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香门第【你的用户名】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王妃她总是不来 作者:容默   文案:   先帝驾崩三个月后,在外征战的皇长子裴启旬回京奔丧。   迎接他的,是新帝册封其为亲王的圣旨。   裴启旬含笑接旨——好啊,既然他的好三弟抢了他的江山,那便不要怪他,抢了皇帝最心爱的女人。   但他绑来的王妃,似乎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他本以为孟城澄就像一件美丽的奢侈品,一朝拥有,别无所求。   却没想到他仍会不甘,仍会嫉妒,仍会渴求。   一心想要造反的腹黑王爷x一心逃离宫廷的脱线王妃。   先婚后爱,暖心宠文,HE。   架空双c,谢绝考据,谢绝转载。   避雷针:女主有个男闺蜜。   内容标签:恩怨情仇 情有独钟 甜文   主角:孟城澄,裴启旬 ┃ 配角:宋行霈、裴启绍 ================== ☆、第1章 风雪   《王妃她总是不来》文/容默2016/04/19   第一章风雪   天空似乎开始放晴了。起初,先是一缕微薄的光束吃力地穿透了厚重的云层,其后便愈发不可收拾起来,周遭的浓云全都为之让路,一时间金光大盛,万丈光芒,使得原本便十分高大的城门,显得更加庄严而神圣。   可这突然间的晴天,对于长途赶路者来说,并不能算得上是一件完完全全的好事。隆冬大雪数日,天地间尽是一片茫茫的白。陡然间出现的金光,如金钩般刺痛了孟城澄的眼。她眯起眼睛,下意识地伸手去挡,却仍被光照和铺天盖地的白雪晃得头晕目眩。   城澄用力地咬住了下唇,意图让自己在风雪中仍保持清醒。城门近在咫尺,她不能再等了,今日必须进城。   她已三天三夜未曾停歇,此时双腿发软,双目晕眩,已是骑不动马,干脆身子一斜,从马上翻滚下来。城澄跌倒的姿势并不漂亮,甚至有些狼狈,但她不在意。眼下这天地都是一片刺目的白,周围没有人,有人也不会注意到她,就算有人注意到她,她也不在意别人怎么看。   城澄现在只是在意,自己好像没有力气站起来了。她歪头想了一瞬,忽然把头埋在积了一尺深的雪地里,深深地吸了两口气。可惜,这招数并不灵验。她的脸甚至全身都已经僵硬而麻木,激发不了她身体里的斗志。   她只好把自己心里的伤口翻出来,暴露给自己看。她努力地翻了个身,平躺在雪地里,对着金灿灿的天空喃喃自语:“娘亲,城澄回来了……您最疼我了,快来接城澄回家,好不好?”   四周仍是静悄悄的,除却呼啸的风声,无人回答她的哀求,也永远都不会有人回答她。   城澄却好像突然间充满了力量,挣扎着站了起来。是的,她回来了,在离开京城六年后回来了。她这个不孝女,因赌自己的一时意气愤然离京,从此天南海北,恣意潇洒。又因内心的懦弱和胆怯,六年间从未回京看过母亲一眼。直到不久前,她得知母亲的死讯……   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   其实城澄从来都不觉得自己是个坚强的姑娘,正如此时,她难过得想哭,也当真哭了,只是天大寒,温热的眼泪尚未涌出眼眶,便已结成了冰。有泪却成冰,连哭都哭不出来,城澄突然觉得自己很可悲,此时应当伤心一下。但这天实在太冷了,心脏仿佛也被麻痹,疼得非常迟缓。   她索性不再去理会这些悲伤的情绪,既然已经站了起来,那便继续向前走。   一步、两步、三步……城澄一直在数着自己的步数,终于在第二百三十八步的时候,她清晰地看到风雪中一动不动的士兵,还有,紧闭的城门。   她张了张口,吃力地问:“官爷,太阳还没落山呢……怎么城门不开呀?”   满身盔甲的士兵睨她一眼,见是个身形单薄的姑娘,勉强耐着性子答道:“这你都不知道?荣王殿下今日回京,城门戒严,闲杂人等不得出入!”   城澄一愣,没有料到事情竟然这样不巧。听说这个荣王,一年到头都在各地打仗,怎么好巧不巧,正好赶在同一天和她回京?这不是专程和她作对,还是什么!   但她现在连骂人的力气都没有了,只好解下斗篷的风帽,露出一张煞白的小脸儿,利用女子先天的优势,柔柔地装着可怜:“官爷,我是京城人士,从小在京城长大,定不是什么坏人,您就放我进去吧!只我一个人,还有一匹马,不会耽误多少工夫的。”   那士兵盯着她,怔怔道:“啊……好!”   一旁的官兵抄着手,本以为同伴很快就会不耐烦地将来人打发了,没成想他竟然应了声好。话音方落,便气冲冲地过来责怪:“你说什么混话呢,怎么能随便放人进城,万一冲撞了荣王殿下……”说到这里,他忽然瞥见女子的脸,竟也是喉咙一动,嗓子里头仿佛卡了个核桃般,霎时说不出话来。   ——这姑娘,竟是他从未见过的绝色。小时候他也曾念过些书,书中所谓的“丽而不妖,艳而能质”,大抵便是她这般的女子。明明未施粉黛,白衣素服,却比天光更耀眼,比雪水更清澈。只可惜身形太过瘦弱,仿佛一缕白烟,随时便会随风而逝。   他也不得不怜香惜玉起来,犹豫着要不要悄悄地将她放行。这般倾国倾城的佳人,若是这般冻死在雪地里,可就是他们的罪过了。   二人面面相觑了一阵儿,到底还是后过来的那人更有主意一些,对城澄说道:“这样吧,姑娘既然是京城人士,可有文书证明身份?”   “有的有的。”城澄见他松口,自是喜不自胜,连忙回过身去翻挂在马背上的行囊。却因手指僵硬,好半天都没能打开包裹上的结。   她越急,手反倒越笨。官兵们在旁瞧着都有些心焦,生怕荣王何时会来。若是王爷恰巧与她这“闲杂人等”遇上,那可就不妙了。   荣王是谁,那可是先帝爷的长子,十四岁起南征北战,数年间立下赫赫战功,手底下的人命不计其数。这样的人物,只怕不是好相与的。若是惹了他不高兴,只怕不止守城的这些士兵,连着这个孱弱的女子都要一并遭殃。   正在这时,突然由远及近的响起了一阵哒哒的马蹄声。几人心中俱是咯噔一声,心中刚刚犯起恐慌,却见城门竟是自内大开,一辆马车缓缓地停在了不远处。   几个兵油子一眼就认出,上头刻的是京城望族宋氏的标志。而那赶车的中年男子,也不是一般的家丁小厮,竟是宋府的管家老陈,人称陈伯。   忙有人迎了上去,哈着腰笑道:“这不是陈伯吗!这么冷的天儿,您这是要出城?”   陈伯摇摇头,双眼微绻,在寒风中一扫,忽然将袍子一掀,跳下马车来。   “噢!是不是宋大公子,来迎荣王殿下回京?早就听说大公子结交广泛……”   这人自顾说着,陈伯却不搭理他,径自走到城澄面前,对其施了一礼后,恭恭敬敬地束手道:“叫孟姑娘久等,是老奴的错处。天儿冷,还请您快快上马车吧。”   城澄没有想到,这宋行霈宋大公子还挺讲义气的,她没有说过她何时会回来,他竟还派了人接她。虽说靠她自己也不是进不了城,只是被人惦记着,总是叫人喜出望外。这份情她得承。   临上马车,刚刚打起半边遮风帘的时候,城澄忽然想起一事,侧过脸来问那守城的士兵:“官爷可还要看我的文书?”   “不必了不必了!既然是宋大公子的朋友,姑娘自然是没有问题的。”   她听了这话,不由噗哧一笑。就连宋行霈本人,都是一身的臭毛病,也不知他这逻辑是打哪儿来的,当真滑稽的很。   但她还是礼貌地点头致谢,这才钻进马车。城澄不是什么娇生惯养的千金大小姐,向来不吝惜自己的温柔。这京城里头,有权有势的人太多,她得罪不起;卑微如一个守城的小卒,不见得便是无用之人,所以也不要轻易得罪。这是母亲的生意经,她只学了个皮毛,但聊胜于无。只是不知凭着这点儿半吊子的本事,以后能不能在京城立足。   她前脚刚走,后头官兵们便炸开了,站了一天下来的疲倦仿佛一扫而空,个个儿唾沫星子横飞,议论起这姑娘的样貌品行,直把城澄夸得天仙一般。只有方才向她要文书那人叹了口气,道了声可惜:“她虽是宋大公子的朋友,可你们别忘了宋大公子是什么样的风流人物——那位可是要尚公主的,准驸马!只怕是要委屈了这位姑娘咯……”   “那姑娘有这么好看吗?”忽然有一个陌生的声音插了进来。   众人初时大意,还有人大大咧咧地回答:“当然了,老子站在皇城根儿底下这么多年,都没见过生得这么水灵的姑娘……”   “还有那声音,柔声细语的,一点儿都不像京城娘们儿……”   来人却是再也听不下去,冷笑着打断他们的淫言浪语:“好看到让你们忘了自己的职责,忘了恭迎荣王殿下?!”   所有人的笑容和血液,都在一瞬间凝固!他们僵硬地转过身,还未看清站在眼前的黑衣男子,便已吓得双腿发软,朝着后头立于马上的荣王深深地跪了下去。   “王爷恕罪!王爷恕罪……”   面对着一群惊惧不已的兵卒,荣王面色淡淡,没什么表情地开口唤道:“庄征。”   “王爷!”那黑衣男子应是荣王的随身侍从,听到主人召唤,便立刻回到他的身侧,微微躬身,以候荣王示下。   荣王抬眼看向城澄方才站定的地方,那里还残留着她的脚印。“她是谁?”   这一句问得看似有些没头没脑,可庄征不愧是跟随荣王多年的人,却是听懂了:“王爷恕罪,属下无能,没有看清那女子的脸。但来接她的既然是宋府的管家,想必是宋大公子的哪位红颜知己吧!”   荣王只不过问了短短一句,庄征却禁不住愤愤道:“这宋家也真是可恶,仗着宋大公子要尚主,竟然敢对王爷不敬!要不要属下打探出那女子是谁,好生教训他们一番?也省得京城里的这些权贵以为江山易了主,便可以不把王爷您放在眼里了!”   荣王想起方才看到的,那个几乎融于风雪中的白色身影,摇了摇头,说了一句颇为意味深长的话:“来日方长。”说罢打马进城,踏过她来时的路。 ☆、第2章 归人   第二章归人   宋府的马车瞧着不起眼,内里却十分舒适。城澄到底年纪轻,底子好,喝了两口热汤,又抱着暖炉缩了一会儿便缓了过来。   孟府在城西,离城门有些距离,她一个人坐在车里无趣,和陈伯又不熟,不是可以随口攀谈的交情,就只好打起帘子,看向窗外的风景。   京城内外,仅仅隔着一道城门,却好像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城外,白雪茫茫,渺无人烟;城内,笔直的大道上竟然一点儿积雪也无。雪还在下,才落薄薄一层,就被扫了个干干净净。城澄笑了笑,想来也知道,她是沾了荣王的光。新帝忌惮他这位皇长兄不假,但就算是为了荣王手里的兵,面子功夫还是要做足。   城澄意识到自己竟然在笑时,心头不免有几分诧异,原来时间已经过去了这么久,久到她已经可以笑着想起那个人,心里头平静的连一丝波澜都没有。果然呐,时间是治愈一切伤口的良药。可是当初,她为什么会痛到以为会死掉,还那么决绝地离开了京城,不给自己留一丝余地呢。   母亲毕竟刚去不久,她想起这件事来还是会自责会难受。回到孟府后的第一件事情,自然便是去祠堂拜祭母亲。   她以为自己会有很多话想说,可是当她真正见到那冷冰冰的牌位时,却是一个字都说不出口了。城澄就那般沉默地跪在那里,不知过了多久,身后有人带着浓浓的脂粉味儿向她走来,言语间透露着熟稔的意味:“终于舍得回来了?”   城澄没有回头也知道,来人是叶婉仪。红袖招的老鸨,他们孟家的摇钱树。   “你的消息倒是灵通,又或是每日都来?”她抬眼看婉仪为母亲上香,然后在她身侧跪下,磕了三个长头。“这样的天气你也过来看我和娘亲,当真是生死之交。”   婉仪嗤笑一声:“不来怎么办,你娘临走前将孟府暂时托付给我打理,好大一个烫手山芋。”她侧首看向城澄,啧啧称叹:“前几年只觉得你生得好看,但终究透着几分稚嫩,现今是当真长成大姑娘了。”看完脸,又看腰肢,忍不住摇头道可惜:“好一个倾国倾城的佳人,无父无母,无枝可依,若你不是红袖招的幕后老板娘,我还真想把你拐进窑子里做姐儿,保证能赚个盆满钵盈。”   城澄被她逗笑了,半真半假地安她的心:“你是知道我的,胸无大志,唯图懒散度日。喜欢钱,但没什么赚钱的本事。我回来之后,红袖招该是什么样儿还是什么样儿,照旧归你管。赚了钱,你分我几个,够我吃好喝好就成。”   婉仪却是在替她考虑:“也是,你还年轻,少往我们那儿跑。好好搁孟府里呆着,瞧着也像是清白人家的姑娘。凭你的姿色,不愁找个好人家嫁了。”   城澄摇头:“娘亲去世,我当守孝三年,旁的什么都不想。”   婉仪听了站起身,在她脑门子上一戳,很是恨铁不成钢地说:“没心眼的姑娘,捧你两句,你便不知天高地厚!说你年轻,那是同我比。正经算起来,你今年已经十九。寻常人家的女孩儿到了你这个年纪,最小的孩子都会打油。要我说,你还是被那位给耽误了。呀,你该不是心里还惦念着……”   “婉仪!”城澄略显慌张,打断她的喋喋不休,“爹爹走得早,娘亲一个人撑着红袖招,含辛茹苦将我带大,膝下只有我这一个女儿,我却未能替她收尸……她都走了这么久,我才得讯归来,如今还有什么脸面谈婚论嫁?”   婉仪是刀子嘴豆腐心,见城澄自责,心里早就软作了一滩泥,语气也缓和下来:“那你总不能就这么耽搁了,至多一年,总归是要嫁人的。”   城澄现在不想和她讨论这个话题,因为她心里头早已有了决断,就四个字,简简单单,干干脆脆——终生不嫁!   她想得容易,却不知自己才一入京城,就被人给盯上了,还不止一拨儿。   短暂的晴天过后,浓云再次压境,天地都失去了原本应有的颜色,四处皆是灰蒙蒙的一片。   在这般压抑的气氛之中,荣王顾不上舟车劳顿,马不停蹄地进宫向新帝请安。   说起新帝和荣王,虽是兄弟,但并非同母所出。荣王为长,比皇帝大五岁。两人从小一块儿玩过,关系还算不错。不过后来,荣王十四岁起便披挂上阵,此后长年不回京城,兄弟两个便渐渐的疏远了。   要说荣王文武双全,战功显赫,可到最后继承皇位的却是三皇子睿王。这事儿不蹊跷吗?蹊跷,但是也不蹊跷。谁叫人家睿王命好,投生到了皇后的肚子里呢。尽管排行不占优势,却是正儿八经的嫡子,说什么都占着大义。荣王再委屈,也只能吃了这个暗亏。   这是旁人的想法,荣王本人却不这么想。他一路进了宫,都是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仿佛什么都不关心,又仿佛什么都记在心上。到了乾元殿门口儿,内监安福海笑着出来告诉他,皇上怜恤兄长一路奔波辛苦,不必进殿请安了,在殿外磕个头就成。   人都到了宫门口却不接见,这是敲打,也是羞辱。荣王这么大一个人了,不会不明白。但他脸上没有露出任何难堪或者不满的神色,仍旧是寒风朔雪一样的表情。行完了大礼,他便转身离开,好像对这座集天下权力于一身的宫廷没有一丝留恋。   出了宫,终于回到久别的府邸之中,他却仍然不得歇息。新帝也真是有趣,刚才他人在宫里的时候不颁圣旨,偏挑他回府之后才派人来宣,不知是个什么意思,大抵还是警告之类的吧。   旨意说的很好听,以高高在上的口吻夸赞了荣王这些年来南征北战的功绩,然后又说了两句类似手足情深、兄友弟恭云云的场面话,最后终于点明主题,晋封他为亲王,收回他手里一半的兵权,但作为补偿似的,又把兵部交给他管。   荣王笑了笑,接完旨,终于得以回书房歇息。他是个武将,但不打仗的时候更喜欢看书,起居都在书房里。   洗去一身风尘仆仆之后,天色已然一片漆黑。还在国丧期间,荣王也没什么胃口,只简单地用了些晚膳。刚净完口,庄征适时出现,如常禀报他些琐碎的事项:“皇帝那边显然早有打算,王爷人还未进京,接手神机营的人就已经在路上了。这会儿旨意一下,立即接手,无缝对接。”   这话透露着讽刺皇帝的意味,是大不敬,荣王却是稀松平常的样子,一面擦着手,一面笑着说:“三弟到底忌惮着本王,怕一怒之下反了,这才只撤了一半,还填了个兵部进去。”   “王爷不气?”庄征佩服荣王的胸襟,但绝不相信自己的主子甘心只做一个闲散王爷。   荣王将手中布巾一丢,转身坐到宽大的红木摇椅里,悠然自得地轻轻摇晃起来。他穿着家常的白袍,此时没有半分亲王架子,好像个超乎年龄的老者,又像是天真烂漫不曾经事的孩童,非常容易满足的样子。   “气什么,意料之中的事情罢了。新帝登基,总是免不了要忌惮武将和兄弟。本王两样都占,三弟已是仁慈。”他哂笑一声,在心腹面前并不忌讳:“或者说是,太过仁慈。若换做是本王,大概不会给威胁自己皇位之人留有这样大的余地。”   庄征见荣王心中有数,便放下心,告退之前,顺便似的说起另一件事:“对了王爷,您还记得今儿在城门口碰见的那个姑娘吗?您或许不记得了,就是抢在您前头急着进城的那名女子……和宋家大公子有所牵扯的那个。”   荣王神色微动,但并未追问,面上仍旧是不动声色的样子,只是以眼神示意庄征继续说下去。   庄征不敢在他面前拿乔,见他感兴趣,便竹筒倒豆子般说了:“王爷放心,您不让属下为难她,属下不敢擅做主张乱来。只是凑巧,底下有人来报,说是安福海那边儿派人盯着一个姑娘,还派了人手暗中保护,个个儿都是御林军里的尖子。属下就想啊,安福海一个太监,盯着人家姑娘干什么,那肯定是皇帝的意思啊。属下就顺势叫人一查,果不其然,这个孟姑娘还真不简单,不仅是宋大公子的红颜知己,还和皇帝有段好深的渊源……”   “孟姑娘……”荣王若有所思,舌尖卷动,轻轻地念出一个名字,“孟城澄?” ☆、第3章 知己   第三章知己   庄征闻言,露出十分诧异的神色来:“王爷识得她?”   荣王摇摇头,唇角微翘:“当年听人说过几句罢了。不过三弟向来谨慎,这个孟城澄,大抵是他为数不多的软肋之一,本王想不记得都难。”   都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风花雪月的事情在天下面前看起来是小,可若是利用好了,同样足以把住一个人的命门。   “那依您的意思,咱们可要顺着这条线,捏住了皇帝的软肋?”庄征的眼睛里,闪露着一丝狡黠,“到底是能让皇帝和先帝爷大闹一场的姑娘,想来不是一般的角色。”   一瞬的沉默过后,荣王若有所思道:“先派人盯着她,不可轻举妄动。”宫里的人不是吃干饭的,若是被皇帝察觉他们注意到了孟城澄,只怕这条线就要断了。再者,他亦有几分好奇,究竟是什么样的女子,明明清瘦得如同一缕随时都会消逝的轻烟,却还能那般顽强地踏过风雪,从不曾想过回头。   这场雪又断断续续地下了两日,终于暂且停了下来。城澄的生活也逐渐步入正轨。   她娘去世之前,遣散了孟府所有的下人,只留下一个从小便跟着城澄的丫鬟,名叫解忧。解忧比城澄小两岁,是城澄七岁那年在城郊尼姑庵外捡回来的孤儿。小丫头很乖巧,什么事情都听她的。城澄没有姐妹,两个人就像亲姐妹一样好。   但城澄主意硬,六年前离京的时候没有带上她,还是一个人走的。临走前留了银子,还特意留信交待,叫解忧不必等她,过两年自行嫁人便是。她给了解忧一个可以吃饱穿暖的地方,解忧给了她陪伴,彼此之间你情我愿,不存在什么买卖关系,自然没有卖身契可言。可解忧心里念着她,一直不肯走。城澄不在京城的日子,解忧就在孟府里打杂。挺漂亮一小姑娘,做的都是些仆妇干的粗活。   这次城澄回来,自然不能再叫她受委屈。托叶婉仪帮忙过眼,挑了两个老实肯干的仆妇,两个看门传话的家丁,还有两个烧火做饭的婆子。一间不大不小的宅院,用不着那么多的下人,这些个就足够了。   家里置办停当之后,城澄很快就开始感到无聊。她在外面飘荡六年,钻过大漠,游过江河,早已经野惯了。冷不丁安逸下来,又没有父母在上头约束管教,整日里只觉得无事可做,闲得几乎要挠墙。解忧看不过眼,替她出主意:“雪停了,不妨出门走走吧?”   “去哪儿好呢……”城澄苦恼地托腮:“因着国丧的缘故,哪里都不兴旺。昨儿去街上转了一圈,没劲得很啊!”   解忧沉吟道:“嗯——您可以去探望宋公子呀!前儿个您不还说,欠人家大公子一份人情嘛。”   “对哦,我怎么把他给忘了。”城澄笑了,面上多云转霁,轻快地从榻上跳了下来,“走,去宋府!”   拜访的这个决定做的很突然,直等到了门口城澄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好像太不守规矩了。毕竟这里是京城,不是河间。她要见宋行霈,需得提前下拜帖方是正道。这样想来就来,是市井小民的做派。她倒罢了,可宋家老爷子到底是在朝做官的,她不该这样随便,平白丢了好友的脸。   都到了宋府门口,她又萌生退意,解忧很是不能理解。在她眼里,她家姑娘是这世界上最美好的女子,值得被所有人疼爱。不过是一个宋府,有什么进不得的。城澄却摇头,她并不是为自己的身份而自卑,只是突然觉得没劲。高门大院,意味着规矩森严,她向来不喜欢那些条条框框。还是改日将宋行霈约出来,再送上一份礼物好了。   但叫城澄意外的是,她都准备要走,陈伯却亲自迎了出来,请她入内。和上回一样,陈伯对她很恭敬,这恭敬中又透着一丝疏远,像是防备。很多年后她才知道,陈伯是怕她缠住宋行霈,耽误他走上迎娶长公主的坦途。   城澄哪里知晓这些弯弯道道!雪暂且停了,外头的风却还是顶大。她生性畏寒,却不喜身着厚重衣物,故而冻得瑟瑟发抖,满心只想着赶紧往屋里暖和的地方钻,哪里还有时间揣测别人的心思和脸色。   宋大公子所居的院落,有一个寓意很好的名字,叫做云开。一进云开的门儿,就有一股香味儿扑面而来。城澄禁不住轻轻吸了吸鼻子,由衷地赞叹——这个宋行霈,忒会享受!只见他让人在暖炕上,支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火锅。冬日里难得一见的菜品,都一样儿不少的摆上。而那厮正适意地倚在火炕上,只差把舒服二字写在脸上。   见城澄来,宋大公子招手叫人添了一副碗筷,又招呼她坐。完了学着生意人油嘴滑舌的样子,假意同她客套着:“哟,这不是孟老板嘛!最近红袖招的生意如何?”   多日不见,城澄见他丝毫不介意自己的贸然造访,仍如往日一般同她说话,顿时放松了许多,半真半假地回答:“不好。大公子您也不去捧场,红袖招都快揭不开锅。”   外头冬意正浓,寒风正啸,更衬得他这里温暖如春。城澄原本还不觉得,此时看着那咕噜咕噜往上冒泡儿的沸水,突然感到肚子很饿。接过下人递来的湿布巾,草草擦了擦手,她便迫不及待地拿起筷子,笑问:“可以吃了么?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你这日子过得倒是悠闲。”   宋行霈不缓不急地掀开一个砂锅盖儿,盛上一碗小柴鸡做的汤头,再撒上一点葱花,递到城澄面前来。小小的瓷碗当中,乳白与翠色交相辉映,诱人得不像话。   “来,先喝点汤,暖一暖身子,也尝尝我家厨子的手艺。”   她低头深深一嗅,不由夸赞道:“真香。”不知是饿得急了,还是本性太馋,顾不得吹上一吹,就咕咚咕咚地喝了好几口,烫得直吐舌。   他看着城澄喝汤,眼中颇有几分慈爱的意味,像父亲,也像兄长。城澄喜欢同他玩在一处,一是因为自在,二来大抵便是眷恋这份被人关心照顾的感觉。   汤鲜味美,城澄放不下碗。在她不便说话的时候,行霈指了指东厢,实心实意地同她说道:“至于捧场,您瞅瞅,那屋里的老爷子,下了朝也不出门,见天儿地看着我,没法子。这样的生活再悠闲,也要腻了。”   这样看来,他回到京城后的日子,好像也并不是那么自在。   行霈在她眼中看出同情的意味。她不用言语,他也能知道。但他又摇了摇头,认真地说道:“不过在家,也有在家的好处。以前我常听人说,有酒则饱。我牵马北上的时候,有些意气,还是同意这样的说法。如今于京城安定下来,回头再看,我既不是李白,酒气入肠三分,也啸不出半个月亮,换不来如四明狂客的金龟。说到底,颠沛流离,尽不如我这容膝一室的舒服。”   城澄小时候贪玩,又生在孟家这样以经营青楼为生的人家里,读的书并不多。而他是个酸腐的文人,时而随口说出一些典故,她都不懂。可知己是什么呢,知己就是可以从他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之中,轻而易举地得知对方的想法和心意。城澄和行霈对彼此而言,就是这样的存在。   她喝完了汤,眼神轻飘飘地落在他的身上:“得了,别装了。”她知道,他只是不肯承认委屈了自己,所以想出千百种理由,把如今的日子粉饰得歌舞升平。   他说了这样多,只换回她这简简单单的一句,却叫宋行霈心中一震。沉默几息之后,他突然哈哈大笑起来,指着她道:“你呀!那你瞅瞅什么时候,我牵上好马一二,带上纹银十两,咱们再去河间老地方,兜兜风?”   这一看就是鬼话,不知诳谁呢。城澄轻笑一声,不动声色道:“那怎么成,听说你就要迎娶长公主了吧。堂堂额驸,还能可着心意出京游历?倒是你这个要做新郎官儿的人了,是不是该合计合计怎么疼疼你家媳妇儿。”   行霈好像没听见似的,拿起筷子,夹了几片羊肉往锅里涮着。又调了一小碟的麻酱,仔仔细细,丝毫马虎不得的样子。黄酒烧开,他一杯,她一点儿。锅下面的文火,熬着柴鸡的沸汤,滋滋的响。   他为人处世,讲究从容,说话时同样不缓不急,抑扬顿挫,自有章法。任人拿着大棒槌在后头追着赶着,他也不带快些。城澄已经习惯,很少催他。这不,又喝了一口黄酒,行霈才开口。可说的不是公主,却是她:“你一个小姑娘,在外游历,极不容易。只不过和别家的女孩儿不同的是,该上的马,该攀的交情,在大同,在客栈,你一样没拉,这是令我折腰的地方。”他叹口气,“只是我心疼了公主,哪个再来心疼你。说到底,你也该有个正经着落了。” ☆、第4章 故人   第四章故人   城澄听了这话,立即大感头痛。这回京之后不知是怎么了,先是婉仪,再是行霈,个个儿都为她的终身大事操起心来。   既然他东拉西扯,对她的问题避而不答,城澄也学奸猾,顾左右而言他:“我怎么没有正经着落了!孟府就是我的家,红袖招里的姐妹们,都是我的亲人……对啦,现在的红袖招和改元之前大不相同了。不知是不是因着国丧的缘故,来寻乐子的官家子弟不见几个,倒是那些个所谓的风流才子,见天儿的在我们坊里吟诗作对。这酸的我呀~牙疼!”   行霈笑笑,抬臂展袖,故意问她:“那你且来瞅瞅我,长衫一穿,是风雅还是酸?”   她捏着酒杯,伸过去要他续,带笑的眼睛头一回仔细端详他的脸。河间风沙大,她没注意,原来行霈竟生得这样好看,水墨画里走出来的人物一般。她又抿了口温热的黄酒,等冲劲儿散去,方笑道:“就凭你能逗本姑娘笑呀,你就是风雅,不是酸。”   他怕她喝得急了,续完酒,又夹了一筷子羊肉和几根青菜在她盘中,红绿相倚,还冒着热气儿。但城澄顾不上吃,她嗜酒如命,沾了便不停。行霈又按照她的口味调了麻酱,上头飘着一点辣油花儿,还有未研碎的白芝麻。当真是伺候到家,直叫城澄不好意思地拿起筷子,不吃都不行。   行霈看着她,一板一眼地说:“红袖招,好名字。三个字儿,一闭眼,成幅画儿,不知道要比翠楼白汀高出多少个档次。只是你一个人维持,真辛苦。”   生意场上见惯风月,很少有人像他这般真心实意,只可惜为的都是将她往旁的男人身边推。城澄心头涌上酸楚,脸上却是一副满不在意的样子:“还好吧,一个人,也都习惯了。过去娘亲还在的时候,还常在我耳旁念叨,让我找个寻常人家的小子入赘了,将来好帮我打理家业。可是这人哪里是那么好找的?正经人家,谁愿意同我们孟家结亲?不正经的,我孟城澄还不想要呢。”   行霈认真地听完后,很正经地问她:“那你,想要啥?”   黄酒温和,然而城澄太过贪杯,亦有几分上头。舌头开始变得迟钝,眼神也迷离起来,墨色的瞳仁儿里好像氤氲着一层水汽:“我不知道。可能啥都不想要!一个人来到这世上,一个人走了,清清静静的也好。”   在不放心的人面前,她从来不敢贪杯,但他不同,年少游历时认识的朋友,一起赛过马吃过沙,喝过酒闯过天下。父母双双离世之后,能让她这般信任的人不多了。   “那怎么成?”他替她发愁,“要不,我帮你留心着?若有好的,第一时间介绍给你……”   原本吃得正开心,他总提这茬,教人坏了胃口。城澄放下筷子,杏眸一挑,睨他一眼,突然间抬起绣鞋,一脚踢了过去,正踢在行霈小腿上。   “看不出你还有这个癖好,不去我红袖招做老鸨,真是可惜了了。我吃饱了,这就回了啊,不用送了!对了,你这儿的伙食委实不错,改日得空再来找你喝酒!”   她吃着人家的喝着人家的,临了还踹了人家一脚。行霈无奈地朝着她的背影摇了摇头,又低头看向自己吃了一半的鸳鸯锅。围炉聚炊欢呼处,百味消融小釜中。她在的时候,仿佛一室的无聊都被溶化了多半儿。她走了,留给他的,便又是无尽的落寞。   回家的路上,城澄不肯坐轿子,无赖一样挽着解忧的手臂,摇摇晃晃地走在大街上。好在又落雪了,路人行色匆匆,并没有人注意她。城澄伸手去接雪花,脸上挂着明晃晃的笑容,心里却很悲凉。她突然怀疑自己是不是有一点喜欢行霈,或者是因为行霈不喜欢她,显得她很没有魅力似的,所以她有一点点失落,那种不想承认却又不得不承认的失落。   黄酒的后劲涌上,城澄如置云端,每一步都好像踩在棉花上。马上就要到家了,前面转个弯就是。城澄高兴起来,想着回去后要好好睡一觉,把这些烦心事都忘了。只是她没想到,孟府门口竟然有一位不速之客。那人立在那里,只简简单单一个背影,就叫城澄如坠寒冰般僵在那里,瞬间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她下意识地拔腿要跑,可双腿软得像泥巴一样。若不是有解忧扶着,只怕早已摔了个狗啃泥。   那人听到动静,转过身来看向她。天色微暗,细雪飘飘。他的脸孔就这样猝不及防地出现在她的视线里——仍是记忆中的剑眉星目,风华无双,只是褪去了少年时期独有的青涩,变成一个完完全全的大人了。   她的胸膛里仿佛有人在擂鼓,咚咚,咚咚,鼓点越来越急,仿佛就要破膛而出。   可她不再是当年的孟城澄了。外出几年,她长了些见识,也学了些本事,懂得如何用一种平淡无波的眼神看向他,好像他们真的只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可是曾经的痴缠刻骨难忘,她又怎么会当真忘记他是谁?在她眼里,在她心里,他从不是睿郡王,更不是皇帝,他只是她的启绍。   是以即使明知他的身份,她还是不跪他,不拜他,只是轻描淡写地问他一句:“你怎么来了?”   裴启绍来了有一会儿了。听说她去了宋府,就在门口等着。安福海在旁劝了又劝,请他回宫,他却像没听见似的。登基没几个月,他每天都忙得晕头转向,睡不到两个时辰,可是知道她回来了,他还是忍不住出宫来探。今日难得有一点空闲,下回出宫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城澄爱自由,来去都像风一样。他怕自己就这么走了,就再也看不见她了。   他不想再错过她一回,不想再寝食难安。   裴启绍深深将她望着,怎么都挪不开眼。岁月在她身上施了法术,叫他的城城长大成人,出落得比他想象中还要美。六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按说足够忘记一个人。可是再见到她时,年少时那种冲动和渴望又似洪水般汹涌而出。这时候裴启绍才知道,原来六年过去,两千多天,他从未将她忘怀。   “听说你回京,来看看你。”他缓步上前,直至两人之间不过一步之遥,方定下脚步,握住她的手臂询问:“可否再喝一杯你泡的茶?”   难得见他一回,就算不提别的,只说旧友重逢,也不该怠慢了他。城澄点了头,不着痕迹地推开裴启绍的手,错身退后半步,抬臂道:“请吧。”   把人请进门后,城澄后知后觉地犯起了难。爹娘走后,孟府的主院一直都空着,大厅也很少有人去。她朋友虽多,但很少带人回家,就算来人也是直接去她住的小院。这会儿她不知该引裴启绍去哪里好了。要说他俩现在的关系,实在尴尬。亲不亲,疏不疏。去正厅,显得太正式,去她屋,显得太亲昵。最后城澄一咬牙,还是决定带他去正厅。但愿他这两年眼神儿变差,看不出大厅的太师椅上积了两层的灰。   孟府的下人本就不多,解忧被她差遣出去,就没人干活。城澄亲自给他倒了杯茶,还是禁不住,好奇地问了句:“云归还好吗?听说你登基,册了她做良妃。”   裴启绍坐在那里,眉宇间的威严与尊贵浑然天成,不论如何用布衣荆钗藏拙,都掩不住那通身的贵气。他看着城澄的眉眼,真诚问候,不似作伪,叫他不得不感慨时光真是个奇妙的东西,竟能让曾经那样亲密的两个人变得像陌路人一样。   他本想着这么久不见,一切都按照她的意思慢慢来。既然她要同他疏远,同他客气,好,他都依她。他在那明显没有人气儿的大厅坐了,接了她递过来不冒热气的茶,他竭力自持,不在她面前失态。可是城澄的话,叫他难以平静。他想起当年刚刚听说城澄出走的消息时,他震惊,他怀疑,他不肯相信。后来,他愤怒,他后悔,他责怪自己不够勇敢。而现在,他竟只觉得悲凉。   一直以来,他都以为当初她不告而别,定是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或是父皇,或是祖母,或者其他什么人逼走了她,她并不是心甘情愿地远走天涯。可是现在,她的态度已经说明了一切。在她心底,根本没有想过与他有什么将来。她只想像现在这样自由自在地生活,想和谁在一起就在一起,可以是他,也可以是宋行霈,或者其他男人。可他怎么能允许,怎么能接受!   裴启绍没有预兆地突然起身,触落了茶盏,摔在地上开出一朵花儿,发出清脆的声响。城澄被他吓着了,可是他接下来的作为,更加让她害怕。他寸寸逼近,她步步后退,直至被他逼至绝路,跌坐在太师椅上。   他用双臂将她困在这方小小的天地里,两人近在咫尺,呼吸可闻。裴启绍先前隐约猜出她喝了酒,但没想到酒气竟然这样重。他不由皱眉,咬牙切齿地说:“你这女人,竟然如此没心没肺!你问朕云归,那朕也要问问你。六年,朕等你整整六年,就等来了这样的结果?宋行霈他对你可好?”   行霈?   许是那半壶黄酒作祟,她的大脑有些迟钝,不明白他为何会突然提起行霈。裴启绍却以为她是默认,胸中妒火中烧,低头就要亲她。   城澄惊慌地躲开他的吻,手脚并用,拼了命地挣扎。女人在力气上天生处于弱势,她自知敌不过他,只得反唇相讥:“笑话,你等了我六年?这六年来你该娶妻娶妻,该生子生子,现在后宫里又有数不清的佳人相伴,这叫等了我六年?哈哈哈哈,裴启绍,你真是可笑至极!”   皇帝觉得很委屈:“是,这六年来,朕按照父皇的意思娶妻生子,继位之后,竭尽所能做一个贤名君主,前朝事必躬亲,后宫雨露均沾。可我的心里,从来都没有忘记过你。” ☆、第5章 错乱   第五章错乱   她听了这话,恶心得直反胃。可他现在到底是做了皇帝的人,当真沉下脸来,那气势,还真是让人有点儿害怕。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城澄怕进一步激怒他,只好略微缓和了语气说道:“那我能请您忘了我吗?”   裴启绍摇头:“朕曾经想过,如果当初你没有走,而是一直呆在朕身边,以你这个脾气,或许不说六年,六个月就该淡了。可是这世上没有什么如果,当初你就是走了,走得那么决绝,在朕初识情.欲之时,带走了朕所有的柔情与绮盼。”   他深深望着她:“这些年,朕宠过湘妃,宠过婉嫔,说她们不好?也不是,一个妩媚动人,一个才华绝艳。可朕还是忘不了你孟城澄,忘不了当年那个率性而为的小姑娘……这些话,想了六年,念了六年,今日不告诉你,朕只怕终生难安。”   他说得很诚恳,也很实在,可城澄心里头并没有多么感动。她甚至感到失望,他还是和以前一样,以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爱着她,好像能得到他的心就是天大的恩典似的。可是他从来没有想过,这份恩典会不会有人不稀罕。爱是势均力敌,而他从来都不明白。   “先放开我吧。”城澄仍旧以冷眼看他,“不是我当了婊.子还立牌坊,就是红袖招的姑娘,接客前还得先聊上几句呢!”   她话说得难听,裴启绍默了半晌,压住怒气道:“现在我不和你吵,我只想知道你和宋行霈是不是真的。你不用回答朕,让朕去你的房间看一看,即可见分晓。”   裴启绍知道,城澄最是喜欢收集一些小玩意儿,说是有纪念意义。当年他送她一把并不起眼的小刀,她都挂在屋里头天天瞧着。如果想知道她心里有谁,只需在她日日起居的地方看上一眼即可。   城澄心中一沉,脑海里只有俩字儿盘旋:要完。她迟疑着原地不动,竭力寻找托词:“那个……我屋里有点乱,不好见人。”   裴启绍瞧她那反应,就知道是叫自己猜中了,冷哼一声,攥住她的手腕就往后院走。她的家,他并不陌生。她爹爹死的早,当年她娘亲忙着操持生意,城澄贪玩,就整日在京城里乱窜,这才叫他遇着。那时候两人年纪都小,常常偷偷摸摸地来孟府私会。那样的事情换到今日,他当然不会再做,可就是那样荒唐的岁月,却叫人无比的怀念。   到了她房间,裴启绍一脚踢开房门,入目所见的便是一幅极为刺眼的画。画上之人,不是宋行霈是谁?他回头冷冷看她一眼,寒声道:“你还想说什么?”   他本就是占有欲极强的一个人,当年就要求城澄这个那个,什么不许天天抛头露面啦,不许和别的男人说话啦,不许这个那个的,比她爹娘还要多事。城澄叹气:“要说我和行霈之间有点什么,我们认识那么多年,早就该有了。不过朋友之谊,你又何必把我们想得那么不堪呢。”   那幅画,是行霈亲自画了,贺她接手红袖招的。她怕挂在坊里,叫外人看见太过招摇。再者红袖招客人多,回头谁喝醉了酒闹事,要是给弄坏了,岂不是辜负了行霈的一番心意。她就叫人给装裱好了,带回了家,却没想到会埋下今日的隐患。   裴启绍冷笑道:“那好,朕有意把皇姐下降给宋行霈,你怎么看?”   原来京城里的传言不是空穴来风,而是确有其事。这事没得商量,城澄当然要笑着回答:“一个天家贵女,一个青年才俊,自然是天造地设,举世无双。”   他紧紧盯着她的眸子,试图从中发现一点撒谎的痕迹,却不知是她的演技太过高超,还是当真实心实意,叫人看不出一点端倪。裴启绍长叹一声,不知是无奈还是松了口气,将她搂在怀里:“那你呢,你可愿跟着朕?”   城澄的心脏,突然间漏跳了一拍。她慌乱起来,声音都发虚:“你别这样……我才刚回来,让我好好想一想。”   她没有断然拒绝,便是有希望。裴启绍并不甘心,但也不好将她逼得太紧,只得妥协道:“好吧,今日你喝了不少酒,早些歇息。”   城澄点点头,把他送出门,草草洗漱过后便睡下了。她头疼的厉害,方才不过强打精神应对他罢了,这会儿一挨枕头,便陷入了沉沉的梦乡。   她每晚都会做梦,今晚也不例外。不过不同的是,今夜的梦似乎太过真实。不知是不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她梦到了裴启绍,梦见他像晚上那样将她困在身下,亲吻着她的脸……她惊出了一身冷汗,想要挣扎,却怎么都挣脱不开。梦里的人偶尔也会有意识的,城澄混混沌沌地想着,她大概是被靥住了,醒了就好了……   可是等她醒来才发现,裴启绍竟然真的躺在她枕边!   她惊惶地尖叫一声,本能地抱住被子,拼命地往角落里躲。他被她吵醒了,睡眼朦胧地看她一眼,伸手企图将她捞进怀里,却是扑了个空。   城澄听见他迷迷糊糊地说:“还早,再睡一会儿吧。”   她却整个人都吓醒了,惊惧交加,浑身颤抖,不能自已。不知过了多久,裴启绍大概又睡着了,城澄方沿着床边小心翼翼地下了地。她回头看他一眼,见他没有醒来,便拼了命地往外跑。   天就要大亮了,隐隐透出微光,城澄却感觉不到希望。雪还在下,鹅毛一般,落在她的脸上。城澄赤着足,踩在雪地上,丝毫不觉得冷。因为她的心,早已经冻僵了。   宿醉过后,她的大脑有些混沌,但她还是可以思考。是她大意了,裴启绍并没有走,而是留了下来,她竟然没有察觉到。她睡着之后,他对她做了什么呢?亲亲抱抱大概是少不了的,至于别的呢?有没有更进一步?   她是真的不知道!   总之城澄是不敢再见他了。她狼狈地逃进下人房,和解忧挤起一张床。解忧知道了事情的经过,一个劲儿地打自己的脸,说是全都怪她没保护好小姐。城澄连忙拦住她,苦恼地说:“这怎么能怪你呢,是我叫你下去的,不关你的事。只是事到如今,弄清楚他到底有没有对我怎么样才是最关键的。”   解忧一个单纯的小姑娘,哪里懂得这些,只好替她打水洗澡。两人在城澄身上扒拉了半天,除了手腕子上有一道红痕确定是他昨天抓的之外,别的什么痕迹都看不到。解忧就劝她放宽心,城澄却还是害怕。解忧便道:“小姐不妨去红袖招问问婉仪姐姐呀,她经验丰富,肯定什么都知道。”   “这倒是!”解忧的话提醒了她。等天大亮,解忧出去确认裴启绍已经走了,城澄便换了身外出的衣裳,去往红袖招。   比她行动更快的,是荣王手底下的线人。皇帝留宿孟府的事情,才一入夜,荣王便知晓了。听说消息时,他摩挲着拇指上的扳指,没有说话。   庄征在旁道:“果真是半个青楼女子,连皇帝也轻贱她。名分都还没有,就这么临幸了。说到底长得再漂亮的女人,没有身家背景,也不过是个玩物……王爷,要不要属下把这件事情宣扬出去,说皇帝和青楼女子有染,叫他面上无光?”   荣王摇头,微微沉了脸色:“你是侍从,不是谋士,本王不需要你出主意,记住了吗?”   庄征大惊——荣王对待外人虽然冷漠,但对自己人向来宽和。他有时候多嘴,说话不符合荣王的心意,荣王也不过一笑而过罢了。今日为了这个孟城澄,竟然这样教训他,庄征不免气愤又失落:“王爷,您该不会也对那个水性杨花的女人上了心吧?可您连她的正脸都没见到,至于这么维护她吗?”   烛光跳耀间,荣王嘴角轻挑,淡淡一笑:“说的也是。那等明日下朝,本王便去瞧瞧她吧。” ☆、第6章 救美   第六章救美   雪终于停了。城中的老人们掐算着时间,都说这是今岁的最后一场雪。等雪化了,春天就要到了。   融雪的时候,往往比下雪时还要冷上几分。城澄步履匆匆地走进红袖招,直奔婉仪的房间而去。果不其然,婉仪还赖在床上。听见门口的响动,她也不慌张,只懒洋洋地看了城澄一眼,娇嗔道:“你就这么进来了,也不怕我房里有客人留宿呀?”   “你眼光那么高,一般的男人哪里入得了你的眼。”城澄没心思同她闲聊,直奔主题,“快醒醒,今儿我来,是有要紧事问你。”   翠幌娇深,曲屏香暖,一入红袖招,就连城澄都觉得自己莫名慵懒了三分。   婉仪睇她一眼,见她果真焦急,便打了个哈欠,起身穿衣:“怎么了?什么事情,叫你急成这样?”   婉仪的秘密,城澄都知道,所以她的事情,也不瞒着婉仪。她原原本本地把昨天的事情说了,末了心惊胆战地问:“你说他到底……有没有把我怎么样?”   “这还不简单,你问他不就知道了!”婉仪不假思索地道:“要我说,干脆别管那么多,直接按照皇上的意思,把你接进宫做娘娘不就是了!”   “那怎么行!”城澄嗫嗫嚅嚅地说:“我……我不想进宫……”   婉仪听了直摇头:“这已经不是你想不想的问题了。你说一个正常的男人,放着如花似玉还喝得烂醉的旧情人在枕边,能不碰吗?”   听她这么说,城澄悔得肠子都青了,一副欲哭无泪的样子:“是我大意了,以后再也不会了……”   “不说以后,现在怎么办?”婉仪见她当真不想进宫,也替她发起愁来,“若非完璧之身,你也难嫁他人。莫不是想像我一样,在这八大胡同里蹉跎一辈子?”   “罢了。”城澄听了这话,反倒冷静下来,“反正我也不打算嫁人,只要没有孩子,怎样都好说。”她抬头看向婉仪,眼中透着坚定:“能不能麻烦你,替我准备一副药……”   “你……”婉仪一噎,叹了口气,“你先别急,那位爷究竟碰没碰你,咱们还不知情。你要是不怕羞,不妨叫红袖招里给姑娘们验身的老妈妈替你瞧一瞧,心里头也好有个底。别平白吃了那苦药,对身子不好。”   真要去验明正身,城澄却又不敢了。现在糊里糊涂的什么都不知道,尚且还有一丝希望。若是把那层窗户纸捅破,没事,那自然是最好,但若是有,可叫她以后怎么活?   经过昨晚的事情,城澄是知道了,她已经不爱皇帝。与他有关的一切,都应该只是过去的事情。   既然下定了决心,验与不验,已经没那么重要了。对于旁人,城澄并不是那么放心。她不想叫底下的人多嘴多舌,平白叫人议论。   “暂且不必,我回去再想想。”城澄婉拒之后,回头就要走,结果被婉仪拉住。   “那你别多想,药我替你备着,晚上亲自送到你府上去。”婉仪最是见不得她失魂落魄的样子,怕她闲着再胡思乱想,故意安排了件差事,“对了,你还记得上回你在花市订的白鹤卧雪吗?算算时间,也快到了。我这里事情多,脱不开身,能不能麻烦你亲自走一趟?”   城澄如何看不出她的心思,一时心中又是感动,又是好笑,但她不好拂了婉仪的面子,只得强颜笑道:“好说,反正我是闲人一个,就交给我吧。”   从红袖招出来,城澄步行去往花市。她和一般的姑娘家不一样,不喜欢困在马车里,倒是喜欢骑马出行。只可惜京城没有女子骑马的风气,她若做这第一人,必然要引人侧目。城澄不喜欢麻烦,干脆选择步行。反正她现在别的没有,最多的就是时间。   几年过去,京城里变化不小,不过总体的格局还是没有变。没费多大力气,城澄便顺利找到了花市。只是没想到到了那摊位,却见老板一脸小心地赔不是,说红袖招订的那些白鹤卧雪,刚刚都被这位公子买走了。城澄听了,立马就不高兴了,杏眸一瞪,转过身去不满地说:“这位公子,你怎么能抢我的花呢?”   对方通身富贵,年纪很轻,一副轻狂模样,典型的世家公子:“哎,怎能言抢?姑娘动作慢,却要怪在下手快?”   城澄上下打量这人,真是枉费他生得一张俊朗的面孔,却没想到是个和小姑娘抢花的王八蛋。要是换在平日,这个暗亏她兴许就默默地吃了,毕竟她在京城只是个小人物,俗话说的好,小胳膊拧不过大腿嘛。不过今天,她的心里头本来就是五味杂陈,这会儿更是怒气冲冲,情不自禁地同他理论起来:“这白鹤卧雪是我一早就订好的,这季节京城里可没有,人家老板特意从外省给我运来的。结果我等了这么多天,你说买走就买走,这不是抢是什么?”   说着她又颇为哀怨地看了眼那花市的老板,想来他定是收了那公子哥儿的重金,见利忘义。   那老板也不好意思起来,悄悄地拉了拉她的袖子,低声提醒道:“孟姑娘,这回你就让给他吧!你回京不久可能不知道,他是苏家的大少爷,苏临麒!苏家你知道吧,那可是太后娘娘的本家……”   世态炎凉,人人趋炎附势!城澄有时候也很倔,特别不屑地说了句:“那又怎么样,他要是苏家的少爷,那我还是裴家的公主呢!”   刚才她说得有理有据,要是讲道理的人,早就该羞愧地把花还给她了。可也算她今天倒霉,偏生遇到了个苏临麒。他瞧着眼前这妙龄女子,眉眼如画,分外撩人,便起了几分歪心思,故意贴近几步,垂眼看她:“便是抢了,又奈我何?”他摸摸下巴,做思考状:“不如本少爷把你也买来府中,跟那些花作伴?若是有人问起……”他突然伸手过去,在她脸上轻轻掐了一下,“就说是买花送了一个姑娘。”   “你!欺人太甚!”城澄不可置信地看着他,没想到这人看着像是好人家的公子,却做足了无赖行径!就他们这样的人,还世家贵胄呢,简直禽兽不如!   她扬起手臂,想要狠狠地甩对方一个巴掌,不想却被苏临麒轻而易举地握住了手腕,还顺势往他怀里一拉。   眼看着自己就要当众出糗,城澄一咬牙,决定使出她在外头常用的绝招,叫这混蛋好几天都碰不了女人。   谁知这时,一根马鞭突然从天而降,缠住了苏临麒的手腕,然后将他往后一拉,轻而易举地叫苏临麒摔了个狗啃泥。   城澄大笑一声,幸灾乐祸地看着苏临麒的狼狈模样。苏临麒被她的笑声激怒,狠狠地瞪了她一眼。不过现在最该收拾的人不是她,而是那个害他摔倒的人。   苏临麒拍拍屁股爬了起来,就要同马上那人理论。可是奇异的是,当他与那人四目相对之时,心中竟然猛生寒意。口中期期艾艾,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苏临麒到底是个打小在富贵堆儿里长大的少爷,还是颇有些识人的经验。面前之人虽然身着白衣,但气度非凡,一看便是长居上位者,不是他可以惹得起的角色。加上今天这事儿也确实是他理亏,苏临麒便轻哼一声,转过身灰溜溜地走了。   城澄没想到他就这样放过了自己,不由长长地松了口气。她是个知恩图报的人,必然要上前道谢。   那人说不必,目光一凝:“世家子弟,不学无术,叫姑娘受惊了。这风气不好,朝廷是该整顿。”   城澄见他做行者打扮,猜他应是从外地来的商人,笑着应和了句:“是呀,尤其是天子脚下,走哪儿都能碰到皇亲贵胄,搞得生意都不好做。”   裴启旬绽起一丝笑意:“姑娘是做生意的?”   城澄脸上一红,她家里做的是皮肉生意,当着恩公的面,有点说不出口,何况还是这么好看的恩公。   她“嗯”了一声,试图应付过去,又说起要报答他的事情。   裴启旬没说自己跟了她几条街的事情,只淡然道:“不过举手之劳罢了。姑娘若真要谢——我刚回京不久,日后若有事,还要仰仗姑娘帮忙。”   “好说好说。”城澄豪气地反手在他臂上一拍,都打完了才意识到这行为在京城显得太过野蛮。她在外头野惯了,一时间收不回来。好在对方并不介意,只是微微笑了笑,长长的睫毛映出一弯淡淡的月影。 ☆、第7章 情义   第七章情义   从花市出来,裴启旬“顺路”将她送回孟府,之后便称有事,很快就告辞了。城澄心中装着重重心事,根本没顾上问这位恩公的名字,也没有想过他怎么会知道她住哪里。   她现在满心盼着婉仪快点过来,替她除去后顾之忧。好不容易挨到天黑,婉仪如约而至,把药包递给解忧,两人挽着手进屋。   婉仪先道歉:“先前是我糊涂了,既然没有落红,叫妈妈验也一样没有结果。不知是你小时候太野,磕着碰着了,还是当真没有发生过什么。若是后者,自然是最好。”   城澄大概明白她的意思,微微红了脸,点了点头。   “按说红袖招晚上最忙,可我怕白天拿着包药材过来,太过张扬,会坏了你的名声。”婉仪抬手替城澄整了整额发,眼中含着殷殷的期盼,“你和我不同,可千万别走上我的老路。”   其实婉仪原本是京城世家叶氏的长女,从小也是含着金汤匙长大的千金小姐。只是十几岁的时候,被一个外地商人骗了身心,还生下了个儿子。稚子无辜,却被视为孽种,被族中人溺死。婉仪还在月子里就被扫地出门,赶到城外破庙里去。后来她快饿死的时候,被城澄的娘亲捡了回来,此后就在红袖招落了地生了根,再也走不出去。   她是个可怜人,城澄不欲和她争辩,打了个岔糊弄过去。等送走婉仪,喝了药,她总算暂且安下心来。又过了几日,宫中那边也没消息,城澄便渐渐松了口气,日子又回归到往日的平静。   这日孟府来了位客人,不是旁人,正是宋大公子。他回京之后,一直没领差事,和她一样,整日闲着无趣。他是来带她出去玩儿的,问她要去哪里。城澄想了想,说去城北农田,她一直想在那里买一块地。   冬春交接时,冷风混杂着泥土的味道一下一下扑在脸上,落到颈子里,寒冷的同时又带点儿莫名的新鲜。入冬之后,行霈就窝在铺着地龙的屋子里,他一直想出来大展一下拳脚。至于什么是拳脚,他也说不清。大概就是读书人袖子里头的酸气儿,憋的久了,自然要往外冒一冒。   他下了马,用鞭子挑开后头的毡帘儿,朝里头说一声:“还不下车?我也好奇,天寒地冻,你为啥放着庙会不去逛,非要钻到地里。”   城澄怕冷,这两天一直窝在床上照顾她的被子,连吃饭都不爱下地,非要解忧端着红漆盘儿把饭菜摆好,送到嘴边儿才肯吃。这么懒散着,整个人都圆润了几分。帘子突然自外头被人掀起,一同灌进来的还有凛冽的寒风,还有他掺着疑惑的声音。她脖子一缩,裹紧身上的披风,笑了一笑:“可能是,我有病?”   说着跳下马车,看向广袤的农田,还有上头堆着的白雪。城澄吸吸鼻子:“可我没想到,这里竟然这么冷!”她泪眼汪汪地看着他:“宋大公子,我可以说粗话吗?”   他看看田地,再看看她,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走在前面,拣了一片还算平整的高地,一撩袍子,直接坐了下去。天不是很蓝,带点灰蒙蒙,四周很静。他看着她对着空旷无人的农田张开双臂,陶醉地吸了口气。   如行霈所说,这两天城西有庙会。要是搁在以前,城澄肯定要去凑热闹,但现在,她只觉得没趣儿。凑热闹有什么用,等热闹劲儿一过,就只剩内心荒芜,反倒不如这荒郊野岭让人心里安宁。   她极目远眺,看着远方,轻轻地说:“你看这地方,多好。地儿大,清净,地皮又便宜。等我老了,我就把这块地买下来,盖两座房子住。”   天际传来几声鸹叫,打东边一看,却不知是什么鸟儿。行霈应和她的话:“这个好。雇人看着地,每月亲自算一算工钱,仔仔细细,不得大意。夏天支个小摊,招呼来往的客商喝大碗儿茶,吃大西瓜。冬天生个火炉子,闭门看三国。没事儿了,再养养鸽子,嘿,下那么大的蛋!”他笔划着蛋的大小,想了一想,又赞上一句:“老板娘,好享受!”   听他描绘,城澄愈发向往起来,恨不得明日便能搬到这里。只是刀片儿一样的寒风刮在脸上,用疼痛将她带回现实。   她抬眼看行霈,好不尊贵的一个公子哥儿,此时却不顾形象地坐在那里,脏了一身白衣,可瞧着却比任何时候都更要真实可爱。她咧嘴一笑,露出两颗尖尖的小虎牙:“你说的真好!不过,对我来说还不够。等我搬到这儿,我一定要亲自上山砍柴,跟当地的农民学学怎么把柴火码的那么好看。我还要亲自种地,面朝黄土背朝天,只把我这一张白脸晒成麦色。到时候头发也掉,牙齿也没,面孔也黑,不知道你这位‘老公子’,还能不能将我认出来。”   行霈随手拔下几根野草,绞在手里头玩儿。她这番话,他不是很赞同:“亲近自然,干嘛要搬柴火?赏一赏戏鱼池,泡一泡南温泉,崇盛禅院的竹林里打打坐,或者拄着拐杖,去试剑峰爬爬山,多自在!为何非要变丑呢。”   不知怎的,行霈有时候就会叫她想起话本子里头的那个大唐和尚,而她就像那可怜的猴儿,一听他念叨,她就脑仁子疼。其实她和他一样,生性嗜美,喜欢美酒,美人,骏马,世间一切美好的事物。但她亦不知为何,她爱这天地所有,却没那么像他一样,爱惜自己。   见他那么正经的样子,城澄扑哧一笑,不肯正经回答:“前头不是说了,你这个朋友,是有病的。”   “得了,你有病不是一天两天。我也有病,还能容你三天四天,可见我病得不是一年两年。”   风太大,和着西边吹来的沙,一开口,嘴里都黏糊。行霈伸手整一整她有些凌乱的头发,结果更反倒乱了。不过两人都没在意。他看着她,突然叹一口气:“昨儿个,皇上召见我了。”   她和皇帝的事情,行霈知道个七七八八。城澄心底咯噔一声,脸色发白地问他:“什么事?”   他轻描淡写地说:“赐婚的事。皇上就一个胞姐,中宫嫡女,心气儿高,先前蹉跎了岁月。不知怎的就看上了我,婚期定在开春,三月十四。”   城澄颔首:“行,我知道了。”   行霈笑:“你知道什么了?”   “以后少找你呗。”城澄笑着,鼻子却发酸,“你要娶妻,又是长公主,我这样的身份……”   他摇摇头:“比起名声,我更看重性命。可即使如此,皇上叫我同你保持距离,今日我还是来找你。”   “什么?!”城澄意外至极,“他……他真同你这样说了?”   “千真万确,但是,我不在意。”行霈浅浅一笑,“还记得你往日最爱念叨什么么?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义之所在,千金散尽不后悔。”   她自然地接了下去:“情之所钟,世俗礼法如粪土。兴之所至,与君同饮三百杯……”   行霈点点头:“你我之间,虽无男女之情,但谁说伯牙子期之情不会来得更长久呢。人活一世,最重要的是开心,别的,都去他妈的。”   他刚才不让她说粗话,这会儿自个儿却忍不住了。城澄被他逗笑,笑着笑着,却有泪花浮了上来。   从京郊回来,城澄意外地发现孟府里头竟然堆满了花。不是旁的,正是当初被苏家大少爷抢走的那些白鹤卧雪。   解忧兴冲冲地说:“小姐你不知道!你前脚刚走,苏府就来人了,足足送了九十九盆呢!”   “九十九盆?”城澄疑惑,“我当初只订了二十盆吧。”   “是呀是呀,不过苏大少爷说了,为了表达他的歉疚之心,特意取了‘疚’这个谐音,请您原谅他那日的无礼。”   城澄听了,不由更加吃惊:“苏临麒亲自来了?还说了这种话?”   见解忧点头,城澄耸耸肩,一脸见鬼了的样子:“他是吃错药了吧?那么猖狂的公子哥儿,竟然会向咱们道歉?肯定是黄鼠狼拜年,没安好心。”   不是她把人想的太坏,而是事出反常必有妖,苏临麒这么做肯定有他的目的。   这回还真叫她猜中了,不过城澄不知道的是,苏临麒肯道歉,为的不是她,却是荣王。那日他就觉得收拾他那人十分眼熟,回去叫人打听了一番京城权贵里头谁的坐骑是青骢,一下子就明白了。   苏临麒虽纨绔,但大事上还分得清明。现在苏太后正想拉拢荣王对付皇帝呢,事情还没有办成,他怎能拖了家族的后腿先和荣王为敌呢?倒不如化干戈为玉帛,先讨好讨好荣亲王的小情人。 ☆、第8章 敌友   第八章敌友   不过,事情的真相可并非如苏临麒所设想的那样。自打那日一别,城澄就没再见过裴启旬,更别提给他吹什么枕边风了。   然而有关于她的一切,还是事无巨细地以密报的形式传到了荣王这里。以往无论多忙,裴启旬每日都要读上一个时辰的书。现在不同了,他得抽出至少两刻钟的时间,用来了解她的生活点滴。   她的日子过得很悠闲,典型的小市民。早上必然要睡懒觉,争取每天都自然醒。吃完一顿不早不晚的早饭,就去院子里浇浇花,或者到厨房瞧瞧中午要做什么好吃的。等吃得饱饱儿的,再睡一个午觉,一不小心就会睡到天黑。若是这日不困,就去不羡仙茶坊听评书,或是在正已祠戏楼听听戏。她不喜欢看打打杀杀的戏码,大多是听一些才子佳人,缠缠绵绵的折子戏。   到了晚上,她偶尔会约朋友吃饭,大多数时间,她都是一个人。这时候不用厨子,她自己撸起袖子,洗手作羹汤。据说她的厨艺应该不错,因为她每次都把自己撑得头晕眼花,不得不拉着婢女出去消食。她散步的时候喜欢唱歌,唱些知名或者不知名的小曲。荣王对此很好奇,很想亲自听一听。   不要以为城澄的一天就这样结束了,寻常人家要入睡的时候,于她而言夜晚才刚刚开始。她是个夜猫子,晚上要么去红袖招凑热闹收银子,要么就去天香赌坊、云京梦醉这样的地方找乐子,闹到半夜才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家去。   总而言之,她过的是一种与他截然不同的人生,却叫裴启旬觉得很有趣。他以为她会就这样潇洒地过下去,却忘记了城澄只是个平凡人,也会遇到许多烦心事。   今天白天,她去傅府找傅家的二小姐傅云舒,竟然被人赶了出来。荣王看到这里,不由皱眉,叫庄征细说怎么回事。   庄征就料到他要问,早已摸了个门儿清:“要说这傅家是当朝数一数二的世家,孟姑娘怎么会认识傅家的二小姐,这事儿就说来话长了。六年前,孟姑娘和皇帝偶然相识之后,跟着他认识了和皇帝青梅竹马的表姐傅云归,就是如今掌管后宫的良妃。傅云归还有个嫡亲妹妹,也就是傅家的二小姐傅云舒。当年孟姑娘和她们姐妹两个一见如故,好的不得了。可没想到,傅云归突然嫁给皇帝,她们两个就算彻底闹掰了。可神奇的是,孟姑娘和傅二小姐却还一直都断断续续地在联系。”   裴启旬不解:“既然如此,也算有朋友之谊,为何要将她扫地出门?”   庄征提醒他:“王爷您忘了?皇帝下了赐婚的旨意,将傅家二小姐指给了毅郡王。”   “老四……”荣王不无讽刺地一笑,瞬间想通了其中关节。   新朝伊始,皇帝就迫不及待地培植起自己的亲信,这里面首当其冲的就是傅家。皇帝的亲妈姓容,和傅家只是远的扯不上边儿的表亲。不过把自己宠妃的妹妹,嫁给自己最信任的弟弟之后,可不就是亲上加亲,利益更加一致了吗。   荣王摇头失笑:“本王这个三弟啊,就是心太急。”可想而知,傅家二小姐匆忙备嫁,肯定不知道外面的消息。底下人见城澄人微言轻,自然怠慢了去。   他突然想起,皇帝也在叫人注意城澄的消息。看到她这样被人欺负,难道裴启绍就不心急?   不知是巧合,还是恰好看出荣王心思,庄征适时递上另一封密信:“可不是,您瞧,乾元殿里的国家大事还没处理完,皇帝就开始着手给孟姑娘安排身世了。”   荣王心底一沉,给孟城澄安排家世,意味着皇帝不只是玩玩,而是当真要把她接进宫去。他想起那些密报,想起她无拘无束、悠闲自在的日子,只觉得裴启绍是在把她往死路里逼。   “王爷?”庄征见他陷入沉思,压低声音提醒,“还有另一件事,您往后瞧……”   裴启旬没说话,默然读完了剩下的密报。他挺意外,没想到自己那天不过是顺手帮了城澄一把,竟把苏家人也牵扯进来。   说起苏家,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也简单。往复杂了说,苏家是当朝皇太后的本家。不过这位皇太后并不是皇帝或者荣王的亲生母亲,而是先帝的继后,年纪比裴启旬长不了几岁。这个苏太后膝下有一名幼子,排行为七,今年才十五岁。苏太后不甘心自个儿的儿子就做一个闲散宗室,所以裴启旬回京之后,她便一直让苏家的人想办法和他搭上线,联手对付新帝。   与苏家合作,往简单了说,就是四个字:与虎谋皮。   “看来苏家这个大少爷,还是有几分本事。”裴启旬放下密信,叹了口气。不过大半个月的时间,他和城澄竟然已经从冤家变成了朋友,这速度可真是叫他惊奇。   城澄也觉得自己今天的经历很奇异。回京之前,她和云舒还有书信往来,说好等她回京再联系。可是等她真的回了京,再叫人给傅府下拜帖,却是杳无音信。若是旁人也就罢了,她和云舒六年的交情,她不想就这么放弃。于是今日亲自去了傅府,结果吃了个闭门羹,好生悲凄。   从傅府出来,城澄心情十分低落,就去了红袖招找婉仪喝酒,打算一醉解千愁。没想到恰好碰到坊里有个姑娘得了急病,肚子疼的要死。她立马叫人去最近的医馆请大夫,谁知那御安堂的大夫却不肯来,说今天只有他一个大夫坐诊,走不开,让他们把人送过去才能瞧病。   城澄看那姑娘疼得满头大汗,跟着着急,就亲自将她送了过去。好巧不巧,竟在御安堂碰见了苏临麒。这时她才知道,原来御安堂是苏家的产业,恰好由苏临麒负责看管。   苏临麒本就有意同她搞好关系,城澄送上门来,他自然是忙前忙后地帮忙张罗着。她们出来的急,没带多少银子在身上,苏临麒毫不介意,摆手直说不必。   联想起上回送花的事情,城澄愈发好奇,这个纨绔子弟究竟是吃错了什么药,竟然突然间变得如此善解人意?   苏临麒笑得无比纯良,只说了八个字:“浪子回头,良心发现。”   城澄将信将疑,但对方已经做出如此态度,她也不好再不依不饶下去。   一回红袖招,她就派人去御安堂送诊金。结果苏临麒不肯收,说朋友之间不必客气。城澄向来不喜欢欠人的,既然他不肯收银子,过了几天她得了一些南方运来的橙子,就让人送了两箱给他。如此有来有往,倒真像个朋友的样子了。   半个月后,傅云舒终于来信,将城澄约了出去。两人约在京城最大的酒楼得闲居,云舒为了赔罪,点了一大桌子城澄爱吃的菜。   其实出去六年,城澄的口味早就变了。但为了给云舒面子,她还是一个劲儿地夸好吃。   云舒不停地给她夹菜,满脸的歉疚:“真是对不住你,竟叫你在我家门口受了那么大的委屈。没法子,这些日子我就像个犯人一样,得不到一点外头的消息。今天我还是买通了家里的下人才偷偷溜出来的呢,只能同你呆半日。”   “半日也好,能见到你我就高兴。”城澄看着阔别六年的好友,笑得真心实意,“日子过得可真快呀,想当年我刚认识你的时候,你还是个小屁孩儿呢。这一转眼,都是要做毅王妃的人了。”她突然不舍地抱住云舒,“唉,我的小云舒……往后咱们之间的差别,可就越来越大咯。”   云舒安慰地拍着她的肩,温声道:“你说得这是什么话,咱们不是说好了,要做一辈子的好姐妹。哪怕发生了我姐那件事,不是都没有动摇我们两个的关系吗?”   提起傅云归,城澄不由地沉默了。虽然她在裴启绍面前装得云淡风轻,但这并不代表她真的一点都不介意。   云舒见气氛尴尬,赶紧转移了话题:“再说了,以你的才貌性情,未尝不能嫁到比毅王府还要高的门第,说不定将来我还得上赶着巴结你呢。”   “净胡说!”城澄果真被她逗笑了,“毅郡王是什么身份,京里比毅王府还要高的门第能有几个?我看你还是别指望我能嫁出去了。”   “怎么不能,皇上不就一直都念着你。”这句话,云舒似是脱口而出,说完她就后悔了。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她瞧着城澄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道:“城澄,你别怪我多事,皇上出宫见你的事,我听姐姐说起了……她也不是有意探听的皇上的行踪,你知道的,她现在掌管着后宫嘛,这些事情她不问,底下人总是要上报的。”   不知怎的,听到云舒这些话,城澄忽然感到一阵恶心。胃里头如同翻江倒海,控制不住地干呕起来。 ☆、第9章 身孕   第九章身孕   “城澄,你怎么了!”云舒被她吓了一跳,赶忙跑到她身边来,又是倒水,又是要去找大夫。   城澄摆摆手,示意不必:“我没事……可能是昨天去夜市,吃了不干净的东西吧。”   云舒一脸担忧:“真的没事?那你以后可要注意着点儿,别那么贪嘴。看你这样子,我可是心疼死了……”   城澄抑制住干呕的冲动,脸色苍白地说:“我没事,只是抱歉,坏了你的食欲。”   “同我你还客气什么。”云舒怪她见外,“你放心,等我忙过了这阵儿,天天来找你吃好吃的。你得答应我,先把自己的身子养好,瞧瞧你都瘦成什么样了?”   “好好好,我都答应你。”城澄胃里实在不舒服,只能勉强地同好友笑了笑,“既然你是偷偷出来的,就早点回去吧,别叫家里人担心。”   云舒的确还有事,再加上城澄身体不适,不便久留,两人就在得闲居门口分了手。   城澄没心思再在外头闲逛,出来后直接回家歇息。云舒却没有回傅府,而是乘上一顶小轿进了宫。   谨仁宫里,良妃早已经等急了,见到妹妹来,都顾不上客套,开口就问:“孟城澄果真回来了?你见着她了?”   “见着了。”云舒并不喜欢做姐姐的探子,此时在良妃面前,全无和城澄在一起时的好脾气。   “她……怎么样?”良妃斟酌着措辞,“我听人说,她模样出落得不错,比当年还要勾人。”其实她更想用“狐媚”二字,但碍于云舒和城澄的交情,还是最大程度上忍住了对城澄的敌意。   “一顾倾人城,当得上她的名字。”云舒故意这样说,不知是对姐姐生气,还是对她自己。   良妃却没在意到云舒的情绪,她所担心的是另一件事情:“这可怎么办,皇上当年就说要娶她做王妃,到如今他都不肯立后,莫不是一直在为孟城澄留着位子?可她根本就没有做皇后的本事,皇上应该不会被她迷昏了头,做出这种糊涂事的,你说对吧?”   云舒无语:“姐姐何不亲自问问皇上呢?”   良妃摇摇头:“那怎么行,虽说我和皇上有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但因为当年孟城澄的事情,他多多少少有些迁怒于我。平日里相安无事也就罢了,可这个话茬我哪能在他面前主动提起?再说,我在皇上面前向来是说自己不在意后位的,又怎能出尔反尔,自相矛盾?”   “姐姐当真是被这个‘良’字困住了,事事都想表明自己贤良端庄识大体,我瞧着都替你累。”云舒一脸不赞同,“要我说,皇上虽然喜欢城澄,但皇上是个明白人,为了平衡局势,他是不会轻易立城澄为后的。姐姐与其盯着城澄不放,倒不如想想怎么对付珍妃。”   这话说到了点子上。比起一无所有的孟城澄,苏太后的亲侄女珍妃显然是个更大的威胁。   良妃直叹气:“唉,你说的有道理,只是你不够了解皇上,所以你才不明白,我为什么这么怕孟城澄……”   云舒看到自家姐姐这个样子,也不是不心疼的。她握住良妃的手,柔声劝道:“姐姐不妨想开一些,城澄是早晚都要进宫的,比起珍妃,咱们和她到底还有些情分。而且城澄生性善良,只要姐姐主动和她搞好关系,她就算得宠,也不会做出什么对姐姐不利的事情的。”   云舒是在宽慰她没错,可是在良妃耳中,这劝说却显得格外刺耳:“你不懂,孟城澄是我心里的一根刺……”   见良妃这样执迷不悟,云舒也是无话可说了。正要告辞的时候,良妃突然拉住她问:“等等,你刚才说孟城澄肯定要进宫,也就是说,皇上那天确实临幸了她?”   “我不知道,但今天吃饭的时候,城澄的口味全都变了,胃口又不好,像是……”云舒说着说着,忽然变了脸色,“姐姐,你可千万别做什么糊涂事啊,皇上对城澄这么上心,肯定派了人手在她身边,你要是伤害她……”   良妃的脸色变了又变,最后僵硬地笑了笑:“傻妹妹,你胡说什么呢,在你心里你姐姐就这么坏?安心回家待嫁去吧,宫里的事不用你操心。”   孟城澄怀孕了?   事实上,有此怀疑的不仅是云舒一人。那天城澄回去之后吃了些往常吃惯的方子,可是连过三天,一点好转的迹象都没有,反倒愈演愈烈,她心里便开始生疑。   城澄的第一反应是去找婉仪,可一想到那天的药是婉仪帮她找来的,她这个时候去找婉仪,岂不是表明她在质疑婉仪的办事能力?   事到如今,只能悄悄地找大夫瞧一瞧了。虽说城澄平日里表现得不惧世俗礼法,可是她一个女孩子,又没有成婚,这种事情实在太过难以启齿。更可怕的是,一旦她请来的大夫是个大嘴巴,把事情添油加醋地传出去,她很有可能会沦为整个京城茶余饭后的笑柄。   这事儿还是得找认识的人帮忙。城澄思来想去,想到了苏临麒。他家就是开医馆的,肯定能帮她保密。到时候她什么都不说,若是虚惊一场,自然是最好。若是真的有个万一,她就离开京城,躲到乡下去。只要不会被更多的人知道,闹得满城风雨就好了。   她这几天上吐下泻,狼狈的不像样子。