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独宠皇府贵妻 作者:婧邪 文案: 云溪被迫成为北邺人人艳羡的大皇子妃,却念念不忘为君父报仇,为自己规划了一个被夫君狠狠嫌弃甚至抛弃的前程。 直到某年某月某日花前月下,元焘一层层扒下她的马甲…… “我以为自己堕入了深渊,复仇将是人生唯一的色彩,却在绝处与他相逢。我努力把自己变成最丑,只想把他拒于门外,他却对我说……云儿,我心悦你!” 城府深沉的傲娇王妃 X 风流倜傥的忠犬皇夫 食用指南: 1、文1V1双C,有甜有虐结局HE。 2、架空历史,正的不能再正剧风,非脑洞文。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因缘邂逅 甜文 主角:楚云溪,元焘 ┃ 配角: ┃ 其它:   迫嫁   圣熙二年八月二十,秣陵天气异常闷热,即便是到了夜晚,花园里些许吹起的凉风仍然驱不散白日里积攒的热量,整个冷僻行宫如同囚禁犯人的湿热牢笼,知了一声更比一声呱噪地叫嚷着,把满怀心事无心睡眠的人们吵得愈加烦躁不安。   云溪在一株枝繁叶茂的白果树下跪得腰膝酸软,终于熬到梁帝开口。   “北邺和大梁打仗虽然屡战屡败,但寡人听说元嗣把他那几个儿子调.教得都还不错。”   元嗣是北邺的皇帝,云溪骤然听到梁帝提起,心里咯噔一下,登时猜到了他的来意。   这二三十年来南楚、北邺、西狄三分天下,本来实力旗鼓相当势均力敌,但是两个多月前宁王梁裕自恃功高,逼云溪父皇退位,谋篡了南楚江山,改国号为南梁,登基为梁帝。听说新的朝堂暂时不大稳定,边关亦有些动荡。   云溪暗自琢磨:梁帝深夜突然造访,还摒退下人单独宣她一人来见,十有八九是想让自己这个被软禁在秣陵孤僻行宫的前楚公主,来替他的女儿们嫁给北邺的皇子。   此前母后曾千叮咛万嘱咐:“我知你性情最是刚烈,可你如今已不再是公主,我与你父皇也势单力薄,没有办法再庇护你们。你若遇到梁帝,万万不可与之冲突,切记要投其所好!”   故而云溪稍微思忖了一下,努力朝金丝软榻上半倚半睡斜睨着眼等她回话的梁帝眨了眨眼睛:“北邺皇子再优秀,又怎及陛下雄才大略,自创‘朔月阵’以两千步兵大破北邺三万精锐骑兵?!”   梁帝果然十分受用,闻言打了个哈欠,一骨碌从软榻上坐起来,两眼灼灼地看着云溪,饶有兴趣地道:“这些年寡人东征西讨,不成想你这个小丫头倒是长大了!”   云溪听见他说“东征西讨”,一时间又想起前楚皇城被攻破火光滔天的那一晚,不禁面色微微尴尬。   这时梁帝忽然话锋一转,直截了当地问:“你姐姐嫁给寡人的儿子,自然锦衣玉食、衣食无忧。那云溪你呢?如果寡人没有记错,下月你就该及笄了,你有没有想好要嫁给什么样的男子?”   云溪心里蓦地一紧,眼前依稀浮现出一个白衣诀诀的影子,她咬了咬唇,眼睛不自觉地看向脚下湿漉漉的地面,低声道:“罪女早已对佛祖发过誓,情愿青灯古佛伴一生!”   “哦,是吗?”梁帝闻言声音蓦地一冷。   他紧紧盯着云溪,唇角原本噙着一抹弧度也渐渐收拢,到后来,甚至噙满了冷酷:“你可是怪寡人不把你给嫁给老三?可你也该知道,太子已娶了你的姐姐,若寡人再把你许给老三,怕是朝野不服!”   云溪登时脸色煞白,斩钉截铁地摇了摇头:“罪女不敢!”   梁帝脸色这才稍微好看了些:“邺皇长子年岁和你差不多,寡人看过他的画像,模样生的不错,又是正宫所出,听说元嗣属意立他为太子。你若嫁给他,日后或可以成为北邺皇后!”   说着,话锋突然一转,有些告诫意味地看着云溪道:“寡人虽没有办法恪守以前的约定,可也为你安排了最好的归宿。你,还有什么不满?”   一阵风吹来,云溪感觉到背后凉丝丝的,这才惊觉不知何时背后沁出的冷汗竟已层层浸湿衣衫。   她垂下头,想起被幽禁在行宫整日只能养鸽逗趣的父皇,以及这几日晨起时总在没人处呕吐、间或轻抚小腹眼神温柔的母后,咬了咬牙,重重朝梁帝叩头:“罪女不祥,不宜婚嫁。还求陛下开恩,准许罪女留在行宫削发陪伴父母。罪女将日日诵经,为陛下祈福!”   这还是梁帝即位以来,云溪第一次喊他陛下!   梁帝脸色铁青,胸口上下起伏,死死盯着跪在地上兀自不停叩首的云溪,眼睛里升腾起冰冷的寒意。   云溪只觉得自己的背后几乎快要被那冰矢穿透,浑身战栗起不安的鸡皮疙瘩。   皎皎月光下,金丝软榻上的梁帝一言不发,时间好似凝固了一般,静寂森然,鸦雀无声。   大滴的汗顺着云溪额头直往下掉,滚落进脚下的泥土里。   良久,梁帝忽然冷笑一声:“好,好,楚德文你真是生的好女儿!寡人就不信,你……哼!”,然后拂袖而去。   空旷的院落,他阴翳的笑声回荡不歇,惊飞一树栖息的雏鸽。   云溪不寒而栗。   也不知从哪里又生出一阵冷风,吹得她汗毛乍起,更加战栗不安……   -   几日后,云溪正在闺房中绣一块丝帕,婢女慌慌忙忙前来通报:“王上仙去了!”   她陡然一惊,针尖倏地刺进手指,拔腿就往父皇和母后的寝殿跑。   原本空旷肃静的宫室,不知何时已乌泱泱的跪了一地人,呜咽呜咽的抽泣声中,云溪分开众人冲上前去,只见凌乱的床榻上,父皇睁大双眼四仰八叉地躺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她颤抖地并拢两指,徐徐探向他的鼻息,只觉得在那数息之间空气仿佛凝滞,竟没有丝毫流动。   一颗忐忑了四五日的心登时重重地跌落了下来。   云溪强忍住即将夺眶而出的眼泪,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这一刻,她突然明白了梁帝那夜前临时走搁下的那句重话所意味的狠毒。   母后指着旁边被揉成一团半新不旧的棉被,悲痛欲绝道:“他命你舅舅来探望我,我,我一高兴,也没有想太多,就去见你舅舅了。谁知道,他竟然偷偷命人……说到底,他,还是不肯放过你父皇!”   云溪替母后轻轻拭去眼角噙着的泪花,一想起父皇居然是被梁帝命人用棉被蒙住脸面生生扼死的,心就不受控制地一抽一抽剧烈疼痛。   她忽而想起几年来街头巷尾孩童吟唱的“南楚的江山,梁姓的朝堂。铁打的梁公,流水的皇帝”,蓦地明白过来:原来一直以来,自己和父皇都错了!   先前梁帝为谋帝位,接连谋害五位前楚皇帝。然而他毕竟不是名正言顺得到的江山,总难免日日提心吊胆。故而就算父皇识时务地交出皇位,只要梁帝哪日不高兴,她们一家人就是待宰的羔羊,根本不可能逃离皇权争斗的尔虞我诈!   三更天,云溪温言软语地终于哄母后睡着。   母后像个没有亲人陪伴的孩子,睡得很不踏实,即使睡着了,在梦中也偶尔啜泣,看起来格外惹人疼惜。   轻手轻脚的,她赤足下地,在月光下,打开了先头偷偷藏起的、与父皇死讯同期而至的一纸赐婚书。   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楚氏云溪系南梁皇室旁支所出,身份贵重,聪慧灵敏,朕甚疼爱,已收为义女,赐封富阳公主。今公主年已豆蔻,适婚嫁之时。朕闻北邺大皇子元焘仪表堂堂,与富阳公主婚配堪称天设地造,朕心甚悦。为成佳人之美,兹将富阳公主嫁与元焘,亦两邦友好之交也,一切礼仪由两邦使节商议后待办。   果然,不管云溪愿意与否,梁帝早就打定了主意一石二鸟,既除掉了父皇杀鸡儆猴,又以母后为质,胁迫她为棋子与北邺和亲!   咬牙将圣旨揉.做一团,云溪攥紧了手指,冷静的目光中透出坚定:终有一日,我必倾覆南梁,要你以命偿命!   和亲   几许绸缪中,三个半月转瞬即至。   此时正值北邺泰常六年腊月初八,其都城平京腊梅飘香,寒风凛冽呼啸,天空中有零星几朵雪花飘落,将驿馆的午后衬托的愈加清冷。   云溪身着大红喜服正襟危坐,任由心腹侍女凌翠在自己脸上涂涂抹抹。   一个时辰后,北邺大皇子元焘的喜轿就要接她过府。   放眼驿馆内外,喜庆的大红丝绦悬满庭院,到处是寓意夫妻美满的和合二仙宫灯,云溪脸上表情淡漠,心里却烦躁极了,怎么看这些红都是刺目的讥讽——父皇新丧未满半年,她怎么可以就这样穿着大红喜服嫁人?!   镜台上立着一面打磨光滑的铜镜,依稀映衬出云溪姣好的容颜。   铜镜中,她脸颊白皙精致,两条柳叶眉似远山如新月,一双美目氤氲薄薄雾气,鼻梁挺而直,樱唇红似玉,端得是一副倾城倾国的容貌。   凌翠俯下身为云溪细细敷上一层铅粉,又打开胭脂盒,准备帮她涂抹胭脂。   这时云溪鼻尖微动,嗅到胭脂盒里熟悉的淡淡花香,心念微动,突然一侧头避开凌翠的手,蹙眉道:“这些个颜色鲜艳的,不抹也罢!”   凌翠微怔,低头看了看胭脂盒里的嫣红,蓦地反应过来:“是!”   可抬头一看,却瞥见云溪左脸脸颊上被自己指尖掠过,留下了一道色泽鲜艳的红痕。   凌翠赶紧手忙脚乱地取出一块丝帕用水浸湿,想要帮云溪擦掉,却见云溪怔怔地凝视着铜镜中的自已,愣了愣,忽然抬起一只手制止了她:“等等!”   下一刻,云溪径自从凌翠手中接过胭脂盒,涂抹起来。   凌翠看见云溪挑了更多胭脂,一点一点的,将半张脸涂成了殷红如血的红色,不禁惊诧地张大了嘴巴:“公主,你……”   “我一路上都戴着面纱,没什么不可以!”云溪兀自打断了她,然后放下胭脂盒,顿了顿,叹了口气道,“前有狼后有虎,我既然不想与虎谋皮,不如早些打算,让他一开始便厌弃了我!”   凌翠似懂非懂:“可是王爷他如果发现了怎么办?”   云溪看着铜镜中突然看起来有些陌生的自己,没有回答。   脑海中,却是想起临别时母后避开众人交给她一个小瓷瓶,言犹未尽道:“听说北人大多粗鲁,若那大皇子一心一意待你好,你便安心地与他过日子;若他对你三心二意,这里有一包西域曼陀罗花酿成的迷药,你悄悄倒几滴在他喝的茶水之中,至少可以使他昏睡几个时辰,你便可趁此时机逃出去,之后再也不要回去。”   她心里登时有了主意。   然而一想起母后,便想起父皇。   云溪看了看自己一身刺目的大红喜服,心里一痛,抬眼看向刚刚换下的缟白孝衣,吩咐凌翠:“我记得母后亲手缝制了一件贴身穿的孝衣,帮我拿来!”   -   两盏茶功夫过后,一台八抬大轿掐着时候来到驿馆,云溪顶着喜帕被喜婆牵着坐进轿中。花轿吹吹打打地穿过繁花似锦的及第街,绕着皇城足足走了半圈,将将赶在日落前来到大皇子府。   彼时大皇子元焘已经封王,封号为泰平,寓意国泰民安朝野清平。   云溪由一左一右两个喜婆搀扶着按部就班地拜完天地拜邺皇,然后夫妻对拜。   礼成后,喜婆依照规矩送云溪进入喜房,关门离开。   云溪静静坐了一会儿,确定周围没有旁人,掀起喜帕,目光落在地中央喜桌上早就准备好的一壶酒上,悄悄往里面倒了几滴迷药,又摸出几片解药的甘草嚼了嚼咽下肚去,这才盖好喜帕,坐回喜榻上。   不多时,庭院外传来纷纷杂杂的人声,云溪蓦地紧张,攥紧了手中一块红丝帕。   门“吱呀”一声被打开,将风猝不及防地灌了进来。   云溪先是闻到一股淡淡的酒香秀眉迎面袭来,随即透过半透明的喜帕,看见元焘摇摇晃晃地走了进来,不禁秀眉微蹙。   元焘好像有些喝多,经过喜桌时脚步踉跄了一下,砰的一声把喜凳碰倒在地。   云溪登时心跳加速,不自觉地把红丝帕攥得更紧。   而元焘似乎被这一下子绊得有些清醒,他脚步微微顿了顿,看了看云溪,顺手拾起桌上喜秤,走到云溪跟前,就要挑下喜帕。   云溪的心倏地一紧,下意识地侧头避开。   元焘愣怔了一下,旋即勾唇笑道:“公主可是害羞?”   云溪眸光微闪,垂下头来贝齿微咬红唇,状似羞涩地解释:“妾身初为人妇,不胜惶恐。”   隔着薄薄一层大红喜帕,元焘好像轻轻笑了一下,云溪依稀看见他脸颊上有两个浅浅的梨涡,想起曾经有个人脸上也有梨涡,心神一不小心恍惚了一下。   待再定睛去看时,元焘已经拎起喜桌上彩釉雕花的双流壶,微微倾斜,将水清的合衾酒涓涓倒出,须臾功夫斟满两个龙凤杯,递给云溪一杯。他低低的笑声中,似乎夹杂着某种能够让人放松的情绪:“本王亦有些紧张,酒可壮胆,公主不如与本王同饮?”   元焘衣袖过处,喜烛微微摇曳,将两个人的身影不经意间叠在了一起。   云溪接过酒杯,微微欠了欠身:“多谢王爷!”   却见元焘没有动,目光直直落在自己伸出的一只手上,有些出神。   她愣了愣,看了看自己的手,白白净净的,什么也没有。   元焘却又啧啧赞道:“书上说窈窕淑女‘手如柔荑肤如凝脂’,本王原本不信,不料见到公主的纤纤素手,这才眼见为实!”   云溪的脸微微一红。   元焘却趁此时候举起酒杯,和云溪胳膊套胳膊环在一起,然后低头仰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眉眼俱弯地看向云溪:“本王喝了!”   云溪悄悄舒了一口气,举起酒杯,轻轻抿了一丁点儿,立即秀眉微蹙,像是极怕酒辣似的,飞快取出红丝帕,蜻蜓点水般在唇边轻拭,却又不动声色地将那一小口酒尽数吐在红丝帕上。   元焘将云溪的小动作看在眼里,只以为她是怕辣,不由得唇角微微上勾笑了笑,随即放下酒杯,重新拾起了喜秤,眸光微眨地看向她:“这回,你可不许再拿惶恐来搪塞本王了!”   云溪指了指桌上喜烛,声音低低柔柔更加娇羞:“喜房火烛太亮,妾身……”说着把头垂下,一副不胜羞怯的模样。   元焘笑了笑,亲自吹灭屋中大半的火烛,只远远地留下门附近一盏宫灯,又问:“如此,可好?”   云溪忐忑地来回扯着手里的红丝帕,心道他怎么还不倒?   元焘这次却不等她回答,狭眸微眯,兀自抬起胳膊喜秤微挑,一下子将喜帕挑落。   云溪垂下头,心怦怦直跳,只等着元焘要么幡然色变,要么倏地晕倒不省人事。   然而,须臾的功夫过去,两种预想的情况却都没有发生。   云溪不禁诧异地抬起头,谁知正好对上元焘一双琥珀色的眸子定定地看着自己,她登时疑心方才迷药下得不够多,心里懊悔不已。   元焘见云溪看自己,眨巴眨巴眼睛,托起云溪下巴,突然挑了挑眉闷闷不乐道:“本王是不是喝多了,怎么看什么都是两个影子?还有喜帕明明已经取下来了,怎么还好像是黏皮糖一样,贴在公主这半边脸上?”   虽然眼前这情况还是出乎于云溪意料之外,但她还是暗自一喜,知道是迷药起了作用,眸光微眨,指了指地道:“王爷可不是喝多了,喜帕刚刚已经被王爷挑落到了地上。”   元焘疑惑地看了看地上喜帕,又抬头看了看云溪的脸,再低头看了看地,总觉得眼有些花,意识有些迷糊,但依稀还记得今夜乃是自己的大婚夜,努力强撑着精神,半眯着眼睛扶额道:“本王果然眼花了,公主貌美如花,脸上怎么可能会有胎记?”   云溪听见“胎记”二字,心虚得又是一阵乱跳,险些失了方寸。   元焘的头愈来愈沉重,他木讷地盯着云溪,脑海中只剩下一个念头:占为己有!   说时迟那时快,元焘不待云溪反应,双手摁住云溪的头,俯下身,意识不清地噙住云溪唇瓣,下意识地吮.吸.啃.咬,本.能地掠夺起她唇齿间的芳香。须臾,才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唇,将眼阖住……   当元焘的唇贴过来的瞬间,云溪脑中嗡的一声作响,头脑瞬间一片空白。   待反应过来时,元焘的唇舌早已攻城掠地,不知在她唇齿间索取了有多少。   云溪有些气恼,使劲推开元焘。   却不料她只是那么一推,元焘身子登时微微晃了晃,一下子就栽倒在床榻上。   云溪有些傻眼,这才想起自己先前给元焘下了迷药——他这是,被放倒了!   她长长吁了一口气,伸出一只手,轻轻戳了戳元焘的胳膊。   元焘纹丝不动。   她又使劲戳了戳,元焘还是一动不动。   云溪这才浑身一软,彻底瘫坐了下来。   片刻后,云溪强自定了定心神,坐起身,贝齿轻咬红唇,伸出两只小手,开始无比艰难地帮元焘往下脱喜服——她先解开他腰间束带,抬起他一只胳膊,费力地把一只衣袖脱掉,再抬起另一只胳膊,如法炮制地脱掉另一只衣袖,最后,硬生生地把喜服从他身子底下抽出来。   期间,除了云溪往出拽喜服时,元焘不舒服地稍微翻了个身,整个过程无比顺畅。   云溪心惊肉跳地重重喘了几口气,俯下身,接着往下脱元焘里面的衣裳。   她小心翼翼地往开解他中衣,指尖却不小心碰到他身体,登时,指尖倏地一滞,立刻快如闪电地缩了回来,整个人脸红不已。   这,还是云溪生平第一次触碰男子身上的肌肤!   她耳红面赤,一时间只想找个地缝赶紧钻进去。   可犹豫了片刻,还是咬了咬牙,耳红面赤地继续往下动作,直至元焘半截身子裸.露,云溪这才拉开鸳鸯裘被,帮他盖上。   稍微歇了歇,云溪心念微动,总算想起趁机仔细打量元焘的长相——除了一双琥珀色的眼睛,他脸上有两个浅浅梨涡,若不经意去看,多少和那人有几分神似……   只见元焘肤色微白,双目紧阖,两道剑眉英挺斜飞入鬓,鼻梁稍稍有些高,五官搭配在一起协调利落,却是和那人天生有些忧郁的气质并不太一样。   也不知为何,云溪兀自松了一口气。   然后叹息了一声,自发梢取下一枚金簪,咬一咬牙,狠心刺破指尖,将几滴殷红的血凌空滴下,染红了下面一方洁白的锦帕……   新妃   翌日清晨鸡晓钟鸣,云溪睡得正香,忽然被一声男人厉喝吵醒:“你是何人?”   紧接着,她头底下枕着的胳膊像是被人倏地抽走,脑袋也紧随其后地往下坠了坠,直接掉落在床榻上。   云溪睁开眼,一眼看到元焘赤.裸.裸地坐起身,颤抖地伸出一指,遥遥指着自己,脸色难看地又问了一遍:“你是何人?南梁公主何在?”   她将元焘的失态看进眼里,心中暗自讥讽:果然只是个金玉其外只看中外表的纨绔皇子!   脸上却噙了一丝谄笑,眨了眨眼睛,朝元焘抛去一记直令他此生难忘的媚眼,软糯糯地道:“王爷醒了?妾身不就在这儿陪着王爷吗?”   一听见云溪的声音,元焘顿时如遭雷劈!   昨晚支离破碎的记忆残片似幻影般闪过,元焘铁青着脸揉了揉额,蹙眉盯着云溪半边殷红如血的脸,强自冷静下来的声音一字一顿,尤显得惊魂未定:“你……是南梁公主?”   “要不然呢?王爷以为妾身是谁?”   云溪眨了眨眼,不知趣地主动扑进元焘怀中,娇嗔道:“王爷昨夜好生着急……”   元焘顿时如鲠在喉,身躯微微发僵。   他下意识低头往下看,只见青砖地上满地狼藉,两件猩红的大红喜服被揉得皱巴巴的,胡乱丢在地上。旁边还有自己昨日穿的中衣,以及女子半拉绣着金丝银线的牡丹肚兜……   一时间,元焘有些凌乱,委实不记得昨夜曾经如此激.烈过!   云溪见他神情错愕,眸光微闪,眼睛瞟了瞟两件大红喜服,心念微动,手指有一下没一下的在他胸前画起了圈,颇为叹惋道:“可惜这两件喜服,以后怕是没法再穿了!”   元焘这才觉得胸前微痒,低头一看,正好看见云溪把头埋进自己怀里,立即狐疑地把眉蹙起,犹豫问道:“昨夜,本王与你?”   云溪闻言脸颊立即微红……垂下头,满脸娇羞道:“王爷还好意思说!”   然后,顿了顿,脸颊倏地红到了耳朵根:“教引嬷嬷明明说大婚初夜王爷会温柔一些的,可王爷却……”   元焘暗自心惊,连忙掀开鸳鸯裘被往下看,一眼瞧见两人身下白布上一大一小两团落红刺目鲜红,脸上表情顿时五味杂陈。   偏偏云溪还不知好歹地又把自己挂在他身上,忽眨着眼睛,娇柔地说:“妾身自知容颜有瑕,承蒙王爷不弃,昨夜……”   元焘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只觉得本来就不太清醒的脑子更乱了,突然生出几分烦闷,倏地推开像块黏皮糖一眼黏住自己的云溪,蹙眉喝道:“你离本王远点儿!”   他需要静一静!   云溪马上乖觉地往后退了退,顿了顿,唯唯诺诺看了看元焘,有些胆怯地问:“王爷可是嫌弃妾身?”   元焘冷冷地笑:“不嫌弃!”   说完却将鸳鸯裘被往身上一裹,整个人离云溪远了些。   云溪眸光微闪,指尖轻轻抚过左脸,声音透出哀怨:“那王爷为何离妾身那么远?”说着,就过来扯被子。   元焘不禁大为恼火,紧紧拽住了鸳鸯裘被,呵斥道:“你堂堂一个公主,如此掀人家被子,成何体统?!”   云溪委屈道:“妾身冷!”   元焘无言以对,胸口如同堵了一块巨石,憋屈到极致,终于忍无可忍,甩下鸳鸯裘被重重丢在云溪身上:“你要,就拿去!”   然后,随便拾起件中衣草草穿上,躲瘟神似的往外就走。   云溪急急伸出一只手,想要孤注一掷地拽住他衣袖:“王爷莫走!”   元焘拂袖一甩,仓促间竟被她气得声音有些发颤:“王妃与本王八字不合,即日起迁往西院独住!”   说话间,已走到门口,将两扇门摔得砰砰作响。   殊不知待他走后,云溪穿好中衣唇角微勾,眉宇间登时轻松开来。   半盏茶工夫不到,凌翠抱来一身纯素缟白新衣,脸上又惊又喜:“公主这回大可放心了!奴婢瞧王爷走的时候脸色铁青,鼻子都气歪了!”   云溪系好衣带,也是轻轻吐了口气:“但愿从此往后,王爷走他的阳关道,咱们过咱们的独木桥!”   转而稍加思忖,又交代凌翠:“这两日你且多辛苦些,日日天一黑就去王爷那边跑上一趟,就说我每日都准备好一桌小菜,邀王爷共食!”   想必有今日阴影在前,她越是频繁地主动邀约,元焘他越是执拗地不肯来……   流言   两个多月后,平京春寒料峭,又迎来了新的一年。   也不知从哪里突然传出了流言,道是泰平王府新过门的南朝王妃相貌极为丑陋,大皇子大婚当晚借酒壮胆,仍然没能壮起胆子与她同房,寻了个借口便跑了!   第二晚,大皇子惧见丑王妃,竟又以公务繁忙为由,直接命人将书案搬到了偏殿,宁愿对着枯燥的奏折一整晚,也不愿看丑妃一眼。   到了第三晚,大皇子索性连借口都不寻了,直接躲得连人都不见。   自第四晚起,丑王妃开始日日遣陪嫁丫鬟去请大皇子,却一连吃了两个月的闭门羹……   本来平京有“三绝”:仙人台的蕲春茶、春意阁的琴曲、相府杜小姐的美艳。   可在某些风声的鼓动下,只月余功夫,云溪便已经成了平京人人皆知的第四绝——丑绝!   -   相对于王府外的漫天流言,云溪反倒显得平静的多,只淡淡吩咐了凌翠一句:“让褚侍卫打听一下消息是从哪里传出的。”   褚侍卫单名一个冲字,和凌翠皆是自幼跟随云溪的心腹。   昔日前楚被梁帝谋篡江山,不少人甘愿跟随旧主到秣陵行宫伺候起居。后来云溪和亲北邺,启程前,云溪母后不放心她一个人只身在外,便命二人一路随行保护。   是夜,王府西院灯火通明。   云溪摊开白纸,笔尖蘸墨,行云流水般在纸上写了一个大大的“忍”字,交与凌翠:“明日找工匠裱好,悬于正堂。”   然后看向褚冲:“说吧!”   褚冲立即压低声音禀报:“查到了,是王爷身边一个叫宗庵的小厮喝多了,在倚红楼两个姑娘跟前不慎说漏了嘴。”然后犹豫了一下,恨恨地说,“这些人以讹传讹,恨不得将公主床头摆什么花瓶都添油加醋描绘得清清楚楚,着实可恨!”   云溪眸光微闪,忽然话锋一转地问:“王爷最近可曾责罚过什么人?”   褚冲不明其意,想了想,思忖道:“未曾听说。”   云溪登时笔锋一滞,在素洁白纸上留下一道不和谐的墨痕,然后搁下笔,把写坏了的宣纸揉成团,叹了口气道:“不必再查下去了!这些话,是王爷自个儿放出去的!”   凌翠和褚冲同时瞪大了眼睛:“是王爷?”   云溪搁下狼毫笔,秀眉微蹙:“若非王爷允许,堂堂王府又是皇子,怎么可能压不下这么一点风声?”   更何况,那泄露出风声的小厮,本就是元焘的心腹!   她侧头想了想,吩咐凌翠:“外面怎么风言风语,我管不着。但王府里面,我不想听见那些个闲言碎语。你这些日子姑且多留些意,看哪个府里婆子最爱嚼舌根,回头找个合适机会全都打发出去,再挑几个品行端正不爱嚼舌根的安排在外院伺候。”   凌翠吐了吐舌:“全都打发出去?”   云溪点头:“流言猛于虎!咱们初来王府,王爷又不待见。若不及早立威,恐怕日后难免处处受制于人,行动不便!”   然后转身对褚冲道:“父皇昔日为琅琊王时,曾在各处部下棋子,除了咱们已经联系上的那几处,或许在平京之中就遗留下一支旧部也未可知。你且按照琅琊暗记,试着联络一下!”   待两人都出去后,云溪忍不住低头琢磨:元焘他究竟哪根筋不对,非要这样针对自己?   -   半个多月后,一连阴郁了数日的天终于放晴,湛蓝的天空万里无云,太阳高照,送来煦暖的春风。云溪一大早推开窗瞥见满庭院的阳光,心情颇好。   凌翠见她起床,赶紧来禀报:“王爷请您今晚到东花厅一叙。”   云溪一怔:“东花厅?”   “好像王爷今晚要在东花厅款宴宾客,”凌翠压低声音,“今早我路过膳房时听见的!”   然后眉宇间隐约显现出一抹担忧之色:“之前王爷一直避而不见,今日突然反常,奴婢担心他来者不善。”   云溪蹙眉想了一会儿,思忖道:“昨日我赶走那三个爱嚼舌根的婆子,估计是有人告状了。”   凌翠跟随云溪多年,在这些事情上一点就通:“王爷是想给公主一个下马威?”   “孺子可教也!”   云溪顺手折下树上两枝鲜艳的红梅,并着凌翠刚刚新摘的迎春花,一起插进花瓶中,心念微动,突然问凌翠:“咱们带来的喜酒还有吗?”   “好像还有十几坛,”凌翠难得没跟得上云溪思路,不禁疑惑道,“公主是想?”   云溪唇角微勾,打开胭脂盒,蔻丹挑出一抹嫣红开始往脸上涂抹:“难为王爷谋划许久,好容易才下定决心当众折辱于我。我若扭扭捏捏地不肯去,或是阳奉阴违,岂不有违‘贤妻’二字?”   闻言,凌翠眼睛倏地一亮……   赴宴   几个时辰后日头渐渐沉落,西边的天空一片云蒸霞蔚,放眼望去全是漫天的金色云霞,瞧起来煞是好看。   东花厅内宾客云集,纷纷都在交头接耳,猜测待会儿是大皇子压住了丑王妃的风头,还是丑王妃盖过了大皇子,成为全场焦点。   嘈杂的人声中,隐约可闻几个数字。   “我押一百两!”   “我押三百两!”   元焘走到门口,不用看就知道这些纨绔子弟们整日里都在想什么。他不动声色地召来宗庵,压低声音吩咐道:“你去看看他们是不是私设了赌局?若是设了,在本王身上押一千两!”   然后等宗庵下好了注,方才轻咳了两声,踱步进去。   云溪估摸着时候差不多了,换上凌翠花了几个时辰特地赶制出来的一条红花长裙,翩翩然来迟。   她这条红裙,红底之上绣着各色牡丹花,乃是如今民间最流行的被面花色。   以至于十多个绿袍府服的侍从一看见她,各个表情复杂。   云溪唇角微勾,提着一壶酒,踱步进入。   一时间,充斥整个东花厅的喧哗声,登时停顿。   有人斟了一半的酒,酒壶停在半空,酒水哗啦啦往下倒,已经从杯中溢出都不知道。   有人刚刚夹起一片又肥又大的五花肉,正要往口中递,一看见云溪,五花肉又从两根筷子中掉了下去……   云溪看见惊掉了一地的下巴颏,忍不住摸摸自己的脸,颇有些自责:莫非刚刚往脸上涂的粉有些多?   元焘握着酒杯的手微微顿了顿,突然有些后悔下了那一千两的注。   而云溪早就瞧见了他。   她素手轻抬,理一理鬓边那朵才摘的红梅,然后扭着腰肢,眉眼含笑地盈盈朝元焘走去。   那一步一婀娜的姿态,真可谓是风情万千!   元焘满头黑线,扫视了一圈堂下乌合之众,见他们都是一脸看好戏的神情,登时面色微沉,突然觉得自己才是被诓的那一个:这丑妻再丑,也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她丢了脸,难道他脸上就有光?   他不禁恨得咬牙切齿,暗暗在人群中搜寻:谁是最开始出主意让他整她的那一个来着?   元焘内心五味陈杂,仰脖灌下一杯酒,心情比方才还要结郁。   云溪在他面前停下,满脸堆笑,声音柔媚道:“难得贵客临门,可巧妾身那里还有不少前楚皇宫特酿酃酒,还望王爷品尝。”   元焘心里有些疲惫,但想了想刚刚押注的一千两银子,硬着头皮道:“本王有些不胜酒力,你且帮本王挡挡酒!”   云溪眸光微闪:原来是想灌醉了羞辱于她?   她勾唇一笑,举起适才元焘喝过的一只酒杯,众目睽睽下主动坐到元焘腿上,冲他抛去第二记此生难忘的媚眼:“此杯唇齿留香,尽是王爷味道,可否赐于妾身?”   彼时元焘正含了一口酒尚未吞下。   骤然听到云溪这话,他猛然呛到嗓子,噗的一声,将一口酒尽数喷在她一袭崭新的红花长裙上。   然后咳啊咳啊咳,好不失态!   满堂宾客们登时傻眼:大皇子素来潇洒倜傥,何曾如此没形象过!如此可见丑王妃有毒,即使丑如无盐,御夫之术仍然非同一般!   也有人觉得不妙,当堂打起退堂鼓:“臣突然想起衙门里有要事,需得先行处理,万望王爷海涵。”   “臣白天好像吃错了东西,腹痛难忍。”   “既然王爷和王妃有要事商议,臣等告辞!”   ……   顷刻之间,满堂宾客全都落荒而逃,只留下满桌子热气腾腾的佳肴和空无一人的座位。   元焘眸色微沉,推开云溪,冷意森然道:“适才本王有叫你坐在本王的腿上了吗?”   云溪顿时眼眶微红,取出早就准备好的香帕,在眼睛边拭了拭根本不存在的泪:“妾身自大婚那夜过后,就再也没瞧见过王爷!”   元焘经她提醒,立即想起大婚次日自己拂袖而去,府医姜大夫再三检查,言之凿凿地下结论说:“王爷瞳孔微滞,眼神有些许涣散,臣若没有诊错,王爷应该是被人下过迷药,‘鹅且凤量不轻!’”   对于丑妻这种迷晕自己上下其手先那啥再那啥的行为深恶痛绝,元焘咬牙切齿,一字一句地从唇间迸落道:“从今往后,但凡有本王的地方,你务必离本王三尺远!”   然而云溪却像是听不懂似的,一听到这话,蓦地抬起头,脸上露出惊喜:“不知王爷何日去妾身西院?妾身必定提前三日沐浴香薰,专门等着王爷!”   说话间又朝元焘靠了过来。   元焘鸡同鸭讲被她击败,一边不顾形象地敲了敲桌角,提醒道:“退后,退后,三尺远!”一边把脸一沉,训斥道,“本王几时说过要去西院?”   云溪眼疾手快地拽住元焘半截衣袖,抹了抹眼角:“听闻北邺皇室向来有规定,月圆夜需得和正妻同过,三日后即是十五,王爷难道不来吗?”   元焘顿时有种被苍蝇追着叮的感觉,但又挑不出太好的理由拒绝,只好忍气吞声,几乎是咬着牙地怒吼:“退下!三日后,本王,去看你便是!”   竹林   王府家宴,云溪一战成名,“丑绝”名声更胜从前。   更有甚者按此编排了一出戏,名曰“无盐探夫”,主角虽不是公主皇子,却也是丑妻良夫。   按照戏情,丑妻酒宴河东狮吼,一举震慑了家中纯良夫君,从此妇唱夫随,被传为良缘佳话。   许是戏文编的过于精彩,此戏短短几日便火爆平京。   凌翠忍不住喜形于色:“王爷气得脸都绿了!”   云溪斜她一眼,面色严肃道:“安心做你的事!”然而没有旁人时却也是唇角微勾,默默从妆奁底层取出一沓子闲来无事时随笔的戏文,悄然投进火里,彻底毁尸灭迹。   然后另写一封字条以蜡封好,缚在羽翼下放飞信鸽,有条不紊地安排着南朝的一些事情。   几日后,褚冲传来消息:“戏班子被驱逐,皇上有旨意传下,平京上下,再也不许妄议皇室中任何一个人。”   如此,就连昔日说云溪的那些流言,也都渐渐沉寂了下去。   期间元焘果真履约来过一次,却也只为应付那月圆之约,屁股尚未曾焐热就匆匆离去。   若按照凌翠的话来描述,约莫大概是:“王爷如今避公主如避蛇蝎!”   -   元焘连吃两场败仗,一看见西院就生闷气。   老管家杜伯看着自家主子每日愁眉不展,还以为是嫌院子里的盆景不好看,主动请缨新买了好几车花木,指挥下人一一植上。   元焘从旁经过,折扇尾遥遥一指西院:“这里庭前萧条,若有些翠竹,定能凭添不少诗意!”   杜伯马上大彻大悟:敢情王爷这是嫌西院那位碍眼了!   正巧褚冲误打误撞和昔日云溪父皇设在平京的下部联络上,对方唯一的心愿就是有生之年能亲眼见一见旧主。   云溪勉为其难答应了,却苦于王府里处处是眼睛,自己脱身乏术。   正为难着,忽然看见杜伯领着二三十个家丁扛着高矮大小不一的数株绿竹,在西院门前意味深长地冲自己偮了一礼:“王爷最近诗兴大发,非要在这儿栽几株翠竹。”   云溪冷笑不语,冷眼旁观家丁们累得满头大汗,终于花了半日功夫,将原先高矮错落有致的盆景尽数移走,取而代之的,在西院庭前密密种了一片“翠竹”---林!   而元焘侧立于主院,自觉风流倜傥地在竹林前踱了两个来回,试了又试,终于满意地点头:嗯,总算是看不见西院的碧瓦朱檐和碍眼的丑妻,真好!   他挥舞着折扇走进西院,就想看看云溪一脸沮丧的神情。   谁料云溪却对着新成片的竹林凝视刻,回报了他一记勾唇一笑,道了句:“如此,甚好!”   甚至眉眼间还带着喜色。   元焘蹙眉,刹那将竟有种云溪诡异地看着自己下一刻就要冲过来将自己扑倒的错觉。   他登时笑容凝固,匆匆撂下一句:“王妃喜静,闲杂人等无事不得打扰!”立马夺路而逃。   心里,却是愈来愈有气:明明是想要给那丑妻添堵,可怎么瞧她反而好像春风得意,一副很满意的样子?!   真真是眼疾一时没处理好,竟生生演化成了心病!   而云溪对着一日之间彷如天降的竹林,心情却是格外的舒畅。   亦连褚冲也看出些门道,轻笑道:“公主正想着怎么避开王爷出府,王爷就命人植树给西院加了一道竹林屏障,这可真是天意!”   凌翠也掩口轻笑:“从今往后,咱们这西院云,恐怕彻底就冷了!”   是夜,云溪留凌翠在房中代己抚琴掩人耳目,自己却换了身并不起眼的寻常布衣,戴上斗笠挎起竹篮,悄悄从后门溜出府……   美人   平京北郭,有河经过,名曰清溪。   彼时立春已过,春回大地,天暖冰融,清溪河两畔乐坊花舫竞相开业,到处馥郁酒香四溢,各种丝乐声袅袅不绝于耳。   可能因为上巳节将至的缘故,这个时辰还在街头结伴出行的女子不在少数。   云溪轻纱斗笠覆面,一路沿昔日琅琊府军特别记号,行至一处可供画舫临时停泊的栈道前。   附近水面漆黑寂静,有艘没有掌灯的画舫孤零零地停在水中央。   云溪吹响手中陶埙。   须臾,一个徐娘半老但风韵犹存的红衣船娘提灯走出。   云溪撩开轻纱,烛光昏黄且摇曳,照在她颈中所佩暖玉上,氤氲出一片特别的光彩。   船娘朝云溪遥一点头,将莲花灯挂在杆上,顷刻已驶向云溪。   两人交换过眼神,船娘微微欠了欠身:“贵人请上船。”   云溪提裙,正欲登船。   忽然身后传来一声厉喝:“不许登船!”   云溪回头,看见一个翠衫双螺髻的婢女扶着一个大腹便便的美妇,正徐徐走了过来。   那美妇生得极好看,然而却冷艳高贵,远远斜睨云溪一眼,神情甚是倨傲。   云溪暗自蹙眉。   那婢女见云溪以轻纱斗笠覆面,虽然看不清容貌,但亭亭玉立周身气质不俗,起初还有几分犹豫。可转而低头,一眼看见云溪身上穿着的衣服布料极为普通,便不把她看在眼里。   不待云溪说话,那婢女像是没长眼睛似的,猛然撞开云溪,抢先一步来到船娘跟前。   从怀中取出大锭整银,掂了掂,傲慢道:“你的船,我家夫人包了!”   云溪冷眼旁边,没有说话。   美妇神情倨傲地被一大伙人前拥后簇,仪态万千地上了船。   岂料船娘却异常倔强,众目睽睽下,唯独拦着美妇不许她进舱:“先来先坐!那位姑娘租奴家的船在前,请夫人移驾别的船。”   婢女眼尖嘴快骂道:“废话!你的船又小又破,如果这里有别的船,我们还用得着租你的船?”   闻言,美妇秀眉微拧,船娘和云溪却同时会心一笑。   船娘冲美妇躬身道:“如此说来,奴家的船小,果真容不下两位贵人。”   美妇瞥了岸上的云溪一眼,终于缓缓开了金口:“虽然说‘没有规矩无以成方圆’,但凡事皆有例外。你可知道,如若你今日拒绝了我,明日,这清溪河可能就再也容不下你小小一艘画舫?”   自古以来,皇城之中高门权贵仗势欺人之事屡见不鲜。   这样跋扈的人家,也不知背后的靠山是谁?   云溪想到这里眉头微蹙,却意外听到身后不远处有两个女子叽叽喳喳地议论:“快瞧!那边可是相府的杜芊月杜小姐?她生得可真美!”   “好像是她!”   “平京三绝果然名不虚传!”   “半年前杜小姐被八抬大轿抬进了二皇子府,没想到已经怀了皇裔。”   “可不是,都已经显怀了!”   两个人几句话的功夫,木栈道上三三俩俩,又聚了不少人。   斑斑驳驳的人影倒映在黝黑水面,风一吹,幻化成无数个耀眼亮斑,如一道闪亮灵思闪跃进云溪脑里,演化为某个可以大胆一试的想法。   看着画舫中和船娘还在继续僵持的杜芊月,云溪突然朗声高呼:“原来‘平京三绝’之一的杜小姐也不过如此!”   彼时路上行人正多,忽闻“平京三绝”,行人纷纷驻足,很快就发现杜芊月身影,便一窝蜂挤在木栈道上,竞相一睹美人花容月貌。   杜芊月果然回头。   时光交错的刹那,云溪感觉有一道如冰似雪的寒意自杜芊月眸中射出,和她的视线在空气中交接,迸射出更多敌意。   周围的嘈杂声顿时停歇,一时安静得连流水的声音都依稀可辨。   杜芊月盯着云溪,声音不善:“哦?此话怎讲?”   云溪看着越聚越多的人群,提高嗓门:“杜小姐美名远扬,我本以为你是个温婉似水明媚如花的女子,今日一睹,唉!”   杜芊月一张美到极致的脸顿时如覆冰霜:“今日一睹,又是如何?”   云溪唇角上挑:“今日一睹,杜小姐确实是个世间难得一见的美人。然而,美则美矣,却太过于清冷,似高山寂寞晶莹雪,冷的不食人间烟火。”   杜芊月神情微缓:“多谢赐教!”   这时木栈道上已经人山人海,挤满了爱看热闹的百姓。   云溪指了指杜芊月身后的红衣船娘,大声说:“方才,我与船家说好租她的画舫。   只因我临时有些事走开,便和船娘说好在这里等我。这位绿衣小婢不明就里,引着杜小姐捷足先登。现下我回来了,只因有要事要办,不知杜小姐可否行个方便,将画舫还让与我?”   结怨   一时间,时光如同凝滞。   河畔两侧数百双眼睛齐齐盯着杜芊月,都想看这位.位列平京三绝的冷美人如何回应。   云溪笑吟吟望过去,只见杜芊月萃过寒芒的目光如冰矢般射向过来,却被阻拦在斗笠轻纱外,无法对自己造成任何伤害。   显而易见的,有怒气在杜芊月眼底沉积,渐渐汇聚成丝丝厌恶。   偏偏此时船娘放下篙竿,朝杜芊月盈盈一拜:“确如这位姑娘所说,刚刚奴家是答应了在这里等着她的。”   婢女往前走了一步,似乎想呵斥船娘,却被其他人拉住。   杜芊月扫视众人,终是满面寒霜,负手昂头,徐徐走上了岸。   木栈道上围观的人们立刻倏地往两侧退开,不约而同让出一条刚容通行的狭窄过道。   然而杜芊月却没有过去。   而是转身走向云溪,盯着她道:“姑娘四两拨千斤,芊月佩服!只是如今我明你暗,我既与你行了个方便,姑娘你是否也可除下面纱,以真面目示我?芊月素来喜欢结交君子,最不喜与藏头露尾之人委蛇。”   “抱歉!”云溪向她略一欠身,“杜小姐与我萍水相逢,一番善举让人称颂。然而这一番善举却和我摘不摘面纱没有多大关系,恕小女子不能从命。”   说着,一只脚已然踏上了画舫。   杜芊月低低地道:“你以轻纱覆面,未免太没诚意。试问这样真的好吗?”   她声音含藏锋芒,不怒自威,冷的仿佛能凝结空气。   “抱歉!”云溪还是这句话。   这时候,绿衣婢女突然故技重施,看着是去扶足底差点儿打滑的杜芊月,却不知道怎么就撞到了云溪,还“偏巧不巧地”把她头上戴着的轻纱斗笠碰掉。   轻纱覆地的刹那,似有绝世明珠陡然放出异彩,看见的人全都是一片倒抽凉气的声音。   有人惊叹道:“好美!”   就连杜芊月也为之色变。   云溪安静地捡起斗笠,重新戴好,转身进入船舱。   望着小船遥遥远去的一抹残影,杜芊月牙关紧咬,一张俏脸由红由白。   一阵嘈杂声传来,原来是官兵来了。   看热闹的百姓被强行驱散,有个头束金冠的锦衣华服男子朝杜芊月疾步走来,宠溺的声音略带责备:“月儿,你身子多有不便,四处乱跑,当心惊动胎气。”   “妾身参见王爷!”   杜芊月认出来人正是自己的夫君,北邺二皇子乐平王元丕,连忙福身:“太医说经常活动,对胎儿大有裨益,月儿这才想着出来走走。”   元丕不知从哪里取出一方丝帕,温柔地帮她轻拭额前细汗:“天很热吗?怎么出了这许多汗?”   杜芊月俏脸微红垂下了头,眸底却是有一道疑云倏地闪过。   她狐疑地抬头看向元丕,温柔的声音中夹杂着丝丝缕缕莫名的紧张:“王爷是何时过来的?”   元丕伸手揽住杜芊月腰肢,和煦一笑:“刚刚。”   然而杜芊月终究有些心虚。   不想在此处继续逗留,杜芊月咬了咬唇,将身体微微朝前倾,把两条细如黛的眉紧紧锁在一起,像是在极力隐忍着什么。   元丕很快注意到她的异常:“月儿怎么了?”   杜芊月用一只手紧紧护住肚子,抬头看向元丕:“可能是刚刚走的路多了,宝宝在抗议。”   她声音轻飘飘的,听起来有些虚软乏力。   元丕略微沉吟,一伸手,抄起杜芊月的后背和膝弯,横着抱起了她。   登时,远处未曾离开的人们一阵起哄。   也不知谁先鼓掌叫好,一时间河岸两侧说笑声络绎不绝,都赞乐平王夫妻伉俪情深,实乃平京佳话。   元焘来的有些迟,只远远看见云溪登船时的身影。   他拨开众人走到方才云溪站的位置上,远远眺望即将沉入夜色的画舫,总觉得那素衣纤弱的背景有些眼熟……   夜访   宁静的夜,时光流逝的好像格外的慢。   云溪秀眉微蹙,对着几张字条出神。   写着“荆州桓家”和“荆州庾家”的,已经被她一撕为二,弃在一旁。“栖霞王家”的,以朱笔画了一个大大的叉。最后轮到“陈郡谢氏”的,云溪提起笔来,踌躇再三,迟迟没有落笔。   虽然此刻身处王府西院云宫别院,然而之前红衣船娘姬四娘的话却犹在耳边:“三月前奴家接到公主传信喜极而泣,立即联络各处分支。这些天消息已经陆陆续续地传回。昔日前楚门阀望族中,荆州桓家和庾家早就被梁王所灭,栖霞王家背主求荣投靠梁王,唯有陈郡谢氏尚且存了一些实力,然而却也是嫡庶一分为二,左右人心不齐。公主若想重拾旧部为王爷复仇,恐怕,恐怕不甚容易……”   云溪揉了揉额,继续整理思路:“如今陈郡谢氏一分为二。以嫡长孙谢承运为首的一派,秉承先人遗志,心怀前楚,然而他的封地却连年遭遇水灾,自顾不暇。另一派虽是庶出,却因投靠梁王,反而承袭了官位,和正房分庭抗礼……”   正思忖间,凌翠端着茶盏走了进来。   她见云溪愁眉不展,眼睛底下淡淡泛起一层淤青,忍不住心疼道:“公主昨夜睡得太晚,今夜还是早些安歇。”   云溪揉了揉腰,心心念的,却唯有一事:“谢承运虽为嫡长孙却大权旁落,你说如何能令他重新掌权?”   凌翠挠了挠头道:“奴婢斗大的字不识一个,如果恪将军在就好了!他精通兵法和治国之道,肯定知道该怎么办!”   云溪停在半空的笔登时一顿。   宫灯中静静燃烧着的蜡烛,忽然发出细碎的爆裂声。   片刻间绽放出一片摇曳不定的火光,将整个宫灯点缀得格外明亮。也忽闪忽闪的,将云溪脸上本来就拧成一团的眉,和刚刚才覆上的一层冰霜,照得格外清晰。   凌翠心里一紧,知道自己不慎说错了话,眼睛微红,连忙跪下:“奴婢知错!梁贼夺权谋国害死先皇,恪将军助纣为虐,恪将军,他早就是公主不共戴天的仇人!”   两人看不见的地方,红色的烛泪缓缓流下,仿佛流淌进云溪的心底里。   火光扑簌簌又闪跃了几下,终于叹息一声,归于黑暗。   周围一片宁静,云溪有些许茫然。   她叹了口气,把字条连同朱笔一同丢进熄灭的宫灯:“心有明兮而不亮,偏偏有心向暗黑。此灯寓意不祥,拿去丢掉!”   这时门外突然细碎而杂乱的脚步声,云溪听见褚冲大声喊道:“属下参见王爷!”   凌翠脸色微变,赶紧抱着残灯退至角落。   眨眼的功夫,另一盏明亮宫灯由远及近亮起,却是元焘一身墨黑锦服提灯走入,将黑作一团的云宫主殿,重新带回光明。   “心有明兮而不亮,偏偏有心向暗黑!”   元焘顺口称赞:“好诗!”却将目光兀自在云溪身上瞟来瞟去。   原来前些日子西院庭前半日成林,遮挡效果简直不要太好!   元焘一开始看不见云溪和西院在眼前晃悠,还挺得意。可得意过后,却总琢磨“丑妻她在干什么?”   于是开始盼着云溪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恳求自己把竹林移走。   谁知一连七日,连云溪的影子都没瞧见。   到了今晚,他实在沉不住气了,便决定善心大发地前来看看这丑妻的死活。   熟料才绕过竹林,大老远地就看见屋内灯光扑簌闪灭。   要知道黑暗中不能视物,倘若有人不慎摔伤,王府还得承担医药费!   故而元焘这才大摇大摆冠冕堂皇地走了进来。   眼见到云溪安然无恙,并没有短胳膊少腿,元焘搁下宫灯,拿捏了个架子地坐好,又轻咳两声,转移了话题:“此诗乃何人所作?倒是和眼前的光景有几分相称。”   此时云溪一颗心都在先前那包裹了几张字条和朱笔的宫灯上。   她见元焘附庸风雅也没多想,随口回答:“妾身无心插柳,让王爷见笑了。”   话音刚落,就见凌翠已另提了一盏宫灯走了进来。   凌翠摆好宫灯,垂眸点头朝云溪颔首致礼,亦是传递某个信息。   云溪顿时会意,将高高悬着的一颗心放下。   元焘这时微微挑眉诧异:“你会赋诗?”   云溪讪讪地掩口尬笑:“只是略微识得几个字罢了,妾身岂敢在王爷面前献丑!”   然而心里却暗暗叫了一声:糟糕!   按照她的戏文本子,自己应该是一见到元焘,就主动投怀送抱求恩宠!   而不是这般谈论诗词!   扫了眼窗外几乎快成正圆的满月,云溪顿时有了主意。   她主动给元焘斟了一杯茶,冲元焘眨了眨眼睛,抛去足以令他此生难忘的第三记媚眼:“妾身以茶代酒敬王爷一杯!”   元焘浑身一栗,登时又想起自己大婚夜被她在酒里下了迷药放倒,登时看着那杯茶犹如烫手的山芋,接过来,顺手就放在桌上。   见状云溪使出第二记杀手锏:“眼下天色已晚,王爷不如今夜就在此安歇?”说着,挪动碎步走到元焘身畔,就要帮他除去外袍。   元焘蹙眉,总觉得云溪举止有些轻浮。   但鉴于对象是自己,也就勉勉强强接受了。   他不悦地掸了掸刚刚云溪手指触碰过的地方,沉声道:“今日并非十五!”   云溪小脸登时沮丧:“妾身本就不该心存妄想!”   元焘这才留意到,云溪身上穿着件彩蝶霞衣薄如蝉翼,隔着桑蚕轻纱,依稀可以看见她玲珑有致的曲线。   他刚想教训云溪以后不可穿得如此裸.露,然而一刹那间,目光却不经意地掠过云溪拎着茶壶的一只手。   只见她右手蔻丹之下也有一小团殷红!   那颜色鲜艳如血、红若新漆,竟然和她左脸胎记颇有几分相似!   元焘不禁一怔:这个,也是一生下来就有的吗?   随后目光无意中落在云溪前些天让凌翠装裱好的“忍”字上面,元焘微微讶异,又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云溪几眼,总觉得她应该如同这上面的字一样端庄秀丽,而不似这般不成体统。   思忖了片刻,元焘拿定主意对云溪道:“你自来到北邺,身体一直抱恙,府医瞧了好几次都未见起色。后日春耕大典,你大抵是没有办法参加了,本王自会替你告假。这几日,你便好好休息,莫要再踏出这西院!本王还有要事要办,姑且不陪你了。”   临行前,又若有所思地回头望了望,忽然道:“日后殿中多点几盏灯,莫要让人以为我王府吝啬,舍不得几根蜡烛钱!”   禁足   两日时间弹指即过,云溪写下一封帛书:我竭尽全力帮你铲平水患并重掌谢氏,你借兵助我起事,如何?   这两天,她已经想的十分明白。如果想要帮谢承运重新掌管陈郡谢氏,首当其冲的,就是要帮他解决水患问题。所以接下来这段时日,她需要在治水方面多留些意……   云溪来到后院鸽房,使剪刀把帛书铰成两半,亲自缚在信鸽傲雪玄霜羽下,遥遥一指远方:“去陈郡,找谢承运!”   傲雪和玄霜是父皇豢养多年的信鸽,只负责与谢氏传信。   曾几何时,谁又曾知道,父皇昔日爱宠,有朝一日也会成为她的帮手……   这时,凌翠端来一盆洗手水,看见云溪正在逗弄一只头顶绒毛的幼鸽,忍不住抱怨:“王爷未免欺人太甚!公主神清气爽身体康健,哪里是有病的样子!王爷此举,不是明摆着禁足,让所有人都给咱们脸色看?”   云溪丝毫不以为意:“子非鱼焉知鱼之愁也,不要妄自揣度王爷的意思。”   她想起元焘走时言犹未尽,下意识地帮他辩解了一句:“或许,他也有不得已。”   凌翠撇了撇嘴:“王爷哪有甚么不得已的?他是北邺的大皇子,陛下亲封的泰平王,太上皇的心尖宠。何等的意气英发,骄傲不可一世?试问北邺上下,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敢给他脸色看?”   云溪摇了摇头:“一朝天子一朝囚徒,从我和父皇身上,你就应该知道世事变化无常,很多事并不是表面看上去那样简单,早早就埋下因果,只是哪天突然间爆发了而已!”   说完,她突然想起当日梁帝说元焘那句“听说元嗣属意立他为太子”,怔了怔,隐约觉得既然梁帝这样说,或许,元焘他真的另有苦衷,并不是表面看上去那样纨绔。   凌翠吐了吐舌:“是奴婢狭隘了!”然后瞥了瞥半空中两个愈飞愈远的黑点,犹豫了一下问,“咱们好容易在北邺安定下来,公主可是真的想好了,时机一到,便计划离开?”   云溪强迫自己不去探究元焘这个人,沉默了片刻,目光看向了远方:“父皇大仇未报,目前我羽翼未丰,还需要王爷庇护。待时机成熟,咱们自然要走。”   凌翠叹了一口气,:“公主到底是一介女流,如此心思,真真是难为公主了!”   云溪神情有些落寞:“若是可以选择,我宁可不要出生在皇家。”   凌翠心疼道:“公主心头重担,奴婢岂会不知?奴婢左右不过看着公主命苦,如今又被禁足,心疼公主罢了!”   云溪心里一暖,反握住凌翠的手宽慰她道:“我和王爷只有夫妻之名,并没有夫妻之实。我对他没有以诚相见,他待我亦没有真心。大家半斤八两,谁也没比谁强。日后就算离开,我心中没有羁绊,也能走得干脆利落。”   然后话锋一转,忽然反过来调侃凌翠道:“现眼下,我左右不过是被禁足几日罢了,又不是一辈子不许出去。反倒是你,日日陪我关在这里,终是不妥。不如这样,也不等咱们离开,等过些日子,我便寻个由头把你嫁给褚侍卫。日后他若是敢欺负你、禁你的足,你便来告诉我。本宫给你做主!”   凌翠脸皮薄,一听此言立刻羞红了脸,娇嗔一声,端起净手盆就走:“奴婢和公主好生生地说话,公主怎么突然就取笑起奴婢了?”   一主一仆边说着话边往外走,正好在西院庭前和老管家杜伯迎了个照面。   元焘那心腹小厮宗庵本来规规矩矩地跟在杜伯身后,这时一看见云溪,赶紧从杜伯身后钻出来,着急忙慌地朝云溪行了个礼,沉声道:“宫里面刚刚传来消息,今年宫里不布置祭祀,直接在宫外方泽坛举行春耕大典。届时皇上会携四位夫人亲率众皇子王妃到城郭锄地通渠,王爷命王妃务必前往!”   杜伯见宗庵神色匆匆说得甚急,很多细节未曾交代明白,不由得皱了皱眉:“具体怎么回事?你先喘口气,慢慢说。”   宗庵依言稍微休息了一会儿,压低声音道:“黄公公说昨日皇上还说要在宫里先祭祀春神的,谁知后来经过先皇……”   说到这里,顿了顿,明显跳过了什么,又接着说道:“总之皇上昨夜回去后,一夜未曾合眼,今早便传下诏令,说是监天司连夜推算,宫里三月内不准布置任何典礼,故而便有了今早这道旨意。”   因为宗庵是元焘心腹,云溪丝毫没有觉察出异样,反而问他:“是即刻就走吗?”   宗庵躬了躬身子回答:“王爷原话是‘越快越好’!”   他低着头,眸亦垂下,在云溪、凌翠和杜伯三人谁都未曾注意的时候,眸光闪烁,对云溪道:“王爷说春耕虽是重祭,但此次会去城郭锄地通渠,王妃最好找件寻常百姓家穿的粗布衣裳方显得朴素些。”   然后抬了抬眼,看了看云溪身上的衣服,言语间亦有些闪烁:“以小人之见,王妃若是实在找不到合适的,您现下身上穿得这件颜色虽然过于素净,却也是使得的。”   云溪低头,见自己身上襦裙颜色缟素,恰好是来北邺前母后连夜缝制的一件孝衣,不禁眉头微蹙   宗庵见状连忙改口:“王妃若有别的衣裳,还请即刻更衣。”   云溪旋即回房换了一身衣裳,却是一时疏忽,将那晚去清溪河畔只穿过一次的布衣穿上,想了想,又将轻纱斗笠戴上,这才随宗庵登上马车。   是你   遥遥城郭人声鼎沸,云溪大老远就看见方泽坛巍峨耸立,各色旗帜颜色鲜明,祭坛也已经装点好,只等着邺皇驾到,祭天仪式开始。   她走下马车,一眼望见方泽坛前黑压压地站了数不清的人,宫室女眷好像集中站在前面,排成两列。   有个满脸褶子的老内监急得火烧火燎,一看见宗庵就埋怨:“怎么才来!再迟圣驾可就要到了!”   宗庵赶紧陪笑着塞了几锭银子过去:“小小意思不成敬意,还请黄公公留着吃酒。”   老内监见钱眼开,掂了掂分量,从腰间摸出另一小块银子丢给旁边一个小内监:“还不赶紧领着王妃过去?”   转而又看了看云溪,轻咳两声:“春耕重典,王妃这件斗笠,怕是不便戴进去。”   云溪只好摘下斗笠,两名内监看见她的脸,明显都怔了一下。   旋即,双双恢复如常。   小内监引着云溪要往最前面走,声音尖尖细细地捏着嗓子低声道:“王妃乃南朝公主,又是大皇子妃,身份尊崇,位置在最前面。”   云溪秀眉微蹙,和他商量:“我既是来迟了,麻烦别人特地让出位置总是多有不便,要不就站在最后。”   小内监犹豫一下,见云溪坚持如此,便回去复命。   这时前面的人听见动静,蓦地回头,正好和她前脸对后脸。   一时间,空气彷如凝滞!   云溪从对方陡然睁大的眼眸里,清楚地看见此刻的自己——她的脸,一半白皙如常,一半殷红似血,好像是被人从中间硬生生劈成两半,面目狰狞,就像是庙宇里手舞足蹈的山鬼,骤然撞见,直教人觉得恐怖!   那女眷立即惊悚地尖叫起来:“救命啊,有鬼!”   云溪还没有来得及反应,就看见眼前身影晃动,那女眷已经下意识地拽着旁边人的胳膊,惊恐地看着自己,连连往后退去。   其他女眷们有胆小的,也跟着尖叫。   一时间,整个方泽坛混乱成了一团。   云溪秀眉微蹙,向前跨出一步,解释道:“我是人,不是女鬼!”   那些女眷们哪里肯信,一起尖叫着往后又退了退:“你,你别过来!”   她们之中,有一个人没有动,有胆儿大的赶紧扯了扯她衣袖:“乐平王妃,你有孕在身,当心惊着胎气!”   原来这个不怕鬼.神的,正是杜芊月。   杜芊月看着云溪勾唇一笑,指了指她脚下的地,笃定地说:“青天白日,天子出巡,妖魔鬼怪岂敢作怪?她是人,不是鬼。不信你们瞧,那边地上有影子!”   女眷们顺着看过去,只见皓日当空,一团黑影依附在云溪脚下,正是她的影子。   一时间,剑拨弩张的气氛终于缓和,女眷们不再害怕。   然而杜芊月却在这一瞬间认出云溪的身形和衣裳,目光紧紧盯着她,露出一抹狐疑:“你是?”   云溪只好尴尬地冲她颔了颔首:“我是泰平王妃。”   杜芊月登时色变,紧紧盯着云溪,目光中立即多出几分冷意,一字一句道:“芊月不识,姑娘原来竟是皇长嫂!”   对此云溪也有些无奈。   怪只怪,她的北邺话是路上向和亲使现学的,并不纯熟,是故杜芊月一听就知道她便是那晚在清溪河畔拂她情面的人。   此时众女眷们听说云溪是泰平王妃,全都不约而同偷偷打量她,云溪时不时能听见一句半句 “天哪,她竟是……”“平京第四绝”之类的话传入耳内,一时颇为无语。   正腹诽着,云溪眼角余光忽然瞥见杜芊月脚下一滑,往侧后方摔倒。   她下意识伸出手就要去扶杜芊月,谁知手还没有碰到杜芊月的衣衫,杜芊月却忽然捂着肚子开始大声叫痛!   负责值守的胡太医被喊了过来,诊过脉后,中年太医捋着胡须迟疑了好半天,方道:“乐平王妃腹中胎儿没有大碍,但脉象不稳,方才她可曾受过什么惊吓?”   反击   这话犹如一石激起千层浪,令云溪再度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   她听见有人压低了声音说:“乐平王妃肯定是刚才被,被,被……”   说话之人看了看云溪,见她正目光犀利地盯着自己,登时被她的气势所威慑,吓得噤声,到最后,声音越来越小,“吓到了!”   云溪目光死死盯着,盯得那人不敢抬头,往后退了退偃旗息鼓,方才罢休。   在众人的注视下,她走到杜芊月跟前,取出丝帕,极轻缓地帮她擦掉额前细汗:“你有孕在身,身子不便,又站了这么长时间,确实比其他人更辛苦一些。”   然后顿了顿,突然看向旁边扎针刺穴位的胡太医,调高了声音问:“依照您的诊断,乐平王妃贵体欠安,还能不能参加今日春耕大典?”   胡太医措不及防,被她吓了一大跳:“乐平王妃她,她……”   这时,先前清溪河畔杜芊月那个翠衫双螺髻的刁蛮婢女忽然露出侧脸,悄悄朝胡太医使了个眼色。   云溪心念微动,意识到这胡太医很可能是杜芊月的人,不由得声音严厉得继续逼问他:“乐平王妃能否参加今日的春耕大典?”   旁边女眷们见状,又开始交头接耳地小声议论:“乐平王妃如今怀的可是皇孙,妾身以为她应当以保胎为先。”   “听闻皇上这次要从百姓呼声最高的皇子中选拔太子,妾身以为乐平王妃定然以大局为重,不会贸然放弃春耕!”   “……”   她们你一言我一语,喋喋不休,令杜芊月脸色着实难看。   “如何?”云溪依旧步步紧逼。   方才还冠冕堂皇说出隐射云溪是罪魁祸首的胡太医,此时大汗淋漓,情形着实狼狈。   云溪见他一边捋着唇下一小嘬山羊胡须,一边不住向绿衣婢女眼神求助,便心念一动,身形一闪,将将挡住两人视线。   然后,转身盯着胡太医继续逼问:“如何?”   “这个,这……”胡太医更加支支吾吾,“这个……”   这一回,其他人也都看不过去了。   老内监黄公公皱着眉催促:“胡太医,您倒是快点说说看,乐平王妃到底能不能参加今日的春耕大典?”   一时间,被众人逼视的胡太医如坐针毡,一下子话都说不利落了:“乐平王妃,王妃她……”   “芊月没事!”   杜芊月狠狠咬了咬牙,突然站起身,打断了胡太医的话道:“芊月适才只是站得久了,腰腹略有些不适罢了!”   然后,目光一转,死死盯着云溪,几乎咬牙切齿道:“俗话说‘一年之计在于春’,春耕大典何其重要!芊月方才歇了一会儿,这会儿感觉舒适多了,还请泰平王妃放心,本王妃定然不会缺席今日的春耕大典!”   她这一句话说得□□味儿极浓,有感官灵敏的已看出些许端倪——大皇子元焘和二皇子元丕素来不和,难不成这两位王妃不知何时竟也已结下了梁子?   云溪闻言唇角微勾,噙出一抹笑意:“那便好!”   然后飞快地转身看向绿衣婢女,眸中戏谑光芒闪动,如同猫捉老鼠:“你家王妃有孕在身,你既然是她的贴身侍女,务必要小心伺候。”   依照规矩,春耕乃北邺事关国运安康的重典,婢女身份低微,绝对不允许靠近,更别提掺和进宫室女眷们的队伍里。   一时间,女眷们议论纷纷,却都是议论杜芊月不该藐视祖规私带婢女前来。   杜芊月脸上顿时浮现出一抹尴尬神色,看向绿衣婢女,怒斥道:“梅香,这里岂是你能来的地方?还不赶快退下!”   云溪唇角微勾,和颜悦色安慰她:“乐平王妃有孕在身,王爷体恤王妃,就算再多派几个婢女跟着,也是使得的。乐平王妃又何须如此动怒?”   絮絮叨叨间,众人均已站回队伍,大多数人的位置都没有变,唯独云溪因为身份被点破的原因,位置稍微调换,被安排站在了杜芊月的前面。   相形之下,前者小胜一场面色淡定自若,后者捧着小腹面色微阴,目光屡屡阴翳……   又过了半盏茶的功夫不到,老内监忽然高呼:“皇上驾到!”   众女眷们赶紧准备迎接圣驾。   云溪偷偷抬眼,看见黄土地上红毯铺路,邺皇身着一件明黄龙袍,携四位后妃和众皇子以及文武百官正浩浩荡荡地移驾过来。   元焘身穿一件合身的墨黑朝服,昂首阔步走在众皇子的最前面,气宇轩昂,举手抬足间十分抢眼,和云溪印象中那个时不时有些玩世不恭的纨绔皇子果然判若两人。   片刻后,邺皇已经落座。   有内监代为传旨:“宫室女眷皆已在此等候多时,众位卿家先歇息片刻,半个时辰后可携家眷一起春耕犁地。”   云溪见周围女眷三三两两已和夫婿走在一处,正犹豫着要不要主动去找元焘。   忽然眼前黑色人影一闪,元焘赫然出现在她眼前,紧紧钳住她皓腕,一双琥珀色眸子简直都快要冒出火来:“你怎么来了!”   意外   云溪手腕吃痛道:“不是王爷命宗庵叫妾身来的吗?”   “宗庵?”元焘气急败坏地呵斥她,“宗庵三日前便已向本王告假回乡探亲,是谁教你这样扯谎的?”   云溪登时察觉有异,眼睛开始四下里搜寻宗庵的身影。   然而目光所及之处人头攒动,不是看见一个气质如兰的俊美王爷,就是看到个娇滴滴的美娘子,内监和宫娥们全都离得远远的,一下子根本找不到宗庵的人影!   她登时底气不足:“分明是宗庵他……”   后面的话没有说话,云溪突然意识到:宗庵他已经逃了!   元焘正在气头,见云溪推诿来去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不由得更加恼火:“够了!”   然后紧盯着云溪,眼眸中有种要吃人的气势:“本王安顿你在府中养病,你消停了两日,倒是把胆子给养肥了?!”   说着,一张俊颜狠狠地逼近,眼看就要压到云溪脸上。   “妾身没有!”云溪仰起头,想为自己辩解,谁知却恰好和元焘俯身逼近的俊颜贴合到了一起,与此同时,四片凉凉的唇瓣不经意地碰撞在了一起。   那一刻,时光好像凝滞。   唇齿相接的微凉触感,刹那间传入两个人紧绷的神经。   又好像是倏地打破了什么隔阂或阻碍,让他们同时心灵一震,又双双往后一跃,分离开来。   云溪轻掩自己的唇,觉得这一次元焘的唇要比大婚那晚的凉,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居然第二次和他唇齿相碰,竟是在这种情况下发生的。   元焘尴尬地冷咳两声,硬生生板着脸,瞪眼道:“本王给你一炷香的功夫,赶紧回府!休在这里丢我泰平王府的颜面!”   云溪只觉得自己脸颊滚烫发热,羞得扭头就走,却没察觉元焘的呵斥声根本虚有其表,丝毫没有往日半点威严。   她无头苍蝇地走了几步,忽然停下脚步,回过头来看向元焘,有些脸红道:“妾身,妾身找不到马车,也……也不认识回去的路。”   却见元焘正咂摸着嘴唇伸出舌头舔了舔,两眼放光地看向自己,眼睛中有某种意味不明的光彩闪过,总之,看她的眼神和从前不太一样。   云溪隐隐有种不安的预感,她二话不说,转身就走。   谁知元焘却眼疾手快,一把拉住她手,狭某微眯:“再乱跑当心人牙子把你拐走!”   云溪有些无语:这话,用来哄不懂事的孩童也便罢了,和她说,就有些让人啼笑皆非了……   这时,元焘突然发现云溪身上的布衣制式不对:“哪里弄来的乞丐服?王府成百上千件宫装你不穿,堂堂一个公主,非要穿得和个叫花子差不多,我泰平王府的颜面简直都被你丢尽了!”说完了,却又依稀觉得眼熟,似曾在哪里见过。   云溪:“……”   云溪一时之间有些搞不清楚:元焘到底是嫌自己貌丑丢人,还是嫌堂堂泰平王妃穿着粗布衣裳丢人?   