不好直接调取护城司的卷宗,便只能问钱老八:“你可能估算她是什么时候死的?”   钱老八还真能。   他想了想,说:“她应当是半夜里就死了,不瞒大人说,小的虽然不是什么正经人物,但棋子胡同里很多人都是无家可归者,既然来了棋子胡同,叫我一声大哥,我就得罩着他们,夜里子时是有一次巡视的。”   有的人确实无处可去,蜗居在棋子胡同,每个月要给钱老八交点“租金”,钱老八这个人还挺会做事,晚上就安排小弟巡视,也保护这些住在棋子烧饼的人。   子夜巡视的时候,苏红枣定不在那里,早晨却突然出现,就是在十八那一日的清晨星夜时,苏红枣   来到了棋子胡同。   钱老八经常跟护城司打交道,官爷想问什么他也都清楚,自己主动说:“当时那女人身上的血都干了,死了肯定好几个时辰,身上僵硬得不行,小弟兄从她身上凑钱财都很费劲。”   钱老八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立即道:“但是她面上都是血,手上也通红一片,整个人呈现一种很扭曲的姿势,死前肯定剧烈挣扎过,而且……”   “而且她表情特别狰狞,有一种死不瞑目的怨恨,一双眼睛睁得很大,正死死看着前方。”   天光熹微时,黑白交替,日夜轮转。   一个狰狞的浑身是血女子就这么倒在门口,不是鬼还能是什么?   “她好像在怕着什么,便是如此挣扎着,也紧紧缩在那个角落里,”钱老八也有些后怕,“我钱老八也算是见过世面,那么个死法的还真没见过,我让人试过,她中的不是□□,也似乎没有中毒,到底为何能死成那个样子,我也不知道。”   人不是中毒而死,钱老八才敢把她交给护城司。   赵瑞略想了想,道:“你搜刮来的钱财呢?不可能已经花了吧?”   钱老八这个人有点奇怪。   看起来很粗狂,大大咧咧,实际上异常细心,绝对不可能对死状奇怪的苏红枣掉以轻心。   钱老八刚刚以为自己遮掩了过去,现在一听赵瑞的话,不由苦笑:“这一趟,连辛苦钱都没赚回来,还倒贴人手给她下葬。”   赵瑞瞥了他一眼,没说话。   钱老八却早有准备。   他似乎从被请来的时候就猜到为的是什么,便把那个苏红枣一直揣在身上的褡裢一起带来,里面的东西一样不少。   他从怀里取出,拍了拍上面不存在的灰尘,然后恭恭敬敬放在桌上。   “大人,都在这里了,小的可以以这么多年的名誉担保,一样不少。”   小弟的工钱还是他自己垫付的,钱老八这么一想,不由苦了脸。   这女人真是丧门星,忙活这一趟,一个铜板没赚到,倒贴倒是不少。   赵瑞让赵和泽上前,把褡裢里面的东西一样样取出来。   苏红枣身上的钱可不少。   里面有两张卷在胭脂盒中的银票,一张百两,两张便是二百两。   看上面的银印,是   大齐最大的票号安兴号的印记。   安兴号在大齐有百多家分号,在大齐各地都能兑换,是最通用的一种银票。   除此之外,还有什么面脂、薄荷露等物品,不是很值钱。   这些都放开,褡裢中还有个荷包,里面放了几两碎银,应当是做趁手花费用的。   把东西一样样看完,剩下则是一个红枣木的木雕。   这个木雕很小,也不是特别精致,雕刻特别敷衍,但只要看一眼,就知道主人很爱惜。   这是个小巧玲珑的红枣。   苏红枣原名就叫苏红枣,这是她父母给起的名儿,只有仪鸾司、护城司和阮大知晓,旁的客人都只叫她红鸳。   这个木雕红枣,应该是她的旧物,这么多年来一直带在身上,保养得很是仔细。   最后摆在一边的是一对红宝石镶嵌金葫芦耳铛。   那两个坠在金葫芦下面的红宝石约有红豆大小,在蔓藤围绕下闪着动人的光辉。   很漂亮,也很名贵。   对于这一对金葫芦耳铛,谢吉祥不知怎么,竟觉得有些熟悉。   她戴上手套,把这一对耳铛摆在面前,仔细翻看。   耳铛很精致,一看便是出自名家之手,绝非凡品。尤其是葫芦下的藤蔓用了掐丝镶嵌的技艺,一丝一缕的藤蔓缠绕在葫芦上,忽明忽暗,亦真亦假。   谢吉祥反复翻看,在葫芦底部的角落里,看到一个字。   不,应该说两个葫芦一边一个字,一个刻着红色的红,一个是鸳鸯的鸳,明显是苏红枣的花名。   谢吉祥把那两个字摆出来给赵瑞看:“这个耳铛,可以当做二十两银子。”   葫芦是镂空的,并不重,但因技艺出众,镶嵌的红宝石又大又圆,故而可以卖到高价。   谢吉祥翻来覆去看了看,最后也没看出别的线索,只道:“她带在身上,应当就是想要以后当了还钱。”   赵瑞点点头,让赵和泽把这个褡裢收拾好,然后对他摆摆手。   他不说,赵和泽也很明白。   他直接从怀里取出一块碎银,直接递给了钱老八:“钱把头,你手下兄弟的工钱,这些可够?”   钱老八没想到赵瑞很上道,立即就高兴起来:“大人破费了,大人真是好心肠。”   赵瑞用帕子擦干净手,又催   着谢吉祥吃了一碗茶,待到润过口,才道:“钱把头,不介意陪着本官去乱葬岗看看吧?”   钱老八的脸一下子就僵了。   乱葬岗闹了两天鬼,现在是没有任何人敢去:“大人当真?”   赵瑞冷声笑了:“本官这辈子还没见过鬼,不介意见识一下。”   “我倒要看看,是他凶,还是我狠。”   钱老八:“……”   您狠,您是真狠。   鬼都要吓哭了。   ————   作为一个胡同里的老大,钱老八是会骑马的。   不过他养不起马,胡同里也没有马厩,偶尔需要外出的时候,就借胡同口客栈拉磨用的驴。   这会儿谢吉祥和赵瑞坐马车,他骑着马,一脸兴奋跟在马车边上,跟他们讲乱葬岗的事。   说是把苏红枣扔在乱葬岗,实际上北郊这一代孤寡者不算多,且大齐规定不能曝尸荒野,所以钱老八还给苏红枣挖了个坟。   当然了,倒贴钱的钱把头,不可能给买寿材,只用草席子随便裹住,就给苏红枣下葬了。   听到这,谢吉祥还有些唏嘘。   当年的红鸳姑娘多么风光,身后事凄凉成这样,也不知她自己是否能想到。   钱老八继续说:“安葬之后,其实就没小的什么事了,晓得还特地盯住义庄的老张头给她烧七,省得她死不瞑目,过来缠着老子。”   燕京等地做白事都要烧七,也就是头七的七日每天要按早中晚烧纸供奉,这样是为了让死者安魂瞑目。   虽然跟苏红枣无亲无故,但钱老八这个人办事不喜欢中途而废,既然都给人下葬了,烧七不过是举手之劳,几十个大子老张头就能给办,倒也不费事。   赵瑞透过车窗往外看了一眼,道:“你还是个好人。”   钱老八咧嘴笑了,但是笑了没两声,他又苦了脸。   “唉,我简直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要是知道这女人邪性,整日里哭坟,我才不叮嘱老张头,把护城司的卫爷引来了。”   他们这一行,最忌讳出岔子被护城司抓到把柄,没个三五两银子不能解决。   赵瑞道:“哭坟?”   钱老八叹了口气:“大人一看就没怎么来过乱葬岗,乱葬岗里死人多,没依没靠的人也多,死在这里的人怨气都重,若   是安安稳稳的还好些,过了头七也算没事,但若是不安稳,可就糟了……”   苏红枣一看怨气就很大。   钱老八现在回忆起来都头皮发麻:“哎呦大人你可不知道,第一日老张头跟我说那女人鬼哭,我还不信,结果第三日老张头顶不住,直接上报给护城司,小的就只得跟卫爷大人们去了一趟乱葬岗。”   “结果到了一看,那女人的坟堆上落满了乌鸦,一地的鲜血淋漓,乌鸦见了人都不怕,阴森森瞪着我们,可是吓人。”   钱老八越说越慌:“北郊这边早就有传闻,据说人死后若是死不瞑目,鬼魂就会痛哭不止,那女人肯定死不瞑目啊,半夜里哭得老张头都不敢动,吓得差点没尿在床上。”   这话糙了点,可听着确实渗人。   本身乱葬岗就阴森森的,什么样的死者都有,张老头这种守尸人都害怕,可见那动静不小。   谢吉祥略顿了顿,紧紧握住温热的茶杯,问:“第二日张老头没有寻你?”   若是按钱老八的说法,头两日都有鬼哭,第二日张老头怎么就没来找他?   钱老八有些不好意思:“我以为他是故意来讹钱,给了几十个铜子打发了。”   所以张老头不敢再来,怕人以为他真讹钱。   不来,鬼哭又不止,老张头害怕,只得上报护城司。   所以在昨日,这事让护城司知道,把钱老八叫过去好生“敲打”一遍。   钱老八感叹:“这买卖做的,我真是亏得慌。”   如此说着,乱葬岗就到了。   这一片原来就是荒地,距离北郊有些距离,哪怕坐马车都要两刻,四周除了成片的白桦林,根本没有人烟。   只有乱坟岗前面立了个破破烂烂的窝棚,窝棚旁边还有一个只挂了个门脸的木板房,应当就是所谓的义庄。   跟皋陶司的义房相比,这也太简陋了。   谢吉祥低声问赵瑞:“一会儿是否要把人带回皋陶司?”   苏红枣如此枉死,皋陶司一定要查,她的死很可能与同兴赌坊有关,顺藤摸瓜,可以查到许多别的线索。   所以此番前来,赵瑞一开始就已经做好了挖坟的准备。   苏红枣没有家人,没有亲朋,孤零零被埋在乱坟岗,倒也无人可以替她做主。   即便惊扰亡魂,也算是替她洗冤,倒也功过相抵。   再说,赵瑞从来没怕过这些。   他扭头,看了一眼有些担忧的谢吉祥,用手中的折扇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无妨,无辜者枉死,理应替她伸冤。”   一行人下了马车,钱老八就很懂事地领着他们去找老张头。   北郊义庄的老张头是个独眼老者,他一直眼睛满是阴翳,似乎什么都看不见,另一只却又很年老昏黄,蒙着一层雾气。   他个子很矮,弯腰驼背,手上拄着个拐棍,看样子脚上也不利落。   “老八啊。”老张头只搭理钱老八一个人。   钱老八跟他嘀咕两句,他才用那双大小不一的眼睛看向赵瑞。   只随便看了一眼,谢吉祥就听他嘀咕一句:“彩衣狗。”   赵瑞微微挑眉,这老头即便只剩一只眼睛,眼力也比钱老八强。   不过,彩衣狗不彩衣狗的,反正赵瑞现在也不在仪鸾司,就假装他骂的是周指挥使吧。   钱老八也听见这一句,忙拽了拽他的袖子,低声安慰一句,才说:“老张头,你给大人说说那新坟的鬼哭是怎么回事?”   一说起鬼哭来,老张头的脸色骤变。   他哆嗦了一下,最后还是强撑着说:“老八过来给那女人挖坟,最后还给立了个木牌,已经很是隆重了,他们走了,我就去烧纸,烧的都是白纸坊的好黄纸,绝对没糊弄。”   后面两句是对钱老八说的。   钱老八有点尴尬,不停提醒他:“说要紧的。”   老张头不为所动,继续念叨:“我不仅给烧了纸,还上了三炷香,很给面子了,以为这不过是个轻松差事,结果到了傍晚,我刚吃完晚食,就听坟堆那一阵阵的呜咽哭声。”   这义庄就在乱坟岗前面,后面有什么动静都能听见,往常要是护城司发现死了个流浪汉,都是直接拉来给老张头处置,老张头胆子自来不小。   但也经不住那整夜凄惨的哭声。   老张头说起来,都忍不住抖一抖:“一开始我想过去看看,我这辈子在乱坟岗混大,还没见过鬼,这鬼是什么样子,还真是很好奇。”   “可我刚一动心思,就感到房顶上扑簌作响,出门一看……”老张头白了脸,“出门一看,   发现房顶上都是乌鸦。”   三更半夜的,后面就是一阵阵鬼哭声的乱坟岗,眼前则是成群的乌鸦。   那一只只乌鸦在月色下紧紧盯着他,好似在看什么好吃的肥肉。   老张头连屋子都不敢进,连滚带爬跑了一个来时辰,这才跑到了棋子胡同。   他想让钱老八出面解决这事,无奈钱老八不信,还给了他几十个铜子,看在钱的面子上,老张头决定忍了。   赵瑞问他:“第二日可有动静?”   老张头有些犹豫,他没有立即回答。   钱老八急得不行,拽了拽他胳膊:“我的张大爷,您倒是说啊。”   老张头抬头看向赵瑞,问:“这话护城司不能知道吧?”   赵瑞很笃定:“不能。”   老张头才支支吾吾说:“我……我前夜没回来,在护城司门口蹲了一晚,早晨直接去报官了。”   他是守尸人,不能长时间离开义庄,更何况彻夜不归,所以这话必然不能让护城司知道。   若是没了这份差事,他就无家可归了。   赵瑞看了看他,这才道:“护城司不敢找本官麻烦。”   老张头这才松了口气。   能听的都听完,赵瑞便让老张头领着他们去苏红枣坟上。   老张头又犹豫了。   赵瑞正要说什么,就听身边的谢吉祥开口:“老丈,昨夜没有鬼哭吧?既然没有,可能鬼已经走了,没什么可怕的。”   老张头刚才是直接从窝棚里出来的,瞧着昨夜应当睡足,他前日没回来,昨日报官,护城司查了一天,又把钱老八叫过来“交代”几句,老张头肯定怕护城司晚上要过来查案,便只能留在窝棚里。   不过看他神色,并没有特别的惶恐和害怕,昨夜这里应当很安静。   “对……昨夜确实没有动静,”老张头道,“不过这几日乌鸦变多了,很是讨厌。”   这么一说,老张头的精神又好了点。   “唉,我带你们去吧,”老张头一把拽住钱老八,“老八陪着我。”   钱老八:“……”   我真是做了孽。   一行人直接进入了乱葬岗。   这一片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坟堆倒是都很整齐,一排排的很密实。   每个坟堆前都插了一块木牌,上面写着年日时辰,有的有名字,   有的没有,只孤零零写了日子。   发现谢吉祥在注意这个,老张头便道:“写的是入土的日子,超过十年还没人寻,就挖出来烧了,给后人腾个地方。”   这话很残酷,却也很现实。   谢吉祥冲他点点头,道:“你辛苦了。”   这个荒凉而阴森的乱葬岗,其实被老张头打理得很整齐,他显然没少下功夫。   一行人走了几步路,就从一行坟堆前拐了个弯,又接连路过七八个坟冢,便看到两三只乌鸦立在坟堆上。   除了乌鸦,坟堆上还有些血迹,乌鸦时不时啄一下,也不知道在啄什么。   校尉们上前驱赶乌鸦,只听“呀、呀”的粗厉叫声响起,乌鸦们惊飞而起,扑腾着飞翔天际。   赵瑞站在木牌前,看上面写的天宝二十一年,七月十八,红鸳。   “就是此处?”他问。   老张头叹了口气:“就是此处。”   赵瑞冲身后的校尉挥手:“动手。”   一瞬间,校尉们便集中在坟堆前,开始迅速挖坟。   老张头一开始有些惊愕,不过在这乱葬岗,见的事也不少,便默默退到一边,不停念叨着经文。   赵瑞把谢吉祥拦在身后,待到坟冢全部挖开,便跟她一起戴上面罩。   包裹着尸身的草席被抬出来,放在边上的空地上。   谢吉祥同赵茹上前,低头看着单薄的草席子。   夏婉秋上前两步,用树枝掀开草席。   “这……”真容现出,众人皆是惊叹。   只见此刻安静摊在草席里的,是一个年轻的书生。   苏红枣不见踪影。   作者有话要说:赵瑞:呵呵,我吓哭过的鬼,比你们吃过的盐还多。   谢吉祥:倒也不必如此吹嘘。   昨天抽奖啦!恭喜中奖的宝宝们,蹭喜气~ 第78章 定风波03更新:2020-10-20 12:58:27   说是年轻书生, 其实也不尽然。   他只是看着像是个书生罢了。   不过可以肯定的是,他已经死了许久,久到无法分辨清晰面容。   久到脸上的骨肉都已分离, 腐坏的烂肉丝丝缕缕挂在脸上,之所以说他是年轻书生,是因为从他的身形和骨骼来看, 此人年纪应当不会超过三十。   并且,他身上的道袍还未完全腐坏,能隐约看出是书院道袍的样式。   只有书院的学生, 才会如此打扮。   不过, 赵瑞的脸色略有些难看。   原本他们以为,苏红枣死后哭坟, 是因为什么特殊原因导致。若非他们亲自走了这一遭, 过来挖坟取尸, 也无法发现苏红枣早就被人掉包。   哭坟并非有什么冤屈,不过是调虎离山罢了。   换过来的这个人绝对死亡超过三个月。   腐败成这样, 也肯定一直在地下掩埋, 昨日才匆匆运来跟苏红枣的尸体替换。   赵瑞顿了顿,抬头问一脸惶恐的钱老八:“你能确定, 死者就是苏红枣?”   钱老板有些愣神。   被老张头拽了一把才回过神:“我能确认, 前几日她来棋子胡同的时候, 我亲眼见过她,面容身形都一般无二, 当时她死在棋子胡同的时候,我也在场啊。”   钱老八仔细回忆:“我确定当时那个人就是大人说的苏红枣,并且已经死了,她尸体都僵硬了, 死了好几个时辰,不可能再复活吧?”   钱老八如此说着,不由自主打了个哆嗦。   万一苏红枣死而复活,从坟墓里爬出来,去找他怎么办。   就在他在那臆想的时候,老张头狠狠抽了他一下。   “胡乱想什么!”   老张头看了一眼赵瑞,又看了看若有所思的谢吉祥,用那双大小不一的眼睛重新看向草席里的腐败死者。   “原来什么鬼哭乌鸦,都是糊弄人的,”老张头哑着嗓子说,“为的就是把老头子我吓走,好换个人进来。”   赵瑞很诧异,没想到这位守尸人这么聪明,一下就把对方的诡计看穿。   先不提对方为何要取走苏红枣的尸体,又为何要更换一具这样的尸骨,但他们何时更换得却很明确。   七月十八,苏红枣死在棋子胡同,同   日钱老八把她拉到乱葬岗下葬。   当日夜里,坟堆鬼哭不止,张老头便吓得去棋子胡同寻钱老八。但是钱老八没当回事,于是七月十九这一日老张头就没回来,待到七月二十报了官,有护城司的校尉陪他他才回来。   七月二十这一整日,都是对方动手的时机。   老张头在义庄几十年了,他只是懒得挪动地方,觉得这里清净,倒是一点都不傻。   赵瑞感叹道:“老丈是明白人。”   老张头虽然看明白始末,脸色却也不好看,他是守尸人,他看守的乱葬岗出了事,他是有责任的。   因为害怕就舍弃乱葬岗,是他的不对。   “是我不称职,”老张头低头看着这书生尸首,沉默片刻道,“此人并非乱葬岗的安葬者,应当是从别处迁坟而来。”   老张头记性很好。   这么多年,这里安葬的人是什么样貌,他大抵不会忘记。   赵瑞点点头,没有多问,直接相信了老张头的话。   “老丈可看出他死了多久?”   他们自己看,此人大多死亡超过三个月,因为他身上腐败明显,脸上的肌肉全部萎缩,看起来异常凶恶。   老张头蹲下身来,也不是很避讳,直接就掀开草席。   死者的尸体全部展露出来。   他身上的道袍已经破破烂烂,颜色都不太好分辨,但老张头却还是蹲下身来,仔细抚摸。   他整日里跟死尸打交道,对这些腌渍臭味很是习惯,竟连面罩和手套都不戴。   “这衣服似乎是附近崇年书院的学子服,看料子是春夏的薄衫,他里面还穿了中衣和里衣,大抵为春。”   “燕京今年炎热,五月就入了夏,这人最晚也死在四月,大抵有三四个月的光景了。”   他这么一说,不光谢吉祥,就连周围几个校尉也不由有些诧异。   如此一个平平无奇的老者,低贱得没有任何人打交道的守尸人,竟有这份眼力。   谢吉祥感叹一句:“老丈当真是行家。”   老张头在边上泥土里抓了一把,搓干净手,然后就起身说:“什么行家不行家,就是凑个热闹。”   他用那双大小眼看谢吉祥:“小姑娘看出什么来?”   谢吉祥弯腰在死者身上盯着看。   然后道:“死者这   身衣裳是新换的,膝盖、手肘处皆无补丁,脚上那双布鞋鞋底干干净净,甚至还没有落灰。”   衣服没补丁,可以说是家中富裕,但家中富裕者,死后草草下葬并且被挖坟掘墓无人报官,就说不过去了。   且无论衣服再怎么干净,鞋底一定会有泥灰。   老张头见她目光清澈,声音笃定,便笑笑:“如今衙门里人才济济啊。”   他不再多言,只道:“你们把人带走吧,出了这样的是,老头子我难辞其咎,自不会去报官。”   说完,老头子背着手,慢悠悠往家去。   谢吉祥看了看他的背影,没问钱老八他的来历,只从袖中取了些碎银给他:“钱把头,这工钱你拿给老丈,就说是谢他提供线索。”   钱老八笑了:“一定一定,大人你放心,一定全都交到老张手上。”   他说完,也不在此处盘桓,直接便走了。   赵瑞此刻正在端详死者,然后对夏婉秋道:“派人去调集人手,给死者收敛,低调带回皋陶司,让邢大人尽快验尸。”   他一说低调,夏婉秋便明白要如何做。   她立即吩咐属下寻了散在北郊的皋陶司校尉,吩咐好如何把死者运回皋陶司,然后便又跟到谢吉祥身边。   赵瑞抬头看了看天色,又思忖片刻,问谢吉祥:“虽然出了案子,但今日刚巧来了北郊,可顺路去皇觉寺看看线索。”   原本他们说好夜宿皇觉寺,但苏红枣这边的案子有了变故,所以赵瑞还是问了一句。   谢吉祥略一想,便道:“还是去皇觉寺吧,我们便是现在回去,也无法给邢大人帮忙,还是等明日再回。”   赵瑞松了口气。   要去皇觉寺,其实主要是为了谢吉祥时不时癔症。   虽然谢吉祥自己不在意,还因为此癔症可以帮助破案而高兴,赵瑞心中却总是不安。   若是能得苦海大师一两句点拨,看此症如何破解,才能让他心安。   不多时,皋陶司的校尉便匆匆赶到。他们穿着常服,还带了个破破烂烂的马车,到了乱葬岗,直接把死者裹在麻袋里,放到马车上。   什长过来对赵瑞行礼:“大人,已办妥,属下告退。”   他说完,直接起身退下。   待他们离开,赵瑞便让其他   校尉把这坟堆重新合上,便是上面的鲜血也重新撒过,待到一切恢复如初,才跟谢吉祥回到了马车上。   等到马车咕噜噜动起来,谢吉祥才说:“对方为何要偷走苏红枣的尸体?”   苏红枣对于皋陶司来说其实只剩下揭露同兴赌坊幕后主使这么一个线索,所以皋陶司才会一直盯着她。   “如果她当时不离开苏宅,苏宅又有皋陶司盯梢,她一定不会出事。”   谢吉祥叹了口气,“聪明反被聪明误,她这般离开,又是当旧物又是回梧桐巷,估计已经被人盯上,对方一路跟着她去了北郊,得知她想出城,立即干脆利落杀了她。”   “只是她到底是怎么死的,尚且存疑,”谢吉祥皱着眉,“不是中□□、金蚕蛊更不是见血封喉,那能是什么?”   赵瑞道:“先不去思考这些,目前我们可以肯定,苏红枣一定知道什么,或者牵扯进什么,若非如此,她跟同兴赌坊一直相安无事,为何此刻却一定要杀了她。”   杀人总会留下线索。   谢吉祥突然灵光一闪:“难道是因为阮大的案子?”   赵瑞挑眉,很赞同地点了点头:“你说得在理,确实可能因为阮大的案子。”   原本苏红枣跟同兴赌坊相安无事,因为两边都未被人关注,同兴赌坊虽然做的是血腥生意,但早就上下打点过,且他们做得很是隐蔽,许多上不得台面的事绝不叫人知道,一直以来在仪鸾司也只是挂名而已。   但阮大和林福婶的死却让苏红枣进入皋陶司的视线,也让苏红枣在皋陶司挂上了号。   如此一来,同兴赌坊势必就要更小心谨慎。   他们怕苏红枣说出真相,也怕自己跟苏红枣之间的联系暴露出端倪,所以在苏红枣一从苏宅逃离之后,立即痛下杀手。   只是他们没想到,苏红枣中了药之后,还能逃到棋子胡同,被钱老八等人发现。   苏红枣中的药,或许是个突破口。   但现在,她的尸体不见了。   谢吉祥深吸口气,缓缓吐出:“同兴赌坊到底什么来头?”   赵瑞皱起眉头,他道:“圣上或许知道一些,但这些线索圣上未曾告知,无论是仪鸾司还是皋陶司都查不出来。”   谢吉祥叹了口气。   两个人讨论片刻,把苏红枣的案子重新梳理了一遍,最后谢吉祥道:“还要派人保护张老丈跟钱把头,他们都见到了书生的尸首。”   赵瑞点头,道:“你放心便是。”   按照常理,若是苏红枣的尸首有其他问题,对方只要盗走尸体便可,为何要把书生的尸体换进来?   或者说,换进来书生尸体并非盗走苏红枣尸体之人所为?   赵瑞伸手捏了捏鼻梁,长长叹了口气。   圣上给的时间很紧,潘琳琅那没有进展,谢伯父的案子也暂时没有更多线索。   他能否完成陛下的嘱托,并且在天宝年给谢伯父翻案?   一切都是未知。   赵瑞睁开眼睛,扭头看向谢吉祥。   小姑娘正捧着茶水,一口一口浅浅抿着。   不。   赵瑞心里告诉自己,我不能沮丧,不能彷徨。   一往无前,拼尽全力,这才是我要做的。   努力过后,再去看结果。   皇觉寺位于北郊以北的沧浪山,要想去皇觉寺礼佛,必要从燕京北门出京。   谢吉祥同赵瑞很痛快就出了燕京,一路直奔皇觉寺。   他们都没用晚食,赵瑞道:“我记得吉祥似乎没去过皇觉寺。”   谢吉祥点点头:“确实,皇觉寺本身也鲜少待客,家中若要做法事,以前多是去金顶寺或白云观,皇觉寺还是略有些偏僻。”   主要是皇觉寺的苦海大师很坚持,要求寺中僧人只行苦修,什么法事道场一律不做,只在沧浪山上闭门修禅。   普通百姓若是上山,只能在外院礼佛,轻易进不了内院。   不过赵瑞毕竟不是凡人。   他听到谢吉祥如此道,竟还笑了:“皇觉寺方丈院的素斋乃是一绝,也不知今日咱们运气如何。”   谢吉祥也不由有些期待:“那倒是还要好好用饭。”   一个时辰之后,马车终于停在沧浪山半山腰上。   这座山说是叫沧浪山,实际上无沧无浪,只有山顶的冷湖往下流淌,通往山脚下的小溪也并不汹涌。   皇觉寺其实比金顶寺要更难怕一些,但这些年来宗室喜来皇觉寺,因此官府特地开凿山路,马车不通,但骑马还是使得的。   一行人在半山腰弃了马车,换骑马儿,得亏谢吉祥之前在   芳菲苑学会骑马,要不然这次还要夏婉秋带她。   就这么慢慢悠悠又爬了小半个时辰,待到天都黑了,只能靠着灯笼看清山路时,皇觉寺的大门才出现在众人眼前。   今日奔波一日,谢吉祥这会儿也觉得疲累,但素雅庄严的寺庙静地,还是让人觉得精神一阵。   赵瑞让校尉先去敲门,待他们来到大门前时,里面已经等了一个年轻僧侣。   “赵施主,许久不见,”他淡淡点头见礼,然后道,“里面请。”   谢吉祥跟赵瑞一起还礼,然后才安静地进入皇觉寺中。   刚一进入,迎面而来便是寂寥的檀香。   谢吉祥抬头望去,只见外院的宝殿前香火寥寥,便是深夜,也没有断了香火。   赵瑞同那年轻僧侣认识,直接道:“明尘法师,方丈大师可在寺中?”   明尘法师回:“师父正在修禅。”   那就是在寺中。   赵瑞略松了口气,身边只带了赵和泽与夏婉秋,其余校尉都留在了外院。   一行人跟着明尘法师往寺庙里面走,越走越觉得凉爽。   明明是炎热的夏日傍晚,此时燕京还略有些闷热,但在皇觉寺中,却凉风习习。   伴随着沙沙玉兰树叶摇曳之声,人心渐渐安宁,褪去整日的烦躁。   谢吉祥原本还一门心思都是苏红枣和父亲的案子,现在却觉得心海空荡,只有无边的宁静伴随着她。   此处确实是佛门幽静地。   谢吉祥心中感叹,跟着明尘法师直接进了方丈院,也就是皇觉寺的内院。   此处也有客房,可供人小憩。   赵瑞问明尘:“今日赶来匆忙,不知可讨一顿晚饭?清粥小菜,无一不可。”   明尘瞥他一眼,眸子里略有些笑意:“师父已经命师弟们准备好了。”   赵瑞微微一愣,随即便笑了。   “毕竟是方丈。”   苦海大师佛法无边,前看古人事,后占天下言,普天之下,似乎没有他不知之事。   明尘淡淡看向赵瑞,声音也似乎带了些许笑意:“赵施主,师父特地吩咐,要给这位谢施主上一碗甜豆花。”   谢吉祥微微一愣,倒是有些不好意思:“劳烦大师惦念。”   若说刚刚开门时的明尘法师还如同冬日的寒松一般冷峻,现在的他却   多了几分温暖和煦。   似乎寒松上的雪被烈日驱散,只剩满身绿意。   赵瑞双手合十,冲着方丈院的方向行礼。   “有劳方丈惦念。”   待他们进了待客用的厢房,才发现晚食已经摆好。   虽说是素斋,可瞧着热腾腾的,让人腹中咕咕叫唤。   皇觉寺最出名的就是那一碗素面。   别看食材简简单单,但吃进嘴里劲道弹牙,汤底清爽鲜嫩,有着说不出的回味。   没有任何珍馐,没有名贵的食材,如此朴素的一碗素面,却让谢吉祥差点吃红了眼睛。   她不知为何,只觉得心中怀念陡然而生,曾经一家的幸福时光,化成飞舞的蝶儿映入脑海中。   谢吉祥放下面碗,感叹:“确实是人间美味。”   这一碗面,素净是极素净的,可面条劲道弹牙,汤底浓厚香醇,带着食物原本的纯粹和热闹,让人唇齿留香,回味无穷。   坊间的八珍汤面,也无法同这一碗简简单单的素面相比。   似乎早就知道此番来了两个姑娘,因此皇觉寺还给准备了两碗甜豆花。   燕京人都是吃打卤咸豆花的,这种甜豆花有些像是南地的糖水一般,可以做小食。   夏婉秋没想到自己也有一份,见谢吉祥开始品尝,自己便也面无表情吃了下去。   这甜豆花特别嫩。   豆花做到了极致,又嫩又滑,用勺子轻轻一碰,上面便忽闪忽闪打了波浪,还很漂亮。   谢吉祥有点得意,跟赵瑞说:“你瞧,这个你就没有。”   来到皇觉寺,赵瑞是一反常态地放松。   他耐心陪在谢吉祥身边,等她慢条斯理吃豆花。   “嗯,我没有。”   他没跟谢吉祥说,在皇觉寺,只有小孩子和小姑娘才有这样的一碗甜豆花。   论说夏婉秋已经二十有余,没想到她也是有的。   赵瑞看着欢快吃豆花的谢吉祥,若有所思。   或许,大师看的不是年纪,而是心性。   用完了晚食,明尘就又出现了:“赵施主、谢施主,师父有请。”   苦海大师仿佛知道他们为何而来,也不如何藏着掖着,很敞亮就把人请进了方丈里。   谢吉祥跟赵瑞都很安静,待进了方丈中,感受到明尘在身后合上门,才不约而同看向坐在蒲   团上的苦海大师。   出乎谢吉祥意料,苦海大师其实很年轻。   不,不是年轻,而是没有想象中的垂垂老矣。   在她的记忆里,从她生下来苦海大师就闻名天下,至今日已超二十载,怎么看上去,还如同知天命年纪的中年人,一点都没有老态。   似乎是感受到了谢吉祥的目光,苦海大师缓缓睁开眼睛,垂眸看向她。   谢吉祥立即行礼:“大师安好。”   苦海大师淡淡一笑,指着屋内的蒲团道:“两位小友,不如坐下听一段佛法?”   赵瑞跟谢吉祥便安安静静坐下,听苦海大师悠然的声音响起。   他说的是心经。   拗口的经书在他口中如同潺潺流水般宣泄而出,让人的心一瞬安静下来。   风都停了。   谢吉祥缓缓闭上眼睛,整个人沉浸在悠扬的唱诵中,脑海中空空如也,一下子想不起任何操心之事。   这一瞬间,她觉得身心都受到了洗涤。   待到苦海大师语闭,谢吉祥还回不过神来。   倒是赵瑞曾经听过许多次苦海大师佛语,此刻已经清醒过来,回望着冲他慈祥而笑的苦海大师。   谢吉祥感觉自己一直在做梦。   可却又不是做梦。   这种似梦非梦,似幻非幻的感觉特别美妙,让人忍不住沉醉。   突然,咚的一声响起,苦海大师敲响了木鱼。   谢吉祥猛地睁开眼睛,眼前是一片清明。   苦海大师笑问:“谢小友,可听懂了心经?”   心经又岂是常人能听懂的?   谢吉祥摇了摇头:“未曾,只是觉得好听而已。”   苦海大师又笑:“好听便好。”   谢吉祥似乎听懂了,又似乎没听懂,不过还是冲苦海大师行礼:“多谢大师。”   苦海大师定睛看着她。   他看的不是脸、不是面,而是眼。   谢吉祥长了一张极漂亮可爱的杏眼,最难得的是她目光清澈,不带有一丝的杂念,看着人的时候,总是带着一种清凌的纯善,让人不忍心去拒绝她。   拥有一双这样眼眸的人,以后不会走错路。   苦海大师这边看着谢吉祥,那边赵瑞不由紧张起来。   虽然他一直都没说,他过来是为了什么,想求什么,但苦海大师似乎全都看明白了。   他那   双眼睛,似乎能看透世间万物。   谢吉祥被他如此凝眸直视,也不由紧张起来,努力挺直腰背,不敢眨眼睛。   这一刻,就连呼吸都停了。   她以为一切都很漫长,漫长到眼睛都有些酸涩,但实际上,这不过是眨眼功夫,苦海大师只看一眼,便瞥开了眸子。   “赵小友,你不必如此介怀,”苦海大师转头对赵瑞道,“是福是祸,是益是孽,皆在人一念之间,对于谢小友来说,她永远都不会走向歧途。”   赵瑞绷了两个月的心,终于落了地。   苦海大师看他难得有些少年样子,又慈祥地笑了笑:“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待到一切海阔云清,便是最终的结束。”   “谢小友心思单纯,心性豁达,”苦海大师说,“同样的,她也是难得的坚韧之人。”   “任何事,任何人,任何孽都打不垮她,也无法诱惑她。”   这些话虽然是对赵瑞说,可谢吉祥却全部都听进心里去,一字一句,莫不敢忘。   苦海大师说到这里,轻轻敲了三下木鱼。   咚、咚、咚。   飘荡的心终于落回心海之中。   “夜深了,该去修身养性,早些安置吧。”   苦海大师说完,重新闭上眼睛。他一顿一顿打着佛珠,似乎已经忘了方丈中的另外两人。   谢吉祥看先赵瑞,赵瑞便对她点点头。   两人一起起身,冲着苦海大师行礼,便安静退了出去。   待到人走了,苦海大师重新睁开眼。   错路回正,天道昭昭,冤孽不能生。   行恶事者,终归恶有恶报。   行善事者,才能善有善终。   阿弥陀佛。   作者有话要说:赵瑞:早该听我的,早就应该来,这下放心了。   谢吉祥:确实早就应该来,素面可真好吃! 第79章 定风波04更新:2020-10-21 09:14:07   在皇觉寺的这个夜晚, 谢吉祥睡得特别沉。   她没有做梦,没有回忆,只让自己安然沉浸在幽幽檀香之中, 感受久违的安静祥和。   次日清晨,她是在一片叽叽喳喳的鸟鸣中醒来的。   皇觉寺中有各种各样的鸟。   普通平凡的麻雀、声音婉转的黄鹂、叽叽喳喳的喜鹊,每一只都轻灵活泼。   谢吉祥坐起身来, 掀开帐幔往外看。   阳光穿过窗楞,温暖了一整个厢房。   不知何时起,阳光普照。   谢吉祥没有懒床, 她起身更衣, 梳妆打扮之后,推开了厢房的门。   赵瑞已经醒了。   他穿了一身干练的劲装, 手里捏着长剑, 正在阳光下练剑。   明尘法师站在屋檐下, 安静地看着练剑的赵瑞。   修长的剑尖闪过耀眼的光芒,谢吉祥眯着眼, 看着阳光下的年轻世子。   赵王何德何能, 能有这么优秀的儿子。   如此想着,谢吉祥忍不住抿嘴笑了。   待赵瑞练剑结束, 明尘才道:“你精进了不少, 用剑的力度更强, 杀气也更重。”   赵瑞收起长剑,扔给守在一边赵和泽, 结果帕子仔细擦脸。   “长年跟凶徒打交道,不精进也不成。”赵瑞说着,不经意地看向谢吉祥。   谢吉祥小时候经常看赵瑞练剑,不顾长大之后他便不经常在谢吉祥面前耍剑。   进入仪鸾司的赵瑞改剑为骨扇, 依旧用得极为飒爽狠厉。   “怎么样?”他问谢吉祥。   谢吉祥依旧还在回味,没回答,只是一步一步来到院中,帮他到了碗茶。   赵瑞看她脸上略有些傻气的笑,也没再追着问。   早饭是在皇觉寺用的。   皇觉寺的素包子也是一绝。   豆腐、瓠瓜、粉丝、木耳夹杂在一起,加一点点的豆油,一口下去有春日的味道。   食素是一种很美妙的体验。   谢吉祥配着酱瓜吃素包子,一边还喝了一碗豆浆,皇觉寺吃用的所有东西都是僧人们自己耕种,皆是新鲜可口。   待到用完早饭,谢吉祥和赵瑞跟着僧人们听了一场早课,才去同苦海大师道别。   苦海大师正在林间漫步。   他身边有成群的鸟儿,还有不知从哪里蹿来的松鼠,在他脚   边跳跃。   听到脚步声,他回过头来,冲两人摆手。   赵瑞和谢吉祥没有上前,恭恭敬敬对苦海大师行礼,然后便悄然离去。   回程很漫长。   待到了庆麟街前时,有校尉上前禀报,夏婉秋听了一会儿,回来道:“大人,昨夜北郊乱葬岗平安无事,无人探查,北郊护城司没有发现异常,没有出队。”   赵瑞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护城司毕竟不是仪鸾司,也更比不上全都是精锐的皋陶司,即便知道赵瑞去了北郊,也只当他是去拜访苦海大师,根本不敢盯梢。   不过,护城司能力不足,并不意味着更换尸体之人也同样懒散。   只是不知对方是当真没发现他们还是知道了不想去管。   赵瑞垂下眼眸,觉得很有意思。   不管怎样,书生尸体出现的时机、地点都太过精准,让人无法不去注意。   先不去侦察对方的背后目的,他们现在要做的就是调查书生死亡一案。   不多时,皋陶司衙门到了。   马车直接进入衙门内,谢吉祥在前衙下了马车,直接跟赵瑞往义房行去。   此刻的义房听起来很是有些忙碌。   邢九年不停吆喝着徒弟,把殷小六指挥得团团转,不仅使唤徒弟一个,他还叫了两个校尉,一起在义房里忙碌。   苏晨今日刚好守在皋陶司,见赵瑞回来,忙上前道:“大人,邢大人发现了很重要的线索。”   赵瑞同谢吉祥对视一眼,两个人都有些诧异。   先不提书生是被死后移尸,死亡地点和时间已无法侦察,就看书生身上残存的衣物伤痕,似乎也不足侦察出对方的出身性命。   一个没有来处的人,是很难调查出死因的。   没想到,邢九年就是这种明知不能还偏要能的人。   赵瑞道:“邢大人还在忙?”   苏晨点头,把初检验尸格目呈给赵瑞:“大人,因邢大人发现同旧案牵连的重大线索,此人死亡超过三个月未有人报案,因此便做主提前尸检。”   一般发现荒野死者,衙门都要等一日看是否有亲属上门认领。   不过这具书生尸体已经死亡超过三个月,查阅仪鸾司和护城司的失踪人口卷宗,也没有查到相似的失踪报案,因此邢九年便按捺不   住,初检之后直接复检。   根据尸体的状况,有时复检很快,有时候却很慢。   就如同此刻,已经快要正午时分,邢九年还在义房里忙,看样子午饭前是结束不了了。   赵瑞接过验尸格目,跟谢吉祥一起看。   邢九年的初检结果跟他们和老张头推测的差不多一致。   此人大约在二十五六年纪,死亡时间约在四月,死因处写了存疑,显然是因为尸体腐败,死亡特征不是很明显。   除此之外,邢九年特地写了死者的衣服为崇年书院的学子道袍,尸体上的残存布料很清晰,除非是死后被人更换,否则死者应当就是崇年书院学生。   但是这一条线索,也被邢九年画了个圈。   说明这一条邢九年也认为存疑。   作为一个经验老到的仵作,邢九年具备整个大齐最顶尖的仵作技艺,他长年跟刑部的疑案司的刑名们打交道,推理能力绝对比常人要高。   所以,光凭借一身衣裳给人定身份的潦草做法,他是绝对不会随意而为的。   谢吉祥略一想就明白了。   “崇年书院虽然不如青山书院和知行书院有名,却有一个很显著的特点,”谢吉祥道,“只要能给书院交够束脩,多笨的学生也能进去读书。”   北郊的崇年书院,就是燕京赫赫闻名的金钱书院。   只要有钱就能读。   所以崇年书院的学子学识参差不齐,但大体上来说都比不上青山书院和知行书院,毕竟,只有考不上这两所书院的学生才会想方设法进崇年。   因此,崇年的学生出身大多都很煊赫。   这种情况下,一个出身如此煊赫的年轻书生死亡,身体上有很明显的伤痕,并且死后只用草席裹尸,没有进行任何收敛,潦草下葬,这显得很不正常。   更别说在下葬了三个月之后,还被人挖坟掘墓,移葬别处,连个棺材都不给配齐,这可能吗?   这一定不可能。   谢吉祥继续往下看,在最后一条潦草的字迹上愣住了。   赵瑞也看到了,微微皱起眉头。   在最后的备注上,邢九年匆匆写道:此案或与天宝十一年双尸案有关。   天宝十一年双尸案,谢吉祥不知道,赵瑞也不是特别熟悉。   早年的许多旧案都淹   没在卷宗内,他虽然进入皋陶司后一直住在查看过往卷宗,但再怎么废寝忘食,也不过刚看到天宝二十年。   天宝十一年,对他来说实在是个太过遥远的年份。   那时候的谢吉祥和赵瑞都还是小娃娃呢,赵瑞略大一些,刚刚启蒙,谢吉祥还没上幼学,在家里跟着母亲识字。   对于他们来说,天宝十一年发生的所有事情,似乎都隔着一层雾气,漂浮在云端之上。   他们几乎回忆不起什么线索。   赵瑞问苏晨:“可派人去翻卷宗?”   苏晨点头:“派人去了,仪鸾司和刑部疑案司都派了人,只是早年的疑案很多,可能要晚一些才能得到卷宗线索。”   谢吉祥闭上眼睛,仔细在脑中回忆。   双尸案?   父亲曾经提过吗?还是说父亲提过,但是她全部忘记了?   然而她当时年纪太小,无论怎么回忆都回忆不起来,只能作罢。   “不行,太久远了。”   如此久远的案子,不知道卷宗是否还有留存,仪鸾司如同书坊一般的卷宗库,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翻到卷宗。   就在这时,义房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邢九年苍白着脸匆匆而出。   他那双总是耷拉着的三角眼此刻竟是难得睁得大大的,如果忽略他眼中的血丝,甚至会以为他遇到什么大好事。   邢九年身上有一种很奇怪的兴奋。   他出了义房,深深吸了口气,然后匆匆把身上的罩衫面罩全部脱下来,直接扔到地上。   如此这般,他似乎才重新复活。   “憋死我了。”   跟这种腐烂尸体待一个晚上,即便义房中配了冰鉴,又在角落燃了檀香,也没办法消散那种扑鼻的恶臭。   待邢九年缓过神来,殷小六也出了义房,体贴关上房门,又让校尉去打了水来。   师徒两个也不避讳,直接就在院子的水槽里洗脸冲发,谢吉祥看他们用了大量的皂角,似乎要把身上的味道都冲掉。   整个过程里赵瑞都没有催,跟谢吉祥一起坐在院子中,安静等待。   等到师徒两个都洗干净了,殷小六才回房取了一本新的验尸格目。   邢九年很有经验,没直接往赵瑞他们这一桌凑,他脱掉外袍,就穿着中衣坐到了另一张石桌上。   殷小六跟在他身边,捏住炭笔,准备开始奋笔疾书。   邢九年轻咳一声:“大人,经过验尸,我可以肯定死者是被人用力勒紧脖子没有死后,又连中数刀,最终失血过多身亡。”   ————   邢九年不愧是邢九年。   初检虽然看不出端倪,但当进行全套复检之后,死者的死因就很清晰了。   邢九年一口气灌下半壶茶水,清了清喉咙继续道:“他脖子上有很清晰的勒痕,已经深陷皮肉,但是杀人者手法不够利落,又或者力气不足,最后没有杀死死者,反而被他挣脱开。”   谢吉祥道:“跟交换杀人案一样的?”   交换杀人案中,五里堡的死者周紫娟是被颜嬷嬷所杀,但颜嬷嬷是女人,力气又小,在勒毙的过程中费了不少劲儿,在死者的脖颈上留下许多伤痕。   邢九年点头:“对,就是这个意思,但这个死者是男性,又是年轻人,他很轻易就挣脱开了。”   “挣脱开之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最后死者被人用尖刀刺死,流血过多而亡,其下腹部有很清晰的伤痕,里面内脏均破裂。”   人虽然腐败,但并不是只剩下骨架。   即便只剩下骨架,邢九年或许也有可能寻到真相,只是过程可能会很漫长。   邢九年继续说:“哦,这不算是很要紧的,最要紧的是,他的死因很可能同十二年前的燕京双尸案有关。”   谢吉祥和赵瑞的眼眸一瞬不瞬落到邢九年身上。   邢九年又灌了一壶茶。   他声音悠长,带着岁月的痕迹:“天宝十一年时,燕京的重案也是由刑部疑案司来处置,不过当年有部分案子仪鸾司也参与,后来因为分割混乱,无法查清连环命案,全部合并到疑案司。”   “这个案子,就是这一切的开端。”   他这么一说,赵瑞便隐约有些印象:“邢大人如此言,莫非这个案子就是当年仪鸾司办过的唯一一件错案?”   邢九年没想到他居然知道,点头道:“就是这个案子。”   “我先给你们讲讲当年的案子。”   谢吉祥跟赵瑞现在就是要先知道这个案子,只有了解前案,才能对现在这个案子更清晰。   “那是天宝十一年,当年我跟着前任刑部左侍郎   ,疑案司监正姚炳兴查案。”   “我入行早,十几岁就跟着师父下地挖坟了,所以十二年前,我就已经是一等仵作,一般衙门里的大案子,也都是交给我来验尸。”   那是很平凡的一个春日,邢九年只记得那年的雨水很丰沛,街道上总是湿漉漉的,走路经常打湿衣摆。   他做仵作的,自然很无所谓,不过左侍郎姚炳兴略有些洁癖,对此很不能忍,念叨许久。   也正是在这样一个暴雨之后,燕京城郊出现了一起命案。   不,出现这个词不太妥当,应当是突然被人发现一起命案。   死者为男性,已经死去多日,因为京城大雨,雨水冲垮了燕郊的几处荒废的泥土宅院,墙壁倒塌之后,里面的死者就这么暴露出来。   是路过的行人发现的。   “当年燕京的案子有点乱,因为死者死在了城门外,又死亡多日,不太好查,护城司为了巴结仪鸾司,就把这个案子丢给了刑部疑案司。”   说白了,仪鸾司跟护城司听起来是平级,但无论校尉、总旗、千户、镇抚使、指挥使等都比护城司高一级,隐隐是护城司的上级。   所以,护城司宁愿得罪文臣,也不愿意得罪同僚。   这种一看就查不出结果的案子,自然丢给了刑部疑案司。   邢九年叹了口气:“当年刚好姚大人有空,便跟我一起前往现场,死者当时被掩埋在墙壁里,校尉们挖了好久才给挖出来。”   “当年的京郊没有现在繁华,也没有那么多村落,死者被埋的荒宅已经空了很长时间,只有路过的行人偶尔进去避雨,所以死者到底是什么时候被埋到墙根下,又是怎么被掩盖踪迹的,根本无人知晓。”   若非这一场大雨,把人冲了出来,又逼得行人只能过去躲雨,或许待到经年之后,死者的冤情也无法洗脱。   邢九年道:“当时刑部疑案司中有郎中十人,皆是刑名老手,很快就把现场勘查完毕。”   很遗憾,除了这个死者,现场没有留下任何线索。   待把死者带回疑案司,剩下就是邢九年的活了。   邢九年一边回忆,一边道:“这个案子,你们若是查卷宗,应该是可以查到的,只是不太好找。因为当年没有结案,很   是丢脸,疑案司上上下下都不肯提。”   “不过没有卷宗不要紧,你们还有我,”邢九年道,“当年是我跟师弟一起验尸的,师弟……”   说到这里,邢九年顿住了。   邢九年的师弟朗晋已经在天宝二十一年过世。   “当时我们发现,死者已经高度腐败,比今日这个死者腐败的程度还要深,他身上的部分地方已经白骨化,说明死亡已经超过半年。”   死了那么久,案子根本没办法查。   “但是死者有几个很鲜明的特征,可以大概确定身份,他的手指指骨很宽大,一看就长年做农活,尸体上残留的皮肉并不特别健康,所穿的衣服残片也都是很普通的棉麻,根本不值钱。