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书名:玉人来 作者:十二春 文案:   声色犬马眠花宿柳的浪荡公子衣衫不整的从青楼里出来,结果迎面撞上了在佛寺清修的公主。   浪荡公子用尽浑身解数去讨好,终于讨到了,却发现她不是缠绵的深闺人,而是杀人不见血的刀。   他已经够坏了,她却比他还要坏,可他迷恋这种坏,迷恋至死。   ps:   ①主角非善男信女。   ②架空,政治背景参考春秋战国。 内容标签:强强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主角:步长悠 ┃ 配角: ┃ 其它: ========== 第1章 出宫   步长悠的好日子,约摸是从认识裴蓁之后开始的。   因为她认识裴蓁没多久,裴蓁就被王医诊出身孕。   当然了,裴蓁的身孕肯定不是步长悠搞出来的,两个女孩子再怎么搞,也搞不出身孕来。但裴蓁的身孕的确跟步长悠有点关系,因为裴蓁肚子里怀的是步长悠的弟弟。   简而言之,裴蓁是步长悠父亲的姬妾。   步长悠的父亲可不是什么富可敌国的巨贾,也非当朝权臣,他手上的财富和权利比富贾和权臣大的多,他是雄踞大郑东边的诸侯,是鄢国的国君,鄢国的王。   鄢王对女色并不热衷,即便身处最产美女的鄢地,他的后宫也无佳丽三千。但所谓雌性慕强,雄性多偶,他也非专情之人,虽不热衷于女色,但还是有个把姬妾的。   鄢王收裴蓁进自己的后宫,当然有喜欢她的因素,因为她年轻貌美又古灵精怪,但最主要的原因还是要笼络裴蓁的家族。   现在的大郑已乱作了一团,位居天阙城的四海共主郑天子管不住日益坐大的诸侯,礼乐崩塌,人心不古,强盗逻辑盛行,谁强谁有理,于是武力便成为一个国家横行天下的最大保障。乱世里,拓土强国比尊礼安民更为重要,武将自比文官更被看重。裴蓁的祖父武平君是鄢国最能打仗的能手,三朝元老,一生戎马,如今虽已年迈,不再领军,可仍是国之柱石。裴蓁的父亲又是鄢王的发小,裴蓁的兄长是鄢王的近身护卫,一家三代全都在跟前,可以想象他有多么宠信裴家,将裴蓁收入后宫,也是为了向鄢国的臣民和裴家表达自己的倚重。   裴蓁算是家族的牺牲品,不过她自己想得很开,因为想不开也没办法,她不是那种将日子过得苦哈哈的人。又因鄢王本就英武不凡,有君临四方杀伐决断的霸气,那种不在温柔乡里蹉跎人生的英雄气概,很符合裴蓁心目中对夫君的想象,唯一不好的,就是年纪有点大,但年纪小的毛头小子,裴蓁的确看不上,所以综合一下,她就接受了。唯一让裴蓁受不了的是宫廷生活,宫廷生活太闷,她不是苦哈哈的人,也不是一个耐得住寂寞的人。   裴蓁自小习武,跟着家中的兄弟姐妹上山捉鸟,下河摸鱼,打架斗殴,样样都来。进宫之后,宫里的规矩大,人事也复杂,跟谁说话都要半真半假,无论听谁说话都要将信将疑,时间久了,她就憋坏了,所以在桐叶宫遇到步长悠,简直如临大赦。   裴蓁没遇到步长悠之前一直认为鄢国就两位公主,一位是王后生的大公主,一位是偃月夫人生的二公主,遇到之后,才知道原来还藏着一个祁夫人生的三公主。   她之所以不知道祁夫人和三公主的存在,是因为三公主和祁夫人并不跟他们一起住在琮安宫,她住的是桐叶宫。   桐叶宫建在国都琮安城西郊的谷地中,谷地中有百顷梧桐,又叫梧桐谷。鄢国先祖在这建造离宫,就顺带称为桐叶宫。桐叶宫是个带点野趣的名,其实它还叫凤仪宫,凤非梧桐不栖,有凤来仪的意思,但鄢国的先祖觉得既是离宫,还是带点野趣好,别什么都整得气象万千,没意思。说白了,桐叶宫是个凉快地,用来避暑游玩的,鄢王有兴致了去小住一段,没兴趣了就空着。   步长悠和祁夫人住在桐叶宫的音书台,除此外,还有照顾她们的一对母女,一个是步长悠的乳娘刘氏,一个是刘氏的女儿流云。   鄢王上次到桐叶宫来,步长悠才十二岁,今年已经十六岁了。   今年三月末,避暑大队从琮安宫到了桐叶宫,裴蓁随驾而来。   裴蓁头次到离宫,难免好奇,加上春暖花开的,她就在宫里到处走,结果走着走着就到了音书台。   音书台在桐叶宫南边,是由错落有致的大小院落合围而成,内外种满槐树,曾住过鄢武王的王后,王后被废后迁居到这里,在里头住了十一年,而后吞金自绝。   音书台是冷宫,只不过祁夫人的待遇比鄢武王的王后好些。王后是囚在音书台的,自进音书台后,没有再踏出半步。而祁夫人和步长悠是住在音书台,进出自由。   自由太难能可贵了,废后自绝多半因为不自由,而祁夫人住得比废后久,还活得好好的,充分说明了自由的重要性。   裴蓁第一次到音书台是误闯,她原以为里头没住人,走进去后,又发现里头是井井有条,像是有人住的。她的侍女壮着胆子喊了两声,没有人搭理。后来两人到了一处面阔五间前后出三间抱厦的主殿,主殿门窗都开着,侍女又喊,还是没人理。两人就穿过旁边的月洞门到后面去了。后面不像前面种满了花草,而是种了许多蔬菜,她大大的惊讶了一把,正巧步长悠从冒着炊烟的膳房出来,看到了她,双方都吓了一跳。   裴蓁误入人家,草草报了家门,聊了几句,没敢多待,就走了。   回到梧桐斋之后,裴蓁让侍女出去打听了一圈,这才知道住的音书台的祁夫人是鄢王伐祁时从祁国带回来的,原是祁王的姬妾。王上很喜欢她,不过祁夫人死心眼,念着殉国的祁王,对王上的态度不好,时间久了,王上没耐心了,就将她打发到了桐叶宫。   裴蓁很喜欢音书台,音书台是王室宫苑的外表,却是农家的里子,里头的瓜果蔬菜,牛羊鸡鹅,都是生机勃勃的东西,这些东西别说在王宫看不到,就是在她家都看不到,她觉得新鲜。但音书台是禁忌,等闲人一般不去招惹祁夫人母女,怕惹鄢王生气,但裴蓁胆大,且有些恃宠而骄的心理,觉得即便被知道了,鄢王也不会怎么样,所以去了第一次之后又去了第二次,第三次......   裴蓁喜欢步长悠,因为步长悠有很多大道理,但同时很幼稚。大道理是因为看书多,幼稚是因为没什么经历。比如她被诊出了身孕,其实才一个多月,什么都看不出来,可步长悠整日盯着她肚子看,让她摸,她还不敢摸,摸了之后,吓得像被烫了一样,惊恐万分的说将弟弟摸掉了,惹得裴蓁哈哈一阵大笑。   步长悠也喜欢裴蓁,裴蓁为人大方不扭捏,特别爽朗,人也乐观,跟这种人在一起,容易快乐。而且裴蓁不止这一个好处,还有很多实际的好处,这些好处是金银铜箔换不来。比如裴蓁有孕后,鄢王高兴,特许她可以回自己家住两天,裴蓁就许步长悠顶她侍女的差,跟着一块出宫去,步长悠高兴坏了,因为这是她自有记忆以来,头一次出宫。   这件事步长悠没瞒祁夫人,因为她会在武平君府住一晚,隔日才能回来,怎么都瞒不住。   祁夫人没拦着,只说让她注意,别被发现了,步长悠点了点头。   五月中旬,裴蓁回家探亲的一切事宜俱已打点妥当,步长悠顶着侍女的身份跟着进城去了。   仪仗队到武平君府门前停下,裴蓁下了马车,武平君率领裴家众人呼啦跪了一地。裴蓁忙上前去搀,说爷爷快请起,武平君颤颤巍巍的站起来,不忘语重心长的对孙女道:“蓁儿啊,你要记住,国家法度,到哪里都不能乱。”裴蓁忙说知道了,又叫其他人起来,一行人才进到府中。   就这一句话,步长悠就知道裴家长盛不衰的原因了,功高却不骄矜,时刻守人臣本分,无论大事小情,绝不慢待。这样既有才能,又本分的臣子,哪个君王不喜欢?   到正厅后,裴蓁屏退左右,要跟家人说悌己话,在那之前,她嘱咐步长悠出去给她买云思斋的菱角糕,说好久不吃那玩意,馋死了。裴蓁的母亲叶氏瞧着步长悠脸生,不是陪嫁出去的丫头,怕她找不到路,要派府里熟门熟路的人去,裴蓁将叶氏拦下,说步长悠知道路,让她去吧。因为裴蓁并非真想吃菱角糕,让步长悠去买,只是给她一个出门的借口,这是她们来之前商量好的。   步长悠出门之后,从身上摸出一张图纸,图纸是裴蓁提前给步长悠画的简易图,图上有裴蓁给步长悠推荐的几个好地方,这几个地方主要集中在百全街。裴蓁说,百全街是都中市井味最重的地方,她建议步长悠先在这条街上逛一会儿,体察一下世风民情,若是饿了,就买点自己喜欢吃的东西,若是看到什么喜欢的小玩意,也都可以买下来,因为下次再出来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裴蓁说就百全街长着呢,若是逛得细,一天都逛不完,若是逛得快,也得老半天。裴蓁嘱咐步长悠,无论逛得完逛不完,天黑必须回府。夏日天长,步长悠想着半天够逛了,就让裴蓁放心,说天黑之前肯定回府。   百全街不难找,就算步长悠看不懂地图,路边随便拉一个人问,都能给她指路,可一直到太阳落山步长悠都没走到百全街。其实她根本也没什么必要找百全街,因为市井里的一切东西于她而言都是新鲜的,都值得停下来看一看。   穿过甜水街时,步长悠瞧见路边有堆人正围着什么在喝彩,就走了过去。   是被人群包围的是一个小戏台,戏台上有木头制成的傀儡,傀儡八、九寸高的样子,身上穿了很多丝线,丝线被后头的一对男女提着。台后的女声荒凉凄婉的唱:“华山畿,华山畿,君既为侬死,独生为谁施?欢若见怜时,棺木为侬开……”步长悠不知前头演了什么,只觉得那唱腔和唱词有说不尽道不清的哀婉缠绵。   时值仲夏,城内非常热,可步长悠走出去很远后,心头仍凉凉的绕着那唱词,你既然为我死了,我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倘若你可怜我,请把棺木为我打开。她暗自琢磨,还有些心惊,一个人死了,另一个人就活不下去了,这到底是怎样可怕的心情? 第2章 美人   不过市井间有太多好玩的东西,步长悠的注意力很快被路边写着香饮子招牌的摊子吸引住了。   青布伞下的床凳上摆满杯碗,杯碗中盛着茶水,摊主拉长了嗓子大声吆喝:“荔枝膏、甘豆汤、木瓜汁、冰凉雪水,生津止渴,十文钱一碗,不解渴不要钱……”   步长悠正觉渴,便要了一碗荔枝膏,一口气喝了大半碗。   摊主见她举手投足带贵气,猜着不是普通人,跟她攀谈,说她一定哪户人家的小姐。   步长悠说自己不是什么小姐,只是武平君府的下人。   摊主听到“武平君”三字,眼都亮了,叹息下人都这样体面气派,那府里的小姐得是什么样的天仙?   步长悠脑子里立刻浮起裴蓁的脸,她可不觉得裴蓁是天仙,裴蓁倒像尾鱼,滑不溜手,谁都逮不住。   步长悠将剩下的半碗茶喝完,解下荷包,从里头掏钱。荷包里头有金瓜子,还有碎银子。金瓜子是裴蓁装的,裴蓁有一大罐金瓜子,是鄢王的赏赐,她在宫里用不到,就给步长悠装了一些。碎银子是祁夫人装的,冷宫生活不易,这点也是攒下来的。   步长悠虽未出过宫,可对银钱有些概念,不会把十个金瓜子当成十文钱给出去,她知道这时应该拿小碎银子来付。   祁夫人是贵族出身,贵族女子的教育秉承广而非精的理念,琴棋书画,针黹女工,当家理政,父母对她的教育是什么样,她对步长悠的教育就是什么样的。再则宫里虽不像市井,到处买卖货物,可用钱的地方着实不少,尤其她们还住在冷宫,疏通打点,银钱必不可少。在这种事情上,祁夫人从不背人,金屋中适合养娇滴滴的公主,冷宫里的步长悠还是应该早知民间疾苦。   步长悠虽不知外面的一碗面一杯茶卖多少钱,可她知道一两金子大概多重,可以换多少银子,多少铜钱。荔枝膏十文钱一碗,她摸出最小的银子,给了摊主,摊主还是傻眼了,喝茶付银子,他怎么找钱?摊主问她有没有十文,她说没有。摊主说他这是小本生意,找不开,让她到前面的古玩店换成铜钱再付。步长悠没想到喝碗茶要这么麻烦,但喝都喝了,也只好照做。可一到古玩店里,她就挪不动步子了,倒不是对古玩有兴趣,是对店里的书有兴趣。   步长悠平时不缺书看,因为桐叶宫有一座藏书阁,虽然那地方不轻易开启,也不是随便能进的地儿,可倘若她想看,总有法子。只不过藏书阁里头的藏书全是大部头典籍,看多了也累,想换换口味,看看乡野杂记,只能托宫人从外面带,如今步长悠瞧着这店里的各种宫廷野史民间传奇,别提多新鲜了。   她看书名,接连翻了五、六本,都觉得有意思,问店主价钱,店主报了价,步长悠觉得不贵,就全买了下来,然后拿着店主找的零钱,将自己欠香饮子摊主的茶钱付了。   步长悠走到甜水街街口,过石桥时,瞧见斜对面罗汉松前面的空地上有个露天的戏台子,戏台下围了乌压压的人,细长的唱腔隔着老远的距离就能听到,步长悠过去交了钱,领了一个小杌子,坐在边上的石榴树底下看了一会儿。唱词都听清了,可情节却连不上,她想找人问问前头演了什么,但看大家聚精会神,又决定不打扰别人,她边看边琢磨,直到最后才看懂了些,好像是个什么公主看上了落魄书生,书生在公主的指点下,终成一国丞相的故事。   这出戏叫《月下逢》的结局是君臣齐心治理国家,夫妻恩爱举案齐眉,花好月圆的结局。   步长悠想,幸好是戏,也只有戏敢这么演,倘若这故事由史官写,公主和书生肯定得相看两厌,书生和国君也要互相猜忌。   戏结束时,夕阳衔山,余晖洒满苍穹,人群做鸟兽散,步长悠觉得她到不了百全街了,仍旧坐在石榴树底下看夕阳。石榴花啪嗒落下来,掉在她脚边,她捡起来,艳红的花衬着修长的指,她叹了口气,时间过得真快,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出来。   “这样好的戏,怎么还叹气?”头顶的花叶间传来一句问话,带着三分好奇,三分纳闷,三分探究。步长悠最初没辨出声音在那,只听到有人说话,唬得直接从小杌子上弹了起来。   步长悠盯着眼前这棵发出声音的石榴树左瞧右瞧,瞧了好几眼,才发现上头攀了个人,只是石榴树花繁叶茂,一时难以察觉。   这人从树上跳下来,穿过石榴树行至她跟前,及至看到她的脸,愣住了。   细眉,杏眼,高鼻,薄唇,每一处都恰如其分,再增半分都多余,工整到让人惊叹。美人其实如画,有时不必太雕琢,自然就是风流,可有时工整至巧,更让人心惊。这时就不得不感叹,造物主的确不公平,芸芸众生大多都是他老人家随便甩出的泥点子,只有极少数人是他用刻刀精心雕刻出来的工艺品,一分一毫都不允许有偏差。哦,不不不,这么说似乎不严谨,神明也有手抖时,这样就能理解眼前这位堪称工艺品的美人脸上,为何有那么多麻子。   不过麻子跟麻子不一样,有人的麻子是瓷器上的缺口,零星一点就能让整个瓷器失去价值,而有人的麻子却是白璧微瑕,只是美中不足罢了,但还是美的。   步长悠往后退了两步,跟他拉开距离。   沈醉回过神来,俯身揖了一礼:“在下沈醉,唐突姑娘了,还请姑娘见谅。”   他一张口,步长悠觉得熟悉,他说话的调子好似她的乳娘,于是问:“你是祁国人?”   沈醉的目光仍流连在她脸,满脸麻子也无法阻止,眼睛自有它的想法,它想记住这脸上的每一处细巧,好让他能用画笔将这张脸拓进画中。当然了,拓进画中时,他得将美人脸上的麻子去掉,补上这不足,所以步长悠的问话他并未听清,稍稍反应过来后,问,“什么?”   步长悠只好重复了一遍自己的问题。   沈醉笑了笑,道:“在下确是祁国人,只是姑娘深居闺中,可能不知世事变换,世上已无祁国,只有祁州郡。”   步长悠点了点头:“我知道,只是说习惯了,一时顺口,见谅。”   沈醉愣了一下,失笑道:“原是如此。”话又转回刚才,“这出《月下逢》如此圆满,姑娘怎么叹起气来了?”   花未开好月未圆让人忧愁,花好月圆太满也忧愁,步长悠道:“这么美的事却是假的,不免遗憾。”   沈醉抬手拨开蹭在眉梢的一枝石榴花:“戏虽是假的,可故事却不是假的,但说是真的也不尽然,毕竟戏就是戏。”   “哦?”步长悠来了兴趣,“洗耳恭听。”   沈醉道:“在下知道的并不真切,只是道听途说,说这戏虽架在了姚朝,可其实就是本朝的事,就发生在鄢国,发生在这城内,唱的乃是当今丞相大人和银镜长公主。”   步长悠恍然大悟,竟然是她,怪不得。她的确有这样一个姑母,听说厉害的不得了,只是从未见过,没想到竟在戏台上见到了,她问:“那丞相和长公主现在如何了,真像戏中唱得那样鸾凤和鸣?”   几个孩童正在戏台下的空地上嬉笑打闹,罗汉松后头藏着几户人家,炊烟已起,直上青天,已是晚饭的点了。   沈醉笑得含蓄:“民间传闻,丞相未有妾室,想必是恩爱非常。”   步长悠若有所思的想了一会儿:“倒是我见识短浅,原来不止戏中有花好月圆,现世也有。”   沈醉抬手指向自己身后的方向:“在下在前头开了一个画馆,平日以给人绘像为生,不知姑娘是否有时间过去瞧瞧?”   步长悠瞧着天色,虽说离天黑还有段时间,可这时候也该往回走了,沈醉见她犹豫就道:“不远,就是后头春华馆,说话间就能到,倘若姑娘没时间,也不必为难。”   倒是个体贴的人,不过步长悠还是拒绝了:“阁下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今日确有不便,倘若他日有机会,定去拜访,告辞。”说着走回树下,要捡自己的书,沈醉先她一步弯腰将书捡起来,递给她,“还不知道姑娘怎么称呼?”   步长悠接书的手一顿,随即道:“长悠,步长悠。”   沈醉回身折了一枝石榴花递给她:“草草出门,身无长物,聊赠一枝榴花,再会。”   榴叶碧如雨后新洗,两朵榴花似红露点缀,步长悠接过来,道:“多谢,告辞。”   步长悠过了桥,将石榴花别在腰间,原路回去。回去的路上,在路边看到一个卖糕点的小店,便买了一些提在手中。好歹顶了买糕点的差出来的,谎还是要圆的。   来时不觉路长,回去时方觉,步长悠走走歇歇看看,直到天擦黑,方才拐进了武平君府所在的履道街。   步长悠进到府里,问门上的管家裴蓁住何处,门上管家说在东边的清池居,又怕她找不着,就喊了一个叫坎儿的小厮领她过去。   坎儿见她手上东西多,想都接过来,步长悠只将糕点给了他,自己则抱着书在后头跟着。   两人沿着走廊,约莫走了一箭之地,迎面撞上一个人,坎儿和他打招呼也不理,及至走过了,那人才回过神来,赶紧追上来,拉住一看,立刻道:“正找你呢,赶紧的,老爷要问话。”坎儿见他说得严重,忙问什么事。小厮拉着他一边走一边道:“二公子到现在还没人影,老爷生气了,要问你们门上的人,快走吧。”坎儿被唬了一跳,也忘了安排步长悠,跟着就去了。 第3章 偶遇   步长悠半道被扔下,一时有些茫然,她瞧见远处回廊下的灯笼渐次亮了起来,想着应有人,就走了过去,是两个掌灯的小丫头。小丫头见她脸生,问是谁。步长悠说是裴美人的侍女,迷了路,问清池居怎么走。两个小丫头抿嘴一笑,让她往回走,从回廊中间的口子下去,沿着花|径一直往北,走到尽头后,往东边看,能看到一道月洞门,穿过月洞门,后头是竹林,里头有两条篱笆小道,沿着东南的那条走,走着走着就能看到清池居了。   步长悠谢了她们,折身往回走,下了回廊,穿过一片扶苏花木,后面豁然开朗,是一片水池,池中种了荷花,她往东一拐,沿着岸边的甬路到月洞门去。月洞门前种了一片扶桑花,长得比她还要高,在暮色中红红白白的成一片静默的海,她缓了步子,走进一看,还是重瓣的。   桐叶宫有个扶苏园,里头种了两百多种花木,也有扶桑花,步长悠觉得那片扶桑花没这片好。王室的东西,无论什么,都透着一种经过雕琢的精致,好的一板一眼。武平君府的扶桑,虽也能看出修理过的痕迹,却没有那种精致感,倒显出随性的趣来。   月洞门里头果然是竹,竹叶斜映着月洞门,是一处能入画的好景。   裴家虽是武将世家,可这府邸造得一点没武将的粗狂,倒有文官的雅静,雅静中带了一点上善若水的禅意,不知是随了哪位主人的品性。   步长悠赏完了花,过了月洞门,果然看到后头的竹林里分出两条小径,一道弯弯曲曲的往东南,一道往东北。   步长悠沿着东南方向的小径走了十几步,路边又分出一条小道,青砖铺的小道,只有肩宽,道两旁的竹子耷拉下来,将道半掩住,她第一次走过时,根本没注意到,走过之后,才意识到,又退回来,站在路口细听。   “楚山青,湘水绿,春风澹荡看不足……”   有人在唱,轻歌曼声。步长悠顺着歌声往里走,走了一半,停下来,拨开挡在眼前的竹枝,看见尽头有座小亭子,亭子里一对男女,男子坐着,女子站着。   “草芊芊,花簇簇,渔艇棹歌相续……”   亭子后头似有水光,女子面水而立,歌声若有似无,举重若轻。   “信浮沉,无管束,钓回乘月归湾曲……”   男子的手搭在石桌上,合着歌声轻轻敲着桌面,两人这么一配合倒很像民间话本里青年男女相恋的插画。   “酒盈尊,云满屋,不见人间荣辱......”   歌声没有了,一时静下来,竹林有风过,凤尾森森。   静默许久,那男子站起来,走到女子身侧。女子侧身来看他,四目相对,两人忽然就亲上了。亲得可真用力,男子将女子整个兜在怀里,女子攀着他的颈,如同丝萝攀乔木,浓烈时,男子一把将女子抱起来,搁在桌上。   看着挺激动粗野的一个动作,可作为看客,步长悠能辨别出是重拿轻放,视若珍宝,这应当不是个粗人。   步长悠在桐叶宫住了十几年,鄢王不进去的时候,宫里的戒备是很松懈的。宫殿那么大,那么多隐秘的角落,她撞见过很多次偷情,对情|事倒不是一窍不通,只不过她撞见的偷情,大多都发生在夜晚,只能听到声音,看不到情形。曾经也有强大的求知欲驱使她靠得再近些好能看个明白,结果很容易惊到野合的鸳鸯们。鸳鸯们不经吓,常常落荒而逃,所以步长悠一直都处于一知半解的状态。步长悠乳娘的女儿流云跟她同岁,十四岁时从宫外进来,听说还是订过亲的,后来被退了,原以为是个见多识广的,步长悠向她求教,流云支支吾吾的,也说不出个什么来,这一度让步长悠很是灰心。今天这角度倒是好,不看到点什么平时看不到的,都有点对不起这样好的角度,她迫切希望眼前这对男女是爱野合的,以天地为席,就地宽衣解带吧,她替他们守着,倘若有人,她会拦住,不让他们受打扰的!   他们的嘴唇分开后,抵着额头喘了一会儿,步长悠看到两人剧烈起伏的胸脯,之后男子温存的摸了摸女子的脸,将她又抱下来,帮女子合了合衣裳,两人就走了。   男女走后,步长悠失望了好一阵才到亭子里去,后面果然是绿竹环绕的一方水塘,星星似的菱角花铺在菱叶上,倒跟刚才那池荷花呼应成了一组好景。   步长悠站在亭中,顺着男女离开的方向,隐约能瞧见一处房舍。她想了想,出现这种情况,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是自己走错路了,要么刚才的女子是裴蓁。不过刚才绝不是裴蓁,背影不是,声音也不是,那么只可能是走错路了。东南方向是裴蓁的清池居,她可能跑到东北边了。   步长悠瞧见石桌下掉了一把折扇,弯腰捡起来,撑开一看,桑皮纸的黑扇面,什么都没有,一片空白,翻过去再看,还是什么都没有。   步长悠将扇子合上,大拇指触到扇柄上端,一块发涩的地方,原以为是沾上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凑近了一看,紫檀扇柄上蝇头细楷的两个小字,裴炎。   倒不是个陌生的名,听裴蓁说起过这位哥哥,武平君的长孙,原以为是端正恭谨之人,没想如此风流缠绵,倒出乎意料。   步长悠原路折回,走了另外一条路。只不过这条路走到底,并不是正门,而是角门,步长悠又不十分确定是不是清池居,就绕了半圈。她刚转了弯,眼前铺开一小片梧桐,裴蓁正躺在扎在桐树间的吊床上来回晃,侍女棠梨就立在一旁。   棠梨见她一个人打犄角旮旯里转过来,遥遥道:“刚还跟夫人说公主头次出宫准会贪看,天黑之前定回不来,谁知公主就回来了。”   裴蓁气定神闲道:“我就说公主是个靠谱的人,你还不信。”   棠梨一叠声的回是是是:“夫人最懂了。”又对走过来的步长悠道,“公主稍后,我叫人搬椅子过来。”走时还顺便将步长悠抱着的几本书接过去,进了清池居。   步长悠见裴蓁头枕着双手,一副悠闲自在样儿,就推了一把吊床,吊床吱吱呀呀的晃,她道:“还以为你这正热闹,没想到如此清净。”   裴蓁舒服的喟了一口叹:“说了一下午的话,才刚清净下来。”睁眼来瞧她,见她面有风尘色,就问,“外头好玩吗?”   “犄角旮旯里都生机勃勃,瞧着让人高兴。”步长悠将手搭在床身上摸了一下,感觉像是由麻编织而成的,她问,“这玩意叫什么,赶明回宫了,我也编一个吊着玩玩。”   裴蓁虽有孕在身,可才两个月,身姿还是灵巧,听她这么说,一个漂亮的鲫鱼翻身,从吊床下来:“民间的小玩意,宫里头应该没有,叫吊床,夏天扎在树林里乘凉,特别有趣,你来试试。”   的确是麻编,床身还有图案,编得特别工整,像是一幅蝶恋花,四周有麻编流苏垂下,微微晃动时流苏随着床摆,很是漂亮。   步长悠将腰间别的石榴花抽出来给裴蓁,裴蓁拿在手中翻来覆去的瞧:“你转了一下午,就带了一枝花回来?”   步长悠坐上吊床,双手摁了摁,还挺结实,就躺了下去道:“别人送的。”   侍女们搬了躺椅和矮桌出来,棠梨问放哪,裴蓁抬手一指,继续与步长悠的话题:“谁送的?”   步长悠躺着看天,天上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她撑开手中的扇子,边摇边道:“在路边看戏时认识的,好像说是什么春华馆的画师?”   棠梨正在倒茶,问:“春华馆?甜水街的那个?”   步长悠嗯了一声:“怎么,很有名?”   棠梨抿嘴一笑:“我们夫人在闺中做小姐时,去馆子里绘过像,馆主善绘人物,听说城里的很多小姐都喜欢到那去。”   裴蓁在藤椅里坐下,棠梨将斟好的茶递了一杯给裴蓁,裴蓁摆手表示先搁着,棠梨就擎了另外一盏给步长悠,步长悠正觉得口渴,就合了扇子,坐起来,接了。   裴蓁拿着石榴花回忆道:“进宫后,我还将他介绍给了王上,王上也喜欢他的人物画,本想将他调到王室画署供职,但他婉言拒绝了,说只愿待在市井中,画画人生百态,王上听他这么说,觉得人各有志,也没勉强。”   “这么一听,倒是挺不错的,早知这样,应该让他给我绘一副,我至今还没有自己的画像呢。” 步长悠喝完茶又躺了回去。   裴蓁听她这风轻云淡里头有一丝遗憾,笑道:“别这么可怜兮兮的,有什么难,明儿下午才回去,早上还有时间。”   步长悠想了想,却摇头:“机会太难得,倒不舍得浪费在绘像上。”   裴蓁问:“那不如明儿我们去金玉园看戏去?”   金玉园是座戏园子,不仅有戏,还有杂耍,顶热闹的一地,裴蓁之前跟步长悠提过,步长悠很有兴趣,只不过她没听明白裴蓁的话:“我们?”   “只让你一个人逛多没意思,明儿我陪你去。”裴蓁回答的理所当然,仿佛她还是闺中女儿,家中太闷,出去跑马踏青,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   步长悠有些怀疑:“你能吗?”   裴蓁轻快道:“在宫里我不能做主,出来了还不能么,咱们别太张扬了就成。”   两人正说着话呢,府里的小丫头过来说晚膳摆好了,请去吃膳呢,裴蓁就让棠梨陪着过去用膳了,步长悠继续躺在吊床上瞎晃。   天完全黑了之后,就起风了,棠梨提了食盒回来,说是裴蓁特意嘱咐府中的厨子给她做的,让她吃点,步长悠就将膳菜拿到清池居吃了点,之后又擎了一盏灯出来,继续躺在吊床上瞎晃悠。 第4章 思春   裴蓁吃了晚膳,跟父母兄弟们说了好一会儿的话,等要回来时,夜已经很深,叶氏不放心,怕她滑了摔了,要亲自将她送回来,裴蓁不愿母亲跟着折腾,但为了让母亲放心,就让裴炎送她回来了。   两人到了清池居前,裴蓁见梧桐林里亮着一盏灯,有些纳闷,走过去瞧见步长悠已经睡了,笑道:“这林子里蚊虫一向多,难为她还睡得着。”裴炎也没问什么,只让她早些休息,就走了。裴炎走后,裴蓁没叫醒步长悠,而是进了躺椅中。   更深露重,棠梨劝她回去,裴蓁摇了摇头,说再坐一会儿。棠梨拿了两条薄毯出来,给她俩一人盖了一条。给步长悠盖毯子时,不知怎么碰着她,她就醒了。见主仆二人回来了,问是什么时辰,棠梨说约莫亥时了。步长悠看了看天,竟然看到了云,风里也有凉意,说总觉得像要下雨,裴蓁说可千万别下雨,即便要下,也要下了即停,否则明早就出不去了。   结果还真被说中了,半夜就淅淅沥沥的下起雨来,一直下到第二天早上也没停,被雨声惊醒的两个人,听此情形,相顾无言。   棠梨见她们醒了,就叫随侍的宫人进来伺候,裴蓁盥洗毕,去陪父母吃早膳,临走之前,步长悠嘱咐裴蓁不用特意给她备膳食,等会宫人们用膳时,她跟着吃点就成,裴蓁也没勉强,去了。   裴蓁走后,步长悠从自己买的几本书里挑了一本《琮安杂记》坐在窗边看,等雨停了,太阳出来,大半个上午就过去了。   下午要启程回宫,中间的这点时间,出去不够用,不出去又浪费。   步长悠撂下书,走出去。   雨后一切变得崭新起来,风里有雨水的味道。她穿过梧桐林,前头是一条小水渠,上面架了桥,站在桥上四处望,能望到一道月洞门后头的房舍,想了想方位,觉得应是昨晚自己走错路时,可以到达的那地方。   裴蓁回来瞧见她一个人在桥上傻站着,走过来问她看什么,步长悠指着前面问是什么,裴蓁瞧了瞧,道:“澹宁居,之前不是跟你说过我有一个哥哥么,他住的地儿。”   澹宁?步长悠咀嚼这个词,恬淡寡欲,宁静自持的意思,倒没亭中青年的缠绵,而像个老学究的住处。她待要再问,却见裴蓁一脸愁容的望着澹宁居,她有些奇怪,因为裴蓁甚少愁苦,问怎么了。裴蓁将目光收回来,嗳了一声,声音似叹息:“说来话长,咱们回去说吧。”   裴蓁的愁苦,来自她的哥哥,是她母亲告诉她的,想让她帮着劝一劝。   事情说来不复杂,一年多前吧,裴炎和太子被派做使臣出使夏国,回程时认识了一个孤女,就被裴炎带回了府中。裴氏夫妇起初没多想,只是看她可怜,就收在府中照顾花草,结果没过多久,裴炎说要娶人家。裴家娶媳妇,向来不看重身份地位这些身外物,只要人品贵重,两人合缘就行了。只是裴炎将来要继承爵位,他的妻子是君侯夫人,要掌家的,裴氏夫妇再开明,也容不下来历不明的孤女,但裴氏夫妇又不想因为这事跟儿子闹僵,弄得大家脸上都不好看,就允许他收了做妾。   裴炎说的是娶妻,父母说是收了做妾,其实有很大的差别,但裴炎什么都没说,就答应了。裴氏夫妇原以为这事圆满解决是大家各退一步共同努力的结果,可后来才发现,此后无论是主动上门说亲的,还是裴氏夫妇寻到的好媒茬,全都被裴炎拒了,裴氏夫妇方察觉出不对劲来了。妾是相对妻来说的,倘若没有妻,妾也是妻。   裴氏夫妇知道倘若真下狠心逼一把,儿子肯定会束手就擒,但与此同时,他们之间的关系也就坏了。裴氏夫妇不想落一个恶父母之名,可不逼他,他就这么吊着,何时才是个头?裴氏夫妇没办法,将老父亲拉了出来,他老人家见多识广,希望他疏通疏通孙子,结果他老人家更绝,说儿子是他们的,他不管,管了讨人嫌。   居中其实就是偏袒,老父亲不跟他们夫妻一路,夫妻俩只好将希望寄托在裴蓁身上。裴蓁是后妃,裴炎是近卫,两人都在国君眼前,在宫里常能遇到,加上又是同辈,很多话都方便说。   裴蓁觉得自己哥哥一心一意,有担当,很爷们,她打心眼里支持,可父母想要一个正派的儿媳也无可厚非,她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愁坏了。   步长悠想起亭子里难舍难分男女,没想到竟是一对苦命鸳鸯。   裴蓁说完前因后果,原指望步长悠拿出个两全之策帮她解了这个难。可这事哪有什么两全之策,总要一方受委屈,步长悠摇头表示她也没什么两全策。   裴蓁颓丧的靠在椅背上,问棠梨这次回来还带了什么能送出手的礼物。棠梨想了想,进到里边,拿了两个雕花的木盒子出来,一个长,一个方,她将两盒子都打开递给裴蓁:“这是出宫前夫人嘱咐我多备的两份,以防不时之需,一个嵌绿宝石的戒指,一把檀香扇。”   裴蓁看完后递给步长悠,道:“我进宫时,她还没来府里,没相处过,回来之后,也一直没看见她,不知道是个什么样的人,喜欢什么?”   步长悠看了看,道:“戒指贵重,檀香扇风雅,都是好东西,不过第一次送礼物,还是贵重好些,贵重表示看重。”   裴蓁点点头,站了起来:“我对这个嫂子还挺好奇,不知到底有何过人之处,将裴炎吃得这么死。”问步长悠,“我过去了,你要去吗?”   步长悠心里有些不能言明的东西,她偶遇到的那对男女,像种子一样种在她心里,挥之不去,很奇怪,她总想到他们交颈相缠的情形,像被魇住了一样,她不知道是出于什么样的心理,但她很迫切的想再去看看,她道:“我跟着凑个热闹。”   雨过天青,万物洁净,三人穿过林子,过了小桥,朝那道月洞门去,稍微走进些后,步长悠发现这处的月洞门不止一道,而是有三道,三道之后,有半株花树映入,跟扶桑花后的月洞门借竹成景有异曲同工之妙,只不过这里的三道月洞门更妙。   第一道月洞门的墙上爬了一墙爬山虎。爬山虎雨后新洗,顶着雨珠,在新阳下,仿佛发着绿光,实在可爱。步长悠玩心一起,走到墙根下,揪住一根藤,摇了一下,满墙的雨珠噼里啪啦的往下掉,虽然她早做好了后退准备,还是被砸了一身雨,狼狈不堪。   裴蓁和棠梨见她如此狼狈,笑出了声。   步长悠不搭理她俩,自顾自地从袖袋里摸出一方帕子,擦拭脸上和身上的水珠。等她擦完了,主仆俩还在打配合调侃她遇水更美,步长悠将帕子往裴蓁身上一掷,往里头去了。   裴蓁接住帕子,笑:“顽笑两句,公主怎么还急了。”说着跟了上去。   三道月洞门夹了两道花树,一道是红梅,一道是白梅,雪天有看头,现在光秃秃的没什么意思。步长悠快到第三道月洞门时,忽然往旁边闪了一下。   月洞门旁置着一块比人还高的青石,步长悠闪在青石旁,里头映入月洞门的半株紫薇树刚好挡住了她探出的半个身子。   裴蓁以为步长悠是在给自己让路,正要迈过她先入,步长悠却拽住她的手腕,将她拖到自己身后。   棠梨以为里头有什么好玩的事,也赶紧从门前躲开了。   步长悠没看到什么好玩的事情,但她看到院子里头有个人在练剑,裴蓁跟着探身看了会儿,得出了一个结论:“裴炎的功夫进益了不少。”   裴蓁不怎么叫裴炎哥哥,只在长辈或者外人面前才叫哥哥,倒不是不知礼,而是裴炎拢共才比她大了三岁,三岁在小时候还有些差别,越大越没差别,当某一天,裴蓁觉得两人完全没差别时,她就开始叫名字了。裴炎对自己从哥哥变成裴炎,完全不在意,随她去。可是当有一天,裴蓁的弟弟裴煊有样学样,不叫她姐,开始直呼她裴蓁时,她却将裴煊揍了一顿。   裴蓁看着看着就有些心痒了,因为她自从进宫后,剑就搁下了,偶尔动一动,也是舞剑,纯是观赏性的,没什么意思,她四下看了看,没看见什么趁手的兵器,就让棠梨去找,棠梨问她棍子行不,裴蓁说可以,棠梨一溜烟的跑了出去。   裴蓁吩咐完棠梨后,回头见步长悠将身子俯得更低,就跟着俯了下去。   这一俯身,裴蓁瞧见廊上坐了一个女子,女子身旁摆了一个小桌,桌上有个瓶,瓶子旁堆了些花枝,女子将手中修好的花枝插进瓶中,在去拿下一枝时,抬头瞧了瞧正在中庭练剑的裴炎。   裴蓁幽幽叹气:“这么美的一幅画,叫我怎么忍心破坏,母亲真是会给我出难题。”   步长悠没说话。   话一出口,裴蓁觉得自己好像有些偏袒,补充道:“之前王上说裴炎闷坏,我还没察觉,现在发觉王上目光如炬,他不吭不声的摆了父亲和母亲一道,太坏了。”   许是累了,裴炎收了势,拿着剑,走到廊下,将剑收到鞘中,搁在桌上,女子摸出一方手帕递给他,他接过去擦了擦汗,将帕子还给女子,女子又将帕子塞回袖中,裴炎在她身边坐下,捡起一枝茉莉花来,帮她一起弄。   棠梨拿着不知从哪找到的一根棍子回来,问她这样的可还行,裴蓁摆了摆手:“用不着了,人家已经收剑了。”   棠梨探身往里瞧,院子里头果然没有练剑的身影了。   裴蓁见步长悠还在看,并且看得津津有味,有些纳闷:“你看什么呢,这么认真?”   步长悠意犹未尽的直起身子:“从来没看过,好看。”   裴蓁笑:“这么远能看清什么,走吧,咱们进去再看看。”   步长悠摇摇头,道:“我看完了,你们去吧,我在外头等你们。”   裴蓁道:“......”   裴蓁不明白她在说什么,但裴蓁决定不刨根问底,可她刚走了两步,福至心灵的想到了什么,又回身看步长悠:“你该不会是思春了吧?”   步长悠茫然的看着她,看了一会儿,忽然悟了。   裴蓁看她一脸悟道的模样,也悟了,她点了点头:“你果然思春了。” 第5章 反叛   裴蓁进去拜访了她那位小嫂子后,很快就出来了,出来后,对小嫂子赞不绝口,说是个恬静的美人,叫星河,名字都清亮,很符合他哥哥一贯的审美,怪不得那么喜欢。   星河......星河......星河灿烂,真是个好名字。步长悠念了下自己的名,长悠……长悠……问裴蓁觉得怎么样。长悠......长悠......子夜悠长,是个寂静绵长的名字,裴蓁念了两下,笑说她的名跟她小嫂子的名还挺般配。   吃过午膳后,回程的仪仗队已在武平君府门前列好,街道被戒严,棠梨和步长悠侍立在裴蓁身侧,在众人的目光下,扶她登上驷马安车,接着两人也进到了车厢服侍。   步长悠跟裴蓁进武平君府时,裴家的人在门口迎接,她当时略微扫了一眼众人,想看看传闻中盛宠的裴家到底是怎么样的存在,当然也好奇裴蓁说得最多的那个哥哥,可她并未看见。离府时,她看到了,并且一眼就认出来了。   他站在武平君身后,他父亲身旁,家族三代,他咄咄逼人的年轻衬出了祖父英雄垂暮,父亲中年无为。那是一张端正的脸,眉是眉,眼是眼,鼻是鼻,嘴是嘴,耳是耳,五官严格的待在它该待的地方,不偏不倚,近乎苛刻。倘若步长悠没撞见过什么奇怪的事情,一点察觉不到这是个缠绵的情人,倘若裴蓁没有说她哥哥与孤女的事情,她也无法想象他会是家族里的反叛。端正的面相加上长子嫡孙的地位,明明最像家族秩序的维护者,而非破坏者。   步长悠隔着马车的幕帘看他逐渐远离,消失在了视野中。   回宫后没多久,裴蓁开始害喜,害得特别厉害,所以出去走动的时候就少了,但她又耐不住寂寞,就常派人到音书台请步长悠去她的梧桐斋玩。   祁夫人生过三个孩子,知道害喜时的难受劲,就做了一些梅子汤让步长悠带过去,裴蓁喝过一次后念念不忘,后来求爷爷告奶奶的让步长悠将她们家的秘方交出来。   一个汤而已,倒没什么可保密的,步长悠把方子写出来给她,结果梧桐斋的厨子怎么熬都不是那个意思,裴蓁很灰心,但也不好意思天天追着让祁夫人给她做,但祁夫人却是想着她的,步长悠每次过去,祁夫人都会煮些梅子汤让她带过去。   六月初的一日,步长悠睡了午觉醒来,从殿里边走出来,瞧见廊下坐着两个小侍女,小侍女手里拿着团扇,正在胡乱的扇,听见声音,回身来看。   小侍女平日见到的步长悠,都是拾掇好的,一身白裙晨雾似的清冷,这刚睡醒的步长悠,青丝凌乱,素色明衣下能瞧见水色抹胸和同色中裙,抹胸和中裙间露出一截纤细腰身,备懒中见清新,竟让两个小丫头看呆了,也忘了行礼。   步长悠一边理头发,一边问:“这会儿正热,你们怎么过来了,你们家夫人有事?”   步长悠说话了,小侍女才反应过来,忙行了礼,道:“夫人得了些黄金瓜,说是沛国来的,让奴们送来给公主和夫人尝尝鲜,奴方已经交给流云姑娘了。另外夫人说,公主都好多日没去找她玩了,叫奴问问公主最近都在忙什么?”   步长悠当然不信,裴蓁每次送东西过来都有阴谋,她笑:“她哪是关心我忙什么,她怕是想梅子汤了。”   小侍女搔了搔头,不好意思道:“什么都瞒不过公主。”   步长悠道:“你们先回去吧,稍晚些汤好了,我给她送回去,顺便瞧瞧她。”   两小侍女应了个诺,就去了。   步长悠到后面去,膳房正在冒烟,她站在门边看,祁夫人在上面做糕点,流云在灶下烧火。她不用掀开锅盖看,就知道是在熬梅子汤,因为味已经出来了。   步长悠道:“这么热的天,她要喝梅子汤,母亲就给她做,还附带送莲花酥,亲娘也不过如此了。”   祁夫人道:“你别站在边上说风凉话,给你流云姐姐打扇子去。”   灶肚里塞了一肚子木柴,流云正悠闲的拿蒲扇给自己扇风,根本用不着别人,她笑:“我这填了柴出去走两圈都不碍事,哪就用得着她打扇子了。”又问,“那两个小丫头走了吗?”   “刚走。”步长悠靠在门框上,“这么热的天,你怎么让人在外头等着呢?”   流云立刻撇清,一脸不关已事:“我让她们回,她们非要等你醒过来,我有什么法子?”顿了顿,“不过那俩瓜真是好,还没开膛呢,都闻出味来了,就等你醒过来,切了给我们尝尝呢。”   步长悠早瞧见那两个黄澄澄的瓜了,她走到台边,俯身闻了闻,是有股子香甜味,于是拿了刀,将瓜切开,瓜肉晶莹剔透,香甜扑鼻,叫人闻之欲醉,她将瓜瓤剔除,将切成牙。祁夫人正忙着用刀剖切荷花的花瓣,腾不出手来,步长悠就递了一牙子给流云,问:“乳娘呢,怎么没瞧见她?”   “还睡着,这会儿估计梦里呢。”流云在瓜牙心咬了一口,唔了声,“真甜,比扶苏园的好吃多了。”   步长悠回身拿了一牙瓜递到祁夫人唇畔,祁夫人停下来咬了一小口,品了下,中肯道:“是比园子里的有吃头。”   步长悠将手踅回来也咬了一下,道:“黄金瓜本就是沛国特产,肯定还是原产地的味正,扶苏园再怎么造棚子培,到底水土不一样,结出来的东西也不一样。”   祁夫人瞧了眼步长悠,觉得她这身穿着太随意,横了她一眼:“梅子汤已经好了,莲花酥马上就好,你吃完了赶紧换衣裳,好给人家送过去。   步长悠一瞧祁夫人的眼神就知她又嫌弃自己没站相了,立刻站正挺直,恭恭敬敬的行了礼,唱了个诺,方才去了。   等回来时,衣裙也换了,头发也理好了,白的衣,黑的发,因为过于黑白分明,就有了清冷的意味。   梅子汤已晾好,步长悠从柜中扒出一个坛子来,将梅子汤盛进去。油锅里的莲花酥,花瓣已开,花瓣九层,薄似透明,蛋黄陷心,浮上来时,跟水塘里的一模一样。   莲花酥出锅后,需要晾一会儿,晾好之后,流云也换好了衣裳,两人到膳房将莲花酥搁在捧盒中。一个抱坛,一个拿盒,去了梧桐斋。   桐叶宫比琮安宫大的多。琮安宫显王家威仪,要雄伟恢宏,要严肃庄重,所以码得特齐整,宫是宫,殿是殿,花园是花园,前廷是前廷,后廷是后廷,什么都有分界线,管理起来也方便;而桐叶是用来游赏的,圈了许多山水进来,山水宫殿一体,撑得桐叶宫很大。裴蓁的梧桐斋和祁夫人的音书台都在南边,并非天南海北的距离,可中间夹着山山水水,就算抄近路,也要走好大会儿功夫。   裴蓁从梧桐斋过到音书台,有软轿抬着还好些,步长悠要去梧桐斋,只能走路,一次二次三次还行,次数多了,她也不爱去了。   步长悠和流云路过雁鸣湖时,瞧见湖里的荷花都开了,就到湖里头的水榭歇了会,还顺手摘了几支荷花,送给裴蓁插瓶使。   步长悠进去时,裴蓁正靠在梧桐树下的美人榻上纳凉,旁边的月牙桌上搁着解暑的瓜果。棠梨见俩人进来,赶紧叫人,侍女们一窝蜂的出来,接荷花的接荷花,接坛子的接坛子,接捧盒的接捧盒,拿凳子的拿凳子。   步长悠到榻边瞧裴蓁的肚子,快三个月了,还平坦着哩,裴蓁比划了一下,说估计才这么大,怕步长悠看不懂,她拿起一棵荔枝来,就这么大,话里有初为人母的小得意,左颊上显出她的小梨涡来。   步长悠伸手去摸,还是有些怕。裴蓁鼓励她,说孩子没这么脆弱,摸不掉的,她才小心翼翼的将手搁在了她腹上。   温热的感觉,比头一次还奇妙,这里头是她的弟弟或妹妹,一想到这件事,步长悠心里边就暖融融的。   步长悠名义上有很多兄弟姐妹,可实际上却没一个兄弟姐妹,因为大部分都没见过,偶然撞见过的,也对她避之不及。他们从来都不属于她,她也不属于他们。但裴蓁肚子里的这个,他们是相识的,在生命的伊始,他们就相识了。她在外头,他在里头。他听她说话,她摸他。   裴蓁原本想吓步长悠一下,她想看步长悠被吓得七荤八素的样子,可精彩了,但瞧见步长悠温柔下来的神色,又放弃了这个决定,轻声道:“我希望是个女孩。”   步长悠下意识的摇头,女孩有什么好,女孩最终的命运只有嫁人。可男孩不是,男孩有很多条路,倘若没野心,就安稳渡日,倘若有野心,就在风雨中磨砺。生在王室虽也不能完全控制自己的人生走向,可能不让它偏的那么离谱。她倒宁愿是个男孩。   步长悠将耳朵贴在她小腹上,问为什么。   裴蓁徐徐叹口气,道:“裴家现在太盛了,倘若再来一个男孩……”   裴蓁考虑的是家族,倘若再来一个男孩,就算国君不疑裴家,其他人也是要疑的。其他人疑了,时间长了,国君早晚也会疑,疑心一旦出现了,非死不可消。   她道:“祖父卸甲,怕的就是这个,倘若再来一个男孩,父亲估计也得找个靠得住的因由卸了,才能保住裴炎和他。就算这样,也不知道会有什么万一呢。不如是个女孩,女孩的话,等她长大,父亲估计是不中用了,裴炎成了裴家的顶梁柱,怎么都能护着她找个好婆家,一辈子相夫教子,安安稳稳的就好。”   步长悠嘘了一声:“你小声点,万一是个男孩,你这么说,会得罪他的。”   裴蓁笑得甜蜜: “他现在还听不到呢,什么时候会动了,估计就能听到了,到那时候,我就不说了。” 甜蜜中有一丝苦恼。步长悠想,按照裴蓁的性子,苦恼是偶尔闪现的,甜蜜应是长期的,他们裴家应该都是期待这颗小荔枝的吧!无论小荔枝是男是女,他都是有福气的!   步长悠摸着她的小腹,信心满满:“这几个月我要多来看看,跟他说说话,让他记住我这个姐姐,等他出生了,我要对他很好,等他长大了,他就是我和母亲的依靠!”   裴蓁嗤地笑了:“你也太功利了,他才多大一点,你就惦记上了。”   “那不管。”步长悠又将脸颊贴在她小腹上,但不敢用力轻轻的:“希望他快点长大,我想见见他。”   裴蓁温柔下来:“很快的,七个月而已。”   七个月很快就会过去,不过那时估计他们已经从这里走了,小荔枝生下来,她也看不见,这么一想,还真令人沮丧。 第6章 朱砂   步长悠和流云在梧桐斋待了好一会儿,才起身告辞。   出了门还是绿森森一片梧桐,大日头和蝉鸣被隔在外头,只是阵仗吓人,其实并不热。这要归功于鄢国先祖们的英明,不知他们在建桐叶宫时做了多少计较和考量,才选到了这块阴凉的宝地。   两人回去时,还走雁鸣湖那条路,刚才摘的荷花送了裴蓁,步长悠想再摘一些带回去。两人摘完出湖时,远远瞧见岸边的环湖甬路上行过来一行人,等她们走完曲桥,跨到岸上,微风过处,杨柳依依,那行人刚好也行到桥口。   前头是个领路的内侍,内侍见了步长悠,停住步子,行礼。   步长悠的确认识,是扶苏园的人。   桐叶宫各处都有看管的署丞和宫人,步长悠爱去扶苏园,对扶苏园的人事非常清楚,她问:“商陆,你们干什么去?”瞧了一眼他身后叠在一块的几个人,“你们园子里新进的花匠?”   商陆不大,细皮嫩肉的,不笑时憨憨的,笑起来有点小孩的稚气,他笑道:“我们园子里的匠人何时有这样的气派,奴最近被分派到重华堂去帮忙,这三位是画署的大人,大人们替太后来绘像,太后坐了一会儿就累了,说赶明再让大人们来,奴领他们出去。”   步长悠点了点头,表示了解:“行,快去吧,别误了正事。”说着给他们让路。   商陆诺了一个,领着走了几步,想起什么来,回头又道:“前些日子奴回扶苏园拿东西,看见公主种的两棵核桃树结花了,公主知道吗?”   步长悠在扶苏园种了两棵核桃,七八年了,年年盼,年年看,可就是闷葫芦一样没动静,今年结交了裴蓁,忙着跟裴蓁说话,就将它们给忘了,没想到这就结花了。步长悠都有点雀跃了:“真的吗?”   商陆嗳了一声:“公主得空去瞧瞧吧,说不定还有花呢。”   步长悠说知道了,商陆就走了,步长悠这才将目光移到了他身后。   她同商陆说话时,斜侧方有道目光打在她脸上,她找到了那道目光。   白晃晃的日光透过枝叶的间隙打下来,她在晃动的光影中看到一张唇红齿白的脸,这张脸的左眉上方有块指甲盖大小的朱砂,朱砂鲜红,先声夺人,更衬出脸如白玉。   那人见她看过来,拿手指点了点自己的额头,步长悠觉得他似乎在跟自己说话,就伸手摸了摸额头。   什么都没摸到,她将脸转给流云,问有东西吗,流云左看右看,说没有,步长悠回身去看,他们已经走远了。   流云问怎么了,步长悠将视线调回来:“正好,咱们去扶苏园瞧瞧。”   扶苏园最初是鄢宣王造来种植南方诸国的花木和水果的园子,里头的匠人大多也都是从南边来。荔枝、柑橘、黄金瓜、龙眼……只要鄢国不能种而其他地方能种的,这全有。为了养活这些南方的花木果木,他老人家花费巨大的人力物力,在园子里头造了好几个大温室,温室里建温泉,企图改变水土,以适宜这些花木和果木的生存。可后来还是死掉了很大一批,留下的,约莫只有三分之一,且多是经过匠人改良的变种。后来宣王累了,决定不搞了,将温室拆了,将能养活的大面积栽培在园中,这事就算过去了。到了鄢武王的时代,这位老人家跟他爹完全相反,不爱搞花花草草。在位的那些年,别说扶苏园了,这桐叶宫几乎都是废弃状态,王后被废,送到桐叶宫囚禁,算是唯一的一次造访。再后来,现在的这位鄢王继位,将桐叶宫大肆修缮扩建,扶苏园也进行整顿,移了新的花果木进去,这才有了些样子。   桐叶宫的花木和果木每年定量往琮安宫送,供应那里头的主子们,倘若遇到歉收年,量不够,相对应的官员就要受罚,挨骂都是轻的,大多都是罚俸,一罚就罚一年。不过倘若遇到丰年,上交后有富余,也可自行处置。王室宫苑里头的东西,倘若运出去卖,里头油水大着呢,一年大丰收,能抵十年的俸,官员们倒不至于苦哈哈。   扶苏园种了百十棵核桃,散在园子各处,有野核桃、麻核桃、黑核桃、铁核桃等不同的品种,步长悠种的那两棵就是麻核桃。   为什么突然想起种核桃?是因为步长悠小时候在园子里头捡了一个核雕。核雕跟手心一样小,很奇巧。是一个小院子,院子里有瓦舍一间,树一棵,井一口,还有晾衣绳,绳上搭衣裳,公鸡和母鸡在窗下触喙亲昵,而透过窗子,隐约瞧见房间里头有对没穿衣服的男女抱在一起......   步长悠捡到它时太小了,不知道是什么意思,还巴巴的问祁夫人,祁夫人说这是民间的工艺品,叫核雕,至于那对男女,祁夫人没具体说她们在干吗,只说了一堆的阴阳相和,万物生长......且讲完后,就将核雕收走了。   步长悠后来想,母亲倒是没因为她小就打马虎眼,说人家在玩游戏,而是延伸出去,给她讲了本质问题。现在想想,那是她人生见到的第一份春宫图。   核雕被收走后,步长悠很不开心,祁夫人哄她,说让她种核桃去,等核桃种出来,她给她雕一个,于是步长悠就屁颠颠的去种核桃了,结果一直种到现在,还没结果,核雕自然也没有。   进了扶苏园后,步长悠和流云一路到核桃林去。   这百十棵核桃,老的有七、八十岁,枝繁叶茂,很苍劲,是鄢宣王在位时种的,其余的都是当今鄢王继位后种的,树龄大小不一,大的二十年左右,小的十年左右。步长悠的两棵才八年,算是里头最小的,很好辨认。   虽然山里比外头凉,花果比外头的要开得晚结得晚,可核桃花的花期的确过去了,一点残花都没了,只有葡萄大小的青果子扎堆出现在枝头。步长悠那两棵上也有,但很少,零零星星几十颗的样子,虽然看不到花让人心碎,但看到了果子,也很欣慰了。   流云来自市井,跟步长悠这种坐卧都要文雅的闺秀不一样,她像个猴儿一样麻溜的扒着树干往上爬。步长悠知道她爬树的功夫,倒不担心。   流云沿着树杈子一直往上攀,攀到无路可走时,方才停了下来。   八年的核桃树,不过两丈高,可流云穿着绿衣裙,藏在枝叶间,步长悠都快找不到她了。   流云扶着树枝,将自己能够到的最高的那枝青核桃连枝头拧下来,步长悠知道她要扔,赶紧让了路,核桃重重的砸在地上,将土地砸出一挖小坑来。   步长悠弯腰将那枝核桃捡起来,仰头让树上的人小心点,流云摆了摆手,让她放心,步长悠这才来瞧手中的核桃,四个小核桃并在一块,青灰色的皮,有白色的斑点,摸起来硬撅撅的,好像跟其他的核桃没什么不同。   流云麻溜从树上下来,指着东边,掩声道:“我刚在上面瞧见有人在偷洛如花。”   步长悠有些意外,要说其他时候有手脚不干净的宫人甚至官员偷花偷果子出去,她信,因为这种事常发生。但现在戒严时期,还有人偷,不怕叫人逮住,砍了手脚?且洛如花极不易得,传说国有名士,放生此花,扶苏园的这几株据说是某个县的农民在山上发现的,农民送到了县里,县里送到了郡里,郡里又送到了国都。那年鄢王在这避暑,就让人植到了扶苏园。   洛如花本就是传说中的花,谁也没见过,花匠照着古籍培育出类似的品种,就可以充当洛如花,其实是一种变相的歌功颂德,也算煞费苦心。历史中有太多这样的故事了,什么和氏璧,什么凤凰,都是一个套路。君王的内心是否真的相信祥瑞这事另说,他需要让他的臣民相信,国有祥瑞,他是贤王。   这几株洛如花是祥瑞,因事关重大,倒也没人自寻死路去动它,只是没想到在这样的关键时刻,竟有人顶风作案?   步长悠道:“洛如花旁边不是有架蔷薇么,你别是看错了?”   流云拉着她往东边去,边走边道:“蔷薇是胭脂色,洛如花是白,如此分明,我怎会看错,走,咱们瞧瞧去。方署丞宝贝似的照看这几株花,给人捣蛋弄坏了,王上现又在宫里,他估计得吃不了兜着走。咱们若替他逮到了,他可要好好谢谢咱们,有了这个,以后再求他办事,他就不能推脱了。”   洛如花离步长悠的两棵核桃树不远,她俩穿花拂柳一路过去,藏在蔷薇架后头。   六月初,蔷薇正值花繁叶茂,攀在架子上,像道胭脂色的花屏,步长悠扒开篱笆洞,向对面望过去。   洛如花九株,九是帝王数,献祥瑞的人什么都想好了,株株比人高,树皮薄成片状剥落,小枝中空,花色洁白,盛夏时节,白花繁密,素雅洁净,跟旁边浓烈的蔷薇相得益彰。   步长悠从篱笆洞里瞧见对面果然有人,一身绯色官服,背对着她们,于是步长悠看到了他背后的麒麟纹。那人的手也负在身后,右手捏着枝儿洛如花,左手两指勾着交刀把儿,看样子是有预谋而非临时起意,不过这番不慌不忙的样子,倒不像窃花的,而像赏花的。 第7章 窃香   流云立刻坐实人偷花的罪名,她捋了捋袖子,要大干一场,步长悠想拦,没拦住。   流云猫着身,顺着花架走到尽头,不管三七二十一,一个猛冲过去,想将人冲翻在地,一把制住,可惜冲到跟前,忽又刹住了。   因为看着没有防备正专心致志赏花的人,猛然出手,快得步长悠都没反应过来,等反应过来时,他手里的交刀已比在了流云颈边。   流云没遇到过这种阵仗,一下唬住了,她定在那里,动也不敢动,与此同时,她看清了偷花贼,好面熟的一张脸。   青年斜乜着花架,声音冷静:“出来吧。”   步长悠顺着架子缓缓走了出去。   流云捕捉到步长悠的气息越来越近,她不敢动,怕颈边的交刀误伤自己,就半哭丧着脸,道:“公主救我……”   青年眼里闪过一丝惊,立刻知道这位公主是哪位。鄢国只有三位公主,大公主和二公主他都见过,眼前这位想必是一直寄养在桐叶宫的三公主。他握交刀的手立即松下来,流云来不及喘气,忙躲到了步长悠身后。   他将花枝和交刀别在腰后,抱拳行礼:“下臣裴炎,不知公主在此,多有冒犯,请公主恕罪。”   才入初伏,山中还留有最后一丝凉意,步长悠站在花影中,在这片阴凉中闻到了花香,她在花香中仔细瞧了瞧眼前身姿挺拔的青年,还是忍不住啧啧赞叹,真是端正,她道:“裴炎,我知道你,你是裴蓁的哥哥,对么”   “正是下臣。”他的声音很低很轻,不似方才那一声冷,让步长悠想起午睡时,在半梦半醒间听到窗下的喁喁私语一样,有绵长的错觉,跟他的脸一点不符。他的五官太端正以至于看起来会有些严肃,倘若不说话,会让人生出不近人情的错觉,可他的声音却在破坏他的脸带出来的冷。   步长悠的左手从右手里分出一支小荷花,无意识的转玩着:“裴大人在这做什么?”   他恪守臣子本分,非礼勿视,只垂眸答:“下臣听闻园中栽有洛如花,一直无缘得见,今蒙王上隆恩,赏赐下臣一枝,故而下臣到园中取花。”   一阵风掀过来,吹起她的裙裾,几乎要抚到他,绯白交错,是一副好景。她将吹乱的发丝拂下去,竟不想草草了事,于是往洛如树旁走了走,白花密密匝匝的涌在枝头,风一吹,正簌簌往下落。她道:“裴大人,我很久没见过他了,听说你在他身边,想必什么都知道,鄢王还好吗?”   鄢王……这样生冷的叫法,大约是心有怨憎吧,裴炎道:“王上躬安,只是国事繁忙,他无暇分心,除了在朝的太子和王子,其他的夫人和公主也甚少能见到王上。”   步长悠有些诧异,因为他在开解她,她转过来,面对着他,决定领这个情,于是转移了话题:“裴大人,我没有出去过,不知民心如何,鄢王是个明君吗?”   这是一个大问题,也是一个难题,鄢国的臣民甚至包括鄢王自己可能都无法评判他是否是明君,裴炎只道:“功过是非应由后世评断,下臣身在人臣,怎么说都有歌功颂德之嫌,但若只问臣心中所想,王上躬勤政事,知人善任,从谏如流,确是一代明君。”   步长悠曼声道:“不是因为他重用裴家,裴大人才这么说?”   又是一个难题,好在没什么攻击性,像随口一问,怎么答都不会被追究。裴炎道:“如今正逢乱世,各国刀兵不断,强国欺人,弱国被欺,鄢国近十年却无大战事,一则国强,二则君仁,百姓所求不过如此罢了。”   花影在他脸上晃动,他的脸时明时暗,步长悠在明暗的变换中瞧见他下唇有星点红,似是被咬破了。她立刻想到半个多月以前,她在武平君府的亭中看到的热烈场景,兴许是那个星河灿烂亲他时咬破的。她突然生出了一种奇怪的渴望,她也想咬一下,那嘴唇薄薄的,一定很容易咬破。   她的目光很直接,裴炎不明白她为何这样看自己,但她很专注的在看,他斟酌良久,决定出声打断,于是问:“下臣有何不妥?”   步长悠朝他走过去,裴炎下意识的往一侧偏了偏,步长悠将左手里的那枝小荷花插在他的交领间,荷花斜对着他右肩,挡住麒麟纹理,她道:“告辞。”说着擦着他的肩过去了。   流云走过裴炎时,掩唇小声解释:“裴大人,我以为你是偷花贼,不是有意冒犯,大人见谅。”说着跟上了步长悠。   裴炎终于想起在哪见过她了。半个多月以前,裴蓁离府回宫时,她就站在裴蓁身后,那时她满脸麻子,他印象格外深刻,今天脸上的麻子却没了。   夏日阴晴不定,片云就可致雨,步长悠和流云刚出了园门,就有凉风掀过来,风中带了雨意,步长悠和流云又忙退回门檐下,刚开始只是三两点,然后噼里啪啦成势,一时之间,天地间唯有雨声。   流云一脸庆幸:“幸好退得快,否则一定被浇个落汤鸡。”又回头往园子里看,言语之间似有担忧,“不知道裴大人出来了没有?”   风雨渐大,檐头铁马被吹得叮叮作响,步长悠道:“园子里亭台楼阁建得到处是,即便没出来,也淋不着。”结果话音刚落,流云就拽她袖子,“裴大人。”   步长悠回头瞧见园中那条宽甬道上有个撑着黄油伞的人正走过来。   天地是青灰色,那黄油伞边成了雨中最鲜明的颜色。   他到门下,步长悠见他左臂中抱了一个长形的盒子和一把黄油伞,流云见他倒不过手来,上前去接,他道谢,说:“刚才还在想公主和姑娘,没想到就碰见了,伞是在署丞那借的,给公主和姑娘一把,留作备用。”   “裴大人真是个体贴的好人儿,多谢裴大人。” 流云惊喜不已,忍不住就夸了起来。   “举手之劳,不必言谢。” 裴炎收了伞,走到步长悠跟前,“雨路难行,为防跌滑,公主还是等雨势小些再走,只是下臣有要事在身,不便相陪,要先行一步,请公主见谅。”   他胸前交领空空如也,不知是不是丢了,步长悠将目光移到他脸上,他发梢和脸庞上有溅上的细雨珠,人被雨水这么一镀,就更严冷了,她道:“裴大人小心。”   他道告辞,撑开伞,流云将盒子还他,他抱着盒子,走下台叽,走进茫茫雨雾中,如同江上扁舟,没了踪影。   流云忍不住称赞:“裴家的人无论男女,都没架子,怪不得王上喜欢,我都喜欢。”   雨越下越大,没有停下的意思,步长悠和流云在檐下等了一会儿,眼见天色越来越暗,觉得再等下去也没什么结果了,就撑开黄油伞,回了音书台。   雨太大,膝盖以下的裙履全湿了,祁夫人和刘氏正在窗边做荷包,见她俩如此狼狈,问怎么不等雨停了再回来。流云解释一番,说她们从梧桐斋出来后去了扶苏园,被雨堵在门口,恰好碰到裴美人的哥哥,给了她们一把伞,而且天色已晚,实在不能再等,就冒雨回来了。   祁夫人让她们赶紧将湿衣裳换下来,刘氏到外头的廊下将风炉点上,给她俩熬姜茶,两人出来后,刘氏让她俩看着风炉,别忘了喝,然后就跟祁夫人到后面去备晚膳了。   流云到廊下去看炉子,步长悠拿了祁夫人还未绣完的荷包接着绣。   荷包不是绣来带的,是绣来卖的,倒不是现下缺钱使,而是这么多年习惯了,闲着也是闲着,不如绣点东西,托人带出宫换点钱存着,以备不时之需。   对于挣钱贴补家用,祁夫人和刘氏靠卖绣品,步长悠靠卖字画。卖字画这个算一举两得,因为步长悠平时也要练,但因为没什么压力,所以很随意,自从祁夫人决定卖她的字画后,她的压力就来了。   祁夫人和刘氏的绣品卖到最贵的是她俩合绣的《百鸟朝凤》,那幅刺绣宽半丈,高两尺,两人绣了半年多,卖了三百多两银子。而步长悠的画卖的最贵的一幅,是她十四岁那年画的《万物滋生图》,说白了就是将春天的扶苏园整个画了下来。   她画了一年多,本不舍得卖,可想了想,卖了之后,能买很多笔墨纸砚,还是让人捎了出去。当时那幅画只卖了两百多两,今年春天时,宫人告诉她,收她《万物滋生图》的画斋老板说,那画辗转几个买主,最后被钟离家以三千两银子收走了。画斋老板肠子都悔青了,因为他出手时,只卖了五百多两。   《万物滋生图》不贵在步长悠的画技上,因为她的画技并不纯熟,全凭一股子少年人的青翠和锐利。她的画贵在内容,大家有兴趣的是画里闻所未闻见所未闻的植物。民间对宫廷一直怀有窥探,这画中的两百多种植物像冰山一角一样,透出了宫廷的繁茂富丽以及它的无趣寂寞。   只是步长悠不懂这个,倘若她懂民间对宫廷的巨大好奇正如她对市井的好奇一样,她会将桐叶宫也画下来,她对宫里的一草一木太熟悉了,简直手到擒来。尤其要画鄢王进来避暑时的盛况,可能就叫《鄢王游园图》或《鄢王避暑图》。这幅画倘若流落到民间,定会比《万物滋生图》更能引起轩然大波。 第8章 下臣   吃过晚膳后,步长悠和流云抬了一张桌子到廊下赏雨,风炉上烧着水,水滚了之后,步长悠给大家泡茶。她们吃得茶有很多样式,什么核桃花茶、菊花茶、枣花茶、槐花茶、萝卜茶,全是宫里种的东西,不过喝得最多的还是槐花茶。   音书台种了十八棵老槐树,这些槐树年岁久,枝繁叶茂,尤其到开花时节,白花密密匝匝的挂在枝头,像青白交错的云。   桐叶宫的草木虽多,可都有人管,不属于她们,吃点用点,还要悄悄的,音书台的十八棵槐树属于她们自己,想怎么处置都可以,所以一到槐月,她们各种吃,槐花茶、焖槐饭,槐花点心,不仅自己吃,还送给宫人们。宫人们吃多了,就领她们个情,她们若想吃点用点他们管着的花草,就方便多了。   八仙桌上擎了两盏风灯,祁夫人和刘氏还在绣荷包,步长悠让她们别绣了,说对眼睛不好,可两位母亲闲不住。   流云兴致勃勃的讲她小时候的事情,刘氏偶尔插几句,祁夫人和步长悠话都不多,雨声大的似乎能盖住人声,雷声忽远忽近,不知道到底在那里。   后来不知怎么,话题就转移到了步长悠身上,或许是因为流云讲到了那个退了她婚的未婚夫,刘氏叹气,说为两个女儿发愁,不知道将来会嫁到哪里去。祁夫人说她最近也在想这件事,问步长悠有没有什么盘算,步长悠说自己还小,再等两年吧。祁夫人叹气,十六了,不小了。刘氏就道:“裴美人不是说她哥还没成亲么,裴家倒是个好去处。”   流云狂点头表示赞同,并且将下午在扶苏园偶遇裴炎的事情添油加醋的又仔细讲了一遍。   步长悠想,她们都知道裴家是个好去处,国君也要笼络裴家,由此可见,裴家的炙手可热。她一个冷宫里的公主,有公主之名,无公主之实,众人见之唯恐避之不见,裴炎不避,是因他家教好,也因他正受宠,所以不避。但在正常情况下来讲,她的处境不如一个普通宫婢,那里轮得到她?可步长悠不会这么说,怕祁夫人以为她在抱怨,抱怨母亲没给她一个公主应该有的荣宠。步长悠搁下手里的杯子,道:“我在武平君府见过他,是未娶妻,可有意中人,虽然因为身份的差异,只能做妾,可能看得出来,他很喜欢她。”   刘氏摇摇头,语重心长道:“公主这就想多了,只要能娶得起妾的,妻基本上都是摆设,是用来相敬如宾,喜不喜欢不重要,重要的是妻的位置,公主倘若能嫁到裴家,以裴家的家风和品行,定不会叫公主吃苦受辱,一辈子有依靠,体体面面的活着,比靠男人三年五载的喜欢要牢靠的多。”   步长悠没想到刘氏会这么说,因为刘氏平时不说这些,她的精力主要在柴米油盐这些琐碎事上,一时竟找不到话驳,只好转向自己母亲:“母亲也这么想?”   祁夫人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道:“我跟你父亲虽老死不相往来,可他还欠我一个人情,我准备将它用到你的婚事上,我能给你的只有这个,倘若你想好了,告诉我。”   步长悠怔住了。   祁夫人又道:“裴家我最放心,可倘若你不愿意,我不勉强,你就自己找吧,找错了,将来吃苦头,可得自己受着。”   步长悠瞧着自己母亲的眉眼,她已经四十几岁了,可能因富态,所以人不显老,有种富丽堂皇的美,像牡丹花一样,她年轻时一定是个热烈的美人。   祁夫人见她直勾勾的盯着自己,问怎么了。   步长悠很想知道自己母亲跟鄢王之间到底有何爱恨情仇,在远离他十几年后,依然坚信他欠她的人情,他会还给她,但她忍住了,她将头歪在祁夫人肩上,有些黏缠的说,母亲真美。   雨下了一夜,次日早上才停,步长悠睡眠浅,雨砸了一夜,根本没怎么睡着,最后一次醒来,听到没有雨声了,她穿了衣裳,拿了根簪子将头发挽起来,开门出去。   天还朦胧,地上到处是被风雨打下来的残叶落叶,她在前面走了一圈,穿过月洞门到后面去看。   后面的菜地经过雨水的冲刷,倒的倒,歪的歪,只有豇豆和黄瓜架扎得牢固还坚|挺。步长悠将被雨水打落的小茄子捡起来,顺便又到鸡棚瞧了瞧,鸡窝里有四、五个鸡蛋,她将鸡蛋捡出来,连带茄子一起放在膳房的筐里,然后从井里打了水,洗漱一番,准备早膳。   流云醒了之后,洗漱一番,来帮忙。流云起来后没多久,祁夫人和刘氏也起了,见她俩在做早膳,就去打扫庭院,等打扫完,早膳也做好了。   用过早膳,天已放晴,步长悠和流云出去消食,结果走远了,就到了梧桐斋。   裴蓁刚吃了早膳,此刻正拿了柄木剑在那耍,耍得脸都红了,满头薄汗,见她俩过来,就收了剑,拿帕子擦了擦。   步长悠把她的木剑接过来,也拿着像模像样的耍了两下,裴蓁坐在树下的藤椅上笑,说她舞得这几下很有意思,有天赋,步长悠兴致高涨,突然想学剑来着,要拜裴蓁为师,裴蓁乐得掩住嘴咯咯笑起来。步长悠让她别笑,问她到底教不教,裴蓁忙说教教教,但又故作高姿态,非要她敬了拜师茶,于是步长悠就敬了茶,裴蓁刚装模作样的喝完茶,从外头进来个小内侍,说王上刚下朝,正往这边来呢,他过来通报一声,让夫人准备一下。   梧桐斋靠近鄢王驻跸的紫明殿,来去都快,内侍走后,步长悠也要走,裴蓁让棠梨领着她们从后门出去,怕她跟鄢王迎面撞上,棠梨就领着她俩从后门去了。   类似的情况,步长悠经历过很多,因为她小时候不懂避忌,或者不想避忌,她觉得自己没做错什么,没必要像贼一样东躲西藏,所以明知道避暑的人都进来了,还在宫里到处走,撞到人不可避免。她撞见谁都不怕,可那些人却怕她,像撞到老鼠那样避之不及,那样的眼神,她永生难忘。她发现,人躲她比她躲人更让人难受,所以今年他们又来,她就学会了躲避。也不去考虑自己没错为何要躲这个问题,她能不出去就尽量不出去。也原以为四年过去了,再遇到这种事,她能处之泰然,但事到临头还是不舒服。怎么会舒服,事情分出黑白来,才能让人舒服。可她呢,是这个家的女儿,却不属于这个家,可若说她是外人,她又脱离不了,不上不下,不黑不白,就成了什么都不是的尴尬。其实想想,倘若真的断绝了,将她和母亲逐出宫去,自生自灭,倒还干净了。   两人回到音书台,祁夫人和刘氏正在廊下修剪花草,见她俩脸色不好,问怎么了,流云扯了个谎,说路上湿滑,差点跌脚,祁夫人不疑有他。   那是件顶小的事,却让步长悠一下午都不开心。她原以为放下的,其实并未放下,只是遗忘了,而如今藉由一件小事,又想起来了,一点星火点起了数十年的积怨。她确实有恨,只是埋的比较深,因为不能让人发现,尤其是她的母亲。母亲从未教她恨鄢王,倘若她开始恨了,母亲大约会内疚,觉得是她害的,步长悠害怕她愧疚。   那天下午步长悠绘了一幅画,讲一个女刺客行刺的故事,叫《悠娘刺湮》……画完这副画,步长悠觉得心情舒畅了好多,她搁下笔时,天已黄昏。书房的两扇落地长窗撑开了,树影映进来,满殿晃动。她在斑驳的树影里想起裴炎,想起花影映在他脸上,他说,正是下臣。   下臣两个字被他咬得很轻,但举重若轻,她很想再听一次。   步长悠铺了一张宣纸,又开始画。   流云进来叫她去吃晚膳时,步长悠才刚用狼毫叶筋笔勾了几株洛如树。吃过晚膳后,步长悠回到案前开始勾人物轮廓,先勾裴炎拿着交刀,然后在他斜前面勾流云的背影,最后勾蔷薇花架以及架子后头的她。勾完已是深夜,次日起来上色,上了一整天,一直弄到深夜才完事。   流云是第一次入画,虽然只有一副背影,可却是画中的主要人物,藏在花架后的步长悠只透过篱笆洞露出一点白裳,像旁观的第三人,可以忽略不计。流云央求步长悠把这幅画送她,步长悠将这幅画命名为《捉贼记》,送与了她。   流云咂摸了一会儿,说单看画,容易误解成她是贼......   步长悠问她到底要不要,她说要要要......还说赶明托人带出去裱一下,好好保存,说不定两三年后,这画会身价暴涨,跟那幅《万物滋生图》一样,价值千金,她就赚大发了。步长悠说她做梦,流云看了看外面,黑漆漆的一片,说是到了该做梦的时候,说着将画卷好,收到柜中,两人到后面冲了一下身子,回来睡觉了。   六月已是盛夏,桐叶宫虽比都中凉快,可到底还是一天天热了起来,到了六月中,进了中伏,身上开始往外冒汗。天一热,人各种懒,步长悠和流云就不爱出门了,尤其在梧桐斋差点碰到鄢王之后,她们连梧桐斋也不去了,整日在音书台待着。闲着也是闲着,两人就在刘氏的指点下,用麻绳编了两个吊床,拴在音书台后头的槐林中,午后就在林子里睡觉。   有一天午后,步长悠正躺在吊床里睡觉,好久不见的小商陆找来槐树林,将她推醒,将臂中挽着的长盒子交给她,说送给她的。   步长悠没懂什么意思,商陆笑得暧昧:“不是奴送的,是别人送的,公主先看看。”   步长悠这下醒了大半,她从吊床上下来,打开盒子,里头是幅画,她把画拿出来,打开了。   是上次她和流云去给裴蓁送梅子汤和莲花酥回来时碰见商陆时的景,她怀里抱了几支荷花,和流云站在柳树下,背后是曲桥和满湖的荷花,而她们前头,商陆领着三个穿官服的人正经过.....   商陆也是头次看到画里的内容,惊讶了一把:“哟,这画里怎么还有奴,真是借了公主的光了。”指着画里他身后那三个人,“送画的人就在这里头哩,公主猜猜是哪个?”   步长悠一下子就想起那个眉上有块朱砂的青年来。   她忘了他的长相,可她记得那块朱砂。   她摇摇头,说真是幅好画。 第9章 画师   商陆眸中浮光细细:“奴没什么见识,不知道好不好,不过是画署里的大人,又被挑来给太后绘千秋画像,想必是顶尖的。”   步长悠有些不解:“怎么,一幅像竟要绘这么久,十来天了吧?”   商陆道:“夏日炎炎,太后身子乏,不愿久坐,上次才绘了一点就厌了,叫大人们回去,隔了七八天才有兴致,又将大人们招来,现正在重华堂呢,不知道这次能不能绘完。”顿了顿,“他说想见见公主,让我替他传个话,问公主愿不愿意见?”   步长悠将那幅画举到自己眼前,看了半天,又道:“这景和人画得都有功夫,只是画得不太像。”她把画翻过去让商陆看,“你瞧瞧,把人抠出来,你能认出这是我么?”   商陆趴过去看了看,笑道:“那日奴才和公主才说了几句话的功夫,他就能画得这样像,简直称得上过目不忘了,公主怎么还说不像?”   步长悠将画翻回自己眼前,继续研究:“他是画师,如果连这点本领都没有,还怎么画?”   商陆央求道:“好公主,你就说吧,到底见不见,倘若不见,我就回了他去,倘若见,我赶紧回了他去。”   流云醒了,边揉眼睛边晃到步长悠身后,她发现画中竟然有她,以为看花了眼,将画从步长悠手中取过来,细细的看。   步长悠坐回吊床上,以脚蹬地,荡了起来,边荡边道:“他是谁我还不知道,你就把我卖了,他给了你多少好处?”   商陆哭丧着脸叫屈:“倘若是什么不正经人,奴肯定不干这昧良心的事,但这位大人可是正经大户人家出身,会画画不说,还长得仪表堂堂。倘若是奴这么觉得,那也就算了,奴没见识,可能会将鱼目当珍珠,可在重华堂侍候太后的姐姐们见多识广,都在背后说他长得好,奴是真心觉得好,才答应给他传话的。”   流云的胃口被吊起来了,听商陆在那一套一套的,她有些不耐烦,将画啪的一合,哎哟哟的逼近商陆:“你小子才去了几天,就变得这么会说话,果然是在大人物跟前得了锻炼,就是不一样,竟敢吊姑奶奶的胃口了哈?”   商陆被迫得连连后退,边退边求饶:“好姐姐,我哪敢吊您胃口,您老见多识广,没进宫之前肯定听说过咱们丞相大人,他就是相府里的小公子。”   流云愣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她拉开那画,边看边质疑:“你是说这画是他送的,他送公主画做什么?”   流云是半道插进来的,的确不知前因,商陆只好跟她解释了一遍,等他解释完,流云心中就有数了,毕竟她是有过经历的人,她道:“他不是看上公主了罢?”   商陆瞧一眼步长悠,步长悠从吊床上下来,将流云手里的画取走,边看边道:“他兴许是想让我品品他的画。”   商陆见步长悠的心思有些活络,立即道:“大约申时,他会在云树亭等公主。”说着将装画的盒子塞给流云,沿着墙根溜走了。   步长悠把卷好的画轴搁在盒中,又躺进吊床中,闭目养神,流云把盒子合好,靠在树根上,顺便将掉在地上的黑折扇拾起来,低眼瞧着她:“公主去吗?”   步长悠没有睁眼,而是问:“你说呢?”   流云想了想,认真道:“公主一直待在宫里,可能不知道,我是知道的,都中最有权势的两家,就是丞相府和武平君府,再说他还是长公主的儿子,也就是公主的表哥,不为别的,就为这个,公主也该去看看,怎么说都是一门亲,万一将来有用得上他们的地方呢?”   良久,步长悠从袖袋中摸出一方帕子,拉开,对着往上,树影透过纱帕在她脸上来回晃,她道:“亲哥都没用,表哥算什么?”   流云愣了一下,道:“诺。”   其实步长悠原本是想去见一见这个年轻的画师的,可被流云那么一说,她又不想去了。她的处境是不好,可不至于就山穷水尽,要卖笑接客吧。但步长悠很快就发现她错估计自己的处境,她早已山穷水尽了,一直以来的平静不过是在苟延残喘罢了。   六月下旬,三伏天,整个夏日最热的时候,穆国的使臣到了琮安城。   使臣进了琮安城后,由职司邦交的大行署负责安排接待,后来大行署向监国太子转达了穆国使臣此行的目的,联姻。   穆国和鄢国是相邻的两个国家,历史上曾有联姻,且不止一次,但那已是好久之前的事情了,穆鄢最近这五十年都不怎么睦。   鄢穆两国从姻亲变为仇敌,是在鄢武王和穆威王的时代。   鄢武王是个野心极大的烈主,在位二十多年,鄢国大战小战不断,就数跟穆国打得最多。也是恰巧,那段时间穆国刚好有位明君在位,烈主碰上明君,谁都不让,两国一开打,周边小国就跟着站队,大郑的北方就乌烟瘴气,不得安宁。这不得安宁一直持续到两位国君相继去世,北方双霸主的时代结束,战争才得以停了下来。   鄢国现如今这位王是鄢武王的三儿子。老三是个可怜的,八岁时他爹为了联合周边国家打穆国,将他送到沈国为质,他在沈国做了十多年人质。后来老爹死于征途,同母的大哥继位,却只在王位上待了一年就被异母的老二给篡了。老二暴戾,国中很多人不满,于是宗亲联合几位重臣将老二诛杀,这才轮到了他。   老三背井离乡十多年,时来运转,被宗亲们从沈国迎回国中,名正言顺的做了国君。老三继位前几年忙着稳定国内,因为鄢国经过两次剧烈内斗,内耗太大。等国内稳定下来后,他就联合东北边的沈、虞两国,共同伐祁。   祁国本是鄢国的属国,在鄢的西北。老二的母亲是祁国公主,老二篡位,祁国暗中出了不少力。老三伐祁,一是报仇,二是教训,三是示威。其主要用意就是告诉周边诸国,鄢国虽改朝换代了,可你爹还是你爹。   祁是小国,别说三国联军,一国都受不住,在三面被围的情况下,它向周边唯一一个没有参与伐祁之战的穆国求救。   鄢、穆好战的两位先王俱已离世,可两国的关系依然很紧张,是谁看谁都不顺眼,再加上祁国使臣的游说,就下场了。   大郑北方十几个诸侯国,能独挡一面的就鄢、谭、穆三个。正所谓鄢国富庶、谭国兵勇,穆国最大。穆祁对鄢沈虞,其实是穆鄢之战,本来是有胜算的,但穆国西边的谭国趁机偷袭了穆国,穆国腹背受敌,为了自保,就撤军了,之后祁灭,鄢沈虞三国分而食之。   祁灭后,周边唯一能与鄢国抗衡的穆国又元气大伤,南边的夏、沛、黎三国又隔得远,打不着,没了外患,鄢王开始专心发展国内,因为他明白,鄢国虽富,可他爹已经把鄢国挥霍的差不多了,是时候休养生息了。鄢国休养生息时,穆国也在休。而最西边的被鄢、穆两国压制已久的谭国趁势崛起,向外猛烈扩张。   鄢国跟谭国中间隔了穆国,离得远,暂时没感觉到威胁,但跟谭国接壤的穆国可是大大的察觉到了。为了压制谭国的扩张,穆国跟南边的夏国联过盟。谭国就想了个办法,娶了夏国公主,与夏国成了姻亲,化解了穆夏联盟。西边和南边成了盟国,北边又是外族,根本指望不上,穆国能选择的,也就只有东边的鄢国和东南的晁、卫。   但晁、卫都是小国,小国是墙头草,风往那边刮就往那边倒,根本指望不了。   穆国若不联鄢国,让谭国跟鄢国联了,穆国会重蹈腹背受敌的覆辙。   只是穆国想到了,谭国也想到了,在穆国使臣到达琮安城两日后,谭国的使臣也到了,同样是由大行署接待的。   留守琮安城监国的鄢太子跟大臣们讨论了一圈,朝臣们自然就分作两派,联谭和联穆。   跟穆国结盟,就意味是鄢穆两国共同辖制谭国。不赞成朝臣认为,谭国离鄢国太远,压制他对谭国的利处比对鄢国大,鄢国是为他人做嫁衣。不如联谭国共同辖制中间的穆国,穆国才是对鄢国有直接威胁的国家。赞同的朝臣则认为谭国现在太盛,但因身旁有个同等的穆国,不敢太放肆,倘若鄢和谭联盟,将穆压下去,等于间接为谭国除了一个对手,穆国一旦不能压制谭国,谭国的扩张会非常迅速,虽然两国相距远,暂时不会对鄢国有什么影响,可迟早会轮到鄢国。   其实说白了,就是要眼前利益还是长远利益。   通常情况下,大家觉得考虑长远利益的人有大智慧,可那是在盛世,在国家能稳步发展,这个考量长远利益带有预测的性质,而且预测准的几率也大。可现如今在乱世,天下局势一天一个样,别说考虑长远了,明年怎么样谁都不敢说,这时候讲长远,未免有假大空的嫌疑。   但无论是联穆还是联谭,都是联姻,鄢国要嫁过去一个公主,这是铁板钉钉的事。   不过这样的庙堂大事,步长悠是不知道,即便后来裴蓁在闲聊时告诉了她,她也没放在心上,就连裴蓁也没放在心上,因为她们都理所应当的以为要嫁过去的是二公主。 第10章 往事   大公主早前嫁去了姜国,姜王崩逝后,太子继位,她如今是姜国的王后。   鄢、姜是郑天子分封的兄弟之国,自古一体,两国的文化相似,几百多年下来,海内常并提两国,鄢姜逐渐成了一个概念。   鄢姜的交情跟其他诸侯国以利益为前提合则来不合则去的脆弱关系不一样,它是深厚而紧密的,是关键时刻可以依靠的。当然了,再好的兄弟也有发生龃龉时,但这不妨碍两国整体方向上的亲密。鄢国的大公主嫁到姜国,没有一个人觉得她是远嫁,就连她自己都不觉得,因为姜太子常来鄢国,大公主和他很熟,两国联姻是水到渠成。   大公主嫁到姜国后,鄢国就剩下两位公主,老二和老三。   老三今年十六岁,老二自然比老三大,今年十七岁。鄢姜之地民风彪悍,女子二十岁不嫁不是什么稀奇事。二公主还在待嫁,自然就轮不到老三嫁。再加上步长悠是个被藏起来的公主,鄢国臣民普遍都不知道她的存在,自然都认为是老二要嫁,或嫁谭国或嫁穆国。   直到六月末的一个下午,有两个内侍到音书台,说王上传召三公主。祁夫人倏然一惊,心头生出了巨大的恐惧。   步长悠倒没所谓,因为她什么都不知道。祁夫人却有预感,她说要跟步长悠一块去。内侍在君前伺候,是机灵人,看出了祁夫人的心思,就安慰她,说王上传召三公主只为叙父女之情,不用紧张,但祁夫人坚持跟过去,内侍无法,只能让她跟着。   紫明殿位于桐叶宫的中轴线上,是桐叶宫规模最大的一组殿宇,是鄢王驻跸桐叶宫,处理政务,接见王公大臣之所,守卫格外森严。这地方鄢王不来时,都是禁地,严禁任何闲杂人等进入。   桐叶宫这么多处殿宇,再不能进的,步长悠都进去过,只有紫明殿没进去过。   步长悠头次进去,不免有些好奇。等进去了,发现这地儿除了大些,宏伟些之外,也没其他特殊之处。不过这种心理很快就没了,因为她上了台叽后,在殿门外看到了裴炎。   步长悠几乎是一迈到月台上,就看见了他。   看到他那一刻,她悟了,裴蓁好像是说过他是个什么什么卫,整日不离鄢王左右,的确该在这。   直到后来很久之后,步长悠才弄明白,什么什么卫是青麒卫。   守宫禁的卫士叫青麒卫,有左右之分。左青麒卫为尊,近侍国君。右青麒卫负责除国君外的各处宫禁。左青麒卫因近侍国君,事关重大,都是由国君亲自挑选的,大多选用宗室和勋贵子弟,能最大程度的保证他们的忠诚。   青麒卫靠近国君,最容易得恩宠,鄢国大多的武将都出自青麒卫,裴炎的祖父武平君就是最好的例子。   武平君在还是毛头小子裴剪时只是一个守城门的普通卫兵。有一天鄢宣王微服出巡,在城门口瞧见这虎背熊腰长得很讨喜的卫兵后,就同他唠了两句,这一唠,发现小卫兵很有见识,就将他招到了身边。裴剪在鄢宣王身旁跟了六年,之后外放到一个边陲重县做了四年县令。县令一坐坐到了武王的时代。边陲多战事,裴剪立过一次战功后,武王就记住了他。武王好战,裴剪天生的兵才,君臣不要太合拍。武王的时代,其实也是裴剪的时代,裴剪在他四十岁的时候,就已名列大郑四大名将,且还被武王封了君,是鄢国唯一的一个异姓君,为人臣已走到顶峰了。   裴炎也从青麒卫起,三年之内,在内部连升三级,现已是班领。明眼人都知道,倘若没有意外,他将走他祖父的老路,到了一定年龄,外放出去做几年官,历练一下,之后再送往军中。倘若他有能力,就是下一个武平君,若是没有能力,就回来继承爵位,武平君的军功够裴家的子孙吃好几代了。   裴炎见她们上来,上前行礼,祁夫人第一眼没在意,但很快发现了,接着去看第二眼。   内侍请她们稍后,然后进到殿里通传。   祁夫人对着他打量许久,问:“你是裴炎?”   一句话落地,大雨倾盆而落,没有一点征兆,地上被砸起白烟,三伏天的热,化在了雨中。   裴炎回了一句是。   步长悠倒一点不奇怪祁夫人能认出来裴炎来。见过裴蓁的人,大约都能认出裴炎来,两人眉眼间还是有些像的。   步长悠原以为自己母亲会说你们兄妹长得真像,但祁夫人却由衷的说了一句:“你跟你父亲长得很像。”   步长悠有些意外,裴炎似乎也有些小意外,他道:“下臣原以为夫人避世桐叶宫不问世事,没想到竟还识得家父?”   祁夫人似笑非笑的瞅着他:“怎么,你父亲没同你提过我?”却又不等他回答,“他自然是不敢提我的。”   进去通传的内侍出了来,对话中断,内侍说王上请公主进殿。   祁夫人嘱咐步长悠,让问什么说什么,别顶他,人老了,吃软不吃硬。步长悠点点头,就跟着内侍进去了。   步长悠走后,祁夫人将身上佩戴的一块玉佩摘下来,道:“不知道今天会碰到你,什么礼物都没备,这枚玉佩虽不贵重,却是件古物,送给你,就当全了我跟你父亲的交情。”   裴炎若接了这玉佩,以宫规来讲,其实就算与后妃私相授受了,这是挺忌讳的事。可祁夫人又提到了自己同他父亲的交情,这玉佩其实算长辈对晚辈的礼,裴炎又不好拒绝,拒绝就是失礼。他正犹豫不下呢,祁夫人就道:“你王也认识这玉佩,你将它佩在身上,他就会知道是我送的,不会治你的罪。”   裴炎对祁夫人所知不多,跟其他人一样,只知她是鄢王伐祁时所得,后被送来桐叶宫,是王上的禁忌。原以为只是众多失宠后妃里的一个,可今天听她说了这么两句,又觉得不是一个简单的失宠的故事,而且竟还牵扯到了他父亲身上。   裴炎从祁夫人手中接过玉佩,道了句谢。   檐外雨大,如九天之水倒灌,祁夫人站在檐中都能感受到溅上来的雨意,她往前行了两步,又问:“你父亲近些年还好吗?”   裴炎像个真正的晚辈那样谦逊:“家父一切安好,唯有腿疾时常反复发作,令他苦不堪言。”   祁夫人点点头,转移了话题,问:“裴炎,你父亲教过你吗,人是应该认命,还是不应该认命?”   裴炎有些愣住,因为这个话题有些突然,不知她为何跟自己说这个,但他联想到眼前这位夫人的处境。倘若传言是真,她因不愿到王上身边,才到桐叶宫来的,那就是不认命。   他只道:“夫人何有一问?”   祁夫人道:“比方说,倘若你王要将我女儿嫁出去,我是该认命,还是应该跟他鱼死网破?”   裴炎又愣住了。   祁夫人接着道:“比方说你心里头有中意的人,可你王要给你赐婚,你是接受,还是不接受?   这些问题太尖锐,真不好回答,于是他拿出标准答案:“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顿了顿,“但下臣相信王上不会强人所难。”   祁夫人笑了,没再接着说这事,而是将话题转移到了谭国和穆国身上。不过庙堂大事,裴炎不便跟她多谈,就说了一些很浅的事情。   步长悠在殿里待了没多久就出来了,祁夫人和裴炎的谈话也就中断了。   雨已经停了,突然而至,又悄然离开,夏日总是这样,山中尤其这样,倒也是一番滋味。   祁夫人问她都说了什么,步长悠道:“《万物滋生图》在里头,问是母亲画的还是我画的。说画得不错,有点意思。又说桐叶宫刚建成时,有画过分景图,扩建后还没让人画过,让我把桐叶宫也画一画。”   祁夫人点了点头,交代裴炎:“替我问你父亲好。”   步长悠有些意外,但当下什么都没问,等走出了紫明殿,才问:“母亲跟武平君府有交情?”   祁夫人仰头看了眼天空,雨过后,天空澄澈,风里是泥土的芬芳,她波澜无惊道:“刚到鄢国的时候,见过几面。”   远处有几只鹰雁飞进云中,步长悠道:“头次听母亲说起往事。”   祁夫人道:“你都说是往事了,往事随风,那些无论是什么,都跟你没什么关系,你要明白。”   步长悠点了点头:“我明白。”   她当然明白,母亲对过往的沉默,是对她是保护,她在尽最大的努力,让自己女儿不受她过往的影响。 第11章 赐婚   回去之后,刘氏和流云围着问什么事,步长悠把画的事说了一遍,两人才长舒了一口气。   对于这次的突然召见,步长悠心里不是没疑虑,可在事情没确切发生之前,她不能将疑虑说出来,说出来除了添加大家的恐慌之外,也没什么益处。   之后步长悠一人去了梧桐斋,梧桐斋的大院中置了一个碧纱橱,步长悠隔着纱帐瞧了瞧,裴蓁歪在枕头上睡着呢,在外面修建花枝的小丫头见她来了,就去叫棠梨,棠梨见她来了,掩唇轻声道:“雨后凉快,才刚睡下,公主怎么这时候来了?”   步长悠摇摇头说没事,就是过来看看。问这些天还吐吗,棠梨说好多了。碧纱橱床头置着一张几,上头搁着针线筐,步长悠问是什么,棠梨道:“绣了一半的肚兜,说醒了要绣,就给她搁在那了。”   步长悠将大红肚兜拿起来,果然是武将之家的女孩,拳脚行,女红却不怎么行。她看了好半天,问绣的是什么,棠梨抿嘴一笑,说是萱草。   萱草,是忘忧的意思,步长悠悟了,或许还是想要女孩,她说:“我帮她续几针。”   小丫头搬了绣墩过来,又端了茶搁在小几上。   步长悠才绣了半片叶子,裴蓁就醒了。醒了之后,伸了个懒腰,翻身瞧见步长悠在外头,伸手撩开帐角仔细看,果真是她,笑得柔软:“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不叫醒我?”   小丫头听见声音,忙叫人,说夫人醒了,两个侍女应声过来将碧纱挽起。   步长悠道:“一片叶子还没绣完你就醒了,哪里用得着叫?”   棠梨领着几个丫头过来服侍她盥洗,完事后,又用了半盏茶,这才又同步长悠说话。   步长悠将鄢王召见她的事情跟裴蓁说了,唬得裴蓁赶紧问见她做什么,步长悠就简单的说了一下过程,裴蓁提着的一口气才松了下来,但心中仍有疑虑,只道:“昨儿我去重华堂见太后,偃月夫人也在,哭得跟泪人似的,见我去了,方擦了擦眼泪,走了。我问太后什么事,太后说偃月夫人不愿二公主远嫁,整天在她跟前哭呢。最糟糕的是偃月夫人扯上了你,说三公主如今也到了适婚年纪,王上既不待见,不如嫁出去。太后被这么一提醒,果真想起你来了,觉得也不是不行。我忙说公主嫁过去是要做王后,代表的就是鄢国,你自小养在桐叶宫,无人教导,跟山村野丫头无异,上不得高台盘,嫁过去有损鄢国王室体面。太后大约也觉得对,就没说什么了。”   其他的裴蓁没多说,但步长悠听懂了她的言外意。按理讲,的确该是二公主,可不到最后一步,谁也不知道会生什么变故,这是要她早做打算呢。就更加证实了她的猜测,今天下午的召见,也不是单纯的谈画。早知如此,她该表现的粗野些,让在乎王室体面的人一看到她,就觉得丢人,觉得拿不出手,那样就安全了。   步长悠回到音书台,什么也没说,只是将绘图所需要用的纸、笔、颜料等列出来。次日,她到紫明殿去。内侍总管杨步亭侍立在殿外,见她上来,过来行了一礼,说王上正跟几位大臣议事呢,怕不方便见公主。步长悠说无碍,将单子递给他:“王上命我绘宫殿,缺什么让我跟您说,这是单子,劳您费心了。”   杨步亭说不敢,将单子打开看了眼,说纸、笔、颜料都好说,再没比画署备得更齐全的地方了,派人去取就是。就是修建桐叶宫时的图纸,按理来讲,将作署应有留存,不过时间太久,估计不好找,他会派个老练的人过去,敦促将作署仔细找找,请她耐心等候。步长悠谢了他,告辞回音书台。   纸笔颜料次日下午就送到了音书台,桐叶宫的施工图纸是三日后送到音书台的,不仅有七十年前初建桐叶宫的图纸,还有二十年前桐叶宫扩建时的施工图纸。   看了施工图纸后,步长悠心里有了概念,知道这幅画大概有多宽多长,怎么布局,以及需要多久能完工。吃过午膳后,她去小歇,本准备醒后动手画的,结果在半梦半醒中被流云叫醒,说内侍过来宣诏,让她起来接诏。步长悠一下就从混沌的午睡中清醒了过来,她穿好衣裳,理了理头发,出去了。   宣诏内侍手托着诏书一脸肃穆的在等,祁夫人和刘氏在他们正前方跪着,步长悠有了不好的预感,她要在祁夫人后面跪下,内侍道:“公主接诏,在前面吧。”   步长悠知道这诏书是冲着她来,她在祁夫人和刘氏前头端正的跪了下去。   内侍打开诏书,宣读:“王上手谕,祁氏有女长悠,乃寡人少女,理识幽闲,质性柔顺,今封文庄公主,食邑千户,钦此。”   不是预料之中的,步长悠松了口气,接诏谢恩,正要起,内侍摆手止住,道:“公主别忙,还有第二道。”   步长悠又跪回去,宣诏内侍从身后侍立的内侍手里拿过第二道诏书:“王上手谕,文庄公主品貌端正,秀外慧中,今有武平君裴剪之嫡孙裴炎行孝有嘉,人品贵重,与之天造地设,故将文庄公主许配裴炎,另择良辰吉日完婚,钦此。”   步长悠心中咯噔一下。   内侍见步长悠伏在地上不动,提醒道:“恭喜公主,贺喜公主,公主接诏吧。”   步长悠接了诏书,宣诏的内侍一指外头道:“外头的宫人是来侍候夫人和公主的,东西也是王上所赐,夫人和公主好好享用吧,老奴告辞了。”   祁夫人对这两道手谕的到来没丝毫意外,只道:“有劳公公了,请公公代为转告,公主等会过去谢恩。”   内侍笑:“不劳,只不过老奴出来前,王上特意交代,说音书台离紫明殿远,外头日头又大,公主不必过去谢恩。”   祁夫人道:“那就请公公代为转达我们母女的谢意。”说着让刘氏和流云将他们一行人送出去。   等所有人出去后,祁夫人将第二道诏书从步长悠手中拿过来,细细的瞧了一遍,又合上交回步长悠手上,步长悠一直瞧她,她在等自己的母亲给自己一个解释。   祁夫人怜爱的摸了摸她的脸颊,她的女儿,风华正茂的女儿,本就不该跟她一起待在这里,她道:“我本想等你自己选,可没有时间了,裴炎是个不错的人,我只能替你做主了,你莫怪我。”   母女相依为命,她做什么都是为自己好,谈不上什么怪不怪,只是太意外,她轻声道:“母亲怎么不提前跟我说一声?”   祁夫人走到门口,外面齐齐刷刷的站着十六个宫人,她轻声道:“我也没把握,只是试探,没想到有用,也没想到会这么快。”   宫人们见祁夫人出来,纷纷过来行礼。   音书台头次有这么多人,祁夫人有些不习惯,她也用不了这么多人,本可以拒绝,可她不能再拒绝了。嫁给裴家的公主,不能太寒酸,否则连带裴家都要被人看不起。祁夫人让他们起来,正好刘氏和流云回来,她们就把人都叫到了抱厦里,让大家随意坐。之后亲自泡茶,跟他们聊天,问他们叫什么,之前在哪处当差,家在哪里,家里还有什么人等琐碎问题。   宫女大多是本地人,内侍多是外地,有的甚至还是从别国逃难来的。里头最惹人注意的是一对双生女,两人几乎长得一模一样,只是一个高些,一个低些。高些是的早出生一盏茶的功夫,是姐姐,叫青檀,低些的是妹妹,叫紫苏。两姐妹是本地人,家里是做香料生意的,只可惜父母早亡,哥哥继承了家业,姐妹俩还小,寄住在哥嫂家,时间久了,不免遭嫂嫂嫌弃。姐俩一直忍气吞声,后来适逢宫里选宫女,姐俩心一横,就报了名。进宫后先在花房待了一年多,后来被调去宫夫人那照看茶水。上一年,宫夫人薨了,姐妹俩又到了茶房。昨儿内侍总管杨步亭杨公公亲自到茶室去选人,说两人长得一模一样,看着有趣,就将两人挑出来,送来了这里。   步长悠从未见过双生子,觉得有趣,祁夫人见她喜欢,就将这对姐妹给了她,让她俩贴身照顾步长悠。   宫人们头一天来,大家也没分什么尊卑,一起做了顿饭,然后围着一块吃了。   以前四个人吃,现在二十个人,一顿饭就把祁夫人她们囤积的食材吃完了。不过宫人的到来就意味着祁夫人自生自灭的冷宫生涯已悄然过去。夫人在鄢国的后妃品阶中,只屈居于王后之下,是二品夫人,月俸和份例一旦恢复,养活二十个人倒是简简单单。   吃过晚膳后,时间还早,刘氏领着宫人到先简单的收拾了一下,让他们有地方睡。次日一大早,在刘氏的指挥下,大家忙碌起来,该去东西的领东西,该打扫的去打扫,该归置的归置。   步长悠到书房去画《桐叶宫避暑图》的草稿,青檀和紫苏待在里头给她研墨,给她倒茶。   不必事必躬亲,步长悠真不习惯,青檀说很快就会习惯了,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才难。   步长悠听她谈吐,像读过书的,青檀说父母在时家里有请过先生,跟着读了三、四年,识得一些字。步长悠指了指书架,说不用干站着等,让她们随意,有需要了,自会叫她们。青檀爱看书,什么都能看,紫苏跟流云一样,不爱看,即便看也只对野史外传感兴趣。所以青檀选了晦涩的《姚郑通史》,紫苏选了轻快的《琮安杂记》。   步长悠画累了,就走出书房,四处转悠。   宫人们忙进忙出的,除草、打扫、洒水、摆设,虽然忙,并不乱。   之前左左右右空置的院子有很多,里头荒草丛生结满蛛网,现在杂草被除净,蛛网被扫下来,尘封已久的房间被打开,灰尘被清理,地上洒了水,门窗开着通风,干净又整洁。   以前住这里,有种住荒郊野岭的感觉,清净又寂寥,现在这么一弄,那种清寂感没有了,像终年不见光的山洞,终于照进了一缕光,僵死的万物突然活了过来。 第12章 二见   步长悠转完回书房,走到里间门口时,瞧见裴蓁正伏在案前在看她的草稿,忽然扎住了步子。   裴蓁直起身子,跟平时没什么两样,仍是轻松的:“几天没见,感觉像过了大半年了似的,你们这地方什么都变了。”   步长悠喉咙发紧,有些说不出话来。   步长悠养在桐叶宫,接触的人不多,因为读万卷书的缘故,表面上看着像个知事明理的人,可往深里接触会发现她的善恶观很不分明。与她有交集的人,哪怕是商陆这种交集不多但有点交情的宫人,无意之中伤了他,她都会不好意思。可若没什么交集,那她就是大杀四方不皱眉头的主儿。比方赐婚,她若不认识裴蓁,别说棒打鸳鸯了,就是裴炎的父母因此双双吊死,她都不会产生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的愧疚感,只会告诉自己这是宿命,谁都躲不过宿命。可如今她认识裴蓁,并且跟她要好,所以她就有很多愧疚。   裴蓁似乎有点猜到,她宽慰道:“其实我一开始有这个念头,只是觉得不大可能罢了,没想到竟成真了,可见我们缘分深厚。”   步长悠还是没说话。   裴蓁走过来,缓缓道:“裴炎说夫人送了他一枚玉佩,他回去拿给父亲看,父亲看了半天,什么都没说,前天忽然来见王上,请王上将你许配给裴炎,结果赐婚的诏书隔天就到了府中。父亲一向很少这么专断,这次却谁都没商量,裴炎和母亲都是诏书下了之后才知道的,我更晚,今早才知道。”   步长悠在榻上坐下,青檀和紫苏将茶搁在矮桌。她低声道:“母亲之前什么都没跟我说,我也是接到诏书才知道的。”   裴蓁叹口气,坐下来:“这是件好事,只是太突然,大家都有些措手不及。”   步长悠拿茶遮掩自己的不好意思,茶香缭绕,她的目光自水雾中看向裴蓁,诚恳的问:“你觉得是好事?”   裴蓁点点头:“我觉得是好事,就是怕你受委屈。”   “怕我受委屈?”步长悠有些疑惑,“受委屈的难道不是你们家,你哥哥吗?”   裴蓁嗳了一声:“我们家娶到一个公主,是修来的福气。再说裴炎,他一个爷们能娶妻能纳妾能建功能立业的,能受多大委屈,倒是你,嫁过去就只能做我们家的媳妇,他又先入为主的爱上了别人,我怕你受他的气。”   步长悠听她不怪,就放松了些:“你不怪我就好。”   裴蓁道:“怪你什么?谁也没拿刀逼着父亲来求。裴炎也怪不着你,他要怪就怪他老子,是他老子跟王上说他儿爱慕公主,爱得昏了头,求王上将公主许配给他儿。冤有头债有主,裴炎若是怪你,我不饶他。再说,裴炎的妻不是你,也会是别人,他是长子嫡孙,注定要妥协的,早晚的事。这桩婚事其实两全其美,父亲母亲得到了正派的儿媳,你又不用担心联姻的事。我只是好奇那块玉佩到底什么来头,竟叫我那老父亲如此激动?”   步长悠摇摇头:“母亲对往事守口如瓶,我也没问她。”   裴蓁抿了口茶,道:“算了,不想它,老一辈的恩仇跟咱没关系,他们爱遮藏就遮藏吧,咱们做儿女也不能逼老人家,顺其自然吧,该知道的时候自然就知道了。”双手捧住自己的肚子,道:“这下好了,我这个即是你的妹妹,又是你外甥女。”说完自己一阵笑,大约在笑可真乱。   裴蓁正笑着,青檀进来,说外头来了画署的人,奉差来给公主送画的。   步长悠问什么画,青檀回说是桐叶宫的十二分景图,王上让他们送来的,步长悠让她将人请进来。   裴蓁有些纳闷:“怎么是十二,不是二十四么?”   步长悠道:“最初是十二景,二十四景是扩建后的事,听说扩建后还没让人画过。”   裴蓁来了兴趣:“那我可得好好看看这地儿原来同现在有什么区别。”   正说着,青檀引了身穿常服的官员进来,身后还跟着俩手托画匣的侍从。   裴蓁一见是他就笑了:“这不是相待诏么,相待诏,好久不见,还好吗?”   待诏是画署中的官职,从九品,最末流的小官,平时没什么事,就是等诏。   步长悠的目光扫到待诏的脸上,又看到了那块朱砂。   待诏拱手行礼,规规矩矩道:“承蒙夫人惦记,下臣一切都好。”又去打量裴蓁,“数月未见,夫人丰腴不少,离宫风水果真养人,不过……”他将目光从裴蓁身上调到步长悠身上,上下一刮,真的只能用刮这个字眼来形容,像刮痧似的,能把她的皮儿给刮掉:“公主好像清减了不少。”   步长悠用茶盖刮茶沫:“我们见过?”   他有鹿一样无辜的眼,可有老狐狸一样意味深长的笑:“公主贵人事忙,自然不记得下臣,不过下臣倒记得公主,月初时,下臣来给太后绘像,在湖边偶遇公主,虽然匆匆一瞥,但公主绝世容颜,叫人难忘。”   “多承谬赞。”步长悠收下这份奉承,又道,“大人来送分景图?”   相城道了声是:“王上说公主要画离宫图,叫人拿以前的分景图作参考,署丞大人不放心,要下臣亲自护送,并让下臣转达公主,这十二幅图乃是古画,请公主务必小心保存。署丞大人说,倘若有失,别怪他老人家失礼,他要跟公主拼命。”   步长悠眼前蓦然浮出一个胡子花白张牙舞爪的老先生来,她唇畔露出一点笑意,蜻蜓点水似的:“署丞大人爱画如命,自然理解,长悠定奉若珍宝,完璧归赵,请署丞大人放心。”   两个内侍上前,待诏将画匣推开,每个匣里放了六轴绢画,他道:“十二幅,公主可验好了,等公主赏完了,再派人唤臣来取,倘若少了缺了什么,下臣可是要将公主一块押回画署,给署丞大人发落的。”   步长悠从榻上下来,命侍从将匣子放在榻上,道了句有劳。   相待诏行礼告退:“下臣告辞。”退出去时却走偏了,经过她时步子微滞,压着声儿道:“是画得不像。”   步长悠躲了一下,他没多做停顿,出去了。   裴蓁透过窗格瞧见他们一行人走远了,方问:“刚才那位是公主的表哥,公主知道吗?”   步长悠知道,可步长悠摇了摇头。   裴蓁道:“银镜长公主三个儿子,两个女儿,就这个最不着调,不过好歹会画两笔,被逼着在画署领了一个闲差。王上说他水平忽高忽低,好时称得上惊才绝艳,差时简直没眼看。”   步长悠没接这话,只道:“咱们看画吧。” 第13章 委屈   两人看分景图才发现原来的紫明殿还没现在的一半大;音书台叫十八槐;雁鸣湖里也没荷花,只有水雁;弥月湖湖心并没有那座巧夺天工的云月楼;藏书阁倒维持了原样没动;之前还有个桃花村,小河经过两坡桃树,十几间茅檐低小的房舍就坐落在水边,但现在桃花村这一景已彻底没了......   宣王时期的桐叶宫小而巧,有禅房花木深的幽,像私人别苑,野趣十足。现在的桐叶宫水草丰茂,大而舒朗,是王室离宫的气派,倒很衬凤仪宫这个名。相比之下,步长悠喜欢小巧,裴蓁喜欢舒朗。要说什么人喜欢什么调,桐叶宫有桐叶宫的妙趣横生,凤仪宫有凤仪宫的气象万千。   中午时,裴蓁没回梧桐斋,留下来用膳。膳后,两人到槐树林去。步长悠让人把那两张青竹做的躺椅挪来,两人靠在树下聊天。聊着聊着又聊回婚事上,裴蓁问步长悠讨不讨厌裴炎,步长悠摇头,又问她喜不喜欢,她也摇头。裴蓁说那就好,不喜欢也不讨厌,相敬如宾也是一辈子。   步长悠枕着自己的双手,看头顶槐叶晃动,半晌,缓缓道:“你哥哥好像不是那种会乖乖听话的人吧。”   裴蓁也赞同,但又道:“不是乖乖听话的人,但是个有分寸的人,什么事能做,什么事不能做,心里明白着呢。”   步长悠跟裴炎的这桩婚事的确有些麻烦,因为并不是国君单方面强加的婚姻。倘若真是那样,无论谁拒婚,都有点不畏强权的意思在里边。年轻人年轻气盛,国君不会真因这种儿女私事去为难一个重臣,否则他是有多专|制。顶多是觉得面子上不好看,罚个俸禄什么的就过去了。可他俩这桩亲事,暗里是女方主动,明面上是男方主动。步长悠想,倘若真如母亲所说,鄢王欠她人情,这场亲事是在双方都同意的情况下,鄢王的顺水推舟,那么无论哪方拒婚都有戏耍国君的嫌疑。尤其裴家在明面上,没有自己求婚再拒婚的道理。裴蓁说他心里明白,明白的就是这个。裴大人不愿意,可裴大人没办法开口拒绝,瞧瞧,裴大人要在里头受多大的委屈。   午睡前,步长悠吩咐青檀和紫苏将埋在膳房前头那棵槐树下的一翁露水启出来泡茶。   裴蓁本已闭眼,听到步长悠吩咐,又睁开眼,笑她可真有功夫,问她一翁收了多久。步长悠说十几个清晨。裴蓁啧啧赞叹,说她曾经也想附庸风雅,大早上爬起来去荷塘里收,可收了不到半碗就没兴致了,所以至今也没喝过露水泡的茶,今天倒是赶上了。   步长悠没什么珍贵稀奇的东西,唯独在四时中收了一些露水、雨水、雪水,见裴蓁觉得这玩意新鲜,就说送她一翁。   裴蓁由然生出了一种白吃白拿的满足感,她摸摸自己的肚子,道:“我的儿,看你姐姐——”顿了顿,“不对,看你舅妈对你多好。”   步长悠愣了一下,反应过来,说:“还是姐姐吧,舅妈当不起。”   裴蓁假意嗔怪:“一下升了一个辈分,你还不愿意,矫情。”   步长悠没再说话,因为她并不想真的嫁给裴炎。赐婚只是权宜之计,为得是躲掉可能会到来的远嫁命运。等远嫁危机解除了,她得想法子把这个婚拒了,虽然很难,可还是要想。至少在明面上她是被动的那个,容易些。至于裴炎,他是想守着星河灿烂过,还是再娶其他的世家小姐,那是他自己的事,她不做这个恶人。   裴蓁怀了身孕后,有些嗜睡,加上心里不搁事,很快就睡着了,棠梨给她打了一会儿扇子,也困了,趴在她腿边打盹。步长悠翻身从青竹躺椅上下去,拍了拍棠梨,让她到自己的椅中睡。棠梨揉着眼睛问她做什么去,她说睡不着出去走走,棠梨迷迷糊糊的谢了她一句,就躺了进去。   槐树林后头横着一条小河,她在河边走了一会儿。   等回去时,裴蓁和棠梨早醒了,茶都喝了半盏,正跟青檀紫苏姐俩聊天呢。见步长悠回来,隔着老远的距离就开始打量她,像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秘辛,她要重新审视眼前这个人。   青檀和紫苏本来坐在竹椅上,见她回来,忙站起来让座并倒茶。   步长悠端了茶,抿了一口,见裴蓁还在看自己,问怎么了。裴蓁道:“我不问不知道,原来送到你们这的人是杨步亭亲自选的。”   步长悠不明白这有什么奇怪的,她在竹椅上坐下,问:“然后呢?”   裴蓁对她的淡然表示吃惊,随即想到她可能不是淡然而是无知,又释然了,解释道:“杨步亭是王上的人,只伺候王上,从不管旁的事,如今他管了,肯定是因为他主子让他管的。但王上一般也不管这种事,这事该王后管着。” 顿了顿,“你觉得意味着什么?”   步长悠对琮安宫的从属关系不了解,即便裴蓁解释了,她也没觉得是什么大事,回复道:“心血来潮?”   裴蓁对她在这种事上的不敏感感到失望,她恨铁不成钢道:“这又不是什么好玩的事,心血来潮也犯不着来这种事,这说明他对你们母女很用心。”   步长悠听了这话,像听了一句玩笑似的不当真,莞尔一笑:“次数多了,倒的确能说明用心,但十多年一次的,我还是把它称之为心血来潮。”   这话真是无法反驳,裴蓁只好道:“虽然这么说没错,但我坚持自己的看法。”   步长悠摇摇头,表示不懂,也拒绝接受。她想鄢王要是有心,这十多年总该来看一次,哪怕偷偷来,那怕只来看看她,她都领这个情,都将视他为父亲,可一次也没有。所以无论他和母亲之间到底有什么恩仇,无论他有多少正当理由,她都不接受这样的迁怒。 第14章 偏心   裴蓁又道:“可能你不知道,之前偃月夫人明里暗里跟我提过好几次,说裴炎不错,想把二公主指给他,让我在中间牵个线。我架不住她一来二去,就跟裴炎说了,裴炎想都没想就回绝了,我只好跟偃月夫人说裴炎现在不急婚事,一门心思建功立业,怕委屈二公主,让偃月夫人为二公主另寻良媒。偃月夫人不死心,又去找王上,大概是想用君威压一下裴炎,让他无法拒绝。王上把裴炎叫过去当面问,问他可愿意?赐婚之前先问他的意愿,其实就是在给说不的机会,裴炎说了一大堆配不上的话,拒了。偃月夫人也在场,王上说儿女私情,不好强人所难,这事就没成。”顿了顿,“二公主和裴炎的婚事没成,不在裴炎,而在王上。王上若愿意,裴炎再不愿,也能成;王上若不愿意,裴炎愿意,那也成不了;只不过那次恰巧裴炎不愿意,王上也不愿意。这次也一样,裴家有没有主动求赐婚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王上的意愿。王上倘若有心想让你远嫁,根本就不会答应裴家的求亲。王上答应了,那说明他宁愿远嫁的是二公主。而且我猜,诏书之所以下得那么快,可能就是怕太后参与进来,倘若太后要留二公主不留你,王上是没办法不答应的。如今这样一来,太后想参与也晚了。且因为是裴家主动求赐婚,太后甚至没办法指责王上偏心。”   裴蓁想告诉步长悠,鄢王虽对她们母女不闻不问,心里却非常看重。她也的确是这么认为的。她在鄢王身边两年多,对他多少有些了解。婚事虽是裴家主动求的,可头天来求,次日就下诏书,这也太快了,快的让人吃惊。   偃月夫人给他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他却不卖偃月夫人面子,依然准备将她女儿远嫁,留下那个在冷宫多年的祁夫人的女儿。倘或说王上不愿裴炎娶二公主是不想二公主一母同胞的两个兄弟借裴家的势与太子争权,不想裴家搅到党争中,是有出于政治方面的考虑,无法成为他作为一个父亲是否偏心的证据,那么这次毫不犹豫的把三公主许配给裴炎,让二公主成为联姻的唯一人选,就是很明显的偏心了。   步长悠依旧无动于衷,她道:“或许你也不知道,母亲说鄢王欠她一个人情,我想她可能使出了这个杀手锏,鄢王不是偏心,只是在还人情罢了,只是不晓得这个人情跟你们裴家有什么关系。”   裴蓁没话说了。半晌道:“大人的世界真复杂。”然后端了茶,抿了两口。   裴蓁比步长悠大两岁,成了亲,怀了身孕,是要做母亲的人,可仍自认是小孩子。她喜欢做小孩子。小孩子有权利天真,不必时时刻刻聪明,不必权衡利弊妥协背负,怎么开心怎么来。所以她不琢磨,也不较真,琢磨和较真都是痛苦的开始,她想做个糊涂人。   步长悠一时无话,也端起茶盏抿了两口。   裴蓁道:“你不是要绘图么,咱们去观景楼吧,那地方高,视野好,还凉快。”   观景楼建在西麋峰上,软轿上不去,要徒步上山,步长悠想着她的身孕,问她行吗,裴蓁笑:“我可是上山捉鸟下河摸鱼的主儿,即便怀了身孕,照样上山捉鸟下河摸鱼,再说王医嘱咐过,不要久坐,多动对孩子好。”   西麋峰在梧桐斋后头,倒是方便,棠梨和青檀各自给自己的主子撑着伞遮阳,一路说着话过去,倒也不觉得远。   西麋峰上有小瀑布垂下来,落进下面的醍湖中,醍湖三面环低矮小山,种着枫树和栌树,一面是横跨湖面的重檐四方桥亭。一行人进到水边,裴蓁瞧着岸边还青翠的枫栌,道:“这几棵枫栌长得倒不错,就是太小,没什么看头。东郊枫栌岭上有几百年的老树,九月份红透,那才有看头。”又跟步长悠道,“九月份我这肚子才六个月,还能出去跑,咱们一块到枫栌岭去,让裴炎护咱们去,那可热闹了。”   裴炎,又是裴炎,真无法想象嫁给他会是什么情形。怎么想,想他抱着自己啃么?画面在脑子里迅速形成,她突然笑了,无法想象,真有意思。   裴蓁停下步子,莫名其妙的看着她:“你笑什么?”   步长悠问怎么了,裴蓁道:“你刚才在笑,我没见过你这么笑,像石头上突然开了一朵花,惊坏了,你笑什么?”   步长悠强辩道:“我刚才听到了鹧鸪的叫声。”   裴蓁满头雾水的看向青檀:“听到鹧鸪叫,这有什么可笑的?”   青檀抿嘴笑:“奴昨儿刚到公主身边,不了解这里头的典故,想必是发生过什么有趣的事才叫公主想起来就心花怒放。”   里头当然没什么典故,步长悠为避免她们继续讨论下去,瞧向水中的桥亭,看都没来得及仔细看就问里头是不是有人。话音落了之后,仔细看了两眼,发现里头真的有人。   裴蓁瞟了一眼,满不在乎道:“今儿我可没心思应付什么人,咱们权当没看见。”   于是四个人就当没看见,该说话说话,该顽笑顽笑。   只不过她们作视而不见,人家却没有作视而不见,早早的认出了裴蓁,于是从亭子里下来,沿着桥,走了过来。   倘若裴蓁她们走得快些,是能避开的,可人家都过来了,再装就有些无礼,虽不情愿,也只好停了下来。 第15章 渣女   那几个人越走越近,棠梨仔细分辨了两眼:“好像是偃月夫人和二公主?”   裴蓁也认出来了,她叹气:“真是无巧不成书,怎么偏偏就撞见她俩了呢?”   偃月夫人和二公主下了桥,走到枫树下的阴凉地。裴蓁盈盈行了一礼,招呼道:“真是巧了,偃月姐姐和二公主怎么在这,也是睡不着所以出来游园么?”   偃月夫人脸上浮出一丝嘲弄:“我们娘俩睡不着倒情有可原,毕竟一堆糟心事,裴家喜事临门,妹妹竟然也睡不着,大约是高兴的睡不着吧。”   偃月夫人本想让二公主嫁给裴炎,借此拉拢裴家,没成就算了,如今想把步长悠推出去联姻,偏偏又被捷足先登,她自觉被暗算了,正没地儿撒气呢,说话就有些夹枪带棒。   裴蓁知道她心里有气,不计较,只道:“人生在世,谁没遇上过一、两件糟心事呢,姐姐还是应当放宽心,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墙头自然直。”   偃月夫人继续嘲弄:“之前说裴炎一门心思建功立业无心婚事,我们娘俩还当他是个可造之材,结果转头就爱昏了,可真会说一套做一套。”   裴蓁皮笑肉不笑:“可不,前一刻还说女人麻烦,后一刻就爱昏了头,一个爷们,出尔反尔,也不怕人家笑话!不过也正应了那句话,缘来如山倒,缘去如抽丝。缘分这种事,强求不来。”   偃月夫人和裴蓁说话时,二公主一直在看裴蓁身侧的步长悠。虽然裴蓁没有介绍,但她已经猜出来了。   步长悠似乎察觉到这道略带些敌意的目光,回看过去。四目相对,如同两辆马车迎面撞上,谁也没躲,就那么僵持着。   二公主承认,老三的确是个美人,甚至能有心胸承认老三的确比她长得好。可一个被放逐在权利之外的公主,没有人教导,没有父亲宠爱,没有母家撑腰,一穷二白,只是美,有什么用呢?妓院里多得是这样的便宜美色,嫖一下能理解,娶回家做妻就不太能理解了。裴炎倘若只是单纯的看上了这美,因而要娶,裴炎的脑子有问题。   换而言之,二公主极度务实,不信情爱,只信共同利益。世间所有的关系,在她眼里不过是利益捆绑。比如她父亲和王后,比如她二哥和她二嫂,甚至连传颂的丞相和银镜长公主都是。所以当她听到裴蓁说缘分,忽然笑了,是那种听到了可笑的事情的发笑,她将目光从步长悠身上调走,淡淡道:“缘分这东西,今天有明天没的,摸不着也靠不住,我是不相信的,不过有人愿意做门徒,谁也不能拦。”   偃月夫人还想说什么,二公主拖着她走了。   两人走远后,裴蓁恨恨道:“我自认不是心胸狭窄之人,可真没办法喜欢二公主。整日一副高高在上谁都配不上她,她却谁都配得上的样子,既然如此,何必让偃月夫人在太后跟前哭诉,嫁去谭国或者穆国,等太子继位,她就是王后了,不挺好的么?”   步长悠却反问道:“你不觉得她说得挺对吗?”   裴蓁不解,皱眉问:“什么挺对?人跟人之间的缘分靠不住?”   步长悠点点头。   哟呵,还点头,裴蓁有点气,瞪步长悠:“你的意思是说我靠不住?”   步长悠瞧她瞪圆的眼睛,缴械投降道:“靠得住,靠得住。”   裴蓁被这敷衍态度激到,她指着步长悠颤声道:“真该给你一面镜子,让你瞧瞧自己的德性,太敷衍了,你若是男子,定是个吃了吐的负心汉!”   步长悠被逗笑,伸手在她脸上拧了一把,道:“小美人,天地可鉴,郎君心里从没二人,只有你一个。”   裴蓁将她手甩开:“别在我跟前吊儿郎当,老娘不吃这套。”   步长悠便用另外一只手去摸她的脸颊,武将家的女孩子的脸跟其他女孩子的脸倒是没什么区别,都柔柔软软的,她问:“是不是要我把心掏给你,你才信?”   裴蓁斜眼觑着她:“你掏你掏,你要是能掏出来老娘就信你。”   步长悠便立刻说那还是不掏了:“掏出来我就死了,我死了,你怎么办。”   裴蓁用手指点了点她的心口,谆谆教诲道:“不掏就不掏,你自己好好藏着罢。”   裴蓁本来还想说,遇到对的人再掏,可是一想,她要嫁给裴炎了,裴炎却不爱她,她也没机会去爱别人。真可惜,他们没有早一点碰上。   她们绕到西麋峰下,顺着石阶道往上。道旁一路紫薇花,紫红摇曳。她们走走歇歇,后来看到山门,就知道快到了。   过了山门,再上百十阶就到顶了。顶上砌出一块平台,四围石栏,地方很大,宣王曾在这里大宴过群臣,最左侧就是那座四层高的观景楼。作为离宫的最高点,站在楼上,能将整个离宫尽收眼底。步长悠很喜欢这里,还卷过席子、薄衾和枕头在这睡过觉。晚上风过,只觉天地浩大。体验是好的,只可惜第二天早上人就受凉了,又是头疼又是烧的,以后就不敢了。   山顶竟还有人,裴蓁一迈上台子就看到了,那行人也听到了动静,往道口看过来。   他们一见是裴蓁,就迎上来,几个人在栌树下站定,互相行了礼。   裴蓁笑着打招呼:“刚在山下看到偃月姐姐和二公主,没想到鄢春君和夫人、世子都在呢。”   鄢春君脸上堆起笑意,道了声是:“母亲近来忧思过度不思饮食,父王特准儿臣、臣媳和世子进来陪母亲顽笑,母亲觉得有些累,就让二妹陪着下去了。”顿了顿,“夫人怎么也到这么高的地方来了?”   裴蓁道:“夏日炎炎,难免坐不住,就出来走走。”又对步长悠道,“公主,这位是鄢春君,公主的二哥,公主是不是还没见过?” 第16章 小舅   鄢春君早看见步长悠了,笑:“原来是三妹,听说父王已经下诏,准了妹妹和裴炎的婚事,妹妹大喜。”   步长悠见人少,对人的兴趣浓厚,尤其见到生人,会一直忍不住看,好像要把这个人的生平过往全从他脸上看出来似的。   鄢春君跟她说话,她只是点点头,仍盯着他看。   鄢春君的夫人相氏见步长悠不说话,以为她是不想说,就把话从婚事上岔开,说起了裴蓁的身孕。   鄢春君也将目光调走,但没多久就又调了回来。被人长久的盯着,是件挺令人不安的事儿。他怪道:“妹妹为什么这么看着我?”   他这么一问,裴蓁和相氏都停了下来。   步长悠这才把目光收走,捡了她看出的最无关痛痒的一个点,道:“鄢春君和二公主长得真像。”   相氏笑得温然:“说到像,妾看公主第一眼,就想起了太子,公主和太子也像。”   相氏这么说,倒提醒了裴蓁,裴蓁回味过来,点头称是:“我一见她就觉得面善,的确跟太子有些像,一看就是兄妹。”   鄢春君脸上的笑有意味不明的况味:“三妹不足月出生,宫里流言纷纷,说三妹是祁王的女儿,加上后来祁夫人避世桐叶宫,流言更甚,我少不更事,也疑心过,总觉事出反常,必定有妖。不过如今见了面,这疑心便彻底没了,血缘这东西骗不了人。”   裴蓁愣了,就连相氏都愣了,只有步长悠波澜不惊,她淡淡道:“别说旁人疑心,我也正疑心呢,倘若我真是祁王的女儿,那倒简单干净了。”   鄢春君见她一本正经的说大逆不道之言,笑了:“妹妹真会玩笑,不过这话在二哥面前说说就行了,可别叫父王听到。”   相氏弯腰对世子道:“彘儿,这是你三姑姑,快叫姑姑。”   世子圆圆脸,胖乎乎,头上还顶着两个髻,特可爱,听他母亲这么说,颠颠跑到步长悠脚边,一把抱住她的腿,两只黑葡萄似乎的眼睛亮晶晶的望着她,道:“三姑姑好,三姑姑长得真好看。”   步长悠被他这么一抱,吓了一跳,下意识的想抬脚将他踢走,但好在她及时克制住了这种冲动。   她低眼看着两颗黑葡萄,憋了半晌不知道说什么,只好道:“你长得也挺好看的。”   一圈子人全笑了,步长悠突然脸红了。   小世子沉浸在与漂亮姑姑的对话中,不顾大家的轰然大笑,奶里奶气道:“真的真的,姑姑比小舅舅还好看,小舅舅现在是第二了。”   “?”步长悠没听懂。   相氏止住笑,温声解释:“彘儿说他小舅舅是他见过长得最好看的人,他小舅舅就哄他,说自己是鄢国第一好看的人,现在他觉得三姑姑比小舅舅好看,小舅舅可不要退居第二了。”   步长悠这会缓过来了,只不过脸上仍有过血后的红晕,她抬头来看相氏,并去思索小世子口内的小舅舅是谁。   相氏见她有些茫然,补充道:“其实若以血缘论,三公主也该叫我一声表姐。”   步长悠悟了,眼前这位原来是银镜长公主的女儿,她若有所思道:“本以为桐叶宫就很小了,没想到外头更小,兜兜转转,原来都是一家人。”   相氏嫣然一笑,没说话,这个妹妹还挺锋利。   小世子拽了拽漂亮姑姑的裙摆:“姑姑姑姑,你有画像吗?”   大家不解其意,都来看他,步长悠问:“你要画像做什么?”   小世子认真道:“彘儿如果告诉小舅舅有人比他长得好看,他肯定不信,以为我在说大话,彘儿拿姑姑的画像给他看,他就没话说了。”   步长悠弯腰对他道:“姑姑没有画像,等姑姑有了再送你好不好?”   小世子眼神一转,立即有主意了,道:“小舅舅画画可厉害了,我让小舅舅给姑姑画一幅,小舅舅喜欢画美人,可小舅舅说,世上除了他姐姐,就再没见过美人,他若见到姑姑,一定会觉得姑姑是个美人。”   鄢春君被小世子舅舅来舅舅去的逗笑了,他假意怪道:“让你小舅舅叫你作画,你倒好,笔杆子还没学会怎么捏,倒把他拍马屁的功夫学到家了。”   小世子有些怕自己爹,见爹这么说,就嗫嚅道:“彘儿没有拍马屁,彘儿说得是实话,母亲好看,三姑姑也好看。”   裴蓁逗他:“那世子就是在说我不好看了?”   小世子赶紧摆手否认,小手也肉呼呼:“那是小舅舅说的,不是彘儿说的,小舅舅觉得世上只有母亲一个美人,而彘儿觉得母亲、姑姑和夫人都是美人,就像梅兰竹菊一样,各有各的美。”   这么小个人,这么振振有词,惹得大家都笑了,裴蓁俯身道:“这才是正理,你比你小舅舅强多了。”   后来等鄢春君一行人下去后,步长悠问小世子的小舅舅是什么人。裴蓁见她还迷茫着,一脸嫌弃,说就是今早送画那个。   步长悠又恍然大悟了,商陆的确说过他是丞相的小公子,她倒把这事给忘了。   裴蓁道:“之前我听传闻,说相府大小姐——”怕步长悠还没弄明白,特意补了一句,“就是刚才那位夫人,她出嫁时,她弟弟——也就是小舅舅,抱着她的腿,嚎啕大哭,无论谁来劝就是不肯放,不准姐姐走,丞相也没办法,就命人将他掰开,锁了起来,一直锁到姐姐归宁,才放他出来。”   步长悠有些意外:“嚎啕大哭?”   裴蓁听出了她语气里的质疑,表示深有同感:“你觉得不可思议对不对,我原也以为是穿凿附会,根本不信。进宫前,那会儿我还小,常乔装去金玉楼看戏,遇到过他好多次,就是一没心没肺的公子哥,我觉着别说姐姐出嫁,就是他爹娘死了都不一定会哭的主儿。但今儿这么一听,倒证实了,他的确跟大姐关系好,哭也不是没可能,但应该没有传闻中夸张,毕竟姐姐出嫁那会他也就十四、五岁,还小着呢,哭哭鼻子很正常。   棠梨撇撇嘴:“十四、五岁就进青楼的公子哥,可一点不小。”又叹息,“不过都这样,都中有身份的爷们,就没几个没去过九巷的。”   作者有话要说:  不知大家理解起来是否有障碍,小小解释一下。关于xx君,是一种爵位,类似皇帝体制下的王爷。 第17章 偷情   “九巷?”步长悠头次听到这个字眼,有些不大明白。   九巷不是一条巷子,而是九条巷子,这九条巷子里分布着大大小小上百家妓院,是名副其实的风月场。九巷里头什么消遣都有,雅妓、伶人、男妓等不一而足,就连鄢王都慕名乔装去过。当然,鄢王去不是为了嫖,是真的慕名,但后来他的确看上了一位舞姬,就想方设法给舞姬按了一个清白身份,弄进了宫里。就是青檀和紫苏曾经的主子,那位薨了的宫夫人。   棠梨给步长悠介绍完之后,步长悠更加好奇了问:“你们家公子去过吗?”   棠梨一愣,没答上来,因为他们家公子去过,大的小的都去过。当然,步长悠问的肯定是大的。   裴蓁倒没什么所谓:“男人嘛,有酒有女人,谈事会比较容易,不过逢场作戏罢了,他不是胡来的人,否则也不会被星河吊住。”顿了顿,含混暧昧的拿肩撞了一下她,“没看出来嘛,你对裴炎还挺上心的,没进我们家门呢,就开始操心这种事了。”   那倒真没操心,步长悠就是纯粹的好奇,至于他是逢场作戏还是声色犬马,她就不关心了。步长悠认真且庄重的向裴蓁主仆解释:“我只是好奇。”   裴蓁见她有些严肃,就讨饶道:“好啦,好啦,我知道你俩是父母之命,即便成亲也是相敬如宾的命,但不知为什么,有这个这层关系后,就忍不住想开玩笑。”   青檀抿嘴一笑,类似的心理她有过,当然对的不是步长悠,对的是宫夫人。她隐约能猜出点原因来,是理儿都明白,可感情上有些不甘心,忍不住想撮合,万一呢?   步长悠没再说什么,两人一块走到台角的黄栌树下。离宫草木繁盛,水泊密布,站在高处看,最容易辨认的是北边的弥月湖。弥月宫是人工湖,修成满月状,是离宫里最大的一处湖泊。步长悠远眺着弥月湖,突然问:“联姻的事情定下来了么?”   裴蓁背靠石栏,棠梨为她打扇子,山上其实有风,她说不用,然后道:“王上比较倾向于联穆国,丞相倾向于联谭国,太子的主张跟王上一样,鄢春君的主张跟丞相一样,还没最后拍板。”顿了顿,“这事跟你也没关系了,你怎么还操心?”   看着的确是跟她没关系了,但谁知道呢,她扶了扶鬓发,道:“大约是闲得慌。”   后来事情果真都如裴蓁所说,鄢王答应了穆国的求亲,二公主也答应了远嫁。   只不过这次,二公主不是被迫,而是自愿。   二公主跟步长悠的不同是,倘若鄢王要嫁步长悠,步长悠无论是愿还是不愿都会被嫁出去。可鄢王要嫁二公主,二公主不愿,她的哥哥鄢春君,弟弟昭文君,甚至包括不同母的哥哥太子以及太后都会想法子替她周全。鄢王本已让步,答应在宗室女中选一位出来封为公主远嫁,但二公主一改之前抵触的情绪,主动说愿为国联姻。   都说侄女像姑姑,二公主的抱负是成为银镜长公主那样的人,寻到聪明且上进的夫君,夫妻俩共同打天下,然后成为一段佳话。她原本选了裴炎,她以为裴炎是聪明人,她要帮助裴炎成为名震鄢国乃是名震天下的将军,可如今却发现裴炎是个蠢货。既然如此,不如远嫁去做王后,王后是女人能走到的最尊崇的位置。   两国联姻,礼不可废,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得一趟趟的来回折腾。鄢穆虽为邻邦,但来回一趟也得两、三个月,为省去不必要的麻烦,鄢王与穆国使臣商定派遣鄢春君为联姻使臣,到穆国去商议婚期。等鄢春君返程时,穆国送聘的队伍再跟着回来,并将择定的婚期呈告鄢王,这样两来一往,五礼就成了,只等最后到了婚期亲迎,六礼就完了。   七月上旬尾,穆国使臣和鄢春君从琮安城启程,一路西去。   而关于步长悠和裴炎的婚事,除一纸诏书外,其他的就都什么都没有。裴蓁说公主出降礼仪繁琐,裴家倒无所谓,主要王室得跟着配合,王驾在离宫,颇有些费事,她父亲同王上商议,等九月回宫后再进行婚礼的筹备,鄢王觉得没问题,就准了。   步长悠对这个倒无所谓,对于她来说,赐婚诏书已替她挡了可能到来的灾难。穆鄢两国联姻的事情也定了,她没有迫切嫁入裴家的需求,巴不得拖得越久越好,她想裴炎大约也是能拖就拖。   步长悠自从许给裴家后,待遇提高了很多。因为要嫁给裴家。嫁给裴家的不能是一个不受宠的公主,否则会引人猜忌,以为是裴家失宠的前兆。都中贵族都是见风使舵的好手,倘若真以为这是国君的暗示,联起手来搞裴家,裴家即便清清白白,也会被搞出事情来,她的地位必须要提高。   地位提高第一步,是给了她封号和食邑,第二步是让她出席各种宫宴,让大家都知道这位公主的存在。   七月底太后的六十六岁大寿,她和祁夫人被要求出席。   太后今年的寿诞与往年不同。六十六岁是大寿,鄢王要大办。他已提前两个月下诏,准许分封在外的宗亲和外亲回都中给太后贺寿。   七月中旬,各路宗亲和外亲纷纷到都中,在驿馆下榻。   步长悠没参加过宫宴,今年又热闹,觉得去见见世面也未尝不可。祁夫人却没这个兴致,只是要女儿嫁到裴家,是她自己的选择,鄢王答应了,裴家也答应了,她若再拒绝,就有些不给脸,所以也答应出席。   上次宗亲和外亲齐回都中,还是鄢王继位后,群臣来朝觐。一眨眼二十几年过去了,太后的夫君也去世二十多年了,身边净是小辈,小辈承欢膝下,老人倒也高兴。可人老了就念旧,不免想起年轻时。如今老兄弟姐妹都回都中了,老人家很高兴,见天接见,于是在千秋寿宴之前先有了各种小家宴。   宫廷凡有宴饮必有偷情,这几乎是不变的铁律。道理很简单,里头的人向往外头的活泼有趣,外头的人向往里头的高贵优雅,宴饮是为数不多的,里外能接触的契机。不止鄢国宫廷,放眼诸侯各国,这个铁律都通行。只是步长悠没想到有一天这事也会发生在她身上。 第18章 纨绔   事情说来简单,七月扶苏园的各类瓜果都熟了,裴蓁闲不住,喊步长悠到园子里去摘。后来跟种西瓜的匠人聊上,匠人教她们如何听声辨别瓜的生熟,还请她俩喝自己酿的酒,跟她俩说自己家的事。这些匠人都是郊外的农民,身上带着野蛮的粗俗劲儿,裴蓁没怎么接触过这类人,对那种耐摔打的生命力很是有兴致。双方正聊得热火朝天呢,外头忽然进来一个匠人,说方署丞过来了,唬得这几个人赶紧出去迎接。   裴蓁和步长悠怕他们被责骂,就也跟着出去了,想着倘若方署丞责备人家玩忽职守了,就给他们讲讲情。   她俩沿着瓜田小路走过去,绿油油的瓜地里蹲了俩拣西瓜的,一个穿公服,一个穿便服。公服是绿袍,便服是紫衣。而匠人们都耷拉着头立在旁边,等候使唤。   裴蓁认出来之后,有些纳闷,问:“方大人,谁要吃瓜,还劳动你亲自来拣?”   方署丞听到声音,抬头来看,见是裴蓁和步长悠,忙起身行礼:“参见夫人,参见公主。”   与此同时,他旁边那个紫衣公子也抬起了头。   紫衣公子寻着声先看到了裴蓁,之后将目光移到旁边的步长悠身上,本来只看了半眼就收了,突然觉得不对劲,折回去重新确认。恰巧步长悠看过来,两人就对上眼了。   裴蓁接着问:“是王上还是王后?”   方署丞拿袖子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回道:“王上、王后陪太后和云中侯逛园子,太后想吃西瓜,叫下臣过来摘些新鲜的给大家尝一尝。”见旁边的紫衣公子已经站起来了,介绍道,“这位是云中侯的长孙,公子渊。”又对恒渊道,“这位是裴美人,这位是文庄公主。”   恒渊弯腰揖礼:“恒渊见过夫人,见过公主。”   裴蓁笑得轻巧:“原是恒家的人,我说瞧着怎么有太后的气派,云中侯一向安好?”   恒渊道:“多谢夫人挂念,祖父一切都好,只是挂念长姐,今蒙王上隆恩,得回都中一叙亲情,他老人家就更好了。”   裴蓁点点头,也没其他话要说,让他代为问好,然后跟步长悠离了瓜地,到旁边的桃树林去了。   林子里有座亭子,两人到里头歇着。棠梨和青檀在旁打扇子。步长悠问云中侯是什么人,裴蓁说云中侯是太后的亲弟弟,王后的亲爹,封地在云中,云中临海,他们家握着鄢国唯一的一支水军,是封疆大吏。又说小时候她爹慕云中水军之名,带她跟裴炎到云中做过客,她见过恒渊,还一块出过海,那是她头次见到海,海有多么宽广,海风怎样腥咸……   结果一语未完,就听到有声音从桃树后头传来:“原来妹妹还记的哥哥,我以为妹妹进了宫就六亲不认了。”   裴蓁听到声音,话便停了,没扭头看,而是先是笑了:“说曹操,曹操到。”   七月末的桃林已没有桃,只是绿叶,他从碧叶后走出来,步长悠稍微跟裴蓁错开一点,正好看见。   他走到亭子下面,站在步长悠的视线上,似笑非笑的瞅过来:“我原以为宫里没有美人,没想到竟然有,公主真美。”   裴蓁扭了半个身子去瞧他:“公主美,妹妹不美?”   他把视线从步长悠身上调回,上下一看,眼里浮出一点笑意,道:“妹妹比小时候好看,不过妹妹嫁人了,嫁了人的女人可没什么看头。”   真是句大胆的话,步长悠不免又看了他一眼。   裴蓁对这种评价相当不满意:“公主也有人家了。”   他却不上当,只道:“没成亲就不算。”   裴蓁有些诧异:“你怎么知道?”略微一思索,“你见过裴炎了?”   恒渊单手扶着亭柱,漫不经心的嗯了一声:“昨儿跟父亲、祖父去君府拜见君侯,刚好遇上他轮休,见了一面,现在也在王上跟前呢。”顿了顿,意有所指,“他最近好像过得不怎么好,嘴上都长疔了。”   裴蓁知道他说什么,可她假装没听懂,只笑:“裴炎跟他的名差不多,火大,尤其到了夏天,火上加火,就爱长疔,长一个都是小事,经常一长一堆,倒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又道,“你不是来为太后拣瓜么,怎么有空来跟妹妹闲聊?”   恒渊左手捏着一枚黑玉重环壁,漆黑如墨,下面坠着同色流苏,他隔着裴蓁,微看向步长悠:“在瓜田里捡的,好像是公主掉的。”   裴蓁回头来看,步长悠一身白,倘若配黑玉,黑白分明,她应当有印象,可却一点记不起来,她问:“是你的么?”   步长悠站起来,走过去,棠梨往后让了让。   亭子建在高出地面的台子上,他站在台基下,这样一来,步长悠的视线稍微比他高些。步长悠微微倾身,隔着凭栏将玉佩接过来,与此同时,恒渊右手往她腰间一探,将她腰里的一枚玉佩拽了下来,收进袖中。   步长悠倾身时刚好挡住裴蓁和棠梨的视线,她俩并未看到。   步长悠没看玉佩,一直看着他,他立在那,就似笑非笑的,步长悠点头道:“是我掉的,多谢。”   恒渊笑了:“举手之劳,公主不必言谢。”又风度翩翩的道了一句告辞,就走了。   步长悠回过身,裴蓁要看玉佩,她不让看,说没什么好看的,然后转移了话题,问她第一次看海,然后呢。裴蓁的注意力就从玉佩上转到了自己第一次看海的经历。说看到了鲛人,鲛人人身鱼尾,落泪成珠,恒家就有鲛珠。他们还送了她鲛珠手串,十二颗珠子,饱满圆润,大小都一样。当时她弟裴煊因为太小没跟着去,特别愤恨,裴蓁为了抚慰他,就把鲛珠手串给他了,结果裴煊转手就把它送人了......   两人一直在园子里待到夕阳衔山,方才回去。为了不跟鄢王一行人碰上,她俩走偏门出去。   走出去好远,步长悠倏然一惊,摸了摸身上,说那枚玉佩又掉了,要回去找。裴蓁说帮她一块找,步长悠说她怀着身孕,别太劳累,让棠梨送她回去。裴蓁没有坚持,只嘱咐她别太晚回去,这园子大,虽然有看守的宫人,可天黑之后还是挺吓人的,步长悠点点头。   棠梨和裴蓁走后,青檀陪步长悠回去,过偏门,进园子。步长悠让青檀到别的地方找找,自己则去了方才的那片桃林,顺着林中的小径到亭子去。她在亭子台阶旁的草丛里把那枚黑玉玉佩捡起来,用手指一点一点的揩掉上面的草屑。与此同时,她身后有个人慢慢过来了,那人的影子落在地上,和她的交叠在一起。   她没有动,仍旧专注的揩玉佩上的草屑。   后头先伸过来的是一把野花,野花骚在她脸颊上,痒痒的,步长悠下意识的旁边躲了一下,这才转过身来。 第19章 笨拙   恒渊眼中的笑像露水,带一点凉意:“公主可让下臣好等,下臣等得都有点信心不足了。”   她的目光从他额头下来,依次是眉毛,眼睛,鼻子,嘴巴。   细看五官,算不上多好看的一个人,可合起来,那张脸却像画,带一点远去的古意,像只能在词赋诗章中想象的文明。   恒渊将手中的野花别在她耳后,别好后,又仔细看了两眼,叹息道:“搁着这么美的未婚妻不爱,却被一个不知道哪里来的小孤女弄了一嘴疔,裴炎大约是瞎吧。”   步长悠有点没听懂,但她饶有兴味:“怎么说?”   恒渊往前上一步,手臂搭在她肩上,半揽着她,她没迎合,但也没拒绝:“昨儿去武平君府,原本是恭喜他来着呢,以为他正春风得意。可见了面才发现他眼圈发青,一嘴的疔,实在没半点春风得意的样子。后来跟府里的下人闲聊,才知道他养了一个小孤女,两人最近因为赐婚的事吵得特别厉害。就前天晚上,小孤女还一个人跑了出去,他找了整整一宿。我和父亲、祖父到府中时,他才刚从外面回来,草草洗漱一番就出来见客了,可不眼圈发青么。”   裴大人吃了一个暗算,家里的确要鸡飞狗跳,倒在意料之中。只是不明白这个人说这些的用意,步长悠跟他拉开距离,瞧着他:“你为什么跟我说这些?”   恒渊笑得风流蕴藉:“就是想告诉公主,他可以养小孤女,公主也可以,谁规定女人只能守着一个不忠的男人呢。”   步长悠没经过情|事的优点就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她听出了这话里的暗示,兴致勃勃的都跃跃欲试:“你是说我可以养你?”可说出的话却是否认,“我可没什么东西养你。”   他握起她的一只手,这手有玉的冰凉,也有玉的细腻。他拉到唇边亲了亲,低声道:“我不要公主的什么东西,只要公主就够了。”   步长悠瞅着他,仿佛在看他到底是真心还是假意,有几分真心,几分假意。半晌,她继续以退为进,好心提醒他防备自己:“我是有婚约的人。”   他拉着她的双臂将它们搭在自己肩上,直瞅着她的脸,一副探究的神态:“婚约能约束公主?不能吧,公主和我好像都不是什么规矩人。”   夕阳已完全落进山中,远处的群山像被蒙上了一层薄纱似的,显得朦胧起来。黄昏已过,傍晚来临。   步长悠笑了,好像是特别满意这句话,但因为过于突然,而有了惊人的意味,像瞬间就酝酿好的阴谋:“你说得对,是不能。”将手臂从他肩上取下来,“站着挺累,到亭子里坐会儿吧。”   她转身进亭子,他却拦腰将人扛了起来。步长悠最初有一瞬间的慌乱,可很快就镇定下来,别在耳后的野花落了一路,像某种偷情的罪证。   亭子三面环美人靠,中间搁着一张桌子,他将人搁在美人靠上,压着人往下倒去。   步长悠依然没躲,顺其自然的倒了下去。   恒渊的右手撑在她颈边,俯身看她,发现她一点不惊慌。这位公主怕是个惯犯吧。   他倒不急着干正事,而是问:“公主在想什么?”   她看着他,问:“你有妻子吗?”   他理所当然的点头:“有的。”   她又问:“那妾吗?”   他摇头,说没有:“成亲之前我们立了契约,我不能纳妾,只要我做到这个,成全了她的名声,其他的,她不管。”   她问:“这是相敬如宾?”   他点点头,道:“算吧。”又一顿,“公主若是嫁给裴炎,八成也是这样。不过裴炎比我正派,不会乱搞,但带着那个小孤女整日在公主眼前整天晃,也够糟心了。”又顿,“听说不是裴家主动提出要结这门亲的么,怎么看着他倒是像被勉强的那个?”   步长悠没说话。   恒渊也懒得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伸手将她的脸扶正,低头吻下去。   嘴唇长在自己身上倒不觉得软,可碰到别人的,那感觉像羽毛似的。先是嘴唇,接着舌头滑进来缠绕。步长悠立时就恍然大悟了,原来是这么着的。   好一会儿,他讶然道:“公主原来……”   步长悠气息有些不均,狠狠的瞪了他一眼。   他失笑 :“我看公主处变不惊,还原以为遇上高手了。”说着又低头去吻,她却躲了,他的脸颊就落在了她的肩窝里。她道:“我还是更喜欢听你说话。”   他在她肩窝里笑:“说什么?咱们俩个能说的只有裴炎,公主想听他?”   她言简意赅道:“想听。”   恒渊把脸从肩窝里拔|出来看她。   她倒没什么可遮掩的:“我在宫里待的太久,对外头一无所知,随便说什么都好,我喜欢听你说话。”   他恍然大悟的啊了一声:“原来公主喜欢循序渐进。”略微一思索,“行吧,反正对美人,我都有足够的耐心。”说着将她拉起来,自己却躺下去,把头枕在她腿上,“公主想听什么,我知无不言。”   步长悠低着脑袋想了一会儿,道:“不如说说你妻子。”   他撇撇嘴,一脸不屑:“她没什么好说的,一个不解风情的女人罢了。”   步长悠问:“她不喜欢你?”   他觉得她问反了,有些纳闷:“公主怎么会这么问?”   步长悠道:“你好像在抱怨她。”   不过这事倒没什么可否认的,他点点头:“她们家把她嫁过来,也不过为着恒家的权势而来,在这个前提下,一切都变得不重要了。有时你想着还得过一辈子,妥协一下,跟她好好说话,她也总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没什么意思。”   步长悠觉得应该不止这么简单:“倘若你真纳妾,她能怎么着?”   他徐徐叹气:“契约上写明了,倘若我要纳妾,我手里恒家的产业得分她一半。”   步长悠怔了一下,道:“真是个聪明人。”   恒渊点头赞同:“是个聪明人,但太聪明了,做什么事都权衡利弊,你跟她讲情谊,她跟讲价值,你跟她讲乐趣,她跟你讲结果。倘若是生意上的伙伴,这聪明让人求之不得,可作为妻子,就难免有些冷漠和无趣。”   步长悠脑子里浮出了二公主的脸,二公主跟恒渊的妻子好像是一路人。   他道:“我一向对聪明人没什么好感,我还是更看重聪明人用笨劲。”   这句话似乎太高深,步长悠理解起来颇有些困难:“什么是聪明人用笨劲?聪明人之所以是聪明人,不就是因为不笨,所以才叫聪明人么?”   他沉吟了一会儿,想着怎么解释,半晌,想到了,道:“比如公主的未婚夫,他就是个聪明人,但他身上又有一种笨拙劲儿,让人怜爱。” 第20章 阴谋   步长悠摇头,表示还是听不懂。   恒渊想了想,道:“大概五、六年前吧,裴中尉带着自己的一双女儿到云中去。说是访友,其实身份是特使,代王上来视察云中水军的。他们在云中逗留了一个多月。