她倒抽一口凉气,觉得还是有必要和元焘把误会解释清楚:“难道不是王爷命宗庵传话,让妾身专门找件寻常百姓家的布衣穿上?”   听云溪一再提及宗庵,元焘琥珀色眼眸终于涌动一丝波澜。   他抬眼看她:“当真不是你自己来的?”   云溪神情严肃地起誓:“妾身所言如有半句虚假,甘愿……”   “罢了!”元焘单手扶额,似乎冲云溪翻了一记白眼,“既然眼前回不去,你,暂且留下吧。”   转而,看了看云溪衣裳,蹙眉道:“只不过你这身衣服,着实不符合规矩,得先换一换。”   他一语惊醒梦中人,云溪总算是意识到自己为何一丛进入这方泽坛,右眼皮就一直上下直跳——因为,那些女眷们清一色全都衣着华丽穿着华贵宫装,相形之下,她穿着一身素净布衣,委实是……像个乞丐!   云溪看向元焘眸光微眨:“莫非王爷帮妾身准备了宫装?”   “没有!”元焘顿时把脸一黑,“你难道真的就只穿了这个来?”   云溪垂下头违心称赞:“王爷聪明绝顶,真乃北邺诸皇子中第一人也!”   元焘看了看她,沉默了片刻,还是道:“要不,你还是回去吧!”   云溪脸色晦暗,亦清楚今天这事处处透着古怪,若要继续留在这里,恐怕是凶多吉少。   然而锣声一响,有内监捏尖嗓子高声道:“还请各位王爷携家眷站好,祭奠马上开始。”   元焘不禁脸色一沉,蹙眉对云溪道:“罢了,待会儿见机行事。若有什么事发生,全听本王安排,你切忌不可擅自做主。”   两人径自对话,殊不知刚才那轻轻触碰落入旁人眼里,却是堂而皇之的秀恩爱。   登时,有人欢喜有人愁……   淑妃   两人站好后,周围立即有数道目光齐刷刷落了过来,全都是先前那些自己吓自己、大呼小叫的女眷们。   云溪听见有人压低声音说:“明明他们恩爱有加,谁说迟早要和离的?”   她偷偷瞄了一眼元焘,总觉得她们是在说自己。   元焘看见旁人俩口子有丈夫轻轻扶着妻子腰肢的,又见云溪不住地偷偷看自己,以为她也是这个意思,便理所当然地伸出一只手来揽住她腰,目光却看向别处,波澜不惊道:“不必担心,有本王在。”   云溪心道就是有你在,这些人才有的说。   几乎是咬着牙揶揄道:“王爷如此体贴,妾身感动如斯!”   元焘听出她言不由衷,登时脸色又有些不大好看了。   半盏茶功夫后,邺皇身畔一名掐金丝牡丹暗纹襦裙的妃子忽然指着云溪,语笑嫣然道:“这是谁家的孩子?本宫怎么瞧着有些眼生?”   云溪心念微动,晓得是错穿衣裳的报应来了。   她微微动了动唇还未说话,元焘却忽然站起,斜睨了她一眼,对那妃子道:“淑妃娘娘可真爱说笑!焘如果没有记错,富阳左腕那只凤血玉镯,还是焘和富阳大婚那日,娘娘亲自布下的赏赐。”   他这三两句话巧拨千斤,听得云溪暗自点头:他果然韬光养晦,不到非常时刻不展露!   两袖相连的袍袖里,元焘掐了掐云溪胳臂,疼得云溪直呲牙。   云溪会意地抬起左臂撩开衣袖,露出一截如藕般白皙纤细的手臂。只见在她的皓腕之上,赫然套着一只鲜红似血的玉镯。当阳光照射过来时,玉镯晶莹剔透,熠熠生辉,在空气中折射出一道美丽的红色靓影,分外妖.娆。   望着端坐在上位的淑妃,云溪亦浅笑嫣然:“古书有云,凤凰泣血,沁入玉石,经年累月,方才凝得凤血玉石。此凤血玉镯天下难寻,富阳早就想当面叩谢淑妃娘娘。今日得见,还请娘娘受富阳一拜!”   从未听过如此高论的元焘登时桃花眼微眯:这个扶不上堂的丑妻,居然也有此才学?看来自己从前真是小觑了她!   淑妃美目微眨,眸光闪动:“只是个稍微别致些的玉镯子罢了,富阳你又何必如此见外?”   云溪正要再说些什么,忽然察觉脚被元焘重重踢了一下。   她一侧目,正好对上元焘警告的眼神。   登时,只笑不语。   元焘拿回主场操控权利,对淑妃笑道:“娘娘若不受富阳这一拜,恐怕她下次再遇到您时还要继续拜。”   此言一出,坐在最上首的邺皇噗嗤笑出了声:“朕的几个皇子中,就你和丕儿最会说话!”   云溪听出邺皇心情不错,又见自己这身布衣并没有被拿来做文章,一颗忐忑不安的心顿时稍稍有所平复。   这时,只见有一人从众皇子中阔步走出,朝邺皇叩拜道:“儿臣多谢父皇夸奖!”   邺皇又是一阵大笑,用手指着那人笑道:“瞧,朕说什么来着?就他油嘴滑舌,最会说话!”   那人也跟着大笑起来,笑过之后,方才转过头来,朝云溪郑重一拜:“丕见过富阳公主!”   云溪这才知道此人正是二皇子乐平王元丕。   她连忙回礼:“乐平王有礼了!”   谁知一抬眼,正好看到元丕饶有兴趣地盯着自己。   元丕和元焘容貌有七八分相像,但元焘是长脸,且有两个梨涡,元丕却是尖脸,眸更细长,笑时总让人觉得有几分阴冷。   当他褐眸微眨冲云溪勾唇一笑的刹那,眸中似乎有什么光华一闪而过。   云溪不太喜欢被元丕这样盯着,她正欲躲闪,却被元焘不悦地一把拉到身后,只言片语间已和元丕交上了锋:“尊卑有别长幼有序,皇弟难道不该称呼富阳一声‘皇嫂’?”   元丕倒也不计较,当即又是一拜:“丕见过皇嫂!”   只不过,他眸中的光彩比刚才还要绚烂,一不小心便刺痛了杜芊月的美目。   杜芊月咬了咬牙,忽然走到云溪身边,向邺皇请求道:“芊月见到皇长嫂不胜喜欢,想待会儿和皇长嫂同组耕种,还望父皇准许!”   刁难   云溪顿时心如擂鼓:方才就她和元焘两个人站起,一时还看不太分明。   如今杜芊月也凑在一处,她二人同为女子,身上衣着布料和布料间的不同,还有款式的差异,恐怕明眼人一眼就看得出区别了!   果然,邺皇还未曾开口,一旁淑妃就先出了声:“咦?怎么富阳今日所穿宫装似乎和别人不太一样?”   云溪连忙偷偷抬眼往上看去,只见金座之上邺皇果然面色微愠……   元焘赶紧拉着云溪跪下,先声夺人道:“富阳自幼生于南朝,对我北邺规矩还不甚熟悉。如此,想来是遵了南朝习俗。”   云溪暗咐他说这番话时从容镇定,既揶揄了淑妃又留了三分余地,又是随口道来,倒还真不是一个纨绔皇子随随便便就能这般圆得上的。   淑妃唇角登时划过一个不善的弧度:“南朝最重礼仪,服制也最为繁复。本宫孤陋寡闻,那么就有劳富阳为好好本宫讲上一讲,南朝有哪些朝廷重典可以不穿宫装?”   南朝如今乃是南梁的朝堂,前楚早已成为过去。云溪虽为“梁帝义女”,却不司礼仪主典籍,自然讲不出个所以然。   她正思索要不要换个法子,就听元焘道:“礼部崔大人深谙各国礼节,难得淑妃娘娘想听,何不让他讲讲?”   说话间,一名须发斑白的红袍大员应声走上前来,偮礼道:“南朝礼仪虽多,虽然确实规定了什么仪式该穿什么衣裳,但却也未写明如若不按照服制穿衣又该如何。”   淑妃登时把脸沉了下来:“崔久龄你向来是泰平王亲信,如此冠冕堂皇地包庇殿前失仪之人,似乎不太合适吧?崔卿可别忘了,这里可是北邺的朝堂。就算南朝对此不追究,可本宫作为六宫之首代掌凤印,理应严明宫纪。”   趁着淑妃被崔久龄羁绊住,元焘伺机拽了拽云溪衣角。   云溪偷偷侧头,看见元焘薄唇轻启,舌尖往前顶着牙关,似乎想要说某个字。   可究竟是什么字呢?   她不由得侧耳倾听,却意外地听见了某个她压根再也不想依靠的字的发音……   与此同时崔久龄的话也刚好落入耳中:“他国的礼法和北邺的不尽相同,两邦使臣往来时,既可以遵循北邺的礼法,也可以按照他国的礼法行事,或者未免多生事端,使臣可按照自己的意愿便宜行事。”   “王爷莫不是想让妾身抬出南梁公主身份自救?”云溪突然用只有元焘能听见的极轻极低的声音问他。   元焘怔了怔:“如此最简单!”   云溪却脸色骤变,头一回冲元焘冷着脸道:“多谢王爷苦心斡旋,恕妾身难以从命!”   然后,也不管元焘什么态度,径自朝邺皇和淑妃叩了三叩,冷静道:“多谢淑妃娘娘和父皇挂虑!富阳自嫁入北邺的那一日,自当恪守北邺的所有宫规和礼法。富阳今日之所以未着宫装,确实事出有因,还请父皇和娘娘明察!”   元焘被她气得脸色发白,然而瞪了她一眼后,还是跪在旁边跟着求情:“请父皇听她一言!”   “若说是旁人不知道规矩,朕相信。可若说是富阳你不懂规矩,朕却不信!”   金座上邺皇淡淡哼了声,不急不缓地道:“南朝向来是礼仪之邦,最讲究礼数周全。富阳你贵为公主,就算你未曾祭拜过春神,然而重要场合最起码的穿衣规矩,还是应该知道的。事已至此,朕也想听你自己说说看,为何旁人没有出错,唯独你一个人穿错了服制?”   破绽   邺皇一语中的,道出了许多人心中疑问。   元焘唯恐云溪一不小心说话失了分寸,有心帮她回旋:“富阳她……”   然而话未说完,就被邺皇打断:“你闭嘴,让她自己说!”   元焘只得讪讪地往后退了退。   然后邺皇冲云溪微微颔首,声音柔和道:“不论是什么原因,你且自己说说看!”   云溪偮了个礼,目光对上屡屡威逼的淑妃,唇角亦向上勾起:“富阳自入北地,身上一直起皮疹。大夫说这是因为骤然换了水土的缘故,只要平时饮食上稍加注意,尽量不碰那些锦缎丝帛的衣裳,有三五个月,这疹子便能自个儿下去。但若不留意,这皮疹即便一时好了,往后还会复发。是以富阳连日来只敢穿粗布制成衣裳,即便是今日盛典,也不敢大意。”   说着,云溪顺势把左袖往起撸,露出一截莲藕似的胳膊。   彼时北邺民风虽然不似南朝那般规矩多,但女子当众露出胳臂和肌肤,还是道为不雅。   元焘咬牙切齿,暗暗攥紧手指。   他疾行两步走到云溪跟前,咬着牙对她说:“赶快放下来!”说着就要动手帮她把袖子撸下来。   这时,忽然听闻周围倒抽凉气的声音。   元焘怔了一下,隐隐觉得不大对劲,下意识地低头一看,云溪雪白的莲藕臂极不和谐地出来二三十颗黄豆大的疹子,他不由得一怔,立即疑惑地看向太医院的人:“这个,是?”   胡太医暗中思忖自己毕竟是男子,虽然是个太医也师出有名,但若显得太过于着急地去察看似乎也不大妥当,便斜眼瞧了一眼旁边,但见院判孙太医、副院判郑太医两人谁都没有动,就也往后退了退,不打算当这出头鸟。   谁料杜芊月的目光却突然横扫过来。   她目光冷凛寒意逼人,胡太医不由得打了个寒噤,想起自己尚有许多把柄握在她手中,登时冷咳两声,硬着头皮走上前,捋着胡须,毛遂自荐道:“下官不才,昔日在开堂坐诊时,也曾医好过几个患皮疹的病人。不知泰平王妃可否让下官瞧一瞧这疹子?”   云溪早就料到了杜芊月绝不会放心,势必会派人来查看,因此并不惊慌。   然而元焘闻言脸色却登时一黑:“不可!”   与此同时,元丕也大喝道:“不妥!有没有女医官同来?”   胡太医只得躬身偮礼:“下官别无他意,只是不忍见患者痛苦,想要帮泰平王妃早日解除病患而已,还请两位王爷应允!”   云溪下意识瞥了一眼元丕,心道男女授受不亲,这胡太医受人指使,此举确实有些失礼,元焘黑脸倒也可以理解,不知这元丕阻拦,却又安的是哪门心思?   元焘黑着瞪着云溪,仿佛她一开口准许,他就要把她吞下肚的样子。   云溪只好无视他,对胡太医点了点头:“常言道医者悬壶济世,救人于病痛。胡太医既有此心,富阳又怎会拒之于门外?请胡太医但看无妨!”   她这番话说的大方得体,不但给胡太医留足了颜面,还顺带给了他一个台阶下,更让元焘无从反驳,因此,元焘的一张脸登时阴得更加难看。   他忿忿地想:这还叫“略微识得几个字罢了”?扯!   胡太医不敢看元焘脸色,抬头,看见高座之上的邺皇也微微颔首准许,方放下心来。   他取出银针对云溪道:“下官待会儿会取银针刺破皮疹察看,可能会有些疼,请王妃多担待些,尽可能不要动!”   云溪微微欠了欠身:“有劳胡太医!”   旋即,胡太医抽出一根银光晃晃的长针,转着圈地徐徐刺入云溪左臂外侧的疹子,须臾功夫,便已挑出些黄米大的颗粒。然后置于一盏洁白锃亮的瓷碟中,仔细看了看,这才朝云溪施了一礼,向邺皇禀报道:“泰平王妃身上的皮疹确实已有些时日了,下官这就开药。王妃只需按方服药,再加外敷药膏,用不了几日,这皮疹便能退下。”   邺皇看了一眼淑妃,没有说话。   淑妃却把眉一挑,将鼻音拖得老长:“她当真碰不得锦缎丝帛的衣裳?”   闻言,院判孙太医接过瓷碟细细看了看,之后又瓷碟递给了郑太医,郑太医又递给了其他太医,一起做出了诊断。   “确实如此!”   “皮疹是由于身体过敏而起,有可能是水土不服的原因,也有可能是饮食、或者是衣着布料、或者是天气过于干燥或潮湿等其他原因,具体的原因不可察。患者尽可能饮食清淡,少服用有可能引起过敏的食材,少接触那些有可能引起过敏的物什。锦缎丝帛,寻常人穿可能没什么。但个别患有皮疹的人穿时,确实有可能加重病情,延缓治愈。”   一下子,淑妃彷如如鲠在喉,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邺皇目光闪烁,颇有深意地看向淑妃:“原来如此,果然事出有因。爱妃,这次看在朕的情面上,不如就赦免了她?不过富阳你切要记得,此事下不为例!望你回去后尽快调养身体,莫要再被人挑出不是!”   淑妃骤然听见“被人挑出不是”几字,一张粉脸登时又红又白,再也不敢多言。   元焘走到云溪身边,狠狠地瞪了她一眼:“你的主意倒是挺多!”   云溪知道他有气,但知道他亦是一片好意,垂下了头:“抱歉!”   元焘却嘟囔着说:“多久的事?本王居然不知,爱妃你竟患了皮疾!”   云溪听见“爱妃”两字,诧异地看了一眼元焘:不是丑妻吗?怎么突然就成了爱妃?   杜芊月冷眼旁观,见元丕眼睛就没离开云溪过,登时如同被打翻了私藏十几年的醋坛子。   她眸光微闪,突然语笑嫣然地环住元丕一只胳膊,眼角斜向元焘云溪,笑道:“人人都传皇兄皇嫂婚后并不和睦,但以依芊月今日之所见,皇兄明明和皇嫂恩爱的很,可见坊间谣传果然都是不可轻信的,王爷您说是不是?”   转变   极轻极轻的,元丕貌似不经意地“哦”了一声。   彼时元焘正从怀中取出汗巾帮云溪拭汗,还黑着脸地埋怨:“人长得丑也便罢了,还净惹麻烦,回府后紧闭三天!”   元丕突然脸色一沉,不想看他们了。   侧头看看一如既往美艳的杜芊月,元丕出其不意地稍一用力,便把杜芊月狠狠箍在自己怀中,眸光三分戏谑七分警告地对她说:“坊间谣传若是可信,又怎么可能被称为流言蜚语?你说对不对,我美丽的王妃?”   杜芊月登时觉得不对:元丕从来只唤她月儿,何曾称呼过“王妃”?   元丕终究是不甘心,不自觉地又看了元焘和云溪几眼,然后有些郁闷地把视线移开,沉下气来,眸光却是又黯了黯。   “王爷说的自然有道理!”   杜芊月心惊之余,未免有些失了方寸,尴尬地笑了笑,尽可能隐藏自己不安的情绪。   元丕却只想找个出气筒,俯在杜芊月耳边,阴恻恻笑道:“月儿好手段!本王竟是不知,月儿与母妃联起手来做戏,居然如此厉害!”   元丕从未这样和杜芊月说过话。   杜芊月更加心经,却犹装镇定:“王爷说什么呢?月儿听不懂。”   元丕狭眸微眯:“当真不知?那不如月儿告诉本王,王府后院柴房里关着的那个瞎眼婆子是什么人?皇兄心腹小厮又是如何买通的?”   杜芊月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月儿,月儿都是为了王爷好!”   元丕却唇角噙笑如同讽刺:“本王想要什么,自己会去争取!你记着,本王不需要你们的帮助!”   杜芊月马上垂下头乖觉道:“月儿知道了!”   元丕目光微动,再度落在被元焘数落的云溪身上,稍稍柔和。   过了片刻,忽然对杜芊月道:“富阳公主昔日于本王有恩,从今往后,你不准再打她的主意!”   杜芊月登时恨得咬牙切齿:“月儿知道了!”   然而看向云溪的目光,却是更加阴寒。   与此同时,心里,也更加怀疑:那一晚,元丕真的没有骗她?   -   与此同时,元焘盯着云溪面色不悦:“你以前认识皇弟?”   虽然丑妻确实丑的惊世骇俗了一些,可他就是敏锐的觉得,元丕看云溪的眼神,不像是别人瞧稀罕凑热闹那样单纯,反而,好像是赤.裸.裸地想要占有……   云溪摇了摇头:“并非!妾身只是看着他的眼睛,总会想起从前见过的什么动物的眼睛。”   譬如,梁帝将她们前楚皇室囚禁在秣陵行宫,那些无人驱逐总在黑夜里骇人的野狸猫……   元焘闻言轻轻“哦”了一声,却是将紧蹙的眉头稍微舒了舒:“我见他盯着你看的眼神有些不一样,还以为你们原先认识。”   “王爷想多了!”   云溪自然听出了元焘的言下之意,她突然有些好奇:此刻的自己都丑成这样了,元焘他居然还会吃醋?咦,不对,这应该不叫吃醋!或许,是因为自己名义上还是他的王妃,所以,是怕戴绿帽子?哪怕,对象是自己?   元焘却突然想起云溪之前先后几次有的放矢斟词酌句的说话,突然戏谑地盯着云溪,轻笑了一声道:“虽然说‘女子无才便是德’,但就算你读的书比本王多,本王也不会怪罪。从此以后,该怎么说话就怎么说话,不要再掖掖藏藏了!”   云溪知道自己被他看出破绽,脸颊微红,点了点头:“是!”   心里却暗咐:还好不是化的丑装被看穿了!   元焘盯着云溪,突然觉得她半边脸其实也没那么丑,甚至看习惯了,也就不觉得有什么。反倒是此刻云溪贝齿微咬红唇有些娇羞的模样看起来有些动人。   他忽然很想刮一刮云溪的鼻子。   然后,就那么很突兀地,突然弯曲食指,真的在云溪俏鼻上轻轻刮了一下。   云溪猛地一惊,脸色微变,吓得连连后退:“王爷,这是几岁孩童的把戏……”   元焘却更觉得有趣,勾唇逗她道:“本王今年三岁,爱妃快让本王再刮一刮。”   那神情,简直和说“快给本王一块糖吃”、“快让本王宠一宠爱”差不多!   云溪陡然色变,这才惊觉自从方才两人不小心唇齿相碰后,元焘对自己的态度忽然大转弯,从厌弃,到好像……好像自己脸上巴掌大的“胎记”根本对他没有任何劝退效果了!   这,可不是一个太值得高兴的发现!   云溪蹙眉,开始认真思考:万一他哪天突然知道真相,一下子把自己生吞活剥了怎么办?   这时,铜鼓齐鸣,炮声阵阵。   礼部官员向邺皇请示:“吉时已到,是否开始祭拜春神?”   两人相互对视一眼,赶紧站好。   邺皇授意礼部诵读祷文。   元焘见云溪站得离自己有点远,一伸手,把她拉到自己身边,低声训道:“本王在这边,你站得离二皇弟那么近做什么?”   云溪侧头,这才发现元丕就在自己斜后方。   她讪讪地笑了笑,揶揄道:“三尺远!”   元焘一怔。   云溪提醒他:“王爷让妾身离您三尺远!”   元焘这才想起王府家宴那日自己曾经说过话,便狠狠在云溪腰上抄了一把,在她耳边压低声音道:“那个,从今天开始不做数了!”   云溪登时如丧考妣,突然有些理解元焘之前日日被自己黏着时不胜其烦的心情了。   元焘见云溪发呆,以为她没听见自己说话,又补充了一句:“还有,以后不是十五,本王也去看你!” 说着俯下身,好像就要在她额前落下一吻。   云溪想哭的心都有了。   这才多久的功夫,这这这这这元焘,他脑子没进水吧?   微微迟疑的刹那,元焘愈逼愈近。   云溪陡然从他琥珀色清亮的眸子里,看见自己双肩微微颤抖,隐约露出退却的意思。   她心里有点儿慌,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两步,讪讪地赔笑:“如此说来,妾身真是有福!”   元焘小试牛刀,发现云溪有些畏惧自己,单方面认为主动权还在自己手中,一时心情甚好。   他松手放开云溪,俯在她低声道:“现在先办正事,等回去再收拾你!”   心里却盘算着,原先以为这丑妻是个烦人精,如今看来,她肚子里其实还是有些墨的,如果肯陪自己好好说话,倒也没那么让人讨厌了。   两人各怀心事,都觉得自己心细如发,慧眼发现对方其实不像外表看起来那么丑陋/纨绔。   只不过一个心情尚好,另一个却因为自己不小心被扒掉一层马甲而有些沮丧。   正巧礼部刚读完祷文,邺皇宣布:“既然已经礼成,事不宜迟,诸皇子即刻携家眷犁地耕田。你们两两一组负责犁完三分地,天黑前务必完成!”   杜芊月早就看见云溪和元焘神色暧昧,不由得由妒生恨。   她见众人纷纷开始行动,元丕却故意动作迟缓有意冷落自己,偏偏把心一横,拦住元焘:“方才芊月向父皇恳请和皇嫂同组,父皇虽未明示,却也默认了。皇兄现在可否把皇嫂让与芊月?”   邺皇   元焘琥珀色眼眸微眯,下意识地揉了揉鼻:“父皇刚才同意了么?本王怎么不知道?”   自清溪河畔初见,云溪就知道杜芊月外表冷艳实则狠毒,也不愿意和她同组。她正愁找不到理由,忽听元焘这样说,不禁被他语气逗乐,眉眼微弯。   元丕一怔,目光如电地瞪了杜芊月一眼,脸色阴寒地拉着她就要走。   杜芊月却冷傲地往后甩开,美目圆睁,看着云溪和元焘,刻薄道:“芊月有心结交皇嫂,却遭耻笑,莫非这就是皇兄和皇嫂的诚意?”   到底是邺皇听见这边动静,问清是怎么回事,叹了口气道:“都说两妯娌间最难相处,难得芊月你有这份心。罢了,朕便恩准你二人结伴。朕希望黎明百姓们全都知道,咱们北邺重视农耕,就算是皇族,也要亲自耕种,才能有粮食吃。”   邺皇金口玉言本应定论。然而元焘目光扫过杜芊月高高耸起的小腹,却俊眉微蹙,反驳道:“父皇,如今乐平王妃身怀六甲,春耕犁地乃是体力活,倘若任凭她二人同组,日落前没有耕完那三分地事小,倘若她一不小心动了胎气,惊扰到日后的小王爷小郡主,那可就是大大的不妙了!”   然后目光落在云溪身上:“儿臣以为,儿臣还是和富阳同组,由丕弟照顾芊月,淑妃娘娘也能放心些。”   这话说得虽不太中听,却也是事实。   岂料淑妃却蓦地大怒,指着朝元焘喝道:“本宫敬你是先皇后嫡长子,你却公然诅咒本宫的小皇孙,怎么这般恶毒?还有,你怎知芊月腹中怀的是小王爷小郡主,而不是小皇子小公主?”   元焘听闻“小皇子小公主”六字,狡黠地看向元丕,唇角微勾。   元丕登时脸色微变,拉着杜芊月跪下,告诫地瞪了一眼淑妃,提醒道:“母妃糊涂!父皇健在,丕被赐封为乐平王,丕的孩子,将来自然是小王爷小郡主!”   淑妃这才如梦方醒,懊悔自己说错了话。   反倒是邺皇像是没事人一样,淡淡瞥了一眼淑妃,既不否定也不责备,反倒半开玩笑地安慰她:“你说说你,孩子们都大了,你还当他们是小时候?”   说着,命丕、月二人平身,决断道:“朕金口玉言,说过的话不能变。芊月,朕便恩准你与富阳一组,但你二人无需劳作。”   然后把目光转向元焘和元丕:“芊月身怀六甲,富阳身有微恙,她二人皆不大方便。你们两个都是我北邺最优秀的皇子,朕希望你们能为天下人树立榜样,每人各自负责犁三亩地,然后再协助她二人完成。所有这些,务必赶在天黑之前复命!”   其他人都是每两人犁一块地,面积约有三分大。   云溪以为自己耳朵听错,讶异地看向元焘。   只见元焘笑容尚且还挂在脸上,陡然听见邺皇的话,气急败坏地和元丕相互瞪了一眼,然后便不约而同地跃起,飞一般奔向农田。   她不禁哑然失笑,登时对邺皇的智计钦佩无比,心知他眼下虽然乱和稀泥,但却心中有数,绝非表面看上去那样甘愿迁就一个既刁钻鲁莽又恃宠而骄的妃子。   “富阳有没有带着斗笠或者面纱?”   邺皇处理完纷争,目光落在云溪半边殷红的左脸上,探寻地盯着看了好半天,忽然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对云溪道:“春耕重典,围观民众甚多,还是尽量不要惊扰到百姓为好。”   云溪觉察出邺皇看自己的目光有些古怪,心中猛地一惊,忽然想起和亲前,梁帝曾遣画师到秣陵行宫为自己作画,道是两国和亲需交换画像。   登时,她看向邺皇目光狐疑中带有畏惧:邺皇,他到底知道有多少?   美丑   早就听说“平京三绝”的杜芊月今日要来耕地,平京也不知道有多少小门小户的男女老少放下家中活计不做,专程赶来看杜大美人。以至于当内监引着云溪和杜芊月来到田头时,田埂四周密密麻麻地都是黑压压一片。   他们男女老少地挤作一团,三三两两地还开始唠起了嗑。   这个说:“啧啧,杜家小姐生得可真是美啊!”   那个道:“你可说错了,人家如今可是乐平王妃!”   还有个没事就爱插两句闲话的笑了笑:“你们几个说的都是废话!如果不是来看‘平静三绝’的大美人,谁家没点零零碎碎等着干的活计,闲的来凑这热闹?!”   彼时,云溪已将她来时戴的那顶轻纱斗笠重新戴了回去。黑压压的人群中,偶尔也有一两句是议论她的。   “咦?后面那个戴斗笠的是谁?”   “该不会是大皇子新娶的南朝公主吧?”   “你是说戏文里把良家少年郎死死吃定的那个‘丑绝’?”   当打听到云溪身份,吃瓜百姓们全都沸腾了!   杜芊月虽有幸被许为北邺第一美人,可有机会窥见其真容的人却不在少数。区别只在于,是脂粉店的老板见过了,还是首饰店的老板见过了。   可泰平王府深藏不露的南朝丑妃,那才是真真稀罕,简直是个迷!   大皇子大婚前,人人都道大皇子有福,竟然娶得传说中貌美如花的南朝公主为妻。   大皇子大婚后,人人都可怜大皇子——他上辈子究竟造了什么孽啊?竟然娶了个百世难得一见的丑女为妻!   可话虽如此,到底泰平王府这位足不出府、却让平京震了三震的南朝丑王妃到底长什么模样?没有人知道!   一时间,磨刀霍霍想看云溪长相的人,竟比想看杜芊月的人多了好几倍。   杜芊月对此早就见惯不怪。   她莲步探出,走得极为平稳,似乎丝毫不被影响。   云溪听见旁边有人调侃了一句:“莫非丑的不能见人了,所以才戴个斗笠?”她心念微动,看向杜芊月,试探问她,“你执意要与我同组,莫非就是为了这一刻?”   杜芊月唇角噙出一抹微弧:“难道不是?”   心里却暗咐:但愿那晚王爷没看见她的容貌,这些斗大的字不识一个的粗人们最喜欢以讹传讹,最好把她说的更不堪些,如此,或许王爷能断了对她的想法!   云溪叹了口气:“你本无需如此!平京有谁不知,杜府小姐艳压群芳,早就是平京第一美人。”   杜芊月冷笑:“可你我心知肚明,你原本比我更美!”   云溪沉默片刻:“可我现在很丑。”   杜芊月神情笃定:“所以我一定要和你同组。”   云溪:“……”   云溪无语地想,这人可真是冥顽不灵!   一时间,脚步越走越慢。   云溪突然觉得每次和杜芊月说话都很累,她蓦地想起元焘,突然发现还是和他相处比较轻松,最起码,说起话来没有太深鸿沟……   -   “姐姐,你好漂亮!这朵花送给你!”   一个说话奶声奶气的小奶娃不知从哪里钻出,忽然冲到杜芊月面前,举着一朵紫色牵牛花送给她。   杜芊月眉头微蹙刚要接过,一低头却看见浅粉桃花裙上赫然有几个小小的脏手印,正是来自眼前看着浑身脏兮兮的小奶娃。   她登时柳眉倒竖,接过牵牛花一撕两半扔到地上:“脏死了!”   小奶娃从地上捡起两半花,委屈得眼泪直流,“哇”的一声,扭头就往回跑,也不看路,跌跌撞撞一头撞在云溪腿上。   一时间,也不知道有多少人都替小奶娃提心吊胆。   云溪却弯腰抱起一把鼻涕一把泪、哭得可怜兮兮的小奶娃,温柔哄他:“这花很好看,送给我好不好?”   小奶娃收起哭声抬起去头,却不偏不倚,正好从轻纱下摆看到云溪的脸。   小家伙立即吓得一声尖叫,攥紧了小拳头,雨点般地砸向云溪:“呜呜呜呜,妖怪要来吃阿月,爹爹快来救阿生!”   他手足并用,别扭地从云溪身上滑下来,头也不回地奔向自己的家人。   却也不经意地攥住轻纱一角,把云溪戴着的斗笠给拽掉了。   一时间,倒抽凉气的声音此起彼伏地传来。   云溪听见有人说:“真丑!”   她看着嚎啕大哭的小奶娃嘴唇微动,然而迟疑片刻,却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   杜芊月眼神得意,唇角微勾:“有些人,长得丑本来不是错。可长得这样丑,却还出来吓人,那可就是大大的不对了!”   云溪看着她,默不作声。   吃瓜百姓们也都惊呆了:这杜小姐怎么这样说话?   有个妇人抱起小奶娃,不住地低声哄着安慰他。旁边小奶娃的爹分开众人,恭恭敬敬地朝云溪偮了一礼:“小儿多有得罪,多谢泰平王妃不计较!”   云溪朝他们颔首点头:“无妨!稚子无辜,无需责怪!”   登时有不少人觉得云溪虽然长得确实有些吓人,但是心肠真的很好,因此再看她时,便也不觉得畏惧了……   作弄   内监走到田埂时停下,指了指地上整齐地摆放着一些农具道:“这些都是前些日子才赶制的农具,并未经人用过,请两位王妃放心使用。”说完作了个揖,便回去复命。   云溪扶起一把结构简单的丁字耙,却是想起昔日被囚禁秣陵行宫时,由于吃不到新鲜蔬果,褚冲便在掘出一块空地,他犁地时用的好像就是这种丁字耙。   模仿着褚冲当时的姿势,云溪准备犁地。   说时迟那时快,杜芊月突然从旁边钻出,一把抢走了丁字耙:“皇嫂千挑万选,这才选了这样一件,可见是极为趁手的!”   云溪这才注意到每种农具只有一件。   原来杜芊月有些小心思,她明明不知道用哪个犁地,却笃定云溪看上的才是最好用的,故而早早就准备好了抢夺。   云溪长叹了口气:“若我说我只会用丁字耙,你必不信,可实情就是如此。”   杜芊月自负地挑了挑眉:“是吗?”   这时,有人突然忿忿不平道:“杜小姐怎能从别人手里抢东西!”   杜芊月脸上登时浮现出一抹戾气,眼神凌厉道:“谁?”   那人倒是不再说话了,可不知何处又有人低声道:“可不是,还欺负没断奶的小娃子!”   杜芊月更加恼怒:“若尔等再敢妄议,本王妃定要你们好看!”   先头那个声音又道:“好好好,吾等不敢说了!乐平王妃既然是来犁地的,为何霸占了趁手的农具,却又迟迟不动手干活呢?”   杜芊月恼羞成怒,指甲狠狠抠在丁字耙木杆上,掐出浅浅的印。   云溪留意到杜芊月十指纤长蔻丹火红,根本不像是会干农活的样子,心念微动,便有心作弄一下她,脚步挪动,突然让开一条路来:“刚巧本王妃不会犁地,既然乐平王妃有心示范,那本王妃就却之不恭了!”   杜芊月脸色登时一阵青一阵白,拿着丁字耙,反倒犹如捧着一个烫手的山芋。   云溪脸上笑意愈浓。   随着一盏茶的功夫即将过去,杜芊月还是紧紧扶着丁字耙不动,终于有人按耐不住,大声起哄道:“乐平王妃怎么还不赶快犁地?再拖下去天可就要黑了!”   云溪耳力甚佳,听出这人还是方才那人,便忍不住侧头多看了他一眼。   只见那是一个脸方耳阔的年轻人,长得浓眉大眼的,偏偏又有几分书生的书卷气,一看就和普通的农户不一样。   出于感谢之意,云溪下意识地朝他微微颔首。   谁知那人却毫无顾忌地当胸抱拳,竟向她还了一礼。   旋即云溪有些微微诧异,努力回想,却怎么也不记得曾经认识这样一个人。   在众人你一言我一句的起哄下,杜芊月贝齿微咬红唇,终于拖着丁字耙缓缓走到田头,然后推着丁字耙,十分费力气地往前推。   谁成想刚推了两下,也不知丁字耙被什么绊住了,怎么也推不动。   杜芊月蹙眉又使劲往前推了一下,却听“吧嗒”一声,丁字耙反而不受控制地掉地上了。   登时,周围百姓们一片哄笑。   有人好心提醒杜芊月:“杜小姐,你把杷拿反了。”   杜芊月这才明白自己错在哪里,俏脸微白。   偏偏这时不知从哪里钻来一个爱凑热闹的财主家的傻公子,装模作样地提着一柄折扇指指点点:“犁地又不是犁田埂,这一等一美人啊,果然只能听得、闻得、看得,却是非皇室贵胄万万使不得、用不得啊!”   杜芊月登时被气得樱唇发紫,娇躯不住地颤抖。   云溪冷眼旁观时机已至,挪动脚步,走到杜芊月身旁,一弯腰扶起丁字耙,不计前嫌地替她解围:“乐平王妃胎像不稳,最好歇息片刻。”   杜芊月恨恨地盯着云溪:“如今你倒是如意了!”   她暗暗攥紧手指,心不甘情不愿地往后退了退。   “尚未!”云溪却道。   然后转身,朝围观的百姓们郑重躬身施了一礼:“我乃大皇子泰平王元焘的王妃,今日奉吾皇之命祭祀春神,代表皇家士族亲自春耕犁地。唯盼此番赤诚之心能够打动神灵,庇佑我北邺疆土全年风调雨顺,又是一个收获满满的丰收年!”   众人此刻本来就对她印象极佳,再加上方才那年轻人带头赞道:“说得好!”   一时间跟风喝彩的声音便络绎不绝。   云溪没想到效果这样好,稍微愣怔了一下,更加不着急贸然尝试犁地。   她深吸口气,放下丁字耙走到田头,指了指还没有翻松的土地:“说起春耕犁地,各位都是行家。我就算没有拿反这丁字耙,情形估计也比乐平王妃好不了多少。”   杜芊月本就恼羞成怒,这时听云溪又提自己拿反农具,更加嫉恨。   云溪朗声道:“其实今日,本王妃亦有一个难题想向各位请教,不知道各位肯不肯拨冗指点?”   拥戴   众人不明就里,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全都揣摩不清云溪用意。   有个身长八尺虎背熊腰的黑脸庄稼汉分开众人,从后面硬生生挤到了最前面。   他生怕别人听不见似的,扯着嗓门,粗声粗气地大声嚷嚷道:“稀罕!你堂堂一个王妃,要什么没有,还非得来求着咱们这些庄稼人?”   云溪剑走偏锋最怕没人理会。   这时见终于有人接了话茬,她不由得暗自松了一口气,朝上那黑脸庄稼汉笑道:“圣人有云,三人行必有我师。其实我想向大家伙请教的事儿特别简单,这就是,”说着,她目光横移,从许多人身上一一扫过,然后语笑嫣然道,“这丁字耙怎么使?”   登时,此起彼伏的轻笑声传来。   然而这笑声既纯粹又轻快,却是和先前取笑杜芊月时的截然不同。   云溪伺机又道:“王妃是人,黎民百姓也是人,大家都是一样的人,我就算比你们多识得几个字,身份地位有些不同,可从骨子里,咱们又有什么差别?你们擅长的农活,我不是也一窍不通?”   有个农妇笑道:“民妇倒是乐意手把手教您,可兵爷们看护得太紧,民妇过不去。”   云溪斜眼睨向守卫:“他们都是些贫苦百姓,没有恶意,放她进来吧!”   杜芊月突然在云溪身后出言反对:“乡野之人最是粗鄙莽撞,皇嫂就算要博善名,也需顾忌其他人的安危。谁知道这些人里面,有没有混进什么不三不四的人!”   那农妇哧得连忙摆手往后退了退:“民妇只是说笑,两位王妃莫要当真。”   云溪蹙眉思索应对之法,忽见两个小内监抬了顶软轿来:“淑妃娘娘担心小皇孙安危,特命奴才二人接乐平王妃前去小憩片刻!”   杜芊月方才大丢颜面,本来就想寻个由头避开,此刻正好就坡下驴,便登上软轿。   临行前,对云溪压低声音,咬牙道:“你我之间,尚未了断,他日我必要你好看!”   云溪亦奉送两字:“彼此!”   待她走后,云溪便吩咐守卫:“放他们进来吧,今日如出差错,本王妃一力担当。”   那农妇先冲着杜芊月背影啐了一口:“你才不三不四!”再转向云溪满脸笑呵呵,“民妇刘王氏见过泰平王妃!咱们刚才商量好了,难得王妃您这么和气,大伙都想和您聊聊天,不知您意下如何?”   然后生怕云羲不同意似的,指了指先前那黑脸庄稼汉道:“待会儿闫老三他找几个人帮您犁这地。”   如此,云溪倒也放下心来与他们闲聊。   有人擦干净一块石头放在云溪脚下,她便坐了下来,和蔼道:“我知道,在你们许多人的心目里,我和泰平王都是富贵人,托生时投了个好胎,一辈子锦衣玉食衣食无忧,是寻常人万万无法企及的。”   众人皆点头称是。   然后云溪话锋陡然一转:“可我也知道,你们之中,也有人打心底里瞧不起我们,认为我们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不配过这样的好日子。”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哄笑,刘王氏噗嗤笑出了声:“可不是!咱们平时辛辛苦苦在地里种庄稼,你们生的命好,成天坐着享福,哪里知道咱们的辛苦。”   云溪点点头:“说得好!我相信和这位婶婶一样想法的人不在少数!所以,今日,我也想同大家讲一讲,皇上和王爷们平时都在忙些什么,为什么没有像你们一样每日在地里辛苦劳作!”   众人皆道:“王妃快讲!”   云溪微微一笑:“敢问各位,你们是想生在战乱的时候,还是想生在不打仗的时候?”   很多人抢着回答:“当然是不打仗的时候!”   云溪肃然道:“这便是天子家的首要职责所在!北邺往南有南朝,往西有西狄,往北有数十个大小不一的氏族部落。敢问诸位,如果边关不稳敌国岁岁来犯,朝廷年年点兵上阵,你们能不能过的上这样无忧无虑的好日子?”   众人齐道:“不能!”   云溪道:“这便对了!其次,我想再问诸位,大到国与国之间的天下事,小到乡里邻里之间鸡毛蒜皮大的小事,彼此一旦起了纷争,能不能没有法度约束?”   这一次,众人没有马上回答。   那黑脸闫老三正在帮云溪犁地,听见这话,突然转过身,高高举起拳头,浑然一派天不怕地不怕的架势道:“我管那么多作甚?!我身边自带两个好兄弟,谁要敢得罪我,自然有这两个好兄弟替我罩着。”   众人闻言哄笑不已。   先前那帮腔的年轻人也笑道:“你那两个好兄弟自然忠心不二,可打过了之后,又该当如何呢?”   闫老三想了想道:“不如何,该怎么样还怎么样。难不成我没打过瘾,再打一遍?”   刘王氏摇着头反驳道:“闫老三,你这话说的可就不对!打人犯法,照我说,就得把你关进大牢了,美美地吃几日牢饭才对!”   她这一说,众人皆点头道:“可不是!无缘无故打了人,就该被关进大牢!”   闫老三犟嘴道:“牢饭就牢饭,不过也最多是在牢子里坐几日罢了,等出来时,老子又是一条好汉!”   云溪明知故问道:“如此说来,万事还是要法度约束?”   众人齐声回答:“没错!”   云溪这才说道:“既然万事均需法度约束,那么问题便来了。谁来制定法度?谁是出了事时按照法度办事的那个人?万一法度规定的不合理,谁又该来主持公道?”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全都默不作声。   云溪接着道:“是皇上!皇上虽然极少出宫,却关心天下万民!   皇上不但命才学之士制定法度,还命有才能之人从旁协助,让整个天下不乱,让所有事情都有条不紊地运行。大家不是想知道泰平王平素都做些什么吗?现在我可以告诉诸位,在诸位顶着炎炎烈日辛苦劳作的时候。泰平王有时候在为各处的天灾水患操心。有时候绞尽脑汁在草拟新的律法制度,有时候连夜不休,在思索边关最适合派遣的将领。诸如此类,只多不少!   在诸位为了口中粮身上衣辛苦奔波的时候,皇上和泰平王,他们操心的是江山的稳固、社稷的无忧,操劳的家国天下每一桩每一件都极其重要的大事!”   她一口气说完心中所想,整个人无比激动,只觉得心怦怦乱跳,似乎从未经历如此重要的阵势。   众人沉默片刻,也不知是谁先跪下磕头:“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泰平王千岁千岁千千岁!”   一时之间,围观的百姓们如同被同一股意气风发的情绪刮过,一波又一波地跪倒有如波澜般壮阔,震耳欲聋的声音响彻整片田野:“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泰平王千岁千岁千千岁!”   醋味   当呐喊声传来时,元焘正在犁地。   隐约听见“泰平王”三字,他扶着铁犁的手微微顿了顿,俊眉立即蹙起。   随即,陡然劲喝一声,一口气推着铁犁从田野这边飞驰到那边,径自在黑褐色陈年地皮上翻出一道黄棕色新土,引来阵阵喝彩。   放下铁犁,元焘从侍从手中接过水囊一饮而尽,眼角余光却是时不时瞥向东边一条小路。   不多时,果见一名军士匆匆赶来,于人少处朝他行了一礼道:“左辅大人命小人提醒王爷,今日机会虽好,然而眼下淑妃母子风头正盛,王爷一言一行均需谨慎,切忌张扬。”   这军士姓张名莆,乃是左辅大人长孙嵩的亲信。   元焘冲他点头:“本王知道了。”   然后转眸看向西边黑压压的一大群人,话音一沉:“那边是何人?”   “是王妃和乐平王妃!”张莆诧异地看了元焘一眼,这才觉察出些不对,“莫非是王妃她擅自……”   话音未落,元焘已将眉头蹙得更深:“本王知道了。”   张莆看了看元焘,后面的话没敢说完。   元焘也不多理会他,径自扶起铁犁,一口气又犁了起来。直至日头偏西,这才掐着时间把三亩地尽数耕完,疾步往云溪方向奔去。   当看见这边的一方田地被里三层外三层的人围得水泄不通,元焘的心登时有些紧张:这什么情况?丑妻她没事吧?   说时迟那时快,元焘不由分说地分开人群,挤到最前面,却见元丕已经站在那里。   “啧啧,到底是皇兄的运气比较好!”元丕听见动静,一回头,看见元焘才来,鼻腔忍不住发出一记冷哼,“就算先皇后不在了,皇兄还可以依仗南朝公主撑腰,真是羡煞弟弟我!”   元焘蓦地攥紧手指,死死盯着元丕,咬牙切齿道:“谁准你提我母后了?!”   元丕倒似是没有生气,他目光灼灼地盯着前方田埂上席地而坐的一人,唇角噙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她果然和旁人不一样!”   不知为何,元焘的心突然蓦地一紧:她?是谁,杜芊月吗?   下意识地顺着元丕的目光看过去,元焘正好看见云溪笼罩在一片霞光中,正语笑嫣然地和一群农户有说有笑。而杜芊月早就不知所踪。   元焘不由得一怔。   他看了看云溪,又狐疑地瞧了瞧元丕,分明从元丕灼灼的目光中,赫然发现了满眸子的……倾慕!!   元焘不禁倒抽一口凉气,心情突然十分烦闷,只想挥剑把元丕撵走。   同时,却也纳闷极了:这个丑妻有何魅力?竟让元丕对她如此与众不同?   云溪看见元焘,遥遥冲他招手:“王爷,您来的正好!这些百姓们正想听您讲一讲咱们北邺现行的‘计口授田法’!妾身无能,委实不会讲。”   众人经云溪这一叫,方才知道原来泰平王也来了,登时一个个都兴奋异常,争先恐后地跑到元焘面前跪倒,行叩拜大礼:“草民赵有田见过泰平王殿下!”   “草民闫老三给王爷磕头了!!”   “民妇刘王氏参见王爷!”   “……”   彼时元焘和元丕站得很近,众人却只拜元焘而不理元丕。   元丕恨恨地瞪了元焘一眼,寒着脸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元焘满腹狐疑,却见云溪极轻地朝自己微一颔首,便不动声色地扶起众人,顺势挨着云溪坐下,与她对视一眼,道:“‘计口授田法’是咱们北邺现行的土地田法,本王在讲之前,想先问问各位了不了解什么叫‘屯田制’?”   云溪心知这些百姓各个能分清楚五谷庄稼,却不见得认识几个斗大的字,赶紧在旁边帮着解释道:“王爷的意思是,大家知不知道在咱们施行‘计口授田法’前,采取的是什么田法?”   立即有人抢着回答:“这个草民倒是听说过……”   元焘虽不知云溪为何多此一举,但心知必有缘故,不由得暗暗称奇,更觉得云溪特别,开始留心观察她的言行举止。   只见云溪正巧坐在太阳西下的余晖里,整张脸如同被一团橘红色轻纱所覆盖,左脸红色胎记浅淡得几乎看不出来。那一双黑白分明的美目顾盼生辉,俏鼻高挺樱唇似玉,五官精致绝伦,竟比杜芊月还要美艳三分……   娃娃   元焘忽而想起大婚前数月邺皇曾秘诏自己入宫,指着墙上一幅仕女图问:“此女姿色如何?”   他以为又是哪家权臣想要嫁女,对此颇为不赞同:“儿臣心中已有喜欢的人,此女纵是仙女下凡,也难入儿臣的眼,还请父皇不要为难儿臣。”   邺皇却唇角噙笑将画轴卷起递给他:“此乃梁帝义女,你未过门的妻子。”   他这才将将瞧了一眼,却见画中女子明眸善睐梨涡浅笑,似曾在哪里见过。   那时,邺皇还有意无意地叹了口气:“若是再平凡些就更好了……”   如今想来,若丑妻脸上没有那块碍眼红斑,可不是和画中女子有□□分相似?   “王爷,王爷!”云溪见元焘刚说了几句就突然停下,一双琥珀色眼睛还意味不明地紧紧盯着自己看,不禁秀眉微蹙警惕心迭起,推了推他,压低声音捅了捅他:“王爷若有什么吩咐,大可以和妾身私下里说,眼下还是顾最要紧的!”   元焘听出她言语间虽然有一些急迫但却是一番好意,微微动容:“本王有数!”随即,便将暗自揣测的心思收起,专心致志地帮农户们解答疑问。   此刻落日余晖似金色纱幔笼罩,云溪左脸胎记落入元焘眼中,宛若一片半弯半曲的银杏叶,其实并没有一开始陡然看见时那么触目惊心。   几个最爱议论人隐私的农妇悄悄留意两人眼神动作往来,忍不住压低声音啧啧称赞:“真看不出这泰平王竟是个情种!”   “可不是!别瞧王妃生得丑,可我瞧王爷瞅她的眼神又痴又缠,心里面不知道爱得有多紧!”   旁边一个男子听见,随口评论:“先头也不知道是谁乱讲,说王爷嫌王妃丑、看不上王妃,依照我说,咱这泰平王妃可真是个随和人,出身又好,又有见识,还没有什么脾气,王爷娶了她,反倒是福气不浅!”   先前那农妇刘王氏吐吐舌,偷偷打量了云溪几眼,压低声音道:“其实我仔细看了好几回,王妃如果脸上没有这块胎记,准保是个大美人……”   众人正在兴头,邺皇忽遣内监而至:“皇上有命,若此处三分地也已耕完,请泰平王、王妃前去斋宫用膳。”   农妇们见云溪和元焘要走,彼此递了个眼色,你推推我我搡搡你,一看就有话要说的样子,却偏偏又都扭扭捏捏地往后躲,谁也不肯当出头鸟。   云溪便问硬是被推到了最前面的刘王氏:“不知婶婶们有何话要说?”   刘王氏讪讪一笑,挠了挠头:“其实……也没啥。皇上召见王爷王妃,您二位赶紧去就是,不用理会我们。”说完,还用胳膊肘使劲撞了撞推她至前的农妇。   云溪愈加好奇:“各位婶婶们若有话,但说无妨!”   元焘听力极佳,方才间或听到过几句议论,知道这群人必定说不出什么好话,拉起云溪就走:“父皇设宴传召,你我耽搁不得!”   此言一出,几个农妇登时都有些着急,其中一人迟疑再三终于扭扭捏捏道:“咱们头一回见泰平王和王妃,全都喜欢得不得了。听说乐平王和那杜家小姐就要当爹娘了,咱们也想问问王妃,您和王爷何时也生个小王爷?”   云溪万万没料到竟会是这样一句话,一时语结,不知如何作答。   元焘哭笑不得,却也突然有些好奇:如果自己真的和这个丑妻生下孩子,也不知道那孩子长得是像自己更多一些,还是像丑妻更多一些。   随即他目光戏谑地看向云溪小腹,亦打趣道:“是啊,本王与你都大婚三四个月了,小娃娃怎么还没蹦出来?”   说着,牵起云溪的小手就走。   云溪却还有些迟疑:“妾身还未曾和她们道别……”   元焘看了她一眼,抢白道:“你和她们说什么?说咱们回去就生个小王爷或者小郡主出来?”   云溪登时脸颊倏地变红。   身后,刘王氏和几个农妇一起哄笑,大声告诉旁人道:“王爷刚刚说了,今儿晚上回去,就和王妃生个小王爷或小郡主出来!”   吓得云溪脚下一个趔趄,差点儿没被自己的衣裙绊倒。   幸亏元焘眼明手快,一只大手及时扶稳了云溪,她这才避免狼狈摔倒。   元焘目睹云溪节节败退溃败而逃,心里暗自好笑:原来你还怕这个!   同时,也忍不住浮想联翩:大婚那晚虽然自己醉得七荤八素,但好歹是把房给圆了。也不知,丑妻她有没有一次就怀上?或许再过几个月,真有个小家伙呱呱坠地?   一时间,元焘看向云溪的目光有些怪异。   斋宴   斋宫紧邻方泽坛,因为今日春耕祭祀的缘故,早早备下了数席。   云溪一眼看见杜芊月和元丕就坐在对面,杜芊月本来正在吃茶,看见自己和元焘并肩而入,把头一扭,便只顾和元丕说话,像是压根没看见自己一样。反倒是那乐平王元丕,把玩着手中酒盅似饮非饮,眸光流闪不定,饶有兴致地盯着自己二人,好似他们是他的猎物。   “看什么呢?”   元焘察觉出云溪的不自然,顺着看过去,正好看见元丕举杯邀约,而云溪恰好端起桌上一杯茶,他脸色倏地一沉,冷眼一睨云溪:“怎么,你觉得皇弟比本王好看?”   云溪怔了怔:“什么?”   然后,才蓦地反应过来元焘说了些什么,暗自咂摸了一下滋味儿,总觉得他那句话里有股淡淡的酸味,可又疑心是自己想多了——按理说,要吃醋也该吃杜芊月的醋才对,她才是平京人人皆知的大美人!   元焘冷脸看了看云溪,又看了看一直都在明窥的元丕,心情不大痛快。   他沉默了片刻,忽然想起什么,兴冲冲地把自己一只手递给云溪:“春耕的农具都是新制的,木刺没有磨掉。本王方才干活时,一时不慎手掌扎进根刺,你帮本王挑出来!”   云溪心下登时起疑:怎么扎了刺还咧着嘴笑?   但明面上还是恭敬地捧着元焘的手,翻过来转过去地仔细检查:“咦,王爷哪儿扎了刺?妾身怎么找不到? ”   元焘见元丕面色微沉转头看向别处,心情忽然豁然开朗,抽回大手,对云溪糊弄道:“找不到么?嗯,本王明明记得扎了根刺的,真奇怪!”   云溪:“……”   不多时,邺皇和淑妃驾到。   邺皇简单地说了几句开饭的话后,忽然把目光转向云溪,出其不意地问:“富阳在南朝时,可曾读过什么书?”   云溪那时正在腹诽元焘,猛地听见提问,脱口就道:“儿臣年少时也曾读过几本。”   邺皇饶有兴趣:“哦,哪几本?”   彼时都讲究女子无才便是德,即便是南朝风流名士众多,偶尔有女子喜好诗词,却也仅仅是在家中设立私塾,识得几个字罢了。北邺身处北地,女子地位虽高,却也只是管管家,很少有博览群书通读经史的。   是故云溪一张口,便发现自己说错了话。   接下来,也只能硬着头皮把话圆了回来:“不过是几本经书罢了!南朝佛教盛行,富阳自小受佛法熏陶,闲时偶尔跟着长辈们识得几个字、诵读几本佛经!”   邺皇唇角微勾:“原来如此!”   然后,指了指面前一盘菜,对元焘道:“听说你土地田法讲得很是不错,这道纯素佛手金卷,便赏了你吧!”   登时元丕和杜芊月脸色微变——以往的宫宴上,佛手金卷可都是最后才赏赐出去的 !   有内监立即把菜从邺皇御桌前移到了云溪和元焘面前的小桌上。   云溪见元焘正襟危坐没有动筷子的意思,便也学着他的样子端起茶杯只抿了几口茶。   谁知下一刻,元焘却缓缓伸出银箸,夹起一块金瓜佛手放在自己盘里,然后若无其事地又夹起另一块,放进口中咀嚼。   云溪本来就在疑心他先冷后热性格多变,此时受宠若惊,立即满脸堆笑道:“多谢王爷美意!”   元焘这时隐约已察觉出云溪有时揶揄自己,但毕竟此刻正值斋宫盛宴,便不与她计较,只是眸子里闪过一抹笑意,反帮云溪倒了一杯茶,压低声音戏谑笑道:“幸亏父皇提醒,本王竟是才反应过来,爱妃你才学颇深,为夫很是佩服!”   云溪一怔,这才反应过来,元焘是暗指自己揣着明白装糊涂,并未以诚相待,一时间有些心虚,不敢与他目光相对。   如此煎熬了半个多时辰宴席方才结束,云溪和元焘同乘一辆马车回府,两人都累极了,故而一路上只是闭目养神,并未说太多话。   待踏入西院寝殿大门,云溪只觉得身心俱疲。   依照她的猜测,今夜虽是十五,元焘白日里却耕了三亩地累得够呛,晚上不见得会信守承诺过来探访,因此便命凌翠准备沐浴歇息。   凌翠打好洗澡水,一边服侍着她沐浴,一边禀报道:“公主走后,姬四娘托人传信,让奴婢转告公主,说昔日前楚散骑侍郎孙缉因得罪过梁帝,被诛九族,其子孙慧龙侥幸逃出,据说两年前来到平京。孙慧龙对梁帝恨之入骨,公主若能找到此人并加以重用,或许他日后能助您复仇。”   云溪这时被氤氲水汽蒸得困意正浓,也没听清楚凌翠说些什么,便顺口吩咐:“既然如此,你明日便让褚冲去找,说什么也要把人找到。”   说着,打了一个寒噤,忽然想起方泽坛外消失无踪的宗庵。   思忖了片刻,云溪自浴桶中缓缓睁开双眼,自言自语道:“此人背后必定有人指使!”   正嘀咕着,突听凌翠在门外朗声道:“奴婢参见王爷!王妃,王妃此刻正在沐浴更衣,王爷此刻进去,恐怕……恐怕是不太方便!”   送抱   云溪一颗心差点儿提到了嗓子眼!   她赶紧从浴桶中爬出,胡乱捡起一件寝衣,手忙脚乱地披在身上,暗暗腹诽道:这人白天一口气耕了三亩地,这都夜半三更了,还有劲头来守约“探望”自己,难道不累吗?   可口中却少不得柔柔地应承了一声,眨着眼睛,隔着层门板问道:“是王爷吗?妾身已备好温水,王爷可愿与妾身一同沐浴?”   说着,走到木桶旁边,撩起水声哗啦啦地作响。   元焘登时脚步微顿,有些迟疑:“本王……已经洗过澡了。”   云溪如释重负,悄悄舒出一口气。   谁料元焘突然发现凌翠垂在地上的影子微微颤抖,顿时疑窦迭生,伸手就要推门。   凌翠大惊,想要阻拦,却被元焘一把推开:“既是本王爱妃沐浴,本王为何不能进?”   说时迟那时快,元焘推门而入,正好看见云溪披好了寝衣背对着自己。   他狐疑地四下里张望,却什么都没有看见。   正在疑惑时,忽觉一股香风迎面袭来,从方才开始便摇曳晃动的烛光,在这时倏地熄灭,紧接着云溪又香又软地扑进了自己怀里,软糯耨道:“王爷怎么才来?”   元焘下意识扶住云溪,脊背微微僵了僵。   云溪其实也没有想明白元焘开门的瞬间,自己为何心虚地突然扑进他怀里。   可能是……总记着“他们已经拜过堂成过亲”这个潜意识作祟?   元焘定了定心神,扶稳怀中“丑妻”,手指微不可察地稍稍动了动,立即发觉这丑妻除了无意中亲到时的触感很不错,抱在怀里的感觉也很好,丰若有余、柔弱无骨,嗯,有些爱不释手了……   只不过,她她她她她真的太香了些!   黑暗中元焘看不清楚云溪的脸,不舒服地揉揉鼻子,蹙眉道:“你这是做什么?”   话音未落,一股浓浓的馥郁花香又悄然沁入鼻中,元焘一时忍不住,大大地打了个喷嚏。   “阿,阿,阿,阿嚏!”   云溪忍不住唇角微勾,有心离元焘更近一些,想用浓郁的花香把他熏走——根据褚冲搜集来的消息,大皇子元丕素有鼻疾,对花香尤其敏感,最不喜人涂抹各种花露。这,也是她防患于未然的法子之一!   她咬了咬唇,主动靠近元焘,秀目低垂道:“今日乃是十五,王爷果然言而有信,妾身不胜欢喜。”   元焘闻着她身上浓烈的花香,忍不住往后退了退,揉着鼻子,不舒服了又不舒服。   但他始终没如云溪所愿推开她。   因为丑妻抱起来的手感,真的是太太太太太好了!   云溪登时欲哭无泪:元焘他不接招,逆来顺受,自己接下来这戏,可怎么接着往下演?难道扮猪吃老虎不成,反倒被他给吃了不成?   所幸的是元焘终于忍不住鼻腔又麻又痒,忍不住推开了她,大大地又打了个阿嚏。   然后,揉了揉鼻子说:“你这里太香了,本王改日再来!”   云溪欠了欠身,笑得有些阴险:“妾身习惯用花瓣沐浴。”   元焘刚想起身,忽然怔了怔,暗咐:他怎么不记得以前丑妻身上这样香气袭人?!   蓦地意识到了什么,元焘脸色微沉。   本来即将离开地面的两只脚,又落了回去。   元焘站定,黑暗中两指抬起云溪的下巴,把脸凑近,似乎想要看清楚她:“爱妃好像和白天不太一样!”   他说的是香气,然而云溪却胆战心惊地以为元焘看见了自己的脸,惴惴不安道:“妾身也觉得王爷和白天不太一样!”说完才想起,房内火烛俱灭,黑暗中元焘根本瞧不清楚自己的脸!   “哦?”元焘戏谑道。   云溪咬了咬牙,齿缝间迸出几字:“王爷夜里比白天更有男子气概!”说得她自己都觉得恶心!   元焘自然听出了云溪的言不由衷。   他唇角微勾,如同被施了定身咒似的无比依旧正襟危坐,无比淡定地配合她演戏:“本王也这样以为!”   云溪气得差点儿都把自个儿嘴唇咬破了,好半天都不说话。   元焘暗咐,这一阵子也捉弄的她差不多了,瞧丑妻在自己怀里把牙齿咬的嘎嘎作响,若是戏弄她太过,恐怕这小家子气的回头不理自己,反倒失了乐子。   于是咳了两声,一脸严肃道:“本王今日来,是有两句话想要问你。你莫要想得太多!”   云溪终于松了一口气。   她揣摩着元焘来意,眸光微闪:“王爷莫不是为那宗庵而来?”   两个人谁也没提重新掌灯的事,元焘却像是提起些兴趣,挑高声音问:“哦?”   “今日之事,绝非妾身有意为之,妾身早已向王爷言明,是宗庵假传王爷口信,引妾身前去方泽坛。”云溪沉吟片刻,缓缓说道,“当时杜伯也在场,这当中的来龙去脉,王爷若不信妾身所言,一问他便知!”   元焘“嗯”了一声,负着手,来来来回回地踱起步子。   他深夜前来,本就为此。如今得到云溪明确回答,一时之间自然有很多细节琢磨不通。   云溪知他在思考,亦不多言。   好半天,元焘才不冷不热地搁下一句:“本王知道了。”然后看了云溪一眼,黑暗中也不知从怀里掏出了个什么物件,啪得扔在了在桌子上,转身就走。   云溪忍不住好奇道:“不知王爷所赐何物?”   元焘走到门口的脚步似乎顿了顿:“本王先前捡了只癞皮狗,它身上总起些莫名其妙的疙瘩,自从用了这白玉膏,药到病除。”   云溪:“……”   远眺元焘扬长而去的身影,云溪拿起药瓶。   正好凌翠急冲冲地提了盏灯跑进来:“公主没事吧?”   “能有什么事?”云溪诧异地斜睨凌翠一眼,顺手接过灯,照在药瓶上。   只见这药瓶乃白瓷所制,十分精致,上面赫然用画笔勾勒着一只摇头摆尾姿态极憨的小黑狗,另一侧则贴着张纸条,上面赫然写着“白玉膏”三个字,那笔锋细而有力,墨迹漆黑发亮,显然是才写下不久。   凌翠一眼瞧见她手中药膏,登时又惊又喜:“白玉膏?公主哪里寻的白玉膏?”   云溪不解地看了她一眼:“这是王爷刚拿来的。”   凌翠陡然睁大眼睛,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王爷?他知道您身上起疹子?奴婢上回替公主寻药时,就听说北邺皇宫里有一种灵药唤作白玉膏,寻常人身上若起了疹子,只消用这药一连涂个十天半月,不管什么疹子,准保都能退下去!”   云溪心念微动,却忍不住摇头:明明是一片好心,却非要暗讽自己是狗,有他这样送药的吗?   转而,把药瓶递到凌翠手上:“既然是灵药,你且帮我涂涂看!”   凌翠“嗯”了一声,突然一抬头看见云溪的脸,掩口大声惊叫:“公主,你的脸……”   太医   云溪把手轻轻覆上自己脸颊,想起方才黑暗中元焘似乎朝自己的方向凝视了一阵,迟疑片刻,方才缓缓道:“刚才火烛俱灭,想来王爷眼力再好,也难在黑暗中视物。”   凌翠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口,连声惊呼:“好险!”   然后鼻尖微动,忍不住笑道:“公主这是把整瓶桂花露都用光了吧?怪不得刚刚王爷走时,‘阿嚏’不断。”   云溪唇角微微上扬,也是不置可否。   由于白日里羁绊太多的缘故,这一夜,云溪睡得颇不踏实。   一时梦见父皇手握琅琊美玉冰冷冷地躺在黑暗之中了无生气,一时梦见母后布衣荆钗泪光楚楚地道“姣姣你可还记得你父皇是怎么死的?”一时梦见长姐被梁太子郢拽着不准和她靠近,一时梦见梁太子郢的三弟子婴骑着竹马要和她玩,一时梦见梁帝盯着她冷笑得诡异阴森,一时梦见杜芊月美目瞪圆对她怒目而视,可最后牵着她手硬把她拽出混沌僵梦的,却又依稀是元焘那又高又大的身影……   如此折腾一宿,待到梦醒时,已是泪流满面。   凌翠听见动静,以为云溪已经起床,便端着洗脸水进屋伺候,边走边说:“王爷命太医院来人给公主看诊,杜伯和孙太医在外面候了好一阵子了,公主待会儿要不要请他们进来?”   她骤然看见云溪眼睛微红,不由得大骇,连忙放下脸盆,着急忙慌地寻了一方丝帕帮她拭泪:“公主这是怎么了?难不成竟是哭了整整一晚上?”   云溪心里伤感,不想让凌翠看见自己眼泪,背过身,悄悄用衣袖抹干眼角的泪花,直到沉默了好大一阵功夫,方才转过身来,有些木讷地问凌翠:“孙太医?”   凌翠赶紧解释:“是王爷特地吩咐下来的,让宫里的孙太医给您瞧瞧疹子。”   云溪这才想起昨日曾经见过的那个太医院院判,思忖片刻,点头道:“既然是王爷的意思,你便请他们进来吧。”   凌翠刚要转身去请,云溪忽然又想起昨日之事,唤住了她:“等等,王爷身边那个叫宗庵的小厮到底是什么来历,让褚冲好好查一查!”   话音未落,却见凌翠满脸诧异地望着她,神情颇为古怪:“奴婢刚差点忘记说了,听说宗庵好像失足落了水。”   云溪蹙眉:“落水了?人怎么样,还在不在?”   凌翠摇摇头:“不知道。奴婢早晨倒水时看到后门那边人有些多,便也挤进去凑了个热闹。谁知却是一个在水边混营生的船夫,昨晚上摸黑捕鱼时以为网到了条大鱼,谁知今早一看却是个人。他认出了那人衣服上泰平王府的徽记,一大早便连人带网送了过来,正在讨要赏银。后来奴婢听膳房帮捡菜的杏儿说,那落水的,好像就是王爷身边跟着的宗庵。”   云溪垂下头思忖道:如此看来宗庵多半是被什么人灭口,也不知他命大不大,活不活的下来。   凌翠见她神色凝重,便不上钱前打扰。   过了半响,云溪方才告诉凌翠:“也罢!那宗庵虽然有些问题,但到底是王爷身边跟着的人,他的来历,咱们便不查了。但你昨晚上说的那个孙慧龙,我总觉得十分要紧,你务必嘱咐褚冲尽快把人给找到。”   凌翠应了一声,赶紧下去安排。   不多时,杜伯引着孙太医过来。老院判隔着纱帘替云溪诊完脉,斟酌开了半个月的药方,嘱咐云溪务必安顿服下,又拉过凌翠,在一旁细细叮嘱她该如何煎药。   趁此时机,杜伯郑重朝云溪施了一礼:“宗庵被人利诱迷了心智,差点儿置王爷于险境。经昨日之事,老奴方知王妃对王爷乃是一片真心。老奴狭隘,从前有诸多对不住之处,还请王妃见谅!”   云溪心里一惊,暗忖杜伯如此郑重,恐怕是因为元焘对自己改观的缘故。   她心知自己昨日被迫使出浑身解数为自己辩解,已经被元焘看出些端倪。看来当前之际,也只有揣着明白装糊涂,继续装傻充愣了。   于是扶起杜伯,厚着脸皮对他说:“杜伯您这是说哪里的话?若真说起来,你才是王爷最看重的人。如果杜伯你老人家有心,还望你日后能在王爷面前多提提本王妃。他日若本王妃能够坐稳主母之位,必定厚报于你!”   杜伯大抵是被她弄糊涂了,登时有些语无伦次:“这个……王妃谬赞,老奴愧不敢当!”   云溪却唇角噙笑,突然话锋一转,盯着他问:“对了,您刚刚说宗庵怎么了?”   杜伯机敏地看了看孙太医和凌翠,略微迟疑,压低声音道:“宗庵他昨日吃醉了酒,不慎跌进河里,眼下虽被人救起,却仍是生死未卜。”   云溪听得明白:生死未卜,那就是还有一口气在?   正巧这时孙太医已和凌翠说完如何煎药的诸般细则,又命人专门取出一个异常精致的木制小匣子,对云溪道:“王爷命臣找些滋养肌肤化斑祛纹的药草膏,臣惭愧,此前并不精于此道。幸而太医院典籍中记载了一味珍珠霜,据说有此神效。臣连夜制成几剂,还请王妃笑纳。”   云溪和凌翠对视一眼,命她接过。   却听那呈药的医官躬身偮礼道:“此药疗法特殊,王妃需在每日就寝前敷于脸上,一盏茶功夫后用清水洗净。如此坚持数月,或可化斑白肤。”   那声音中隐隐夹杂着些囔囔鼻音,云溪听起来略有些耳熟,不由得留心打量那医官,谁知一看之下,却忍不住在心底惊呼:啊,居然,是他!   起疑   原来这年轻医官脸方耳阔,正是昨日田埂上两次三番帮自己说话之人。   