还有他的头发很乱,并不柔顺,还夹杂了些许灰发。”   “综上所述,我们大概推测死者是一个长年劳作的,年约四十左右的中年农民。”   “因为内脏早就腐烂,无论是脖颈还是身上都没有伤痕残留,骨骼也没有碎裂,无法详查死因,我们只能尝试死者是否中毒。”   仵作查中毒死有几个方法,一是用银针试毒,二用热醋熏蒸,三则是用糯米煮熟混合鸡蛋拌匀,封住死者所有出口,再用布条和热醋熏蒸,待半时取出。①   若是时间刚好又有空闲,自然是用最后一种方法,死者如果生前服毒,可以此辨认死者是否中毒而死。   但是当时那个死者已经浑身溃烂,只剩下部分皮肉,大部分已经漏出白骨,便只能用热醋熏蒸。   邢九年说到这里,眼中闪过一丝兴奋:“你们猜,熏蒸之后出现什么?”   谢吉祥有些迟疑:“死者是被毒死?”   邢九年摇了摇头:“不。”   他仔细去回忆当时看到的场景,然后道:“不,一般□□中毒而死,不用如何熏蒸,其脊骨都会呈现青灰颜色,很明显就能辨别而出,可是这个死者,骨骼却白白净净,一点伤痕都无。”   邢九年道:“熏蒸之后,死者的骨骼上呈现出大片的艳红牡丹图。”   一个人的骨骼是很细的,说是牡丹图其实不恰当。   “不,其实不是牡丹图,牡丹图是后来司里私下起的名字,他身上呈现出一种很漂亮的艳红花纹,一波一波,如同花瓣   一样在骨骼上荡漾开,那场景真的……见一次终生难忘。”   谢吉祥愣住了,就连赵瑞也没有回过神来。   邢九年作为一个仵作,遇到这样的尸体,他其实是很兴奋的。   只是兴奋过后,这就难办了。   邢九年叹了口气:“牡丹骨很漂亮,很艳丽,让当时所有验尸的仵作都很震惊,可是越是如此,这案子越难查,我们根本不知道什么样的毒药,会让人的身体有如此反应。”   “当时在彻查了近两年内的失踪人口,也查过附近所有村民,在所有线索都没有用处之下,姚大人做主,让我们刮骨绘图。”   当时死者身上还留有不少的皮肉,不把皮肉都去除,很难看出花纹是什么样子。   邢九年抿了抿嘴唇:“当时是我跟师弟亲自动的手,捏着剃刀的时候不敢用力,只能轻轻去除皮肉,如此忙了一整个白日,才把他的白骨全部剔出来。”   “当时那场面,我真的这辈子都忘不了。”   人死后苍白的骨骼上,绽放出一朵艳丽的花。   从死者的腹部脊骨开始,一直飘散到四肢,花瓣舒展飘摇,美丽非凡。   可这种美丽,却是建立在死亡之上。   邢九年脸上的兴奋慢慢消散,剩下的只有黯然:“把死者整个人剔出来之后,我们只找到了一个线索。”   在死者颈部的皮肉里,夹杂了一根很细的绿丝绦,丝绦整个深入死者的脖颈,在他脖子上完整地缠绕了一圈,甚至还在喉结处打了个结。   但因为死者被发现时已经腐败,皮肉模糊,一开始验尸时他们没有发现。   “虽然不知道为何要隐藏一根丝绦,但是顺着这个方向查,大概查出一点点线索,仅有一点点而已。”   这种绿丝绦在当时的燕京并不流行,因为丝绦的颜色不算好看,做出来的如意结很有些土气,夫人小姐都不是很喜欢。   邢九年道:“当时疑案司的郎中们跑遍了全城的布匹铺子才查到线索,大约在天宝二十年夏日,有一个男人买走了所有的绿丝绦,老板之所以记得这个人,是因为当时老板极力给他推销其他颜色的丝绦,他都不为所动。”   “最后嫌烦了,才说了一句,这个颜色做柄刚刚好,便走了。”   这个颜色做柄刚刚好?   如此模糊的一个线索,可想而知没办法查到人。   但是此人的大概范围也有了。   买丝绦者年约二三十,大概已经过了弱冠之年,衣着朴素,带着斗笠,一看便是农户人家。   但是这样的男人,满燕京都是。   又如何寻找呢?   邢九年没有继续说当年的疑案司如何侦察,他冲徒弟挥挥手,殷小六便拖着托盘走过来。   邢九年叹息一声:“当年在两名死者之后,没有更多死者出现,疑案司判定凶手收手或出了意外,没想到……时隔多年,他又重新出现。”   托盘之上,一条带着血的绿丝绦静静躺在那。   谢吉祥忍不住回首看向义房。   这一位死者,会是新的牡丹骨吗?   作者有话要说:①《洗冤集录》中服毒篇。   谢吉祥:不得不说,练剑时候的瑞哥哥还是很帅的。   不练剑时候的瑞哥哥:那我现在不帅吗?   谢吉祥:风太大,我听不清,你说什么? 第80章 定风波05更新:2020-10-26 16:42:25   因为这一案的死者死亡时间不久, 又很意外地从脖颈处先腐烂,所以邢九年刚一上手就发现了不对之处。   作为一名刑名中人,对于自己无法破解的案子, 总是有着一股执念。   这种执念支撑着他们,每当遇到相似线索时, 总会迅速发现, 并且仔细对比。   邢九年就是如此。   所以在初检时,他就发现了端倪。   邢九年让他们看过这个绿丝绦之后,便道:“咱们继续说以前的案子。”   “因为当时死者死去时间太久, 超过半年,无法确认更多线索,顺着买主的线索也追查不下去, 姚大人便命我们翻过去卷宗,看看是否有类似线索案件。”   姚炳兴一看便是熟手。   谢吉祥道:“当年父亲也曾说, 姚大人于他来说亦师亦友,父亲能有后来成就, 全仰仗姚大人教导。”   对于查不下去的案子, 姚炳兴是不会轻易放弃的,并且这个死者的死亡特征很特殊。   牡丹骨和绿丝绦加在一起, 有很明显的执念作案动机, 也就是说,对于凶手而言, 杀人不是目的,死后的形态才是他的杀人动机。   这个杀人者很可能是连环杀人者。   光有一朵孤零零的“牡丹”,对于这样的偏执狂而言显然不够。   查卷宗是很枯燥的。   “当时郎中们全部上阵,不仅把疑案司的未结之案全部寻出看了一遍,甚至还找了仪鸾司, 通过上请陛下调阅仪鸾司的卷宗。”   当时燕京办案复杂,一部分转给仪鸾司,一部分由疑案司处置,这样就会产生一个很不好的结果。   当有连环案件出现时,两边没办法互通有无,根本不可能立案侦察。   这样一来,对于案子的侦察便难度陡生。   “我没有去翻卷宗,我的差事就是那具显露出牡丹骨的尸体,”邢九年道,“不过当年疑案司人才济济,不过五日之后就有了结果。”   “早在天宝十一年一月的时候,仪鸾司就办过一起案子,因为案子很简单,很快便匆匆破案。”   邢九年现在说起来,都很是惋惜。   当年如果仪鸾司上点心,即便是简单的案子也仔细侦察,结果会不会不同?   “仪鸾司的案件   死者实际上比疑案司的案件死者死亡时间要更早,疑案司的死者是在去岁年末十一月前死亡,而仪鸾司的死者则死于十月左右。”   所以,仪鸾司的案子更早发生,也更早“侦破”。   一般这种连环案件,每一个单一案件发生时间越早,其实留下的线索越多。   因为一开始的杀手不熟练,他的杀人手法和喜好会在一次次的杀人中完善,就如同疑案司的这个案子,几乎什么线索都没有留下来,可以说是查无可查。   假设把仪鸾司案件当成第一案,疑案司案件当成第二案,那么这个杀手的变化和进步之快,令人心惊胆战。   姚炳兴当时就把所有事关这个案子的卷宗调出,并请调当时负责该案的仪鸾司被镇抚使唐则及其手下校尉。   邢九年道:“很快,一月这个案子姚大人就分析清楚了。”   那是一个很简单的仇杀案。   当时西郊草花甸孟家庄有一户人家,男人是个猎户,他媳妇是从外面买来的,长得很漂亮,在村里颇有些“名声”。   男人姓沈,叫沈大发,他媳妇大概是姓章,大家都叫她艳娘,比沈大发小十几岁。   大约在去岁十一月左右,村人就发现章艳娘不见了,沈大发家中就只有他一个人,依旧每天上山打猎,要么就是蹲在院子里给动物剥皮去骨。   他话很少,也不怎么跟村人来往,以前他们家的骨肉皮毛,都是艳娘跟村人换粮食,所以大概约有十来日没看到艳娘,村人就很稀奇。   要知道,沈大发家里只有一块后院的菜地,没有良田种粮食,他们要吃米面,只能跟村人换。   章艳娘几日不出现,村人自然就发现了。   有好事者去沈家问,沈大发就说章艳娘回娘家去了,过几日就回来。   一开始村人稀里糊涂就信了,可是过了一两日,他们才想起来,章艳娘哪里有什么娘家?她本就是个伎子,后来伤了跳不了舞,才自卖自身,跟了沈大发。   若她有娘家,为何十来年不回去,偏偏快要过年了,她跑回家里去?   村人也并非都天真单纯,还有几个吴姓的族人同章艳娘有不清不楚的关系,越想越怀疑,便在村中说闲话。那话里话外的,大约没几句好   话。   村里的长舌妇很多,没过几日,这闲话就传到沈大发墙根底下,他便是再不爱跟人相处,也到底还是听到了。   这下可了不得。   平日里老实巴交的沈大发当场发飙,挥着自己用来劈砍猎物的砍刀直奔村里的到大榕树下,直接就说:“她跑了就跑了,一个娘们而已,我也不在乎,以后若还想要骨肉皮毛,就别跟我叽叽歪歪。若我再听你们说我沈家闲话,晚上仔细关好门哩。”   村人这才意识到,章艳娘是自己跑了。   也是,跟着这么个男人,能有什么好?   以章艳娘的长相,再配上她放荡不羁的做派,什么样的男人勾不住?还不如离开这穷苦的村子出去吃香喝辣。沈大发家穷成那个样子,也着实没什么好过的。   一时之间,村妇们开始评判起来,而那些原本跟章艳娘关系“很好”的男人们,则捶胸顿足,私底下骂沈大发没用。   这样漂亮的媳妇留不住,还是不是个男人?   不过,这些话都不敢当着沈大发的面说,他那样子确实很是凶煞,就连长舌妇们也不惹他,都是私底下念叨。而沈大发也不知是真没听到还是不再理会,日子一直过得平静,平静得仿佛他没有丢了个媳妇一般。   这一晃就到了一月初。   天宝十一年的新岁就在一阵飘摇的大雪里崭新而来。   这一场大雪足足落了一天一夜。   孟家庄并不富裕,却也并不很是贫穷,孟家庄的许多人家都会种植牡丹,在三月的时候牡丹结花苞,可以成批卖给燕京的富户,也有大部分要卖给宫中,因此每家靠着那些花田,都能营生。   大雪虽然厚重,不过家家户户的青瓦房还是抗住了,只有少数几乎贫苦人家和无人居住的荒宅坍塌,却也并不很碍事。   孟氏的族长集中起族人,帮助贫困人家清理废墟,然后才去清理倒塌的荒宅。   这一清不要紧,他们竟然发现了一具尸体。   是的,在沈大发嘴里早就跟人跑了,一去不回头的章艳娘,其实一直还在村中。   她安静躺在荒郊野外的荒宅里,听着村中人一日复一日的调侃,终于在新年到来之际,重现于众人面前。   章艳娘是十月末失踪的,直至翻年   一月初,其实也不过才两个月。   因为天气寒冷,她又被仔仔细细埋在地底下,竟未如何腐烂。   被挖出时脸上竟还有艳丽的笑容。   这一下,可把孟家庄村民吓得不轻。   他们连忙让壮丁看管住了沈大发,然后便连夜报官,因为案子看起来很简单,于是护城司便直接转给了仪鸾司。   大过年的,直接办成一件凶杀命案,能给一年添一份好彩头。   当时仪鸾司的被镇抚使唐则还要负责城防,要抽调人手跟南镇抚司一起拱卫京师,保护要出行祭祀的天宝帝,因为他并未把全部精力都放在这个案子上。   主审者是他手下心腹李副千户李唯业。   当时李唯业觉得这个案子很简单。   邢九年叹了口气,颇为惋惜:“李唯业刚被升至副千户,正想建功立业,也想证明给唐则看看自己的能力,便匆忙让校尉捉拿沈大成,下了诏狱严加审问。”   诏狱是什么地方?   在场众人,只有谢吉祥和殷小六没有亲眼见过,其他人都是被震慑过的。   沈大成即便是个村人眼中凶神恶煞的猎户,到了诏狱便成了乖巧的猫,他当时就吓傻了,话都说不利索,只能反复说章艳娘是自己逃走的。   于是,李唯业便开始拿着孟家庄人的供词逼问沈大成。   他跟章艳娘成亲也有十来年了,章艳娘二十来岁被他买来,就一直很不安分。   她跟村中最少十人有染,而且还很有本事,同这些男人的妻子关系也很好,平日里说说笑笑,村子似乎都很平和。   孟家庄的村人证词,大多说的这些事。   什么只要沈大发上山她就去寻男人,什么孟氏族长跟她在草甸大战三百回合,怎么惊悚怎么来,怎么香艳怎么说,沈大成本来就几乎崩溃,最后因为这些证词,终于爆发了。   他面目狰狞,大喊道:“这贱人该死,该死!”   他反反复复说着该死,神情癫狂,言辞激烈,颇有些癫疯之状。   该死的话一说出口,李唯业就松了口气。   他让校尉把沈大成关在最黑暗最安静的牢房中,然后便美滋滋回家过年,准备次日再审问案件细节。   但到了早晨,他刚一踏入大狱,校尉便来告知说沈大成自缢了   。   他是活生生把自己勒死的。   因为没有腰带,他便用牙齿撕碎了身上的衣物,在牢房的栏杆上使劲把自己勒死了。   死状特别凄惨。   李唯业没想到,这个被戴了十几年绿帽子的男人居然还有自缢的勇气,但他的死却给案子留下了一个漏洞。   他没有说出一句,哪怕一星半点的杀人线索。   人是如何杀的,又是如何死的,死后如何埋在荒宅?这些事,沈大成一个字都没说。   李唯业很聪明。   大过年的,嫌疑人死在狱中,案子没有彻底结案,显然不是个好兆头,也不能在唐则面前讨个头彩。   于是李唯业自作主张,让校尉加了一张案子细节,加在了昨日沈大成按手印的供词之前,并且,把沈大成的死归结于畏罪自尽。   如此一来,章艳娘被杀一案两日便结案。   因为这个案子表现出色,没多久李唯业便升至千户,在唐则手下可谓是呼风唤雨。   谢吉祥问邢九年:“这个案子有何特殊之处?”   无论怎么看,这个案子都跟疑案司的案子没有关联。   邢九年叹了口气,他说:“当时的验尸格目是仪鸾司的仵作所做,章艳娘的死因很简单,她就是被人掐死的,脖子上还有很清晰的手指痕迹,但是……”   “但是当时的仵作不小心,夜里离开时打翻了醋瓶,一夜过后,次日回来打扫义房,发现章艳娘唯一漏出来的手指骨上,有一抹红痕。”   “仵作很敬业,把这一点也如实写下。”   “所以,根据推断,章艳娘也是牡丹骨。”   这个发现,令仪鸾司很震惊。   根据仵作的记录,当时章艳娘被人掐死之后,被仔仔细细包裹在草席子里,头尾都用细绳系好。   由于大雪被暴露出来之后,当时包裹她的席子也没有散,她的尸体才得以保存完好,没有过分腐败。   沈大发绝对不是这样性子的人。   若是真的如仪鸾司李唯业推论,道夫妻二人因为章艳娘的放荡而争吵,沈大发激动之下掐死妻子,这个掩埋的方式就很是相悖。   不过,硬要说他心怀愧疚倒也无不可。   问题是,沈大发绝对不是细致的人。   邢九年道:“当时那   份验尸格目我是看过的,当时的仵作年大人特地画了尸体包裹图,当时章艳娘的尸体被包裹得很仔细,怎么说呢,就如同年节时的礼物一般,有一种别样的精致。”   谢吉祥安静听着,到了此时才开口:“鲜花配美人,自然要细致包装,否则就破坏了这一份珍品。”   邢九年看她一眼,点头道:“对,当时姚大人也是这个意思。”   但最大的问题是,唯一知道章艳娘最后见过谁,又去了哪里的沈大发死了,死在了仪鸾司的诏狱里。   现在疑案司把两个案子并案调查,一下子就揭了仪鸾司的老底,当时章艳娘的案子有诸多疑点,仪鸾司都没有追查,只潦草结案。   因此,破坏了整个案子的侦察。   为此,唐则引咎致仕,而李唯业则被革职查办。   两个案子合并到一起,果然有了新线索。   邢九年的语气很是兴奋:“当时因为并案,我们很快就发现了一个线索。”   “在孟家庄,春夏时节几乎家家都要在花田里忙碌,一般若是没有其余营生,冬日会进京做零工,也好能赚些银钱,跟章艳娘案子夹杂在一起的,还有一份失踪报案,”邢九年叹了口气,“但凡李唯业仔细看一眼这份失踪报案,都不能草草结案。”   同一个村子,一个人死,一个人失踪,发生的时间如此紧密,这一看就很有问题。   “失踪者就是当年疑案司发现的死者?”赵瑞问。   邢九年点头:“正是如此,但当时这份失踪报案直接送到了仪鸾司,由于仪鸾司的特殊性,因此疑案司不知有这样一份报案。”   因此,在闷头调查了十几日之后,他们才陆续发现了线索。   怎么说呢,这一次仪鸾司实在是自己坑了自己。   从高祖开年便设立的仪鸾司一向自视甚高,他们嚣张跋扈,他们肆意妄为,他们可随意出入官员之家,亦可随意把“罪臣”下诏狱严刑拷打。   这么多年,百姓对他们越发惧怕,他们也越来越不把其他衙门当一回事。   没想到,会在这么简单的一个小案子上栽了跟头。   不说当头棒喝,也差不了许多。   这个案子因为闹得很大,圣上得知之后,同阁臣、三法司及六部商议之   后,改仪鸾司之职责,只保留其纠察百官,拱卫皇权的部分职能,其余百姓刑狱之案,轻则归护城司,涉及人命大案,则归疑案司。   如此一来,职权清明,办案效力才会高广。   这一变更,也被称为天宝十一年纠错案。   这个案子,便理所应当由疑案司全权处置。   邢九年继续道:“并案之后,案子就清晰起来,当时孟家庄失踪的人叫孟继族,是孟家跟孟氏嫡系很近的一支旁支族人,他祖上三代都是单传,到了他这里便早早取了媳妇,他媳妇也争气,一口气给他生了一对双儿,都是男娃娃,从此孟继祖就更拼命养家赚钱。”   “这样的人家,男人就是顶梁柱,在天宝十年时,孟继祖刚好三十几岁,正是年富力强时,他两个儿子都已经十几岁,都在书院里读书,是孟家庄很有名的双生神童。”   “即便有族中鼎力相助,孟继祖也不愿意只靠别人过活,因此他总是起早贪黑忙碌,跟妻子都是很勤奋的人,在天宝十年年根底下,到了十一月,孟继祖依旧在燕京打零工,越到年根工钱越高,孟继祖往年也都是踩着除夕的月色归家,因此他妻子和儿子都没有太过在意。”   直到一月初,沈大发家出了章艳娘的案子,孟继祖依旧没有到家,他媳妇这才急了。   她每日都去护城司报案,显得很是焦急,护城司在寻遍不着孟继祖的身影之后,把案子上报给了仪鸾司。   但仪鸾司手里面案子太多了,这种微不足道的失踪案,全部压了下来,没有人在意一个普通农户的失踪。   一晃,天宝十一年的春日来临。   在倾盆大雨之后,孟继祖才重新回到人世。   只不过,他再也不能同妻子孩子说一句话了。   邢九年道:“说来也是老天有眼,章艳娘的案子是因为大雪,孟继祖的重现人世则是因为大雨,若非天降这些奇遇,或许他们永远都不会被人发现。”   如此独孤的死去,无人祭奠,无人知晓,家中亲人骨肉分离,到底只能徒留一声叹息。   邢九年道:“当时我们寻到孟继祖家,发现孤儿寡母都由村中孟氏人供养,不过家里两个孩子很争气,只要学堂修课,他们便一个给人抄   书,一个则帮人代笔,晚上还帮着母亲做农活,很是孝顺。”   看到死者家属还能过下去,倒是令邢九年心里好受一些。   也让谢吉祥跟赵瑞舒坦不少。   有时候,人就是需要这样一句安慰。   邢九年道:“并案之后,我们就发现了案子的疑点,先说章艳娘,章艳娘跟孟继祖两个人是没有任何关系的,不,其实如此说也不尽然。”   “之前也说了,章艳娘名声远播,不光孟家庄,整个草花甸都知道她是什么样的女人,孟继祖长得人高马大,剑眉星目,很是英俊,她当年是动过心的,只是孟继祖一门心思跟妻子过日子,也一门心思养育两个儿子,根本就不搭理她。几次勾搭都没成,章艳娘便也作罢。”   谢吉祥微微一顿:“邢大人,这一点确定吗?”   邢九年道:“很确定,所有孟家庄的人都知道,也都见过章艳娘纠缠孟继祖,孟继祖从来都不跟她说话,就是当面对上,也假装看不见。”   谢吉祥微微皱起眉头,她总觉得有什么线索被抓住,可却不清晰。   她不再言语,认真听邢九年说。   早年的未结之案,仿佛夜空里的星,吸引着谢吉祥和赵瑞的目光。   邢九年道:“章艳娘勾缠孟继祖发生在十几年前,当时两人都还年轻,可能因为折戟未成,章艳娘从此之后再也没有搭理过他。”   “若非这个两个案子,他们轻易不会被放在一起谈说,”邢九年道,“因为知晓了死者身份,所以案子其实有了清晰的方向。”   姚炳兴是刑名高手,他看过卷宗之后,思路很清晰,直接就否定了沈大发是杀害章艳娘的凶手,如果他是凶手的话,那么孟继祖又是谁杀的?要知道在章艳娘死后直至新年,沈大发几乎都没有离开过草花甸,但凡出门,也只去后山打猎,根本没有离开过村子。   草花甸后山地形特殊,便是上山也无法在一日内离开再回,因此姚炳兴直接排除沈大发杀人之嫌疑。   若不是他,那么同一个村子,死亡如此相似的两个人,很有可能是被同一人所杀。   当时姚炳兴就派人走访,最后寻出了三个嫌疑人。   其中之一便是孟氏的族长,他同章艳娘有染,后   来年岁渐长,能力不足,章艳娘便厌弃了他,另外寻上年轻男人。   而他虽然表面上一直号召族人帮助孟继祖的遗孀孩儿,可村人却也都知道,他一直很记恨孟继祖家中两个儿子都很聪慧,他的孙儿跟孟继祖的儿子一同读书,却处处不如,他在家时常打骂。   他跟两人都有过节。   只是案发时已是天宝十一年四月,而这位孟族长在三月时就已经过世,死无对证,无法再查下去。   另外还有两人,其中一人为村中张姓妇人,她的男人同章艳娘有染多年,她气不过总要找章艳娘叫骂,章艳娘便就用沈大发狩猎的漂亮毛皮打发她,表面上那张氏似不想再追究,但私底下还是要骂,为此她经常被丈夫训斥。   而跟孟继祖,则是因为她早年曾经被说给孟继祖,但是孟家嫌弃她家中兄弟姐妹太少,不顺子嗣,所以便没有成就,才让她嫁了个这样的男人。   民间的村妇都很有一把子力气,若是趁孟继祖不备杀他,倒也有这个可能。   只是这位张氏自从跟丈夫大吵一架之后便离开草花甸回了娘家,她离开时刚好比章艳娘失踪时间要早,又没有多余的线索,郎中们审问她一整日都没有结果,便只能不了了之。   如此,便说到最后一个嫌疑人。   邢九年眸色深沉:“最后这个嫌疑人,当时姚大人并不认为他特别有嫌疑,却最可能用古怪的方法杀人。”   “他是一个花匠。”   花匠?   邢九年道:“若非这个案子最终没有查明凶手,否则我也不会记得如此清楚,乃至于现在都记得其中所有细节。”   “这个花匠在孟家庄很特殊,他并非孟家人,早年举家迁过来的,家中专门以种花为生。跟满庄都种牡丹的孟家人相比,他们家种的话五花八门,各种各样的都有。”   “因此,他们家对种花其实很有门道,村里若有谁家的花遭了病,都要请他家的人来看。”   久而久之,村中人都叫他家“韩花匠”。   邢九年垂下眼眸:“当年会怀疑韩家,一个是因为在天宝十年之后,韩家的大儿子韩陆突然离开家,不见踪影,二一个是,韩陆比章艳娘小十来岁,却偏偏看上她,甚至当众示爱。”   “但章艳娘拒绝了,说他不过是个没长毛的雏,瞧不上眼。”   作者有话要说:谢吉祥:现在是不是要感叹一句,女人没有一个好东西了?   赵瑞:那怎么可能,我们还是要具体问题具体分析。   谢吉祥:比如?   赵瑞(红着脸):比如我的小青梅就特别好,好上天了。   谢吉祥:……   谢吉祥冒烟了。   月底啦,求一波营养液,爱你们! 第81章 定风波06更新:2020-10-26 16:42:25   这个章艳娘实在令人震惊。   她就如此公然在村子里到处浪荡, 他的丈夫沈大发却一直沉默寡言,似乎对此毫无意义。   这是很反常的一种情况,哪怕是文正诚这样道貌岸然的书生, 为了面子和尊严,也决不能忍耐妻子水性杨花。   但沈大发偏偏就忍了下来。   只有在临死那一刻, 他才爆发出惊人的怨恨, 说着妻子该死的话。   而之前那十几年,他似乎就这么忍气吞声过来的。   谢吉祥若有所思道:“这个花匠韩陆对章艳娘无比痴迷,邢大人也说他比章艳娘小了好多岁, 可见从小就看着水性杨花的章艳娘长大的,对于他来说,只要自己足够年轻, 足够健壮,似乎章艳娘就能瞧得上他, 可以一亲芳泽。”   但是韩陆错了,章艳娘看上许多人, 唯独没有看上他。   这种情况下, 他很可能由爱生恨,对章艳娘恨从心生。   不过, 他同孟继祖又有何关系?   邢九年叹了口气:“韩陆跟孟继祖只是简单的同村, 平日里话都没说过,且韩陆略大一些后, 孟继祖就已经出村打零工,长年不在孟家庄,两人之间没有任何交集。”   所以,对于他为何要杀孟继祖,其实是没有任何理由的。   若非在章艳娘死之后韩陆便离开了村子, 他也不会被列为嫌疑人。   邢九年愁眉苦脸:“第一个嫌疑人死亡多日,即便人是他杀的,也死无对证。第二个嫌疑人案发时在邻村,疑案司也没有任何证据,最后只能不了了之。”   “第三个嫌疑人只有部分嫌疑,没有全部的案犯动机,只不过因为已经离村,有逃亡嫌疑,才列为嫌疑人,不过之后几经调查,都没有调查出其他线索,而韩陆的行踪也寻遍不着,这个案子最终成了疑案。”   天宝十一年的牡丹骨双尸案,讲到这里便就结束了。   谢吉祥可以想象,当从这一具书生尸体上看到绿丝绦的时候,邢九年有多高兴。   谢吉祥跟赵瑞安静片刻,把天宝十一年的案子重新捋顺,这才把重点放到今日的这个案子上。   赵瑞问邢九年:“邢大人,刚刚你在义房忙,是否已经对尸体熏醋结束?”   邢   九年点头,道:“是的,在做过详细尸检之后,我已熏醋来确定死者身骨,刚刚他身上确实开始显现牡丹骨的特征,身上泛起红色的纹路,已经可以确定,他的死跟十二年前的旧案有关联。”   谢吉祥若有所思道:“那么是否可以说,当年逃离的韩陆或张氏,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抓紧侦察韩陆或张氏到底在何处。”   赵瑞直接对苏晨和夏婉秋道:“安排校尉,按照邢大人提供线索,尽快追踪韩陆或张氏,看此两人到底身在何处,是否依旧留在京城左近。”   两人行礼,飞快退了出去。   谢吉祥看了看赵瑞,对邢九年道:“邢大人,现在可否观一观尸体?”   邢九年看了一眼义房,心里算了算时辰,道:“倒是也行,只是味道难闻,仔细少吸气。”   谢吉祥跟赵瑞穿上罩衣,又戴好面罩,这才跟着邢九年进了义房。   其实此刻义房里的醋味反而比较重,压住了尸体腐烂的气息。   昨日在乱坟岗时还没有特别明显,现在被仔细验尸之后,整个尸体的腐烂程度让人有了更为清晰的认识。   因此,邢九年根本就没有彻底刮骨,只在用已经没有皮肉的部分骨骼熏醋,便已经得到了想要的结果。   谢吉祥低头看着那瑰丽的牡丹骨。   说实话,颜色确实很漂亮。   那种极致的桃红色似乎带着霞光,在白骨上闪耀着光芒,让人忍不住看了又看。   谢吉祥道:“死者并非中了药而死,他先被人勒住脖颈,因为挣扎而未死,后又连中数刀,最终才失血过多而亡,对吗?”   邢九年拿着刚刚新写的验尸格目,点头道:“正是如此,对了,死者还进行了激烈的反抗,不过最后还是被凶手杀死,他身上尚且还在的皮肉显露出部分防御伤。”   谢吉祥仔细看着死者。   跟在琉璃坊时不同,她似乎更能接受尸体腐烂的气味,也在义房这样阴森的环境里越来越自在。   她一门心思寻找着所有的一点,沉浸在办案的热情里,已经顾不上身外之物。   就连以前完全不能接受的尸臭,现在似乎也感觉不到,什么都不能影响她寻找线索。   谢吉祥边看边琢磨,最后沉吟片刻,她抬头看   向没有特别靠近的赵瑞,道:“赵大人,我觉得死者……或许不止跟一个案子有关。”   赵瑞眉头一皱,他看了一眼义房洞开的大门,看到门外赵和泽的身影,道:“你说。”   谢吉祥也知道话不能说得特别明白,他指着残留在死者手背上的布料道:“之前因为这个蓝色道袍,我们猜测死者为崇年书院的学生,但是这件道袍似乎额外宽大,布料已经垂落到他手指尖以下,这件衣服,我总觉得不是他自己的。”   赵瑞也往前走了几步,低头看死者脚上的鞋子。   衣服料子容易腐烂,但鞋底都是千层底,不会那么快腐坏,此刻还挂在死者脚上。   赵瑞用托盘上放着的竹竿挑了挑死者的脚,又去看那双鞋,道:“你说得在理。”   他道:“这双鞋比死者的脚要大一指宽,大概可以由此猜测,死者死后被人匆忙换上崇年书院的衣裳,伪装成崇年书院的书生。”   谢吉祥微微皱眉:“这又是为何?”   一个人死后,被精心伪装成另一个人,是为了表达什么还是为了彻底掩盖其身份?   谢吉祥不知道,现在却也不好明说,但她就是觉得,这个死者同两年前的书生案是有关联的。   关联在哪里,她为何如此想,她自己也不知道。   但这身应当为灰蓝的道袍,却让她不得不回忆。   “我记得那年的学子服也是这个颜色,”谢吉祥道,“残存的布料灰灰蓝蓝,有点点脏,可又很透彻。”   这是她父亲回家时,偶尔念叨出来的只字片语。   谢吉祥目光沉沉,看向赵瑞:“大人,你说这身衣服,是否就是为了暗示……”   她没有继续说下去,但赵瑞目光却也跟着沉了下来。   当年那个案子,他翻来覆去看了许多遍,哪怕卷宗只有寥寥几笔,哪怕证据全都消失不见,他也没有敷衍了事。   留下来的线索很少,但死者所穿的衣裳颜色,确实是灰蓝之色。   赵瑞沉吟道:“当年知行书院的学子道袍确实是如此颜色,只是后来出了时,才改成青紫颜色,之前一直未曾关注崇年书院,但老张头肯定比咱们了解。”   都在北郊生活,老张头说那道袍是春夏时节崇年书院的学子常服   ,大约是没有错的。   谢吉祥想了想道:“不如我们再顺着布料细查,看看是否有线索,对了,那绿丝绦明显就不是十一年前的旧物,颜色翠绿如新,定是最近的新货,所以丝绦也要一并详查。”   这都是留下来的线索。   赵瑞颔首,立即安排校尉去查访,然后对邢九年道:“邢大人,如今我们有的只有这一具尸体,无论是十二年前,还是两年前,什么都没留下来。”   “辛苦你了。”   邢九年倒是洒脱一笑:“说什么辛苦不辛苦的?这都是我的分内差事罢了,若是当真能破案,也算了我一桩心愿。”   谢吉祥跟赵瑞验尸结束,从义房里出来,校尉们便上前,道:“大人,卷宗已找到,已经送到后衙,请大人过目。”   两人对视一眼,赵瑞道:“得了,今日要辛苦小谢推官了。”   谢吉祥摘下面罩,轻轻擦了擦脸上的汗:“也辛苦大人了。”   中午简单用的饭,一人一碗鸡丝汤面,配上嫩豆腐拌松花蛋,很是下饭。   谢吉祥用了一碗,赵瑞连吃两碗并一个麻酱火烧,这才觉得饱了。   待用完饭,两人也没工夫午歇,一人捧着一卷卷宗,开始品读起来。   关于十二年前的旧案,一共有两份卷宗,仪鸾司的只有章艳娘那半卷,办错的旧案和重启的新案都有归档,疑案司的要完整许多,也更清晰明了,让人一看便能明白。   这一看就很是入迷。   待到两人一口气都看完,又交换着看对方的卷宗,日头便已偏西。   不知不觉,一日傍晚又匆匆来临。   待到此时,谢吉祥才发现下午都没怎么饮茶,不由有些口干舌燥。   赵瑞擦干净手,叫她一起从后衙出来,坐在园中的石桌前,极为优雅地煮茶。   “一会儿便在衙门里用饭,用完饭便送你归家,”看谢吉祥似乎有话要说,赵瑞声音微沉,“听话,虽你是正经的三等推官,却也到底是未婚女子,不好如此在外奔波,整日不见家门。”   “难道看过卷宗的小谢推官,还需要留在衙门重新再看一遍吗?”赵瑞复又笑了,“我看不必。”   这倒是,虽看得很快,也不算很细致,但完整的案件经过此刻已经印在谢   吉祥心中。   加上邢九年很生动的讲解,当年的案子如同水墨画一般在谢吉祥脑海里铺陈开来。   确实不需要再多做盘桓。   “一会儿,还是要推敲推敲的。”   赵瑞这才略松口气,说实话,若是谢吉祥不应,赵瑞也拗不过他,最后定是小青梅说什么是什么。   思及此,赵瑞不由有些忧愁。   还未成亲便弄成了妻管严,这个如何是好?   两人用完晚饭,便一起起身离开皋陶司。   穿行在比白日要安静不少的傍晚街市中,整个人都安静下来。   所有的喧嚣与热闹都随着西去的落日而湮灭,只剩下静谧与安然长留人心。   两人略走了几步,谢吉祥才思忖着开口:“对于当年案子的调查,仪鸾司显然做得不够细腻,一开始对于章艳娘和沈大发的背景完全没有做过侦察,甚至章艳娘在孟家庄的所有相好,她在嫁给沈大发之前的旧相识,沈大发的亲人,他自己在孟家庄的朋友或者仇人,仪鸾司都没有调查。”   虽然大多数这种谋杀案,凶手往往都是身边最亲近之人,夫妻中死亡一人,另一人为凶手的机会很大,超过了其余嫌疑人。   但是在本案之中,若因章艳娘水性杨花沈大发才产生杀人动机,这个动机是不成立的。   若当真为此,十几年前,当章艳娘第一次红杏出墙的时候,沈大发就应该杀了她。   而不是沉默寡言十几年,对此不闻不问,甚至跟同村的其他人还相安无事,基本上不同人争吵。   他确实不爱说话,是个闷葫芦性子,但也不至于如此毫不顾忌。   谢吉祥微微皱起眉头:“我总觉得,沈大发跟章艳娘之间的关系,不像是普通的夫妻,只可惜案子已经过去许多年,无法彻查。”   赵瑞略想了想,道:“明日我们去一趟孟家庄,看看其家中旧址是否还在,然后再另行询问花匠韩陆身在何处,看看是否有其他线索。关于孟继祖一案,你是否有其他的想法?”   刚刚看卷宗的时候,赵瑞注意到,她对孟继祖的卷宗看了许久,久到每一字每一句都仔细斟酌过,一看便是有了心得。   谢吉祥点点头,她回眸看向庆麟街的方向,遥遥望   向那一片的灯火辉煌。   灯火辉煌中,自有燕京最繁华的纸醉金迷处。   谢吉祥道:“当年姚大人对于孟继祖的案子调查非常详尽,自从知晓孟继祖的身份之后,便开始调查他在天宝十年所经之处。”   “他只有在每年三四五月花期才留在孟家庄,其余时候都在燕京做长工,他跟着一个工头,每日不辞辛劳,就是为了能多赚些银子。”   这些都是卷宗上写的。   谢吉祥道:“我看到其中写,当年那个工头偶尔也接一些窑楼的差事,给他们搬运家具、货物,或者偶尔帮忙修补屋舍,这样的差事,所得比一般的差事要丰厚一些,毕竟进出窑楼的名声不好,有些长工不愿意去。”   “瑞哥哥你说,孟继祖是否去过?”   赵瑞脸色微变。   他闭了闭眼睛,突然道:“天宝三年,苏红枣一家被同兴赌坊祸害,待到天宝六年,苏红枣便被送进红招楼,天宝八年开始接客。”   也就是说,在天宝六年一直到天宝十二年,苏红枣一直都在红招楼。   而孟继祖案发时,是在天宝十年。   如果孟继祖恰好去过红招楼,又恰好见过苏红枣呢?   虽然这个想法颇为惊悚,还有些让人毛骨悚然的巧合,但是谢吉祥和赵瑞就是忍不住要往这地方想。   谢吉祥所想也是如此。   她略压低了声音,对赵瑞道:“我当时就很怀疑此事,毕竟红招楼是庆麟街最红火的窑楼,那高高飘摇的红灯笼,日夜不歇,总是灯影摇曳。”   赵瑞略一沉思,道:“虽然年代已远,但当年同孟继祖一起做长工的人不可能一个都寻不着,尤其那个工头,一定知道些什么。”   他招来苏晨,吩咐两句,然后又对谢吉祥道:“当年姚大人的目光一直放在孟家村,总觉得事出同孟家村有关,因还未发生苏红枣一案,所以并未关心过红招楼。”   但是现在不同了。   这么多案子堆叠在一起,其中紧密却又生疏的联系让人不寒而栗。   这个细小的线索,或许会成为破案的关键。   谢吉祥继续道:“然后我又仔细看了看卷宗,当年孟家庄的花都是要送往燕京最大的花市,一部分通过花商卖入各处富户人家,另外一   部分则汇入长信宫花房,用以培育新一年的花卉。”   剩下的小部分自然就零零散散售卖,这也不过是补贴些路费而已。   谢吉祥道:“但是韩家同他们都不一样。”   孟家村的人全部种植牡丹,各种颜色,各个品种,争奇斗艳。   他们都花由里正同意运送售卖,按照苗亩给各家分钱,但韩家自从搬来孟家村,他们家的花就都是自己售卖。   “韩家种的并非只有牡丹,除此之外,所有名贵花木,包括茶花、玉兰、君子兰等也都能种植,并且培育出品相不错的品种。”   他们家的花,有自己的花贩来贩售。   不过可以猜测,他们家的花比千篇一律的牡丹要贵一些,收入自然要好得多。   谢吉祥顿了顿,说:“瑞哥哥,你说韩家的花会卖入红招楼吗?”   若说哪里的花最稀缺,自然是戏楼、酒楼以及窑楼。   韩家的花品类繁多,又经常可以按照花期出货,估计会很受这些商户的喜欢。   谢吉祥同赵瑞对视一眼,两人都看到彼此眼眸里的慎重。   如果案子真的不是单纯的连环杀人或者恩怨情仇,一旦牵扯到红招楼,再联想到背后的同兴赌坊,这个案子一下子就变得复杂起来。   谢吉祥低声问:“瑞哥哥,你觉得这几个案子有关吗?”   天宝十一年牡丹骨双尸案,天宝二十三年苏红枣死亡案,牡丹骨新尸案,甚至……甚至天宝二十一年的书生案,是否都有内在关联?   谢吉祥不能确定,但她总觉得,在一场又一场的夏雨之后,天气会越发晴朗。   遮盖在头顶的乌云会慢慢散去,还给燕京百姓一个秋高气爽的金秋时节。   赵瑞低头,看着谢吉祥。   小青梅眼睛亮晶晶的,好似刚刚被夏雨洗净,此刻在她眼中,甚至有雨后清空的彩虹色彩。   那么美,那么亮,那么动人心魄。   赵瑞微微颔首:“即便没有联系,我们也可以慢慢摸索出线索来。”   “只要有一丝一毫的线索,我们就能找到答案。”   圣上许多话都没有说,即便面对赵瑞这个“表外甥”的时候,他也不会把自己内心的打算都说清。   但赵瑞不能不懂他,或者说,他不能不去自己领悟圣   上的深意。   天宝皇帝那苍白的脸,冰冷的手,甚至微弱的话语声,都在告诉他,圣上撑不了多久了。   他让他抓紧,让他务必要在自己殡天之前查清谢渊亭一案,就是为了在自己生命的尽头,还给忠臣清官一个清白。   当年的案子糊涂,他那时重病在床,无力更改结果,也无力挽救谢渊亭的命。   但是……他不能不挽回自己的错误,挽回清官的身后名。   一旦他殡天,撒手人寰,成了先帝。   便是继帝有心平反冤案,也不可能在刚继位时,且以他对殿下的了解,殿下对圣上孺慕之情深重,这个案子最终可能不了了之。   他了解殿下,圣上也了解自己的儿子。   所以,圣上才让他抓紧。   他英明了一辈子,是人人称颂的明君,不想最后的最后,落下冤杀忠臣的污点。   赵瑞明白圣上的心思,所以他拼尽全力,也要在这个夏日了结旧案。   无论哪个,无论凶手是谁,一定要缉拿归案。   赵瑞抬头,看到了青梅巷幽静的巷口。   身旁的行人渐渐离去,最后只剩下他们一行人。   赵瑞的声音很轻,却有穿透人心的力量。   “苏红枣的死,有一队人追查,目前要查的线索是她死后被人带去哪里,又是中的什么样的毒。”   “牡丹骨当年的旧案,是否同红招楼有关,明天应该就能有线索。而新死者的身份,邢大人和白大人也在加紧处置。”   “当年两个书生的线索,白大人领着两队人在追,他们所中之药究竟为何物,我已命人去药王谷请药圣老人家,看他是否知晓。”   “最后就是那本荣庆华游记,我认为当年伯父留下的这个线索,是最关键的,”赵瑞低头看向谢吉祥,“晚上吉祥若是有空,便再研读一遍,看看是否有新的线索。”   “既然当年两个书生身份很清晰,就从他们的行为、喜好、接触者身上寻求答案。”   “不可能会有人无缘无故杀人,只要杀人,就一定会留下线索。”   赵瑞的思路很清楚,他如此说完,正要再安慰一句,却感到谢吉祥柔软的手碰了碰他的手心。   虽然只有一下,可酥酥麻麻的感受却从手心直达心底。   赵瑞微微   一顿,没有说下去。   那些话全部哽在喉咙里,他脸上不自觉有些热,竟是有些羞赧。   不,不是羞赧,赵大世子绝不承认自己会害羞。   谢吉祥抬着头,认真看向赵瑞:“瑞哥哥,我们会赢的,我相信你,也相信我自己。”   谢吉祥说完,冲他挥挥手,道了一声晚安。   然后,她就飞快钻入家门内,嘭地合上了房门。   靠在门板上,谢吉祥红着脸,对何嫚娘比了一个禁声的手势。   何嫚娘笑着摇了摇头,去给她烧水。   谢吉祥靠在门板上,听着自己的心扑通乱跳。   跳什么呢?   不过就是碰了一下手而已。   门里一个,门外一个,两人皆是沉默良久,谁都没说话,却也都知道对方依旧停留在原地。   待到晚风乍起,谢吉祥才听到门外一声轻快的笑声。   那声音随着风,荡漾在谢吉祥的耳畔,其中洋溢着的温暖,比夏日的骄阳还要热烈。   谢吉祥的耳朵,就在这样温柔缱绻的笑声里,慢慢红成宝石颜色。   脚步声由近及远,赵瑞离开了青梅巷。   谢吉祥轻轻摸了摸乱跳的心口,这才低着头进了卧房。   现在倒也不是害羞时。   还是要尽快查明线索,找到案件的真相。   落雨初停,燕子微歇,一年瓜果飘香时,便是旧案终结日。   谢吉祥坚信,这一次,他们一定可为死者伸冤。 第82章 定风波07更新:2020-10-26 16:42:25   晚上沐浴更衣之后, 谢吉祥坐在院子里消暑热。   她反反复复翻看那本游记,心里又有些烦躁。   这本书她已经翻了不下十遍,除了让人注意的毛肚张, 和几个别的不太明显的线索,根本寻找不出有什么特殊的细节。   她不知道这本书, 同当时那个书生案到底有何关联, 又如何明确指出线索。   又或者,父亲指示给了她一个方向,更深的线索还要靠她自己来摸索?   毕竟这个线索也有可能被外人发现, 一旦其中的关键被人参透,说不定对方就会毁掉所有的证据,让案子查无可查。   谢吉祥叹了口气:“这可怎生是好。”   何嫚娘问:“小姐还在心烦线索之事?”   “可不是, ”谢吉祥道,“现在时间紧迫, 若是不能尽快结案,以后便就难了。”   这些话赵瑞没有往深处讲, 但谢吉祥心里却很清楚, 他们的时间不多。   所以,即便表面上不显露出来, 她心里还是十分焦急的。   何嫚娘犹豫片刻, 道:“若是小姐觉得可以,不妨把这书给我瞧瞧?我毕竟伺候过夫人多年, 说不得有些心得。”   谢吉祥微微一愣。   但她一点都没有犹豫,直接把书递了出去:“奶娘且看看,这里面可能有关于当年父亲冤案的线索。”   她没有多说其他,但是何嫚娘一下便明白,此事须得保密。   何嫚娘慎重点点头, 翻开书,一页一页翻看起来。   她早年是苏滢秀的婢女,跟她一起长大,陪着她读书识字,跟她一起做女工贴花黄,苏滢秀的许多事,她比做女儿的谢吉祥都要清楚。   或许,她真能通过这本书,看到什么线索。   谢吉祥安静坐了一会儿,便打开了随身的册子,开始梳理今日的线索。   其实一共有四个案子。   或者说其中的三个都有关联,死者的死状都有一种相似感,当时谢吉祥看到乱葬岗里的死者时,她总觉得这个死者是特地送上门来的。   此人身穿学子道袍,却似乎不是学子,也压根同崇年书院没有任何关联,那这一身学子道袍,只有一个作用。   就是为了引导他们去调查,当年的书生案。   谢吉祥目   光微沉,对方到底是敌是友,又是何种目的呢?   并且,这个死者的死法,跟章艳娘他们如出一辙,是否可以肯定杀人者为同一人,但是……抛尸者另有其人?   谢吉祥把这几个疑点都写完,才意识到此刻已经月明星稀,夜晚的风拂面而来,吹散了白日里的暑期。   行至七月末,夜晚越发凉爽下来。   谢吉祥深吸口气,扭头看了看沉浸在书本中的奶娘。   何嫚娘虽平日里只喜欢围着她打转,但谢吉祥很清楚,奶娘也是个聪慧女子。   谢吉祥又把自己的册子翻了又翻,安静陪在何嫚娘身边。   何嫚娘读得很认真。   谢吉祥注意到,有些地方她看得很快,有些地方却又长久地注视着,似乎看到了什么不一样的东西。   待到何嫚娘把一整本书翻完,她略沉吟片刻,对谢吉祥说:“小姐,这本是你的手抄本,对否?”   谢吉祥点头:“如今只抄了一本,原本在瑞哥哥那里。”   何嫚娘把书翻开到第一页,对谢吉祥说:“小姐,原来我陪着夫人读书的时候,书院中有个大儒,专讲各地风俗见闻,这本书中有部分见闻,跟大儒讲的吻合。”   谢吉祥认真听下去。   “就比如当年长安市坊的盛况,比如曾经热闹的皇觉寺和白云观,都是先生曾经讲过的,不过这里……”何嫚娘翻了几页,指着里面的内容说道,“这个叫隐山寺的寺庙,却已经不在了。”   隐山寺原在天南山南山山脚下,曾经香火鼎盛,后来不知为何渐渐落寞,至今只剩下残垣断壁。   它已经消失在大齐的历史中。   谢吉祥道:“这个寺庙,我倒是完全没有听说过,看着这本册子才知道已经成了荒寺。”   何嫚娘道:“当年廖先生知识渊博,他走遍大齐山川,对燕京等地的历史人文尤其熟悉,曾经讲过许多过去的旧闻。”   “这个隐山寺,当年因为犯了女戒,所以被朝廷关停,并且……其中僧人全部流放。”   谢吉祥很是吃惊:“女戒?”   何嫚娘想了想道:“就是……寺中弟子多□□,还出过女尼乱家的事,朝廷才派人关停。”   一般寺庙都是男僧,尼姑庵才是女尼的庙宇,这个隐山寺倒   是厉害,男女皆有,还如此……混乱。   虽然谢吉祥是个未成婚的小姑娘,不过何嫚娘知道她面对案子很严肃,倒也知无不言,简单讲了讲隐山寺都做过什么。   其中有一件,令谢吉祥颇为关注。   “你说他们有一种异香,引人发梦,醉不成人,久之不能断?”   久之不能断,意思就是用得久了,一天不用都浑身难受。   谢吉祥觉得冥冥之中,有什么点亮了她的心海。   可那一瞬间的光亮,却似乎萤火一般,在她心海不停飞舞。   那飞舞的萤火,她似乎很快就要抓住了。   谢吉祥深吸口气,把这一条仔仔细细写在册子里,耳边听着何嫚娘的讲述。   不知道为何,她总觉得今日星辰璀璨。   这两年来,这是最清明的一个夜晚。   似乎连夜空都跟着明亮起来。   何嫚娘其实也并非学识渊博之人,只是这种带着点绮丽色彩的历史故事,总是让人忍不住继续去听,然后就这么记在心中。   她翻着书,挑着重要的给谢吉祥讲,整本书都讲完了,她才忐忑问:“小姐,我帮上忙了吗?”   谢吉祥抬头看向何嫚娘,眼眸中似乎也有萤火,道:“奶娘好厉害,你知道的这些,就连皋陶司的一等录文,也都不太清楚。”   何嫚娘有些羞涩,不过还是道:“能帮上忙就好。”   “若是能让老爷洗清冤屈,能让夫人泉下瞑目,能让大少爷重归燕京,我便心安了。”   谢吉祥轻轻握住她的手。   母女两个对视一眼,不由笑了起来。   