父亲见了裴炎后,对母亲说,同样是长子,差别怎么如此大,瞧瞧人家家的孩子,即便在客中也不懈怠,每日天不亮就起来读书、练剑,咱家这个就知道玩。我当时听了不信,因为都是少年,自己贪玩,便以为全天下的少年都跟自己一样。我想他即便真有练,也不过是做给人看,因为我经常做出勤奋的样子,就是为了糊弄父母。我派人去盯他,后来干脆自己早起去盯,结果发现还真是。一连十几天,他每天都是卯时正起来,先练半个时辰的剑,再读半个时辰的书。裴中尉有时会指点他,有时不会。”顿了顿,“那年他到云中做客的很多事我都忘掉了,唯独对晨曦中练剑的身影印象深刻。”   步长悠想起在三道月洞门后看到的那个练剑的身影,原来从小到大都是这么过来的。练剑或许犹如画画,再怎么知道自己天赋异禀,也都得慢慢熬过来。长大是个漫长的过程,漫长而又寂寞。或许那个星河能够让他不寂寞。   恒渊继续道:“祖父常追溯往昔,无不感慨,说武王在位时,国中遍地是能独当一面的文臣武将。那个时代过去后,整个国家开始休养生息,我们这一代在安逸中出生,不知创业艰难,只懂享受。祖父说鄢国交到我们这代人手里,真令人担忧。可父辈该担忧的担忧,小辈该无动于衷的还是无动于衷。猛兽放回山中才有危机感,若是豢养起来,它当然不会奔跑。在这样安逸的环境中待久了,猛然发现同龄中有个同样身在安逸之中却没懈怠的人,那种刺激比父辈数落一百遍一千遍都管用。他们走后,我也曾发誓要如何如何,可只是一阵子而已。两、三年前吧,我到都中来,去武平君府拜访,才明白裴炎的苦。他是裴家子孙中最像武平君的人,人一说他,必定要带上武平君,说武平君当年怎样怎样。倘或别人说我像祖父,我会觉得是荣耀。裴炎不行,他心高,可祖辈太强,他要摆脱,就不止需要家世和天赋,还要需要很多努力。裴炎这种人,我一边佩服的五体投地,由衷的觉得厉害,可一边又觉得他笨。吃喝享乐也是一生,他又不是没条件,他家那个小弟弟裴煊,上头压着祖父、父亲和大哥三个人,可愣是一点负担没有,也读书练剑,可斗蛐蛐逛青楼一样不落,裴炎何必把自己弄得这么苦?”   风里有湿意,凉月升起,在天边若隐若现。   恒渊见她不吭声,伸手挠了挠她的下巴,她低眼看他,问做什么,他问:“公主在想什么?”   这是一番怪谈,强大在能自圆其说,她道:“头次听人把奋发韬励叫笨拙,把享乐说成聪明,大约你觉得自己是上善若水,是老子无为,是天底下顶聪明的人。”   他从她腰间掏出一缕青丝来。青丝真长,从腰下掏出来那一截都能打几个蝴蝶结,那站起来估计能到膝下去。不过他喜欢这长长的青丝,有缠绵的意味,他搁在鼻尖闻,有淡淡的草木香,他问:“怎么,公主不觉得我比他活得自在快活?”   “不知道。”步长悠回答。   她的确不知道。不知道他是甘之如饴,还是不堪重负。   恒渊笑了笑:“不过我打心底里喜欢他那样的人,我喜欢聪明人身上带点笨劲儿。一个聪明人身上若是没这点东西,要么显得无情,要么显得油滑,都欠缺可爱。倘若裴炎是我妻子,我一定会好好怜爱他,可惜他是个男人。”   “这么说倒也是理。”她看天色,“不早了,我得回了,你不回么?”   他坐起来,往她颈边凑,姿态亲昵:“我跟他们说丢了东西在园子里头,得好找呢,晚一会儿不要紧。”   步长悠却站了起来:“那你继续找,我先走了。”然后把手里握的黑玉佩给他,要他把自己还给她,他不接也不还。   就算了吧,步长悠转身走,他却牵住她的手腕带回来:“就这么走?”   “不然?”步长悠问。   他笑了,笑她明知故问,不过倒很乐意配合,这像调情:“我什么时候能再见公主?”   步长悠微微有些诧异:“你不已经见到了?”   他仍然配合:“一面哪里够,还想见。”   步长悠诚恳道:“但是见我可是要付出代价的。”   “什么代价?”他穷追不舍。   “我有婚约,被发现了咱们可都不好过。”她一而再再而三的提醒了。   这样的美色,又无辜又老练,摇曳在暮色里,他正迷惑呢,当然听不出这是提醒,以为她在故作骄矜。他握她的手,吻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我是不怕的,要看公主怕不怕。”   她点点头:“我还是挺怕的。”   他问:“怕什么?”   步长悠道:“你把裴炎说得那么好,我觉得他不错,怕被退亲,弄得自己下不来台。”   他又笑了:“我的用意可不是这个,再说了,他现在有佳人在怀,一点也没把公主放心上,公主何必苛刻自己呢?”   她好像被说服了,点头称是:“这样说也没什么错。”顿了顿,“你说你叫什么来着?”   他眼中有笑意:“恒渊,恒常的恒,深渊的渊。”   “恒渊。”她的手落在他脸颊上,“真是个好名字。”   她凑过去,像个学生一样认真而虔诚。这学生虽没经验,可胜在聪颖,一点就透,他才刚刚教了一次,她就开窍了,搅七缠八一阵子,还无辜的问:“是这样吗?”   他气息沉重的说不是,推搡着将人压倒在美人靠上,嘴唇移到耳垂,一路往下,但手才碰到腰带,就听到远处有人在一声一声的喊公主。   步长悠止住他的手,道:“我的侍女来了,我得走了。”   声音一路过来,越来越近,他笑骂道:“小蹄子可真会挑时候。”说着扶着她坐起来。   步长悠的衣衫稍微有些乱,可他的还妥帖着,她在整理衣衫时,他借机道:“祖父和太后多年未见,有许多体己话要说,父亲回了城中驿馆,祖父留下,我陪着,歇在重华堂的偏殿。”   青檀已到亭子不远处,暮色有些浓,她不敢走得太近,只道:“公主,是你么?”   步长悠走下台叽,走到青檀跟前,道:“走吧。”   两人走出去很久,青檀确定后面没人跟上来,轻声问:“公主掉的玉佩找到了?”   步长悠嗯了一声。   青檀欲言又止,步长悠怕她憋得慌,就问:“你什么时候到的?”   青檀抿紧嘴唇,好一会儿才道:“公主要听实话还是虚话?”   步长悠笑了一下,当然是实话。   青檀小心翼翼道:“公主的玉佩掉时,奴看到了,但奴当时没在意,以为是眼花。回来找时,奴跟公主分开后才想到这茬,所以就过来了。”   步长悠却摇头:“我说得不是这个。”   青檀默了一下,又开口:“恒家远在云中,到琮安不过是为太后贺寿,就算事发,也有太后和王后庇护。云中和琮安隔着千山万水的,他回去之后,琮安的闲言碎语对他没什么影响。公主不一样,公主生在琮安,养在琮安,夫家也在琮安,身上又有婚约,倘若生出了闲话,是很要命的。”   夜风抚上脸颊,七月末的一丝凉意,像能沁到心里去,步长悠迎风扬起下巴,让风过脸颊:“青檀,我虽是公主,可一直在桐叶宫,好几年都见不到外头来一个人,见识很少,你之前一直在琮安宫,应当比我见多识广,我问你,倘若真的被发现了,会是什么后果?”   青檀低头想了一会儿:“首先公主的名声就全毁了;其次裴家会不会退婚?倘若不退,估计心里也会不舒服。若退,王上准了,再给公主指一家,但肯定不会比裴家好;要么就让公主去佛寺清修,也就这两条路。”   步长悠步子一滞,问:“去佛寺清修?”   青檀道:“奴也是听说,宫中的女主们若是犯了错,大错不可饶恕,或被处死,或被关押囚禁,若是可大可小,可严惩也可不严惩的事,要么打入冷宫,要么送佛寺去清修。”顿了顿,“公主不是后妃,又跟着夫人冷了十多年,没办法再冷了,想必会送到佛寺。”   步长悠点点头:“也挺好。”   那也挺好?青檀想,公主真是住冷宫住傻了,竟觉得去佛寺好。那地方有什么好的,整日吃斋念佛,没一点意思,还不如音书台呢。但青檀从她的回答中揣摩到了一些不可言明的事情,她试探道:“公主是不想嫁到裴家?”   步长悠没说话。   青檀更加确定了,她想了想,最终还是把话说了出来:“奴在公主身边这么多天,公主同裴美人说话也没避讳奴,奴多少听了一些,虽说裴大人有妾室,可哪个王孙公子没有几房姬妾?且男人都是这样,天仙似的人物搁在手里,左不过三、五个月就倦了。裴大人再专情也是男人,公主又生的这么美,到了他的屋檐下,跟他朝夕相对,奴不信他不动心。三年两载的生了孩子,公主是妻,又有孩子,裴大人爱不爱的也就没所谓的。”顿了顿,“宫里的各位夫人们不都是这么过来的么?莫说宫里,宫外也一样,大同小异罢了。”   她们走在园中的甬道上,暮色越来越浓,快要看不清脚下的路了,但能闻到各色草木清香。步长悠停下来,紫红色的花,隐约像是紫薇,她折了旁斜逸出的一小枝,回身将它插在青檀的发间,道:“你看,你一眼都望到底了,我何苦还要去试?”   青檀迟疑道:“可走其他路,公主会多吃很多苦。”   步长悠点了点头,道:“我心里有数。” 第21章 寿诞   之后一直到太后寿诞,步长悠没再出音书台,而是一直闷在书房勾草稿。   中间有个重华堂的小内侍悄悄过来,带了几句模棱两可的话,说想见她,步长悠模棱两可的回了,约他寿诞那日再见。   太后寿诞是七月最后一日,那日桐叶宫以紫明殿为界线设了禁区。紫明殿以南因多住后妃,除太后的重华堂外,都为禁区,禁止外宾出入。紫明殿以北不设防,进来早的宗亲和外亲朝拜了国君和太后,可到北边玩赏,到了末时正,去日月殿参加寿宴即可。   裴蓁吃过早膳后,理了妆,更了衣,迟迟不见祁夫人和步长悠过来找她,按捺不住,便命人备软轿,过去音书台。见步长悠还在书房里忙活,就敦促她赶紧理妆换衣裳去拜见太后,早拜早完,晚了人多,不容易抽身,可受罪了。   步长悠倒没考虑到这个,让她稍坐,然后回殿里去理妆,流云和紫苏把新做的几身衣裳拿出来让她挑。裴蓁在书房等得有些无聊,进到殿里去,见她挑衣裳,指着那套有两只振翅白鹤的宫装说挺不错。   步长悠将目光移过去,白色素雅,老人喜欢,鹤是瑞鸟,又贴日子,两全其美,步长悠听从她的意见,换上了。没多久祁夫人也好了,叫人拿上寿礼,三个人跟裴蓁一块去重华堂。   到了之后,内侍进去通传。太后身边的一个嬷嬷领着两个侍女出来,将寿礼接走,说关内侯和云中侯远道而来,正跟太后叙旧呢,怕是抽不出空来见她们。又说她们都是太后跟前的人,随时都能见,不差这一时半刻,宴会上见吧,于是她们就从重华堂退了出来。   退出去时正巧遇到银镜长公主一家进来,不免又停下行礼。   步长悠因看了《月下逢》,对银镜长公主和丞相很好奇,不免多看了两眼。   长公主跟她想象中差不多,雍容练丽,锋芒毕露,是个硬茬,但丞相跟她想象中的差得有点远。她原以为丞相温文儒雅,跟长公主一刚一柔,这才能夫妻和谐,没承想也是个刚直。夫妻俩身后跟了一堆,看上去像是儿子、儿媳、孙子、孙女,还有个半大不小的穿杏子黄衫的小姑娘,大约是女儿。人太多,不好一一认,大家胡乱行了礼,就擦肩过去了。   祁夫人和步长悠对桐叶宫的角角落落都熟之又熟,没什么可逛的,裴蓁来这四个月,也不新鲜了,加上又怀着身孕,身子容易乏,所以从重华堂出来后,就回了梧桐斋。中间喝茶时,步长悠手滑,洒了茶在身上,要回去换,祁夫人让青檀陪她回去。出了梧桐斋,两人往音书台,等走远了,又从梧桐斋的后头绕回去,穿过紫明殿,往北边的日月殿去了。   日月殿与紫明殿毗邻,在紫明殿的北边,是离宫除紫明殿外,最大的一组殿宇。鄢王来桐叶宫避暑期间举行的大型宴会,比如宗室宫宴、中秋家宴、小宴廷臣等都在这里。只是现在还不到开宴时,并不准进人。   青檀见她张望,问公主找什么?步长悠没说话,青檀抿了抿嘴唇,轻声道:“或许可以去细雨亭找一找。”   步长悠停住步子来看她。   青檀低声道:“刚去重华堂,是前日那个到音书台传话的内侍悄悄跟奴说的,就说了这一句。”   细雨亭,细雨亭,北墙根下的一片竹林,因春天时细雨打竹叶,声音极妙,就建了一座亭子,专门用来听雨的,是个偏僻的地儿。   步长悠斟酌了好一会儿,问:“倘若我跟他在里头,在不打草惊蛇的情况下,怎么做才能叫人发现?”   青檀试探性的给了一个建议:“不知偃月夫人和二公主在哪,她们正愤恨公主,倘若给她们看到公主鬼鬼祟祟,说不定会格外留心公主?”   步长悠很快就道:“那就试试吧。”   青檀犹豫道:“公主真的想好了?倘若被发现,裴家作为人臣,不敢退婚怎么办?即便裴家真要退,王上不答应怎么办?即便王上答应了,可是不送公主去佛寺,万一把公主直接嫁给公子渊怎么办?”   步长悠道:“倘若我出了这样的丑闻,让裴家如此失体面,裴炎却不敢退婚,那将来真的成了亲,他若怨我,我可不依。倘若裴家要退婚,鄢王不答应,那就更好办,我主动提,并请求到佛寺去。至于把我嫁给恒渊?他有妻子,妻子是云中望族,公主再怎么不受宠,都不可能去给人作妾,这个不用考虑。”   青檀轻声问:“那夫人呢,公主若是出宫了,夫人怎么办?”   这的确是个问题,可没有两全之策,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步长悠道:“即便我不出宫,也要嫁人,怎么都留不在她身边。倘若鄢王大发慈悲,让我们母女一块出去就最好了,即便没食邑,我卖字画也能养活她。”   于是青檀知道公主虽然什么都没说,可什么都想好了,连生计都想好了。   已进到宫里来的宗亲和外亲大都散在日月殿四周,一边闲聊一边等待开宴。步长悠和青檀在日月殿四周转悠,结果没找着偃月夫人和二公主,倒先看见了恒渊,他在水边的亭子里跟人说话,并不在细雨亭。   偷情的人多半都有些心有灵犀的默契,她隔着老远的距离将他认出来,他很快发现了。那距离远到目光都接触不到,别说意会里头的内容了,可她一转身走了,他便从亭子里抽身跟了上去。   青檀低声道:“既然找不到偃月夫人和二公主,先拖着他在这地方多转转。宴饮上的每个人都不是善茬,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巴不得能听见或者瞅见一些宫廷秘闻好回去散播炫耀呢,想要引人注意不难,不一定非偃月夫人和二公主。”   步长悠心中有数,她点点头:“见机行事吧。   步长悠掏出手帕,佯做拭汗,然后把帕子丢在了地上。   等她们走远后,恒渊上前将帕子捡起来,跟上去,叫住她们。   步长悠和青檀停住,他把帕子递还她,与此同时,目光在她脸上打转,好半晌才道:“公主素面朝天就让人挪不开眼,今天略施粉黛,更是惊为天人。”   步长悠直瞅着他,可话却说得漫不经心:“女为悦己者容。”   他眸中秋水渐盛,似有委屈:“臣前日就在宫里,公主怎么不出来见见臣,叫臣想得好苦。”   “苦么?”她似要伸手抚摸他的脸颊,他都已经把脸给出去了,就等着她的手呢,她却又作出一副不便的样子,垂了下去,“若是一直甜着,甜就没味道了,苦尽甘来,那滋味才叫人永生难忘,你说呢?”   这令人浮想联翩的调情,恒渊很想捉住她的手摁在自己脸,可他忍住了,抿抿嘴唇:“公主说得对,越得不到的,得到的时候才有滋味,臣有的是耐心。”   她往前上两步,嘴唇擦着他的脸颊,停在他耳边:“我快没耐心了。”   说完同他拉开距离,他一把攥住她的手,不准走。   她撩人却又当不知,好心提醒,要与他保持距离:“青天白日的,注意一下举止,生了闲话可不好听。”   他这会儿色心上头,无所谓有没有人看见了,猛地将她拽到近前,道:“公主之前是故意骗我呢吧,我还是觉得公主像个惯犯。”   她难得露出一点真情绪,觉得这是夸奖:“谬赞。”   他低声道:“公主去细雨亭歇一会儿吧,这次谁再拦臣,臣也诀不同他们废话了。”   她偏头:“不去,太远了,走得脚疼。”一沉吟,“东边有个景叫曲径幽,倒是个清净的地方,我去那歇。”低声嘱咐,“你别跟得太快,等会儿再来。”   恒渊松了手,唇边露出一点喜上心头的笑:“公主真是好绸缪。”   步长悠不忘行他还手帕的谢礼,他颔首回礼,她款款走远了。   青檀和步长悠走出去一段后,回头见恒渊似乎又回到了亭子里,她俩就放心了,一路过到曲径幽,准备先去探探那边的情况。到了后发现假山旁的老松树下底下有人,忙躲起来。青檀探头看了一会儿说,好像是虞美人。   步长悠问是谁,青檀说是虞国的宗室女,生得极美,三年前王上的千秋节,虞国将她献给了王上。又说虞美人虽美,可行事却低调,不爱扎堆,所以一个人躲在这么清净的地方。还说即便她真的发现了什么,多半也会当做没看见,不能指望她。   步长悠略微一思索,道:“这样,等会你跑过去说我不见了,问她有没有看到,然后让她帮你一起找,把她引开。之后你们到人多的地方,要其他人也帮忙一起找,再引一波人到这里。”   青檀觉得这个计策虽可行,但有些粗糙,她很担心:“可时间不好把握,万一找过来的人晚了,公主被占了便宜怎么办?”   步长悠不觉得这是个问题,她正好奇,看他如何占便宜,看谁占谁的便宜,她道:“太瞻前顾后什么都做不成,等做了再说。”   青檀将虞夫人引走后,步长悠走到洞口,躬身绕开缠绕交错的海风藤,进到洞里。   山洞是用叠石手法造出来的假山,里头九曲十八弯,岩壁上还有无根水,的确是曲径通幽。不止幽,她在里头待了一会儿就觉得有些凉。又想到青檀说的时间问题,倘若引来的人在恒渊进来之前到了,今儿就功亏一篑了。其实想一想,宫里是无风还起浪的地儿,弄出点流言很容易,但若流言太轻,形不成具体伤害,这婚怕不好退。她得趁热闹时,让所有人知道,要让裴家一点台都下不来,要让鄢王觉得自己不同意退婚都问心有愧。   倘若这次不成,下次就得等到中秋家宴了。她倒不急,而是怕裴大人等不了,他现在都满嘴疔,再等估计满脸都是,甚至全身都是。真不想害他。 第22章 曲径   步长悠在里头待了一会儿,觉得实在太凉,想先出去缓缓,刚走到距离洞口还有四、五步时,看见恒渊正躬身从洞口进来。   她忽然扎在了那里,她觉得自己想象中的一切都要到来了。   恒渊向她走过去。他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她的心尖上。他每走一步,她都想往后退,事到临头,其实还是有点惧,但她得稳住,因为不能走后路。   她站着没动,他走到她跟前,她仰头去看他。   他背着光,她看不太清楚。他低了眼,也来看她,然后忽然抱住她,唇落在她颈中,她被推搡到了石壁上。后脑被嶙峋的石壁磕到,其实不太疼,但她装作很疼,疼得倒吸了一口气。   他听她疼得厉害,奇道:“我没用力啊。”   她的眼泪却快出来了,捂着后脑说:“头晕。”   于是他觉得可能是自己色迷心窍,用大了力不自知,便松开她,伸手去摸她的后脑。她问是不是有一个包,他说好像真的有个包。她歪在他身上,说往中间走走。他便抱起来,往里走了走,里头越走越开阔,上下左右的石缝里透出光来,洞里并不暗,里头有一副石凳石桌。   他把她放在石凳上,问她怎么样,她没回答,而是主动去吻他。她喜欢主动,因为会有能掌控一切的错觉。轻轻的,他被带的温柔起来。她正温柔着呢,又忽然咬了他一下,他吃疼的叫了一声,松开搂住她的手。   她让他猜,她为何咬他?他被搞得有些莫名其妙:“我还想问公主为什么咬人呢?”眼波一转,“莫非公主喜欢激烈一点的?可是激烈公主受不住啊,刚才就磕了一下,就头晕脑胀了。”   她对这个答案不满意,让他继续回答,他想了想,试探道:“公主大概想让我记住公主?人只有疼了才会记住,不疼是记不住的。”   她恍然大悟,觉得有几分道理,就从石凳上起身。   他也站了起来,她推着他往后,一直把他推到石壁上,然后低下头开始解他腰带,边解边道:“宫里看着高贵优雅,私底下乱着呢,只偷情这一项我就撞见过许多次。宫女和侍卫,宫女和宫女,宫女和内侍,内侍和内侍。有时在水里,有时在草丛里,有时在树底下。他们偷的时候很着急,好像要天崩地裂,他们要抢在那之前,我实在不懂这事有什么可急的。我一直想找人探讨下,我觉得是门学问。”她的手顺着散开的衣襟,探了进去。   他浑身一崩,下意识就想反客为主。她说别动,那只手顺着他的腰腹往上,在细细的摩挲他的身体,但感觉不怎么带有私欲,而像纯粹的好奇和探究,这让恒渊生出了自己是玩物的错觉,又有点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的憋屈。   她摸完上边,得出结论,没什么稀奇的。他说稀奇的都在下面,说完这句话,他脸红了。这可真是怪事,风月老手突然羞答答起来。她的手立刻往下去,他慌忙阻止:“不能只让公主便宜,公主摸了我,我可以摸一摸公主吧?   她摇头,说不行,必须全摸完才给他摸。恒渊在男女之事上从没被动过,尤其头一次。他说:“倘若公主有兴致,以后可以慢慢摸,今天不适合慢慢来。”一把将她抵到石壁上,腰带被扯开,衣襟散开,他的手顺着探入里头。   到底是公主,摸起来是不一样,他低笑:“公主前头都像惯犯,只有这会像新手。”但他觉得有意思,他爱看美人发慌时的无措,她的身体在他的手掌里绷的厉害,但她的神情没怎么变,不过他想,等会就得变了。她紧张,他就从容,男女之间,无论什么事都是此消彼长,他低笑:“圣人都说食色性也。人生在世,不过食色两件,公主尝到滋味就知圣人所言不虚。”   他正循循善诱,诱她情动,诱她配合。有人喜欢巧取豪夺,但他对那个没兴致,太粗鲁,还是喜欢两情相悦的美。只是人两情,天时不给,他才刚调动起来,忽听到外头有动静,立刻崩住,屏息静气去听。   步长悠却不让他听,勾住他的颈,亲上去。   他半推半就的享受了一会儿,说好像有人过来了。她这会儿变得十分黏缠,说他听错了,这地方偏僻,不会有人。说着上手胡乱的摸他,他听她这么说,放下心来,一边亲一边解百褶裙的系带,百褶裙的系带才解了一半,听到脚步声已进了山洞,忽然顿住,因为余光已看到了人,他一把步长悠推到身后,挡住。   冲进来的是两个年轻力壮的内侍,内侍二话不说上来拿他们。   恒家领着云中水军,算是武将之家,恒渊再不思进取身上也有功夫,应付这两个内侍还绰绰有余。内侍被他三拳两脚打飞,摔在石壁上。   两个内侍被摔在地上后,后头那个年纪大的一看拿不住,厉声呵斥:“大胆,宫禁之内与人苟合已是犯禁,还敢反抗,你是何人,不要命了?”   恒渊弯腰将落在地上的腰带捡起,不慌不忙的合衣衫系腰带。之后微侧身,问公主好了吗,步长悠说好了,两人就一块出去了。出去时,路过那内侍,恒渊轻蔑的骂了一句道:“下流东西,你也配。”   那内侍这会和缓下来,堆起满脸假笑:“老奴自然不配审,请吧。”   恒渊躬身出了山洞。   山洞外头的老松树底下站着的正是偃月夫人和二公主。   偃月夫人的目光在恒渊身上滴溜了两圈,再移到步长悠身上。两人的衣衫虽已整理,可有凌乱的余痕。她沉吟许久,做出纳闷的样子:“公主在黑黢黢的山洞里做什么,这又是谁?”   恒渊不认识偃月夫人,问是谁。步长悠低声跟他说了,恒渊悟了。他虽没见过偃月夫人,可知道。他姑姑在宫里头最大的劲敌,也是恒家日防夜防的人,真晦气,怎么叫她撞上了。   步长悠早有准备,这会也不惧她,只问:“这事夫人管得了么,若是管不了,我就先走了。”   “放肆!”偃月夫人没先被步长悠的冷淡激怒,倒是二公主先听不下去了,厉声喝止,吓了偃月夫人一大跳:“你好歹是个公主,身上又有婚约,跟人私通还理直气壮,懂不懂廉耻?”   步长悠完全无视她,抬脚就走。   偃月夫人扬扬下巴,跟在两人身后出来的内侍立刻上前拦住。   偃月夫人走到他们前方,上下又是一番打量,最后对着步长悠道:“大祸临头还嘴硬,真跟你母亲一个样儿。”顿了顿,“把他们送到王后那去,让王后发落。”   内侍诺了一声,这次没动手,只让了路,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恒渊看向偃月夫人: “夫人,您明知道王后现在在太后跟前,何必呢?为了今儿,王上提前两个月就下诏了,宗亲和外亲都来了,您若因为一点芝麻绿豆似的小事坏了太后的兴致——”笑,“下臣怕王上不恼我们小辈胡闹,而是要恼夫人不懂事。”   二公主冷笑:“私通公主属淫|乱后宫,轻则流放,重则打入死牢,你别太得意。”   “我?”恒渊把目光移到二公主身上,“这么说公主知道下臣是谁?”   二公主冷笑,一副不屑知道的样子。   恒渊做恍然大悟状:“下臣从未见过公主,公主却知道下臣,看来公主对下臣挺上心的。”   二公主冷笑:“上心,你也配?”   恒渊一笑,坑就挖好了,意味深长道:“下臣当然不配,裴炎配。”   二公主像被踩到尾巴的猫,脸色即刻就变。   “好了。”偃月夫人打断他们,“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三公主身有婚约,却不守妇德,做下此等丑事,若不严惩,成何体统。今儿是太后的寿诞,既不能扰她老人家兴致,咱们就请王上圣断吧。”说着带着他们去了紫明殿。   杨步亭侯在主殿殿外,偃月夫人说有要事禀告,杨步亭便进去通报。   鄢王用过早膳后,一直在接见外地来的宗亲和外亲,这会儿好不容易得空,就去批章奏。裴炎在旁边候着。杨步亭进来传话,说偃月夫人、二公主、三公主和公子渊求见。   这是几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今儿怎么聚在一块了,他有些纳闷,抬了头问:“什么事?”   杨步亭道:“偃月夫人说事关重大,要面禀王上。”   鄢王没多想,说:“让他们进来吧。”   杨步亭道了一声诺,退了出去。与此同时,裴炎也行礼告退出去。   裴炎出来后,见到偃月夫人、二公主、三公主,就上前行礼。   偃月夫人冷笑:“裴炎,你大喜。”   裴炎以为偃月夫人是耿耿于怀自己拒婚的事,就生受了这句,并道了谢。   二公主则是痛快中又有一点怜悯的看着他。痛快的是他拒了自己,但爱的人竟这样不堪。怜悯的是他即便后悔爱错了人,她和他也没机会了。   至于步长悠,这是鄢王赐婚后,她和裴炎头次见面,她想起恒渊说他眼圈发青,嘴上长疔的事,便着重去看。其实没恒渊说得那么严重,还是精精神神的一个人,但嘴角的确长了一个疔。   而恒渊正在若有所思,出了这种事,裴炎作为三公主的未婚夫,是会觉得难堪,还是求之不得? 第23章 禁足   几个人进到殿里,鄢王正在宝案后批章奏,他们行了礼,鄢王头也不抬,让看座儿。   偃月夫人和二公主坐了,步长悠和恒渊却跪着没起。   杨步亭一闻气儿就知道要出事,着人上了茶后,使眼色让殿中侍候的人都退了,自己也到门口立着。   鄢王批完一本章奏,抬头来看,见步长悠和恒渊还跪着,便知不是什么好事,他搁下笔,皱眉看着两人,问怎么回事。   两人都不吭声,鄢王心里头的猜测就更确定了,他坐直身体,看向了偃月夫人,意思很明白,你来说。   偃月夫人说她和二公主给太后拜了寿从重华堂出来,觉得离开宴时辰还早,就在宫里四处转转,后来转到东边的曲径幽,听到里头有动静,让人进去看,发现三公主和一个陌生的男子衣衫不整的正在里头行苟且之事。她十分惊讶,也十分震怒,本想将这事交给王后处理,但王后一直在重华堂陪太后,她怕惊扰太后,思来想去,只有到紫明殿来让他裁决了。   鄢王到底是见过世面的,出了这种丑闻也不能让他震惊,因为宫廷里比这匪夷所思的事情多了去,他波澜不惊的看向步长悠和恒渊,问:“是这样吗?”   步长悠俯身一拜,没过多解释,言简意赅的认错请罚:“长悠知错,请王上责罚。”   恒渊也俯身拜下:“下臣偶遇公主,倾心不已,一时情迷心窍,铸成大错,请王上降罪。”   认错态度倒挺好,鄢王从左手边摞成小山的奏本中拿了本新的。琮安虽有太子监国,可很多事太子做不了主,都转送到了这里,他想躲个清净是不可能的。他打开章奏,摊在案上,叫:“杨步亭。”   杨步亭听声立刻进来,鄢王道:“去请王后过来。”   杨步亭诺了一声,刚转身要退出去,鄢王又道:“不准惊动太后。”   杨步亭又诺。   好在重华堂那边陪太后说话的人多,王后找借口出来,太后倒没怎么在意。王后问杨步亭什么事,杨步亭不敢擅传,只说王后到了就知道。   王后进到殿中,看见恒渊和步长悠跪在那,一盆凉水兜头浇下来。   这侄子无所事事,爱沾花惹草,她有耳闻,别是进宫两天,眼就瞟到公主身上去了。   她问怎么了,鄢王不吭声,仍旧看自己的章奏。殿里一片肃穆的宁静,只有铜漏声,一滴一滴的,扰得人心绪不宁。   偃月夫人见鄢王没开口的打算,就自动代劳了。   王后越听心越凉。若是宫女就算了,怎么偏偏把爪子伸到公主身上,偏偏还是个有婚约的,偏偏还叫人发现,偏偏发现的还是她的劲敌?   王后平复了一下心绪,缓缓道:“王上,这是后宫事,理应小童处置,但公子渊乃小童娘家侄儿,小童需避嫌,一切请王上定夺。只是公主和公子渊虽犯下大错不可饶恕,但知好色而慕少艾,乃人之常情,还请王上念在他们二人年轻,一时糊涂,酌情处置。”   “知好色慕少艾?”偃月夫人对王后这种表明公正实则偏私的做法十分不满,“照王后这么说,宫里头年轻的小男女胡搞乱搞,王后也都准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要妾说,王子犯法庶民同罪。公主身有婚约,与人私通,就是放荡;公子渊勾引公主,淫|乱后宫,更罪无可恕。决不能轻饶,否则传出去,人人都以年轻为借口,效之仿之,那还不乱了套?”   王后仍维持着自己的风度,不急不缓:“妹妹难道没年轻过,没犯过错?小孩子家不知轻重,犯了错,罚是要罚的,也要酌情处置,倘若都如妹妹一般,铁血铁腕铁石心肠,宫人打碎了茶杯就拉出去杖毙,那宫中人人自危,人心惶惶,妹妹就觉得没问题?”   “小错?”偃月夫人的声量有些高,几乎是在责问,“妾头次听说王室公主与人私通是打碎茶杯一样的小事,倘若私通是小事,那妾倒要请教王后,什么是大事?”   王后不慌不忙道:“妹妹,姐姐只是打个比方,何必这么咄咄逼人。再说了,早前鄢春君犯错,妹妹不也是说他年少气盛不知轻重,求王上宽恕?怎么到了公主身上,就要重罚,妹妹这不是宽于待己,严于待人么。倘若不是,那就是妹妹觉得三公主比不上——”   “好了,别吵了。”鄢王将手里正看的章奏摔在了案上。   王后和偃月夫人这才都闭了嘴,都去看鄢王。   鄢王站起来,在殿里踱步沉吟。祁夫人教出这样的女儿,说实在,他一点不惊讶。祁夫人年轻时比这张狂,但他就是想借机把祁夫人薅过来奚落一顿,但又觉得这么多年风平浪静的过去了,何必因为这点心思弄得大家不得安宁。再说她那个狗脾气,可能无所谓,最终还是作罢,斟酌一番,道:“公主行为放荡,有失体统,从即日起禁足音书台。恒渊勾引公主,淫|乱宫廷,着即遣回封地,有生之年不得踏进国都。”   “王上——”偃月夫人觉得这惩罚太轻,撒着娇的表示抗议。   步长悠和恒渊俯身谢恩。   鄢王忽视了偃月夫人,又道:“今日之事,到此为止,寡人不想在宫中听到任何有关的闲话,更不想太后因为此事烦心。”   王后舒了口气,到底还是念着今儿是太后寿诞,没罚的太重。她也谢恩。   鄢王吩咐道:“杨步亭,将人带下去,即刻就办。”   杨步亭立刻叫人,侍从进殿,恒渊和步长悠就跟着出去了。   两人从殿里出来,裴炎仍在外头,但步长悠没看他,也没看任何人,径直下了台叽,走出了紫明殿。   步长悠和恒渊在紫明殿外分别,不知他是真被惯坏了,还是宠辱不惊,竟有心思开玩笑:“公主,真不甘心,我还什么都没做呢,早知不那么多废话了。”   大约是共患难过的缘故,步长悠真心实意起来,她颇为遗憾道:“我也是。”   他笑了,道:“公主,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咱们以后再见。”   以后再见还是不见,能不能见,步长悠没空琢磨,她只是畅快的松了口气。她念了好久的一步,终于走出去了,并且走得还不错。这一步走出去,剩下的就交给裴大人了。她豁出去了,他豁不豁得出去,那就是他的事了。   她点点头:“好走,不送。”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3841155367 5个;杳杳钟声带斜阳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CoConuts 3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4章 独桥   恒渊被送到谷外的官道上,骑上马,往东去。   步长悠被送往音书台。   对于步长悠来说,禁足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惩罚,她已在冷宫里待了十几年,怕什么禁足。她心有所思的是另外一件事,裴炎的拒婚到底什么时候会来?或者会不会来?   她跟裴炎交集不多,可以称得上只有一面之缘,却笃定的认为只要有一丝机会,他都会拒婚。她是凭这个念头才固执的要造出一个机会给他。之前她担心自己造不出这个机会,现在这个机会造出来了,她担心他不用。他若不用,她会很失望。   内侍跟着步长悠进了音书台,流云和紫苏正在院里掐花编花篮,见她回来,忙跑过来问公主怎么这个点回来了。步长悠还没说话,身后的内侍就拉长声道:“王上口谕——”   这话一出,唬得流云和紫苏忙跪下去。殿里殿外听到声的宫女和内侍也都跑出来,呼啦跪了一地。   内侍觑着眼,居高临下问:“祁夫人呢?”   刘氏今日没跟着出去,听到上头问话,忙回:“回公公,夫人去赴宴了,此刻不在音书台。”   内侍凉声道:“现在还未开宴,请回来听谕罢。”   步长悠扭头对流云道:“你腿脚快,去请吧,在梧桐斋。”   流云道诺,起身跑出去,才刚一跑出音书台,藏在门口大槐树后头的青檀猛地扑出来截住她。   流云吓了一跳,将她拉到一旁,问怎么回事。青檀着急,没回答,只问她干什么,流云说王上有口谕,什么口谕还不知道,只说请夫人回来。青檀心中有数,但又有些担忧,她跟流云一起去梧桐斋,路上把步长悠和恒渊的事说了一遍,但该隐去的都隐去了。她说公主在曲径幽歇息,遇到了王后的侄子,跟他说了两句话,叫偃月夫人和二公主撞见了,非说他俩私通,还闹到了王上那。   两人一路小跑到梧桐斋,裴蓁和祁夫人正在下棋,见俩人满脸是汗,问什么事。青檀说王上有口谕,要夫人回去接谕。祁夫人从梧桐斋出来,问到底怎么回事。青檀把刚才的说辞又复述给了祁夫人。   祁夫人听完后脸色非常难看,一言不发的回了音书台。   中庭已跪了一地宫人,步长悠在最前方,祁夫人整了整衣衫,在步长悠身边跪下。   内侍见人齐全了,方才宣谕:“王上口谕,文庄公主行事不检,有失体统,从即日起禁足音书台,祁夫人教女不善,一同禁足,钦此。”   祁夫人道了一句诺,说请公公留下喝茶,内侍说不了,他们还要回去复命,就告辞了。   祁夫人命人好生送出去。刘氏让院子里的人都散了,该干嘛干嘛去。   祁夫人让步长悠和青檀跟她进殿。   祁夫人在榻上坐下,让步长悠也坐下,让青檀跪下。   刘氏过来送茶,祁夫人接了茶,抿了几口,将茶放在塌边的几上,问:“青檀,知道为什么让你跪着么?”   青檀垂着眼,道:“奴照顾公主不周。”   “不是你照顾不周。”祁夫人平心静气道,“是因为你撒谎。我问你,公主喝茶打湿了衣裳,回来换衣裳,衣裳为何没换就到曲径幽去了?”   步长悠知瞒不住祁夫人,从榻上下来,在地上跪下,全招了:“母亲别问了,回来换衣裳是我找的借口。”   祁夫人十分难理解,她拧着眉看着自己的女儿,问:“这么说,你是跟人约好了,你们之前就认识?”   步长悠道:“是。”   祁夫人道:“然后呢?”   步长悠道:“我是故意的,故意叫人发现,我想让裴家退婚,我不想嫁人,我想去佛寺清修。”   祁夫人恍然大悟了,原来是这么着,只是她不能理解:“你要一辈子待在佛寺?”   步长悠的声音低了下去:“我不知道以后会怎样,我只知道我现在不想嫁到裴家,我没有别的办法,只有这一个办法。”她俯身一拜,“母亲,你虽没跟我说过自己的事,可我能猜出来,我不想那样,让我去佛寺吧。佛门是清净之地,到了那里,一切都跟我没关系了。”   祁夫人想,她到底还是低估了自己的这个女儿。她这么小,拿起主意来却这么硬,先斩后奏,没有一点余地。   良久,她苦笑:“我把你嫁给裴炎,并非只是权宜之计,我看到他,我就知道他比他父亲强得多,你嫁给他,会有好日子过的。”   步长悠只道:“我从外人口中听说了不少关于鄢王的事,他除了不是一个好父亲外,其他方面好像挑不出错,母亲为什么不待在他身边,而要待在这里?   祁夫人被她问得哑口无言,半晌,问:“你觉得这样能出去?”   步长悠摇头:“我不知道能不能,可这是我知道的唯一的办法,总要试一试。”   “不后悔?”祁夫人低眼看着她。   “不后悔。”掷地有声的回答。   “倘若裴家不敢退?”祁夫人再问,问她是否考虑周全了。   “倘若裴家不退,我就嫁给他。”同样是掷地有声的回答,“但我不会有任何愧疚,我不愧疚,就不会让人有机会拿捏我,我会活得更好,母亲应该更放心才是。”   祁夫人曾也是公主,公主的命运就是王室这棵大树上的一片叶子,风起时,落叶的命运是注定的。她做为一片叶子,随风飘荡,一直荡到鄢国,虽然最终找到了一块清净地儿,可实在算不得什么美满人生,她自觉没资格指点女儿。去佛寺,未必是阳关大道,但不失为一条路,独木桥有独木桥的清净。   房间里有熏香,是檀香,让人宁心静气的。她叹息:“你大了,心里怎么想的,我已经猜不透,我还是那句话,自己选的路,将来不要后悔。”   步长悠膝行至她脚边,偎着她,轻声道:“母亲,我不会后悔的,永远不会后悔。”   才多大的人,就敢说永不后悔这样的话,还是太小了,但随她折腾吧,自个儿折腾来的,即便后悔,她也会原谅自个儿。而别人若是给错了,她或许会一辈子意难平。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moqiyouyu1202 10瓶;白桃乌龙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5章 辞婚   宫廷其实是个相对封闭的地方,流言通常只在内部发酵,传到宫外是猴年马月的事,而且通常走了样,连一点真相的影子都没有。但步长悠和恒渊私通事发,恰是太后寿诞。寿宴上,一多半的人都是非宫廷的外路人马,有一星半点的马脚露出来,立刻就形成了燎原之势。寿宴上的歌舞很妙,但没有这桩王室丑闻让大家兴致勃勃。   太后和鄢王端坐主位,觉得大家有些莫名兴奋,以为是这次寿宴办得好,大家很有兴致的缘故,于是两人都被带动了起来,频频举杯。   蒙在鼓里不知情的,除了太后和鄢王,可能就只有武平君和云中侯了。因为没人缺德到要跟两位头发花白的老人家讨论孙子辈的风流事儿,他们自家的人知情之后,是如坐针毡,不敢吭声。   太后寿诞过去后,进入了八月。远道而来的宗亲和外亲好不容易来都中一次,不肯轻易回去,在各处玩闹,于是这事就流传到了民间。宫内的版本是文庄公主和公子渊私通。宫外的版本就变成文庄公主独自住在桐叶宫,养了无数的男宠,恒渊只是其中之一,并且将他们被人发现时的场景描绘的十分香艳,香艳程度堪比大郑最有名的艳|情小说。   至此,鄢国那位没名没姓,甚至都没人知道的文庄公主,彻底出名了。   在文庄公主的艳闻中,文庄公主的未婚夫,裴家的长子嫡孙裴炎,成了最憋屈的存在。   当然,这种憋屈裴炎求之不得,因为这是他的机会。   外人眼中他越憋屈,辞掉这桩婚事的可能就越大。等这事发酵了一个月,到八月底,全城皆知时,他就写了一封言辞诚恳的《辞婚书》。   上次求婚时,他爹没知会他,这次他也没知会他爹,直接把《辞婚书》面呈了鄢王。   身为臣子,即便公主不着调,他也不能出言指责,他在《辞婚书》上只说自己配不上公主。   不过在这当口,他即便一字不提,明眼人也知道他为什么辞婚。   鄢王捏着《辞婚书》,看完之后放在一边,没说准,也没说不准,只让人回中尉府去请中尉。   中尉是鄢国的官职,负责国都的禁卫和治安,是鄢王室禁军的统领,关系着鄢王室的安危,非国君亲信不能担任。虽不比三公,甚至都没列入九卿,却是实打实,实的不能再实的实差。是都中任何王公贵族都不愿得罪的人,如今现任中尉正是裴炎的父亲裴翼。   离宫距离国都有段距离,裴翼得到传诏,下午到了离宫。此时裴炎辞婚的事已闹得人尽皆知,连太后都知道了。在裴翼到之前,太后把鄢王请了过去。   对自己的母亲,鄢王非常敬重。当年他二哥篡位,是太后联合宗亲发动了政变,派人到沈国将他迎回来做王的。那时他二十二岁,以为这辈子都会在沈国渡过,因为太多质子死在异乡的先例,他对回国不抱任何期待。只是没想到有朝一日鄢国的天变了,好事轮到了他头上。   鄢王的确承认,他是幸运的。他父亲雄才伟略,留下一个空前强大的鄢国,儿子们都眼巴巴的瞧着王位,但几乎都丧在了那两场政变之中,而他在沈国为质,没搅入其中,反倒躲过了。他回国继位后,对国内局势不了解,也全赖母亲坐镇。   太后的意思很明白,纵然公主有过错,也不能让人退婚。再则这桩亲事是裴家自己求的,没人逼他们,他们想求就求,想辞就辞,当过家家呢。因此又迁怒鄢王,说他太宠裴家,宠得他们不知天高地厚,什么事都敢做。鄢王只得赔小心说已经把裴翼叫过来训斥了,这会应该快到了,太后才放他走了。   裴翼到紫明殿时,他儿子正在殿外跪着,已跪了一个多时辰。裴翼在来的路上,已经打探到了自己儿子干的好事,他也骑虎难下,只能一声叹气,在儿子身旁跪下。   裴翼左腿有伤,裴炎记挂着这事,请杨步亭拿一张椅子,可裴翼哪里坐得下去。   裴蓁的梧桐斋离紫明殿近,得知她爹来了,赶紧挺着肚子过去了。   肚子五个多月了,孕味十足。她想着,倘若鄢王震怒,她就挺着肚子在他面前走两圈,他看到孩子,兴许能消消气。   对裴蓁来说,裴炎和步长悠这桩婚事的走向越来越奇怪。她不明白这婚事是如何形成的,也不明白步长悠为何会跟公子渊私通。自从步长悠和祁夫人被禁足后,她没见过她们。音书台的宫人倒还能出来走动,截住一个问话,知道的却并不比她在外头听说的多。   裴翼、裴炎爷俩见裴蓁挺着肚子上来,让她赶紧回去,别跟着捣乱,她不。杨步亭把给裴翼的椅子挪过来给裴蓁,裴蓁也不坐,直挺挺的杵在一旁。   鄢王从重华堂回来,见他们一家三口这阵仗,就道:“都进来吧。”   裴蓁有孕,裴翼有腿疾,鄢王都赐座。裴蓁坐了,裴翼不敢坐,仍跪着。   鄢王坐在宝案后的椅子里看着爷俩,曼声道:“求赐婚的是你们家,现在要辞的也是你们家,咱们今日暂且不论君臣,就是寻常人家也没这个理,来,裴卿,跟寡人说说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裴翼连连告罪,说裴炎年轻气盛,一时冲动,裴家并没有辞婚的意思。   裴翼的话一出口,裴炎立刻接住,不动声色的将他爹顶了回去:“王上,下臣年轻,虽常有鲁莽之时,但辞婚之事,并非一时冲动,乃是三思之后所做的决定。公主知书达理,温文尔雅,下臣寒门硕族,人凡质陋,实在不敢妄攀公主,还请王上收回成命。”   鄢王听他这么说,脸色即刻沉下来:“你是说你父亲之前求寡人赐婚时说你爱慕公主,这话是假?”   裴炎当然不能承认他爹扯犊子,他道:“下臣不敢欺瞒王上,王上曾赐下臣一枝洛如花,那日下臣到扶苏园取花,偶遇公主,一时惊艳,后曾与家母提及,家母错意,以为下臣爱慕公主,臣父爱子心切,特来向王上求婚。王上赐婚,本是臣之荣幸,当竭尽全力爱护公主,只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下臣实不愿强人所难,是故来请辞,还望王上成全下臣和公主。”   鄢王的神色这才缓和了一些,淡声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寡人既与你父定下婚约,就断不容公主无心,也不容你无意,《辞婚书》怎么带来的就怎么带走,寡人全当没见过,回去好好准备你的婚事,别想那么多。”   虽然鄢王已表明了态度,但裴炎不想就此作罢,因为这次作罢,就再无机会,他道:“王上,下臣——”   “好了。”鄢王有些愠怒,“裴炎,寡人一向觉得你稳重识大体,对你寄予厚望,你平日挺机灵的,今儿是怎么了,要寡人一而再再而三的重复?”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3841155367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Amazinggrace 14瓶;HAHA 2瓶;白桃乌龙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6章 苦计   裴炎再稳重,到底年轻,年轻就气盛,犟起来九头牛拉不回来。最重要的是他知道自己有正当借口,虽然不便在明面上说出来,但大家都心知肚明,他俯身一拜:“王上,下臣并非不识好歹之人,王上将钟爱的公主许配,是对臣乃至臣一家人的恩德,下臣铭记于心,时刻督促自己奋发韬励,方不辜负王上厚待。若此事为公务,下臣定听从王上、父亲教诲,可婚姻说到底只是私情,如鱼饮水冷暖自知,公主对下臣无情,下臣对公主也无意,若为连理,不过是公事公办,无半点温情,这样一来,就辜负了父亲求婚,王上赐婚的美意,臣不愿一错再错,也不愿耽误公主,还望王上能收回成命。”   鄢王往常发火,底下跪的哪怕是丞相,都得跟着抖,如今见裴炎这个小青年还坚持着,一时之间倒不知是喜欢多还是生气多。可能是喜欢多,他喜欢这种年轻气盛。小年轻的可疼之处就在于还没经历过太多事,很勇敢,不撞南墙不回头,不像那些老狐狸,还没一点风吹草动呢,一万种退路就想好。他很赞许这种年轻的勇敢,只是不能给人知道,倘若给人知道,就会有人故作勇敢来献媚,那就没意思了。当君王的苦就是你喜欢什么不能叫人知道,你讨厌什么也不能叫人知道。   鄢王维持着自己的愠怒:“寡人再问你一遍,公主到底是娶还是不娶?”   “王上——”裴翼似乎想说话,鄢王立刻喝止:“没问你。”   裴蓁本来正要站起来扶着腰走两圈,听到鄢王这么呵斥她爹,又老实的坐了回去。   裴炎俯身拜下去,坚持道:“下臣不愿辜负公主,也不愿辜负自己,请王上恕罪。”   “好一个不辜负公主,不辜负自己,那就是要辜负寡人,辜负你爹了?”鄢王气得在殿里来回踱步,“刚才太后说寡人把你惯坏了,寡人不以为然,现在看来果然是这样。来人——”鄢王吩咐,“裴炎以下犯上,出言顶撞寡人,罪不可恕,立即剥夺官职,降为宫门卫。”还嫌不解气,又补充,“先把他给寡人拖到外头日头底下跪着,没寡人准许,不准起来。”   裴蓁看了她爹一眼,裴翼给了她一个眼神,让她别说话。   裴炎俯身一拜:“卑职叩谢王上隆恩。”   裴炎站起来,摘下腰牌,交到杨步亭手中,到主殿外的大空地上跪去了。   裴炎出去后,鄢王还在殿里来回踱步,裴翼俯在地上不动。裴蓁怕他迁怒,扶着腰站起来。这事因事关重大,侍女没有进殿,她身边没人,杨步亭赶紧过去扶。   裴蓁道:“王上,兄长甚少如此莽撞,这次约莫是听了什么流言,气昏了头才如此糊涂,王上莫气,让他在外头冷静一下,等他想明白,就知道王上的良苦用心了。”   裴蓁从紫明殿回来,轿子在梧桐斋门口停下,在门口等了她好久的青檀赶紧上来请安问好。   裴蓁提心吊胆了一天,这会看到青檀,竟有些生气。只是不知道在气什么,在气谁,是自己哥哥,还是步长悠?她只是觉得这桩好好的婚事,为什么要搞成现在这个样子?   她的态度很差,近乎嘲讪:“哟,你们主子还记得我呢,真不容易。”   青檀能猜到她有气,但青檀以为她是在气步长悠和人偷情,让他们裴家难堪的事。这事没什么可解释的,因为不管步长悠是否真的跟人私通了,裴家的确受了牵连。青檀讪讪赔笑:“公主一直念着夫人,只是觉得自己做了不好的事情,心怀愧疚,不好意思。”   裴蓁冷哼一声,并不相信:“她让你来干吗?”   青檀讷声道:“公主听说裴大人要退婚......”   裴蓁听见这事更气:“裴大人,裴什么大人,现在就是一个看门的,且在日头底下跪着呢。”说着不再搭理她,进了梧桐斋。   青檀懂了,行礼告辞,但没回音书台,而是去了紫明殿,让内侍通传,说文庄公主请诏,想面见王上。内侍一听就知道跟退婚的事有关,不敢怠慢,赶紧递话进去。鄢王想都没想就拒了,说让她专心绘图,图什么时候绘好,什么时候见。内侍一字不漏的将鄢王的话转递,青檀无法,只好回了音书台。   步长悠听了青檀的转述,有些心慌。她等了一个月,终于等到裴炎来退婚,现在就差最后一步。她看向祁夫人,祁夫人让她别慌,稳住。最后祁夫人想出一个苦肉计,她让步长悠到音书台的门口跪着,一直跪到鄢王肯见为止。   祁夫人告诉她,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估计有得跪,说不定得跪到明天去,让她心里有数。然后让刘氏找了一件旧冬衣,剪了最厚实的两块,要给她绑在膝盖上,这东西虽不顶用,但能减少一点痛苦就减少一点痛苦吧。步长悠说不用,既然苦肉计,还是来真的吧,万一露馅了,就没办法补救。   步长悠面朝紫明殿的方向,长跪不起。   守卫苦劝一番,没有用,只好去紫明殿通报。   鄢王这下真生气了,他生气的点跟裴蓁生气的点一样,他甚至因为比裴蓁知道的多,而更生气。这桩亲事不是你们双方自愿的么,现在搞成这样子,想做什么,想造反么。他冷冷的扔了一句,让她跪,看她能跪到什么时候。守卫回到音书台把鄢王的话转达,劝公主想别的办法,别跪了,这个行不通,步长悠充耳不闻。   步长悠比不得裴炎身强体壮,怎么跪都没事。她虽不是娇养的,但也没受过什么苦,跪了两个时辰,到黄昏,就受不住,昏了过去。祁夫人让青檀和流云过去送了点水,她醒了之后,继续跪。   守卫平时收了祁夫人不少酒钱和茶钱,如今就派上了用场。他们见步长悠昏了,又去紫明殿,求内侍传话,说公主昏倒了,醒来之后还在跪,再这么跪,怕是要跪坏了。   太后这正在紫明殿,见内侍递过来这样的话,就准步长悠过来。   两个时辰,步长悠跪的膝盖又肿又疼,走路都打颤,流云和青檀几乎是驾着她走到紫明殿的。她们进了宫门,远远瞧见跪在主殿台叽前的裴炎。他跪得比步长悠时间长,可仍纹丝不动。步长悠推开青檀和流云,自己慢慢朝他走了过去。   裴炎听到身后的脚步声,以为跟自己无关,目不斜视,直到那幅白色裙裾停在他眼下,他抬起头看,才发现是谁。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Jupiter 1枚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moqiyouyu1202 2瓶; 第27章 暴力   裴炎在夕阳的余晖中看到这位公主脸色苍白,似乎比他还要难受。   她低眼看着他。   裴大人常年练剑,身强力壮,可身再强力再壮,一天水米未进,还跪了这么久,也够受了。此刻他脸色灰败,嘴唇发白。真是一副令人心疼的模样,步长悠问:“疼么?”   裴炎将目光从他未婚妻身上收回,哑着嗓子回道:“卑职无事。”   只有眼神依然坚定,没半点裂缝。   其实看他这么坚定,步长悠有那么一瞬间,产生了一种恶趣儿,想把他踩到泥地里,死死的踩进去,看他可怜巴巴的求饶,然后再去垂怜他。   步长悠知道倘若自己想,她就可以这么做,可她想,还是别这样了,他已经被她弄得丢尽了颜面,放过他吧。   她在他面前跪下来,双膝几乎是顶着他的膝盖。她没他高,这样一来,视线就比他低,她得以看清他的脸。   他嘴角的疔已经没了,可额头又冒出两粒,就在剑眉上边,红着鼓起来。最近八成又上火了,她抬手想摸摸看,他不愿意,躲开了。   她的手一顿,还是追着落了下去。她难得执着了一次。   他没有再躲,大约是跪太久没力气同她计较,于是他的半边脸颊就在她手中了。   她的大拇指拂过他的额头,手指很凉,如同清泉,像是抚慰,又像是垂怜。他还是觉得不舒服,偏了一下,离开她的手指,声线有点冷,不如那天在扶苏园那般亲切,他道:“请公主自重。”   他这句落出来,那本来正温柔的手一下凌厉起来,变成巴掌,“啪”的打在它刚垂怜过的那半边脸颊上。   他没防备,猝不及防,被打得侧过脸去。   这巴掌出其不意,力道又大,落在黄昏里,立在廊庑下和殿门前的青麒卫与内侍都听到了,纷纷伸脖子去看,这难得的一场好戏。   她要打这一巴掌,来表达她被退婚的愤怒,虽然作戏的成分居多,可说不定也是借题发挥。疼吗,裴炎,她还是想问,可终究没问出来。疼点好,疼了才能记住。   他沉沉的看着她,似乎生气了,眼里酝酿了飓风。她是公主又怎么样,他也是天之骄子,爹娘都没打过,国君也爱护着,几乎从未大声跟他说过话。而且这事明明受委屈是他,他莫名其妙的被指了婚,莫名其妙的带了绿帽,成了笑话,现在好不容易抠出一个机会辞婚,婚还没辞呢,先降职,再罚跪,又被她打。他是个爷们,流血不流泪,可爷们也是人,爷们也会委屈。他何时受委屈不还手了?倘若公主是个爷们,这会儿早被他吃得渣都不剩了,只不过公主是个女人,他又跟她不熟,不跟她计较罢了。可你当他是什么大善人。   她站起来,走上台叽,进到殿里。   鄢王和太后正盘腿坐在榻上对弈,见她进来,便停住棋,都来看她。   她俯身跪拜。   太后头次见她,说抬起头来,步长悠便抬头起来。   太后仔细打量了一圈,脸色不大好,有些苍白,于是衬得眼珠子乌黑,特别有神。   太后喜欢有神气的人,无论男女。模样也端正,挺气派。她点点头,觉得不错。   只是此前这位公主跟恒渊的事的确让人生气。她能理解年轻人的一时冲动,毕竟她也是打那过来的,但他俩把她里外的人都丢尽了,她不能原谅。   太后捻了一粒子下到棋盘上,自有经历风雨后的不怒自威,她其实比鄢王有震慑性:“听说公主在那头陪着跪了俩时辰,怎么着,还没成婚,就夫妻一体了?”   步长悠垂着眸,听了这话,立刻掉泪,一颗两颗掉在地上,似有满腹委屈:“太后,是长悠年轻,一时糊涂,做错了事,才叫两家为难,别说跪两个时辰,就是跪两天、两个月都不为过。长悠悔不当初,可事情既已发生,长悠也不能装作没发生,他既不愿,不能勉强,求太后和王上准了他所请罢。”说着俯身一拜下。   鄢王一听这话,捏在指间的棋子就落不下去了,他斥道:“胡闹,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岂容你们出尔反尔,寡人看你俩都是猪油蒙了心,不识好歹!”   步长悠直起身子,第一次认他做父亲:“父亲,这事是女儿的不是,搁在谁身上,谁都受不了,他要辞婚,女儿能理解。长悠也不想借父亲的权威压迫他,不愿父亲为了女儿伤了君臣和气。长悠虽不像两位姐姐一样可以为父分忧,但绝不想增添父亲烦恼。长悠想到佛寺去,一来修身养性,摒除杂念,二来为太后、王上和鄢国祈福,祈求国运昌隆,请太后和王上恩准。”   其实闹到现在这一步,这桩婚事已是个死局。因为无论同不同意裴家辞这个婚,王室的颜面都保不住了。同意退婚,就开了先例,这将是鄢国历史上头一桩,大损王室威严。若不同意,国君逼臣子娶自己女儿,传扬出去也不好听。送步长悠去佛寺清修,是最好的选择,一来是惩戒,止住流言,对裴家有了交代。二来公主既去佛寺,婚事自然就不作数了,但也不算是被退婚。有点对弈中的和局,无谓输赢,是解决当下困境的一个好出路。太后脑子里有这念头,本想步长悠是不愿意的,年轻的女孩子再喜清静,也没几个愿意到佛寺去的,如今却主动提了出来,大约是真的觉得难堪,待不住了。她既然提出来,太后就开始认真思索这法子的可行性。   鄢王听了她那番话没吭声,步长悠觉得他略有松动,膝行两步,到他近前去。她仰头看着高高在上的父亲,脸颊上还残留着泪水,梨花带雨的一个小姑娘。她勉力压住哭腔,要多委屈有多委屈:“父亲,我虽做错了事,可好歹还是公主,没道理他不要,我还贴过去的理,那我成什么了?我宁愿剪了头发做姑子去,也不丢这个人,倘若父亲真的怜悯女儿,求父亲成全。”   太后叹气,帮口道:“哀家觉得既然公主无心婚事,一心修身养性,也不好勉强,让她去吧,代发修行,修明白了,对她有益处。”   鄢王似乎还在斟酌取舍,太后见状就吩咐道:“去把裴炎叫进来。”   裴炎走路还算稳当,进殿后,首先看到了在地上跪着的公主。公主见他进来,牵着宽大的袖口,擦了擦面上的泪痕。   他跪下来,太后居高临下的瞧着他:“裴炎,你不是寻常百姓,公主也不是寻常姑娘,你和公主的婚姻意味着什么,你心里明白。但公主刚才有句话说得也对,婚姻无论在什么前提下缔结的,都得两厢情愿,没有牛不喝水强按头的理。这婚最初是裴家求的,现在你又来辞,出尔反尔,以下犯上,这个罪名你们裴家逃不掉。哀家问你最后一遍,想好了再答,公主,你想不想娶?”   其实已经算威胁,可路开始走了,就没走一半再拐回去的道理。他俯身认罪:“下臣不愿一错再错,请太后和王上责罚。”   太后点点头,道:“王上,下诏吧。”   鄢王将指间的棋子扔回棋罐里,瞧向下面跪着的年轻臣子和风华正茂的女儿,这其实是一桩好婚事,可惜两人都不识抬举,他略微有些失望,但也有一些说不明白的赞许,他道:“寡人的确把你们惯坏了,看来不能再惯,再惯估计要翻天了。裴炎,你出宫去,去给守城门,在那好好了解一下世情,什么时候懂了,明白了,透彻了,什么时候回来。”   裴炎心中直凉,不是因为降级,是因为鄢王还是没提婚事,他俯身拜下谢恩。只听鄢王又道:“至于公主——”他直起腰来,想了想,“那就去清平寺吧,那是王室寺庙,清净,好好在那静静心。”   步长悠松了口气,俯身拜下谢恩。   作者有话要说:  仙女们,不要捉急,该出来的人他会出来的。(其实,他早已经出来了。)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冰山、存幻 5瓶;水族館冷焰火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8章 音书   步长悠由青檀和流云搀着回到音书台。祁夫人、刘氏、紫苏正站在门口的那棵大槐树下翘首以盼,远远瞧见她们仨,早早迎上去,问怎么样。步长悠看着她们三个,点了点头。祁夫人松了口气,刘氏都落泪了,紫苏兴奋的欢呼起来,说终于可以出宫了。青檀拍了她一下,让她小声点。几个人这才说笑着回了音书台。   稍微晚些,内侍过来传口谕,说已派人到清平寺去安排了,三日后启程,请公主先收拾着,走时又带走了音书台的守卫。   守卫走后,青檀提醒步长悠,说裴美人生了好大的气,如今能出门了,要不要去瞧瞧她。步长悠想了想,还是说不去了,现在事情闹得这么大,裴家脸上不好看,她这边同样煎熬,去了难免尴尬,再等等吧,等这事彻底过去,倘若还有机会,她再去赔罪。   这天晚上,像过节一样欢喜,祁夫人亲自下厨做了几个菜,启出了埋在院子里的果酒,大家喝了几杯。   晚膳后,天彻底黑了,但有满天繁星。祁夫人叫人搬了躺椅到门口的大槐树底下。青檀和紫苏在旁边看风炉煮茶。八月微凉,茶香溢出来,也凉凉的。步长悠只觉得天地浩大,这漫天繁星比任何时候都要美。   后来步长悠说想看祁夫人跳舞,祁夫人就从躺椅里起来了。   祁夫人的舞非常好,步长悠小时跟她学过,只是她没继承祁夫人在舞蹈上的天分,加上又是学着玩的,不肯下功夫,只学到了一点皮毛。   祁夫人不显老,跳舞时尤显年轻,像盛世里的牡丹花,雍容隆重。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步长悠觉得这牡丹得是像她母亲这样的牡丹,才能让人生出做鬼也风流的感慨。   祁夫人跳舞时,步长悠让青檀去把琴拿来,奏一曲为祁夫人伴奏。   琴棋书画四艺,步长悠最好的是画,其他的都略可,她觉得自己的琴声配不上母亲的舞,可音书台又没有更好的琴师,只能凑合一下。   音书台前头不远处置着十几块山石,山石聚在一块,叠成假山,假山上有水帘垂下来,落在四周的环形池子里。若打北边过来,这套山水像摆在音书台前头的屏风。   月光、水声、琴声、美人,青檀、紫苏姐俩坐在小杌子上捧着脸看得如痴如醉。   步长悠也快醉了,但一定不是喝了酒的缘故。但她总不自觉的往祁夫人身后看,她觉得假山旁站了人,只是夜色太深,她看得不真切,于是叫紫苏过去确认一下。紫苏本以为是步长悠多心,直到走近后才发现假山的阴影中的确站了人,不是一个,而是两个。这两人明显是偷窥的,可见她一步一步走近,竟然连动都没动。这定力不是一般人所有,紫苏不敢声张,等走得足够近了,她不用借什么光,就将这俩人认了出来。她和青檀之前在宫夫人身边当差,见过的。   紫苏辨出之后,立刻要下跪,杨步亭赶紧摆手叫她打住,别打扰主子看舞的雅兴。慌得紫苏赶紧往边上闪。   鄢王的目光仍在月下跳舞的祁夫人身上,连动都没动。紫苏以为他看得入了迷,不知道自己过来了,却忽然听到他问:“婚事弄成这样,她还有兴致跳舞?”   这是句极其平常的问话,可紫苏却被这句话打动了。它的动人之处就在它的平常。这哪里是十几年没见过面的人会问的问题,这分明是早晨出去,晚上归来的丈夫会问的问题,有一种熟稔。   紫苏低声答:“奴到这里两个多月,也是头次见夫人跳舞,或许是喝了酒的缘故。”   有些答非所问。可她也只能这么回答了。总不能告诉鄢王,对呀对呀,您准许公主去佛寺,大家都高兴坏了,那样就露馅了。   鄢王道:“回去吧,别跟任何人说寡人在这。”   紫苏有些纳闷,但还是行礼告退。为防止步长悠问东问西,她从假山这头绕到那头才出去,跟步长悠说什么人也没有,步长悠不疑有它。但紫苏是个肚子里藏不住事的主,晚上睡觉之前,她就趴在青檀耳边,悄悄把这事跟她说了。   青檀点点头,叫她千万别再跟其他人说,紫苏说那是当然,但她又忍不住问,这是为什么。青檀也不知道为什么,但她想起一首诗来,这诗跟音书台有关。紫苏问她是什么,她枕着手臂,轻轻的念道:“岭外音书断,经冬复立春,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紫苏对诗书不是很通,问什么意思。青檀说是一个人被流放在外地,跟家人里断绝了音信,熬了好几个冬春后,好不容易回到故乡,心里却忽然胆怯起来,不敢向从家那边过来的人打听家中的情况。   紫苏立马就把诗套到了鄢王和祁夫人身上,她问:“王上现在是不是就是近乡情怯?”青檀摇摇头,表示不知道,觉得也不大可能,她说但愿是。   祁夫人问步长悠这次出去,准备带谁,步长悠说清修不宜带太多人,就青檀和紫苏吧,把流云留给刘氏,也省得她们母女分离。可流云想跟着出去,因为宫里太闷了,尤其等避暑的人都走了,偌大个离宫,又成了荒郊野岭。以前她还有步长悠,若步长悠走了,什么都没了。但流云又顾忌刘氏,怕她伤心,不敢说这种话。于是青檀和紫苏帮步长悠收拾行礼时,她也不去搭手,只是又嫉妒又愤恨的瞧着姐俩,眼里都快喷火了。紫苏还嫌不够,偏去逗她,说她们和公主在寺中安顿下来后,就能到处走了,外头天地广阔,想想就令人神往。这话可把流云气坏了,流云恨恨的跺了一脚地,跑出去了。刘氏看流云那副眼巴巴的劲儿,就准她跟着一块出去,还说自己跟祁夫人相依为命这么多年,有她没她关系不大。流云虽然想出去,但还是狠心说不去。公主奉诏清修,带两人不算多,带仨就显得有些多了,而紫苏和青檀又分不开,她留下是最好的选择。刘氏说不动她,就随她去了。   晚上步长悠跟祁夫人睡在一张床上,娘俩说悄悄话。   步长悠很久没跟祁夫人这么亲密了。   祁夫人自身的经历造就了她的忧患意识,她一早就预料到了分离,几乎是有意识的在培养步长悠独立自主的能力。她绝不让步长悠依赖她。步长悠五岁起,就开始一个人睡。那时整个音书台就仨人。步长悠睡在主殿西边,小小的人,连床的一角都占不了,常半夜惊醒,跑到祁夫人床上,但祁夫人会原样不动的把她送回去,倒是她跑到刘氏那去,刘氏会搂着她睡。但若被祁夫人发现,祁夫人会非常不高兴,于是刘氏和步长悠就得看她的脸色,一整天或者好几天别别扭扭的。久而久之,步长悠夜间就不乱跑了,醒了就瞪眼看帐子,要么看书,年纪大了后,胆也大了,夜半惊醒的情况才逐渐减少了。   说是睡在一起,其实不过是躺着说话。步长悠没养成腻歪的性子,也不爱撒娇,通常是有事说事,没事就不吭声。祁夫人也不是黏缠腻歪的人,她名义上是母亲,实际上是老师。母亲多半慈祥溺爱,但老师得严厉狠心。一个人无法兼顾母亲和老师,而她选择做老师。好在她俩中间还有个温和慈祥的刘氏居中调停,她们母女的关系才不至于走向一个极端里。   但这一晚,步长悠前途已定,祁夫人可以稍微松口气,暂时不用担心她出什么差错,导致万劫不复。   娘俩平心静气的说话,祁夫人说得多些,多是叮咛和嘱咐,也有一些隐晦的提醒。说她跟裴炎的婚事算是搁置,倘若没有后文,那就还好,若是将来再被拾起来,那就不妙。让她出去后安分些,等这事淡下去后再说。   步长悠捞过祁夫人拢在胸前的青丝,把青丝当手帕盖在自己脸上,她嗅着母亲的清香,还在斟酌,斟酌了一个晚上,她想问的问题。这个问题关乎她从哪里来,她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之前在宫里头碰见了鄢春君,他说我是不足月出生,不足月这个我知道,母亲说过我是早产,他还说宫里有流言,说我是那个殉国的祁王的女儿。”   祁夫人没动,只问:“他还说什么了?”   “他还说我跟太子长得有些像。”   祁夫人把头发从步长悠手中薅出来,拧眉瞧着她:“那你多什么心?”   步长悠别扭的背过身不看祁夫人,因为她看着祁夫人,有些话就说不出来。她道:“我没见过太子。”   祁夫人复躺下去,没有立即说话,只是将手搭在她肩头,轻轻拍打着,回忆往事:“我刚到鄢国时见过太子,太子那会还很小,眉眼稚气,什么都看不出来,我现在已经忘了那孩子的模样了,但我想你们应该是有点相似的,你看裴蓁和裴炎不是也像么。”   步长悠虽对鄢王室有种种情绪,甚至曾希望自己不是这个家的人,但那都是负气的情绪。她内心深处肯定还是希望自己是这个家的人,无论家里头的人亲不亲她。家是根,她需要这根,人只要有根,就会觉得安定。那种安定感,是任何人任何事都代替不了的。而祁王已经死去,她见不到他,也抓不住他,他无法给她这种安定感。   她得了祁夫人的话,安心的闭上眼,没过多久就睡着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3841155367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冰山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9章 佛寺   清平寺是王家寺庙,建在国都南郊的清平山上,只对鄢王室开放,其他人均要在山脚下止步,不能上山朝拜。   马车在寺门前停下,护送的大臣来到马车前,单膝跪地,请她下车:“公主,清平寺到了。”   青檀和紫苏闻言撩起车帘,从车厢中跳下来,然后将步长悠扶下来。   寺门前那棵老银杏树下站着两排女尼,穿着藏青袍子,一脸肃穆。   护送大臣引步长悠上前,对为首的中年女尼道:“师太,这是文庄公主,奉诏前来修行的。”   中年女尼持珠行礼,道:“贫尼明空,乃本寺住持,诏书前日已到本寺,一切都安排好了,请公主入内吧。”   护送大臣颔首回礼,又回头吩咐人将公主的行礼抬下来,完事后,他对步长悠道:“公主,那下臣就告退了。”   步长悠点点头,他退行几步,转身回到队伍中,骑上马,队伍转向下山去了。   住持引步长悠进寺,监寺命人抬行礼。   清平寺殿宇高大,庄重肃穆,里头种满银杏,正是叶子黄时,满眼熟透的颜彩。   住持边引她往里走,边介绍清平寺的历史。这寺建于何年月,禅房多少间,经书多少卷,经过多少次修缮,哪位夫人、哪位公主曾在这修行过……中间穿插着给她介绍路过的各种建筑,这是天王殿,这是钟楼,那是鼓楼,这是大雄宝殿,这是藏经楼,这是五观堂,那是讲堂院……最后她们一行人来到一道白墙前,墙上开了一道月洞门,监寺上前将门打开,住持说出了这道门就等于出了清平寺。   出去后,步长悠才知道这门外还接了一个小院子,住持又命人把院门打开。   步长悠进了院子后,一眼就看到了那棵枣树。枣树枝繁果盛,几乎将半个院子都遮住了,感觉比寺门前的银杏的年岁还要大。   住持说宣太后晚年一心向佛,时常到清平寺来,这院子是特意为她建的,树也是那时种的。   宣太后是步长悠的曾祖。往上数三代的事,怎么着也得有五、六十年了,是挺久了。   之后监寺跟她们交代了日常起居的杂事,青檀和紫苏一一记下。   等都交代完了,住持领着众人退出了院子。   住持退走后,三人将院子前前后后翻看一遍。到底是为太后建的,古朴之中见精巧,什么都有,且都擦拭打扫过,窗明几净,倒不用她们忙活。   青檀和紫苏将装行李的箱子抬到正房,从箱子里往外掏东西。步长悠打开院子正门,正门外有一棵枣树,一条石阶道,阶上长满青苔,蜿蜒伸向远方,更远处是云雾缭绕的群山。   枣树下有一副石头打磨成的桌椅,她在方墩上坐下,这才发现八边的石桌是个棋盘。   棋盘刻纹年深日久,有些模糊,但倘若有棋子,也能下。步长悠抚过那纵横的刻纹,想起在这里住过的老太后,大约这是她下棋的地方。不知道跟谁,是跟寺中的住持,还是跟自己?   青檀走出来,见她坐在石墩上,怕她凉,就拿了自己的旧衣裳叠成方块,要给她垫着,步长悠说不用,站起来回到了院子里去。   紫苏正在打枣,见她回来,问饿不饿,步长悠说还行,紫苏却哀嚎,说她现在已经不行了,必须吃点东西。打完枣,又去后面打水洗。枣又大又甜,味儿倒是不错。   吃了枣,紫苏还是饿,又想到监寺说寺里过午不食,她就觉得头皮发麻。这才头一天,往后的日子可怎么过?青檀也怕步长悠挨不过去,就跟紫苏到寺里的五观堂去。她们头一天到这,应该可以破个例吧。   厨房里厨姑说她做不了主,可以去问问典座,典座说她也做不了主,让去问住持,住持说下不为例。青檀和紫苏谢了她,又去五观堂的厨房,厨姑给她们仨熬了粥,又热了几个包子。   吃一顿饭感觉像打了场仗似的,且还下不为例,紫苏十分忧愁。   青檀也觉得过午不食太苦,她说实在不行,就自己开火,反正院子后头有厨房,就是不知道住持答不答应,先看看吧。   夜色降临后,青檀和紫苏打了热水,服侍步长悠沐浴,之后催促她歇息。寺中早课的时间是寅时六刻,太早了,怕她歇晚了起不来,于是三个人就早早的躺下了。   躺下来却翻来覆去的睡不着,步长悠又披了衣裳起来,外头星光灿烂,她就坐在廊下看星星。   青檀其实也没睡着,初来乍到的,入睡没那么容易,她听到外头有动静后,就从东厢出来,一看果然是步长悠。这会儿她倒不劝步长悠去睡了,而是回去拿了一把椅子,陪她坐着,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扯了一会儿闲话。之后,寺中的鼓声响起,全寺都要歇息了,她们知道已是亥时,就各自回房。   次日,天还不亮,钟楼上响起钟声,一声一声在夜色中荡开,青檀被钟声惊醒,赶紧拍了拍身边的紫苏。   两人穿了衣裳,一个到后头打水,一个去叫步长悠。步长悠几乎在第一声钟声响起时就醒了,这会也穿好衣裳了,没有防风灯,两人摸黑到后头去。   厨房的灯已点亮,紫苏正在井边打水,青檀上去帮她。井水很凉,青檀要去前头打热水,步长悠说先凑合一下吧。盥洗过后,步长悠回房理了理头发,三个人穿过那道旁门,到做早、晚课的大雄宝殿去。   秋风露凉,衣带当风,还真是有些冷了。   到大雄宝殿后,里头站满了女尼,尼姑们表情肃穆,默不作声,只有在看到她们三个进来时,忍不住偷瞟了几下,大约是想看看鄢国的公主到底是何模样。   步长悠径直走向站在宝殿中央的住持,朝她施了一礼,住持还礼,道:“公主头次做早课,不必着急参与,先感受,等感受到了佛主的召唤,再加入不迟。”   步长悠点头说是,然后在住持下首的蒲团上坐下。   早课开始,尼姑们诵经,她们仨却一点听不懂在颂什么。一刻钟过后,紫苏率先受不住,几次想站起来冲出去,都被青檀拽下去了。步长悠倒还好,因为在流云没到音书台之前,她跟着祁夫人和刘氏过了十四年。一个小孩在没有任何玩伴的情况下,渡过了这么多年,她要忍受多少寂寞的时光,她早过了动不动就抓狂的时期。只是忍受寂寞和忍受枯燥是两回事。在音书台,她不得不忍受,因为哭也没用,哭完发一通脾气,静下来还是自个儿,走不出去,也找不到人。但在这儿不一样,她忍受不了,走出去就解脱了,所以当她开始觉得难受了,她就从蒲团上站起来,走出了大殿。   青檀和紫苏见状,也忙跟着走了出去。   住持没拦着,这在她的意料之中。宫里来的公主,又这么年轻,静不下心来很正常。头一天能准时起来就算有心了。而且住持知道公主为何到这里来,避祸罢了,不是真的有心向佛,这事勉强不来。她能做的,不过是保这位公主平安,到时宫里来接人,把人全须全尾的交回去就是了,其他的,无须跟她计较。   天还没亮,外头黑漆漆雾蒙蒙一片,她们走下大雄宝殿的月台,诵经声被抛在身后,风里有露水和草木的清香。   步长悠顿时觉得舒服了许多。   清平寺的早课时间,除了做饭的厨姑,其他人全在大雄宝殿,外面静悄悄的,一个人也看不到。   紫苏的肚子已咕噜咕噜叫了一夜,这会儿饿得前胸贴后背了,她踊跃的怂恿步长悠:“公主,咱们去五观堂吧,昨儿奴问了,今早的斋饭可丰富了,有南瓜千层饼,菘菜炖豆腐,土豆炖番瓜,还有白米粥和酱菜……”说着说着,紫苏就开始流口水了,“而且她们的厨房好大,有四口大铁锅,奴在宫里都没见过这么大的锅,咱们去瞧瞧好不好?”   虽然紫苏和青檀是下人,吃食比不得主子,但也没有很差,倒不是真馋人家的这点斋饭,只是昨天她们只正儿八经的吃了早膳,中午没吃,晚上只吃了几个包子,是饿得了。这一饿,瞧什么都眼冒绿光。步长悠也早饿了,于是仨人就一块去五观堂了。   作者有话要说:  ———————————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HAHA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0章 约见   五观堂此刻正在备早斋, 见仨人进来,都知道是公主, 却没一个敢说话, 全当没看见。该洗菜的洗菜,该烧火的烧火,该做饭的做饭。   南瓜饼已经出炉, 三大箩筐, 还是热乎的,冒着气,就搁在中间的大方台上, 紫苏的目光扫到后,忍不住吞了吞口水。青檀在她胳膊上拧了一下, 让她收敛点,好歹是宫里来的, 别给公主丢脸, 紫苏只好恋恋不舍的把目光移走。   厨房里烟熏火燎的,步长悠上前探身去看。四口大铁锅,个个都有车轮般大小, 两个锅在煮粥,两个锅在炒菜。   用来炒菜的毫不夸张可以说是铁铲,厨姑翻菜就像翻土似的。但翻菜比翻土费劲,因为锅在灶台上,灶台高的话,腰就用不上力, 全靠臂力。步长悠见识少,对什么事都兴致勃勃,她问:“我能试试么?”   厨姑把铁铲给她,步长悠握住,豁,好家伙,挺沉。她一铲到底,想翻一下,结果吃奶的劲儿都使出来了,也没把这铲子菜翻起来,还吓得一圈子人跟着提心吊胆,怕她用力太猛,一铲子把菜掀到天上去。步长悠实在翻不动,就放弃了,把铁铲还给人家,夸道:“你们真厉害。”   不知是生性害羞,还是看到了宫里来的贵人的缘故,厨姑非常腼腆,抿嘴一笑,没说话。   在厨房转了一圈后,仨人更饿了,于是赶紧出去,否则真要忍不住。倘若她们开口,先拿俩南瓜饼垫一垫肚子,姑子们不会不让,只是太丢份儿,姑子们背后肯定要议论,宫里来的人还馋咱们这点斋饭,啧啧......   仨人从五观堂出去后,天已蒙蒙亮,只是湿气依然很重。她们觉着早课似乎快要结束了,就回到了大殿。   回到殿里没多久,早课果然结束了。   女尼们鱼贯而出,到五观堂吃早斋。斋堂特大,八排座椅,背对背成双,留过道给行堂用来添饭菜。行堂添食物时,女尼们开始诵经,颂完经开始进斋,期间没一个人说话。用完早斋,开始打扫寺院,之后到禅堂诵经,中午过堂吃午斋,之后回寮房午歇,下午继续颂经学佛,黄昏回寮房歇息,晚上到大殿做晚课,之后鼓声响,一天的修行结束。   跟着修行了一天的仨人,简直都累趴了,而且又开始饿。过午不食,实在太要命。   如此过了头三日,第四日步长悠死活不起了,不是起不来,起得来,但实在不想去修行。只是她不去,寺里就有人来请,她发了狠,就是不去,结果住持就亲自来请。青檀劝她,这才刚来,不宜闹得太难看,还是去罢,先忍过这段日子再说等,步长悠只好去了。   渐渐的,步长悠发现,住持只卡她的早、晚课,其他时候随便。这样一来,就轻松了许多。   只是吃饭仍是困难事,寺里吃饭规矩太多,每次都要诵经,不准说话,只准打手势。且吃得次数多了之后,发现来来回回就那么几样菜,仨人半个月不见荤腥,都快疯了。   后来步长悠跟住持谈判,说吃不惯寺里的饭菜,要自己开火。   原以为主持不会答应,但没想到她老人家答应的很痛快,但条件是她要跟着做早、晚课。一课不来,就一个月不给食材,步长悠觉得很划算,也痛快的答应了,从此仨人就开启了小灶。   开了小灶后,日子就好过多了,寺院里的素食材随她们挑,倘若想吃荤,就悄悄下山去,山下有村庄,她们跟村里的农民买。   后来时间长了,紫苏跟给寺院送食材的人混熟了,倘或有什么想吃的,根本不用到山下,而是让他来的时候悄悄捎上来。   直到有一天,那个送食材的人在卸货时,悄悄塞给了她一枚玉佩和一封信。   紫苏以为送食材的小伙子看上了自己,一向大大咧咧的女子突然变得十分羞涩。   跑开之后,她细看那玉佩,觉得十分眼熟,只是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她打开那封信,看完之后,又连忙收了起来,因为信不是给她的,而是给步长悠的。且根据写信人的遣词造句,她判断出这信绝不是送食材的那个五大三粗的小伙子能写出来的。   步长悠在西间给那幅离宫图上色,她画画时候一般不许人打搅,紫苏就把玉佩和信搁在了案角,到后头去找青檀。   青檀正在洗衣裳,紫苏拉了一个小杌子,在她脚边坐下,把玉佩和信的事跟她说了,而且还把信的内容也跟她说了,说约公主明日下午在乌牙岭的小瀑布见呢。   青檀刚开始没反应过来,反应过来后,衣裳也不洗了,直起腰来问玉佩长什么样。紫苏跟她描述,说半边白半边黄,下面坠着黄穗子,她看着眼熟,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说话没说完,紫苏就想起来了,那分明是步长悠的玉佩,只是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   青檀见她嚷嚷,拍了她一下,让她小声点,紫苏压低声音,问:“你不是说公主的那枚玉佩丢了么,怎么会出现在这?”   青檀没说话,而是站起来,到了前头正房去。   步长悠还勾着头在案前给画上色。   青檀拿起案角的玉佩看,没错,的确是被恒渊顺走的那枚。   恒渊因与公主偷情的事儿被遣送回封地,不许再进国都,青檀没想到他还敢来,而且还找到了这里。   或许是王后告诉他的。王后和偃月夫人本就不对付,偷情这事又被偃月夫人发现,王后肯定会怀疑是偃月夫人借整恒家来打压她。倘若真是这样,她可能会细细的调查这件事的始末。   细查的话,青檀仔细回想寿宴那日。那日,她引开虞美人后,想去重华堂蹲点,看看能不能蹲到可用之人。结果去的路上撞见偃月夫人和二公主,似是刚从里头出来。她躲在她们必经之路的假山后,假装在跟人闲聊,说在曲径幽看到王后的侄子和三公主,两人藏在石洞里,不知在做什么。说完这话后,她不敢多停留,沿着假山溜走了。   整件事参与的只有她和公主,知情的也就祁夫人和刘氏,连紫苏和流云都一知半解。即便王后要查,也查不出什么,那到最后王后要么把帐算在偃月夫人身上,要么认为是巧合。王后不知道,恒渊应该不知道,那他冒着这么大的风险,千山万水的找来究竟是为什么?没得手,不甘心?   青檀将玉佩放下,又回到后面继续洗衣裳。   紫苏觉得青檀有事瞒她,一路跟到后面,问她到底怎么回事,青檀也不吭声,将衣裳洗得哗哗作。   紫苏知道她的性子,特能憋,她要不想说,谁都问不出来。紫苏只好自己瞎猜,问是不是公主在离宫里养的情人找来了?青檀不吭声。紫苏苦思冥想,说难道是公子渊回来了?青檀搓衣裳的手一顿,紫苏立刻察觉到了,一下就明白了。   但紫苏有些不敢确认,她重复问了好几遍,真是公子渊?青檀依然没说话。紫苏若有所思道:“没看出来嘛,还挺痴情,都被送回去了,还巴巴的找来。”   青檀听到寺里传来梆子声,这是午斋的信号,她道:“你还不做饭去?”   紫苏以手托腮撑在膝上:“看公主那架势,估计又不吃了,就咱俩,下碗鸡蛋面凑合吃一下吧,等公主不画了,咱们再做,你说呢?”   青檀横了她一眼:“你也太得过且过了。”   紫苏辩解道:“我这叫勤俭持家,省吃俭用!”   青檀没好气道:“那你还不快去,我洗了一上午的衣裳,没力气了,快饿死了。”   紫苏一叠声的回是是是:“姑奶奶,我这就去了。”   然后自个儿在厨房一顿忙活,不过两刻钟,葱花面就做好了,上头盖着一个荷包蛋。她把面端出来,两人坐在井边吃了。   步长悠一直忙到黄昏,才从房间里走出来。画画时一点不觉得饿,察觉到饿的时候,那感觉便十分凶猛,饿的走路都飘。她到后头的厨房去,青檀和紫苏正在做晚膳,见到她,就笑:“公主真好养活,一早一晚两顿饭就喂饱了。”   步长悠问做什么,紫苏说做水煎包,问她吃过没,步长悠摇头。紫苏说百姓家里头的小吃,公主没吃过也正常。她们娘在时,常做给她们吃。不过她的手艺没娘好,不如娘做的酥鲜,但肯定不难吃,公主可以尝一尝。   生包淋油煎,还没出锅呢,那香气就满厨房都是了。出了锅,包子上下都是金黄,香气更浓郁了,步长悠一闻,就知道是牛肉陷,一口气吃了七八个,还配着喝了半碗粥。   吃过晚膳后,还不到晚课时间,步长悠和青檀出门消食去,紫苏忙着拾掇厨房,没跟着。   青檀问看到玉佩和信了吗,步长悠点点头。   见还是不见?步长悠没直接回答,而是反问乌牙岭是个什么地方?   青檀抿嘴一笑:“公主来了就成天画画,没怎么出去走动过,自然不知道,其实离这不远,出了山门,往东走一段就是了。”   步长悠又问:“怎么叫乌牙岭,这里头有什么典故?”   青檀道:“倒也没什么典故,就是瀑布边上长了几棵乌牙槭。”   步长悠有些意外:“这地方竟然还有乌牙槭,倒真是难得了。”   青檀点头说是啊:“可不,都是老树了,这落霜天的,正红火呢,可漂亮了,早就想让公主去瞧了,只是公主一直不得空。”   步长悠点了点头,道:“那还真是应该去瞧瞧。” 第31章 彪悍   次日中午用过午膳, 步长悠到床上眯了一会儿觉,醒来发现睡前点的檀香才燃了一半, 不过半柱香的功夫。   她走出去, 秋来百花杀,院子的花草枯萎的枯萎,凋谢的凋谢, 只有墙垣上攀着的常春藤还有点绿意, 不过秋霜过后,叶子也泛了黄边,不如春夏绿得喜人。   她到后头的井边打了水, 舀到木盆里一些,盥洗一番, 回到正房。   青檀正在叠被。她总是这样,默默的, 不张扬, 但无处不在。   步长悠跟她说不用这样事无巨细的照顾她,很多事情她自己能做,青檀总说习惯了。其实不是习惯了, 只是她不肯懈怠。青檀也是个极有忧患意识的人,怕懈怠了,等需要严谨时会力不从心,不如一直不懈怠。   步长悠坐在铜镜前,一面大大的老铜镜,想必是宣太后的东西, 因为年岁已久关系,镜面失去了原本的光泽来,显出一片昏黄来。不过她喜欢这种古朴,有种说不出来的韵味。   化了妆,理了理青丝,又换了一身衣裳。紫苏正在东厢酣睡,青檀没叫她,两人穿过旁门到寺里去。   这个点,寺里的女尼都在午歇,在外面走动的人并不多。   她俩出了寺门,顺着石阶下了一阵,又出山门,看到道旁的林子里伸进一条蜿蜒小道,就顺着过去了。   青檀说不远,其实还挺远,走了得有一炷香的功夫,不过秋高气爽,山里风景不错,白缎翘头履踏在枯枝落叶上,咯吱咯吱,有无穷的意趣。   乌牙岭远看是红殷殷一片,像挂在天边的红云。走到上面,满目都成了红色。树是老的,枝干遒劲,叶子浓得像能顺着叶尖滴下来,倘若用瓶子接着,她能接到许多颜彩。   往深里再走,就听到了水声,走近一些,发现果然是道瀑布。   瀑布从岭上垂下来,落进下面的溪中,而溪中有树的倒影。   白瀑红叶清溪,这地方着实比桐叶宫观景台下头的景致要漂亮。看来人间的能工巧匠比着自然的鬼斧神工还是差远了。   两人四周逛了一遭,回到溪边,抬眼望见溪边老树底下的石头上坐了一个蓝衣青年。   步长悠的步子扎在地上,青年抬眼望过来,隔着这么远的距离,步长悠都感受到腾腾的杀气了。   她对青檀说,不用跟过来,然后自己一个人走了过去。   等步长悠走到他跟前时,他又偃旗息鼓了。   上次她心有旁骛,没太留心,这次一瞧,真个玉树临风的公子哥,看着就赏心悦目。   她问:“你是没走,还是又回来了?”   恒渊走到她跟前,手指缠绵的刮过她的脸颊:“国君让我走,我不能不走,可一想到公主因我被退了婚,就坐立难安,所以特地回来瞧瞧,怎么样,公主还好吗?”   她点点头,说还凑合。   他直瞧进她眼里:“姑母认为咱们的事情败露不是巧合,是偃月夫人在中间做了手脚,一石二鸟,既打击了恒家,又打击了裴家,还捎上了公主,她正恨偃月夫人呢。”   步长悠不明白他为什么说这个,但她知道他还有下一句,她等着这句话。   他看到了她的等待,道:“可我知道这事跟偃月夫人无关。”   他的目光跟之前有些不同,或许他察觉到了什么。   步长悠转身往深处走,问:“然后呢?”   恒渊看着她的背影,鄢女高挑,即便穿着宽敞的外衣,也能里头的纤细腰身。那样的脸配这样的腰身,倘若她有足够的智慧,这美一定是男人的灾难,倘若她没有,那美会成为她自己的灾难。不过看得出来,她是个有智慧的,因为他已经受灾了。   他不动声色道:“这事其实是公主跟裴炎的圈套,对不对?”   步长悠的步子停了下来,她转过身来,微蹙起眉头:“这是什么意思。”   “不明白?”恒渊走向她,“公主和裴炎都心想事成了,怎么还跟我装糊涂?”   步长悠有些心急,她想知道那句话暗含的意思,可他一直不说,她有些不耐烦:“什么叫我跟裴炎都心想事成了,我听不懂,你有话直说。   恒渊冷笑:“难道不是么,裴炎不喜欢这门亲事,公主也不喜欢,所以你们联手设了这个套。”   步长悠看着他,也有点生气了:“我之前跟你说过,我有婚约,倘若被发现了,谁都吃不了兜着走,现在你却倒打一耙,有意思吗?”   “公主真会偷换概念。”恒渊不无嘲讽,“公主明知我不是在恼事发,我恼的是被人耍。”   “我听不懂。”步长悠的语声更冷硬了。   恒渊被她的假装糊涂激得有点上头,他稳住自己,道:“我没有任何证据,只是猜测,倘若说得不对,公主可以纠正,我是希望自己猜错了的。”   他续道:“十六岁那年,裴炎到云中做客,我拉他去逛窑子。十六岁的少年,看到女人,脑子里没别的想法,只有白花花的身子,可裴炎呢,人家都脱光了,他愣是能全身而退。我觉得他不是定力好,他是对女人没多大兴趣,包括那个小孤女,我不觉得他有多喜欢她,他只是需要一个人,恰巧撞上了,又符合他的标准,他认定她,所以决定不再看别人。那天,我到武平君府,我问他见没见过公主,他说见了。如何?美。如何美?无双。多言简意赅的三个字,可从他嘴里说出来,我立刻就信了。事后我一边想,怪不得小孤女老跟他吵,八成是意识到他要变心了;一边又想,他所谓的这个无双是怎么个无双法。可直到他退婚的事传到云中,我才意识到不对劲。一个男人,在明知另外一个男人是好色之徒的情况下,依然在他面前夸耀自己未婚妻绝世无双,不是明摆着让人居心不良么。倘若只是这一桩事,可能是巧合,也就罢了。偏偏他说完次日,我就在扶苏园撞到了公主和他妹妹。偏偏我什么都没做,就被发现了。偏偏他还要因为这事退婚。”顿了顿,“政治联姻,别说公主偷情,就是公主当着驸马的面偷,古往今来,也没几个人敢退婚。因为驸马他要有这样的自觉,自己娶的不是公主娶得是公主的家族。除非他一开始就打定主意要退婚,偷情只是他抓住的一个借口,否则他不会揪着这个不放。”   步长悠在他的话中逐渐恍然大悟了,原来是这样,怪不得如此顺利,原来大家不约而同了。   是巧合也不是巧合,的确该生疑,倘若是她,她也会。她点点头:“你分析的很有道理,不过我还是要说,我跟他们兄妹俩不是一伙,他们没提前跟我打招呼。”   恒渊没听出言外意,只当她全盘否认,也不跟她争辩,他有的是法子让她原形毕露。其实很简单,如果是巧合,那她之前对他是有意的,这会儿应该也还有意。他走过去,将手臂搭在她两肩,同她挨得近了一些,做出亲昵的姿态:“既然公主说没有那就没有,我千里迢迢从云中过来,冒着违抗君命的危险,也不是为了质问公主。上次公主不是说要同我探讨么,今天我选了这样好的地方,为的就是跟公主好好探讨一番,公主觉得怎么样?”   他此行不是兴师问罪,是来找补的,步长悠也悟了。   他用右手抬起她的下巴,光洁细腻,玲珑有致,他道:“我在云中一直念着公主,公主都快成为我的心病了。”   说着凑上去亲她。   步长悠没有回应,任他随便亲。   恒渊觉得是意料之中的事,她本来就是在利用他,之前的主动不过是需求而已,现在她已功成身退,自然没必要敷衍他了。   他停下来,明知故问:“怎么,公主不愿意同我继续探讨?”   步长悠瞅着他,瞅了好半晌。   他低低的催促:“公主?”   她知道他在等什么,于是将他架在自己肩上的手臂拿了下来,往后退了两步,开始脱自己的外衣。   恒渊最开始没反应过来,也没意识到她是在脱衣服,只当她怯了,啧啧道:“为什么呢,公主之前表现的那么喜欢我,现在却这么不情愿,公主是有新欢了,还是——”   外衣掉在脚后跟,堆叠在一起,她接着去解腰带。   恒渊的脑子里像过闪电似的,一下说不出话来。   她里头是交领齐腰衣裙,上下皆白,只有两寸宽的腰带上带了一点颜色,勒出纤巧腰身。   她解开腰带,腰带也掉了下去。在恒渊持续的错愕中,她开始解百褶裙上的系带。百褶裙绕身两圈,左一道系带,右一道系带,百褶裙也顺着掉了下去。再来是上衣,上衣被她扔在一边。接着是中衣,中衣解脱下来,底下就是七寸的月白抹胸,雪白的颈和纤腰完全暴露在风里,而下面只剩下一条薄薄的中裤。   步长悠觉得自己表现出了足够的诚意,她停下来,看向他:“剩下的你来代劳。”   彪悍的邀约。   恒渊终于从错愕中回过神来,他失笑着摇了摇头,公主真是直接的可爱。   他走过去,弯腰将她的外衣捡起来,给她穿回去,边穿边在她耳边道:“自己脱自己的衣裳多没乐趣,公主的衣裳还是应该由我来脱。”   想想外衣下头的抹胸被扯掉的旖旎,恒渊就心神激荡,什么心病不心病,这下全好了。   他一把将腰揽过来,低头吻了下去。   以前不慌不忙的,这会儿有点着急了,步长悠有点跟不上,慌乱中,只觉得唇上刺痛,他咬了她一下,她疼得抠住了他的臂膀,他笑 :“扯平了。”   说着带她倒下去,察觉到她有些紧张,半吞半含的安抚,说公主别紧张,这事没什么的,跟吃饭喝水一样简单。   步长悠瞧着头顶的红叶,轻声道:“刚才我只说了一半,裴炎是否有意引导,裴蓁是否配合了,我不知道,因为他们没跟我说过,但我的确不想嫁给裴炎,偃月夫人是我的人叫过去的。”   恒渊的手才刚摸到抹胸的带子,心里正旖旎着,听到这话,突然僵住,而后脑袋无力垂了下去,脸颊落在她肩窝里,好半晌,道:“公主,要打我还是要哄我,两样你得选一样,不能先哄后打,两样同来。” 第32章 心病   头顶交错的枝蔓上, 似乎站着一只鸟,有白色的羽毛。白色在红叶里, 尤其明显, 她纳罕,会是什么鸟?之后听到恒渊责怪她,就道:“可我说过的话, 都是真的。”   他摇头否认:“公主, 咱们没到戏假情真的程度,你的确只是想利用我逼裴家退婚,你说得话, 做的事,都是为了达到这个目的, 根本没半点真可言。”顿了顿,“公主利用我, 我找过来, 公主要给我一个说法,是想补偿我。”说完立刻又摇头否认,“不对, 或许公主也不是真心想补偿我,公主投怀送抱,是为了恶心我。”   恒渊想,真的好险,差点爱上她,就在刚才, 就在她脱衣裳的时候。一种猛烈的震颤,很少有人能让他震惊和错愕了。可刚才公主又把他拉了出来。怎么说,又庆幸又失落。他该庆幸,他现在什么都有,不该爱什么人,若是爱上了谁,不能抽身,定会血肉模糊。那滋味一点不好受,他被支配过一次后,永远不想再被支配第二次。可同时他也失落,爱这种东西,痛快并存,不痛就无所谓极致的快乐。   他道:“公主,你可真是太坏了。”   他头次见到她,看到日光下那张冷到艳的脸,想起的却是幼时在云中的死牢中看到的杀人犯的脸。父亲要训练他意志,故而带他去的。他只被杀人犯看了一眼,就吓得躲到了父亲身后。父亲说,那是双不要命的眼。父亲说,这世上最可怕的人,就是不要命的人,一个人如果一旦不要命,那所有人都制不住他。恒渊不知道公主属不属于不要命的人,但他知道她是个危险的人。危险有时让人敬而远之,有时让人忍不住想要探究竟。他被这危险吸引,以为会是乘兴而来,兴尽而返,没想到会生出如此多的事端,也没想到会往深里发展。   她其实不是赢在他不够坏,他坏起来也很坏,尤其被气恼的时候,只能庆幸他理智尚存,他有预感,再接下去,一定会坏事。她既然给他逃开的机会,他得及时止损。   恒渊站起来,毫不犹豫的走了。   他一离开她,风就进来了,外衣敞开着,腰腹凉嗖嗖的。步长悠觉得他说得不对,她根本就没什么恶心他的想法,她脱衣裳是真心的,可他既然那么想了,她也没什么好说的。   步长悠坐起来,将衣裳一件一件的穿回去,又是鄢地最标准的美人,工艺品一般,高挑纤细,亭亭玉立。   步长悠四处看了看,不知青檀去哪了。刚走出没几步,身后突然落下东西,她的步子扎在地上,灵台瞬间清明,她终于反应过来,刚才她看到的那片白色,根本不是什么鸟,而是人的衣裳。   她假装无察,继续往前走,身后有声音,凉凉的,懒洋洋的:“如果我没看错,刚才那是恒渊?”   步长悠提着的一口气松了下来,因为这声音,她认识。   她停下步子,转过去看。   见过的两次,他都穿着官服,官服官帽一束,正儿八经的,很像那么回事,今儿穿便服,一袭白衣,显得眉上的朱砂更红。   诚然她对这人印象深刻,不过这种情况下,为避免不必要的尴尬,她得装作不记得,于是蹙眉问:“你是?”   他灿然一笑,边笑边朝她走来:“公主每次见臣都要这么问,臣这么让公主记不住?”   他不回答问题,而是旁扯其他,她正好装作不悦,转身就走。   “相城,下臣相城。”他的声音再度响起,连带着他的名字一起出来。   步长悠只好回身,继续对话:“哪个相,哪个城?”   “丞相的相,城池的城。”他越走越近,一直走到近前,才发现她的嘴唇被咬破了,破处渗出血丝,明晃晃的,格外打眼,他伸手去抚,“公主的嘴唇破了,臣替公主擦擦。”   “放肆。”步长悠见一个爪子朝她伸过来,抬手去打。   他似乎就等着这个,反手捉住她的手腕,一把将人扯到身前,切齿低笑:“臣还没跟公主算账,公主倒觉得臣放肆,臣想请教公主,公主收了臣的画,却叫臣白等,这是何意?”   步长悠挣了一下,没挣动,她冷斥道:“放手。”   他不放,并且继续说:“公主不来,叫臣以为公主是正经人,觉得好没意思,结果公主转身就跟别人偷。”目光又落回她唇上,“今儿刚好碰上,臣得好好请教,恒渊哪点比臣更入公主的眼,是长得比臣好,还是家世比臣好?公主跟他偷,何不跟臣偷,臣离公主多近,随传随到。”   步长悠强忍下自己的怒意,道:“你不知道吗,情人眼里出西施。”   “情人?”他笑,“公主的情人可有点野蛮,怎么把公主的嘴唇咬破了,倘若是臣,臣肯定不会让公主受这份罪。”   步长悠冷冷道: “我愿意。”   他脸上笑意尽数落下去。   步长悠挣了一下,他还是不放,不仅不放,而且拽着她的手去到他唇边,似乎要亲。   步长悠不想,往回挣了两下,没挣过。   他低头亲下去,亲了一下,接着开始舔,再来是牙齿,牙齿细细密密,啃得很卖力。   步长悠被他啃得很不舒服,几次抽手,他像山一样,一动不动。他里外都啃了一遍,嘴才空出来说话,声音有点冷,还有点嘲讪:“太后寿诞前,他跟他爹到过丞相府,臣在府里见过他,一副傻样,公主看上他什么了?”   不知道他到底多聪明,这样嫌弃人傻。步长悠只道:“傻人才值得怜惜,不是吗?”   他点点头,似乎也赞同:“臣也傻,求公主怜惜臣。”   他攥得太紧,疼得慌,步长悠没受过如此粗暴的待遇,她忍不住扭手腕,明知他不会放手,仍旧道:“放手。”   谁知这次他乖乖的松开了,步长悠因为有个后挣的动作,他猛地松开后,她没收住,往后退了两步,方才站稳。   她长喘一口气,手腕红成了一片,这人实在太可恶,她瞪了他一眼,他正好接住,便当奖赏接了,道:“公主瞪人时真好看,臣的心肝都颤了。”   步长悠不想再跟他说一句话,因为她说不过他,并且对他的毛手毛脚无可奈何,她转身就走,结果又被他握住胳膊扯回来,仍然切齿,好像想咬她似的:“公主在臣眼皮子底下脱衣裳,还跟人亲热,现在脱完了,亲完了,就想走,当臣是瞎子么。”   步长悠打不过他,嘴上也占不了便宜,有些无奈,她只能耐着性子与他周旋:“你到底想怎么样?”   他很满意她这种妥协态度,神色悠然起来:“臣得老实说,臣刚才在上头想入非非来着,这事恐怕不好过去,不如公主也让臣亲一亲,摸一摸,臣亲完摸完,兴许就放下了,若不让,臣脑子里日日龌龊的想着公主,长久下来必成心病,臣要是病了,少不得来黏缠公主。可公主看不上臣,不想跟臣来往,这一个愿意,一个不愿意,定然会闹得鸡飞狗跳,不如今日事今日毕,公主今儿就遂了臣吧。”   这是赤|裸裸的威胁,也是赤|裸裸的歪理,步长悠简直要被气笑了。不过与此同时,步长悠恍然大悟。她看到裴炎跟人亲热,裴炎就成了她的心病,她不上不下的,是难受,如今给他这么一说,忽然知道怎么治了。解铃还须系铃人,裴炎是药引子,不过裴炎肯定不会为了给她治病而献身,所以她也不会。   步长悠道:“是吗,那正好,我正给那幅画上色,两个侍女不懂,帮不上什么忙,你来了,刚好搭把手。”   相城见她不当真,将人往身上扯了扯:“臣是认真的,公主信不信,臣现在就敢把公主剥光。”   他其实长得很无辜,眼神尤其明亮,很有神采,一看就是家族中最受宠的老幺,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没吃过什么苦。只是为人很有攻击性,跟他的外表一点都不符。但说实在的,步长悠打心底不怎么怕他,可能因为嚎啕大哭的事,她总想到一个小孩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站在门口看姐姐远去,是很可怜的情形。   步长悠觉得这是个小孩子,她被小孩子缠住了,不能跟他硬碰硬,她决定缓下来,好好说话,她道:“你上次不是说画得不太像么,今天看清了?什么时候再给我画一幅,我还没有自己的画像呢。”   他立刻提要求:“那公主让恒渊滚。”   她不回答,只抽出手来,摸了摸他的脸颊,像摸一个小宠物似的:“清平山是禁地,你怎么来这了?”   他好像是吃软不吃硬,她肯好好说话,不假装忘记他,他就乖顺下来:“他们来看尼姑,我是来找公主的。”   这句话半真半假。看尼姑是真的,来看公主这句不真。   相城说的他们是三个人,加上他一共四个人。   这一行四人,都是国都里无所事事的纨绔。国都里有多少乖小孩,就有多少纨绔。纨绔们仗着父辈的庇护,天不怕地不怕,整日寻花问柳,斗鸡走狗,想一出是一出。在金玉楼看戏的功夫,瞧着戏台上女伶扮演的小尼姑,风流俊俏,便动了歪心。   纨绔们见惯了坦胸露乳的女人,早不图那些新鲜,这会宝相庄严不苟言笑的女尼成了他们的心头爱,越是禁忌越兴致勃勃。   他们兴致勃勃的商量到哪个寺里去看尼姑,有人就提到了清平寺,说清平寺不仅有女尼,还有公主。哪位公主?就是跟裴炎定亲的文庄公主啊。众人恍然大悟,就势讨论,最后拍板决定,就来清平寺了。   即便到了寺里,相城都没想着去看看公主。因为公主的那次失约让他很不舒服,后来跟别人偷情,更让他耿耿于怀。他是个心气蛮高的人,公主看不上他,他立刻就看不上她了,觉得她眼光奇差,可能是个空有壳子的蠢货。   在乌牙岭看见恒渊是意外,他在树上,纯粹是猎奇。   直到他看到公主一件一件的脱自己的衣裳,他藏着的兴趣就被重新点燃了。他以前觉得公主有点冷,下面还是冷,无穷的冷,现在他觉得公主冷壳子下藏着涌动的火浆,他立刻知道自己想要那烫手的东西,他决心勾引她。 第33章 咬人   步长悠没问他们是谁, 闯禁地看尼姑这种事,只有权有势但无所事事的纨绔们才干的出来。她点点头, 问:“有看见一个穿青衣裳的姑娘么, 十八、九岁的模样。”   他说没有:“臣只看到了公主。”   简直轻佻的没边,步长悠决心给他出个难题,她瞧着他:“我跟你姐姐, 谁长得好看?”   他怔住了。   他敬爱姐姐, 不会在这个问题轻佻,肯定还是觉得姐姐美,可倘若他真这么说, 她就可以名正言顺的发脾气走掉,倘若他说公主美, 她就嘲讽他说谎。结果还没等到他的回答呢,步长悠瞧见紫苏从前头的坡下上来, 她立刻松了口气, 觉得自己安全了,不用应付他了,她赶忙朝紫苏招手。   相城放开她的手臂, 回身去看。   紫苏本来还在犹豫要不要过来,见步长悠招手,即刻跑了过来。只是林间落叶厚实,跑起来颇为费劲,才跑了几步,就气喘吁吁了。   紫苏没见过恒渊, 也没见过相城,以为相城是恒渊,屈膝行了礼,到步长悠身旁,问:“公主,青檀呢?”   步长悠道:“我正找她呢,你过来时没看到?她该在你来的路上猫着呢。”   紫苏摇头说没看见。   “那正好,咱们一块找她去。”步长悠正准备走,却又停下来,问:“带帕子了吗?”   紫苏不知她要做什么,还是从袖袋里摸出了帕子。   步长悠拿着帕子细细擦拭自己刚才被啃过的那只手。他怎么啃的,她怎么擦,一点都不放过。   半晌,她擦完手指,随手将帕子扔在地上。   帕子落地,像漫山遍野的红里开了一朵雪莲花,她随手就造出了美的意境。相城低头瞧着那帕子,可他不觉得美,他觉得那帕子冲的是他的脸,她大约是想摔他脸上来着。   步长悠道:“不用代我问姑父姑母好了。”说完转身就走。   相城一把握住她的臂膀,将人拖拽到跟前,俯到她颈间,张口咬了下去。   步长悠的老练,全在理儿上,因为理儿能从书上学到,史书有史书的理,杂谈有杂谈的理儿,看得多了,上下就能贯通,可具体到事上,她脑子里的东西就不多。比如她知道君子若生气了,会训斥人;莽汉若生气,会打人;泼妇生气了,会骂人。可她不知道,还有一种人,生气时会咬人,且是咬女人。   她被咬了一口,先是疼,因为他咬得很用力。他咬的时候,那双握在她臂膀的手死死的掐着她,她动弹不得,疼得泪都出来了。之后在疼里,她也对这种行为也瞠目结舌。丞相提笔安天下,丞相府养出来的孩子不该斯斯文文,动口不动手么?   紫苏在旁边吓得不知该怎么办了,公主明显是疼啦,她想上去救,可男人咬女人,又好像是种情趣,尤其这人还是公主的情人,冒然上去救,会不会破坏他们的情趣?可公主这么疼......她一下觉得该救,一下又觉不该,两只手举着,想推开相城,又想把步长悠从他口里扒拉下来,就是一直做不了决心。   可是公主看着真的好可怜,黄羊被恶虎叼住,她决定还是下手推一把,将恶虎推开,正要推呢,恶虎松了口,松口时还占便宜似的吮了一下那伤口。   步长悠疼得眉头都皱起来了。   他在她耳边低笑:“公主老记不住臣,臣有点伤=初~雪~独~家~整~理=心,就帮帮公主,公主若是还记不住,臣就当公主是故意的。”   说完松开手,转身顺着紫苏来时的路走了。   步长悠忙拿手摸自己的颈,手指那么柔软的东西,可一碰到那伤口就滋滋的疼。紫苏转过去看,雪白的皮肉上,一个很工整的环形齿印,都冒血丝了,她有点心疼,又有点愤恨:“他怎么一点不懂怜香惜玉,下嘴这么狠?”   步长悠捂着齿印,看着那道背影想,记不住他就要遭这么大的灾,要得罪他了,可还得了?他这乖张的秉性到底继承了谁?应是银镜长公主多些,长公主的面相比较凌厉,丞相大鼻子大眼的,看着倒个开阔的人,应该没他这么斤斤计较。   步长悠问:“你出来时,有在寺里有瞧见什么陌生人么?”   紫苏摇了摇头:“没有啊,公主怎么这么问?”   步长悠没说什么,只道:“咱们走吧。”   两人一道走至步长悠和青檀分手的小土坡,往里头寻她去,青檀正蹲在水边在那打水漂呢,见步长悠一直捂着颈子,忙过来问怎么了。   紫苏一直到现在都不知道咬人的另有其人,只当是恒渊,嘟嘟囔囔的说公子渊兽性大发,咬了公主一口。   青檀一听,这还得了,赶紧移开步长悠的手去看。   没想象中严重,但齿痕也不浅。她掏出干净帕子,给步长悠系上,有些担忧的问公子渊是不是知道了什么。步长悠想怎么跟她们解释那不是恒渊而是另外一个人,但又觉得太麻烦,就随她们去吧,谁是谁不重要。   仨人刚回到小院没多久,就有人敲门。紫苏正在外头给墙根下的常青藤浇水,听到声音,放下手中的花浇壶过去开门。见是寺里的小姑子,问她什么事。   小姑子说午歇时有两位男施主闯进本寺,被逮住了,那二人说是公主的故友,来探望公主的,住持请公主过去认一认。   紫苏有些纳闷,公主在外头应该没什么故友吧,她进西间,步长悠正在书案后头抄佛经。   佛经是抄给鄢王、太后和王后的。青檀说公主在外修行,即便鄢王想不起来,王后也得派人象征性的来看看,让她准备一些佛经,到时让人带回去,有东西回馈,宫里头会更放心。   紫苏把小姑子的话递给步长悠,步长悠立刻就懂了,怕是相城那一伙儿人,看尼姑被抓住了,就谎称是来看她的。她可不能认,认了后,寺里的姑子们私底下指不定要怎么说她淫|乱呢,如果再传到宫里去,她就没活路了。可是不认,也有闲话,姑子们会以为她是为保自己清白,才不认的。   步长悠有点头疼,这可真是天降横祸。   紫苏和青檀知道她的顾虑后,想了一个办法,让青檀扮成公主去,那俩人肯定分辨不出来,错把青檀当成公主,如此一来,住持心里肯定就有数了。只要住持相信她就行,因为宫里若有人来,也只与住持打交道。至于其他人,相信公主和他们不认识最好,不相信那也没办法,毕竟嘴长在别人身上。步长悠觉得可行,就拿了一套衣裳,让青檀穿上,又拆了她的发髻,梳成自己的平素的模样。   紫苏本想跟着凑热闹,但因长相的缘故,出去肯定要露馅,就让她留下了,步长悠则换上了青檀的衣裳,点了一脸麻子,扮做侍女,跟着一块过去了。   人在天王殿的东配楼,东配楼是客堂,步长悠想这两人待遇还不错,估计来头不小。   虽说佛门是净地,可姑子们都是芸芸众生,吃喝拉撒睡,一样不能少。只要有需求,佛门也要与世俗打交道,不能得罪的人就不能得罪,该讨好的人还得讨好。否则什么时候犯在人家手里了,王家寺庙又怎么样,百年老寺付之一炬的事,多了去。   客堂中挂着当年宣太后在这修行时写过的一副对联,还挂着当今武太后画的一副观世音像。住持和监寺坐在主位的太师椅里,两位公子哥坐在左侧,正悠闲的跟住持和监寺喝茶。   青檀和步长悠进去,住持和监寺的目光扫过来,见二人调换了身份,正不解其意,两位喝茶公子哥中的一位忙放下手中的茶盏,起身对先进来的青檀弯腰揖了一礼,唤道:“姑姑。”   住持和监寺立时就明白了,这两人的确不是步长悠招来的。其实住持本来也知道是步长悠招来的可能性很小,只不过对方是有身份的人,既然都这么说了,不得不给个台阶下。   站起来叫姑姑的这位少年,叫步封,是当今鄢王那位只做了一年王位就被搞死的大哥的孙子,是当今武太后的玄孙。步封自小受家族熏陶,说起冠名堂皇的话来一套一套的,他揖了礼后,对青檀道:“姑姑,前些日子,侄儿跟父亲、母亲去给太后请安,太后说起姑姑,十分挂念,母亲对佛学颇有研究,知道姑姑在清平寺清修后,便跟太后讨了旨意,说替她老人家来寺里瞧瞧姑姑。只是母亲身子近来不爽,大夫嘱咐不能吹风,一直未能成行,所以特派侄儿先来瞧瞧姑姑,姑姑修行可顺利?”   老大当年被老二篡位,老大的太子是太后拼全力保下来的。太后和步氏宗亲诛杀老二后,对继位之君的选择就在太子和远在沈国为质的鄢王之间。后来,太后斟酌再三,觉得太子太小,她怕政局一旦稳定下来会被宗亲反压,还得扶自己的亲儿子,就暗中接了鄢王回来。儿子回来继位,太子成了尴尬的存在。不过好在鄢王在别国多年,没经历过残酷的权利搏杀,算得上宅心仁厚,继位后没大开杀戒,留下了他大哥的独子,还封了安城君。安城君年纪虽小,可那会儿懂事了,见了两场血雨腥风,早怵了,能当个闲散安逸的君侯,觉得挺不错。人若想通了,肯安分,鄢王自然乐得给自己人荣耀来显示自己的宅心仁厚,所以安城君一家子十分受宠的,不仅太后宠,鄢王也宠,虽没什么实权,但也无人敢得罪。   每年上元、中秋和除夕家宴,安城君一家子都会到,青檀陪宫夫人出席过几次,见过他们一家子,倒是对这个少年不陌生。只是少年正是长个子的年纪,一天一个样,一年多没见,她都快认不出了,但他一叫姑姑,青檀立刻就猜出了他的身份。而且既是公主的侄子,是亲人,那想必就不会生出淫|乱的话来了,青檀放下心来,自然附和,说顺利。   少年从手腕上卸下一副手串,双手捧给青檀:“这串灵骨佛珠被母亲搁在佛前供奉多日,特意叫侄儿带来送给姑姑,保佑姑姑修行顺利。母亲还说,若姑姑修行之中遇到不惑之事,不想叨扰住持,也可寻她去,她求之不得。”   青檀接了手串,谢了他,谢了他母亲,又谢了太后。   少年知道自己这套说辞有漏洞,能混过去,全当在场的各位给他这位王孙台阶,所以把佛珠交给青檀后,说佛门净地,不便久留,匆匆告辞了。 第34章 分心   青檀和步长悠回到小院, 紫苏从正房西间的窗子里看到两人,像看到了救星一样, 哧溜一下跑了出去。   青檀见她一脸惶然, 问怎么了,紫苏指了指里头,悄声说公子渊来了。   步长悠的步子一顿。她知道紫苏口里的公子渊不是公子渊。她问什么时候来的。   紫苏一脸的心有余悸:“公主刚走他就来了, 奴当时正在墙根下浇常青藤, 他直接从墙外翻进来的,把奴吓了一大跳,我说公主不在, 他说无妨,直接进到里头。他是公主的客, 我也不好拦着不让,就给他沏茶, 他抿了一口, 嫌弃茶太粗,让我拿好茶。”说到这里,紫苏愁眉苦脸道, “公主,咱们哪里有什么好茶,我说没有好茶,他说有其主必有其仆,咱们主仆俩都敷衍他……后来还开了公主那副未完成的图,看着看着竟要动手。我赶紧拦他, 说公主画了好几个月,呕心沥血的,他若有兴趣添笔,等公主回来不迟。他说公主之前邀他来帮手,无妨,奴实在是拦不住,公主快去看看吧。”说着引步长悠到门口,打起帘子,让她进去。   青檀也要进,紫苏一把拉住,道,“你这会儿进去做什么。”   青檀担忧的看着她:“他不会再咬公主吧?”   紫苏横了她一眼,忍不住笑:“姐姐,你聪明时真聪明,呆时也真呆,他们爱咬就让他们咬呗,横竖他不能把公主咬死。”   青檀也觉得自己犯傻气,笑着摇摇头。   步长悠站在月洞门的落地罩那往里头看。西间是书房,有一架子书和字画,书架前是黄花梨的书案和椅子,案子前头搁在着一个高足几,几上摆着黑釉老紫砂的长颈花瓶,瓶里插了一捧红白蓝的水晶菊。   山里什么都不多,就是应季花草多,即便在百花凋零的秋季,也能找到插瓶使的。水晶菊带瓶,得有一臂高,恰好挡住勾着身子作画的年轻画师。   美人如花隔云端,步长悠脑子里蹦出这句诗,然而手却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的颈。诚然美人作画很有看头,可牙齿咬住颈时那种尖锐的刺痛感,更让她心有余悸。不过现在是在她的地盘,他能怎么着,难不成再咬一次?   步长悠走了过去,走到他身边俯身去看。   绢画要先勾草稿,再将上过浆的绢布贴上去,将草稿线图描下来,然后在绢背面托色,等干了后,翻到正面再一点点上色和勾细节。本来鄢王只让步长悠画亭台楼阁,后来是她自己琢磨着太单调,就加了人物进去,什么扶苏园里的匠人,雁鸣湖的船工,洒扫的宫人,管理的官员,鄢王以及后妃们等等,这人物一加,就加了上千个……步长悠从开始画草稿,到现在,已被这幅画支配了三个多月,可现在才完成了不到一半。   步长悠有些后悔,不该加人物的,一加人物就得有故事,她有点力不从心。   她很想赶紧完成这个。完成了这个,她才有心思干别的事情,比如去都中转转,她向往了那么久的烟火人间,这会终于能自由自在的逛了,却因为被画揪着,一次都没去过。   他一左一右两手交替进行,正在给画中的人物上色。他的手比她快,且比她稳,添细节时,手起笔落,毫不犹豫。她看得认真,他抬左手的笔蘸清水,头也不抬,只道:“公主,别靠臣这么近,臣要分心。”   作画忌人打扰,她自己也这样。步长悠听了这话,立刻从他身边走了出去。她才刚走出去,就听到外头有声响,于是走到窗边看。   外头的确有动静。   有人敲门,青檀去开,外头站着三个高低不一样的年轻公子,其中有两位她刚在前头的客堂见过了,一位没见过。   紫苏从廊下起身,拉着嗓子问是谁,青檀怕伪装的事被戳破,赶紧将手背到后面朝她示意,让她躲起来。紫苏看到后,立刻转身,本想躲到正房里,但一想正房里有公主和情人,就没进去,而是绕过正房,到后头躲着去了。   送手串的那位少年弯腰揖了一礼,道:“姑姑,侄儿和同伴出城秋游,一不小心误闯禁地,情急之下,才谎称是探望姑姑的,唐突了姑姑,侄儿特来赔罪,望姑姑见谅。”   于此同时,他身后那两位公子也弯腰揖了礼。   青檀道了句无妨,然后以公主身份问候了一下哥嫂近况,少年一一答了。   青檀知道眼前这三位都是城里的纨绔,虽有一位跟公主有血亲关系,可那两位却是生人,实在不宜跟他们多周旋,就拿出长辈姿态,说太后要她在此修行,是为不受世俗打扰,所以不留他们喝茶了,让他们自行下山去。   少年来是赔罪,而是想讨杯茶喝,顺道跟姑姑攀谈一盘,拉近关系,让她替自己遮掩,如今听姑姑对自己一而再的打扰似乎心有不悦,就道了辞,领着同伴走了。   步长悠从里头出来,问什么事,青檀把侄儿赔礼道歉的事说了一下,步长悠点点头,说知道了,让她去把从宫里带出来的一翁露水启出来泡茶,青檀应了声诺,就去后头了。   步长悠回到西间,见他没停下来的意思,也不知该不该拦。拦吧,自己说过请他来搭把手的话,不拦吧,他要是一直画下去可还得了?想了想,道:“刚才外头来了三个人,应是你的同伴,他们下山去了,你不跟着一块去?”   结果案子后头的人充耳不闻,没任何回应。步长悠觉得无趣,在里头走了两圈,就出去了。   青檀和紫苏正在后头挖埋那瓮露水,问她怎么出来了,步长悠没说话。紫苏问,还在填色?步长悠点了点头。   紫苏笑:“他可真有瘾,画在哪不能画,非跑到公主这里来?”   青檀也笑:“公主说想要一个帮手,现在好了,帮手来了,让他画,这样公主就能歇歇了。”   茶泡好后,步长悠让青檀送一盏去西间,并让她出来时,把棋盘捎出来。   青檀端着棋盘出来后,一脸的讶异,问紫苏怎么不是公子渊而是那个画师?   紫苏更讶异,问哪个画师?   青檀说,就是送十二分景图的那个。   紫苏当时不在场,对这事没印象,两人都看向了步长悠。   步长悠从棋罐里摸出一粒白子,摩挲着,斟酌着,漫不经心道:“我可从来没说他是公子渊。”   青檀一向多聪明的人,这会儿也一头的雾水:“可送信来的分明是……”   步长悠点点头:“在林子遇到的,他在那赏景,正好撞见。”   “八成是跟刚才门外那三位一块来的吧。” 青檀恍然大悟。   而紫苏诧异的是别的事:“他为何无缘无故咬公主?”   紫苏这次说到正点上,青檀也纳闷,她先被误导了,一直以为是恒渊咬的。恒渊咬公主,她能想通,但画师咬公主,她不太能理解。难道公主与画师有什么爱恨情仇?不能啊。自入音书台以来,她跟公主算寸步不离,她没见过公主跟画师私下交往。还是说他们之前有什么交往?更不可能,虽说画署的画师常在内廷走动,可一般是传诏才能来,而祁夫人和公主一直待在桐叶宫,两人根本没机会接触。   步长悠将棋子落下:“他到桐叶宫给太后绘像,在湖边撞见过一次。”   青檀和紫苏听她语声,似乎不太想说这事,便自觉的闭了嘴,不再追问。   青檀的棋艺不太行,步长悠跟她下,纯粹是打发时间,生不出棋逢对手的乐趣。一局完了,就没兴致了,她站起来回西里间。   案头搁着青檀送进来的茶,她捏起盖子,茶也未动。   步长悠端起来,到槛窗下的圈椅里坐着喝。   抿一口看一阵,抿一口,再看一阵。   后来他停下笔,直起身子。   作画是个耗费体力的活,他勾得时间太久,肩背些发硬,于是伸展着活动了一下,这才坐在椅子里,将手肘支在案上托着下颌,发现她的装扮已经变了,脸上还长出了许多麻子,他笑:“公主看什么?”   步长悠听他发话,将茶碗放在手边的几上,言简意赅道:“看你。”   他的嘴角牵起来,问:“看臣做什么?”   步长悠继续言简意赅:“看你到底想做什么?”   他似乎非常讶异这个答案,也似乎非常满意这个答案,人从椅子里站起来,走到她跟前,用手托起她的下颌,迫使她仰起脸。   这样一来,她的背就抵在了椅靠上,他低眼对上她向上的目光,问:“公主看出臣想做什么了吗?”   步长悠诚恳道:“我不太擅长猜测人心,不如你告诉我。”   他另外的那只手抚上她的半边脸颊,手指无限缠绵,声口也缠绵:“公主不知道,臣有多羡慕恒渊,他的名字自此跟公主彻底连在一块了,说不定史官撰史,都会留下这一笔。”顿了顿,“臣也想要这殊荣。”   作者有话要说:  仙女们,明天文上夹,就不更文了,今天两更,下面还有一更,请继续食用。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234567、18771320、点雪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月瞅空山 10瓶;修渔海浪 5瓶;胭粉 3瓶;3841155367、HAHA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5章 春天   “殊荣?”步长悠重复这字眼, 觉得有意思,她握住他的手腕, 将其牵走, 把下颌从他指间取下来,站起来看着他,“你可真会说话。”   相城将手松松搭在她腰上, 步长悠察觉到了, 但没动,随他去。他低着声儿道: “臣有件事,想请教公主, 公主衣裳都脱了,恒渊怎么走了, 吵架了?”   他低着声儿时有乖巧的况味,也有温柔的况味, 还有缠绵和旖旎的况味, 不过野蛮时,也全是凶狠的况味。想不到看上去无害的小青年会猛不丁的蛰你一下,叫你想起来就心惊胆战。   步长悠别开眼, 她其实不太想说这事,只道:“大约觉得我太坏,不想跟我为伍。”   他嗤笑:“臣就说公主看男人的眼光奇差,怎么瞧上他了,他看着人模狗样儿的,就是个无能的主, 配不上公主,公主这么离经叛道,得找个棋逢对手的才有趣儿。”   “你是说下棋?单是住持我就下不过她。”步长悠走到窗边,拿过窗台上的撑杆,将槛窗撑起。   秋风涌进来,廊下有几盆菊花,菊花冷香被带进来,她似能看到满山坳的菊花盛开。   她斜站在窗边,他去到她身后,从那个角度能看到院子里那棵老枣树,枣树没有枣,也没有叶,光秃秃的。   虽然现在还能捕捉到菊花的幽冷,可那是这个秋天最后一丝了,菊花凋零完,马上进入冬天,百木萧瑟,万物蛰伏。   他低声道:“公主,不是棋友,是情人,公主需要棋逢对手的情人,这样才能把自己发挥的淋漓尽致。”   他比她高出足足一头,两人往那一站,天生一对璧人似的。   她没接这句话,而是问:“鄢王这会儿是不是已经回琮安宫了?”   他摇头说还没,估计十月中就回了。   “我想快点把那副画弄完,好交了这个差。”她道,“整个冬天估计就要耗在画上了,春天吧,春天的时候你再来,兴许我们可以探讨一下棋艺。”   他不愿意,贴着她的耳廓,逼问道:“公主知道冬天多漫长吗?万一春天到了,臣把公主忘了,或者公主把臣忘了,怎么办?”   步长悠完全不担心这个问题:“你不是咬了我一下么,忘不了,即便忘了,看见就能想起来了。”   相城觉得这话很好听,便有些得寸进尺,从后面扶住了她的腰。   腰肢可真细,掐住她的腰,根本用不了两只手,他把双手交叠在她腰前,紧紧的贴着她的耳廓:“臣忙得很,忘性也大,要是臣把公主忘了怎么办?”   有些痒,步长悠不耐痒,往边上躲了一下,道:“六月、七月、八月、九月……四个月你都没忘,一个冬天,忘不了。”   他笑了,公主可真会调情,但他肯定不能承认:“那是因为公主跟裴炎和恒渊闹得满城风雨,臣去茶楼喝茶,能听到说书的讲,去会个友,他们也谈,若没这些人的推波助澜,臣早就忘干净了。”   步长悠转身来看他:“那怎么办?你要忘了谁,我也拦不住。”   他抬起她的下巴颌,这样一来,就大眼对小眼了:“不如公主给臣一点甜头,臣记住这点甜,人有了念想,过起日子来就不觉得漫长,别说冬天了,四季都能捱过去。”   眼睛真好看,步长悠每次近看,心里都会生出这种感叹。不是好看在眼形,她见过很多相似的眼,会觉得好看,但从未生出这样的感叹。他的眼好看在里头,瞳仁黑而清澈,望人的时候,像是有水,水溢出来,把人整个淹没。这样的眼,到底是什么样的水土养出来的,她实在很奇怪。她问:“比如?”   相城觉得这是明知故问,但同时觉得这是邀约,他从腰上抽出一只手,正要握住她的脸颊,亲上去,天人交战一番,叫她记住自己的滋味,叫她一个冬天都要念着,叫她一年四季都念着。   步长悠看到他的手过来,却往后退了一下。   相城的手顿了一下,随之放下,有些失落:“公主,你什么都不愿意给,还叫人等一整个冬天。”   步长悠瞅着他,忽然有了主意,这个主意既能报仇雪恨,还能解了他的刁难。   她道:“那你闭上眼睛。”   他的眼睛亮了,就着话就闭上眼:“公主喜欢故弄玄虚,臣也喜欢,来吧。”   步长悠勾住他的颈儿,低声道:“你太高了,低一点,我不方便。”   他便听话的低了一点,步长悠俯身上去,在他颈上咬了下去。   相城猛地握住她的腰,这下算彻底体会了一下牙尖嘴利。   他的脸本就白,跟涂粉了似的,现在更白了,疼得他额头都冒出了汗珠。   步长悠松开牙齿,相城抬手摸颈上的伤口,一摸就疼,他抬眼来看她。   步长悠看他脸色发白,莫名觉得痛快,人要是受委屈了,还是得发泄出来。她道:“这是你教的,我没生气,你也不能生气。”   相城被咬得有些上头,又被这么激了一下,眼里都冒火光了。   步长悠看着他,就在等他发作。她的本事是,你生气,她就不生气,你若生气了,她不会想抚顺你,而是要再气气你,看能不能把你气得两眼翻白,死过去。   相城看懂了,好,他眼里的凶狠尽数散去,忽然笑了,道:“公主,臣不喜欢跟人争东西,公主既然让臣等,就别在碰别人。”   入冬后,宫里果然来人了,是太后派过来的,在住持的陪同下,到步长悠清修的小院看了看,步长悠将手抄的佛经交给她,让她带回宫。   太后的人走后没几天,祁夫人和刘氏也来了。   鄢王的大驾离开桐叶宫之前,祁夫人硬着头皮去给自己求了道手谕,让她可以时不时的出宫来看看步长悠。鄢王没准她时不时,只准她一年探望一次,但她已经心满意足了。   祁夫人说,现在音书台的人手都撤了,只剩下她、刘氏和流云三个人,很清净。让步长悠不用担心,好好修行,但也别只顾修行,等这事渐渐淡下去,多出去走走,若遇到合适的人,也别怵。那人若是有身份,就让他自己去跟鄢王求婚,倘若是个小老百姓,就由她写封信,让人递到宫里去,大大方方的,请求婚配,上头不会为难一个在外修行的公主的。步长悠点点头,说知道。   祁夫人走时,给步长悠留了一笔钱,那是步长悠受封文庄公主后,食邑所得。   鄢国关于爵位的封赏,有实封和虚封两种。实封是给予土地,受封者拥有土地的全部租税。虚封则没有土地,但会给受封人相当于封户数量的钱财物资。实封过多会削弱君权,所以鄢国的实封很少,除王室宗亲外,功再高,都只虚封。步长悠食邑千户,就是虚封,但对步长悠来说,这就够了。只不过因为步长悠在清修,食邑就先转移到了祁夫人身上。祁夫人在深宫里也用不到什么大钱,就带出来给步长悠,以防不时之需。   捏着这沓票子,步长悠有种踏实感。   虽然清修用不到什么大钱,无非就是买买菜之类的,但长久下去,坐吃山空,挺令人心慌。她本来打算若带来的那钱用完后,就开始卖字画养活她们仨,冷不丁来了一笔意外之财,她忍不住感慨起来,跟裴炎这桩婚事虽闹得很难堪,让她失去了很多东西,但同时也得到了不少实际好处,挺划算的。裴炎也很划算,这么一闹,婚事暂时搁置,他爹娘就没办法逼他娶什么名门正派的妻了,他可以跟星河灿烂过自己的小日子。   祁夫人没留下用膳,步长悠送她们下山。   一路上,祁夫人几度欲言又止,步长悠一直没问,再等她把那句话说出来,可一直到山脚下,要分手了,祁夫人都没说出来。   祁夫人说不出来,步长悠心里也放不下,于是找了个借口,把流云揪出车厢,问她最近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情么。   流云便偷偷跟她说,她哥哥来鄢国了。步长悠没听懂,流云小声补充,祁国那个。步长悠立刻懂了。流云掩唇道:“十月初,鄢春君归国,穆太子一行人来送聘礼,王上在桐叶宫设宴招待,公主的哥哥就是穆太子的随行使臣之一。他中途从宴会上出来,可能早打听好了,找到了音书台,给夫人磕了三个头,之后就立刻走了,夫人都快哭死了。”又道,“公主若是得空,去看看吧,听说还没走,在悬泉官驿里头呢。”   步长悠很少见祁夫人哭。这么多年,她一直平静,像没有过往一样,平静的近乎强悍。步长悠想,这次大约是真的触痛了她。   祁国灭亡,夫君殉国,骨肉分离,那时她还不到三十岁吧,疏忽之间,什么都没了,她成了俘虏,被带到异国,生了女儿,与女儿相依为命,整日忧心女儿的将来,好不容易为她博出一条出路,偏偏女儿还是个不听话的,把她苦心安排的坦顺人生搞砸了,非要去吃苦。只不过她是个通情达理的母亲,理解女儿的任性,可还是会觉得委屈吧,但也没有谁能分担她的委屈。分离多年的儿子来看她,这是一个出口吧,她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 第36章 喝茶   步长悠决定去看看自己的哥哥。   虽然鄢春君说她像太子, 她的母亲也表达过类似的意思,可步长悠心里仍有疑虑。因为并没有人言之凿凿的告诉她, 大家都含糊, 模棱两可,闪烁其词。再加上鄢王对她长达十几年的不闻不问。步长悠想,倘若她真是祁王的女儿, 那这个哥哥就跟她同父同母了, 说不定他俩长得很像呢。   次日做了早课,吃了早膳后,步长悠拿了青檀一身衣裳, 给自己化了一个麻子妆,仨人一道进城去了。   青檀和紫苏自进宫后, 没出来过。之后跟着步长悠到清平寺清修,走动的范围也在山上。这乍一进城, 都兴致盎然, 东瞧瞧西瞧瞧的,见什么都稀奇。步长悠答应她们,倘若此行顺利, 天色尚早,就跟她们逛逛去。   清平寺在琮安城南郊,她们下了山,一路走着,走了没多久,在进城的道上遇到赶毛驴进城的老夫妻, 青檀给了老夫妻几枚铜钱,求他们捎一程。   老夫妻欢欢喜喜的接了钱,让她们做到板车上。   可能是还没进城就挣了钱,心情好,赶毛驴的老汉唱起了歌儿。   紫苏听词里有吃饺子,哎呀一声,道:“咱们在山里都过糊涂了,公……小姐,咱们午膳去吃饺子吧,城里有家店的饺子特好吃,尤其立冬这天,人特别多,我和青檀老不爱在家吃,就愿意上那排队去。”   紫苏这么一说,青檀也想起了那饺子的香味,她罕见了加入了劝说的队伍。   步长悠被她们俩弄得也有点心动,说那就去试试。   快到南城门时,她们仨从板车上下来,谢了两位老人家。老人家就赶着车先入城了。   紫苏玩笑道:“不是说裴大人在守城门,不知道在哪个门,咱们有没有福气撞见?”   青檀略微一沉吟,认真分析:“南门是琮安城的正门,多半就在这吧。”   步长悠上次陪裴蓁回武平君府走的是西门,这是头次从正门入,步长悠抬头看了看城门上那两个石刻的大字,道:“走吧。”   她们仨跟着人潮过去,步长悠目不斜视,青檀用余光扫,紫苏光明正大的扫,都没看见。   城门是客旅进出城的必经地,人流量最大,店铺很多,客旅进出城的基本需求,比如打尖、住宿、雇车等都能在这满足。青檀和紫苏在城里长大,虽然几年没回来,但还算熟门熟路。姐俩领着步长悠雇了辆马车,告诉赶车的,她们要去悬泉官驿,赶车的就驾着马车送她们过去了。   不多时,马车停下,赶车的打起车帘,说到了。   青檀和紫苏扶步长悠下了马车,付了车钱,又多给了马夫茶钱,让他在附近找个地儿喝茶,等会她们还要用车,并嘱咐他别走太远。   马夫让她给个时间,等时间差不多他回来接人,青檀想了想,就说一炷香的功夫吧,让他还到这来,马夫应下,赶着马车喝茶去了。   悬泉官驿门口站着守门的卫士,左右挂灯笼,灯笼上写着龙飞凤舞的悬泉官驿四个字,而高高挑起的旗杆上悬着标旗,风一吹,灯笼摇晃,标旗飞舞。   悬泉官驿对面是茶楼,青檀建议到二楼找个临窗的地方坐着,顺便打探一下情况,看看穆国使臣到底走了没,于是仨进了茶楼。   茶楼为了揽客,请了说书人,一楼有,二楼也有。一楼的在讲史,二楼的讲时事。相比传奇史事,眼皮子底下的时事显然更令人感兴趣,所以二楼的客人比一楼多。好在临窗距离说书人远,还有位置,小二领她们过去,坐下之后,开始给他们推荐楼里的名茶和点心。   紫苏侧耳去听说书人,正听着呢,忽然笑了:“真是巧了,他们正说公主和裴大人呢。”   小二诧异的看了她一眼,青檀立刻瞪她,紫苏发现自己说漏了嘴,吐了吐舌头,拿腔作势道:“这事都过了这么久,怎么还在说,我的耳朵都听出茧子来了,小哥,你们能不能换点新鲜的?”   小二附和道:“您是听出茧子来了,可架不住大伙爱听,您瞅瞅,二楼的客人多半都是冲这个上楼的,下边的《天子东征》都没人听。”   紫苏仔细又听了一耳朵,道:“但也太不靠谱了吧,什么鄢王勃然大怒,抬手捡起砚台,朝裴炎砸了过去,顿时血流如注.......”紫苏质疑道,“血流如注,还能活吗?”   小二理所当然道:“是当场砸死了,人都没气了,拉回武平君府,据说那府里有武王赏赐的不死草,那草覆在脸上三日,死人可以复生。”   紫苏:“......”   青檀都忍不住笑了:“这也太传奇了吧。”   小二嗨了一声:“传奇不传奇的咱们不知道,但大家都这么说,咱们就这么听呗。再说,三人成虎的道理谁不懂,但大家就愿意相信,图个趣儿,谁管真假呢。”   步长悠点了点头,觉得这话实诚,在理。   青檀点了茶和吃食,小二一甩肩上的抹布,下楼去了。   今天是个晴天,日头高挂,也没什么风,二楼的窗子都开着,坐在窗边,能看到街道上人流如织,小二端着茶盘上来送茶和小食时,青檀问:“听说穆国的使臣来送聘礼,就歇在悬泉官驿?”   小二一边从茶盘上往桌上搁东西,一边压低声音说:“早就到了,十几辆车的聘礼,豁,大家都看呆了。”   紫苏不知道他为什么压低声,但她也被带得压低了声儿,问:“走了吗?”   小二朝步长悠身后的方向努了努嘴:“那不,角落里那两桌就是。”   步长悠攥紧了自己的手。   青檀因为正对着,一下就看到了,东边角落的确有两桌,一桌三人,一桌两人。   紫苏悄声问:“哪个是穆国的太子?”   小二越发小声:“最角里的那桌来头比较大,外头那桌的俩人估摸是护卫,他们爱喝咱们楼里的茶,来好几次了。我们掌柜猜,中间那位一身黑的是穆国太子,他每次都走在前头,落座时也是,他落了,其他的人才敢落。”说完,他直起身子,道:“客官,您的东西都齐了,慢用。”然后从边上的楼梯下去了。   步长悠这桌和角落的那桌是在一条线上,都在窗下,但中间还隔了两桌,青檀虽正对着他们,但也看不见什么,非要歪出一点身子从旁边才能看到,但她才刚歪出一个角,斜对着她们桌的护卫的目光就像箭矢一样打了过来,青檀只好顺其自然的将目光落在了别的地儿。   紫苏是侧对着,要看动作更大,她怕打草惊蛇,没敢,问青檀如何。   青檀摇摇头,压低声音问:“公主,我这还能稍微看清一点,咱们要不要换换位儿?”   话音刚落,她看到角落里那桌上一个跟自己坐同样位置的人侧身跟旁边俩劲装的护卫说了什么,护卫点点头,喊了结账。   青檀道:“他们要结账了。”顿了顿,“他们起身了。”又道,“他们下楼了。”   步长悠这才回头去看,但只看到了俩护卫的背影。   步长悠忙起身走到窗边,紫苏也靠了过去。   她们看到那行人走出了茶楼。   除掉一身黑的穆国太子和俩护卫,剩下那俩一个穿月白色深衣,一个石青色深衣。   仨人一边说一边往悬泉官驿去,道上有马车过,他们停下来让路。   月白深衣侧着身子同石青深衣的同伴说话,说话时不经意的往边上瞟了眼,这一瞟瞟到了窗口的步长悠。   他本没在意,把目光收回,继续跟同伴说话,但说了两句,余光发现步长悠似乎看他们,就又看了回去。   同伴发现了他的目光后,也顺着也看了过去。他俩这么往上一望,俩护卫也发现了,谭太子也看了过去。   步长悠摸了摸腰间,发现没什么东西,看了一眼紫苏,她腰里挂着一个小巧的荷包,她抬手拽下来,朝他们掷了过去。   护卫以为是暗器,一个旋身护住太子,一个腾到半空来接。荷包被护卫纳到掌中,原以为是什么刚硬的东西,结果却是个软绵绵的东西,落到地上后,摊开手掌一看,是个荷包。他不放心,扯开荷包绳看了看,里头只有几枚铜钱。   穆太子朝他示意,护卫将荷包双手捧给,太子拿过来看了看,不是什么精致的东西,他又去看窗口。   步长悠和紫苏转身下了楼,青檀也跟着下来了。   路边的几个人也不急着走,毕竟接了人家的礼,直接走掉很无礼。   月白深衣从太子手里取过荷包看了看,笑道:“臣听闻鄢姜之地有扔荷包示爱的风俗,这姑娘八成是看上太子殿下了罢。”   石青深衣将荷包从他手里接过来,来回看了一番,又把荷包转递给穆太子,也道:“都说鄢姜民风彪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步长悠走近后,没看穆太子,而是先盯着月白深衣的脸看了一圈,她有些失望,因为这人太大,不可能是她母亲和祁王的儿子。   接着又去看石青深衣的脸,看完后也有些失望,这人年纪也大,看上去得三十多岁了。而母亲今年才四十四岁,应该生不出三十多岁的儿子。这里头只有穆太子年龄符合,二十几岁的样子,不过他断然是不可能的。   于此同时,穆太子也开始打量她。   远看没察觉,近处看,虽穿着朴素,满脸麻子,可挡不住美人之态,怪不得人说鄢地多出美女,他道:“姑娘怎么喜欢用荷包砸人呢?”   步长悠抿嘴一笑,作不好意思状,道:“一时眼花,错将公子当做旧友,怕就此错过,慌不择物,随手一掷,唐突几位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Jupiter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龜菇真人 16瓶;茼呱趴 8瓶;88Tong、HAHA 5瓶;望南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7章 听戏   穆太子将荷包递还:“楼上楼下相距甚远, 姑娘一时看不清也在情理之中,不必过于自责。”   “多谢公子体谅。”步长悠道, “听公子口音, 好像不是鄢国人?”   穆太子道:“我等都是从谭国来的。”   步长悠假意道:“家母是祁人,公子的口音同她有些像,还以为公子世祁国旧人呢。”   “哦?”穆太子笑了, “这倒是巧了, 在下虽不是祁国旧人,但有一朋友,是祁国人, 祁国灭后,他到了穆国, 估计是被他影响了。”   “原来如此。”步长悠不动声色道,“不知公子的这位朋友此次可有同行?倘若有这个荣幸, 想与他相见, 交流一番,聊慰母亲思念故土之心。”   “他虽有同行,但今儿恰巧到别处去了, 不在这儿,怕是要让姑娘失望了。”顿了顿,“不过倘若姑娘有心,可以留下一个时间和地点,在下回去转告,想必他是极愿意赴约的。”   “真的?”步长悠眼睛一亮。   穆太子一笑:“在下尽力而为。”   步长悠想了想, 道:“那不如就约在茶楼里,明天上午或下午都成,看他方便。”   穆太子也点头:“成,那在下就先替他做主了,明天还这个点,叫他到茶楼里赴姑娘的约。”   步长悠纳了个礼,道:“多谢公子成全。”   穆太子道:“举手之劳,何足挂齿。”   同他们一行人分别后,步长悠微微松了口气。   紫苏欢喜道:“公主,你真厉害,这样就打探到了。”   步长悠道:“别高兴的太早,还不一定是不是呢。”   紫苏却道:“肯定是,奴有预感,明儿来得一定是公主的哥哥。”   说着仨人回到二楼,喝了茶,吃了点心,觉得时间差不多了,就下楼来寻马夫,让他赶车到明德坊吃饺子去。   此时正是饭点,明德坊坐满了人,跑堂说楼下没坐了,二楼有雅间,问她们要不要上去。   紫苏诡秘一笑,问:“雅间是不是不用排大队?”   小二说那是当然:“一楼是大厨房,二楼是小厨房,二楼人少,几乎随叫随到。”   一楼闹哄哄的,所有人都在说话,二楼相对安静了许多。跑堂将她们带到包间内,问她们点什么,紫苏让他推荐,因为她只记得这家的饺子,其他的菜式不记得,跑堂就噼里啪啦的说了一堆。   紫苏问步长悠有没有什么想吃的,步长悠都行,让她做主。紫苏揣摩着步长悠的喜好,点了几道菜,最后说再来三碗酸汤牛肉水饺。   酸汤水饺是明德坊的招牌之一,尤其那个汤,老够味了,吃了一次,绝对想吃第二次。   水饺上后,紫苏让步长悠先尝,步长悠就夹了一个,口感是还不错。紫苏又让她喝口汤,步长悠依言喝了一口,是酸爽够味。紫苏便笑了,说公主喜欢就好。   虽然喜欢,但步长悠并没有多食,只用了四个就罢了。这是祁夫人的教育,再喜欢也不能多食,要她学会克制。紫苏见她不吃,就将她的碗移过去,吭哧吭哧的代劳了。   紫苏吃饭很香,一碗白米粥都能吃出满汉全席的快乐。接触的时间越久,步长悠越喜欢她,她觉得紫苏和裴蓁是一类人,心大不挑,怎么看都喜庆,怎么养都能养活。   在明德坊用完午膳后,紫苏又撺掇步长悠去百全街,说那卖东西的多,既然出来了,就应该多采购点,省得回去发现缺东少西的,日子过得苦巴巴。   百全街是步长悠头次出宫时最想去的地方,可惜被一出戏绊住了脚,没成行,现在觉得去逛逛也未尝不可,就点头应了。   到了百全街后,步长悠发现以前从民俗书里看到的大部分东西,都能在这儿找到,她还发现了一家特别小巧的文玩店。店铺虽小,可里头的玩意却很精致,笔架、笔洗、砚滴、水呈、臂搁、镇纸、印盒、印章等等,最让她惊喜的是有小核雕。   小时候,祁夫人收走了她捡得核雕,又没补偿她,她一直耿耿于怀,见到有现成的,简直爱不释手。她挑来捡去,买了三个。后又瞧上店里的镇纸和笔洗,也统统买了。步长悠还给那位未见面的不知是不是她哥哥的人,买了一个见面礼。   逛完百全街,她们坐马车出城,快到城门时,青檀打起自己这侧的车帘,朝外看。   紫苏问她看什么,她说看看人在不在。   紫苏知道她说得是谁,也来了兴趣,打起另一侧的车帘。   青檀没看到,紫苏看到了,那人甲胄在身,手执长矛,就立在城门口。紫苏诶诶两声,招呼步长悠和青檀。步长悠应声往外看,马车正好掠过,她只看到那笔直的身影,苍翠松柏般。   