云溪虽惊讶之极,面上却不动声色,斜睨了凌翠一眼,神情微闪道:“我这婢女前些日子偶感风寒,头风断断续续一直没好利落,不知大人可否帮她瞧一瞧?”   “这个……”孙太医闻言神情微尬,不自然地捋起了胡须。   杜伯赶紧打圆场:“王妃有所不知,太医院有规定,医官不得为宫婢侍女医病。”   云溪有些惋惜:“竟然还有这个规定!”   孙太医见状指了指年轻医官道:“王妃也无须太过担忧,臣身边这名使唤医官虽然尚没有阶品,但医术还不错,可帮王妃解忧。”   云溪不禁莞尔:“如此便有劳这位医官了!”   孙太医这才吩咐道:“司空浩,待会儿你便留下来,帮这位姑娘瞧瞧。”   云溪眼波微动,暗暗记住一个名字:司空浩!   这时门外突然传来元焘的声音:“里面可是孙太医?”   众人连忙起身迎接,云溪眼帘微抬,正好看见元焘也看向自己,眼神有些复杂。   元焘踱步走到云溪身边,打开桌上木匣,取出里面的珍珠霜放在鼻边轻轻嗅了嗅,然后,头也不回地突然问孙太医道:“都看过了?”   云溪听得有些纳闷:什么叫“都”看过了?   孙太医倒是不忙不慌地回答:“看过了,也都上开了药,还请王爷放心。”   “这用的是什么珍珠?”元焘面无表情地把珍珠霜放回木匣,忽然出声问。   孙太医回道:“回禀王爷,是从太医院药房中领出的蚌珠。”   “哦?是什么珍珠都可以?”元焘貌似不经意地斜睨了云溪一眼,转身吩咐杜伯,“我记得府里还有些南海走盘珠也没什么用,待会儿你领孙太医去取,回头用这个给王妃制药膏。”   云溪暗暗吐舌,一颗走盘珠足够民间百姓一年的吃穿用度,她早知北邺皇宫奢侈,却不想寻常百姓家难得一见的珍宝,竟被这样浪费。   杜伯也是脸色一变:“王爷,那些珠子可是昔日……”   “多嘴!”元焘不悦地蹙眉。   杜伯立即声细如蚊,不敢接着说下去,然后在元焘逼视下,朝孙太医做了个请的架势:“劳烦孙大人随老奴去趟库房。”   几人离开后,屋里只留下云溪和元焘。   经历昨晚之事,云溪多少有些胆怯,总疑心自己被元焘看出破绽,遂小心翼翼地隔着张桌子朝元焘福了福身,垂眸道:“妾身昨日抹了那白玉霜,患处果然觉得舒服多了,谢王爷赐药!”   元焘脸色微妙变化,斜睨了她一眼:“那癞皮狗抹了药后,据说效果也不错。”   云溪:“……”   “瞧王爷这话说的,难不成……竟把妾身比作是癞皮狗?”   云溪讪讪地赔笑,却也黔驴技穷——倘若元焘一直没话找话不肯走,她还真不好拿出以前那些招数对付他。   这,可真真是棘手!   元焘见云溪满脸堆笑却站得离自己远远的,不禁俊脸微沉,不悦地指了指桌上刚沏的一壶茶,冷哼了一声道:“茶!”   云溪赶紧倒了一杯递过去:“王爷小心烫!”   元焘脸色微霁,接过茶盏,照旧放在鼻尖嗅了嗅,却依稀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淡淡桂花香随风袭来,一时间鼻子又有点痒,却不够支撑起打一个阿嚏。   顿时,昨晚记忆彷如再现。   元焘突然意识到,从昨晚到现在,他一直觉得有丝不对劲的“不对劲”到底是什么!   他狐疑地盯着云溪,目光探寻,似乎想从她身上看出些什么。   云溪被他盯得头皮发麻,某种不妙的感觉油然而生,偷偷挪动脚步,往门边溜去:“王爷先坐会儿,妾身突然想起今日还未曾抹药,去去就来。”   元焘手中茶杯“啪”的一声搁下。   说话的功夫,已拦在门口,盯着云溪狭眸微眯。   “你身染顽疾,本王深感痛惜,恨不得能以身替之。既然你我已为夫妻,本王又恰好在这里,你要抹药,又何必假手于旁人?本王乐意效劳!”   他一句话便把云溪所有退路封住,云溪只得干笑着往后退了退:“只是胳膊上起了几个疹子而已,无需劳烦王爷。妾身……妾身也不麻烦别人,自己涂便可。”   元焘更确定她有些怕自己,唇角不禁噙了一丝戏谑:“爱妃好像很怕本王?”   “怎会?”   云溪听元焘说“爱妃”,浑身鸡皮疙瘩竖起,但再往后退就是墙,只得强颜欢笑,咬一咬牙,主动撩起衣袖露出一截白皙胳膊,秀目低垂道:“那便有劳王爷了!”   谁知元焘却没问她药在哪里,而是戏法似的取出一个和昨天差不多的白瓷瓶,摁住了她胳膊:“别动!”   云溪眼尖地看见这个瓷瓶绘的图样和昨天留给自己的那个不太一样,是个颇有些稚气的彩蝶风筝,总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却又想不起来到底在哪里见过,于是眼珠子一转,对元焘笑道:“昨日那条小黑狗,看着就有些傻。妾身反倒觉得今日这个瓶子更好看些,不知王爷肯不肯割爱?”   元焘白了她一眼没有说话,打开瓶塞,用指甲挑了些淡黄色药膏出来,覆在那零星有些破溃的疹子上。   清清凉凉的药力散开,破皮处传来轻微微刺痛。   云溪生怕被元焘取笑,咬紧牙关不吭声。   “爱妃可真是好定力!”元焘面不改色,指尖暗中加重了力度,“昔日本王给那癞皮狗上药时,它可是疼得眼泪直流。”   话音未落,云溪已痛得求饶:“求王爷轻点,妾身可不是那癞皮狗……”   元焘唇角微微上挑,终究面色一缓,放轻动作,随即耐心帮她把药膏抹匀。   与此同时,鼻尖轻轻嗅动,暗自分辨起云溪身上的几道气味:嗯,除了白玉膏的药香味,还有点甜甜的脂粉味,以及间或一缕十分可疑的桂花香……   登时,元焘神情复杂。   他狐疑地又瞥了一眼云溪,却发现她左脸胎记和昨日田埂上见到的不太一样:虽然远看还似一片银杏叶,但那扇形腰线却延伸到了……耳朵下面!   元焘不由得深吸一口气,感觉心砰砰砰的简直要跳了出来。   上完药,元焘拽着云溪强迫她坐在自己腿上。   云溪有些别扭,元焘半威胁半哄她道:“之前是本王冷落了你,你可是在埋怨本王?”   云溪被自己的套路“套路”了,有苦说不出,只好吃了个哑巴亏,强颜欢笑地被元焘抱着坐在他腿上。   元焘唇角噙笑,俯身在云溪秀发上深深吸了一口,眸光微眨道:“爱妃昨夜好香,香得本王整宿未睡,满脑子都是爱妃的身影和香味。不知本王走后,爱妃有没有想本王?”   听着他满口“爱妃”,云溪登时如鲠在喉说不出话来。   好半天,才勉勉强强挤出一句:“想,当然想!妾身日日夜夜都想着盼着王爷,惟愿王爷能独宠妾身一人!”   元焘自然又认出了她脸上的笑容假到不能再假!   一时间,不禁面色微寒。   元焘开始认真回忆自己之前都有哪些地方疏忽了。   比如,云溪身上那忽有忽无的浓郁桂花香,大婚几个月方才被逼显露的真才实学,以及刚刚那显然欲盖弥彰的红色胎记!   云溪见元焘脸色连番变幻,心里登时打起了小鼓:他,该不会发现了什么吧?   元焘蓦地想起,曾无意中看到云溪右手小拇指蔻丹下有一点绿豆大小的红斑,便不由分说地将她一双玉手抬起,边嗅边说:“大婚至今,未曾赏赐过你什么,爱妃可曾埋怨本王?”   云溪的心骤然一紧,笑得愈加不自然:“王爷日理万机,妾身怎会这般小家子气,因为这么一点小事怨恨王爷?”   元焘显然心不在焉地道:“那便好!前些日子本王得了块白玉原石,正好可以给你凿一对镯子!”   戏弄   云溪奋力想抽回手:“淑妃赐的那只凤血镯,妾身如今戴的久了,倒是戴习惯了。”   元焘此刻已猜出自己十有八九被云溪糊弄,也不生气,心道总会找出证据的,笑了笑,别有深意地看了云溪一眼:“本王竟是今日才发现,爱妃素手芊芊如柔荑,玉指纤细若削葱根,堪堪是精妙世无双!”   云溪被他夸得汗毛倒竖:自己的破绽在脸上,他不看脸反而看手,这唱的又是哪出戏?   还有,这两天下来,元焘他怎么突然变得比自己还不按套路出牌了?   元焘唇角噙笑,目光沉沉落了下去。   几寸之外,云溪十根手指白如青葱,然而活动蔻丹之下全都一片光洁,根本没有一点红痕。   元焘不禁倒抽一楼凉气,觉得呼吸有些困难:“本王突然觉得有些累!”   云溪登时要从他腿上爬下去:“是妾身……太重了!”   元焘却目光如电,斜眼一睨,及时把她摁了回去:“不妨事,这样就好!本王只是想静一静。”说完,对着云溪的手发怔。   云溪如坐针毡,更加胆战心惊。   好半天,她才勉强想出个借口,硬生生把手抽回,故意娇嗔道:“想来是妾身的手不好看,这才给王爷添堵,令王爷不适。听说春意阁的夏月姑娘不但琴艺高超,一双柔荑更是玉骨冰肌柔若无骨,王爷还是找那夏月姑娘去吧!”   春意阁是平京数一数二的青楼,老鸨养女夏月姑娘生的是国色天香端的是琴棋书画四艺皆俱,一曲乐起绕梁三日,那情那景,也不知有多少世家子弟一掷千金日夜排着队,只为听佳人月下抚一抚琴。据传元焘大婚前也曾是夏月姑娘的入幕之宾,有人指天对地的起誓,曾亲见大皇子从夏月姑娘从不让外人踏入的香闺中走出。   “哦?你希望本王去外面寻花问柳?”   元焘闻言声音一冷,惩罚地将云溪一双小手擒住,放在唇边碰了碰:“可是本王已经大婚了,如今心心念念的,唯有家中妒妇一人!”   云溪秀目低垂,恨得咬牙切齿:登徒子!说谁善妒?王爷您才是醋坛子,而且吃的还净是些没来由的飞来之醋!   元焘冷静片刻,很快便已想通:如果丑妻脸上的胎记是假的,那她应该就和那画上一样——天生丽质,倾城倾国!   看着云溪,蓦地,元焘忽然想起春耕那日那个蜻蜓点水式的不经意的吻——触感可真美好!   回味地舔了舔唇,元焘忽然有些恶趣味地想要报复云溪。   下一刻,他狭眸微眯,两指轻轻抬起云溪下巴,俊脸压下,声音暧昧道:“说起来,大婚那晚本王竟然全无印象,竟连和爱妃亲近时的感觉都记不清楚了!”   “呵呵呵,妾身……”云溪笑得尴尬,一时间如丧考妣,只想搬起石头砸晕自己。   元焘唇角微微勾起,突然心有些痒痒,头脑一热,猛然摁住云溪后脑勺,便不由分说地俯下身来,噙住她两片薄薄樱唇,用舌尖轻轻抵开她的贝齿,将舌头伸进了她的嘴里,灵活地在里面探索搜寻。   云溪被吓傻了,像个木头人似的呆若木鸡,全然不敢动。   但饶是如此,却仍被元焘吻得浑身无力,瘫软在元焘怀里娇.喘.连连。   元焘吻得十分尽兴,亦从云溪的唇齿间品尝出不少滋味,只觉得她浑身又香又软,让人欲罢不能。   云溪悔不当初,心道自己这简直真是……现世报!   眼看云溪脸色由白转红又由红转白即将发作时,元焘识相地把她放开,抹了抹嘴,又轻咳了两声,一本正经道:“本王还有要事,今日先不陪爱妃。”   云溪满脸都是令人窒息的桃花色,气不打一处来。   元焘走到门口,忽然回头,眼底戏谑笑意深不见底:“西郊甘泉宫的翡翠池引自温泉水灌注而成,于皮肤有恙之人大有裨益,七日后本王亲自接爱妃前去沐浴!”   然后也不等云溪回话,便脚底抹油地离开。   云溪浑身一软,面如死灰地跌坐在椅凳上。   这时早就在屋外犄角旮旯等得心焦的凌翠冲了进来,一见到云溪发髻凌乱衣衫松散的模样,吓了一大跳:“公主这是怎么了?”   云溪抬起一只手,支起沉重的头:“我大概瞒不下去了!”   凌翠也是一惊:“啊?!”   云溪想起元焘临走时唇角那抹笑,面色惨白:“王爷,他,他七日后接我去翡翠池!”   “翡翠池?那不是皇上带妃子们去浴身的汤池?”凌翠睁大了眼睛,“那公主……你怎么办?”   云溪摸了摸自己左脸,声音有些丧气:“事到如今,能多瞒一天是一天!”   凌翠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一阵风吹来,云溪打了个喷嚏,这才察觉衣衫单薄,自己不知何时竟已冷得浑身冰凉。   她披上凌翠递过来薄裘,逼着自己冷静,目光一转,落在凌翠身上:“那司空浩可曾和你说了什么要紧的话?”   说到此,凌翠气呼呼地把脸一板:“公主还说呢!那司空浩桀骜的很,非要当面和公主叙话,任奴婢怎么威逼利诱,就是不肯松口。”   “他要见我吗?”云溪沉吟片刻,想了想道,“褚侍卫在不在?如果在,你让他引司空浩去鸽房,就说给你开的药里需要半钱鸽清白做药引。”   凌翠不觉地把眉蹙起:“鸽房倒是个好地方,人也少,地方也僻静。只是便宜了那司空浩,公主何等身份,居然要屈尊降贵在这种地方见他。”   云溪摇了摇头:“此人,值得!”   凌翠不禁奇道:“公主几时见过那司空浩?竟对他如此信誓旦旦!”   云溪这才捡重要的把昨日之事对凌翠讲了两句,哧得凌翠连连吐舌:“这乐平王妃怎么说也是个美人,怎么就这般凌厉?我看她是妒忌公主美貌,生怕你把她相公的心抢走了。这样说来,还真亏了这司空浩。也罢,待会儿我对他客气些便是。”   此言一语中的,提醒了云溪:“你不说,我倒差一点儿忘了,你抽空去打听一下,前些日子,乐平王可曾和王妃一起去过清溪河畔?”   或许那一夜,窥见她容貌的,不止杜芊月,还有元丕……   信物   放飞两只缚着锦书的信鸽,云溪素手轻扬,凌空洒落一把谷粒,引来数十只家鸽竞相争食。   司空浩只身走近,赫然按照昔日前楚君臣相见的礼仪,朝云溪行三叩九拜大礼:“臣司空浩参见公主!”   刹那间,云溪眸中异光闪烁。   她极力掩藏眼中波动的情绪,语调轻轻一挑:“哦?为何不是参见王妃?”   司空浩眸光微闪:“臣……在下受故人所托,给前楚静乐公主稍一个信物。倘若在下面前站的是北邺泰平王妃,恐怕在下手中之物便永无送达之日!”   云溪狠狠咬了咬唇。   曾几何时,父皇将“静乐”封号赏赐于她,她便是那个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天之骄女。   又曾几何时起,随着改朝换代全家被贬至秣陵行宫,“静乐”二字便如草芥般被丢弃,一如那些被时间巨轮所淹没的历史和遗迹般,再也无人记起。   她犹豫了片刻,终于松口:“呵,是吗?不知是哪位故……”   熟料一句话还未说完,司空浩右手突然缓缓向前摊开,一支原本隐藏在他袍袖里、雕刻着精美龙纹以珠玉点缀的紫玉箫便露了出来。   那紫玉箫好看极了,通体莹润透着水光,雕工精致繁复,珠玉似画龙点睛,在艳阳照射下熠熠生辉,折射出不一样的光彩。   云溪猛地吸气,声音微颤:“这,是……紫玉来仪箫?”   司空浩郑重道:“这便是信物。公主既然识得这紫玉来仪箫,自然知道在下口中的故人是谁。在下替那人问公主一句,那人来信,公主看还是不看?那人说了,公主如今身份今非昔比,如若贪恋王妃之位,那信大可以不必看,在下只消代他焚毁便是。”   云溪闻言一双眸子里涌动出某种复杂光彩,低喃道:“本宫是前楚的静乐公主!”   司空浩的手探入怀中,就要取帛书。   云溪咬了咬唇,霎那间,眸子里的光忽然被她掐灭,她顿了顿,接着道:“本宫是前楚的静乐公主,亦是和南梁不共戴天的仇人!你且告诉他,‘天长地久有时尽,莫再忆少年荒唐事!’”   绝情的话自她口中说出,仿佛有千斤重。   司空浩忍不住叹息:“他早知公主性子执拗,多半不肯阅信,托在下转告公主,‘世间万物皆有情,更勿论青梅与竹马’!”   云溪手指不觉中攥紧,在心口处将衣料簇成团,声音冷如冰霜:“你走!”   然而司空浩却没有挪动脚步,反而把紫玉来仪箫放在石桌上:“在下此番并非没有酬劳。他答应在下,无论公主阅不阅信,只要在下将信物交到泰平王妃手中,王妃自会在王爷那里替臣谋个一官半职。如今王妃欲和他撇清关系,不知他所承诺的事,还作不作数?”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封荐信,就要递给云溪。   “是么?”云溪冷笑森森,却不伸手接信,“不知司空大人看中哪个官职?太医院的院判?”   司空浩想了想道:“太医院博大精深,臣志不在此。如若王妃肯从中斡旋,臣倒是想去吏部李尚书麾下任左仆射。”他显然对此早有筹谋。   “吏部为六部之首,你的野心倒是不小!”云溪冷笑道,“司空大人放心!本王妃自会替司空大人在王爷跟前说话,大人只需静待些时日便可。只不过请大人记住,本王妃今日所为,是为报答大人昨日田间相助之恩,并非因为那人的缘故。”   司空浩闻言眸光一亮,立即砰砰砰朝云溪磕了三个响头:“那臣就敬谢不敏了!”   云溪没好气地看着司空浩转身要走,脑中灵光一闪,忽然想起件事:“等等!”   司空浩回头,眼中露出疑惑:“不知王妃还有何事?”   云溪冷冷地看着他:“你既和那人熟识,也应该知晓我原本不是这个样子?”   司空浩微微迟疑:“臣确实在那人书房中见到过王妃的画像。”   云溪黑着脸道:“既然如此,也无需本王妃多言,你有没有遇水不化的胭脂?”   司空浩看了看云溪,忍不住多嘴道:“其实以王妃的美貌……”   云溪却毫不犹豫地打断了他:“如果司空大人有妙方,还请三日内送到府中。如若没有,王府大门敞开,大人要走要留随意!”   司空浩张了张嘴,终究没有说出话来,自觉无趣地作了个揖退下。   云溪拿起紫玉来仪箫,也不知愣怔了有多久。   由于鸽房所处院落冷僻风有些大,云溪本就感染了些风寒,兼之又吹了些冷风,一时间,她只觉得头晕眼花,天和地仿佛都在旋转。   浑浑噩噩地,云溪走到了竹林。   有道身影快步而至,瞧那白衣诀诀,竟极似那经年未见的故人。   云溪不禁意识模糊地朝他伸出一手,低低唤了声:“子婴!”   绯色   仿佛堕入无尽的迷梦,云溪深陷在黑暗的深渊。   一侧,子婴白衣墨发飞扬,情深款款地朝她伸出一只手:“姣姣,随我去浪迹天涯,可好?”   另一侧,母后在哭,父皇在笑,看不见底的深色旋涡在他们身后张开血红大口,所有人都岌岌可危。   她孤孤单单地站在岔路口,不知何去何从……   心几乎要被剜碎的刹那,男人愠怒的声音突然刺破时空低低传来:“王妃若有个三长两短,本王要你们好看!”   像是陡然攀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云溪猛然睁开眼睛,瞥见在一室温暖和煦的日光下元焘的背影挺拔健硕。   她低低唤了声:“王爷!”   元焘转身,看见云溪脸色苍白,不觉地蹙起眉,突然有些讨厌她病恹恹的样子:“还不快让大夫进来!”   云溪这才发现屋内不知何时已黑压压地跪了一大群人。   她吃力地从床榻上坐起,轻轻拽了拽元焘衣袖:“妾身没事,还请王爷饶了他们。”   元焘登时神情有些复杂。   他斜睨了一眼云溪紧紧拽着自己衣袖的手,不知为何,脸色突然和煦了许多,沉吟片刻,忽然对着一地被骂得灰头土脸的王府下人们声色俱缓道:“都滚下去!”   凌翠却怎么都不肯走:“公主还病着,还请王爷准许奴婢留下侍疾!”   “你是王妃的陪嫁丫头?”元焘狭眸微眯,瞥了一眼云溪,“三日内若王妃不能痊愈,你提头来见!”   然后看向正在开药的府医姜大夫:“等会儿你随本王去趟书房!”   姜大夫不敢怠慢,连忙潦草几笔写完药方交给凌翠:“按照方子抓药,王妃三日准保能好!”   说完便匆匆跟着元焘出了西院。   谁料元焘却在竹林外把他拦住,取出一块洁白汗巾递给他:“这上面的是什么?”   姜大夫狐疑地接过汗巾,见上面有一抹极淡的绯色,不由得神情严肃,把汗巾放在鼻子下面闻了又闻,方才小心翼翼地回答:“回禀王爷,这上面附著着淡淡香气,好像是……女子用的胭脂!”   元焘登时面色微变,看向姜大夫目光闪烁:“记住,本王今日唤你来,只是担心王妃身体!”   姜大夫立即心领神会:“臣知道了!”   待姜大夫走后,元焘把汗巾揉成一团,心情复杂。   约莫一盏茶功夫前,他路过西院时脚不受使唤地踱步进去,谁知正好看到云溪脚步虚浮险些跌倒,及时扶住了她。   但,可能是这几日她留给自己的悬念太多,鬼使神差地,他竟然濡湿手指,悄悄在她脸颊处抹了抹。谁成想,竟真得蹭下些绯色……   思忖了片刻,元焘毅然换了身衣裳入宫。   既然那日邺皇让他看过云溪画像且语焉不详,或许,父皇知道的远不止这些。   比如,“丑妻”虽是梁帝义女,但真实身份到底是谁?   还有,她被晕倒前口中呢喃的那个“紫英”是谁?   或许扒开这层层迷雾似的面纱,他便能明白自己为何偏偏对这声名狼藉的丑妻起了与旁人不一样心思!   -   却说凌翠见元焘走远,忧心忡忡地看向云溪:“早晨还只是打几个喷嚏,怎么突然就晕倒了? ”   云溪却一把拽住她的手:“你见到紫玉来仪箫没有?”   凌翠也是大骇:“紫玉来仪箫不是在恪将军那儿,怎会在这里?”   云溪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是谁送我回来的?”   曾有一刹那,她以为那人是子婴。   然而当元焘身上那一袭白衣映入眼眸,她却知道,那很有可能是个错觉。   “是王爷!”凌翠实诚道。   云溪咬了咬唇:“司空浩是子婴的人,王爷捡走紫玉来仪箫,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招摇   三日之期转瞬即至,司空浩终究不负所托,将特制的胭脂送到凌翠手中,并千叮咛万嘱咐:“此物遇水不溶,王妃只管放心用。只是有一点必须谨记,切莫沾到白矾水。”   按理说云溪有了这一层保障,心里应该安定许多。   可她每每瞧见元焘来探病时那意味不甚分明的暧昧眼神,心里反倒七上八下,总觉得不踏实。   到了第七日,凌翠一大早便帮云溪化好了妆容,但见美人病后初愈容颜略有半分憔悴,然而却娇弱好比西子,另有一番风流□□。   元焘临近午时方才到,一见云溪容光焕发不似前几日那般苍白,反倒愣怔一下。   云溪这时已经想得明白,虽不知自己哪里露出破绽,但眼下元焘肯定对她是有怀疑的。   为了不和之前有太明显差别,云溪明智地在元焘前方三尺处停下,极尽可能地谄笑着掩饰内心的忐忑:“王爷可算是来了,妾身等得花儿都要谢了!”   “今日气色倒是不错!”   元焘放下手中茶盏,抬眼望了云溪一眼,脑海中却是浮现出三日前密询邺皇时,他老人家沉默半响,方叹息了道:“她乃前楚德文帝膝下次女,静乐公主!”   昔日静乐公主才貌双全名动天下,毋须邺皇多做解释,元焘早就如雷贯耳。   只是不知……她为何要乔装出嫁?   莫非,并不想嫁给自己?   元焘心里五味杂陈,但还是风轻云淡地一笑,对云溪道:“若不把事情全推出去,本王怎能安心陪爱妃一整日?”   这几日来,“爱妃”已然成了元焘的口头禅。   “一整日?”云溪闻言暗暗心惊,登时笑得不大自然,“妾身怎好叨扰王爷太久?”   元焘勾唇一笑:“无妨!难得本王今日有空,咱们出去用膳,不知爱妃喜欢吃什么?”   云溪怔了怔:“不是说好了去汤池吗?”   “那也是下午去!”   元焘轻笑了笑:“此刻若不让你果腹,泡那汤池水甚是耗费体力,万一你一不小心饿晕在汤池中可如何是好?”   云溪只好让步:“王爷说的是!”   元焘见云溪再无话说,当即唇角微勾,顺势揽住云溪腰肢,冲她和颜悦色道:“走吧!”   云溪登时微僵。   元焘对原因心知肚明,佯作不知,只戏谑地在她耳边呵气:“爱妃怎么了?”   云溪只得强颜欢笑:“妾身,妾身腰里有些怕痒。”   “原来如此!”元焘也不拆穿,只是笑了笑,“你我乃是夫妻,如此乃是常事,慢慢习惯了便好!”   云溪:“……”   元焘已经开始吩咐左右:“先去趟金玉阁!”   金玉阁是平京最大的银楼,阁主重金招揽天下能工巧匠,造器之精美堪比宫中御用。   云溪不知元焘葫芦里什么药,就见一个略有些眼生的侍卫赶来一辆马车,那马车极宽极大,锦缎做篷金玉镶顶,端得是豪门世家的奢华气派。   却见元焘看见马车时微微蹙眉:“怎么是这辆?换平时常用的那辆来!”   原来自从宗庵出事,如今元焘身边另换了两名侍卫,一个名叫高欢一个唤做宋离,虽然也是忙前跑后,却总不如宗庵使着顺手。   不多时,高欢驱着另一辆马车来。   这一辆虽然不如先前那个看着华丽,然而识货的人却都能认出,这是以琼州名贵黄花梨整木雕拼而成,价值连城,远非方才那辆马车所能比,只有邺皇膝下最得宠的几个皇子才有资格用它。而车篷上金丝银线织就的府徽,更是挑明了其主正是大皇子元焘。   云溪在众目睽睽下被元焘亲自搀扶上了马车,心里难免有些嘀咕:若只是寻常的微服出行,为何不用先前那辆马车?   只见元焘没有坐进马车,而是骑着他那匹人人识得的西域进贡的雪蹄青骢马,随在马车旁边,始终与马车齐头并行。   云溪见此情景顿觉不对:皇家御用工匠,岂不比民间作坊更心灵手巧?元焘堂堂一个皇子,何须到宫外大费周章?他如此大摇大摆出行,莫非是要……   果然!   “大皇子携丑妃出府”消息一经传出,街头巷尾挤满了人。   马车行的并不快,卖炊饼的捏面人的,全都跟着马车走,不用吆喝也有好多人买。   一时间,喜看热闹的人是越凑越多,瞧那人山人海那阵仗,俨然比几月前两人大婚时都丝毫不差!   约莫一盏茶功夫过后,马车缓缓停在金玉阁门前。   元焘翻身下马,亲自为云溪掀开车帘:“马车颠簸,爱妃可有不适?”   演技不错!   云溪默默做出评价,配合地把手递给他:“妾身无碍,多谢王爷关怀!”   心里却腹诽道:这马车行得比走路还慢,其实一点儿也不颠。逢场作戏假意恩爱秀到了如此境界,王爷您真可谓个中翘楚!   却说金玉楼掌柜早就接到了传信,恭恭敬敬地在门外等候。   一见云溪走下马车,连忙满脸堆笑地迎上前来巴结:“王爷前日派人送来的图样,小的命能工巧匠连夜打造,总算是没令您失望,还请王爷王妃移驾贵宾楼一试!”   元焘却摆了摆手:“不必了!你命人拿来就好。”   掌柜讪讪地称是,云溪却知道两人还未曾用膳,怕是元焘取了东西,就要马上离开。   不多时,从柜台后面走出一个极美貌的红衣女子,她手里捧着一个异常精致的木匣,身后还跟着另四个手捧鲜花锦盒的女子,非常惹眼。   元焘卖弄地自木匣中取出一支通体莹润的白玉钗,亲自别在云溪云鬓上:“听闻爱妃素喜白玉,正巧不久前本王得了一块番邦馈赠的羊脂美玉,心想唯有此玉制成的钗簪才将将衬得上爱妃的花容月貌。”   当“花容月貌”四字落入耳中,云溪听见旁边有人低低笑出了声,“如果这也算花容月貌,那我老婆子岂不也是仙女下凡?”   她登时微微尴尬。   熟料元焘却听而不闻,神情淡定的不能再淡定。   云溪狐疑地看了元焘几眼,立刻回想起元焘说“花容月貌”时的语气眼神,登时,一张粉脸倏地由红转白,颜色如同那白玉钗一般惨白……   共膳   隐隐觉得自己被元焘拎着当猴戏耍,云溪如丧考妣,顿时觉得自己连日之举就是多余,一时兴致全无,全程冷着一张粉脸。   却说元焘招摇够了,把马雪蹄青骢马丢给高欢牵着,自己一俯身也钻进马车。   云溪这时一看见他就有气,只是稍微让了让位置,连招呼都不想和他打。   元焘浑然不觉似的,搂着云溪蛮腰,勾唇揶揄道:“慢慢的,次数多了,爱妃便习惯了!”   云溪发作不得,胸中难免暗暗憋了一股郁结之气。   马车三弯两绕似是驶出城门,车速渐渐加快,终于在一炷□□夫后,缓缓停在一处古朴幽静的院落前。   元焘扶着云溪缓缓下了马车,一双琥珀色眸子噙着浅浅笑意:“爱妃瞧这园子如何?”   云溪冷眼斜睨,只见眼前这座园林依山傍水春意浓浓,门前栽着一片翠竹,走进去后小桥流水错落有致,绕着青砖黛瓦的庭院蜿蜒曲折,好一派江南水乡风情,颇有一番昔日浔阳皇城登高望远时的凭栏雅意!   将眼中一闪而过的惊叹小心翼翼掖好,云溪看向元涛表情皆无,连声音都显得疲惫懒得应付:“妾身哪里会有什么见识,只要王爷觉得好便好!”   元焘却丝毫不以为意,牵起云溪的手抱怨:“本来想和爱妃去醉仙楼小叙,但跟屁虫太多,吵得慌!”   云溪心里想:这还不是王爷您干的好事!   跟着元焘,云溪来到一处高阁,只见桌台上菜品琳琅满目,娇翠欲滴的是新鲜藜蒿,褐黛如丝的是根根烟笋,真真是好一席口味地道的浔阳特色菜!   有那么一刹那,云溪感觉自己眼底几乎泛起水雾。   想当年,她在浔阳皇宫想吃什么山珍美味,只需吩咐下去,便流水般地端上了席。   可自从被贬至秣陵,即便那一方小小行宫里被拘的是前朝皇帝,菜里想见一些家乡味道,都是难上加难的事。   更休提,她千里迢迢地来到北地,根本鲜有人知晓,她其实最爱吃故乡那些土味!   元焘见云溪微微动容,眼底闪过一抹得意之色,他拉着她坐下:“准备的仓促,也不知合不合爱妃的意。”   云溪别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淡漠的声音终究掀起些许不一样的微澜:“王爷有心了!”   元焘闻言,冲云溪眨了眨眼。   他那淡淡琥珀色眼眸中好像融化了日月星辰,荡漾出点点流光,有些许悄悄掠进了云溪的心底里。   云溪哪里舍得动箸。   熟料下一刻,元焘却举起鎏金银箸,将一丛翠绿如许的藜蒿夹到云溪碗中,揉了揉鼻,打岔道:“这颜色还挺好看的。”   云溪心知他是因为自己第一眼看的便是藜蒿的缘故,眼眸中微光浮动,突然不恼他了:“这季节,正是吃藜蒿的时候。”   元焘却轻轻“哦”了一声道:“原来这是藜蒿。”   云溪不知是哭还是笑:“王爷莫非头回吃藜蒿?”   “可不是!”元焘郑重把头一点,也夹了一丛藜蒿,放入口中,“累趴下六匹好马,八百里加急送来的东西,本王可得好好尝一尝。”   云溪暗暗吃惊:“八百里加急?”   坦白   元焘举着银箸往藜蒿盘里一指:“要不平京哪有这种东西?”   云溪登时想起那烽火戏诸侯的褒姒,脸色微白:“王爷莫不是动用了驿使?”   驿使是负责传送朝廷文书的小吏,邦国之间但凡有重要信函,都是由驿使骑骏马八百里加急送来的。驿站马匹也是有专人喂养的,昔日前楚每年都在这一块单独划拨了不少费用,若有人私自动用驿站马匹,一经发现其罪当诛。   “只是折损了本王闲养的几匹良驹而已,何足挂齿!”元焘似乎看出云溪眼底的担忧,握住了她的手宽慰道,“爱妃如此紧张,可是在担心本王?”   云溪这才惊觉,自己先前那点不痛快,不知何时竟已烟消云散。   由于吃人嘴短,云溪在元焘紧紧注视下,脸颊难免浮现出一抹微红:“王爷是妾身的夫君,妾身自是放在心上。”   心里却忍不住腹诽:没事最好,否则自己难免会被牵连!   元焘只笑不语,换着花样给云溪夹菜,自己却吃得不甚多。   云溪琢磨着:看样子纸里包不住火,他这是要先礼后兵?   不出所料,待云溪吃的差不多了,元焘命人撤下宴席,忽然话锋一转道:“有一句话,我前几日便想要问你。”   云溪眼角微抬,稍稍有些意外——这回元焘居然没有自称“本王”,而是用“你”、“我”。   元焘一眨不眨地盯着云溪,正色道:“那日我暗示你以南梁公主身份为己开脱,你为何脸色骤变,不依照我的计策行事?”   云溪立即想起那日淑妃咄咄相逼,元焘背对众人,轻轻朝她吐出一字:梁!   思忖片刻,她小心翼翼地试探:“王爷消息灵通,应该知晓妾身并非梁帝亲生。”   元焘果然点点头:“你是南朝前恭帝楚德文之女。”   两个人心照不宣地都不提云溪乔装扮丑之事,元焘把玩着酒杯忽然放下,突然斜向云溪:“莫非恭帝竟是遭梁帝残害致死?”   云溪很想揶揄过去,可惜做不到。   她已知再也瞒不下去,恨恨地咬牙切齿,终于在元焘面前暴露最真实的自己:“妾身与梁裕有着不共戴天之仇!”   元焘见云溪脸色煞白,迟疑了一下,道:“梁宫贴出的告示说是恭帝突发心疾不药而亡,但我北邺派出的暗探却说有可能是被下了毒。”   云溪目光微垂,透过鎏金银箸繁复的纹理,仿佛看到了南朝十数年间动荡不安的朝局,以及父皇死不瞑目的那一幕。   她咬了咬唇,声音沙哑着地对元焘说:“一床破被!”   元焘一怔:“破被?”   云溪手指微屈,纤长而薄的指甲深深嵌进肉里,刺得她掌心有些痛:“父皇未饮那鸩酒。他一生信奉佛教,说佛祖有云,‘人凡自杀,转世不能再投人胎’。那些人听了,便用棉被……”   说到这里,她一阵哽咽,却是怎么也说不下去了。   元焘唏嘘,将云溪一双冰凉小手握进掌里:“是我唐突了!”   云溪垂下头长睫微动,觉得眼下不失为一个就坡下驴,主动和元焘把话挑明的好时机,咬了咬唇道:“妾身当初迫于形势嫁给王爷,心有不甘,故而没有以诚相待。”   元焘琥珀色眼睛眸光黝黝倏地闪亮,似是鼓励,又像是殷切期盼。   云溪不敢看他,顿了顿,硬着头皮道:“妾身,妾身脸上原本没有这块胎记。”说完垂下头,一副低头认错的模样。   元焘却唇角噙笑,强令云溪抬起来与他对视,凝视着她的眼睛,唇角露出一抹温柔:“我还当你一直要隐瞒下去!”   云溪微微脸红:“妾身在梁帝眼中命如草芥,好容易逃出生天,唯恐又掉进另一个火坑,故而才……”   这几日里,元焘对此早就做过多种揣测。   虽然知道云溪所说未必属实,但就算是糊弄也好,云溪毕竟给了他一个理由。   故而元焘盯着她的眼睛,沉吟片刻,手指轻抚她的面庞,温柔道:“我又不是洪水猛兽!以后往后,若你不愿意,我自不会强迫你。”   然后目光落在云溪左脸胭脂绯色“胎记”上,目光沉沉,许久没有说话。   云溪心知他是不想让自己再如此扮丑,但见元焘欲言又止并不明说,故而避开他的目光,有意装傻。   只是,到底忍不住问他一句:“妾身一直隐藏的很好,王爷是如何发现的?”   元焘斜睨了她一眼,貌似风轻云淡地笑了声:“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你自个儿好好想想!”   云溪怔了怔,觉得问了等于没问。   元焘却趁机牵起她的手攥住不放:“时辰差不多了,我送你去翡翠池!”   云溪有些意外:“王爷不去吗?”   一句话未说完,她突然意识到翡翠池乃是北邺皇室沐浴之所,蓦地闭口。   元焘清楚地看见一朵可疑的红云却从云溪面颊升腾而起,直奔脖颈而去,眼眸里笑意浓浓:“哦?你可是在主动邀约我?”   云溪脸颊微烫:“妾,妾身……”   元焘哈哈一笑,安慰她道:“我倒是想和你一起,只可惜公务繁忙,逃得了一时,逃不了长久。时辰到了,还得老老实实回去处理。”   云溪顿时长吁一口气,心想从此往后便再不能拿那些虚与委蛇之招数来应付元焘,也不知今日这一步行的是对还是错。   元焘随即打开另外四个锦盒,指指里面的白玉耳坠、玉镯、颈圈、戒指告诉云溪:“都是和钗成套的,回头别忘记戴!”   云溪却暗自腹诽:怎么都镂的花样都是银杏叶?   还箫   说话间,元焘扶着云溪走了出来。   云溪驻足回望,只见这座园林正门匾额上端端正正题了两个大字:静园!   她不禁暗暗思忖:瞧这庭院内外好一派江南小筑的格局,莫非专为什么人而设?   元焘见她神色隐约猜到一二,遂解释道:“此处本是为一个小友而设,难得你喜欢,日后若有空闲,你我在此小住些时日!”   云溪只听见“小住”没留意“小友”,便自然而然地忽略了某些重点。   元焘扶着她上了马车:“甘泉宫离此甚远,你若累了,待会可靠在软塌上小憩一阵子。”   云溪刚刚坐稳,忽闻“哐当”一声,只见有个通体莹润散发出淡淡紫芒的物什从元焘袍袖中滑落,掉在马车上。   她立即认出,这便是那让她提心吊胆了好几日的紫玉来仪箫!   霎那间,云溪呼吸有些紧张。   元焘愣怔了一下,像是诧异这箫是打哪里来的,然后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弯腰捡起箫递给她,唠家常的口吻,随口说:“那日你晕倒时不慎掉落的,后来我一直忙,差点儿忘记还你。”   云溪登时长吁了一口气:“多谢王爷!”   元焘暗中观察,见云溪接过紫玉来仪箫先是仔仔细细地察看了一遍,见没有明显的磕伤和碰损后,方才取出帕子拭了拭,最后才小心翼翼地包进帕子中收进怀中,显然是爱惜之极。他不禁俊眉微蹙。   昨日,元焘仔细核验过云溪和亲时南梁陪嫁的礼品清单,里面根本没有这支箫。   到底是金玉阁老朝奉见多识广,一眼认出此乃前楚皇室至宝,紫玉来仪箫。   可又听闻紫玉来仪箫是南梁三皇子梁恪的心爱之物。   而梁恪的字恰好就是,子婴!   原来,他,竟在你心里这么重要吗?   元焘脑子里嗡嗡作响,似乎邺皇的话犹在耳畔:“她曾与梁帝三子梁恪立有婚约,但前楚亡后,梁帝迟迟未提及此事,反而令她和亲,看来这桩婚事估计是不了了之了。”   不动声色地将右手扶在云溪腰间,元焘左手暗暗攥紧:但愿如她所说,梁帝是她不共戴天的刻骨仇人,如此,就算她和梁恪有情,中间也隔着一条鸿沟巨壑,终将也走不到一处去!   不能怨他自私,谁不知道感情的事本就是自私的?   两人各怀心事,虽然在狭小的马车空间里肩并肩地挨着坐在一块儿,彼此间话却不多。   不多时,马车开始减速。   云溪撩起车帘,看见甘泉宫坐落在落霞峰半山腰,其院落三进三出层层叠叠,半边落在苍翠之间,半边被漫山遍野的云霞淹没,巍峨耸立,气势磅礴,远不是静园那种精致秀气的普通园林可以比拟的,当真是北邺最秀丽的皇家别苑。   许是马车吱呀吱呀的轮子声惊扰了山中宁静,忽然有几只鸟雀惊起,随即听闻几声啾啾马鸣声自甘泉宫后院中传出。   元焘轻轻“咦”了一声,拎住一个负责把守宫门的小侍卫,蹙眉问他:“里面是谁?”   拦路   “是乐平王和王妃!”小侍卫有些惶恐。   云溪和元焘双双蹙眉。   清溪河畔和春耕那日,云溪两次领教过杜芊月的任性难缠,根本和她无话可说。   元焘听见“乐平王”三字,低头看了看云溪,总觉得有元丕在旁觊觎,自己若把云溪独自留在这里,未免不妥。   云溪看了看元焘脸色,犹豫道:“妾身今日正好有些乏了,要不改日再来?”   这倒是和元焘想到了一起!   他当即面露喜色,爽快答应道:“好!”   宋离随即调转方向,驱赶两匹骏马往回走。   马车吱吱呀呀的沿着来时的路慢慢回程,云溪撩开车窗帘,看见那漫山遍野的云霞又在眼前,山中寂静几许,间或几缕袅袅青烟从山涧处冉冉升起,和漫天云霞融为一体,风吹云动,漂泊而淡定,端得是不一样的处世从容心态。   元焘见云溪看的出神,也顺着她撩开帘子的车窗往外看。   岂料却看到一条人影从甘泉宫院墙内跃出,如同一道闪电般,几个起落便刚巧不巧地挡在马车前面。   宋离猛然一惊,赶紧勒住手中缰绳。   登时,两匹骏马陡然受到惊吓,八蹄朝天,长声嘶鸣。   虽然马车行的并不快,但仍受到波及,猛然往前震荡了一下。   说时迟那时快,云溪来不及扶扶手尖叫一声往后倒去,幸亏元焘眼疾手快,猛然往前呵腰把她抄进自己怀中,这才护得云溪安全。   待马车停稳,元焘才把云溪从自己怀中缓缓放下。   只见云溪脸色惨白,贝齿紧咬红唇,下唇依稀有两个浅浅的血点。   他登时怒气不打一处来,倏地跳下马车。   云溪亦撩开车帘,在元焘身后偷偷地看。   原来拦路的不是别人,正是元丕——他头发湿漉漉的尚滴着水珠,身上草草披着一件汤池专用白衣,衣带还歪歪扭扭的没有系好,手中还提着一把不知从哪里寻来的折扇,正颇招人厌地挡在两匹骏马前面。   元焘没好气地问他:“皇弟这是做什么?”   元丕挥舞着团扇,一脸没正经的嬉皮笑脸道:“皇兄怎么才来就要走?丕听说皇兄今日大驾光临,唯恐皇兄寂寞,特来相伴。可巧芊月近来身子困乏,成天嚷嚷着要来泡温泉。丕以为,芊月刚好可与皇嫂作伴,不知皇兄皇嫂意下如何?”   元焘冷眼看着元丕,声音不善:“本王来的路上遇见了一条狗,专门挡道。本王瞧着它碍眼,心情不好,不想去了。”   元丕本来唇角正噙着一丝笑,听了元焘的话,忽然左右看看,察觉自己正站在路当中、挡着不让马车走,堪堪正是元焘口中那条让人生厌的拦路狗。   他不由得把脸一沉,目光越过元焘,灼灼地盯着车里的云溪,勾唇笑道:“原来如此!那不如皇兄先行离去,反正皇兄本就没打算来……你只不过想借这翡翠池温泉水,帮皇嫂治疗顽疾!到时候皇兄不必担心天色晚了,因为丕必定亲自驾车送皇嫂回去!”   “王爷不要被他激将!”   云溪被元丕看得浑身不适,放下车帘,想了想,道:“王爷的白玉膏,再加上孙太医的汤药,这几日,妾身感觉身上已经好多了。”   也不知为什么,明明元丕那双眼睛生的和元焘有七八分相似,却总能让她想起从前在秣陵行宫时黑夜里曾见都过的野狸猫眼睛,以及偶尔那一两次并不愉快的、被它们惊吓到的经历。   元焘却是暗咐自己本不打算沐浴之事只有为数不多的两三个人知晓,甚至就连云溪也是蒙在鼓里的。也不知是谁这样大胆,居然胆敢在自己眼皮下作祟。他不由得眸中精光一闪,目光如剑地看向元丕,朗声道:“也罢!既然皇弟有此雅兴,本王当然要奉陪到底!”   云溪微微蹙眉:按理说他不应该这样莽撞才对!   同时也想起前两日褚冲打听到的消息:前几夜,乐平王妃、杜府千金杜芊月携同婢女一众数人,在清溪河畔邂逅乐平王,乐平王心疼爱妻有孕,不忍其徒步而行,故而横着将乐平王妃抄起,一路抱回了王府。此事皇城之中人人皆知,人人都道乐平王夫妻伉俪情深,真乃恩爱典范。   算算时间,可不就是她去清溪河畔见姬四娘的那一晚?   云溪暗咐:有道是你方闹罢我登场,莫非今日如同春耕那日,又是个让人难以消停的不宁日?   汤池   “皇弟现在是否可以让出道路?”元焘冷眼斜睨元丕,声音不善。   元丕闻言唇角微勾,往旁边稍稍欠了欠身,正好将方才挡住马车的位置让了出来。然后振臂轻挥团扇,其锋遥指甘泉宫门,另一只手却慵懒地理了理湿发:“皇兄莫不是暗指丕不如犬?”   云溪强忍着笑,目光落在元丕正兀自淌水的发梢上,心道普通人若被骂做是狗,恐怕早就恼羞成怒,这元丕不怒反笑,处处透着邪.魅,果然也是个非同寻常的角色!   “怎会?”元焘星眸微眯,唇角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皇弟比犬强!”   元丕笑容顿时凝固在脸上。   云溪也差点忍俊不禁:说来说去,还是在和狗比!   她不禁暗暗地给元焘竖起大拇指,当再看向元丕时,目光中便不自觉地多了一道意味不甚分明的同情。   转过头再瞧元焘,却是怎么瞧怎么顺眼。   元焘扶着云溪蛮腰,两人并步而行,双双白衣诀诀飘飘,却是一个身材修长气质卓然,一个腰肢轻盈妙曼婀娜,真真是郎才女貌一对璧人,妒煞冷眼旁观的元丕。   望着两人比肩背影,元丕恨恨折断扇柄,冷森森道:“终有一日,本王自会让你知道,谁,才是丧家之犬!”   却说元焘领云溪从内庭经过,来到一排坐北朝南的高大房屋前,见两个粉裳宫娥守在门外,便扯住其中一个问:“乐平王今日歇在东西暖阁哪里?”   宫娥哧一大跳,赶紧跪下回话:“在东暖阁‘碧落池’!”   元焘与云溪对望一眼,心领神会,旋即穿过弄堂,径自往西暖阁而去。   云溪一路留心细看,只见沿途宫娥众多,各个粉裳双螺髻,或捧衣物,或拎茶水,多半是常年在此服侍的低阶使女。她们之中,间或有几个服色稍深的,应当是此间女官。   元焘有心和元丕离远一些,领着云溪一直往西,一盏茶功夫后,方驻足停在最后一间雕花镂窗的屋舍前。   云溪抬起头,见匾额上书着三个苍遒有力的大字“太欢池”,不由得微微好奇:“怎么不是翡翠池?”   元焘斜睨她一眼:“甘泉宫可不是只有‘翡翠池’一个池子!不过是因为昔年香榭夫人入宫为婢,在翡翠池邂逅太.祖皇帝,从此‘六宫粉黛无颜色’,帝王宠爱于一身,‘翡翠池’这才名声大噪,风头更胜一筹。”   云溪赞叹:“这香榭夫人真真是好福气!太.祖皇帝后宫粉黛三千,却唯独只宠她一人,可见是真心喜欢的。”   元焘眸光微闪:“你羡慕那香榭夫人?”   云溪这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脸颊微红:“妾身只是随口说说罢了。”   她垂下头,却忍不住腹诽:昔日父皇为母后虚设后宫,虽然有大臣以太子来逼迫父皇纳妃,父皇却道,“朕和皇后相守数十年,膝下只有两位公主,虽未曾诞下太子,有些遗憾,但是若此遗憾要以另一女子来弥补,那朕宁愿不要太子,只要皇后一个!”虽然天下男儿皆薄幸,但父皇却是为数不多的长情的那一个。他与母后间的爱情,那,才真正值得艳羡!   不知云溪另有所想,元焘推开屋门,顷刻间暗香浮动,有氤氲热浪扑面而至。   云溪美目微动,隔着雕花屏风的镂空处往里看,依稀瞧见一长方深池赫然在卧,池内碧波微荡,漂浮许多片许花瓣,水汽自上徐徐缭绕,一时云蒸霞蔚,蔚为壮观。   元焘却眼尖地发现某些微妙,有些后悔带云溪选这间。   但事已至此,再临时调换,反而有些不合适了。   元焘拎起博古架上的两坛酒,嘱咐云溪:“孙太医说了,你一定要在汤池里多泡一阵子,方能去除病灶!”边说,边往外走,“里间水汽蒸腾太闷了,我在外面透透气!”   云溪见他果然信守承诺并不趁人之危,一时心宽,不禁对元焘好感倍增。   然而待她绕过屏风,看清屋内装饰格局时,面色一红,登时明白为何元焘连屋都未曾进就红着脖子匆匆找借口出去了。   原来,此间陈设华丽别具一格,风光旖旎不说,奇思妙想相映成趣,各种陈设和用具造型大胆而放肆,既香艳又春光四射,真真让人遐想连篇耳红面臊,就连地上那一汪池水四壁蜿蜒流水的龙阀,也被别出心裁地被塑成神情举止惟妙惟肖的和合二仙搂抱姿态!   找了一块轻纱遮住和合二仙龙阀,云溪缓缓除下衣衫,走下汤池。   这汤池水果然是暖融融的,她大不一会儿便感觉整个身子舒服异常,又泡了片刻,倏地把头扎进水里,任由一头青丝长发如瀑般落下,在水面漾起一圈圈涟漪,缓缓绽放,最终散落成一朵如墨染过的黑色幽花。   不远处,三五瓣颜色正鲜妍的玫红花瓣顺水打旋,有两条细长青影在水下若隐若现。   云溪无意撩起的水花似是惹得它们不太高兴。   下一刻,只见两条三角蛇狭目中凶光涌现,似两道蜿蜒曲折的碧波暗影般,悄无声息地朝云溪游去……   交易   然而云溪进屋后,元焘却脸色倏地一寒,目光如电地看向树后隐约漏出半个头的身影,怒斥道:“滚出来!”   说着,手腕一扬,随身佩剑登时明晃晃地向前飞出,斜斜刺入耳房旁边一棵经年老树。   下一刻,有个哭丧着脸的青衣小厮立即颤颤抖抖地自树后跌跌撞撞滚了出来,一露面,就屁滚尿流地胡乱叩首道:“小的斗胆也不敢偷窥王妃,求王爷饶命!”   皇家别苑,自是不可能有不想干之人混入。   如今甘泉宫除了他和云溪,还有谁和谁在,用脚丫子想想都能知道!   元焘面染寒霜,拔出长剑架在那人脖颈上:“滚!告诉你家主子,再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刺探消息,本王绝不姑息!”   说完重重踢了一脚,将那人一脚踢了个人仰马翻。   然后身形微跃,舒适地躺在一棵树上,顺手揭开一坛酒的红泥封,饮了一口。   不多时,却又从袖中取出一块丝帕,摊开在手心,唇角微勾。   这丝帕洁白如许,角落处以金丝银线织就天际流云,散发着淡淡清香,正是云溪几个时辰前方才用来包紫玉来仪箫的帕子。   刚刚云溪关门时不慎掉落,他眼疾手快捡起,本想马上就还给她,可捡到后却又不想马上还回去,总想着随身带着,权当是她送他的好了。   将丝帕拿出来闻了又闻,元焘拎起酒坛咕咚咚灌了自己一大口酒,这才觉得酣畅淋漓。   这时,元丕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自西暖阁外传入,他远远地看见元焘躺在树上喝酒,慵懒地走下树下,阴恻恻一笑:“皇兄真是好雅兴!大冷的天,一个人在这里饮酒,莫不是被皇嫂赶出房门,故而才借酒消愁?殊不知,酒不醉人人自醉,有些时候过于逞强好胜,未必能笑得长久!”   元焘扔了半坛酒给他:“你放起屁来,总是是如既往的……刺耳和难听!”   随后,想起斋宴上元丕看见云溪给自己挑刺时那酸楚楚的眼神,忽然觉得满意极了。   于是心念微动,狭眸微眯,对元丕勾唇笑道:“再说了,皇弟阅历太浅,焉知被老婆管的乐趣?”   两人针锋相对的功夫,杜芊月轻手轻脚,伺机潜入太欢池内。   元焘和元丕竟是谁也没有留意到。   云溪正兀自撩动水花,忽闻门“吱呀”一声打开,她以为是元焘食言返回,有些羞恼,顺手用水舀子盛满水泼过去警告:“有道是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王爷说过的话到底还做不做数?!”   谁料水花落处,杜芊月提着个食盒被淋了一头水没好气地踱步走出。   云溪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是你?”   杜芊月狼狈地用衣袖擦掉满头滴答的水珠,神情不大好看。   她盯着云溪脸上水洗不掉的半边胭脂色,喃喃道:“居然遇水不化?看来你也是为了隐瞒大表哥,着实没少费心思!”   云溪知道她口中的大表哥自然指的是元焘,颜色微变:“你什么意思?”   杜芊月阴阳怪气地道:“什么意思?你故意涂花半边脸,不就是为了大表哥讨厌你?”   云溪沉默不语,暗咐自己先前确实是这个用意,但被拆穿后,却是不好意思一下子扮回去。   杜芊月又道:“你和王爷究竟是什么关系?”   云溪愣怔,马上反应过来她说的是元丕,秀眉微蹙:“你们夫妻之间的事,不要牵扯到我!”   “不要牵扯到你?”杜芊月忽然冷声嗤笑,把一幅画扔到云溪跟前,“如果我没有认错,画里的女子是你吧?”   云溪打开,见画中女子明眸善睐,不是自己却又是谁?   她不禁心下大奇:“这画上确实是我,但我,先前确实也不认得乐平王!”   杜芊月死死盯着她,眼睛渐渐眯起:“真的?那你可敢起誓,今生今世,无论什么情况下都不准勾搭王爷?”   云溪叹了口气,马上依照葫芦画瓢:“我保证破坏你和乐平王,如违此誓,天打雷劈!”   杜芊月登时像是松了一口气,银牙一咬道:“若你信守誓言,我答应日后助你离开北邺!”   云溪的心猛然往上提了提——这件事,除了凌翠、褚侍卫,没有旁人知道,杜芊月又是如何得知的?   杜芊月像是一眼看穿了云溪的心思:“你别看我!是你自己告诉我的!”   然后指了指云溪的脸:“你明明美过我,却故意扮丑。试问一个女子明明很好看,却不想让自己的夫君看到,若她不是计划着离开或和离,还能有什么?”   云溪被她提醒,蓦地想:之前向元焘坦白时,两人避重就轻,全都将她为何扮丑匆匆带过。然而,连杜芊月都能想到的事,元焘他难道真的就没有思考过?   正思忖着,杜芊月突然阴恻恻一笑,打开食盒,朝她诡异地勾了勾唇:“难得与你化干戈为玉帛,这里面,全是我特地托人从南朝带回的点心。以及,诚意!”   相救   却说太欢池内云溪被杜芊月纠缠,庭院外元焘早已挑着剑和元丕缠斗在了一起。   元焘把酒坛掷向元丕,声音冷凛道:“你葫芦里想卖什么药?”   元丕侧身巧妙接住酒坛,一指托住坛底,顺势拨动酒坛转了起来:“皇兄不是最善于揣摩人心?我倒是也想听听看,皇兄有何高见。”   元焘还想再掷一个酒坛过去,忽然太欢池内传来一声女子尖叫,元焘脸色微变,以为是云溪出了事,却不料元丕动作比他还快的跃到了太欢池门前。   元焘俊脸一寒,飞身跃下拦在元丕身前,用剑指着她:“不准进去!”   元丕的脸色隐隐有些难看:“是……芊月在里面!”   “她?”元焘微微怔了怔,这才想起方才那女子声音好像不是云溪的,但还是用剑指着元丕不准他动,自己反绕到前面推开门,沉声道:“我先进去你再进!”   元丕咬牙切齿道:“如是我的孩儿在里面有个三长两短的,我必要你好看!”   元焘一脚把门揣开:“你放心,有本王在,她们谁都不会有事!”   但进去之后,太欢池内的场景还是让他吃了一惊。   云溪身上随意裹着一件薄如蝉翼的轻纱衣裳,头发湿漉漉的,正神情紧张地死死抓住半截铜棍,和杜芊月对峙。   咦,不对!   应该说是在和杜芊月脚背上一条嘶嘶吐着血红信子的竹叶青对峙!   杜芊月捂着肚子半趴在池边,脸色惨白骇人。   她的身后,是一个打开了散落在地的锦漆食盒,旁边有各色糕点滚落满地。   元焘咬了咬牙:甘泉宫里怎么会有蛇?!!!   眼见着幽碧的三角蛇高高昂起头来,嘶嘶地云溪吐着信子。   “我来!”   元焘立即纵身跃到云溪身边,只一剑,就将骇人的竹叶青斩成两段。其中连着蛇头的那半段没有死透,被长剑斩断的瞬间,蛇口大张还要咬人。   元焘冷哼一声,手中长剑挥出,顺手将蛇头钉在地上:“该死的畜生!”   云溪神经紧绷到了极点,这时见毒蛇已经彻底死透,不由得长长舒了一口气,手一松,方才紧紧攥着的铜棍顺手划落,掉落在身畔的太欢池中,上下荡了两回,沉落下去。   元焘这才看清楚,那哪里是铜棍,分明是太欢池边那支以纯铜按照和合二仙模样打造的铜烛台……   云溪浑身一软瘫坐在池边,身上轻纱寝衣上缚着的披帛自然而然地落下,浸在氤氲水汽的汤池里。   元焘赶紧蹲下去扶云溪:“你没事吧?”   云溪脸色惨白地摇了摇头:“无碍!”   忽然,水汽蒸腾的汤池似乎有什么游过,元焘愣了一下,又仔细看了看水面,却又什么都没有看见,以为是自己眼花。   但紧接着,他就看见水面又微微晃了晃,有条幽碧深翠的尖尖蛇头自漂浮密集的花瓣中探出头来,顺着披帛盘旋而上,昂起了头,悄悄地吐着信子,就要咬云溪的胳膊。   说时迟那时快,再去杜芊月身边拔回长剑来斩断毒蛇已经来不及了,元焘不及细想,猛地一拽把云溪拉进自己怀中,大喝道:“有蛇,小心!”与此同时,扯下披帛丢掉。   云溪怔愣一下,立即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猛地低头,正好看见第二条盘踞在锦帛上的毒蛇血口大张,露出两颗白森森米粒大小的尖牙,一口咬在元焘腰眼上。   云溪脸色大变,惊呼:“王爷!”   元焘却镇定极了,眼疾手快地提起蛇尾,把毒蛇倒着提了起来,抖了几抖。   登时,毒蛇骨节不能环环相扣,服服帖帖地被垂成了一条倒挂的井绳。   “王爷,等下!”   云溪咬了咬唇,疾步走到杜芊月身边,双手拔下元焘的长剑,学着他的样子,朝毒蛇挥舞过去,转眼将第二条蛇也斩成了两段。   扔掉长剑,她跑到元焘身边,半蹲下来,检查他的伤势:“让我看看,看看咬在哪里了?”   内心却震撼极了!   她只是一个不肯以诚相待的糟糠之妻罢了,他贵为皇子,怎么就……?!   然而元焘素色衣袍上除了有两个浅洞,却出乎她意料之外地没有渗出血迹。   云溪抬起头眼神有些疑惑。   元焘在她的注视下,缓缓地从暗袋里掏出一个白色瓷瓶,晃了晃:“我有福瓶护身!”说完唇角微微上挑。   云溪定睛一看,元焘手里拿着的,正是那日给自己抹药时,他随身携带的彩绘风筝的小白瓷瓶,登时,放下一颗高高悬起的心,长吁一口气道:“王爷福泽深厚,善哉善哉!”   说完,两人心有灵犀地相视一笑,都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感。   杜芊月冷眼旁观,看两人卿卿我我全然不顾自己,冷咳了两声,阴恻恻道:“谁说没事?我有事!”   云溪脸颊一红,登时想起旁边还有一人。   刚想去看杜芊月伤势,门“哐当”一声被人从外面打开,元丕满面忧心地闯入。   元焘蹙眉,立即想起云溪浑身湿漉漉的模样显然是才从水中出来不久——她身上寝衣单薄且透明,还被水紧紧吸附在身上,依稀显露出凸凹有致的身材。   登时,元焘不由分说地脱下自己外袍,不容拒绝地罩在云溪身上。   元丕抱起杜芊月,目光落在她脚踝上两个殷红血点上,疑惑地问:“怎么回事?”   杜芊月紧紧环住元丕脖子,小脸吓得微白:“妾身被毒蛇咬了!”   元丕闻言一惊,狠狠怒视元焘:“皇兄不是说有你在,芊月不会有事吗?”   杜芊月垂下头,幽幽地道:“不关皇兄皇嫂的事!是,”犹豫了一下,“是那毒物突然从水中跃出,还是皇兄皇嫂相助,这才将那毒物斩首!”   元丕听见她的话,目光落在云溪身上,微微闪动了一下。   元焘愧疚地垂头道:“抱歉!我也不知甘泉宫中竟然有蛇!”   闻言元丕的目光微微一动,蓦地也意识到什么不对。   他狐疑地看了看杜芊月,又看了看云溪,最后再看了看元焘,二话不说,抄起杜芊月抱着她就往外走:“此事孰是孰非,本王定会查个水落石出!”   云儿   目送元丕和杜芊月背影离开,云溪看向元焘,蹙眉道:“瞧乐平王方才神情,好像并不相信你我!”   “不妨事!”元焘柔声安慰她,“他又不是傻子!”   “他只要稍稍动动脑筋,自然会想到你我根本不可能是那纵蛇之人!”他顿了顿,“你在此沐浴,我在外面被他缠住,你我都不知道他们夫妻会一前一后地过来,更不可能算准时机专门等他们过来才纵蛇!”   云溪闻言唇角微弯:“也是!”   元焘看着散落一地的糕点,俊眉微皱:“方才到底是怎么回事?”   云溪蹲下,捡起地上几块小巧精致的酥糖和茶饼,眸光微眨,回想了一下道:“妾身也不知道!方才妾身正沐浴,她突然提着食盒进来,说是有心和妾身化干戈为玉帛,特地托人从南朝捎回些点心,专程赠与妾身。”   听到此,元焘忍不住插嘴:“此话决不能信!我自小和她一起长大,对她的品性再清楚不过。她向来心口不一,倘若口口声声要对什么人好,则必然是对那人恨之入骨。”   当听见元焘说“我自小和她一起长大”时,云溪眸光微动,抬头看了看元焘,声音不自觉地透出些冷意:“她什么样的品性,妾身自是不知。可从春耕大日的情形倒也能隐约察觉得出,乐平王妃她心气高傲,绝非善与之辈!”   元焘自顾自地说道:“她幼时与我关系极好。可自从有一日我亲眼看见她只因婢女多看了二皇弟一眼,便命人剜去其眼睛,就开始与她刻意疏远!”   登时,云溪觉得胸口堵得那块大石好像堵得没那么厉害了。   “还是疏远一些比较好!”   云溪说着,心里却暗自琢磨:怪不得淑妃能轻而易举和杜相联姻,原来杜芊月很早的时候就已经对元丕芳心暗许。   元焘依稀嗅出些醋味,再加上刚才云溪情急之下对自己极为关切,之后和自己说话时眼神也不再躲闪,偶尔两人还会目光相汇缠绕片刻,他心情不禁大好,一时还不想去马上探究毒蛇究竟从何而来,宠溺地刮了刮云溪鼻梁,逗她道:“云儿放心,我是你的,她抢不走!”   云溪这才察觉不知何时元焘竟已对了自己改了称呼,脸色一板:“妾身闺名不叫云儿!”   “我知道!”   元焘唇角微勾,却是想起云溪那块丝帕上绣着的天际流云。   他觉得这个名字最趁云溪。   “王爷知道?”云溪微微诧异。   知道还叫错?!   元焘狡黠笑道:“旁人怎么叫你,我不管。但‘云儿’是我专门给你起的名字,以后只准我一个人叫!”   云溪:“……”   她突然觉得,元焘虽然表面看上去是个纨绔皇子,但实则韬光养晦深藏不露,若较真起来,恐怕是既霸道又不讲道理,自己估计很难讨到半分便宜,便不欲与他争辩。   而且莫名的,听他喊自己“云儿”,总有种恍惚的感觉。   就好像,好像他本该就这样叫她似的……   沉默了片刻,云溪看向元焘,面色忽然严肃:“说起来,妾身还是受了王爷的牵连!”   元焘微微抬眸:“此话怎讲?”   云溪隐去自己在清溪河畔和杜芊月结怨之事不提,分析道:“王爷和乐平王两龙相争,他二人既为夫妻,自然联手抗敌,一个在外面缠着王爷,一个当然在里面对付妾身。如此推断,妾身自然是受了王爷的牵连!”   元焘摇了摇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以他看来,他和元丕之间不和归不和,但杜芊月掺和进来的缘故,估计没那么简单!   甚至,有可能和云溪有关!   抬眼看了看云溪,元焘头疼地揉了揉额头,突然觉得她如果一直这样扮丑也无妨。至少,觊觎的人少点儿!   推测   弯腰从地上捡起一块茶饼,元焘看向云溪:“刚刚你说这是她带来的?怎么都撒地上了?”   然后闻了闻,捏着鼻子道:“这就是前楚浔阳皇城的特产?怎么这么难闻?”   云溪白了他一眼:“王爷位尊权贵,想要什么点心没有?没人硬逼着王爷吃这东西!”   元焘唇角勾了勾,把云溪小手握在掌中,声音煦暖如风。   “云儿,我心悦你!”   云溪蓦地一怔,突然想起方才元焘拽开自己以身挡住蛇袭,心,似乎被什么重重撞了一下。   却听元焘调唇角噙了一丝笑意:“云儿喜欢的,我都喜欢!”   云溪望了元焘一眼,小心掩藏起那不小心波动的情绪,目光微转,落在地上。   “其实这件事妾身也百思不得其解——当时我和她还算融洽,她拿出食盒,说要赠与妾身,却又偏偏手一滑,把整个食盒摔在地上。”   元焘奇道:“怎会如此?”   一时间,两人都想不太明白杜芊月真正的态度。   彼时元焘和云溪早已移驾到甘泉宫主殿,留下宫人们清扫两条蛇残骸和汤池。   甘露宫的掌事女官和内监闻讯匆匆赶来,听说一连发现两条毒蛇吓得不轻,双双跪在元焘面前负荆请罪。   元焘冷眼斜睨二人,把手中酒杯转得飞速:“这畜生,只有太欢池里有么?”   负责捕蛇的掌事内监胆战心惊道:“不敢欺瞒王爷,甘泉宫上上下下一十八个汤池,一共搜出六条蛇!”   云溪不禁倒抽一口凉气:“竟有这么多?”   掌事女官咬了咬牙,突然叩首求道:“今日之事,全是辛夷疏于管理所致,还请王爷给奴婢三日时间,奴婢一定查出是何人所为!”   云溪目光微微闪动,突然问:“你是想保住合宫上下的性命?”   掌事女官闻言眼帘微动,似乎有些讶异:“既然王爷王妃没有大碍,只需奴婢二人陪上性命即可,又何需那么多人陪葬?”   云溪又问:“乐平王妃刚刚被蛇所噬,现下如何?可有太医看过?”   掌事女官吃了一惊:“乐平王妃被蛇咬了?”   然后,方觉自己失态,愁眉苦脸道:“乐平王妃走时面色发青,捂着肚子直叫痛,王爷说是王妃下面见了红,马上要生了,甘泉宫没有产房和稳婆,王爷抱着王妃匆匆上了马车,并未说王妃被蛇所噬。”   云溪大吃一惊:“怎么这么快就要生?不是才七个多月?”   他随即与元焘对视一眼,猜测杜芊月脸色发青多半是由于蛇毒发作的缘故,至于为什么突然早产,则很可能又与蛇毒突然发作有关。   想了想,她目光回落在掌事女官身上:“刚刚你说给你三日时间,可是怀疑什么人?”   掌事女官神色凝重:“奴婢确实怀疑一人!”   “因为怕皇上随时过来,甘泉宫每日卯时(早5-7点)换水,池中若有异物,一定会被捞出。而奴婢怀疑的那人,入宫前曾以捕蛇为生。眼下她虽然不在甘泉宫当值,却又对这里情况了如指掌,巧的是今日晨间,她正好也曾来过一次!”   云溪想了想,对元焘道:“可有办法拖延几天?”   元焘皱眉道:“此事瞒不下来,本王最多给你们三日时间。”   两人回府后,均知深知今日之事必有幕后主使暗中谋划,如不能顺藤摸瓜查出一些线索,恐怕总难免寝食难安,便把书房门紧闭,秘密商议。   元焘向云溪眸光闪烁:“你认为会是谁?”   云溪没有马上回答,低头沉吟。   片刻后,反而盯着元焘眼睛反问:“小小的甘泉宫,一日之内驾临了两名皇子,且又都是皇上的心尖宠、将来最有可能被册为太子之人。