她便打发人去了御安堂,请苏大少爷过府一叙。   苏临麒很仗义,当天下午就来到孟府。他见她面色不佳,似有难言之隐,便把客套话都省了去:“怎么了你,病了?”   城澄点头,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不是那么心虚:“我这几天胃口不好,吃什么吐什么,能不能麻烦你帮我请个嘴巴严的大夫瞧瞧,我这是什么毛病?”   一般的毛病,哪里需要嘴巴严的大夫来瞧?苏临麒人精似的,立马便洞悉了其中端倪。   这些日子他们既然是有来有往的交往着,城澄是什么身份,家里是做什么的,苏临麒早就摸了个透。像她这样出身的女子,在京城里就如浮萍一般,长得再好看,那也只是好看一点的水草,没办法像那些个贵族小姐一样成为高贵无暇的莲花。   运气好一点的呢,可能被人纳回家里做小妾。运气差一点的呢,就像城澄这样,就算傍上了有权有势的男人,却为了对方的脸面一辈子进不了门,还随时都有被抛弃的风险。   苏临麒不是个地地道道的坏人,虽然有时候举止轻浮了点,但到底还怀着一颗好心。看着城澄巴掌大的小脸,他心底也泛起同情:“不必找别人了,我就可以。”说着便替她诊起脉来。   他从小就喜欢钻研医术,到了近乎痴迷的地步。不然他一个苏家的大少爷,也不会放着坦荡的仕途不走,跑去开什么医馆。   很快,苏临麒便诊断出城澄不过是平常的肠胃病罢了,换了方子,养几天就好了。可是不知怎的,他突然玩心大起,捉弄起城澄来:“哎呀,竟然是喜脉!”   喜脉二字,让她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起来。和旁人为人父母时的喜悦不同,她只有满心的惊慌和后悔。惊慌的是不知道自己孤身一人该如何抚养孩子,后悔的是当时不应该冲动,让裴启绍进了门。现在有了孩子,说什么都迟了。她有一种想哭的冲动,却是欲哭无泪:“怎么办……”   苏临麒假装云淡风轻:“也不是什么大事,你找我就找对了。打了胎,我亲自帮你调理。不出半年,身子就会恢复得比从前更好。”   “打,打胎?”这二字落入耳中,城澄吓得舌头都打结了。   他像个老者一样劝她:“当然要打,这孩子不能留。你未成家先育一子,以后还有哪家公子敢上门提亲。况且生下容易,抚养却难,那位殿下会容忍他的子嗣流落在外吗?除非你是想母凭子贵,携子上位,那当我什么都没说。”   他捉弄城澄,其实也是想打探一番她的虚实,看看她和荣王究竟是何种关系。这些日子相处下来,他发现城澄是个实心眼的姑娘,自己的事情什么都可以说,但是一涉及到她的男人,她就三缄其口,闭口不提。这会儿他把她吓坏了,肯定什么都乖乖地招了。   城澄听了他的话,连连摇头:“不,我不想进宫……但是孩子,我也不能不要。” ☆、第10章 承诺   第十章承诺   进宫?   苏临麒意外地挑眉。   他本想看看荣王对她到底是个什么态度,却没想到城澄无意之间,竟然吐露出这样的惊天大秘密。   若是怀了那个男人的孩子就要进宫生活的话,那么对方是谁,简直显而易见。因为天底下有那样能力的人只有一个,就是皇帝。   那么荣王呢?裴启旬不是个多管闲事的人,以他的个性,如果对城澄毫不在意,那日就不会亲自出手相助。   最大的可能就是,皇帝和荣王这兄弟两个,牵扯上了同一个女人。苏临麒看着城澄的脸,心想祸水红颜,大抵便是如此吧,又有什么可惊讶的呢。   他本来只想套城澄几句话,却没想到她真的被他吓住了,完完全全当了真。事到如今,就是假的,他也得说成真的。因为方才,他的脑中突然间冒出一个绝妙的计划——荣王那边一直不肯松口,和苏太后他们一起对付皇帝。若是以城澄为契机,让他们兄弟相残,那他们苏家的大业,便指日可待了。   别看城澄这样的女子身份低微,但有的时候小棋子亦能影响全局。只要利用好了,就能起到大作用。女人的事情对于他们这些人来说,说轻巧也轻巧,可是夺妻之恨对于哪个男人而言,都是一件极其丢脸面的大事,更何况现在还牵扯到了“孩子”。只要他现在咬定城澄有了身孕,在她心里种下了怀疑的种子,那么不管将来城澄跟了谁,都能让这兄弟俩反目。   这个结果所能给苏家带来的好处实在太大了,这让苏临麒不得不按捺住自己对城澄的愧疚之心,继续拿谎话将她骗下去:“你说的这是什么糊涂话,趁为时未晚,我还能帮你。按说我本不应弃人命于不顾,但生死见得多了,医者仁心也成了铁石心肠。天有常数,人各有命,留的都是该留的、能留的,而你要是留了这个孩子,你的名声就毁了。”   这个所谓的“孩子”来得很突然,但城澄的态度却令人意外的坚定:“名声?我家里是开青楼的,早就没什么名声了。麒麟你不明白……如果今日我父母双全,兄弟姐妹者众,或许我会为了自己的名声和未来轻易抛下这孩子。可我已经一个人过了太久太久,我也想在每年过节的时候有个人陪我,那人不是别人,是与我血脉相连的亲人……”   “开青楼怎么了,别把自己看轻贱了!”苏临麒这话说得倒是由衷。其实他也不想就这么把城澄往泥坑里推,但她一只脚已经陷进去了,就让他们一起陷入深渊吧!等他们苏家助七王登上皇位,他一定会加倍地补偿她这个“功臣”。   戏演到这里,已经够足,再演下去可就过了。苏临麒见好就收:“罢了,孩子的去留还得你这个做娘的决定。以后有什么难处,大可来找我。孩子不能没爹,我……”他欲言又止,“呃,我去替你开药。”   城澄道了谢,心里却打定主意,她不会再麻烦苏临麒了。等她好些了,她就收拾东西离开京城,去一个没有人认识她的地方开始新的生活。   不过在此之前,有一个人她不得不见,就是宋行霈。   冬天就要过去,春天就要到了。行霈与公主的婚期将至,他本应如云舒一般忙得昏天暗地,这日却跑来孟府找她。   他进来后亲自栓好了马,给马儿顺顺毛儿,和老管家寒暄两声,没等着通传就进了里苑来。城澄住的院落叫小兰亭,御笔钦赐,别有一番韵味。行霈进来就夸她:“你们孟府的小院子,收拾的还挺利索。”   吃了苏临麒开的药,城澄这两天好受多了,但还是没什么食欲,也没什么精神,整日怏怏地躺在床上,不想见任何人。   可行霈是个例外。她没有父母,没有家,行霈是她最后的倚靠和屏障。她可以没有皇帝,可不能没有他。她突然很想抱一抱他,可她犹豫了一下,就在这一瞬之间,想了很多很多的事情。长公主,还有他的前途。所以她最后也没有抱一抱他。发乎情,止乎礼,大概就是这样。   她突然很想哭:“行霈……”   她说完这句,再无二话,埋头就哭。眼泪大滴大滴落在月牙白的短衫上,发出嗒嗒的声音来,让他一时间摸不到头脑。   然而她看起来确实很难过。他上前一步,用手臂揽住她的头,让她靠在他的肩上。过一会儿,潮意褪去三分,他再问:“你病了?”   这样亲密的举动,他们从来都没有过。城澄这回是真的慌了,顺从地靠在他肩膀上,痛快地哭了一场。等哭够了,她深吸口气,用尽勇气同他说:“我做了一件糊涂事。然后就……有了孩子。”她咬咬嘴唇,还是没忍住,添了一句:“行霈,我,我好害怕……”   她靠在肩上,他却不知该如何安慰。也只好拍拍她的后背,就如同一个父亲,哄一哄怀里的小女儿。   事情他能明了,但是她断续而出的那句话,让他觉得心中不适,又觉自己懦弱,无法给她一个栖身之地,供她随意。他话中藏了两分,将问题又抛给她:“别怕,生下来,或是?”   他的镇定和从容似乎感染了城澄,让她逐渐安定下来。她抬起一双红红的眼睛看他,如实道:“我没有家人,我不能不要他……这条路,或许会很难走,但我早已不能回头。”   她和皇帝的事情,起因,结果,行霈到此也全明白过来。她有了娃,是舍不得不要的,进宫,也多半儿不会。作为朋友,他只能试着安慰城澄,但他也知道,这并没有多大用处。她现在需要的不是安慰,而是一个遮风挡雨的地方。   行霈究竟还是有几分书生意气,他想,大不了就接这对母子去宋府。至少在云开,他说话还是能算数的。至于东厢房的老太爷会不会打断他的腿,这件事暂且不提。   “生下来,我娶你——”   他说出这话来,就没有想往回收过。虽是个下策,但于她以后也是个交代。   他这句话,着实出乎城澄的意料,甚至比当初得知有了这个孩子时,更加让她震惊。这世上有几个男人,愿意在明知她怀着别人的孩子时,还愿意娶她并且接纳她们母子?除了行霈,她想不到第二人,或者说就连他,她也从未想过会这么说。感动,不是没有,只是她如果在明知道皇帝找过他之后还要嫁给他的话,那,便是在为行霈招灾引祸了。   更何况城澄知道,行霈与她不同。他有一个完整的家,有亲人,有爱人,不应该因为她这个不相干的外来者打破他现有的平静。她把这件事说与他听,并不是希望他能帮忙,却没有想到,他竟然有这样的担当。城澄沉默了很久,最后还是努力打起精神,朝他笑了一下:“你是不是料定了我不会答应,所以才故意这么说?”   有些话,她从未同别人说起过,只有她自己知道。相比皇帝,其实她同行霈相处的时候更加轻松愉悦。可她与行霈这一生,或许也就只能注定有缘无分了。   他顿一顿,给她分析,像他最擅长的那样,没个影子的事情,都能描绘得很美好:“你看,你嫁给我,带着他,你们母子都有个着落。男孩,就叫之璋,女孩儿,就是之元。”   嫁给他,说得简单,可落到实处,又哪有那么容易。不提那位素未谋面的长公主,还有他们家那凶悍霸道的老爷子,光是皇帝这一关,就是决计过不了的。他所畅想的,实在是太过美好的梦境,可现实却是那么的脆弱不堪。之璋,之元,多么好听的两个名字,只可惜,她根本没有办法嫁入宋府,做他们的母亲。   “我知道,你是为我好。我心里头的感激,不知该如何表达。可你知道,我不能——”说到动情处,她难免有几分哽咽,“我不能和我的孩子分开,我也不能和你在一起。就算是假的,裴启绍他也不可能允许。”   她不想提及裴启绍,于行霈而言,与皇帝的那次见面,注定不会是什么愉快的经历。可她到了这一步,还是不得不将皇帝搬了出来:“你不要傻。我们只是朋友,你犯不着为了我得罪他。” ☆、第11章 惊魂   第十一章惊魂   宋行霈沉默了很久,脑中翻来覆去地想着她的话。他方才的确是冲动了,逞一时意气,没有想过如果她真的进了宋府,应当如何自处。赐婚旨意一下,他已不是自由身,又谈何给城澄一个家呢。只是这份为她分忧的心意,苍天可鉴。“那我能为你做什么?”   城澄无力地笑笑:“麒麟说,孩子不能没有爹。”想起苏临麒说起这句话时的犹豫和躲闪,愈发显出行霈的这份难能可贵,“将来他出生了,你可要做他的干爹呀。”   “好,那我走了。”行霈不忍再看她,几乎是落荒而逃。他那么想帮她,可是他做不到了,他胸口里憋闷得难受,几乎要疯掉!   城澄心里也不好受,可是事到临头,反倒有一种孤勇。她强打起精神,换了身外出衣裳,难得坐进了马车。就要离开京城了,她得去采买一些必备的行李。这回与上次不同,她不再是一个人离开,不能那么任性,什么都不管不顾。   路过红袖招时,她有一瞬间的犹豫,要不要进去同婉仪告别。可是一想到自己究竟是走了婉仪的老路,婉仪定不会让她留下这个孩子,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沉浸在自己思绪中的城澄没有发现,一路上都有两个中年汉子拉着车,在后头在悄悄地跟着她们。   她没有注意到的事情,却有旁人替她注意到了。这日荣王下朝之后,例行地去兵部走了一趟,将各项事宜交待下去之后,便回到王府。进得书房之内,不出所料地在桌案上看到了冗杂繁多的各地探报。不在其位,亦可谋其政。裴启旬所思所谋,向来不仅仅局限于这一个京城。   一张张信笺皆用密语写成,阅毕一张,便放入火盆之内,化为灰烬。唯有一张独独攥在手心里头,不曾丢下。“来人。”   庄征推门而入,门扉本是虚掩,但只要他入,便是紧闭。   荣王的目光落在纸上,不曾离开。嘴角弧度向来不减的一个人,此刻却不带丝毫笑意:“你且看看,可记住了?”   待庄征读完笺上内容,他方是松开紧捻的手指,那一笺信纸也落入火盆之内。笺上无他,唯有一人画像和一行小字。片刻思索之后,裴启旬下命:“带来,勿让人瞧见。”   初春三月,被雪水洗过的天空娟妍而明媚。天气却还冷得紧,呼吸吞吐间都带着白气儿。城澄和解忧从绸缎庄出来,手里都或提着或抱着一堆东西。解忧直抱怨:“瞧您买东西这架势,简直是恨世呀!就是有钱也不带这么花的!”   “我怕乡下冷啊。”城澄笑笑,发现女人想要开心,其实很容易,只要买东西就好了。心里头就好像出了一口恶气一般,莫名其妙地舒服了许多。   她们进店前怕马车挡了主路,就让车夫停在了后头的小胡同儿里。这会儿怕冷,不免步伐匆匆,走得急了些。解忧怀里的东西多,挡到了视线,一不小心碰到了两个迎面走来的中年男人。她慌忙道歉,却不想那二人对视一眼,突然从身后的拉车里掏出了两把明晃晃的尖刀。   解忧吓坏了,尖叫一声,手里的东西掉了一地。她吓得跑不动,却不忘提醒城澄:“小姐快跑啊!”   城澄也着实吓了一跳,尽管外出游历了几年,但她本质上仍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娇娘。她的手只会弹琵琶,从没有拿过刀,更别提和歹徒搏斗了。可是危机关头,她还是丢不下解忧。将绫罗绸缎一丢,城澄拉着解忧的手就往主街跑。结果人还没到胡同口,就听身后的解忧声嘶力竭地惨叫了一声。   城澄吓得浑身血液倒流,甚至连回头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她听见解忧微弱的声音响在耳边:“小姐你快走,不要管我……”   她越是这样说,城澄反倒越是放不下她。她逼着自己冷静下来,发现解忧的伤在背部,虽然疼痛,但应当并不致命。城澄一咬牙,背起了解忧。   但她一人逃跑都并非易事,再加上一个解忧,她的速度怎能比得上训练有素的刺客?很快,城澄就被黑衣人堵在了身前。   她双腿一软,跪坐在地上,真的再也跑不动了。   城澄从没有这样近距离地接触过死亡。以前年纪小的时候不懂事儿,总吹嘘着说自己不怕死。可等到这一天真正到来之时,她才意识到自己以前有多么渺小和幼稚。她从未如此热切地想要活着,哪怕是卑微如蝼蚁,暂且苟活于世呢!人活着就有希望,不死总会出头。可是死了,就真的是什么都没有了。   她尝试着与黑衣人对话,牙齿打着颤,却还是强作镇定:“你们是什么人,为何要取我性命?如果是为财,我可以给你们,但请你们不要伤害我妹妹!”   那人听到她的话,竟然笑了。城澄正感到疑惑,忽听身后响起两声闷哼。她回过头去一看,竟是几名黑衣人将先前追杀他们的两个中年人给杀了。   怎么回事,原来他们不是一伙的?   难道这些人是来救她们的?   为首的黑衣人看到那两个中年汉子都死了,皱眉道:“怎么都杀了,没留个活口?”   他的手下委屈地回答:“他们两个是自杀的!”   黑衣人叹了口气:“唉,算了,查案的事情就交给羽林卫,咱们走!”   城澄刚以为自己得救了,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突然被人从后方捂住了嘴巴。   她本能地扭动身体企图逃脱,可她与身后之人力量悬殊,根本毫无作用,就连双眼也被蒙上了黑布。视线受阻之后,城澄终于放弃抵抗,不再做徒劳的挣扎。   她顺从地被他们推进了一辆马车。不知过了多久,马车终于停下。城澄摸黑前行,为求自保,力所能及地走稳每一步。作为一个被绑架之人,她似乎温顺的有些过分。庄征起了疑,突然顿住脚步。城澄也停了下来,她看不见,但感觉得出有狠辣的目光在她脸上扫过。似乎只是一息,又好像过了一年那般漫长。她终于再次被人推拉着,向一座未知的大宅深入。 ☆、第12章 强取   第十二章强取   滴漏降下三节,洋钟鸣过午时,荣王书房的门已不再虚掩,而是微微留了条缝。故有清风自窗栊吹入,席卷了一室书香之后,再钻着那一道空隙出去。如此反复,檀木漆门便时而撞上,时而敞开。许是风力微弱,声响不大,愈加衬托出室内之寂静。   裴启旬一直坚信静思方能虑物,是以书房周围极少有下人走动。府内立了许多兵勇,皆为护卫,守卫森严,连只苍蝇都飞不进来。是以他的书房,便是这王府内最为僻静之所在。   一室静谧里,荣王回想起信笺上的那张小像。画得不好,只有形似,却不得城澄的神韵半分。又想起那行小字,没想到傅良妃倒是打的一手好算盘,她知道有皇帝的人暗中保护着,定然无法取得城澄性命,便想办法收买了和苏家沾边的奴才,企图将这场刺杀嫁祸给苏珍妃。成与不成,好处全都在她。   他这个一根筋的三弟啊,大概是要被这个口蜜腹剑的女人给骗了。不过裴启旬可没那个闲心去帮苏家解围。就让他们闹去吧,他们斗得越厉害,于他的大计越有利。   裴启旬唇角勾起一个浅笑,踱步至剑架之前。左手覆上剑柄,一把将宝剑抽出。只见一道寒光闪过,但闻凛冽之音,隐有冰寒之意。此剑名为太阿,古时有传说,称皇者方能驭之。不能驭剑者若强行取之,则会自取灭亡。裴启旬偏生不信这个邪,这些年来是他握着这把宝剑四处南征北战,才守住大齐的江山。至于裴启绍,他做过什么?他只是凭着嫡子的身份继承了大统,再象征性地封他做了个亲王。   这个“王”字可不是他想要的。王者,为封疆,为屏障;而帝者,为苍生,为天下。他为这天下立下汗马功劳,难道皇帝以为他接受了亲王的爵位,就当真会安心做一个闲散王爷吗?他恐怕要让三弟失望了呢!   深邃的双眸细细打量着剑身,许久,裴启旬又是一笑:“江山,你替本王收着。美人,本王替你收着。”   屋外传来响动,是庄征归来,回禀说是人已缚得,就在门外。   “带她进来。”交待下去的功夫,裴启旬已将剑身收入鞘内。他的手上很干净,没有半分汗意,却是拿出袖内帕巾,轻轻拭了拭手心。   只片刻功夫,屋内便多出一人,只不过蒙着双眼,口内塞物,言语不得。美人就是美人,即使形容狼狈,依旧不减半分风采,反倒平添几分楚楚,分外动人。   裴启旬轻挥手指,庄征会意,麻利地除去城澄身上障眼塞口之物。   荣王是个武将,即使是书房之内也不乏兵器。他于箭筒之内随手拿出一支羽箭,把玩在指间,缓缓走至城澄跟前,用箭尾轻抵她的下颔。眸子瞧着她,温温然问了一句:“姑娘可受了惊吓了?”   城澄一路摸黑前行,似是穿过了九曲回廊,穿过世俗熙攘,来到了遥远的另外一个世界。周遭极静,似乎只能听到过耳的风声,还有她如擂鼓一般的心跳。   骤然重获光明之时,城澄下意识地轻轻眯了眯眼睛,还未回过神,下颌便已被一冰冷的异物挑起。她颠簸一路,身上原本沁出一层薄薄的汗,却在此刻尽数被那抹冰凉驱散,只余透骨的凉。   顺着那支羽箭,城澄抬眸看向对面之人。他似乎在笑,可那笑容中透着诡秘,比她所见过的任何一个凶悍之人都要可怕。   “是你?”他的眉,他的眼,都有一种说不清的熟悉感。虽说两人只有过一面之缘,但城澄很快就认出了他。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哪里得罪了他,竟然会落至被绑缚至此的下场。她只能小心翼翼地回答:“我很想佯作镇定,可我还是……有些害怕。”   她向来是惜命之人,哪怕身处最绝望的困境,都从未想过轻生。如今不再是一个人,更要对自己、对许多事负责。眼前之人,想来非富即贵,所图定非她之钱财。如若可以,她自然不会激怒他,而是尽量好声好气地同他交谈,伺机逃脱。   裴启旬的眼睛里含着笑,带着趣味望向她。寻常百姓女子,碰上这等仗势早已吓得泣不成声了吧。然而眼前的女子不然,慎之又慎的样子,不像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这回不同于上次,尚且顾忌着掩饰身份。他的目光极具侵略性地扫遍其身,最终停留在城澄的脸上。   他又想起那张信笺,画笔粗略,不敌她万分之一。许是生出些许怜香惜玉的心思,裴启旬收下箭尾,拿捏在手中,指腹顺着箭矢的回路缓缓轻摩。箭矢的银光掠过他的眼角,活生生一个笑面阎王,叫人看着心中胆寒。   “你就是孟城澄?”他平静说出她的名字,心中犹然在笑,甚至比面上更为轻松愉悦。这般细看,愈发觉得三弟眼光不赖。倘若他知晓佳人不见了,不知会是怎样的肝火大动?想至此处,裴启旬更添三分笑意。   城澄见他准确说出自己的名字,似乎是意料之外,又好像也在情理之中。很显然,他这一句问话是不需要她回答的。但她还是轻轻点点头,“嗯”了一声。   屋内铺着锦毯,他的皂靴踩在上面,一点声响也无。裴启旬悄无声息地靠近她,一手用箭矢轻敲着她身后的屏翰。屏翰之上篆刻着行书,字字行云,句句流水。他盯着其中一个刺眼的“皇”字,毫无预兆地将手中利箭深深嵌入其内。   城澄吓了一跳,眉心不由微微蹙起。此刻她就像是一头待宰的羔羊,有些迷茫,又有些无措。方才只解下了蒙眼堵口之物,可身体还是被紧紧地绑着。她整个人都动弹不得,身体控制不住地发僵。   此刻他距离她极近,带着强大的压迫感。深不可测的眸光落在她的身上,好像在欣赏自己的猎物一样。城澄不敢轻举妄动,不知过了多久,小腿肚子乱颤,眼前直冒金星。她紧紧咬住下唇,抵住不断袭来的眩晕感。   直至城澄险些晕倒,那人终于再次打破沉默。他仍旧是带着淡淡的笑意,却是说出了一句让她毛骨悚然的话:“生的一副好皮囊,怪不得三弟青睐。”   三弟。青睐。几个关键的字眼传入耳中,城澄如同被人兜头浇了盆凉水一般,陡然间清醒过来。她猛地抬起了头,抬眸望向他,一颗心越来越沉,沉入谷底:“你是……荣王?”   普天之下能唤裴启绍为三弟者,不过荣王、襄王二人矣。然襄王仁厚,一心辅佐皇帝,断不会如此待她。看看眼前之人的形容、气度,再联想荣王的经历,便不难猜出他的身份。只是她明明刚才还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他是谁,现在却只愿自己一无所知,从未落入此人手中。   原因很简单,她是真的害怕。正常人不会用这种手段绑她,尤其是位高权重、有身份有地位的人。眼前的男人,危险、狠绝,像是一头伺机而动的野兽。她一个孤身弱女子,根本斗不过他。想了又想,城澄鼓足勇气,硬着头皮问:“不知王爷今日‘请’城澄前来,所为何事?”   听得城澄话语,裴启旬不由微微一笑。荣王,很久没有人提起过这个称呼了。府内的人向来以主子相称,很少有人当面称他为荣王,想来这姑娘是被一连串的变故给吓坏了。   她甚是聪慧,三言两语间探得他的身份,只不过慧极必伤,太聪明了就不招人喜欢了。好在她又透着几分傻,以为好声好气地同他说话,他就会放过她?与他相比,她到底是稚嫩了些。   “你很聪明,本王很喜欢。”裴启旬淡淡吐出这几个字,其实,喜欢是什么意思?他也说不清楚,只是觉得她这样漂亮,定是像皇帝的心头肉一样。抢过来,便是他的,足够叫皇帝吃一记闷亏,好久都反不过伐儿来。 ☆、第13章 交锋   第十三章交锋   他口中说着喜欢,可那语气,那神态,叫城澄后背直发寒。她觉得既荒唐又好笑,他们两个不过一面之缘,短短数语,能有什么喜欢?但荣王这么大个人虎视眈眈地盯着她,城澄不好不回话,只能强打着精神,用场面话怼他:“城澄惶恐,当不得王爷厚爱。”   荣王不置可否地浅勾嘴角,眸子又是对她脸上一扫,想细看她神情,突然发觉异样。那张白瓷一般的小脸儿上布着一层细细密密的汗珠,瞧着竟像是病入膏肓,体力不支到了极点。   他行伍出身,戎马多年,没怎么和女人打过交道,一时没想到她身子骨这么弱,竟是这般禁不住。脑中忽然想起什么,暗自道了声大意,怎么忘了她前几天一直胃口不好,这怕是身上还没好利索呢。   想到这里,他便走至剑架之前,复又取出太阿。细察剑身,纹路交错,宛如天造。而后剑锋指向城澄,轻松挑去其手脚束缚。继而长剑入鞘,须臾间便已不见寒光。   他终于大发慈悲,城澄再也支撑不住,双腿一软,无力地跌坐在地。房间里铺着柔软的锦毯,但她着地时仍受冲击,疼得闷哼一声,浑身骨头都好像散架了一般。   荣王高高在上地望着她,像是俯瞰着一只蝼蚁一样,居高临下地宣布:“本王要你留下来。”   此句并未说完,留下来,留几时,几日,亦或者几年?裴启旬也不知道,但他清楚的是,既然将她带来了,便决计不会轻易放人。口边的一句话像是深思熟虑了很久,又好像是脱口而出——“做本王的正室。”   她在一瞬之间愣住,空气仿佛冷凝,冻结了二人所处的时空。城澄慢慢地抬起头看向他,那双漆黑的眼睛幽深至极,望不见底儿似的。他很认真,并不似玩笑。   她心里头突然有些发慌,绞尽脑汁地琢磨起来。他想要她,无非是因为皇帝。没什么旁的缘故,荣亲王为大齐江山操心劳肝了半辈子,又是皇长子,按说先帝没立太子,立长不立嫡也是说得通的。可偏生先帝爷走得不是时候,他人没在京里,新帝便奉诏继了皇位,他心里有口气堵着也是应当的。   至于为什么选上她,原因更加简单。她是皇帝头一个上了心的女人,这天底下除了她,恐怕荣王娶谁都不会让皇帝更加愤怒。再者说了,她不是什么正儿八经的官家小姐,蒲苇一样的人罢了,荣王占着身在宫外的优势,若抢先一步占了名分,皇帝人在皇宫大内里头,手伸得再长也是鞭长莫及,到时候还不是只能吃了这个哑巴亏。谁让他没下旨意册封她呢,只要荣王提了这茬,皇帝连句斥责的话都没法说荣王一句,真是憋闷也要憋闷死他。   荣王打得一手好算盘,可是很显然的,他并没有考虑过城澄的想法。他只是在通知自己所做下的决定,而不是让她选择答应与否。   在眼下这种处境下,她再说什么情不情愿都显得太过矫情。城澄细想了想,只得做真心实意状,好心劝他:“王爷怕是不知,小女子出身低微,与您并不相配。”   嫁给堂堂亲王,还是正室,这可是旁的女子几辈子都盼不来的福泽。但城澄现下只把他当成个活阎王,别说和他过日子了,今天要是让她侥幸出了荣王府的地界,她这辈子都绕着他的府门走!荣王心术正不正且不论,就单说王府这么个深宅大院,就够把她吓得够呛!她打小野惯了,比起荣华富贵,更爱闲云野鹤。要是真叫她做了王妃,三五日就要憋出个大病来!   裴启旬见她拒绝得干脆,倒也并不意外。眼前之人若是个贪慕荣华的姑娘,当年便已嫁入睿王府,也不会等到今日。只是心头仍有几分焦躁,那么大一个爷们儿,手底下不知掌管着多少人的生杀大权,就这么被人拒于千里之外,到底有几分不受用。   他不忙着回答,缄默之时,只听见西洋钟的钟摆之声,间隔有序,一丝不差。落在心头,仿佛一枚镇魂之钉,将躁动尽数压下。裴启旬逐渐理出头绪来——这配与不配,都是旁人说的。她说她不配做他的王妃,那如今坐在这天子位上的人,是配还是不配呢?有人以为可,亦有人以为不可,他便是那挑头高呼不可之人。至于她……他笑了笑,不容置喙地道:“本王说你配,你就配。”   那最后三字是一字一顿吐出,仿佛墨云之下的节雷,每一个字都有万钧之力,但力道却又都是极其轻缓。   城澄一时被他气势骇住了,心里头叫苦不迭。本以为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却没想到竟会在离京前夕落入他手。她一时犹豫着,荣王恐怕只知道她出身低微,又与皇帝有旧,至于这趟皇帝到她家去的事情,怕是不知情的。若是知道了,又有哪个男人容得下呢!   她生性烂漫,纵是有点小心眼子,对付寻常人物倒还可行,在他面前就跟个透明的人儿一样了。荣王只打量了她一眼,就知道她在想些什么。瞧那瘫坐在地上欲言又止的样子,倒是有几分西子病态。想她一个女孩子家,要说出那样糟践自己的话,他心里怪不落忍,干脆简简单单地绝了她的念想:“本王既然知道你的名字,必然知道你的故事,你不必拿来推搪。”   他不过三言两句便斩钉截铁地将她堵了回去,根本不容她有半点异议。城澄感到十二分的不快,她是家中独女,打小被父母掌上明珠似的宠着,后来又被皇帝和行霈纵得骄了性子,一想就连皇帝也未曾如此霸道专-制过,就对眼前这个男子心生怨怼。厌恶倒说不上,只是他着实让她琢磨不透,或者说奈何不了,怪气人的。   荣王见她无话可说,不禁笑得愈发愉悦。眼见他笑的开怀,城澄的心却是一点点地沉了下去。他说他知道她的故事,但他知道多少,知道几分,她想知道,却又不敢问出口。此时轻易暴露自己并不是一件明智的事情。思来想去,也是无益,只得做出一副温顺的模样,好言好语地问他:“王爷的意思是,一定要我留下了?”   她也知道,问出这句话显得有些天真幼稚。但无论如何,还是要一问:“没有半点,商量余地?”她知道,苏临麒的话说的在理,她不是个认死理的人,以往想着孑然一身便罢了,现下有了孩子,若有恰当的机会,也应当为他找一个父亲,给他一个家。只是那个人,绝不该是荣王。   荣王为她的话所发笑。为将者,向来是谋定而后动,他既做到如此地步,便已没有回头之路,纵使前头是深渊,是薄冰,也要走过去,何况他的境地尚且还不至于这么糟糕。   她看起来似乎是五雷轰顶一般的死寂与沉默。裴启旬缓步走过去,在离她半步的位置停驻,缓缓俯下-身去,直直地对上她的眸子。聪明人亦分三六九等,这般容貌,大抵是聪明人中的佳人了。他伸出手,指节微曲,在她的鼻梁上轻轻一触,乃是笑道:“没有。”   而后直起身子,击掌两下,便有庄征进来,侍立于门旁。荣王一手倚着桌案,一手提起笔管,在奏折之上略书数言,一气呵成,显然早已有所思量。   等他将奏章合上,落座于檀木椅上,脸上不知是喜是怒。不消多言,庄征自会上来取走刚才所书之物,上奏朝廷,请旨册封。   折腾半日下来,裴启旬也有几分乏了。他揉了揉眉心,方是吩咐道:“且将她安置在厢房,不可有半分差池。让南慧亲自照料着。”   他向来不喜女人近身,这么多年府中只有一名侍女伺候着,便是当年皇考德妃送过来的南慧。待南慧将城澄搀扶出去,荣王笑意顿减,原先把玩在手中的箭矢早已断成两截。这世上的东西,只要他想要,就没有得不到。若是得不到,必不能两全! ☆、第14章 赐婚   第十四章赐婚   铜兽倾吐缭绕,但留一室馨香。城澄百无聊赖地窝在暖炕上,缠着南慧说话。   南慧同她主子一样惜字如金,性子再是清冷不过的一个人,此时却是被城澄磨得毫无办法:“姑娘别担心,您的婢女已经被接进别苑养着了。等她的伤一好,您立马就能瞧见她。”   “为什么要等那么久,我现在就要见她!”她抓住南慧的胳膊摇了摇,“好姐姐,你就通融通融,带我去瞧瞧她吧!”   南慧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那可不成,王爷吩咐过了,姑娘受了惊吓,身上又不舒坦,得好好将养着,见不得风的。解忧姑娘又伤着,您舍得折腾她,叫人把她抬过来?”   城澄被她堵了嘴巴似的,没精打采地念叨:“什么见不得风,分明就是软禁我……”   南慧没做声儿,拿眼睛悄悄地觑她。嗬!真是生了副好模样,性子也娇软,王爷就喜欢这样的吗?说实话,听说王爷要娶她做王妃,南慧挺意外的。当年皇考德妃见儿子一门心思扑在朝政上,就做主把她送给了荣王,原本就是存了叫南慧做通房的心思。若是她肚子争气,得了个一儿半女,就是看在德妃娘娘的面子上,一个侧妃的位子定然少不了她。   谁知这些年荣王待她虽尊重,一直放心地把府里的琐事都交给她管,却是从来都没有召过她侍寝。前些年年纪轻的时候,南慧心里头还犯过嘀咕,后来这份心思也就淡了。她了解她的主子,那是心气再高不过的一个人,大概是瞧不上她吧!也是,她出身寻常,容貌充其量只是清秀,哪里配得上王爷那样的大英雄?   只是南慧一直以为,未来的荣亲王妃一定是这天底下最美丽、最端庄、出身最高贵的女子,却没想到王妃之位空了这么多年,最后迎进来的却是眼前这个喜欢撒娇做痴、无赖似的小姑娘。   难道只是因为她生得好吗?荣王南征北战,什么样的美人没见过,可从来都没动过心思,怎的偏生就看上了她。南慧起初也是有几分不服的,但她虽然不了解城澄,却信任荣王,她想王爷这么决定,一定有他的理由,她只要做好她分内的事情,好好伺候孟姑娘便是。   南慧笑了笑,拔下簪子挑了挑灯芯,室内顿时明亮了许多。“姑娘且耐心等等,等赐婚的旨意一下,您就可以回娘家待嫁了。”   城澄一愣,坐正身子不再闹她,口中喃喃道:“赐婚……能成吗?”   按大齐祖制,宗室纳妃,必须上报朝廷,经宗人府报告皇帝。只有皇帝允了,这门婚事才能成。且不说她的出身能不能过得了宗人府那一关,光说皇帝那里,便是决计不可能答应。   城澄刚被绑来的时候还害怕得很,后来想明白了这一茬,心里头就轻松了许多,擎等哪天荣王吃了瘪就赶紧放她滚蛋。   南慧见她没架子,云淡风轻地问了句逾越的话:“您是希望能成,还是不成呢?”   城澄刚要回答,突然想起什么,乜她一眼道:“成与不成,哪里是我说了算的,你可别问我了!”   几日相处下来,南慧发现这姑娘虽然不够精明,但也决计不傻。没套着话,南慧并不失望,只道:“姑娘要是愿意认命,奴婢不妨与您透露几句外头的消息。”   被关久了的人就像久未沐浴阳光的花儿一样,直打蔫儿,只有外头的新鲜事物才会叫他们兴奋。城澄听了果然眼前一亮,根本没在意她前头说了什么:“好南慧,你快说呀!”   “您怕是还不知道吧,早在咱们王爷接您进府之前,皇上就给姑娘安排了个新身份。您现在可尊贵着呢,正二品闽浙总督家的嫡长女,母亲苏氏还是母后皇太后的嫡亲姐姐。”   “什么?”城澄大感意外,“这是闹的哪一出……”   南慧没说话,只是笑摸呵儿地看着她。城澄慢慢儿地就自己个儿品出味儿来了,皇帝这是打算纳她做妃子,提前给她抬身份呢!只是可惜了了,为他人作嫁衣裳,倒给荣王行了个方便。   “三弟没告诉你吗?”一个含笑的声音打门外传来,城澄下意识地循声望去,只见小黄门麻溜地打起帘子,一个挺拔的身影径直朝她走来。   如今她是人在檐下,不得不低头。见荣王来了,就是心里头再不情愿,也只得起身给他行礼问安。却不想她人还没站起来,就被他在肩头上一按。她抬头望去,就见荣王笑吟吟地望着她道:“以后没有外人,便不必多礼了。”   “以后”两个字触动了她敏感的神经,城澄微微挑眉,追问他:“王爷,南慧说的是真的么,皇上真的帮我安排了个假身世?可这怎么说得通呢,闽浙总督是正二品大员,夫人又是苏氏,怎么可能甘心听皇上摆布。”   荣王看她当真不知情,心中暗暗一喜,看来这些事皇帝都是瞒着她做的了。既然如此,她心里应当是抵触进宫的。这样才好,他的王妃,甭管娶来是做什么用的,心里就得向着他。以前的事情他可以不计较,往后却不成。   隔着一道红木小炕桌,荣王在她身侧落座,不咸不淡地道:“皇帝挑中他们家,恰是因为闽浙总督的夫人姓苏。如今后位悬空,傅良妃暂理,苏珍妃协助。三弟器重傅家,你可懂了?”   他说一半儿,藏一半儿,像是个夫子在给她出考题似的。经他提点,城澄啊了一声,恍然道:“我明白了……”   往明了说,现在后宫里苏太后最大,但是没有皇后,后宫就是由傅良妃和苏珍妃把持着。城澄若是进了宫,少不得要在这几位手底下讨生活。皇帝信任良妃,自然认为良妃不会害她,就想办法捏造出一个苏家表小姐的身份来给她,叫苏家的人不好对城澄下手,反倒要笼络着她。   这么看来,裴启绍倒也是煞费苦心。城澄心中又酸又涩,一时不知如何说他是好。   这个皇帝呀!都到了如今,还是那么相信傅云归!难道他就从来都没有想过,他这么做会寒了她的心么?只怕不是没有想过,而是不够在乎吧!也是,她一个孤身女子,哪里抵得上整个傅家这么大一个筹码呢。   裴启旬接了南慧递来的茶,搁在手边没动,只是不着痕迹地打量着城澄的神色。方才他没说,其实这里头还有皇帝待她的一份心意。闽浙总督姓孟,只要说服了他,城澄就不必抹去原本的姓名。她若是知道了这一层干系,应该就不会像现在这样郁郁寡欢了吧。可惜,他不打算做这个好人。   他的眸子暗了暗,扫了庄征一眼。后者会意,捧出一道明黄的圣旨,搁在两人当中。   城澄一惊,像是被针刺了眼睛似的,明显地抖了下身子:“这是什么?”   “圣旨。”他盯着她的眼睛,极残忍地告诉她:“赐婚的折子,三弟批了。御笔钦赐,你要瞧瞧么?” ☆、第15章 萌动   第十五章萌动   窗外不知何时起下起了潺潺的小雨,春意阑珊。   京城地处内陆,长年干旱。都说春雨贵如油,人人都盼着老天爷降下点儿泪珠子解解渴。城澄却是个例外,她被这嗒嗒的雨声搅合得心烦意乱,脑中嗡嗡作响,乱成一团。   裴启旬见她不说话,了然一笑,不知是在宽慰还是故意气她:“能让三弟犹豫三天,也不枉了你们过去的情分。”   这句话惹恼了她,城澄头一回拿眼睛瞪他:“不枉?这样就算不枉么!你们兄弟究竟把我当个什么,是物件还是摆设,可以随意推来送去的?”   平日里城澄逢人便是笑模样,像现在这般露出小小的爪牙,竟然别有一番可爱。他的心柔软起来,也不同她计较尊卑礼数,好言好语地劝道:“既然你我皆为孤身一人,不若凑到一处,且做个伴。”   城澄不以为意:“王爷若想要女人陪伴,不知有多少妙龄女子趋之若鹜,何必非要我不可?”   荣王像没听见似的,转而说起另外一件事来:“总督府设在福州,路途遥远,你父母不便前来,只能委屈你到苏府待嫁。”   城澄被他气笑了,他们两个人简直是鸡同鸭讲,话都说不到一处去,如何能在一起生活?只是事到如今,她知道自己说什么都毫无用处,干脆赌气似的转过身,不理他了。   她背过身去,自然看不见下人们已是吓得面色发白,肝胆俱裂。她被这些突如其来的消息占据了心神,都没注意到从她对荣王出言不逊起,屋内的下人包括南慧和庄征在内,早已跪了一地,就预备着承受荣王不知何时会突然爆发出来的雷霆之怒。   屋内是死一样的沉默,针落可闻。裴启旬抿着嘴,薄唇成了一道微微下沉的线。   这样不给他脸面的人,他不是没见过,只是除了龙椅上的皇帝,都已经死在他的剑下了。她呢?还有用处,自然是杀不得的,也……不想杀。   他想起初见那日,他见到的就是她的背影,柔弱得好像蒲柳一样的身姿,却有一身傲骨,就像现在这样。   “时候不早,你早些歇着吧。明日本王亲自送你回苏府。”   她轻哼一声,还是不理他,跟个闹脾气的小孩儿似的。裴启旬反倒被她逗笑了,面上转霁,也叫下人们长长松了口气。   荣王走后,屋子里又只剩下她和南慧。想起刚刚发生的事情,南慧对城澄不免高看了几分:“姑娘胆子可真大,咱们殿下是什么人呐!要是旁人敢这么对王爷,早就身首异处了。”   城澄原本还没觉得,听她这么一说,才有几分后怕:“你家殿下……这么凶啊?”   “那倒不是,平日里殿下待我们这些奴才都是十分和气的,只是……”南慧肯定是一门心思为了荣王好的,她为荣王说话,也是存了替主子分忧的念头,“只是殿下毕竟是殿下,先帝爷的头一个儿子,打小就是被人捧着长大的,这么多年就没看过谁的脸子。姑娘是个聪明人,想想就知道叫他不舒坦的人能有什么好下场!”   城澄刚才是被那道明晃晃的圣旨刺痛了心脏,多多少少对他有些迁怒,这会儿子才想起来过去听说过的那些个荣亲王杀人如麻的传言。她当真是脑子进了水了,以为皇帝那样尊贵的人会纵着她,荣王就会么?他想要捏死她,还不是像捏死一只蚂蚁一样容易!   瞧她像个受了惊的小兔子一样害怕起来,南慧达成目的,勾唇一笑:“奴婢不是个多嘴的人,但既然王爷让奴婢伺候您,您就是南慧以后的主子娘娘。姑娘听奴婢一句劝,既然进了王府,您就跟着王爷好好过日子吧,何苦跟王爷过不去,也跟自个儿过不去呢。”   城澄不乐意听她说教,她心里头自有她自己的小算盘。谁说皇帝赐了婚,她就一定要乖乖遵旨的!那当初皇帝要她进宫,她不也是没答应吗!只要不到最后一步,她就不会放弃逃跑的希望。   南慧和她主子一样厉害,一双不大的眼睛看着温和,却是把她的小心眼子看了个透:“劝姑娘也别生出什么逃跑的心思,殿下既然说了要亲自送您去苏府,就是没给您留半点选择的余地,您还是听从殿下的安排安生待嫁吧。”   城澄听了这话,立马跟个打蔫儿了的茄子一样,没精打采地倒在了炕上。   南慧笑了笑:“况且您要是走了,就不管解忧姑娘了?”   “哎呀,别说了!”城澄捂住了脸,“我不跑了,遂了你们的意吧。”   门外,华灯初上,风灯摇曳。忽明忽暗的烛光映在荣王的脸上,使他的脸色看起来晦暗不明。   庄征在旁笑了一下:“南慧果然是殿下的知心人儿,把殿下想和孟姑娘说的都说了,也省得殿下再多费口舌。”   “多嘴。”荣王低声斥了一句,抬步离开城澄所在的小院儿。借着月色,分明可见那嘴角带着一丝笑意。   次日一早,城澄便被南慧拖起来梳妆打扮。以往这个时辰她还睡得正香呢,这会儿子人是起来了,意识却仍是模糊的,困得摇头晃脑不说,还张着一张樱桃小口,隐隐有些要流口水的迹象。南慧看呆了,不迭地唤她姑娘,奈何城澄根本不搭理,还一个劲儿地往南慧身上靠。   不知过了多久,城澄又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等她醒来的时候,天光已然大亮。她下意识地擦擦嘴边的口水,谁知竟抹了一手的口脂。她往铜镜中一瞧才发现,原来不知什么时候,南慧已经帮她上好了妆。   城澄爱美,也知道自己长得不赖,在外头闯荡时灰头土脸的时候有,悉心打扮的时候更多。不过她长这么大,还从未像今日这样盛装打扮过。月牙色的深衣层层叠叠,如同初绽的莲花,将她窈窕的曲线完美地勾勒出来。她自己也不由的多看了镜中人一眼,谁知这么一看,竟是将她吓得魂飞魄散。   “不用看了,很美。”裴启旬淡淡地赞了一句,仍是用那种似笑非笑的眼神看着她。   城澄惊得差点没从椅子上掉下去。她硬着头皮起身,朝他一礼:“给王爷请安。您什么时候来的?”   荣王一垂眼,示意她看自己衣服上的一小片水渍。城澄一下子羞红了脸,头上冒热烟似的,不好意思极了:“您怎么也不叫醒我呢,多丢人呀……”   “倒怪上本王来了?”他啼笑皆非:“罢了,你再收拾一下,本王换身衣服,咱们就出发。”   她嗯了一声,此时顾不上同他争辩,赶紧抓住镜子查看起自己的仪容。   到了府门口,城澄坐上轿子,羡慕地看着裴启旬翻身上马。荣王不愧是马背上的英雄,身姿挺拔,如同雄狮,又似猎豹,光芒万丈,令人不可逼视。   他们兄弟两个,一张一弛,一文一武,倒是截然不同。城澄叹了一声,不情不愿地缩回暖轿里。   “想骑马?”帘外传来一个淡淡的声音。   她立马掀起帘子直点头:“嗯嗯嗯!”   裴启旬微微笑了一下:“妾坐油壁香车,郎骑青骢宝马,古而有之,这样不好吗?”   她把头摇得跟个拨浪鼓一样:“我喜欢自己骑马,自在!”她没注意到什么郎啊妾呀的有多暧昧,只把下巴一扬,眼神里颇有几分矜骄地说道:“我的马骑得可好呢,好多男人都比不上。王爷可要和我比试比试?”   荣王拒绝的特别干脆:“赢定了的比赛,有什么意思?”   他说得特别自然,天经地义似的,让城澄一时间都忘了笑话他自大。不过想来也是,他十四岁上战场,打过的仗比她走过的桥还多,马上功夫了得并不是什么稀奇事。不过她还是鼓着腮帮子说:“话别说的太早,回头王爷要是输给我,可有好戏可瞧。”   他好笑地戳穿她:“激将法对本王无用,别想着得了马伺机逃跑。春寒料峭,放下帘子歇着吧。苏府不远,再过一炷香就到了。”   她的脸色红一阵白一阵,最终无话可说,气呼呼地摔上了帘子。   一场春雨一场暖,雨过天晴,北京城里难得的好天气,荣王的心情也愈发明朗起来。大局皆在他的掌控之中,细微之处出点儿小岔子也无伤大雅。轿子里的那个小女人就和他想象中的不大一样,不过女人嘛,太过顺从就失了趣味,尤其是他这样天生征服欲极强的男子,自然更喜欢将强者踩在脚下。就像熬鹰一样,要让对方驯服,方显示得出他手段高超。城澄是个很有意思的姑娘,时而温柔如水,时而坚若磐石,仿佛有千百种样子,倒叫他好奇那张美丽的面具之后,真正的她究竟是何种模样。 ☆、第16章 苏府   第十六章苏府   随着南慧的一声“停轿”,四人抬稳稳落地。帘子自外打起后,城澄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想要出去透透风。谁知这时,一只修长白皙的手突然出现在她面前。   很显然,那是属于男人的手,手指纤细,指节分明,非常的赏心悦目。若单看他的手,不知他的身份,还以为来人是个白面书生呢。   城澄一愣,犹豫着不知要不要让他扶。对她而言,他几乎还是一个陌生人,她当然不想碰他。可是在这么多人面前,若是就这么拂了荣王的面子,他应该会很生气的吧!   她还在发怔的时候,裴启旬已经替她做出了选择。他不由分说地拉起她的腕子,将她半搀半拉地扶下了轿。城澄还没来得及抗议,他便又松开了。蜻蜓点水一样的接触,却叫她羞得面红耳赤。   两人的互动虽小,却被周围的人尽收眼底,彼此交换一个眼神,露出心照不宣的笑容。   今日不仅苏临麒,苏老爷和苏夫人、还有苏家的几位少爷都在府门口迎接他们。城澄有自知之明,这肯定不是为了她,都是冲着荣王的面子。果不其然,苏老爷见了裴启旬就跟见了失散多年的亲人似的,热切地迎上去问安。倒是忘了她这个“正主儿”,才是苏家失而复得的表小姐。   有旁人在,苏临麒见了城澄也不便打招呼,只得和一众兄弟一起跟在父亲身后。好在苏夫人是个好相与的,她怕城澄受了冷落,便主动同她搭话:“你就是城澄吧?好孩子,流落在外这么多年,叫你受苦了。快进去坐吧!你那几个表妹听说你要来,一早就在我院子里等着你呢。”   苏夫人说话干脆利落,并不哭哭啼啼地和她演一出认亲大戏,这一点叫城澄很是喜欢。本来就是没影儿的亲戚,就是想哭也得哭得出来啊。省了这一步骤正好,彼此都落个轻松。   说来城澄和苏家大少爷苏临麒认识也有些日子了,但这苏府她还是头一次来。和宋家不大一样的是,苏府是那种很标准的世家大宅,庄严肃穆,甚至更甚于王府。老实说,城澄不喜欢这里,就算有苏临麒这个友人在,她还是觉得浑身不舒坦,好像被上了一身枷锁似的。好在她只需要在这里呆七天,七天过后,就是他们大婚的日子了。   诶?   城澄忽然觉得哪里不对,原本她还嫌弃这门婚事太过仓促,现在反倒盼着那日的到来了吗?   她摇摇头,企图让自己清醒一些。   苏夫人见她一副小儿女情态,在一旁抿嘴直乐:“这是想起殿下了?放心,只分开这几天,以后有你们夫妻厮守的时候。”   城澄见她误会,慌忙解释:“不是的苏夫人,我没有……”   “好啦好啦,我省得的。”苏夫人慈爱地说:“进了这道门儿,咱们就是一家人了,还叫什么苏夫人?也不是外人,以后就叫我姨母吧。”   城澄她娘和她一样,都是家里的独女,没有什么兄弟姐妹。所以在城澄的世界里从来就没有姨母这一说。她感到别扭,刚要出言婉拒,就见苏夫人停下脚步,直勾勾地看着她说:“除非咱们未来的荣亲王妃觉得我担不起这一声姨母,否则可不许拒绝。”   城澄拿她没办法,只好小声儿唤了一句姨母。苏夫人立即喜笑颜开,拉着她进屋见那些苏家的小姐们去了。   苏家这一辈儿嫡出的小姐共有三位。大小姐就是后宫里头和良妃平分秋色的珍妃,此时自然不在府中。二小姐叫苏临安,城澄听苏临麒说起过,他们兄妹关系似乎极为要好。三小姐苏临宴的名字,城澄也不陌生。她是傅云舒的手帕交,过去城澄常听云舒提起。只是苏、傅两家近年来关系紧张,交往到底不如从前密切了。   其余庶出的小姐还有四个,和城澄问了好之后,就都默不作声地坐在那里。   三小姐性子最活泼,因着云舒的缘故,对城澄更添三分亲切。两人聊了一会儿,彼此便热络起来。   临宴笑道:“早就听云舒说起过你了,只是没想到这样巧,绕来绕去竟是我家的表姐。这下可好了!”   城澄也笑:“怎么就好啦?”   临宴偷偷瞄了苏夫人一眼,凑近城澄悄声道:“我一直想去红袖招瞧瞧,好姐姐,你可得帮我……”   城澄大感意外:“好端端的,怎么想到要去那里?”她还以为大户人家的小姐,该对青楼这样的地方十分抵触才是常态呢。   “嘿嘿,人家好奇嘛。”临宴冲她眨眨眼,“再说了,我从小和姊妹们一起长大,都不知如何同男人相处,将来可怎么嫁人呢!还是像姐姐这样好,听说……”   城澄脸色微变,追问道:“听说什么?”   “听说今儿个是荣王殿下亲自送姐姐来的?”临宴满脸的羡慕,“虽说这样做不合规矩,但殿下可真是贴心呀!我要是有姐姐这么好的福气,做梦可都要笑醒。”   城澄松口气的同时,被她打趣得羞红了脸:“浑说什么呢,王爷要去兵部办差,不过顺路送我过来罢了……”   临宴一脸“我懂的”表情,挤眉弄眼,弄得城澄好生尴尬。   好在这时苏夫人过来,带她去看落脚的院子。住的地方很宽敞,也很整洁,只是因为东西少的缘故略显空荡,与旁的闺房相比少了一丝烟火气。苏夫人就建议她把孟府里的东西搬过来,不过被城澄婉拒了。只住七天,做样子没必要做到那个地步。苏夫人听了也没再坚持,好人做到底,都随她的意思。   苏夫人走后,稍晚一点,苏临麒过来看望她。原也是意料中的事情,城澄并不感到意外,大大方方地招待了他。   苏临麒接过茶盏放在手边,挺高兴地说:“这下可好了,咱们算是亲上加亲,以后你就是我的表妹咯!”   城澄轻轻白他一眼:“什么表哥表妹,听着怪别扭的!别人不知道,你还不清楚怎么回事吗?”   苏临麒讪讪地摸了摸鼻子:“看你气色不错,这几天可好些了?我再替你把把脉吧。”   说起正事,城澄不敢耽搁,赶忙伸出腕子给他。过了一会儿见苏临麒还不说话,她略显紧张地问他:“怎么样?”   “挺好的,一切正常。”苏临麒想了想,收回手道:“原先的方子可以停了,等你成亲之后,我再去府上拜访,到时候再开新方。”   其实他那剂药除了去胃火之外,最大的功效在于延迟经期。假称她有孕的事儿,苏临麒完全是钻了城澄不敢找别人瞧病的空子。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的,等她成了亲真的大了肚子,那当然是最好的,若是没有,他就只能再开方子叫她“小产”了。   城澄不疑有他,对苏临麒感激非常。他愧疚地躲开她的视线,低声问道:“这件事……你可同荣王殿下说起过了?”   她摇摇头:“他说他知道我的故事,但我不知他究竟知道多少,就不敢贸然提起……”   “你不说是对的,女孩子家嘛,总是要保护自己为先。”苏临麒承诺道:“你放心,我这边肯定什么也不会说的,你只当我是个死人便是!”   城澄不由扑哧一笑:“呸,你这是什么比喻,太不吉利了!”   苏临麒不以为意,还跟着她笑。他偷偷觑城澄一眼,见她心情还不错的样子,就又问了一句:“你还没说呢,怎么忽然之间就要做荣亲王妃了?”   “我也不知道。”说起这个,城澄不由自主地垮下了脸,“我原本是打算离京的,但荣王他不知是出于什么目的……大概是为了同宫里那位置气吧,突然就跑去请旨赐婚。不瞒你说,我心里是不乐意的,可是我没法子。”   “你不乐意?”苏临麒十分意外,他本以为城澄是怕宫里头规矩大,又有太多背景雄厚的后妃压着,所以才不想进宫。可他想不明白,她若是做了王妃,那就是荣亲王的正经嫡妻,王府里头除了荣王谁都得听她的,这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唉,算了不说了。事到如今,又有谁会在意我怎么想!”话赶话说到这里,她忽然很想问问苏临麒能不能帮她逃跑,毕竟这里是苏家,他这个大少爷说话还是很有分量的。可是一想到圣旨已下,荣王未过门的妻子突然不见了,他肯定会大发雷霆。到时候若是迁怒于苏临麒,那就是她这个做朋友的不是了。   送走苏临麒后,苏夫人送来的两个小丫头进来伺候城澄用晚膳。她很惊讶地发现,自己还真是没心没肺,冷不丁被人推送到一个陌生的地方来,胃口竟然还不错。用了一碗香浓稠厚的皮蛋瘦肉粥,还吃了两个虾饺,小半碟鸡腿肉。那一盘蒜蓉空心菜味道也不错,只是菜量太大,她一个人实在吃不完。城澄正为自己浪费粮食的行为感到罪恶呢,小丫头锁儿突然对她说:“姑娘,宫里头来了人,说是有东西要交给您呢。您要不要见见?” ☆、第17章 大婚   第十七章大婚   “不见。”她答的干脆,顿了顿,又问一句,“什么东西?”   锁儿摇头:“奴婢也不知道,来的是位公公,可能东西比较重要,随身带在身上了吧。”   城澄原本以为,在看到皇帝赐婚的圣旨之后,她已经可以把裴启绍当成一个完完全全的陌生人。可直到这一刻她才发现,自己终究是个凡人,她做不到。她的心里还是会苦,会涩,会疼,甚至是委屈。如果可以,她很想大声地和皇帝当面对质。可是她现在没那个能力,她憋屈!   如果裴启绍以为他派个太监过来,就能安抚她的情绪的话,那他真是大错特错了。城澄不想原谅他,也绝不会原谅。   “让他走。”   说不好奇皇帝让人给她送了什么东西是假的,可与这份好奇心相比,城澄更怕从此之后还要这样和裴启绍不清不楚地纠缠下去。她累了,只想让他放过自己。   锁儿领命而去,过了一会儿回来,手中多了一封信。   城澄见了不禁苦涩一笑,裴启绍还真是了解她,提早便做好这一手准备。   她把下人都打发出去,犹豫再三,还是打开了那封信。   皇帝文采极佳,洋洋洒洒几页纸,告诉她说他曾想过要封城澄做自己的皇贵妃,为她另辟一座宫殿,让她做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可是现在荣王抢先一步请了旨,说什么都已经迟了。他很惋惜,也很痛苦,怪荣王横刀夺爱,也希望城澄能理解自己。   她怔怔地看着那封信,不住地笑着。好啊,原来在他们这段混乱又复杂的关系中,最痛苦的人竟然是他。皇帝口口声声说爱她,可除了这个听起来好听的家世,他又真正为她做了什么呢?他为她编排出的家人,纵然身份高贵,于她又有何干!   她愤然将那封信撕了个稀巴烂,撕完犹不解恨,叫锁儿拿了火盆进来,亲手将所有碎片都烧成了灰烬,这才罢休。   除了这一夜的小插曲之外,城澄在苏府的生活竟是出乎意料的舒服自在。苏夫人显然是得了授意,一直让人好吃好喝地伺候着城澄。府中规矩再严,他们也不用来苛责她。除了有两个嬷嬷每日过来教她一些皇家的规矩之外,几乎没有人过来打扰。只有三小姐临宴时不时会来和她说话,缠着她讲外面的世界。   城澄没有妹妹,倒是挺喜欢她。前几天经不住临宴软磨硬泡,还答应带她去趟红袖招。只不过大婚前是肯定不成了,有一天城澄在府中呆着无聊,想出门透透气,只是这样而已,都在苏夫人那里碰了软钉子。想必荣王早有交待,断不能让她在大婚前跑了去。   七天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很快就到了正日子。从婚礼开始之前的梳洗打扮开始,一切规矩自有嬷嬷在旁把关,城澄只需要像个木偶人一样由着她们折腾便是。   苏府对这场联姻很是看重,一点都没有打发表小姐出嫁的意思。苏夫人操前忙后,就像对待亲生女儿一样用心。城澄和她认识时间不长,又不是真的甥姨关系,但见苏夫人这样操心她的婚事,多少还是对她心存感激。苏家要的也不多,能让她这个半路出家的表小姐把苏家当成半个娘家,时不时的给荣王吹上一句枕边风,这样就足够了。   城澄梳妆的时候,好多认识的、不认识的太太小姐都在一旁说着花样百出的吉利话。大家都知道这位就是未来的荣亲王妃,凡是和苏家沾亲带故的女眷就都挤进了她的闺房,哪怕能在她面前混个眼熟也好。   可惜城澄本来就有一些脸盲,那些女人叽叽喳喳地说了些什么,她更是压根就没听进去。她已经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了。看着镜中按品级大妆,端庄而又陌生的女子,她恍惚地想着,自己就这么嫁了吗?   现在要逃,必然是逃不掉的。她的动机已经完全为他所洞悉,只怕贸然行动反倒会逼得裴启旬将她一辈子困在王府。只有暂且做出屈服的样子,他才会放松警惕……   “城澄姐,我和你说话呢,你听到了没有啊?”苏临宴摇了摇她的肩膀说。   “啊?抱歉,你说什么?”   临宴并不计较她的出神,她看起来比城澄还要兴奋:“我刚刚听母亲和下人交待才知道,荣王殿下为姐姐准备了好多抬嫁妆呢!我打眼一瞧,哎呦可不得了了,这往前瞅十年、往后推十年,再不会有比姐姐你嫁得更风光的姑娘家啦!”   “胡说什么呢……”城澄害羞,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对裴启旬多了几分感激。甭管这个婚事是真是假,这世上就没几个女孩子不喜欢风光体面的婚礼。   临宴艳羡地说:“殿下对姐姐可真好,以前总听人说荣王冷血,现在看来是没遇上对的人。瞧瞧,荣王殿下再厉害的一个人物,遇到姐姐不也就百炼钢化为绕指柔了。”   城澄还没来得及回话,喜娘递来了红盖头,预备扶她出门上花轿了。她迷迷糊糊地上了轿子,听着外头喧闹的鼓乐和鞭炮声,就好像在看别人的故事一样。直到坐在铺满花生和红枣的大床上,周围的吵闹声像退去的潮水一样逐渐消失,城澄才意识到不管自己情愿与否,今天她是真的嫁了人了。   屋里虽然安静下来,城澄还是感觉得到旁边站着两个嬷嬷、两个丫鬟和一个喜娘。她如坐针毡,肚子里咕咕直响,却是一声都没有抱怨过。因为她知道,新娘子饿着肚子坐福是规矩,这是在煞她的性儿呢。   她闲着无聊,就在心里抱怨这项愚蠢的习俗。要说谁的性子不是打小便形成的,只在大婚这一天煞性儿,有用吗?也不知道是谁想出这等馊主意,偏要在成亲当天折腾新娘。不过新郎官也不是好当的,这个时候荣王应当在外头被人灌酒吧!想到这里,城澄就有些平衡了。   不过说起酒,她突然有些……馋了?   在苏家这些日子虽说过的还不错,但她一直没好意思管苏夫人讨酒喝。这会儿子念头一起,城澄就忍不住了。她动了动喉咙,轻咳一声,小声儿问向一旁的喜娘:“我渴了,能不能麻烦你给我倒杯酒喝?”   此言一出,屋内所有人都愣住了,尤其是喜娘。她走南闯北这么多年,见过新娘子要东西吃,要水喝的,但是向她讨酒的新娘子,她还是头一回见。   喜娘忍住笑意,绷着脸答道:“王妃且忍忍,一会儿王爷回来,您就能喝上交杯酒了。”   城澄臊红了脸,两个小丫头也控制不住地低笑出声。   而就在这时,屋内忽然一静。城澄看不见,是一个男人的身影映在了门扉之上。随着“吱呀”一声轻响,荣王推门而入。他一挥手,屋内的下人便退了个干干净净,一个都没留。   看着一双双绣鞋消失在视线之中,城澄紧张起来,下意识地抿了抿嘴巴:“王爷,这样不合规矩吧……”   她话音未落,眼前忽然一亮,是他挑起了她的盖头。城澄久未见光,不适应地垂首躲避着光亮,却冷不丁地被他托起了下巴。   他的呼吸近在咫尺,带着些许温热的酒气,意外干净的味道,让她并不感到排斥。但城澄仍是不敢看他。她状似恭敬地垂下眼睛,看在他的眼里,别有一番楚楚的风情。   “想喝交杯酒了?别急。”他松开了她,起身亲自去倒了两杯酒来。   城澄羞红了脸,小声辩解:“我没有……”然而她终究是不大争气,刚才还不肯抬眼的一个人,这会儿闻到了酒香,小眼神儿就控制不住地飞了过去。   他低低地笑了笑,如同清甜的泉水,熨帖地浇灌在干渴的心田上。城澄忍不住偷偷看了他一眼,没想到荣王那样一个阴沉不定的人,穿红色却意外的好看。   他好像没察觉到她的视线一样,将手中的一个酒盏交给她。城澄抬手就要饮下,却被他按住。   朦胧的光影里,城澄看到裴启旬在她对面坐下,缓缓地举起酒杯,向她伸出手来。 ☆、第18章 洞房   第十八章洞房   她露出为难的表情,手举了半天,还是没勇气勾上他的手臂。裴启旬等得不耐烦,或者说是太没面子,羞恼之下,只得用另一只手托着她的小臂完成了交杯酒。   喝完了酒,两个人默默无言,一时间气氛突然有些尴尬。荣王向来寡言,沉默乃是常态。城澄却是个话唠,此时便承担起了开启新话题的重任:“王爷回来的这么早?前头的客人都走了么?”   “嗯。”   他简简单单的回答,让城澄瞬间不知该如何接话是好了。难怪宾客们走得这样快,面对着这么一座冰山,谁还有和他喝酒扯犊子的*啊!   她站了起来,小心翼翼地询问:“王爷,这满床的花生怪硌人的,不如您站起来,我来收拾一下?”   “不用。”   这句话正中城澄的下怀,她立马做出一副为他着想的样子高兴地说:“王爷千金之躯,怎么能睡在这样的床榻上呢,太委屈您了!我这就去找侍女,让他们给您腾一间屋子出来……”   她刚要转身,腕上忽然一紧。城澄还没反应过来,人就已经被他拉进怀里。   她瞬间僵硬得如同死尸一般,窝在他怀里一动都不敢动。过了一会儿,荣王听见她气若游丝地说:“我一直以为……王爷娶我只是想娶个摆设,您不会……”她话没说完,却是再也说不下去了。   裴启旬盯着她的脸,轻叹一声,语气中似乎带了一丝哀悯:“的确如此,但今晚不行。今夜过后,本王不会勉强于你。”   “为什么?”她绝望地问。   “将来你若有了子嗣,便是本王的孩子。过往种种,本王不想深究,你可明白?”   城澄一怔,没有想到得到的竟然会是这样的回答。荣王的意思便是,无论过去她和谁有过什么样的关系,将来她生下的孩子,他便会视如己出吗?听起来似乎不错的样子,对他们彼此都好。只是要过今夜这一关,对她来说并不容易。   他见她没有反抗,便试探性地去亲吻她的侧脸。城澄一惊,本能地躲开,那副完全嫌弃他的样子,害得荣王很是没脸。   “对不起,我……”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道歉,明明强行促成这门婚事的人是他,她并不情愿的不是么?可是不知怎么了,一看到他眉心的褶皱,她竟下意识地生出抚平的念头,城澄自己也吓了一跳。   裴启旬抬手,制止了她的话:“本王不想听。”他起身站到桌边,执起茶壶慢悠悠地倒了一杯茶。而后回过身来看她,在一片静谧中开口:“这不是普通的茶。”   城澄意外地看着他,不知荣王怎么会突然和她论起茶。她刚想狗腿地夸赞王府里的茶当然不一般,脑海中突然有个念头一闪而过。   呀!她怎么这么迟钝,此情此景用脚趾头想想都知道,那杯茶肯定是加了东西的啊。枉她是在红袖招长大的,刚才差点就闹了笑话。   不过……就算她现在回过味儿来,又能怎么样呢,眼前的困境仍然没有解决。荣王已经阐述清楚了他的立场,将所谓的选择权交到了她的手上。是不知好歹,坚决拒绝同他一夜缠绵,还是识时务一些,顺从地喝下这杯茶,从此心安理得地享受荣王的庇护?   以前行霈总夸她比别的女孩子勇敢,时候久了,城澄都以为自己是真的那样无所不能了。可是直到现在她才明白,过去的自己不是坚强无比,只是幸运。因为那时候生活给予她的考验,还不足够残忍。   她的犹豫和隐忍,完完全全地落进裴启旬的眼中。他本以为自己的提议已经足够宽容大度,却没想到她仍旧这样抗拒。他面上不显不现,内心却是波涛汹涌,泛起无数波澜。从小到大,他都是被捧在天上的天之骄子,能够这样将他的自尊踩在脚下的人只有两个,一个是现在高高在上的坐在龙椅上的皇帝,另一个人就是她。   他忍皇帝一时,是因为此事急躁不得,需要徐徐图之。那么对城澄呢?他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那么多耐心,竟能容忍她一次次的拒绝和不知好歹。   不,若是旁人敢这么对他,那才是不知好歹,可这四个字,他竟舍不得用在她的身上。这个念头一出,裴启旬也是吃惊至极。他面色一变,随手丢了那茶杯,转身就走:“罢了。”   “王爷!”城澄叫住他,声音里打着颤。   他顿住脚步,回首看她,发现那张清丽的小脸上,竟然落下两行泪来。荣王立即拧起眉,极为不悦地说:“你不必这般勉强自己,本王走就是。”   她没说话,却是快速地倒了一杯茶,大口地喝了下去。   裴启旬意外地挑眉,见她垂着眼睛站在那里,像个被全世界遗弃的孩子。他不易察觉地轻轻叹了口气,走过去摸了摸她的头发:“傻姑娘。”   她听了这话,突然哭得更凶了,抽抽搭搭地说:“我……我不是个好人……我……”   她终究是选择了妥协,从自身的利益角度出发,选择了这一条路。既然现在走不得,只能暂时留下,那换个角度想想看,留在荣王府的好处很多,比如王妃的尊荣,比如报复那个轻易抛弃她的皇帝,但最重要的还是可以得到一个已婚的身份,能让她的孩子在一个不受人白眼的环境里长大。   距离上回皇帝来找她,其实还没过多久,苏临麒说她肚子里有了宝宝,除了前几天的不适,她还没有任何真正做了母亲的感觉,但这并不影响她拥有保护自己孩子的天性。说她无耻也好,自私也罢,她承认荣王提出的条件诱惑了她。如果只要过了今夜,他就真的能对她的孩子视如己出,那她荒唐一夜又有什么不可呢。只当自己和红袖招里的姑娘们一样,接了个客人便是!何况荣王龙章凤姿,说到底配不上的人是她。   城澄不断宽慰着自己,可也不知是怎么了,心里反倒更加委屈起来。她恨裴启绍,是他将她拖进这样复杂的漩涡之中。她也恨自己,胆小又无能,总是想着苟且偷生。但不知道为什么,她对着荣王就恨不起来。对他,她更多的是畏惧。方才喝下那盏茶之前,她脑中只有一个念头——如果今夜她不从了荣王,待她的孩子落了地,荣王会不会一刀杀了他?   她是真的害怕了,慌乱之下,就冲动地饮下了那杯茶。药效发作得很快,城澄很快就感到全身燥热,不再抵触将她抱在怀中的男人。意识逐渐混沌之前,她用残存的理智将自己骂了一万遍,可是现在,她又是那样眷恋他的温暖……   他模模糊糊的声音响在她的耳边,不知是真是幻:“不,你若也称得上坏,那本王就当下十八层地狱,万劫不复……” ☆、第19章 进宫   第十九章进宫   清晨,屋外的麻雀不知是被昨日的鞭炮所惊,还是天生如此吵闹,叽叽喳喳的叫个不停。城澄皱起脸,翻了个身,刚想再迷糊一会儿,就听人说:“王妃醒了。”   一个圆脸的丫头笑着说道:“奴婢谷雨,服侍您起身吧?”   一觉醒来发现身边站着些生人,城澄一时不大适应,反应了一会儿才佯作淡定地问:“什么时辰了?”   “辰时了。”谷雨快言快语地说:“殿下吩咐过不到辰时不让叫您,可恕奴婢多嘴,今日您进宫请安要是迟了,只怕太后娘娘那里不好交待呢。”   城澄向来贪睡,但也知道深浅,补眠并不在于这一时,便依照谷雨的建议起身梳洗。   她在梳妆台前坐下,由着侍女为她按品级大妆的时候,眼睛一直偷偷地瞄着收拾床铺的小丫头们。果然,没有人发现落红。   她有些低落,荣王却跟个没事儿人似的。他一大早的不知跑去了哪里,这会儿掐着时辰回来,见她打扮好了就说:“走吧。”   城澄点点头,乖巧地跟在他身后,一路出了两道门,登上马车。她本想着在路上再补一会儿眠的,谁知她才刚刚坐稳,帘子忽然自外头一掀,荣王竟也坐了进来。   她顿时手足无措起来,低眉顺眼地缩在那里。裴启旬见了,又好气又好笑地说:“本王有那么可怕吗?”   她抬眼瞟他一眼,小心翼翼地问:“您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不听了,总归都不是本王想要的答案。”他没好气地问:“用早膳了没有?”   见城澄摇头,他别过脸,不知从哪里变戏法似的丢给她一个小小的油纸包。城澄一看那油纸上的标志就知道,这是她最爱吃的一口酥的点心!打开一看,里头果然安静地盛放着两个小小的栗子酥。蛋黄色的小圆球上撒着诱人的香芝麻,还隐隐冒着热气儿呢!她惊喜地问:“可以吃吗?”   宫里头有规矩,要觐见贵人的人,从早上开始就得饿着,不能吃不能喝,就是为了防止在上殿面前有出恭的念头,那可是大不敬。   荣王并不正面回答,只是嘴角微微一翘,说起一件看似毫不相干的事情:“太后姓苏。”   城澄昨晚就是饿着肚子睡下的,一早上又什么都没吃,这会儿也顾不得那么多了,近乎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两块栗子酥很快就下了肚,她当然还没饱,但已经好受多了。这时她才想起身为王妃要注意形象,于是偷偷地瞄了身旁的裴启旬一眼。见他根本没在看她,这才暗暗松了口气。   “那又怎么样,难道太后也会像苏夫人一样,让我唤她姨母吗?”她撇撇嘴,“我还是把她老人家当成一尊大佛供着就好了。”   裴启旬闻言低低地笑了笑,转过脸来看她:“老人家?你知道太后今年多大吗?”   “多大?”她对宫里的事情一向不感兴趣,只凭印象以为太后应该是个七老八十的老太太。   荣王悠悠道:“她比本王年长六岁。”   “什么?”城澄着实吃了一惊,看着他的眼神都不一样了,“王爷您……您今年贵庚?”   他被她噎得无话可说,好一会儿才道:“你觉得呢?”   城澄还真是被这个问题给难住了。按道理往年轻了说总没错吧?她扒拉着手指头算了算,皇帝今年二十二岁,荣王是他大哥,那么就差不多二十四五六的样子?不对不对,荣王只比太后小六岁,那有可能先帝爷是隔了几年才有的他们兄弟呢!而且荣王这个人看起来心思比皇帝深沉多了,和他相比,裴启绍有时候简直幼稚得可笑……   荣王见她半天不说话,纠结成那个样子,只得无奈道:“不用猜了。过了九月,本王便年满二十七。”她对他一点了解都没有,这让他不免有几分挫败感。他只能在心中宽慰自己,反正这个王妃只是娶来对付皇帝的,旁的事情就不要太过计较了。   他有意无意地给她讲解起来:“当今的太后不是本王和皇上的生母,而是先帝的继后。”他说到这里,突然觉得哪里不对劲:“怎么,当年皇帝就没有和你说起过太后吗?”   城澄仔细回忆了一下,摇了摇头:“没有啊,他从来就没提起过太后娘娘。”   “也是,这宫里最厌恶太后的人,大概就是他了。”裴启旬轻笑一声,“先皇后死后,皇考若是不立继后,他便是唯一的嫡子。现今又多了一个七弟,三弟这个皇位,只怕是愈发的不稳固了。”   城澄过去从没有想过这么多,正想问问荣王和苏太后现在是什么关系,马车突然停了下来。到了这一道宫门,除了帝后,所有人都得步行了。裴启旬扶她下了马车,两人隔着半步的距离,在引路宫人的带领下缓步往慈宁宫走去。   