之后谢吉祥仔细问了那个隐山寺的事,根据何嫚娘回忆,隐山寺出事在三十年前,当时还是先帝在位,先帝视为非常雷厉风行的性子,这丑事刚一送到御前,先帝立即下旨查办,一天都没有拖延。   不过几日工夫,热闹一时的隐山寺一瞬淹没,人去楼空,成为过去。   这是丑事,又涉及无数燕京权贵,甚至还同……有关,此案就被压了下来,史书卷宗无一提及。   若非廖先生最喜同百姓了解历史,不厌其烦同他们聊天详谈,才知道这一段往事。   谢吉祥若有所思,当年的这个案子,旁人不了解,但赵瑞说不定知道些线索。   母女两   个这一谈,就谈到了夜半三更时。   何嫚娘知她明日还要忙,便连忙赶她去入睡,谢吉祥躺到床上,盖着薄被,在氤氲的安神香里,一瞬沉入梦乡。   次日清晨,谢吉祥起来时,何嫚娘已经做好了早饭。   她做了一锅香菇肉馅包子,又做了一笼红糖花卷,配了两份小菜和银耳莲子羹,先给放在食盒里晾着。   早饭自然是吃粥食。   “奶娘怎么这样早?”谢吉祥道,“劳烦奶娘也跟着辛劳。”   何嫚娘在围裙上擦了擦手,笑着说:“哪里劳烦了,再说我这手艺,也承小姐和世子不嫌弃。”   “其实我也是有点激动,睡不太着。”   眼看谢家翻案有望,她当然睡不着觉,还不如起来给小姐世子做些吃食。   谢吉祥挽着她的胳膊腻歪一会儿,才去卧房更衣。   她换了身鹅黄色的缠枝莲文衫裙,头上依旧梳着圆髻,戴了一只莲花纱花,显得青春又可爱。   她刚坐下来吃了一碗粥,又配了个包子,门外就传来马车声响。   谢吉祥也坐不住,便道:“我去开门。”   门刚一打开,赵瑞要敲门的手便顿在那里。   谢吉祥眯着眼睛笑了。   “瑞哥哥早,用早饭吧。”   赵瑞见她颇为精神,大概猜到昨日有些进展,便道:“多谢婶娘,多谢谢小姐邀请。”   待用完早饭,两人收拾好东西坐上马车,赵瑞才问:“可有心得?”   谢吉祥看他眉目舒展,便也知他那边应当有进展,也不由更是欢喜。   “正是。”   她把自己让何嫚娘读书的事细细说来,赵瑞安静听着,待她全部说完,赵瑞才道:“我明白了。”   “当年伯父让伯母留下这个线索,已经知道婶娘会跟在你身边,伯母上学时听过的故事见闻,定也同伯父讲过。”   所以,谢渊亭让他们发现这本书,为的就是拿给何嫚娘看。   只要何嫚娘看了,品读一番,他们便能得到线索。   三十年前的隐山寺,到底发生了什么?又牵扯了多少人?   赵瑞眸色沉沉,却对谢吉祥道:“莫急,即便史书与卷宗都没有,那也只是针对宫外而言,只要此事确实发生过,宫中便一定有人知晓。”   赵瑞严肃道:“旁人   实在不知,也有一人一定清楚。”   两人的目光交汇在一处,谢吉祥一下子愣住了。   赵瑞的意思是,他可以去问圣上。   旁人不知,史书不录,但知晓天下万物的圣上,一定知道当年的旧事。   谢吉祥一下子有些心慌:“瑞哥哥……”   赵瑞冲她笑了。   “莫怕,圣上你也不是没有见过,”赵瑞道,“只要能说,他不会隐瞒。”   赵瑞心里有话却没有继续讲。   只是此案,恐怕牵扯更深,深到他们无法想象的地步。   ————   从燕京出城到草花甸孟家庄,马车要大半个时辰。   他们出城早,待到时,刚好是早阳初升,天光晴好。   马车未曾直接进入孟家庄,只在庄口停留,谢吉祥下了马车,一瞬被眼前景色惊艳入心。   虽已过三月盛花期,成片的牡丹已被采收,但还有晚开的花儿摇曳在花田里。   到了夏日末,绚烂的牡丹零星只几朵,却也迎风招展,绮丽夺目。   谢吉祥遥遥看去,却还是能看到连绵不断的花田。   赵瑞道:“这是燕京京郊最大的一处花田,孟家村以此为生,繁衍生息。”   “确实很是壮丽,若是花期,定更美丽。”谢吉祥感叹道。   此时孟家庄的百姓都在花田里忙,他们要翻耕田地,为来年的花期做准备。   谢吉祥和赵瑞没有惊动旁人,跟着校尉一起,直接来到位于村庄北边山脚下的沈大发家。   因是猎户,沈大发家并非在村中民户处,只孤零零一家坐落在偏僻处。   当年两口子一起死去,这处屋舍也无人问津,如今已成荒宅。   十二年过去,曾经的屋舍已经坍塌,只留下一片废墟。   昨日半夜时,校尉们已经暗中过来清理过,现在谢吉祥他们再进入,倒是没那么多灰尘。   但是屋中所剩却也不多。   院子里还好一些,早年用来硝制皮革的工具还扔在角落里,晾晒皮毛的架子倒在墙角,已经无法站立。   而房子的正屋,整个屋舍的房梁已经断裂,屋檐倒塌,屋子里只剩下一片废墟,和被瓦片掩盖的破旧家具。   如此一看,似乎什么证据都没有留下。   但谢吉祥却不肯放弃。   她对赵瑞说了几句,便   让校尉们在院子里搜索,两人直接踩着屋顶进了明堂内,在废墟里仔细搜索。   谢吉祥看了一会儿,突然发现:“咦,瑞哥哥,他们家有两个炕。”   北地冬日寒冷,燕京等地家家户户都烧火炕,一般而言,主灶连着的大炕都是正屋,若是家中人口少,冬日里都是挨在一起睡。   房屋倒塌,家具损毁,但土炕还留在原地。   赵瑞此刻也发现,沈大发家的屋舍很是特殊。   正屋依旧是明堂与左右厢房,但两处厢房都建造了土炕,并且在土炕之前的侧房都建有锅灶,只不过一个在前院,就是他们刚刚看到的厨房,一个则在后院,瞧着是平日用来烧水的水房。   如此一来,可以推断两处在冬日都会烧灶。   赵瑞微微皱眉,低声说:“难道,他们两人只是表面夫妻?”   名义上是夫妻,可却不同床,一个水性杨花,一个不管不问,倒也在情理之中。   这也能解释为何沈大发几十年的隐忍和淡然。   不过最后被审问时,沈大发还是有不满的。   毕竟,即便再表面的夫妻,也毕竟是夫妻,他平日在村中肯定没少被嘲笑。   十几年来,这种怨恨早就积累在心中,章艳娘的行事给他造成了很多麻烦,沈大发不可能不怨恨。   不过,这样就有另一个疑点。   谢吉祥问:“沈大发为何要花钱买这样一个女人?”   家中无亲无故,只剩自己的猎户,难道不应该找一个贤惠温柔的妻子,相夫教子,恩爱一生?   他为何要同章艳娘成亲呢?   对此,赵瑞也不知要如何解答,只能道:“再看看。”   沈大发家里其实没多少东西。   其实猎户的收入挺好,毛皮、骨肉都是能卖钱的东西,到了冬日,毛皮会更紧俏,若是能打到大猎物,那一只就能过一冬。   可瞧沈大发家这般,即便因为时间和岁月而破败,他们家本身就不显富裕。   倒塌的箱笼里没有几件衣裳,冬日的棉袄一人只有那么两身,他们家的银钱都去了哪里?   一行人又搜寻了两刻,这才从荒废的宅院里出来。   谢吉祥抖了抖衣服上的灰尘,道:“这夫妻二人,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赵瑞道:“若   是如此,还是要查一查章艳娘的出身。”   一个人不可能凭空出现,她的一切行为,都同她的出身有关。   谢吉祥点点头,两人从沈家出来,顺着一条小路,往村子另一边行去。   花匠韩家就在此处。   虽然当年韩陆被列为嫌疑人,也一直失踪,韩家依旧住在孟家庄,没有一丝一毫搬走的意思。   因为韩陆没有定罪,疑案司也没有证据,最后孟继祖家也不了了之,没有上韩家闹事,只是从此不再来往。   一晃十几年,两户人家依旧留在孟家庄。   孟家的孩子已经颇有出息,大儿子考中秀才,小儿子也在燕京寻了账房的营生,一家人去年已从孟家村搬走,进了城,成了城里人。   韩家依旧留在原地,继续种着千姿百态的花。   走了大约半刻,就到了花匠韩家。   因着韩家的花种类繁多,一年四季都很忙碌,现在留在韩家的,是韩陆的弟弟韩柒怀孕将生的妻子梅氏。   瞧见这么多官爷突然出现在家里,梅氏一下子有些惊慌,她摸着肚子,紧张得整个人都在抖。   谢吉祥忙上前低声安慰两句,梅氏才略松了口气。   “是这样啊,”梅氏小声说,“官爷去地里寻一下吧,家里人都不在的。”   她不过二十来岁的年纪,刚嫁过来三四年光景,对以前的事并不很了解。   待到梅氏说清韩家的花田位置,谢吉祥就对赵瑞摆摆手,赵瑞便领着校尉们去了院中等。   等到人都走了,梅氏脸色才好看些。   她看起来胆子很小。   谢吉祥轻声问她:“你可有见过大伯韩陆?”   梅氏想了想,摇了摇头:“没见到过,不过家中公婆曾经说过大伯的事,我也知道相公还有个哥哥。”   谢吉祥问:“韩家夫妇都说他什么?”   梅氏就笑了:“家里人都很老实,也说不了什么,大多都是在说花的事。”   “家里人都很痴迷于种花,从公婆到相公,一年四季都在地里侍弄,说起大伯,也是说他很会种花,什么样的花都能养活,并且越种越好。”   “这倒是很厉害,”谢吉祥道,“他去了哪里,你可知道?”   梅氏摸着肚子,摇了摇头。   “不知道,我问过相公,相   公也不知道,就说有一年突然离开了家,那会儿他才十来岁,什么都不记得。”   梅氏看样子确实什么都不知道。   谢吉祥想了想,又问:“你公婆还说过什么?”   距离天宝十一年,已经过去十二年光景,梅氏并非本村人,她还真不知道过去的旧事。   梅氏性情温和,虽然不知这些官爷为何要关注大伯哥,但官爷既然问了,她就得回答。   她左想右想,才道:“公婆曾经感叹过,大伯哥种花很有天分,许多花即便只剩根茎或者花叶,他也能培植出来,当年他还在家的时候,家里的生意很好的,所有花苗都能卖完。”   谢吉祥点点头,拍了拍她的手,又安慰两句,让她在屋里等,这才从卧房出来。   她跟赵瑞对视一眼,摇了摇头,赵瑞也不觉得气馁。   不多时,韩家人匆匆赶回来。   他们家人口简单,公婆两人并儿子一人,还有一个儿媳妇,一家子一共四口人,住处倒是很宽敞。   见这么多官爷,韩家父母倒是很激动,上前就要握住赵瑞的手。   被赵和泽拦开,才站在一边激动地问:“官爷,可是我儿子找到了?”   赵瑞脸上没什么表情,他平静看着韩父的眼眸,片刻之后才道:“韩林,你也不知你长子去了哪里?”   韩林一听这话,眼睛里的光一瞬就灭了。   他摇了摇头,扶住了几乎都要瘫坐在地上的妻子,叫了儿子一起招呼官爷进堂屋。   进了韩家,赵瑞也不多寒暄,直接就问:“本官前来,依旧是为天宝十一年旧案。这个案子两位可知晓?”   一听说这个案子,韩林的脸色一下就垮了。   韩母也红了眼睛,低头擦了擦眼角。   韩林看了眼懵懵懂懂的小儿子,征求赵瑞的同意之后,让他去陪妻子,然后才叹着气开口。   “我知道,”韩林说,“当年那事闹成那样,我不可能不知道,我只是没想到,最后会查到陆儿身上。”   赵瑞问:“当年他为何离开家?”   韩林脸上苦,却没有隐瞒:“这事,我跟孩子他妈都不知道为啥,我记得大概是天宝十一年春日,当时家里的牡丹也要出货,陆儿就说我跟他娘太辛苦,他自己去燕京送货就是了   ,他经常去燕京,我也就没管。谁知道……”   “谁知道他这一去,再也没回来。”   所以当时官爷查到韩家的时候,韩林一家人都蒙了,他们甚至还问官爷,能不能帮着找找韩陆,总归要知道个生死。   “儿子失踪了,我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当年村子里的事到底跟陆儿有没有关系,”韩林抬头看向赵瑞,很坦诚,“当年我跟姚大人说过,我不知道,现在也可以这么跟大人回答。”   “我知道,我不应该怀疑自己的儿子,我应该无条件信任他,可章娘子跟孟兄弟两条人命就这么没了,我儿子又恰好失踪,我怎么可能无动于衷。”   韩母听到这话,突然痛哭失声:“老头子,你别说了,你别说了!”   事到如今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呢?   韩林冲她摇了摇头,然后对赵瑞说:“只是陆儿平日里沉默寡言,只侍弄花草,他到底做过什么,我这个做父亲的真的不知道。”   “我既希望他没有犯过罪,只是不小心迷了路找不到家,又……”韩林苦笑出声,“又希望他是畏罪潜逃,至少如此,他还能好好活着。”   并非在燕京出了意外,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一辈子活在父母的想念里。   韩林定定看着赵瑞:“大人想问什么,我都能说,只求大人寻到陆儿。”   “我跟她娘,也就能安心闭眼了。”   话虽如此,可一个疑似畏罪窜逃的嫌疑犯,又上哪里去寻找呢?   就连他是生是死,也没有人能确定。   这个韩陆,到底在哪里呢?   作者有话要说:谢吉祥:瑞哥哥,这了花好漂亮。   赵瑞:买它!   谢吉祥:瑞哥哥,这家里有两个炕。   赵瑞:买它!   谢吉祥:倒也不必…… 第83章 定风波08更新:2020-10-26 16:42:25   之前校尉们也查访过, 韩花匠一家确实都是老实人。   若非如此,当年出了那么大的事,村人也没说硬要把他们家赶走, 乡里乡亲那么多年,关系虽然比以前淡了些, 却也没到闹僵的地步。   韩林如此说, 却也还是令谢吉祥和赵瑞颇为惊讶。   这韩家人确实是很实在了。   韩林说完,也觉得有些难受,低头抹了一把脸。   略等了等, 看韩家父母都缓和过来,赵瑞才继续问:“韩林,当年韩陆是否有奇特之处?”   若是儿子一点都没嫌疑, 韩林不会说这样的话,或许, 他肯定当时也注意到了什么,当年没有反应过来, 这些年反复思量, 才加重了他的怀疑。   韩林微微一顿,他犹豫片刻, 还是道:“当时韩陆说他发现了一种花。”   赵瑞问他:“什么样的花?”   什么样的花?说实话, 韩林也不知道。   他摇了摇头,面露苦涩:“当年柒儿还小, 正要开始学习种花,我跟她娘就一直带着柒儿在地里忙,没怎么关心已经长大成人的陆儿。”   十几岁的少年郎,一不留神就消失不见。   “那时候生意好,每日都忙, 我也没怎么管过他,”韩林捂住脸,声音颇为懊恼,“就连他为之癫狂的花,我也没有细问,只隐约记得他提过一嘴,道花开的时候艳丽夺目,如同蝴蝶纷飞于花丛,很是漂亮。”   一种如同蝴蝶纷飞的花?   谢吉祥面色不变,却悄悄攥起手心。   她心跳如鼓,脑海中的萤火也如同蝴蝶一般翩然而飞,在她脑海深处滑过一道绯红的灯影。   她终于知道,自己脑海中那个萤火是什么了。   但谢吉祥没有表现出来,她依旧听着韩林的话。   韩林说:“他……他对那种花简直痴迷,茶不思饭不想,独自养在后院的柴房里,根本不让任何人瞧,说要开花的时候再给我们看,但是我们没等到它开花。”   刚刚到春日,韩陆就离开了家,再也没回来。   同他一起离开的,还有他为之痴迷的花。   韩林神情恍惚:“他去燕京,当日没有回家,我以为他在燕京玩,便没当回事,直到夏日春日牡丹盛开,他依旧没归   ,我跟他娘才急了,满处找他,却已经不知道上哪里寻人。”   失踪多日之后,父母才想起来寻找,为时已晚。   “我们找了好久,都找不到人,后来还是他娘想起他说过的话,让我撬开了柴房去看,”韩林道,“可里面只有一些旧柴,其余什么都没有,没有花,也没有陆儿留下的痕迹。”   所以,韩家父母总觉得,当年韩陆说的那种花,不过是他癫狂时的一场梦。   梦醒了,花也就散了。   韩林说着说着,不由又想起长子来,呜呜咽咽哭出声。   夫妻两个一起哭,看起来就叫人心酸。   韩林说:“如果我更关心他,如果当时一直看着他,多好。”   可人生没有如果。   韩陆随着那瑰丽的花,消失在父母的世界里,也从此再也不见人影。   赵瑞等夫妻两个哭完了,等他们平静下来,才问:“那种花,你们家中有谁见过?”   韩林看了看妻子,摇了摇头。   “没有,当年他总是躲在柴房里,不让人进,而且……”韩林叹了口气,“当年出了章娘子的案子,他被官爷怀疑,柴房里又没有花,我以为……”   他以为韩陆是因为杀了人而疯癫。   因为疯了,所以把人当成花,说着含含糊糊花,期待着永远不会开的花。   赵瑞看了看谢吉祥,见她对自己摇头,便道:“韩林,若你们见过韩陆,或有韩陆的消息,务必前往燕京告知护城司,这也是为了保护他。”   韩林点点头,没再多言。   见韩家父母确实什么都不知,赵瑞领着众人从韩家退出,准备离开孟家庄。   但他们赶出来,谢吉祥就看到韩家不远处的一户人家钻出个小脑袋,冲他们招手。谢吉祥定睛一看,发现居然是个熟人。   她让校尉们先悄悄从孟家庄退出去,自己则拽了赵瑞的衣袖,领着他来到这户人家之前。   “秀姑,你家原在这里?”谢吉祥问。   这姑娘不是别人,正是经常去运河长街卖花的苏秀姑。   苏秀姑冲谢吉祥点点头,指了指正门,让他们从正门进来。   “吉祥姐,你们是来查案的?”   苏秀姑跟谢吉祥很熟,认识两年多,倒也没什么好隐瞒。   谢吉祥点头:“是呢   ,查韩家的案子,你可知些什么?”   因为案子牵连甚广,他们不敢大张旗鼓调查,便也不能询问村中人。   有苏秀姑这个熟人,可谓是意外之喜。   苏秀姑让他们两个坐在院中的竹椅上,一脸兴奋。   她小声说:“我爹妈哥哥嫂嫂都去了地里,我在家侍弄饭食,你们放心,家里头没有外人。”   她如此说着,还搓了搓手:“我知道点当年村子里的旧事。”   谢吉祥简直惊奇。   苏秀姑瞧着十六七岁的年纪,当年案发时还是个小娃娃,她能知道什么?   苏秀姑被谢吉祥看得有点不好意思,小声说:“我娘……我娘喜欢串门唠嗑。”   谢吉祥立即就懂了,原是她娘喜欢串门说闲话,回来讲给她听的。   “我娘说,当年章婶子可漂亮,确实很……很喜欢找人,但她不白给人……那什么。”   苏秀姑一边说,一边看赵瑞,说话的声音就越来越低。   她的意思是,章艳娘是很放荡,但不能白白跟人睡。   谢吉祥微微有些吃惊,顾不得其他,只问:“你是说,她要收钱的?”   苏秀姑点头:“是呢,还不便宜,但她漂亮啊,便是邻村都有人慕名而来,好多人来了,都是直接去沈家的。”   怪不得有两张炕。   按理说,村子里有个这样的女人,其实不好让人知道,一个村子的名声都完了。   但是孟家的族长当年同她也有染,便只让族人低调行事,不要到处说嘴。   而孟家庄的人都嫌丢人,没有一个人肯说。   这事直到今日,才由一个完全不了解当年事情的女娃娃说出来。   谢吉祥看了一眼赵瑞,然后又问:“还有吗?”   苏秀姑摇了摇头,少倾片刻,她似乎想起来什么,又说:“对了,我娘还说过,虽然当年村人私下里传得很厉害,但是同她有关系的男人不算多,村子里只有那么两三个,外村倒是多一些,也都只从山脚下过去,不过从村子里走。”   这才像话。   若是一整个村的男人都这样,村子早就乱了,不会如此平和。   苏秀姑也就只知道这些事,说完便不好意思地看向谢吉祥:“吉祥姐,我只知道这么多。”   谢吉祥伸手摸了摸她的小   脑袋:“你这个线索,很有帮助,谢谢你秀姑。”   苏秀姑羞涩地笑了。   她送两人去门口,小声说:“吉祥姐你放心,我不会说出去的,你要好好查案哦!”   谢吉祥忍不住笑了。   待悄无声息从孟家庄出来,坐上马车,赵瑞才打趣道:“吉祥姐,人脉很广啊。”   谢吉祥白他一眼,还是忍不住笑了。这趟出来有了新的线索,还是很高兴的。   她说:“我推测,虽然章艳娘不再唱戏,也被沈大发赎回家里做妻子,但是两人之间肯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这个秘密很需要钱,因此章艳娘便暗地里重操旧业,赚一份辛苦钱。”   “但是这些钱,夫妻二人全部花了。”   这钱花到了哪里,又是为何花的,他们现在还不知情。   谢吉祥道:“还是要麻烦白大人。”   章艳娘的生平旧事,只能靠白图来详查了。   赵瑞点点头,道:“章艳娘虽不是窑姐,却也是做戏子的,在些许不太成体统的小戏班子里,私下里做粉灯笼的不是没有。”   章艳娘或许是其中之一。   赵瑞垂眸,犹豫片刻,还是道:“其实在许多窑楼里,鸨人为了让窑姐更听话,会给她们吃药,时间久了,窑姐就不敢离开。”   一说起吃药来,谢吉祥突然有了精神。   她对赵瑞招招手,小声在他耳边嘀咕:“瑞哥哥,我有个推测,不知道当不当说。”   赵瑞放在膝盖上的手微微攥起,他努力板着脸道:“说吧。”   谢吉祥神情有些严肃。   她还是说:“你说……他们如此,会不会同一种特殊的花或者植物有关?这种东西,可能会让人吃了以后欲罢不能。”   “当时我看荣庆华游记的时候,就对那毛肚张很好奇,就算是再美味的菜品,也不能让人每日都想吃,而后来就因为少了一味香料,食客们就再也不喜光顾,”谢吉祥侃侃而谈,“若是世间真的有如此美味,有如此吸引人的配方,毛肚张又为何会倒闭关门?”   “归根结底,配料和做法都不是关键,只有那一味香料是根本。”   谢吉祥把所有的线索都记录在随身带的册子上,她道:“你看这里,长安市坊的学生因为去书院读书而精   神不振,过了一段时日才好转,是否就是因为几日不吃那香料,有些不服帖的症状?”   “还有这里,天南山的野猪摇摇晃晃从山上下来,能被白鹅追赶,而且村人都说那野猪味道很美,吃了还想吃。”   荣庆华游记里记载了很多类似的案子,他当成趣闻怪事来写,可谢吉祥却渐渐看出门道。   谢吉祥目光轻灵,定定看着赵瑞。   “赵哥哥,你说会不会真的有一种东西,可以让人欲罢不能,思念深重,一旦用后断供,便立即精神不济,难受非凡?”   这朵在她脑海里飞舞数日的萤火,终于连成火海,它忽闪着翅膀,一闪一闪,飞舞到了赵瑞的脑海之中。   赵瑞深吸口气,定了定心神,这一瞬间,他茅塞顿开。   赵瑞沉声道:“有。”   ————   在一开始办案时,他们所关注都是凶杀相关线索。   也就是说,关注点几乎都围绕着死者和嫌疑人。   便是经验丰富的仪鸾司也大多如此。   赵瑞出身仪鸾司,现在虽去了皋陶司,但办案方式一直承袭下来,并未有更多改变。   谢吉祥则不同,她是谢渊亭手把手教导出来的。   要想侦破一个案子,要想把凶手缉拿归案,谢渊亭更喜欢整合所有相关线索,然后一一推导。   所有线索都指向的方向,就是正确结果。   在有限的线索之下,谢渊亭看到的是尸体的特征,他再三调查,最终发现了真相。   然而这个真相却没能说出口。   时光飞逝,光阴荏苒,寒去春来,两年时光匆匆而过,许多当年还很清晰的线索,已在时间的渲染下沉寂下来。   当线索逐渐减少,他们需要更有耐心,一一搜寻那些曾经被掩盖的真相,透过那些丝丝缕缕的线,寻找出真正的路。   谢渊亭留给谢吉祥的,就是那一条条线。   那本荣庆华游记看上去毫不起眼,记录的不过是写吃吃喝喝的小事,可若仔细去品读,把所有的特殊之处归集到一起,所有的线索便就清晰了然。   谢渊亭就是想告诉女儿,当年书生们死后所中之药,或许就是谢吉祥猜测的这一种。   它被人服用后以及断药后的效果症状,都在那一个个小趣闻里被清晰列   出。   顺着这个药,他们或许可以顺藤摸瓜,找出那当年田正真、秋淳风到底去过那里,接触过什么样的人,甚至又是被什么样的人所杀。   曾经的旧案,终于清晰起来。   此刻的谢吉祥只觉得心如鼓擂,她耳中只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响,噗通、噗通,让人无法集中精神,也让人无法冷静。   甚至赵瑞说的那个“有”字,她都没有听到耳中,只是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茫然地看着赵瑞。   赵瑞伸手,轻轻在她额头上弹了一下。   “莫急,”赵瑞说,“莫急,你冷静下来,我们才能找到真相。”   谢吉祥捂着疼痛的额头,抿了抿嘴唇,终于笑了。   “好。”   “我刚跟你说,仪鸾司曾经记录过几种药物,”赵瑞道,“能让人无法割舍开,不吃就难受的,其实不算多,大约只有五种。”   赵瑞顿了顿,声音低沉:“其中有三种,因为前朝影响很大,已经禁售,集市和药铺不太可能买到,黑市有没有不得而知,但其所导致的症状跟这几个案子中的不太相似。”   “故而这三种药物可以排除,剩下的两种,一种名为幻散,吃了会让人发梦,总是沉浸在高兴之中,然而一旦停药,不用三日就要咳血而亡,看其药效似乎也不相似。这种药早就失传,只在仪鸾司的卷宗里有记录。”   谢吉祥点点头,认真听他说。   赵瑞道:“还有一种,是仪鸾司常用的,一般是直接用在死刑犯身上,若是死刑犯不肯说案情,或者酷刑也没用,才会用这一种。”   “这药叫定神散,吃了以后犯人会晕晕乎乎,很听话,有问必答,只是用过三次以后,若直接断药,人就废了,同傻子无异。”   这种叫定神散的药应该是用来刑讯的,只是看其药效,同他们此番所要寻的应该不是一种。   谢吉祥若有所思道:“每一种药的配方肯定不同,只是不知里面都含有什么样的草药,若是能有相似的药材应当也能推论出些许来。”   赵瑞颔首:“一会儿回去皋陶司,让邢大人看看。”   谢吉祥低头喝了口茶。   温暖的菊花茶抚平了她的急躁,让她不再如同刚才那么兴奋,她的心渐渐安然下来,   平稳飘摇在心湖上。   “我们假设,”谢吉祥捧着茶杯开口,“假设所有的未破案件都同同一种药物有关,那么……”   那么就可以推断出此药的药效和服用症状。   谢吉祥道:“从最早的案子,也就是天宝十一年的牡丹骨案可知,章艳娘和沈大发一直在努力赚钱,可她们却没有存下银钱,是否也可以认为,他们有什么长期花销,这花销不仅不能断,还很昂贵。”   “若当真如此,死后尸体呈现牡丹骨的症状,是否也同此事有关?凶手根据此才选定死者?”   “症状一,死后身体骨骼呈现牡丹状斑纹。症状二,无法断戒。”   赵瑞接着她的话继续说:“当时沈大发死在狱中,直接就被丢弃至乱葬岗,如今无法开棺验尸,不知沈大发是否跟章艳娘一般也中了此药的毒。”   “若症状一是确定症状,那么孟继祖也是服药人之一,但是以孟继祖的性格他绝对不会去吃这种药,他家中还要养育孩子,如此巨大的开销他是无法承担的,根据于此,他要么在死亡之前刚刚误食,还不知自己中了毒,那么凶手为何会挑他下手呢?亦或者他是因为跟凶手有特殊恩怨,死前被凶手因喜好喂药。”   无论哪一种,他跟死者似乎都有特殊关联。   其实去韩花匠家寻访一趟,他们已经初步认为当年章艳娘与孟继祖的死同韩陆有关,只是因为没有线索,韩陆本人失踪,才无法继续追查。   如此一来,孟继祖跟韩陆肯定也有关联。   谢吉祥点点头,继续道:“这样到了第二个案子,就是两年前的书生案,当时死者的尸体特征很显著,就是手指尖泛红,而且根据邢大人回忆,死者死前似乎没有中药或者中毒,是不是可以认为,这种药在人死后还可以被下入死者尸体内,所呈现的反应便是手指尖泛红。”   因为当年的案子线索太少,尸体还失踪了,也没办法追查下去。   如此一来,就到了苏红枣跟无名死者案了。   谢吉祥道:“苏红枣死亡之前抽搐、挣扎,似乎还有幻想,其七窍出血,面目狰狞,眼睛大睁。”   “若苏红枣也是中此药,那么可以把此状列为症状之一,可若如此,苏红枣   中药而亡,而章艳娘却一直活得好好的,村中人也未发现异常,她们两人所服用之药要么药量不同,要么就是配方不同,当然,也有可能并非同一种药。”   苏红枣的死只是同无名死者案有关联,其出身的红招楼同孟继祖也有关,更深的线索,倒是没有被发现。   苏红枣这个案子,或许要单独查办。   两个人把整个线索串联一遍,都觉得若是有一种特殊的药在其中作用,这几个案子就合理许多。   不过,赵瑞还是说:“这种药若已经存在多年,为何仪鸾司一直没有消息?包括长信宫中的禁军也毫不知情。”   这种药控制人的程度,比之前的所有药物都要厉害,若当真存在,以后必将造成大乱。   赵瑞微微皱眉,他道:“待回到皋陶司,你仔细把药物症状描述清楚,再派校尉赶去药王谷,看是否能尽快知道结果。”   赵瑞道:“我一会儿便进宫。”   不管消息是真是假,也不管他们的推论是否正确,这个暂时的案件推断一定要提前奏报被圣上。   谢吉祥抿了抿嘴唇,不由有些担心:“瑞哥哥,这只是我的猜测。”   赵瑞低头看她,蓦地笑了。   他伸手轻轻捏了一下谢吉祥发间的纱花,低声道:“我信你。”   “再说,当年的隐山寺的旧事,还是要再问一问圣上。”赵瑞的声音沉稳,不知为何倒是让谢吉祥安下心来。   谢吉祥点点头:“好,早去早回。”   待回了皋陶司,谢吉祥便奋笔疾书,赵瑞换上獬豸官服,倒也没骑马,依旧坐着马车。   这一次入宫,赵瑞根本就没有在候春亭等。   他刚一被小黄门领到候春亭前,韩安晏便已然笑眯眯等候在那里。   跟上一次见相比,韩安晏倒是有些消瘦了。   赵瑞心中微沉,却还是笑着迎上前去:“大伴安好。”   韩安晏难得见他脸上带笑,瞧着比之前可青春英朗许多,倒也很是感慨。   “还是两小无猜让人舒心。”   赵瑞被老大伴打趣一句,不由有些不好意思,还是说:“近来要入秋,大伴仔细多喝梨膏,润肺。”   韩安晏上下打量他,叹了口气:“终于知道关心人了。”   这位韩大伴看着他长   大,有些话倒是能说一些,赵瑞顿了顿,低声问:“圣上进来吃用如何?”   这种问题,外人绝对不敢问。   韩安晏神色如常:“倒是尚可,近来有坊间神医入宫,且看是否能给圣上医治。”   赵瑞微微皱起眉头:“大伴……此事务必要稳妥。”   “自然,”韩安晏看他为天宝帝担忧,目光更是和煦,“世子且放心,他们碰不到圣上分毫。”   赵瑞这才安心。   两个人不过就说了几句话,便不再多言,待行至勤政殿偏殿,两人便更是端肃。   若是往常,夏日的勤政殿都会摆放冰鉴,往来行走都不觉炎热。   不过此时,赵瑞能清晰感受到偏殿里的闷热,显然,勤政殿已不能摆冰鉴。   赵瑞垂下眼眸,静默不言。   不过多时,从正殿中传来飘忽的嗓音:“进来吧。”   赵瑞跟着韩安晏,如同猫一样往御书房里行去。   此刻的御书房简直如同火炉。   赵瑞身强体壮,年轻气盛,身上又穿着厚重的官服,没走几步路,便汗流浃背,脸颊通红。   他从袖中掏出帕子,在脸上轻轻擦拭,深呼一口气后,才缓步立在雕花屏风之后。   韩安晏的细嗓子响起:“陛下,赵王世子求见。”   他说完,便轻轻推了推赵瑞,赵瑞就跟着他绕过屏风,直接在御案前跪下。   靠坐在龙椅上的皇帝轻声说:“起吧。”   赵瑞起身,垂眸看着脚尖,不敢直面圣颜。   “你是年轻人,自然是怕热,”天宝帝的声音温和,“瑾之,过来扶朕起身。”   赵瑞心中更沉,他快步上前,一双手恭恭敬敬托在天宝帝的手臂下。   天宝帝扭头看了一眼青年人,不由笑了笑。   他把自己细瘦冰冷的胳膊放在年轻人手上,让他扶着自己起身。   同上一次相比,他已几乎不能靠自己行走。   韩安晏适时上前,扶住天宝帝右手。   两个人沉默地搀扶着他,待在软塌前坐下,天宝帝才对赵瑞说:“瑾之,坐在窗下吧,凉快些。”   赵瑞十分动容:“陛下。”   天宝帝拍了拍他的手:“好孩子,坐吧。”   赵瑞这才坐下。   待他坐稳,才发现软塌前已摆好茶水点心,甚至还有一碟子玉   露葡萄,一颗颗晶莹剔透放在碟中,很是漂亮。   天宝帝笑了:“刚刚老二来过,他喜欢吃,讨了一篮子给他媳妇,一会儿给你也带一篮子。”   天宝帝顿了顿,打趣他:“虽然不是媳妇,但若不讨好,你就没媳妇了。”   他一贯喜欢打趣小辈,赵瑞微窘,还是起身谢恩:“谢陛下恩赏。”   天宝帝笑着看他,见他神情沉稳,不骄不躁,不由也有些满意。   一朝天子一朝臣,跟着他的老家伙,也都到了年纪。   天宝帝不去说这些,只问他:“可是有什么进展?”   赵瑞沉默片刻,还是问:“陛下,臣想知当年隐山寺旧事。”   天宝帝端着暖茶的手微微一顿。   良久之后,他才叹了口气:“还是到了这一天。”   作者有话要说:天宝帝:你要没媳妇了。   赵瑞:……??? 第84章 定风波09更新:2020-10-26 16:42:25   赵瑞从勤政殿出来的时候, 浑身都湿透了。   即便刚才坐在窗边,勤政殿里也不透风。   加之天宝帝说的那些旧事,让赵瑞怎么都无法放松下来。   只最后要离开时, 天宝帝才道:“你不用太过紧张,也无需去分辨其中对错, 只谢爱卿的案子可以尘埃落定, 便可。”   天宝帝看着面前朝气蓬勃的年轻人,对大齐的未来有着无限的向往。   这种向往,让他平素柔软的心肠也跟着冷硬起来。   “无论这个案子是否跟隐山寺有关, 朕心意已决。”   即便这一次要背负骂名,天宝帝也在所不惜。   这一瞬,赵瑞清晰地感受到了他的决心。   离开勤政殿时, 韩安晏亲自送他。   他陪着赵瑞一路出了勤政门,又往南景门行去。   韩安晏看赵瑞有些神不守舍, 便劝他:“世子无须担忧,圣上心中都有数。”   赵瑞顿了顿, 还是说:“可若没有证据……圣上……”   韩安晏摆摆手, 不让他继续说。   “世子啊,”韩安晏道, “圣上荣登大宝二十三载, 一心只为家国天下,至于他自己, 早就随着娘娘离开了。”   “长信宫里的事,哪里需要什么证据?”   韩安晏如此说着,把手里的食盒递给赵瑞。   “在天宝二十一年时,圣上便有了这个觉悟,只不过没想到……日子过得太快了。”   他自知时日无多, 下定决心不再等。   赵瑞抿了抿干涩的嘴唇,对韩安晏拱手:“多谢大伴。”   韩安晏冲他笑笑,目送他离开长信宫,才收回笑容,匆匆往勤政殿赶。   另一边,赵瑞没有回皋陶司,他一路直奔青梅巷。   谢吉祥还等在家里,没有入睡。   赵瑞一进门,谢吉祥便知他有话要说。   “去隔壁说话吧。”赵瑞直接开口。   两人便去了青梅巷十七号,赵瑞让赵和泽煮好水,跟谢吉祥一起坐在院子里。   天上群星璀璨。   谢吉祥安静坐在他身边,听他幽幽开口。   赵瑞想了想,还是决定从隐山寺开始说起。   “今日我进宫,特地问了圣上隐山寺的旧事,此事虽不好外言,但圣上知同谢伯父的案子有关,还是知无   不言。”   赵瑞道:“隐山寺事发是在三十年前,当时是永安三十四年,先帝爷在位时。”   先帝永安帝,冲龄即位,在位四十一年,殡天之后上谥文,是为文帝。   慈惠爱民曰文,这个是谥号,是对永安帝最好的诠释。   因其仁政,使得曾受战乱的大齐能休养生息,以至当今盛世。   永安帝一生受臣民爱戴,他自己也励精图治,从不肯骄奢淫逸,是一个百姓称赞的好皇帝。   然而,这样一个皇帝,却有一个缺憾。   他膝下空空,子嗣单薄,至三十多岁时,膝下只两个皇子,当时大皇子已经十几岁,二皇子还在襁褓之中。   大皇子为早年的侍寝宫人所出,性情乖张,不被上喜,但当时永安帝膝下只这一个皇子,便只得耐心教导,待到十来岁时,父子二人倒也还算平和。   但谁也想不到,到了永安十八年,永安帝过了而立之年时,他所宠爱的陈贵妃有孕,待到永安十九年元旦日,诞下了永安帝的第二个儿子,也就是现如今的天宝帝。   此时的大皇子已经隐隐当了十几年太子,他曾经是永安帝唯一的儿子,从小到大,即便再顽劣父皇都不会如何惩戒他,可这个新生的弟弟,却一下子把大皇子从神坛上拉了下来。   他不再是唯一的那一个。   赵瑞说的这些,坊间其实大抵也知道一些,不过没有宫中清晰罢了。   谢吉祥安静听着。   赵瑞继续讲述过去的故事,不,对于长信宫来说,这些都是历史。   大皇子到底怎么想的,至今无人得知,只是陈贵妃诞育了二皇子后,被封为皇后,位主中宫。   尚且在襁褓中的二皇子,一下子成了中宫嫡子,地位尊崇。   自此,大皇子的顽劣全都消失不见,之后的许多年里,大皇子仁和友善,变成了人人喜欢的模样。   而二皇子却身体孱弱,无论太医怎么尽心,二皇子的身体始终无法同常人一般康健。   但他性情温和,喜读诗书,敏而好学,同一样喜欢读书的永安帝父子相合,永安帝对二皇子的偏爱几乎溢于言表。   这种情况下,宫中表面上花团锦簇,一家和睦,暗地里却波涛汹涌,内藏玄机。   待到了大皇子弱冠   之后,永安帝便下旨封大皇子为忠王,娶王妃沈氏,出宫开府,成家立业。   这一个举动,几乎直接判了大皇子死刑。   赵瑞道:“大皇子顺顺利利当了十几年隐藏的太子,他不会甘心失去帝位,但他又很清楚,他碰不到自己弟弟一根手指,便只能在宫外钻营。”   出了宫,其实也有好处。   “隐山寺就是在那个时候进入忠王眼中,他派人控制住隐山寺的僧人女尼,让他们霍乱燕京,伺机控制燕京的堂官。”   不仅如此,他还让人潜入金吾卫,想要控制燕京布防。   谁也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控制这些堂官禁军的,只是在永安三十四年时,忠王趁二皇子重病,永安帝心神不宁时,突然犯上作乱,意图篡位。   永安帝对这个儿子从来就没放心过,因此燕京北郊一直驻扎先锋营,在忠王终于动手篡位时,一举拿下了想要弑父篡位的儿子。   天家父子,最终兵戎相见。   父亲尚且健康,儿子便要篡位,这事几乎是永安一朝最大的丑闻,虽然史书无法掩盖,但是永安帝却下令不许朝臣商议。   三十年后,随着老臣去世、百姓人口更替,当年这一桩天宝三十四年的忠王谋逆,逐渐演变成了历史,随着时间烟消云散。   也只有嫌少人还知道,当年燕京天南山脚下,还有个隐山寺。   谢吉祥听完,心中盘算良久,才说:“当年隐山寺霍乱燕京时,是否也用了秘药?否则当年忠王即便要谋逆,也不可能一呼百应,金吾卫的禁军们脑袋发热,直接跟着他造反。”   赵瑞点点头,道:“圣上也是如此怀疑,只是当年还未上隐山寺抓人,隐山寺的僧人便全部自尽,寺庙烧为废墟,什么证据也没有留下。如今燕京又有如此案子,圣上心中不宁,让我们无论如何也要破案。”   “不惜任何代价。”   谢吉祥微微一震:“圣上当真如此而言?”   赵瑞道:“金口玉言,你且放心便是。”   谢吉祥抿了抿嘴唇,道:“若是这几个案子真的牵连当年隐山寺的旧案,是否也同……有关?”   虽然如今燕京百姓很少议论,如今的大皇子也鲜少出现在人前,但官宦人家大约都知道大皇子的   身份。   谢吉祥不知其中内情,问:“当年的事,又是如何?”   赵瑞微微叹了口气。   这件事,其实是永安帝想错了,但是当年那个情景之下,永安帝也不可能滥杀无辜。   毕竟是自己的骨肉。   赵瑞道:“在永安三十四年忠王谋逆之后,永安帝便下旨诛杀忠王全家以及参与谋逆的朝臣禁军,若牵扯不深者,不牵连九族,只贬为庶人,流放琼州。”   这里面牵涉最深者,永安帝唯独放过了一个人。   那就是忠王的独子,忠王妃唯一的儿子李灿。   当年小皇孙还不满十岁,懵懵懂懂,是忠王唯一的骨血,也是永安帝唯一的孙儿。   在要不要赶尽杀绝这件事上,永安帝犹豫了。   他膝下空虚,二皇子又体弱多病,只有十来岁的年纪,将来一切都不好预料,并且,这个小皇孙也是他的血亲。   在犹豫再三,权衡再三之后,永安帝还是留下了小皇孙的命,不过却把他从忠王一脉中挪出,过继到了二皇子膝下。   于是,当时年仅十六岁的二皇子,有了一个十岁的嗣子。   赵瑞的声音很轻,也很淡,但他说的每一个字,都是在岁月里氤氲着鲜血和残杀的黑暗。   “一晃,四年过去,待到圣上弱冠时,却突然重病在床。”   天宝帝在登基前曾经大病一场,险些撒手人寰,当时他坚持要迎娶同样体弱的明德皇后,大婚之后却奇迹好转,被传为佳话。   谢吉祥皱眉道:“我只知如今的大皇子,并非圣上血脉,原来还有这样的隐情。”   大皇子同圣上只差了六岁,且圣上长年多病,清瘦寡淡,同大皇子站在一起,瞧着比大皇子都要单薄,根本不像父子。   随着年纪渐长,这些年大皇子也不嫌少露于人前,说句深居简出也不为过。   赵瑞道:“他一生中曾有两次,帝位就在眼前,一次是十岁时,一次是十四岁时,结果都堪堪错过。这事无论发生在谁人身上,都不能甘心。”   圣上很清楚这一点,他清晰无比地看到了大皇子李灿的野心,因此,即便两位皇子都已成年,也全都成家有子,圣上也皆未封王,让两人就按皇子的规制出宫建府,府邸一模一样。   谢吉祥   抿了抿嘴唇,她道:“可不甘心又能怎样呢?”   不甘心,自然就要抢了。   赵瑞垂眸,道:“当年隐山寺没有留下线索,一切都被抹去,如今却又有一种神药横空出世,你说,拥有这一切的人,会是谁呢?”   谢吉祥的心,一下子澎湃万分。   是啊,会是谁呢?   ————   谢吉祥沉默片刻,才哑然开口:“瑞哥哥,圣上何意?”   这些零零散散的线索,经过他们长时间的不断摸索,似乎终于拼出了一幅完整的水墨图。   那幅图上,似乎只有一个名字。   然而,这里面的所有细节、线索、证据,他们至今没有掌握,也没有参透。   这些案子跟闭居大皇子府的大皇子有何关联,那些死了的人又为何要死?这一切,谢吉祥都不清楚。   甚至,即便他们根据过去的旧事和推敲的线索有了嫌疑者,然而他们心里也都很清楚,这几个案子或许当真牵扯大皇子,但动手之人一定不是他。   杀人者另有其人。   并且,大皇子身份特殊,现在的情况也很特殊,他们根本不可能贸然进入大皇子府搜查嫌疑者。   谢吉祥一心为父亲洗冤,也一心想要兄长从漠南回归,却也并不冲动愚蠢,她很清楚,许多事都不能急。   所以她才问,圣上意欲为何。   赵瑞看着她,此时此刻,似乎有一条清晰的路摆在他们面前,但小姑娘却没不管不顾跑上去,她只是停留在原地,仔细张望。   有一种细密的疼从心底里蔓延开来,两年前的谢吉祥,绝对不会如此谨慎稳重,现在的她,是在跌过跟头之后,才懂得要走一步看一步。   赵瑞轻轻握住她的手,想要温暖她的心。   “吉祥,圣上很清楚大皇子的为人,”赵瑞顿了顿,试图找一个恰当的说辞,“他明白皋陶司所做一切,哪怕给谢伯父翻案会牵扯出更大的案子,也务必破案。”   若是当真扯出更大的案子,或许圣上还会高兴。   赵瑞道:“我们尽力而为,做我们分内之事,剩下的自有圣上断决。”   谢吉祥微微松了口气。   两个人握着手,安静地看着苍茫天际上的星辰,岁月无情,日落无声,转眼间,两载匆匆而去。   或许,这一次他们终将能找到案件的真相。   安静地坐了一会儿,谢吉祥便道:“瑞哥哥,苏红枣的案子跟同兴赌坊与红招楼有关,而红招楼又牵扯到了天宝十一年命案,我们是否可以认为,同兴赌坊背后之人,便是大皇子?”   赵瑞微微一震。   他之前被圣上所言震惊,心里一下子有了诸多猜测,对于朝堂形势不停揣测,心中也纷乱复杂。   当时的他,心里装的是未来时,而谢吉祥听完这些旧事,她只想案情。   同兴赌坊在燕京颇有势力,数十年来屹立不倒,绝非大皇子一己之力就能成功,即便背后有他,也肯定还有其他人。   但若当真有大皇子牵扯其中,那么其他牵扯之人跟大皇子到底还有什么关系?他们之间的关系又是否牢不可破?   即便仪鸾司中关于同兴赌坊的卷宗赵瑞无法查看,难道还能阻拦圣上?   同兴赌坊背后的这些事,倒是一个很好的突破口,也解了圣上的燃眉之急。   赵瑞起身,在庭院里来回踱步,最后道:“此事不用皋陶司来追,它牵扯更深,更广,晚间时候我写折子呈给圣上,圣上那应当有定论。”   谢吉祥点头:“好。”   赵瑞想了想,道:“同兴赌坊的背后不用我们查,但是苏红枣和孟继祖牵扯进去的红招楼,我们倒是可以探查一番。”   “章艳娘早年虽是戏子,并非妓子,却也并非同红招楼无关,若是他们三人都跟红招楼有关,或许可以顺藤摸瓜,查一查无名死者的身份。”   谢吉祥道:“明日便去?”   赵瑞低头看了看她:“明日傍晚吧,白日还是去皋陶司,看看白大人和邢大人是否有更多线索。”   晚上这一谈,其实谈得有些迟,待回了家中,谢吉祥也没有睡意。   当年的旧事对她没有任何影响,但一旦幕后隐藏的人影清晰在眼前,那些遮蔽在天空的雾霭,不知不觉便散去。   谢吉祥想,只要能看清这世间,一切魑魅魍魉,便无所遁形。   她翻来覆去,折腾半晌,还是坐起身来,点了油灯翻看自己写的那本册子。   所有的线索,一条一条清晰记录在上面,她要把这些线归拢到一处,最后寻找到出口。   她   把册子反反复复翻了好多遍,才略有些困顿,吹了灯躺下来。   闭上眼的瞬间,便沉入梦境之中。   梦里,似乎一切都有。   待到次日清晨,谢吉祥带着梧桐巷买的竹笋肉包,溜达着来到皋陶司。   没想到,她到的时候白图和邢九年也在,两个一等刑名坐在后衙的院子里,一人抱着一大碗小米粥在喝。   谢吉祥有些惊喜:“白大人,邢大人,今日可早,要用包子吗?”   白图大笑一声,对谢吉祥招手:“还是你这丫头懂事,你那哥哥忒是抠门,就给米粥馒头,连点肉星都瞧不见。”   谢吉祥抿嘴笑了。   大理寺附近又没商街,皋陶司中的仆役又很少,自然只能将就着做点家常菜。   谢吉祥把包子放在桌上,问:“赵大人呢?”   邢九年抬头往后边的竹林瞥了一眼:“练剑去了。”   谢吉祥便不多问了。   她把小菜和包子摆好,给赵瑞留了五个,便坐在一边等。   白图和邢九年吃饭很快,简直如同风卷残云一般,还没等谢吉祥眨眼睛,几个包子就下了肚。   待他们用完了饭,赵瑞才姗姗来迟。   晚夏时清晨略有些凉爽,清凉的风徐徐而来,赵瑞踏着清风走入院中,就看到谢吉祥红润的脸庞。   他接过帕子,擦干净脸上的汗,又换了一块擦手。   “这么早?”   谢吉祥点点头,等他回去后衙更衣洗漱,才道:“早起买的包子,将就用些。”   赵瑞这才坐下用饭。   就赵大世子吃饭那端庄劲儿,看得白图啧啧称奇。   “赵大世子,真是……真是厉害。”   赵瑞搭茬,只说:“白大人,邢大人,还请两位把这几日调查的新线索讲一讲。”   白图看了一眼邢九年,让他先说。   