次日,她们又进城来,直接到了茶楼。   茶楼刚开张,还没多少客人,她仨上二楼,还坐在昨儿的位置,点了茶和点心。   茶楼人多了后,说书人一拍惊堂木,开始了一天的营业。不过今儿没讲文庄公主偷情,也没讲裴炎退婚,而是延伸出去,讲了鄢国历史上的另外一位公主。   仨人边听边聊边注意对面悬泉官驿的动静。悬泉官驿里有驻守的官员,来来往往,每次有人出来,紫苏必定要站到窗边去看看。快到午时时,悬泉官驿里出来一个穿青衣的公子,径直过马路,进了茶楼。仨人都觉得是他,于是派紫苏下楼去迎,这一问,果然是来赴约的。   步长悠瞧见紫苏带着人出现在楼梯口,便站了起来。   紫苏将他引到桌前,他弯腰揖礼,自报家门,称湘阳人士祁周,又问她如何称呼?   步长悠请他落座,坐下后,没说话,开始打量他。   二十五、六岁的样子,文士打扮,一派温和。   祁周见她不说话只是看自己,便出声打断了,问:“姑娘,怎么了?”   步长悠将桌上一个精致的方盒推到他跟前:“小小见面礼,不成敬意。”   祁周温和的笑了:“姑娘客气,在下听子恒说,姑娘的母亲原是祁国人,思乡之情无法纾解。在下离乡时,带了一捧故土,今日有缘,转赠姑娘,请姑娘转交,以慰夫人思乡之情吧。”说着从袖子里摸出一个小绣袋。绣袋上绣着一枝兰花,清新雅致。   步长悠双手接过来,道了一句谢。   祁周问:“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步长悠将袋子握在手中,道:“姓步,步长悠。”   祁周犹疑道:“步是鄢国的国姓,姑娘是......”   “公主,三公主,我母亲是祁夫人。”步长悠接住了他的话。   明言怔了一下,好半晌反应过来,不无感慨的叹了句:“刚才在下还纳闷,怎么会这么巧,姑娘眉眼跟她像。”   步长悠直接道:“你长得更像。”   他笑了:“我看不出来像不像,但小时候大家说,我的鼻子和眼睛长得像母亲,下巴长得像父亲。”   他说了这句话后,好像也不知道说什么,就大眼瞪小眼的看着彼此,但却又不觉得尴尬。   他们是同一个娘胎里出来的,只是他早几年,她晚几年。他的处境,他的辛苦,她虽未经历,可能想象到,那该是一段辗转流亡的生活,总是不太容易。而关于她,他到城里后,多少也听到了一些。不知真假,总不是什么好的人生。可此刻他们坐在这里,却默契的什么都没问。不用问,因为要问的太多,索性不问。知道这是亲人,知道对方的存在,就足够熨帖劳累疲惫的心了。   步长悠没坐多久,起身告辞。   他将她送到楼下,俩人站在路边道别。这是一条宽街,街上人流如织。他们知道,自此一别,兄妹也会像道上擦肩而过的人一样,可能再也见不着了。他们各自道珍重,就此别过。   人海茫茫,能够相见,已是缘分,没挽留的必要。只是分别之后,心头仍怅惘。   青檀和紫苏陪步长悠在长街上走。她不说话,她俩也不敢说话。后来路过一个食坊,紫苏揉着肚子说好饿,拉着步长悠进去吃饭,这才打破了一路的沉默。   用了饭食后,步长悠心头的怅惘才淡了一些。   结了账,走到外头,青檀问她是不是想回去了,步长悠摇摇头,问她想到哪逛一逛,她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紫苏见她没主意,就跟青檀商量,领步长悠到她们家去看看。步长悠一听这个,来了点兴致。仨人买了一些礼物,就过去了。   青檀和紫苏的家在薛家巷,尽头老宅就是。紫苏说,他们的父母健在时,一家人其乐融融,感觉挺好。可父母去世后,一切就都变了。哥嫂明面上虽没为难过,可行为举止中露出一点嫌弃,也够她们俩人生气了。若不是青檀有主意,两人指不定被嫁给谁家的憨包当媳妇去了,哪里会有现在的自在日子。   虽然忿忿不平,可马车到了宅子门口,两人还是紧张,毕竟俩人进宫后,就没会过亲。   两人原是狠了心的,各自过各自的,不再见面了,可如今想起来,觉得以前那些鸡毛零碎的事根本不算什么。一家人,打断骨头连着筋,哪里就有老死不相往来的深仇大恨了?   两人整整衣裳,紫苏上前去拍门,才拍了两下,门自动划开了一个口子。   门是虚掩的,紫苏将门缝推大一些,迈过门槛,走进去。   进去之后,顿住了步子。   锅碗瓢盆摔得到处都是,衣裳鞋袜满地飞,像刚经历过什么大劫难一样,而她们的嫂子秦氏正披头散发的坐在枯石榴树底下,她的一双儿女偎在她左右。   秦氏听到门口有动静,猛地抬头来看,见是她们俩,又惊又喜。   紫苏丢下手里的东西,忙跑过去,见她一脸乌青,问这是怎么了。   秦氏受了一肚子窝囊气,一直忍着,听她这么一问,再也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   青檀赶紧上前把俩孩子领到屋里,把给他们买的礼物拿出来,让姐弟俩在屋里玩。   紫苏见秦氏这么哭,猜出了一点,大约是受哥哥的气了。她也没忙着劝,而是先让她哭。   青檀从灶房找了几个杌子,拿出来,让大家坐下,之后又回堂屋,掂了茶壶,到了几杯茶。   茶是凉的,白开水,让了步长悠,步长悠摇头说不喝,她又递给了秦氏,秦氏哭得嘶声力竭,这会儿正渴着,接了碗,一饮而尽,青檀又给她添了,她又喝喝干净了,这才逐渐平静下来,抽噎着跟姐俩讲自己这几年的遭遇。   薛家的香料生意并不大,一家半大不小的铺子,在甜水街。虽然不大,但养活这一家四口是绰绰有余的。紫苏和青檀的父母生前给姐俩攒了一笔嫁妆,后来姐俩进宫,这嫁妆就留给了哥嫂。说是留,其实不留她俩也要不回来。这笔钱财彻底归给哥嫂后,哥嫂就寻思着把小铺子换成大店,开在了百全街。店子移到百全街后,生意陡然好了很多。等攒了一些钱后,他们在甜水街开了第二家店。夫妻俩一人守一个店,生意都不错,还招了伙计。后来哥哥为了寻找客源,就经常出入九巷。九巷之中,百家青|楼伎馆,无论是雅是俗,都需要用香。最主要的是里头进出的权贵多。若是搭上那么一两家,人家抬手施舍一点,就够他们两家店吃一整年的白饭了。结果哥哥是权贵没搭上,自己倒先折在了温柔乡里。他在燕春楼养了一个相好,为了讨相好的欢心,大把大把的往里扔钱。秦氏的意思是,哪个猫儿不沾腥,你嫖一下也就完了,结果还没完没了。而且这燕春楼是九巷里顶有名的一家妓|院,平时招待的都是有身份的客人,里头的姑娘们见过世面,哪里看得上他,他除了砸钱,也没别的办法。这都大半年了,两家店子挣得钱,还不够填他嫖人家姑娘的窟窿呢。秦氏尾随他去过几次,还闹了,结果没啥用,他照去不误。今天呢,他又找借口出去,秦氏拦着不让,他恼羞成怒,还打起人来了。   说完这些话,秦氏又开始哭。边哭边说要不是看在孩子还小的份上,早不跟他过了。又拉着两姐妹的手,让她俩劝劝那不着调的哥哥,就算不为她着想,也该他们老薛家的后代着想。   说到这,秦氏才想起来问姐俩怎么出宫来了。青檀不想让她知道太多,就找了一个借口,搪塞过去。问完这个后,秦氏又拉了手,一叠声的叫妹妹:“妹妹,你们是见过世面的人,就帮帮嫂子,劝劝你们的哥哥,否则日子真没办法过了。”   正说着,两孩子从房里出来,就站在门槛那,是俩特别乖的孩子,不说话,也不缠人,只是看着。   秦氏见俩孩子出来,拿衣裳擦了擦眼泪。青檀朝他们招手,他们就跑了过来。却没跑到青檀身边,而是偎在母亲身侧,怯生生的看着这仨陌生人。秦氏推搡着两孩子到青檀和紫苏身边来,说快叫姑姑,两孩子却死活不过去。   步长悠自从到院子里后就一直没说话,秦氏这会平静下来,才有空打量她,问:“这位是?”   青檀说一块当差的,跟着过来看看。   宫廷对民间太遥远,秦氏也不懂什么,姐俩怎么说她就怎么信。   紫苏把搁着脚边的礼物提起来,堆在秦氏脚边,说她们姐俩虽宫里当场,挣得不多,但也不能空手回来,这点东西希望嫂子不嫌弃。   俩妹子是宫里头的人,今时不同往日了,而且还指望着她俩去把自己丈夫从燕春楼拽回来好好过日子呢,秦氏哪里敢,忙起身接了。又一拍脑子,说只顾着自己委屈,倒忘了招呼妹妹们,问饿不饿,吃饭了吗?都说吃过了。秦氏说别在院子了,院里风大,到里头去吧,给她们泡点好茶尝一尝。   青檀拦住,说就是回来看看,不能久待,马上得走了。   秦氏一听她们要走,有些着急。说她们的哥哥虽不着调,好歹是亲人,见一面再走吧。可又为难,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才回来。然后扯着嗓子叫了好几声刘妈。   刘妈是薛家的佣人,什么都干。照顾孩子、做饭、洗衣裳等等。这会儿正在房后拾掇菜地呢。听见主母叫,赶紧用灶裙擦了擦手,从后头出来。   秦氏把孩子交给刘妈,什么都没说,就自己回房了。   紫苏说,八成是给她们拿什么好东西去了,让她们带走的。她觉得还挺受用,还是有家人好。结果秦氏出来,人倒是收拾好了,但是手上啥也没拿,只道:“走吧,我领你们去瞧瞧他去。”   紫苏有些惊恐,“去哪里?”   秦氏道:“燕春楼,俩妹妹回来了,我看他还有脸没脸留在那跟人鬼混。”   青檀慌忙拦住,说:“好嫂子,家丑不外扬,你这是何必,叫他下不来台,以后更不着家。”   秦氏又红了眼圈:“妹妹,按说你们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嫂子不该把你们拖进来,可嫂子实在没办法了,你们就帮帮嫂子,把他弄回来,只要他回来,我就继续跟他过,否则我只带着孩子回娘家去了。可这俩孩子这么小,没有爹,得受多少罪?我实在不忍心。”   青檀和紫苏看着满院狼藉和嫂子脸上的青痕,也觉得心酸。青檀温声安慰道:“嫂子就别去了,我和紫苏悄悄去看看,家里的事还是家里解决,没白的叫街坊邻居笑话。”   步长悠和青檀紫苏出了门,上了马车。嫂子一再叮嘱,一定把他拔回来,青檀摆摆手,让她回去。   车夫听说她们要去燕春楼,就笑说,女客进燕春楼,一看就是去砸场子的,肯定不会让她们进的。   紫苏和青檀犯难了,问那怎么办。车夫让她们借两身男装穿上,兴许就能进去了,但又说别太寒酸,太寒酸的,怕是也不让进。   紫苏和青檀又犯难了,往哪找不寒酸的男装去。步长悠问车夫,附近有卖衣裳的店子吗,车夫说有,就赶着马车带她们去了。   成衣店现成的衣裳,都不合她们的身,不过事急从权,只能先将就着穿。仨人拣了三套差不多的,换上之后,又拆了发髻,将青丝挽成髻,簪在头顶。   紫苏和青檀在市井长大,知道九巷是男人消遣的场所,却从未踏入,更别说步长悠了。步长悠头次知道九巷还是前不久裴蓁无意间提及的,所以仨人都很新奇。原以为是顶热闹,顶繁华的地方,直到马车拐进燕春楼所在的百花巷,才发现很冷清,根本看不到什么人。   车夫说白天冷清,晚上热闹。   燕春楼门口站了俩迎门的,见马车停下,本该趋前迎一迎,可瞧见不是什么好马车,就懒得动弹。   紫苏青檀和步长悠从车厢中下来,见衣着还行,就立刻堆起满脸笑,问:“公子看着面生,头次来?”青檀点头,头次来。另外一个拉长声朝里头叫了句有新客。   负责接客的蓝三娘应声出来,看见她仨唇红齿白的,哟了一句,问:“三位公子看着面生,打哪来?”   青檀说本地人。   蓝三娘声音娇软:“三位公子是想看乐舞,还是想吟诗作画?咱们楼里的姑娘来自天南海北,会什么的都有,保管叫公子们竖着进来,横着出去。”   步长悠没听懂,好奇问:“什么叫竖着进来,横着出去?”   蓝三娘嗔了她一眼:“公子别不信,咱们燕春楼的姑娘,别的不敢说,手艺在九巷里绝对拔尖,找不出第二家来。那腰肢软的您魂飞魄散,那嗓子润的您心神荡漾,保管叫您来了不想走,走了还想来。”   青檀顺着道:“听说有位九姑娘,唱得一首好曲。”回头看紫苏和步长悠,“我们是慕名而来,不知她有没有空?”   “哟。”蓝三娘一脸遗憾,“这倒真是不巧,九姑娘今儿出堂差,怕不能陪几位公子。”眼波转起来,“楼里会唱的不止九姑娘,缇星姑娘那一口嗓子,也能酥到您骨子里去,不如叫她出来?”   青檀拧眉头,道:“出堂差?”   “嗨。”蓝三娘,见她不懂,解释道,“就是跟人出去了,不在楼里。”   青檀问:“去哪了?”   来者是客,蓝三娘见她有兴致,也不好拂了她的面子,道:“金玉楼最近刚从沛国买回来一个戏班子,咱们九姑娘是沛国人,薛大爷请她看戏去了。”   青檀一听“薛大爷”仨字,立刻确定的确是她的哥哥,没多做停留,掉头走了。   金玉楼也在九巷里,不过不跟燕春楼在一个巷子里,金玉楼在果子街。   果子街的戏园子比较多,白天较其他地方热闹。马车一拐入果子街,感觉立刻就不一样了。   进到园子里头,看到那座雕梁画栋的彩楼,正儿八经的金碧辉煌,真正的楼如其名。   紫苏不无感慨:“听说宫里头都从这请过戏班子,太后还赏过他们一套点翠的头面,怪不得,真真气派。”   进到里头,两层。楼下大堂摆着几十张桌椅,能容纳一、二百人,这会儿已坐了七七八八。二楼是一圈雅座,戏台左右两侧分别有屏风隔成的四个雅间,中间那两个最邻近戏台,是所谓的官座,豪客们聚集的地儿。官座之外,还有其他座位,依据离戏台远近,分出不同的价位来。   青檀说是来找人的,问薛大爷是不是在二楼。青檀的哥哥没坐官座的本事,但咬一咬牙,能上二楼找个角落坐着。小厮说是,薛大爷在楼上。但却不让他们上去,说戏正开着呢,楼上坐得又都是有身份的人物,怕打扰了贵客们看戏的兴致,如果有什么事,他可以递个话。   步长悠抬眼瞅一圈楼上,问薛大爷在哪,小厮指着左侧离戏台最远的那个座,说那呢。步长悠指着右侧正对的座,说我们那去,让紫苏掏钱。小厮这才知道这仨不显山不露水的比薛大爷出手阔绰多了,忙弯了腰,一路请上去。   坐下后,小厮问喝茶还是喝酒,吃什么小食,步长悠点了几个,小厮就下楼去了。   青檀和紫苏坐下之后,虎视眈眈的盯着对面的哥哥。她们哥哥薛川穹正跟相好互相喂食呢,别提多腻歪了。   紫苏看了一会儿,看不下去了,蹭地站起来,青檀让她好好说话,别扰了别人看戏,紫苏就气冲冲的走了过去。   薛川穹正张口等着九姑娘喂花生的,紫苏掐着腰,往桌角一站,薛川穹抬眼往回一看,一个脸熟的小白脸,再一想,满脸惊喜的站了起来:“哟,紫苏,你怎么在这,什么时候出来的?”   紫苏看了一眼九姑娘,长得倒还行,不过也就那样,她不屑道:“你别管我怎么出来的,这是谁?”   薛川穹道:“这位是九姑娘,哥哥的老主顾。”   “老主顾?”紫苏冷笑,“嫂子知道这位老主顾吗?”   薛川穹一听这话,就知道里头有猫腻,立刻拉下脸来嘲讽道:“我知道你进了宫,见了大世面,有出息了,人大心大,不把哥哥放在眼里,当着外人的面,就训起哥哥来了。”   他倒打一耙,紫苏有些恼:“你别跟我横,我知道你不怕我,青檀就在对面,有本事你去刺她。”   这下把薛川穹给吓的一个哆嗦。青檀从不像紫苏这样说他,可薛川穹就是莫名的怕她。可他不能表现出来啊,梗着头道:“青檀能跟你一样不懂礼数?她一向尊我这个哥哥。”   “好啊好啊。”紫苏道,“那走,咱们兄妹这么多年没见面了,叙叙旧去。”   薛川穹虽有些怯青檀,可毕竟很多年没见了,兄妹一起长大,虽然后来闹掰了,但情谊还在,他弯下身跟九姑娘说过去看看,九姑娘点点头,他就跟着紫苏过去了。   青檀见薛川穹走过来,早早的站了起来。步长悠坐着没动,薛川穹见坐主位的这位一脸贵气,怕是宫里头的主子,有些不敢说话。青檀见哥哥一脸惶恐的瞟步长悠,就道:“这是跟我们在一处当差的,哥哥不用怕。”   她这么一说,薛川穹就松了口气,正要坐下,青檀止住他,道:“哥哥,这儿说话不方便,咱们下去说。”弯腰跟步长悠说让她先看会儿戏,她跟紫苏去去就回。   步长悠拦住了,让他们在这说,她正觉得闷,要出去走走。青檀不放心,让紫苏陪着,步长悠说不用。   身后就是楼梯口,她沿着木楼梯,一阶一阶的下。刚下了没几阶,戏楼的老板迎着三、五个谈笑风生的人到了楼梯口。   连接一楼和二楼的楼梯有好几处,这一处不是主楼梯,很窄。倘若一上一下,两人就得擦肩。   打首的一男一女,两身皆白,一对璧人似的,男的刚抬了一只脚迈台阶,发现有人,就顿住了步子。   步长悠也顿住了步子。   老板见上下僵住了,噔噔噔几步上去,看步长悠的打扮,也非什么富贵之人,就压低声儿对步长悠道:“客官,那里头一位是丞相的公子,一位是廷尉大人的弟弟。”意思是,咱们惹不起,要委屈您让一让。   官大一级压死人,到哪都是这个生存规则。   不过步长悠不在这个体系中,所以她听了权当没听见,自顾自的下自己的楼梯。一直下到距离地面只剩三个阶时,才停下来。   白衣女子看了看身边这位公子的神情,公子的神情很微妙,像跟人认识似的,她疑惑道:“公子,熟人?”   他们后头的一个青年微微错了一点,也朝楼梯上看过去。   相城收了脚,风度翩翩的让到了一边去。   吓得心惊胆战的老板微微松了口气。   步长悠经过他们时道了句多谢。   相城回头瞧着那背影,后头的青年催促道:“发什么愣,走啊。”   相城收回自己的目光,抬脚往上迈,楼梯上了一半,忽又停下来,对一行的几个人道:“你们先上,我出去一会儿。”说着折了下去。   同行的人有些摸不着头脑,瞧着他跟出去的背影,嘀咕道:“他今儿怎么了。”   大家摇头,表示不知,他们也没多想,一路上到了二楼。   步长悠出了楼。   金玉楼不是一座楼,而是金楼和玉楼的并称,挺气派的地儿。不过在步长悠眼里没什么感觉,因为只论她住的音书台,就比这地方大,并且要气派。   步长悠从金楼出来后,瞧见楼东边有片枯山水。白沙做水,水中铺着小片的绿草地,白石做山,山石之间有座矮木亭。她沿着白沙进亭子,沙路走起来沙沙作响,很曼妙的感觉。她正走得专心致志,耳边猛不丁来了一个声音:“公主。”   步长悠被吓了一跳,回头去瞧,是眉上有朱砂印的白衣公子。   不知为什么,每次见到他,步长悠总是先注意到他眉上的朱砂。那块朱砂并不大,跟她的小指甲盖一般大小,却非常能牵住人的注意力。可能是因为他太白了的缘故,导致这块朱砂明显到不能被人忽视。   他疑惑的瞧着她:“公主不是说要专心作画么,怎么出来了,画作完了?”   她说没有,就是出来看看。   相城看她脸上一堆麻子,心想她怎么老喜欢弄一堆麻子搁脸上,尤其鼻尖上,他忍不住伸手去擦。   原以为她要大喝放肆,她却没动,就让他擦。   好吧,擦麻子这件事会上瘾,擦了第一个就想擦第二个,擦了二个,就想擦第三个。   步长悠起先没阻止,看他到底要干嘛,结果他一直擦,大有不擦完不停下来的劲头,就道:“别擦了,给我留几个。”   他对上她的目光,目光真挚,他有点不好意思,觉得自己的行为很可笑,怏怏的把手撤了,怪问:“公主干吗这么斯文,臣有点不习惯。”   步长悠反问:“你为什么要擦我脸?”   他诚恳道:“不知道,就是想擦。”   步长悠也道:“我也不知道,就是想斯文。”   他笑了,公主惯会以其人之道还至其人之身。他歪头去看步长悠的颈,半个多月过去了,自己咬得那个齿痕一点都没了。   他有些得意,伸颈让她看,她咬得那下却留下了一圈淡淡的痕:“瞧见没有,这是公主咬的,臣特意找医署的王医拿了药膏,天天抹,为得就是让它留下来,臣以后每次照镜子看到它,都能想到公主,这是公主留在臣身上的痕迹。”   步长悠伸手去摸,动作|爱怜,可神情认真:“你还要吗,我可以再咬一个。”   相城立刻把脸伸过去,道:“在臣嘴上咬一个吧,这样不用照镜子,臣低头就能看见它。”   步长悠不说话了,转身进了亭子里。   亭子里摆了棋盘,有半局残棋,也不知是谁下的,她坐下来,探着身子细细看,他在对面坐下,不依不饶道:“怎么,公主是不敢咬,还是不愿咬?”   步长悠不搭理他。   他继续道:“臣还是纳闷,恒渊到底有什么好,他们到都中再到太后寿诞,中间不过七、八日,公主就跟他搭上了,而臣呢,拖拖拉拉,这都快半年了,公主仍对臣爱答不理的。公主为了一个恒渊,搞得身败名裂,还被扔到佛寺,值得吗?”   步长悠直起身子,拧眉瞧着他:“你不说话会死吗?”   他有点委屈:“臣是真的好奇,非常好奇。”   步长悠直接问:“那你呢,你为什么要送我画呢?”   他理所当然道:“因为公主长得美,臣喜欢美的人,美的事物。”   步长悠点头,说她也是。   相城不同意:“臣没见过比公主更好看的人,可公主没见过比更恒渊更好看的人吗,臣就比恒渊长得好看,公主的未婚夫也比恒渊长得好看。”   步长悠直接道:“说谎。”   相城一愣:“臣句句都是实话,哪句话撒谎了?”   步长悠从棋罐里摸出一粒黑子下到棋盘上:“不是说全天下只有姐姐一个美人么?” 第38章 濯缨   相城捻了粒白子, 下到盘上:“彘儿跟公主说了这么多呢,这他倒没跟我提, 他只说三姑姑比舅舅长得好看。”   步长悠没见他怎么看棋盘, 可他下的这一步,又不是胡来。她便又摸了一粒棋下了,道:“你别管他说了什么, 你只回答我, 我跟你姐姐,谁好看?”   一说姐姐就回避,步长悠发现了, 这是个死穴。她倒对这个死穴有兴趣,看看到底死成什么样了。   相城摸了一粒棋, 在指间摩挲,似乎在斟酌, 但不是斟酌棋路, 而是斟酌这个问题,半晌,他道:“姐姐是亲人, 公主是女人,怎么可以混为一谈?”说着把棋子下了。   又是一步绝妙的棋,步长悠又摸出一粒棋子。   两人来回下,且越下越快,又下了七、八子后,她停住不下了。不用下了, 她不是这人的对手。   这时金楼里出来个白衣美人,美人看到相城在亭子里,就走了过去。   步长悠的余光瞥见她后,直起了身子。   相城顺着步长悠的目光看过去,发现是自己人,就后仰着身子,将一条手臂搭在美人靠上。   白衣女子见他俩正下棋,抿嘴一笑:“奴是不是打扰两位公子的雅兴了?”   相城没回答,而是问怎么了。   白衣女子道:“霍公子和钟离公子叫奴下来瞧瞧相公子被什么绊住了步子。”顿了顿,看向步长悠,“这是公子的朋友?”   相城点点头,道:“你们不用等我,我陪她说会儿话。”   白衣女子道:“既是朋友,何不邀上去,人多热闹,再说这外头风大,仔细吹着了,头疼。”   相城道:“她想去府里看画,我们坐坐就回了,替我跟他们说句,今儿我不能奉陪了,改日给他们赔罪。”   步长悠拧着眉头,认真道:“我什么时候说要去了?”   相城瞪了她一眼。   白衣女子尴尬的笑了。   相城提醒道:“之前不是嫌弃那幅画不像,要我另作一幅么,已经好了,正想着什么时候给你送过去呢,既然碰见了,顺路走一趟吧。”   步长悠本来是想给他个难堪,谁知叫他接住了,就收了目光,继续研究棋局去了。   白衣女子道了辞,回楼上去了。   相城见白衣女子走了,站起来,道:“走吧。”   步长悠头也不抬:“我等人呢,不去。”   相城在她旁边坐下,问:“等谁?”   步长悠言简意赅道:“侍女。”   相城朝亭子外看了看,见门口迎门小厮闲着,就摆了摆手。   小厮赶紧跑过来,说公子您吩咐。相城道:“去二楼找到这位爷的同伴,告诉她们,她们爷先跟我走了,我等会给送回去,叫她们不用找了。”   迎门的小厮对满脸麻子的步长悠有印象,接了相城的话,立刻上二楼去了。   相城拿肩膀挨了挨步长悠,见她无动于衷,对着她的耳朵猛吹了口气,步长悠禁不住的往侧边躲了躲,他道:“走啊。”   步长悠其实很想去丞相府转转,只是不想让他那么轻易的得逞,否则他不知道要怎么得意。可现在借口都用完了,她一时也想不起来新的,就索性站了起来,要往外走。   他歪在美人靠上,见她要出去,却又伸腿挡住路。   步长悠低眼看他又出什么幺蛾子。   相城似笑非笑道:“真走啊,我以为公主不会去呢,我跟公主说着玩呢,公主也太迫不及待了些。”作思索状,“公主莫不是早就想去臣家里了?”   步长悠攥紧手心,默念,他是小孩子,他是小孩子,不要跟小孩子发脾气。   相城见她似乎要发作,见好就收,赶紧站起来,道:“臣逗公主玩呢,画的确早好了,一直搁着,本来准备等春天见到公主的时候拿给公主的,谁知在这碰到公主了,公主愿意跟臣回去拿,臣不知道有多开心。”见步长悠还不说话,讨好的摸她的脸颊:“公主不会这么不经逗吧,这就生气了?”   步长悠伸手将他的手打掉,冷冷道:“你是什么东西,也敢碰我?”说着转身要从另一侧出亭子。   相城一把扯住她的胳膊,将人拽到跟前,寒着脸问:“臣耳朵有些不好使,公主刚才说什么,再说一遍?”   恰逢相城的书童李玮从楼里出来,见他主子背对着跟人说话,长喘一口气,走到亭子下头,没听到两人说话的声音,插进去,问:“公子,玉笙姑娘说您要回府,奴现在去叫和生把马车赶过来?”   “滚。”相城言简意赅道。   李玮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滚吓得抖了一下,却坚强的没有滚走,他主子正生气呢,哪里敢走?万一气出大毛病,他可吃不了兜着走,但他也不敢不走,就悄悄挪了几步,找了个离亭子远点的地方待着,以便可以随时上去。   这人虽然长得无辜,但寒下脸时,压迫感又非常重,很吓人。   步长悠觉得自己激怒他了,目的达到了,又慢慢笑开,先是嘴角,再是脸颊,最后是眼睛,笑得特别好看特别甜:“跟你开个玩笑,怎么就生气了,走吧。”见他不动,疑惑的瞧着他,“怎么了?”   相城被她将了一军,又发作不得,只好松开她的肩膀,皮笑肉不笑道:“公主真小心眼。”   步长悠大仇得报,心情很好,只道:“女人心眼小点没所谓,男人心眼可不能小。”看向他,寻求共鸣,“待诏,你说呢?”   他切齿道:“别人臣不知道,反正臣的心眼挺小的,眦睚必报。”   步长悠道:“那你估计不是男人。”   他冷静道:“是不是男人,不在心眼大小,在别的地方。”   步长悠奇了:“在什么地方?”   步长悠以为他会说什么智慧,学识,天赋,性情,结果他切齿道:“公主大白天就开始耍流氓,是不是?”   “我耍什么流氓了?”步长悠更奇了,不过问完这话后,她多少反应过来了一点,没等他回答,先中肯的点了点头:“的确能证明。”   那东西女人没有,内侍也没有,只有男人有,当然能证明,这话不容置疑。   相城又被堵了一下,他发现公主有些刀枪不入,但相城不相信她真的刀枪不入,他转身将李玮喊过来,叫他把马车赶到门口,李玮一溜烟的跑出去了。   马车到门口,李玮进来叫他们,两人一块出去,进到马车里。   车厢并不狭小,可私密,只有两人。相城直瞅着她,也不说话,这让步长悠生出了一种自己是猎物,被盯上的错觉。她觉得很不舒服,几次问他为何这么看她,他都回公主好看。步长悠见问不出什么,索性不搭理他,自顾自的打起窗帘,看外头的街景。   马车不多时就拐进了安道街。   安道街和履道街是琮安城最贵的两条街。两条大街毗邻,都中的权贵,有一半都在这两条街上。   马车没停在相府正门,而是停在西门,相城说走正门难免碰到人,又要问三问四,走西门清净。   步长悠倒不介意碰到什么人,她很想见见戏文里的这一家人呢。   府邸随主子性情。步长悠去武平君府,感受到的是上善若水,是禅意。很难相信,武将世家的府邸有那样的平和。她想那禅意大约来自武平君,一位睿智的老人,在他的经营下,武平君府功高不震主,享尽君王宠信。   丞相府与武平君府完全不同,庄重又华丽,这应当是丞相和长公主的性情。   相城住在水边,草木掩映的一座楼,叫濯缨楼。倒是个好名字,洗濯冠缨,是超脱世俗的意思。步长悠问谁给提的,他说除了丞相大人,还能有谁。   步长悠觉得丞相对他的期望挺高,只可惜他自己无心,一个待诏的闲差就满足了。而且听裴蓁说,闲差都是被逼着领的,倘若不逼,估计连这个都不想做。不过好在他不是长子,无需承担什么家族大任,否则一定是家族的灾难。   在濯缨楼侍候的奴仆见主子回来了,忙上前来,相城吩咐他们泡茶,送到二楼的书房,然后就带着步长悠上楼去了。   二楼东边是相城的卧寝之地,西边是个大书房,中是明间,搁着高低不一的木架子,架子上摆满花草。而东间、明间和西间均用半透明的大扇纱屏风隔开,纱屏上绣着香草,倒很雅致。   相城将她引到书房。书房的空间很大,有好几架子书,他却说都没看过,用来装样子糊弄丞相大人的。书房上空,扯了两条绳子,绳子上像晾衣裳似的挂了十几幅画,步长悠一进去就看见了那幅画。   是一幅工笔画。   瀑布下头的溪水中,四周黄绿的槭树交相生长,倒影落在水面,而溪中有个美人,溪水没过腰身,美人半裸肩背,侧着一半身子回头看,于是露出半个侧脸,鼻梁和下颚有水珠欲落未落,晶莹的挂着。   相城站在她身后,将两手松松的搭在她腰间,声音就在耳畔:“臣的工笔一向不太行,这次可是满怀爱意,公主品鉴一下,画得如何?” 第39章 身世   步长悠中肯的点点头:“画是好画, 但画的是谁?”   相城搭在她腰上的双手猛地一掐,步长悠禁不住, 要躲, 他箍牢了,带回来,唇贴在耳边, 切齿道:“公主再矫情。”   步长悠掰他手:“别动手动脚的。”   他偏不:“亲不让, 摸不让,现在抱也不行,恒渊何德何能, 又亲又抱又摸的?”   他真介意这事,非要问个明白。   步长悠索性不掰了, 老实问:“想听实话?”   他诚恳道:“洗耳恭听。”   步长悠道:“听完不能跟别人说。”   他立刻卖乖巧:“臣的嘴很严实了,公主放心, 要是有其他人知道, 叫臣一辈子都不能亲公主。”   公主对这人的没皮没脸简直甘拜下风,她想了想,那事能说的很多, 可好像都不太适合跟他说,最后还是简单的概括了下:“他出现的时机比较好,倘若你在,说不定你也行。”   相城皱起了眉头,因为他从话里辨认出他是第二选择,这可不是什么让人舒服的话, 他勒紧腰,质问道:“什么叫我也行?”   步长悠用力握他的手,想阻掉一点力气,他感受到后,稍微松了些,步长悠这才道:“我想让裴家退婚,恰好碰上他了,顺水推舟。”   相城的手彻底松了,步长悠转到他对面,他眼里还有一丝惊诧没来得及收走:“这么说,公主压根就没看上他,只是要利用他?”   步长悠没否认但也没承认,只道:“我提醒他了,是他自己投怀送抱的。”   “那他后来回来是……”相城疑惑。   “大约是觉得自己被骗了,来……来找我算账的。”步长悠道。   他觉得委屈:“这种事,公主为什么不找臣?臣会十分配合的。”   步长悠点点头:“早知你不介意,就找你了。”   他就顺竿爬,责怪起她来:“这就是公主不赴约的后果,倘若公主赴约了,以臣的足智多谋,说不定会想出更好的办法。”   倘若赴约,他俩相谈甚欢,进而深入发展,等到谭穆使臣来鄢国求亲时,为避开远嫁的命运,娶她这个事,说不定就落在丞相府?可他会娶她吗?或者说长公主和丞相会愿意吗?鄢王会愿意吗?她会愿意吗?   这中间有太多可能,哪里就有什么如果。但如今他这么说,也没什么不对,因为是假设,假设的话,就都可能发生。   步长悠垂着眼皮,道:“可不是。”   相城瞧着她,这么着低眼时,其实是有那么一些可怜况味的,可抬起眼来,就什么都没有了。   相城有些感叹,这么好看的人,若是懂得示弱,多的是男人愿意把命给她,可惜她好像不太懂,或者不愿意,所以拿自己去撞命运这块臭石头,头破血流,鲜血淋漓,要么撞开,要么死在路上,就是不顺从。   他原来看错了人,不是放荡,是勇敢,因为过于勇敢,就有了惨烈的意味,可这惨烈多漂亮。   这么看来,她不是聪明人,因为聪明人懂得趋利避害,懂得审时度势,懂得因势利导,也懂得如何最大程度的不让自己吃苦。   嫁给裴家有什么不好?她是公主,对方情愿也好,不情愿也好,都只能当做宝贝一样供奉起她。   可她不要做这个高高在上的宝贝,宁愿去那山里吃斋念佛。   相城上前轻轻揽住她的肩,道:“说出来简单,可做起来不是件容易的事,一不小心就万劫不复了,但没想到竟然叫公主如愿了,公主真厉害。”   是抚慰她呢。步长悠本来也没觉得有什么,可叫他这么一说,鼻子蓦然发起酸来。   在退婚这件事上,祁夫人跟步长悠不是一条心。祁夫人从头到尾都觉得裴家是个好去处,也觉得裴炎将来不会亏待自己女儿。倘若裴家不退婚,或者鄢王不准裴家退婚,也没什么所谓。她没步长悠非做不可的迫切,没步长悠一定要成的煎熬。只是步长悠不走这条路,她也表示理解和支持。换而言之,祁夫人心里有退路,而步长悠没有,这就导致两人面上心在一处,其实深处不在。   步长悠知道这个,所以煎熬也好,忐忑也好,慌张也好,她既不会表现出来,也不会说出来。如今猛不丁的被一个外人三言两语的道出了那辛苦,她就有些受不住。   她握住他的手臂,将额头抵在了他肩上。   相城感受到这主动,心中怦然一大动。   他就说,在离宫里扔了十六年的公主,与母亲和乳母相依为命,过着与世隔绝的日子,能有多老练?装得老练而已,这才两句话就现原形,投怀送抱了。估计等不到明年春天,冬天就能把她给办了。不过今天迈了这一步,他觉得还不够,必须再迈一大步。   相城亲了亲她的发,公主的头发有草木的清香,他道:“公主同臣说了这样的秘密,礼尚往来,臣也想跟公主说自己的秘密,公主想不想听?”   步长悠抵着他的肩没吭声。   没说话就是默认,他道:“公主可别吓着,其实臣不是公主的表哥。”   这的确把步长悠吓着了,她猛地把额头从他肩上拔了出来,往后退了两步。   她虽没叫过表哥,可一直当他跟自己有某层浅薄的血缘关系,再加上之前杂七杂八的听了一些传闻,因此戒心特别低,现在被他这么一说,心头掠过一万个可能。他是骗子?自己认错人了?从什么时候开始认错的?不可能啊,裴蓁都说他是表哥,难道裴蓁会认错?裴蓁认错,等于鄢王认错。鄢王跟银镜长公主是双生子,一胎里前后脚出来的人,怎么可能认错?   相城见她震惊,见她茫然,补充道:“当然,严格意义上也算表哥,毕竟臣要叫长公主一声母亲。”   步长悠听他这么说,稍微松了口气,只是疑惑:“你的意思是……”   “臣不是长公主的儿子。”他说这话时把头扭到一侧,从那个角度能看到月洞窗外光秃秃的树丫。   那是银杏,在楼后的水边,深秋时,叶子熟透,伸到月洞窗里,借景成趣,是一幅画。   步长悠仍留在这个消息带来的震惊和迷惘中:“但大家都说你是……”   “那是因为大家也不知道。”他迅速道。   “可外头都说长公主和丞相夫妻恩爱,未有妾室……”   外头有奴仆进来送茶,相城让他搁在外间,不必送进来,奴仆将茶放在外面的高几上就退了出去。   相城看见奴仆走了,回头来看她:“长公主脾气硬,丞相脾气也不好,硬碰硬的,这么多年,没有死一个,已是万幸,怎么指望他们恩爱非常?”   他这么说,步长悠理解了,她在重华堂见到长公主和丞相这对夫妻时,就这么觉得了。   她道:“那你母亲一定是个温柔的人,所以才能调停他们夫妻两个。”   相城逮着这个互诉衷肠的机会,将她揽回怀里,这会他不满足于只揽着肩,而是把手揽到人家的腰上,笑道:“是很温柔,只不过她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死了。”   步长悠本想挣开,这话一出来,就停了下来,停下来两只手垂在自己身侧,疑惑道:“可是我还听说,丞相和长公主成亲时,答应过他不纳妾的。”   相城点点头,确有其事,但又道:“男人有了权力就变坏,这是千古名言,权力是世上最好的东西,有了权力,钱和色会接踵而来,挡都挡不住。长公主对丞相有知遇之恩,他答应长公主不纳妾,是名义上,但不代表他私下不会养。”   “可那个《月下逢》……”   “长公主请人写的,她是个好胜的人,死命维护夫妻恩爱的假象,不肯让人笑话,只好打落牙齿和血吞。”   步长悠被闷在他怀里,双手垂着,时间一长,有些累,她微微动了下,他就松开了她。   步长悠脸上有衣裳压出来的印子,而且半边脸上的麻子都被衣裳蹭没了,麻子印在衣裳上,因为是白色,就特别明显,她拿手去掸,掸不掉,他便借机握住手,把手摁在心口:“公主,没娘的孩子是根草,臣很可怜的,你得多疼疼臣。”   这人真是什么话都说得出来,但步长悠知道,能说出来是好事,那证明他不介意。基本上说不出来的人,才是真正介意的人。譬如她,她从不希望别人觉得她可怜,倘若别人可怜她,她会受不了。   不知是不是相互交换了隐秘的缘故,步长悠忽然觉得能跟他好好说话了。不过关于疼人这件事,她还是做不了。她不知道怎么算是疼人,也不知道怎么去疼人。嘘寒问暖是疼人吗?可她无法想象自己对着一个人问你冷吗,你饿吗,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看上去他懂很多,步长悠虚心求教:“怎么疼,你想让我怎么疼你?”   他目光熠熠:“公主亲亲臣,或者让臣亲亲公主,这就算疼臣了。”   步长悠听到是这样的疼法,她摇摇头,把手从他心口抽出来:“那还是算了吧。”   说完这话,转身往外走。   边上的高几上置着两杯茶,她伸手探了探,茶是温的,她端起来,抿了两口,润了润喉,将茶杯放回几上,结果茶杯刚脱了手,人就被他扯了过去,他捧住她的脸,恶狠狠道:“我算是想通了,这事不能问,要是问,臣一辈子也得不到想要的答案,不如就霸王硬上弓吧。”   可这恶狠狠里都有无辜的况味,叫人怕不起来,人只要不怕,就很难全心全意的防备。步长悠双手握住他的小臂,阻止道:“你敢。”   他却又忽然笑了:“公主,什么敢不敢的,我可不是什么正人君子。”说着对准她的嘴唇,咬了一下。   步长悠吃疼的张开嘴,他正准备好好蹂|躏一番,叫公主知道他的厉害,门口传来一声煞风景的声音:“哎哟,相城,你大白天的办事,怎么也不关门?” 第40章 亲上   相城的动作顿在了那里。   步长悠抓着相城的手腕, 别着头侧出去看,门槛外站着一个穿茜色衣裳的小姑娘, 小姑娘额上斜过一条细链子做额饰, 手里还握着条鞭子,脚边有只老虎。老虎个头很大,横着似乎比小姑娘要长, 衬得小姑娘特别娇小, 但小姑娘输体型不输阵,那凌厉娇蛮的劲儿着实比脚边温顺的老虎要迫人。   相城松开步长悠,忍住好事被打断的愠怒, 转身看着小姑娘,心平静气的责怪道:“相宓, 你怎么越来越没眼色,看见哥哥在办事, 你还进来?”   相宓小姑娘没一点打断别人好事的羞愧, 她理直气壮的迈门槛走进来,道:“小澜跑到我那去了,我给你送回来, 哪知道你在办事。”说着往相城身后瞅步长悠。   相城伸手将步长悠往自己身后推了推,一副老母鸡护崽的架势。   相宓啧啧道:“你现在怎么也好起这口来了,小心点吧,被人看见,告到父亲那,非打断你的腿不可。”   相城无所畏惧:“你不说就没人会知道。”   相宓也不寻根究底, 她冷冷的哼了一声:“你整日就会欺负老实人。”说着迈出门槛,走了。   小澜走到相城跟前,抬头望自己主子。   相城蹲下来,摸摸它的脑袋,责怪道:“你不好好在这待着,乱跑什么,这下好了,你主子的好事全被你给搅和了,说吧,你该怎么赔我?”   步长悠知道他是说给自己听的,这人的可爱之处就是坦率,什么事都摆在明面上。她蹲下来,也去摸老虎头,老虎来瞧她,一人一虎就这么对上眼了。   这诚然是个庞然大物,庞然大物却这么乖巧温顺,反差太大,可爱的紧。步长悠道:“澜,虽然咱们素不相识,不过我还是得好好谢谢你,你富有正义感,不忍心弱女子被人欺负,才跑出去叫人的,你想要什么,我送你,全当谢礼了。”   “澜。”相城见自己的宠物不跟自己对视,立刻喊它,宣示主权。   小澜被吓了一跳,赶紧扭头去看,见自己主子雄赳赳气昂昂的,就走近了一些,拿脑袋蹭了蹭他的手心,相城十分满意它的熨帖,拍拍小澜的脑袋,道:“澜,千万别学你主子,你主子鬼迷心窍,已被色心烧糊了,你要坚持住。”   他讨好人的本事还挺多。步长悠站起来,回书房去看画。   步长悠待在桐叶宫,看过的画有限,她只在藏书阁里见到过几幅,其他的全是托人从外头买回来的临摹本。步长悠最开始画,就是临摹临摹本,如今有这样的好机会,肯定要借机品鉴和琢磨一番。只是天色不早,她得赶紧出城,不然耽误了晚课,失信于住持,以后怕是要行个方便,就难了。   步长悠问他能不能借走看两天。相城简直求之不得,吃人手短,拿人嘴软,他立刻把书房里藏着的宝贝,全都贡献了出来。   相城收藏的全是名家真迹,很多步长悠都听说过,只是无缘得见,听说他愿意借,别提多感激,这一感激,看他的眼神就变了。   相城觉得这时候他要冲上去搂住,狠狠亲一下,她估计也不怎么好意思反抗。但他这会儿忍住了,决定再等等。   马车路过南城门时,步长悠打起车帘朝外看,裴炎还在,似乎面有风霜。   不知为什么,这人卡在那里,不上不下,好让人不舒服。看不到还好点,看到了就非常不好。   相城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虽然那人已掠过去了,可他猜到了她在看谁。   他道:“裴炎其实挺抢手,相宓那张狂样子,都看上了他,可惜武平君府无意跟丞相府结亲,最后给了公主,大家都觉得公主占了便宜,没想到公主拼着身败名裂,也要让他退婚。”顿了顿,“公主到底讨厌他什么?”   讨厌他什么?讨厌吗?   她没说话。   到了山上,进了院子,青檀和紫苏还没回来,估计还在处理家事。   相城将手中抱着的画匣搁下,步长悠留他喝了茶,他竟还想留下来吃晚膳,步长悠坚决不肯,他只好不情不愿的下山去了。   但紫苏和青檀一直没有回来,步长悠只好自己去后厨做了饭,吃了一点,又给两人留了一点,然后去大雄宝殿做晚课。   晚课后回来,瞧见书房的灯亮了,以为两人回来了,走进去发现不是,而是相城。   他正趴在案子上给她的图上色。   步长悠有些诧异,问怎么回事。他说城门关了,进不去,只好又回来了。   这话真假存疑,步长悠问:“你的车夫呢?”相城说他赶着车,到一个庄子里借宿去了。   步长悠更纳闷:“你为什么不借宿去?”他说庄子里能有什么好地方,他住不惯,公主这舒服,他得来这,然后疑惑的问:“公主的那俩侍女呢,怎么没见她们?”   步长悠说可能跟他一样,错过了时间,被困在城里了。   他后知后觉的啊了一声,毫不掩饰自己的雀跃:“这么说,今晚这地方只有臣和公主了?”   步长悠顿了一下,道:“我让住持给你安排一间干净的禅房。”说着转身往外走,相城闲闲的看着她的背影,道, “去吧去吧,这样住持就能知道公主私下会男人了。”   步长悠停住了步子。   他从书案后头走出来,揉着肚子,哀怨的看着她:“公主,臣饿了,有东西让臣垫垫肚子么?”   灯光昏黄,给他打上一层柔和的光,他褪去白日的鲜活生动,整个人越发柔和无辜起来,尤其眼巴巴看你时,那眼里的一汪水,看得人心都化成了一滩水了。步长悠想,倘若他真是个什么小宠物,她一定养在身边,她喜欢这双眼睛,觉得时不时看上一会儿,也挺不错的。   步长悠放弃了说没有,改说有,带着他到厨房去了。   把留给青檀和紫苏的饭菜给他吃,他又嫌凉,给他热一热,他又觉得味不对,非要步长悠重新做。步长悠让他烧火,他连个火都不会,弄了满厨房的浓烟。好不容易给他蒸了碗鸡蛋羹,吃了一口,就吐了出来,觉得鸡蛋羹太老了。步长悠瞪了他很久,他才勉强吃了两口,死活不肯再吃。   步长悠被他的挑三拣四弄得很火大,起身将鸡蛋羹端走,扔在厨房。   他一路跟着,说她霸道,不好吃,还不准人说。   步长悠简直想把鸡蛋羹盖到他脸上,但她忍住了冲动。而且与此同时,她觉得她不再是一个公主,而是一个老妈子,就像刘氏那样。她有些恼,但一想到他那些宝贝画,他如此大方的贡献出来,她就又忍下了。   从厨房出来后,步长悠将他带到旁边的柴房,说倘若他真想留下,不是不可以,柴房就是他的去处。倘若不想留,就下山找自己的车夫去。相城见她真生气了,就自己滚到干草上去,眼巴巴的望着她。   步长悠走了,不一会儿抱着一床被衾回来,回来时,他正坐在草堆上发呆,影子投在墙壁上,很落寞的样子,见到她进来,眼睛又亮了,说以为她真的抛下他不管了。   夜里静,能听到狼吟虎啸,她弯腰将被衾搁在他脚边的干草上,说早点休息吧。说完这话,她转身走,他立马站起来,一把拽住她的手腕。   步长悠今儿几乎算坐了一天的马车,的确有些累,他抓她的手腕,她也没挣,只道:“我天不亮就得起来做早课,再晚就要起不来了。”   声音里有哀恳的意味,他立刻往前上了一步,将她贴到自己怀里,道:“公主有些累,抱一抱臣吧,抱一抱臣,公主就不会觉得累了。”   他特别会挑时候,总在你意想不到的时候变得贴心,步长悠没有再说话,只是靠着。他的怀抱比她认为的要宽阔,宽阔而温暖,她听到他心房的跳动声,咚咚咚,一下比一下有力。   他问:“公主讨厌臣吗?”   步长悠本不想回应,可想了想,还是回应他。她摇摇头,谁能讨厌这样一个漂亮无辜的小宠物呢。   他握着她的肩膀,将她从自己怀里推出去一点,低眼看着她。   她洗干净了脸,换了女装,在烛光下,美的惊人。   他不喜欢她穿破破烂烂的衣裳,不喜欢她在自己脸上点一堆麻子,不喜欢她会做饭,不喜欢她会生火。他喜欢她干干净净,美丽的样子。他觉得长得这样好看的公主,不应该下凡,就应该高高在上,俯瞰众生,接受朝拜。   他低头亲了下去。   步长悠睁着眼,他也睁着眼,大眼瞪小眼。他想窥探她,她也在窥探他。   他像哺水一样在她唇上辗转,她觉得没问题,可当他把舌头探进来时,她还是偏走了自己的嘴唇,擦着他的侧脸,将下颌搁在了他肩上。   可这样一来,她雪白的颈就在他口下了,相城很想再咬一下,可这次他没咬,这颈子不该用来咬,他低头吮上了。 第41章 良夜   相城这一口滚烫的吸吮, 直接吮出了步长悠心底的一把火。   步长悠膝盖一弯,下意识的握住他的手臂, 说:“别......”   他的唇顺着颈线到她耳边, 含住她的耳垂,半吞半咽道:“别什么,公主......”   “别这样......”步长悠死死抠着他的手臂, 觉得自己全身发软, 倘若没他抱着,说不定会摔下去。   “别哪样?”他的嘴毫不留情。   他正在形成一个旋涡,要把她拉进去, 步长悠不知道自己是想置身事外,还是被拉进去。   她有些慌。   她面对恒渊没慌, 这会却有些慌。现在想想,恒渊说得对, 她当时做的所有事, 说的所有话,都是为了达到最终的目的。那时她对命运的恐惧超过了对这事的恐惧,她便不觉得这事可怕, 而现在命运已经顺从了她,她对这事的恐惧就涌了出来。但不只是恐惧,还有紧张和好奇,所以她的拒绝,有欲拒还迎的况味。她在不知所措的慌乱中,叫了他的名字, 带了点他不听话的气恼:“相城......”   她头次叫他的名字,两个字,咬得又软又轻,像咬在他心尖上,咬得他心神荡漾,差点化成一滩水,立地飞升。   他现在想亲她的嘴唇,狠狠同她纠缠,可他记得她的拒绝,那他就不亲了。他抱着她跌到干草上,干草柔软,他抵着她,压着声儿问:“公主跟恒渊做过么,嗯?”   步长悠别着脑袋没说话,他俯身下去,继续在她耳边蛊惑:“臣一向认为人与人之间的差异比男女之间的差异要大,公主不想试一试臣么?臣会比恒渊更让公主快活。”   关于快活,到底是怎么样的快活法,她一直对这个好奇,步长悠忽然镇定了下来。   她的名声毁成那样,大约不会嫁人。要么青灯古佛一生;要么过几年,若有时机,就出去云游,实在不用担心什么贞洁不贞洁。而且他长得好看,又不是正经人,用不着她负责。人生得意须尽欢,不是么?倘若这事真快活,那就多做,不快活就不做,怕什么?   人一旦想开了,不纠结了,就特别无敌,心头的纷乱渐渐落下去,她看着他,道:“这可是你说的。”   刚才那个柔弱的公主走了,她变得冷静彪悍起来。   相城爱看她彪悍的劲儿,什么都不怕,什么都不要,像个亡命徒,也像个佛陀。他晨钟要来拜,暮鼓也要来拜。   相城伸手摸她的腰带:“是臣说的,臣一定让公主快活。”   步长悠扭头看了看环境,她不满意,推了推他:“那你先起开,在这里算什么样子。”   相城来亲她的嘴唇,她不让亲,他便道:“公主这会儿不让碰,待会别求臣。”   步长悠都有点嫌弃他了:“你能别那么多话?”   他被斥责的一愣,随着笑开,道:“臣抱公主回去。”说着真将她抱了起来。   山里起雾了,外头湿漉漉的,他抬头看天,月亮被盖在乌云里,没什么星星,天公不作美,他道:“真不应景,本来还想念首诗来着,今夕何夕,见此良人。”   步长悠索性闭上眼,假装没听到。   这人典型蹬鼻子上脸,步长悠不搭理他,他就继续:“公主还没吃上,就翻脸不认人,要是吃上了,指不定怎么始乱终弃,公主高鼻薄唇的,标准的薄情的脸,臣早看穿了。”   步长悠诚恳点头:“我是只负责吃饭,不负责洗碗。”   他走得闲庭信步:“臣不让公主负责,但臣喜欢公主,公主能喜欢臣吗?臣觉得这事倘若有一点喜欢在里头,做起来会更快活。”   步长悠听了这话疑惑起来:“这话不对吧,世上所有的夫妻,都相互喜欢吗?”   相城觉得这是两个问题,他道:“他们是先成了夫妻,既然是夫妻了,更重要的是传宗接代,快不快活就无所谓了,咱们跟他们不一样,咱们又不为传宗接代。”   说到传宗接代,步长悠想起重要的事情来:“真的会生孩子吗?”   他点点头:“有时候会,有时候不会。怎么,公主深山寂寞,想生个崽,逗着玩,臣倒不介意,咱们两个都长得这么好看,崽一定很漂亮。”   这人简直没脸没皮,步长悠狠狠瞪了他一眼:“不想。”   他就道:“那就不生,臣不让公主生。”   步长悠狐疑道:“真的?”   说话间到正房门口,他道:“公主,臣没手了,你掀开帘子,咱们进去。”   步长悠从他颈上撤了一只手去拉扯帘子,两人万分艰难的进到房间里去。   东间没掌灯,他摸黑将她搁在床上,给她脱翘头履,边脱边道:“公主连这都不懂,我猜恒渊什么都没挨到,对不对?”   步长悠不跟他插科打诨,只认真问自己想知道的事:“问你呢,会生孩子么?”   他扶着床沿压过去,低声道:“这里头的学问大着呢,公主既然不想生,有的是法子不生。”   冬天的衣裳层层叠叠,他的手却灵活,脱起来毫不费力,像对这事极有研究。   他脱她,她就有模有样的去脱他。她可对男人的衣裳不了解,全是乱拽,一会儿就拽散了。   衣衫凌乱,他腻腻歪歪的亲她,嘴唇一寸寸往下,她在这样的亲吻和抚摸下,起了汗。   步长悠才发现自己对自己的身体并不了解,原来它如此不经碰   。   她咬着唇,觉得越来越难耐,她不知道这难耐要如何纾解。   她在等他,等他给她一个答案。   她低声儿叫他,想让他快些,她隐约知道那是什么,她好奇已久的事情,既然已经架到火上了,那就炙烤吧,她想知道世间的一切秘密。   他将唇移到她耳畔,声音跟她的不一样,清清明明的:“公主,你喜欢臣吗?”气息洒在她颈边,静夜凭添了许多蛊惑。   步长悠觉得什么不对劲,可她说不出来。   他继续道:“公主,臣不介意听假话,公主哄一哄臣也不肯么?”   步长悠只好开口,声音哑得不像话:“你为什么这么多话?”   他听了这话,顿了一下,好似很失望,失望又受伤。   他停下来,捞过一侧的被衾,给她盖上,盖得严严实实的,只露出一颗脑袋。   步长悠茫然的看着他,他亲昵的摸她脸颊,道:“公主,臣不能逼着你喜欢臣。”低头在她额上亲了一口,道,“臣希望今晚能入公主的梦。”   他坐起来,把零散的衣裳整理了一下,然后走了。   步长悠真真切切听到他走了出去,听到关门声。   她躺在那里,茫然很久,顿悟了,她这是……被耍了。   步长悠坐起来,合上衣裳,到后头的厨房烧热水,热水也不能把身体里的难受劲蒸掉。   她死死抠着桶沿,想掐死他。   天道好轮回,苍天饶过谁。恒渊好她的色,被她耍了。她好相城的色,也被他耍了。色字头上一把刀,她算切身体会到了。   步长悠从热水里出来,回到正房,打开那些从丞相府借来的画,她必须看这些画才能消气,这里头的每一幅画都价值不菲,若是放在画斋里卖,她会成为琮安城里的巨富。   步长悠一连喝了好几杯冷茶,迫使自己冷静下来,可脑子总是不由自主的想到刚才在黑暗里的情形,又开始后悔,人果然不能被动,一被动就要受灾。又想着,倘若真的进行下去......她突然觉醒,刹住,去喝茶。   喝完茶不睡,去画自己的画,可显然不能专心,她又到床上去,想着睡一觉就好了,好不容易睡着了,梦里隐隐绰绰的,也全是那些画面。   次日清晨,寺里的钟声还未响,步长悠就醒了,整理收拾一番,去了大雄宝殿。住持见她来得如此早,很惊讶。   步长悠头次正儿八经的念下了这些枯燥的经文,在梵音中沐浴一个早晨,她才神清气爽,还跟住持打了几句机锋。   紫苏和青檀接近午时才回来,见她全须全尾的站在书案后,松了口气。   步长悠问她俩家里的事处理的怎么样。青檀叹气,哥哥暂时是跟她俩回家去了,昨晚也推心置腹的谈了,他也答应要好好过日子,但这事那说得准呢。又道,都不是小孩子了,日子要怎么过,还是随他们自己。步长悠点点头,没再说话。   十一月初时,鄢国下了这个冬天的第一场雪。   雪差不多从钟楼的钟声响起时开始慢慢飘,等步长悠下了早课,从大雄宝殿出来,整个清平寺都白了。   步长悠站在大殿廊下,看着纷纷扬扬的小雪花,别提有多高兴了。她们仨一商量,不回去做早膳了,跟着大队人马到五观堂用了点早斋。   斋饭是粳米粥、紫薯煎饼、菘菜炖豆腐、萝卜腐竹煲,还有黄糕。   步长悠要了一小碗粥,一点炖豆腐,要了一块黄糕。   她还很纠结,她爱吃腐竹,但是不爱吃萝卜,可在寺里又不准挑食,要的东西,必须吃干净。   当然了,她在这属于特别人物,真吃不完也没什么,可每次看到姑子们吃完后,碗里粒米未剩,半片菜叶子都找不着,她就不好意思剩下。   吃过早斋后,仨人回到院子里,院子也白了,脚踩上去,留下很鲜明的脚印。   她们打开院子正门,站在门口向远处眺望,重峦起伏的群山也都半青半白了,侧耳细听,一片寂静,只有雪花簌簌的声音。   步长悠看着这美丽的雪景,突然想进城去看看。冬天本来就适合待在人多的地方。人多热闹,会把冬天的寒冲淡,尤其在冬天看到一囱一囱的炊烟,她会觉得幸福。然而这景象,她只在诗中意会过,还从未亲眼看到过。她跟紫苏和青檀说,咱们下山去吧,到城里去看看。   紫苏一听这话差点没蹦起来,她早就这么想了。   青檀仍然务实,有些担心,怕遇不到进城的车,她们仨就得徒步进城了。   紫苏立刻拍胸脯保证,说不怕不怕,一定能碰到,如果真的碰不到,十几里路,一个时辰就能走完,怕什么。   紫苏身体倍棒,青檀倒不担心,她担心的是步长悠。   步长悠这会儿被脑子里的憧憬冲昏了,说不碍事,可以走一走的。   青檀为以防万一,还到五观堂包了几块黄糕,带了水囊,里头冲了热茶。   结果倒霉催的,真被说中,进城的路上,他们没遇到什么可以捎她们的车,仨人就只能走路。   快走到城门时,紫苏开始提问,这次能不能在门口碰到裴大人?   青檀没回答,而是看了一眼步长悠。公主打了裴炎之后,两人就再没见过了,她问:“公主想不想看到他?”   步长悠觉得看到他应该是蛮有意思的一件事,她道:“想,怎么不想,当然想。”   他为自己能退婚,不惜把恒渊引到她身边来,虽然成全了她,可被人这么反手来一下......心里还挺不舒服。   步长悠想知道裴炎看到自己的神情,那一定很精彩。至少,她希望精彩点,那才有意思。   她们越走越近,越走越近,步长悠看清了,果然在。   城门东侧,一身盔甲,手执长矛,一动不动,像座雕像似的。   裴炎认出朝他走来的一行三人时,心中微微一惊,然而这点惊诧随即就被敛进眼眸深处不见了踪影。   步长悠在他跟前四、五步的距离那站定,开始打量他。   唔,武平君府的长孙就是不一样,明明跟西边的小兵穿一样的盔甲,可就是挺拔端正,即便放在一堆里,也能一眼捡出来。   裴炎知道她在清平寺修行,不想打草惊蛇,只低声叫了一句公主。   他垂眸,步长悠看不到他的眼,只能看到他的脸,风吹日晒两个月,脸色稍微比之前暗了些糙了些,但比之前看着有力量。   小雪缠绵下,他盔甲上积了雪,步长悠走上前,抬手要为他把肩上的雪扫掉,他的肩却往后咧了一下,躲开了。   步长悠的手顿了一下,放下来,嘲讪道:“裴大人还是这么的……自重。”   不知是嘲他,还是嘲自己。   他罕见的失了礼,没说话。   步长悠又道:“许久未见,裴大人抬起头,让我看看脸罢。”   此刻他们仍是君臣,她说话,他得照做,他依言抬起了头。   步长悠将防风兜帽褪下去,把脸仰着,也让他看清自己,为了让他看清,她今天没点那一堆麻子,她问:“裴炎,公主好看吗?”   他只看了一眼,就道:“好看。”   步长悠又问:“有多好看?”   裴炎没有思索,直接道:“非常好看。”   步长悠淡淡道:“我以为裴大人会说绝世无双呢,怎么,我在裴大人眼里担不起无双这个词,是吗?”   裴炎顿了一下,抬眼来看她。   他在扶苏园见到她时,没觉得这公主有什么特别之处,自从在紫明殿外挨了她一掌后,他突然捕捉到这张冷静的脸后头的咄咄逼人。   那一巴掌带着的强悍,直接把他因算计她而产生的一点愧疚,打没了。   公主好像不是那种需要愧疚的人,她更像个旗鼓相当的对手,战场之上,你来我往,谈何愧疚?大家各凭本事,说愧疚,是看不起对手。   他算计了她,她如今也知道他算计了她。她若觉得委屈,会报仇雪恨的,她会有各种办法。他等着她。   步长悠见他看自己,也去看他,看着看着笑了:“唔,以前没发现,裴大人长得真好看。”   裴炎知道她在戏弄自己,以不变应万变:“多谢公主夸赞,卑职不敢当。”   步长悠才不管他敢不敢当,她将手里捏着的一小枝红梅斜插到他领口的盔甲里,很小的一枝,斜对着他左肩。   裴炎低头看,十一月,梅花都含着苞,没开呢。   插完后,步长悠自顾自的赏了一下,觉得不错,她很满意盔甲和梅花的搭配,冰冷对寒香,她道:“这枝梅花是我从山上带下来的,捏了一路,就是为了送给你,裴炎,好好带着,等我出城时,若是看不到它,我就……”   想了一会儿,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能怎么着他,就叹了口气。紫苏从后头探头过来,好心提醒:“倘若看不见它,公主再扇他一巴掌。”   裴炎的眼神立刻扫过去,眼里的冷峻吓得紫苏打了一个哆嗦,赶紧藏到了步长悠身后。   步长悠点点头,觉得是个办法,她道:“裴大人总不会跟女人计较,我若打了裴大人,裴大人肯定不会打回来。裴大人若真要下死手打我,我估计会被打死,我要是被打死了,裴大人肯定得给我偿命,我想裴大人总不愿意给我偿命。”   又在胡说八道,裴炎随她说,只道:“公主说笑了,卑职不敢。”   “不敢?”步长悠轻笑,多冠冕堂皇的一句话,“裴炎,你可没什么不敢。”说着同他擦肩而过,进了城。   紫苏经过时偷瞥了他一眼,青檀也看了他一眼,看完两人纷纷摇头,叹息不已。公主和裴大人站在一块多般配,可惜了这桩好姻缘。   走了一个多时辰的路,仨人又累又饿,进到城里先找地方吃饭。   吃饭时,她们要了一壶酒,一人喝了一杯暖暖身子。之后,看到附近有个花店,便进去瞅。店里头的水仙养得好,步长悠买了一盆,叫紫苏抱着,之后雇了一辆马车,把她们送到甜水街的春华馆。   春华馆并不大,一间厅,四面墙上挂满画,地上零零散散的摆了几副桌椅,馆里的两小徒弟正对坐的端正的顾客画像,其中一个见步长悠仨个进来,就朝后头大喊一声先生,有客到。   春华馆后头带小院子,小徒弟喊了没多久,一个男人从后门进来,步长悠正在扫厅里的画,听到声音望了过去。   青衫落拓,还是老样子。   沈醉一看是她,愣住了。   步长悠上前几步,问:“先生,还记得我吗?”   脸上没麻子,这姑娘更像工艺品,沈醉回过神来,为自己的愣怔抱歉:“记得,当然记得,步姑娘,好久不见。”   紫苏将怀里抱的水仙递给他,步长悠道:“上次先生送了我一枝石榴花,这次我也送花,望先生不要嫌弃。”   沈醉忙接到手里,推让道:“姑娘来就来,怎么还带礼,在下受之有愧。”   步长悠道:“路过花店,看水仙开的好,就买了下来,冬日无聊,送给先生打发时间。”   “如此,多谢姑娘美意了。”沈醉道,“前头是做生意的地方,不方便说话,咱们去后面吧,正好拙荆也在,在下介绍你们认识。”说着比了一个手势,将她请到后头的东厢。   东厢是书房,步长悠一迈进去就知道是个好地方。   三楹的书房被打通,里头挂满了丹青,有花鸟鱼虫,有亭台楼阁,有人物,有山水。   书房里的画跟前头春华馆一两银子就可以买一副的不一样,都是能登大雅之堂的墨宝。   书房的书案后有个二十几岁的妇人,妇人见他们进来,放下手中的笔,走了出来。   步长悠一眼就瞧见了墙边长几上搁的大青绿设色的《山河万里图》。   图宽不足两尺,长度却几乎跟三楹的东厢一样长,为铺这幅图,墙边拼了五张长桌,步长悠顺着一路看过去,看完了整幅画。   沈醉和他的夫人瞧步长悠看得认真,就没打断她。   看完后,步长悠都不知道要说什么了。   沈醉见她看完,问:“姑娘是此道中人?”   步长悠回过身来,赞叹:“这样一幅长幅巨制,先生真是好功力。”   沈醉笑了一下:“这幅图的确出自在下之手,不过只是一幅临摹本,实在当不起姑娘这一声赞。”   “临摹本?”步长悠没想到这个,有些诧异。   “原本在王宫。”沈醉兀自奇怪,“姑娘姓步,步是国姓,姑娘应是鄢王室的人,又是此道中人,竟不知道这事?”   步长悠摇摇头,表示从未听说过:“虽然我没看过原本,不过先生这幅临摹本,也堪称杰作了。”   沈醉仍然谦虚:“在下仿了原本的构图形式,等于拿别人的骨头添了自己的血肉,虽不妄自菲薄,不过倘若如果有机会,姑娘还是应该去看看原本,那才是万里江山,气势磅礴,当得起名垂青史的一副杰作。”   步长悠原以为他说的《山河万里图》的是前人杰作,只是她孤陋寡闻,没听说过,但这么一说,步长悠又觉得是现世杰作,好奇道:“那原本出自何人之手?”   沈醉道:“这人跟鄢王室沾点边,姑娘应该有耳闻,丞相的公子,相城,字濯缨。”   步长悠呆立当场。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宇宙富贵花、簪纓の豆腐愛讀書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88Tong 10瓶;存幻 5瓶;这曲奇真是该死的甜美 3瓶;白桃乌龙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2章 藏拙   半晌, 她呐声道:“可他看上去不过弱冠之龄......”   “姑娘看上去不像古板的人,怎么也会以资历判人高低?”沈醉笑, “天才出少年, 那幅图在下有幸一观,大约也只有十七岁的少年能有那样敏锐的触觉和蓬勃的心智,画出青翠的万里河山, 而我等老朽早被世俗和生活磨掉了生气, 只能以技巧夺人罢了。”   从春华馆出来后,步长悠问:“你们知道《山河万里图》吗?”   青檀点点头:“公主不知道?那画是丞相在王上的千秋节上献出来的,王上爱不释手, 后来还将相公子招到宫里,说要让他进青麒卫, 在王前侍候,但他不愿意, 给辞了, 后来去了画署待着。”   紫苏叹息:“这是多大的肥差,多少人巴望不得,偏偏他给辞了, 人要是没志向,怎么都扶不上去。”   青檀不置可否:“人各有志,他吃喝不愁,整日拘在王前,看人眼色,何必受这个罪。”看了一眼步长悠, “他现在不挺好的么,整日听听曲,勾搭勾搭小戏子,逛逛青楼,喝喝花酒,兴之所至,还能跑到山里看尼姑。”   步长悠听出了言外意,她笑道:“青檀,你操心的可有点多。”   青檀愣了一下,垂眸道:“是。”   仨人出了春华馆,又去成衣店,隆冬马上就要到了,得添几件御寒的棉衣。   选布料、量尺寸、选样式等,一弄就弄到了近黄昏。   走的时候,步长悠想她们可能会常进城来,就想把雇的这辆马车买下来。   不是什么好马车,但对她们来说,能用就够了,只是谁赶车就成了问题。   紫苏自告奋勇,说她来,赶车有什么难。   车夫见仨人犹豫不决,赶紧说他可以教,于是这笔买卖就做成了。   出城时,步长悠从车厢内往外看。裴炎还站着,那枝小梅花也在他肩上,她心里多少舒服了些。他要是再扔她东西,她就要恼了,她要是恼了,做出什么事,可不能保证。   出城后,道上行人少,紫苏让青檀和步长悠先下车,让车夫教她如何驭马赶车。   两人在道上溜了几个来回,紫苏觉得很简单,让车夫下车,自己赶。   紫苏赶马车,速度慢时还好,一旦提速,就有些控制不住,最后马车冲进道旁的麦地里。   青檀和步长悠唬了一大跳,赶紧往田里跑,车夫也跟了过去。好在紫苏很快就制住了马,马车在地里停下,虚惊一场。   马夫说刚开始先慢点,慢慢来,什么事都不能急,成的太快,不稳,中间容易出问题。   紫苏心有余悸,说一定慢慢来。   车夫看看天色,说估计快要关城门了,他得回城去了,仨人就让他走了。   他走后,紫苏让青檀和步长悠进车里,可两人有些胆战心惊,不敢进,紫苏最后放弃赶车,改成牵着。   进到山里后,天色非常暗了,又下着雪,为以防万一,青檀从车厢里下来,和紫苏一起。   她们把马车赶进寺里,步长悠去找住持说了一声,住持让她们把马车赶到寺中的马厩里。   回到小院,步长悠匆匆收拾一番,就到前头做晚课去了。   做完晚课,从殿里出来,风雪渐大,她将佛经揣到怀里,冒着雪回去。   掀开棉帘,屋里灯火跳跃,她到东间去,东间有火炉子,热气铺面而来,青檀和紫苏正坐在窗下的榻上做针线活,见她回来,放下手中的活计,赶紧把手炉给她。   步长悠抱着炉子暖了会儿,瞧见自己床上有个摊开的包裹。她走过去,用手拨开瞧了瞧,是一套锦缎的棉衣,还有披风,白狐狸毛滚边,瞧着就特暖和。她看向姐俩,问怎么回事。   紫苏也纳闷:“是在柴房的干草堆上发现的,不知是谁搁的,我想是不是夫人怕公主冬衣不够,派人送过来的,恰巧我们出去了,就搁在了柴房。”   一说柴房的干草堆,步长悠就想起了那天晚上,这衣裳怕是相城送的。   倘若是昨日收到这衣裳,她估计会丢出去,但今天就不想了。   步长悠虽没看到相城的《山河万里图》,但已通过沈醉的推崇知道了他的才华。步长悠爱才,才华给人镀金,如此一来,步长悠再想起他来,就跟往日不同了。   紫苏微微顿了下:“公主要不要试一试,看合不合身?”   步长悠摇头,虽然大气消了,不打算给他扔出去,可余气还有呢,她不要穿在身上,只道:“现在还不是穿的时候,先放着吧。”   青檀问:“公主饿了吗,饭菜都在锅上热着呢,公主要不要吃两口?”   步长悠摇摇头,说太晚了,不吃,早早的歇下了。   次日起来做早课,天还黑咕隆咚的,步长悠见雪小了,以为会停,结果下了早课,雪却大了,飘飘洒洒,大地银装素裹。   她从旁门穿到小院里,远远瞧见后头有炊烟,知道紫苏和青檀正在做饭,就直接过到了后头去。   冬日的厨房是最暖和的地方,她和青檀挤在灶下,烤了一会儿。   紫苏在上头炖汤,几次张嘴像说什么,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步长悠发现后,从灶下站起来,问她怎么扭扭捏捏的,想说什么。   紫苏抿抿嘴:“公主,我和青檀都腾不开手,你去正房给炉子里添些炭吧,我估摸它快要熄了。”   “这么点小事,要扭捏这么老半天么?”步长悠奇怪她今天的腼腆。   紫苏继续扭捏:“奴没使唤过公主,头一次,有些不敢。”   步长悠嗔道:“你再装。”   紫苏抿嘴一笑,不说话了。   步长悠没多想,进了正房,往东间去,探头往炉子里看,火烧得正旺呢,哪里需要添炭了?她正想着,身后猛不丁抱上来一个人,于是她整个人就落进一个怀抱里,那人的气息拂在耳廓上,声音直接钻进了耳眼里:“公主,有没有想臣?”   步长悠好久没缓过来,不知是被吓着了还是怎么着,觉得有些心慌气短,说不出话来。   那个声音继续:“臣上次本来想叫公主欲罢不能来着,这样一来,公主就得念念不忘,十天半个月的,公主说不定就喜欢臣了,但臣失策了,臣更想念公主了,天天茶饭不思,就想着把那天晚上没做完的事情做完,公主,不如我们今天就做那事吧,臣不想等了。”   步长悠终于缓过来了,那晚事虽没干成,可给了他胆,他是什么都敢说了,步长悠从他怀里挣出来,准备给他来一巴掌来答谢他给她的欲罢不能,结果她才刚一扬手,他就自动把侧脸给了过来,意思是随便打。   步长悠收回手,言简意赅的给了他一个字:“滚。”   说着转身走,他一把拉住,眼亮晶晶的望着她:“说真的,公主一点没想吗,臣不信,公主不可能不想。”   他穿白狐狸毛滚边外衣,整个人显得毛茸茸,像只柔软无辜的小狐狸,步长悠被那眼看着,发不出火来,她只能别开眼,憋出两字:“没想。”   他摸她的脸颊,步长悠别扭的躲了一下,他顿悟似的点了点头:“公主还气着呢,看来真生气了。”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册子,“这是臣画的,送给公主,权当给公主赔罪了。”   步长悠一听是他画的,就动摇了,这人虽没皮没脸,但才华横溢,画还是要看的。   她装作很不情愿的样子,将册子从他手中夺过去,背着他,掀开去看。   相城走到侧边,盯着她的脸,看她一页一页的翻。   公主一连翻了十几页,脸色纹丝未变,相城略微有些失望,他本来以为公主会羞到满脸通红呢,结果不仅脸色没变,还看得津津有味,投入之处,自顾自的在榻上坐下了。   册子不厚,公主很快就翻完了,翻完后,合上册子,从榻上下来,中肯评价道:“大开眼界,好,我收下了。”   相城将册子从她手里揪出来扔在地上,脸直凑到她脸上,目光灼灼道:“臣画的时候,脑子里可都是公主,公主呢,公主看的时候,有没有想臣?”   步长悠把手伸到两人中间,挡住他的气息,道:“没想。”   他握住她的手腕,将手牵走:“那公主想的是谁?”   “谁也没想。”步长悠推他,“说话归说话,你别凑这么近。”   他委屈道:“昨天初雪,臣来山上看公主,公主不在,去哪了?”   步长悠弯腰将册子捡起来,合上抚平,放在几上:“去城里瞧瞧,衣裳是你送的?”   他点头:“跟臣身上的这套一样,还想着公主会穿上呢,这样咱们俩个就一样了,多漂亮的一对璧人。”   步长悠瞧他的眉眼,的确是漂亮,可她想要的是其他,她道:“其实,相比衣裳,我更想要你的画。”   他握起她的手:“臣的画不都在公主这里么?”   步长悠认真表达自己的诉求:“不要你收藏的画,一幅山水,不要你随便画的,要你认真画出来的。”   “臣的每幅画都认真画了,公主何出此言?”他似乎有些不明白,不知是真不明白,还是装糊涂。   步长悠直接道:“像那幅《山河万里图》一样。”   他有些苦恼了:“那样的画,臣只有在十七岁时才能画出来,现在就是要臣照着原图临摹,估计也临不出来。”   步长悠将手从他手心里抽出来,道:“我不要那幅画,我只想要一幅山水,你要是觉得为难就算了。”   他赶紧又把手捉回来:“那臣借公主的书房一用,而且臣一开始画,不画完是不会挪窝的,若是晚了,不能进城,公主可得留我睡。”   为了看他到底有几斤几两,步长悠豁出去了:“你要怎么样都可以。”   他道:“那公主现在能不能先亲亲臣,这样臣就有力气画了。”   步长悠让他予取予求,她踮起脚尖,亲他的额头,然后下来,亲了亲他的鼻尖,再下来是嘴唇。她看了一会儿,似乎犹豫要不要亲,相城等着很心焦,想将她摁过来,可又怕她生气。她一生气,他得好哄,哄不好,估计连画都不要了,要撵他下山,就忍住了。   相城没吃早饭,空着肚子上山来,这会饿了,却不肯吃青檀和紫苏做的饭,非要吃步长悠亲手做的,步长悠只好动手给他做,他这回倒不像上次那样挑三拣四,而是把饭菜全吃了。   吃完后,两人出去消食,顺便采风。   外面下着雪,相城撑伞,两人并肩走出去。   红伞下一对青年男女,紫苏站在门口那棵枣树下,看着两人下去的背影,由然生出了这样也蛮好的满足感。   大雪天在山里走,尤其身边还有个结实又漂亮的人打伞,其实感觉挺美的。   相城安静时挺美,这种美倒不是说他长得好看,而是一种沉静的力量。   他的沉静中还有种一碰即碎的脆弱,这就使得步长悠在生气中,也会下意识的保留一些余地,怕他碎掉。她不太懂,自己为何会怜爱一个身高八尺的结实青年。最后,她总结,还是觉得他太会长,就是那种明明有很多缺点,可就是会让人不自觉的心生怜爱。   他们在清平寺四周走了一圈,看了看大雪封山的苍茫,就回去了。   回去后,步长悠将他需要的纸墨笔砚备齐,他说倘若吃饭时还没完,不要叫他,画完了再说。   步长悠点点头。   他动笔后,步长悠就不待在正房了,而是跟青檀和紫苏到东厢待着,中午用膳时也没叫他,下午他待在书房,动都未动。   步长悠上了晚课回来,他还在里头。   紫苏说,送进去的几杯茶,全都凉了又换,没动过一口,又问画师们都这样不要命吗?   最后,一直到寺中的鼓声响起,他还没停下的迹象。   步长悠主仆仨站在月洞门外看,也不敢上去让他停下来。   步长悠打发姐俩先睡,她在东间和衣而眠。   结果一晚上他也没个动静,等次日早上,寺里的钟声响起,她起来看,才发现他趴在案子上睡着了。   案边的两杯茶,只喝了一杯,点心没有动。那幅完成的画,搭在圈椅的椅靠上晾着,墨迹已经干了,她拿起来看。   《琮安城山水图》。   步长悠正看着,青檀进来了,看了看趴在书案上的人,又来看步长悠手中的画。   青檀对丹青不通,悄声问:“公主,他画好了?”   步长悠点点头,道:“好了。”说着将画卷起来,搁在案角,打起帘子,出去了。   外头的雪很厚,雪光映的黑夜都发白,步长悠边往后头走边嘱咐:“别打扰他,让他睡,什么时候醒了,叫他到床上去。”   青檀点头,又纳闷:“他昨儿就吃了早膳,一天没吃,怎么也不饿,点心没动一块?”   步长悠道:“你们烧点热水,等他醒了,让他先泡一泡吧,如果我还没下来,不用顾我,先给他弄点吃的。”   青檀便笑了:“他哪里肯吃我们做的饭,肯定又得让公主动手。”   步长悠道:“那就表示他不够饿,他愿意等,就让他等着好了。”   等步长悠下了早课回到小院,青檀说喝了半碗粳米粥,现正在床上躺着呢。   步长悠进到东间,他睡得死死的,步长悠放下帐子,让他睡,结果他一直睡到下午。   醒来之后,穿好衣裳,到西间,见案角有茶,就端起来咕咚咕咚的喝了。   步长悠正忙自己的图,没搭理他,他过去将她捏着的笔取出来放在笔架上,将人拉到怀里,直接亲了上去。   步长悠没反抗,而且还很主动,他攻进去后,就不愿意同她分开了。两人缠绕着,越亲越上瘾,亲了很久才分开。   他搂着她的腰,气喘吁吁的问:“怎么回事,公主收了臣一幅画,就变得这么主动,叫臣怀疑,公主是看上臣的画,还是看上臣这个人了。”   步长悠也微微有些喘,但不耽误说话,她道:“我不喜欢只会吃喝玩乐的白痴,我喜欢聪慧的人。你藏的是什么,我不想知道,也无意探究,但我得知道你有宝藏。”   他笑了:“一幅画能看出这么多东西,公主真厉害。”有点苦恼,“怎么办,臣要爱上公主了。”   他说话总是这样,步长悠也不去想真假,他怎么说,她就怎么听吧,她道:“那是你的事。”   他亲她的鼻尖,道:“的确是我自己的事,我的事我自己管,公主不爱臣可以,但不要爱别人,好好爱自己就成了。”   步长悠觉得他真熨帖,她都想再亲他了,他好像懂得,低头就亲上了,一直亲到头昏脑涨,他扶着她,好不容易站稳,声音虚弱:“怎么办,我头晕了,公主真厉害,我还没晕过呢。”   步长悠松开了他,对自己的厉害不以为意,她道:“你可能是给饿得了,想吃什么,我让她们给你做。”   他抱住她,亲她的颈,边亲边道:“臣想吃公主。”   她摇摇头:“那不行,上次的事,我的气还没消呢。”   他的嘴唇离开她的颈,问什么时候才能消?   她说不知道,得看情况。   他又腻歪,想吃公主做的鸡蛋羹。步长悠说行,就去厨房给他蒸了一碗鸡蛋羹。   这次比上次蒸得好,他坐在那,安静的吃,一勺一勺,吃一口看一眼公主,吃一口再看一眼。   每一眼,都觉得公主与上一眼不同,每看一眼,他都心神荡漾。以前觉得她美,美而冷,现在觉得她又美又缠绵,要是能把她栓起来牵在手里就好了。   后来看得心痒痒,实在忍不住,过去又亲,亲了她一嘴鸡蛋羹。   他最甜最美的吻,是鸡蛋羹的味道。   青檀和紫苏在旁看得老脸一红,匆忙出去了。   吃完后,步长悠催促他下山去,因为再不下山,城门就该关了。   他不想走,可没办法,得走了,不然家里闹翻天,他若行动受限,或被人盯上了,就没办法好好跟她相处了。   相城说过几天再来找她,一块去看戏。   步长悠摇摇头说不行,鄢王的千秋节在二月,在那之前,她得把画弄好,当做寿礼送给他。   鄢王虽不爱她,可他一步又一步的成全了她,她得知恩图报。   而他若来了,她少不得要分心。   相城知道她在这幅图下了多少功夫,虽然万分不愿意分离,可还是点点头,一步三回头的下山去了。   此后,他果真就没在上山来,步长悠没有再到城里乱逛,安心作画,需要什么就让青檀紫苏赶着马车进城去买。   十二月中旬,紫苏和青檀从城里回来,跟她说,裴炎让她们带话,裴蓁的孩子生了,是个女孩。   步长悠执笔的手一顿,心想裴家真是要什么来什么,这是被神明眷顾的一家子吧。   步长悠从案头拿了张纸,挤了半天时间出来,画了一对金锁,叫紫苏和青檀到城里找个铺子打出来,交给裴炎,替她送给她那位素未谋面的妹妹。   不过临过年的最后几天,步长悠还是没忍住,下山进城溜达了一圈。   城里年味重,一片喜庆,总能听到爆竹声,点过的爆竹落在雪堆上,红白分明,又鲜又亮。   步长悠前十六年的人生,过得实在太清寂,由此她喜欢热闹。   其实修行不一定非要山里,所谓大隐隐于市,小隐隐于野。她会想在最热闹的街市上买一个院子,住在里头。   她们到菜市去,那里更热闹,菜贩们都在大声说话,讨价还价声不绝于耳,鱼虾在水池里活蹦乱跳,羊腿整只整只的挂在钩子上,猪肉鲜血淋漓......   菜市旁有好几家小饭摊,几张桌子,几条长板凳,卖什么撺肉羹、蹄子清羹、耍鱼辣羹、杂合羹、蝴蝶面、煎肉、大麸虾等,热气腾腾,而且很便宜,几文钱就能吃一碗。   菜市里的摊贩都是从琮安城附近的村子里赶过来的,天不亮就得挑着货物进城,很少有顾得上吃饭的。他们到城里,就会来饭摊上吃口热乎饭,中午也得在这吃,吃好了,下午挑着担或赶着车再回去。   紫苏看见饭摊后,走不动道,步长悠也看饿了,三人就在方桌上坐了下来。   紫苏真豁出去了,每种都来了一份,七八个碗搁在方桌上,她吃的大快朵颐,步长悠简直看她吃饭都能看饱。   步长悠有心趣她:“紫苏,你没发现你跟青檀越来越不像了吗?”   紫苏一脸满不在乎:“公主不就是想说我比青檀胖吗,没关系,好不容易跟着公主过点好日子,胖就胖,爹娘常说能吃是福,我比青檀有福气。”   步长悠道:“那你将来吃成了一个大胖子,还怎么嫁人?”   紫苏哼了一声,更满不在乎了:“公主的钱随我花,我为什么还要嫁人?”   这个二皮脸,青檀难得粗俗一次:“败家的小娘们,公主早晚把你丢开。”   紫苏不与她辩论,只道:“是啦是啦,你勤俭持家,我败家,我们俩得平衡一下吧。”说完还寻求步长悠的认同, “公主说是不是?”   然而紫苏发现公主这会儿的注意力已不在她身上了,公主的注意力在别处。   紫苏顺着她的目光过去。   菜市的入口那,停下一辆马车,车里先下来一个男人,男人站稳后,车厢里躬身出来一个女子,男人伸手扶她下马车。   紫苏探头看了几看,看清了,她后知后觉道:“我说怎么没在门口瞧见裴大人,原来是买菜来了。” 第43章 相思   “哟。”摊主听她这么说, 问:“怎么,姑娘也认识他们?”   “您老人家不是也知道么?” 紫苏拿起勺舀了一勺肉羹, 现在城里有不认识裴大人的人么?   摊主抄着手, 一副准备长聊的姿势:“看来几位姑娘也经常从南门过了。”   青檀心中有数,只是不太确定,她犹疑道:“他身边那个是......”   摊主又撇了一眼那对人影, 笑呵呵道:“他说那是他夫人。”   “他说, 他跟您说的?” 紫苏听这话有点意思。   “对啊。”摊主都有些自豪了,“老汉哥几个都是做小本买卖的,半夜三更就起来, 天不亮就到了城门,经常是头一波进来的人, 每次碰到他,他都问俺们好。俺们这些乡下老小子, 哪懂城里的事, 只当他是个寻常兵,后来听别人说了,才知道他是武平君的孙子, 犯了错,被贬到了城门口。有次他陪他夫人来卖菜,俺们看见了,跟他打招呼,嘿,他还认得俺, 问俺生意好不好,还给俺介绍他夫人。今天估摸是休沐了,陪夫人来买菜的。”   紫苏兀自纳闷:“他们家没下人么,还自己跑出来买菜?”   摊主摇摇头,说这个就不知道了。   步长悠隔着来往的人流,看他和星河在一个贩鱼的摊前停下。   星河在跟摊主交谈,他蹲下去看木桶里的鱼,看了一会儿,不知道说了什么,星河也蹲了下去,两人都蹲在那里看。   一个人竟然可以有这么多面。裴蓁口里闷坏的哥哥,恒渊口里冷静克制的同龄,小摊主口中平易近人的贵公子,算计她的裴大人,跟星河一起时又温柔无害。   紫苏道:“那他夫人一定很好看咯?”   “那这……”摊主有些为难,“好看肯定好看,不过依老汉看,没有这位姑娘好看。”他从棉衣的袖管里掏出手来,指指步长悠,“这位姑娘真是老汉见过长得最标致的人,不过居家过日子嘛,好看不好看不重要,重要的是能过到一块去。”   紫苏道:“看您这话说的,那也不能是个丑八怪啊。”   老汉慌忙摆手:“那肯定也不丑,要是个丑八怪,老汉我都过不下去。”说完憨笑两声。   青檀见紫苏一直跟人聊,问:“吃饱了?要是吃饱了赶紧走,他要是又想起来跟人打招呼,看见了得多尴尬。”   紫苏嘟囔道:“要尴尬也是他尴尬,我还想看看他所谓的夫人到底长啥样呢。”   青檀从荷包里掏钱结账,问:“你嘟囔什么?”   紫苏赶紧道,没啥没啥。   她仨从摊子上起身,刚走出去没几步,青檀忽然又顿住步子道:“早知会碰到他,应该先把长命锁取了。”   紫苏一副没关系的样子:“咱们现在有马车,取了长命锁,等会儿跑一趟武平君府不就完了。”   青檀点点头,说也是。   取了长命锁后,紫苏赶车到履道街,青檀下车去叩门。   门开了,青檀将来意说明,请管家代为转交,之后回到了马车里。   马车快使出履道街时,青檀提醒道:“拐过去就是安道街,听说丞相府就在这条街上......”微微顿了一下,“公主好不容易进城一趟......有没有想见的人?”   步长悠打起车窗的帘子,瞧了瞧天色,说:“要买的东西还挺多,没什么时间,下次再说吧。”   采购完年货,天色的确不早了,紫苏急急的赶着马车往城门去,结果还是晚了一步,城门已经关了。紫苏怎么哀求放行,都被拒绝了。   紫苏哭丧着脸问怎么办。   怎么办,其实法子挺多。想出城,就去武平君府。爷俩随便出来一个人,这城门都能开。若不想麻烦人家,就留在城里,找家客栈住下。如果觉得客栈不安全,青檀觉得也可以到哥嫂家暂住一宿,且正好过年这几天清平寺的早晚课都停了,不回去住持也发现不了,即便发现,应该也没什么。   步长悠说留在城内,问青檀和紫苏想住客栈还是想回哥嫂家住。   青檀和紫苏自然是想回家住。不为哥嫂,也为那座老宅子,她们从小在那里长大的。尤其到了节日,人的思家情绪会更重。但青檀没说,而是问公主呢?   步长悠也不想住客栈,她想住在一个像家的地方,于是道:“那咱们买些礼吧,今晚打扰一下你们哥嫂。”   青檀很高兴,眼睛里有细细的笑意出来:“上次那么些个东西都是公主送的,可在他们家连口茶都没喝,还买什么礼。”   步长悠道:“上次是替你们俩买的,这次是我自己的,空着手总是不大好,又不缺这点钱,再说是过年,就算不给大人,两个孩子总得顾一下。”   紫苏腻在青檀肩膀道:“我发现了,公主喜欢小孩子,每次看到小孩子,脸上才会有一点笑。”   步长悠是挺喜欢小孩子,越小越喜欢,因为越小的孩子眼神越干净澄澈,等孩子大了,开始权衡利弊时,她就不喜欢了。   紫苏又道:“公主什么时候会有孩子,想看,一定又干净又漂亮。”   这个事步长悠可从没想过,她道:“扯远了,走吧,我还想蹭一顿你们哥嫂的晚饭呢。”   紫苏将头从青檀肩上直起来笑:“那公主有口福了,我们嫂嫂的爹是酒楼里的厨子,她从小学过来的,当初哥哥娶她,就因为吃了她亲手做的菜。我娘还说留住男人的心,就得先留住男人的胃,不过现在看来,留得住一时,留不住一世。”   这次过去,步长悠买的东西比上次少,却比上次要值钱,因为买的都是玉。她给两孩子买了一对玉佩,给她俩的嫂子买了玉镯,给薛川穹买了玉簪。紫苏掏钱的时候,都觉得肉疼,说他们也配这么好的东西。可步长悠知道她说的是反话,给他们哥嫂买,等于就是给她俩买,他们哥嫂肯定领的还是姐俩的情。   马车赶到薛家巷,青檀扶着步长悠下了马车,紫苏去叩门。   是刘妈出来开门,见姐俩忙扯着嗓子叫秦氏。   正是晚饭的点,今天薛川穹在家,所以秦氏亲自下厨,以为是街坊邻居来找,擦了擦手,就出来了。   走到门口见姐俩,是又惊又喜。   上次青檀在家里待了一晚,跟薛川穹推心置腹,彻夜长谈,最后直接把薛川穹说哭了。从那以后薛川穹就收敛了许多,不再给相好胡买东西了,也肯着家了,秦氏很感激。她觉得薛川穹很吃青檀那一套,她巴不得青檀多回来几次。   青檀上前简单的说了事情的缘由,秦氏忙道家里什么都不多,就是房间多,别说仨人,就是再来仨人也住得下,说着又扯嗓子喊薛川穹。薛川穹闻声出来,几个人乱七八糟一顿说,边说边将人和马车都迎了进去。   到了正房后,青檀将装礼物的四个小盒子分别给了薛川穹和秦氏,说是步长悠的一点心意,请他们收下。   秦氏自然要客套一番,而薛川穹已在一旁打开了盒子。他是个识货的,一看就知道价值不菲,赶紧拿胳膊怼秦氏,让秦氏打开她手里的两盒子,秦氏打开看,也惊了,她赶紧合上,忙请步长悠坐,自己则赶紧出去泡茶去了。   薛川穹趁机将青檀拉出去,问步长悠到底什么来头,青檀仍说是一块当差的姐妹,要他别打听那么多,只好生招待,别怠慢就行了。   青檀这么说,薛川穹心里就更有谱了。   他还记得上次他在金玉楼跟两妹子说话,小厮上来说相三公子把人带走了的事,今天这么一弄,就更确定了。他脑子里立刻形成了一个念头,说不定能通过这位贵小姐搭上丞相府。   秦氏泡了茶,从厨房出来,见青檀和薛川穹在外头说话,就让薛川穹起开,然后把茶盘给青檀,让她送进去。   青檀接了茶盘,道:“嫂嫂,那位妹妹听说嫂嫂做得一手好菜,很想尝尝,今晚还得麻烦嫂嫂多费心了。”   秦氏一听是做菜,立刻应下,但有些担心:“我不知道她的口味,她爱吃酸,还是爱吃辣,你知道吗?”   青檀安抚道:“嫂子,她跟我们吃的差不多,至于菜式,除了不吃羊肉,其他的都行,你随意做,越家常越好。”   秦氏懂了,怕是吃多了好东西,想换换口味。她回厨房,想了几个菜式,还想做牛肉锅盔,只是家里没牛肉,她给了刘妈钱,让她到老朱家买去,又想到这点,二狗家的新豆腐应该做出了,就让刘妈也捎块回来。   刘妈走后,秦氏叫薛川穹进厨房帮忙,薛川穹就把相三公子带走步长悠的事跟她说了,还把自己的主意也跟秦氏说了。薛川穹不靠谱归不靠谱,可脑子还是好使的。秦氏则比较保守,让他小心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薛川穹就说她头发长见识短,这千载难逢的机会,怎么能错过,说着喊了两声,把自己的一儿一女喊到厨房。   薛川穹问两孩子穿白衣裳的姐姐干什么去了,两孩子说大姑姑和小姑姑陪她出去了,在外头的巷子里说话。   薛川穹将两孩子拉过去,语重心长道:“爹现在交给你俩一件事,尤其是你,阿宝,你听好,那姐姐头上有根发带,你跟她说,你喜欢那根发带,叫她送给你,她出手阔绰,想必不会吝啬。倘若这个不成,她手上还有个手串,腰上有荷包,要回来哪个都成。”   薛川穹的大女儿今年八岁了,心思活络,虽不知道她爹要发带干吗,但她知道这事对爹很重要,就重重的点了点头。   薛川穹拍了拍她的脑袋,道:“快去吧,爹等你俩的好消息。”   薛宝和薛根姐弟俩从厨房出来,打开院门,小跑着到巷子里。   暮色四下,巷子里一片朦胧,青檀和紫苏陪步长悠溜达了一圈,此刻正往回走呢,见俩小人迎面跑过来,就停下了步子。   薛根比较喜欢紫苏,就跑到了她脚边,薛宝则喜欢青檀,一把抱住了她的腿。   青檀蹲下来,将薛宝的小胳膊从自己腿上扒下来,把手握在手心里搓了搓,问怎么出来了,冷不冷。薛宝摇摇头,说不冷,然后就一直眼巴巴的望着步长悠。   步长悠蹲下来,问她为何这么看着自己?   薛宝似乎有些怕,下意识的往青檀那边躲,怯生生道:“姐姐长得真好看。”   “姐姐?”在那边逗薛宝的紫苏笑,“你俩叫我们姑姑,叫她姐姐,可真会占便宜。”   薛宝小声道:“那我们应该叫她什么?”   “依我看,也叫姑姑得了。”青檀看向步长悠,征求她的意见。   步长悠点点头:“我对这个没什么讲究,随意,都行。”   青檀其实知道步长悠不爱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不过今儿刚好时机到了,顺水推舟,薛宝薛根认了她这个姑姑,不管当真不当真,总没坏处。   青檀道:“听到没有,你俩以后就多了一个姑姑,你俩的玉佩都是这个三姑姑送的,以后可得好好亲亲她。”   薛宝便轻声叫了句三姑姑。薛根还小,什么都不懂,紫苏提醒道:“阿根,你呢?”薛根这才跟着叫了一句三姑姑。   步长悠轻声嗯了,算是认了。   步长悠嗯了这一声之后,薛宝从青檀身侧移到了步长悠膝盖前。   步长悠的青丝太长,蹲下时会拖在地上,所以她蹲下时就把青丝搂在了胸前,这会儿全堆在怀里,那根垂在青丝上的发带也裹了进去。   薛宝很小心翼翼的将发带从青丝里捡出来,握在手心里,小声道:“三姑姑的头发真好看,三姑姑的发带也好看。”   步长悠见她爱不释手,似乎很想要,就将发带摘下来,递出去:“这是根旧发带,本来不该送人,不过如果你不嫌弃,就送给你。”   薛宝惊喜的望她:“真的?”   这么大的孩子,还不会掩饰自己,开心是真的开心,步长悠喜欢真的没有修饰的东西,她点点头:“真的。”   薛宝小心翼翼的从她手里接过发带,紧紧的握住,生怕它长了翅膀飞走了似的。   青檀提醒道:“还不快多谢三姑姑。”   薛宝立刻道:“多谢三姑姑。”然后从青檀怀里挣出来,飞快的跑了,薛根见姐姐跑了,自己也跟着跑了。   青檀站起来,将步长悠扶起来,道:“市井里的小孩子,没见过什么世面,不懂礼数,公主别见怪。”=初~雪~独~家~整~理=   步长悠瞧着那俩身影进到门里,道:“她没失礼的地方,你不用替她赔罪。”   仨人走到门口,正碰见薛川穹出来,薛川穹端出一家之长的样子:“外头又黑又冷的,你俩领着人瞎逛什么,还不赶紧回去。”   “她说房间里太闷,出来走走,这就回去了。” 青檀无论人前人后都给足哥哥面子,又见他似乎并不是出来找她们,而是有往外走的迹象,有些纳闷,“怎么,哥哥要出去?”   薛川穹嗯了一声:“突然想起铺子里头还有些事没处理,我得回去一趟,若赶不及来回吃饭,不用等我,你们先用。”   青檀有些担忧:“天都这么晚了,明儿再处理不行么?”   薛川穹坚持道:“今日事今日毕,这不是你经常说得么,我去去就回,你俩在家好好陪客人,我走了。”说着举步要走。   紫苏又道:“从这到甜水街挺远,到百全街就更远了,哥哥不如赶我们的马车去吧。”   薛川穹道:“无妨,我到前头借陈黑子的马骑一骑,就不用马车了。”说着催促她们,“越来越冷了,你们快进吧,别在这站着了。”   青檀嘱咐了两句,就跟步长悠一块进院里了。   薛川穹出去了,刘妈去买菜,厨房里秦氏忙上忙下,薛宝和薛根在灶下烧火,青檀过去问需要帮忙吗,秦氏说人手够用,叫她别惦记厨房。   青檀点点头,就要走了,秦氏又拦住,悄声问:“我跟你哥哥把正房挪出来给她用可好?”   青檀笑了:“嫂嫂,不用,等会我把东厢收拾出来,凑合一晚上就行了。”顿了顿,“咱家有新做的被衾么?”   秦氏边切菜边道:“还有几床新的没动过,前几天才刚晒过,在卧房的柜子里头,我腾不开手,你去找吧。”   青檀点点头,就去了。   青檀这厢收拾东厢铺床时,那厢薛川穹已骑马到了安道街的丞相府前。   薛川穹上前去叩门,有人来开,他将手里捧着的盒子交给开门的人,说是薛氏香铺的,之前相三公子到店里去,想用一些沉香,铺子里没有,现在来货了,上等的沉香,特地给三公子送来的。   门上的管事让他等着,然后派小仆把香料送去濯缨楼。灌缨楼的人说三公子在二小姐那,小仆就去了相宓住的青叶阁。   相城正跟相宓在院子里逗小澜,听小仆说薛氏香铺,他没印象,不过还是顺手接了盒子,打开来看。   一看到那条发带,眼神蓦地沉下去,他的公主。他将发带拿出来,在鼻尖狠狠的闻了一遭,还有公主的清香呢。   相宓一看是发带,手伸过来要瞧。相城躲了一下,相宓拿了个空,脸上有些过不去,冷笑道:“你这花招子可真多。”   相城不搭理他,问小仆人在那,小仆回说在门口,他就跟着出去了。   相宓看他那宝贝样,十分好奇,也跟着出去了。   此刻薛川穹正在门外来回踱步,怕自己扑空了,白费了这个心思,见相城出来,心中就有准儿了。   薛川穹最初混九巷,就是为了勾搭这帮公子哥,只可惜公子哥压根不看他。他忙迎上台阶去,府门上挂的灯笼映出一片昏黄,相城借着灯光瞧了一遭,这种点头哈腰的泥腿子他见多了。   相城下了台阶,走到灯笼照不到的黑暗中,薛川穹呵着腰一路跟着,到了暗地里,相城转身问:“人呢?”   薛川穹小心翼翼的瞧了一眼相宓,相宓立刻道:“再看你姑奶奶,小心把你的眼珠子挖出来。”   薛川穹将腰弯得更低了,悄声道:“在小人家里,说是出城误了时候,借宿一晚,小人的俩妹妹正陪着呢。”   相城微微蹙起了眉:“哪两妹妹?”   薛川穹道:“薛青檀、薛紫苏是小人的妹妹,两人十四岁就进宫了,最近频频出来。”   相城点点头,觉得这么着还靠谱点,又问:“东西是她让你送过来的?”   薛川穹为防止露陷,也防止他对自己生厌,没说是自己的主张,而是把事推给了两妹妹:“实不敢相瞒,这事贵人并不知情,是小人的妹妹叫小人出来给公子送信的……”   相城心中有数了,道:“你们兄妹这个情我领了,明儿想个办法,把她带到金玉楼去。”   倘若不想那么多,他一定会直接去他家,狠狠抱住公主,好好的亲一番,以解相思之苦,只是她说要等到春天,他就得等到春天。如今有机会了,她没来找他,他也不能冒冒失失的过去,只能装作偶遇了。   薛川穹喜上眉梢,三公子是明白人,他立刻道:“好嘞,小人一定将人带过去,多谢三公子。”   薛川穹喜滋滋的回到家里。家中这会儿早吃完晚饭了,秦氏给他留了饭菜,饭菜在锅里,用灶下的余火一直热着。秦氏见他回来,从东厢出来,跟着去了厨房。   薛川穹将大致经过跟她一说,秦氏也高兴,但说到如何把人带到金玉楼去,她就开始犯愁了。   薛川穹喜滋滋的说不难办,不是有孩子么,让孩子闹青檀和紫苏去。青檀和紫苏带着孩子去看戏,那位总不能不去吧。   秦氏把薛宝和薛根叫出来,教诲了一番,又用碟子装了瓜子、花生和蜜饯叫两人送到东厢去。   两孩子进去后,秦氏也去了,薛川穹不敢乱进东厢,就在外头等着。   秦氏坐着跟青檀和紫苏拉家常,谁家死了人,谁家嫁了闺女,谁的儿子不孝啦等等。   步长悠喜欢听带着烟火气的家长里短,偶尔也问一嘴,秦氏一解释,就会再牵连出一大堆事来,这一说起来就忘了正事,最后还是青檀说天色不早了,该歇下了,秦氏才想起来,问她们明日打算什么时候走,青檀说吃了早饭走。   秦氏立刻作不舍挽留:“马上就过年了,不能过了年再走?你们若是留下,家里得多热闹,两孩子刚还悄悄跟我说,不想姑姑们走。”   薛宝怯怯的走到步长悠身旁,伸手揪她袖口那一圈狐狸毛,轻声道:“三姑姑,你们别走了,外头正唱大戏呢,咱们一起去看戏好不好,可热闹了。”   这是盛情,盛情难却,却也要却,青檀将薛宝拉到自己身边,蹲下去,看着她:“阿宝,我们不能在城里久待,下次吧,下次姑姑回来,再带你们看戏去。”   薛宝小嘴一撇,似乎要哭,但她知道青檀不是能作主的人,就到步长悠身边去,眼泪汪汪的看着她:“三姑姑,你们要到哪去,为什么不跟我们一块过年?”   孩子澄澈无辜,步长悠不想敷衍,可她到底要回哪去,也不能跟她说,所以就有些为难。   薛川穹躲在东厢的窗下偷听,心里正有些急呢,怕留不住人,却听到有人叩院门,他忙从窗子下走开,拉着腔喊了一声这就来,然后回正房端了一盏灯,用手挡着风去开门。   外面站着一个人,薛川穹拿灯照了照,一个二十来岁的小青年,他觉得脸熟,但想不起在那见过。   薛川穹警惕道:“你是......”   那人问:“是你刚才到丞相府送了沉香?”   薛川穹茫然的点了点头,道:“是我,怎么,是三公子有事?”   那人道:“我叫李玮,是三公子的书童,三公子有请,你出来吧。”   作者有话要说:  看文的仙女们,我把文名从《美人有邪》改回了《玉人来》,请大家快快眼熟……如果给大家带来了什么困扰,求原谅昂……我一定摁住自己骚动的内心,再不改了,么么哒。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簪纓の豆腐愛讀書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哎喂 5瓶;白桃乌龙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4章 梅山   薛川穹被唬了一跳, 赶紧将门缝开大一些走出去,正要问三公子在哪, 就看见边上的暗地里站了一个人, 他换手拿灯,略略一晃,昏黄的烛光下, 一张养尊处优的脸。   薛川穹脸上立时堆起讨好的笑:“哟, 三公子,大晚上的您怎么亲自过来了,是有什么事吩咐小的办?”   相城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情况, 这么冷的天,巴巴的跑过来, 却什么也做不了,只道:“人呢?”   薛川穹心下明了, 道:“在东厢, 小人的婆娘和两孩子正陪着说话,三公子想进去看看?”   当然想,就几步的距离, 可他不能,这是酷刑。相城道:“没事,我......我就是来看看,留下了吗?”   薛川穹丧着一张脸诉苦:“小人真怕辜负公子厚望,她们非要明早就走,怎么留都留不住, 正犯愁呢,可巧三公子就来了。”说着脸上愁云散去,仿佛真见到救苦救难的菩萨,“三公子,要不您给支个招?”   相城也苦恼,留下她是心里的愿望,怎么留,他却两眼一抹黑,只道:“刚才想了想,要是把她弄去金玉楼太难就算了,只要留在城里,她想去什么地方都成。”   这是担心留不住呢,看来两人的交情比他想得要深,这很好,非常好。薛川穹道:“这么说就好办多了,公子放心,这事包在小人身上,若公子还是担心,要不先进来喝杯茶,等东厢有信了,您再走?”   相城心里很愿意留下,可觉得这样又太过,还是忍痛道:“太晚了,不打搅你们休息,回吧。”本来说完这话,他该转身走,潇洒一下,别叫这些泥腿子看笑话,可步子迟迟挪不动,他心里不情愿,不想走,想见她。   不过,他最终还是走了。   临别时李玮嘱咐薛川穹:“下次有事别到正门去,去西门。”   这一个轻轻巧巧的嘱咐,让薛川穹受宠若惊,这是把他当自己人了。   他呵着腰,目送他们走了远,方才直起来,心里越想越美,几乎是哼着小调回身推开门。   门一推开,他吓一跳,用手里的灯照了一照,发现是秦氏,松了口气,压低声音问怎么出来了,人留下了吗,刚才那是相三公子,多看重这事,留不住可全毁了。   秦氏有些忧愁,说松口了,明天下午走也成,不过紫苏撺掇着要去梅山看梅花。   薛川穹心中的一块石头落地了,说去梅山也行,去那都行,只要在外头走动就成。   次日一大早,用过秦氏做的早饭,紫苏、青檀和步长悠带上薛宝薛根,去了梅山。   梅山在城西十里外,一山的梅花,如今正到开放时节,游人如织,非常热闹。   梅山山脚下有很多小摊贩,卖些小玩意,什么梅花荷包,梅花帕子,梅花簪,梅花戒指,还有小食,梅花粥,梅花糕,梅花鸡等等。   两孩子倒不要什么玩意,就一直盯着吃的,见什么都想吃,但是也不说要,就一直盯着看。   青檀和紫苏做姑姑的,难得回来一趟,也不忍心苛责,想吃什么都给买了。两孩子还没上山呢,就吃了一肚子。   梅山一整山梅花,披烟带霞,冷香弥漫,步长悠走一路叹一路。倒是紫苏和青檀比她平静,因为两人都来过,于是紫苏打趣,说公主像个刚进城的傻丫头,见什么都哇哇哇。   步长悠由然认同这话,她在桐叶宫那方寸之地待了那么多年,的确没什么见识。虽说读书在一定程度能弥补不能走万里路的缺憾,但她仍然是个没见识的。   梅山上有个小寺庙,就叫梅花寺,庙宇不大,平时来上香的人很少,只有到这个时节,山上有了游客,梅花寺才跟着热闹些。   梅花寺里有两棵绿梅,据说是寺里的僧人闲来无事嫁接而成。这两株绿梅有几十年的光景,是老梅树。绿梅不常见,来梅山的游客都把绿梅当做祥瑞,既进了梅花寺,总要在那两棵绿梅树上挂许愿符,许个愿什么的。时间一长,僧人们就在树下做起了生意。有卖许愿平安符的,有看面相、手相的,有卜卦、解卦的。   紫苏过去买了五个许愿符和七个平安符,还掏钱让大师开了光。许愿符她发给在场的一人一个,平安符也一人发了一个,剩下那两个带回去给自己的哥嫂。   步长悠不许愿,就把符给了紫苏。紫苏许了两个愿,青檀虽不信愿望会成真,但也不完全不信,她当个乐趣,许了一个愿挂在树枝上。   许完愿后,两孩子问二姑姑许了什么愿,紫苏说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不能说,要他们也别说,两孩子点点头。   紫苏说她替公主许了一个,至于许了什么不能说,等某一天实现了她再说。   步长悠见她认真,觉得有意思。她想,或许信什么不重要,有信的能力才重要。   看了绿梅,许了愿还不满足,紫苏还带着俩孩子挨个看面相、手相,还要卜卦、解卦,把僧人的生意全照顾了一遍。   步长悠和青檀看紫苏玩得开心,就打了个招呼,说到后面去转转,等会儿还来这找她。   梅花寺很小,三进的院子,带着东西跨院,这就是全部了。两人转完了东跨院,正要出去往西跨院,迎面撞上俩穿得花里胡哨的小青年。   小青年两只手十根手指,每一根上都带了东西,像个什么暴发户。   青檀见他俩眼神有问题,也不想叫他们让路了,省得让出麻烦来,想从旁边绕过,其中一个伸手一拦,嬉皮笑脸道:“两位小姐,今日在此相逢,真是三生有缘,在下琮安刘芒,敢问两位小姐芳名?”   青檀冷下脸来:“无可奉告,请让一下。”说着就要走。   刘芒不依不饶的跟着来回挡:“在下一番好意,小姐未免太不近人情。在下和田兄尚未婚配,而两位小姐貌若天仙,与我俩天作之合,若能结成良缘,岂不美哉,不知两位小姐年方几何,可有婚配,倘若没有,在下不日就到府上提亲可好?”   步长悠握了一下青檀的手腕,让她稳住,看着刘芒笑了起来,笑靥如花,声音细软:“今年十七岁,尚未婚配,姓相名宓,家在安道街,两位公子若是有意,请快些去提亲,能得如此良婿,想必父亲大人会很高兴。”   刘芒没反应过来,只以为是寻常人家的小姐,见大美人如此痛快,喜出望外:“哪个香,哪个福?” 说着探身往她近前滋溜一闻,道,“是美人香的香,福气的福吗?”   步长悠纠正道:“不是美人香的香,是丞相的相。”   刘芒还没反应过来,倒是他旁边的反应过来了,安道街上没等闲之辈,且安道街相氏,除了丞相府,还有哪一家?他赶紧拽刘芒,让他别说了。   刘芒不愿意,同伴强硬的把他拽开,赔礼道:“相小姐,真不知道是您,刘兄口无遮拦,多有得罪,请您见谅。”   “要我见谅很简单,跪下来磕头就放你们走。”他俩身后的月洞门那传来一个清亮的声音,伴随着声音走出来的是一个手执冷鞭的小姑娘。   步长悠一愣。   刘忙和他的同伴也一愣,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又是何人,他道:“不知小姐何出此言?”   “调戏谁不好,偏偏要调戏丞相的女儿,你们不知道丞相爱女如命吗?”相宓用手中的鞭子一指,“你叫流氓,哪个流,哪个氓,住哪,要不要丞相大人亲自上门求亲去?”   刘忙吓得三魂七魄都没了,噗通一声跪下,砰砰砰,磕起头来,口中还不住道:“是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小姐,还请两位小姐原谅,不要跟小人一般见识。”   相宓冷冷的看了一眼还没跪的同伴,同伴立刻领会,噗通一声跪下。   相宓不耐烦道:“行了,滚吧。”   两人连连告谢,从地上爬起来,屁滚尿流一般的滚出去了。   步长悠正要开口道谢,相宓先笑了起来,边笑边打量她:“公主,上次不知道是你,说话没分寸,得罪了,请公主见谅。”   看着都是不着调的人,可正儿八经起来,又都是那么回事,步长悠道:“多谢解围。”   相宓摆摆手,道:“不用谢我,我是受人之托,你要谢的人在那。”说着扭身看了一眼月洞门。   相宓这么一说,步长悠就知道是谁了。   她走出去,月洞门外有株红梅,人就站在树下,见她走出来,脸上没什么表示,眼睛先委屈了起来,越委屈越晶亮,晶亮的望着她。   一个挺拔俊秀的青年。   青年望着她,就等她走过来,问问他,最近还好吗?   可公主迟迟不过来,他等了一会儿,实在心焦,就自己过去,低声道:“公主,你有空来看梅花,却不去瞧瞧我?”   外头有来往的游客,偶尔也能看着依偎着的情人,青年男女相恋,不是什么稀罕事。可后头的月洞门内,青檀和相宓都在。在这样一个场合下,步长悠着实不能像他一样心无旁骛,只问:“你怎么来了?”   他手里捏着一小枝梅花,三朵梅花,两朵开着,一朵含苞。她一头青丝稠密黑亮,原本有根发带坠着,还算有点颜色,现在发带没了,只余乌黑。相城把红梅插在她发间,乌发就有了点缀。这么年轻的女孩子,还是需要颜色衬一下的,他很满意,手下来时,路过她颊边,摸了一把,低声道:“昨晚梦到公主了,所以就来了。”   “梦到什么了?”步长悠瞧着他。   他把声音压得很低,像在说悄悄话,只给她听到:“梦见公主一个人躺在开满蜀葵的山野里,臣走过去,把公主脱光,跟公主野合。”   步长悠被那字眼狠狠撞了一下,一股难言的滋味从心头往四肢百骸化去。   相城发现了,公主被他撞到了,喉咙一阵发紧,立刻想实施梦,剥光她,同她在一起。   公主一定以为他在说荤话,可那是他心里的话。想与她融为一体,她生他生,她死他就会跟着一起死掉。   也许经历了一个轮回,也许只是一个瞬间,步长悠将目光从他身上收回去,慢慢的走了。   她的目光一离开,相城心头就一阵阵的失落,他走在她身边,也不说话,像个乖巧的小情人,她走那,他跟那。   步长悠从梅花寺的后门出去。相城想,要是没有人,他就紧紧抱住,以慰相思之苦。   后门出去,还是如烟似霞的梅花,梅花树下,有成群的香客和游人。   人怎么这么多,他心里有点急,像久旱之人面前摆了一壶水,他却怎么都够不着。   步长悠停在一块石板上,远处山峰上有道瀑布,瀑布挺大,水流急,隆冬腊月,也没能动住它,依然哗哗往下落水。   她的两手垂在身侧,相城和她并肩站着,悄悄的摸她的手。手指在她的手背上游移,他是懂得举重若轻,若有似无这一套,功夫简直炉火纯青。   步长悠本不动如山,可一会儿就被弄得心猿意马,她决定收回自己的手。   他的手似乎能感受到,在她想要逃跑时,一把抓住,手心骑手背,五指分开她的五指,一点一点的抠进去,然后握住。   手上已经暗流涌动了,面上一派正经,两人都在看瀑布,都没有说话。   步长悠很快就把手抽了出来,问:“我看好了,你呢?”   她的手离开他时,他有些失落,但刚才也让他满足了,他没回答这问题,往她耳边凑了凑,小声道:“初一是公主的生辰,公主能歇一歇么,臣上山去找公主玩儿。”   步长悠去瞧他,两人的目光便又胶着上了。   他喜欢公主看他的样子,又薄情又深情,可公主不能老这么旁若无人的看他,他道:“公主,这人多,别这么看着我,我怕自己受不了,等到无人的地方,公主想怎么看就怎么看。”   步长悠把目光收回,往寺里去。   他道:“公主,臣送你回去,好不好?”   步长悠道:“别送了,初一再来吧,我等你。”   我等你。   相城心尖一颤,立即道:“公主不用等了,臣现在就跟公主回去,一直待到初一那天。”   步长悠果断否认:“不行。”   他委屈道:“可现在离初一还有五天,这五天怎么过。”   步长悠毫不知晓她那句话的厉害之处,或者她知晓,只是装作不知晓:“你之前怎么过的,现在就怎么过。”   他就顺杆子爬:“那等会公主得亲亲我,亲得越多越好。”   步长悠波澜无惊的从了:“好。”   相城不说话了,心里纳罕,公主怎么回事,他耍流氓了,可公主竟然说好。   跟青檀、紫苏和相宓会合后,一行人下山去。   两孩子在最前面欢呼雀跃,紫苏和青檀小心跟着,怕他们摔了。相宓在中间,步长悠和相城落在最后。   相宓一直留心他俩,见两人一路不说话,就缓了步子,偷瞄一瞄相城,再偷瞄一瞄步长悠,怎么没那种羞羞涩涩呢,她很失望,揪相城的袖子,悄声道:“你巴巴的来见她,见了面怎么不抓紧说话?”   相城有些甜蜜,说话不一定靠嘴,他瞧了一眼步长悠,道:“我们喜欢这么着。”   相宓撇了撇嘴,轻哼一声:“故弄玄虚。”说着要追青檀和紫苏,却又被相城一把拽住,拖到后面,悄声道:“等会你们四个坐咱们的马车走,我跟公主一块走。”   相宓鄙夷的看着他:“你想干什么?”   相城回以嫌弃的眼神:“什么想干什么,好不容易见一次,当然是争取相处的时间。”   相宓看了一眼步长悠的背影,狐疑道:“可我怎么觉得你是剃头挑子一头热呢,公主好像不爱搭理你。”   相城加重语气解释:“公主是外冷内热。”   相宓甩开他的手,轻蔑的看着陷入情网的哥哥:“热不热的,你自己知道。”说着走到了前头。   马车在山脚下,相宓先领着紫苏青檀薛宝薛根进了丞相府的马车,步长悠有些不明白:“他们干什么去?”   相城道:“反正都得回城去,让他们坐一辆车,我跟公主坐一辆。”眼波缠绵一转,“公主刚才说要亲我,我可念了一路,得找个地方把这个实行了。”   步长悠问:“我不会赶马车,你会吗?”   相城理所当然道:“会啊,不过我要跟公主坐在车厢里,今儿先不做公主的车夫。”   正说着,他的书童和车夫就小跑着过来,相城吩咐道:“李玮,你去跟二小姐,我这和生一个人就成。”李玮道了声是,就又回去了。   步长悠带着他俩找到自己的马车,相城给她打起车帘,两人前后进到了车厢里。   一进到车厢里,相城就急急的将她拉进怀里,迫不及待的亲她,待马车猛地一启动,颠了一下,相城一不小心咬到了她的舌头,她呲的一声,抱住了他的颈。他喘息着离开她的嘴唇,问,“疼吗?”   她仰躺在他怀里,除了抱着他,一点力都用不上,只能紧紧的搂着他,以防自己摔下去,她说有点,他低头啄了一下她的鼻尖,问:“还亲吗?”   公主这会儿眼里的渴望像星星,明晃晃的,根本不用问,他也的确没等她回答,她一看他,他就知道了,公主说不出来,那他就直接一点吧,他又含住那唇。   路不平稳,马车走得不稳,可他这次没再咬到她。唇齿间溢出令人耳红心跳的吞咽声,公主快被他亲哭了,他还没见过公主哭,他要是把公主亲哭了,估计得骄傲好久,回味好久。男人的征服心理,现在知道厉害了吧。   公主时而彪悍,时而脆弱。彪悍时候,他想参拜她,脆弱时候,他想拥抱她。她的每一寸都恰恰撞在他心尖上,公主是个大宝贝。   后来不亲了,相城也那么抱着公主,紧紧的抱着,要心贴心才行,他不信她真的一点感受不到。   公主这会儿心跳如擂鼓,头晕目眩,只有一个念头,他可真会亲人。而亲人这件事,是会上瘾的。她的嘴唇隐隐发疼,可还是想亲。她在头晕目眩中想起祁夫人来,想起她说要适可而止。   后来步长悠想起什么,叫他放开自己。他不放,想多抱一会儿。步长悠只好道:“我有个东西给你。”   相城一听这个,就将她扶可起来。步长悠坐在旁边,在袖袋里摸索了一会儿,掏出一枚平安符,递给他。   他看看平安符,明知故问道:“公主给我求的?”   步长悠把平安符放在他手里,这会儿已冷静下来,她理理散乱的鬓发,把头上那枝梅花插好:“别人给我的,我留着没什么用,给你吧。”   相城脸上漾开细笑:“那我不管,就当是公主特意为我求的。”他吧唧亲了一下平安符,像亲公主一样,将它贴身收藏好。   步长悠移到车窗,打起帘子往外看,马车掠过枯败荒芜的冬景,灰茫茫一片萧瑟。冬天出生的人有什么好,除漫天大雪和一枝梅花外,什么都没有。   相城移到她身后,替她打住车帘,顺着她的目光看出去:“公主在看什么?”   步长悠道:“看冬天。”   他由衷道:“冬天真美,是不是?”   步长悠回头来看他。   他应该有双善于发现美的眼睛,所以能画出美,他应当也有聪慧的脑子,所以能画出妙,他应当是个高明的画师,也应当是个高明的人。   她凑过去,想亲一亲他的眼睛,可他太高了,她只好半矮着身子,捧着他的脸,低下头,亲一亲他的眼睛。   他怔怔看着她。   步长悠无限怜爱他的眼睛,她道:“想把你的眼睛抠出来按在我眼眶里,想看看你眼里的天地到底是什么样的。”   他睁大眼睛,黑白分明的眼,不开玩笑:“公主抠吧,我愿意做公主的眼睛。”   她在他眼睛里看到自己,小小的人影,头上还有枝梅花,她没抠他的眼睛,她低头亲上了他。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AMOR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3841155367 2个;37295245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小新 50瓶;静影沉璧 20瓶;靈魂臉紅 5瓶;阿、草莓开心豆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5章 贴心   除夕那天, 吃过早膳后,青檀、紫苏开始忙活着贴春联, 贴窗花。   正房、东厢、西厢、厨房、柴房等都贴了春联, 各房的窗上也贴了相对应的窗花,这样一来,院子就喜庆了许多。   清平寺的住持和监寺送来了许多年货, 并嘱咐缺什么就来找她们。   步长悠把之前买的一副玉石的围棋和一套紫砂茶具分别送给了住持和监寺。   下午主仆仨人在厨房包饺子, 牛肉陷、胡萝卜陷、韭菜鸡蛋陷三种,还包了三粒带花生的饺子,结果三粒花生全叫紫苏吃到了。   吃到最后一颗时, 紫苏自己都不好意思了,说把大家的福气全都吃掉了。青檀说, 能吃是福,这是她自己的福气, 羡慕不来, 要她好好收着。   晚膳吃得早了些,仨人到山下溜达,山下的庄子里特热闹, 爆竹声远远近近的响起来,小孩子在爆竹声中嬉笑打闹,炊烟袅袅,直上青天,最是凡俗生活。   黄昏时,天上又开始飘雪。雪一下, 干冷的冬天就不见了,这个年立刻缠绵起来。   回去的路上,瞧见道旁有野生的梅花,就折了几枝带回去插瓶使。   晚上仨人守岁,步长悠送了她们俩一人一个玉镯子。   镯子不是买的,是那日她受封文庄公主时,鄢王赏赐的,应该价值不菲。   正好两人也有礼物送她,说虽不比公主送的值钱,但是一番心意。青檀的是一个万事如意的香囊,紫苏的是一个木雕,雕的正是步长悠。   步长悠知道青檀的女红厉害,但不知道紫苏竟还有这门手艺,紫苏说小时候喜欢,经常乱刻,别看这个木雕小,她可是刻了很久呢。   步长悠谢了她俩,把东西收起来了。   除夕这晚,紫苏和青檀没回东厢,而是卷了被衾在东间的榻上睡下。   临睡前仨人说了好一会儿子的话,紫苏最先睡着,紫苏睡着后,青檀和步长悠又小声说了一会儿,也就睡了过去。   次日仨人一直睡到天大亮,青檀先醒,醒了后,轻手轻脚的穿了衣裳,打开门。   嗬,一夜的雪,外头又白了。   青檀先扫院子,院子扫完,紫苏也起了,两人一起到厨房烧热水做早膳。   步长悠起来后到厨房去,跟俩姐妹说,吃完早膳,她俩可以进城给薛川穹和秦氏拜年去,倘若想留在城内住一晚,也没关系,她这不用她们俩。   前几天才刚回家看过,哪里就这么想了,青檀说不用。   步长悠坚持让她们俩去。   步长悠为姐俩着想,青檀很感激,但今天是步长悠的十七岁生辰,青檀不想扔下她一个人,正要再次推诿,一眼瞥见紫苏在那给她使眼色,她想说的话就咽了下去。   紫苏接住步长悠的话,笑呵呵的谢公主体恤,说吃完早膳后她俩就即刻下山去。   步长悠离开厨房后,青檀问紫苏怎么回事。紫苏责怪道:“你傻啊,今儿是初一又是公主的生辰,她叫咱俩下去,明显是觉得咱俩碍眼。”   在这种事上,青檀似乎没紫苏敏感,她犹疑道:“你的意思是……”   紫苏点头:“要不要打赌,今儿一定有人上山来。”   经紫苏这么一提醒,青檀也悟了,她道:“不打赌,打了你铁定赢。”可还是道,“那个相公子,好像并非什么良人……”   紫苏在这种事上比青檀想得通:“是不是良人,咱们哪知道,公主高兴就行了,再说,我看两人之间,公主是上风呢。上次去梅花寺,那位的眼恨不得长公主身上,咱们公主倒正常,不要紧的。”   青檀听紫苏这么说,觉得也有道理,这深山老寺青灯古佛的,良什么人呢。   吃过早膳后,仨人换了新做的衣裳,青檀和紫苏将备好的寿礼送给步长悠,给她拜了寿,然后嘱咐一番,两人就驾着马车进城去了。   青檀和紫苏下山时,相城就到了山上,不过他没敲门,翻墙进来的。   他自顾自的掀开帘子,进来正房,瞧见公主正在案子后头写写画画,就走到了月洞门那。   花瓶里换了新插花,是红梅和白梅。红梅和白梅枝高高的,挡住了公主弯下腰的身影,美人如花隔云端。   他站在那看了很久,公主却连头也不抬,装得他好像不存在似的,公主惯会装模作样,他忍不住笑:“公主不是答应臣,今儿不画了么?”   公主不搭理他,仍旧画自己的,他便走了过去。   梅花幽香,置身其中,让他想到五日前,他在马车里抱着她,冷香萦绕,哪里都是,那日的公主是梅花做成的,又冷又缠绵。   相城走过去,却发现公主不是在画那副离宫图,而是在画人,熟宣的纸,粗略勾勒出人影,他在梅花树下。   冷情的人猛不丁的来这么一下,真叫人撑不住,相城心里满得像是要溢出来,他撑住案子,揉揉心口。   步长悠见他不适,拧眉问:“怎么,你吃撑了?”   公主今天比任何时候都要美,他点点头:“早上吃得有点多,得揉一揉。”又问,“公主在画什么?”   这人明知故问,步长悠继续画自己的,不搭理他。   相城绕到她身后,从后头抱住她的腰,把脸贴在她背上。他的力量压在她身上,虽然不重,可是束缚着她,步长悠有些画不下去,索性搁了笔,转过身去。   他就来亲,步长悠转了头,没让他亲着,他顺着亲到了她耳边,边亲边问:“臣头次见公主描妆,是为了臣吗,公主是不是等很久了,公主有没有想臣想得睡不着?”   “今儿是初一,新年新气象,我画妆不为谁。” 步长悠别着头,拽他肩头的衣裳,以防止自己倒下去。   “公主不承认就不承认,反正臣看见了,就当是为了臣。” 他在她耳边笑,“马车准备好了,公主跟臣下山去吧。”   步长悠有些诧异,回眼瞧他:“我什么时候说要下山去了?   相城将她扶好,红唇诱人,真想吃一吃,腻一腻,可惜不能毁了她的妆,至少现在还不能,他低声问:“离开这么久,公主难道不想回桐叶宫瞧瞧?”   步长悠愣住了。   桐叶宫平日的管理挺松懈,官员、宫女、内侍和卫兵乱搞已是常态,但这只是内部的事。让步长悠记忆犹新的是有一年,一个官员拖家带口的到宫里乱逛。那官员看见她也不躲,因为知道她没权利,连鄢王的面都见不着。但官员还是跟她解释了一番,说他老父亲老母亲都是从乡下来的,没什么见识,不知道儿子看了十几年的离宫到底是什么,他就带过来瞧一瞧。   步长悠当时听了还挺感动,觉得这是个大孝子,长大了,懂得多了,不会觉得官员至孝,而是觉得离宫的管理太混乱,只要稍微有一点权力,就能随意进去。   步长悠十二岁那年,鄢王又进来避暑,闲时自己乱逛,亲眼撞到了不干净的事情,这令他大为火光,下令好好整治了一番。不过等鄢王走后没多久,里头就又松懈了起来,但这难怪,鄢王三、五年才来一次,没主子压着,懈怠难免。只不过经过那番整治,懈怠归懈怠,不敢再那么大张旗鼓的乱搞,至少步长悠没再见过什么官员带家人进来闲逛的事。   步长悠知道,但凡她和祁夫人有点权力,都不至于在离宫里待十几年都出不去一次,可惜的是她们连那一点权力都没有。步长悠一点不奇怪相城有办法进去,他爹是丞相,他又挂着长公主儿子的名头,虽然自己领了一个闲差,可也能经常到鄢王跟前去,多得是人要巴结他。   让步长悠意外的是他竟然替她想到了这茬。   步长悠意外过后,平静下来,点点头,说:“正想着这事呢,怎么,你有办法,你若有法子,我就得正儿八经的领你这个情了。”   “没法子,我问公主这个做什么。”相城摸摸她的脸,温存道,“公主去准备一下吧,从这到离宫得好走,晚了怕今晚赶不回来。”   其实没什么可备的,步长悠只带了祁周给的那袋故土。考虑到路程,还想带些点心和水,相城说不用,他都备好了,保准不叫她饿着渴着。   到了马车里,步长悠才知道相城的不叫饿着渴着是什么意思。他掀开一侧的车座,车座下头的车箱里塞满了小食盒。除此外,还有套着保温套的瓶子,还有两个水囊。至于另外一侧的车箱,他没掀,但告诉步长悠,里头放了一副棋,她要是觉得无聊,两人可以下棋解闷。   说完这些后,他把手肘支在中间的月牙桌上,睁着眼睛看她,似乎在等什么。   步长悠憋了半晌,憋出一句夸奖:“你可真会享受。”   他不满意,继续灼灼望着她。   步长悠又憋了半晌,憋出一句:“你可真是心细如发。”   他还不满意,继续期待的看着她。   步长悠别开脸,道,“你费心了。”   车厢低矮,他勾着身子移到她身侧,捏着下颌把她的脸转回来,轻啄了一下她的唇,把人揽进怀里:“公主说话怎么总说不到点子上,哪里就要这么多了,亲一下就成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37788625、28717924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靈魂臉紅 10瓶;哎喂 5瓶;竹下诗 2瓶;浮桥乌拉拉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6章 公平   马车颠簸摇晃起来, 摇得人发困,步长悠在他怀里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   醒来后, 他问渴不渴, 步长悠点点头。他从车箱里捞水囊出来,步长悠抿了两小口,他也跟着抿了两小口。   之后两人下了一会儿棋, 下棋时, 步长悠发现他右手食指的关节处有薄茧,她想了想,那应是长期捏笔磨出来的, 这么一看,他应该没她想得的那么无所事事。   马车在官道上停下, 李玮跟和生留在原地看车,相城和步长悠徒步进谷。   她在这地方住了那么久, 可几乎没什么机会站在外人的角度去看建在谷中的离宫。时隔四个月, 她这次回来,就有了局外人的眼光和局外人的心态。   真是好气派的一座宫殿。这样气派的宫殿,却只为君王三、五年一次的临幸而建。贵族的贵, 大约都是这样用钱堆出来的吧。   他们到了离宫南门,南门外站了一个撑伞的绯衣官员。   鄢国的官服,紫绯绿青四种颜色,紫色最贵,青色末流。绯衣不是小官,裴炎身上就是这个色。   他见相城过来, 上前作揖,相城还了一礼。   步长悠从他们的寒暄中知道,这人原来曾经是丞相的幕僚。   相城跟他来来往往的几句客套,既远且近,欲擒故纵,挺像那么回事。   想一想也是,从小在权利窝里长大的孩子,就算无心,熏陶了一二十年,也都知道里头的门门道道了。   绯衣官员领他们进去,步长悠本以为需要换个衣裳掩饰一下,那官员说没必要,不过倒是给了他们两块腰牌,以防万一。   南门进去是音书台后头的小河和槐树林,步长悠看了看日头,午时的点,这会儿应该在做午膳吧。   步长悠直接敲后角门,不一会儿,门开了。流云一看到步长悠,呆住了。   流云虽然跟步长悠是主仆关系,可更是玩伴关系,她几乎是步长悠唯一的玩伴,关系比她跟青檀紫苏的关系要亲密,也要纯朴。   流云喃喃自语的掐自己胳膊,说一定是做梦,掐完发现疼疼疼,确认不是做梦,委屈巴巴的叫了一句公主,冲上来一把抱住她。   流云力气大,冲得步长悠差点站不稳,步长悠抚着她的背安抚,流云泪眼朦胧的瞧见公主后头还有位年轻公子,惊了一下,松开她。   步长悠正愁怎么介绍,他到自己说话了,是对流云说的:“我认识你,怎么样,你主子说我画她画得不像,你觉得我画你画得像吗?”   流云瞪大了眼睛。   步长悠只好道:“送画的那人。”   “你是表表……表哥。”流云结结巴巴道。   “我是你主子的表哥。”相城道,“看来你知道,你主子有跟你说,她当初为什么接我的画,却不赴约么?”   流云看了眼步长悠,步长悠决定不管他,而是朝膳房走了过去。   流云想跟上步长悠,相城立刻命令道:“你不能走。”   流云的步子就扎在了那里。   相城往她跟前走了两步,流云下意识的往旁边退,他一直逼着她往后退,角门旁边是竹子做成的鸡笼,流云退到鸡笼子上去,再无路可退了。   相城抬手震了一下手腕,将手露出来,似乎要摸她的脸。   流云小时候跟男孩子打打闹闹,长大后还没跟男人近距离接触过,慌乱中闭上了眼,口不择言道:“公主说亲哥都没啥用,表哥更没用。”   相城的手险险停在她脸颊前,又问:“那公主有没有在离宫里养什么小情?”   虽然他不动了,但流云还是慌乱,一个过于好看人,天生就有压迫感。在这样的压迫下,流云几乎想不到拒绝,她下意识的摇了摇头。   相城很满意,不过还没结束,他继续问:“裴炎呢?裴炎跟公主是怎么认识的?”   流云将眼睛睁开,雪花从两人中间簌簌落下去,贵公子的脸模糊又清晰,两人眼神一对,她又闭上了。原以为裴大人就够好看了,现在又来了一个好看的,她小声道:“在扶苏园认识的。”   “扶苏园?”他的声音还带了一点鼻音,真好听。   流云正要补充回答,祁夫人从膳房里走了出来,相城的余光撇到之后,立刻后退两步,同流云拉开距离。   他整肃衣冠,朝祁夫人走过去。   祁夫人站在膳房门口看着漫天大雪中向自己走来的小青年。   他还没走完,祁夫人就叹息着摇了摇头。   相城看到了,并且从她的表情里意会到了,这位夫人对自己不满意。   他微微躬身,做足了谦恭晚辈的姿态,叫了一声夫人。   不行,太贵气了,不耐摔打,祁夫人想,跟自己的女儿走不到一块去。   相城站定后,祁夫人又细细的打量了一边,试图从他身上找到一点可托付的痕迹来说服自己,可她没找到。   祁夫人的目光最后落在他脸上,对上他的目光。   相城不怕与人对视,他跟他家那位老狐狸的父亲对视都没怯过,同样也不怯长公主,自然不会怯祁夫人,纵然祁夫人先发制人,摇了头,那他也不怯。   他坚信只要有说话的机会,他一定能改变祁夫人的看法。可相城没想到的是祁夫人并未给他说话的机会,也什么都没问,她只是看着他的眼,坚定说了一句话。   祁夫人说: “你不行。”   是一句很轻的一句话,也是句没头没尾的话,虽不知具体指的是什么,可叫他心里一惊。   这种惊像道闪电,带有某种预言性质,但因为来去太快,纵然他天资聪颖,也捕捉不到。   祁夫人说完这句话,就若无其事的转身进了膳房,对正在灶台边拿筷子搅弄长寿面的步长悠道:“叫进来吃面吧。”   步长悠走出来,见相城看着已没入膳房的祁夫人发呆,问:“怎么了?”   相城这才把目光收回来,落在她脸上。公主,眉眼如画的公主,他以前有绝对的自信叫她爱上自己,叫她离不开自己,可现在被祁夫人一句话乱了心神,他的自信无影无踪了。   公主跟别人不一样,不能用常理推断,也不会被他的小恩小惠收买。公主既天真又老练,谁知道她心里装得到底是什么?   他想摸摸她的脸颊,可他不敢,他很少有什么不敢的时候,可现在他不敢,怕祁夫人觉得他轻浮。   老狐狸果然是老狐狸,他这样的小狐狸还是现了原形。   他笑了一下,道:“没什么。”   长寿面,公主的长寿面,本该美滋滋的吃,可却没什么滋味,吃进胃里,像石头一样坠着。中间有两次,相城找到祁夫人的眼,想说什么,可祁夫人不给他机会。   这是一种坚定,祁夫人坚定他不行,听他解释也是浪费时间,所以不给他机会。   吃过面后,祁夫人没留他们,要他们赶快走。走的时候,给步长悠打包了许多东西,整整一大包,步长悠都不知道自己还有这么多可带的东西。   祁夫人送了相城一个扳指,也是步长悠受封文庄公主时鄢王的赏赐,说谢谢他带步长悠来看她。   其实相城知道祁夫人不是真的要感谢他,而是想告诉他,她对事不对人。她或许觉得他这个人不错,只是在某件事上不行。这某件事,相城猜,这位夫人觉得他跟她的女儿不合适?   回去的路上,相城一直没说话,车厢里的气氛有些沉重。   步长悠不知怎么了,是自己母亲跟他说了什么?可母亲好像没跟他单独相处过,而且也没什么必要,那他到底是什么情况。   步长悠几次想开口问,可看他那样子,又问不出口,只好问他想不想下棋,他没说话,点了点头。   下棋在沉默中进行的,他杀气腾腾,把她杀了个片甲不留。一局两局三局都是这样,步长悠觉得没意思,索性不下了。   一直回到清平山,进了小院,他也没怎么说话,只是沉默的从外间的佛龛后头拿出一个长匣子来,说是给她的寿礼。   步长悠打开匣子,是幅画,打开画,是水墨山水,提名《万物复苏图》。   她慢慢拉开,画卷很长,胳膊完全伸展也不够用,她把画摊在床上,长度跟床差不多。   步长悠看完了画,回身瞧他,问:“画了多久?”   相城摸摸她的脸颊,顺着把手搭在她肩上,道:“半个多月吧。”   步长悠笑了笑:“能传世的一幅好画,半个多月就完成了,你真厉害。”   他也笑,但不像之前明亮,有些沉重,只是惶不多让:“我厉害的地方多着呢,公主以后慢慢发现吧。”   步长悠双手搭上他的肩,过去亲他,亲了一会儿,他的情绪渐渐恢复了一些,喘息着和她分开,质问道:“怎么回事,每次我一送画,公主就主动,公主到底看上什么了?”   步长悠低眼道:“你在我眼前来回晃,不就是为这个么,我现在也察觉到了这里头的乐趣,既然如此,咱们就不用揣着明白装糊涂了,你说呢。”   相城没想到她说得是这个,愣了一下。是啊,他是期待这个,美人邀约,这本该是令人欢欣鼓舞的事,可他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半晌,自嘲着摇摇头:“是啊,我是为这个,你也是为这个,真公平。”   说着走到床边,将画卷起来,将她一把抱起来,搁在床上,道:“不过公主没挑对时候,臣心情不好,非常不好,公主怕会受苦,但公主的话既然说出来了,反悔也晚了。”说着压倒亲上去,这次不亲嘴唇,这次从颈一路下去,直奔主题。 第47章 消长   他说得对, 的确要吃苦。可疼里也升起一点欢愉来,叫她隐隐约约尝到了那滋味, 那是她从未有过的体验。   步长悠长松一口气, 原来如此,男女之间的秘密,深深浅浅, 此消彼长。第48回合时候, 比第一回合的时候好过了一些。   她好过了,他好像就好过了一些。   不知为什么,步长悠总觉得今天的他跟自己以往认识的那个他完全不一样。   他以前怎么看都是个无无辜辜的人, 即便凶狠,都带着无辜, 叫人怕不起来,今天不一样了, 眼神特别凶狠, 神情也可怕,像要杀人,可他自己却完全不知道这事。步长悠很想问问他怎么回事, 可她问不出来,只能死死掐着他的肩背。   中间他说了话,她听不清,耳边只有震耳欲聋的鼓噪。   事后,她回想起来他说了什么。他问公主疼吗?她没回答,他说他知道她疼, 可他现在没有一点怜香惜玉的心,只想让她疼。中间好几次,疼得时候,步长悠想亲他来着,因为他很会亲人,倘若他亲她,她可能会觉得好点,可他不让她亲。   他才对公主好了几天,公主就以为他吃斋,可他那里是什么佛。   窗子里映进房间的天光渐渐暗下去,后来就没有了,房间里一片昏沉。   他干完自己的事情后,穿上衣裳下山去了。   青檀和紫苏是初二上午回来的,回来时,步长悠已收拾妥帖,看不出任何被折腾过的痕迹,但她还是私下将这事告诉了青檀,因为她怕会生孩子。   青檀问得很仔细,步长悠说得很含糊,为以防万一,青檀和紫苏驾着马车又进了城,回来时,带了配好的药材,到厨房煎了一碗给她喝,说不知道现在还管不管用,但愿管用。   初七那天,他又来了,步长悠正在书案后头,图在收尾阶段。他进来,青檀和紫苏送了茶之后,就退了出去。   他来了也不说话,坐在窗下的圈椅里看她在那修修补补,他好像突然之间话就变少了。后来,他从椅子里起身,将她手里的笔取出来搁在笔架上,摸了摸她的脸,问:“公主,好点了吗?”   其实好不好又怎么样,她也不会把疼说出来。她要说出来,他就会怜惜她,可她不说。他想,反正他怎么样她,她都能恢复好。   他先动了情,所以什么事都不占优势,只有这件事能占优势,他得欺负一下公主是不是?否则公主就不把他当回事。他本来打算一句话都不说,可最后还是忍不住,他贴在公主耳边问:“公主,你心里是不是有人了?”   没有人的话,他为什么进不去。   步长悠死死抠着方枕,根本没听清他问什么。   他也知道他是得不到答案的,无所谓,现在答案不重要,反正她是他的。   他做完自己的事之后,穿上衣裳,就下山走了。   第三次来是十二那日。交过两次手,大家把彼此摸得差不多了。公主由完全被动,变得主动了起来。公主喜欢用带子蒙住他的眼,叫他不要看她。他若不看她,她的反应就大些,他若是看她,她的反应小些。因此,他推出结论,公主喜欢从后面来,后来发现还真是。   完事后,摘掉眼上的带子,他将公主反过来,细细看她,面若桃花,眼含春水,她真美。他想,蒙着带子是对的,他要是这么一直看着她,那可怎么得了。他俯身含|住她的耳垂,低声问:“公主,咱们这算什么?臣是你的宠,还是你是臣的情?”   步长悠现在没别的想法,就想亲一亲他的唇,她将他的脸捧出来,看着他的唇,几次想亲上去,他似乎也等着她亲上来,可她真的抬身子亲时,他又躲开了,躲在她肩窝里。   这次他没有直接走,而是让青檀和紫苏放了热水。热水中飘了一些梅花,进去就闻到了梅香,他将公主搁进去,公主身上青青紫紫,都是他的杰作。他站在外面,替她捏肩颈,画画的人,长时间勾身子,肩颈的确容易疼,捏肩的时候,他从后面贴上来,轻声道:“公主,臣从没这么伺候过人,你是头一个。”   步长悠握住自己肩上的手,问:“那你伺候的舒心吗?”   他将唇印到她肩上,顺着亲到她耳上,道:“甘之如饴。”   步长悠靠在桶沿上,闭上了眼睛,道:“那就行了。”   他压着声儿:“只是时间久了,会有些累,不如公主伺候臣一次?”   步长悠侧了一点身子,仰头瞧着他:“那你能告诉我,你为什么变得不爱说话了么?”   公主的青丝挽了起来,有几缕零散的垂下来,湿|漉漉的贴在颈上,脸被热水蒸腾的红润,眼睛晶亮的看着他,他觉得公主在勾引他,想叫他亲她。可他不上当,现在就要叫她心痒,就要叫她求而不得,反正他也求而不得。   他用手背摩挲她的脸颊,轻声道:“公主不是不喜欢臣说话么?”   步长悠微微有些诧异:“我的话这么管用?”   他的手落在她身上,在四处游移,步长悠微微咬住嘴唇,他贴过来:“臣是公主的信徒,公主要臣做什么,臣都愿意做,但公主得说出来。”顿了顿,“不如公主现在跟臣说,公主想要臣做什么,嗯?”   步长悠呼吸有些不匀,她闭着眼,轻声道:“你之前那么爱说话,现在突然这样,我有些不习惯。”   他温温柔柔的笑了:“公主太善变,一会儿要这样,一会儿又要那样,臣被公主搓来揉去,从方的变圆的,又想叫臣从圆的变回方的?”   步长悠猛地握住他游移的手,道:“不是说是我的信徒么,这点都做不到,还叫什么信徒,我看你是信口开河。”   相城忽然笑出了声,公主怎么如此可爱,他动情了,准备亲一亲公主,公主却让他滚。   倘若是以前,他肯定不会滚,不过现在,她让滚,那就滚了。   青檀和紫苏见他走,还有些摸不着头脑,这公子前一段还缠缠绵绵的,像是爱公主爱得昏了头,近来怎么来了就办事,办完事就走,一点没以前的腻歪,越来越简单了?   两人进屋去,满屋子的水,想一想那旖|旎,老脸还是红了。青檀去准备干净的衣裳,紫苏拿布巾帮步长悠擦身子,边擦边问:“公主,马上就到饭点了,怎么不留他吃饭?”   步长悠道:“他想吃,用不着别人留。”   紫苏被公主堵得说不出话来,只好转移了话头:“公主,马上就是上元节了,城里可热闹了,咱们进城去瞧瞧吧,公主应当还没逛过花灯会,对么?”   是没逛过,她什么都没有,出宫经历的所有,都是人生第一次。   上元灯节三日,步长悠头次跟住持告了三天假,说去城里逛一逛。步长悠以往的诚信造就了住持对她的信任,觉得她不是胡来之人,嘱咐了一番,就让她们下山去了。   十四日下午,仨人带了一些换洗衣物,驾着马车到了城里。   这次没去薛家借宿,而是去住客栈。   这样热闹的节日,进进出出的,还是客栈方便些。不过既来了城里,而且还要待两日,青檀和紫苏还是回家看了趟。   薛川穹自从给相城通风报信,相城说领他一个人情后,就经常到相城那一伙人喜欢去的地方守株待兔。倘若恰巧撞上,相城就把他介绍给自己的同伴。薛川穹就借机兜售自家香料。几位贵公子都是出手阔绰的买主,薛氏香料铺子里价值千金的香,全叫这几位贵公子买了去,他赚大发了。而且薛川穹发现,自从相城在燕春楼碰到他时,跟他打了声招呼后,整个燕春楼对他的态度都跟着变了。权利带来的改变,实在太剧烈。   薛川穹自知是借了两个妹妹的光,而妹妹是借了她们主子的光,所以他盼望相城和那位不知身份的贵人好好的,甚至美好的畅想过相城和贵人成亲。那样一来,两妹子势必陪嫁,他在丞相府有了门路,九巷里那群势利东西,估计都得来巴结他薛大爷,所以薛川穹操得心可多了。   前几日,薛氏香铺从虞国进了一批名贵香,他在金玉楼守株待兔,准备偶遇一次,叫几位贵公子试一试,看看各自府中的夫人、小姐们有没有需要的,结果那位相三公子像不认识他似的,不带看他一眼的。   相三公子不认,其他公子哥自然更不会把他放在眼里。薛川穹琢磨了一阵子,觉得自己没得罪相三公子,他的态度怎么突然冷淡下来了?   薛川穹顺着往源头捋了捋,觉得应是源头出了问题,一直想找俩妹子打听一下,可他不知道到哪里去找两妹子,犯愁好几天了,猛不丁瞅见两妹子回来了,可不赶紧摁住,问一问情况。   两妹子见薛川穹如此热衷打听步长悠和相城的事情,有些奇怪。尤其青檀,一下就觉出问题来了,她揪着死问,薛川穹最后就和盘托出了。   青檀恍然大悟,怪不得那日会在梅花寺遇到相城和相宓,原来牵线搭桥的人在这呢。   不过她虽生气薛川穹的小人做法,可已时过境迁,也没给步长悠带来什么麻烦,且又是自家人,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不过听哥哥这么一说,青檀觉得公主和相公子之间的确是有隔阂了,不然态度变化怎么会如此强烈? 