那引路的公公刚开始还巴着荣王说吉祥话,过了一会儿见他神色淡淡的,便识趣地闭上了嘴巴。   城澄可没心思听他们在说什么,这是她头一回进宫,说来也奇怪,她像是生来和这座皇宫不对付似的,走在长长的宫道上时,总觉得浑身上下都不大舒服。尤其是双腿就像踩在棉花上一样,虚软无力……   呀!该不会是因为昨晚……   她羞红了脸,步子不自觉地放慢。荣王行军多年,对声音极其敏感,很快就注意到了她的拖沓,转过身来问她:“怎么了?”   “没、没什么!”她心虚似的回答,不敢正眼瞧他。   很奇怪,昨晚她虽饮下了带有催.情性质的迷药,但她的意识竟然还是隐约清醒着的。她还记得他是怎样抱住她,怎样解开她繁复的礼服,怎样同她无间的亲密……那会儿的他就像是一团熊熊烈火,将她残存的意识燃成灰烬。可不像现在这样,近处瞧着,眼底仿佛结着一层细冰,怎么都靠不近暖不化的样子。   “没什么,怎么脸红了?”他端详着她的脸,似乎是和她想起了同样的事情,唇边绽起一丝笑意,“可是累着了?”   她脑中响起“轰”的一声,原本白里透红的小脸儿闹了个通红。荣王见自己猜中,愈发得意起来,竟然说要抱她。城澄慌忙推拒着,两人正拉扯之时,忽听前方不远处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大哥也是去向太后请安的?” ☆、第20章 影子   第二十章影子   金舆之上,裴启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们,形容冷漠。   荣王不着痕迹地将城澄护到身后,浅浅一笑:“是啊。新妇入门,总该拜见长辈。”   皇帝没说话,微一点头,金銮便继续前行。   荣王和城澄缓步跟在御驾后面,两人都不可避免地注意到,就在皇帝的御辇后头,还紧跟着一抬低位妃嫔所乘的小辇,显然是伴驾前来的。上面坐着一个身形单薄的女子,单看背影,竟然与城澄一模一样。   城澄暗暗吃了一惊,将头压得更低。荣王却探究地看向引路的太监,宫里的下人都猴儿精似的,立马会意道:“王爷您还没见过吧,这位是皇上前几日出宫时带回来的妍嫔娘娘,据说是打南边儿桐庐县来的。天生有一副好嗓子,可把皇上迷得……咳咳,奴才该死,是奴才失言了,还望荣王殿下恕罪!”   裴启旬的目光不经意地掠过城澄,见她始终低着头不说话,便不咸不淡地道:“罢了,本王只当没听过便是。”   进了慈宁宫,皇帝和妍嫔已经落座。裴启旬和城澄向帝后行大礼的时候,妍嫔便按礼节起身避开。   城澄用余光悄悄地瞄她一眼,心中说不出是何滋味。妍嫔果然很漂亮,讨喜的鹅蛋脸上有一双好看的杏眼,和她一样,都爱穿素白的衣裳。两个年纪相仿的姑娘共处一室,倒像是两朵姐妹花。只可惜,她们似乎都不大喜欢对方,隐隐对彼此有些戒备。   苏太后像是没注意到屋内的暗流涌动,笑吟吟地说:“今儿可真是巧了,难得你们兄弟两个一起过来。这就是城澄吧?”   城澄见自己被点名,连忙上前问安。自有宫女端了红漆盘过来,好让她给太后奉茶。   太后接了茶,浅浅抿了一口就放在一边,招呼她到自己身边坐。近看才发现,太后果然还很年轻。她穿着身秋香色的织金对襟褙子,面容保养得宜,完全看不出老态,难怪引皇帝忌惮。   “真是个齐整的孩子。”太后握住城澄的手,冰凉的护甲压在她的手背上,隐隐让她感到不适。“哀家那个苦命的姐姐,惦记了你十八年,总算是把你找回来了。这下可好了,你不仅认祖归宗,还嫁给荣王,这可是亲上加亲呢。”   城澄不得不在心里为太后娘娘竖起了大拇指,这些人的演技可真是高超,明明是胡编烂造的事情,却能表现出满腔的真情实感。她若是个不明真相的局外人,都要被太后的慈爱所感动了呢。   至于现在,她也只能勉强配合着说上一句:“太后娘娘说的是。”   说句老实话,若是现在皇帝和妍嫔不在这里,她还能和太后再掰扯两句。可是现在,城澄只觉如芒刺在背,浑身上下都不舒坦。她终究还是没办法平静地面对皇帝,还有他的新欢,那个和她那样相像的妍嫔。   她本以为自己还要再煎熬好半天,谁知这时荣王突然站了起来:“太后娘娘,既然皇上来了,儿臣就先告退了,改日再带媳妇来向您问安。”   太后一怔,没想到他们才刚坐下,凳子还没坐热就要走。但现在正是苏家和荣王合作的要紧关头,太后定是什么都顺着他的,便从善如流地说道:“瞧瞧哀家,当真是老了,竟然忘了你们昨日大婚忙了一整日,肯定累坏了吧?快回去歇着,咱们以后说话的机会多着呢。”   裴启旬一点头,就要带城澄走,谁知这时皇帝忽然不冷不热地插了一句:“荣王何故这么急着走?”说着又看城澄一眼:“怕谁抢了你家‘媳妇’不成?”   这话说得极其露骨,对于皇帝来说,可以说是近乎失态了。荣王听了却愈发适意起来,微妙地笑道:“皇上知道这是我家媳妇就好。”   “你什么意思?”皇帝牙关紧咬,已然处于发怒的边缘,“你请旨赐婚,朕便允你,莫不是荣王对朕还有什么不满不成?”   “微臣不敢。”他嘴上说着不敢的话,实际行动却完全漠视着皇帝的存在。他冲城澄招招手,温声道:“过来。”   见城澄寻求庇护似的躲到荣王身后,皇帝心中怒火更盛,几乎就要发作之时,妍嫔悄悄地勾住了皇帝的袖子。他立即回过头瞪她一眼,目光像淬着毒的利箭一样,乃是妍嫔从未见过的严厉。妍嫔被他吓住,眼中立即浮上一层水汽,委屈至极。   皇帝不耐烦地甩开她的手,寒声说道:“退下吧!”   宫女挑起画帘,城澄跟着裴启旬走出内殿,长长地舒出一口气。他循声看向她,一开口便直击要害:“你是怕见皇帝,还是不喜欢那个妍嫔?”   “啊?”城澄使出她一贯的装傻*,“没有啊。”   她心里明明不大好受,却故作大度,显然是不肯同他交心,这一认知让裴启旬心里很是不舒服。“你若伤心难过,便伤心难过,不要强颜欢笑。本王的王妃,用不着受这份委屈。”   她心中一震,不知如何回答是好。她从小于红袖招长大,又在外漂泊多年,早已经习惯了戴上面具生活。从未有一个人告诉她,想哭就哭,想笑就笑,不必看别人脸色。就连当年和裴启绍情浓之时,他也只是一再地叫她忍耐……   城澄不是不感动,只是对于荣王,她的心情着实矛盾。这个人或许很好,可他以那样强势的姿态出现在她生命里,叫她一时间如何能够轻易接受?   见她垂下眼睛,又不说话了,裴启旬长叹一声,当真不知拿她如何是好。好在他也明白来日方长的道理,并没有强迫她一定要立刻作出什么改变。   两人默默无语,沿着玉梯拾阶而下,远远望去一派和谐之色。   皇帝眸色深深,望着二人远去的方向,手心逐渐收拢成拳。   妍嫔神色晦暗地站在他身后半步的位置上,颤声问道:“皇上接妾身进宫,为的便是她吧?既然这样喜欢,皇上当初何不要了她呢!” ☆、第21章 心防   第二十一章心防   季春三月,微风轻扬,吹来瑟瑟寒意。广袤的天宇之下,皇帝凭栏眺望,直至那二人的身影消失在宫门尽头,方沉声道:“朕只是没有想到,和她的缘分竟这样浅。”   妍嫔不明白:“就算错过了那一次,可后来荣亲王请旨赐婚,您又为何要允了他?”   这一回,皇帝沉默了很久:“荣王妃之位空缺已久,今日不是她,你知道会是谁吗?”他侧首看向妍嫔,见她摇头,便自答其问:“是苏家的二小姐,太后的亲侄女。这宫里已经有了一个苏珍妃,朕不能再让苏家的女人猖狂下去!”   回去的路上,二人没有乘辇。皇帝心情不好,叫人清了御花园,打算去那边走走。妍嫔一路都在回想着皇帝刚才的话,心中回荡着无限凄楚:“所以,皇上就舍弃了她?”   皇帝不悦地皱眉:“朕以为你很聪明,不会问出这样愚蠢的问题。”   “皇上息怒,妾身只是……只是心疼您。”她这话有一半是真,另一半却是藏了起来,不敢说与皇帝听。身为一个女子,妍嫔物伤其类,不可避免地替城澄、也替自己感到悲哀。她知道,一旦苏家和荣王联手,后果的确不堪设想。但就因为这样,皇帝便轻易舍弃了自己心爱的人吗?   如果这就是爱,那这份爱和他的江山比起来,实在太廉价了。   裴启绍不懂读心术,所以他只知妍嫔的善解人意,不知她心底的暗暗思量。他欣慰地握住妍嫔的手,语气缓和下来:“朕就知道你是个懂事的。”他叹了一声,低声喃喃道:“如果她也像你一样就好了。”   荣王府的大门口,在城澄连续打了三个喷嚏之后,裴启旬终于忍不住问她:“着凉了?”   城澄下意识地摇头:“不知是谁在背后骂我呢吧。”   他侧首看向她,眉心微皱。   城澄正疑心着自己是不是不小心流了鼻涕,就见裴启旬褪下身上的雪青色披风,严严实实地裹到她的身上。   荣王和她一样,有个生性畏寒的毛病,但与她不同的是,他常年都穿得很多。嘉月将过,他斗篷的领口上还是镶着一圈石青色的水貂绒毛,将她修长的脖颈严密地拢住,衬得一张白皙的小脸温润如同美玉。   她慌忙就要脱下来:“我不冷……”   他凉凉看她一眼,目光如寒冷的冰刃,瞬间将她冻住。   好吧,她现在有一点觉得冷了……   回到王府之后,裴启旬照旧去书房。城澄饿得前胸贴后背,赶忙叫人传膳。荣王府的厨子不知道是不是按照她的口味请的,反正做了一桌子的家常菜,都是城澄爱吃的。她最喜欢那道拌莴笋,清爽可口,配上熬得粘粘糯糯鲍鱼燕窝粥,直把她的小肚子撑圆才算罢休。   用完午膳,见她倒头就要睡,婢女忍冬连忙拦住她:“您歇一歇再睡吧,仔细结了食,对胃不好的。”   城澄这会儿眼皮子直打架,哪里听得进去:“可是我困啊……”   这时候谷雨从外头打起软帘进来,正巧听到她这句,嘻嘻笑道:“您瞧瞧谁来了?”   城澄原本没在意,谁知打眼一瞧,竟然惊喜不已地跳了起来:“解忧!你的伤终于好啦?”她冲上去拉住解忧的手,左看看,右瞧瞧,高兴得差点哭出来。   解忧笑着点头,只是在城澄激动地抱住她时,禁不住悄悄皱了皱眉头。   忍冬在旁看得分明,连忙拉开城澄劝道:“王妃殿下别急,解忧姑娘的伤口结疤了,但还没长全呢。”   城澄触电似的缩回手,不好意思地拉解忧坐下:“是我不好,叫你受苦了……”   “您别这么说。”解忧仍旧是笑眯眯的模样,“奴婢能活着回来,全都是托您和王爷的洪福。”   小别重逢,主仆两个好像有说不完的话。忍冬和谷雨通人情理,远远地避到一边。城澄的困意全然不见,拉着解忧的手聊个不停。寂静的午后,两人像以前一样趴在宽敞的大床上窃窃私语。   “小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您怎么会嫁给荣亲王爷?”解忧一脸不解:“我到现在还是迷迷糊糊的,感觉跟做梦一样。以前可从没听您提起过他呀!”   “别说你了,我都不知道……”城澄像个泄了气的皮球,微微嘟起嘴巴,“那天在胡同,他的人救了咱们之后就把我绑来了这里。不管不顾地,说要我做他的王妃。我私心揣度着,大概是他当不上皇上不高兴,就拿我跟皇帝置气吧!”   解忧闻言惊讶地瞪大了双眼:“这,这话可不敢随便往外说!”   “我知道,这不是和你说着呢嘛……”她们是多年的交情,早已是一条心,自然不担心解忧会害了她,心里想什么就如实说了出来。   解忧默默品了品,慢慢说道:“原来是这样……不过,奴婢觉得王爷对您还是上心的呢。不说别的,我这么一个卑贱的丫头,他还专门让人找大夫给我瞧病,照顾我这么些天……这还不都是看着小姐您的面子嘛?”   城澄看着帐顶没说话,也不知听没听进去。   她不知自己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醒来之时,天色刚刚擦黑。谷雨问过她有没有什么特别想吃的,就去厨房看人预备晚膳。南慧趁着这个当口过来,将王府库房的钥匙和账本交托给她。   城澄看了直摇头:“不瞒你说,我是个正儿八经的废材。除了吃喝玩乐,别的一窍不通。可别叫我看这些!”   南慧无奈:“您是王爷的正妃,这些事情于情于理,都应该由您来打理。”   她的脑袋摇晃得跟个拨浪鼓似的:“不不不,你以前不是管得挺好的吗,以后还由你继续管着就是了。”   南慧拗不过她,只得妥协:“那好吧,日常的琐事儿奴婢就帮您料理着,要是有什么大事儿,还是得请王妃做主。”   城澄松了口气:“就这样吧。”   其实她出身于商人世家,并非对账务一窍不通,相反的还从父母和婉仪那里学到了不少有用的生意经。只是荣王府的水太深,这趟浑水她并不想轻易去蹚,能拖一时便是一时吧。   解忧劝她既来之则安之,可是即使已经和荣王发生过那样亲密的关系,在她心里,他还远远称不上是她的丈夫。 ☆、第22章 回门   第二十二章回门   成婚后的第三日,荣王按习俗随城澄回门。拜谒了新娘的父母及亲属之后,整个大婚才算正式完成。   因为闽浙总督夫妇远在福州的缘故,他们还是将苏府作为城澄的娘家。顺理成章地,苏大老爷和苏夫人就暂且充作了城澄的父母。   裴启旬带来丰厚的回门礼,同样的,苏府也按例设宴款待了他们。苏夫人有心,知道城澄是个嫌麻烦的,一切礼仪全都从简。   不过有一条习俗还是不能不顾忌,新娘子归宁时,姑娘和姑爷是不能同房的。据说新婚夫妻若是在回门那一天住在一起,会导致娘家家道衰落。城澄虽不信这种没根没据的说法,却乐得清静自在。晚上将院门一关,和在王府时一样泾渭分明。   不过叫她意外的是,掌灯时分,裴启旬竟然来了。他着一身月白色的阔袖长袍,神情安然宁谧,竟似一文弱书生,而非那战场上令敌人闻风丧胆的修罗。   她惶然道:“王爷怎么来了?不是有讲究……”   “你信吗?”他突然发问。   见城澄摇头,裴启旬一哂:“那就是了。更何况苏家衰落,于你我又有何干。”   他这样不加掩饰地在她面前显示出他的冷血,叫城澄不知如何接话是好,好半天才吭吭哧哧地说:“苏夫人……待我还不错。”   “那你应该庆幸,自己于他们还有利用价值。”他随口接了一句之后,对她身后的忍冬吩咐道:“去拿你主子的斗篷过来。”   “要出门?”夜空之下,她的眼睛亮晶晶的,璀璨如同星子。   见她满脸期待地望着自己,裴启旬点点头,一路带她出了苏府。到了门口,城澄有点傻眼:“只有一匹马诶。”   “偷偷出来的,还要大张旗鼓吗。”他不冷不热地刺了她一句,看着她娇小的身子,不确定地问:“自己能上马吗?”   “当然能!”她的马术在女子中也算是数一数二的,城澄向来引以为豪。她上前一步,刚要跨上马背,电光石火间,一个疯狂而大胆的念头突然如野草一般在她心中疯长——逃!就趁现在,逃离这个难以捉摸的男人,离开京城,过她想要的生活!   “本王劝你,还是不要有什么不该有的想法。”忽然之间,他淡淡地开口,好像兜头泼了一盆凉水在她脸上,“你前脚离京,后脚你婢女的脑袋就会挂在城门上为你送行。”   凉夜沉沉如水,城澄背后发寒,腿肚子直打颤:“王爷,您别这么吓我成不成,我胆儿小经不住吓……”   她真的是被他森然的语气吓住了,双腿发软,好半天都没踩上马镫。裴启旬不耐地将她抱了上去,随后翻身上马,与她同乘一骑。   青骢慢悠悠地前行,马蹄打在青石板上,发出嗒嗒的声响。身后的男人近在咫尺,两人之间却好像隔了千山万水。她紧张得不敢呼吸,一动都不敢动。诡异的沉默之中,荣王低沉开口:“呼吸。”   她听话地吐出口浊气,小心翼翼地问:“王爷,咱们这是要去哪儿?”   “回门。”他简洁道:“回你家。”   “啊?孟府?”她先是错愕,再是欣喜,“太好了,我有好多东西都搁在孟府,正愁没机会回去拿呢!”   他不以为然:“叫下人去取不就是了?”   “那可不行,”她神色认真,“我有好多东西都是我亲自存放的,谁都不许碰。”说到这儿,她突然回过头,警惕地望他一眼,“你可不许让人闯进孟府,随意翻我的东西!”   难得有人用命令的语气同他说话,裴启旬觉得很是新鲜有趣:“怎么叫你说的,本王就如同那山海关的山大王一般?”   城澄刚才是急了,没顾上语气,这会儿才觉出不妥。不过见他没有生气的意思,她的心又放回了肚子里:“怎么会呢,王爷您英明神武,那些个土匪哪能和您相提并论!”   他低低笑了笑,声音清冽如同泉水:“你放心,本王不动孟府便是。”   得到满意的答复之后,城澄刚刚放下心来,就听荣王突然幽幽问了一句:“不过孟府里的什么东西,竟然让你这样宝贝?”   她心里打了个突,眼珠儿一转,巧妙地避重就轻:“没什么值钱的,不过是怕别人弄乱了罢了。”   说话间他们已经到了孟府,叫城澄没想到的是,守门的家丁竟然换成了荣王府的人。她回过头看他,裴启旬淡淡地解释:“外头雇来的人不放心。”   好吧,她勉强能接受他的说辞。换个角度想,这样也好,起码省了她每个月好几十两银子的花销。   孟府不大,很快就走到主院。城澄本想绕过去回自己的房间,突然被他拦住。她疑惑地看过去,就见裴启旬认真地询问道:“你父母的灵位在这里么?”   圆月映照着大地,月华如水,流淌在两人的身上。她静静地望着他,心中忽有暖流涌过。   没想到这样一个金戈铁马驰骋沙场的男人,也会有这样细心的一面。这就是皇帝不懂的地方。闽浙总督的权势再显赫,对她来说也是旁人。生她养她的人,即使从事着再卑贱的营生,也是她的生身父母。无可替代,无可选择。   她为他引路,两人在她父母的灵位前恭恭敬敬地上香,磕了三个头。   城澄看着他肃穆的样子,忽生感慨:“唉,我爹娘只有我一个女儿,本想着招个上门女婿,替孟家延续香火的……”   他的脸黑了又黑,最后说道:“你这辈子是别想了。”   她吐吐舌头,本来也只是随便说说,哪里想到他这样严肃。   到了她的闺房门口,城澄吸取教训,说这里是女孩子的地方,不让他进。他笑着说好,正要退到一旁,忽然看到一幅画。上头是一个男人,悠闲地骑着马。   “他是谁?”他不禁问道。   城澄闻言顿时头疼不已,没想到同一幅画会给她带来两次同样的麻烦。是她的错,早该收起来了,只是过去行霈常来,她怕他看见伤心,就一直留在那里。   “宋府的大公子。”她知道在荣王面前如果不说实话,下场只会更惨,所以乖乖地回答。   “本王不是问你这个。”他探究地看向她,“他是你的什么人?”荣王早就知道他们私交甚密,只是城澄交际很广,他不确定她和宋行霈究竟亲密到什么程度。   城澄歪头想了想,如实答道:“他是我最好的朋友。”高山流水觅知音,大概就是他们这样。   裴启旬对这个答案说不上满意还是不满意,只是沉吟道:“唔……怀怡的驸马?”   她从未听过长公主的名讳,但现在知道了,心中说不清楚是何滋味:“嗯。”她有几分不舒服,不是因为行霈娶了长公主这件事,而是她感觉得到,荣王是在故意提醒她,无论情愿与否,他们已经各自成婚,不能再像以前一样厮混在一起。   唉!无忧无路的日子呀……到底是一去不复返。现在她只盼着她对荣王的利用价值能早点耗尽,等他把她放了,她就能重享自由的滋味。 ☆、第23章 喜脉   第二十三章喜脉   出乎城澄意料的是,嫁给荣王之后的日子,并没有她想象中的那么糟糕。   裴启旬平日里很忙,早出晚归,很少出现在她的视线里。偶尔见面时,他也遵守他们之前的约定,并没有碰过她。   王府里的琐事,仍旧是由南慧在管。她顶上没有婆婆需要伺候,下头没有小妾需要打发,把自个儿的小院门一关,过得依旧是悠闲又自在。   唯一不好的一点是,她行动起来没有从前那么方便。如果要出二门,就必须得到荣王的同意,和被软禁了没什么区别。   解忧安慰她:“寻常人家的小姐太太,不都是这么生活的嘛!您要是闷了,不妨派人去请奕王妃或者苏三小姐来说说话,王爷总不会不让您见人的。”   说起她的好友傅云舒,两人也是有些日子没见。城澄心中虽有些想念,却是摇头:“不了,她刚有身子,府中事情又多,只怕抽不开身。等过些日子王爷对我放心了,我去看她便是。”   解忧正要说话,谷雨进来通传,道是苏大公子来探望王妃,现在正在前厅喝茶。城澄想起两人之前的约定,点头应了一声。只带解忧一人,去往前厅。她现在要避嫌,身边不能没有人。但他们要说的事情非常之隐秘,又怕被旁人听去,只有知道内情的解忧跟着她最为合适。   苏临麒诊着脉,皱着眉头半天没说话。城澄的心逐渐提了起来,忍不住问:“怎么啦?”   他探究地看她一眼,轻咳一声,压低声音问:“你和荣王殿下……行房了?”   城澄瞬间红透了脸,原本不想回答这样私密的问题,但又怕是那次房事影响了孩子,只得轻轻点了下头。   苏临麒为难起来,突然不知道如何是好。她的脉象很奇特,有点像是喜脉,又摸不清楚。可能是孩子月份还太小,又或者只是他诊错。但总而言之,他不能再给她开任何药了。不管她肚子里现在有没有孩子,他都不能再害她。   “没事,现在你已经嫁了人,就算怀了孩子,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反倒是大喜。”苏临麒收回手道:“咱们虽说是朋友,又是表兄妹,但你现在身份不同,难免有瓜田李下之嫌。以后瞧病这种事,你传太医便是。”   话虽这么说,但城澄心里头发虚:“他们要是诊出来月份不对怎么办?”   苏临麒早就想好了应对之策:“你放心,太医既然是从宫里出来的,那个个都是人精。不说皇上有可能有授意,就算没有,为了王爷的脸面,他们也不敢胡乱说话。到时候你多塞几个银子,口径一致便是。”   城澄接受了他的意见,后来她再胃里不舒服,就让忍冬按规矩去请太医。   她躲在青纱帐里,哆哆嗦嗦地伸出手来。忍冬绑了根红线上去,诊出来的,果然是喜脉。   满屋子里的人都面浮喜色,齐声向她贺喜。谷雨脚上抹了油似的,就要去前院报喜,被城澄叫人拦住,肃声告诫道:“谁都不许去。”   头一回见王妃沉下脸色,下人们都有些惊慌,不知所措地垂手站在那里。还是忍冬会做人,瞄了城澄一眼,浅笑着打破尴尬:“是啊,王妃说的是,这样的喜讯当然要王妃亲自告诉殿下了,谷雨你这蹄子瞎捣什么乱!”   谷雨并非全然不懂看人眼色,连忙顺势跪下来给她赔罪。城澄刚才说话重了几分,这会儿也有些后悔了,就柔声道:“好啦,起来说话吧。忍冬说的没错,这事儿我要亲自告诉王爷,你们谁都不许多嘴。”   见下人齐声应是,城澄把他们都打发出去,只留下解忧。给太医的打赏早已经备好了,丰厚异常。那太医姓程,接过赏赐一看,不免吃了一惊,没想到荣亲王妃出手竟然这样阔绰。   他有心在荣王夫妇面前卖好儿,就跪下来诚心实意地推辞:“微臣做的都是应当应分的事情,当不起王妃殿下这样厚重的赏赐。”   城澄紧盯着他,轻声道:“程太医起来说话吧。我把你留下,是想问问你,我这孩子……多大了?”   程太医起身笑道:“您月份还浅呢,估摸着也就一个月左右。”   城澄见他答得自然,不似作伪,不由轻轻皱了皱眉头。她想了想,温和地开口请求:“您应该知道,民间有个说法儿,有了身子的头三个月不好叫外人知道。您能不能帮帮忙,不要将此事声张出去?”   无功不受禄,她有了吩咐,他这打赏才拿得踏实。程太医应了下来,却也留了一道:“微臣自是不会多嘴,但纪录在案宗之上总是免不了的,还有上殿若是查问起来,微臣也不得不……”   城澄理解地道:“我明白,只要你不主动说出去,职责所在的事情,该怎么做便怎么做就是了。”   程太医满口应下,解忧见他们说完了话,便叫人送程太医出门。   到了午睡的时间,城澄心事重重,毫无睡意。解忧为她掖了掖被子,悄声道:“小姐还在担心孩子的事?”   城澄点头:“瞒得了一时,瞒不过一世,我在想,要不要趁机把一切都告诉荣王……不然我这心里头总觉得不踏实,好像对不起他似的。”   解忧心疼地看着她:“明明受伤害、受煎熬的人都是小姐,您为什么还要觉得对不起王爷呢?说到底,错的人都是……”   “别提他了。”城澄捂着嘴,“我最近没吃麒麟开的药,又开始犯恶心。好不容易消停一会儿,你一提他,好端端的害得我又想吐。”   解忧无奈地笑笑:“好好好,奴婢不提那个人。只不过您可想清楚了,这么大的事情,荣王殿下能接受吗?”   “接受了能怎么样,不接受又能怎么样?”她颇有些自暴自弃地说:“我刚才想了,不接受不也挺好的吗?大不了他把我赶出去,咱们反倒落个自在。”   “小姐!”解忧不赞同地摇头,“您就不怕王爷虽然接受不了,但却还是不让您走?说句掏心窝子的话,这府里只有奴婢和小姐最亲,旁人都是王府的家生奴才,都看着殿下的眼色行事呢。别看现在殿下不在您这儿留宿,但听说每日都有专人向他禀报您的起居,这才暂且压住底下那些人。要是您惹恼了王爷……奴婢怕您和小主子以后的日子不好过。”   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城澄听得分明,知道解忧是为她好。的确,最好的做法当然是隐藏真相。甚至换了一个世俗一点的女人,可能还会趁机利用这个孩子抓紧荣王。   可是她做不到。不把这件事情告诉荣王,她心里头憋得难受。不管结果是好也罢,坏也罢,她不想再承担着这么沉重的秘密过一生。 ☆、第24章 坦诚   第二十四章坦诚   她迷迷糊糊地睡着了,隐约做了一个遥远的梦。   梦里头,她回到了小时候。那时候她父母尚在,城澄无忧无虑,很是贪玩。隔壁孙员外和冯老爷家的儿子打石子儿仗,她私心觉着冯老爷家的儿子比较好看,就站在旁边观战,为他助威呐喊。   谁知孙少爷一失手,一颗石子儿正砸在她的小脸蛋上,开出一朵血花儿。那厮甚不要脸,在她眼窝处留了道伤疤,还哭着闹着不肯娶她,真是王八蛋。   爹娘畏他家权势,不敢算账。那冯小哥儿倒是个好人,说要对她负责。可惜呀,没过几年他们就全家搬走了,从此再无音信……   回想起年幼时期喜欢过的第一个人,城澄心里酸酸的,却也有种说不出的甜。那时候的感情多纯粹呀,哪像现在,掺了那么多的恩恩怨怨。   她睡觉时向来不喜欢有人近身,所以下人们都在外间侯着。她睡得太久,难免口渴,正要起身倒水,忽然惊恐地发现暖炕旁立着一个人。   他闻声看向她,淡淡道:“醒了。”   “嗯……”她抚着胸口,平息余惊。   裴启旬不懂她为何这样怕自己,正要开口,突然瞥见她竟然光着脚下地。他眉心微皱,不悦道:“怎么不穿鞋子?”虽说已是春日,但春寒料峭,她身子又虚,这样不爱惜自己的身体,难怪要传太医。   他说完才意识到自己似乎太过严厉,便不再责怪于她,说起她的婢女:“底下人怎么伺候的,这样不尽心!”   “不是,不怪他们……”她害羞地企图藏起脚面,右脚虚虚掩盖在左脚之上,可惜毫无用处,反倒让他愈发看清楚了那一对雪白的玉足。他心口一窒,呼吸突然温热起来。城澄察觉到他眼神的变化,赶忙跑回去穿鞋。   “有人在,我总觉得在盯着我,睡不实的,所以就让她们下去歇着了。”穿好鞋袜,她看起来从容了一些,“再说这地上铺着小毛毯,很暖和哒,不会觉得冰。”   他看向她,眼中带着探究:“那你请太医做什么?”   她双肩一僵,咬了咬下唇,猫儿似的轻声道:“我怀孕了。”   她午睡刚刚醒来,身上仍着单薄的银白色绸缎中衣,畏畏缩缩地垂手站在那里,自己还像一个孩子,却说她肚子里有了另一个孩子。他怔了怔,盯着她看了许久,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看不出任何情绪。   “那就好好将养着身子。”一室沉默里,他终于开口,“短了什么,便吩咐南慧,不要委屈了自己。”   见他说着就要转身,她心中陡然间慌乱起来,拉住了他的手臂。   裴启旬非常意外地回过头来,望向她的眼睛。   她仍旧不敢看他,抿着嘴哆嗦了半天,最后只吐出一个字:“我……”   他阻止她说出他不想听到的内容:“本王说过,你所诞下的,便是本王的子嗣。”   眼看着他就要抽出自己的手臂,城澄坚持道:“不,你听我说完。”   荣王再一次感到意外。不过这一回,他没有再选择逃避。   “你说你知道我的故事,但我不清楚你知道多少。但有一天皇帝去了我家里,你应当是知道的。”她有些激动,原先想好的说辞都忘到一边,想到哪里就说到哪里,“那天我去行霈家,喝了一些酒,回来的时候就见到他。他想同我亲热……我是拒绝了的,我让他走,之后困倦得厉害,就睡着了。”   “你不必说得这般详细。”他胸襟宽广,但还做不到听取细节。   既然已经开口,就没有停下来的道理。这一段最让她难堪的回忆,是他们两个人心口上的伤疤,他们都企图忘记这件事,好像不去处理它伤口就会自愈。却没想到那伤口愈演愈烈,化脓溃烂到甚至会威胁生命。   她咬着牙说下去:“可我没想到,半夜我醒来,他却出现在我身边。”   “够了!”   “我根本不记得发生过什么。”她像溺水之人,紧紧抱住他的手臂,“我很害怕。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对我做过什么,我就去找婉仪。她是红袖招的老鸨,我想她最懂这种事,可她也说不确定。所以我向她要了一碗药,确保不会有孩子。”   裴启旬不再抗拒,而是挑眉问道:“你喝了药?”他只知道叶婉仪那晚去找过她,倒不知道她还悄悄地带去了一包药。   城澄点头:“可是后来,我觉着恶心,悄悄找人来瞧,他说我有了身孕……”   裴启旬大约明白了:“是苏临麒?”   “嗯。”她低下头,他看不清她的表情,“我原本想离开京城,找个没人认识我的地方,装作寡妇独自生活,却没有想到会被你绑来王府。我,我不是有心要瞒你的……”   话说到这里,他已基本上明白了个大概。她对皇帝应当没有多少未了的余情,这是值得他高兴的事情。只是孩子的事情,还是充满许多疑虑。   裴启旬道:“你就没有怀疑过吗?”   “怀疑什么?”   “叶婉仪,或者苏临麒。”他冷静地分析,“既然当初叶婉仪给了你避孕的药物,那无论皇帝有没有碰过你,你都不应该会怀孕。所以之前你有孕的事情,要么是叶婉仪,要么就是苏临麒骗了你。”   她有些羞耻地红了脸,细声道:“我怀疑过的……但我家里和婉仪那样深的交情,我不敢去质疑。”   “交情,什么交情呢?”他娓娓道:“虽说你娘当年救了她一命,可也将她带进了窑子里。你想想看,尽管她过去被男人骗了身子,但好歹也是叶家的嫡长女,你说她当真会心甘情愿地做个窑姐儿么?”   她闭上眼睛,不愿去想,心中分明还存着希望:“可她说过,她不愿让我走了她的老路……她还劝我忘了裴启绍,好好找个人嫁了……”   “一个人究竟待你如何,不是看她说了什么,而是看她做了什么。”这件事未必就一定是叶婉仪背叛了城澄,但趁机给她上一课,长长记性总是好的,“她若当真有心报复于你,难道还会挂在嘴上吗?”   她颓然地垮下双肩,无力地跌坐在那里。她抱着自己的双膝,低声似自语:“您说的是,或许当真有这个可能……但与她相比,或许苏临麒更值得怀疑。”   他赞赏地看她一眼,将她从地上拖了起来,安置到暖炕上去。“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他的?” ☆、第25章 真相   “也就是这两天的事情……”她轻抚小腹,低声细语,“最近我总是很困倦,浑身都没有力气。口味也变了不少,完全不像过去的自己。我悄悄问了府里的嬷嬷,她说刚怀身子的人都是这样,可之前……之前我并没有这样的感觉。”   事已至此,两人大概推断出来,她腹中的孩子是他的骨血。他的心忽然柔软起来,心疼面前这个柔弱的女子。她不想让他误会,以后委屈了他们的孩子,所以宁愿自暴伤疤,将她心底最羞耻的部分展露在他面前,以示她的诚意。这样的姑娘,怎能不叫他疼爱又怜惜。   看她那样可怜地蜷缩在那里,他突然很想将她抱在怀里。可又怕这突如其来的亲昵会吓到她,只好改为安抚地拍了拍她削瘦的肩头。   “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以后好好养着身子,本王不会亏待于你。”   裴启旬知道,若是想要得到她的心,他本应该说一些更加婉转动听的情话,趁她最脆弱的时候在她心里博得一个位置。可那些情意绵绵的句子就好像梗在喉咙里的刺,饶是他费了天大的力气,都无法说出口逗她开心。   原因很简单,他还是要面子。她对他那样疏远,他怕自己把从未向旁人展露过的真心交给她,她却不屑一顾地踩在脚下。或者更有可能的是,像她平日里表现出的那样,如同见了豺狼虎豹一般避之不及。   就如她现在这般,听了他的话,不见多少感动,只是一副低眉顺眼之态,轻声应了个“是”。这显然不是她的本性,他知道,她只是不想再同他说话了。她的心底有一座小小的寂寞的城,而他手中没有通向城内的那把钥匙。   “你好好休息,本王先回去了。”他叹了口气,终究是没有忍住,在那巴掌大的小脸上轻轻一抚,“有什么事情,来书房找我,不必通传。”   这是他第一次自称为“我”,但她没有注意到。他的书房从不许旁人进出,却让她来去自如,她也没有意识到。她只是下意识地躲避他的碰触,惊慌地退后。他苦笑了一下,天色渐暗,他看不清她的眼底是不是还藏着深深的厌恶。   但事情发展到这一步,总归是比预想中的要好些。于他来说是这样,对城澄来说却不尽然。她没胃口用晚膳,将所有人都赶出去,躲在被子里大哭一场。解忧大着胆子持着一盏烛台进来,在她背后轻轻地拍。   “我把自己逼上了绝路。”她哭得伤心,两只眼睛都肿成了核桃,“原本只要抵死不从,我还有脱身的机会。现在真的有了孩子,该怎么办!”   解忧也没想到,绕来绕去,她腹中的骨肉竟然是荣王的。可是还能怎么办,事已至此,只能好好地将这个孩子生下来,和荣王过日子。但她知道,城澄现在情绪激动,这些忠言她都听不进去。解忧只能站在她的立场上,骂起了苏临麒:“这个苏大少爷也真是的,他究竟是医术不佳,还是故意耍咱们玩儿呢!这么大的事情,他也敢胡言乱语!”   城澄恨得直咬牙,但比起苏临麒,她显然更恨自己:“是我糊涂,是我自己作死,他同我本来就没有多深的交情,是我轻信于人,没有看出其中的端倪。”   “您千万别这么想。整件事情里,最无辜的就是您。”解忧替她整理着散乱的长发,不解地说:“只是奴婢想不明白,苏大少爷这么做,对他能有什么好处?”   她成功地转移了城澄的注意:“我刚才也在想……之前王爷说过,苏太后和皇上不合。他是不是想让我也跟着恨上皇帝,和他们一起图谋什么?”她说到这里,自己先摇起了头,“不对,我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我能做什么呢……”   解忧不同意地说道:“您可别小瞧了自己,不说您对皇上的影响力,您现在可是亲王正妃,这天底下除了太后,没几个女人比您身份更尊贵。”她看着城澄的脸色,状似不经意地说了一句:“何况王爷对您这么上心,他若是冲冠一怒为红颜,那他手底下的数万大军可不是吃素的。”   城澄奇怪地看着她:“他对我上心?”   见她点头,城澄讷讷道:“可他几乎从来不踏足梧竹幽居……”   解忧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偷偷翻了个白眼:“那还不是尊重您嘛!不是奴婢说您,每次殿下过来,您都拉长了脸,一点都不像和我们在一起时的样子。平常您多和气呀!您都不知道自己笑起来有多好看,奴婢是个女人看了都要着了迷。您要是常对王爷笑笑,保证他将来对您更加死心塌地。”   “可我为什么要对他笑?”她仍有些不服,“不瞒你说,我还是介意。毕竟当初我来到这里,乃是情非得已。”   解忧:“事已至此,您为何不看开一点呢。不管怎么相识,只要他对你好,这份缘分就值得珍惜。更何况荣王殿下不仅生得一表人才,还有才干有能力,这样优秀的男人简直世间罕见。说句大不敬的话,奴婢私心觉着,就是当今皇帝都比不上他。”   城澄像看个陌生人一样看了解忧好半天,直把解忧看得发毛:“小姐,您这么看着奴婢做什么?”   “要不是当年把你捡回孟府时你还太小,我当真要怀疑你是不是荣王派来我身边的奸细。”她轻哼一声,“说,你收了裴启旬多少两银子?”   解忧哭笑不得:“奴婢明明是为了您好,您却这样编排人家,奴婢不依!”   主仆二人玩闹起来,不知不觉间就叫城澄忘记了哭泣。   天渐渐的暖了,城澄的肚子也一天天的大了起来。她腹中的这个孩子还算懂事,除了头两个月折腾了她些日子,让她没什么胃口之外,后来就安静的没什么存在感。好像怀孕之后,她除了肚子里像是揣了个渐渐长大的球之外,生活上都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   只是身子重了,人也惫懒起来。刚开始她是不能出门,到了后来便是懒得动弹。还是听程太医说多走动走动有利于生产,城澄才每日在下人的搀扶下逛一逛荣王府的后花园。   有时候路过二门,无论陪在她身边的人是解忧、忍冬还是谷雨,都会尽职尽责地问她一句:“您要不要去前头看看殿下?”荣王允许她自由出入书房的事情,早已经在府内传开。   然而她只是摇头,转过身留下一个背影。 ☆、第26章 罪名   第二十六章罪名   春夏交替的时节,正是恼人时候。裴启旬向来眠浅,几声早蝉便叫他再也无法入睡。沉静的眸子在漆黑的黎明里缓缓睁开,他坐起身来,指节轻敲几案,于这屋内的寂静两相对比,足以让外头的庄征听见。   晨曦掌灯,洗漱一番过后,只见庄征从袖中献出一份文书。裴启旬草草睨过一眼,拿起小黄门端着的帕巾拭手,道一句:“念。”   庄征一字一句念下,信中所述大致情形便已心中分明。河运监管,朝廷年年拨银修缮,实在难出清贫官。东河总督悄悄没下了不少银子,此举也是常有的事。只不过,往年的雨下不了这般勤,如今碰上水患,也算他走背运。如今求到荣王府来,无非是希望裴启旬念在以往的交情,帮他在京中遮掩一二。等他从南河总督处借来了灾粮和救兵,把这件事掩过去便是。   兹事体大,只怕南河总督不会轻易调兵。裴启旬掂量过他们的交情,决定烧了这封信,只当从未听过此事。   也是当今皇帝流年不利,登基头一年,淮河就发了大水,连淹了好几座城池。东河总督求爷爷告奶奶,试图掩盖此事,结果反倒延误了救灾。   皇帝闻知此事之后震怒朝堂,立即派出奕郡王为钦差,专门调查此事。   由于水灾之故,皇帝忙得焦头烂额,六部尚书自然空闲不到哪里去。荣王所掌管的兵部虽然不负主要责任,但也要派兵前去灾区维.稳。他刚接手兵部不久,正好趁着这个机会了解大齐的兵力详情。是以漂在外面的时间居多,在府里的时候却是寥寥无几。   水灾的事情,城澄也听说了,还捐了好多体己。只是她如今一个双身子的妇道人家,救灾之类的事情实在力不从心。身边的丫鬟们为了让她宽心,只挑好消息讲给她听。却从来不叫她知道,外面都在传的一些风言风语。   不知从何时起,京中渐渐传出小道消息,称这次淮河大水之所以泛滥成灾,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东河总督董坤都贪赃枉法,修坝时偷工减料,没下了银子。   原本这些事情都是和荣亲王府八竿子打不着的,谁知董坤都被抓之后突然把荣王招了出来,说他贪下的那些银子,大多孝敬给了裴启旬。   这件事情,若说是冤枉了裴启旬,也不尽然。东河总督和他有旧,每年的孝敬都是少不了的。但若说修建大坝时贪下的大头都进了荣王府的库房,那便是诛心之言了。   董坤都招供之后没多久就咬舌自了尽,除了他的这份口供之外,没有留下半点证据。大理寺、都察院、刑部三司凑到一块儿审了一个月,还是不知应当如何处置此事。只得将案情经过记录在案,尽数上交朝廷。   皇帝将案宗看了一遍又一遍,最终吩咐安福海:“传荣王进宫。”   这下可再瞒不过城澄,她惊慌起来,坐立不安地看向二门。   谷雨劝她:“王妃,这都什么时候了,您快去看看殿下吧!”   她抚上已经隆起的小腹,一咬牙,起身刚走出两步,忽见一人身着亲王朝服,穿戴整齐地朝她大步走来。   “殿下,”她语速急促,“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东河总督会说是你授意他……”   裴启旬瞥了眼她在情急之下抓在自己双臂上的柔荑,含笑说了句:“你信么?”   她不迭地摇头:“怎么会呢,王爷是为国征战沙场的大英雄,怎么会做这种事……”   他笑意更深,帮她掖起鬓边的散发,气定神闲地说道:“放心,本王去去就来。”   半个时辰过后,乾元殿外,宫人通禀,荣亲王求见。   对于裴启旬这个大哥,皇帝可谓又敬又怕。说怕也不尽然,应当说是忌惮。毕竟在皇帝还小的时候,裴启旬便已跨上战马,挂帅出征。   他没有急着传荣王进来,而是同近侍安福海闲谈一般地说道:“朕记得小时候总听父皇说起大哥,说他是个少年英雄。父皇要朕好好学习骑射,将来像大哥一样,为他平定天下。然而朕长大了,骑射功夫也一日精进过一日,父皇却不在了。”   安福海知道,皇帝此时只需要一个倾听者,因此也不多言,只是弯腰垂首,以示恭听。   “他将这江山托付与朕,而朕却不能像当初约定好的那样,只凭一腔热血便提起长剑率军出征。因为现在朕不再是一个普通的皇子,而是大齐的皇帝。”   做了皇帝之后,他才发现自己要思虑的事情很多。譬如眼下,这个战功显赫的异母兄长,究竟能否为他所用。   纷杂的思绪一瞬而逝,裴启绍淡淡开口:“请他进来说话吧。”   殿外,荣王双手负于身后,深潭一般的双眸看向近在咫尺的朱漆宫门,心中忽生感慨。   只不过半年光景,龙宫易主,紫宸换位。先帝对他颇多栽培,可惜他终究未能见到大行皇帝最后一面。世事难料,可见一斑。   他收回目光,看向晨阳之下,自己熟悉却又陌生的影。昔日驰骋沙场的武将,是何时起满腹夺宫的算计?   或许是先帝驾崩的时候,又或许是他从北疆赶回,在这乾元殿外向新帝磕头的时候。又或者,是他轻抚城澄的脸,不想让她被人夺走的时候。   候了一盏茶的功夫,宫人终于再次出来,言说万岁召见。裴启旬淡然一笑,道一句有劳,往里头走去。   三弟依旧是以前的三弟,只不过变成了天子,君臣大仪,半分疏忽不得。裴启旬提着步子迈入暖阁,庄重地撩袍行起大礼:“臣伏乞万岁圣安。”   君君臣臣,说到底就是这一跪罢了。但听朝珠触地,发出清脆声响。裴启旬盯着青砖地面,上头的人没有说话,只余一室寂静。 ☆、第27章 君臣   第二十七章君臣   自皇帝登基半年以来,在他面前行礼问安之人不计其数,然而荣王明明做着与他人无二的动作,说着不痛不痒的伏乞万岁圣安,却平白觉出几分不同。许是裴启旬带兵多年,积威所致,面对荣王之时,皇帝总要多拿出几分心思应对。   他似是稍微停顿了一瞬,又好像不假思索地道:“平身。”然后也不急着说贪赃一事,而是悠然问道:“时节交替,荣王睡得可还安好?”   皇帝早就听说,荣王先前在军中之时十分警惕,有一点动静都会从梦中惊醒。也正是因为这份警醒,他才能有如今的累累战功。如今这般问他,似是关心,又似是意有所指。倒不是皇帝存心试探,只是帝王最不喜欢的事情,就是看不透臣子的心。   且待金口允过,荣王方是起身。神色自若,甚至略带闲适。他看着眼前的皇帝,想起彼时他出征之时,裴启绍尚且还在上书房进学。三年五载下来,却也英气勃发,堪为人主的样子。   终究还是造化弄人,先帝在时,他以为自己有不世之功,可得垂青。但末了只是一道明黄,诏令回京奔丧。这般落差,非亲临其境不能得知。   皇帝突然同他寒暄起来,个中意味,甚是深远。裴启旬不着痕迹地一笑,坦然答之:“劳圣上惦念,府内点了安神香,倒也睡得舒坦。”说话间眸光扫过御案,“三弟长大了,日理万机,不再似先前。”   虽说长兄如父,但长大二字用来形容君王,总觉得不大妥当。皇帝抬眸睨他一眼,勉强地淡笑:“荣王也是,这几年在外辛苦,瞧着沧桑了不少。既然回京了,便可以好好松口气,歇一歇了。”   歇之一字,恐怕并非裴启旬想要,而是他不得不要。新帝登基,总免不了忌惮,一则功高,二则权倾,三则朋党。此三者为人君大忌,裴启旬却一样未曾落下。沙场之战谓之功,六部之职谓之权,将领之众,谓之党。他突然极想知道,当初召他回京的旨意,究竟累死了多少匹快马。如是想过,裴启旬不由一笑:“圣上比臣下想得周全,让臣壮年享老年之福,臣感激不尽。”   语出略显波澜,但这海水还欠搅动。皇帝不提,他便主动提起:“这些日子,淮河的雨下得紧呐。案子审得如何,皇上可曾闻说了?”   “感激不尽”四字入耳,让裴启绍禁不住发笑。他知道,自己只因嫡子身份与文人拥戴便继承皇位,荣王心中只怕不服。感激?就和他先前所说的‘伏乞万岁圣安’一样,都不过是嘴上说说罢了。即使现在荣王暂无反意,但他必然无法像襄王、奕王一样做他的左膀右臂。   前有荣王,后有苏家,若他们全无联系还好,怕只怕他们沆瀣一气,做出对大齐江山不利之事。就像这次的淮河贪污案,皇帝相信,东河总督不会平白无故地攀咬荣王。只是苦无证据,他才不好轻易提起此事,伤了兄弟情分。斟酌片刻后,皇帝方道:“董坤都罪大恶极,不仅中饱私囊,偷工减料,还试图隐瞒灾情。”   他顿了顿,盯住荣王的眼睛:“皇兄啊,这董坤都自裁之前,称此事乃是由你授意,你可有话要说?”   裴启旬早有准备,皇帝一问,他便做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难道,皇上竟相信这种没凭没据的事情?”特意顿了一顿,垂眸低语,倒打一耙:“真是……伤了为兄的心。”   皇帝细细端倪他神色,竟不似作伪。一时无语,只得言道:“皇兄放心,朕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乱臣贼子,但也不会冤枉了为国尽忠的功臣。”   说着像是为了缓和气氛似的,皇帝提起了另外一件事:“听闻府上王妃有了身孕,可还一切安好?”   城澄本是两人中间的一根刺,如斯问来,必有蹊跷。裴启旬心中暗想,三弟如今老成了不少,还和他玩起了攻心之计。   “劳圣上惦念。宫里的太医三日便请一次平安脉,自是安好无虞。”   “那就好。”皇帝微微一笑,“皇兄应当也知道,朕同王妃有旧。她和腹中骨肉,还有劳皇兄多加照料。”   裴启旬忍住皱眉的冲动,坦然笑道:“皇上说的这是哪里的话,照顾妻儿,本是臣分内之事。”   很显然,皇帝这分明是在暗示城澄腹中的孩子是他的。他甚至以为,城澄的心仍然在他那里,荣王不过帮他照顾。这份自信,不知究竟是从何而来的呢?   裴启旬略略想了想就知道,大概是因为成婚之后他很少踏足她的小院,而她更是从未去过他的书房吧。就算不为监视他,只为城澄,想必荣王府内也安插了不少皇帝的钉子。这回回府,或许是时候该好好整顿一下了。   他怀着满腹心事回来,本是心气不顺,正打算换身衣服去东郊马场跑跑马,忽见一个有几分眼熟的婢子垂手侍立于书房之外。裴启旬顿时大怒:“谁叫你擅自接近书房的?来人!”   他刚要叫人处置了这婢女,就听一旁庄征道:“殿下息怒,这是王妃身边的谷雨,奉王妃之命特意在二门等消息的。奴才怕守门的那些护卫冲撞了谷雨姑娘,就叫她和奴才一起在书房外侯着。是奴才擅做主张,请殿下责罚!”   “罢了。”早在听说她是城澄派来打听他的消息之时,他的气便已全消了。他瞧了谷雨一眼,见那丫头吓得腿软,早已跪了下来,便道:“起来吧。回去告诉王妃,本王一会儿过去用午膳。”   谷雨磕了个头,唯唯诺诺地道:“多谢殿下开恩,奴婢这就去。”说罢颤颤巍巍地跑了。   荣王好笑地问庄征:“为什么这些女人都这么怕本王?”   庄征被他问笑了,很想回一句“您说呢”?但畏于荣王腰间的佩剑,他没出息地说:“吶,大概是……爱您在心里,不好意思开口吧。”   “这都什么跟什么!”裴启旬笑骂一句,心情显然好了不少。换了身家常白袍,便往城澄所居的院落走去。 ☆、第28章 破冰   第二十八章破冰   穿过一小片竹林之后,裴启旬走进小院,却并不急着进去。门口的这几棵梧桐树,是他开衙建府那一年移过来的。如今生长得很是茂盛,郁郁葱葱,生机勃勃。他向来喜欢梧桐,古人有云,种得梧桐引凤凰。当年他特意让人在后院种下梧桐,大概就是希冀着有一天能迎来配得上他的女主人吧。   如今他娶了妻子,就住在这里。她和他想像中的不大一样,但是也很好,自有她可爱的一面。就拿这个小院的名字来说,他想了很多年,都没有想出一个合适的名字。譬如凤栖梧桐,寓意不错,但却太过直白,颇有些昭然若揭的野心。她呢,住进来没几天,就定下“梧竹幽居”四个字,正合时宜。   他立在门口,指腹摩挲着羊脂扳指,竟平白生出几分紧张。她应是在意他的,否则不会叫人去等他的消息。可他又怕进去之后,她仍然对他那样冷漠,那样疏离,将他心中刚刚燃起的希望践踏得支离破碎。   他不怕战场上敌人的千军万马,却突然怕了曲屏香闺里的一个小女子。说来可笑,却也是实情。   “王爷?”忽闻有人唤他,裴启旬移过目光,正对上那双朝思暮想的眼睛。   城澄倚在门边,柔声问他:“怎么不进来呢?”   他大步朝她走来,明明有很多话想同她说,最后却只道:“这些梧竹,你饲弄得很好。”   她浅浅一笑:“都是下人们在操持,我没有做过什么。”终究是没忍住,问他:“您……没事了么?皇上没有为难王爷吧?”   “你在关心本王?”他不答,只是含笑问她。   城澄羞红了脸,轻哼道:“肯定是没事了。”说完也不理他,转身去看下人们摆膳。   他跟上去,像个沉默而孤高的影子,忠实而可靠。城澄悄悄拿眼角打量他,见他果然无恙,心中暗暗松了口气。   说她全然不在乎他,怎么可能呢,毕竟是名义上的丈夫,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这么久,又共同孕育了子嗣。以前是她有恃无恐,知道无论她去或者不去,他就在那里。可今日,他突然有了身陷囹圄的危机,她才意识到不知从何时起,她对他的态度已经从抗拒,转变为不能轻易失去。   就像现在这样,两个人坐在一起静静地吃着饭,竟然让她有一种久违的家的感觉。裴启旬也是,多少年来他都生活在军中,与将士们同吃同住,风餐露宿早已习以为常。身旁坐着一个女人,女人还怀着他的孩子,这样温暖的场景,对他来说就像是一个美好的梦境。   城澄嫁进王府之后,生活习惯上改变了很多。从前在大漠里摸爬滚打的时候,她学着侠客们的样子大碗喝酒,大口吃肉,有时候甚至会直接上手。现在却是文雅了许多,规矩得像个大家闺秀。若是行霈见了如今的她,只怕是要大吃一惊了吧。   想起行霈,城澄有些黯然。自打“嫁”入荣王府后,她就再没有出过门。当然,当初与其说是嫁,倒不如说是被绑来的,是以她对荣王的第一印象很坏。可裴启旬这个人也奇怪,对她并没有想象中的坏,虽说不上亲昵,但从没有短过她的吃穿用度,还对她很是尊重。   都说日久见人心,但她发现,自己竟越来越看不透他。   “想什么呢?”她咬着筷子发呆已经好一会儿了,他看不下去,夹了块水晶虾给她。   城澄乖乖地吃了,哀怨地看他一眼。其实她很早就想问问他可不可以出门之类的问题,可他的态度,总是让她心慌又迷惘。有时候,他就像是一堵冷冰冰的墙,把自己隔离在墙的另一端,把他所有的情绪包裹的密不透风。有时候,他又像是邻家大哥哥,温和可亲,好像他们已经相识多年一般。这般忽冷忽热,着实让人捉摸不透。   她本以为自己的性子是已经是这天底下数一数二的别扭,谁知在他们兄弟面前,还是不得不甘拜下风。   “我闷。”她没敢说想找行霈扯闲篇儿,只好如是说道。   他看着她,怀孕之中不见邋遢,反倒更加美得令人心惊。这样一朵娇艳的花儿,他不想让她枯萎。“你不是有很多朋友吗?他们来府上见你,本王从未拦过。”   城澄有些失望:“可有的人,他们不方便来……”   “有什么不方便的?”他心中陡然间生出一股无名火来,“你不妨直说,是宋行霈不敢来吧?”   她感到委屈,男女之间,纵然只有相识一场的朋友情分,外人看来却总是不尽然。过去她笑行霈讲笑话太露骨,行霈就会一本正经地反击她“淫者见淫”。现在她觉得同样的道理,心中龌龊的人,看别人才尽是龌龊。   她负气地低哼一声,埋头吃饭,不去理他。   他方才话说得重了些,这会儿自己也后悔了,不知道自个儿和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置什么气。没错,裴启旬惯来是骄傲的,可在她面前,他的威严只会让她惧怕,这并不是他想要的。既然如此,放低一点身段又能如何呢。   只要,她别不理他。   “本王记得你说过,宋是你最好的朋友。”他尽量用心平气和的语气,谈及另一个男人,“那你能不能说说,他有哪里好,值得你这样放在心上?”   “唔……”城澄见他态度诚恳,自己也不好再端着,认真想了一想,回答他:“我和他是在河间认识的。那鬼地方,风沙大,人人狼狈不堪。可他呢,仍旧一身白衣,全然一副凡尘浊世里,翩翩佳公子的模样,怎能不让人好生羡慕?我就不行,搁哪儿呆久了就染上什么气儿,在外游历就学人家女侠,后来回京城继承家里的生意,就学人家歌女姐姐,染了一身风尘气儿,总之没有半点儿大家闺秀小家碧玉的样子。也就行霈心宽,不同我计较这些。在他面前,难得可以按照心意做自己,又不用担心被人看轻。”   她说了这么多,虽然都是关于另外一个人,但很难得的和他交了心。荣王自己都不知道,他什么时候竟然变得这样容易满足,像是干涸已久的枯木,近乎贪婪地汲取着雨滴。他听着她的每一个字,牢牢地记在心里。该表达的时候,也不忘告诉她:“你在本王面前也可以做自己,没有人会看不起你。”   这样深情款款的告白,城澄听了,却是一副见了鬼了的表情。   他一声叹息,实在不知道怎么才能去除她对自己的心理阴影。自己做下的孽,就是用一辈子也得亲自还完。   “其实,你可以出门。”他只好退后一步,“但你可否保证,不会擅自离开?” ☆、第29章 孩子   第二十九章孩子   室内寂然,偶有蝉噪,更添幽静。听了他的问话,城澄摸着微微隆起的小腹,苦笑道:“身子一日重过一日,王爷认为我还跑得动吗?”   其实就算她想跑,也绝无成功的可能。不说她本身的利用价值,单凭她腹中的孩子,荣王便不会轻易放手。即使让她出门,也必然坐在荣王府的马车里,身后的护卫随从一大堆,又有什么意思。她忽然失了兴致,将筷子一放,摇头道:“罢了,其实我现在懒得很,出去干嘛呢,还是在家睡觉吧。”   “城澄……”他的心忽然很慌,禁不住去唤她的名字。这当然不是他想听到的答案,他想听到她说不会离开他,可这对现在的城澄来说,或许还是太过勉强吧。   头一次听到自己的名字从他口中吐出,城澄一怔,差点忘记了吐出漱口水。一直到两人都净完口,她都还没回过神来。   用完午膳,城澄见他还没有要走的意思,突然有些紧张起来。他不走,她也不好撇下客人去睡大觉,只好小心翼翼地提醒:“殿下,我要午睡了。”   “哦。”坐在梅花朱漆小几对面的男人从书卷里抬起眼睛,仍旧没有要走的意思。“你这里的书不错。”   炕桌上有一面架子,上面随意摆了些古玩书籍,都不是她自己的东西。眼看着裴启旬已经开始没话找话,城澄真不忍心告诉他:“是嘛,我还没看过。”   他手中拿着的是本《淮南子》,于她来说,的确是过于晦涩。他怕她整日在屋里闷着无聊,就提议道:“回头本王替你寻些书来吧。你喜欢什么?诗词,还是游记?”   她突然局促不安起来,感觉自己在他面前像个没文化的瞎子。老实说,他说的她都不喜欢,诗词呢,美则美矣,但不如唱到歌儿里有趣。至于游记,比起拾前人牙慧,她更喜欢亲自去游览那些名川大河。但看他这样辛苦地在找话题,她不忍拂了他的面子,便说:“都好。”   他看出她是真的乏了,担惊受怕了一早上,是该好好睡一觉。有他在,多半儿是睡不安稳的。只好恋恋不舍地放下手中的书卷,往外走去。   婢子打起银条纱帐子时,带起一阵香风,和她身上苏合香的味道很像。清清淡淡,却又有种翠幌娇深的缠绵。他忽然间明白为什么温柔乡总被称为英雄冢,大抵就是因为这份美好太过让人贪恋了吧。   裴启旬果然让人送了好些书过来,在他看来都是极其浅显易懂的,她却能抱着打起瞌睡。他来看她时,只得哭笑不得地为她盖上薄被。   淮河水灾一案终于落下帷幕,转眼间已是初冬。奕郡王府传来好消息,昨日傅云舒临盆,生下了一对双胞胎。城澄很想去探望,但宫里老人有说法,说是孕妇和小孩子会冲撞。她就叫人送了一对长命锁还有亲手做的小衣服,高兴得跟什么似的。   荣王在旁笑着看她,孩子已经七个月大了,她肚子圆滚滚的,像是个球儿,自己却跟个孩子似的,脸上满是雀跃的神色。他喜欢看她这样生动的样子,然而总怕她磕着碰着,早就叫人把屋内所有有棱角的家具物件能收则收,或者在尖锐处包上软布。   “小心些。”他按着她坐下,禁不住问:“你很喜欢小孩子么?”   “嗯!”她不假思索地回答,面上的喜色却像潮水一般退却。   “怎么了?”他不知自己哪处又碰到了她的逆鳞。   城澄歪头打量着他,紧张地问:“你……不喜欢小孩儿吗?”   荣王和她成婚之前已经老大不小了,竟然一个孩子都没有,这让她不得不怀疑。   他没想到她会是在担心这个,但不管怎么说她开始在意他的想法,这是好事。“不是不喜欢,只是过去征战在外,没有精力去抚养一个孩子。”他说的是实话,裴启旬一直以为“养不教,父之过”,如果他不能亲自参与孩子的成长,那他就不配做一个好父亲。他也怕自己的儿女会被深宅妇人养歪,索性就一直拖着,直到如今。   她像是松了口气似的,心思都写在脸上,非常惹人怜爱。他不禁笑了笑,温声问她:“可以摸摸你的肚子么?”   她莫名觉得这句话哪里不对,但还是点头“嗯”了一声。他温热的手掌随即覆了上来,轻柔而眷恋地抚摸着,像是对待稀世的奇珍。   “不用这么小心翼翼,”她笑着说:“程太医说了,我这胎坐得稳,没那么容易掉的。”   “不许胡说。”他温柔地责骂一句,没有半分力度。城澄吐吐舌头,突然发现自己好像没那么怕他了。看起来高高在上的荣王殿下,其实对她很容易心软的呀。   突然间,两人同时看向对方。荣王眼中浮现出惊喜:“他动了!”   城澄笑着点头,这早已经不是第一次胎动了,只不过先前她一直疏远着他,裴启旬没这个机会亲身感受。   他突然无比期盼自己的头一个孩子,和城澄猜起是男是女。说起孩子的性别,她有几分敏感,正好趁机问他:“你一定很喜欢儿子吧?”   他诚实地点头:“如果是儿子,本王可以亲自教他读书和骑射。”但如果是女儿,恕他生母早逝,又没有同胞的妹妹,实在不知道应该如何和女孩子相处。大概会无休止地溺爱,把她捧到天上去吧。   她在他肩上轻轻一砸,娇嗔道:“哎呀,你不应该骗我,生男生女都一样的么?”   这亲昵的举动叫他欣喜,裴启旬强自压抑住咧嘴傻笑的冲动,勉强维持住亲王的尊荣:“那你呢,你喜欢男孩儿女孩儿?”   “喜欢女孩儿,但不想生女孩儿。”女孩子这一生太苦,出嫁从夫,夫死从子,但凡有一点自己的主意,就会为纲常伦理所不容。她看似活得潇洒自在,但背后受过多少苦楚,经过多少非议,只有自己心里清楚。她庆幸自己有这样强大的心脏,但不想让她的女儿再经历一遭。   他看她神色黯然下来,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低声宽慰道:“你放心,无论是男是女,本王都会保护好咱们的孩子。”   可有些时候,天命难违,即使尊贵如他,也有一些事情无法掌控。 ☆、第30章 公主   第三十章公主   寒冬腊月,朔风裹挟雪沫尽数拍打在窗栊上,积了厚厚的一层雪。左右城澄又不出门,她不许人扫了她门前的雪,平白破坏了气氛。裴启旬纵着她,干脆给下人们免去这则差事,王府上下一片冰雪。   书房里,裴启旬捏住笔管,压着宣纸批下宣谕。这几日他鲜少去往兵部,一则,漫天大雪,勾不起往外头走的兴致;二则,兵戎之事,咸决于荣府,这不就够了吗。   至于三则……城澄临盆,他放心不下,只想随时守在她身边,寸步不离。   狼毫轻重缓急,自有铁画银钩显露于纸上。银盆之内,炭火正旺,微有些许爆裂之声。待最后一笔落下,他随手将笔管掷入笔洗,清水晕染墨色,好似墨云翻飞,有吞噬乾坤之势。   他起身走至炉边,轻拾火钳,放入一枚木块。不时有火星升起,而后寂灭。   “王妃起了么?”他问身侧的南慧。   南慧应了一声,他便拉开檀木红门,任由冷风扑面。适才的困倦顿时一扫而空,裴启旬将石青色的刻丝斗篷一裹,迈出屋子。   屋檐下的石阶上早已覆盖了厚厚的雪层,靴子踩着青阶而下,半分没入雪内,将积雪由松软而踩实。他突然忆起儿时的乐趣——宫里不许有积雪,他就悄悄带着三弟去天一门前的空地上去踩雪。那一处甚少有人去,每次都会留在最后被处理。现在想来,应当是宫人们知晓小主子的乐趣,有意为之。   他还记得三弟年纪小,却很贪玩,蹒跚地跟在他的后面,踩他的脚印。现今是绝不会如此了,他们都长成了不动声色的大人,朝陌路而行。   他闲庭漫步,顺小道而行。几根枯枝之上的积雪因随手一拨,掉下好些落在肩膀上,也不拂去。一路顺手折了几只开得正好的红梅,到她小院门口之时,已成一景。忍冬连忙接过,插瓶蓄水,还贴心地拿去给城澄闻。梅花清淡,正是她喜欢的味道。   她笑了一笑,起身要行礼,还没站起就被他按住。“没几天就要生了,你这是做什么?”   “礼不可废,以后做了母亲,我也要教他皇家的礼节,自己怎么能不会。”她向来不耐烦冗杂的礼数,但她的孩子既然生于皇室,就不可以不顾这些礼节。是无奈,但却是必然。   他拗不过她,倾身去看她写的字。她其实很聪明,他把着手教了几日,便写得有模有样,自己还上了瘾,寻了赵孟頫的帖子来临。她不学无术时,他管着,如今好起学来,他也得管着:“这么早就练字?歇着吧,别累着眼睛。”   她刚想抱怨他好烦,秀眉突然深深锁起,整个人痛得倒吸一口凉气。   他紧张不已,但仍保持着惯有的冷静:“肚子疼?”   她吃力地点头,疼得说不出话来,只得仰头喘息。他急忙将她搂在怀里,让她有个凭依。   下人们早就知道这几天就是正日子,虽然紧张,却并不慌乱。不待主子吩咐,便有条不紊地各司其职。烧水的烧水,喊人的喊人。稳婆早已在府内住下,转眼间的功夫便已准备完毕。   裴启旬亲自将她抱到产房里去,握着她的手守在一旁。早先底下人没料到这一出,产房里连个踏脚都没准备。   哪有让堂堂亲王跪在地上的道理?南慧刚要劝,就得了她主子一个“滚”字。她管着王府也有几年了,一时面子上有些挂不住,却也只得按捺住悲色,面无表情地退了出去。   城澄这会儿已经缓过来了一些,刚才多半儿是吓的,毕竟是头一胎,是女人的生死大劫。她在他手心挠了挠,裴启旬附耳过去,就听她低声说道:“你出去。”   他心头一震,眼底涌现处受伤的神色。他想坚持,可终究在她坚定的眼神中败下阵来。只得等在门外,听她痛苦的呜咽声断断续续地传来,仿佛正有人在用钝刀子将他缓缓地凌迟。   终于在日落时分,她拼尽力气,诞下一女。他终于忍不住,冲进去看她。只见城澄光洁的脸上满是汗水,好像刚刚经历了一场浩劫。   她脆弱得像是新出胚的瓷器,他甚至不敢碰她,生怕她轻轻一碰就会碎了。城澄没有力气同他客套,只微微笑了一下,便陷入沉沉的梦境。   小郡主的出生,让整个荣王府上下都是一片喜色。各宗室大臣前来送礼之人络绎不绝,都被拦在二门之外,没人来打扰她的清静。城澄现在的确需要静养,她以前不知道生孩子竟然这样麻烦,本以为生完就完了,谁知还要下奶、排恶露,疼痛的事情仿佛一件接着一件,没个尽头似的。好在孩子乖巧,又不用她亲自带,省下不少力气。   小郡主满月的那一天,荣王府里一改往日的寂静,大宴宾客,意与天下人同欢。酒兴正酣之时,宾客们都吵嚷着要见小郡主。城澄便大大方方的抱了女儿出来,只见母女两个皆是肌肤胜雪,眉目如画,惹得众人好生羡慕,连连向荣王贺喜。裴启旬只觉从未有过的满足,仿佛前半生的遗憾都被她们母女填满了一般。   这一日本应是宾主尽欢的一天,可是没有想到,一道圣旨突然打破了原有的和乐。   几乎是从宣旨公公迈入厅堂的那一刻起,城澄心中便陡然间生出一股不详的预感。果然,在一串冗长的说辞之后,皇帝的真实意图令他们心惊——他竟然想要收小郡主为养女,将她封为公主,接入后宫!   城澄产后本就体虚,这会儿意外横生,她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气一般,无力地跪坐在地。   她是不怕皇帝的。如果裴启绍在这里,她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当面和他对质。她不能让别人抢走她的女儿,哪怕豁出去这条性命,她也不会眨一下眼睛。   可是他躲在了圣旨后面,用天子的身份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觉得自己不能呼吸了,天地都失去了颜色,陷入一片混沌。   到底还是裴启旬冷静一些,他扶起城澄,与她一同叩谢天恩。起码做出个样子,在外人面前过得去。等把所有人都打发走了,她窝在他怀里大声哭泣,像个无家可归的孩子。   “他、他怎么可以!”城澄恨得心头滴血,当真恨不得扒了他的皮,“祉儿还那么小,还不会叫我母亲……他到底是有多恨我,才会绝情至此,将我逼到如此境地!” ☆、第31章 别离   第三十一章别离   此时此刻,裴启旬心中的怒火和恨意,绝不少于城澄半分。然而他是一家之主,面对突如其来的变数,他必须冷静下来,顶天立地。   他将怀中女子的头发温柔的理顺,一面用帕子替她拭泪,一面低语:“傻姑娘,他不是针对你。祉儿是本王的独女,他将祉儿封为公主,分明是想拿她作质子。”   她从没有想到这一层,闻言顿时大惊失色:“难道说,他还会伤害祉儿不成?怎么说,祉儿都是他的亲侄女……”   说完她自己也觉得可笑,天家无父子,更何况叔侄。金枝玉叶说得好听,一步走错,便会成为明道皇权的牺牲品。   他摇摇头:“既然要以公主之名迎入宫中,皇帝自然会给祉儿公主应有的礼遇。只要本王不反,她便安全无虞。”   城澄立即从他怀中挣脱出来,一双被泪滴洗过的眼睛清澈如溪,一瞬不瞬地望着他说:“王爷,您是不会反的,是么?”   这几年来,她一直排斥接触皇室中人,甚至抗拒得知天家的消息,好像这样就能忘掉自己荒诞的曾经。却没想到绕来绕去,她却成了局中之人,笼中之鸟,怎么飞也飞不出去,反倒越陷越深。   说起来,她虽诞下他的子嗣,但他们还没有交心。荣王本不必完全同她交底。但为了不给他们夫妻间的未来留下隐患,他冒险地将自己此时的真实想法说与她听:“恰恰相反,本王现在就想领兵进宫,把皇位抢回来!祉儿可以是公主,但不一定就要是他裴启绍的女儿,不是么?”   她只以为裴启旬说的是气话,连连摇头:“不,不行,你不能反……”   他挑眉看她,眼底隐约浮起失望之色:“怎么,难道你还念着和三弟的旧情?”   “我没有!”她气愤地辩解,“我还不是为你考虑!虽说你掌管着兵部,可现在能调遣的也只有一个通州大营。五万人马说多不多,皇帝只要调遣丰台大营和神机营就足以对付你!”   裴启旬十分意外:“你从哪里知道的这些?”   “你真当我是个傻子吗!”她被逼到极致,不再伏小做低。如同褪去蛹衣的蝶,绽放出原本应有的美丽。   “你说的对,现在还不是时候。可祉儿怎么办?三日后便会有人接她进宫,你可舍得?”他承认,他的确想反,但要做到万无一失,至少也要准备个三年五载,甚至十年、二十年。裴启旬一直以为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若是最终胜利的人是他,那么就算是以十年磨一剑又有何不可呢。可是他没想过会遇见她,让他有了为之而拼命的理由。如果他的奋力一搏能让她不再伤心,又有何不可呢。   城澄死命咬着嘴唇,泪眼婆娑地看着他,仿佛一尊雕像般立在那里。直到胸口已经疼痛到麻木,她才终于作出决定:“你不要做傻事,祉儿进宫,我们终究会有重逢的一日。你若谋反失败,我们全家都会丢了性命。”   她突然冷静下来,还反过来劝他,令裴启旬惊讶不已。她不是个平凡的姑娘,于危机时更能体现出她的能力。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日复一日,他愈发为她着迷。   夜幕降临,裴启旬让人燃了安息香,助城澄早些歇息。她却不肯睡,熬红了一双眼睛,百看不厌地望着襁褓中的女儿。夜已经深了,他仍旧陪在她的身边,没有离去的意思。想不到大婚之后他头一次留宿在梧竹幽居,竟然是这样的场景。他心中没有庆幸,只有无比的悲戚。   时光于弹指间逝去,三日期满,宫里一大早便来了人,称是迎接明娴帝姬。   这三日间,城澄说服了荣王,也无数次说服自己。可是当那一刻真正来临之时,她还是心如刀割,不能自已。   眼看着她抱着襁褓不肯撒手,安福海不耐地板起了面孔:“王妃殿下,您这不是让我们做奴才的为难么?外头天冷,公主还小,经不起折腾,您快松手,让奴才们接公主回宫吧!”   “再等一会儿。”她贪恋地看着怀中的女儿,苦涩道:“下回见她,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了。”   “王妃说的这是哪里的话,逢年过节,宫中大宴,您总有能瞧见公主殿下的时候。”他见城澄不肯撒手,干脆上前试图抢过孩子。   裴启旬原本一直在旁冷眼旁观,见安福海突然动起手来,立即毫不客气地捉住他的手臂,寒声道:“安公公这是做什么?”   安福海好歹是皇帝身边的总管太监,在后宫的太监里头数一数二的有脸面,现在就这么被荣王钳制住,顿时大感颜面扫地。但碍于荣王威名,他不敢太过放肆,只得试图转移他们的注意力:“荣王殿下息怒,奴才也是奉旨办差啊。您要是有什么不满,只管进宫找皇上说去呀!”   “狗奴才。”裴启旬反手将他重重一推,厌恶道:“这几日本王去了乾元殿几次,你不知道么?哪一回见到了皇上?”   