邢九年喝了口茶,才道:“最新发现的这名无名死者,我又重新做了一遍复检,把他全身上下几乎都摸索了一遍。”   “啧。”白图啧了一声。   邢九年用他那双三角眼瞥了一眼白图,继续道:“他身上没有其他病症,很是健康,年纪在三十上下,平日不怎么经常走路,脚底板没有硬厚的茧子。他也不做苦力,肩膀没有磨痕。”   邢九年伸出手,指了指自己右手的   拇指和食指:“死者右手还在,没有过分腐烂,能看出其拇指和食指都有茧子,其余几根手指、掌心都没有茧子,我猜测死者可能是读书人、账房或者不用劳作的普通差事。”   这个结果对于他们来说倒是很关键,谢吉祥先谢过邢九年,然后才说:“他的手指可有泛红?”   邢九年摇了摇头:“未曾,他手指没有泛红,不过确实已经产生牡丹骨,颜色在逐渐加深。”   没有吗?   谢吉祥突然想到当年那两个书生,手指泛红,但两人都是死后被下的药。   “邢大人,这种药会不会在生前和死后有不同作用,就比如当年的两个书生死者,因为是死后被用药,只有手指显露出红色的淤痕,但我们现在这个死者,或许是因为生前就已经服用药物?”   邢九年点点头:“有这个可能,至于死后下药是否也有牡丹骨,此事无从得知。”   他想了想,又说:“我只是仵作,并非药医,还是等药王谷药圣老先生的结论吧。”   谢吉祥道:“多谢邢大人。”   邢九年说完,就换了白图。   白图直接道:“我令人查了章艳娘的生平,她人虽然死了,可当年一个戏班子里的角儿们还在,有几个旦角儿还记得她,说她早年曾经是醉尘居的清倌,一直跟着醉尘居的鸨母学戏,一来二去的倒是□□了,后来被他们班主看中,赎回了戏班子里,成了台柱。”   白图补充一句:“清倌不清倌的,其实也不打紧,她□□的时候年纪不大,应该是还没来得及……所以也算是清倌。”   谢吉祥想了半天才听懂。   她问:“白大人,醉尘居又是何处?”   赵瑞这会儿终于把饭吃完了,他仔仔细细擦干净手,让苏晨来说。   苏晨比白图清楚。   “谢推官,白大人,醉尘居往常只自称清倌居,据说楼子里的姑娘皆多才多艺,许多都卖艺不卖身,就比如章艳娘曾经,大抵也是先走的唱戏一途,不过□□了有人赎身,便不做这迎来送往的买卖。”   戏子也低贱,但再低贱也好过卖身在窑楼里,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   苏晨继续道:“根据仪鸾司的卷宗,醉尘居幕后的东家也是孙家,就是同兴赌坊的   那个孙家。”   谢吉祥颔首道:“我明白了,这么说来,章艳娘同红招楼其实也有关系。”   或者说,这些人同孙家都有关。   等他们说完章艳娘的过往,白图便从怀中取出一块灰蓝色的料子。   “这是崇年书院今岁的春夏道袍料子,你们摸摸看,这是丝麻的,穿上很凉快。”   “这是两年前知行书院的道袍料子,却是苎麻的,穿上也凉快,但料子偏粗糙,没有丝麻的贵重。”   崇年书院的学生皆出身富贵,所穿道袍的料子自然也金贵,他们穿得起,也有这个底气穿。   知行书院的学生则不同。   他们所穿不过苎麻,讲究的是简洁大方,不会那么注意身外之物。   白图又让邢九年取了无名死者身上的料子,道:“这是苎麻的,颜色跟两年前知行书院的道袍一样,并且当年因为两个旁听的书生突然枉死,身上还穿着这种道袍,所以知行书院改了冬日的道袍颜色,次年也不在用同色同料。”   “知行书院的道袍料子都是定制染色,定一批染一批,因不再定做,因此染坊销毁了留存,不再染织这样的颜色的料子。”   白图咧嘴一笑:“所以死者身上这一身不是找曾经的知行书院学生要的,就是他很可能便是知行书院的学生,衣服尺寸是略大一些,万一人瘦了呢?”   谢吉祥和赵瑞对视一眼,都觉得心情极好。   案子的线索一下便集中起来,他们只需要顺着这些越来越细的线索追查下去,就能摸到线索的终点。   作者有话要说:赵瑞:趁着讲故事,悄咪咪牵了手,机智。   谢吉祥:傻里傻气。 第85章 定风波10更新:2020-11-04 17:10:40   只要能查到无名死者的身份, 说不定案子里的许多阴霾便能一扫而空。   谢吉祥想了想,道:“红招楼还是关键,若是能从红招楼查到线索, 估计会把所有案件串联起来。”   这几个案子都是悬案,时间由远及近,现在能有一个关键串联, 说明其背后的犯罪者很可能也有关联。   赵瑞对邢九年说:“邢大人, 辛苦了,剩下的案子便交给我们来办,你回去把验尸格目和所有证据都保留好即可。”   邢九年起身拱手,麻利地走了。   白图也跟着起身,不用赵瑞吩咐,便道:“叫我去追料子的事, 看看两年前的知行书院学生, 是否有丢失过道袍的, 或者有同窗联系不上。”   赵瑞点头,道:“辛苦了。”   白图这几天奔波在外, 看着就风尘仆仆, 倒是一点都不觉得累。   “还好还好, 你们也悠着点。”   待人都走了,谢吉祥就对赵瑞说:“我们不用等晚上,现在就去庆麟街。”   赵瑞道:“白日里红招楼可不开门的。”   谢吉祥笑了:“谁说我要去红招楼。”   皋陶司衙门距离庆麟街不算远, 赵瑞穿着常服, 陪在谢吉祥身边, 两个人就这么溜达着进了庆麟街。   谢吉祥对赵瑞道:“上次路过这里时我便发现,红招楼这一片虽都是窑楼,但红招楼对面却有一家茶楼, 估摸着白日里红招楼不营生,所以茶楼特地设在这里。”   白日里红招楼左近都很安静,这里特地弄个茶楼,老板倒是很别出心裁。   两人一路来到茶楼前,小二忙上前问:“几位客官,里面请。”   赵和泽要了雅间,众人直接上了二楼,坐在了紧靠红招楼的雅室里。   待坐下又温好了茶,谢吉祥才道:“瑞哥哥,你觉得章艳娘与孟继祖是谁杀的?”   赵瑞手里捧着茶杯,坐在靠窗的位置,目光遥遥望向对面的红招楼。   此刻红招楼确实很安静,但并非没有人进出。   打扫的仆妇、送米面菜品的长工、以及替姑娘们看诊的大夫也都在此时陆续进出红招楼。   赵瑞的目光在他们每个人身上扫过。   “当年那个案子,杀人者我认为就是韩陆。”赵瑞   道。   赵瑞继续道:“他有作案时间,即便住在家中,家中亲人也很少见到他。并且,他本人跟章艳娘有牵扯。”   “章艳娘和孟继祖两人的死后状态,都令人无法不在意,就如同之前邢大人描述那般,脖子上被穿上绿丝绦,而身骨却绽放出牡丹图,你觉得像什么?”   谢吉祥皱起眉头,突然看到对面的红招楼里,仆妇们把前一日的残花清出。   一支支的牡丹垂在花篮中,只剩细细的枝条。   谢吉祥眼睛一亮:“像一支鲜嫩多姿的牡丹花。”   刚采摘下来的,绽放夺目,枝条翠绿的牡丹花。   谢吉祥若有所思道:“章艳娘对于韩陆来说,就是那支娇艳的牡丹花,但他竭尽所能,也无法采撷,所以……”   所以,他只能把对方变成自己最喜欢的模样。   但是……   谢吉祥又有些迟疑:“但是他怎么知道,什么东西可以把章艳娘变成如此模样?”   章艳娘死后被埋在荒宅下,天长日久地掩埋之后,终于腐败成白骨。   但她到底还未完全化骨。   尸体上残留的皮肉也意味着,死者的骨头不是被染红,它是自己变成那个样子。   能让尸体变化的,大抵只有特殊的药物,而想要知道药效,恐怕也得曾经见过中药而亡的尸体。   谢吉祥认真思索,片刻之后,她一字一顿道:“或许,这药有什么效果,又会导致什么,一开始韩陆都不可知,他只是一个花匠,机缘巧合下看到这种花,觉得非常艳丽夺目,便开始培育。”   “亦或者,他就是通过章艳娘,知道这么一种花的。”   如果章艳娘耗尽家财也要弄到的药跟这种花有关联,就很好解释了。   韩陆对于章艳娘很痴迷,这种痴迷,在整个孟家庄人尽皆知。   谢吉祥道:“你说,他会不会跟踪章艳娘,并且揣摩出章艳娘的秘密,章艳娘不搭理他,并非因为看不上他,只是知道他出不起自己的过夜资而已。”   “但他知道了秘密,一切就好说了,章艳娘需要这种花过活,他就自己培育出来,只要他手里有,章艳娘还能不跟他?”   赵瑞右手在扶手上轻轻敲了敲,道:“他对种花很有天赋,终于种出了章艳娘所   需的花,捧着去献给章艳娘的时候,不知为何出了差错,以至于他直接杀了章艳娘,并把她做成了自己最喜欢的样子。”   谢吉祥道:“如此,便能说通,并且韩陆清楚知道生前用了这种药,死后骨骼会产生牡丹花纹。”   两人如此一推,便把整个案子串联起来。   赵瑞道:“但他为何要杀孟继祖?”   谢吉祥想了想,却发现自己没有头绪,便只能摇头:“尚且不知,但我总觉得,他杀孟继祖同章艳娘有关。”   “而且我也认为,韩陆还活着,正隐藏在什么地方,培育着他痴迷的花。”   赵瑞微微一顿,他突然猜到了一个可能。   “三十年前,隐山寺付之一炬,一切阴谋化为乌有,忠王所努力的一切,也不复存在,”赵瑞淡淡道,“你说,后人是否会不甘心呢?”   当年通过这种药物,忠王很快便控制住了金吾卫,它比任何东西都牢靠,也能让人无比忠心。   只要掌握了它,就能掌握一支无所不能的精锐。   可它太稀少了,稀少得如同妆奁里的南珠,每一颗都璀璨夺目,每一颗都价值千金。   赵瑞垂眸想,十二年前那个机缘巧合,或许让对方看到了未来。   一个可以掌握在自己手里的未来。   只是他们现在要寻找的,便是这个未来到底在哪里,又盘桓在何处。   谢吉祥看赵瑞已经理清头绪,便也不再多言。   朝堂上的事她并非不懂,却也很清楚自己的职责,知道作为一个推官,她要做的就是破案。   章艳娘的案子,嫌疑人很明显便是韩陆,他有杀人时间与杀人动机,并且杀人之后窜逃失踪。   而孟继祖的死后状态跟章艳娘别无二致,如此可以判断,其也是被韩陆所杀。   只是这两个案子之后,韩陆便失去行踪,再也没有出现。   一晃十二年过去,到了今夏,这个新出现的五名死者,又把十二年前的旧案串联起来。   而死者本人,似乎又同两年前的书生案有关。   兜兜转转,来来回回,似乎凶手远在天边,又似近在眼前。   谢吉祥也低下头,看着对面忙碌的红招楼。   或许,真相也近在咫尺。   他们在茶楼一坐就是小半个时辰,待一   壶茶喝完,赵瑞才突然叫了一声谢吉祥:“有动静。”   打扫的仆妇和送货的长工都已经离开,刚刚的红招楼安静片刻,只是现在,正巧有一名身着长衫的中年男子从红招楼缓步而出。   他低着头,缩着手,身上的衣服料子半旧不新,还打着补丁,走起路来也显得有些瑟缩。他身上还背了个蓝色的褡裢,不知道放了什么。   但赵瑞和谢吉祥都可以肯定,这人既不是长工也不是农户,他应当是一个文士。   或者说,他大约不是账房就是词客,看他的样子,账房的可能大过词客。   窑楼的姑娘既要学习琴棋书画,也有学诗词歌赋,不过她们平日里唱的词曲大多都是艳词,一般会有专门的词客写就。   而对于一个窑楼来说,也是开门做生意,自当也得有账房。   谢吉祥抬头看向赵瑞:“跟他?”   赵瑞淡淡笑了:“跟他。”   若他是红招楼的惯用账房,不用如此心惊胆战,似乎为窑楼工作很不体面,很是丢脸。   既然他心里不痛快,怕也冲着银子而来,那就很好办了。   周账房背着自己那把旧算盘,小心翼翼走在巷子里。   若非家里实在无米炊下锅,隔壁的老张又说红招楼没旁的事,他这才肯来。   一个窑楼,真是辱没斯文。   周账房唉声叹气,边走边恨,脸色越发难看。   若是叫家里的知道他进出这样的地方,怕是刚刚病好都要气死。   周账房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根本没听到旁的声响。   他快步走着,突然一头撞到了墙上。   “哎呦,”周账房捂着脑袋抬头,愣愣看着眼前高大的官爷,“你……你是谁?”   官爷不说话,只冷着脸看他。   此时,一道清冷的嗓音响起:“账房先生,本官有要事相问。”   周账房回过头,看到了赵瑞等人。   他脸上一垮,立即垂头丧气:“我就说那地方不能沾,这才做了几日,就……”   就惹上了官司。   周账房皱着眉小声念叨,似乎对红招楼颇为嫌弃,脸上鄙夷几乎都要明晃晃挂出来,也不知红招楼为何要容忍他这么久。   赵瑞看了一眼赵和泽,赵和泽上前一把捂住周账房的嘴,几下腾挪,一行人   便来到边上的一处荒宅内。   周账房眼看着前面的破木门被关上,几乎要哭出声。   赵瑞一句话把他的哭嚎吓回去:“你若哭,本官立即就告诉你家里人,这几个月你都在做什么。”   周账房脸上涨得通红,却真的不敢再哭了。   “造孽啊,”周账房捶胸顿足,“我就不应该听张有德的。”   赵瑞淡淡问:“谁?”   周账房下意识回:“就是以前我家隔壁的张有德,他原是红招楼的账房,突然有事要回老家,这才叫我顶替几日。”   “可这几日,时间也太久了……”周账房悔不当初,“这都三个月了,我实在是瞒不下去了。”   赵瑞同谢吉祥对视一眼,两个人一下子便高兴起来。   看来,那个无名死者的身份,终于有了着落。   ————   这周账房看起来就胆小如鼠。   但这样的人却很好审,几乎不用他们多问几句,他自己就不打自招。   从周账房的嘴里,他们大概知道了张有德是个什么样的人。   周账房家住藕花巷,一家都是燕京本地人,他早年苦读,偏没什么天分,二十几岁才考中童生,从此再没进步。   周账房也务实,瞧着考不上,便不再继续,找了个师父学算账,倒也能养活一家老小,又成亲有了孩子,这日子便踏实了。   只是没想到,父亲母亲两场大病,花光了家里的积蓄,他妻子生三儿难产,孩子孱弱不说,人还病歪歪的,需得好好养着。   原周账房白日里在梧桐巷,给几家小铺子做账房,活计不算忙,收入却也不少。   结果家里出了事,一下子便捉襟见肘,若是再不多赚银钱,妻子下个月的药费便没有着落。   就在这时,住在隔壁的张有德给他介绍了个活计。   周账房一脸灰败:“那张有德才搬来隔壁两年多,往常也不怎么出门,手脚倒是大方,我只知道他是在红招楼做差事的,许多事便没多问。”   若非张有德找上他,他都不知道对方也是个账房。   周账房叹了口气:“他跟我说,家里出了事,必须得回老家一趟,但是红招楼的差事他又放不下,想让我替他顶一顶,每个月去上中下旬去三回便成,工钱比我之前要多两   倍,我想着做一个月能多赚一个月钱便去了。”   “只是没想到,红招楼到底还是个窑楼,实在是……实在是让人浑身难受。”   周账房这样的苦书生,正直得让人敬佩,他不能忍受窑楼这样的存在,却也必须得为家小低头。   赵瑞问他:“红招楼到底如何?”   他们只知红招楼是纸醉金迷的烟花柳巷,却不知其中到底如何。   仪鸾司永远只有卷宗上冷冰冰的字句,看不出根底,他们又不能打草惊蛇,如今这位周账房,却是最好的突破口。   周账房脸色微变:“红招楼,不是个好地方,真的,我……”   “我真的不知道,这样的地方这么吓人。”   可这账房已经当上了,张有德还一直没回来,他为了钱,只能硬着头皮干。   “到底如何,你且说来,”赵瑞顿了顿,“若是真有事,本官可保你无碍。”   周账房脸上难得有些喜色:“官爷,您说的当真?”   赵瑞把腰牌给他看了一眼,很坚定道:“当真。”   周账房这才松了口气。   “我就是一说,官爷且随便听一听。”   他道:“我原来也不知窑楼是什么样子,从来没见过,以为不过是迎来送往,可当我进去,才发现红招楼的账目很有些问题,并且……”   “并且,红招楼里面的姑娘们瞧着都不太对劲儿。”   她们对客人太热情了,热情到恨不得都挂在人家身上,周账房偶尔见过一次,那场面真是记忆犹新,想忘忘不了。   “我知道许多姑娘进窑楼都是迫不得已,做这样的事又怎么能甘愿?她们身家性命都不在自己手上,每日里迎来送往,绝对不能高兴得起来,”周账房到底不糊涂,“可我偶尔见的那一次,确实不太对劲儿,她们一个个都欢天喜地,仿佛来到客人是什么神仙下凡,要解救她们于苦难之中。”   窑楼的妓子如此行事,本就很反常。   赵瑞垂下眼眸,轻轻看了谢吉祥一眼,他跟谢吉祥一下子就明白过来,恐怕红招楼的姑娘,可能也被用了什么药控制起来。   周账房继续说:“这也就算了,人家窑楼怎么是做生意,如何行事本不与我相干,但是他们的账目太有问题了,我这几个月   担惊受怕,就是因为那个账目。”   周账房把身上的褡裢打开,从里面掏出他的旧算盘,放在手上直接拨弄。   “一家窑楼的每日进项,我是不清楚的,但是红招楼每一旬营生,光进项就超过两千两。”   两千两啊!   周账房越说越激动:“官爷,也不是小的没见过世面,三千两真的太多了,尤其这还是一旬的进项,我特地看了一下名目,只简单标了打赏,其余都无,这样下来,一个月最少进项万两。”   哪怕周账房以前没在这样的地方当过账房,这进项却也实在太过丰厚,他怎么可能不起疑心?   周账房低声道:“因为这钱太多了,我特地找了认识的账房问了问,才知道别的窑楼都没这么多,一月能有两三千两就很不错了。”   红招楼跟其他窑楼之间巨大的差额,让周账房心惊胆战。   “大概是看我整日里提心吊胆,小心翼翼,鸨母还特地提点我,说可以多给我工钱,只要我闭嘴老老实实做账,就可以了。”   周账房抱着头,苦恼非常:“这么多打赏,再想想那些不太正常的姑娘,我这心里就很不舒坦。”   可是他没有办法。   红招楼做一次账给一次钱,比他在梧桐巷做一旬的工钱都多,自从去了红招楼,他都能给妻子和孩子买些补品,家里人的气色也比以前好不少。   可这差事风险太大,而且昧着良心,周账房心里过不去这个坎。   赵瑞看他确实心惊胆战,难过非常,便道:“你的线索很管用,多谢。”   周账房微微一愣。   “官爷……我……我也并非贪财之人,若是能解救这些姑娘,倒也算是做了一件好事,就当给我妻子积德行善。”   周账房抿了抿嘴唇,最终下了决定:“便是这份差事不做了,大不了晚上我去码头搬货,就不信养活不了一家老小。”   这个周账房确实嗫嗫嚅嚅,胆小如鼠,但为了一家妻儿老小,却也能屈能伸,豁得出去,却又没有泯灭良心。   赵瑞垂眸看他,道:“你知道那个张有德的来历吗?有什么细节都可仔细说来。”   周账房了却一桩心事,脸色也好看起来。   “张有德不是燕京本地人,反正我听口音不大   像的,”周账房回忆道,“他两年前搬来我家隔壁,家中没有亲眷,只他一个人,他也从来不说过去的事,便是吃了酒,嘴也很紧,但我知道,他在红招楼做了这么多年,定是有不少盈余。”   张有德跟他不一样,他是帮工,张有德就是红招楼的账房,许多事都要通过他的手去做,他的工钱肯定是周账房几倍不止。   “哦对了,我想起来,上次吃酒时他曾经说过,原来住在琉璃庄,只是琉璃庄的差事做不下去,他才来了燕京的。”   琉璃庄?   谢吉祥心中一动。   “他在琉璃庄做什么,他可有说?”   周账房摇了摇头:“我跟他一年到头说不上两句话,若非他这次有事求我,才请我吃酒,要不然就连这事我都不知。”   他确实说不出更多话来。   谢吉祥最后问他:“这个张有德多大岁数,多高的个子?”   周账房回:“他大概二十七八岁的年纪?瞧着比我小个几岁,个子跟我差不离,都是五尺多些,就是个很普通的人。”   赵瑞跟谢吉祥对视一眼,心中都有了数。   赵瑞回头看向周账房:“周账房,现有一事,需你去办,事成之后本官不会亏待你。”   他比了个数目,顿了顿又道:“不会让你昧着良心做事,官府查案,你应该明白。”   周账房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   他权衡再三,还是问:“是否会牵连小的家中妻儿?”   赵瑞淡淡笑了:“不会,且你答应这桩差事,才是对她们最好的保护。”   虽然看起来很年轻,也似乎还未及弱冠,但赵瑞身上自有一股威仪。   他所承诺的话,总让人打心底里信服。   周账房这样胆小的人都不例外。   “好,我干了!”周账房咬牙道。   赵瑞点点头,对他说:“第一件事,就是需要你去皋陶司认尸。”   如此说完,周账房心里便没了压力,又知道会有校尉暗中保护自己及家人,一下子就又活过来。   他依旧按照每日下值的时候回家,同妻子说了几句,便换了件袍子,佯装去回春堂买药。   他每隔一旬也确实要去给妻子抓药,因此这一趟走得很是坦诚。   赵瑞跟谢吉祥刚回到皋陶司,他就被从回   春堂带了过来。   邢九年这几天累得够呛,是殷小六领着周账房去认尸的。   谢吉祥坐在后衙前的石桌上,倒是很淡然。   赵瑞问:“你觉得一定是张有德?”   谢吉祥点头,道:“应当没错,而且……我也能猜到,张有德在来红招楼当账房之前,在琉璃庄的差事或许跟知行书院有关。”   赵瑞扭头看她,谢吉祥面色淡然,带着一股说不出的笃定。   案子查到这里,似乎一切都清晰起来。   谢吉祥平静地看向他:“两年前的琉璃庄,他一定跟那两个书生的死有关。”   一阵风吹来,打落了垂坠的竹叶,赵瑞刚要说话,便被匆匆赶来的赵和泽打断。   他的面色是前所未有的凝重。   “世子,大殿下有请。”   赵瑞眉峰一皱:“什么?”   赵和泽把手中的请帖呈给赵瑞:“就在一个时辰之前,大皇子府的詹士亲自去了王府,给世子送上一封请帖,道夏日赏荷,要同世子一叙。”   赵瑞深吸口气,面色是前所未有的凝重。   一向不过问政事,也从不跟朝臣多做勾连的大皇子,为何要请他过府赏荷?   且不提他是天子近臣,便因他为二皇子伴读,又是二皇子的远方表兄弟,大皇子怎么也不可能同他联系。   可这封烫手的请帖,却依然放在他的手上。   赵瑞思忖片刻,脸色微微一变:“不好,朝中有事。”   谢吉祥紧紧攥着拳头,却道:“若是不可,便就不去。”   传承百年的赵王府世子爷,有同皇子叫板的本钱。   赵瑞打开那封请帖,只见上面几个雅致的笔体:“宴请赵世子及谢小姐过府一叙,商谈旧事旧情。”   谢吉祥歪了歪头,恰好看到这一句。   “还请了我?”   赵瑞冷笑出声:“是啊,还请了你。”   作者有话要说:谢吉祥:为何还要请我?   赵大世子:家……家属?   谢吉祥:……??? 第86章 定风波11更新:2020-11-04 17:10:40   大皇子李灿在宗室中身份十分尴尬。   他是罪人之后, 却又被免除罪责,过继给只比自己大几岁的皇叔,又成了年长嗣子。   这种情况下, 他是越少出现越安全的。   大皇子自己也知道这一点,平日里深居简出,府中有任何事都不张扬, 低调得仿佛燕京没有这个人。   可就在天宝帝重病时, 他却又递给赵瑞这么一封请帖。   赵瑞看了一眼刚赶回来的苏晨,问:“出事了?”   最近潘琳琅的案子,已经换了副手在跟,苏晨解放出来,全力追连环凶案。   现在突然回来,肯定有要事。   苏晨脸色很不好。   他匆匆进了后衙, 看了一眼后衙中人, 低声道:“二殿下……出事了。”   赵瑞微微皱起眉头。   他跟二殿下李希一起长大, 最是知道他为人,他的性子同过世的明德皇后一般无二, 宽厚仁慈, 落落大方。   但他并不软弱。   相反, 他性情沉稳,大气平和,做事细心谨慎, 即便如今才二十几许的年纪, 却从不飞扬跋扈, 无论是朝堂还是坊间,都对他赞誉有加。   他是天宝帝和明德皇后的儿子,继承了两人身上的所有优点, 深得天宝帝喜爱。   天宝帝体弱多病,能支撑这么多年,全靠太医全力医治,也靠他坚强的心气,他若早早撒手人寰,留给儿子的不知会是什么命运。   但他的身体确实无法太过劳累,在二皇子弱冠之后,便把不太要紧的政事交给二皇子打理。   今岁虽也算是太平,但到了夏日防汛时,长河沿岸的堤防还是让人无法放心,二皇子便领着工部堂官们直扑长河,一直住在堤坝上。   这一住就是两个月。   期间哪怕二皇子妃有孕,他也没有回来。   如今已是七月末,再过几日便到了八月,待到过了八月十五,防汛便能结束,到时候二皇子载誉而归,再好不过。   但偏偏在这个时候,二皇子出了事。   苏晨说话的时候,整个人都在抖。   “二殿下昨日在堤坝寻防,不小心落入湍急水流中,”苏晨几乎都要哽咽起来,“至今……至今不见踪影。”   赵瑞哑然失声:“什么?”   苏晨低下了   头。   “昨日仪鸾卫信鸽往来频繁,属下便命人截获查看,才知此事,”苏晨道,“急报信息不多,只知道长河沿岸的仪鸾卫并都指挥使衙门正在全力搜救,到现在也没有结果。”   赵瑞皱着眉,右手不自觉在石桌上敲着。   叩、叩、叩。   那沉闷的声响敲击在每个人的心上,令人心情烦闷,不知要如何倾诉。   如果二皇子真的寻遍不着,那么……   那么大齐的命运,即将改写。   赵瑞沉下脸来,道:“大皇子知道了此事。”   大皇子李灿这个时候突然宴请于他,心里到底打的什么主意,结合二皇子失踪一事,立即便清晰浮出水面。   谢吉祥小时候也跟赵瑞一起见过李希,现在听到他生死未卜,心里闷得难受。   “瑞哥哥,你别急,二殿下会寻到的。”   赵瑞摇了摇头。   他闭上眼睛,这几个月来的过往在脑中一一流过,从那一日落雨之后,他进入皋陶司那天起,一切似乎便在暗中开始。   无数案子穿成一条线,在湍急的河水中飘荡。   线的另一头,捏在谁的手中?   赵瑞冷不丁想起勤政殿中,天宝帝那双寒冷刺骨的手,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但回忆的最后,却是李希临走之前同他的那一次宴席。   席间都是一起长大的天潢贵胄,李希坐在他们之间,言笑晏晏,温和有礼。   酒过三巡,菜过五轮,待宴席结束时,赵瑞还是敬他一杯茶。   “殿下此去辛劳,待秋日硕果累累,殿下归时再给殿下接风洗尘。”   李希笑了。   他人长得清隽端秀,笑容春风和煦,让人心中温暖。   他也举起茶杯,同赵瑞碰了碰杯:“好,瑾之等我回来。”   他从来不会妄言。   赵瑞深吸口气,睁开了眼睛。   既然李希说要等他回来,那便就等,他不会食言的。   “大皇子肯定知个中关节,如今圣上重病,二皇子失踪,三皇子跟四皇子年幼,此时是他最好的时机。”   赵瑞扭头看向谢吉祥:“可否敢跟我去会一会这位沉默寡言的大殿下?”   谢吉祥见他很快便振作起来,也不由松了口气,点头道:“自然是敢的。”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   看到了慎重。   不过再慎重,这一趟赏荷宴也是要去的。   次日清晨,谢吉祥挑了一身最华贵的苏绣衫裙,头上重新梳了双环髻,簪碧玉琉璃簪,如此一打扮,好似又变成了曾经的谢家千金。   赵瑞今日来得不早不晚,大约巳时正,赵王府的青顶马车便停在了青梅巷的小巷子里。   谢吉祥出了门,见他一身世子常服,头戴碧玉发带,倒是同自己的簪子配了对。   她道:“早起回了王府?”   赵瑞点头,道:“既然要做客,咱们怎么也得带些贺礼。”   谢吉祥点点头,上了马车,两人一路倒是很安静。   直到锦绣街的青石板路出现在眼前时,谢吉祥才放下车帘。   “瑞哥哥,殿下可有消息?”   赵瑞摇了摇头,脸色倒是没有昨日难看。他垂眸看向谢吉祥,伸手正了正她发间的琉璃簪。   “有仪鸾卫和禁卫跟着,二皇子不会有事。”   赵瑞如此说。   谢吉祥点点头,没有再多问一句。   待到了大皇子府,马车还没来得及停下,便看大皇子府中门大开,大皇子府詹士亲自迎出大门外,领着仆役在门口恭候。   见赵王府的马车缓缓而来,便直接招手让马车驶入中门。   赵瑞瞥了一眼,轻声笑了:“倒是个务实的人。”   他跟大皇子没打过交道,当年他进御书房陪读时,大皇子已经出宫开府,他比二皇子大了足足二十岁,他的长子跟二皇子一年出生,若非年少夭折,现在也是弱冠年岁的青年人了。   待马车进了大皇子府,这才在前堂停下。   赵瑞先下了马车,转身把谢吉祥扶了下来,抬头便看到大皇子站在明堂前,正面带笑容地看着他。   他也长了一副好面相。   李家人都是好皮相,那种斯文娟秀的面容,若非不熟悉之人,总会觉得他们客气又宽容。   但天家就是天家,没有什么客气,也自然不会有多少宽容。   大皇子今岁已是不惑之年,大抵因为长年养尊处优,看起来依旧年轻儒雅,若非他不是选在这时火急火燎请了赵瑞来,他这样一幅面相是很能蛊惑人心的。   赵瑞略前一步,站在了谢吉祥身前,领着她给大皇子行礼。   “大殿下安好   。”两人异口同声道。   大皇子李灿从明堂缓步而出,赵瑞这才发现他身后还跟着大皇子妃。   李灿笑意盈盈,对赵瑞和谢吉祥颇为和气:“说起来,你也是我的表弟,不用如此客套,快里面请。”   大皇子妃郑氏是安国伯嫡长女,也是谢吉祥之前见过的郑德义郑世子的长姐,如今已是三十几许的人,不过瞧着也同其丈夫一般年轻。   她过来领着谢吉祥,语气亲昵:“谢妹妹头一次来府中,怕是不熟悉,我今日刚好有空,咱们不去管他们,自己玩便是了。”   谢吉祥也跟着笑:“多谢娘娘。”   天宝帝的几个儿子,成家的大皇子和二皇子都没有获封王位,但两人的正妃都是一品诰命,竟是比丈夫的品级要高。   郑氏是继室,却也同大皇子成婚多年,现如今大皇子府中的一儿一女,皆由她所出。   一行人说着话,便在明堂落座。   大皇子这才开口:“赵世子如今是燕京的大红人,就连我都知道,如今父皇格外宠信于你,以后前途自不可估量。”   赵瑞也客气:“大殿下谬赞了,都是臣分内之事。”   大皇子笑了。   他的笑容也似乎是儒雅温和的,但在他眼眸深处,却无任何笑意。   那双细长的眉眼闪着冷冷的幽光,让人打心底里恐惧。   赵瑞一瞬间便明白,他手上沾了血。   这位温文尔雅的大皇子殿下,亲自杀过人,他身上的那种血腥气,即便看似洗清干净,却已经深入骨髓,无法除去。   赵瑞低头,无声笑了。   在明堂略坐了一会儿,大皇子妃就开口:“府中荷花正艳,咱们便去湖边的亭子里落座,顺便用一顿家宴。”   大皇子朗声笑:“好,甚好。”   于是,一行人便就又穿过桐花门,进入大皇子府的后宅。   大皇子府里很安静。   他府中没有什么侍妾通房,孩子也只两个,所以显得人丁凋零,很是冷清。   大皇子看向赵瑞:“家中人少,清净一些,表弟家中也是如此吧。”   赵瑞顿了顿,道:“正是如此,人少事少,挺好的。”   大皇子眯着眼睛,又笑了。   赵瑞能看出,他今日心情是真的好,或许二皇子生死未卜的消息,   是他这么多年来听到的最好的喜讯。   只要二皇子再也回不来,皇位便是他的,不会再有变化。   赵瑞同谢吉祥淡然跟着大皇子夫妻二人在凉亭里坐下,待茶点都摆上,仆役全都退下,大皇子才举起茶壶,亲自给赵瑞满上一杯。   “以前因着年纪,没有多来往,”大皇子拱手,“如今难得有了机会,做兄长的倒要同你致歉。”   “以前过往,还请担待。”   以前过往四个字,实在是寓意颇深。   赵瑞微微垂下眉眼,却也举起了茶杯:“臣为下臣,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当不得担待二字,大殿下无须太过介怀。”   大皇子眉目一沉,脸上的笑意瞬间消失,只剩下沉甸甸的审视。   “我偏要介怀呢?”   大皇子的面容,冷得如同冬日的寒潭,让人从心底里不敢直视。   赵瑞却偏偏抬起头,淡漠地看着他。   他的目光平淡无波,似乎没有任何事物可以影响他,让大皇子的话全部都噎在喉咙里,无法再继续说下去。   即便说了,似乎都没什么用。   倒是大皇子妃很有眼色,直接了当道:“咱们府中的莲藕最是鲜嫩,谢妹妹是否爱吃?来尝尝自家做的藕粉可好?”   她一开口,僵硬的气氛便立即松懈下来。   大皇子妃一看便很会做人,她不光叫人上了各色小吃,又叫了优伶坐了小船,在荷花池里唱曲。   咿咿呀呀的歌声响起,倒是让凉亭的气氛松快许多。   大皇子妃如此语笑嫣然,谢吉祥也不好驳她面子,便也陪着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   在那之后,大皇子一直没多言,只漫不经心听着曲,浅浅喝着茶。   他不说话,赵瑞便也就不吭声。   待到午饭时,仆役陆续上了菜,谢吉祥简单一扫,便发现菜色都是自己跟赵瑞喜欢吃的。   她心中一沉,知道这一顿午膳也是下马威。   大皇子捏着筷子,对赵瑞道:“特地选了赵世子和谢小姐喜欢的菜肴,只是你们从未尝过府中厨子的手艺,倒也不知是否能合胃口。”   说罢,他先夹了一筷子糖酥里脊,示意可以开席。   此番是大皇子特地请二人过来,决计不可能在菜品中做手脚,倒是   能尝一尝。   不过赵瑞即便捏起筷子,却也没有给好脸色,只淡淡道:“人都念旧,还是喜欢以前的口味。”   大皇子脸上笑容不变,道:“你还年轻,不知人这一生究竟有多漫长,随着时间和境遇,所有事情都会改变,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   赵瑞夹了一块红烧鸡块,放在自己碗里,慢条斯理吃着。   “大殿下所言甚是,不过臣这个人,”赵瑞淡淡笑了,“臣这个人偏偏就喜欢一成不变。”   大皇子看他一眼,竟没有刚才那种狠辣,倒是有些老神在在:“很巧,我也是如此,倒是跟赵世子投缘。”   这话说完,大皇子便又不多言了。   这一顿饭吃得非常沉闷。   谢吉祥只吃了几口菜,就没再动筷子,赵瑞吃得也不多,倒是大皇子夫妻二人看起来很是坦然,细嚼慢咽吃了一顿午饭。   待用完饭,大皇子妃便拉着谢吉祥的手,言笑晏晏:“听说谢妹妹擅长制香,正巧我那有许多香料还没来得及搭配,要请谢妹妹出手相助。”   谢吉祥没有立即答应,她看了一眼赵瑞,见他对自己点点头,这才跟着大皇子妃离开。   待两人走了,大皇子便道:“虽你们二人还未成亲,到底是青梅竹马,很是有些默契。”   赵瑞道:“待到成亲那日,还要请大殿下赏光去府中吃酒。”   这话倒是说进大皇子心坎里去。   他大笑着点头:“一定一定,回头我定派人送上厚礼。”   他边说着边起身,指了指旁边的荷塘,道:“走一走。”   赵瑞便起身,错后一步跟在他身后。   虽然年长将近二十岁,但大皇子的身量其实没有赵瑞高,身形同天宝帝相仿,也是消瘦单薄的样子。   他走在赵瑞身前,坦然地把背后展露给他,一点都不避讳。   赵瑞沉默跟着他走了几步,才听到大皇子开口。   “你也知道,希儿出了事。”   他叫二皇子希儿,听得赵瑞一阵难受。   赵瑞没吭声,继续保持着沉默。   大皇子的脚步依旧坚定地往前走。   “他是我的弟弟,我自然希望他好。”大皇子又说。   赵瑞这时才回一句:“两位殿下兄弟情深,十分令人羡慕。”   大皇子冷   笑一声。   “你知道我是何意,便也不用再打机锋,”大皇子没有回头,只说,“我只问你,是否要归顺于我。”   赵瑞手里握着一半的燕京仪鸾卫,整个南镇抚司都在他手中,南镇抚司已名存实亡。   他又是赵王世子,朝廷重臣,身份不同凡响。   只是奈何他同二皇子李希是远房表兄弟,又从小一起长大,所以大皇子才一直没有拉拢他。   现在却不同了。   赵瑞沉默着,最后说:“大殿下,臣是朝廷命官,何来归顺不归顺的说法,对于臣来说,皇恩天命,一切只凭圣上裁决。”   多少年了,自从赵王府开府以来,历代赵王皆是孤臣。   只听圣上圣言,是遵圣上裁决。   大皇子冷笑道:“明日的艳阳,还不知从哪里升起,赵世子莫要一意孤行。”   赵瑞终于停下脚步。   正午时分的艳阳落在他脸上,点亮了他清冷的眉眼。   在他那双漆黑的眼眸里,大皇子看到了无法撼动的坚定。   “大殿下,赵王一脉,只能做孤臣。”   “臣不能违背祖制,不能败坏族规,更不能一臣二心,做那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人。”   赵瑞语气坚定:“对于臣来说,无论大殿下还是二殿下,都是圣上的子嗣,都是天潢贵胄,别无二致。”   赵瑞的意思很清楚,他并未忠于二皇子,他以及他背后的赵王府,效忠之人从来都是天宝帝。   大皇子的脸色难看至极。   近来发生的所有事,都让他意气风发,隐忍多年,他自觉终于可以扬眉吐气,不用再缩在这个狭窄逼仄的皇子府里苟且偷生。   前日长河传来的好消息,让他这几日都没有睡好,却并非郁郁寡欢。   他终于看到了希望。   可即便李希不在,天宝帝还有两个年幼的儿子,若是辅政大臣极力支持,也不是不能。   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时隔二十年才出现在眼前,大皇子终于坐不住了。   他动作很快,先请来的,就是这个在燕京甚至可以呼风唤雨的年轻世子。   赵瑞是年轻,看起来斯文俊秀,却不知却是个硬骨头,怎么都不肯松口。   大皇子背着手,缓缓转身。   那双狭长凤目里的凌然目光就如此扎在赵瑞身   上,此刻的狠辣与冷然,才是他的真面目。   赵瑞淡然地看着他,不为所动。   “赵世子,你不要后悔。”大皇子道。   赵瑞冲他弯腰行礼,再起身时,面上表情依然不变:“大殿下,臣从来不后悔。”   大皇子不怒反笑:“看来,传承百年的赵王府,也不过如此。”   他说完这句话,便摆手:“既然如此,我就不打扰忙碌的赵大人,你且去忙吧。”   赵瑞再次行礼,很快从后宅退了出来。   待回到明堂时,才发现谢吉祥已经等在这里,却是比自己先到。   两人在大皇子府中只交换了一个眼神,便沉默地坐上了马车,依旧从中门缓缓而出。   待从锦绣街拐出,谢吉祥才松了口气。   “如何?”   赵瑞道:“还能如何?不过就趁着二皇子失踪,威逼利诱,想让我倒戈罢了。”   “他早就知道我们在查旧案,先找的就是我,”赵瑞很笃定,“不过具体我们没查到哪里,他似乎还不清楚。”   谢吉祥张张嘴,正要说话,飘起的车窗却带出窗外的片刻光阴,谢吉祥眉目一凛,道:“瑞哥哥。”   赵瑞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恰好看到一辆马车从锦绣街的后巷驶出,静悄悄往偏巷里行驶而去。   谢吉祥之所以会注意到那辆马车,是因为马车的轮子干干净净,显然从来未出过城。   赵瑞皱起眉头:“大皇子府出来的?”   谢吉祥点点头,道:“我们前脚刚离开,后脚大皇子就派人出来,显然对同瑞哥哥的商谈很不满意。”   两人正说着话,就看那马车突然一阵颠簸,车窗里的车帘被甩出窗外,显露出马车里的人。   那是一个俊秀非常的男子,他面白无须,飘然出尘,那双淡淡的眉眼往外一瞥,便收回目光。   一阵风吹来,把那车帘卷回马车里,两相交错,两辆马车驶向了不同方向。   谢吉祥道:“瑞哥哥,刚刚那个人,你可有见过?”   赵瑞的位置在另一边,方才根本没有看清对面马车,便道:“未曾。”   那个人,总觉得特别熟悉。   谢吉祥皱起眉头,她道:“这个人的面目太过熟悉,可我想不起来究竟从哪里见过。”   赵瑞伸手,在她微皱的   眉心上点了一下:“慢慢想,总能想起来,莫急。”   马车咕噜噜往前行,两人很快便回到了皋陶司。   刚一踏进皋陶司,留在皋陶司的苏晨便上前道:“大人,昨日周账房经过认尸,确认死者就是其认识两年的邻居张有德,后校尉经过查卷宗,已经整理出张有德的平生行踪。”   赵瑞同谢吉祥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忘了大皇子府中的那些事,快步进了后衙。   苏晨把卷宗呈上来,站在边上道:“回禀大人,张有德是岭南人,今年刚刚三十,他少时多有文采,不过只考中童生,之后再无建树。”   “天宝十一年,他离开岭南,独自来到知行书院求学。”   谢吉祥放下手里的茶杯,问:“知行书院?”   苏晨道:“正是,他未曾考入知行书院,只能交束脩旁听,在听了整整两年之后,依旧未考中秀才,只得临时在琉璃庄落户,找了一份账房的营生用以维持生计。”   “他一开始只在琉璃庄的几处小商铺做账房,后来不知怎么同知行书院的掌事搭上关系,进入知行书院成为书院账房,一待就是四年,四年之后的天宝二十一年,他突然辞去知行书院的差事,孤身一人来到燕京,进入红招楼当差。”   苏晨的语气很淡,却有着不容忽视的激动。   他说:“他辞去知行书院的差事,刚好在书生案案发之后。”   天空中的星星随着日月日夜更替,一切兜兜转转,两年之后的今日,终于重新画成一个圆。   谢吉祥长长舒了口气。   只是今日,一切似乎即将坠入黑暗,可曙光却不知何时悄悄降临。   只希望,黑夜永远不会来。   作者有话要说:赵王世子:敢威胁老子?老子是吃素长大的吗?给你面子,还真把老子当猫了?   谢吉祥:瑞哥哥,冷静。   赵王世子:喵~?   再推推我的预收文~希望大家多多收藏!   《虐文女配亲闺女》   重生回来的沈如意发现,自己的娘竟是一本虐文书里的苦情女配。   她柔弱漂亮的娘亲被继母和妹妹所害,不仅失去贞洁,也失去了美满的姻缘,被赶出家门,含辛茹苦养大了她,最终却早早病逝。   从沈如意变回团团的小丫头闻   着香气扑鼻的汤饼,回忆着自己前世吃过的天下美食,下定决心要把小白菜柔弱娘亲,培养成大梁第一女厨神。?   只是没想到,机缘巧合留下来的认亲玉佩,居然帮她找到了亲爹。   团团看着突然上门认亲的当朝第一权相亲爹傻了眼。   这明晃晃的粗大腿,团团啪叽抱了上去:“爹爹?你真的是爹爹吗?”   从来不苟言笑的年轻权相弯下腰,抱起了自己软乎乎的小闺女:“我当然是你爹,团团莫再害怕。”   从这天起,雍容华贵的长公主奶奶成了小饭馆的常客,每天日常就是打扮团团小孙女。   汴京第一才子的堂哥疯狂写诗,吹捧他可爱无敌的小堂妹。   甚至远在边疆的将军大伯都送回来两匹高头大马,让小侄女耍着玩。   沉迷她娘亲手艺不可自拔,每天过来蹭吃蹭喝的面瘫小萝卜头太孙殿下也不甘示甩出一套园林,冷酷道:跑马用。   团团:当团宠的日子,真是痛并快乐着。   《锦宫春浓》   身为绯烟宫宫女,姚珍珠乐天知命。   她勤快低调,干活不挑,只等到了年纪被放出宫去,与家人团圆。   然而这天她做了一个梦,梦里总管问她:“花房缺一个管花的宫人,太孙殿下缺一个侍寝的宫女,你选哪个?”   她自然选了前者,然后当天就因为两宫相斗而丢了性命,做了花下泥土。   再次醒来,总管仍旧坐在她面前:“愿不愿意——”   姚珍珠头如捣蒜:“我愿意!”   -   李宿性情孤僻,桀骜不驯,无人可近身。   从毓庆宫到南寂园,又重回长信宫,只这个小宫女却巴巴跟着他,见过他最黑暗的秘密,见过他最狂怒的内里,也不离不弃。   冬日寝冷,他抱着暖得像小火炉的她入睡,在她耳边问道:“你当初答应得这么痛快,后面又赶也赶不走,是不是早就觊觎孤?”   姚珍珠含泪:“奴婢不是……”   奴婢斗胆来侍寝,只是为了逆天改命。 第87章 定风波12更新:2020-11-04 17:10:40   苏晨把案子简单汇报完, 就等在一边,谢吉祥跟赵瑞飞快翻看卷宗,直到全部看完, 才觉得踏实。   谢吉祥道:“张有德是岭南人,田正真也是岭南人,他在天宝二十一年进入知行书院旁听讲学时, 有很大可能同张有德相熟, 当时张有德恰好是知行书院的账房。”   赵瑞右手敲了敲椅子,略皱了皱眉头:“牵扯天宝二十一年旧案的几个死者,都跟知行书院有关,而知行书院也是近几年才红火起来的书院。”   早年间,根本就没有琉璃庄,更不用提知行书院了, 大约在五十年前左右, 琉璃庄建成, 成为拱卫京师的要地,军备司和知行书院等才设立其中, 尤其是知行书院, 渐渐声名远扬。   赵瑞心中盘桓片刻, 道:“看来,知行书院也要详查,苏副千户, 你派人盯紧知行书院, 详查其所有牵扯关系。”   对于国本而言, 学子们是根基,若是知行书院牵扯进官场斗争,那其出身的学子便不再可靠。   他们到底是一心为国, 还是效忠于师,谁都说不清。   赵瑞捏了捏眉心:“难怪当时田正真和秋淳风枉死之案,会牵扯那么深,对方会不择手段掩盖真相。”   谢吉祥抿了抿嘴唇,没有说话。   虽然心里很清楚,父亲到底为何而死,可心中的不满和怨恨,还是会抑制不住。   无论对方是谁,无论到底为何,陷害忠良,害得清官忠臣家破人亡,他就是罪人。   赵瑞不用去看,也知道谢吉祥心情如何沉痛。   他伸出手,轻轻握住了谢吉祥柔软的小手。   炎炎夏日,谢吉祥的手心温暖,可赵瑞知道,这一刻,她的心却是冰冷如冬。   赵瑞低声道:“这一次,圣上下定了决心,所以,你无需担忧。”   “不会有人逍遥法外。”   谢吉祥长叹一声。   她道:“瑞哥哥,我想念哥哥了。”   自从天宝二十一年分别,她已经有两年未见谢辰星,兄妹二人从小一起长大,现在又成为彼此仅有的亲人,彼此之间牵绊更深。   虽常有书信往来,赵瑞也经常能告诉她兄长的近况,但谢吉祥还是非常想念他。   那种想念,是经年不见之后的   挂怀。   赵瑞也知道她思念兄长,便拍了拍她的手:“快了,辰星兄很快便能回来。”   谢吉祥抬起头,茫然地看着他:“当真?”   自然是当真的。   赵瑞定定看着她,语气笃定:“当真,今年过年之前,你一定能见到他。”   谢吉祥这才有了些笑容。   几人又说了说张有德的案子,谢吉祥道:“周账房只说他要回家,未说因为何事,根据护城司记录,三个月前张有德确实离开了燕京,他从东城门持身份文牒出京,却未一路往南,前往岭南。”   谢吉祥疑惑道:“他去了哪里?或者说,他原本要去哪里?”   赵瑞看着东城门两个字,顿了顿,猜测道:“他会不会是去知行书院?”   