第48章 叫价   上元节, 白日时节日氛围还不明显,暮色下后, 城里各式各样的花灯渐次被点亮, 烟花从各个角落中蹿到半空,炸出一片徇烂,街道上的人慢慢多起来, 节日的气氛就来了。   步长悠站在客栈二楼窗前, 看着热闹的街市,竟没有想参与的念头。   她喜欢热闹,喜欢的是看热闹, 而不会想参与进去,成为热闹的一份子。   不过上元节三日, 今天才第一日,以后有得是时间在楼上观望, 所以头一日还是跟着下去逛了。   街道上有各式各样的花灯, 纱灯、花篮灯、棱角灯、树地灯、礼花灯、蘑菇灯、走马灯等。有的精致,有的朴素,有的小巧, 有的华丽,各色各样,不一而足。   路边还有扎花灯的摊子,摊主夫妻俩都在扎,一个扎蘑菇灯,一个扎骰子灯。   步长悠觉得这些手工艺很有意思, 就站着看了一会儿,看完就把那两灯买了下来,让紫苏和青檀提着,算是应应景。   往前又走一段,遇到了舞龙舞狮的队伍。队伍左右跟着一帮看热闹的小孩,正朝与她们相反的方向去,锣鼓喧天,好不热闹。   走到街口时,还看到演花灯戏的,演得是《八仙过海》。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正热闹着,围观人群一阵喝彩声。   看完《八仙过海》,步长悠觉得有些累,想回去了。紫苏兴致正高,还想往别的地方去。仨人在街口分道扬镳,紫苏去玩了,青檀陪着步长悠慢慢往回走。   回来时,她们注意到去时被忽略过的城隍庙,进去瞧了瞧。   城隍庙不大,但人多,庙中有棵许愿树,光秃秃的树枝上被善男信女挂满了红丝绦,风过来,丝绦摆动。   树下有卦婆婆,一文钱就可以卜一卦,生意特别好。   步长悠和青檀在里头逛了一会儿,就顺着人流出去了。   客栈这会儿也冷清,大堂只留了一个小二看店,小二见她们回来,哎呦一声,赶紧喊薛大爷,您找的人回来了。   青檀顺着小二的喊声看过去,大堂就一桌客人,那人正趴在桌上睡觉呢,听到有人喊,猛地醒来,揉了揉眼睛。   薛川穹瞧见自己的妹子和那位贵人回来了,蹭的从桌边站起来走过来。   他飞快朝步长悠颔首,然后把目光移到青檀身上。   青檀有些奇怪:“哥哥,你不领着嫂嫂和阿宝、阿根逛灯市去,怎么跑这来了?”   薛川穹不由自主的又看了一眼步长悠。   青檀有些奇怪,问到底怎么了。   薛川穹将青檀拉远,附在她耳边悄悄说了两句,青檀听到这消息,不由得睁大了眼睛。   薛川穹走后,青檀有些忧愁,这事该怎么跟公主说,说您的小白脸在青|楼跟人争妓|女?   而且倘若真说,要怎么跟公主解释自己哥哥知道这事,又会巴巴的跑来告诉她?   倘若不告诉公主,难道眼睁睁看着公主蒙在鼓里?   步长悠已站在窗边看了好一会街景,见青檀还没说,就主动问了起来:“你哥哥家里又出了什么事,叫你纠结成这样?”   青檀揉揉额角,决定扯一个慌,她道:“我进宫前,有个看对眼的相好,只是后来进了宫,这缘分就断了,谁知道他后来转了运,攀上了钟离家,哥哥说燕春楼今天在选花魁,他也跑去了。”   这话前一半是真的,青檀进宫前的确有个看对眼的相好,是个读书人。后一半是假的,那个呆书生到现在依然穷困潦倒,并未转运。青檀这么编,只是想引步长悠到燕春楼去。   步长悠果然来了兴趣:“既然缘分断了,这人就跟你无关了,可你这么心不在焉,是还念着他,想去看看?”   青檀见公主不用引导就自动走到了这条路上,没说话,默认了。   步长悠笑:“这有什么为难的,你既想去,咱们就走一趟,反正马车是现成的,应该很快。”   “可那地方哪里是女子能去的?”青檀摇摇头。   步长悠过去摸摸她的脸:“看来这个旧相好在你心里的分量还挺重,你忘了,咱们出来的时候,为了出行方便,把男装都捎来了?”   可还有一个问题,她们没人会赶马车,后来找看店的小二,小二说今天街上人多,赶车还没走路快呢,这离百花巷没多远,走两步就过去了。   两人觉得也对,就给紫苏留了口信,问着路到了百花巷。   燕春楼花魁大选,里头正热闹呢。   不过花魁大选不在燕春楼的主楼进行,而在后头的小楼,而小楼不是谁都能进去的,进得起的人才能进。   什么叫进得起,姑娘初夜起步价二十两。   二十两相当于普通四口之家一年的花销,掏得起这个进门费的,不是大富大贵,手里也应该有些闲钱,是能玩的主子,那就请您进去。   这对步长悠来说不难,她身上拽块玉佩,能把里头最顶尖的姑娘买下来,倒不至于进不去。不过二十两进去,只能坐下头,二楼雅间更贵,而且最重要的,雅间没坐席了,青檀和步长悠就先在下头坐了。   大堂的高台上,此刻正有个女子在舞剑,木剑左右挥动,有剑的干净利落,也有舞的柔软妩媚,真是看得人神清气爽又心神荡漾。   只不过坐在下头的人,得微仰着头看台子,不太舒服。不过没关系,这台子很明显是为了让二楼的雅客们舒服。   舞剑的姑娘下去后,台上换了一个抱琴的女子,女子一曲清音,也是出手不凡。   抱琴的女子表演后却没下去,而是又上来四个女子,其中就有那个舞剑的姑娘。   五个妙龄女子在台子中间站好,燕春楼的老鸨上去重新介绍了一下五位女子的籍贯和名字。   舞剑的来自苦寒之地的虞国,弹琴的来自钟灵毓秀的夏国。其他三人,一个沛国、一个卫国、一个鄢国。五人五国,风情各有不同,力图满足有各种喜好的有钱人。   老鸨介绍完后,开始竞价,最开始是一楼的先叫,等一楼没人叫了,二楼才在一楼的价上往上叫。   步长悠问青檀哪个是她的相好,青檀当然不知道,她搪塞道:“二楼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不会自己叫,估计是跟班,我还没听到那人的声音。”   虽这么说,可青檀一直在竖着耳朵听有没有相城的声音,前面四个都没动静,一直到了最后夏国的抱琴女子,她听到了,不过不是相城的声音,而是李玮的声音。   那日去看梅花,回城时李玮没跟相城和步长悠的车,而是跟在青檀、紫苏和相宓坐的车上,青檀跟李玮打过交道,认得他的声音。   很显然,这五个里头,夏国女子是最抢手的。   鄢女高挑纤细,夏女丰腴玲珑,想必是二楼的诸位看腻了本国风情,都想试一试别国风情。   步长悠本来没怎么在意听,可李玮的声音来来回回出现了好几次,叫她没办法忽略。   青檀见步长悠的脸色渐渐沉了下去,小声道:“公主,你也听出来了,对不对?”   夏女的叫价已破八百两。八百两什么概念?二百多两就能在琮安城买一座占地三亩的豪宅,这八百两能买下三个豪宅了,可那价还在一直往上涨。   价破千两后,就剩下两个声音。一个是李玮的声音,一个是另外的声音。   一楼看热闹的人纷纷说起来,今晚这俩爷是杠上了。   青檀问哪俩爷,人说细嗓子是忠信侯府的公子,低嗓音的是丞相府的公子,加上现在这一回,两人今晚已杠三次了。   被人这么一说,青檀倒能理解了。忠信侯府的小姐嫁给了太子做太子妃,丞相府的小姐嫁给了鄢春君。太子和鄢春君表面融洽,私下是竞争关系。两府的公子私下自然也要争一争,不为别的,就是要赢。   青檀问前两次谁拿下了。一楼这些人都是琮安城里的小富小贵人,多少知道一些上层权贵的关系,他分析的跟青檀分析的差不多,说是两府公子顶着太子和鄢春君在杠。头次叫到一千八百两,老鸨就吓破胆了,怕出事,赶紧叫停,让姑娘自己选。第一局肯定先给太子面子,第二局给鄢春君。现在这局,估计还得给太子,怎么着都是太子势力大。   青檀回头来看步长悠。   步长悠将自己腰间的玉佩拽下来,放在桌子上,面无表情道:“你叫,叫两千两。”   青檀愣住了。   周边的人听到她这句话,纷纷看过来。   青檀很快就反应过来,她试图劝阻,因为两千两不是个小数,最主要是买下来一个姑娘,她们也用不着,她轻声道:“公......公子,咱们只是来看看,何必趟这趟浑水。”   步长悠想了想,道:“你不行,你嗓门太小。”顿了顿,看了一圈,立刻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人自告奋勇,步长悠点点头,“多谢了,请吧。”   那人站起来,有替人出头的兴奋,嗓门特别大,一嗓子嚎出去:“二千两——”   正热闹的小楼,最开始没有反应过来,等反应过来,便静了下来,二楼有几个雅间里出来了人,朝楼下这方向看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lol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Jupiter 3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覮也辉诩 9瓶;石头爱宝宝、蹦星人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9章 生气   老鸨走到台沿来看, 一看喊价的穿着,知道不是什么大富大贵之人, 就以为是开玩笑的泼皮, 不过来者是客,伸手不打笑脸人人,于是道:“这位爷, 咱们这可是正经生意, 不兴开玩笑。”   那人摆手表示不是自己,又指了指步长悠。   步长悠抬眼看台子上的老鸨。   老鸨看她的衣着,也不是什么大富大贵之人, 只是这坐姿和派头有点意思,叫她想起了接待过的几位大有来头的客人。   她忙下来, 想试探一番,还没开口, 就看到了桌上的玉佩, 于是她觉得不用试探了。   二楼,李玮从雅间出来,朝老鸨示意, 叫她把人带上来。   老鸨心领神会,躬身对步长悠道:“公子,二楼有人请,还请您高抬贵脚,上楼一叙。”   步长悠奇怪的看了老鸨一眼:“他想跟我叙,难道不应该他下来?”   老鸨附耳过去:“请您的是丞相府的公子。”   步长悠点头表示知道, 道:“你让他下来吧。”   老鸨:“......”   老鸨只好对二楼的李玮摆摆手,表示请不动。   李玮颐指气使惯了,头次遇到这种情况,就亲自下楼来,要好好看看是哪位爷这么难请,结果看到竟是步长悠,顿时头皮一麻。   他很想灰溜溜甚至是夹着尾巴上楼去报给自己的主子,可楼上楼下这么多双眼睛在盯着,他若请不上去,实在丢公子的面子,可请上去......李玮硬着头皮道,“公......公子怎么来了?”   步长悠看了他一眼,波澜不惊的恍然大悟:“是你,怎么,你们公子也在这?”   李玮皮笑肉不笑:“可不,真是巧了,刚才主子还说哪位爷如此豪爽阔绰,正想结识一番,原来是自家人。”躬身比了一个手势,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他道,“公子,请您楼上一叙。”   步长悠看了他一眼。   李玮笑得近乎讨好,因为他知道公主是他主子的宝贝疙瘩。   步长悠站起来,对老鸨道:“那姑娘现在是我的人了,你把她叫下来。”   老鸨瞧了眼李玮,李玮没任何指示,老鸨就赶紧朝台子上招手,抱琴的夏国女子匆匆下来了。   步长悠上下打量一番,年轻又肉多,摸起来应该感觉很好,她点点头,很满意,道:“跟我走,一步都别拉。”   夏国女子不知什么情况,但她知道自己今晚属于这位公子,就点了点头。   李玮在前头引路,青檀扶着步长悠,夏国女子跟在后面,一行四人上了二楼。   他们一上去,一楼又重新热闹起来。   雅间不小,里头的人也不少,李玮打起帘子时,他主子正执着刚才送进来的美人的手转扇花呢,他心中一阵哀叹。   步长悠到了雅间门口,一身男装的相宓抬眼来看,见到是她,有些吃惊。   相宓旁边坐着钟离家的公子,钟离公子也看到了她,有点面熟......他仔细回忆起来。   相宓拿手指戳相城。   相城抬眼看,看到步长悠,愣了一下,接着松了美人的手,上下将她的男装打量一番,公主真是别有风情,他懒洋洋望着她,语声还是自然亲昵的:“怎么来这种地方?”   桌上杯盘交错,步长悠走进去,拿起满了酒的杯子,朝他脸上泼了过去。   相宓和钟离公子瞪大了眼睛。   酒到脸上时,相城下意识的闭了一下眼,酒顺着高挺的鼻梁滑下来,他脸上的笑意一下就掉没了。   他瞅着她,死瞅着,不想错过她脸上的最细微的表情。公主一向刀枪不入,这会是裂缝了吗?他能顺着这个裂缝进去窥探一番么?   他看着她,眼睛在问,为什么。他或许知道,又或许不知道,他现在想听她说。   步长悠读懂了这个眼神,原来他不懂,她就抬手拿起另一杯,又泼了上去。   泼完不再停留,转身就走,相城立刻起身,几乎跑出来追上,一把抓住手腕,还在问,执着的问为什么。   步长悠抬起另外一只手,啪的一声,给了他一巴掌,又响亮又结实,巴掌声落下,楼里似乎又静了下来。   步长悠平静的看着他:“为什么,你不知道?”   白玉似的脸颊上浮起一个鲜明的掌印,他攥着她的手不放:“就是因为不知道才要问,为什么?”   步长悠漠然道:“你要是不知道,那我就更不知道了,放手。”   相城没见过步长悠真生气时的模样,就以为她好像不会生气,或者生气就是沉默。现在他看到了,原来她生气时是这样的,懒得再看你,懒得跟你废话,并且也不容你废话,你要是枉顾她的意志,不仅于事无补,只会叫她更讨厌。   步长悠见他非但不放,反而攥得更紧了,重申一遍,近乎厉声:“相城,放手。”   这样的公主真让人害怕,相城几乎是下意识的放开了手。   步长悠将那位夏国女子一把推到他身上,声音是划清界限的干净利落:“抽个时间,把你的画拿走。”   相城的一颗心直直坠了下去。   没想到事情闹得这么大,青檀突然不知道今天把公主弄到这里到底是对还是不对?她没想到公主这么绝对,她原本只是叫公主不要太相信他。   两人回到客栈,已是深夜。   紫苏见她俩的脸色有些怪,问怎么了,青檀什么都没说,只叫她别问。   步长悠到现在还觉得手疼,打人是个双向事,他越疼,你就越疼。   她有些累,想烫一烫,叫青檀和紫苏弄热水来,紫苏就下楼去找小二了。   无论什么时候,热水澡都是最有用的解乏法子。步长悠靠在桶沿上,闭上眼,什么都不想。   青檀给她捏肩颈,捏了很久,外面街道上的喧嚣声渐渐散去了。   青檀觉得她的情绪稍微好了些后,便试探性的问:“公主之前不是知道他是里头的常客么,今儿怎么生这么大的气?”   声音合着热气,已没有燕春楼里的疾言厉色,但更让青檀怵:“青檀,以后别跟我提这事,我不想听。”   青檀低声道了一声诺。   服侍步长悠歇下后,姐俩将房间收拾一番,打开房间门,正要回自己的房间去,却发现相城在门外站着。   他看上去非常不好,见两人出来,问公主怎么样了。   青檀说刚躺下,他就问能进去看看吗?青檀摇摇头,说现在怕不是好时机。等过两天气消了再说吧,现在只会火上浇油。   他垂了眼,像个犯错的人,主审官还没来呢,自己就招供了:“我只是去凑热闹,什么都没打算做。”声音有些低声下气,好像姐妹俩就是公主本人似的。   青檀不知他说得真假,只道:“公子先回吧,等公主气消了,我们会跟她说的。”   他没动,默了一下,声音有些委屈:“可是姐姐,我真的很想见她。”   不见得她们姐俩就比他大,可这一声姐姐真叫的人心颤。以前觉得就是个骄骄傲傲的小公子,哪里想得到这么会委曲求全?   紫苏本来想借机呲打他,这会儿倒不忍心了,温声道:“公子,你要真想进去,我们肯定拦不住,但惹恼了她,以后怕是更难哄。”   他知道,只是忍不住,但还是点点头:“那我就先不进去了。”又问, “你们明天回山里,还是一直待在这里?”   青檀摇摇头,得看明天起来是什么状况。   他也没说什么,一个人下楼走了。   次日早上,公主和姐俩用了早膳,叫人过来收拾,之后问:“公主想回去,还是想在城里逛一逛?”   步长悠道:“出去转转吧,想在城里买个院子,有时间可以回来住两天,你们说呢?”   说干就干,仨人穿戴严实,去柜台跟掌柜的打听。   掌柜听说她们想买院子,推荐她们到掮客行去,那里头有专门做这个的。还推荐她们到赵钱孙掮客行去,说那里头能人多,估计能替她们找到合心意的院子。   赵钱孙掮客行里的赵掌柜是主要做房屋租赁买卖的,听步长悠详细说了要求后,觉得她们又不长期在城里生活,不用买,可以租,什么时候不住了,退租就行了。   步长悠想买,买下来,她怎么处理怎么翻修都可以,不需经过任何人的许可,最主要的是她有钱,趁着有钱,赶紧买一个,等有一天落魄了,至少还有个地方住。就算有一天她真的一点用不着这院子,青檀和紫苏的根都在这里,送给她们就好了。   赵掌柜问她们能掏多少钱买院子,步长悠对这个没什么具体概念,就看了看青檀。   青檀说千两上下。   千两不是小数,赵掌柜的眼都亮了,知道这仨不显山不露水的是财主,赶紧去拿图,推荐了几个地方,让她们先选一选。   结果仨人集体选中了一个带俩小跨院的宅子,赵掌柜忙竖起大拇指说有眼光,这宅子在履道街,原是一个富商的别苑,虽不大,但精巧,亭台楼榭都有,后来富商家道中落,就把宅子卖了。之前还租给过一个四品的都官,听说会写诗,只是为人很狂,前两年遭了贬黜,宅子就空置了下来。   宅子看着挺好,就是地点似乎不太好,紫苏试探性的问:“听说武平君府也在这条街上,这宅子离那远吗?”   “到武平君府有半柱香的功夫,还挺远,怎么,三位公子是府里的亲戚?”赵掌柜奇怪道。   紫苏摇头说不是。   赵掌柜以为她们想在履道街买宅子,是有心攀扯权贵,就补充了一句有利信息:“这宅子虽离武平君府远,不过却正对着丞相府的后门。”   紫苏和青檀默契的看向了步长悠。   步长悠立刻就把这座宅子排除了,她指着另外一座问:“这个呢?”   赵掌柜有些不情愿,因为丞相府后门的这宅子贵,油水大,而步长悠现在指的这处,地方偏,很便宜。一百多两跟一千多两的生意差得远,只是他不知道步长悠对丞相府后门的宅子到底有什么不满意。他简单的敷衍了两句,就拐回去继续给她推荐丞相府后门的那座精巧的宅院。   青檀笑道:“赵掌柜,您是不知道,我们公子跟丞相的公子有过节,除非您能把丞相府搬走,否则,我们不考虑那座宅子,咱们还是换一处吧。”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Jupiter 2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Jupiter 3个;沈孽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猫薄荷 50瓶;改改 10瓶;Rrrrrv、辛鳞 5瓶;蹦星人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0章 好散   赵掌柜听青檀这么说, 只好放弃,带她们去看别的宅子。但看了两三处, 大家都不是特别满意, 赵掌柜借着这机会又开始推荐丞相府后门的宅子。但步长悠的态度很明显,不考虑,赵掌柜别无他法, 只好作罢。   没找到满意的宅子, 仨人决定先搁置,反正也不着急,只叫赵掌柜帮忙留意, 若是有合适了,再知会她们, 至于知会谁,青檀留了她哥哥家的地址。   她们下午回到客栈, 客栈掌柜见她们回来, 问怎么样,紫苏摇了摇头。掌柜说没关系,买宅子是大事, 慢慢挑,不着急,然后说上午有位公子来找她们,等了一个多时辰,不见她们回来,就走了, 说等晚上再来。   步长悠冷冷道:“他若再来,劳驾您告诉他,我退房走了。”   “这……”掌柜的为难了起来。   步长悠自顾自的上了二楼。   紫苏小声解释:“她开玩笑的,您别当真。”   掌柜探过柜台,悄声问:“小两口闹别扭,这是离家出走了?”   紫苏竖起大拇指称赞:“您老是神人,一眼就看出来了。”   掌柜用手指抿抿嘴上的两撇胡子,不以为意道:“嗨,开店这么多年,什么事没见过,猜都猜出来了。”顿了顿,“是因为什么事?”   紫苏立刻入戏:“我们姑爷逛青楼,被小姐发现啦,您说这叫什么事,才刚新婚就搞这套,叫我们这些下人也跟着发愁。”   掌柜啧啧摇头:“这么俊的娘子,又刚新婚,的确有些不像话,怎么着也得过了头仨月啊。”   “就仨月啊。”紫苏有些失望,“这么俊的娘子,只能拴住他仨月,那不俊的娘子,岂不是连仨月都拴不到?”   掌柜摇头:“不是这么说的,俊不俊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新鲜劲儿,新鲜劲儿一过,再俊看着也是碗里的米粒。”顿了顿,“不过看你们姑爷巴巴的过来的焦急劲儿,像是新鲜劲还没过啊?”   紫苏撇撇嘴,道:“一天一个样,男人心,海底针,看不透。”说着跟掌柜告辞,上二楼去了。   傍晚时候,步长悠和青檀、紫苏坐在大堂里吃汤圆,相城一进来,掌柜就狂使眼色,相城顺着看到了角落里的主仆仨人。   他眼睛一亮,走过去,拉了椅子坐下。   步长悠正吃着,见他坐下,把勺子往碗里砰的一扔,糖水都溅了出来,她站起来,从桌椅间走出去。   大堂还有其他客人,相城没敢拉她,一直跟到二楼。   步长悠进了房间,回身关门,他伸手撑住,步长悠面无表情的看着他:“松手。”   相城来之前做足了心理准备,他本想无论她说什么,他都不恼,先把这事解决了再说。结果看到公主冷漠的样子,他的火就压不住了。   公主的无情太伤人,他想罔顾她的意愿,不顾一切把她剥光,狠狠蹂|躏,叫她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看她还要不要小题大做。可这念头只是一瞬就过去了,公主眼里的寒越来越浓,看得他越发没谱。他感觉不是他要吃公主,而是公主要吃他,他被吃得没有任何还手之力,手上不自觉的就松了劲儿,她砰的一声,将门关上了。   门风像巴掌似的,打在他脸上。   跟上来的青檀和紫苏正看到这一幕,停下步子,摇头叹气。   相城把额头抵在门扇上,完全没任何办法,打不得,骂不得,解释也不听。   青檀和紫苏上来劝,说公主这次的气有些大,再等等,等个三五日。相城没回头看他俩,仍那么抵着门扇,他问,她为什么生这么大的气?   紫苏对相三公子的傻气嗤之以鼻,这会机会来了,就借机呲打他:“虽然公子说只是去凑热闹,可那只是一面之词,别说公主不信,我也不信。”   相城想听的不是这个,他想听更深一点的东西。为什么他逛青楼,她会生这么大的气?不是把他当个宠么,不是只为了快活么,他没让她快活么,那他私下不检点,她为什么要这么在意?是因为占有,还是……   还是什么,他想听这个,抓心挠肺的想听,想听所有人说这个,可没一个人说到点子上。没人说到点上,不是大家缺根筋,而是根本就没那么回事,他自作多情,对吗?   可不管为什么,他都想见公主,想亲亲她,想摸一摸她,摸一摸衣袖也好。   他在那站了许久,青檀和紫苏进房间去,步长悠在喝茶,权当没这个人。   青檀和紫苏想替他说两句好话,但还没开口,公主就皱起了眉头,她俩就不敢说了。   两人不敢对步长悠说,就劝相城回去,说别把这事别闹得人尽皆知。尤其公主在清修,倘若身份暴露出来了,指不定被大家传成什么样了,若是他真有心,请他想想以后。最后还安抚他,说公主这边松动了,她们会给他信的,那时他再来。相城听了她俩的这番话,就回去了。   相城走后,青檀和紫苏问步长悠想不想下楼去转转,今晚可比昨晚要热闹,步长悠就跟着下去。   不过步长悠几乎不怎么说话,她本来话就不多,这天就更少了,青檀和紫苏只能耍宝似的多说些,后来步长悠被逗笑了,两人才抹汗似的松了口气。   公主这人,从小到大独惯了,不像琮安宫里头的主子,做什么都要人侍候,很多小事,她自己能做的就不用姐俩服侍,顺手就给做了。贵而不娇,大约说得就是公主。长时间下来,主仆之间那根严苛的尊卑线就渐渐淡了,更像个伴了,所以平时两人并不那么怵公主,可如今才发现,公主平易近人是平易近人,可一旦触到逆鳞了,那也是灾难,幸好姐俩从来没在大事上犯过糊涂,要真犯糊涂了,肯定比相公子惨多了,她俩觉得应该感谢相公子,有相公子做榜样,她俩以后会更小心谨慎了。   公主可能真喜欢平俗的烟火气,后来也顺着搭她们的小趣话,还买了一个龙女的面具。   十六那天早上,在房间吃了一点早饭后,三人就回清平山去了。   俩人原以为公主气消了,谁知没消,回去后就把相公子的画全都整理好,叫她俩送去了丞相府。   相城当时被传诏去了琮安宫,不在府中,等回来时,濯缨楼的管事跟他说了画的事,他回去一看,一幅不少,就连他送给她的那三幅,也全在里头。   平时这些画都是他的宝贝疙瘩,可现在瞧着却没什么滋味,他在书房待了一会儿,决定去鄢春君府找姐姐。   到了鄢春君府,见了姐姐,他却又说不出话来。在姐姐面前,他永远是个小弟弟,想跟姐姐说心事,可扭扭捏捏,就是说不出来。   春君夫人是有经历的人,一眼就看穿了,这小儿女的情态,弟弟八成是为情所困。不过他不说,她也不管他,自己的事自己琢磨,是得磨一磨他的心。   相城走了一圈鄢春君府,晚上在丞相府琢磨出一个点子,第二天又去了鄢春君府,借了一个名义,把他那胖乎乎的外甥带了出来,带去了清平山。   小外甥敲门,紫苏出来开门,见到肉呼呼的小世子,立刻心领神会,忙请他们进来。进去后,相城在外头站着,小世子一个人进去了。   步长悠站在书案后头,小世子这会还没案子高呢,扒着案子踮起脚尖冒出头,步长悠完了一笔,起笔来看,见到黑葡萄似的眼睛正巴巴望着她,她愣了一下,继而想起来了。   鄢春君的小世子,她的小侄子,她也能联想到这侄子是谁带来的,就连带着不想搭理小世子,仍旧作自己的画。   小世子绕过案头,去拽她衣裳,口内叫三姑姑,三姑姑,你不认识我了?   他这么一拽,步长悠就没办法画了,只好搁下笔,将他领出去,见到大的在树下站着,也没什么反应,回身关上了门。   小世子吃了一个闭门羹,回头瞧自己的小舅舅。   相城被步长悠那冷漠的一眼激得心肝都碎了,他走到西间的槛窗旁,怒道:“步长悠,你别借题发挥,我告诉你,你要再这样不理人,今天就是我最后一次来,以后你就是哭着求我,我也不会再来了。”   青檀赶紧捂住了小世子的耳朵。   步长悠听到这话,砰的一声开了门,走到窗下,瞧着他:“你刚才叫什么,我耳朵不好使,你再叫一遍。”   相城本想以强制强,因为他觉得公主好像吃硬不吃软?可看到公主的脸,他的火就自动熄灭了,凶狠装都装不出来,半晌,呐声道:“长......长悠......”   艰难的说出这个名,突然还红了脸。   他还没这么叫过她呢。   步长悠被他的羞涩也弄愣了,这可真是千古奇闻,好在他正低着头不好意思呢,没发现这道裂缝。   步长悠迅速恢复,转身就走,相城慌忙拉住,求饶似的:“公主,我真的只是去凑热闹,什么都没做,也什么都不想做,只是顺手教她转扇花而已。”   步长悠将他的手从自己胳膊上拂开:“你想做什么不想做什么,跟我没关系。”   相城目光灼灼的直问到她脸上:“跟公主没关系,公主发这通脾气做什么?”   青檀忙又盖住小世子的眼,真怕他俩忽然来点少儿不宜的事情。   步长悠看着他,这会儿是认真跟他交流了,不是赌气:“相城,你说你不喜欢跟人争东西,我也不喜欢,为了不跟裴炎喜欢的人争,我费了多大的力气,我不想再来一次,咱们好聚好散,你以后别在来了。”   他立刻拉住她的手,表衷心,他跟裴炎不一样:“没人跟公主争,我也不会让人跟公主争的。”   步长悠将手从他手里抽出来,摇摇头:“你做不到。”   “我做得到。”相城有些心急,他真的做得到,可她若不信,他就是做得到也没用,因为相信只是瞬间的事情,而做到需要长久的岁月来验证。但是眼下,他哪有时间。   步长悠往后退,同他拉开距离:“有些话,我不想多说,说多了没意思,还是那句话,咱们好聚好散。”   嘴一张一合,话就出来了,不留一点余地,多容易。   怎么会一点犹豫都没有?相城一颗心渐渐冷了下去。   他冷下去,比步长悠要冷,腔子里翻腾出许多恩断义绝不再来往的话。那些话就在他舌尖,若不是脑子里尚有一丝理智的弦死命绷着,估计早就破口而出了。可他不能说,公主现在还不知道,可他知道,有些话说出来,就回不了头。而且公主得天独厚,将来自有他给她台阶下,可他若说了,公主断不会低头给他找台阶的,到时候还得自己给自己找,他不能说。   只是有点伤到了,这么长时间,没让她产生一点不舍,他原本不信她一点感觉没有,他知道她有,但现在看来那点感觉很微不足道,微不足道至一粒芝麻掉下来,就全给砸没了。   他也只能道一句好,走下廊来。   小世子看着小舅舅问:“舅舅,你怎么了?”   相城摸摸他的脸颊,道:“没什么,她既不稀罕,咱们就不打扰了,走吧。” 第51章 灾难   一月下旬, 那幅《鄢王避暑图》彻底完工,仨人进城去, 去了甜水街的春华馆。   这样一幅画, 交给别人装裱,步长悠不放心,只好拜托给沈醉了。   这大半年来, 步长悠的重心就在画上, 根本没多少心思分给其他,她把画交给沈醉后,走出画馆, 突然就有种无事一身轻的感觉。   可一身轻只持续了几天,之后骤然而至的闲暇, 让步长悠又想起了在桐叶宫的日子。   在桐叶宫的日子,也是这样漫长和无聊。于是步长悠经常到山脚的几个庄子里乱走, 跟村口的老人聊聊天, 看路边的小孩子打闹。   鄢王的千秋节在二月二,步长悠让紫苏和青檀拿着自己的印鉴进宫,把那幅画献给鄢王。   俩人回来说, 鄢王赞口不绝,还让展给百官看,百官都啧啧称奇,说公主小小年纪,就能掌控这样巨幅画作,了不起之类的云云。   画好还是不好, 步长悠自己心里有数。她也知道百官是在奉承她这个公主,因为奉承公主就是奉承鄢王,听听就好。   身处高位,就有这样的弊端,就是下面的人,无论好话还是歹话都当不得真,得靠自己猜。倘若能有个有一说一的老实人,那就是宝贝疙瘩。   步长悠无聊时会想,裴家大约对鄢王就是这样的存在吧。武平君建立的是裴家的军功,可武平君的时代的的确确已经过去,现在裴家受宠,多半是因为裴中尉。他陪鄢王在他国为质十几年,那时候,俩人还都是少年,异国他乡,相依为命,患难之交,结下的情谊多可贵。鄢王宠爱裴家,维护裴家,大约就是不想权力这东西把他唯一能信任的人给整的乌烟瘴气。   一个君王身边若没有能完全信任的人,那可太惨了。   鄢王的千秋节过后没几日,宫里就来人了,带来鄢王的口谕。鄢王的口谕,一个是给步长悠的,说她大有进益,把自己盘带多年的檀香手串赏给了她,要她继续潜心修行;一个口谕是给清平寺的,说她们助公主修行,同样有功,亲笔提了字,做成匾额,赏给了清平寺。   这两道口谕进来后,步长悠的日子就更好过了,早晚课隔三差五的去一次,住持睁只眼闭只眼,所以在城里买宅子的事情就又被提到了日程上。   她们去了好几家掮客行,之后在近城门的洋槐街看中了一座宅子。宅子里多竹,五分之二的竹,五分之二的屋舍,五分之一的水。二百多两就能买下来,所以看到它的当天,就交钱拿地契了。   步长悠粗略数了一下,房前屋后,角角落落,有十几捆竹子,这些竹子的布局倒挺妙,只是竹子有些年头,不翠,步长悠不大喜欢,后来找工匠修缮时,就把原来的老竹子拔了,种了新竹。   除了竹子需要重新种之外,步长悠把水边的山石也给换了,还让人在水中种了荷花和菱角。宅子中的这条细水,像绕院半圈的飘带,倘若夏日开满,满院荷菱香,那应该也挺妙。   这些都不是什么大活,两天就完事了。   经过工匠们的一番粗略修葺,本来杂乱的宅子,已很有样子。剩下的打扫整理,在她们主仆的能力范围内,可以慢慢来,不着急。   人有了事情做,日子怎么都容易过,等院子被彻底弄好,可以住人时,已是春暖花开的三月。   春天,春天到了,能做的事情就更多了。   穿上春衫,步长悠开始学驾马车。   步长悠的想法很简单,先在琮安城修行两年,等偷情和退婚的事被人彻底遗忘后,就找个好时机,求鄢王给个恩典,准她外出云游。反正她这个公主做到如今的地步,也没什么价值,云游也是修行的一部分,鄢王应该不会不准吧。   郑天子最初分封了百十个诸侯国,这一、二百年,小国被大国吞并兼灭了不少,可现在还有三十多个呢,她想到那些国去看看,弥补一下她前十六年不能出门的缺憾。   在那个梦寐以求的恩典到来前,她得先学一些防身的东西,比如赶车,再比如骑马,当然要是能打两下就更好了。不过时间还很多,这不着急,可以慢慢来。   三月中旬,主仆仨人赶车到距离琮安城有百里之遥的明溪城去。   明溪城坐落在山脚下,城内外遍植桃花,又称桃花之都,春天时,有从诸侯各国慕名而来的游人。   明溪城每年一度的桃花节几乎养活了整城的人。   城里有人能想到的关于桃花的一切,桃花扇、桃花伞、桃花笺、桃花裙、桃花簪、桃花梳、桃花酒、桃花蜜饯、桃花鸡……吃穿住行,一切的一切都跟桃花有关。里头还有像桃花一样的少女,桃花节时,少女们穿上桃花裙,画上桃花妆,走在街上,也是一道美丽的景。   主仆仨在城里待了两天,看遍了里外的桃花,才驾着马车返程。   马车从明溪城出来,行不过半,驶入一条林道。两边是苍绿的竹林,紫苏赶车有些日子,早熟练了,驾着马车在路上飞驰,斜前方的竹林中忽然有支箭羽破空而来,钉入车壁。   马被惊了,马仰前蹄,紫苏慌忙勒马,马在原地嘶鸣打转,震动车厢,里头的步长悠和青檀被甩到车壁上,慌乱之中想抓住什么,却发现没什么可抓,于是两人来回被甩了好几次,磕得头昏脑涨,等好不容易稳了点,青檀艰难的爬出去,问怎么回事。   “八......八成是......是遇到劫匪了。”紫苏的声音抖得有些厉害。   步长悠和青檀被磕昏的脑子一下就清醒了,慌忙打起门帘去看。   马车四周果然围了一群穿藏青劲装的蒙面人。   日光落在劫匪手中的刀上,明晃晃一片,紫苏紧张的吞了吞口水,硬着头皮,怒喝:“你们想干什么?”   步长悠听出紫苏声音里的颤音,就伸手摁住了她的肩,低声安抚道:“劫匪劫道无非为财,咱们这穷酸样,他们不会为难的,别怕。”   果不其然,步长悠的话音才刚落,里头有个头领似的人物走出来:“有缘千里来相逢,诸位途径敝人宝地,理应给兄弟们留下点打酒钱,兄弟们都是感恩戴德之人,拿了酒钱,自然不会伤诸位的性命,不然的话......”他笑着仰了一下手中的刀,“别怪兄弟们手里的刀不认人。”   钱在青檀身上,步长悠给她递了一个眼色,青檀将腰间的荷包拽下来,里头沉甸甸,几十两银子,不少了,她朝说话的人掷了过去。   那人抬手一接,颠了颠,出门能带这么多银子,看来不是什么穷人,他立刻变了主意,给了一个手势,边上的俩劫匪将手里的刀插进刀鞘,上前一把将仨人从马车上拖出来扔在地上。   步长悠被摔下去时,下意识的用手撑地,刚好摁到一块石子,石子硌得她手心一阵钻心疼,她倒抽了一口气,眼泪都快出来了。   青檀被摔在了另一侧,她也顾不上什么,赶紧爬起来往步长悠那边冲,结果一柄刀堪堪横下来,阻住了她的路。   那边,紫苏扶着步长悠站起来。   仨人被摔下去后,一个劫匪跃上马车,进到车厢,把里头的三个包袱皮拎出来。   步长悠心中直沉,虽然她们带的换洗衣裳是男装,可贴身的衣裳却是女人的......   两劫匪将仨包袱皮纷纷抖落,里头的东西尽数掉在地上,男人的衣裳,女人的亵衣,一些小玩意,一些干粮......   紫苏那件紫色抹胸明晃晃的掉在最上面,劫匪头子拿刀挑至眼前,看了看,忽然一阵哈哈大笑:“我说这仨爷们怎么娘们叽叽的,原来就是娘们。”   他笑得时候是对着步长悠和紫苏的,主仆两人被他笑得心里发毛,不住往后躲,可身后还是执刀的劫匪,无处可躲。   劫匪头子逼上前来仔细察验两人的脸。他看到步长悠那一脸麻子,嫌弃的直摇头,然后又去看紫苏。   看完紫苏,觉得奇怪,又回头看青檀,发现两人长得一样,就将手里的刀往腰里的刀鞘一插,一把将青檀拽到怀里,用左胳膊锁住她的颈,迫使她仰起头,然后拖着她走了几步,又将紫苏也拽到了怀里。   他左看看右看看,发现两人的确长得很像,有意思,真有意思,他笑道:“这一对娘们我喜欢,怎么样,跟爷走吧,保证让你们吃香的喝辣的。”   青檀和紫苏又恶心又害怕,但颈被他的胳膊锁着,动也不能动。   步长悠冷静的看着他:“酒钱已经给你们了,我们是不是可以走了?”   那头子像听到天方夜谭似的哈哈大笑:“劫匪的话也有人信,你是不是傻?”   步长悠冷下脸:“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干什么?”他笑,“你,我看不上,赏给老二了,老二,这个给你。”   劫匪头子喊完后,外围的那圈劫匪里又走上前一个。   老二上下将步长悠一打量,然后用刀柄挑起她的下巴,迫使她看着自己:“怎么样,美人,二爷不嫌弃你,你就跟二爷吧。”   步长悠冷冷瞅着面巾之上的那双放着精光的眼问:“打劫不问身份,不怕劫到太岁?”   “哟呵,带劲。”老二将刀柄撤下来,用空着的那只手去摸她脸,步长悠便抬手从另一侧给了他一巴掌。   那人没想到步长悠会打人,没有任何防备,被打得侧过了脸去。   步长悠冷哼一声:“你是什么东西。”   老二揉了揉被打的那侧脸颊,眼中凶光一闪,反手抽了步长悠一巴掌:“臭婊|子,给脸不要脸。”   男人的劲儿大了,这一巴掌直接将步长悠抽到了地上。白玉似得脸颊上,浮出五个鲜红的指印。步长悠一手撑住地,一手摁了摁唇角,唇边有血。老二蹲下来,一把捉住她的下颌:“来,现在告诉你二爷,你是什么太岁,叫二爷开开眼。”   作者有话要说:  上一章大家忽略的最重要的点!   薛川穹比两妹子都希望相城跟公主好,然后他为什么在某个特定的时间节点等了那么久,就是为了告诉公主,相城在青楼?   因此大家肯定还要问为什么相城不解释?   小相投入前和后的差别很大呀。投入前他肯定无所谓,也会解释,公主我逗你玩的,我就是想试探一下你到底什么态度,你要生气,我就掐腰问,怎样,是不是玩不起?!   投入后他就有些脆弱,基本公主说啥是啥,公主说你在我眼前晃不就是好色么,他也没解释我不是。因为他知道自己的答案对现在的公主来说好像意义不大。就跟告白似的。对方对你有意,你的告白才叫告白。对方明确表示对你没意思,你还要告白,那是蠢。所以他不解释。你说我好色我就好色,咱们先色在一块。   至于有人纠结他让公主痛。公主自己的感觉是她好过了,他就好过了……嘴巴说得凶狠,其实很在意公主的反应,否则头次就下手不留情,给公主整怕了,公主还跟他第二第三次?公主又不是抖m,脑子也没壳。   还有,相城第一眼是真看上公主了,倘若公主赴约,可能会有一个温柔的开始。只是阴差阳错吧,所以后来听到公主跟恒渊搞,他非常非常的介意。   至于公主对相城。   要是纯p友,啥,你不喜欢跟人争?exo?你说过这话?我怎么没印象?啥时候说的?跟我有关系?   最后的最后,大家分析人物,一定不要忘记人物的身份。公主的重点,一,她是公主,就算不受宠,身份在。二,算是单亲家庭小孩,半圈禁似的长大。三,母亲是严母。   成长背景注定公主不是一个活泼向上积极又开朗的明媚甜蜜少女。   本来她是有机会可以成为的,可惜她没有。   ———————————————————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麻花、3841155367、沈孽 2个;宇宙富贵花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HAHA 10瓶;宇宙富贵花 3瓶;子卿 2瓶;蹦星人、石头爱宝宝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2章 威胁   步长悠冷笑:“此地距琮安不足百里, 你们在这一带打家劫舍,没跟官府打过交道?倘若打过, 想必一定识得家父, 怎么,你们慕名已久,想让我请他过来喝茶?”   老二狠狠抬高她的下颌:“别跟二爷打嘴官司, 有话直说, 你以为二爷是被吓大的?”   步长悠低着眼觑他:“武平君裴剪乃是家祖,中尉裴翼是家父,怎么, 真不知道?”   老二僵住,心头一万句操|你老娘飘过, 怎么劫到他们家头上了?!   鄢国有谁不知道武平君?而中尉裴翼就是那个隔三差五就派兵来剿他们的大头子。只是他们从未正儿八经跟中尉打过交道,只跟他的手下打过交道。   步长悠的下巴被他捏在手里, 此刻已变成一块烙铁, 若扔了,叫这个臭娘们得意,不扔, 实在烫手。   步长悠感受到了他那一僵,立刻就知晓了,对付悍匪,还是握有兵权的人有震慑力。她立刻反客为主:“今天你们要么把我们三个吃得骨头渣都不剩,叫人查不出一丝蛛丝马迹,要么就一下别动, 否则你们这些人通通死无葬身之地。”   旁边锁着青檀和紫苏的劫匪头子听了这样的挑衅,哪里忍得住,一把甩开怀里的姐俩,将老二推开,然后像老鹰抓小鸡似的将步长悠拽起来:“武平君府的人会这么寒酸,你以为老子会信?”   步长悠已彻底平静下来,她几乎是鄙夷的瞥了他一眼,像真正的将门虎女,谁也不怕:“你最好信,否则下场会很惨。”   劫匪头子被她的那点不屑激怒,他反手给了步长悠一掌,将公主抽倒在地,就这样口中还不解恨,骂骂咧咧道:“臭娘们,死到临头还嘴硬。”   青檀和紫苏冲到步长悠身边,吓得声音都在发抖,问她怎么样。   步长悠连续挨两下,脸上火辣辣的,疼得脑子有些懵,可她绝不认输,就要吓得他们心肝俱碎,她笑出声,笑声听起来有些可怖:“怎么,这就恼羞成怒了,害怕了,对不对?”顿了顿,“对付你们这几个上不了台面的无胆匪类,哪里用得着祖父和父亲,我哥哥就能宰了你们,你们小心点。”   劫匪头子知道她的身份后,心里虚着呢,没空跟她逞口舌之争,他立即吩咐:“老二,你带几个人乔装进城打听一下,看看武平君府有没有这个女儿?”又指着步长悠,不管是不是,都不能被她压了气势,先放狠话:“臭娘们,别跟老子耍花样,要是没有,看老子怎么剐了你们。”   老二犹疑了一下,问:“大哥,若是有……”   老大道:“先去打听,有了从长计议。”   主仆仨人被蒙上眼,带到一处洞穴中。   洞穴阴暗潮湿,里头有火把燃烧的硫磺味,还有座地牢,仨人被推搡着关在牢中,只是蒙在眼上的步一直没被扯掉。   稍微晚一些时,有人来给她们送水送饭。   步长悠说这是劫匪怕她们仨有个好歹,不好跟武平君府交代,说明他们心里很怵,让青檀和紫苏放宽心,没事的。   次日上午,进城打听的老二回来。回来后把打听到的情况跟匪头说了。匪头一听裴家的确有女儿 ,也的确是二十上下的年纪,且还进了宫做了王妃,就心肝俱碎了。   真他娘的晦气,倘若她真是王妃,哪里用武平君府动手,鄢王就得把他们剁碎了喂狗。不过他还是疑心,一个王妃,出门怎么可能只带两人,还驾着这样的破马车?他决心诈一下主仆仨人。   匪头看出来了,紫苏和青檀不如那个麻子镇定,也不如她会杠,应该比较好突破。倘若这俩姐妹说得有一点对不上,他就宰了那个满脸麻子的臭娘们。   而在此之前,步长悠已猜测到了,诚然劫匪一定能打听出来裴家有个女儿,这个女儿嫁到了王宫做了王妃,但不能叫他们以为她是裴蓁。他们若知道自己劫道劫了王妃,那就是板上钉钉的死罪,步长悠怕他们一不做二不休,所以跟青檀和紫苏商定,裴家除了裴蓁,还有个小妹。劫匪们不至于能潜入武平君府去打探,充其量道听途说罢了,只要她们一口咬定有,然后把武平君府的其他情况全照实说,由不得他们不信。这事只要不涉及王室,就有私了的可能,但凡有一丝可能,劫匪们应该都不至于杀人灭口。   青檀和紫苏被带出去后,蒙在眼上的布仍没有摘掉。劫匪们叽里呱啦的问,她俩就一五一十的说。劫匪还试图用假情况来诈姐妹俩,也叫她俩揭穿了。姐俩说的和劫匪们打听到的基本不差,差的只有一处,那就是劫匪在都中没打听到裴家有二女儿,只知道有大女儿,而这姐俩一口咬定有。还说只因大小姐嫁到了宫里,声名比较大,大家都知道,而二小姐平时不怎么出来,大家不知道。   确认了自己劫的不是王妃,劫匪们暗中松了口气。是二小姐就还能跟武平君府谈谈条件,要是王妃的话,那可没啥可谈了,一不做二不休算了。   步长悠的身份确认下来后,这帮子劫匪商量了一下如何处置她的问题。   胆小的说反正她们都蒙着眼呢,什么都不知道,放了得了。倘若担心报复,就换个地方扎营去,这样神不知鬼不觉。胆大的觉得这是个肥鸭子,不能轻易放走,怎么也得敲武平君府一笔再走。而且他们在暗,武平君府在明,怎么都有胜算。   持不同意见的两伙人吵吵嚷嚷一天,直到晚上,劫匪头子下了决定,决定干笔大的,狠敲武平君府一笔,富贵险中求嘛,反正都是躲躲藏藏的日子,往哪躲不是躲。他们拿了武平君府的钱,就远走他国,隐姓埋名,过逍遥日子去。   这个想法确定后,劫匪头立刻去地牢找步长悠谈话,问武平君府拿不拿得出十万两?   步长悠叹口气,本想劫匪们怕了,会悄悄放她们走,她是很不愿意惊动武平君府,结果劫匪们非要,那一家子可不是什么善茬,料理几个毛贼估计不用中尉出手。裴炎在鄢王身边待了那么久,将来可是要往战场上送的,不至于连这几个人都收拾不了,倘若收拾不了,那不仅她,就连鄢王都高看他了。只是若惊动武平君府,裴炎算计她的帐可就要抵消了,真不想这么便宜他。   步长悠道:“十万两太便宜他们,一百万都行。”   几个围在地牢外头的匪子闻言差点没惊掉下巴,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女儿?竟然帮着劫匪要自己家里的钱。   不过匪头是个聪明人,他立刻摆手拒绝这个提议,并对诸位兄弟们道:“咱们不要银票,只要现银,一百万两数太大,武平君府怕一时凑不齐,即便凑齐,咱们也带不走,就十万两白银,让他们换成黄金,几百斤的黄金,咱们一人带点,还是没什么难度的。”   他们不上当,步长悠没办法,只道:“十万两不是小数,让我的人跟你们进城去,父兄见到她俩,多半就信了,咱们说好,你们为财,不要伤人,否则咱们就玉石俱焚。”   匪头让人打开牢门,走进去,勾起步长悠的下巴。别看娘们长得一脸麻子,可够劲,且用布遮了眼之后,脸上的麻子也没那么密密麻麻了,还是能看的。他哼笑道:“二小姐是个硬骨头,大爷喜欢,要不是为了钱,爷一定收了当压寨夫人。”   步长悠这会儿都有心情开玩笑了:“你现在反悔也不迟,不想要钱,那我们仨可以留下来跟你们打家劫舍。”   他一把甩开步长悠的下巴,站起来,道:“有钱就有女人,有女人可不一定有钱,二小姐还是别想那么多了。”说着一把将紫苏拖了出去。   紫苏手脚被捆,还被蒙着眼睛,那么被拖出去,有种上刑场的错觉,她一下就哭了,本想喊公主,但还记着身份,临出口那一下改了,喊了几声小姐。   步长悠叫她别怕,并谆谆嘱咐道:“见了父兄,告诉他们,这几位好汉对我很好,叫他们不要担忧,安心把钱凑齐送来就行了。”   紫苏听她这话,稍微镇定了点,压下哭腔,道:“我知道了,小姐多保重,我一定叫老爷赶紧送钱来。”   紫苏被带出去后,匪头这次亲自跟着进城去了。   青檀有些担忧,问武平君府会不会把这事上报给鄢王,倘若宫里知道了,那估计会闹翻天。   步长悠其实也担心这事,她没亮自己的身份,就是怕宫里知道。   公主若被劫,就算最后全须全尾的给救回去了,那不堪的流言也会传出来,她就真的玩完了。她挑武平君府,就是信任他们家。她想自己母亲总不会无缘无故那么信他们家。   除非裴炎故意算计她,要她彻底身败名裂,好摆脱两人搁置的婚约。倘若真是那样,那她就什么都不要了,一定跟裴炎死磕到底,他别以为自己不还手,就蹬鼻子上脸。   不过她想,裴炎不至于如此下作吧。   匪头进城后,老二这边动了起来,他带着剩余的弟兄,扮成客商,带着步长悠和青檀一路往东南去。先行了三日陆路,后行了两日水路,之后又是陆路,最后在蝠州城停下。   劫匪们觉得琮安城是武平君府的势力范围,在那进行买卖不安全,所以选了蝠州城。   蝠州城是边陲重镇,劫匪们想买卖完成,他们拿到通关符节和黄金,一步就能踏出国门。离开鄢国,别说武平君,就是鄢王也无可奈何。   边陲风沙漫天,说实在,步长悠看到戈壁滩和荒漠,其实还挺......怎么说,还觉得挺有意思,真是托了劫匪的福,一路走来,她看了半个鄢国的地理风光。 第53章 破庙   到蝠州城后, 一行人找了家客栈投宿。   晚上这伙劫匪轮流看管步长悠和青檀。   可能劫匪要拿她俩换通关符节和黄金的缘故,步长悠和青檀的待遇还算不错, 有个女土匪专门来照料她俩。   这路上七、八天的, 时间长了,难免熟了,熟了就会聊天, 难免聊一些私事。   女土匪其实也可怜。她说她也是半道被劫去的, 只不过后来劫匪里有个人看上了她,偷偷将她放走了。她回到家中已是半年后。家里的未婚夫担心她被劫匪欺辱了,就退了婚, 家族和街坊邻居也用异样的眼光看她,背后说她被如何如何了……   她受不了这样的流言和眼光, 就离家出走了。出走了,也不知道做什么去, 就还找这群劫匪, 跟了当初放她走的老五。   之后还说起这帮土匪,有的是逃兵,有的是飞贼, 有交不起赋税被迫落草为寇的良民,也寒窗苦读却入仕无门的读书人……   女土匪叫她们不要怕,她们拿到通关符节和黄金,一脚出了城,保住了命,就立刻会放人的。   女匪心地似乎不错, 步长悠半是侗吓半是提醒,说他们不仅拿不到通关符和黄金,还会全军覆没。   女匪不信,步长悠觉得他们这群人是没正儿八经跟上头打过交道,知道上头可怕,但不知道到底有多可怕。就像她知道世道凶险,可因为没经历过,不知道到底有多凶险,直到一前一后挨了两下耳光,打得她耳朵轰鸣,她才彻底意识到。凶险不再是她从母亲口中或者从书页的字里行里知晓的轻飘飘的字眼,而是切实落在她身上的,毫不留情的凶险。那一刻,她灵台清明,突然感觉自己入世了。   步长悠觉得自己是不知道下层的艰险,而这群劫匪不知道上头吃人不吐骨头。   步长悠罕见给女匪讲了一下武平君府,有些事她从书中知晓的,有些是裴蓁给她讲述的,青檀在旁边添油加醋,主仆俩的配合打得非常好,刚开始这女匪还质疑,后来就沉默了。   步长悠见女匪沉默,加码动摇她:“倘若你愿意,放了我们,跟我们一块走,我保你一条命,再给你五百两银子做酬金,五百两在琮安城能买一座大宅子,做生意更不在话下,你可以开始新生活。”见她不说话,又道,“当然,你要是不愿,就当我没说过,咱们生死有命。”   女匪似乎想说什么,步长悠也等着她说出来,可女匪好像不怎么敢,始终也没说出步长悠期待的话来。   不过晚上换了值夜的人后,步长悠觉得又有希望了,因为换上来的是老五和女匪。老五前天刚跟老十二值过夜,不该这么快又轮到他的。   果不其然,等夜深人静了,老五就上来跟步长悠谈条件了,放她们走可以,但得带他们夫妻一起走,而且要求酬金翻倍,步长悠答应了。但边陲重镇,城内夜里有宵禁,怕不好走。   老五说到城内有宵禁时,步长悠脑子灵光一现,觉得不如叫巡卫给抓走,这样一来,劫匪们就是有通天本领,也无法从官府手里抢人,但她很快又放弃了。万一她们被当成别国奸细抓了,关在牢里,如何脱身?若自称是武平君府的人,有没有人相信?倘若不信,给她们治了重罪,可怎么办?算了,怎么都是铤而走险,还是跑路吧,实在不行了再说。   老五就是寒窗苦读却入仕无门的读书人,脑子里是有些大是大非的概念的,解开步长悠和青檀手脚上的绳索时,说他本就不赞成跟武平君府对杠,老大他们几个是鬼迷心窍了,非要赌一把。但同时又为他们开脱,贪心是贪心了点,但不是什么穷凶极恶之徒,倘若可以,希望武平君府能留住他们的命。   这个步长悠做不了主,武平君府是兵,他们是贼,兵贼不两立,留不留人,得由武平君府说了算。倘若这伙劫匪有自知之明,发现没筹码了,就该一哄而散,先避避风头。倘若还贼心不死,想着把她抓回来,那就只能生死由命了。   老五听了这番话,也没说什么,只提了建议,建议他们四个人不离开客栈,等其他人发现人不见了,要么各自逃命,要么分头去找,等这伙人离开了蝠州城,他们再走。   步长悠觉得这办法可行,但四个人都留在客栈,目标太多,不好隐藏,于是她建议她和老五往外走,让青檀和九娘藏在客栈。这样即便被抓住,也不至于全军覆没。   青檀觉得不行,倘若劫匪发现他们跑了,若是不追还好,若是全力去追,公主就太危险了。她觉得藏在客栈是相对安全的法子,毕竟最危险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她想让步长悠留下来,但步长悠不肯,并以主子的名义命令她跟九娘留下来,青檀无法,就一遍又一遍的嘱咐老五。老五让她放心,他们夫妻两人的命和一千两酬金都系在二小姐身上,就是自己死,也不会叫她出事的。   老五说老二倘若发现他们逃了,一定以为他们北上去琮安了,若派人来追,很容易追上,所以不能走北线,还是先绕到西边的历下,在那躲几日,看看情况,倘若无事,就再一道去琮安城。   最后双方约定,倘能逃过此劫,就在历下城汇合。   说完这些话,四个人分道扬镳,青檀和九娘去找藏身的地方,步长悠和老五从客栈后门出去。   边陲小城,即便是春暖花开的三月,也弥漫着风沙的味道,街道上空无一人,能听到远处的狗吠声。   老五说等这一波巡卫走了后再动,果然没过多久,步长悠就瞧见了两列巡卫,虽看不清楚,可听他们的脚步声,也知道训练有素。   老五说边陲兵将不乱,那就证明琮安城还没怎么烂。权利中心若是烂一点,鄢国就会烂一片。   步长悠觉得他好像有意说一些话再给她听。   她问好好的读书人,怎么沦落成劫匪了?   他叹气,说他之前在太子府做门客,后来被人诬陷偷盗,被毒打一顿,扔在了南郊的乱葬岗,恰逢那日,这群劫匪到乱葬岗扒死人身上的东西,见他还有口气,就带回去给了几口水喝,后来他觉得当劫匪吃喝不愁,也不错,就留了下来。   步长悠觉得奇妙,这种逸闻趣事,在史书上倒见过不少,没想到身边就有。倘若这是个人才,将来成了大事,今天这番遭遇,说不定也会成为历史,就是不知道他有没有那个际遇。   步长悠问:“你想到武平君府去?”   他直言不讳:“看二小姐觉得在下配不配受引荐?”   被猜中了。步长悠就说事情没那么简单,她道:“那你想要的东西似乎太多了。”   老五立刻道:“倘若二小姐肯,在下便只要这个引荐的机会,之所以索要酬金,是怕二小姐觉得在下忘恩负义,不值得被引荐到贵府去。”   步长悠没再说话。   等这波巡卫过去后,两人沿着街道,一路往西城门去。   不过他俩对蝠州城不怎么熟悉,像无头苍蝇似的,一直转到天蒙蒙亮,解禁的钟声响了,街道上有路人了,他俩才敢现身去问路。   老五还掏了几枚铜钱,跟路边买早点的两个摊贩买了衣裳,两人前后脚换上,还吃了碗馄饨。   劫后余生,这碗馄饨别提多美味,步长悠想,自己估计得记一辈子。   吃过馄饨后,老五问步长悠会不会骑马,步长悠摇摇头。老五说,那就只能先买一匹马了,问她介不介意两人共乘一匹?   正逃命呢,再想着男女之防就主次不分了,步长悠说不介意。   老五买了马,又备了一些干粮和水,两人骑着马一路往西去。   两人没地图,一路走一路问,走得很慢。傍晚时分在田边看见一户人家,就下了马,到这户人家借宿。   十几天来,步长悠洗了第一个澡,其实也不算洗,就是热水兑了凉水,冲了冲,不过她仍然生出了一种再世为人的感觉。   洗澡后,这家的儿媳妇拿了自己的干净衣裳给步长悠换上,步长悠为了报答,把头上的簪子送给了她。   只不过这户人家没多余的房间,只能让两人睡灶房。   灶房有干草堆,两人就靠在草堆上眯觉。   步长悠最开始睡不着,因为她得防着这个老五,可后来实在太困了,就睡死了过去。   次日是被老五叫醒的,因为这家人做早饭,要用灶房。   醒来后,步长悠伸了个懒腰,走出去。   农户没有院子,几间低矮的屋子,前头围着木栅栏。晨光熹微,木栅栏前头有鸡笼和羊圈,他们的那匹马就栓在栅栏上,而远方是一望无际的绿色麦田。   老五说他叫卫姜,是卫国人。   下午卫姜和步长悠到达遂城,在遂城歇了一宿,次日两人出发,三日之后到了历下。   到了历下后,他们从城东进城,到约定好的东门第一家客栈去。   客栈小二见有客上门,赶紧出来接马缰,掌柜上来问是打尖还是住店。卫姜边往进边向他打听,客栈有没有两个二十岁左右年纪的女子来投宿。   卫姜话音刚落,掌柜还没来得及回答,大堂就有个声音响起:“五弟,我们等了你好久。”   卫姜和步长悠朝右边看去,老二、老四、老八带着青檀和九娘正坐在八仙桌上。   卫姜心中一沉,一把将步长悠抓到了手中。   这伙劫匪一共十二个。这次行动分了两波,老大带了四个人在琮安城跟武平君府周旋,老二带了六个到蝠州城。老二这伙人跑了老五和老九,还剩五个。这五个人,老二留了老十和十二在蝠州城等老大的消息,然后带着其余的人来围剿卫姜和步长悠。   老二见未见抓了步长悠在手中,一把卡住九娘的喉咙,九娘被迫扬起头来,万分艰难道:“五哥,对不起,我们不知道他们早发现了,叫他们跟到了这里。”   大堂坐的客人一见这阵仗,知道情况不妙,趁着双方还没打起来,离门口近的就往外蹿,离楼梯近的往楼上蹿,不多时,大堂就空了下来。   掌柜的也顾不得拦人结账,早早缩在了柜台后头。   老二一手压着九娘的肩,一手卡着她的喉咙,推她站起来,往卫姜跟前走。另外那两人制着青檀,叫她动弹不得。   老二走到卫姜跟前三步停下,手上猛一用力,九娘被卡得满脸通红,眼里都呛出了泪花。   老二咬着后槽牙道:“老五,我不跟你废话,两个换一个,你把她给我,我把手上的这俩给你,并且不再追究你叛变的事情,放你们远走高飞。”顿了顿,“你要知道哥哥真跟你动手,你一点赢面也没有。”   卫姜一把将步长悠拉到身前,卡住她喉咙:“开什么玩笑,二哥你睚眦必报,兄弟们哪个不知,我就算交了人,你也不会放过我跟九娘,既然事已至此,咱们不如玉石俱焚。”   老二对卫姜说他睚眦必报的事不置可否:“倘若今天是哥哥我一个人的事,我还真就一个都不放过,不过她一人身上担着咱们数十个兄弟的身家性命和财富,哥哥没空跟你计较。”顿了下,冷笑,“我知道,你放她走有自己的目的,这目的跟九妹的命谁重要,你可要考虑好。”   九娘艰难的朝卫姜摇头,意思很简单,叫他不要管她。倒不是什么高尚情操,而是她知道,二哥无论说多少好话,最后还是不会放过她和卫姜。既然换不换都有一半的几率逃不掉,那不如不换。   可不换,他们似乎也没办法全身而退,是陷入两难境地,骑虎难下了。   但这对步长悠来说可不两难,反正她现在的命是捏在别人手里。捏在卫姜还是捏在老二手里没什么大差别。而且,倘若卫姜和青檀真不用受制于人,说不定还能帮忙。   步长悠抬手抠掉卫姜卡在自己喉咙上的手,他其实没使多大劲,毕竟他有求于步长悠,他隐约察觉到步长悠会是他这辈子唯一能抓住的进身之资。   卫姜不知道步长悠要做什么,可也只得顺从,于是他收掉了自己的手。   步长悠没看他,只对老二道:“你把这三个人放了,我跟你走,倘若你不守诺言,我就咬舌自尽,让你交给武平君府一个尸体,尸体不值钱,对不对?”   如今能威胁到他们的,也只有自己的命了,管不管用,先放了狠话再说。   老二一愣,哈哈一声笑:“好,将门虎女,果然爽快。”说着狠推一把九娘,将她推到卫姜怀里,将步长悠抓到怀里,卡住她的喉咙道:“老十,把人放了。”   老四抓着青檀从桌椅间出来,青檀想往步长悠身上扑,卫姜一把抓了回去,叫她别过去。   青檀压住哭腔,差点脱口而出公主,可步长悠死盯着她,叫她别乱,于是那两个字含在舌尖,打了几个转,还是咽下去了。   卫姜带着九娘和青檀走后,步长悠将老二卡在自己喉咙上的那只手抠下来,在他们的八仙桌坐下来,道:“饿了,吃饭吧。”   老二冷笑着坐下来:“二小姐处变不惊,真令人佩服。”   步长悠对他的夸赞不置可否:“以后有你佩服的地方。”顿了顿,又道,“我不会骑马,给我弄辆马车,再有,我好歹是名门小姐,不能让你们仨大老爷们照顾,传出去后,我怎么做人?给我找俩侍女,没有马车和侍女,我不上路。”   老四和老八被人质理直气壮要侍女和马车的行径惊到了,他们茫然的看向了老二。   老二倒像见过世面的,处变不惊的吩咐:“老八,吃完饭后给她弄一辆马车,再弄个婆子跟着,我看她能出什么幺蛾子。”   毕竟是拿来换通关符节和黄金的,老二决定不跟她一般见识。而且,他发现这位小姐脸上的麻子没了,一粒都没有,白白净净的,他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白净的皮肉。即便不拿她换通关符节,这样细皮嫩肉的美人,但凡爷们不是瞎子,有一丁点爱美之心,都不忍叫她吃苦吧。   吃过饭后,老八果然弄来了一辆马车,还弄来一个三十多岁的妇人,他们仨捆了步长悠的手脚,将她和妇人塞到马车里。   步长悠原以为他们会回蝠州城,跟老大汇合,结果越走越觉得不对劲,她开口问,他们仨也不肯告诉她。最后还是照顾她起居的妇人说,看这情况,八成是要去邺城。   邺城?步长悠对这个城没什么印象。   妇人说出了邺城是卫国。   从历下出来,走了一日,荒郊野岭的,突然下起了雨,雨越下越大,他们冒雨行了一阵,遇到一座破山神庙,就到庙里避雨去了。   原以为是阵雨,没想到下起来就没完没了,他们升了火,将衣裳拧了拧水,架在火上烤。好在那妇人知道此行要走多日,带了换洗衣裳,见步长悠的衣裳都湿透了,就给她换了一身。   他们一直等到黄昏,雨也没停下的迹象,几个人掏了干粮,就着水囊里的水吃了点。   这庙太破,没有门,也没有窗,坐在庙里,能看到路过的行人。   傍晚时分,几个人正说话呢,突然瞧见大雨中有个人牵着一匹马朝这方向走来,仨人一下紧张起来,慌忙把兵器拿在了手中。   老四压低声音道:“估计是来躲雨的过路人,老八,你去问问。”   老八握紧手里的剑,站起来,走到门口去。   雨中的人,带着斗笠,披着蓑衣,活脱脱一个渔翁,见有人出来,拉着马又走了两步,到阶前站定,好方便说话。   老八拿剑鞘指着他,喊声盖过了雨声,问什么人。   那人用手往上顶了顶帽檐,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先将问话的人打量了一番,然后回答说是从邢阳来的,到邺城去投亲,路上遇到大雨,看见有庙想进来避一避。   老八回头看了一眼老二和老四,老二点点头,老八就让了路,让他和他的马进来。   这人将马拽到廊上,拴在廊柱上,然后摘掉斗笠脱掉蓑衣,掸了掸身上的雨珠,这才进来。   他进来时,借着火堆的光,扫了一眼围着的五个人,目光在看到步长悠时,微微停滞了一下,然后又迅速离开。   他拿袖子擦脸,自报家门,说幸会诸位,但没有人回应他这个“陌生人”的幸会。   土匪、步长悠和妇人都只是看着他。   他尴尬的笑了一下,自顾自说雨可真大,就在火边坐了下来。   庙里非常暗,火光映出他的脸,小麦肤色,脸颊上还沾着没干的雨珠。不过即便这样,也不能洗去站在城门风吹日晒六个多月的风霜之色,他这会扮起风尘仆仆的赶路人倒很像。-c-x-妖精整理-   而且步长悠觉得奇怪,以前怎么看这个人,身上都有芒,可这会儿看他,竟不觉得有那种逼人的东西,出奇的温和。   山神的石像下头火柴灼灼燃烧,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   过了一会儿,老四突然对裴炎道:“我好像在哪儿见过你,不知兄台是否去过琮安?”   裴炎温和一笑:“在下祖上是琮安人,十六岁之前都在琮安生活,怎么,几位也是从琮安来的?”   老四点点头:“怪不得,我说怎么听着是琮安的口音。”   裴炎本想跟他多说几句,可见他说完这句话,就防备似的闭上了嘴巴,没再交谈的意思,怕硬谈会怕打草惊蛇,遂作罢了。   庙里边又沉默起来。   过了没多久,老二的目光落在了裴炎脚上,道:“兄台的靴子在往外渗水,一定湿透了,怎么不脱下来烤一烤?”   裴炎扭捏的看了眼步长悠和那妇人,作不好意思状:“两位夫人在此,在下怎敢放肆。”   老二的余光察觉到步长悠一直在看这人,他觉得有些不对劲。他想看看这人的脚。   一个人是不是养尊处优,从脸上能判断出来,从脚上也能判断出来。他已经看完这个人的脸了,脸不像养尊处优的脸,但他不放心,还想看看脚。 第54章 追踪   老二并不放弃, 继续道:“听这雨声,估计得下一阵, 阁下不难受?再说我等都是江湖儿女, 没那么多讲究,阁下甭客气了。”   步长悠没什么江湖经验,不知劫匪看人脚干什么。裴炎其实也不知道, 毕竟贵族子弟常年待在国都, 他们懂得官场里的门道,却不怎么懂江湖门道。不过,作为国君近卫, 他长久训练出来的敏锐嗅觉,让他知道这里头一定有诈, 他不能脱。   他从琮安城追到蝠州城,又从蝠州城追到历下, 总是慢一步, 又从历下追到这,中途遇上下雨,看到破庙进来避雨, 结果瞎猫撞上死耗子,撞到了。   这样的巧合,他根本就没机会做什么伪装,只能随机应变。   裴炎不疾不徐道:“在下急着赶路,天又热了起来,脚上不知出了多少汗, 偏又遇到下雨,泡了半天雨水,脱了怕惹两位夫人不适,多谢兄台美意。”   老二没再强求,只是分别看了一眼老四和老八,仨人立刻就了心照不宣,于是老二猛然出手,一把卡住了步长悠的颈子。   与此同时,老四和老八的兵器都上了手,隔着火堆,对准裴炎。   裴炎想站起来,老二手上用了一些力,卡得步长悠满脸通红,他喝止道:“别动。”   步长悠旁边的妇人早吓得抱住了头,躲在了一侧去   裴炎的目光自下而上,最后落在老二脸上,仍是不急不缓:“你们兄弟十二个,现在有七个在我手中,两个叛了,如今只剩下你们三个,还不放手?”   老二冷笑:“那正好,少了几个人分黄金,我们哥仨求之不得。”他卡着步长悠站起来,“符节和黄金呢?”   裴炎只好道:“符节在我身上,金子在蝠州城。”   老二道:“你把符节给我们,让我们从邺城出去,等我们到了卫国,你再把金子送来,只要金子一到,我们立刻放了你妹妹,不然别怪我们死了还拉她垫背。”   “只要你不伤了舍妹,一切都好说。”裴炎说着走到马跟前,从行囊中摸符节。   天已完全黑了,步长悠看不到裴炎的表情,只能从他的声音判断他现在的状态。怎么说,太镇定了,镇定到让步长悠有种他巴不得自己被人拉去当垫背的错觉。这可是劫匪,她的生死只在人家一念之间,他这么不慌不忙,太令人怀疑了吧?!倘若此刻鄢王在人家手中,他能这么稳?   老二死死卡着步长悠,在裴炎去取符节的空档,哥仨移到了外头的廊上。   荒山野岭,大雨,破庙,劫匪,官兵,人质,这一切组合起来,有种说不出来的况味。   裴炎取了符节正要迈门槛走出去,老二喝道:“别动。”   裴炎就听话的住了步子。   这黑咕隆咚,他没帮手,步长悠还在他们手上,他除了听话拖延时间外,没别的法子。   老二威胁道:“我告诉你,别趁着天黑耍花样,否则,咱们玉石俱焚。”   裴炎都有些无奈了:“你们三个人,手里还掐着我妹妹,我只有一个人,能耍什么花样。”   老二道:“你站那别动,把符节扔给老八。”   裴炎就把符节扔了过去。   老八单手接住,但他另外那只手因要执兵器防备裴炎,所以没办法细看,只能用手指摸,摸着倒是像通关用的符节。   他低声道:“二哥,好像真是符节。”   符节拿到手,老二就没那么紧绷了,觉得此人不过如此,他道:“现在给你两个选择,一个是你让我们捆了你,这样咱们就能安心的在这歇一晚,明天上路,一起到邺城,出了城,到卫国后,你写封信,我让老八给你在蝠州城的人送去,叫他们送金子来,金子一到,我就放了你们兄妹两个。二是我们现在挟持你妹妹冒雨走夜路,先行出国,你回蝠州城,亲自把金子送到卫国,咱们一手交钱,一手交人。”顿了顿,“反正即便你今晚没找到这,咱们的买卖也就这两个法子,我们不出鄢国是不会交人的。”   这么大的雨,他们若是冒雨赶路,就算有马车,公主估计也得被淋,若是因此生了病,这种情况下,劫匪断不会给她请大夫,他可不想救回来一个半死不活的公主,于是就伸了手出来:“捆吧。”   老二本以为他会选第二个法子,没想到他选第一个,一时之间,倒有些拿不定主意。   事出反常,必定有妖,老二实在怕他有诈,卡在步长悠喉咙上的手就又紧了一些,道:“老四,你去,他敢耍花招,我立刻掐死他妹妹。”   老四上来捆,裴炎却又将手放下去,补充道:“咱们先说好,我让你们捆,是为了让你们放心,我不会耍花招,我如此诚心,你们也得拿出自己的诚意,对我妹妹好些,倘若你们有什么照顾不周,或者冒犯的地方,可要想一想后果。”   老八觉得简直没有比他们更善解人意的劫匪了,他几乎炫耀似的:“为了照顾你妹妹,我们特意雇了一辆马车,又说我们仨大老爷们照顾她不便,我们就专门请了人照顾她,刚才想必你也看到了,火堆旁抱着头的就是。”   裴炎点点头,觉得公主厉害,就又抬起手,让他捆。   不过老八觉得捆在前面有隐患,要把双手捆到背后。他这要求一提出来,裴炎狠瞪了他一眼。老八被瞪得很无措,回头寻求老二和老四的意见。   老二觉得人家本不必让你捆的,现在伸出双手让你捆,都这样了,再得寸进尺就过分了,遂算了,捆在前头就捆在前头吧。   老八捆好后,裴炎问:“我现在能跟我妹妹说话了吗?”   人已束手就擒,老二的手就从步长悠颈上松了下来,连说话的语气都硬气了许多:“等出了鄢国,拿到金子随你们怎么说。”   这六人围着火堆坐下来,步长悠坐在老二和老四中间,裴炎坐在老四和老八中间,那个照看步长悠的妇人,坐到了老八旁边。   六个人,除了那个妇人找地方睡觉去了,其余五人,睁着眼,互相看了一夜。   大雨半夜停了,次日天还没亮,老二决定赶路,因为有通关符节,到了邺城可直接出城到卫国,只要出了国门,一切好说。   但他们忽然又改了主意,觉得并不带上裴炎上路,虽然他表现的很无能,但总归不是尸体,带在身边还得分出人手来防备,不安全,所以就没给他松绑,而是把他扔在破庙里,并且还把他的马放走了,让他自生自灭。   老二临走时留给裴炎话,让他好生在蝠州城等着,他们安全后,会派人到蝠州城去找他,请他耐心等候。   老二觉得既然裴炎已知道他们要去卫国,为以防裴炎在他们未出国门前,再度被追上,就了不能去卫国,而是临时决定改道去穆国。   劫匪们想穆国与鄢国大面积接壤,裴炎即便脱了身,可他们已经走远了,大海捞针,找到他们也不容易。   只不过后来,劫匪们不知道他们走了半个时辰后,裴炎就把自己腕上的绳索解开了。   解开后,他在山神庙四处走了一圈,吹口哨找他那匹马。那是匹识途的老马,他相信它走不远。   果然没过多久,那马就回来了。   只能庆幸昨夜下过雨,路上有车辙和马蹄印,他就顺着车辙印,一路跟了过去。   这哥仨没去邺城,改道了,倒像是有脑子的,不过还是百密一疏。   不过随着道路渐干,天放了大晴,地上的车辙印时有时无,到最后就全无了。   裴炎靠自己的判断行路,后来路过一条河,他停下来让马吃草喝水,自己也洗了一把脸,在洗脸时,瞧见河摊上有滩血迹,他心里一惊,重新想起公主是个聪明人这回事,想这血是不是公主故意留下来的。   他牵着马,继续往前走,不过走得很慢,不放过脚下任何的小东西。   后来他发现每隔一段,就能在道上瞧见长段的布条,偶尔也能看到血迹。   布条肯定是公主故意给他留的标记,可这血迹......难道也是?   裴炎想,这次一定要赶在落日之前追上并解决了,否则天一黑,他们拿着公主,他就没办法下手了。   下午时候,裴炎路过一个庄子,到庄子里去问有没有看到两个骑马的带着一辆马车从这经过?庄口的几个小孩说看到了,他们还下马来问路,裴炎找到给他们指路的老大爷,大爷说他们问去娄番怎么走。   裴炎的猜测被确定了,果然是要去穆国。又问他们打这走了多久,大爷说没多久,大约就半个时辰。   一定追得上,裴炎想,只是他的兵器昨晚全被那哥仨卸走了,他追上了没兵器也没胜算,于是问村子里有没有猎户,他拿头上的簪子换了猎户的一副弓箭,又到铁匠家里捡了几柄刀具,带在身上以防万一。   从庄子里出来,策马走了快一个时辰,裴炎进入石壁夹道,壁立千仞,石墙绵延,人和马刚一进去,就瞧见前头似有马和马车的身影,他立刻勒住马缰,翻身下马,将马拽到外头去,徒步进到了道中。 第55章 中箭   夹道两壁郁郁葱葱, 可夹道中并没什么遮挡物,所以裴炎不敢跟得太近, 一直等他们一行人出了夹道, 方才跟得近了些。   出了夹道没多久,劫匪们就停了下来,因为一侧的山上垂下来一道小瀑布, 下头是很窄的溪流, 他们停下来,牵了马到溪中喝水。   步长悠脚上的绳索被解开,妇人搀着她从马车上下来, 赶车的老八将马车赶到溪边,让马饮水。   后来那妇人想如厕, 跟老八说了一声,老八就让她去了。那妇人找到一处隐秘的灌木丛, 解决完事情后, 正要出来,旁边忽然跃出来一个人捂着她的嘴,让她别声张, 然后说是昨晚破庙里的那个人,他妹妹被劫了,他来救人,倘若她肯配合,完事之后,会给她一笔酬金, 还会派人亲自将她送回家中。   这妇人想都没想立刻答应了,因为撕了一路布条子,给裴炎作标记的人,正是她。   劫匪雇她时,说的是照顾一位小姐,并许她五十两酬金,到了马车上之后,才发现是照顾一位手脚都被捆了的小姐,她想反悔,已经晚了。照顾也得照顾,不照顾也得照顾,她也属于半被劫持的状态。但凡步长悠不是弱女子,能有百分之五十的成功几率,她一定协助她逃,只是她觉得步长悠连百分之十的几率都没有,所以决定袖手旁观,以求自保。   虽然妇人不帮步长悠大忙,但愿意帮着小忙。步长悠想给裴炎留点标记,只是手脚被捆,有心无力,求助于妇人,并许给了她酬金,妇人就悄悄帮她做了。如今步长悠来了帮手,逃跑成功的几率大了,她当然也想摆脱这群劫匪,且对方还许了她酬金,她求之不得。   裴炎要妇人等会把步长悠领到这里来。只要步长悠不被他们捏住,这仨人一起上,都不是他的对手。   妇人说,那位小姐做什么都有人跟着,如厕也是,虽不会跟近,但肯定会跟过来。   裴炎说没关系,只要脖子没卡在对方手里,一切都好办。   妇人从灌木丛中出去,回到步长悠身旁,老四就站在步长悠身边,老二和老八则脱了靴子,掖了衣摆,挽起裤脚,在踩水。   步长悠的手仍被捆在后头,那妇人悄悄抠了抠她的手心,小声道:“你哥。”   步长悠僵了一下,很快就反应过来了,她立刻对老四说,她也要如厕。   如厕要打报告,且有人跟着的待遇,步长悠已享受了十几天,这会她已经完全收放自如了。   老四听到后,跟着步长悠和妇人去了,步长悠要进灌木丛,老四还想跟着进去,步长悠自然不会让他跟进去,让他在外边待着,他就停在了外头。   这是一片野生荼蘼花,初夏四月,白花开得稠密,妇人分开耷拉着垂在地上的枝蔓,引步长悠走进去。   荼蘼花挤挤挨挨很严实,只是枝丛高不过人,老四一直看着步长悠和妇人的背影。那妇人作势往步长悠腰上摸索,步长悠回头呵斥道:“转过去。”   老四也习惯了,背过身去。   步长悠蹲下去,裴炎就她脚边,她看了一眼,他也来看她,两人都微微有些诧异,觉得对方好像不是自己记忆里的人。   步长悠觉得这个裴大人虽不笑,可没那么冷峻严肃。裴炎觉得公主好像也没想象中的强悍冷漠。   不过他们什么都没说。   裴炎从靴里拔出一把刀,将捆在步长悠手腕上绳索割断,隔断时,他瞧见公主左手掌心有道鲜血淋漓的口子,只不过口子已经干住,不再往外冒血。   他在路上看到的血,就是从这来的吧。裴炎从袖袋里摸出一方手帕,给公主系上。   老四背对着,不耐烦的问好了吗。   裴炎扬扬下巴,让回答,步长悠就应了一声,说好了。   裴炎在这声好中起身,老四转过身来。   裴炎挥手一掷,那柄并不锋利的钝刀直接钉进了老四的喉咙里。   他的瞳孔蓦然放大,似是没有反应过来,他缓慢的低头看自己的颈,不相信那么大的一柄刀会钉在他颈中,他又抬头来看裴炎。这个昨晚捆在他眼皮子底下没有还手之力的人,今天就要了他的命。他张张嘴,似乎想说什么话,可说不出来了,整个人向后倒下去,像一座山轰然倒塌。   刚从溪中出来的老二看到老四倒下去,顾不上穿靴子,抽出腰间大刀,赤脚冲过来。   裴炎从荼蘼花丛中走出来,走出来的同时,他从腰间抽出一根烧火棍。   烧火棍是在铁匠家捡来的,铁匠家打农具,能找到几柄废刀和一根烧火棍,而不是要拿铁锹当兵器,已算难得。   老四还在痉挛,口内不住往外涌血,血顺着脖颈滴滴答答的落进深草中,红的红,绿的绿,真是好鲜明。   老二看清站在荼蘼花丛里的人是谁后,忽然扎住前进的步子,紧张的往后退了两步。   裴炎朝老二逼近,老二一直往后退,后来实在觉得不能再退,就握着刀攻了上去。   老八在溪水中看到这种情况,忙跑到马旁,取出自己的箭和弓,对准了裴炎。只是裴炎和老二打在一起,位置一直在变动,他瞄不准。   老二不经打,没过几招,就被裴炎的烧火棍劈到手腕,刀脱手而出,那烧火棍弹回去又劈在他脑门,老二顿时被劈得晕头转向。于此同时,裴炎左手接住他的刀,颠着转了一下刀柄,用刀背砍在他腰上,他支撑不住,一下歪倒在地上,一首捂脑门,一手揉腰。   裴炎一脚踩在老二胸口,老二,噗嗤吐了一口血出来。   裴炎却并不看脚下的老二,而是看着十步之外拉开弓搭好箭的老八。裴炎很快发现了不对劲,那箭对的并不是自己,而是偏了一些,对准的是自己身后。他不用回头看,就知道老八对准的是公主。   裴炎脚上的力不自觉的重了一些,老二吐的血更多了,他厉声喝止:“你敢。”   结果话刚一出口,老八手中的箭就放了出来,裴炎往斜里一扑,要挡这箭,但他没想到土匪窝里竟有如此快的箭,他扑得很及时,可没挡住,差一丁点,箭擦着他的脸颊,带出一丝血丝,射向刚从花丛里冒出头的步长悠。   步长悠距离裴炎不足十步,裴炎距离射箭的老八不足十步,而一般的弓箭,射程在百步。二十步的距离,简直是最佳射程范围,所以那箭直接穿透了骨肉。   步长悠向后倒去。   裴炎没扑着,就地一滚,手中的长刀掷向射箭的老八,老八就地一滚,躲开了。   裴炎这会没功夫追他,赶紧冲进花丛里去看步长悠。   箭入身体,步长悠第一瞬间没感觉,她还低头看了看穿透自己身体的箭,然后突然间剧烈的疼排山倒海而来,她张大嘴,想叫,喉咙却发不出声音。   裴炎冲过去先看了一下伤势,见她满头大汗,脸色苍白,疼得说不出话来,低声安抚:“公主,没事的没事的,别紧张,一支箭而已,也没伤在要害,拔|出来养几天就好了。”   他将她抱出来,右手从后面穿过颈,把她的脸颊摁到自己身上,左手从前面过去,握住穿出身体二寸多长的箭头,咔擦一身,箭头被折了下来。   箭在骨肉中,折断时不免震动,步长悠疼得猛地握住了他腰侧的衣襟。   裴炎折断箭头后,那只手回来再握住身前的那半截箭,裴炎察觉到她绷的比较厉害,安抚道:“一下就过去了,没关系,公主别绷着,越绷越疼。”   步长悠知道那一下要来临,她把右手抽出来,圈住他的腰,抓牢他腰侧的衣襟,同时把脸埋在他胸前,用跟他说话分散注意力:“宫里知道了吗?”   “这么大的事,卑职和家父做不了主,只能先行上报王上,王上勃然大怒,要诛劫匪三族,卑职此行就是奉了王命而来。” 他说这话的同时,猛地一下,把箭从骨肉中拔了出来。   步长悠疼得牙齿都要咬碎了,却却来不及感受,忍着肩上的剧痛,将脸从他胸前拔|出来,眼里全是震惊:“宫里真的知道了?”   裴炎将断箭扔了,这才来看她,见她震惊,就又改口道:“公主别急,卑职刚才故意吓公主的,这事除了卑职和家父,没有人知道。”   “你……”步长悠看这人眉眼端严,一本正经,却干这样的勾当,有些被气到。可与此同时,她松了一口气,只要宫里不知道,一切都好说。她再没力气支撑,也没力气同他计较,整个人倒了回去,“那就好。”   此后步长悠一直处于半昏迷状态中。马车晃晃悠悠,肩上的刺痛时断时续,偶尔大颠一下,她能感觉到血水冒出来的温热感。那妇人一直不停的给她擦汗,她还听到妇人喊公子,你妹子的血越流越多,你快过来看看。马车停下来,公子果然过来看,她也想睁开眼瞧瞧,却睁不开眼皮。   那公子却不是对妇人说的,而是对她说的,他说:“这点血不算什么,不用怕,我们很快就到了。”   后来,真的很快就到了。步长悠虽昏迷着,可还有一丝意识,朦朦胧胧,模模糊糊,感觉自己被抱下了马车,中间有许多人在她身旁说话,说了什么听不清也记不住,只知道有人在说,她似乎叫了谁。有人赶紧过来问怎么了,声音低沉和煦,她却又说不出话来,只觉得疼,不止肩膀疼,浑身上下都跟着疼。 第56章 浑噩   后来步长悠觉得自己肩上的口子上被人放了什么东西, 东西放上去,是一阵剧烈的疼痛, 像往伤口上撒了盐, 她觉得自己好像哭了,因为实在太疼了,她不知道该怎样才能不疼, 只能哭。   有人不停的给她擦汗, 那疼只是一阵,后来慢慢缓和了,可她一点没觉得好过, 反而更难受,身上一阵冷一阵热似的, 冷得时候她觉得自己在抖,热的时候又觉得浑身都在往外冒汗。她想醒过来, 或许醒过来就没事了, 可她没半点力气,感觉像要死了一样。   伤口又灼又疼,她想伸手摸一摸, 可她才一动手,就有人拦住了她。   她想喊人把她扶起来。   最开始想到了她母亲,可她觉得母亲不会帮她,母亲肯定又要说,你想起来,就自己来。她觉得很委屈, 试着动了两下,根本起不来。   她又想喊自己的乳娘刘氏,可乳娘得看母亲的脸色,母亲不让她扶她,她只能一脸心疼的看着这个乖囡囡,却不敢过来。   她还想喊流云,可是流云太贪玩了,她找不到她。   她觉得她快要死了,可没有一个人能帮她。   后来,灵光一现的,她还想到了一个人,那个人的脸就在眼前晃,很清晰,她倒不想让他扶起她,而是想让他亲她,他很会亲人,他要是亲亲她,她估计不会这么难受。那日在马车里,他亲得多好啊。可她依稀记得,他好久没亲过她了,为得是什么,她不记得,只记得他们很久不说话了。   她还想起一张脸,自己在倒下去之前,看到的那张脸。她也不知道为什么,想起这张脸,满腔子的气。逼他娶她,也不是她的主意,蓁蓁都说了,他怪不着她,要怪就去怪他的爹,他的王,她又没得罪他,他为什么要算计她?偏偏她又狠不下心还手,那样整齐端肃的一个人,像被精心修剪过的碧树,前途一片光明,她不想把他摧残的乱七八糟。而且即便算不为他着想,他有那样老实的一家人,她也不忍心。可她不还手,就总觉得自己会被一直欺负。她想,早晚还一次手,叫他知道厉害,叫他再也不敢小觑她。   那是混乱的两天,步长悠想起了很多小事。那些事,她平时都不怎么想得起来,可在意识不清的时候,那些小事却像被风吹开了尘土,一下子纤毫毕现了起来。   她还想起她小时候养过一只色彩斑斓的鹦鹉,是绿色的翅膀,红色的肚子,像一朵带着叶子的红花。又想起流云进离宫那天穿了一套绿色的衣裳,衣裳上还有几小块布丁。还想起八岁那年,鄢王进来避暑,她在雁鸣湖撞见一位穿秋香色宫装的夫人,夫人的头发很长,比她现在的还要长,几乎都拖到了地上......   不过想起来的事情总是不连贯,东一件西一件的,浑浑噩噩迷迷糊糊,有时都不知道自己是想起了往事,还是在做梦。   后来听到紫苏在叫她,带着哭腔,似乎还有青檀,她一下子就醒了过来。   步长悠睁开眼就看到了紫苏,因为紫苏正坐在床边在看她的伤口,边看边哭,见步长悠睁开了眼,惊喜到停止了哭泣:“公主,你醒了!”   裴炎和青檀正在说她的伤势,听到紫苏这么一喊,话也不说了,赶紧过来看。   紫苏从床边起开,裴炎坐下来,探手摸了摸她的额头,又摸了摸自己的头,不烧了,他松了口气,问:“公主觉得还好吗?”   步长悠点点头,目光扫了一圈四周的陈设,想问这是什么地方,只是嗓子干的厉害,有些说不出话。   青檀已倒好了茶,她将茶碗递给裴炎,扶她坐起来,又将茶碗从裴炎手中接过来,喂她喝了一点。   步长悠不敢大动,因为一不小心就会扯到伤口,她小口小口的抿了两下,就说不用了。   紫苏将茶碗接走,步长悠靠着青檀,问:“这是什么地方?”   裴炎替她掖了掖被角,道:“公主现在在医馆里,周大夫虽为草泽,不过医术过人,公主不必担心,安心养伤,等伤好了之后,咱们再行上路。”   步长悠点点头,又问:“我之前问你,宫里知道吗,你一会儿说知道,一会儿说不知道,到底知道还是不知道?”   裴炎抿抿嘴唇:“没有公主的示下,卑职不敢擅报。”   步长悠这下算彻底放心了,她不再看他,而是看旁边立着的紫苏:“你们俩什么时候来的?”   裴炎觉得她们主仆说话,他在这应该多有不便,就道:“我去请周大夫过来看看,两位先陪着公主待一会儿吧。”   他从床边起身,不忘嘱咐:“只是公主刚醒,不易多说话,还请两位姑娘把握好分寸。”   青檀点点头:“知道了,多谢裴大人提醒。”   裴炎走后,紫苏在床边坐下,看着公主如今这幅孱弱模样,忍不住又想掉泪。   青檀瞪了她一眼,她就憋住了,压住哭腔:“我们也是刚刚到,裴大人说公主昏迷了两夜一天,快吓死奴了。”   步长悠身上两处伤,左手和左肩,整个左边不能动,一动就钻心的疼,可这么靠在青檀身上实在不舒服,于是用右手撑着床,往上坐了坐,问:“我听说你跟的那帮子人都被抓了,怎么回事?”   说起这个,紫苏眉飞色舞起来:“我跟着老大那一帮人到了城里,老大让人写了一封信给武平君府,说你们家二小姐在我们手上,限他们两日内准备好通关符节和一万两黄金。两日后,裴大人单枪匹马到约定地点,劫匪怕他使诈,就临时换了地点。裴大人说通关符节和黄金可以给,但前提是先见公主本人再说。劫匪们说想见人可以,先给通关符节。裴大人把符节给了他们,他们就带着裴大人一块到了蝠州城的一家客栈。劫匪有了符节,本想胁迫公主,先一块出了城再跟裴大人谈黄金的事,结果到了之后,劫匪留守客栈的两兄弟说老五和老九带着公主跑了,老二带着人去追了。问跑哪去了,说应该去了历下。裴大人很生气,说他们在耍人,拔了剑,外头忽然涌进来六个劲装的暗卫,暗卫三下五除二的将七个劫匪绑了。绑了劫匪后,裴大人带着我去历下,暗卫就暗地里跟着。到了历下后,我们跟客栈掌柜打听,掌柜说早走了,去哪了不知道,裴大人就跟暗卫兵分四路去找,还留了一个人给我,让他护着我留在历下客栈,看青檀会不会回来,结果青檀跟卫姜和九娘真的回来了。再之后就是医馆里的小徒弟到历下去报信,我们知道公主在这,就赶过来了。”   倒不复杂,步长悠听完后,点点头,问:“卫姜和九娘也跟着过来了?”   紫苏说是啊:“不过裴大人觉得他俩在这多有不便,就让他俩先回琮安城了。”   步长悠想起自己许诺过人家的酬金,就问:“我可许了人家一千两的酬金。”顿了顿,“还付得起这个酬金吗?”   青檀道:“付得起肯定付得起,不过得动带出来的那些赏赐了,当个一两件就行了。”   步长悠默了一下,道:“看来之后得省着点花了。”   青檀笑:“反正咱们平时也花不了大钱,倒是不用省,就是公主别再动不动就千两千两的许人了,咱们买那么大的宅子才花了二百多两,给他们一百两都顶天了。”   说到这,步长悠又想起来一事,她为了让那妇人帮自己给裴炎留标记,也许了人家酬金。不过这妇人没什么见识,要五十两都怕步长悠嫌弃要得多,步长悠看她朴实,就说给一百两,她十分关欢喜。   步长悠问一路上照顾她的那位妇人呢,青檀知道她想什么,就道:“裴大人已经给了她酬金,让卫姜和九娘走时一块带走了,他俩答应给送到历下,公主放心。”   仨人正说着呢,周大夫和裴炎从外头进来,紫苏和青檀从床边让开,大夫过来摸了摸她的额头,又看了看伤势,说好多了,让她放宽心,按时敷药服药就成。   步长悠问她养多久能上路,周大夫说最快也要过了头三天,若是不着急赶路,最好十天后再动身。   裴炎就安抚道:“妹妹不用担心家里,我已经派人回去送信了,妹妹好生养伤,养好了伤再上路不迟。”   步长悠没接这话,她可不想听他的安排,也不必听他的安排,只问:“这离琮安有多远?”   裴炎似乎知道她问话的用意,就把她问到的没问到的全都回答了:“此地距离琮安城四百多里地,按照马车的正常车速,一个时辰走二十多里路,一天走四个时辰,也得走五、六天,更何况公主还受了伤,估计走得更慢。”   步长悠沉默了。   她不想待在这地方,她想回琮安去。她以前心心念念的想云游,那是在一切都顺遂的情况下的外出探险,可真的经历了生死劫难,她最想念的仍然是琮安,虽然她都不是在城里长大的,可那城里有她认识的所有人,她想回去。但她也知道裴炎说得是事实,她现在的身体还不允许她长途跋涉。她道:“那就先过了头三日吧。”   周大夫招呼小徒弟去给步长悠煎药,青檀不放心,亲自去了,裴炎也跟着出去了,只有紫苏一个人留在里头。   步长悠躺的时间太久,想出去走走。紫苏不敢让她动,说要出去问一问,大夫说可以走动,紫苏才回来扶她。   乡野的医馆,地方并不大,四、五间竹屋,周大夫一家人住后头,前面有间药堂,旁边是干净的厢房,里头搁着几张竹床,用来给病人看病,步长悠就是从厢房里出来的。   出来能看到正对厢房的一树梨花,周大夫和裴炎正站在树下瞧篱笆桩子上的牵牛花,听到动静,回头来看。裴炎见她正要下台阶,怕紫苏扶不住,忙过去把人接过来,亲自扶着下了阶。 第57章 琮安   步长悠侧脸看他。   裴大人头一次对她这么殷勤体贴。   裴炎却不看她, 还是那幅非礼勿视的模样,只低声提醒公主注意脚下。   步长悠下了台阶, 抬未伤的右手指了指梨树, 裴炎心领神会,把她扶过去。   跟着劫匪颠沛半个多月,那时没觉得有什么, 偶尔还会觉得可笑, 际遇奇妙,如今醒来,闻到梨花的清甜, 着实会生出劫后余生的感叹。   周大夫四十岁左右,见她躺了这么久, 步子却稳,一点也不飘, 笑说她身体底子好, 估计会恢复的很快,三天之后上路,肯定没什么问题。   他这么一说, 步长悠就问明天上路成不成?周大夫被问住了,哈哈一阵爽朗笑,说要是不想要命,现在走也行。   步长悠就没说话了。   后来周大夫说要去看药,就走了。周大夫走后,裴炎和步长悠一时之间没找到话续上, 就沉默的站着,梨花簌簌落下,脚下满地洁白,紫苏试探性的问:“公主,要不我扶你出去走走?这是个种梨的庄子,里里外外都是梨树,这会儿正开花呢,可漂亮了。”=初~雪~独~家~整~理=   步长悠点点头,却没立即走,想了想,对裴炎道:“裴炎,辛苦你了。”   裴炎本想回职责所在之类的云云,但他没来得及开口,因为公主还有下半句:“裴炎,咱们之间的帐一笔勾销了。”   裴炎没想到她会说这个,愣了一下,等回过神来,她已经转过去,跟紫苏在说话了。   紫苏扶着步长悠,走得很慢,医馆是篱笆桩子的墙,上面缠了一墙牵牛藤,藤上开满了紫红的牵牛花,步长悠说真好看,赶明回去在城里的那宅子的墙根底下也种一些,让它爬满墙。   紫苏扶她过去看,还掐了一朵簪在她发间,稠密黑亮的青丝,有了一点颜色,立刻衬得人都有气色了。   步长悠扶了扶发间的牵牛花,隔着篱笆瞧向梨树底下的裴大人,裴大人就把目光移走了。   紫苏扶着她,顺着医馆前的小路往外走。医馆就在庄口,十几步开外,有坡斜下去,坡道两旁是漫山遍野的梨花,合着山里的一点烟岚,一派清新。   步长悠没有下坡去,就在道口的的一块石头上坐下,这样漫山遍野的梨花,远看或许比进到里头看更有感觉。   步长悠忽然想起什么来,问:“你说咱们这么多天没回清平山,住持会不会焦虑......”   紫苏想了想,道:“我觉得公主与其想住持会不会焦虑,不如想一想相公子会不会焦虑?”   步长悠一愣:“他焦虑什么?”   紫苏对公主的无情无义都有些不满了,她道:“焦虑看不到公主啊。”   步长悠更怪了:“上元节之后我们就没见过了,他要焦虑不该早就开始焦虑了吗?”   紫苏被公主堵得说不出话来,半晌:“那公主想见他吗?”   步长悠在这遥远的梨村想起那双眼睛那个人,不知为什么,觉得恍如隔梦,竟像假的一样。   她没说话。   一阵风过来,头顶的梨花簌簌往下落,步长悠抬右手接了几瓣,放在口中嚼,满口清甜。   紫苏陪着站了一会儿,说这是风口,不宜久待,就扶她回去了。   回去之后,也没进厢房,而是让紫苏搬了椅子,就在梨花树下坐着。   坐在树下能看到药房里的周大夫和裴炎。他俩正背对着她,指着贴满药签的药柜在说什么。   中间裴炎回头瞧了一眼,瞧见她在树下,瞧见她在看他,没跟她打招呼,而是回头继续听周大夫讲。   过了一会儿,裴炎仍然觉得自己背上有道目光黏着,就再回头来看,果然是。   他打断周大夫,说去跟妹妹说两句话,周大夫就停下来了。   裴炎从药房里出来,一路走到梨花树下,在她跟前站定,问:“公主是有什么事吩咐卑职?”   步长悠其实本没什么吩咐,不过他既出来了,她就顺便问了:“我待在这里养伤,裴大人做什么去?”   裴炎道:“卑职从未来过这一带,如今既然有机会停留,臣想在四周走走看看,了解一下这的风土民情。”   有心的人到哪里都不会闲着,步长悠点点头,又问:“裴大人,城门守得还过瘾吗?”   裴炎又愣住了。说到守城门,就必定牵扯到他俩的婚事,而在这桩婚事,他们两个没一个是好过的,都很难堪,原本以为她会装作没那回事,没想到她竟然提到了。不过她既然如此坦荡,他也就没顾忌了,只道:“获益良多。”   “获益良多?”步长悠细细咀嚼了一下这个字眼,道,“倘若鄢王要你守一辈子城门呢?”   裴炎想了想,道:“那也只能守着了。”   步长悠道:“不后悔?”   “以后会不会后悔,卑职不知道,但目前臣不后悔自己做过的任何一件事。”裴炎还是这么干脆。   是个老实人,步长悠点头赞许:“裴炎,千万不要后悔,要是后悔了,我会觉得你也不过如此。”   公主说出这样的话,让裴炎大大的惊讶了一把,因为这是一句略带赞许的话。他给了她难堪,甚至为了谋求自己的利益,暗中算计了她,她可却赞许他这种行为。他若后悔,她会觉得她不过如此,意思是现在她觉得他是不同的。   真没想到。   他原以为公主对他有挺大的意见,说不定都想剐了他,但现在他不确定了,或许是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步长悠站起来,紫苏想扶她,被她拒了。梨花簌簌落满身,她拂去肩头的梨花,闲闲道,像在与他拉家常:“我母亲算计了你,你算计了我,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这样挺好,我喜欢爱憎分明的人,我也佩服敢作敢当的人。”   裴炎不可思议又若有所思的看着她。   说实在,他宁愿公主憎恨他,或者报复他,那样他会心安理得。如今叫她这么一弄,他倒如坐针毡起来,觉得自己一个大老爷们,还没一个姑娘有胸襟,真无地自容。   步长悠见他被自己弄愣,忽然又笑了,像恶作剧得逞:“裴大人真好骗,我故意的,想要裴大人知道什么叫以德报怨。”   裴炎又愣了,愣完反应过来,松了口气,如临大赦一般。对,这样才正常,这才是在紫明殿前打他,在城门口威胁他的公主。有仇报仇,有怨报怨,他也喜欢爱憎分明的人,不喜欢黏黏糊糊,什么都分不清的人。   他不动声色道:“公主真会开玩笑。”   步长悠不置可否:“裴大人,你自称卑职,想来我们还是君臣的关系,你应该不能跟我讨价还价,所以我们明天上路。”   “这……”裴炎看了眼紫苏,紫苏摇摇头,表示公主的决定无人能改。   裴炎只好诺了一声。   下午时候,裴炎和紫苏到附近的城里去准备路上可能会用到的东西。周大夫把步长悠路上要吃的药做成药丸,把她需要用的药膏调好。   次日一大早,一行人出发。他们晓行夜宿,日行不过四个时辰,而且还是绕远道走了比较平稳的路。步长悠的伤口除了最初往外渗了一点血,倒是没什么大碍。   到了琮安城后,步长悠长松了口气,觉得自己又落地生根了,真是不离开不知道这城在自己心中的分量。   步长悠说自己伤着就先不去见裴中尉了,等伤好之后再去府中拜访,裴炎说不敢,就将她送回了洋槐街的宅子里。   紫苏在家收拾宅子,青檀回了薛家老斋,让秦氏做了一些清淡的饭菜,带回宅子给步长悠,临走时还叫秦氏帮忙物色一个好厨子。   青檀觉得紫苏虽可以做饭,但毕竟太凑合,还是雇一个老道一点的好些,总不能让公主长期跟她们凑合下去。   傍晚时候,青檀掌了灯,服侍步长悠吃了药,步长悠坐在床上看书,青檀在窗下的榻上陪着,才刚看了两页,听到有人敲院子门。青檀放下书,说一定是裴大人。出去开门,果然是他,不过还有他爹,还有他娘,还有一个背药箱的大夫。   青檀忙请他们进来。   裴炎问怎么样,青檀边领着往里进,便回话,说刚吃了药,正躺着看书呢。   暮色才刚下了一点,薄暮笼罩着庭院里的竹和水,一派雅清。   裴炎的母亲叶氏心中很诧异,她原以为文庄公主是个明炙艳烈的女子,谁知道住宅竟这样雅清。   青檀领着四个人到正房门口,请他们稍后。之后进去跟步长悠说了一声,步长悠放下手中的书,青檀替她理了一下散乱的发,这才出来请裴炎四人进去。   四个人见了步长悠,都纷纷行君臣之礼,步长悠赶紧让免了,让青檀上茶,青檀从房间退出去,到后头的厨房找紫苏去了。   这并不是步长悠头次见裴翼和叶氏,上一年五月份跟裴蓁一起到他们府中,她已见过这对夫妻,但那时他们只是裴蓁的父母。一年快过去了,中间平添了许多纠扯,这会儿再看这对夫妻,就看出了很多东西。比如这对夫妻好像,倒不是说长相,而是举止神态很像,可能就是传闻的夫妻相?再比如裴炎其实跟他爹长得并没很像,只是下巴有些像罢了,跟他娘更不像。裴蓁倒是跟叶氏有点像,像在眉眼。而这对夫妻也很神奇,没半点将门的样子,倒是出奇的温和。   叶氏这会也正纳闷,这公主好面善,什么时候见过似的,她迅速想了一下,可没想起来。裴翼也这么觉得,但他觉得面善倒不是在那见过,而是因为她跟祁夫人很像,不仅眉眼像,身上那种劲儿也相似,而且似乎比祁夫人有过之而无不及。   叶氏因是女流,更方便说话,就在床边坐下,问公主怎么样,有没有好点之类的,然后又责备裴炎,说他办事不利,让公主受罪了,实在该死之类的云云。步长悠只好一番大力称赞,裴公子足智多谋英武不凡,倘若不是有他,她指不定要怎么被劫匪欺辱,又说裴炎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前途不可限量之类的。这番话说得既不失公主的派头又不失作为晚辈的亲切,听得叶氏十分受用,并益发觉得这位公主好像还不错?但转念又想到她跟恒渊在太后寿诞上干得糊涂事,就立刻又觉得不好了。 第58章 试探   叶氏嘘寒问暖几句后, 说梁大夫是宫里头退下来的王医,今天特地叫他来给公主瞧瞧。   正好青檀和紫苏进来送茶, 就把步长悠这些天吃的药和敷的药膏拿出来让梁大夫瞧。   梁大夫看了两遭, 说是好方子,不用换,继续吃着敷药就行。   说完伤, 叶氏将裴翼、裴炎和梁大夫撵出去, 说要跟步长悠说体己话。   青檀将这仨人带到后头水边的自雨亭那,奉茶。   仨人出去后,叶氏执了步长悠未伤的手, 说她是个好孩子,裴炎配不上, 叫她受委屈了。   要说委屈,其实没人不委屈, 叶氏这么说, 也算有心了,步长悠就陪了一番体贴,说她年轻糊涂, 才把好好的婚事搞砸了,不怪裴炎,只能说没缘分。叶氏见她不忌讳,还坦荡,好感越发多。不过好感归好感,这位公主和恒渊的风流事终归是叶氏心里一根拔不掉的刺。   其实叶氏来, 除了替儿子办事不利赔不是,主要就是说这件事。这事说开了,就没啥可说了,叶氏叫她好生休养,有什么需要的就派人到君府去。   步长悠谢了她的体贴。   叶氏临走时,步长悠说她有两句话要跟中尉说,请他过来一下。叶氏有些诧异,不过还是叫裴翼进去了。   紫苏搬了绣墩给裴翼,裴翼坐下来,步长悠也不说话,只是看着他。一会儿就看得中尉大人坐不住了,只好开口问她的伤势如何。步长悠也不回答,突然道:“母亲把当年的事情都告诉我了。”   裴翼一愣,装傻充愣道:“夫人告诉公主什么了?”   祁夫人当然没告诉她什么,但步长悠觉得今天是个机会,想诈一下中尉,就道:“母亲说我大了,有些事她不该再瞒我,就把当年的事情告诉了我,还说裴家帮了我们母女大忙,让我多谢中尉。”   这番话说得有模有样,可仔细分析,根本什么都没说,裴翼猜到这位公主有可能在诈他。因为当年的事,他连自己的妻子和儿女都没说过,祁夫人应该也不会说。而且说实在,这招他儿子已经用过了,一点也不新鲜,他不动声色道:“承蒙夫人惦记,下臣感激不尽,不过说到谢字,下臣实在不敢当,一切皆是因缘罢了,还请公主收回。”   这番话也说得有模有样,可仔细分析,也什么都没说,步长悠再接再厉,拿自己知道的所有不确定来试探:“中尉见过太子吗,我跟太子长得像吗?”   裴翼这下真实的愣了,因为这句话对他来说含量巨大,但他反应巨快,只道:“太子和公主乃为亲兄妹,长得相像在情理之中。”   步长悠问:“我跟太子真的像吗?”   裴翼来看步长悠的脸,要说像,是有些像,可你要说不像,也不像。因为公主和太子像得不明显,不像鄢春君和二公主那样,只要不是瞎子,就能看出来是兄妹。   裴翼道:“细看的话,眉眼有些微相似。”   步长悠见什么都问不出来,有些败兴,哦了一声,转移了话题,问起了裴蓁的孩子。裴翼没见过外孙女,叶氏见过,三月底刚摆了百日宴,叫长萱,封了武昌公主。   武昌,武运昌隆,不知是赐给裴家的,还是许给鄢国的,倒是跟步长悠的文庄正好配成对。不过步长悠知道,她终究是不能跟这妹妹比的。她十七岁要嫁人,为全夫家的体面,才有了封号,而小妹妹一出生就有,怎么比?倒也不是嫉妒,也不是羡慕,只是有那么一瞬间会觉得凄惶。   青檀将他们一行人送走,步长悠也没心思看书,下床到外面去。   明月如钩,满院竹影,她顺着院子里的那条细水走到书房去。   书房没有掌灯,黑咕隆咚的,她摸索着坐在案子后头,也不知道想干什么。   月洞窗开着通风,还没关上,月光进来,整齐的方砖上,像撒了一层糖霜似的。   她到月光里站着,看自己拉得老长的影子,不知为什么,突然有些想哭。   真奇怪,过去十七年,她都没这样过。她在这一刻,很思念祁夫人、思念刘氏、思念流云。她出宫以来,第一次如此强烈的思念她们,甚至还想起了眼睛很漂亮的小青年,觉得倘若此刻他在这,那也不错。   因此步长悠突然想养一个什么了,随叫随到的那种。   这个想法一旦出现,就遏制不住,并且想立刻就做,虽然她都不知道自己想养什么,但她想,她要是看到它了,一定就知道。   紫苏说钟鼓楼那每月三次开放万姓交易,里头什么的都有,不用担心买不到,就怕她挑花眼。   步长悠问每月三次,哪三天?紫苏说逢六就有。步长悠问今儿初几,紫苏答不上来,因为这段日子大家都在路上,日子早过丢了。去问青檀,青檀说好像是初六。紫苏有些沮丧,步长悠也很沮丧,还要再等十天。   不过这种沮丧心情没有持续多久,因为进到浴桶里,被热水一泡,步长悠就舒坦的什么都忘了。   洗完澡后,紫苏煞有介事的弄了一个火盆,让她跨一下,说去晦气的。   晚上睡觉前,青檀在她房间点了檀香,不过即便这样,她也没有睡安稳,因为肩上和手上的伤,又痒又痛,还不到能睡安稳的时候。   次日,步长悠让紫苏回清平山去见住持,就说她病了,暂时在城里养病,等病好了再回去看她老人家。   紫苏要走时才发现没马车了,因为她们的马车被劫匪扣下了,现在劫匪没了,马车肯定也没了。   青檀让她先走着去,马车的事以后再说,紫苏就去了。   紫苏出城时,在城门口遇到了裴炎。紫苏和裴炎一路从琮安到蝠州城,又从蝠州城到历下,也算经过患难,这会见到他,不像之前那样怕了,看到他还跟他打招呼。   裴炎嗯了一声,问她做什么去,她说回寺里拿些东西,他点点头,也没说什么,就让她去了。   紫苏走出去好久后还在纳闷,觉得裴大人好像变了,不像在路上时那般随和。   最近裴大人总是让紫苏产生这种感觉,他好像一直变来变去的。比如从琮安出发时,紫苏原以为他是个不好相与的人,虽是盟友,可也不怎么敢搭理他,结果他却意外的随和,且还很照顾她,这让紫苏分外感动。紫苏本以为是自己之前对他有偏见,才觉得他不好相与,还自我反省了一番。结果就在刚才,那种不好相与的感觉又出现了,于是她开始糊涂,不知道裴大人到底是好相与还是不好相与。   下午回来,紫苏将自己的困惑告诉了青檀。青檀不像紫苏跟裴炎相处了那么些日子,感触并不深,就说不知道。   紫苏又问步长悠,步长悠因为看到的更多,感触更深。她也觉得自己每见裴炎,裴炎都在变。不过,她倒不怎么困惑。她想,或许恒渊口中的那个克制的同龄应该最接近裴炎本人。他压力大,而琮安城作为一个权利中心,是他最无法放松的一个地方。   裴大人出了琮安城,整个人就会松下去,一进来,立刻就紧绷起来。   好累,她都替他累。   中午吃过午膳,步长悠在庭院里消食,然后到床上午歇,朦朦胧胧睡着时,忽听到外头有说话的声音,她就醒了。   醒后没叫青檀,而是自顾自的穿了鞋,走出来。   原来是秦氏,秦氏带着三个婆子,四、五十岁的样子。   青檀见她起了,忙附在她耳边解释,说婆子是她拜托嫂子找的厨子,本来只想请一个,结果嫂子一下带了三个,说一个是琮安本地的,一个是沛国来的,一个是穆国的,每个人每个月二两银子,一年下来也用不了一百两银子,问她是想留一个,还是全部都留。   青檀这么一说,步长悠倒都想留了,有了做饭的厨子,青檀和紫苏就能闲下来干点别的事了,否则她俩整日耗在一日三餐上,就没时间打理宅子了。   步长悠说都留吧,让青檀将后边的下房收拾出来两间给婆子们住。   紫苏回来见到仨婆子,简直乐疯了。做饭,偶尔做一次是乐趣,要是餐餐做可就太累人了。最主要的,做给自己吃,怎么做都行,但做给公主吃,每天都得玩空心思,特别累。这仨婆子一来,公主有口福了,她和青檀就有口福了。   下午仨婆子先试做了几道菜和点心,步长悠尝了尝,都挺不错的,尤其琮安本地那个,做得特别合她脾胃。夏国那个,做得也好,尤其色这一项,是仨人中做得最漂亮的一位,只是步长悠吃不惯,青檀和紫苏也吃不了,所以就让她走了,只留了琮安本地和沛国的。   青檀问了她们的年纪,琮安本地的稍大些,青檀就叫她大娘。沛国那位年纪稍微小些,青檀就叫她二娘。   宅子里有外人进来了,青檀和紫苏决定不再称步长悠公主,而是改口称为小姐,怕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她们跟婆子们说,她们家小姐多病,出来养病来了,请二位在膳食上务必尽心,她们不会亏待她们。   两婆子说自然,倘或小姐有什么想吃的,请尽管说,只有小姐说不出来的,没有她们不会做的。   青檀和紫苏瞧着俩婆子是老实本分的人,心里很踏实,觉得嫂嫂这次的事办得很漂亮。   步长悠在病中,胃口本来不是很好,有了这俩厨子后,明显吃得多了,晚上就吃了一小碗粳米粥,一小碗炖豆腐,还吃了两个豆腐衣包子。   青檀和紫苏见她胃口好起来,着实放心了不少。一个人只要有心思吃饭,那就证明没什么问题。   吃过晚饭后,天已傍晚,步长悠在院子里散步,听到东邻有淙淙琴声,就站墙根下听了一会儿。   步长悠在乐理上的造诣不高,只入了一个门,懂得一些皮毛,不知这是什么曲子,但觉得很动听。   紫苏见她站着,搬了一张躺椅过来。步长悠问东邻是什么人,紫苏说搬过来这么多天没见过这家人,不知道什么来头。   步长悠说琴声不错。紫苏问,想不想过去拜访一下。步长悠倒是想过去认识一下,不过想人家深居简出的,大约不想被打扰,遂作罢了。   那琴声持续了很久,步长悠躺在躺椅中,摇摇晃晃的,听了很久。   青檀搬了小几过来泡茶,让步长悠可以一边喝茶一边听。   后来琴声停了,步长悠还有些意犹未尽,她让青檀把她的琴抱出来,自己胡乱弹了一首,弹着弹着觉得好灰心,不知道自己弹的是什么玩意,就弃琴不弹了。   她不弹了后,东邻的琴声再度响起,不如刚才清越,而是时而轻柔缓和,时而高亢激昂,炫技一般,让人耳花缭乱。   步长悠觉得好笑,这人可真逗,她又没有要跟他比,不过随他去,倒是饱了她的耳福。   后来紫苏烧好了热水,叫她去沐浴,沐浴完出来,琴声也没了,步长悠就回房歇下了。   次日中午,步长悠去歇午觉。刚睡下没多久,院子里就有人敲门。紫苏正坐在廊下绣手帕,听到敲门声,起来去开门,见到来人,有些稀罕的笑了:“哟,这不是相三公子么,我当公子再不来我们这了。” 第59章 为伊   相城倒也不怪, 只笑:“你们主仆惯会倒打一耙,是我不来么, 明明是你们主子不让来。”   紫苏半是怪半是解释:“我们主子有时候大度的让人匪夷所思, 有时候又小性的让人瞠目结舌,公子要是不懂这个,可白搭了这交情。”   相城认同这话, 他道:“所以我这不是来了么, 我进去瞧瞧去。”   紫苏忙拉住:“公子不知道,公主受了点伤,现在动不得气, 公子说话小心点,别再气她。”   相城点点头:“你哥哥多少跟我说了点, 说是遇到劫匪了,怎么样, 伤得重不重?”   紫苏叹息:“一箭穿透了骨肉, 且不好过呢。”   相城问:“现在呢,好点了吗?”   紫苏道:“好是好多了,就是不能大动, 整日躺在床上,除了看书就是睡觉,估计憋坏了,公子正好陪着说说话,估计能好很多。”   相城又道:“你哥哥就三言两句,问什么都不知道, 你细说一下,怎么会遇到劫匪的?”   紫苏听他问,就把原委说了,不过只捡了重要的,该省略了都省略了,尤其把裴炎的部分重点简略了。   听完后,相城也没说什么,只道:“我进去瞧瞧。” 说着进了院子。   四月小荷才露尖尖角,那条穿院而过的细水中已满是荷菱叶,熏风送暖,新竹青翠,他打开帘子。   屋里一水竹具,像个隐士的住处,只有月洞门那水晶绿的帘子,透露出一点年轻女孩子的情致。   步长悠醒来时,瞧见床边趴着一个人,她用右手撑着床慢慢坐起来。坐起来后也不敢大动,怕惊醒了他。   不知道为什么,她好像突然胆小了起来。   她也没说话,就静静的看着那个趴在床边的人,绯色官服,背上有麒麟的纹样。   她对麒麟服第一次有印象,是因为裴炎。那次他到扶苏园摘花,她从蔷薇花后看到他绯衣的麒麟。据说麒麟服是一种赐服,禁卫国君的左青麒卫,全员皆穿麒麟服,而左青麒卫内部的等级划分,主要靠颜色和革带。左青麒卫都是宗室子弟或权贵子弟,最低就是五品。一到二品是紫衣麒麟,三品到五品是绯衣麒麟。   可步长悠知道,趴在她床边的并不是裴炎,因为他侧着脸,她能看到他左额上的那小块朱砂。   午后寂静,竹叶相拂沙沙响,四月仲夏,偶有一两声蝉鸣。   他这样趴着睡,真有乖巧的况味。   步长悠这么看着他,也不知道看了多久,床边正熟睡的人,突然道:“公主看够了么,臣能起来么?”   步长悠恍然一惊,这才意识到他早就醒了或者是压根就没睡。   步长悠多少觉得有些不自在,像偷窥被人逮到,她转移了视线。   相城以手肘撑床,以手托腮,静静看着她。   看了半晌,见步长悠并不看他,就坐到床上,用手捏住她的下颌,迫使她转过来。可即便脸转过来了,步长悠也不肯看他,只低着眼,看他胸前的麒麟。   公主现在太羸弱了,他又心疼又委屈,看吧,离开他,她就要受这样的罪,倘若不离开他,他哪里会允许别人伤她,他道:“公主瘦了。”   简单的四个字,却勾起步长悠的委屈,她鼻头一酸,眼泪差点掉出来,可硬生生的被逼了回去,但眼角还是红了。   相城觉得自己的心都碎了,他伸手抿了抿她发红的眼角,轻声道:“臣就一个季节没见公主,公主怎么把自己搞成这样,搞成这样,宁肯去找那个让公主难堪的人,也不肯来找臣,公主跟臣有多大的仇多大的怨?”   眼泪没完全憋回去,有一滴还是从眼睛里漏出来,啪嗒一下落在手背上。   相城往她跟前坐,抬起她的下巴,声音带点委屈,他惯会示弱的:“公主的气还没消么,都不肯看臣一眼。”   步长悠这才抬眼来瞧他,浓如鸦翼的睫毛上沾染湿意,眼睛亮亮的,一眨不眨的看着他,他凑合过去,亲了亲她掉眼泪的右眼,低声道:“公主的气生了一个春天,大好的光阴就这么过去了,臣本来在春天安排了好多事,一件都没做成,臣都快苦闷死了。”   他的语气亲昵自然,仿佛和她没有一个季节的分离,也没有不开心和隔阂。   步长悠突然觉得他好像跟之前不太一样了。以前觉得轻佻的一个人,现在觉得也没那么轻佻了。   公主这么看他时,相城最克制不住,想亲来着,狠狠亲一番。公主不知道,他这三个月是怎么过来的,为伊消得人憔悴,他尝到滋味了。公主不能这么看他,看得他情动,忍不住了怎么办?   他伸手盖住她的眼,道:“臣有时候喜欢公主这么看臣,有时候又不喜欢公主这么看臣。公主这么看臣时,臣觉得公主有把臣放在心上,可有时候又觉得公主在跟臣玩,指不定哪天腻了,随手就弃了。”   他盖着她的眼,步长悠就乖巧的没动,反问道:“是么,我给你这样的感觉?”   他诚恳的点头:“公主经常让臣这么觉得,所以公主对臣不好时,臣就觉得要撒手,公主对臣好点,臣又立刻舍不得,就这么来来回回的,公主是天底下最厉害的人。”顿了顿,“公主能告诉臣,公主看臣时在想什么么?”   步长悠将他的手从眼上拿下来,也很诚恳:“在想你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眼睛一亮,直凑到她眼前:“臣也不知道臣是什么样的人,公主觉得臣是什么样的人,臣就是什么样的人,因为臣在别人面前作假,可在公主面前没做过假。”   他凑得这么近,嘴唇距离她不过二寸,步长悠有些心猿意马,问题的答案此刻已不重要,她想咬他的嘴唇,还想与他唇齿交融,这渴望如此强烈,她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   相城接收到了,公主想亲他,或者想要他亲她。他喉咙发紧,他多久没亲过公主了,想狠狠亲上去,反正公主绝对没有还手之力,可他是尊严的人,他偏不,要她先亲过来,否则公主就以为他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可是公主眼巴巴的看着他,他要怎么受得了?   他几次都要亲上去了,可还是克制住了。   公主很失落,那失落的眼神看得他心里一颤一颤的,公主为什么就不能主动一次?他也很失落。   他顺着把脸颊落在她右边颈里,侧着脸,嘴唇就对着她的脸颊,说话时能擦着,软软的,滑腻的,他想嘬一口,给她嘬出红印子,他低声问:“公主,这些日子,你有没有想过臣?”   步长悠默了一下,道:“想过。”   这是个出乎意料的答案,相城把脑袋从她肩上拿出来,眼睛亮晶晶的看着她:“怎么想的?”   步长悠对上他的眼睛,一派自然:“梦里。”   相城眼里的春水简直要溢出来了:“公主梦见臣了,梦见臣什么了?”   步长悠把目光从他脸上移走,平静道:“梦见我躺在漫山遍野的蜀葵里,你走过来,将我脱光,与我野合。”   他眼中的温度渐渐燃烧起来,凑到她唇边,声口缠绵,有点哑意:“公主怎么也学会说荤话了?”   步长悠转脸来看他,面上仍平静:“大约是近朱者赤吧。”   他笑了一下,悄声道:“那臣以后一定要多说,把公主彻底教坏,这样咱们两个就能坏到一处去了。”   步长悠看了他一眼,目光又落在他的袍子上,问:“你之前的官服不是青袍么,怎么换成绯了?”   相城把脸埋在她肩上,低声道:“公主不让臣去青楼,臣找不到别的消遣,就去做官了。”有点委屈巴巴的,“臣得让公主知道,臣不是一个无用的浪荡子,整日只会逛青楼。臣以前不做官,不是做不了,是不想做,官场是个大染缸,进去的人,没一个人能清清白白的出来。臣的父亲以前多清高的一个人,现在做官做得又油又滑,当然无可厚非,可臣不想像他那样为名利所累。但臣想娶公主,总得有个样子。臣知道,公主不是在乎功名利禄之人,不过难保别人不在意,臣得先把公主的父亲哄开心了,才能叫他把公主嫁给臣。”   娶?步长悠被这个字眼撞到了。曾经她谈婚论嫁过,可那人有心上人,拼了命不要娶她。如今有个人,为了她,开始委屈自己,去做他不愿意做的事情,说完全无动于衷那绝对是假话。   他又补充:“臣不是在逼婚,臣只是以防万一,万一公主愿意嫁给臣,臣自己就能向王上求赐婚了,倘若公主不愿……”想了想,“那就到时候再说吧。”   无论真假,这是一番动听的话,步长悠侧脸去看他,他也来看她,四目相对,看着看着,他就忘了什么主动还是被动的问题,亲了上去。   刚开始只是轻轻的,婉转的,后来越亲越深。   那熟悉的滋味,如脉滋长,牵连着步长悠心头一阵一阵的发软,她单手搂住他的修长的腰身,他越亲越深,越亲越深。   从梅山离开后,他跟她合过,可没再亲过她,天知道他多想亲她,倘若公主去他的梦里,一定会吓坏,在梦里,他早把她大卸八块了。他现在就想把她大卸八块,可她身上的伤,又不敢太过激。   他抵着她的额头低喘:“公主快些好吧,等公主好了,臣带公主去一个开满蜀葵的山野,跟公主好好合一合。”   步长悠把脑袋靠在他胸前,半晌,嗯了一下。   嗯得相城心头发软,想现在就把公主抱出去,随便找个地方,先合一次。饮鸩止渴,他也认了。   步长悠在他怀里靠了会儿,轻声问:“你会骑马吗?”   相城点点头,说会。   又问:“会用剑吗?”   他也点头,说会用一点。   步长悠低声道:“等我好了,你教我吧,再遇到这样的事,不至于束手就擒,什么都做不了。”   他将她扶正,在她额上亲了一口,道:“技多不压身,靠谁不如靠自己,是这个理儿,等公主好了,臣教公主。” 第60章 态度   相城原本想亲一下就成, 可说完话低眼瞧见公主还眼巴巴的望着他。   公主真美,这么望着他, 尤其美, 他喜欢公主的眼睛,黑到没有杂质。   他嘬上去,但不敢太用力。心里又酸又涩又甜, 公主受了伤, 不经亲,他把脸颊埋在公主未受伤的肩上,低声道:“公主每次的变化都特别明显, 上次臣送了公主一幅画, 公主就主动起来, 臣猜公主大约是看上了臣的才华。这次呢,公主外边溜达一圈, 回来就变了样。”顿了顿, “公主在外头经历了什么,对臣的态度竟有这么大的变化?”   步长悠拿手盖住眼,摇摇头, 她也不知道,就是觉得大难过后看到他还不赖。   他还是觉得委屈,声音闷闷的:“公主为什么不叫紫苏去找臣,公主不知道臣多想跟公主共历风雨,公主是觉得臣不值得托付么?”   他没问这个问题时,步长悠并未意识到她有两个选择。现在他一问, 她意识到了。是啊,为什么从未想过他?是不信任他吗?可未必她就有多信任裴炎或是武平君府,只是裴家是她母亲的选择,她下意识的相信了自己的母亲。   相城见她不吭声,凑到她耳边,道:“公主不理臣的这三个月,臣真的没有再去九巷,就连听戏都戒了。”   他的气息洒在她耳廓上,她忍不住往边上躲,他追上去,继续道:“臣以前是没事可做才去里头玩的,如今有事可做了,就不去了,要是真去,也带着公主一块,九巷里头人生百态,其实挺多学问,公主什么时候想去了,臣带公主一块去。”   步长悠为表示自己并没有在意他去什么九巷,就道:“你去不去哪,跟我没关系。”   他绵绵密密的亲她耳垂,声音很低,却一字不落的钻到她耳朵眼里:“那臣在别的女人跟前献殷勤,像亲公主一样亲她们,像侍候公主一样伺候她们,公主也无所谓?”   步长悠立刻想到他在别人面前发浪的样子,是挺不舒服的,不过她不承认,只道:“随你。”   更多的委屈涌上来,相城想公主多说两句好话会死吗?   公主一点都不知道他这三个月积攒了多少恨,多想她,就又多恨她。   他巴巴找来,期待她用好听的话,哪怕只是哄他呢,都能抚平他的恨和思念,可她一点怜悯不肯给,一点余地不给,高高在上就是不肯下凡。公主不知道,那怕她的一片衣角垂怜他,他都会匍匐下去,亲吻她的脚跟。   相城脱掉鞋子,钻进了被窝里,抱住公主。   步长悠右手握住他的手,用眼神恫吓他:“你敢。”   若搁以前,相城估计不敢违背她的意志,怕得罪她,但现在他决心得罪她一次。   不知公主是不是受了伤的缘故,意志力特别不强,以前怎么折腾,都咬着嘴唇不吭一声,今儿还没怎么碰,就猫儿似的哼哼唧唧。   他贴在她耳边,问:“公主,臣这样去侍候别的女人,公主随不随臣,嗯?”   公主死死掐住他的手腕,狠狠瞪他:“你等着。”   这会儿狠话也放的缠缠绵绵,没半点往日的震慑力。他想,他等着,看她能怎么办。   他变本加厉起来,于是公主觉得此刻觉得自己像上了砧板的鱼,怎么扑腾都于事无补,她恨极了这个人,可实在没办法还手。可于此同时她觉得僵死的自己活了过来,在他手掌下,一点一点的活过来。他是水,也是刀,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是水,什么时候是刀。   完事后,公主不肯再看他,大约是觉得丢脸还是什么的,他强硬的将公主掰过来,去亲她。他一亲她,她就舒展了下来。   后来公主睡着了,他看着公主的睡颜,满足的不得了。   事情都在朝着他想的方向发展。公主会爱上他的,或许是个短暂的过程,或许是个漫长的过程。最坏的打算也不过是公主不爱他,没所谓,只要公主不离开他,他会跟公主成亲,生孩子,他一个人来爱就行了。而且以公主的性子,怕是不适合待在丞相府那种规行矩步被人管束的地方,那就等公主跟裴炎的事情冷淡下去,他寻机会,让鄢王把他外放出去,离开琮安城这个是非之地,做个什么小县官。一个县充其量不过十几万人,管理起来也不麻烦,他们过自己的逍遥日子去。   公主一点不知道他的好处,他的好处多着呢,她以后一定会惊讶,她找到了他这样的男人,叫她一生都无忧无虑。   祁夫人最终也会知道,她看错了他。   步长悠睡了没多会儿就醒了,因为这几天都在睡,她并不困,只是被他折腾了一会儿,有些累,这会儿瞧见他还在,吓了一跳。原以为他已经走了,没想到还在。   她这一吓,把他也惊醒了,他其实才刚睡着,这会儿醒了,迷迷蒙蒙的来看她,步长悠突然脸红了,往下缩了缩,拉了被衾盖住脸。   相城爱看她羞羞涩涩的样子,冷情的人羞涩起来多动人,他将被衾掖下。   她低了眼,还想躲,他抬起她的下巴,仔细看她,她脸上的红意越来越浓,简直要烧透了,公主真美,他心里怦然一大动,正要亲过去,她忽然伸手盖住了他的眼,哑声道:“再看把你的眼珠子抠出来。”   他嘴角弯起来:“公主舍得?”   她作势就要抠,他忙将她的手握下来:“别抠,抠了别的倒不碍事,就是该看不到公主了。臣现在正对公主上瘾呢,要是看不到公主,还不如死掉呢。”   这人嘴上没个把门的,什么都说,步长悠不想搭理他,想转身背对着他,奈何身上有伤,不能翻身,只能象征性的扭了头。   他追过去,亲她的颈侧,呵她痒痒,步长悠左躲右闪,他也跟着来,她训斥道:“再毛手毛脚。”   结果他真的毛手毛脚起来,步长悠现在特敏感,还没碰两下呢,又开始大喘气,他低声道:“公主今儿浪的很,是不是又想勾引臣做什么,嗯?”   步长悠握住他的臂,道了一句滚。   他不松手,她那一只手怎么挡得住他的力量,他几乎炫耀:“公主瞧见没有,臣的定力多好,刚才公主在臣跟前叫成那样,臣都没动公主。”   步长悠脸上冲了血,连带着颈和耳根子都红透了,她切齿道:“你不说话会不会死?”   耳垂殷红,饱满莹润的石榴似的,怎么办,刚说完自己定力好,就想真刀真枪的办了她。   他委屈巴巴的叫了一句公主。   公主觉得这人蹬鼻子上脸,决定不搭理他。   他低声道:“公主,我想你了,很想很想,快让我多亲亲你。”   这句话好听话,听得步长悠心里一软,她才装作极其不情愿的样子,慢腾腾的扭过脸来瞧他。   他将黏在她脸上的乱发拂下去,这如画的眉眼,他小心翼翼的亲上去。   小别胜新婚,新婚的洞房还得顾忌着来。不过久旱逢甘霖,尝到一点滋味,也能解一点渴。   两人腻歪完,步长悠拢了拢纱裙,下床去。   紫苏和青檀坐在厢房廊下秀荷包,见她出来,就对着她吃吃的笑。   步长悠有点不好意思,就不看他们俩。   紫苏放下手里的活计,走下廊来,问:“公主要洗一洗么?”   步长悠硬着头皮道:“不用。”   “怎么不用?我用。”房间里又出来一个人,靠在门边,懒懒散散道。   步长悠假装没听到,走到正房廊下,去看那一片翠竹。   相城给紫苏使了个眼色,紫苏心领神会,就去后头了。   相城走下廊,走到步长悠旁边,步长悠下意识的往旁边多了点,他就笑:“公主躲什么,臣刚才都没吃了公主,难不成这青天白日下,还能吃了公主?”   这人耍流氓耍上瘾了,不过他说得对,现在已在外头,他并不能怎么样她,她稳住神,道:“我怕我想吃了你。”   结果他立刻将自己的衣衫扯得更散了,露出一片精实胸膛,道:“来吧,臣不介意。”   步长悠上下将他一看,他没一点羞涩的样子,脸皮真厚,她对着厢房喊道:“青檀,你来。”   相城一听这个,赶紧合衣衫,在公主面前随便浪,在别人面前可得正儿八经。   青檀将针线放到筐里,跨过廊前那道细水,走过来。   青檀往他俩脸上看,这对璧人虽神色不一,但都有颜色,看来是好了。她笑了,相公子靠不靠谱另说,总归是有点本事的,叫公主像个小女儿。   她问:“公主,怎么了?”   步长悠指着东墙根道:“我说要在墙根底下种一些牵牛花,你和紫苏记着点,什么时候碰到卖花籽的,记得买一些回来。”   相城见状道:“姐姐多买些回来,给我那墙根底下种一些。”   步长悠质疑道:“你们府里的花草够多了,还种?”   他摇头说不:“不往丞相府里种。”指着东边,“怎么,昨儿傍晚听臣弹了那么久的琴,今儿就不认了?” 第61章 钟离   “昨儿弹琴的是公子?”青檀有些诧异。   相城对这样的反应很是满意, 因为被他惊着了,他故作骄矜的反问:“怎么, 我看着像个不懂乐理的?”   青檀赶紧摇头:“都说术业有专攻, 奴以为相公子的丹青厉害,没想到琴艺也如此厉害,有些吃惊。”   相城看向步长悠。   步长悠显然也没想到, 正怔怔瞧着他发呆呢, 相城有种扬眉吐气的自得:“我会的东西多着呢,都叫你们主仆不要小瞧人了。”   青檀抿嘴一笑:“奴可不敢。”说着走了。   相城见步长悠还不说话,摸了摸她的脸颊, 轻声问:“怎么了,公主被臣的才华惊着了?”   的确有点意外, 步长悠想,不过她有心理准备, 就道:“你说你会剑, 不如耍两下让我瞧一瞧?”   相城正巴不得要为公主展示自己,好叫她再吃一惊,可他瞅了一圈, 道:“这没有剑啊。”   步长悠看了眼竹子:“那就拔根竹子做剑吧。”   相城就找了一根粗细得当的竹子,砍下来,削去枝枝蔓蔓,砍成适宜的长度,拿着它,试着耍了两下。   步长悠不懂这个, 也没正儿八经的见过高手对阵,她只见过裴炎跟劫匪对阵,不过裴炎也没真正出手,不过三拳两脚的事。步长悠在那三拳两脚中看出裴炎的特点是迅猛刚疾,快若流星势若闪电。而相城,不知是不是没有人对阵的关系,他的身法则潇洒俊逸,像诗一样。   步长悠虽不知道他是不是裴炎的对手,可她知道他并不是只会一点。   待相城收了势,步长悠过去,握着宽大的袖幅替他擦了擦额头上的薄汗。   他气息有些不匀,但很乖巧。   步长悠擦完汗,仰头看着他问:“你今年多大了?”   他奇道:“公主问这个做什么?”   步长悠只问:“不说?”   他将她的手握在手里,他手心里还有薄汗,黏黏腻腻的,他亲了亲她的手指道:“我没什么不能对公主说的,到今年夏至,就二十一岁了。”   步长悠点点头,思索了一下,又道:“一个人的精力是有限的,总是会顾此失彼,所以说术业有专攻,可你怎么什么都会?”   他理所当然的笑:“因为臣聪明啊,臣六岁时被带回府里,进府半年学到的东西,比两个哥哥六年学到的东西都多,他俩很嫉妒臣的。”   步长悠目不转睛的看着他,还期待他继续说下去,一个如此聪明,聪明到过分的人,怎么会心甘情愿的混日子。   可他似乎不打算说。   他说事无不可对她言,其实还是有的,否则以他顺杆子往上爬,滔滔不绝的性子,怎么可能就只有这一句。母亲常说,想认识一个人,不要看他说了什么,而是要看他说不出来的那些。她自认聪慧,裴蓁也说过她通透,可她没在他身上看到一点裂缝。她所知道的,都是他愿意让她知道的。他不愿意让她知道的,她是一点看不出来。   步长悠见他没了下文,有些失落,转身要回房间,他忽然从身后抱住了她,也注意没碰到她的伤,声音在而后,带着温热的吐息,有些低沉,这会儿说得大约是真话:“公主还没爱上臣,所以有些不好的事情,臣现在不能说,怕臣在公主心里坏掉,公主爱上臣就更难了,以后吧,臣期待以后有一天,公主对臣的需要不再只是肉的需要,臣就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公主。”   看他多敏锐,她一低头,他就知道她在想什么。   步长悠觉得也对,没必要把人家的家底都挖出来,她什么也都没告诉他。   她轻轻笑了一下,是对刚才失落的释然:“谁没点不想让人知道的事,再说,我也没问什么,你这样一说,弄得好像我挺爱挖人的秘辛似的。”   他听了这话却很不高兴:“可臣爱挖人秘辛,尤其爱挖公主的秘辛,公主是不是偷偷养别的小情了?公主别瞒臣,上次流云都告诉臣了。”   步长悠对此只有四个字:胡说八道。   沐浴后,两人下了一会儿棋,不过步长悠觉得跟他下棋很没意思,因为旗鼓不相当。她若赢了,一定是他在让她,这是一件很令人挫败的事情,很快步长悠就不想下了。   晚上,他留在这吃饭。宅子里新来的俩厨娘他倒很满意,也不嫌东嫌西,吃的还挺多。   吃完饭,步长悠让青檀和紫苏搬了躺椅到外头,他在边上弹琴,但又嫌她的琴不好,让紫苏回东邻去拿他的琴。   琴声就在耳边,听起来更曼妙。   他弹琴时跟画画时一样,很有看头。要说认真做事的男人最好看呢。他自己还现谱了一曲,别说,还挺好听。   后来步长悠睡着了,他就将她抱了回去。   此后相城常来,不过时间总是不定,在君前当值总不能跟以前在画署那样随便。来了之后也不能多待,因为还得回相府,他不能整日不着家,怕引家里人注意,扰了步长悠的清净。   他这么一偷偷摸摸,步长悠就觉得自己的清修也沾染上了偷偷摸摸的意味,后来有些赌气的说让他别来了,他也很委屈,说要不公主想个两全其美的主意,步长悠当然没什么主意,有主意就不生气了。他还是照常来,每天都会来,那怕是半夜,有时连一盏茶的功夫都不到,就走了。只有休沐时,会待上半日,不过两人也不出去逛,就在院子里。   青檀和紫苏觉得很不错,家里有个男人,是会觉得心安,尤其相公子还文武双全,那就更让人心安了。   四月中旬,钟鼓楼的万姓交易,步长悠的伤已好了四、五成,能外出去了,就到钟鼓楼去瞧了瞧。   果然是万姓交易,卖什么的都有,于是步长悠买了两只白鹤,一只雪白的狮子犬,还有两只狸奴。   这五个家伙到宅子里,步长悠养伤期间就更有事干了。   不过安稳的日子总不会过太久,步长悠有时觉得自己前十六年可能已经把所有的安稳日子用完了,她的动荡从十六岁的那个夏天开始,中间若有安稳,也只是暂时的。所以尽管她深居简出,可在五月初时,宅子里还是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这位不速之客,步长悠之前见过,在上元节的燕春楼,他跟相城坐在同一个雅间里。甚至再往前,她那次去金玉楼,在楼梯上撞到相城,他也在。   大娘开门时,见是生脸并不敢往宅子里放人,因为相城嘱咐过,不要随便请人进来。那人自报了家门,说叫钟离晔,是相三公子的好友。大娘还不敢放人,请他稍后,到后头的自雨亭找正在看书的步长悠,步长悠虽觉得有些奇怪,但还是让大娘将人请进了西花厅。   钟离晔头两次见步长悠都是男装,今天她一身白裙,女装衬得容貌锋利,杏眼高鼻薄唇,竟是绝色,他不免愣了一下,怪不得相城藏这么严实。   钟离晔在打量步长悠的同时,步长悠也在打量他。她对钟离家初次有印象,是钟离家花三千两银子买走了她的《万物滋生图》。她对这家人有好感,觉得钟离家识货,如今,说缘分也好,说巧合也好,钟离家的人就在她眼前。紫衣玉冠,凤眉凤目,手里握了一把折扇,立在那里,芝兰玉树般。   他弯腰向步长悠辑礼:“在下钟离晔,冒昧打扰,还请姑娘见谅。”   步长悠却不与他客套:“无事不登门,想必钟离公子是有话要说,请进吧。”   钟离晔不动声色的笑开:“既然姑娘快人快语,那在下也不拐弯抹角,在下知道姑娘近日与相兄来往过密,不过姑娘可知,相兄与舍妹正在谈婚论嫁?”   又是这种事,步长悠心中一凛,脸上却慢慢洇开一点淡薄笑意,来者不善,你要跟他生气,他估计会得意:“他跟你妹妹谈婚论嫁,与我何干?”   钟离晔笑:“怎么会无关,他逛次青楼,姑娘就受不了,又是打又是泼,又是分道扬镳,他要跟人谈婚论嫁,姑娘受得了?在下揣测,他大约从未跟姑娘提过,所以在下冒昧来访,是为了让姑娘做个明白人。”   步长悠到底没经历过什么,他这么一说,她脸上有些挂不住,止不住冷笑:“你不是为了要我做个明白人,你是因为你们家跟他谈不拢,又没别的法子,只能来找我,不是么?”顿了顿,“你的目的是什么,要我恼羞成怒,知难而退?”   能从他的三言两语中看出这么多,是个聪明的,钟离晔没有否认:“他跟舍妹的婚事一直在谈,虽没最终确认,可两家都默认了,如今他有了姑娘,就不愿意了,真伤我们钟离家的心。不过他现在不愿,早晚也会愿意的。情这种东西来的快又猛,人一时被冲昏头脑,是有的,不过冷静下来,总会审时度势。就算他冷静不下来,丞相和长公主却是冷静的,姑娘只能当外室养着。一个外室而已,舍妹不会没这个肚量,在下只怕姑娘受不了委屈。姑娘有如此高的心气,总不会想做一辈子无名无分之人。”上下用目光将她一打量,“姑娘如此品貌,何苦来哉。”   步长悠忍不住冷笑,这些世家子弟,平日看着玩世不恭不靠谱,可办起事来从不含糊,她跟他不过见了两次面,连话都没说上,就吃透她心气高,忍不了这种事,所以来恶心她。   不过这事的重点不在钟离晔身上,实在没必要跟他逞口舌之争。步长悠冷声道:“好,我明白了,多谢钟离公子的美意了。”   钟离晔瞧她刚才的架势,还以为要长篇大论讥讽人,没想到就没话了,倒被堵住了,因为他还准备给她分析一番利弊,叫她知难而退。或者倘若交谈之中发现她是个俗人,就用金箔利诱。两家一桩好婚事,怎么能叫一个意外坏掉。可如今她这么轻飘飘一个知道了,叫他没办法接着往下说了。他要硬着头皮说,会显得钟离家吃相难看,这事倒不至于。   他只好道:“姑娘是明白人,这个泥潭,想必姑娘不会叫自己深陷,在下告辞。”   说着弯腰揖了一礼,转身而去。   大娘跟上去,待钟离晔出了门,她将门关上。 第62章 负责   紫苏见人走了, 忙进房间将茶盘放下,出来时步长悠已下了阶, 正要往后面去。   她急走几步, 跟上去,小心翼翼的观察步长悠的脸色,见她神色如常, 好像没受什么影响。   不过相处久了, 紫苏也能揣摩出来一点,公主其实算典型的表里不一。不是说一套做一套的那种表里不一,而是面上和心里不同步的表里不一。公主心里可能已翻江倒海了, 可面上能出来三分情绪,就已经非常多了。   此刻紫苏认为公主不一定就真的不在意, 只是表现的不在意。而且,相公子和公主才刚如胶似漆了一阵, 她很怕公主迁怒相公子, 两人又闹起别扭来。于是转移愤恨道:“婚姻本就该你情我愿的,相公子不愿意娶,他们还逼上门来, 难道他妹妹嫁不出去么?钟离家的吃相真够难看的。”   步长悠抬眼瞧瞧天,五月的晴好天,天湛蓝,云厚白,她有种吃一堑长一智的感悟:“人果然不能偷懒,要是一直待在山里, 怕不会遇到这种事。”顿了顿,“什么大隐隐于市,小隐隐于野,心要是不会隐,在哪都隐不了。”   紫苏没想到公主根本不听她的话,不过也没迁怒相公子,她犹疑道:“公主是想......”   步长悠道:“偃月夫人是钟离家的女儿,偃月夫人的儿子娶了丞相的女儿,而现在丞相的儿子要娶偃月夫人的侄女,这是三个大族的捆绑,不是简单的事。我费尽心思出宫清修,不就是为了躲避这种事么,咱们回去吧,回到山里,就不会有人来打扰了。”   一说回山里,紫苏有些沮丧,她是不喜欢清净的,但公主说得也对,于是问:“那大娘和二娘......”   步长悠道:“带回去吧,又不是没地方住。”   吃饭的问题解决了,紫苏微微松口气,问:“公主想什么时候走?”   步长悠道:“越快越好。”   紫苏又问:“那三公子......”   步长悠略微一顿,道:“不用告诉他。”   说回就回,一点不含糊,紫苏去雇马车,青檀和大娘、二娘收拾东西。   东西并不多,因为除了平时要用的一些小件,其他山里那院里都有,等紫苏的马车雇回来,这厢也收拾好了,几个人在落日前就赶着马车出城了。   回到山里,紫苏和两厨娘打扫整理院子,青檀陪着步长悠去瞧住持,住持见她手上缠着纱布,就念了一句阿弥陀佛,问怎么回事。   步长悠没瞒她,说在遇到了歹徒,一不小心被伤了,手上是小伤,大伤在肩上,之前因为伤势太重,不便移动,叫她担心了。   住持自然说人没事就好,步长悠问宫里有没有什么旨意,住持说没什么,步长悠陪她说了一阵话,就回小院去了。   在城里满是竹子和水的雅清宅子住惯了,乍一回到野趣盎然的小院,感觉还挺新奇。   上一年她们到这,已是深秋九月,万物凋的凋,谢的谢,实在没看头。而今年冬末,万物还没复苏呢,她们又到了城里,完美错过了春天。好在现在刚入仲夏,还有三分之二的夏天不会错过,山花烂漫,清清凉凉,应该会很有趣味。   傍晚时,大娘和二娘在后头做饭,青檀和紫苏在院子里除杂草,正除的兴劲呢,听到咚咚的砸门声,紫苏心里一颤,说肯定是相公子,不然谁有这样大的怒气,出去开门一看,果然是。   紫苏见他阴沉着脸,也不敢说话,只移开了路,让他进来。   相城也什么都没问,径直到正房去。   他忍住恼火,往月洞门那一杵,沉沉看着案子后头的步长悠。   步长悠抬眼看到他来了,就从案子后头走了出来,脸上带点笑意:“来的真快,以为你找不到。”   相城一把捉住她的手,一副要吃人的样子:“公主想干什么,嗯,你告诉我,你到底想干什么,有意思吗,有没有意思?”   他力道有些大了,步长悠疼得蹙起了眉:“疼,你弄疼我了,先放开。”   他不放,并且捉住另外一只手,死死捏着:“想好了再回答,回答不好,今晚咱们谁都不好过。”   步长悠偏不:“那你先放手,放手了,我就好好回答,不放我就不回答。”   相城从宫里出来,来找自己的心上人,看到的却是门窗紧闭。他心里一惊,怕她又像上次一样,悄悄走了,不知何时才能归来,那一瞬间的难受,叫他死去活来。如今找到了,也不见得有多开心,公主来来回回,没想着要告诉他一声,他在公主心里一点位置都没有。   他松了手,拦腰扛起,丢到床上,扑上去狠狠咬在她颈上。   步长悠疼的倒抽了口气,手从他腋下穿过,抓住了他的肩。   可公主明确表示过,不对他负责,他都不能开口问她为什么,你要一个对你不负责的人做什么承诺,他不能要。上次朝她要一点真心,就弄得三个月不见面。他一向游刃有余的手,这会乱得没有任何章法,胡乱的拽她的腰带,扯她的衣裳,可总有别的法子叫她知道他的想法。   步长悠不去阻止,因为她知道阻止不了,还会像欲擒故纵,她只抓紧他的肩,低声道:“伤还没好呢。”   他知道伤还没好,可他觉得委屈,委屈又憋屈,但没处说去,公主不爱他,明明白白,清清楚楚,两人都心知肚明。   他扶正公主的脸,狠狠亲上去。   一会儿亲的嘴唇都破了,满是血腥气,等他终于发泄完了,就把脸埋在她颈中,以前觉得她不爱他也没所谓,只要在他身边,现在觉得很难做到,他有点苦闷:“公主,我能把你掐死么?”   步长悠喘息不止,只问:“你想我死?”   他闷闷地:“掐不死公主,我早晚得被公主折磨死,我死了,公主还活着,要嫁人,臣不甘心,不如先将公主掐死,臣再殉情去。”   步长悠有点惊讶:“你这么喜欢我?”   相城觉得这不是挺明显的事么,公主还要明知故问,他把脸往她颈里深埋了埋,本不打算回答这个矫情做作的问题,可又想着她好不容易问一次,保不齐以后都不会再问了。