安福海讪讪地摸了摸鼻子:“天这么冷,圣躬违和,殿下理应体恤。”   “罢了。”城澄站了起来,将孩子交给宫人。“你们走吧。”   安福海喜形于色:“哎呀,多谢王妃。”脚底抹油,说着就要走。   “等等。”城澄叫住他们,“这里有些衣服,是我亲手为公主做的,你们一并带去吧。”   “这……”安福海为难起来,“宫里有宫里的规矩,公主所用服制,皆有定仪。王妃此举,怕是坏了规矩……”   她失望地垂下眼睛,默然无语。   等他们一行终于离开荣王府之时,也将她的心给一并带走了。不得不说,皇帝的这一步棋下得高明,一招便制住了她的死穴。她本以为他们的缘分早在七年前就已经断了的,却没想到裴启绍还能用这样无耻的方式,强行留在她的视线里。   “他有六个女儿,四个儿子,为什么还要抢我的昭祉?”道理她都明白,只是仍旧怨怼伤心。   “帝王之术,在于攻心。”他怜惜地将她搂入怀中,而她就像个木偶人一样,没有丝毫反抗的意思。   以前他们总觉得看不透彼此的心,但此时此刻,两人只觉从未有过的惺惺相惜。悲伤、愤懑、无力……百感交集。这样的心情,天地间只有为人父母者失去幼子之时方能体会。   “你放心。”他低声承诺,无比坚定,“本王一定会接祉儿回府,一定!” ☆、第32章 奥妙   第三十二章奥妙   其实,荣王不是没有想过要“狸猫换太子”,只是那终究是戏文里的故事。皇帝这一道圣旨来得太突然,没有给他们留下准备的时间。一旦被发现,那便是欺君之罪。城澄说的没错,没有万全的准备,裴启旬冒不起这个风险。毕竟现在的他不再是孤身一人,而是为人夫,为人父。更何况上一回他察觉到荣王府里有皇帝的眼线,回府后彻查了一番,却只是查出了两个无关紧要的杂役。如果他没猜错,现在的荣王府里,仍旧埋伏着皇帝的人手,而且就潜伏在他们身边。   思来想去,也只有暂时委曲求全,等到羽翼丰满的那一日,再夺回原本属于他的一切。好在他身边还有城澄,有她在,他至少不必再像从前一般孤寂。   女儿被带进宫之后,一连好些日子,城澄都像是被凄风苦雨摧折过的花儿,没精打采地呆在房里,没有半丝生气。裴启旬日日去看她,然而他不会说多少开解的话,只有做实事。   近日他得到一把良弓,谓之轩辕。书房之内,裴启旬轻摩弓弦,取出羽箭三支,张弦搭弓,只见箭矢若流星,若龙行,尽数钉入北墙,将悬挂其上的一道明黄钉死其上。   “皇帝之宝”,怎敌轩辕之弓?裴启旬唇角微挑,耳畔但闻步子由远及近,是庄征入内跪禀:“启禀王爷,具折已上奏,收录于内府。”   荣王微微颔首,心中不免有几分好奇,不知皇帝看到他这道折子时,会是怎样的反应?   出乎意料的是,他的折子被压了整整七日,未见朱批。裴启旬思来想去,这不是件小事,还是亲自进宫探探皇帝的口风为妙。于是朝袍顶戴穿戴齐整,躬身入轿,一行进了宫。来到宫门候传时,天色仍旧蒙着一层灰。   远方天际渐生白光,冬日的艳阳没有多少力气,不过徒有艳丽。好在这回皇帝没有叫他久等,很快便传进。大概这便是帝王之术,不可一味打磨,还要适当给一些恩典,叫臣子感激。   荣王入得殿内,行礼如仪。皇帝很快叫起,他顺势起身,眸子不经意一瞥,细窥龙颜,满脸的疲倦。他干脆直入主题:“皇上,臣前月有折奏上,却未曾见到廷寄朱批啊。”   裴启旬不知,此时皇帝面前摆着的那道折子,正是他亲手所书。皇帝一笑,目光又落在那龙飞凤舞的字迹之上——   奏为恭报兵部整顿武备及铸造夷炮折,仰祈圣鉴事。   窃臣向闻周公先有杀伐,而后有礼。然自宋明以来,渐成礼法,荒废武备,杀伐不用,致天道日衰,生民愈弱。卫灵公问陈而孔子不答,后世儒生皆以兵为讳,儒士皆以武为耻,然非子穷,乃卫灵所求者非君子之武道也。   然何为君子之武道?必募勇以为兵,必去老而进新,必演武以自强,必裁撤以为精,不如此,以我国家,兵冗而杂,冗而弱,费饷则有余,御侮则不足。募勇以为兵,则授田以自耕,耕隙以练士。耕者无徭无赋,闲时为农,战时为兵。去老而进新,则除病害以振奋,老而有功者,亦为费饷者,倘能剔除,则国帑亦或有余。演武以自强,则四时皆战态,春则练兵,夏则淌水,秋则狩猎,冬则乡射,使之愈演愈精,愈演愈强。裁撤以为精,则如河道壅塞,疏通为要,兵者不在多,而在精,我国家兵源繁复,兵丁冗杂,军制废弛,理当裁撤,以为精锐。边防要地,宜别设屯卫,以驻久练之兵,若沿海沿江之水师,亦宜别设,非农之可以兼为耳。此四者行之不断,方可期天威永驻,外夷不侮。   数兵之中,火器为精,火器之中,夷炮最强,能一毙多命,其声若天雷,其光若天火,贼闻胆寒,亘古以来未尝有此最上之器。先帝以为利器,铸之大内,自前岁草拟图纸,着沙俄工匠造办五百门,已完工三百门,尚缺二百门,抵用三千两一门,尚缺六十万白银,请旨拨款,以为公用,已拟送户部知道,具折谨奏。   臣荣亲王领兵部尚书衔裴启旬   延祚二年一月十八日1   通篇大论,有理有据,归根结底,不过两个中心要义:军中人员调动,还有要那六十万两白银。   神机营也就是火器营,原先便是由裴启旬统领。去岁新帝登基,忌惮其势力,故而收回,由皇帝直接管辖。然而皇帝日理万机,军中事宜,自然不及荣王了解详细。如今他掌管兵部,提出的这些建议本身并没有什么问题。   荣王的折子,皇帝早已看过,却故意压了几日没有批。原因无他,就是为了压着裴启旬。亲王之位,兵部尚书,手底下还掌控着一个通州大营。这一项又一项的尊荣,皇帝不介意给。可他想让荣王知道,什么是为人臣子的道理。裴启旬虽为兄,但归根结底他才是皇帝。   军中事务,仍属他辖,只要合情理,这折子皇帝会批。只是什么时候批,和同一批送进来的折子相比,早几日,迟几日,都是皇帝说了算,容不得臣子质疑。   皇帝嘴角微挑,道:“许是折子多,压着了。荣王放心,你的折子,朕一定会批。”   裴启旬今日来,便是为了探测圣意。不过除了这道奏折的命运,他还看出点儿旁的意思来。于今之言,圣上一则在用着他,二则在防着他。防着也好,防着便能走一步,惊一路,岂不是更有乐趣?   至于去月之折,人员调动,布防更变,个中奥妙,自是不必言说。荣王微微一笑:“臣只是觉得奇怪,往日折子往往速批,怎么这回……臣没有旁的意思,不过担忧皇上太过操劳。圣上虽是天子,但亦是凡人。若是累了,歇歇也无妨。”   至于皇帝的承诺,似嘲似讽,似劝似慰,颇有些让人捉摸不透。多说则多错,裴启旬没有多言,说完事情便告了退。   回到府里,裴启旬心情不错,直接往城澄的小院走去。近日他常去陪伴王妃,南慧已经叫人把梧竹幽居的西配殿腾了出来,用于置放一些荣王日常所需的物品,也省得下人来回折腾,取他要用的东西。   荣王喜欢清静,不喜欢下人呼来唤去,大声通传。他立于檐下,伸手将木门缓缓一推,便径自进得房内。 ☆、第33章 暖香   第三十三章暖香   冬日惫懒,城澄窝在房内,许久不曾出门。他进来时,她正抱着个暖炉,窝在炕桌前画画儿。不为陶冶情操,只为解闷儿。   这荣王府里主子少,下人也少,空空旷旷,有时候静得吓人。起初她难免有几分不习惯,日子久了,也就习以为常。日复一日,她渐渐和裴启旬一样,对声音极其敏感,一点点响动都会敏锐地捕捉到。   房门并不算老旧,然而自外推开,还是会发出轻微声响。她下意识地顺着声音向门口看去,那人挺拔而修长的身影便猝不及防地落在视线之中。她握笔的手一顿,一幅即将完成的小像,就这么毁了。   心脏突然错跳了一拍,城澄赶忙搁下手中的笔,将那团纸窝了,随手丢到一边。她作势直起身,也没下地,只道一句:“王爷,您来了。”   屋外,冰天雪地,银装素裹,推开木门,却好像进入另一个世界。暖气铺面而来,将雪子化掉不少,继而渗进衣内,不过他并不在意,只是打量着这房内。   透过一扇樱草色的刻丝琉璃屏风,他看见她在炕上坐着。数月下来,面容仍旧如未嫁时娇俏,唯独性子似乎沉稳了些,不知是变故所致,还是书本熏陶?   他解开斗篷,自有下人过来伺候。等换完常服,他走近她,在暖炕上坐下,就近从木隔上取下几卷书:“这些书都看完了?”   他打开绀蓝色书箧,取出其中几本,信手翻了翻。这些都是数月前进上来的,在她这里倒是放的格外好,几乎能与新书媲美——不,准确地说,这就是一堆新书。   听他提起书,城澄不由有点儿脸红。先前他怕她无聊,就像夫子一样给她布置了不少“课业”。可看书这种东西,就应该是兴之所至,兴趣所然,读起来才觉得有趣。他给她寻的那些,实在是太过晦涩了。   她颇为苦恼地支着脸,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可怜巴巴地望着他:“看完封皮了。”   她的话落在耳里,他翻书的手不觉一顿,几乎要笑出声来,不过终究只是如平日那般挂着浅浅的笑,并不显露多少笑意。   送来这里的书,在他看来已是最为浅显易懂的了,未曾想她仍旧只看了封皮。罢了,看来凡是和经史子集沾边的大道理,在她这边都难逃沦落冷宫的命运。下次得叫庄征购些笔记小说,野史杂论方是。   他虽这样想着,但心中难免仍有几分意气,想给他的王妃肚子里头增添一点墨水。既然她不看,那他便督促一番试试。反正他们小的时候,不也是这么学过来的吗。   他挪开桌案上的笔墨纸砚,将《左传》翻到第一页,放在桌上。火盆子烤着适才微微有些湿的衣袍,这时候已经干爽了不少。他的声音也温软起来,像是在哄小孩子一般:“念念。念好了放你假。”   一听说能放假,城澄顿时双眼发亮。她终于可以出府了么?可等眼睛在他递来的那本书上一扫,她顿时又灰心丧气起来。哦,左传,一堆老头子的故事,与她何干呐……   她心里头这么想着,碍于荣王“淫威”,却也只得乖乖地凑上去看。结果只瞧了几眼,她就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哈欠。赶忙捂住嘴,心虚地抬眸觑他一眼。好在裴启旬的目光似是落在自己的衣袍上,并未注意到这些小细节。她松了口气,念道:“元年春王正月。三月,公及……公及……及……”   万万没想到她在第一行就卡了壳,城澄丢脸至极,却也只得硬着头皮指着那个“邾”字问他:“这个……这个字念啥?”   待她细心读书的时候,他的眸子扫过她的脸庞,看那委屈的小样子,心里必定是一千个一万个不愿意。美人就是美人,即使是鼓着腮帮愁眉苦脸的样子,都是那样的撩人心弦。他想起将她绑来王府的那一天,她问他为什么非她不可。其实也不尽然,离了她他照样能活,只是有她在,日子会更有意思一些罢了。   没几个字入耳,她就已是磕磕碰碰,一句话非得念成两句话不可。   他轻轻笑了笑,想起小时候。《左传》大抵是在上书房念书时夫子逮着自己背的,那时候老夫子总是摇头晃脑地讲这些孔孟之道,仁义礼智,若他们背不出来,就得在孔子牌位前跪着以示惩处。彼时有兄弟,有情谊,陪跪也是一道,一点都不觉得苦。如今呢,别说孔孟之道,兄弟之谊早已荡然无存。   窗外朔风正紧,入得耳来,似有鬼魅嘶喊。听得一句“这个字念啥”,裴启旬方是从悠远的记忆中回神。眸子微微眯成一条线,瞧得页面,估摸着她大抵是念不出来,遂是言道:“邾。”   不及她说话,他又问道:“之后便是夏五月,郑伯克段于鄢。你且看看,我是郑伯还是共叔段?”   和他相比,她读书不多,但郑伯克段于鄢的故事那么有名,她想不知道都难——郑庄公和共叔段兄弟两个,为了皇位斗得你死我活。郑伯故意纵容其弟,令其骄纵,生出谋逆之心,继而对其打压。   他问城澄,他是郑伯还是共叔段,这个问题问得似乎有些过于直白,叫她有几分不知如何回答是好。要说他是郑伯,可现在坐在皇位上的人,却是裴启绍。要说他是共叔段——兵败,客死,似乎太不吉利。她想了想,故意装傻:“唔……应当是郑伯吧?”顿了顿,添一句原由:“毕竟您年纪大。”   她说话的声音很轻柔,叫他还能听见炭盆燃烧时发出的那一阵轻微的噼啪声响,亦如爆开在心头的一阵笑意。他在人前向来是矜贵而庄严的,此时也只能告诉自己,他没笑,此时断不能出去笑半天再进来。   他只能微微侧首,含笑看着她。这是呆蠢还是大愚若智呢,他愈发猜不透了。避重就轻,这般熟稔的手法,倒叫他微微吃了一惊。也不去管那些书,裴启旬径直走到她跟前。炕上就这般大小,他的身子拦在炕沿之上,便将她笼罩在一片小小的天地里。   他轻轻捏住她的下巴,眸子盯着她的眼睛。眼前的女子面容姣好,水眸清澈明亮,他承认,的确令他怦然心动。   他似乎是提高了一些声音,但也不过是些许起伏,仍旧沉住了气:“对,本王年长,因而本王更有资格去坐定这江山,你懂吗。”   上一回女儿被夺,他还可以推说是冲动,但这一回将谋反的心意这般直接地坦露在她面前,裴启旬也不是不紧张的。像是害怕听到她的回答一般,也不管城澄究竟愿不愿,他突然低下头,吻上了她的薄唇。 ☆、第1章 .1   第三十四章交心   她已尽量小心翼翼,试图避开敏感话题,但他终究不是那般好糊弄之人,到底还是动了些气。这气,不知是对她的“糊涂”,还是对那看似只有一步之遥,却遥不可及的皇位。   说话间,两人间距离突然拉近,在她还未反应过来之时,他的吻已经落了下来。霸道,强势,不容置疑。这是他第一次吻她,城澄紧张至极,心脏骤然收紧,仿佛被人狠狠攥住。   她的唇瓣一如他想像中的那样柔软,好像水做的一样。可天下至柔之物,莫过于水。古人所言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大抵便是这般道理。他太贪恋这份美好,舍不得分开,也不想分开。   两人紧紧贴在一起,但觉发香攒动,让人不自觉地闭上眼,沉迷其中。她既然为他的王妃,他自然吻得——他在心里这样告诉自己,像是给自己打气一般,然后逐渐加深了这个吻。   他像一座巍峨的高山,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的双手本能地想要推阻,最后却只是抓住了他有力的双臂。   她在心里不停提醒自己——城澄,他是你的丈夫。所以她闭上眼睛,任由他肆意掠夺,尽她所能,也给他些许回应。直至几乎喘不过气,她才哀求似的轻唤:“王爷……”   她仍是不自觉的动弹,好似一昧的想要挣脱,又好似不愿放开。只不过他的力道要远胜于她,一手扣住她的肩膀,她便动弹不得。自唇边吻向耳根,自心动渐入难耐。此时的城澄仿佛鲜妍的花儿,承载着清甜的露水,待他采撷。   他不明她的心意,城澄却知道自己还是没有完全敞开心扉。虽是出身风月之人,却并非生性水性杨花。不过短短数月,要她全心爱他,还是太过勉强。但如今,木已成舟。她想试一试,和他一起好好地走过这一程。   荣王虽不懂女人,但并不迟钝,她在抵触自己,他很快就发觉,心中不免有几分丧气。手上动作缓慢几分,但并没有停下。轻褪腰封,只留下薄薄的一袭中衣。他苦笑着在她耳边低语:“本王又不是虎豹狼豺,有这么害怕吗。”   他不是什么虎豹狼豺,甚至还时常是副笑模样,可事实上他远比豺狼虎豹来得可怕。当然这话,城澄只敢在心里想想,说出来,激怒他,对她并没有什么好处。   屋内烧着地龙,燃着银炭,按说并不算冷。可能是因为紧张,她的双手都凉得跟冰一样。她想了想,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反而抬手搂住他颈,似是撒娇:“我冷……”   他有些意外,心里却受用得很,柔软的一塌糊涂。玉肌微露,皓齿相依,指尖触碰之际,的确能感觉到一丝寒意,与这温暖的室温形成鲜明的对比。他稍加猜测,就知这是心里极其紧张造成,犹如自己领军遇上大敌,看起来再镇定,内里也会冒出涔涔冷汗。   他心生怜惜,因而逐渐放慢了动作,不再紧紧扣住她。用绒毯裹紧了两人的身体,用自己的躯体温暖着她。   他不是柳下惠,又禁欲已久,自然想要。只是她轻颤着,仿佛羽翼还未丰满的鸟儿,他在逼着她坠下悬崖。他舍不得勉强她,只有将她抱在怀里,逐渐平复自己的心绪。   不过,就算只是到这一步,于他们而言也是进了一大步。她就停留在他怀里,这个认知让裴启旬感到欣喜。若在以前,这都是不敢奢望的事情。   他不明白,她这样柔顺而美好,怎么会有人舍得不要她呢。她搂着他的手指,好像生出了无数个无形的小钩子一样,紧紧地钩在了他的心上。他情不自禁,亲吻她的额头和侧脸,低声道:“别怕。本王不会伤害你。以前答应你的事情,现在仍旧作数。你是本王的王妃,你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本王都会尽可能满足你。”   城澄轻轻点头,心头涌过复杂感受。她一直以为自己这一生都注定会是孤身一人,从不曾想过会有一个女儿,还有一个丈夫,会有一个家。   人性大抵若此,如果从未拥有便不觉得什么,一旦有了一个温暖的依靠,就再也不想失去。她的双亲皆已过世,女儿又被皇帝夺走,她的家人,便只剩下他。此时此刻依偎在他怀里,不仅仅是因为害怕他,所以才听他的话,而是她实际上与裴启旬需要她这个妻子一样,她同样离不开他。   他总是叫她别怕,城澄却畏于他的深不可测,相处时难免处于恐慌。既然他已经敞开心扉,将那样重大的心事吐露给她,城澄投桃报李,也和他说几句真心话:“那您以后,能不能别总是笑?很多时候,您明明都不想笑的……”   世人皆言荣王无忧,时常都挂着欣然的笑意,又有人说,荣王乃笑里藏刀,该是敬而远之。裴启旬向来不大介意旁人的看法,两种说法于他而言都没什么差别。不过在他面前,还是头一次有人这样说他。他有些好奇:“为何呢?”   “生气的时候笑,喜悦的时候笑,悲伤的时候也在笑……我觉得您很累,甚至比那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还要累。”有时候,她甚至有些心疼他。可她知道,他不需要一丝别人的同情或是可怜。像他这样胸怀天下的男人,需要的是一个共同前进的同伴,而不是哭哭啼啼的拖累。   就像他刚才那样大逆不道的言论,旁人听了或许会唯恐避之而不及,可她恰好是个离经叛道之人,能够理解他想表达的点。她是他的王妃,理应是可以和他分担一切的女人。以前她总觉得是被迫,可现在长久地相处下来,倒不觉得他是个坏人,起码对她不算坏。更遑论女儿被人夺走,他们有了共同的牵绊和共同的敌人。她不该再那么抵触他了。   城澄抬起眼睛,看着他近在咫尺的眉眼,低低地说:“未知则生畏,我只是,想知道王爷您在想什么而已。”   他禁不住笑了,抓起她的柔荑,放在唇边轻轻亲吻。“好。”细细想来,的确是这个道理,他想让她卸下心防,自己却不脱下面具,怎能换来她的真心呢?   城澄的书没念好,但他还是给她“放了假”,带她出府游玩。她本就是驰骋于天地间的马儿,是他强行拘束了她一年。这会儿重回“草原”,高兴得跟什么似的,多日以来的阴郁仿佛一扫而空。   人的适应能力总是超出自我的想像,有些以为一辈子都迈不过去的坎儿,就算一时过不去,也终究会有拨云见日的一天。她心里仍惦记着女儿,但已经逐渐从愤恨中走出来,总归是一件叫人安心的事情。她很娇弱,但并不脆弱,与从小便顺风顺水的女孩子相比,蒲柳一样的姑娘生命力反倒更加旺盛。   她闹着要和他赛马,这是她由来已久的心愿。那时候他们还没有成亲,城澄估摸着是想逃掉。这会儿安定下来,大概只是图个爽快。   他痛快地答应下来,只是比赛之前,免不得叮嘱两句:“你太久没有上马,别跑得太快,注意安全。”   她应了一声,扬起马鞭,如同离弦的利箭般瞬间便冲出去好远。一身赤色金丝凤纹斗篷迎风飞扬,如同翩跹的蝴蝶,美得令人移不开眼。他并非刻意让她,只是静静欣赏了一会儿,方夹起马腹,扬鞭追赶。   她本以为自己领先,还有点小小的自得,谁知不过须臾之间便被他追上。两个人并肩驰骋一路,他显然是在刻意等她。城澄觉得没趣,率先放慢速度,让马儿慢慢地在草场上遛着。   “不比了?”他问。   她扁了扁嘴道:“愿赌服输,什么条件,你说吧!”   两人比赛之前就约定好,输了的人要答应对方一个条件。裴启旬早就想到自己会赢,所以说起自己的要求时,简直是张口就来:“你不是很会唱歌么?在荣府里倒是从未听你唱过。左右这里也没有旁人,不妨唱上一首听听?”   她有些意外,没想到他平日里那么严肃的一个人,竟然想听自己唱歌。她还以为他除了打仗和看书,就没有什么旁的兴趣呢。如今看来,她对他的印象先入为主,倒是存了不少偏见。   “这里风太大啦,”她说:“等回府吧,我可以一面唱,一面奏琵琶。”   他说好,见日头渐高,就带她去吃中饭。城澄本是个极爱享受生活的,京城里的大小饭馆都混得门儿清。可她几乎一年没出来,好多地方都换了招牌。又思量着荣王的身份不适合吃小摊,一时不知去哪里是好。   裴启旬见她为难,就提议道:“去得闲居如何?”他隐约记得她和傅云舒来过这里,据说她很爱吃得闲居的酒菜。   她正难以决断,听他这么说便立即答应下来。   到了熟悉的地方,她不免想起故人,就问他可不可以去看望云舒。他现在对她已经放心很多了,可傅家和奕郡王毕竟都是保皇派,与荣王不是同一路人,不知裴启旬肯不肯冒这个风险,放她这个还没有完全收心的王妃去对手的地盘。   他说“进去再说”,谁知刚进门,他们就迎面遇上了两个故人。 ☆、第34章 .1.1   第三十五章吃味   什么叫尴尬?在酒楼门口,偶遇一年未曾见面的至交好友和他的夫人,这算不算尴尬?   反正此时此刻,城澄只想找个门缝钻进去。一年前她信誓旦旦地说自己不会嫁人,还拒绝了宋行霈的求婚。现在却言笑晏晏地和身边这个男人在一起,还为他诞下了子嗣。什么叫说脸打脸,说的就是她吧。   初春的天气,恻恻轻寒。城澄穿得单薄,裴启旬怕她冻着,便揽她入门,笑着同长公主寒暄。   这是城澄头一回见长公主,她穿着身宝蓝色的灰鼠皮袄,自有身为公主应有的雍容。但她却并没有半点公主的架子,看起来很是和气:“大皇兄好久不见!这位便是嫂嫂吧?早闻皇兄金屋藏娇,不轻易叫外人瞧见。怀怡一直不敢叨扰,倒是失了礼数,今日方才拜见。”说着便是对城澄一礼。   城澄连忙侧身避开,只受了个半礼。她弯了眉眼,尽量让自己笑得好看一点:“长公主客气,回头若得空,不妨常来府上坐坐。”   长公主从善如流地说:“那怀怡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城澄笑笑,正不知说什么是好,就听身旁的裴启旬问道:“你们这是要走?”   “是啊,真是可惜,要是皇兄来得早一点,还可以和驸马痛饮三大白。”长公主说着便眸光轻柔地望向身侧的宋行霈,又看看荣王,“小时候皇兄不是总说,将来哪家的小子要娶怀怡,就得先过皇兄这一关么?去年皇兄绕过了他,但这一顿酒定是少不得的。”   “皇考仁慈,临终前还惦记着咱们兄妹几个的婚事,你我还有老四,去岁成亲都太过匆忙,倒是为兄疏忽了。”他对长公主歉然一笑,又望向行霈,好像从来不知道他和城澄的关系一般,陌生又客气地说道:“改日可要与驸马一叙。”   宋行霈沉默多时,这会儿才恭敬回应:“荣幸之至。”   “好啦,皇兄,你们快进去吧。这会儿才用午膳,可别饿着了嫂嫂,那便是怀怡的罪过了。”长公主扯了扯行霈的袖子,温言道:“我和望之就先回去了。”   荣王一点头,长公主夫妇便相携离去。   他们走后许久,城澄都没有开口说话。直至两人在雅间里落座,他已点完一桌她爱吃的菜,她还是沉默,与方才在马场上活泼的样子截然不同。   他感到憋屈——莫名的憋屈!她说她与宋行霈没有男女之情,那如今这又算什么?只是见到他与怀怡在一起,她便这样难受,连话都不肯和他说一句,笑脸也不肯给他一个,当真全然不顾他的感受么?她究竟把他当成什么!   这边裴启旬的内心正经历着冰火两重天,那边城澄的心思却全然飘到了另外一个世界。一年没见行霈了,刚才顾忌着长公主和荣王,她连正眼都没好好看他一眼,更别提问他一句最近过得怎么样了。他过得应该很好吧,长公主看起来很好相处,出身尊贵又知书达理,应当是个很好的妻子,她为好友感到欣慰。   对了,她听到长公主叫他望之。望之是他的字,只有最亲近的人才会叫,看来长公主和行霈关系很不错。当初应下这门亲事,他还有些不情不愿,现在当是释怀了。这样很好,她也是一样,人都应该朝前看,总会有云开月明的一天。   在她发呆的时候,小二已经上了满桌子的菜。荣王很少来外头的酒楼吃饭,得闲居的老板不认得他,但却认识长公主夫妇。见他们相识,便知道这一对也是贵人,不敢叫他们久等,忙叫几个大厨拿出看家的本领,紧赶慢赶着上了菜。   她很久不出来玩,活动了一上午,早已经饿了。见饭菜上齐,她便对荣王笑了一笑,开始用饭。她最爱喝得闲居的火腿鲜笋汤,汤鲜味美,别家都没有这个味道。一连喝了一碗半垫了肚子,才开始夹菜。   这回城澄才吃了几口,就发觉不对劲了。裴启旬一直盯着她看,自己却没有动筷。她以为是他挑食,嫌外头的饭菜不干净,就劝了劝:“王爷不习惯在外面用饭么?多少吃一些吧,中午不吃,怕是要伤胃的。”   她在关心他,这让裴启旬的心情稍微好了那么一点点。但他心里头还是老大不痛快——她也太迟钝了一点,竟然还没有看出来,他是在同她置气么?   “不吃。”他突然像个小孩子似的,赌气地说:“自家媳妇的魂儿都被野男人勾跑了,本王还吃的下么!”   城澄吃惊地看着他,过了好一会儿,终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只觉荒谬至极:“您说什么呢?”   “本王在说什么,你心知肚明。”他秉着“看破不说破”的原则,不想说得那么明白。说到底他这样在意,丢的都是自己的面子。他才不会那么傻,将自己的自尊心全部丢给他们践踏!   她这时才知道他生气了,只是他生气的点,她实在不能明白。明明刚才她连看都没正眼看宋行霈一眼,更别提和他说话了,怎么就叫裴启旬这样不高兴呢?于是她为自己辩解:“可我都没有同他说话呀。”   “你们明明认识,还那么熟稔,为什么不说话?”在他看来,这反倒是他们两个心虚的表现。   城澄讷讷道:“哎……这不是一年没见了嘛。也不想叫您和长公主误会,这才选择避嫌。哪里知道您还想了那么多呐?”   他被她怼得微微红了脸,矢口否认:“谁多想了?你们怎么样,本王根本不在乎。”   原本城澄还有些不明白他在想什么,可这一句,却明显是在欲盖弥彰。她终于明了,不由轻轻地笑了起来:“王爷,您该不会……是在吃味吧?”   “胡说什么!”他有些恼了,当真有掀桌的冲动,但想到城澄饿了一上午,才喝了一碗汤,吃了两口菜,肯定还没吃饱,便又强行忍了下来,拿起筷子闷声道:“吃饭!”   她笑得更深,听话地拿起筷子,眼睛却时不时地扫他一眼。见他始终盯着眼前的那道菜夹,就用公筷给他夹了两块酒醉鸭肝。   他的脸色逐渐缓和下来,说话却犹然带着些许脾气:“你总看本王做什么?好好吃饭!”   “好好好。”她连声应了,果然专心吃起饭来。许是头午跑了马的缘故,她胃口不错,不声不响吃下去一大碗,倒叫他有点刮目相看。   “怎么光吃,不见长肉呢。”他看着她仍旧单薄的身形,一点儿都不像个生过孩子的女人,只觉得是他荣王府的过错,没能把她养得白白胖胖的。   城澄笑说:“我从小就这样,消化不好,吃多少都胖不了。在河间的时候,有时风沙极大,他们都说我不顶事,风一吹就要被吹跑了。”   她难得同他提起旧事,脸上还带着温暖的笑意,仿佛一块温润的美玉,散发着柔和的光泽。   他禁不住好奇:“他们?除了你和宋行霈,还有旁人么?”   她轻轻横他一眼:“您以为呢?行走江湖,就我们两个孤男寡女么?”   “可是你们最为要好,本王还以为……”他说到这里,却没有再说下去。城澄问他以为什么,他也不说。   她没有再追问,只是已经想起了那段逍遥自在的岁月,就如同开了闸的洪水,再也停不下来。既然他有几分兴趣,她便主动同他述说起来:“其实,我和行霈虽然都是先下江南,再北上大同,但我们认识是在河间。我在江南流连了两三年,那个时候,我是不认得他的。后来我才知道,我们一直在绕圈。我去金陵,他便去临安。等我到了临安,他又去钱塘。兜兜转转三年,都没有见过彼此,大概也是没有缘。”   他听得入了迷,不禁追问:“后来呢?”从她回京的那天起,裴启旬就叫人打探她的行踪,所以她的一举一动,他都了如指掌。可城澄离开京城的那六年,就好像脱缰的野马回归草原,完全地隐没在了芸芸众生里,几乎查不出一点痕迹。他不是不好奇。爱一个人,总想了解她的全部,即使是裴启旬也终究不能免俗。   “后来,说出来不怕你笑话,那年肃宁大旱,灾民流离失所,抢走了我身上的银钱。遇见行霈的时候,正是我最狼狈的日子。身上没有干粮,也没有钱。饿了三天,瞅见一个人穿得人模狗样,就向他装可怜。行霈不紧不慢地骑着马,带我去了临县。我记得是去了一家小吃店,我一共吃了三个驴肉火烧,一大碗饸饹面。”   他不知道饸饹面是什么,但听起来她的胃口果然不小,光看外表一点都看不出来。   “这么说来,他还救了你一命。”荣王说这话时,语气不自觉地有些酸,“好一个浊浊尘世里,翩翩佳公子。这么多年,你就没有对宋行霈动过心么?” ☆、第34章 .1.1   第三十六章在乎   碧窗之外,阳光稀薄而懒散。窗扉半开,隐约有清风入室,带着料峭的春寒。不知何时,流云蔽日,忽然下起了嗒嗒的小雨。行人走过,将青石板踩得黏黏腻腻。他们上午是骑马去的京郊,这会儿子落了雨,南慧便进来询问,是否要回府传轿。   裴启旬说“不必”,让她就近去买把油纸伞来。南慧领命,正欲退下,却被城澄唤住:“你路过楼下,顺便叫小二上壶酒来。”   他眉心微皱,全然被她看在眼里,赶忙娇声哀求道:“我都多久没碰酒了,您就让我喝几杯吧!左右被这雨绊住了脚,一时半会儿回不去呢。”   他叹息:“就没见过你这样嗜酒如命的女子。”   她笑:“那是您没见过我娘。她打六岁起偷喝曾祖的药酒,七八岁时,便能与外祖对饮。听说怀我的时候,她馋得厉害,还趁着爹爹不备偷喝了好几回呢。”   他现在终于知道她这荒唐的性子是像谁了:“你娘不知道怀孕的时候不能饮酒的么?”   “知道,可是控制不住啊。”说话间小二上了酒来,她媚上非常有一套,见荣王脸色不大好,就先给他倒了一杯,然后才迫不及待地闻自己杯中的酒香。   裴启旬把玩着手中的酒杯,却不急着喝,只是好奇地问她:“那你娘偷偷饮酒,没有影响到你的身子么?”   “怎么没有。”她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我有病。”   她说得一本正经,裴启旬禁不住笑了:“还算有自知之明。”见她喝得急了,他连忙按住她倒酒的手,“慢点,刚用了膳,还饮得下么?”   见她点头,他颇为无奈地夺走酒壶,严格控制着她倒酒的次数。突然间,他脸色一变,提心吊胆地问她:“怀着祉儿的时候,你有没有偷偷喝酒?”   她哀怨地看着他:“当然没有,您看得那么严……我也只是想想罢了,就算是有那个贼心,也没那个贼胆儿啊。”   其实呢,城澄藏着没有说。有一回谷雨回家吃她弟弟的喜酒,带回来一壶剩下的女儿红。她老远就闻见味儿了,跑到婢子当值的耳房里对谷雨威逼利诱。谷雨磨不过她便从了,可城澄虽贪嘴,到底知道轻重。拿着那壶女儿红,只是闻了半天,最终还是还给了谷雨,没有像她娘那样咕咚咕咚地喝下去。   听到她的回答,他松了口气,但还是将信将疑:“真的?你可别试图蒙混过关。”   她连连点头,又悄悄地给自己倒了一杯。   日头逐渐西斜,裴启旬估摸着南慧就要归来,只得硬着头皮将刚才的问题重复一遍:“你还没说,你和宋行霈?”   刚才突然落雨,被南慧进来打了个岔。已经到她嘴边的话,就又生生地咽了下去。她有些意外,荣王向来不是多言之人,最讨厌同一句话说两遍。此时竟会重复发问,看来是当真在意。   “啊,我和行霈。”她认真想了想,仔细将回忆搜寻了一遍,最后告诉他:“行霈这个人,对我脾气,但不是我喜欢的那一款。”   他很想顺势问她,那她喜欢的究竟是哪一款,是三弟那样的男人么?可是话在嘴边绕了个圈,最终却只是沉默。   窗外,乌云低压。屋内,气氛也陷入一时的低沉。   她看出他有话憋在心里,大概还是不信她的,赶紧主动坦白:“不过有一点无可否认,我曾经很依恋他。这是不对的,我已经知道错了。您将军肚里能撑船,别计较我从前的小心眼。”   他被她说笑了,这姑娘上一阵儿就犯起油嘴滑舌的毛病,大概还是被宋行霈那厮带坏的。他早就偏了心眼,一门心思相信她原本很乖,若是哪里有什么问题,也全都是旁人带的。歪风邪气使然,与她何干?   “本王不过随口一问,你紧张什么?”他的眉眼舒展起来,如同朗月清风,画中的仙。   她见他脸色转霁,也跟着笑了起来:“没有,只是不想叫您误会。我这人出身风月,不重男女之防,给王爷丢了脸,是我的不是。”   “不许这么说。”其实他多少知道些,她生在那样一个家庭里,就算父母宠爱,还是教了她一些不为世俗礼法所容的生存之道。譬如,与男子结交,利用女人的优势,换取他们的垂怜。于她这样的孤弱女子而言,这样做的确可以得到一些保护,但与此同时不可避免的是,也会摧毁她本就脆弱不堪的名声。   她吐吐舌头,枕着自己的手臂,趴在楠木螺钿云腿细牙桌边。就算有他看着,一壶酒也很快就见了底。她微微有了些醉意,浑身没有骨头似的,懒得像只困顿的猫儿。   裴启旬不禁轻抚她的头,温声低言:“本王并非小肚鸡肠之人,只要你心中磊落,与男子有所往来也未尝不可。只要你记住,你是本王的王妃。”   “王妃”二字,他说得很轻,却有千金之重,已成她今生的烙印,逃不掉的枷锁。   她轻轻应了一声,竟然缓缓合上了眼。他无奈地看着她,本想和她雨中漫步一番,谁想城澄竟然这样不解风情,就这么睡着了。   不久后南慧进来复命,呈给他一把二十四节竹骨伞。裴启旬摇摇头,南慧眸光扫到他怀中的城澄,立即明白过来,赶忙又去叫人赶马车过来。   她在他怀中睡得香甜,从被他抱出酒楼,到回到王府,一路上都没有醒来。他亲自将她安置在塌上,待忍冬替她除去鞋袜,他便在床沿坐了下来。   她睡着时很安静,恬然无思,如同新生的婴孩。他想起她方才说过的话——她依恋过宋行霈。他突然有些羡慕宋,怎样才能成为被她依恋的男人呢?这话他实在问不出口,只能以自己理解的方式,试图做她的依靠。但愿他选择的方式,她不会不喜欢。   她还说,她知道错了。这话有几分真,几分假,他心中有数。如果全然放下,今天在得闲居见面时,她就不会刻意避嫌。再者说来,就算她对宋没有什么旁的心思,谁能保证宋行霈就没有呢?她这样的女孩子,天底下都不多见,难保宋行霈没有动过歪心思的一天。   荣王突然感到震惊,明明刚才他还自诩并非小肚鸡肠之人,那现在又是在算计什么?以前他只算天算地,算明道皇权,却没想到有一天会沦落至此,算起了小小的男女情爱。   他从梧竹幽居出来,并没有立即离开,而是站在杏梁之下,看向屋外绵绵的春雨。细雨如丝,将他的心一道又一道地缠绕起来,令他心乱如麻。   不知从何时起,她对他的影响竟然这样深重了。明明当初娶她,只是为了同皇帝一争高低,就如同皇帝抢去他的女儿一般,不应带有丝毫感情。她于他而言,本应只是利益权衡下的砝码,一个美丽的摆件。可笑的是,他竟然对一个“摆件”生了情。   他迈步向前,走入雨中。身后的庄征连忙上前撑伞,荣王摆手制止了他,独自往竹林深处走去。此时此刻,他需要清静,这样才能梳理好自己的心。   他信步于雨中,穿林打叶之声入耳,心中反而更乱。庄征和南慧一直远远跟在后面,既担忧他的身体,又怕他发怒,踟蹰着不敢上前。   一般有王妃在的地方,庄征都不会在近前服侍,所以今日他连得闲居二楼都没有上过。王妃身边的侍女,除了南慧和他是旧相识,庄征都不太识得。这会儿也无旁人,他便悄声问道:“殿下这是怎么了?可是同王妃失和?”   南慧摇摇头:“不像,两个人在得闲居谈天,看起来谈的不错。”   “莫不是因为王妃贪杯?”庄征想起自家主子在光天化日之下抱起一个女子的样子,至今心头仍有余惊。他见惯了荣王杀伐决断的模样,却从未见过他如此温柔的一面。   但这也是人之常情。美人当前,铁汉亦有柔情,英雄也会折腰。庄征叹气:“不管是因为什么,咱们的主子,变了。”   南慧眼底隐隐现出忧色。她现在虽然被指派去服侍王妃,但归根结底,她是皇考德妃送给荣王的婢女。德妃死后,她这辈子只认荣王一个主子。城澄从来不摆王妃的谱儿,说起来很好侍候。除了刚开始的陌生和戒备,南慧其实并不讨厌她这个人。只是她在旁瞧着,只觉得主子的心陷在王妃身上太多。   王妃本身是没有什么问题的,问题在于,她曾是皇帝的情人,女儿又深陷后宫。南慧担忧,王妃有可能会屈服于皇帝,或者念着和皇帝的旧情,耽误了荣王的大计。裴启旬登基为帝,不仅仅是他一个人的愿望,也是他早逝的母亲,还有他们这些心腹的期望。   她轻叹一声,撑起竹伞,大着胆子上前。   “南慧!”庄征叫住她,“殿下吩咐过,不让咱们跟上。”   “下人亦有劝谏之责。”她声音晦涩地说:“雨渐渐地大了,殿下会着凉的。” ☆、第37章 南慧   第三十七章南慧   身为婢女,南慧畏惧她的主子,但她很聪明,知道自己在裴启旬心中的重量。单凭她是在他母亲身边伺候过的,她便与旁的奴婢不同。更何况这些年来裴启旬出征在外,她一直把荣王府打理得井井有条。她在荣王身边的日子虽不多,但南慧有这个自信,她的分量不下于日日跟着殿下的庄征。   果然,裴启旬见到她撑伞前来,并未呵斥,只是怏怏地说:“这么点子雨,还淋不倒本王。”   “殿下这又是何苦呢。”南慧在人前向来寡言持重,但在他面前,也只是一个会心疼他的女人。刚才她没有同庄征明说,其实她已大致猜度出来,荣王心头不悦,大抵是因为王妃见到了宋公子。他那样在乎王妃,不仅仅是叫南慧、庄征这些跟着他多年的下人吃惊,只怕他自己也没有料到吧。本以为抢回府了一个厉害的武器,却不想王妃反倒成了他的软肋。说起来多好笑,一点都不像他这个“笑面阎王”应该做的事情。可他就是不管不顾地爱上了那个女人,无缘无故的,像是着了魔。   他被南慧说中一半心事,颇有几分恼羞成怒:“你真叫本王失望。”   南慧心头发凉,颤声道:“殿下这话怎么说?”   “本王原本以为,你不是那般多嘴多舌之人,才留你在王府。”他不喜欢麻烦,只用安分守己的下人。从小到大,企图巴结上他往上爬的女人,裴启旬已经见过太多。所以很多年来,他都不准许让婢女近身,唯有南慧是个例外。他以为她会谨言慎行,只做好她分内的事情,却没有想到在城澄进府之后,她竟变了许多。   南慧的确是变了,但她觉得自己没有错。如果德妃娘娘仍在,一定会赞赏她的忠勇。想到这里,南慧更加坚定了自己的心意。她在泥泞的土地上跪下,哀声道:“奴婢一片忠心,天地可鉴。殿下既然心怀天下,便应以天子的要求严于律己。德妃娘娘若是在天有灵,定然不想看到殿下您为了王妃这样折腾自己。”   沙沙细雨中,裴启旬没有说话,只是轻轻眯了眯眼睛。那双平日里看起来极其斯文俊雅的桃花眼,竟隐隐显露出凶光。这是他发怒的前兆,南慧又冷又怕,只得将头深深磕下,在风雨中瑟瑟发抖。   他淡淡开口,言语中透露着一丝轻蔑:“天子,天子又如何呢,三弟是天子,不是照样为她着迷?”   像城澄这样的姑娘,大概注定不会讨一些女人的喜欢,但却能撞到男人的心坎里。幸好当初她不愿入宫,不然定会被人打成祸国殃民的妖妃吧。   他说不清这种感觉,旁人越是伤害她,诋毁她,他反倒越想保护她。按说他已经年近而立,不是十六七岁的毛头小子了,可是这种冲动,竟比他经历过的任何情绪都要来得强烈。这是叫他自己吃惊的地方,也是他无力改变的现状。但裴启旬自己可以迷茫,可以忧虑,其他人却不能因此而质疑他对她的感情,包括南慧在内。   “可殿下和皇上不一样。皇上之所以为帝,是因为他的嫡子出身。殿下走到如今,凭的可都是您自己挣下的功业。奴婢先前以为殿下迎娶王妃,是为了您的大业,却没想到……”却没想到荣王竟然也会是这般儿女情长之人!她的心里头酸涩至极,说不出有多么痛心和失望。   裴启旬闻言心头一惊,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大意。南慧当初为什么进荣王府,他是知情的。虽说这么多年他一直都没有碰过她,但南慧执意不肯嫁人,只怕还对他心存什么希望。若是没有也就罢了,若是有,但凡有一丝一毫,她都有可能嫉恨城澄。他竟把南慧亲手送到她身边朝夕以对,这是他的疏忽。   “既然你对本王如此失望,那便离开荣府罢。”不过南慧在王府这么多年,知道太多的秘密,定然是不能活着离开的。但要杀她,裴启旬还不至于心狠手辣到那个地步。他手底下有那么多庄子,随意将她送去哪个乡下,叫人看管起来就是了。   他心中已经打好算盘,却不想南慧突然间极其失态地抬起头,满脸惊慌地看着他:“殿下!是奴婢口不择言,妄议主上,奴婢罪该万死!殿下若要千刀万剐,奴婢绝无二话,只是请您千万别让奴婢离开王府!”   他轻轻冷笑一声,漠然地看着她:“你对王妃已生不敬之心,你当本王还敢放心用你么?”   “奴婢不敢!”南慧凄声说冤枉,“奴婢只是为殿下着想……”   “对于下人,本王需要的是服从,而不是善做主张。”看来他以前对待手下还是太过宽厚了一些,一个两个的,竟然都要爬到他们头上。“这件事情就这么定了,你把手上的事情都交接出去,安生准备嫁人吧!”说罢也不管南慧再怎么哀求,转身大步离去。   南慧在雨中跪了半天,哭得浑身都没了力气。城澄睡醒之后久不见她,随口问了谷雨一句,谷雨就自告奋勇出来找她。最后在竹林里找到南慧的时候,南慧浑身上下都已经冻僵了。   谷雨连忙将她扶回房,换完衣服安置下来,又赶紧叫小厨房熬制姜汤。南慧顾不上喝,就往城澄屋里跑,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求王妃开恩,不要赶奴婢走!”   南慧一向是稳重的,突然这样慌张,定是出了什么事情。城澄忙道:“你先起来吧,有什么事儿慢慢儿说。”   南慧坚持:“王妃要是不答应奴婢,奴婢就长跪不起。”   “你这是做什么呀!”城澄想了想,这府里统共就她和荣王这么两个正经主子,她没有赶南慧走,定然就是荣王的意思了。“可是王爷说你什么了?”   “是奴婢多嘴,惹恼了殿下,殿下要给奴婢许人家。可奴婢不想嫁人,不想去乡下,奴婢只想服侍王爷王妃一辈子!”   若是换了旁的女主人,遇到这种情况时定会顺水推舟,将这个荣王面前最有脸面的大丫鬟嫁出去,既省心又省力。可城澄不同,她太明白那种不想嫁人的感受了。所以她只是说:“你慢慢说,你怎么惹恼了殿下?”   南慧也不傻,避重就轻地说:“方才殿下从您这里出去,就一个人往竹林里去,不让人跟着。奴婢怕主子着凉,所以就擅做主张打了伞过去……”   “啊,就这么点小事儿?”她和裴启旬虽说是夫妻,但要论相处的时间还不如南慧多。这时候他不在这里,她自然帮着南慧说话:“王爷也太不好相处了吧,难怪大家都那么怕他。”   南慧仿佛看到了希望:“奴婢人微言轻,说什么都抵不上王妃您的一句话。只要您和殿下求求情,殿下一定会答应您的……”   “额,这个……”城澄没有立即答应下来,“说出来不怕你笑话,我也怕他。”   南慧:“……”   “你别着急啊,咱们再想想办法。”她挠挠头发,问一旁的解忧,“怎么办怎么办?”   解忧突然被点名,一脸的意外:“奴婢哪儿知道啊!奴婢虽然叫解忧,可也不是百科全书呀!”   说起解忧这名字,还是当初城澄她娘喝醉时起的。取自“何以解忧?唯有杜康”。酒鬼取出来的名字,并没有多少深意。   城澄看南慧嘴唇都发紫了,就说:“你先回去歇着,我再想想怎么和王爷说。你年纪到了,放出去也是应当。我得想好怎么回他才行。”   南慧连忙磕头谢恩。城澄直到现在还不习惯别人跪自己,赶忙一挥手叫谷雨将她扶了下去。   趁着南慧和谷雨都不在,忍冬去厨房叫晚膳的时候,解忧悄悄地对城澄说:“小姐,依奴婢看,这事儿您干脆就别管。像南慧这样的身份,在普通人家就是姨娘,到了咱们王府,将来保不齐就要给她个侧妃的位置。您何必和自己过不去呢!殿下要给她许人家,正好给您了却一桩心事。”   “可我不觉得南慧是心事呀。”城澄不好意思地说:“我嫁进王府这一年多,多亏有她管账。”   “小姐!”解忧恨铁不成钢地说:“难道您就不担心殿下被她抢走么!”   城澄不假思索地说:“不担心呀。”   解忧惊奇:“您就这么有自信?”   “不是不是,你误会了。”她吐吐舌头,“我的意思是,南慧都跟着王爷这么多年了,他们要是有什么,不是早就有了……”   “您这个理论,就跟宋大公子和您认识那么久了,却没有和您生出男女之情一样,都是谬论!”解忧很是不赞同地说:“依奴婢看,宋公子分明对您有情。” ☆、第38章 雨夜   第三十八章雨夜   城澄下午吃了酒,这一觉睡得很长,天色擦黑方才完全醒来。这还是解忧怕她睡颠倒了回头难受,叫了好几遍的结果,不然她现在还在梦里和周公私会呢。   可她人虽然醒了,整个人却还处于一种极其惫懒的状态,窝在被子里不肯起来。这会儿听解忧说宋行霈喜欢她,却是一个激灵挺起身,差点从床上跳下来:“胡说八道!”   解忧抬起下巴,不服气地看着她。   城澄用指尖点了点解忧的鼻子,轻哼一声:“我告诉你小不点儿,淫者见淫,龌龊的人才看谁人都龌龊,你可别学坏了!”   解忧这小丫头年纪不大,却总是一口一个“依奴婢看”。看着挺老实的一小姑娘,心里头的主意却不少。有时候城澄看着她,都觉得自己白白比她多吃了两年饭。   主仆二人在房里说话,谷雨从南慧房里出来时,还能隐隐听见她们的说笑声。谷雨正要进屋,恰好忍冬从厨房回来,见她在门口,就对谷雨摇了摇头:“王妃和解忧说悄悄话呢,咱们等会儿再进去吧。”   谷雨叹气:“都是伺候人的丫头,偏生要分出个三六九等来。南慧是王爷派来的管事,解忧是王妃的陪嫁,就连不是近身服侍的锁儿,那都是苏府送来的。这院儿里就咱们两个不上不下的,值个什么?”   忍冬比她年长两岁,看得开些:“伺候主子是咱们的本分,平白和旁人攀比什么?各人有各人的命,这才哪儿到哪儿呢,怎么就看出谁比谁过得好?”   “你说的也是,就拿南慧来说吧,她平日里风光得跟个什么似的,府里的人都拿她当半个主子。瞧瞧刚才,在王妃面前哭得多凄惨啊……说到底她和咱们没什么区别,还不都是奴婢,在王爷眼里,只怕连王妃的一根头发丝都比不上。”   “也不好这么说,要论起来,南慧姐姐对咱们还有恩呢。”她们本都是京郊别庄里的丫头,要不是南慧将她们选中带来王府,只怕这辈子都跟不上一个正经主子,更别提将来能嫁什么好人家了。不过跟在亲王妃身边就不一样了,不仅吃穿用度提了好几个档次,身份地位也随着水涨船高。   谷雨撇撇嘴,正要说话,就见锁儿过来问她:“两位姐姐,王妃可要传膳?”   “谁知道呢,你在这里等着,我进去问问。”说着便打起撒花帘进屋去了。   城澄用晚膳的时候,裴启旬正在书房,立于剑架之前。一尺之外,有良剑一柄,谓之太阿。他缓步上前,握住剑柄,将其取出。青铜摩擦之声凛然刺耳,隐有寒光刺目,彰示着宝剑的威严。   他顺手拿起一旁的帕子轻拭着剑身。猛兽久困于室,便会失了野性,这剑放久了,可就没了用处。按说他理应斩兽饮血,方能保持剑峰锐利。只是去年他为了给城澄母子祈福,一年不曾杀生。故而这太阿放在这里,也只能时常擦拭,派不上什么真正的用场。   想想他从奉天回来,已经一年多了。太久没有上过战场,裴启旬几乎忘记了自己曾是一名武将。今夜一时起兴,他也不顾外头酥酪般细密的小雨,便提起太阿,至院中舞剑。   他打三岁能扛起木剑起便开始练剑,至如今已有二十余年。步伐又稳又快,招招凌厉而致命。若非习武之人,只得能见雨中白光闪烁,末了落得个眼花缭乱。   他体力极佳,一个时辰过去,方才停歇下来,此时已是满头的汗。但还来不及拭去,便有冰凉的雨水拂面。体内的燥热和冰冷的雨水混杂在一起,奇迹般地让他的心逐渐平静下来。他在雨中笑了笑,示意庄征上前。将手中的太阿往他手中随手一丢,便大步朝城澄院中走去。   这场断断续续地下了大半日的雨,至夜半时分,忽然残暴起来。狂风大作,雷声隆隆,大雨如注。这样大的雨,京城已经好些年没有有过。雨点劈里啪啦,如同冰雹般砸在房顶上,仿佛有着穿瓦而过的力量。   裴启旬已经想明白,这世上根本就没有什么值得他畏惧的存在。除了他对城澄的在乎超乎自己原本的想像之外,还有什么大不了的呢?江山,他要。美人,也要在怀。纵使是贪心又如何,只要他有这个实力,有这个自信,而且比裴启绍有能耐,他就做的到这一点。   至于宋行霈——且不说那厮从不敢承认喜欢城澄,就是他吃了熊心豹子胆,胆敢对她生出什么旁的心思来,他裴启旬也能像歼灭敌军一样让他彻底落败。   之前他惊惧,他恐慌,只是怕自己把心放在她身上,交由她控制,自己却得不到一点回应罢了。但只要他坚持对她好,水滴石穿,总该有拨云见日的那一天。更何况她的心又不是石头做的,那样细腻而柔软的姑娘,他一定能将她捂暖。   他下定决心,去而复返,又回到她的院子里来。城澄向来睡得晚,这一天也不例外。暖阁里头灯火通明,他怕把一身寒气过给她,就只站在门口远远地看。   叫他意外的是,城澄怀里还抱着一个人。紫檀大床外落着一层细薄的罗红纱,他看不清那人的脸。只听见城澄温柔地说:“别怕,有我在呢。”   解忧在她怀里低低地哭:“这么大的雨,叫奴婢想起爹娘走的时候……也是个下雨天。”   “我和你一样,都没有爹娘。”她柔声细语地说:“但是我们还有彼此呀。你还有我,我还有你……”   这样深情款款的话语从她口中吐出,别有一番动人心扉的缠绵。他的心不可控制地痒了起来,若这话是同他说的,该有多好?   裴启旬从房内退了出来,庄征本以为他今晚终于要留宿在王妃这里,捧着剑正要离开,见荣王出来,还以为出了什么岔子,一脸惊讶地说:“殿下这是要去哪儿?”   “回书房。”闪电的白光照亮了他清俊的脸,庄征隐隐窥见荣王的眼底犹然带着笑意,这才暂且放下心来。   瞧这电闪雷鸣,风雨交加的夜晚,他本想着来安慰她,却不想这会是多余的保护。她不仅不害怕打雷下雨,还可以做别人的屏障,别人的天。裴启旬有一点点失落,又有一点点自豪。失落什么,他分析不出,自豪什么,他算不出来。反正从遇见她起,他的情绪便已不再属于自己。不想承认,却不得不承认。好在这种偶尔失控的感觉,于他来说并不算坏。   不过糟糕的是,裴启旬高估了自己的体魄。昨日淋了半天的雨,晚上又吹了风闪了汗,第二天一早他便着了凉,还发起高烧,不得不卧床静静养上几天。   皇帝非常“体恤”他这个皇兄,干脆给他放了半个月的假。兵部上下的事务,都暂且交给奕郡王兼兵部侍郎裴启霖掌管。   裴启旬心中有数,比起老四,皇帝终究是信不过他这个大哥。不过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若是叫副手代掌几天,日后他就无法在兵部立足的话,那他裴启旬就白在朝中混了这么多年。   何况如今的老四也不是当年那个意气风发、满是雄心壮志的老四了。去年淮河水灾,延祚朝的地方官烂了半边天。身为钦差的奕王头一回见到什么才是真正的大齐江山,回来后就像变了一个人一样,开始变得沉默寡言。而且救灾的时候他还伤了一条腿,现在的实力早已大不如前。   荣王感染风寒的事情,城澄也听说了。她这院子里头,就属谷雨性子最为活泼,向来最爱打探二门外的消息。这回也是一样,她一早便得了信儿,巴巴地传到城澄这里来。   “王妃可要去看一看殿下?”谷雨说:“听说殿下今儿个连大朝会都没去呢。”   “宫里不是来了太医么,我就不去打扰王爷静养了。”此时此刻,她的心思都集中在另外一件事情上。今日一大早,宫中传来懿旨,道是三日之后的花朝节,后宫会为女眷设宴。   若是搁在以前,这样的聚会城澄肯定不会愿意去的。但是现在不同,一想到可能有机会见到女儿,城澄便兴奋起来,忙着准备进宫的礼服,还有带给女儿的衣物。虽说公主的穿着皆有定仪,但贴身的衣物想来不会有过多管束。安福海向来对她有偏见,不好通融,等进了宫,塞些银子给妍嫔的宫女总没错处。   她忙活了一整天,才暂且消停下来。这时候想起妻子应尽的义务,便叫来谷雨问了一句:“王爷的病怎么样了?”   谷雨偷笑道:“奴婢也没多长三只眼,哪里知道的那么详细呀。王妃若是好奇,亲自去瞧一瞧不就知道了。”说完还偷偷地向解忧和忍冬眨眼,两人都跟着笑了起来。   “你们啊!”城澄无奈地摇了摇头,“走吧,忍冬跟着我,一道去书房看看。你们两个就好生在屋里头呆着,不许跟着捣乱。”   谷雨不服气地说:“可不带您这样的啊,怎么还过河拆桥了呢!也不知是谁把消息透露给您知道的!” ☆、第39章 生病   第三十九章生病   雨后初霁,碧空明净,晴空夕照,景色融融。天边隐约可见七色虹光,明媚而灿烂。城澄沿着石子小路,穿花拂柳而来。   都说一场春雨一场暖,果真如是。一场大雨过后,春天便悄然降临了人间。她在后院待得久了,很少来前院。这时候细细看来,方知荣王府占地极广,装潢秀丽,景色绝佳。尤其是荣王书房前的这一处人工湖造得极妙,不仅有小桥流水,还有芰荷满塘。只可惜她上一回来的时候被人蒙上了眼睛,不然真应该好好观赏一番呢。   荣王的书房是阖府上下最为核心的地方,所以在这里看到许多兵勇,城澄并不感到奇怪。让她赞叹的是,这些个士兵显然受过极为良好的训练,立在那里一动不动,甚至连呼吸的声音都听不见。   不过,书房的守备虽然森严,城澄来时却仿入无人之境,没有一人上前阻拦。他们只是像面对荣王时一样,恭恭敬敬地向她行了礼,而后便又回归原位,如同入定,和门口的石狮子没有什么两样。   许是怕病中的荣王再受了寒,眼前的房门紧闭,不留一丝缝隙。城澄想着就这么进去不大好,就让忍冬通传。   “殿下,王妃来看您了。”忍冬提高声音说。   房内一片寂静,没有任何回音。   主仆二人对视一眼,见城澄点头,忍冬又喊了一遍:“殿下,王妃来看您了!”   仍然没有人回答。看来屋内并没有下人伺候。城澄猜度着,荣王有可能是睡着了。他大概和她一样,都不喜欢睡着的时候身边有人,因为那样会让人感到既不安全又不自在。   “王妃,怎么办?”忍冬问。   她沉吟了一下:“嗯……既然王爷睡着了,咱们就先回去吧。”   忍冬觉得有些可惜。王妃难得主动过来一次,谁知就这么错过了。但事情已经这样了,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忍冬只得点点头,搀着城澄准备离开。她平日里是不让人扶的,但今天雨后路滑,忍冬怕王妃不小心摔倒,两人就一路相携着过来。   没想到就在她们刚刚转过身,准备要走的时候,屋内突然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进来。”   那声音极其微弱,若不是忍冬耳朵尖,差点就要错过了。她惊喜地看向城澄:“王妃,殿下让您进去呢!”   “有么?”城澄一脸茫然。   “您信奴婢的,准没错儿。”忍冬说着便不再给她怀疑的机会,将房门一推,就把城澄塞了进去,还不忘贴心地关上了门。   城澄还没回过神,就发现自己已经在荣王的书房里了。她背靠着门,一时间没有动弹,只是打量着这间既陌生又熟悉的屋子。   这个地方她只来过一次,但却印象深刻。换了谁被五花大绑地捆来这里,大概都不能忘怀吧。她自嘲地笑了笑,目光略过几面墙的书,凝聚在一把利剑之上。须臾之后,又看向一旁的长弓。   当年在河间的时候,有个贩马的大哥姓安,据说在前朝祖上也做过大官。为人爽朗,却又不见粗鄙,和她还有行霈很是合得来。那时候河间正乱,安大哥看他俩都是文文弱弱的样子,就教他们射箭。行霈还好,虽是个书生样子,但射起箭来起码能中靶。她呢就完全不成了,使出吃奶的力气,还是箭箭脱靶。安大哥和行霈就在旁边笑她,她要是恼了,他们也有办法。只要一壶好酒,就能让她消气,多划算的买卖。   所以说起来,城澄虽然箭术不佳,但还是摸过弓、射过箭的。这样大的弓,非常人所能用,就是教他们射箭的安大哥,要想拉开这弓也有几分难度。   真是看不出,荣王平日里一副矜贵文雅的样子,竟还会有那样的一面。   “发什么呆?”隔着一道紫檩牙雕插屏,一个沙哑的声音自内传来:“还不过来。”   她脑子还没转过弯,双腿便已经听话地移动起来。等她回过神来时,自己已经站在拔步床旁边了。   裴启旬没有用帐子的习惯,所以绕过插屏之后,他苍白的脸便出现在她面前。城澄非常吃惊,连忙上前,跪在了踏脚上,细细端倪他的脸:“您怎么病成这样了?”   他嘴唇干裂,泛着虚弱的灰白。额头上冒着虚汗,竟然也没有人替他擦一擦汗。   见她慌忙掏出随身的帕子给他擦脸,裴启旬的嘴角闪过一瞬即逝的笑意:“你说呢?”   “是不是昨晚睡觉时,忘记关窗子了?哎呀,那样大的雨……”她还没说完,他突然抓住了她的手腕。城澄像被烫了舌头一般,立刻就不说话了,直愣愣地盯着他看。   “你还知道来?”他气呼呼地说:“本王还以为今日就算死在这里,你也不会来。”   她心虚地笑了笑,试图给自己打圆场:“哎呀,这不是怕打扰您休息么……您瞧,这不就把您给吵醒了?都是我的不是,我去叫人来……”   “上来。”他没有松手的意思,反而使劲将她一拉。城澄重心不稳,差点扑到他身上去。   她逃跑不成,只得乖乖在床边坐下,同他好声好气地商量着:“王爷您先松开我好不好,我去给您倒杯水。”   他睡了一下午,这会儿的确是渴了。但在松手之前,他没有忘记嘱咐一句:“本王若是放开,你可不许跑了。”   “我不跑,不跑。”她好笑地起身倒水,像是自言自语地说:“您怎么总担心我跑了呀……”   “难道不是么?”他冷笑着看着她,“如若给你机会,你敢保证不会离开荣王府,从此天高海阔?”   荣王虽是个厉害人物,但平日里都是藏着锋芒,并不会像现在这般咄咄逼人。没想到生了病之后却跟个小孩子一样,真是叫她哭笑不得:“您多虑了,我就是孙猴子,也逃不过您这尊大佛的手掌心。”   她这么说倒是叫裴启旬突然想起来,她的属相可不正是猴儿么。人也跟只小猴子似的,一点都不老实。   城澄倒了水回来,突然为难地发现不知该怎么喂他。这么躺着喝,肯定要洒的。他向来喜欢干净,到时候又要换衣服又要换被褥,太过麻烦。她试探着问:“要不,我去给您拿个勺儿?”   “扶本王坐起来。”他没好气地看她一眼。她可真行,就差把嫌弃两个字写在连上了,就这么不乐意碰他一下么?   “哦哦,好。”她听话地将手中的茶碗放到一边,将他的手臂绕到自己脖子上,另一只手托着他的腰,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他支起来。   她塞了个两个枕头在他身后,气喘呼呼地抱怨:“您怎么故意压我呀,重死了!”   “没有啊。”他一脸无辜,反倒叫城澄开始自责,怀疑自己是不是冤枉了好人。   他终于坐了起来,就着她的手喝了一杯水。她又替裴启旬擦了擦嘴角后,满是担忧地说:“您是不是发热了?感觉身上烫得厉害呢。”   “没事。”他浑然不在意的样子,拉住她的手说:“你来了,本王便好了。”   她脸上一热,猛地泛起一阵潮红,极其不好意思地低声道:“您说什么呢……”   他将她的小手一捏,紧紧地握在掌心里,不说话,只是看着她低低地笑。那双漆黑的眼睛不复平日里的深沉,反倒亮晶晶的,像是燃着两簇小小的火焰。   她尴尬地被他握着,也不好收回手,只好给自己找点事干,没事找事似的给他掖被子,嘴里喃喃道:“没想到您的身子这么弱呐……怎么风一吹就倒了呢。”   裴启旬不服气地说:“本王已经很久没有生过病了。”   “反正以后,还是得多锻炼锻炼。”   他一眼将她看穿:“你是想让本王多带你出去跑跑马吧?”   “嘿嘿。”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说话间,夕阳逐渐西沉,已然到了掌灯时分。奇怪的是,她一直都没有等到点灯的下人进来。城澄好奇地说:“您身边服侍的人呢?怎么一个都不在跟前,太不像话了,您这还病着呢。”   “是本王不让他们过来。”裴启旬说完,沉默了一会儿,在她手心轻轻捏了一下,“本王一直在等你,在想你是因何不来。”   她立时变得局促不安起来:“王爷,我……”   这么一病,他整个人都瘦了一圈,五官变得更加立体。近距离看,只觉鼻梁挺直,如同刀刻。她这个人,胸无大志,也无点墨,只是觉得这个人生得真是好看。除了“好看”二字,她大概也找不出什么别的词来形容他了。   这样好看的一个人,她为什么不能试着去喜欢他呢? ☆、第40章 割心   第四十章割心   大概是因为他始终不明白,强扭的瓜不甜。就算她卑微,就算她一无是处,她也有权力选择自己爱的人,而不是由他来替她做主。   这一年多过去,她心中仍然对他有所畏惧。虽然比初时亲近了一些,但城澄对他仍旧充满了防备。荣王对她的好就像是一个诱人的陷阱,她有自知之明,所以从来不敢放任自己深陷。   裴启旬期待地望着他,可她终究没有再说下去,只是一味的沉默。他的喉咙似乎被什么东西堵住,不上不下,难受至极,忍不住剧烈地咳嗽起来。   她连忙帮他顺气,体贴周到,关怀备至。可他终于彻底明白,她的心里对他一点爱意也无。不用再逼问她了,那样做只不过是自取其辱。她不爱他,哈!   他咳嗽得厉害,甚至不由自主地弯下了腰,恨不得把这颗心也咳出来一般。自打母亲离世,他还从没有尝过这种心如刀割的滋味,她却轻而易举的做到了。好,很好!不愧是他的王妃!   城澄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是看到裴启旬这样难受,她的心也不由自主地跟着揪了起来:“王爷病得这样厉害,太医来看过了吧?服过药了么?”   他摇摇头:“风寒而已,本王从不吃药。”   她吃惊地看着他:“不吃药怎么能成呢?您就是铁打的身子,那也是凡人之躯呀……”   他平复了呼吸之后,像是脱水已久的鱼,无力地陷入柔软的垫子里,闭上了眼睛。   这时候庄征闻声而来,站在门口探头探脑地观望。城澄见了便起身,过去问他:“王爷向来不吃药的么?”   庄征给她补了个礼才道:“是啊,多少年的事情了,殿下从来不肯吃药。好在殿下身强体健,极少生病……”   “那也不能就这么扛着呀,又不是没有大夫可瞧。”城澄难得拿出王妃的样子来,“宫里来的太医怎么说?”   庄征欲言又止:“太医把了脉,说是风寒。只是太医也清楚殿下的性子,所以……”   “可他发热了呀,这样真的没关系么?”她现在忽然间开始怀疑那个太医是不是皇帝派来的奸细,故意想把荣王烧成个傻子,这样他就不能造反了。“这样吧,麻烦你差人再往宫里头跑一趟,就说王爷发热了,让那太医再过来一趟,开个方子。”   庄征道:“奴才去请太医过来是没问题,只是殿下他……”   城澄真想不明白,他这么大一个人了,怎么还像个小孩子一样:“你跟着王爷有好些年了吧?那你知不知道,王爷他为什么不肯吃药?”   庄征欲言又止,为难地看着她:“这……”   瞧他这吞吞吐吐的样子,一看就是知道隐情。城澄绷着脸,催促道:“还不快说!”   “回王妃的话,殿下从来没说起过,只是奴才私心揣度着……”他瞧着城澄的脸色,压低声音说:“殿下可能是因为怕苦。”   “啊?”她愣了,一个大男人,上战场杀敌都不怕,竟然怕苦?   庄征差点就给她跪下了:“王妃殿下,这事儿您可千万别说是奴才说的啊,奴才什么都不知道!”   城澄微微笑了笑,心想跟着荣王这么多年的人不是他也就是南慧了,荣王要当真追究起来能查不到么?但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微微笑道:“去吧。”   庄征领命,去请太医了。再不赶紧,只怕宫门就要落钥了。   城澄看他走远,方才转身回屋。他仍旧闭着眼睛,好像睡着了一样。   错金螭兽香炉里燃着安神香,袅袅娜娜地腾空飘散,不知不觉间便让人放松下来。他睡着的时候看起来温和多了,一点攻击性都没有,像是个温文尔雅的白面书生。   要是换一个身份,再多给她一点时间,当初她会不会爱上他呢?   假设的事情,总是一点意义都没有。城澄苦笑了一下,正准备离去,突然被人攥住了手腕。   她回过头来看他,吓了一跳:“您没睡着啊?”   “别走……”他的声音沙哑至极,不像以往总是带着高高在上的命令,竟然让她听出了一丝恳求的意味。她没有办法对着一个病人硬起心肠,只得又在他身侧坐了下来。   “我没有要走,只是到了晚膳的时辰了,您想吃点什么?”她和声细语,像哄孩子一样地说。   “本王不饿。”他不假思索地说完,突然想起什么,看着她说:“你还没吃东西吧?”听说宫里来了懿旨,她忙了一整天。他身为人父,亦能理解。骨肉分离的滋味,实在是不好受。   婢女们说她的起居都有人汇报给他,她初时还不相信,现在才知道他对她的日常当真是了如指掌。她笑了笑说:“不饿也得吃东西,我饿了,叫人摆到这儿来,咱们一起用一点吧?”   他点点头,看她出去叫人传膳。忙里忙外的样子,当真有了一个妻子的模样。只是这其中有几分真心,几分敷衍呢?他凡事都算计得那样明白,唯独这件事情他看不透,也不敢看透。因为真相,无疑是对他自己的一种伤害。   她让人做了粥,还有几样小菜,清蒸了一个肉末蛋,都是极适合病人吃的。见她作势就要喂他,裴启旬笑了笑,刚想说他只是风寒,手脚又没残废,可是当她的指尖靠近之时,那股似麝非麝的幽香又令他着迷。他像是着了魔,乖乖地张嘴,她让吃就吃,她让咽就咽。   好嘛,只是生了一回病而已,他好像真的回到小时候了。   但这种滋味很好,一点都不赖。他享受地用完这一餐,等两人都吃了个七八分饱,便让人把餐具撤了,又说起话来。   城澄心里一直没忘了南慧的事儿,见裴启旬这会儿心情还不错的样子,就看似不经意地提起她:“好端端的,您怎么突然想到要给南慧许人家呀?”   他心里咯噔一声,南慧向她求情的事情他是知道的,只是不想城澄的心竟然这么大,还真的过来替南慧说话。   他不咸不淡地说:“她年纪不小了,就是宫女也有放出宫的时候。”   “那也不急呀,慢慢儿选吧,总得她自己满意才好。您是没瞧见她那天的样子,我从来都没见南慧那么失态过。您是不是凶人家了啊?”   他不太想继续谈这个话题,敷衍道:“没有吧。”   “真的没有?”她顺杆往上爬,“那让南慧走的事便不着急了。王府上下那么多事情,这一时半会儿的哪能交接的完呢。”   听她这么说,裴启旬真是又好气又好笑:“南慧终究只是一个婢女,你才是正经王妃。去年你怀着身孕,本王怕你劳神,这才答应暂且让南慧代管。现在你总要学着接手了吧?”   她苦恼地摸了摸鼻子,还真是想不出什么好理由推搪。   “南慧管得挺好的呀。”她只能干巴巴地说。   他看她这个不上进的样子,真是拿她半点办法都没有。荣王府家大业大,名下的产业足够抵她几千几百个红袖招,可她压根就不放在眼里。想来她还是把自己当外人,不想接手他这个“烫手山芋”。   “你管不管?”他只能沉下脸来。   城澄干笑道:“王爷为何这么信任我呢,就不怕我把您的家产给败光了……”   他轻轻嗤笑一声:“你除了吃喝看戏听小曲儿,还有什么旁的耗钱的爱好么?”   “我还喜欢美人儿。”   他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没、没什么。”她轻咳一声,说起另外一件事,“对了王爷,我打算把红袖招给卖了。”   裴启旬感到奇怪:“卖了?为何?你缺银子用?”   她摇头:“不是,正是因为不缺银子,我才想把它转手。我倒是没什么……只是怕连累了王府和公主的名声。”   他并不放在心上:“你若是喜欢,那就留着。本王不在意那些。”他一顿,“毕竟,那是你父母留下的产业。”   “没关系,还是卖了吧。娘亲说过,在八大胡同做生意的,赚的都是昧良心的钱。她经营此道,是没法子的事情,那时候缺银子用嘛。”   他见她这样洒脱,就说:“那本王让人替你操作?”   “不用,我已经找到买家了。”   他意外地说:“找到了?”她足不出户,出门也都有他陪着,怎么就找到买家了?   “是临宴,苏家的三小姐。昭祉满月的时候她和苏夫人一起来的,那时候就提过了。”   事关苏家,荣王本能地觉得有诈,不由迟疑道:“她一个待字闺中的小姐,为何对青楼那般感兴趣?”   “我也不清楚呢,但苏夫人都同意了,想来是下面有人负责经营吧。”   他默了默,哑声问她:“事到如今,你有没有想明白,苏临麒当初为什么要骗你?” ☆、第41章 吃药   第四十一章吃药   “啊,谁知道呢。”她不在意地笑笑,“大概是觉得耍我好玩儿?”   “你不怪他么?”回想起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她那时候心里一定非常煎熬吧。一个本就孤苦无依的女孩子,还要承受那么沉重的压力,他都不忍心去想她究竟是怎么熬过来的。   “怪,怎么不怪,但要说起来也是我傻啊,那个时候慌了神,他能帮我,我就像抓住了根救命稻草一样。”她叹气,“才认识没多久,我就以为自个儿和人家一见如故,傻乎乎地交了心。可能是前些年,我都太过幸运了吧,傻成这幅德行,在外头也没吃多少亏。”   在河间的时候有宋行霈护着她,倒还解释得过去,那在南方那几年呢,她是怎么过来的?一个长得漂亮的小姑娘,没有多少心眼,她是靠什么保护自己的?   “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她看出他的疑惑,笑嘻嘻地解释:“所以我才说自己幸运啊,走到哪里,都能遇到知心的人。