琉璃庄就在燕京东郊,要想去琉璃庄一般都是从东城门出城。   但张有德此人出了东城门就杳无音信,他的身份文牒并未进入琉璃庄。   从他离开燕京的那一刻,他的前路就模糊起来。   谢吉祥思索片刻,突然道:“瑞哥哥,他的死状同天宝十一年的两名死者相同,我们是否可以推断,他去见的这个人,或者说去的这个地方,是否就是当年的凶手所在地?”   赵瑞挑眉,道:“有这可能,而且有很大可能。”   赵瑞对苏晨吩咐:“加派人手,看管住琉璃庄和知行书院,军器司仓库也要由皋陶司接管,调令虎牌已转入我手中,若有人想要调出军器,必须要上报给本官。”   苏晨拱手:“是!”   赵瑞想了想,又道:“速去问,刚刚从大皇子府出去的那辆马车,最终去了何处。”   苏晨迅速退下,谢吉祥道:“马车上的人,我总觉得异常眼熟,但又很肯定自己从未见过他,这是为何?”   赵瑞捏了捏她的手:“且休息一会儿,刚刚校尉来报,道药圣老人家今日就可入京,那种药物到底为何,今日就能揭晓。”   他若不说这一句,谢吉祥倒是还能午歇一会儿,他如此一说,谢吉祥辗转反侧,又睡不着了。   赵瑞叫人送了安神汤来,谢吉祥浅浅喝了半碗,这才睡着。   待她沉入梦乡中,赵瑞才松了口气。   苏晨悄悄进了后衙,在赵瑞耳畔说了几句,赵瑞皱眉取了折子   ,大笔一挥,短短几句便书成。   “派人立即送入宫中,请圣上过目,”赵瑞顿了顿,道,“再派一队人,盯住仪鸾司。”   他手中如今有整个南镇抚司的人,不多不少,刚好够用。   苏晨略有些迟疑:“都是一家兄弟,若是盯梢,很容易被看穿。”   赵瑞淡淡道:“无妨,就是要告诉钱之敬,我时刻盯着他。”   苏晨拱手,迅速退了下去。   这些都安排完,赵瑞才重新打开谢吉祥随身带的那本册子,反复翻看。   这本册子里,记下这几个案子的所有疑点和联系,其中的线索和细节一目了然,这一本薄薄的册子,谢吉祥写得满满当当,已经没有一处空白。   赵瑞轻轻摸着这本册子,想起刚才李灿的话,不由冷笑出声。   他总觉得,一切都跟权利和地位有关,但他错了。   即便以后当真由他主位勤政,也无法全然把控人心。   曾经冤死的人不会复活,遗孤也不会原谅,桩桩件件的血案就流淌在他脚下,他此生都洗不干净。   被害者不会原谅,而执法者也不可能原谅。   赵瑞闭上眼睛,略养了养精神,待到下午时分,天际金乌灿灿,一个消瘦的身影从马车上下来,平静地看着翠竹环绕的皋陶司。   皋陶司总旗庞元亲自去接的人,此刻跟在他身边,态度异常恭敬。   “先生,到了。”   老者看着皋陶司三个大字,倒是点了点头:“这是圣上御笔。”   庞元顿了顿,低声道:“先生好眼力。”   挂在衙门前的皋陶司三个大字,正是由天宝帝亲笔所书,不过并未盖私印,许多人根本不知。   老者淡淡笑笑,没再多言。   庞元跟在他身边,给他指路,绕过回廊,穿过月亮门,便是幽静的后衙。   此刻,赵瑞跟谢吉祥并肩而立,一起等候着这位远道而来的老者。   老人家白发须眉,消瘦清隽,平淡无波的眉眼却仿佛蕴藏漫天星空,包罗世间万物。   只要看着他,心都能跟着静下来。   赵瑞上前,拱手行礼:“陶先生。”   隐居药王谷四十载的药圣陶定州,在天宝二十三年,被皋陶司邀请,终于踏出药王谷。   实际上,赵瑞自己也没有想到,他   会亲自出谷。   赵瑞跟谢吉祥行过礼,药圣陶定州便笑着说:“两位小友好。”   待一行人在院中落座,陶定州才继续开口:“原本老朽决定一生不再出谷,然看到庞小友送来的药案,终究还是无法坐视不理。”   他此言一出,在场众人皆是心中一凛。   陶定州见在座的年轻人都很紧张,不由温言安抚:“不要怕。”   赵瑞略松了口气,药王谷早年出过叛徒,流出不少奇药,陶定州因此才封谷,几十年未再踏足江湖。   若非此番药物实在稀奇,皋陶司和仪鸾司皆无处查证,赵瑞这才想起曾经天下闻名的药王谷。   陶定州今岁已是古稀之年,却依旧精神矍铄,他远道而来,不见丝毫疲惫,倒是让人惊奇。   赵瑞便道:“陶先生,我想问一问,此种药物药王谷是否曾见?”   陶定州对庞元挥了挥手,让他把自己的行李取来,打开之后,从中取出一本崭新的书册。   他抚摸着这本书,长叹一声:“这些年来,药王谷志力修书,把早年的《药谱》《草方》等著作合编成新书,加入药王谷百年来的试药结果,刚刚修成《百药集》。”   他一字一句,都令人心生敬佩。   虽闭谷不出,但药王谷的所有药师们却一直没有放弃研究药物,这才有今天呈现在他们面前的《百药集》。   陶定州指了指封面上的字,道:“根据百药集成书,出去其他医治类药物,还有两册毒药,两册毒方,以及一册禁药,老朽带出的这一册,便是刚成书的禁药。”   毒药跟禁药单独分开,足见禁药之威力。   赵瑞跟谢吉祥不由坐直身体,炯炯有神看着桌上的这本单薄的书册。   陶定州一页页翻看,最终翻到了其中一页。   这一页上画了一朵娇艳无比的花。   那花儿似牡丹,却又好似茶花,花瓣颜色瑰丽,红紫相见,美丽非常。   这样的花,他们从未见过。   陶定州看着这朵花,眼神难得有些厌恶。   “这是长寿花,”陶定州语气沉重,“或者说,它曾经叫长寿花,两年前编书编到此花,我跟徒弟们再三权衡,给它改了一个名字。”   “现在它叫夺命草。”   ————   夺命   草?   一株植物,命名从长寿花到夺命草,可见其药理已经被深入发掘,其到底是好还是坏,是益还是损,从名称看便一目了然。   陶定州看他们都很关注,便道:“一般而言,一种药草的名字,大约同它的药效有些许关联,就比如这个长寿花,因其生长困难,存世稀少,偶有百姓误食,会让人失去疼痛感觉,并且飘飘欲仙,开心且快乐,所以才命名为长寿花。”   但时间久了,人们发现并非如此,对它也就渐渐开始厌恶。   陶定州道:“此花药效非常独特,在服用时刻让人精神矍铄,忘却疼痛,并且似乎有起死回生之效。”   “但一旦停药,整个人就会迅速萎靡,曾经的病痛会卷土重来,甚至疼痛更甚,并且会难受非常,食欲不振,生不如死。”   因此,这种长寿花便渐渐失传,消失踪迹。   陶定州道:“但它毕竟是花草,虽生长要求苛刻,却也并非不能生长,因此一直未有绝迹。在重新修订《百药集》时,针对这种药草,特地做了详细的考证。”   所以呈现在他们面前的百药集禁药册,就是最终的药效和药理。   谢吉祥定睛看过去,仔细阅读上面书写的药效。   除了刚刚陶定州所说服用和断药的症状,还特别写了几点。   “此药特殊效果,用药之人死后身体白骨呈红纹化,渐散开来,形如其花株,故而旧时也被称为骨生花。”   骨生花三个字,颇为形象。   谢吉祥继续读下去,神情骤变:“若人死后碰触其花株或花蕊,碰触部分会沾染红痕,经年不散,愈久弥新。”   记录念到这里,一切便豁然开朗。   谢吉祥抬头看向赵瑞,赵瑞也正好看向她,阳光下,两个年轻的面容皆焕发出强烈的喜意。   所有案子,靠这一种药草,全部串联起来。   而这一切的最终指向,又都牵扯到三十年前的隐山寺。   谢吉祥抿了抿嘴唇,几乎都要哽咽出声。   他留给她的线索,看似零零散散,实则直接告诉了她最终真相。   这其中似乎没有什么连环凶手,也没有什么悬疑案情,有的不过是侵占天下的野心,有的只有不甘和不满。   陶定州看他们似乎已经知   道了这两种特殊药效,便道:“若非此事牵扯到夺命草,老朽也不能打破自己的誓言,这夺命草若重现世间,必定要掀起大乱,沾染此夺命草,大多家破人亡,妻离子散,实在可悲可叹。”   “陶先生,您医者仁心,心怀天下,令在下敬佩,”赵瑞道,“此番能得您出手相助,实在是国之大幸。”   赵瑞说到这里,顿了顿:“陶先生,此夺命草可有破解之药?”   陶定州摇了摇头:“此药药王谷钻研不下十年,终究没有破解之法,只能在强行断戒之后好好保养,至于后续到底如何,未可知。”   药王谷虽要钻研,却不能拿人命开玩笑,因此试药多为家畜,后续到底如何,还得观察。   陶定州道:“没有更多的试药者,我们无法下定论。”   赵瑞点点头,表示听明白了。   谢吉祥回忆起之前荣庆华游记里的部分故事,问:“陶先生,若是人食用了吃过此花的禽畜,会有何结果?”   她想起那头迷迷糊糊的野猪。   陶定州来了兴致:“这个我们没有研究,不过若是服用极少量,几乎也不过是一小撮盐那么多的量,不会对人产生极致影响,但隔日不再服用之后,还是会有戒断反应,只是很快就会消除。”   谢吉祥又给陶定州讲了讲当年毛肚张的故事,陶定州更是兴奋,也取出自己的册子开始记录。   “如此说来,这一家铺子用的肯定不是花,若是用花,在食客经年累月的使用之下,戒断后的症状非常强烈,重则致死,当年这家铺子的后续就这么平淡无奇过去,他们很有可能没有弄到花,而是用的茎秆。”   “之前也说,这种夺命草很难种植,即便能种成,也不一定能开花,这个食铺用了药效很低但是香味特殊而浓郁的茎秆,倒是很讨巧。”   不过,即便是不开花的茎秆,也很容易迅速枯萎。   谢吉祥叹了一声:“若如此说,这种花就不应该存活于世,它的存在有悖于天道。”   陶定州长年研究药物,对这些草药异常熟悉,听到谢吉祥的感叹,倒是很赞许地点了点头。   “小友所言甚是。”   赵瑞一行人跟陶定州一起反复推敲药物特性,待到所有的细节都   补充完,陶定州才道:“我给你们再写一本鉴定折子,把每个案子的验尸格目都确定一下。”   有他的保证,所有案子就能串联起来。   甚至包括当年失去卷宗的书生案。   知道案情细节的不光只有邢九年,当年一起办案的相关刑名也都知道,他们联名写折,也会成为新的断案证据。   待到这些都忙完,谢吉祥才觉得心中大石略松。   他们一起送了陶定州在后衙住下,谢吉祥也顾不上休息,拉着众人一起重新推敲案情。   之前的几个案子,他们都已经分析清楚,现在只剩下当年线索稀少的书生案。   而这个案子,其实是中间最关键的环节。   谢吉祥道:“如此可知,当年韩陆所发现的花就是夺命草。他当年偶然发现章艳娘的秘密,发现了这种奇特的花,因花艺出众,便把这种花重新培育出来。”   或许,当年韩陆还做了更疯狂的事。   “我猜测,他当年把花培育出来之后,就拿去找章艳娘邀功,章艳娘很可能因为这种花的珍贵难得,一下子就有些癫狂。”   “大量服用之后,立即出现强烈反应,韩陆为了救她,帮她掐住脖颈让她呕吐,最后发现完全无效,章艳娘很快便喘不上气。”   当时的那种情态,很可能触发了韩陆心中的心瘾。   “他或许早就不正常了,他痴迷花草,也痴迷章艳娘,章艳娘濒死的情态刺激了他,让他在癫狂状态下出手把章艳娘掐死。”   “他想让章艳娘永远属于他,那种娇艳的美丽模样,不会再被外人看到。”   这种连环杀手的心态都很复杂,需要不停通过线索和细节揣摩,才能寻找出案情真相。   章艳娘死后的验尸格目,特别表明其手指上有红痕,也就是说,她在死后,也碰触了夺命草的花朵。   当时韩陆身上,一定带了夺命草!   谢吉祥深吸口气,努力压下心中的激动。   “至于他为何要杀孟继祖,这个动机不可考,但看孟继祖死后的尸体状态,证明他应当是韩陆杀的   赵瑞垂眸深思,此事却打断了谢吉祥:“不,我认为并非跟章艳娘有关,或者   不全是跟章艳娘有关,因为张有德此人根本不认识章艳娘,两人生平并无交集,孟继祖的死因不是因为章艳娘便是因为夺命草,别无其他。”   谢吉祥点点头,在册子上勾勾画画,写完这些便继续道。   “但是这两个案子之后,韩陆就此失踪,也未再杀人,一定有什么事情困住了他,让他无法继续犯案,”谢吉祥说,“天宝十一年之后,一直到天宝二十一年,之间整整十年时间,韩陆都没有再出手。”   根据刚刚陶定州的线索,天宝二十一年的书生案也同夺命草有关,那么可以推断,这个案子同韩陆或许也有关联。   谢吉祥道:“燕京附近无人再种此花草,目前我们只能通过周账房的言辞推断,红招楼和当年章艳娘所在的醉尘居似乎用过此种药物,其线索指向便是孙家。”   红招楼、醉尘居和同兴赌坊皆是孙家产业,而这个孙家的幕后之人,现在他们已经有了明确的猜测。   谢吉祥道:“若是如此,我们也可以推断,韩陆同孙家,或者同那个人有牵扯。”   当年的隐山寺跟忠王是何种关系,现在的韩陆跟那人似乎也是何种关系。   中间这十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们无法考证,但可以肯定,自天宝二十年,韩陆带着他的夺命草重新出现。   赵瑞道:“若书生案和韩陆有关,我们可以重新推断。”   “当年的田正真和秋淳风一定看到了什么、知道了什么因此被杀人灭口,他们死后在被搬尸的过程中碰到了夺命草的花朵,故而这个秘密,应当就是夺命草。”   两个年轻的还未踏入官场的书生能知道什么秘密呢?   他们死在琉璃庄,死在曾经的隐山寺附近,也死在似乎跟官场有勾结的知行书院旁边。   这一条条线索,全部指向锦绣街的深宅大院。   也似乎都指向琉璃庄和一眼望不到头的天南山,在茂密的山林中,又隐藏着什么呢?   谢吉祥道:“他们两个的死或许不是韩陆所为,但因由却一定跟韩陆有关,因为在两年之后,跟其二人可能有关联的张有德,再次死在了韩陆的手中。”   “如果我们知道韩陆到底在哪里,或许就能查明其中所有疑点。”   谢吉   祥握紧双手,目光笃定:“最终的线索,就在韩陆身上。”   赵瑞同她对视一眼,低头说了几句,谢吉祥点了点头。   待安排完差事,一名年轻的校尉匆匆而入:“大人,刚刚那辆马车在绕城小半个时辰之后,抵达了红招楼。”   红招楼吗?   就在这时,谢吉祥突然睁大眼睛。   “我大概能猜到,马车上的人到底是谁了。”   作者有话要说:赵瑞:吉祥聪慧,吉祥威武,所以到底是谁?   谢吉祥:你猜?   看到之前就有读者猜对啦!超棒!这里特别说明一下,这个花类似于你们猜到的那种,但是药理做了架空设定,就是牡丹骨部分,当成另一种植物看待即可,几乎全是杜撰!   还看到有读者说先帝这个过继的操作,实际上大皇子因为其父谋逆,已经丧失了继承资格,但是当时天宝帝快要病死了,几乎不可能医治,整个正宗只有大皇子一根独苗,在最后的关头先帝把大皇子过继到天宝帝膝下,如果天宝帝薨逝,那么在他薨逝之后大皇子继位,他供奉的也是天宝帝。这个文里提了一句,这么理解就可以了~   月底啦,求一波营养液,请大力灌溉给我,爱你们~ 第88章 定风波13更新:2020-11-04 17:10:40   赵瑞有些意外。   刚刚在大皇子府外, 谢吉祥只看了那人一眼,居然就能回忆起对方是谁?   他问:“你见过他?”   谢吉祥摇了摇头,她自己也不是很肯定, 不过还是小声说:“当时他的眉眼给我很强的熟悉感,我一定见过同他面容相仿的人。”   “那人虽然只看到侧脸,那种精致和艳丽让人印象深刻, 现在我都忘不了。”   “瑞哥哥, 这样的人,我们曾经见过一个。”   赵瑞一开始不知她说的是谁,慢慢听下来,突然福灵心至,迟疑道:“你是说苏红枣?”   谢吉祥点点头,她叹了口气。   “我记得很清楚, 当时无论是我们调查还是苏红枣自己口述, 她都有一个样貌比她还要精致漂亮的兄长。”   这个人当时只是苏红枣悲惨过去的一个背景, 是她回忆里的温暖,也是她跟同兴赌坊之间牵连最深的人。   谢吉祥道:“当时我觉得略有些奇怪, 苏红枣在红招楼更适合待人接客, 但同兴赌坊却偏偏放过她, 让她离开了纸醉金迷的窑楼,去了香芹巷。”   当时苏红枣说,是同兴赌坊的二管家看上了她哥哥, 逼迫入府, 现在看来, 苏红枣的哥哥不仅没有死,而且走到了更高的地方。   他直接来到了李灿身边。   不管以什么身份,什么地位, 他都稳稳当当屹立于大皇子府,大抵因为他,苏红枣才有十年之后的归还卖身契。   然而造化弄人,苏红枣获得自由身,可最终还是死在了燕京,到死也没有离开过这个繁华的京城。   谢吉祥深吸口气,道:“我之所以认为此人就是苏红枣的兄长,一是因为兄妹二人的长相太过相似,都是一般无二的绝色姿容,二是因为苏红枣知道同兴赌坊太多秘密,却一直活到了现在。”   红招楼什么样的女人没有?要年轻的、漂亮的、娇俏的、可爱的,妩媚动人的,灵动活泼的,各色各样,都比不苟言笑的苏红枣要强得多。   但苏红枣却偏偏一直留到了今日。   为什么?   谢吉祥道:“我不能确定此人就是苏红枣的兄长,也不能确定两人之间一定有关联,不过若是按如此猜测,一切便都合   理起来。”   赵瑞敲了敲椅子扶手,道:“苏红枣的哥哥,在护城司卷宗中,名叫苏青麦。”   兄妹二人的名字虽然简单,却蕴含着父母美好的希望,能吃饱穿暖,大抵就是平民百姓最好的一生了。   但他们的一切,从当年的那惊鸿一瞥之后彻底失去。   赵瑞道:“我让人查一查苏青麦,看看他是否留有痕迹,不过若真是他,估计一丝痕迹都不会留下。”   从他进入大皇子府邸的那一天起,命运就已经转变,苏青麦早就死了,活着的另有其人。   谢吉祥点点头,长舒口气。   “此人从大皇子府中出去,去了红招楼,肯定是大皇子要有动作,”赵瑞道,“毕竟我没有给他面子,当场拒绝了他的拉拢,他肯定还要有后手。”   谢吉祥颇关切地看着他:“瑞哥哥,会不会对你有所妨碍?”   赵瑞垂眸看她,轻声笑了笑。   他的笑声低沉,带着青年人难得的舒朗,仿佛带着甜味的陈酿,让人忍不住反复回忆。   赵瑞低声道:“担心我?”   谢吉祥瞥他一眼,她自然是担心的,只是这话却无论如何说不出口。   她不说,赵瑞心里却很清楚。   赵瑞伸手在她额头上敲了一下:“你要相信你的瑞哥哥,我怎么会有事?”   他语气笃定:“再说了,赵王府百年传承,可不是随便说说的,这么多年的孤臣当下来,没有人能撼动赵王府的地位,即便是皇子也不行。”   皇帝可以有很多儿子,但忠心的孤臣却并不多。   赵王府从开府至今,就从不肯走错路,所以才能屹立不倒。   赵瑞安慰她:“若不然,为何大皇子第一个就来拉拢我?”   谢吉祥抿了抿嘴唇:“因为我们在查这个案子?”   这几个案子都跟大皇子府有关联,若是当真查清,把一切交到圣上手中,那么大皇子还能如现在这般张狂?   赵瑞摇了摇头。   他说:“吉祥没有见过朝堂到底为何,也不知道权利到底是什么,只要他能早日荣登大宝,一切的过往都会被抹杀。”   “在绝对的权利和地位面前,线索、证据都将化为乌有。”   所以,原本低调的大皇子,在得知二皇子失踪之后立即就坐不住   了。   “他为何要第一个拉拢我?因为他知道,赵王府的意思就是圣上的意思,赵王府永远只会效忠一个主上。”   他试探,揣测,却还是在赵瑞这里吃了闭门羹。   赵瑞不会给他半句准话。   说什么只遵从圣上,只听命于圣上,实际上还是没有说清圣上的深意。   他轻轻摸了摸谢吉祥的圆发髻:“你放心,在一切尘埃落定之前,他不会动我。”   谢吉祥这才略放下心来。   她道:“瑞哥哥,我想再去看看张有德的尸体。”   第一次去看时,她不知张有德的身份,也不知这其中诸多细节,现在案子查到这里,她们几乎知道了其中全部线索,只要找到韩陆的踪影,似乎一切都会豁然开朗。   但韩陆到底在何处?   无人得知,也无人得见。   他就仿佛隐藏在血腥花朵之后的幽灵,伺机出手,绝不手软。   然而他隐藏太深,十几年来从未出现于人前,实在太难寻找。   如今唯一跟他有联系的,只有张有德的尸体。   谢吉祥想要去试一试,自己是否能“看”到更多线索。   若是以前,赵瑞一定不会同意,然而有了苦海大师的点化,赵瑞也不能再阻拦谢吉祥。   他叹了口气:“希望是最后一次。”   谢吉祥甜甜笑了。   两人准备妥当,又同邢九年打过招呼,这才一起进入义房。   张有德被送进来已经过了数日,这期间他已经被邢九年尸检过最少三次,虽然身上的所有刀口都被封好,看起来却依旧狰狞可怖。   他已经死亡超过三个月,身体大多数部分都已腐烂,散着让人无法容忍的恶臭。   但谢吉祥却没有去关心这些。   她定定站在木床旁边,垂眸看着安静的张有德。   在心里,她一字一句地问:“张有德,你都看到了什么?是谁杀的你?你可甘心?”   不甘心啊。   似乎是为了回应谢吉祥的疑问,一股浓浓的怨恨和不舍从谢吉祥心中钻出来。   谢吉祥闭上眼睛,一瞬进入沉沉的迷梦之中。   她感觉自己正走在一片山林里,因为身体并不健壮,还一直喘着粗气,看起来异常疲累。   就这么走走停停,似乎走了很久,才来到一处屋舍前。   到了这里,他反而有些迟疑。   谢吉祥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的迟疑,对于这里,他不熟悉,更多的是惧怕。   周遭景色宜人,可在张有德的心中,哪怕是风景如画的深山之中,也让人无法安心。   但是张有德却不得不去。   他迟疑片刻,还是上前敲了敲门。   叩、叩、叩。   里面安安静静,似乎没有人烟。   谢吉祥感到张有德一下子就紧张起来,她听到对方低声念叨:“不会不在吧?可是……”   可是什么,他却没有说下去。   就在这时,一道冰冷而阴森的嗓音在他身后响起:“有事?”   张有德吓了一跳,就连谢吉祥也跟着心跳加快,差点没有穿过起来。   那声音仿佛毒蛇一般,在人身上蔓延,让人不寒而栗。   张有德慢慢回身,谢吉祥终于看清了对方的面容。   那是个长白而消瘦的男子,他面白无须,高大却瘦弱,那双眼眸深陷在枯瘦的脸上,眼底满满都是青灰之色。   他大约三十来岁的年纪,头发却已花白,整个人就如同风中的柳叶,在这安静的深山老林里飘荡。   似人非人,似鬼却非鬼。   他那双阴霾的眼眸,就淡淡看着张有德,又或者只是望向这边而已。   谢吉祥感觉到,张有德浑身颤抖起来。   她听到他说:“韩……韩先生。”   韩先生没有理他,只是站在那,淡漠地仿佛他在称呼别人。   张有德又道:“韩先生,你还认不认识我?”   他们两人不认识?   谢吉祥微微一愣,随即就听到韩先生淡淡说:“我知道你,所以,有何事?”   张有德这才松了口气。   他结结巴巴开口:“韩先生,我家中有事,必须得回家一趟。”   一阵风吹来,带起地上的枯草,韩先生依旧站在那,似乎没听到张有德的声音。   张有德紧紧攥着手,又说:“但是……但是要离开时间太久,神仙药不够了……”   他如此说着,额头都出了汗,眼神也四下飘忽,不敢再去看对面的韩先生。   此人如此冷淡,他怕是没有指望了。   然而就在这时,韩先生往前走了一步:“你服用了神仙药?”   他声音依旧淡淡的,似乎催着早春的寒风   ,张有德又不自觉地抖了抖。   想到断药的痛不欲生,张有德只得咬牙回答:“是,是的……求求韩先生……”   他话还没说完,韩先生就直接说:“好,我给你。”   张有德愣住了。   他看着漫步走近的韩先生,整个人都有些晕乎:“你真的给我?”   他此时刚好抬起头来,目光就那么盯在韩先生脸上。   韩先生苍白消瘦的面容上,硬生生挤出来一个僵硬的笑。   “我真的要给你,”他说着推开了门,语调里带着些颤抖,“进来吧,都在屋子里。”   谢吉祥顺着张有德的目光看去,一瞬便被屋中的黑暗吞噬。   进去吧。   心底里的那个声音说着。   他有药。   谢吉祥能感觉到张有德的激动。   面对黑暗得如同洞窟一般的草屋,他也勇往直前,闭着眼睛往里闯。   然而刚一进去,谢吉祥就感到一块帕子迎面而来,她脑袋一晕,下意识往后倒去。   “吉祥!”   赵瑞眼疾手快,一把接住了她:“吉祥,醒一醒。”   谢吉祥脑子一片混乱,感觉自己似乎还在那幽暗的深山老林里,一会儿又很恍惚,知道身边的人是谁。   “瑞哥哥……”她低声呢喃。   赵瑞稳稳拖着她的腰,扶着她往后退了几步,坐在了木凳上。   “我在,吉祥。”赵瑞道。   谢吉祥闭目不语,很久之后,才终于感到自己意识回笼。   她深吸口气,拍了拍赵瑞的手:“瑞哥哥,我好多了,我们出去吧。”   待从义房出来,赵瑞陪着她回到了后衙,又给上了一碗桂花蜂蜜水,谢吉祥才彻底缓过神来。   “你都看到了什么?”赵瑞问。   谢吉祥闭了闭眼睛,把所有的场景都在脑中回忆一遍,然后才说:“张有德之所以在田正真他们出事之后还在,是因为他已经开始服用夺命草。”   “不,在他们内部,这种要人命的草药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叫神仙药。”   夺命草,神仙药,三字之差,天差地别。   一个要人命,一个却能长生不老,福寿延年。   “因为服了药,所以他很听话,那边就没有放弃他,把他从知行书院调离来到了红招楼。然而他家中却   出了事,他需要离开燕京回家,也同红招楼的管事说好。”   但不知为何,红招楼没有给他“神仙药”。   “张有德肯定曾经断过药,他知道断药之后如何痛不欲生,所以压根便不敢随便断药。”   赵瑞道:“断过一次之后,他们对背后主使会越来越服从,心里生不出半点背叛之心。”   谢吉祥点头,道:“正是如此,不过张有德很聪明,他以前在知行书院的时候一定得到了什么消息,或者见过什么人,以至于,他直接找到了韩陆。”   韩陆两个字一出口,赵瑞当即就有些惊讶:“韩陆?”   谢吉祥微微皱起眉头,努力回忆对方的容貌,然后道:“我认为张有德死亡之前见的那个人,便是韩陆。”   “我们之前便猜测,韩陆跟那人或者跟孙家有关,他手里紧紧捏着培育夺命草的技艺,若是当真可以培育出大量夺命草,那他对于那人来说就会异常珍贵。”   三十年前的隐山寺,因为意外寻到了夺命草,所以才有忠王谋逆一案。   但之后忠王谋逆失败,加之他们所寻到的夺命草数量稀少,最终全盘覆灭,没有任何人存活下来。   现在他们想要靠夺命草翻身,首先必须能拥有源源不断的货源。   谢吉祥道:“张有德很聪明,他牢牢记住了到底是谁能提供夺命草,并且他本就是多年的老人,能知道韩陆藏身处倒也不足为奇。”   “所以在回家之前,他特地先去寻韩陆,想要从他手里获得更多的夺命草。”   谢吉祥垂下眼眸,叹了口气:“但是他对韩陆不了解,以为他就是单纯的花匠,对于曾经发生的事,死过的那些人全然不知,即便他知道田正真和秋淳风的死和背后之事有关联,却也没有想到韩陆身上。”   谢吉祥一边回忆,一边把看到的情形全部讲出。   “当韩陆知道他长期服用夺命草时,表情有些细微的变化,当时张有德很紧张,没有注意到,但我却刚好可以用心观察韩陆。”   “韩陆很激动。”   谢吉祥有些犹豫,又有些迟疑:“他的那种激动,似乎是狗见了肉骨头那般,带着一种莫名的激动和开心。”   虽然当时的韩陆依旧面无表情,但是谢吉   祥却就是觉得他很开心。   赵瑞若有所思点点头:“也就是说,他其实很久没有见到过服用夺命草的人,甚至到了渴望的地步?”   谢吉祥道:“对,就是渴望。”   她说:“刚才我有些昏沉,不能理解他的态度为何,现在想来,他早就盼着能再见一个这样的人。”   “吃过夺命草,身体里已经开始培育牡丹骨的人。”   说到这里,谢吉祥顿了顿:“不,牡丹骨对于韩陆来说,或许早就不是人,他们是他最喜欢的珍品,是世间最美丽的花。”   赵瑞道:“针对韩陆这样的连环凶手,仪鸾司早就总结过其特征,其中之一,就是他们对自己杀的人有执念。”   对于韩陆来说,吃过夺命草并且已经开始生长牡丹骨的人,都是他的执念。   他根本就不管张有德的身份,一句都没问他的名字,甚至不管他到底为何寻到自己的藏身处,一旦知道对方吃过夺命草,那么他就必须要把他化为牡丹骨。   成为他最喜欢的珍藏。   也成为他培育出的最美丽的花。   谢吉祥长叹一声:“张有德以为自己寻到了出路,找到了生机,实际上,却把自己葬送进深渊中。”   韩陆知道他吃过夺命草,自然不可能放过他。   谢吉祥道:“如此我们可以推断,在当年章艳娘和孟继祖事发之后,韩陆就碰到了对方的人,因为其培育夺命草的技艺超群,便被对方藏进深山之中,开始尽心尽力培育夺命草。”   之后十年,他都未再碰过拥有牡丹骨的人,只能一个人在深山中,面对着他喜欢的花。   因此,在天宝十年至天宝二十一年间,他未再犯案。   赵瑞敲了敲桌子,道:“也就是说,对方……当年的李灿一开始就知道,他是两宗命案的凶手。”   天宝十年,李灿刚满二十七。   那个时候的天宝帝虽然依旧身体孱弱,却并没有现在这般病入膏肓,当年的他,就已经动了大逆不道的心思。   然而忠王前车之鉴,让他分外小心谨慎,在夺命草大量培育出来之前,他一直没有太多动作,只是通过孙家控制同兴赌坊与红招楼,悄悄同各色各样的人打交道。   之前那十年,他摸清了很多事,也看   清了许多人。   等到夺命草大量培育出来,便是他开始重现于世的最好时机。   而现在时机似乎已经到了。   他似乎已经安排好了所有的事情,加之二皇子李希失踪,天宝帝重病在床,他终于可以扬眉吐气,不用再缩在大皇子府中苟延残喘。   李灿到底是怎么认识韩陆,又怎么知道韩陆杀过人的,至今未可知,但他显然对韩陆颇为了解。   谢吉祥道:“因为知道韩陆控制不住杀人欲、望,也希望韩陆能专心于培育夺命草,所以他把韩陆圈进在山中,不让他接触外人,把他曾经的一切过往全部抹杀。”   韩陆杀过人,是一桩连环杀人案的嫌疑人,但就因为他对李灿有用,所以李灿毫无原则地庇护了他。   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   一晃十几年过去,韩陆安安静静在深山中研究他的夺命草,而天宝十一年的连环杀人案,永远成为疑案被遗忘在卷宗里。   谢吉祥道:“我不知道为何田正真和秋淳风会被杀,他们不过是知行书院的旁听书生,甚至进京还不超过一年,但根据陶先生所言,他们死后一定碰过夺命草。”   这两个人会死,肯定跟张有德有关。   谢吉祥问赵瑞:“瑞哥哥,知行书院查清了吗?”   赵瑞笑着拍了拍她的手:“此事只要圣上知晓,就没有查不清的,且等等看吧。”   谢吉祥点头,倒是长舒口气。   “我看到了韩陆的面容,只要再碰到他,我一定能认出来。”   赵瑞抬眸看向她,目光温柔,好似氤氲着星辰大海。   “好,到时候就靠小谢推官缉捕真凶了。”   此时的皋陶司自是一派欢欣鼓舞,他们几乎已经触摸到真相,只需要最后找到真凶即可。   而不远的长信宫中,很是意气风发的大皇子李灿,似乎也欢欣鼓舞。   他穿着皇子的靛紫色金银绣常服,大步走在官道上。   韩安晏跟在他身边,依旧言笑晏晏。   李灿瞥了他一眼,问:“韩大伴近来瞧着似乎有些瘦了,想必伺候父皇很是辛劳。”   韩安晏立即摇头:“哪里哪里,这都是臣分内之事,大殿下谬赞了。”   李灿淡淡笑笑,道:“还好父皇身边有韩大伴这样的知心   人,能照顾好他老人家。”   这次韩安晏没说话。   李灿步伐很快,不多时就来到勤政殿前,见韩安晏没有往乾元宫走的意思,不由有些惊诧。   “父皇病重,怎么不在乾元宫休息养病?”李灿问。   韩安晏苦笑道:“马上就要秋日,转眼就到寒冬,朝廷上下都是政务,圣上哪里有空休息。”   “父皇真是勤勉,”李灿虔诚道,“吾辈当效仿。”   韩安晏立即道:“大殿下已是人中龙凤,圣上也经常夸赞。”   李灿瞥他一眼,又笑了。   两个人一路打机锋,待进了勤政殿才闭嘴不言。   这一次,韩安晏没有领着站在屏风外等,他轻手轻脚进了御书房,轻声细语说了几句话。   李灿垂眸站在屏风外,看似很是淡然,实则在听里面的对话。   但那声音朦朦胧胧,温温柔柔,他听到最后也没有听清,忍不住勾了勾嘴唇。   还是这样。   一直都是这样。   不多时,韩安晏退出来,轻声道:“圣上刚刚醒来,大殿下且略轻一些,这边请。”   李灿跟随韩安晏的脚步绕过屏风,抬头就看到那张宽大的御案,每次请安都稳稳坐在御案后的玄色身影此刻却不在,只留了一把空荡荡的龙椅。   李灿的目光在那龙椅上停留片刻,随即便转开了眼睛。   韩安晏领着他往后面的暖阁行去,不过走了三五步路工夫,热意便扑面而来了。   此时还未到秋日,殿中却已经开始烧火龙。   李灿心中一时五味杂陈。   他在龙床前跪下,如同往常一般给天宝帝行礼:“儿子给父皇请安。”   天宝帝弱得几乎听不到的嗓音响起:“起来吧。”   李灿低着头,唇角是怎么也止不住的笑意。   他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作者有话要说:赵瑞:我的小青梅关心我,开心!   谢吉祥:我只是关心上司而已。   赵瑞(笑意盈盈):哦。   继续求营养液,么么哒~ 第89章 定风波14更新:2020-11-04 17:10:40   李灿起身, 乖顺低着头,只用余光去看。   此时的天宝帝正躺在重重帐幔之后,让人看不清面容。   苦涩的药味充斥鼻尖, 李灿平日有多厌恶这种味道,现在就有多喜欢。   他规规矩矩站在那,低声道:“父皇身体如何?太医可有尽心医治。”   天宝帝咳嗽了一声, 气若游丝:“尚可, 劳皇儿担忧了。”   一声父皇,一声皇儿,二十几年来,他们都是如此亲密地称呼彼此。   李灿道:“父皇身体抱恙,儿子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望父皇早日康复。”   天宝帝正要宽慰他几句, 刚一张口, 又忍不住咳嗽起来。   空荡荡的暖阁里,一瞬间便只有天宝帝的咳嗽声。   李灿低头守在床边, 待到天宝帝不再咳了, 才皱眉问韩安晏:“太医是干什么吃的, 父皇入秋就会咳疾,为何这么多年都未曾治好?”   韩安晏忙弯腰行礼:“大殿下所言甚是,是臣的错。”   李灿冷哼一声。   他耳畔听着天宝帝费力的呼吸声, 终于抬起了头。   这么多年, 他一直低着头说话, 早就累了。   他扭了扭脖颈,目光炯炯,直直往帐幔之后看去。   韩安晏似乎有些惊讶:“大殿下……?”   李灿没有理他, 只看帐幔中那消瘦孱弱的人。   从二十五年前他就在想,这个人羸弱如此,为何还能苟延残喘,拖着病体活下来?   若当年他就死了,一切又会是什么样子?   李灿声音带着不易觉察的冷意:“韩大伴,听闻之前宫里请了坊间名医,也没有一个能给父皇医治?”   韩安晏下意识看了看他,然后便道:“倒是有两位神医带了祖传的方子进宫,圣上用药之后,已经明显好转。”   天宝帝如此,竟然还是服过药之后的状态?   李灿自然知道天宝帝已经用药,否则他今日也不会跑这一趟。   宫里太大,宫道太远,他不想日复一日走在冰冷的青砖上,只能遥遥看着恢弘的大殿。   “父皇缠绵病榻,你说已经好转?”李灿声音带着震怒,“若他们不能给父皇治好病,要来何用?还不再去寻人!?”   韩安晏这一次只得跪下,不敢再多言。   就在这时,天宝帝开口了。   “皇儿。”他声音依旧孱弱,却也如同往常每一日那般温和。   无论多重的病症,也无论多痛苦地活着,天宝帝从来都是温柔的。   李灿立即躬身道:“父皇。”   天宝帝咳嗽一声,声音里也有着无奈:“皇儿,莫要为难旁人,父皇的身体父皇自己心里清楚……怕是……”   他说得断断续续,若是亲近之人听了,定会心酸难过。   李灿也不由哽咽起来:“父皇,您一定会好起来的。”   天宝帝叹了口气。   父子两个一下子就温情脉脉起来。   韩安晏默默从地上爬起来,给大殿下摆上椅子和茶水,然后便退了下去。   暖阁里一片安静。   父子两个都不说话,一个躺在床上费力喘气,一个坐在床边淡然吃茶。   大约是觉得暖阁里气氛太过沉闷,天宝帝缓缓开口:“灿儿,你的长子多大了?”   李灿微微一愣。   虽说他从不参与政事,这么多年来同天宝帝相处,也大多只说些家长里短,原来天宝帝也不是没有问过他的子嗣,但到了这个节骨眼上再问,就有些意味深远。   李灿垂下眼眸,道:“已经八岁了。”   他的原配王妃身子骨不好,生了几个都没有养成,最后自己也抑郁而死。   后来还是娶了郑氏之后,才渐渐养了两个孩子,一儿一女,凑成了一个好字。   天宝帝轻声笑了笑。   “八岁了啊,八岁就养成了。”   李灿突然有些烦闷,他也说不上来,总之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火一股脑翻涌上来,在他心里熊熊燃烧。   “养成又能如何?”李灿问。   天宝帝大概没想到他会如此尖锐,一瞬间有些迟疑,好半天都没有说出话来。   李灿看到他被自己一句话说得住了口,心里很是畅快。   他悠闲地往后靠了靠,整个人似乎都放松下来。   “父皇,您身子骨并不硬朗,这么多年支撑下来,想必很是辛苦,”李灿声音也有着同他别无二致的温和,“今年又旧疾复发,缠绵病榻,不如早早休息吧。”   休息什么?一个皇帝若要休息,那便是退位。   天宝帝的呼吸粗重,如同灶台下的风箱,让人无法忽视。   李   灿慢条斯理说:“父皇,您有这么多儿子能替您分忧,早就应当休息了,何苦如此勉强自己?”   “毕竟,人一生只有一条命,”李灿说到这竟然还笑了,“什么天命之子,什么真龙化身,不过是骗骗百姓的说辞,父皇自己心里应当很清楚。”   “如此活着,是不是很痛苦?”   二十五年后的今天,当年那个瘦弱的少年郎已经长成,他不再沉默隐忍,在一切都执掌手中时,终于露出了他隐藏多年的獠牙。   这一口就能咬去人半条命。   天宝帝费力地喘着气,似乎被他气急,又似乎带着难以言说的恐惧。   “你……你莫要忘了,你是什么身份!”   若非当年天宝帝年少重病,否则先帝也不能把他过继给天宝帝,就怕宗脉断绝。   但罪人之后终究是罪人之后,天宝帝大病得愈,荣登大宝,继承大统的机缘从此同李灿再无交集。   他只是被人怜悯的,苟活于世的罪人之子。   天宝帝想要废他杀他,不过一道圣旨,若不是先帝那一封过继诏书压在奉先殿中,他也不能活到现在。   天宝帝整个人太过仁慈,也太过小心,他不会在史书上留下任何把柄,让后人说他无情无义,残杀手足血亲。   李灿勾起唇角,眼眸中的喜悦几乎要满溢出来。   “多亏父皇宅心仁厚,才有儿子的今天,”李灿道,“儿子是您的长子,是高祖皇帝血脉,是李氏的正宗,这就是儿子的身份。”   天宝帝剧烈地咳嗽起来。   李灿根本不去伺候他茶水,只悠闲地坐在椅子上,淡漠看着他。   “父皇,您现在能依靠的只有我了,我不仅能替您寻回二皇弟,还能替您医治好顽疾,何乐而不为呢?”   天宝帝一下子就沉默了。   他甚至连呼吸声都停了,沉默良久,他才问:“你都做了什么?”   李灿反问:“难道父皇不知?”   天宝帝一向运筹帷幄,他似乎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几乎可以说是无所不知。   他做什么,是否有野心,想必天宝帝一早就知道。   会留着他,不过为了自己的名声罢了。   毕竟他要做盛明君王,要流芳百世,要做史书中浓墨重彩的那一章,他绝对不可能枉杀骨   肉至亲。   但他又不放心他。   所以等到他出宫建府,不再去上书房读书,天宝帝宝贝的二皇子才开蒙,跟着同样年岁的小贵胄们一起读书。   他在家赋闲二十年,不问世事,不通朝政,每年除了三节两寿进宫朝拜,平日轻易不能出门。   而二皇子却是燕京里人人称赞的贤王。   年纪轻轻便声名在外,贤德仁慈,平和友善,为百姓鞠躬尽瘁,就差死而后已了。   有这样一位疑似储君的人物在,百姓们早就不知大皇子李灿是何人。   天宝帝做的一切,他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中。   这么多年来的委屈,几乎都要在这一瞬爆发出来。   李灿坐直身体,那双同天宝帝很像的眼眸定定看着他,倏然一笑。   “父皇,你怎么不说话了?”李灿问,“你是不是想知道二皇弟到底在哪里?”   天宝帝几乎要把心肺都咳出来。   他嘶吼出声:“你!”   李灿叹息道:“父皇,我不是无情无义之人,这么多年您对我的关照,我都看在眼中,您放心,只要我得偿所愿,二皇弟跟父皇一定会团聚。”   天宝帝大怒:“孽障!”   李灿笑意盈盈,他越生气,他反而越开心。   那种看到对手挫败的兴奋充斥在他血液中,让他浑身都燥热起来。   “父皇,您还是好好养病吧,您放心,您需要的药,儿子一定会源源不断送入宫中,保证让您能安享晚年,”李灿说,“那药吃了是否得用?”   他话音刚落,一个茶杯从帐幔里被扔出来,啪的一声落在地毯上。   茶杯在地毯上咕噜噜转了一圈,洒出一片氤氲的水花。   天宝帝的声音第一次带着平日从未有过的森冷。   “李灿,你当真要如此?”   李灿眯了眯眼睛:“父皇,儿子怎么了?”   天宝帝喘着气,道:“你自己心里清楚。”   “父皇,儿子不清楚,儿子只是心疼父皇罢了。”李灿平静道。   天宝帝似乎头一次发现这个“儿子”如此冷静,他安静下来,最终哑着嗓子开口:“李灿,你要想清楚,你真的已经做好决定?”   李灿低头吃茶,没有立即回答这个问题。   暖阁里一瞬安静至极。   待到杯中茶冷,李   灿才缓缓开口:“我一直都很清楚,也早就做好的决定。”   “父皇啊,现在该做决定的是您。”   李灿说完话,把茶杯嘭地放回桌上,起身抚平衣摆的褶皱。   “父皇,您安心休养,好好吃药,待到得空,儿子再进宫来看您。”   他如此说着,脸上又重新摆出忧愁的面容,蹒跚着出了暖阁。   韩安晏赶紧上前,扶了他一把:“殿下。”   李灿苦笑出声:“父皇如此,我实在心如刀割。”   韩安晏小心翼翼扶着他,一路送他出了长信宫,才赶紧往勤政殿赶。   待他回到勤政殿,两个小徒弟刚从暖阁退出来。   韩安晏皱眉问:“圣上只吃了半碗药?”   小徒弟愁眉苦脸,几乎要哭出来,结结巴巴不敢说话。   韩安晏叹了口气,接过药碗,自己轻手轻脚进了暖阁。   “圣上……”   天宝帝苍白的手从帐幔里伸出来:“给朕吧。”   韩安晏也红了眼眶。   天宝帝喃喃自语:“只要能等到希儿回来……”   自从药圣老人家来到皋陶司之后,邢九年就特别忙碌。   他捧着自己写的那本验尸药理,不停跟陶定州探讨,而陶定州也分外慈祥,几乎是知无不言。   他们两人忙,其他人更忙。   苏晨已经带着校尉们离开燕京,直扑琉璃庄外苍茫的天南山中,顺着谢吉祥提供的线索寻找韩陆的身影。   但是天南山那么大,光有名字的山峰就有六座,想要寻到人,定是异常辛苦。   他们现在也只能等了。   趁着这段空闲,谢吉祥把案子重新梳理了一遍,把之前他们讨论过的线索、细节和证据全部补全,书成了三个案子的卷宗。   在最终的卷宗上,陶定则、邢九年、白图等人都有签名,证明其证据有效。   而赵瑞似乎有更多事要忙,他整日不在皋陶司中,领着手下的校尉们来来去去,没有一刻停歇。   就在众人忙忙碌碌之中,天宝二十三年的中秋佳节如约而至。   八月十五前几日,赵瑞特地跟谢吉祥说,中秋节那一日宫中有宫宴,他们一家人便在八月十四那一日提前过节。   为了这话,何嫚娘一早就开始采买肉菜,准备把这一顿家   宴弄得温馨又丰盛。   谢吉祥见她如此高兴,也跟着松了松心神,每日忙完了皋陶司的差事,便回家给她帮忙。   就这么忙了三五天工夫,八月十四便匆匆而来。   天宝二十三年的八月是个早秋。   从四月春日到八月早秋,这小半年就在一个又一个案子里匆匆而逝。   谢吉祥跟何嫚娘往桌上摆菜品,一边抬头看天际的银月。   “虽才十四,但月色却也皎洁。”   人都说十五的月亮十六圆,但今日的月色也很美。   银盘一般的月儿挂在天际,散着让人平静的暖光。   何嫚娘很高兴,在苏家送来的食盒里取出月饼,一块块摆在盘子里。   “还好这一次大少爷的信早早送来,也不知送过去的信他是否能收到。”   想到前日收到的谢辰星的家书,谢吉祥也笑了:“能的,有瑞哥哥送信,肯定能收到。”   谢吉祥顿了顿,对何嫚娘说:“很快了奶娘,哥哥很快就会回来,今年过年,我们会一家团聚。”   何嫚娘用帕子擦干净手,帮她重新正了正发间的琉璃簪。   “好,奶娘学会了大少爷爱吃的小炒牛肉,到时候一定要露一手。”   母女两个说着话,赵瑞刚好登门。   他只带了赵和泽,两人一起进了宅院,赵瑞便让赵和泽把食盒放下。   “知道苏家送了月饼来,我就没取王府准备的,味道都差不多,”赵瑞道,“不过我让厨子另外准备了红豆酥和豌豆黄,吉祥爱吃这个。”   他不仅带来了这两样点心,还有一罐佛跳墙并一碟子椒麻鸡,在食盒的最下面,还有一整盒卤牛肉。   “留着给吉祥当零嘴吃。”   赵瑞说着,又从赵和泽怀中取了酒。   “这是去年跟吉祥一起埋下的青梅酿,正巧现在可以喝了。”   赵瑞这一通安排,惹得谢吉祥跟何嫚娘笑容更胜。   包括赵和泽在内,一家子一起坐在石凳上,一人举了一杯酒。   青梅酿酸酸甜甜,带着青梅果特有的香气,却又有米酒特有的芬芳。   赵瑞的目光在赵和泽和何嫚娘脸上划过,最终落到谢吉祥染着醉人胭脂色的面容上。   “祝愿大家身体安康、开心满足,希望明年今日,依旧可以坐在一起,   赏天际月色。”   谢吉祥笑了:“身体健康,心想事成!”   琉璃盏碰到一起,发出清脆的响声,琥珀色的液体在酒杯中摇曳,然后便顺着喉咙流淌进心里。   那里有香有醇,有酸也有甜。   