王爷以为,又会是何人野心这样大,妄想一箭双雕,同时除掉两名皇子?”   两人对视一眼。   元焘指指书案上纸笔:“你我二人各书一个名字,看咱们所想是否一致?”   云溪闻言却把白纸搁在一旁,素手执笔,笔锋染墨如舞游龙,顷刻间就在手心写了一个“宣”字。   待写好去看元焘时,见他也是落笔极快,寥寥数下,却在掌心写了两个字“朱提”。   两只手心摊开摆在一起,一个覆着薄薄硬茧孔武有力,一个白皙柔嫩纤纤素若柔荑,却是一个动作两般风采,自有一番和睦。   云溪目光落在“朱提”二字上,秀眉微蹙:“妾身写的这个‘宣’字,很好理解。宣王聪慧敏锐,才华谋略不弱于人,本也是太子之位的上上人选,然则因为其母妃出身不高,屡屡不受重视,故而才名不见经传。”   “若是王爷和乐平王同时遭遇劫难,诸皇子角逐太子之位,怕是也唯有宣王元安胜算更大一些!”   转而,云溪目光微挪,落在元焘掌心两个墨字上:“不知王爷所书‘朱提’,又是为何?”   元焘稍微沉吟,告诉云溪:“朱提王元悦,是我的堂叔,性格孤僻怪异,狠毒阴戾。他一直记恨当年西狄大兵来犯时,皇祖父率兵北退阴山,却命他父王元虔镇守平京,累其殒命。这些年来一直不□□.分。”   “原来如此!”书案上有湿布,云溪顺手抹掉手心字迹,蹙眉犹豫道,“其实刚刚妾身一直在想,除了宣王和朱提王,谁还最有可能是那幕后黑手。”   元焘问道:“还有谁?”   云溪单手支着脑袋,思忖道:“细想之下,王爷和妾身,乐平王与王妃,都有可能是那幕后纵蛇之人!”   元焘闻言唇角微微抽了抽。   云溪继续道:“王爷和乐平王,无论谁被毒蛇咬噬,只因你二人平时就不和,另一方嫌疑都极大。”   “至于乐平王妃和妾身,也是一样的。她不幸被咬,自然一口咬定是妾身纵蛇噬她。但妾身自然是心知肚明那纵蛇之人并非妾身自己,所以妾身也会反过来想,这毒蛇,有没有可能是她自己放的?”   “不知王爷是否还记得,那掌事女官辛夷曾说过,搜出那六条毒蛇的温泉池,‘碧落池’未曾在列。”   “若那毒蛇是她自己放的,她手中自然也有解药。”   “故而,她就算是跑到‘太欢池’故意被毒蛇咬伤十口,也是无碍的。”   “左右不过一个苦肉计而已!”   “只是她千算万算,未曾料及蛇毒厉害,竟牵动她胎气,令腹中胎儿提前两月生产。”   听闻如此大胆推测,元焘也是脸色接连骤变。   他低头沉吟,负手在屋内来回踱了好几个来回,这才看向云溪,目光里透着些许沉重:“此事牵连甚广,即使上报到父皇处,那幕后之人有心设局,必定也有金蝉脱壳的法子,根本就审不出所以然。”   顿了顿,“就算父皇真的命人查出是怎么回事,多半也会顾及皇家颜面,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那不想干的替罪羊顶罪,草草了之。但若是我暂时先将风声按下,而他夫妻二人明明被蛇所咬,却因连累皇孙早产,而不敢去向父皇告状,或许,事情真相便真如你所说也未可知!”   表白   云溪听他说完,眸中倏地一亮:“倘若如此,倒真还可以好好筹谋一番,设法保下辛夷他二人的性命。”   元焘望着云溪,只觉得刹那间她的眼睛比星星还要亮,怦然心动:“云儿,我心悦你!”   这句话,方才元焘讲过。   不同的是,刚才是在开玩笑时顺口说的。   而此刻,却是认认真真地道来。   云溪分辨出他语气里的认真,一颗芳心砰砰乱跳,如同踹了几十只活蹦乱跳的脱兔。   她一时有些慌乱,垂下头,眼睛不知到底往哪里看才好。   元焘叹了一口气,突然从后面环住她的腰,叹息道:“云儿,我如果不主动问你,你究竟还打算让我等上多久?”   云溪想起太欢池中杜芊月说过的话,心蓦地一沉:他,到底是要问了吗?   元焘轻抚云溪秀发,沙哑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压抑:“你老老实实告诉我,如果我不努力地挽留你、让你也喜欢上我,是不是,是不是有一天你就会悄无声息地溜走,再也不要我了?”   云溪咬咬唇,不忍说“是”,却也不想马上说“不是”。   元焘见她不说话,又叹息了一声。   隔着薄薄一层衣衫,云溪依稀能感受到元焘的心砰砰直跳,和自己心脏的位置,几乎重叠在一起。   她深吸一口气,恳求道:“有些事,妾身还没有想明白,请王爷再给妾身一些时间好好看清自己的心!”   元焘眸光微黯,露出些许失望:“好!”   云溪想了想,突然抬头看向元焘:“有些话,妾身其实一直也想问王爷,不知王爷可否据实相告?”   元焘环住云溪腰的手登时一颤,立即指天立誓道:“我元焘今日所言如有半句虚假,愿遭天谴,受五雷……”   “轰顶”两字却没有说出口。   原来,却是云溪转过身来,伸出一只纤纤玉手,及时掩住了他的口:“立誓就不必了,真假我心里有数!”她能看出元焘对自己是真的喜欢,但心里总有些有些执念,就是想听到他亲自说出答案。   元焘只得闭嘴。   云溪看了他一眼,开始第一个问题:“王爷是何时对妾身动的心,是知道妾身是静乐公主之前,还是之后?”   元焘老实回答:“之前。”   云溪又问:“那时王爷并不知道妾身容貌本无瑕瑜,为何还会动心?”   元焘眸光微闪:“还记得春耕大典吗?那之前我本来就已经有些动了心,但尚不自知。但自从那日无意中亲到你,让我有一刹那的恍惚,只想要了再要。所以,后来就自然而然地……”   云溪:“……”   她果然还是高看他了!   越过这个问题,云溪又问了她最想知道的一个问题:“妾身如果不是梁帝亲封的公主,如果有一天妾身突然容颜尽毁,比现在这个样子还要丑陋数倍,王爷,王爷还会待妾身一如当初吗?”   元焘认真地捧起她的小脸:“我绝不允许任何人伤你分毫!”   云溪以为元焘顾左右而言他,有些失望地退却:“妾身知道了!”   元焘却攥住她的手不放,目光里有些哀怨:“云儿应该知道,我并非只重表面之人,难道在你眼中,我真得那样肤浅?”   云溪低头沉默片刻,突然别扭地问:“可大婚后王爷足足躲了妾身两个月,难道还不是只重美色?”   元焘不禁又好气又好笑:“我为何要躲,旁人不明就里,难道云儿你还不知道吗?”顿了顿,“我真正讨厌的,是云儿你刻意让我看到的那个不真实的你!”   云溪立即想起,两人就算捅破了“走”和“不走”的这层窗户纸,还有大婚夜那晚的荒唐事不好厘清,登时有些后悔今日一时不慎,被元焘套出这许多话来   元焘抚了抚她头发,柔声道:“云儿,我心悦你,既然认准了你,就算你是夜叉嫫母,我也愿和你一生一世一双人,两厢厮守到白头。”   云溪闻言脸上线条不自觉地柔和了一些。   她偷偷斜睨了元焘一眼,却见元焘说完这句话后,一双琥珀色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自己,漆黑墨瞳中似有星子闪烁,正好将自己偷偷看他的情景瞧在眼里,脸颊倏地变红。   元焘见状,唇角微微勾起,漾出一抹好看的弧度。   云溪咬了咬唇,忽而推开元焘,嗔怒道:“你才是夜叉嫫母!”然后把脚一跺,头也不回地拔腿就跑,一溜烟儿地跑回了西院。   凌翠正在铺床,陡然看见云溪回来,诧异地问:“公主脸怎么这样红?莫不是又烧了?”说着,就要来探云溪的额头。   礼物   云溪侧身避开凌翠的手,却想起元焘方才所说的“我心悦你”,脸登时有些烫。   想了想,她看向凌翠眸光微闪:“你觉得王爷如何?”   凌翠一怔:“王爷?”   云溪思忖了一下:“嗯,你随我来北邺已经有些时日了,虽然见王爷的次数不算多,但你觉得他如何?”顿了顿,又特意补充道,“他比子婴如何?”   凌翠手微微一顿,狐疑地看了云溪一眼,方才继续铺床:“恪将军聪明盖世,实乃人中之龙凤。王爷他,他相比之下就……”   “就怎么样?”云溪略显关切。   凌翠顿了顿,眸中戏谑意味明显:“王爷他挺傻的!”   云溪蹙眉:“傻?从何谈起?”   “比方说,公主瞒天过海,他根本就不知道,还避公主如避蛇蝎,根本不知道公主有多好美,真真是暴殄天物犹不自知!”   云溪微微愣怔:他不知道她好看时,虽说确实避她避了一阵子,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就开始对她侧目了呢?现在细细想来,好像从宫灯熄灭那晚,他夜探西院时,好像对自己就已经有些不一样了……   凌翠见云溪走神,在她面前挥了挥手,迟疑地问:“公主有好些日子不准奴婢提恪将军,为何今日突然主动提及,又问王爷怎样。莫非……”   云溪把脸一板:“茶水凉了,换茶!”   凌翠摸了摸茶杯,乖觉地把温热的茶杯收走,却看出云溪精气神很好,不像是脑袋烧糊涂的模样,心里更加起疑。   云溪忽然叹了口气道:“王爷他其实并不傻!”岂止不傻,还精明得很,眼光毒辣。   凌翠试探过后,已经稍微看出些门道,继续刺激云溪道:“是啊,只可惜没有脑子,无意中捡到了宝贝还不知道,傻得还不太厉害。”   云溪白了她一眼:“谁说王爷什么都不知道?”   凌翠这才吃惊地张大嘴:“难……难道?”   “王爷,他,已知晓我是静乐公主!”云溪咬了咬唇,红着脸道,“只是还不知道大婚那晚我也骗了他。”   她突然想:若是元焘知道那晚的落红是假的,会不会,怨恨自己?   凌翠显然想的比较长远,她瞧了瞧云溪微微绯红的脸色,忽然问她:“公主,公主从此之后是打算和王爷琴瑟和谐了吗?”   云溪立即斩钉截铁地摇了摇头:“并不!”   然后扫了一眼了凌翠,意志坚定道:“父皇大仇未报,梁帝依然在世。这两个心愿未了之前,我绝不会放纵自己有半分懈怠!”   凌翠目光里露出不忍:“可奴婢瞧公主方才的神色,明明是对王爷……”已经有几分意思了!   “什么都没有!”   云溪忽然打断她,自欺欺人道:“我只是随口一问,想知道你是怎么看他的。”   “奴婢知道了!”   凌翠暗自叹息云溪固执,没有再继续说话,却开始琢磨怎么撮合自家公主和王爷,一时想法颇多。   这时,突然传来叩门的声音。   “王妃睡了吗?奴婢是王爷的侍婢连翘,王爷命奴婢给王妃送鸳鸯结!”   云溪一听“鸳鸯结”顿觉不妙,赶紧钻进被窝装睡,却嘱咐凌翠道:“我心已定,不管王爷他送什么来,都不许收。”   依照她的想法,凌翠最爱擅作主张,十有八九都是会把东西拿回来。   谁知不多时凌翠回屋后,手里却空空如也,还得意地向云溪邀功:“奴婢知道公主不想要,所以替公主把东西扔了。”   云溪眸中难掩失望之色:“你不收便是。既然收了,又何必丢掉?”   凌翠把云溪的失落看在眼里,眉眼噙着笑意,突然戏法似地从身后拿出一个异常精致的小小锦盒,在云溪眼前晃悠:“公主还说对王爷无意,依奴婢看,公主明明舍不得丢这鸳鸯结!”   云溪猛地一喜,飞快接过锦盒取出鸳鸯结。   然后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什么,却狠狠瞪了凌翠一眼,啐她道:“这些日子,你倒是愈发能做主了!”   说着,背过身,悄悄看这鸳鸯结。   这鸳鸯结编得思路甚是用心,最上面是一朵以红绳编就的锦绣花朵,中间以红绳穿着一只质地精良的五彩瓷鸳鸯,然后又是一朵锦绣花朵,最下面是齐整的红缨流苏。   云溪脸颊微红,猜元焘那里肯定还有一个一模一样的。   元焘大半夜地命人送鸳鸯结过来,其意不言自明。   只不过,编绳人的手法好像不太纯熟,虽然大体看得过去,但总是看上去有点别扭。   她本来不想声张,偏偏凌翠凑过来偷看,还评价道:“怎么编得难看?难不成……是王爷自个儿编的?”   云溪白了她一眼:“褚侍卫前些日子还和我说想在府外布间宅院娶亲,看样子我是留不住你了。”   凌翠顿时撇撇嘴一脸委屈模样:“奴婢知错了,只求公主开恩,收回成命。”   云溪慢条斯理地看了她一眼,眸光微闪:“除了这个,还有没有别的什么话?”   凌翠这回不敢造次,老老实实地回答:“明日王爷带您去庙里拜拜,让您早点安歇。说是明日一早,王爷亲自来接您!”   云溪蹙眉:“拜佛?是去华严寺,还是善华寺?可明日并非初一十五。”   凌翠赶紧把头埋下。   她哪里还敢说方才连翘的原话本是,“皇城西三十里地杏花谷中有一座月老庙,据说祈福发愿最是灵验。王爷有心与王妃修好,携手共同植下一棵连理树!”   出游   翌日清晨阳光正好,云溪早起梳妆,正在对镜梳理秀发,忽闻一缕芬芳馥郁的梨花香由远及近。   抬眸去看时,只见连翘并着几个丫鬟捧着几枝梨花枝条和花瓶走了进来:“王爷一大早睡不着觉,策马去城郊转了一圈,见山谷里梨花开得正盛,便折回了几枝,回到府里连马都未曾下,就着急让奴婢们找了花瓶专程给王妃送来,说是如此花才能开得更长久些!”   凌翠把花插好,忍不住赞叹:“到底是山谷里才摘下来的,香味可真浓!”   云溪闻言指尖微顿:“王爷有心了!”   然后问连翘:“王爷可曾说了今日是去华严寺,还是去善华寺?”   连翘微微讶异,看了一眼凌翠正要回答,刚好看见元焘身着一袭白衣大步流星而来,赶紧福了个身拉着凌翠一起退下。   云溪从镜中窥见元焘神清气爽心情极好,心道自己这一宿可是思前想后没有睡好。   转过身,云溪朝元焘福了福身:“妾身参见王爷!”   却被元焘及时扶起:“你我之间,无需如此多礼。”   然后元焘指了指桌上托盘中放着的一件新衣:“一会儿穿这个去!”又道,“准备的匆忙,来不及让人赶制。我在城中成衣铺挑了半天,觉得这件你穿着更合适些。”   云溪目光微动,随即顺着看了过去,却见那件衣裙色泽精白如雪,和自己平素鱼目混珠时常偷穿的孝衣颜色如出一辙,布料也是最为普通的土布,想来是考虑到自己身患皮疹、特地没选锦缎丝帛布料的缘故。然则边角处却有几条橘红丝绦,俨然和元焘此刻正穿的那件款式十分相近,因此便有几分迟疑。   元焘见云溪迟迟不去更衣,忍不住催促:“云儿还不换上让我看看?”   云溪脸颊微烫,贝齿微咬红唇,心虚地摇了摇头:“妾身身上这件就挺好!”   元焘眸光微微一黯:“既然云儿不喜欢,那便算了!”随即,目光落在云溪左脸“胎记”上,语出双关,“我会等到你心甘情愿的那一天!”   说罢牵着云溪的手直奔后门,登上一辆早就准备好的玄青车篷马车。   似是怕云溪多想,元焘轻咳一声:“此番云儿同我便装出游,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云溪却暗自内疚:刚刚自己不肯换那衣裳时,瞧他神色,眉宇间好像挺失落的……   约莫两盏茶的功夫,马车驶出城外,来至一条人不太多的土路上。   此时道路不平,马车行的慢且上下颠簸,云溪因为昨夜没有睡好的缘故,再加上在车厢里憋得时间久了,胸口难免有点堵得难受,隐隐涌动起些潮意。   元焘见云溪脸色有些发白,关切道:“云儿可是身体不适?”   话音未落,疾驰的马车忽然停下,拉车的两匹良驹同时仰天嘶鸣,高高撂起蹶子。   云溪正在捧腹难受,一时不留意,差点儿往前栽倒。   幸亏元焘眼疾手快,侧身一挡,正正又将云溪护进怀中。   骤然掉进元焘怀中的一瞬间,云溪一双美目不偏不倚刚好对上元焘一双琥珀色星眸,脑海中登时一片空白,只看见元焘珀眸中墨瞳漆黑似有星子闪耀,刹那间有看不见的星辉仿佛闯入她的心底。   “怎么回事?”   元焘顾不得留意云溪望着自己微微失神的表情,扶她坐稳后,俊美紧蹙,训斥宋离道:“一月之中已有两次,倘若再多一次,你大可以自请去马厩连着洗一个月的马。”   云溪从失神中回过神来,闻言一怔,立即想起前几日甘泉宫前元丕拦车,恰巧也是宋离驱车,不禁同情他时运未免太过于不济。   “这次真的不是属下的过错!”   宋离用马鞭指了指前面不远处飞扬的尘土,委屈道:“属下本来行得好好的,谁知道他们突然从旁边的路上横冲出来,人又多速度又快,所以,”咬了咬唇,“所以属下才不得不紧急把马勒住。”   元焘看了看高欢:“平京方圆三十里内非官兵不得疾驰,去探探究竟是怎么回事!”   云溪走下马车想透透气,却眼尖地发现身处在一片山林之中,周围树木颇多,比甘泉宫那座山头更幽静许多,一时看向元焘眼神狐疑:“不是去拜佛吗?华严寺和善华寺都在城内西南隅,王爷这是带妾身去何处?”   元焘微微讶异:“是去杏花谷的月老庙,连翘没说吗?”   云溪心里登时雪亮:好你个凌翠,真是越发胆儿大了!   “月老庙供奉姻缘之神,院内有两棵千年银杏树,民间男女常来此纳缘祈福,许下心愿,并将心愿写在红色福签上,投于银杏枝之上。”   元焘目光微眨地看向云溪,珀眸中露出期盼之意:“相传掷得越高,心愿就会越早实现。”   云溪移开目光,不敢与他对视:“世间痴男怨女信奉月老庭前发愿,王爷胸怀大志非一般男子,竟也痴迷于此。”   元焘薄唇微勾:“遇到你之前,我也是对此不屑一顾的。但此刻,我只想和你一起许愿!”   一句话堵得云溪不好接话,只好垂下头不接招。   这时高欢策马回报:“禀王爷,是平原将军发现南梁细作率武卫军追捕。”   元焘听见“南梁”两字,侧目看了云溪一眼,蹙眉问:“知不知道是什么人?”   云溪骤然听闻“南梁”亦有些紧张,一双眼睛紧盯着高欢,根本不想避讳。   高欢看了看云溪,见元焘没有想刻意避开她,方才回禀道:“具体是谁没办法打听到,不过听说好像和南梁商队有关系。”   听说是“商队”,云溪一颗高高悬起的心登时放下。   转而却不受控制地想:还好不是他!   ——自那日重见紫玉来仪箫,云溪经常提心吊胆,总疑心子婴追来了平京……   负手想了片刻,元焘沉吟道:“前面有两条道,一条是通往月老庙的,一条是出平京的。平原将军是朝哪个方向追的?”   高欢这次答得极快:“从马蹄印上看,平原将军是率领武卫军往出平京方向追了过去。”   元焘这才看向云溪目光和缓:“既是追出了平京,自然碍不到咱们的事。”   转而吩咐高欢和宋离:“继续赶路!一路上你们需加倍谨慎,如果再出差错,严惩不贷!”   结发   约莫两盏茶功夫后马车停在一片山坳前,元焘指指前方不远处一座袅袅生烟的庙宇:“马车只能行至此处,月老庙就在上面,这路上桃花刚开景观甚美,云儿不如与我边走边看?”   云溪心中有事,勉强朝元焘挤出一笑:“如此说来,倒真要好好瞧一瞧。”   说着,便把手递与元焘,扶着他从马车走下。   迎面忽然有两匹骏马驰过,其中一人边策马疾行边大呼:“小娘子与郎君感情真好!”   云溪听见那声音登时疑心迭起,连忙抬头去看,却见两道黑影风驰电掣奔过,须臾已转过一道弯,再也看不清人影。   元焘轻轻拂去一瓣飘落在云溪发梢的桃花,宽慰她道:“乡野之人大多粗狂无礼,你我毋须同他们计较。”   云溪淡淡“嗯”了一声,垂下眸来却是想起方才那当空一喝的声音,愈加心惊。   再转身去看元焘时,只见他不知何时竟已折了几枝娇艳欲滴的桃花枝,正弯成环朝一个方向缠绕。   编好花环后,元焘深情瞧着云溪,眉眼噙笑地把花环戴在她头上:“云儿真美!”   彼时民间男子爱慕女子,往往以鲜花编成花环求爱,是故云溪垂下头避开元焘目光。   然而她却总觉得路那边的桃林有人在看自己,可抬头去看,却又什么都没有,不禁怀疑自己想多了。   待进了月老庙,主庙道人一见到元焘就满脸堆笑地迎上前来:“王爷让陌尘好等!”   然后指了指旁边一个童子捧着的托盘道:“东西都准备好了,就等王爷和王妃结发许愿!”   云溪微微诧异:“结发?”   陌尘道人把拂尘一甩,笑道:“来小庙的大多是未曾婚嫁的年轻男女,像王爷和王妃这样已经成了亲、却又想来祈福发愿的,确实不常见。”   云溪不由得看向元焘,却见他耳根有些红,眼睛不自然地瞥向别处,显然是不想多做解释。   斜睨了一眼陌尘道人,元焘轻咳道:“道长俗务繁多,本王和王妃自己进去便好!”   陌尘道人会意地做了个请的架势,旋即离开。   元焘这才牵着云溪的手走进主院,只见庭院东西各有一株三四丈高的银杏树,树上枝繁叶茂,挂满数不清的红色福签,想来都是前来求乞姻缘的信男善女们挂上去的。   不知为什么,云溪总觉得有人盯着自己看。   她看了看旁边的屋檐,青瓦平整,什么人都没有。   元焘掀开托盘上覆着的红绸,取出一把精巧夺目的金剪刀,散开发髻,铰了一绺头发下来,放在托盘中:“你我已是夫妻,无须再向月老祈求良缘。今日此行,唯盼能与云儿结发,你我相知相守,天长地久!”   云溪手指微滞,看着金剪刀,却是迟迟下不去手。   元焘眸中露出殷殷期盼之色,口中却道:“云儿若是为难,我不强求你。”   说着径自取了一条红色福签,背过身不看云溪,只管低头在福签上写下愿望。   云溪看着元焘背影,想到自己终有一日会弃他而去,心中百转千回柔肠一软,叹了口气,便也取了金剪刀铰了一绺秀发下来,搁在托盘上。   不远处的屋顶,似有瓦片滑落的声音。   云溪抬眸去看,看见是一只又肥又大的花猫跳跃下来,刚好落在掉下的那片青瓦上,她不禁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是想多了。   元焘写完福签,转身回头,看见托盘上整齐摆放的两绺头发,眼睛一亮,又惊又喜地握住云溪双手:“云儿!”   云溪缩回手有些不好意思:“王爷是要挂到树上去?”   元焘唇角眼角噙着浓浓笑意,把两绺头发并在一起打了个同心结,又催着云溪也写了一条福签,连同先前他写的那个,全都塞进一个金丝锦囊中,又三步两跃地攀上树梢,把锦囊牢牢系在了最上面。   然后纵身跃下,对云溪道:“前些日子我偶然发现一株连理树,已和陌尘道长说好,移到前院栽种。现下他们应该准备的差不多了,云儿这就与我过去?”   正说话间,突然有人高呼:“走水了!”   云溪抬头,看见后院某处有浓烟滚滚和火光冒出,火势好像还不小。   元焘蹙眉看向云溪:“云儿且在这里等我一会儿,我去去就来!”   云溪目送元焘背影离开,走到先前花猫跳下的地方,蹲下查看。   方才她好像看到,在青瓦和花猫落下来前,分明有什么明晃晃的东西自屋檐上滑落。   拨开破碎的青瓦,云溪捡起一枚金镶玉扳指,看向屋顶,声音微颤:“子婴,是你吗?”   然而周围却沉沉静静,除了风的声音,没有人作答。   云溪低头咬了咬牙,毅然把扳指搁在青瓦之上。   “那日我和司空浩说的很清楚,‘天长地久有时尽,莫再忆少年荒唐事!’前楚城破的那一日,你我早已恩断情绝,形同陌路。”   “你,走吧!”   不管怎么说,到底是曾经心悦过的人。   哪怕如今已经形容陌路,陡然相见,一时间还是难免会感触良多……   搁下了扳指,云溪转身欲走。   一条青色人影忽然自屋檐飞下,倏地将云溪揽入怀中。   陌生而又熟悉的声音自耳畔传来:“姣姣,你真的这样恨我?”   云溪闭紧双眼长睫微颤,使劲推开了他。   “我如今已是北邺泰平王妃,请三皇子自重!”   梁恪哪里肯罢休,强迫云溪看着自己,心碎道:“方才他为你编花环在先,你心甘情愿与他结发在后,姣姣,莫非你已经忘了我?”   然后目光停留在云溪脸上,声音莫名的悲怆:“可你,可你明明都不愿以真容示他,你心里怎么可能有他?!”   闻言,云溪一根根掰开梁恪的手指,面色惨白,心如死灰,一字一句道:“是啊,在他眼里我如此丑!可即便如此,他却偏偏待我极好,从不会背叛我舍弃我!”   梁恪恨恨地一拳击在树上:“你应当知道,那时我也是情非得已!”   云溪咬唇道:“是啊,你情非得已,十数载的感情说搁下就搁下,转眼就与我割袍断义恩怨两清。既然眼下你与我早已经尘归尘土归土各行各路,你又何必两次三番来做此无谓之举?”   “姣姣!”梁恪正欲解释,一阵嘈杂人声突然传来。   云溪听见有人高喊:“莫要放跑了贼人!”   她不禁脸色微变,情急之下使劲推梁恪:“有人来了,你快走!”   梁恪只得翻身跃回屋檐上。   但纵身一跃前,却是望着云溪又惊又喜:“姣姣,你心里到底还是有我的!”   云溪却是暗暗叫苦:这可真真是作孽啊!   挟持   “云儿,小心!”元焘刚回到院中,就看见云溪没有站稳一个趔趄摔倒在地,他俊眉微蹙连忙扶起云溪,帮她左右察看伤势。   云溪右手揉了揉崴到的脚踝,面色吃痛:“妾身没事。”   元焘一眼扫到地上两个极浅的足印,看向云溪目光微闪:“怎么好好的,突然就摔了呢?”   云溪垂下头有些心不在焉:“树下土壤潮湿青苔滑腻,妾身一时失足……”   元焘望了望云溪苍白的脸色,沉思片刻,抬头看向梁恪藏身的屋檐,声音忽然拔高:“此处混入南梁细作,方才一把火把柴房给烧了,平原将军已经率武卫军在四处搜查,云儿莫要紧张!”   闻言云溪窝在元焘怀中猛然一颤。   元焘立即狭眸微眯,拔出随身佩剑,指向屋檐:“何方贼人,胆敢惊扰本王爱妃?”   “不要!”云溪陡然失声尖叫,她紧紧攀住元焘手臂,声音苍白无力,“妾身有些乏了,王爷,王爷送妾身回去可好?”   元焘紧紧盯着云溪眼睛:“云儿累了?”   云溪垂下头,目光下意识地游走,不敢与他对视:“我脚疼。”   元焘又看了云溪片刻,终于缓缓地把剑插回宝鞘,抄起云溪的膝弯,把她横着抱起:“既然云儿累了,本王便亲自护送你回去!”   然后目光如电地看向屋檐上某处瓦片松动的地方,声音却是和煦得如同哄孩子一般轻柔:“平原将军还没有来,只是几个兵卒子而已,云儿莫要慌张。”   云溪淡淡地“嗯”了一声,把脸埋进元焘怀里。   一只纤纤左手,却是悄悄把那枚金镶玉扳指紧紧攥在手心,努力藏在长袖当中。   元焘抱着云溪路过前院,高欢和宋离已刨好了一个两个大坑,把连理树放了进去,看见两人来,连忙请示:“属下已准备妥当,请王爷和王妃为连理树植土!”   闻言元焘脚步微滞,他低头看了看云溪近乎苍白的脸色,终究把脸一板:“王妃不慎摔伤,你们二人暂且代替本王和王妃为连理树植土,待他日王妃痊愈之后,再来培土!”   说完,抱着云溪大步流星走了出去,只留下高欢和宋离两人留在原地大眼瞪小眼:“王爷,可属下二人皆是男子……”   出了月老庙,元焘把云溪轻轻放在地上,叹了口气:“是梁恪吗?”   云溪身子登时微微晃了晃:“妾身不懂王爷何意?”   元焘又叹了口气:“今日看在云儿面上,我暂且不为难他。如若来日再见,我赤霄剑下定不留情!”   云溪心里一凛,扶着马车站稳,只得含混地向元焘福了福身:“多谢王爷!”   元焘却把拳攥得嘎嘣响,声音闷闷道:“云儿先在此休息一会儿,我去看看那两个家伙。”然后咬牙切齿道,“那两个白.痴,如果我不回去看看,怕是他们到明天早晨都不一定能把两个坑填满!”   云溪望着元焘离开,一瘸一拐地掀开车帘坐了进去。   熟料还没坐稳,迎面伸出一只手,把她嘴紧紧捂住。   云溪左右挣扎,见是一个黑衣英气少年挟持住自己,他恶狠狠地瞪着自己,压低声音道:“你就是静乐公主?快说,你们把三皇子擒到了何处?”   云溪听出黑衣少年声音尖细稚嫩,兼之双耳皆有耳洞且没有喉结,料准他必是由女子假扮的,随即拼命地摇头,摊开掌心,亮出那枚金镶玉扳指。   黑衣女子眼眸一亮,一只手快如闪电地取走扳指,另一只手却“嗖”的一声将短剑往前探出半寸,抵在云溪脖喉处:“这是三皇子的扳指!说,他在哪里?”   云溪却眸露惊疑:“你是何人?”   黑衣女子双颊微红:“我,我只是……”突然顿了顿,把脚一跺,“我是三皇子的贴身侍卫!快说,三皇子如今在哪里?”   云溪心里一凛,抬头看了看女子虽然英气十足,然则眉清目秀端庄温婉,反而冷静下来:“你放心,他没事!”   黑衣女子柳眉倒竖:“扳指都落在你们手里的,还说没事!”   云溪看见她握着短剑的手微微颤抖,心念微动,反而脖子一挺,主动迎上剑刃:“梁帝与我有不共戴天之仇,梁恪若落在我的手中,我必啖其血食其肉。可你瞧我如今白衣如缟,没有沾染一点儿血污!”   黑衣女子蓦地向后退去,一双漆黑的眼睛里皆是惊恐:“你不要命了!这剑锋利的很!”   然后方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气呼呼地把短剑收回:“你是看见我手抖,猜到我不敢杀你,对吧?”   云溪唇角微勾:“你不杀我,不是因为害怕见到血,而是害怕被梁恪责怪。”   黑衣女子终于泄气,把剑扔在一旁:“爹爹说的没错,你果然是魔鬼!你什么都知道,什么都可以放下,可你为什么偏偏不放过三皇子?”   云溪冷眼看她:“昔日的静乐公主,早就死了,是被梁恪亲手杀死的!如今站在你眼前的,是前楚文德皇帝的亲女楚云溪。从来没有人不肯放过他,是他,不肯放过自己!”   黑衣女子摇着头不住地往后退:“你骗我,我不信!”   云溪步步往前逼近:“若非他不肯放过自己,方才你们明明已经策马从这月老庙逃脱,何故见到我后,先是忍不住出言不逊,然后又折了回来?”   黑衣女子攥紧手指:“他对你如此情深义重,你却对他……如此,绝情!”   云溪冷笑一声:“我楚云溪确实无情无义,此生此世也不会再和姓梁的产生任何瓜葛!这位姑娘,你大可放心了吧?”   说着撩开车帘:“梁恪他现在没事,泰平王府马车狭小,经不住姑娘折腾,请你自便!”   黑衣女子跳下去前不甘心地看向云溪,咬了咬牙道:“我姓袁,单名一个姒字,乃南梁左光禄大夫袁湛之女,已和子婴有了婚约。希望静乐公主言而有信,从此离三皇子远一些!”   云溪把头别过去不去看她:“我数到三,你若再不走,我就喊了!”   袁姒恨恨地跺脚:“都说静乐公主杀伐决断,今日一见,果然非同一般!”说完飞身就走。   熟料一支长箭兀自从月老庙中飞出,正正射中袁姒,她登时闷哼一声,卷着长箭摔倒在地,然后抬头看向来人,眼神凌厉:“泰平王果然好箭法!”   邀约   云溪微微蹙眉,却见元焘手挽铁弓步从月老庙走出,脸色阴沉道:“今日乃本王与爱妃结发许愿的大日子,尔等两次三番前来打扰,着实令人讨厌!”   袁姒捂住创口脸色煞白:“素闻泰平王军纪严明,今日我落在你手中,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云溪见袁姒流血极多,把地都染红了,叹了口气走下马车,“王爷,她并没有伤害妾身!况且昔日她父亲曾是前楚的黄门侍郎,也算与妾身有半分主仆之谊。求王爷看在妾身面上,放过她这一次!”   “放了她?”元焘看向云溪眸光微闪。   袁姒脸色却难看极了:“我才不要你救!”   元焘认真打量云溪,见她果然无恙,缓缓放下铁弓,扔了一小瓶药给袁姒:“你走吧!”   云溪微微感激。   袁姒却愣怔:“你真的放我走?”   元焘俊眉微蹙:“武卫军就在月老庙里,若你不想走,只管放开嗓子大声喊即可!”   闻言,袁姒脸色微变,先是看了看里旁边的月老庙,又瞧了瞧云溪,银牙一咬,突然娇喝一声,使出一支袖箭正正射中两匹拉车的马屁股,切齿道:“我就算死,也不要你来救!”   登时只听两马嘶鸣响声震彻山谷,惊起了无数飞禽走兽。   幸而两匹马均被缚在旁边一棵大树上,马车这才没有被拽走。   月老庙内有许多个声音一起高呼:“贼人在外面!”   元焘脸色一变,宝剑“嗖”的出鞘,闪电般抵在袁姒脖颈上。   云溪挑了挑眉:“就算你不肯承我的情,又何苦自投罗网?”   袁姒望着倾巢而出的官兵,唇角反而噙出一抹弧度:“你怎知是自投罗网,而不是孤注一掷、置之死地而后生?”   云溪心念微动。   果然元焘冷冷地问:“你是想引开官兵,让梁恪伺机逃出去?”   袁姒神情微变:“什么凉客热客,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元焘摇了摇头道:“本来你偷偷溜走,武卫军不知道梁恪藏身在此处。可眼下……”   说着,他抬头望了望另一骑率先策马而至的人马,冲马上一个绿袍长须美髯的中年将领颔首,朗声道:“几日不见,平原将军竟清减了不少!”   袁姒看着数百名武卫军将月老庙包围得水泄不通,脸色登时变得难看极了:“难道我竟连累了他?”   云溪也是脸色微僵:“你当真蠢得可以!”   随即一双美目紧紧盯着元焘,手指不自然的微微攥在一起,掌心沁出一层细细的汗。   须臾,元焘神色如常地回来,指着袁姒对两个武卫军道:“就是此贼偷走了本王爱妃的金钗,有劳平原将军仔细审问,看有没有幕后主使。”   其中一人踢了袁姒一脚:“快说,你把金钗藏在何处?”   袁姒诧异地看了元焘一眼,突然大叫着改口:“我不过偷几个盘缠,你们干嘛绑我?!”   元焘闻言神色稍松,走到云溪身边方压低声音道:“你放心,孙叔建只是得到些消息,并不确定南梁商队里的,到底是谁。只要,”说着,看了袁姒一眼,“只要她咬死说不知道,孙叔建也没有办法。”   孙叔建是平原将军的本名,看样子元焘是用什么话暂时糊弄住了孙叔建。   云溪目送袁姒被人拎起捆好丢到一匹马上带走,对着元焘神情微赧,垂下头道:“谢王爷!”   武卫军离开时留下几匹健硕的良驹,此时高欢和宋离已重新将马套好。   元焘俊脸微寒,黑着脸抄起云溪膝弯,耐着性子把她抱到马车上坐好:“回府!”   然后径自撩起车帘下了马车,跨上一匹其中马,扭头冲高欢发作:“你下去,和宋离一起赶车!”   只听高欢委屈道:“王爷,宋离腱子上的肉太肥……”   话没说完,忽然痛叫一声,又听宋离骂骂咧咧道:“你才肥!你全家都肥!”   云溪唇角微勾,心里却涌起一股暖流,总觉得对元焘十分愧疚,一路上便左右思忖该如何感谢元焘。   此时天早已大亮,集市上摊贩渐多,马车因为未悬挂泰平王府徽记,行进缓慢。   云溪正有些打盹,忽然马车停下,车帘晃动,光影一闪,元焘呵腰坐了进来。   看见云溪抬眸看他,元焘揉了揉鼻子,不大自然地解释道:“等会儿就到及第街,那边,那边住的朝臣比较多。”   云溪会意地点了点头,却是伸出一只纤纤素手,主动握住元焘的手:“王爷厚意,妾身无以为报。三日后傍晚妾身在西院布置一席小菜,还请王爷务必尝一尝。”   闻言元焘浑身猛然一震,诧异地看向云溪,刹那间眸中似有光华闪过,眼神又惊又喜。   云溪以为他这便是应允了,暗暗舒了一口气。   熟料只不过片刻功夫,元焘又垂下眸去,眼神黯淡道:“云儿毋须如此。我虽然不甚喜欢梁恪,但他于我也无甚仇恨,况且目前两邦交好,就算孙叔建真的擒住了他,父皇也不会把他怎么样的。此番,只不过送个顺水人情于他。”   云溪一怔,忽然醒悟,沉吟片刻,方徐徐对元焘道:“妾身邀约王爷,并非因为梁恪,而是因为王爷肯为了妾身做这些事。”   闻言,元焘一双琥珀色眸子又缓缓抬起,有星星点点的光芒自他眸中升起。   云溪凝视元焘,有条不紊道:“即便父皇不会拿梁恪怎样,可他毕竟私自来到北邺,礼数上并不周全,有心人若想刻意为难,只需随便挑个借口,他便有无数苦头吃。”   然后停顿片刻,话锋一转道:“我知道王爷已知晓昔日妾身曾与梁恪立有婚约,也因此颇不喜欢他。王爷今日若趁此时机生擒了他,于情于理皆不为过。可王爷却因为体恤妾身故友之情,对他网开一面。此事若被其他人知道,于王爷有损无益。”   元焘幽幽地看向云溪,眸光微闪:“我这番心思,你知道便好。”   云溪咬了咬牙,道:“妾身知道王爷心中介怀之事,因此妾身也想告诉王爷,自从前楚国亡城破的那一日,妾身与那梁恪再无瓜葛。”   然后看向元焘,眼睛明亮道:“如此,三日后,王爷还来不来西院用膳?”   桃花   元焘登时大悦:“那便有劳云儿了!”   云溪秀目微垂,只觉得元焘的目光似一团火紧紧注视着自己,看的自己心里阵阵发慌,一时间脸颊烧得滚烫。   她不自然地撩开车帘一角,目光移向窗外:“妾身手艺不佳,仅会做一两样浔阳小菜,王爷莫要嫌弃妾身才好!”   心里却暗咐:自己擅长的那几样小菜全都是辣的,也不知元焘能不能吃辣?罢了,不如到时候少放些辣椒算了!   元焘见云溪不敢看自己,反倒笑得像一朵花似的。   他霸道地把车帘放了下去,突然抱起云溪,强迫她坐在自己腿上,和自己脸挨着脸挨得极近。然后一双大手轻轻摩挲着云溪的秀发,声音温柔道:“云儿今日这些话,我欢喜的很!”   云溪呼吸兀自一紧,她睁大眼,看见元焘一双琥珀色眸子里墨瞳若渊,似有无数星辰闪烁。刹那间,心房似是轻轻一颤。   垂下头来,云溪觉得自己的脸愈加发烫:“妾身不过是就事说事。”   元焘将云溪一番窘态看在眼里,唇角微弯,觉得她此刻这般当真是娇羞可爱,便情不自禁地俯下身来,趁着云溪走神的间隙,在她光洁的额头落下轻轻一吻:“云儿可真美!”   当蜻蜓点水的触碰来袭时,云溪蓦地紧张,只觉得额头又麻又痒,竟是从来没有这样敏感过。元焘那一双薄唇落下之处似被施了术法,直到她回到西院自己房中,仍觉得那一处肌肤冰冰凉凉,似乎那人的吻痕犹在。   凌翠看见云溪心不在焉,隐约猜到了一些缘故,笑着问:“公主今日自从月老庙回来便满面通红,一个人对着镜子发呆。莫非是累到了不成?”   云溪斜睨了她一眼:“方才回来遇见了褚侍卫,他又问何时可以娶你过门。”   凌翠登时缩了缩脖子吐了吐舌:“我才不要嫁他,除非他发誓,娶了我之后对我三从四德,我指东他不能往西,我指南他不能往北。否则的话,奴婢情愿追随公主一辈子也不嫁他。”   云溪摇了摇头道:“你如此刁蛮任性,我若是褚侍卫,就算有十个胆子也不敢娶你。”   然后目光落在房间角落的九霄琴上:“今晚你还需代我抚一曲琴。”   凌翠闻言一怔,看了外间一眼,赶紧把两扇房门关紧。回过头来,冲云溪颔首点头,一副了然的样子:“嗯,公主又要去见姬四娘!”   云溪眸光微闪:“谢承运飞鸽传书,已允诺我借兵之事。只是眼下我还需和姬四娘好好设计一番,看如何能助他治理水患重掌谢氏族权。”   凌翠看看天色:“事不宜迟,奴婢这就去准备!”   不多时,用过晚膳后,云溪头戴轻纱斗笠,没有再换上先前那件素色布衣,而是另穿了一件青衣儒衫,扮作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厮,自后门悄悄出府。   姬四娘早就撑船等在岸边,一看见云溪,连忙把灯掌上:“夜黑地潮,公主切莫滑倒!”   云溪和姬四娘攀谈了数句后,方才和她商议:“昔日父皇旧部当中,有没有熟悉水文、懂得通渠建堰之人?”   姬四娘想了想:“公主如不提起,奴家差点忘记了,昔日荆州庾家曾有一人擅长治理水患,梁帝灭庾氏九族时,其子孙机缘巧合恰被奴家所救,如今倒也时常书信往来。公主若需要此人效力,奴家这就写一封书信,请他来平京。”   云溪摇了摇头道:“不是来平京,而是去陈郡!”   姬四娘登时又惊又喜:“公主莫不是说服了谢承运?若有陈郡谢氏从旁相助,替陛下复仇之事指日可待也!”   云溪抿唇点头:“我助他治理水患重掌谢氏,他借兵给我,大抵如此。”   姬四娘高兴得连连对天叩首:“老天爷有眼,愿公主此番谋事顺利,能斩杀梁贼,替吾主复仇!”   两人正说话间,云溪忽闻元焘清朗声音自旁边一艘船中传来:“既是良辰美酒,夏月你便也饮上一杯吧!”   登时,她面色微僵,看向隔壁一艘花灯锦簇的画舫,听见元焘还在劝酒:“我本不欲让你多饮,然而难得今日高兴,你便破个例,陪我饮上几杯吧!”   这还是云溪第一次听元焘在自己以外的人跟前自称我!   也不知为什么心头忽然生出一股烦恼,云溪倒抽一口凉气看向姬四娘,压低声音问她:“这隔壁画舫上的,可是春意阁的夏月姑娘?”   姬四娘正自祷告,忽然听闻云溪这前没有头后没有尾的一句话,猛然怔了怔,然后打开船帘向外看了看,方才道:“正是!”   云溪想起褚冲打探来的消息之中,就有春意阁的夏月姑娘卖艺不卖身,唯独大皇子元焘风流倜傥一不小心入了夏月姑娘的眼,成为唯一曾踏入过其香闺的入幕之宾。   一时间,云溪脸色倏地变暗。   旁边姬四娘还在滔滔不绝:“清溪河畔,本来也就春意阁能与咱们红袖坊一争高下。奴家思忖着树大招风,咱们暗中收集情报,不方便将红袖坊做得太大,便任由春意阁壮大。没有想到那老鸨得了夏月后重金栽培,只两三年时间便已崛起,如今已大有赶超红袖坊之势。”   云溪全然没听见姬四娘说些什么,喃喃地问:“那夏月生得怎样?”   “若说夏月姑娘的容貌,那可真真是千娇百媚我见犹怜,姿色更在杜府千金之上!若不是她出身泥淖,哪里轮得到杜芊月名冠平京!”姬四娘正兀自说着,忽见云溪神色不对,这才想起大皇子也就是泰平王元焘大婚前,正好是夏月姑娘那唯一说得出名号的意中之人,登时语结。   片刻后,才瞧着云溪脸色,支支吾吾道:“公主也无须烦心,奴家听说夏月姑娘卖艺不卖身,公主又是这般倾国倾城,想来王爷就算大婚前曾经和夏月姑娘有什么,现在也都尽数掐断了。”   话音未落,却又马上扇了自己两个耳光,啐自己道:“呸呸,奴家说什么呢!夏月姑娘佛前立过誓,此生非正室不嫁。”   她虽这样说着,却又觉得自己说的不对,随即看了看云溪脸色,闭嘴噤声,接下来却是什么话也不敢往出倒了。   筹谋   此时天刚黑不久,河面上画舫极多。顷刻间,两艘画舫已经错身而过。   云溪注视另一艘画舫缓缓消失在夜色当中,心情复杂,转眸看向姬四娘,清冷的声音中隐隐压抑着一丝肝火:“近日你若得空,帮我在平京闹市中寻一处不起眼的院子。”   姬四娘诧异地抬起头来:“公主这是要?”   云溪望着皑皑江雾思忖片刻道:“谢承运重掌谢氏族权,我若不出面,只在背后指手画脚,换做是你,你会心甘情愿为我所用吗?”   姬四娘当即醒悟:“公主所言甚是!奴家明日便去准备。”   云溪负手立在船头沉默不语,耳畔却依稀还是元焘那句“我本不欲让你多饮,然而难得今日高兴,你便破个例,陪我饮上几杯吧!”   不知为何,总觉得刺耳朵的很。   此时船已靠岸,画舫轻轻撞击码头,发出“砰”一声闷响。   云溪心情烦躁,和姬四娘简简单单打了个声招呼,便踱步上岸,信步而走。   清溪河畔是闻名遐迩的羊肉胡同,顾名思义,这里住了不少南来北往的平民百姓。   云溪心不在焉地走着,忽闻一阵又疾又快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夜色中有个黑黝黝的身影斜斜撞了过来,倏地把她撞了个人仰马翻。   她吃痛地从地上爬起,还未曾来得及去看谁是那个冒失鬼,就见有个年轻姑娘提着裙子从旁边院子里追出,举着个擀面杖,边追边骂:“你若再不把荷包还我,信不信我真的生气,从此便不睬你了!”   那姑娘蓦地见到地上突然坐了个人,自觉失态,两只手赶紧把擀面杖藏到身后。   然后犹豫了一下,小跑着扶起云溪,朝她欠了欠身道:“天色太黑,我二人无意冲撞了公子,如有得罪之处还请您见谅!”   云溪这才想起,自己此刻是女扮男装。   她掸了掸儒衫上尘土,故作淡定道:“不妨事!”   那姑娘却眼力甚佳,一眼看见云溪臂肘处衣衫洇出几点暗痕,秀眉微蹙,冲旁边喊道:“慧龙,你先扶这位公子到屋里去,我去李大夫处寻些伤药来。”   云溪这才留意到撞倒自己的乃一高个男子,他身长七尺有余,面色蜡黄,虽然穿着朴素简单,却有一种说不出英雄气概。   见那男子来扶自己,云溪下意识地一闪,往后避了避。   那姑娘心思颇为细腻,见云溪虽着男装却个子不高身形娇弱,便留意看她耳垂,果然看到云溪左右耳垂上各有一个耳洞,不禁心中有数,对云溪眨了眨眼笑道:“小公子受伤好像不重,我来扶您去屋里坐会儿,慧龙,你去李大夫那儿寻些药来。记得,最好要一些不容易留疤的膏药来。”   那男子似乎颇为讶异,眸中异光一闪,立即落在那姑娘扶着云溪的一只手上,眉头紧跟着锁起。   然而迟疑片刻,还是从那姑娘手中接过碎银,规规矩矩地朝云溪偮了一礼道:“在下不慎误伤了阁下,请阁下莫要怪罪!”然后转身离开。   那姑娘见他走远,方才压低声音对云溪道:“姑娘伤的不重吧?”   云溪一怔,就见那姑娘一边摩挲耳朵耳洞,一边冲自己狡黠地眨了眨眼睛,她登时了悟,和气道:“应该是擦破了些皮,不要紧。”心里却暗自琢磨:慧龙,这个名字好像在哪里听过……   由于天色已晚的缘故,云溪并未随二人进屋,只是草草涂了些药,便折回府。   凌翠见她归来,长长吁了一口气道:“公主可算是回来了!方才司空浩前来求见,奴婢不敢开门,一会儿扮作是公主,一会儿扮作是自己,差点儿没露馅!”   云溪蹙眉:“司空浩?他来作甚?”   凌翠回忆道:“上回配的珍珠霜使完了,他白日里忙,故而晚上才抽空送药来。对了,他好像旁敲侧击问了一句,道是公主那日的承诺还作不作数?公主,您是应承过他什么事吗?”   闻言云溪秀眉紧锁,过了半响才道:“他想去吏部!”   凌翠大为讶异:“太医院不是挺好的吗?”   云溪心头一叹,想说司空浩是子婴的人,但看了看凌翠吐了吐舌的架势,觉得还是不说为好,转而吩咐凌翠:“三日后我请王爷西院用膳,膳单我白日里已拟好,就搁在妆奁里,你这两日且去好生准备一下。”   却说三日功夫转瞬即至,云溪亲自下厨,准备了一桌小菜。   元焘言而有信,申时刚过就颠颠儿过来,满脸的春风得意,还专门给云溪准备了几样小礼物:“这是庆仁斋的茯苓糕,这是馥春阁的胭脂绯,还有那是金玉阁特制的珠钗,也不知云儿你喜不喜欢?”   云溪斜睨满满摆了一地的锦盒,心念微动:那日马车路过市集,她只是多看了几眼,不承想元焘全都记下了,还都专程命人买了回来。   但转头去看元焘时,却怎么都记着他温柔和煦地对夏月说话,不禁觉得他既厌恶又可气,冷冷地道:“难为王爷如此周到,莫不是平京女子平素最爱这些?”   她话里有话虽不方便明说,本意却是暗指春意阁的头牌夏月。   熟料元焘不明所以,还以为她不太满意,察言观色看着她的脸色自责道:“南朝吃食和物件种类繁多,想来云儿昔日所用所见皆为上品,也难怪这些俗物入不了云儿的眼。”   如此一来,云溪反倒不好发作了。   想了想,姬四娘已经开始寻找落脚的宅院了,自己在这泰平王府的时日恐怕无多,云溪面色稍霁,主动给元焘斟了一杯酒:“妾身自嫁入王府,承蒙王爷关爱和包容,无以为报。这是我前楚皇宫佳酿的酃酒,望王爷饮下,也好教妾身聊表谢意!”   元焘俊眉微蹙,把云溪一双纤纤素手握在掌中,不悦道:“你我既为夫妻,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无须总挂在嘴边!”   然后侧头看向膳桌,星眸倏地一亮:“这些,可都是云儿亲手为我所做?”   小惩   说着,举起银箸就要夹摆在面前的一盘鱼。   云溪心里一紧,下意识地阻止:“浔阳菜盐重偏辣,王爷食这鱼前,不如先尝点凉菜淡淡口?”   然后不由分说地,夹了几片白如玉的莲藕放在元焘盘里。   元焘瞧着云溪,琥珀色星眸中闪过一抹微微的诧异之色,他眸光微闪,夹起一片白如玉的莲藕放进口中,啧啧称赞道:“还是云儿想的周到!”   云溪有些心虚,她垂下眸目光游走,却又落在另一盘豆腐上:“这西子豆腐最是细腻滑爽,王爷尝一尝!”   元焘尝了尝豆腐:“果然鲜嫩!”   云溪又撕了一块鸡肉:“这白切鸡又名流浪鸡,色泽淡雅,肉鲜味美,最是爽口!”   元焘依言又尝了几块白切鸡。   如此这般,不消多时桌上已有大半菜都下了元焘的肚子,云溪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眼看着酒过三巡,她正准备吩咐凌翠把菜撤下去,元焘却伸手拦住,目光微闪地看着她:“云儿两次三番阻拦,不让我碰这道菜,可是其中有什么缘故?”   云溪神情微尬:“平京之人大多爱吃牛羊肉,妾身乃土生土长的浔阳人,自小喜欢吃辣,故而这道鄱湖椒鱼较王爷平日里吃的鱼要更辣和更咸一些,妾身唯恐王爷吃不习惯。”   元焘闻言却唇角微勾:“哦?听云儿这样一说,我倒还真想尝一尝。”   云溪赶紧端起盘子就要走:“王爷莫吃!”   可说时迟那时快,元焘已经快如闪电地抢起一块鱼肉塞进口中。   云溪登时傻眼。   只见元焘仓促吞下那块鱼肉,面色登时微微僵了僵。   云溪以为他会把那块鱼肉吐出来,却不料元焘只是怔了一下,随即大口咀嚼,顷刻间已把鱼肉咽下。然后,又夹了一块。   “王爷!”云溪神色微惊,抢过来盘子在身后,“你莫要吃了!”   元焘却笑道:“无妨!这本就是云儿悉心为我准备的主菜,怎可浪费?”   听到“主菜”二字,云溪眸光微动,抬起头,疑惑道:“难道王爷不……”   “不咸吗?”元焘打断她的话,和煦道,“我也想问问云儿,我究竟做错了什么事,云儿要如此惩罚我?你是把膳房所有盐都倒了进去?”   云溪垂下头,却压低声音问:“王爷怎知这是今晚上的主菜?”   元焘轻轻一笑,指了指盛鱼的瓷碟:“一整桌琳琅满目的佳肴,就属它的盘子最大,还说不是主菜?”   云溪顿时双颊如同霞染,迅速浮起了两团可疑的红云。   元焘接着道:“我还知道云儿怕我不能吃辣,这些菜里都放的都是琼州灯笼椒,好看且不辣。尤其这条鱼,乍一看颜色鲜艳上面撒满了青红辣椒,可我刚刚尝了,一点辣味都没有。”   然后目光落在她左脸照旧每日必绘的红色胎记上,伸出一只手来徐徐摩挲,满眼宠溺:“云儿可不可以告诉我,我究竟做错了什么?”   云溪低头不语,却感觉到元焘注视的目光如同一支支犀利的箭,落在自己身上时,深邃得仿佛能看见心里,却又带着如火如荼的温度,烧的她心里倍感发虚。   “是我这两日没来看你吗?”元焘开始一个个猜测,“从月老庙回来时,云儿还没有这样不高兴。”   云溪的头微不可察地轻轻摇了摇。   元焘又问:“或者是下人们服侍不周?”   云溪又摇了摇头。   元焘蹙眉,间或抬起的目光更加疑惑:“莫非嫌我今日来的迟了?可我已将很多事推至明日,能申时准时来,已经很不易了。”   云溪想起画舫上元焘和夏月说话时温柔的语气,避开元焘灼灼注视的目光,咬了咬唇道:“妾身自小便有个期望,‘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谁知命运多舛,终究是被人所负,不如一株天涯孤草过得潇洒如意,连自己的……连自己的命运都做不了主。”   元焘眸光微眨,总觉得云溪语焉不详的,应该是“连自己的婚姻大事都做不了主”。   一时间,他看向云溪神情严肃:“云儿,这些天下来,你应当知道,有些事情,只要你不肯,我便不会强迫于你!”   云溪垂眸看地:“王爷宅心仁厚,妾身焉能不知?”   若是早知道,她也不必苦心积虑地未雨绸缪,大婚之夜、乃至之后,一而再再而三地欺骗于他。   试问有谁愿意日日做戏,逼自己做另一个全然不熟悉的人?   元焘自以为理出些头绪:“此前种种情由,我基本已经知悉。可你我既然早就把话说开,云儿又有何不放心?又为何事烦心?”   云溪暗咐自己去画舫和姬四娘见面之事,绝不可让元焘知道。   想了想,她换了种方式表达:“王爷身为皇子,日后总难免三妻四妾,妾身烹饪那条鱼时,突然想至此,一时手滑,故而……”   她本是一句试探的话。   谁知听到她的话,元焘眸子陡然一亮,瞬间又惊又喜:“云儿!”   云溪一怔,这才反应过来元焘会错了意。   可这个会错了的“意”,偏偏又是她一番试探的结果。   云溪紧咬着唇,秀目低垂,一脸娇羞。   这个动作,本就是她曾经对着铜镜练熟了的,只不过临时又拿来用了而已!   元焘却喜欢得如同三岁孩童,高兴得眉眼俱笑:“云儿可是在吃醋?可我现在只有你一个,以后……若是你不喜欢,我大可以回禀父皇,再也不要那些朝臣们硬塞过来的名门闺秀,只要你一人!”   云溪心砰砰直跳,依稀想起记忆中子婴也曾对自己说过类似的话。   可子婴终究是食言,负了自己。   而如今,元焘也这样说。   他,会不会也和子婴一样,负了自己?   “王爷此言可否当真?”   云溪突然发问,只是不知道她问的是元焘,还是她自己。   元焘动情地把云溪揽进自己怀中,摩挲着她秀发,在她额前落下几个蜻蜓点水的轻吻:“在下元焘在此发誓,此生只爱吾妻云儿一人,如违此誓,不得……”   “好死”两字没有说出来,云溪及时掩住元焘的口:“王爷万千尊贵,怎可轻易起誓?!”   元焘趁势将她抱得更紧:“终有一日,你会……”   他没有说完,云溪却知道他的意思。   也不知为何,心某个地方突突跳了一下。   云溪咬了咬唇,一双小手犹豫了一下,鬼使神差地,缓缓攀上了元焘的肩……   羞梦   元焘身体过了电似的微微一颤,他立即凝视云溪的眼睛,只见她一双美目仿佛澄澈的秋水,怔怔地瞧着自己出神,立即像是受了鼓励般,深吸一口气,毫不犹豫地吻住她的唇。   云溪脑中登时一片空白,下意识的,她按在元焘肩上的指尖微微抬起。   然而转瞬之间,却又想起前几日吩咐姬四娘找宅院的事情,总觉得过不了几日,或许自己就再也见不到他了,于是玉指凌空顿了顿,似是发出一声叹息,犹豫了片刻换了个位置后,又重新落了回来,轻轻扶住了元焘的肩。   元焘万万没想到云溪只是稍稍抗拒了一下便不再挣扎,不禁内心狂喜,一只大手托起云溪的后脑勺,便不由分说地主动加深了这个吻。   云溪被他吻得娇喘连连,一时间只觉得唇齿间到处都是元焘的唇舌,他既霸道又肆虐地攻城掠地,逼得她都快要喘不过来气。   也不知过了有多久,云溪昏昏沉沉地,只觉得元焘稍稍放松了自己,一只手却悄无声息地探到自己身前,正笨拙地解罗裙上的盘花扣。   她蓦地清醒,连忙抽出一只手来隔开了他,低喘道:“不要!”   元焘闻言大手微微一滞,看向她目光微微游离:“云儿,你心里其实还是有我的!”   说话间,已解开云溪襟前两颗盘花扣,手指还继续向下挪动,接着解其余的纽绊:“我知道你被迫与我结亲,心中不甚情愿。可你我自大婚那日便已圆房,如今我心悦你,你心里也有我,你我之间若再如同先前那般扭捏,岂不显得生分?”   云溪听他说“你我自大婚那日便已圆房”,不由得心里发虚,微微定了定神,尬笑道:“妾身……妾身今日身上不太方便……”   元焘怎么会不知她在揶揄,大手微顿了顿,眸光一黯,又将她襟前盘花扣系好。   但一双琥珀色眼眸却是难掩失落之色。   云溪心虚地垂下头,目光游走,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解释说:“妾身无意扫王爷的兴,待来日王爷再来,妾身再当赔罪!”   元焘轻轻嗤笑,似是在嘲讽自己:“来日?”   然后目光灼灼地看向云溪,忽然问她:“来日是哪日?”   “来日,来日便是妾身身体方便之时!”云溪不敢看元焘,总觉得他眸光中有种说不出的伤痛,愈加不安。   元焘忽而大笑,轻抚云溪秀发,和煦道:“好!云儿说来日,那就来日!”   然后突然俯下身轻轻咬了云溪的耳垂一下,对她耳语道:“云儿不会只是说说哄我开心吧?”   云溪被他问得没了底气:“怎会?”   元焘哈哈大笑,噙着她的唇又吻了吻,终究放过了她:“今日云儿做了这许多菜,也累了,不如早点歇息吧!我还有不少折子要看,暂且不陪你了。”   云溪蓦地想起司空浩所求之事,看向元焘眸光微闪:“王爷还记得春耕那日的事吗?”   元焘目光微抬,似是有些诧异:“嗯?”   云溪咬咬唇:“那日在田埂上乐平王妃屡屡相逼,有一人几次帮我说话。后来我才知道,他竟是日日来府里帮凌翠瞧病的司空大夫。”   元焘看向云溪目光闪烁:“哦?”   云溪咬咬唇,硬着头皮道:“他想在吏部做个小吏。”   依照她原本的计划,司空浩会“碰巧”出现在元焘面前,“无意中”施展自己的才华,被元焘赞许相中,委以重任。   可司空浩太心急了,她又动了准备走的念头。   所以由她直接开口求元焘,应当是最直截了当的方式。   元焘思忖了片刻,看了看云溪神色,点头道:“吏部杂事多,非头脑有条理之人不能胜任。过两日你叫他来我书房,我且考较考较他!”   云溪登时如释重负:“多谢王爷!”   元焘走后,云溪愣怔地一个人呆坐着,对着满桌残羹冷炙,总有种错觉,仿佛元焘似乎还在眼前。   她愈加不明白自己最近这是怎么了。   明明之前想方设法躲着避着的,可自从那日把话说开后,元焘对自己一次比一次温柔,仿佛捧在手里怕掉了含在口里怕化了,自己也便不好意思再继续摆出那敷衍揶揄的姿态和他说话。而他的小心翼翼,亦让自己一次次产生错觉,好像她真的是他捧在掌心真心疼爱的珍宝一样……   凌翠见云溪脸色一会红一会白,便强迫她早早躺上床:“公主若再不休息,恐怕王爷金口银口一开,您若是三日内不能痊愈,奴婢就得提头去向王爷请罪!”   如此,云溪方才躺下。   谁知夜里睡着了以后,元焘没有做完的事情,竟在云溪梦里尽数完成。   梦里,元焘霸道地禁锢住云溪的手,随口念了个咒,便把她的衣裳除了下来,还歉疚道:“大婚那晚我委实喝的有些多,连怎么和你洞房都记得不甚清楚,实在对不住你。俗话说‘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你我如今既已为夫妻,难得今夜花好月圆,你我又情投意合,何不携手共赴巫.山?”   她别扭得推拒了一会儿,却始终敌不过他,没几个回合便被他压在身下,肆意轻薄。   他吮着她的耳垂,在她耳边反复呢喃:“云儿,我心悦你。你虽不肯承认,我却感觉得到,你心里也是有我的!”   她连忙着急道:“不,错了,全都错了!”   元焘却霸道地堵住她的嘴,吻得她说不出话来,然后伺机窃笑:“你我如今都这样亲近了,况且又早就凑成了一对儿,拜过了天地行了洞房,你若再扭扭捏捏地不给我,那才是大大的错了!”   她想开口反驳,但唇齿间发出的声音,却是让人羞涩的娇媚嘤咛声……   一夜春梦兼多思,翌日醒来后,凌翠看见云溪衣裙后面稍稍洇了指甲盖大小的一点血污,取来一条颜色稍深的新裙,蹙眉道:“公主的葵水刚过去,这才没几日功夫,怎么又来了?”   憧憬   云溪垂下头,这才想起自己这段时间以来小腹时常隐隐作痛,好像身子有些失调。   她稍微思忖了片刻,对凌翠道:“许是我本身就水土不服,这些日子来我又有些劳累的缘故。”   凌翠秀眉微蹙:“那也不应该这么快又来了。”   “应该没什什么事,”云溪没把这当做一回事儿,安慰凌翠道,“可能过些天就好了。”   转而又道:“乐平王妃应该这几日就要生了,你去库房帮我挑几件适合小婴儿戴的银镯子或者玉项圈。”   不管她和杜芊月再怎么相看两厌,明面上的礼节还是要尽可能周到,否则难免会被人挑出不是来。   凌翠大吃一惊:“不是还有两三个月,怎么这么快就生了?”   云溪思忖了一下:“她前几日在甘泉宫中惊了胎,有早产的迹象。听说女子第一次产子很不容易,前几日我未曾听说乐平王府传出喜讯,今日是第四日,估摸着时间应该差不多生下来了。”   她忽然想起,之前和甘泉宫女官辛夷约定的三日已经过去,或许今日可以去元焘那里探听一下情况。   恰巧此时宋离过来传话:“王爷请王妃去趟书房!”   云溪暗咐今日元焘倒是和自己想到一处去了,便稍微梳妆了一下,跟着宋离到了书房。   高欢守在书房门口,见云溪来了,朝宋离使了个眼色,两人一起站远了些。   云溪推门进去,只见元焘今日气色极好,正在那里看一幅画。他罩在一件玄色衣袍里,面容清逸,愈加显得清俊疏朗。   元焘看见云溪进来,眼睛一亮,脸上梨涡立即绽放开来:“云儿,来,坐!”   “王爷,可是甘泉宫那边有什么消息了?”云溪看出元焘心情不错,猜测道。   元焘摇了摇头:“他们确实揪出了那纵蛇之人,是甘泉宫一名前任宫人,她因犯下大错被撵走,审讯时,一口咬定是自己怀恨在心,想要报复合宫上下,根本不肯供出那幕后之人。”   云溪闻言微微蹙眉:“这样说来,日后要寻那幕后之人,更是难上加难了。”   元焘安慰她道:“不过好消息是皇弟他们夫妻也未将消息捅了上去,只不过,”顿了顿,沉吟道,“如此,依照你那日推断,或许那幕后指使纵蛇之人,多半还是和他夫妻有关!”   “嗯,其实妾身也觉得大抵他们是错不了!”云溪思忖着叹了口气,“不过如此,那掌事女官和太监的小命倒也算是暂时保住了!”   元焘看了云溪一眼,神情有些古怪,忽然眸光微眨幽幽地对她说:“云儿,你就那么关心别人的事?”   云溪诧异道:“难道王爷不是找妾身来说这个?”   元焘勾手在她鼻子上宠溺地刮了一刮:“你呀,对别人的事那么上心,对自己的事却不闻不问!”   云溪更糊涂了:“妾身的事儿?”   元焘叹了口气,索性说的更加明白:“再有三个多月就是七月十八你的生日了,我想知道云儿生日时想要什么礼物?”   云溪闻言一怔,随即垂下头,低喃道:“妾身其实没什么想要的。”   曾几何时,她的愿望是嫁与子婴为妻,可是破灭了。前楚亡后,她唯一的心愿就是复仇,如今尚在努力。   也不知是不是眼花,那一瞬,云溪总觉得元焘那双眼琥珀色的眼眸倏地黯了一下。   她的心微微痛了痛。   云溪又瞧了瞧元焘的脸色,想了想,松口道:“两个多月还早,等到时候再说。”   只一瞬间,元焘的眼睛倏地又亮了:“好!只要不是摘天上的星星够水中的月亮,只要云儿想要的,我都尽可能实现。”   那一刻,云溪的心有些融化。   她凝视着元焘的眼睛,突然很想知道他的愿望是什么:“王爷的生日是几月?可有什么想要的?”   元焘笑了笑,轻抚着云溪的发丝,声音温柔道:“我是正月二十的生日,今年的生日已过,明年的生日却未到。”   云溪这时才想起,正月,正是她刚嫁过来不久元焘避她远远的那些日子。   稍稍有些后悔那时的任性,云溪又问:“那王爷有什么想要的?”   元焘盯着她微微笑了笑,将书桌上一幅卷起的画铺平。   云溪顺着去看,只见画上绘着一个唇红齿白的小女孩,挽着双髻,身着红衣,手里举着个冰糖葫芦边走边吃,神情煞是可爱。   她一时有些迷惑:“王爷,这是?”   元焘笑了笑,解释道:“昨夜我睡不着,突然想起春耕那日那些农妇们的话,便想着如果咱们有个孩子,应该会是什么模样。然后依照你的模样,即兴画下此画。”   云溪细细打量,见小女儿脸颊虽然像元焘,眉眼间果然有自己的影子,不禁脸颊微红。   “如果可以,我希望明年过生日时,咱们能有自己的孩儿。”   元焘盯着云溪,眸中露出期望。   云溪突然觉得,或许晚一些离开,给元焘留下一儿半女作为念想,或许也不是不可以。   轻轻的,她“嗯”了一声。   元焘欣喜若狂,抱住了她。   云溪微微羞赧,这才想起自己此行目的,问元焘道:“对了,那日乐平王妃在甘泉宫见了红,不知她如今是否已经生产?”   突变   元焘这才告诉她:“昨晚上我在你那里时,她诞下了一个女婴。”   云溪不仅一怔:“是个女孩?”   她立即想起当日淑妃提起杜芊月腹中胎儿时情绪激动,有感而发道:“恐怕淑妃娘娘要失望了!”   元焘闻言冷笑:“就算是个男婴又如何?他们母子虽然心高气傲,但毕竟元丕身上流着一半西狄的血,父皇不可能无视祖宗规矩册他为太子置北邺于险地。