但代价也一样惨重,就是偶尔会识人不清。”   他看她笑得那样轻快,也情不自禁地跟着笑了,摇了摇头,自言自语般地问自己:“本王当初为何觉得你聪明?”   他说得很小声,她没有听清,就问:“什么?”   “没什么,傻人有傻福。”他摸摸她的头,徐徐道:“以后苏家和傅家的人,还是小心着些。就算他们人不坏,也难以保证为了家族利益不会做出什么对你不利的事情。”   “您是说,苏麒麟这臭小子当初骗我,是为了苏家对吧。”其实她怎么会不知道呢,就算当时不明白,过了这么久怎么品也品出味儿来了。“苏太后与当今皇上不睦,光凭她自己呢,势单力薄,不足以扭转乾坤。所以苏家就想拉上王爷您一起逼宫。他们生怕王爷没有反心,所以查到了我和皇上的关系后,就企图利用我来影响您?对吧?”   他点点头,她所说的与真相无二,看来她还不算傻的太彻底。   “只是我有一件事不明白……”她看着他说。   “嗯?”   “那时候,我与王爷不过一面之缘,连您的姓名都不知道。苏麒麟为何认定,王爷会因我而与皇帝离心呢?”   这个问题问得好,正中要害。裴启旬一时语塞,竟不知该怎么回答她了。难道要告诉她从她回京的第一天起,他就让人暗中跟着她,将她的一举一动都汇报给他听?   她一定会觉得他有病。   虽然他现在的确是有病。   “咳,将来有机会,你不妨亲自问问他。”   荣王这么说,叫她小小地吃了一惊:“您打算和苏家合作了?”   他自有他的打算:“还不是时候。不过红袖招,他们想要就给了吧。”   他的举动总是比她的想法要超前一步,城澄也不深究,就应了声“好”。   这时候庄征出现在门口,悄声叫她:“王妃,药煎好了!”   裴启旬本来还没闻到药味儿,听他这么一说,立马便皱起了眉头:“你叫人熬药了?”   “进来吧!”城澄没理他,像没听见似的让庄征把药端了进来。庄征识相,觑了自家主子一眼,见他脸色不豫,立马鞋底抹油,一溜烟地跑了。   “这个奴才!”裴启旬笑骂。   她用勺子搅着浓黑的药汁,微微笑道:“您也别说人家,瞧瞧自己吧,多大的人了,怎么还怕苦呢。”   他像触电似的坐起来,瞪向她说:“谁和你说本王怕苦的?”   城澄笑意更浓:“谁怕谁知道。”   “是不是庄征!”裴启旬大怒,只觉面子挂不住,起身就要去把庄征抓回来吊打一顿。城澄连忙将他拦住了,又塞回被子里去。   她好言哄他:“好啦好啦,不是他说的,是我自个儿猜的,成不成?”   “狗奴才!”他气呼呼地说:“等本王痊愈,定要将他碎尸万段。”   城澄瞧他那咬牙切齿的样子,竟然觉出几分别扭的可爱,不由笑着打趣道:“碎尸万段?王爷舍得么?”   “本王有什么舍不得的!你瞧瞧这些奴才,他也好南慧也罢,都敢爬到主子头上来了,真当本王是吃素的么?”   “不怪他们,是我给他们吃了熊心豹子胆。”她吃吃地笑了笑,将勺内吹了半天的药递到他嘴边,劝道:“喝了吧,等吃了药睡一觉,捂一身汗,明天一早就好了。”   他别过头,果断拒绝:“不要。”   她用力将他的脸掰回来,耐心地劝说:“听话,你看你,脸都烧红了……”   她的小手冰冰凉凉的,贴在他滚烫的面颊上,熨帖至极。他紧紧地将她盯着,那仿佛要将她吞掉的眼神,吓得城澄有一瞬间还以为自己是误入了虎穴。她赶忙收回手,将瓷勺往碗里一丢,负气地说:“您怎么这么不省心呀!”   他怕她真的恼了,就抓住她的手,期冀地看着她:“要是吃了药,有什么好处么?”   “您的病就好了呀。”   “除了这个呢?”   她努努嘴,示意他看一旁的饴糖。“早就预备好了。”   “除了这个呢?”   他一直直勾勾地盯着她看,城澄再迟钝也明白了,瞬间红了脸:“您还病着呢,怎么这么不正经呀!”   他将她拉近,暧昧地低语:“你给不给?嗯?……”   她没说好还是不好,只是躲闪着他的视线,将药碗端到他面前来。荣王盯着那乌黑的药汁儿瞧了半天,最后看她一眼,一咬牙,捏着鼻子喝了下去。   城澄赶忙塞了颗饴糖到他嘴里,见裴启旬还是眉头深锁,怪可怜的样子,她只犹豫了一下,便低下头在他唇上轻轻地亲了一下。只是浅尝辄止的吻,她就尝到了苦涩的药味儿,看来宫里的太医真是坚信良药苦口呀!难怪荣王打小就不爱喝药,这么苦的滋味,谁受得了呢。   她在这里神游,却不知他被她勾引的几乎要疯掉。要不是怕过了病气给她,他当真恨不得立刻就将她压在身下,狠狠地要了她。若是不知她是怎样的滋味,或许他还能好受一点,可他明明知道她的甜美,却只能按捺住内心的冲动,动她不得……这种不上不下的滋味,简直是要将他逼疯了。   他将她紧紧扣在怀里,让她背靠着他,不让城澄看见他失态的表情。城澄什么都不知道,还依偎在他怀里嘻嘻地笑。夜深更声起,一声比一声更长。   天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亮的。裴启旬习惯了一个人独眠,醒来之后冷不丁看到怀里竟然躺着一个女人,一时间还有几分意外。等看清楚是她的时候,他的神情便不自觉地柔软下来。   或许是昨晚的药真的起了作用,又或许是她的亲吻鼓励了他,裴启旬觉得自己身上轻快多了,根本不需要再卧床静养,现在他就能下地去打一套拳。只是温香软玉在怀,他哪里舍得离开。趁着城澄还没醒,他将她收拢在怀里,轻柔地抚摸着她的侧脸。   她生得很美,是那种传统意义上的美人。与她性子不同的是,她身上还有一种独特的气质,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当然,这前提是她不说话的时候。没有哪个仙女的性子会那么跳脱,也没有哪个仙女会像她一样嗜酒如命。想起她把着酒壶不放,拉着他的袖子求他时候的样子,裴启旬就忍不住低低地笑出了声。没想到只是这样细微的声响,就把她吵醒了。   她睡眼朦胧地望着他,揉了揉眼睛,显然还处于半梦半醒之间。裴启旬难得的好脾气,柔声哄她:“没事儿,睡吧。”   她闷声嗯了一声,翻了个身,又一头扎进他怀里睡着了。   对于她的主动“投怀送抱”,裴启旬很是惊喜。惊喜的结果就是,他身下的某个部位也不自觉地抬起了头,正抵在城澄的小腹上。   她可能是被硌得不大舒服,又睁开一半眼睛,埋怨地看着他。那迷糊的小样子,勾得他心里痒痒的,忍不住将她抱得更紧。原本勾在她腰间的手也缓缓下移,滑过她美好的曲线,而后往自己怀里一送……   城澄这回是彻底的醒了,那么一个又硬又大的东西抵在她身上,她想装作不知道都难。但她羞涩地不敢看他,只有低声轻唤:“王爷……”   “嗯,本王知道……”他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只是敷衍着,挤进她双腿之间。   她见他只是蹭蹭,并没有进一步侵入的打算,想他这些日子也忍得辛苦,便闭上双眼,攀住她的肩。   或许她的心还不愿意承认,但她的身体对他确实并不反感,甚至还有一点暗暗的渴望。城澄不敢承认,但这却是不争的事实。   随着他的动作越来越快,城澄也逐渐感到难耐,猫儿似的在他怀中乱动。他被她逼得快要疯掉,试图按住她的身子,却终究只是徒劳。终于,裴启旬再也忍受不住,狠狠地吻上了她的脸。   就在他临近爆发的时候,庄征好死不死地出现在门外:“王爷,可要让人进来?”   “滚!”他大喝一声,声音中犹然带着几分沙哑。城澄没忍住,低低地笑了出来。托庄征的福,他的偃旗息鼓来得比以前要快。   裴启旬大感丢脸,用被子将两人的身子一裹,就喊“来人”,把庄征拖出去打了二十大板。 ☆、第42章 采花   第四十二章采花   他试图跟她解释,他是生病了,所以才……她却不听,见他好得差不多了,就笑嘻嘻地回了房。后天就是花朝节了,她还有好多事情没有准备周全呢。   让城澄意外的是,花朝节要用的假花、纸花,还有种子等要用的东西,南慧全都替她准备好了。城澄留恋地看着南慧,真不舍得叫她走。   “你的事情,我已经同王爷提过了,能不能成,还是得看王爷的意思。”她摊摊手,表示自己也很无奈,“等忙过了花朝节,还要麻烦你把底下庄子铺子的账本,还有府里库房的钥匙拿给我。王爷的意思是你一个人忙不过来,经我这儿分散下去,也好让你轻快些。”   她话说的好听,实际上南慧明白,荣王向来是个果断之人,既然已经生了要她离府的心思,定然不会像以前一样信任于她。如果自己今后还想在王府立足,就必须抱紧王妃的大腿,忠心侍候城澄。毕竟与荣王相比,城澄的心思要简单许多,耳根子也软,不会像王爷那么绝情。   南慧应了一声,便回去整理账目去了。   解忧等她走远了,才悄声问道:“小姐,您这是打算在荣王府扎根儿了?”   “红袖招都要卖了,你说呢。”城澄把玩着手上的假花,强颜笑道:“以前我从不信命,大概这便是命运给予我的惩罚。祉儿还在宫里,我绝不能抛下她。为今之计,只有与荣王齐心。”   从回京之后起,她所走的每一步路都是那样的狭窄又艰难,皇帝也好荣王也罢,他们都口口声声地说让她自己选择,可又有谁真正在乎她的心意呢。   解忧心疼地看着她:“真是难为您了。”   城澄摇摇头:“想到马上就能见到祉儿,我这心里不知道有多高兴。她离开我的时候还那么小,不知道还认不认识娘亲了……”   解忧真不忍心打击她,但还是不得不说:“小姐,您先别高兴得太早,万一妍嫔不让您见小小姐怎么办?”   昭祉打一进宫起,就被人送到了承乾宫,由尚无子女的妍嫔虞氏抚养。后宫佳丽三千,城澄只识得两人。一个是同她有旧怨的良妃傅云归,另一个就是这位风头正盛的宠妃妍嫔了。说识得也说不上,只是大婚的第二天在慈宁宫打了个照面,此后便全无交集了。   “她会么?”城澄轻咬下唇,眉宇间充满着忧愁。   “奴婢怕您失望,所以最好还是做好最坏的打算。”   城澄点点头,怀着满腹的心事睡下了。昨夜她头一次留宿书房,还与荣王同床共枕,几乎一晚上都没有睡实。这会儿既然已经无事,便又上榻歇了一觉。   下午起来,许是睡得多了,她仍觉得头脑昏沉。呆呆地坐着歇了一会儿,才起身往小厨房去。   花朝节前后例来有做花糕的习惯,不光是为了自己享用,还要犒赏下属。宫里的主子赐花糕给群臣,王府里的主子也要做一些赏给属臣和下人。往年荣王府没有女主人,这一茬就自动略过了。如今她既然打算留在王府,就不能再只做一个闲人,份内的事情她得做好,不给荣王丢脸才行。   花糕的制作其实非常简单,只要采集百花,洗净之后和米一起捣碎,蒸制成糕即可。南慧她们早上已经采了许多,她只要做做样子,象征性地再去采几朵就行了。几个小丫头提着花篮伴着她出门,正遇上要进门的荣王。   “要去采花么?”裴启旬含笑问道。   她应了一声,和他并肩往外走去:“王爷的病?”   荣王还没答话,就听一旁的李顺达笑道:“有王妃您陪着,殿下的病一早就好了。”   城澄红着脸,嗔怪地瞪他一眼。庄征被打了板子,在屋里养着呢,荣王身边不能没人伺候,就让这个从小跟着裴启旬的太监顶上了。   “多嘴。”荣王轻斥了一句,却是心情很好的样子,不带丝毫怒意。显然,这太监的话虽糙,却是撞到了他的心坎里。   按说打小跟着自己的下人都该是自己的心腹,可-荣王不同,他很少让李顺达这些太监们跟着,就是进内院,也是常常带着庄征。等进了园子,下人们都避开一段距离之后,他才低声同她解释:“本王不喜欢这些宦官。”   她摘花的手一顿,随口问道:“为什么呢?”   “他们太懂得揣测主子的心思。时候久了,很容易被他们哄骗,没了自己的主意。”   “是么?”她巧笑嫣然,“我还以为王爷心志坚定,不会为旁人左右。”   “怎么不会。”春-色满园,花香馥郁,然而不及她身上的幽香万一。他情不自禁地揽住她的腰肢,将她勾到自己怀里来,“光是你,不知动摇了本王多少次。”   当着那么多下人的面,她有些赧然。扭过头去瞧,众人却心有灵犀地低下了头,好像全然没注意到他们两个,只当他们是空气一般的存在。   “怎么脸皮还是这么薄。”他用指头在她脸上轻轻一刮,便不再闹她。   两个人摘了一小篮子便罢了。回到梧竹幽居,先不忙着做花糕。他让人拿来花盆和泥土,亲手为她种了一盆花。城澄在一旁打下手,似乎有些出神。   “想什么呢?”他问。   “我在想,要是能在郊外生活,有自己的两亩地就好了。”她的眼中含着向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那就是我最想要的生活。”   他瞠目:“这样容易满足?”   “嗯!”她的目光明亮起来,“当然了,还要和祉儿一起。我要看着她长大,看着她出嫁……”   “那本王呢?”   见他那样期待地望着自己,城澄不忍心让他失望,只好期期艾艾地问他:“王爷……王爷会种地么?”   他没反应过来:“啊?”   难得见他这副模样,城澄不禁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让荣王面朝黄土背朝天,拿着锄头种地?那情景想想都好笑。   他拿她没办法,只是宠溺地笑:“原来你想要的生活就这么简单么?那很好,其实你已经拥有了。”   这回换她呆愣:“啊?”   “等南慧把地契拿给你,你好好地看一看,咱们手底下有多少亩地。”   她不以为意:“可那都是王爷您的……”   他轻轻挑眉:“夫妻之间还分你我?”   老实说,对于“妻子”的这一身份,她还在努力适应当中。不过时间真是个很奇妙的东西,她已经没有初时那般抗拒了,还能和他开一点小小的玩笑:“呀,发财啦!”   荣王一笑,禁不住在她头上摸了摸,满脸的喜爱之情溢于言表。城澄突然感到有些恐慌,从她为数不多的成语积累中找出一个词来说,那就是受宠若惊:“殿下,您到底为什么……对我这样好。”   “你觉得呢?”他不答,只是悠悠问道。   “我也不知道啊。”她挠挠头,“我除了长得好看,好像没有什么别的优点了。”   她说得一本正经,让他禁不住发笑:“你知道自己长得好看?”   “当然知道啊,我又不瞎。”她嘿嘿一笑,“难道王爷不知道自己长得好看么?”   这个问题可把他给难住了,她是个小女子,大言不惭也就罢了,他一个大男人,好意思说知道自己生得好么?   他只能再次把问题原样抛给她:“你觉得呢?”   她摸摸下巴,仔细地端详着他的脸,故意做出一副浪荡公子哥儿的模样:“嗯……还不错。您要是在京城里头认第二,就没人敢认第一了。”   “少贫嘴。”他笑骂了一句,心里却显然很受用。“你忙着,本王先回去处理公务了。”   “诶?”她奇怪地问:“皇上不是放了您半个月的假?王爷再歇歇吧!”   “本王不累。”他突然飞快地在她白嫩嫩的脸颊上亲了一下,“等忙完这一阵,本王带你去郊外踏青。”说完也不顾城澄的反应,转身便走了。   他不敢叫她看见,自己脸上隐隐的紧张。   光天化日之下被人亲了一口,城澄有些不好意思,捂着脸往小厨房去了。   她做糕点很有天赋,头一回就做得有模有样。她叫忍冬和解忧趁热分给后院的下人们一些,又叫南慧和谷雨装了几大盒,便往前院去了。   许是过节的缘故,平日里一丝不苟的兵勇们接了王妃赏赐的糕点,都是一副笑呵呵的模样。谷雨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偷笑道:“南慧姐姐你瞧,守二门的那位大哥偷看了你好几眼呢!”   “胡说什么!”南慧板起脸斥责道。   谷雨吐吐舌头:“本来的嘛,有什么不好意思的!王爷这几天不是说要给姐姐许人家么,与其被动地嫁人,还不如自己挑一个好人家。别瞧那位军爷在咱们府里只是守卫,人家可是有官职在身的王府护卫,不比谁出身差呢!”   “谷雨。”这一回不等南慧开口,城澄便道:“少说几句吧。你在这里等着,南慧随我进书房。”   她不想叫南慧以为,这些话是她授意谷雨说的。依她看来,裴启旬说要送南慧走恐怕只是气话,将来她要和南慧相处的日子还很多,犯不着让人家心里不痛快。   谷雨吃了个瘪,没想到王妃竟然还是那么信任南慧,而不是赞同她的说法。她闷闷地应了一声,看着他们走远了。   她本以为自己一个人要在这里枯站好半天,谁知王妃她们前脚刚走,就有一个熟人经过她身边,招呼道:“这不是谷雨姑娘么?” ☆、第43章 试探   第四十三章试探   “庄大人!”谷雨惊喜道:“您怎么出来了,您的伤好了么?”   见她上来就提起这个,庄征面子上颇有些挂不住:“你怎么知道我受伤了?”   谷雨笑了笑,做出一个“你懂得”表情。   庄征讪讪道:“该不会后院的人都知道了吧?”   谷雨硬着头皮,诚实地点了点头。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庄征摸摸鼻子,“我这伤可都是为了王妃受的。”   作为城澄的奴婢,谷雨当然为她说话:“王妃都知道,心里头惦记着您呢。”   “可别这么说。”庄征一脸骇然,“你这话要是让殿下听见了,非得再打我八十大板,非叫我咽气了不可。”   谷雨笑了笑,没想到庄征和荣王殿下一样,平日里看起来不苟言笑的,私下里还挺好相处的嘛。想到上一回荣王向她发难,也是庄征替她解围,谷雨心中不由自主地泛起了一阵小小的波浪。   且说书房那边,裴启旬尝了一块城澄做的花糕之后,让人留下了一碟,其余的便叫李顺达发了下去。   “有劳王妃了。”他拉住她的手,笑吟吟地说。   她笑笑:“分内之事,王爷不必客气。”   他在她手心一捏,夸赞道:“很好吃。”   城澄不好意思地低头笑道:“王爷喜欢就好。东西也送到了,城澄就不打扰您处理公务了。”   他点点头:“去吧。”   自始至终,南慧始终像个影子般跟在城澄身后,一句话都没有多说,甚至不曾抬头。裴启旬也像没看见她似的,直到主仆二人行至门口,突然听见他说:“等等。”   二人同时顿住脚步。   “南慧留下。”   南慧意外地抬起头,首先看向城澄。见她点了头,方才依言留下。   她垂手站在门边,低声道:“不知殿下有什么吩咐?”   裴启旬不答,只是沉默。半晌,他从紫檀木椅上缓缓起身,一步一步地走到她面前来。南慧眼观鼻鼻观心,看着那双宝相花纹锦鞋在眼前不断放大。   他从没有离她这样近过,几乎是贴在她的身上。南慧局促不安地后退一步,脊背结结实实地撞在门板上。   “你进府多久了?”他突然发问。   南慧的头上已经冒出了冷汗,但她不敢去擦:“回殿下,待过今年四月,就满十年了。”   “十年,是啊,十年。”他怅然一叹,“母妃病重之时将你送至本王身边,可不是快十年了么。南慧,你今年多大?”   南慧小心翼翼地回答:“奴婢年初过了生日,已经二十五了。”   “二十五,确实不小了。你要还是宫女,也到了放出去嫁人的时候。”他突然伸手抬起她的下巴,逼她看着自己,“既然你不想出府嫁人,那跟着本王可好?也算是有个归宿,没有辜负母妃的一片苦心。”   南慧愣了愣,怎么都没想到荣王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来。这句话她等了十年,盼了十年,终于让她给等到了!   可是,此时的南慧没有丝毫欣喜,因为她只匆匆瞥了荣王一眼,就看出他的眼底没有丝毫爱意,或者欲色。   他只是在试探她,仅此而已。   如果她答应了,那才是真的完了。   南慧慌忙跪下来,不迭地磕头:“主子千金之躯,奴婢不敢有半点奢求。奴婢只盼着好好服侍王妃,旁的什么都不想,求主子成全!”   静默,长久的静默。   裴启旬抬起头,看向不远处波光粼粼的湖面。夕阳静好,让他想起将城澄绑来的那一天,也是这样的时候。   “下去吧。”他终于开口。   南慧松了口气,知道自己通过了考验,可以留下了。   做裴启旬的女人,她何尝不想!只是她知道,自己这辈子是没有可能了。但她不想就这么离开,既然照顾好王妃是他的愿望,她愿意替他达成。   南慧是个聪明人,一回到梧竹幽居,她便发现气氛不对。谷雨看她的眼神欲言又止,显然是误会了什么。南慧一想就明白过来,明明去的时候是三个人,回来之后却只剩下两个人,王爷单独把她留下,显然是叫谷雨误会了,以为她是那种攀龙附凤之人。王妃呢?王妃怎么想?   她忙进去向城澄回话,发现王妃已经净了手,开始用晚膳了。城澄打小自己吃饭习惯了,不喜欢有下人布菜,所以用不着下人伺候。南慧就上前给她倒了杯茶:“王妃,奴婢回来了。”   “哦,辛苦了,回去歇着吧。”她淡淡地说。   “王妃……”   “嗯?”城澄停下筷子,抬头看她:“还有别的事么?”   王妃的表情看起来与平日无异,但南慧怕她心里存了芥蒂,便主动解释:“殿下留下奴婢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问奴婢愿不愿意出府嫁人。奴婢还是说不愿意,殿下就叫奴婢好好伺候王妃,然后就让奴婢回来了。奴婢知道,这都多亏了您替奴婢求情。”   城澄看她一眼,微笑道:“我也没做什么,不用放在心上。下去吧。”   南慧不敢再打扰她用膳,依言退下了。   待她走后,城澄放下筷子,突然间没了胃口。   她以为自己会毫不介意,甚至很高兴裴启旬终于要碰别的女人了。以前他总守着她一个,她还觉得心里头有压力,有负担,本以为他的目光看向别人时,她会很高兴的……   可是事实是,当裴启旬说让南慧单独留下的时候,她的心里咯噔一声,当时便险些失态。   她慌张地逃跑,等到谷雨见了她,问南慧哪里去了的时候,她甚至尝到了自己口中苦涩的味道。   她不明白,明明是当初唯恐避之而不及的人,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叫她放在心上了呢?大概这就是所谓的日久生情吧,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他对她又那样体贴周到,她就是石头做的心,也要被他融化了。   城澄觉得自己真傻,明明知道荣王并非等闲之辈,当初娶她也只是为了利用,怎么能就这么轻易地动了心呢!   她的心里又烦又乱,却又本能地用平静的外表来掩饰自己的内心。这样的话,如果裴启旬真的要了南慧,她还能保持住最后一点点尊严,告诉自己也告诉别人,她并不在乎他。   当她得知裴启旬只是问了南慧几句话,就叫她回来之后,城澄不得不承认,她悬了半天的心终于放回了肚子里,还有一种不可告人的窃喜。这不是属于王妃应有的情绪,荣王子嗣单薄,身为正妻,她理应替他纳妾,帮他开枝散叶。可是城澄发现,她不想那样做,一点都不想。   她不知道自己的这种心理,究竟是出于情感,还是只是占有欲在作祟。在确定自己的心意之前,她只有把这份秘密深深地埋藏在自己的心里。因为那里有一座小小的城,于她而言,是最为安全隐秘的地方。   花朝节当日,城澄天不亮就被人叫了起来,洗漱更衣,按品级上妆。亲王妃的礼服繁复而厚重,压在她单薄的身子上,不见多少庄严,反倒衬得她愈发娇弱。城澄看着镜中妩媚的女子,不由一笑:“瞧我长得这样子,就不像个正妃。”   “谁说的?”裴启旬自外进来,正好接上她的话。   “王爷。”她站起身,向他浅浅一礼。   裴启旬伸手扶她起来,手就没有再松开。他近距离端详着她的脸,抹了珍珠粉的脸庞白皙如玉,螺子黛勾勒出如远山般的长眉,大红色的胭脂衬得她面若桃花。若不是怕自己唇上沾上口脂,他现在就想亲一亲她。   “本王保证,今日的宴席之上,没有一个女人会比你更美。”   从小到大,已经有无数人夸赞过她的美丽,但是每一次,城澄都会如同此时这般娇羞地笑笑。蝶翼一样的睫毛微垂,恰到好处的撩人心扉。   他们像上回一样共乘一辆马车入宫,却全然不同上次的尴尬和疏远。她一面吃着他为她准备的牛乳菱粉香糕,一面问他:“王爷您说,今儿我究竟能不能看见昭祉?”   香糕酥软,她一口咬不全,就容易掉渣。他生来喜洁,但奇异地并不觉得反感,还随手帮她挑去礼服上糕点的残渣。   “不好说。你们女眷在御花园办赏花宴,皇上历来是带着宗亲去景和园游船。去年他带上了良妃以示恩宠,今年不知会不会带上妍嫔。”   妍嫔如今风头正盛,还真是不好说。   裴启旬看她失落的样子,不忍地摸了摸她的头发:“只可惜母妃去得早,不然借着进宫请安的由头,还能制造机会与你们见面。给太后请安就不同了,皇帝忌惮着本王,也顾忌着太后。明面上和苏家走得太近,对咱们对女儿都不是什么好事。”   “我知道……”她还反过来劝他:“您别记挂着我,我没事儿。”   他看她这个样子,实在是心疼:“若是实在记挂了,哪天就去看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她犹疑地看着他:“那成么?我不想给您添麻烦。”   “不用顾忌本王。”他轻轻拍拍她的头,无限温柔地说。   她还是不确定:“那……皇上能让么?”   “他不会为难你的。”说出这话时,裴启旬心中多少有几分酸涩,“三弟向来念旧情。”   “是么?”太久没有提起皇帝了,再次想起这个人时,城澄突然发现自己脑海中有关于他的记忆,遥远的就像发生在上辈子一样。“如果念旧情,他就不会赐婚。如果念旧情,他就不会抢走我的骨肉……王爷,或许城澄与您有千百点不同,但有一样,我和您一样恨他!” ☆、第44章 花朝   第四十四章花朝   花朝节是纪念百花生日的节日,俗称“花神节”。每年的这一天,人们都要在花树下为花神设神位,祭拜花神。   这一天是属于年轻女孩们的节日,苏太后没有抢姑娘们的风头,将宴会全权交给她的侄女珍妃来办,自己只参与了“晒种祈丰”,在慈宁宫外摊晒了“百样种子”,以祈丰收。   至于为什么不把这桩差事交给良妃,太后的说法也很好听——良妃是皇帝心尖上的人,花朝节那日定是要被带去前头游船的。谁知道今年不同去岁,皇帝竟撇下了良妃,带着妍嫔去了景和园。良妃就被落在了后宫里,好不尴尬地坐在了珍妃的下首。   按说城澄与良妃两个,本应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可现在,城澄的心思全然都放在寻找女儿上头,根本顾不得她傅云归是哪个。她眼巴巴地张望了半天,只可惜公主的席位上还都是空的。   一旁的襄郡王妃是个闷葫芦,从进来就一直低着头不说话。趁着还没开席,傅云舒绕过襄王妃,坐到城澄身边来:“找昭祉呢?别急,宴会还没开始,可能要过一会儿才来呢。”   城澄点点头,却仍旧绷直着身体,显得十分紧张。   如今云舒也是做了母亲的人了,如何不懂她的难处。她轻叹一声,握住城澄的手,试图安抚她:“别太担忧,我听姐姐说,皇上待昭祉极好。旁的公主几个月都见不着皇上,还不如咱们昭祉得皇上青眼,时不时就会去探望。”   “我倒宁愿他忘了祉儿。”城澄寒声道:“有那个时间装好人,不如疼惜疼惜他自己的闺女。”   云舒拉了她的袖子一把,悄声告诫道:“城澄,这是宫里,隔墙有耳,你多少顾忌着点儿……”   “对不住,是我失态了。”她咬住嘴唇,强忍着不让自己的眼底浮现泪花。   云舒为她倒了杯茶,赶忙转移了话题:“不说这个,你和荣王殿下怎么样了?”   “就那样儿呗……”她也说不清他们两个到底怎么样。   “上回昭祉满月,宾客太多,咱俩都没好好说说话儿。你可不知道,当初你突然嫁给了荣王,又生了昭祉,我听说之后吃惊成什么样。”云舒笑道:“你瞧,可不是叫我给猜中了么?那日在得闲居我就说,保不齐你要比我嫁得还好呢,当时你还不信,这可不就应验了?如今我们家四爷,还要在荣王殿下手下做事呢。”   回想起她们两人偷偷在得闲居相聚的那天,不过是一年前的事情,却遥远得好像上辈子一样。城澄心中五味杂陈,神色复杂地笑了笑:“是啊,别说你,就是我自己也没想到。这世上的事情啊,总是这样奇妙。”   “我可又是好长时间都没见着你了。听说你家王爷将你宝贝得紧,不肯轻易让你出来见人呢?”   “也不是,你知道我的,一到冬天就惫懒,喜欢冬眠。”她不自觉地替荣王打起了掩护,“等开春吧,我一定去府上瞧你,还有我那两个小外甥。你可真厉害,一气儿生了对龙凤胎,可省得多遭一回罪了。”   “还说呢,”提起孩子,云舒不禁皱起鼻子,“头一胎生两个,那疼法儿,唉,他们男人根本不懂……”   妯娌两个随口说着话,时间不知不觉地便过去了。这时,云舒突然双眸一亮,低呼道:“来啦!”   城澄连忙向公主席看去,果然看到嬷嬷们抱着几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孩儿入了席。最大的公主叫靖窈,是珍妃在睿王府时所出,今年虚岁已经有七岁了。她牵着二公主的手入了座,小小年纪就已经有了大公主的风范。   除了大公主和二公主是潜邸时所生,其余的公主都是皇帝登基后才有的。城澄数了数,一二三四五六……唯独不见她的小七。   她的心底咯噔一声,当即就有一股冲动,想要上去问问她们,究竟把她的女儿藏到哪里去了!可她终究只是死死地握紧双拳,一动都没有动。   那边珍妃已经端起酒杯准备说话了,云舒不得不退回到自己的席位上。她时不时担忧地看向城澄,见她克制住了自己的情绪,这才暂且放下心来。   明晃晃的日光之下,珍妃头上的点翠凤头步摇熠熠生辉,散发着灿烂夺目的光芒:“今日花朝佳节,宫中举行家宴,大家不必拘着,玩得尽兴才好。缺了短了什么,尽管同本宫言语。本宫不比良妃姐姐那么有经验,头一回操持这样的宴会,要是哪里做得不周到,还望诸位海涵。”   今日皇帝撇下良妃,带了妍嫔与宗亲同游,良妃心里本来就不痛快,这会儿被珍妃一刺,更是脸色一白,当即便忍不住回嘴:“珍妃妹妹说笑了,这宫里宫外谁人不知,前几日宁嫔妹妹惹恼了你,当场就被你抽了个大嘴巴。妹妹说说看,现在谁还敢说你的不是啊?”   本来宁嫔被珍妃掌掴这件事,城澄这些宫外的命妇们都并不知情。可良妃这会儿这么一说,众人是想装不知道都难了。宁嫔的脸色当即难堪起来,珍妃也颇有几分下不来台。可偏生在众目睽睽之下,珍妃就是脾气再爆,也不好当场和良妃翻脸,只得凉凉地刺回去:“姐姐说的这是哪里的话,不说旁人,您可是皇上钦点的暂理后宫之人,虽说不是皇后,但到底比咱们这些人都能耐不是。只是也不知道今儿个是怎么了,伴驾的是妍嫔,主持宴会的却是妹妹,啧啧……”   说完她也不给良妃再还嘴的机会,举杯笑道:“哎呀哎呀,瞧我,怎么好让大家干坐着呢,快开席吧!等吃好喝好了,咱们就去御花园‘赏红’。”   良妃被她臊得脸都没地方搁了,才开席没多久,就气呼呼地要走,被庄太妃给按住了。庄太妃也姓傅,是良妃的亲姑姑,也是云舒的婆婆。太后不在,她就是这里最大的长辈:“回去坐着。”   “姑姑!”良妃任性起来,也是个不管不顾的性子。   “你想叫孟城澄看笑话么?”庄太妃淡淡地说。   良妃神色一凛,下意识地向城澄看去,就见城澄心不在焉地坐在那里,正在用勺子搅弄着碗里的春菜粥。   花朝节这天,向来有吃春菜粥的习惯。粥里面加了雪菜和小辣椒,熬得浓稠而诱人。城澄早上没吃什么,这会儿却仍是全无胃口。直到察觉到傅云归的视线,她才停止了手中无意识的动作,佯作平静地喝酒吃菜。   傅云舒怕她吃多了酒,一会儿再失态,就趁人不注意顺走了城澄的酒壶,只给她留下先前那一杯茶。城澄轻轻瞪她一眼,却也知道好友是为了自己好。的确,现在她虽贵为亲王妃,但远远还没有到了能在宫中横行的地步。无论是为了女儿还是自己,她都不能轻易走错一步。   想想刚才看到的珍妃和良妃争锋相对的样子,城澄就庆幸自己当初没有跟了裴启绍。后宫是什么样的地方?这里充斥着阴谋和诡计,争宠与算计。就她这样的性子,进来几天就得没命。   只愿昭祉别随了她,多像荣王一些才好。不然在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还真不知该如何生存下去。   要说起来,城澄和良妃是老相识了。不过大名鼎鼎的珍妃,她却还是头一回见。   珍妃和她想象中的不大一样,一双柳叶眉,配上含情脉脉的眼,光看那张楚楚动人的脸,还真看不出一丝骄纵。但就像世人皆说良妃贤德一样,珍妃跋扈的名声在外,容易给人留下不好的印象。如今见到本人,方知这世上所谓的好人不一定就有多纯善,所谓的坏人也不一定就那么讨人厌。   酒席散了,众人拿出早已准备好的各色彩纸和丝带,一同往御花园走去。傅云舒被良妃叫走,城澄落了单,就一个人拿着五彩的绸带系在面前的花枝上。   “您就是荣王妃吧?”   一个明快的声音突然在耳旁响起,城澄打眼看去,正是珍妃。   城澄手上动作一顿,微微一笑:“是啊。见过珍妃娘娘。”   “王妃不必客气,若论起来,咱们还是两姨姐妹。”她抓起一根城澄绑好的樱色丝带,夸赞道:“王妃的眼光真好,一会儿评魁首,本宫一定要投你一票。”   如今是百花将开未开的季节,宫里特意留了些光秃秃的花树,供主子们在花朝节这一天装扮。女眷们凭自己的喜好装饰花树,搭配最为漂亮者优胜。   城澄已经不是小姑娘了,没有在这种事情上争强好胜的*:“多谢娘娘好意,城澄不过是胡乱绑些丝带罢了,实在是愧不敢当。”   “王妃是有心事吧?”珍妃眨眨眼,“我知道,你想见七公主。”   城澄被她说中心事,鼻尖儿不由涌上一阵酸意,好不容易才强行压了下去。只是手中的动作不自觉地放慢,心神俨然已经不在此处。   珍妃恨恨道:“哼,都怪妍嫔那个狐媚子,不知使了什么妖法,让皇上对她这样着迷。在王公大臣们面前露脸,她也配?”   城澄慌忙道:“这与妍嫔娘娘有什么相干?”   “她要是来赏花宴,自然就会带七公主过来了。可不就是因为她不来,你才见不到七公主的么?”   城澄有些意外,珍妃同她不过初次见面,竟然这么快就把她当做自己人一样说话。这是故意示好,还是有心试探?   但不论怎么说,城澄对珍妃的印象都不坏。甚至因为有傅云归这个“共同敌人”的缘故,她还对珍妃感到有一些亲近,用一见如故来形容她们并不过分。   “珍妃娘娘,我有些乏了,可否找处地方歇息?”   珍妃会意:“你想去承乾宫见公主?”   城澄知道瞒不过她,干脆点头承认。   谁知珍妃竟然将手中的彩纸一扔,道:“走,我陪你一起去。”   “啊?”城澄意外,“您不用留下,主持宴会么?”   “我们就偷偷去一会儿,不会叫人发现的。”见城澄还是不动,珍妃又加了把劲:“你当后宫是可以随意走动的么?有本宫陪着你,妍嫔那里没人敢放肆。”   一想到马上就能见到女儿了,城澄心头狂喜,也顾不得珍妃到底是何用意,便点头答应下来,二人沿着小路,悄悄地往承乾宫去了。 ☆、第45章 争执   第四十五章争执   有珍妃帮忙,妍嫔宫里的人果然不敢拦着,没费多少力气,就叫她们见到了小公主。   城澄一看见女儿眼圈儿就红了,她将昭祉从小小的婴儿床中抱了起来,搂在怀中,爱怜地贴上她的小脸。   谁知原本不哭不闹的昭祉,突然嗷嗷大哭起来,挣扎着要乳娘抱。   乳娘道:“王妃快把公主交给奴才吧,小公主认生呢!”   有些日子不见,昭祉沉了不少,城澄抱了一会儿就双臂酸痛。她见昭祉哭闹得厉害,又怕摔着孩子,只能恋恋不舍地将她交给了乳娘。只是那“认生”二字着实刺痛了她,她隔着两步的距离看着女儿,只觉心痛得快要滴血。   都是皇帝的错!如果不是裴启绍逼得她们母女分离,女儿怎么会不认她这个生身母亲呢?   可是事到如今,怪谁都没有用。城澄顾不得那些,慌忙示意南慧把她准备的东西拿出来,和预备好的红包一起交给乳娘。乳娘推脱了一番,说是怕妍嫔娘娘知道了怪罪,执意不肯收下。   珍妃在旁冷眼旁观着,忽然冷冷一笑:“有什么可害怕的,妍嫔还当真以为孩子抱进承乾宫了,就是从她肚子里爬出来的了?皇上又没说不让王妃探望,她倒能耐起来了?东西你手下,回头妍嫔要是有什么异议,尽管让她来永寿找本宫!”   城澄这个亲王妃虽然身份尊贵,但毕竟生活在宫外,天高皇帝远,对于她的话乳娘还敢有异议。可是珍妃不同,尽管珍妃只是协理后宫,矮了良妃一头,但她可是太后的亲侄女,和妍嫔这个七品小官的女儿相比,那就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乳娘不敢得罪珍妃,只好唯唯诺诺地答应了。   见过女儿之后,城澄也知道此地不宜久留,便拉着珍妃离开了。出了承乾宫的门,珍妃还说呢:“你别怕,就是妍嫔回来了也不打紧,她还不敢在本宫面前放肆。”   “得罪她,对我没什么好处。”城澄低落地说:“毕竟现在她才是昭祉名义上的母亲,若她把对我的怨气撒在孩子身上,那我可怎么活……”   “哼,她对你能有什么怨气,进宫一年多了,她几乎是独占圣宠,可偏偏肚子不争气,连半个喜信儿都没有。还不如人家宁嫔,不过侍寝一两次就有了四皇子。”珍妃不以为然地说:“她能抚养你和荣亲王的女儿,那是她的福气。就她这个身份,我还觉着委屈了公主呢。”   珍妃这个身份,加上她快言快语的性子,叫城澄想起话本子里的反派人物。野心勃勃的太后侄女、不受皇帝喜欢、嫉恨皇帝的宠妃,这几样要素她全都占了。不同的是,按说皇帝不该给珍妃子嗣,可珍妃不但有孩子,还有一儿一女,儿女双全。   想想她和良妃两个,两人各有子女,位分相当,在后宫可谓平分秋色。皇帝拖着不立后,两边全都不得罪,玩得一手好权衡。她该说裴启绍什么好呢,以前真没发现他是这么有心计的一个人,是那时候两人都太年轻,还是她从未了解过真正的裴启绍?   珍妃见城澄不说话,还以为自己哪句话惹了她不高兴,就道:“王妃别见怪,我就是觉着和您投缘,这才多说了一些。要是哪句话说得不中听,您是姐姐,也是嫂子,别和我一般见识。”   “哪里的话,我也觉着和娘娘一见如故呢。”城澄笑道:“今日多亏了娘娘,不然我还不知道要怎么办。”   “既然如此,就别叫我娘娘了,不如叫我临水吧。”珍妃欢喜道:“我是家中长女,一直都没给人家做过妹妹。姐姐不知道,娘亲告诉我家里多了个表姐的时候,我有多高兴。”   城澄笑了笑,不知如何接话。临水是没给人家做过妹妹,她呢,则是姐姐妹妹都没有做过,一个人惯了。两个人互通了生辰,发现只差了几个月,城澄就说:“要不没有旁人的时候,咱们就以名字相称吧。”出嫁的女人再以姐妹相称,总觉着像共侍一夫似的。   珍妃这会儿也察觉到不妥,就笑着说:“那好。以后我就叫你城澄,你就叫我临水。”眼见着又要重回人群,说话不方便了,珍妃又添了句:“我在这宫里煎熬着,除了盼着孩子长大,也没有个指望,连个说真心话的人都没有。你若得闲,就常来陪我坐坐,好不好?”   城澄不见得真的会来,但见珍妃那样期待地望着自己,她也不好当面反驳,就点头应了下来。   赏红评选的结果出来了,云舒拔得头筹,得了几匹贡缎作为奖赏。城澄和珍妃告了别,就要和云舒相携离去。谁知这个时候,一个熟悉的声音忽然自后传来:“云舒,姐姐说过你多少次,少和这种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   城澄脚步一顿,本不想搭理傅云归,正要继续往前走,却见云舒甩开了她的手,回过头还嘴道:“姐姐怎么这么说话呢!”   “本宫说错了么?”傅云归盯着城澄的背影冷笑,“孟城澄,你可真是阴魂不散,自己不进宫也就罢了,还弄了个替身进来,非得让本宫日子不好过是么?”   城澄侧首看她一眼,只见傅云归妆容精致的脸上满是怨毒,看不出一丝当年同她言笑晏晏的样子。现在想来,大概傅云归从来都没有把她当过朋友,当初不过是看着裴启绍的面子,才装出个好脸子罢了。   她想起自己离京前的那一晚,十七岁的傅云归也是用这样鄙夷又痛恨的眼神看着她,细数完她出身的不堪,还得意地告诉她自己即将嫁给裴启绍的事实。   那时候的城澄只觉得天都要塌了,好友和恋人的双重背叛,让她没有勇气再在这里生活下去。她怕看见他们,看到他们夫妻美满,而她形只影单。   所以她远走天涯,一别六年,始终不敢回来。现在想来,她反倒要感谢傅云归,如果不是她将城澄逼走,现在的她恐怕已经成了皇帝养在笼子里的鸟儿,再也飞不出皇宫这座牢笼了。   云舒看不过去,替她说话:“姐,你别把什么都怪到城澄身上,又不是她让妍嫔进宫的。”   良妃轻嗤一声:“她前脚进了荣王府,后脚妍嫔就进了宫,这世上有这么巧的事情?依本宫看,分明是这个贱.人想要吊着两个爷们儿不放,让他们谁都忘不了她,她心里得意着呢。”   城澄好笑地看着她,摇了摇头:“难怪你斗不过珍妃,恩宠又不及妍嫔,看看你这副嘴脸,我瞧了都恶心,哪有男人会喜欢?”   “你!”傅云归显然被她刺到了痛脚,“你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长得一副狐媚相么,信不信本宫叫人毁了你的脸!”   城澄心里本就一直憋着一股气,这会儿既然是傅云归先来惹她,也别怪她不客气:“是啊,我没什么了不起的,但我好歹是正妃。你呢,当初还骗我说要嫁给启绍,结果不过是个侧室,傅云归,你丢不丢脸?”   “贱.人!”良妃大怒,扬手就要给城澄一巴掌。   城澄不但不躲,反而还上前一步,扬起脸看她:“打,你倒是打啊。不过良妃娘娘你别忘了,你虽然掌管着后宫,但我可不是要给你磕头请安的低位嫔妃。我是荣亲王明媒正娶的妻子,将来就是皇上立了后,她也要叫我一声大嫂,你一个庶妃,有什么资格打我?”   “你!”傅云归没料到向来隐忍的城澄竟会如此和她针锋相对,一时语塞,竟不知如何应对。“你真当本宫不敢么?”   城澄没理她,而是绕过良妃,看向她身后,一脸惊讶地说:“呀,皇上!你怎么来了?你瞧,良妃娘娘要打我呢。”   良妃大惊失色,慌忙回过头去看,却是什么人都没有看到。她这才意识到自己上了当,转身再要去骂城澄,却见她已经走远了。   云舒正要去追,被良妃呵住:“站住!吃里扒外的东西,我傅家怎么会养出你这种胳膊肘向外拐的女儿!”   “姐!”云舒气得直跺脚,“到底是谁错了,你现在还不明白么?城澄已经嫁给了荣王殿下,不会和你争皇上了,你到底为什么还要针对她?”   傅云归冷笑道:“你傻么,孟城澄虽然嫁给了荣王,可她的女儿还在宫里。算这月份,保不齐究竟是皇上的还是荣王的。一旦昭祉真的是皇上的孩子,你觉得他有可能忘了孟城澄么?”   云舒急得直摇头:“傻的人是姐姐!退一万步讲,就算昭祉是皇上的亲生女儿,那也不过是个女孩儿罢了,能和咱们大皇子争皇位么?皇上最是注重礼法,断然不会同自己的嫂嫂再有所牵扯,更不可能将城澄迎进宫里来。倒是姐姐你,如果再这样和城澄过不去,保不齐哪天就真的被皇上知道了,到时候皇上还会敬重姐姐么?” ☆、第46章 羞辱   第四十六章羞辱   傅云归不甘心地说:“她孟城澄到底有什么好,为什么你们一个两个的都这么向着她。我呢,我辛辛苦苦地替皇上打理后宫,可他除了会说我一句辛苦,给我一些赏赐,还给过我什么……”   云舒见她冷静了许多,柔声宽慰道:“您不是还有大皇子么?皇宫内外谁不知道,咱们澄儿最得皇上喜爱。”   “是啊,澄儿,我还有澄儿……”良妃双眼含泪,抬眼望着妹妹,“可你知道么,澄儿的名字也是我心头的一根刺。当初皇上一直忘不了孟城澄,恰逢澄儿出生,就给他起了这么个名字,这不是存心膈应我么!”   云舒无奈道:“那还不是姐姐你故意装大度,在皇上面前表现得和城澄关系很好嘛。要是直接让皇上知道了你们不对付,哪里还有后来这些事儿?”   “我也是没办法……”良妃喃喃道。   云舒知道,良妃的心结不是一天两天就能解开的,时候也不早了,又安抚了姐姐几句,便也出宫去了。   才出御花园,就有小太监过来给她引路,说是奕郡王在前头等着王妃呢。傅云舒心中一甜,到前面一看,果然是自家夫君。   奕郡王见了她,笑吟吟地问:“出来得这样晚,良妃娘娘又留你说话了?”   傅云舒点头,反过来问他:“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景和园那边儿散了?”   “没呢,我不耐烦和那些叔伯兄弟应酬,就先回来接你。”奕郡王一顿,压低声音问道:“我记得你和荣王妃相熟?”   他突然提起城澄,让云舒一愣,摸不着头脑地说:“对啊,怎么了?”   “方才有一位红衣女子,被接去景和园了,听说是荣亲王妃,也不知道是真是假。过年宮宴的时候她正好临产,本王没见过。”   一听说是穿红衣的,云舒就知道八.九不离十了:“你看没看见她的脸?是不是长得很好看?”   奕郡王肃色道:“在本王眼里,谁都没有云舒好看。”   “少贫了你!”云舒娇笑着在奕郡王胸前捶了一拳,夫妻两个沿着宫道慢慢儿地向外头走着,就听云舒低声喃喃:“也不知叫城澄过去是有什么事儿,应当不会出什么岔子吧……”   景和园那边,城澄也真是没想到,皇帝竟然会突然传自己过去。她心头本是升起一阵不安,南慧看出来了,便在一旁安慰:“殿下也在景和园呢,您怕什么?”   还真别说,一想到裴启旬也在,城澄狂乱的心跳便逐渐平息下来。等到了湖边,早有一条彩舫停在岸边,专门用于接城澄上龙船。   她搭着南慧的手上了小舟,仰头望向天边。霞光万丈,倾洒在团团圆荷之上,灼目耀眼。   彩舟晃晃悠悠,不知不觉间荡到了天边。城澄登上宝船,被引着上了甲板。一大堆大老爷们里头,只有妍嫔一个女眷,极是扎眼。城澄先是不自觉地看向同样身着红衣的妍嫔,再是本能地去找裴启旬的身影。待见到裴启旬时,她发现他向来沉静的双眸中竟然出现了一丝慌乱。看来皇帝宣她至此,他是不知情的。   城澄屏息凝神,上前向皇帝请安。许多宗亲都是头一回见城澄,虽然心里头知道不该,但还是禁不住好奇,偷偷地拿余光去看。看完城澄,又去偷瞄妍嫔——正脸儿不大像,但看背影,傻子都看得出来是怎么回事儿。   皇帝见了她,心情颇佳的样子,还抬手虚扶她起来。城澄退后一步,恭恭敬敬地问道:“不知皇上宣妾身前来,所为何事?”   皇帝看了妍嫔一眼,笑道:“酥酥擅舞,苦无通音律者在场配合。朕记得你擅歌,还弹得一手好琵琶,不如……”   “皇上怕是记岔了,”裴启绍还没有说完,城澄便冷冷地打断他,“妾身不会唱歌。如若没有旁的事情,容妾身先行告退。”   皇帝眉头微皱,正欲分辨,却见裴启旬上前道:“皇上恕罪,拙荆身娇体弱,还望皇上恩准,容臣告退。”   皇帝的脸色变了又变,盯着荣王夫妇在他面前低垂的后脑半晌,方沉声道:“去吧。”   “谢皇上。”   荣王不动声色,扶了城澄下船。才上小舟,她就担忧地抓住他的手臂:“怎么办,我是不是给您添麻烦了?”   “不麻烦。”他不顾旁人,在她额上亲了亲,温声安慰,“三弟有心羞辱本王,与你何干。”   她想起刚才的情景,又羞又气,后背直冒冷汗:“他怎么能这样……把我当成歌女轻贱!”   “别多想,”荣王难得为皇帝开脱,“他不是还叫妍嫔跳舞呢么?”   城澄一愣,在他怀里抬起头,轻声问他:“那我是不是应该唱?”   荣王看着她那受了惊吓的小样子,不由笑了,在她鼻子上轻轻刮了一下:“做得好,咱们不唱。那些糙老爷们儿,也配听你唱歌儿?”   城澄见他一点都不生气,还夸她做得好,这才放心地展颜一笑。   他摸摸她的头发,在她耳边低声道:“你答应给本王唱的……还没唱过呢。”   城澄刚才只顾着生气,都没发现两个人竟然距离那么近,几乎是完全贴在一起的。她下意识地想退后,但又怕伤了荣王的心,就只僵硬地坐在那里。   好在小船很快就靠了岸,荣王先下船,扶着城澄上岸。之后握着她的手,就没有再松开。   她不觉得反感,反倒觉得他的手掌很温暖,令她感到心安:“王爷,我今天好累……改天再唱可以么?”   “当然可以。”他不假思索地道:“本王说过,除了不会放你离开王府,其余的事情都由你做主。”   城澄闻言,不由心中微涩。或许是她不知好歹吧,荣王府给了她锦衣玉食,还有从前不敢奢求的富贵滔天,可是于她而言,这一切都不如自由自在来得重要。   荣王见她沉默,突然顿住脚步,低头看她:“你一直在怪本王当初强行将你绑至府中,是么?”   她不敢说是,也不敢说不是,只是心虚地垂下眼。   他抬起城澄的下巴,迫使她看向自己:“本王不怪你就是,但说无妨。”   “王爷很好,我都明白,只是我……我在外面野惯了……”她困扰地咬住下唇,不知该如何说下去。   “普天之下,说荣王是好人的,大概也就只有你一个。”听完她的话,裴启旬不见愤怒,只是浅笑:“城澄,本王问你,如果当初本王没有让人将你带到荣府,你还会回京么?”   城澄摇头。   “这就是了。如果当时放你走,本王就再也见不到你,更遑论与你结为夫妻。”他怜惜地抚摸着她的脸,在他的眼中,她第一次见到歉疚的意味:“本王对不住你,可本王不后悔。”   城澄心中复杂难言。他言语间的深情,几乎可以将她吞没,可她该相信么,她可以相信么?   心里面有一个声音在告诉她,接受荣王吧!他对你那么好!除了不让你遨游四海之外,他给了你他能给的一切!   可与此同时,另一个声音又反复同她说,她不过是皇帝与荣王斗争的砝码,而且是其中最微不足道的一个……她若动了真情,最终满盘皆输的那个人就是她。   城澄迟疑了。尽管能看出荣王心中也十分不好受,但她没有办法给他一个“谅解”的回答。她不能让他心安理得地占有她。   裴启旬等了许久,都没有等来她的回应,这本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可还是叫他失望。但他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浅浅一勾唇角道:“忙了一天,累不累?”   见城澄点头,他便拍拍自己的肩膀:“累了就靠在本王身上吧。”   城澄迟疑了一下,然后在漫天霞光里,她缓缓挽住了他的手臂,疲倦地将头靠在他的身上。   裴启旬满足地一笑,两个人相互依偎着,渐渐远去。   远处,妍嫔坐在树下,哭得梨花带雨,甚至喘不过气。随侍宫女小楼一脸焦急,在旁劝她:“主子,您可别在这里哭了呀,叫人瞧见可怎么办!”   “我沦落到如今这副模样,连哭一哭的权力都没有了么?”妍嫔气愤地说:“你别看我这幅德行,宫里那群人八成还嫉恨着我呢!真当我愿意来受这个冤枉气!”   小楼道:“您别这么说,皇上带您来景和园,这可是后宫里头独一份儿的荣耀,就是良妃和珍妃都没您这份恩宠。您不是常常跳舞给皇上看么,怎么今儿就这么委屈着了。”   “那能一样么!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皇上分明是把我当舞姬使唤。哪像荣王妃,皇上还要看她的脸色!”妍嫔越说越悲愤,捂住脸泣不成声。   小楼无话可说,只得替她放风,以免叫旁人瞧见。等妍嫔哭够了,小楼便替她擦去眼泪,叹气道:“早知道进了宫要受这份罪,主子当初还不如跟表少爷远走高飞。”   “别瞎说。”妍嫔这会儿哭完了,已经冷静了许多,“进宫是我自愿的。父亲就是小吏,我已经窝囊了半辈子,难道还要嫁给表哥,再做一个小吏的夫人么?”   “话虽如此,但您总这么拿自个儿跟荣王妃比,也不是个事儿……”小楼心疼地说。   妍嫔冷笑道:“旁人不明就里,我却清楚得很这里头的猫腻。皇上的心思不瞒着我,若是利用好了,这反倒是我的优势。”   “主子的意思是?”   “你等着瞧吧,我和孟城澄虽然长得像,但谁是谁的影子,还说不好呢。”她低下头,看着自己平坦的小腹,眉眼间略有焦急之色,“若是皇上多临幸我几次便好了,不然总养着她的孩子算怎么回事儿……”   小楼安慰道:“主子放宽心,皇上虽很少来后宫,但大多数时间都歇在您这儿,您还年轻呢,再过些时候总会有的。”   “但愿吧……” ☆、第47章 舞乐   第四十七章舞乐   回府的路上,裴启旬舍不得和她分开片刻,仍旧与城澄共乘马车。她拉着他的袖子,兴冲冲地同他说:“我今儿见着昭祉了!珍妃娘娘帮的我。”   一听到珍妃二字,裴启旬眉梢微动,但没有多说什么,只道:“她怎么样?”   “比在府里时重了不少,长大了呢。”她甜甜地笑:“还好宫里的人没有亏待她,总算叫我放心了许多。”   荣王一直有派人打探昭祉的消息,并于暗中照顾,但听城澄这么说,他还是很高兴。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城澄不那么忧心了,他才会跟着放宽心:“三弟既然把她养在虞氏那里,必然时常见面。日久则生情,于咱们而言也是好事。”   “是啊,祉儿那么可爱,哪有人舍得伤害她。”自家的孩子,自然是怎么看怎么喜欢的了。   裴启旬笑了笑,轻抚她的头:“祉儿的安危就交由本王负责,你在府里,手也伸不到那么长,平日里就别跟着操心了。   做母亲的,心中总是有诸多牵挂。让她完全不记挂女儿,那是不大可能的事情。但城澄知道,荣王每日有那么多事情要忙,还要牵挂着她们母女,实在是太难为他了。为了不让他有什么后顾之忧,她乖巧地点头,答应下来。   瞧她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就这么直勾勾地盯着自己,裴启旬禁不住心头一动,俯首在她的脸颊上轻轻亲了一下。城澄瞬间红了脸,还没来得及推阻,就听他在她耳边低声道:“春日已至,难得这几日得闲,本王带你去郊外走走吧?”   她的眼睛一点一点瞪大,惊喜地说:“真的么?”   “嗯,你想去哪儿?去沟灵山爬山,还是桃花坞踏青?”   “嘿嘿,”她不好意思地笑笑,“我想去挑菜,可以么?”   荣王一愣,不解道:“你想吃什么,叫底下人献一些上来就是了,何苦自己动手去挖?”   城澄嘟起嘴,摇摇头,一脸“王爷你不懂”的表情:“那可不一样,自己挖的才有趣儿。”   他略感为难:“可野菜这种东西,只怕本王的庄子里不会有。”   “不怕不怕,我知道北郊有一片小树林,后头有一个山坡……”   挑菜,也就是挖野菜,这种事情荣王这辈子从来都没干过。但见她兴致这么高,也只好答应下来。   “那么偏僻的地方,你怎么会知道?”他好奇地问。   她没敢说去年她和行霈才去过,只道:“小时候爹爹常带我去采薇,那地方我记得可熟了。我以前就一直想,要是老了就在那里买两块地,种些瓜果,自给自足。”   “哦?那本王可得去好好看一看了。”   “为什么呀?”   “城澄将来要住在那里,本王岂有不随之理?”   她笑了,一脸的不相信:“王爷千金之躯,怎么会住在农家的茅草房子里呢?”   “那你呢,好歹也是锦衣玉食长大的姑娘,怎么放着好日子不过,总想着叫自己吃苦呢?”他的手掌很大,轻而易举地将她的小脸儿托在手中。触手细腻柔滑,如同上好的锦缎。   “唔,我不明白。”她反问道:“难道生成我这样子,就注定要做男人的玩物,养在笼子里的金丝雀儿么?”   “别瞎说。”裴启旬微微沉了脸,“你不是玩物,你是本王的妻子。”   城澄也自知说错了话,略感局促地垂下眼睛,把玩着自个儿的手指。   他轻叹一声,伸手将她勾入怀中,在她耳边低语:“城澄,再给本王生个孩子吧?”   她的心跳骤然间慌乱起来,两人紧贴着彼此,很快就叫他察觉出来。裴启旬不由失笑道:“这样紧张?又不是头一个了。”   “我怕……”   她没有说怕什么,但裴启旬已然了然于心,安慰地拍了拍她的背:“你放心,如果我们再有子嗣,于情于理,三弟都不可能会夺去。否则他便不是怕本王反,而是怕本王不反了。”   她点点头,但终究没有接这个话茬。她在他怀中闭目休息了一会儿,不知不觉间竟然睡着了。回到王府,裴启旬抱她下车,一路送回房中。   城澄在半路上就醒了,在他怀里不好意思地说:“王爷放我下来吧,我自己能走……”   “不放。”她轻得像一阵烟一样,抱着她走这段路,对他来说简直轻而易举,好像怀里揣着一根羽毛。   她只好揽住他的脖子,将头埋在他的胸口,不叫下人看到她的脸。一路进了卧房,他将她放在榻上,起身换衣服去了。   等城澄也换好常服出来,意外地发现裴启旬还没有走,正捧着卷书在那里读。她这里的书,她只扫了遍封皮,倒是叫他又看了个遍。   她趁他专注之时,悄悄地往他头上插了朵花。荣王早就知道她在自己身后作怪,也不拆穿,只是待她要跑的时候,冷不丁地把她一把抓住,扯到怀中,瘙她的痒。城澄尖叫着大笑,四处逃窜,却被他逼得无处可逃。   “王爷……快,快放开我!哈哈哈……哎呀!”她笑得喘不过气来。   他装作恶狠狠地问:“还敢不敢胡闹了,嗯?”   “我……我没有胡闹呀!哈哈……”   “还敢嘴硬?”他用双腿夹住她的腰,两只手一起咯吱她。   城澄痒得喘不过气来,只好讨饶:“我错了我错了……王爷饶命……”   裴启旬见她眼泪都出来了,便见好就收,放开了她,去摸自己头上的花。取下来一看,和她头上戴的一样,是朵红色的插花。   城澄狼狈地抹了抹眼泪,在炕上膝行了两步,试图逃脱他的掌控范围。“王爷真是不识好人心,今儿不是花朝节么?我好心送花儿给您,您反倒欺负我!”   花朝节这日的确是以花赠友的讲究,但裴启旬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人敢往他头上插花。   底下当值的下人们有偷偷瞄见的,都是一副想笑又不敢笑的模样。荣王面子挂不住,就让他们全都“滚出去”。   城澄以为他又生气了,正要告罪,却见裴启旬将头探了过去给她:“插吧。”   “啊?”她一时愣住,没反应过来。待见荣王使了眼色,才明白他的用意,欢欢喜喜地替他插上了那朵小红花。   “我们这样,像不像新郎和新娘?”他就势抱住她,搂在怀里问她。灼热的呼吸喷洒在她颈间,城澄顿时慌乱起来,紧张得几乎无法呼吸。   他最近特别喜欢抱她,好像想要黏在她身上似的,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她“唔”了一声,生硬地转移话题:“入夜了,咱们去挂花神灯吧!”   他在她怀中静静地窝了一会儿,说了句“好”。两个人一前一后地出了屋子,城澄正要去接侍女手中的花灯,就被裴启旬一把拉住。紧接着,一件朱红色的披风便落在了她的身上,将她紧紧包住。   “晚上凉。”他说完又去替她系披风的带子,神色专注。城澄不自觉地被他认真的模样所吸引,站在那儿傻傻地瞧。   “看什么呢?”他系好带子,察觉到她的视线,随口问了一句。   “没、没什么。”她心虚地说了一句,赶忙去拿花灯。一口气在树枝上挂了七八个,原本光秃秃的大树立马变得生机勃勃。他身量高,就帮她往高处她够不到的地方挂。灯火与绿枝相映成趣,美得仿佛仙境天宫。   他站在树下,静静地看着她欢喜的笑脸。城澄高兴起来,就像个小孩子一样,情不自禁地手舞足蹈。她既擅歌,同样擅舞,烛光月光交相辉映,投射在她白皙如玉的脸上,竟好像隐隐在发着光。她头上除了一朵与他相同的红色插花,便只有一根同色的丝带,在夜风中随着她的舞动飞扬。他的心好像也跟那根翩翩起舞的发带一样,随之牵动。   他叫人取了笛子来,为她伴乐。她从不知他的笛子竟然吹得这样好,不禁意外地看了他一眼。裴启旬但笑不语。悠扬笛声里,她一曲舞罢,疲倦地坐在地上,红色的裙摆仿佛在地面上开出一朵艳丽的花儿。   他连忙丢了笛子,拉她起身,厉声教训道:“地上这样凉,怎么能说坐就坐呢?”   他一板一眼地教训她,十足的大家长模样。让她想起自己小时候,爹爹也是这样严厉的模样。那时候她最讨厌爹爹,觉得爹爹不通人情,总是和她过不去。现在呢,她想叫爹爹骂她几句,都没有那个机会了。   她被骂了也不生气,还笑嘻嘻地说:“王爷板起脸来好吓人——”   “你还怕本王么?”在她面前,他的气来得快去的也快,此时见她那副没心没肺的样子,裴启旬颇有些哭笑不得。   “怕……”她难得主动,抱住他的腰,“所以,您再给我一点儿时间,成么?” ☆、第48章 诺言   第四十八章诺言   面对佳人主动投怀送抱,裴启旬还未来得及高兴,就听到了她后头的那句话。   她没说是什么,但他明白,她指的是孩子的事儿。   当初是他亲口答应,无论多久都要尊重她的意思,这会儿还有什么可说的呢。他是领兵打仗之人,向来最注重承诺。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他答应的事情,就算现在后悔了千次万次,也只能按照当初的承诺执行。   “你不必有压力,”他说:“这么久本王都等了,也不差这一时半刻。”   裴启旬说得没错,她是真的心动了,恐怕向他投降,也不过就是这么一天两天的事情。此时此刻,她不过是在做最后的挣扎罢了。   晚上睡觉时,她破天荒地留下侍女守夜。除了南慧,底下几个小丫头都叽叽喳喳的,数谷雨声音最高:“这花好月圆的,您怎么又把殿下给撵走了啊?”   城澄语塞:“我、我还没有准备好。”   谷雨瞪圆了眼睛,一脸不明白:“您和殿下孩子都有了,怎么还这么纯情呢?夫妻间的感情再好,也没有不同房的道理呀。”   城澄和她说不清楚,无奈地看向一旁的南慧。她当初是怎么到王府的,没有人比南慧更清楚了。   南慧见她看向自己,便开口道:“既然王妃说了,今儿晚上咱们说什么都不怪罪,那就容奴婢多嘴,问您一句。听说您家里以前是开……开乐坊的,这男女间的事情,也是这样抵触么?”   南慧没好意思把“青楼”二字说出口,临时改成了乐坊,但她到底是什么意思,在场的都心知肚明。   解忧有点生气,觉得南慧这是把城澄看轻贱了。城澄却一点儿都不生气,实心实意地同她们说:“红袖招是我家的生意没错,但爹娘在外头买了宅子,从小就把我安置在里头,几乎不让我过去瞧。他们总说那是大人去的地方,小孩子不许去。后来等我长大了,时不时地会跑去找婉仪她们玩儿,这才渐渐知道了些……”   解忧在旁帮她补充:“我们家小姐要去也是白天去的,没几个客人在!夫人在世时交待过姑娘们,不许教坏我们小姐的。再说我们家小姐十几岁就离开了京城,哪里知道那么些呀!”   几人这才明白过来,原来孟家这两口子自己操持着皮肉生意,却不想让唯一的女儿沾染上过多的风尘气儿。从为人父母的角度考虑,的确是能理解的。   “那您怎么想王爷?”谷雨大着胆子问。   “他……很好。”除了这两个字,城澄一时也想不出什么旁的词语能够形容他。   解忧接过话头:“那下回王爷再来,您就把人留下吧。回头再添个小主子,我们做奴婢的也跟着高兴呢。”   “没影儿的事儿呢,都别瞎说了!”夜深了,城澄说要睡觉,把她们都赶出去,一个人把头埋在被子里。脑袋里乱七八糟地闪过诸多画面,有初见时他深不可测的样子,有新婚时他步步紧逼的样子,还有日复一日的相处中,他温柔浅笑的样子……   城澄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一夜无梦,睡得格外香甜。解忧早就守在帐子外,见她醒了,便笑道:“您终于醒了,王爷来了有一会儿了。”   她本来还处于半梦半醒之间,这会儿一下子便精神了,差点从床上跳下来:“他在哪儿呢?”   “在西厢房等您呢。”   “哦,好,快,我要洗漱!”   她慌乱地换衣服、洗脸、净口,坐在妆奁前又快又仔细地抹了一层珍珠膏,又涂上一层薄薄的香粉。解忧站在身后替她梳头发,见她着急的样子,不由笑道:“您别急,殿下在看书呢,不差这一会儿。”   “下回早点叫醒我,省得这样手忙脚乱。”   解忧笑嘻嘻道:“小姐急什么呢,您是清水出芙蓉,就是不上妆也好看,殿下不会嫌弃您的。”   “那怎么行……”她勾勒着镜中人的眉眼,咕哝道:“不好好打扮一下,会显得没精神的。”   她还口口声声说自己心里头没有人家,要是她不喜欢裴启旬,能这么着急忙慌地打扮起来么?女为悦己者容,严格说起来并不准确,应当是“女为己悦者容”吧!   她收拾好出来,去西配殿找他,裴启旬果然在看书。见她来了,便放下手中书卷,浅浅一笑:“起来了?”   “嗯!”   “走吧,带你出府吃早饭。”   城澄听了,情不自禁地笑弯了眼:“真的呀!去哪儿吃?”   他故意卖了个关子:“到了你就知道了。”   城澄十分好奇,刚上马车就打起帘子看向窗外,猜他们要去的地方。裴启旬没想到,她一开口就猜对了:“我们要去百年粥店对不对?”   “你怎么知道的?”她还能掐会算不成?   “因为我现在特别想吃他们家的牛肉蛋花粥……”她摸摸空瘪的肚子,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到了地方,荣王便帮她要了一碗城澄心心念念的牛肉蛋花粥,还帮她要了一碟煎饺,两个小菜。东西都是提前做好的,很快就上齐了。城澄拿起筷子,正“磨刀霍霍”,忽然发现他只是坐在旁边喝水,不由奇怪道:“您不吃么?在府里吃过了?”   他摇摇头:“本王不习惯吃外面的东西。”   “不是吧!”城澄意外,“那您行军打仗的时候,也这么饿着?”   “每回行军,本王都会带上府里的厨子。”况且现在和那时候不一样,在军营里他和将士们同吃同住,不会觉得有什么,心思也没放在吃食上。若是回到京里,他的口味就叼起来了。   城澄这时候才想起来,上回他们在得闲居,也是她一直在吃,荣王压根就没怎么动筷子。那时候还以为他是吃醋了不高兴,所以才没食欲,现在看来,原来是挑食呢!   “您这样可不行。”她肃色道:“这天底下的美食这么多,您得错过多少啊?”   荣王不说话,只是摇头。   气氛正有几分尴尬之时,李顺达在旁解释道:“王妃殿下,恕奴才多嘴,从前殿下还小的时候,奴才曾经偷偷地给殿下带过宫外的吃食。可是殿下身娇体贵,没用多少就大病一场,瘦得险些脱了人形呐。”   荣王不悦道:“要你多嘴?”   城澄这会儿算是明白了,敢情是小时候吃了不干净的东西,留下了心理阴影啊。她舀了一勺粥,吹了一吹,送到裴启旬唇边,哄骗似的说:“王爷您尝尝这个,粥是养胃的,不会吃坏您的。”   香味扑鼻,闻起来的确是不错,但要他吃……裴启旬将信将疑地看着她,在城澄鼓励的目光里,终于张开了嘴,吞了下去。   “怎么样,不错吧!”她冲他挑眉,扬声叫老板又上了一碗。裴启旬无法,只得跟着她一起吃了,好在味道的确不赖,回头若是身上不舒服,那再说以后的事儿吧。   让他在意的是,她喂过他的勺子并没有换掉,而是继续用着,一点都不嫌弃他的样子。裴启旬心里头暗爽了半天,城澄却根本不知道他在笑什么,只知道他今天心情不错便是了。   “咱们今天去哪儿呀?”她佯作不经意地问他,实际上心里头紧张着呢,生怕吃完早点就打道回府了。   他淡淡答道:“你不是想去挖野菜么?今儿天气不错。”   “今天就去?真哒!”她高兴极了,一时忘记王妃应守的礼仪,对他露齿一笑,露出两个甜甜的梨涡儿。   他宠溺地点头,掏出干净的白帕,替她擦了擦无秽的嘴角。   马车一路向北,直至出城。眼看着周围的行人越来越少,城澄的状态也越来越放松,情不自禁地唱起了歌儿。她哼的小调他从来没听过,但出乎意料的悦耳,不由自主地掏出笛子来为她伴奏。   城澄崇拜地望着他:“殿下不仅文武双全,还通音律,这天底下还有您不会的事情么?”   “哄女人,算么?”他说话向来谨慎,然而这句话像是脱口而出,没有经过任何思考一般,心里怎么想的就怎么说了。“城澄,本王不知如何才能让你高兴。”   她错愕地看着他,不解地说:“我现在就很高兴呀。”   “高兴到足以让你留在本王身边么?”他掀起帘子,看向窗外无边无际的旷野,轻声问她,“城澄,如果今日在这里,本王放你自由,你会不会就此一走了之,再也不回来了?”   她试着糊弄过去,笑着说:“您怎么会这么问……”   “回答我。”   “当然……不会了!”她没有傻到那个份上,荣王现在肯定不会放她走,在事实已定的基础上,为什么不挑点好听的话说,让他高兴高兴呢。“王爷,有些话,或许城澄早就该同您说。您放心,事到如今,我定不会轻易离开王府。”   “此话当真?”   她点头:“请您相信我。不说旁的,女儿还在宫里,您觉得我能那么没心没肺地走了么?” ☆、第49章 决绝   第四十九章决绝   这句是大实话。   裴启旬苦笑了一下,心里说不清是喜悦还是失落。好在很快就到了地方,他先下了马车,回过身正要去扶她,却见城澄自己从上头跳了下来。衣带翩飞,像只火红的燕尾蝶。   “走,我带您去。”她一面拉着裴启旬往前走,一面回过头问底下的人:“东西都带了么?总不能叫我们徒手挖吧。”   李顺达忙道:“都带了都带了,奴才办事儿,您放心。”   城澄冲他一笑,转过身来挽着裴启旬的手继续往前走。他很喜欢她这样抱着自己的手臂,好像全心依赖他的模样。   “小时候,我就是这样挽着爹爹,走在这条小路上。”她一开口就煞风景,浑然没察觉似的,兴冲冲指着前面的小山头,“就是那儿,翻过这个坡,另一边就是了。现在白蒿和荠菜正是鲜嫩的时候……”   他见她这样兴奋,禁不住问:“别告诉本王,你采了之后还要吃?”   她理所当然地回答:“当然要吃啦,不然采了干嘛!”   裴启旬默了默,忍住了那句“那不都是牲畜吃的么”,然后默默地跟着城澄继续向前走。他有预感,在今早吃过了小吃摊上卖的粥之后,他也即将要吃“牲畜吃的”食物了。   翻过眼前的山头,另一边果然长满了野菜。城澄兴奋地上前,指给他看什么是什么,哪些可以吃,哪些不可以吃。荣王记忆力绝佳,很快就记住了。两个人一起挖了小半个时辰,都没顾得上说什么话。等看着带来的筐子已经满了两筐,城澄的积极性也退却了不少:“成了,就挖这么多吧,还得给别人留一些呢。”   裴启旬如蒙大赦,拉她下去喝水。等两人喝饱了水,他本以为可以回去了,却见城澄拉着他的手,把他拖上了另一处山坡。   “在这里吹吹风吧,这里视野很好的!”   他将信将疑地随着她的视线看去,心头忽然一震。孔子登东山而小鲁,他们登上个野坡,也算能小览一番京郊了。   “的确有几分野趣。”他夸赞道。   