今日的饭菜很丰盛,除了赵瑞带过来的三道菜,还有何嫚娘新学的玫瑰烧肉和牛尾汤,加上谢吉祥本就爱吃的酸汤鱼和糖醋排骨,满满当当摆了一桌。   平日里用来吃饭的石桌本就不大,摆了这么多菜,就连碗筷都没地方放,主食只能放在灶台上。   赵和泽是孤儿,无父无母,平日都是跟着赵瑞,这样的节日里,赵瑞都是带着他,让他跟自己一起过节。   席间,倒也没有什么主仆之分。   酒足饭饱,一人取了一块月饼,坐在院子里赏月。   赵瑞轻轻咬了一口,对谢吉祥道:“我这个是莲蓉的。”   谢吉祥不爱吃莲蓉,低头尝了一口自己的,立即开心了。   “我这个是蛋黄的。”   赵瑞笑了,他刚才看到何嫚娘特地选了这一块给谢吉祥,就知道这月饼早就打好记号。   安静看了会儿月,赵瑞问谢吉祥:“若是以后辰星兄归来,你想做什么?”   谢辰星若能回来,就说明谢渊亭的案子已经洗清,他们可以重归谢家,重新当谢家的少爷小姐。   所以赵瑞有此一问。   谢吉祥想了想,歪头看他。   “怎么,不想让我继续在皋陶司当差了?”   赵瑞正要解释,低头看去,却发现她眼中满满都是戏谑,不由也跟着勾起唇角。   “哪里,若没有小谢推官的鼎力相助,本官如何能破案神速?”   谢吉祥微微红了脸,却还是仰头看着天。   “到时候我想跟哥哥一起开一家香水铺,做些香露香水来卖,维持家里的营生。”   谢吉祥的声音带着向往:“皋陶司若是有案子,我就过来忙,若是没有案子,我就回家去做香露,无论做什么都很开心。”   她从小就喜欢做这些事,所学也是如此,能一直发挥所长,自然是开心的。   最重要的是,一家人又重新聚在一起,不用再天各一方。   赵瑞笑着点头。   他伸出手来,把谢吉祥软软的小手握在手中,低声道:“无论你做   什么,我都陪着你,好不好?”   谢吉祥脸上难得胭脂色几乎要蔓延到耳根后面,她低着头,最终还是轻轻嗯了一声。   “好。”   赵瑞低声笑了。   他如同珍宝一般把谢吉祥的手捧在手心里,对她道:“刚刚苏晨飞鸽传书,说大约已经寻到了韩陆所在,想让你明日赶去天南山,一起抓捕韩陆。”   韩陆现在如何长相,只有谢吉祥一人见过,虽然并未对外人明说,但她是本案的推官,一起去搜寻凶手也在情理之中。   赵瑞低声道:“不需要很久,只要能活着抓到他,你就立刻返京,好不好?”   谢吉祥却笑了:“当然很好。”   她声音很轻,语气里却有着从未有过的坚定。   “瑞哥哥,我很少对一个人如此怨恨,当年我怨恨那个不知谋害了谢家的凶手,现在我恨的自然是韩陆,和韩陆身后的那个他。”   “能亲手把他抓住,把他从极致的妄想中踹进现实的深渊,对我来说,才是正确的做法。”   “我不会觉得辛苦,也不可能觉得危险,只要能抓到犯罪凶手,我就觉得一切都不白费。”   谢吉祥抬头看他,道:“我们这么多人,忙碌那么久,日夜不停查案,为的就是今日。”   “我会竭尽所能抓到他,你放心。”   赵瑞忍不住紧紧握住她的手,两个人的手心贴在一起,温暖了彼此的心。   赵瑞说:“我信你,你一定可以成功。”   因明日要出城,今日没有闹得太晚,谢吉祥只吃了两小杯青梅酒,赵瑞便起身告辞。   谢吉祥送他到门边,赵瑞低头看她,张了张嘴,最后只说一句:“我等你回来。”   “好,瑞哥哥等我带着凶手回来。”   赵瑞没有再多言。   他转身离开,高大的身影在月色里渐渐远去,最终在谢吉祥的眼底留下不能忘却的影子。   何嫚娘唤她:“早些安置吧。”   谢吉祥点点头,关好院门回了家中。   次日清晨,谢吉祥早早便醒来。   何嫚娘比她起得还早,大早起就开始烙红糖锅盔,香浓的红糖甜味弥漫在小院里,谢吉祥抽了抽鼻子,对何嫚娘说:“奶娘手艺又精进了。”   “一会儿给小姐煮面,”何嫚娘笑着说,“   这锅盔路上带着吃,便是冷了也不会硬,婉秋姑娘以前也喜欢。”   因谢吉祥也要上山搜寻,所以夏婉秋自然要跟着保护她,这一次去琉璃庄,似乎赵瑞手里的精锐去了大半,京中没剩下多少人。   谢吉祥点点头,洗漱之后坐下来吃面,也不顾什么形象体统,呼噜呼噜一大碗就吃了进去。   待吃完面,她很快就收拾好包袱,准备早早过去皋陶司。   只她刚一出门,就看到熟悉的马车顺着青梅西安的青石板路远远而来。   夏婉秋坐在车头上,看到谢吉祥,便跳了下来:“谢推官,早。”   谢吉祥冲她拱手:“有劳夏姐姐。”   夏婉秋扶着她上了马车,然后才道:“今日皋陶司忙,大人命咱们直接出城。”   今日其实是休沐日,今日会忙,说明一定有要事。   谢吉祥微微眯起眼睛,努力压下心中的不安,她没有胡搅蛮缠,只是按照赵瑞的安排道:“走吧,我们即刻出京。”   今日出京颇为顺利。   或许真的赶上过节,守门的校尉们人数很少,只有平日的一半,进出燕京的百姓也不多,大家都留在家中过节。   谢吉祥掀起车帘看去,最后看了一眼燕京高大的城门,然后便坐回马车里。   一路疾驰,天南山就在前方。   此时的长信宫,自然是热闹非凡。   宫人们排着队穿行在回廊里,来回忙碌布置今日的中秋宫宴。   勤政殿里,东暖阁中,帐幔之后的消瘦身影缓缓坐起。   韩安晏领着徒弟们候在殿中,见他醒来,不由上前道:“圣上,今日可好些?”   天宝帝微弱的嗓音响起:“好,朕好得很。”   作者有话要说:赵瑞:嘤嘤嘤嘤小姑娘要去亲自抓人了,不放心!   谢吉祥:没事的,我身边有婉秋姐姐!   赵瑞:……?   昂,正文即将完结啦!然后因为年底,最近工作太忙了,眼睛需要休息,而且结尾实在太难写了QAQ,下个月就日三啦,不过没多久就会完结的,爱你们么么哒~! 第90章 定风波15更新:2020-11-04 17:10:40   今日的长信宫, 可谓热闹非凡。   自上月圣上重病伊始,还未曾如此热闹过。   这一次之所以要办中秋宫宴,也是为了安抚民心。   下午时分, 五品以上朝臣便陆续入宫。   此时的太极殿及前广场上,已经摆好了桌椅花草,朝臣们入宫之后, 按照宫人引导默默坐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随着天色渐暗, 入宫朝臣越来越多,但整个太极殿都安安静静,没有任何人喧哗。   今日赵王一家也要入宫。   不过赵瑞是自己前来,并非同赵王一起。   太极殿主殿内,赵王领着赵王妃及一双儿女落座,目光却在殿中搜寻。   冯晓柔见他如此, 低声道:“今日世子定会入宫, 王爷莫急。”   赵王略有些不满:“昨日就派人去请他, 让他今日一同入宫,结果连家都没回, 也不知去了哪里。”   即便父子二人关系不亲, 却也依旧是父子, 正殿中的天子近臣和天潢贵胄都是一家家入宫,偏就赵瑞不跟自己亲爹一起来。   冯晓柔低眉顺眼,只能轻声安慰, 倒是不太敢说赵瑞不是。   之前冯家的事赵瑞抬了手, 她也不好再多惹是非, 这些时候倒还能帮着赵瑞劝一劝赵王。   赵王正待说话,就听到不远处一阵热络喧哗。   抬头看去,就看到自己的儿子被一群年轻朝臣贵胄围着, 正相互寒暄。   赵瑞个子很高,身形挺拔,加之面容俊朗不凡,确实是出类拔萃,让人见之不忘。   便是被一群同龄的佼佼者环绕,他也依旧是最出色的那个。   赵王不免有些骄傲,刚刚勾起唇角,却见宫中的黄门上前请赵瑞,把他安排在另一张桌案前。   赵瑞的位置比他还要靠前,几乎就坐在了四位皇子之下,身边便是几位阁老的位置,这个安排,让在场众人都忍不住吃惊。   赵王身边的安国公扭头看了一眼赵王,语气说不上是羡慕还是嫉妒:“倾书,还是你厉害,儿子年纪轻轻就爬到这个位置,啧啧。”   这两声啧啧,把赵王的脸成功啧黑了。   且不提赵王这边如何心气不顺,赵瑞那边倒是陆陆续续坐满了人。   赵瑞不停起身同人见礼,待所有朝臣在   大殿中坐稳,三皇子跟四皇子才姗姗来迟。   两位小皇子今年还不满十岁,却少年老成,兄弟两个一起来到太极殿,很平淡地坐在次辅张承泽身边。   赵瑞同他们一起读过几年书,倒也很熟悉,弯腰同他们见礼。   随着两位小皇子的到来,太极殿中逐渐安静下来。   除了宫灯灯花跳动的噼啪声响,偌大的太极殿仿佛没有人烟,安静得如同永夜。   赵瑞抬头,正巧看到了对面的次辅张承泽。   张老大人已经将近知天命的年岁,如今两鬓已然斑白,不过因着他身体略有些发福,倒是显得慈眉善目,并无多少威仪。   反而他身边只有不惑之年的首辅萧博远因为面白消瘦,看起来略有些阴翳。   似乎感受到了赵瑞的目光,张承泽抬头看过来,冲着赵瑞和蔼一笑。   赵瑞举了举茶杯,冲他点头见礼。   太极殿里里外外上上下下数百人就这么安静坐着,大约一刻之后,大皇子李灿才带着笑慢慢行入殿中。   天宝帝身边并无皇后,太后也早就薨逝,因此天宝帝的龙椅之下只摆了两席。   左侧自然便是大皇子的桌案。   大皇子这一来,殿里殿外,朝堂上下,所有人皆起身肃穆。   大皇子淡淡笑了:“劳大人们久等,是我的不是。”   朝臣们皆拱手,无一人多言。   李灿也不在意。   他直接行至龙椅之下,淡淡看了一眼空落落的二皇子桌案,然后又去看两个小皇子。   三皇子跟四皇子年纪还小,同这个大哥压根就不太熟悉,也都很怕他,见他看过来,便不约而同立即起身,冲他行礼。   “大哥。”   他们乖顺的态度取悦了李灿,李灿颇为和颜悦色:“几日不见,你们又长个了,坐吧。”   天家兄弟这边其乐融融,满朝文武都默默看着,也不知今日唱的是哪一出戏。   待到李灿也落座,殿中更是安静。   就连灯花都不敢再跳,只安静地烧着。   如此静默片刻,一道熟悉而又洪亮的嗓音响起。   韩安晏朗盛唱诵道:“圣上驾到。”   随着他的尾音,清晰的脚步声响起,一行人快步往太极殿而来。   赵瑞静静站在首辅萧博远身边,余光往偏殿看去,便   看到天宝帝被韩安晏搀扶着,一步一顿往大殿里行。   在场所有朝臣一起跪下行礼。   “恭迎圣上,吾皇万岁。”   他们唱诵再三,待到第三遍说完,天宝帝刚好行至龙椅前。   他坐稳之后,便道:“诸位爱卿平身,赐座。”   听声音,倒是比之前几次都要有些中气。   赵瑞心中安定下来,随着众人一起起身,坐回椅子上。   天宝帝穿着玄色礼服,宽大的衣摆遮住了他消瘦单薄的身体,面容虽依旧苍白,却让人不敢直视。   他那双平淡无波的眼眸在众人脸上一一扫过,最终落到了空荡荡的二皇子桌案前。   二皇子失踪数日,至今未曾寻到。   朝野上下人心惶惶,天宝帝很清楚,有些人恐怕已经坐不住了。   他的目光在一脸沉浸的李灿身上扫过,最终落回自己放在膝盖上的双手。   “时值中秋,诸位爱卿同朕欢聚一堂,共度佳节,便也不要拘束,开心便是。”   天宝帝举起酒杯,右手稳定,一点都不颤抖。   “祝我大齐,万世永安。”   朝臣们纷纷举起酒杯,异口同声道:“祝我大齐,万世永安。”   天宝帝把杯中酒饮尽,笑着说:“开席吧。”   一时间,太极殿热闹重归。   朝臣们说着家常,推杯换盏,觥筹交错,好一派热闹升平景象。   天宝帝略往后靠了靠,整个人依靠在放了软垫的龙椅上,慢条斯理吃菜。   丝竹声响起,舞伎进入太极殿,随着声乐载歌载舞。   赵瑞未吃酒,他盯着桌上的八宝糯米鸡,吃了几筷子,又吃了两块桂花藕并一块五仁月饼,这才觉得没那么饿。   他一直分神盯着李灿。   而此时的李灿,似乎只是进宫来参加宴席,他乖巧地坐在那里,时不时关心一下身边的三皇子,很是有爱。   赵瑞低下头,又去吃虾仁烧麦。   宫里的宫宴大多都是冷食,菜品下午便做好,只等晚上摆出来。   烧麦这样的吃食味道倒是没怎么变,吃起来没那么难吃。   赵瑞吃了一个又一个,待到吃第三个时,忽然听到不远处的礼部尚书姜琦起身,上前给天宝帝敬酒。   这样的场合,内殿的近臣们都要给皇帝敬酒,以示崇敬,也   表现自己同皇帝的亲近。   姜琦上前几步,来到御案之前,也刚好站在了大皇子桌案前。   “臣姜琦,恭贺圣上大病得愈。”   天宝帝平日便不怎么吃酒,此时只是举了举茶杯,温和道:“姜爱卿有礼。”   姜琦似乎喝得有点多,他面色潮红,眼神也直勾勾的,就那么盯着天宝帝看。   韩安晏皱起眉头,刚要上前劝阻,就听到天宝帝温言道:“姜爱卿有些吃罪,下去醒醒酒吧。”   姜琦却没有动。   他就那么看着天宝帝,一杯酒咕嘟嘟喝下去,抹了一把嘴,直接道:“圣上,臣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他这话一说出口,原本热闹的大殿仿佛被人泼了冷水,渐渐安静下来。   就连丝竹声也停了下来,舞伎们躬身后退,不敢再在殿中歌舞。   天宝帝手里摩挲着酒杯,垂眸看着自己御案,没有回答姜琦的话。   姜琦似乎真的吃醉了。   他完全没有意识到殿中已经安静下来,嗓门依旧很大:“圣上,老臣忝为礼部尚书,自当为家国效力,为圣上分忧。”   天宝帝抬起头,淡淡看向他。   而姜琦此刻却低下了头,似乎借着酒劲儿自言自语:“圣上,大齐如今繁荣鼎盛,百姓安居乐业,得圣上这样的盛明君王,是大齐之幸,是百姓之福,臣有幸能为陛下效力,亦是臣之大幸。”   “姜爱卿,你醉了。”姜琦还待多说几句,天宝帝却突然打断了他的话。   姜琦似乎完全没有听见龙椅上的皇帝到底说了什么。   他继续道:“正因如此,有些话臣无论如何也得明言。”   天宝帝微微皱起眉头,只道:“姜琦。”   他这两个字刚一出口,韩安晏就挥手让候在身边的黄门上前,一左一右架住姜琦,往后拖去。   姜琦晕头转向,他完全不知殿中只有他一人在说话,声音洪亮,一下子传到大殿内外。   “圣上,臣斗胆恭请圣上立储,储君不立,无法安天下之心。”   这一嗓子嚎叫出来,太极殿里安静得可怕。   天宝帝把茶盏放回御案上,往后一倒,靠坐在龙椅上。   他那双总是含笑的凤眸看向姜琦,此刻却淡漠得如同冬日落雪,带着冰冷的寒意。   “姜   爱卿,那你说,当立谁为储君?”   黄门们立即停手,站在原地垂眸肃立,姜琦喘着气站在大殿之上,宫灯明亮耀眼,让他无所遁形。   他目光不敢四处乱看,心中微沉,最终却还是咬牙道:“圣上,臣以为当立长。”   立长便是大皇子李灿。   天宝帝低头看向姜琦,问:“姜爱卿,此事当真为你心中所想?”   姜琦咬牙道:“当真,圣上,主少国疑,当得立长。”   天宝帝竟然笑了。   姜琦言下之意,失踪的二皇子似乎再也回不来。   不能立两位年轻的小皇子,自然只能立唯一一位成年的皇长子。   天宝帝笑着看向李灿,态度和煦,言辞温柔:“灿儿,你如何看?”   作者有话要说:赵世子:今天是没有吉祥的一天,想她!   第二个月的日六小红花拿到手!骄傲挺胸=V=昨晚,大家买买买快乐吗~ 第91章 定风波16更新:2020-11-04 17:10:40   场面一度紧绷起来。   到了这个时候, 几乎在场所有人都忍不住屏住呼吸。   他们低着头,不敢多言半句,耳朵却竖起来, 生怕错过一个字。   赵瑞垂眸看着眼前的茶杯,右手放在腰间的骨扇上。   他这把骨扇是圣上朱笔御批,才能挂在腰间畅通宫殿, 旁人可没他这般待遇。   天宝帝问完话, 似乎也没想等李灿回答,自顾自喝了口茶。   今日宴会,用的是今年新供的雀舌,馨香馥郁,甘甜清冽。   跟前几天的孱弱相比,他今日的气色已经好了许多, 行走坐卧都不需人伺候, 若不知道根底, 会以为他已经病愈。   但李灿却什么都知道。   听到天宝帝问他,他便慢条斯理放下筷子, 正了正略有些乱的衣襟。   “父皇, ”李灿温文道, “儿子都挺父皇的。”   天宝帝放下茶杯,抬眸看他。   灯光之下,这个比他其实也小不了几岁的“长子”面容淡然, 他那双同自己别无二致的眼眸正平静地看着自己, 目光里有着摄人的光彩。   天宝帝心中叹息, 知道一切都已经挽回不了了。   “灿儿,你当真以朕为先?”天宝帝又问。   李灿躬身:“父皇为天,儿臣自当谨遵父皇圣谕。”   天宝帝又笑了。   他平日虽也总是言笑晏晏, 但在这样的场合下,却很少如此平易近人。   大皇子李灿的回答似乎分外诙谐,惹得他心情愉快。   “我大齐自古便以立嫡立长为宗,”天宝帝目光在朝臣的面上一一扫过,“有嫡立嫡,无嫡立长,这是祖制。”   天宝帝淡淡道:“既然姜爱卿道让朕以家国为重,先行立储,特此中秋佳节,倒是个好时机。”   “朕以为,当立明德皇后嫡子李希为太子。”   此话一出,朝臣心头剧震。   姜琦今日为何闹这一出?李灿又为何淡定从容,他们心里都有数。   二皇子失踪数日,生死未卜;圣上重病,缠绵病榻多日,虽然这么说很残忍,但现在对于李灿来说,确实是最好的时机。   天宝帝如此说完,似乎还有些意犹未尽,他目光在几位阁臣身上扫过:“不知诸位爱卿意下如何?”   几位阁老   并六部尚书、大理寺卿、督察御史等一齐起身,面朝天宝帝跪下。   他们皆是垂眸静默,没有一人敢直视天颜。   天宝帝也不言语,只淡淡看了一眼萧博远。   首辅萧博远弯腰行礼,给天宝帝磕了个头,才道:“臣谨遵圣谕。”   他很干脆,态度也很明朗,唯天宝帝马首是瞻,皇上说什么便是什么。   天宝帝面目缓和了一些。   便在此刻,姜琦又挣扎着开口:“圣上,臣自也知大齐自古便以立嫡为先,但是……”   他话还没说出口,萧博远便冷冷开口:“姜尚书,但是什么?嫡子尚在,万没有绕过嫡子立长子之宗法。”   “姜尚书,你是想让圣上违背祖制?”   萧博远在年少有为,一路伴随天宝帝在天宝帝身边,是天宝帝的心腹忠臣。   有他在内阁,天宝帝很是放心,但其他阁臣到底如何想,就另说了。   到了这个节骨眼上,一向平和的天宝朝朝堂一下子就乱了。   萧博远开口之后,另外一个年轻些的阁臣也跟着开口:“姜尚书,话可不能乱说,巫咒皇亲国戚可是大罪。”   姜琦被他们二人怼得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他之前不过是借着酒劲,现在酒醒了一半,又被天宝帝直白地打了脸,更是不知要如何收场。   姜琦下意识看向了坐在一边,但笑不语的李灿。   太极殿大殿里乱成这样,这位身处暴风中心的大殿下却依旧淡然无畏,似乎他们在说的事跟他没有任何干系。   姜琦不过是悄悄看了李灿一眼,就被那年轻阁臣抓住把柄,立即抨击:“姜尚书,首辅大人问你话,你看大殿下作甚,难道大殿下还能替你回答不成?”   这话就很犀利了。   姜琦平日里自恃是老臣,面对年轻阁臣也从不谄媚,这个年轻阁臣平日里不声不响,却不想居然是个硬茬。   他张了张嘴,怒吼一声:“你!”   年轻阁臣却道:“我怎么我?”   好好一个中秋宫宴,弄得如同菜市场,就看大殿中众人你来我往,吵得天翻地覆。   不过站在大皇子这一边的,目前只有一个姜琦,不过错眼工夫,他就要败下阵来。   他站在大殿中,眼睛通红,粗喘着气:“你们!”   就在这时,李灿轻声开了口:“姜尚书,倒也不必如此激动,如今二皇弟行踪不明,大家自是心急如焚,说话难免就有些冲。”   他倒是直接,把二皇子李希失踪的消息直接捅了出来。   他这边一开口,就如同给狗丢了肉骨头,紧接着,次辅张承泽便拱手道:“圣上万安,若储君一直不立,国祚不稳,有碍于国体,圣上当得思虑再三,切莫感情用事。”   张承泽是两朝老臣,年轻时辅佐过先帝,又是天宝一朝的重臣,他站出来说话,旁的朝臣,甚至就连首辅萧博远都没有开口。   张承泽态度非常诚恳,他跪拜在地上,比任何人的姿态都要低。   “圣上,二殿下失踪,老臣也很心痛,但也不能一直就茫然无依地等下去,”张承泽很诚恳,“国祚总要有人继承。”   天宝帝垂着眼眸,没有多言,他似乎在考虑张承泽的话。   紧接着,另外一名阁臣,以及几位尚书、侍郎等重臣,也开口恳请天宝帝改立长。   一时间,陈请立大皇子李灿为太子的声音,在大殿之上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待他们都说完了,天宝帝也一一听完,才对李灿道:“灿儿,你比你父亲厉害。”   时隔多年,他突然提及早年就被废为庶人的忠王,令大家一时之间回不过神来。   天宝帝直直看着李灿的面容,见他渐渐冷了脸,又笑了。   “你比他聪明,也比他能忍,这二十个寒暑你都忍了过来,朕倒是有些佩服你。”   这话看似在夸他,但内里的深意令人毛骨悚然。   李灿坐直身体,也定定回望天宝帝。   “多谢父皇夸赞,”李灿道,“只是儿子不懂,儿子到底有哪里不好?”   他并非天宝帝亲生,这个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但他毕竟也是天家血脉,曾经距离帝位仅仅一步之遥。   他自觉比二皇子勤勉,也比他更用功,当年在上书房时,他的课业总是最好的,从太傅到博士人人夸赞。   但他终究差在身份上,成亲之后出宫开府,只能赋闲在家,做个闲云野鹤的闲散皇子。   这二十年的困境人生,他熬得太痛苦了。   天宝帝倒是不意外他会如此问。   他想了想,最终叹了口气:   “天宝三年,你二十弱冠,出宫开府。”   李灿没有说话,安静听他说。   刚刚激烈争吵的朝臣们也都安静下来,听着天宝帝略显气若的声音响起。   “当时你已经二十岁,而希儿才刚刚出生,还是襁褓中的娃娃,虽然经过忠王谋逆,但你不过只是个少年人,朕其实想要历练历练你。”   “只是……”天宝帝声音渐渐冷淡下来,“只是你刚刚完婚,便指使属下坑害了一户人家,把人家好好的儿子抢进府中,又把其母亲妹妹送去窑楼。”   李灿狠狠愣住了。   当年他会如此,是因为……   天宝帝没有给他反驳的机会,直接道:“当年这件事,你拐弯抹角透露给了朕,让朕以为你喜好男色纨绔不羁,但你有没有想过,仅凭一己之私欲,就害得百姓家破人亡,一家妻离子散,对还是不对?”   李灿想说这有什么不对的?   他是天潢贵胄,是皇子龙孙,自然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如何便如何。   对于李家而言,哪里有对与错之分?   但天宝帝摇了摇头。   “朕知道你如何想,所以你只能赋闲在家,所以你无法成为储君。”   “是,李氏马背上得了天下,平定中原,统一四海,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李氏似天命所归,享世袭荣宠。”   “但你也别忘了,支撑这大齐国祚的,说到底还是百姓。”   天宝帝声音微弱,从来不会大声呵斥,但就是这般润物细无声的轻言低语,越是让人打心底里崇敬他。   自他开口,之前几名站在李灿一方的朝臣都羞愧低下了头。   天宝帝未再看他们,只定定看着李灿。   天宝帝说:“你为人没有良心,为君没有仁心,罔顾人命,天性凉薄,你说,朕为何要闲置于你?”   “你难道还觉得,自己可以做储君?”   李灿听到这里,没有颓唐不堪,却是冷笑出声。   “李氏历朝历代,又有几个仁慈君王?天家之上,不过也是踏着白骨而行,父皇,你又比我好多少呢?”   天宝帝闭上眼睛,长叹一声:“你当真要忤逆犯上?”   这话一出口,大殿之中陡然一静。   李灿又笑了。   他其实同天宝帝长得很   像,加之年纪相仿,看上去如同亲生父子。   如此一笑,好似是有天宝帝身上那股温文之气,只是他眼底眉梢皆无暖意,眼神冷漠,神态冷淡,让人打从心底里无端惧怕。   李灿道:“既然父皇什么都清楚,又做这鸿门宴为何?”   天宝帝叹息道:“为了给你一个机会,毕竟……你叫了朕二十年几年父皇。”   李灿抿了抿嘴唇,只举起酒杯仰头一饮而尽。   随即,他高高扬起手,把那琉璃盏狠狠摔到地上。   啪嚓。   琉璃盏碎裂的声音在大殿里响起,让人心中生寒。   随着杯盏碎裂,一队全副武装的禁卫迅速出现在大殿之前。   他们手持军刀,肃立在宫门之外。   赵瑞飞身而起,直直立在天宝帝身前,口中怒喝:“护驾!”   一瞬间,另一队精兵迅速从偏殿行出,团团围住天宝帝。   赵瑞抽出早就放在御案之下的长剑,执剑而立,冷颜肃穆:“大皇子以下犯上,谋逆不敬,大逆不道,杀!”   李灿懒洋洋起身,笑容胸有成竹。   “父皇啊,你以为我就这点人吗?”   他声音落下,金鸣之声响彻四周。   整个太极殿外,长信宫中,似乎也被外人侵入,厮杀声不绝于耳。   李灿缓缓起身,正了正衣襟,然后便对殿外的叛军比了个手势。   做完这一切,他才抬头,穿过人群看向天宝帝:“只有试一试,才知我到底能不能为君!”   语闭,厮杀声起。   血光渐染,哀嚎不绝,天际晚霞如血,残阳零落。   好一个中秋佳节。   作者有话要说:赵瑞:啊,吉祥不在的第二天,想她!   吉祥:明天见~ 第92章 定风波17更新:2020-11-04 17:10:40   谢吉祥这一次去琉璃庄, 目的很明确,就是为了抓人。   因此马车并未直入琉璃庄,直接取道天南山脚下。   这次抓捕, 夏婉秋和苏晨都在。   夏婉秋陪着谢吉祥一起坐在马车内,对她讲这几日的搜捕结果。   “根据谢推官给的线索,苏副千户一开始便在天南山其中的三座靠南的山峰搜寻, 其中两座山峰均无人烟, 也没有行走的痕迹,只有望天峰有人烟。”   谢吉祥根据张有德死前所看到的景象,推算出韩陆缩在山峰位于天南山南侧的背阴面,之前几日苏晨主要就是搜山。   搜了好几日,才最终把目标定在望天峰上。   谢吉祥点点头,道:“韩陆不善言辞, 也不喜同人打交道, 他的人生里, 除了种花就还是种花。”   顿了顿,谢吉祥又说:“为了培育夺命草, 大皇子肯定耗费不少心力, 对于韩陆的保护更是慎之又慎, 韩陆隐居于此十几年,知道的人少之又少,因此不会有太多人在此保护韩陆。”   谢吉祥在癔梦中所见, 韩陆所住的草屋和花田根本没有外人, 若非如此, 张有德也不可能一路寻到他的住处,直接就见到了他本人。   谢吉祥若有所思道:“如果真如我们猜测那般,那天宝二十一年的书生案就有了解答, 两位书生田正真和秋淳风应当是凑巧上山见到了韩陆,知道了这个秘密,所以才被杀人灭口。”   夏婉秋性子冷,也不爱说话,谢吉祥就这么嘀嘀咕咕说着,她也只是安静听,不会出言打扰。   谢吉祥说完,抬头看夏婉秋板着脸,不由笑了:“婉秋姐姐还是要多笑的。”   “嗯。”夏婉秋淡淡回应。   谢吉祥不经意看向窗外,见跟天南山脚下,苏晨正扯着脖子往这边看,不由又笑了。   夏婉秋疑惑地看着她,谢吉祥摇了摇头,只说:“婉秋姐姐这样也很好。”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活法,不用为了任何事,任何人去改变自己。   待到了天南山脚下,谢吉祥直接跳下马车,同苏晨见礼。   苏晨拱手道:“谢推官,校尉已经寻到最佳的上山路线,只是山中山路难走,又都是怪石古木,并不好寻人。”   谢吉祥摆手,也不娇气,直接说:“无妨,我尽量跟上你们,咱们上山吧。”   她虽说曾经是官家女,却也不多娇弱可怜,身体还是颇为康健的。   刚开始爬山时只行小半个时辰,倒也不显疲累,只是到了日头初升,山中凉风习习,头顶金乌灿灿,这才觉得寒气逼人,不太舒服。   身上的汗出了一层又一层,一会儿热一会儿冷,实在有些折磨。   不过,谢吉祥仰头看着高耸入云的山峰,想着燕京等待他的赵瑞和远在边关的哥哥,还是咬紧牙关,继续往上爬。   夏婉秋跟在她身边,略有些担心,迟疑地问:“谢推官,不如我背你上山吧。”   她是冷面,却心热,谢吉祥摇了摇头,笑着说:“无妨,我觉得快到了。”   眼前的一草一木都越发熟悉,跟梦境中的情景逐渐重叠,谢吉祥的心没由来也紧张起来。   一行人走走停停,就这么赶了将近两个时辰的路,才终于在一片密林里寻到了一栋茅屋。   谢吉祥远远一看,便知此处就是韩陆曾经的栖身之所。   待看到了草屋,谢吉祥才觉得身上酸疼汹涌而来。   夏婉秋一把扶住她,低声道:“谢推官且不急,等抓到人再上前。”   她领了一小队人,跟谢吉祥埋伏在不远处的山石后,而苏晨直接领着校尉,团团围住茅草屋。   此时正是正午时分,天上明日烈烈,照得人睁不开眼。除了风声,山中便只树叶声飒飒作响,偶尔有鸟儿鸣叫,轻灵而安逸。   这个孤零零坐落在半山腰上的茅草屋,此刻也是安安静静,没有任何人声。   苏晨屏气凝神,轻轻推开半合着的房门,一个闪身就进了茅屋。   谢吉祥目光炯炯,生怕错过任何细节。   然而片刻之后,苏晨稳步而出,冲夏婉秋打了个手势。   谢吉祥也学过仪鸾司的手势,立即便看懂:“人不在?”   夏婉秋“嗯”了一声,扶着她从山石处出来,直接来到草屋之前。   谢吉祥并未气馁,她上下打量这栋茅草屋,仔细观察着所见一切。   “韩陆已经失踪超过十三年,这十三年来不知身在何处,但我们可以肯定,他不能现身于城镇市集中,只能在人迹罕至处躲躲   藏藏。”   “并且,在他杀了章艳娘和孟继祖之后,大皇子应该就已经知道他是杀人凶手,直接把他保护起来。”   “若从当年开始算,他或许一直都在天南山上,无处可去,也不能出山。”   若是一直住在山上,这个茅草屋就显得太过干净,上面的茅草也是新换的,窗楞门扉还带着松木原本的香味,并未老旧不堪。   谢吉祥道:“他不会下山。”   根据陶定州研究,夺命草的盛开时节恰好是秋日,八月至十月间都有可能,同寻常的花卉不太相仿。   若韩陆真的培育出大片的夺命草,那么他绝对不可能此时离开天南山,开花时节若无法好好把花朵保存下来,那这一年的辛苦就白费了。   苏晨道:“屋中落满灰尘,应当许久都无人居住。”   谢吉祥点点头,跟他们一起进入茅屋。   茅屋里虽说落了一层灰,但很干净,除了一张床和一组柜子,未再有其他摆设。   韩陆一看就不是奢求享受之人。   谢吉祥打开柜子,发现里面还摆了两身衣裳,都有些破旧了,扔在那无人问津。   “张有德上山已经是四个月前,因被人发现了藏身之所,所以韩陆被迫搬家,”谢吉祥道,“不过他本身就没有什么行礼,搬家也很简单,这里便也空置四个月。”   苏晨皱眉,道:“天南山这几处山峰都很崎岖,百姓便是爬山也不会来此处,我们能找到这里,还是靠着校尉们常年搜捕的经验,行走痕迹到这里就断了。”   因要一直联络韩陆,或者说要经常上山取夺命草,他们上山下山,即便再小心也会留下痕迹。   然而随着韩陆搬走,这条线索似乎就断了。   谢吉祥在茅草屋中看了一圈,最终目光落到了角落里对方的锄头上。   锄头已经有些斑驳,显然是韩陆常年所用,上面的木柄都已腐朽,才会被遗弃在这里。   谢吉祥蹲下来,仔细看着那个锄头。   锄头上还沾着干枯的泥土,散着一股难闻草腥味。   谢吉祥凑过去仔细看,指着泥土上的青苔道:“这种绿苔藻,我记得只有水边才能生。”   苏晨并不擅长看痕迹,倒是夏婉秋弯下腰来,认真看了看,道:“谢推官所言   甚是,这就是绿苔藻,因极度喜水,离开水边两日就会枯死。”   谢吉祥起身,道:“锄头为韩陆日常所用,耕地种花也需要靠它,既然上面沾染了绿苔藻,如此可以推断,花田一定在水边。”   “他搬离茅屋,又时值花期,大约会搬去花田附近,”谢吉祥抬头看向苏晨,“派人去寻花田,应该就在这附近不远处,步行不超过半个时辰。”   谢吉祥刚才注意到,韩陆之所以在这里定居,是因为此处刚好是个平地,并且四周树木高大挺拔,又有一条不算崎岖的山路,方便大皇子的人上山送物。   不过既然被张有德发现,自然就不能再住,他不住在这里,肯定要搬去花田附近,就近守着他的珍宝。   如此一来,倒也不算太过艰难。   苏晨立即派人出去寻找,剩下的人就留在韩陆这间废弃的茅屋里,生火烤干粮。   因怕打草惊蛇,他们并未用这茅草屋中原有的灶台,只在屋里简单搭了火堆,把锅盔烤热就扑灭。   谢吉祥啃着略有些硬的锅盔,问苏晨:“咱们都离了京,京中大人身边可还有人?”   苏晨略顿了顿,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夏婉秋,只得自己回答:“谢推官放心,京中留了多半人马。”   谢吉祥其实也不过是随口一问,但见苏晨面色有异,立即心生警惕,觉得事有不对。   她虽并不如何了解朝廷形势,也知最近京中十分紧张,随着二皇子失踪,大皇子一脉的人便开始动作。   原本以为今日是中秋佳节,京中不会有事,但看苏晨的反应,似乎并非如此。   苏晨跟随他们办案多日,自是知道小谢推官聪慧机敏,他只这一个眼神,就让谢吉祥看出了端倪。   “今日京中有乱?”谢吉祥压低嗓音问。   苏晨不敢答,也不能答,只能默默看她一眼,也就当是回答。   谢吉祥垂下眼眸,两三口吃完锅盔,立即起身拍了拍衣摆:“我们抓紧,争取今日抓住韩陆赶回京中。”   若京中真有乱,那韩陆一定会成为关键证人。   苏晨有些意外,却又有些了然,他跟夏婉秋一起起身,道:“是!”   这一次跟出来的校尉多达百人,他们按十人小队分散在山中,不过   半个时辰就寻到了花田。   顺着茅草屋后面的树林,一直往深山里行去,七拐八拐才能找到一处山间腹地,整个不过三四亩地的大小,边上正巧有一处山泉涓流。   校尉暗中看了片刻,确认花田边的草棚里有人,这才回来禀报。   谢吉祥完全顾不上休息,跟着众人一道往那边赶去。   待钻出林中,眼前一片热闹花海映入眼帘。   八月时节,夺命草盛开。   那美丽娇艳的花迎着风儿摇曳,映衬着碧草如茵的山谷,仿佛世外桃源。   可在场众人都知道,这哪里是世外桃源,这是催命阎罗地。   苏晨看了一眼谢吉祥,道:“草棚里有人,不知是否为韩陆。”   谢吉祥点头,道:“先抓,要活的,不过要小心,一定不要碰到夺命草,也不要被划伤伤口。”   苏晨点头,在手臂上缠了两圈绷带,握紧长剑飞身上前。   谢吉祥屏住呼吸,眼睛紧紧盯着曹鹏,根本不敢挪开视线。   只见苏晨辗转腾挪,转瞬便来到草棚之前,他出手如风,一把掀开草棚顶棚,直接驾剑上前。   就听对面传来一声惊呼声,眨眼功夫,苏晨就制服住了草棚中的人,让对方不敢动弹。   当谢吉祥看清那张脸,绷了一早上的精神这才松了下来。   苏晨死死压着人,不让挣扎。   “谢推官,是此人否?”   谢吉祥看着面色苍白的中年男子,终于点了点头:“是他。”   作者有话要说:赵瑞:今天却没有我QAQ   吉祥:没事,你活在我心里。   赵瑞:??? 第93章 定风波18更新:2020-11-04 17:10:40   从被抓住那一刻起, 韩陆就知道一切都结束了。   这十几年的光阴似乎是偷来的,他能在这里安安静静种十年花,已经赚了。   韩陆被苏晨扯着站起身, 双手被绑在身后,嘴里也被塞了软布,让他不能动手也不能自尽。   韩陆虽然看上去呆愣愣, 可他的目光一直落在身后的花田里, 苏晨扯他一下他才往前走一步,看起来特别别扭。   苏晨皱眉道:“老实点。”   韩陆压根就不理他。   谢吉祥上前两步,仰着头盯着韩陆的眼睛看。   韩陆今年已经三十几岁的年纪,因常年离群索居,只侍弄花草,看上去却分外年轻。   他身上似乎还沾染着夺命草的花香, 一点都不像犯下连环杀人案件的残忍凶手。   谢吉祥定定看着他, 突然道:“韩陆, 你舍不得这花吧。”   听她提到花,韩陆的目光才从花田收回来, 落到谢吉祥身上。   谢吉祥淡淡道:“若你配合皋陶司查案, 把你知道的所有细节都吐露清楚, 我可以考虑让你带一盆花进大狱。”   韩陆微微一怔。   他大概没想到,眼前的这个年轻姑娘准确说出了自己心中所想,一时间不知要如何回答。   谢吉祥依旧很平淡。   他继续道:“若你能让皋陶司满意, 能给出所有案件作案细节, 我甚至可以考虑, 帮你留下这两亩花田。”   这一次,韩陆几乎不去思想,直接便点头。   “好, 我什么都说,”韩陆结结巴巴道,“不要,不要伤害我的花。”   谢吉祥态度很温和:“好。”   待苏晨压着他走远了,夏婉秋才问:“谢推官,这花不能留……”   谢吉祥扭头看向夏婉秋,见她脸上难得有了些纠结,不由勾起唇角,冲她笑了笑。   “婉秋姐姐,刚刚不过是骗他的,”谢吉祥垂下眼眸,收起脸上的笑容,“韩陆这种人不能以常理来推断,想让他说出所有的案情,必须要让他放下戒备。”   “这花就如同吊在驴子眼前的萝卜,只要萝卜还在,驴子就会一直往前跑,直到他累死,萝卜也吃不上一口。”   谢吉祥平日里一向都是言笑晏晏的,也从不说如此冷漠的话,但在这   样的深山老林里,身后就是能要人命的夺命草,她却终于冷了脸。   夏婉秋抿了抿嘴唇,低声道:“我明白了。”   谢吉祥拍了拍她的手,目光遥遥望向摇曳的花田:“这花,将来不会再有了。”   上山容易下山难,待到他们好不容易来到山脚下,已经是傍晚时分。   一行人都有些疲倦,谢吉祥几乎连站都站不稳,小腿肚子直打哆嗦。   苏晨先把韩陆塞进马车,让两名校尉守着他,然后才对谢吉祥道:“谢推官,今日要赶回去怕是费劲,待咱们到了城门时,差不多已是宵禁时分。”   谢吉祥微微皱起眉头,难得有些焦急。   “可是燕京城内……”   她跟赵瑞分开,一个人孤身在燕京,她则在琉璃庄,心里总觉不是很妥当。   尤其是她猜出今日燕京肯定有大事发生,更是无法安心。   苏晨顿了顿,最终低声道:“谢推官,这是大人的意思。”   “等到明日,明日一早我们就可返京。”   谢吉祥微微皱起眉头,最终低声叹了口气:“我不能回去添乱,但若什么都不做,我也无法安心,今日便借用护城司大牢,把韩陆的口供全部审问出来。”   苏晨同夏婉秋对视一眼,两个人都松了口气。   马车一路疾驰,很快便进入琉璃庄护城司。   这里的护城司校尉经过文家的案子,已经彻底换过一批,现在的护城司都尉是赵瑞的旧相识,一听说皋陶司要办案,立即给空出牢房,也安排好了客房。   如此奔波一整日,便是校尉们也撑不住,谢吉祥便让众人先去用饭,一人吃了一大碗鸡丝汤面,这才觉得缓过来。   待到华灯初上,整个琉璃庄都安静下来,谢吉祥跟苏晨并夏婉秋才一起进入大狱,直直往关押韩陆的牢房行去。   韩陆正呆呆坐在牢房的草甸子上,身前摆了一碗粗面馍馍,他只吃了半个,似乎没什么胃口。   谢吉祥直接来到牢房前,让校尉搬了桌椅过来,一边审问一边书成口供卷宗。   “韩陆。”谢吉祥叫了他的名字。   韩陆没什么反应,似乎没有听到她的话。   谢吉祥也不恼,她直直看向韩陆,淡淡问:“韩陆,你还想不想要你的花了?”   跟在山上一般无二,只要提到花,韩陆就又有反应。   “要的,”韩陆这才看向谢吉祥,认出了她,“你答应我的,不能伤害我的花。”   谢吉祥点头,声音温和:“我答应过你,你放心便是。”   韩陆几不可查地松了口气。   谢吉祥翻开卷宗,道:“我们不妨从十三年前,也就是天宝十年说起。”   十三年前,实在是太过久远了。   但韩陆的脸上却未有多少茫然,他沉默地点了点头,似乎很清楚谢吉祥要问什么。   谢吉祥道:“韩陆,你自己说吧,若是你能知无不言,我可以带给你更多的花。”   韩陆的眼睛亮了一下。   他丝毫没有迟疑,直接便道:“天宝十年……我杀了人。”   谢吉祥没有说话,她看了一眼身边做速录的校尉,继续盯着韩陆看。   韩陆也不需要别人问他,他自己就渐渐开始兴奋起来。   “天宝十年,我还在家中,跟着父母弟弟一起种花,不过家里的花一直都是那几种,很是无趣。”   韩陆的表情生动起来。   “后来,我们家接了燕京城中一处酒楼的生意,开始给那里送花,”韩陆顿了顿,“我不记得叫什么了,有一次送花过去,不小心拿错了一盆,带回家我才发现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花。”   谢吉祥道:“红招楼?”   韩陆仔细回忆了一下,最后说:“可能是吧,我完全没有注意过。”   “那盆花带回家以后,有些蔫头耷脑,我就用心去照料它,好不容易把它养活,就又分了一盆,等着它开花。”   “不过我没想到的是,两盆花刚刚长出花骨朵,其中一朵就被家中养的小狗给吃了。”   后面的故事,谢吉祥大概能猜到了。   小狗吃了之后不能抵抗药性,癫狂而死,韩陆把小狗埋起来,过了些许时候,不小心又重新翻找出来,看到了小狗骨头上的牡丹花纹。   韩陆一脸激动:“你不知道,那花纹到底有多美,白骨皑皑,花纹艳艳,是世间最美的花。”   谢吉祥确实不知道,或者说,这世间恐怕只有他,才会痴迷这样妖异的花。   痴迷到为花疯狂,冷漠残忍,枉杀人命。   谢吉祥不去与他讨论此事,只问:“说说   章艳娘。”   说起章艳娘这个名字,韩陆脸上竟还带了些怀念。   “她是村子里的人,很漂亮,也很可爱。”   谢吉祥他们之前调查章艳娘的旧案,说她什么的都有,就是没有一个人说她可爱。   韩陆还在说:“我觉得她很漂亮,就如同娇艳的牡丹花,让人总是忍不住去看,可是我送她花,她却是不肯要,只说花不值钱。”   “花怎么会不值钱呢?所有的花都是无价之宝。”   韩陆微微皱起眉头,不过随即就傻笑起来:“后来我去那个酒楼送花,恰好看到了章艳娘,才知道她也吃过神仙药。”   谢吉祥知道他们管夺命草叫神仙药,却也没有纠正他,只问:“所以你动了心?”   同这样的人沟通,需要顺着他们的意思说话,才能明白他们到底在想些什么。   果然,韩陆很赞同地点了点头:“我自然是心动的,章艳娘本身就如同娇艳的牡丹花,加之她又吃过神仙药,死后一定会化为最美丽的花,所以,我便引她去了村后,为她举行了异常隆重的仪式。”   谢吉祥淡淡问:“你杀了她?”   韩陆很坦诚:“可以这么说,但我是为了她好,只要她成为神仙花,自然会流芳百世。”   这话说得让人不寒而栗。   谢吉祥之后又问了他杀章艳娘的细节,他所言皆同卷宗对上,便不再多问。   待章艳娘的案子说清,谢吉祥才问:“你为何要杀孟继祖?他又是何时沾染你所谓的神仙药的?”   韩陆对孟继祖这个名字一点都不陌生,相反,他还很熟悉。   “我很欣赏孟大哥,”韩陆道,“他一个人养家很不容易,也经常去酒楼帮忙,一来二去,我们便熟悉起来。”   他说的酒楼就是红招楼,可见当时孟继祖确实去过红招楼。   但韩陆跟孟继祖相熟,这个却令他们谁都没想到。   “相熟?”   韩陆点点头:“孟大哥品行端正,人人称赞,我很欣赏他,所以在得知他也吃过神仙药时,我便打定主意,要帮他成为最优秀的花。”   在场众人,看着他眼眸里的癫狂,都觉得不寒而栗。   谢吉祥皱眉道:“你怎么知道他吃过神仙药?”   韩陆道:“吃了神仙药,一次   就断不了,当时孟大哥很苦恼,同我抱怨过很多次。具体到底是为何,我不太记得了,大抵跟那个酒楼有关。”   已经过了十多年,韩陆对当年的事也记不太清楚,只记得大概。   谢吉祥点点头,并未深究,只是让校尉把韩陆的话一一记下。   这些事情都说完,谢吉祥才问:“来说说两年前,那两个书生的命案吧。”   韩陆微微一愣:“什么书生?”   谢吉祥淡淡看着他:“天宝二十一年,有两名年轻的书生上了天南山,发现了你的花田,于是你便杀了他们,对不对?”   韩陆想了好半天,似乎才想起来这件事。   但他却摇了摇头。   “不,人不是我杀的,是……我想想,是苏大哥杀的。”   谢吉祥微微一愣:“苏大哥?”   作者有话要说:赵瑞:我不在的第二天,想我?   谢吉祥:……   谢吉祥:你想太多了。 第94章 定风波19更新:2020-11-08 17:25:24   此时此刻, 长信宫中灯火通明。   映天的火光好似烈日初升,照亮了燕京夜晚的苍穹。   宫宇内外厮杀声不绝于耳,住在长信宫左近的百姓们皆闭门闭户, 一家人围坐在一起, 根本不敢入睡。   太极殿中,两军对峙于御前, 倒是一直没有动作。   天宝帝被仪鸾卫和金吾卫团团围住,只淡定站在龙椅之前,垂眸看向一脸癫狂的李灿。   曾经的李灿一直是低调乖顺的,他从不张扬, 相反, 即便在朝堂之上,也从不多话。   天宝帝知道他一直在伪装,也一直在压抑自己,却没想到,他会癫狂如此。   李灿感受到天宝帝的目光,抬头冲他得意地笑:“怎么, 害怕了?”   天宝帝没有说话, 也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就是那么淡淡地看着他。   李灿突然有些难受。   他也说不上来为何, 大抵是不喜欢被人忽视,只恶狠狠道:“父皇,你放心, 待您百年之后,我定会照顾好两位小皇弟,好好把他们抚养成人。”   天宝帝微微皱眉,这才道:“李灿, 朕教导你多年,事未成时,切莫张扬。”   李灿朗声大笑。   “父皇啊,你还是不死心,”他指着宫门外的火光道,“你看,你听,我的人马上就要入宫了。”   随着他话音落下,太极门外,一阵金鸣声响起,浓重的血腥味从四面八方传来,让人脊背发凉。   赵瑞定定守在天宝帝身边,手持长剑,目光紧紧盯着李灿。   李灿嘲讽地看他一眼,又去看天宝帝:“父皇,若是您现在起草诏书,儿子定会好好奉养您,给您养老送终。”   天宝帝没说话。   李灿便背着手,从他的座位里走出来。   他站在大殿正中央,辉煌灯火照耀在不算年轻的白皙面庞上,好似真的生出些金龙之气。   在他身侧,围着数十勇士,皆是灰服劲装,手持长刀。   如此多勇士保护之下,李灿自是有恃无恐,他自觉已经事成,再无半分遮掩。   他就如此站在殿中,对在场所有朝臣道:“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你们自己选。”   