更何况……”   他突然没有了下文,云溪不禁眸光微抬,诧异道:“更何况什么?”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她觉得刹那间元焘喉头似乎哽了哽。   “更何况,”元焘深吸了一口气,看着云溪认真道,“更何况日后你我的孩儿才是北邺未来的主人。”   云溪贝齿微咬红唇,居然开始思索万一自己生个了女儿怎么办?然后,再生一个?   就在此时,高欢突然紧急敲门道:“王爷,宫里传来消息,皇上遇刺了!”   元焘打开门大惊失色:“怎么回事?”   高欢不敢看元焘,垂着头道:“皇上今日早起用膳时,有个宫女摔碎了碗,用碎片挟持皇上,说是,”说着,他顿了顿,斜睨了云溪一眼,迟疑道,“说是让皇上放了南梁三皇子梁恪。”   当“梁恪”二字一入耳,云溪脑袋嗡的一声,脸色骤变。   她斜睨着元焘眼神诘责,兀自咬紧牙关,攥紧了手指。   元焘看了云溪一眼,命高欢出去候命,这才叹了口气道:“这事,我本不想瞒你……自那日你我走后,平原将军府傍晚突然接到投案,来人自称南梁三皇子,要求以命换命,让孙将军放了那个女扮男装的姑娘。”   云溪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孙将军他有没有同意?”   元焘看见云溪神色紧张,暗自妒忌梁恪,眸色不觉地一黯:“这次孙将军本就得到密报,有南梁细作混进商队潜入平京。既然梁恪肯自投罗网,他的命自然比那姑娘的命要有价值多了。此事倘若是换做是我,我多半也会应允。”   云溪咬了咬唇,没想到子婴竟然以这种方式被擒。   她愣怔片刻,看向元焘,眼中隐含祈求之意:“无论如何,求王爷救他!”   无论怎样,她虽然恨梁帝入骨,但却是和子婴自小一起长大,不能眼睁睁地看他自投罗网而无动于衷。   元焘闻言微颤了颤,一时间对梁恪又妒又恨——他在你心里就那么重要!却还是努力克制着自己,对云溪道:“他既然是你的故人,我自会设法相帮!”   依照他的估计,梁恪毕竟贵为南梁三皇子,邺皇最多对他惩以小戒,不会真得拿他怎么样。   除非有人拿此说事,刻意拦着邺皇,不想让他放了梁恪。   譬如,淑妃。   而那个姑娘,唉,这一回,闯的祸可就真得大了……   云溪遂有些安心,暗咐自己欠元焘的越来越多,或许能拿来还给他的,也就唯有自己这个人了!   事不宜迟,元焘吩咐高欢:“备马,本王要去宫里侍疾!”   “王爷恐怕此刻进不了宫里!”   高欢忽然神色担忧地拦住了元焘:“平原将军刚刚传来密讯,二皇子昨夜得女后,连夜进宫向皇上报喜,彻夜未归。前日宣王和庄王约好了去今早探望惠妃娘娘,结果被禁军的人拦在了宫外。”   “进不去宫?”元焘蹙眉,“父皇又恰好遇刺,莫非,莫非……莫非他们母子竟是想要逼宫?”   捶了捶桌子,又咬牙切齿道:“若是如此,恐怕皇上遇刺之事没有那么简单!”   明明之前还没有什么消息,看上去风平浪静,元丕母子怎么就突然动手了呢?!   云溪蓦地想起那日子婴带兵攻破前楚皇城,自己一朝之间国破家亡,她走上前,突然有些害怕地拽住了元焘的手,小脸惨白。   元焘回首看到云溪眼神,心里蓦地一暖,反手将她冰凉凉的小手握紧。   高欢回禀道:“平原将军前几日追捕南梁细作时,”突然抬眼看了眼云溪,“就是王爷王妃去月老庙那日,他无意中发现玄武山埋伏了一支人马,似山贼而不是山贼,形迹可疑。”   “将军这两日探得清楚,那是杜相私蓄的精锐,大概有一万余人,昨天夜里隐约有些兵马调动的迹象!”   元焘勃然大怒,拍案而起:“一万余人,还都是精锐,武卫军也就才八千人!他们母子好大的野心,本王的舅舅好大的野心!”   然而侧头思忖了片刻:“既然那日甘泉宫之事有可能是他们自己所为,那就与宣王和朱提王无关。朱提王手里握有半支□□营,他父王昔日又是被西狄所害,如今,只有看他肯不肯借兵!”   云溪突然想起前楚皇城本来不容易被攻破,乃是因为街头流民散发谣言蛊惑民众,说什么“前楚将亡,梁王顺天应命取而代之”,百姓们听信谗言自个儿先乱了起来,又是推倒守城的官兵,又是拔了城门铜销,子婴这才顺利带领叛军进入,攻破了皇城。   她拽了拽元焘的衣袖,轻声道:“城中百姓悠悠众口,也需防备!”   元焘看了她一眼,登时醒悟:“玄武山离平京百余公里,叛军若想不惊动太多人,最快也得三日才能到达。高欢,你和宋离持本王令牌去见孙叔建,让他稳住城中局势,到时与我里应外合,将叛军一举击败。这几日,皇城之中若有人胆敢说三道四,就地正法!”   然后看向云溪,语音稍稍柔和:“朱提王平日里不在平京,他带兵五千人,驻扎在皇城北五十里地的黑崖关,我需要马上出城走一趟!”   也不知为何,云溪总觉得他这一去危机四伏,突然有些紧张地抓住他的手,几乎有些恳求道:“要不让高欢或者宋离去?”   元焘看着她眼神幽深:“只有我亲自去,朱提王才能信服。你放心,我有七成把握说服他!”   说完,恋恋不舍地凝视云溪,忽然狠狠在她朱唇碰了碰,翻身跃上宋离迁过来的马,策马扬鞭道:“云儿,等我回来!”   入宫   云溪望着元焘策马远去的背影,不知为何心里总觉得七上八下。   不多时,杜伯前来通报:“宫里有旨,淑妃娘娘请王妃进宫叙话。”   云溪秀眉微蹙,有种不好的预感隐隐来袭:“淑妃?”   想来是元焘临走时曾专门吩咐过,杜伯见云溪犹豫,出主意道:“要不老奴替王妃回绝,就说王妃前些日子偶感风寒,身子不大好?”   云溪暗咐两龙相争,恐怕元焘早就是淑妃母子的眼中钉,眼下邺皇遇刺,元焘身为皇长子非但未曾入宫探疾,反而称病不起、冒险出城求救兵,难免元丕不会起疑。自己若在此时拒绝淑妃,恐怕下一刻元丕就要派人到泰平王府一探究竟。   思忖片刻,她贝齿微咬红唇,拿定主意道:“不必回绝!既然他们主动找上门,如若不去,反而倒显得有鬼了。”   然后吩咐凌翠:“眼下我的皮疹已大好,淑妃又是尤其喜欢挑礼之人,若我再穿着布衣去见,恐怕她还会拿这个说事。先前那件裙摆有点长的那件镶金边紫霞裙改好了没?我穿那个去!”   凌翠闻言脸色微变,看了看云溪没有说话。   须臾,她取来一条颜色鲜艳的紫霞裙,又看了看云溪,犹豫道:“这条裙子……”   凌翠欲言又止,杜伯知趣地欠了欠身:“此事不宜耽搁,老奴现在就命人准备马车!”   云溪看了凌翠一眼,默不作声,开始更衣。   凌翠忽然哭着跪下,抱住云溪腿道:“公主,你我告诉我,是不是,是不是这趟入宫有危险?您可以不去吗?”   云溪轻抚凌翠的秀发,温柔道:“哭什么?我只是去陪淑妃说说话而已。皇上生了病,淑妃一个人照顾皇上,心里烦闷的很,找我去说说话,没什么大碍的。”   凌翠却摇着头大叫道:“公主你别瞒着我了!那条裙子,那条裙子明明就是您为了离开准备的。上回您门没有关紧,奴婢都从门缝看见了,那条裙子腰侧里可以藏一把防身匕首。”   说到这里,她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神色一凛,紧紧抓住云溪的手道:“皇上重病?是不是淑妃和乐平王要逼宫?所以才诓您进宫当人质?王爷呢,王爷知不知道?”   云溪淡定地把她手指一根根掰开,冷静道:“你放心,我既有匕首防身,不会让他们有机可乘。”   凌翠还要再说些什么,云溪却突然取下脖颈上常年挂着的羊脂暖玉,郑重放在了她手上道:“若淑妃非要挽留,我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你就带着这个去红袖坊找姬四娘。到时该怎么做,她自有定夺。”说完,轻轻在凌翠手上扣了三下,以示托付。   凌翠哽咽道:“奴婢现在就去找姬四娘想办法!”   云溪呵斥她道:“胡闹!你一贯知道我的心事,若你都不在了,何人替我传信?”   说完想了想,突然使剪刀铰下一缕头发,写了两句诗,一起塞进锦盒中,喊来杜伯,把锦盒递给他:“王爷明日傍晚定能返回,若我有不测,把这个交给他!”   杜伯偷偷窥视云溪神色,面颊上隐隐浮现出一丝心虚,他踌躇片刻,终究还是不放心地叮嘱她道:“淑妃性格泼辣跋扈,王妃万事小心!”   云溪会意地点了点头,亦十分清楚,杜伯是因为违背了元焘嘱咐、把自己推出去挡灾之事内疚,当下也不责怪,淡然道:“走吧!”   却说马车三转两绕,不大功夫就到了皇宫。   云溪撩开车帘往外看,只见宫门守卫极严,每隔三五丈就有一名禁军把手,来人如果没有手谕,一概不许进去,不禁眉头微蹙。   见引路内监摸出一个腰牌和宫卫通行,云溪心念微动,悄悄塞了锭银子给旁边一个侍卫:“不知淑妃娘娘如今住在何处?”   那侍卫微微讶异,见无人注意,便不动声色地把银子纳在袖中,低声道:“淑妃娘娘原本住在昭和宫,今日却是留在太华殿侍疾。”   看来邺皇果然是遇刺了!云溪暗忖道。   她伺机又问:“那乐平王呢?听说乐平王昨夜喜得一女,连夜进宫禀报喜讯,一直未曾离开。”   那侍卫闻言似乎有些讶异,眸光微闪,迟疑了一下道:“这些……在下也不知道。今日晨间宫里擒了个刺客,正乱着呢。王妃若是没有重要的事,还是早些回去吧!”   云溪苦笑一下:自己倒是想回去,可估计眼下这宫里越俎代庖之人恐怕绝不会同意。   入了宫后,角落处早就预备着一顶软轿,引路内监做了个请的架势,云溪摸了摸腰间匕首还在,深吸一口气,从容登上软轿。   不多时,软轿在一处院墙极高的宫阙前厅停下。   云溪抬头一看,只见上面龙飞凤舞写着“昭和宫”三个大字,心道淑妃没去“侍疾”,反而在她宫里秘见自己,看来是别有用心。   谁知走了进去,富丽堂皇的宫殿却空荡荡的一个人都没有。   云溪登时察觉有异,她猛然回身往后转,大声问引路太监:“怎么没人?”   却被几个不知从哪里突然闯出的宫娥拖住了:“娘娘有旨,皇上圣体有损,需诸位皇子妃们亲自抄写经卷祈福,还请泰平王妃在此抄经!”   云溪心里一惊,连忙揪住一个看上去老实巴交的问:“宣王妃、庄王妃,其他几位王妃也都在这里么?”   那宫娥果然老实,摇了摇头道:“只有您一个人在这儿!其他都是朝廷大员的夫人,她们在……”   话音未落,就被另一个宫娥掌嘴责骂:“娘娘和王爷的事,几时轮得到你开口了?”   云溪的心蓦地一凉:莫非被关在昭和宫的,只有自己?有那些朝廷大员的家眷为人质,恐怕元丕想要篡位之心志在必得?   一时间,云溪忘了诸皇子妃中为何只拘了自己一个人来,只是越来越担忧:即便元焘成功说服朱提王元悦,可若是朝臣都向着元丕说话,恐怕局势仍难以控制。   除非,她能找到那些朝廷大员的家眷被关在何处……   胁迫   夜色渐浓,深沉的黑色将大地笼罩,漏壶中的水滴答滴答落下,愈发衬托出夜色祥和,以及黑暗掩映中皇城那虚假的宁静。   昭和宫内宫灯明亮,云溪正襟危坐,正静默着抄写一卷《大般若经》。   身后忽然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云溪的手微微顿了一下,没有马上回头。   只听有个和煦的男子声音朗声说:“经年未见,公主可还安好?”   闻言,云溪握着狼毫笔的手轻轻跳动了一下,她秀眉微蹙,搁下笔缓缓回头,正好看见元丕穿着一件黑色蟒袍,缓缓自门外踱步而入,不觉地挑了挑眉:“乐平王好生爱开玩笑!前些日子在甘泉宫,妾身和王爷您不是才见过吗?”   元丕却眸光微闪,看向云溪眼神幽深:“自秣陵一别,本王日夜思慕公主,只可惜天意弄人,本王时运不济,这才和公主失之交臂。”   秣陵?记忆中的秣陵行宫,除了父皇和母后,都是和凌翠、褚侍卫一样忠于前楚皇室的侍从。唯独,唯独只有那一次例外,她自以为擒住了偷菜贼,谁料灌木丛中却藏了个血人……   云溪不动声色地打量元丕,只见他脸型微长和淑妃酷似,狭眸细长依稀有些邺皇的影子,确实是个难得一见的美男子。然而细看之下,他这一张桃花脸,竟真得和记忆中那张满脸血污的面孔有七八分相似。   一时间,云溪不禁暗自心惊,脸色微变。   见云溪终于想起自己,元丕唇角微勾,眸中幽光更甚:“秣陵一别,本王对公主的救命之恩刻骨铭心,这一年来时刻未敢相忘。”   终于意识到元丕言语和目光中那毫无遮掩的觊觎之意,云溪倒吸了一口凉气,开始思忖退路。   她缓缓起身,倒了一杯茶给元丕,幽幽一叹,盯着元丕道:“真想不到,昔日妾身无意中救起之人,竟是王爷您!”   元丕也不客气,当下端起茶杯嘬了一口,方才盯着云溪的眼睛,缓缓道:“当日本王回到北邺后立即上书父皇,央他向南朝求亲。谁料梁裕老匹夫老奸巨猾,当面应承得极好,回过头来,却在两国和亲书上写下皇兄的名字。”   烛光跳跃,掩映得云溪面色微红,她垂眸看地违心道:“妾身还道是与王爷有缘无分,竟不知其中还有这许多缘故!”   心里却暗咐:淑妃是当今狄皇的亲妹妹,元丕又是热门的太子人选,梁裕生性多疑,肯定不希望西狄北邺交好,再加上自己恨他入骨偏偏又杀不得,相形之下,与其留着自己在南朝处处棘手,反倒不如顺手推舟丢到北邺,挑起元焘、元丕两兄弟不和,真真是一石三鸟的狠毒之策!   元丕见云溪虽然画了半边丑妆,但说话时面色嫣红似霞染,秀目低垂似娇羞,总忍不住回想起昔日在秣陵行宫见到过的倾城倾国颜色,心里不禁痒痒的,很想尝尝她两片樱唇的味道。   此时他见云溪口风稍松,言语间似乎是对自己也有些意思,不禁心头窃喜,趁云溪不备,突然从斜处蹿出猛地抱住了她,暧昧地凑在她耳边,低声地问:“本王心悦公主已久,现下昭和宫没有旁人,不知公主可否愿意委身于本王?”   云溪眼角微微跳动,下意识地躲开了元丕突袭的一吻,推开他,杏眼含怒,厉喝道:“王爷糊涂!妾身如今是泰平王妃,且并未和离,怎可再和王爷在一起?”   元丕听了云溪的话,唇角微勾,嘿嘿笑道:“公主抄了这大半日佛经,难道就没有觉察到这宫里和往常不一样?”   云溪眸光微冷:“恕妾身眼拙,还请王爷言明。”   “其实也没什么,”元丕忽然笑了,看着云溪就像黑暗中的野兽紧紧盯着食物一样,灼灼的目光中毫不掩饰赤.裸.裸的占有欲,“父皇遇刺重伤不愈,临去前,传下遗诏,命文武百官三日后扶持本王登基。”   云溪骤然色变:“王爷这是要弑君夺位?”   “非也!弑君没错,却是那刺客所为,并非本王所做。夺位也不对,本王会持父皇遗诏即位,是名正言顺的新皇!”元丕笑得森然,一步步地逼近云溪,“如若今日公主肯允了本王,到时本王自会封你为宸妃!”   说话间,已把云溪禁锢在墙边不能动弹,眼看就要俯下身子强吻她。   云溪暗自咬了咬唇,心道元丕深夜前来,又如此这般说辞,恐怕今夜对自己是势在必得。看样子,为今之计,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千钧一发之际,云溪粉脸一寒,突然对元丕大声道:“本宫不做宸妃!”   闻言,元丕两片薄唇蓦地停在了离云溪半寸远的地方。   他煞有介事地盯着云溪,戏谑道:“哦?”   云溪听见自己倒抽了一口气对元丕说:“本宫贵为前楚静乐公主,又是王爷的救命恩人。若王爷真的心悦于我,那就立我为后!”   她本来只是缓兵之计,谁知元丕闻言竟真的停下了动作,眉头微蹙,认真道:“本王其实也想立公主为后。只是此番若能成事,杜相居功甚伟,皇后之位非杜氏莫属,本王实在没办法给你承诺!”   云溪不禁倒抽一口凉气,暗忖元丕竟对杜芊月如此薄情。   随即,她蓦地想起昔日甘泉宫中放蛇之事,脑中灵光一闪,话锋一转道:“本来宸妃之位已然不低,可那杜氏恨我入骨,尤其她纵蛇不成反伤了自己,导致早产。如若她登上皇后之位,后宫之中,又如何有我的立足之地?”   元丕看着云溪目光微闪:“本王虽没有办法立你为后,但可以答应你,日后将六宫交于你掌管,你位同副后。”   然后顿了顿,咬牙切齿道:“不成想竟真是她做的!那贱人自以为做的天衣无缝,本王和你,却都查出了端倪。看样子,日后还得寻个机会……”说着,攥得手指嘎嘣乱响。   云溪听他说的狠毒,暗自心惊。   元丕却已将一只大手抚在云溪脸颊上,自上轻抚而下,然后托起了她的下巴,勾唇噙笑道:“也罢,本王答应你,有朝一日,废黜杜氏,立你为后!”   说罢,不由分说地禁锢住云溪双手,就要吻她。   说时迟那时快,紧闭的房门突然被人从外面打开,杜芊月带着人闯了进来……   水牢   “放开我!”云溪挣扎着想从元丕禁锢中逃脱。   元丕被搅黄了好事,不悦地看了杜芊月一眼,蹙眉道:“你来做什么?”说着,一只手顺势把想要逃脱钳制的云溪紧紧锢在怀里。   比起前些日子,可能是因为中了毒又刚刚生产过的缘故,杜芊月脸色青白,形容有些憔悴。她面无表情地看着云溪,眸光却犀利地仿佛淬了毒的箭:“是你!”   霎那间,云溪觉得杜芊月可能误会了些什么。   可来不及等她解释,元丕沉着脸又问了一句:“你来做什么?”   杜芊月这才如梦方醒地扫过元丕紧搂住云溪腰肢的一只大手,铁青着脸,冷声道:“父亲入宫有要事与王爷商议,到处都找不到王爷!眼下正是要紧的时候,王爷,”说着,顿了顿,看了一眼云溪,终究按耐不住情绪,冷冷地告诫道,“王爷还是请克制些!”   元丕不甘心地瞥了瞥怀里的云溪,挑了挑眉:“不是还有母妃吗?”   杜芊月强压怒火:“就是有些事情母妃也做不了主,才要妾身来找王爷!”   “哦?是吗?”元丕眸光微闪,犹豫了一下,松开云溪,“也罢,本王便去看看!”   他走到门口,却又突然转过头来,警告杜芊月道:“皇嫂在此为父皇抄经祈福,没有本王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打扰。她若是有半点差错,本王唯你是问!”   云溪看见杜芊月苍白的面庞抽了抽:“妾身明白!”   元丕这才转身离开。   待他走远后,杜芊月命人关上门,一步步走近云溪,美目中几乎要喷出火来:“那日甘泉宫中你曾亲口承诺,任何情况下绝不会勾引王爷,可这又怎么解释?”   云溪不由得抽了口气道:“乐平王为刀俎,我为鱼肉。今日之事亦非我所愿!”   杜芊月却根本听不进去,杏目圆睁,一扬手“啪”的一声,重重扇了云溪一记耳光:“还敢说你没有勾引王爷?!我问你,若你没有勾引王爷,他那句‘废黜杜氏,立你为后’,你又如何解释?枉我苦心孤诣地好言相劝,你倒好,敬酒不吃吃罚酒!”   云溪登时暗叫不妙:这些揶揄的话,怎么就被杜芊月听了去?   她正欲辩解,却见杜芊月恼怒地从头上拔下一支金光闪闪的钗子,眸中狠光浮现,竟是要朝自己胳膊刺过来。   云溪不禁倒抽一口凉气,连忙侧身一躲,这才将将惊险地避开。   这时,心腹丫鬟梅香悄悄扯了扯杜芊月的衣袖,提醒道:“奴婢知道王妃心里有气,可王妃出气时也需谨慎些!若是您一时解气刺伤了泰平王妃,恐怕王爷待会儿回来就要怪罪!”   “是吗?”杜芊月闻言忽然冷笑,眸光一下子变得异常阴翳,咬牙切齿道,“王爷既然要她毫发无伤,那我就偏偏要她生不如死!”   说完,也不等所有人反应过来,忽然金钗调转方向,朝自己胳膊狠狠刺进去。   登时,猩红的血喷涌而出,染红了杜芊月桃粉宫装。   云溪隐约猜出她做要什么,惊愕道:“你竟然……”   “我竟然刺伤自己也要构陷于你?”杜芊月捂着血染的半边手臂,笑得阴森恐怖,“我告诉你,就算王爷一时被你迷了心窍,可就算我现在将你千刀万剐,他也不会把我怎样,反而还是会立我为后!”   说罢,厉声高喝:“来人!泰平王妃辱骂王爷刺伤本王妃,拖去水牢!”   -   阴暗的水牢,水声潺潺,到处弥漫着一股发霉酸臭的味道。   云溪半截身子被浸泡在水里已经有三四个时辰,她脸色苍白,意识已经有些许散乱和昏沉。   沉寂中,轻微脚步声忽然传来。   云溪倏地睁开眼,警觉地向牢门外看去,只见一双云纹皂色长靴赫然出现再眼前,有人叮叮当当的掏出一串钥匙,正挨个往锁孔里面捅。   她陡然生出一丝希望,大声喊:“救我!”   外面的人听见声音,似乎愣怔了一下。但随即,叮叮当当响的声音更大了。来人竟像是失了分寸似的,更急迫地换了一把钥匙又一把钥匙。   云溪不禁暗暗称奇,疑心来人的身份。   这时,远处隐隐传来走水呐喊的声音,云溪感觉到自己呼吸有些紧促,紧紧盯着那双皂色长靴不放。   片刻,只听“咯噔”一声,锁终于打开了。   穿着云纹皂色长靴的那人立即自台阶上奔下,跃到云溪身边,露出了整个人整张脸,朝她伸出手,急迫道:“姣姣!”   云溪的心蓦地一冷,别扭地板过头去:“你走!我就算死在这里,也不要你救!”   来人正是梁恪。   云溪说完后,才突然想起:他,不是被平原将军关起来了吗?   梁恪失神地望着云溪,心有些刺痛:“姣姣,你还在怪我!其实我……”   话还未说完,已有两个狱卒闯入,提刀指着他们:“何方刺客?胆敢擅闯水牢!”   梁恪立即冷眼斜睨过去。   他眼睛里冷意森然,令两个狱卒不寒而栗,就连提刀的手都抖了起来。   “姣姣,等我!”梁恪站起身,抽出腰间软剑,银光闪过之处,两个狱卒应声倒地。   旋即,他把软剑重新缠回腰间,一句话不说,捡起狱卒掉落的尖刀,蹲下身,“哐哐哐”,砍断禁锢云溪的铁链,抄起云溪膝弯和后背,抱起了她:“我带你去安全的地方!”   说话间,几个起落,已将云溪抱出水牢。   云溪想起宫里还关着许多朝廷大员的家眷们,若是不救出她们,恐怕就算元焘搬来了救兵,也难以挽回局势,她咬了咬唇,对梁恪道:“你放我下来,我不和你一起走!”   梁恪脚步微顿,眸光一黯:“姣姣,你就那么恨我?”   云溪避开他的注视,眼睛看向旁边的地:“谢谢三皇子的救命之恩!只是我如今已是元焘的妻,你方才为了救我,抱着我是迫不得已。可此刻你我已然脱险,你若再继续这样抱下去,恐怕于理不合!”   梁恪一眨不眨地看着云溪,从她眼睛里看不到任何回应,失望地叹了口气,眸光黯淡地把云溪放了下来。   云溪不敢看梁恪,拔腿就跑。   梁恪心念微动,及时拽住云溪一只胳膊:“姣姣,你让我放开你可以,但你要老老实实告诉我:你,要去做什么?”   云溪思忖了一下:“你知不知道皇宫里哪里关着许多朝廷大员的夫人?”   救人   “知道,”梁恪迟疑了一下,犹豫道,“在南书房!”   他看向云溪,漆黑晶亮的眸子突然露出莫名的痛色:“姣姣,你是想救出那些官妇,帮他和元丕争夺北邺皇位?”然后顿了顿,欲言又止,“你,莫非,真的喜欢上了他?”   云溪早知道梁恪聪明过人,自己这点心思根本瞒不过他,但还是倔强地咬了咬唇:“我喜欢谁和不喜欢谁,都不需要向三皇子报备!当日三皇子八面威风,率领梁王部下攻陷我前楚皇城,和我割袍断情时,断的是何等的干脆利落!既然你我如今早已是尘归尘土归土两不相干,就请三皇子放手放得更彻底些,从此以后永不再见!   梁恪闻言眸光继续黯淡:“姣姣,其实当日我也有苦……”   “三皇子那位红颜知己如今尚且还不知道关在何处!”云溪猛地拔高声音,根本不想听梁恪解释——有些事,无论初衷为何,既然已经做了,就已经成了定局,再多说都是枉然。   她打断了他道:“说起来,袁姑娘胆子也真够大,居然听信淑妃和元丕谗言,兵行险着行刺邺皇。三皇子若再不去救她,恐怕几个时辰后万一乐平王起事,恐怕要拿她祭奠先皇亡魂!”   闻言梁恪眸光微闪,叹息道:“姣姣果然聪慧!不错,我此行本来的确是为了救她!”   他自恃身经百战深谙谋略,却不料北邺皇宫宫人狡诈,明明被自己用剑指着性命危在旦夕,却还诓自己说袁姒被关押在水牢。   然而谁又成想,这一番误打误撞,却让他碰巧救了云溪……   云溪见梁恪说了一半忽然不说,以为他被自己说动。   熟料梁恪沉默片刻,忽然话锋一转,声音低沉道:“可那时,我不知道姣姣你也被关了进来!”   云溪微微愣怔。   这时不远处突然传来宫卫踏步的声音,梁恪拉着云溪隐藏在树木阴影里,眸光微闪:“姣姣,就算你是为了他,让我送你去南书房,好不好?”   云溪垂下头,暗咐自己不认识路,让梁恪带路或许能事半功倍,犹豫再三,终于点了点头:“那日在月老庙,王爷他放过你一次。这次,权当是你回报他的!”说完顿了顿,目光不自觉地移动别处,“袁姑娘有情有义,你回头莫忘了去救她!”   黑暗中,梁恪貌似怨艾地叹息了一声:“就算是这个时候了,你还是在为他考虑!”   云溪不想和他多说,仔细辨认清方向,摸黑往南奔去。梁恪紧随其后,护着她安全。两个人一路潜行,绕开按时巡查的宫卫,奔了两盏多茶的功夫,方才看见南书房,只见有两个值夜的宫卫在门口打着哈欠巡逻。   梁恪乔装成侍卫,压着云溪走近,假意道:“泰平王妃不慎冲撞了淑妃娘娘,被罚至此处抄经!”   自那日春耕大典过后,宫中人人皆知泰平王妃样貌丑陋,左脸有好大一片红色胎记。   因此两名宫卫见到云溪深夜前来,虽然心中纳闷,但也不疑有他,顺顺当当放行不说,还特意叮嘱了句:“里面的人都睡了,王妃进去时务必要轻些!”   云溪往里走了没有几步,突然听到身后传来砰砰两声闷响。   她赶紧回头去看,却见梁恪不知如何已将两名狱卒放倒,正拖着尸体往树丛底下藏,不禁皱了皱眉。   见云溪看他,梁恪面不改色道:“里面少说也有二三十妇人,若不撂倒他们,恐怕待会儿走起来不太方便。”   云溪登时想起那一晚子婴带兵攻陷前楚皇城,她也曾见识过他的狠辣……   思忖了一下,云溪对梁恪道:“现下正值四更天,里面的人都在睡觉,又都是女子,你贸然进去不太方便!”   闻言梁恪脚步略微迟疑,顿了一下,淡淡地道了声:“好,那我在外面等着。”便应声走了出去。   云溪长舒了一口气,暗咐这些朝廷大员的夫人们大多不懂朝政,若和她们说道理,恐怕鸡同鸭讲说不到一起去,便存心不和她们吐露实情。走进屋叫醒众人,只诓道:“宫里来了刺客,现下不安稳得很。诸位若想活命,请随我躲一躲!”   这些女眷们大概多多少少也知道宫中不太平,她们被强留在宫里,本就人心惶惶,此时骤然听云溪这样说,一时间全都惊慌失色,一个个紧紧跟着云溪,只须臾功夫,便一齐消失在夜色当中……   -   却说元丕到了太华殿,杜相立即密报:“我刚接到消息,大皇子不在府内!”   元丕登时狭眸微眯:“不在府内?消息是否属实?”   杜相思忖了一下,揣测道:“有可能!从早上皇上遇刺消息传出去后,该来的不该来的都请求入宫侍疾,只有他没来。按理说,他不应该这么安静!”   “是吗?”元丕攥紧手中翡翠杯,沉声问,“他不在府里,还能去哪儿?”   杜相惭愧道:“我派出去盯梢的人中午前和武卫军发生了冲突,大概也就那会儿大皇子溜出去了,咱们的人没盯上梢。”   然后犹豫了一下,补充道:“他只要不是去向朱提王借兵,去哪里都不打紧!”   “朱提王?”元丕眸光微闪。   杜相只得老实交代:“朱提王带兵驻扎在皇城北五十里地的黑崖关,玄武山埋伏的那些精锐,对付武卫军尚还可以说的过去,但若是朱提王也来搅局,恐怕应付起来会有些麻烦!”   淑妃这时方才听出些不对:“相爷不是说十拿九稳吗?怎么现在又横生出了这许多变数?”   杜相看了看她道:“你我如今是系在一条船上的蚂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淑妃娘娘还请稍安勿躁!”   淑妃恨恨地道:“本宫为了丕儿能当上太子,忍了这许多年。可陛下他从头至尾都没想过立丕儿为太子,甚至连奏折都没让丕儿阅过一次,全都让元焘代劳,真是欺人太甚!”   “母妃!”元丕听了却眸光微黯,“别说了!”   淑妃不甘心地又补了一句:“若此番不能成事,本宫就算是死,也不能安心!”   杜相亦冷笑道,“那我妹妹又有什么过错?她那么单纯善良的一个人,只因为先皇属意立她生的儿子为太子,她就要被白绫赐死?”   闻言,淑妃别有深意地看了杜相一眼:“相爷与先皇后兄妹感情至深,难道真的没想过扶持元焘登基?”   杜相拂袖一甩,忿忿道:“不要和我提那个灾星!若不是他,我妹妹又怎么可能会被赐死?”   然后斜睨了淑妃一眼:“我把唯一的女儿都嫁给你们了,难道还不够说明诚意?”   “也是!”淑妃凤眸微眯,满意地勾了勾唇,“等丕儿登基,你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国舅!”   他二人正兀自说着,元丕忽然猛地摔碎手中琉璃杯,赤红着双眼道:“说来说去,相爷蓄养的那一万多人马几时才能到?万一元焘他说服了朱提王来与我们为难,相爷又有何应对之计?”   金蝉   黎明前,深沉的夜色将天空笼罩,云溪和二十多个女眷躲在假山中,隐约听见宫卫已经开始到处搜查。   一个中年矮胖妇人昨夜赶路太急本就有些情绪,此刻听见动静,忍不住向外探头,抱怨道:“咱们躲在这里没有吃没有喝,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出去?”   云溪思忖了一下:“各位也都听见了,刺客还在宫中!”然后斜睨那中年矮胖妇人,眸光微闪道,“夫人若是捱不住了,只管出去求救便好。但若是夫人运气不佳,正好被那刺客遇上,万一有个闪失,可别埋怨咱们没护着你。”   登时,那中年矮胖妇人往后缩了缩身子,接连摆手道:“不了!妾身以为这里就很好!”   云溪暗咐淑妃和元丕扣留这些女眷们为质,无非是想胁迫她们的丈夫在朝堂上就范,她们眼下人数众多,又都是女流之辈,躲在假山中终究不是长久之计,脑中灵光一动,示意梁恪走到僻静处,和他密议:“你能不能找一些宫女衣裳来?”   梁恪先是一怔,几乎立即明白了她的想法,看了一眼人数众多的女眷们,迟疑道:“我若走开,待会儿有宫卫过来搜查怎么办?”   云溪咬了咬唇:“最差不过是再被他们抓回去一次!眼下那母子俩还指着这些朝臣们为他们说话,不会拿她们怎么样!”   梁恪声音顿时有些干涩:“姣姣,你明知道我根本不关心其他人,我说的是你怎么办?!”   云溪沉默了片刻,缓缓道:“他们如今最忌惮的便是我的夫君,更不会拿我怎么样!”   梁恪听见“夫君”两字,身形微微动了动,看着云溪,仍有些怀疑:“可先前他们为何把你关在水牢?”那阴冷潮湿的环境,他都觉得寒意渗人,也不知云溪是怎么熬过那几个时辰的!   云溪避开他探寻的眼神,眼睛看向别处:“昔日我与杜氏有些过节,此番她动用私刑,其他人并不知晓!”   梁恪还想说些什么,云溪却把脸一沉:“你若不愿意,我自己去!”   梁恪赶紧拦住她:“我去!”   云溪想了想,对梁恪道了声:“谢谢你,子婴!”   梁恪恍惚了一下,又惊又喜,拾起云溪一只玉手。   云溪咬了咬唇,侧身挡住女眷们的窥视的目光,使劲抽回手,目光从湿滑的地面上扫过,有些歉疚地吩咐了句:“一路小心!”   看着梁恪几个跳跃闪出假山的背影,云溪低低地自语:“对不起,子婴!我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利用你!权当是,把你我之间的恩怨就此了结!”   回过头来,几个窃窃私语的女眷径自走了过来,试探着问她:“自昨日皇上遇刺,妾身们被召紧急进宫中抄经祈福,总觉得心中惴惴不安。王妃消息灵通,能否和咱们讲讲如今宫里面的情况?”   云溪略一思忖:“不知各位想听真话,还是想听假话?”   此言一出,二十多个朝廷命妇们面面相觑,一时都有些茫然。   只有那两三个鼓足勇气问云溪的,相互传递着眼色,似乎捕捉到了什么关键,眼神闪烁道:“自然是要听真话!”   云溪察言观色,叹了口气,问先前那中年矮胖妇人:“请问令老爷姓甚名谁,在朝中任何官职?”   那夫人犹豫了一下,道:“妾身孟崔氏,夫君是礼部尚书崔久玲,为朝廷正二品大员。”   云溪又指了指旁边稍瘦的一个问:“您呢?”   那人答道:“妾身王李氏,是吏部尚书李灏的内人。我家老爷他也是正二品。”   云溪又一连问了好几个,都是正三品以上朝廷大员的家眷。   她目光一一扫过她们:“诸位的丈夫都是手握一方实权的朝廷大员,且都是和泰平王交好、支持立王爷在太子的朝臣们。难道诸位就没有留意,你们当中,并没有和乐平王交好的命妇们?”   此言一出,众女眷们又惊又诧,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间都有些惊慌失色:“听王妃的言下之意是……”   “你们所猜不错!”云溪一字一顿道,“皇上遇刺,乐平王伺机夺位,所以诓各位入宫为质,试图逼各位的丈夫就范,扶他登基!”   一时间,女眷们全都沉默了。   过了好半天,才有个声音低低地问:“是不是咱们昨夜如果不逃出来,此刻就被绑着去威胁老爷了?”   云溪抬眼看向她:“或许你们什么都不知道,只是安心地在南书房里抄经祈福,但你们的家人必定会因为你们被乐平王威胁!”   还有个声音嘤嘤嘤道:“可我家老爷本来就想扶小妾为正,这种时候,他又怎么可能会管我死活?”   又有个声音也拉着哭腔道:“我家老爷刚正不阿,肯定不会因为我改变任何主意的。”   云溪听见她们七嘴八舌地胡乱猜测起来,秀眉微蹙:“我若是你们,此刻只会想办法逃出去,而不是在这里哭哭啼啼!”   闻言,女眷们抽泣声渐停。   吏部尚书李灏的夫人王李氏犹豫了一下道:“御膳房运泔水的赵五是妾身娘家的远方亲戚,御膳房每天晚上都有泔水运出宫去,咱们如果能找到他,或许能躲在泔水桶中混出去。”   云溪登时眸光一亮:“此计甚好!”   众人正思忖如何躲藏出宫的功夫,假山附近两个宫卫的对话声遥遥传入假山内,云溪听得清楚。   “你说说也真是奇了怪了,一大群娘们能跑去哪里?”   “这谁知道?!说不准皇宫里有密道,她们从密道逃了也不一定!”   “我在这宫里十几年了,怎么就没听说过有密道?”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我祖上以前是百工,据说当年太.祖皇帝修建皇宫时,曾留下一条密道以备不时之需。”   “哈,你这样一说,我想起来了,我家也有密道,哈哈,我亲手挖的,通向村那头的寡妇家!”   “唉,你这人,我说真的呢,你怎么不信?!”   说话间,两人已走到假山跟前,其中一个对另一个说:“你先走,我去解个手!”   另一个骂了句:“别太久!我在前面等你,这两天查的严,你可别连累我一起挨骂!”   众女面面相觑。   须臾,只听哗啦啦哗啦啦一阵水声,想来是那宫卫对着假山撒尿。   女眷们纷纷蹙眉捂鼻往后退去,表情难堪之极。   也不知谁不小心踩到了旁人,有一人“哎哊”低叫出声。   假山外的宫卫登时警觉,提好裤子,大声道:“谁?”   众女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敢说话。   大概是那宫卫艺高人胆大,见没人应答,竟然踏着碎叶,一步一步往假山里面走。   云溪登时心提到了嗓子眼。   她伸手摸了摸腰畔的匕首,犹豫了一下,咬咬牙,搬起脚边一块茶壶大的石头。   旁边的女眷们看见了,也纷纷抱起脚下的石头。   众人屏气凝神,空旷的假山中,一时安静得可闻彼此的呼吸声。   假山内多歧路,宫卫愈走愈慢。他目光扫过潮湿泥土地上斑驳的脚印,疑心迭起,“嗖”一声抽出腰间钢刀。   云溪这时已和另外几个女眷从另一条道绕到宫卫身后。   她看准宫卫方位,低喝一声:“扔!”   登时,二十多个女眷同时抱起石头砸了过去。   一开始,还能听到钢刀“咣当”被石头砸中的声音,后来那宫卫怒喝了几声,好像被一块石头砸中,闷哼一声,竟直直倒地。   云溪壮着胆子踢了踢宫卫脑袋,纹丝不动,这才蹲下身来,去探他鼻息,然后对众人道:“他应该是被砸晕了过去!”   众女眷们都是养尊处优的官宦人家出身,哪里经历过这个阵势,各个都只盼着不泄露行踪,见宫卫没死反倒都暗自一松。有人从裙摆扯下布条,七手八脚地把这名宫卫捆了个结结实实,又在他口中塞了满满一嘴布条,这才长长吁了口气。   云溪心细,目光扫过众人,忽然沉声问:“方才咱们有二十三个人,现在只有二十二个人,大家看看,有谁不在?”   众人都暗自心惊犯起嘀咕。   “应该是礼部简侍郎的夫人,”李夫人低头思索片刻,犹豫了一下,告诉云溪,“简侍郎好像和崔尚书不太和睦。”   云溪暗暗蹙眉:若简夫人是淑妃事先布下的棋子,那她趁乱去报信,倒也不是没有可能!   这时,只听有个柔柔弱弱的声音说:“方才好像就是简夫人踩了妾身一脚。妾身忍着疼没有出声,可她反倒叫了一声,这才将那宫卫引了进来。”   云溪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   李夫人亦惋惜道:“看来从御膳房的泔水桶中混出宫这条计策是行不通了!”   众人不禁惆怅,又开始苦思逃出之法。   突然,只听一声高喝:“夫人们竟全都躲在这里,真让咱们好找!”   云溪猛然一惊,原来竟是另一个宫卫久等不见伙伴,原来折回来寻找,循着先前宫卫小解的地方,悄悄摸索了进来……   遭擒   “这位小兄弟,乐平王弑君犯下不赦之罪,朱提王和平原将军已经在宫外调集人马,准备拿他问罪。我等虽然此刻被挟为质,但都是朝廷大员的家眷,日后不论是谁登基为帝,我等都会被赦。”   云溪挪动脚步,伸臂挡在众女眷前面,斜睨着宫卫,趋利避害地奉劝他:“我瞧你年纪不大血气方刚,何不通融一下,也为自己的前程考虑一二?”   “这个……”宫卫皱起眉,言语间有些拿不定主意,“让我好好想一想!”   云溪继续因循善诱地对他道:“退一步讲,就算乐平王篡位登基,可他会把功劳记在你小小一个侍卫身上吗?可若是你放了我们,情况就不一样了。我们会记得你的恩德,自然会在家老爷面前提携你,到时你加官进爵指日可待!”   “你说的倒有些道理!”宫卫把钢刀往下按了按,面色微微和缓,“也罢,我权当什么也没有看见。”   众人登时松了一口气。   “不对!”   谁料宫卫刚刚往回走了两步,突然猛转回来,提刀直直指向云溪:“不知夫人姓甚名谁,家老爷在朝廷做什么官?”   云溪看他架势,隐隐猜出了些什么。   她回头看了看战战兢兢了女眷们,突然压低声音对李夫人道:“密道!”目前看来,这些女眷中也就只有李夫人临危不惧,能拿些主意。   李夫人似是有些诧异,云溪眼角斜向先前被砸晕的宫卫,耳语道:“他的祖上既然修过密道,又侥幸逃了一条命出来,或许有些线索也不一定。待会儿我那个同伴回来,让他领你们去找密道。”   说完,也不待李夫人说些什么,突然往前走了两步,镇定地对宫卫道:“我是泰平王妃!”   “果然!”宫卫嘿嘿冷笑,“早就听说泰平王妃左脸有块胎记,今日一见果真不假!”   李夫人这时才意识到云溪为何突然把那些事交付给自己,神情有些急迫道:“王妃快回来!”   云溪却摇摇头,问那宫卫:“你如此问,可是要单独拿我?”   “泰平王妃果然聪明过人!” 宫卫唇角突然噙了一丝笑意。   “在下一年前入宫,只是个初等侍卫。找到众位夫人下落,在下可连升两级,已是运气不错。但若只拿了泰平王妃您一个人,在下却可以直接晋升为侍卫长!泰平王妃,您真是老天爷派下来给在下指路的福星!”   云溪暗自叹了口气,对宫卫道:“你不用拿刀,我跟你走!”   然后看向李夫人语意深沉地道:“各位夫人们常年拜佛祈福,在下相信佛祖一定会保佑你们平安脱险!”   说完,宫卫便压着云溪离开假山。   两人走了约莫两盏茶功夫,云溪认出他们已来到昭和宫附近,她心念微动,试探宫卫道:“除了侍卫长,乐平王妃可还应了你什么赏赐?”   宫卫奇道:“乐平王妃也有赏赐吗?在下先前只知道淑妃娘娘布下了赏赐,竟不知乐平王妃也有!”   云溪心道:不是杜芊月就好!   同时她也好奇:淑妃到底会站在元丕这边,还是会站在杜芊月这边?   然后面对不明真相的宫卫,她也只是抱歉的笑了笑:“原来竟是淑妃娘娘布下的赏赐,我竟弄错了!”   宫卫听说她弄错,多少有些唉声叹气。   果然,两人路过昭和宫时并未停下,而是一路往东而去。   路上好几次云溪都暗自摸了摸腰间暗藏的匕首,摸到还在,便放心多了。   或许,对她而言,真正危险的时刻就要到了。   可能是因为云溪身份特殊的缘故,宫卫押着她一路上没有遇到太多阻拦,竟直接进了太和殿。   元丕此时已换上一件新赶制的龙袍,正在品酒。   看见她,元丕眸子倏地一亮,招招手,命宫卫把她放进来。   云溪长长吸了一口气,整了整隔了一夜有些皱巴的衣裳,从容走了过去,扫视了一眼元丕身上的龙袍,突然评价道:“皇上仍未殡天,王爷现在就龙袍加身,未免有些心太急了!”   这一夜虽然过的惊险,宫中一直未闻丧钟,想来是邺皇还未遭毒手,那么倘若元焘能搬来救兵,或许还有扳回局势的机会。   元丕狭眸微眯,两指抬起云溪的下巴,凝视了片刻,眸子里忽然一冷:“你为何言而无信,刺伤杜氏逃跑?”   云溪怔了怔,立即反应过来是杜芊月扯了谎。   但鉴于此刻元丕是条危险的狼,自己是只弱小的羊,云溪决定还是不拆穿杜芊月为好:“我没有言而无信!既然王爷不肯动手,我只好自己动手了!”顿了顿,她话音突然一转,“只是,只是我运气未免太差了,那么近的距离,我居然只刺伤她的胳膊!”   元丕眸光闪了闪:“这倒是和杜氏说的一致!”   然后倒了杯酒自饮自酌:“可本王还是不信!”   云溪心里猛地一惊。   “若是只因为这个,你刺伤她,大可以来找本王寻求庇护,”元丕重重把酒杯搁在桌上,“可足足六个时辰,禁军和宫卫都在到处找,你说说,这么长的时间,你都去哪儿了?”   六个时辰?   云溪蓦地反应过来,自己被关进水牢大概三四个时辰,后来又藏到假山中两个多时辰,那么现在应该是卯时。   也不知元焘有没有见到朱提王,说服他?   元丕见云溪不说话,有些不悦,伸出一只手捏住她脸颊,令她张开口,另一只手不由分说地提起桌上酒壶,动作粗鲁地往她嘴里灌酒:“那两个侍卫有一个没死透,还有口气在……说!告诉本王,那个和你在一起的男人是谁?”   火辣辣的液体不受控制地从咽喉滑落,呛得云溪连连咳嗽。   她艰难地想咳出那些酒!   元丕扔掉酒壶,俯下身,满身酒气地越逼越近:“本来本王不想这么快就要了你!可你太不听话了,太令本王失望了!”   说着,大手往前三两下一动,轻而易举地就将云溪两只手禁锢在一起。   刺伤   云溪奋力推开他,但元丕此时酒劲上头,力气异常的大,他三两下便把她禁锢在自己身下,在她耳畔重重喘着粗气,还想强行分开她并拢的腿,更彻底地压她下去。   他一只手紧紧按住云溪双手,另一只手按住她后脑勺,强迫她用某个固定姿势朝向自己,唇齿肆无忌惮地落下,恣意掠夺。   云溪使劲挣扎,两只小手抽了又抽,可怎么也拔不出来。   桌上雕花的银酒壶被“咣当”一声碰到了地上,发出了清脆的响声,元丕的脑袋似乎猛然清醒了一下,他愣怔一下,抬起了头,眼中露出些许迷茫。   云溪伺机抽出一只手来,摸到腰间暗藏的匕首,来不及细想,便对准某个位置使劲捅了过去。   霎时间,随着细微的啵的一声,元丕陡然吃痛,脸上露出痛苦的神情,他低头看向了身下云溪握着的匕首。   云溪突然恐惧,手一抖,猛然松开匕首。   然而匕首却斜斜插在元丕左腹,没有掉下。   “你,真的,就这么讨厌我?”   猩红的液体自元丕左腹滴滴掉落,元丕像是感觉不到痛楚,看向云溪的眼神充满诘责:“静乐公主,我元丕是真的喜欢你啊!”   云溪害怕得往后蹭去,唯恐元丕兽性大发,冲上来掐死自己。   元丕却再度低下了头,一只手按在匕首上,稍一使劲,拔出匕首。   登时,又有细细几道腥热的血喷涌而出。   他把匕首扔到一旁,看着云溪,满眼血丝,目光沉痛。   云溪惊悚地捡起掉在地上的银酒壶,挡在胸前,浑身颤抖,神经紧张地喊道:“你别过来!”   元丕一把夺过银酒壶,扔到了一旁。   云溪手足并用连连往后退。   元丕看了看她,却没再上前,而是掀起外袍,露出被刺得并不是很深的伤口,自中衣撕下一根布条,一圈一圈地把伤口缠裹住。   云溪初时有些害怕,后来见元丕没有意思要伤害自己,稍稍安稳了些,但也还是远远地躲着,不敢靠近他。   直到,元丕给自己包扎完伤口后,也不知想什么沉默了许久,然后抬眼看向她:“我不逼你了,你,过来,扶我坐凳子上!”   云溪看了看他的脸色,不像是诓自己的样子,犹豫了一下,走了过去,但还是不敢靠近。   元丕把头垂下叹了口气:“我若是想把你怎么样,刚才就叫宫卫了!”   云溪咬了咬唇,蹲下身,默不作声地扶着元丕让他坐好,顺道还把沾了血的匕首和银酒壶擦净,一个插回腰间暗袋,一个摆好放在桌上。   元丕忽然对她道:“有时候,我真的很妒忌皇兄!”   云溪一怔。   元丕看着桌面目光深沉:“人人都以为父皇专宠母妃,要把天下交到我手里。可我也是昨日才知道,”说着,他手攥成拳,重重捶向桌面,“可父皇只不过碍于母妃身份,才对她和旁人不一样!而我,只不过是他拿来保护皇兄的幌子!”   云溪登时听出些不一样:“王爷的意思是……”   “他赢了!”元丕唇角忽然噙了一丝苦涩的笑,“从一开始,他就赢了!”   云溪瞧出元丕此刻还是喝多了,便乖觉地不说话,听他继续往下说。   “杜皇后大抵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温凉如水的女子!她性格恬淡,和父皇从小一起长大,什么也不争,总是逆来顺受,也难怪父皇会一直把她放在心里!”   杜皇后,是说元焘的母后吗?   “父皇一直把他的感情掩藏得很好,好到杜皇后到死都不知道,父皇的心里其实一直以来就只有她一个人!可是母妃却发现了他的秘密,还发现杜皇后之所以会死,是因为自太.祖传下的规矩——杀母立子!”   杀母立子?云溪暗暗心惊,突然想起父皇再世时曾和自己提起,北邺皇族担心外戚乱政,维保皇位和江山,往往杀伐果断,暗行一些有违天理和人伦的事。   倘若如此,此事也应当算是北邺皇宫极少人知晓的辛秘了吧?   “大抵是因为父皇亲手毒死了杜皇后,所以才觉得亏欠皇兄,说什么也要把皇位传给他,哪怕是,我费尽心机去做好每件事去讨他欢喜,他也只是多赏赐一些珍宝,从来都吝于夸奖!甚至,他明知道我想要你,却为了稳固皇兄的地位,将计就计地顺从梁裕老匹夫的意思,把你许给了皇兄!”   原来,竟是因为这样,她才嫁给了元焘?   云溪突然觉得元焘和自己有些相似——这世上的至亲之人都因为他们而故去,只不过区别在于,她清楚地知晓是怎么回事,而元焘则很有可能被邺皇瞒在鼓里。   一时间,她忽然很想看见元焘,什么也不做,只要握住他手就好。   “本王做梦都想皇袍加身!”元丕突然自嘲地冷笑,“可我希望是凭自己的能力登上皇位,而不是像想在这样……任由母妃和杜相摆布!”说着说着,阴恻恻的笑声逐渐变成了低低的咆哮声,阴寒瘆人。   至此,云溪大抵能明白为何这两日所见的元丕和之前那个意气风发的倜傥王爷不太一样——敬仰的父皇对他虚与委蛇从不给他机会,真正关心他的母妃却又自作聪明自以为是地拉拢杜相逼他篡位,偏偏他自己却希望光明正大地和元焘竞争,名正言顺地继承大统!   ——这听起来,确实有些可悲!   虽然有些同情元丕,但云溪并没有忘记自己此刻的处境——她仍然是只待宰的羔羊!   云溪迟疑了一下,对元丕道:“有些事,或许早已命中注定!”   就像她自己,从天之骄女到亡国公主,跌落的瞬间,只不过寥寥数日而已。   元丕斜睨了一眼云溪,忽然自嘲讥讽道:“我真是魔障了,和你说这些做什么?!你听了,只会替他高兴,哪里又会同情我?况且,我也不需要你的同情!一点儿也不需要!”   云溪正想再说些什么,外面突然有人敲了敲门,有宫娥朗声道:“淑妃娘娘到!”   顶撞   门被人从外面打开的瞬间,云溪听见元丕压低声音说:“待会儿不管母妃说什么,你都不要说话,一切有我!”   也不知为什么,云溪顺从地点了点头。   “听说丕儿擒住了富阳!”淑妃一进门看见了云溪,目露惊喜道:“听说元焘新近对她上心的很!有她在,就算元焘侥幸逃过杜相伏兵搬来了朱提王的人马,咱们手中也多握有一枚棋子!”   云溪听见元焘的名字,心砰砰直跳。   可当听说有伏兵,她一颗芳心立即紧紧提到了嗓子眼——元焘走时,为避开众人耳目,是独自去的。   怎么,杜相竟布置了伏兵?   可杜相不是元焘的亲娘舅吗?   一时间,云溪难以厘清这些关系,右眼皮上下地跳,心里忐忑难安。   元丕听见“棋子”两字,眉头微蹙,不悦地对淑妃说:“母妃还记得去年五月儿臣在南朝受伤那次吗?那时候儿臣死里逃生,全仗富阳公主相救。于情,她是儿臣心之所系之人。于理,亦是儿臣的救命恩人。只要儿臣尚有一口气在,谁也不准动她一根汗毛!”   淑妃陡然听见元丕说了这一番话,愣怔一下,颜色大变,厉喝道:“丕儿,你醒一醒!你难道不知道她是谁?!”   元丕望着云溪笑了笑:“怎会不知?她是儿臣一心求娶的人!”   淑妃咬牙切齿:“她可是元焘的女人!”   “儿臣不在乎!”元丕突然正色看向淑妃,向她施压,“如今事态紧急,儿臣比无所求,惟愿母妃能答应儿臣,无论任何情况下,不把她推出去挡箭!”   淑妃咬了咬牙:“你为了她,值得吗?居然这样顶撞你的母亲!!”   “值得?”元丕忽而大笑,看向淑妃,犀利相向,“母妃为了把儿臣推上皇位,与杜相密议谋害父皇,难道就值得?”   “你!”   淑妃陡然被元丕揭穿老底,恼羞成怒,重重扇了他一耳光,沉声道:“我与你不一样!”   顿了顿,“你父皇苦心孤诣地瞒了我十几年说要立你为太子,结果怎样?要么你被册为太子,赐死我。要么我不死,你却不能继承大统。他,他瞒得我好苦!”   “再说了,你父皇如今只是病重,并未……殡天!”   然后猛然一指云溪:“你看清楚,这个女人,他是你政敌的妻子!你若被她所迷惑,咱们很可能就功亏一篑!”   元丕跪下求她:“可儿臣甘愿被她所迷!还请母妃答应儿臣,无论任何情况下,不要伤害她。否则的话,”顿了顿,斩钉截铁说道,“就算用刀指着儿臣,儿臣也拒不登基!”   “元丕!”   淑妃被他气得手抖,盯着云溪,凤眸微眯:“你当真非她不可?”   “是!”元丕坚定道。   抬手揉了揉略隐隐作痛的额头,淑妃缓了缓,看向元丕眸光微闪:“那好,本宫便答应你!”   “谢母妃恩典!”   元焘颤颤巍巍地从地上爬起,一不小心扯动腰畔伤口,疼得他微微咧嘴。   云溪看出元丕唇色苍白,脚步有些虚浮。   她犹豫了一下,走到元丕身边,扶住了他。   淑妃盯着她目光阴冷:“真看不出,你本事倒不小!把一个迷住了,两个也这样!”   说完,“咣当”甩门而去。   “对不起!”   云溪万万没有想到,当日一不小心捡回个血人,今日竟酿成了这样一段孽缘。   元丕摇了摇头:“不妨事!就当是还你昔日救命之恩!”   云溪垂下头,心想当时她只是用草药帮他止了止血,他第二日便不见了。这恩情,还的着实有些沉重。   梆梆!   外面,有人敲了敲门道:“杜相收到探子传报,黑崖关朱提王兵马隐约有调动迹象!”   云溪闻言微喜:看来元焘是平安闯过埋伏,借到兵了。   元丕不用看云溪神色就猜到她在想些什么,脸上神情落寞了一下,突然说:“我这伤口,恐怕是要趁现在去包扎一下了。”   云溪这才注意到,元丕身上玄黑色皇袍腰带处好大一片茶水般的深色,想来是不知什么伤口迸裂,被血洇染的。   她又说了一句:“抱歉!”   想了想,从荷袋里翻出一枚丸药递给元丕:“这个补肺丸里好像有些止血的五倍子和石榴皮,你先吃一粒,或许管点用!”   元丕看了她一眼,默默地接过药丸:“谢谢!”却拿在手里没有吃。   云溪以为他是疑心有毒,看在眼里,便没有点破。   元丕出去不久,屋门倏地被人打开。   淑妃大步走进,“啪”的,甩了云溪一记耳光:“贱人!竟敢怂恿王爷忤逆本宫!”   云溪登时反应过来,淑妃刚刚是欲擒故纵之计,恐怕元丕也是被调虎离山支走了的。   她抚着自己脸颊,咬了咬唇:“娘娘答应过王爷,不伤我。”   “哦?是吗?”   淑妃危险地看向她,“本宫本来只是想胁迫你为人质,可是,你对本宫的儿子影响太深了!还刺伤了他!”   刚才元丕跪下求情时,身上有淡淡的腥味,离开后,地面上米粒大小的血红。   作为母亲,她最见不得自己心爱的儿子受伤!   眼中钉般的死死盯着云溪,淑妃阴恻恻笑道:“再说,就算答应过他又如何?本宫只答应过他,本宫自己不伤害你,却没答应他不让别人伤害你!”   说着,“来人!”突然一声厉喝。   有两个侍卫应声走入,把云溪牢牢按在了地上。   淑妃看着她,目光冷漠地如同俯视一只渺小的蝼蚁,不屑一顾。   “如今元焘伙同武卫军包围了皇宫,你说本宫如果把你绑在高台上,元焘是会投鼠忌器不敢动,还是会任凭本宫把你烧死而无动于衷?”   云溪的心猛地往上一提,目光震了震:元焘,他,已经来了吗?   黑崖关距离平京五十里地,就算没有杜相伏兵,他快马加鞭地赶去,至少也要七八个时辰方能赶个来回。   再加上绕过伏兵和朱提王密议的时间,他一宿没睡连夜返回,是因为……担心自己的安危吗?   选她   云溪是被一盆水给泼醒的!   冷凛的寒意陡然袭来,她蓦地打了一个寒噤,缓缓睁开眼,一眼看到脚下青砖铺就的地面,以及一人高的临时用藤条木条砌起的刑台。   承天门高大的宫门就在眼前,有数百名禁军手持火把严阵以待。   云溪心里清楚:自己,到底是被淑妃绑来对付元焘!   “你以为迷住了王爷,就当真无所顾忌?”   杜芊月的声音忽然传来,云溪一怔,这才醒悟原来是她命人泼醒了自己。   茫然地看了看杜芊月,云溪抬头看向天,那里,日头已经偏西,转眼黄昏将至,宫门内外另一场即将酝酿成型的皇权逐位纷争已经在暗流涌动。   “我告诉你,就算王爷再喜欢你,如果非要他在你和母妃之间选一个,他永远都只会选母妃!”   杜芊月得意地笑着,死死盯着云溪,恨意十足。   闻言,云溪终于缓缓地将目光落在杜芊月的身上。   嗯?看来梁恪已经那些女眷们平安护送宫去,很好!最起码这些人都更加坚定地反对元丕即位,以及真心实意地帮元焘!   只是,她和梁恪理不断剪还乱的纠葛中,她到底又欠了他一次!   “你以为放走了那些朝臣妻眷,王爷就没办法登基?”杜芊月见云溪明明看着自己却没有任何表情,美目圆睁,狂躁到了极点。   “你错了!王爷之所以一直迟迟不肯登基,只是因为他不肯!他根本不屑通过这种方法得到皇位!要不,你以为父亲为何迟迟都不宣读父皇遗诏?!”   云溪心说道:那遗诏,自然是假的。   同时暗自叹惋:邺皇聪明一世,临到头,到底是被这些奸人所害。   杜芊月冷冷一笑:“说起来,还真要感谢你!若非王爷那么在乎你,母妃又怎么可能拿你来胁迫他就范!我猜这会儿,他应该快要在金殿上接旨了!”   然后一双美目危险地眯了起来:“所以,你是时候该走了!”   某种不妙的预感自后背升腾而起,云溪觉得后脊隐隐发凉,她盯着杜芊月,眼睛里终于有了一丝波动。   她想问她:“你要干什么?”   却发现不知何时,嘴中已填满棉花,根本说不出话来。   “想知道我要干什么?哈哈哈哈,你马上就知道了!”   杜芊月眼角忽然笑出了泪,她拍了拍手,示意宫人搬来麻油,厚厚洒在云溪脚下的藤条木条上,冷笑道:“有时候,我真的很妒忌你这张脸!还好,你到死都是带着这块恶心的胎记去见阎王的!”   她取出火石,“噌噌”两下,亲自点燃火褶子,蹲下,扔在最下面一根木条下:“我要让你先受尽折磨,再慢慢被一点一点地烤死烧死!”说完,冷笑而去。   霎时间,骤然遇到明火的麻油剧烈燃烧,顷刻间在云溪脚下形成一片火海。   迅速升腾而起的轻烟和热浪熏得云溪睁不开眼。   蓦地,她突然听见杜芊月惊呼一声,一抬眼,看到她走到角门处被一个黑衣卫士擒住——这些不知从哪里冒出黑衣卫骁勇极了,和数量比他们多数倍的禁军们激斗在一起,竟是丝毫不显劣势。   混乱中,一道无比熟悉的人影刺倒近处几名禁军,飞身跃上火光四起的刑台,把云溪救了下来,三两下扑灭她身上的火。   云溪怔怔地看着元焘。   刚刚,她一眼就认出他了——即便他和那些黑衣卫们穿成一模一样,人群中,依然一如既往的耀眼和夺目。   元焘取出云溪口中塞着的棉花,见她傻傻地看着自己不说话,以为她被烧坏了脑袋,急切摇晃着她道:“云儿?快告诉我,你没事!”   云溪蓦地回过神来,着急地告诉他:“快,快去金殿!” 再去的迟了,元丕就要即位了!   元焘却摇着头道:“来不及了!”   云溪这才知道,原来两个时辰前皇宫丧钟长鸣,杜相和淑妃终于将邺皇驾崩之事昭告天下,朝中重臣也尽数被召集入宫,元丕即将“奉先皇遗诏”即位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然而承天门一直防守森严,元焘他们根本无从下手,若不趁黄昏元丕即位时禁军主力被调往金殿时动手,恐怕他们根本没有机会救出她!   霎那间,云溪的心猛然震了一下。   在她和皇位之间,元焘到底是选择了她!   但她还是不甘心地问了句:“朱提王的人马是已经到了?”   元焘点点头:“嗯,到了!他们跟武卫军一起,和玄武山加速赶到的人马,在城外僵持。两方人马数量差不多,都在观望。”   然后顿了顿,握住云溪的手,喉咙略微干涩:“云儿,父皇,他……”   云溪神情也是颓然,霎时间想起了那个在春耕大典上旁敲侧击不动声色提点自己的中年男子。蓦地,她想起了方才杜芊月的话,心念微动,对元焘道:“背我去金殿!”   “嗯?”元焘略微诧异,但见云溪受伤不轻,每说一句话都极其费力,遂不多问,点了点头淡淡地道:“好!”   这时黑衣卫们已经解决掉防守在此的禁军,打开宫门,放部分留守的武卫军进入。   一部分黑衣卫护着元焘和云溪往金殿方向冲,期间不断地解决掉好几拨匆匆集结的禁军,半个多时辰后总算抵达金殿。   从数量上,禁军人数明显多于武卫军,但训练有素的武卫军和朱提王特别培养的黑衣卫战斗力极强,双方实力其实悬殊并不大。   看见陡然搅乱局势的元焘和云溪等人,金殿上被杜相和淑妃坑蒙拐骗进来的重臣们吃了一惊,有人暗暗松了一口气,有人眉头紧蹙,没有想好如何战队。   淑妃头戴白花一身缟素满脸形容憔悴,一看见元焘柳眉倒竖,怒喝道:“先皇刚刚驾崩,新帝才即位不久,泰平王,你带兵闯入金殿莫非是想要逼宫?”   元丕此时已另换了一件明黄色五爪金龙皇袍,看见云溪,微微怔了一下。然后目光落在元焘身上,眼神有些复杂:“皇兄,终于来了!”   新帝   云溪赶紧从元焘背后爬下来,对元丕高呼道:“乐平王,之前你受人胁迫,不得不按他们的意思行事。此刻,那被挟持之人已被救出,你是否真的想清楚了,要在这种情况下即位?”   听到“那被挟持之人已被救出”,元焘目光倏地闪动一下,似乎顷刻间意识到什么,转而若有所思地看向云溪,神情略微复杂。   元丕此时虽然已奉“先皇遗诏”行过即位礼,但还没正式授玉玺,算不得礼成。   听见云溪的话,他正准备接玉玺的手微微一滞,缩了回来。   淑妃见状脸色微变,蹙眉低声道:“皇上拿玉玺!”然后朗声道,“皇上即位乃天命所归,切莫听她胡言乱语,扰乱陛下的心神!”   但殿堂下,群臣本来就对元丕仓促即位有所怀疑,此刻见云溪出言不逊,元丕非但没有反驳,反而在最紧要的授玉玺仪式上停了下来,一时间也全都瞠目结舌,狐疑地盯着元丕和淑妃母子,私下里议论不休,无不在静观局势发展。   元丕看了淑妃一眼,手又接着往前探出。   云溪连忙焦急道:“泰平王如今就在这里,王爷若不想留下遗憾,何不光明正大地与他比上一回?就当是,给你自己一次机会,也给他一次机会!”   元焘此时已经明白云溪想法,上前一步并肩站在云溪身旁,朗声道:“不错!若你不想留有遗憾,就好好和本王比上一比!本王若是输了,定当忠心不二地辅佐你,绝无异心!”   淑妃声色俱厉道:“皇上莫听他们的!”   元丕看了看淑妃,又看了看云溪和元焘,接着又扫视了一圈受邀观礼的朝廷重臣们,缓缓缩回手,背过身去,倒抽了一口气道:“不错!若不好好比试一番,你又岂知这皇位本就是我的?”   淑妃被气得差点儿晕厥过去。   元焘欠了欠身道:“皇弟这份心胸,本王佩服之至。不如这样,不管比试什么、如何比试,全凭皇弟做主,本王奉陪到底!”   元丕思忖片刻,缓缓地说:“有道是自古贤君‘文能治国武能□□’,本来比试文采武功最为合适。但皇兄长丕三岁,又常年代父皇处理朝政,文采自然远胜于丕。因此,丕思之再三,还是与皇兄比试武功胜算更多,不知皇兄意下如何?”   云溪听出元丕言下之意是元焘的武功不如他,登时有些紧张,拽了拽元焘,压低声音关切道:“王爷可有胜算?”   “只有三成把握!”元焘拍了拍云溪的手,安慰她说,“不妨事!如此,本王就算输了,也心服口服!”   然后,朗声对元丕道:“甚好!”   说着扫视一圈金殿上下,踌躇道:“此处人多不宜动武,你我到外面比划可好?”   元丕却摇了摇头道:“不必去外面!只消叫他们都出去,咱们在里面比试就好!”   此言一出,有好几道声音同时喝出:“不行!”“不可!”   云溪担心元焘不敌元丕,秀眉紧蹙。   淑妃却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命宫人们搬来兵器架,满脸喜色。   元丕看见云溪被人拉着出去时,两道似黛非黛的远山眉微微蹙起,两汪清泉似的美目忧心忡忡地落在元焘身上,情深似水,一时间妒忌不打一处来,嗖的抽出兵器架上的宝月大刀,朝元焘斩了过去。   云溪的心差点儿提到了嗓子眼,幸好元焘当机立断,抄起一直方天画戟横挡住元丕攻势,紧接着往前一刺,转守为攻,可元丕却不躲不避,提起宝月大刀,第二刀转瞬又至。   她不禁又着急又担心。   就在这时,金殿大门缓缓闭上,所有人都被关在门外。   云溪看着紧闭的朱漆大门,心里有些愧疚——就算是被淑妃和杜相逼迫着,元丕到底棋差一步就登基成为新帝。   就算她说服元丕给元焘一次机会,可她亦记得十分清楚,昭和宫骤见元丕时,他未尝不骄傲自负地对那个位置期心怀冀望和憧憬。   只不过,由于这些都是别人强加给他的,他这才没有办法说服自己坦然接受这一切,犹豫并纠结着。   到底,是她利用了他那颗摇摆不定的心罢了……   金殿外,十八般兵器乒乒乓乓的撞击声穿越朱漆铜门,落在众人耳里。群臣各怀心思,惴惴不安地等待着殿内两人切磋结果。   淑妃暗恨云溪迷惑元丕误了大事,见她被黑衣卫紧紧护在中间,一时咬牙切齿,只想把她掐死,便时刻留意云溪动静。   忽然听闻金殿内铁戈金鸣猛然大声作响,所有声响骤然归于宁静,许久,再也没有其他声音传出来。   