城澄得了他这么一句夸奖,颇有些小骄傲:“是吧!京城再繁华,江南再热闹,都囿于人工,失于自然。所以我更喜欢人少的地方,与天地同乐。”   他笑笑:“你这小女子,若是生在魏晋,或许也能做个隐士。”   “就是生在今朝,又有何不可呢?”她认真地说:“我虽无隐士之清高,但避世的心确实是有的。”   “你还这样年轻,怎会不喜欢繁华热闹?”他颇为不解,只觉得城澄这般女子,若是当真埋没于山野,实在太过可惜。   “大概,我是个怪胎吧。”她没心没肺地笑笑,“但愿昭祉不要像我,不然困在皇宫那种地方,定会生不如死……”   “别忧心。人的适应能力都是极强的,别说昭祉是在宫里长大,就算是你——如果当初三弟当真把你抢进宫,你难道就活不成了么?”   “谁知道呢。或许我会像家雀一样,不愿为笼中之鸟。又或许我只是一只金丝雀,命来如此,哀叹两声便好。”提起皇宫,她忽然想起一件现在看来或许很遥远,但将来很有可能发生的一件事。荣王既然有心谋反,以他的才能和手段,保不齐就有成功的一天。那么作为她的王妃,她该不会也要进宫去吧?   那可不是她想要的!   城澄忙道:“您应知晓,我的心不在后宫,也不在朝堂之上。若不是因为昭祉,我这辈子都不想入宫一趟。”   荣王敏感地察觉到了她的言下之意,心头不由有些紧张:“如果将来的宫廷,没有任何人能够限制你的自由呢?”   “您知道那是不可能的,殿下。”她笑了,像看着孩子般看他,“就算皇帝太后不管,还有那么多祖宗规矩压着。您知道我这辈子最怕什么么?不怕苦,不怕累,我就怕规矩。”   “城澄,你明知道——”他感到为难,“你究竟想让本王怎么做?如果要夺回咱们的女儿,本王不得不走这条路!”   可如果谋反成功,就要失去她的话,那这个代价未免也太大了。   “王爷,您先别激动。”她柔声说:“您的计划,起码也要筹备个三年五载的吧?”   裴启旬点头的同时,猛然醒悟——是呀!城澄这样容易心软的一个人,就算对他没有多少牵挂,但若到时候他们再有了孩子,城澄定然就不会舍得离开了。   他是那么想再要一个孩子,一个孕育着他们骨血的孩子。不光光是为了血脉的传承,更重要的是,他没有自信留下她,他希望孩子能绊住她离去的脚步。   他也知道,自己这种想法是极其龌龊,完全上不了台面的。可是他没有办法,这种患得患失的感觉实在是太折磨人了,他不想每天醒来都担心她会不见,如果可以,他也不想限制她的自由。只要他每天都能看到她,他就已经很满足了,难道这样都不可以吗?   不过裴启旬不知道,城澄和他想的完全不是同一件事。她想的是,等再过个三年五载,她人老色衰,荣王大概便会对她厌倦了。就算她能一直保持容颜不败,面对着同一张脸,荣王也该看烦。等到那个时候,他仍正值壮年,如果地位能再前进一步,必然会有数不清的如花美眷争着抢着给他生孩子。到那时,他应该就不会怪她带着女儿离开了吧!   两人各怀心思,看了一会儿风景。等到太阳开始落山,便又驱车回府。   回到府中后,荣王去书房处理政务,城澄则回房,听南慧交待她不在府里时发生的事情。   “苏大公子送了三十盆白鹤卧雪过来,您看看摆哪儿?”   城澄一怔,不确定地问:“你说谁?苏临麒?”   见南慧点头,城澄默了默,半晌方说:“送去红袖招吧,我这儿用不着。”估摸着她就是退回去,苏临麒也不能要,还平白打了苏家的脸。   要说起苏临麒,她也是好一阵子没见过他了,不知这家伙是心虚,还是别有所图呢?   她还没理出个所以然来,就听南慧继续说:“下午长公主府送来了请帖,邀您和王爷三日后去桃花坞赏花。您看看要怎么回?”   “长公主?”城澄好奇道:“是只邀了我和王爷,还是还有旁人?”   “奴婢探问过长公主府的人了,说是邀的大多是宗亲,还有长公主的一些朋友。”   城澄缓缓颔首,心中暗自思量着。她和长公主不熟络,如果云舒也去的话,出去玩玩也未尝不可——只要裴启旬点头。   这样人多的场合,他应该是不喜欢的,况且既然是长公主设宴,他们还很有可能会见到宋行霈。可是见到了又能怎么样呢,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他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么?   城澄挺想去,但又不好表现得太过明显。所以她并不亲自去问裴启旬,只是叫来解忧,吩咐她说:“你拿着这请帖,去书房问问王爷,可要同去?”   解忧领命而去,等待的功夫,城澄叫人拿来她的琵琶,有一下没一下地弹着。她一直认为音律有一种十分神奇的力量,能让人在心绪不宁的时候专注起来,全身心地投入于乐音之中。裴启旬来的时候,她便完全没有察觉,只是专注于手下的轻拨慢捻。一曲终了,身旁响起掌声,她才意识到是他来了。   “您忙完了?”   她起身来迎,裴启旬将她按住:“再弹一曲吧。”   城澄点点头,想到自己早就答应要给她唱歌,干脆自弹自唱了一曲《白头吟》:“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问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今日斗酒会,明旦沟水头。躞蹀御沟上,沟水东西流。凄凄复凄凄,嫁娶不须啼。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竹竿何袅袅,鱼尾何簁簁!男儿重义气,何用钱刀为!”   这是她最喜欢的词,哀而不伤,哀婉久绝。她天生一副好嗓子,清脆悠扬,歌声清越,使听者不由沉浸其中。   一时静默,过了许久,荣王方道:“为何要唱这么悲伤的曲子呢?”   “悲伤么?我看不见得。”她随手拨弄着琴弦,悠然笑道:“问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多么痛快!”   “可女子太过刚硬,总是容易受伤害。刚极易折。”   “呐,或许吧。”   “你不赞同?”裴启旬向来知道,他们之间有许多不同,但好在现在,两人都在努力向彼此靠近。或许她走得慢一些,他的步子大一点,这都算不上什么。他不想扩大他们之间的不同。   “赞同啊。”城澄歪头一笑,“可我这么没出息,定不是王爷口中的那种女人。”   荣王想起她七年前远走他乡的“光辉事迹”,不由摇头失笑:“是么?那可不好说。” ☆、第50章 月圆   第五十章月圆   他的话,城澄没有深思。她站起身,让人将琵琶收了起来,似是随口问他:“长公主的邀约,应还是不应?王爷要是不想去,我就写个帖子回过去,推了便是。”   荣王不答,反过来问她:“你想去么?”   “嗯……”她含糊地应了一声。以往每到春日,她都会邀上三五好友,去郊外赏花游春,观花饮酒。   其实裴启旬心里头清楚得很,城澄是小孩儿性子,除了犯懒的时候,都喜欢跑到外头游玩。为了让她高兴,他已经决定赴宴了,此时故意问她,不过是想捞一点好处。   他沉吟道:“可这赏花宴,去的大多数都是女眷。本王若是去了,只怕无趣。”   城澄还不算傻到家,知道这个时候不能拍着胸脯说自己一个人去没问题,那样只会让荣王生气,一怒之下又把她关在房里。她拉住裴启旬的手臂,娇声道:“咱们一起去嘛,城澄保证不乱跑,就跟在王爷身边。有我陪您,保准不会无聊。”   “你啊,”荣王摇摇头,拿她没办法,“这是又馋酒了?”   城澄嘻嘻一笑,不置可否。   天色渐晚,荣王陪她用过晚膳,并不急着走。城澄站着练字消食,他在旁看着,时不时指点一二。等她写得累了,便放下手中的笔,期待地看着裴启旬:“早就听说王爷的字写得好,不如为我题一幅字吧?”   “你想要什么?”   “嗯……”她歪头想了想,“千字文怎么样?”   “……字数是不是多了一点。”   “那……《滕王阁序》如何?”   “你为什么都要这么多字的?”   城澄笑:“字多的话,会不会值钱一点啊?”   他无语:“本王的字,可是有市无价,你还想拿出去卖了不成?”   “那倒不必,留作传家宝嘛。”   裴启旬笑笑:“那你大可以放心,除了墨宝,本王能留给儿子的东西还有很多。”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随口聊着天。夜色渐深,已经到了该洗漱的时辰。庄征托南慧进去问荣王,今儿是留下还是回书房。原本以为这不过是一句套话,王爷肯定是要回书房的,谁知今晚上王爷学奸了,自己不说,竟把问题抛给王妃,问城澄他该不该走。   城澄可怎么说,撵他走么?夜深露重,又要让他一个人孤零零地回书房,她舍不得。但要开口让他留下,又有些羞涩。   裴启旬看出她的犹豫,以为还没到时候,抬步就要走。城澄心中一慌,下意识地拉住了他的长袖。   她佯作淡定地说:“这么晚了,王爷就别折腾了,让人把浴桶抬到西配殿吧。”   他看着她,不自觉地微笑,笑意渐深,深入到眉间心上。   城澄被他看得不好意思了,扭过身先去洗澡。几个小丫头在底下嘻嘻地笑,夸她勇敢。城澄的心思却一点儿都不在她们身上,她脑子里现在乱极了,还不知道一会儿该怎么办呢。既然将他留下沐浴,那肯定不能让人湿着头发回去,定是要在这里住下了。自他们大婚后,这还是两人同一回同房。虽说这些日子他们亲近了不少,可要是同床共枕的话,还会不会尴尬呢?   她的脑子乱糟糟的,又紧张又期待,好像今夜才是新婚一样。   窗外不知何时起,织起了绵绵的细雨,时不时打在新糊的高丽纸上,嘀嗒作响。裴启旬沐浴完回来,就见她正坐在梳妆台前发呆,愣愣地不知在想些什么。室内只在床头燃着一盏红烛,柔和的烛光里,她美好得像误入凡尘的仙子一样。   许是由于鼻子高挺的缘故,她的侧颜非常漂亮,裴启旬一时着迷,竟不忍心开口叫她,怕打破此时这般如梦似幻的美景。还是城澄发现了他,挤出个笑来道:“您洗完啦?”   她难得看到他披散着头发的样子,平日里裴启旬总是一丝不苟地束起发冠,人也显得严肃许多。这会儿散下头发,瞧着倒是少了丝威严,多了分温和。   他应了声,自然地拿起布巾,过来给她擦头发。雪白的布巾很大,往她头上一罩,几乎盖住了她的大半张脸。城澄慌忙伸手去够,口中道:“我自己来吧。”   他抓起布巾,灵活地躲开,藏到身后,不容她反抗。城澄抢不过他,顿时没了脾气,由他搓弄。她的头发又长又厚,非常不容易干,平日里都要两个丫头轮流擦,不然手臂都会酸得抬不起来。裴启旬倒好,又有力气,又有耐性,一个人就把她的头发擦得七八分干。   不过他到底是个男人,下手不知道轻重,有的时候力气大了些,就会拉扯到城澄的头发。她在里头哎呦哎呦地叫,外间守着的小丫头们不明就里,还捂着嘴偷偷地笑。   最后城澄对着镜子瞧了瞧,这头发干是干了,但是被他搓得乱七八糟,蓬了起来,像个小疯子一样。城澄乜他一眼,拿起木梳,自己对镜梳了起来。裴启旬不甘落后似的,也拿起一柄梳子,在她身后笨拙地折腾。直把城澄拉扯得疼了,忍不住站起来说:“会不会梳头呀你!”   她难得用这样的语气同他说话,平日里多是一副战战兢兢的模样,言语间带着客气,也带着明显的疏离。这会儿估摸着是疼得厉害了,也顾不上什么尊卑礼仪。   要是别人在他面前这样说话,早就死了不知道多少回了。但此时此刻,裴启旬不但不生气,还笑吟吟地用手帮她理了理头发,将挡在脸上的别到而后。   “干嘛呀……”刚才她有一段头发打了结,他没有理顺就去梳,那一下太粗鲁,城澄的眼泪都疼出来了,这会儿还是没什么好气地说:“你干嘛撩我头发!”   裴启旬一脸无辜:“这样好看。”   “好看什么呀,我特意用来挡脸的,你一拨开,又显得脸大了!”   他一怔:“不大啊。”说完还用自己的手比了比,不过巴掌大小罢了。   “哎呀,我和你说不通。”城澄钻到他身后去,将他往前一推,“来,我也伺候伺候您,给您擦擦头发。”   裴启旬将信将疑地看着她,直觉告诉他,她这是要报复,不用说别的,她的眼神里已经写满了□□裸的报复。   城澄果然没安好心,先是拿布巾胡乱地在他脑袋上揉,扯得他头皮发痛。裴启旬本来还没当回事,谁知后来她竟飞快地给他在脑后编了两个大辫子,跟个姑娘家一样。裴启旬这才动了怒,三两下拆了自己头上的辫子,起身来抓她。   城澄早在他发现时就往后躲了,可这房间就这么大,她能藏到哪里去?最后被裴启旬从香案底下拖了出来,压到檀香木雕花大床上去。他没真生气,只是故意恶狠狠地问她:“还敢不敢作弄本王了?”   她想起裴启旬刚才的样子就觉得好笑,这会儿被抓了也没个正形,笑嘻嘻地回答:“不敢了不敢了!王爷快放了我吧!”   “想让本王放了你?”   见她点头,他勾唇一笑:“做梦。”说罢压低身子,覆上她柔软的唇。   她不妨他会突然吻她,不由瞪大了眼睛,惊讶地看着近在咫尺的男人。他察觉到她的视线,含糊地命令:“闭眼。”   她听话地闭上眼睛,可是眼前一片黑暗之后,感官的刺激反倒更加明显了。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唇齿间的温热,他的手掌在她脸上、颈间温柔又急切的爱抚……   城澄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心跳得好像要蹦出来一样。明明只是浅尝辄止的亲密,她却激动到浑身战栗,不能自已,好像有一道电流自体内通过。   他察觉她的情动,恋恋不舍地暂时离开她的红唇,亲吻了一下城澄的侧脸,低声问道:“可以么?”   他指的是什么,她当然明白。事到如今,她已经不想再去考虑那么多。管他什么强取豪夺,管他什么阴谋诡计,她只知道,自己并不抗拒这种感受!甚至此刻,她强烈地想要和他融为一体,被他占有。   她试图开口,但几度张合,城澄发现自己还是害羞,说不出口。她只好用行动回答他,伸手勾住他的颈,凑上去亲吻他的唇角。   这是她头一次主动,裴启旬惊喜地看着她,再也不能压抑自己的冲动,好似狂风暴雨一般在她身上掠夺。刚刚穿上不久的衣衫被他近乎狂野地剥落,她从来不知道,他看起来那样一个淡定从容的人,竟也有这样疯狂的一面。   这次与上两回浅尝辄止不同,得到她的首肯之后,裴启旬再无顾忌,先以手指打开她的身体,而后长驱直入。进入的那一瞬间,两人同时闷哼一声,深深地看向彼此的眼眸。她不再害羞,无枝可依的四肢像藤蔓一样缠绕在他身上,真真正正地与他交融。   去年洞房的时候,他顾忌着她的心情,不过一次便克制住了。今夜却是不同,他不知疲倦地在她身上冲撞着,像个初经人事的少年郎。 ☆、第51章 如果   第五十一章如果   等到一切终于结束的时候,城澄昏昏欲睡地趴在他的怀里,而裴启旬虽然疲倦,但仍旧精神抖擞。他将她紧紧搂在怀中,亲吻着她的额头,喃喃低语:“城澄,你不知道本王有多高兴。”   她唔了一声,迷迷糊糊地回答:“好晚了,快睡吧……”   “你先睡,本王看着你睡。”他含笑看她,声音柔和得好像能滴出水来一样。要是外人听到荣王竟然会用这样的语气说话,只怕是要惊掉下巴。   城澄也不和他客气,很快就睡着了。她感觉自己这一觉睡得很沉,接连做了一个又一个的梦。前头的她都记不清了,只记得最后,裴启旬领兵杀进了宫城,皇帝将她的女儿高高举在头顶,问裴启旬如何抉择。   荣王勾起唇角,微微冷笑了一下,然后一挥手,仍旧下令让人进攻。   皇帝红了眼睛,将手中的孩子重重一抛……   城澄猛地从梦中惊醒,惊慌地粗喘着。裴启旬早已经醒了,正在一旁倚着床头看书。见她脸色不对,便搂住她的肩膀,关切地问道:“做噩梦了?”   她点点头,脸上汗如雨下,靠在他怀里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任由他拿来婢女递过来的帕子,在她脸上轻轻地擦。   “不怕。”他学着记忆中母亲的模样,在她背后一下一下地拍着。城澄渐渐平静下来,抬起眼来看他:“王爷。”   “嗯?”   “如果有一天,裴启绍用昭祉威胁于你,你会怎么做?”   她一副极为认真的模样,荣王不敢糊弄过去,便也正色答道:“本王不会给他这个机会。”   “万一呢?”   见她追问,裴启旬就知道城澄的梦境肯定和皇帝还有他们的女儿有关。他安慰地摸摸她的头:“不会有万一,本王若要起事,定会万无一失。”   对于这个答案,城澄说不上是满意还是不满意。她只能在心中暗自祈祷,虎毒尚且不食子,希望荣王不是那般心狠手辣之人,为了皇位连女儿的性命都会弃之不顾。   用完早膳,裴启旬照旧去前头忙。城澄起身后才发觉,自己浑身上下像是被车轮碾过了一样酸痛,比醉酒后的那种无力感还要有过之而无不及,大概是昨晚太过放纵的缘故。想到这里,她的脸上又浮上一层淡淡的红。   谷雨进来打趣她:“王妃就别回味了,外头来客了呢!”   “你这妮子!”城澄瞪她一眼,对解忧说:“快,帮我打她!”   解忧果然上去打,两个人闹作一团,被忍冬和南慧拉开了。南慧说:“别闹了,先说说是谁来了?”   “苏家的人,说是他们家三小姐想要拜访您。”谷雨问:“应还是不应?”   “应了吧,八成是要谈收购红袖招的事儿。”城澄不在意地说。   谷雨应了一声,出去回话了。过一会儿回来,挺好奇地问她:“王妃,红袖招好歹也是您家里留下的产业,您就不心疼?”   “多嘴多舌!”城澄还没回话,南慧便板着脸斥责。谷雨平日子快言快语,和城澄说话随便惯了,这会儿面子上不免有些挂不住。   解忧见她面色不豫,怕谷雨心里生了芥蒂,回头再不用心伺候城澄,便站出来解围:“这有什么的,上回不是说了么,夫人本来就没想让我们家小姐继承这份家业,如今小姐有了好归宿,不比什么都强呀。”   谷雨神色稍有缓和,说了句“也是”,便转过身去做别的活儿了。   苏临宴是个火急火燎的性子,下午城澄午睡刚起,就听说她带着叶婉仪一块儿过来了,看这架势好像是想今天就把合约签下来呢。   城澄让人把她们请到花厅,看茶上座。苏临宴没多想,就在客座的上首坐了。叶婉仪却是犹豫了一会儿,仍旧站着:“我这身份,怎好与王妃同坐。”   “胡说什么呢你。”城澄笑骂道:“少和我来这套,快过来坐。”   叶婉仪见她做了亲王妃,却仍和以前一样随和,心里的负担减轻了一些,从善如流地坐了下来。   “我今儿个是为什么来,王妃应当知晓吧?”临宴捧着茶,笑眯眯地开口,“要是方便的话,咱们今天就把合约签下来怎么样?”   城澄看了婉仪一眼,笑道:“瞧她心急的。这么说来,你们已经认识咯?”   “能不认识么!”婉仪无奈道:“苏三小姐女扮男装,来了咱们红袖招好几回,头一回就叫人认出来是个姑娘,差点没叫那个死心眼的牛二给撵出去,好在叫我给拦住了。”   “还有这回事?”城澄微讶道:“你确定叫你给拦住了是桩好事?临宴,她没欺负你吧?”   苏临宴不说话,只是笑。叶婉仪轻轻白了城澄一眼:“都做了王妃的人了,怎么还这么打趣人家?在您眼里我就是那样的黑心人,见着良家姑娘就下手嘛?”   城澄道:“好了好了,别贫了。”说罢又看苏临宴,“临宴上回让人报给我的价儿,我没什么意见,只要你答应我,照顾着点儿婉仪,还有坊里的姑娘们便是了。她们都是些可怜人,有苏家做红袖招的后盾,我也放心些。”   苏临宴连忙答应下来:“王妃放心,苏家一定会经营好红袖招的。”   城澄忍不住好奇地问:“临宴,你是怎么做到让苏夫人答应的?你一个未出阁的小姐,就不怕旁人的风言风语么?你可要想好了再接手,要是回头轻易把红袖招转让了,我可是不依的。”她虽然无心经营红袖招,但也并不希望坊里的姑娘们流离失所,或是摊上个只会剥削她们的老板娘。   “山人自有妙计。”苏临宴眨眨眼睛,笑道:“您放心便是了,我可不是一时兴起的。而且就算我不方便去,苏家还有好多人呢,我只要负责出点子就是了。”   叶婉仪帮腔道:“是啊,您别看苏小姐年轻,新奇的点子还不少。前几日我照她的想法给姑娘们分了组,原先那些个懒怠着不爱练习才艺的,也多了几分动力。大家互相帮持着,也好多赚些银子。”   “这么说来,我把红袖招转让给临宴,你是没有什么意见咯?”   见叶婉仪点头,城澄吩咐道:“去拿纸笔来。”   “王妃真是痛快之人。”苏临宴夸赞道:“难怪姐姐对您赞不绝口呢。”   城澄刚开始还没反应过来她说的是谁,想了一下才说:“珍妃娘娘?”   “是呀,花朝节那天,姐姐和皇上请了恩旨,我就在宫里待到了下钥的时辰。姐姐说和您很是投缘呢。”   有句话说得好,使人有面前之誉,不若使人无背后之毁。珍妃当面夸她,她还没什么感觉,通过临宴的口转述过来,味道就不一样了。城澄笑着客套了一句:“珍妃娘娘谬赞了,回头你再进宫请安,替我给娘娘带个好儿。”   “放心吧您嘞。”临宴刚说完,忍冬便把文房四宝呈了上来。城澄在准备好的转让书上写下自己的名字,又按了手印。临宴接过一看,不由赞道:“原来王妃的字写的这样好!”   城澄的字婉仪是见过的,只能称得上工整。婉仪听了,不禁在心中腹诽,原来这苏三小姐还挺会拍马屁的!不过回头一看,嘿还真别说,城澄的字进步了不少,比以前更加有棱有角了,这显然是练过的。   城澄是个什么样的懒散性子,叶婉仪再是清楚不过了,就顺口问了她一句:“殿下教您的?”   要说荣王和城澄的关系,苏临宴也十分好奇,可她有自知之明,她和城澄还没熟悉到那个地步,只怕有她在,许多私房话城澄都不好和婉仪说。苏临宴见好就收,拿了地契文书,便先行告辞了,城澄留她用晚饭,也没答应。   等她走了,城澄便带婉仪回房,聊起这些日子的经历。婉仪笑道:“殿下对你好,我也就放心了。这一年我都一直不敢过来看你,生怕辱没了荣王府的门楣,今儿还是多亏了苏三小姐,不然就我这样的人,哪有资格踏进你们王府的门槛儿呀。”   城澄笑道:“瞧你这话说的,王爷并非世俗之人,若是那般在意旁人怎么说,他就不会执意娶我了。”   婉仪酸酸地说:“蹉跎了这么久,你总算是找到了一个好归宿,如此我也就放心了。只是你记住,千万别再像以前对皇上一样,使小孩子脾气了。”   “我没有……”城澄本能地辩解,可话刚说出口,自己都心虚了。她当年可不就是个小孩子么,遇到自己接受不了的事情就愤然出走,一点都不理智成熟。   婉仪怕她现在还存着逃跑的心思,便提前劝道:“一走了之,固然天高海阔,可终究不是解决问题的法子。”   城澄点头:“我明白,就算再遇到当年那种事情,我也不会再那么冲动了。”   “那样就好。”叶婉仪刚要说话,眼角余光突然瞥到一个长长的影子。已经到了嘴边的话,就突然变成了另一个颇有几分敏感的问题:“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现在叫你回到过去,你还会离开皇上么?” ☆、第52章 勾引   第五十二章勾引   城澄不防她会突然问起这个问题,怔了片刻方道:“好端端的,你怎么想起问这个?”   婉仪道:“闲聊嘛。我只是觉得你们当初有点可惜,要不是因为良妃,你们早就在一起了。”   “嗯……如果要回到过去,我应该还是不会和他在一起的。”   “为什么?因为荣王殿下?”   城澄摇摇头:“也不是,因为我知道他会做皇帝了嘛。与自由相比,我大概还是没有那么喜欢他。”   叶婉仪无奈地笑笑:“那你现在呢,听说王爷还是限制你出府?”   城澄沉默了一会儿,无声地点头。   “罢了,世上哪有什么完美的事情,看开一点吧。”叶婉仪劝道:“你可别像那个苏大少爷一样,陷进死胡同里出不来了。”   “苏临麒?他怎么啦?”   “你是不知道,他现在天天都来红袖招买醉,已经有好些日子了。”叶婉仪摇头叹气,“好好儿的一个公子哥儿,硬是自个儿把自个儿折腾得不成样。我估摸着苏家要买红袖招,也是为了遮一遮家丑吧。”   城澄禁不住好奇,问了一句:“你可知道他是怎么了?”   “我哪里知道呀,问过一次,他不肯说。后来清醒的时候就少了,天天喝得烂醉,说话都不清楚。你和他应该关系不错吧?昨儿你送去红袖招的那些菊花,是不是他送你的?”   城澄不知道怎么跟她解释这其中的事情,就应付道:“还成吧,以前有一阵儿玩得挺好,我进了王府之后就不怎么联络了。”   叶婉仪点点头,打趣道:“原来是这样,我还以为他是惦记上了你,心里难受着呢!”   “怎么可能!”城澄瞪起眼睛,“别瞎说,我和他什么都没有,他现在这样,肯定也不是我的缘故。”   “好啦好啦,我不过随口说说,你紧张什么?”叶婉仪放下手中的茶,起身道:“时候不早了,我也该回去了,日后你要是方便,咱们再见。”   “不留下用晚膳了?”城澄起身相送。   叶婉仪摆摆手,示意她留步:“不必了,这一入夜,红袖招可忙着呢,别送了。”   城澄也不和她客气,送到门口便罢了。   叶婉仪出了门儿,却并不急着往外走,而是径自往左一拐,走到一人跟前来,袅袅娜娜地行了个礼:“婉仪给荣王殿下请安。”   “起来吧。”裴启旬手里拿着把剪子,看似认真地在那里修剪盆栽。   叶婉仪心中暗笑,这样装腔作势的男人她见得多了,不过假正经罢了。等到了床上,有几个还能对她这般冷淡的?   “久闻王爷大名,今日得见,是婉仪的荣幸。”   荣王看她一眼,缓缓道:“你替城澄打理红袖招,也是辛苦,走的时候去领一份赏银吧。”   “多谢殿下赏赐。”叶婉仪上前几步,抬手在盆栽上轻抚了一下,娇媚笑道:“想不到殿下不仅是保家卫国的大英雄,还有这样的闲情雅致,真是叫婉仪佩服。”   荣王停下手中动作,淡淡道:“本王的时间不是很多,有什么事情,直说。”   “殿下果然痛快。”说话间,婉仪又靠近些许,与裴启旬不过半步之遥。她的身子微微前倾,抬眸娇笑:“早闻殿下不近女色,今日进了荣府方知,府中果然没有几个女眷。婉仪不才,愿意自荐枕席,就算只能做一个无名无份的婢妾,也愿侍奉王爷左右。”   他目光淡淡地看着她,突然嘴角上扬,笑了一下。   叶婉仪以为有戏,还没来得及欣喜,就听裴启旬冷冷地说:“你也配?”   若是换了旁的女子,只怕早就要羞愧地逃走了,可叶婉仪见过多少大风大浪?面对荣王的羞辱,她没有半点退缩之意,反而更加燃起斗志:“城澄那样的身份,尚且能做您的正妃,婉仪的身子虽然不干净了,但只求做您的婢妾,这样也不成么?”   平心而论,婉仪生得面若桃花,千娇百媚,论惊艳虽不及城澄,但亦别有一番风情。   然而裴启旬只是平静地看着她,淡淡开口道:“你还记得城澄?你不是她的好友么?”   叶婉仪道:“正因为我是城澄的好朋友,婉仪才想入府。城澄年纪轻,不懂事,我要是在她身边,多少也能多帮衬她一些。”   裴启旬觉着好笑:“这么说来,城澄还该感谢你了?”   “我和她之间,无需言谢。”说到这里,婉仪盈盈一拜,“妾身所言之事,还望王爷三思。”   裴启旬的目光凝注在她身上,试图探知叶婉仪是真心想来帮城澄,还是无耻到了想借着城澄来攀高枝。但叶婉仪只是低下头,露出一段雪白的玉颈,不再与他对视。   像是察觉裴启旬心中所想一般,叶婉仪又补充道:“殿下放心,婉仪并非攀龙附凤之人。这么多年在红袖招,也不是没有王公贵族想要为婉仪赎身,但婉仪全都拒绝了。在婉仪心中,利益和地位从来都不如情义来得重要。”   “哦?是么。”荣王抬起手,将婉仪刚才碰过的枝叶尽数剪掉。   叶婉仪见状心中咯噔一声,七上八下地问:“王爷这是何意?”   “本王答应给你的赏赐,仍旧赏给你。现在,你可以走了。”   “殿下……”   婉仪还要再说话,荣王却不给她这个机会,径直往城澄屋里去了。叶婉仪刚追出一步,就被庄征拦住了去路,面无表情地“请”出了王府。   走进城澄所在的暖阁之前,裴启旬轻声一叹,不为自己,却为城澄。无论叶婉仪是真心为城澄考虑,还是别有所图,这样的女人都不配做城澄的朋友。他替城澄感到失望和可惜。   他心中原本有股冲动,要把叶婉仪的所作所为尽数告诉城澄,让她看清楚叶婉仪是个什么样的货色。可等他见到她纯真的笑脸之时,裴启旬又犹豫了。以后他不会再让叶婉仪进荣王府的大门,红袖招卖了,城澄和她应当也不会再有什么交集。与其将丑恶的真相摆到台面上来,倒不如将此事压下去,只他一个人心中有数便好。他不想看她难受,哪怕只是一丝一毫。   城澄完全没有察觉到刚刚发生了什么,见他过来,还笑眯眯地说:“王爷来的好巧,我这儿刚要摆膳呢,可不是掐着饭点儿来的?”   他看着她,光是看着她,就已是心神激荡,禁不住拥她入怀。城澄露出意外的神色,不明白他怎么突然想到要抱她。想到旁边还有人,就在他身上轻轻推了推:“干嘛呢?……”   他没有放开她,反倒一把将她抱起,往四季如意屏风后头走去。城澄低呼一声,在下人们窃窃的笑声里被他压到榻上狠命地亲。但她没有反抗,隔着屏风没人能看到,她就不那么慌张了。见他急切地像个孩子,还在他脑后背上轻柔地抚摸着。   一个长长的吻终于落幕,她刚松了一口气,就觉领口一凉,他竟然要扒开她的衣服。城澄急了,飞快地在他手背上打了一下,发出清脆的声响。他迷蒙地抬起眼,眸中已是一片山雨欲来之色。   “为何要打本王?”他挺委屈地说。   城澄的气焰一下子就弱了下来:“别闹了……晚上再说。”   他耍赖:“现在不就是晚上了么?”   “就寝的时候再说!”   “可本王现在就想要……”他抱着她不撒手,“谁让城澄这么香……”   她被他磨得就要动摇了,可是隔着一道屏风,她还能清晰地看到下人们进进出出摆膳的身影。他是不在乎底下人怎么看的,她却还是脸皮薄。只能推说自己饿了,饿得快要死掉,求他赶紧放过她。   裴启旬难受地放轻了对城澄的钳制,不甘心地咕哝了一句:“我也饿了……”   “什么?”她没听清楚,就随口问了一句。   他说没什么,替两人整了整衣衫,便去外间用膳。他向来讲究细嚼慢咽,今天却是很快就吃完了,漱了口就坐在床上等她。城澄羞涩极了,慢吞吞地挪过来,像只蚊子似的小声说:“刚用完膳,再等等……”   “还等什么等!”他一把将她拉入怀中,深深吻住。城澄唔了一声,双手抵在他硬邦邦的胸口。刚开始还象征性地推了两下,渐渐的昨晚那种酥麻入骨的感觉又侵蚀了她的全身,此时她也顾不上那么多了,他想要她,她又何尝不是呢。   他狠狠地折腾了她一回,没过多久就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征战。只不过这一次他不再急切,而是让她面对面地坐在自己怀中,两人赤诚相见,耳鬓厮磨。城澄还是不好意思直视他,就提议熄灯。可这个时候断是不能叫下人进来的,裴启旬就问:“你要我出来么?”   这可叫她怎么回答,城澄羞红了脸,垂首道:“你好坏……” ☆、第53章 争吵   第五十三章争吵   他低低地笑,一手托住她的雪臀,竟抱着城澄下了地。她过去没有什么经验,但偶尔去红袖招的时候,也偷偷看过几本春.宫图,知道男女间的事情有很多种方式,譬如眼下这般站着做。说句老实话,她的身体还未经开发,对于男欢女爱这档子事,城澄还不觉得有多么享受。只是这般姿势,让他愈发深入,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两人的身体正紧紧相连。这种神奇的感受,叫她感到充实而圆满,本能地不想离开,于是双腿盘在他的健腰上,整个人都挂在他身上。   裴启旬一边走一边顶她,等熄了灯,两个人又回到床上,极尽缠绵。   城澄再次累得睡着了,他歇了会儿,在她脸上亲了亲,然后摸着黑起身,拈了条湿布巾替她擦身。她感觉到异样,在睡梦中动了动身子,将美丽的躯体毫无保留地展现在他面前。裴启旬几乎是立即就又有了反应,但顾忌着城澄的身子,他并没有再次占有她,只是轻轻吻着她的脸颊,叫她老实一点。   她明明睡着了,却像听懂了一样,不再乱动。等擦完了身,他便再次躺在她身边,搂着城澄满足地睡去。   第二天城澄醒来之时,已经是日上三竿了。她猛地从床上惊醒,大声问守在不远处的忍冬:“妈呀,长公主的宴会???”   忍冬忍住笑意道:“您放心,长公主的宴会是明天。有奴婢在呢,不会让您睡过头的。”   “那就好,那就好……”她喃喃地应了两句,又懒懒地打了个哈欠。   昨晚他们开始的早,其实睡下的时辰并不算太晚,可城澄还是觉得疲倦,睡到将近中午才起来。早膳也省了,直接开始吃午饭。   本来以为今天起得早,下午就不会困了,谁知道填饱了肚子,城澄又开始打哈欠。解忧笑她:“小姐,您怎么成天一副睡不醒的样子呀?”   “你懂什么,这□□困秋乏……”   “那冬夏呢?”   “冬天呢,太冷,适合冬眠。夏天太热了,浑身无力,出去瞎折腾干嘛,不如在家睡觉……”   解忧吃吃地笑,过去给她铺床:“您要睡,奴婢不反对,不过好歹歇上一炷香的功夫吧?刚用完膳就歇觉,怕是对身子不好呢。”   她懒懒地趴在桌子上:“嗯……那我做点什么好呢?看书写字……只会更困。”   说起看书写字,解忧忽然想起一事:“对了,这儿有几封昨日苏三小姐带过来的信,您不妨拆开看看?”   “信?什么信?”城澄奇怪地说。“临宴有什么话,直接同我说不就是了,还写信做什么?”   解忧道:“不是苏三小姐写的,是闽浙总督大人的夫人,孟夫人写的。”   城澄反应了一会儿,才拉长了声音道:“哦——你说我那个便宜娘?”   解忧好笑道:“您这话,当着苏家的人可不能说。”   “我当然知道了!”城澄接过信,草草扫了几眼。孟夫人没多说什么,只是问候了她的身子,还问小公主怎么样。城澄松了口气:“好在她没说要来京城看我。这一点我得感谢裴启绍,福州和京城相距遥远,孟夫人他们就是想见我都难。”   解忧无奈道:“您又说皇上的名讳了。”   “我就说了怎么了!”城澄轻嗤一声,“他当他是谁,不就是皇帝么,有什么了不起的。”   解忧摇头道:“您吶,当初怕王爷怕的不要不要的,对皇上,就有恃无恐了。还不是知道皇上心中有您吗?换一个人当皇帝试试,看您还敢不敢这么放肆。”   “瞎说什么大实话!”城澄学着她的样子说:“你呀,就是知道我喜欢你,才这么有恃无恐,还不是知道我心里有你么?你换一个人伺候试试,看你还敢不敢这么放肆!”   “小姐!”解忧拿她没办法,气得直跺脚。“您可不许把我丢下!”   “我不过随口说说罢了,你紧张什么嘛。”城澄笑道:“来,别人都不在,你过来坐,咱俩说说话。”   只见解忧又掏出几封信来,犹疑道:“小姐,其实这里……还有几封信。”   “孟夫人写的?”城澄随手抓了一把瓜子来嗑,漫不经心地问道。   解忧摇头:“不是,是宋公子写的。昨儿三小姐不好意思亲手交给您,就转交给了奴婢,让奴婢挑您心情好的时候给您。”   城澄手上动作一顿,差点忘了吐瓜子壳:“行霈?他写给我的信,怎么会跑到苏府?”   “是一年前,您在苏府住的那段日子,宋公子派人送过去的。奴婢估摸着,咱们孟府肯定也有,不过估计……都在王爷手中了。”   城澄神色一变,连忙将手中杂七杂八地东西放到一边,拆起信来。   宋行霈这个人,有时候很喜欢装腔作势,写一些晦涩的东西出来,她都不懂得怎么念。有时候他又直白到可怕,譬如城澄手中的这几封信,宋行霈就像个三五岁的孩子一样,满篇都只写着一句话:   不要嫁给荣王!   不要嫁给荣王……   城澄一时间思绪混乱,心中泛起无数波澜。   他的劝说,她看到得太迟了。一年,转眼已经过去了一年,这一年间她嫁也嫁了,孩子也生了,甚至还心甘情愿地委身与他,现在看到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只是城澄不明白,裴启旬哪里不好,为何行霈要这样抵触他们的婚事。她还记得自己刚回京城的时候,宋行霈不还很热心地想要替她操持婚事的么?   她很想细细地问一问好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苦于没有机会。明日的赏花宴他们倒是能见到,不过有长公主和荣王在,他们很有可能会像上次一样,一句话都说不上。   不知为什么,城澄有种直觉,好像行霈反对她嫁给荣王这件事,裴启旬是知道的。或许就像解忧说的那样,类似的信宋行霈很可能也送去了孟府,然后就落到了荣王手中。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荣王对行霈心怀敌意了吧?   只是城澄心中忽然觉得很不舒服,对苏家,更是对裴启旬。苏家没下这些信,显然是为了让她顺利嫁给裴启旬,以便他们苏家讨好荣王。但他们又怕城澄事后知道了生气,没有把这些信直接交给裴启旬,而是留到木已成舟之后才交给她。而裴启旬呢?他干脆无视了她的意见,擅自替她做了决定,就像他当初决定要娶她一样。   虽说目前的结果是她的确对他动了心,可这终究还是不同的。她突然悲哀地想,自己到底算什么呢?被他关在这里,好吃好喝地养着,除了打扮地漂漂亮亮地供他发泄*,然后生下孩子,其他的她什么都做不了。说得好听点,她是个好看的花瓶,说得难听些,她就是裴启旬的禁脔罢了。   这几天他们耳鬓厮磨,她的心就像泡在蜜里一样,可是经过这么一出,她的心顿时凉了半截。晚上裴启旬过来的时候,也仍旧对他没有什么好脸色。   裴启旬不傻,看得出她心里不大痛快,却没想到是一年前宋行霈那些信的缘故。她不说,他便不问,只是如常般和她一起用膳,帮她夹菜。以往城澄都会乖乖地吃了,可是今天她突然很嫌弃似的说:“我不要吃鱼。”   “为什么?”   “不为什么,以后我都不要吃鱼了!”   他耐心劝她:“听话,吃这个对你身子好。”   “听话”二字再次刺痛了她,城澄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听他的话,他又不是她爹爹!   “我就是不想吃。”她干脆放下筷子,负气地说:“你只想到鱼肉多么鲜美,有想过鱼儿上钩的时候会不会疼么?”   他也停箸看她,终于忍不住问:“城澄,你怎么了?”   “我吃饱了。”她不答,只是起身往外走。   他连忙追上,一把拉住她的手:“等等,你要出去散步?晚上风凉,穿件披风再走。”   她用力甩开他的手,声音中满是不耐:“我不要你管我!”   裴启旬原本便不是个对女人有耐心的人,这会儿终于忍不住了,沉下脸问她:“你今天到底怎么了,怎么这么不乖?”   “乖巧,听话,这就是你对我的评价么?我孟城澄活了这么多年,从来不知道自己在别人眼中原来是这样的。”她又是伤心又是愤怒,心头仿佛憋着一团无名火,将她架在火堆上炙烤。   她已经委屈自己太久了。从回京开始,她便是一步错,步步错,一直压抑着自己生活。就算表面上看来,她的生活再花团锦簇,令人羡慕,城澄心里还是不好受。所谓的欢愉,也不过是偷来的美好时光,醒来的时候,还是要回归到现实当中去的。   像天底下所有的小姑娘一样,她喜欢他的高大、帅气、英勇,喜欢他的无所不能。可与此同时,她也痛恨他的霸道、□□,还有——不讲道理!   其实,裴启旬不是不讲道理,只是他自有他的道理:“好端端的,你为何要与本王过不去,和你自己过不去?”见城澄不说话,他不禁凉凉地说:“是不是想到明日就要见到宋行霈,后悔跟了本王?” ☆、第54章 转变   第五十四章转变   她看着他,已经不复刚才的冲动,只是满目悲凉:“当初我便不是自愿的,又谈何后悔呢。”   她轻飘飘的话语像是一把锋利的刀,直接而准确地刺入他的心脏。如果从来没有得到过也就罢了,可这几日她在他面前的温声软语、嫣然巧笑是那样的真实,现在看来,难不成都只是她的曲意逢迎么?裴启旬只觉自己先是被她捧到了天上,再从云间重重地摔到了泥地里,痛得他肝胆俱裂,心如刀割。   说来可笑,他一个统领千军万马的大将,竟会被一个小女子戏弄于鼓掌之间。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情之一字,向来是没有任何道理可言的。   “你这样看着我做什么……”城澄见他不说话,意识到自己可能把话说重了,这会儿已有几分悔意,但自尊作祟,又不好主动向他道歉。   他细细地端详着她,当真有一种无话可说的感觉。是,这件事是他做错了,他承认自己错了,还同她道过歉。他以为这几日她的转变便是肯原谅他了,原来还是放在心上的么?   那要让他怎么办呢,放她走,他是决计不肯的,除非踏着他的尸体离开。   “夜深露重,回屋去吧。”他退后一步,然后转过身,大步离开梧竹幽居。他需要回去好好想一想,也让她静一静,两人都冷静一下,或许明日会有更好的解决方法。   他走了,留下她一个人失魂落魄地站在院子里。解忧拿了披风过来替她围上,看着城澄不说话。   城澄牵动嘴角,苦笑了一下:“你现在一定很想骂我吧,好端端的为什么要和他吵架。就这么安于现状,被他养着不是挺好的么,是不是?”   解忧摇头,心疼地看着她:“别人那么说,奴婢却不会。奴婢是和小姐一起长大的,知道小姐的性子。您根本不求大富大贵,只要悠闲自在地生活就好了。”   “那你先前还劝我接受荣王?”   “那不是没办法中的办法么,小姐总是要嫁人的,既然已经嫁了,荣王殿下对您又还不错,奴婢不劝您想开一点还能怎么样呢?其实奴婢心里,也是为您委屈的。”   一直以来,城澄都觉得自己像是大海中的一叶孤舟,她身边所有过路的船上都有人告诉她,荣王对你很好,你已经应该知足了,不要再奢求更多。可是解忧的话像是一束温暖的阳光,照耀在她孤单的心上。城澄顿时觉得心中好受了许多,甚至还能笑着说:“你要是真这么想,就去南慧那里帮我要两壶酒过来,今夜我要一醉方休!”   “您明天早上不是还要早起呢么,两壶,您确定还起得来?”   城澄可怜巴巴地说:“你看王爷刚才那个样子,明天还会带我出去玩儿么?”   “这可不好说,您别看荣王殿下面冷,实则对您心软着呢。万一明儿一早殿下来了,您却赖着起不来床,那可如何是好?您是王妃不假,可长公主殿下的鸽子也不是随便放的。”   “你说的是,那就拿一壶过来吧!我慢慢儿地喝,不会醉的。”   解忧拿她没办法,就去找南慧,打了半壶酒过来,陪着城澄一起慢慢地喝。   城澄知道,解忧是怕自己喝多了,有意帮她分担一些。这个小丫头根本不会喝酒,不过两杯下肚,脸就红了个透。城澄看着她,盈盈地笑:“好妹妹,谢谢你这么多年,一直陪着我……”   “您说这话就是折煞奴婢了,当年若不是小姐把我从荒郊野岭捡回来,解忧现在还不知道自己的坟头在哪儿呢。”   “呸呸呸,别瞎说。”城澄捏捏她的脸,忽然收起笑容,“其实有的时候,我觉得挺对不起你的。明明也没为你做过什么,还要你累死累活地替我操劳。”   “小姐千万别这么说,解忧没有亲人,您就是奴婢唯一的亲人。只要小姐别不要奴婢,就是对奴婢最大的馈赠了。”   城澄笑笑,心里暖洋洋的:“傻姑娘,你真傻。”   小半壶温酒下肚,城澄微生醉意,草草洗漱一番便爬上了床。明明刚才还感到困倦的,这会儿却是清醒了不少,睡不着了。她侧首看向先前裴启旬躺过的位置,心中突然感到十分神奇。过去的二十年,她都是自己一个人睡的,旁边有人就会睡不着,怎么才过短短几日,她便已经习惯了有他在身旁呢?   她想起裴启旬临走时看她的那一眼,眼底分明有受伤的神色。难道是她错了么,她不该同他闹脾气么?追求自由,难道有什么不对么……   她脑中一团乱麻,胡思乱想了不知多久,终于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就听见忍冬轻轻地喊她:“王妃,该起了。”   城澄翻了个身,把脸埋在被子里,咕哝了一声,十分难受的样子。   南慧在旁道:“你看吧,昨儿我就说不该让王妃喝酒。”   忍冬无奈地一笑,大着胆子轻轻地在城澄肩上捏了捏:“王妃,起来梳洗吧,今儿个您还要去长公主殿下的赏花宴呢。”   其实从忍冬叫她起,城澄就已经醒了,只是昨夜睡晚了的缘故,此时只觉得五脏六腑都不大舒服,赖在床上不肯起来:“你们王爷还让去么?”   “殿下那边一早就来人传了话,说殿下今日有公务,不便陪您前往。殿下说长公主殿下会照顾您的,您要是愿意一个人去就好,要是不愿意,称病回了长公主便是。”   城澄闻言惊讶得直接从床上坐了起来:“什么?他同意让我一个人出门了??”   见忍冬点头,城澄愣在那里,一脸的不可思议。直到收拾停当,坐上马车,城澄才回过神来,惊喜地对解忧说:“他放我自己出来了诶!而且,并没有很多侍从跟着!”   解忧笑着点头,手上活计不停,给城澄削了一小堆水果。   城澄先喂了她两口自己才吃,边吃边分析道:“我估摸着暗卫是少不了的,不过也好,不出来烦我就成。”   她刚开始还挺高兴的,等过了一会儿回过味来,又有些担忧地说:“你说他会不会是伤心了,对我心灰意冷了,所以不再在意我的去留?”   解忧无奈地看她一眼,她想城澄是真的喜欢上荣王了,不然以她的性子,不可能这么患得患失。只有真正把一个人放在心上,才会在乎他全部的感受。   “不会的,殿下这肯定是昨天回去之后好好反思了一番,觉得您说的有道理,所以才给您自由,这是信任您的表现。”   “是么……”城澄将信将疑地看着她,又吃了一块苹果。好在她的心事来得快去的也快,一出城,她的心情便陡然间明亮起来,掀起帘子吹着风,只觉前所未有的畅快。   她不知道,裴启旬是在赌,赌他一年以来的温柔以待足以令她有一丝心动。哪怕只是有一丝一毫的不舍,她都不会生出离开他的念头。如果她要逃,他也有办法,大不了把她抓回来再说。想要让他放弃她,没有城澄想象中的那么简单。   到了约定的地点,城澄由忍冬扶着下了马车,老远便看到长公主亲自站在桃花坞门口迎客。见她来了,长公主便提裙上前,十分亲热地说:“嫂嫂来了?早上听说皇兄有公务在身,还怕嫂嫂也来不了呢。”   “军中事务繁忙,还望公主勿怪。”这是替裴启旬打圆场。   长公主笑道:“怎么会呢!怀怡不把嫂嫂当外人,和您说句实诚话,皇兄年长,又不喜欢和女孩子玩儿,怀怡打小就怵他。他不来,咱们几个女孩子玩儿才好。”   这个长公主的性子还真是爽朗,城澄打心眼里喜欢她,不由笑弯了一双眼睛:“旁人我可不认识几个呢,今日要靠公主多关照了。”   “嫂嫂放心罢,我这些个朋友,都是很好相处的。”   长公主话音刚落,就见一白衣公子自她身后而来,不是宋行霈是谁?   明明是自己最好的朋友,此时面对他,城澄却感到无比的尴尬。宋行霈像没看见她似的,径自同长公主说:“都来了,就进去吧?他们都等着,我一个人招架不来。”   长公主应了声好,挽着城澄一同走进桃花坞。所谓郊游雅宴,就是一行人一道去郊外游春,走到哪里遇到美丽的花,就让下人在花下设坐席,传花令,抽花签,或饮酒赋诗,或观看歌舞,总之就是玩乐。   城澄对旁的都不感兴趣,就是冲着美酒来的。对于作诗,她没什么心得,每一次轮到她,她都干脆地喝酒。旁人和她不相熟,只说荣王妃好酒量,只有云舒拦了她一下,低声劝说:“慢些喝吧,仔细伤了身子。”   城澄摇摇头,根本停不下来。有的女眷不胜酒力,喝不下去,她还好心帮着喝,换来满堂喝彩,笑语欢声不断。   就在这时,宋行霈忽然站了起来,指着远处的几棵花树,提议大家换地方。他们在这儿坐了也有一会儿了,众人都没有异议,就都起身准备转移阵地。   城澄因为吃了酒的缘故走不快,就自然而然地走在队伍的最后面。云舒怕她摔着,就要扶她,被城澄摆摆手拒绝了。云舒正要说话,就见宋行霈走了过来对她说:“奕王妃不必管她,这人酒量好着呢。” ☆、第55章 缓和   第五十五章缓和   城澄斜睨他一眼,说老实话,她很不习惯宋行霈这副正经的样子:“是啊,当年驸马爷同我拼酒,我俩硬是分不出个胜负……”   他笑笑:“瞧你这架势,今儿是想要,醉卧于花下?倒是风雅,只是,不会有损你王妃的尊荣么?”   城澄学着他的样子笑道:“幽人雅士,赋诗唱和,我又不会,不喝酒做什么?”   “你还可以同我说说话,问问我这个旧友过得如何。”   她摇摇头:“上回在得闲居,你不是假装不认识我么,怎么还……?”   城澄话没说完,就听云舒道:“你们慢慢聊着,我先去前头了。”   城澄“诶”了一声,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见云舒已经快步走远了。行霈微妙地笑了一下,抓住城澄的手腕,将她拉往另一个截然不同的方向去。   她本能地挣了一下,没有睁开,索性由他拉着。两个人一直走到溪边,他先坐了下来,和那时候在城北农田时一样,明明身着白袍,却全然不顾及地上的泥。   城澄却不坐了,她抬起绣鞋,在他宽大的袖摆处轻轻踢了一下:“喂,我们去草地上坐吧。春寒料峭,你会冻着的。”   他回头看她一眼,叹气:“这一年,你变了不少。”   “你也是啊,行霈。”她细细打量着他,宋行霈和荣王同岁,荣王英武,尚不觉得什么,行霈整日里养尊处优,此时看着倒是比成婚前圆润了几分,着实是一个地地道道的中年人了。   “上回不理你,是我的不是。”他忽然正儿八经地赔起了不是,让城澄很是意外,“我只是不高兴你嫁给荣王。”   尽管昨晚她才刚刚和荣王发生过口角,但在旁人面前,她本能地维护起自家夫君来:“这是为何,王爷他……人很好啊。难不成你和王爷还有什么过节不成?”   行霈摇头:“我是为了你好。先前因为我家老爷子的缘故,我同荣王打过几次照面,他不是个好相与的人物。就你这个脑子,根本斗不过他。”   听他这么说,城澄不知自己是该高兴还是生气:“怎么说话呢,我脑子怎么啦,不就是有病么,至于叫你这么嘲笑嘛!再说了,夫妻之间,有什么可斗的……”   行霈叹道:“当初你是为了孩子,才匆匆地跟了他,是与不是?”   城澄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行霈是误会了,只怕现在行霈还以为她的孩子是皇帝的呢。等等——他有没有把这件事告诉别人?长公主会不会知道了?长公主是皇帝的同母胞姐,她会不会把她的想法告诉皇帝?   她的脑子里一瞬间出现了无数个问号,眼下也不知从何问起,就只好先回答他的问题:“当然不是,我一直没机会跟你说,其实我的孩子不是……”   她话未说完,就听一个清越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原来你们跑到这儿来躲清闲啦?”   两人抬头一看,却是长公主寻到这里来了。城澄收住话头,勉强笑了笑:“我刚才喝得急了,过来醒醒酒。我和驸马是旧识,不知他有没有向公主提起过。”   长公主笑道:“望之当然同我说起过了。还说只可惜嫂嫂生为女子,不然还能‘与子同袍’,哈哈!”   城澄见长公主如此大度,暗暗地松了口气。只是没想到行霈这厮嘴这么欠,与子同袍这种话都在长公主面前说得出口。   行霈懒洋洋地从地上坐了起来,抬手搭住长公主的肩,问她:“什么时候才能回去啊?”   “才来没一会儿呢,再玩儿会儿吧,姑娘们都高兴着呢。”长公主低声哄他,城澄避过身去,听两人窃窃私语,突然有些想念裴启旬。   她对着小溪发了会儿呆,等她回过神时,宋行霈已经不见了踪影。倒是长公主还留在她身边,正凝视着她。   长公主平日里总是一副笑模样,城澄发现她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的时候,心头不由一跳。但她还没来得及多想,就听长公主笑道:“嫂嫂可是想念皇兄了?”   城澄有些不好意思,不过还是大大方方地承认了。   见她点头,长公主叹气道:“怀怡真是羡慕嫂嫂,进门不久就有了身孕。说起来咱们成婚的日子都差不多,怎么我这肚子就一点动静都没有呢。是不是我年纪大了,不好生养?”   长公主虽然叫城澄为嫂嫂,但实际上她比皇帝大一岁多,比城澄大四岁。不过就算如此,她今年也不过才二十四岁罢了。城澄摇头,安慰她:“怎么会呢,长公主正值盛年,正是风华正茂的好时候。放宽心吧,指不定什么时候就有了呢。”   “嫂嫂怕是不知,公主出降不比寻常人家,平日里我都是住在公主府,与望之分府而居。”   城澄“啊”了一声,意外道:“可是先帝时期,我记得有公主就住在驸马府上呀。”   “是啊,皇考仁慈,并不严格要求公主们执行这项规矩。只是我当初想着也不了解驸马的人品,怕自己没有退路,这才叫皇上赐了公主府,如今倒是搬了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了。”   城澄点点头,颇有几分同情这位长公主的境遇。只是她不明白,长公主怎么会把这么私密的事情说与她听,这究竟有何目的?   “望之一直想要孩子,您看,”她指着不远处一个扎辫子的姑娘说:“那是望之的侄女,宋府的少大小姐,今年都十一了。望之要是早些年没有外出游历,早早娶了妻,他的孩子定不会小自个儿弟弟的女儿那么多。”   城澄试着换一个角度宽慰她:“可他若是早早地娶妻生子,就没有和公主的这段良缘了呀。”   长公主笑笑,略带娇羞地道:“这倒也是……”   两人说话间重回宴上,长公主突生兴致,叫人拿来笔墨,给城澄画了幅画像。她今日着了件梨花白织锦木兰裙,外头罩了件大红色的纯色斗篷。俏生生立于花树之下,当真“绝世而独立”。   长公主笔力绝佳,众人看了都说好。唯有行霈不说话,提起笔在城澄脚下加了几朵落花。   玩闹一天,城澄很是尽兴,吃饱喝足还带了幅画回家,多美的事情呀!只是今天没顾上歇午觉,她还没上马车就觉得困了。本打算上了车就好好地睡一觉,谁知一钻进车厢,城澄便愣住了,惊讶地看着坐在里头的男人,脱口问道:“你怎么来了?”   裴启旬没什么表情地说:“接你回府,不行么。”   “不是公务繁忙么?”   他面上闪过一丝一瞬即逝的尴尬:“忙完了。”   城澄狐疑地看着他,突然想起来他前几日病了,皇帝给他放了半个月的假,有什么可忙的呀!忙着造反么?不过是找个借口放她自己来罢了!   今日和行霈略有和解,还喝了好几种美酒,城澄心情不错,懒得和他计较。   她进去在他身边坐下,没再多说什么,头一歪,往车壁上靠过去就开始睡觉。只是不知道怎么了,她的嘴角情不自禁地上扬。他亲自来接她,虽然没有说什么好听的话,但就是让她有一种“投我以木瓜,报我以琼瑶”的喜悦感。上午她刚刚想念过他,他便来了。这种得到回应的感觉,让她心里头的小花儿悄悄地发了个芽儿。   婢女放下帘子,马车刚刚开始行驶,颇有几分颠簸。城澄根本就睡不着,但两人昨天刚吵完架,和他说话又觉得尴尬,她只好闭上眼睛装睡。   她身上有酒气,她一进来裴启旬就察觉到了,不由轻轻皱了皱眉头。此时见她压根没有搭理自己的*,一上来就只顾着睡觉,他真是一肚子气找不到地方发,最后只能默默地消了。见她一直在挪动身体,睡得不大舒服的样子,干脆伸手将她揽了过来,让她躺在自己腿上。   城澄立马做出很嫌弃的表情,但实际上不管是身体上还是心里头都挺受用的。人的身子再怎么说都要比硬邦邦的车壁舒服多了,她挪了挪身体,很快就寻找到了一个最舒服的姿势。   近距离一看,他就知道她根本没睡了。裴启旬既好笑又无奈地看着她,情不自禁地弯下身,在她脸上亲了亲。她说了声“讨厌”,然后默默把头埋到他怀里去。   他低低地笑了笑,抬手摸摸她的头:“不生气了?”   只听一个闷闷的声音从他怀中传来:“生什么气啊,谁跟你生气了,我这么大度的人。”   他把她从自己腰上扒拉下来,伸手去捏她的脸,满是宠溺地笑话她:“厚脸皮,睁着眼睛说瞎话。”   “哪有,你血口喷人!”她瞪起眼睛,“我刚才分明是闭着眼睛说的!” ☆、第56章 退让   第五十六章退让   他怜爱地看着她,眉目间满是温情。平日里,他的笑容总是带有三分凉薄。此时这般深情而温柔的眼神,她还是头一次在他眼中看到。   城澄突然觉得累了,并不是那么想从他身边逃走。他的怀抱太温暖太可靠,既可遮风挡雨,又能让她心驰神荡。她为什么还要逃呢?   以前总想着留在他身边不过是权宜之计,可日复一日地相处下来,她发现自己竟已不想离开他。   “启旬,我可以这样叫你么?”她头一次叫他的名字。   荣王已经很久没有听到有人这样唤他了,闻言不由一笑:“当然。”   “你给我一些自由,不要一直看着我好不好。”她心平气和地把自己的心里话说给他听。   他长长一叹,轻抚她的脸颊:“本王不愿做那个恶人,可本王更怕失去你。你明白么,城澄,本王赌不起。”   她认真地看着他:“你相信我一回好不好?我绝不会不告而别,我发誓。”   “都说漂亮的女人最会骗人,你要是骗本王,偷偷逃走了怎么办?”   “那就让我永世骨肉分离,永远得不到自己最爱的人。”   她的毒誓来得太快,他还没来得及阻止,她便已经说完。事已至此,裴启旬无奈地看着她,不得不答应下来:“好,本王答应你,不再限制你的出入。只是如果要出京城,一定要本王同意,可以么?”   “当然。”她喜笑颜开。   “别高兴得太早了!”他宠溺地捏捏她小巧的鼻尖,“你要是敢逃,就算去往天涯海角,本王也会亲手把你抓回来。”   “我知道我知道,王爷神通广大,我哪里能逃得过您的手掌心呀?”   他摇头:“油嘴滑舌。”   不管怎么说,自那日起,荣王果然不再限制城澄出入王府了。天气渐渐转暖,城澄如鱼得水一般,逐渐找到了以前的生活状态。她每天都睡到自然醒,晌午去外头下馆子,吃饱喝足之后就去听小曲儿,听评书,下午或逛逛街,或回府睡午觉。晚上等裴启旬回来,两个人一会儿用晚膳,说会儿话就歇下了。   有时候裴启旬有军务要处理,晚上就不过来找她了。甚至有的时候他一忙起来,她十天半个月都见不到人。可不知道为什么,城澄就是觉得很心安,一点都不担心他会离开。因为她知道,他就在那里,不管身在何处,心都连在她的身上。   出入自由之后,城澄去的最多的地方,除了京城大大小小的饭庄和铺子,就数奕郡王府了。云舒也常来,只是她带着两个孩子不大方便,所以还是城澄去找她的时候比较多。   这日照常是在奕郡王府中,城澄和云舒两个都穿着身单薄的双织暗花纱裳,两个人懒懒地躺在摇椅上,在葡萄架下乘凉。婢女在旁边煽动着羽毛扇,动作轻柔得没有一点声响。   城澄好像是睡着了,又好像是根本没睡,时不时打个哈欠,动动身子。云舒心里有事睡不着,就悄声问她:“睡了么?”   “嗯……”她支吾着应了一声,撑起眼皮,“怎么了?”   “没事,你睡吧。”云舒歉然道。   城澄伸了个懒腰,打着哈欠说:“没事你说吧,我不困。”   她都困成这样了还说自己不困,云舒好笑地说:“那我就说了啊?有一件事,我想了很久了。”   “啥?”她配合地问。   “我想出京城,去外地走走。”云舒看着她,一脸坚定地说:“我不想再困在这府里了!”   “啥?!”城澄惊讶得差点跳起来,她坐直身子,拉住云舒道:“你这是咋了,还想仗剑闯天涯?不会是被我传染了吧?”   “我承认,是有你的因素。当年你说走就走,多么潇洒。去过那么多地方,我都从未见过。”   城澄劝她:“当年是当年,现在是现在。你现在可是两个孩子的娘了啊,不说别的,孩子你放得下?他们还这么小,奕王也不会让你带着他们折腾的。”   云舒摇头:“我没打算带着孩子一起。元之和靖沅都有乳娘照顾,不会有事的。”   城澄见她神情不似玩笑,便道:“你是认真的?”   云舒颔首:“老实说,我受够了这样的生活,实在太无趣、太琐碎了。如果我的一生都要这样度过,一眼望去都能看到头的话,我还不如死了算了。”   “这个你放心,肯定不会的。”城澄笑笑:“就像小时候我们以为自己不会长大,会永远无忧无虑下去一样,你别看现在的生活平坦又顺遂,但老天爷啊,他就喜欢戏弄人,保不齐什么时候就给你整一出麻烦,让你感叹他老人家的无常。”   “你呀,乌鸦嘴。”云舒呸了三声,道:“我说真的,我是真的想出京转转,不用多久的时间,三五个月就好。你……想不想和我一起?”   城澄本来还没什么想法,被她这么一说,心里怪痒痒的:“你想去哪?”   “江南太远,三五个月肯定不够,先去北面,甘肃那一带吧。”   “你想看沙漠呀!”城澄眼前一亮,“我也想去,原本从河间出来,我就想往甘肃去的,结果就得知了娘亲离世的噩耗……”   云舒握住她的手,柔声道:“过去的事情,就别太难过了。大娘泉下有知,若知你如今成了王妃,不知该有多高兴。”   城澄点点头,硬生生地掐灭了心中刚刚升起的悲伤,道:“我倒是想去,只怕我家王爷……”   “我正是要问你这个呢,荣王殿下以前都不让你出府,现在好不容易让你在京城内自由活动了,但要是离京,只怕是难。别说他了,我都不知道你会不会跑掉。天大地大,到时候他上哪儿找你去?”   城澄轻轻翻了个白眼:“你说什么呢,现在是你想和我一起出去,不该帮我说话么!”   “我说的是事实啊。”云舒拍拍她的肩,“你还是好好想一想,该怎么说服你家王爷吧。”   城澄着实犯起了难,从奕郡王府出来,没有直接回府,而是去了云京梦醉。   云京梦醉是一家酒楼,与得闲居并称京城四大酒楼之一,城澄是这儿的常客。她一来,小二便认出了她,将她请到楼上的雅间上去。   都说喝酒的人不爱独酌,可城澄不同,只要有酒,有伴没伴儿她都能喝得很开心。今日也是一样,她想得头皮都发麻了也没想出一个好主意,干脆就不想了,先喝两杯解解馋。在王府里,看着她的人太多了,一点风吹草动都会报到荣王那里去。   相比之下,这里就好多了,关上门儿,谁都不知道她在屋里头做什么。几个丫头守在外面,谁都不许随意进来打扰。   不过今天,解忧突然敲门进来,瞧着是有话要说。城澄趴在桌上,抬眼看她,随口问道:“怎么了?”   “苏大少爷路过门口,看到奴婢,就猜出您在屋里了。”解忧为难道:“他说想见您一面,叙叙旧。这可怎么办?”   城澄见她一张小脸都皱了起来,好笑道:“这值什么叫你发愁的,让他进来就是了。你和南慧一起进来伺候。”   解忧应了一声,出去请人进来。要不是她提前说过要见城澄的人是苏临麒,城澄还真没办法将眼前这个胡子拉碴、精神萎靡的中年人和去年那个意气风发、嚣张跋扈的苏大少爷联系在一起。   “坐。”尽管此时城澄很想问一问他到底怎么了,但她克制住了自己的好奇心,佯作淡定地说道。   苏临麒看着她,慢慢地在城澄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开口的第一句就是:“对不起……”   他指的是哪件事情,两人都心知肚明。城澄笑笑,眼中波澜不惊:“麒麟,你想让我说什么呢,没关系?”   苏临麒摇摇头:“我知道,我犯下的错误不可原谅。是我弄巧成拙,害了你终生……”   他把罪过一股脑儿地往自己头上揽,反倒让城澄不好再指责他什么了。还有什么可说的呢,大家都是成年人,应该有自己的判断和准则。当初是她遇事慌乱,吓昏了头,才会一时轻信了他,把所有的过错都强加在苏临麒身上,未免太过。更何况阴差阳错之间,她也收获了一桩好姻缘,算起因果,苏临麒还算是她和荣王的半个媒人。   不过尽管如此,城澄还是清晰地认识到,她和苏临麒不可能再做朋友。而且都不用她亲手报复他,看得出来,他已经遭到了报应,只是不知这报应从何而来。   “你固然有错,但责任不能说完全在你。”城澄实事求是地说:“该是你承担的你便承担,无需你负责的,你也不必强迫。”   苏临麒摇头道:“城澄,我知道你心地善良,但该我受的报应,就合该我受。而且我没想到,这现世报会来得这么快……” ☆、第57章 拉锯   第五十七章拉锯   苏临麒的事情,城澄早就听叶婉仪说了,可具体是怎么回事,婉仪当时也没和她说清楚。说她不好奇,那是骗人的,不过现在,城澄已经深刻体会到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道理,所以即使苏临麒说到这一步,她还是没有顺势问他一句到底怎么了。   最后还是苏临麒按捺不住,主动同她诉说:“我喜欢的姑娘,嫁给别人了……”   城澄奇怪道:“你们苏家不是京城里头数一数二的贵族世家么?怎么还会有姑娘弃你于不顾,另嫁他人?难道是入宫了?”   苏临麒摇摇头:“其实就算她不嫁人,她也永远不可能嫁给我。因为……她是我的亲妹妹。”   城澄的双眼一点一点瞪大,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没错,我是个畜生,我不是人,喜欢自己的亲妹妹。”   城澄沉默了好一会儿,用以消化这个事实:“你……告诉我这个做什么?”   “你不恨我么?临安嫁了人,把我的心也带走了,我这辈子都不会再有子嗣,算不算是对我的一种报复?”苏临麒苦笑道:“如果这能让你好受一点……”   “你想多了。”城澄真是不知说他什么是好,“你过得不好,并不能让我高兴。人世间的悲剧那么多,有什么可幸灾乐祸。谁知道哪天就轮到自己身上呢。”   “你是个豁达之人,可我不是。”苏临麒沉声道:“是皇帝指婚,把临安指给了十二王爷。她本不必这么早嫁人……”   绕来绕去,为的还是结盟一事。城澄微微一笑,起身道:“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如你所说,你们两个注定是不可能的,又何必迁怒于他人呢?当然,你怎么想,我管不着。我出来的时候太久,该回去了。付钱的机会留给你了,当做赔罪吧。”   说罢她也不管苏临麒再说什么,便径自走出酒楼。   回去的路上,南慧悄声问她:“王妃,您信苏大少说的么?”   “一半一半吧。”城澄道:“他在红袖招买醉的事也有好些日子了,如果只是为了换取我的同情,他不必采取这么复杂的方法。”   “这是信的一半了,那不信的一半呢?”   “吃一堑长一智,我不能在同一个地方摔倒两次。”城澄有她自己的想法:“我之所以没有和苏临麒翻脸,不是我顾忌着那点儿微薄的旧情,只是王爷现在还不能和苏家撕破脸皮。德妃娘娘去得早,王爷在后宫无人接应,而苏家,既有太后,又有珍妃,不容小觑。”   南慧见她真心为裴启旬着想,心中犹然生出几分感激,还有几分庆幸。感激的是,城澄愿意从荣王的角度考虑问题,做荣王的贤内助,庆幸的是,她当初执意留下来是对的,她没有跟错人。别看王妃看起来稀里糊涂,心里头还是明白轻重的。   城澄回到府里,想起云舒提起的事情就犯起了难。她把谷雨叫来问:“王爷回府了么?”   “还没呢。要奴婢去二门等着么?”   “不必了。”城澄打发她下去,一个人坐在那里发呆,想着一会儿该怎么说服他。他们两个的关系正是渐入佳境的时候,他会放心让她离京么?   可是,他又有什么好不放心的呢?事到如今,她的心已经落在他的身上,难道他还是不相信她,觉得她会逃跑不成?   她从傍晚想到天黑,终于把裴启旬给盼了回来。远远听见脚步声,她便起身走到门口,一看见他就埋怨:“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呀!”   他一笑,在她脸颊上轻轻一吻:“怎么,想本王了?”   “我快饿死了!”她嘟起嘴巴抱怨。   裴启旬既无奈又生气地说:“不是叫你不要等么?”   她的五官都快皱在一起了,满是委屈地说:“你凶我……”   他被她治得彻底没脾气了,只得好言哄道:“好好好,都是本王的不是。王妃如此贤良,本王却不知惜福。快让人传膳吧?”   她点头,挽住他的手臂摇了摇,仰头看着他说:“你先吃,等用完了膳,我有事同你说。”   他摸摸她的头,满是怜爱:“什么事啊?现在就说吧。”   “不行不行,我怕你听完了气得吃不下饭。”   裴启旬好笑地说:“知道我会生气,你还要说?”   她又点头,看起来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他都不好意思跟她发脾气了:“说罢,什么事儿?”   “那我说了,你要是生气怎么办?”   他无奈地说:“能怎么办,本王保证不打你就是了。”   “那也不许摔东西。”   “好。”   “不许不理我……”   她向来痛快,这一回婆婆妈妈的,唬了裴启旬一大跳。他禁不住开始瞎猜:“你今天出去做什么了?四弟非礼你了?”   “噗——”城澄差点喷他一脸口水:“你胡思乱想什么呢!当然不是了。是……云舒想去甘肃游玩一番,要我陪她一起去,你……你能同意么?”   他定定地将她望着,笑容一点点敛去,转眼间又是往日里那个深不可测的荣亲王:“你觉得呢?”   “说好了不打我的啊……”她开始害怕了。   “心野了,是不是?”他抓住她的手腕,放在自己胸前,“在本王身边待久了,腻了?”   “别瞎说……”她毫无气势地反驳,“我只是想出京散散心罢了,当初要不是为了回京祭拜娘亲,我现在早就去过祁连山了。现在正好云舒想去,我和她做个伴,不比一个人去强?”   “这么说,你是铁了心要走了?”   “我,我还会回来的!”她抓紧他的手,主动保证:“最快三个月,最慢半年,我一定回家。”   裴启旬轻轻眯了眯眼睛,突然笑了:“三个月?半年?孟城澄——你觉得本王有没有可能让你逃离本王的视线一天?”   “那你跟我一起去呀,可能么?”她急了,“我又不是不回来了,你至于天天把我当犯人一样地看管着么!”   他最怕她这么说,只得缓和了语气,好言劝她:“城澄,你一个女孩子,就算加上傅云舒,你们两个外出不安全。去年淮河才发过灾,北面乱成一片,本王放心不下。”   “那你就派几个人保护我,帮我赶车提行李,成么?再说了,我又不是小孩子,之前我可在外头待过六年啊,现在还不是好端端地在你面前么。”   “你那是命大。当年是当年,现在是现在。当初你走得突然,没有人注意到你的离开。可如今不懂了,你是本王的王妃,万一你前脚刚一出京城,后脚就被人抓来威胁本王,你说本王该怎么办?”   “那就是我咎由自取,你别管我就是了。”   “你!”裴启旬气结,当真有一种错觉,好像自己正在教育不听话的女儿。