原本太极殿中就十分安静,李灿此话一出,更是鸦雀无声。   所有   宫人都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朝臣们皆留在自己的位置上,都垂眸不语。   就连皇亲国戚家中的稚童也被父母管着,不敢哼一声。   李灿说完这话,众人先是愣住,随即皆低下头,都有些犹豫。   就在这时,张承泽起身,朝着李灿跪了下去。   “太子殿下仁厚孝顺,勤政爱民,自当继承大统,鼎力国祚。”   他这么一开口,殿中气氛陡然一变。   紧接着,大殿之中陆续有朝臣起身,冲着李灿跪下,口中称其为:“太子殿下。”   一时间,原本安静的大殿里热闹如同市集。   天宝帝高高站在御阶之上,垂眸看着那一个个跪倒的朝臣,不悲不喜。   在这金碧辉煌的太极殿中,魑魅魍魉,丑态横生,不堪入目。   待到大殿中有二三十名朝臣起身冲李灿行礼,才渐渐安静下来,不再有人出列。   赵瑞遥遥看了一眼紧紧抱着一双儿女的赵王,倒是略微松了口气。   李灿看到有这么多大臣投靠于他,不免有些高兴,他振臂高呼,正要慷慨激扬畅谈一番,就被缓缓起身的萧博远打断。   “臣子入朝为官,自当忠君爱民,万事以圣上为先,”萧博远声音坚定,掷地有声,“若不能效忠圣上,不能以百姓为先,不能匡扶正义,不能承太平盛世,又何谈为官,又何谈为臣?”   他如此说着,冰冷的目光在所有归顺李灿的朝臣脸上划过,目光里有着不齿和鄙薄。   萧博远一直是天宝帝的心腹,在朝堂之上素有冷面宰辅之称,他治官一向冷酷,并且铁面无私,许多朝臣都很怕他。   因此,在他冰冷的眼神之下,几个年轻的朝臣皆挪开眼睛,不敢再去看他。   萧博远继续道:“李灿谋逆犯上,起兵造反,是为大不敬。其违逆君父,谋害手足,残害百姓,如此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辈,连人都不配做,又如何堪为君。”   萧博远声音很大,如同暮鼓晨钟一般,震彻人心。   他的声音飘出太极殿,钻入每一个人的耳中。   因他所言,原本还有些犹豫的朝臣,皆低下头去,不敢再动不臣之心。   他如此而言,若是常人早就暴跳如雷,但李灿却面容淡然,丝毫不为所动。   甚   至在萧博远说完之后,还问了一句:“首辅大人,可说完话了?”   萧博远并不理他,只对着众臣道:“本官言尽于此,还望好自为之,是背负骂名苟活于世还是流芳千古,端看诸位良心。”   这哪里良心,这是要人命。   李博远说完话,冲着天宝帝行过大礼,然后便自顾自坐回位置上。   殿中顿时又安静下来。   然而李灿未言,却又另一人直起身来,扭头看向萧博远。   “萧大人此言差矣,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就是为天下百姓,忠臣才应选立明主,而非愚忠。”①   张承泽冷冷道:“萧大人之所以慷慨激昂,无非是无法效忠太子殿下而已,你满口仁义道德,实际上不过已是弃子。”   萧博远并不理他,自顾自吃茶。   张承泽一拳打入棉花里,脸色一沉,越发不忿。   他资历比萧博远高,侍奉了两朝帝王,却偏偏要屈居其下,如何能忍?   “你若现在不归顺明主,待到太子殿下位主太极,你且待如何?”   萧博远这时才看他一眼。   “若不成?”   张承泽道:“勤王军已到太极宫门处,萧大人还是不要妄想。”   萧博远没有说话。   张承泽抬头看了一看李灿,在他的眼神示意下,又看向赵瑞。   “赵世子尚且年轻,还未成亲,若能陪伴太子殿下成就大事,又何愁没有如花美眷,远大前程?”   他如此卖力拉拢赵瑞,为的不过是赵王归顺。   开国之初,第一任赵王伴随高祖皇帝打天下,自此之后,历任大齐皇帝身边,都有一位孤臣。   李灿是有篡位之心,但如此篡得宝座,总有名不正言不顺之嫌。   若能有赵王鼎力扶持,便也少了几分丑态,多了几分理直气壮。   但赵瑞油盐不进,李灿劝说一次不成,也拉不下这个脸来,此刻却又命张承泽再去劝说。   如此形势之下,只要是聪明人,都知道要如何选择。   然而赵瑞依旧守在天宝帝身边,年轻英俊的面庞冷峻如斯。   “张大人,我这个人没什么志气,”赵瑞淡淡道,“什么如花美眷,远大前程,我都没什么兴趣。”   “如今这般,已是极好。”   张承泽见他实在不肯   ,目光又落到赵王赵倾书身上。   就连同父亲没那么亲近的赵瑞,也不由紧紧攥住剑柄,难得紧张起来。   他怕,怕贪生怕死赵倾书说出毁家灭族的话语来。   天宝帝看着身边的年轻人,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就在这一呼一吸之间,张承泽劝降的话已经说完,而赵倾书却依旧坐在桌案后,他身边是年轻娇俏的赵王妃,怀里是一双年幼的儿女。   但他却没有丢给张承泽,哪怕是一丝一毫的目光。   他只是定定看着眼前的桌案,盯着那一叠用来配酒的小酥鱼。   他从小爱吃这道菜,自从天宝帝知道之后,但凡宫宴,他桌前必有这一道小酥鱼。   二十年了,从未变过。   赵倾书没有看向张承泽,只是轻轻说了一句:“你没听到,我儿子说了什么吗?我老了,我家的事都由瑾之做主,张大人,人得服老。”   他说完,突然捏起筷子,夹了一筷子小酥鱼,竟是慢条斯理吃起来。   萧博远朗声大笑:“赵王爷,吃一杯酒?”   赵倾书举起酒杯,遥遥向萧博远致意,两人竟就这般重新吃起酒菜来。   赵瑞大抵没想到纨绔了二十几年的赵王爷竟难得有了骨气,但无论如何,赵家平安渡过了难关,他这才松了口气。   李灿没想到赵王府如此顽固,便冷哼一声:“没有你们赵王府,难道我不能有张王府,韩王府?”   随着他话音落下,只听“咚”的一声,一道寒光在远处的太极宫宫门上闪过。   锋利的长矛穿过厚重的宫门,犹如一把利剑,直直插入太极殿上,插入诸位朝臣的心。   随着这一声开始,太极宫宫门砍砸声不断。   咚咚、咚咚。   那沉闷的响声,砸在每个人脑海里,折腾得他们无法喘气。   在场所有人的目光,全部都落在朱红宫门之上。   就在不停的砍砸之下,那厚重的宫门终于不堪重负,吱嘎一声,向内倒在坚硬的大理石台阶上。   太极殿上,李灿仰头长啸,神态乖张。   一队周身带血的精兵迅速进入太极殿,他们冷面肃穆,手持利器,扑面而来便是肃杀之气。   看到这一队精兵,李灿的嘴角几乎要咧到耳根上。   他回过头来,目光落   在天宝帝脸上。   “我的人来了,父皇,现在您意下如何?”   天宝帝还没说话,就听到一道铿锵之声在宫门外响起。   一个身穿铠甲,骑在高头大马之上的将士策马而入。   他脸上满是鲜血,却带着浓重的笑意。   “大皇子,末将何时成了你的人?”   李灿脸色骤变。   他遥遥望去,只见年轻将领脸上,有着挥之不去的儒雅和温和。   即便满身鲜血,他也依旧曾经是燕京闻名的大才子。   李灿心中一颤:“谢辰星?!”   谢辰星抹了一把脸上的热血,冲他淡淡一笑:“两年不见,难得大皇子还记得末将,真是令人感动。”   作者有话要说:①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出自《三国演义》。 第95章 定风波20更新:2020-11-08 17:25:24   谢辰星的出现, 让众人都很惊讶。   两年之前,当他还在燕京时,是名满京城的大才子。   他文采斐然, 风度翩翩, 京中爱慕他的姑娘能从谢家排到金顶山上,走到哪里都是风景。   然而此刻的谢辰星却满身煞气。   他身穿金吾卫铠甲, 手持长剑,脸上身上都是鲜红血迹,可见刚刚宫门外的厮杀到底有多残酷。   谢辰星骑马而入,进了太极门内之后, 便翻身下马, 遥遥向天宝帝拱手行礼:“圣上万安。”   此时,一直未多言的这才朗声笑道:“谢爱卿辛苦。”   李灿脸色难看至极。   他站在灯火通明的朝堂之上,灼灼火光照在他脸上,映红了他的眼。   大殿之上,御座之前,无数双眼睛盯着他, 又有无数个人揣测他。   他的人在哪里?   他筹谋多年, 集结起来的军队又在何处?   李灿只觉得脸上火辣辣地疼,他的那种张扬和热烈一瞬被冷泉扑灭, 再难翻腾。   天宝帝看着李灿的背影,沉沉叹了口气。   这一声叹息刺在李灿背上,他心中一紧, 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惧直奔心头。   李灿紧紧攥住手,下意识看向张承泽。   只见头发花白的老大人不知何时已起身,正坐在桌案前浅浅品酒。   他似乎感受到了李灿的目光,细细看过来, 淡定地举起杯中酒,朝他举杯示意。   不知道为何,李灿心中莫名安定下来。   他想起之前张承泽做的安排,心里多了几分笃定。   就在这眼神交汇之间,谢辰星大踏步来到大殿之上,利落地给天宝帝行礼。   “圣上,臣救驾来迟,惊扰圣驾,请圣上责罚。”   天宝帝拍了拍身边的赵瑞,让他上前扶起谢辰星。   “谢将军领兵护驾,奔赴千里,何罪之有?”   天宝帝如此说着,目光落到李灿身上:“灿儿,你若肯认错,朕定不会为难。”   李灿确实要死,或许活不过天宝二十三年,但他一双儿女还年幼,天宝帝如此劝他,无非就是让他悔过自新,不再执迷不悟。   但李灿却冷笑一声,抬头挑衅地看向天宝帝:“父皇怎知我输了?”   天宝帝面色不变,心中却在   叹息。   看样子,李灿是死不悔改了。   李灿抬头,迎着众人的目光,即便他攻入皇宫的兵马已被谢辰星打败,却一点都不气馁。   相反,他身上却洋溢出一股可怖的阴翳,配着他诡谲的笑容,令人心中不喜。   李灿紧紧盯着天宝帝,在他苍白而消瘦的脸庞上扫过,目光里有着抑制不住的恶毒。   “父皇,为了今日,儿子是做了万全准备的。”   天宝帝不为所动。   站在天宝帝身侧的赵瑞和谢辰星对视一眼,两人也都很平静。   但李灿却不去看他们,只盯着天宝帝瞧。   “父皇,您舍不得为难儿子,儿子也舍不得为难父皇,但是继承大统,为大齐国祚鼎力,是儿子的愿望,”李灿慢条斯理说,“即便有些偏激,想必父皇不会怪儿子。”   他如此说着,轻声笑起来。   “毕竟,父皇百年之后,怕也只能儿子继承大统了。”   天宝帝看他如此笃定,便道:“希儿还未死,老三和老四也不小了,再说,希儿还有儿子。”   天宝帝身体孱弱,可他的子嗣却比先帝要多,即便李希真的死了,他也还有儿子和孙子。   李灿听到这话,憋不住笑了。   “父皇啊,您真以为,您的儿孙还在?”李灿目光在在场众臣的面上一一滑过,“诸位大人,不会以为我手里就这么些人吧?你们且要想清楚,家中妻儿老小是否还要,也是否还在。”   李灿既然要谋逆,就要做完全的准备,如此计划,他跟张承泽已经反复推敲过多次,不仅宫中、宫外留了人,甚至所有对他不臣的朝臣,他也派人悄悄围住了府邸。   谋逆不成,入宫失败都不要紧,他手里攥着满京城重臣的命脉,谁还敢不从?   李灿想到这里,越发激动起来。   他不会失败的,他永远不会失败。   当年他父亲会败,不过是因为准备不周,仓促行事,他不一样。   他很缜密,很周全,也很有耐心。   这二十年来,他一直都在筹谋,终于等到了这一日。   千载难逢!   李灿笑着说:“诸位大人,现在诸位意下如何?”   他神态癫狂,语气笃定,在场除了天宝帝的心腹老臣,不由都有些吃惊。   有些年轻   的朝臣瞧着都要坐不住,面上甚至隐隐带着些惊恐。   即便在大殿之上,朝臣们也忍不住内心的焦虑,不是往天宝帝看去,就是看向不远处的萧博远。   然而不光是萧博远,甚至年轻的赵瑞和谢辰星都目光平淡,不为所动。   有的朝臣很信任萧博远,不由安下心来,还有的却在交头接耳,惊慌地问着身边人。   从一直安静无声,到现在的热闹非凡,李灿只说了两句话,倒是很有本事。   萧博远抬头看向天宝帝,见他冲自己点头,便皱眉道:“肃静!”   他一开口,朝臣立即就闭上了嘴。   萧博远淡淡看了他们一眼,只说:“李灿不过乱臣贼子,他的话能听还是能信?你们都是经年考出来的进士,都是天子门生,如何这般浮躁?”   他如此一说,刚刚有些慌乱的朝臣立即低下头,都显得有些羞愧。   李灿站在殿中,心中畅快,倒也没有去跟萧博远打嘴仗,只说:“天真。”   “我看你们,是见阎王不死心,若真如此,我就成全你们。”   “谢辰星,你既然能进宫,便也能出宫,你且出去看看,燕京如今在谁手中?”   李灿盯着谢辰星看,目光带刀,恨不得要把他千刀万剐。   谢辰星定定站在那,根本就不理他。   李灿嘴角勾起冷笑:“谢小将军,莫非你是不敢?”   他话音刚落,宫门外就传来一阵喧哗之声。   初听以为一群人哄闹,再听却是军靴当当,很是铿锵。   李灿血液中的激动,再次浮现出来。   他甚至往前走了几步,死死盯着宫门外狭窄的天地,一边对天宝帝说:“父皇,倒是让你看看,您的宝贝嫡孙……”   然而,他得意洋洋的话戛然而止。   只见一队肃杀精兵快步而来,他们每个人身上都带着血迹,队伍却很整齐,一点都不显凌乱。   这还不是最要紧的,最要紧的是,跟在队伍之侧,纵马而来的将军,却有着同天宝帝别无二致的俊秀容颜。   他那双凤目璀璨有神,遥遥看着大殿之上的李灿。   这一瞬间,李灿手脚冰冷。   刚翻涌上来的热血一瞬坠入冰窟之中,他喉咙发出“呵呵”的声响,张了张嘴,却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   来人翻身下马,大踏步穿过朝臣的桌案,走过大殿前经历百年风吹雨打的青石板。   “大皇兄,几日不见,别来无恙,有劳你惦记犬子。”   来者年轻英朗,声音清润,如金玉之声,响彻云霄。   有那朝臣终于坐不住,满脸泪痕痛哭出声:“二殿下,您回来了。”   二殿下李希,天宝帝与明德皇后的嫡子,便是眼前这个潇洒利落的年轻人。   他顿了顿脚步,扭头看向痛哭流涕的朝臣,不由浅浅一笑:“木大人,我回来了。”   他目光在环绕四周,朗声道:“诸位大人放心,燕京平安无事,大人家眷皆无灾祸。”   说罢,他一步一步,逼近在大殿之上的李灿。   相比已经年过四十的大皇子,年轻的二皇子不过才刚刚弱冠,他年轻、朝气磅礴却又平易近人。   就如同他的父皇天宝帝一般,坚强而不骄纵,笃定却不偏执,仁慈却不懦弱,平和却不平庸。   朝野上下,对他皆是交口称赞。   从他身上,无论是朝臣还是百姓,都看到了大齐光明的未来。   只有一个人,只有一个人恨他恨得牙根都疼。   李希定定站在李灿面前,手中长剑一甩,滴滴血痕垂落在大殿中的吉祥如意地毯,点缀出妖艳的花。   “大皇兄,您之前说,要做什么?”   他声音很轻,面容平静,可那语气里,却有着无边的威压。   李灿腿软了。   这一刻,他彻底慌了起来。   “你……”他哑着嗓子喊,“你不是死了吗?”   李希淡淡一笑:“父皇健在,皇兄硬朗,我年少健壮,如何能让父皇白发人送黑发人,此为大不孝。”   “你等的人,永远不会来,你盼望的事,而已永远都不会发生,”李希轻轻抚平染有鲜血的衣袖,“这就是结果。”   李灿紧紧咬着牙,努力让自己不摔倒在地上。   李希轻轻挥手,他带来的金吾卫就把李灿身边的勇士团团围住,不过片刻功夫,这些人就丢盔弃甲,溃不成军。   李灿和张承泽等人被压住双手,整齐跪在大殿之上。   此时,李灿衣着凌乱,面色灰败,再无人色。   把刚刚所有有不臣之心的朝臣全部押解,天宝帝身边的仪鸾卫才撤   下,赵瑞跟谢辰星一起行礼,退回赵瑞的桌案前。   天宝帝稳稳坐在龙椅上,回眸看着李灿。   这一个人,喊了他二十几年父皇,到头来,不过是说说罢了。   天宝帝冷声道:“天宝二十三年八月十五,大皇子李灿谋逆犯上,意图弑君,且褫夺其皇室身份,贬为庶人,暂且关押于诏狱之内。”   “其余一同谋逆之臣,”天宝帝的目光在众人身上扫过,“夺官夺爵,同下诏狱。”   “以令皋陶司主持审问,以令金吾卫行抄家之罚,其正宗亲属皆下大狱。”   “待此桩谋逆大罪审问清楚,再行治罪。”   如此说完,大殿之上,众臣皆拜:“圣上英明,吾皇万岁。”   李希抬头看向天宝帝,恭恭敬敬跪在大殿之上:“圣上英明,吾皇万岁。”   天宝帝垂眸看着儿子,终于有了笑容:“诸位爱卿所言甚是,朕是当立储。”   “朕之嫡子李希,人品贵重,德行嘉齐,仁义礼信,可堪为皇储人君。”   “今以立为太子,承继国祚,泽被万民。”   众臣再拜:“遵旨,恭贺圣上,恭贺太子。”   大殿之上,天家父子二人相视一笑。   赵瑞举起酒杯,同谢辰星举杯相庆。   一时间,觥筹交错,欢笑连连,自是中秋佳节日,阖家团圆时。   天上繁星点点,皎月圆圆。   抬头遥望,晚风习习,待到次日朝阳初升,又是一日天晴好。   作者有话要说:正文完结倒数第三三~明天双更,明天见! 第96章 定风波21更新:2020-11-08 17:25:24   一夜过去, 旭日初升,照耀大地。   待谢吉祥跟苏晨他们一起赶回燕京时,已是上午时分, 天际金乌灿灿, 暖暖照耀人心。   在过城门时,谢吉祥特地往外看了看, 发现此时守护在东城门的校尉全部都换了人,不是昨日那些睡眼惺忪的小兵,而是身上带着肃杀气的精兵。   谢吉祥心中微定,也很明白若是京中不平, 苏晨也不可能在今日便进京。   马车一路疾驰, 直接来到大理寺侧门,停在了皋陶司门前。   谢吉祥刚要掀开车帘,便听到外面传来熟悉的嗓音。   或许是因为忙了一整夜,赵瑞的嗓子略有些低哑,他问苏晨:“一路顺利否?”   苏晨拱手:“回禀大人,此行颇为顺利, 我们不仅捉拿韩陆归案, 也连夜审问清楚口供,拿到了所有案件真相。”   赵瑞颔首, 刚要说话,余光看到谢吉祥掀开车帘。   两人不过一整日没见,却有种如隔三秋的恍惚之感, 谢吉祥跳下马车,站在赵瑞面前盯着他看。   赵瑞也低着头看她。   晴朗天空下,是少年少女对视的双眸。   他们两个人的眼睛都很干净,带着雨后初晴的微醺, 又有着劫后余生的喜悦。   谢吉祥忍不住扬起一抹微笑:“早安,瑞哥哥。”   赵瑞也笑。   他伸出手,在谢吉祥的发顶轻轻拍了拍:“你也早,吉祥。”   说罢,两个人就傻兮兮对着笑。   两人都有好多话要说,他们看着彼此,不约而同张了张嘴,可话到嘴边,又好似有千言万语,不知要先说什么才好。   就在这时,只听一道温和的嗓音响起:“吉祥长大了。”   这声音太熟悉了,谢吉祥从小听到大,无论如何也不会忘记。   谢吉祥眼睛大睁,她屏住呼吸,几乎如同蜗牛挪窝一般,缓缓转过身来。   一道熟悉的高大身影正斜靠在皋陶司门前,他身上穿着令人陌生的铠甲,可那俊秀的容颜却依旧如同昨日。   两年未见,兄长依旧是兄长。   他同谢吉祥相似的眉眼含笑,正认真看着自己牵肠挂肚的幺妹。   “吉祥,哥哥回来了。”   谢吉祥眼睛一红,她往前走了几步,却越走越   慢,最后几乎是蹒跚着来到了兄长的面前。   “哥哥,”谢吉祥伸出手,似乎想要摸一下他身上看似冰冷的铠甲,“哥哥回来了。”   她如此说着,红着眼睛冲他笑。   小姑娘脸颊上的梨涡依旧浅浅淡淡,带着让人喜爱的朝气,也带着无法割舍的想念。   谢辰星眼睛也泛起潮湿的水汽。   离家在外,独自一人在兵营里拼搏,多少次都觉得自己可能撑不下来,但他却舍不得放弃。   他的妹妹,他唯一的亲人还在燕京等他。   他一定要回来。   万幸,他撑到了这一天,他风光而归,成了护驾有功的功臣,也强大到可以守护妹妹。   谢辰星看谢吉祥那双杏眼一直盯着自己看,似乎要把他刻印进心里去,心中叹息,面上却挂着笑。   “吉祥,哥哥还要忙,你先跟瑾之 查案,”谢辰星道,“待晚上,我们再一家团聚,可好?”   哪里还有什么不好?   从他离开燕京那一日起,谢吉祥就在等他归来,现在见他平安而健康,心中的大石终于落地。   她依旧对着哥哥笑,脸上是同小时候一般无二的梨涡。   “我等哥哥回来,你去忙吧。”   谢辰星没说再见。   这个词到了嘴边,却令他万分心酸,怎么都没能说出口。   他只是洒脱地转过身来,大踏步离开了皋陶司。   谢吉祥站在门内,遥遥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等到什么都看不见了,她还舍不得离开。   赵瑞轻轻来到她身边,伸手拍了一下她的肩膀。   这一碰,他才知道谢吉祥浑身都在抖。   赵瑞低头一敲,谢吉祥的泪水已经奔涌而出,扑簌簌滑落脸颊。   赵瑞心中酸酸的,夹杂着怜惜的钝痛,令他也跟着很不是滋味。   他从袖中取出帕子,轻轻覆盖在谢吉祥的眼睛上。   “傻姑娘,哭什么?”   谢吉祥伸出手,轻轻握住他覆盖在自己眼皮上的大手,眷恋般地蹭了蹭。   她没有说话,赵瑞也没有移开,就这么默默陪伴着她,直到谢吉祥情绪平缓,才低声道:“我好多了。”   赵瑞在她耳边问:“那我松开手了?”   他声音带着熬夜过后的沙哑,却依旧是熟悉的语调。   谢吉祥点点头,小脸在   他的手帕上蹭了蹭,似乎有蚂蚁在他心尖上爬,麻痒难耐。   “谢谢瑞哥哥。”谢吉祥往后退开半步,颇有些不好意思。   赵瑞垂眸,把那略有些湿润的帕子叠好,重新放回袖中。   “走吧,我给你讲讲昨夜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一夜宫变,可谓跌宕起伏,赵瑞并不隐瞒谢吉祥,把过程一五一十说清楚。   待听完,谢吉祥便也道:“何必呢?”   有些人的想法,他们或许永远都没有办法明白。   赵瑞笑笑,伸手给她倒了杯茉莉香片,道:“多喝些水,你嗓子也有些哑了。”   谢吉祥喝了口茶,略微平复了一下心中的震撼。   “一夜之间,竟然发生了这么多事。”   赵瑞道:“有时候,生死不过转瞬之间。不过这一次我们做了万全准备,引得李灿控制不住自己,终于起兵造反,若非如此。”   赵瑞垂下眼眸,眼神冷淡:“眼看他高楼起,若非他在大殿之上如此张狂,那些早就暗地里投靠他的朝中重臣们,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漏出马脚。”   天宝帝早就想要除之而后快。   但从三十年前忠王谋逆开始,忠王一系便一直蛰伏在燕京,当时先帝年迈,无心再去处置谋逆大罪,待到他继位之后,头几年身体不协,一直没有心力,后来有心查访,才发现李灿非常谨慎,私下里同他有牵扯的官员,只有很明显的那几个。   天宝帝不想半途而废,也不想只抓住李灿一个,便才有了今年这一场中秋大戏。   人在癫狂的时候,是没有理智的。   还好,眼看距离皇位只有一步之遥,李灿当真落入圈套,癫狂得仿佛亲自吃了“神仙药”。   这一夜大戏,就能把忠王一系拔除干净,倒也不枉费之前筹谋。   赵瑞低头看向谢吉祥:“一夜大戏过后,重头戏就落到了皋陶司身上。”   他对着谢吉祥举杯:“谢推官,圣上有言,命先查谢侍郎被冤谋害一案,有劳。”   谢吉祥眼睛又红了。   她也举起茶杯,道:“赵大人,辛苦你了。”   赵瑞起身,在谢吉祥耳边说了几句,谢吉祥有些吃惊:“当真?”   “自然当真,”赵瑞道,“不过之前你还未曾归来,我们不知韩   陆到底说了什么,便没有对他多加审问。”   “现在,倒是可以好好审问审问了。”   刚刚谢吉祥已经把韩陆供认的细节全部讲给赵瑞听,此刻再去审问,自然便胸有成竹。   两人一路来到皋陶司的大狱之前,顺着低矮的石阶往下行去,不多时便来到大狱深处。   此处关押犯人与诏狱中不同,没有勋贵和犯事朝臣,加之刚刚被收押的韩陆,只有两个人。   其中一个中年男子静静坐在监牢中,他身上穿着粗布麻衣,一头长发披散,可那张异常秀气俊美的脸,依旧让人挪不开眼。   此人便是之前谢吉祥在大皇子府后巷惊鸿一瞥的人。   似乎是听到了谢吉祥他们的脚步声,男子偏过头来,看了他们一眼。   他也生了一双漂亮的凤目,但男生女相,眉眼狭长,不仅失了几分英气,反而有些妩媚之色。   似乎是感受到了谢吉祥的目光,男子冲着她淡淡一笑。   他笑起来的样子特别好看。   那一瞬间,谢吉祥好似看到春日万朵花开,妖艳不可方物。   “赵大人,”男子起身作揖,“谢推官,初次见面,两位安好。”   谢吉祥跟赵瑞一起坐在桌案后,静静看着男子。   明明已是阶下囚,未来命运不过是一个死字,可他却仿佛闲庭若步,一点都不惊慌失措。   赵瑞昨夜见了那么多吓得面无人色的朝臣,这一个从未见识过官场的平民百姓,似乎反而还要强一些。   谢吉祥不想耽搁太长时间,便直接开口:“苏青麦?”   对面的苏青麦听到这一声称呼,一瞬间有些恍惚。   他没有立即说话,反而动了动嘴唇,把这个名字反复咀嚼,似乎要吞进心里去。   少倾片刻,他才淡淡一笑:“许多年没听人如此唤我,难免有些怀念,还请两位大人勿怪。”   谢吉祥跟赵瑞对视一眼,谢吉祥看了一眼卷宗,才说:“莫非,苏先生就是李灿身边的谋士见龙先生?”   苏青麦点点头,依旧很冷淡:“这是李灿给我改的名字,见龙见龙,我成日见他,时间久了,他就会变成真龙。”   不过这几句话,谢吉祥能清晰感受到,苏青麦对于李灿没有丝毫的效忠之心。   相反,他虽然   成了李灿身边最重要的谋士,心中却对他怨恨深重。   谢吉祥想了想,道:“苏青麦,我之前见过你妹妹苏红枣,也查过林福婶的案子,想必你是知道的。”   “你的过去,皋陶司都有备档,现在端看你是否要把李灿谋逆一事全部供述而出。”   一提起苏红枣,苏青麦的神情渐渐平和下来。   他往后退了两步,缓缓坐在草垫上,道:“问吧,到了现在,我还有何隐瞒?”   谢吉祥便道:“那我们便从天宝十一年说起,那一年,韩陆杀了章艳娘和孟继祖,他是如何同李灿搭上关系,最终被他藏匿深山的?”   作者有话要说:还有一章~! 第97章 定风波22更新:2020-11-08 17:25:24   苏青麦神色平静:“我知道, 你们已经查清孙家跟李灿的关系,孙家就是李灿放在燕京的一群疯狗,他们疯狂敛财, 为的就是替李灿养活藏在深山里的反叛军。”   “当年我家出事之后, 我在大皇子府简直生不如死,李灿……李灿为了让外人信服他是真的纨绔不堪, 喜好男色,整日里对我非打即骂,肆意折磨。”   这些事已经过去二十多年,苏青麦说起来神色平静, 但他对李灿的恨意, 却能显露出当年的不易。   “后来我渐渐发现李灿有不臣之心,便装乖卖好,慢慢同他沟通,绞尽脑汁给他出主意,渐渐便成了见龙先生,”苏青麦平淡道, “天宝十一年时, 有一日红招楼的鸨母巧淑趁我去查账,对我道有个年轻人抱了盆神仙药, 问要不要留下,并很激动地表示自己可以养活,我这才知道, 有人能培育出神仙药来。”   他对当年的事轻描淡写说了过去,他如何成了见龙先生也是一笔带过,谢吉祥却明白,他手上一定也沾染了许多无辜人的鲜血。   谢吉祥翻看着手里的卷宗, 听着苏青麦继续说道。   “此事不止我知道,当时其他几个先生也知晓,当时我还不算是李灿身边最贴心的人,李灿也不是很相信我,因此这事我没有插手。”   “不过我却知道,当时李灿秘密见了韩陆,同他深谈一晚,从此韩陆便成了天南山上的韩先生,被他珍贵地保护了起来。”   “就连他犯下的案子,也李灿抹平。”   这些同韩陆的说辞都能对上,谢吉祥点点头,翻了一页卷宗,继续道:“好,我们来说天宝二十一年的书生案。”   苏青麦顿了顿,他垂下眼眸,低声道:“这两个书生,其中一人是我杀的,另一个,是李灿手下的高手薛招而为。”   谢吉祥有些吃惊,因为根据韩陆的口述,这两个人都是苏青麦亲手杀的。   苏青麦顿了顿,声音更低:“天宝二十一年,韩陆培育的神仙药已经有两亩地,虽然不是每一株都能开花,却也比以前多了几倍不止,李灿很高兴,命我上山去取些回来,说有重用。”   “到了那时候,我已经是大皇子府   说一不二的见龙先生,其他几个先生早就死了,韩陆的秘密便只有我知道,见韩陆这样的机密事,只能我一个人去。”   “想必二位也知,知行书院其中的部分教习已经被李灿收买,他用重金引诱那些心思不正,想要飞黄腾达的年轻书生,培养他们渐渐走上仕途,在朝中占有一席之地,”苏青麦道,“这些书生都很年轻,也有些自命不凡,其中有两个人,也就是田正真和秋淳风更是佼佼者,虽然天宝二十一年的春闱未曾高中,却不觉得自己资质平庸,在知行书院旁听时认识了同乡的张有德,从此便走上了歧途。”   “张有德这个人很是有些心思,他早就知道有人在天南山上培育神仙药,他自己又不敢贸然前去,便蛊惑田正真两人上山探看。”   苏青麦叹了口气:“我刚好上山,看到他们知道了神仙药的秘密,只能痛下杀手。”   他虽然叹了口气,可神色平淡,一点都不惊慌,似乎对杀人这事丝毫不害怕。   苏青麦平静抬起头,他看了一眼赵瑞,又去看谢吉祥:“那不是我第一次杀人,但两人都很年轻,身体也很强壮,我用绳子勒死了田正真,没想到秋淳风还留了一口气。”   苏青麦如此说着,想了想又说:“当日是薛招陪我上山的,杀人之后定要埋尸体,也是他陪我一起去埋的尸,不过当时发现秋淳风未死,薛招又补了一下,这才彻底埋葬了他们。”   说到这里,谢吉祥只觉得他这个人很奇怪。   若是要毁尸灭迹,又怎么会把尸体埋在天南山脚下。两具尸体埋得那么浅,只要有暴雨,不可能不被山洪冲下来。   不过这些话,她暂时压着没有问。   赵瑞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扭头看谢吉祥,见她沉默不语,便接替她开口。   “那我们来说说,谢侍郎被杀一案。”   谢吉祥紧紧攥住手中的卷宗,力气之大,似乎要把它捏碎。   赵瑞轻轻握住她的手,把她泛白的手指一点点掰开,然后用自己温热的掌心握住她的手背。   谢吉祥深深吸了口气。   即便已经过了两年,谢吉祥依旧记得那一日,当她听到父亲死讯之时,眼前到底有多黑暗。   那一瞬间,说是   天崩地裂也不为过。   谢吉祥以为自己会恍惚出神,但呼吸之间,她却还是能感受到赵瑞温热的掌心,也能听清苏青麦的声音。   他说的所有话,她都印刻在脑海中,永远也不会忘记。   苏青麦说:“谢大人是个好官,也实在太过聪明,就从田正真和秋淳风两具尸体,他就查清了韩陆的旧事,也猜到了韩陆在天南山上所作所为,甚至,他还查到了隐山寺,这件事许多人都不知,也不知他是如何知情的。”   苏青麦声音清冷,不带一丝感情:“当时谢大人很谨慎,他只对刑部中关系最好的尚书周念禀报,但他不知,周年早就在红招楼中了招,被喂了神仙药。”   “所以,谢大人只能背着冤屈,就这么死去。”   谢吉祥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安静的大狱中响起:“是谁杀的他?”   苏青麦道:“是薛招。”   再度说起这个名字来,苏青麦顿了顿:“你们是否抓到了他?”   赵瑞却没有回答他,只是问:“再来说说张有德吧。”   “韩陆之前供述,说张有德是他杀的,但是之后的埋尸却是你所为?”   苏青麦点点头:“正是。”   “韩陆是个疯子,眼睛里只有花,整天念叨花不花的,张有德也是蠢,他不知道韩陆究竟喜欢什么,又痴迷什么,就这么大咧咧上山求药,韩陆怎么可能放过他?”苏青麦嗤笑一声,“韩陆多少年没见到服用过神仙药的人,好不容易见到一个,当然要痛下杀手,这事还是劳累我,辛辛苦苦把张有德的尸体搬下山,又费尽心机让他入土为安。”   他不仅把张有德的尸体带下天南山,还把他跟自己亲妹妹的尸体替换,到底为了什么,谢吉祥大约也猜到了。   她看向苏青麦,终于问:“你妹妹……苏红枣被你带去了哪里?”   听到苏红枣的名字,苏青麦终于笑了。   他的笑容很清淡,好似三月的春风,带着暖融融的喜意。   “在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苏青麦笑道,“干干净净,无忧无虑,永远安宁。”   谢吉祥听到这里,看向赵瑞,意思是这三个案子已无遗漏,赵瑞便问苏青麦:“之前有一个案子,其中有诸多疑点,想要问一问你   。”   苏青麦彬彬有礼:“赵大人请说。”   赵瑞同谢吉祥对视一眼,才问:“之前祝家出了大案,不知你是否知道。”   一听说祝这个姓,苏青麦便笑了。   “你说那个柳文茵?”他懒洋洋伸了个懒腰,整个人都松懈下来,“她的金蚕蛊是我给的,如何谋害丈夫也是我教的,不过,我之所以如此而为,自然是因为李灿授意。”   苏青麦想了想,继续道道:“我只是没想到,她竟然如此疯狂,竟然会对自己的公公有这般念想。”   祝家做文墨生意,名声赫赫,他们家一向很招读书人喜爱,李灿看上的也是这一点。当时案发之后,赵瑞和谢吉祥还想再跟进,仔细调查金蚕蛊之事,柳文茵却已经疯了。   她腹中怀的那个是死胎,还未生下来便已经死了,孩子刚一出生她便疯了。   人疯了,便只能当做什么都不知,案子就不好查,可谢吉祥和赵瑞却一直记在心里,并且慢慢跟这一桩大案联系在一起。   苏青麦道:“若说狠,她是真狠。为了一个道貌岸然的男人,竟然为虎作伥,放着大好的日子不过,成了李灿的走狗。”   “可笑,”苏青麦说,“她难道以为,李灿会保她的孩子活下来?祝家一出事,李灿就巴不得她赶紧死。”   其实要跟柳文茵合作,完全可以用很简单的方式,中金蚕蛊之毒而死的尸体十分可怖,仵作不可能查验不出。   谢吉祥抬头,看向了苏青麦,问:“你为何不给她□□,反而要用金蚕蛊?这种蛊毒并不多见,要想养成需要耗费不少心力。”   苏青麦笑了:“大概是因为有趣吧。”   不,那绝对不是因为有趣。   而是因为……而是因为□□太过普通,不能引起皋陶司的重视。   苏青麦显然不会再说实话。   他不肯说,但谢吉祥已经全然明白过来。她把整个案子的不合理之处,一丝一缕,全部推敲清楚。   赵瑞定定看着苏青麦:“你可愿作证,把这些年来李灿做过的所有事一一陈述清楚?”   苏青麦想了一会儿,才说:“我有一个要求。”   ——   诏狱很阴暗,这里常年严刑拷打犯人,所有的牢房都有一股挥之不去的血腥气。   混杂着潮湿的水汽和青苔的青色腥味,让人几欲作恶。   李灿一个人被关押在诏狱最深的角落里,这里很黑,四周安静无声,仿佛整个世界都是安静的。   也没有人审问他。   李灿迷迷糊糊睡了一夜,早晨醒来时,甚至分不清今夕何夕,不知自己到底在诏狱待了多久。   郑氏如何了?孩子又如何了?   他一无所知。   他很是知道天宝帝心慈手软,即便夺爵贬为庶民,即便他马上就要死了,他也不是很惧怕。   大抵知道天宝帝不会对他的妻儿痛下杀手,他反而心生出丝丝缕缕的喜悦。   说不得以后,他的孩子还能东山再起。   李灿在黑暗中勾起唇角,心里得意。   看吧,这就是你优柔寡断的下场。   只是,他计划如此缜密,这么多年从未出错,这一次大事之前,到底是如何走漏风声的?   李灿左思右想,都没有头绪。   就在这时,他听到不远处牢房门吱呀一声开了。   一个人被狱卒一脚踢进来,蹒跚着步子往前走。   “快点过去,”狱卒骂骂咧咧,“别不识抬举。”   是谁呢?   李灿悠然地想。   这时候,那脚步声越来越近,黑暗里,他听到了熟悉的嗓音。   轻柔的,温顺的,又带着几不可闻的安抚之意。   “大殿下,您可安好?”   是见龙先生啊。   李灿脑中阵痛,恍惚地想,难道事情还有转机?   作者有话要说:两章更新完毕,明天大结局见!么么哒!求个营养液~如果有什么想说的话,也求个长评?捂脸~ 第98章 定风波23更新:2020-11-08 17:25:24   见龙先生?   这名字真俗气。   苏青麦在黑暗里安静地笑。   李灿低声问他:“你怎么也被抓, 王妃呢……?”   中秋夜宫宴前夕,他就已经安排见龙先生带着一队兵马护送大皇子妃和儿女出京,现在看到见龙先生, 他一面心存幻想, 一面又很忐忑。   原在大皇子府时,苏青麦都是称呼郑氏为王妃。   虽说大皇子至今已经贬为庶人, 曾经也不曾封王,但这份谄媚,却令李灿颇为受用。   因此现在说来,依旧以王妃二字称呼妻子。   苏青麦就那么看着李灿, 虽然此时牢房中很是昏暗, 但苏青麦却也能想像出李灿那张苍白的脸。   阴森,狡诈,又贪婪。   他垂下眼眸,轻声道:“我都已经被抓进来,王妃和两位小殿下又如何能置身事外?”   他如此说,李灿倒是不怎么担心了。   “圣上是个软脾气, ”李灿很笃定, “不会伤害女子孩童的。”   苏青麦没说话。   等了半天,李灿都没有等到见龙的回答, 不由有些疑惑:“你怎么了?”   见龙先生之所以能在他身边待了这么多年,无非是因为他的卖身契在自己手中,平日里老实守规矩, 又十分会说话,每每都把他奉承得心情舒畅。加之他足智多谋,目光长远,渐渐才成了自己身边的心腹。   刚刚李灿有些昏了头, 看到他竟觉得事情有转机,现在想来,他们俩都被下了诏狱,哪里还有转圜余地?   不过是蹲在一起等死罢了。   思及此,李灿不由埋怨起他来:“你的计谋也很不怎么样,若非太过浅显,提前败露,我又如何会溃败?”   苏青麦忍不住笑了。   李灿从来都是如此,遇到任何事,都是旁人的错,他堂堂正正,身上一丝错处都无。   “虽然我并不赞同大殿下的话,”苏青麦的声音冷冷响起,“不过大殿下其实也说对了一半,如此这般功败垂成,确实有我一半功劳。”   李灿愣住了。   他一开始甚至没有听懂见龙的话,待过了一会儿,他才一跃而起,扑到牢门之前。   他死死抓住牢房冰冷的铁栅,紧紧盯着黑暗里的身影。   此时见龙先生   正坐在他身前的牢房里,消瘦的身影靠着墙,看上去似乎还有些懒洋洋。   几不可查的烛光透过重重石门钻进监牢中,轻微映衬在见龙的脸上。   李灿紧紧盯着他,终于在他脸上看到了些许嘲讽和畅快。   他稍显女气的眉眼弯着,好似一弯明月落入湖中,却冰冷冷刺进李灿心尖。   李灿:“你!?”   苏青麦叹了口气:“大殿下是否忘记,我到底是谁了?”   李灿脑中一片混乱。   他甚至觉得自己没有听懂见龙的话,见龙能是谁?不过是自己府中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卖身奴才而已。   若非他有点本事,卖身契又在手里,他哪里会去关注这么个人?   卑贱得如同蝼蚁,一踩就死。   苏青麦认真盯着他看,见李灿一脸迷茫,似乎也不知他到底是谁,不由轻声笑了。   他的笑声在空荡荡的牢房回荡,惹得李灿脊背发寒。   “别笑了!”他厉声喊。   但见龙没有听他的,依旧低沉着嗓子笑。   李灿蓦然拔高嗓音:“见龙,我让你别笑了!”   见龙的笑声戛然而止。   他突然开了口:“我叫苏青麦,我不叫见龙。”   苏青麦?苏青麦又是谁?   苏青麦淡淡道:“天宝三年,你示意同兴赌坊孙家,挑选一名容色出众的少年,以赌博诱之,骗入大皇子府。”   “然当时燕京适合的少年并不多,孙家家主挑挑拣拣,最终在城南梧桐巷里选中了一户人家。”   “那不过是一户普通民户,做些小买卖,家中只父母以及儿女四人,没有任何依靠,选中之后,孙家便动作了。”   “起先,孙家诱骗少年之父赌博,欠下巨额债务之后,少年一家只得卖房卖身,一家成了奴仆。即便如此,孙家也没有放过他们,少年到手,其父无用,自当要死。其母妹卖入窑楼,依旧可以大把赚银子,简直是一举两得。”   随着苏青麦的话,李灿不自觉颤抖起来。   苏青麦叹息一声:“我就是那个少年,大殿下贵人多忘事,当年在大皇子府如何折磨我的,不过几年就忘了。”   李灿脊背发麻,头脑发晕,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昨日深夜,在大殿之上,天宝帝说他不配为人君,为的   就是当年这件事。   当时他喜好男色荒淫无道的消息传出,天宝帝对他一下子冷淡下来,不仅没有放松精神,反而让上书房教习严加管教。   当时他便觉事有不对,便直接把那少年赶去后院,让其自生自灭。   他以为……   苏青麦淡淡笑了一声,声音好似淬了毒,让人不寒而栗。   “大殿下是不是以为,我早就死了?”   “哪能啊,我们这种贱民命硬得很,无论如何都不肯死的。”   李灿结结巴巴:“你……”   苏青麦垂下眼眸,不再看他,只说:“我舍不得死啊,我爹娘死得那么惨,我妹妹还在窑楼里挣扎,你说我舍不舍得死?再说……”   苏青麦声音微扬:“再说,杀父仇人还没死,我可不甘心。”   李灿脸色骤变。   到了现在,他若是还听不出苏青麦是何意,那他也苟活不到今天。   “你为我出谋划策,难道就是为了此刻?”   苏青麦道:“大殿下还不算笨。”   “你可知,这么多年,我是怎么活下来的?我每次听你说话,每次看到你的脸,我都想直接用刀捅死你,让你血流殆尽,在痛苦中慢慢死去,但是我后来一想……”   “让你这么死,真是便宜你了。”   苏青麦阴森森笑起来:“怎么样,身陷囹圄的滋味好受吗?我的大殿下?”   李灿深吸口气,此时此刻,他才意识到,从一开始,从这一切的最初,所有事情都是错误的。   因为他所信赖的这个人,从心底里,就没想让他赢。   一开始他就输了,倾家荡产,妻离子散,永无翻身之日。   李灿只觉得心口剧痛,他咳嗽一声,一口热血喷了出来,血腥气扑面而来。   从胃到心,从身到骨,无一不痛,无一不烫。   李灿缓缓倒地,他半跪在地上,低着头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在昨日之前,他都想不到,这个对自己低眉顺眼,一直忠心耿耿的见龙先生,从一开始,就是奔着让他抄家灭族的结局去的。   李灿不说话,苏青麦却不肯罢休。   他道:“大殿下,你难道不想知道,我到底是如何办到的吗?”   他如此问,李灿却不答。   苏青麦笑了,自顾自说:“其实一开始我是   不敢的,我在殿下您面前还没那么大的脸面,做事都要小心翼翼,直到后来,那几个先生都死了,才终于轮到我。”   “我当时想,真好啊,真好,”苏青麦抬起他妩媚的凤目,看向李灿,“他们都很蠢,而你更蠢,最后留在你身边的,是我这个对你满怀恨意的仇敌,你说好不好?”   李灿又一口血吐出来,靠在铁栅前起不了身:“你不要说了。”   苏青麦摇了摇头:“这些话我攒了二十年,怎么能不让我说呢?”   “我等啊等,盼了又盼,终于等到了机会,两年之前,有两个蠢货寻到了韩陆和花田,正巧我在,当然要替大殿下分忧。”   “你不知道吧,我是故意杀的人,杀了之后把又亲自把他们埋在那么显眼的地方,就是为了有一日能被人发现,”苏青麦道,“我当时特别庆幸,跟我一起去杀人抛尸的是薛招那个从来不动脑子的莽夫。”   “只可惜,刑部也有你的人,直接跟你通风报信,让你提前清除障碍,把人家清廉忠诚的谢侍郎谋害而死。”   这是苏青麦第一次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动手,虽然随后失败了,但是做过的事,无辜者所蒙受的冤情,永远不会消失。   它们一点一滴镌刻在幸存者的心尖上。   “那一次失败,我怕你看出疏漏,便立即蛰伏下来,待到今岁,终于又让我等到了时机,这一次,我不想再畏首畏尾了。”   “我妹妹好不容易摆脱了红招楼,好不容易拥有了自由身,但你依旧不放过她,这么多年,你们那些龌龊事她一个字都没往外面说过,但她依旧要死。”   “我唯一的,仅剩的亲人,就这么被你们毒杀而死,死在了陌生的街巷里。”   “而你,竟然还让我去收尾。”   苏青麦大笑出声,声音却没有一丝喜意,只有嗜血的悲凉。   “她死了,我也没什么好顾忌的了,”苏青麦声音很轻,一字一句扎进李灿心坎上,“所以我给皋陶司留下一个礼物,一具最适合的证据。”   “他们果然没有让我失望,”苏青麦抬头,看向已经面如死灰的李灿,“怎么样,大殿下听完这一切,可还满意?”   李灿咬牙切齿:“苏青麦,你难道就不怕   死?”   苏青麦又笑了。   “大殿下,您不是说过,贱民的命最不值钱,死了就死了?我啊……我的目的都达成了,死就死了,也好早日一家团聚。”   “你呢大殿下,你怕死吗?”   李灿眼前一黑,整个往前倒去,彻底陷入昏迷之中。   苏青麦靠坐在墙边,看着他如同狗一般匍匐在草甸子上,不由放声大笑。   “父亲母亲还有红枣儿,你们在天之灵,且看看这鄙薄小人,如何一败涂地,如何痛彻心扉。”   “你们等等我,等我亲眼看到他死了,再去陪你们。”   他抬起头,似乎想透过厚重的墙壁看到诏狱外的明月。   “今夜月色一定很美,”苏青麦笑容清淡,“真好啊。”   作者有话要说:倒数 第99章 定风波(正文完)更新:2020-11-08 17:25:24   天宝二十三年八月, 大皇子灿犯上作乱,谋逆弑君,意图在八月十五谋反。   此案牵连朝臣六十七人, 牵扯家族达三十六家, 一时震惊朝野。   其中以大皇子妃娘家安国伯郑氏,张承泽所出临溪氏族张氏, 姜琦所出燕京姜家为主要谋逆之臣,参与大皇子李灿谋逆之事,证据确凿。   其主谋及近亲判斩立决,其余族人抄家流放, 永世不得归京, 世系皆不可读书做官。   