群臣屏气凝神,全都目不转睛地盯着金殿,心知先出来的那一个,一定是角逐胜出的新帝。   云溪担心地往前挪了挪脚步,无意中离开黑衣卫保护。   说时迟那时快,淑妃蓦地冲了过来,要把云溪狠狠扳倒在地。谁知黑衣卫们早就留意到她神色可疑,提防着这一手,眼疾手快地拽着云溪稍微挪动了一下。随即,淑妃扑了个空,狠狠跌倒在地。   这时,紧闭的金殿大门忽然打开,元丕缓缓走出。   云溪蓦地倒抽一口凉气,心里暗自叹息:到底,是元丕胜了。   她朝元丕郑重偮了一礼,平静道:“妾身泰平王妃参见新帝!”   淑妃匍匐在地上喜不自胜:“丕儿,你果然没有让本宫失望!”   元丕开门时已从门缝瞧见淑妃扑向云溪始末,失望之极,走到淑妃身边,扶起她,缓缓道:“母妃,对不起,恕儿臣无能!”   淑妃猛然震了一下,看向元丕目光又惊又疑,低头看了看他的服色,声音陡然间失控地挑高八度:“皇袍呢?你的皇袍呢?你为什么穿他的衣裳出来?”   一下子,所有人都注意到元丕穿的不是方才那件明黄色五爪金龙皇袍,而是元焘身上那件黑衣卫衣袍。   云溪呼吸陡然一滞,定定看向金殿,心情瞬间紧张到极点。   元丕垂下头,对淑妃又说了一声:“对不起,母妃!”   转过身,朗声对群臣道:“臣乐平王恭迎皇上!”说完,俯身跪地……   认输   庄严肃穆的金銮宝殿外,文武群臣跪成一片,唯有淑妃一人孑然独立。   云溪看见元焘身着明黄色五爪金龙皇袍缓缓踱步而出,不觉地长舒了一口气,心里更觉得对元丕不住。   元焘极有威严地自左而右扫视群臣,目光在看到云溪时稍稍顿了一下,柔和许多,随即越过了她,向旁边扫去。然后,朗声道:“众卿平身!”   众臣唯唯诺诺地起身,唯独淑妃心有不甘,手颤巍巍地指着元焘,大骂道:“本宫乃先皇亲封的正一品淑妃,本宫的儿子才是新帝!新帝登基之际,尔等犯上作乱,乃不折不扣的乱臣贼子,本宫为何要向你这个乱臣贼子叩拜?”   喧哗声中,元丕默默走到淑妃跟前,低声道:“对不住了,母妃!”   说完,用力一击淑妃后颈,把她当场击晕,扬手唤来两名常年跟随服侍淑妃的宫娥,吩咐她们道:“扶母妃回昭和宫歇息。”   然后跪下请罪:“母妃无意惊扰圣驾,还请皇上赦免母妃不敬之罪!”   元焘摇了摇头:“无妨!”顿了顿,又安顿了一句:“好好照顾她!”   元丕默然,又向元焘郑重拜了三拜,方才起身。   然后走到云溪跟前,偮了一礼道:“既是皇兄赢了,丕怕是该称呼公主一声‘皇后娘娘’了!”   云溪闻言更觉不安,还了一礼,垂下头低声道:“这皇位你本唾手可得,你大可不必因我的一句话而以之为赌注。如今你与北邺皇位失之交臂,我心里甚是不安。”   元丕反而轻轻一笑:“事情未必如公主所想那样!”   云溪微微一怔,元丕叹了口气跟她解释道:“丕角逐皇位之心从未变过,哪怕让贤于皇兄,丕也还是对之念念不忘。”   “那王爷你还……”云溪微微讶异。   “公主不是早就猜到了吗?”元丕轻轻嗤笑一声,“丕想要的皇位,是自己争取来的,而不是靠裙带关系得来的!我承认,一开始我确实雀跃过,但后来只要一想到母妃为了让我得到皇位还谋害了……我,我就忐忑不安,甚至夜不能寐!”   “公主,你根本想象不到。这几日,我,是怎么熬过来的?!这种生不如死的日子,只要我在这皇袍里罩上一日,便是整整一日的煎熬。”   云溪愕然。   她提出让元丕给元焘一个机会,只不过孤注一掷,想探探元丕那尚未完全泯灭亲情道德的心,谁成想,这件事笼罩在他心头的阴影竟那样深,竟逼得他宁可放弃皇位也不愿再沾染半分……   元丕顿了顿,声音干涩道:“丕机缘巧合下得公主相救,实乃三生有幸。然而丕终究福缘浅薄,与公主有缘无分。”说着,望了望已在群臣拥护下授礼接玉玺的元焘,叹了口气道:“皇兄他确实比我强,这一回,丕输的心服口服!”   云溪没有想到一场兄弟间的皇位角逐竟会以这种方式收尾,也是感慨良多。   看了看元丕,她问他:“不知王爷今后有何打算?是辅佐皇上治理天下,还是有其他的安排?”   “我在这宫里呆的太久了!”元丕望向远处渐渐归于宁静的深暮色天空,深吸一口气,“或许,是该出去走走的时候了。”   -   清凉如水的月色下,夜已深沉。   巍峨耸立的皇宫静寂不语,大地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似乎在以沉默来记录连日柳暗花明的皇位角逐。   元焘此时已登基为新帝,理所当然不必再回泰平王府,而是从此往后都宿于宫中。   由于事发突然,云溪并未来得及被册为后,对此元焘颇有些惋惜,云溪却淡然一笑道:“不妨事,来日方长!”   两人屏退身后长长两列随行侍奉的宫人,携手一起登上北邺皇城最高的太和殿高阁,向下鸟瞰整个皇城。   放眼望去,整个平京尽在脚下,一望无际的,是数不清的错落有致的黑砖黑瓦民宅,还有种宛若劫后余生的沧桑感。   云溪深吸了一口气,把头斜斜倚在元焘肩头。   她额前青丝随风飘起,在元焘俊朗面庞前胡乱飞舞,时而不听话地紧贴在他脸颊上,那触感有些麻麻痒痒的,总让元焘有种不太真实的感觉。   “真没有想到,乐平王最后竟会放弃皇位。”云溪叹了口气,感慨道,“还记得当日他在甘泉宫前拦住咱们的马车,是何等的意气风发!”   元焘眸光微眨看了一下她,声音里顿时微不可察地涌上几分醋意:“云儿你可是后悔了?”   云溪很认真地辨认元焘说话时的语气,品出了空气中隐隐飘逸着的淡淡酸味,微微勾了勾唇,斩钉截铁地摇了摇头道:“不后悔!”然后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对元焘道,“之前妾身一直没有看清自己的心,经此一事,已明白妾身的心里早就装着皇上。”   然后秀目低垂,脸颊通红地吞吞吐吐地问元焘:“不知皇上现在心意如何?是否,是否还一如当初?”   元焘又惊又喜,当即把云溪抱在自己腿上,俯下身亲吻她的唇,只觉得刹那间怀中的人儿先是下意识的娇羞躲了一下,随即却扬起了头,怯生生地伸出手臂,轻巧地勾住他脖子,继而阖上一双让他心动的美目,与他在唇齿间婉转纠缠。   云溪主动勾住元焘脖颈的那一瞬,元焘的心猛然一震,情绪大为激荡,只觉得霎那间紧张到了极点——哪怕他险险登上皇位,也未曾有这般欣喜!   唯独,唇齿间的那点芬芳让他沉沦,情愿深陷其中不可自拔,却又回甘生津回味无穷,就仿佛……世间最美好的莫过于此!   深吸了一口气,元焘动情地弯腰抄起云溪的膝弯和后背,把她横着抱起,在她耳边喘着气压低声音低喃:“我竟然终于等到了这一日!云儿,你可否愿意把自己交给我?”   凉凉夜风中,云溪似乎极轻极轻地“嗯”了一声。   元焘欣喜如狂,抱起云溪,大步走向交泰殿。   交泰殿,是北邺历代君王和皇后大婚洞房的地方,元焘本打算重新布置成椒房,再把云溪郑重迎入,但此时此刻,他却是一须一臾也等不及了……   欢愉   旖旎华丽的宫殿内,洁白半透明的纱幔自上飘垂而下,床榻上两个燥热的人影相拥缠绕在一起,空气中隐约浮动着靡靡的气息,云溪阖紧双眼,配合着元焘竭尽全力的动作,彻彻底底地将自己交给了他。   元焘听见云溪低低的闷哼了一声,蓦地意识到了什么,来不及抹汗,轻抚着她微微泛红的粉腮,在她樱桃般红润的唇上吻了又吻,方才噙着她白皙微凉的耳垂,轻声喃呢地问:“痛吗?忍一忍,等会儿便不痛了!”   说着,更加轻柔的吻落在云溪洁白的面颊上,绵长而悠远。   云溪被他抚慰着,慢慢感觉不到身体上的疼痛,渐渐的,方才彷如一下子被突然从身体抽离的三魂七魄慢慢飞回,让她逐渐恢复了意识。   她睁开湿软迷蒙的翦水秋瞳看向元焘,和他深情凝视自己的目光交汇,看见在朦朦胧胧的橘暖宫灯照射下,元焘半边侧脸线条分明,更显得俊逸非凡。   霎那间,心又像是被什么撞了一下,恙起某种不一样波澜,既温情似水,又甘醇而美好。   云溪深吸了一口气,一只纤纤素手情不自禁地抚上元焘光洁的背后,两瓣薄薄樱唇往前探出,不偏不倚地刚好落在元焘的耳畔,下意识地,她微微张开樱桃小嘴,将他微凉的耳垂含入唇中,轻轻咬了一下,瞬间却使得元焘愈加兴奋,令他不知不觉间背信弃义,禁锢住云溪双手,满头大汗地继续化作她石榴裙下的俘虏。   只须臾功夫,云溪那张清秀绝丽的脸颊上瞬间划过某种既微痛又难言的愉悦……   也不知道过了有多久,蜡烛燃灭宫灯倏地熄灭,床榻上紧密纠缠的两个人终于彼此放开了一些,云溪枕在元焘坚实的胳臂上,却是想起大婚那一夜,自己便是这样躺在元焘胳膊上在他的惊呼中醒来。   不成想,时隔几个月,她竟真的心甘情愿地委身于他,整个人归他所有。   “云儿,是不是,这,才是你我的第一次?”元焘吻着云溪秀发,喉咙有些哽咽地轻声问她。   元焘并不糊涂。   除却大婚那夜,他今晚虽然也是头一次,可就是敏感得觉察出了一些不一样,比如当他真正和她身心合一时,有什么阻隔似乎在两人此起彼伏的喘息声中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无可言喻的顺畅。   云溪咬了咬唇,羞赧得把自己埋在元焘坚实的臂膀里,假装什么也没有听见。   元焘勾唇轻笑,动作温柔地把她从被子里揪出,又吻了吻,呢喃道:“以前,我闲下来时就会瞎琢磨,你说你,连长什么样子都不愿意让我知道,大婚那晚,难道会真的心甘情愿与我圆房?”   说着,顿了顿,惩罚地勾指又在她俏鼻上刮了刮,眸光微眨道:“谁成想,你竟真的是个骗子,偷走我的心不说,还骗了我的身!”   云溪咬了咬唇,俏脸微红道:“皇上乃堂堂天子,说这样没羞没臊的话,也不怕脸红!”   元焘叹息一声,委屈道:“如今我的心和身,都被云儿你一个人霸占了,我都没叫你负责,你怎么反而来责备我?!”   云溪:“……”   元焘见云溪被自己一句赖皮话噎得哑口无言,暗暗好笑,又轻轻刮了刮她的鼻子宠溺道:“还有,就算我如今登上大宝,云儿你也不许喊我皇上,”顿了顿,一字一句道,“你只准喊我的字,佛狸!”   “不,妾身偏要叫!”云溪摇摇头,固执道,“皇上!”   “不许叫,还有,不许自称妾身!”   “皇上!”   “有胆量你再叫一声!”   “皇上!”   “好,这可是云儿你自己找的!”奢华旖旎的龙榻上,轻纱幔随风微晃,袅袅的靡靡熏香令人沉迷,元焘惩罚地把云溪压在身下,狠狠吻了吻她,声音危险道,“本来,今晚我想饶过你……”   云溪娇呼一声想逃,却被元焘牢牢实实地摁住,反剪了双手,在她桃色晕染的面颊上落下一个又一个吻。   “快喊‘佛狸’!”元焘出言不善地威胁她。   “皇上!”云溪贝齿微咬红唇宁死不屈。   闻言元焘珀眸划过一道危险的暗色,俯下身,薄唇严丝合缝地堵住云溪的唇,径自把舌伸了进去,肆意掠夺,末了还惩罚地狠狠咬了云溪的唇一下,弄得云溪几乎快要喘不过来起来,他这才放开她,又声音沉沉地威胁她:“快喊‘佛狸’!”   “皇上!”   云溪说完机灵地想要跑开,却又被元焘狠狠压在身下,威胁道:“云儿还是不说?”   “皇……呃,唔,嗯嗯……佛狸!”   “唔……嗯……”   听着云溪下意识发出的声音,元焘眸中波涛暗涌,连带着另一个自己也得意地翘起了小辫子,紧接着,又惩罚地继续吮她最怕痒的耳后和脖颈,他沙哑着嗓音继续朝云溪施压道:“乖,喊三声‘夫君’,我就放了你!”   云溪只得老老实实地唤了一声:“夫君!”   又连着两声:“夫君……夫君!”   谁知元焘听了以后,浑身猛然一震,就像是陡然注入了无数精神和力气,明明折腾了大半夜已经疲惫极了,却又精神抖擞,不由分说地俯下身,含住了她耳垂猛烈地又吮又吸……   这一夜,过的漫长极了。   当元焘终于筋疲力尽搂着云溪再也没有力气折腾,他突然喉头哽了哽,嗓音沙哑中略带着些悲恸地呢喃道:“云儿,父皇没了!”   黑暗中,云溪察觉有一颗冰凉凉的泪珠落在自己脸颊上,凉飕飕的,犹如某人心底溢出的泪。她心中柔肠不由得百转千回,暗自感慨和叹息一声:过了这大半宿,他,总算是说出来了!   要知道,元焘皇袍加身接授玉玺即位后,言行举止依旧和平时一样,寻常人压根看不出半点端倪。然而云溪却知道,元焘与邺皇父子情深,越是压抑着不肯表现出来,恐怕越会憋得对身体有害。故而,她才诱导着元焘把注意力转向自己,借着与自己身心交融,帮他聊以慰藉以及排遣胸中苦闷。   伸手轻抚元焘胸膛,他结实的臂膀如同他的人一样,让云溪感觉到踏实可靠。   她把头倚在元焘的臂弯里,侧身吻了吻他麦色的肌肤,叹息了一口气宽慰他道:“人的一生来去匆匆,父皇若知道最终你登上皇位,也能含笑于九泉了!”   转而,云溪声音一顿,想了想,对元焘说:“再说,你还有我!”   原委   元焘闻言蓦地一震,狠狠把云溪的头按在自己怀中,似乎想用心跳来感受她的存在,轻声呢喃道:“不错,我还有云儿你!”   云溪顺从地把脸颊贴在元焘的胸膛上,手,却是不自觉地在他胸前绕起了圈。   元焘被她挠的有些痒,低下头,看见云溪玉指纤纤,和两个多月前她刻意撩.拨自己时动作如出一辙,料来是她那时候做熟了的,不禁微微勾了勾唇,只觉得如今佳人在怀,心境今非昔比,人生得意事,没有比这更满意的了。   想了想,元焘突然低低对云溪道:“其实母后是亲手被父皇毒死的。”   云溪一怔,没想到自己想极力隐瞒的事,竟被他这样随随便便说了出来。   元焘顿了顿,伤痛的神色中有些茫然:“父皇一直以为我不清楚,可他却不知,去年母后忌辰,他借酒消愁,自己无意中说了出来。”   然后看向云溪,目光灼灼道:“云儿,你听没听过‘立子杀母’?”   云溪如鲠在喉,下意识地意识到他想要说些什么,伸出一只手,想要掩住元焘的口,却被他把手拦下,牢牢握在掌中:“皇爷爷属意我继承大统,哪怕母后是父皇此生最爱的女人,他都狠得下心来,赐她鸩酒和白绫二选其一。”   然后狠狠攥紧手指:“有时候,我真的很恨父皇!”   “我宁可不当太子,做梦都想让母后活过来!”说着,他蓦地摇了摇头道,“可是,他毕竟是我的父皇啊!我甚至不能鼓足勇气去质问他、谴责他!而是只能把这个秘密偷偷藏在心底,谁也不敢说!”   有那么一刹那,云溪微微动容,把元焘的手握进自己手中。   但随即,他马上反应过来把云溪的小手握住,接着说:“淑妃毒死了父皇,我心里七荤八素地说不出滋味来……突然觉得我一个人恨他恨了那么久,突然他就走了,心里总有些空荡荡的。”   云溪轻轻抚了抚他手背道:“他毕竟是你的父皇,血浓于水,你再恨他,骨子里也是有他的。”   元焘闻言,沉默不语。   良久,才缓缓地说:“所以,就算我根本不是皇弟的对手、他打败了我,他也没有办法说服自己安心坐那个位置,一样的道理,对不对?”   云溪有些诧异:“你是说?”   “嗯!”不待云溪说完,元焘点了点头道,“我的长处向来不在武功二字上,虽然和寻常人比尚有两下子,但不及皇弟远矣。”   “白天那阵子,我和他两个人关在金殿里,斗了没有几个回合,就被他掀翻在地。本来以为此命休也,谁料想他却狠狠将我揍了一顿,然后命我换上那件明黄色五爪金龙皇袍,道是若我不继承皇位,他泉下无颜再见父皇。”   然后苦笑了笑:“你真当我运气那么好,居然能侥幸胜出?”   云溪倒抽口凉气,告诉他:“我真的以为你拼尽全力地赢了,夫君!”   彼时云溪已经用白矾水洗掉脸上红色胎记,恢复了以往容貌,元焘凝视着她漆黑晶亮的眼睛,脑海中却是回想起自己在金殿中与元丕过招,只不过十余个回合,就被元丕打倒,形势岌岌可危。   元丕突然取出一颗乌黑丸药对自己说:“静乐公主如今已身中奇毒,你若肯替她去死,我便饶她不死!”   那时,他毫不犹豫地接下药丸吞了下去,以为自己就要死了。   谁知元丕对着他愣怔半响,却突然扔下钢刀,长叹道:“放心,你死不了!”   然后解释说:“这并非毒.药,而是一枚普普通通的补肺丸,”说着,唇角噙出一抹笑意,语焉不善地补充道,“那日我受了伤,她给我的!”   他咆哮着跃起,想要冲过去扑倒元丕,去被他点穴定住,亲手,一件件地,对调了两人身上的衣服。   末了,元丕对他说:“我这辈子只有一次差点儿被奸人害死,是静乐公主救了我。如今她既然心悦你,又心心念念地盼着你登基,那,你就代我当这个皇上吧!”   下意识地觉得元丕至少有一半缘故是为了成全云溪,元焘把云溪揽在怀中,唇轻轻触碰她额头,动情道:“此生此世,我心不变。如违此誓,我元焘……”   然而这一次,万一食言的恶誓依然没有说出口。   云溪又一次掩住他的唇,轻轻摇摇头,温柔的目光里,只容得下两个人的影子。   静默了片刻,云溪突然想起如今淑妃母子大势已去,杜芊月虽然失手被擒,但暗中谋划十余年,先私蓄精兵又策反淑妃哗变的主谋却不知所踪,问元焘道:“杜相可是从密道中逃出?”   半日前,梁恪护着朝廷要员的家眷们从宫中密道逃脱,虽然邺皇崩逝前未及吐露,但那密道却已然不再是秘密。   想来以杜相的神通广大,或许弄一份完整的密道地图并非难事。   元焘蹙起眉,对她道:“舅舅应该是逃去玄武山了!临睡前平原将军派人传信,说是皇城外的兵马已经尽数撤去。”   顿了顿,又道:“他和母后乃一母双生的龙凤胎,和母后感情素来极好,视母后为另一个自己。想来,是母后的暴毙刺激到他了。”   一时间,两人都感慨良多,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元焘轻抚云溪小腹,眸光微动:“云儿可还记得我去黑崖关见朱提王前,和你说了些什么?”   云溪蓦地想起,那时,元焘好像给她看了一幅小女孩子的画,旁敲侧击地说想让她为他生个孩子。   她脸颊不自觉地微红,轻轻锤了元焘几下,娇嗔道:“才刚刚好了一阵子,你怎么又这样没正经?!”   元焘却捉住她的两只手,认真地说:“我元焘在此发誓,有生之年,一定要废除我北邺这‘立子杀母’的陋习!将来,我的孩儿被册立太子,她的母亲不必因此赴死,而是与我们一起,共享天伦!”   云溪蓦地一震:这,可是要违背北邺皇室祖宗规矩的!   她心如擂鼓,定定地看向元焘,只想把他整个人整张脸全都揉进心底里。而脸颊,亦不知何时竟已被潸然滑落的感动的泪打湿。   元焘终于在云溪面前完完整整地立了誓,他浅浅一笑地松开云溪,在她耳畔深情告白:“云儿,我心悦你!此生唯你一人足矣!”   染恙   清风拂过,御花园深处的石榴花鲜妍怒放,在一眼望不到边际的叠翠中点缀出数点火红火红的靓色,绽放了数日,又在徐徐晚风吹拂下渐渐枯萎,如此开了一茬又一茬,到六月底,终于有些即将衰败的意思。   此时距离元焘即位已经有近两个月的时间,元丕顶着淑妃的怒骂,把她安顿在永寿宫,留下一封书信,自此云游四方。   平原将军率兵收服玄武山杜相私蓄的精兵,然而战火延绵之中,杜相本人却不知所踪。   杜芊月自元丕走后,精神好像出了一些状况,时常目光痴愣地自言自语,以至于元焘不敢把尚在襁褓之中的小郡主交给她,而是送到云溪处悉心抚养。   唯有司空浩在皇城封锁期间谋略周全,既防住了悠悠众口,又及时把握住风向,诱导着城中百姓对元焘即位欢呼雀跃,显现出真才实干,短时间内连升三级,被委任为吏部侍郎,风光仅次于吏部尚书之下。   云溪因怕元焘初登皇位根基不稳,再三拒绝他册自己为后,整日深居简出,卧在凤栖宫养病。   说来也奇怪,这些日子,她总觉得小腹如同灌了铅似的往下坠的难受,孙太医来诊了好几次脉,一时说她阴虚体寒,一时又说她阳气被郁遏血气虚亏,每每煎了药来,虽有缓解,却总没有办法除根,因此这段时间以来,她倒是有一小半时间是在榻上倚着过去的。   这日身子稍微舒服了些,凌翠悄悄来禀报:“恪将军不日将南去,希望能和公主见上一面。”   云溪便思忖着,那日梁恪遵照自己托付把二十多位朝廷命妇们平安送出宫,虽说元焘后来顾及此事悄悄把袁姒放出还他人情,从天牢另提了一个女死囚作为替罪羊斩首示众,可说到底,终究她还是亏欠梁恪一次人情,便点头应允道:“也罢,三日后,你让他在城南长亭等着我。”   凌翠见云溪气色不太好,便劝她道:“如今咱们在宫里,出去总不如先前那般方便。况且公主的身子眼下尚未大好,”顿了顿,看向云溪,眸光微眨,“公主如今和皇上琴瑟和谐,倘若和恪将军走得太近,未免旁生枝节有些不好。”   然后,眼睛忽眨忽眨地看向云溪:“不如奴婢回绝了他?”   云溪正要答话,元焘踏着大步从外面进来,听见凌翠后面那句话,张口便问:“不如回绝了谁?”   她陡然一惊,但见元焘神色如常并没有太过激的反应,随即给凌翠使了一个眼色示意她出去,然后笑着对元焘道:“司空浩升了礼部侍郎很是满意,也不知从哪里又寻了一些美容养颜的古方说是要呈给我,此番若不回绝了他,恐怕日后难免会助长这种歪风邪气。”   元焘闻言笑道:“左右只不过一张古方而已,云儿如此郑重,未免有些过于谨慎了!”又道,“我仔细问过司空浩,他祖上曾是前楚的司徒右长史,母族亦出自名门,是前楚中书侍郎兼国子祭酒卢骋的孙女,也难怪他有这般才学胆识。”   云溪听出他言下之意是对司空浩颇为欣赏,立即想起司空浩虽然博学多识,然而却是深得梁恪信任的挚交,不觉得秀眉微蹙,勉强挤出了个笑容对元焘道:“如今你知人善用,让他做礼部侍郎,也算是重用于他了!”   元焘却摇了摇头道:“我已试出他博览经史精研经义,玄象阴阳百家之言无不精通,文思才学又极为敏捷,过些日子想调他为给事秘书,转任著作郎,随侍我左右。”   云溪闻言大惊:“不可!”   元焘诧异道:“有何不可?他不是云儿举荐给我的人吗?”   云溪顿时有口难言,略微思忖,对元焘道:“正因为他是我举荐的,才不可升的太快!”毕竟司空浩自太医院出仕,从没有品阶短时间内已升至侍郎,已太过于抢眼。   元焘看了看云溪略有些情急的神色,神情微动,退让道:“也罢,那便过些日子再说。”   云溪这才稍稍安心,正在这时,一个小内监神色惊慌地过来传信:“南梁三皇子和人在街上打起来了!”   一时间,云溪以为自己耳朵出了差错,她抖了一个机灵,连忙追问:“谁?你说谁和人在街上打起来了?”   元焘目光微移,登时看向云溪的眼神有些不一样。   这小内监好像刚入宫没多久,见两位主子脸色同时微变,登时吓得脸色苍白,结结巴巴道:“是南梁三皇子和人在街上打起来了。”   云溪这才注意到自己有些失态,调整了一下呼吸,又觉得小内监身影似乎有些眼熟,对他迟疑道:“你抬起头,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小内监依言抬头。   云溪望了过去,只见小内监一张猴腮脸肤黄如蜡,平平的脸颊上两只眼睛又细又长,鼻梁有些塌,堪堪正是春耕大典那日诳云溪出府、后来又“不慎失足落水”的宗庵。   她不禁大惊失色:“你是宗庵?!”   元焘抬眸与她对视了一眼,命小内监下去,低声道:“宗庵落水后,硬撑了三天,到底没有救过来。他临咽气的时候恢复了些意识,求我照顾他的孪生弟弟。”   云溪狐疑道:“他是宗庵的弟弟?怎么也……”说着,声音陡然而止。   元焘却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解释道:“我找到人的时候,他已经净身入了宫,”顿了顿,接着道,“他本来被人改了名字,我让他跟着我,准许他还用原来的名字——宗嗳!”   云溪一时没有话说,沉默了片刻,看向元焘,软语央他道:“时至今日,你应该知道我的心是不会再变了。无论如何,梁恪与我有旧,如今他和人在街头斗殴,你让我出宫去看看,可以吗?”   同时暗咐如果元焘应允,她和梁恪坦荡荡地在宫外面相见,倒可以直接和他道别,也不必非要等到三日后那么麻烦了。   元焘凝视云溪,想起孙太医晨间例行汇报时说的“娘娘长期郁结,气血亏虚,若能时常走动走动,或许有助于玉.体康复!”便点了点头,沉吟道:“把高欢和宋离带上,你一个人出宫,我总是……不大放心!”   谢樽   青天白日的,被元焘暗暗腹诽几百遍的梁恪忽然打了一个喷嚏,右眼皮骤然跳动。   他抬头看了看天,万里无云碧空如洗,不明白自己为何突然没来由的感到心慌。   在他对面,谢承运罩在一身湖蓝色锦袍里,提着一把银光闪闪的长剑,怒目圆睁道:“似尔这般背信弃义的小人,竟然还有脸面苟活于世,公子我今日就替天行道,结束了你的狗命!”   闻名平京的醉八仙酒楼,此刻已被他二人打得七零八落,掌柜的和店小二缩头缩脑地躲在楼梯后面,生怕被突然飞过来的桌腿或者凳子砸中。   掌柜的偶尔冒出半个头来,哭丧着脸劝道:“两位爷若是再打下去,恐怕小老儿的酒楼就要拆了。”   云溪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场景。   她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就见一个浅碧色酒盅朝自己飞了过来。   说时迟那时快,褚侍卫快如闪电地掠出,极为轻巧地将酒盅接在掌心,端放在旁边木桌上。   动作比他慢半拍的高欢和宋离两两对视一眼,都在各自眼睛中看到了一抹惊艳之色。   “姣姣!”   梁恪猛然看到淡妆素衣的云溪,微微一怔,随即察觉脸前剑风忽至,倏地侧身避开,转而剑尖微沉,顺手挑落横在地上的半截板凳,朝谢承运砸了过去。   然后他飞奔至云溪身边,低低又唤了声:“姣姣!”   因为不想惊动太多人,云溪便装出行,旁人很难从服色看出她的身份。   谢承运俊眉微蹙,见自己方才掷出去的酒盅差点误伤别人,而且对方还是个娇滴滴柔柔弱弱的女子,旋即犹豫了一下,想了想,把剑垂下。   云溪一眼看到梁恪萎靡着精神,整个人比上一回在皇宫里遇见时清瘦了不少,唯有在见到自己的一刹那,黑色眸子里闪过一抹光彩,心里登时有几分唏嘘。   见两人同时停手,她缓缓走上前,先朝梁恪欠了欠身子道:“两月未见,三皇子可还安好?”   待梁恪答了句“子婴很好,劳……挂怀”后,云溪转而又看向谢承运,轻声问他:“请问阁下是?”   她一双漆黑晶亮的眸子里充满了探寻的意味,莫名地,让谢承运有几分好奇。   “在下只是个好打抱不平的普通人,不足挂齿!”   像是生怕自己被云溪绝世清丽的容颜晃晕了眼,谢承运视线绕过云溪,死死盯着梁恪,咬牙切齿道:“姑娘让开!这个人为了得到荣华富贵和权力,连自己的未婚妻子都不放过,带人烧杀抢掠,把她祖上传下的基业全都霸占了去,还抛弃了她,简直畜生不如!”   他无心的一句话,犹如晴天霹雳,劈得云溪登时怔愣,一张粉脸倏地转为惨白。   深知内情的褚侍卫有些担忧地看了云溪一眼,终究忍不住,低低唤了一声:“公主!”   与此同时,梁恪也厉喝一声:“闭嘴!”陡然提起剑,一招更比一招狠地向谢承运刺去。   高欢和宋离连忙出手,一人拦住梁恪,一人挡着谢承运,正色道:“放肆!皇上有令,命你二人立即住手,不许再打!”   谢承运怔了怔:“皇上?”   随即,想起褚侍卫先前那句“公主!”,登时看向云溪眼神复杂:“你,便是前楚的……?”   云溪艰难地点了点头,看向他,探寻的目光里亦充满疑问:“不知阁下是谁?竟知道,知道我从前的事!”   谢承运张口想说“我是陈郡谢氏的谢樽谢承运”,可话到嘴边,开口看了看两旁护卫的高欢和宋离,把话又吞回肚里,冷冷看了一眼梁恪道:“今日你帮手众多,我姑且饶你不死!”   而后目光微闪地看向云溪,忽然说道:“在下乃前楚陈郡人氏,姓谢,来平京专程访友。刚才不慎惊扰到姑娘,甚是抱歉!”说完,不待众人反应,转身就走。   云溪脑子里登时“嗡”的一声。   陈郡,姓谢,访友?莫不是如今已成功取得陈郡谢氏家主之位的,谢承运?   一时间,云溪盯着谢承运扬长而去的湖蓝色背影,目光复杂。   见状梁恪俊眉微蹙,问云溪道:“你认识他?”   云溪看了一眼他,没有回答,转而命褚冲取出一个锦盒,打开来告诉梁恪:“那日承蒙三皇子相救,不胜感激。听闻三皇子即将启程南去,这些是我昔日从楚宫中带出的,留下无用,不如三皇子顺便带回去!”   梁恪低下头,见锦盒中放得正是当日两人情谊浓厚时自己送她的首饰和小玩意,心里黯然失望,又见云溪此时已不再化半边红胎记的丑妆,坊间又传闻北邺新帝和未来帝后琴瑟和谐恩爱有加,蓦地牵动心事,一只轻抚锦盒的手微微颤抖。   云溪也知道自己此举做的着实有些过分,无异于在伤口上撒盐。   可一想到无辜被谋害性命的父皇,还有此刻仍被软禁在秣陵行宫的母后,以及曾经的曾经,那些被梁恪亲手毁去的幸福,心肠终究一硬,狠了狠心对他说:“你救了我,救了那些朝臣的夫人们,我很感激。可是,可是我虽欠你一条命,你却带兵踏平我前楚皇城……对不起,我终究没有办法逼着自己忘记过去。”   梁恪如丧考妣,几乎哀求地看向云溪,声音干涩道:“姣姣,不要说下去!”   “求你了,不要!”   然而云溪却铁了心地要和他断的更彻底些,突然取出匕首递给梁恪,语气坚定地说:“我欠你的这条命,你若要,随时来取!”   所有人都吓了一大跳:“不要!”“公主不要!”   梁恪大骇,猛地缩回手,明晃晃的匕首咣当一声掉在地上。   他颤抖地往后退去,一双漆黑晶亮的墨眸中露出深深的恐惧:“姣姣,我发过誓永远不会伤害你第二次。你,你不要逼我!”   云溪低头看了看地上血不粘刃的匕首,等了片刻,咬着牙说道:“如果你今日不杀了我,那……梁恪,你我之间的恩怨就此了结,我情愿此生此世都不曾认识过你!”   “有朝一日再见面,你我兵戈相向,希望你不要死于我的刃下!”   她这句话,既是宣战,也是诀别。   “刃下?”   梁恪神色猛然一震,霎时间比方才云溪一见到他时还要颓然,他一伸手啪的把锦盒打落,目光随即落在零零碎碎滚落一地的精致物件上,立刻如决堤般倏地涣散开来。   “刃下?!”   梁恪晃晃悠悠地转过身,眼神散乱游离,一边走一边低语呢喃,声音里带着些许讥讽和自嘲,悲切地问云溪道,“姣姣,你最后选了他,是不是,因为他继承了北邺皇位,可以助你复仇,与南梁、与父皇为敌?”   他明知道她对元焘动了心,明知道她心底怀着刻骨的恨意,元焘一旦继承皇位,很可能爱屋及乌,与他们父子为难!   可是他毕竟亏欠她太多太多,即便知道那些事情意味着什么,也只能义无反顾地帮她!   而她和他之间,终究隔着太多沟壑,再也回不到过去了……   云溪听见梁恪临别的话,微恼地攥紧手指,狠狠咬住朱唇:难道在他梁恪心中,自己就这般没有尊严?须知南楚和父皇的仇她迟早会向梁帝讨回来,但绝不是倚靠元焘!   温存   从醉仙楼下来,云溪信步而走。   穿过人流熙熙攘攘的闹市,走过坊音袅袅的清溪,不知不觉来到一条稍微破旧但人气颇盛的街道,路两侧聚集了不少卖东西的小贩,陡然见到云溪身后并着三名侍卫踱步而来,虽然她衣着缟素未施粉黛,然而却容颜绝丽,眉宇间自有一股不容侵犯的威严,因此一时间竟无人敢张罗着向她推荐自己的小吃。   “咦?”和迎面一个人擦肩而过的刹那,云溪听见对方似乎怔愣一下,随即也没有在意,继续往前走。   可那人似乎认得她,怔了片刻,忽然追上她,福身一礼道:“几月未见,不知姑娘伤口如今愈合没有?可曾留下疤痕?”   云溪定睛去看,只见面前站着一个身着杏黄色衣衫的姑娘,鹅蛋脸,肤色算不上很白,一双杏眸亮晶晶的,正眉眼弯弯地看着自己。   她怔了怔,依稀对这张脸有些印象。   那姑娘见她愣怔,噗嗤一声笑了,把她往旁边一个小院里拽:“看来姑娘是都忘了。罢了,难得有缘再见,我看你唇角干裂,不如进去喝杯茶?”   云溪这才觉得走了大半日除了腿有些酸,口干舌燥的,倒还真是渴了。   那姑娘领她进的院子,是斜对过一间稍显落魄的院落,里面朱门红漆斑驳,比昔日秣陵行宫陈旧宫门的颜色鲜艳不了多少,墙头长着几株杂草,角落间或失落几块砖,里面的屋子也低低矮矮的,一看就是并不太富裕的普通人家。   高欢见小院简陋寒碜,不觉地蹙眉,但见云溪没有说什么,遂默不作声地跟在她后面一起进了屋。   屋内里空荡荡的,除了一张榆木书桌勉强能看得过去,几乎没有什么太像样的摆设。   云溪这才记起,之前有一次从姬四娘的画舫下来,她曾被一对莽撞的年轻人撞倒,后来去人家屋子里简单包扎了一下伤口。瞧眼前这姑娘的眉眼,可不就是那日帮她包扎伤口的女子模样。而她唤那男子的名字什么来着?慧龙?   陡然间,凌翠的话忽然浮现在脑海里:“昔日前楚散骑侍郎孙缉因得罪过梁帝,被诛九族,其子孙慧龙侥幸逃出,据说两年前来到平京。孙慧龙对梁帝恨之入骨,公主若能找到此人并加以重用,或许他日后能助您复仇。”   一时间,她看向那姑娘眼神复杂:“我隐约记得你夫家姓孙,你可是孙夫人?”   谁知那姑娘闻言却双颊绯红,过了好半天方才红着脸道:“姑娘大抵是记错了,奴家姓崔,叫崔文君。慧龙他也不姓孙,姓王。”又道,“虽然,虽然我和慧龙指腹为婚,但如今他尚未考取功名,故而……爹爹还未曾将我正式许配给他。”   然而一双秀目却又在云溪身上来回打量,心里纳闷不已:慧龙自来到平京投奔父亲,早已隐名埋名自称王慧龙,也不知她是怎么知道慧龙本姓为孙?   云溪顿时有些错愕:居然不姓孙,姓王?   然而想起那日“王慧龙”说的话虽不多,却和自己一样,一听就不是土生土长的北邺人,甚至,每句话说完咬字时,还稍稍带了点儿南朝口音。   她随即侧眸,不动声色地给褚侍卫使了一记眼色。   或许他暗访孙慧龙数月未果,根本不是孙慧龙没有来平京,而是他另换了一个名字……   -   等傍晚回到凤栖宫时,元焘已经在里面等了好大一会儿。   看见云溪面色虽然有些疲倦,但精神气却明显比中午时好了很多,元焘心情舒畅,也不管还有旁人在,径自把云溪横着抱起,一路从宫门外抱到了内室,方放下她。   云溪脸红道:“以后切莫再这样了,若是传了出去,旁人还道我是红颜祸水,又不知道该怎样揣测和诽议了!”   元焘把脸一沉,冷哼道:“那些个老东西刚愎自用,成天逼着我娶妃,真是不胜其烦!”   云溪沉默了片刻,这段日子,那些老臣们见从元焘那里塞不进人,便怂恿当日随云溪一起躲进假山洞穴的夫人们入宫和云溪叙旧,伺机塞了几个姿色不俗的女儿进来,好像御前伺候的有两个,负责布设膳食的有一个,自己凤栖宫伺候茶水的也有一个。   想了想,云溪违心地说:“可你贵为皇上,总不可能一直空置后宫。就算现在不纳妃,也可以暂且观察一段时间,日后若有人再提时,也好娶个稍微中意些的回来。”   “云儿,你这样说,可是在故意戳我的心?”元焘登时有些生气,“我早就说过,‘任凭弱水三千,我只取其一瓢’,是断不会再娶旁人的!”   说着,他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看着云溪,狐疑地问:“你,今日见到了他,可是又……”   元焘没有说下去。   云溪心里陡然一惊,这才察觉一直以来都是元焘单方面一再表明心迹,而自己虽然偶尔也说些心里话,却也是半羞半怯,没有真正给予过他什么归属感,不禁有些内疚,主动环住他脖子,轻吻了一下道:“我的心里,自然满满都是你!”   元焘缓缓抬起头,珀眸里星光闪烁,晃得云溪的心有些恍惚。   她凝视着元焘眼睛,咬了咬唇,对他说:“听说他就要回去了,我今日见他,一则是帮他解那与人斗殴之急,二则是送行,三则,”顿了顿,“三则,是和他彻底做个了断!”   “云儿!”元焘又惊又喜,情不自禁地俯下身噙住了她两片芬芳的樱唇,捧着她的脸吻着她,一遍又一遍地呢喃道,“我元焘这辈子能完完整整地拥有你,实在是人生最大幸事!”   云溪脸颊发烫,任元焘把自己放平到床榻上,迫不及待地解开衣襟前数颗紧密的盘花扣。时间,仿佛回到了两个月前令人羞涩的初夜那一晚。   自从那晚过后,元焘因顾及先皇新丧不久,虽然夜夜和云溪宿在一起,却也记得孝道,没有再与她亲近。这段时间虽说已过了丧期,但由于两人相敬如宾已成习惯,故而谁也没有提起同榻合卺。   此刻元焘浑身燥热的靠近过来,云溪有些稍稍紧张,情不自禁地微颤了一下。   元焘意识到她的紧张,噙住她耳垂轻轻咬了一口:“这才几日,你便生分了。看来以后我中午也要过来一趟,你方才能记得更清楚些。”   云溪自然知道他指的是什么,脸颊通红,稍微往旁边躲了躲:“你不要总对着我耳朵后面呵气,那里痒得很!”   元焘却眸色一暗,声音沙哑着说:“是这里吗?”说着,不由分说地俯下身,含住她耳垂,又在她耳后脖颈上卖力吮了起来。   云溪悔得肠子都青了,连忙缩起脖子躲闪。   元焘却伺机霸道地抓住云溪的手禁锢在头顶,另一只手摸索着云溪的身体,往更幽深的下面探去……   一番挥汗如雨过后,元焘凝视着躺在自己臂弯中的云溪,轻抚着她小腹,状似不经意地道:“下午等着你的时候,我抱了会儿采薇,那孩子粉嘟嘟的冲我直笑,轮廓依稀能看出些她爹娘的影子,怪惹人疼爱的。”   采薇便是杜芊月无力照看的那个女婴,这些日子寄养在云溪这里,乳母一日六七次的哺乳喂养,硬是把她喂得白白胖胖的,根本看不出是早产两个多月的婴孩。   云溪以为元焘感慨采薇身世,宽慰他道:“她不能由父母亲自照料长大,确实遗憾。但你也无需担心,反正眼下你我也没有孩子羁绊,我自会视如己出,竭尽全力地照顾她长大。”   元焘却斜眼一睨看向了她:“没有孩子羁绊?”   说着又将云溪压在身下:“采薇都这么大了,我日日被那些老臣们叨叨没有皇嗣,云儿你还不赶快帮我生一个?”   云溪大骇连忙躲闪,只觉得方才已被他弄的浑身酸痛腰酸背疼,怎么才安静下来好好地说了一会儿话,怎么一眨眼他又要霸王硬上弓?   可被元焘擒住,她避是避不开了,少不得又被元焘半哄半骗着又将就着做了一次。   然后,又是一次。   如此往复,这一夜,元焘足足折腾了云溪五六次方才踏实睡去。   静寂漆黑的夜,床榻不远处一枚鹅卵大小的夜明珠发出幽碧色萤光,似一盏小巧的夜灯,将屋里摆设照得清晰可见。两个人相拥而卧的床榻外,朦朦胧胧的半透明轻纱幔自上垂下,掩住了芙蓉暖帐里让人羞怯的春色。   云溪睁开眼,听着身畔元焘一上一下均匀起伏的呼吸声,轻轻吻了吻他压在自己身下的一个胳膊,唇角不知不觉地勾出一抹温柔。   轻轻地,她抬起了一只手,抚在了自己的小腹之上。   心中暗咐:元焘,他,是如此期盼想要有一个孩子吗?   可他是否又知道,当她为他生下孩子的那一日,就要开始倒着数她狠心抛夫弃子地离开、与他和孩子永生不再相见的那一日?   一时间,云溪肝肠寸断。   宫禁   翌日元焘早朝去后,凌翠捎来褚侍卫口信:“公主所料不差,那崔姑娘的未婚夫婿王慧龙果然是两年前自南朝逃难来的,除了不姓孙,年纪、家世、经历都和孙慧龙对的上,十有八九就是他了!”   彼时夏天将至,云溪正在给采薇绣一件天热时备穿的小衣,听见凌翠的话,使针的手微微抖了一下扎到了自己,顷刻就有米粒大小的血珠冒出,将洁白无暇的丝帛染红。   她怔了怔,惋惜地将被弄污的婴儿衣裳丢在一边,蹙眉吩咐凌翠:“我如今出宫并不太方便,明日你亲自代我去趟,务必把那位崔姑娘请进宫一叙。”又暗咐谢承运既然已来到平京,自己回头少不得抽空与他一叙,如今能少出一次宫便是一次。   凌翠会意,连忙着手去准备。   不多时,元焘下了早朝,特意带了一些燕窝过来:“孙太医说此物最是滋补,云儿你且试试看!”然后一眼瞥见扔在花桌上的半片婴儿衣裳,捡起看了看,目光微眨道:“你倒是有闲心!”   云溪知他又想起了皇嗣之事,秀目低垂道:“我若不先拿采薇练练手,日后又如何……如何给咱们的孩儿缝制新衣?”   “云儿既然有这个心,那我就大可以高枕无忧了!”   元焘微微动容,一把抓起云溪的手放在唇边吻了吻,待云溪惊觉时,他却已找到她先前被针扎伤的手指,含在嘴里吮了吮。   云溪连忙害羞得把手指缩了回来,娇嗔道:“大白天的,不要被旁人看到!”   元焘却噙笑道:“无妨,他们不敢看!”   云溪登时想起元焘昨晚上说的“中午也要过来一趟”,有些心虚。   刚想转移话题,元焘却先她一步开了口:“听说昨日你去了羊肉胡同?”   云溪一怔,立即反应过来一定是高欢和宋离复命时已将宫外之事细细向元焘讲起,便也不再隐瞒道:“嗯,遇到个有些面善的姑娘,去她家里坐了坐。”   元焘看着她眸光微眨:“我只道云儿和亲远嫁初来北邺,竟不知你在平京也有熟识。”   云溪咬了咬唇,疑心元焘很可能知道了什么,谁知他望了望她脸色,忽而又一笑道:“这就紧张了?我说过,我又不是洪水猛兽,何况……何况只不过是个与你投缘的女子!”   顿了顿,眸光微眨沉吟道:“罢了,难得遇到个和你谈得来的,听宋离说你身边那个护卫身手很是不错,若是你在宫里闷得紧了,便让他跟着,偶尔去宫外走走也是不妨事的。”   云溪闻言眸子一亮:“真的?”   她正愁着怎么出宫,元焘这就开了后门,堪堪为她解了燃眉之急。   元焘看见她眼睛里的笑意,琥珀色的眸子微微一暗,轻轻刮了刮她鼻子,宠溺道:“我诓你作甚?”顿了顿,突然看向她,认真说道:“云儿,其实有句话,我不知当讲不当讲。”   “嗯?”云溪微微一怔:他如今贵为天子,难道还有什么事是令他为难的吗?   “其实也没什么,”元焘唇角温柔地向上弯了弯,轻抚着她头发道,“我如今既有了你,断然是不会再纳别的女子为妃。”又顿了顿,欲言又止,却又极轻柔极轻柔地说,“云儿,你若是有什么心愿,或者想去做的事,都说给我听,好吗?”   他一双眸子定定地望着云溪,似秋日的碧波潭水,深邃的让人心动。   “嗯!”云溪垂下头,听见自己心砰砰跳的声音,总有种险险将要被元焘看穿的感觉。   元焘静默了片刻,没有听到期望中的答案,深深地吸了口气,像是在叹息,却又忽然把云溪紧紧揽入自己怀中,低吻着她额头呢喃道:“有时候,我真不知道该拿你如何是好!”   -   一日后,阳光璀璨。   由于听太医说小婴儿多晒晒太阳方能长得更健康些,云溪一大早便命乳母将采薇裹好抱到院子里散步。因此当凌翠引着崔文君过来时,正好看到乳母暂时走开,云溪一个人抱着哭得满脸通红的采薇怎么也哄不好的情景。   崔文君陡然看见云溪,一双秀目微眨了眨,总算是明白凌翠口中所谓的“贵人”大抵是谁。   她走向前,福身对云溪说:“小郡主哭的这样厉害,可是尿了?”   云溪一怔,连忙解开采薇的小衣,一看果然尿湿了不少。   正巧乳母取了牛乳片回来,见尿了,赶紧把采薇接了过去,张罗着命人去给她换尿布和衣裳。   云溪目送众人走远,含笑对一脸拘谨的崔文君道:“我想和你说说话,可有不方便总往宫外跑,他们接你来,没惊吓着你吧?”   崔文君赶紧说“没有”,然后眨巴眨巴眼睛,啧啧感慨道:“民女先前不知娘娘身份尊贵,如有不敬之处,还望娘娘海涵!”心里却暗咐:新帝即位后虽未封后,但如今平京内外,谁又不知泰平王府先前丑绝皇城的南朝王妃,竟是个比杜芊月还要美艳三分的绝色女子,而她封后,也是早晚的事情!   “怎会?”云溪轻笑着摇了摇头,对崔文君道,“今日我命你接你入宫,其实是有几句话想要问你。”   “请娘娘直言!”崔文君抬眼看了看云溪,神色颇有些受宠若惊。   云溪抬眸看了看她,忽然开门见山地问:“你那个未婚夫婿,是不是应该姓孙,而不是姓王?”   崔文君一怔,忽然想起坊间传闻泰平王妃是梁帝义女深得其宠,而孙慧龙全家恰巧又是因为得罪了昔日为前楚权臣的梁帝,这才被满门抄斩,几十口子仅逃出他一人,神色登时有些狐疑和警惕,咬了咬唇,硬着头皮说道:“恕民女愚昧,不太明白娘娘的言下之意。”   云溪目光扫过崔文君紧紧攥着衣袖的手,心里更加有数,顿了顿,索性说得更直白些:“前楚散骑侍郎孙缉,你难道也没听说过?”   崔文君闻言猛然心惊,心知自己今日恐怕瞒不过去,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脸色惨白地叩首求饶道:“慧龙他逃命北上,并非有意隐瞒身世,还求娘娘宽赦!”   吃醋   “你放心,我不是向他讨要性命的!”   云溪将崔文君的情急看在眼里,多少有几分动容,扶起她,正色道:“如果你听孙慧龙讲过南朝的事,就应该知道,前楚德文帝膝下有两女,长女嫁给梁太子为妻,如今已是南梁太子妃,次女……”   她顿了顿,盯着崔文君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次女被移花接木嫁到北邺,此刻就站在你的面前!”   “你竟是……”崔文君吃惊地睁大眼,瞪着云溪,惊骇得说不出话来。   云溪咬了咬唇接着说:“我和他一样,与梁帝有刻骨仇恨,恨不得饮其血啖其肉!”   崔文君本是平京北八里地里长的女儿,多少有几分见识,此刻见了云溪神情,隐约猜出些她的想法:“娘娘的意思是?”   云溪缓缓道:“昔日前楚尚有不少旧部留存,由他挂帅训练新兵,一旦时机合适,率兵反梁,复辟前楚,手刃梁裕老贼复仇!”   “领兵,复仇?”   崔文君一时间难以消化从云溪口中吐出的这些字眼,神情有些茫然。   她回了回神,又琢磨了一下云溪话里的意思,忽然脸色微变,濡了濡有些沙哑干涩的喉咙,对云溪道:“此事重大,关系民女和慧龙终身,请娘娘准许民女和他商议后,再给娘娘答复。此刻已近午时,民女怕影响娘娘用膳,先行告退了!”说罢,欠了欠身,心事重重地告辞。   凌翠见崔文君走远,端了杯茶走近递给云溪:“我看公主气色不太好,莫不是她有些别的什么想法?”   云溪沉着脸道:“她虽没有明着拒绝,但看那意思,却也差不多了。”   凌翠眨巴眨巴眼睛,提醒云溪:“公主就没有许她一些报酬?”   云溪一怔:“报酬?”   “对呀,”凌翠举例道,“比方说一些赏赐,什么玉镯子、翡翠项圈的,都可以。”   云溪思忖了一下,问:“如果你是一个小门小户家的姑娘,家里虽谈不上多么有权有钱,却也算得上宽余,你,最想要什么?”   凌翠歪着头想了想:“这就要看我有没有情郎了!”   “嗯?”云溪微微有些好奇。   “如果没有情郎,金银首饰和如意情郎我都想要。”   云溪依稀听出了一点门道:“那如果有情郎呢?”   “那就看父母允不允这桩婚事。如果允了,我当然还是选金银珠宝。如果不允,那我最希望能和心上人在一起!”   闻言,云溪蓦地想起之前崔文君有些羞赧地说“如今他尚未考取功名,故而……爹爹还未曾将我正式许配给他”,顿时若有所思,对凌翠道:“你赶快去让褚侍卫打听一下,看孙慧龙的未来岳丈,嗯,也就是崔文君的爹娘,对他们的婚事态度如何?”   -   彼时平京有华严寺和善华寺两座寺庙,香火都很鼎盛。由于清溪河在皇城中弯弯绕绕,恰好蜿蜒至善华寺庙门外不远处的缘故,几日后的六月十五,云溪早早和元焘打过招呼,携凌翠和褚侍卫去善华寺进香。   因是第一次,云溪格外谨慎,没有嘱咐姬四娘在此等待,而是混在进香的客流中,信步登上了一艘华丽精致的画舫,辗转进入寺庙。   庙内轻烟袅袅,到处弥漫着一股焚香的味道。香客们进进出出,善男信女们一波又一波地匍匐于佛前,许愿或者还愿。   云溪供过香后正欲离开,迎面走来几个女子,她们中一个身穿月白色衣裙的女子峨眉纤细目若清泓浅浅一笑温婉可人,姿色和气质很是不俗,云溪不由得多看了她几眼。   几个女子谈笑着,与云溪擦肩而过。   然而走了没几步,云溪忽然觉得那女子悬在脖颈上的项圈有些眼熟,好像……和那日元焘专程送她的银杏叶白玉项圈是一个模子里雕出来的,登时脸色微变,回头去看。   可巧旁边的人捅了下那女子,一起笑道:“夏月,如今新帝即位,你既与他互许为知音,况且身子又是清清白白的,还不赶快求个姻缘签?没准过两日你便被接进宫去,到时,咱们姐姐妹妹的,少不了都要唤你一声‘娘娘’!”   云溪下意识按了按隐藏在衣裳里面的玉项圈,一张粉脸登时转白。   凌翠以为云溪被焚香熏得不舒服,连忙贴心地搀扶住她,想要引她去厢房里歇一歇。   这时,忽听一声:“皇上驾到!”   云溪疑心自己听错,连忙抬起头来去看。   却见寺庙上下所有人齐齐下跪,一个人身着明黄龙袍踏着方步自庙外负手而入,雄姿英发,丰神朗俊,正是元焘。   愣怔的片刻,元焘已然走到云溪面前,朝她伸出一只手来,忽眨着眼睛,欲盖弥彰地道:“今日的事着实有些多,抱歉,我来晚了!”   云溪秀目低垂,正好窥见旁边跪着的夏月脸色惨白,也不知为何,心里憋着的什么好像一下子散去,她心念微动,把手递给元焘,红着脸道:“皇上日夜操劳国事,还不忘……臣妾,臣妾甚感不安!”   昨晚,云溪委婉表达每月初一十五礼佛后,元焘曾说会接她回去,她以为他会派别人过来,却没料到是他亲自来了。   元焘执着云溪的手眼神宠溺:“咱们回宫吧!”   青石地面上,有女子声音低低地道:“皇上!”   元焘这才想起其他人都还跪着,道了声:“平身!”紧接着,一眼看见了被其他人推到最前面的夏月,微微一怔,“是你?”   夏月连忙又要拜,却被元焘拦住:“朕只是随便到此走走,你无须多礼!”   云溪脸色登时有些不大好看,小手微微一滞,想从元焘大掌中抽出。   元焘下意识抓紧了她,目光落在夏月颈前莹润生辉的玉项圈上,俊眉微蹙,低头又瞧了瞧云溪微赧的脸色,从中品出了些许醋意,唇角不禁微微向上翘起,一只大手揽紧了云溪的腰,对夏月道:“朕过些日子再差人去看你!”   霎时间,夏月一张娇俏的脸又红又白,恨不得马上找个地缝钻进去。   云溪被元焘扶着登上马车,放下车帘的刹那,善华寺红墙角落处一个似曾相熟的身影悄悄闪进阴影里,她怔了怔,有些怀疑自己眼花。   元焘却在放下车帘的一刹那脸色阴暗,对高欢道:“去查一查,她怎么会有那个形状的项圈?!”   澄清   自善化寺归来,云溪觉得元焘看她的目光愈加宠溺,每每看奏折时累了时,他总喜欢将她抱在腿上,时而摩挲她如同绸缎般乌黑亮泽的秀发,时而唇角微弯,在她唇瓣或额头上落下轻轻一吻。间或夜晚睡觉时起了情致,他也极尽温柔,总是适可而止,生怕把她弄疼似的。   云溪有些感动,但每每思及夏月居然有条和自己一模一样的玉项圈,心里便总有根刺扎着似的,其实并不舒坦。   反倒是某天早晨枕着元焘的胳膊醒来时,他突然盯着她的眼睛说:“那个项圈不是我送的!”   云溪一怔,立即反应过来元焘在说什么。   “从前她被恶霸欺凌,我恰好路过,帮她解围,之后担心对方报复,便时不时过去看一看她,听她弹几曲喝几杯茶,仅此而已,没有其他。”   闻言云溪秀目低垂,心道坊间传闻多半果然是不实的,把脸埋进他怀里,极轻极轻地“嗯”了一声,心底却是一片暖融融。   元焘顿了顿,接着道:“只是我没想到,我把她引为知己,她却起了不一样的心思,趁着给我端茶倒水的功夫,暗暗记下了我当时信手所绘图样,待我走后又临摹下来,托工匠打磨成一模一样的首饰,以为如此我便会对她另眼相看。”   听元焘这样细致的解释,云溪心里顿时舒坦不少。   想了想,她坦然对元焘道:“那时你是位高权重的王爷,况且又是皇子,还在那种情况下救了她,倘若换做是我,我也会动心的。这感情的事,情非得已,本就没有什么对错,也怨不得她。”   元焘却摇了摇头道:“话虽如此,可她不该自作主张打那玉项圈的主意。我昨日已赐下千金,命宗嗳带话给她,让老鸨过些日子放她离开平京,去别的地方买处宅院和良田,再找个好人家托付终生。”   云溪唏嘘道:“可叹如此一个色艺双磬的女子,生生被你伤透了心!”   元焘把她的一缕头发绕在指上,眸光微闪:“那,不如我再将她接了回来,娶进宫里纳为妃子?”   云溪假意捶了他几下,娇啐道:“你敢?!”   元焘笑着道:“有什么不敢的?”   说着,翻了个身,倏地将云溪压在身子底下,于是一大清早的,两个人未免又大汗淋漓了一场。   沐浴过后,凌翠一边帮云溪挽起头发,一边禀告道:“今日一大早崔文君便托守宫门的内监传来口信,说是想要再见见公主您!”   前几天,褚侍卫已经打听的很清楚,崔文君的爹娘爱财,嫌弃孙慧龙贫穷,早就有意思取消这门婚约,奈何崔文君以死相逼,这才勉强保下这门婚事。   云溪眸光微微闪动:“这个小内监倒是胆大,你且去问问他,到底收了崔文君多少银子? ”   凌翠有些疑惑:“银子?”   云溪解释道:“宫里的规矩比海深,如果没有黄白之物作为进项,哪个有胆子敢来趟这浑水?”想了想,又道,“不管数目多少,你且让他放心地收下。回头崔文君再来时,如若还有,再接着收。等她锋芒被磨得差不多了,第三次来时,你再引她来见我。”   凌翠登时会意,赶紧去办。   待她回来后,云溪已另换了一身青衣儒衫的男子打扮,道:“方才差点儿忘了,今日文莺湖有赏荷会,我寻思着那里荷花开得正盛,且人又多,方便掩人耳目,前几日便早早修书姬四娘,让她设法带谢承运去那里见我。”   然后,叹息一声,感慨道:“有些事,纸上谋划得再详细,终究不如当面商榷来得有把握些。这个谢承运,从前我倒是小觑了他。”   -   凉风习习,文莺湖烟波浩渺,碧色的水似一块深邃纯澈的绿玉,透着说不出的清凉。放眼望去,水的南岸有一大片半人多高的荷花,粉白相间的花朵娇妍绽放,间或有只顶着绿宝石似的大眼睛的蜻蜓点水飞过,轻轻落在才冒出尖尖角的荷叶上。   云溪扮作一个年轻俊俏的世家公子,带着书童凌翠和仆人褚冲,在特许做生意的几十艘画舫里挑花了眼,“终于”相中姬四娘的船。   这次,她的画舫布置得十分舒适古朴,笔墨纸砚和茶水一应俱全,船舱里书香气四溢,十分符合云溪眼下的身份。   只因是打着参加“斗诗”名义来的,云溪少不得依照规矩,命姬四娘先摇橹往湖心亭停靠一阵子——那里,北邺赫赫有名的大学士顾秉之正在公布以诗会友切磋丹青的方法,周围密密停靠着二三十艘画舫和几艘供寒门书生免费乘坐的大船,少说也有几百号人。   姬四娘把船停在一个稍稍有些远但又刚好能看到湖心亭的位置,云溪坐在船头摊开纸笔,顷刻间,已挥就了一幅□□十足的蜻蜓立荷图。   这时,平稳的船身忽然被撞得轻轻一震。   云溪抬起头,看见一身胡服的谢承运从对面一艘画舫上走出,朝她郑重偮了一礼道:“陈郡谢樽见过公主!”   彼时水面船只极多,偶尔画舫与画舫挨得近了,相互摩擦碰撞时常有之。因而他这一礼远远看上去就是在赔礼,并没有引起什么人关注。   云溪微微颔首,却没有起身,反而朝他拱手回礼道:“上回醉仙楼中谢康乐仗义执言,静乐感激不尽!”昔日前楚时陈郡谢氏世袭康乐公,如今谢承运掌家,故而有此称呼。   谢承运赶紧又回了一礼:“在下是个粗人,有什么说什么,让公主见笑了!”   云溪稍微勾了勾唇,明灿灿的一笑,晃得谢承运有些心神恍惚。   惦记着早晨元焘临走时说中午同她一起用膳,云溪看了看谢承运,决定速战速决:“陈郡谢氏平定水患休养生息,这几个月已恢复的差不多了。然而听说梁贼最近实施土断整顿吏治,重用寒门打压士族,恐怕长此以往,就算你陈郡谢氏恢复了昔日十之八九的实力,倘若再不出手,难免会遭他毒手,被削藩免官。”   谢承运这时为了掩人耳目,也已经照着云溪的样子坐在他那艘船头,提笔赋诗。   听了云溪的话,他叹了一口气道:“若非如此,公主以为谢樽为何如此着急地远道而来北邺?如今之计,也唯有请公主出面,方能主持大局!”   腹痛   云溪想了想:“谢康乐是想在幕后谋划,还是想去沙场领兵?”   谢承运道:“谢樽手无缚鸡之力,提笔尚可,打仗就勉强了些。公主可有良将人选?”   云溪早猜到他养尊处优惯了,虽因承诺和形式被迫与自己结盟,但未必见得就愿意去出这个头,遂退了一步道:“我确实有个将才,但还需些日子方能准备好。”   谢承运道:“如此甚好!”   然后突然问:“公主如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为何不说服始光帝向南梁开战?我等再伺机起事,事半功倍!”   始光帝,便是元焘初登大宝的年号。   云溪垂下头,想起元焘才即位不久,根底尚且不稳,且狄皇因为淑妃母子双双失势的缘故十分恼怒,仅两月有余,与西狄边关大大小小冲突十余次,恐怕就算自己开口,元焘即使点头也是勉为其难,更况且,在她心底里还有个念头,是不想让元焘以为她之所以允了他,是为了复仇……   握着狼毫墨笔的素手微微一顿,云溪攥紧手指,咬唇道:“子非鱼,焉知鱼之愁也。此事就算我磨破嘴皮,能左右形势的,还有朝堂上那些悠悠众口。”   “公主说的是!是谢樽唐突了。”谢承运放下纸笔,忽然拱了拱手道,“其实谢樽此来还有一事。”   “谢樽虽手不能武,然而身在南梁一日,就需得做南梁的朝臣一日。梁帝打压士族,谢氏其实已然受到牵连。从一个多月前,陈郡谢氏,便只有康乐县侯,而再无世袭的康乐公了!”   云溪愕然。   “临行前,谢樽已征得家中长辈同意,此番面见过公主之后,便去赴任散骑常侍。届时,谢樽自会将那张仪的离间计发挥到极致,望能与公主里应外合,成就大事!”   两人正自说着,丝竹声袅袅的湖面上,悦耳的琴声忽然戛然而止。   “快看!”   “是春意阁的夏月!”   过往船只上的议论声传来,云溪应声抬头,一眼看见夏月身着一件雪白长裙出现在湖心亭,秀眉不禁微蹙。   不少画舫纷纷调转方向,又朝湖心亭靠拢。   谢承运的船虽没有挪动,但他远远眺望夏月片刻,却赞了句:“不想北邺竟还有如此闭月羞花的美人!”   这时,夏月见人聚得差不多了,抱琴朝众人福身一礼,款款道:“夏月幼时颠沛流离,不幸沦落青楼,幸而十余年间卖艺不卖身,保得清白。如今夏月无心继续蹉跎岁月,愿以千金为嫁妆,求一有情郎!”   话音刚落,四下里喝彩声起,无数人跃跃欲试。   有道是自古名士爱风流,顾秉之想来是与夏月有旧,此时更帮着她说话:“为博个彩头,今日咏诗斗画的前三名,皆有资格与夏月共膳,届时,她将从中择其一以身相许!”   云溪不禁暗暗称奇:“之前她还想要飞上枝头变凤凰,怎么宗嗳才把话传到,她就如此这般大张旗鼓地择亲,也未免太意气用事了吧?”   谢承运闻言却“哗啦”一声把手中折扇猛然合住,大声赞道:“这个美人倒是有趣的很!谢樽且去看一看,或许能拔得头筹,成为美人的入幕之宾也未可知。公主且慢慢赏荷,你我后会有期!”   云溪望着谢承运乘舟远去,也不知为何,平静的心湖突然掀起波澜。   夏月,的确看似已经放手,可她真的甘心吗?   -   待回到宫里时,元焘果然已经命人摆好了午膳。   他见云溪归来,挽着她的手坐下,言语间颇有些埋怨道:“如今敢叫我等这么久的,也就只有你了!”   云溪自然知道元焘勤于朝政,今日恐怕是因为和自己有约等得久了,一时间颇为愧疚,垂下头,贝齿微咬红唇道:“我也知自己不对,要打要罚,你且看着办吧!”   元焘却勾唇一笑,伸手勾了勾她俏鼻,嘴巴甜的如同抹了蜜:“罢了,打你罚你还不如剜了我的肉,好歹今日我已享过口粮,晚上还能再享用一回,这次便饶了你罢!”   云溪闻言立即想起今日早起时俩人欢好过后,元焘把她揽在怀里,一只手不自觉地抚上她小腹,边摩挲边郁闷道:“你说我如今已经这样卖力了,你的肚子怎么还没有动静?想当初皇弟娶芊月不过一夜有余,就有了采薇,你我却是经月都未曾有喜讯传出,可见我以后夜夜需得更加卖力些!”   她不禁脸有些红,心道元焘这些日子说起话来愈加没有正经,青天白日的,都能被他渲染出几分暧昧的意思,脸皮之厚简直与日俱增。   同时,也隐隐地有些期盼:按理说这些日子和元焘同寝次数已经足够多了,怎么肚子就这么不争气,始终怀不上?   元焘却不知道云溪满脑袋胡思乱想,宠溺地又抚了抚她的头发,把银箸递给她:“快吃吧,已经都命厨房又热过一遍了,再热可就不好。”   今日的菜肴中,也有云溪最爱吃的藜蒿,青翠新鲜,正是元焘特地又遣从南朝弄过来的。   云溪这才觉得不知何时早就饿了。   元焘举起鎏金银箸,很顺手地夹起一丛翠绿如许的藜蒿,放进云溪碗中。   云溪刚要吃,突然觉得左侧小腹某处针扎似的疼,一时间牵扯着整个肚子都剧痛无比。   她执箸的手登时微微一滞。   下意识地望了一眼元焘,见他又在玉盘里拣别的菜夹给自己,云溪心底里登时柔软无比,望着元焘的眼神愈加温柔。   由于不想惊动元焘,云溪右手仍持着银箸,左手却悄悄用力捂住痛的地方,兀自咬咬紧牙关,勉强装出一副没什么事的模样。   却说元焘把两块卖相极佳的糖醋排骨放在云溪碗中,见她虽然举着银箸,筷子尖却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他登时起疑,连忙朝云溪脸上瞧去,却立即发现她脸色惨白,鼻尖和额前都冒出一层密密的细汗,樱唇泛起一层血色,几乎快要被咬破了。   “御医!”   “快传御医!”   元焘一把扶住云溪,把她抱在怀里,心疼道:“云儿,你哪里痛?你这是怎么了?”   不孕   云溪痛得根本没有力气回答。   元焘迟疑了一下,伸出一只大手,缓缓覆在云溪左腹,轻轻帮她按.揉。   云溪只觉得一股如暖炉般热温的暖流源源自元焘掌心传出,隔着薄薄衣衫传递过来,刹那的功夫,似乎将身体里隐藏的寒意驱除了不少,左腹不再像方才那样痛得钻心。   她缓缓睁开眼,一眼看见元焘珀色眼眸里盛着满满的担忧,微微动容,一边喘着粗气,一边朝他愧疚解释道:“抱歉!我本想先用过膳,再请太医瞧瞧的,可实在是……”实在是忍耐不住了。   元焘轻抚云溪秀发,宠溺的眼睛里尽是怜惜。   凌翠从未见过云溪这般模样,脸都吓白了。   反倒是前些日子刚刚被安排进凤栖宫伺候茶水的蕙兰反应极快,倒了杯热茶递给凌翠:“娘娘好像惧冷,喝杯热茶暖暖肚子,或许能舒服些。”   凌翠诧异地看了一眼蕙兰,终于觉得这个被强塞到云溪身边、刻意接近新帝的官宦人家的女儿,好像也并不是那么惹人厌。   她接过茶碗递给元焘,元焘亲自喂云溪喝了几口。   谁知云溪一杯茶还未喝尽,突然一阵猛烈咳嗽,竟将已吞入肚中的茶吐出了大半,同时左腹又剧烈疼痛起来。   蕙兰目光扫过被茶水洇湿的深黑色地面,眸光微闪,神情稍稍波动。   她不动声色地捡起刚刚被一不小心摔在地上碎成两半的茶碗,垂眸道:“奴婢再去换杯热的来!”   这时,被紧急诏令入宫的太医们请命进来,匆匆给云溪施针止痛,然后探了半天脉,疑惑道:“娘娘体质本就阴寒,可是又服用了什么阴寒的药物?”   蕙兰端着新换的茶走到门边,听见太医的话,稍稍愣怔一下,低头看了看手中茶盏,又把茶端了回去。   凌翠仔细回想了一阵子,蹙眉道:“这些日子娘娘饮食规律的很,即便是日常服药,也都是孙太医亲自拟的方子让药房煎出来的。”   孙太医捋着胡须,目光无意中扫过满桌的菜,眉头皱起,问元焘道:“臣斗胆请问一下皇上,这桌上的菜,可都是娘娘平素爱吃的?”   元焘听出了些不一样,沉吟道:“都是些她最爱吃的。”   “这就难怪了!”孙太医指了指桌上的菜,“藜蒿,又名‘水蒿’,虽能补中益气,然则其性凉也,不宜多食。