“你这是说的什么话,咱们是夫妻,本王岂能弃你于不顾?倒是你,总是想着法儿地离开这里,你心里到底……”   他很想问问她,她的心里到底有没有他的位置,可是话到嘴边,他突然问不出口了。他想知道答案,可是与此同时他也害怕,怕她骗他,也怕她不骗他。爱得多的人,顾虑总是要多一点。   城澄负气地说:“我?我怎么了,我本来就这样,一个地方呆不住!既然王爷担心这个,又担心那个的,不如咱们一起去呗!”   “胡闹,本王乃是宗亲,又手掌兵部,怎能轻易离京?”见城澄一脸不服气的样子,裴启旬压低声音问道:“你还想不想夺回昭祉了?”   “我……”提起女儿,城澄就没话了,“我心里好苦!”   撒娇不成,生气没用,她只能采取第三方案,装可怜了。   裴启旬一看她捂住脸,肩膀耸动,竟然哭了起来,一颗心顿时就软了下来。旁人都说荣王神机妙算,可此时的裴启旬就算千算万算,也没算出这一切都是城澄提前设计好的套路。   “别哭,别哭了,本王答应你还不行么?”荣王叹气,将她拥在怀里,一点脾气都没有了。   她原本只是打算装哭,结果装着装着还真的哭了起来,越哭越伤心,甚至哭红了一双眼睛。听他这样说,她立即惊喜地从他怀中抬起头,顶着两只红红的眼睛兴奋地看着他:“真的么!”   “嗯。”他不大情愿地应了一声,“这下开心了吧?”   她果然破涕为笑,笑容甜美,如同雨后初霁的晴空。他掏出帕子替她擦脸,边擦边低声说:“不过你要答应本王,随行的人,由本王来挑选,每到一个地方,都要给家里来信,知道么?”   城澄连忙点头,像只啄木鸟一样。   “还有,什么三个月,什么半年,你想都别想。”他不容置疑地说道:“最多两个月,要是晚一天,本王就亲自去把你抓回来。”   “两个月,是不是太短了些……”她小声抗议:“从京城出发去甘肃,至少要十几二十天……这一来一回的,我们还能玩儿几天啊?”   他实在舍不得她出门那么久,只得硬下心肠,沉着脸说:“还学会讨价还价了?”   “王爷……”她在他怀里撒娇,“两个月实在是太短了嘛,您忍心让我一路颠簸,走一路吐一路么?”   他冷静下来想一想,出去一趟,两个月的确是有些赶。要是因为他的私心让她遭了罪,那便反倒是他的不是了。思来想去,裴启旬只得长叹一声,妥协道:“好吧,就三个月,不能再多了。”   “嘻嘻,谢谢王爷,王爷最好了!”   “这会儿不哭了?”   她白天出门,擦了一点脂粉,这会儿都哭花了。他用帕子尽数抹去,点点她的鼻子:“小花猫。”   “嘿嘿。”城澄心愿达成,只知道一个劲傻笑。   “别笑了,快吃饭吧。”他也笑,“吃完了,还有别的事要做。”   是的,她吃饱了,他的大餐才刚刚开始。 ☆、第58章 疏远   第五十八章疏远   一夜缠绵过后,城澄不出意外地睡到了第二天中午。洗漱的时候,就听忍冬在一旁说:“启禀王妃,上午驸马送了帖子过来,邀您茶坊一叙。”   “行霈?”城澄一下子清醒了许多,“拿过来我看看。”   城澄接过帖子一看,果然是行霈邀她去不羡仙茶坊喝茶。其实吧,这小半年来城澄常去茶坊听评书,只是说来也奇怪了,一次都没遇见过行霈。现在她回过味儿来了,八成是行霈之前生她的气,故意躲着她呢。现下关系略有缓和,就约在那里见面了。茶坊挺好,人多,可以避嫌。要是像以前那样就他们两个人跑到野地里去,荣王不把行霈徒手撕成两半才怪。   清秋时节,天黑得越来越早。行霈比约定的时间提前来了一个时辰,坐在窗边,看临街的灯笼一点一点亮起来。天上的几点星星,随着几片闲云,隔着窗户忽闪忽灭。   茶坊生意极好,今日同往常一样,依旧客满。铜锣一开,说书人的响木一亮,将他的思绪从窗外拉回来。行霈有些可惜,老孟赶不上今儿个的开场了。   实则他这声可惜叹得早了些,此时的城澄正走到二楼的楼口。茶坊的楼梯是硬木造的,到处都雕了花,有八仙庆寿,福寿禄三星,还有龙凤牡丹,真是集天下大俗于一身。然而他们还是很喜欢这里,原因无他,这里的评书是京城一绝,还有这儿的碧螺春,是真的好,只不过茶是泡在大碗里,有一点煞风景。茶极细,器极粗,一个字儿,怪。   城澄进王府后,还是头一遭夜里出门。行霈为什么约在入夜时分,她心中有数。很早之前,两人就说好要一同观星,可这中间发生了许多许多事情,便耽搁至今了。在茶坊这样的地方观星,其实有一些可笑,但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毕竟现在他二人身份不同,去野外或者观星台那样的地方都不大合适了。   想到这儿,她心里头莫名就有那么一点儿说不清的情绪。明明正值青春,尚未老去,却已开始怀念往日里无忧无虑的时光。   她沿阶而上,爬上二楼,一眼在喧闹的人群中看到行霈。他仍旧一身素白衣裳,倚在窗边,不说话的时候,也算是静美如画。   他饮着茶,看着星,似乎并没有注意到她的到来。城澄忽然生出几分调皮的心思,故意绕了一圈,猫一样踮着脚上前,躲到他背后,拽了拽他发上的束带。她管那玩意,叫绳子。没用多少力气,就是想逗他玩儿。   “嘿,行霈。”按说亲近的人,都叫他望之,可城澄并不想和他们,和她一样。她想叫什么就叫什么,就是叫了他的大名又何妨。“好看么?”   好看,什么好看,是天上星,碗中茶,台上戏,还是她,城澄不说破,等他装傻。   他有条不紊地把束带捋直,再对她说:“都好看。”   行霈的脾气,太好,又太坏。她记得那回吃锅子,她踢他,去年大冬天,她拖他去地里挨冻,后来,她又做出那样的糊涂事,麻烦他。但行霈就像是一个永远都不会生气的人,永远都是那副优哉游哉的模样。让人羡慕,安心,有时候却又难免,觉得讨厌。   他没有什么过多的反应,城澄无趣地松了手,在他对面坐下。她来得路上有些渴,便不客气地捧起茶碗,饮牛一般喝下一碗。等喝饱了,她放下茶碗,抬眼看了看天上星。她感觉行霈是在这里胡扯,月光太盛,星辰暗淡,不过几点星子闪烁,哪里称得上好看。她有几分失望地收回视线,托腮道:“看星星,京城里又有什么好看?要到野外去,森林里,或是山顶。对,山顶——那里的星星,最是好看。”   说到后来,她的声音渐渐的小了。   有段日子,她很抑郁,不敢见他。她觉得行霈或许,可能,有那么一点点,还在生她的气,怪她当初没有接受他的帮助,而是嫁给他非常不看好的荣王。但这个话题,行霈不说,她就不敢挑,不敢提。   如今他人已坐在对面,再提过去,显得她好像多么过不去那个坎儿似的。只是说句老实话,她的心里,的确梗着一根刺,上也不是,下也不是,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好像回京开始,她每走一步,就像这天上错乱的星,全都是错棋。   行霈沉默了一会儿,悠然笑道:“是啊,山顶上的星星好看,可就是不适合我。人在高处,仿佛手可摘星辰,可人们光记着摘星,就忘了高处不胜寒的道理了。还是这里好,很热闹,你能来,我就很高兴。”   他似乎意有所指,是说她攀上了高枝,还是暗指荣王的野心勃勃?   但她认识的行霈,应当是一个很纯粹的人,所以她不去想他的话里是否含有什么深意,只做表面理解,他觉得这里更适合他而已。也是啊,他这样的翩翩公子,仿佛生来便与这些风雅之地相得益彰。她突然想起那次拉他去农田,他坐在地上的样子——她让好好一个白衣公子,沾了一身的泥。罪过罪过。   “唔,你这么说,也对。”她抬头看着那几颗微茫的星,右手支着脸,若有所思,“高处不胜寒……你说皇宫,算不算是高处?”   提起高处,她必然想起皇城。昭祉出生和满月的时候,行霈人虽没到,宋府却都送了东西过来。原本那时候她还想,将来要把孩子抱给他炫耀,让这个没娃的老男人瞧瞧她的女儿有多漂亮。结果小娃娃才刚满月,就被人抱进了宫。现在她没得炫耀了,只余一点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怅然。   他听了就说:“皇宫,当然算高处。只是这个高里,也带着点低。总归高不过华山,或者泰山。”顿了顿,又道:“我知道,以前你不喜欢那地方,可现在,心思全然在那一道宫墙里了。”   华山,泰山,他的话让她的思绪突然间飘出了皇宫,飘出了京城,去往了一个悠远的、她魂牵梦萦的大千世界中去。现在想来,在外游历的那几年,虽然颠簸又辛苦,却是她心里头最轻松的时候。她忽然想起了那个未完成的梦想——要走遍大江南北,踏遍每一寸山河。这两年,却因为各种各样的事情耽搁了。好在荣王已经答应了她,月底即可出发。或许,现在再次启程,还不算太晚。   “你说的是。同外面的世界相比,这皇宫,就显得太渺小了。”城澄无声地苦笑了一下,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轻松明快,就像以前的城澄一样:“你送给祉儿的东西,我替她收下了。只是可惜,没法把她抱来给你这个干爹瞧瞧。”   “干爹亲爹都是爹,娘只有一个。”他往嘴里,塞了两颗咸味花生,“你甭给我装,孩子给人抱走,你心里头肯定不是个滋味。我也不说别的,她在宫里,未尝不是个出处。你也该想开,如今好歹做了王妃,逢年过节,还能去看两眼。我要是你,打今儿起,就可命地参加四九城里的婆妈会,把各家的小儿子们都打探个清楚,到时候挑女婿,也不至于像个没头苍蝇,还能尽一份当娘的心。”   她认真听着他的话,也认真地摇摇头。现如今,昭祉的娘并不止她一个,她还有一个养母,妍嫔。   “我不能常常进宫……”抛去她对宫廷的抵触不谈,尽管她和皇帝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很久,但还算不得隐秘,有心人若想得知,并不难查出。把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抖出来,于她,于皇帝,于荣王,与昭祉,都没有半点好处。   再者说了,城澄很是担心,妍嫔和昭祉没有血亲,不知道妍嫔会不会好好地对她。但有一点她可以确定,如果她时常进宫看女儿,妍嫔抚养昭祉定然不会尽心尽力。养母女中间若是隔了一个亲生母亲,又怎么亲近的起来呢。   “至于婚事,祉儿现在是公主,她的婚事,恐怕不是我能决定的了。”她对着星空眨了眨眼,眨得酸了,就在窗框处交叠起双臂,侧脸贴在上面,“只能当我是个狠心的女人,从来都没生过这个女儿。没有办法,皇家玉牒上写得清清楚楚,她……是别人的孩子了。”   她说话间,行霈在嗑瓜子,等她说完,他就把攒的瓜子仁儿一股脑儿地吞掉,又喝些茶水顺过去。台上的说书人,操着浓郁的河间口音,卖力地讲演。各人有个人的愁,她为孩子的事情操心,不知还有人在为温饱发愁。但不管是什么苦什么难,总归都还是有活法的。   他拍拍她的肩膀,劝道:“千种不好走的路,总有叫人的舒服走法。你还年轻,趁早和荣王再抱两个。至于叹气的话,以后就别再跟人前说了。知道的,体谅。不知道的,比如刑部叶何主事他婆姨,迟早要弄的满城风雨。”   城澄沉默,一句话都不想说。她觉得憋屈,别人也就罢了,这些话,连跟他也不能说了么?   “我知道你说的很有道理啊。可是你知道的吧,我这个人最大的问题,就是——识人不清。”   她把太多人当成好人,知心人,情投意合的人。可能有的时候,感情来的太快,升温的太快,真的会冲昏人的头脑。可怕的不是错,而是一错再错,明知道自己在犯错,还是要错个彻底,不能回头。   他不知如何接话,就说:“你先喝茶,不然凉了,就不好喝,喝不出味儿了。”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风正飒飒的,直朝他的脸上扑。行霈不躲,也不迎,任秋风来过,了无痕迹。   她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然后起身说:“不喝了,宵禁将至,我该回家。”   行霈点点头,没有挽留。因为他知道,留不住了。 ☆、第59章 敏感   第五十九章敏感   纵然是有千般不舍,万般不愿,月底的时候,裴启旬还是亲自将城澄送出了京。再往前便是城门,他身为亲王,又是朝廷命官,无诏不可私自出京,只能送到这里。   城澄拦住他,好笑地说道:“行啦,我又不是不回来了,别送了。你放心,我会按时让人给你送信的。”   “在外面要照顾好自己。”他犹豫一瞬,还是又问了一遍,“你确定一个丫头也不带么?”   “我确定。”她略为不耐地说:“她们都没出过远门,带上反倒是累赘。要是有什么需要,让云舒身边的落葵帮个忙就好了。”   他拗不过她,只得摸摸她的头发,不舍地道:“去吧。”   城澄点点头,转头就走。留下裴启旬站在原地,看着她兴冲冲的背影,万般无奈。   好在她还不算太没良心,马车驶出之后,还知道掀起帘子冲他摆摆手。裴启旬便这般目视着她,直到马车消失在视线尽头。   奕郡王在一旁笑道:“久闻大皇兄与皇嫂伉俪情深,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裴启旬笑了笑,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你我王妃都不在府中,这几个月也好专注于京郊驻军调防之事。”   见他提起正事,裴启霖忙肃色道:“大皇兄说的是,启霖定竭力配合皇兄。”   他们这边气氛庄严,城澄和云舒这边却是轻松至极。   早在两人都还没出嫁的时候,她们就约好要一起赏遍天下美景,吃遍天下美食,看遍天下美人,喝遍天下美酒。结果后来,云舒嫁人,生子,城澄嫁人,生子,这件事儿便一直耽搁了下来。直到最近,日子终于安定下来,两人便分别同家主交待过了,收拾好行李,只带一二下人,出了京城,一路直奔甘肃。   马车出城之后,城澄掀起帘子,看着外面不断倒退的风景,不由笑道:“出城了!真好!”   云舒却没心情看风景,她没有城澄这么开心。最近有个女人带着孩子找上了奕郡王府,总让她心里觉得不安。她为这事闹过两次,有回甚至差点砸了奕王的书房,两人直到今天还闹着别扭,刚才都没怎么说话。   云舒依旧目视着城澄,心里默默羡慕着她的心宽。昭祉被皇帝抱进宫,她本来还担心城澄会一直消沉下去,没想到她还是如未嫁时那样活泼烂漫。   云舒学着她掀开另一边帘子,外头的景致确实不错。大概红墙琉璃瓦看得久了,一点青山都是美的吧。“是啊,终于可以好好放松一下了。”   初听云舒的话,似乎没有与自己有同样的喜悦。城澄仔细一品,那终于二字,似乎显露出几分无奈。她收回视线,回头看她,关切道:“怎么,最近很累吗?”城澄最近都在忙着收拾行装,裴启旬也格外得缠人,她都没时间去找云舒好好地说说话了。   云舒苦笑一声:“昭祉不在你身边,你自然不会知道。”话一说出口云舒就发现自己失言,可说出去的话就像泼出去的水,怎么都收不回来。她低着头,不知道说什么好。   一时之间整个车厢都是寂静的,空气仿佛凝固,夹杂着尴尬。云舒一向是不愿低头的人,磨蹭了半天之后,才轻轻地说了一句抱歉。   初听这话,城澄愣了一愣,没什么反应。见云舒低头沉默,好半天才吞吞吐吐地说一声抱歉,城澄才反应过来,连忙握住她的手:“你有什么好道歉的,本来就是这样嘛。我没有照顾过昭祉一天,只顾自己开心自在,说我枉为人母都不过分,你这又算什么呢。”   云舒见她没有怪罪自己,还反过来握住她的手,心头那块石头才放下来,温声安慰道:“别这么想,你也是不得已的。这没别人,我也不藏着掖着。也不知皇上怎么想的,硬是要拆散你们母女。若是真的分个对与错,也是要怪皇上的。”   城澄搂着云舒的手臂,头一歪,靠在她的肩膀上,轻声道:“所以我讨厌他。当初,荣王把我绑去王府,上了道请旨赐婚的折子给皇帝。你猜怎么着?皇帝压了几天,批了。他当初不敢抢我,却抢走我的女儿——你说我怎么能不恨他?”   每每提及孩子,还有城澄和皇帝的这段往事,云舒总会想起那年在得闲居时城澄的反常。当初她和荣王成亲不过数月就诞下昭祉,云舒之前便一直都在怀疑,如今有机会自然要问清楚:“只是有一件事,我好奇了很久……”尽管马车内并没有外人,云舒还是压低了声音问:“昭祉,是谁的孩子?”   城澄正打算转移话题,聊点开心的事情,就听云舒突然问起昭祉的身世。其实,云舒心存疑虑,城澄并不感到奇怪,毕竟当初她自己也误以为怀了皇帝的骨肉。   她正想把真相告知云舒,话到嘴边,忽然停住了。她不能确定,这件事是奕郡王想知道,还是云舒。为了女儿的安全,她不能把话说得太直白。她记得裴启旬同她暗示过,如果有人怀疑昭祉究竟是谁的女儿,就含糊地糊弄过去,让对方摸不着头脑,这样谁都不敢轻举妄动。就算有损他们夫妻俩的一点点名声,也比让孩子稀里糊涂地送了命强。   城澄凝视着云舒,难得挺认真的样子:“昭祉进宫那天,王爷对我说,只要我一句话,他就去把我们的女儿抢回来。这样,还不够么。”   平日里,裴启旬看起来总是一副镇定从容的模样,可是他骨子里当是一个阴晴不定的人,这天底下没有一个人看的懂他。有时候他率性到了极点,像是一匹脱了僵的野马。城澄至今回想起那时候他的眼神,都相信裴启旬当真做得出抗旨不尊的事情来。   她嫁给他之后,很多人,包括云舒和行霈在内,都并不是很看好这桩婚事。然而经历了这许多事,城澄才发觉,人真的不能太贪心,有些人有些事终究不属于她,过好眼前的日子,才是最好的选择。过去她不懂,所以她抗拒。但现在她已经明白,错过的,都是错的,不可能也不应该再回头。所以她所走的每一步,和云舒为了奕王府一样,也都是为了荣王府,为了他们的家考虑。   云舒见她并没有直说,而是借了荣王的一句话,难免一时摸不清头脑。但不管怎么说,就算昭祉不是荣王的孩子,那又怎样,人家正主儿都不在意,她一个不相干的人又怎能指手画脚?也罢,如今她和荣王能举案齐眉,她也就安心了。   只是城澄那句话,还是透露出不少有用的信息,比如,“抢回来”。该怎么抢?君臣犹如云泥之别,兄弟又如何,身体里流的血,又有多少相同?要想夺回昭祉,只有造反一条路啊。她早就知道荣王和皇上不是一条心的,手里头又握着兵权,若是真的造反,四九城必定又是一番腥风血雨。   但荣王若当真有反心,定不会随口说出这样的气话,云舒一时不敢确定,只好小心地试探道:“抢回来,怎么抢,他是君我们是臣,抢不回来的啊。”   云舒的话,看似是站在城澄这边的,但城澄知道,无论是傅家还是奕王府,都是坚定的保皇派,不可能真真正正和荣王府一条心。所以她当然不会把荣王的心思坦露出来:“那不过是气话罢了,自然是不能硬抢的。事到如今,也只有把差事办好,希望哪日皇上高兴,能放祉儿回家吧。“   云舒如今也是做母亲的人,如何不能理解骨肉分离的痛苦。见城澄这般落寞的语气,她不由心疼地将城澄搂在怀里。她和傅云归不一样,她是真心把城澄当做挚友。这么多年过去,她都没有忘记自己当初对城澄的承诺——“只要你一回头,我就在你身后”。   城澄和皇上年少时的一段爱恋,不知伤了她多少,没有人比云舒看得更清楚。不说夫家和娘家的立场,她对皇帝也是没有什么好感的:“他是天子又如何,有些事情回不去,也强求不来,他就算抢了昭祉又有何用呢。就怕到时他会以昭祉为质子。你知道,帝王之术,杀亲灭族,六亲不认,为了权力,自己的女儿算什么,不过是一只蝼蚁罢了。”   不知为何,云舒今日感慨颇多:“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纵使贵为王侯将相,也不过是听命于皇帝的一颗棋子。可.荣王和启霖是不同的,他手里有兵权,朝中的势力也不弱,若是真的要反,那些文人除了争论几句撞柱子死谏以外,还会什么?这事儿——你心里真的没想过吗?我可不相信呢!”   城澄静静地看着她,有些意外,但奇异的是她心里并不感到奇怪:“你这样说,真的好嘛?”她不想正面回答云舒,就吐了吐舌头,笑道:“你问这话,是你自己想知道,还是替你家老四问的?”   本来只是单纯想要出来游玩,但两个王妃凑在一块,似乎避免不了要谈及这些敏感的政治话题。城澄无奈望天,长空高远,可惜她们谈论的话题太过沉闷,实在无法令人神清气爽。 ☆、第60章 雪山   第六十章雪山   这句话,到底是为谁而问呢?云舒自己也说不清楚,是为了儿女,还是为了整个奕王府呢?   “我若说是为启霖问,恐怕你就不会说实话了吧。其实这些事情,我并不感兴趣,我只想保住奕王府,仅此而已。”   不过荣王若是真的反了,云舒全家和皇帝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皇上赢了,奕王府便□□华富贵不断,若是输了……那便是死无葬身之地。   云舒说话的时候,城澄伸手折了串晶莹剔透的葡萄,一颗塞到云舒嘴里,剩下的自个儿开开心心地吃了起来。葡萄皮,要不要吐呢?她看云舒一眼,默默地咽了回去:“我有什么必要骗你呢,我自己都还不够了解他,如何妄下断言。”   “我知道你不会骗我,但是这事儿谁说的准啊。我只希望如果有一天荣王万一真的坐上那个位子,无论如何,你帮我给奕王府的人,把命留下。”   云舒这么说,可真是叫城澄有些为难。她若答应了,岂不是像默认了荣王肯定会反一样。若是不答应,又显得她不够讲义气。不过云舒想这么多,城澄能理解,毕竟这都是事关身家性命的大事,如今的云舒为□□为人母,考虑多些也在情理之中。   只是城澄忽然发现,自己的心态好像很奇怪,似乎无论荣王成或败,于她自身而言都无关紧要。因为她知道自己的结局会是什么。她不会为了任何人步入后宫那座华美的牢笼。荣王若败,她必生死相随。若是成……他会看在她的面子上,保全云舒一家吗?她不想骗云舒:“我自然愿意保你们奕王府,但你当真觉得,我能左右荣王的决定?”   当初城澄回京之前,云舒从未听说过她和荣王有过什么交集,所以她自然知道,当年城澄和荣王成婚,大半是因为她和皇上的关系。可如今看荣王对她这么好,云舒不肯放弃这一丝希望:“你可是荣王心尖儿上的人,你觉得,你不行?”   心尖二字,让城澄噗的一声笑了出来,越想越好笑:“你可别逗我。你觉得皇帝当初对我好不好?荣王的心,又能比皇帝软上几分?江山,女人,孰轻孰重,他们都清楚得很。话,我不敢说得太早,但你要相信,我永远都不会伤害你。”   今天到底是出来玩儿的,云舒也意识到自己刚才太过激进了,就收敛了肃色,绽出一丝笑来:“你待我如何,我自然是知道的。其实我常常想,若不是裴家的媳妇,我定是要去江南,温一壶黄酒,卧听风雨,像你当初一样逍遥自在,比在四九城里舒坦多了。咱们这次去甘肃,可得好好玩玩,回来了,就没有这种日子过了。”   不得不说,云舒很懂城澄。在她看来,天下大事,与她何干?什么都不如此刻的逍遥自在。城澄的神情果然放松了许多,轻笑道:“你放心,人生还这么长,想下江南,总会有机会的。”   云舒笑道:“若是要去,你可得陪着我,要不然我自个儿去可没有意思。”   午后,微风拂面,城澄不由得有几分发困。她轻轻打了个哈欠,懒洋洋道:“肯定会陪着你啦。只要别选冬天。入了冬,我可是要冬眠的。”   云舒见她有了几分困倦,将她的头轻轻靠在自己的腿上,为城澄盖上一层毯子。“好好好,都依你。等到明儿开春,咱们就南下扬州,去看看传说中的琼花。当年隋炀帝为了一睹琼花劳民伤财,我一直都想去看看呢!”   城澄乖乖地靠在她身上,调整到了一个最为舒服的姿势。两人距离极近,呼吸间似乎能闻到她若有若无的体香。城澄惬意地闭上眼睛,附和道:“好~”她本是喜花之人,不过这两年,各地的新鲜花卉都会快马加鞭地送到京城荣王府,什么样的花也都见过了。但同云舒出行,亲自去观赏,总是不同。   一行人走走停停好些日子,一路欣赏沿途风景,终于在一个傍晚抵达兰州。初来乍到,又是晚上,到客栈放了行李,便让黄叔去雇了个当地向导,约好明日一早启程去往祁连山。虽是游玩,一路舟车劳顿,一行人也是累坏了。今天晚上,索性呆在客栈歇歇脚,不再出去晃荡。   但不出去,不代表无聊。客栈老板极其热心,推荐了不少当地小吃。百花全鸡,浆水面,面皮子,样样好吃到让城澄想哭。她尤其喜欢吃那晶莹透亮的面皮,拌上香醋蒜汁辣椒油和精盐,再撒点葱花和香菜沫儿,简直就是完美!似乎是意识到自己吃得太急了,城澄克制地放下筷子,看向一旁的云舒,笑道:“怎么样,可还合你的口味?”她摸摸肚子,笑得像个孩子:“我可是吃得好开心~”   云舒到底是大家闺秀出身,就算遇到可心的美食,看起来也要文雅许多,只是笑着说好:“再好吃你也得慢点儿,仔细噎着了,回头有你好受。”   城澄应了一声,几人吃饱喝足,早早歇下。第二天起了个大早,如约去往祁连山。此时已是北方的初冬,天渐渐的冷了。在山脚下她们下了马车,云舒替城澄裹紧斗篷,嘴上一个劲儿地数落:“你在京里准备了那么久的行装,临了只带了这么薄的衣裳?早上出来让你穿我的大氅,你还不听,瞧瞧这下子,都冻成什么样了!”   城澄冻得直哆嗦,还咧着嘴冲她笑:“其实王爷叫人准备了好些厚重衣物,让我偷偷地丢了。出来玩,带那么多东西不就是负累么!”   “就属你的歪理多。”云舒嗔怪地瞪她一眼,姐妹两个相互搀扶着,开始往祁连山深处走去。   祁连山不同于一般的山峰,不仅有高耸入云的雪山,还有漫山遍野的草地,连绵不绝,如同一道玉带延伸到远方,每一处都充满着各种各样不同的惊喜。按计划,他们要在祁连山脉这一带呆四天。   进山后第三日的晌午,云舒见城澄对着雪山发呆,关心道:“怎么了,是不是太累了?也是,走了一上午,是该歇歇了,不如就在此处扎营吧。”   深山处人迹罕至,四周静悄悄的,针落可闻。城澄轻声道:“不知怎么,我总觉得这地方非常熟悉……好像,就像是我出生的地方。”   云舒笑了:“说什么傻话呢,你不是生在京城的么?”   城澄喃喃:“是呀,真奇怪……说不定,我上辈子是死在这儿的也说不定。”   “呸呸呸,净说胡话!快过来喝些热水吧。”   城澄应了一声,正要过去喝水,就听向导突然大喊一声:“不好!雪流沙了!”   云舒还没反应过来是什么意思,就见城澄拉住她的手叫道:“快跑!”   云舒匆匆回头看了一眼,只见大雪像洪水一样从山顶倾泻而下,远处的森林已被掩埋了一大片。原本寂静的雪山好像突然苏醒的猛兽,伴随呼啸的风声发出可怕的咆哮。   向导大喊道:“往旁边跑!别往坡地跑!”   随行的两个荣王府侍从,原本一直离城澄远远的,这会儿也顾不上避忌,护到城澄身侧。城澄抓住一人的手,反手将另一人往云舒身边一推:“保护奕王妃!”   场面一时间乱成一片,一行人凭着求生的本能拼命地跑着。好在他们离发生雪崩的位置不算太近,又有有经验的向导领路,除了一个年纪较大的车夫,所有人都逃了出来,躲在一块巨大的岩石旁。   刚刚与阎王爷擦肩而过,众人惊惧不已,谁都没有说话,只是大口大口地喘息着。等到天地再次恢复寂静之时,云舒轻颤着说:“这、这是怎么回事?好端端的……”   向导知道这是在问他,就回答道:“不走运呗!您别看雪山平日里悄没声儿的,其实山顶头一直在默默地较劲。雪积得多了,一根稻草都有可能引起流沙,更何况是咱们这么多人呢!”   云舒瞪大眼睛:“你是说,这雪流沙是我们引起的?可我们隔得那么远……”   “这可不好说……”   向导话说了一半,就听城澄身旁的护卫急切地问道:“这四处都被雪堆满了,咱们接下来怎么走?”   “还走?”向导摇摇头:“您别看这雪软绵绵的,看着松软得跟棉花似的,可要是陷进去了可不是好玩的!咱们有命逃过这一劫就不错了,接下来能不能活着出去,就得看老天爷的了!”   护卫皱眉道:“怎么个看法儿?”   与他们这些外地人相比,向导显得气定神闲许多:“进山之前,说好了是四天,四天不出去,自然会有人来找我们。更何况山里出了这么大的动静,外头一定有人知晓的。”   “万一没有人来呢?难道我们就坐在这里等死?”   平日里有钱有势的全都是大爷,可是在这种险境之下,向导仿佛也想开了,见那护卫一直咄咄逼人,干脆两眼一闭,靠着身后的大石头休息起来。护卫当即大怒,正要抽刀,却被城澄按住了手臂。   “子石,”她唤护卫的名字,“不得无礼。向导说的没错,现在雪积得太深,我们走不出去的。而且别看现在没动静,保不齐一会儿又来一场雪崩。我们先不要轻举妄动。”   “可是食物都被掩埋了,这里又这么冷……”子石脱下大氅,不顾城澄反对,硬是替她裹上,“属下受命保护好王妃,如今王妃身陷险境,属下万死难辞其咎。”   “这是天灾,又与你何干。”城澄见子石也是冻得面颊发红,正要将身上斗篷退还与他,眼前忽然一阵昏花,倒在子石怀中。 ☆、第61章 脱险   第六十一章脱险   子石脸色大变,云舒闻声也赶忙扑了过来,将城澄接到怀中。   城澄能听到他们正急切地呼唤着自己,可她只觉腹中有如钢刀搅动,疼得她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云舒看着城澄越来越白的脸色,惊骇道:“怎么办!”   向导听到动静,再不好无动于衷,起身过来查看城澄的情况。他虽不是大夫,但这样的险境,却也不是第一次遇到,多少有些经验。“八成是刚才跑得太急,又冻着了。这样,你们往里边去,试着用体温暖暖身子。”   云舒和落葵依言去了,这边子石和子松却是坐立不安。这样耽搁下去不是个事,两个人都想冲出去寻求救援,却不放心将城澄一个人丢在这里。两人商议一番,决定由子松冒险往外冲,子石留在这里保护城澄。   向导见拦不住子松,就给他详细讲解了一番他们所处的位置,还给子松设计了最快出山的路线。“如果不小心陷进雪堆里了,尽量逃出来,人在雪底下待久了就完了,天王老子也救不了你。必要时记得用手捂住口鼻,能多喘一口气儿是一口。”   子松顾不上和向导计较,匆匆离去。他是有功夫在身的人,没那么陷进雪堆里去,怕只怕一个不小心再触发了雪崩,那可就谁都没有活路了。   少顷,城澄在云舒怀中苏醒,细声道:“你个傻瓜,我的手这么凉,你不怕冷的么?”   原本云舒急得直掉眼泪,见她醒过来,这才破涕为笑:“让你占了便宜,你还卖乖!怎么样了,哪里不舒服?”   “没事儿,就是肚子有点疼,可能是来了葵水吧。”城澄叹气,一动都不敢动,“真是不巧,在这种境况下,处境要尴尬咯。”   “你放心,我们帮你瞒着,没人嫌弃你。好在子松已经设法出去找人了,顶多再过一天,咱们就能出去。”   城澄点点头,身上还是不大舒服,就又在云舒怀中睡了一觉。这一觉她睡得极不安稳,梦里有金灿灿的阳光,还有铺天盖地的白雪。她好像真的梦到了自己的前世,就是这样躺在雪地里,长眠深山。   她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云舒在手里温化了些雪水,怕她凉着,一点一点地喂给城澄喝。几人饥肠辘辘,饥寒交迫,但好歹撑过了一晚。   让人惊喜的是,第二天一大早,便有许多当地人还有荣王府留在兰州的护卫前来救援。子石一问,果然是子松星夜赶路递出去的消息,只是不知为何,不见子松的身影。问人才知道,半路上子松掉进了虚掩的雪堆里,冻坏了身子,好不容易才逃脱出来。才把消息带到,就昏迷过去,不省人事了。   子石虽担忧自己的兄弟,但他们这边的处境也不好过。城澄自昨日突然晕倒起,整个人就昏昏沉沉的,没办法自己走路。子石咬着牙,把城澄高高背在身上,硬是把她扛了出去。但他毕竟也是人,不是铁打的。约莫半个时辰过后,身子就开始打晃,头眼昏花。   子石自己倒不打紧,就怕摔着城澄。另有护卫见他支撑不住,就要过来接过王妃。子石没逞强,刚要把城澄送到另一人身上,就觉身上一轻,子石回头一看,顿时睁大了眼睛:“殿、殿下!您怎么来了?”   裴启旬顾不上回答他,只是紧紧盯着城澄。五日之前,他得知城澄要进雪山的消息之后就不知怎么了,一颗心悬在那里不上不下,每时每刻都想着她,越想越发感到不安。他干脆进宫,向皇帝请了旨,说他担心城澄会有危险,要去祁连山找她。   按说皇帝不该这么轻易地放荣王出京,可是事关城澄的安危,皇帝也不敢阻拦,当即便放他去了。裴启旬星夜赶路,不过四天就到了祁连山脚下,紧接着就听说了山里出事的消息。他顾不上休息,又奔赴雪山,终于在这一刻遇见她。   尽管身体已经疲倦到了极点,但裴启旬从未如此庆幸,这一次,他来对了。   城澄原本一直闭着眼睛,被谁抱着也不睁开,这会儿却像感应到了什么似的,轻轻张开一道缝隙。见到是他,她瞬间红了眼眶,嘴里发麻发涩,不知说什么是好:“你来了……”   “嗯。”他得顾着看路,顾不上低头看她。   “你怎么来了?”意识渐渐恢复,她这时候才想起宗亲不得随意离京的事情。   “我来接你回家。”裴启旬低声道:“你忘了么?本王说过,就算你逃到天涯海角,本王都会亲手把你抓回来。”   城澄既委屈又好笑地说:“可我没有逃啊……”   他沉默,手臂发力,将她抱得高了一些,低头在她额上一吻,眼睛仍旧目视着前方。   在他怀中,城澄只觉从未有过的踏实,此时也顾不得多想,昏昏地睡过去了。等到她再次醒来的时候,人已经躺在客栈之中。身下的床板硬邦邦的,身上盖着的棉被却柔软到不可思议。重新回到人世间,城澄只觉如至仙宫,格外珍惜。   屋内燃着炭火,在一室寂静中噼啪作响。城澄看着趴在自己床边的男人,忍不住抬起手去摸他的脸。谁知指尖刚碰到他的脸颊,裴启旬便醒了,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城澄被他盯得头皮发麻,莫名心虚起来:“你这样看着我做什么?”   裴启旬不说话,只是深深将她望着。城澄摸不透他的心思,心中百转千回,抓心挠肝似的不舒服:“你说句话,别吓我呀!是不是云舒他们出事了?子石和子松还有那向导都活着出来了么?”   “你还有心情惦记着别人!”他没好气地说:“你怎么不问问你自己,你的身子怎么样了?”   听他这么说,她就知道别人都平安无事了,于是照葫芦画瓢地问:“我的身子怎么样了?”   裴启旬叹一声气,无奈地看着她:“你让本王说你什么好,怎么总是这么糊里糊涂的?自己有了身子,都不知道?”   “——啊?”城澄愣了半天,只发出这么一个音节来。两人面面相觑,又过了好一会儿,城澄才摸着自己的肚子说:“你说什么?”   这回不等裴启旬回答,城澄便哭丧着脸说:“完了完了,我在雪山里那么折腾,孩子肯定没了……”   “赶紧冲天呸三口。”他一副拿她没办法的样子,“孩子没掉,只是这一胎确实不大稳固。本王陪你在兰州呆一阵儿,等你身子好了咱们再回京。”   “我的天,都这样了他还没掉?”城澄惊喜地说。   他这回是真的挺生气,但又不好对城澄发作,只是强忍着怒意没好气地说:“你就不能盼着点好?”   城澄察言观色,知他要恼,赶忙顺着老虎毛捋:“你别气,发生这种事,我也不想的嘛。你不知道,在山里的时候,我冷得要命,那时候我就想,要是你来了就好了……谁知道你真的来了。”   他面色稍缓,终于不再绷着一张脸了。城澄顺杆往上爬,一头扎进他怀里,抱着他的腰不撒手。裴启旬没脾气地看着她,替城澄理顺睡觉时弄乱的长发。“以后还是乖乖呆在京里,少往外头跑了。”城澄压根不知道,打她出门那一日起,荣王就没睡过一天安稳觉。   城澄自知这回的事情不巧,她不好再和荣王顶撞,但又不想正面答应他,只好转移话题:“你就这么跑出京城,真的没事么?回头皇帝不会怪罪你吧?”   见她担心自己,裴启旬心中熨帖不已,脸上也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无妨,这次本王出京,是得到三弟首肯的。”回想起皇帝当时略显慌乱的模样,裴启旬心中滋味顿时有些复杂。或许是因为得不到,所以就愈发显得珍贵,皇帝心里显然还是惦记着城澄的。那她呢?年少时轰轰烈烈爱过一场的爱人,平日里不遇生死瞧不出来,关键时刻,会不会还是牵挂着他的安危呢?   他很好奇,但又不好表现出来,就以一种漫不经心的口气说道:“你还怕三弟怪罪么?大不了我们提前起事,到时候谁怪罪谁,还说不好。”   城澄没设防裴启旬竟是在试探她,便随口答道:“我不怕他,但我怕他为难昭祉,为难你。你也别成日把起事挂在嘴边,现在还没到时候,我知道。”   “如果,本王是说如果,如果真的到了那一日,本王胜了,你有没有想过要怎么报复他?”   城澄一愣,似乎从未思考过这个问题:“报复,什么报复?我们把自己的女儿抢回来就是了,难道还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把他的女儿抱过来养?没那个必要。”   城澄说完了,见裴启旬还看着自己,才意识到他问的是什么,不由吃惊道:“难道你还想……杀了他?” ☆、第62章 羡鱼   第六十二章羡鱼   当初皇帝刚刚继位的时候,斩草不除根,留下了裴启旬这个心腹大患,如果易地而处,裴启旬岂会犯下相同的错误?但看城澄的语气,显然从未对皇帝起过杀心,他若在这个时候对她说了实话,只怕城澄一时间难以接受。   好在这一日并没有这么快到来,裴启旬淡淡一笑,不着痕迹地将此事掩盖过去:“怎么会呢。好了,你折腾了这么久,肯定饿了,本王去叫人传膳。”   他不说还好,一提起“饿”这个字,城澄只觉得胃里火烧火燎的,饿得不行。   端膳食进来的人是解忧,城澄惊喜地看着她说:“你也跟来啦?”   解忧点头:“奴婢得知殿下要来找您,就自告奋勇跟过来了。殿下爱护小姐,但到底是个男人,不比奴婢伺候您来得方便。这会儿又有了小主子,就更是马虎不得了。”   “辛苦你了。”城澄道:“王爷赶路那么急,你一个没出过远门的女孩子,肯定吃了不少苦。”   解忧摇摇头:“奴婢是今早才到的呢,前几日都是殿下亲自照顾的您。”   城澄略感意外,没想到荣王那种高高在上的人,还会衣不解带地照顾她。前两天她虽意识模糊,一直昏睡在床上,但有人给她喂水喂粥,她还是隐约感觉得到的。   “这回出来,您可把奴婢给吓死了,可能安生回京养养身子了吧?”   城澄摸摸肚子,笑眯眯地说:“你放心,有了这个小宝贝,我还哪里敢乱跑啊。只是可惜,又要有将近一年的时间不能喝酒了。”   解忧一脸无奈地看着她,当真不知说城澄什么是好。遗传这种东西真是可怕,当年孟夫人就是这样,城澄亦然,不知道将来昭祉公主长大了,会不会也像她娘这样嗜酒如命。   在兰州客栈住了七八日,城澄与荣王一行才启程回京。云舒五日前来看过她一次,见城澄没有大碍,便先行回京了。有荣王在城澄身边,她们说话也不方便。城澄明白,所以没有挽留,只是让荣王多派了几个护卫专程护送云舒。   回京之后,城澄安生地在家里养胎,过起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生活。就在她又开始觉得无聊的时候,叶婉仪适时地送来帖子,邀她去观星台观星。   城澄高高兴兴地打扮了一番,按照约定的时间来到观星楼。正是夜色将至未至之时,她本以为能占据一个最佳的位置,谁知星辰还未闪耀,观星台上便已有了不少人,且还都是一对一对的眷侣。城澄的眼睛在其中扫来扫去,也没发现叶婉仪的影子。找的烦了,她干脆喊了一句:“叶婉仪!你人呢?快出来!”   叶婉仪听见这声音,不禁四顾去寻她,可人太多,一时竟未见城澄身影。这种时候,也只能靠嗓门喊了:“我在这儿呢!你在哪儿!”   夜色愈发得深了,黑布隆冬的。城澄循声找了过去,瞧见那人,不由一愣,张口便是一句调笑:“天儿都热起来了,怎么还包裹的这么严实?莫不是怕被哪家公子瞧见了,拐回家不成?”   婉仪笑笑:“我也觉得这样太严实,只是我若不这么穿,怕是要招来旁人眼光了。我自己倒不打紧,但你不同。你如今可是荣亲王妃,要是被人瞧见跟我这样的人在一起,只怕招人闲话。“   城澄最近心情好,没事儿就跟个傻子一样呵呵地笑。婉仪说的话,她也不知道哪里好笑,可是就是想笑:“你这样的人,你是什么样的人?我和你,难道不是一路人?”   皇帝帮她安排了个好听的身份,体面的家人,但在她心里,闽浙孟氏说来显赫,但终究是没有归属感的。她上前挽了婉仪的手,寻了处两边都是树木无旁人干扰的地方,等待星辰降临。“嘴长在别人脸上,他们要说闲话,我们也管不着啊。何必顾虑那么多呢。”   “是啊,我这样的人,什么样的人呢,一个被抛弃的痴心女人?一个遗弃幼子的可恶女人?还是一个流连烟花的肮脏女人?呵呵,说到底不过是个可悲的女人。”说到这里,婉仪竟是笑了,“所有人都放弃我,连天都遗弃了我,这世间,唯独你最懂我。旁人难听的话语我早已习惯,我也不在乎,我只在乎你。”   城澄也觉着奇怪,姑娘们不知道都犯了什么毛病,对着她什么肉麻的话都说得出来。不过婉仪这话说的也没错,城澄的确懂她。许是因为有相似的经历?爱别离,弃幼子,背负着各色眼光肆意地活着。个中滋味,只有经历过的人才明白。   她没有看婉仪,只是仰着头,看天上零星冒出的几点星子。到底是京城之内,星空并不璀璨。但与好友见面,是比看星星更令人心情愉悦的事情。城澄笑了笑,明眸善睐:“你可别这么说,这话让你老板听见了,可不要骂你一声吃里扒外?”   苏临宴是个好姑娘,背后又有苏穆察家,城澄才敢放心地把红袖招交给她。她心里自然是放心的,可见了婉仪,还是禁不住问了句:“这些日子,你和姑娘们可还好?”   她轻握住城澄的手,暖意从手心传来,笑意柔和:“吃里扒外?”趁城澄不留神,她突然在城澄小臂上轻轻一掐:“哟,你还真把自己当外人了。姑娘们都很好啊,一个个养的可好了。至于我,可不好了,已经太美,都不能再美了,你说这可怎么是好。”言罢,冲她挑眉一笑,几分戏谑。   红袖招,城澄是轻易不会再回去了。既然转给了人家,就该完全放手,让临宴安心经营。但要说把自己当成外人,那也不是。离开那里不过短短两年,哪里就至于把他们都给忘了。她正要说话,小臂上一疼,不禁倒吸一口凉气,正要出口骂人,就见婉仪一副娇媚神态,不仅迷惑了红袖招来来往往的客人,也迷住了她的眼睛。   责难的话,自是说不出口了。城澄嗔怪瞪她一眼,揉着手臂,一脸嫌弃:“你啊,敢在我面前说自己不能更美了,真是……我也不说什么,我就,呵呵。”   “好好好,你最美,成了吧?不说这个,你呢,你最近怎么样?”婉仪在红袖招,要打听城澄的消息一点都不难。她知道城澄与荣王相敬如宾,没什么不好,但婉仪认为,这并不意味着她就一定幸福。   城澄笑嘻嘻地说:“我也很好。”冷不丁地抓起婉仪的手,放在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上,笑靥如花:“他也很好。”   婉仪心中一颤:“你……该不是?”   城澄柳眉微挑,侧眸睨她一眼,娇笑道:“娃娃都四个多月啦,你还看不出来~”与上回有孕时的愁眉苦脸不同,这个孩子的到来,让城澄真正体会到为人母的喜悦。   婉仪的手始终放在她微微隆起的肚子上,似乎有股暖流从手心传来直达心底。曾几何时,她也曾感受过肚子里的小生命,可那时候的她并没有感觉到丝毫幸福。她由衷羡慕地说:“这小宝贝生在王府,定会很幸福吧。城澄,你真是好命。”   好命的女子,会与爱人分离,骨肉相隔么。城澄笑了笑,没有反驳她的话:“或许吧。”   城澄不敢太晚回家,怕荣王恢复突击检查,从观星台上下来,就直接回府了。谁知道非常不巧的是,正好在府门口撞见了荣王。远远瞅见他的青骢马,城澄就像个缩头乌龟一样,呆在轿子里不肯出来了。   荣王等了一会儿,不见有人出来,干脆上前掀起了轿帘。夜色下,他的表情晦暗不明:“要本王抱你出来么?”   城澄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下了轿,束着手说:“我没有乱跑,只是和婉仪去观星台看了会儿星星,不会伤到孩子的。”   裴启旬微微挑眉,不说话,只是看着她,等她自己招认。   城澄知道什么都瞒不过他,只得糯声道:“唔,我是没想到,观星台的人会那么多……台阶嘛,也有点高,嘿嘿。不过你放心,没人挤到我的,子松和子石把我保护的很好。”   自从上次从甘肃回来,子松和子石这两个护卫就被安排到城澄的小院里,贴身保护城澄了。过去对于荣王派来的护卫,城澄多少都有几分抵触,但这两人到底是和她一同经历过生死的,情分自然不同于旁人。   荣王沉默半晌,到了她屋里才说:“以后不要轻易去见叶婉仪。”   城澄一怔,不解道:“为什么?”   “你忘了我们当初的猜测了么?叶婉仪有可能一直都对你没安好心。”   “可当初的事情,明明是苏临麒……”话说到一半,城澄皱眉道:“你是不是也轻视婉仪,觉得她是个青楼女子?我和她交往,会有辱荣王府的门楣,是不是?”   裴启旬看着她,一时不知从何处说起,只是摇了摇头。城澄却有些不高兴,进屋洗漱,不再理他。   解忧小心翼翼地把城澄扶进浴桶,见她始终绷着脸,就问:“小姐,您怎么了?今儿晚上和叶姑娘不是聊得挺开心么?刚才王爷说您了?”   城澄把刚才的事情和解忧说了,解忧听了,也沉吟道:“殿下出身尊贵,同红袖招云泥之别,是有可能因此不愿让您见叶姑娘。可这也说不上是殿下的错儿,毕竟您现下身份不同了。”   恰巧锁儿进来送热水,听见解忧这话,就大着胆子说:“王妃,解忧姐姐,锁儿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第63章 诞子   第六十三章诞子   锁儿是苏家送给城澄的陪嫁,因为既不是她从孟家带来的,又不是王府的丫鬟,南慧她们对她一直不是很放心,就安排在屋外做事。锁儿只是个三等丫头,平日里干的都是打水、洒扫这些粗活。这也是赶巧,听到解忧说起叶婉仪,才有了这么一茬。   解忧看了城澄一眼,见她没有反对,就替她开口道:“在王妃面前,你还遮遮掩掩的做什么,有什么说什么便是了。”   锁儿知道城澄向来和善,但遇到这种事,难免会心情不豫,所以她先跪了下来才道:“启禀王妃,去年苏姑娘和叶姑娘上咱们府上来的时候,奴婢正好在院外当值。叶姑娘从您屋里出来之后,没有像苏姑娘那样直接离府,而是找王爷说了会儿话。奴婢离得远,没听清叶姑娘说了什么,但当时,叶姑娘离殿下很近……”   城澄睁大眼睛,满是不可置信地看着锁儿。锁儿察觉到她的视线,急忙磕了个头:“王妃明鉴,奴婢所言句句属实,不敢有半句欺瞒。”   城澄点点头,沉声道:“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锁儿走后,解忧低声问道:“您信么?”   城澄心中发寒,有种说不出的苦涩:“锁儿没必要在这种事情上撒谎。婉仪年纪不小了,想找个好人家也不难理解,只是……”   解忧呸了一口:“只是什么呀,这叶姑娘也太不要脸了,知道您和王爷好,还想往王府里凑?”   “罢了,这种事情,说不清楚是怎么回事,说不定是荣王见她貌美,所以才叫她近身说话的呢?”   “您怎么能这么不相信殿下呢。”解忧不自觉地为荣王说起好话:“您进府这么久,殿下对您可是一心一意,从未召过旁人侍寝。再说了,要说美貌,叶姑娘哪里比得上您啊。”   其实经过这些日子的相处,城澄也知道荣王不是那般孟浪之人,只是要她承认是她的好朋友试图勾引自己的丈夫,一时之间城澄还是有些难以接受。好在荣王看来并没有和婉仪发生过什么,如果不是这样,他也没有必要让她疏远婉仪。   想到这里,她突然觉得愧对裴启旬。刚才她还给他摆脸子,孰不知错并不在他。他不说,无非是怕她知道了心里难过罢了。   从里间出来,城澄就看见裴启旬已经换上了中衣,倚在床边看书。见她出来,就含笑说道:“杵在那里做什么,还不过来?头发还湿着,仔细着了凉。”   城澄乖乖走过去,就见裴启旬放下手中书卷,拿起栉巾替她擦头发。她柔顺地靠在他怀里,低声问他:“你是不是经常被我气得要死……”   裴启旬笑了笑,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但并不说破:“还好,尚且承受得住。”   “等哪天承受不住了,你是不是就不要我了。”   他低头在她水润的唇上亲了亲,上了瘾似的停不下来。都说越美的东西越是有毒,她也是一样,一旦沾了就再也不想放手,又怎么会舍得不要她呢?   两人间的小别扭来得快去的也快,转眼间城澄的肚子一日大过一日,很快就到了临产的日子。这一胎虽说初时不大稳固,但好在城澄已不是头一回分娩。一大早上发作,她就被抬进了产房,没到一个时辰就生了,顺利得产婆都说少见。   城澄满脸是汗,无力地躺在那里,模模糊糊地看了刚出生的小儿子一眼。裴启旬坐在她身边,吩咐下人照顾好小世子,就专心替城澄擦脸。她累得一动都不想动,心底却有股奇异的欢愉慢慢涌上,禁不住问他:“孩子身子怎么样?”   “你放心,除了瘦弱一点,都很正常。”他在她脸上轻轻一吻,柔声道:“累了就睡吧,我陪着你。”   城澄点点头,安心地睡了。   等她恢复精神,就又开始担心,皇帝会不会又要把她的儿子抱进宫去。裴启旬见她整日愁眉苦脸,就宽慰道:“不可能,三弟再糊涂,也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激怒本王。况且本王并非藩王,本人就在京中,三弟没必要把我们的孩子全都抢进宫去做质子。”   荣王说得有道理,但城澄还是忍不住担心。他只得告诉她:“就算三弟故技重施,本王也已做好了完全的准备。另一个和烨儿一般大的孩子早已经养在府中,如果真的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   他没有说下去,但城澄已然明白。狸猫换太子是一步险招,就算成了,也会埋下巨大的隐患。不到万不得已,她不希望走那一步,只愿皇帝这一回不要再生事端。   不同于昭祉满月时的大宴,这回小世子满月,荣王只请了他和城澄的至亲好友,十分低调。   宫里传来旨意的时候,城澄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好在这一回皇帝只是赏了些东西,并没有提出要把孩子抱进宫抚养。城澄这才长长地松了口气,暂且放下心来。   自打添了个小人儿在身边之后,城澄的心便不自觉地被他填满了。儿子哭一哭,笑一笑,不经意间的一举一动都能轻而易举地牵动她的心。荣王的目的终于达到,她再也不想着出府去了。因为就在这王府里头,有着她最大的牵挂和羁绊。   但是有了儿子,不代表着失去女儿的那一份遗憾便会消失。中秋将至,后宫照例举行家宴,城澄还是早早准备起来,打算进宫去看望女儿。满打满算,昭祉已经一岁半了,不知道她会不会说话,会不会喊人了呢?   让城澄高兴的是,这一回不同于上回花朝节,皇帝还要带着妍嫔去景和园。后妃、公主、命妇都被安置在同一个大殿里,尽管座位相隔得较远,城澄还是能一眼看见那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孩儿。那是从她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她怎么能不认得呢?小昭祉的眉眼出落得和她一无二致,任谁瞧见了都能认出这就是她的孩子。只是让人难受的是,昭祉会说“母妃”二字了,叫的人却不是她,而是妍嫔。   宴会才刚过半,妍嫔就以身体不适为由告了退,还顺带把昭祉也一同抱走了。城澄不知道妍嫔是不是故意的,也不好妄加揣测,只是失魂落魄地坐在那里。好不容易挨到宴席结束,她匆匆离席,满腹心事。   荣王来接她,看她愁眉苦脸的样子,就问她发生了何事。听城澄说完,他心里也不大好受,只能轻抚她的头发安慰。   夫妻二人正哝哝私语之时,一个不和谐的声音突然自荣王身后传来:“呵,这不是孟城澄么,勾引男人都跑到宫里来了?”   城澄一看是傅云归,立马就没了好脸色:“良妃娘娘你可真闲,宫里是没人乐意搭理你和你说话不成,怎么每回我进宫你都要缠着我不放?”   良妃冷笑一声:“是本宫缠着你不放,还是你阴魂不散?又要攥着荣亲王的心,又要勾着皇上的魂儿,你想要的是不是太多了些?”   就算是裴启旬不爱和女人计较,此时也听不下去良妃一味的挑衅:“良妃娘娘这话是不是太过了些?三弟若是听到你这般口气,不知作何感想。”   “荣王殿下不必拿皇上来要挟本宫,毕竟皇上也知道,孟城澄和皇上当年的事情,本宫心里头明镜儿似的。倒是殿下您,娶了个这么不干不净的女人回家,心里头就没有过不舒坦的时候?还是说荣王也被这个女人蒙蔽了,并不清楚她的过去呢?”   这么多年过去,傅云归和城澄早已厌恶对方厌恶到了骨子里去。尤其是傅云归,她一想到自己每日因为孟城澄的影子而独守空房,城澄却在那里和荣王你侬我侬,傅云归心里头就不舒服。既然逮到机会,她自然非要搅合一番,让城澄也不好过才甘心。   荣王听了傅云归的话,面色微冷:“城澄爱憎分明,不像某些小人,当面一套背后一套,还喜欢玩儿嫁祸这一套。”   良妃听出他的言下之意,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羞愤交加,好不精彩:“本宫不明白荣王的意思。”   裴启旬的目光如同闪着寒光的利剑,刺入良妃眼中:“良妃娘娘有这个时间搬弄是非,还不如想一想如何讨好三弟,坐稳你的位置。毕竟不干不净的女人不是城澄,而是你。”   裴启旬平日里总是带着三分笑模样,用来掩盖身上浓重的杀气。这会儿凶态毕露,骇得傅云归情不自禁地后退一步,腿肚子都发软了。   见他这般维护城澄,良妃也知道自己在这里讨不到什么好,只得转过身,灰溜溜地走了。   等到傅云归走远了,城澄看着她发福的身影,微微皱起了眉:“她是不是有病?我都嫁给你这么久了,她干嘛还要非跟我过不去?” ☆、第64章 天灾   第六十四章天灾   “良妃在宫中的日子,只怕并不好过。”裴启旬拉过她,向宫外走去,“不过一条疯狗罢了,不必理会。”   她嗯了一声,佯作不经意般低声问他:“她说的话……王爷不介意么?”   他揉揉她的头发,温言道:“别人说什么,本王都不在意,本王只在意你。”   朦胧的月色之下,城澄仰起脸笑着看他,一颗心好像跌进了棉花糖里,柔软又甜蜜。   中秋宴后没多久,一个让人颇为唏嘘的消息传入荣王府——裴启旬的二弟,襄郡王病逝了。   要说襄王没了,最难受的人还要数皇帝。襄王的生母出身低微,养成了他谨小慎微的性格。性子温和的襄王,对皇帝可谓忠心耿耿。如果说奕王老四是皇帝的左膀,那么襄王就是皇帝的右臂。只可惜裴启绍的这条臂膀,断得太早了。   襄王英年早逝,身为兄嫂,城澄和荣王理应前去吊唁。不出所料的,他们在襄王府遇到了奕王夫妇,还有伤心不已的皇帝。   裴启绍看起来憔悴了许多,老四在旁边不住地劝慰他,可事实上老四的身子也不大好。他在淮河救灾时落下的病,时不时便会将他折磨得痛苦不已,有时候甚至都难以下地步行。就连城澄一个和他们站在相对立场的人,看着他们兄弟俩这样悲痛的模样,都有些于心不忍的感觉。   裴启旬看出她情绪不对,早早便以城澄身体不适为由,将她带回了府。襄王妃向来是个寡言少语的,遇到事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只是一味哭泣,根本顾不上他们这些亲戚,府里都是由宗人府的宗正在管事。   如今先帝留下的几个皇子中,襄王病逝,奕王恶疾缠身,唯有荣王如日中天。那宗正只是个远房宗亲,不敢拦他,任由裴启旬带着城澄先走了。   裴启旬看着她红红的眼睛,心情颇为复杂地说:“你同二弟才打过几次照面,至于哭得这么伤心?”   她白他一眼:“你这人怎么这么冷硬的心肠,好歹襄王也是你的弟弟,我这做嫂嫂的替他哭一场怎么了!好端端一个人,那么年轻就没了,多可惜……”   裴启旬很想问她,到底是可惜襄王,还是心疼皇帝,可城澄的话对他到底有几分触动。襄王这个弟弟虽说和他不亲,但只比他小两岁,是兄弟之中和他年纪最为接近的。尽管小的时候他们就玩不到一块去,可一想起这个看起来温和无害的弟弟,荣王心里多少也有些难受。   但不管怎么说,襄王的病逝,无疑削弱了皇帝在朝中的影响力。皇帝要找人办事,很多时候都不可避免地要用到宗亲。皇帝见自己继位三年,裴启旬都没什么异动,便逐渐对这个皇兄多了几分信任,渐渐的也敢将更多的差事交给裴启旬去做了。   不得不说,裴启绍这皇帝当得还真是多灾多难。延祚四年的时候,京城附近突然蔓延起了瘟疫。朝廷赶忙封闭了九门,可惜迟了一步,病情已经蔓延至京城,甚至宫内。   宫内不比乡野,自有无数医术精湛的太医。太医很快便得出结论,引起这场瘟疫的传染病是天花。染疾者会出现高烧、乏力、恶心和严重的皮疹等症状,无药可治,唯有等死一条出路。   为了防止天花再蔓延下去,皇帝不得不下令对染症者进行隔离。其中不仅包括许多宫女太监、低位妃嫔,还有皇帝的爱子,大皇子元澄。   自从大皇子染病,良妃就跟疯了一样,整天跪在皇帝的寝宫外哭诉,求皇帝救救他们的儿子。皇帝刚开始还好言安慰,后来被良妃哭得心烦意乱,只得闭门不见。   在大皇子的病情进一步恶化后,疯狂之下的良妃竟然授意宫人,将大皇子的贴身衣物悄悄送到她的对头们身边,譬如珍妃,譬如妍嫔。珍妃所出的大公主最先遭了秧,快十岁的小姑娘,没几天就断了气。   珍妃自然悲痛不已,哭得肝胆俱裂,恨不得将良妃撕碎,只是苦无证据。珍妃咽不下这口气,跑去找皇帝闹,被皇帝无情地赶出了乾元殿。珍妃走投无路之下,只好冲进良妃的寝宫,狠狠地打了良妃一巴掌。   良妃捂着脸,冷笑地看着她:“你打本宫又有什么用,你的女儿再也回不来了。只是可惜,你那三皇子怎么也没跟着一起去了呢,大公主一个人走了,黄泉路上该多孤单啊。”   “你这个贱.人!”珍妃怒目而视,“你放心,我的靖窈不会孤单太久的,大皇子很快就会下去给她做伴了,不是么?”   一提起大皇子的病,良妃整个人都没了骨头似的跌坐在地上,一脸的失意。她好恨,好恨,恨老天爷不给她争这口气!本以为不得宠爱也算不得什么,再熬几年,只要她的儿子当上了太子,她的日子就会好过了,却没想到大皇子竟会染上天花……她不甘心,凭什么遭罪的只有他们母子!   事到如今,她已经什么都不在乎了,只想着和自己的敌人同归于尽。宫里的,自然比较容易得手,至于宫外的,良妃也自有她的法子。   城澄发现元烨染上天花的时候,就怎么都没想到会是良妃的杰作。等到裴启旬查出荣王府里竟然有良妃的人时,一切都已经太迟。   他只能拼命拦住城澄,不让她进元烨所在的房间。城澄哭成一个泪人儿,不住地在他身上捶打着,发泄着自己的愤恨和无力。   “怎么办,该怎么办……烨儿他还那么小,他怎么受得住啊!”   裴启旬看着她这样子,只觉得心如刀绞:“事到如今,由他在这里等死也不是办法,我知道南方有一名神医,曾经治好过天花恶疾。只是那名神医太过年迈,出不了远门。我这就让人送烨儿出京,一定把他的病治好。”   城澄一个劲的摇头:“不,你骗我,你只是想把烨儿骗出我的视线,等他没了气儿,你就会悄悄地把他给埋了,不叫我知道……”   “城澄,你信本王一次,本王什么时候骗过你?”他耐着性子,柔声哄她,“你信我,我一定把烨儿完完整整地给你带回来。”   事到如今,城澄没有别的办法,只有眼睁睁地看着荣王让人把孩子抱走。这一走,就是一年。   一年过去,京城时疫已平,可城澄还是迟迟没有等回她的儿子。她从期望失望到绝望,一年过去,她好像变了一个人一样,变得沉默寡言,再也不见欢声笑语。   既然已经知道了是谁把他们害成这样,荣王自然不会放过良妃。查明真相之后,他一怒之下答应了和苏家的合作,与珍妃里应外合,毒死了傅云归。   这场瘟疫过后,皇帝虽然没有染上天花,但痛失爱妃爱子,受了不小的打击。宫里有小道消息传出,说是得知大皇子死讯时,皇上竟然口吐鲜血,溅红了面前雪白的宫纸。自那之后,皇帝便病了,不得不卧床静养,停了早朝。   这场瘟疫,说到底既是天灾,也是*。裴启旬日日都在为府内出了细作这件事后悔不已。他消息灵通,对府内下人的筛选非常严格,可是怎么都没想到,跟了他那么多年的侍从里竟然会有傅家的人。如今的傅家虽然早已远不如百年前的风光,但开国时的大齐第一世家,绝不是说说而已。裴启旬这个时候才意识到,自己终究还是太过大意,太过轻敌。   城澄初时也怨他,后来就渐渐学会了认命。比起良妃母子的命丧黄泉,她的儿子好歹还活着。就算她见不到他也好,只要他活着。裴启旬的说法很坚定,他们的儿子没有死,只是身子虚弱,不能再长途跋涉,还要再在南方将养几年。城澄别无他法,只能选择相信。她没办法再责怪裴启旬,因为她知道,王爷虽然看似薄情,但心里头比谁都喜欢那孩子。元烨得病,最难受的人是他。   元烨两岁生辰这日,城澄不可避免地想起儿子,想起当初的事情。也是她自己作孽,刚刚生下昭祉没几个月,就有了元烨,时间隔的短也就罢了,偏生她还不知,与云舒出行塞外,颠簸数日,跑到祁连山里头去。这般折腾下来,害他先天体弱不说,后来京中天花肆虐,荣王府里虽上下戒严,可是城澄那时候只想着妍嫔宫里也有人得了天花,满心都在担心昭祉,对元烨多少有些疏于照料。因此她也知晓,今时今日,皆是她咎由自取,怨不得天地,更怨不得旁人。   城澄看着空荡荡的房间,只觉得自己的心也被掏空了。或许她这辈子就是没有子女缘,孩子来得容易,去得也容易。来来回回,终究只剩下她一个人,还有一颗支离破碎的心。   晚上荣王打府外回来,仍旧第一时间过来看她。城澄已经很久没有笑过了,今天这样的日子自然更是不会笑。裴启旬叹了口气,将她拥在怀里。城澄忽然很怕,怕他像三年前一样深情款款地同她说,城澄,我们再生一个孩子吧。 ☆、第65章 惧怕   第六十五章惧怕   她做不到。她怕了,实在是怕了。如果从没有得到,就不必承受失去的痛苦,那她宁愿自己只是孤身一人,起码了无牵挂。   所以她现在一点都不想要孩子。昭祉之事悬而未决,元烨至今生死未卜,她实在怕,怕悲剧再一次重演。   只是城澄私心猜度着,荣王他应该还想要孩子,想要子孙满堂。就算不为宏图霸业,繁衍子嗣亦是男人的本能。但她现在不敢问他这个问题,好像他们都不去提,事情就没有发生一样。   那么,他会同别的女人生孩子吗?这话,城澄不敢问出口,若是问了,只会显得她自卑又小家子气。但她心里着实好奇。想来也好笑,当初被迫嫁给裴启旬的时候,城澄甚至巴不得有旁人缠住他,离她远远的才好。可是现在……现在自然是不同,她已经离不开他了。   有时候她想想自己真是可怜,以前孑然一身的时候,有自己的生意,有三五好友,时常出去逛逛,整天活得别提有多潇洒。现在呢,总督长女,亲王正妃,诰命夫人,女儿得封公主,看似花团锦簇,富贵荣华,可她这心里头,为什么总是空落落的呢?   大抵是因为城澄知道,这一切都是假的。闽浙孟家的家主,她名义上的爹爹是一方总督,正二品大员,而她的亲生父亲不过是个卑微的商人。孟家主母,她名义上的母亲苏氏,出自太后本家,而她的生母不过是市井女子,以经营青楼为生。   至于亲王正妃,诰命夫人,这一切头衔都是裴启旬带给她的。他哪天若是倦了,厌了,随时可以弃她如蔽履。   这个道理城澄当初就明白,所以她一开始就同他说过他们并不相配。可裴启旬的执着超乎她的想象。从开始的循循善诱,到后来日复一日的温情守候,他从来都没有放弃过她,甚至都没有动过这个念头。再想想当初随随便便就轻易妥协的裴启绍,城澄真心觉得,裴启旬是一个更为值得托付终生的男人。   只是他再好,都不能否认一点,这几年来,城澄其实过的很辛苦。从对世家礼仪一无所知的商人之女,到规言矩步的皇长嫂,城澄一点点地将自己的本性藏了起来,变成了另外一副截然不同的样子。   “你在想什么?”裴启旬见她发呆,便将怀中的小女人摇了摇。   “我在想……我是不是变了许多?”她的眉间始终笼罩着轻愁,“故人若相见,怕是已然认不出我了吧?”   他在她头上轻轻一吻,歉然道:“是本王没有照顾好你,叫你受苦了。”   “别这么说,以前我在外头风吹雨打,过的是有上顿没下顿的日子,是王爷给我一个家,叫我有枝可依。”她在自己的心口指了指,“是城澄的心太大,想要的东西太多了。”   “你还想要什么,嗯?”他贴在她耳边呢喃,“本王都给你寻过来。”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哭腔:“我想要开心……您把烨儿接回来好不好?我好想他!”   裴启旬凝视着她,眼中满是纠结之色。城澄见了,只觉万箭穿心:“你一直在骗我,根本就没有什么神医,对不对?”   “不是的……”他难得有几分吞吞吐吐,“只是我不让烨儿回京,自有我的道理。”   城澄急得直跺脚:“那我去看他总可以吧?”   裴启旬还是摇头:“本王不放心。不光是你的安危,还有烨儿的。”   她怔怔地望着他,似乎懂了什么:“你打算……起事了么?”   “最快一年,最迟三年。”他按住她的手,低声道:“你和孩子是本王最大的软肋,咱们已经折了一个祉儿,不能再失去烨儿了。”   城澄明白他的意思,如果荣王要造反,他们年幼的世子很有可能被人利用和要挟。退一万步讲,万一他们败了,只要元烨不在京里,荣王好歹不至于落得个断子绝孙的结局。   只是这样一来,城澄就还要再等。她的心里慌乱得厉害,真的再也等不及了。可是逼裴启旬现在就发兵,城澄也知道不合情理。她只有自我折磨,伤透了一颗心。   裴启旬见她黯然神伤的样子,心里头比谁都不好受,恨不能以他之身,受她之痛。“城澄,你别这样……本王的心都要疼碎了。”   他向来内敛,这样将自己的情感外露,也只有在她面前。城澄最受不了他这样,心里顿时便柔软起来。她抬手轻抚他的脸,男人过了三十岁开始蓄须,以前她最讨厌有胡子的男人了,现在却觉得很有安全感。爱情啊,多么妙不可言。   “其实我知道,最不容易的人是王爷。”她心疼地说道:“您又要操持公事,又要图谋大计。心里头牵挂着儿女,回府后还要反过来安慰我……城澄不懂事……”   裴启旬只觉心中有一股暖流涌动,将他的心填得满满的。她满心为他考虑,这样已经足够叫他欢喜,他还有什么可求的呢?   “才没有,城澄最懂事了。”他像夸孩子似的夸她,含着微微的笑意,“府里现下没有孩子,本王就把你当孩子养吧?”   她难得也有一丝笑容:“您才比我大八岁,生的出我这样大的女儿么?”   他不答,突然侧过脸去,在她侧畔耳语:“城澄,你不知……”   城澄一怔,侧过脸去看他:“您说什么?”   他终究没能说出口,只是笑笑,摸摸她的头。   又是一年夏。暑热集结之前,皇帝留下圣旨,命荣王与奕王一同监国。自己带了几个妃子,去了承德避暑山庄养病。   后宫里头自从良妃“病逝”之后,已是珍妃独大。先晋贵妃,如今又成了皇贵妃,风头一时无两。相比之下,妍嫔再得宠又如何,出身低微,膝下无嗣,就算有几分恩宠,三年过去,也不过是个贵嫔,连个妃位都没有挣到。   相比之下,四皇子的生母宁妃的晋升之路看起来就顺遂多了。宁妃赵氏出身于书香门第,进宫没多久就有了四皇子,一路升嫔晋妃顺理成章。如今被皇帝带去避暑山庄,还被授予管事的权力。   明眼人都明白,这不是因为皇帝多么宠爱宁妃,而是良妃死了,必须有另一个人来平衡苏家在后宫的势力。   云舒来荣王府看城澄时就感慨:“和苏家一比,我们傅家算是没落了。皇上想扶植宁妃,只怕也不顶事。就宁妃那个软糯性子,还不是任由珍妃拿捏。”   城澄想起珍妃,的确是个一等一的爽利人。宁妃呢,没什么印象,只记得她有一副温顺的眉眼,弯弯如月。   她宽慰云舒:“不管怎么说,就是看着奕王的面子,皇上也不会薄待你们傅家的。”   云舒听了,涩然道:“你还当我与奕王像你与荣王一般好?自从那个蒙古女人带着儿子找上门,王爷封了她一个侧妃之后,我这府里就没安生过一天。”   云舒的日子过得水深火热,城澄多少知晓,只是清官难断家务事,她不知该如何安慰云舒是好。况且荣王府只她一个女眷,她若出言安慰,难免有些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嫌疑。   “相比之下,你们荣王府真是清净许多。不仅没有侧妃,没有侍妾,就连一个和你争宠的通房丫头都没有。”云舒由衷羡慕地看着她,“我听旁人悄悄议论过,说你御夫有术,把荣王迷得神魂颠倒。我倒没看出你用了什么妙招,不过是长得好看罢了。”   城澄忍不住想笑:“你这是夸我呢还是损我呢?”   “当然是夸你了。”云舒突然正色道:“城澄,我对奕王现在是没什么指望了。除了我那一对儿女,我最放不下的人就是你。”   城澄怪道:“你这话是怎么说的,怎么像要走似的?既然放不下我,那你就在这儿天天陪着我就好了呀。”   云舒默然,许久方道:“如果我说有一天我会离开呢?”   城澄看着她,忽然意识到云舒并不是在说笑。   “你,你别吓我啊。”她抓住云舒的双臂,“年纪轻轻的,怎么就想不开了呢?”   云舒白她一眼:“你才想不开了呢!我不过是想离开京城,换一个地方生活罢了。”   城澄松了口气,但很快她的这口气又提了上来:“你要走?不是出去玩,而是真的要走?不回来了?”   云舒淡淡一笑:“你要拦我么?”   城澄愕然,喉咙里好像堵了什么东西一样,艰涩道:“我应该是最没有资格阻拦你的人……只是云舒,我当真舍不得你。”   昭祉和元烨都不在她身边,婉仪和行霈也都和她渐行渐远。城澄不敢想象,她的生命里如果没有云舒,会是怎样的煎熬。 ☆、第66章 蜚语   第六十六章蜚语   云舒到底还是走了,她比当初的城澄更干脆,一把火烧了自己的院落,消失得无影无踪,看来是早有预谋。