她若不问,他也没那个脸皮到处张扬,就小声道:“臣喜欢公主。”   步长悠略微顿了下,问:“多喜欢?”   他道:“喜欢到死。”   步长悠听了便来推他:“你起来,我想看看你的脸。”   他摇摇头,他才刚表了衷心,不想让她看。   她用自己的双手,将他的脑袋从自己颈里薅了出来,他亮晶晶的看了她一眼,忽然脸红了,垂了眸。   步长悠勾住他的颈,左肩上还有游丝的疼,不过没关系,他在这,亲亲她,她就不疼。   这是一个绵长的亲吻,像那句诗,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不过他们这不是恨,他们这是喜欢,就让他自作多情吧,他们是彼此喜欢的,这样的喜欢绵绵无绝期。   步长悠亲得他七荤八素的,他又要晕头转向了,他将额头抵在她颈窝,她别着脑袋,轻声道:“那个什么钟离来找我,说你正跟他们家谈婚论嫁呢,我不想再看到他,就回来了。”   他顿了下,不知骂了句什么话,抬起身子来瞧她,公主脸红红的,他指尖抿过她的眼角,低声道:“公主别理他,丞相答应过不插手我的婚事,且宁姐已经嫁给了鄢春君,不差我这桩亲,钟离晔来搅和,无非就是他妹妹瞧上我了,他不想叫他妹妹伤心罢了。”说罢,漫不经心的捞起她鬓边的发丝,眼波流转,光华璀璨,“公主不知臣多抢手,就公主一人不稀罕罢了。”   步长悠接收到了那一眼,简直心神荡漾,她现在开始信他的话了,他可能真的很抢手,毕竟谁也不会讨厌这么乖巧的小青年,她都心动了,拉下来又亲了上去。   结果这人半推半就,亲的时候也闲不住,半吞半含的控诉,说她只有这种时候会主动些,还说她就是贪图他的美色。   步长悠正投入,嗯嗯夸他长得好看,结果他又非常高兴,亲得特别卖力,亲得两人都很荡漾,亲得步长悠都想扯他的腰带了,结果他又说她的伤还没好,现在还不能动,动了也是小动,等她大好了再说,步长悠不得不偃旗息鼓。   吃了晚膳后,他陪步长悠在周遭转了一圈,消消食。山里其实什么都有,蛇虫鼠蚁,狼吟虎啸,不过有个结实的小青年在,的确不觉得害怕。   溜达一圈后,他们坐在院门外的枣树下,枯了整个冬季的枣树,经过春天的润色修复,绿了起来。   步长悠将头靠在他肩上,看了一会儿天上的星月和白云,后来又叫紫苏把琴抱出来,听他弹了几首曲子。   再后来,他不弹了,将琴搁在一边,从袖袋里掏出个小玩意来,说送给她。   步长悠对着月光瞧,是个核雕,样子是个囚车,囚车里困着一个囚犯,步长悠凑近细瞧,看了半晌,觉得似乎是他自己,她难以理解的看着他:“你把自己放囚车做什么?”   他飞快的瞧了她一眼,还有些不好意思:“把臣送给公主,以后臣就是公主的犯人了,公主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步长悠愣住,这人的想法可真够有趣的,竟然能想到把自己放囚车里送人。   他又摸出来一个,也是个小囚车,不过囚车里是个披头散发却眉眼清晰的女囚犯,他说是她,他把她装囚车里,以后她就不会乱跑了…… 第63章 肉羹   跟相城一块, 步长悠老有种奇怪的感觉,觉得他是小孩子, 自己也被他变成小孩子。她觉得不太好, 她母亲花了那么多年要她变得不像小孩子,她怎么能允许自己变回去,那样母亲不是白费功夫了?且她的确已经过了做小孩子的年纪, 她不大享受成为小孩子的感觉。可有时看他像小孩子, 并没什么问题,因为他做小孩不耽误他做大人,他能来回切换, 只是她不能,她只能或者只会做大人。   相城见她发呆, 问她想什么。   她回过神来,摸摸他脸颊, 道:“你真可爱。”   他笑得很开心:“公主嘴这么甜, 想勾引臣干坏事?”   她移到他腿上,单手吊着他的颈,另一只手扶着他的肩, 道:“想。”   以为他又要说她发|浪,不过这次他没笑她,而是一手托着她的背,一手来摸她的肩,问:“还疼吗?”   她将下巴搁在他肩上:“好多了。”   稍微晚些,相城将她抱回去, 并腻腻歪歪的问能不能一起睡。   步长悠不习惯身边有人,不愿意。   他纠纠缠缠许久,步长悠被闹得没法子,只好让青檀抱了被衾铺到窗下的榻上,叫他到那里睡。   相城见公主铁石心肠不为所动,十分丧气的到榻上去了。   到榻上后,也不吭声。   他不说话,房间就静了下来。   步长悠本想忽略他的赌气不说话,可是发现睡不着,就没话找话:“鄢王他......是个好相处的人么?”   相城本来也不想搭理,可想了想,觉得这是正经问题,不忍让她落空,就正儿八经的回答道:“不能说好不好相处,毕竟伴君如伴虎,不过如果他不掌权的话,应该是个宽厚的人。”   步长悠打破了沉默,目的达到了,就点点头,不再说话,翻身睡了。   相城还等着她继续问,等着跟她深入交流,结果发现没人吭声,他觉得自己被耍了,气冲冲的从榻上起来,到她床上躺下去。   步长悠在快睡着时,感觉身边躺下来一个人,但她困了,不想与他大动干戈,往里挪了挪,给他腾地。   他的手臂从她颈下穿过,将她揽到怀里,步长悠模糊的想,不跟他计较,醒了再说,就找了一个稍微舒服点的姿势,睡过去了。   朦朦胧胧中,她听到他说,鄢王要去灞上围猎,他要随驾去,得半个多月不能来找她,问她会不会想他。   步长悠次日醒来,他已经走了,她努力去想自己到底答了什么,可是想不起来。   他走后,步长悠开始并没觉出什么不同,直到有天紫苏无意间说: “人在的时候没觉出多了什么,可人一不在,立刻就觉出少了什么,真奇怪。”   步长悠这才恍然大悟,怪不得这几天她一直觉得缺了什么,她本以为是有什么用惯的东西忘了从城里带出来,只是一时想不起,现在紫苏一句点醒梦中人,原来是他的缘故。   不知为什么,发现这个时,步长悠有一丝惊慌,还有一丝羞耻,觉得像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心事。为了消掉自己的不安,她就拿了一本佛经,抄起了经文。   经文抄累了,就出去转悠转悠,转累了回书房画一回画。   步长悠在丹青上很有进取心,因为相城在前头压着。别的什么棋琴,不如他就算了,丹青不能算。   步长悠觉得自己此前一直困在桐叶宫,没有老师教导,没有同好切磋交流,连临摹的画大多都是赝品。而他有老师,有同好,还收藏了那么多名家名迹......等于她没有的,他全都有,她不如他,很正常。不过现在好了,她出来了,一切限制就没了,她会比他好的。   而且确实,步长悠觉得自己外出经历了这一遭,见了世面,像被打通了什么任督二脉,一下豁然开朗起来,画起画来比早前流畅了许多。一副七段的《琮安遇匪图》,只画了五日,就成了。   画完后,步长悠由青檀和紫苏陪着进城,到了百全街,想找一家画斋裱一下,但裱画是细致活,又要手艺,倘若不是熟人,很难放心交给谁。   紫苏想起薛川穹有家铺子在百全街,必对百全街极为熟悉,可以问问他有没有认识什么值得托付的人选,于是仨人就去了薛川穹的铺子。   薛川穹的铺子全名叫“薛家上色沉檀香铺”,主卖沉香和檀香,她们仨还没到铺子,就远远看见薛川穹手里托着什么正在铺子门口跟人比划,等她们走近一些,薛川穹看见了,赶紧招呼店里的伙计出来,把手里的木盒子给他,让他接着跟顾客讲,自己则喜滋滋的迎了上来。   不过因紫苏和青檀始终没跟薛川穹介绍步长悠的身份,相城也没说,大家都避讳着,他也不好问。身份不明显,他不敢造次,打个招呼都怕冲撞了她,但装作视而不见又太没礼,所以薛川穹每每见步长悠就颔首,步长悠则回以颔首。   薛川穹跟步长悠打完招呼,去问紫苏怎么出来了,是不是有什么事,有事只管招呼,又问那俩厨娘用得可还舒心?紫苏说厨娘手艺不错,多谢哥嫂费心了,然后说这次出来是想找一家可以裱书画的店,但不知道哪家比较靠谱些,想着他对这一带熟悉,让他指引一下。   薛川穹哪懂这个,但也不敢充面子瞎指点,就让她们仨进铺子坐一会儿,自己去边上的一家古玩店打听。打听好了出来,告诉她们北口有家店,里头有个姓王的老师傅手艺特好,在这行里有口皆碑,但因手艺精细,上门的又多,出活慢,不过活儿是真好,要是不着急,可以去看看。   临走时,薛川穹将青檀独自拉到一旁,悄悄递给她一个盒子。   里头是檀香和沉香,说是前几天新进的上等货,本来想送到府上去的,不过去了发现没人,也不知道到哪找去,如今既来了,就一块带走吧。   青檀怕哥哥拿次货邀功,打开盒子看了看,一看还真是上等货,她有些稀罕,沉香价值不菲,一向抠门的哥哥怎么大方起来了?于是合上盒子,正色道:“哥哥,你是不是又碰到什么麻烦事想借人家搭相公子?如果真是这样,你别怪妹子说话不好听,有一有二,可没三没四,人家不是为给咱家牵线搭桥来的。   薛川穹不满的横了一眼疾言厉色的青檀:“什么叫又,我何时麻烦你替我求她什么事?人家两情相悦,我不过就是给相三公子传了一个信儿,人家相三公子愿领这个情,又不关你们的事。再说你们每回要什么,不都是我跟你嫂子忙前忙后的,我们说什么了?如今有了好东西,也头一份想着你们,你倒好,不领情就算了,还数落我一顿。”说着劈手把木盒从她手里夺走,“不爱用算了,这点香卖了,够我们一家人吃一年了。”   青檀见他不为什么事,就又把盒子从他手里抢回来:“好了好了,哥哥,是妹子误会了,你宰相肚子里能撑船,原谅妹子,妹子再也不敢了。”   薛川穹这才笑了,又将她拉近一点,悄声道:“前些日子,钟离公子来铺子里,说是照顾我生意,可我琢磨他主要是来跟我打听你们那位主子的来头。他是相公子的好友不问相公子却来问我,我觉得是背着人,也不敢跟他说你俩是我妹子,只说是远房表妹,跟着家道中落的小姐来琮安投亲,至于其他的,就不知道了。”   薛川穹这么一说,青檀立刻明白了,她严肃道:“他已经找上门了,地址是哥哥给的?”   薛川穹有些惊,连忙摆手:“我没跟他说,我哪敢,相公子还不剐了我。”顿了顿,“怎么,他真找上门去了?”   青檀脸色稍微缓和了些,但语气还是很严肃:“哥哥,这不是小事,你要是还有心讨相三公子的好,关于她的事就一个字不要说,谁问也别说,你也不用怕,相公子顶着呢,没人敢怎么着你。”   薛川穹把头点得像拨浪鼓:“你放心,你哥哥还是知轻重的,只是你们出来走动,也注意着点,别被别人盯上了。”   青檀点点头,这就出去了。   出去后,青檀就将自己哥哥的话跟步长悠说了。   步长悠倒没什么惊奇的,因为不用想都钟离晔当然是背着相城找上门的。至于钟离晔怎么找到的,不是从薛家就是从相城那,只有他们知道她在洋槐街。如今既不是从薛川穹那漏出去的,就是从相城那。因为整个四月相城在那进进出出,的确挺惹人注意。   不过,相家和钟离家的婚事成不成,根本不在她,而在丞相和相城身上,钟离家应该不会不懂这个理,他们来过一次,不会再来了吧?   青檀对此不置可否:“理可能懂,但要是不甘心,懂再多道理都没什么用。”   步长悠本想送完画就回洋槐街的,听青檀这么说,又决定不去了,临时决定去菜市,想再吃一次菜市口小老汉的肉羹。   小老汉的摊还在原地,跟没挪过似的,一见到她们仨就主动打招呼。   紫苏说他记性真好,老汉笑呵呵说年纪大了,记性大不如从前,指着步长悠说长得忒俊,就记住了,说着招呼坐下,问吃什么。   紫苏让他什么都来点,只是每一样少来一点,并且让他不担心,她们照付钱,那老汉一声好嘞,盛去了。 第64章 揭穿   仨人吃羹时, 摊上来了位小孩,小孩十岁出头的样子, 穿着带补丁的衣裳, 说来份撺肉羹。   小孩本想就势坐下,一瞧边上仨干净整洁像大户人家的来头,避之不及的挑了张离她们最远的一张桌子。   卖羹的老汉盛了一碗给他, 他只埋头吃羹, 并不说话。   小孩吃得很快,滚烫的羹三下五除二就吃完了。   吃完后,放下碗, 抹抹嘴嘴,从袖袋里摸出三文钱, 递给老汉,然后左躲右闪的穿过街上人流, 停在斜对面一个卖瓜果的摊上。   老汉看着那摊子, 摇头直说可怜。   紫苏看了一眼,问怎么。   老汉说,原本是孩爹带着娃在这卖瓜果, 有几天孩爹病了,就换了孩他娘来,结果碰到几个城里的小流氓。小流氓见孩他娘长得俊,围着刁难了一把,孩他娘也不敢吭声,后来孩他爹好了, 接替了孩他娘,边上就有人跟他说了这事。恰巧几个小流氓从这经过,孩他爹就跟他们厮打了起来,却被人打断了腿,现在还在家养着呢,可怜孩他娘怀着身孕还要出摊子挣药钱。   步长悠听老汉这么说,扭头去瞅,发现摊子后头站着的果然是个挺大肚子女人。   老汉道:“不过还好有个孩子给她搭把手,这孩子别看才十来岁,也不爱说话,可眼里有活,从不让他娘累着。”   青檀叹了句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   步长悠点点头:“咱们吃完过去瞧瞧,来一趟不容易,倘若是好东西,就买些带回去。”   吃好后,付了钱,仨人就过去了。摊子上摆着三大箩筐,里头搁着时令的桃、李、樱桃,色泽鲜艳,看上去很有卖相。   妇人的肚子很大,得有五、六个月了,艰难的用手撑着腰,见她们过来,赶紧招呼,说都是自家种的,早上刚摘的,新鲜着呢,让她们尝尝。   紫苏拣了粒樱桃,觉得还不错,就又拣了一粒,用手搓了搓,让步长悠尝。步长悠摇摇头,直接让她买些带回去。   紫苏刚挑了两粒,突然想到她们没带篮子,怎么装?   青檀摸了摸身上,只摸出了一块手帕。   紫苏看向那妇人,那妇人也一脸为难。   紫苏又看向步长悠,公主并不是真想吃樱桃,不过就是听人说的可怜,一时心软,顺带照顾一下生意,她道:“那我们只能下次再来了,小姐,你说呢?”   这时斜里有个清丽的声音出来:“用这个吧。”   仨人顺声音看过去,是个穿青衣的少妇,饱满的脸庞,白净的皮肉,秀致的五官,身旁跟着一个胖婆子,两人都挎篮子,而少妇将她的篮子递了出来。   摊子后头以手托腰的妇人略带亲热的跟少妇寒暄:“夫人今儿出来的晚,俺还以为夫人不来了。”   少妇笑起来颊边有个小梨涡,她道了一声是:“天好,想把家里的东西拖出来晒,一捯饬起来就忘了时辰。”说着将目光调向步长悠,定睛细看一下,道:“妾在边上瞧几位似乎要用篮子,正巧手里多,送给几位用吧。”   紫苏伸手接过篮子致谢,问她住什么地方,篮子用完了,给她送回去。   少妇发间有朵水色绢花,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美人:“一个篮子而已,不用还了,姑娘拿去用吧。”   紫苏再次谢她,少妇说要去买菜,再晚怕买不到新鲜的,就告辞了。   紫苏去捡樱桃,青檀瞧着少妇的背影,瞧了好一会儿,回头要跟步长悠说话,发现步长悠跟她一样也在瞧,就道:“我怎么感觉有些像裴大人那日领着的那位......”   紫苏正在埋头捡樱桃,一听这话,立刻直起身子:“真的?”将头扭了一圈去找,可人已经走远了,她有些懊恼,“怎么不早说,害我错过。”   青檀纳闷道:“你刚才不是看到了么?”   紫苏不甘心道:“裴大人为了她连婚都拒了,这号人看一眼能看出什么,肯定得多看看,看她到底有什么过人之处。”   青檀抬手拍了她一下,提醒道:“你说话能不能小声点,还不知道是不是呢。”   紫苏立刻把目光调向摊后身怀六甲的妇人身上,询问道:“刚才借我们篮子用的夫人,您认识吗?”   妇人理所当然道:“认识啊,咋不认识,她经常到这来,听说是什么不平府的夫人……”   她腿边偎着的小孩立刻纠正道:“是武平君府。”   妇人点点头道:“对,是武平君,武平君府的夫人,听说丈夫在守城门,家里边很厉害。”   “那还真是挺巧。”青檀轻声笑了。   紫苏买了樱桃付了钱,问步长悠累不累,想不想回去。   是累,不过步长悠突然不想回山里,仨人就还是回了洋槐街。   回去后,青檀留下陪步长悠,紫苏回山里收拾东西,并将大娘二娘,两只鹤,一只狮子犬,两只狸奴带进城里。   次日吃过早膳,二娘要去买菜,步长悠让紫苏带着别人借给她们的菜篮子一块去,要紫苏亲自把菜篮子还给人家,并将昨天逛百全街买的一把折扇带过去做谢礼。   紫苏回来后,说见到人了,把菜篮子还了,折扇也给她了。她接了,说多谢,还说自己在细柳街开了一家花铺,请她们有空过去玩。   步长悠问紫苏是怎么回答,紫苏道:“我正好想起公主要种牵牛花的事,就问她的铺子里有没有花籽,她说目前没有,不过要帮咱们留意一下,叫我记得过去拿。”   三日之后,紫苏去细柳街,回来时带了花籽,还抱了一盆昙花,说是对方送的。   来往的次数越多,步长悠越肯定自己的猜测。她很好奇,对方跟她这么有来有往的,到底想做什么,所以隔了一日,步长悠让紫苏带着谢礼,两人一起去了细柳街。   店不大,叫叶氏花圃,进到里头,各色花香交织在一块,香喷喷的,老板娘正在打理手边的花草,见她们俩进来立刻迎了上来。   步长悠把谢礼给她,两人自是一番客套。   她说姓叶,叶星河,两年多前从夏国来的。步长悠说自称姓祁,祁音书。   步长悠虽好奇她结识自己的目的,不过敌不动我不动,两人只谈了几句花艺,步长悠就告辞了,临走时把洋槐街的住址告诉她,她若得空,可以过去坐坐,叶氏说一定。   从花圃出来,紫苏很愤慨也很沮丧:“我还以为是个跟公主差不多的端庄人,没想到是个肉多软糯的小娘们,果然呐,男人骨子里还是好这口,只是没想到裴大人也这样,真是高看他了。”   步长悠想,不止男人喜欢肉多软糯的小娘们,她也喜欢。这样的小娘们肯定比不会笑,整日冷言冷语的小娘们看着要舒服,譬如她自己。   她到现在也不知道相城到底有什么瘾,在自己身边来来回回的,她只能拿乳娘刘氏的那句话来解释,认为是王八看绿豆,看上眼了。   回到宅子里,青檀正在厢房廊下做女红,问紫苏她在绣什么,紫苏无限忧愁在心头,说在给相公子绣生辰贺礼。   步长悠一脸茫然,紫苏解释道:“相公子走之前跟我们说,夏至是他的生辰,要我们送他贺礼,不送他要生气,他没跟公主说?”   他倒的确说过到夏至就二十一岁了,可没跟她要过什么贺礼。   紫苏道:“不止青檀跟我,就连大娘二娘,他全都叮嘱了一遍……”   步长悠:“……”   紫苏还是哀愁:“眼瞧着夏至就到了,我还没想到要送什么,不行的话就破罐破摔,给他雕一个木雕得了。”然后福至心灵,眼里一片光晕,“他不朝公主要贺礼,却朝我们这些不相干的人要,八成不是真稀罕我们的贺礼,是想提醒公主,叫公主准备呢。”   步长悠:“……”   紫苏为自己的觉醒感觉兴奋:“倘若公主备了贺礼,我们备不备就无所谓了,倘若公主不备,我们就是给他把星星摘下来,他怕是也高兴不起来。”   步长悠:“……”   紫苏目光熠熠:“她们仨都没参透相公子的用意,只有我参透了。”说完一阵豁然开朗的哈哈笑,“我送他的贺礼就是让公主送他贺礼,公主快想送他什么!”   步长悠:“……”   步长悠想了一圈,决定送画。毕竟她生辰时,他也送了画,礼尚往来,没什么不好。   至于画什么……他是夏天生的,那就画夏天的盛景吧。   步长悠本来就喜欢夏天,尤其喜欢夏日有蝉鸣的午后那种百无聊赖的懒洋洋。   不过夏至马上就到了,虽不知夏至之前鄢王一行人是否能回到都中,他能否来,可还是得准备上,万一回来了,她没贺礼,挺不厚道的,所以步长悠连日常的午睡都用来给他作贺礼。   一日午后,步长悠作画作得有些累,想出去转转,转到自雨亭时,瞧见里头有人,以为是紫苏和青檀,就走了过去,因为想叫青檀给她捏一捏肩颈。   自雨亭横跨水上,旁是转动的水车,水车送水至亭顶,水流顺着亭角流下来,形成雨帘,是消夏的好地方。   步长悠走近才发现亭子里不是青檀和紫苏,而是青檀和裴炎的那个妾,星河,叶氏。   青檀见她过来,忙下亭子去迎接。   叶氏对步长悠来说不算贵客,但算奇客。人来了,青檀没叫她,步长悠有些不悦,觉得怠慢人家了,她问:“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不叫我?”   青檀低声道:“来了一阵,我说我们家小姐在作画,我去叫,她不让我打扰你,说反正也没什么事,等一会儿无妨,我想公主作画的确忌人打扰,就先陪她在这说话喝茶。”   这样也不算怠慢了,步长悠点点头,跨到亭子里。   叶氏早早的站了起来,对她笑:“祁小姐这院子真漂亮。”   叶氏笑时有种真心实意,让人舒服。   步长悠朝她颔首:“夫人来了怎么不让忍叫我,真是失礼。”   叶氏柔柔软软的笑:“小姐太客气了,妾听说小姐在作画,不忍打扰,倒是妾冒昧来访,没打扰小姐清修吧?”   步长悠请她坐下,自己也坐了下来:“夏日无聊,夫人肯来,求之不得。”   青檀将残茶撤下,去换新茶。   叶氏抿嘴一笑,嘴角的小梨涡越发动人:“青檀姑娘说,小姐来琮安投亲,亲眷早已搬离,就索性自己找了宅子,妾真是好生羡慕。”   “哦?”步长悠听她话中有话,就道,“夫人有夫有家,怎会羡慕我一个无亲无友之人,我倒是很羡慕夫人。”   叶氏仍是那么笑:“凡事都有两面,姑娘虽无亲无友,可自在,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哪里像妾,一身羁绊,想走也走不了。”   步长悠不知这话是真心实意还是虚情假意,但叶氏笑得很真心,步长悠就全当真的听了,她饶有兴味:“怎么,你丈夫对你不好?”   叶氏抬见她问得认真,是真好奇。她觉得她来对了,站起来走到亭边。荷菱叶铺满水面,跟着水弯弯曲曲绕了半个院子,她的声音像从天边传过来的似的,有些飘渺:“他对我很好,他父母也算难得的好人,是我没福气消受。”   步长悠有点没听懂。   叶氏轻巧笑了,公主什么都有,当然不会懂她的难处,她道:“他之前跟另外一家的小姐定了亲,他父母对那家小姐非常满意,小姐端庄淑雅,知书达理,是妻子的理想之选。且与那家结亲,还可以帮助他的仕途,两全其美的婚事,他怕我受委屈,就退了人家的婚。”   步长悠当然知道她在说什么,但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说,问:“然后呢?”   叶氏回到座上,直直的瞧着她:“小姐的父亲是他的上级,本很欣赏他,后来因为退婚的事得罪了他,就将他贬职了。这无可厚非,若我是那位父亲,也会这么做,谁让他不识好歹。”   步长悠明白了,不过她有点失望,她原以为那俩人都是有骨气的人,她问:“你想求那位小姐,让小姐去求自己的父亲,放他一马?”   真是聪明,叶氏道:“倘若她愿意的话。”   步长悠冷笑:“你们两个叫她如此难堪,你却还要她帮他,你觉得她会帮他?”   叶氏默了一下,点点头:“我想她会。”   “为什么?”步长悠非常不解。   “他救过她。”叶氏道。   裴炎给公主那么大的难堪,可公主危难时第一时间还是找他。世间没有无缘无故的因缘,巧合的背后一定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步长悠大悟了,原来是这个原因,她笑:“可我觉得你丈夫是个挺要强的人,他若是知道你私下去找人求情,受得了?”   叶氏苦笑:“我知道,他受不了,甚至可能会恨我一辈子,但我宁愿他恨我。”   步长悠笑:“他是个有抱负的人,一个有抱负的人若是连这样的坎都迈不过去,我想他将来也不会有什么光明前途。”   叶氏苦笑:“祁小姐是局外人,说起人的一生,也云淡风轻,可我是局内人,赌不起这个万一。”   这么一说,步长悠倒也理解,觉得自己有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嫌疑。   青檀进来送茶,步长悠端了茶,抿了一口,道:“不过我还是觉得你不应该去。”   叶氏无所谓的笑了:“该不该的,话我也说出来了,想反悔也晚了。”   步长悠想知道的都已知道,她拿手帕掖了掖唇角,站起来,道:“他们家的确帮过那位小姐不少忙,他也救过那位小姐,若有机会,不用你说,她也会。”顿了顿,“让青檀送夫人出去,我就不送了。”说着转了身,往外走去。   叶氏站起来,瞧着她的背影,一字一顿:“公主喜欢裴炎。”   步长悠步子扎在了地上。   青檀不可思议的看着叶氏。   叶氏重复道:“公主真的喜欢他。”   步长悠霍然转过身来,冷冷看着她:“知道你在跟谁说话,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叶氏道:“他说他若在婚事上妥协了,以后会有更多的事要他妥协,以各种各样的名义,他得一路妥协,他会变得面目全非,他不能开这个头。换而言之他的退婚跟我无关,跟公主也无关,他维护的是他的原则罢了。”   步长悠冷笑:“你可真会为人开脱,不送。”   “我曾经也是公主。”叶氏见她又要走,立刻拿话拦她。   见这一面都得抱着破釜沉舟的心,以后怕是也不会有机会见面了,那就索性把话全说了吧。叶氏见她停来,缓声道: “是南方的一个小国,很小很小,还没鄢国的一个郡大,八岁那年,被沛国灭了,我跟哥哥流亡到夏国,变卖了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在安陵城开了一个茶楼。十六岁那年,他和太子出使夏国,闲时在安陵考察风土人情,偶然进了我们的茶楼。临走时,他问我想不想跟他回鄢国,我犹豫了很久,他说你要是怕,那就算了,我一时激动说不怕。可跟着他到了鄢国,才发现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他是家族长子,作为私情的婚姻,也不能随心,要随心就得付出巨大代价。而我在民间过惯了闲散自在的日子,根本无法承受。虽然他说不关我的事,可我还是难以面对他的父母和家族,我倒宁愿他娶妻纳妾,而我只是其中一个,那样就对什么都不用负责。”   步长悠转过身来,真可笑,早知是这种情况,她还怜惜这对苦鸳鸯做什么,嫁过去大家都解脱了,她冷冷道:“星河,人无论要什么都要付出相应的代价,要不起就不要接,接了就要咽下去,噎死也要咽下去。”   说完真不想搭理她了,拔步就走。   她道:“他需要的是公主。”   步长悠真被激怒了,这叶氏也够固执了。这时一直站在廊下的青檀忽然道:“公主,三公子来了。”   步长悠下意识的看出去。   水帘外头,一身白衣的小青年沿着水边急行过来。   步长悠随即道:“你去拦住他,说我在会客,不方便见他,先将他带到别处去。”   青檀诺了一声,去了。   叶氏的话差不多说完了,她福一福身:“今日多有打扰,请公主见谅,妾告辞了。”   步长悠立刻拦住:“告辞前,把你之前说过的话全部收回,我就当我们从未见过。”   叶氏摇摇头:“等妾什么时候发现自己说错了,妾再收回,妾现在没发现自己说错了,所以不收。”   步长悠切齿道:“你不要太过分。”   这时小青年的声音先进来了,伴随着声音,人也进来了:“谁不要太过分?”   叶氏瞧了小青年一眼,小青年也瞧了她一眼,见不是男客,而是女客,没在意,去看步长悠。   叶氏见小青年的眼一粘到步长悠就动不了了,福一福身,道:“妾告辞了。”说着走下了亭子。   外头的青檀接上她,送她出去了。   她俩一走远,相城几乎是迫不及待的将步长悠锁到怀里,将脸颊埋入她颈中,狠狠汲了一把她身上的味道。   这熟悉的味道,他闻到了,像得到了救赎,好久没说出话来。   水帘将亭子与外界隔开,没人能进来,外头兵荒马乱,只要抱着她,他就有种把一切都抱在怀里的安稳。   两人皆白,缠在一块,不分彼此。   他抱了好久,压着嗓子,悄声问:“公主,这么多天,有没有想臣?”   步长悠觉得自己像颗珍珠,正被人捧在手心,小心翼翼的呵护着,她心头发软,将脸埋到他胸前,没说话。   相城亲了亲她的发:“臣按捺不住,想娶公主,侍驾的这些天,寻了一个机会探了探王上的口风。”觉得委屈,“他贼心不死,似乎还想把公主嫁给裴炎。”   步长悠一怔。   相城将她从怀里拉出来,寻到她的眼,郑重嘱咐她:“我不管,哪怕所有人都要公主嫁他,公主也不能嫁。”   步长悠勾住他的颈儿,将他拉下来,低声道:“别说他了,我不想听见这人的名字,快来亲亲我,我现在只想你。”   他眼里燃起火苗,将她往怀里一摁,张嘴咬住她的唇。   步长悠有些晕,他也有点,两人相互抵着,没有力气,可还想要,总想证明点什么,总有什么是能证明的。   步长悠把手从他颈上撤下来,急切的去解他腰带,他一把握住她的手:“公主,臣也想,但咱们再等等。”   步长悠枉顾他的意志,继续往他腰上摸,他急忙按住:“公主有点反常,怎么了?”   步长悠有些急:“你再欲擒故纵,我就去找别人了。”   他噗嗤笑了:“臣不是欲擒故纵,臣是在等,等到蜀葵开得漫山遍野时。”   步长悠想他一向善解人意,这会儿怎么如此不懂看人眼色,他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还在这磨磨唧唧。她仰头看着他,几乎在哀求,刻不容缓,他怎么就不懂,他那聪明的脑袋瓜是被驴踢了吗?   他当然懂,可他从四月等到五月,等了一个多月,就是为了等到那个日子,夏至,他的生辰,白昼最长的一天,蜀葵开得漫天遍野,他要公主永远记住那天,而这天已尽在眼前,就几天而已了,他要忍住,他一定要忍住,现在忍得越辛苦,那天就会越难忘。   他和公主的开始,在公主的生辰,寒冰雪地的冬天,没开好,别别扭扭,这次一定要在他的生辰掰回来。可公主现在求救似的在,他想了想,去他娘的蜀葵,一把将人抱起来,抱回书房,夏日衣衫薄,他将人摁在格扇窗上。   步长悠牢牢抓住窗眼,她看到窗外廊下的竹子随风动,竹声沙沙,明明就在耳边,听起来却像在遥远的天边。   后来将人抱回床上,累了,不动了,就拥着睡觉。   一觉醒来,天已是傍晚,身上疲累,心里却满足,觉得自己又被拯救了。   他将她往怀里摁,晚风过,竹声依然,他轻声道:“公主刚才说梦话了。”   步长悠一愣。   他低笑道:“怎么怕成这样,有什么臣不能听的?”   步长悠愣愣道:“我说了什么?”   “公主叽里咕噜的,臣听不清,好像是说什么不喜欢。” 相城笑,“什么东西让公主这么不喜欢?”   步长悠没吭声。   房间没掌灯,一片氤氲暮色,院子里响起紫苏的声音:“青檀,快来看,这开了一朵菱角花。”   步长悠不想说关于梦的事情,转移了话题:“你们围猎遇到什么好玩的事情了么?”   相城沉吟半晌:“太子误伤鄢春君,这对公主来说算好玩的事情么?”   “误伤?”步长悠没听懂。   相城点头嗯:“太子说是误伤,谁敢说他是故意的。”   步长悠有点不悦:“太子一定是个骄纵的人。”   相城说那是自然:“王上的这些儿子里,只有太子是他亲手带大的,从小又是储君,万人捧,难免骄纵。”   步长悠又问:“那鄢王呢,他也认为是误伤?”   相城道:“太子和鄢春君不是小孩子,王上也要平衡,只要不闹得太过火,他一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步长悠还是觉得太子过分:“太子在鄢王眼皮子底下都敢伤自己的兄弟,私底下可不得无法无天,国之储君,鄢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相城笑了:“鄢王对太子有偏爱,这是肯定的,再说,太子骄纵,是因为他的地位在那,鄢春君若为太子,未必就不骄纵。我想,国之储君,才能比私德更重要吧。”   步长悠惊于他的这一番言论,同时又觉得似乎有道理,他问:“这么说太子比鄢春君能干?”   相城将她往上拎了拎:“只能说他跟鄢春君不相上下,所以王上就没动摇过,要是太子又蠢又坏,王上估计早不能容了。”   步长悠疑惑道:“那你姐姐嫁给了鄢春君,是不是就表示丞相还是觉得鄢春君的机会比太子大,否则太子一旦上位,还不直接端了你们家?”   相城点点头:“一朝天子一朝臣,是这个理,不过我猜丞相应该不是觉得鄢春君机会大,而是觉得偃月夫人机会大。”   步长悠又没听懂。   相城道:“偃月夫人会生啊,她不是只有一个鄢春君,她还有一个昭文君。王上喜欢太子,是因为太子的生母,王上喜欢昭文君,是从心底里溢出来的。”顿了顿,“公主知道偃月夫人的这个封号是怎么来的么?”   步长悠摇头。   相城道:“偃月夫人是钟离家的长女,出生在正月,本叫钟离瑾,有次外出踏青,在道上遇到一游方相士,相士说她日角偃月,相之极贵,大家就开始叫她偃月。后来她进了宫,做了国君夫人,一口气给国君生了三个孩子,是王上子嗣最多的一位夫人。民间有俗语,正月有偃月,必有嘉主,不知是人为还是巧合,反正大家都相信她能和王后拼一拼。”   步长悠还是疑惑:“可太子有王后,王后有太后,太后还有云中侯……”想起什么来,“不过你刚才说太子的生母是什么意思,太子不是王后的儿子?”   “对啊。”相城理所当然道,“怎么,公主不知道?”   步长悠对鄢王室的传闻一概不知,她摇摇头。   相城想起她的过往,觉得她不知道也理所当然:“早前王上在沈国为质,跟一个沈女交好,女子怀胎十月,一朝临产却难产,生下儿子后没多久就过世了,这便是太子的生母。后来等王上回了国,稳定了国内的大局,娶太后的侄女做了王后,就把太子给王后了。也是太子幸运,王后只生了一个公主,没生出儿子,母凭子贵嘛,王后对着虎视眈眈的偃月夫人,只能靠太子,关系倒也算亲密。”   步长悠一脸长见识的感悟:“好复杂。”   相城道:“这才到哪跟哪,王室自古就是是非地,更复杂的事情多了去,不过不跟公主说了,公主还是置身事外的好。”   步长悠不再说话。   相城俯身下来,双臂撑在她两侧,温柔的亲了她一阵,低声问:“疼么?”   步长悠摇摇头,道:“还好。”   他笑:“只是还好?”   步长悠脸红了,口内却道:“不然呢?”   他悄声道:“公主应该说你真厉害。”   步长悠可说不出这样的话来,她漫不经心的嗯了一下,算是承认他厉害。   相城笑了,公主不好意思时挺可爱的,他决定奖赏公主,于是顺着颈密密麻麻亲下去。   不像刚才山洪爆发似的,这次事无巨细,要让她溺死在温柔里。不过浅尝辄止,到此为止,他总是不完全满足她。   步长悠在迷蒙中想,这大约就他驭人的手段,总不叫人完全得到,总叫人想着下一次。   他的低声里带着讨好的意味:“公主,臣得回去画《灞上夏苗图》了,估计又得好一阵不能来,你会等臣么?”   她哑声道:“不等。”   他到她耳边解释,还是小心翼翼的,怕气息都会把她吹破似的:“臣陪公主用晚膳,用了晚膳就得回相府,丞相没跟着去灞上,估计正等着臣回去跟他说道说道,臣若不回去,不知道又得怎么审问臣呢。”   步长悠一听他真要走,有点着急:“别走。”   声音很小,很轻,有些无措。   她现在想一直看着他,否则她就会去想叶氏的话,叶氏的话很险,她怕自己想出什么不该想的出来的。   相城以为自己听错,公主从没这样主动留过他,以前都是他死皮赖脸的磨她。   他直愣愣的看着她。   步长悠忽然意识到自己刚才说了什么,也怔住了,眼神逐渐从迷蒙中恢复至清明。她用手背搭住眼睛,漫不经心的否认了自己刚才的软弱:“走吧。”   相城心里正受用着呢,听她反悔,立刻恼起来,一把将她的手从脸上拿下去,沉重的压下去。   公主时刻要保持清醒,时刻要自己牢不可破,是一个不懂示弱的人,那示弱这件事只能他来做了,他道:“臣只听到了第一句,公主叫臣别走,臣不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  各位仙女宝贝们,久等了,欢迎回来看文,本来存稿早放好了,不过因为刚开站,没弄懂审核尺度和机制,更晚了,请大家见谅,祝大家看文愉快。 第65章 噩梦   步长悠道:“你听错了, 我没那么说。”   相城有点被伤到,公主从外头回来后, 态度大变, 他一度觉得可以谈婚论嫁了,可猛不丁的忽然发现是他瞎高兴,其实一点进展都没有。   他哑声道:“就当我听错了。”   公主从未把他当过自己人, 他早知道这个, 可是不甘心,哪怕一点点,他得对她有点不同吧, 他小声道:“公主,咱们生个孩子吧。”   公主生了他的孩子, 永远是孩他娘,怎么断都断不干净的纠缠, 他要跟她纠纠缠缠一辈子。   步长悠被他弄得有些没听清, 问什么。   可说完之后,他就有点后悔,吓到公主怎么办。   他沮丧的换了话题:“臣的生辰马上就到了。”   步长悠这下听清了, 她嗯了一声,声音同样是哑的:“我知道。”   他压着声儿问:“公主知道什么?”   步长悠搂紧他:“要.....要礼尚往来。”   礼尚往来?相城想,公主真是会撇清关系,不过既然她要礼尚往来,那就让她来好了,总比只有他往她不来强。   他继续逼问:“公主想怎么跟臣礼尚往来?”   步长悠又没听清。   这时候不该说话, 可他老爱在这时候说话,这就弄得步长悠经常听不清他说什么。   其实不仅她听不清,他事后也常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只是那时那刻,他和她是一体的,没有芥蒂的,他可以放肆一点,毕竟公主这一刻的快乐是真实,是他给的,他要仗着这点快乐肆无忌惮一下。   他太好了,好到她都不知道怎么办了。她不高兴,他就来哄,可他不高兴了,就委屈巴巴的自己给自己找台阶下。他没必要委屈求全,可他就是这么委屈求全,步长悠有时会想,他的界限到底在哪里,他到底受了什么样的委屈,才会真的生气,再也不理她了。   她又问了一遍,他重新说了一遍,她听清了,就道:“随你。”   他什么都有,人又聪明,可她一无所有,她不知道能给什么,所以随他,只要他想要的,只要她有,她一定毫不犹豫的给他。说是报答也好,说是感谢也好,总之随他。   他沉到她耳边,低声道:“这是公主说的。”   她点点头,正要承认,是她说的,他亲了上来。   关于这样的事,好像怎么做都不嫌多,有点食髓知味,越来越上瘾的感觉。怪不得人说温柔乡,英雄冢,她觉得反过来也成立。她要是君王,指不定就是不早朝的昏君。   吃过晚膳后,步长悠还是让他走了,他现在不是闲人,不像之前,怎么样都可以。   走的时候,他让她送他,青檀想陪着都不行。   洋槐街一溜槐树,步长悠之所以把宅子选在这,多少也跟这些槐树有关,因为她在是槐树环绕的音书台长大的,看到槐树会觉得亲切。   槐花的季节才刚过去,可街里还残留了一点槐花的清甜,似乎是哪犄角旮旯里的槐花还没落尽的缘故。   洋槐街说是街,其实更像条巷子,街里都是住宅,只在两头的街口有一两家做生意的,所以一到晚上,特安静。   她的宅子门口有棵槐树,年岁不如音书台的大,顶多二十几年,步长悠将他送到门口的槐树下,门上的两盏灯笼映出昏黄的光。   步长悠送人的经历不多,送他也是第一次,她不知道这时候该嘱咐些什么,就道:“夜已经深了,叫和生赶车慢些。”   他轻声嗯了一下,墙根下的草丛里有虫啾啾鸣不停,远处谁家的黄狗在吠,这样市井生活。他道:“这两天我就不过来了,夏至那天再来。”   和生的马车从东门出来,紫苏陪他将马车赶到夹道的路口,相城听到声音,知道的确要走了。他有些不舍,可还是要走,他一把将她拎过来,胡乱亲了一通,她还没来得及回应,他就放开她,转身走了。   青檀回来见她站在槐树下望,没催促她回去,而是一直等到马车走了很远,听不到声音了,方才轻声劝道:“公主,夜里湿气重,咱们回去吧。”   步长悠回到书房,继续画夏至图,可总是分心,总觉得书房里都是他的味道,想到他们在窗下缠绵,心神一阵一阵的荡漾。   步长悠觉得这人坏透了,什么地方不选,偏偏选在书房,他是故意的吧,想叫她时时刻刻念着他。她越不想,就越想得厉害,最后画不下去了,就叫青檀往炉子多添些香,把房间熏得浓浓的,这样就能掩盖掉他的味道了。   夏日薰花果香,青檀一再往炉子里投香,后来房间的香气浓得发起腻来,步长悠更待不下去了,只好让她们把书案和椅子抬到正房去。   步长悠一直画到次日清晨才算完事。青檀是院子里第一个醒来的,过来发现步长悠一宿没睡,有点惊讶。   步长悠嘱咐她,等会儿画的墨干了就拿去裱一下。   青檀问还去老王画斋?步长悠摇摇头,说没时间,哪家能赶在夏至前裱好就用哪家。   事急从权,青檀知道了,打了水,服侍她盥洗,太阳出来时,步长悠才去睡觉。   虽然很累,可睡得却不安稳,杂七杂八的做梦。梦见叶氏说她喜欢裴炎。梦见她在画那幅夏至图。梦见红烛高照的洞房,却不知道新郎是谁。又梦见她跟人在漫山遍野的蜀葵里野合,心里清楚是相城,可等他抬起脸来,却发现是裴炎......   她怵然一惊,醒了。   外头正在下雨,雨打竹叶,整个院子陷在一片沙沙声中。   青檀见她醒了,赶紧让紫苏倒茶,又来给她擦汗,边擦边道:“公主是不是做什么梦了,刚才一直在说话,我跟紫苏怎么喊都喊不醒?”   步长悠撑着床坐起来,这才发现身上汗涔涔的,贴着肌肤的纱裙都湿透了,她把帕子从青檀手中接过来自己擦。   紫苏把茶递给她,步长悠抿了一口,润了润嗓子,只觉得喉咙眼又干又疼,她问:“我说什么了?”   青檀道:“听不清公主说了什么,不过好像喊了相公子的名字。”   步长悠将茶杯搁在床头小几上,问:“什么时候了?”   紫苏道:“还没到午时,公主连两个时辰都没睡足,饿不饿?”   步长悠摇头说不饿,但脑子里像有铅块压着似的,疼得厉害,她让青檀拿一身干净的裙子换了,准备再睡会儿。   刚开始睡不着,只觉得雨声越来越大,浑身开始发冷,后来好不容易睡着了,又开始做梦,好像回到上一年夏天,鄢王、祁夫人、裴蓁、恒渊......   杂乱无章。   青檀最先发现了不对劲,因为步长悠的脸烧红了,她摸了一下她的头,烫得骇人,又摸摸身上,一样,她吓了一跳,忙叫紫苏,让紫苏去请大夫。   紫苏出去找西邻问了一下,冒雨请了大夫来,大夫说是伤寒,不碍事,开了方子,叫她们照方子抓药,吃几剂就好了。   紫苏又出去抓药,回来后,身上都湿透了,青檀叫她赶紧换衣裳。紫苏换完衣裳,守在床边,青檀去熬药去了。   紫苏问步长悠饿不饿,想吃点什么?步长悠什么都不想吃。吃了药之后,又躺下,睡了一会儿,身上发了汗,却不觉得轻快,而是更沉重了。晚上又吃了一剂药,夜里生受了一夜,次日情况没有丝毫好转。   青檀觉得药不顶用,估计是庸医,让紫苏去找相城,他找的大夫总比她们找得靠谱。   步长悠虽烧得厉害,但脑子还清醒,不让她们去。   青檀只好让紫苏去找薛川穹。   薛川穹带紫苏到百全街,百全街上有个从宫里退下来的王医,紫苏一听觉得靠谱,赶紧请了过来。   王医跟之前那大夫说得差不多,说步长悠之前受了伤,没好利索,身子弱,风邪侵体。又看了之前那位大夫开的方子,说少了两味药,有几味药材的药量也不对,酌情增减了一下。   薛川穹送大夫回去时,顺便走了一下丞相府,将步长悠生病但不愿相城过去看的事情统统讲了。   相城从腰里拽下一块玉佩,给了薛川穹,说他辛苦,又说那边倘若有什么需要,请他帮忙,缺钱的话,来知会一声,他叫李玮送去。薛川穹哪敢,叠声说应该的应该的,叫他放心,他一定勤快些,多跑跑,保证不叫她们缺什么。   薛川穹走后,相城回房继续画图,可根本就画不下去,还是去了洋槐街,但没进去,只叫了门,让青檀出来。   青檀将怎么发病,什么症状,大夫怎么说,以及用了什么药都跟他说了。   相城听到公主是为了给自己作贺礼累病的,又听到青檀说公主病中烧糊涂时叫他来着,心里挺受用。可一想到公主病了,却不让人找他,这种疏离,又让他不是滋味。   上次也是,遇险不想着找他,却找裴炎。虽然他承认武平君府比丞相府更值得托付,公主不想事情闹大,选他们家无可厚非,可武平君府毕竟让公主难堪过。倘若是他,他宁愿选不靠谱的,也不选让自己难堪的。   两人正站在槐树底下说着,打西边过来一个小个子男人,这人在门口停下,看了看墙上写着“祁府”的木牌,就要往里进。   青檀立刻叫住:“你干什么?”   小个子一见边上有人,问:“请问这是洋槐街祁府吗?”   青檀从树底下走出来:“是祁府,你是?”   小个子眉开眼笑起来:“我是百全街老王画斋的学徒,前些日子贵府小姐往我们画斋送了一幅画,说要裱一下,现在已经好了,师傅派我给送过来。”说着将背在背上的包袱皮取下来摊开,将画匣拿出来,递给青檀,请她验一验。   青檀没接到画匣,因为斜剌里伸出一只手,这只手替她接了画匣。   包袱皮里还有印泥和一张手写的条子,小个子打开印泥,托在掌心,道:“倘若没问题,还请两位谁摁一下手印,我好回去交差。”   相城将画从匣子里取出来,打开看了两眼,说没问题。   他是此道中人,都这么说了,青檀就放心了,摁了手印。   学徒走后,相城将画合上,放回匣中,却没交还青檀,而是给了李玮,道:“公主的画技又有进益,我拿回去仔细瞧瞧,下次来给她带过来。”   若是之前,青檀不会觉得《琮安遇匪图》有什么可避忌相城的。可自从在自雨亭听到了叶氏的话后,她不免多心起来。这种心理一旦出现,导致她看什么都觉得不对劲,这幅《琮安遇匪图》她不想让相城拿走,就做出为难的样子:“公主听说王师傅裱画手艺好,一直等着看呢,公子直接拿走......”意思很明显了,你怕她生气,我们也怕她生气,又道,“要不等公主先看过,我再给公子送到府上去?”   这幅画相城是铁了心要拿走的,他道:“那就不要让公主知道被我拿走了,再说公主病成那样,哪有什么精力看画。”   青檀还想说什么,相城摆手止住:“青檀,公主没那么小气,好好照顾她,我先走了。”   李玮回身打起门帘,相城进到马车里,李玮摆摆手,让青檀别傻站着了,回吧。   青檀有些忐忑的回去了,见步长悠睡着了,就将紫苏拉了出去,谆谆嘱咐道:“刚才老王画斋的人来送画,正好被相公子看到,他把画拿走了,等会公主醒了,咱们俩可得想着把这事告诉她,千万别忘了。”   紫苏有些莫名其妙:“一幅画,拿走就拿走呗,你这么紧张做什么?”   青檀没办法解释什么,因为那只是她心里的怀疑,她道:“我不是紧张,但这事总得跟公主说一声吧。”   紫苏粗枝大条的,不作它想,道:“好好好,知道了,我会替你想着的。”   快黄昏时,步长悠醒了,因为发了汗的缘故,身上又湿透了。青檀拿了衣裳给她换,又哄着吃粥,在她吃粥的时候,把画的事情跟她说了一下。   步长悠倒没觉得有什么,画画出来就是给人看的,相城又是此道高手,看就看了,且看完最好能点评,真心实意的那种,她可不需要什么恭维。   青檀见步长悠反应淡淡,放了一点心,但愿是她多心了。   步长悠晚上看书看到很晚方才歇下,只是仍睡不安稳,做了一夜的杂梦。   梦里的所有人都知道她喜欢裴炎,一个个的来质问她为什么。   她向每个人解释,她之所以对裴炎心存怜悯,是因为他是裴蓁的哥哥,她喜欢裴蓁,爱屋及乌罢了。且无论如何,他帮她躲过了远嫁的命运,还救过她的命,她感谢他,感谢他们家。   她跟人解释,可收到的却并不是期待中的认同,而是狰狞的笑。笑声仿佛在问,真的是这样吗,你相信吗?   笑声听得她心虚,她赶紧大声回答“我信。”可她很快就听到了回声,自己的回声,回声是“我不信。”   她吓了一跳,转身就跑,拼命的跑,想离这群人远远的。   前面有个白衣的青年,她知道他是谁。她喊他,他转过身来,果然是朱砂小青年,这熟悉的脸。她走了过去,讨好的冲他一笑,想叫他带她走,却忽然发现自己笑不出来,因为他的手卡住了她的颈。   他冷冷的问她为什么背叛他。她摇摇头,说没有。他充耳不闻,手越收越紧。她想掰开,可那手像铁钳子一样,她掰不开。   她呼吸不畅,就快要死了。   不知人临死之前是否会出现幻听,她听到有人在叫她,像是青檀,又像是紫苏,一声比一声急,她一口气喘不上来,忽然就醒了。   醒后还是夜间,房间里一片安静,她能听到心在腔子里乱跳,像遭了一场大灾似的。   青檀微微松了口气,道:“公主是不是又做噩梦?”   步长悠撑着床坐起来,房间里只点了一盏灯,暗沉沉的,她拿手摸了摸自己的颈,问:“我又乱说话了?”   青檀柔声道:“公主没说话,就是用右手掐自己的脖子,左手却又在使劲的掰,我怕公主伤了自己,使劲想掰开,没想到公主的力气那么大,我掰不动,最后只能使劲晃,才把公主晃醒了,公主梦到了什么?”   步长悠摇摇头,说渴了,青檀就倒了茶,递给她。   步长悠喝了茶,复又躺下,青檀放下帐子,到边上的榻上睡下了。   步长悠始终没有睡着。   晨曦初现时,她实在躺不住了,穿衣裳下床去。   青檀听到动静也醒了,步长悠让她不用管她,她自己出去走走。   外头露重,步长悠才刚好些,青檀怕她受凉,不放心,还是起来找了件薄披风。   出去差不多找了整个院子,最后在后墙根底下找到了,正蹲在那看新长出来的牵牛藤。   今儿是阴天,乌云压顶,让人觉得昏沉,青檀轻声道:“晨起露凉,公主身子又刚好,披件披风吧,别再着凉了。”说着扶她起来,将披风给她披上,“公主前两日都没好好进膳,想吃什么,我让大娘和二娘做去。”   步长悠还是没胃口,就让她们按往常来吧。   吃过早膳后,步长悠到书房去,想静静心,但仍心绪不宁,就让紫苏赶马车带她回到清平寺的小院。   西间书房书架最里侧的格子脚搁着一个寸宽尺长的紫檀扇盒,步长悠将盒子拿出来,上面落了尘,她轻轻吹了一下,推开盒子,盒子里头是一柄折扇。   步长悠把折扇取出来打开。   “咦,这黑扇什么时候买的,我怎么不记得?”紫苏纳罕的凑上去看。   步长悠想过将这把扇子还给它的主人,可要么时机不对,要么就是想不起来,有时候也想过他并不缺一把扇子,扔了得了,又觉得不妥。现在被叶氏那么一说,这东西就成了烫手山芋,扔了像避嫌,不扔像别有用心。   步长悠把折扇握在手里,还是决定还给他,回去时就还。不过事不凑巧,她们出来时还在门口站岗的人,回去时却不在了。   回到家里,步长悠穿过月洞门到后头的书房,大娘和二娘正在竹子地里挖笋,见她们回来,就道:“小姐,刚才有个姓李的人过来送了东西,青檀姑娘说你回来想必会先去书房,就给搁在东间的塌上了。”   “相公子又来送东西!”紫苏兴致勃勃道,“公主猜猜,他会送什么?”   步长悠不想猜,这人惯会收买人心的,她才不会被小恩小惠收买。   到了书房,步长悠先到西间把扇盒搁在书案上,又到东间去。   东间塌上有个盒子,盒子五面雕着山川人物,古朴精致。   紫苏已先一步将盒子打开,里头是套绯色衣裙,上面绣着小白鹤和云纹,鹤跟云压了绯的艳,是浓稠的雅。   紫苏左看右看,简直爱不释手:“公主的衣裳除了白就没其他色儿了,我早好奇公主穿带色儿的衣裳什么样了。”顿了顿,笑得暧昧,“我猜相公子也好奇来着,所以弄来了这么一套。这衣裳一点不显艳,真好看。” 第66章 喜欢   步长悠听她赞不绝口, 就道:“你喜欢?送给你了。”   紫苏咯咯笑起来:“他送给公主的,公主转头送我, 公主不怕人生气, 我还怕他迁怒呢,我可不敢要。”又道,“后儿就是人家的生辰了, 估计想叫公主那天穿, 公主要试试吗?”   步长悠没说试,也没说不试,转身出去了。   出去时, 步长悠发现自己还是有点想见送礼物的那个人的,也不知道他在哪, 在做什么?她问:“你说咱们扮成送画的,能进丞相府么, 我想去瞧瞧。”   紫苏目光熠熠的看着她:“公主想相公子啦?”   步长悠有点别扭, 她道:“闷得慌,想出去转转。”   紫苏心知肚明的“哦”了一声,立刻捧场附和加怂恿:“我也想出去转,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咱们试试去?”   说干就干,步长悠去拣画找画匣,紫苏去扒男装。画和画匣倒好弄,只是她们的男装都是冬天的,夏天根本穿不了。两人只得先去一趟成衣店, 将就着弄了两身薄衫。   刚好又到午膳的点,她俩找了家馆子,吃了一点。吃过后,赶着马车到安道街,自称是老王画斋的人,前几日相三公子送了画到店里,现已裱好,特地送来。   门上的管事派人去回禀。   管事到了濯缨楼,把这事告诉李玮。李玮有些纳闷,因为相城的字画通常都是经由他的手出去的,他不记得送过画到什么老王画斋,不过为以防万一,他没让管事直接把人轰走,而是跟着出去了。   李玮一看是步长悠和紫苏,惊喜不已,忙请进来,领着去濯缨楼了。   步长悠问他主子在做什么,李玮说那幅《灞上夏苗图》涉及人物上千,场面又大,画下来费功夫着呢,他主子整日在忙这个。   到了濯缨楼,李玮见侍女正端着食盘要往楼里,忙拦下,把盘子拽出来,塞到步长悠手里,道:“有劳了。”   步长悠没反应过来,后恍然大悟,顿时觉得真是有其主必有其仆,相城一肚子花花肠,他的书童也是。   紫苏手里拿着画匣,要跟一块上去,李玮一把将她拉回来:“回来,你上去做什么。”   紫苏扬扬手里的木盒,意思是她要上去送画。   李玮把画匣从她手里抽走:“不急这一时。”   紫苏这才恍然大悟,她不好意思的吐了吐舌头。   步长悠上了二楼,撩开帘子。   外间高低错落的摆着各色花草,满室清香,步长悠吸了一口气,顿时觉得五脏六腑都被清洗,变得轻盈芬芳起来。   她绕过香草屏风,进到书房,里头静悄悄的,白衣薄衫的公子正勾着腰在作画。   她走过去,把瓜果一碟一碟的放在桌角,他连头也没抬。   她走到他身旁,他无动于衷,她到他身后去,像他一样,弯着腰,贴在他身上,他还是无动于衷,她的手顺着腰一路向上。   相城终于被|干扰的没办法了,他将笔搁下,却没回头,因为很享受人从背后抱他。   步长悠小声道:“你怎么不看我,我想看看你的脸。”   他笑了:“可臣也想公主抱,公主要是答应以后经常这么抱我,我就回头让公主看。”   步长悠见他来劲了,松开圈在他腰上的手臂,作势要走:“谁稀罕你的脸。”   相城赶紧拉住:“好不容易主动来一次,就这么走了?”   步长悠不搭理他,他走到她面前,握起下巴细细看,公主脸上还有些病容,却不耽误她的美。是弱不禁风的美,是孱弱的美,想要人怜惜,又想让人蹂|躏的美。公主什么时候都美得惊心动魄。   他低声道:“公主是不是想要臣以身赔罪?”   步长悠脸红了,挥掉他的手,准备到外头去,他一把将她兜到怀里,她死死揪住他的衣襟,他低头亲下来,她躲了一下:“我生病了。”   他笑:“没关系,我不怕公主过病给我,最好能跟公主病在一处,这样也算是同体了。”   亲了一阵,松开她,直皱眉头,说她太苦,抬手从案角的果盘里拿了一块切好的蜜瓜放在嘴里,然后又去亲她。   蜜瓜冰凉香甜,在唇齿间来回翻搅,发酵成致命美酒。最后那蜜瓜又回到他唇内,他嚼了咽下,控诉道:“公主病中怎么跟个饿鬼似的,差点没把臣吃了。”   浪|言浪|语,步长悠上去嘬了一下他的唇,道:“我是喜欢你的,你知道,对不对?”   他一愣,立刻做出委屈的样子:“臣不知道,臣刚刚才知道。”   步长悠便重说了一遍,字比刚才咬得重:“我是喜欢你的。”   但不像是在对他说,而是在跟自己说。   这话本来足够让他高兴,不过也让他足够警惕,不喜欢他可以,喜欢他,他就要问明白:“公主喜欢臣什么?”   步长悠没想到他追根究底,愣了一下,反问:“你喜欢我什么?”   他也愣了,随之诚恳的摇摇头:“不知道,不过臣知道臣想跟公主做夫妻,想跟公主过一辈子,公主想跟臣过一辈子吗?”   步长悠同样摇头。   眼睛黯淡下去,他没说话,像流星陨落。   步长悠解释道:“男人成了婚,可以纳妾,只有有钱有权,多少都可以,女人却不行,所以不想跟任何人做夫妻。”   相城听到是这个理由,枯了一半的心瞬间又回春,眼睛重新亮起来:“臣娶了公主,就不会再看别的女人。”   步长悠还是摇头:“你之前说丞相也答应长公主不纳妾,可还是养了许多外室。”   相城被自己曾经的话堵得哑口无言,他不想花言巧语的哄她,只能委屈的看着她:“那怎么办,总不能因为还没发生的事,公主就拒臣于千里之外吧。”   步长悠抚上他赤|裸的胸膛,低声道:“现在不是挺好的么?”   他将她摁到胸口,心里又疼又烫:“可这样对臣来说远远不够,臣想跟公主……想跟公主……”   做夫妻。   可最终也没把这仨字说出来,公主现在不懂,他说出来,公主也不珍惜,还会让她觉得他放不下。可他的确早放不下了,在她第一次亲他的时候,他就有预感,他将走向他的命。   步长悠道:“相城,我是喜欢你的,可我不会跟你成亲,你要是觉得委屈,或者不值得,咱们就不要来往了。”   公主又开始了,公主又开始了,相城愣愣听着,与此同时,他的恨正在汩汩往外冒,拦都拦不住,他恨公主,也恨祁夫人。远离纷乱的宫廷纠纷,桐叶宫该是个桃花源,她该教出一个无忧无虑的女儿,可她愣是把公主教成了这样。他还说自己不行,她凭什么?   他张口咬在她颈上,想死死的咬住,叫她狠狠的疼,总不能只叫他一个人疼,有人一块疼,那就怎么样都好,可又怕她疼,根本下不了力,只能死死勒着她:“为什么对公主来说这么容易?公主不是喜欢臣么,喜欢臣,却能这么轻易的说不来往?臣不懂,公主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公主教一教臣。”   他太聪慧,稍微用点心,做什么都手到擒来,只有公主,他越用心越得不到。   太难了,他看不到命运的尽头,他到底要如何才能让公主跟他相亲相爱?   步长悠听到自己的声音,仍旧冷静:“我喜欢你,不想跟你相看两厌,要是倦了,我希望老死不相往来,而不是戳在对方眼窝里,彼此不自在。”   公主只看到了相看两厌,却没看到相濡以沫。或者她也看到了,但因风险太大,拒不冒险。说白了,还是不信他,可这怪谁,他有那样浪荡的名声,在跟她初相识时,轻佻的像个流氓,她觉得靠不住很正常。   =初~雪~独~家~整~理=   不过公主现在比之前好多了,他再磨她个几年,说不定就会松口了。可公主这样不含糊的拒绝与他成为夫妻,他很下不来台,想冷落她两天,又怕找不回来,但完全装作没听到,公主一定觉得他好欺负,以后还会变本加厉的欺负他,真苦恼。   他凶巴巴的抱着她:“反正臣现在爱公主爱得死去活来,公主怎样都行,等有一天臣不爱公主了,公主就搂着自己哭吧,公主就算把自己哭瞎哭死,臣都不会再看一眼。”   步长悠也知道她在欺负人家,不知是仗着什么敢这么有恃无恐,她搂着他的颈,低声道:“你生气了?”   相城搂紧她:“臣心里有数,公主不用这么直白,公主这么直白,臣下不来台,若公主真喜欢臣,还想跟臣鬼混,这种话不要再说。再一再二,不能再三再四,否则公主太欺负人了。”   如此委曲求全,步长悠怜意陡起,她低声道:“我现在算不算得罪了你,那我给你赔罪吧,我要怎么赔罪,你才能下得来台?”   她做小伏低,相城心气立刻就上来了,一把将她推开,赌气道:“公主太狠了,先给个糖,再打一巴掌,现在又来给臣喂糖。臣不吃。”说着走到书案后,拿起笔,去画自己的画。   这人给颜色就上房揭瓦,不过今天她愿意让他矫情,她捏了一粒葡萄,葡萄个大,红皮上还沾着水珠,她一点一点揭掉皮,讨好的送到他唇边。   他赌气的躲开,继续画自己的画。   步长悠本来是想哄一哄,可她不大会哄,见他不吃,就拿回来塞到了自己嘴里。   相城又气又觉得可笑,他一把将人拽过去,将葡萄从她口中勾到他口里,然后若无其事的拿起笔继续作画。   步长悠笑了,她很爱看他这幅样子,举重若轻,游刃有余,迷死人。   她看着他,他却不回应,不过倒是很享受公主的目光。   只是公主耐心不住,一会儿就困了,她打了个哈欠,慢慢走了出去。   相城叹口气,放下笔,说好赔罪的,一颗葡萄不吃,这就走了。   算了算了,公主除了不懂婉转之外,其他的都挺合心意,要是没公主闹一闹,这日子得多食之无味。算了算了,他是个爷们,不跟她计较,这么想着,就下楼去了。   李玮和紫苏正守在楼梯上,见他下来,爬起来问:“公子怎么下来了,是要什么东西?”   相城问:“人呢?”   李玮有些摸不着头脑:“什么人?”   相城道:“人没从这边下去?”   李玮还茫然着:“没有啊,我跟这一直守着呢,没看见有人下来。”   相城便又折了回去。   紫苏略微有些忧愁的看着相公子的身影:“不会又拌嘴了吧?”   李玮满不在乎的坐下:“我们公子很会哄人,相爷都夸他天赋异禀,没他哄不好的人,没事。”   相城回去后,在廊上四处看了看,没有影,便进到里头,又往书房里头。书房里头还没人,就到另一边的寝室去,一进寝室就看到自己床上歪着个人,手里拿着一本书,正在看呢。   他松了口气,走到床边坐下,她视若无睹,继续看自己的书。   他将书从她手中抽出来,搁在床头的小几上,她背过身去,不理他。   他挤着她往里去,也在床上躺下来,从后头搂住她。   她挣了几下,道:“我困了。”   他低声道:“公主刚才说要给臣赔罪,公主的赔罪也太儿戏了,一颗葡萄就打发臣了?”   步长悠把身子转过来,仰头瞧他。   他垂了眼睫,四目相对,他的确还在生气,只是竭力掩饰着。步长悠收了下巴,往他怀里去,里头是赤|裸胸膛,她亲了一下,道:“你送的衣裳很好看,我还没穿过那样颜色的衣裳,后天我穿上看看。”   嘴唇一张一合,蹭到他,像拂在心上的羽毛,他觉得他要化了。他想,公主一直知道他要什么,只是不肯放下身段,偶尔放一下身段,他就得神魂颠倒。   相城低头亲她。大约是真是遇到命了,只能束手就擒。   步长悠的确有心赔罪,很主动,主动跨坐上来。   这下相城就得仰视她了,公主高高在上,睥睨他,像个女君。   她单手抽掉头上的簪子,咬在口中,长发像黑瀑一样倾泻下去,又天真又浪荡。   公主咬着簪子将腰带扯开,衣襟散落,她将簪子从口中取下来,随手扔在地上,俯下身。   唇与唇不过唇许距离,她忽然想到什么,停下来,直起身来:“我觉得刚才的蜜瓜很好吃,我应该把蜜瓜端过来。”说着真要下去端蜜瓜,他一把拽住,坐起来,双手从她腋下穿过,抓住她的肩,眸子沉成海:“没有蜜瓜,公主也够撩人了。”   说着亲上去,公主搂住他,只是还没干到正事,忽然听到李玮的声音在外头响起:“公子,相爷叫你过去一趟。”   相城正投入呢,听了全当没听到。   李玮见里头没动静,又不敢擅自进去,只好又喊:“公子——公子——相爷找你。”   李玮在外头喊,实在太煞风景,他不得不停下来,但是好可惜,他没跟公主在自己的地方做过这档事,好不容易有次机会,错过了多可惜。   步长悠安抚似的亲了亲他的唇,道:“你去吧,我在这等你。”   相城将她摁下来,又一通亲,本想亲完就下去,可一亲起来就没完没,当即还是决定先办事。   李玮见他主子死活不出来,只好自作主张,回禀丞相,说他主子正画到了关键处,画完了那几笔,立刻就过来。   丞相找他倒不是什么急事,就让李玮回来递话,让他慢慢画,有空了过去一趟就成。   渡过一劫,李玮松口气,回到濯缨楼,将丞相的话一个字不漏的转述了一下,并且还很得意,觉得自己机灵,帮了主子大忙。   这厢房间里,相城已穿戴好,正要出去,听到李玮这么说,便不着急了,又回了床上。   步长悠往里挪挪,背对着他,声音哑哑的:“你不下去?”   他将她掰回来,摸了摸她略微发烫的脸颊,温声道:“我现在春情荡漾,丞相又是个老狐狸,保不齐看出点什么,我陪公主睡会儿,睡醒了再去。”   步长悠本来不困,听他这么说,睡意就来了,她嗯了一声。   濯缨楼临水而建,四周围着水和树,蝉声入耳,水声汩汩,午后有悠长韵味。   相城等她睡熟了,才轻手轻脚的出去找李玮。   虽然他轻手轻脚,但步长悠还是醒了,只是没动,等他出去后,她从枕头下摸出一个荷包来,坐起来。   刚才不小心摸到的,她握了握,觉得里头似乎是青丝,打开一看果然是。   两缕青丝,一缕柔细,一缕硬质。   相城不知何时回来了,就立在香草的六扇围屏那。   公主看得真认真,他问:“公主瞧什么呢?”   步长悠扭脸来瞧他。   他一身白衣,整体妥帖,步长悠没见过比他更适合穿白色的人。眉上那块朱砂,永远是鲜明的存在。   相城见她不理,自顾自的走过去,走近瞧她手里的荷包和青丝,就顺手拿走,将青丝往荷包里塞,边塞边道:“这东西有什么可看的,公主看这么久?”   青丝塞回荷包里,他拉紧绳子,走到妆台前,打开一个小木盒,放在里头,又到床边去,见她还不说话,摸摸她的脸颊,问:“怎么了?”   步长悠仰头看着他,唇红齿白,男色可餐,她问:“那是你的东西?”   他笑了:“在臣房间的东西,不是臣的,难不成是公主的,公主问的真傻。”   步长悠望着他:“怎么是两缕?”   他点点头,手摩挲着她的脸颊,低声道:“一缕是我的,一缕是别人的。”   步长悠顿了一下,问:“别人是谁?”   相城直看到她眼里:“公主问这个做什么?”   步长悠不回答,继续反问:“不想说?”   他笑了,在她身后坐下来,亲亲她的肩,道:“一个女子送给臣的,不过后来抛弃了臣,嫁人了。”   原来真有这样的人,步长悠道:“你家中如此权势,人又如此出挑,她为何抛弃你?”   相城捞了一缕她的青丝,缠在指尖,漫不经心道:“可能觉得臣不思进取,配不上她吧。”   她跟他在一起,所有的事都是第一次,很像探险,总有许多稀奇古怪的发现,可猛然发现他却不是。他早在她之前,就跟人探过险了。这一切的一切对他来说都不新鲜。以前虽然也知道他前半段人生是很精彩的,可那时候他声名在外,浪荡只是笼统的概念,没有具体到人身上,她不觉得有什么,现在突然蹦出这样一个人来,还留下了一缕头发,而那个人的青丝和他的青丝缠在一起,就塞在他的枕边。   步长悠觉得好没意思。   相城见她垂着眸不说话,手从肩上过去,捏着她的下巴将脸扭过来一点,道:“臣不想骗公主,只好说实话,不过都是过去的事,公主应该不会吃这些陈年旧事的醋吧?”   步长悠将他的手拿掉,下了床。   刚才丢在地上的簪子早被他捡起来搁在妆台上,她到妆台前对着铜镜把头发簪起来。   相城觉得她生气了,但心里莫名的畅快。   好了,他跟公主扯平了。终于叫他找到公主的七寸了,早知道早叫她发现了。   他走到她身后,双手扶着她的肩,探头看过去。   铜镜里映出两个男人,一个白衣贵公子,一个是粗衣小仆,不过都唇红齿白,不耽误般配,他很满意:“咱们两个长得真好看,倘若生孩子,孩子一定更好看。”   步长悠簪完后,从铜镜里看他。   浓眉,大眼,高鼻梁,他真好看。   她见过丞相,丞相也是浓眉大眼,年轻时肯定是风流人物,不过应该没他儿子好看。她想,他除了继承了丞相,应该还继承了他母亲,不知道他母亲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才能生出如此聪慧貌美的小青年,也想知道抛弃他的那个人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她一向觉得自己心志坚定,可要抛弃他,都会舍不得,不知道那人到底怎么下得了这个狠心的。 第67章 青丝   她道:“她一定是个很有意思的人。”   这是句没头没尾的话, 相城没反应过来,问:“谁是个有意思的人?”   问完这话, 他意识到公主还沉浸在荷包里。看来真的很介意, 他都要笑了,但觉得气氛不大对,忍了下来:“我看上的人怎么着都不能太差, 不过比着公主还是差太多。”   步长悠点点头, 道:“你说九巷里头人生百态,很有意思,什么时候带我去瞧瞧?”   相城不知话怎么突然转到这上面了, 他警惕道:“公主想瞧什么?”   步长悠道:“很多有意思的事,想必也有很多有意思的人, 我想认识认识。”   相城立刻知道她在打什么坏主意,他死死压着她的肩, 咬牙道:“臣不够有意思么, 公主还想认识有意思的人?”   步长悠站起来,靠在妆台上,上下将贵公子一瞟, 无所谓道:“闲着也是闲着。”   他一脚将凳子踢倒,圆凳咕噜噜的滚开,他逼到眼前,恶狠狠道:“一群下贱坯子,臣怕他们脏了公主的眼,没什么可看的, 不去。”   看这副架势,他的确不会带自己去,步长悠想,还是自己去吧,她略微敷衍的点了点头:“那我就先走了。”   相城被她气得要昏倒,一把拽回来:“公主是不是想背着臣悄悄去,公主想干什么,想养一大群小白脸么,嗯?”   步长悠也没否认:“倘若能遇到看顺眼的人。”   相城一把将她摁到怀里:“不行,我不管,就是不行,公主要是看上谁,我就打断他的腿。”   步长悠倒不是真想养什么小白脸,应付他一个,她都觉得费力,更何况很多个,只是心里不舒服。她将他拉下来,去亲他,迫不及待,好像要占有,他只能属于她一个人。   相城觉得有些不对劲,握着她的肩,迫使她停下来,低声问:“公主怎么了?”   她把脸埋到他胸前,低声道:“不知道为什么,看到你,觉得你很可恶,想咬死你。”   他一愣,忽然笑了出来,眼睛里的笑像春水一样泛滥,他伸出颈,对她道:“咬吧,我愿意死在公主口下。”   步长悠觉得他越发面目可憎,扑上去咬住,死死咬,咬着咬着就掉起了眼泪,眼泪砸在他颈上,温热的,他突然慌了,忙将她拉下来,问:“怎么了,公主怎么哭了?”   她也不说话,就是看着他,看得他心里发颤,他想,公主说不定很喜欢他。他将她搂到怀里:“公主真傻,哪有什么有意思的人,那头发是公主的,臣去灞上之前悄悄剪的,公主怎么连自己的头发都不认识?”   步长悠缓慢的眨了一下眼,她反应过来了,登时怒从中来,从他怀里出来,抬手给了他一巴掌,甩手就要走,他一把从后头抱上来,低声道:“公主打吧,多打几下,臣可能是有病,公主打得越疼,臣心里越畅快。”   步长悠挣了几下,挣不动,就道:“滚。”   他偏偏不放手:“公主好不容易来一趟,今天别走了,臣想让公主感受一下臣长大的地方。”   步长悠气很大,且越哄气越大,这个花言巧语骗死人不偿命的死骗子,她抬脚狠狠的踩在他脚上,他吃疼着松开了手。   步长悠疾步往外去,刚迈了门槛,正见李玮从楼梯上上来,见到她,赶紧道:“快,公主快躲起来,大公子上来了。”   相城听到这话,赶紧将她拉回寝室,叫她找个地方藏着,然后穿过外间,到书房去。   步长悠在寝室隐约听到相城叫大哥的声音,也听到他大哥的声音,说是从谁谁那得了一副沧浪子的真迹,便宜他了。不过他大哥又说,这画人家不是白给的,要换他一副山水,问他给不给。   给给给,当然给,他说,不过他手头有王上交代的画,估计得晚些时候。他大哥说晚些时候没关系,但别给忘了。他说那是自然,他大哥就出去了。   步长悠听脚步声下楼了,穿过外间,到书房去。   他正勾着身子在看画。   沧浪子传世的丹青不多,步长悠也想看,凑到旁边一块看,看着看着入了迷,就将他挤到了边上,他也不吭声,就默默的站在旁边。   步长悠越看越爱不释手,最后直起身来,瞧见白衣青年正在一旁操着手看她,忽然又有些不好意思,因为她想诓走这幅画。   步长悠想了半晌,艰难开口:“我能不能把明年的生辰贺礼先预支了......”   他哼了一声,将画收起来,装进画匣中:“公主不是要找顺眼的小白脸么,公主的小白脸一定色艺双绝,才华横溢,让他给公主生辰贺礼吧,臣的这些废铜烂铁入不得公主的眼。”   说着把画匣放在身后书架的最上头。   步长悠登时拉下脸来:“刚才是谁在我耳根下浪|言浪|语,说还想我咬着簪子骑在他身上来着?”   相城的脸瞬间就红透,一把捂住她的嘴,声音有些哑:“这种事说这么大声干什么,公主坏透了。”   步长悠从容道:“跟你学的。”   他低声道:“那公主今晚留下来?”   步长悠冷静道:“先把画给我。”   相城将画匣拿下来,交给她之前,低声道:“那公主还咬簪子么?”   “后天。”步长悠忙着从他手里夺画匣,声音就软了很多。   他不松手:“那今晚呢,臣想公主留在这里,想抱着公主睡觉。”   “在这偷偷摸摸的,像个贼似的,我不喜欢。”   相城松了手,揽住腰,将人贴在身上,低声问:“那刚才是谁叫那么大声来着?”   公主呛他的时候理直气壮,这会轮到自己,还是经不住调侃,颊上飞出两朵红云,她闪躲道:“我要走了。”   他恋恋不舍道:“真要走?”   她点了点头:“还是走吧。”   相城沮丧的松开手,道:“那我送公主出去。”   夏至那天早上,步长悠让紫苏去画斋看她送相城做生辰贺礼的那幅《夏至图》裱好了没,紫苏回来说估计得等到明天了。步长悠叹了口气,越发觉得自己这临阵磨枪,结果还赶不上,很不厚道。   紫苏说要不先送个其他东西表表情意,总不能空手。   步长悠觉得有道理,就让紫苏和青檀帮忙想家里有什么可送的。   紫苏觉得送扳指或者簪子之类的东西,青檀觉得太寻常,后来想起步长悠生日时紫苏送了一个她小木雕,她觉得那玩意别致,相公子应该会喜欢。步长悠被她一提醒,也想起来了,当即决定送这个。   夏至那天,大家都以为他很早会来,所以做了一桌子菜,结果他一直没来。   青檀想,估计是被丞相府的寿宴给绊住了,于是大家就不管他,先吃了。   吃了之后,人还没过来,步长悠耐心不足,就去睡午觉了。迷迷蒙蒙,觉得额头痒痒,她伸手打了一下,结果还痒痒,她一把抓住那东西,接着耳边想起一个低沉柔软的声音:“公主,起来了,我们要走了。”   步长悠正困着,翻了个身朝里继续睡,他一把将人抱起来,步长悠这才睁开眼,睡眼惺忪的瞧着他:“你怎么才来?”   他低声解释:“府里人多,得一个一个应付,烦透了。”   这甜蜜的抱怨,她笑了,彻底醒了:“你把我放下,我自己走。”   相城将她放下,红裙子配着睡眼惺忪,浓丽又慵懒,公主浓淡皆宜,他忍不住感慨:“公主真美。”   步长悠这才发现他同样一身红。   长得好看的人穿什么都好看,只是觉得变味了,她咬着手指,直瞅着他笑,像一株白洛如突然长成胭脂色蔷薇。   他看了看自己的衣裳,问:“笑什么?”   步长悠笑而不语。   门外的紫苏和青檀探头来打趣:“公主和公子特像要去拜堂的新娘子和新郎官。”   缠绵的心思就这么被提前点破,相城赶紧看了一眼步长悠,好在她似乎没听到姐俩的话,还在瞅着他笑,松了口气,道:“别瞎说,好日子穿得喜庆一点罢了。”   姐俩吐吐舌头,跨入门里,青檀将自己手里的那顶帷帽递给相城。   相城将帽子给步长悠带上,帷帽的纱也是红色的,直垂到脚踝,将整个人裹住。   步长悠有些奇怪:“带这个做什么?”   相城一边给她系带子一边道:“咱们两个这样出去太招摇,遮一遮能省很多事。”   说着从紫苏手里接过另外一顶帷帽往自己头上带,他的纱是黑色的,到肩上就完事了,步长悠见他系带子系的艰难,走过去帮他。   步长悠边系边问:“我们要去哪?”   相城低眼瞧公主,这么着还是有贤妻良母的样子的,他道:“离琮安城不远,骑马一会儿就能到,公主不用担心。”又跟紫苏青檀道,“公主今儿就交给我了,若是晚上回不来,你们就睡。”   两人心知肚明,相视一笑:“那就拜托公子了。” 第68章 蜀葵   马从北门出去, 行不过二三十里停下来,是山脚下的一个村子, 叫松罗村。   到了村口, 相城下了马,牵着马缰,沿着乡间七里八拐的小路一路走。   松罗村多种西瓜, 道两旁是一望无际的西瓜地, 绿油油,懒洋洋的,隔不远就能看到一座瓜棚。   道旁有小孩子, 小孩穿着红肚兜在水坑旁玩水,见高头大马路过, 都歪着头看。   相城六岁之前和他母亲住在这个村子里。那时丞相还不是丞相,是太常。太常是九卿之首, 掌宗庙祭祀, 一般不给外人做,丞相做了,皆是因为他娶了长公主。相城说, 不可否认,丞相一开始是个吃软饭的小白脸,只不过后来自己干出了点名堂。   太常每次来,都会给他带很多书,五岁生辰时,还送了他一把剑, 希望他文武兼备,他母亲就坐在廊下看爷俩笑。   相城的母亲从未告诉过他自己父亲的身份,可他隐隐察觉到了。因为他父亲跟村子里的男人都不同,他高大又斯文,无论是对他,还是对他母亲,从没大声说过话。   后来,相城的母亲因病去世,丞相将他带回城里,他才知道自己的父亲原来还有妻室,这让他很受打击,他崇拜的那个高大斯文的父亲顿时变得矮小猥琐起来。   男孩的第一个英雄,通常是父亲,父亲倒塌了,他再也没有找到另外一个英雄。   步长悠从未听过这些,乍一听,还挺新鲜,问他是不是也有过穿肚兜乱跑的经历。   他立刻否认,说他母亲也是斯文人,他生下来就很斯文,怎么会穿肚兜乱跑。   嗬,步长悠想,这人还挺要面子。   他母亲爱讲诗,通常不细讲,只一遍一遍的读,叫他感受,所以他最开始画画,都是画诗。   他牵着马,一路说,有时候回头瞧她,她便给他一个笑,后来干脆从马上下来,跟他一起走。   他们穿过村子,沿着山道往上,上到高处,远远看见道旁有棵晚樱树,只不过早过了花开,没有樱花,只有肥绿的叶子。   晚樱树正对着一所院子,他将马拴在树下,开了门。   原以为里头长满杂草,一片凄荒,没想到整洁有序,井井有条。   步长悠进去看到墙根底下的蜀葵,蜀葵长得很高了,正在开花,白、紫、红三色。   怪不得他喜欢蜀葵,原来是从这来的。   步长悠以前对蜀葵没什么感觉,不知道是不是听他说得多了,还是被他赋予了含义,越看越顺眼。   相城见她喜欢,就想摁到花丛里云雨一把,不过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他决定温柔。   他领她到屋里去。   五楹木屋,东西不多,一看就不长住人,没有最基本的生活气息。   他说和他母亲住在这里时,里头东西是很多的,只不过时间太久,很多东西都不能用了,一件一件的丢掉,就渐渐就少了。   后来带她去看厨房墙上的刻痕,说是小时候每长高一点,他就会刻一下。从刻痕上能看得出来,他六岁时就很高了,怪不得能长到如今的个头。   推开厨房进去,里头什么都有,立刻就能生火做饭的那种,步长悠有些奇怪:“你住这里,自己做饭吃啊?”   他摇摇头,有些羞涩的样子:“我一般不在这过夜,过夜也不怎么吃饭,这都是给公主准备的。”   步长悠诧异了:“给我准备什么?”   他将她搂到怀里,低声道:“想让公主给我煮碗寿面,吃了公主煮的寿面,一定能跟公主长长久久。”   步长悠愣愣道:“可是为什么一定要跑到这里煮,在城里也能煮啊。”   他摇摇头:“城里有别人,臣不想她们在,而且臣想让公主来瞧瞧自己长大的地方,臣想叫公主多了解一下自己,臣是个老实人,很值得托付。”   步长悠噗嗤笑了,推开他往外走:“没听过这么夸自己的,你也不害臊。”   外头凉快,蜀葵又开得烂漫,夏天的确还是应该住山里,他走到她跟前:“公主也不认识跟臣亲近的人,又不给臣表现的机会,臣再不夸夸自己,在公主眼里不就成了一个好色的傻小子了?”   步长悠笑了,这人怎么老爱说大实话,她忍住笑意,蹲在花下:“你还知道自己好色,不错,不过我可不觉得你是傻小子,我觉得再没比你聪明的人了。”   他跟着蹲下来,急切的解释:“我不聪明的,我又笨又傻,公主千万不要高看我,我只是长了聪明相而已,不然也不会老惹公主生气了。”   步长悠并不被他的话所迷惑,仍然坚持自己的看法:“聪明人才会想着装糊涂,傻小子只会一个劲的证明自己聪明,你是长了聪明相,也是聪明人。”说完这话,她伸手去扭手边的一株红蜀葵,一棵上连开四朵,她将它扭断,拿着站了起来。   他很沮丧,蹲着不动,步长悠拿蜀葵搔搔他的额头,他也不理人。   步长悠继续搔,他有些烦躁,站起来就要走。步长悠拽住他的衣角,他停下了,却没回头看。   步长悠走到他眼前,将手里的蜀葵递给他,他也不接,步长悠有些纳闷:“怎么回事,夸你聪明还不高兴?”   他沮丧道:“公主说聪明人不需要怜惜,傻人才值得怜惜,公主一直不怜惜臣,是觉得臣太聪明了,不需要怜惜么?”   步长悠愣了一下,问:“我说过这样的话?”   他点了点头。   步长悠仔细去忆,实在忆不起,她问:“什么时候说的?”   他十分委屈的看了她一眼,活像个小怨妇:“在乌牙岭。”   步长悠还是想不起来,不过没关系,她走上前,双臂搭在他肩头,道:“以前不管,我现在觉得聪明人也有可疼之处。”   他眼里重新燃起希冀的光。她凑上去,亲住他。唇齿交缠,他觉得公主真的哄人,恰到好处的哄,一句不多,一句不少,哄到他心坎里。   嘴唇分开后,她抵着他的额头,轻声道:“我去给你做寿面,有面粉吗?”   公主眼睛晶亮,神情柔软,像带露的春花,他摸摸她脸颊,还微微有些烫,简直爱不释手,他道:“天还早,不忙,咱们到后面逛逛去,风景好着呢。”说着牵着她出了门,沿着山道一路往上。   山路难行,她走了一会儿就累了,他就背着走。   道旁渐渐的有了蜀葵,且越来越多,最后转过一处山脊,是漫山遍野的蜀葵,白的,红的,紫的,黑的……跟梦里的一模一样。   相城将她放下来,她几乎是迫不及待的跑进了花海中。   步长悠七情不上脸,喜怒忧思悲恐惊,什么都是淡淡的,倒是难得这么真心实意的欢喜。   山里有风,风很大,蜀葵随风摆动,像五颜六色的海面起伏。   她由衷的发问:“这些蜀葵在你小的时候就有吗?”   却没人回答她,步长悠回头看,身后没有人,只有无边无际的蜀葵。   她突然觉得自己像被淹没了,有些很慌,却没喊,只是站在那里,倔强的等人来找,他会来找她的。   果然没过一会儿,他就从一旁钻了出来,分开蜀葵花,向她走来。   步长悠有点委屈,问:“你做什么去了?”   乖乖,他赶紧抱住,公主今天格外脆弱,他安抚道:“臣去铺床了。”   步长悠没听懂,从他怀里出来:“铺什么床?”   他一把将她抱起来,道:“我抱公主去看看。”   其实就是踩倒了一片蜀葵,他小心翼翼的将公主放下,自己也在她身边躺下,低声问:“我能搂住公主睡觉吗?”   风从上面过,远处有更浩大的摇曳声,她将他的右臂抻开,枕上去,低声回应:“可以。”   他将人搂到怀里,两人闭上眼,没再说话。   山深人静,一切遥远起来,还没入睡呢,却像躺进了梦里。   在步长悠快要睡着时,相城用左手往怀里掏东西,不一会儿,掏出一方大红帕子,盖在她脸上。   步长悠被弄醒了,迷迷糊糊的睁眼,看到一片红纱在眼前,透过红纱看天,天和云都变成了红色。   她将帕子从脸上揭掉,捏在手中,问这是什么。   相城言简意赅道:“太阳太大,怕公主晒到,给公主遮脸用的。”   步长悠将帕子又盖到脸上,还想接着睡,不过睡不着了,她道:“你小时候经常来这么?”   他点头嗯:“没事的时候经常一个人跑到这里,啥事也不干,就是听听风声,听听虫鸣,母亲若是找不到我,准会到这来。”   步长悠笑了,也道:“我小时候也爱到扶苏园去,那园子里的花花草草更多,我经常在里边睡觉,有时候母亲和乳母来找都找不到,因为里头太大了,她俩一边找一边喊,有时候我是真没听到,有时候是听到了故意不出声。”   他笑了:“这么说公主和臣还挺像的。”   步长悠却摇摇头:“你六岁之后就不做这种事了,我十六岁还做呢,怎么会像。”   他捞起她的一缕青丝缠着玩儿:“可公主比臣好很多,好歹还有两个母亲,臣只有一个父亲,他还忙着做官,几乎没什么时间管臣,臣一个人在那个府里,若不是有个姐姐对臣不错,臣估计早就离家出走了。”   步长悠记起他的那位大哥,感觉他们家里人对他都挺不错的,听他这么说,就有些奇怪,问:“他们对你不好?”   “说不上好不好。”他淡淡的,“八岁时,俩哥哥教我骑马,结果马惊了,我被马甩了出去,磕到了头,他们是故意的,但丞相问时,我什么都没说。姐姐也要我不要说,她说我太小,争不过长公主和她的俩儿子。她说,哥哥们也不是什么坏人,只是突然来了一个弟弟,比他俩聪明,又讨自己的父亲喜欢,显得他俩像块木头,他们嫉妒了,一时鬼迷心窍。姐姐要我不要跟他们争,长大再说。后来,我就收敛了,不再处处表现,府里的人都说我摔傻了,我一变傻,俩哥哥立刻就对我好了起来。我越胡闹,他们对我越好。一边是愧疚,一边是希望我像个小傻子。父亲常说,是两个哥哥把我惯坏了,我想,这倒是真的。” 第69章 灌醉   怪不得, 步长悠想,长公主既敢言之凿凿叫丞相不准纳妾, 那必定不是什么宽容大度的人。之后又遭遇背叛, 她还要咽下去,不定恨成什么样,可丞相早不是当初那个要靠她的小白脸, 她即便有恨, 可为了两人的体面,也不能闹。   不能跟丈夫闹,便只能拿这个凭空出来的小孩子撒气。好巧不巧的, 这孩子又比自己的孩子聪明,那估计就是眼中钉肉中刺。   步长悠之前就纳闷, 他是怎么活下来的,原来是装疯卖傻。不过看他那游刃有余的劲儿, 就知道他现在也活得很好, 聪明人永远不会把自己弄得狼狈不堪,这是个狡猾的小狐狸。   相城见她不说话,连叫两声公主, 意思很明显,提醒她该捧场了。   步长悠觉得这人真欠,她将脸上的帕子揭掉,背过身去,装死。   他从后面滚上来,在她耳根下道:“臣现在正需要的安慰呢, 公主装死算怎么回事?”   步长悠拿手肘捣了他一下,嗔道:“你这人可真是,哪有人上赶着要安慰的?”   他委屈道:“可臣不上赶着,公主这死样子,又不会主动给,那臣怎么办。”   步长悠没吭声。   他亲在她耳廓里,低声唤她公主,她平躺下来瞧他,他期待的看着她,期待她说两句贴心的话。他没跟任何人说过这些话,他把心掏出来摆在她眼前了,他求她接住,她要是不接住,他就要掉在地上了。   她也察觉到了,他虽然嬉皮笑脸的,可在郑重的交给她什么,以后是什么样她还不知道,可这一刻她不想他落空。   她勾着他的颈儿,将他拉下来,亲了亲他的眼睛,问:“不要废话,我现在能跟你野合了吗?”   他笑了,一把抱住滚起来,公主风情万种,他爱死了。   年轻就是好,一二三四五,可劲造作,画师们的创造力多强啊,尤其他们还都是佼佼者,怎么刁钻怎么来,蜀葵摇曳,俯仰起承,弄累了睡一觉,醒来还是精力充沛。   天已黄昏,落日苍穹,他背着她下山,一点不打颤,走得闲庭信步。   夏日黄昏长,走回晚樱树那,天还是黄昏,他将她放在树下的石墩上,问她累不累,她说还行。   她问他饿不饿,他说有点,她说她也饿了,要去做饭。做饭之前,先烧热水洗一洗,洗干净了才开始做饭。   厨房食材很多,都是他提前叫人备好的,为了今天,他准备了好久。小时候没觉出乡野的好,越长大越懂得,幸好公主也喜欢。他俩真是金童玉女天生一对,合该在一起,生很多孩子,长长久久。   在乡野,就不吃荤了,全是素菜,还有长寿面,把桌儿椅儿搬到树下,还有酒。   他打算把公主灌醉,让她撒野。   不过他的想象有误,公主醉了以后也不撒野,乱跑乱喊更是一点迹象没有,不过倒是给他跳了一段舞。他不知道公主会跳舞,她说她没继承她母亲的天份,跳得不怎么好,可他觉得她跳得好极了,像春山里一只破茧而出的蝶。公主怎么有如此多的花样,叫他爱不够,所以等公主跳完舞,他就扑上去,将她摁到樱树上,开始干那档事。   公主醉得不轻,他决定哄她做他的新娘,问她愿不愿意跟他从野夫妻做起,她一听这个直摇头,说不要。   才不管,她醉了,他可以为所欲为。他把手帕当盖头,盖到她头上,又怕她太快清醒,不拜堂就赶紧揭开看新娘。   新娘子醉眼朦胧,还不知道他在捣什么鬼,他就宣布他们是夫妻了,贴在她颊边叫她一声夫人。还撺掇夫人礼尚往来,叫他夫君,夫人傻呵呵的,连叫了两声。虽然她可能都不知道自己在叫什么,不过他总算听到了,心里美开花了。   他觉得夫人是个宝贝,取之不竭用之不尽。   次日那位夫人是在一片鸟鸣中醒来的,醒来除了头疼,什么都不记得了,完全不知那位所谓的夫君昨晚做过什么勾当。   夫人穿好衣裳理好头发,到外头去。   出来才知道昨晚下了雨,外头湿漉漉的,风里满是植物和泥土的芬芳,她见院门半开,觉得他可能出去了,就走了出去。   外头也没有人,不知道跑哪去了,不过樱树下搁着桌椅,还有茶壶和杯子,她正口渴的,坐下去倒了杯茶,茶还是温的,看来人没离开多久。   吃了茶,觉得好受了一些,回去洗了把脸,然后又出去,准备再吃杯茶,远远瞧见山道上有一人。   她站在门边没动,他手里握着一把野花,走到她跟前,把花送给她时,似乎还有些不好意思看她,这点羞涩很有意思,步长悠问:“怎么不敢看我?”   他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像个小姑娘,步长悠更诧异了,她没说什么荤话呀,她问:“你脸红什么?”   他是想到了自己昨晚干的那些勾当,不禁有些面红耳赤,可是看公主这一派淡然,怕是一点都不记得了,于是公然把杀人放火的罪行都赖在她身上:“公主昨晚对臣都那样了……”   自己到底干了什么,叫一个身高八尺的小青年变成了羞答答的小姑娘,步长悠虽然不具体的知道,但模糊的知道,她想到了,突然脸也红了,也不想细问了,转身就想走,他慌忙拉住,低声道:“公主想干什么,吃完就不认么,臣不管,公主对臣都那样了,公主得负责吧,不然公主就是流氓。”   步长悠用力去想自己昨晚到底对他做了不可描述的事情,可除了头有点疼之外,什么都想不起来。   都怪他,一直灌她酒。她还是决定问清楚,不然怕会成为一个让她抓心挠肺的谜,她将他推开,死不认账的样子:“你说清楚,我昨晚对你哪样了?”   相城一想到昨晚是洞房花烛夜,就心神荡漾,他扭捏半晌,道:“公主昨晚说要跟臣做夫妻,把帕子当盖头,摁着臣跟公主拜堂,还叫臣……还叫臣夫君……”   步长悠立刻知道他在胡说,这绝对不可能,她是知道自己的,即便醉了,她也不可能说这样的话,干这样的事,她立即否认道:“胡说八道。”   相城低声道:“反正臣记得,昨晚的月亮和樱花树都记得,公主赖不掉,昨晚臣和公主已经是夫妻了,公主得对臣负责。”   步长悠继续否认:“胡说八道。”   他见她还不信,扯开衣衫,让她看:“公主看看,这都是公主昨晚咬的,把臣咬得都快疼死了。”   这一举动把步长悠吓了个半死,忙扑上把衣裳给他拉上,道:“你疯了,这青天白日的。”   他一把抱住:“那公主还说臣是胡说八道不?”   步长悠认为他说的事和自己说的那件事没什么必然联系,他是在混淆视听,她可绝不认自己没干过的事情,坚持道:“你就是胡说八道。”   相城觉得公主一点不记得昨晚的事,也挺令人烦躁,昨晚多美好,可只有他一个人记得,他一把拽住手腕,将她拖到樱花树上,恶狠狠道:“看来臣得重演一遍了,说不定公主就记起来了。”   虽说这地方偏僻,可青天白日的,又在道旁……别说别人看见,就是被鸟雀看见都觉得羞人,她慌忙拦住他扯衣裳的手,道:“想起来了,想起来了,的确有那么一回事。”   他这才住了手,借势逼问:“想起什么来了?”   步长悠低着眼,轻声道:“好像跳舞了。”   他期待的看着她:“还有呢?”   步长悠继续回忆:“好像喝了许多酒……”   “还有呢?”公主说不到正点上,他有些急了。   步长悠默了一下,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头磕到树上了,有些疼……”   他一愣,公主是在暗戳戳说他力气太大吗,他扭捏问道:“还有呢?”   步长悠摇摇头:“其他的不怎么有印象,就这些了。”   相城不知她是真不记得,还是又在装傻,但他得让她知道他的心,他低声道:“昨晚公主的确跟臣成亲来着,也叫了臣夫君,不管公主认不认,臣是认了,不过公主也不必担心臣在逼婚,臣不会勉强公主的,倘若有天公主厌倦了,就告诉臣,臣会消失的无影无踪,绝不叫公主看着心烦。”   这人的套路,步长悠门清,她皱眉道:“你这叫以退为进吧?”   他正沮丧,听她这么一问,又笑了:“臣是认真的。”   步长悠点点头:“我知道。”   也不知为什么,这三个字就叫他安定下来,他将公主揽到怀里,轻声道:“公主知道就好,臣不怕公主知道却装作不知道,而是怕公主真不知道,那臣这大半年来就真的是对牛弹琴了,只要公主知道,无论怎么样都好。”   步长悠道:“我又不是傻子。”   他笑得更开怀:“今天之前臣都认为公主是个傻子,放着臣这么好的男人不抓,非要养什么别的小白脸,现在好了,公主终于想开了,臣很欣慰。”   步长悠觉得他又偷换概念,但不想跟他计较,只想靠在他怀里,安静的听一会儿乡野间的风声。   相城觉得她异常温顺,心软下来,抚着她的发,柔声问:“还难受吗?”   她摇摇头。   又问:“饿吗?”   她点点头:“有点,但是不想动。”   他笑了:“那就先饿一会儿,等想动了咱们再去做饭。”   她这会儿慵懒的像个卧在阳光下的猫儿,舒服的一点都不想动,所以只动嘴皮子:“你真好。”   他静下来,头次觉得自己可以不必那么着急的让她知道他到底有多好多么适合她,他觉得可以慢下来了。   他低声道:“你听,风声多美。”   步长悠侧着耳朵听了一阵,只觉得心里也被灌了风,饱饱胀胀的。   她的手一点一点攀住他的颈儿,其实她这会儿没什么劲儿,懒懒的,连眼睛都睁不开,可就是想他亲她,她觉得这样的时候他若有眼色,就该亲她,他果真低下头来。不过可不止亲一下,而是将她怼到树上,重新忆了一下昨晚。   昨晚的月光和虫鸣她不大记得,只有残存的一点模糊印象,不过今天是新鲜的,她记得阳光和风,还有洒了一地的野花。 第70章 折扇   做完事情, 人被掏空,实在没力气做饭, 抱回去又睡了一会儿, 门窗都开着,还能听到风。   这一觉便是下午,醒来洗洗刷刷, 精神抖擞, 开始做饭。   吃完饭后,天黄昏了,相城拉着她到村子里散步, 小孩子都在外头乱跑,他们路过时, 那些小孩还跟他打招呼,笑说他们像新郎官和新娘子, 他也不辩驳, 只是看着身边的美人傻笑。   步长悠被弄得面红耳赤,撒手走了,他赶紧追上去。   晚上坐在屋顶看星星, 星星看腻了就拉着她去瓜田里偷西瓜,步长悠不愿去,觉得不是正经人干的事,他非拉她去,说她够正经了,不正经一下也没什么。   田里有瓜棚, 瓜棚里有看瓜的人,不过夜太深,即便有月光和星光,也不怎么看得清,两人猫着腰,一路到中间去,因为好瓜都在中间。   往中间进得深了,眼还没看到瓜棚,倒先听到了打鼾声,震天雷似的,隔老远就能听到,他们顺着鼾声一路过去。   借着月光和星光,相城和步长悠看到瓜棚底下躺了两人,一大一小,都光着膀子,睡得可香了。   相城取笑说,把整田的瓜都偷走,这爷俩估计都醒不......结果话还没说完,小的就动了,窸窸窣窣一阵,不过只是翻身罢了,相城见他不动,方松了口气,拉着步长悠拣西瓜去了。   天黑看不清,只能用手弹瓜皮听声儿,熟瓜的声儿比较沉,生瓜的声儿比较脆,他弹了几个,都不是很满意。   步长悠虽知道怎么分辨瓜的生熟,不过她不加入,只站在旁边看,见他忙忙碌碌,挑的认真,忽然起了一点捉弄人的心思,于是做惊慌失措状,失声啊了一下,扯着嗓子叫:“有蛇,有蛇。”   她这一叫真惊起瓜田里潜伏的蛇虫鼠蚁,哧溜溜的乱窜,看瓜的人一下惊醒了,忙跳下床来,拿起叉子。   相城知道坏事了,拽着她往外跑。   后面的汉子一边追一边怒吼。   虽然知道他离得很远,可还是被吼得心惊肉跳,步长悠真真体验了一把做贼心虚的感觉,不过等相城和步长悠跑出瓜田,那汉子就不追了,两瓜才多少钱,不值得他废那么大力气,把贼赶走就行了。   相城拉着步长悠跑了一路,跑到自家门口才停下来。   他是个身强力壮的小青年,又练过,这点路不算什么,步长悠则跑得满头大汗,上气不接下气,好不容易停下来,想喘口气歇一歇,他就亲了上来。   步长悠被亲得心头发软,真有些喘不过气来了,便推了推他,他松开一点,悄声道:“公主,我爱你。”   这静悄悄的夜里,他的爱如脉滋长,再也掩不住了,必须说出来。   四周黑漆漆的,只有他们两个,有点天荒地老的错觉,步长悠将脸埋在他温暖的颈边,低声道:“我知道。”   他心上涌上一股暖流,将这个身高八尺的小青年击倒,他抱紧她,汲取着她发间的清香,真上瘾,他叹息道:“真不想走,咱们能不能一夜白头?”   步长悠没说话。   她不大理解一夜白头到底出自什么样的心理,只能沉默以对。   他又道:“公主,我爱你。”   步长悠没再说话,她觉得他似乎也不需要她说话,他好像可以自己完成他所谓的爱。但她不行,她对一个人投以目光,对方必须回报,而且必须回以相等量的回报,否则她会立刻收走,并且永不再看。这大概就是他和她最大的区别。   次日早上他们没吃早饭,就骑着马进城了。   马到洋槐街,步长悠已颠得昏昏欲睡了,相城将她抱回床上,让她继续睡,说有空再来,步长悠点了点头。   青檀将他送出去。   他正翻身上马,突然想起公主说要给他生辰贺礼,贺礼到现在还没拿到呢,于是就问青檀要。   给相城做贺礼的《夏至图》昨天就从画斋取回来了,青檀到厢房将正睡回笼觉的紫苏推醒,问她搁在哪了,紫苏说在书房,紫檀匣就是。   青檀到书房去,书案上果然有个紫檀木的长匣子,她就拿出去给了相城。   青檀关上门回来,紫苏刚从厢房出来,她揉着眼睛,迷迷糊糊问道:“找到了吗?”   青檀点点头:“找到了,已经给他了。”   紫苏又问:“公主呢?”   青檀道:“估计赶路来着,没睡好,正补觉呢。”   紫苏放下揉眼睛的手,稍微清醒了一些:“这两夜一天的,你说相公子带公主去哪了?”   青檀边往里走边道:“我哪知道。”   紫苏想到什么,神神秘秘道:“你说这两天公主和相公子有没有……有没有……”   青檀横了她一眼。   紫苏一见青檀想歪了,赶紧解释:“我是在想,咱们要提醒公主喝避子汤吗?可那汤是凉性的,喝多了也不好吧,但要不喝,又没成亲,怀孩子怎么办。”   青檀想了想,道:“我觉得这事不该跟公主说,应该跟相公子谈,他个大老爷们,总得为以后考虑一下吧。”   紫苏赞同:“可不,公主是什么都无所谓,相公子看着比公主靠谱点,可这事……”她挠了挠头,有些苦恼,“咱们两个姑娘跟他一个大老爷们说这事,是不是有点……有点……”   青檀也哀愁:“可除了咱们俩,公主身边也没其他人了,总不能叫二娘去说吧。”   紫苏摇摇头:“那肯定不行,她俩连公主的身份都不知道,怎么能干这种事,还是咱们俩来吧。”   青檀道:“下次相公子再来,咱们一定要记得提醒他,至于听不听,那就是他们的事了。”   紫苏问:“那这次……”   青檀道:“公主从宫里出来还不到一年,还是注意点好,我去熬汤,至于管不管用,看天意。”   青檀熬好了汤,盛在碗里,放在床头小几上,步长悠醒来后,瞧见那碗汤,从善如流的端起来,就在碗到唇边那一瞬,忽又顿住,因为她想起那天他说想要个孩子。   她觉得养个孩子也不错,最好是男孩,长一双漂亮的眼睛,像那个小青年一样,所有人都会喜欢他。   她走到外间,将汤药倒在摆在门口高几上的绣球花的花盆中,走了出去。   紫苏正在外头盯着花匠整理收拾荷塘,见步长悠出来,从水边走了过去。   正在荷塘中清理枯叶的花匠夫妻俩见她出来,直起身来跟她打招呼,步长悠颔首算回应他们,然后问紫苏她不在的这两天有没有发生什么事。   紫苏想了想,除了大娘的儿子病了,她告假回家守儿子去了,其他的倒没什么事。   步长悠又问青檀呢,紫苏说在厨房,正跟二娘商量中午吃什么,正好她醒了,有什么想吃的,赶紧跟她们说。   步长悠在山野中吃了两天素,嘴有些馋,想吃荤,就到了厨房,不过叫她们别忙着做饭,先烧点热水,让她泡一泡,解解乏。   步长悠临走时,青檀想起贺礼的事,就跟她说了一声,步长悠点点头,去了书房。   到了书房,人立刻静下来,什么都不想做,就坐在案子后的椅子里发呆,五月下旬了,天有些热,她打开窗子通风,窗外依然是竹,翠绿的一片。   人还是在熟悉的环境中比较舒适,她提笔去画山道旁的那个院子,院前的晚樱树,树下喝酒的男女。   中午时,青檀送饭菜到书房给步长悠用,之后又备了两人份的膳食给那对年轻的花匠夫妻。   下午花匠夫妻整理好荷塘,收拾完东西,跟紫苏约定好下次上门的时间告辞了。   送走花匠后,紫苏到书房去找步长悠,因为花匠提议她们在荷塘里养一些鱼,鱼戏荷叶,自古就是曼妙搭配,只是她们一直没想到这茬。   步长悠正好画累了,停下来跟紫苏讨论养什么鱼。紫苏正兴致勃勃的说着,忽然不说了,她绕过案头,到书架前。   乌木围栏的黄花梨书架共四层,每层三格,每格里都摆了书,这些书有些是新从外头淘的,有些是从桐叶宫带出来的,差不多把书架填了半满。紫苏伸手从第三层中间的格子里拿出一个寸长的紫檀匣,她推开匣子,里头赫然是昨天她从画斋取回来的那副画,她纳闷道:“青檀不是说这画已经被相公子拿走了么,怎么还在?”   步长悠将画从匣中取出来,打开看了看,的确是那副《夏至图》,她也奇怪,青檀的确亲口跟她说相城把画拿走了。   紫苏道:“她别是拿错了吧?”   步长悠想起什么,赶紧往案上瞧,笔筒、笔洗、笔架、砚台、镇纸……东西都在,只有前几天放在案头的紫檀扇盒不见了。   步长悠的一颗心沉了下去。   其实拿错了也没什么,她不认为那是亏心事,可不知为什么,人却有些慌,心一直往下沉,沉到一片虚无中,没有着落。   紫苏拿着匣子,站在廊下,大声喊:“青檀——青檀——你来——快来——”   青檀在井边洗衣裳,听到紫苏喊,不想搭理她。   紫苏常因为一点小破事就扯嗓子喊,她已见怪不怪,并不急着应她。她想若真有急事,紫苏会自己跑过来的。   紫苏见没人回应,果真下了廊,穿过书房旁的月洞门,到后头去。   青檀见她过来,停下手,没好气道:“跟你说多少次了,斯文点斯文点,就没听过,喊得左邻右舍都知道。”   “我这不是着急吗,有正事。”紫苏扬起手中的紫檀匣,问,“你不是说把画拿给相公子么,怎么还在,你是不是拿错了?”   青檀拿襜衣擦了擦湿淋淋的手,将匣子从紫苏手里接过来,一看是空的,抬眼问:“画呢?”   紫苏道:“画被公主拿出去了,你是不是拿错了?”   青檀一边回忆一边道:“不能吧,你不是说在书房么,我从案子上拿的,只比这个小一点,也是紫檀木。”顿了顿,“这个你放哪了?”   紫苏道:“案上那是扇子,公主前儿刚从清平山拿回来的。” 第71章 预感   青檀想起来了, 那日她虽未跟着去清平山,可紫苏回来后有跟她说过, 还问她那黑折扇什么来头。   青檀也不知黑折扇的来头, 她只在打扫书房时见过,也打开看过,以为是步长悠用惯的旧物。   青檀懊恼的唉哟一声:“是了, 那天我拿的时候就觉得有些不对劲, 只是没多想。”又问,“公主怎么说,是把扇子要回来, 还是一并送了他?”   “公主还没说。”紫苏四下瞧了一下,悄声道, “知道拿错之后,脸色一下就沉了下去。”   紫苏这么一说, 青檀的心跟着沉了下去。   公主喜怒不形于色, 如今形于色,那肯定不是什么小事,她跟着紫苏匆忙到了书房。   她俩进去时, 步长悠正弯着腰在案上作画。   青檀微微松了口气,既然还有心思作画,那说明不是什么大事,但她仍憋着一口气,小心翼翼道:“公主,是奴一时粗心, 拿错了公主给相公子的贺礼,请公主责罚......”   步长悠提起笔,似乎无所谓:“送错了换回来就成,这也不是什么大错,什么责不责罚的。”   紫苏立即活跃气氛道:“青檀老爱说我粗心,这次可逮着她的错了,公主不能轻饶,应该罚她三个月不准出门,急死她。”   步长悠道:“行了,别贫了,还不快给人送过。”   紫苏吐吐舌头,把画匣从青檀手中拿过来,将搁在案头的画放到匣中,两人出去了。   她俩走后,步长悠提笔接着画,越画越不顺,她试图让自己静下心来,却越来越躁,后来索性扔了笔,将画揉成团丢了。   青檀和紫苏到相府西角门,照例说是送画的,门上的人虽认识紫苏,但还是按照惯例着人去通禀。   李玮见是熟人,将她俩拉到没人的地方,说三公子进宫值宿去了,今天回不来,得到明天早上了,问她们什么事。   青檀将送错贺礼的事情说了,问他有没有看到那把折扇。   李玮说看到了,他和公子都纳闷呢,公主的贺礼不是画么,怎么变成一把旧扇子了。不过他说虽是把旧扇子,公子也很喜欢,带着进宫去了。   青檀和紫苏别无他法,只好先回去。   两人刚一进门,就看见步长悠正拿着剪刀在修墙根下的那几十竿竹子,听到动静,看了一眼,也没吭声,继续修竹子。   虽然公主没说什么,可送错贺礼始终让青檀不自在,她低声道:“公主,相公子进宫了,扇子也被他带进去了。”   紫苏见她漏说了重要信息,忙补充:“李玮说相公子很喜欢那把折扇。”   步长悠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紫苏又道:“一把旧扇子,我觉得既然相公子喜欢,不如送给他得了,反正咱们不缺扇子。”   步长悠没回答送不送这个问题,而是道:“突然想吃酸汤水饺了,不知现在还有没有。”   紫苏听她这么说,突然也很想吃,她立刻附和道:“我也想吃了,肯定有,公主是想在家吃,还是想到店里去吃?”   步长悠道:“在家吧,懒得跑了,多买几样,叫二娘不用做晚膳了,大家都吃饺子。”   紫苏猛点头表赞同,又问:“公主想吃什么馅的?”   步长悠道:“牛肉吧。”   紫苏歪头道:“我也想吃牛肉,不过既然公主吃牛肉,我就吃虾仁,这样可以分着吃,也不至于浪费。”又问青檀,“你吃什么?”   青檀道:“你们都吃荤,那我吃素,荠菜鸡蛋吧。”   紫苏道:“不知二娘想吃什么?”   青檀想了想,道:“她爱吃牛肉,估计会想吃牛肉馅。”   紫苏道:“那这样,咱们买两份牛肉,一份虾仁,一份荠菜鸡蛋,然后再酌情配几碟小菜,公主,你说呢?”   步长悠无所谓:“其他的我不管,把牛肉水饺拿回来就行。”   四份水饺,还要配小菜,她们拿了两个食盒,驾着马车去了。   马车还没赶出洋槐街,紫苏忽然勒住马停下来问:“青檀,你说公主怎么突然想吃酸的东西,她会不会......会不会怀孕了?”   青檀被她一提醒,也醒悟过来了,可仔细一想,觉得不对:“半个月前公主还来月信呢,怎么可能就怀上了,怀孕得一个多月才会有反应呢,而且早上我去收碗,那碗汤公主可是喝得干干净净,想必是还不想要孩子。”   紫苏觉得有道理,可难免失望:“我还蛮希望公主生个相公子的小孩,他那么爱护公主,想必会是个温柔的父亲,正好配着咱们公主,一个白脸,一个黑脸,一家三口,一定很有意思。”   青檀听紫苏这么描述,也笑了:“可不是,人家都是严父慈母,到咱们这就成了严母慈父。”   紫苏叹息道:“有时候老忍不住想,要是相公子是裴大人就好了,跟公主有婚约,又爱公主,家风还清白,人也上进,多圆满。”   青檀叹口气:“别做白日梦了,赶紧走吧,别等天黑了还回不来,饿着公主。”   她俩到了明德坊,正是饭点,里头热闹着呢,小二说差不多得等半个时辰,问她们能不能等。   半个时辰是有些长,不过她们都觉得公主好不容易想起水饺,等等也无妨。   小二给她们找了座位,又沏了壶茶。   明德坊半数客人都在等,不过有说书人在那抑扬顿挫的说着,边等边听,倒不觉得难过。   两人提着食盒出来,暮色已下,等回到洋槐街,天完全黑了,月和星都出来了。   进到院子里,庭院各处的石灯都被点亮了,有的在水边,有的在竹边,莹莹发出一圈光,照出庭院的隐约轮廓,步长悠还在修竹,已经修到正房旁月洞门的那处了。   青檀问她想在哪里吃,步长悠抬头瞧了瞧天,觉得今晚星光不错,说在外头吃吧,于是两人就搬了桌椅到院中。   平时大家都是各吃各的,难得今晚一桌吃饭,步长悠吃了两粒牛肉水饺,说想喝点酒,问家里有没有,紫苏和青檀傻眼了,说没有。   二娘爱喝酒,只是不公然喝,听到步长悠问,便把自己珍藏的酒献了出来。   步长悠闻了闻,清香扑鼻,问是什么酒,二娘说是百果酒,用白干浸泡香橼、佛手、核桃肉、龙眼肉、莲肉、橘饼、柏子仁、松子、红枣、黑糖酿出来的,有补虚益骨之效,小酌两口是不醉人的,让她放心尝。   步长悠抿了两口,口感不错,吃了几口菜,又喝了几杯。   她是不胜酒力的,人有些微醺,但觉得还不够,怕自己睡不着胡思乱想,还想再喝点,青檀和紫苏觉得可以了,不让她喝,她便有点不开心,一直看着姐妹俩。   公主以前不说话看人,压迫感是非常强的,常看的姐妹俩姐妹毛骨悚然,这回喝了点酒,人变得可爱起来,看着她俩,又委屈又苦闷的,叫姐妹俩不忍心,只好又给她倒了两杯。   公主喝上头之后,就开始跳舞,步子特别乱,完全没任何章法,但因为轻盈,还是好看,还摔倒了好几次,紫苏和青檀要扶她,她却坚持自己爬了起来,继续跳。   后来紫苏和青檀就不管她了,操着手站在旁边看,一边看一边替相公子觉得可惜,这么别致的公主,他怎么就如此没眼福呢。   后来两人见公主一脚踩上了水边的湖石,赶紧冲过去,结果还是晚一步,公主噗通一声,栽到了荷塘里。   荷塘水不深,公主还是呛了水,两人将公主捞出来,赶紧让二娘烧热水,哄着公主沐了浴,送她到床上,哄睡了之后,两人才去沐浴。   沐浴后,青檀留在正房的榻上守夜,刚熄了灯,正要入睡之际,听到一阵窸窣,原以为是窗外风吹竹子的沙沙声,后来竖起耳朵细听,是哭声。   她点了灯,起来看,公主缩成一团,正哭得伤心呢。   青檀吓了一大跳,她可从没见公主哭过。上次遇到劫匪,颠沛流离,后来又被一箭射中,那么疼,她都没见公主哭过。   她想上去安抚,可一想到公主从不肯在人前示弱,若是给她知道她看到了,大约会觉得难堪。   青檀犹豫再三,还是灭了灯,假装没听到。   幸而哭声只是一阵,渐渐就没了,大约是哭睡着了。   宿醉的次日早上,步长悠只觉得口干舌燥,头疼欲裂,她坐起来,下床倒水,抿了两口凉茶,觉得眼也涩得厉害,到铜镜前照,眼肿得跟鱼泡一样。   青檀跟着醒了,步长悠扭头问她:“昨天我喝了多少?”   青檀抿抿嘴唇,笑道:“二娘那坛酒是一斤的量,快喝没了……”   “酒不是好东西,以后要少喝。”步长悠叹气,“怎么没人拦着我?”   青檀道:“我们看公主喝得差不多了,劝公主来着,可公主一直瞪我们,我们不敢拦。”   步长悠默了一下,好像的确怪不着人家,她问:“我喝醉以后都干什么了?”   青檀说她跳舞来着,也说她踩空落了水,唯独没说她昨晚半夜哭的事。   跳舞和落水的事,步长悠有点印象,原以为是做梦,没想到真是,不过如此糗事只有宅子里的这几个人知道,落就落吧,她倒也无所谓。 第72章 圈套   早膳用的清淡, 吃过早膳后,步长悠继续修竹子, 青檀和紫苏要帮忙, 她不要人帮,好不容易找到点活,她愿意慢慢修, 紫苏和青檀就忙各自的事情去了。   天稍微热了, 步长悠不修了,拿书到自雨亭去看。   下午稍微凉快点,她又开始修, 一直修到暮色四下,才将院子里的竹子修完。   晚膳后, 搬了藤椅,躲在正房后头的那片竹林旁乘凉。   后来她在藤椅里睡着了, 青檀拿了薄毯给她盖上, 紫苏悄声问:“奇怪,相公子今天怎么没来?”   青檀叫她别多想:“估计是有什么事给绊住了。”   紫苏叹气:“但愿吧,倘若真是因为送错扇子就生气, 那他也太小心眼了。”   可之后两日,相城都没来,青檀有点坐不住,因为不来也没派人来知会一声的情况在以前几乎没发生过。她开始担心自己送错的那把扇子有什么古怪,可她见公主该吃饭吃饭,该看书看书, 也没什么反常,又觉得是自己多想了。   第三日相城还没来,不过倒是有人来了,来人是大娘的丈夫,哭着来的,说他们家的小儿子得了天花,大娘心疼孩子,非要亲自照顾,结果也染上了,现在一大一小都奄奄一息,能不能活下来都成问题,短时间内估计不能来这做饭了,请她们见谅。   前几天还在这里做饭的人,这会儿已奄奄一息,活不活得下来都是问题,这种剧变叫步长悠大受震动。她叫紫苏包了五十两银子给他,嘱咐好好给孩子和大人看病。   大娘的丈夫收拾了东西,千恩万谢的走了。   大娘的丈夫走了之后,四个人都不大好受,因为太突然,步长悠很想跟着去看看,但天花会传染,青檀和紫苏拦着不让去。   不知道是不是想得多了,午歇时,步长悠就梦见自己得了天花,也梦见相城来了,他要亲她,她说会传染的,不让他亲,他说他小时候得过天花不怕传染,还是亲了她。   步长悠亲完睁开眼,发现他也起了一脸的天花,她惊恐的问怎么回事,他就笑,说他根本没得过天花,是骗她呢。他说反正她也救不活了,他准备跟她一块死。结果他说完这话,两人果断就变成了一堆白骨......   步长悠醒来后,坐着缓了一会儿,想到梦里的事,越发觉得可笑,她到底是多缺,都起了天花,还叫人入梦亲她。不过那扇子已经到他手上第五日了,他却不来质问她,倒真沉得住气。   她下了床,倒了杯茶端着走到外面,外头没一丝风,紫苏和青檀正拿着捕蝉竿在院子里捕蝉,见她出来,小跑过去,从怀来拿出一封信:“公主午歇时,有个自称是武平君府的小厮来送了封信,说是他们家大公子叫他来的。”   这可真是稀罕事,步长悠打开一看,信上什么都没写,只是约她明日申时在春秋茶楼见,他有要事要说。   紫苏问什么事,步长悠将信给她看,紫苏一看信就笑了:“裴大人的信跟人一样,言简意赅,没有一句废话,不过他找公主做什么?”   步长悠道:“我也想知道。”   春秋茶楼离洋槐街不远,次日吃过午膳,歇了午觉,起来洗漱一番,步长悠和紫苏便去了茶楼。   茶楼人不少,大堂做了五成,小二问她几位,她问有没有一位姓裴的公子来过,小二一听立刻知道了,领着她们上二楼。   二楼布局跟一楼差不多,只是把说书人换成了琴师,琴音淙淙,相对雅清,坐的人也不多,小二将她带到窗边的一桌,请她们坐下。   两人点了一壶荷花香片。   等茶的过程中,步长悠听了两耳朵琴声,不仅摇了摇头,紫苏问怎么了。步长悠觉得这琴声比着相城的差远了,不能细听,糙得很。   说到相城,紫苏正有话说。她斜对桌坐了一男一女。两人都带了半副面具,遮住了鼻梁以上。因为男人斜对着紫苏,她正好看见,莫名觉得那男人熟悉,她低声道:“公主,你觉不觉得那个带面具的男人很眼熟?”   紫苏没得到期待中的回应,又叫了一声,还没人回应,她将目光从面具男身上收回来,见公主正直直的瞧着自己身后,她回头去看,一身黑衣的裴炎出现在二楼的楼梯口。   紫苏忙站起来让座。   裴炎坐下,小二正好将茶送上来,步长悠抬手要倒,他将剑搁在桌上,欠身道:“卑职来。”   步长悠也不跟他抢,松了手,让他倒。   虽是武将之家出身,举手投足却没半点粗鲁,是世家门庭熏陶出来的规整和优雅。他将第一杯分给她,再来才是自己,这是个无论何时何地,都克己守礼的人。   步长悠瞧着眼前这副规整到近乎严苛的五官,总觉得自己在武平君府水塘旁的亭子里看到的那个激烈粗野的人只是错觉。   他抿了一口茶,见她还在看自己,将杯子放下来,问:“公主的伤好些了么?”   步长悠道:“你是想提醒我,既然伤好了,就该到府里去拜谢吗?”   他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又开始了,公主每次不捉弄他几句心里大约就不舒服,他只道:“卑职不敢。”   步长悠不吭声,一直看着他,等他说话,他总不会只是想问问她的伤势。   这么近的距离,毫不掩饰的目光,裴炎被看得有点不自在,他借喝茶以躲避公主审视的目光,可发现公主的目光没任何收敛,只好放下杯子,看回去:“公主为何这么看着卑职?”   步长悠不解:“我怎么看你了?”   裴炎掂茶壶往杯子里添茶,边添边道:“好像在说裴炎怎么像个二傻子。”   步长悠愣了下,随即摇头:“不对,我明明在说原来裴炎长得这么好看,以前怎么没发现。”   裴炎的手顿住,他看向步长悠,正色道:“公主把卑职叫出来,不是为了戏弄卑职吧?”   步长悠没听懂:“我叫你?不是你约我在这见面么。”   她这话一出,两人立时都明白了,裴炎压低声音,目不斜视道:“公主先别动,听我说,公主后排隔壁有两个带面具的人,一男一女,是公主的人吗?”   步长悠摇摇头。   裴炎坐直身体:“那两个人一直在往这边看,估计是有备而来,公主别慌,我们先离开这再说。”说着拿起桌上的剑,绕到步长悠身旁,护着她站起来,往外走。   紫苏一见俩人走了,立刻从旁边的空桌上站起来,跟了出去。   下楼时,裴炎用余光看了一眼,两个带面具的人没任何动静,像一切都只是他的多疑,但他不敢放松,亦步亦趋的护着下去了。   “哟,两位客官刚来怎么就要走,是对本店的茶不满意吗?”领他俩上楼的小二见到仨人从楼上下来,忙道。   步长悠在柜台前停下,问:“小二哥,刚才我问有没有姓裴的公子来,你为何直接把我带到楼上?”   小二纳闷道:“昨儿有个人来预订窗边的位置,说今天申时左右如有姓裴的公子和姓祁的姑娘来这,让小的带到楼上去,怎么,二位不知道?”   裴炎立刻问:“是楼上带面具的人?”   小二摇头:“不是,昨儿来预订位置的人个头不高,嗓门粗,很好辨认,绝对不是楼上那两位。”   矮个子,粗嗓门,步长悠眼前立刻浮出了李玮的脸,与此同时,她恍然大悟了,怪不得相城这几天不见人影,原来在憋这种坏主意。不过,他搞这一出想干什么,想试探她和裴炎到底有没有私情?   裴炎掏钱付账,小二说不用,预订位置的人已经付过了。   裴炎见她一脸若有所思,问:“公主是想到什么了?”   步长悠看着紫苏:“你刚才跟我说带面具的人看着眼熟,你看着像谁?”   紫苏看了一眼裴炎,不知道该不该在裴大人面前说起相公子。   “行,我知道了。”步长悠转身对裴炎道,“这事很复杂,一时半会说不清,咱们先离开这吧,回头我再跟裴大人解释。”   裴炎点点头,护着她出去,两人刚一踏出门,二楼的窗子里分别跃出四个蒙面人。   四人一起攻上来,裴炎要护人,放弃了进攻,牢牢护在步长悠和紫苏身前,左挥右挡抵御对方。   行人一看这厢打起来了,躲得远远的,茶楼掌柜怕殃及池鱼,推搡着让小二关上门,省得他们打进来,把茶楼给砸了。   门关上后,一楼的茶客不那么害怕了,说书人最喜欢热闹,一看外头有情况,拿着自己的惊堂木跑上二楼,挤到窗边去观战。   步长悠虽不懂剑,可看得出那四人并非什么好打发的小喽啰,裴炎以一敌四还要护着两个人,有些吃力。   这时,茶楼的门突然开了,出来了两个带剑的中年男人,其中一个怒喊:“光天化日之下公然行凶,实在太过分,兄台,我们来助你。”说着一同拔剑,加入战局。   两位路见不平的中年剑客一人引走了一位蒙面人,裴炎只需对付剩下的两人,步长悠和紫苏趁局面混乱迅速脱离裴炎,退到了茶楼对面的路边,裴炎没了钳制,手中的剑立时快起来。   就在此时,紫苏看到她们身后二楼窗口有人搭起箭,堪堪对准了对面正跟人交手的裴炎,紫苏立刻道:“公主,你看。”   步长悠顺着紫苏的目光看过去,二楼窗口,一个带着面具的人,已将弓拉满。   步长悠的脑子里嗡的一下,想都没想,朝对面跑了过去。 第73章 决裂   不知是不是因为对面正在对打斗, 射箭的人瞄不准还是什么的缘故,等步长悠跑过去后, 箭还没射出来。步长悠来不及喘息, 大喊:“小心,对面有箭。”   就在她喊出这句话时,裴炎格掉对手的剑, 剑尖绕对方手腕一圈, 带出洋洋洒洒的血珠。   与此同时,二十步开外的箭破空而来,直冲裴炎而去, 步长悠来纵身一扑,两人一同摔在了地上。   摔下去, 裴炎磕到了头,他闷哼一声, 步长悠被打到左肩, 喉头涌上一股腥甜的液体,她哇的一声,呕了一口血出来。   裴炎下意识去摸她的肩和背, 想知道伤在哪里了。   紫苏吓得腿都软了,从对面跑过来,见公主身上没插箭,微微了松口气,赶紧道:“裴大人,公主无事, 别担心。”   裴炎整个人放松了下去。-c-x-妖精整理-   紫苏将步长悠扶起来,裴炎见她脸上都是血,心中又猛地一紧。   紫苏也唬了一跳,忙来查看她前边是否有伤。   紫苏从肩上一路摸到脚踝,都没看伤口或血渍,不过却在地上看到一支没箭头的箭。   紫苏捡起来把箭给了裴炎,裴炎看了一眼箭,又去看对面二楼,二楼窗口已没人了。   这边四个蒙面人,在箭发出来之时,就撤手逃了,两个路见不平的侠士过来看情况,见人都没事,就松了口气。裴炎多谢他们拔刀相助,他们大手一挥,说举手之劳,不必言谢,然后就进茶楼喝茶去了。   箭虽没箭头,可用那样的力道射出来打在身上,震到了尚未完全愈合的旧伤,喉头不断有液体涌上来,步长悠勉强压|下去,后来实在压不住,又呕了一口出来。   紫苏扶住她,哭道:“裴大人,怎么回事,明明没有伤,怎么一直呕血?”   步长悠用袖子擦了嘴,道:“旧伤复发,不是什么大事,别大惊小怪。”又看向裴炎,“不要追究这件事。”   他看着她,没吭声。   这么大的事,还把他牵扯进来,是要解释一下,步长悠道:“不是冲你,是冲我来的,我私下解决就行。”   他将目光从她脸上收回,只道:“公主的事,自然交给公主解决,卑职送公主回去吧。”   步长悠拒绝了:“这离洋槐街不远,不劳裴大人。”   他也知道彼此身份不便,见她避嫌,没坚持,道:“公主多保重。”   步长悠点点头:“裴大人也保重。”   马车颠簸,路上步长悠又咽了几口血,等到洋槐街,紫苏扶她下马车,再咽不下去了,一把推开,猛跑几步,到槐树底下,扶住树干,喷出好大一口血,溅得白裙上到处都是血,紫苏冲过去扶她,她撑着树干有气无力道:“好像比想象中的严重一些。”   紫苏一边哭一边大声喊青檀,青檀应声出来,见步长悠脸上身上全是血,一下慌起来,可她没问怎么回事,而是先跟紫苏把步长悠搀进院子里,搀到房间里坐下。   紫苏放下后,抹抹眼泪,道:“我去请大夫。”说着就要往外跑。   步长悠一把拉住她:“旧伤复发,不是什么大事,你把之前没吃完的药煎一剂,我吃了,缓一缓,实在不行,再去请大夫。”   紫苏看了眼青檀,青檀点点头,叫她先这么办。   紫苏抹了把眼泪,去后头厨房煎药了。   青檀倒了茶,步长悠一点点喝下去,稍微舒服了一点,只是有些眩晕,青檀要扶她到床上歇一会儿,两人还没进去,只听远处哐当一声摔门声,震天雷似的,隔着这么远的距离都听到了。   青檀有些纳闷:“这是怎么了?”   步长悠心中有点预感,她知道是谁,她叫青檀扶她出去看看。   两人刚到廊上,就瞧见那个小青年正跨过水上的曲桥过来。   他惯常穿白,除生辰那日穿过一件喜庆的,身上也没其他颜色,今天换了粗布青衣,青檀乍一下没认出来,等他走近些,青檀认出来了,怪道:“今儿怎么穿得这么平民,都认不出来了,而且火这么大,谁惹他了?”   他径直上台阶。青檀瞧他脸色铁青,一副要杀人的模样,正要问,自己却忽然被他一把扯住,大力的甩到一旁去,甩得她头晕眼花的,等她稳住回过神来,步长悠已经被拖到了房间里。   步长悠被他甩到床|上,甩得气血上涌,喉咙眼有血上来,她来不及咽下,血呕在被衾上,白底青竹的薄衾上,立时开出了一朵殷红的花。   她不着痕迹的拿衣袖擦了一下,撑着床去看他。   他上来,一把将她推倒,粗暴的握住她的双肩,跪在她身|体两侧,步长悠下意识抓住他两肩的衣襟。他双眼微红,恨那么多,像要溅出来,啐死她:“裴炎算什么东西,你要扑过去,他到底算什么东西,值得你连命都不要的扑过去?”   他每说一句,手上的力道就会大一些,每说一句就大一些。以前多缠绵的一个小青年,现在每一下透着凶狠,没一点怜悯,处处想置她于死地。可她现在没精力感受这些,面前这人已经发疯了,她得集中精力对付他。她早知道,这人是不可控的,有多乖顺,就有多暴戾。她一直想弄明白他的那根线在哪里,现在她隐隐看到了。   青檀扑进来看到这情况,急哭了,可主子们的事情,她不能上手推搡,噗通一声跪下去:“公子,有话好好说,公主旧伤复发了,刚才吐了好多血,经不起折腾。”   步长悠心里都打颤,他这个样子真可怕,不是小狐狸,是个困兽,可她不能怕,她咬着牙,让自己平静下来,一字一顿道:“他救过我。”   “救?”他像听到天大笑话,眼泪落下来一滴,砸在她脸颊上,温热的,“不是因为公主主动送上门要他来救么?几个土匪算什么,我们公主连名声都不要的人,鄢王都不怕的人,会怕几个土匪?公主不就是希望自己欠他,然后就有借口有来有往了么?”   步长悠仍然不看他,只重申自己的立场:“我没有。”   他不信了,他有自己的判断,他确确实实被骗了,身和心被她骗得彻彻底底。他捏着她的肩,想把她捏碎,捏碎就好了,这个死骗子。他无法理解,裴炎都那么对她了,她竟然喜欢他。他原以为世上任何人都有可能,裴炎是绝对没有可能,偏偏就是这个最没有可能的人成了能。他真恨,恨自己没早点发现。公主七情不上脸,可眼睛是活的,公主喜欢谁,眼睛就离不开谁。公主跟他耳鬓厮磨,每一寸都熟得不能再熟,可他坐在公主身后,紫苏都认出来了,偏偏公主认不出来,因为公主的心思从来不在他身上,公主的心思在那个人身上。   “一把破扇子,公主要时时带在身边。扶苏园见个面,就巴巴画下来。遇到劫匪,赶紧找他来救,这样不够,还要画下来。见他有危险,就扑过去救……”   他说不下去了,他娶了一个新娘子,巴心巴肺的对她,准备跟她白头偕老,却在新婚的第二天发现新娘子心里原来有人。   “什么不想成亲,什么相看两厌,通通是借口,公主期待的人既然是他,为什么一早不说清楚,早说清楚,大家就不用这么......这么浪费时间了。”   步长悠愣了好一会儿,原来是这样,她都不知道自己是这么想的,如今叫他一口气说了出来,她忽然觉得很有道理,她松开抓着他衣襟的手,看着他:“既然你都知道,还来做什么?”   他的眼又红了几分,他来做什么?他来求救,都是他的猜测,他百分之九十九相信自己的猜测,可还有百分之一,他一息尚存,求她解释,只要她好好解释,他就相信。可她压根不解释,签字画押,全部承认,干脆利索的将他打入了死牢。   公主手起刀落,还是如此痛快,只不过痛的是他,快意的是她。她将他踩到了泥地里,狠狠的踩了下去。怎么样才能让公主痛一痛,他到现在都没找到公主的痛点。   他从床上下来,粗鲁的将青檀拽出去,青檀不出去,绝对不能出去,可她的哀求没用,人被一把推到门外,他上了栓,决定心无旁骛的来收拾他这个可恶的新娘子。   他以前总觉得是新娘子母亲的错,好好的公主,给她教得不会哭,不会笑,不会说。他那么疼她,想叫她笑,想叫她哭,想让她放下防备,不要那么苦。可到头来发现全是自作多情,新娘子根本不需要。他是瞎了眼,把一腔真情全给她,她三心二意,又蠢又坏,一点都不配,她活该受苦受罪一辈子不能解脱。   她疼起来,疼得眼泪都出来了,脸都扭曲了,她咬着牙想绷住。不过他今天绝对不会让她得逞,她将牙咬碎也绷不住。她的脸陷在被衾中,终于受不住,哭出了声,嚎啕大哭,什么都顾不了,她前半生唯一一次彻底崩溃。   可是晚了,他不再怜惜她,绝不再怜惜她,她欠他的,他要统统拿回来。   他从耳后过去,贴在她耳廓上,笑声凄荒:“公主喜欢蒙人眼睛,臣以前不知道,只当是公主的情趣,现在想一想,公主是不想看见臣对不对,看不见的话,公主就可以把臣想成裴炎,对不对?”   好没意思,真的好没意思,他说完自己都笑了,明知道是这样,还是想娶,想跟她生孩子。他以前哪里受得了这种待遇,被人羞辱,还心存幻想。他托着她的下颌,将她的脸扭过来,疼就写在脸上,他莫名觉得痛快,真痛快,公主还会疼,他笑道:“琮安的这些子弟,臣唯一觉得还有点骨头的就是裴炎了,臣衷心欣赏他,没想到公主的眼光跟臣一样。怎么办,臣总不能一下娶两个吧?”   步长悠现在什么都听不进去,只想杀人,倘若她能摸到一把刀,准毫不犹豫的捅进他的心窝里,他还有脸提裴炎,他连裴炎的头发丝都不如,他连给裴炎提鞋都不配。可她疼得死去活来,连发狠的力气都没有,只想他赶紧完事,她只想解脱。   完事后,他毫无留恋的下了床,步长悠趴在那里一动不动,像砧板上死透的一条鱼,他跪在床边亲她的发丝,声音像裹了一层蜜的尖刀似的:“公主,我爱你。”   步长悠一动未动。   他不在意,只道:“公主,我祝你跟裴炎白头偕老。”   他站起来,准备走了,步长悠终于能说出一句话了,有气无力的话:“把扇子和画还给我。”   他滞了一下,没说还,也没说不还,打开门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我收到大家的催更!!然而实在有心无力,尤其写完香橙(谁起的,超可爱)和公主决裂,两、三天还弄不出一章来,太难了,他们决裂后太难写了,全靠存稿撑……能多写的,我一定当天就放出来了~么么哒~ 第74章 报复   青檀和紫苏一见他走了, 立即冲进来,步长悠有气无力的揪住薄衾的一个角, 勉力拉起来, 搭在身上。   青檀噗通跪下去,因为她刚才已经听出来了,还是那把扇子惹得祸。   步长悠趴在那里缓了好久, 才声音嘶哑的说了句话, 说不关她的事,让她们去烧热水去,她想洗一洗。   热水弄好后, 叫她们都出去。   她在腾腾热气中逐渐冷静下来,他说得对, 她是对裴炎是另眼相待,可他说得不完全对, 因为她对裴炎没有任何期待, 否则当初不必赔上名声让他拒婚,何苦来哉。   再说,抛掉裴炎, 最初是他费劲巴拉的勾引她,她一而再再而三的表示不负责不成亲,他也没有任何异议,如今却做出这幅受伤的姿态借机欺辱她。无论他有什么样的借口,他这么欺辱她,她都不会原谅他。   她在热水中泡了许久, 泡到水都凉了,才叫青檀和紫苏进来添。   青檀的眼圈还红着,步长悠看了她一眼,还是提不起力气,只道:“都说了,跟你无关。”   青檀抹了一下眼角:“怎么无关,要不是我拿错,也不至于有今天这一出。”   紫苏这会儿也不和稀泥了,因为谁都知道这次的事比较大,她乖乖低头认错:“这事我也有错,要是我不犯懒,跟她说清楚一些,或者自己去拿,就不会有这些事。”   步长悠靠在桶缘,热气将她的脸蒸得通红,她抬手揉了揉额头:“扇子是我的,你们什么都不知道,再说他早就想找茬了,有没有扇子,他都要来一出,不关你们的事。”   不关她们的事,但关另外一个人的事。   倘若不是她,自己不至于想起那把扇子,那扇子,她本来已经忘了,可她一而再再而三的提醒她。   迁怒也好,恼羞成怒也罢,她受了一遭灾,自己不好过,她也别想太好过,大家一块不好过算了。   黄昏时分,步长悠带着青檀紫苏去了武平君府。   裴翼和夫人刚吃过晚膳,他们的小儿子裴煊正在陪他下棋,忽然门上的管事来报,说外头有个祁姓姑娘自称是老爷的故人之女,问老爷见还是不见。   裴翼开始没反应过来,等反应过来,立刻叫上自己的夫人叶氏,两人亲自到府门口迎接,并行了君臣大礼。   步长悠将二人扶起,说冒昧来访,希望没有打扰他们的天伦之乐。   裴翼忙说公主嫁到,鄙府蓬荜生辉,求之不得,说着迎到了正堂去,让她上座。   步长悠叫夫妻二人不必惶恐,她是来致谢的,其实早就该来的,只不过前一段时间一直在养伤,不便登门,如今伤已痊愈,特地来感谢武平君府的护佑之情。说着让青檀和紫苏把谢礼献上。   裴翼听了她的话,忙跪地说剿匪本是他分内之事,是他的失职,才叫公主受惊了,公主不责怪已是宽宏大量,如何担得起谢字。   步长悠自然又是一番担得起的客套话,他们夫妻二人这才接了礼,谢了恩。   步长悠同夫妻俩拉了会儿家常,无非就是问问武平君,问问裴蓁近况如何。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她起身说天色已晚,不多坐了,裴翼和夫人以为她要走,准备送出去,谁知她话锋一转,却是问裴大公子在不在府中,上次多亏他相救,她也带了一份礼物送给他,聊表谢意。   两人曾经未婚夫妻,现在婚约不成,相见本是尴尬,不过中间插了一桩别的事,倒没有形成老死不相往来的局面。只是不管双方私交如何,对父母来说,解除婚约的一对小男女,还是应该避免相见的,不过谁挡得住公主的任性呢。叶氏立刻派人去叫裴炎。   步长悠说不劳裴公子大驾,还是她过去吧。   叶氏吓坏了,因为裴炎那有女人,她忙说使不得,步长悠笑着拒绝了,还是要自己过去。   裴翼和叶氏拦不住,只好陪着一同过去了。   她觉得巧,上一年也是五月份,她来过武平君府,止步于谵宁居外,时隔一年,她又到了这。   侍女挑着灯笼在前方照路,裴翼引路,到了第三道月洞门那,她忽然止住了步子,因为月光下的庭院中,有个练剑的身影。   只不过这次人多势众,练剑的人很快发现了月洞门紫薇花外的两圈灯火和几点人影,他收了剑,用袖子擦擦汗,走过来,见是自己的父亲,毕恭毕敬的行了礼。   裴翼点点头,往边上让了让,道:“过来见过公主。”   裴炎抬眼,他在灯光和月光里看到公主,一身洁白的衣,一双黑亮的眼,那双眼正在暗里看着他。   他双手抱拳:“卑职参见公主。”   步长悠瞧着他,话却是对裴翼说的:“我有两句话想单独同裴公子讲,不知道中尉和夫人可否行个方便?”   裴翼道了一声是,和叶氏退到了三道月洞门之外。   紫薇已开,月光落在上头,还有一点晚风,星星点点,摇曳不休,她在月洞门外头看着里头的他,道:“免礼。”   他直起身子,紫薇花拂过他的肩头,人如碧树,这么俊。她看他的同时,余光扫到院子里,里头廊下站着一个女子。   步长悠倾了一点身子,毫无掩饰的去看廊下的纤细身影。   裴炎顺着她的目光,也看了过去。   叶氏以为裴炎在叫自己,就走下廊,走了过来。   快走到门口时,她对着满身月光的裴炎问:“你傻站在这里做什么?”   裴炎没吭声。   星河走到他身边,这才瞧见月洞门外还站了一个人,只有月光的话,她看不大清,问:“谁啊?”   步长悠无声的笑了,像看到等待已久的猎物落进陷阱中,她道:“我姓步,叫步长悠。”   叶氏愣住了。   裴炎低声道:“公主有话吩咐我,你先回去吧。”   叶氏有些不详的预感,然而她也知道,这一天终将来的,早晚的事,她稳住自己,转身往回走。   在她走出去的第一步里,她听到公主说:“裴炎,有人跟我说我喜欢你,你觉得我喜欢你吗?”   叶氏步子一顿。   公主爱捉弄人,他已习以为常,只道:“公主真会开玩笑。”   以前她或许有开玩笑的成分,今天可没有,今天她是来跟他们同归于尽的,她清冷的陈述:“恒渊有没有跟你说过,我跟他之间什么都没有发生,我接近他,不过是为了利用他,目的就是给你找一个拒婚的借口。”   裴炎一时没反应过来。   紫薇种在月洞门旁的青石缝中,树身倾斜出来,是那句疏影横斜。她走过去,折了一小枝紫薇拿在手中:“我为什么要这么做?不是因为我母亲算计了你,我心存愧疚。你父亲去提亲,那是你父亲欠了我母亲人情,他愿意拿儿子的婚姻还债,跟我有什么关系?可我还是成全了你,因为我喜欢你,你有心上人,我不想棒打鸳鸯,不想让你讨厌。不过现在后悔了,裴大人太好了,这么好的人却不是我的,真不甘心,时常在想,要是时间能早点就好了,说不定我跟裴大人也会——”   “公主!”他打断她,叫她不要再说了。有些话,她不该说,他也不该听。   她一点不介意,继续道:“说不定,我跟裴大人也会相亲相爱。”   裴炎不知自己哪里得罪她,叫她巴巴找来,说这一堆胡话,他转身对星河道:“公主经常这样胡言乱语,你不用放在心上,先回去。”   步长悠笑了,隔着他看向星河的背影:“不过你放心,我上次不利用强权迫他就范,这次也不会,但你要好好守着他,我太喜欢他,可他若一点不动摇,我也没办法,但是如果他动摇了,那就不能再怪我——”   “公主。”他厉声打断。   步长悠慢悠悠的将耳边鬓发别好,又对他道:“清修的时候,我时常想起裴大人,裴大人软玉温香在怀,我却只有青灯古佛,真不甘心。裴大人有想过我吗?”   他拦不住她,他知道他拦不住她,她是铁了心。   步长悠也知道他不会回答,她向里头走过去,她的目的是里头那个人,怎么也得说两句,只是被他握住了手臂,意思很明显,不准她过去。   步长悠并不看他,只道:“裴炎,你敢拦我?”   肩膀交错,他也不看她:“请公主自重。”   步长悠将他的手拂开:“也请裴大人自重。”   裴炎伸出手臂一拦:“公主,天色已晚,请回吧。”   步长悠觉得这人真是蹬鼻子上脸,她转向他,轻声道:“前几天做了一个梦,梦到漫山遍野的蜀葵,白云缭绕,我跟裴大人在里头野合,裴大人抱着我,说非常后悔辞了那桩婚,还说非常爱我——”   裴炎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将人强硬的拽出去。   裴翼和夫人正在三道月洞门外说话,见裴炎粗鲁的拽着步长悠,脸色立刻沉下去,急忙上前喝道:“裴炎,你干什么?”   裴炎对他爹的话置若罔闻,扯着人继续往外走。   裴翼疾走几步,一把拦住,喝道:“逆子,松手。”   裴炎面无表情道:“父亲,公主要我送她回去,又担心府中有蛇虫鼠蚁,为护公主周全,我才出此下策。”   步长悠艰难道:“是我要他这么做的,中尉大人,我先告辞了,改日再来——”   裴炎没容她把话说完,拖着她往外走。   青檀和紫苏跟了上去。   等走得足够远了,步长悠叫他放开她,她自己会走。   他一直将她拽到府门外的马路上方才松手,抱拳赔罪:“事急从权,卑职得罪了。”说完也不多作停留,转身欲走。   步长悠一把握住他的手腕,拦住他,他稍微一挣,她也就松开了,只道:“裴炎,千万不要动摇。”   地上两幅影子交叠在一块,形同一人,是缠绵的意象,他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公主放心,不会有那一天。”   他转过身,只是步子还没迈出一步,听到她又问:“不会什么?”   他的步子滞住了。   “是不会动摇,还是动摇不会叫我知道?”她问,这可是两种情况。   “都不会。”他削金断玉,掷地有声。   她瞧着他的背影,月光下多笔直,她道:“裴炎,你不老实。”   他没吭声,上了台阶,吩咐管事将她们的马车赶出来。 第75章 无关   回到家里, 步长悠进了书房,坐在案子后头, 想画点什么打发时间, 可提了笔,却不知画什么,叫青檀和紫苏进来, 说要给她俩画一幅。   两姐妹没被画过, 很高兴,兴致勃勃的来了一个姐妹情深的拥抱,然后一抱就抱了半个时辰, 中间她们好几次想动,都被公主喝止了。   公主勾完基础的线条, 让她们去睡了,自己在那上色, 填浓抹淡, 弄完已是深夜。   她走到外头去,月上中天,更深露重, 空庭寂静。   突然觉得云游的事情可以开始计划了,先把伤养好,然后学骑马,学武艺,让紫苏和青檀也跟着学,不需要很精通, 三拳两脚的,能护住自己就行。   第二天早上她把自己的想法跟青檀和紫苏说了,问姐俩想不想出去。青檀正儿八经的愿意见世面,紫苏内心是不想的,觉得会很苦,但她是公主的侍女,公主要去,她一定跟着。   但拳脚不好学,尤其她们这种没有根基的弱质女流,所以教的人要选好,步长悠问她们有没有认识什么合适的人选。   对于步长悠的这一问,紫苏和青檀都有些吃惊,因为之前公主让相公子教来着,但现在显然她把相公子排除了。她们都以为那件事闹一闹就过去了,可如今看来,像是有些过不去。   紫苏和青檀心里是极其希望他们两人和好的,只有他们和好了,姐俩拿错贺礼的罪恶感才会消失。   紫苏试探道:“公主之前不是说让相公子——”   “之前是之前,从现在起不要再提起他。”步长悠道,“不过他还拿着我的扇子和两幅画,你们抽空给我要回来。”   青檀有点没听明白:“扇子和《琮安遇匪图》,还有一幅是......”   步长悠道:“《捉贼记》。”   青檀和紫苏到丞相府的西角门,门上的管事认识紫苏,听说来取画,就派小厮将她们领去濯缨楼。   路上刚巧遇到一个濯缨楼的侍女,小厮叫她泽兰姐姐,问她三公子在楼里么。泽兰说不在,不过李玮刚从外头回来。   小厮带着姐俩去了濯缨楼。   濯缨楼一个叫凌霄的侍女说李玮去找二小姐了,不在楼里,要是不着急,叫她们先等一会儿。   紫苏和青檀只好留下等,足足等了两盏茶的功夫,还不见李玮回来,就有些坐不住了。   凌霄派一个小丫头去相宓那瞧,小丫头回来说李玮和二小姐已经出去了,不在府里。凌霄很抱歉,只好让她们改日再来。   两人次日又去,相城还不在,不过李玮在,但李玮没给她们扇子和画,而是领着她们去见相宓。   相宓的住处种了许多芭蕉,阴满中庭,她正在拿着绣球在芭蕉树下逗老虎,李玮上前叫了声二小姐。   