还有莲藕、荸荠、莼菜、桑葚、瓜果,虽然吃着爽口,但也都是凉寒之物,于体质阴寒之人而言,虽不是□□却胜似□□。”   元焘两条好看的眉几乎要快要拧到了一起:“孙卿是说……”   “娘娘要想好得快些,这些个凉寒的菜,尽可能少碰些。”孙太医看向元焘,眸光微眨,“难怪臣每每为娘娘诊脉时,明明是对症下药,可过了几天再诊,脉象又变得不一样了。”   元焘耳朵微微动了一下,他看了看在旁待命的十多个太医,眸色微沉,把疑问暂时吞进肚中,沉脸冷喝道:“马上去查这几道菜是哪个厨子做的!”   -   云溪施过针后躺在床上假寐,待元焘走后,立即睁开眼睛,紧张地问凌翠道:“我是不是没办法怀上孩子了?”   凌翠一怔:“太医又没说公主不能怀。您这才和皇上同房了几次?眼下一时半会儿的怀不上,也不奇怪!”   云溪却抓着她的袖子,声音有些哽咽道:“我就是知道,我,我这辈子可能再也怀不上孩子了!”   屋外传来踏破树叶的声音,凌翠大骇,赶紧走到门口左右看了看,见外面没有人,一只猫冲她喵喵叫了几声,见没有吃食,垫着脚怏怏地走了,连忙把门紧紧关住,压低声音道:“公主莫不是疼糊涂了,哪来儿的这些胡话?”   云溪咬唇说道:“还记得那次姐姐忽然红着眼睛去行宫探望父皇和母后吗?”   “那时我一时好奇躲在窗户下面偷听,原来梁贼即位后,唯恐姐姐诞下男丁——虽然那是他嫡亲的孙儿,但他却顾忌姐姐前楚皇嗣的身份,唯恐那孩子将来长大后听信姐姐的挑唆颠覆南梁复辟前楚,便命人一连灌她喝下三碗用寒水石并着石膏和大黄、金银花煮开的阴寒之水,伤了身体的根本,以后再也不能怀有子嗣。”   说着,她抬头看向凌翠,微湿的眼眶中一颗晶莹的泪几乎就要滚落:“如今,我也和姐姐一样,被那些阴寒之物所伤……”   凌翠万万没想到还有这么一桩事,不禁焦头烂额,只好安慰云溪道:“公主自个儿刚也说了,大公主是被寒凉的药物所伤。可您只是吃的有些不搭而已,况且太医都没有说什么,您就不要再杞人忧天了!”   说着,话音突然一转道:“只要皇上夜夜宿在凤栖宫,子嗣便是迟早的事,公主切莫相信那些谗言。以奴婢的观察,就算西狄当真再派个公主过来和亲,皇上也定然是不会要的!”   晴天霹雳的,仿佛有什么落下,正正劈中云溪。   她惊愕道:“你刚刚说什么?西狄派公主来和亲?同谁和亲?乐平王、庄王,还是宣王?”   隐隐的,云溪总觉得西狄真正想和亲的,是如今贵为北邺新皇的元焘。   凌翠这才惊觉自己一时不慎说错了话,心知云溪心思向来细腻,自己若是说谎定然瞒不过她,于是狠咬了咬牙,扑通一声跪下道:“半月前宫中开始传闻,说淑太妃和乐平王失势,狄皇不满,业已派使臣前来游说,道是不日将送名公主来和亲。”   她抬头悄悄看了一眼云溪煞白的脸色,声音越说越低:“奴婢本来不想隐瞒,可见皇上一日三四次的来瞧公主,眼睛里宠溺的简直羡煞旁人,所以才……”   然而云溪却像是没听见似的,满脑子都是这些日子元焘对她说过的话。   卖力……肚子……有没有……采薇……孩子!   对,孩子,就是孩子!   元焘这些日子之所以一反常态地夜夜要不够她,甚是有时候白天也要关上门亲热一阵子,他那么迫不及待地想要她给他生个孩子,难不成,竟因为朝廷里竟已经有了这样的风声——要么迎娶西狄公主稳定国势,要么让她受孕诞下皇子后就册封为后?   一时间,云溪轻抚自己小腹,心如刀割!   昏君   调理了一段时日,云溪身体终于恢复了些,连带着先前小腹隐隐作痛的感觉也消失殆尽。反倒是元焘亲自审讯那些厨子,真的被他查出一些端倪。比如,始作俑者是先前云溪自南梁带来的陪嫁……   这日下午,云溪感觉精神较前些日子好了不少,便带着凌翠和褚侍卫来到一间阴暗潮湿的刑房,命人唤醒了刑架上奄奄一息的厨娘郑巧儿。   一想到正是此人害得自己很可能无法受孕,云溪不禁气从中来,攥紧手指,强忍着心中怒意问她:“自来到北邺,我自问待你不薄。你为何屡屡暗害于我?”   郑巧儿浑身是血狼狈极了,她昏昏沉沉地抬起眼,隔着散乱在眼前的头发,看清了是云溪,当即“呸”的啐了一口,骂道:“昏君之女,人人得而诛之!”   立即有侍卫上前掌嘴。   云溪被气得直颤抖,倏地站起来,指着张巧儿,大声怒斥道:“我父皇不是昏君!”   郑巧儿却吐出了一口混着血的牙,含混不清地继续骂:“我爹爹只不过医死了一匹马,他们就剁掉了他的手,这还不是昏君?”   云溪不可置信地一连往后退了两步:“不可能!父皇向来宅心仁厚,怎么可能因为这么一点小事动用酷刑?!”   郑巧儿阴翳笑道:“仁厚?战马何罪之有,仅仅因为他觉得有趣,就命擅长骑射的人射击马匹?这就是你口中所谓的仁君?”   闻言云溪脸色煞白,一屁股坐在后面的凳子上,喃喃道:“不可能,不可能!”   凌翠见状不对,赶紧命人堵住郑巧儿的嘴,欲把云溪搀回凤栖宫。   云溪心情郁结,被凌翠扶着走在刑房狭窄昏暗的通道上,忽然闻到一股浓浓的腐烂腥臭味扑鼻而来,胸中不禁暗潮涌动,一时间恶心不已,张口“哇”的将中午吃的尽数吐了出来。   凌翠大骇,扶着她连连自责:“如果奴婢早知道这里如此腥臭,说什么都要拦着不让您来了!”   云溪单手扶着墙喘歇,脑子却不受控制地想:昔日梁帝率兵逼宫时就说父皇是昏君;后来全家被贬秣陵行宫时,又有人隔着老高的院墙往里扔石头,骂父皇是昏君;怎么现在自己到了北邺,还有人骂父皇是昏君?可在她的记忆中,父皇聪明睿智勤于朝政,一点儿也不昏庸!这些骂名,究竟都是怎么回事?   回到凤栖宫,云溪不准凌翠声张和宣太医,只是让她帮自己沏一杯清茶,好压一压胸口那好像随时随地都有可能喷涌而出的躁动。   经过了上次的事,蕙兰已被准许内殿服侍,偶尔凌翠不在时,也能代为通传一些消息。   见云溪回来,蕙兰禀告道:“方才守宫门的一个小内监过来讨了杯茶喝,说是外面有个姓崔的姑娘上回得以觐进娘娘,很是欢喜,特地做了些点心孝敬娘娘,还请娘娘品尝。”然后,指了指桌上一个朱漆食盒,随口赞道,“这个崔姑娘还挺有心的。”   云溪和凌翠对视一眼。   凌翠会意地取出一对玛瑙耳坠子对蕙兰道:“我服侍娘娘出去,幸好有你在,才能记得这样周全,这是娘娘赏你的。”说着,三言两语地把蕙兰诳了出去。   云溪打开食盒,见里面盛着各色的点心,有做成朵牡丹花的,有捏做兔子和生肖的,惟妙惟肖,憨态可掬。   她稍微思忖了一下,从最上面取出一个,掰开。   里面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   她又打开最底层的食盒,从最下面取出一个,掰开。   又取去一个,掰开。   终于,在一个稍稍有些别致的点心中找到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如能撮合良缘,文君愿效仿张仪,说服慧龙。”   默默的,云溪把上面的字又看了一遍,然后走到佛龛的长明灯前,焚毁了字条,安静地坐在窗前,对着一株枝繁叶茂的挂树发怔。   元焘大抵是听说了下午发生的事情,没多久就神色匆匆地赶来,见她神情虽然有些落寞,但精神状态还算尚可,遂稍稍放下了些心。   云溪沉默了片刻,问元焘道:“在前楚被南梁灭国前,你所听说的我的父皇,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彼时已近黄昏,夕阳余晖照射在云溪脸颊上,将她白皙肌肤衬得愈加透明苍白,再加上她寒毒初愈身形未免削瘦一圈,元焘见了多少有些心疼,轻轻握住云溪的手道:“不要听那些无知的人胡说!”   “我所知道的恭帝,聪明有谋,贤良有德,能诗会赋,是难得一见的明君!只可惜他生不逢时,即位时前楚大局已定,朝政几乎全部把持在权臣手里,他只能退而求其次,禅让皇位,以一己之力保全家人。”   “他可能不是最好的君王,但是,却是最疼爱一双女儿的好爹爹!”   云溪听元焘说完,咬着唇,有些脆弱地道:“可她,她说父皇……他们都说父皇……”   云溪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元焘却听明白了她的意思,把她揽入怀中,缓缓地说:“你病着的这些日子,我已经派人打听的很清楚了,她的父亲在你父皇当琅琊王时,负责医治王府的马匹,却贪赃枉法,用发了霉的药给马匹治病,所以才导致战马医死。”   “至于她说的另外一桩事,”元焘顿了顿,“我也略有耳闻,但那时你父皇尚且年幼不懂事,后经人教训后,他再没伤害过那些无辜马匹,也没有枉杀过人命,是你前楚难得一现的有才有德的君主!”   云溪听了元焘的话,身子微微颤抖,动容道:“我就知道……就知道父皇他绝不是他们说的那个样子!”   元焘搂着云溪安抚了她一阵子,想了想,又道:“你父皇在位时就算有些民怨,其实也都与他干系不大,毕竟那时候大多数情况下,朝堂上已经是身为权臣的梁帝说了算。你父皇,他委实帮当今的梁帝多担了一些骂名。”   梁帝,又是梁帝!   云溪闻言狠狠攥紧了手指,比以往更加迫切地想要手刃他复仇,却没有留意到元焘一双琥珀色的眼睛在无意中看见桌上一碗吃了一半的酸梅后,微微闪了闪……   生日   接下来的几日,云溪思前想后,借着司空浩当面呈递古方的机会,托他设法把孙慧龙安排到离陈郡比较近的泽州任职,又特地大张旗鼓地去羊肉胡同那间小院坐了坐,果然隔日便听说崔文君的爹娘托媒人催孙慧龙上门求亲。   消息传来时,云溪正在往花瓶里插几枝麝香百合。   听凌翠绘声绘色地讲完,她扶着花枝的手微微颤了颤,问了句:“孙慧龙大概什么时候启程?”   凌翠想了想:“好像三日后便走!”   云溪略一思索,放下手边颜色娇妍的鲜花,写了一封书信,亲自缚在信鸽上放飞。   待回到凤栖宫时,元焘已在那里等她。   一看见云溪归来,也不问她去了哪里,径自招了招手道:“试试这衣服你能不能穿?”   云溪低头一看,元焘手里拿着一件墨绿色的男子儒衫,不禁怔了一下:“我穿?”   元焘唇角微勾,刮了刮她俏鼻,笑道:“明天是你的生日,本想好好给你庆祝一下,奈何朝中有事走不开,只好提前给你过。”   云溪这才想起不知不觉间自己的生日竟已经到了。   回想上一次元焘说要给自己过生日时,还是杜芊月临产、淑妃和元丕母子发动宫变前,那时两人刚刚捅破窗户纸,还正有些甜蜜着,谁料宫中局势突变皇权几许沉浮,转瞬之间竟已三个月过去。   只是,云溪一只素手悄悄抚上自己小腹,明亮的眼眸中稍微黯了黯。   那时候,元焘特意手绘出一个唇红齿白的小女孩,说什么来着?好像是“如果可以,我希望明年过生日时,咱们能有自己的孩儿。”   一想到此,云溪心里微微难受,有什么像是哽在喉咙口,酸溜溜的,总想呕出来。   旁边的元焘像是早有准备,取出一个精致的带盖瓷碗,递了颗梅子给她:“前几日见你喜欢吃这个,我便命人专门去余杭弄了些回来。”   云溪把梅子含在嘴里,顿时觉得丝丝又酸又甜的滋味沁出,顺着喉咙滑进腹中,将胸口隐约躁动的不安分压了下去。   待她换好了衣裳,元焘围着她啧啧转了两圈:“云儿若是个男子,恐怕那潘安和宋玉都要妒忌的发狂!”   云溪被他说得有些脸红。   两人便装出宫,一路上扮·作两名踏着夜色赏灯的公子哥,也还算是逍遥自在。   到了夜市上,人来人往的有些多,元焘下意识攥紧云溪的手,却见她两眼发直地盯着前面不远处一个卖冰糖葫芦的。   “想吃?”元焘眨巴了眨巴眼睛,问云溪。   她淡淡地“嗯”了一声。   元焘看了看那里挤成一窝粥的人,俊眉微蹙,对云溪道:“在这里等着,我去去就来!”说罢,大步往卖冰糖葫芦的那里走过去。   云溪等得无聊,随意拿起旁边小摊上一把月白色的油纸伞来看。   月光柔和地洒下,落在云溪执着油纸伞的手上,映射出淡淡荧光,更显得她肌肤白皙细嫩与众不同,晃得对面沿街经过的男子眼睛花了一下。   云溪问了问价钱,想起自己身上没钱,又见元焘还在挤在卖冰糖葫芦的人堆外面,便有些惋惜地把伞放下。   谁知这时有只手径自搭在了她肩膀上。   云溪以为是元焘回来了,也没回头,自顾自地说:“方才我见人那么多,就猜着你要打退堂鼓。这不,果然打退堂鼓了!”   身后,却传来一个不认识的男声调戏道:“小郎君生的可真俊俏,少爷我家里有良田百亩,你可愿随少爷我回去享福?”   云溪猛然一惊,连忙回头,只见身后有个肥头大耳满脸油光的男子,大小眼微眯,正对着自己流哈喇子,登时觉得恶心无比,蹙眉避开。   彼时北邺虽然民风开放,但大多是男子与女子结为夫妻,虽然也有人效仿汉哀帝与御史董恭之子董贤的断袖之癖,喜好龙阳之风,然则毕竟是少数。   是以云溪被调戏时,根本没有反应过来自己其实扮作了男子。   那男子却拦住去路,不知从哪里取出一把桃花扇径自对着云溪,使扇尖托起了她的下巴,轻薄道:“少爷我府里已有一十八个男妾,若小郎君肯如我的意,回头定要你当……”   后面的话没说完,只听“哎哊”一声,那男子已然被甩出去七八丈远。   元焘黑着脸把冰糖葫芦递给云溪,不悦道:“我就在旁边,你怎么也不喊我!”   云溪顿时觉得有些委屈:“我怎么知道他喜欢男子?”   元焘看着这时才乌泱泱围过来的暗卫,气不打一处来:“人都被撵跑了,你们这时候过来还有什么用?!”   一干侍卫不敢说话。   云溪只好替他们求情:“你特别怪他们了,刚刚事发突然,谁也不想。”   元焘这才罢休。   云溪看着手中的冰糖葫芦红艳艳晶亮亮十分好看,朱唇微启,轻轻咬了一口下来。   元焘却耳尖地听到路过的两口子聊天,丈夫拿走妻子手里的冰糖葫芦说:“大夫说山楂活血通淤,平时吃时极好的,可你如今怀有身孕,最怕这些活血的东西。这冰糖葫芦,你看看也就罢了,吃,还是稍微忌忌口,我来替你吃吧!”   他心念微动,忽然抢走云溪手中正要吃的冰糖葫芦,着急道:“你吃的太慢,我来帮你吃!”说完不由分说,咬了一个下山楂球来。   云溪有些傻眼,默默地看了看惨遭元焘荼毒的半串冰糖葫芦,粉脸微寒,转过身,也不辨方向,一声不吭地就往回走。   元焘连忙拉住她:“云儿,我不是故意要抢你的冰糖葫芦吃。”   他嘴里塞满了冰糖葫芦,说起话来含混不清。   云溪微恼地看着他越抹越黑,粉脸更寒:“嗯,你是有意的!”说完又走。   元焘低头看看只剩下一半的冰糖葫芦,连忙追在云溪身后哄她,可说尽了好话,云溪就是不理他。   无奈之下,元焘只得使出苦肉计,故意绊倒自己:“哎哊!”   云溪的脚步登时微微顿了顿,但随即,走到更快。   元焘只得更加大声的“哎哊”、“哎哊”,谁知方才护主不力的暗卫们这次长了心眼,一见主子跌倒,也没空分辨出这委实是一个计策,不约而同地全都从暗处奔了出来,凑在元焘身边嘘寒问暖。   “主子伤到哪儿了?”   “属下愿意背负主子!”   “属下也愿意背负主子!”   一时间,元焘的脸色比铁还青,指着众人恼羞成怒道:“滚,全都滚!谁叫你们出来的!”   碰了一鼻子灰的暗卫们这才晓得,原来元焘所谓的摔倒只不过是一个诳美人回心转意的苦肉计,于是纷纷递着眼色溜走,却又躲在暗处各个神情兴奋地等着看自家皇上怎么哄得娘娘开心。   其实云溪听见元焘气急败坏地呵斥暗卫的时候,早就忍不住悄悄笑出了声。   待暗卫们回避起来后,她想了想,还是顾及元焘的面子,板着脸走到了他跟前,蹲下来,用手戳戳他捂着的脚踝:“是这儿吗?”   元焘被戳的有些痒,但又不敢说“不”,只好顺从地点了点头。   云溪喊一个稍微露出了些头的暗卫:“你过来背一下!”   暗卫唯唯诺诺地走出来,看了看元焘,不敢说话。   元焘咬牙道:“朕自己可以走!”   说着,利落地站起来,忽然扛起云溪,把她扔到自己那匹雪蹄青骢马上,然后跳上马,策马扬鞭,朝城外某个方向奔去。   云溪被吓得惊叫,紧紧扶住元焘的腰,听着耳畔呼呼的风声渐渐平稳,悄悄探出头,看着两侧如倒退般飞快向后走的夜色,忽然觉得,哪怕骏马奔驰得再快,夜色再深沉浓郁,只要自己一直这样紧紧攀附着元焘,和他在一起,那种感觉真的是说不出的温暖和踏实。   雪蹄青骢马是在月老庙前停下来的,元焘抱着云溪下马,道:“上回来去匆匆,你未曾给那株连理树植土,今夜正好补上!”   他轻轻两下敲开庙门,守门的童子认得是当今天子,连忙要去喊陌尘道人,却被元焘阻止:“朕只是和朕的结发妻子来看看那株连理树,毋须惊动道长。”   说罢,领着云溪进去。   深沉的夜色中,只见一株枝繁叶茂的连理树坐落在月老庙庭院里,两棵树各自有各自的枝干,却又有一条碗口粗的枝干彼此相连,在黑夜中远远望去,依稀就像是两个感情深厚的人偎依在一起,永世不能和分离。   陌尘真人到底是被童子叫醒,亲自准备了土和铁铲。   云溪和元焘相对视,看见他深色眸子幽如潭水亮若星辰,心情起伏,与他手执手一起,一铁铲一铁铲地把土植在连理树下,心中隐隐地想和元焘这样永远恬静而美好地在一起。   放下铁铲,元焘抱着她飞身坐在连理枝上,蒙住了她的眼睛:“云儿,那日你始终没说你想要什么,但我,却想把自己能想到的最美好的送给你!”说罢,缓缓移开一双温暖的大手。   霎时间,只听噼里啪啦的爆竹声到处响起,云溪一抬眼,看见了漫天流光四坠的星辰……   传言   “云儿,我心悦你!”   明媚绚烂的烟花之下,元焘挽起云溪的手,琥珀色的眸子像星星一样明亮,他一遍遍轻吻着她,柔声道:“从前,我只道生在皇家,得到整个天下才是最重要的。直到那一日,亲眼看见你被困于火海之中命悬一线,那滋味,简直比我自己被凌迟还要难受万分!幸而你没有事,要不然的话,我……”   话未说完,他的声音已然沉了下去,喉咙亦有些许哽咽。   云溪肃然动容。   诚然这些话她从未听元焘说起过,可一想起当日形势岌岌可危,自己被缚于承天门外,元丕金銮殿上皇袍加身,孰重孰轻,一眼即见分晓。然而那情那景之下,元焘却选了她。   轻轻的,云溪将一只素手覆在元焘大手上,对他剖白道:“当日我被梁帝逼着嫁给你,心里,确实是不情愿的。从前楚到南梁,再到北邺,我以为自己的心已经死了,这辈子不会再爱了。”   顿了顿,她抬起了眼,仿佛看到了那日烈烈燃烧的火光中,元焘一袭黑色劲装跃上刑台,满眸子的急迫像一潭蕴含生机的种子,彻底滋润了她一颗死寂的心。   漫天飞舞的烟花流星似的闪过,云溪倚靠着元焘的肩,对他掏心掏肺道:“佛狸,谢谢你,让我重新活了过来!”   彼时夜风微凉,云溪稍微蜷缩了一下身体。   元焘立即将穿着的赤金大氅脱下,披在云溪身上,与此同时声音沙哑道:“我余生唯愿倾尽北邺二十万大军之力,护你一人周全和平安。”   云溪被罩在温暖舒适的大氅中,微微颤抖了一下。   有那么一刹那,她几乎就要脱口道:你可知我君父无辜惨死?你可愿助我复仇?   可漫天的烟花就像情人口中的甜言蜜语,她舍不得也不忍心破坏这难得独享的美好。   恬静中,五光十色的烟花渐渐疏落,云溪倚着元焘睡着,嘴唇微弯,暖进了元焘的心底里。   “云儿,我会等着你,等着你亲口和我说!”   元焘叹了口气,轻轻抱起云溪,把她放在暖轿里,偎依在自己怀中……   -   翌日清晨,艳阳高照。   云溪自睡梦中醒来,只觉得太阳暖融融地照在地面上,挥洒下一地耀眼的阳光,温暖极了。她懒洋洋的赖在榻上不愿起床,总觉得自己比前些日子更懒惰了不少。   凌翠端来浴脸的金盆,指着桌上一个精致的锦盒说道:“今日是公主的生日,皇上早晨特地命人送来的,还说今日国事繁忙恐怕无暇陪您用膳,准许您宫里宫外随意走动。”   云溪怔了怔,这才想起其实今日才是自己的生日。   想了想,她道:“既然孙慧龙后日就要走了,咱们去送送他罢!”   随即,便换了身衣裳,与凌翠和褚侍卫一起出了宫。   待到了羊肉胡同孙慧龙的宅邸,云溪微微错愕了一下,原来有些日子不曾来,可能是因为才办过婚事的缘故,原本有些残破的宅邸,修葺过后焕然一新,墙上还挂着红灯笼和喜字,和上两回来时截然是两般模样。   云溪走进院中,崔文君隔着半开的窗户看见她,赶紧迎了出来:“民妇不知娘娘大驾,有失远迎,还请娘娘恕罪。”说着,屈膝见礼。   孙慧龙也紧随其后跪拜道:“娘娘提携之恩,慧龙没齿难忘!”   云溪使了个眼色,凌翠和褚侍卫赶紧把贺礼奉上,云溪方才扶起二人道:“听闻你们不日将远行,这是我的一些小小心意!”   谁知此言一出,孙慧龙和崔文君却相互对视了一眼,两两间神色有些尴尬。   云溪只得打圆场问:“怎么,我的消息有错?”   闻言崔文君脸倏地变红,孙慧龙轻咳了一声道:“文君她不去,慧龙一人前往!”   云溪有些诧异:“你二人方才新婚就要小别?”   这时崔文君抬眼看了看孙慧龙,咬了咬唇,硬着头皮道:“文君腹中已有了慧龙的骨肉,慧龙此番难免战场厮杀,故而……”   孙慧龙跪下沉声道:“慧龙与梁帝仇深似海,此番浴血沙场,若不将此乱臣贼子拿下,愧对娘娘托付之恩。只是文君她,”顿了顿,恳请道,“慧龙自会再沙场上薄命,但求娘娘庇护文君,若是她生下一儿半女,恳请娘娘代为照顾!”   此时离崔文君嫁给孙慧龙只不过半月有余,云溪稍一思忖,便已想明白这孩子是先前早就有了的,所以那日崔文君去而复返,三番两次宫门外求见,不外乎是因为发现身怀有孕,不好再瞒下去了的缘故。   有些艳羡地看了看崔文君的小腹,云溪扶起了孙慧龙道:“你我同仇敌忾,我困在北邺皇宫不便远行,如今你代我浴血奋战,你的家眷,我自然是视之为亲人。”   说着,对崔文君道:“不知夫人贵庚几何?”   崔文君不太明白云溪的意思,愣怔道:“民妇今年虚岁一十九岁。”   云溪微微勾一勾唇道:“我今日正好十七岁,夫人长我两岁,以后你我便以姐妹相称义结金兰,如何?崔姐姐。”   孙慧龙和崔文君这才明白云溪的意思,双双不安地叩谢道:“多谢娘娘恩典!”   这时胃里突然涌出一口酸水,云溪干呕了几下什么也没有呕出来,一时间自觉失态,神色有些尴尬。   凌翠赶紧喂她吃了几颗酸梅子。   崔文君看见云溪的神色,犹犹豫豫地猜度道:“娘娘莫非是也有了?”   “我有了?”云溪闻言一怔,立即想起自己的月事自淑妃母子宫变后就再也没来过,期间虽然太医也曾问诊过,但也只说是月事不调,即便服了汤药也起色不大,算起来,好像也不能说是因为有了身孕才停了。   她悠悠叹了一口气道:“我若有了,就不必如此羡慕你了!”   崔文君却看着凌翠手中捧着的酸梅罐眸光微闪:“民妇初怀上时,也是时常干呕,喜欢吃酸。民妇瞧娘娘如今的样子,倒是和民妇刚怀上时有些相似。”   “真的?”云溪眼睛倏地一亮,突然间想赶回皇宫,让太医们好好给自己把一把脉。   崔文君笑道:“是不是真的,大夫一诊便知。胡同外左拐有个薛大夫,咱们平时生了病都是请他看的,娘娘若是着急,不妨让他探探脉?”   云溪登时动心,留下一块方便进宫的腰牌交给崔文君,满心寄盼地带着凌翠和褚侍卫往薛大夫家而去——虽然宫里太医的医术更高明些,可她,实在是等不及了……   回春堂的薛大夫是个年过半百的老人家,慈眉善目,和蔼极了。   听云溪说明来意,薛大夫笑吟吟地让她伸出手,伸出三指为她探脉。   云溪一眨不眨地望着眼前胡须斑白的老大夫,心里有些忐忑,亦有些紧张。   薛大夫按着云溪脉搏,双目微阖,静默不语。   半响后,方才徐徐睁开眼睛。   云溪的一颗心简直提到了嗓子眼。   安静声中,银针落地的声音依稀可闻,薛大夫和颜悦色地恭贺道:“恭喜夫人,胎儿至今两月有余,康健的很!”   云溪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就好像……一个人走在孤立无援的小道上,突然捡到了珍宝一样!   她喜极而泣,抽出衣袖抹了抹眼泪,一双翦水秋瞳潮湿莹润,简直欣喜若狂,只想赶快赶回宫里,好把这个消息马上告诉元焘知道。   谁知路上偏偏行人极多,回宫的马车时不时被其他车辆阻挡,云溪又不想亮明身份,故而有时甚至需要等一等。   这时,有几句生涩的北邺话倏地传入耳中。   云溪微微好奇,撩开车帘,看见三五个身着西狄服饰的人丢给店小二一块碎银:“我们公主不日将出嫁,这点银子,就当是打赏你的!”   云溪登时想起先前凌翠说的西狄有意与北邺联姻的传闻,心念微动,吩咐凌翠和褚侍卫到方才西狄人打赏碎银的茶楼里坐下,要了壶上好的蕲春茶,顺道向方才被打赏的店小二家打探道:“怎么今日的西狄人这么多?”   凌翠给的茶钱明显是一壶蕲春茶的两三倍,故而店小二喜滋滋地收下茶钱后,爽朗地把抹布往肩膀上一搭,半俯下身,便压低声音和三人悄悄聊了起来。   “听姑娘说话,好像不是平京本地人?那我便偷偷地告诉您,不过您可千万不要告诉旁人——西狄就要和北邺联姻了!听说今日皇上在甘露宫举办盛宴,亲自接见西狄使臣和公主,不日将娶西狄公主入宫!”   店小二正绘声绘色地讲个不停,忽闻“啪”的一声茶杯落地的声音,他这才发现,眼前如沉鱼落雁般美的惊人彷如画中仙子的女子脸色倏地惨白,贝齿紧紧咬着红唇,纤长的手指正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着。   他赫然想起,先前今上当泰平王时,民间都道泰平王妃是个百世难得一见的丑妃,可今上即位后,丑绝平京的南朝王妃突然容貌大变,成了传说中美艳不可方物、专门迷惑君王的南朝妖妃……   理解   是夜,凉如水。   云溪拾起撂下了已有一段时日的针线,帮采薇绣上次没来得及缝完的小衣。   大约四更天的时候,元焘踏着月色而来。   看见云溪没有睡,手上拿着一件已经快缝好的小衣正在领口处绣朵金色的牡丹花,元焘怔了怔,走到她身边,心疼道:“怎么还不睡?”   云溪抬起头,依稀闻见空气中浮动的淡淡酒香味,以及一缕似有似无的……脂粉味道,心倏地一凉。   “你不在旁边,睡不太踏实。”   云溪淡淡地答道,垂下的眸子中,星光略黯:“左右不过是一件小衣,我已经拖了个把月,不如今日正好趁着尚还有些闲心赶紧缝完,回头也好让乳母帮她换上。”   元焘盯着云溪手里的小衣,低低地叹息了一声道:“你如今身有……身体不好,不应该这样劳累。”   闻言,云溪拿着针的手微微一滞,没有刺进洁白的锦缎中,而是凌空顿了顿,像是认真思考了一番,方才沿着原来的方向缓缓刺了进去。   “无妨,我如今已是大好了。”云溪淡淡地说着,然后熟练地挽了一个结,使剪刀把多余的丝线剪断。   元焘却看着她眸光微闪道:“听说今日你一回宫就找孙太医给你把脉,可是有哪里不舒服?”   云溪立即想起下午回宫后请孙太医诊脉时,他向往常一样从善如流地禀告说:“娘娘体内寒疾,已去的差不多了。待臣再开副方子,只需月余,娘娘便可恢复如初。”   一想到此,心里便莫名的有几分怨气。   云溪暗暗收回想要帮元焘更衣的手,纳在衣袖中,屈指攥紧。   “嗯?哪里不舒服?”元焘又问道。   云溪抬起头,看了一眼神色和以往有些不太一样的元焘,深深吸了一口气,尽可能平静道:“也没什么,就是今日走的多了些,总觉得心里有些慌。孙太医已开了调理的药,说不打紧的。”   元焘“哦”了一声,抓住了云溪的手,对她道:“云儿,今时不同往日,你,”顿了顿,哽了一下,像是有什么话被生生咽进了肚里一样,“你好歹是要被封为皇后的人了,以后这些针线活,便交给旁人代劳罢。”   云溪深吸了一口气,忽然抬起头,秀目与元焘对视。   这时,橘暖的宫灯倏地跳了一下,立即有璨若流星的辉光在元焘琥珀色的星眸中闪跃跳动,一如昨晚那般明亮,然而看在云溪眼里,却不似昨晚那般坦荡荡。   云溪咬了咬唇,强迫自己小鸟依人地偎依在元焘怀中,然后思忖再三,试探道:“刚刚为采薇缝制新衣,突然想起那日你即兴做的那幅画,也不知将来咱们的孩儿出生了,是不是和你画上画的一模一样。”   元焘的身体顿时微微僵了一僵。   云溪敏感地察觉到他的变化,心又凉了一半,攥紧的手心已密密沁出一层汗。   “自然是一样的!”元焘温柔道,“不过,你先要调理好身子。孙太医说你虽然寒疾初愈,但身子到底受了些损伤,即便有孕,也……也需格外谨慎!”   云溪却聪颖地听出了些不一样,下意识地帮元焘找起了借口:即便有孕,也怎么样?也保不住吗?所以才暗中叮嘱整个太医院的大夫,不许向自己透露半点口风?   一想到这其中的可能,云溪紧绷着的心立即一软,顷刻就原谅了元焘。   同时,心底里却愈加懊恼:好容易才有了身孕,难道,竟是保不住吗?   紧紧的,云溪偎依在元焘怀中攫取了好一阵子温暖。   然后她嗅着他身上淡淡的酒香和可疑的脂粉味,思前想后,终于轻描淡写地问:“白天在茶楼里喝茶的时候,听说你在甘泉宫设宴招待西狄的使者?”   “嗯?”元焘像是稍稍迟疑了一下,立即解释道,“淑太妃失势,他们想再塞个人到北邺皇宫。哼,狄皇想得倒美,可我不是父皇,也没有心思娶旁人,肯定不会如他们的意!”   听他这样坦诚,云溪反倒愣怔了一下。   她想了想,徐徐道:“其实,我也不是善妒之人。”   “哦?”元焘闻言眸色微微一沉,随即带着种勾人魂魄的威慑力,缓缓地逼近她,声音颇有些危险的,稍稍沙哑的挑高了问,“是吗?”   说话间,他唇齿间残留的酒香气立即喷涌而至。   云溪闻到那股气息,立即感觉到胃里翻江倒海般的不适,忍不住干呕了几声。   元焘马上敛住气息往后退了退,给她到了一杯茶递了过去,清了清嗓子道:“我倒是希望你善妒些!”   顿了顿,又道:“最起码,如果那样的话,天下皆知我娶了个妒妇,而我又十分惧内,就不便两次三番地总往你这里塞人了。”   云溪立即想起自己受那些朝廷命妇们所托,在御前御膳塞了好几个人,想来元焘向来心细如发,大抵是早就察觉了,只是因为是她做的主故而没有明说罢了,登时有些微微不好意思。   元焘轻轻刮了刮她的鼻子,宠溺道:“做丈夫的不肯娶小妾,做妻子的反倒殷勤地帮别的女人分享自己的丈夫,天下大抵也就只有你这么傻了!”   云溪红着脸咬了咬唇:“都是那时候一起随着我躲进假山里的人,又都是朝廷大员的夫人,总不好明着拒绝。”   元焘笑道:“你也知道不便明着拒绝?”说罢,突然笑嘻嘻地看着云溪,琥珀色的眸子里尽是戏谑。   云溪这才醒悟,原来元焘说了半天,其实也是在旁敲侧击自己——西狄遣公主联姻之事,非但自己听着刺耳,其实,也非他之所愿矣!   想开这一节,云溪的心情登时好了不少。   而昨夜一直萦绕心头想说却又未说的话再次浮现在心头,云溪鼓足勇气对元焘道:“佛狸,其实我有件事一直想要求你施以援手。”   “云儿但说无妨!”元焘眼睛忽眨忽眨,闪烁出某种不一样的光彩。   云溪感觉到他灼灼的注视,脸倏地发烫,火烧火燎的,从面颊一直红到了耳朵后面。   被元焘目不转睛地紧紧盯着,云溪深吸了一口气,硬着头皮道:“梁贼谋我前楚江山、夺我君父皇位在先,又谋害了他、挟我母后为质、逼我和亲远嫁在后,此前你曾问我有何心愿,若此刻,我说我的心愿是讨伐南梁、复辟前楚,为我父皇讨个公道,你可愿祝我一臂之力?”   突变   “云儿的心愿,就是我的心愿!”   元焘凝视着云溪,对她道:“平西将军已经开始练兵,云儿你再等一些时日,可好?”   云溪琢磨着即使孙慧龙到泽州赴任,也需要和谢承运蓄养的精兵磨合一段时间,遂点了点头道:“两国交战,并非儿戏,若不准备充分,以梁帝今时今日对时局的把控能力,无异于以卵击石。”   说罢,她看了看元焘微微蹙起的眉头,咬了咬唇道:“佛狸,实不相瞒,如今南朝尚有不少父皇旧部,他们已经磨刀霍霍,打着为旧主复仇和光复前楚江山的旗号站出来了,若你与他们里应外合夹击夹击秣陵,必定事半功倍!”   元焘淡淡地“嗯”了一声,却是将目光悄悄下移,在云溪尚未开始显怀的小腹上掠过,然后轻轻抚摸着她发梢,叹息道:“这些外面的事,有我就好。你毕竟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女子,花心思盘算这些事情,不如好好想想明日穿哪件衣裳,如何取悦夫君。”   云溪听出他话里的调侃之意,微微不好意思,然后才后知后觉地突然意识到:自己今日说了这么多,似乎,有些过于急迫了……   -   歇了几日过后,云溪正在临摹字帖,乳母抱采薇过来与她玩耍,云溪逗了一阵采薇,看见采薇身上穿的正是她亲手缝制的那件月白色小衣,登时心念微动柔肠百转,命凌翠去库房寻些软和的布料,准备为自己腹中的孩儿缝制衣裳。   蕙兰端了杯热茶过来,拿起云溪用纸裁剪的图样,比划着看了看,笑道:“娘娘准备做的这衣裳好像小了些,采薇郡主如今都五个多月大了,怕是穿不上。”   云溪左手轻抚自己小腹,唇角勾出一抹温柔的弧度,尽可能不露端倪地笑了笑,顺口道:“我只是心血来潮随便剪两剪子罢了,就算采薇穿不上,左右宫里不可能只有这一个孩子,总会有人穿的。”   蕙兰眸光微微闪了闪,忽然说:“宫里出生的小公主小皇子到底是福泽深厚,一生下来就可以穿用蜀锦这样名贵的布料制成的衣裳。奴婢进宫前,邻家婶子生孩子时都要去挨门挨户的讨要些零星的碎布,说是如此方能纳百家之福,庇佑小孩子少灾少病,长命百岁!”   云溪闻言眼睛倏地一亮,隐约记起前楚好像也有这样的说法,登时有些被说动,想去宫外亲自走一遭讨要些碎布来。   蕙兰将她神色看在眼里,唇角微微勾了勾。   -   八月初九,是个宜出门的黄道吉日。   云溪一大早便带着凌翠和褚侍卫出门,直奔离皇宫不太远的及第街而去。因为那附近有间孔庙的缘故,不少书香人家在那里买地购宅,人丁颇为兴旺。   云溪心道贫苦人家的孩子大多壮实,便专捡那些院墙看着残破的院子敲门,只要是找出块零星碎布出来的,一律赠银十两,即便是没有碎布的,为了讨个吉利话,也都尽可能留下了一些散钱,因此只不过半日光景,就已经收了百十来块碎布,心情颇为舒畅。   走了一阵子,云溪觉得口渴,于是随便走进一间茶楼,要了些茶水喝。   街上忽然传来吹锣打鼓的声音,云溪微微好奇,命小二打开窗户往外看。   只见路上不知何时来了许多侍卫,将路两侧死死封住,中间仅容两三辆马车并行。   云溪不觉得蹙眉:“怎么突然封路?”早起时,她并未听元焘说起今日有什么重要之事。   店小二这时已经打探消息回来,插嘴道:“好像说是西狄公主驾临。他们前两日便来了,只不过一直住在城外,今日不知为何,突然就入了城。”   登时,云溪握着茶杯的手,微微一滞。   她听见自己有些不淡定地问店小二:“前些日子都在传西狄要与北邺联姻,你可曾打听到这西狄公主要嫁给谁?”   店小二噗嗤一声乐了:“西狄公主身份尊贵,除了,”说着,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天,挤了挤眼睛道,“除了现如今金銮宝座上坐着的那位,你说她还会嫁给谁?”   凌翠见云溪脸色不对,赶紧使了个眼色地命店小二退下,然后把在云溪手里微微颤抖的茶杯拿过来放下,安慰她道:“这店小二道听途说,胡言乱语,信不得!”   云溪却隐隐地总觉得心头不□□宁。   正巧这时抬着西狄公主的大红轿走到了茶楼前面,云溪眼尖地看见大红的车帘微微掀起一角,一张清丽脱俗的脸自轿内露出,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还似有意而无意地朝楼上飞快瞟了一眼,唇角向上勾起。   随即,轿帘倏地落下,将西狄公主那姣好的容颜掩藏在车帘之后。   凌翠愣了愣神,呆呆地问云溪:“公主,那就是西狄公主吗?奴婢……奴婢怎么觉得有些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   -   却说凤栖宫中蕙兰见云溪出宫,便自作主张地帮云溪去鸽房喂鸽子。   看守鸽房的王虎见是云溪身边平素常跟随服侍的人,便没有人阻拦。   谁料蕙兰在鸽房中待了一阵子,却在鸽翼下发现了一个未曾来得及打开的蜡丸,她不敢擅自打开,遂偷藏了蜡丸,专捡元焘忙完政事空闲的功夫,一脸凝重地把蜡丸呈给元焘,声声道:“奴婢侍奉娘娘忠心不二,但这枚蜡丸来历着实可疑,况且娘娘平素一日两三次地去喂鸽子,奴婢思前想后,还是觉得由皇上亲自打开着蜡丸方才妥当!”   元焘握着蜡丸,手微微有些颤抖。   他思忖了一下,把蜡丸狠狠捏碎,却没有打开来看,而是怒瞪着蕙兰,大声呵斥:“谁给你的胆子栽赃陷害主子?来人,拖下去杖责二十大板!”   然而,元焘终究怒气难消,他满腹狐疑地忍了又忍,到底忍不住打开了字条。   只见上面用楷书公整地写着两行小字:“半月后汝父忌辰,余在善华寺布置法会,专为汝父祈福,望收到字条后,务必亲临。子婴。”   登时,元焘狠狠撕碎了字条,沉着一张脸,不淡定地吩咐随从:“摆驾凤栖宫!”   冷战   傍晚,夕阳西下,云溪踩着疲惫的步伐回宫,落日的余辉斜斜照射过来,将她投在地上的影子拉长,如同她满腹思绪的心事,黯淡无光。   “云儿!”   走到凤栖宫宫门口时,元焘低低沉沉的声音忽然自门内传来。   平常这个时间,元焘都在御书房处理朝政,云溪陡然惊了一惊,赶紧走进了屋。   只见元焘坐在靠里的花桌前,手里攥着一个翡翠色的茶杯,正在转来转去的把玩。   云溪不觉得蹙眉。   每每元焘有烦心事时,他就会下意识地把玩什么小物件。   怎么,今日他也有些事不太顺心吗?   “怎么才回来?你,” 元焘见云溪走近,放下茶杯看向她,顿了顿,“今日都去了哪些地方?”   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悦耳,叫人听不出喜怒。   云溪挨着元焘坐下,立即想起在茶楼的所见所闻,心里总觉得堵了一块巨石,有些别扭。   然而看着元焘也不像是心情很好的样子,她犹豫了再三,还是决定先把此事暂且搁下不提,只随便说些别的,把眼前也不知怎么就突然横生出的尴尬气氛揶揄过去。   “也没去什么地方,就是去宫外随便走了走。”   元焘轻轻“哦”了一声,貌似不经意地问了句:“今日怎么没去善华寺进香?”   以往元焘只叮嘱褚侍卫务必护卫云溪安全,从不过问她去了哪些地方,今日突然听他仔细盘问,云溪有些意外。但也只是稍稍意外了一下,并未多想。   她浅浅地笑了一下,道:“今日并非初一十五,佛狸,你莫非忙忘了?”   听云溪唤自己的字,元焘脸色稍稍和悦了些。   元焘想了想,继续问云溪:“既然没去进香,那又去哪里了?怎么这么久才回来。”   云溪稍稍愣怔,总觉得今日元焘和往日不大一样。   但着手准备百家衣的事,她还是不打算和元焘说——毕竟,她这一胎很有可能不稳,而希望越多,失望也就越大。不如索性不让他知道自己已经开始偷偷准备小衣了!   侧目瞧了一眼凌翠,云溪对元焘道:“凌翠自小服侍我,早就到了该出嫁的年纪。她和褚侍卫两情相愿已久,我寻思着过些天寻个好日子给她赐婚。今日,便是出去随便走走,看看哪里的位置好,也好帮他们置处宅院,也不枉这么多年服侍我的主仆之情。”   闻言元焘的脸色却微微变了变。   如果他没有看错,刚刚一刹那间,凌翠眸中亦有吃惊的神色一闪而过。   不知不觉地攥紧了手指,元焘觉得自己手心微微潮湿。   想了想,他不死心地又问云溪:“听闻你父皇是去年这个时候去的,北邺有规矩不准妃嫔在宫里面祭奠先人,我让华严寺的衡寂禅师帮你做场法事,如何?”   说完,目光灼灼地看向云溪,一半期待一半担忧。   云溪显然没有想到元焘会如此打算,愣怔一下,随即摇头道:“你如今贵为天子,若是由你吩咐下去,恐怕又要额外多添不少繁文缛节,还不如我直接请善华寺的法信禅师帮忙张罗,好歹你特地去过一次,他也知道我的身份,不敢怠慢。”   元焘听完没有说话,脸色却沉得更加难看。   云溪这时才看出元焘心情不好竟是和自己有关。   迟疑了一下,她退了一步道:“我只是这样想想。当然,如果你愿意出面,那自然再好不过!”   元焘这才脸色稍霁。   这时,有侍女过来斟茶,云溪瞧着是张有些眼生的面孔,蹙眉问:“怎么不是慧兰?”   侍女赶紧跪下解释:“慧兰姐姐犯了错被赶出了宫,奴婢连翘奉皇上之命专门为娘娘奉茶!”   云溪立即看向元焘。   元焘端起桌上一杯新沏的茶,嘬了一口道:“这个慧兰,你可知是什么来历,就安排在身边?”   他声音平淡如常,言语间却轻轻敲打。   云溪立即想起慧兰是礼部冯侍郎的夫人举荐过来的,本来想送进宫做个采女,可被元焘三言两语拒绝,这才婉转求了自己,留在凤栖宫做个端茶递水的高阶宫女,便疑心慧兰趁自己不在时偷偷勾引元焘,马上反倒自己不好意思起来。   元焘也不点破,径自把云溪拉过来坐在自己腿上,一边轻抚她头发,一边问:“听说梁恪离开平京后没有马上回南朝,云儿可知他的去向?”   云溪一怔:“没回去吗?”   同时,立即想起自己第一次去善华寺元焘接自己回宫时,红墙角落里那个悄悄躲进阴影里的身影,秀眉微微蹙了蹙。   也不知为什么,心里莫名地有些气。   为元焘不够信任自己,也为了,及第街大红轿上昙花一现的西狄公主——轿中的女子面容姣好我见犹怜,和一月前携千金离开春意阁的夏月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这,真的只是巧合吗?   贝齿狠狠咬了咬莹润的红唇,云溪忽然问元焘:“佛狸,你可是在疑心我?”   元焘把头侧向别处:“我没有!”   云溪突然有些气恼:“那日,我早已和梁恪说的明白,我和他恩断情绝,此生不再见面!”   元焘沉默不语。   片刻后,将撕碎的蜡丸字条尽数掏出来扔在桌上:“你好好看一看,这上面,可是梁恪亲笔?”   云溪把撕成两三瓣的碎片拼在一起,看清了字条上的内容,秀眉紧紧拧在一起。   “是他的字没错!”云溪顿了顿,咬着牙道,“可我也敢对天发誓,早就和他没有半点往来。佛狸,你可以告诉我,这字条你是从哪里得到的?”   寂静中,手指攥紧的“咯嘣”声隐约可闻。   元焘自嘲地一笑,反问云溪:“怎么得来的并不重要,云儿,我还想问问你,宫里那些鸽子都是你养的?它们都是普通的家鸽吗?”   云溪蓦地一紧,随即想起自己入宫后,早就把傲雪和玄霜那几只时常和谢承运等旧部联络的信鸽交给姬四娘在宫外豢养,心里登时松了松,气势有些不足道:“确实有几只信鸽,却都是来平京后才孵化的,并未飞过远处。”   元焘却扶着额倒抽了一口气道:“嗯,如果梁恪没有离开平京,那些信鸽,确实用不着远行。”   云溪只得再重复一遍:“我说过,他在哪里,我并不知道,也和我没有半点干系!”   元焘却还在继续钻牛角尖:“云儿,你应该知道,为了让你踏实,哪怕我心里一千个一万个想要知道你出宫后都去了哪里见了什么人,除了头两次,我后面在没有命人跟着你过。”   凌翠听见两人争执声,踌躇再三,鼓足勇气捧着一整日挨家挨户求取来的碎布呈在元焘面前:“公主对皇上和真心实意,这些都是她今日……”   话未说完,元焘已然掀翻托盘:“滚!”   数十片各色各异的碎布瞬间散落一地,云溪陡然觉得委屈,噙着泪,低下腰,一片一片地捡起碎布,声音冰冷道:“皇上疑心我和梁恪藕断丝连,可皇上自己呢?口上说赏夏月千两黄金,让她恢复自由身,可背地里怎样?背地里还不是偷梁换柱,给她安插一个新的身份,名正言顺地纳入宫中!”   “你!”元焘被她气得脸色铁青,“我没有!夏月一月前就已经离开平京,对了,好像还是和你们南朝那个大才子谢承运一起走的!”   云溪微微怔了怔:夏月和谢承运?怎会这样?难道那日的斗诗会,竟是谢承运拔得头筹,成了夏月的入幕之宾?   元焘却越想越歪,愤然道:“云儿,我对你一片真心,你为何不肯相信我,还到处听信宫外那些流言?”   然后想起了什么似的,神色蓦地一变:“你莫非出宫,就是为了打听这些?”   云溪见他气得糊涂,况且自己也在气头上,便胡乱忿对了句:“若不出宫打听还能如何?我整日被关在凤栖宫中闭目塞听,你什么也不让他们告诉我,把我当什么了?如果我自己再不想想办法,恐怕……恐怕是要被你瞒一辈子了!”   “我没有瞒着你的事情!”   元焘一怒之下气得将花桌上杯盏全都掀翻在地上,然后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又气势略打折扣地补充了一句,“即便我有什么事情不想让你知道,也是为了你好!”   云溪说完那句后便沉默了下来,只自顾自地捡碎布,一句话也不说,默默与元焘冷战。   元焘等了半天见云溪不肯说话,冷静了一阵子,黑着一张脸,沉声道:“许是这些日子,我给你的自由太多了些!那往后,你便在这凤栖宫中好好反思!”   说罢,一甩衣袖,摔得门哐当哐当直响,负手而去。   云溪望着青石地面上东一块西一块的碎布,强忍了半天的眼泪不争气地顺着脸颊滚落下来。   她咬了咬牙,继续捡。   旁边凌翠见元焘走了,扑过来扶起她,焦急道:“公主,你怎么不说咱们是去为将来的小皇子求百家衣的?”   云溪靠着墙沉默了一会儿,有些拿捏不定地问凌翠道:“你说那西狄公主长得和夏月一模一样,他是真的不知道,还是……装的?”   和好   几日,云溪也没闲着。   她命凌翠把讨要来的百家布蒸煮晾晒了三遍,亲手一片片裁剪好,按照先前绘制的婴儿小衣图样,开始给腹中的孩儿做衣裳。   凌翠这时已经知道云溪怀有身孕,不敢让她过于劳累,每隔半个时辰便催着让她休息。   但云溪每每思及自己将来是个这个孩子要分开的,总不肯多歇,反而夜夜点起宫灯,熬到三更末方才肯睡,如此没日没夜地赶了几日,倒也亲手缝了好几件贴身穿的里衣和棉袄,再加上凌翠帮忙缝的,足足一大摞可以交替着穿的。   这日云溪正在裁一块大点儿的布,伺候采薇的宫女匆匆来报:“小郡主打昨天后半夜起就上吐下泻,吃了药也不见消停,这会儿子又发起了高热。”   云溪放下剪刀和布料赶紧去看,只见采薇被乳母抱在怀里,嘤嘤嘤哭个不停,时不时还呛出一口奶来,小脸烧得通红。   “可让太医瞧过了?”云溪用温水沾湿帕子,搭在采薇额投帮她降温。   乳母扑通跪下,支支吾吾道:“都是奴婢的错!昨天夜里小郡主肚子饿,奴婢给她喂的奶片有些多,想来是小郡主本来胎里就不足,一时消化不了,这才闹了起来。”   云溪便吩咐凌翠把采薇接到自己殿中,亲自照顾。   都说小婴儿几个月的时候要多睡一些觉才能更魄实些,午膳后,云溪便领着采薇在自己榻上午睡。   安安静静的院子,忽然传来了重物倒地的声音,云溪低声唤了两声凌翠,见没有人来,又怕吵醒采薇,便起身去看个究竟。   谁知竟看到凌翠趴倒在泥土地上,脑袋后面的头发上,隐隐有猩红色的血迹渗了出来。   她立即觉得不对,大喊着叫人来。   熟料半天没有人过来。   云溪猛然意识到了什么,想起榻上还在睡觉的采薇,把凌翠扶着靠在石凳上,连忙去看采薇。   结果进了屋,床榻上空空如也,采薇早就不知道哪里去了。   云溪连忙跑出去,迎面撞上大步而来的元焘,她抓住他的衣袖焦急道:“采薇不见了!”   元焘早就看见凌翠歪在石凳上依稀有血簌簌滴下,脸色煞白地一把抓住云溪,眸色深沉:“你有没有受伤?”   说完才意识到云溪没事,遂放下了一颗高高悬起的心。   云溪回过神来,倒抽了一口凉气:“凤栖宫的人,是不是全都出了事?”   元焘看着她神色凝重:“有人在水里下了迷药!”   云溪蹙眉:“怎么就我和凌翠没事?”   元焘心道是因为云溪日日喝的是自己命人特别煎熬的补气安胎的黄芩水,故而才逃过一劫。但话到嘴边,还是别扭地变成了:“我会命人查个究竟!”   说罢,十根有力的手指攥得咯嘣响——光天化日的,宫闱之中,还是凤栖宫,居然会出如此大的差错,阖宫人都被放倒了,还掳走了一个尚在襁褓之中的婴孩,倘若传了出去,恐怕会被人笑掉大牙!   宫人们被水泼醒后,太医给凌翠检查伤势,说凌翠也中了迷药,只不过分量不够多不至于昏迷,所以她才最先察觉不对,在呼救时被人砸晕。不过所幸的是,凌翠只是摔倒时磕伤了皮,伤势并不重。   云溪被元焘强迫去他的紫宸殿住下,她看着他,总有些气。   元焘看着她乖乖喝下一杯新煮的安胎水,沉默了片刻,突然把她紧紧揽进怀里,声音颤抖着说:“今日如果不是我正好路过,听见了里面的动静。我,我简直不敢想象后果……”   云溪微微动容。   本来还想埋怨他不理他,可顷刻之间就被这几句话说得心肠一软,原谅了他。   “我没事!”   云溪想了想,环手抱住了元焘,把头埋进他的怀里:“佛狸,这几日,我真的好想你!”   元焘温热的身躯微微颤抖,将云溪抱得更紧:“对不起,云儿,是我狭隘了!”   他确实未曾想到,本来板上钉钉已经和南梁风流名士一起离开平京的夏月,在那日两人冷战过后,竟然摇身一变成为身份尊贵的西狄公主,还命使臣一而再再而三地反复提两国联姻之事。   “我,”元焘犹豫了一下,开口道,“其实我当天晚上便后悔了,可又拉不下面子向你道歉。对不起,云儿,你能原谅我吗?”   云溪贝齿微微咬了咬红唇:“难道只有这一件事情,你需要向我道歉?”   元焘目光落在云溪轻抚的小腹上,沉默了片刻,低声道:“对不起,我不该瞒着不让你知道你就要做娘亲了!   云溪举起他的手臂,使劲咬了一口:“就算我身子单薄,有可能保不住这个孩子,可毕竟是盼了这么久的。你确实……不该瞒我!”   “对不起,云儿!”   元焘垂下头,目光落在右臂上两排八个清晰的牙印上,脑子中一直反复重复着云溪方才说过的话——“可毕竟是盼了这么久的”,莫名地窃喜。   云溪故意别过头去不理他,可只忍了十几息的时间,就沉不住气对他道:“那日我也不是有意瞒你,其实,我出宫,是去寻百家布,想亲手给咱们的孩儿做件百家衣。”   “我之所以当时不说,是想等你亲口告诉我咱们有孩儿了,然后,我再给你一个惊喜,”云溪顿了顿,话锋突然一转,“听闻北邺民间有说法,小孩子若是生得过于富贵怕折福,给他从小穿百家衣,可以广纳百家之福,庇佑小孩子少灾少病,长命百岁!”   元焘看着云溪明亮亮的眼镜,有些内疚:“对不起,云儿!”   “这几日,其实我每天都偷偷来看你好三四次,”若非如此,他也不会那么巧刚好听到云溪呼救的声音,及时赶来,“我看到你洗那些布,亲手裁好做成衣裳……”   元焘喉头微微哽了哽,温热的大手紧紧握住云溪的小手:“我会找最好的大夫,帮咱们保下这个孩子!”   云溪淡淡“嗯”着,突然,有什么在脑中划过似的,她抬起头,眼睛闪亮地看向元焘:“我知道是谁掳走采薇了!”   妖妃   “你是说……”   元焘眸中也是一亮,转而吩咐宗嗳:“让高欢打探乐平王妃在不在府中,若是不在,全城搜查乐平王妃下落!”   几个时辰后,高欢果然抱着采薇回来复命:“乐平王妃不惜以小郡主为质,臣不得不有所顾忌,虽涉险救下小郡主,但乐平王妃却趁乱逃走了!”   云溪看着襁褓中小小婴孩的脸烧得红扑扑的,有些心疼:“她也是做母亲的,难道不知采薇正病着?!”   元焘却蹙了蹙眉:“杜氏,她莫不是装疯?”   云溪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关心则乱,其实忽视了整件事情的关键——杜芊月若不是装疯,试问她一个疯疯癫癫尚且连自己孩子都照顾不周的人,怎么可能如此缜密地策划这一连串的事情?更别提她放倒的是几乎整个凤栖宫的人!   只可怜,几个月前采薇才出生不久身体羸弱,正是最需要亲生母亲哺乳照看的时候,却被她狠心不理不睬。如今采薇稍稍大了些,她虽因思念掳走亲女,却对她的病疾不管不问,掳走她也只不过为了填补她自己内心深处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的空缺而已,实在是不负责任之极。   然而元焘却想的更多。   他一直蹙眉沉思,时不时地望向云溪,脸上隐现担忧之色。   终于忍不住,在临睡前和云溪商量:“她差一点儿就成了皇后,因为你我功亏一篑,必定对你我恨之入骨,若一直找不到人,始终是个隐患。你如今身怀有孕,我总是提心吊胆,要不你还是搬来紫宸殿常住。”   云溪虽然请求元焘出兵夹击南梁,但却还没有完全放下南去的念头,因而并不想整日在元焘眼皮子底下晃悠。与此同时,忽然想起了甘泉宫中有情有义的掌宫女官辛夷,心念微动。   “你的紫宸殿虽好,毕竟是天子居所,我一个后宫妃嫔,如若住得太久,恐怕会有更多人骂我是妖妃。”   说着,她顿了顿。   “再说,这些日子,我也在凤栖宫住习惯了,不想动弹。你若是担心我,大可以多派几个侍卫在外院保护,至于内院,我喜欢清静些。眼下凌翠需要静养,我也不想再耽搁她,等她伤好后,便想放她出宫和褚侍卫成婚。至于凤栖宫,我记得那日甘泉宫的那个掌事女官很是不错,你不如把她调来,代替凌翠帮我端茶递水。”   元焘不禁有些内疚:“云儿,你都知道了?”   这些日子,那些没有成功把女儿们塞进后宫的朝臣们怨气颇大,已联名上书了好几次,或拿皇家子嗣说事,或将周幽王烽火戏诸侯的旧史搬了出来,一口一声一个妖妃祸国,道是新帝后宫虚空子嗣凋零,紫微星被妖星遮挡晦暗不明,力谏元焘把云溪打进冷宫。   云溪浑然不在意地淡泊一笑:“妖妃就妖妃,佛狸,你其实大可不必专门瞒着我。要是我知道一个人先前其丑无比,一夜之间突然变成美人,还迷惑得君王空置后宫专宠一人,我也会怀疑那是妖妃转世!”   听到此处,元焘搂住云溪的手指微微动了动。   “一夜之间突然变成美人?”   他沉吟了几遍,脑中似有什么划过,忽而想起一事:“云儿,那日你出宫,可曾见过夏月?”   云溪微微一怔,立即明白他的意思,想了想,如实道:“只是怀疑,不敢确定。”   元焘不觉得蹙眉:“是怎么遇见的?”   云溪便一五一十地把那日的情形讲了一遍。   元焘沉默片刻,忽然道:“我本以为狄皇居心叵测,不知用什么理由说服夏月,收她为义女,以西狄公主身份回来,专门与你我为难。可听你这样一说,我却总觉得其中并不简单,就好像……还有什么人在暗中谋划算计着些什么。”   云溪马上想起那来历可疑的蜡丸纸条,稍一思忖,问元焘:“事到如今,你是不是也该坦诚告诉我,那张字条,和慧兰有关?”   元焘早知云溪聪慧过人,这几日虽然禁足在凤栖宫中,却正好可以趁乱厘清思绪,推断出大概的前因后果是怎么回事,便点点头道:“她私闯鸽房!”   云溪几乎立即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那张字条上的字,确然就是梁恪的。然而,我也确实再也没有和他往来过。如今我唯一能够揣测的,便是慧兰的身份——她,到底是不是冯侍郎妻妾所出?还有没有别的身份?”   她没有接着往后说下去,元焘却明白了她的意思。   构陷宫妃,罪名非同一般,可株连父母兄妹多人。礼部冯侍郎这些年来一直没有离开过北邺,慧兰胆敢如此作为,多半不是因为爱慕元焘因妒生恨,那么只可能是——要么她不是冯侍郎亲女,入宫另有图谋;要么就和厨娘郑巧儿一样,恨云溪颇深;要么则违背冯侍郎让她进宫的初衷,一番所作所为皆是出自他人授意。   可那暗中谋划之人……   云溪陡然想起有次慧兰奉茶时,身上淡淡飘逸出的兰草芳香。当时她只是随口赞了句味道好闻,慧兰却紧张不已。现在想来,南朝和北邺虽然都以兰草制香,但由于制法不同,香气略有差异。而慧兰身上的,恰好正是南朝女子惯用的兰草香……   下意识的,云溪又想起梁恪,以及善华寺红墙角落外那个悄悄躲进阴影里的身影。   大抵猜到了某些事,云溪贝齿微微咬了咬红唇,对元焘道:“若非慧兰在我跟前有意提起百家衣,我也不会专门出宫一趟。而我前脚刚出宫,她后脚就去告发,我还偏巧不巧地正好遇见西狄公主声势浩大地入城。佛狸,你说她会不会和……”   她说到这里,恰到好处地停顿了一下。   元焘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云儿所言甚是!若非有意谋划,怎么会这样巧合,刚好让你遇见了?看来,狄皇这次真的是有备而来!”   云溪见元焘这样相信自己,有些负疚地往他怀里缩了缩。   心里,却忍不住地一遍又一遍地怀疑:梁恪,真的是你吗?为什么你还不走?你留在平京,究竟要做些什么?   迷香   几日功夫转眼即过,八月十七日,元焘特地腾出一日功夫,陪云溪在华严寺请衡寂禅师为已故的楚恭帝做了一场法事。   云溪总疑心梁恪还在平京,暗中命褚侍卫留意善华寺那边的动静。   岂料褚侍卫傍晚时却空手而归:“皇上身边的高侍卫并几个好手扮作卖杂耍的和凉糕的也在善华寺外候了一整天,属下庙里庙外都看了,法信禅师一直待在禅房里没有出来过,也没有要做法事的意思。”   云溪对此倒也不太意外:“高侍卫他们可曾发现你?”   褚侍卫摇了摇头:“属下藏得隐蔽的很,他们发现不了。倒是法信禅师好像有客,我看小沙弥送过去的膳食和茶水都是双份。”   云溪不禁暗暗纳闷:法信禅师德高望重不喜多言,就算开坛讲法也是坐上一阵子便走,怎会关起门来和人聊那么久?   她决定抽个时间试探一番。   可巧五日后的八月二十二日是燃灯佛寿辰,云溪便带着辛夷和褚侍卫一起到善华寺进香。   庙里人来人往的香客一如既往地多,当值的小和尚眼尖地认出云溪,立刻把法信禅师请了出来。   以往,云溪都是有意避讳,只在主殿上香。   这一次,却是带着疑问而来。   故而法信禅师照例邀请她去茶室吃盏茶时,云溪并未拒绝,还煞有介事地和法信禅师论起了佛偈。   “《涅盘经》有云,不生生不可说,生生亦不可说,生不生亦不可说,不生不生亦不可说,生亦不可说,不生亦不可说。有因缘故,亦可得说。不知何解?”   法信禅师笑着解释道:“这是佛祖为了教化众生所说的一句箴言,意思是说有的事可说不可做,有的事可做却不可说,有的事既不可说又不可做。”   云溪闻言唇角微勾,放下茶杯,故意试探他。   “有一良家女子与同村男子立有婚约,但因为某个缘故,两家结仇,婚约自然取消。后来女子嫁到邻村,男子不甘心,追至邻村,却被女子拒绝,于是男子躲了起来,暗中使绊,破坏女子与夫婿关系。大师若是知道这男子行踪,又知道他所作所为非君子所为,那么他的行踪,是可说,还是不可说?”   说罢,紧紧盯着法信禅师,漆黑的眸子一动也不动。   闻言法信禅师耳根微红,朗声念了声“阿弥陀佛”,阖住眼,也不回答云溪,径自敲起了木鱼。   过了良久,方才睁开眼睛,叹了一口气:“老衲受故友之托照看其后人,却让娘娘无故受到牵连,无异于为虎作伥,实在是罪过。”   下一刻,云溪以为法信禅师就要说出梁恪的行踪,熟料鼻尖突然嗅到一股淡淡的甜香味,登时觉得神智有些模糊,同时看见旁边伺候的辛夷脑袋微微晃了晃,有点东歪西倒的架势。   她顿时觉察出不妙屏住了呼吸,却两眼迷离地看到茶室供着的一樽佛像的眼睛忽然眨了眨,随即愣怔了一下,却又因此吸入更多甜香,脑袋终于倏地一沉,再也扛不住……   -   几个时辰后,云溪在一间素洁整齐的屋子里醒来。   旁边的梁恪看到她睁眼,递过了一杯温水来:“姣姣,我认真想了很久。我,还是没有办法放开你!”   云溪满脸寒霜地把水打翻:“你走!我不想再见你!”   梁恪深幽的眸子黯了黯,重新又倒了一杯水:“他马上就要有新的妃子了,你跟着他,只会伤心,不如我带你浪迹天涯,远离这伤心之地!”   云溪和元焘几经猜疑,已对他深信不疑,哪里肯信:“他说过,‘弱水三千只取一瓢’,你不要再来骗我了!”   闻言梁恪面色一沉:“姣姣,我为了你,几乎和父皇决裂。难道你真的爱上了他,忘了我们的过去?”   云溪摇头道:“梁恪,那时是我年幼不懂事,自以为爱上了你!可这几日我已经想得很明白,我对你,即便有情,也只是兄妹之间的依恋之情,不是男女之爱。”   说着,声音忽然一弱,几乎有些哀求道:“子婴,若你还是当初的那个子婴,求你放了我,让我去找他,好不好?”   顿时,寂静的屋舍,忽然传出两声清脆的攥紧手指的咯嘣声。   云溪猛地一惊,下一刻,就看见梁恪两眼通红直勾勾地看向自己,木讷地眨了一下眼睛。   她这才隐隐嗅出空气中稀薄浮动的酒气,晓得梁恪竟是喝高了酒。   许是被刺痛了某根神经,梁恪盯着云溪看了一会儿,突然发了疯似的扑上前去,把云溪压在身下,想强迫要了她。   云溪死死护住自己的肚子,慌乱中一踢,正好踢中梁恪的要害。   梁恪忍着疼,拽住云溪的一只脚,狠狠把她拉了回来,转眼地功夫又把她按在了身下,随即带着酒气的吻就胡乱地朝云溪压迫过去。   云溪根本推不开他,情急之下,胃里面的酸水排江倒海的又要朝出倒,她也不知从哪里陡然生出了一股大力,猛然推开梁恪,坐起身来,抚着胸口,胸口一上一下起伏地干呕了数下,方才稍稍松快了些。   然后,冷眼看向梁恪,声色俱厉道:“梁恪,你今□□迫于我,若是我腹中孩儿有任何闪失,我们母子俩一尸两命化成厉鬼也要向你讨命!”   梁恪的身子立刻剧烈震动了一下。   他血红的双眼死死盯着云溪,声音几乎颤抖地问:“姣姣,你刚说什么一尸两命?你难道……”   云溪斩钉截铁地打断他道:“我怀了他的孩子!”   梁恪顿时凌乱起来,有些魔障地左右胡乱摇摆摇起了头,喋喋道:“不可能!她明明给你下的是让你体质阴寒暂时不能有孕的药,姣姣,你是骗我的,对不对?你,怎么可能有孕?”   云溪心里蓦地一寒,头脑中迅速闪过郑巧儿和慧兰两张脸,再一次觉得眼前的梁恪好可怕,和年少时自己认识的那个子婴截然是两个不一样的人。   “我怀了他的孩子,若你不信,大可以找个大夫来瞧!”   梁恪神色复杂地看了云溪一眼,沉默片刻,终于从云溪身上缓缓爬下,默不作声地走了出去。约莫半盏茶的功夫过后,端来一碗新鲜的梅子放在桌上……   议亲   奢华贵气的宣光殿,向来是北邺设宴款待各国使臣的地方。   元焘端坐在金漆雕龙的宝座上,斜睨了一眼一身西狄打扮以轻纱覆面的夏月,与西狄使者委蛇。   “金仙公主国色天香世间罕有,奈何朕初登大宝,先皇又故去未满经年,宫里眼下委实不宜婚娶,朕唯恐耽搁公主,有意与公主结为异姓兄妹,三日后在宫中搭设高台,邀请所有皇室子弟和近三年内金榜前三的才子名士赴宴,届时公主可从中任选其一择为夫婿,不知公主意下如何?”   距离他不远的一段墙壁内,云溪被点了哑穴放在里面。   她骤然听见元焘说话,狐疑地看了一眼旁边面无表情的梁恪,万万没有想到此前被元焘下令堵住的密道竟未被完全封死,在城郊的城隍庙内还留有一个秘密入口,可以直通几个主殿,放大窥听殿内人说的话和动静。   许是早就有准备,几个西狄使者听见元焘的拒绝,丝毫没有在意,反而相互对视地笑了笑,颇显得胸有成竹。   “陛下只知我国金仙公主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却未曾见识她的才艺,故而才有此一说。