今上仁慈,不忍残杀无辜女子稚童,大皇子妃及两位小皇孙均被贬为庶人,同其余人家旁支族人一起流放漠南。   九月中,前方来报,道流放路上遭遇流寇, 大皇子妃及两位小皇孙以及其余几家少数亲属均遭遇不测, 重伤不治,半途而死。   李灿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 正在诏狱里等死。   除了他与苏青麦几人,其余几家的谋逆之首皆已问斩,诏狱里只剩下少数几人。   他被关在漆黑的诏狱中, 没日没夜听着苏青麦的念叨,不停回忆着过去的点点滴滴,不辨岁月,不知春秋, 几乎要被折磨疯。   当狱卒告诉他大皇子妃以及两个小皇孙已经死了的消息时,他一开始竟然没有反应过来。   在之前,他还笃定天宝帝优柔寡断,不敢杀宗室宗亲。   待到片刻之后,他才嚎啕大哭。   苏青麦淡淡看着他,听他哭到喘不上气,终于说了人生中的最后一句话:“满门死绝,孤身而活,这滋味好受吗?”   好受吗?   当然不好受。   此时此刻,李灿心中仿佛破了一个大洞,说是生不如死也不为过。   就如同当年的苏青麦。   九月底,李灿、苏青麦等人问斩。   闹了将近两个月的李灿谋逆案终于落下帷幕,剩下便是论功行赏时。   十月初一,圣上先下圣旨,正式立二皇子李希为太子,其皇子妃荣氏为太子妃,即日搬回长信宫,赐住于毓庆宫。且以帝身体不协为要,命太子监国辅政,匡扶国祚。   第二圣旨,为当年含冤而死的谢侍郎谢渊亭平反,追封其为平国公,其子谢辰星降等袭爵,是为平国侯,其女谢嘉玥被封为永宁县主,归还家宅,令其搬回其家。   第三道圣旨,则改封赵王赵倾书为安南王,赐封地为安庆,令其天宝二十四年元月之后携家眷前往封地。其子赵瑞承袭赵王爵位,留京辅政,匡扶正义。   此之后,陆陆续续大封功臣之家,燕京虽经历动荡,但在年根之前,终于重复往日热闹繁荣。   一晃神,谢吉祥跟着哥哥谢辰星搬回家,已经过了一月。   这一月里,她整日忙着打理屋舍,而皋陶司又无大案,她同赵瑞两人竟不如以前那般日日相见。   小年这一日,谢吉祥正在家中安排宴席,虽然家中没多少亲朋,却也要热闹一番。   她跟何嫚娘正在忙碌,忽听到身后一声熟悉的嗓音响起。   “谢小姐,近来可是繁忙?”   谢吉祥回头一看,眼睛蓦地亮了。   寒冬腊月里,赵瑞只穿着一身夹棉劲装,正站在门边往里看。   他面容清隽,嘴角带笑,眉目比之之前还要舒朗。   随着年岁渐长,他的面容越发俊朗,便是漫漫行走在燕京街头,也总被人瞩目。   谢吉祥放下手里的账册,笑着起身:“瑞哥哥,今日不忙?”   赵瑞伸了个懒腰,上前两步,很不见外地坐在了谢吉祥身边的副位上:“这都忙了三个月了,还不叫休,那我要进宫找圣上哭诉。”   谢吉祥噗地笑出声来。   赵瑞扭头看向她,见她今日穿着一身紫藤萝的织锦袄裙,头上梳着双环髻,斜插一串紫藤花宝石簪,衬得整个人明眸皓齿,白皙动人。   她也长大了。   过了这年,他的小吉祥就二十了。   赵瑞低下头,轻轻摸了摸鼻梁。   谢吉祥让丫鬟上茶,然后才道:“既然要休息,便多休息几日,明晚的小年宴会中午便在家用吧。”   明日的小年宴,是李灿谋逆之后宫里第一次大节,就连谢吉祥这个永宁县主,也要进宫参加宴席。   不过宫宴在晚间时分,中午倒是可以阖家团聚。   谢吉祥这话一说出口,自己没察觉,何嫚娘却微微皱起眉头。   原还在青梅巷时,因是小门小户,倒也无妨,可现在……   现在两人身份不同,即便谢辰星在家中,赵瑞也不便上门过小年。   赵瑞看了看何嫚娘,也知道她心中如何想,却一点都不着   急。   谢吉祥正想安排明日的饭食,就听外面一阵热闹。   她问丫鬟梅儿:“去看看怎么了?”   梅儿刚要前去,谢吉祥便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往雅室里行来:“吉祥。”   谢辰星回了家中,正想跟妹妹说话,扭头就看到赵瑞坐在边上,一脸畅快的笑意。   谢辰星白他一眼:“呦,王爷何事莅临寒舍,在下准备不周,还请王爷见谅。”   他为何如此阴阳怪气,赵瑞心里一清二楚,他低眉顺眼起身,冲谢辰星拱手:“大哥。”   谢辰星冷哼:“不敢当。”   赵瑞非常乖巧站在雅室里,一声都不敢吭。   谢吉祥有些稀奇,她端了茶上前,让哥哥润润口,才问:“这是怎么了?平日里不是挺好的?”   谢辰星没有回答妹妹的问题,只草草看了她一眼,见她今日打扮颇为端庄,这才道:“吉祥,且不说他话,宫中来人了。”   “宫里来人了?”谢吉祥微微一愣。   谢辰星也来不及多言,只让梅儿给她整理衣裙,然后便让何嫚娘陪着,一起往前堂行去。   谢吉祥扭头要招呼赵瑞,谢辰星又冷哼:“让他在这里坐着,没他的事。”   哥哥都发话了,谢吉祥当然不会忤逆他,只丢给赵瑞一个乖乖等的眼神,便被急匆匆拉走。   待到了前堂,看到明堂内布置得如此隆重,她才隐约明白,这是又有圣旨。   这一次来谢家的,居然是韩安晏。   待谢辰星跟谢吉祥都同韩安晏见礼,谢家人便依序跪在蒲团上,等韩安晏颁圣旨。   韩安晏笑意盈盈站在众人之前,抖开圣旨,一字一顿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谢氏永宁县主德善嘉慧,温婉淑依,今以赐婚于赵王赵瑞,为正一品王妃,以结两姓之好,佳偶成双,百年好合,钦此。”   韩安晏说完,笑眯眯对谢家兄妹道:“平国侯,永宁县主,恭喜恭喜。”   谢吉祥没想到今日竟是赐婚,此时难得有些羞涩,脸都红了。   谢辰星心里五味杂陈,既舍不得妹妹,又欣慰她同赵瑞两小无猜,青梅竹马。不过最后却还是笑着对韩安晏道:“同喜同喜,多谢大伴,到大婚那一日,还请大伴过来吃酒。”   韩安晏笑眯眯说:“   一定。”   赐婚圣旨可不能轻视,在明堂里前前后后忙乎了小半个时辰,又把圣旨奉入祠堂,谢吉祥一家才回了后宅主院雅室。   赵瑞还坐在这里等。   一见她回来,赵瑞就咧嘴笑了:“怎么样,明日我可来吃宴席?”   谢辰星冷哼一声,白他一眼:“还未成亲,便蹭吃蹭喝。”   他心里肯定不痛快,甚至在成亲之前,大舅哥都会不痛快。   赵瑞可不敢得了便宜还卖乖,表现得特别体贴:“明日我自备酒菜,哪里好让吉祥忙碌这些。”   谢辰星这才道:“这还差不多。”   他站在这里又阴阳怪气几句,然后便看了一眼妹妹,这才别别扭扭道:“我前头还有事,你跟他说说我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让他明日好准备。”   说完,他便背着手离开。   谢吉祥看着他远去的背影,不由笑了。   赵瑞抬起头,目光温柔,带着缠绵与缱绻,直直看向谢吉祥那双漂亮的杏眼。   “高兴吗?”他低声问。   谢吉祥坐在他对面,圆脸微红,却也笑出梨涡来。   清甜的梨涡映衬在她如红苹果一般的脸上,浑身上下都透着喜意。   “高兴,你呢?”   赵瑞低声笑了:“我啊……我都要高兴疯了。”   一阵暖香拂来,博山炉里的沉香悠然而静谧,夹杂在其中的柑橘带来丝丝甜意,萦绕在鼻尖,也甜在心坎中。   风铃伴着微风轻轻摇曳,发出清脆的声响。   叮铃、叮铃。   傍晚的夕阳落在屋檐上,丝丝缕缕的余晖钻入雅室,落在每个人的脸上。   雅室内,青年男女相识而笑。   赵瑞从袖中摸出一块麦芽糖,遥遥递给她。   “妹妹,你要不要吃糖?”   十七年前,也是在此处,也是他们两人,只有椅子高的小胖墩赵小瑞从袖中取出自己珍藏的麦芽糖,递给了刚跟哥哥吵架,正在哭鼻子的小吉祥。   小吉祥眼睛圆滚滚,睁大眼睛看着眼前的小哥哥,见他面上带笑,又长得特别好看,一下子就不哭了。   她伸出小胖手,接过了那块已经有些化了的麦芽糖。   “给我吗?”   赵小瑞使劲点头:“给你。”   小吉祥眨眨眼睛:“甜不甜?”   赵小瑞咧嘴一   笑:“甜,特别甜。”   小吉祥破涕为笑:“好。”   一晃十七年光阴荏苒,他们都已长大,转眼竟然到了谈婚论嫁时。   谢吉祥看着他手中的那块麦芽糖,忍不住红了眼眶。   她问:“甜不甜?”   赵瑞低声笑笑:“甜,特别甜。”   谢吉祥抿嘴笑了:“好。”   赵瑞起身,把那块麦芽糖郑重地放在谢吉祥的手心里。   “以后,让你一辈子都甜,”赵瑞说,“日子比糖甜。”   再一阵暖风抚来,沉香氤氲,柑橘清新。   就连心,也是甜的。   谢吉祥又笑了:“好,我等着。” 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这本书历经四个月,终于写完了正文!非常感谢追文的宝宝们,有你们的支持才能走到现在,给大家发个红包,感谢支持~   明天开始更番外,目前就是日常生活,大婚,婚后生活之类的,有可能再来写个最近有灵感的小案子?大家想看什么都可以留言~么么哒!   最后是照例的求收藏:求收藏一下作者~还有两本预收《虐文女配亲闺女》《锦宫春浓》以及我的那个什么@鹊上心头呀 还有最重要的是求一下营养液!爱你们!   (正文完) 第100章 番外一•如意缘(1)更新:2020-11-09 09:15:13   天宝二十三年除夕, 整个燕京热闹非凡。   谢吉祥入宫要穿的礼服已经提前做好,今日就是一层又一层穿好,然后在脸上薄薄上一层胭脂色。   如此往镜前一站, 立即有了些成熟韵味, 少了些稚嫩。   自从赐婚之后,谢吉祥和赵瑞的婚仪走得很快。   前头的纳采、问名、纳吉、纳征和请期走得飞快, 到了年根底下,已经办完了几乎所有的婚仪。   只剩下迎亲了。   这个迎亲的日子,天宝帝特地让钦天监给算的,定在了天宝二十四年的开春三月。   是个很好的日子。   因此, 这次谢吉祥陪伴兄长入宫参加除夕宫宴, 虽是以永宁县主的身份,但她已经是板上钉钉的赵王妃,无论如何也得庄重得体。   就这身礼服,也是赵瑞特地寻来的料子,让锦绣斋的裁缝提前缝制的。   谢吉祥如此看了一会儿,何嫚娘帮她正了正发间的石榴簪, 倒是有些难过:“今年是小姐最后一年在家里过节了, 一晃神,小姐都要出嫁了。”   难怪何嫚娘近来老是走神, 原是舍不得她。   谢吉祥抿嘴一笑,倒是哄她:“奶娘,无论我去哪里, 定要带着你的,我可离不开你。”   “便是以后咱们搬去赵王府,咱们还在一块,你放心便是了。”   何嫚娘也跟着笑了, 眼角却有些发红。   她给谢吉祥戴上珍珠耳铛,又取了大氅给梅儿:“宫里若是冷,仔细给小姐穿上。”   今日陪谢吉祥进宫的是梅儿,何嫚娘年纪大了,倒是不想凑这个热闹。   谢吉祥原本想让她去侄儿家,她也摇头,说不想打扰人家小两口。   如此,谢吉祥只得让家中的婆子们陪她一起吃酒,热热闹闹也是好的。   不过未时正,谢家便要准备入宫。   当谢辰星看见被梅儿扶着从内宅出来的谢吉祥时,不由有些舍不得。   “唉,我妹子真好看,”谢辰星叹了口气,“却要便宜那混小子,哥哥真是舍不得。”   谢吉祥噗地笑了。   她对谢辰星道:“若是哥哥真舍不得,那妹妹便去求了圣上,悔婚便是了。”   谢辰星摇摇头,倒是没再说这些事,他只道:“我让厨房   备了些点心,你待会儿马车上用一些,省得晚上饿。”   谢吉祥点头:“谢谢哥哥。”   兄妹二人打小感情就好,谢家人口少,家里的孩子只他们两个,他们一直都很亲厚。   不过自从天宝二十一年谢辰星去了漠南,两兄妹之间的感情反而比以前还要深重。   谢辰星原也不是如此细致的人,从来没那些小女儿情怀,也不是特别会照顾人,现在倒是衣食住行都很体贴。   谢吉祥上了马车,谢辰星则翻身上马,兄弟二人便往长信宫行去。   刚拐出巷子,谢辰星遥遥就看到不远处停着的青顶马车。   他啧了一声,还是对自家的马车车夫挥了挥手,让他慢慢停了下来。   前面的青顶马车掀开车帘,露出一张英俊逼人的脸。   赵瑞笑着看向谢辰星,很有礼貌:“大哥安好。”   听到他的声音,坐在马车里的谢吉祥忍不住笑了。   不过她动都没有动,就稳当当坐在椅子上,等着哥哥同赵瑞说话。   果然,谢辰星声音微冷:“在下不过侯爵,当不得王爷大哥。”   谢吉祥差点没笑出声。   赵瑞脾气特别好:“大哥那里的话,小时候大哥就一直照顾我,我们情同兄弟,这声大哥自然是当喊的。”   他没扯谢吉祥,倒是让谢辰星脸色略好看了些。   不过还是问:“怎么王爷没有骑马,反而坐马车?”   赵瑞道:“怕今日宫中饮酒,骑马不妥,这才改了马车。”   他开年就要成婚,宫宴热闹,自然会有人压着他吃酒,赵瑞这是早早做了打算。   谢辰星倒是没有想到这一点,闻言立即皱了眉头。   谢吉祥过了年也要成亲了,但人家不好闹小姑娘,怎么可能放过他这个当大哥的?   赵瑞见他皱眉,立即顺杆爬:“大哥,我这里带了解酒丸,大哥是否要吃上一颗?”   谢辰星:“……”   谢辰星:“谢谢。”   赵瑞笑眯眯答:“一家人,应该的。”   谁跟你一家人?   谢辰星被他一噎,半天没说出话来,不过却还是接过解酒丸,仰头一口吞下。   谢吉祥让梅儿倒了杯茶,顺着车窗递了出去。   谢辰星这才眉目舒展。   还是妹子贴心。   不过,再贴   心,也要成别人家的了。   谢辰星叹了口气,道:“反正出来得早,说说话吧。”   谢吉祥这才打起车帘,往外面望去。   赵瑞那张熟悉的俊脸,正在对面的马车上望过来。   “王爷,许久不见。”当着谢辰星的面,谢吉祥可不敢叫赵瑞瑞哥哥。   赵瑞也拱手,笑道:“县主,近来可好?”   他们这么说话,倒是谢辰星颇不自在。   “好了,你们如此装腔作势,怕是吉祥回去又要念叨我。”   谢吉祥忍不住又笑了。   本就是过年,人人都是喜气洋洋的,赵瑞遥遥看着谢吉祥,见她眉目舒展,明媚大方,不知何时,已长成大姑娘。   在她眉宇之间,已脱去早年稚气,显露出端方和雅致来。   赵瑞的心,扑通乱跳。   他努力平复心跳,抬头看向谢吉祥:“府中……府中重新挖了池塘,养了些锦鲤,后来想起你喜欢吃莲藕,又叫在原来的池子里种了莲花。”   “特地选的湖州的莲花,到时候结了藕一定很好吃。”   赵瑞如此娓娓道来,倒是如同亲人一般闲话家常。   谢吉祥笑弯了眼睛:“那倒是极好的,冬日里吃上一碗莲藕排骨汤,很是暖胃。”   她如此说着,顿了顿,又道:“近来在给哥哥做衣衫,怕他去了漠南没得穿,春夏秋冬都有制备,也顺便拿给你做了一件大氅,改日取给你。”   谢辰星瞥了一眼,赵瑞立即说:“谢谢县主。”   谢辰星这才满意。   “顺便给你做的,主要还是为了我。”谢辰星道。   这几个月,赵瑞难得见谢辰星如同孩子般的一面,倒是觉得很有趣。   不过想着他来年要回漠南,谢吉祥肯定颇为不舍,他便一直很配合,几乎算是哄着这位大舅哥了。   不过谢辰星也就说几句罢了,也算是抒发要嫁妹妹的不舍。   一家人慢慢腾腾往宫门口行去,他们要从朱雀门入宫,等候在这里的大多都是宗亲勋贵,赵瑞是正一品亲王,除了正经宗室,倒是不用等在任何人之后。   守门的羽林卫很有眼色,也知道谢家是之前宫变的功臣,又跟赵王氏姻亲,倒也不会多加阻拦。   于是,三人虽然到得不早,却不用在宫门口吹着冷风   等。   待进了宫,马车便在箭亭前停下。   此时已有不少宗亲入了宫,那些年轻亲王郡王们,有同赵瑞关系好的,便也一同往宫里走。   谢家原不是勋贵,这一两个月才被封了爵位,倒是同这些人不相熟。   不过有几位郡主县主同谢吉祥原在一起读书,倒是还算认得,便结伴往宫里行去。   他们都是要上太极殿的。   荣亲王的女儿宜缤郡主同谢吉祥几年岁相当,早年在书院中关系也是极好,现在两人凑在一起,宜缤郡主自然就要同谢吉祥说悄悄话。   “倒是你运气好,”宜缤郡主道,“小时候就有这么体贴的青梅竹马,现在长大又能成婚,端是佳偶天成,叫人羡慕极了。”   宜缤郡主一心向往大漠,想做征战沙场的女英雄,因此便是荣王爷如何求这个独女成婚,她都不肯。   拖到双十年华也未曾定亲。   荣王爷拿她没办法,如今只说只要成亲便让她去边关,但宜缤郡主才不傻,知道这是父王诓骗她。   “若是成了亲,即便我是郡主,也总不好抛夫弃子远去边关,不让去便不让去,”宜缤郡主很是洒脱,“便是这辈子不嫁人,难道宗室还养不起我一个?”   另一边,南安郡王家的凌琳县主眼睛一转,却说:“媛儿,不如你找个将军,这样不就能驻守边关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在谢吉祥腰上轻轻一掐。   原谢吉祥也没反应过来,后来顺着凌琳县主的目光望过去,正好瞧见大哥硬挺的背影,顿时眼睛一亮。   凌琳县主见她反应过来,嘿嘿一笑:“对吧嘉玥。”   谢吉祥也冲她眨了眨眼睛:“倒是个好主意。”   宜缤郡主白她们一眼,无奈道:“你们不仅不跟我一起,反而要打趣我,仔细我要生气了。”   她也不过嘴上说说,论大气,她是谢吉祥认识的闺秀里最大气的。   大抵因为平时就喜欢舞刀弄枪,她性格颇为直爽,当年在书院中,人人都很喜欢她。   思及此,谢吉祥抬头重新看向宜缤郡主。   她个子很高,比谢吉祥要高出半个头。身形修长矫健,便是身穿郡主厚重的大礼服,依旧步履轻盈,显得她整个人健康活泼,很是利落。   外在   都是次要的,最主要的是她性子当真好。   能文能武,洒脱大气,从不扭捏。   这样的性子,跟她哥哥肯定合得来。   谢吉祥从小便认识她,知道她向来真性情,原家中不过是书香门第,她未曾多想,现在……   现在,她哥哥已经是平国侯了。   如此一来,家世倒也堪堪可以匹配得上。   这一思量,谢吉祥不由得便深思起来。   大抵被谢吉祥专注的目光看得浑身发毛,宜缤郡主伸手拍了她一下:“嘉玥,想什么呢?”   谢吉祥若有所思道:“我在想,有些时候,姻缘真是天定的。”   作者有话要说:赵瑞:媳妇可爱是可爱,大舅子太凶。   谢辰星:嗯?   赵瑞(低眉顺眼):大舅子最好!   第一个番外就是成亲前成亲后的细碎生活二三事,希望大家喜欢~   本来想番外改成女主大名谢嘉玥,结果每次都是直接打成谢吉祥,只好自暴自弃……嘤嘤嘤嘤。女主的名字我起了好久的! 第101章 番外一•如意缘(2)更新:2020-11-12 13:47:35   从朱雀门入宫, 约莫要行两刻方能到达太极门前。   一行人走走停停,说说笑笑,倒也不觉得如何冷。   凌琳县主说了几句, 便突然问谢吉祥:“嘉玥,你们家是不是新开了香水行?”   谢家之前家产都被抄没,现在朝廷虽然归还田产,但大部分店铺的生意都七零八落。   谢吉祥跟谢辰星重新请了掌柜和长工, 又简单装饰了一下,开了几家新铺子。   其中位于庆麟街的香水行,没开几日就成了京中闺秀追捧之地。   原因无他, 原本在清水斋卖的玉妆台, 现在成了香水行的独门珍品, 一瓶难求。   谢吉祥现在心里没那么多烦心事, 除了去皋陶司日常点卯,有了案子便追查, 没有便在家中读书或是侍弄香露。   这些时候, 香水行经常能上新品,一时间倒有些门庭若市。   凌琳县主知道以前那家铺子是谢家的, 故而有此一问。   她这么一说, 就连宜缤郡主也忍不住向谢吉祥看过来。   “哪里是什么热络生意, ”谢吉祥笑着说, “小打小闹罢了,一直在家闲着也不是事。”   宜缤郡主却若有所思:“你哪里闲着了,京中人人都知皋陶司的小谢推官, 破案一流,你可是咱们几个里最有成就的。”   谢吉祥咋舌:“哪里就成就了,只是爱好而已。”   宜缤郡主道:“看来, 我也不能一直在家赋闲,总要有些事做。”   她一个宗亲郡主,哪里是在家赋闲,平日里荣王府的事由她也要帮着王妃打理,若是王妃不在,她也能做主。   不过,谢吉祥这般成就,确实令她颇为心动。   凌琳感叹道:“我现在只给家里打理庶务,倒是没什么趣味,我又不喜这个,还是应当像嘉玥这般,寻了自己喜欢的事来做。”   越是贵族千金,平日里越忙碌。   如今的天潢贵胄们,嫌少有赋闲在家,便是女儿媳妇,也都身兼数职,很是勤勉。   最主要的是,有一份体面的差事,自身便有进项,根本不怕旁人束缚。   便是成了婚无法相合,也能果断和离,都活得颇为自在。   一路上说说笑笑,待到了太极门前,众人便又安静下来。   此时宫   中的太极殿正监石重正守在门前,瞧见几位贵客,便立即迎上来。   一通见礼之后,便直接把他们迎了进去。   荣亲王世子李崇问他:“这些时候,大伴忙坏了吧。”   石重拱手笑道:“如此到了年关,马上即将过节,虽是忙碌,可心中也很欢愉。”   他面上带笑,神态自然,几位世子王爷见了,不约而同交换了一个眼神。   天宝帝已经病了好长时候。   从七月末开始,一直到现在,他一直缠绵病榻,瞧着并不怎么康健。   虽朝中如今颇为安慰,太子也已监国,但圣上垂暮,还是让人心中惋惜。   石重如此神态,倒是让人略微松了口气。   最起码,这个年可以过好。   待进了太极殿,众人寻了位置坐下,谢吉祥跟哥哥坐在了宜缤郡主之侧,跟这一对宗室兄妹挨着。   这也是石重知道宜缤郡主同永宁县主交好,特地给安排的坐席。   宜缤郡主显然很满意这个安排,侧身同谢吉祥咬耳朵。   谢辰星摇了摇头,无奈地看了一眼谢吉祥。   谢吉祥不理哥哥,只耐心听宜缤郡主的话。   宜缤郡主正好在问谢辰星。   “嘉玥,你哥哥开年还是要去漠南,那边如何?”   谢辰星之前领兵救驾,功绩卓绝,如此便直接安排入职兵部,是为兵部漠南员外郎,再兼漠南金吾卫大营指挥使,一时间风头无两。   便因如此,他过了年还要回漠南,要在漠南再驻守三载。   谢吉祥大概也知道宜缤郡主为何如此问,她顿了顿,还是道:“漠南毕竟是边关,风沙很大,环境恶劣,缺衣少食,即便是军中,也经常会用不上水,比京中相去甚远。”   谢吉祥顿了顿,又说:“且边关距离燕京遥远,主要以肉食为主,往常都是食羊肉,你也并不喜欢。”   宜缤郡主一下子就知道谢吉祥为何如此说,轻轻拍了她一下:“嘉玥,你这小鬼头。”   谢吉祥咧嘴笑了。   他们说了一会儿话,太极殿便不自觉安静下来,此时大殿之中几乎已经坐满,宫人陆续端上热茶,供人暖口。   谢吉祥同宜缤郡主交换一个眼神,两人不约而同坐直身体,不再多言。   略等了一刻之后,三皇子跟   四皇子随着石重进了大殿,他们两人一起在御座右手边规规矩矩坐下,乖巧冲萧博远点头致意,然后便垂眸不语。   又等了片刻,太子殿下李希携太子妃荣氏一起踏入大殿。   这几个月来,太子监国辅政,坚定而果决,虽还很年轻,但身上那股子威仪气度,却日渐深重。   见他们夫妻联袂而来,朝臣一齐起身,给两人见礼。   李希同天宝帝面容及极相似,只是他因年少康健,眉目又有明德皇后的影子,便显得越发俊朗。   他虽面目含笑,言笑晏晏,却无人敢冒犯分毫。   见众臣起身行礼,李希便摆手,笑道:“佳节之日,随意便是,都坐吧。”   他跟太子妃一起坐在御座左侧,对着对面年幼的弟弟点点头,两个小皇子便起身,给哥哥和嫂嫂行礼。   待他们这几位见过礼,李希的目光在在场众人身上一一扫过,然后便招来石重低语几句。   大抵是在问朝臣是否都到齐,待石重给了答复之后,李希便让他石重下去安排。   石重让司乐敲响锣鼓,便道:“宴起。”   随着他声音响起,宫人陆续上了茶酒小菜。   李希倒满一盏酒,起身朗声道:“旧日已过,新岁复来,大齐一载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孤在此感念诸位大人鼎力相助,感谢诸位夙兴夜寐,勤勉为国。”   此话说完,他仰头一杯饮尽,然后笑道:“今日除夕佳节,大家不醉不归。”   朝臣们纷纷举杯,异口同声道:“不醉不归!”   此言落下,鼓乐声起,舞姬们一起上前,跳起了千秋舞。   谢吉祥举起酒杯,对着哥哥一敬。   谢辰星微微一顿,也笑着举起酒杯:“我们兄妹二人,还要多言?”   谢吉祥道:“自然是要说的。”   她正了正神色,道:“哥哥,我没什么别的愿望,只希望哥哥以后能健康快乐,怡然自得。”   原来的兄长,是京中有名的才子,谢吉祥知道他跟赵瑞也曾一起习武,但要做父亲那样的治国文臣曾经是兄长的梦想。   然而命途多舛,他必须得离开家园,孤身远去漠南,他是如何入漠南军,又是如何一步步走到今天的,他从未对谢吉祥提过只字片语。   这几个月来   ,兄妹日日相处,努力把谢家恢复成原样,无论谢吉祥如何问,他总是笑着说:“那两年我过得很好。”   谢吉祥却明白,这世间哪里有什么一蹴而就的事?   他所经历的,所忍耐的,所拼搏的,无非是一个谢字。   为了父母曾经撑起来的门楣,他变成了现在的他,过去那个云淡风轻的才子不见了,只剩下如今干练严肃的谢指挥使。   甚至过了年之后,谢辰星还要远去边关,驻守沙场。   他从未有过不愿,也从未有过恨意,谢吉祥不知他是否真的是心甘情愿。   谢辰星猝不及防听到妹妹说这样的话,眼波流转,眉目之间倒是荡漾出些许温情来。   他垂眸同她碰了碰杯,认真答:“好,我会好好的,你也是。”   谢辰星感叹道:“你长大了,为兄甚是欣慰,不过以后我远在边关,若是那小子欺负你,倒如何是好?”   他正说着话,先过来给大舅哥敬酒的“那小子”立即开口:“怎么会,大哥,您拍着良心说,从小打到我们两个谁欺负谁?”   谢辰星拍着良心,认真回答:“你欺负她。”   赵瑞:“……”   谢吉祥:“……”   谢吉祥忍不住笑出了声。   赵瑞无奈地摇了摇头,随即又端起酒杯:“那我今日在太极殿再次承诺,以后定任由吉祥欺负,绝不敢惹她伤心。”   谢辰星这才舒朗眉目:“无妨,反正我还有许多兄弟留在燕京,都会替我看着你。”   他们这边把酒言欢,另一边的大殿之中也颇为热闹。   因着八月十五那一场宫变,现在在坐的都是功臣,加官进爵自不必说,自然人人都喜笑颜开。   趁着圣上还没来,赵瑞跟谢辰星便到各处敬酒,谢吉祥便也陪着宜缤郡主,跟几个小姐妹说说笑笑。   一时间,太极殿上自是觥筹交错,热闹非凡。   酒过三巡,眼瞧时间差不了些许,太极殿中众人陆陆续续回了自己的位子上,安静喝酒吃菜。   就在这时,谢吉祥左边的袖子被人扯了扯。   谢吉祥扭头看去,就看宜缤郡主面色微红,略有些娇态:“嘉玥,我要敬令兄一杯酒。”   谢吉祥:“……”   谢吉祥略有些迟疑:“媛儿,你是否吃醉   了?”   她正要叫一声荣王世子,让他看顾一下妹妹,结果宜缤郡主利落起身,冲谢辰星道:“我宜缤这辈子最佩服英雄,敬你一杯。”   此时殿中并不热闹。   除了丝竹声响,便是众人窃窃私语声。   宜缤郡主这一声不大不小,却能叫周遭众人听得一清二楚。   谢辰星还没回过神来,就听宜缤又说:“怎么,谢指挥使不敢吃我这杯酒?”   宜缤郡主以前从不如此,今日大抵真的吃罪,心里憋闷无处发泄,这才有了如此一遭。   谢辰星低低叹了口气,却也不能让她被人嘲笑,便利落起身,举杯便要回敬。   就在这时,一道熟悉的温和嗓音响起:“今日倒是热闹。”   作者有话要说:谢辰星:怎么回事,两年没回来,燕京女子竟然这么癫狂吗?   宜缤郡主:哦。 第102章 番外一•如意缘(3)更新:2020-11-12 13:49:50   来者正是许久不见的天宝帝。   似乎因不用操心政事, 又有太医尽心调养,这一次再见天宝帝,众人才发现他气色比之过往经年都要好。   且不说如常人那般健康, 只面色红润些许,也令人颇为感触。   此时扶着天宝帝进入太极殿的,正是大伴韩安晏,他小心扶着天宝帝, 陪着他一步一顿来到大殿之上,面向众臣。   看着大臣们纷纷激动得红了眼眶,天宝帝也有些感慨。   他的身体,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这么多年, 若非这些忠臣鼎力, 大齐也不会如同今日这般国泰民安。   天宝帝稳稳坐在御座上, 他努力挺直腰背,想让自己看起来康健一些。   韩安晏上了酒, 天宝帝便端起酒盏, 目光在众人面上一一扫过。   他长叹一声,道:“今日是除夕佳节, 朕看着大齐万家灯火, 繁荣昌盛, 只觉得这辈子没有白活。”   他如此一言, 下面几位老臣便出言相劝:“圣上……”   天宝帝摆摆手,继续道:“有些话,以前不得多讲, 现在倒是能畅谈一番。”   “朕青年登基,继承国祚,却一直缠绵病榻, 未能尽心为国分忧,实在惭愧,然,”天宝帝话锋一转,“然天道昭昭,终究怜惜大齐百年国祚,给了朕你们这样忠心不二的臣子。”   “若未有你们的夙兴夜寐,未有你们的矜矜业业,未有你们的一心为国,哪里能有大齐如今这般景象,每至于此,朕心甚慰。”   天宝帝终是道:“这一杯酒,谢诸位爱卿多年鼎力扶持,为国为民殚精竭虑,也谢天下百姓安居乐业。”   他如此说完,一杯酒饮尽,倒是颇有些慷慨激昂。   朝臣们也都红了眼眶,有那多年陪伴天宝帝的老臣,也是潸然泪下,倒是颇为感动。   萧博远上前半步,躬身行礼:“圣上,许多话臣都不知如何去说,但在臣等心中,在百姓心中,圣上是当之无愧的好皇帝,因圣上英明神武,才有百姓安居乐业,也有臣等能尽心为国为民分忧。”   萧博远一杯酒饮尽:“谢圣上。”   太极殿里,众人皆道:“谢圣上。”   如此一敬一还,殿中气氛反而重复热闹。   待   众人重新落座,天宝帝还笑呵呵对谢辰星道:“你一直在外,难得回京,倒是要给你好好挑一门亲事。”   他说着,叫了一句:“太子,此事勿要慎重操办。”   李希挑眉看了一眼谢辰星,起身行礼:“是,儿臣自当尽心尽力,替平国侯选个贤良淑德的好妻子。”   谢辰星心头一跳,就看到身边妹妹笑得脸都红了。   他只得无奈起身,上前谢恩:“多谢圣上,多谢太子殿下。”   天宝帝和蔼地看着他,道:“边疆苦寒,难为你了。”   对于同李希差不多年纪的这些臣子们,天宝帝难得有些父亲般的慈悲,他关怀他们,爱护他们,又期望他们能不畏艰苦,能匡扶国祚。   正巧谢辰星上前来,天宝帝便多说了几句,太子也一直陪在御前,君臣之间很是相得。   不过谢辰星也很识趣,只说了几句便退下来,给其他人让出位置。   天宝帝一来,大殿中又恢复刚才热闹,不过热闹都集中在御前,其余地方大家都是低声交谈,吃菜看戏。   谢吉祥低声问谢辰星:“哥哥,你想找个什么样的嫂子?”   谢辰星哭笑不得:“怎么你也打趣哥哥?”   “怎么能叫打趣?”谢吉祥一本正经,“如今家中只得我们兄妹二人,年后你要去漠南,而我也要出嫁成亲,你的亲事,自当要由我来操心。”   谢辰星被妹妹如此一训,摸了摸鼻子,立即不吭声了。   谢吉祥乘胜追击:“哥哥,你且说说,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子,我在燕京替你多加留意。”   谢辰星刚想回答,抬头就看到坐在谢吉祥身边的宜缤郡主正炯炯有神地看着自己。   谢辰星:“……”   谢辰星:“我喜欢什么样的女子?大概喜欢不撒酒疯的吧。”   谢吉祥:“?”   谢辰星声音不大不小,按理说宜缤郡主能听见,不过她依旧直勾勾看着这边,似乎还在发呆。   这是酒劲儿还没醒?   谢辰星失笑摇摇头,对谢吉祥说:“你就不用操心我的事了,我心里有数。”   谢吉祥白他一眼,他心里能有什么数?   天宝帝一来,众人自然就围了上去,老臣们是一把鼻涕一把泪,年轻的大臣也都是诉尽衷肠,每一个人   敬酒都要说许久的话。   若非今日时间有限,天宝帝还要早些休息,估摸着能从今夜说到天宝二十四年去。   待众人都说完了,赵瑞才举杯上前。   天宝帝此时已颇为疲惫,却还是笑着看他:“你小子,倒是沉得住气。”   赵瑞恭恭敬敬冲他行礼,道:“恭祝圣上福寿康健,平安喜乐。”   他说得简单,天宝帝很是感慨,端起茶杯同他碰了碰杯:“好,朕努努力,如你所愿。”   赵瑞又说了几句话,天宝帝才说:“去把你媳妇叫过来。”   赵瑞一顿,颇有些不好意思:“圣上,还没成亲呢。”   天宝帝忍不住笑了。   “那一会儿朕就说,赵王道还未曾成亲,不承认永宁县主是他媳妇。”   赵瑞:“……圣上,饶了臣吧。”   天宝帝难得见他如此窘迫,龙心大悦,差点没笑出声来。   不过赵瑞还是行礼后退,来到谢吉祥桌案前:“永宁县主,圣上传召。”   谢吉祥微微一愣,扭头看向谢辰星。   谢辰星倒是很坦然,拍了拍谢吉祥的手,道:“去吧,形态如常便是。”   谢吉祥小时候也陪着父母哥哥一起进宫,见过天宝帝,此时倒也一点都不陌生。   谢吉祥起身抚平礼服上的褶皱,这才跟着赵瑞一起上前。   看到两人并肩而行,同赵瑞关系好的年轻人便一起起哄:“呦,赵王,干嘛去啊。”   谢吉祥微微红了脸,赵瑞便白了他们一眼,让他们闭嘴。   这么一路闹到御前,赵瑞脸上也带着笑,再度同天宝帝见礼:“圣上。”   谢吉祥站在他身边,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低声见礼:“圣上安好。”   天宝帝笑眯眯坐在御座之前,他面容清隽,身材消瘦,身上带了股儒雅之气,若是在别地一见,谢吉祥定会以为他是什么世家大儒,而非高高在上的皇帝陛下。   “小丫头,你叫吉祥吧?”   谢吉祥有些愣神,随即立即行礼道:“是,臣女小名就是吉祥。”   天宝帝很是感叹:“这是个好名字,吉祥如意,安康幸福。”   只是当年父亲说过的话,谢吉祥颇有些怀念:“借圣上龙威,希望臣女真如圣上所言,能一生吉祥如意。”   天宝帝又笑了   :“你这丫头,很是有意思,倒是跟瑾之很是相配。”   赵瑞在边上拱手行礼。   天宝帝正了正神色,垂眸看着御阶之下的一对璧人。   赵瑞高大英俊,英姿勃发,谢吉祥则大气秀美,亭亭玉立。   两人从小一起长大,相知相守,相依相许。   端是佳偶天成,两小无猜。   天宝帝感叹一句:“青梅竹马的缘分,不是谁人都能有,你们有这般金玉良缘,更应当要相互扶持,携手相伴,恩爱一生。”   他目光悠远,似是在劝诫眼前的年轻伉俪,又似乎在追忆自己的过往。   曾经的天宝帝,也有一段这样的金玉良缘。   太子李希立在天宝帝身侧,不由有些担忧:“父皇,夜深了。”   天宝帝回过神来,这才道:“是啊,夜深了,朕当得回宫去了。”   他吩咐太子几句,又起身赞扬众臣,便被韩安晏和太子搀扶着离开太极殿。   天宝帝离开之后,殿中又热闹片刻,这才散席。   往常元旦日,宫里都要热闹许久。   从小年开始,一直要到正月十五,宫里的宴席都不断。   谢吉祥披上大氅,跟着哥哥出了大殿,抬头一看,外面苍穹深邃,月朗星稀。   谢吉祥搓了搓手,把大氅裹得紧了紧:“明日定是个大晴天。”   谢辰星站在她身边,也说:“是啊,定是个晴天。”   就在这时,身边一道人影突然窜出来。   “晴什么晴,来,喝酒!”   荣王世子上前抓住乱跑的妹妹,让家中跟来的丫鬟把她整个背起来。   宜缤郡主还在挣扎,荣王世子苦恼地道:“你莫要动了,仔细一会儿母妃看到,又要罚你背书。”   母妃两个字的威力倒是很大,宜缤郡主一下子不动弹了。   荣王世子让自己的小厮在边上护着,然后才对谢辰星拱手:“平国侯,永宁县主,今日实在抱歉,舍妹心绪不佳,又吃了酒,这才如此。”   “若有不当之处,我替她赔个不是,还请两位切莫介怀。”   荣王世子很是有礼,谢辰星忙拱手道:“无妨无妨,世子太过客气,郡主同舍妹是至交好友,又怎么会介怀。”   荣王世子这才叹了口气:“这丫头啊,我是管不了了。”   待这一对   兄妹打打闹闹走远了,谢辰星才心有余悸道:“还是我妹妹好,郡主这脾气也太……”   谢吉祥挑眉问:“太如何?”   谢辰星顿了顿,道:“不如何,你以后可不要同她吃酒,仔细她撒酒疯你打不过她。”   谢吉祥正待回话,就听赵瑞赶了上来:“谁撒酒疯?”   谢辰星顿时忘了宜缤郡主的事,直接道:“我们兄妹二人一路回家,王爷过来干甚?”   赵瑞彬彬有礼:“我来送兄长归家,经年不见,甚是思念呢。”   谢吉祥:“噗。”   谢辰星:“……”   好家伙,一个比一个脸皮厚。   作者有话要说:谢辰星:我喜欢不撒酒疯的。   谢辰星:我就是死在这里,从楼上跳下去,我也不喜欢这样的女子。   ……   谢辰星:真香。   看到有人不太喜欢番外,但是这本书的正文几乎全部围绕案件,对于主角的描述和生活写得太少,所以我才会写这种种田类的日常生活番外,轻松一点,如果不喜欢,就看到正文就可以了~ 第103章 番外一•如意缘(4)更新:2020-11-12 13:47:35   一晃神, 就到了天宝二十四年。   这个新年,燕京很热闹,谢吉祥也很忙, 直到上元节时,才能略微松口气。   这一日中午宫里还有宫宴,天宝帝病体未愈,并未出席, 同众臣举杯欢庆新年的依旧是太子李希。   大抵也知道朝臣这些时候都没怎么休息,李希也很晓事,中午宫宴结束之后, 就让朝臣各回各家, 自家去欢庆。   谢吉祥回到家中, 小睡了半个时辰, 这才觉得缓过神来。   梅儿正在一楼给她煮茶,馥郁芬芳的桂花露香气逼人, 让人一下子就清醒过来。   何嫚娘则在小火炉上架了铁网, 把年糕摆在上面,小火煨烤。   谢吉祥坐到何嫚娘身边, 搂着她撒娇:“好香, 饿了。”   何嫚娘怜爱地看着她, 先给她倒了一碗桂花露, 让她暖胃。   “年糕是今年新打的,用的是家里的稻花米,很香。”何嫚娘道。   她一边说, 一边翻转年糕,瘦条条的年糕块跟吹了气一样鼓起来,终于变成了一个小白胖子。   谢吉祥闻着微焦的米香, 肚子咕咕叫:“奶娘真好。”   何嫚娘给她淋上桂花蜂蜜,让她小口吃。   烤年糕特别香,外皮是脆的,带着微焦的米香,可内里却又软软糯糯,如同刚刚化开的麦芽糖,香气扑鼻。   谢吉祥一气吃了小半块,这才觉得舒坦:“奶娘,晚上咱们去庆麟街吧。”   今日是上元节,在庆麟街有燕京最大的灯会。   之前两年家中事忙,她一直都没什么心思去,到了今年才又想起这热热闹闹的上元灯会。   何嫚娘一听她念叨这个,同梅儿对视一眼,一起笑了。   谢吉祥不明所以:“笑什么?你们不想去?”   何嫚娘微笑着不语,倒是梅儿心直口快,道:“小姐,刚刚王府的毛哥来了,道王爷邀请小姐晚上去灯会,晚膳前来接您。”   谢吉祥脸上微红,倒是很高兴:“算他懂事。”   主仆三人一边说一边烤年糕,不一会儿就吃了个半饱,待吃完了年糕,梅儿就催着谢吉祥去选衣裳。   谢吉祥难得扭捏一下:“选什么选,小姐我穿什么不好看?”   梅儿抿嘴笑:“那小姐就穿这身去。”   谢吉祥白她一眼,也跟着笑了。   晚上这身衣裳,谢吉祥挑得很仔细,选了一身锦绣斋今年的新款,上身是织锦小袄,衣摆和袖口都是翩跹的蝴蝶,下裳则是裙摆绣了牡丹花的百褶裙,取了蝶恋花之意。   如此这一身,家里穿倒是得宜,外面还要配狐裘大氅,雪白的狐裘一点杂质都无,摸起来又绒又软,这是赵瑞冬日里打猎,专给她猎回来的。   如此一配,便立即衬得她脸儿红润,眉目如画。   谢吉祥选好了衣裳,立即舒坦起来,翻箱倒柜找如意包,最后才从箱底寻出早年何嫚娘给她做的蝴蝶如意包。   “到时候我身上也带些银钱,要买什么就自去买,你们也好好玩玩,不用跟着我。”   梅儿立即就笑了:“知道了知道了,小姐不喜欢我们跟,要跟姑爷自己去玩呢。”   谢吉祥立即上来同她打闹。   “胡说八道!”她笑着训斥。   待到了晚间时分,谢吉祥穿戴整齐,便坐在明堂里等。   谢辰星也陪着坐在一边,时不时抬头看一眼打扮得如花似玉的妹妹,然后就冷哼一声。   谢吉祥:“……”   哥,你哼得倒是很动听。   谢吉祥忍着笑,过去接过小厮递来的大氅,给哥哥披在身上。   “一会儿好好玩,可别再板着脸,原你也不这样的。”谢吉祥有些无奈。   或许是因为进了军营,又可能弃文从武,谢辰星早年身上的温和气不知不觉都散了,现在若是一直板着脸,身上难免有些肃杀之气。   很是吓人。   即便他再是俊美无俦,总是冷着脸,又哪里会有小姑娘会再喜欢?   为了他的亲事,谢吉祥操碎了心。   谢辰星看妹妹小小一个人,在那皱眉叹气,忍不住柔和下来眉眼,笑道:“怎么跟个老太太似的,整日里唉声叹气作甚。”   谢吉祥白他一眼,许多话涌上舌尖,最后却全部压了下去。   再过两月,哥哥就要走了,谢吉祥虽是不舍,却还是只能任他远去。   保家卫国是他的梦想,她应当支持。   兄妹说笑一会儿,赵王府的马车便到了。   赵瑞在去岁便已经承袭赵王爵位,原赵王赵倾书改封为安南王,待赵瑞成亲之后就要携王妃及两个   幼子去封地安南。   如此看来,虽赵倾书的爵位从世袭罔替换成了降等袭爵,但如此一来,他的小儿子也能承袭安南郡王爵,其实赵倾书赚了。   所以,别看他看起来傻了吧唧的,在这件事上却也没有二话,直接入宫谢恩,还宴请宾客,赵王府热闹了三日才罢休。   谢吉祥不知赵瑞跟赵倾书如何谈的,总之父子二人似乎也比以前心平气和。   赵倾书也不在家里惹儿子不痛快,今日宫宴一结束,就领着王妃幼子去了城外别苑,大抵等他们成亲之后,就要立即动身。   因此,赵瑞如今又搬回赵王府,依旧住他的无风斋。   青顶马车停在谢府巷口,赵瑞被谢府管家迎进前堂,抬头就看到身穿绯红罗裙的小姑娘。   她小小一团坐在椅子上,围着火炉烤火,炙热的红罗炭映红了谢吉祥粉白的脸,让她脸上多了几分明媚与光彩。   谢吉祥头上的石榴簪随着她的动作晃动,霞光漫漫,一丝一缕映入赵瑞的眼帘。   赵瑞脚步微顿,一下子就觉得身上大氅太厚,脊背都要冒汗。   似听到脚步声,谢吉祥偏过头来,眉眼一亮,一瞬迸发出灿烂的光华。   “王爷来了。”   当着哥哥的面,谢吉祥可不敢叫瑞哥哥,若是叫了,谢辰星怕又要哼来哼去,哼出一曲痴女怨。   赵瑞心中一荡,澎湃的感情也似跟随她的目光而迸发出来,在胸膛里鼓动。   那一瞬间,自是海浪滔天,汹涌无畏。   他一步一步走近她,却还克制着礼数,不远不近站在了门口。   谢辰星也已经站起,他倒是没看出两人之间有何不同,只问赵瑞:“倒是来得早。”   赵瑞努力把视线从谢吉祥红润的笑脸上移开,冲谢辰星看过去。   “大哥也早,”赵瑞顿了顿,“今日我订了食味斋的全席,一会儿咱们先去吃席。”   谢辰星见他今日还算老实,这才道:“好。”   他起身往外走,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倒是把一双小儿女留在了后头。   赵瑞略顿了顿脚步,慢条斯理等谢吉祥起身穿狐裘大氅。   雪白的狐裘围在谢吉祥红润的小脸上,更衬得她眉目如画。   赵瑞看了一眼,又忍不住再看一眼。   谢吉祥笑了。   “看什么?”   赵瑞一贯直白,耳中听谢辰星脚步走远,才低声道:“看你好看。”   谢吉祥的脸儿更红了。   赵瑞勾了勾唇角,火光之下,眉目也跟着柔和几分,眼神里带着他自己都觉察不出的缠绵与缱绻。   “我们家嘉玥,就是好看。”   他偶尔才唤谢吉祥嘉玥,但每次听了,谢吉祥都觉得耳朵发烫,没由来觉得害臊。   她也不知为何,就是很不好意思。   赵瑞低头看她,见她都快要把脸缩回大氅里,怕她闷到自己,才慢条斯理换了个话题。   “今日定了脆皮烤鸭和雀巢鸭宝,我还提前让他们准备了烤乳猪,咱们晚上用一碟,然后便带回来,往后再用。”   燕京城的酒楼食谱,会做烤乳猪的不多,便是食味斋,也只在年节这样的大日子才会请大师傅出手,一般也就烤两只,供一两日的全席。   谢吉祥往常曾经吃过一次,闲聊同赵瑞说过很是怀念,没想到赵瑞一直记得。   她抿了抿嘴,还是笑出声:“好,正巧晚上空着肚子,就等这一顿了呢。”   虽然中午刚见过,但两人就是有说不完的话,即便是什么都不说,并排走在一起,气氛也一直都很好。   谢辰星等在马车边,看着那一对璧人缓缓走近,难得没有横眉冷竖,反而略松了松眉眼。   他往后可能不能久留燕京,心中对妹妹又割舍不下,她能跟赵瑞修成正果,携手相伴,其实谢辰星比任何人都放心。   他们三个从小一起长大,赵瑞是什么人品,谢辰星比外人更清楚。   且不说人品,单说对妹妹那份心,就没有旁人可以比。   谢辰星这个亲哥哥,有时候也得甘拜下风。   赵瑞那股子体贴温柔的劲儿,全部都用在了吉祥身上,旁的人再也入不了赵亲王的眼。   此时谢吉祥和赵瑞还不知自己正在被谢辰星看。   谢吉祥略走两步,觉得大氅还是略有些长,便伸手拽了拽。   赵瑞陪着她停在原地,然后颇有耐心地蹲下身来,把她大氅的下摆仔细整理一遍。   而谢吉祥就那么理所应当站在原地,垂眸看着赵瑞笑。   此时已是傍晚时分,天上晚霞映落日,火烧云连成一片。   谢府中的仆役都出门去玩,只剩年纪大的不愿热闹,整个府中自是安静无声。   天际余霞成绮,人间碧影成双。   谢辰星轻声笑了:“又一年了。”   又一年了,当时两个只会跟在他身后奔跑的孩子都已经长大,他们成了国之栋梁,成了刑名能臣。   也即将喜结连理,好事成双。   谢辰星回首遥望,往北方望去。   遥遥的天际之外,似乎还有灿烂的银河,虽才离开几月,他难得有些怀念起漠南深邃的苍穹。   时候该回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赵瑞:论如何在吓人的大舅子手底下讨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