相宓回头来看,瞥见他带来的紫苏和青檀后,冷笑了一下,回头将绣球往远处一抛,那只老虎终身一跃,接住了。   边上侍女立刻叫人,屋里出来两个小丫头,一个端盆,一个拿布巾,服侍她浣手。   浣手之后,她才转身跟紫苏和青檀说话:“你们主子叫你们来做什么?”   上次见面还是在梅山,那时大家都随便,没有什么尊卑,如今在他们府里,自然要做足礼数,青檀福了一身,回道:“前些日子三公子借了两幅画和一把扇子赏玩,公主叫奴来问问公子是否赏好了。”   相宓对这答案不满意,她问:“她还有说别的吗?”   青檀不知她想听什么,只好道:“公主叫奴替她问二小姐好。”   相宓还是不满意,继续问:“还有吗?”   青檀被问愣了:“不知道二小姐的意思是......”   相宓只好道:“你们主子这两天过得如何,吃得好,睡得好吗?”   青檀有些拿不准她怎么问这个了,简单回道:“公主一切安好,多谢二小姐关心。”   相宓冷笑,公主倒是心宽,她道:“不介意我去看看?”   二小姐平日不大跟公主来往,如今想见公主,八成是跟相公子有关。   有人从中说和,青檀和紫苏当然求之不得,于是带着她回了洋槐街。   人不在正房,青檀和紫苏觉得应在书房,领着相宓穿过月洞门到后头去,她们仨一进去就瞧见公主了。   她正在自雨亭下边端着鱼食喂鱼。   相宓将青檀和紫苏拖回月洞门后的竹影中。   她要看看公主到底好不好。   青檀和紫苏问怎么了,她也不答,看了半晌,脸上浮出一个冷笑:“公主现在还有闲情逸赏荷喂鱼,看来的确很好。”   青檀现在有点明白她的用意了,抿了下嘴唇:“公主喜怒不形于色,她到底好不好,说实在的,我们在她身边这么久,也不敢揣测。”   相宓继续冷笑:“但愿她只是不形于色,而不是压根没有。”   有的,青檀想。公主的的确确喜欢相公子,只是公主是否真如相公子所说的喜欢裴大人,那她就不知道了。   步长悠抬眼见她们仨从月洞门的方向进来,直起了腰。   青檀引着相宓穿过自雨亭到对面,道:“公主,二小姐有话要跟你说,奴就把她带来了。”   步长悠点点头,道:“你去备茶吧。”   青檀道了一句诺,下去了。   相宓将她上下一打量,公主脸色有些苍白,看上去孱弱,她有点满意,只要有情,怎么折腾都无所谓,于是开口时声音就软了许多:“他在燕春楼,不知哪个下流胚子给他弄的寒食散,和酒吃,吃的人都快傻了,以前他还听大姐的话,现在连她的话也不管用了,谁劝都没用,可这事也不敢让丞相和长公主知道,一直帮他瞒着,不知还能瞒多久,公主要去看看吗?”   步长悠抓了把鱼食,慢悠悠的撒到荷塘里,游鱼上来争抢,她瞥了相宓一眼,问:“跟我有关系?”   相宓的脸色顿时沉了下去:“公主觉得跟自己没关系?”   步长悠道:“我觉得跟我没关系。”   相宓被激得气血上涌,眼冒金星,好半晌,稳住一点,道:“好个跟你没关系,我早就知道公主是个薄情寡恩之人,要他不要一个猛子扎进去,他一再说公主面冷心热,看他那么坚定,我还以为是自己看错了,没想到还是叫我看准了,他真是瞎了眼。”   步长悠随她怎么说,只道:“不送。”   相宓要被气昏了,她现在算是体会到公主多会气人了,天可怜见的,她的三哥怎么遇到这号人。   她看着公主的背影,纤细袅娜,弱不禁风,本是值得人怜惜的,可此时此刻她却很想冲上去将她撕了。她忍住冲动,转身要走,跟这样的人的说话简直浪费心力,可转身才刚走了一步,还是还忍住,回身猛地一推。   步长悠身体一个不稳,栽到荷塘中,扑通一声,鱼群向四面散去。   步长悠有瞬间的失聪,肺里灌进去水。好在荷塘水不深,蹬了几下,浮出水面,呛了几口水,水里带着血,溅在荷叶上。   步长悠用手擦了一下脸,相宓居高临下的瞧着她:“以前我顶看不上钟离清的,现在觉得她也不错,公主,你最好一点都不在乎。”   她攀着水边的石头爬上去,青檀和紫苏刚从后面出来,瞧见相宓走了还有些奇怪,快走到自雨亭时,瞧见看见步长悠浑身湿漉漉的从荷塘中出来,吓了一跳,忙放下茶盘,过去问怎么回事。   步长悠觉得可笑,这相宓跟相城为人真是如出一辙,果然是同一个屋檐下出来的,她道:“被人推下去的。”   两人不可思议的瞪大了眼睛。   步长悠道:“下次别让她接近我。”   紫苏有些愤愤不平:“他们家的人怎么这样,一个个的不让公主安生,再这样下去,公主的伤还能好么?”   步长悠没吭声。   青檀问:“相小姐都跟公主说什么了?”   青檀是个克制的人,一般情况下,步长悠不说她绝对不会问,如今开口问了,步长悠就知道她有话要说,去瞧她。   青檀也没有闪躲,她道:“相公子对公主的好我们都看在眼里,前天伤了公主怕也是误会,一时恼罢了。倘若真是误会,还是尽早解开为好,否则放得时间久了,误会越来越深,成了死结,就不好了。”   步长悠有些不解:“你觉得有误会?”顿了顿, “我觉得他说得挺有道理的。”   青檀不吭声了。   晚上步长悠亲自下厨做饭,叮叮咣咣做了十几个菜,只不过分量小,四个人吃,倒能吃的差不多。吃完后,自己洗碗收拾厨房,也不要人帮忙。次日的早膳也是她备的,午膳也是,晚膳也是,等于厨房的活她全包了,这让其他仨人很惶恐,问她怎么突然想起来做饭了,她说做饭有意思。   步长悠不做饭时就待在书房,临沧浪子的那副山水,一点不让自己闲下来,她知道自己闲下来必然要想事情,但最近的事太糟心,她不想想。   又次日早上,她叫上大家一块去买菜。买完菜后,四个人坐在菜市口那老汉的摊子上吃肉羹。不过是有阴谋的,想叫二娘试一试,看她回家能不能做出一模一样的来。倘若能做出来,她们以后就不用大老远的跑这吃了。   二娘吃时格外留心,一边吃一边跟老汉交谈,还顺便把人家窜肉羹的方子套了出来。那老汉说有方子她也做不出一样的来,二娘不信,说等做出来了一定端来给他尝一尝,叫他心服口服,老汉显然还是不相信,但没跟她多辩,说等她的肉羹。   吃完肉羹,步长悠到对面那个果摊去。   摊子上主要卖桑葚、西瓜和桃子。步长悠一看见西瓜就想到几天前的那个晚上,想起他在晚樱树下亲她。那时她跑得满头大汗,刚停下来。黑暗中,他搂得很紧,叫她心头发软,喘不上气来。   他们亲过太多次,很多亲过就忘了,可她记得那天晚上,月色很美,山里湿气重,四周有虫鸣,他衣袖间有兰草幽香。 第76章 出走   紫苏见她盯着西瓜发呆, 问:“公主是想吃瓜吗?”   步长悠回神看紫苏,又看看车斗里的西瓜, 才意识到自己刚才在发呆, 她点点头:“西瓜看着不错,都买了吧。”   卖瓜的妇人脸上一喜,紫苏却犹疑:“这么多西瓜我们得吃到什么时候去……”   步长悠道:“夏天除了西瓜也没别的可吃, 慢慢吃吧。”   吃可以慢慢吃, 只是这么多瓜怎么弄到车上?   妇人见她为难,立刻叫自己的儿子搭把手。   小孩子灵活,而且结实, 一趟抱两个瓜,没多少趟就把自家车斗里的瓜都给弄到她们停在菜市口的马车里了。   孩子虽累得满头大汗, 可很高兴。   紫苏额外给了他跑腿费,他还是怯怯的不说话, 但弯腰鞠了躬, 一溜烟的跑到他娘腿边,把两份钱都给了他娘。   他娘瞧着孩子另外一只手里的钱问这是什么,小孩说那几位贵人让他买肉羹吃。她娘知道遇到好人了, 忙叫他过去给人磕头。   马车的车厢里摆满了菜和瓜,紫苏正在里头腾地方,步长悠在外头等,远远瞧见孩子穿过人流过来。   他到了步长悠跟前也不说话,双膝一软,就跪了下去。   步长悠见这阵势, 一把托住他的小手臂,将他扶起来,替他拍膝盖上沾到的尘土,道:“男儿膝下有黄金,跪天地跪父母跪君父已经够了,不要乱跪别人。”   小孩有些听不懂这样的大道理,似懂非懂的看着她。   步长悠给他拍尘土时注意到他腰里别了一把小木剑。木剑虽小,可看着很精致,她觉得稀奇:“我能看看你的剑吗?”   那孩子立刻就把木剑解下来递给了她。   剑鞘上刻有日月星辰,很漂亮的纹理,她握住剑柄抽来看,并问:“你会耍剑吗?”   那孩子不说话,只是看着她。   步长悠以为他怕生,不敢说话,就把剑插回了鞘中,还给了他,正要叫他回去,他忽然道:“现在还不会,不过以后肯定会。”   脸是孩子的脸,稚气未脱,还残留着去年冬天冻出来的一点红,身上却有股子老成,眼睛也有神,步长悠喜欢这样的小孩,她问:“你耍剑想做什么?”   他看着那剑,是钟爱的样子:“裴大人说鄢国的男孩满十七岁就可以当兵了,我要打仗去。”   步长悠一愣,好一会儿才道:“这是他送给你的?”   孩子点了点头:“他说他也要去的,说不定我们会碰到。”   步长悠又问:“他最近来过?”   孩子摇摇头:“他以前送我的,何伯说他好几天没在南门见到他了,他夫人也好几天没到这买菜了,不知道是不是调到别的地方去了。”   步长悠拍拍他的头,叫他走了。   马车拐入洋槐街,紫苏远远瞧见自家门前停了一辆马车,她问道:“我没看错吧,那马车是停在咱们家门口么?”   青檀伸着脖子细看:“没错,是在咱们家门口。”   紫苏心中一喜,压低声音道:“咱们家素日也没人上门,你说会不会是相公子?”   青檀摇摇头,觉得不大可能。上次燕春楼的事,两人闹了一个季节才见面,这次比上次闹得更凶,没那么容易过去的。   马车快到家门口时,门檐下走出两人,青檀细看,怪道:“怎么像裴美人?”   紫苏伸着脖子又看,也说好像的确是。   青檀回身撩开车帘,对步长悠道:“小姐,裴美人出来了。”   步长悠愣住了。   马车到了门口,紫苏和青檀从车前跳下来,撩开车帘,将步长悠扶下来。   步长悠一探出身便瞧见一把白伞下头站着一身青白粗衣的裴蓁。   大半年未见,她越发丰腴水润了。   裴蓁脸上漾起笑意:“你们再晚回来一步,我就上车走了。”   昨昔今日,宫里宫外,恍如隔梦。   说来奇怪,裴家这对兄妹,裴炎长得端正规矩,骨子里却是个反叛,裴蓁长得像反叛,性子也张扬,实际上却是规矩的老实人。   步长悠问:“你怎么出来了?”   裴蓁往前走了两步,解释道:“他待闷了,想出来转转,先转到我们家了,我陪着说了会儿话,后来他又去隔壁街的丞相府去了,我没跟着,借口留在了府里,听我爹说你在这里,过来瞧瞧。”顿了顿,将她上下一打量,“这么大热的天,你们举家出动,做什么去了?”   青檀开了门,步长悠领着人往里头进:“去菜市转了转,买了一些食材,可巧你来了,有时间留下来吃饭么,正好吃新鲜的。”   裴蓁叹气:“我倒是想留下来吃饭,但不敢多留,陪你吃杯茶就走。”又道,“你那些霜啊露啊的还有吗,我来了,就别藏着了,赶紧启出来。”   裴蓁有能迅速消除两人许久未见的那种疏离的本事,步长悠浅浅一笑:“出来时带了一瓮梅花上的雪水,一直没舍得喝,今儿借你的光。”   “公主真够义气。”裴蓁笑了,不过又嗔怪道,“不过你别以为我就原谅你了,我还意难平呢,本来该叫你嫂子,这时候咱们该在武平君府叙旧呢。”   事过境迁,是什么都可以说了,步长悠道:“没缘分就是缘分,强求不来。”   裴蓁哼了一声,拿腔捏调的学鄢王讲话:“什么缘分,什么强求,寡人看这俩是过得太舒坦了,没事找事!”   步长悠笑:“别说,还真像那么回事。”   裴蓁道:“本来王上微服出来是好事,我寻思叫他见见裴炎,指不定记起裴炎的好处,就给调回去了,谁知回了家才知道裴炎不在城里,我爹编了一个慌,说派他出去剿匪了,实际怎么回事你知道吗?我那小嫂子离家出走了,留了一封信,说回夏国去了,叫裴炎不要找她。”顿了顿,“你说这叫什么话?按说女人小性,闹脾气也正常,就是太不凑巧,生生叫裴炎错过了这个机会。”   步长悠想起早上菜市小孩的话,原来是这么回事。   只是不知他俩之间的龃龉是否是因她产生的,但愿是因她产生的。叶氏毁了她的好事,她得毁她一次才算得上礼尚往来。但倘若她跟裴炎的关系固若金汤,她怎么也毁不掉,她甘拜下风。只不过真起作用了,她绝对乐见其成。   她问:“是吗?”   裴蓁叹息道:“她千里迢迢到鄢国,按说也是一腔真心,只是心思太重,融不进来,裴炎给她弄了一个店,叫她有事可忙,结果还不满意,又离家出走。我现在有点体会到母亲的苦心了,看对眼容易,相处太费劲了。”   步长悠觉得有些不对劲了,她停下来看裴蓁:“你跟我说这些做什么?”   裴蓁奇怪道:“你觉得我想做什么?”   步长悠没吭声。   裴蓁道:“我一直没机会问,恒渊到底有什么好,叫你这样,你们私下不会还有来往吧?”   恒渊是猴年马月的事了,像梦一样遥远而不真实,她甚至都想不起他的脸了,她道:“没有。”   裴蓁默了下,道:“我娘说她见过你两次,觉得你跟裴炎不是完全没可能,想叫我来探探你口风......”   步长悠没吭声。   裴蓁道:“你应该知道,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王上是不会让你们另娶或另嫁他人的,因为不能开这个先例,你要么清修一辈子,要么嫁给裴炎,裴炎要么守一辈子城门,要么娶你。”   步长悠却摇了摇头:“只要你们家不失宠,他是不会守一辈子城门的,顶多是这几年不能光明正大的娶妻罢了,但纳妾是没关系的,等他熬过这几年,升了要职,成了重臣,能独挡一面,若想娶妻,鄢王会睁一眼闭一只眼的。就算鄢王要他一辈子不娶妻,那也只是他的妾一辈子不能有妻的名分而已,其他的,我想没什么大的影响。”   她分析的头头是道,在这种事上,裴蓁总说不过她,她停下步子,看着她:“那你呢”   “我?”步长悠笑,“我想去云游。”   “一个人?”裴蓁问。   “带着青檀和紫苏。”步长悠道,“我唯一的愿望就是永不被鄢王室想起,我想离王宫远远的,倘若鄢王哪天想起我来,你若能说上话,就帮我说两句,叫他让我继续清修,不要安排我,如此,我就感激不尽了。”   裴蓁见她如此坚定,没再说话,不过也没多留,一盏茶的功夫就要走,步长悠知道她出来不易,也没留,将她们主仆送到门外,一直看着马车出了洋槐街,方才将目光收回来。   正是午时,站在槐树底下也觉得热,可步长悠一点不想回去,树荫下有蚂蚁搬食,她蹲下去,看那些忙忙碌碌的蚂蚁,忽然觉得好没意思,什么都没意思,她想快点出去,一点不想呆在琮安了。   树影落在逶在地上的裙裾上,像摇曳的暗纹,头发也逶在地上,青檀给她捞起来,握在手里,这稠密的青丝,握在手里沉甸甸的,她问:“公主怎么了?” 第77章 生活   她捡起地上的一根枯树枝, 曼声道:“以前在桐叶宫时心心念念想出来,如今出来了发现其实也没多大意思。”   青檀有些诧异, 因为公主一般不大跟她们讲这样的心里话, 是为了维持主子的威严也好,是戒心太重也好,她很少这样。   青檀在她脚边蹲下, 轻声道:“公主不是想出去云游么?”   “是啊, 是想出去。”步长悠拿着树枝在地上乱画,“可又担心倘若真出去了,会不会发现云游其实也没多大意思。”   青檀笑了, 因为她听懂症结所在,道:“我觉着不是外头没意思, 也不是云游没意思,是公主一个人太孤单了, 才觉得没意思。公主若是有个伴儿, 估计就不会产生这种想法了”   步长悠道:“你和紫苏不就是么?”   青檀又笑了:“紫苏和我是公主的侍女,只是照顾公主,并不是公主的伴儿, 我说得伴儿是在心里的,亲密无间的,相互信任,什么都能说的那种。”   步长悠没吭声。   青檀回忆道:“我跟紫苏从小一块长大,几乎没有分开过,后来进了宫, 被分在两处,好久都见不到一次,那段时间,我找不到人说心里话,受了委屈也无人可诉,常常觉得日子漫长熬不到头,后来我俩被同时送到音书台,重新在一块之后,再苦再难,这种想法都没再出现过了。人肯定是要有个伴儿的,那样会好很多。当然,这个伴最好合心意,不合意的话,要了也没什么用。我娘以前说过,过日子其实就是一天天的重复,没什么意思,有意思的是过日子的人。”   步长悠还是没吭声。   青檀继续道:“不过缘分这事是很难说的,就拿我爹娘来说吧,他们都是琮安人,我爹家里是做香料生意的,我娘只是一个屠夫的女儿,有天到我爹的香料铺子里买香料,结果两人就对上眼了。但我奶奶瞧不上我娘他们家,给我爹另配了一门婚事,我爹是个孝子,不肯违抗父母之命,便和那女人成了亲。我外祖父很生气,当即也要将我娘嫁人,我娘死活都不愿,还跟家里闹掰了,自己在外头租了店铺做小生意。我爹呢,虽奉父母之命娶了妻,可跟他的妻子几乎不怎么说话,日子干巴巴的过了两年,后来还是下了决心和离。那当口我娘正在跟旁人议亲,我爹找过去,我娘没任何犹豫,就跟我爹成了亲。我娘常说我爹若是再晚几天找去,他们就彻底错过了。所以我娘很相信缘分,觉得冥冥之中自有安排。成亲后,我娘第一年就给奶奶生了大胖孙子,她老人家很高兴。后来又几年,生了我们这一对姐妹。夫妻和睦,婆媳也没矛盾,日子过得很顺坦。我奶奶老年逢人就拿我爹和我娘做例子,说这个找对了人,日子过着就是顺坦,不对的话怎么都别扭。之后我娘先我爹而去,我们家就失去了主心骨,我爹更像被人抽走了魂一样,一下苍老了很多。他常一人坐在太阳底下,有人跟他说话,他就说,没人跟他说话,他就呆呆的坐着,很可怜的样子。我那时意识到儿女再亲,也没办法让他不孤单。后来,他日渐消瘦,没过多久也走了,我难过归难过,可替他高兴,他找到我娘,就不会孤单了。”   青檀这么一说,叫步长悠记起自己第一次出宫时听到的那凄婉的唱词,“君既为侬死,独生为谁施?欢若见怜时,棺木为侬开。”   原来那词是这个意思。   她道:“你父母真好。”   青檀无限感慨:“我娘说,得知我爹要娶别人时,她觉得自己这一辈子都完了,中间那两年一直在恨,恨她自己眼瞎,很我爹软弱,可恨完之后,还是想。后来时间久了,渐渐死心了,不那么恨了,才接受了家里的安排,没想到会等到我爹。我爹那时以为我娘会把他大骂一通,赶出去,永远不来往,可我娘没有。我娘说我爹的性子是软,可人也老实善良,知错就改,可以原谅。毕竟两人在一块过日子,就是相互体谅,相互包容,要是都跟刺猬似的,那是过不下去的。”   步长悠站了起来:“你一向话少,难得说这么多。”   青檀跟着站起来,道:“提起父母,难得多说了些,公主要是不爱听,我以后就不说了。”   步长悠边往里进边道:“没关系,我喜欢家长里短,以后跟我多说说,毕竟他们是过来人,过日子的智慧还是值得学习和借鉴的。”   青檀很高兴,响亮的应了一声。   步长悠又道:“闲着也是闲着,下午咱们去听戏吧。”   吃过午膳后,仨人换了男装,一块去了金玉楼。   不过去的不凑巧,金玉楼的戏还没开,小厮说倘若她们想等,可以上楼等,不想等的话,交了定金,他们给留座,去别的地方逛逛也行。小厮还说隔壁玉楼正在演杂耍,单脚走钢丝,大变活人,眼皮吊水桶......可精彩,她们可以去看看。步长悠她们仨就过去了。   二楼依然是雅座,不过剩余的座不多,她们就随便坐下了。   杂耍不像听戏,怎么安静怎么来,这楼上楼下的喝彩声一波接着一波,紫苏激动的耳红脖子粗的。   步长悠却被这热闹吵吵的有些脑仁疼,说要出去转一转。   金玉楼鱼龙混杂,青檀不放心,陪着她下去,两人刚下了几阶楼梯,正撞上往上上的薛川穹。   薛川穹见自己没看错人,心中一喜,噔噔噔几步上来,青檀有些意外:“哥哥,你怎么在这?”脸色一沉,“你不会又......”   薛川穹见妹妹误会,忙解释:“我带阿宝和阿根来看杂耍,在底下呢,阿宝说看到紫苏姑姑了,我就上来瞧瞧,没想到真是,你们怎么也来了?”   青檀的脸色这才好点:“我们来看戏,戏没开,就过来这边坐坐。嫂子呢,嫂子没来?”   薛川穹道:“你嫂子闲不住,非要留下来看铺子。”看向步长悠,“多日未见,小姐安好?”   步长悠点点头,道:“一切都好,劳你挂心。”   薛川穹不好意思的挠挠头:“不敢不敢,是我们的福气。”   青檀想起哥哥跟相城走得近,正好可以打听一下,就道:“哥哥,这不方便说话,楼上又太吵,咱们出去说吧。”   薛川穹嗳了一声,忙让了路,让她们俩先下去,之后才跟着下了楼。   在一楼坐着的薛宝和薛根见她们下来,忙跑过来,一叠声的叫姑姑。   青檀应了几声,对薛川穹道:“个子又长高了,真快。”   薛川穹满脸得意:“可不,正长个子呢,吃得老多,衣服隔两月就不能穿了,太快了。”   青檀摸摸孩子的脸,道:“你们二姑姑在楼上,楼上看得清,还有很多好吃的,你们上去找她,大姑姑跟你们爹说会儿话。”   没有爹的命令,两人不敢,只是看着薛川穹,薛川穹道:“去吧。”   两孩子欢呼一声,这才松开青檀的腿,跑了上去。   薛川穹对金玉楼的园子比较熟,带着去了水边凉亭,又招呼小厮泡壶好茶送来,完了也不肯坐,就站在边上跟青檀说话。   青檀见他诚惶诚恐,也不好勉强,仰着头问他铺子里的生意怎么样。他显然是发了横财,脸上的褶子都笑出来了,说多亏相公子不嫌弃,肯提携照顾,他们一家人才有口饭吃,相公子的大恩大德,他们一家人没齿......   薛川穹一得意就忘形,眼见青檀的脸色在他的话里渐渐沉了下去,他还反应过来,一直等话都快说完了,才想到这位小姐似乎并不知道自己私下跟相公子有来往......他这么一说,直接陷俩妹妹于不义之地了......   不过说实在,薛川穹又觉得这不是什么大事,毕竟都是一家人了,有什么可瞒的,他偷偷瞟了一眼步长悠。   步长悠扭头去看水面。   水中有莲,六月初,莲花相继开放,难得是一湖青莲。   薛川穹不敢接着往下说,青檀默默正想怎么跟公主解释这件事,然而这么想的同时,她觉得其实也不用解释,她总觉得公主什么都知道,或许是上元节之后,或许是梅山的偶遇,又或许是那俩厨娘,又或许是她哥哥的诚惶诚恐和殷切......公主什么都知道,只是不说破罢了。   青檀道:“公主,哥哥经常出入......”   步长悠打断她的话,问:“相三公子最近怎么样了?”   薛川穹立马反应过来是问他的,可他不知道这位小姐为何问他相三公子如何,因为相三公子如何,难道不是她最清楚么。   他看了一眼青檀,青檀给了他一个眼神,叫他老实说。   老实说,薛川穹最近一次见相城还是因为步长悠生病的事,之后他就没见过了。他道:“半个月前,小人往相府送香料,见过相三公子一面,相公子看上去——”   步长悠将目光从湖面收回,打断他的话:“最近几天有见过吗?”   薛川穹摇了摇头。   步长悠站起来:“我去那边瞧瞧,你们兄妹慢慢聊。”   等步长悠走远以后,薛川穹忙坐下,问:“什么意思,怎么回事?”   青檀横了他一眼:“哥哥你真是,怎么把这么重要的事说漏嘴。”   薛川穹嘴犟道:“我以为他俩是一家人,有什么可瞒的。”又道,“可她刚才的话什么意思,叫我打听相三公子的近况?怎么,两人又闹别扭了?”   青檀叹气:“是闹别扭来着,而且闹得比较厉害,哥哥倘若有这个本事,就打听一下吧。不过打听归打听,可悄悄的,别叫他们那边知道了,否则弄巧成拙,咱们罪过可就打了。”   薛川穹小声道:“你放心,我心里有数,话说回来,怎么又闹了起来,这次是因为什么?” 第78章 碰见   青檀叹口气道:“这个说来话长, 我先不跟哥哥说,哥哥去打听吧, 打听好了告诉我一声。”   薛川穹点点头, 表示知道了。   青檀安排完起身去找步长悠。   步长悠没走远,就在亭子对面的水边正在跟人说话。   青檀有些纳闷,因为公主在琮安城似乎没什么熟人, 她急步过去。   步长悠远远瞧向她, 朝她招了招手。   跟步长悠说话的那人回头,正瞧见一个十八、九岁公子急步而来。   待人到了近前,他细看, 容长脸蛋,小巧的五官, 虽没眼前这位公子惊艳,却自有清婉态度。   青檀见不是熟人, 警惕的到步长悠身边去, 低声问:“公子,这位是?”   他弯腰作揖,自报家门:“在下天阙城郑平。”   “天阙城?”青檀有点奇怪, “你是天阙城来的?”   郑平见她话里有话,就道:“怎么,公子在那有熟人?”   青檀摇摇头:“不是,生平头次遇到从宗郑过来的人。”   郑平懂了,他道:“是啊,宗郑现在只剩下一座城, 人口不足十万,百姓自给自足,流动性小,是很少有人出来了。”   青檀没有说话。   步长悠接住道:“不过到底是天子之都,虽败落了,可九鼎还在,天子也还在,想必是气象万千的。”   郑平笑了:“那倒是,天阙城再失势,也做了几百年的天子之都,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倘若两位有兴趣,倒是可以去游玩一番,在下一定一尽地主之谊。”   步长悠点点头,道:“倘若有机会,一定去,告辞。”   说着就要走,郑平却道:“两位公子且慢。”   步长悠和青檀止住步子,不知他要做什么。   郑平纵身一跃,左手右手分别伸手一捞,从近水的湖面采了两支青莲,旋身落回她们身后。他先把一支开好的青莲给了步长悠:“借花献佛,小小礼物,不成敬意。”   步长悠接过来,道了一句多谢。   郑平将剩下那支含苞的青莲递给青檀,青檀见他两眼直瞅自己,脸忽然红了,她缓缓伸手,接过莲花,道:“多谢公子。”   两人走出去好远,步长悠实在忍不住,便笑了,青檀的脸越发红了,娇嗔起来:“公主笑什么?”   步长悠将手里的青莲塞到她手里:“这是托你的福,现在还你。”   青檀将两支荷花并在一只手里,拿另外一只空手冰敷自己滚烫的脸颊:“公主怎么打趣人,坏透了。”   步长悠只笑不语,她都忽略了身边这俩大姑娘的男女之事,如今这个郑平的出现倒是提醒了她。倘若有时间,是该好好跟她们聊聊这个事了。   两人回到楼里,楼里一片静,因为台上在演眼皮吊水桶。   表演杂耍的人赤着膀子,半蹲着身,两只眼的眼皮中分别挂了俩钩子,钩子上系着长长的绳子,绳子末端分别系了四个木桶,两个大的,两个小的,里头都装了水。表演的人正慢慢的起身,木桶随着身体直起而渐渐离地。   这千钧一发的时刻,整个楼都屏住了呼吸,生怕微小的吐纳呼吸都能震落眼皮上吊着的木桶。   等到杂耍艺人完全直起身子,木桶彻底离地,那小小眼皮,真经受住了四个装水的木桶,杂耍艺人甚至还张开双臂,欢迎看客检验。   楼里爆发一阵喝彩之声,步长悠和青檀刚上完楼梯,被吓了一跳,紫苏冲动的站起来,走到围栏旁,冲着舞台上的人大喊好好好!杂耍艺人在喝彩声中,慢慢蹲下去,将木桶放下,将钩子从眼皮中取下来,再次鞠躬致谢。   紫苏一脸意犹未尽:“公主看到没有,太厉害了,我都怕他怕自己的眼皮挂烂,溅一脸血,没想到真的挂住了,而且挂完跟没事人一样,太可怕了。”   青檀道:“看到了看到了,厉害厉害真厉害。”又问,“阿宝和阿根呢?”   紫苏见桌上有两支青莲,顺手拿起来瞧:“哥哥刚才上楼给带下去了。”走到栏杆旁,拿青莲朝下一指,“喏,还在老地方待着呢。”   两孩子也正朝上看,青檀跟他们打了声招呼,紫苏举着两支莲花左看右看:“哪里来的青莲?”   青檀道:“后头的园子里有个小荷塘,里头一池青莲。”   “哎哟。”紫苏笑道,“没想到这地方还有这稀奇玩意。”   青檀笑笑道:“可不是。”   看完杂耍后,仨人去隔壁戏楼听戏,到了二楼往那一坐,几个人吓了一跳,因为她们瞧见对面官座里坐的似乎是鄢王和裴蓁,而这两人左右立了一老一少。老的步长悠认识,似乎是裴翼,少的步长悠也见过,那日她夜访武平君府,有过一面之缘的裴家的二公子裴煊。   裴煊在跟鄢王说话,而裴翼机警的扫视着四周,生怕有什么突发危险似的。   步长悠觉得不妙,仨人趁对面不注意,起身下楼。   楼梯下了一半,走在最前头的紫苏忽然顿住了步子。   步长悠偏了一点身子去看。   楼梯口的小厮躬身比着请的手势,两位公子正要往上踏,见到她们也停了下来。   步长悠面无表情的看了一眼相城,又看了一眼相城身边的霍都,最后目光落在他手中,他手里握着一把折扇。   步长悠越过紫苏,在他面前停下,将扇子从他手中抽出来,拉开瞧。   的确是她那把扇子,步长悠合上扇子,看着他:“借过。”   他的心都在颤,公主近在咫尺,那两个字在他心口,想叫她,她也缠绵甜蜜过,想起来都发抖。   要是什么都没发现就好了。可他发现了,对自己说过一万遍不要追究,还是忍不住。他不追究,以后抱着她的时候都会去想这件事。   对于试探的结果,他想过一万种可能,那怕她在茶馆认出他,试探这件事就断了,就不会有了。他坐在那里,紫苏频频侧目,公主却连一眼都没看过他。   裴炎进来后,她的目光就没再离开过他。他的心渐渐沉下去,一直沉到虚无中。他有预感,他的情还没开好,就要死了。   当她对着射出去的箭毫不犹豫的扑向裴炎时,脑子里仅剩的最后的一根弦也崩断了,崩断时还有回音,嗡的一声。若不是相宓死命拦着,他早就冲下去,把裴炎捅个稀巴烂。   可即便这样,只要她肯耐心哄两句,哪怕是谎言,他都不会在那当口发疯。公主明知道他处在崩溃边缘,还要上来做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他恨透公主了。   他以前谆谆嘱咐,不爱他可以,叫她好好爱自己,这是他最后的底线,可为什么非要爱别人,为什么叫他泥足深陷了之后知道这件事,他想跟她同归于尽的心都有。可天知道,跟她分开之后,他多想她,多想她,就多恨她。她不要他,她从头到尾也不要,不稀罕他,她稀罕另外一个人。   人为什么要有生辰,他要什么礼物,没有礼物就好了,说不定他就会跟公主长长久久下去。   霍都见这俩人僵持着不动,便自己挪了口子出来。   步长悠擦过去,相城下意识的握住了她的衣袖。   她微微一挣,衣袖从他指间滑走了。   他想都没想,下意识转身,想跟上去,霍都一把握住他的手臂,阻拦道:“相城,你看到了,她根本不在意,别自取其辱了。”   步长悠主仆仨刚回到家,天就开始落雨,噼里啪啦的,砸在滚烫的地上,哧溜冒起白烟,之后越下越大,直到黄昏,已然倾盆。   暴雨声中传来哐哐的砸门声,紫苏打了伞去开门,门外是她哥哥和他的两孩子。   薛川穹虽穿着蓑衣带斗笠,可浑身也湿得差不多,倒是两个小家伙身上倒还干净,紫苏奇道:“这么大的雨,哥哥怎么带他们俩来了,是有什么急事?”   薛川穹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本来是想等雨停了再来的,可这雨没停的势头,怕耽误正事,就来了。”   紫苏更奇了:“什么事啊这么着急?”   薛川穹道:“我也是听说的,金楼里正唱戏呢,突然冲出来几个刺客,相公子为救人,被刺伤了。”   “啊?”紫苏惊得嘴都合不住了。   薛川穹悄声道:“咱们鄢君今天微服私访,就在楼里听戏,那四个刺客是冲他去的,刚好相公子在,替他挡了一下,伤到了。”   一个是爹,一个是老相好,这可还得了,紫苏扯着嗓子把青檀喊了出来,青檀一听,赶紧将他们带到了书房,紫苏则将马车从东门赶进了马棚。   青檀让薛川穹在廊上脱斗笠和蓑衣,自己先进去跟步长悠说,原想等步长悠细问时再把薛川穹叫进来,可公主听说只是伤了胳膊,就什么都不问了,叫她把薛川穹带下去喝茶去。   青檀叹了口气,这漠不关心的样子,看来真是铁了心。不过次日雨停了,公主却又叫她们姐妹俩去要自己的两幅画。青檀和紫苏琢磨了一下,公主是单纯的想叫她们拿画,还是想叫她们顺便探探相公子的伤?她们觉得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些,不然为避嫌,公主应该避开这个时候才对。   两人到了相府西门,李玮出来瞧见她俩,哎哟一声姑奶奶:“可把你们盼来了,快点吧,就等着呢。”   青檀和紫苏有些摸不着头脑:“等我们做什么?”   李玮一边领着往里走一边道:“有人来就成,这都多少天了。”顿了顿,“你们那边那位怎么样了?”   紫苏道:“只是叫我们来拿画,其他的没说。”   李玮叹气:“四月初才和好,将将两月,又闹这么大动静,我也真是服了两位主儿,而且总觉得这次比上次厉害。上次我们公子只不高兴了几天就好了,花一个月画了幅画,送到宫里,王上一高兴把我们公子招进了青麒卫,他干劲特别足。这次呢,这都多少天了,还没缓过来,你们是不知道,前几天在燕春楼过得昏天黑地,要不是昨天因为巧合受了伤,估计现在还在燕春楼挺尸。”顿了顿,“你们知道受伤的事吗?”   两人摇了摇头。   李玮道:“那你们是看到咱们王上,所以才走的吗?”   青檀和紫苏点了点头。   李玮道:“我们也赶巧,昨天霍公子好不容易将我们公子从燕春楼拎出来,先在楼下碰到你们,后来上了楼,发现我们边上就是咱们王上,陪着聊了几句,中间大家正看戏呢,不知从那冒出来几个刺客,一阵乱砍乱杀的,我们公子替裴美人挡了一下,就伤到了。”   这跟薛川穹说得有些出入,紫苏忙问:“伤到哪了?”   李玮叹气:“伤到背了,一条七、八寸的口子,血淋淋的,吓死个人。” 第79章 思君   几个人说话间到了濯缨楼, 李玮将姐俩带上去,带上去之前他殷殷嘱咐道:“虽没伤到要害, 但不是小伤, 昨儿夜里翻来覆去,压根没怎么睡,就睡了不到一个时辰, 梦里还叫公主, 你们俩过去说些好听的话,别叫他再难受了。”   两人点点头,上了二楼, 穿过隔屏,进到里头, 瞧见人正趴在床上,一动不能动。   李玮过去瞧, 低声道:“睡了, 那劳两位等等,他好不容易睡着一会儿。”   六月天正热,趴在床上的小公子身上没盖东西, 上身连衣裳都没穿,但缠了很多绷带,姐俩悄步过去瞧,绷带上隐隐沁出血丝,根据血丝走向,能看出是从左肩斜下来的一道伤口。   李玮将两人领下去喝茶, 期间再嘱咐:“回去之后两位姐姐可一定要把这的情况好好跟公主说说,说得越严重也好,最后能让她来瞧一瞧,公主一来,我们公子的气也顺了,伤也好,就全都好了。”   青檀很想直接告诉李玮公主是不会来的,但想了想,还是给人留一点幻想吧,就应下了,说尽力。   青檀和紫苏喝茶的功夫,灌缨楼来了一波来探伤的客,李玮叫她们先喝着茶,他出去会会,没过一盏茶的功夫又回来了,客已经送走了。   紫苏问是谁。   李玮说昨天跟他们公子一块的那位,廷尉大人的弟弟。   说起相城的朋友,青檀想起钟离晔来,印象中她们跟公主第一次在金玉楼遇到相公子,与他同行的似乎就是廷尉大人的弟弟和钟离晔,她问:“那钟离晔是?”   “嗨。”李玮放下茶杯,“快别提他,上次他没经我们公子同意去招公主,把公子气坏了,跟他绝交了,两人都好久没来往了。”   青檀问:“可他说丞相府和钟离家一直都在谈三公子和他妹妹的婚事,现在还在谈吗?”   李玮抬手蹭了蹭额头,似乎不知怎么解释:“谈倒是谈过,不过说实在的,这事挺复杂,一句两句说不清……”   紫苏立即道:“不是有时间么,你慢慢说,我们听一听有个心理准备,不至于下次人家再找上门,我们什么也不知道。”   李玮道:“说倒是能说,这事没什么可背着你们的,背着你们好像显得我们心虚,不过我不知道公子跟公主说了多少,所以我说了,你们听了就罢了,不要跟公主,要跟公主说,也叫公子自己说,咱们别添乱。”   紫苏把头点得像拨浪鼓:“你说你说,我们俩有分寸。”   “好,别着急,让我捋一下该从哪说。”李玮略微一沉吟,“有了,其实钟离家的情况是这样的,他们家有两位待字闺中的小姐,大小姐钟离清,二小姐钟离浠。长公主和相爷相中了二小姐,想让我们公子娶二小姐过门,只是二小姐没相中我们家公子,但钟离家的大小姐却相中了我们公子,所以这事就弄得很难办。”   紫苏奇道:“这有什么难办,大的小的都是钟离家的女儿,对长公主和丞相来说有区别?”   李玮笑道:“这就是你们孤陋寡闻了,区别大着呢。”   “什么区别?”紫苏猜,“嫡庶的区别?”   李玮摇了摇头:“再猜。”   紫苏道:“年纪的问题?”   李玮还是摇头。   紫苏有些急了:“你别卖关子了,快说啊。”   李玮道:“都中有件关于大小姐的传闻,是不好的传闻,说她十五岁时跟钟离家的一门客私奔,这门客把这事告诉了钟离老爷,并以此为要挟,要钟离老爷许他一个前程,不然他就把事捅出去,让钟离家丢尽颜面。钟离老爷哪里会受这等人的威胁,直接提剑杀了他。之后钟离家明令禁止提及此事,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事还是传了出来,大小姐不可避免的成了都中的笑话。所以两家谈婚事时,都没考虑大小姐。因为就算钟离家有偃月夫人、鄢春君和昭文君,他们与丞相府结亲也算高攀,肯定不能拿名声不好的大小姐来攀。后来这二小姐扮了男装,跟着钟离公子出来,见了我们公子。二小姐不是善茬,嘴比我们公子还厉害,不着痕迹的把公子奚落了一顿,最后临走时,将公子拉到一旁,给他塞了一幅画,说是她姐姐画的,还说她姐姐跟公子才是同道中人,她是个不通文墨的粗人,配不上。她姐姐那画临摹的是我们公子的一幅画,我们公子看了,觉得有点意思,加上听过大小姐的那桩传闻,他有点怜香惜玉,想着既然人家大小姐对他有意,二小姐没意,大小姐也行。”顿了顿,“你们是不知道,我们公子以前对亲事多随意,换成亲对象对他来说跟换道菜似的简单。但长公主和相爷坚决不同意,公子就说人家二小姐看不上他,他不想强人所难,反正都是联姻,只要是钟离家的女儿都行。相爷后来被说动了,可长公主还是不同意,非要二小姐。后来我们公子跟钟离公子商量了一下,叫钟离家一起开口。其实大小姐才是钟离家的嫡女,钟离老爷和夫人还是很宠她的,知道我们公子不嫌弃大小姐,很想促成这门婚事,所以就试着提了一下,但长公主一口回绝了,并且觉得他们家不识好歹,钟离家也觉得下不来台,亲事就搁置了。”   青檀道:“那你们公子有没有跟钟离家的大小姐私下来往?”   李玮笑了,不过他没急着回答,而是端了杯子抿了口茶,道:“你这问题真刁钻,不过实话告诉你,不多,只来往过——”   这时外头有个侍女进来,道:“李二哥,公子醒了。”   李玮立刻听住了话,站了起来,问:“一共睡了多久?”   侍女道:“不到半个时辰。”   李玮又问:“药呢?”   侍女道:“已经煎上了。”   李玮点点头,对紫苏和青檀道:“让两位久等了,走吧。”说着将人领了上去。   仨人到了二楼,李玮让紫苏她们先在外间等一下。   李玮进到里间,侍女正服侍相城喝茶,他就在边上等着。   等相城用完茶,李玮俯身到他耳边,小声道:“公子,青檀和紫苏来了。”   李玮本以为公子听到这事会很高兴,不过他的以为有误,公子脸上只是浮出了一个苦笑:“来拿画的?”   李玮一愣,道:“她俩虽没明说,我可觉得是来看公子的,只是顺便将画捎回去,毕竟人比画重要的多。”   相城抬起身子看他:“你是不是觉得我伤得是脑子?”   李玮不说话了。   相城不耐道:“把画给她们,让她们滚,滚得越远越好。”   李玮:“……”   相城见李玮为难,拧眉道:“怎么,我的话你没听到?”   李玮只好躬身道了一句是,穿过隔屏到外间,见到青檀和紫苏一脸尴尬,无声道:“死鸭子嘴硬。”说着到书房,拣了两幅画出来,交给了青檀和紫苏,叫她们先走吧,他看情况给她们信儿。   紫苏和青檀回去将画交给步长悠,步长悠打开一看,发现根本不是她的画,而是相城的一幅山水。   相城的山水是宝贝,她平日也很稀罕,可这会儿看到它却很恼,一把将画掼在地上,问:“怎么回事?”   青檀和紫苏一脸茫然,不知道怎么回事捡起来看,发现不是《琮安遇匪图》,也不是《捉贼记》,立刻明白是李玮捣的鬼,见她又怒了,忙跪下道:“相公子受了重伤,李玮跟着忙得团团转,估计是慌乱中拿错了,奴一时大意,也忘了验,奴现在就去换。”说着站起来就要走。   “你等等。”步长悠拧着眉问:“重伤,不是说只伤到了胳膊么?”   紫苏立刻道:“不是胳膊,是背,从左肩斜下来,得有十几寸长,我们去的时候,相公子趴在床上一动不动,身上缠得都是绷带,他们楼上楼下的人全都在忙。”又小声道,“李玮说相公子昨晚疼得一夜没睡,我们去的时候,他才刚睡下……”   步长悠脑子里浮出他满身是血的模样,他喜欢穿白,要是满身是血……她忽然觉得自己被不知哪里来的小鞭子狠狠抽了一下,眼眶一下就红了。   为了掩饰窘态,她慌忙去拿第二幅画。   这幅画倒是她的,是那幅《捉贼记》,她原本送给流云了,不知怎么到了他手中。画旁提了一首词:“雨打梨花深闭门,孤负青春,虚负青春。赏心乐事共谁论?花下销魂,月下销魂。愁聚眉峰尽日颦,千点啼痕,万点啼痕。晓看天色暮看云,行也思君,坐也思君。”   以前从词集中读过这首词,当时还小,只是觉得美,现在突然又看到它,一股难言的滋味从心头化开,她一下软了下去,几乎撑不住,猛地将画合上,用手撑住案子,声音已经有些压不住的哽咽:“你们先出去。”   行也思君,坐也思君。   青檀和紫苏微微有些诧异,然而很快就出去了。   出去后,紫苏小声问:“有没有觉得公主好像哭了?”   青檀没有吭声。   紫苏有点担忧:“不知道画上画了什么,头次见公主这样。”   青檀叹了口气:“但愿这难受是好的难受。”   紫苏也没吭声。   两人在水边的石头上坐下,一时之间也不知做什么,只是看着彼此发呆。   步长悠忽然觉得自己其实很想他,甚至很想见他,这念头在心里一点点扩大,像股泉水似的,虽然冒得慢,却汩汩冒个不停,最后将她整个人都占据,可它还在不停的冒,像是要溢出来。她很着急,想找个什么东西将泉眼堵住,可她转了一圈,发现没有什么可以堵,就被自己气哭了,一个人缩在椅子里,抱住了膝盖。   他还是得逞了,他最终还是得逞了。   他装傻示弱,卖惨博同情,花言巧语收买人心,就是想把她弄得晕头转向,这样他就可以为非作歹随意使唤她了。如今他做了罪该万死的事,她竟然在想他,还想原谅他。这么大的事,她都可以原谅,那以后还有他不敢做的事情么? 第80章 示弱   后来快到黄昏, 要做晚膳了,姐俩过去书房问步长悠吃什么, 可又怕打扰她, 就先到了窗口。   公主抱着双膝,呆呆的坐在椅子里。   以前姐俩没发觉公主这么小只,如今蜷缩在椅子里, 跟个小女孩似的。   紫苏小道:“公主, 要做晚膳了,你想吃什么?”   步长悠看了她俩一眼,没说话。   青檀进到房间, 案上摆着一幅画,青檀没见过这幅画, 但知道是公主的画,因为上头写着“捉贼记”三个字。   画上画得是初夏时节, 一架蔷薇, 几株洛如,几只蝶,裴大人和流云在明处剑拔弩张, 公主躲在蔷薇花架的阴影中。   青檀把目光从画上移到步长悠身上,问:“公主怎么了?”   公主默了一阵,道:“想他了。”   紫苏愣了一下,立即道:“咱们离相府也不远,公主想人家,何不去看看?”   公主将下颌搁在膝盖上, 又道:“不想见他。”   紫苏看向了青檀。   青檀摇摇头,叫她别说了。   次日是六月初六,入伏的第一天,也是六月的第一个万姓交易日。   步长悠把四月份刚买的鹤,狸奴和狮子犬全带了出去。最初想养是真的,卖回来后,压根就没看过它们几眼也是真的,于是决定给卖了。   卖得比较便宜,几乎是贱价,她们到了钟鼓楼不足半个时辰就卖完了。   卖完之后,她们逛了一圈,又买了几盆花草。   在家里打理花草时,步长悠想到他也有满室花草,甚至想到了那些花草的芳香。不止花草,步长悠开始发现这宅子有如此多他的痕迹。他拉下的玉佩,用过的笔和墨,那根竹剑,腰带,手帕,忘带走的外衣……   每看到一件东西,她就会想起与之有关的事情。回忆里的东西是甜的,可如今回忆起那甜,却带着无尽的苦。   白天想得多了,晚上就会梦到。梦里他们什么龃龉也没有,他会摸她脸,亲她,抱她,和她云雨……那滋味真难言。   她只有从梦里醒来,那会儿人脆弱,脑子糊涂,她会冲动,想着要去找他。真到第二天早上,人彻底清醒了,她就没办法说服自己了。   无心之失可以原谅,有心之过怎么原谅?   可到底不如之前心志坚定,一点风吹草动都能动摇决心。去还是不去,原谅还是不原谅,她每天得在这中间转换几百次。   初十那日吃过早膳,东邻沉寂了许久的宅子里有了动静,吵吵嚷嚷的。   紫苏耐不住好奇,就悄悄的开了东小门,沿着墙根到人家门口。   宅子门敞开着,院子里晾满了东西,被衾、桌椅、衣物、书籍……   紫苏有些吃惊,她不记得相城正儿八经的在这住过,他来这边,通常都是在她们的宅子里。   李玮正在廊下指挥小厮抬案子,见她进来,从廊下出来,把人拉到扶桑花影里说话。   紫苏问做什么,李玮说宅子好久不住人,怕里头发潮,正好今天得空,过来叫人晾一晾。   紫苏又问他相公子的伤如何,李玮说鄢王派了王医来,又赐了药,倒没什么大碍,只是得慢慢养。   紫苏看李玮似乎也没其他问题要问,就回去了。   步长悠正在廊上逗新买的鹦鹉,见她回来,什么都没问。   她不问,紫苏就借跟青檀说话的机会把相城的近况说了。   紫苏见公主在那边似乎有听,就到步长悠跟前去:“就算不为之前的交情,可相公子是公主的表哥,又是为救裴美人,于情于理,咱们应该去瞧一瞧,公主觉得呢?”   步长悠继续逗自己的鹦鹉,没有吭声。   紫苏继续道:“公主若不想去,那让我和青檀去看看?”   青檀放下手中的针线活,也加入了劝说:“公主要是一点不担心,那就不去,要是担心,去看看也能安心,倘若公主还生他的气,不想让他知道公主去了,我走前头,公主躲在后头看两眼也成。”   青檀和紫苏见她还不吭声,以为没戏,就在这时,步长悠道:“好。”   两人瞧着公主若无其事的样子,顿时有种感悟,公主或许一直在等她俩说服她去见相公子。   不过此行不宜人太多,紫苏就留下了,青檀和步长悠跟着李玮一道去了丞相府。   快到相府时,步长悠紧张起来,接着后悔起来,跟着茫然。她不打算原谅他,那她这么上赶着是做什么?   她觉得不对劲,她觉得自己没出息。她叫停了马车,说要回去。   李玮一行人骑马,见马车停下来,过来问怎么回事,步长悠说身体不舒服,改日再去吧。   李玮立刻道:“公主,咱们马上就到了,府里有大夫,要是身体不舒服,咱们顺道就能看,何必再跑回去请大夫,太费事了。”   步长悠还是摇头:“你们那够手忙脚乱了,我就不去添乱了。”   “哎呦。”李玮急了,“公主,你就发发慈悲吧,公子一闭上眼就开始喊公主,跟叫魂似的,喊得我心肝都碎了,我说我要来找公主,公子又不让,好不容易你主动想来了,怎么眼见到府门口了,又反悔了,你一点都不心疼公子么?”见她不说话,知道还在犹豫,急急保证道,“公主若不想叫公子瞅见,我绝不让他瞅见,等公主走了,我再告诉他,这样就不会尴尬了。即便他瞅见,公主觉得面子上过不去,就说来拿画的,公子得意不了。”说着哽咽起来,“公主不知道,公子最近这几日受了多大的罪,公主就去瞧瞧吧。”   算了,步长悠想,就看一次,以后再不来了。就一次,他也不能怎么她。   到灌缨楼后,李玮带她们上二楼。二楼没人,李玮拉了一个侍女,问人呢。侍女说公子觉得太闷,去水榭了。   李玮到书房把《琮安遇匪图》捡出来交给青檀,然后带着步长悠她们去了水榭。   快到水榭时,正瞧碰到相宓从里头出来。   步长悠不愿跟她见面,因为她在相宓跟前发过狠话,如今却巴巴找来,好没出息,说不定还会遭她奚落,她低下头,避免难堪。   与此同时,她恨起来,为什么要那么对她,叫她进不能,退也不能,烦死了。   相宓从他们跟前过,压根没停,步长悠松了口气,李玮转了身正要带人继续走,却又听到相宓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等等。”   李玮不得不停下步子。   相宓往李玮身后瞧了瞧,已经认出来了,公主扮成什么样都好认,不过她没拆穿,只道:“三哥刚睡下,别去那么多人,一人就行了。”   李玮立刻明白怎么回事了,他答了一个诺。   相宓转身走了。   水榭在塘心,李玮将人带到水边柳树下,对步长悠道:“既然公子睡下了,公主就一个人过去吧,至于是叫醒他还是不叫醒他,全凭公主自己做主,我和青檀在这等候吩咐。”   接天的莲叶拱着一道木曲桥,步长悠瞧着曲桥尽头的水榭,那里头有个受伤的小公子。   又想起他那双眼睛来,看人时总可怜巴巴的,总叫人不忍心。   她一个人上了曲桥。   水榭四角垂有紫砂,紫纱上坠着银铃,微风过来,细碎的铃声曼在荷塘中,隐约还能看见垂在月洞门的七色水晶帘。   步长悠到了水榭旁,迈上台阶,忽然又开始紧张,心都快要跳出来了,她停下来,试图使自己平静下来,却听到里头传来说话声:“我姐姐以前也经常剥东西给我吃。”   这声音不如之前中气十足,可她辨得出来,这是相城的声音。   步长悠屏住了呼吸。   有人回应他,是个女子,带了半点笑意,蜻蜓点水似的:“可能因为我也是姐姐。”   榭里没人再说话,一时之间静了下来。   水榭两面是带花窗的墙,两面是月洞门,步长悠从月洞门旁移了几步,到了窗边。   榭中置榻,相城斜靠着。   榻旁置着桌椅,桌上摆了果盘、茶水和点心。   桌边坐着一位女子,白衣黑发,正在剥花生。   钟离清剥花生时,相城就瞧着她,等她剥了差不多了,就把碟子搁在塌边的小几上,自己回身拿了月牙凳坐在他手边,问:“好点了吗?”   他点点头:“好多了。”又细瞧她,瞧了半天,“你跟之前好像不大一样了。”   钟离清抬手拢了拢头发,笑:“可能是因为我们太久没见的缘故。”   他不认为是这个缘故,而是其他的缘故:“好像比之前清减了不少。”   钟离清嘴角浮起一缕淡淡的苦笑:“你好像清减的更多。”   他愣了一下,随即听懂了她话外的意思。   是啊,他们同病相怜。   他靠回靠背上,压到背上的伤,疼得皱起了眉头。   钟离清见他疼,眼圈都红了,忙起身想帮他,可不知道怎么帮,怕怎么帮都会让他更疼,于是低声问:“疼吗,要不要我去找人给你叫大夫?”   他眉头慢慢舒展,摇了摇头:“没事,你别急,一会儿就好了。”   钟离清察觉到自己失态,忙拿手帕出拭泪,打趣自己:“瞧我这没出息的样子,叫你见笑了。” 第81章 真假   他笑了笑, 很虚弱:“见笑倒是没有,就是稀奇, 你看上去比你妹妹刚硬, 没想到这么爱哭。”   她重新在月牙凳上坐下:“以前顶不爱哭的,不知道怎么回事,这几年眼泪突然多了起来, 也挺烦自己这样, 可是忍不住。”   他点点头:“心软的人比较容易流泪,也不是坏事。”这么说着就想起狼心狗肺的公主,她不怎么哭, 印象里就掉过一次泪,还就掉了一滴。她的心很硬, 他见过最硬的一颗心,怎么都捂不软的那种。   钟离清听到这话, 心里一酸, 将头枕到榻上,用自己的胳膊垫着,轻声道:“相宓跟我说了一些, 具体的我也不是很清楚,本来你们若情投意合,我就死心了,我知道这事强求不来,可她既然对你没情意,那你还是把她忘了吧。”   没情意。忘了她。相城忽然觉得自己被狠狠抽了两鞭子。   是该忘了, 想把她忘了,忘得干干净净。   她太让人疼了,他好累,他什么方法都用尽了,总也不能叫她爱他。如果他继续爱,爱而不得,还会发疯,不是捅死她,就是捅死裴炎。   生平头一次这么强烈的感到有心无力,无能为力,他索性放弃了,道:“是,你说得对,是该忘掉。”   钟离清听他这么说,拿起了他的一只手,与他十指相扣,低声安抚道:“没关系,忘不了就慢慢忘,总有一天会忘记的,我现在什么都没有,就是有耐心。”   相城听她这么说,就去看她。五官很柔和的一个人,没公主惊艳,可足够温柔,足够体恤。他抬手去摸她的脸颊,一样的肤如凝脂。   她眼中还有他期待的深情。他想,他不跟自己作对了,他不要吃苦了,他由衷道:“你真美。”   她的眼睛亮起来,起身移到榻上,俯身过去亲他额上的朱砂,又来低眼看他:“那我就趁人之危了。”   见他只是看着她,并没有拒绝,就真的亲到了他嘴唇上。   步长悠看着他俩一步步发展,看她握他的手,亲他的额头,亲他的嘴唇,倘若他不是受了伤,她觉得她能看到更多。   她知道事情的走向,可一点不觉得奇怪,甚至觉得理所当然,他就是这样的人,左右逢源,游刃有余,将身边的每个人都哄得团团转。   她不是唯一一个,不是最后一个,只是其中一个。真心?不,他压根没有。一切只是他为人处世的手段。   那天他发疯,不过是长时间以来的爆发,他用尽手段,他觉得她没买账,恼羞成怒。   他习惯对一切装假,就像带了一幅面具,时间长了,面具长在了脸上,那面具成了他的新脸,他原本的已经面目全非。   只不过以前这些都只是她的猜测,现在眼见为实了。   步长悠没有打扰,顺着原路返回,走下曲桥。   相宓去而复返,正在柳树下和李玮说话,见到她回来,上下一打量,公主脸色可不怎么好,她嘴角浮出一点笑意:“好看吗?”   步长悠懒得搭理她,只对李玮道:“有劳了,多谢。”又对青檀道,“走吧。”   相宓见她不理自己,冷笑一声:“知道为什么叫你看吗?不要以为人心在你手中,你可以毫无顾忌的践踏,人心如水,你不好好对它,它很快就会——”   “啪”的一声,步长悠抬手打了相宓一巴掌。   相宓捂着脸不可思议的看着她。   步长悠平心静气道:“这是上次二小姐推我下水的回敬,至于今天的教诲,心领,多谢。”   相家二小姐出了名的脾气暴烈,府里没几个人敢惹她,如今叫步长悠这么一打,冲上去就要撕她,李玮一把拖住:“二小姐有话好好说,叫其他人看见,惊动了相爷和长公主,那就收不了场了。”   相宓喝道:“狗奴才,不要命了,放手。”   李玮不敢放,对青檀道:“快,先带公主走,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步长悠没跟着走,因为话还没说完:“二小姐,下次教做人,记得教自己人,毕竟我践踏谁,那也是他自己愿意,别本末倒置了,告辞。”   青檀和步长悠走出去好远,李玮才将相宓放开,相宓回身就赏了李玮一巴掌,打得李玮嘴角出血,她骂道:“狗东西,平日对你好点,就不知天高地厚,胳膊肘往外拐,我看你是活腻歪了。”   李玮噗通跪下:“二小姐,你打我骂我甚至杀了我都没关系,干嘛要惹她,你又不是不知道公子宝贝成什么样了,如今得罪了,她转头把气撒在公子身上,公子又得吃苦头。”   “还有脸说你主子。”相宓犹不解气,“都是你主子惯的,叫她欺负到头上都不吭声,你们怕她,我可不怕,她爱怎么撒就怎么撒,我看她还有没有这个机会。”说着气冲冲的走了。   李玮觉得相宓的话不对劲,等相宓走后,立刻到水榭去看。   水榭里静悄悄的,他透过窗子瞧见榻边有一白衣女子,她的头伏在公子膝上,公子正有一搭没一搭的顺着她的发。   李玮彻底蒙圈了,怎么回事,他就出去了一会儿,怎么回来就换天地了?   那女人是谁?怎么进来的?二小姐弄来的?公子变心了?   李玮立在窗边许久都不知道怎么办,最后想了想,还是决定先不打扰他们。   步长悠回到洋槐街,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吃自己的饭,画自己的画,原以为念头都断干净了,只是晚上睡觉,还是不可避免的梦到了。   梦到他来了,就坐在书房的窗下,却不是这里的书房,好像是清平山的书房。她在案子后头画画,竟然还在画那幅《避暑图》,他不吭声,就坐在那里一直看她写写画画。   寺里响起上晚课的梆子声,她搁下笔,要走了,经过他时,他忽然拉住她,将她拽到了怀里,把脸埋在她肩窝里,问她白天的时候去相府做什么。她心里有好多恨,恨他身边为什么总有奇奇怪怪的女人冒出来。她知道的就很多,不知道还不知道有多少。可她不想说话,她不想告诉他,她想他了。   只是这些话她还没说呢,他就听到了,他搂紧她,在她耳边说爱她,比爱他姐姐要多,比爱画多,没人能排在她前面。   他抬起眼来,眼睛无辜,问她爱不爱他。她有些犹豫,不晓得什么样喜欢才算得上爱。他察觉到她在犹豫,眼睛立刻委屈起来,她有些受不了,不思考了,马上说爱他。他立刻又不委屈了,寻到她的嘴唇,亲起来。两人倒下去的时候,就在漫山遍野的蜀葵里。   步长悠醒来,还是夜里,明月当空,月光透过纱窗洒进来,半个房间都是月色。   她觉得自己身上全都是他的味道。   他真情所致也好,是手段也好,半真半假也好,都已经晚了,她对他有瘾了。   步长悠摸黑起来,给自己倒了杯茶。   夏天的凉茶都不是凉的,而是温的,她一口气喝下去,打开门,走了出去。   不过她想,戒起来应该不太难。就像她小时候有一段时间喜欢吃甜食,母亲告诫了她好多次,她总是忍不住。后来母亲真生气了,明令禁止她不许再吃任何吃含糖的东西,后来她就真的戒掉了。   戒瘾的最开始的确挺难受,不过捱过了那个阶段,就没什么所谓了。   天阶夜色凉如水,她坐在台阶上,满院子竹声。   坐了一会儿,觉得地上太凉,就将躺椅搬了出来,搁在廊上,躺在那里摇着看星星。   青檀起夜,瞧见她躺在廊下,有些奇怪,如了厕,到廊下去,见她竟然没睡,问道:“公主怎么坐在这里,睡不着吗?”   步长悠抬起身子看了她一眼,道:“不用管我,你睡你的。”   青檀揉揉眼睛:“昨晚睡得早,这会儿倒是不困,公主要是不嫌,我陪公主待一会儿?”   步长悠没有吭声。   没吭声就是可以,青檀进房间拿了小竹凳,在她脚边坐下,两人都没说话。   不知道坐了多久,步长悠忽然问:“你说你之前有喜欢的人,可惜后来进了宫,缘分断了,那以后呢,有想过嫁人吗?”   青檀笑了,声音还有些哑:“进宫后就没想过婚配的事情了,那地方哪里容人想这个。不过好在跟着公主出来了,外头多少松快些,但婚配的事还是没想过。公主要修行就跟着公主修行,要云游就跟着公主云游。公主怎么都是需要人照顾的。”   步长悠问:“要是遇到有缘分的人呢?”   青檀笑:“缘分这东西说起来妙不可言,可正儿八经的摸不到够不着。”   步长悠道:“我觉得郑平挺好,举手投足,谈吐修养,不像个粗人。”   青檀一愣,道:“他就是一路人,公主怎么提起他了。”   步长悠道:“没事,就是瞎想,想到了。”   青檀没吭声。   步长悠又道:“上次说要看戏也没看成,咱们今天去吧,说不定还能在湖边遇到他。”   青檀又笑:“人家又不是本地人,来这无非寻亲或是访友,这会儿指不定都离开琮安了。”   “你不信?”步长悠坐了起来,“那咱们打个赌。”   青檀对她的兴致勃勃有些不解:“萍水相逢,干嘛要赌能不能见到他,他有什么让公主稀罕的?”   步长悠摇摇头:“你不是说缘分难测吗,一面是萍水相逢,二   两面就是有缘千里来相逢了,谁知道呢。”   第二天两人果真去了金玉楼,在湖边溜达了几圈,还在亭子里坐了一会儿,不过没碰上那个郑平。   后来,主仆俩经常去金玉楼看戏,都没有遇到郑平。   青檀倒无所谓,一遇良人这事,她在话本里看过不少,也戏文中听过不少,不过多半都发生在王姬公主,君侯小姐,丞相千金身上,她至今还没见过哪个丫鬟侍女得遇良人的故事。   她知道自己身份。   公主显得很失望,是对缘分的失望,说太不靠谱了。   青檀想,其实要是把公主和相公子写成一出戏,那一定能体现出缘分的妙不可言。只是他们的故事没有结尾,或许不能叫有缘分,只能叫有缘无分。   步长悠和青檀整日流连戏楼,一直没碰见郑平,不过倒是碰见了其他人。比如金玉楼的老熟客相城相公子。当然了,不只他一个。 第82章 请罪   是相城和钟离晔。   她们一落座, 青檀就瞧见了。她跟步长悠说了一下,步长悠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他也正望她们这边看。   步长悠若无其事的把目光移到了戏台上。   小厮上了茶和干果蜜饯后, 步长悠专心致志磕起瓜子来。   开戏的锣声响起来之后, 钟离晔和相城的隔壁座儿来了两个小厮打扮的人。两人坐下没多久,其中一位绕过屏风,拍了拍钟离晔的肩。   青檀觉得这小厮和钟离晔分外亲热, 看上去很熟。而且这小厮不仅跟钟离晔认识, 也跟相公子认识,还夺了相公子手里的扇子。   没一会儿,相公子起身绕过屏风, 到了隔壁,在隔壁落了座。   刚开始相公子跟那小厮还客客气气的说话, 后来越说越近,竟咬起耳朵来。   青檀有些疑惑, 相公子好男风?之前没发现有迹象啊。还是说他隐藏太深, 她们不知道,如今原形毕露了?   青檀偷偷看了一眼步长悠,步长悠正聚精会神的看戏。   青檀觉得公主真沉得住气。然而她才刚这么想了没多久, 公主就坐不住了,说要下去走走。   两人到了湖边,本想到水边的亭子吹吹风,结果发现亭子里有人,只好沿着湖边散步,时间差不多了, 青檀提醒道:“下半场的戏估计要开始了,公主,咱们回去吧。”   步长悠有些提不起兴致,她道:“不想看戏了,咱们换个地方吧。”   青檀问:“公主想去什么地方?”   步长悠问:“听说九巷里头有南风馆?”   青檀被震住了。   步长悠走出去好远才发现青檀落队了,她回身问:“你干什么?”   青檀仍处在震惊中,她三步并作两步到她身边:“公主去那地方做什么?”   步长悠觉得这话问得好生奇怪,于是反问:“你说呢?”   青檀嗫嚅道:“可那不是什么好地方,公主是正经人,还是别去了......”   “正经人?”步长悠看着她,“你觉得我像正经人?”   跟相公子什么都不是,就这么搞,的确不是正经人的行径,可她不觉得公主不正经,公主是喜欢相公子才跟他搞的。她道:“我觉得公主还是半个正经人……”   步长悠笑了:“紫苏肯定喜欢这种热闹地方,你把她叫来,咱们一块见见世面去。”   公主这么说,青檀放下一点心,看来只是好奇,并未想做什么,只是还是有些犹豫,不想她踏入那种地方,就道:“可我回去叫人,公主一个人在这,这鱼龙混杂的,我怕不安全。”   步长悠道:“我去楼上再看一会儿戏,不乱走,再说这儿人多,没人敢怎么样,你去吧。”   青檀想着相城在,就算不说男女情,他和公主还是表兄妹,倘若真有事,他怎么都不会袖手旁观,就去了。   步长悠一个人回到了二楼。   斜对面的四个人并了桌坐在一块,有说有笑,好不热闹。   相城发现,公主身边有人时,他还好点,可公主一个人静静的坐着时,他就非常不好。   戏楼里无论一楼还是二楼,都三五成群的,只有公主孤零零的,看得他难受,老是忍不住看她,老想坐在她身边,哪怕不说话,就陪她待着都是好的。   他非常用力的克制,在用自己所有的意志力抵抗,他把公主过往的冷漠时刻全回忆了一遍。他告诉自己,他若走过去,还会再伤心,他不能过去。她不懂珍惜,她三心二意,活该她孤零零。可想再多都没有用,那些冷漠如今想起来更像欲擒故纵,像种情趣。公主给的甜不是真正的甜,公主给的苦也不是真正的苦。   钟离清隔着钟离晔察觉到了相城的心不在焉,但她没吭声,只是暗中观察着,她发现他的注意力在斜对面。   她看过去,她们斜对面的雅座里孤零零的做了一个公子。   钟离清瞧不出有什么特别之处,于是问:“相公子,你在看什么?”   钟离清这么一问,钟离晔和钟离浠都看向了他。   相城从愣怔中回过神,若无其事的从碟子里捏了一粒花生:“没什么,好像看到一个熟人。”   “是吗?”钟离晔顺着他刚才看过的方向看过去。   相城嗯了一声:“不过估计是我认错,他不可能在琮安。”   台上花枪正耍到精彩处,钟离晔和钟离浠都没在意,继续看戏。   可相城随后的心不在焉,让钟离清又起了疑心。她有些担心,担心对面那个就是相城日思夜想的人。   她不怕相城忘不了,她怕相城不死心,不想忘。   她希望那个人将他踩到泥地里,死死的踩下去,一口气都不要留,这样她才能有机会将他扶起来。   下半场戏快结束时,斜对面又来了两忍,两人跟那位公子汇合之后,一同下了楼。   那仨人一离开,相城立刻跨掉了,三魂七魄像全部被抽走了,一点兴致都没有。   钟离清意识到,原来那人对他来说这么重要。以前也知道重要,可不亲眼所见,没意识到这么重要。   她有些坐不住,站起来说先回去了。钟离晔和钟离浠见她脸色难看,纷纷问怎么了,钟离清只说不舒服。钟离晔有些担心,就要陪着一块回去,相城也跟着一起出去了。   步长悠和青檀紫苏到了春山阁。   九巷中大些的妓院,男妓和女妓是兼而有之的,春山阁是唯一一家纯正的南风馆。只不过这才将将下午,生意还没开张,所以有些冷清。   老鸨见有客来,先拿那双滤过万千人的眼将仨人上下打量一番,她立刻得出结论,这仨是女的。接着看服饰,说不上寒酸,但也看不出有钱。不过这年头,多得是变装进来找乐子的主儿,不能单凭这个断人。最后老鸨去看脸,打首这位虽一脸麻子,可细皮嫩肉,倒像是富贵人家养出来的。而且她凑近了细看,还断出这满脸麻子是点上去的。寒酸货恨不得把全部家当带在身上炫耀自己有钱,真正的权贵才会极力把自己往寒酸上整。老鸨心里有点谱,立刻热情起来。   老鸨说他们这的清倌头牌新成公子色艺双绝,不如叫他过来陪几位解解闷?   说到色艺双绝,步长悠立刻联想到了相城,她倒是要瞧瞧,还有没有比他更色艺双绝的人了。她点点头,说就他吧。   老鸨眉开眼笑,将她们带到二楼雅间,请她们稍后,她这就叫新成公子。   紫苏和青檀也是头次逛窑子,多少有些局促,局促中还有些兴奋。尤其紫苏,毫不掩饰自己的兴奋。步长悠暗想,紫苏也就没钱没地位,倘若给她机会,她一定是养一大堆小白脸的豪门贵妇。她的好奇心实在太重了,对什么都兴致勃勃,什么都想乐于尝试。   外头有敲门声,青檀和紫苏立刻从桌边站起来,自动到步长悠身后去,然后道:“请进。”   进来的是老鸨,老鸨身后跟着白衣的年轻公子,紫苏迫不及待的歪身去看,看清之后,像见了鬼似的,立刻又正了回来。   老鸨擦擦额头上的汗,这叫什么回事,人还没上呢,捉奸的就来了,她皮笑肉不笑道:“几位有话好好说,尽量别动手动脚,倒不是心疼这些桌椅板凳,就是害怕伤着几位,有什么需要尽管招呼。”然后迅速出去,把门关上,长松了一口气。   青檀和紫苏相互看了一眼,也默默的开门出去了,但没走远,就在门口。   房间里静下来,不过能听到外头的风,树叶哗啦啦的作响。   步长悠没看他,站起来就要走,可就在她站起来的瞬间,他从腰里摸出了一个东西,刺啦一声拔开了。   步长悠的步子没有迈出去,因为她看到他手里是一把匕首,刀刃上还泛着冷光。   她下意识把目光移到他脸上,他脸上什么都没有,空荡荡的一片,她突然心慌起来。他一步步的走过来,每一步迫近都像一句警告,步长悠脑子里飞快的闪过一个念头,他是不是要捅死她?不可能,她立刻否认了,他不会的,纵然他之前发过疯,可那是在她激怒他的情况下,如今她什么都没做,他怎么会平白无故发起疯来?她看着他,再次否认了,不会的,他不会伤害她,她知道。那他拿刀做什么?她看着他,忘了生气,认真看着他:“拿刀做什么?”   他停下来,握住她的手,手指很凉,凉意传到她手上,密密麻麻的渗入心头,她半空白的脑子清醒了一点,下意识的往下看。   刀柄在她手里,他正握着她的手,刀尖对准了他自己,她一下清醒了,知道他要做什么,只来得及说一句不要,刀已经刺进去了,他闷哼一声,抱住了她,声音就在她耳畔:“公主,对不起,因为我这没出息的男人,让你受苦了。”   她一下就哭了,边哭边喊来人。   他低声道:“公主,你别急,我算好了位置和深度,这样的伤不会死人。”   步长悠哭得更厉害,夹杂着委屈和害怕:“我也没说你什么呀,谁要你这样了。”   他笑了,听见公主这么跟他说话真好。   他跟她拉开一点距离,低头去看自己的伤。在腹部,血在白衣染开,看着还挺吓人,他皱紧眉头,将刀子慢慢拔|出来,扔在地上,手上全部是血,可还能站得住,只是有点不稳,他去看步长悠。   公主脸上全是泪痕,梨花带雨,真好看,他抬手想抿一指头尝一尝公主的眼泪的滋味,可手上全是血,一落上去,把她的脸都搞花了,他道:“公主,你能亲亲我吗?”   步长悠对这种趁火打劫的行为只有一个字:“滚。”   他不稳的晃了两下,步长悠忙伸手扶住他。他整个人都倚在她身上,步长悠有点站不住了,青檀和紫苏来帮忙,步长悠急道:“还愣着干什么,快去叫李玮,他肯定就在楼里。”   紫苏忙撤手去了,青檀要上来扶他,他不让,就死死的压着步长悠一人。步长悠又不能推他,只好让他抱着,后来俩人一块摔在了地上。 第83章 少年   李玮进来看到满身是血的相城吓了一跳。   步长悠叫他赶紧去请大夫。   大夫看了看伤, 说没伤到要害,给他处理伤口时, 见他身上本就有绷带, 就给验了一下背上的旧伤,好在那伤已经好了五、六成了,倒没什么影响。   大夫走后, 李玮看着坐在床边瞧着相城的步长悠, 叹了口气,缓缓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 我们公子平时是很爱惜自己的,最近却频频叫自己受伤。就拿上次给裴美人挡刀的事情来说吧, 以公子的身手,其实是可以避开的, 愣是叫人砍到了。得亏刀上没毒, 否则就一命呜呼了。”顿了顿,“小人不知道他跟公主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他肯定做了特别对不起公主的事。小人跟他一块长大, 不能说十分了解他但也了解七、八分,他一定知道自己对不起公主,所以用这种方式惩罚自己。包括寒食散,公子就大小姐出嫁后吃过几次,因为大小姐是府里唯一对他好的人,她走了, 他很伤心。不过很快就戒了,再没碰过没想到如今又吃上了。这样还不够,今天要当着公主的面巴巴捅自己一刀。小人觉得什么样的错,这样的惩罚也够了。不过说到底小人是外人,原不原谅是公主的事。只不过如果公主要是铁了心不打算原谅他,也的的确确不喜欢他,就明明白白告诉他,叫他别存希望。要是只是想罚一罚他,叫他长长记性,就给他透个风吧,叫他好知道怎么往上使劲。”   这是一番声情并茂的肺腑之言,步长悠想,他平时对下人一定很好,所以人家才这么巴心巴肺。步长悠没吭声。   李玮续道:“我们公子没亲娘。亲爹成日忙,有时半个月都见不着一面。长公主和大公子、二公子这几年对他不错,可暗地里也防着。只有姐姐真心实意,可嫁人了。心里头苦着呢,也没地方说。小人听公子说,公主原先跟离宫里头住着,相当于没有爹,也没有兄弟姐妹,就觉得公主能理解这种苦,就请公主多疼疼他吧。”说着弯腰作揖,出去了。   是啊,她知道的。虽然他只是浅浅的提过两句家事,可她能想象到。他母亲死了,他父亲将他带了回去。步长悠不晓得丞相在做这个决定时出于什么样的心理?可能是觉得他的妻子并不会对孩子下手,可能是觉得自=初~雪~独~家~整~理=己有能力护住孩子,也可能是觉得这孩子太聪明,他不想浪费这样的天资,也不忍他孤苦无依。可后来他在官场一路高升,成为丞相。丞相辅佐国君统率百官,他到底能抽出多少时间看看自己的儿子?甚至后来有一天那孩子从马上摔下来,把从前的聪慧全都摔没了,孩子不说真正的原因,只说自己不小心,他就真的一点都没察觉么?他或许察觉了,只是不能计较。因为他妻子是国君的姐姐,也因为他对结发妻子有愧疚,总之要委屈小儿子。小儿子没娘疼,爹不能疼,靠着姐姐续了命,慧极则伤,很可怜的。可他也没浑浑噩噩起来,而是凭着自己的聪慧,找到了跟哥哥们不冲突的事干,那就是画画。他在生存的地方被挤压的只剩一点点的情况下,开出了自己的花,硕大而肥美。   他其实很好,难得的好。对她也挺好。这辈子除了两个母亲,没有谁这么对她好过。唯一不好的就是不稳定,不可控。可不见得她就是稳定的,可控的。   步长悠站起来,叫上青檀和紫苏,仨人一块出了房间。   李玮见她出来,赶紧上来问:“公主要走?”   步长悠点点头:“我留在这里也没什么用,麻烦你多费心照料。”   李玮有点不高兴,他觉得她怎么着也不该在这时候走,皱眉道:“公主什么意思?”   步长悠道:“让他好好养着吧,把身体养好再说,至于我的意思……他知道的。”   李玮听她的语气很轻松很自然,好像公子还有机会的样子,他松了一口气,喜笑颜开道:“好嘞,公主慢走。”   回到洋槐街,快到家门口时,紫苏瞧见府门口的槐树下停了一辆马车,马车旁还有人。那俩人见她们的马车越走越近,都站了起来,其中一个甚至还跑了过来。   紫苏有些纳闷,跑过来的这个人怎么如此像流云?紫苏减缓马速,那人越走越近,她发现还真是流云。   不过这会儿距离家门口就十几步的路程,紫苏朝流云指了指,流云就跟着马车一路又返回了门口。   马车停稳,青檀从马车里钻出来,瞧见流云,一脸惊喜:“嘿,流云,你怎么出来了?”   步长悠听到之后,立马从车厢里钻了出来。   流云哭着喊了一句公主。   步长悠笑:“每次都哭,你都多大的人了,也不怕人笑话。”   流云扑上来抱住她,痛哭起来,像受了什么极大委屈,步长悠觉得有些不对劲,她将流云推开一点,问:“怎么了?”   流云勉强压住哭腔,泪眼汪汪的瞧着她:“夫人她……夫人她……”   步长悠忽然有种不详的预感,她下意识的接住流云的话:“母亲怎么了?”   流云又哽咽起来:“夫人……没了。”   步长悠没听懂:“什么叫没了?”但其实她已经听懂了,声音都在发颤,只是不肯相信。   青檀从袖袋里摸出帕子递给流云,流云边擦边抽噎:“今天花匠进扶苏园修树枝,夫人和老娘闲着无事,就过去帮忙。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夫人兴致特别高,就顺着梯子上了树,还拿锯子锯树杈,结果失了手,一头从树上栽下来,扭断了脖子,人当场就……”她说不下去,又哭了起来。   “不可能。”步长悠斩钉截铁道,这太荒谬了,母亲一生持重,怎么可能爬高上低。她道,“你别是诓我吧?”   流云眼眶红红的:“王上现在在音书台,是他让我出来到清平寺请公主回去的,住持说公主在城里修行,给了我地址,公主快跟我回去吧。”   步长悠脑子嗡的一声,变成了空白。接着有些发晕,眩晕越来越厉害。她捂住额头,想使自己冷静下来,可站都有些站不稳。青檀和紫苏见状忙扶住她,结果才一挨到,她整个人就倒了下去,跌在了青檀的怀里。   流云这才注意到步长悠浑身是血,她吓了一跳,问怎么回事。紫苏叫她别紧张,别人的血。流云松了口气,几个人将步长悠抬进了屋子,给她打扇子,喂凉水,人逐渐清醒了。   步长悠清醒后,把自己一个人关在屋子里缓了一会儿,她知道是事实,可始终无法相信,太突然,太荒谬,像梦一样,她都哭不出来。   她起来换了件衣裳,洗了一把脸,留青檀在家里先收拾行装,然后带着紫苏跟流云回了桐叶宫。   小时候,祁夫人同步长悠说过,说倘若将来她死了,希望步长悠将她带回家乡安葬。步长悠至今都不知道祁夫人的家乡是哪里,只说是一个水草丰茂的地方。不过,步长悠想,总有人知道的,她一定会把她送回去。   到了桐叶宫,暮色已下,音书台内外都有青麒卫把守,步长悠到了主殿外,看见了她的乳娘刘氏,可她来不及跟她说话,杨步亭请她直接进殿。   殿里人不少,步长悠没心思细看都有谁,因为她看到了自己的母亲,她双手交叠在腰上,静静的躺着,像只是睡着了。   步长悠的呼吸都轻了,生怕惊动了自己的母亲。   她一步步走过去,她看到了,可还是无法从内心接受,她大年初一离开时,母亲还好好的,无病无灾,丰腴又美丽,怎么会突然就没了。   她在床边跪下,拿起她的手,这么炎热的夏天,手却是凉的,她轻声叫了两句母亲,没有人回应。   是真的。   那个教她读诗,教她作画,为她唱歌,要她克己,要她独立,要她端庄,给她讲传奇,告诉她世界丰广渊深,要她有所期待的风雅女人,却以一个近乎荒谬的方式,终结了自己的一生。   她忽然泪如雨下。   身后有人上来安慰:“逝者已去,三妹别太伤心了,节哀顺变。”   步长悠回头看,是她从来没见过的一个生面孔,不过这人叫她三妹,看岁数三十岁上下,她就觉得是太子。   太子将她扶起,从袖子里摸出帕子递给她,并道:“三妹在外清修,好不容易回来一趟,来见过父王吧。”   步长悠擦干眼泪,这才去看鄢王。   鄢王脸上没了往日君临四方的神气,而像一个失去妻子因而备受打击的中年男人,她跪下去,行了礼。   鄢王叫她抬起头来,步长悠依言照做,他细看两眼,苦笑道:“你看她是不是越来越像沈溶了?”   裴翼跟着看了两眼,道:“可不是,不止貌似,更有夫人年轻时的神韵。”   鄢王又看了两眼,道:“她教出来的女儿,自然是随她,不过也不要太随她了,否则将来少不了苦头吃。”   步长悠应了是,正要说自己母亲生前的遗愿,请求鄢王恩准她带她回去,鄢王就道:“她以前说过,倘若有天死了,不想与任何人合葬,只希望化成灰,撒入澜叶河。委屈她在寡人的地方待了十几年,你带她回去吧,寡人怎么着都要成全她最后的这个心愿。”   步长悠有些没听懂,转而看向了裴翼。 第84章 意外   裴翼回禀道:“澜叶河从沈国的天山发源, 流经沈国,最后汇入端海, 是夫人生前遗愿, 路途遥远,让犬子护送公主入沈吧。”   步长悠看到了裴炎,他就在裴翼身边, 可她吃惊的不是这个, 她知道裴炎早晚会回到鄢王身边,只是需要一个合适的时机。她不知道这次是不是他的机会,但她得成全他。不为他俩之间的私交, 也该为母亲和他父亲之间的交情。   步长悠吃惊的是鄢王和裴翼对自己母亲的熟稔,这熟稔是她这个与之相依为命了十几年的女儿都不曾有的。   步长悠知道有关祁夫人的都是细微的小事, 比如她生于何年月,家乡有什么风俗, 有什么吃食, 家里有几个姐妹,小时候做过什么顽皮的事情……可与此同时,她不知道祁夫人的真名, 不知道祁夫人父母的身份,不知道祁夫人说的水草丰茂的家乡到底在哪个方位……   只要是与未出嫁之前的身份有关系的,祁夫人通通拒绝透露。   步长悠直到今天才知道自己的母亲是沈国人。   说到沈国,步长悠立刻想到相城说鄢王在沈国有十多年的为质经历,想起太子的生母。她忽然知道母亲为何要对她之前的身份严防死守了。因为一旦确定她是沈国人,年纪又完全符合的状态下, 太容易让人联想到太子的生母了。   步长悠确认道:“我母亲真是沈国人吗?”   鄢王却没回答,起身对裴翼道:“一切从简,不要声张,寡人就把这事交给你了。”   裴翼躬身答:“诺。”   裴翼和裴炎送鄢王和太子出去,步长悠到床边的脚踏上坐下,呆呆的瞧着祁夫人。一会儿想她前半段人生的颠沛流离,一会儿想到她后半段的隐忍不发,忍不住又掉下眼泪来。   刘氏和流云、紫苏这会儿得以进殿,见她坐在那里,都有些心酸。   步长悠轻声问:“乳娘,母亲她昨天都在做什么?”   刘氏擦了擦眼泪,仔细回忆道:“前天日暮时分,我陪夫人到雁鸣湖放了一些茶叶到荷花中,昨天早上要收茶叶,所以起得很早。等我们到了雁鸣湖,荷花已经开了,茶叶落了不少到水中,不过夫人还是很高兴。之后,我们回来做早膳。现在天太热了,夫人胃口不好,早膳只吃了一小碗绿豆百合粥和几口凉拌黄瓜。早膳后,我们把家里的被褥都拿出来晒,搭在外头的绳子上晒。午膳吃了面,膳后在后头的凉亭里吃了点西瓜,之后眯了一会儿,醒来说梦到了公主,想等凉快一点,去瞧瞧公主……”说着说着就说不下去了,哽咽起来。   流云过去安慰她,她擦擦眼泪,继续讲:“黄昏时,我们一道去了扶苏园,夫人想摘些果子酿酒,正巧碰上方署丞,就跟他聊了两句。回来后,果子洗了洗,削了皮,剔了核,去了籽,开始酿酒,一直弄到深更半夜才去睡……”   步长悠点点头,好像没什么异常,又问:“她有什么话留给我吗?”   刘氏摇摇头:“没来得及。”   裴翼和裴炎进殿来,见她坐在那,正要安抚一下,叫她节哀顺变,就听到她道:“中尉大人,我是头次经历这种事,没什么经验,一切就全拜托给你了。”   声音还算平静,裴翼稍微放了一点心:“人生不能复生,请公主节哀,卑职和犬子一定尽心协助公主送夫人回乡安葬。”   步长悠点点头,又问:“太子怎么来了?”   中尉一愣,心想这公主八成是猜到了什么,可不管她猜没猜到,他都不能说,因为事情太大了,他道:“大约王上有什么政务要跟太子商讨,就一起过来了。”   步长悠决定不问了,问了也没人跟她说的,而且母亲已经走了,是不是也不重要。   她转移了话题,问接下来的安排。   裴翼说等棺椁一到,就会装殓,送到清平寺。至于停灵时间,因为此时正在伏中,天热,虽然棺椁内会放冰块和香料防腐,但仍不能久放,三日后在寺内火葬,将骨灰装好,之后会择黄道吉时出发去沈国。   步长悠点点头,在鄢国的一切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把母亲送回沈国,落叶归根。   天完全黑了之后,棺椁到了离宫,把祁夫人装殓后,星夜出发,送到清平寺。   中尉因有公务在身,安排好之后,留了裴炎等一队人在山上守着,自己就下山去了。   棺椁停在清平寺的长生殿,刘氏说她作为女儿,要为祁夫人守灵,步长悠便一直待在长生殿里。   中尉虽不能一直待在清平寺,但每天都会上来一趟,看看情况。   三天后火葬,步长悠本以为自己已经接受母亲去世的事实,可看着火点燃柴堆,一点一点的蔓延到自己母亲身上,还是有些冲动,想冲上去将祁夫从从火中抱出来。   紫苏和青檀死命拦着,才没让她得逞。   只是步长悠这几天守灵,几乎没怎么进食,也没正儿八经的睡过,体力不支,昏厥了过去。   等醒来时,人已在小院的床上了。   青檀一个人在这里陪她,见她醒了,给她倒了茶。步长悠缓了一会儿,又回了后山的火葬场。   火前前后后烧了一个多时辰,等熄灭后,里头正只剩下一对灰末和碎骨头,步长悠一点点将它们收进骨灰坛中。   这会儿人已经很平静了。   她抱着那个小小的骨灰坛想,这就是她的母亲。她烟消云散的这一天,她在世的丈夫,她的儿子或者说她的儿子们都没能来看她。人活几十年,一把火就没了,像一阵风似的,再也不见了。   裴翼和裴炎将她送回洋槐街的府邸中,说已挑好了动身的黄道吉时,也呈报了鄢王,三日后动身,又说沈国虽与鄢国接壤,可也有千里之遥,一来一回得个把月,请她备好路途所需之物。   裴翼叫裴炎留下来替她看门护院,步长悠觉得不用,让他回去了。   无论什么时候,她都不喜欢人多。   回到自己的府邸中,陡然觉得清净下来。   清净下来后觉得好累,像所有力气被抽光。她沐浴一番,躺下去想好好睡一觉,好应付接下来的千里路途,可总睡不好,老是做噩梦,老是梦见祁夫人从树上摔下来,摔得满身是血。   刘氏说死者的魂魄会于头七子时那夜返家,要给死者准备一顿饭,然后所有亲人都回避,否则给死者看见了会心生牵挂,无法投胎。   步长悠不知道人是否真的有魂魄,就算有,母亲魂魄头七返家,是回音书台呢,还是会回到她这里?   刘氏说人在那里,家就在那里,如今她们都在这里,想必夫人会回到这里。   头七子时前,刘氏做好了一大桌丰盛的饭菜,然后把大家都轰到了被窝中,不准出来。   等几个人可以出来时,发现刘氏撞死在灵堂里,手里还抱着祁夫人的牌位,满脸都是血。   青檀是最先发现的,接着喊了起来。   流云出来,见到自己老娘满脸是血,扑了上去。   气息全无,人已经凉透了,她嚎啕大哭起来。   步长悠瞧着流云抱着的刘氏,只觉得脑子一阵阵的发晕,她竟然没察觉到刘氏的死志,她要是察觉了,叫人一直陪着她,或许渡过这段日子,她就不会那么想了。步长悠觉得血在身体里流得特别慢,她扶住门框,胃里有东西不停的往上拱,她实在忍不住,跑了出去。可连着七天,她吃得都是汤汤水水,吐也是酸水。   青檀过来轻拍她的背,问要不要紧,要不要请大夫过来看看,步长悠摇摇头,说不碍事,就是累了,叫她倒杯白水就成。   喝了白水茶之后,步长悠在外头冷静了一下,回到了灵堂。   流云是刘氏的独女,流云的父亲在她进宫前就病死了,不过家里倒是有叔伯,且又是本地人,本地人还是崇尚入土为安,所以不能像祁夫人那样。   步长悠过去把流云拉起来,安抚了一番,然后招呼大家把刘氏抬到厢房的床上。   流云打了水,给刘氏擦了脸,换了干净衣裳。   步长悠让青檀陪着她回去报丧去。走时给她包了一些银子,叫她带着。   青檀和流云走了没多久,裴翼带着夫人和两个儿子到了。   这是她母亲在鄢国的唯一人脉了,步长悠想。他们一家子祭奠一番,安慰了她几句,就走了。   下午时候,流云的叔伯到了洋槐街,将刘氏接走。步长悠因为次日就要动身去沈国,无暇分身,就让青檀跟着流云回去了,倘若有什么需要,也有个帮手。   收拾好路上所需要的东西后,二娘招呼流云到厨房做吃食去了,说要给步长悠路上吃。   步长悠一人待在灵堂里头,只觉得脑仁突突疼,又热又疼,后来就到外头水边。   外头也热,一直到了傍晚,暮色四下,才凉快了点。   外头有人敲门,步长悠起身去开。   原以为是青檀或流云,要么就是裴翼这一家子,没想到门外站得是一个白衣的小青年。   门口的红灯笼改成了白灯笼,表示家有重孝。灯笼透出光晕,打在他脸上,人不似寻常白皙,见到她还有些局促:“我……我没别的事,就是来看看公主需不需要人帮忙……”   步长悠这会儿见到他跟见到了亲人似的,嘴一瘪,上前抱住了他。   他的伤才刚好了一点,她这么撞过来,有点疼,可没半点犹豫,抬手将她搂住。   步长悠从不知自己的委屈这么多,也不知道自己的害怕这么多,可见到他,那些东西全都跑了出来,眼泪哗哗涌出来:“她们都走了,一个接一个,连半句话都没留下。”   相城想起自己母亲死的时候,那种惶恐和害怕,公主如今正在承受,他只觉得喉咙眼发痒,声音出来就是哑的:“她们大约都很放心公主,无牵无挂,走得很安心。”   眼泪在他颈边成河,温热的河流。以前总想叫她哭,觉得哭一哭才算有了心,如今真哭了,他却一点不觉得痛快,只觉得整个人都揪起来了。她哽咽道:“我原以为她们都会寿终正寝。”   他把脸颊埋到她颈里,给她足够的温暖:“我觉得寿终正寝和意外对夫人来说都一样,因为她不会感觉到痛苦,就算有也只是一瞬间,很快的。我觉得人最痛苦的当是受了无尽折磨之后,最终还是要不可避免的走向死亡。”顿了顿,“我母亲就是这样,她死前有三、四个月都痛苦不堪,常常疼到神志不清,大限来临时,她松了口气,觉得自己解脱了。”   步长悠止住了眼泪,只是没有放开他,半晌:“你真会安慰人。”   他温温柔柔的笑了:“是真话,我有想过,倘若自己要死掉的话,如果不能寿终正寝,那就希望是意外,快到来不及思考,只是一瞬间就过去了的那种。”   步长悠笑了,这几天唯一真心实意笑了这么一次:“自己意外死去不难接受,可还是希望她们寿终正寝。”   他拿袖子给她擦眼泪,边擦边道:“关于生和死这样的大事,我们没有选择,只能接受。”   他只比她大了三岁多,可好像比她多很多人生经验,而且她出奇的觉得好有道理,像一种老人的智慧,她点了点头,这才想起他的伤:“你的伤……怎么样了?”   他俩此刻还都在门口,倘若有过路人,看到门口的白灯笼,再看到灯下相拥的男女,一定会大骂他们不孝,家有重孝,竟还有心思搞儿女私情。   相城握着她的肩,推着她进到门里,反脚将门踢上,老门吱呀一声慢慢合上,他将她抱在怀里,低声道:“都跟公主说了,看着吓人罢了,其实根本没怎么样。”   步长悠安心下来,没再说话。   半晌,他道:“既然来了,我去给夫人上柱香吧,虽然她可能都不喜欢我。”   步长悠觉得他又在胡说八道,小声问:“她虽然很苛刻,但也不至于不喜欢你吧,再说了,你怎么知道?”   他亲亲她的发顶,有点委屈,一想到这事就委屈,像个疙瘩似的,害怕祁夫人一语成谶:“她自己说的。”   步长悠从他怀里挣出来,问:“她说什么?”   相城抿了抿嘴角,道:“她说我不行。”   步长悠没听懂:“什么不行,什么时候说的?”   他小声道:“就公主生辰那天,她见我的第一句话就是这个,她看不上我,觉得我配不上公主。”   步长悠顿时恍然大悟了。怪不得从桐叶宫回来时,他一路上都没说话,原来是因为这个。   她点点头:“我母亲是不喜欢你这样的,她喜欢裴炎那样的。”   他说这话,本来是想叫公主否认的,结果她不否认,还雪上加霜……   门后一片黑暗,步长悠看不清楚他的表情,可是知道他心里估计又不舒服了,正准备解释一下,他却将她拽到怀里,小声道:“今天不说这个,这个比较复杂,以后慢慢说。我今天来主要是安慰公主和给夫人上香的。” 第85章 表白   行吧, 步长悠想,既然他这么说了, 那就以后再说。现在这当口, 的确不太适合说这些。   步长悠把他带去灵堂,他虔诚的敬了香。   拜完后,步长悠没多留他, 将他送到门口的槐树下, 说她母亲的遗愿是落叶归根,她明日启程送她回乡,会有一段日子不在琮安, 叫他好好养伤。   他听了好一阵子没说话,之后从贴身里衣中摸出一个东西递给她。   步长悠举起来瞧, 是枚平安符。   他低声道:“这是公主送给我的,我现在用不到, 先借给公主使一使, 回来还得还给我。”   步长悠笑了:“还就还,谁稀罕似的。”说着收到了袖袋中。   他个子高,就低头瞧着她。   步长悠见他没走的意向, 竟也不想催促他,两人就那么大眼瞪小眼的看着。半晌,步长悠低下头去,实在觉得这么傻站着不是回事,就问:“不走么?”   他还是没忍住,低声问:“护送公主去沈国的是——”   “裴炎。”步长悠见他犹豫, 就代劳了。   他有猜到,可真听她说出来,还是不舒服。他想嘱咐点什么,可又觉得没什么必要。心要是不在他这,怎么嘱咐都没用。   门口灯笼的光走不到树下,即便有月光和星光,步长悠也不太能看清他的脸,但能察觉到他在纠结裴炎的事。她挺喜欢看他纠结着要说不说的小表情的,很生动。不过还是决定叫他安心,她解释道:“鄢王派给我的,不是我要的。”   他抿着嘴唇,抿了好久,最后还是点点头:“那公主一路小心,我先回去了。”说着转身就走。   “等等。”步长悠看着他略微有些落寞的背影,忽然不忍,又把他叫住了。   他没有回头,但是站住了。   步长悠慢慢的走过他,走到他眼前。   他别扭的别开了眼。   步长悠伸手将他的脸扭过来,叫他看着她,他看了一眼,又扭到可另外一边去。   这人可真小性,步长悠道:“我想了想,出去这一趟,时间挺长,有些话还是应该说开了好。”声音低下去,“我知道你的心意,我也......很喜欢,不过关于婚事,我清修也好,没在清修也好,都不由自己做主。倘若你有法子,我愿意试一试,要是没有,咱们只能先做野夫妻。”   他蓦然扭过头来看着她。   “不过。”她补充道,“正经夫妻也好,野夫妻也罢,名分定下来的那一刻,就都是夫妻,我不能接受自己丈夫有别的女人。倘若他忠诚,我也会忠诚,倘若他不忠,我只会比他更不忠。”顿了顿,又补充,“阳奉阴违也不成,我不是长公主,不会忍耐的。”   说完不等他有所反应,转身就回去了。   相城呆呆看着她,一直看着她进到门里,将大门关上,砰的一声,他如梦初醒。   不过他仍然没动,而是仔细品咂起来。他生怕自己听岔,闹出笑话来。等他确定自己没听岔,又开始怀疑自己理解错了。等他觉得自己的理解也没问题,心里边立刻翻江倒海起来,人一个箭步就冲到了门前。   她说了这样的话,怎么能走?他还没跟她确认呢,可刚举起手来拍门,又觉得不妥。公主选这个时候说,肯定是要他借分开这段时间好好考虑一下。公主那么认真,那么正经,他不能冲动,没由来的叫人觉得不可靠,于是遏制住了冲动,一步三回头的回府里去了。   然后一夜未眠。   次日早上,步长悠和紫苏早早起来,吃了早膳。没过多久,裴炎上门来。他带了八个人,都是客商打扮,一一跟步长悠介绍了,之后又说了行程,都没问题,他们就启程了。   从琮安出发,一路北上,晓行夜宿。   行到第六日,他们到了湘阳。   湘阳原是祁国国都。当年祁国被鄢沈虞三国瓜分,鄢国作为伐祁主力,分到的城池自然比较多,湘阳就在其列。湘阳现是鄢国的城池。   步长悠想在湘阳停留一阵子,这儿毕竟是她母亲待过十多年的地方,她想感受一下风土人情。   裴炎问想停多久。   湘阳城不大,半日就能逛完,不过路途劳顿,步长悠觉得让大家多歇半日也未尝不可,就说停一日吧。   在湘阳停的那一日,裴炎让自己的八个同伴自由活动,自己充当起步长悠和紫苏的护卫。   只不过他的话依然不多话,除非步长悠和紫苏主动,否则他一声不吭。   步长悠觉得裴炎对自己有意见,很大的意见。这都一个多月了,不至于吧?于是趁吃饭的时间问:“裴大人,你那位离家出走的美娇娘追回来了么?”   裴炎一听她问这个,直皱眉头:“公主怎么知道?”   步长悠解释道:“裴蓁前一段不是回来过么,她说的。”   他的眉头这才松下来:“此乃卑职的私事,不劳公主挂怀。”   步长悠现在觉得裴大人越来越不是东西。比如当着他那八个同伴的面,他对她毕恭毕敬。如今他那八个同伴不在了,他对她就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   她问:“大人还在为那天晚上的事生气?”   小二上了三大碗面片汤,香气扑面而来。   他从筷桶中抽了三双筷子,分给步长悠一双,紫苏一双,自己用剩下的一双:“公主喜欢卑职,是卑职的荣幸,卑职为何要生气。”   步长悠可不认为他真觉得荣幸,问:“这么说,她没跟着你回来?”   他似乎都懒得看她了:“她回不回来,都不耽误卑职与公主的婚事,公主何必念念不忘呢。”   步长悠吃了一惊:“谁要跟你成亲?”   小二又上了一碟牛肉,他夹了几片到自己碗中,理所当然道:“公主那天晚上不就是这个意思么,我已经把公主的意愿告知父母,父亲和母亲很高兴,于是就与王上重新提了此事,王上虽气我们家出尔反尔,可也很欣慰我们知错就改。本来想让我们立即完婚的,只是夫人突然离世,王上就说等公主服满百日孝期再说。”   他说得有鼻子有眼的,看上去挺像那么回事,可步长悠觉得不会。   他好像知道她不信似的,补充道:“不然青麒卫那么多人,为何独派卑职这个罪臣来护送公主,当然是王上对我俩有期待。”   步长悠仍不信:“你在开玩笑,你觉得我赶走了你的星河,你故意这么说的。”   他还是那幅样子:“她要走,是我不够好,让她受委屈了,跟公主没半点关系,我再不辨是非,也不至于迁怒别人。”   步长悠的一颗心沉了下去。   他浑然不觉,自顾自的吃自己的面片汤。   面片汤的碗很大,足足一大碗,他吃起来也豪迈,像惯走江湖不拘小节的武夫,身上世家公子的骄矜已经很淡薄了。   步长悠确实想过鄢王为何派裴炎护送她?她以为是因为裴炎是裴翼的儿子,而裴翼是母亲在鄢国唯一的旧友,比较稳妥和方便。可如今被他这么一说,她都开始多心起来。   她一方面多心,一方面又觉得裴炎还是在玩笑,他对她积怨已深,吓唬她的。   那日下午,裴炎陪着她俩逛湘阳城,可步长悠完全没心思体验风土人情。她几次跟裴炎说话,想套出一点让人安心的东西,他可言简意赅,拒不让她得逞。   两日后,他们从鄢国入沈,又三日后,他们到达了沈国国都灵丘城,在客栈下榻。   客栈门前是一条繁忙的运河。裴炎说那就是澜叶河,养育了整个灵丘城。   步长悠想,这就是母亲的家乡了,她长大的地方,果然是水草丰茂的好地方。   裴炎问:“公主想见夫人的家人么?   “家人?”步长悠没听懂,“是沈王他们一家子?”   裴炎点点头:“王上吩咐过,一切随公主意愿,倘若公主想见他们,卑职就递交国书,若不愿意见,那就不用了。”   步长悠又问:“我听说鄢王曾在这里为质,中尉陪同,还与一位沈女生下太子。我母亲既是沈国人,中尉又对我们母女照顾有加,那么我母亲其实就是——”   “公主。”裴炎立即打断,“储君乃国之根本,任何与之有关的事情都不可大意,既然王上说太子生母因难产离世,那太子生母的确在三十年前就已离世。太子从沈国回国后,只有一个母亲,就是王后。”   他这么一说,步长悠又懂了一点,母亲躲在琮安城外的离宫,不与太子相见,大约也是这个缘故。太子只有一个母亲,倘若突然冒出一个生母,养母该至于何地?   步长悠道:“既然来了,还是见见吧。就算我不见他们,好歹让他们见见母亲。”   裴炎应了一声,就出去办事去了。   次日上午,沈王以召见鄢国使臣的名义召见了裴炎。   裴炎从沈宫回来时,带了一个中年男人到客栈。   男人一身便服,五十岁上下,虎背熊腰,身材高大,见到步长悠时明显怔了一下。   裴炎介绍道:“公主,这位是沈君,夫人的同胞哥哥,公主的舅舅。”   步长悠起身行礼,他抬手虚扶了一把,又仔细将她看了两眼,不无感慨道:“你跟溶儿小时候真像。”顿了顿,“眉眼像倒是其次,身上那股劲更像。”   步长悠将祁夫人的骨灰坛抱过来搁在桌上,沈君见到那小小的坛子,蓦然一震,好半晌才说出话来,声音有些哽咽:“你们这些年在鄢国还好吗?”   步长悠掏出手帕递与他:“我自小与母亲住在离宫,那儿人不多,很清闲。”   沈君接过手帕,擦了下眼泪:“她一定还在怪父王和我当年没带她走,而是把她丢给了鄢君。”顿了顿,“可我们当时的确没别的法子,伐祁鄢国是主力,鄢君咄咄逼人,我和父王不能得罪他,只能让他把人带走。”   步长悠得知祁夫人的身份后曾想过这个问题。当年鄢沈虞三国伐祁,倘若母亲真是太子生母,鄢王对母亲怀有深沉情意,就不该把她从祁国直接带走,而是该让母亲的父兄把她先带回沈国,等她从灭国的灾难中缓过来后,再送去鄢国。这样算两国联姻,母亲有名有姓有依靠,而不是一个从战场上俘虏来的一个只能冠以夫姓的无名无姓的女子。步长悠怀疑自己母亲到底是不是太子生母,倘若是,那鄢王绝对不爱她。不是,裴翼为何对母亲如此尊敬有加,母亲离世为何让这对君臣如此大费周章?   不过人死不能复生,多追究其实无意义。步长悠安抚道:“母亲生前跟我说,她若死了,让我把她送回家乡安葬,我想她始终是念着这儿的。”   沈君点点头,道:“肯回来就好。”又问,“她是想葬在王室的陵园中,还是?”   步长悠摇摇头:“母亲走得比较突然,没有细说,鄢王说她想葬在澜叶河中,随水而去。”   沈君站起来:“行,那你们先在这待着吧,寡人去安排。她在鄢国受尽了委屈,现在回到自己家了,就风风光光一次。”   步长悠忙道:“舅舅,不用了,我想母亲是不在意这些的。”   沈君回绝了步长悠,说他妹妹无论如何都应该有个像样的葬礼,他会下令让沈王室所有的人都来参加。   步长悠还想拒绝,他就听不进去了,只让她安心在这待着,要是住不惯,就跟他一块进宫去。步长悠说住得惯住得惯,多谢舅舅费心,沈君这才罢休。走时还留了随从在这里,说他们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照应一下。   两人送完沈君,步长悠立刻道:“大人,我觉得他们知道就够了,至于丧礼,就不劳他们费心了,咱们到城外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将母亲安葬。”   裴炎道:“澜叶河自西向东,那咱们就从西门出去,找个高处,安葬夫人。”   紫苏朝外努努嘴:“沈君的那些随从怎么办。”   裴炎道:“紫苏姑娘等会下楼去问问客栈掌柜,看本地有什么特别的小吃,叫他们分头去买,等他们都走了,咱们就退房走人。”   紫苏依言下楼去,先派一个人去,再派第二个人......等四个人依次派出去后,他们一行人就退房走了。   从西门出城,沿着澜叶河一直往前走,最后在山脚下的一个村子里停下。   村子建在澜叶河的西岸,村里有烟,岸上有树,还有水鸟,烟波浩渺。   步长悠觉得是个好地方。   裴炎叫他的同伴在村子里歇息,自己陪着步长悠和紫苏顺着河流往前走。   等离村子稍微远些后,步长悠叫紫苏打开骨灰坛,走一路,撒了一路。   骨灰入水,会流经灵丘城,穿过沈国,最后汇入大海。   最后她将空了的骨灰坛,一同扔进河中。   她站在河边,河风浩浩,吹得她心里空荡荡的。她想,她以后什么都要靠自己了。   她对裴炎道:“走吧,我们回去。”   一路穿过平原,穿过群山,绕过河流,晓行夜宿,回到琮安,已经七月下旬。   回去后,两人先到武平君府报平安。   裴翼问了问路上的情况,裴炎一一答了。   裴翼觉得没什么事,就叫他俩进宫去见鄢王。   两人起身告辞,但才刚出门槛,又听到裴翼道:“公主,请留步。”   步长悠和裴炎回身去瞧。   裴翼走出来,话已经到了嘴边,可却在犹豫该不该说。   步长悠见状就道:“中尉有话但说无妨。”   裴翼见她如此,决定还是说:“公主近日不在城中,可能不知道,现在城中起了流言,说夫人是太子生母。”   “流言?”步长悠笑,“难道不是真的么?”   裴翼暗中提醒道道:“真假不重要,重要的是有没有人相信,倘若有人信,一定会波及到公主。”   “我?”步长悠没听懂。   裴翼道:“倘若大家都认为太子乃夫人所出,那公主就是太子的胞妹。太子乃纯孝之人,生母既然已去,必定会加倍疼爱公主。有心人必定会想方设法迎娶公主,以图将来。”顿了顿,“虽然公主如今尚在孝期,可还是不得不防。”   步长悠觉得有道理,又觉得他既替自己考虑到了这个,那一定知道了什么,她问:“比如?”   裴翼道:“太子从小跟着王后,感情自然深厚,可到底不如亲母子贴心。倘若王后也认为太子乃夫人所出,为笼络太子,会希望公主被恒家娶走。”   步长悠道:“可我在清修,我若不愿,他们还能迫我么?”   裴翼摇摇头:“公主要切记,若王上愿意公主嫁,哪怕公主已经落发,也能还俗嫁人,更不要说清修了。”   他这么说,叫步长悠生出自己的婚事已经板上钉钉的错觉,她不免要问:“中尉是说王上有心?”   裴翼恭敬道:“王上的意愿卑职不敢揣测,但卑职知道,倘若太后开口,那王上是不好拒绝的。”   步长悠还是觉得不大可能:“恒家……真的可能吗?”   裴翼道:“公主,世上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步长悠通了一点,她隐约知晓其中的利害了,就道:“请中尉教我。”   真是个聪明的孩子,裴翼道:“下臣愚钝,并无良策,只有万不得已之时的应急之策。公主与炎儿尚有婚约,婚约乃是王上亲口所赐,即便太后开口,也可以拿这个挡回去,太后总不好夺人所爱。”   步长悠看了一眼裴炎:“倘若真如此,我和裴公子只能成亲了,岂不是委屈了他?”   裴翼这时也看向了裴炎。   裴炎波澜无惊道:“是卑职的荣幸。”   步长悠抬手将鬓边的发丝别在耳后:“母亲离世后,原以为就只能靠自己了,没想到还有武平君府给我做后盾。”笑,“母亲能有中尉这样的故交,是我三生修来的福分,多谢两位替我着想,不到万不得已,我不会委屈贵府的。”   裴翼立刻道:“公主言重了,公主乃王室血脉,任何人娶公主,都是他的荣幸,下臣只怕我们家没这个福分。”   步长悠到现在方才知道她母亲要她嫁给裴炎的真正用意,也知道为何裴家只见了一块玉佩,就去提亲了。说得好听一点是施恩与报恩,说得不好听一点,是利益捆绑。   裴翼当年跟随鄢王在沈国为质,应是为数不多的知道太子身世的人。而她是太子的亲妹妹,裴炎娶了她,就是太子的妹夫,等于提前预定好了将来。倘若他自己再争气,保不齐就是下一个丞相。而裴家一旦娶了她,与只能与太子共进退,没有第二条路。母亲用她将太子和裴家绑在了一块。鄢王的答应,是给裴家吃了定心丸,那就是他没有废太子之心。   权利窝里,一句话,一个眼神,都有它的目的。而人一旦陷进去,就像掉进了蛛网,牵一发而动全身。想全身而退,不伤筋动骨是绝对不可能的。   步长悠不想进去,但她觉得她即将被推进去,她得赶紧想个办法脱身。 第86章 为夫   步长悠头次进琮安宫, 虽然知道它比桐叶宫庄重,但真进到里头, 还是被它震惊。   四方的宫殿像棋盘一样规整, 宫墙几乎高到云里。甬道怎么都看不到尽头,在里头走路的宫人,连表情都一模一样。抬头看天, 只能看到窄窄的一线。宫门的守卫都轻声细语, 生怕惊动了什么鸟雀似的......   这一切的一切,形成了一种压抑氛围,让人大气不敢出。   步长悠想, 怪不得裴蓁不想回来,要是她, 她也不想。   到了紫明殿,两人上了台阶, 到廊檐下, 步长悠赫然发现相城也在。他一身绯色麒麟服,正立在殿门外。   步长悠没见过他正儿八经的样子,头一回瞧, 还挺新鲜。他也看到了她,脸上露出一个要笑不笑的小表情。   杨步亭上前来,裴炎同他寒暄,步长悠也跟着寒暄。寒暄过后,杨步亭进殿通传,很快就出来了, 请他俩进去。   鄢王正在堆积如山的宝案后批章奏,见人进来,就将章奏搁到了一边。   裴炎和步长悠行了礼,鄢王叫了起,先简单的了解了一下经过,知道顺利,夸了裴炎两句,说差事办的不错,就让他退下了。   裴炎退下后,鄢王把目光移到步长悠身上,淡淡道:“上次你母亲走得突然,也没顾得上你,如今你到佛寺也快一年了,怎么样,修出什么心得来了吗?”   步长悠复又跪下,道:“佛法高深,长悠生性愚钝,修行一年,只能算作刚入门,不过幸赖住持不弃,肯耐心指点,才稍有进益。没曾想母亲猝然离世,长悠伤心不已,然而也有所悟,人生在世,不过生死两件,其他皆是浮云,实不必太过执着。只不过长悠年纪尚小,看透容易,做起来难。长悠至今仍噩梦连连,时常想到母亲从树上跌下,满脸是血。长悠时常在想,倘若长悠安分守己,没有做出不堪的糊涂事,那就能长伴母亲左右,或许就不会发生那样的事了。长悠自责不已,悔之晚矣,愿继续修行,为母亲祈福,以弥补自己的过失。”   鄢王点点头:“你有这份孝心,寡人很欣慰,不过你母亲的事是意外,你不必求全责备,把什么都揽自己身上。至于修行,只要心中有佛,处处都是道场,不一定非要在佛寺。你正值青春年华,正经事还是嫁人。你嫁了人,寡人也算对你母亲有交代。等孝期结束后,你的婚事得重新议一下了。”   步长悠本来还想再争取一下清修的事,可想到中尉的话,又觉得自己的婚事是势在必行,多说无益。且她和鄢王虽为父女,可此生才第三次见面,并没感情。跟鄢王有感情的母亲又不在,他俩之间连个缓冲都没有,还是不要轻易违逆他,遂恭顺的说了句是。   鄢王点点头,道:“行了,你先退下吧。”   步长悠起身退行出去。   裴炎还在外头,见她出来,迎了上来。   步长悠下阶时,回头瞧了一眼那个额上一块朱砂的小青年。他站在那里,像压根没动过似的。步长悠突然觉得辛酸。一个画画的人为什么要站在这里受罪,还不如去街头卖字画呢。   裴炎瞧她眼圈红了,停下来问:“公主怎么了?”   她摇摇头,说没事。   到紫明殿外,紫苏见他俩出来,忙迎上来,问:“公主,裴大人,王上怎么说?”   步长悠摇摇头:“没说什么,只说等孝期结束之后,要重新议一下我的婚事。”   “议亲?”紫苏下意识的看了一眼裴炎,“是重新议一门,还是?”   步长悠道:“就是不知怎么议,才苦恼。”   裴炎道:“公主,天色将晚,咱们还是快些出宫吧。”   裴炎将她送到洋槐街,步长悠下了马车,请他进去喝茶。   他说时候不早了,就不进去了。   步长悠站在马车旁同道别,转身走的时候,裴炎却又叫住了她。   步长悠问:“怎么了?”   他想了想,还是道:“倘若太子真的认定夫人是他的生母,为了弥补生前未能尽孝的愧疚,一定对公主有求必应。倘若公主透露一点自己的想法给太子,他一定会竭尽全力替公主周旋。”   步长悠被他这么一提醒,倒觉得是个办法,她问:“可我不能主动去找他吧?”   裴炎道:“若是太子知道公主回城的消息,必定回来找的,早晚的事情,公主静心等候就是了。”   步长悠见他如此肯定,就信了,道:“多谢裴大人指点。”   他道:“不谢。”说着撩开车帘,钻进车厢中。   紫苏看着马车远去,忍不住叹气:“裴大人真好。”   步长悠见她似乎遗憾,就道:“怎么,你喜欢他,你要是喜欢他,我就把你送给他好了?”   紫苏忙否认:“谁喜欢他了?再说,我若真喜欢他,也是替公主。这样的人太好,哪里是我们消受的起的,公主可别开玩笑了。”   步长悠道:“好了,知道了,叫人开门吧。”   门开了,是流云,见到步长悠如同见到了亲人,扑到她身上就呜呜哭了起来。   步长悠耐心哄了好一会儿才将她哄住,她眼睛哭得红红的,步长悠掏出帕子给她擦拭,一边擦一边道:“我因为要回沈国,都没能参加乳娘的葬礼,怎么样,还顺利吗?”   流云把帕子从她手中接过来,自己擦:“叔伯们一大把年纪了,还盯着我这个女娃娃手里的钱,叫他们办个丧礼,不知道从中克扣了多少,我实在气不过,就跟他们吵了一架,他们竟然还骂我白眼狼,说我抠门,幸好青檀在,替我怼了他们几句,把他们怼的哑口无言。不过无论怎么样,老娘总算入土为安了。”又哽咽起来,“夫人和老娘都走了,我就只有公主了,公主去哪我去哪,公主千万不能不要我。”   步长悠嗔了她一眼,道:“说什么傻话,咱们一块长大的,当然应该一块。”   这时青檀和二娘也过来,大家簇拥着步长悠到了正房去。   步长悠喝了茶,问这段日子有没有发生什么事。   青檀沉吟了一会儿,道:“别的倒没什么,就是前些日子,大娘的丈夫来报丧,说大娘和孩子最终没留住,还是去了。我替公主包了二十两银子,算是全了这两个月的主仆之情。”   步长悠沉默下来,没再说话。   虽然连着两场丧事了,可步长悠依然难以接受,太快了,怎么会如此快。   大家知道她累,就让她歇着。该备晚膳的备晚膳,该烧热水的烧热水去了。   步长悠倒在床上,一动不想动。   人已经累到不想睁眼,脑子却还清醒,因为在不停的在想这段日子发生的事情。祁夫人的意外离世,刘氏的自尽,太子的事情,以及她重新被提起的婚事……   事情远远没结束,或许才刚刚开始。   早知裴家跟自己母亲有这样的关系,早知这桩婚事背后有这么复杂的利害关系,早知无论怎么折腾都躲不过去,她索性嫁给裴炎,相夫教子,也蛮不错。就算现在,她仍然觉得裴炎是个不错的选择。只是她有了相城,不能再随便了,她必须为人家考虑,不能伤了他的心。要是真的伤了他的心,下次他捅的就不是自己,而是她了。   相城,相城,怎样才能嫁给他,苦恼。她不想偷偷摸摸了,想光明正大的跟他好。   真的嫁给了他,得叫他慢慢从官场退出来。他虽足够圆滑,却不喜拘束,还是回来画画好了。   琮安始终是是非之地,他和她的身份在,难免搅到各种是非中,退出官场后,最好还能慢慢退出琮安。云游也好,隐居也罢......   最好先云游,看遍名山大川江河湖泊后再隐居。在离琮安城很远的地方,找开满蜀葵的山野......   她这么想着,心思渐渐放松下来。   不过将将入睡之际,就听见了一阵敲门声。想着会有人开门,就没搭理,翻了个身继续睡。可忽然又想到她们几个都在后头忙活,估计听不到,就坐起来,下了床。   外面昏昏蒙蒙,她打了个呵欠,开了门。   门外是李玮,李玮见到是她,哎呦一声:“公主,可好久没见着了,路上可好?”   步长悠点点头,声音带点初醒的含混:“挺好的,你怎么来?”   李玮道:“我们公子今天要连值夜班,叫我过来跟公主说一声,不用等他了。”   步长悠就笑了:“回去告诉你们公子,我就瞧不惯他那自满的样儿,谁要等他了。”   李玮跟着笑:“得嘞,小人就当公主知道了,小人告辞了。”   步长悠点点头,叫他慢走。   关上了门,没走两步,敲门声又响了起来。   步长悠以为是李玮忘了什么事,开门发现敲门的人不是李玮,而是李玮口中那个今天来不了的小青年。   他望着她,面上沉静,眼中却有汹涌海浪:“真的没等?”   步长悠被那涌动海浪望的心神一荡,她扶住手边没开的另一扇门,注意到了他的衣裳,她指着道:“颜色怎么变了?”   他低头瞧了一下自己的衣裳,复去看她,波澜无惊道:“黑色显稳重,做人丈夫还是稳重些好,我以后就穿黑色了。”   步长悠噗嗤笑了:“给你点颜料就开染坊,也不害臊。”   他进到门里,关上门,连灯笼的光都关在了外面。里头黑漆漆的一片,他扶着她的腰,也不接话,低声问:“一别数日,公主有没有想为夫?” 第87章 闲情   步长悠噗嗤就笑了。   他严肃道:“笑什么笑, 我可是很正经的。”   步长悠立刻憋住了,道:“正经, 正经, 我也很正经。”   他重新道:“快说,有没有想念为夫。”   步长悠还是忍不住想笑:“想了,想了。”   他不满意, 扶在腰上的手使劲一掐, 步长悠下意识的往后躲,他往怀里一带,低眼看着她:“认真说。”   步长悠抬手搂住他的颈儿, 靠在他肩上,小声道:“想了, 真的想了。”   相城感受到公主的情意后,心中怦然大动。他把她从自己肩上拉开, 低头亲下去。嘴唇都挨上了, 突然又想到她正在服丧,遂停了下来。   虽然他不信鬼神,但想一想, 祁夫人是个厉害的人,还是对她尊敬些吧,不然她肯定会说看吧看吧,我就说这小子不成。   步长悠见他忽然停了,问怎么了?   他叹口气,将她摁到怀里:“还是等公主的孝期满了之后再亲吧, 现在亲,我怕夫人会入梦教训我。”   步长悠笑了:“你怎么神神叨叨的。”   他道:“这约是杯弓蛇影吧。”   她没说话,就安心的待在他怀里。   他顺着她的青丝,低声问:“公主一路上还顺利吗?”   步长悠点点头,道:“挺顺利的。”   他又问:“裴炎呢?”   她道:“裴炎很好。”   他不说话了。   步长悠不想跟他解释了,他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   他现在也懒得管她那些说不清的烂情了,遂道:“不管了,反正公主要跟我成亲的。”只要在一块,别说裴炎,一万个裴炎,也能给她磨掉。   步长悠他从怀里出来,道:“你有法子?”   他握住她的手,和她十指相扣,带着她往里走,边走边道:“公主听说了么?外头现在都是流言,说夫人是太子的生母,公主是太子的胞妹?”   步长悠点点头,道:“听说了一点。”   他道:“这事出来的刚刚好,丞相和长公主早就想脚踏两只船了。我要娶公主,正好是他们的机会,他们迫不及待。两船都押,沉了一只,还有另外一只,总能保住相家的荣耀。长公主已经答应我了,会找个合适的时间,好好跟王上提这门亲的。”   步长悠有些忧虑:“可倘若鄢王不答应......”   相城道:“现在把眼盯到公主身上的,太后算一家,裴家一家,还有我们家。倘若我们家和裴家不跟太后争,那太后提起公主的婚事,王上多半不好拒绝;若我们家或裴家也提了,那王上多半不会把公主嫁到恒家去。外戚势力尾大不掉,王上不削就是对太后最大的尊敬了,不会让他们添砖加瓦的。只要裴炎不跟我争,那公主就是我的。要是裴炎跟我争......我多半争不过他,毕竟他和公主先前有婚约,王上就是为了王室颜面,也会先考虑他。倘若真如此——”两人在廊下站定,他道,“那就只能效仿公主之前的做法,找人把我跟公主私通的事弄得满城皆知,逼他们把公主嫁给我。要是这样还不行,那就只能私奔了。”   步长悠补充道:“要是私奔也不成,我就剪了头发做姑子去,他们总不能押一个尼姑上花轿。”   他立刻就乐了,将她搂到怀里:“公主有这样的决心,我就放心了。说真的,我倒真不怕他们不把公主嫁给我。就算公主嫁给了裴炎,他也是会整日忙于公务,无暇搭理公主。说不定还会上战场,一走好几月,或者好几年,我就可以跟公主偷情了。我是什么都不怕的,就怕公主不跟我一条心。”   她默了一下,道:“那要是我嫁人了,你会娶别人吗?”   他摇头:“公主不是说了吗,不管是正经夫妻还是野夫妻,都不允许自己的丈夫有别的女人,我不会娶别人的,要跟公主偷一辈子,我会做到的。”   步长悠被他说得都要哭了,她小声道:“被你这么一说,感觉好凄惨。”   他笑了:“我觉得还是以前惨点,公主都不爱我。”   步长悠搂紧了他。   他想起来什么,纠正道:“上次公主说自己不是长公主,不会忍耐。这话有误,长公主是表面忍耐,私下可没忍。相宓就不是丞相的女儿,是长公主跟别人的女儿。”   步长悠吃了一惊,从他怀里出来:“真的?”   相城一脸理所当然:“你看相宓那张狂样子,就知道她一点没继承丞相的斯文。”   步长悠还处于震惊中:“你们家的情况真复杂。”   他摩挲着她的脸颊,道:“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公主家的情况似乎比我们家更复杂吧。”   步长悠想了一下,是挺复杂的,不过她觉得还好,可能因为是当事人却又没有身在局中。   她浅浅一笑,道:“半斤八两吧。”   廊下有从门口的湘帘中透出一点光,光淡淡的在公主身上晕开,她在半明半暗里格外温婉。相城心中大动,只想亲她,可是不能亲,又忙将她摁到怀里。   公主是个奇怪的人,有时像冬天一样寒冷,有时又像夏天一样灼热,春情脉脉时,也迷死过他,这会儿又像秋天一样静美。   紫苏从旁边的月洞门出来,见廊下是两人,站在那瞅了一会儿,最后忍不住道:“相公子,你的衣裳怎么变颜色了?”   步长悠从他怀里出来,相城扭脸瞧着廊下的紫苏,道:“谁说我一辈子只能穿一个颜色了?”   紫苏吐了吐舌头:“我这不是好奇么。”又对步长悠道,“公主,热水放好了。”   步长悠应了一声:“这就去。”又对他道:“这一路颠簸,身上都馊了,我去洗洗。你值了一天班,要是累了,就赶紧回去歇着吧。”   他很不乐意:“一别二十多天,这才见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就开始撵人,你刚才说想人家是骗人的吧。”   步长悠狠狠瞪了他一眼。   他笑道:“我陪公主用了晚膳再走,公主快去吧。”   步长悠沐浴后回到前面,发现他躺在床上睡着了,连靴子都没脱。   紫苏将晚膳摆好,问要不要叫起来。步长悠叫她不用管,让她先去用膳,紫苏就走了。   他睡觉的时候,格外乖,像对谁都不设防,谁来都可以肆无忌惮的欺负。   她在对面躺下来,看了一会儿,忍不住上手。手指顺着他的鼻梁滑下来,掠过他的嘴唇,转了一圈,又顺着鼻梁回去,只是在路过他的眼睛时拐了弯,路过他的眼角,上到额头,最后绕到另一只眼睛那,从眼角到眼窝,最后回到鼻梁,又到了他唇边。   她记住了,他的五官,闭着眼睛也能画下来。   他忽然捉住她的手,却没睁眼,而是往她跟前挪了挪,道:“好香。”   她刚洗了头,头发上抹了花露油,有淡淡的清香,她问:“什么香。”   他道:“人香。”   她笑了,坐起来,道:“既然醒了,赶紧起来吧。”   他伸手给她,步长悠只好接住,将他拉起来,他站起来时,用另外一只手抽掉了她挽湿发的簪子,头发倾泻下来,还能甩出水珠子,白净的一个大美人。   他走到她身后,替她将黏在一块的湿头发用手指散开,边弄边道:“这么晚了还洗头,仔细明天头疼。”   步长悠道:“不碍事,晚些睡就好了。”   他问:“不累么?”   她低头到:“有点,但是不洗实在太难受了。”   他道:“吃了晚膳,我陪公主到外头走走,倘若有点小风就好了,干得快些。”   她问:“你不回去,府里不会着急么?”   他无所谓道:“他们都知道我搭上公主了,巴不得我跟公主多热络热络呢。”   步长悠问:“要是鄢春君的船沉了,你们家就要靠你了,你是不是就得一路做官,一直做到死?”   他回到她跟前,把胳膊搭在她两肩,低声道:“我不会叫他们绑架我的,等我跟公主成了亲,就找个机会请求王上把我外放出,咱们过自己的日子。琮安城里风云变幻,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他们喜欢搞叫他们搞,咱们不淌这浑水。”   步长悠想,这人怎么跟她想到一块去了。她歪着头瞧他,纳闷道:“我发现你近来又好看了许多,是不是偷吃什么灵丹妙药了?”   公主这会儿娇俏起来,真是十二万分动人,他搭在人家肩上的双手在颈后合住,凑过去一点,低声道:“我要是现在亲公主,公主会不会觉得臣不正经,靠不住?”   她点点头:“会的。”   他有些失望,可眼睛还是晶亮的:“幸好公主只用守百日,不是三年,不然我就死翘翘了。”   她笑了,凑过去亲上了他。   他抬手将人搂到了怀里,真是软软糯糯的公主。   分开后,她抵在他肩头,低声道:“我母亲不是古板的人,咱们正正经经的,我想她不会怪罪的。”   他立刻朝虚空道:“夫人,我一定会好好对公主,绝不叫她伤心,您老在天之灵,一定要保佑我们俩顺利成亲。   步长悠见他又耍宝,在他腰上使劲掐了一把,嗔道:“就你花样多,之前说你不行,你怎么不吭声。”   他扭捏起来:“她太厉害,我怕她。”   “装,你再装。”步长悠明显不信,她可不觉得他有害怕的人。   他又将人拉到怀里,道:“是真的,那时候公主飘忽不定,时冷时热,臣摸不准,夫人又那么说,我怕来着,怕她太了解公主,怕真的如她所说,公主不喜欢我这样的人。”顿了顿,“要是那时候的公主对我像现在这样,别说一句我不行,就是一百句我不行,我也不放在心上。”   她的脸颊压在他心口,那里有咚咚咚的跳动声,听得格外清晰。   那是半年以前的事了,她觉得遥远。日子怎么会忽然短促又忽然悠长起来,她搂紧腰道:“咱们用膳吧,再说下去,可能真的要做出大不敬的事了。” 第88章 乱想   他笑了。公主怎么如此老实巴交, 想什么说什么,一点不懂修饰润色, 以后可以好好欺负一下。   用晚膳的时候, 相城觉得纳闷。公主颠沛流离一路,吃不好睡不好,好不容易回来了, 这么一桌子饭菜, 她不好好吃,而是一会一看他,而且毫不掩饰, 他想装作不知道都难。   他只好使劲给她夹菜,边夹边道:“公主为什么看看我?”   步长悠看着自己碗里堆成小山的菜, 道:“在想你为什么这么好看。”   他唔了一声:“公主动了情,原来是这个样子, 时时刻刻都觉得人家好看。”   步长悠没吭声, 拿起筷子夹了一块豆腐,细细的吃了。   她没吭声,像是默认了。他忽然觉得鼻尖起了一层薄汗, 心慌起来,像一脚踩在了云里,他夹菜都夹不住啦!   他瞥了一眼对方的人儿,她倒是很从容。他有些丧气。怎么回事,公主动情还是不动情,他怎么都这样没出息。   他手心里也有汗, 筷子把不住,就索性放下筷子,把汗手在另外一只胳膊上擦了擦,这才继续。   两人都没再说话,只是安静的进膳,他觉得气氛怪怪的,可又不想打破这种怪怪的气氛。他几次冲动,想过去一把搂住,狠狠亲,可一看到她身上的孝服,就冷静下来了。后来孝服都不顶用了。公主刚才说正正经经的,夫人也不会怪罪。他和她可是要成亲的,他现在想亲她,这是最正经的事。可是如果这个都守不住,他还怎么稳定可靠。这么想着,他渐渐冷静了下来。   吃过晚膳后,两人出去消食。   槐街人少,月上树梢,星河灿烂。   他抓了她的手,慢慢的走。   走的时候回想以前,好像还真没抓过手走过。   走到街口,前头是一条横过的大马路,街里是很热闹的。   问她要不要逛一逛,她摇了摇头,说披头散发的像什么样子,两人便又走了回去。   街里有狗吠,一会儿近一会儿远的,碰见两个垂髻的小孩,嬉笑着不知从哪户跑出来。   路过相城的那座宅子时,步长悠突然想进去瞧瞧,她还没看过呢。问他有没有钥匙,他说李玮在呢,说着去敲门,门是虚掩的,一推就开了,于是两人进去了。   院子里黑漆漆的,李玮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相城黑灯瞎火的带着她在里头瞎转悠。他院子里依然多花草,到处都是草木的清香。   在院子里转累了,就坐在亭子里歇息。步长悠觉得渴,想回去喝茶,两人就一道回去。   回去发现李玮正坐在厢房的廊下跟紫苏在那嗑瓜子呢,见了他俩,忙跑过来,道:“公子,明天还要当值呢,时间差不多了,咱们回吧。”   相城一听这话,很不耐烦,立刻道:“滚滚滚,赶紧滚,我不想看到你。”说完拉着步长悠就想走。   步长悠握住他的手,迫使他停了下来,道:“李玮说得对,夜已经深了,你当了一天值,也该回去歇着了。再说,我这连日奔波,的确有些累,也要休息了。”   他反握住她的手,恋恋不舍道:“我等公主睡了再走。”   步长悠捏了捏他的手,小声道:“来日方长,不差这一会儿,回吧,明儿再来,我等你。”   我等你,这仨字咬得轻轻的,却像咬在他心尖上,又疼又麻的,相城觉得自己立刻就要化掉了,天呐,真想亲,他是造了什么孽。   他稳住自己,哑声道:“那公主送我出去。”   李玮一听这个,一溜烟跑出去赶马车。   步长悠照例将他送到槐树下,他想再抱一会儿,但是害怕抱出事来,就没抱,转身走了。   走得很决绝,他觉得自己以后得少来看她,不然太煎熬。   步长悠瞧见马车走远了,方才转身回去。   回去也没睡着,瞪着眼睛想事情,一直到月上中天,方才睡了过去。   结果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见赐婚的诏书下来,她跪在中庭接诏,内侍宣诏的时候,她手心里全是汗,默认那个人的名字,相城,相城。   结果听到的仍是裴炎。   裴炎,裴炎。今有武平君之嫡孙裴炎行孝有嘉,人品贵重,与之天造地设,故将文庄公主许配裴炎,另择良辰吉日完婚,钦此。   她觉得脑门上挨了一个晴天霹雳,人当场昏了过去。   等醒来时,人已经在洞房。   她头上盖着鸳鸯戏水的红盖头,流苏垂下来,她低眼,透过摇曳的流苏看到一双墨色的云靴。   红盖头被掀起来,她抬眼看。   一身大红喜服的年轻公子,修眉凤目,依稀带有肃杀之色。   这是武平君府的嫡孙,裴炎。   他弯腰朝自己作揖,道:“公主,下臣有礼了。”   洞房里一片喜色,她从喜床上站起来,走下脚踏,问:“怎么是你?”   他转身倒了合卺酒,递给她一杯,有点丑话说前头的冷冽:“我也不知道怎么是我,不过看来下臣跟公主是注定要绑在一块了。但下臣没有强人所难的喜好,倘若公主有心跟下臣好好过日子,在下一定尊公主为夫人,倘若公主不愿,咱们各过各的。”   他举起酒杯,合卺酒,他在等她。   她有种既来之则安之的心态,伸手与他交臂喝酒。   喝完酒,他们洞房。第二天早上,他就走了,说是边关有战事。   他临走时问她想要什么东西,他回来的时候给她带回来。她说想要一把剑。他问要剑做什么,她说她也想去打仗,他就笑了,说一定给她带回来。   他走后,也不是走了多久,她回到了自己在洋槐街的宅子,那里好久不住人了,长满了荒草。   她才一进去,旁边就有个人出来将她抱住。   她知道是谁,相城。   梦里不知道到底多久没见他了,只觉得自己经常干这种出来和他私会的事。   他们颠鸾倒凤,迫不及待,不知朝夕。   正当此时,外头突然传来紫苏的声音,焦急的在喊:“公主,公主,裴大人回来了。”   她一听不好,赶紧停下来,催促他穿衣裳,结果衣裳刚穿一半,她丈夫提着剑就进来了。   她自知理亏,也没什么好解释的,请求他给她一张休书。他反手抽了她一巴掌,这一巴掌直接将步长悠抽醒了,她猛地睁开了眼。   房间里黑漆漆的,还是夜里。   她摸了摸自己右半边脸颊,感觉好像真的被人打了似的,热辣辣的。   她摸黑起来,倒了杯凉水,喝下去。   还没开始偷呢,就感觉真的偷了一样。   都怪他说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叫她这么胡思乱想。   之后又躺回床上,可是一直没有睡着,后来就擎了一盏灯到后头的厨房去。橱柜中有二娘的百果酒,她懒得找杯子,就直接用碗。先喝了小半碗,觉得没什么用,就又倒,一直喝到微微有些眩晕了,方才从厨房回去。   微醺是很好的,她躺在床上,虽然还在想事情,可一会儿就睡过去了。   二娘早上起来做早膳,一看自己的酒坛跑到了外头的石磨上,连盖子都没盖,就嚷嚷起来,问谁喝她的酒了。   青檀和紫苏都说没碰,流云起来之后,说也不是她。   青檀到正房去瞧公主,一进去就闻到了酒味。   公主最近的日子是不好过来着。她叹了口气,出去了。   步长悠不起来,院子里的其他四个人也没心思正儿八经的弄早膳,就随便吃了点。等步长悠睡到日上三竿醒了,直接做了早午膳。   吃过早午膳后,步长悠到书房去。一个多月没好好在书房待过了,还挺念着这里。   她坐在案后的椅子里,窗户都开着,竹影映进房间里,满室晃动。她将相城留在这里的琴找出来,信手拨了一曲。仍然觉得累,就到床上躺着去,便又睡着了。   这次醒来,她觉得稍微恢复过来了一点,泡了一个热水澡。   洗完后,叫了青檀和流云过来。她有事要问。问知不知道那则关于太子的生母的流言。   青檀和流云点了点头,因为城里最近到处都在说这事。   步长悠问怎么说的?   青檀道:“说王上当年在沈国为质,跟沈国公主一见钟情,继而生下了太子。但沈国公主自小与祁王有婚约,退又不能退,只能含恨嫁到祁国去。后来没过几年,鄢国大乱,太后接王上回国继承王位,他便借机向祁国发难。之后祁国被灭,王上将祁王的王后,也就是曾经的沈国公主带回祁国,封为祁夫人。夫人因为记恨王上灭了祁国,不愿委身,遂自请去了离宫。”   步长悠问:“还有吗?”   流云道:“夫人记恨王上去离宫只是一种说法。还有说夫人是因为太子才去离宫的,因为那时候的太子已是王后的儿子,她这个亲母一旦出来,太子和王后之间必定有嫌隙。而夫人也可能有杀身之祸,她到离宫是避祸去的。”   这个也在意料中,步长悠问:“还有吗?”   青檀有些不解了,因为公主似乎在等别的答案,她问:“还有什么?”   步长悠道:“没人说我是祁王的女儿么?”   以前鄢春君说她跟太子像,她觉得两个人像,肯定是有血缘关系的,她一定是鄢王的女儿。可如今知道太子是母亲的儿子,她和太子同母,长得像理所当然。但同不同父,就不一定了。   青檀摇摇头:“这个倒是没听说有人议论。”   流云也道:“前些天我们进了好几个茶馆和酒楼去听,说书人主要在说王上、夫人、太后和王后的往事,太子说得都不多,公主只是顺带一提。”   步长悠点点头:“那走吧,我也去听听。”   青檀道:“公主现在出去估计听不到了,前几天上头抓了一批说书人,城里风声鹤唳,无论是茶楼、酒楼,几乎都看不到说书的了。”   步长悠沉吟一会儿,问:“流言是从宫里出来的?”   青檀摇摇头,有些犹疑:“大家都说是从武平君府流出来的……” 第89章 煎熬   步长悠愣住了。   祁夫人从未告诉过她这件事, 甚至她觉得她的乳娘都不知道这事。而裴家,中尉连自己儿子都没说过, 那就更不可能告诉其他人, 怎么会从他们家流出来?   可是仔细想,除了他们家,别人好像也不可能知道这事。   下午时候, 步长悠抽空给裴蓁写了一封信, 说的是关于自己的婚事。倘若她有机会,请她帮衬两句,或帮自己嫁入丞相府, 或帮她继续在外清修。   晚上相城来,她把信交给了他, 让他有机会就塞给裴蓁。   相城问能不能看,她说随便。   他当即打开来看。   看完后, 心里甜丝丝的。公主这次不是嘴上哄他, 行动上也不遗余力。   他自己也写了一封。他救过裴蓁,虽然施恩不望报,可她毕竟是有分量的人, 倘若能说得上话,他希望她帮忙说两句。   虽然是这么想,但他对裴蓁不抱期待,因为他觉得裴家很有可能搅进来。裴蓁到时候一定还是帮自己家。但有公主和他的这两封信,他希望她保持中立,不说话就是最大的帮忙。   次日下午, 紫苏和流云下荷塘采莲子和菱角,步长悠在旁边画她们,青檀忽然从前头过来,说长公主来了,正在前头呢。   步长悠知道长公主是为婚事而来,她放下手中的笔,整了整衣衫,到前头去了。   长公主正在水边赏荷,见她从月洞门里出来,扭头来瞧。   长公主一直以为养在离宫的这个侄女是个没规没矩的野丫头,现在瞧她走路的样子,倒还端庄。不过估计就是表面端庄,否则不会跟恒家的公子闹出那样的事,也不会叫人退了婚,更不会借清修之名在外头与男子厮混。倘若她不是太子的亲妹妹,这样的侄女,她是不会叫她进门的。   步长悠到了她跟前,福了福身,道:“长公主。”   长公主没说话,继续打量她,别说,真跟太子有两分相似,像在眼睛,估计都继承了他们母亲。   长公主道:“咱们虽为姑侄,可你跟你母亲一直住在桐叶宫,也没机会见,今天既然都来了,我去祭一下她。”   步长悠做足晚辈谦恭的姿态:“多谢姑母惦念之情,姑母这边请。”   长公主叫她的贴身侍女留在外头,跟步长悠单独进了灵堂。   步长悠为她分了香,长公主祭拜完后,把香插入香坛中。   步长悠再次谢她。   长公主道:“你母亲这么多年藏而不露,是个识大体的通透人,当着你母亲的面,咱们明人不说暗话。城儿同我和相爷说了,他想娶你,本来我是不同意的,不同意的原因想必你知道。不过他很坚持,也说了你嫁过来能给相家带来什么。一坏和一好相抵,我觉得算是一门不错的亲。七月底是太后的寿诞,我进宫贺寿之时,会找机会跟王上开口。在跟他开口之前,我得先来见见你。”顿了顿,“太子来过了吗?”   步长悠本想摇头,但在那一瞬间,她似乎猜到了长公主问这个问题的用意,改口道:“昨天来过。”   长公主问:“说了什么?”   步长悠思索道:“说叫我放心,母亲既然不在了,他一定会好好照顾我,不叫我受委屈。还问我想不想回宫,倘若想,他去跟父王说。还说一定叫裴家娶我。”   长公主点点头,又问:“你怎么回答的?”   步长悠道:“母亲新丧,我想替母亲守孝,暂时不想回宫,至于裴家……他们家辞过婚,我即便无人可嫁,也不会再嫁他们家。”   长公主又问:“太子怎么说?”   步长悠道:“太子问我有没有心仪的人选,倘若有的话,叫我告诉他,他替我来办这件事。”   长公主道:“然后呢?”   步长悠道:“我说我暂时没考虑这事,只想静心清修,也为母亲祈福,倘若将来真有想法,一定告诉他。”   长公主点了点头:“你母亲既去,太子是你唯一的依仗,他若以哥哥的名义在王上跟前为你求一门好婚事,能最大程度激起王上的怜子之心,你一定要好好用用太子对你的怜惜。不过,我家宁儿嫁给了鄢春君,而太子跟鄢春君不对付,自然对相爷也不热络,他愿不愿把自己的妹妹嫁到我们家,还是一个谜。”   步长悠想了一下,道:“我同相公子两情相悦,无关其他,倘若太子哥哥真心怜惜我这个妹子,他大约不会囿于成见。”   长公主顿了一下,问:“你有把握?”   步长悠摇摇头:“长悠对太子了解不多,但知道他是个纯孝之人,未能在母亲生前尽孝,他有诸多遗憾。倘若这些遗憾是真的,想必他会看在母亲的份上,成全长悠。”   长公主觉得她说得不无道理,于是道:“先不要告诉太子你的想法,等我这边试探完,倘若有可能,再叫太子添把火。”   步长悠福了一福身,道:“多谢姑母成全。”   长公主的目光里带了不易察觉的赞许:“你是个聪明孩子,我喜欢跟聪明人说话。你一定知道我跟相爷同意这门婚事的用意,倘若你真进了相家的门,相家跟太子的关系就靠你缓和了。”微微顿了一下,“姑母这人向来恩怨分明,你若是真心,我们自然不亏待你。即便将来城儿欺负你,我也会替你做主,明白吗?”   步长悠点点头,表示明白:“长悠一定不辜负姑母的厚爱。”   长公主觉得身心舒畅,这孩子真倒挺对她的脾气的,她道:“成,正经事说完了,姑母讨你碗茶喝。”   步长悠将她引到前头的正房,亲手来泡茶。   长公主见她手法老道,人不娇气,更满意了。   他们家的几个孩子都养得太娇气,不结实,这丫头看着耐摔打,挺好的。   喝完茶之后,她没多停留,步长悠将她送出去,看着她钻进车厢中,等马车走远了方才回去。   晚上相城没来,李玮来了,说他们公子值夜班,明早才能从宫里出来。   果然次日快到午时,相城才从宫里出来,没回丞相府,直接到了步长悠这。人困得不行,倒头就睡,一直睡到黄昏才醒过来。   醒来出去,夕阳衔山,正是好风景,瞧见李玮在廊下教流云玩陆博,没搭理他们,自己溜达到后头,在厨房瞧见了步长悠。   厨房里烟熏火燎的,正做饭呢。   紫苏在下头烧火,他把紫苏赶了出去,说他来。   紫苏虽然质疑他的能力,不过还是乖乖的出去了。   他瞧见紫苏走远了,迫不及待的从后头抱了上去。   步长悠正在切菜,被他一抱,切不成了,遂放下菜刀,问:“饿不饿?”   他点点头,说饿,饿死了。   步长悠道:“那还不松手?”   他扭股糖似的撒娇:“先抱一会儿。”   步长悠对这种人简直没任何招架之力,只好叫他别乱动,自己又切起了菜。   他不安分,手顺着她的手臂一路滑下去,捏住刀背,给扔到一边去,然后将她掰过来,把自己整个人都埋到她身上。   公主身上到底是什么香,叫他如此想念,如此眷恋。   他抱得太紧,步长悠有点喘不过气来,可是真喜欢。   她觉得自己要化了,化在他掌心里。那样也好,跟他化在一起,就不用想烦心事了。   他小声道:“公主,快说你想我了。”   的确想他来着,时不时的会想到。   比如吃饭的时候,比如喝茶的时候,比如画画的时候……总会突然来一下。想起来的时候,就想立刻见到他,可他不在。如今人真在跟前,叫她说,她又说不出来。太难为人了,她鼻头发起酸来。   他瞧见公主眼角红了,立刻知道她想了,想得很多。   他抿了一下她的眼角。这会儿一点都不想跟她偷情了,想跟她好好做夫妻。他低声道:“我一定能跟公主成亲,做公主的丈夫,咱们也一定能走得远远的,公主不要怕。”   他有把握,可她依然没把握,但还是点了点头。   有时会觉得烦人,倘若就她自己一人,怎么样都好。如今带上他,就觉得怎么着都不是,怎么着都担惊受怕。这事其实是双刃剑,欢愉的时候是真欢愉,难过的时候又是真难挨。   她下了决心,小声道:“我觉得你以后还是先别来了,等什么时候婚赐下来了再来,现在这样太难受了。我想回清平寺去,跟着住持修行,顺道为母亲祈福,有事可做,说不定能好过一些。”   他的手从她肩上慢慢的滑了下去。   她抬眼去看他,想寻求他的认同。他一定知道,这段时间他们不见面比见面要好过很多。   他突然亲了下去。   她下意识的握住他的小臂想阻止,却发现自己使不上力气,她立刻就放弃了阻止他的念头。   好久没这样纠缠过,她正要上手搂住他,放肆一回,他忽然又松开了她,道:“好。”   她还没尝到滋味,他就转身走了。   他有时虽然腻歪,可其实是个干净利索的人,一点不拖泥带水。   她靠在台子旁,看着他走出她的视线,心里边空荡荡的,开始难受起来。   紫苏从外头进来,见她脸色不对劲,觉得刚才走得那个脸色也不对劲,以为又吵架了,问:“公主,他怎么走了?”   步长悠没吭声,好半晌才道:“明天收拾一下,咱们回清平寺去。” 第90章 太子   回到清平寺, 日子就好过了许多。步长悠跟着寺里的姑子们做早课、晚课、吃斋饭、也跟着听经打坐,偶尔跟住持下棋。住持说她改变很大, 以前坐都坐不下来, 现在能坐下来了,红尘果然是修行的最佳道场。   步长悠想是吧。人真是奇怪,以前心里什么都没有, 却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的慌张。如今心里藏着千斤重的人, 却能坐下来下棋了。   八月初的时候,步长悠终于等到了太子。   太子是和太子妃一块来清平寺祈福,住持在前头陪太子妃聊佛事, 太子就到了后头来。   步长悠得到消息后,就去了佛堂。   佛堂的佛龛边供着她母亲的牌位, 她跪在蒲团上念经祈福。   青檀将太子带到佛堂前,轻声唤她:“公主, 太子殿下来了。”   步长悠回头来看, 看到一张跟鄢王有五分相似的脸,只是比鄢王年轻。只是鄢王人中年多儒雅,他还在盛年, 一身傲气。   步长悠从蒲团上站起来,走了出来。   太子背着一只手,略略将她一打量,道:“没打扰妹妹清修吧?”   步长悠福了一礼,道:“太子殿下怎么来了?”   他淡淡一点头:“前几日王祖母寿诞,寿诞过后, 她老人家身子有些不爽,母后忙于侍疾,父王忙于朝政,无暇分身,我跟你嫂子代父王和母后过来替老人家祈福,知道妹妹在这清修,过来看看。顺道祭奠一下夫人。”微微一顿,“倘若我没记错,今儿该是夫人的五七日吧?”   他倒是有心的,步长悠抿了一下眼角,作伤心状:“哥哥有心了。”   太子跨进了佛堂,看着祁夫人的牌位。   青檀分了三支香递给他。   他接过来,在蒲团上跪下,虔诚九拜。   拜后起身将香插入香坛中,这才对步长悠道:“逝者已逝,妹妹节哀顺变,莫要伤心过度。”   