臣以为,陛下应当先观一观公主的歌舞技艺,再做决定也不迟。”   云溪咬了咬唇,立即想起夏月琴棋书画四艺皆俱,一曲乐起绕梁三日,奏遍平京无人能出其右,脸色微变。   不多时,袅袅丝乐声响起,奏得正是汉代风流名士司马相如向卓文君求爱弹唱的《凤求凰》。   须臾,女子清越动听的歌喉开始轻唱。   “凤兮凤兮归故乡,游遨四海求其凰,有艳淑女在闺房,室迩人遐毒我肠,何缘交颈为鸳鸯。”   听着丝竹声中直率大胆而又热烈奔放的词曲,云溪耳红面赤,不用想也能猜想出此刻宣光殿内必定是春景无限好,摇身一变成为西狄金仙公主的夏月,正腰肢婀娜地地围着元焘翩翩起舞,美目半含情地朝他递送秋波。   下意识地,云溪总觉得今日可能有什么事发生。   否则,梁恪为何把她关了数日,忽然一声不吭地把她带到这里?   宣光殿里,突然传来有人快速走动的声音,云溪听见元焘淡淡地吩咐了一句:“呈上来!”   她不舒服地蹭了蹭,急切的目光想穿过薄薄的墙壁,去窥探外面的情景。   可看过来看过去,除了墙壁高处几个用来传播声音的特殊气孔,根本没有其他的孔洞,云溪只好作罢。   这里,有人“啪啪”击掌两声。   殿内乐声陡然一变,从方才的靡靡之音,顷刻间切换成乐声激烈震撼人心的《十面埋伏》,扣人心弦的琵琶声一声接一声紧紧传来,空气里浮动着的压抑感令人窒息。   直到一曲奏罢,云溪一直没有听到元焘说话。   反倒是今时不同往日的夏月娇滴滴地开了口:“奴家早在西狄时便已对陛下思慕已久,若此番不能得陛下垂青,情愿青灯古佛相伴一生!”   西狄使者立即劝阻:“公主,不可!”   另一名使者则马上恳求元焘:“公主虽是狄皇义女,但自小捧在掌心长大,深受狄皇疼爱,比几个嫡亲的公主还要受宠。狄皇若知她此番不能得偿所愿,必定心疼,还请陛下三思!”   说完后,宣光殿内一片肃静,似乎都在等待元焘做最后的决定。   云溪咬着唇攥紧了手指,只觉得掌心湿漉漉的,自来北邺后还从未如此紧张。   梁恪意味不明地瞧了她一眼:“他既然做了北邺的皇帝,自然三宫六院。就算此前因为你不肯纳妃,可如今你既不在他的身边,他自然再没有顾忌。更何况,这次塞人的并非北邺那些没用的朝臣,而是狄皇。”   然后在她耳边压低了声音,不善地笑道:“你猜,这回他是会拒绝,还是会坦然受之?”   云溪沉着脸把头侧开,心里却七.上.八.下极了。   时光好像停滞了片刻。   须臾,只听元焘叹了口气:“难得公主对朕如此真心,朕若是再推诿,未免有负公主厚爱。只是朕方才说过了,先皇仙逝不久,朕无法用妃嫔的仪仗大张旗鼓地迎你入宫,只能从永泰门把你抬进来,难免委屈了你。金仙公主,如此,你可还愿意嫁与朕为妃?”   烛光微暗的墙壁夹道内,云溪的心几乎被掰成了两瓣。   她听见夏月半含羞怯地说:“奴家心悦陛下,自然是愿意的!”   心知此事肯定另有名堂,绝非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云溪却还是心头有什么被堵住了一样,难过极了。   她眼眶微红,神情痛楚。   梁恪看了看暗室中云溪惨白的脸庞,略一沉吟,把她横着抱起,如同来时那般,从城隍庙暗道出去,用一顶极普通的马车,把她带回先前藏身的小院。   然后,解开云溪被封住的哑穴:“对不起,姣姣。如此,我只是想让你看清楚——不管他是为了什么,他到底还是有负你的期望!这样的他,配不上你!”   云溪紧紧抱住自己双膝无力地坐下,秀目低垂,纤长的睫毛微微颤动,咬唇不语。   梁恪趁机又道:“姣姣,我带你走,再也不回这个伤心地,好不好?”   云溪几乎要把嘴唇咬破了。   梁恪叹了口气,命人端来一个棕碗:“姣姣,我知道你心里痛的很,可长痛不如短痛,这个,”说着,用汤匙轻轻搅了搅药味浓烈的药汁,“里面有最好的藏红花,只要你喝了下去,就能从此和他了断,再也没有牵挂。”   这句话似乎立刻奏效,下一刻,云溪低低垂下去的眼波终于有所触动,淡淡地抬起,落在了药碗上。   她缓缓接过了药碗,动作有些许迟钝。   梁恪眸光微闪,以为云溪就要端起药碗喝下去。   谁料云溪却突然暴跳而起,啪的砸碎药碗,把深褐色的药汁倾洒了一地,怒斥道:“梁恪,你煞费苦心地设计我和他相互猜忌,又联合西狄和夏月逼迫他,设下离间计,你到底意欲何为?!”   南下   梁恪看着地上摔成两瓣的碗,眉头微蹙:“姣姣,不要挑战我的极限。”   云溪蓦地想起他先前带兵攻破前楚皇宫时的决绝,头脑一下子清醒,随即暗咐梁恪性格阴柔,此番自己落在他手里,定然难以逃脱。   思忖了片刻,她忽然自腰间暗袋抽出一把匕首,趁梁恪不备,飞快地对准了自己的咽喉——那日,她带着辛夷和褚侍卫同去善华寺,并非完全没有准备,多少留了些自卫的后招。   她冷静下来,逼着自己与梁恪谈条件:“我跟你走,可以!但是我要与你约法三章!”   梁恪登时喜出望外:“姣姣,你终于想通了?”   说着,往前进了一步。   然后,蓦地看清楚云溪手里拿着的银光闪闪的匕首,大骇道:“这匕首锋利的很,姣姣,你赶快放下!”   云溪却冷笑着往后退了一大步,同时把匕首往下压了半寸。   立即,锋利的匕刃割破云溪如雪的肌肤,在她雪白的脖颈上划出一条极细的血痕。   梁恪被哧得赶紧往后退:“姣姣,你这又是何苦?”   然后叹息道:“只要你肯跟我走,还有什么是我梁恪不能答应的!”   云溪却紧紧握住匕首不放。   “第一,我腹中孩儿的命就是我的命,我不许你伤他分毫!”   “第二,我对他仍未死心,一路上,只要你敢碰我,我立即自尽——你一贯晓得我的性子,就算……就算没有匕首,我还可以撞墙或是咬舌。”   “第三,我父皇虽然在秣陵仙逝,但他这辈子做梦都想回的地方却是他最初受封为王的琅琊,我想先去琅琊拜祭他老人家,再随你去别的地方!”   梁恪看着匕刃上滴滴往下掉落的血珠,赶紧胡乱答应道:“姣姣,我都应了你便是!你赶紧把匕首放下!”   云溪却仍然高举着匕首不放:“三皇子的承诺我昔日听的多了,委实不敢轻信。还请三皇子扯下一块布来,咬破指尖发个血誓,你如若违背今日之言,南楚江山朝夕不保,你梁恪死无全尸!”   “姣姣,我一人立誓即可,你何必又要我以南楚做誓?”   云溪唇角讥讽地往上勾了一勾:“不愿意?那便算了!原来我楚云溪的命在三皇子眼中竟这般轻贱如草芥!”说着,按着匕首又往下压了三分。   “住手!”梁恪赶紧大叫,“姣姣,我,”顿了顿,煞白着脸咬了咬牙道,“我答应你便是!”   云溪看着他手忙脚乱地从衣袍下撕下一块白色的布,咬破手指写了一份血书,要过来收好,这才缓缓放下匕首,整个人却如同虚脱一样,倏地瘫软坐倒。   梁恪见她就算是筋疲力尽,手里却仍然紧紧握住比手不放,也不敢靠近,只好唤来婢女帮她包扎好伤口,又送来一些补品,方才离开。   云溪藏好血书,一只手情不自禁地往上移,轻轻按在衣襟下常年佩戴的玉佩上。   人的一生,可能冥冥之中就会对某些事情早有预感。   当日梁帝逼她不成恼羞成怒拂袖而去后,她的父皇似有感知似的,连夜把她叫到书房中,踌躇了许久,方把这块形如山水的琅琊美玉递到了她的手中,欲言又止道:“你若是个男儿,或许我早将这块琅琊玉令传与你了。可你,毕竟是个女儿家,将来是要出阁嫁人的……”   那晚,她才知道,她父皇被封琅琊王时,曾忧心前楚江山权臣当道,暗中培植一批势力,分散在琅琊各处,以期时机一到铲除权臣,振兴前楚江山。   可到底天算不如人算,彼时为前楚梁王的梁裕捷足先登,一连谋害前楚五位皇帝,逼父皇不得不登基为帝,成为他操纵下的提线木偶……   -   翌日清晨,梁恪一大早便命人收拾细软准备南下。   他见到云溪不睬他后,虽然神色略微黯了黯,但还是十分雀跃地同她说话。   云溪被点了哑穴脸上抹了些草木灰打扮成商队里的聋哑厨娘,梁恪扮作商客带着若干仆役侍卫,一行人不紧不慢地出了平京,往南行了数日。   也不知从哪一天起,商队的行进速度开始加快。   起初只是比平时少歇了个把时辰,云溪并未留意。   可一天天的,随着路上歇得时间越来越短,间隔也越来越长,云溪突然意识到:梁恪是在被人追着赶路!   敏锐地想到了些什么,她开始有意无意地唤肚子痛,设法拖慢速度。   起初梁恪还没有察觉,听她说肚子痛时,体贴地下令驻扎休息。   可云溪肚子不舒服的次数太频繁了,对比之前几乎马不停蹄地往前赶路,商队后来简直是龟速在走。因此只两日功夫,梁恪就察觉出不对。   他屏退下人,恨得咬牙切齿地盯着她:“姣姣,我太小看你了!你早就察觉后面有追兵,对不对?”   云溪眨巴了眨巴眼睛,不置可否。   梁恪气得摔碎桌上茶盏:“我早该想到,他到处找不到你,必然会想法子诱我现身!我居然被蒙在鼓里,还以为城门放松盘查,是他彻底死了心了!”   云溪的心里却有一丝丝的甜:他,到底是追来了!   但是,也是从这日起,追兵彻底失去了方向。   梁恪命人只留下可以随身携带的金银细软,彻底弃了马车和不会骑马的仆役,亲自抱着云溪坐在一匹身形矫健的红鬃马上,快马加鞭往南赶去。   云溪开始还抱了些希望,可当天夜里突然下起了雨,把本来就不深的马蹄印彻底淹没在泥水里,她便知道,接下来的路,只能完完全全地靠自己和梁恪周旋。   所幸的是,连日来的艰辛赶路好像锻炼了云溪的体魄,这些日子不知是吃食改变还是动得多了的缘故,她的肚子虽然已经开始显怀,但身体却不似先前在皇宫里时那么畏冷,手和脚经常是温热的,就连小腹也是暖烘烘的。   唯一被梁恪留下来的累赘——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大夫每日给云溪把脉时,十回中倒是有七八回都捋着胡须点头:“夫人和腹中胎儿都康健得很!”   云溪知道老大夫定然误会了些什么,但看了看在一旁举着水囊喝水、佯装听不见的梁恪,想了想,还是把那些差一点儿就说出口的辩驳吞进了肚子里。   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地过去,待云溪偷偷用匕首在小臂上划下地二十三个浅痕时,她终于见到了和琅琊美玉上一样的连绵起伏的群山……   脱壳   琅琊以沂水沭河为中心,西、北、东三面群山环抱,再往西去五六百里,便是陈郡谢氏的领地。当日云溪和谢承运密议,为了避开梁帝的耳目蓄养精兵,便在陈郡和琅琊之间的铜山附近安营扎寨。   若按照出发时间和脚力快慢估计,孙慧龙此刻到铜山应该已经一个多月,正在临近的彭城和兰陵一带练兵。   想到这里,云溪低头看了一眼梁恪递过来的烤馕,咬了一口,蹙眉放下。   由于梁恪为了避开元焘的追兵,一路上都尽可能避开喧闹的市集,尽量捡乡间偏僻的小路走。七八日前虽然出了北邺来到南楚境内,可不知什么缘故,他非但没亮明身份,反而更加谨慎起来。   故而云溪一路上所吃的新鲜蔬果并不多,几乎都是以烤馕或者胡饼充饥。   她本来食量就小,连日来吃的不好,整个人瘦了一圈,唯独身子渐渐显怀,远远望去,单薄的身子勉力支撑着一个偌大的巨肚,看上去十分不协调。   梁恪耐着性子劝道:“姣姣,你如今既然有了身子,就算是为肚里的孩儿打算,也要强迫自己多吃一些。”   于是云溪便又咬了一口,可也只是一口,随即又放下。   此时梁恪从平京带出的兵丁已逃的差不多,只剩下三个亲卫没走。   被特别“关照”不许逃跑的老大夫偷偷看了看梁恪略有些阴郁的脸色,壮着胆子道:“咱们一路上都吃干粮,夫人本就胃口不好,就算偶尔挑些口也是使得的。”   梁恪斜睨了一眼他,咬着牙问:“此地可有什么益于孕妇的补品?”   老大夫捋着花白胡须琢磨了好半天,忽然一拍大腿道:“板栗!此处有兰陵板栗!医书有云,板栗又叫‘肾之果’,可以补脾健胃强筋活血,和当归黄芪的滋补效果不相上下,孕妇食用更可消除水肿,赛过服用补药!”   梁恪却摇头道:“兰陵距此地百余里,太远!”   云溪早知他生性多疑,如非陷入绝境,绝不肯轻信老大夫,沉默不语,径自取出水囊喝水。   谁料只是稍微润了润润唇,水囊就空了。   “给你!”梁恪把自己的水囊抛了过去,“我这里还有些!”   云溪一路上只坚持喝自己水囊里的水,摇了摇头:“我不渴!”   气得梁恪差点把衣袍攥破:“姣姣,你不肯吃也不肯喝,到底是在绝食,还是又在琢磨怎么逃跑?”   之前云溪先后策划了八次逃跑,都被梁恪擒回。   这时听他这样说,不由得唇角微勾,讥讽道:“对,我是在策划着怎么逃。我不但买通了邹大夫,还买通了你的亲卫,只要你稍稍放松警戒,咱们马上就逃走!”   梁恪立即把手指捏的咯嘣响儿,二话不说把她扔上马。   “琅琊就在往东一百五十里地,明日傍晚就到,我看你能有什么花样!”   云溪给老大夫使了一个眼色,秀目微阖,在马背上晃了晃,差一点儿跌了下来。   梁恪不得不扶住了她,大声叫老大夫来把脉:“看看她又怎么了!”   老大夫探了探脉后,又扒开云溪的眼皮看了看:“夫人身子本就比一般人羸弱些,再加上连日奔波吃食不好,能支撑到现在才晕倒,已属不易!”   梁恪气得咬牙跺脚:“我现在就去兰陵买板栗和补品!赵猛,你和王虎你们两个好好看着夫人,贺章你随我走!”   老大夫等两人走后,从怀里掏出一个馍掰成三块,分给了赵猛和王虎一人一块,自己先咬了一口,“哎哊”捂着嘴吐出一口带血的牙,大声叫痛:“硬的就和块石头差不多,怪不得夫人吃不下去!”   赵猛和王虎登时笑话他:“那是你老了,牙口不行!”   说着两人幸灾乐祸地各自咬了一口,就着水,不多久,就把干巴巴的两块馍吞下了肚。   云溪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悠悠转醒,虚弱道:“水,有没有水?”   赵猛想走过来把水递给她,谁知才站起了半个身子,就晃了晃,一下子再歪倒在地。   再看王虎也已经扔掉水囊,昏迷不醒。   云溪支撑着站起来向老大夫郑重施了一礼:“多谢老人家相救!”   然后迅速摘掉玉镯、金戒、耳坠等首饰,塞进他手里:“我被掳走时身无长物,只有这些个东西,都是昔日邺皇亲自赏下的,多少还值些钱,你且拿去当铺变了盘缠,早些北归!”   又拔下头上银杏叶白玉钗,用帕子包好:“其他物什,老人家随意变卖。唯有此钗非比寻常,乃是信物,如非见到邺皇,绝不可轻易示人。”   安顿好后,她叮嘱老大夫徒步往东绕道琅琊,再往北离开。   自己却想了想,抽鞭赶走其中一匹马,使其在大道上留下一串往北去的马蹄印,迷惑视听。   然后骑上最后一匹马,咬了咬牙用一根竹签子狠刺马屁股,一路往西,也就是兰陵和彭城交界的方向疾驰。   吃了痛的马扬蹄长嘶,也不分是平地还是荆棘地,只朝一个方向猛地冲刺。   幸而云溪早有准备,使长绫将自己和马匹紧紧缚在一起,还用包袱把肚子垫了起来,这才侥幸没事。   也不知行了有多久,失血过多的马匹渐渐乏力,跑得慢了起来。   云溪早就被颠的胃里翻江倒海,头脑迷蒙不清。   模模糊糊的,她看见有数不清的黑衣兵士像一道黑色的潮水般突然出现在眼前,他们列队整齐,有一个戴着青面獠牙的黑袍将领策马出来,也不知使什么法子勒停了马匹,命人把她从马上扶下。   看见云溪用来垫肚子的包袱,和她用来绑缚自己和马匹的长长的白绫,黑袍将领不淡定起来。   他下意识打量她的小腹,果然不出所期地看到了高高耸起的腹部,目光开始变得复杂。   他甚至立即走下马,亲自撩开了她散落在额前的长发:“文君?”   然而,却在看见云溪的脸时明显一怔。   风吹过来的时候,云溪恢复了一些意识,她努力睁开眼,却听见黑袍将领倒抽了一口凉气,低沉着声音惊愕道:“娘娘?”   与此同时,带着一大兜子板栗满载而归的梁恪,气急败坏地用水泼醒赵猛和王虎:“废物!都是一群废物!”   然后仔细检查了地上的马蹄印:“有匹马受惊往东跑了,还有一匹,”顿了顿,咬牙切齿道,“往北去了!”   活擒   黑色骷髅头标识的军帐里,云溪喝了些清粥,略微恢复了些气力。   青面獠牙的黑袍将军目光从她高耸的小腹上扫过,迟疑地问:“娘娘此番南下,皇上是否知晓?”   此处会喊她娘娘的,自然唯有孙慧龙一人。   云溪与他同仇敌忾,况且还要倚赖黑蚁军团的力量保护自己,因此也不打算向他隐瞒:“我是被梁恪劫持出宫的,来此纯属巧合,皇上他……他现在很可能正在追来的路上。”   闻言孙慧龙略微诧异,可只是顿了顿,随即会意地点了点头:“我猜也是!”   云溪怔愣一下,立即想起他自从和崔文君分别后,恐怕也是这般想着盼着对方,所以才会感同身受,并不显得十分意外。   她的脸颊不禁微红。   随即孙慧龙问了云溪一些路上的事,但始终没有问她崔文君如今怎么样。   云溪颇有些内疚:“抱歉,我本答应了你要好好照顾崔姐姐。可如今,我却食言了。”   孙慧龙没有说话,沉默片刻,有些颓然道:“娘娘有情有义,文君若是知道娘娘遭难,定然会原谅娘娘的。”   云溪看不见他说话时脸上的表情,突然想起自从两人一照面时起,孙慧龙一直佩着这个青面獠牙的面具没有摘下,不禁微微好奇:“此处既已是营地,你为何不摘面具?”   孙慧龙立即行跪拜大礼,有些牵强地解释道:“临行前,文君千叮咛万嘱咐,不准我在外人面前摘下面具。”   云溪自然听出自己便是崔文君口中的“外人”,回想了一下崔文君对孙慧龙处处回护和在意的神情,仿佛闻到了隔着数千里地传过来的醋味。   她随即笑了笑:“崔姐姐若是知道你这般听她的话,定然笑得合不拢嘴!”   青面獠牙的面具下方,孙慧龙深褐色的脖子迅速攀上了一层可疑的红,紫得像个矮茄子。   云溪忽而问他:“这一个多月,兵训得如何了?”   孙慧龙沉默了片刻,突然有些丧气道:“训是训得差不多了,可要是对上梁贼,依旧胜算不大。”   云溪不禁骇然:“他竟这样厉害?”   孙慧龙解释说:“梁贼年轻时谋略过人,任前楚北府军将领时曾自创‘却月阵’,以两千步兵大破北邺三万精锐骑兵,用兵奇准,异常勇猛。”说着,拳头狠狠砸向桌面,“我仔细想过,如果当日换做是我,最多也只能以三千敌两万,战术和伎俩不及他颇多!”   云溪登时感觉到气息有些紧:“那如今你的意思是?”   “求娘娘恳求皇上出兵,与慧龙另外夹击,共同铲除奸人!”   云溪叹了口气:“我一路偷偷留下暗记,如果他发现了,应该过不了两日便会赶来!”   她和元焘并未事先约定过什么,所谓的暗记,不过是在地上用碎石胡乱摆几个图形,其中最像银杏叶的那个,叶片所指的方向,始终向东。唯有在几个时辰前,才突然转向了西……   夜里,云溪正睡得香,忽然听见有人大呼:“走水了!”   那声音尖尖细细的,依稀是个女子的声音。   云溪被猛地惊醒,一睁眼,正好看见军账外有个矮矮胖胖的身影一闪而过,她稍稍怔愣了一下,随即命人喊醒孙慧龙,就地掘沙扑火。   不多时,火被扑灭。   云溪想起先前帐篷外那个身材臃肿的身影,蹙起了眉:“命所有兵士十人一组排查,但凡是个子不太高、腰有些粗的,全都请过来!”   领命的兵士没听见“请”字,以为她是要缉拿纵火者,声势浩大地搜查了一番,最后拘了气鼓鼓的三个人过来。   云溪一眼认出最右面一个满脸是碳灰的矮个正是昨夜帐外之人,亲自帮他解开绳索。   那人却不住地往后躲闪,支支吾吾地不敢说话。   这时,孙慧龙也看出些名堂,眸光微闪,几步走到那人跟前,强令他把头抬起来,登时,一双黑眸又惊又喜:“文君!”   云溪濡湿手帕,帮崔文君把脸上的碳灰擦净,微微笑道:“崔姐姐千里追夫,此情可感动天地!”   崔文君却羞得几乎要把头要耷拉到地面上:“自古以来女子不得从军,火头兵崔军知错,还请将军责罚!”   云溪拉着她坐下:“崔姐姐,我昨夜霸占了孙将军的军帐你并不知道,所以,我猜你是来报信的。不知姐姐有没有看清楚,纵火的是何人?”   崔文君想了想:“是个年轻男子,也穿着黑衣但领子上没有绣骷髅头,个子有七尺多高,身形有些瘦,旁边还有三个帮手,两个高的,一个矮的。”   “是梁恪!”   云溪不等崔文君描述完,便已经脑补了整个过程,秀眉微蹙:“我明明已经故布疑阵哄他往北去,他怎么会追来?”   然后狠狠咬了咬唇:“不行,咱们一定要擒住他。否则的话,这里的消息一但泄露出去,只怕等不到皇上还朝宣战,咱们四万复辟军恐怕就要尽数被梁贼的北府骑兵给踏平了!”   孙慧龙自然也看出事态紧急,扭头就走:“我这里就命人搜查!”   “且慢!”   云溪贝齿微咬红唇,迟疑了片刻,思忖道:“仓促间梁恪未必能摸清楚复辟军的底细,他此来,只不过想逼着我跟他走。咱们大可以设下一个陷阱,守株待兔!”   -   是夜,凉风习习,军营内外格外宁静。   离将军大帐不远的树下,有两个小兵士支起炉灶,煮了一大锅水,抱怨道:“将军想洗澡,直接去后山的河里扎几个猛子不就得了,还这么麻烦非要烧水!”   另一个则摇头晃脑地乐呵道:“这你可就不知道了吧?昨日傍晚将军出巡,捡了个人回来,好像是什么公主还是娘娘的!”   梁恪和三个亲卫躲在旁边一棵老树后,听着两人抱怨,眼睛环绕了一圈四周,迅速锁定了云溪所在的大帐。   他轻手轻脚走上前去,趴在帐篷后听壁角。   只听一个女子说:“公主且用些茶,奴婢这就去看看水烧好了没有!”   云溪淡淡地“嗯”了一声:“如此便有劳你了!”   然后就见大帐里光影闪动,是婢女掀开帘子出去的动静。   梁恪也没有细想军营中怎么还会有婢女,下意拔出匕首,想划破帐篷。   婢女却在门口遇上夜巡的兵士,和他们唠起了嗑。   梁恪赶紧把匕首藏起,躲进了阴影里。   谁知这婢女竟是个话唠,啰里啰嗦地同兵士说了好半天,方才念叨着:“哎呀,我差点儿忘记去看水烧没烧好!”然后,赶紧着急忙慌地朝树下奔去。   梁恪待她走远,看着帐篷上烛光折射出的女子倩影依旧端庄地坐着,这才动作麻利地割破帐篷,跃身而入。   顷刻间,冷风吹啸而至,将静静燃烧的蜡焰吹得闪烁。   梁恪看见有个惟妙惟肖的人形纸偶被放在桌子旁边,随着摇曳的烛光,在帐篷壁上留下肖似云溪的倩影。   整个大帐内空空如也,一个人都没有。   唯有床边的地面上,一个新挖的入口呼呼透着冷风,森然逼人……   梁恪登时脸色大变,跃身向往外出:“不好,有埋伏!快出去!”   可说时迟那时快,赵猛、王虎和贺章三个属下已经跟着进来了。   一时间,数不清的羽箭从天而降,朝四人密密射了过去。   贺章挡在前面中箭最多,最先支撑不住。随后,赵猛和王虎也中了不少箭。   梁恪狠狠拔出射在自己左臂的一支羽箭,大声道:“姣姣,莫非你真要在此杀了我?”   片刻后,羽箭渐渐收势。   云溪在黑衣复辟军的护卫下,缓缓踱步而出。   她看着遍体鳞伤的梁恪,声音清冷道:“梁恪,你我早就恩断情绝。我也早就说过,让你杀了我。也告诉过你,如若有朝一日再见面,你我兵戈相向,希望你不要死于我的刀下!”   重逢   梁恪浑身带血从地上爬起,手中长剑“哐当”一声坠地。   他一步步走向云溪,眼睛里有数不尽的哀痛与失落:“姣姣,我早知你在哄我,可总是痴心妄想地告诉自己,只要你肯跟我走,只要我什么都听你的,你我总有一天能够回到当初。”   云溪想起这些日子梁恪对自己的一次次纵容,手微微滞了滞,让兵士把对准梁恪的弓箭移开。   “每次看见你用石头留下的暗记,我都恨不得把你掐死。”   “可我又怕拆穿了后,你生念全无,只好由着你任性。”   “姣姣,你到底让我该怎么办呢?”   沉痛的质问声从梁恪口中低低传出,让云溪片刻间陷入沉默。   她迟迟做不出决定,梁恪却突然在众目睽睽下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地猛然跃起,像暗夜中突袭鸽巢的鹰鹫一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地勒住云溪脖子。   “姣姣,你的心好狠!”   “既然我活着没有办法带走你,只好死了带走你!”   夜幕下黑衣复辟军阵列有细微的波澜层层翻涌而过,孙慧龙自列阵后方徐徐走出,群龙有首的复辟军瞬间恢复军纪。   孙慧龙奉劝梁恪:“放了娘娘,本将军饶你不死!”   然而梁恪却置若罔闻似的,指尖微屈加重了力度,迫使云溪不得不抬起了头。   昏死的贺章这时听见梁恪阴测测的笑声陡然清醒,悄悄捡起梁恪的剑,玉石俱焚地冲向了云溪:“都是你这个贱妇,害得主子有国不能回,沦落到如今境地!”   梁恪听见声音,陡然推开云溪,脚步微挪,用身体挡住贺章最后致命的攻击。   “我说过,任何情况下,不许你伤她分毫!”   梁恪唇角噙着血,一字一句地说罢,直直向后倒去。   贺章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亲手把剑刺进了梁恪的左胸,后背突然钻心地疼,他顿时喷出了一口血,红着眼大喊道:“主子!”   随即,砰的倒地,露出后背一支箭头已深深埋入身体的羽箭。   云溪看见猩红的血自梁恪左胸喷涌而出,浑身打了一个机灵,手里一直暗中摸索的匕首“哐”的一声掉在地上,她低泣着扶起梁恪,哽咽道:“子婴,我只是不想你泄露这里的秘密,从未……从未想过要真的杀你!”   梁恪却用一滞染血的手颤颤抖抖地抚上她白皙透明的脸庞,微笑道:“姣姣,死前能听见你再唤我一声‘子婴’,感觉真好!”   云溪哭道:“那我便一直唤你‘子婴’,‘子婴’,‘子婴’!”   然而缓缓阖住双眼的梁恪却再也没有回答。   复辟军不知何时已悄然退下,一只温热的大手轻轻抚上云溪微颤的肩膀,缓缓道:“人死不能复生,云儿,你且节哀!”   听见这个声音,云溪的身躯剧烈一震。   她猛然回过头来,看见元焘一袭黑衣脸颊略微削瘦望着自己,清朗的声音一如既往地亲切悦耳:“云儿,你受委屈了!”   “佛狸!”   云溪蓦地扑进元焘怀里,哭打着他,眼里都是劫后余生重逢后的惊喜:“你怎么才来?!”   元焘一弯腰抄起云溪的膝弯和后背,把她抱回大帐轻轻安放在床榻上,不住地在她乌亮的秀发上落下一个又一个吻:“对不起,我来晚了!”   云溪眼角噙着泪,握住元焘的手,引着他摸自己的肚子:“咱们的孩儿就快出来了!你摸摸看,他已经这么大了!”   隔着一层薄薄的衣衫,元焘感觉到掌心下微微跳动了一下。   那感觉,好像鱼儿游水,锦鲤跃江,奇妙极了。   他眼中眨着奇异的光,不敢置信地声音颤抖地问云溪:“他刚刚是踢了你一下吗?”   云溪含着泪点头:“从三天前开始,他便时常这样踢我。”   元焘慈爱地摩挲云溪的肚子,眼里皆是宠溺。   忽然,他自衣袖中取出一枚银杏叶白玉钗,拭了拭,戴在云溪头发上:“我一路追着你留下的暗记,其实离得并不远。幸好钟大夫没听你的话往东,而是往北直接回北邺,这才被高欢撞了个正着!”   云溪这才知道元焘为何如此顺利地找到自己,咬了咬唇,低下了头。   “对不起,佛狸,我一直瞒着你。这里的兵马,是我倾力所布,将来也会听命于你我,向梁贼复仇讨命!”   元焘却极不易察觉地挑了挑眉,对云溪道:“云儿,你丧失至亲之痛我一直感同身受,也亲口答应过要出兵讨伐南梁替你复仇。可这次南下寻你,我亲眼看到了许多百姓人家的疾苦,却有些不确定自己的想法了。”   云溪闻言,手指几不可察地微微颤了颤,立刻目光如电地看向元焘。   “佛狸,你不是答应过我吗?”   元焘盯着云溪的眼睛,冷静道:“云儿,我想让你冷静下来想一想,你是为什么要寻梁帝复仇?是为了你惨死的父皇,还是为了这天下苍生?”   云溪猛然一震,几乎不可置信地看向他,大声道:“当然是既是为了父皇也为了天下苍生!”   元焘却摇了摇头:“如果真是为了天下苍生,你可知北邺和南朝一旦开战,要死多少人吗?又有多少人会流离失所、背井离乡?”   云溪倏地打断他:“只要铲除梁贼复辟前,他们都会过上梦寐以求的好日子!”   元焘看了看她明显气得有些煞白的脸,沉默了片刻,帮她把被子掖好:“天晚了,你先休息,我明日再来看你!”   云溪怎会不知这是一句暂时缓和气氛、休战的话,她气鼓鼓地避开,不让元焘碰自己。   元焘紧紧盯着云溪,锐利的目光仿佛穿透灵魂,直达云溪心里。   “云儿,你现在是被仇恨蒙蔽了双眼,我希望你冷静下来后,认真思考我刚才的问题:你是为什么要寻梁帝复仇?是为了你惨死的父皇,还是为了这天下苍生?”   云溪听若惘闻地转过身不理他。   元焘叹了口气转身出去,转而朝旁边一座差不多大小的军帐走去——那里,孙慧龙已经准备好茶水,正在等他秉烛夜谈……   分歧   云溪在被窝里等了一阵子,迟迟不见元焘回来,想起他刚才对自己所说,登时起疑,披上一件衣服,便轻手轻脚地出帐察看。   此时除了巡夜的兵士,其他人大都已经入睡,周围漆黑一片,十分静谧。   唯独孙慧龙所住的军帐燃着一盏油灯,白色帐篷上依稀投射出两个男人的身影,其中一个端着碗茶正襟危坐,另一个身形矮了大半截一直跪地不起,估摸着应该是元焘和孙慧龙两人以君臣之礼相见,正在叙话。   云溪心念微动,悄悄绕到帐后,偷听两人说话。   “朕方才已经说得十分清楚,你既有这份才能,朕希望你能够一心一意地为北邺效力,将来有所作为,也好在史书上光明正大地留下自己的名字,光耀你孙家门楣。而不是隐姓埋名,始终披着乱臣贼子的名义在此徒做些困兽之斗。”   云溪听见元焘的话,一张粉脸刷的转白,正欲绕到前面掀帘而入,忽然听到孙慧龙的声音,便稍稍停下了脚步。   大帐里,孙慧龙郑重地朝元焘拜了三拜,声音铿锵有力。   “皇上一番好意慧龙心领!然而臣全家都被梁帝所杀,九族受到牵连,阖族如今只剩下慧龙一人。如若慧龙不能为父母前任报仇雪恨,手刃梁裕老贼,恐怕将来九泉之下无颜再见先人!”   元焘端起桌上茶盏,不动声色地吹了吹:“你的智计,与当年时任前楚北府军将领的梁帝想比,如何?”   孙慧龙立即自信答道:“慧龙饱读天下兵书,就算不能像当年梁裕老贼一样自创‘却月阵’以一敌百,但至少不会出其左!”   “很好!”元焘击掌称赞,“你能有此自信,足见你确实能耐过人!”   但随即,他的话音一转:“北邺现拥兵二十万,西狄十五万,南梁三十万,朕想知道现在听命于你的复辟军又有多少人马?又能否各个都以一敌百?足以对抗梁帝麾下三十万精兵?”   这回,孙慧龙沉默了片刻,想了想方道:“臣麾下只有不足五万人马,新兵训练时间有限,能以一敌三已是侥幸,以一敌百根本就是痴人说梦。”   云溪独站在账外,听他这样说,俏脸憋得煞白,紧紧攥住一角衣袖,几乎快要把唇角咬破。   “所以朕方才才说复辟军此时兴兵造反无异于以卵击石,根本不能左右时局,最多只是徒增杀孽,连累这一方数百里地的百姓流离失所不能安家乐业!”   大帐内沉默下来,孙慧龙深深埋下了头,一时竟无言以对。   云溪甚至可以听见水漏滴答滴答滴水的声音。   她想冲进去狠狠揪住元焘,声声泪下地告诉他:身为权臣的梁帝觊觎前楚皇位,为了登上皇位,他是如何残忍地一连杀害前楚五位皇帝,又在软硬兼施逼着父皇让位后,出尔反尔地命人一再迫害他,让他老人家不能善终……   可云溪还没有走到大帐门口,在另一侧偷听的崔文君却已经先她一步闯了进去。   “文君?”   孙慧龙骤然看见大腹便便的崔文君,吃了一惊:“你怎么还不去歇息?”   崔文君却泪流满脸地跪行到他跟前,恳求道:“慧龙,你刚刚和皇上说的话,我都听见了。”   闻声,云溪正准备掀开帘子的手凌空顿了顿。   孙慧龙铁青着脸对崔文君道:“文君你在胡说什么?还不赶快回去!”   崔文君却拽着孙慧龙的胳臂,抽泣不已:“谁都知道战场如杀场,性命朝夕不保。当日若不是我已怀了你的孩子,爹娘又不许我嫁给你,我是决计不会游说你听娘娘的话来这里冒险的!”   云溪再也忍不住了,掀帘而入:“当日你珠胎暗结,为了嫁给情郎,三番四次托人传话求我,你怎就忘得一干二净?”   说着,秀目含恨地咄咄逼视元焘:“这便是你当日亲口承诺的助我复仇?非但言而无信,还釜底抽薪,要挑拨走我的主帅?”   孙慧龙这时已听出事情原委,斜睨了一眼跪地不起的崔文君,忽然转向云溪郑重一拜,垂目沉声道:“承蒙娘娘厚爱,帮臣与文君结为良眷,臣实在无以为报……请娘娘放心,臣定会兑现当初承诺,率黑衣复辟军与梁贼奋战到底!”   云溪这才觉得心中憋堵的一口长气缓缓舒出。   谁知崔文君却倏地从袖中掏出一支羽箭,正是先前众人围剿梁恪时她偷偷藏起的一支,径自抵向自己高高耸起的小腹,哭得像个泪人。   “慧龙,若你今日不肯听我的话跟皇上回北邺,我和咱们未出世的孩儿就先去了!反正,黄泉路上,咱们一家三口总还能再见面的!”   “文君,不要!”   孙慧龙骑虎难下,望着崔文君脸色惨白:“文君,复仇不光是娘娘的意愿,也是我的。我意已决,求你不要再逼我了,好吗?”   崔文君闻言含泪转向云溪,不住地向她扣头道:“娘娘,求您不要责怪慧龙,当初答应你的人是我,出尔反尔不信守承诺的也是我,来世做牛做马,文君一定报答娘娘!只求娘娘放过慧龙,不要逼着他为您打仗!”   说着,泪流满面地抚了抚肚子,眼神温柔中充满冀盼:“我和他的孩儿就快出生了,求您让我们一家三口好好在平京过日子,不要再整日里担惊受怕!”   云溪登时一个脑袋有十个大,倏地也哭出了声。   “我放过你们,谁来放过我?”   “我父皇一生勤政爱民德行有嘉,前楚江山好好传了百年,为何偏偏到了父皇这里,就断了气数不得不亡?”   “还有你的公公,昔日前楚散骑侍郎散孙缉,他只不过说了几句真话,就被梁贼斩尽杀绝、还株连了九族?谁又来放过他们?”   云溪越说情绪越激动,丝毫没有留意到元焘看见她气得胸口剧烈起伏浑身直颤抖,琥珀色的眼眸微微眨动,透出几分忧虑,悄悄绕到她身后,对准她的后颈猛然一击……   遭伏   再醒来时,云溪发现自己躺在马车里,车厢内布置得素洁雅淡,一概是她最喜欢的海棠花色,一条素色薄单斜斜搭在小腹上,车轮一不小心压到碎石,车厢微微震动。   眼前的一切真实的彷如梦境,云溪对着天花板发怔,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真实。   这时,旁边正在写文书的元焘察觉到云溪醒了,用帕子帮她拭了拭脑门子上的汗:“你的脉搏有些乱,前面的市集有间药店,待会儿请大夫看一看。”   云溪怔怔地“嗯”了一声。   随即,某些零碎的画面如浮光掠影般地从脑海中掠过。   云溪一下子想起了元焘极力阻止她向梁帝复仇,还有崔文君那张梨花带雨哭诉恳求的脸庞,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   她倏地坐起身,气恼地瞪着元焘:“让我下去!”   元焘本就削瘦的脸颊神情顿时微微黯了黯,他把云溪的手牢牢握在掌中,解释说:“云儿,你听我说,我不让你举兵反对梁帝,并不是不让你报仇,而是……”   “我不听!”   云溪使劲抽出自己的手,一边摇头一边往后退。   “皇上,既然你根本没有打算助我复仇,当初又何必答应我?要知道,我本来就没有冀盼,是你,先给了我承诺,却又在我对你充满了希望的时候,无比残忍地把我从高处拉了下来,狠狠地摔倒在地,重重地打了脸!”   元焘微微垂了下头:“对不起,云儿!”   云溪找到自己的鞋子穿好,吩咐外面赶车的宋离:“让我下去!”   元焘脸色骤变,一把拽住云溪,把她拉进自己怀里,急声道:“王慧龙已经同意入朝为官,云儿,你莫要任性了!”   说着,想了想,声音稍缓道:“云儿,我答应过你的事情,绝不会变!再给我一些时日,届时,我会提着梁帝的头和你一起祭奠祖先。现在,一切都听我安排,好吗?”   润儿是昨夜重逢时元焘给两人的孩子新取的名字。   云溪听见元焘说“润儿”,微微有些被说动,可转而想起昨夜他对孙慧龙说的那些话,登时还是有些恼火。   “皇上先说不让我报仇,又说要帮我报仇,请恕臣妾糊涂,不能领会圣意!”   元焘只得告诉她:“听说梁帝和梁太子数日前北巡已到了义阳三关附近,我仔细看过地形,到时只要在平靖关附近设下埋伏,就有可能瓮中捉鳖,活擒梁帝和梁太子!”   云溪不禁有些心动:“消息确定吗?梁太子在,那……那梁太子妃呢?”   一时间,云溪想起了自己的长姐楚茂英。   当初长姐嫁给梁帝长子梁郢为妻,后来父皇被贬至秣陵行宫,阖族唯一没被收到牵连反而因祸得福的,大抵也唯有长姐一人。只可叹即便如此,梁帝仍忌惮她生下男丁……   元焘握住她手:“探子传信没有提及梁太子妃,不过我想,既然梁帝和梁太子都在,那么十有八九梁太子妃也是同行的。”   云溪低头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抬起头,对元焘道:“佛狸,我心里有些乱……你知道的,我费尽心思筹谋了这么久,到头来,你却一句话让我放弃。我,总不太甘心!”   元焘有些意外云溪的反应,却没有多说什么,只有感而发道:“润儿再有三个月就要出来了,我这一路上看了不少佛经,总想着以前征战沙场罪孽太重,如能改过,减少杀戮,也算是将功赎过,为你和孩子多攒一些福泽。”   两人正自说着,马匹忽然长长嘶鸣,高欢撩开车帘,声音急迫道:“属下探到前面突然来了不少人马,后面……好像也有!恐怕皇上在此的消息已经走漏了出去!”   云溪心里登时一紧。   梁帝早就对北邺虎视眈眈,若不是忌讳初登帝位根底不稳,恐怕早就出兵讨伐。此番恰好得知元焘私服入梁的消息,若不趁机拿获他,恐怕绝不可能。   元焘马上握住云溪微微发凉的手,问清楚前后追兵数量,听到有一两万时,俊眉紧锁,思忖了好半天,才问高欢:“除了前后,附近还有没有别的路?”   “有!”   高欢不敢看元焘的脸色:“附近有座雾灵山,常年云雾缭绕,不易辨别方向。”   “马上去雾灵山躲藏!”元焘当即做出决定。   高欢却站在原地没有动:“雾灵山本来是个好去处,可山路崎岖,恐怕,”说着,看了看云溪高挺的肚子,“恐怕马车没有办法上去,得要策马才行。”   闻言,元焘没有吭声,两道眉却拧得更深了。   云溪咬了咬牙:“只要能躲的过,咱们能多远算多远!   马车外,一个人影晃过,宗嗳的声音忽然响起:“奴才宗嗳参见皇上!”   高欢脸色凝重地让开视线,云溪看见宗嗳穿着元焘的衣服匍匐跪在地上,心里隐隐有种不安的预感。   元焘看着他,两条眉毛都快拧到一处去了:“宗嗳,你这是做什么?”   宗嗳郑重地叩了三个头:“奴才和哥哥承蒙皇上照顾,无以为报。今日皇上突遭劫难,南梁追兵众多,咱们突围恐怕不易。奴才刚和高侍卫商量过了,由奴才假扮皇上,一路向东吸引追兵离开。皇上和娘娘暂避上山,待梁兵退了以后再下山也不迟。”   “不行!”   “不行!”   云溪和元焘双双反驳。   高欢却已经牵来了两匹马:“事不宜迟,请皇上和娘娘赶快上马!”   随即,宋离和随行的数百名侍卫一同跪下恳求:“请皇上和娘娘上马!”   “臣等愿为皇上和娘娘护卫,引开追兵!”   云溪和元焘还在犹豫,冷眼旁观的褚侍卫却突然跃起,动手点了两人穴位,把他们扔到两匹脚力最好的骏马上,然后在马背上的包袱里也不知塞了什么东西进去,狠狠抽了马.屁.股两鞭子。   呼啸的风声自耳畔传来,云溪听见褚侍卫大声喊:“娘娘回平京后如果见到凌翠,让她不要再等着我。如果,如果她遇到好的人家,让她千万别错过!”   一时间,十余载护卫陪伴之情如在眼前,云溪不禁泪流满面……   大结局   雾灵山,顾名思义,常年云气弥漫烟雾缭绕,几步之外就看不清楚人影。   云溪和元焘骑着马漫无方向地往前走着,忽然听到有人“咯咯咯”张罗着喂鸡.鸭的声音,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向前奔去。   不远处有个篱笆墙的小院,一个头发花白衣着朴素的老妪端着盛满谷粒的簸箕,正在往院子里的石槽倒,十几只芦花鸡咕咕叫着争着抢着啄谷粒。   云溪从马上下来,取出一块碎银隔着篱笆墙递了过去:“老人家,我夫妇二人路过此处,可否向您讨口水喝?”   院子里看家的黑狗闻见陌生气味,不知从哪里跑出,凶巴巴地对着云溪和元焘汪汪直吠。   老妪看见云溪大腹便便挺着肚子,念了声罪过,把狗拴住,打开栅栏门:“这里水有的是,小娘子若是口渴,那边有井,让你相公打上来烧开了喝就是,钱就不用了。”   云溪喝过了水,甚是感激老妪,想了想,从包袱里找出两身颜色稍深的衣裳叠好放在石桌上:“山中日子清寒,留下这两件衣裳,天冷时也好御寒。”   老妪见衣裳颜色比自己时常穿的光鲜,布料也看着十分顺眼,便喜滋滋地把衣裳收下了,转而进屋端了些自己蒸得馒头和花卷出来,顺道和两人唠起了嗑:“这山中罕少有人来,小娘子这是要到哪儿去?”   云溪心知自己和元焘衣着和气度都不似一般人,若是寻常理由定然哄不过去,便扯着谎道:“听说雾灵山日出景象极美,我夫妇二人向往已久。”   老妪登时咧嘴笑了:“我老婆子就说嘛,寻常人没事往这山上跑干什么!”   元焘忽而插嘴问:“老人家,您就一个人住在这里?家里还有别的人吗?”   云溪看了看他,知道他在担心山下追兵的事。   老妪脸上却隐隐显出一抹愁色:“我老婆子本来住在山下,和儿子两个人相依为命。三个月前,也不知哪来了个大户人家说是招护卫,一个月给五百文钱,我儿子便去应了征。谁知一月前他突然回来,说这里有可能会打仗,到时候兵荒马乱的,不放心我老婆子一个人在山下生活,便帮我布置了这间屋舍,把家迁到了山上。”   云溪立即反应过来,老妪口中的官爷应该就是谢承运手底下的人,听见她说“兵荒马乱”,秀眉登时微微蹙起。   她听见自己声音有些紧张地问:“是不是大家都不喜欢打仗?”   元焘察觉出她的异样,一只温热的大手立即握住她略微冰凉的小手。   云溪感激地看了元焘一眼,听见老妪说:“可不是!一提打仗,家家户户都发愁!前些年梁帝还不是梁帝的时候……”   云溪骤然听见老妪提起前楚时候的事,明显怔了怔。   “那时候,朝廷年年征兵和北邺打仗,谁家没几个男丁死在战场?我老婆子本来有三个儿子,前两个和他爹一样没本事全都死在了战场,现在就剩这一个,本来想着做护卫起码能保住小命,可谁成想,还是要打仗。”   云溪听出老妪话里行间的抱怨,狠狠咬了咬唇,低头不语。   思忖了一下,又迟疑地问:“那老人家,你觉得前楚的皇上和现在的皇上,哪个更好?”   元焘诧异地看了云溪一眼,指尖微微颤动。   老妪认真想了想道:“如果真说谁好的话,照我来说,还是现在的皇上好点儿!”   云溪脚步踉跄地往后退了一大步,脸色难看地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声音颤抖地问老妪:“可现在的皇上生性残暴,为了得到皇位,一连杀害前楚五位皇帝,不,应该是六位才对!老人家,你为什么会觉得他更好呢?”   “其实,这天下姓什么,谁当皇帝,和咱们关系都不大。咱们做老百姓的,只盼着能吃饱喝足,一家人和和乐乐地在一起,一年抱一个大胖孙子,活到九十九!”   老妪的话让云溪陷入了沉思。   “前楚的皇帝虽然是传了上百年天下的真龙天子,可盐税太重了,那些年,咱们没少挨饿。”   “去年梁王登基后,减了盐税,时常打开粮仓接济百姓,据说还准备收回那些王爷贵族的地,分给穷人,咱们老百姓听了都欢喜的很!”   云溪听完脸色煞白,久久说不出话来,满脑子都是老妪方才所说的话,就连元焘何时带着她离开也不知道。   待回过来神时,元焘已然带着她来到一处天然狭坡。   这里云气颇为稀薄,云海之中有一间青瓦红砖的小庙在前方若隐若现,间或传来一两声悠扬的钟声。   云溪听着钟声入耳,心中似有感悟,抬头问元焘:“是不是我真的错了?前楚早就气数已尽,我不该执迷于替父皇报仇?”   元焘牵着她的手道:“若为天下苍生考虑,你若想复辟前楚,必定掀起一场波澜,无数生灵涂炭,确实错的离谱。可毕竟你只是筹谋,并未掀起战事,尚还来得及挽回。若从为人子女的角度考虑,天下每一个子女为父母复仇那都是天经地义之事,并无对错可言!”   云溪不禁唏嘘:“可是,为了咱们,高侍卫、宋侍卫、宗嗳和褚侍卫,他们都……”   说着,云溪难过地垂下了头。   元焘轻轻抚了抚她的头发:“前后夹兵虽多,可只要他们不负隅顽抗,十有八九是会被生擒活捉的。只要保得一条命在,到时,咱们再设法救出他们也不是什么难事!只是,”他顿了顿,“宗嗳和我长得并不十分相像,他被识破后,难免会比旁人多吃一些苦头……”   云溪眼中登时充满冀盼,她有些急切地拉着元焘,指了指前方:“那里有间寺庙,我想去为他们祈福!”   不多时,两人来到寺庙跟前。   小沙弥见到有客来,稍稍吃了一惊。   元焘说明来意,和云溪双双跪在堂前,为众人祈福。   云溪上完了香,正欲布施,忽听身后传来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静乐公主?”   云溪蓦地回头,一眼看到谢承运披着蓑笠踩着木屐从庙外走了进来,一时间也颇为诧异:“谢康乐?”   元焘狐疑地看了看云溪,又看了看谢承运,果断地走到云溪身边,伸手握住了她的一只手。   这件小庙本就是谢樽所捐,他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来此小住,故而小沙弥看见谢承运并不诧异,立即把本就认识的三人引到单独为谢承运所辟的禅房。   谢承运看见元焘和云溪十指紧紧交缠,再加上云溪孕相已经十分明显,很快猜出元焘身份,朝他重重偮了一礼:“草民谢樽见过狄皇!”   元焘立即想起什么似的,目光有异地看向他:“你便是谢承运?”   云溪和谢承运同时愣怔了一下。   元焘却勾唇笑了笑,从袖子里掏出一块帕子递了过去:“有人托朕给你带个口讯,她会一直在文莺湖畔等着你,对了,也可能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大一小两个。”   谢承运接过帕子看了看,登时,神情有些古怪。   云溪瞥见那帕子角落针线细密地绣着两只交.颈.缠.绵的鸳鸯,又想起元焘曾说过夏月和谢承运一起南下,登时猜到了一些大概,万万没料到夏月宛转扮作西狄公主嫁给元焘竟还另有一番缘由。   果然,谢承运握着帕子攥了片刻,又把帕子还给了元焘:“狄皇既然追随公主南下,定然知道谢樽现今所图谋之事。”   然后神情有些黯然:“梁帝实施土断,谢氏受挫颇重。谢樽肩负家族重任,在朝堂上和梁帝大唱反调,如今已被罢黜,除了现今陈郡和彭城的一些土地,已一无所有,再不能给她安定的日子,就连性命也朝夕不保,实在不愿牵连了她。”   然后自腰间摘下一枚玉佩:“这是我谢氏族长历代相传之物,烦请邺皇代交给她,请她务必保存我陈郡谢氏的一点骨血!”   云溪有些吃惊:“谢康乐被罢黜了?”   谢承运咬着牙沉默了片刻,方才说道:“谢樽量力不足还妄图螳臂挡车,简直是以卵击石不堪一击。复辟军眼下虽然表面上齐整,然而谢樽已无余力支撑,恐怕也无法兑现先前的承诺,还请公主见谅!”   云溪想起先前老妪所说,“据说还准备收回那些王爷贵族的地,分给穷人,咱们老百姓听了都欢喜的很”,望了望与几个月前判如两人、神情颓然的谢承运,动了动唇,没能说出话来。   元焘却代她答道:“云儿体恤天下苍生,已不想再挑起战火。至于寻梁帝复仇之事,朕自会为她谋划!”   谢承运长长舒了一口气道:“如此,谢樽心中便再无牵挂!”   然后正了正神色,神情凛然道:“梁帝一而再再而三地削弱我士族势力,谢樽身为谢氏族长,不能坐视不理。就算他罢黜了我,从今往后,谢樽所到之处皆开堂讲座,我就不信梁帝他能灭尽天下士族!”   云溪和元焘都听出他这一番话里的悲壮之意,未免有些唏嘘。   末了,谢承运将雾灵山地形图并两个通关玉碟交给云溪。   “后山有条小路直达山下,往西可去陈郡,往北可回北邺,谢樽约了文坛好友来此密会共议抵制土断之事,恐怕这几日内,会有官兵来此搜查,此地不宜久留。还望公主和邺皇路上保重,心愿得偿!”   下山后,元焘思忖了一阵子,忽然对云溪道:“若追兵是为谢承运而来,或许宗嗳他们根本不会有事也未可知。”   两人商量后决定一路北上,按照先前的约定在平靖关附近的永宁镇客栈住了下来。   等了约莫七八日的功夫,果然见到宗嗳一行人前来住店,甚至一两日后还等到司空浩带着一些精锐前来支援。   原来那日众人让马驮着云溪和元焘走后,很快就遇到了梁兵。梁兵盘查发现他们各个都操着一口别扭的南梁话,是从北邺过来做买卖的“商队”,很快便放了行,临行还嘱咐他们“朝廷缉拿要犯,尔等若无要事,速速离开”。   一伙人离开梁兵视线范围,不敢去的太远,便远远窥视,三日后见梁兵囚车里关了七八个人,浩浩荡荡地往西南秣陵方向去了,这才动身上了雾灵山,谁知都快要把整座山都翻过来了,却怎么也找不到两人,这才飞鸽传书司空浩,向他求援。   云溪猜出囚车中极有可能是谢承运他们,心中负疚不已。   从某种意义上说,梁帝实施土断确实有打压士族之意,可她何尝不是推波助澜,怂恿着谢承运往前冲,最终站在和梁帝敌对的一派上。   打定主意回头设法营救谢承运,云溪看着司空浩,心里总有些膈应。   犹豫了三四日,终于,她挑了个适宜机会委婉问他:“司空大人既是梁恪的至交好友,如今又在北邺为官,倘若北邺和南梁开战,大人站在哪一边?”   谁知司空浩却圆滑道:“自然是站在北邺这边!当初下官之所以会答应三皇子,除了和他有些交情外,不外乎是因为娘娘可与为下官引荐。”   如此,云溪虽然仍不喜司空浩,但好歹也放了心。   毕竟,就算不为了仕途和前程考虑而为了家人考虑,北邺和元焘都是他的唯一选择。   由于彻底放弃了在平靖关设伏厮杀一场的打算,在司空浩的周密布署下,一行人混做为义阳行宫提供酒肉粮油的贩子,逮到些入宫的机会。   彼时云溪的肚子已经十分明显,元焘虽极力阻拦,云溪却坚持第一时间去见自己的长姐——南梁太子妃楚茂英。   那是一个秋风萧瑟的午后,梁太子随梁帝外出巡视,云溪找了个机会出现在一年多未曾见的长姐面前,差一点儿把她吓得魂飞魄散。   “妹……”   那一瞬,当楚茂英在自己寝宫里骤然看见一身宫装的云溪,曾经无比熟悉的称呼立即脱口而出。   但随即,她意识到不对,立即止住了口,屏退下人,单独留云溪一个人在房中。   然后握着她的手,焦急地问:“妹妹,真的是你吗?”   说着,紧紧抱住云溪,哭红了眼。   “是我,长姐,我来看你了!”云溪轻轻地说。   楚茂英抽抽搭搭了好一会儿,方才注意到云溪高高耸起的肚子,不禁十分艳羡地盯着看,还不绝口地发出感慨。   “真快!去年妹妹你大婚时还不到我的眉毛,这才一年多的功夫,就已经和我差不多高了,还马上就要做娘亲。瞧你这肚子前面尖尖的,怀的定然是个男孩儿!”   云溪却晓得时间急迫,姐妹俩不能唠太久,连忙说出自己此行目的:“长姐可晓得父皇是怎么死的?他是被梁贼命人用被子活活捂死的!妹妹此来,决意为父皇报仇,不知长姐能否助我一臂之力?”   楚茂英立即震惊地掉落手里的丝帕:“你说什么?”   云溪神色冷静地又重复了一遍:“梁帝害死了父皇,我要替他报仇!”   楚茂英登时站立不稳:“可为何我每每去探望母后时,她总说父皇是突发心疾而亡?”   说完,她蓦地意识到了为什么:“难道是,母后她担心我……”担心她夹在杀父仇人和公公之间无法做人,故而才一直瞒着她?   楚茂英登时抽泣不已。   云溪看了看屋里水漏已空了大半,担心梁太子郢随时回来,狠心咬了咬牙,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瓷瓶:“这是西域曼陀罗花酿成的‘十日醉’,三滴即可让人失去知觉。”   “梁贼狡猾的很,所有饭菜都要用银针验过毒后,再命人一一试过,方才吃肯吃。我没有办法把药直接下到菜里,最多只能下一半。所以,长姐,”云溪说着顿了顿,“妹妹求你,无论如何设法把另一半下在梁帝喝酒里!”   楚茂英怔怔地接过药瓶,眼泪尚且挂在脸上:“一半?”   “对,一半!”云溪郑重道,“邺皇与妹妹同来,只要梁帝饮下‘十日醉’,我们的人自有办法冲破防卫,你我亲自手刃梁帝,为父皇报仇!”   这时,小女孩稚嫩的声音在在门外响起:“母妃在里面吗?月儿刚做了噩梦,想母妃了!”   云溪登时想起三年前在前楚皇宫出生的粉嘟嘟的小婴孩,神情有些向往:“长姐,妹妹可以抱抱汐月吗?”   楚茂英随即收好药瓶,抹干眼泪,让女儿进来。   小女孩儿看见云溪,“咦”了一声:“你是谁?怎么长的和母妃这样像?”   汐月长得不太像她的父母,反而有六七分像被关在秣陵行宫的母后。   云溪抱着汐月,眼眶微微湿润,用冰凉的唇稍稍碰了碰她的小脸:“乖月儿,我是姨娘,小时候还抱过你。快,喊姨娘!”   汐月看了楚茂英一眼,见她点了点头,方痛痛快快地唤了声:“姨娘!”   云溪想了想,解下父皇昔日赠与自己的琅琊玉佩,挂在汐月胸前:“这是姨娘送你的礼物!”   楚茂英虽不知琅琊玉佩意味着什么,却在楚恭帝书房里看见过几次,知道是父皇遗物,赶紧帮汐月掖在衣服底下:“乖月儿,母妃和姨娘好久不见,有几句要紧的话要聊。你去找漪红陪你玩!”   然后关上了门,神色突然凝重地问云溪:“此次邺皇亲自带兵前来,人数可有两万人?”   云溪蓦地一怔,突然间意识到了什么,呼吸不由得一紧,对楚茂英急迫道:“并未!此次佛狸他只是,”说着,她忽而想起挟持自己出宫又客死他乡的梁恪,有些唏嘘,同时也不知为什么,突然决定有所保留,“他只是只身陪我南下复仇,除了几个贴身侍卫,并未带太多的人!”   元焘南下寻她时,确实只带了百余人。虽然后来司空浩也带了几千人来,但毕竟不是出自元焘本意……   “原来如此!”   楚茂英神色瞬间恢复正常,她微微轻笑了笑,尴尬的笑意中,却掺杂了几分不易察觉的生疏:“妹妹的意思,我已经听明白了。我答应你,三日为限。三日后申时末,我在寿康宫等着妹妹你!”   云溪出宫后,把情形对元焘仔细描述了一遍。   元焘微微蹙眉:“梁郢是板上钉钉的南梁太子,她是名正言顺的太子妃,云儿,你当真确定她会为了你给梁帝下药?”   “我的父皇也是长姐的父皇,她会和我一样,一心为父皇报仇!”   云溪最不喜欢听别人说自己父皇母后以及长姐的不是,一听元焘这样说,登时有些无名之火升腾上来,忍不住冲元焘嚷嚷了几句。   可嚷嚷过后,她却也隐隐约约地觉得,长姐先前的伤心固然不假,可后来的神情闪烁也是真的,突然之间变得不自信起来。   元焘见云溪的脸一会儿红一会儿白,便哄她道:“好好好,云儿说她会帮咱们,她就会帮着咱们!可梁郢其人我却略有耳闻,其心机深沉,一点儿也不比其父差,我倒觉得,除了先前的计划,咱们还是要多留一些后招比较妥!”   云溪想了想,默认了元焘的想法。   元焘轻抚着她高高耸起的小腹,随即在她俏鼻上宠溺地勾了勾:“你说你,马上都要做娘亲的人了,还这么冲动任性!”   熟料三日不到,第二日傍晚,义阳行宫就忽然传来梁帝被猛兽所伤病重的消息。   云溪和元焘商议再三,决定涉险一探。   元焘命十余个好手到处吹散迷香,药倒了附近宫殿值守的宫人。   云溪踏着夜色走进梁帝寝宫,偌大的宫殿,居然漆黑一团,没有近侍服侍。   幽暗的月光下,有个人静静地躺在床榻上,间或咳嗽几声,能听出正是梁帝的声音。   云溪犹豫了一下,点燃蜡烛。   元焘眼尖地看见床榻上的人翻身坐起,连忙把云溪护在身后。   床榻那边忽然也亮了起来,云溪看见梁帝手里也点亮着一盏灯,正面无血色地看着她。他身形高大削瘦,寝衣整洁如雪,没有一丝血渍和包扎过的痕迹,不像是刚刚被野兽所伤不久的样子。   看着云溪,梁帝的声音低低传来:“那边来的可是云溪?”   说着,他倚着床榻,在素洁的白帕子上咳出了一口血:“我总算等到你了!”   “是我!”云溪凉凉地说着,有些诧异。   然后,看向床榻上身形削瘦和一年前仿佛判若两人的老人,迟疑了一下,问:“你,在等我?”   梁帝缓缓笑了笑:“是啊,我在等你,如果你再不来,我恐怕就快要等不下去了!”   霎时间,有许多种猜想一一从脑海中划过。   云溪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问梁帝:“你早知道我会来?”   “不是早知道,而是盼着!”   梁帝长长叹了一口气:“我这辈子做的最错的事,恐怕就是命人杀了你的父皇。”   云溪微微动容。   梁帝继续道:“那时,我等了那么久,好容易得到了整个天下,却又十分害怕……害怕我做的不够好,害怕你父皇他集结旧部,把我从这个皇位上推下去。所以,当我从行宫回去后,一听说他手里居然还握着那个东西……”   说到这里,梁帝的声音居然哽住了。   云溪神色悲恸地看着他,冷冷地问:“你听说他手里还握着可以调动旧部的琅琊玉令,所以,才动了杀心?可你知不知道,父皇即便曾经动过心思,可后来却心灰意冷,根本不想和你争什么!他若想把你推下去,当初根本不会让位于你!”   梁帝闻言,干涸已久的眼眶忽然落下了几滴纵横的泪:“如果我没有猜错,那枚令牌应该是被你带走了吧?我后来命人翻遍整个行宫,都没有找到它!直到昨天晚上,我突然看到月儿脖子上挂着的玉佩……”   云溪登时明白梁帝为何突然“被野兽所伤病重”,有些后悔一时冲动。   “你父皇他虽然被我杀死了,但,真是可笑,我却因为找不到那块令牌,夜夜不能安睡,夜夜梦魇!”   “即便是后来,我虽然猜到琅琊玉令被你带去了北邺,可还是夜夜噩梦,夜夜梦见你带着人来向我索命!”   “你和你的父皇,明明长得不太像,可我就是觉得你们骨子里一模一样,都在向我索命!”   “这样的日子,我一天都不想再熬下去!”   云溪愕然,没有想到仅仅一年时间,足令这个戎马一生的老人迅速衰老以及萎缩的原因竟是这个!   她忽然冷笑出声:“所以,你日日殚精竭虑,唯恐我来复仇,日日都在等死?”   梁帝垂下头,一脸负疚。   “太医说我忧思太过时日无多,我这才带着太子北巡,希望能历练历练他,能,”他又咳了几声,“能在这里遇见你,死在你的手上,我很是欣慰。”   云溪却蓦地笑了起来,笑声里带着哭腔。   “你杀了我父皇,杀了前楚皇室那么多人,却只想死在我手中,一了百了谢罪?”   梁帝沉默片刻,缓缓地递给她一把匕首。   “郢儿已经被我支出宫去,你快些动手,就在这里,”说着,梁帝缓缓解开衣裳,露出斑驳落着许多刀枪剑戟创伤的胸.膛,指着左心的位置比划出一个圈,“只要刺在这里,我马上就能死在你的面前!”   云溪接过匕首,手不受控制地狂抖起来。   此生,除了北邺皇宫假山洞里那次的迫不得已,她还从未杀死过一个人。   然而面对眼前这个被自己足足恨了一年,恨不得啖其血食其肉的杀父仇人,她想起雾灵山中老妪所说,想起那些在南梁土断中分到土地生活逐渐安稳的百姓,看着已经被他自己折磨的只剩下一副残弱躯壳的老人,却怎么也下不了手。   静谧的夜色中,沉闷的空气彷如凝结,压抑之极。   云溪猛然大哭,把匕首掷向梁帝,啵的一声,刺入黝黑的墙面。   她一边倔强地摇着头,一边不住地往后退去。   “不,我不杀你!我要让你在无尽的痛苦和自责中折磨而死,我要让你在黄泉之下亲自跪在父皇面前赎罪,跪在每一个被你残忍毒害的前楚皇室赎罪!”   元焘看着颓坐在床榻上的孱弱老人,正色道:“梁帝,看在前楚和南梁以及天下万千苍生的情面上,孤今日暂且不杀你,望你日后好自为之!”   说完,疾步追上哭泣奔跑的云溪,紧紧把她拥在怀中,却不经意间听到有人轻轻踩地和匕首一下又一下啵起啵落的声音,俊眉微蹙……   片刻后,元焘抱着云溪越过一人多高的宫墙,跳上一辆早就准备好的马车,策马北去。   行了十里多地后,身后突然传来追兵的声音。   梁郢率领着无数兵丁,红着眼大喝:“还我父皇命来!”   数不清的羽箭自后方如雨点般飞来,高欢、宋离、褚冲等一干高手各展才能,把射向马车的箭矢击落,其中间或有一两支漏网的,穿过车厢薄薄后板,差点儿射中云溪。   元焘眼疾手快地推开云溪,用胳臂挡下羽箭,登时流血不止。   他却死死咬着牙,把云溪护在怀中。   又有羽箭穿板而入,射偏掉落在地上。   云溪不敢置信地低喃着:“怎么会?他怎么会死?我分明没有杀他!”   元焘护着云溪,看着她分明有些错乱的神情,终于忍不住说出实情:“是你的姐姐,梁太子妃。她一直躲在暗处,在你我走了以后,亲自动手杀死了梁帝,一连刺了几十下方才罢休!”   云溪不禁愕然:长姐亲自杀了梁帝,并嫁祸给自己?   可,为什么呢?   云溪忽而想起,那日许久不去秣陵行宫看自己和父皇母后的长姐,哭红了眼蜷缩在母后怀里,哽咽着说:“可怜我那尚未成形的孩儿,还没有来得及出生,就被一碗红花生生打掉……有朝一日,若是……”   凌乱的心,隐隐有些失落,就好像有什么东西丢了。   云溪心里明白,秣陵行宫里就曾经没有患难与共的嫡亲姐妹,非但再也回不到当初莺歌燕舞姐妹情深的年少时光,恐怕从此以后,她和她,终究是要渐行渐远了……   马车外,疾风箭雨依旧,司空浩率五千精锐及时赶到,挡住了梁兵潮水般的追袭。   楚茂英从马车中走出,望着远处云溪和元焘被紧紧护在北邺精锐阵营里的身影,对梁郢道:“她们果然还有援兵!我方只有不到一万人,双方就算激战也难分胜负,眼下父皇驾崩,咱们军心不稳,妾身斗胆请求殿下即刻登基,宣布国丧!”   七日后,五千精锐护着云溪和元焘一路冲过边关,终于回到北邺境内。   闻着道路两侧熟悉的槐花香,云溪紧紧偎依在元焘怀中,和他十指交缠,身体虽然疲惫极了,心里却生出了无限希望。   她终于再也不带一丝杂念,纯粹且真心地执着他的手,一起感受腹中新生命的跳动。   “佛狸,等润儿出生以后,咱们再给他添个妹妹,好不好?”   “不好!”   “为什么?”   两个人独处的马车中,元焘没有空回答,径自弯下腰,用温热的两片薄唇牢牢堵住了云溪喋喋不休西的樱桃小口,灵舌探入,恣意攫取。   许久后,方才放开她,极有先见之明地说:“因为,我会等的太久!”   云溪轻轻勾起唇角,笑得一如孩子般灿烂。   诚然,她虽失去了某些并不太值得留念的亲情,但却收获了更为永恒和珍贵的爱情,从此以后,她将永远是他唯一的妻,与他携手,偕老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