步长悠点点头,道:“母亲在天有灵,知道太子哥哥来看她,想必会非常开心,我也替她开心,总算是……”   没辜负母子一场。   可她没说出来,因为这事那怕全鄢国都知道,只要鄢王不承认,那太子就不是她母亲的儿子,她不能说出来。但太子今天来,想必心里是认这个母亲的,所以她不必说出来。   太子点点头,默认了她没说出来的后半句,道:“父王跟我说,她是难产而死,死在了沈国,没想到父王一直在骗我,她就在我的眼皮子底下,可这多年,我们竟然连一面都没见过。”   步长悠道:“我在她身边多年,她从未告诉过我什么,想必她有她的考量和计较吧。”   太子沉默了一阵,转移了话题:“前些日子,我进宫给王祖母和母后请安,正好父王也在,席间说起妹妹的婚事,母后说不能因为裴家不识抬举,就让妹妹荒废大好年华,她母家外甥恒泽文武双全,是难得的俊杰,言词之间,似乎有意撮合。父王说妹妹正在服丧,等丧期过了再说。前儿呢,是王祖母的寿诞,姑母到宫里给王祖母贺寿。姑母也提起了妹妹,说她的小儿子见过妹妹的画,爱慕不已,她想求王上赐个婚,成全小儿子的痴心。”   果然是这两家。步长悠没吭声,等他继续说。   他道:“妹妹长居离宫,想必不知道,姑母的小儿子同妹妹一样,也善丹青,画过一副《万里山河图》,父王很是喜欢。”   步长悠见他似乎叶有意相城,跟着点点头:“上一年,父王曾叫他来给妹妹送画,妹妹和他有过一面之缘。”   “哦?”太子饶有兴味问,“妹妹觉得如何?”   步长悠没有立刻回答,而是道:“母亲骤然离世,长悠悲痛不已,暂时还无力想其他的,只想待在寺中,一来继续修行,二来为母亲祈福。”   太子略微一沉吟:“妹妹的心情我能理解,但自己的婚事也要考虑,想必夫人……也不希望因为自己而耽误妹妹的前程。”   步长悠低下头,似乎在认真思索他的话,半晌:“长悠长居离宫,对外头的事一无不知,静听太子哥哥指点。”   太子道:“恒家远在云中,哥哥没见过恒泽,不知他为人如何。相城倒是经常见,才华横溢,跟妹妹是一道中人,想必两人是能说得上话的。不过说到可靠,哥哥还是觉得先前的裴炎不错,但他既辞过婚,让妹妹难堪了,就不用再考虑了。”   步长悠乖顺的点点头:“太子哥哥分析的有理,长悠也觉得那个画师不错。”   太子点点头,道:“妹妹这么说,哥哥就明白了,妹妹放心,哥哥一定帮你争取到这个驸马,毕竟说到底,咱们才是……”是什么,他没说出来,转了话锋,道,“估计你嫂子那边快完事了,我过去看看,妹妹就先安心在这清修吧,倘若有什么事,派个人到太子府,哥哥能做到的,一定帮你办。”   步长悠谢了谢他,他说都是一家人,不必这么客气。   步长悠将他送至旁门,外头有他的随从,他请她留步。   步长悠想起什么,忙唤青檀回房间把那个带字的荷包拿来,然后递与太子:“这是妹妹收拾母亲遗物时发现的,荷包上有个字,妹妹刚开始没看懂,刚才突然想起哥哥的名好像是这个字,送给哥哥留个纪念吧。”   太子接过荷包,低头去看荷包上的字。   璋。   他父王跟他说过,这是他生母给他取的。璋是一种玉器,君子无故,玉不去身。   他握起荷包,没有说话,走了。   太子走后,青檀问:“公主,这个有用吗?”   步长悠拿手帕将脸上的泪拭干净:“希望他看到荷包时,能想到母亲,想起的次数越多,对我这个妹妹的怜惜才越多,怜惜越多对我的事就能越上心,但愿有用。”   送走太子后,步长悠觉得事情有点谱了。像走在一条看不到尽头的路上,她拐了一个弯,忽然就看到了。纵然从她这到达尽头还有很长的路,可看到了就可以有期许了。   她有点想见他了。   可他一直没有来。   步长悠觉得这人有时候挺狠,说不让来就真的不来。   中秋节那天,步长悠放了青檀、紫苏和二娘一天假,叫他们回家跟家人团圆。流云没爹没娘,就跟她一块待着。   晚上两人搬了桌子到廊下,桌上摆干果蜜饯月饼点心,还有沏好的茶。两人躺在躺椅中,边聊天边赏月。   流云自刘氏离世后,变得安静起来,不像以前叽里呱啦,什么都说。生离死别的确最能改变人吧。只要父母在,人那怕四十岁,也是小孩。父母不在了,你就是八岁,也要做大人。   后来流云困了,就睡了。   步长悠仍躺在椅子里晃,边晃边等。她觉得他一定会来的,她不信他不来。可是又想来了又如何,也得马上走,还不如不来。于是那天晚上真如她所愿,她等到最后,他也没来。   她沮丧的想,看吧,他狠着呢。   青檀和紫苏次日下午从城里归来,步长悠正在清平寺的法堂听经。回到院子后,路过西厢,听见紫苏正跟人说话,声音里有压不住的兴奋。她站在窗下听了一阵,直接进去了。   紫苏和流云见她突然闯进来,唬了一跳。   紫苏惊魂未定的抚着胸口,嗔道:“公主,你进来怎么没声儿,吓死我了。”   步长悠闲闲道:“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你做了什么亏心事,大白天的就怕了起来?”   紫苏过来倒了一杯茶递给步长悠:“什么亏心事,这可是好事。”   步长悠抿了一口,问:“什么好事,说来听听。”   紫苏道:“公主和青檀不是在金玉楼的湖边见过一个郑公子么?郑公子捡了一枚玉佩,交给了金玉楼的小厮,说这玉佩不是满脸麻子的公子的,就是麻子身边那位公子的。金玉楼的小厮对咱有印象,收了玉佩,说倘若瞧见了,替他转交。不过后来咱们一直没去楼里,那玉佩就一直攥在小厮手中。昨天下午,我们一家人去楼里看戏,小厮突然想起来了,就把玉佩给了我们。青檀说不是她的,叫我拿给公主。”说着从流云手中拿过玉佩,递给了步长悠。   步长悠接过来瞧,摇摇头道:“青檀说不是她的?这明明就是她的。”   紫苏把玉佩拿回来仔细看:“不可能吧,我怎么不记得她有这样的玉佩?”   步长悠理所当然道:“这是之前我赏给她的,赏给她后,她就没带过,你当然不知道。”   “是吗?”紫苏仍有疑问,“可青檀也说不是她的呀。”   “我提醒一下她,她就想起来了。”步长悠把玉佩从紫苏手中拿过来,问,“她人呢?”   紫苏道:“公主房间里的花都枯了,她和二娘到外头采新鲜的去了。”   步长悠回到房间,发现书案前的水晶菊果然蔫了,她把玉佩搁在案子上,到床上躺着。   昏昏欲睡之际,听到门帘轻响,她轻声道:“青檀,是你么?”   “嗳。”青檀应了一声,“公主,是我。”   步长悠从床上坐起来,瞧着她手中五颜六色的水晶菊,示意她过来。   青檀将手中的花递给她,步长悠接过去闻。颜色不同的菊花有不同的香味,可总体来说是很淡的清香。清香进入肺腑,瞌睡虫就跑得无影无踪了。   她道:“玉佩我给你放在案子上了。”   青檀摇摇头:“不是我的。”   步长悠道:“既不是你的,也不是我的,那估计是他记错了,给人还回去吧,人家好心好意的,总不好直接扔了。”   青檀没吭声。   步长悠道:“我能做的事情不多,顶多是你们想嫁人时,放你们走。至于嫁什么人,我不知道你们喜欢什么样儿的,你们就自己看着办吧。” 第91章 隐瞒   八月下旬的一天, 步长悠歇了午觉,到寺里听住持讲经, 才刚在法堂坐下, 紫苏就找了过来。   步长悠问什么事,紫苏悄声在她耳边道:“鄢春君来了。”   步长悠微微有些诧异,她和鄢春君只在离宫见过一面, 他怎么来了。   紫苏补充道, “他说他新得了一幅好画,知道公主好丹青,特地给公主送来的。”   步长悠跟着紫苏回到院子里。   鄢春君正拿着打枣的杆子在打枣, 枣子像冰雹似的,噼里啪啦的往下落。   流云挎着竹篮, 局促的站在边上,见她们回来, 忙跑过来, 小声道:“他说他想吃枣,非要自己打。”   鄢春君扭头瞧见步长悠,便停了炸开。   紫苏过去把枣竿接过来, 步长悠走了过去。   他笑得含而不露:“看见满树红枣,忍不住手痒嘴痒,让妹妹见笑了。”   步长悠看着他,问:“君侯到这不是为了吃枣吧?”   鄢春君还是笑:“妹妹到现在也不肯叫一声哥哥?”   步长悠不为所动:“君侯到此也不是为了听这句哥哥吧?”   他怔了一下,这下笑出声来:“原以为妹妹外出清修,性子能平和些, 没想到还是一如既往。   步长悠冷冷道:“多承谬赞,请里头喝茶吧。”   鄢春君弯腰从地上捡了一粒枣子,在胳膊上蹭了蹭,咬了一口,啧啧赞叹:“不愧是几十年的老树,就是水灵。”回头对流云道,“不用洗,直接装起来。”又对步长悠解释,“你二嫂喜欢喝枣花茶,我给她带回去,叫她尝尝山里的野味。”   他说“你二嫂”,步长悠突然想起这个二嫂是相城口中那位对他很好的姐姐。   她语气稍微缓和了一些:“君侯和夫人鹣鲽情深,叫人羡慕。”   鄢春君却否认了,道:“鹣鲽情深谈不上,相敬如宾罢了。”   步长悠本只是顺着恭维他,并没想叫他接什么,他会如此坦诚,倒叫步长悠诧异。   两人迈进房间里,在桌边坐下,他问:“妹妹如此诧异?”   青檀正端着茶进来,步长悠道:“看不出来。”   他笑了:“就算妹妹长居离宫,与世隔绝,可以妹妹的聪慧,想必知道,王室婚姻没几桩情深义重的。”   这倒是事实,事实不会令人诧异,令人诧异的是他对她说了出来。   他端起茶抿了一口,道:“上一年妹妹在王祖母的寿诞上做出那等惊人之举,二哥就知道妹妹是性情中人,绝不甘心像我们一样被身份和地位所束,哥哥很是欣慰,也很是羡慕,王室中应该这样一个例外。原以为离经叛道的妹妹一定比我们这些整日忙着争权夺利的俗人要活得精彩,没想到不足一年,妹妹就走回头路了。”   步长悠见他打哑谜,直接道:“请恕长悠愚钝,君侯有话不妨直说。”   鄢春君被她噎住,顿了一下道:“上一年父王突然给妹妹赐婚,无论裴炎是否真心爱慕妹妹,也足够石破天惊。三妹的婚事定下后,二妹的婚事紧接着也定了下来,我随穆使臣一同入穆去商讨婚期,与穆太子有过会面,并在穆太子的介绍下结识了原祁国太子。”微微顿了一下,“就是三妹同母异父的那个哥哥,我从他口中得知祁夫人原是沈国公主,于是就想到了太子的生母。所以回国后,我派了人去沈国。”   步长悠心中咯噔一下。   他似笑非笑的看着她:“虽然太子生母的事距今快三十年,早已物非人非,可我的人还是查到了蛛丝马迹。”   步长悠觉得不对劲,他说这些话一定别有用心,他在等她上钩,可现在鱼饵只出了一半,她还察觉不到他的目的是什么,她问:“然后呢?”   “然后?”他笑了一下,“或许我进宫跟母亲请安时不小心告诉了她太子跟三妹长得很像的事,或许母亲又不小心告诉了王后,或许王后一时好奇,去看离宫看望祁夫人……”   步长悠的心咚咚咚跳了起来,因为她在那电石火光的瞬间,想到了一种可能。   鄢春君道:“世上不是所有的意外都真的是意外。”   步长悠压住腔子里的心跳,尽量使自己看起来平静:“君侯这是贼喊捉贼?”   “贼?这里头有贼?”他不气反笑,“三妹觉得谁是贼?是查出夫人和太子是亲母子的人,还是告诉王后,太子和三公主很像的人,还是去离宫看望祁夫人的人?”   步长悠直接道:“所有人。”   他又笑了,是目的达到之后的那种笑:“妹妹找时间问问相城,不用多问,就问他上一年十一月到底在哪?妹妹千挑万选的,嫁人前,难道不应该把自己夫君的底儿摸清楚么。”   步长悠的心直沉下去,沉到了万丈深渊中,甚至还能听到扑通一声,溅起万丈水花。   鄢春君站起来,脸上有惯常笑意,声音却像刀子,这是个惯会笑里藏刀的人:“一个间接害死自己母亲的人,我想知道三妹到底会以何种心情嫁给他。”   他不告而辞,走到门口忽又停住来,看着她道:“其实,一直忘了说,头次在离宫的观景台见到三妹,竟想起了拙荆没嫁入君府之前的样子。她做姑娘时喜素净,总穿白衣,头上也不带珠翠,永远一根素簪子,还是后来做了君侯夫人,才觉得不能穿那么素了。”顿了顿,“相城这人,说简单很简单,说复杂又很复杂,我始终觉得他最爱的只有他姐姐。其他人都是锦上添花,可有可无罢了。他是个好弟弟,未必是个好丈夫,妹妹嫁人擦亮眼睛吧。”   步长悠还在回忆上一年十一月,压根没反应过来最后这番话的意思,等反应过来,鄢春君已经下了台阶了。   紫苏、流云和青檀在外头捡枣,见他出来,都停住了。   鄢春君朝流云手臂上的篮子里瞧了瞧,已经有大半篮了,他点点头,道:“够了,给我吧。”   流云把篮子从手臂上褪下来,递给了他。   紫苏引着他从大门出去,门外有他的侍从。   紫苏和青檀、流云一窝蜂过来,见他们沿着门前的阶梯一直向下。八月天已凉了,山间云雾重,他们很快就没入了烟云中。   她们仨忙把门关了,生怕他们再回来似的,然后快步到廊下,去看瞧步长悠。   步长悠正在看鄢春君留下的那幅画。   一幅人物工笔画。   画中女子素衣黑发,立在花荫中。   步长悠把画给身后的仨人看:“像我吗?”   紫苏把画接过来,仨人挨个来看,流云歪着头道:“远看有点像,近看跟公主差远了,一点不像。”   青檀有些不确定:“这是鄢春君的夫人吧?”   是鄢春君的夫人,步长悠也认出来了,可看第一眼,她差点以为是自己。   青檀看落款:“还是相公子的画的。”   紫苏看成画时间,默算了一下,笑:“相公子七、八年前才多大点,就能画出这样的画来。”   步长悠站起来,离青檀远些,好叫她能看清自己,她问:“那天你也在,你说,我跟鄢春君的夫人像吗?”   青檀看着步长悠,左看右看上看下看,边看边回忆:“身高好像差不多。”   步长悠追问:“还有吗?”   青檀又想,摇了摇头:“其他的没什么印象了。”   紫苏纳闷道:“鄢春君的夫人是公主的表姐,公主跟她长得像很正常,怎么,鄢春君过来就是为了这个?”   步长悠猛然看向紫苏。   “公......公主,你为什么这样看我?我怕。”紫苏被看得心里发毛,磕磕巴巴道。   表姐妹。表姐妹。她都忘了这一茬。   她就知道他一定还有幺蛾子要出,她就知道。   步长悠觉得自己倒了八辈子血霉。   她道:“你们先出去,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仨人你看我,我看你,不知道怎么回事。   “出去。”步长悠厉声道。   仨人吓了一跳,忙不迭的出去了。   步长悠用手撑住额头,缓了一会儿,又品了一会儿鄢春君的话。她当然知道鄢春君为什么这样。她要嫁给相城。相家脚踏两只船,有了后路,自然不会拼尽全力帮他,说不定还会倒戈。他怎么可能让相家得逞。他今天来是想阻止她嫁给相城。她知道,这些她都知道,所以她不会完全相信他。但他的每一句话都足够坦诚,足够真诚,不怕推敲,她也无法完全不信。   母亲,母亲。她真的希望祁夫人的离世是意外。   她在摔下去之前,想的只是荷花里的茶,果子酿的酒,还有抽空去看看她的女儿。那天天很蓝,云很厚。她几乎没什么痛苦。   她不想祁夫人是迫于形势,不得不以那样的“意外”离开。   太痛苦了,步长悠无法想象站在树上的祁夫人那一刻到底在想什么。   相城。相城。她撑着额头想,千万不要让她知道这件事跟他有关。   十一月。十一月。十一月初的时候,她见过他。初雪那日,他送了一套衣裳来。次日早上,他送了一本册子。之后在她书房里画了一副《琮安城山水图》。她给他做了鸡蛋羹。他吃鸡蛋羹的时候腻腻歪歪的,亲了她一嘴。他很贵亲,她是心神荡漾来着。   再见就是梅山了,那时已是十二月底了。   中间两个月的时间,他......他要是真的去了沈国,查到了什么,却一直瞒着她......导致了她母亲的死,她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来。   步长悠叫流云进来,叫她好好回忆祁夫人出意外的前一个月中,有没有见过什么奇怪的人。   流云摇了摇头,说没有。   步长悠听她连思索都没有,气一下上来了,厉声道:“好好想。”   流云吓得差点没从椅子上弹起来。虽没弹起来,可的确坐不住了,她慌忙站起来,道:“那天夫人出了意外,王上和中尉先后到了离宫,他们问过,老娘和我都没见过什么生人。”   步长悠缓了半天,道:“让紫苏到武平君府看看中尉在不在,倘若在,叫她立刻回来,倘若不在,问好时间,我们过去一趟。” 第92章 捉脏   紫苏赶着马车进城去, 路过南门时看到裴炎在,就停下马车, 跟他寒暄。   这一寒暄才知道中尉前几天被免职了, 人不在城内,而在城外的新梦泽。   新梦泽是湖,是裴家私田的一部分, 中尉被免职后, 就闭门谢客,带着老管家,到新梦泽钓鱼去了。   紫苏回去把这事跟步长悠一说, 步长悠立刻要去新梦泽。紫苏说新梦泽在城东,今天去估计回不来, 她们只好次日一大早出发。   新梦泽水雾缭绕的,像仙境。   在离湖远一些的山坡上, 他们找到了一片宅院, 名叫新梦小筑。   开门的是个老伯,步长悠依然自称是裴中尉故人之女,前来拜访, 问他在不在。   老伯领着她们在水之阴的木屋找到了裴翼。   裴翼正坐在伸进水面的木板桥上钓鱼,旁边搁着放鱼的木桶和放鱼食的碗。   裴翼见她来了,哟了一声,将鱼竿放下,起身道:“公主怎么来了?”   步长悠将他上下一瞧。这个中尉赤着脚,一身麻布粗衣, 头带斗笠,十足的渔翁范。   她道:“长悠有事请教,没搅扰中尉的雅兴吧?”   他呵呵一笑:“公主说笑了,老夫是个粗人,没什么雅兴,闲来无事钓钓鱼罢了。”   说着请她进屋。   步长悠在矮桌边跪坐下,问:“几日不见,中尉怎么突然被免了职,是跟太子和我母亲有关么?”   裴翼一边倒茶,一边道:“机缘巧合罢了,跟太子和夫人没多大关系。”顿了顿,“公主来所谓何事?”   黑釉的茶碗,釉面有褐色斑点,端起来摸到碗底,有种粗糙感,她抿了一口,放下道:“长悠原以为母亲的死只是一桩意外,也没多想,但近来听到别人说,母亲的死其实与王后有关,这可是真的?”   他却一点都不诧异,只道:“公主听谁说的?”   步长悠道:“鄢春君。”   这个倒是让他愣住了,没想到鄢春君竟然与这位公主有交情。不过很快反应过来,道:“宫里头是有这样的流言,王上已经下诏不准再讨论这事了。”   步长悠没想到这不是秘密,而是流言了,她握紧自己的手:“那就是说是真的喽?”   裴翼却摇了摇头:“无论跟谁有关系,但最终做选择的是夫人,公主要时刻牢记这一点。”   步长悠默了一下,冷笑:“谁也不是傻子,要是有得选,她会选择死么。”   逝者已逝,多说无益,裴翼道:“夫人是个明白人。”   “明白人?”步长悠一听这个就来气,“明白人是用来给你们欺负的么?她给他生了儿子,然后嫁给别人做王后,他也回来做了国君。大家各自嫁娶,相安无事不好么?结果呢,他灭了她的国,还要把她带回来。他不知道把人带回来会生多少事端么,他什么都不想,就把人带了回来,他还是个男人吗?”   “公主!”裴翼有些严厉,“他是你的父王。”   步长悠站起来往外走:“他是王,不是父,我没有这样的父亲。”   “他有想过。”裴翼立即道。   步长悠顿住了步子。   裴翼见她停下来,缓了一下:“有想过的,甚至还想过把夫人在祁国的孩子一同带回来,当做自己的来养,夫人不愿意。”   步长悠回过头来,仍为自己的母亲愤恨不满:“倘若他真的如中尉说得那般情深义重,当年祁国灭后,母亲想回沈国,为什么不让她回去?”   裴翼被问住了,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   当年这一步,的确走错了,只是当时大家谁也没有察觉到,等察觉到时,为时晚矣。   步长悠道:“她想做的,没人成全,不想做的,强迫也要做,倒了还装出一副情深义重的样子,情深义重是这样的么?”   裴翼叹了口气,缓缓道:“因为失去过一次,教训惨痛,大约还是怕,怕放走了,就回不来了。”   步长悠仍然摇头,她不接受,这是借口,不是理由,鄢王就是自私自利,害怕失去,所以强迫他人。   谁都觉得自己冤,那是桩说不清的债,他身为臣子不好过多评价,就把话题转移回来:“公主,朝中的事很复杂,一句两句说不清,谁是谁非也不容易断清。公主倘若无心搅进去,就千万别想那么多。做人呢,该糊涂时就得糊涂,倘若在该糊涂时清醒了,那会很痛苦的。”   步长悠觉得不对,要一个清醒的人装糊涂,本身就是一种痛苦。如果清醒也痛苦,装糊涂也痛苦,怎么样都要痛苦的话,那还不如清醒的痛苦着,她不要糊里糊涂一辈子。   只是她也没反驳,那是他们的处世方式,她道:“听说王后和长公主都跟王上提了长悠的婚事,世叔在他身边多年,想必多少知道他的心思,世叔觉得他会如何安排侄女?”   世叔?侄女?裴翼心中暗笑。这孩子关键时候可真会套近乎。不过既承了人家一句叔,自然要掏心掏肺,不能公事公办,他想了想,道:“看王上的心偏向谁,若是偏向太子,大约会把公主赐给丞相府。”   步长悠点点头,又问:“那裴家呢,倘若裴家也算进来,王上会怎么赐?”   裴翼愣住了:“公主为何这么问?”   步长悠道:“没有为何,就是假设,假设裴家有意,王上会改变想法么?”   裴翼不知她是害怕他家搅进来,还是暗示他家可以搅进来,但还是答了:“即便算上裴家,刚才的那话也成立。王上若心向太子,公主多半会赐给丞相府。”   裴家已有王妃,无论有没有公主,都会效忠鄢王。鄢王偏向太子,他们就是太子的,无需拉拢。需要拉拢和安抚的,是丞相和长公主。   步长悠一行三人,从新梦泽出去,进了城,到了丞相府西门。   以往她们去丞相府都是男装,这次是女装,西门上的人见了紫苏压根没认出来,问是谁,有何贵干。   紫苏叫他仔细瞧,他哎哟一声:“原来是姑奶奶,差点就不认识了。”又看了一眼紫苏身后的俩人,悄声道,“你们可来了,三公子隔三差五就来问,今天可算盼来了。”   紫苏悄声问:“三公子在么?”   门上的人道:“到宫里去了,不过应当快回来了,几位先进去等吧。”说着叫了一个小厮,让他领去濯缨楼。   相城去宫里当值,不能带随从,通常都是自己骑马去,所以李玮是在府里的。李玮见她们来了,欢天喜地的迎到了楼上,说他们公子估计很快就能回来,叫她稍后。   他书房的案子上有半幅未完的山水。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习武的关系,手腕有劲儿,笔下千钧,山水很有力量。   她坐那看了一会儿,又起来。案头缸里放了四、五卷画,她抽出一幅来看。   第一幅就抽到了他们在离宫初见时的画。她抱着荷花,立在湖边柳下,他被人领着,从她们面前经过。   她细看画上的自己,好像是跟鄢春君送她的那幅画上的相府大小姐有些相似。   风吹过银杏,树叶呼啦啦响,她坐在室内,看着那画,觉得遥远,像做梦一样。她记起那日他脸上晃动的树影,树影下唇红齿白的脸,半明半暗的,绘出春日一样的明媚。   她看到他,想得是这张脸真好看。那他看到她的第一眼在想什么,是单纯的觉得她好看,还是因此想到了他姐姐?   那个因姐姐出嫁而伤心的嚎啕大哭甚至吃起了寒食散的少年,他姐姐在他心里到底是什么样的存在?   她从椅子里站起来,叫李玮不用候着了,出去吧,她一个人等就成。   李玮走后,步长悠穿过明间,到了他的卧房。   卧房半透明的隔扇六围香草屏风换了新图,模糊了脸的一对青年男女,或月下对弈,或屋顶看星,或亭中抚琴,或竹边摇椅,或对镜梳妆,或持书闲谈。   手指抚上去,明纱细腻,绣工精致。   眼前一一掠过相似场景,当时不觉得,现在看着还挺隽永。   心里稍微好过了些,他这里全都是她。   又觉得自己想多了。他姐姐对他好,他敬她爱她不是应该的么?他们是姐弟。他和她是夫妻,不一样的。   他卧房里陈设不多,床,妆台,灯,衣架,几盆花草和屏风,她每个角落都不放过,像个精明的干吏,必须把所有能藏污纳后的地方都翻一遍才放心。   她甚至还到窗口看了看外头的银杏树和底下的湖。没半点可疑之处,她稍微松了口气,到他的床上躺着。   此时正值午后,因为没来得及吃午膳,正饥肠辘辘,却没什么胃口,想眯一会儿,还是辗转反侧睡不着,只好起来又到书房去看画。   他书架上一半是书,一半是画。   画都装在匣子里,有他自己的,有收藏的。匣上贴着画签,写着名。   她之前挑着借走看过一些,如今再看,发现还有许多漏网之鱼。   她把自己感兴趣的一一抽出来搁在案子上,在寻到书架倒数第三层时顿住。   她看到倒数第三层中间有个画匣,签子上的小字写着《灵丘夕照图》。   她心中一沉,觉得不妙,扶着书架缓了一会儿,将匣子抽了出来,勉力维持着平静,尽量使自己的手不要太抖。   她将画铺开,画中内容一点点显现。是穿城而过的澜叶河,河上繁忙,两岸繁华。她看了两眼就知道是谁的手笔,可不死心,抖着手稳住心,叫它先不要沉下去,一直看到最后,看到落款和印章,看到日期。   戊申年腊月相城。   戊申年,上一年。腊月,十二月。   她跌坐在椅子里。   正好李玮进来送茶,见她看画,就笑:“这书房也就是公主能随意进出,别人没允许是不准进来的,更别说看他的画了。”   步长悠像遇到救星了一样,忙问:“这有幅《灵丘夕照图》,你们公子上一年去过沈国?”   李玮搁下茶盘,探头看了一眼,道:“可不,好像十一月去的,回来画了这幅画,画了半个多月呢。”   她的心彻底沉了下去。   他真去过沈国,就在上一年,可他压根没跟她提过一句。   她追问:“他去做什么?”   李玮道:“我们姑爷上一年因为二公主的婚事去了穆国,回来途中遇到一个游方的画师,本想邀他入鄢,画师说他要去沈国访友,没来。我们公子听说后,就去了沈国拜访他去了。”   步长悠微微松了口气,却没敢彻底放松,继续问:“那你们见到他了吗?”   李玮摇摇头:“小的没跟着去,不大清楚,不过听公子说,好像是没见到。”   步长悠呆住了。   李玮见她没其他话要问,就出去了。   步长悠脑子里杂七杂八的闪过许多念头,她却一个都抓不住。   她在书房待了一会儿,觉得这么着不是个事,就将画收了起来,放回原处,然后下了楼,跟李玮说不等了,还是叫他回来后去清平寺吧。   李玮只好将她们送出去。 第93章 问题   紫苏赶马车, 流云在车里陪她,瞧着脸色有些不对劲, 问:“公主, 怎么了?”   步长悠没说话。   流云觉得公主近来很暴躁,她不答,她也不敢再问, 车厢里再度沉默起来。   马车驶入闹市, 外头闹哄哄一片,走得特别慢。   流云掀起窗帘往外看,路边卖艺的汉子口中正喷火, 引起阵阵喝彩声,流云本想叫步长悠看, 可话到嘴边还是咽了下去。后来又瞧见路边卖糖人的,忙叫紫苏停下来, 她跳下马车, 买了一个虾,一个葫芦,一个猪, 回到车厢里,把仨糖人都递到步长悠面前。   步长悠垂眸看。糖人吹得真精致,虾须比头发丝还要细似的。葫芦上还趴着一只小蜗牛。猪的肚子饱饱的,特可爱。她觉得口中有些苦,接了那只虾,一口咬掉虾子细长的尾巴。糖在口中化开, 甜了起来。   回到清平寺,步长悠已经把仨个糖人都吃完了。   嘴里齁甜齁甜,她先喝了一杯茶。   人冷静下来一点,她觉得事情不一定就那么糟糕。万一他去沈国真是访名士呢?可随即又否定,倘若真是,这么有趣的事,他怎么一句都没提过?   明摆着访名士是借口,他多半是受了鄢春君的指派,去沈国查太子的身世的,因为怕她穷追猛打,所以才不吭声的。   这个贱人,嘴上总是一套一套的。她现在怀疑,他一直嚷着要跟她成亲,都是受了丞相和长公主的指使。这招叫什么,美人计。她早前不想跟他深交,就是觉得自己玩不过他,防之又防,结果还是被他哄得五迷三道,先想跟他生孩子,后来想跟他成亲,还觉得他是世上顶可爱又可怜的人。   他哪里可怜?分明是最可恶的人。他左右逢源,一边查出太子的身世,让姐夫利用太子身世诱导王后,王后胁迫她母亲,最终导致母亲的“意外”之死;之后再放出太子身世,揭露王后与她母亲的死有关。这样一来,等于太子养母杀了生母,太子和王后有了嫌隙,以达到分化他们的目的。然后另一边,又苦心孤诣的来拉拢她,帮他爹娘中立。如今可倒好,他爹娘和他姐夫起了冲突,这个冲突最终落在了她身上,所以她就被迫真相了。   他根本不是什么无辜的小可怜,是个骗死人不偿命的死骗子。   可是不,她还是不相信。她宁愿这一切都是她恶意的揣测,她觉得他真的就是个小可怜,她也觉得自己没那么蠢,分不清真情还是假意。   她一会儿换一个想法,一会儿换一个想法。他是死骗子,他是小可怜,他是死骗子,他是小可怜……   最后,她觉得自己才是小可怜。都要跟人成亲了,却发现自己一点不了解丈夫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不想了,还是等他来。倘若一切都是巧合,倘若他问心无愧,就该坦坦荡荡的说出来。   她到书房去,铺开宣纸,根据自己的印象和想象,开始画灵丘城。把整座城全部画下来工程太大,她只画那条繁忙的澜叶河。河两岸的风土人情,能代表整个灵丘城。   原以为他今天怎么着都会过来一趟,她连问的方式都设计好了,就等他来。可是一直等到半夜,他也没来,   他次日黄昏才来敲门。   紫苏去开的门。   相城看到开门的是紫苏有点失望,他每次都期待开门的是公主。   他喜欢他来的时候或走的时候,公主都能迎他,或者送他。   他请紫苏关上门,他要再敲一次,请紫苏把公主哄过来开门。   紫苏觉得相三公子花样可真多,她关上门,到书房去,但没费劲巴拉的想借口,因为公主会识破,她直接道:“公主,相公子来了,非要公主亲自开门迎他,不然他不进来。”   步长悠这会儿无力跟他计较别的,只想把压在心头的两件大事解决了。   她放下笔,出去给他开门。   门开那一瞬间,他正好仰起脸来,把准备好的笑绽开给她看。如同草木凋零的秋山突然开了一朵饱满的春花,于是整个春天都复苏了。   步长悠硬是给看愣了,她反应过来,暗自骂自己没出息,修了这么久的色即是空,一点没用。   他将她上下打量一番,奇道:“公主怎么还长个儿呢,好像又高了。”   他们才多久没见,她就长个了?步长悠看着他不说话。   他见她有点生气,就张开了手臂,意思很明显,叫她扑过去。   步长悠没动。   步长悠不过去,他只好讪讪过来,把她搂到怀里,轻声道:“公主有没有等的抓心挠肺?”   步长悠没回应,两只手臂就吊在他身旁。   他道:“我知道公主昨天去了,我故意的,想叫公主牵肠挂肚,所以今儿才来,公主有牵肠挂肚吗?”   步长悠鼻子一酸,口内却道:“没有。”   他亲了一下她的颈儿,低声道:“我有,日思夜想来着,公主快点抱我,抱一抱就知道我这个月瘦了多少。”   步长悠抬手抱住,还摸了摸,声音带了一点不易察觉的哽咽:“没瘦,还胖了。”   他笑了,将人抱得更紧:“那就好,男人还是壮实一点好。”   步长悠想,这些情意她都能感受到,总不是假的吧。倘若这些绵绵情意都是假的,她就不知道什么是真了。   她从他怀里挣出来,问:“用膳了吗?”   他摇摇头,说从宫里出来后,直奔这,还没来得及用。   “那走吧,先进去。”步长悠说着转身走,结果身子一歪,人已经被他扽到怀里,他低头亲了下来。   步长悠下意识搂住他的颈儿,眼却没闭上,而是看着近在迟尺的这张脸。   他的眼是闭上的,神情专注,看上去无辜。   她真心希望他是无辜的,鄢春君在胡说八道。   他喜欢她,跟他姐姐无关。她母亲的死,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   她会心无芥蒂的跟他成亲,生孩子,然后时机成熟,远走高飞。   这两件事太重要,重要到一点含糊都不允许。只要跟他没关系,其他的都无所谓,她一定好好疼他,怎么样疼都行。   他察觉到她心不在焉,睁开眼想看看,却见她正瞪着两眼在看他。   他吃了一惊。怎么回事,以前这种时候他睁眼看,公主总是闭着眼的,啥时候开始睁眼跟他亲嘴了?还是说,公主之前都有睁眼的习惯,只是跟他刚好错开?   他没有松开,就这么跟她对视,可嘴上的功夫却一点没放松,激烈又汹涌。   公主不甘示弱,将他逼退回去,一副教训人的样子。他来劲了,又过去了。   步长悠觉得嘴唇都有些发麻了,遂离开了他。   他一只手扶着门,一只手来摸她的脸颊,公主脸上泛上颜色时最艳了,他爱不释手,边喘边道:“公主今天使老大劲了,我差点招架不住。”   步长悠没接他调情的小话,而是道:“我问你个问题,你要老实回答。”   相城见她认真,以为跟赐婚的事有关,就点了点头,道:“公主问。”   步长悠道:“昨天我去你们府里,在你书房的案头缸里瞧见了你送我的第一幅画,突然想知道,你第一次看见我的时候在想什么?”   “原来是这个,我当什么大问题。”他揽着她往里走,边走边道,“好像是六月吧,雁鸣湖的荷花开得满满当当,小内侍领着我们走在湖边甬道上,我远远瞧见前头走来俩女子,一个白衣,一个青衣。白衣比青衣高挑,体态比青衣袅娜,手里还掬着一捧荷花,我暗自琢磨,各宫的夫人我都熟,这是谁,我怎么没印象?后来停下来,近距离看到她的脸——”说到这里,捂着胸口,唔了一声,“怎么形容,心里跟过电似的,鄢国还有这样冷,又这样艳的美人,我一定要把她搞到手。”   这内容跟他姐姐无关,步长悠却有些失望,因为太轻佻了,她都不知道他是胡说八道,还是说得真心话。   他察觉到了她的失望,觉得委屈:“是真的,就是想把公主搞到手,说实话也不行?”   这人惯会卖可怜,步长悠决心不上当,她把目光从他脸上移到他腰间,抬手去解他的腰带。   他惊了一下,立刻道:“公主要干什么?公主可还记得自己在服丧?我知道这很难忍,但咱们也不能乱来呀。”   口上虽说得一本正经,可手上却一点阻止的意思都没,还挺直了腰杆,生怕她解起来不方便。   步长悠不搭理他,专心做自己的事情。   腰带解开后被扔在地上,衣襟散落,她把脸颊贴在他心口,听他的心跳,边听边道:“昨天下午去你们府里,碰见几个丫头,她们看见我,说以为她们大小姐回来了。”   他抬手一搂,无所谓道:“她们估计眼神不大好,就是都穿得比较素,个子高高而已,这也要多心?”顿了顿,“公主不会吃醋了吧,还是吃姐姐的醋?”   步长悠见他对答如流,还反将了自己一军,脸上有些过不去,恶狠狠道:“对,醋了,你满意了。”说着不再搭理他,转身进了房间。   他捡起腰带束好追过去,人已经倒在床上了,背对着他,气哼哼的,似乎真生气了。不过不知为什么,他竟觉得公主这样可爱的紧。   他在床边坐下,拿手挨了挨她的肩,她往里挪了挪,不愿他挨她。   他浮夸的锤了一下床,也气哼哼道:“公主还委屈起来了,我还委屈呢,公主对那一堆什么流云流风紫檀青苏的都比对我还好,我有醋过吗?”   步长悠本来正憋着呢,听他这么一说,噗嗤笑了,坐起来嗔道:“什么紫檀青苏,人家叫青檀紫苏。” 第94章 欺瞒   他也笑了, 神情缓和下来,伸手把她委在身后的头发拿到前头, 省得她压着:“公主就为这事心里不舒服, 那岂不是从昨儿不舒服到现在?”   步长悠瞪了他一眼,下床把头发拨回脑后:“美得你,谁不舒服了, 只是突然想起来了, 顺嘴一问。”   “哇。”他跟在后头,显然不肯放过这个取笑她的机会,“想就想了, 醋就醋了,怎么还死鸭子嘴硬?”   她脸上微微浮出一丝恼意, 回头道:“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他伸手抓住她的肩,像拎小猫似的一把拎过来, 低声道:“哑巴舌头短, 我的可不短。”说着低头亲上去。   步长悠被他亲得七荤八素,很快就缴械投降了。   她勾着人的颈儿,趴在人肩上细细喘了一会儿, 语声里带了一点撒娇的意味:“那我跟你姐姐要是同时遇到危险了,你会先救谁?”   他立马就笑了:“这是什么问题,怎么会有这样的巧合?”   她摇摇头:“你别管会不会,你只回答救谁?”   他蹙起眉头,似乎很苦恼:“这个问题不好回答。我要说救姐姐,公主肯定不舒服;我要说救公主, 又显得自己见色忘义;我要是糊弄过去,又显得自己油嘴滑舌。我能不能不回答?”   步长悠摇摇头,小声道:“说心里话,怎么想怎么说,我不想听虚头巴脑的话。我不高兴,那是我自作自受,你不说实话,那是你虚伪。”   他还在垂死挣扎,是真的不想回答:“真要听?”   她点点头:“你说,我保证不生气。”   他抿了一下唇,抬头看向窗外,目光逐渐茫然起来,倘若真的事到临头,他想救谁还真不一定,可如今她实打实的问他,那他的答案是姐姐,长姐为母,他道:“应该会先救姐姐吧。”   步长悠微微一顿,将头从他肩上抬起来。   她猜到了,知道会这样。横向比较,她可能是最重要的,但纵向就未必。   他低眼来看她,知道她心里多少还是会不舒服的,他问:“那公主呢,要是我跟......”   步长悠直接打断了他,道:“救母亲。”   他笑了:“看来咱们都不是见色……”   步长悠直直看着他,看他是不是真的觉得只是救谁的问题。   他后半句没说出来,因为他忽然理解了这个问题。的确不是救谁的问题,而是取舍的问题。他姐姐是鄢春君的人,她哥哥是太子,这两人早晚得分出个胜负来。成王败寇都是好结局,说不定最后只能活一个,还有可能诛连其他人。牵动这么大,他帮姐姐无可厚非,她站哥哥也无可厚非。可他们是夫妻,一人一个阵营,还是敌对阵营,自己的日子怎么过?   公主都想到这个问题了,他赶紧抱住,不叫她想了,因为这问题无解。他悄声道:“咱们成了亲立刻离开琮安,一刻都不多待。”   离开琮安是个美好的念想,离不离得开是一个实际需要考虑的风险。可除了这么说,他们也没有其他办法避开这个日益逼到眼前的问题。   步长悠怔怔道:“相城,我骗过鄢王,骗过太后,骗过长公主,骗过太子,甚至骗过我母亲,可我没有骗过你,无论善意的谎言,还是有意隐瞒,我没做过。”   他亲了亲她的颈侧,低声道:“我知道。”   公主在他跟前是个老实人,他常希望她哄他,哪怕骗一下也没关系,可公主没做过。要不是看在公主是个老实人的份上,之前她那么欺负他,他早就扔下她不管了。   步长悠想要的却不是“我知道。”她想要的是“我也是。”   她离开他一点,仰头看着他:“那你呢,你有骗过我吗?”   他呐呐道:“我好像有......”   步长悠一眨不眨的看着他,问:“比如?”   他不好意思起来:“那天我说公主摁着我拜堂,其实是我骗公主拜堂,还骗公主叫我夫君......”   这个不重要,情趣罢了,她不是木头,她追问:“还有吗?”   他一想,还真有:“我小时候一点不斯文,的确穿肚兜在村里乱跑来着......不告诉公主是不想叫公主觉得我是野孩子......”   步长悠愣了一下,问:“还有吗?”   他点点头,还真有:“公主被困在城里借宿薛家,薛川穹跑来偷偷告诉我了,是我叫他把公主哄到山上,然后假装跟公主偶遇......”   这个步长悠真不知道,她瞬间恍然大悟:“你......”   他别扭道:“诸如此类的还有很多,我不想说,说出来没意思,我想自己藏着。”   步长悠哼了一声:“我也觉得没意思,别说了,你自己藏着吧。”说着扭头往书房去。   到了案子前,看见自己画了一半的澜叶河,突然清醒过来,正事还没办,可她已经有点不想问了。倘若答案不是她预测的那样,那一切就毁了。中尉不是说人应该学着装糊涂么?可不问又不甘心,这是她丈夫,未来几十年,他们都要在一个屋檐下,甚至还会一起养小孩。如果连这点都过不去,以后怎么办。   他跟了过来,见她看着画发呆,边瞅边问:“这画的是什么?”   步长悠侧脸去瞧他。   眉眼像是从古画里拓下来的一样,真是好看,就算将来老了,也一定是个俊老头。   步长悠抿了一下嘴唇:“是我母亲的家乡,灵丘城,很有意思的一个地方。”微微一顿,“你去过吗?”   他一瞬不瞬的看着案子上的画。   她一瞬不瞬的看着他。   或许只是一瞬间,或许已经过了很久,他摇摇头,道:“没去过。”   步长悠的心沉了下去。   他调回目光,见她表情有些怪,轻声问:“怎么了,怎么这么看我?”   步长悠回过神来,直直看着他,不放过他脸上任何细微的表情:“那上一年十一月你在什么地方?”   他怔住了。   他怔的表情一出来,步长悠当下就知道鄢春君说的是实话。她忽然笑了,从案子后头走出来,走到窗下,在圈椅中坐下来,静静看着他。看这个花言巧语的死骗子还能编出什么样的借口。   那一瞬间,相城知道自己已经失去公主所有的信任了,他再说什么,公主都不会信了。   他攥紧自己的手,尽量使自己平静下来,不平静估计会出更大的乱子,他问:“步珩跟你说的?”   已经是最坏的结果了,她也没什么可在意的了,步长悠靠在椅背上,闲然道:“当然,当然是你姐夫说的。”   他追问道:“他说什么了?”   步长悠道:“说我长得像你姐姐,说你看上我是因为你姐姐,说我是你姐姐的替身。还说上一年十一月,你去沈国调查太子生母的事情,并且带回了我母亲是太子生母的结果。然后他把这件事告诉了偃月夫人,偃月夫人暗示王后,王后去了离宫,导致了我母亲的自杀。”   步长悠每句漫不经心的话都像锤子,一锤又一锤的把他砸得眼冒金星。砸到最后,他几乎站不住,只好伸手撑住桌子。与此同时,他脑子里飞快闪过各种念头,这些念头最终只奔向一个结果,如何能最大程度的安抚下公主。   他上一年是去沈国查出了太子和祁夫人的关系。他当时已隐隐知道到了这事的重要性,所以并未直接告诉鄢春君。或许鄢春君察觉到了什么,便叫他姐姐来套他的话。他在姐姐跟前素来没戒心,走漏了风声,这才全都被鄢春君知道了。前些日子祁夫人意外,太子身世在坊间流传,他担心是鄢春君做的,就去问姐姐。姐姐说鄢春君得知祁夫人在离宫出了意外也很震惊。换而言之,鄢春君跟祁夫人的意外没有关系,他这才放心下来,不过仍没放松警惕,关注着琮安宫里的一举一动。   祁夫人死了,王后牵涉其中,王上暗中派青麒卫调查,他私下打听过结果,不过调查的那几位同僚的嘴很严,什么不说。之后王上下诏宫里不准再讨论祁夫人,也未对王后做出惩处,他便以为这事跟王后也无关。但之后王上却未再踏进王后殿门半步,王后前去请安,他一概不见,整个八月都在冷落王后,王上这一反常举动,又让他又觉得与王后有关。   王后被冷落,远在云中的恒家立刻站上了风口浪尖,朝中有人上书弹劾云中侯在云中大肆招兵买马,有不臣之心。丞相私下怀疑祁夫人的死跟王上和裴家有关。王上想削外戚,可碍于没有理由,所以利用祁夫人撕开了这个口子。然而太后不是等闲之人,王上是她一手从沈国接回来的,如开始反咬她,她岂能坐以待毙。所以她以裴翼泄露太子身世动摇国本为由迁怒裴翼,后找御史大夫,拿裴翼早年的小事大做文章,上本参他,弄得王上不得不将他免职。   可这些都是他和丞相的猜想,空口无凭,如何让公主相信?   他从案子后走出来,在她跟前蹲下,仰头看着她:“他的话三分真,七分假,公主不能全信,要是全信了,他的阴谋就得逞了。”   步长悠低眼看着他:“我要是全信就不会去找你,你告诉我,哪三分是真,哪七分是假的?”   他道:“我喜欢公主,是男人对女人的喜欢。至于姐姐,长姐为母,我敬她爱她,她跟公主不是一回事。”   步长悠点了点头:“我相信你,还有呢。”   他道:“夫人的意外跟鄢春君没有关系,他把夫人的意外算在自己头上,是为了把这个罪名过渡给我,好让你我生嫌隙,叫你不嫁给我,叫丞相攀不上太子。”   本想顺便把猜测告诉她,可想了想,还是咽了回去。没有证据就这么推给鄢王和裴家,搞不好公主觉得他为给自己开脱,给别人泼脏水,那他就成了不折不扣的小人了,只道:“你若是因为这个不嫁我,而嫁给了别人,他做梦都要笑醒。”   步长悠问:“那就是说,你上一年十一月真的在灵丘城,也真的查出了太子的身世和母亲有关?”   他鼻头冒出了细密汗珠,话有些急:“我是查出来了,可我原本没打算告诉他,只是跟——”   步长悠打断了他的话,她不想听他的狡辩,只想知道结果,她道:“你在明知道鄢春君会拿这件事大做文章的情况下,仍然告诉了他,却没告诉我,并且一直瞒到现在。倘若鄢春君不来告诉我,你是不是打算一辈子不让我知道这事?” 第95章 烂枣   他一把握住她的手, 紧紧道:“没有,我本没打算告诉他, 是跟姐姐聊天时一不小心说漏了。后来我想过告诉公主, 可那时我跟公主的交情很浅,风一吹就没了似的。我怕告诉公主,公主会告诉夫人, 那我就彻底没戏了。我本想等关系稳定一点后就告诉公主, 可后来压根就没稳定的时候,总是起起伏伏,叫我不敢说。夫人死后, 我就更害怕了。我想先跟公主成亲,然后再慢慢与公主解释。我没想一直瞒着公主。”   步长悠拧眉看着他:“因为害怕失去, 这样大的事,你就可以瞒着我?你不懂轻重缓急么, 这件事明明是有任何理由都不该瞒我的事情。我就算相信母亲的死跟鄢春君无关, 可你瞒我的时候,就没想到会有类似的结果么。你在明知道结果会很惨烈的情况下,依然不告诉我。相城, 你是真的爱我吗?”   他的确爱她,从未这么肯定的爱一个人,可她这么指责他,他发现自己竟然没办法驳倒她,于是茫然起来:“我知道夫人会牵扯进去,可我不知道她会死。我以为倘若太子的身世真的被捅了出来, 王上、太子甚至武平君府都会护着她。”   步长悠摇摇头:“相城,说到底,你不爱我,你只爱你自己。因为害怕自己失去,而宁愿我失去。我差点就相信你是爱我的,我差点以为你是这世上最爱我的人。”   他愣愣的看着她。   步长悠从椅子里起身,结束了这场对话:“果然天底下除了自己,没有一个靠得住的人。”   他一下就瘫了。   步长悠出了房间,到后头的厨房去。   青檀和紫苏正在石磨旁择菜,见她过来,问:“怎么,公主这就饿了?”   步长悠摇摇头,进厨房看了一圈,二娘和流云正在里头做饭,她顺手拿了小杌子出来帮姐俩一起择。   紫苏奇道:“相公子呢,走了?”   步长悠没吭声。   青檀几乎立刻就猜出可能发生了什么事,她试探道:“公主和相公子吵架了?”   步长悠徐徐吐出一口浊气,道:“没有。”   紫苏显然不信,这俩人吵架都是家常便饭了,她起身到前面去看。   -c-x-妖精整理-   相城正趴在案子上伤心,听到有动静,忙抬起头来看,见到是紫苏,眼睛立刻黯淡了下去,人也重新趴了回去。   紫苏小声问:“公子,你和公主又吵架了?”   他不吭声。   紫苏道:“刚才不是还好好的么,怎么没说两句又吵了起来?”   他还是不说话。   紫苏问不出来,就准备走了,刚一转身,忽然听到他道:“我上一年就知道太子是祁夫人的儿子,但没有告诉公主,刚才被公主发现了,她生我气,觉得我一直在骗她,不理我了。”   “啊?”紫苏吃了一惊,“这么大的事,公子为什么不告诉公主?”   他默了默,没回答,只问:“怎么办,她会不会一辈子不理我?”   紫苏思索了一下,道:“要是夫人还活着,公主发现了这事,估计生一阵气也就算了。现在夫人刚去了没多久,外头又因这事闹得沸沸扬扬,估计有些悬。”   相城说不出话来了。   紫苏见他颓了,找补道:“公主那么喜欢公子,也不一定,我瞎说的,公子别灰心。但我觉得这不是小事,公主生气很正常,要搁在公子身上,公子的气估计更大。我建议公子现在什么都别说,这会儿说什么都是错,多说多错,于事无补,反而雪上加霜。不如先分开一段时间,让公主自己静一静。倘若她觉得可以原谅,自然就原谅了。”   他抬头望着她,眼睛越发可怜兮兮:“倘若她不原谅呢?”   紫苏抿了一下唇,很有这个可能,因为公主在某些事情上较真的可怕,她哀声道:“那就好聚好散吧。”   他一听这个,心都碎了。   紫苏十分不忍心,还想再说点什么,但想了想,还是没说。   步长悠见她回来,就问:“人呢,走了吗?”   紫苏叹气:“还在书房。”   步长悠道:“你去传句话,告诉他,我之前应他做夫妻,现在这话不算了。”   青檀一听这个,知道闹大了,赶紧看紫苏,紫苏摇摇头,叫她先别问,然后去书房传话。   可书房空空荡荡的,已经没人了。   步长悠听到人已经走了,没吭声,等手里的一把青菜择完后,就回前头去了。   她在书房坐了一会儿,又出了院子,坐在院子门前的枣树下。   暮色四下,山里的雾越来越重,远山模糊成一片烟岚,四周渐有虎啸狼吟声起。   她枕着手臂,趴在石刻的棋盘上。   石头的凉透过薄薄的衣料传到手臂上,再由手臂向四肢百骸扩散去,不一会儿右手小臂就僵了,又僵又麻。   她坐起来,袖子上一大片冰凉湿意。   母亲走了,还发现情人是个死骗子。   早知不要动情,否则也不会如此伤心。   一阵风吹过来,老枣树抖动起来,枣子啪嗒啪嗒往下掉,有一颗还咂到了她颈里。砸到的地方又疼又凉,她伸手把枣摸出来,在衣裳上蹭了蹭,咬了一口。   甜意在舌尖蔓延开,充斥全身。   就像某个人一样。   他突兀的参与了她的人生,刚开始以为是颗酸涩的枣,后来发现是颗甜枣,吃到最后发现他的心是烂的。   她生起气来,把只咬了一口的甜枣使劲掷了出去。   枣子咕噜噜的顺着石阶道一直滚了下去。   风还在吹,又有枣子落下来,打到了她的额头,她瘪瘪嘴,马上就要哭了。委屈哭的,干什么呀,瞧她孤=初~雪~独~家~整~理=苦伶仃,连枣都欺负她。可她只是瘪瘪嘴,马上收住了,不能哭,不值得。   青檀擎了一盏风灯出来,道:“公主,饭好了,用饭吧。”   步长悠回头看,她穿一身青碧色的衣裳,灯光柔柔的打在脸上,未施粉黛的脸甚是清俊,如此佳人,她想起什么来,问:“玉佩还回去了吗?”   青檀走过来,把灯放在棋盘上,在她对面坐下,道:“还没。”   步长悠把灯罩拿掉,将灯灭了,这一片就暗了下来,她道:“你不是相信缘分么,去看看吧,万一是良缘呢,别错过了。”顿了顿,“而且我瞧那玉佩像个稀罕物,估计不是普通人。”   青檀默了默,道:“公主跟我一块下山吧,闷在这里这么久,人都闷坏了,就算见不到那人,咱们也当散心了。”   步长悠摇摇头:“我身上有孝,就不去戏楼那种地方了,让紫苏跟你一块去吧。”   青檀继续劝她:“要不咱们还回城里住着吧,多见见人,公主的心情估计会好些。”   步长悠点点头:“我也是这个想法。”想起什么,仰头看头顶,满树硕果,要是她们走了,这前前后后四棵老枣树的枣就会落在泥土里,太浪费了。她道:“明天咱们把枣打一下,装起来,一块带到城里去。”   次日她们打了枣,收拾一番,驾着马车进了城。   在城里安顿好后,步长悠从那几筐枣里捡了一篮子又大又红的,然后带着这篮枣子和青檀、紫苏去了太子府。   她现在能找的人,也只有太子了。   太子府的管事一听到她是文庄公主,赶紧叫人请了进去,然后派人去后花园禀告太子。   她这厢一盏茶饮毕,通禀的人回来了,说太子请她过去。   八月桂子飘香,太子府的后花园种了几棵桂树,人一进去就闻到了阵阵桂花香。她还在花园入口碰见了一个人,管事说那是太子妃的兄长,棋艺超群,经常到府里陪太子下棋。   步长悠穿过扶苏花木,登上假山。   假山上有座望远的亭子,太子正在里头琢磨那半局残棋,乍见她上来,就放下棋子,起身相迎,老远道:“前几日还说要去看妹妹,只是手上一直忙,竟然忘了,没想到妹妹就来了,咱们这心有灵犀。”   步长悠福了福身,道:“妹妹不请自来,没打扰哥哥吧。”   太子请她坐下,笑道:“虽然咱们只见过两面,可也不用这么客套,妹妹来看哥哥,哥哥高兴还来不及呢。”一眼瞥见紫苏手臂跨着的小篮子,问,“那是什么?”   管事接过篮子,掀开遮布给太子看。   步长悠解释道:“听寺里的住持说,那几棵枣树是曾祖母清修时种下的,几十年的树龄,枣子又大又甜,只不过月初哥哥去时,果子还没熟,现在正好,就摘了一些,给哥哥尝一尝。”   太子伸手捏了一粒,尝了一下,果然水分和甜分都多,他便叫管家洗一洗装盘送过来。   管事听了吩咐就下去了。   太子边吃枣儿,边问她近况如何。   步长悠摇摇头,说不太好:“前几天二哥到山上来,说妹妹上一年被赐婚后,他派人去沈国查母亲的身世,他一早就知道太子哥哥的身世,还告诉了偃月夫人,偃月夫人又告诉了王后知道。”   太子立刻拧起了眉头:“这是老二亲口所说?”   步长悠点点头,道:“妹妹打小在离宫长大,不懂朝堂之事,后到山上清修,更不问世事,不知他为何要跑来告诉妹妹这些。但他的话叫妹妹难受。只能来请教哥哥,母亲的死,当真是人为而非意外?” 第96章 宫中   太子看着步长悠, 忽然想起自己父王的话,说这妹妹最像他母亲。   他站起来, 走到亭子边, 花园风景尽收眼底。南边多水,北边多花木。他负手而立,道:“咱们虽不亲, 可说到底是一母同胞, 我不该瞒你,宫里的确有点流言。只因牵扯了王后,兹事体大, 父王明面上并未派人查,私下是否有查, 查出了什么样的结果,我也不知。不过既然老二亲口认了, 那想必是真的, 否则他怎么会给自己破脏水?只是有一点实在令人迷惑,这等丑事,他为何要不打自招?”   步长悠道:“他未明言, 但话里话外把丞相也绕了进去,说丞相也算是妹妹的杀母仇人,问我倘若真的嫁去相家,对得起母亲的在天之灵么?”   太子顿时就恍然大悟了,原来他的用意在这。   管事带着侍女上来撤棋盘,奉茶, 放了洗净的枣子。   太子坐回来,捏了一粒枣,笑道:“你二哥老爱跟我作对,这次估计听说相家要娶妹妹,怕相家站在哥哥这边,所以急了,不惜拿自己的丑事来阻挡妹妹嫁过去。不过哥哥说句公道话,丞相府是丞相府,他是他,不能因为人嫁给了他一个女儿,整个府都跟着成了黑心的。”   步长悠附和道:“妹妹也是这么想。”微微一顿,又伤心起来,“可母亲就这么无缘无故的......”   太子微微叹了口气,道:“父王虽未明惩,但已许久未见王后,王后去见他,他也从来不见,处境并不怎么好。至于老二......”太子道,“倘若真是他做的,他早晚会付出代价,妹妹不必急。”   步长悠欣慰起来:“哥哥这么说,妹妹心里就踏实了。”   太子又道:“至于妹妹的婚事,前几日我进宫去请安,私下跟父王提了一嘴,说小表弟不错,又善丹青,跟妹妹是良配,父王点头也说不错,只是有些犹豫,不知在犹豫什么。我问了一下,他也没说。不过我猜测,父王可能是有意恢复妹妹和裴炎的婚约。”   步长悠怔住了,她茫然的看着太子:“哥哥何出此言?”   太子摇头:“没什么事实依据,毕竟裴炎上一年辞婚把父王气得不轻,中尉又刚被免职,按说不可能是他们家,但父王若有犹豫,总不会是想把妹妹嫁去云中,想来想去,只有裴炎这一个可能。毕竟妹妹和裴炎的婚约是父王亲赐,若是不了了之,也有损君威。裴炎若知错就改,倒也没什么不能原谅,毕竟裴家世代忠良,也值得托付。”   裴炎作为她的“前”未婚夫,永远是不能被忽视的存在。步长悠早有心理准备,可真被太子亲口说出来,她还是像被大锤砸了一样,晕头转向。   她现在没心情嫁人,任何人都不想,可偏偏事情就逼到了眼前,再有一个月,孝期就结束了。   步长悠坐在回程的马车里,一想到这个,就恨不得拿脑袋咣咣撞车壁。   她其实没经过什么大事,最大的事也不过是上一年拒婚和今年被土匪劫走,顶多加上祁夫人的意外,所以面对突如其来的状况,有些不知应该怎么应对。她只能告诉自己,还有一个月的时间,不要急。实在不行,她落发做尼姑去,鄢王再专\制,也不能押一个尼姑上花轿。   这么一想,就稍微稳了下来。   不过想得多了,还是觉得自己若不想成为一颗棋子被当权者摆来摆去,那只有一条路,彻底脱离鄢王室。   以前想着跟相城一块脱离,现在相城靠不住了,只能靠自己。只是怎么样才能顺理成章的脱离?   晚上躺在床上睡觉,辗转反侧半宿,想得脑子都木了,也没想出什么即时可行的法子来。倒是紫苏第二天早上说能不能从乱葬岗扒几个女尸,运到山上的小院,晚上放一把火,把整个院子都烧了,烧一夜,只剩下几幅白骨,谁也认不出那是不是她们主仆,她们就可以远走天涯了。   步长悠把这法子否定了。   一个公主在清平寺清修时被烧死,宫里一定会怪到寺里。   住持够照顾她了,她不想让住持因自己的出走而把一生的修行都毁了。且连累住持都是轻的,说不定会带累整个寺庙。百年老寺,要是因她被废弃,太造孽了。   可这法子被否认后,她忽然觉得怎么走都会连累住持。   青檀说除非生病,生老病死乃人之常情,宫里即便怪罪,也不会重罚。可生病死根本没办法伪装,伪装的再像,大夫一把脉就给脉出来了。   紫苏被青檀一提醒,想到什么,问:“你记不记得咱们小时候在茶楼听过一段说书,书里有个小姐想跟穷书生私奔,但又怕被族人找到,就托人给她弄了一副药,那药喝下去可以让人像真的死了一样?”   青檀皱眉道:“在哪听的,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步长悠来了兴趣:“别管在哪听的,你仔细说来,我听听。”   紫苏歪脖细想:“具体的我也忘了,就觉得那药很奇,吃完之后可以像死了一样,然后过几天还能再活过来,这不是死而复生么。”   青檀以防步长悠当真,提醒道:“这是说书的杜撰吧,世上哪有这样的药。”   紫苏立刻反驳道:“说书的走南闯北,见多识广,万一就真知道有这种药呢?”   青檀本来还想说什么,但见步长悠若有所思,就住口了,还是不扫她的兴了,再说万一真有呢。   吃完早膳,紫苏陪青檀去金玉楼还玉佩,金玉楼的小厮却说那位公子自六月份走后,再也没来过。   青檀有些沮丧,毕竟这玉佩攥在她手里十多天了,想了无数种可能,或好的或坏的,没想到连个人都没看见。   青檀把玉佩还给小厮,说如果人家来找,请小厮替她还了。   紫苏一把将玉佩夺回来,然后把薛家的住址报给了小厮,说倘若再看见那位公子,请他上门来取玉佩。   青檀问她干什么,紫苏说以防万一,万一是个良人呢?   俩人回去后,在书房找到了步长悠,见她正在看书,凑上前一瞧,笑了:“公主怎么对兵法有兴趣了?”   步长悠翻了一页,闲闲道:“寻找生路。”   紫苏纳闷道:“兵书里有什么生路?”   步长悠正要告诉她三十六计的精妙,流云就从外头进来了,道:“公主,裴公子来了。”   “谁?”紫苏没听清。   流云道:“就是守城门的那个。”   步长悠看到流云手里捏了一封信,问:“这是他送来的?”   流云把信递过去,道:“裴公子说这是蓁夫人托人捎出来的。”   夫人?步长悠笑,从美人变成夫人,看来她在宫里过得应该不错。   步长悠打开信,信上一股幽香,这味她倒是熟悉,的确是裴蓁一惯用的那种香。   信有三页,她一页一页的看下去。   收到故人来信,本是很开心的事,可她的脸色却逐渐沉下去。   紫苏、青檀和流云你看我,我看你,不知是怎么回事。   步长悠看完信后,慢慢的坐回了椅子里。   青檀将信拿过来,几个人挨着看了一遍,心也都跟着信沉了下去。   三页信总结下来只有两句话。严格来说,只有一句话。   王上希望裴炎娶公主,只要裴炎认错,他就把公主嫁给他,并且让他接下他父亲刚丢掉的中尉之职。   步长悠没觉得吃惊,只觉得终于来了。   她其实有察觉的,从裴炎一改对婚事的抵触态度开始,她就察觉到了。她总觉得这人非善类,他因这门婚事丢失的,他一定会悉数找回来。后来他们从沈国回来,到武平君府报平安,中尉虽是好心提醒,可也说出了一个大家都知道的事实,那就是只要裴家愿意,就一定能娶到她。因为她和裴炎的婚约只是搁置,并未作废。   只是那时感觉很模糊,她以为是自己杞人忧天。   知道中尉被免职,她那种杞人忧天的感觉就又浮上了心头。   倘若说上一年她的胡闹有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意味,那裴炎的辞婚一定有恃宠而骄的意味。   可今年,他没有君王的宠信,父亲又被免了职,他没什么骄矜的资格了。   她日常担心,裴炎有一天会突然跪到紫明殿认错,跟鄢王说,他愿意娶她。   虽然她是一个无权公主,可毕竟是公主,娶了她,鄢王断不会让驸马继续守城门的。   如今裴蓁的信一来,她便知道了,驸马不守城门干什么去,中尉。   步长悠现在都能推测出鄢王罢免裴翼一定出于某种不得已的原因,所以免了之后,立刻叫裴炎上。   中尉掌管琮安城禁军,一旦他下令关闭城门,整个琮安就彻底与世隔绝了。王宫会成为瓮中之鳖,更别说鄢王。就算驻守在外的军队来勤王,这琮安城的建得如此牢固,攻破也需要一段日子。鄢王把这个职位交出去,等于把自己的半条命都交了出去。如今他千方百计让裴炎做这个中尉,说明他还是只信裴家。   步长悠无法确定裴蓁的来信是好心提醒自己鄢王主意已定,她帮不上忙了,叫自己赶紧想别的退路;还是告诉她,她和裴炎的婚事已定,请她认命;抑或是请她看在与武平君府的交情上,嫁给裴炎,帮他们裴家渡过这个难关。   她让流云把裴炎请到了书房。   他抱拳行礼,叫了句公主。   步长悠抬手请他坐。   槛窗下摆了两张圈椅,他拣最里边的那张坐。   青檀和流云进来奉茶,一杯搁在圈椅边上的香几,一杯搁在案角,然后退了出去。   步长悠微侧了一点身子,看着椅子里的他:“裴公子,除了这封信,蓁蓁还有什么话给我吗?” 第97章 交心   裴炎道:“回禀公主, 没有。”   步长悠又问:“这封信公子看过吗?”   他微微欠身,道:“卑职不敢。”   步长悠道:“那她一定有另外一封信给你。”   他道:“是。”   步长悠道:“我猜她跟我们两个说的是同一件事。”   他公事公办道:“卑职不知。”   步长悠顿了一下, 结束了这场快问快答, 她从案子后头走出来,走到他跟前。   他跟着就要起来,步长悠伸手将他摁回去, 道:“我想请教一下公子, 中尉为何被免了职吗?”   他没想到话题转移的这么快,愣了一下。   步长悠接着问:“不能说?”   他摇摇头,道:“早年间小舅舅年轻气盛, 做过不少荒唐事,后来被人弄到牢里要问罪, 外祖父来求父亲,父亲就托了关系把他弄了出来。前些日子, 因为这事被几个御史参了, 加之父亲是为数不多的知道太子身世的人,太子身世被泄露,太后认为是父亲所为, 不免震怒,王上只好先将父亲免职。”   步长悠:“那是从你们府里传出去的吗?”   裴炎垂眸:“父亲至今也未曾跟卑职说过夫人和太子的事情,他也断不会跟其他人说,更不会从我们府里传出去。”   “那就是有人故意陷害?” 步长悠问。   他没吭声。   步长悠继续追问:“想必你们心里是有谱的,是谁?”   他仍然公事公办,道:“ 没证据的事, 卑职不能乱说。”   步长悠可不跟他兜圈子,直接道:“是鄢春君吗?”   他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公主怎么会如此说?”   步长悠道:“前几天他来找我,亲口跟我说的。不仅跟我说流言是他放出去的,还跟我说他上一年就知道太子的身世了,他将此事告诉了偃月夫人,人偃月夫人告诉了王后。”   裴炎更加诧异了,不过他这一讶异,显得整个人都活了起来,他纳罕道:“他为何要跟公主说这个?”   步长悠道:“你不必知道他为何说这个,你只需告诉我,他说的是不是真的?”   他张口就要答,大有继续敷衍的意思,步长悠在他还没开口时,就喝止了他:“裴炎。”   裴炎被吓到,忙起身恭敬道:“卑职在。”   步长悠却缓缓舒了一口气,她打算示弱,只手将他的拳头压下去,温声道:“裴炎,我是你父亲故友的女儿,我们两个有过婚约,我又是你妹妹的好友,你于我还有救命之恩,咱们这么多的关系,算得上私交甚笃吧?”   他低着眼睛看她,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步长悠更加温和了,不止声音温和,连眉眼都尽量使它们温和下来,她道:“今日咱们不论君臣,我不摆公主架子,你也不要用官话搪塞我,我只想听真话,哪怕没有证据。”微微一顿,怕说服力度不够似的,补充道,“我从未见过母亲和中尉见面,却知道中尉是她在鄢国唯一信任的人,就算不为咱们小辈的私交,为了他们上一辈的交情,你也该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对不对?”   裴炎没立刻回答,对于这位公主,他总是下意识的保持警惕,不过看样子这次倒不像是在耍弄他,于是他垂下眉眼,重新坐回去,道:“父亲私下推断,太子身世被泄露,应该和鄢春君有关系。至于夫人的意外……之前王上派青麒卫到离宫暗查,未查出王后与夫人有任何交集。”   步长悠蹙起了眉头:“可我听说鄢王冷落她,她的处境非常不好?”   这件事事关重大,裴炎有些不知道要不要跟她说,可一想到她刚才都近乎哀求了,若不说,就太让她难堪了,于是道:“很多事情的内里都不像表面看上去的那么简单,或许夫人的死的确是意外,但因为有利用价值,所以各方纷纷下场。比如鄢春君,他利用夫人之死,想挑拨太子和王后的关系。而王上这些年来一直忧心外戚权势过大,但出于对太后的尊敬,迟迟不肯动手。云中不思感恩戴德,反有恃无恐,导致云中只知有云中侯,不知有王上。或许王上也利用了这件事,一来是将太子和外戚剥离开,二来也有警示云中的意思。”   这番话里头的确含金量巨大,不过步长悠所在意的不多,她只想确认她母亲的死是意外还是人为。她问:“那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中尉被免职,看上去也没有表面那么简单?”   他道:“公主聪慧。”   步长悠问:“那几个御史是太后的人?”   他没吭声。   没吭声就是默认了,步长悠道:“刚才我就在想,倘若裴公子愿意跟我交心,我就愿意跟公子交心,现在看来,公子的确是值得托付之人。”   裴炎不解的看着她。   步长悠道:“武平君解甲归田了,中尉被免职,你又被贬职,一家三代,只有裴蓁在宫里苦苦支撑。她虽有一位公主,可若没有家族的支撑,在宫里大约也不会太好过。我是这么想的,既然你需要用跟我的婚姻来官复原职乃至加官进爵,那咱们就成亲好了。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倘若时机成熟,我会假死离开,不需要你帮大忙,只需要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行了。”   裴炎不可思议的看着她。   步长悠继续道:“我已经替你们家考虑了,生老病死乃人之长情,成婚半年后,我若得病死了,谁也怪罪不到你们头上。”顿了顿,“或许你觉得我答不答应这门婚事都无所谓,因为婚事只需你单方面去给鄢王认错,让他有台阶下,它就能成立。但我告诉你,你们若是逼我,我就剪头发做姑子去,咱们两败俱伤,谁也别想好过。反正母亲已经不在了,我唯一的顾虑也没有了。”   裴炎没说话。   步长悠回到案子前,端了自己的茶给他,他惶不多让,接了茶一口饮尽。   步长悠接回茶杯放回案子上,软声道:“虽然那么说,但我知道倘若我真的不愿,你们父子定不会逼我,要是逼我,你们不就成了伪君子么?但不逼我,就要辜负鄢王的一番期待,他的期待这次若落空了,你怕是再没翻身的机会。你们左右为难是不是,我这法子解了两厢难处,不好么?这事唯一的风险就是倘若事情败露,咱们都不得好死,但富贵险中求,我敢冒这个险,你敢吗?”   他又拿了自己的茶,抿了一口,道:“公主想怎么个假死法?”   她摇摇头:“没想好,只是看到裴蓁的信,脑子里突然涌现出了这样的法子,至于具体怎么实施,慢慢想吧,毕竟现在连婚事还没定,有的是时间。”   裴炎已彻底恢复冷静,他仰面看她:“倘若想不到呢?”   这是松动了,步长悠笑:“上一年我能想出叫你辞婚的法子,明年我就能想出假死的法子,事在人为,怎么会想不到?”眼波一转,到他旁边的椅子里坐下,故作亲昵道,“公子见多识广,也可以帮忙想一想,毕竟咱们是战友,成全我也是成全自己,公子总不想跟我过一辈子吧?”   其实不必故作亲昵,他们之间本来就不陌生,只是素日两人没有台阶下,端着而已。   裴炎对示好无动于衷,因为这是大逆不道的事,他的确不会做帮凶,顶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道:“卑职愚钝。”   步长悠笑了,臭德行,真是给人惯坏了,她起身到案子后头去,边写边道:“我就当公子答应了。”   裴炎没吱声。   步长悠写好一纸契约,拿了印泥,摁了手印,递给他:“要是没问题,公子摁个手印吧,虽然这东西没什么实际用处,但可以约束公子,公子要是反悔不认,我就日日拿它来羞辱公子,让公子时时记起自己是个出尔反尔的小人。”   裴炎很不情愿做这样的勾当,可他也知道这交易是公平的,双方不会有任何道义上的负担,也不会觉得委屈。   人只要不觉得委屈,那么一切问题都不是问题。   他虽不情愿,可还是摁了手印。   步长悠拿到他摁了手印的契约后,心情立刻开朗起来。她小心翼翼的将契约折好,拿镇纸压住,转身道:“公子还有没有什么话嘱咐,倘若没有,我送公子出去?”   裴炎也觉得一身轻松,声音跟着轻快了不少,起身道:“公主留步吧。”   步长悠坚持将他送到门口,看他翻身上去,忽然又道:“公子,你什么时候有空,能不能教我骑马,以备不时之需。”   裴炎居高临下的瞧着她,可真高兴,他道:“容卑职想一想。”   然后策马而去。   裴炎一走,青檀、紫苏和流云迫不及待的从门里出来,见步长悠满面红光,容光焕发,很是好奇,问她怎么回事。   步长悠一边往回走,一边把她跟裴炎的交易说了。   大家都觉得不可思议,又都觉得顺理成章,于是青檀试探道:“那这事要不要告诉相公子,让他跟着一块高兴?他见多识广,脑子也好使,说不定立刻就能给公主想出一二三四五六个假死的法子出来。”   步长悠听到那个字眼,脸色立刻变的阴沉下去,她寒声道:“虽然母亲的死跟他无关,可他欺瞒我是事实,这种骗了人还理直气壮给自己找理由的人,要他做什么。你们谁要是敢跟他说,别怪我翻脸。”   公主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吓得几个人立刻敛声静气,连连点头称不敢。   步长悠这一整天都沉浸在寻到新出路的欢欣中,一直没有平静下来。但到了晚上,夜深人静,她就静了下来,开始细想自己那提议的可行性。   那法子很粗糙,成立的依据不过是紫苏幼时听过的一段说书。不过这个不重要,只要有裴炎放人的承诺,她就已有五成的把握。至于假死的药,只能先在城内的医馆问一问。倘若问不到,就雇人去找。   雇人应该会花一笔不小的钱,她明天得好好算一算账,看自己目前能拿出多少来。   于是越想越多,一直到月上中天,街上传来三更天的打梆声,她还没睡着。   梆子声渐行渐远,她翻身正准备睡,却忽然听到啪嗒一声,像槛窗撑开又落回去的声音,接着有什么东西轻飘飘的落了地 第98章 恼怒   她心中一惊, 猛地握紧被角,因为察觉到是人, 但随之又放松下来, 因为她闻到了那熟悉的幽香。   相城。   她闭上眼睛假寐,却莫名紧张,只觉得心在腔子里要跳出来似的, 接着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他好似把衣裳脱了。   这深更半夜,他鬼鬼祟祟要做什么?   接着被子被掀开,他的人进来了。   他身上带了一点夜晚的凉意, 手不小心碰到她,她身上立即起了一层细栗。他离的很近, 步长悠能感觉到他的气息,他小心翼翼的将胳膊穿过她颈下, 将她搂到了怀里。   他的怀抱宽阔温暖, 熨帖的她都想哭了。   情人就在怀抱里,他也悄悄红了眼圈,要是能跟她抱头痛哭就好了, 反正他俩都觉得委屈巴巴。情这种东西,真是叫人又爱又恨。他稍微平静了一点,轻声道:“十岁那年,有个老和尚说我有慧根,要渡我入空门,我差点就跟着去了, 还是丞相不肯,才没有去成。现在想想,以前除了姐姐,什么都挺无所谓的。后来到了该有女人的年纪,也有过,觉得女人有点意思,但时间久了,发觉也就那么回事。姐姐总说我没遇到对的人,要是遇到了就说不出这种话。我还以为她逗我呢,后来瞧见公主,就觉得公主与众不同。深交之后,发现的确与众不同,把我整个人吊的不上不下的。那感觉有点像小和尚头次入红尘,真正尝到了七情六欲的滋味。所以我也会害怕,太怕了,公主那时对我完全无心,不过是觉得好玩罢了。倘若给公主知道我特地跑去沈国查太子身世,公主一定会认为那背后有惊天大阴谋,一定会防备我,还会告诉祁夫人,那我就没机会了。我不允许这种事发生,任何有可能将公主推远的事我都不想做,哪怕是饮鸩止渴。我知道这事做得糊涂,可重来还是会这么选。好在老天爷眷顾我,没让我的隐瞒生出不可挽回的错误。”顿了顿,声音更轻却更委屈,“王上派青麒卫调查过夫人的死,我从他们嘴里抠出来的真话,夫人的死真的跟王后无关,跟偃月夫人和鄢春君更无关,你别听鄢春君胡咧咧,他就是不想我们成亲而已。”   他说了好大一段话,可没有人回应,房间里变得很安静,仿佛连窗外的虫鸣都没了。   他也不吭声了,只是将她搂得更紧。   步长悠都不知道他是在自说自话,还是说给她听的。   不过她不打算搭理他。   这人总有许多道理,明明骗了人,还一幅受委屈的模样,她倒成个恶人了。   他这卖可怜的本事是天生的吧。   以前她没见过世面,一次又一次中招,是她蠢。现在她有经验了,他别想再通过卖可怜使她心软。   欺瞒了她就是欺瞒了他,无论他有什么理由,都不能被原谅。   他也知道是上天眷顾,母亲的死同他没关系,要是有,他们就血溅五步好了!   还说什么重来一次依然是同样的选择,他到底是仗着什么有恃无恐?   是觉得她离不开他,是觉得她非他不可,是不是?   她越想越气,越气越睡不着,最后索性推开他,背过身子去。   他又从后面贴上来,抱住。   步长悠挣了两下,挣不动,低斥道:“放开我。”   他抱得更紧了,小声道:“朝中有人弹劾云中侯在云中招兵买马,拥兵自重,王上派了两拨人过去查,我要离开好一阵子,今天是来同公主告辞的,公主就不能对我温柔一点么。”   步长悠恨不得扒了他的皮,吃了他的肉,还想叫她温柔,她切齿道:“赶紧滚,滚得越远越好。”   他搂住她的手臂一顿,这下真的被伤到了,他扳着她的肩,将她压下去,逼问道:“我滚了,公主想叫谁来?”   步长悠有些恼,一边挣,一边道:“别碰我。”   他一听这个,不松,反而压得更紧了一些,逼问道:“公主是不是早就厌倦我了,现在终于揪住我的小辫子了,就赶紧把我踢了?”又冷笑,“别瞒我,我知道他来过了,公主一直喜欢他是不是?”   步长悠抬腿真踢他,还没踢着,腿脚就被他别住了,她咬着槽牙道:“你没完没了,是不是?”   他将她压牢了,死死的,不让她动弹:“对,我是没完没了,我就没完没了,我告诉你,要是敢趁着我出去的这段时间跟别的野男人不清不楚,看我回来怎么收拾你们。”   步长悠冷笑一声,算是回答了他。   相城被她激得上了头,简直都想掐死她。掐死她就好了,他余生都解脱了。   不,不能掐死她,掐死了她,他怎么办?   但总有别的法子折腾她,他俯身咬下去,咬得步长悠眼泪都出来了,她死命摁住那只在自己身上乱窜的手,道:“你还要这样是吗?”   他埋头干事,边干边道:“对,我还要这样,反正你从头到尾也没看上过我,我还装什么翩翩君子。”   他既然这么说,步长悠也没再阻止,反正他想做事儿,她怎么阻拦也无用。   中间的时候,他絮絮叨叨威胁她,说他八岁那年从树上掉下来,是真的摔到了脑子,脑子不正常,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叫她别胡来,否则跟她同归于尽。还说他对她太好,惯得她不知珍惜,以后再也不对她那么好了。又骂裴炎特能装,现在卖相好,是因为还年轻,再在官场上混两年,身上的鸡贼劲儿就会出来……   步长悠没从他身上闻到酒味,却觉得他醉了。   完事后,他将她搂在怀里,睡了过去。   步长悠想起来找一把刀,捅死他,可又觉得深更半夜没大夫,所以决定天亮了再捅。   她没睡多大一会儿,天就亮了,外头灰蒙蒙的一片。   她看了看身边的这个人,作奸犯科,他还能睡得如此香,脸皮简直比城墙还厚。   她起床穿了衣裳,理了理头发,然后打开门出去了。   外头秋雾重,风里有湿漉漉的草木清香。   步长悠下了台阶,跨过木桥,去厢房敲门。   青檀披了衣裳开门,揉着眼睛问她怎么起这么早。   步长悠摇摇头,问她们房间有没有匕首一类的东西。   青檀回身给她拿了出来,问她做什么。   步长悠让她接着睡,自己回去了。   回去时看到廊下的几盆菊花开得正好,她弯腰去瞧。   八月菊香冷,她弯腰挑了一朵墨菊折下来。黑中透着红,比血的色儿重。她闻了闻,香也浓郁。   她把花簪在自己鬓边,进了房间。   相城此刻正垂着头坐在脚踏上发愣,听到动静,抬眼来看。   隔间的帐子被挽起,美人长身立在珠帘后头,正在审视他。   良久,他站了起来,向她走过去。   隔着一道帘子看公主。   有淡淡的菊香。   他想说,公主,咱们一块过日子吧。   就在她走掉的那一会儿中,他坐在她床边,什么都没想,只是觉得累。   他不想折腾,只想跟她好好过日子,他怕再这么折腾下去,他们都不能善终。   他伸手慢慢拨开帘子。   鬓边有花,开出颜若的姿态。   步长悠拔开手中的匕首,刀鞘被扔在地上,刀尖冷光一闪,朝他肩头扎了过去。   他闷哼一声,猛地拽住帘子。帘子断掉,珠子呼啦啦的蹦了一地。   步长悠面无表情的看着他:“相城,你有你的借口,我有我的理由,既然咱们都无法体谅彼此,婚事就算了吧,好聚好散,痛快点。”   步长悠正要松手,他猛地握住她的手往前一顶,刀子进得更深了,他脸色苍白,却笑了起来:“你勾引我的时候,怎么不说痛快点?你在我耳边发|浪的时候怎么不说痛快点?你骑在我身上的时候怎么不说痛快点?现在叫我痛快?你压根就不是为我没告诉你太子的事,你是知道裴炎身边现在没人了,你看见了机会,找个借口踢开我罢了。”他把刀子从肩上拔下来掼在地上,“别跟我来这一套,我不吃。”   这人真会攀东扯西颠倒黑白,步长悠怒从中来,恨不得上去撕了他的嘴:“有完没完?我是背着你跟他偷情了,还是被你捉奸在床了,你什么事都往人身上扯?你还有脸说我,我看你才是。一不高兴就亲这个搂那个,就你能耐,我都不稀罕说你,你还来劲了。”   “对。”他恶狠狠道:“你给我气受的时候,你不搭理我的时候,我就爱去找别的女人。她们温柔又体贴,哪个不比你强?你除了比她们会发|浪,还会干什么?我告诉你,我跟钟离清可不止搂搂抱抱,我们能做得事情多了去。她还说要给我生孩子,三年抱俩够不够?还说做妾也没关系,只要我疼她,这么善解人意的人,我为什么不疼,当然应该好好疼着。你当真以为我没了你不行?”   步长悠的脸色沉了下去。   他却觉得解气,又解气又解恨,公主原来也会吃醋,看来也不是完全不在乎。   房间里突然静了下来,步长悠指着门,道:“滚。” 第99章 孩子   肩头的伤口还在往外冒血, 但他完全不在乎,只道:“别想着嫁给裴炎, 即便真嫁了他, 我也有办法叫你们过不下去,所以别逼我,我不想在我心爱的女人背后插一刀。”   步长悠看着他:“相城, 你最好一刀捅死我, 捅不死我,死的就是你自己。”   “这是你说的。”他伸手来摸她的脸。   她嫌恶的躲开了。   他也不在意,拨开帘子走出去。   走了两步, 想起什么,道:“那天晚上你醉了, 问我之前跟多少女人这么搞过,我说一个没有, 公主是头一个。刚才我算了一下, 六个,你之前有六个,你后面还有两个。”   他走出了房间, 走出了院子。   出了院子后却再也迈不开步子了。他明明是来跟她好好道别的,叫她等他回来,怎么弄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他在槐树下坐下,清晨的空气有些凉,街道上还没什么人。   他忽然很伤心,伤心的捂住脸。   青檀看着相城出去后, 急忙进了房间。   地上到处都是珠子,还看到了那把带血的匕首。   她连忙将步长悠浑身上下都摸了一遍。   身上没有伤,她松了口气。   可转念想到伤的可能是相三公子,心里也不好受。   吵架归吵架,怎么每次都要动刀子?   她赶紧找药箱,从里头拿了金疮药。   步长悠一把夺过来:“甭管他。”   青檀又抢过来,道:“之前替裴美人挡了一剑,后来又自己捅了一刀,估计还没好利索,又来一刀,要死了。”   说着追了出去。   追出去,瞧见人在门口的槐树下,正一只手捂着脸,似乎在哭呢。   青檀叹了口气。   他听到动静了,忙抹了一把脸,扭了身子,背对着她。   青檀拔开瓶塞,蹲下去看他的伤。   倒不是很深,她拿起药瓶往伤口上倒,边倒边道:“公子年纪轻轻的,怎么一点不懂爱惜自己,以后可怎么办?”   他一听这话,更委屈了,扭过身来,一把抱住她,把脸埋在她颈里,伤心极了:“还有以后么,再也没有以后了,她根本不喜欢我,从头到尾都不喜欢我,都是我逼她的,是我逼她喜欢我的,是不是?”   青檀被这么突然一抱,有些局促,可看他伤心的像个小孩,又忍不住怜爱,柔声道:“不知道她现在是不是还喜欢公子,不过过去肯定是喜欢的。以前老喝避子汤来着,公子生辰后回来,给她熬了好几回,她没说不喝,可却都没喝,全悄悄倒花盆里了。”   他茫然起来,茫然中,竟就不伤心了,脑子也清醒了,他松开青檀,看着她:“真的吗?”   青檀把金疮药塞到他手中:“我骗公子做什么?”说着回去了。   他握着那瓶金疮药,突然开心起来,原来公主是爱他的,好早之前就爱他,他其实也有感觉的,个别时候还觉得公主非常爱他。可总会觉得是自己的错觉,原来不是错觉,公主是真的爱他,都想悄悄给他生孩子了。不告诉他,大约是想给他一个惊喜吧。原来他说得话,她都记在了心里。   现在好了,他终于弄清楚了。   他立刻又回去了,要道歉,一定要道歉,什么尊严通通不要了。   步长悠这会儿被气得脑仁疼,正趴在床上伤心呢。   青檀见他进来,就自动退了出去。   相城进到房间后,不敢靠得太近,怕再激怒她,就站在帘子外头。   竹绿的水晶帘子断了几根,他站在缺口处,看着俯在床上的公主,心里边顿时涌上一阵酸涩。公主发现自己爱了一个混球,一定伤心死了,他忍下酸楚,轻声道:“公主,刚才那些都是气话,自从认识公主后,我就再没挨过其他女人了。我让钟离清亲我,也是因为太生气了!公主都没画过我,却画了那么多裴炎,还藏他的扇子,叫他去救你。我觉得公主就是得不到他,才退而求次的。我一想到公主压根不爱我,也永远不会爱我,就气得心口疼,我想忘了公主,跟别人过,才没推开她。公主以前公主也冷言冷语,对我爱答不理,还好几个月不见人影,我也没找别的女人,怎么我就成了一不高兴,就搂别人亲别人了?”   步长悠没搭理他。   他又道:“我瞒了你,无论出于什么考量,都是我不对。可我很庆幸,夫人不是因为我的隐瞒才出的的意外。倘若真那样,我也没脸来找公主。只是公主不原谅我,我也能理解。我愿意接受惩罚,多久都好。但公主的孝期马上就过去了,婚事估计也很快就会被提起,公主能不能别动摇,咱们先成亲。成亲后,我一定会想办法外放出去,离琮安远远的。倘若公主真打算一辈子不原谅我,我就悄悄给公主一纸休书,天地广阔,公主爱去哪去哪。倘若偶尔遇到大事,需要回都中,公主配合一下就成了。”见她还没动静,就小声告辞,“公主,我真的要走了,估计得一个多月才回来,我会想公主的。”   步长悠听见帘子声响动,以为他走了,就坐了起来,结果发现人不但没走,竟在就在跟前,她唬了一跳。   他见她起来了,像饿虎扑食一样将她扑到,寻到她的嘴唇,一通乱亲,而后迅速放开她,走掉了。   步长悠捂住脸,忽然哭了起来。她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怎么遇上这号人。   青檀听到哭声,赶紧过来安抚。   步长悠哭着哭着就累了,加上昨晚没睡好,就睡了过去。   等醒来的时候,发现院子里多了一个二十五、六岁的黑衣女子。   女子手里拿着一枚玉佩,步长悠接过来一看,正是她母亲送给裴炎的那块。   女子说裴公子让她过来教骑马的。   步长悠讶异坏了,没想到裴炎办事这么快,但随即想到他曾是鄢王护卫,有这种素养很正常。   黑衣女子说她叫杜蘅,可以叫她蘅娘。   杜蘅沉默寡言,话比裴炎还少,脸比裴炎更冷,很符合步长悠想象中的沉默内敛的绝顶高手形象,而且还是个年轻的女高手。   步长悠一看到她就非常喜欢,但与此同时,步长悠觉得让这样的女高手来教她骑马是否有些大材小用。   杜蘅说,教骑马是顺便,主要是贴身保护她。   步长悠悟了。裴炎做事谨慎,这是生怕她出意外,无法完婚。   骑马倒是不难学,加上杜蘅很会教,不出五天,主仆四个人,都能策马小跑了。   学会骑马后,步长悠还希望杜蘅能教她一点剑术,杜蘅二话没说,给她削了柄木剑,开始教她练剑。   不过练剑没骑马那么容易,练了没几天,步长悠手上就起了泡,她就放弃了。   她察觉到自己在剑上的笨拙,觉得自己于此道实在没天分,还是专心画画吧,毕竟她以后很有可能要以卖字画为生,不能为了练剑荒废这个。   跟杜蘅熟了一点后,步长悠开始琢磨像杜蘅这样的江湖高手,知不知道那种可以让人假死的药?于是某天她和紫苏配合着演了一出戏,还是以那段说书为引子,只不过添了许多细节进去,说小姐死后一个月,书生打开棺木,将她救出来,两人奔赴他国,过上了神仙般的日子。   杜蘅听了之后,摇摇头就走开了。   紫苏立马拦住她,问她摇头什么意思。   杜蘅说没什么意思。   紫苏撒泼耍赖不依不饶,杜蘅拔剑吓唬她,紫苏就弹到了一边去。   杜蘅合上剑,说她没见过死一个月还能活过来的人。   步长悠立刻追问道:“那死多久能活过来?”   杜蘅道:“三天,最多三天,超过三天不醒,那是真的死了。”   紫苏跟着追问:“真有这种可以让人假死的药?”   杜蘅道:“有。”   紫苏再度蹦到她身边,拽着她的袖子,道:“好姐姐,你是不是会配,配出来给我们这些乡巴佬开开眼嘛,好奇死了。”   杜蘅一见她贴过来,立刻又拔剑,紫苏瑟缩了一下,又放开了她。   杜蘅道:“我不会。”   紫苏不达目的誓不罢休:“那你一定认识会配的人。”   杜蘅吓唬道:“配出来你敢吃么,吃了醒不过来别怪我。”   紫苏理直气壮道:“可以喂给猪吃啊。”   杜蘅没搭理她,走开了。   紫苏一脸挫败的看着步长悠,步长悠摇摇头,说没关系慢慢来,不急于一时。   月中时候,久未登门的薛川穹忽然来了,说金玉楼那个捡了玉佩的郑姓公子找上门了,正在家里坐着,他来问问是不是要打发走?   步长悠立刻让紫苏陪着青檀回去了。   姐俩很快就回来了,回来时步长悠还没见到人,大老远的就听到了紫苏的笑声,边笑边道:“没想到我们老薛家有一天会出个王妃,真是光大宗耀大祖了。”   说着迈进书房,先给自己倒了茶,边喝边进里间去。   步长悠搁下画笔,饶有兴味问:“什么意思?”   紫苏把杯子搁在案角,神秘道:“郑公子来头不小,天阙城郑天子的儿子平阳君!”   “哦?”步长悠这下真有兴趣了,“你继续说。”   紫苏道:“他五月份来琮安是为访名士,在湖边偶遇青檀后念念不忘。之后在金玉楼流连了几天,想着碰一碰运气,结果没碰到,临行前就留了玉佩给金玉楼的小厮,叫小厮帮忙留意。最近他又来,小厮告诉他,那人已经找到了,还留了地址,他就跟着找到了我们家。”说罢不忘夸自己,“要说还是我有先见之明,留了地址,不然青檀可要错过这段良缘了。”又问,“公主,你说我算不算福星,算不算他俩的媒人?” 第100章 恒渊   这倒是从天而降的好事, 步长悠道:“若是真的成了,可得叫他们俩好好谢谢你。”四下瞅了瞅, “青檀呢?”   紫苏偷笑:“害羞呢, 不肯进来,估计在自己房间呢。不过那平阳君说他们家族虽尊荣了几百年,可现在已经败落了, 没用大臣一大堆, 有用的仆人却没几个,他妹妹更绝,直接去做土匪了。”   步长悠微微有些吃惊, 她虽知道郑王室已经败落,但没想到如此彻底。   紫苏显然是不相信, 她觉得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公主,你觉得可能么?他会不会是怕青檀贪图他身份, 故意把自己家说得如此寒酸?”   步长悠摇摇头, 她没出过鄢国,哪里会知道远在天边的天阙城是什么情况,于是两人同时看向了站在窗外的杜蘅。   杜蘅面无表情道:“我倒是去过, 的确破败的不成样子,听说上一代的郑天子的爹死了,他连办个像样丧礼的钱都拿不出来,只能派使臣往各个国家去借。”   “啊?”本来紫苏还挺乐观,杜蘅这么一说,她吓到了, “这么惨。”   杜蘅道:“吃喝肯定不愁,还养了那么一帮子无用的大臣,只不过想维持住天子的体面,的确有些困难。”   “你吓死我了。”紫苏拍拍胸脯,“我还以为真就这么穷了,还好还好。”   步长悠问:“青檀怎么说?”   紫苏道:“她说只见过两次面,什么都看不出来,恰巧郑公子不着急走,说再看看。”   步长悠点点头,道:“是谨慎些好。”   到底杜蘅经验老到一些,她问:“他有什么能证明身份的东西?”   紫苏道:“我看他身上那把剑不错,他说是他父亲的佩剑,叫什么郑阿剑的。”   杜蘅道:“郑阿剑倒的确是天子佩剑,长什么样?”   紫苏歪脖细想:“他自己说的,腹上刻二十八宿,面上刻日月星辰,背记山川。”   杜蘅点了点头,没在说什么。   紫苏见杜蘅不说话,就知道稳了,她跟着放心下去。   从那天以后,步长悠明显感觉到了青檀比之前柔和了许多,且还容易脸红,开始注重打扮了,不像之前那般无所谓,大家调侃她越来越俊了,她则羞得颊上通红。   步长悠看着青檀,忽然有所悟,情爱如此美好,竟叫一个一直寡淡的人突然生动起来。于是她奇怪,怎么发生在她身上时,她没有察觉到丝毫改变?还是说,她已经改变了,自己却不知道?   九月下旬,清平寺有个小尼姑下山到洋槐街寻她们,说太后和王后要到寺中礼佛参拜,住持请她回去。   步长悠便带着紫苏、流云回去了,让青檀和杜蘅留下来。   杜蘅说她的职责是贴身保护她,不肯留下,步长悠就让青檀把衣裳给了她两身,让她扮作侍女跟着回去了。   她们回去当天,就有人前来小院拜访。   流云见是一陌生男人,警惕的问是谁,他说姓恒名渊。   流云吃了一惊,忙把门关上,回书房去跟步长悠说,步长悠也有些吃惊,跟着出去开门。   恒渊见人出来了,微微一笑,还是风流倜傥的样子:“公主,好久不见。”   还果真是,步长悠滞了半天,憋出一句话:“你怎么来了?”   他是心大的,往事已随风去,一点不觉得尴尬,边打量她边道:“自然是想念公主。”   步长悠立刻就要关门,他一把撑住,道:“好歹下臣上一年也成全了公主,故人相见,公主也不请进去喝杯茶?”   步长悠道:“无事不登门,先说事吧,是好事就请你进去喝茶。”   他笑了:“看公主比上一年柔和了不少,没想到还是老样子,一点余地都不留。”   步长悠冷眼睨着他。   他只好道:“自然是来求亲的?”   步长悠蹙起了眉头:“求什么亲,替谁求亲?”   他道:“求公主,给自己。”   “开什么玩笑,你不是有妻子么?”步长悠惊了一下。   他耸耸肩,莫可奈何的样子:“太后想拉拢太子,自然想叫恒家娶公主,本来商定臣弟来,不过太后又觉得公主不可控,未必看得上恒泽,想着下臣与公主有旧情,更容易下手,这不,让下臣先行探探公主的口风。”   步长悠问:“那你妻子——”   他叹口气:“太后叫我娶公主,她能如何?”   步长悠沉默了,大家都是不能自己做主的可怜人,她回头吩咐紫苏和流云把茶端到外头来,又对他道:“秋高气爽,屋里闷,就在外头请你喝茶吧。”说着请他在旁边的棋盘桌那坐。   他一撩袍子坐下去,笑道:“真没想到还能跟公主一起喝茶,不可思议。”   步长悠不想与他叙旧,毕竟旧事没什么可叙的,只道:“只此一次。”   他翘起唇角:“公主这么快就拒绝了,想必心中是有人选了,不考虑下臣,也不可能是裴炎,怎么,公主想嫁给相家那小公子?”   步长悠轻笑道:“我为何要嫁人,一直清修不好吗?”   他好整以暇的将她打量一边:“以下臣对公主的了解,公主可不像是六根清净之人。”   步长悠闲然道:“那也比嫁一个自己见都没见过的人强多了。”   他哀哀叹气:“那可怎么办,太后那意思,一定要我拿下公主,用强也行。”   步长悠拧着眉瞧他,很不理解太后:“你们劲儿用错了吧,我嫁谁,若自己能决定,也不用出来清修了。”   他不置可否:“公主不能选择自己嫁谁,但却可以让自己不嫁谁,下臣觉得太后看准了根源,叫下臣从公主则入手,若臣说服了公主,她推波助澜一把,这事就成了。”   步长悠冷笑:“嫁人有什么意思,还要受男人气,我倒是宁愿一辈子清修。”瞥了他一眼,“再说,历朝历代,你见哪个公主出来清修是真的一心向佛?”   他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起来:“公主真率性,这么说倒是下臣把公主想的俗气了。”   紫苏和流云过来献茶,摆好杯子,正要为他们斟,他欠身接过茶柄,道:“两位姑娘受累了,在下来吧。”   紫苏和流云就回去了。   他先给步长悠斟了一杯,又给自己斟了一杯,端起来细嗅一番,道:“秋时喝菊花茶,公主真是应景。”   步长悠端起杯子,略敬了敬他,道:“谬赞。”   他抿了一口茶,放下杯子仔细瞅着她:“这么说,公主真的一点都不考虑?”   步长悠道:“倘若我有命自己选,我就清修,倘若没命,那就听父命。”   这么说最保险,因为只要她不嫁裴炎,太后就已经赢了。而且她这么一说,太后肯定得想方设法叫她自己选才对。   恒渊点点头:“这样倒也是两全其美的法子。不过公主可要说到做到,否则得罪太后可不是好玩的事情。”   步长悠懂装不懂,奇道:“为什么这么说?”   他笑而不语,自斟一杯茶,饮尽放下杯子,起身道告辞。   步长悠看到他腰间的玉佩,忽然想起什么,请他稍等一下,然后回了房间,找出上一年他约她见面送来的那枚玉佩,递还给他:“上一年忘了还给公子。”   他接过玉佩,翻来覆去的看了一番,眼里有些怅惘,往事不可追,他将玉佩搁在棋盘上,道:“相识一场,留个纪念吧。”   说着翩然下山去。   步长悠看着他的背影,觉得这人虽是个好色之徒,可胜在取之有道,倒还算得上风度翩翩。   两日后,太后和王后果然到了清平寺。她们既来清平寺,自然不会放过她,肯定得谈她的婚事。步长悠坚持自己不想嫁人,只想清修。太后和王后见她如此坚定,也没说什么,只说让她好好考虑一下。   太后和王后走后,步长悠没回山下,因为九月底她的服丧期就结束了。而宫里头这么重视她的婚事,近期肯定会有人来。   她很快就等到了宫里来的人。   来人比较脸熟,步长悠记得是鄢王身边的内侍。   问他知不知道召她进宫所谓何事?   内侍抿嘴浅笑,说是好事。   紫苏给他塞了一包银子,请他详细说来。   内侍接了银子,眉开眼笑起来:“昨儿是裴夫人生辰,夫人无意间提了一嘴国舅爷曾送过她一柄木剑做寿礼的事,王上因此想起国舅爷已经守了一年多的城门,所以今天特地召进宫来问问情况。国舅爷悔不当初,说之前年轻气盛不懂事,辜负了王上的美意,还冒犯了公主,倘若有机会,他愿意弥补。王上问他什么意思,他就恳求王上将公主嫁与他,他一定会好好呵护公主,不叫公主受半点委屈。公主想啊,咱们王上肯定不答应,说你小子想不娶就不娶,想娶就娶,谁给你那么大的脸。国舅爷就继续认错,并且说倘若王上不答应,他就长跪不起。王上一听这还了得,竟然敢威胁他,立刻就让国舅爷跪到殿外去了。”顿了顿,笑,“王上叫奴出来接公主,八成是要问公主的意思,公主,咱们快走吧。” 第101章 落定   步长悠暗笑, 这真是一场大家都心知肚明的戏,所以配合起来天\衣\无\缝。   步长悠收拾了一下, 带着紫苏进宫去了。   裴炎果然在主殿的台阶下跪着, 跪得笔直。   步长悠看着他的背影,忽然有种做梦的感觉。   这场景跟上一年多相似。   她缓步走到他跟前,他抬眼来看她, 这一抬眼, 感觉就更像了。   步长悠抬手掴了他一巴掌。   国舅爷上一年不知道在作戏,被打了很生气,今年知道在作戏, 被打了,仍然生气, 似乎觉得她在借机欺负人。   步长悠才不管他,打完后, 她上了台阶。   杨步亭说太后、王后和长公主都在里头, 请她赶紧进去。   进去一看,果然是。   几个人说说笑笑,好不热闹, 只有王后在边上默不作声。   步长悠跪下去一一拜过。   鄢王叫她起来,太后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打量一番,说瘦了。   长公主离席,拉着她像头次见似的上下打量,并哎哟一声:“这小胳膊, 是不胖,不过没关系,清修是苦,养养就好了。”又扫她眉眼,啧啧对鄢王和太后道,“都说侄女像姑姑,老大老二可一点都不像我,这没见过的老三跟我倒是像,我一见就喜欢。”语气带一点自然的撒娇意味,“母后,王弟,你们就别安排她了,让我直接领回家做媳妇吧,我们家小三整天念念叨叨的,我耳朵都快出茧子了。”   鄢王和长公主是龙凤胎,只不过步长悠以前没在同一个场合见过两人,今天这么一瞧,别说,还真像,最起码有五分像。尤其眼睛和鼻子,简直一模一样。   一向威严的太后这会儿也慈眉善目起来,她向步长悠招手,道:“丫头,过来,祖母瞧一瞧。”   王后本在太后一边跪坐着侍候她,闻言便起来让了位置出来。   步长悠走过去,跪坐下去。   太后拉起她的手,亲昵道:“你姑母有名的厉害,小时候老欺负你父王,长大了嫁个老实人,又欺负丈夫,叫人家至今连个妾室都不敢纳。哀家瞧着,这所有宠她爱她的人,她都要挨个折磨,保不准你进了门,也要折磨你。老祖母告诫你,别被她的甜言蜜语骗了去。不过裴家那孩子的确不识好歹,上一年闹出那么大的阵仗,还以为他多有骨气,才守了一年城门就蔫了,靠不住。不如祖母给你指条明路,你不是喜欢恒渊么,他也对你念念不忘,只是你父王不准他再来。”说着看向鄢王,“要哀家说,年轻孩子,不懂克制,情到深处,情难自禁,也可以理解。如今罚都罚了,不如直接成全了他们俩,既保全了他俩的名声,还是亲上加亲,岂不好?”   太后话音刚落,长公主就笑了,边笑边道:“母后这话太伤儿的心了,我何时欺负过王弟,都是他欺负我,还倒打一耙,然后母后总向着他。”   太后嗔了她一眼,道:“你弟弟生性老实,哪里像你一样张牙舞爪的似个小疯子似的,哀家再不向着他,他都给你欺负的找不着北了。后来还被你们那狠心的死老爹送去沈国为质,一走就是十多年,为娘差点没哭瞎了双眼。”说着真抹起眼泪来。   鄢王一看,赶紧来安抚。   长公主也自打嘴巴上来赔罪。   步长悠让了位置给她。   太后止住眼泪,一手拉着鄢王,一手拉着长公主:“为娘一生就只有你们仨孩子,老大走的早,白发人送黑发人,为娘疼死了,好在你们姐弟孝顺,又都在身边,算是有个安慰,不然这日子还有什么盼头。”   说到孝顺二字,步长悠灵光一现,太后今天八成是要用苦肉计,想唤起鄢王的孝心,叫他不好意思违逆她呢。   鄢王顺着太后的话回忆起了小时候,长公主跟着附和一番,不过鄢王没一直说,而是很快就把话扯到他在沈国为质的经历上,然后顺便转到了太子生母身上。   他没有说祁夫人是太子生母,只说他与那个女子自小相识,在沈国为质的那些年,多亏她的照顾。   太后顺着夸了那女子两句,但又说她福薄,都是命,怨不得人。   鄢王点点头,没继续说,转眼看到步长悠站得远,就招招手,道:“你过来。”   步长悠上前跪下。   鄢王道:“今天叫你来,主要是想说说你的婚事,想必你也看到裴炎了。他来认错,说上一年太莽撞,如今悔不当初,叫寡人再给他一次机会。寡人觉得知错就改,善莫大焉。不过你祖母和你姑母都觉得他非良人,不堪重托,要给你找一门更好的,你觉得呢?”   步长悠没表现的那么急不可耐,俯身一拜,只道:“长悠一心向佛,暂时无心婚嫁,想继续在佛寺清修,为鄢国祈福,望父王暂时将婚嫁之事推延。”   长公主起身走过来将她扶起,谆谆善诱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佛主不会怪罪的。公主也不必害怕,虽说王室无私事,可你大姐姐和二姐姐都为国远嫁了,只剩下你一根独苗,我们实在不想你再受委屈,所以才把你叫过来,听听你的想法。你想嫁谁,跟你父王说,不用害羞。”   太后跟着点头:“是这个意思,不过哀家还是不能接受裴炎那小子。”声音颇有些严厉,“哀家上一年差点没拿刀架在他脖子上,可他跟个倔驴似的非要辞婚,结果这才过了多久?这种出尔反尔的人,怎么能做驸马?要哀家说,该让他一直守城门,守个七、八十来年,他就长记性了。”   步长悠继续推脱:“多谢父王、祖母和姑母的疼惜,只是长悠近一年多都在山上清修,并未将儿女私情放在心上,一时有些无法抉择,还请父王、祖母和姑母容长悠考虑几天。”   长公主捏了一下她的手,暗示道:“这有什么考虑的,这三个人公主应该都见过,自己喜欢谁不喜欢谁还不知道么?”   太后叹气:“这孩子一直跟着她母亲住在离宫,见的人少,难免不知所措,以哀家看,王儿做主吧。”   太后刚才都把话说到那个份上了,倘若由鄢王做主,必定不能考虑裴炎,但也不能考虑相城,他只能选恒家。   步长悠见鄢王看她,觉得时候到了,就推开长公主的手,上前跪下,她道:“裴炎辞婚固然莽撞,可也是因为长悠做了糊涂事。太后和父王宽宏大量,既然给长悠改过的机会,想必也会给他改过的机会,求太后和父王成全。”   此话一出,殿里立刻就没声音。   太后的脸色即刻沉了下去。   长公主的脸色也拉了下去。   鄢王虽神色未动,但脸上有些许赞意,他对她的识大体很满意,半晌,扭脸对太后道:“母后,好事多磨,年轻人犯错在所难免,既然裴炎知道错了,公主愿意也给他机会,咱们就成全他们吧。”   这会儿太后连佯装和气都做不到了,她冷笑:“你这个做爹的都愿意,哀家一个隔辈奶奶能说什么。”说着起了身。   鄢王伸手要扶,太后没搭理他。   长公主和王后见状赶紧过去扶。   步长悠俯身拜下。   等太后、王后和长公主走出去之后,鄢王道:“裴炎守了一年多的城门,沉稳了不少,你也是。寡人很欣慰,想必你母亲也会很欣慰,起来吧。”   一切都尘埃落定了,步长悠直起身子,道:“多谢父王成全,只是母亲去世不过百日,长悠想在寺里继续为她诵经超度,等到出嫁前再行回宫准备,请父王恩准。”   鄢王点点头,道:“太子不能尽孝,你母亲只有你这一个女儿,你多尽尽孝心也应该。”   步长悠俯身再拜谢:“多些父王。”   鄢王吩咐人把裴炎叫进来。   裴炎跪在地上。   他们具体说了什么,步长悠没细听,这会儿婚事尘埃落定了,她倒是想起相城来了,有些难言的惆怅,想他若回来,知道她要嫁给裴炎了,会怎么样。   之后裴炎就告退了。   鄢王说她好不容易进宫一趟,不用着急回寺里,裴蓁常念叨她,叫她留下来跟她说说话。   裴蓁住在青叶殿,听到侍女进来通报,忙出来迎。   步长悠朝她微微一笑。   裴蓁回以一笑,却像哭似的,歉意就写在脸上,她拉住她的手,道:“这段时间你一定不好过。”   步长悠摇摇头,说还好。   两人到了殿里,侍女上了茶,裴蓁摆手屏退侍女,拉过她的手,道:“我收到你和他的信了,中间有段时间王上也的确有意成全你们,可父亲被免职后,他突然改了主意,几番暗示想叫裴炎娶公主,我不能装作不知,那就太不识好歹了,只好给父亲和裴炎去了封信。他们不想逼公主,但又不想辜负王上,左右为难,我实在没办法,只能给公主去信。”   任何人在家族与好友之间都会选择保家族吧,这也无可厚非,步长悠点点头,道:“我懂,你是迫不得已。”   裴蓁虽知道并不是自己拆散了步长悠和相城,她只是个递信的人,可仍然觉得愧疚,尤其看见步长悠这么平静,以为她是哀默大于心死,愧疚感就更猛烈了,她忍不住红了眼眶,道:“对不起。”   步长悠被她的眼泪吓到,想到她可能不知自己与裴炎有交易,所以这么愧疚。   也是,这样的事的确是越少人知道越安全。她将手从裴蓁手心里抽出来,拍了拍她的手背,道:“我若不愿意,也没几个人能勉强我,是我心甘情愿选的,跟谁都无关。” 第102章 假死   裴蓁摇摇头:“我知道你心许的是其他人。”   步长悠顿了下, 道:“我们两个早在你来信之前就闹掰了。”   “啊?”裴蓁直起身子,忘了伤心, “都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 怎么会掰了?”   矮桌上放着一碟椒盐瓜子和一碟菱角糕,步长悠捏了一块糕,边掰边道:“说来话长, 以后慢慢跟你说。”把掰下来的那点菱角糕吃了, 只不过太甜,就端了茶抿了一口,道, “我现在有别的事要你帮忙,我想见见偃月夫人, 你看有机会吗?”   裴蓁更加迷惑不解了:“你去见她做什么?”   步长悠道:“想问她件事。”   裴蓁道:“什么事?”   步长悠道:“想问她觉不觉得我跟太子长得像?”   裴蓁笑了:“你问她做什么,问我就成了, 仔细看有点像, 不仔细看,还真看不出来。”   步长悠摇摇头:“你说了不算,她说了才算。”   裴蓁又笑:“流言刚出来时, 父亲还没被免职,她还拿眼看我,知道我跟公主熟,还暗地里跟我打听,问我流言真不真,我哪里知道真假。她说她见过你, 没觉得你跟王上像,也没觉得你跟太子像,不大可能吧?”   步长悠剥瓜子的手顿住了:“你是说她当时不知道我跟太子是亲兄妹?”   裴蓁摇摇头:“我感觉不大像知道。怎么,她应该知道吗?”   步长悠彻底放下心来。看来母亲出意外之前,偃月夫人的确不知道她和太子是兄妹。母亲的死,的确与鄢春君无关。不过母亲的死虽与鄢春君无关,可鄢春君欺她骗她的账可没过去。   吃过晚膳后,步长悠问裴蓁借雪青色的衣裳。   裴蓁比她丰腴,穿上多少有些肥大,不过用腰带紧一紧,倒也还行。   步长悠曾在音书台翻到过祁夫人的一幅画像,那是鄢王给她画的,她穿的就是雪青色的衣裳。   都说她像自己的母亲,中尉又把鄢王说成天上有地上无的情深义重之人,那想必鄢王看到她,应该能想起她母亲。   以前是不稀罕他的疼惜和怜悯,现在觉得自己还是需要的。   次日白天,她给自己母亲画了一副画,画自己记忆中的母亲。   丰腴,白皙,美丽。   步长悠准备走的时候,将它送给鄢王。   鄢王和自己母亲时隔十六年未见,她得唤起他的深情才行。   次日傍晚,鄢王到青叶殿用晚膳。   几个人行了礼,他叫起,见穿雪青色衣裳的步长悠,不免多看了几眼。   用晚膳时也让步长悠跟着一桌用膳。   膳桌上,他终于还是把话说出来了。说步长悠很像祁夫人,不仅长相,有很多神态都像。   裴蓁在旁边帮腔,说可不是,公主由夫人一手抚养大,不像还不正常呢。   他就叹息,说时间过得真快。   让人撤了晚膳后,他果真开始追忆起了当年,说他在沈国为质的经历。   几乎是话不间断,主要说的就是裴蓁的爹,步长悠的娘,还有他。   步长悠觉得鄢王一定甚少跟人说起这些,所以今天像打开了话匣一样。   加之裴蓁是个会捧场的,总能引出更多,他越说越多。   步长悠垂首坐在一旁,做一个乖巧聆听的女儿,也时不时的会问几句。   后来,裴蓁觉得夜深了,提醒他明日还有早朝,他这才去歇息。   次日下午离开王宫前,步长悠去给鄢王请安,顺便把自己画的那幅画送给他。   他看了许久,说她有心了,然后命人把前一段卫国进贡的沉香念珠送与她。   步长悠捧着念珠退行出去,但退了没几步,又回来了。   鄢王见状,问她还有何事。   步长悠没吭声,而是左右撇了一下殿内侍候的内侍。   鄢王摆手将左右屏退,叫她直接说。   步长悠跪下去,道:“父王,长悠有个问题在心里藏了许久,之前也曾问过母亲,可母亲从未正面回答。如今有机会面见父王,想请父王解答,但这个问题或许会冒犯父王,还请父王赦儿无罪。”   鄢王将手中的章奏搁下,道:“赦你无罪,说。”   步长悠作沮丧道:“上一年长悠在离宫西麋峰的观景楼旁遇见了二哥哥,他说宫中曾有流言,长悠不是父王的女儿,而是祁王之女。如今见了长悠,觉得长悠与太子眉眼相似,神似同胞兄妹,又觉流言靠不住。长悠见二哥哥说得真切,不疑有他……可母亲离世后……长悠又开始怀疑起来……长悠想问父王,长悠到底是不是父王的女儿?”   鄢王微微皱起了眉头:“他说你跟太子神似同胞兄妹?”   步长悠点头:“母亲未跟长悠说过此事,后来知道也是在送母亲回乡安葬后,听到坊间的传言,才忽然理解了二哥哥话中深意。只是倘若太子与长悠真乃同胞兄妹,那长悠与他长相相似很正常,可这样一来,就没办法确认自己到底是不是父王的女儿。长悠抓心挠肺,惶恐不安,请父王解惑。”   鄢王一拍案子,斥道:“胡闹,他一个做哥哥的怎么能拿这乌七八糟的流言来误导自己的妹妹?”   步长悠泫然欲泣:“长悠想二哥哥也不是故意的,就是顺口一说。只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罢了。”   鄢王缓和下来,道:“你自然是寡人的女儿,只不过当时寡人与你母亲有些争执,她动了胎气,导致你早产了。”顿了顿,“宫中人多,是非就多,一向如此,你得自己学会分辨才行,不要别人说什么信什么,乱了自己的心智。”   步长悠俯身一拜,一副受教的乖巧模样:“长悠谨遵父王教诲。”   步长悠回到山上,歇了一夜,次日就找去了鄢春君府。   府上的管家听她们自称是文庄公主,就请进去了。   鄢春君正在跟门客议事,听到管家来报,抽身出去见她。   不过步长悠不准备跟他喝茶,开门见山道:“父王已经应了裴炎和我的婚事,不日就会有诏书下来,二哥哥现在应该很满意,那能否告诉妹妹实话,偃月夫人其实从不知我与太子长得相似,更不会诱导王后,王后也没去过离宫见我母亲,对与不对?”   鄢春君伸手端过茶杯,慢悠悠的用茶盖剜了一下茶沫,道:“这倒是怪事,哥哥都认了自己杀了人,妹妹还四处找证据替哥哥证清白,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们兄妹情深呢?”   步长悠也笑:“二哥哥不用打肿脸充胖子,我嫁给裴炎,裴家自然就会偏帮太子,太子势大,未必对你就有益处,你拉着丞相,不过是多个垫背的。更何况,就算太子倒了,父王倾心的也是昭文君。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你该先把边上观戏的渔翁解决了,再跟蚌相争才安全,否则到头来也不过是为他人做嫁衣。”   他缓缓笑开:“妹妹一心清修,没想到知道这么多。”   步长悠闲闲道:“没知道太多,不过是闲来无事,相城说与我听的。他还说,丞相当初之所以把女儿嫁给二哥,不过是因为昭文君还小的缘故......”顿了顿,“昭文君现在还没成亲吧,丞相攀不上太子,指不定转头就把另外一个女儿嫁给他了。虽说他和二哥是同胞兄弟,可若二哥威胁到他了,他不见得会比太子手软。太子在明,昭文君在暗,啧啧,自古老二都是最委屈的。爹不疼,娘不爱的,二哥以后的日子可真难捱。”   鄢春君连脸上的假笑都维持不住了:“妹妹有空关心二哥,不如多关心关心自己。”   步长悠继续道:“我一个女子,有什么所谓,不过是随夫家浮沉而已,哥哥可不一样,一腔抱负,一生荣辱都得自己拼。而且,我和裴炎的婚事,无论有没有二哥在中间横插一脚,最终都会成,可二哥非要横插一脚,这下好了。不能恨父王,只能恨二哥了,相城八成也会。不过我恨二哥,也不过是私下扎小人而已,相城可就不一样了,哥哥还是安抚一下他吧,别叫他在二哥背后扎刀子。”   说起起身道了一句告辞,往外走去。   刚走到廊下,瞧见相城的姐姐扶着侍女的手,从廊上过来,而且还挺着个肚子,步长悠便停下了步子。   她走到近前,笑道:“前些日子收到公主送来的甜枣,还说等生了孩子后,去清平寺瞧一瞧公主呢,没想到这就来了,怎么,公主刚来就要走?”   步长悠仔细将眼前这个女人打量了一番。   除了个头,还真没觉得两人有相似之处,至少她现在跟自己是完全不像的。过去像不像,那还真不知道。   步长悠点点头:“妹妹婚事尘埃落定,有赖二哥帮忙,特来感谢,不过二哥的脸色很难看,好像有些不舒服,妹妹不便多打扰,嫂子快进去瞧瞧吧。”   说着告了辞,出了鄢春君的府邸。   五日后,鄢王在宫里宴请武平君、裴翼和裴炎,商量婚事,步长悠也跟着出席。倘若祁夫人活着,她该和王后一同出席,但她不在,王后也被鄢王冷落了,所以偃月夫人就代替王后出席。   宴席上,她和裴炎都没怎么说话,都是长辈们在说,他们在附和。   参加完宴请后,步长悠从清平寺挪回城中住着。   回城里住着也不为别的,只为去找那副可以让人假死的药。   她也没什么门道,就到市井里去找,毕竟高手在民间,指不定哪个犄角旮旯住着神神叨叨的鬼大夫,他就会配呢。   在市井中逛了两、三天,问了十几家医馆,大夫都说听过,但不会配。后来杜蘅实在看不下去了,就主动带她们去了一家医馆。医馆就在百全街,很不起眼的一家馆子,馆子里就大夫夫妻俩。大夫问她拿这药做什么,步长悠说她姑父要把她表妹嫁给一个恶霸,表妹不愿意,想用这药假死,和心上人私奔。大夫点点头,回头从药架子的角落里摸出一个小葫芦瓶来。瓶子上落满了灰尘,他轻轻一吹,把瓶塞拔出来看了看,道:“这是早前老朽给别人配的,还剩了点,够你表妹用了。”   步长悠将信将疑的接过玉葫芦来看:“真的管用?”   老大夫听她质疑自己很不高兴,一把将玉葫芦夺过来,到了一些药粉在自己的茶碗里,就着喝了下去。喝下去之后,他道:“倘若等会老朽死了,没办法给人出诊看病,这三天收入全由你们来掏。”   步长悠见他说得如此肯定,觉得有几分靠谱了,立刻道:“掏掏掏,别说三天,只要管用,三十天的都掏。”   老大夫很满意,叫她们坐下等。还说正常情况下,半个时辰内人就会昏倒,渐渐的嘴唇发白,毫无血色,接着身上的温度会下去,脉搏微弱近乎没有,这在医学上就相当于死亡状态了。   说完这话,老大夫觉得全身无力起来,他喊妻子过来。妻子将他扶内堂的一张小竹床上去。他躺下去,絮絮叨叨跟妻子说不要怕,他只是试一试药,又说步长悠已经应了他这几天的出诊费,一定要看着她们,别叫她们趁机溜了。妻子对自己丈夫的这种怪诞行为早已见怪不怪,就道:“行了,知道了,赶紧闭眼吧。” 第103章 霸王   老大夫果然渐渐昏沉起来, 接着嘴唇发白,杜蘅过去摸脉搏, 脉搏也弱了下来。步长悠还是有些不敢相信, 她亲自过去摸脉,每隔一盏茶就摸一次,果真是越来越弱, 直到最后她再也摸不到了, 她才彻底相信原来世上真有这种药。可她之前一直都没相信过,她多浅薄啊。   只是步长悠还没从震惊中彻底恢复过来,紫苏忽然又惊呼道:“怎么回事, 这脉搏怎么又强了起来?”   杜蘅和步长悠赶紧过去摸,一摸还真是, 接着身上的温度也渐渐恢复起来。大家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还在看情况, 结果老大夫猛地吸了一口气, 忽然就坐了起来,像从噩梦中惊醒一样。   这这这,这死过去的时间也太短了吧?步长悠的心彻底凉了。   老大夫看着周围诧异的眼神, 脑子渐渐恢复了,他自己睡了多久,他妻子道:“不足一个时辰。”   老大夫纳闷起来,怎么会?又忽然觉得浑身发痒起来,他左右一通乱挠,边挠边纳闷, 按理不应该醒这么快,难道吃错药了?又问药瓶呢,步长悠赶紧把小葫芦掏出给他。   他拔开瓶塞,闻了闻,没错啊,又看手背上的红疹子,一拍脑子,悟了,哈哈哈大笑道:“这药是好些年前配的,估计药效已经过了,不顶用了,老朽就说呢。”见步长悠一脸失望,就道,“这没什么的,赶明寻齐了药材,再配一副就是,你们一个月后再来吧,保准叫你们拿到。”   步长悠见他说得如此轻松,松了口气,交了定金。临走时嘱咐大夫为自己保密。老大夫叫她放心,为病人保密是职责,步长悠这才放心的出了医馆。   出了医馆后,在街边看到一个卖琴的中年人,步长悠信手拨了两下,觉得不错,正要问价格,结果边上来了一群吆五喝六的人,对方说他也看上这琴了,要买。步长悠见他流里流气的,不想生事,扭脸就走了。   没走几步路,那群人又追了上来,为首那个土霸王腆着脸皮上来问她年方几何,家住何方,有没有许配人家。杜蘅见他过分了,就要出手。步长悠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理,没让她动手,只不搭理土霸王。   结果土霸王变本加厉,动手动脚起来,步长悠就抬手扇了他一耳刮子。   土霸王竟不生气,捂着自己的脸,满脸红光说打得好打得好,他就喜欢这种烈美人,说着还想摸手。杜蘅一把捉住土霸王的爪子扭起来,他疼得脸抽抽了,他那几个手下一窝蜂的上来,却被杜蘅三拳两脚打趴下,屁滚尿流的走了。   土霸王一走,边上看热闹的人群中,立刻有俩拿剑的人悄无声息的跟了上去。   隔日深夜,月上中天,一切都静悄悄的,步长悠的这个院子里进了一群带面具的刺客。   他们戳破了窗纸,往房间吹了迷烟。   杜蘅是唯一一个在迷魂烟进去前就察觉到的人,她屏住气息,将被褥叠好,然后拿了剑,跃上了房梁,静观其变。   没过一会儿,她感觉到有人来撬门,门撬开了,两人举着火把进来。   厢房南北两张床,南边住的是流云,北边是杜蘅。其中一个到南间的床上去推流云,见怎么都推不醒,就扛起来,扔在了院子中间。另外一个到北间来,举着火照了一圈,发现床上无人,就出去了。   杜蘅从房梁上跃下来,悄无声息的躲在门后,观察院子里的情况。   院子的空地上,并排摆着步长悠、紫苏、青檀、流云和二娘五个人。   这伙人将火把都点燃,领头的人从怀里掏出一幅画像,挨个对着比,最后找到了步长悠,就示意另外一个人将她抗了起来。   剩余的人看着地上的仨人,用手势问怎么办。   领头的微微一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留着吧,咱们走。   来的人很多,且动作迅速,不像前日街头的那群无赖,杜蘅衡量再三,没有出手,而是一路给裴炎留印记,一路跟了上去。   这时城门还没开,杜蘅原以为他们出不了城,但没想到跟着他们绕了半天后,竟然到了东城门,她趁天黑人不注意,钻到了马车底下。   有守卫悄悄的给开了城门,马车出了城后,行了十几里停下,在山脚下停下。   这一行一共有六个人,这六个人扛着步长悠上山。   山腰有坐荒废的草庵,他们将步长悠锁进庵堂,又派人进城去。   接近午时,有个年轻公子带着两个跟班,到了草庵来。   杜蘅一看,立刻认了出来,没想到是前几日在百全街遇到的那个土霸王。   原来是他,看他那无能样子,没想到还是个有背景的人物。   土霸王来了后,有位面具人领他进了庵堂。   土霸王一看地下的草堆上躺着的果真是步长悠,简直喜不自胜,立刻让跟班给了那面具人银票,面具人拿了银票,领着自己的弟兄们撤了。   土霸王将门掩好。   他的俩跟班就守在门口。   杜蘅见那群人已经走了,从荒草中站起来,拔出剑朝门口那俩根本走过来。   土霸王的这俩跟班吃过杜蘅的拳头,如今见她拔剑,早吓得魂飞魄散,一溜烟的跑了出去。   杜蘅见他俩跑出了草庵,也没闲心追,正要冲进庵堂救步长悠,却瞧见左右两边的禅房屋顶出现了那六个带面具的人。   六个人齐刷刷的从房顶跃下来,双方叮叮咣咣交起手来。   而庵堂内,土霸王瞧着干草上躺着的美人,欣喜的不知所以,都不知从哪里下手了。   步长悠其实早就醒了,装作没醒是为了降低他的戒心。如今听到土霸王在那自言自语,立刻就知道是谁虏了自己,顿时就不怕了。街头那土霸王,她知道他有几斤几两,没什么可怕的。她作自然醒来状态,睁眼一看,果然是土霸王,他正伸爪子往她身上来了,她立马坐起来,惊恐万分的往后挪了挪,道:“怎么是你,这是什么地方,我怎么来的?”   土霸王见她一脸惊恐,越发心痒难耐,果然还是活的水灵有看头,他一把扑过去,迫不及待的扯她的衣裳,边扯边喊美人心肝。   步长悠一把摁住他的手,问:“你知道我是谁吗?”   土霸王听她语气温柔,不像先前那样对他爱答不理,心都化了,狗腿子似的谄媚道:“你是我的心肝,我的宝贝,我的小可怜,本公子都快想死你了,快公子亲一亲。”   步长悠提醒道:“我可是公主。”   土霸王显然不信:“你蒙谁去,我早打听好了,你是来琮安投亲的,亲戚搬走了,你就一个人住城里。”顿了顿,“一个女子孤身在外,无依无靠多可怜,不如从了本公子,本公子保证把你侍候的像个公主一样。”   步长悠松开了手,看着他:“我还没有过男人,你是头一个,要是碰了我,可得负责,我不做妾的。”   他喜上眉梢,直道好说好说,迫不及待的俯下身,顺着她的颈一路亲下去。   步长悠趁着他色心上头,戒心低,抬手拔了他发间的金簪,对准他侧边的动脉,直插进去。   他哎哟一声惊叫,下意识的要就她抢夺金簪,   步长悠握紧金簪,威胁道:“别动。”   血顺着颈流下来,他又疼又怒,可受制于人真的不敢动,步长悠握着金簪站起来,他也跟着站了起来。   步长悠再次威胁:“我插的可是动脉,你若是乱动,出了事别怪我。”   他疼得额头上全是汗珠,这会儿步长悠说什么是什么,他立刻附和:“我不乱动,你也别动,咱们有话好商量。” 但因金簪插在他颈里,他呼气吸气都疼,说话几乎都是呜咽出来的。   步长悠道:“这是什么地方?”   土霸王继续呜咽道:“城东的草庵。”   步长悠握着簪子将他扯到窗边,他直喊疼疼疼。   步长悠看着院子里与杜蘅交手的那些面具人,道:“昨晚是你们把我弄到这里来的?”   他撇清自己,道:“是他们不是我。”   步长悠猛地一用力,他又喊疼疼疼,步长悠道:“他们不是你的人?”   土霸王磕巴起来:“他们主……主动找来的,说看见姑娘仗势欺人,替我不忿,要……要为我报仇,叫我给点打酒钱就成。”   步长悠扯着他开了门到外头,道:“叫他们停手。”   土霸王张口就想喊,可一吸气就疼得厉害,他就没喊出来。步长悠只好自己喊,她厉声道:“都住手,再不住手我就杀了他。”   杜蘅已经负伤,身上鲜血淋漓,本就已经力竭,余光瞥见步长悠手中有人质,提着的一口气立刻松了下来,那六个带面具的人趁机一把制住她,将刀横在了她颈边,借以威胁步长悠:“你敢。”   杜蘅几乎没有任何犹豫,握住架在自己颈上的剑,猛地往颈里一摁,步长悠甚至来不及说不要,她就已经倒下了。   那个挟持杜蘅的人似乎没想到她如此绝,低眼看着杜蘅渐渐咽了气,叹了口气,蹲下去替她合上了双眼,让她瞑目。   死亡如此迅急惨烈,步长悠被杜蘅惊到了,又惊又痛。这是头一个,头一个因为她而死的人,她胃里忽然涌出了一阵恶心,攥住金簪子的手不自主的用力,又生生的将那阵恶心咽了下去。   土霸王疼得发不出声,只有一声凄厉的怪叫,步长悠脸上不知是汗还是眼泪。   为杜蘅合眼睛的那面具人不无叹息道:“这样的忠义之人不多,为她的忠义,我们让姑娘百步,百步之后,我们就不客气了。”   步长悠顾不上擦泪和汗,推着土霸王一路走出了草庵,他们果真没有跟上来。   出了草庵后,她看着茫茫山林,像迷宫一样。他们别说让她百步,就是让她千步,她也不一定走得掉,于是决定碰碰运气,她将金簪子使劲往土霸王颈里一插,松了手。   死了正好给杜蘅偿命,昏了算他运气好。   她顺着山道一路往下。   这么大的山,总有她的容身之处。现在下山不是当务之急,而是先躲起来。他们只有六个人,总没办法翻山找人。   她一路往下,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忽然觉得肚子痛,那种一阵一阵的痛,她想起这个月的月信还没来,别是这个时候来了?后来肚子实在疼得厉害,她就停了下来。   到了一片芦苇荡,远处还有水声,应是河流,步长悠觉得好。倘若这样都能给那些人追到,她就走水路。她小时候跟着桐叶宫里的船娘学过凫水,水性还行,走水路多少还有一丝生机。   她找到最密的一片芦苇,钻了进去。   风吹过芦苇荡,浩浩荡荡,像地老天荒的世界末日。杜蘅倒下去的画面在她眼前重演,怎么可以连半点犹豫都没有?他们这种人的决绝到底是天生的,还是被训练出来的?   腹部的绞痛越来越厉害,她疼得有些受不了,只好躺下去蜷缩起来。 第104章 小产   也不知过了多久, 听到有人小声喊公主,她迷迷糊糊的醒了, 觉得好像是裴炎的声音, 但她没有立刻应声,而是等着,等他的声音越来越近, 确定的确是裴炎, 就摸索着站起来朝他挥手。   落日余晖洒满天地,裴炎在一片金黄中看到她的脸,立刻松了口气, 人还活着,他分开芦苇, 朝她走过去。   意料之中的事情,步长悠知道裴炎一定会找来。   可也想过意外, 来的是另外一个人。   不过不可能的, 他远在云中。   说来奇怪,她每次遇到危险,都是在跟他分开之后。   他说想跟她历风雨, 却总在关键时刻不在。   她是不相信有天意这回事的,可有时候也会觉得这就是天意吧。   裴炎还没走过来,就见她肩上和胸前有血渍,眉头一皱,急步上前:“公主受伤了?”   步长悠低头看了一下,这才注意到血渍, 大约是那个土霸王的,她正要解释,余光却瞥见不处的土丘后冒出了一个拿弓的人。她下意识想推开裴炎,不过这次没来得及,因为她还没挨到裴炎,那箭就已经穿透了裴炎的身体,箭头一直穿到了身前,直达她眼前。   与此同时,五十步开外的芦苇荡忽然动了起来,步长悠这才发现芦苇荡里压根就不只她一个人。   那伙人原来早就发现她了,只是没有动手。   裴炎没时间查看伤势,粗暴的将身上的箭的箭头折断,把箭□□。然后摸出自己的弓,架上箭,朝天射了一支响箭。箭离弦,发出尖锐的鸣响,这是召集自己人的信号。可这会儿他也没时间等,拉着步长悠往河流的方向跑,边跑边问她会不会水,步长悠说会。后面的那些人马上就包抄上来,裴炎顾不上了,拉着她一头扎入了河中,顺着河流往下游去。   箭如雨点般噼里啪啦的射向水中的俩人,可他俩已游出了一段距离,并未再中箭。   裴炎和步长悠虽然都未再中箭,可情况并好不到哪里去。裴炎那一剑正中要害,又侵入了十月的冰河水中,入水之后没多久就撑不住了。而步长悠呢,被冰冷的河水一激,腹部的绞痛更厉害了,她只觉得下身有温热的液体涌出来,很快也没了力气扑腾。   而在裴炎和步长悠入水之后,裴炎那支响箭终于将他的人招了过来,岸上那六个带面具人听到动静,一哄而散,钻进了芦苇荡中。   河流湍急,将裴炎和步长悠一路冲到下游。   下游两岸有好几个庄子,清晨出来打水的男人发现被冲到自家门口的步长悠,吓了一跳,赶紧喊自己媳妇出来,两人见人还没死透,就试着拍她背,想把她喝的水拍打出来,结果发现没用。   男人只好让自己媳妇压她胸部试试。   村子临水,孩子多,呛水的事时有发生,老人们说只要能把喝进去的水压出来,多半就得救了。不过这是对年轻夫妻,还没生养过,也没经历过,就胡乱压了几下,没想到真有效果,步长悠猛地咳了好几口水出来,呼吸瞬间就匀了。   夫妻俩心头一喜,但见她两眼昏茫,似乎又要昏过去,就赶紧拍她的脸,步长悠强撑着看了一眼夫妻俩,还是昏了过去。   俩人将步长悠抬到了床上,女人给步长悠擦了擦身子,换了干净衣裳,男人将她放到板车上,推着送到了医馆。   步长悠浑身冰凉,像雪疙瘩一样,大夫望闻问切一番,止不住的摇头叹息道:“大人的命保住倒不难,只不过孩子没了。女子小产,本就忌生冷,她却泡了这么久的冷水,怕会留下病根子,以后有得受了。”   年轻的夫妻俩面面相觑起来。   大夫开了方子,抓了药,让医馆的学徒小豆子熬了一剂,喂步长悠服下。   男人回家做饭去,他媳妇留下来照顾步长悠。等饭做好后,男人就把饭送到了医馆。   刚吃过早膳,医馆又有村民抬着人上门,说也是从河边捡来的,这正是裴炎。   救步长悠和裴炎的这两家在一旁嘀咕,觉得他俩很有可能是一对。   大夫给裴炎清洗了伤口,又敷了药,包扎起来,之后让学徒去煎药。忙完这一切后,他出去跟大家说情况,女的醒过来没问题,男的得看天意。   两家人松了口气,醒一个也行,总算没白搭这一番力气。   晌午时分,步长悠吃了第二剂药,下午的时候,她就醒了。只是觉得头疼得厉害,腹部也不舒服,她撑着床坐了起来。   是间干净亮堂的屋子,四面墙壁上悬着李时珍的画像和各色草药图。墙边摆着架子,架子里塞着厚厚书籍。屋子中间横七竖八的摆了几张竹床,她旁边的那张床上就躺着一个人。她仔细看了两眼,觉得是裴炎,就掀起被子下床去。这才发现身上的衣裳也换了,床下还摆着新鞋。   她俯身细看,果真是裴炎,只是见她双眼紧闭,很像死了过去,就伸手探他鼻息,虽然很弱,但有。她又掀起被子看,他上身没穿衣裳,全是绷带。   步长悠微微松了口气,想出去看看,只是身上力气不多,走路都需要扶着东西才不至于摔倒。   跟这间房子连在一起的是药堂,胡子花白的大夫正在药柜前配药,见她醒了,哟了一声,赶紧将她扶回去道:“姑娘身子弱,外面风又大,还是不出来的为好。”   步长悠扶着他老人家,有气无力道:“是您救了我们俩个么?”   老大夫笑道:“你是前头大牛家送过来的,那位壮士是褚大娘他们家送过来的。”顿了顿,问“姑娘现在觉得怎么样?”   步长悠道:“还好,就是头有些疼。”   老大夫道:“肚子呢,肚子有没有不舒服?”   步长悠其实有些诧异,她明明记得自己来了月信的,怎么感觉又没有了,是错觉?可肚子的确不舒服。   她没吭声。   大夫见她不吭声,就道:“头仨月胎像不稳,最容易小产,加上又受了凉,保不齐会落下病根子,万不可再大意了,一定要好好调养一番才行。”   步长悠茫然的看着他:“小产?”   “对啊?”大夫道,“姑娘已有一个多月的身孕了,怎么,自己不知道?”   步长悠摇了摇头。   大夫叹息起来:“你做娘的也太糊涂了,做娘的糊涂也就罢了,做爹的也糊涂,再怎么着也不能让怀着身子的人往冷水里跳,掉一个都是小事,倘若落下了病根子,怕是没机会怀第二个了……”   步长悠呆呆的坐在床上,不由自主的去摸自己的肚子,那一路上的痛原来是因为他的缘故。   眼泪啪嗒从眼眶里落在另一只手背上,她看着那滴眼泪,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难过。她不知道这个孩子的存在,现在没了,按说也不应该难过,可为什么会觉得难过。一种说不出来的难过,她在这种难过里想起了一个人。她其实还没有参透做母亲的秘密,她不懂如何做一个母亲,也从未真心实意的想要一个孩子,只是因为他想要,他好像特别想要,她才会想生一个。她不懂做母亲,或许他懂如何做父亲,两个人有一个懂,那养起来就应该不会太费劲。她想给他一个惊喜,看他会如何开心。她有时会觉得他好像从没有真正开心过,不知道是不会还是没遇到过。她想既然他如此想要孩子,那孩子的到来应该会让他开心吧,没想到这机会就这么掉了。   老大夫见她默不作声,觉得自己的话太重,就解释了一番,说也没不孕那么严重,只是身子的事一定得重视起来,别仗着年轻不当回事,好好养养身子,孩子以后还会有的。   步长悠没接这话,而是抬头向裴炎望去:“大夫,他的伤怎么样,严重吗?”   大夫走到裴炎床边,察看一番,发现他烧了起来,就唤了学徒打盆温水过来,又对步长悠道:“伤到了内脏,有些严重,而且还烧起来了,老朽说不好。不过他身板结实,熬几天,退了烧,应该能撑过来。”   步长悠倒真的不怎么担心,她也受过类似的伤,最开始也是发烧,她都熬过来了,他这个常年练武的人,应该没什么大问题。   说话间,小豆子端了木盆过来,木盆上搭着一块布巾,大夫拿起布巾,沾了温水,又拧干叠好,放在他额头上。   步长悠想起什么,问:“大夫,我们是头一次到这来,不知这是何地,这距离琮安远吗?”   “琮安?”大夫笑,“这儿是风桥村,离琮安得有五十多里地,怎么两位是城里的人?”   步长悠点头:“我们在城里做生意,得罪了几个人,被人追杀,掉进了河里,多亏遇到了大夫和几位好人,这才得以活了下来,这样大的恩德真不知道怎么相报才好。”   大夫摆摆手:“举手之劳,没姑娘说得那么严重,再说要谢你们也应该谢大牛和褚大娘,是他们将你们送来的。至于老朽,看病治人乃是份内之事,不用谢。”   晚些时候,救步长悠的那对年轻小夫妻过来了,步长悠身无分文,没什么可谢人家的,就将脖子的玉佛坠子解下来送给他们。小夫妻没什么见识,不知道这是好东西,步长悠怕这对小夫妻被人诓骗,就告诉他们,这东西拿到琮安城的当铺,低于八百两不要当,倘若他们有本事,要两千两也无妨。   小夫妻俩听到八百两已魂飞魄散,听到两千两就觉得这东西实在烫手,赶紧还给了她,说太贵重使不得。步长悠说救命之恩无以为报,这东西不足挂齿,请他们务必手下。俩小夫妻简直是惶恐万分的将玉佛揣了起来。   临走时,步长悠一再嘱咐这对夫妻,倘若村里有外人打听他俩,无论是谁,都不要说他俩在这,因为那些人很可能是他们的仇人。   小夫妻收了玉佛,自然把事放心上,信心满满的打了包票,请她放心,就是刀架在脖子上他们也不会说。   晚些时候,褚大娘一家子也来了,步长悠拔了裴炎头上的玉簪作为谢礼送给他们,同样嘱咐他们不要告诉任何人她和裴炎在这里。   最后步长悠拔了裴炎大拇指上的扳指给了医馆大夫,这枚扳指权当药费,请他不要束手束脚,该用什么药就用什么药,倘若不够,等床上那位公子醒了,必定还有厚报。大夫推脱了一阵,也就收下了。   晚上步长悠吃了药后,就喂裴炎喝药。喝药不用勺子,而是用竹管一口一口往里吹的,就这样喂,药汁还会从他嘴角流出来。一碗药喂完,他最多只喝了半碗,所以得接着喂第二碗。   晚上他还在烧,步长悠就只能寸步不离的守着他。可她自己也极其虚弱,头疼虽已好些,腹部的阵痛却越来越厉害,疼起来几乎能把她疼哭。夜深人静的时候,她常疼得会哭出声来。这时候就会频繁的想起相城,想起他不为别的,就是为了骂他。都是这个贱人,临走时候还不安分,非塞进来一个孩子。要没这孩子,她掉水里顶多是受些寒,现在呢,孩子没了,还要落下一个腹痛的毛病。谁都没他会折腾人。   后半夜阵痛过去,她趴在裴炎的床边睡了过去。   朦胧中听到谁叫她,她就醒了。直起身子张望,灯火如豆,屋内一片寂静,裴炎就躺在她手边,依然昏迷不醒。她觉得可能是做梦,起身拿掉裴炎额头上的布巾,依然烧得厉害。木盆里的水已经凉了,她掂起炉子上的茶壶,添了热水进去,然后拧了布巾,重新给他搭上。   之后也睡不着了,就支着脑袋看他。 第105章 追杀   看了一会儿, 就觉得他这么着比寻常有看头。   寻常时候太冷硬,好像无坚不摧, 油盐不进, 会让人觉得烦躁。受了点伤,人软和下来,看着顺眼了许多。   鸡鸣时分, 姚大夫起夜, 顺道过来看,见步长悠在架子前翻医书,问她是不是一宿未睡, 步长悠说眯了一阵。姚大夫过去看了看裴炎,见烧没有丝毫退的迹象, 就说自己今天要去运城走一趟,给他寻个好大夫回来再瞧瞧。   步长悠问运城在哪, 大夫说离这不远, 十几里地,按说直接送到城里去看会好些,不过他伤到了内脏, 不宜挪动,所以还是把大夫请回来比较稳妥。   吃过早膳后,大夫进城去,春兰端着砂锅过来,说她炖了老母鸡汤,专门补身子的, 叫步长悠趁热喝。还说他们若有什么想吃的就告诉她,她做了给送过来。步长悠很感激,说让她破费了。她说出门在外,谁还没个难处,应该的,不要这么客气。   步长悠喝了鸡汤后,春兰端着砂锅回去。没走了多久,忽又折回来,说看见河边有两个拿刀拿剑的人正在河边跟洗衣裳的崔寡妇打听什么,她觉得可疑,赶紧回来告诉她。   步长悠不知这俩是追杀他们的人还是自己人,不过不管是哪方的人,她都不想被找到。为防他们问到医馆来,步长悠赶紧叫小豆子来,问有没有什么藏身的地方。小豆子和春兰就帮步长悠把竹床抬到了后头柴房去。   之后步长悠又去前头帮春兰和小豆子把竹床摆匀,可才刚一摆好,正要出去,就听到外头有一个声音传过来:“有人吗?”   声音很粗,还略微带着一点嘶哑,听着有些像那天在草庵里说让她一百步的人。   步长悠给小豆子使了眼色,他心领神会,掀开竹帘,出去招呼他们。   步长悠□□兰躺床上,给她盖好被子让她睡觉,自己则装成照顾她的家人,把脸埋在双臂中假寐。   那俩人一个在外头的药堂问小豆子,一个掀开竹帘,进内堂来看。   内堂只有春兰和步长悠俩人。他慢步过去看,躺在床上假寐的春兰紧张起来,浑身都在抖,她觉得这样肯定会被看出来,就装作被脚步声惊醒了似的,睁开了眼睛,看到那人的脸后,惊恐万分的坐起来,警惕道:“你是谁,为啥这样看着俺?”   那人见不是步长悠,就道:“我妹妹和妹夫前几日被人追杀,掉进了河中,被河水冲走了,我们是来找他们的,就这两日的事,你有没有见过一对二十岁左右的男女,或者有没有听谁说起过这样的一对男女?”   “二十岁左右?”春兰喃喃道,“二十岁左右?昨天大牛哥到麻叶村找妹子来这照顾我,他在去的路上倒是遇到了一对问路的男女,男的好像受了伤,问他村里有没有医馆,大牛哥看那男的伤得很重,就说他这伤估计村里治不了,叫他们到运城去。那女的问远不远,大牛哥说不远,还用毛驴车捎了他们一段。”说着把颈里的玉佛揪出来,道,“你看,这就是那姑娘送给大牛哥的谢礼,她说值两千两银子呢。”   那男人一看玉佛,的确是贵重的好东西,八成就是步长悠和裴炎了,他们就立刻离开医馆,到运城去了。   春兰问步长悠她说的妥不妥。步长悠说妥,可她担心这俩人会去而复返,想换个地方,就回了柴房。一进去发现裴炎已经醒了,正艰难的扶着床要下来。步长悠赶紧将他扶回去,道:“你伤的比较重,大夫不让乱动,还是先躺着吧。” 第106章 玉佩   作者有话要说:  不好意思,让大家久等了!   停更这段时间,主要是修文去了。   从94章开始,基本算是重写了,内容约莫有70%都是新的,大家从94开始看叭。   ps:暂时还恢复不了日更,早八点不更,那就是不更了,大家不用等。   他没有说话, 大约是没什么力气,只是看着她。   他肩上的伤口沁出了血, 血在绷带上晕染开, 像一朵牡丹花,她将被子给他拉好,道:“你看, 你一动伤口就出血, 我去叫人。”   转身欲走,手腕却忽然被人捉住了。   她顺着自己被抓的那只手一路看到他脸上,他蹙着眉头, 似乎很难受,但道:“不急。”   步长悠顺着在床边坐下, 道:“这是风桥村,距离琮安有五十多里地, 是村里的人把咱们救起来的, 现在咱们在村里的医馆中,我身上没什么东西,就拔了你簪子和扳指给他们做谢礼。”   他点点头, 问道: “派人往琮安报信了么?”   步长悠顿了一下,摇头:“还没,就等你醒来跟你商量呢。”   他微不可闻的松了口气,道:“那就好。”   步长悠有些怪。她不派人往琮安捎信,是有自己的打算,她想利用这个机会就此失踪, 提前完成自己的假死计划,但这事需要跟裴炎商量着来,所以她才没请人往琮安报信,只是没想到他会是这样的反应,她问:“那就好?”   “让我缓几天。” 他说完这话,又闭上了眼睛。   这句话很简短,可让步长悠觉得他很累,步长悠咂摸过来后,没继续问下去,他是不爱说这样软弱的话的人,只道:“咱们想歇,别人可不会那么容易让咱们安生,刚才还有人找到了这里来,看他们穷追不舍的样子,是一定要把咱们弄死才罢休。咱们得换个地方,离这条河远远的,然后再从长计议。”   他仿佛任由她来安排自己,只说好。   晚些时候,褚大娘来送衣裳。   是裴炎昨天穿的那身湿衣裳,已经洗净晾干了。衣裳上面放着两枚玉佩,褚大娘说一枚是腰里挂的,一枚是从袖袋里摸出来的,请她收好。   步长悠瞧着那枚墨玉葫芦有些眼熟,拿起来细瞧,瞧了半晌,觉得这玉佩似乎跟相城的某块玉佩很像,她觉得有些怪。但转念一想,又觉得可能是什么赏赐物,大同小异也没什么奇怪的,就把衣裳拿到了后头柴房。见裴炎又昏睡过去了,就先替他把玉佩收了起来。   下午时候,姚大夫从运城回来,果真带了一个大夫回来,两人给裴炎配了新的药膏。   步长悠请他们多配些,他们明天打算走,路上可以用。姚大夫赶紧拦他们,说人虽醒了,可烧还没退,倘若此时上路,恐有性命之虞。步长悠只好实话实说,说追杀他们的人已经到过这里了,倘若他们折回来,一样是个死,不仅他们死,估计还会连累医馆,不走不行。   姚大夫见她坚持,就说村子后头的山上有个废庙,很少人知道,他也是在山上采药时偶然发现的,他俩可以先去那里躲躲。这样一来,倘若伤势恶化,他还能过去照应一下,等过了危险期,再上路不迟。   步长悠觉得大夫说得有道理,就收拾了东西,趁着天黑,让姚大夫带他们上山去了。   姚大夫下山时,给他们留下了一包银子,说他今日进城把扳指当了,药费他已取走,剩下的应当还给他们。步长悠几番推辞,他坚持说不用,步长悠就只好收下了。   大夫还怕她应付不来,就让小豆子留下来搭把手。   收拾完禅房后,夜色已经很深了,步长悠让小豆子去睡,自己则守在裴炎床边。   他虽醒了,可烧还没退,现在还离不开人。   快黎明时,小豆子把步长悠拍醒,叫她躺下睡会儿。   外头已有天光,不像昨晚黑乎乎的,什么都不方便,她放心的把裴炎交给小豆子,自己到干草堆里睡了。   难得肚子没再疼,一觉睡到了晌午,醒来时发现姚大夫已经来了,正坐在床边给裴炎换药。   步长悠走过去看,发现他的气色比昨天好多了。   昨天是时而清醒时而昏沉,今天看着像彻底清醒了。   姚大夫带了饭菜,说他们都吃过了,叫她也吃点。   姚大夫走时,小豆子跟着下山了,说傍晚时候再上来。   步长悠送他们下去,回来时见裴炎正靠在墙上发怔,就坐过去,问:“觉得怎么样,伤口还疼吗?”   他回过神来看她,她没比他好多少,孱弱的仿佛随时会被风吹倒似的。他点点头:“好多了,公主呢,还好吗?”   步长悠替他将被子往上拉了拉,道:“我就是落水受了寒,喝几剂汤药去去就没事了,主要是你,你可得好好养着。”   他不再说话,只是看着她。   步长悠垂了眸,道:“墙上凉,别靠着了,我扶你躺下吧。”   他却摇头:“躺得太久了,坐一会儿也无妨。”   步长悠点点头,想着与他说些什么打发时间,想了半晌,道:“其实有件事我一直没想明白,本来我一直以为那伙人是冲我来的,可最后才知道他们早发现我在芦苇荡,却一直没动手,而是等你到了才出手,这是为何?”   他的目光顿时变得复杂起来,随之将它移到窗外去。   外头是丛生的荒草,长得比人还高,影子透过摇摇欲烂的窗纸映进来,满室细长草影,半晌,低声道:“大约他们不是冲公主,是冲我来的。”   或许这就是他想在外头缓几天的原因吧。琮安城每天都在争权夺利,身在权利中心的人,每天得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来应对,连片刻喘息的时间都无。倘若一时犯懒大意了,很有可能就万劫不复了。   紫苏说他在琮安和在外头似乎是两个人,想来他其实并不享这种权利的斗争吧。   步长悠道:“我猜是太后。”   他没吭声。   步长悠想起什么,从怀里摸出两枚玉佩道:“这是你的玉佩,昨日救你的那家人送过来的,我见你还昏睡着,就先替你收了起来。”   他回头来瞧,手心里两枚玉佩,他伸手拿过那枚墨玉葫芦,细细摩挲着:“这倒不是我的,是在草庵捡到的,不知道是谁掉的。”   步长悠将玉佩从他手中拿回来细看,越看越像相城佩过的那块。   他道:“这样好的墨籽玉,没多少人戴得起,回去查查就知道了。”   步长悠悄悄将手握起来,生怕玉佩不翼而飞了似的。可手握得愈紧,心里却愈茫然,她茫然道:“如此说来,这玉佩的主人就很关键了。”   他道:“公主先收着吧,也许之后用得到。”   步长悠茫然的点了点头,将玉佩收起来,然后茫然的走了出去。   一点没信心,那是个疯子,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她日常担心他发疯,真令人害怕。   她一边想着自己的心事,一边在庙里转。庙小的厉害,院子中间一座小殿,里头供着神佛,泥塑的神像大多已经坏掉。殿左右是两排禅房,他们就住东边最靠南的那间,那间比所有禅房都宽敞,约莫是什么重要人物的住处。她从东边出来后,穿过院子到西边去。西边最南边的那间,不是什么禅房,像是藏经阁一类的地方,只不过书橱都空了,她在地上捡到了一本残旧的经书。经书散发着一种日久不见光的霉味,不过已是难得的消遣,她带回去,把它给了裴炎。   裴炎话少,她话也少,一下午说不上几句话,到黄昏时分,小豆子带着食盒上来,大家的话才多了起来。   小豆子抢着去熬药,步长悠只好去喂裴炎吃饭。   但说实在,步长悠没喂饭的经历,而且喂的对象是裴炎。她从没想过无所不能的裴公子需要她一勺一勺的喂饭,多少觉得有些可笑,中间好几次伸勺子到他嘴边时,她都差点忍不住,但怕他尴尬和别扭,咬着嘴唇强忍了下去。但笑这种事,越忍越想笑,为了避免她真的笑出来,步长悠只好垂着眼看他的胸口,但这样一来,她就直接把饭喂到了他鼻子里去。   裴炎叹了口气道:“公主要想笑就笑吧,不用憋得这么辛苦。”   步长悠一见他鼻梁上挂上了一粒晶莹的米粒,噗嗤就笑了,赶紧放下碗和勺子,拿袖子给他擦,边擦边笑:“我头次喂人吃饭,觉得怪怪的,不是笑你,别往心里去。”   他也笑了,又气又无奈:“这两天辛苦公主了。”   她摇摇头,道:“上次我中箭,是你照顾我,这次你中箭,自然该我照顾你,咱们这也算礼尚往来,互不亏欠了。”   说着又端起了碗。   说开之后,步长悠再喂他吃饭,便觉得没那么好笑了,而且一下子得心应手起来,她一勺一勺的喂,他一勺一勺的吃。   吃过饭后,小豆子已把俩人的药煎好了,步长悠顺手喂他吃药。吃完药之后,他出了一身汗,感觉好了许多。晚上在房间架起了柴堆,燃起了火,仨人一起说话,主要是小豆子在说。这孩子不过十二岁的年纪,正是闲不住的时候。后来步长悠累了,便倒在了干草堆上。那孩子停不下来,裴炎就把他叫到了床边,两人说话的声音渐渐的小了,步长悠便睡着了。 第107章 摊开   三日后, 裴炎觉得自己能下地了,步长悠便扶着他在寺庙周围转悠。   转了一圈, 他感觉还好, 就道:“公主,卑职觉得好多了,此地不宜久留, 咱们还是换个地方吧。”   步长悠点点头:“虽说如此, 可伤还需慢慢将养,以我看不如回琮安吧,咱们在城里找个隐蔽的客栈待着, 一边养伤,一边看情况。倘若城里情况紧急, 咱们就回去,倘若不急, 就在外头慢慢养, 你说呢?”   他顿了一下,道:“卑职自小在琮安,时间久了, 难免厌倦,难得有机会,就想在外头喘口气,怎么公主也不想回去?”   步长悠知道他厌倦的并非琮安这座城池,而是琮安所代表的权利以及身不由己。别看他打小是作为家族继承人培养出来的,可他似乎并不适合做官, 因为太有棱角。做官的人不能有棱角,即便有也得快速把它磨平。棱角越多越大,磨起来越痛苦。裴炎身上的棱角显而易见,想把他磨圆,非得伤筋动骨不可。所以他会想反抗,会喘不过气。相对比来说,她倒觉得相城的性子更适合做官,可能是先天的,他足够圆融,只是他不喜欢做官罢了。   步长悠道:“咱们两个刚好相反,你在琮安待得太久,心生厌倦,我待得不久,所以不留恋。”微微一顿,“说到这,我有件事想跟你商量一下。”   裴炎道:“公主请说。”   步长悠道:“咱们的婚约已定,你的中尉也拿到手了,我这个公主此刻即便真的落水死了,也不会对你们家产生什么大影响,所以我想借这机会就此失踪。这样一来,咱们就不用成亲了,我也不必再想其他的法子假死,即便将来事发,也与你,与武平君府无关,你觉得呢?”   他步子微微一滞,随即恢复了如常,只是没有说话。   步长悠补充道:“当然了,咱们毕竟定了契约,又是未婚夫妻,倘若你需要,那成了亲再走也无妨,只不过是担的风险大些罢了。”   说话间,两人已走回寺中。   寺中一派荒芜杂草,步长悠扶着他踏着杂草回禅房。他抬眼瞧见天边赤金的晚霞,说不想回去,步长悠便回禅房抱了一堆干草铺在廊下,扶他坐下。自己则把药炉子端出来,到后头的井边打了水,在院子里煎药。   裴炎的药还没煎好,医馆的小豆子就提着粥罐和食盒上来了。=初~雪~独~家~整~理=   爬这么高的山,这孩子一点都不喘,把食盒放在廊下,兴致勃勃道:“今天下午医馆又来了一拨打听你们的人,还拿了画像,自称是你们的兄弟。俺仔细瞧了下,打首的那位跟裴大哥的确长得很像哩。不过音书姐嘱咐过,无论什么人都不准说,所以俺和俺师父都说没见过,他们显得很失望,就走了。”微微一顿,“裴大哥,他们是你的亲人吗?”   裴炎点点头,道:“他是裴大哥的弟弟。”   小豆子一把从地上跃起来,急切道:“那要俺去追他们吗,他们这会儿估计到东怀村去找你们了,要追还来得及。”   裴炎把目光从天空移到他身上,温声道:“裴大哥还有些事情要办,就先不让他们找到,等时候到了,裴大哥自己就回去了。”   小豆子有些败兴,见步长悠在煎药,忙跑过去道:“姐,师父一再嘱咐不能让你吃凉食,俺怕饭凉了,一路跑上来的,你吃饭吧,药俺来煎。”   步长悠摸了摸他的头,回到廊下。   粥装在瓷罐里,满满一罐的红枣山药粥,罐子外头罩着棉布筒保温,摸一摸,还是温热的。步长悠又打开食盒,一层放了五、六块南瓜饼,二层和三层放了两碗热菜,一碗香椿炒鸡蛋,一碗菘菜清炖豆腐。乡下的碗大,不像城里富贵人家的精巧,步长悠看着满满两碗菜,觉得压根不用吃饼,只吃粥和菜就能饱。   步长悠喂裴炎吃饭的时候,小豆子就在一旁看,看了一会儿,忽然道:“村里都说柳大叔家的青禾姐姐是十里八村最俊的姑娘,俺见了音书姐,才知道还有更俊。裴大哥,你真是好福气,能娶到这么漂亮的媳妇。”   步长悠抬眼看裴炎,他也正在瞧她,四目一对,他顺着道:“是福气。”   步长悠轻轻呸了他一下,小声道:“骗子。”   裴炎没吭声。   小豆子没听到步长悠的话,继续问:“裴大哥,你和音书姐是怎么认识的,也是像俺村里一样,通过媒婆介绍?”   步长悠正喂他粥,他摇摇头,说不吃了,步长悠就把粥送到了自己嘴里。   他想了想,道:“姐姐家的花园里有种特别稀奇的花,哥哥没有见过,十分好奇,就问姐姐的父亲能不能去瞧。姐姐的父亲很大方,说要送哥哥一枝,叫哥哥自己到花园去取。哥哥到了花园后,找到了那几株花树,花是白色的,密密匝匝的开在枝头,极漂亮,哥哥正看得入神,忽然察觉到身后有人直奔过来,哥哥以为是什么坏人,就反手捉住了她。”   小豆子双眼放光:“怎么,是姐吗?”   裴炎又去看步长悠,她正舀了一勺豆腐往嘴里送,他道:“不是你姐姐,你是姐姐的妹妹。”   小豆子立刻道:“那姐姐在哪?”   裴炎看着她,并不说话,在等她自己说。   步长悠把豆腐咽下去,道:“别听他瞎说,压根就不是那样的。”   裴炎反驳道:“我没瞎说。”   步长悠放下勺子,扭头看着药炉子边上的小豆子,道:“你裴大哥的妹妹嫁给了姐姐的爹,是姐姐的好友。上一年五月份,裴大哥的妹妹回家探亲,姐姐跟着她一块回去了。回家后,她想吃菱角糕,姐姐只好出门去买。回来时,天已经擦黑,你裴大哥家里又大,姐姐头次去,难免迷路,结果走到了一片竹林,竹林里有人唱歌,十分动听,姐姐听得入了迷,就顺着歌声找了过去。后来在竹林里发现了一座亭子,亭子里有对年轻男女,这对男女正在亲嘴,俩人抱着亲了很久,姐姐也跟着看了很久。他们走后,姐姐到亭子里去,在亭子里捡了一把扇子,扇子的扇柄就刻着你裴大哥的名字。”   小豆子听得一头雾水: “裴大哥,俺闹不明白,你是有俩媳妇吗?”   裴炎脸上的笑意在她说这段话时渐渐隐匿了。   步长悠抬眼看他:“真不吃了?”   他不说话。   步长悠道:“扇子应在洋槐街的那宅子里,我若真没机会再回那宅子,你就自己去拿吧。”   他仍然没吭声。   步长悠在他的目光下神色自如的吃了粥,吃了一块玉米饼,吃了许多豆腐和鸡蛋,吃得饱饱的。   孩子掉了后,她已察觉到自己身子的虚弱,她得好好养着,没有一个好身子,她争取再多的自由,也都是白搭。   吃完后,还剩下一点,她觉得很可惜,又问他还吃不吃了,他摇摇头。   步长悠把碗筷收起来,要到后头打水洗,小豆子过来夺走食盒,道:“姐不能碰凉水,俺来吧。”   步长悠点点头,便让他去了,自己去药炉子旁照顾药。   等洗好碗筷,药也好了,步长悠拿了干净的碗,把药汤倒进去,让小豆子喂裴炎吃药,然后又开始煎自己的药。   裴炎吃完药后,天还没黑,小豆子无事可做,便背好自己的小弓箭出去了,说要打一些野味烤着吃。   院子里只剩下步长悠和裴炎两个人。   一个在廊边坐着,一个在下头看药炉子。   药好之后,她倒在碗里,端着坐回廊下,放在一旁晾着,但也没说话。   暮色渐渐下来,风也湿润起来。   不多时,裴炎伸手越过她,摸了摸药碗,温度刚好,就提醒她喝药。   步长悠端起药碗,一口气喝了下去,然后将碗搁在身边,扭脸去看他。   他装作不知道,但她一直在看,他就觉得不能再继续忽视下去,也来看她。   她往他身边挪了挪,紧挨着他,然后双手抱住他的脸,就要往他嘴上亲,他一把握住她的手臂,力气很大,握痛了她,迫使她停了下来,她的手却未从他脸上松开,他低眼看她:“公主,你既决心要离开,就不要再招惹别人了。”   她捧着他的脸仔细看道:“有好几个人都说我喜欢你,而且不止一次,所以我有时候会想,到底是他疑神疑鬼,还是我心中有鬼,今天你在这儿,我觉得试一下就知道了。”说着不由他再说什么,亲了上去。   只不过虽然是她主动,可因为他比她高许多,她亲的时候把他往下拉了一点,于是重心就还在她身上。裴炎右手不能动,只得用左手撑住地,但一只手臂的力量有限,她还没怎么着呢,他胳膊肘一弯,脱了力,两人向后跌去。   他压在她身上,她磕到了后脑勺,疼得皱起了眉头。   他忙撑起胳膊,问:“没事吧?”   步长悠搂着他的颈,又亲了上去,她一定要亲,她倒要看看,他和相城到底有什么区别,亲起来是否一样。   可她只感觉到了苦味,跟她嘴里的一样,苦苦的药味。   就在这时,他们斜上空一道剑光破空而来,直冲裴炎而去,裴炎下意识的抱着步长悠就地一滚,跃了起来。   那剑跟着变向,朝他的脸刺去。他双手一夹,夹住了剑刃,对方迫着他连连后退,他滑出去丈远,被逼退到廊柱上,因为用力,稍稍愈合的伤口迅速崩裂开来。他咬紧牙关,用了全部力气去夹那剑,可他此刻的力量显然不如对方,那剑还是一点点的像他的脸迫近。剑尖距离他的鼻子不过半寸,马上就要刺入肉里,滚倒在地上的步长悠就地摸到半块砖头,朝持剑那人丢了过去。 第108章 真假   那人抽剑挥去格挡, 砖头碎成两半。裴炎来不及喘息,眼风里瞧见另外一个人直冲步长悠而去, 他下意识纵过去想将步长悠拽过来护着, 奈何身子刚动,方才离开他的那柄剑就反削了回来。   他侧翻腾空再次伸手抓步长悠,却被另外那人抢了先, 那人抓着步长悠的肩, 跃上了屋脊。   暮色氤氲,步长悠站在屋顶只能模糊的看到影子,辨不清谁上风谁下风, 可这会儿不用看也知道,裴炎受了重伤, 手里又无兵器,肯定抵挡不了多久。   她几度欲往下, 那人的手像铁钳子似的死死抓着她, 她见那人左手中有一把剑,就扑过去抢。本来以为抢不到,谁知拉扯两下, 竟抢到了,她也顾不上别的,剑一到手,立刻扔了下去,喊道:“裴炎,接剑。”   裴炎纵身去接兵器, 跟他交手那人本可以趁机夺走兵器,可他似乎无意,所以裴炎也将兵器接到了手。   两剑相击,如同水火相交,发出震耳的嗡鸣。   抓着步长悠的那人道:“他受了重伤,你给他十八般兵器,他也打不过他,白费力气不说,说不定还要赔上一条胳膊,倘若你真为他好,叫他束手就擒好了。”   步长悠懒得搭理他,只一个劲儿的挣,死就死,束手就擒是不可能的。   那人仿佛害怕她掉下去似的,抓得更牢了。后来觉得一只手费劲,就两只手一起抓。抓着抓着,两人扭打起来,中间步长悠几度上手掀他脸上的面具,都被他躲开了。   屋脊上的瓦片哗啦啦往下掉,他不堪其累,反剪了她的双手,一把将她摁趴在正脊上。   小腹隐隐作痛,她咬紧嘴唇,可已然用不上力气了。   她切齿道:“你们到底要干什么?”   那人却并不答话。   步长悠有不详的预感,她觉得这事跟相城有关,她甚至觉得抵住自己的这人就是相城的人。因为他下手依然很轻,仿佛只想制止她,并不想伤害她。   步长悠决定试探,于是叫道:“疼,疼,你轻点,我肚子里有孩子,别给我扭掉了。”   那人显然不信,冷哼一声:“别耍花招,倘若真有孩子,刚才你就不会挣扎。”   虽说不相信,可他手上的劲儿还是松了,步长悠继续叫疼,其实是真的疼,小腹的阵痛这几天就没断过,她半夜常常会痛醒,她艰难道:“这孩子前几天跟我落了水,差点就掉了,好不容易保住,孩子是无辜的......疼,疼,真的好疼.......”说着哭腔就出来了,额头的汗也出来了,整个人瘫在正脊上,像没有骨头似的。   那人将信将疑的松了一只手去把她的脉,步长悠知道骗不到他,就趁他松懈的机会,回身猛推一把。那人被推的措手不及,顺着呼啦啦往下落的瓦片滑了下去。   步长悠扶着正脊,越到另一侧去。她不能被抓住,她一旦被抓住,裴炎就算能走,也走不了,她不能让自己成为人质。   正殿后有棵榆树,西边靠墙垛着一堆陈年秸秆,步长悠想也没想就跳了下去。   她跳下去正摔在秸秆堆上,顺着滑下去,还没动步,那人已从西侧堵了过来。   步长悠转身从反方向跑,还没跑两步,只觉头顶一片阴云过,那人已稳稳的落在了她跟前,她立刻又换方向,本来想把他弄得疲于奔命,但那人似乎看穿了,并未再堵她,而是一个手刀砍在她后颈,她便昏了过去。   步长悠醒来时,人在马车上。   头下是荞麦长枕,身下是绵厚的褥子,身上盖着软暖的毡毯,虽然马车长度有限,她只能蜷缩着,但还是很舒适,只是后颈有些疼,她伸手揉了揉。   马车疾驰,颠簸的厉害,她小心翼翼的扶着车座爬起来撩开窗子看。月明星稀,天像是还没黑多久,他们应该没走多远。   外头传来喁喁的说话声,她慌忙放下帘子,钻进毡毯中假寐。   说话声没持续多久,而且很低,她没听清内容,只知道外头大约是两个人。   中间有人掀开门帘来看,见车厢内没什么动静,就又放了回去。   步长悠见没动静,方才慢慢起来,抖开毡毯,慢慢移到车门,然后迅速掀开帘子,扑上前用毡毯蒙住两人,马车顿时失去了控制,乱冲撞起来。   步长悠本想趁机跃下马车,结果被人一把抓住小腿,她死命踢,那人死命拽,结果力气太大,一把将她拽飞了,她正好摔了出去。   道旁是林地,她直接摔到了地里,磕到了树上,她脑子有些懵,但行动却不含糊,连滚带爬的超林子深处跑去。   那人跃下马车,紧追不舍。   或许是求生的本能驱使,她在头晕目眩的情况下,竟还能跑得飞快。心在腔子里跳得飞快,她无力思考,只能凭直觉跑,能跑多远是多远。   那人在身后喊,心跳太快,在耳边鼓噪,像惊雷似的,她听得不真切,不知道他到底离自己有多远,只能一直跑。汗滑到眼睛里,迷了眼,她绊到了什么东西,人一头栽了下去,结结实实的摔了一个狗啃泥。   此时的狼狈牵起连日来的委屈,那个她还没意识到存在就失掉的孩子,连日来身体持续出血,夜晚的疼痛,担惊受怕的日子,还有那块玉佩.....   她抹了一把眼睛,正要起来,却听到脚步声渐近,她慌忙扶着树站起来,那人远远的喊道:“公主,我是霍都。”   步长悠本不欲搭理,可意识到霍都是谁之后,步子猛地扎在了地上。   霍都在她跟前停下,人微微有些喘,但说话是没问题的,他笑道:“没想到公主这么拼命,早知如此就早告诉公主我们的身份了。”   竟然真的是他们,步长悠自从看到玉佩就一直被吊起来的心,此刻终于坠下了去。   为什么又跟他有关,为什么什么都跟他有关?   “公主?”霍都见她不吭声,催促道。   步长悠平静的看着他,问:“他呢?”   霍都见她说话,微微松了口气。相城这么宝贝的人儿,要是被他吓坏了,他可没办法交代了。他的声音略带些轻快:“他大约还在与裴炎周旋。”   “周旋什么?”步长悠的心又被提了起来。   霍都朗声道:“听说绑架公主的那伙人有六个,四人被捉服毒自绝,两人在逃,我和相城在芦苇荡捡了两幅面具,觉得此事可以加以利用,就决定倘若能在中尉府找到公主之前找到公主,那就带上面具扮成那俩人,把公主劫走,让公主彻底失踪。”微微一顿,“公主和裴炎的婚约既已定下,便再无推翻的可能,想要脱身,只能如此。之前在庙里没说身份,纯粹是为了制造紧张,让裴炎不疑。咱们走后,会有另外的一男一女扮成我们顶上。相城佯装打不过裴炎,带着假公主逃跑时落水,天这么黑,裴炎也看不出是不是,这样一来,公主就可以顺理成章的失踪了。”   原来还有这种可能存在,步长悠突然觉得好过了许多,虽然她没完全相信,她想起那枚玉佩来,追问道:“他什么时候回来的?”   霍都想了想,道:“前天。”   前天回来的人,裴炎怎么会在五日前捡到他的玉佩?她伸手去摸袖袋,这才发现玉佩没了,不仅玉佩没了,身上的衣裳也不是原来的,她紧张起来:“我原来的衣裳呢?”   霍都听出了她的紧张,赶紧安抚道:“公主别紧张,为了达到以假乱真的目的,公主的衣履也换给了那个假公主。”   步长悠顿了一下:“那几个带面具的人的身份查明了吗?”   霍都道:“指使人绑架公主的那位年轻公子是琮安令的儿子,人倒是还活着,只是嗓子坏了,不能说话。据他的小厮说,初七那天,那位公子在街上调戏公主未遂,回去的路上遇到了两个拿剑的人,拿剑的人声称他们是专为人打抱不平的,于是那位公子就雇了他们。可惜的是,服毒自绝的那四个人里并没有那俩人,所以在下猜测,在逃的那两位估计就是。”   步长悠显然不相信事情如此简单,她道:“倘若那伙人受雇于人,只为劫色,事情败露,也无需服毒自尽吧?”   霍都笑了:“可不是,我们都觉得琮安令的儿子是恰好撞上,被人利用了,至于幕后真正的主使,还没查出来,谁也不敢乱说。”   步长悠没有问其他的,因为该问的都问完了。可不知道为什么,一切越合情合理,她的不安却越大。   霍都见她没什么要问的,就道:“公主,此地不宜久留,咱们还是先回车上吧。”   步长悠问:“去什么地方?”-c-x-妖精整理-   霍都道:“在下带公主离开鄢国避避风头,等这事尘埃落定后,相城会到卫国跟我们汇合。”   从林间往回走时,步长悠试图压下自己的疑心,让自己不要在没确切证据前怀疑相城。不能因为他骗过她一次,她就不再相信了。俗话还说有再一再二,没再三再四。应该再给他一次机会,倘若这次他还是骗她,那再打入死牢也不晚。只不过她不能去卫国,她必须听到裴炎安全的消息后才能安心。她停下来,道:“霍公子,事情皆因为我而起,我不能在这个关键的时候一走了之,我得留下来。”   霍都立刻摇头拒绝,留下来的风险太大,相城一定会怪他的。之前商量换出公主后带她去哪,他提议去卫国,相城都觉得近,不安全,更别说留在琮安了。倘若可能,相城会想让他把公主带到天边去,哪怕琮安因此天翻地覆了,她也不要回头看一眼。霍都也知道相城的这种想法,就试图说服步长悠:“公主被劫是大事,震惊朝野,王上已经责问了琮安令和中尉府,琮安城方圆百里都在一寸一寸的搜捕,公主留在琮安太危险,咱们还是去卫国等消息吧。”   步长悠不置可否:“这方圆百里多山多水,就是调动十万军马,也绝对做不到一寸一寸的搜捕,他们顶多是在我们落水的那条河沿岸多搜几遍,其他地方不会那么严密,总有容身之处。”   霍都道:“在下知道公主的意思,只是我们走得越远风险越小,倘若公主留在琮安,给相城知道了,他肯定又要坐立难安。”   步长悠道:“我留下来,他坐立难安,我走了,我不安。不过他一向都让着我,想必是宁肯自己坐立难安,也不会让我不安。”   霍都被她顶在那里,半晌没说出话来。   步长悠虽是这么说,可心里却不是这么想的。她不走是因为有后路,这不是她唯一的机会,只是一个意外的机会,倘若这个机会会伤到裴家,伤到裴炎,那她就不用了。   她必须留下来看看事情的发展。   月亮从云中出来,照亮了一片天地,霍都看着步长悠在月光下的脸,即便狼狈不堪,人也惊心动魄。他在心里叹口气,美成这样,还这么三心二意,让人总也得不到,的确容易成为执念。他已经发现了,相城很爱吃这种苦头。他道:“琮安现在查的很严,我们进城一定会被查出来,只能在城外先躲着。正好我们家在这边有别苑,公主就先跟在下去那躲躲吧。” 第109章 别苑   去霍家的别苑, 需往回行二十多里地,马车摇摇晃晃走了一个多时辰, 方才到。   霍都没让老管家声张, 让他悄悄将别苑西角那个僻静小楼收拾出来。   步长悠一连五、六天没睡过好觉,如今到了舒适的地方,就该一沾枕头就能睡, 但她睡不着, 瞪着眼睛想心事。就算土霸王和那六个面具人的事情与他无关,可如果他妒火上来了,借机捅死裴炎, 那可怎么办?   他发疯的情形历历在目。   一次伤害她,一次伤害自己。无论是伤害她, 还是伤害自己,他一旦决定了, 就绝不手软。   这是个没上限, 也没下限的人。   她不知他会好到什么地步,也不知会坏到什么地步。   她只能拿他喜欢她来安慰自己。   他应该能意识到,裴炎若死在了他手中, 他们就不会在一起了,所以他不能伤害裴炎。   就这么胡思乱想,一直想到了天色发白。   她有些躺不住,索性起来,想到外头走走。   开了门,发现门外站了两个妇人, 约莫三十岁左右。两人见她出来,屈膝行礼,说昨晚太匆忙,什么都没备,失礼了,请她见谅。   然后说热水已经备好,问她想不想先洗洗。   一夜未眠,她正觉得难受,就跟着去了。   久违的热腾腾的水,里头还有花瓣,兰汤沐浴,洗一洗,她觉得整个人都焕然一新。   中间有两个小点的侍女过来,手中托着木盘,上面放着干净的衣裳,外衣、中衣、亵衣,一应俱有。   服侍沐浴的妇人道:“这些是我们大小姐的衣裳,不过姑娘放心,都是没来得及穿的,后来大小姐出嫁了,这些衣裳就一直在别苑里放着,希望姑娘不要嫌弃。”   步长悠现在的要求不高,干净就成,她好生谢了一番,对方说不客气,给她擦净身子,一件一件的穿了衣裳。   穿了衣裳回到房里,早膳刚摆好,霍都跟着过来,嘘寒问暖几句,步长悠自然说一切都好。   吃过早膳后,有大夫来为她诊脉。大夫的话与风桥村姚大夫的话并无二致,说她身子虚,一定要好好养,不能吹风,不碰凉水,饮食要忌口,下次月信未来之前,不能有房事。至于腹痛,这个更急不来,得慢慢调养。   霍都原以为她说肚子里有孩子是开玩笑,知道小产了,吓了一跳。所以等大夫一出去,他立刻详细问了一番,知道不是昨晚掉的,就松了口气。倘若真是他昨晚弄掉的,那罪过就大了。   送走大夫,霍都回楼上去看她。   帐子已经挽起来了,她正靠在床头,不知道在想什么,一脸的空茫。   霍都挥手撤去侍女,正要开口安抚两句,她已回过神来,再看向他时,就一脸的平静,声音也平静:“先不要告诉他。”   霍都顿了下,点点头,道:“虽然相城是我朋友,不过有些事情也不是在下能掺和的,公主选择告诉他也好,不告诉也好,在下都不会多嘴,这点公主可以放心。”   步长悠道:“多谢。”   他说不客气。   她这么平静,霍都觉得那些安抚的话就不用说了,于是叫人备了马车,进城去打听情况了。   他走后,步长悠也没下床,在床上枯坐了一上午。   快晌午的时候,照顾她的侍女端了药来,步长悠就着碗将药喝了,之后进了一些午膳,都是些补身子的东西,她没什么胃口,可还是硬着头皮吃了一些。   下午依旧在床上躺着,大约是昨晚没睡的缘故,她累了,困了,便睡了过去。   黄昏的时候听到窗外的沙沙声,以为是下雨,侍女边给她倒茶边笑说不是下雨,是雪粒子。   她竖耳细听,声音很脆,是不怎么像细雨声。   步长悠问霍都回来了没,侍女说还没,不过应该快了,因为再不回来,城门就该关了。   步长悠吃晚膳时,霍都回来了,先换了衣裳,后上楼来看她。见她正吃着饭,就说等会再过来。步长悠请他不必客气,坐下说话。   他坐下,细细把情况说来:“咱们走了后,相城和另外一个人佯装打不过裴炎,便挟持着假公主逃了,裴炎一路紧追不舍,后来相城带着人逃到白水河,跳进了河中,仨人游了一阵,便在别处上了岸,将面具、靴子和衣裳都剥了,扔到了河中。相城今早就回到相府了,只不过因为还要进宫,不能来看公主。”   步长悠突然想起什么要紧的事情,一下紧张起来,问:“那我原来的那身衣裳也都扔了?”   霍都不知她为何如此紧张,茫然的点点头:“应该是吧。”   步长悠道:“那衣裳左手的袖袋中有两枚玉佩,一枚是裴炎的,一枚是他在草庵捡到的,说是那伙人掉的。”   霍都点点头,不知这个有什么重要的。   步长悠看着他:“墨鱼籽的葫芦形玉佩,红色的坠子。”微微一顿,“你之前见谁带过吗?”   霍都想了想,摇了摇头。   步长悠一字一顿道:“我见过,相城带过。”   霍都愣住了。   步长悠握起自己的手,道:“好在是城外,你快带人去找,顺着下游一路找下去,若是真的沉到了水底还好,若给其他人先找到了,那就是证物。”   霍都有些迟疑:“就算相城真掉了玉佩,可是你们先落水,我们后到的草庵,他怎么可能捡到相城的玉佩?”   步长悠摇摇头:“可不可能我不知道,但他的确捡到了,你先带人去找,找到了再说。倘若人手够,最好再去跟相城确认一下,然后问问昨天的那姑娘有没有将玉佩拿出来。”   这事倒还蛮重要的,霍都霍然站起来,道:“现在城门已关,进城是没可能了,我先带家丁过去找,等天亮了再派人进城去问。”   只不过这事比较隐秘,不宜让更多人掺和进来,所以霍都只带了几个可靠的心腹去,但也没跟他们多说,只让沿河找衣裳和玉佩。   他们举着火把,找了一夜,却什么都没找到。   黎明时分,霍都回到别苑来,洗漱一番,换了衣裳,又进城去了。   这一进城又是一整天,直到傍晚才回来。   步长悠正在西窗下看书,听到侍女打帘子的声音,就抬头去看。   霍都信步进来,虽然满脸疲惫可掩不住轻快笑意,步长悠便知道有好消息,她将书放在了桌上。   霍都在另外一张椅子里坐下,道:“玉佩的确是相城的,也的确丢了,不过没丢在琮安,而是丢在了云中。他说现在看来,这玉佩可能不是他不小心丢的,而是被有心人给偷了去。”微微一顿,“恒家刺杀当朝公主和朝廷命官,却让琮安令一家人做替死鬼,宫里正找不到把柄呢,现在好了,玉佩倘若找到了,他是会有些麻烦,不过正好可以借此把恒家勾出去,他叫我转告公主,不必担心。”   步长悠微微松了口气,问:“什么麻烦?”   霍都笑:“可能会到狱中待一段日子吧,不过没关系,我们家管着鄢国刑狱,他到了里头也吃不了苦。再则,这事也不是简单的丞相府和恒家的事,而是王上和太后的事。王上是铁了心要动恒家,除非王上输了,否则他是不会有事的。”   步长悠彻底放心下来,又问:“裴炎呢,裴炎回去了么?”   霍都摇摇头:“按说应该回去了,不过我还没听到信儿,明天再进城去瞧瞧。”   此后一连五天,霍都或者自己进城打探,或者派人去打探,都没能得到裴炎的消息。   霍都也纳闷,因为实在不应该。就算裴炎受了重伤,回不了城,按说也该找人通知武平君府,可至今中尉府的兵还在四处搜寻公主和裴炎,那就说明还没信。因此霍都又想起一件别的事,他问步长悠:“公主,之前你和裴炎明明早就清醒了,为何没找人往琮安报信儿?   因为她想借此走,他想借此缓。   不过她没告诉霍都,而是找了一个理由搪塞了过去。   所以她想裴炎没消息,是不是还没缓够?可又觉得不可能。之前他想缓,是因为两人都没事,可如今她被劫了,他还怎么缓下去?   霍都又说,裴炎没信儿,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昏迷了,并且持续在昏迷,否则不可能没消息。   其实,还有一种可能,不过步长悠不敢那么想,也不愿那么去想。她倒宁愿希望是霍都说得那种可能。或者是他私心重,就算她被劫了,也挡不住他想清净的心。   十月里的天,一天比一天冷,她身子虚,受不得寒,所以房间里就升了炭火。   她不能吹风,不能受凉,只能待在房间里。   也没别的事可做,就只好看书。   霍都不去城里的话,就在别苑里陪她,不过为了避嫌,他无事无非,并不过来看她。   天黑的早了,她也睡得很早,常常吃了晚膳就睡。晚上太静,太容易想事情,只有睡了,她才不会想。   这天晚上,天才刚一擦黑,她就躺进了被窝里。   也不知睡了多久,她迷糊的翻了一个身,正准备继续睡,却察觉到床边有人,便睁开了眼睛。   果然有人。   她慢慢的清醒过来。   房间里没掌灯,黑乎乎一片,只有炭盆里烧得通红的碳发出莹莹的一圈光。   她还是认出来了,味儿太熟悉了。   她躺着没动,也不看他,眼睛又湿又热,她索性又闭上了。   他从床上移到脚踏上,趴在床边,对着她的脸看她。   看了好半天,他缓缓道:“我看到了。   步长悠没搭理他。   他加重语气又来一遍:“步长悠,我看到了!” 第110章 两情   步长悠缓缓睁开眼, 看着气咻咻的他,平静道:“你看到什么了?”   他的声音即刻缓下来, 闷闷道:“看见你亲人家了。”   步长悠道:“你不是也亲别人吗?”   “那不一样。”他直起身子辩解, “那是她亲我,这回是你亲他。”   步长悠翻身到里头:“我觉得都一样。”   他见床上空出了地方,也没急着说话, 而是脱掉靴子, 脱了外衣,钻了进去。   他喜欢在床上说话,床上地方小, 人挤在一起,说出来的话, 再冷都冒着热气。不过他没就地躺外头,而是越过步长悠, 到里头去。   步长悠不知他又出什么幺蛾子, 就往外挪了挪。   他右手揭开被子,侧歪着平躺下来,再用右手把被子盖好, 然后再把左胳膊抬出去,搭在被子外头,这才侧过身来。   步长悠觉得不对劲,伸手摸他左臂,摸到上臂缠了一圈厚厚绷带,微微皱起了眉头, 问:“怎么回事?”   他趁机往她怀里钻过去,低声道:“裴炎砍的。”觉得这样有损自己的男子气概,立刻补充道,“我不是打不过他,是让着他,故意让他砍到的。”   步长悠没说话。   他又道:“钟离清亲我的时候,我在想公主,公主亲他的时候在想我吗?”   步长悠仍然没说话。   他闷声道:“相比在我怀里却想着别人,我倒宁愿你在别人怀里想着我,当然了,要是在我怀里想着我,那就再好不过了。”   她离开了他一点,低眼去看他。   他也正在看她,黑暗里,两只眼睛像灯笼。   两厢这么看了一会儿,她低下头,亲上了。   一个多月未见,这样的唇齿相依真叫人迷恋。   他立刻压下去,一只手环住她,狠狠的亲了回去。情难自禁,眼泪砸在她面颊上,他连忙把脸埋到了她颈中,掩饰自己的尴尬。   她把手搭在他身上,缓了好一会儿,才轻声道:“霍都都跟我说了,多谢你为我奔波劳碌。”   更多委屈涌上来,他张口就咬住了她的颈。又委屈又欣慰,她还算有良心。   她疼了起来,不过没发出声音,只是自己缓了一会儿,又道:“我会去卫国等你的,不过在去卫国前,我得先知道裴炎平安的消息,毕竟他是为了救我,在不知道他平安前,我没办法安心走,这是人之常情,我想你一定能理解。”   他用右手搂紧她,声音还带点鼻音:“我知道。”   她摸了摸他的胳膊,问:“还疼吗?”   他闷闷的点头:“我也是为了公主,公主看着办吧。”   她隔着中衣细细的抚摸着那绷带,道:“来日方长,以后吧,以后慢慢还。”   他不依,重新躺回去,把她倒腾到自己身上,看着她:“这话说了等于没说,现在就说怎么还,我要一一记下来,咱们签字画押,看谁还能抵赖。”   步长悠把脸贴在他心口,低声道:“你说吧,你说了算。”   他认真去想,竟没想出有什么要她做的事情。或许不是没有,而是他不想勉强她做任何事,哪怕是最细微的小事,他都希望她是心甘情愿的。他有些烦自己,对她也太好了,她是上辈子做了什么好事,只好搂紧她,小声道:“我恨你。”   她缓缓道:“我也恨你。”   他没想到能换回来一句。我恨你,我爱你。我也恨你,我也爱你。他是这么理解的。有了这样的理解,那句“我也恨你”,他受用的不得了,但还是委屈,“我都听长公主说了,虽然王上想让公主选裴炎,可公主就没想过为了我顶撞一下他么,倘若没这次机会,公主真打算和裴炎成亲么?”   她仍旧缓缓的:“你不是要跟我偷情么?不是说就算我与别人成亲,你也不会跟别人成亲,要跟我偷一辈子么?我正好验一下你那些鬼话是真是假。”   他立刻道:“别想插科打诨过去,快说,当时心里怎么想的,是不是真有和裴炎过一辈子的打算。”   步长悠摇摇头:“成了亲也不过是各过各的。”   他这才略感欣慰,不过觉得还不够,她应该再决绝些,就像他一样非她不可,就道:“说得好听,保不齐你们成了亲,朝夕相对,你就跟他过到一起去了。”   步长悠没说话。   房间静下来,只有炭火噼里啪啦的声音。   好半天,他轻声问:“你是愿意跟我走的,对不对?”   她把脸埋在他胸膛里,低声道:“洋槐街那座宅子的书房里有本《武周兵法》,在书架正中的那一排上,是送给你的,你有空的时候过去拿吧。”   他只当她是在回避问题,有些沮丧:“你不想跟我走?”   她没说话,摸索一阵,寻到他的嘴唇,亲住了他。   他越来越发现公主是此道天才,他五、六年的风流史都不如她这一年修为高,他很快被亲的上下不是。交融的唇齿难道不能表达思念么,他觉得可以,公主也算回答了。不过他还想要更多,那样他兴许能感受到更浓烈的思念。   其实今晚这一刻,本就该是他彻底得到她的那一刻。他自从认识她开始,她和裴炎的婚约就像一把悬在头顶的剑,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掉下来,他一直提心吊胆。现在好了,那把剑没了,他可以安安心心的,彻彻底底的,毫无后顾之忧的爱她。   他在脑子里想过无数次今夜的久别重逢,或激烈的,或潸然泪下的,总之会是个难忘的夜晚,他们将彻底在一起。   公主的热情叫他心神激荡,但公主亲完他后,就显然不准备深入。他想礼尚往来一番,她也不准,说自己身子太虚,承受不来。   他生生按下了一颗激荡的心,逐渐平静下来,听到自己怀中均匀的呼吸声,也满足的不得了,与此同时安慰自己,那就等到洞房花烛夜吧,反正少不了。   次日相城还要进宫,要起早,天还没亮,侍女进来唤,他隔着帐子轻轻应了一声,叫她们把东西摆好就下去吧。   步长悠跟着醒了,见到他,猛不丁的吓了一跳,好一会儿才回过味来,逐渐清醒了。   相城让她再睡会儿,步长悠睡不着了,跟着下床去。   洗漱后,两人坐下来吃早膳。   不知为什么,吃早膳的时候,两人都有些拘谨,大约是太久没见。昨夜虽然亲密无间,可黑灯瞎火的,脑子里想的都是以前的模样,今天乍一见,忽然觉得对方似乎变了样子,新奇之下,不免就想多看,碰到对方的眼神,就不好意思起来。   尤其相城,因为他想起昨天在人家身上掉眼泪的窘迫来着。   这不好意思里还夹杂了一点恨意,恨她总把自己搞得这么手忙脚乱。   他其实想控制自己的,可见了她,总也控制不了。在她面前,他是越来越软弱了。于是等不及吃完饭,就把她拽到腿上,兜起来,狠狠的亲了一把,亲的她面红耳赤,喘不过气来,他才觉得好过了。   步长悠靠在他肩上,缓了一会儿,细声道:“我想了想,要不,我跟霍都今天就走吧,我们去卫国等你。”   他正为自己的不能自控黯然神伤,听到她这么说,立刻将她从自己肩上扶起来,盯着她问:“不等裴炎了?”   她摇摇头,把脸颊埋在了他温暖的颈边,低声道:“不等了,或许他有自己的想法吧。”   他眼眶一涩,公主还是个小可人,他低低叫了一句公主,满含着他的爱意。   她直起身子来,一手攀着他的肩,问:“还吃饭么,不吃就赶快走吧,别耽误了正事。”   他摇摇头说不吃,要再抱一会儿,结果才刚抱回去,就有侍女进来,说霍公子在楼下催促,要他赶紧着点。   步长悠要从他腿上下来,他搂住没让动。   房间里静悄悄的。炭火烧着,暖烘烘的。虽然时间不多,可也满足的不得了。   步长悠将他送到门口,他拉着她的手嘱咐道:“公主在卫国安心养着,我一旦脱了身,就去卫国接公主,公主不要太想我。”   步长悠顺着就道:“我不会等太久,若是明年春天还不来,我就一个人走了。”   他笑了:“公主只要不回鄢国,走哪我都不怕。”   步长悠想起什么,又道:“我听霍都说,青檀、紫苏她们几个戴罪在洋槐街等我,我回不去了,你一定要想法子保住她们,别叫她们因为我受什么大罪。”   他点点头:“你放心,这个我想到了,否则她们早活不成了。”   步长悠从袖袋里拉出条帕子,塞到他手中,道:“走吧。”   他拿到鼻子边嗅嗅,公主的香气令他心头发软,他把她拉过去,长长的亲了一下她的额头,这才放开她,头也不回的走了。   步长悠支开窗子,天才蒙蒙亮,雾气钻进来,她从窗子里瞧见他和霍都从底下过去了。   霍都送走相城后,来到小楼来,说相城跟他说了,他去叫人准备,也请她先收拾东西,倘若没什么意外,差不多中午就可以启程去卫国了。但他们没能如愿按时启程,因为天大亮,霍都用完早膳,城里来人告诉他,裴炎的尸体找到了,在白水河下游的岸边,身上十几处伤,人已经被河水泡的不成样子了。   霍都直接被这个消息惊到了了,他确认道:“你亲眼所见?”   报信的人嗐了一声:“这样的生死大事,小人怎么敢拿道听途说来交差,是亲眼所见,武平君府已经开始治丧了。”   霍都仍处在一种震惊里,震惊之余他还茫然起来,相城不是说没伤裴炎么,怎么会死?茫然中,他意识到今天可能走不成了。   他没告诉步长悠,而是亲自进城去看。   武平君府门前的确已经挂了白幡。   他又回廷尉府去找自己那个做廷尉的大哥打听。廷尉大人刚下朝回府里,见到他问,就点了点头,说的确是。宫里也已经知道了,让裴翼节哀顺变,并让他暂代子职。   霍都从廷尉府出来,回了别苑。   这会儿已经下午,步长悠久侯他不归,已经有些了担心。   霍都拿不定这事该不该告诉步长悠,所以回到别苑后,他没让人告诉步长悠,他回来了,只派了随从去小楼告诉她,自己家里有点事,会耽误点功夫,叫她等一等。   他决定跟相城商量后再说。   果然不出他所料,天一擦黑,相城就悄悄到了别苑。   霍都一见他,急忙把所有人都撤出了房间,亲自掩上了门。 第111章 两疑   相城一见他这样谨慎, 就猜到了什么,紧张道:“你都知道了, 告诉她了?”   霍都不自觉的压低声音:“我哪敢, 就等着你来呢,怎么回事,不是说没动裴炎么?”   相城微微松了口气, 在椅子里坐下:“我的确没动他。”   霍都本来不疑有他, 现在不得不疑一下了:“真的?”   相城蹙眉看向他:“你怀疑我?”   霍都理所当然的点头:“那天你看见她亲人家,眼里都快蹦出火星子了,我一再跟你说, 既然人家两厢情愿,就算了, 你非要冲出去,拦都拦不住。搁谁谁不怀疑你妒火中烧, 把人给弄死了。”   相城顿了下, 道:“我没有。”   霍都本来还想跟他继续讨论这个问题,但又觉得裴炎怎么死的对他们来说并不是当务之急,于是道:“那现在怎么办, 要不要告诉她,我们还去不去卫国?”   相城却不说话了。   他在宫里得知裴炎的死讯后,就一直在想这事。   公主是实事求是的人,不喜欢别人骗她。无关紧要之人无所谓,若是她看重的人骗她,只要有一次, 她就会给人打入死牢,无论出发点是什么。他上次因一时犹豫而隐瞒了太子的身世所造成的恶果几乎葬送他这一年多来的苦心经营。若不是这次有特别的契机,她怕是不会原谅他,他不想再来一次了。可就在刚才,他忽然又失去了这种勇气。霍都与他相识如此之久,且基本上算完全参与了此事,都对他产生了疑心,那他不知道公主的疑心会大到什么程度?若是她因此不肯走了,甚至要回武平君府看裴炎,他有没有能力阻止她?   霍都见他不言语,斟酌道:“告诉她,她相信你,跟我走,皆大欢喜。她若不信你,不走,回去继续做公主,等事情水落石出后,你们和好;不告诉她的话,那就先带到卫国去,等事情水落石出后,再一块告诉她。”微微一顿,“告诉她还是不告诉她,都有风险,只是风险大小的问题。”   他撑住了额头,好半晌:“我想告诉她。”   霍都点点头:“无论如何,实话总是没有错的。”   他顿了一下,又推翻了自己:“可实话也要分情况说,并不是什么时候都适合说实话的。”   霍都看出来了,这回是真的犹豫了,不分上下,没有倾向,十分犹豫。他还是决定把自己的感觉说出来供他参考:“具体说不上那句话,可能是那天晚上她问了太多问题,总叫我觉得她在疑心什么,而这种疑心并未随着我的解释而消失,否则她就不会不跟我走。不过今天她松口,又肯走了,想必是没什么疑心了。若我是你的话,她足够相信我,我就实话实说。倘若不够,那我就等水落石出之后再说,反正人也不是我弄死的,她总不至于因为这个一直闹吧。”   相城还是没说话。   房间里有很长的静默。   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敲门声,声音不大,但打破了静默,烛火适时的爆出灯花,霍都问:“谁?”   步长悠的声音在门外响起:“霍公子,是我。”   霍都看了一眼相城,他一动未动。   霍都压低声音问:“你要见她吗?”   他摇了摇头。   霍都又道:“那你先进去躲躲?”   见他还是纹丝不动,叹了口气,走到门口,隔着门道:“家母今早突感不适,在下近旁侍疾,精神萎顿,不宜相见,不知公主找在下何事?”   步长悠道:“无事,下午我听公子的长随说,公子家中出了事,有些担忧,要紧吗?”   霍都道:“不是什么大疾,让公主挂心了,公主早些休息吧。”   步长悠见他似乎没什么心情与她说话,就道了告辞。   霍都回身看他。   他下定了决心,起身道:“你们先走吧,等我弄明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后,派人去追你们,到时候你替我告诉她。”   霍都点点头:“那行,我们明早就走,琮安附近的官道都有关卡,不好走,我们得从山里绕,会慢一些,到卫国估计得十来天,到了后派人给你来信。”   霍都送相城出去,两人走远后,步长悠从廊下那一丛芙蓉花中站了起来。   半道上遇到她刚才打发回去拿披风的侍女,两人就一块回去了。   霍都送完相城,回到房间洗漱一番,然后换了衣裳,去西角小楼找步长悠。   他为自己刚才没有开门表示歉意,又简单说了下自己母亲的病情,说无大碍,他们明早就出发,让她今夜好好休息。   步长悠见他不说,只好自己问:“霍公子,相城今晚还能来么?”   霍都戒备的看着她:“怎么了?”   步长悠垂着眼,道:“没什么,就是忽然有些......想他。”   霍都放下心来,笑:“他听了这话一定很高兴,不过今晚大约是过不来了,以后日子还长着呢,公主暂且忍耐一下吧。”   步长悠点点头,没再说其他话。   晚上躺在床上睡不着,到了半夜的时候,她忽然叫起肚子痛,陪夜的侍女被惊醒,见她疼得死去活来,赶紧去找霍都。   霍都赶紧叫人到山下的庄子里去请大夫。   大夫隔着帐子诊脉,觉得她的脉象比上次稳健多了,按说腹痛会慢慢减弱,怎么会突然厉害起来?他问步长悠的饮食起居。侍女说傍晚出去走了一圈,是不是吹了风的缘故?大夫点点头,说那就是了。他起身开了新的方子,其实就是比上次的方子加了一味肉桂,说小产留下来的毛病,也没速成的法子,只能慢慢养。   等天亮后,霍都见步长悠还疼的厉害,就着人进城去请大夫。   步长悠嘱咐他去请宫中退下来的那个梁大夫。   梁大夫从宫中退下来后,经常为城里的达官贵人瞧病,霍都自然也是认识的,就立刻派人去了。   梁大夫问病症时,步长悠把侍女叫进帐子,小声说自己还有其他隐秘的症状,有旁人在,她不好说,想叫霍公子和她回避一下。   侍女心领神会,同霍都隐晦的说了,霍都就撤出了里间。   侍女也没进来,而是停在了隔扇的屏风外。   今年春天,裴翼和夫人以及裴炎带梁大夫为步长悠看过伤,为防梁大夫认出她,步长悠不敢掀开帐子看里间还有没有人,就道:“梁大夫,他们都走了吗?”   梁大夫听声儿知道这是一个年轻的女孩子,以为她脸皮薄,就道:“人都走了,小姐说吧。”   步长悠压低声儿道:“梁大夫,没其他病症了,就小腹痛,尤其夜里,常常痛的睡不着,您就照这个病症开方子吧。不过我把他们支开,的确有事要问您。我小产后一直在这里静养,连房间都不许出,更别说进城,都快闷死了,好不容易遇到从外头来的人,您能跟我说说最近城里有什么好玩的事情发生么?”   梁大夫被她这么一问,一时还真想不起,竟然语塞了。   步长悠就道:“我之前听说文庄公主被人绑架了,驸马爷去救她,结果两人一块失踪了,现在找到了吗?”   梁大夫一听她问的是这事儿,就叹了口气:“别说了,昨儿下午老朽去给安国君的夫人瞧病,路过武平君府,瞧见门上挂了白幡,还以为是武平君驾鹤西去了。到了安国君的府中后,无意间又说起这事,才知道是武平君的长孙——也就是驸马死了。听说是在河边找到的,身上十几道口子,人被河水冲泡的都腐烂了。”又叹息,“时人都说那孩子像武平君,将来会有大作为,没想到说没就没了,真是造化弄人。”   步长悠本以为是自己多疑,为了不让自己的疑心持续一路,持续到卫国,她才做了这番试探,她都做好了落空的准备,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结果。   她被震住了。   她震惊之余,其实又不那么震惊。昨晚相城来了,却没见她,霍都也没告诉她相城来了,她其实就往这方面想过。甚至在更早,早到霍都像她坦白一切时,她就想过这种可能。可那时也只是想一想而已,没想到会真的这样。   梁大夫在帐子外头叫她,她也不应,他老就自顾自的起身去开方子去了。   开了方子交给霍都,说吃药是一方面,还要多进一些补身子的东西,比如鸡汤、鱼汤、骨头汤之类的,但要清谈,不要太油腻,慢慢养着吧,养一养会好起来的。   霍都着人付了诊金,亲自将梁大夫送出去。   到底是担心,到了外头,霍都仔细问病情,梁大夫笑呵呵道:“该说的老朽方才都说了,其他的倒没什么,公子不必担心。”   霍都问:“那她刚才跟您……”   梁大夫道:“太年轻了,坐不住,估计也是闷坏了,知道老朽从城里来,问城里有没有什么新鲜事。”   霍都心中咯噔一声,面上却不动声色:“在下也久未进城,城里有什么事么?”   梁大夫嗐了一声:“城里最近的大事也就公主被绑架这一宗,正巧老朽昨儿在安国君那听了几嘴,说是驸马爷的尸体找到了,浑身上下没一处好地方,啧啧,可惜了。” 第112章 囚禁   送到大夫后, 霍都一时竟有些茫然无措。   真没想到公主这么敏锐。   他才稍微一不正常,她就识破了。   他觉得头疼, 也替相城头大。   他决定先回去试一下公主的态度。   霍都回到楼上, 侍女已挽起了帐子,步长悠背对他们躺着,看不到神情。   霍都给侍女使了一个眼神, 侍女会意, 将房间里的人都撤了出去,并且将门掩上。   霍都走到床尾,接着病说事:“公主好好养着吧, 去卫国不急在这一时,什么时候身子养好了, 咱们再启程。”   步长悠一动未动。   霍都见她不说话,就道:“那在下就不打扰了, 先告辞了。”   说完正欲转身, 忽然听到步长悠问:“裴炎真的死了吗?”   霍都顿住步子,回身瞧她。   她仍背对着他。   霍都的声音低了下去:“听说找到尸体了。”   “那你跟我说是作戏?”步长悠的声音仍是平静的,听不出任何情绪。   霍都叹口气, 尽量解释道:“我们的确只是作戏,相城也说了,他跳下河之前,还在岸上跟裴炎过了两招,裴炎虽身受重伤,但绝不至于要命, 一定是之后发生了什么,叫他跌到了河里去,这才……”   步长悠道:“这话说出来,你们自己信么?”   霍都顿了下:“无论公主信不信,这是事实。”   步长悠撑床坐起来,看着他:“你当时不在场,你怎么知道是事实?”   霍都被她问在了那里,张了张口,竟没说出话来。半晌,他道:“在下是没在场,但在下相信他不会做伤天害理之事。”   步长悠难以理解的看着他。   霍都被看得心里发毛,不自觉的后退了一步,问:“公主为何这么看着在下?”   步长悠问:“你是为了朋友之义在维护他,还是咱俩认识的不是同一个人?”却又不等他说话就道,“那明明是坑蒙拐骗,作奸犯科,什么都会做的人,怎么到了你口中,就成了一个不会做伤天害理之事的良善人?”   霍都又没说出话来。与此同时,他暗暗惊诧,相城到底对人做了什么,叫人这么看他?   步长悠掀开被子,下床穿鞋和衣裳。   霍都见她只着了中衣,连忙避嫌似的背过了身去。   步长悠穿好衣裳和鞋后,没与他打招呼,自顾自的朝里间门口走过去。   霍都听到动静回头看,见她已经快要走出里间了,斜过去一把拦住,问:“公主要做什么?”   步长悠抬眼道:“我回城去看看。”   霍都立刻就道:“公主不能回去,公主一旦回去,一切功夫就白费了。”   步长悠道:“那就让它白费了吧。”举步欲走,霍都一把掐住她的胳膊,生怕她飞了似的,“我们并非纯心瞒公主,就是怕公主会这样想,所以才想等水落石出之后再说。”   步长悠冷冷道:“你们都是入世的高手,什么都能说出一本正经的道理来,我知道你们的本事,但我现在不想听,松手。”   霍都道:“颠倒黑白的人世上是有很多,他可能也对别人用过,但对公主绝没有。”   步长悠耐着性子道:“我现在不想知道裴炎是怎么死的,我只想回去看看,松开。”   霍都坚决摇头:“现在城内城外到处都在找公主,公主一出现,必定会被带回去,公主不应该冒然进城。”   步长悠的耐心已然被耗尽了,她有些生气:“该不该也不是你们说了算,松开。”   霍都站着没动,也没松手。   步长悠立马就要发作,可很快又压了下去,这事跟霍都无关,她犯不着,继续忍耐道:“我现在连出门的自由都没有了,我是被囚禁了,是么?”   霍都立刻垂眸道:“公主言重了,在下没那个意思。”   步长悠重申道:“那就让开。”   霍都显然还是不让。   步长悠冷冷一哂:“看到没有,你没那个意思,可你却那么做了。”   既然都到这一步了,霍都索性破罐破摔,反正不能让她出门,他道:“公主若执意如此,那在下只好先得罪了,来人。”   侍女纷纷进来,霍都松开她,吩咐道:“祁姑娘身子不好,需要静养,你们好生服侍,倘若她离开了这房间半步,我拿你们试问。”   话音刚落,步长悠抬手给了他一个巴掌。   几个侍女都看呆了。   霍都伸手揉了下自己的脸,恭敬作了一个揖,道:“在下断没有不敬的意思,只是迫不得已,请见谅。”   说着转身出去,将门关上,还上了锁。   步长悠要跟出去,几个侍女立刻结成人墙,挡住了她,道:“姑娘,对不住了,我们也是奉命而为。”   步长悠看着她们几个的脸,发作不得,左右不是,气到了极点,反手给了自己一巴掌,骂道:“犯贱。”   她是犯贱来着。   明知那是个什么货色,还跟他拉拉扯扯这么长时间,早在他第一次犯疯病的时候,就该离他远远的。   那几个侍女呼啦跪了一地。   她觉得不解气,怎么都解不了气,呼呼啦啦把房间里能砸的全都砸了,一边砸一边骂自己。   他捅了自己一刀,一出苦肉计,她就忘了教训,巴巴的原谅了他。   要是那时候心意坚定一些,断的干干净净。她嫁给裴炎过日子也好,假死远走高飞也罢,哪条路不比现在好。   现在裴炎死了,她也落得一个被囚禁的地步。   世间多凶险,人心多复杂,她嫩的很。   霍都在廊上摆了茶,决定寸步不离的守着。   霍都的长随听着屋里的哐哐声儿,很心疼,他道:“公子,就这么让她一直砸下去?”   霍都道:“没关系,让她砸,她砸的越多,我越能勒索相城。他那有好几幅画,我都心仪,正愁没法子给弄过来。”   房间里一片狼藉,几乎没地方下脚,步长悠的手也给碎瓷器给割伤了,侍女想给她包扎,她却连碰都不让人碰。   步长悠砸累了,停下来歇息,这一通下来,可算是解气了。   不知是解了气,还是死心了。   她什么都不想做了,只想等那个疯货过来,跟他决一死战。   不过步长悠的愿望落空了。   相城在傍晚时到了别苑,但听完霍都的叙述之后,却不打算见步长悠。   都这样了,见面其实是没必要了。   倘若见了,结局会更惨烈,他能预测到。   他眼下觉得什么都不重要,只想让她离开鄢国而已。   霍都问了好几遍:“你确定不见?”   这次相城没半点犹豫,大约也是破罐破摔了,很坚定,不见。   霍都有些不确信他能狠下这样的心,试探道:“那路上她寻死觅活,怎么办?”   相城道:“只要人能活下来,其他的,你自己看着办。”   霍都就道:“她要是闹得厉害,我可不怜香惜玉,磕了碰了的,到时候你别找我茬。”   相城拿了杯茶,将茶饮尽,而后放下,是放了大权给他:“只要你觉得行,那就没问题。”   霍都这下是真不明白了,他纳闷道:“这样对她,即便将来事情真的水落石出了,她也会恨你吧?”   相城站起来,走到围栏旁,暮色氤氲,从二楼的这个角度望过去,山水草木都是模糊的,但草木的清香却是可闻的,吸入腔子里,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没关系。”   步长悠在房间隐隐约约听到他的声音,立刻走到窗边去,隔着窗棂,她能看到他的背影。   原以为经过这一下午的枯坐,她已能足够平静的跟他对峙,可隔着窗纸看到他,委屈猝不及防的涌上来,眼眶一下酸涩起来,她忙抬手拂了一下,装作什么都没发生。   她到要看看他还想要什么,他还想干什么。   霍都发现了,就拿手沾了茶水,甩了他一下。   相城回头去看他。   霍都朝步长悠站着的方向飞了一个眼神。   相城只松松看了一眼,便立刻将眼神收了回去,然后招呼也不打的,就顺着长廊向楼梯口走去。   步长悠没想到他竟然不见自己,立刻喝止道:“站住。”   他却连停都没停。   步长悠一把抓住窗棂:“你敢走。”   相城仍没半分犹豫,简直是脚下生风,越走越快,没两步就拐下了楼梯。   步长悠的心彻底凉了,原本以为够凉了,没想到还能更凉,以前只知道他暴戾善妒,没想到还是个敢做不敢当的缩头乌龟。   她真是瞎了眼,这样的人,有什么可心疼的。   霍都走过去,为她解释:“公主,他说他说什么你都不会信了,所以这次他决定不说,省得你再说他巧言令色。”   步长悠冷冷的看向他。   霍都没之前那么束手束脚了,话也不客气起来,毕竟丑话要说前头,他道:“他还说,只要我把你送到卫国,用什么法子都行,那我得提前跟公主打声招呼。倘若这一路上公主想法太多,我一定会得罪公主,在此,我先跟公主请罪了。”   步长悠道:“你敢。”   霍都直起身子,道:“在下自然是不愿意伤害公主的,但若万般无奈,也只能勉为其难,请公主多多见谅。”   说着招呼房间里的侍女,将步长悠绑起来。之后大家匆匆收拾一番,霍都亲自将捆绑好的步长悠扔进马车中,星夜启程去卫国。   此行不宜带人太多,只有两个车夫,两个侍女,三个随从。车夫交替赶车,侍女在马车里照顾步长悠。三个随从和霍都骑马走在前后护道。   琮安附近的官道上关卡多,他们绕小路,走了三日,才走出琮安的的辖制范围。   又五日后,他们穿过邺城,到了卫国。   在卫国走了三日,到了卫国国都弗告城。   弗告城住着一位鄢国琴师,乃是霍都的好友。   霍都之前派人打过招呼,琴师早早将闲置的宅院打扫好,等他们过来了。   这座私宅并不大,但很雅清,霍都和步长悠就暂时住在这里。   不过对步长悠来说,住这个词似乎不贴切,说囚禁于此,更为合适。   霍都到达当日,就请好友给他请了四个身强力壮的婆子,两个侍女,两个家丁,并上从鄢国带来的两个侍女,三个随从,十几个人,就看着步长悠一个人。   在这样的监视下,步长悠连不吃饭都做不到。只要她不吃饭,大家就呼啦啦跪一地,一直把她跪烦了,肯吃为止。 第113章 弗告   而经过这一路的颠沛, 步长悠已渐渐从裴炎的死中缓了过来。   裴炎是怎么死的已经没那么重要了。重要的是他死了,重要的是她通过他的死明白了一些事情。   或许是相城杀的, 或许不是, 可也没那么重要了。   或许她早该明白,他那样对她,不是偶然一次。有一就有二, 有二就有三, 她不该对他抱有期待。   人心瞬息万变,谁都靠不住,还是得靠自己。   不过将欲取之, 必先予之,她越想逃, 就越要装作不想逃。   到了弗告城后,步长悠日常也不过看书、作画, 与看着她的那些当地的婆子们闲聊。   婆子们拖家带口, 羁绊比较多,也最容易攻破。   她很快选定了对象,接下去就是弄钱贿赂她们了。   步长悠说初来乍到, 想在弗告城转悠一下。霍都不能真的禁止她外出,那就真是囚禁了,这事没严峻到那地步,于是就给她买了一顶帷帽,带着出去了。   虽然步长悠一直都很安分,可霍都还是盯得很紧, 跟着的侍女也盯得很紧,生怕她跑了似的。   步长悠边逛边看,看到有感兴趣的就停下来瞧一瞧,不过并不买,因为没钱,她也不跟霍都张口。他本来防自己就跟防贼似的,要是让他买东西,估计又要加重他的戒心。   不过不吭声比吭声效果好,但凡步长悠有兴趣的,霍都问都不问,就跟着买了下来。   霍都觉得她能出来的机会不会很多,买些东西回去解解闷,也省得没事乱折腾。   后来还在路边看到一间画斋,步长悠就直接进去了。   画斋里倒没什么绝世名作,不过也有几幅好画。   画斋老板说这几幅画是一个士子托放在他这里的,也不贵,三幅画打包价才一百二十两,倘若他们喜欢,一百两就可以带走。   霍都知道她是此道中人,见她喜欢,二话不说就买了下来。   步长悠显得很高兴,谢了他几谢。   霍都见她是真的开心,心情跟着松快了不少。   虽然他提前跟相城打过招呼,人磕了碰了,概不负责,但那是丑话说前头,他肯定还是希望原物奉还的。   回去后,步长悠将画铺开,一幅得了宝贝的样子,叫侍女把所有人都叫过来共同赏画。   从鄢国带来的冰壶和秋月侍候过霍都笔墨,还懂点,其他人都不懂,但步长悠依然兴致勃勃的为她们讲解。   后来有个卫婆略带艳羡的问,这样的好画,应该不便宜吧。步长悠随口道:“三幅一百两,算是贱卖了,其实这每幅画都值一百两,我占了大便宜。”   那姓卫的婆子啧啧一下,就不再说话了。   隔日晚上,秋月带着一个侍女,两个婆子,两个家丁守夜。   秋月和卫婆在里间,另外那个侍女和婆子在外间,家丁在门口。   后半夜,步长悠起夜,正是姓卫的婆子侍候的。卫婆扶她躺下,给她掖被角时,步长悠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将她拉低点,低声道:“我用那三幅画换大娘一包蒙汗药。”   那婆子一愣,步长悠即刻松了手,躺回去,闭上了眼。   隔日,又到卫婆守夜,卫婆悄悄将蒙汗药塞到了步长悠枕头下面,步长悠让她把画塞到袖管和怀里带走了。   次日卫婆借口儿子生病,告了假。   晚上,步长悠亲自下厨去做饭。   霍都不知道她有这样的手艺,他原以为顶级的美人,都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他听说后,跟着长随兴致勃勃的去了厨房。   侍女和婆子们在厨房外头的空地上站了一地。   厨房里只有仨人,一个在烧火,一个在洗菜,步长悠在锅边翻炒。   霍都靠在门外看了一会儿,见她动作娴熟,忍不住啧啧赞叹:“没想到公……”他本想说公主,可为以防万一,还是唤了称谓,“没想到步姑娘还有这样的手艺。”   步长悠瞥了他一眼,道:“你没想到的事情多着呢。”   他笑了:“这的确是在下孤陋寡闻,不过步姑娘今日怎么想起下厨来了,是厨子做得饭菜不合口味?”   步长悠摇摇头:“以前在桐叶宫的时候,我是经常做饭的,后来出去清修才不做了,时间长了,早年练就的手艺便忘了,冬日漫漫,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做些菜养养胃口。”   对于步长悠的过去,霍都只有模糊的遐想,在水草丰茂的王室离宫里,养着一位不食人间烟火的公主,他其实挺好奇的:“怎么,没伺候的婢女,竟然要亲自下手?”   步长悠道:“前十四年,那里只有母亲、乳娘和我三个人,后来乳娘的女儿来了,也不过才四个人。”微微一顿,“不过人少了好,人少了清净。”   霍都点点头:“人多了有人多的热闹,   人少了有人少的清净。”   后来步长悠邀他共食,他避嫌,借口推辞了,步长悠也没勉强,只问他有没有酒,天冷了,想喝两杯暖暖身子。   来到卫国不过七、八日,霍都也没请过好友到访,自然就没有酒,霍都就吩咐长随跑去打。   酒打回来后,霍都让长随烫好送到楼上去。长随回来说,那桌子菜一个人肯定吃不了,浪费了好可惜。   被长随这么一说,霍都又那么一想,竟觉得她孤苦伶仃起来。   犹豫再三,还是出了门。   刚一出门,发现竟然下雪了。   下了雪,才觉得冬天是冬天。   霍都进去时,步长悠刚吃了两杯酒,不胜酒力,正趴在桌上歇息。   霍都扫了一眼桌上的菜肴,几乎没怎么动,故作轻快道:“怎么吃着吃着还睡起来了?”   步长悠闻声抬眼来看,见到是他,便坐了起来,问:“你怎么来了?”   他坐下来,一副不见外的样子:“下雪了,没想到卫国的雪来的这么早,本来是没什么喝酒的兴致,雪一来竟然有了。”说着给边上的侍女使眼色,侍女添了杯筷。他又看向步长悠,“不介意我蹭点吧?”   步长悠笑了:“我一个人正吃的索然无味,可巧客至,求之不得。”又看了一眼桌上的菜,“不过菜有些凉了,我去热一热。”   菜重新走了锅,酒也重新烫了,这样的雪天,围炉饮酒,实是美事一桩。   两人客客气气的吃菜饮酒,相互说了些少时趣事,炭火烧得旺,房间里暖融融的,气氛渐渐融洽。   桌上有几个菜压根没怎么动,步长悠说下功夫做的,浪费了太可惜,便招呼侍女和婆子们热一热,到廊上吃去。   兴之所至,步长悠还将琴抱出来,弹了一曲。   等她弹完,霍都已经昏在了桌上。   步长悠叫冰壶和秋月叫进来,说她们公子吃多了酒,醉了,让她们把霍都扶到自己床上歇一会儿。   外头雪大,俩侍女又考虑到霍都刚吃了酒,怕吹风受寒,就扶了过去。   之后步长悠跟俩侍女回到廊上又吃了两口,后来说自己吹了风,头有些重,就回房间喝茶去了。   步长悠回去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廊上这些人也就结束了。   冰壶和秋月进去时,步长悠正坐在炭盆旁看书,又进到里间去瞧霍都,霍都正安然的躺在床上睡觉呢。   俩人便又悄悄的退到了廊外,拿了小马扎,坐在炭盆旁,嗑瓜子闲聊去了。   霍都的那仨长随吃了酒,有些越性,带着那俩本地的家丁在院子里堆雪人。堆着堆着,就拿雪球砸了起来。   楼上有几位侍女坐不住,下楼加入了他们。   天快黄昏时,霍都渐渐清醒了过来,步长悠听到动静,便丢开了书,坐到了床边去。   霍都昏倒前就已经意识到步长悠给自己下了药,没想到睁眼还能看到她,他揉着略微有些发昏的脑袋坐起来,问:“你往菜里下了药?”   步长悠点点头,说是。   霍都放下手,靠在床头,有些没明白:“我昏倒前,以为你一定会趁机走掉,怎么没走?”   步长悠笑了:“我能弄昏你一个,可弄不昏那么多人。”   霍都皱眉瞧着她:“那公主这又是何必?”   步长悠顿了一下,看着他:“你左肩上有块胎记,左肋下有寸长的伤疤,左腿从上到下,一共有三粒黑痣,右腿上只有一粒,在脚踝上,对不对?”   霍都惊异的看着她:“你怎么知道?”   但问完这句话之后,他意识到什么,脸登时涨红起来:“你……”   步长悠看着他:“你猜,我要是跟他说,这些地方我不仅摸过,还都亲过,他会怎么样?”   霍都的脑子嗡的一下。   步长悠道:“你说他是杀了我,还是杀了你,还是干脆杀了自己。”   霍都强压下怒意,看着她,一双眼睛冷到了极点,也失望到了极点:“有必要吗?有必要做到这种程度么?”   步长悠笑了,站起来取了披风披上,然后从柜子里拿出自己的包裹,看着靠在床头一动未动的他,问:“这话应该问你们自己。”   说着走了出去。   廊上的侍女和婆子见她拿着包裹出来,慌了神,一把站起来拦住,步长悠看着冰壶道:“你们公子醒了,他让我走的。”   冰壶显然不信,掀开帘子进去问,不一会儿又出来了,给那几个婆子使了眼神,意思是让她走。   那几个婆子不明所以,但还是让开了道。   步长悠带上防风兜帽,下了楼。   院里的家丁和侍女不知怎么回事,纷纷仰头朝上看,冰壶跟他们摆了摆手,那些人也会了意,便纷纷让开了。   步长悠走后两日,霍都接到了相城的来信。   信中说那天晚上,庙中还有个孩子,那孩子偷听到一些事情,知道替身的事,甚至还知道卫国和弗告城,并且还告诉了去而复返的裴炎,裴炎压根没死。而且很有可能早就到了卫国。   相城请他藏好步长悠,说如果不出差错,他接到信的两日后,他就能到弗告城了。 第114章 寻找   相城星夜兼程赶到弗告城后, 霍都告诉他,步长悠已经走了, 并且把她如何设计自己的事情说了, 还说公主趁他昏迷时,把他的玉佩拽走了。   霍都想让他知道,她能用如此下三滥的手段, 那说明是真没把他放在心上, 这样的人,何必强留。   相城没功夫追究他有负所托的责任,要他跟自己一块去找步长悠。   霍都拒绝了, 说他不跟着白费功夫。   相城有点生气,拿了自己的包袱, 带着李玮,就走了。   走出去也不知该从哪里找起。   他想了想, 她出门时天已经黑了, 这么冷的天,总得找地方住吧,他决定先从附近的客栈找起。找不到的话, 就扩大范围,找全城的客栈,客栈找不到就找寺庙,寺庙再找不到,那估计就是不在城里了。不在这城里也好,不管在哪儿, 别回琮安,别碰上裴炎。虽然她和裴炎定了“假死”的契约,但成了亲,朝夕相处个一年半载,万一生了情,裴炎不放人了可怎么办,他不愿意冒这么大的险。   至于其他的,他倒不怎么担心,公主又会打,又会骂,还豁得出去,谁遇到她,算谁倒霉。   他和李玮沿街问了一路,问四天前黄昏时,有没有瞧见一个披着紫色披风的年轻姑娘,十八岁上下,长得非常俊。他想,无论男女老少,见过她的人,都会对她有印象。那幅长相,是让人一见难忘的长相。因此他说这些话的时候,还有些掩饰不住的自豪,这样的大美人是他的。   街口有家客栈,他进去打听。掌柜的一听他的描述,立刻就想起来了,说见过:“那天正下着大雪呢,那姑娘一身紫,手里提着个包袱,映着外头茫茫大雪,店里的客人都看直了眼,嘿,是真俊,没在卫国见过这么俊的姑娘,不过听口音不是卫国人,她问附近有没有当铺,我说隔壁西街有,她就走了。”   相城便立刻找去了西街当铺。   当铺掌柜点点头,道:“是有这么个人,拿了一块咬尾龙玉佩来当,倒是一块好玉,老夫说一百二十两,她愣是要三百八十两,还说那玉佩原本值五百两,只不过她急需用钱,就不讨价还价了,最后老夫给了她三百两,她拿了钱就走了。”   相城从老掌柜手中接过那枚玉佩看,果然是霍都的。   他用五百两将玉佩赎了回来,又问掌柜附近有没有客栈。   掌柜说有,往前一直走。   相城到了前头的客栈,客栈掌柜说,那姑娘的确在这住了一晚,不过第二天一早就退房走了。   相城问那姑娘临走时有没有向他打听什么,掌柜的想了想,道:“问城里有没有什么尼姑庵,我说东城有一家钟灵寺,好像香火还挺旺。”   相城赶到钟灵寺,寺里的尼姑们却说没见过这样的女施主。   相城出了钟灵寺,就近找了一家客栈住下,又从店家那借了笔墨,画了幅步长悠的小像。次日一大早他跟客栈掌柜说自己跟亲人在城里走散了,不知道要怎么找,问他有没有法子。掌柜让他贴寻人启事,他摇头说太慢。掌柜又让他去官府,他仍摇头,说官府不管这事。掌柜就见状就压低了声音,说:“既然官道走不通,走暗道也成,城北的大梁街上有家棺材铺,别看铺子不起眼,听说里头名堂大着呢。”微微一顿,“不过我没去过,只听过传言,公子若是不怕的话,可以去问问。”   李玮不让去,毕竟这不是鄢国,鄢国丞相的手伸不到这来,还是谨慎些好。   相城点点头,是该谨慎些,所以在街头买了两顶面具,带在脸上,进去了。   棺材铺卖棺材是正经营生,可也干见不得光的营生。一千两银子找人,对他们来说,算是一笔不小的买卖了。   棺材铺的掌柜拿了定金,说只要人在城里,一定给他找到,但如果不在城里,找不到也不退定金。相城欣然应允,把步长悠的画像给了他们,嘱咐他们找到后不要打草惊蛇,给他个信儿就行。   那伙人在城内找,他则往城外找,着重找尼姑庵,他总觉得公主若不走,一定会藏在这种既隐蔽又清净的地方。   霍都见他弄如此大的阵仗,觉得自己还是低估了这位好友的耐心,只好告诉他,虽然那位公主耍了狠心,自己一时恼怒放走了她,可终究不放心,就派了长随跟着。她先在城内的客栈住了一宿,第二日在牲口市买了一匹马,不过好像是发现了他的人,就快马加鞭从东门出去了,长随没跟上。   相城觉得这几句还像朋友说得话,就原谅了霍都之前的冒犯,叫他在客栈等棺材铺的消息,自己则带着李玮往东边去了。   东门口的空地上有一群乞丐,见他和李玮从城内牵着马出来,又衣着不俗,轰地一声围上来。   李玮从荷包里掏出一块碎银子正要给他们,相城忽然半道劫,将银子握进了手心里。   那群乞丐眼巴巴的望着他,相城卖关子道:“想要钱可以,先回答我几个问题。”   那群乞丐把头点的像拨浪鼓,一叠声的请贵人问。   相城顺着城外的大路看远处看了看,群山若隐若现,他问:“你们日日都在这儿吗?”   其中一个中年汉子左右看了看自己的兄弟姐妹,笑道:“俺们早晌会进城溜达一圈,下晌再进城溜达一圈,其他时间都在这,怎么,贵人是要问路,还是找人?”   相城没想到这就被他猜中了,看了一眼李玮笑道:“还挺聪明。”   那乞丐脸上有掩饰不住的得意,他爽朗道:“不是俺聪明,是俺们经常被进出城的人问,看贵人问俺是不是天天在这,是找人吧?”   相城点点头,见有骆驼队从城里出来,就带着他们往边上躲了躲,问:“这几天有没有看见一个穿紫色披风的年轻姑娘打这经过?”   中年汉子略微一想,摇了摇头,说没见过,又问兄弟姐妹们见没见过,大家也纷纷摇头。   相城正觉得失望,最后排的一个小孩子突然举起了头,道:“俺见过,俺见过,紫色儿的斗篷,上面还有一圈毛毛,可漂亮了。”   那群乞丐自动从中间分开道来,让小孩子到前头来。   相城蹲下来,仔细看着他,蓬头垢面的形容,但眼睛却是晶亮的,他问:“说详细点,我看你说得对不对。”   小孩郎声道:“前天早晌,她骑着马打东边来,快到城门口时下了马。俺早上没在城里讨着饭,张大哥他们几个也没回来,俺实在饿坏了,端着碗过去求她给俩铜板买个包子吃。她二话没说,就从荷包里摸出了十几个铜板给俺,俺高兴坏了,给她磕了仨头,她把俺拉起来,问俺爹娘呢。俺说俺娘病了,买不起药,俺兄弟几个出来讨钱给俺娘看病,她听了之后,就从荷包里摸出了一块银子给俺,叫俺给俺娘买药去。”巴巴看向相城手中的银子,“比贵人手里的这块还大呢,俺真是遇到女菩萨了。”   相城笑了,叫李玮又从荷包里取出一块,两块并在一起,问:“这样比她给的多吗?”   那孩子的眼更亮了,周围的眼也都更亮了。   但相城立马又握了起来,道:“不过你得先告诉我,她长什么样?”   那孩子思索了一番,道:“眼睛大大的,像杏儿一样,鼻子高高的,上面还有粒芝麻大小的黑痣,头发特长,弯腰跟俺说话时,头发都耷拉到了地上。口音跟俺也不一样,应该不是城里的人。”微微一顿,“昨天下午她出城时,俺又看见了她,喊她来着,她骑着马已经走过了,还停下来跟俺打招呼。”   得了,相城觉得就是公主了。   那孩子看着他:“贵人,她是你要找的人吗?”   相城点点头,问:“你家里真有生病的娘吗?”   中年汉子一看对方是个明白人,立刻就笑了,笑里带点憨味儿:“他爹娘早死了,跟着俺们吃百家饭长大的。”   那孩子有些不好意思:“俺也不知道她会给那么多。”   相城把银子轻巧的放到孩子的手中,那孩子双手捧住,一叠声感谢,是惯用的那套好人会有好报之类的说词。   相城想,好报就算了,命运不要搞他就行。   他直起身子,看着中年汉子问:“多问一句,这附近有什么尼姑庵吗?”   汉子道:“这附近的尼姑庵挺多,前头青梨坡就有俩,再往前,土馒头山还有,其他七七八八的也都在山里,公子且走且问吧,这会儿路上人多,在附近住的人家应该都知道。”   相城骑上马,跟李玮一路走一路留意,又忍不住想公主被骗的事。   公主有时傻有时精,他这样精明的人都不怎么能骗到她,但小孩子总能轻而易举的骗到。他推测公主喜欢小孩子,因此又多想了点旖旎的事情,他们什么时候有小孩子?想看公主被小孩耍得团团转的样子。   他们顺着城外那条路去找尼姑庵,不过外头都是山和林子,不大好找。   他们几乎见人就问,后来到了青梨坡,见下边有个小庵,就进去添了香油钱,跟尼姑们打听,她们摇头,说这里没借宿的女施主,叫他到坡背面的那个庵里问一问。相城和李玮翻过青梨坡,到了那边去,那边同样也没有。   天已经黑下来,两人不想来回折返,就借宿在庵里,次日接着找。   次日找了一整天,七、八个尼姑庵,大小都有,但都没有结果。   第三日晌午,他们到了十里坡的一个草庵,进殿拜了菩萨后出来,瞧见宝殿台阶旁有一个洒扫的小尼姑,就上前去问。   小尼姑正要回答,一声阿弥陀佛从廊上传过来。   相城顺着声音扭头去看,见一位中年女尼从殿里边走了出来。   中年女尼手持念珠,不慌不忙的下了台阶,问:“怎么回事。”   小尼姑持手回道:“住持,这位施主来找人,问有没有一位紫衣姑娘来咱们庵里借宿。”   那住持这才来细瞧相城,瞧罢,问:“敢问施主是她的什么人?”   相城心中一喜,立刻道:“不瞒住持说,在下是她的丈夫,我们夫妻俩因为一件小事起了争执,她吵不过在下,一赌气就跑了。在下一路追到卫国,差点没把弗告城反个底朝天,她果真在贵庵?”   住持道:“小庵的确有位借宿的女施主,至于是不是施主要找的那位,贫尼却不知。”转脸看着小尼道,“你到后头把芳娘叫出来,看这位是不是她丈夫。”   小尼道了是,放下手中的笤帚,绕去了后面的禅房,见芳娘正在松树下洗衣裳,就越过她,到了房里去。   禅房里的摆设很简单,东西两张床,中间搁着一张八仙桌,桌边站了一位女施主,女施主正在低头作画。   小尼道:“祁施主,外头有俩男客,要找穿紫衣的姑娘,住持没说你在这儿,让我把芳娘叫过去给他看看,他俩就是追杀你的人么?”   步长悠执笔的手一顿,一个墨点在纸上晕染开。 第115章 躲藏   步长悠将笔搁下, 问:“两人长什么样?”   小尼道:“一个穿黑,一个穿蓝, 黑衣裳的那位施主的额上有块朱砂。”   “是仇人。”步长悠毫不犹豫的开始收拾笔墨纸砚, “我从后门出去躲一躲,倘若他们走了,小师傅到鼓楼上敲几声鼓, 我就回来。”   步长悠又出去嘱咐芳娘, 叫她别说漏嘴了,自己就从后门出去了。   芳娘跟小尼姑到前头去。   相城远远瞧见了,虽看不清脸, 可看那体态就不是。   他甚是灰心。   他们辞了住持,刚走出庵门没多远, 李玮就道:“公子,你瞧见那女子头上的发带了吗, 啧啧, 真漂亮。”   相城且沮丧着呢,没空细思索他话中的用意,心不在焉的嗯了一声。   李玮见主子不开窍, 继续暗示:“刚才她正对着公子,公子估计没注意,小的站在侧边,一眼就瞅见了,还移步仔细看了两眼。紫色的缎子,带尾上绣着金鹤, 那针脚,啧啧......下头还坠着流苏……”   相城忽然顿住步子,眼睛跟着亮起来:“你是说?”   李玮道:“那女子一身粗布衣裳,说话也粗里粗气,怎么头上会有如此精致的东西?小人盲目一猜,是不是公主送给她的,毕竟公主那么大方,什么都往外送。”   相城觉得李玮说得甚有道理,他不经意的一瞥,余光瞧见刚才那小尼姑出了庵门,正在居高临下的望他们,就拽了拽李玮的袖子。   李玮回头瞧了一眼,两人装作若无其事继续往下走。   这厢主仆俩从前门出,一路往下。步长悠那厢从后门出,顺着山道一路向上。   冬日万物凋零,山上没什么看头,越往上走越荒芜寂寥。   步长悠没走多远,就听到了庵里传来的鼓声。   她没急着下去,而是在上头继续看山景,边看边想画完了手头的《万佛图》,接下来应该画什么。   以后就得养家糊口了,不能再那么随意。虽然顺走了霍都的玉佩,当了三百两银子,吃穿是不愁的,但买笔墨纸砚就花去了百两。而她前几日画了幅《清平乐》送到城里去卖,才卖了二十两银子,入不敷出。她现在作画,已不能像之前那样兴之所至,必须一幅接着一幅来。   她蹲在道边,琢磨了一会儿构图,决定下幅画《红梅傲雪》。   想好后,她顺着山间的小道慢悠悠的下去了。   半道上肚子咕噜噜的叫得厉害,这才想起自己只顾作画,没吃午斋,就没回庵里,而是一直下到了山下。   山下是一个小村庄,百十来户人家,她初次骑马经过这里,就是被路边的肉羹给绊住了。   卖肉羹的是个二十岁上下的姑娘,年轻姑娘记性好,还记得她,见她来了,忙来招呼。   肉羹又香又烂,步长悠吃了滚滚的一碗。   吃完肉羹后,步长悠付钱,那姑娘接了铜板,忽想起一事来,就闲谈似的随口道:“刚才有几个城里人到这儿来,他们手里拿着一幅画,问俺见过画上的姑娘没。画上那姑娘一身紫,仙女似的,俺立刻就想起大妹子。说前几天在俺这儿吃过羹。他们问俺知不知道大妹子的去处,俺说不知道,只看见牵着马往里去了,他们就顺着俺指得路一路问了过去。”微微一顿,“大妹子,是找你的不?”   步长悠的第一反应是相城,但一品又觉得不对,追问道:“城里人?”   姑娘道:“虽然俺们这儿离国都不远,但是俩地方,多少还是有些口音的,俺一听就听出来了,他们是城里的人。”   步长悠继续问:“什么时候?”   那姑娘道:“就晌午那会儿。”   步长悠觉得应是霍都的人,毕竟只有他在弗告城有人。   他和相城应该是兵分两路了,一个在山上,一个在山下。   可她不想见,是真的不想再见相城。   她若见到相城,他一示弱,再卖卖可怜,再油嘴滑舌的说上那么几句,她估计又会心软。不,这次说什么都不行了。那人一不高兴,动粗,囚禁,杀人,样样都来。甜蜜时是真甜蜜,混球时也真是混球。她若是打得过他,就还能凑合过日子,大不了拳脚相向,打个平手。可她压根打不过,次次只有受罪的份儿,她不要过那种屈辱的日子,她不要跟这个杀|人|犯过日子。   步长悠摇摇头,说自己并不认识他们。   但为以防万一,她决定先不上山去。她从荷包里摸出一小块碎银子,又递与卖肉羹的姑娘:“姑娘,我来村子里是来寻亲的,可亲戚早就搬走了,我无处可去,能不能到姑娘家借宿一晚?”   那姑娘嗐了一声,一把将银子推回来,道:“这就见外了,谁在外还没个难处,只不过俺家不富裕,大妹子别嫌弃就好。”   步长悠让道:“这点钱不算什么,隆冬快到了,拿去做身棉衣吧,全当见面礼了,不然我也不好意思白吃白住。”   那姑娘又推了回来,步长悠再让了一次。   那姑娘一边不好意思,一边说她太客气,一边收了起来。   碎银子有七、八钱,对卖羹的姑娘来说,生意好时,一天就能挣到,生意不好时,十天半个月也挣不了。她既收了人家的钱,也就不卖羹了,收了摊子,推着车,领着步长悠回家去了。   步长悠跟卖羹的姑娘回家的同时,相城已偷摸溜到庵里,把里里外外都翻了一遍。   相城在庵里寻人时,棺|材|铺的人也一路找到了十里庵。   棺|材|铺的这几个人自称妻子不孕,他们是来求观音娘娘赐子的。   拜完菩萨后,这几人并不急着离开,而是一直在庵里转悠。   平日来十里庵上香祈福的多是女子,今天接二连三的来男子,住持担心他们找事,就派人盯住了他们。   棺|材|铺的人在庵里见到走动的小尼姑就上前去问,问有没有一位紫衣女子借宿在此。   十里庵很小,加上住持也不过七、八个人,大家都得到过嘱咐,见果真有人来打听,纷纷摇头。   棺|材|铺的人不死心。他们从画斋拿了《清平乐》,一路打听过来。那画上明明画的就是十里坡,而十里坡的人也说见到紫衣女子牵着马上山来了,她不在这里,还能在哪?   住持见他们马上就要闯到后面的禅房去了,就领着人上前去拦。   那伙人一把推开住持,硬闯进去挨间找。   可找来找去,只看到了一个芳娘。   相城这会儿正躲在屋脊上观望,他已经认出这伙人正是自己雇得那伙。   他以为这伙人一直在城里。   棺|材|铺的人从庵里退出去后,相城和李玮跟了出去。   出去后,李玮将包袱里的两枚面具取出来给相城和自己带上,然后叫住那伙人,问他们如何找到这里来的?   棺|材|铺的人把步长悠的《清平乐》拿出来给相城看,。   相城一看,就知道这画出自谁人之手,他立刻问他们怎么拿到的?   那伙人便把如何发现画,如何确定人在这里,山下的村民是怎么说的通通告诉了相城。   相城本已灰心,这下来了证据,他重新确定下来,公主的确就在这里。   不过也伤心,公主这么千方百计的躲着他。但无论怎样,他得找到她,告诉她,裴炎没死,她冤枉了他。倘若她知道真相后,仍然不肯原谅自己情急之下的冒犯,那就是另外一件事了,但裴炎这件事,他一定要为自己洗刷冤屈。   他让李玮带着棺|材|铺的人下山去村子里再找,他留在山上看情况。   到了晚上,尼姑们都去大殿做晚课了。芳娘则在禅房为她们缝补袍子。   相城悄悄从屋顶跃下来,躲在院子里那棵松树上。   芳娘出来如厕时,他从树下跃下来,掀开棉布帘子,闪身进了禅房。   禅房里两张床,床上都有被褥,他一阵翻箱倒柜,找到了步长悠藏起来的笔墨纸砚和她换下来的那套紫色衣裳。   廊上有脚步声响起,他悄步躲在了门后。   等芳娘进来时,他从门后闪出,从背后一把掐住她的喉咙,威胁道:“别动。”   芳娘是山下村里的寡妇,一年之内接连死了丈夫和儿子,她心如死灰,这才到了山上来。本来是想出家一了百了,但住持觉得她还年轻,实在不必如此,只是她坚持,住持就先将她留下来了,只是依然没有剃度。   芳娘没见过大世面,被相城从背后这么一掐,人立刻就僵住了,连呼吸都屏住了。   相城压低声音,道:“我有几个问题想问你,倘若你肯好好回答,我不仅不伤你,还会给你一笔酬金。倘若不肯好好回答,那我只要轻轻一扭,你就会立刻断气,知道吗?”   刻意的压低声音,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狠戾,芳娘只听声音就已吓得魂飞魄散,求生的本能驱使她顺着相城,捣蒜似的猛点头。   相城这才稍微缓了一下口气,道:“跟你同住的哪位姑娘哪去了?”   芳娘紧张的吞了下口水:“晌…晌午的时候,她的仇人找到了这儿,她听说后便躲了出去,到……到现在也没回来。”   相城逼问:“知道躲哪了吗?”   芳娘又吞了一下口说,说话越发磕巴了:“她……她从后门出去的,俺……俺也不知道去……去哪了…….”   相城道:“有说还回来吗?”   芳娘道:“有……有,说等人走了后,叫……叫明净师傅到钟楼上打几下鼓,但……但不知道为什么,一直没没回来。”   相城卡紧她的喉咙,芳娘有些喘不过气来,他道:“我是她丈夫,我找她只为把她带回家,你大可不必害怕。若你肯帮我找到她,我必有重谢。若你不愿,还将这事告诉了别人,我就把你杀了,再杀你家人,只要跟你沾亲带故的,通通都要死,明白吗?”   在生死面前,什么都不重要,芳娘顾不上其他,保命要紧,艰难道:“明白,俺帮你找,一定帮你找到她。” 第116章 见上   尼姑们结束了晚课, 回到后头,见芳娘和步长悠房间的灯已经熄了, 以为她们歇下了, 也没多想,各自洗漱后歇下。   次日早上尼姑们去做早课,相城和芳娘趁这个机会, 下山去了。   芳娘从村头开始, 打算挨家挨户的跟人打听。   卖羹姑娘阿青的家就在村头。   芳娘敲头一户门,就是她们家。   阿青听到敲门声,以为是来买羹的街坊, 心想今天头份生意来得还挺早,赶紧从灶房出来开门。   芳娘见到阿青, 立刻就哭了。不是急哭的,是给吓哭的, 本来心如死灰的人, 经过这一番吓,就要好好活着了。   阿青忙道:“芳嫂,怎么了?”   芳娘一边抽噎一边道:“阿青, 你知道,俺家那死鬼和孩子去了之后,俺就一直住在山上的庵里,前些日子庵里收留了一个外地的小妹子,大家处了几日,都处出感情来了, 结果昨天下晌她出来买东西,一直没回去。师傅们担心她人生地不熟,叫大家伙一块下山来找找。她个子高高的,头发养得老长,一身庵里师傅素日穿的灰袍,很好认,你下晌可见过?”   阿青立刻知道她说得是步长悠。她本想告诉她,但为谨慎起见,还是先摇了摇头,道:“俺没什么印象,不过嫂子别急,阿海整日在村里乱窜,兴许他见过,俺去叫他。”   回到灶房,阿青悄声对正坐在灶下填火的步长悠道:“妹子,认识芳嫂吗,她来找你,说你一夜未归,急得都哭了。”   步长悠原以为大家都不会在意她的失踪,所以才没叫人上山报信,没想到会叫人家悬心,这倒是她的不对,她问:“她一个人么?”   阿青点点头,道:“一个。”   步长悠道:“姑娘刚才怎么回答的?”   阿青道:“俺说没看到,叫她别着急,俺回来问问俺弟,看他见没见过。”   步长悠点点头,站起来:“的确是来找我的,不过我现在有些苦衷,不便见她。劳驾姑娘帮我圆一下,就说阿海昨日在田埂上见过我,我还叫他到十里庵去报信,说我有急事,已经先行离开这里了,来不及与大家道别。只是阿海一时贪玩,忘记了,叫她和师傅们不必挂念,倘若他日有缘再来卫国,我再来十里庵参拜。”   阿青回堂屋把阿海叫起来,将步长悠的话教了他,叫他出去说与芳娘听。   芳娘不作他想,去敲第二户的门。   等芳娘走远后,步长悠也决定要走。   阿青挽留她,见留不住,就给她打包了一些干粮和水,叫她路上吃。   步长悠又将身上的灰袍子脱下来,跟她借了一身衣裳,还牵走了她家的骡子。本来想给她一些银钱,但想了想,现在不比从前,不能大手大脚,就嘱咐道:“阿青姑娘,我之前在十里庵借宿,那有我一匹马和几身衣裳,还有文房四宝。文房四宝你们用不上,就留给庵里的师傅们吧。那匹马和衣裳就送给你们姐弟了。我走后,你带着阿海上山,把刚才说与芳娘的话,说给住持听,顺便把马和衣裳带回来。你们若用就用,不用的话,卖了也成。那马是我前些日子在城里买的,花了二十多两,那两身棉衣拿去城里的当铺,怎么也能换个十几两银子。”顿了顿,“钱不多,但能让你们姐弟俩过一个好年。”   阿青见她这么为自己姐弟俩操心,眼眶一热,还想留她,可也知道留不住,就让她一路保重。   步长悠从阿海手中接过缰绳,牵着骡子出了院子。   阿青家边上就是田埂和树林,田埂和树林的交界处有条羊肠小道,阿青指着那条路道:“顺着这条路一直走,走到尽头右拐,右拐走到尽头就是官道,妹子想去哪,再问路就是了。”   步长悠点点头,牵着骡子往小路上去,走了两步,回头见她们还在,就同他们摆了摆手,叫他们回去。   阿青和阿海也同她摆了摆手,本来还想再目送一会儿,一阵冷风过来,吹得姐弟俩直打哆嗦,他们就不坚持了,转身回了院子。   步长悠刚牵着骡子走上羊肠小路,路边的林子里忽然传出来一个声音:“步长悠。”   步长悠的步子扎在了地上。   步长悠乍一听到自己的名字,还觉得有些怪。很少有人这么叫她,大家惯常叫她公主,就连祁夫人也不怎么叫她这个名字,只有非常生气时,才会连名带姓的叫她步长悠。   步长悠不用看,也知道是谁。   她知道他不会那么轻易罢休。他其实是个很容易成事的人,因为很有韧性,怎么样都要把目的达成。   他从林子走出来,走到她身后。   这么长的距离,他本来打算,倘若她一看到他,就扑到怀里,他就会紧紧的搂住她,原谅她,可她却连头都不回。   他每走近她一步,恨就会越多。在他内心的最深处,是没有道德和律法的。无论他爱的人是杀人放火也好,奸|淫掳掠也罢,他都会义无反顾的与她在一起,哪怕为此辜负所有人。倘若她死了,他也会跟着死。生不能同寝,死则同穴。皇天在上,后土在下,他愿意许下这样的诺言。他原本以为她是唯一配得上他的诺言的人,他原本以为自己终有一天会得到同样份量的回报,可他现在越来越不能确信了。   “我一直在等,从桐叶宫开始。等再次碰见你,等跟你说上话,等你记住我,等你打开心扉,等你喜欢我,等你愿意和我成为夫妻,我等了这么久,你却连十天半个月都不愿等,我是要你做什么为难的事情了,我只是要你等我把事情查个水落石出,你为什么连这么短的时间都不肯等?你之前还怪我瞒了你,果然叫我猜中,其实我瞒与不瞒,都是同一个结果,因为你从来都不信我。”   他最开始控诉她时还有些怒不可遏,可越说越寒心,人渐渐冷静下来。已没什么可失去的,反正他从未觉得自己哪一刻彻底拥有过。他站在这里,还是看不到尽头,他有点累了。他决定给她最后一次机会,倘若她不抓,那就算了。他什么都不要了,又能怎么样,不过是过回以前的日子罢了。不用提心吊胆,不用牵肠挂肚,不用把自己搞得像个疯子一样。世上好女子多得是,或是好不好都无所谓,他可以和任何人过一生。   可在这么想的同时,他还在期盼,期盼她回头,期盼她怒斥他在胡说八道,她是相信他的,只是事出突然,她被激昏了头,所以才没有相信他。她事后冷静下来,其实也很后悔,她一直在等他给她台阶下。他愿意给她台阶下,毕竟他也没有对到什么地方去。男人在女人面前低头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只要她给他一个眼神,他会匍匐下去,亲吻她的脚跟。   清晨雾重,群山在前方若隐若现,步长悠久久的看着它们,半晌,道:“你看,我不信你,你也没信过我,所以,我们俩这是何必呢?”   她牵着骡子,举步要走。   他的心凉了,这个人永远是这样,一言不合就走,从来没想过找办法解决。他道:“你从没有爱过我,对不对?”   步长悠又停了下来。   他笑了,笑得很苦涩:“其实我知道,你一直以来爱的都是裴炎,可他有别的女人,你就不允许自己爱他。就算他又没有了,你也不允许自己回头爱他。因为你跟我一样,对真正想要的人,想要的是全部,半点缺失都不允许有。裴炎爱过别人,你觉得自己永远得不到他的全部,所以索性不要。而我呢,能把全部都给你,你就凑合着接纳了。对不对?”说完自己又笑了,笑自己真可怜,早就知道的事情,却一直到现在才敢承认。   步长悠本来不想与他理论,可这话实在听得一肚子火,她忍了又忍,没忍住,回身抽了他一个巴掌。   啪地一声,巴掌响亮的打在了他脸上,脸上慢慢浮出掌印,热辣辣的疼,她的手也隐隐作疼。   不过他还是那样,每次成功激怒她,甭管因为什么,他都高兴。一个人太平静了,总会叫人生出这样的恶意,他总想看她失控。   这一巴掌甩出来,步长悠心中的一窝火算是发了出去,人冷静了不少,她道:“我什么时候心心念念裴炎了,我什么时候在你面前说过他一句好话。倒是你,抓着一把破扇子和几幅画,没完没了,而且还动了杀心。是我被魇住了,还是你被魇住了?是我过不去,还是你过不去?你根本就是嫉妒他。嫉妒他有那样一双父母,嫉妒他有相亲相爱的兄弟姐妹,嫉妒他家世清白,嫉妒他光明磊落,嫉妒他是个君子。当然了,这样的人在琮安里虽不会很多,但也不会少,你未必稀罕。可他有一样所有人都没有的敢于冒犯权威的勇气。加上这份勇气,他就成了琮安城里的头一份。他有你身上没有的一切,刚好我与他又有点关系,你的妒病就再也压不住了。若是把裴炎换成恒渊,你未必会这样。今天我倒想问问,你是自己不知道,还是知道却不想承认,所以把问题都推到我身上?”   “别说那么多有的没的。”他往她近前走了一步,看着她,“我就想知道一件事,你到底是怎么想我的,是不是真觉得我是个杀人犯,是不是真的要离开我?” 第117章 田埂   步长悠气得差点没昏厥过去, 她说了这么多,他一句轻飘飘的有的没的, 就完事了?!但她克制住了自己, 冷静道:“不是我认为你是,而是你就是。”   她不再与他歪缠,转身牵了骡子继续走。   相城略微回暖的心又灌进来了几口冷风, 他冷冷道:“你想好了, 这是最后一次,以后那怕你就在我眼皮子底下,我也决不会再去找你了。”   步长悠的步子顿了一下, 道:“随便。”   这两字立刻拱起了他满腔的怒火,他纵身一翻, 落在她眼前,出手就想掐死她。可手却最后那刹那急刹住, 险险停在她颈前一寸处。   她一动未动, 就看着他。她要看看,他是不是连她也要杀了。   她以前总觉得他虽长了个大个子,可心是很脆弱的。从小没有娘, 爹也不疼,兄弟之间又不睦,他是在凄风苦雨里独自长大的,好可怜。他神神叨叨,疯疯癫癫,她也觉得情有可原。有时候伤了她, 只要他赔了不是,她也不愿意深究,权当误伤,可他委实越来越得寸进尺了。   她的眼神无形的手,牢牢的扼住了他的手腕。   相城忽然想起五月份那一次。那不单单是对她的伤害,也是对他的伤害。他不知道恨死自己多少次了,=初~雪~独~家~整~理=怎么会下那么重的手。他每每想起那件事,都痛苦不堪。一切都是从那个地方崩坏的。纵然他们后来和好了,她没再提那件事,他也没有,可他们都知道,某些伤害一旦发生,无论他们和不和好,都无法抹去。   他是真的想掐死她,一了百了,可几番挣扎下来,最终还是慢慢的将手指握拢,放了下去,苦笑道:“我是想杀了他,我也差点就杀了他,但我没有杀他。”又笑,“其实早知道结局这么不好,我倒宁愿不开始,现在想想,那也没什么。”他与她错开位置,让她走。   这次是真的让她走了,他不会追,也不会再等了。   但她与他擦肩时有微微的一顿,他顿时就生了欣喜,以为她会停下来,不走了。   那一瞬间,他的心骤然停跳。   倘若她主动留下来,那他身为男人,应该不计前嫌,然后与她相亲相爱一辈子。   可他很快发现那只是错觉,因为她很快就彻底的走过了他,那头骡子也走过了他。   他忽然泪流满面。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他今天才彻底品到了这句话的真意。   她怎么可以如此狠心?以前的柔情蜜意都是假的吗?他们以前那么好过,她都忘了吗?他怎么就做不到?还是如她所说,他被魇住了?可是真想放下一切追上去,他觉得抱一抱,她就会狠不下心来。不是吗,他以前那么伤害过她,自己都觉得罪无可恕,可他浅浅的捅了自己一下,她就原谅他了。她还要跟他做野夫妻,还要跟他生孩子。即使后来他骗了她,她生了气,表面上要嫁给裴炎,背地里还是跟他立了契约。其实她从未真的想要离开他,她只是想惩罚他吧!   为什么刚才把这些都忘了?   他转过身去,看着公主的背影,真纤弱。比上一年他在桐叶宫见到她时纤弱多了。这一年多,发生了如此多的事情,她的处世经验又不多,难免把简单的想复杂。他不能放任她因为一点小事就离开,他们还有一辈子呢。等年老了回头来看这点小挫折,或许什么都算不上。   他要向她跑过去,紧紧的抱住她,要在她怀里痛哭流涕,也要她痛哭流涕,他们都受了太多委屈。   可他没能跑过去,他的脚才迈出了一步,一支箭羽离了弓弦,携着雷霆万钧之力,从百步之外的树林中射了出来。   步长悠听到闷哼一声,步子猛地扎在了地上。   她回过头来,看见相城胸前有半截箭穿出来,脑子轰地一声,变成了空白。   眼见他要倒下去,她扑过去想接住他,还是叫他摔在了地上。   远处刀剑之声响起,可她什么都听不见,连滚带爬的到他身边,将他扶好。   他疼得额头上全是汗珠子,可看到她扑过来,看到她满脸泪珠,竟然还笑了,道:“公主,我要死了,你高不高兴?”   血源源不断的从伤口流出来,他胸前湿淋淋的一片,可因为衣裳是深颜色,看上去只像打翻了一杯茶水,一点也不吓人。她迅速镇定下来,道:“不,不会的,我也受过这样的伤,是小伤,不要紧的。”   她举目四望,右手边的田埂上空荡荡的没有人,左手边的林子里有人,但已经打成了一片,不知是敌是友。离她最近的就只有卖羹的阿青家,她喊了两声,可有些担忧,这么远的距离,不知道他们姐弟能不能听到。   相城瞧她急得脸通红,一颗干涸的心就像被春水滋润了一样,很满足,他虚弱道:“公主,我要死了,别叫他们来,我只想跟公主单独待一会儿。”   步长悠最不想听到的就是死字,可他一遍又一遍的提醒,搅得她心神不宁,她有点生气了,道:“闭上你的乌鸦嘴。”   他抬手想摸她的脸颊,因为脸颊上有泪珠,可才一动,牵扯到伤口,疼得他眉头皱成了一团,步长悠忙低下头问:“怎么了?”   他张了张嘴,她没听清,就把耳朵凑到了他唇边。   他没有说话,而是趁机亲了一下。   步长悠觉得自己被耍了,一个口口声声说自己快死了的人,还要耍流氓,她正要发脾气,他一把摁下她的颈儿,亲了起来。   他抬手时牵动伤口太疼,疼得必须抓住什么,所以摁在她后颈上的劲儿就格外大,也亲得格外狠,像要把她吃下去。步长悠也不敢挣,不过也没持续很久,因为他很快就疼得受不住了,松开了她。   她用手背抹了一把眼泪,道:“现在满意了。”   她唇上全是血,配着冷艳的脸,有种奇异的残忍,他当然非常满意,只是没有了力气,声音很虚弱,她得贴很近才能听到。   他说:“公主,人在大限来临时,总有预感,我已经预感到了,我是真的要死了。”   步长悠驳斥道:“胡说八道,你一个练武的人,怎么会连这点伤都受不住,还是不是个男人?”又抬起头,喊了几声阿青和阿海。   蚀骨的疼痛一阵一阵的涌上来,相城的意识逐渐被冲垮,他模糊的瞧着她,呢喃道:“公主,我若死了,你会给我殉情吗?”不等她回答,又自言自语“我本来不相信什么来生,可现在突然想相信了,我想你给我殉情,咱们俩牵着手去投胎。不想再投成人了,人的烦恼太多,想跟公主投成两棵树,立在山里,静待风雨。”   步长悠终于绷不住了,一下子哭了出来,边哭边道:“我不会给你殉情的,你有什么好,值得我殉情?你自己孤零零的去投胎吧,我要留下来做人。”   他笑了一下,很无力的样子,小声道:“公主,我爱你。”   她哭得更厉害,只道:“我恨你。”   她知道他想叫她回一句相同的话,可她就是不回,看能不能吊住他一口气。   他仍然笑,伸手想摸她的脸颊,可最终也没摸到。手无力的垂了下来,眼睛也随之闭上了。   步长悠只觉得轰地一声,头晕眼花,眼冒金星。   她扶住脑袋,甩了甩,脑子依然晕,眼前还是模糊的。她摇了几下怀里的人,又喊了几声,却没有人回应。但她却平静了下来,哭都停止了。   他也死了,像她母亲一样,突然就死了,没有任何一点征兆。   眼前的黑渐渐少去,她缓了过来,头脑清醒,远处有人围过来,不知是敌是友,可她也不在乎了。   脚步声逐渐近了,有人喊公主,她觉得耳熟,茫然的抬头去看。   看第一眼时,以为自己看错,多看了几眼,发现自己没看错,的确是裴炎。   她愣了一下,他没死,他竟然没有死,她忽然笑了起来,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   可是晚了。   她瞧了瞧怀里的人,他闭着眼睛,真安静,若不是胸口有支箭,很像睡着了。   她弯腰朝他的左靴摸过去,她知道那里有把防身匕首,她果然就摸到了。   贴身的匕首做得小巧精致,不过四、五寸长的样子,她另外一只手从他颈下出来,艰难的将匕首拔开了。   太阳升起来,田埂上的湿冷寒气渐渐散了,一缕阳光落在刀刃上。   裴炎只赶得及说一声不要,她就已经将匕首插进了自己的身体里。   她不觉得自己错了,可这次她的确误会了他,那就叫他如一次意吧。   裴炎匆匆赶到她身边,她倒在了他怀里。   裴炎焦急的查看她的伤势,她虚弱的笑了一下,抬眼仔细看他的脸。   眉眼分明,俊朗如昔,的确是他,她这次没看错。   她想问怎么回事,可又觉得那些也不重要了,腹部的疼痛一阵一阵的涌上来,她几乎要哭出声来,只想快点结束,她已经受够了。她觉得她母亲所说的,有趣的外面也不过就这么回事。 第118章 劫后   阿青和阿海听到步长悠的喊声, 俩人一块出了门。远远瞧见林子边上的小路上围了一堆人,那头骡子就在路边, 俩人以为是步长悠从骡子上摔了下去, 赶紧跑过去看。   跑近了见边上围着的人似乎不是村里人,而且身上都带着家伙,就缓下了步子, 站在不远处观望。   裴炎瞧见姐弟俩, 叫手下把他们叫过来。   阿青过来瞧见相城胸口插箭,步长悠腹部中刀,俩人身上全都是血, 一个比一个多,吓得连忙捂住了嘴。   饶是阿海是男孩, 整日跟村中的孩子喊打喊杀的,这会见了真阵仗, 也给吓得躲到了姐姐身后。   边上有人道:“姑娘, 这二人受了重伤,需要看大夫,附近有医馆吗?”   阿青连忙道:“很近, 俺家斜对面就是,俺带你们过去。”   裴炎摇摇头:“不行,伤得太重了,没办法移动。”对手下道,“快,你们跟着去拿两副担架。”   手下得了令, 立刻跟着阿海去了。   裴炎又对另外的手下道:“你立刻进城去,这么重的伤,我怕这儿的大夫应付不了。”又从大拇指上取下一枚扳指,“这是临行前祖父给我的,他老人家与卫国令尹有交情,你拿着它去令尹府,不过先什么都别说,就说事情紧急,请他派几个救命的大夫来,我改日再去府中拜谢。”   手下接了扳指,牵了骡子,立刻往城内去了。   担架到了之后,几个人小心翼翼的将相城和步长悠抬上去,一路去了医馆。   大夫一看男的箭贯右胸,箭上还有毒;女的刀入腹部两寸,血流不止,显然都是生死攸关的重伤。他在村里行医半生,也没遇到过如此紧急的情况。而且看这些人的来头似乎不小,倘若他动手,给人弄死了,这些人怕是没那么好打发的,所以连忙拒绝了。   裴炎见状就道:“黄大夫,我已经派人进城去令尹府求大夫了,不过他们赶过来还需要一段时间,怕来不及,只能劳你先行医治。大夫不必有后顾之虑,若是医好了,定有重酬。若是他们出了什么意外,那也与大夫无关。请大夫放手来做,尽人事,听天命。”   黄大夫见他举止不凡,说话又一套一套的,还与令尹有关系,就觉得定是什么大人物,就不敢再怠慢,只是仍旧犹豫:“老夫分身乏术,两位只能先可着一位来,不知道先救哪位?”   裴炎看向步长悠道:“这位姑娘血流不止,大夫先给她拔刀止血吧,至于那位公子……”转身看见阿青,“姑娘,村里还有其他大夫吗,倘若有,劳驾姑娘带我的人跑一趟,将大夫请过来。”   阿青立刻道:“有,就在村子那头。”   裴炎点点头,看向自己的手下:“海东,你跟着去,将这里的情况告诉大夫,叫他准备足了药材,不必担心费用,用多少咱们都出。”   海东立刻跟着阿青出了医馆。   大夫仔细查看步长悠的伤口,刀扎进去的地方靠近脾脏,而且这么大量的出血,他有些不确定到底有没有伤到脾脏。倘若伤到了,刀拔出来,不能立刻止血,只怕她会因失血过多而不治身亡。但要止血,就必须开腹缝合。他给村里打架斗殴的浑人缝过胳膊和大腿,可从未缝过人的五脏。只是现在这种情况,不拔是个死,拔了还有一线生机,也没其他的法子。但他要事先跟裴炎讲清楚后果,并跟他做最后的确认。   裴炎没犹豫,还是让拔刀。因为他若犹豫了,大夫就没办法下手了。   大夫见他不慌,就稳了下来,叫人帮他固定住步长悠的上半身,握住刀柄,猛地将刀拔了出来。   血噗嗤一声,溅了大夫一脸,大夫赶紧用纱布压在伤口上止血,步长悠疼得醒了过来,但随即又厥了过去。   果然被大夫猜中,这刀伤到了脾脏,刀拔出来之后,血就流个不停。大夫只能不停的用纱布给她止血,不一会儿,案子上就全都是沾血的纱球了。   至于相城那边,另外的大夫到了后,也是开刀取箭,然后施针止血。好在他没伤到什么重要脏器。箭上虽然有毒,可因为穿透了身体,并未在内里停留过久,留下的毒素也不多。只不过这种毒,大夫不确定到底是什么,也配不出药,只能等城里的大夫过来。   一个多时辰后,裴炎的手下带着四个大夫到了医馆。   裴炎也没多问,先让大夫给步长悠和相城看伤。   手下说这四位大夫中有两位是卫国王医,其中一位还有随军经验,治过各种刀伤箭伤,应该没问题。   倘若一开始就由这几位大夫来治,裴炎会觉得胜算很大,可现在的步长悠已经失血过多,心跳和脉搏都在逐渐减弱,人怎么叫都没反应,他担心即便血止住了,她也醒不过来。   那位随过军的王医看了步长悠的伤势之后,当即决定对步长悠进行速骨麻醉,开腹缝合止血。   为防止大家打扰,裴炎指挥人把相城抬到另外一间屋子里去,并将闲杂人等全都撤了出去,只留了大夫、学徒和阿青在里边。   其他大夫跟着相城到了另外一间屋子,围着研究箭头上的毒。他们中间倒是有人知道是什么毒药,只是配不出去毒的方子来,不过好就好在都是本地大夫,知道城里谁最有可能会解,就派了人回城去请。   晚上两人都发起烧来,换药,熬药,用湿布巾退烧,几个大夫带着学徒轮流守了一夜。   次日下午,相城的烧退了,烧退没多久,人就醒了。   房间的药炉子上正煎着两人的药,满屋子药香。   他从正对面的窗里看到外头下雪了,好像还挺大。   学徒过来看,见人醒了,忙止住他,叫他别动,不然伤口该裂了,然后出门去叫在廊下围炉赏雪的师傅们。   相城没有再动,他想起步长悠来,转头四下去找她,却瞧见她正躺在另外一张床上。   心头猛地一跳,他撑着床就要坐起来,大夫们鱼贯进来,又将他摁了回去。   大夫们挨个查看了一番,又摸了摸脉象,已经平稳,就松了口气。   相城把脸转向步长悠,问:“她呢,她怎么了?”   大夫看了一眼脸色苍白的步长悠,道:“这位姑娘伤到了脾脏,有些失血,还在昏迷中,至于能不能像公子这么幸运,那就要看造化了。”   相城一时有些茫然,不明白她怎么也受了伤,不明白朝他射箭的人是谁?他唯一能想到的就是裴炎。因为只有裴炎在卫国。裴炎伤他,他倒能理解,但不可能伤公主。还是说不是裴炎?他脑子里飞快的转着,与此同时看到了几个大夫身后还有两个穿黑衣的青壮。   那俩人见相城的目光穿过大夫落在了自己身上,就把大夫们请了出去,又将另外一张空床上的被褥折起来,塞到他背下,使他有所依靠,以便说话。之后两人各退了一步,报上姓名,一个叫卫北,一个叫褚西,并道:“相公子,我们公子因有要事在身,不能在此地久留,就将我俩留下照料,若公子有什么需要,吩咐我们就成。”   相城点点头,道:“你们公子是裴炎?”   那二人恭敬的回了是。   相城道:“是你们救了我们?”   那两人依然是抱拳姿势:“文庄公主前些日子在鄢国被劫,我们公子带人去营救,不幸中了埋伏,身受重伤,与文庄公主掉进了河中。公子和公主被河水冲到了岸上,为人所救,结果又遭余匪追杀,公主再次被劫,公子身受重伤,未能将公主救下,导致她与劫匪再度落水。公子为了不打草惊蛇,就带人暗中追查,一路追到了弗告城。在弗告城遇到了两位劫匪,原以为跟着能找到公主,却发现劫匪一路尾随相公子,我们不敢打草惊蛇,就紧随其后,没想到他们竟对公子用箭。”微微顿了下,“这两位劫匪均为江湖高手,纵我们全力合围,也未能将其捕获。但此事关重大,耽误不得,我们公子安顿好相公子和相小姐后,就立刻带人去追捕了。不能亲自照料,他让我代他给公子和小姐赔罪。”   相城听完就笑了,这一笑倒是真心实意的,裴大公子真会睁眼说瞎话,不过也好,他愿意顺水推舟,这事就没那么复杂了。   他点点头道:“祖母年迈,头疾又犯,在下和舍妹得名医指点,到卫国为其寻药,没承想竟遭贼人惦记,想必他们想将我们二人同捉了去威胁丞相,以达到其不可告人的目的。幸好巧遇世兄,承蒙出手搭救,此等恩情,无以为报,倘若他日世兄有需要,在下定全力以赴,还望代为转达。”   卫北道:“公子客气,丞相府和武平君府仅一街之隔,相公子和公子又同朝为官,没有私情,也有公义,实不必言谢,请公子好生休养就是。”   相城看了一眼边上的步长悠,道:“不知舍妹伤情如何?”   褚西转身从靠墙的案子上拿过来一把匕首交给卫北,卫北双手递与相城:“小姐为此刀所伤,刀入腹部一寸有余,因失血过多,尚在昏迷之中。”   相城看着他掌中的匕首,那是他的贴身之物。   他怔在了那里。   卫北见他不接,以为不便,就顺手搁在了床头的几上,道:“倘若公子没别的吩咐,我就把几位大夫请进来?”   相城回过神来,看了他俩一眼,又道:“在下在卫国有一旧友,名为霍都,此刻不在慈云街的春风客栈,就在安陵巷的的苏宅,还劳烦两位送个信,叫他到这走一趟,在下有要事跟他说。”   卫北重复确认了地址,准确无误后,就叫褚西跟着进城去了。   天快黄昏时,除那位随过军的王医留下来照料步长悠外,其他三位大夫前后坐马车离开了村子,回城复命去了。   大夫们走后,医馆顿时静了下来。   小学徒扶着他下床,他在步长悠的床边坐下,低眼去瞧她。   脸因失血过多而显得格外苍白。   他摸了摸她的眼角,低下头想亲一亲,却又因行动不便而放弃了。   阿青和阿海过来看他们,见他已经醒了,有些不好意思说话,站了一会儿就走了。   霍都和李玮很快就到了医馆。   还带了两个婆子和两个侍女给他们用。   霍都没待多久就走了,走时相城让他在城里腾出一个清净的地方,等步长悠醒了,他俩就回城里去养,村子里缺东少西的,毕竟不方便。   霍都点了点头。   前半夜,李玮带着一个侍女和一个婆子留在内堂照料,让其他人都去睡了。后半夜换了另外一对婆子和侍女。   这日拂晓时分,步长悠慢慢的醒了过来。   醒了之后,她缓了好久。   外头还在下雪,她能听到声音。   她扭头四下看,瞧见自己边上还有一张床,床上躺着个人,这人正在瞪着眼睛看她。   她刚醒过来,各方面都有些迟钝,微微有些被吓到,腹部随即传来一阵疼痛,她皱紧了眉头。   李玮正趴在床边打瞌睡,猛地惊醒过来。   他揉揉眼睛,隔着相城的床看到步长悠似乎醒了,就忙把守夜的婆子和侍女都叫起来,然后又出去叫大夫来看。   大夫进来望闻问切,说已经稳定住了,叫大家放心,又跟步长悠解释道:“姑娘失血过多,刚醒过来,有些眩晕是正常,等气血补足了,就渐渐好了,不用担心。”   步长悠点了点头。   大夫嘱咐李玮:“她之前一直靠药撑着,现在醒了,就多弄些补气血的东西给她吃,各种骨头汤,猪牛羊鸡鸭鹅都成,肝脏也行。”   李玮点了点头,将大夫送回去继续睡觉。   婆子和侍女将药炉子端到外头廊下去煎药。   相城让李玮扶他坐起来,又让他给自己穿上了靴子,之后他就让李玮出去了。   相城走到步长悠的床边,在方凳上坐下之后,将她的手牵出来,握在了手心里。   步长悠看着他,看了很久才问:“你不是说自己大限已到么,怎么醒得比我还早?”   他亲了一下她的手,拉着她的手,挡住了自己眼睛。   她的手很凉,而他的却是温热的,他低声道:“我吓你的,看你会不会被吓到,谁知你真给吓到,巴巴的要给我殉情,弄得我都不好意思了。”   可说着不好意思,他脸上却没半点不好意思,坦然得很。   步长悠顿住了。   他把眼睛露出来,觑了她一眼,见她一副被气着,要发作却发作不得的样子,忽然有些心虚,但这不耽误他强词夺理:“我又不知道你会给我殉情,还以为你会趁我昏迷,牵着骡子跑掉。”   步长悠仍然不说话。   相城见她气都不出了,只瞪着眼睛看自己,怕她憋到,赶紧过去亲了她一下。   这一碰触,算是个出气的契机,她轻轻的叹了口气,也不知该怨他,还是该怨自己,心中一片茫然。   他重新坐回去,握住她的手,一副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样子:“我从不爱勉强别人,你要是这么不情愿的话,那就算了。”   步长悠没搭理他,只问:“你的伤怎么样了?”   他立刻顺杆往上爬:“大夫说了,那箭上有毒,叫我近日内切不可动气,否则就该毒发身亡了,公主年纪轻轻就得做寡妇。”   步长悠横了他一眼:“你是不是又想找事?”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人变得十分有底气,微微挺起胸膛:“别转移话题,你就说吧,倘若我毒发了,你给不给我守寡?”   步长悠不想回答,索性闭上了眼。   他把脸颊压在她搁在床边的手上,低声道:“不管你怎么样,反正你若死了,我肯定会给你殉情,要是有孩子,我就带着他鳏居。”   不知为何,他这一句话,叫本来暖融融的氛围一下变得哀伤起来,步长悠不大享受这样的哀伤,就转移了话题:“我问你,你之前是不是知道裴炎还活着?”   他默了一下,点了点头。   步长悠问:“什么时候知道的?”   他闷闷道:“在来卫国之前。”   步长悠又问:“那你怎么没跟我说?”   他赌气道:“你的态度太恶劣,不想说。”   步长悠停了停,摇头道:“我觉得你是故意的,故意不说,让我对你的误会越来越深,然后等某一天,我自己发现了这事,就会懊悔不已,哭着向你赔不是。”   他立刻乐了,真是什么都瞒不过公主,他扶着床帮坐了起来,道:“公主真聪明。”   步长悠叹口气,要跟这个人过一辈子,她得多小心谨慎,她道:“不哭行么?”   他目光灼灼的看着她:“不哭也行,只要公主给我赔不是,我就原谅公主。”   步长悠试了一下,发现自己还是说不出口。或许也不是说不出口,她打心底里认为自己没有错。是他骗在先,这是因。她在他骗她的情况下误会他,这是果。她觉得他是自作孽。当然了,她误会他,导致自己要用殉情来赔罪,这也是自作孽。   她轻声道:“叫个人进来,我躺着太累了,想靠一会儿。”   李玮听到相城叫他,忙进了来,听了指示后,又把外头看药的侍女和婆子叫进来。侍女和婆子将相城的被子团成一团,塞到步长悠背下,然后就静悄悄的出去了。   步长悠目送走了侍女和婆子,又去看他。   他目光熠熠,似乎在期待什么。   她抬起手来,他便自动凑了上去。   步长悠用手背去摩挲他的脸颊。   她知道他喜欢这样,她以前好像常常这样做,每当这个时候,他就会格外温顺。她的目光落在他的眉上,不知是不是因为受了伤的缘故,眉上的朱砂越发的夺目了。她会觉得自己好像很久没有仔细看过他了,她由衷道:“你长得真好看。”   他捉住脸上的那只手,凑过去亲她。   李玮想问他们要不要喝茶,刚掀开帘子露出一个头,瞧见屋内的情况,便又出去了。   这一亲,着实很艰难,因为一个在床上,一个在床下,两人都不能大动,也不能用力,可这事不用力哪有什么滋味,他抵着她的额头,微微喘着,控诉道:“步长悠,你要对我负责。”   这是一个台阶了,她想。她摸着他的脸颊:“那你得把收藏的那些字画分我一半,倘若将来你惹我不高兴了,我就带着那些画逃到天涯海角去。”   他咬了一下她的鼻尖,眼睛亮亮的:“都给你做聘礼。”   她垂了眼:“可我没做过人的妻子,不知道怎样才不算是尸位素餐。”   他笑了:“没关系,谁叫我是昏君。”   她去看他,觉得他说得真对,这事着实没什么可担忧的,她道:“你真好。”   当然,她还有后一句话,他有时候也是真恶毒,不过她决定咽下这句话。这人估计披了十层皮,要是一下全扒下来了,也没意思。她早晚把他揭一个底朝天,看看他到底是什么样的心肝,把她积攒了十七年的元气,一下耗没了,现在只能苟延残喘,任他处置。 第119章 流光   相城没在卫国多做停留, 他得立刻回鄢国去处理后事,步长悠挪回了弗告城, 还住在原来的那个院子。   相城本来还想把步长悠托付给霍都, 霍都吓得像个筛子一样,浑身上下都在拒绝。   他惹不起,还躲不起么。   相城只好许以名画诱惑, 霍都几番挣扎, 最终还是没能抵挡住,只好含恨接下。不过他丑话说前头,他只保证安全, 至于其他的,不管。   相城别的不担心, 就是担心把她一个人留在城里不安全,霍都能保证安全这就够了。   相城临走之前, 带霍都去看步长悠。   步长悠的心气已大不如前, 以前是知错改错绝不认错,现在多少圆融了一些,给霍都敬了杯茶, 赔了两句不是。   霍都一脸不敢当,步长悠盛情难却,他耐不住,还是喝了。   相城回到琮安时,裴炎差不多也回去了。   不是空手回的,带着那俩刺客。   裴炎本来活捉了, 但在回国的路上,还是给了他们机会,让他们服毒自尽了。   他怕这俩人回到鄢国会乱说话。   这俩人死了,步长悠到底如何了,就由他一个人说了算。   裴炎将他们移交廷尉府,之后进宫去请罪。   没能救回公主,这是重大失职,鄢王借机将他贬到云中去做县令。而在他之前,鄢王已委派了另外一位老成持重的大臣到云中做郡守。   无论如何,云中是非动不可了。   只是如何动,什么时候动的问题。   也刚好是年底,各郡县的空缺已经统计出来,丞相拟了名单呈上去。鄢王想起相城之前同他提过想到地方去历练的事情,正好西边的邺县有县令空缺,就问丞相舍不舍得。   邺县是边陲重地,驻兵五万,由忠信侯节制,风沙满天,是个苦地方,但很历练人。   丞相本就对聪慧的小儿子给予厚望,只是他对长公主有愧,小儿子又不上进,丞相也没赶鸭子上架,只想着将来给他娶门亲,安安稳稳过一辈子。今年也不知怎么回事,小儿子突然开窍,先是用画邀宠进了青麒卫,接着为家族计,要娶文庄公主,如今又要到地方去历练,很是积极。   他肯上进,鄢王又愿意成全,丞相自然很高兴。   鄢王让相城陪长公主和丞相过了这个年,再到任地去。   相城不能往卫国跑,就只能一趟一趟的派人送信儿。   十二月初,霍都也从卫国回来了,他得陪自己的家人过年。   临行前,他将步长悠托付给了自己的琴师朋友。   步长悠这个年是跟琴师这家人过的。   过完年没多久,鄢王将在外头找步长悠的人全都撤了回来,决定给步长悠举行葬礼。   因她与裴炎定过亲,所以丧礼主要由裴家操办,宫里协助。   操办完丧礼后,裴炎带着孝,辞别父母和祖父,到云中任职去了。   随后,相城这边也辞了丞相和长公主到邺县去了。   不过相城没直接到任地去,而是出了琮安后,就把官牒给了李玮,让他带着人先行到邺县去。他则改道去卫国,接步长悠。   他们这一别,别了三个多月。   但对于步长悠来说,这段日子没那么难熬。   从上一年相城的生辰过后,他俩因裴炎彻底弄崩,一直到十一月两人在卫国双双受伤,这中间长达半年的时间,他们都没认真温存过。祁夫人离世后,两人好过几天,可只是几天。这几天也不是每天在一块,那中断的依赖并未续上,所以分别后,她的思念并不强烈。   相城离开卫国,她反而松了口气。   她需要时间整理自己,并且彻底接受自己即将成为别人妻子的这个事实。为此她在婆子和侍女的指点下,还买了几本做妻子一定要看的书,但看完后,她觉得这几本书不太适合自己,将其弃之如敝履。   书上得不到经验,她决定从身边出发。   身边的几个婆子都是有家的人。她一有时间,就听她们讲家长里短。倘若那对琴师夫妇过来瞧她,她也会细心观察他们夫妻。这就导致琴师和他的妻子感觉很奇怪,后来索性直接问她看什么。结果听了她的问题之后,又哈哈大笑,笑得步长悠面红耳赤。   琴师的妻子说其实没那么难,不用如临大敌,成了亲,自然而然什么都会了。再说,她是头一次做妻子,对方还是头一次做丈夫呢,大家都是头一次,谁还能笑话谁?   步长悠一听,觉得也对。即便相城是个人精,可他也没做过人的丈夫,道理再多,纸上谈兵罢了,没什么可怕的。这么一想,她就放下了心头重担,不再管这件事。   卫国比鄢国偏南,春天也来得早,二月下旬,已经花开满园。琴师的妻子怕她一个人寂寞,就拉她出去踏春。   城外杏花开满河岸,风一吹,花瓣就簌簌往河里落,倘若有月的晚上去看,就是一幅镜花水月图,美极了。   为了这幅镜花水月图,弗告城有三日是不关城门的,所以这三日又叫杏花节。   其实步长悠住的院子里也有杏花,花开得稠密,很有看头,只是跟城外的一比,就是小巫见大巫了。不过大巫有大巫的壮阔,小巫有小巫的风情。   晚上,步长悠看完了杏花,回房作画,刚提起笔,忽然听到一个侍女的尖叫声,她忙搁下笔,出去看怎么回事。   俩侍女抱成一团,惊恐的指着墙根边上的两棵杏花,哆嗦着嘴唇说不出话来。   月光如水不需灯,步长悠提了裙子踏上草地,小心翼翼的拨开交错的花枝。   花影拂墙,她没看到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倒是在晃动的花影中看到了一个人影。   当人熟悉到一定程度,辨人就不需要看脸。纵然这地方全是花粉味,还是掩不住那股熟悉的香气。   步长悠扶枝的手松了开来,花枝在眉梢晃了几下。   相城伸手一把将她揪到跟前,一只手松松的搭在她腰上,另一只手去摸她的小腹:“伤好了吗?”   她点点头,将脸颊贴在他胸前,道:“好多了,你呢?”   “我已经全好了。” 他揽住她,又问,“想我吗?”   她用手扒住他的肩上,摇摇头:“没怎么想。”   他很不乐意,将她推开,板着脸一副训人的样子:“怎么回事,让你反思三个月,一点进益没有?”   步长悠也不生气,她现在有功夫跟他耗了。她双手圈住他的颈儿,借着月光看他。   三个多月前走时,他还孱弱着,这会儿又生龙活虎起来。   二十岁刚出头的小年轻,家里又养得好,像可以掐出水的,真是有看头。她道:“那你再问一次。”   他本来不想照做,好话不说二遍,但又好奇她会怎么答,就乖乖问:“想我了吗?”   步长悠像猛虎扑食一样扑上去狠亲了一阵,亲得他都站不住了,一把抱住人,将她抵在了墙上。   步长悠喘\息道:“我想没想,你不知道么?”   他现在神魂激荡,不想说话,连忙嗯嗯点头,就要凑上去接着来,步长悠却推了他一把,道:“赶了这么久的路,身上脏兮兮的,先去沐浴吧。”   他哪里有空想这个,摁回去又狠狠的亲了一通。   两情相依的滋味,他好久没有过了。早前那些炙热的缠绵,像上辈子的事情。   他把头歪在她肩上。   今夜有月,有风,杏花飞舞,流光徘徊。   他低低道:“我谢过他了,还把自己的佩剑送给了他,算欠他一个人情,将来早晚还给他。”   步长悠点了点头,道:“是该好好谢谢他。”   他又轻声道:“毕竟是我嫉妒过的人,他还是挺不错的。”   步长悠有些诧异,这人还挺坦诚,真不容易,她道:“不骂人鸡贼了?”   他摇摇头,坚持己见:“他本来就留不住,索性顺水推舟,不费吹灰之力就让你我欠了他一个大人情,还不鸡贼?”但是又接着道,“不过在官场混,还是鸡贼些好,不吃亏。”   步长悠停了停:“这倒是。”   他直起身子,将胳膊架到她肩上,道:“他还让我给你捎本书,说是以前借你的,叫我替他还你。”   步长悠微微蹙起了眉头,想不起自己有借给他过书,就道:“什么书?”   他弯腰从墙根捡起一个包袱,牵着她从树影里走出来:“是一本兵法,里边夹了一枝干梅花。”   步长悠的步子微微滞了一下,他没有察觉,牵着她,进了房间。   是《武周兵法》,翻开来看,上面还有密密麻麻的批注,在最后几页,她看到了那一小枝干梅花。   步长悠将梅花取出来细看。   梅花都在含苞,还没开。   相城见她看太久,就把梅花从手中夺了过来,又夹进书里,握住她的双肩,道:“你送我兵法之前还送过他,还给他夹了一枝梅花?”   步长悠怕他胡思乱想,就贴到他怀里去解释道:“我只送过你一个人兵法,没送过其他人。不过梅花是我送的,就路边随手折的,过城门时,见他在门口守着,顺手就给他了,紫苏和青檀都在,她俩可以给我作证。”   相城的语气这才缓下来,道:“这还差不多。”   步长悠松开他,将梅花从书里取出来,用手指将含苞的梅花捏碎,很快就剩下一枝光秃秃的枝儿,她将枝儿扔进高几的花盆中,拍了拍手,搂过他,亲了起来。   这一夜纵得厉害,像食髓知味的新婚夫妻,怎么都觉得不够。   不过最开始时,步长悠有些分心。   她怎么都觉得那梅花不是自己送给裴炎的那枝。   那时,他们还互相看不顺眼呢,他怎么可能把它夹在书中,而且还是常看的兵书中。还巴巴的让相城捎过来。   她想到一个可能。   他是故意的。   倘若是这样,步长悠觉得他也挺恶毒的。   不过她很快被相城转移了注意力,无力再想那些远在天边的事了。   这一夜,他们忙得很。夹杂着说了很多语焉不详的话,断断续续,也连不上。但很想说,脑子里蹦出什么说什么。他们不仅很久没有亲密,也很久没有好好说话了,都憋坏了。而这东西又是一触即发的。他们像是在诉苦,又像是在撒娇。有他控诉她的狠心,有她的安抚,有他的胁迫,有她的求饶。赤诚相对,白日里揣在身上不能掉的自尊也好,骄傲也好,通通不见了。对方想要什么,就给什么,一点不含糊。 第120章 玉人   一直到天将黎明, 院里的婆子们纷纷起来,准备去菜市买菜做饭, 他们才歇住, 叫人放热水,两人涮了涮,搂着睡了。   睡到快晌午, 相城醒了。   他伸了一个长长的懒腰, 又低眼去瞧怀里的玲珑美人。美人正安然睡着,嘴角微微翘起,想必是非常满意他这个夫君的。   本不忍心打扰她, 可看着看着,春\心就动了。   昨夜灯下黑, 美人再美,也看不清眉眼, 白天会有别样滋味。   没有光的时候, 美人很大胆,可能因为什么都看不到。但一有光,她就拘谨起来, 怎么都放不开,他若看她,她就拿手抠他眼睛。   不经世故有不经世故的好,他喜欢她身上的那点涩味。   青涩,潮湿,寂静, 温暖。   不知道这一天,他们能不能有个孩子。   边陲虽然风沙漫天,但青檀、紫苏和流云都在那里了,她们一定能好好照顾她。   至于他,他之后还有点事情要做。   世上做什么事都要付出代价,他不能只图眼前的欢愉,而对潜在的危险视而不见。倘若公主没死的事情被揭发出去,受罪的就不止他们二人,他必须为以后打算。   他临行面君,就关于云中的事,向鄢王献了一计。   云中侯和武平君一样,虽然年迈,却是家族的把向人。   裴家还好,至少裴翼是鄢王的发小,裴炎又上进,武平君死了,他的子孙维持住家族荣誉没什么问题。可恒家却一代不如一代。云中侯之下,竟再没有一个可靠的,否则也不会干出刺杀公主和驸马这等蠢事。   鄢王早就想削恒家兵权,只是武平君一再让鄢王忍耐,因为云中侯没几年活头。等他一死,云中就是要反,也不用忌惮。可恒家没眼色,蹦跶的越来越厉害。刺杀公主和驸马,已经触到一个君王的逆鳞。鄢王绝不会再忍耐了,所以他提议,既熬不到云中侯寿终正寝,那派人刺杀也未尝不可。   他这么一提,倒点醒了鄢王。   他主动请缨,愿为鄢国做这件事。倘若失败被抓,他就以爱慕公主,为报私仇为由,自己承担下来。   鄢王答应他,倘若他失败了,自己决计不让相家牵连进去。   倘若成功了,鄢王问他想要什么。   这句话是他的最终目的。   他说,想要一道免罪诏书。   鄢王答应了他。   其实,他要去刺杀云中侯,就算不为这道诏书,也是势在必行的事。   关于那个掉了的孩子,公主一直没跟他说。还是霍都以为他都知道了,说漏了。   他才知道自己曾有过孩子,才知道那孩子是那时候掉的。他想起在霍家别苑的那晚,公主半夜疼得直哭。他一直以为是泡了河水,寒气侵体的缘故,原来不是。   他那么期待那个孩子,虽然他来的那天,他爹和他娘还正在生气,心情都不好,可他是第一个。   这不能这么算了。   刺杀云中侯是早打算好的事情,将它献给鄢王,也不过是顺水推舟。   男人应该有男人的承担。   否则,这事在他心里就是一根刺。   他想,公主一定会原谅他的。   不过云中侯已把军权都交给了自己的儿子,他不大出门了,想刺杀他,只要等到六月,他六十大寿那日。   他提前一个月进入云中,四月中从任地出发。这中间还有一个多月,这段时间,他可以跟公主好好相处。   公主说他恶毒,其实有时候是挺恶毒的。不管他是死是活,她都得给他生个孩子,省得将来把他忘干净了。   相城跟步长悠到邺城之后,就变得非常忙。   有那么多公务要熟悉,还要拉弓练箭,晚上则奋力叠肉山。   步长悠问他怎么突然想起练箭了,他说这是边陲重地,保不齐什么时候就起刀兵了,弓马娴熟一点,便于将来保护她。   步长悠想跟着学,他不让,叫她先生一个孩子再说。   不过相城觉得沮丧,他已经卖力气了,公主到他临出发前,肚子还是没动静。   但他惯会苦中作乐。临走前一天,两人穿了大红礼服,悄悄的拜了堂,成了亲。   私宅里人不多,都是从琮安带过来的,不用避讳。   红烛高照,美人如玉,他揭开盖头时,心咚咚咚直跳。   终于等到这一天。   公主也有了新娘子的样子,很温婉的叫他夫君。   他想,他这个傻小子还是有福气的。   与她缠缠|绵绵的喝了合卺酒,他们开始洞房。   到底是新婚之夜,事情做起来和往日的滋味就是不同。他一口一个夫人,她一口一个夫君,快活的想死。   不过间或想起要明日就要启程离开的事情,缠|绵中就还夹杂了一点决绝的意味。   虽然此去云中,他有足够的自信,不过到底没十分把握。他一想到若不能活着回来,这个美人就要便宜别人,他就不想让她活了。   他跟公主谎称,丞相病了,他不放心,想悄悄回去看看,叫公主在这里帮处理公务。公主以为他是因为分别才这么疯,还安抚他来日方长。   她哪里知道,他这一去可能就是生离死别了。他差点忍不住,想告诉她,叫她珍惜这最后一晚,叫她好好爱他。可又觉得告诉了她,保不齐就去不了了。   那可不成,无论是出于公义,还是私情,这一趟都必须去。   步长悠察觉到他有话说,可他最后也没说出来。   她觉得不对劲。   等他睡过去后,步长悠披了衣裳起来。   邺城的春天虽不如琮安明显,但多少有些样子,夜风还是和煦的。   她和相城都是喜爱草木之人,所以买的这座私宅里种了很多,夜里也有花开,香气宜人。   宅子并不大,正院带着两跨院。李玮是管家,又拖家带口的,就让他们一家子单独住在东跨院。   步长悠跨过月洞门,见正房的灯还亮着,就敲了敲窗,叫了声李玮。   李玮应声出来,跟着她走到一株桃树下。   步长悠转身看着他:“李玮,我问你,你主子到底回都中要做什么?”   李玮愣了下,随即垂眸道:“相爷病了,加上公子自从六岁进府,就没离开过相爷,他病中想念公子,公子不忍,故而回去瞧瞧。”   步长悠又问:“你一向没离开过他,他怎么不带你回去?”   李玮继续道:“公子离开邺城,放心不下公主,而我是公子最信任的人,他想让我留下照料公主。”   步长悠微微皱起了眉:“此去来回也不过十日,就算他在琮安耽搁几日,至多半个月就回了,不放心什么?”   李玮张了张嘴,没答上来。   步长悠尽量不让自己显得咄咄逼人,她温和道:“你们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李玮虽对自己公子有信心,可到底是生死难测,见步长悠察觉了,也不知该不该告诉她。   李玮低声道:“公子不让小人告诉公主。”   还真是有事瞒着她,步长悠继续温声道:“你放心,他既然不告诉我,我就不会戳穿他,但我想知道,到底是什么事,非要在临走之前成亲?”   公主不好糊弄,李玮当即决定不瞒了,他将相城要去刺杀云中侯的事情一五一十的跟步长悠说了。   步长悠听完全身凉掉了。   这人怎么这样啊,又不跟她商量,又自作主张。   现在好了,拿了鄢王的诏书,他一定要去不可了,都没不去的余地。   她缓缓从东跨院出来,一个人到亭子里去坐。   春夜喜事,院里四下悬着红灯笼,灯光旖旎,照出满院扶苏花木,树上彩带飘飘。   今夜是她的新婚之夜。   她有些不知道怎么办,身上黏腻,她觉得自己像被鸡蛋清糊住了一样,索性一个人去茶房烧热水。   洗过之后,她将青丝放下来,穿花过柳,一路回新房。   路上抬头看天,东边的地平线上,启明星格外亮。   她脱光衣裳,钻到了被窝里,一路把他亲醒。   相城摸着像缎子一样光滑的美人,生出无边感叹,他真是艳福不浅。   但他很快就不这么想了,因为美人把他亲得不上不下之后,就施施然下了床。   没得到满足,相城难受的厉害,披了衣裳下去,见她正系腰带,一把抢过来,手顺着就往里去,低着声,声音哑得厉害:“夫人,干什么去?”   步长悠将他的手从衣裳里薅出来,继续系腰带:“你今天出门,我去庙里上柱香,求个平安。”   他不依,又来夺腰带:“那夫人也太坏了,哪有这样吊人胃口的?”   步长悠吊着眉梢觑他:“这不是跟你学的么?”   他将人掰过来,一把扯开衣裳,凑上去亲:“为夫可没有,夫人别赖我。”   步长悠用手糊住他的脸,将他推开,道:“天亮了,赶紧叫人烧些热水洗洗,吃了饭就该上路了。”   她转身走,他要拉袖子,她轻巧一躲,他没拉着。   他打开窗,正见美人款款从窗前走过,立刻威胁道:“我找别人去。”   “随便。”她轻飘飘道。   相城咬牙切齿的想,早晚得再叫她醋一醋,竟然让他随便。她可能不知道他随便起来是什么样。   等步长悠和紫苏从庙里回来,相城这边已经收拾妥当。见她回来,一把将人拉到屋里,二话不说就上手解衣裳,要是不把这事弄完,他这一路上都得难受着。   步长悠绝不成全他,但好生安抚了一番,说回来一并补偿他。   他期期艾艾,可怜巴巴,最终也没得逞,只好将她搂到怀里,使劲抱了抱。   用过早膳后,步长悠带着人,将他送至城外。   春光明媚,一切正好。   马车停在道旁,郊外的桃花尚未谢尽,碧叶间还有零星的几枝红。   虽然此去生死未卜,他却没有过多的离别惆怅。   他一定会回来的,而回来之后,他们将永不分离。   步长悠从腰间解下一个荷包给他挂上,那荷包里是她求来的平安符。又给他整理了一下衣裳,像个好妻子那样,但话却不是那么回事:“你要是死了,我就给你守三年孝,也算全了咱们夫妻的情分。不过,脱了孝服,我才二十一岁,年华正好,是决计不可能守寡的,要是遇到看顺眼的,我就嫁了。”   相城愣了一下,去看李玮,李玮心虚的别开了眼。   相城把目光调回来,低眼看着她,春光沾染,美人明媚如画,他低声问:“公主不怪我么?”   步长悠看向道旁的桃树,拣了半天才找到一小枝还像样子的桃花,她折下来,别在他侧边的腰带中,桃花挨着墨一样的衣裳,像幅水墨画,她扬起脸来瞧他:“本来是挺气的,觉得自己上了贼船,休书都写好了,咱们就此分道扬镳。不过静下来又想了想,人无完人,算了,凑合过吧。”   他立马知道她的心意了,一把搂到怀里,小声道:“做完这件事,咱们就可以安安稳稳的过小日子了。”   步长悠嗯了一声,小声道:“我等你回来。”   他又道:“霍都会帮我的,裴炎也在云中,我们三个还刺不了一个老头子么,你不要担心。”   步长悠乖乖的摇头,道:“我不担心。”   他低眼来瞧她,她也正去望他。   四目一对,立刻胶着上,他顾不得旁人的目光了,他兜住亲了最后一把。   边上的几个人都纷纷扭了头。   他亲完顺着把嘴唇印到她耳廓里,小声道:“公主,我永远爱你。”   她搂紧他,小声道:“我也是。”   这话听得他心头发软,他的好日子才刚开始,他无论如何都要回来,否则前二十几年的苦不就白吃了么?   他长长的亲了一下她的眼睛,放开她,翻身上马,绝尘而去。   步长悠立在树下,看着他和马渐渐的消失在了群山之中。   她曾经以为他练剑只为强身健体,但后来觉得能练到那个程度,就绝不是只为强身健体。   他心里不止有水墨丹青,还有金戈铁马。   去吧,她想。   父亲不是他的英雄,但他可以做自己的英雄。   她会试着学习等待,等他回来。   他们的路还很长。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完。   终于写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