除了给城澄的一封信,云舒什么都没有留下,看来是当真被奕王伤透了心。   云舒的信里并没有说她会去哪里,只是托城澄照顾她的一对儿女。但城澄知道,云舒一定是去了江南。她会去扬州看琼花,实现她们两个人共同的愿望。   云舒走后许久,城澄都很沉默。荣王知道她心情不佳,她不想说话,他就陪着她沉默。   皇帝名义上说是让奕王监国,但奕王腿脚不方便,府里又乱成了一锅粥,根本分担不了多少国事。重要的折子还是送往承德,其余事宜咸决断于荣王府。   荣王以亲王之身,行皇帝之实,但他没有露出丝毫喜色。因为他知道,现在时机还不够成熟,皇帝把权力分给他,多少有些考验和试探的意思。他若趁机揽权,反倒弄巧成拙。所以裴启旬处理政事之时,并没有殚精竭虑,毕露锋芒,而是广为征集诸位大臣和奕王的意思。能亲自处理的,他便亲自处理,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就交给底下人去处理。时不时的,他也故意在朝中几个“刺头”那儿碰几个硬钉子,不让所有人都说他的好。   皇帝虽远在承德养病,但耳目仍留在京城。听人呈报了荣王的处事风格之后,便对这个兄长更为放心了几分,竟生出在承德长住一段时间的心思。直到九月底,一个流言悄无声息地传到承德,才叫裴启绍生出回京的打算。   要说什么流言有这么大的威力,能叫心灰意冷的皇帝回銮?说来也不是什么大事,甚至与皇帝本人无关,不过是一桩风月趣闻——据说奕王妃走后,荣王妃仍旧常去奕王府。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两人竟生出情愫。   皇帝初时听了只觉荒谬,后来细思之下,却觉得很有可能。城澄是什么样子,他再清楚不过,天生的尤物。老四呢,对他们当年的事情知之不多,奕王妃又刚走,谁知道他一时糊涂能做出什么事情来?皇帝越想越呆不住,当即命人传旨,摆驾回宫。   这事儿宁妃也有所耳闻,可她完全不明白皇帝为何这样心急火燎。又不是他的媳妇给他戴了绿帽子,皇帝紧张个什么劲儿?   宁妃不说,但皇帝看得出她的疑惑。为了掩盖自己的心思,他轻咳一声同她说:“你不知道,此事非同小可。据说荣王一怒之下与奕王决裂,两个人在朝堂和兵部打起了擂台,已是不容水火。监国的两个王爷闹成这样,朕再不回去,京里岂不闹翻了天么?”   “还是皇上考虑得周到。”宁妃温声道:“您放心,妾身已经吩咐下去,今日之内必将行装打点完毕。皇上要是心急,尽管可以先行回宫。妹妹们要是不方便即日启程,妾身留下陪她们便是,定把她们好好儿地带回宫。”   “辛苦你了。”皇帝挤出个笑,也不和宁妃客气,当真立即丢下一众后妃和皇嗣,摆驾回宫。   回京的路上,皇帝难得一个人清清静静地看着窗外的风景。不知为何,他在气老四不懂事之余,竟然有一丝隐隐的幸灾乐祸。当初荣王夺他之妻,现在知道这滋味不好过了吧?只不过荣王比他更惨,他和城澄相好之时两人都尚且年少,又没有名分。可如今呢,城澄可是玉牒上记录在册的荣王妃,这流言又都传到承德去了,可见荣王必然丢尽脸面。   皇帝向来要强,荣王又何尝不是呢。这事儿说起来是老四做得不地道,他身为“中间人”,回去得好生教训老四一番,再安抚安抚荣王。   裴启绍打定了主意,可是他怎么都没有想到,他才一回宫,老四便一瘸一拐地求见,求皇帝为他主持公道。   皇帝拉长了脸,挺不高兴地说:“你还要什么公道?”   奕王跪倒在地,指着自己的右眼说:“皇兄您瞅瞅,瞧荣王给我打的!他根本没把我当成亲弟弟!”   “你还有脸说。”皇帝恨铁不成钢地说:“谁让你勾搭人家王妃了?你在兵部,也知道荣王打过多少胜仗,给你一拳都是轻的。他要是当真下了狠手,你现在还有命在朕面前叫屈?”   老四简直要哭:“皇兄,臣弟冤枉啊!臣弟从来都没有勾搭过荣王妃啊!”   皇帝斜眼乜他:“哦,那是荣王妃勾搭你咯?”   “也、也不是。”奕王不知道该怎么说,“这事儿就是个误会。皇兄您也知道,云舒和荣王妃交好,云舒走后,荣王妃便时常过来探望两个孩子,渐渐的就有了些风言风语。”   皇帝一脸不信:“只是风言风语,大皇兄就把你打成这样?老四,你别不是把朕当成傻子吧?”   奕王吞吞吐吐地半天,终于道出一句:“云舒走后,臣弟时不时喝一点酒,借酒消愁……”   皇帝一副“你看我说吧”的表情,了然地看着奕王。裴启霖被这眼神看得羞愧不已,主动坦白道:“但臣弟也没做什么特别过分的事情啊,就是醉酒之后,错把荣王妃当成了云舒……只是喊了两声,抓了她一下,连抱都没抱到,真的。”   皇帝真是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和皇嫂暗通款曲,估计老四也没这个胆子,但是占一占便宜总是少不了的,要不然能叫荣王那个笑面虎动怒?这事儿怎么说还是怪老四:“喊了两声,抓了一下手,这还不够么?你还想怎么样?长嫂如母,你对荣王妃不敬,该打。回去好生反省着吧,这事儿朕也没法替你做主。”   奕王不甘心地说:“皇兄,臣弟真的冤枉啊!臣弟好好地想过了,这件事就是个圈套,是荣王故意下套,让我往里头钻的!出了这事儿之后,他就在朝上跟我过不去,现在连兵部的事情都不让我插手了!要是只是打了臣弟一拳,臣弟才不会告到皇兄面前来呢。可他现在分明就是假公济私,谁知道他在图谋些什么呢!”   皇帝摇头,只是叹老四不争气:“你说人家给你下套,人家逼着你掉下去了?还不是你自己往里头钻?更何况……”   见皇帝欲言又止,奕王忍不住追问:“何况什么?”   皇帝没有说出口的是,何况荣王那样宝贝城澄,当真舍得用她做圈套么?就算他舍得,以城澄那个性子能乐意么?以他对这两个人的了解,他不相信。   事实与皇帝猜测的差不多少,此事闹成如今这样,的确是城澄和荣王始料未及的。一开始的确如奕王所说,城澄只是常去看望云舒的孩子。后来也不知道是谁嘴那么欠,传起了她和奕王的闲话。荣王消息灵通,很快就听说了谣言。他忍住了没问城澄,怕她不高兴,她却看出他有心事,主动问他怎么了。   裴启旬刚开始还不说,后来她缠着他一直问,他磨不过她,只得将流言说与她听。城澄愣了愣,抱歉地说:“是我考虑的不周到,连累你了。你放心,以后我少去奕王府便是。”   裴启旬却摇头:“本王知道你放不下那两个孩子,去看看也没什么。旁人爱怎么说便怎么说去,只要本王知道你如何就好。至于老四么——呵,他没那个胆子动你。”   “这样好么?”她始终觉得过意不去,“枉费你洁身自好那么多年,名声全被我败坏了。”   “洁身自好?”他好笑地重复,笑吟吟地望着她。   她以为自己用错了成语,微微红了脸:“我说得不对么?那该用什么?总不会是守身如玉吧……”   裴启旬被她逗笑,在她脸上亲了亲,温柔道:“是啊,本王为你‘守身如玉’,你该怎么回报?嗯?”   她最受不了他用低沉的嗓音在她耳边暧昧地反问,那一声几乎勾去她的三魂六魄。她不知道怎么回答,干脆搂住裴启旬的脖子,主动去亲他。床笫之间,自是一番旖旎风流。   两人说开了之后,就都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城澄后来就减少了去奕王府的次数,可有一次赶巧,正好遇到奕王酒醉,就发生了奕王对皇帝所说的事情。裴启旬听南慧说了这件事后,城澄怎么拦都拦不住,直接冲到奕王府,狠狠地打了奕王一拳。都说打人不打脸,裴启旬却不顾忌,那一拳之用力,几乎要废掉奕王的一只眼睛。   城澄他们好不容易把人劝回府,她拉住他的手,正要说话,却听荣王道:“本王不觉得自己做错。”   “我没说你错了呀。”城澄嘟起嘴,在他手上轻轻吹了吹,“打得那么狠,手疼不疼啊?”   他本来紧绷着一张脸,听她这么说立即便破功了,笑得无可奈何。他自诩看人通透,可是城澄这小脑袋瓜里装的是什么,他可真是捉摸不透。或许这正是夫妻间相处的乐趣,两个完全不同的个体结合在一起,因为不能预测对方的行为,永远给予对方未知的喜悦和惊奇。   他顺势抓住她的手,同她解释:“这一拳不光为你,也为本王,为我们的儿女。”   城澄心中一动,似乎明白了什么:“您是想……借机除掉奕王么?”   荣王并不否认:“这几年来,老四就像扎在兵部的一根刺,一直试图与本王分庭抗礼。他年轻有为,又有外戚支持,如果不是伤了腿,只怕更加难以对付。就算是如今,三弟对他的倚重和信任还是远远多于本王。不除老四,本王这一步棋就走不下去。” ☆、第67章 女儿   第六十七章女儿   就这样,这件看起来有辱王府家风之事,荣王并没有让人压下去,也没有刻意宣扬,只是让其自由发展。他则开始大刀阔斧地在兵部动作起来,极力排挤老四,且以“正当的理由”不让皇帝起疑。等到延祚七年开春的时候,兵部与京城内外驻军的调防,已基本由裴启旬掌控。   皇帝眼看着荣王发泄得差不多了,就开始和稀泥。过年前停朝的那一天,把裴启旬和老四都叫去乾元殿,兄弟三个一起用了顿午膳,且算握手言和。裴启旬走后,老四表示自己咽不下这口气,不愿意再在兵部看裴启旬的脸色,皇帝就把他调去了刑部做尚书,也算升迁了。   停朝之后,很快就是一年一度的新年大宴。城澄早已准备妥当,盼着进宫见女儿的那一天。   昭祉命大,两年前的那场疫病妍嫔宫里死了不少人,她一个小女孩儿却顽强地活了下来。过了年,她就满五周岁了。小姑娘伶俐又可爱,据说很是得皇帝喜欢。   城澄逢年过节去看她,每回都要感叹生命的神奇。那么小一个娃娃,从她肚子里出来,这么快就长大了,窜得那么高,实在不可思议。每次她回到家,就向裴启旬眉飞色舞地比划,他笑着看她,说她怎么还像是个孩子。没办法,儿女都不在身边养着,提高不了多少她作为母亲的自觉。   有时候两个人依偎在一起,都觉得这府里太空荡,甚至动过保养别人家孩子的念头。但说来不是好笑么,明明自己有孩子,为何要养别人的孩子呢。   荣王却觉得可行,分析给她听:“怀怡走了之后,长公主府形同虚设,愿久就被接回了宋府。宋行霈将妾室扶正,她便是愿久的继母。让她来抚养愿久,委屈了这孩子。”   长公主怀怡,也在两年前的那场天灾中去了。留下一个她和行霈的独女,因在族中行九,又生于九月初九,故而取名愿久,取“但愿人长久”意。可惜愿景成空,愿久还不到两岁,长公主便撒手人寰。   城澄这几年虽和行霈渐行渐远,但他们当初的诺言仍旧作数。他是她孩子们的干爹,她是他孩子们的干娘。且不说她与行霈的关系,光是看在长公主的面子上,城澄便对愿久多有怜惜。   长公主是个好人,生在皇家的金枝玉叶,待人接物却是一点架子都没有。她和行霈过去那么好,荣王都颇有微词,对行霈有所不满,长公主却从没说过她什么,这些城澄一直记得。   只是要养行霈的女儿,他能乐意么?就算行霈乐意,荣王就不膈应么?   “我本以为,行霈会从府外迎娶一位继室,门第不用太高,差不多就好。谁知他竟把郭氏扶正——”说起来这郭氏还是长公主做主给行霈纳的,那时候长公主成婚两年都没有孩子,就有些着急,谁知道郭氏才刚进门不久,长公主就有了。两人一前一后生下了女儿,郭氏的女儿只比愿久大三个月。后来长公主就再没有怀孕,郭氏倒是又生下了一个儿子。行霈对自己这个独子寄予厚望,给郭氏提身份,大抵也是为了这个儿子。   城澄叹气:“小九那姑娘,小小年纪,性烈如火,吃亏定是不会的。只是在郭氏眼皮底下讨生活,难免要有些气受。回头等我问问吧,要是行霈和小九都没意见,接她来荣王府小住也好。”   说起幼而失母的孩子,城澄不免想到云舒留下的那一对儿女。半年多了,云舒一点回来的意思都没有,也没有和她联系,可谓音信全无。比起愿久,城澄更担忧靖沅和元之。可他们是奕王的子女,奕王同荣王势同水火,想都不用想就知道,奕王肯定是不乐意的。   她和奕王的事情闹大之后,这回连奕王府也去不得了。城澄想起来这事就过意不去,觉得自己没帮云舒照顾好他们。荣王看出她的担忧,就说:“九儿倒好说,主要是元之和靖沅你放不下吧?”   见城澄点头,荣王笑道:“你放心,今天去给皇上请安的时候,本王给他出了个好主意。”   “什么主意?”   “三弟不是喜欢替兄弟们分忧么?既然咱们的祉儿做了公主,怎么好厚此薄彼,不给老四家的郡主也提一提身份呢。”   城澄了然地看着他:“荣王殿下,你好奸诈哦!”   荣王只当她在夸他了,继续说道:“皇贵妃没了女儿,靖沅正好能弥补她的丧女之痛。”   “珍妃么?”城澄有几分犹豫,“虽说云舒和傅云归是完全不一样的人,但到底都姓傅。珍妃那么恨良妃,会对沅沅好么?”   裴启旬按住她的肩,宽慰道:“放心,苏家现在正与我们合作,他们不会做出让咱们不高兴的事情的。况且你和珍妃关系也不错,要是不放心,时常递个牌子进去看看不就是了?”   城澄想了想,觉得也有道理,这才答应下来。她不知道的事,裴启旬其实还有另外一层用意在。皇帝以昭祉作为荣王府的质子,那他们完全可以以靖沅作为奕王府的质子。至于奕王的儿子过继成皇帝的儿子是不大妥当,但给皇子们做个伴读总是没问题的。让元之住进宫里,做三皇子也就是珍妃的儿子的伴读,这样一来,奕王的命脉便掌控在他们手中。   城澄只对自己心肠硬,对别人都心太软,这一层利害关系,裴启旬不敢对她说得太明白。   宮宴那一天,城澄悉心打扮,庄重赴宴。她周旋于席间,只为见那一人。她在等,等这冗长的宴会结束,好寻机和自己的女儿说上两句话。   叫她意外的是,开席之后没多久,昭祉竟然主动向她走来,端然一礼,不缓不急地叫了一声“娘亲”。   城澄心中一震,初时未曾作何反应,呆愣片刻,方徐徐侧首望向她。女孩子的声音甜甜的,却又不失端庄。很好,昭祉在宫中长大,和她想象中的一样,有了一个公主应有的模样。   旁边有这么多耳目在听,在看,城澄知道自己应该告诉她,你的娘亲是妍贵嫔,你不该叫我娘。可对着这样幼小的孩子,又如何说得出口呢。   昭祉见她不说话,就笑着问她:“我听人说,昭祉出生那年,娘亲叫人种了一株西府海棠,不知这几年开过花没有?好不好看呀?”   城澄不忍心告诉她,那株海棠,因为婢子没有照料好,在她去甘肃的时候就已经死了。她只能牵起嘴角笑了笑,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温和可亲:“开了,花很美,就像我们祉儿一样美。”   “真好。”昭祉年纪虽小,却能隐隐察觉到母亲笑得有些牵强,忽然间有种恸哭的冲动。她今天来找城澄,其实是“预谋已久”的事情。她从记事起就知道,妍娘娘不是自己的亲娘。至于亲生母亲是谁,她刚开始还不知道,只是听宫人说是荣王妃。后来城澄总是借机来瞧她,她才知道,这个美得像仙女一样的人就是自己的生母。有一段时间她很开心,觉得自己长大了肯定能像母亲一样漂亮。有的时候她又会很失落,埋怨父母为什么要把自己丢掉。   今天她来,是因为前几日她在御花园里和六皇姐玩儿,两个人都不小心摔倒了。正巧六公主的生母熹妃娘娘在旁边,就去抱她,搂在怀里安慰。昭祉呢,身边只有下人,除了帮她整理衣裙之外,没有人敢抱公主。她回宫去想找妍嫔抱抱,可妍嫔和往常一样,对她不冷不热,并不亲近。昭祉从那时起就盼着新年大宴,抱一抱自己的亲娘。   可等她真的到了城澄面前,却发现那些繁复冗杂的清规戒律已经深深植入她的骨髓,她不能在人前随心所欲。昭祉很委屈,几乎要哭出来:“是么,可我是不是见不到了?”她仰着头,可怜巴巴地看着她:“娘亲,昭祉想回家……”   有时候她会站在皇宫的最高处,向荣王府望去。六皇姐告诉她,在宫里不能提家。想要再出这道宫门,便只有等到大婚出降之日。以妍嫔为母,以皇上为父,既然她享受了公主的尊荣,这就是她必须做的事情。   可昭祉不甘心。所以她来找城澄,求她带自己回家。   城澄俯首望着她,神色温柔:“人生在世,只要活着,总归有机会的。”她不能把话说得太直白,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况且昭祉还那么小,说了她也不一定明白。   而且荣王谋反能否成功,城澄还是不敢打包票。她只能像现在这样,给昭祉一点点虚无的希望。   她想起自己小时候,她有许多宏大的梦想,也常常说给母亲听,母亲总是笑着说好,从来都不打消她的积极性。直到长大,城澄逐渐认识到什么叫做现实,并且越来越现实。她问母亲,为何在她小的时候不告诉她真相。母亲温柔地看着她,告诉她说,人活着总是要有个念想,谁能忍心打击那么小的孩子呢。这不是欺骗,这只是出于爱。当时城澄尚且不能理解,现今终于明白,这种心情,温暖如同夕阳,让人牵起嘴角,却又落泪两行。 ☆、第68章 狭路   第六十八章狭路   昭祉歪头打量着城澄,细细揣摩她的一字一句。只要活着,听起来似乎很容易,可生活总是那样艰难,她小小年纪便有所体会。她不想寄人篱下,不想和生母见一面都难如登天。可她就得这样活着。   她一直看着城澄,明明近在咫尺,却又像隔了天涯那么远:“昭祉听娘亲的话。”她能做的大抵也只有听话。   “乖孩子。”城澄摸摸她的头发,“月亮再弯,亮着就好,亮着,总归还能再等到重圆的那天,你明白么?”   昭祉笑着点头,仰脸问她:“娘亲,弟弟乖吗?”起初知道荣王府添了一个小弟弟的消息,昭祉是欣喜的。可转念一想,她又怕城澄会因此忘了自己。好在看起来她并没有。昭祉就想,有弟弟在她身边也好,起码他能填补上她的空缺,让城澄不那么孤单。   可昭祉在宫里,消息并不灵通,不知道元烨已经被送出京城的消息。城澄不想给女儿徒增烦恼,就说:“他呀,正是调皮的时候,不如我们昭祉乖。”   昭祉听了这话,似乎有些欣慰,又有些悲伤,最终有点儿牵强地弯了眉眼。   女儿一口一个娘亲,城澄心中自然欢喜,只是欢喜之余,不免有几分担忧。她抬起头向后妃席那边儿轻轻瞅了一眼,没有见到妍嫔的身影。可总归是心里发虚,像是怕人瞧见昭祉和她在一块儿。   不是她不想见女儿,只是设身处地地想想,她若是昭祉的养母,见她仍与生母亲近,只怕待她难免会夹生。这样做或许有些残忍,但城澄还是硬下心肠告诉女儿:“祉儿,这里没有旁人,你可以这样唤我,可在妍贵嫔面前,你要称呼我为大伯母,知道吗?”   她心疼地摸了摸女儿柔软的头发,极温柔极温柔地道:“以后在宫里,你也要听话,听妍娘娘和你……”她停了一息,有些艰难地说:“和你父皇的话。”   她的话就像滚烫的烙铁一样印在昭祉幼小的心间,看着昭祉不情不愿地应了声“是”,城澄心里也不好受,可是她没有办法。当年一步错,如今步步错。昨日因,今日果,就算再苦,也要承受。   昭祉嘴上应和着,可心中还是有个疑团,让她日有所思,夜不能寐:“可是娘亲能不能告诉昭祉,父皇他有那么多皇侄,为什么偏偏选中了我?”   虽然做公主在旁人眼里可能是几辈子求也求不来的殊荣,可她并不想要。她知道这话不能问皇上,更不能问妍娘娘,只能抱着试一试的心态问城澄。   这个问题,答案其实很简单,也很复杂,知道的人可以心照不宣,却不好明言。昭祉她一个孩子,心性还未安定,城澄怎么忍心让她背上这样沉重的包袱?所以她只能笑,笑得苦涩,笑得温和,那样具有欺骗性:“因为呀,我们昭祉生得最漂亮。娘亲还记得,当时接生的婆子说,她从来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小娃娃。”   自打城澄进了王府,除了她自找苦吃往外头跑的日子,大多过的是养尊处优的生活。许是养的好了,孩子生下来时,也不像旁的小婴儿那样皱皱巴巴的。她与昭祉说的,是实话。当然,那接生婆是不是为了荣王府丰厚的赏钱才睁着眼睛说瞎话,她便无从得知了。   荣王和城澄,一个龙章凤姿,一个倾国倾城,有这样出众的父母,昭祉生得漂亮并不奇怪。她含了一点儿骄傲的意味点点头,心里却觉得事情不止她说的这样简单。不过两人相处时间有限,昭祉就没有再浪费时间揪住此事不放,而是说起另外一件事来:“对啦,您放心,父皇待昭祉很好。能来见您,是他的旨意。”   他待昭祉好,城澄早有耳闻,可到底是他将女儿从她身边夺走,严格计算起来,她心里头的怨恨大抵还是占了多数的。只是这份心思除了荣王,旁人没有必要知道,昭祉亦然。她在皇宫里讨生活,除了有荣王府的背景撑腰,主要靠的还是皇帝的宠爱。她心里若也对皇帝生了怨,一旦表现出来,对昭祉没有半分好处。城澄含笑摸了摸她的小脸,柔声道:“如此甚好。”   “昭祉还识了好多字,师傅说,不过半年,昭祉就可以给您写信了。”   城澄听了这话,心中喜忧参半。皇帝对昭祉再好,毕竟是个男人,心思不比女人来的细腻,前朝事务又繁多,日常相处,昭祉多半还是要靠妍嫔这个养母的。城澄轻轻提了口气,虽然不忍,还是不得不开口:“识字很好,只是宫中人多眼杂,耳目众多,写信——怕是不便。”   昭祉似乎有些失望:“我明白了,您放心。”她到底还是没忍住,上前一步伸开双臂抱了抱城澄,只在她怀里停留了一瞬,就退后一步说:“时候不早,昭祉要回去了,请您代我请父王安。”   城澄看着她小小的背影,看起来那样端庄,却又那样孤单。她心疼得几乎喘不过气来,再也无法呆在席上同旁人寒暄。于是便起身向殿外走去,打算找个地方透透气。   宫里的池塘一向打理得很好,纵然是冬天也不显得凋败。城澄凭栏远眺,除了重重楼宇,什么都看不到,只能又将目光收回池中。这宫里的景,似乎是刻意地在模仿自然,却是画猫不成反类虎,显得生硬了。   城澄正凭栏观景,发呆之时,突然听见有脚步声传来,由远及近,且越来越清晰。城澄循声去看,原是个妍丽的宫装女子。不是别人,正是妍嫔。   妍嫔在她面前站定,晃了晃手中的酒杯,细细地打量着城澄。刚才她远远看到有一个人身着王妃服制,便不由自主地迈开步子走到这里。荣王妃是她心头的一根刺,妍嫔做不到视而不见。   难得有机会和城澄单独相处,妍嫔原以为自己会有一肚子话讲,可真正见到了才发觉,自己竟一时语塞,不知从何开口才好。半晌嘴边才旋开抹笑,问了句“王妃安好”。   宫中女子众多,但与城澄无干,她素来不曾将后妃放在心上,但妍嫔却是不同。倒不是因为皇帝把她带进宫,还有几分宠,而是因着妍嫔是她女儿的养母,替代她成为昭祉母妃的女人。此时面对面相处,城澄也不由多看了她一眼,唇畔漾起抹笑:“娘娘安好。好些日子不见,妍娘娘愈发光彩照人了。”   或许是出身都不算高的缘故,对妍嫔,城澄总有几分惺惺相惜之意。若她当年选择入宫,如今大抵便会如妍嫔一般,顶着各色眼光而活。平心而论,她做不到像妍嫔这样勇敢,坦坦荡荡,为爱而生。   城澄不知道,她对妍嫔心生怜惜,妍嫔对她却是好感全无。倘若城澄只是昭祉生母,那妍嫔对她可能还会有几分愧疚。可妍嫔既然知道城澄和皇帝的关系,那份愧疚便荡然无存了。甚至她还有心魔作祟,叫嚣着要给城澄点颜色瞧瞧。   可她又有什么立场呢,天子的妾,不但不能妒忌于色,还要与宫闱众人和睦相处,和城澄和睦相处。妍嫔举着酒杯笑,笑得真的和局外人一般:“不及您风流。”   风流一词,有许多种含义。流风馀韵,是风流,轻浮浪荡,也是风流。城澄的笑容略有几分僵硬,权且当做妍嫔是在夸她。   她抿唇微笑,眉眼弯弯:“妍嫔过谦了。听说您舞姿妙极,城澄笨手笨脚,怎及妍嫔多娇?”   两个女人在这里说着一些不痛不痒的闲话,彼此的恭维里头,不知有几分真心,几分算计,说来也是没趣。   “舞跳得好不好都是其次,能不能跳进看官的心,才是关键。”妍嫔用眼尾极刻薄地对城澄一扫,心中满是愤懑。先是天子,再是荣王,她孟氏好大本事!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妍嫔饮了一半杯中酒,又将另一半洒在地上,弄湿了城澄的裙角。城澄还没说什么,妍嫔抢先道:“哎呀,这杯我本打算敬王妃,没成想这贡酒名不虚传,半杯就叫我醉了。王妃别怪我,不胜酒力。”   她将杯子交予宫女,手半拢在袖中,眉眼间尽是饮过酒的餍足:“说来王妃还是昭祉的生母,昭祉在我这边一向都好,您放心吧。”   城澄逢年过节进宫,也遇见过不少妃嫔,比如祺妃,宁妃等人,论起身份地位,样样皆比妍嫔出挑。可相比之下,她们在城澄面前却是温婉柔顺许多。妍嫔如此态度,若不是因为吃多了酒,有几分醉了,便是知道了些什么,对她心怀不满。女人的直觉告诉城澄,后者的可能性要更大一些。   而且城澄知道,裴启绍向来喜欢有几分娇蛮的女子,过去的湘妃,如今的妍嫔皆是如此,可他的喜欢是有一个度的。湘妃太过刁钻,进宫没多久便香消玉殒。妍嫔能活到现在,定然不似湘妃般愚蠢,玩起恃宠而骄那一套。   为了昭祉,城澄没有轻易动怒,而是轻抿薄唇,几分真心,几分试探,几分客气地说:“喜欢喝酒的都是性情中人,我素来爱饮美酒,与娘娘倒也投缘。昭祉有你照顾,我自然是放心的。”   妍嫔迎着月光打量她,的确是个美人胚子,美得还不似后宫某些宫妃那般俗气。天子的眼光怎会同他人一般呢?她悠悠叹了声:“是么?只是昭祉的父亲若知晓你如此放心,他恐怕是要不放心了。”   她一双眸子直勾勾地盯着城澄,嘲讽地笑了笑。城澄当她什么都不知道,可她什么都知道。妍嫔有自信,在城澄面前,主导权掌握在自己手中。 ☆、第69章 威胁   第六十九章威胁   若说方才城澄还可以装傻的话,那么现在妍嫔言语之中的不客气,已是到了让人难以忽视的地步。   城澄笑了笑,坦然迎着她意味深长的目光,心中却是掀起了惊涛巨浪——皇帝竟然把他们的事情告诉她?妍嫔娘家在京没什么势力,凭她一己之力想要了解真相,根本就不可能。这到底是为什么?突然之间,城澄也想要一个答案。   但她什么都不能同妍嫔说,什么底都不能透。人与人之间,最忌讳的便是交浅言深,这一点她深有体会。妍嫔许是酒量浅,醉了,或者只是有了几分醉意,借着酒劲儿发疯。可城澄不能和她一样。她虽爱饮美酒,但她这一生,醉过那一回已经足够了。   “娘娘是说,我家王爷?我们夫妻同心,他自然也是放心的。”   妍嫔听了嗤笑一声,声音比月色还凉:“是么?说句不谦虚的,虽然我位分不比其他各宫主子高,但论恩宠,我还是能排上一二的。膝下是否养育皇嗣,也只是我想与不想罢了。昭祉在我这边过得好与不好——”似乎是意识到自己言辞太过犀利,妍嫔收眉想了想道:“都要看王妃愿不愿意与我同走一路了。”   城澄感到荒谬,妍嫔竟在她面前炫耀裴启绍给她的恩宠,甚至以此作为依靠来要挟她。不知怎的,城澄只是想笑,甚至有几分怜惜地望着她,眼底的温柔仿佛能溢出水来:“我原以为你与湘妃不同,会是个聪明人,看来是我高估妍嫔了?”   女人可以为爱勇敢,却不该为之疯狂。对于妍嫔,城澄有几分失望。她轻轻叹了口气,学着她方才的话语,淡淡的,波澜不惊地说:“既然如此,我也说句不谦虚的。就算我没有动摇山河的本事,但我的话,皇上多少都能听得进去。昭祉如今在你名下,她若过得不好——妍嫔莫不是以为,你能独善其身?”   她想妍嫔当真是醉了,她没有家世,没有孩子,若是再失去昭祉,对她有什么好处?昭祉是城澄的软肋,是她流落在外的牵挂,这点没错。可妍嫔忘了,昭祉的生母只有一个,养母却并非非她不可。以皇帝对昭祉的宠爱,城澄相信有很多后妃愿意做她的养母。而失去昭祉的妍嫔,还会是后宫数一数二的宠妃吗?比起城澄,现在更不想失去昭祉的人,应当是她。   妍嫔嗤了一声,仿佛听见什么很好笑的笑话:“好端端的,王妃提湘妃做什么,死者为尊这点儿道理王妃都不懂么?”她抚了抚鬓边碎发,难得的讽刺模样。   城澄不以为然——死者为尊么?在皇宫里,她竟然还信这个,这份天真,让人发笑,却也无语。死在裴启旬手下的人千千万万,莫不是他们夫妻两个还要一个个的尊过去不成?这个世界弱肉强食,死了的,便是手下败将。要想让人尊敬,就得有那个本事。   但同妍嫔说教,没有意义,她从不曾试图改变谁,城澄只要结果。借着月光,看着她被映得瓷白的一张脸,看着妍嫔将自己所有的底牌一一呈现在她面前,倒是突然生出几分好奇妍嫔究竟想做什么。但她提醒自己,不能再像方才一样冲动了。妍嫔没有生养过,她不懂。凡是做过母亲的人都会明白,如果有人以孩子的安危相要挟,会感到怎样的愤怒。   妍嫔托腮看着城澄的脸,凉凉道:“我倒是很好奇,王妃是以什么身份同我讲话。是皇上爱的女人,还是荣王妃呢?”   不及城澄回答,妍嫔就道:“不是你高估我,而是我高估你了。你也高估了自己在他心中的位置,没有谁会永远等着你,过去就是过去了。让我失宠或者失去昭祉若只在你一句话,那你的秘密就不会这般轻易落入我的手中。倘若我失势,你觉得你的秘密还能藏得住?   城澄微微摇头,带动鬓侧流苏泠泠作响,有一缕冰凉的珍珠滑过脸上,彻骨的凉。但她还是笑,笑的温柔和煦:“这天底下本来就没有秘密。说出口的话,做出来的事,就要做好被发现的准备。不过你说,皇帝与我,究竟谁更看重名声啊?如果妍嫔想辜负皇帝的信任,尽可以试试看。”   妍嫔既然知道城澄的过去,也当知道她这闽浙总督嫡长女的身份是假的,不过皇帝一手安排罢了。她本是商人之女,放浪形骸,无拘无束,根本不在意这些虚名浮利。“多亏”皇帝,才将她强行卷入此局。今日这笔账,城澄也一并记在他头上了。   妍嫔整理了下自己身上宫装的褶皱,心里很不服气。本来大家是同样的人,她孟城澄又为何总要高自己一等呢?闹到现今这地步,大概都是各自傲气所致。   “说了这么多,王妃还没懂我的意思。这事儿闹出去,我们皇上撑死是句风流,到你这儿可就是笑话了。王妃美是美,可也只有美了。还未听我的条件就一味否决,不觉着太过愚蠢么?或许我要说的,会是一件互惠互利的事情呢?”   城澄轻轻眯了眯眼睛,轻声道:“你若是想求合作,直说不就好了?我家王爷要是知道我被人要挟,他会不高兴的。”   妍嫔算是看出来了,城澄不满意自己的态度,一开始便不打算和她合作。她不愿再多费口舌,争没有意思的事儿,就道:“我不愿同没有自知的人多说,改日再约吧。”说完就转过身,搭着宫女的手款款离去,留下一个气得半死的城澄。   她本不愿和妍嫔起争执,可是一忍再忍,妍嫔还是一直挑衅。她对她的敌意已经深入骨髓,不是城澄伏小做低就能改变的。既然如此,她又怎么能一味地低头,给荣王丢脸呢?只是事情闹成这样,该怎么收场?真的像她刚才暗示的那样,去找皇帝,让裴启绍给昭祉换一个养母么?   城澄想,可能她真的没有自知之明吧,她觉得只要她说,裴启绍应该就会答应。只是她真的要去插手这件事么?利用过去的情感,与皇帝有所瓜葛,这样真的好么?   她在原地踱步,思来想去,自己还是不能轻举妄动,先回去和裴启旬商量一下才好。一想到他,城澄就好像有了主心骨一样,不再那么慌张无措了。   可是这一回宮宴散去之后,荣王并没有来接她。城澄刚有几分不安,就有下人过来禀报,道是王爷有紧急军务,连夜出了京,让王妃先行回府,不必担忧。   城澄只好回家等他。等她再见到他的时候,已是十天后的晚上。   月色清朗,薄雾渐起。庭院幽深,显得有些寂寥。若是往时,庭内石灯会弥散出一缕光晕,只不过现在被淡淡的雾霭遮蔽了。荣王踱步至梧竹幽居,台阶上沾着露水,略显湿滑。他的影子没入黑暗之中,颇有几分深不可测。晚风吹过,撩动树梢,发出簌簌声响。昏黄的烛火映在她的窗栊之上,只见人影微动。   夜色渐浓,她等那人,终是踏月归来。自皇帝有恙,避暑承德,一直都是荣王监国理政,其中辛苦,自不必多言。现在圣驾回銮,他仍有数不清的事务要忙。他披星戴月而归,城澄亦想予他一个温馨宁静的家。只是近些日子,幼子性命垂危,长女处境堪忧,她心中积郁,如何能够强作欢颜。   平日里城澄大多慵懒,不愿起身迎他,今日却是趿着鞋下了地,走到他身侧来。想要帮忙,却是无从着手的样子,只好束着手呆在一旁,看侍者替他褪下大氅。   这几年,故人走的走,散的散,云舒走后,她的心事再难与人言。她看着他,看着这六年来一直陪伴在她身侧的男人,心中忽然平静下来,仿佛有了盔甲,保护着她内心的柔软。她微微笑了一下,千言万语,汇成柔柔一句:“你回来了。”   灯火倏地被门带起的风吹动,袅娜摇曳,而后又归于静默。昏黄包裹周遭,寂静亦填充了整间暖阁。城澄有心结,在他看来似乎是显而易见的事情。见她浅笑而迎,他便以浅笑回视,将手覆在她的脸上。   微凉的指腹拂过她的眉间,似是想要抚平她的心事,只可惜没有这样简单。他微微一笑,道:“你累了。”   三字出口,似乎有点突兀,却也是事实。城澄瘦削在面,郁结在心,怎么能不憔悴呢。   许是因为夜深露重,又许是天生凉薄,他的手掌心温度很低,贴在她的脸上几乎感觉不出差别,却是城澄此时仅能摄取的温暖。因裴启旬身量高出她许多,城澄不禁抬头看他。不知有没有人告诉过他,他轻笑起来的样子很好看。   她微微歪头,有些依恋地将脸贴在他的手掌中,轻轻地蹭了蹭:“我……我还好。你政务繁忙,才是辛苦。” ☆、第70章 夜话   第七十章夜话   繁忙二字,用来形容裴启旬并不过分。好在他每日辛劳奔波,辛苦并没有白费。皇帝和奕王的卫戍被他以政绩不佳等原由或远调,或外放,这两年来,京畿的防卫已是焕然一新。   他垂目看着她的脸轻蹭手掌,娇小可人的样子,一如当年。裴启旬情不自禁地微笑,轻抚她的脸颊:“本王不在的这些天,发生了什么么?还是又想起元烨了?瞧你憔悴了不少。”   发生这么多事情,疲倦似乎是必然的,但城澄知道,现在远还不是她能倒下的时候。   两人双双落座后,婢子适时呈上两杯热茶,却是谁都没有动。一提起病重的小儿子,城澄心底某个柔软的角落就会隐隐作痛。但她此时却只是静默一瞬,随即仰起脸看向他,支着下巴笑问:“憔悴?……那,我变丑了吗?”   她总是有叫他忍俊不禁的能力,哪怕他心情再不好,听她说几句话也就豁然开朗了。是以裴启旬提出七分笑意,用手指划过她的鼻尖:“怎么会?本王的王妃一直都是最美丽的女人。”   并非蜜语甜言,而是真心实意。别人如何看,他不管,只是城澄在他的心中,永远都是那么翩跹美丽。他那双寒潭似的眸子,只有在看向她时,才会那样温柔怜惜。   他专注地望着她,不难发现城澄虽然在朝他撒娇,目光中却留有几分惆怅。他慢慢握住她的手,稍稍握紧,努力让她不去想那些烦心事,让她知道她还有他。“城澄,你有心事。”   曲屏香暖,烛光柔和,在旁人面前,荣王的笑容总是很浅,笑意甚少深达眼底,此刻却是难得的温柔。若不是为这一双儿女操碎了心,城澄本应是这世上最幸福的女子。回想这几年来,从一开始的抵触,到后来的敞开心扉,他们两个几乎无话不谈。可这一刻,城澄却有些犹豫。   因为她知道,谋反是件大事,必须徐徐图之,绝不能操之过急。所以这几年来无论多想多念,她都尽量将这份急切的心情埋藏在心底。   但现在,妍嫔对她咄咄相逼,实在是出乎她的意料。如果昭祉有个三长两短,城澄不确定自己还能假装坚强下去。   她只能将心事说给他听。城澄轻轻咬着下唇,停顿几息后才考虑好如何开口:“前些天在宫里,我遇见了妍贵嫔……就是,昭祉的养母。”   烛火映在她的黑瞳之中,仿佛在跃动。光晕昏黄,映出两人的心境。   茶杯之上,氤氲渐起,没有半分攲斜,直至消失。荣王耐心等待着,静静聆听着。自从他搬进城澄屋里,为了表示自己对城澄的信任和尊重,裴启旬便再没有叫人专程盯着她的行踪,回头报给他了。新年宮宴,他自然也有去,只是彼时无暇顾及,未曾照顾到城澄,不知她有遇见何人。待妍贵嫔三字入耳,裴启旬眉心一皱:“她如何?”   他已猜出,城澄的心结大抵与妍嫔和昭祉有关,只是不知具体。   她如何?既然得皇帝几分宠爱,自是冰肌玉骨,生得一副好皮囊。可这些统统与城澄无关,她只在乎妍嫔待昭祉如何。宫中偶遇,妍嫔不过一小小贵嫔,而她身为亲王正妃,身份地位堪比皇贵妃。看在昭祉的面子上,城澄对她以礼相待,客客气气。却不想妍嫔却恃宠而骄,嚣张至极,处处针对自己。   想起当时的情景,城澄水眸低垂,微微嘟起樱唇,小孩子告状一般气呼呼地说:“她欺负我!”   说完这句犹不解恨,她竹筒倒豆子般把妍嫔怎么出言不逊、冒犯顶撞自己的经过给说了出来。想了想,最后还添上了自个儿的分析:“她讨厌我,我也讨厌她。若只是这样也就罢了,她竟然利用昭祉的身世,要我替她做事。”想到这里她就是一肚子的气,一怨皇帝,恨他竟然把他们过去的事情说给妍嫔听,还把女儿送给这样的女人抚养;二气妍嫔,竟敢用她女儿的安危要挟于他们夫妻。   像荣王这样的人,说话办事总是留有三分余地。比如讨厌一个人,他不会直说讨厌,可城澄就会直言。“讨厌”二字从她口中吐出好似一句玩笑,又好似在表述心中的不满。他笑着摇头,想必教她读过的诗书,她都没有记住呢。不过也好,她很直白,而他喜欢直白。   他嘴角的弧度若有若无,默默地记下这件事。宫外的世界他可以周旋运筹,可是宫内也自有另一番*存在。故而,他们所要对付不是一个皇帝和荣王,还有那不见硝烟的九重宫阙。   “做事?什么事?”   城澄抬起一双杏眼看着他,摇了摇头,答道:“我不知道,因为我当时便断然拒绝了。城澄只是寻常女子,但毕竟是荣亲王妃。我若为了昭祉替她一小小宫嫔做事,岂不是丢了王爷的脸面?”   她说完似是没了力气,整个人都没了精神,懒洋洋地趴到他怀里去。搂住他的腰,一如她很早就想做的那样,悄声说:“我告诉她,我家王爷要是知道我被人要挟,他会不高兴的。”她回想起自己当时的小样子,那也是十足的狐假虎威。   荣王笑了笑,已经明白过来。城澄和妍嫔闹僵,昭祉随时都有可能有危险,城澄已经等不及。她虽没有明言,但他知道,她在催促。   还好,他为那一天已经准备了七年。倘若没有这七年的累积,自然就不会有机会监国理政,得到皇帝的信任。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夫子所说的怎么会错呢。该做臣子时,应当为臣,该为君之时,断乎不能为臣。他不是心慈手软之人,天下向来便是杀伐决断得来的,他已折服了七年,将这沧桑巨变推延了七年,如今这几乎唾手可得的江山,如何能失之交臂?他的天下,最终还是会到他的手中。   他怀里抱着她,微微低头便闻到她的发香。倘若是寻常人家,晚饭过后便是孤灯一盏,促膝长谈,夫妻间说尽无限的家长里短,何等惬意?如今他也贪图安逸,享受着此刻的温存。他希望,她会一直这样美好下去。   “没错,你最懂我,我会生气的,就像这样。”他吸了一口气,鼓起两腮,似是在逗她一乐。   城澄很美,美且清纯,所以她笑起来很好看,只是那张美丽的面孔上已经许久不曾有过发自内心的笑意。   好在他的表情成功将她逗笑,裴启旬凝视着她,承诺道:“你放心,这样的日子,不会太久了。”   城澄点点头,想起自己当年还未回京之时,曾经听人说起荣王,言者皆是一副讳莫如深的表情。仿佛他的归来就意味着山河动荡,日月不安。然而延祚一朝已经过去整整七年。七年来,他以臣子自居,仿佛外人猜测的反意,只是虚无缥缈的笑谈。只有她这个枕边人才知道,荣王为此做了多少准备。   裴启旬不在府里的这些天,宫里发生了一件不小的事情。珍皇贵妃苏临水,不知因为什么事情触怒了龙颜,竟然被贬为贵人,打入冷宫了。   要说起这件事的原委,还和城澄有关。那天宮宴之上,城澄和妍嫔的对话恰好被珍妃的线人听到。珍妃听说之后,方知皇帝为何那般宠爱昭祉,顿时怒火中烧。她想起自己早逝的女儿,那样懂事和听话的孩子,可皇帝从不曾多看她一眼,因着珍妃不受宠的缘故,他也吝惜对大公主的父爱。那时候大公主得病,皇帝想都不想就让人把她挪出宫去,珍妃想到这件事情就来气。当天晚上她就冲到乾元殿去,讽刺皇帝不顾自己亲闺女的死活,反倒疼爱别人的女儿,不知怀的什么心思。   皇帝虽然不说,但长子和长女的死一直是他的心结。还有城澄,那是他心口的一道伤疤,怎能任由珍妃揭开那血淋淋的真相呢?所以他大怒之下,一时冲动,也顾不上什么太后和苏家,直接下旨将珍妃打入冷宫。珍妃也是倔强,从始至终没有说过一句求饶的话。   事情发生之后,最着急的人自然是太后。原本良妃已死,后宫中已是珍妃独大,可他们迟迟没有等来皇帝立后的消息,只是封了珍妃一个皇贵妃,还提拔了一个宁妃上来。现在好了,不仅没能做成皇后,还被打入冷宫,这可不是前程尽毁了么?   不过,姜还是老的辣,太后没有急于出面替珍妃求情,甚至也没有去冷宫看望过珍妃,只是任由苏临水在冷宫里自生自灭。并不是说太后便打算就此不管她了,只是大致了解了事情经过之后,太后就知道,皇帝虽然有错,但还是珍妃太过冲动。借此机会,给她一点教训也好。璞玉不经过打磨,怎能成为完美的奇珍呢? ☆、第71章 谈判   第七十一章谈判   其实谁都不知道,珍妃对皇帝,其实是有情的。那年月上柳梢头,她满怀期待地捏住喜服的裙摆,等待她的良人归来。当他在她越来越快的心跳中挑起她的盖头时,裴启绍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临水本以为,那就会是一生。   谁知从头到尾,都不过是她的一厢情愿罢了。皇帝敬着她,捧着她,从来都只是因为太后,因为苏家。就算珍妃为他生下了一对儿女,他的心里,也还是一点点她的位置都没有。   如果说以前珍妃还心怀希望,企图等到皇帝回心转意的话,那么在她长女夭折,又被打入冷宫之后,珍妃对皇帝,算是彻彻底底地死心了。她爱他,但并非爱得毫无尊严,毫无底线。既然他绝情到这种地步,她又为何还要眷恋着那个永远不可能属于自己的男人!   这几年,城澄和珍妃因为性子相投,走得还算比较近。她的心事,城澄多多少少知道一些,也知道苏家的打算是让安郡王取皇帝而代之。对珍妃而言,安郡王只是她太后姑妈的儿子,是她的表弟,可皇上却是她的枕边人。孰轻孰重,显而易见。所以原本,珍妃只是想壮大苏家在前朝的势力,并不支持太后的想法。可是现在,城澄相信,在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之后,珍妃的选择应该会有所不同。   就算她想走的路与荣王府不是完全相同,但在分岔路之前,他们还是尚且可以同盟的。毕竟荣王的生母去世太早,荣王和孟家送进后宫的两个女子也都折了。想要谋成大事,后宫总得有人协助,方能顺理成章。   掌管后宫的良妃死后,城澄本以为珍妃就是协助他们的最佳人选,却不知她那边出了什么岔子,竟在与皇后之位一步之遥的时候被贬入冷宫。城澄不甘心就此放弃这条养了这么久的线,于是递牌子请旨进了宫,往冷宫这里来。   冷宫地处偏僻,先帝薄情,据说里头住了不少女子,有的红颜薄命,早早仙去,有的疯疯癫癫,青春不再。不知这位曾经在后宫呼风唤雨的珍妃娘娘,又是如何光景。   冷宫门庭冷落,除了外头的侍卫,独一个老太监守在门口,打着瞌睡。谷雨轻咳一声,那人方张开眼,觑她一眼。许是看城澄面生,一时拿不准叫什么,竟没说话。   谷雨薄怒,自报身份,方见那老太监急急忙忙地站了起来,一溜烟的跑进去通传。她孟城澄或许算不了什么,但毕竟如今皇帝病弱,掌权者是她夫君。   老太监进了门,告诉苏临水荣王妃至此,让她好好收拾一下迎接贵人。苏临水冷笑了一下,并不起身,只道:“如今我不才是名副其实的贵人么?”   老太监只当她神志不清,并不理会,踢开地上破破烂烂的椅子后,便出门去迎城澄进来。他却不知,如今关在冷宫里头的头脑尚且清醒的人,就只剩下珍妃一个。她凭借着微不足道的信念一直在等,尽管她并不知道自己在等些什么。是等皇上下旨接她回永寿宫,抑或是等他病入膏肓,还能有人渡她出这片苦海,她说不清。   城澄走至门口,挡住了冷宫里最好的那一束光。珍妃幽幽地站起身来,眉宇间仍可看出昔日的倨傲姿态,只是荆钗布衣,显得略有几分寒酸。   “这里不是景仁,王妃怕是走错了地儿。”   珍妃心里对城澄,也是有怨的。她怪城澄瞒着自己,不告诉她和皇帝过去的事儿。又或者说,是嫉妒。嫉妒她一个人,竟然得到了两个延祚朝最有分量的男人的心。   珍妃对她冷淡,略微有些出乎意料,但城澄并不感到十分奇怪。她和珍妃,原本便不可能是亲密的朋友,只不过是合作关系罢了。虽有表亲之名,却也不过是个幌子。过去珍妃对她,八成还是虚以委蛇居多,可笑她总是自作多情,就算明知道珍妃接近她可能是有目的的,还是对她产生了朋友之谊。   城澄用刚刚留长的指甲,扎了扎自己的掌心,提醒自己今日来到这里,不是为了给珍妃关怀,而是为了她们可能有的、共同的利益。   “贵人怕是想岔了,我去景仁宫作甚?今儿个进宫,我是专程来看望你的。”景仁宫是宁妃所居的寝宫,现在珍妃倒台,后宫就是宁妃主事,巴结宁妃之人的确不少。但宁妃性子太过温和老实,城澄不认为她会肯和荣王府合作。   “专程?”听她之言,珍妃感到云里雾里。现在她已是个无用之人,甚至可以说是太后和苏家的弃子,城澄还来专程看她做什么?个中来由,她想不明白,却颇为好奇。“我还有什么值得让您看望的?”   劝勉的话,于情于理,都轮不到城澄来说。但一上来便开诚布公,表明自己要利用她的目的,也不是城澄行事的风格。她勾唇轻轻笑了一下,并未直接回答珍妃的问题。环顾四周,意图找块干净地方坐下说话,但很可惜,并未找到。城澄嫌弃地微微皱眉,只得继续站着,俯视着她说:“我本以为你有,但看你这副模样,这般态度,又觉得不好说了。”   她微微一顿,故意说道:“于情,我长你一岁,是你表姐。于理,我乃亲王嫡妃,三品诰命。而你不过一小小贵人,眼下你是不是该识些时务,对我恭敬些许?”   不是她故意拿身份压人,而是珍妃眼下这种破罐子破摔的态度,根本无法和她谈什么合作。城澄只能用激将的办法,把过去那个珍妃找回来。   “我的表姐,您也知道,是眼下。”珍妃刚来此地的时候,冷宫可不是门可罗雀的景儿。后宫里的人料定了太后会来救她,一窝峰似的来嘘寒问暖。再后来尘埃落定,见太后对她不管不顾,后宫里就仿佛忽然就没有了她这个人。再后来,来的尽是些撒野的人,为的都是往日的新仇旧怨。最过分的一个,甚至还叫她吃掉落在地上的食物。珍妃闭了闭眼,不愿去想那些令人作呕的事情。眼下城澄来,于她而言,是机会,也是挑战。   虽不知城澄打的具体是什么主意,至少能明晰,她此番来,是请自己帮她做事。当然,是命,还是请,珍妃觉得,要由自己的态度决定。“若您料定了我余生就要在此度过,也不会专程来这一遭儿,是也不是?”   她一派自负模样,仿佛笃定自己必将从这里出去,从此等待的她的便是大好的前程。明知故问,自作聪明,不知是不是在这宫中待久了的女子,都习惯了以算计人心度日,不知不觉中就变得如此面目可憎。   “你既然如此自信,又何必问我。”   城澄看着她想,在与湘妃和良妃的斗争中,珍妃皆是胜者,她眼下栽了个跟头,但有太后在,没有人会相信她会就此沉寂,包括她自己。只是经过此事之后,她对皇帝还会心无芥蒂吗?如今的珍妃,更像是一头关在笼子里蓄势待发的猛兽,只怕她一从冷宫里出来,这后宫就要变天了。   “因为我不知你要以何物,换我何物。”实则珍妃并没有丝毫把握,可她一定要让城澄以为,也让所有人以为,她志在必得,胜券在握。唯有如此,别人才不会放弃任何一个以利用她为初衷的机会,帮助她逃离冷宫。   城澄闻言微微垂眸,复又扬睫看向她,幽声问道:“水,你为什么会进冷宫?”   以往没有人时,她会这样叫珍妃的小名。珍妃明显一愣,态度松软了许多,却并未回答她的问题,出言仍是交易:“一问抵一问。昭祉到底是谁的女儿?”   这话,她不是第一个问起的人,也不会是最后一个。城澄早已习惯戴好精致的面具,不动声色地答:“自然是我的女儿。皇上妍嫔夺女,但说到底,昭祉是我亲生。至于我想要什么,很简单,我要他们把女儿还给我。”   珍妃信昭祉是她亲生,可她现在不信是城澄与荣王亲生。否则皇上何以会如此偏爱,总归要理到她与皇上的关系上来。此事牵扯众多,珍妃知道城澄自不会轻易告诉她。她只能暂且放下这一茬,深思城澄后一句话隐藏的含义。皇上久病未愈,荣亲王又监国多时,她想要回昭祉,便只能有一法可施。   珍妃想明白这些之后,并没有指责城澄意图谋反,因为他们苏家同样也有反心,这是荣王府和苏家都心照不宣的事情。她只是有些无力地说:“那是皇上的意思,搁在往日里,我也是左右不得的。”   城澄问她为何来此,她问城澄昭祉的身世,看似避开了这个问题,可答案已经昭然若揭。皇帝性子虽冷,但骨子里仁慈,更是念旧情,若非触及他的底线,他不会轻易动怒,可见此事大抵与昭祉有关。   “你也说了,是往日。你既然不是甘于居于冷宫一隅的人,何不与我联手,翻天覆地?”   皇帝的意思,有那么重要吗?城澄知道他从承德回来之后,身子还是不见大好,可见这回是真的受了打击。她不是没有过一瞬间的心疼,可为了她的女儿,她只当这些都是他的报应。   “翻天覆地?”过去城澄从没有用过这样直白的字眼,珍妃一时有些惊讶,看来局势已经到了刻不容缓的地步。想想也是,妍嫔步步紧逼,想必城澄也是倍感压力。她算准了珍妃现在对皇帝的恨,胜于身为天子妃嫔的荣。但珍妃仍觉得,城澄这样贸贸然地来,未免太过心急。“我想知道,你有什么筹码?压的,又是什么注?” ☆、第72章 谋皮   第七十二章谋皮   从城澄进门开始,珍妃满口都是疑惑,不难看出她满心的怨怼。不仅是对皇帝,也是对世事。与尚且不理智的人合作,并不是一个好的选择。如今看来,她这一条路或许难走,倒不如从苏临麒那边入手,直接与太后合作。城澄微微笑了一下,并未直面回答,只是暗示道:“莫不是我看错了你,时至今日,你的目光还局限在小小的后廷吗?这可不像是苏家的作风。”   荣王与皇帝,一个是先帝长子,战功显赫,一个是先帝嫡子,身份高贵,本就是水火不相容的存在。荣王看不起皇帝,皇帝忌惮着荣王,可他最得力的儿子死了,四王亦因家宅之事伤神,皇帝没有能够制衡荣王的人,只能一面猜疑着他一面用他。   这些事情,外人或许不知,但身涉其中的皇家人又怎会不清楚其中暗涌。珍妃问她,是想让城澄把话拿到明面上来说,可若是聪明人,又何必将世事说破。她有什么,还不是很清楚的事情。孟家,荣王府,兵部,通州大营。如果能加上一个在后宫颇有影响力的苏家,自然是如虎添翼。   但她们终究不是一路人,就像她始终不明白,一个皇后之位有什么可争。就算珍妃有朝一日像她的姑母一样入主慈宁,若没有实权在手,还不是空架子一个?   珍妃盯着她瞧了半天,露出疑惑的表情。城澄知道自己目的达成,已经掌控了局势,便不再绕圈子,提示道:“你问我为何来找你,不是太后,或者宁妃,很简单,因为我们的目标一致。”   “我不明白。”   城澄落寞一笑:“太后有子,一心为安王考虑。宁妃有皇帝的器重,不需要走我们这样的限棋。”   珍妃忽然想起,在带走了大公主的那场天灾里,城澄也失去了她和荣王唯一的儿子。而且荣王夫妇那样恩爱,这几年都没有孩子,很有可能将来也不会再有。那么城澄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就是如果她帮助荣王继位,那荣王就会扶持她的儿子做太子。   “既然你只有昭祉一个女儿,我也只有元策一个儿子。各取所需,何乐不为?”珍妃信荣王有纵横捭阖的本事,也信只要荣王想,就能帮她的儿子扫清前方的险阻,这便足够了。如今的荣亲王亦和苏家一样,为皇上忌惮,一时半会儿却奈何不得,的确很适合走到一起。以前只是貌合神离,现在到了应当心神合一的境地。皇帝自以为坐拥天下,却疏忽了无德则臣叛、无威则失权的道理。君疑于臣,臣逆于君,如是而已。   见她终于明白过来,城澄也是松了口气,不然若是一直对牛弹琴,今日还真是白走了一遭。珍妃先前能坐到后宫第一人的位子上,必然还是有些头脑的。只是比起太后,她到底还是年轻了些许。城澄轻轻一笑,曼声道:“那,一言为定。”   今日这笔买卖,城澄自然不会亏本。毕竟珍妃要帮她在前,荣王究竟会不会帮她的儿子上位,还要看她儿子的能耐和造化。   说完正事,城澄也不愿再在冷宫这般阴冷之地呆下去。推脱还要去给太后请安,便携婢子离开此地。   太后那里,她去走了一遭,没提旁的,只是说自己方才去见了苏临水,企图看看太后的反应。如果太后真的将苏临水视为弃子,那把临水从冷宫里捞出来的重任,就要落在城澄肩上。好在太后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还问了她几句苏临水的情况,显然并不是对其漠不关心。城澄便放心地出了宫,等着太后把珍妃弄出去的消息。   至于和太后的正式谈判,也是行事之前必须的,只是现在还不是时候。经过和这些苏家人的相处,城澄已经大致推断出来,苏家并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团结,他们内部分为两派。一派以太后为首,苏临麒为辅,一心一意要辅佐太后的儿子安王上位。另一派以珍妃为首,苏夫人还有苏临安、苏临宴等几个小姐为辅,她们或入宫,或嫁入王府,或接手城澄的生意,为的都是壮大苏家的势力。与太后和苏临麒相比,她们更希望由珍妃的儿子继位。   如果真的要谋反,荣王当然不会为他人做嫁衣。苏家可以利用,却不可能如他们所愿。只是该怎么用,还要用一点巧劲。   苏临麒自打经过苏临安一事,精神便有些萎靡,直到近日方算好了一些,不再流连于青楼乐坊买醉,而是整日里呆在御安堂看医书。   他勤勉自修之余,偶尔同城澄书信往来,说的都是些闲事,譬如得昭祉一二三事,聊作慰藉,好歹不算断了联系。   这几年来,苏临麒多少有了些成长,不似年少时那般冲动。他渐觉反业当真难做,诸事繁忙,又要滴水不漏,当真心累不已。与城澄的关系,早已不能修复如初,但两人为了各自所图,还有用得上对方的地方,只能保持现今这样的联系。他们之间,到底是苏临麒有所亏欠,所以只要城澄相邀,苏临麒定会赴约。   这日两人约在京郊的戏鱼池见面,苏临麒整衣备马,早至相侯。城澄并没有迟到,但他显然早已等在那里。阳光明媚,她的心情也晴朗稍许,远远冲他招了招手,展颜唤道:“麒麟,我来了。”   暖阳之下,苏临麒与她挥手相呼,一如从前。两人走至一处,凭栏随意谈些家常,很快苏临麒便觉出她似乎心事重重。   广池之中,锦麟游泳。余光看到城澄还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他似无意问起:“怎么了,有心事?”   看着池中争食的鱼儿,城澄不由想到一些人与一些事,大抵也是如此,熙熙攘攘,皆为名利。见苏临麒问起,也不瞒他,侧过身看着他,低声说:“七年前发生的事情,你一定不会忘记吧。若说起因果,昭祉也算因你而生。如今她在宫里有危险……”   谋逆一事,举足轻重,按说不应与人言。不是夫妻,不是亲人,他们原本只是萍水相逢,冤家路窄,却没有想到会走到今天这一步。其实今天城澄来找他,也是和荣王商议后决定的。在行动之前,男人们之间的接触不好太频繁,他们故交相会,倒不至于太过引人瞩目。   “我和王爷,想把女儿夺回来。你,可愿助我一臂之力?”   苏临麒闻言敛容正色,七年前的一桩事牵扯到现在,变得盘根错节,牵连甚广。事关昭祉安危,他不禁拧眉,思虑片刻后方道一句:“不如……”   任水中游鱼来去,他立身走近她两步。“以太后为首的苏氏素有反心,但碍于兵力不足等种种缘故,始终没有作出大动静。荣王手握重兵……如若结盟,自有广益。”   说到这里,苏临麒眸中已然带有寒光。对于即将到来的一场腥风血雨,他从心里不希望再牵扯到女人和孩子,但今时今日已再无他法。他料定城澄会明白他的意思,又或许她跟他做的本就是相同的打算,因不再言,等着她的回应。   苏临麒所说的话,当然正是城澄所想的,只是她不好先说出来罢了。眼见苏临麒说出这番推心置腹的话来,城澄松了口气之余,又有点别扭。她知道自己所为不够光明,分明是在利用当年苏临麒对她的愧疚之心。可是如果这样就能换回她的女儿,城澄宁愿背负骂名,哪怕为人不齿。   只是可惜,她心里总有种预感,荣王和苏家的合作不会持续很久,因为无论是苏氏还是荣王,都不会甘于居于人下。眼下的合作,也不过是为了抵抗皇帝,谋取共同的利益罢了。荣王府有兵,苏氏掌管后宫,正好一拍即合。而苏临麒,就是他们与太后合作的引路人。   “这正是我所想。只是我虽冠着苏氏表亲的名,但毕竟与太后并不知心。可否请你出面,劝服太后与我们联手?”   苏临麒私下和太后怎么说,那是他们的事情。城澄只要确保她和太后正式商议此事之前,已有九成的把握成功。   要说何必搞得那么麻烦,珍妃那里不是已经和他们合作过,除去过良妃了么?但彼时与如今不同,那时他们共同的敌人还只是一个小小的贵妃,而现在,他们要对抗的人是坐在龙椅上的皇帝。此事非同小可,自然马虎不得。   苏临麒轻应了一个好字,转视池中。锦鲤浮游兀自往来作乐,真是游鱼不识游人愁。   城澄从郊外回来时,天色已然擦黑。她问谷雨:“王爷回府了么?”   谷雨道:“王妃恕罪,南慧姐姐交给奴婢好多活计,奴婢这一天才刚松一口气,没来得及去打听呢。奴婢这就去问!”   看着谷雨急急忙忙出门的背影,城澄若有所思地说:“解忧,你也跟着去瞧瞧。”   解忧疑惑地看她一眼,却没多说什么,依言去了。   忍冬在旁瞧着,心中咯噔一声,却没有多嘴。倒是进了内殿更衣之时,南慧先说:“王妃是不放心谷雨么?” ☆、第73章 祸水   第七十三章祸水   “经过元烨的事情,我总要小心些许。”城澄淡淡道:“谷雨总爱往前头跑,自然少不得三分顾忌。”   南慧这才明白,为何城澄要授意自己今天绊住谷雨,八成已是起了疑心,只是不知谷雨除了热心往书房那边跑,还做了什么其他的事情。毕竟谷雨打一进梧竹幽居服侍城澄起就是那么个风风火火的性子,如果不是露出什么异样,城澄不会生疑。   许是看出了南慧的疑惑,城澄主动解疑:“她前几日悄悄同我说,解忧有勾引王爷的嫌疑。”   南慧十分意外,她和解忧朝夕相处,还真没看出解忧有那个意思。王爷有时是会和解忧说几句话,不过说的都是城澄的事情,解忧也十分规矩。如果硬要说解忧和王府里的哪个男子有些暧昧的话,那人也不是荣王,而是……庄征。   没错,虽然往前院跑的最勤的人是谷雨,可庄征看上的却是那个安安静静、乖巧可人的解忧。她和庄征是老相识了,庄征也不瞒她,还曾偷偷请南慧代为照料解忧。南慧也不曾瞒着城澄,这件事情,城澄是知道的,在梧竹幽居里也是半公开的秘密。   南慧不愧名字里嵌了个慧字,很快便明白过来:“解忧的人品,王妃定然是信得过的,那么就是谷雨在撒谎。她这么做,无非有三种可能。一为怨,她可能平日里便看解忧不顺眼,只是故意使坏,如若如此,倒不是什么大事。二为情,有可能是她看上了庄征,嫉妒解忧得庄征青眼。最可怕的是第三种可能,谷雨故意挑拨解忧和城澄、荣王之间的关系,说不定也在庄征面前胡乱说话,让庄征对王爷心生嫌隙。”   南慧的推断和城澄想的差不多,前两种都还好,如果真的是第三种,那谷雨便很有可能是谁安插在荣王府的人了。   她们还没来得及理顺,就见谷雨跟着荣王身后头回来了。城澄往后瞅了瞅,没有看到解忧和庄征的身影,许是为了什么事儿绊住了。   夫妻二人一同用过晚膳,便屏退下人,近身说起话。荣王见她晚上用得少,就关心道:“胃口不好么?白天的事情不顺利?”   城澄摇摇头:“怎么会呢,麒麟当初接近我就是为了借你的兵,如今我们主动抛出橄榄枝,他高兴还来不及,又怎会拒绝。”   “那你怎么吃得这样少?”他心疼地将她搂在怀里,让她坐在自己腿上。“又轻了不少。”   她揽住他的脖子,娇笑道:“我还以为男人都喜欢女子细腰,怎么到你这儿反倒成了嫌弃?”   “不是嫌弃,只是……”他在她侧脸亲了亲,轻声说道:“心疼。”   她心中一暖,柔声道:“我没事……晚上不饿,是因为回来的路上去一口酥买了红豆糕。刚出锅还冒着热气儿呢,可好吃了,我一口气吃了五个,晚膳就吃不下了。”   他轻捏她的鼻尖,摇头笑道:“你啊!”   城澄把脸埋在他怀里,好一会儿才说:“启旬,太后那里,你要和我一起去么?”   “怕么?”按照计划,后宫还是她来走动,方不至于太过引人注目。   “不是,只是我担心这样大的事情,太后不会轻易在我面前松口。麒麟是因为欠我一份情,所以才如此,可是太后那里,我并没有十足的把握。”   裴启旬把她的手抓在手心,一根一根地去捏她柔软的手指,低声说道:“太后是聪明人,就算不把话说破,点到即止也不错。本王不轻易出面,其实也是为了打压他们。后宫妇人,若是捧得太高,只怕不知天高地厚。”   城澄明白他的意思,虽是合作,但荣王府和苏家一开始就是不平等的。毕竟兵权在荣王手中,苏家终究略逊一筹。如果从一开始就太敬着苏家,之后想要把他们的野心压制下来,就没那么容易了。   “我明白了。”   “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他们距离极近,他说话的时候,她就贴在他胸前,甚至感觉得到他胸口的震动,令她心安不已。城澄摇了摇头,“原本你可以有更多时间,做更周全的准备。现在都是为了我,所以不得不提前行事……”   “已经七年了,还有什么好等的呢。”他摸摸她的头发,企图卸下她沉重的心事。“成王败寇,成败在此一举,本王也已经不想再等了。”   城澄张口,正欲说话,他却已低头亲了过来,模模糊糊地说:“不过……冲过关一怒为红颜,也不错呢。”   此后城澄又心不在焉地在府里呆了几天,等到宫里传来珍妃已经复位的消息之后,城澄才请旨入宫,去向太后请安。   荣王一旦行事,后宫里到底还需要有人帮衬着给稳住。毕竟他们要的只是皇帝手中的实权,而不是他的命。既然不会改朝换代,那自然是一切以安稳为上。   进得内殿,城澄欠身问安,行礼如仪:“妾身孟氏,给太后请安。”   在此之前,太后早就和苏临麒面谈过,但此时,她还是明知故问:“荣王妃怎么有空入宫给哀家请安?”   城澄看着太后的态度,心中暗暗发笑。苏家因着面前的这位太后之故,这两朝也是愈发的风光起来了。只可惜她儿子不争气,只乐得做个闲散王爷,手上没有一兵一卒。这个糊涂她若不装,岂不是显得没有底气?所以一切也都在情理之中。   因为早在进宫之前,城澄便已然料到了太后的态度。此时她并不心急,还笑吟吟地道:“太后是王爷的嫡母,做小辈的来给您请安,那是本分。以往是城澄来的少了,以后若是常来慈宁宫叨扰,还望太后不嫌。”   此来何意,两人都心知肚明,城澄愿意陪太后装傻不聊正事儿,太后自然也不会着急。反正于她而言没有丝毫损失,她就想看看,城澄要如何开这个口。   “嫌弃,怎么会呢,虽说荣王不是哀家亲生的儿子,但他有本事,众人皆知,哀家巴不得你和荣王常来。”   口是心非的话语说着,太后也不觉得有丝毫矛盾。这荣王样样都好,只有一点不好,那就是投错了胎,没成为她的儿子。若非如此,他还需像如今这般处心积虑么,这皇帝之位早就是他的了。   思及此处,太后不禁问了一句:“怎不见荣王呢?”   有些话明知道是假的,太后却还是得说,城澄也配合着抿唇浅笑:“您也知道,启旬军务繁忙,无论是兵部还是京城营防都离不开他,也就只能由城澄这个做媳妇儿的替他尽孝了。”   其实太后虽然长荣王一辈儿,但她是继后,也没比荣王年长上几岁。向一个和自己差不多年纪的女人低头请安,住在宫里的皇帝都尚且难以做到,更何况是裴启旬。方才城澄那么说,也不过是为了彼此面子上过得去罢了。要真按裴启旬最初的意思来,城澄今天都不必走这一遭,他直接带兵冲进来便是。不过有些事情,还是需要粉饰的。若有太后配合,到底名正言顺的多。   “还有啊,御驾避暑的时候说是让王爷监国,可这回来之后,也没个明旨,可不是把王爷给折腾坏了。”她故意带了点儿责备皇帝的意思,且探一探太后的口风。   太后心里很高兴,她们谈论的话题终于不再是那些虚伪的问候。说起监国,这皇帝的想法也着实奇怪,圣旨下得糊里糊涂,正好给了荣王一个好机会。   “哀家从不猜测圣意,哀家只看旨意。圣旨上怎么写,哀家便怎么做。”   太后知道,城澄不过想要她一个答复,让苏临麒转告他们还是不安心。不过也是,这可不是什么小事,可要有十足的把握才是。这孟城澄初时瞧着只是个花瓶,现在看来竟还成了关键人物。荣王有她这么个女人,不错了。   城澄不知太后心中所想,只是暗自揣摩着她的话。圣旨——圣旨只说荣王监国,这从避暑山庄回来之后如何,却是不清不楚。太后的意思,无非是拿先前那道不够周全的圣旨做文章,倒是精明。既然皇帝要歇,避暑那几个月又怎么够,多歇几年岂不是更好。   城澄会意一笑,莞尔道:“太后娘娘说的是。只是后宫这里,难免就要辛苦您,稳定一下局势。”   若是可以,不妨以后宫大选,伪造出一片歌舞升平的假象。不过后续这些事情,太后心中定是有数,就不需要她来多嘴了。   城澄一点即通,让太后原本微皱的眉头略略舒展开来:“这个自然不用荣王操心,就是昭祉,哀家也会接到慈宁好好照料,不会让她受到一丝影响。”   荣王夫妇做事求个保险,非得亲自入宫面谈才肯合作,证明其戒心甚强,并不能完全信任苏家。太后又如何能够尽信于他们呢?昭祉,她见过,是个不错的孩子,更是枚不错的棋子。太后笑笑,颇有些此地无银地补充了一句:“你和荣王便是安心吧。”   苏太后能坐到今天这个位置,自然是个精明之人,不肯吃一点亏的。只是荣王和城澄这一回大费周章,为的就是女儿,又怎会让她才出狼口,又入虎穴。城澄起身,不卑不亢地笑道:“昭祉这孩子是得让太后娘娘费心,不过王爷想她想的很,自是要接她回家,就不在慈宁宫叨扰了。”   凡事皆有度,还望苏家能把握好这个度,省得有朝一日像皇帝这样,不得不兵戎相见。   “城澄打扰您已久,这便先回去了,改日再来给您请安。” ☆、第74章 撕心   第七十四章撕心   从慈宁宫出来,城澄并没有径直回府,而是去往皇帝所居的乾元殿。   一别多年,自当日诀别,她便从未再私下见过裴启绍。宮宴是能避则避,觐见能免则免。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昭祉的声名,可皇帝竟然不懂,甚至亲口将他们的过去透露给妍嫔,以至于让妍嫔用女儿的安危威胁于她。这口气城澄咽不下,也不可能咽下。是以筹谋数日,只为今朝的宫变,也好让他尝一尝什么叫做背叛的滋味。   这么多年过去,城澄早已不信皇帝对她还有什么感情,也许在她拒绝进宫时,也许是在他朱批荣王请旨赐婚的折子时,他们的情分便早已断了。但城澄知道,他一定会见她。   荣王妃求见天子,本应是一件与理不容的事情。但御前的人显然都见过世面,并没有露出什么惊讶的神情,都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不出所料的,城澄在门口瞧见了安福海,这个从她怀中夺走襁褓的狗奴才。她轻轻瞟了他一眼,没什么表情地说:“进去通传吧。”   已是初春时节,但皇帝抱恙,屋内仍然燃着炭火。   皇帝今日难得一身清闲,兀自靠在龙椅之上,手中捧着一卷书,享受着春日静谧。   近来他时犯头疾,太医百般诊治,都不见有什么进展。皇帝也不怨太医院,大抵是他一直没有从痛失爱子的打击中缓过劲来,心血不足,故发于此。   今日不知为何,整个后宫非常安静,安静得让他不敢相信这是一个活生生的世界。殿外静悄悄的,甚至不闻鸟鸣,殿内宫人屏息凝神。一切都是井然有序,可又莫名叫他感到心慌。   终于,沉寂被打破,那是安福海的声音,跪在地上通禀,大抵是有人进来了。只不过这么冷的天,又会是谁求见呢?待听得安福海回奏,皇帝心中升起三分疑惑——城澄,她来作甚。他许久未曾见过她了,荣王的王妃。   “宣。”一句平常话,但话里的意思自是不同了,安福海自然领会得到,宫人遂是撤下跪垫,换上锦凳。   城澄本是生性畏寒之人,却最是讨厌裹上厚重衣物出门,故而春寒料峭之时,仍着一身轻薄红衫。通禀得允后,她随宫人入内。屋内极暖,还摆着个瓶子,插着几枝红梅,一室春意,却藏不住一星药味儿。许是骤然间冷热交替,她忍不住回过身,用帕子遮了脸轻声打了个喷嚏。她这时才想起,皇帝似是病了,且病了许久。   待稍稍整理过仪容,城澄复往内室暖阁走去。初次来,就算是一副低眉顺眼的样子,也禁不住用余光暗暗打量。这就是他生活的地方,然而并没有多少生活的气息,显得有几分清冷,正如他的人一般。略一沉吟后,城澄施礼道:“给皇上请安。”   正儿八经地给他请安,还真是破天荒头一回。她有些不耐,但为了大局,只得压住性子,且按规矩行事。   皇帝高坐上首,看着安福海领着红衣女子进来。来人不着礼服,只是红裳一件,在窗外枯灰的映衬之下,愈发突兀而耀眼。   裴启绍心想,可惜城澄婚后总是回避着他,倘若能够时常见面,他们断然不会陌生至此。而今,只有默然看她行礼,坐者为尊。   待她行完礼,安福海携一干宫人退下,殿内又归于沉寂。四周无人,皇帝肆无忌惮地打量着她。彼时看她的时候,扶风弱柳,惹人无限爱怜。现在看她,依旧如是,只是眉宇之间多了几分坚毅,不再是当年那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了。   只是城澄,终究是城澄。裴启绍放下手中的书,言道:“免了,坐吧。”   城澄敛裙落座之时,皇帝暗暗揣摩着她的来意。她躲了他这么多年,如今一来必有所求。他这里唯一的筹码,只是昭祉一人,无事不登三宝殿,想必是也还是为此事!   一时之间,皇帝不免有几分感伤,嘴上最只是言说:“怎么突然进宫了?”   自延祚二年的冬天昭祉被抱进宫,至延祚七年的冬天,整整五年,城澄没有一日不想着冲进乾元殿去,向他要回她的女儿。而现在他问她,怎么突然进宫了。城澄“呵”的轻笑一声,眉眼微动,风流多姿,明艳不可方物:“我若说是想你了,你可相信?”   这话若说在十年前,自是柔情蜜意,然而已经过去了整整十年。距上回小兰亭一别,也有七年光景。如今两人之间只隔着一座御案,这么近,却又那么远。她不再说笑,低眉道:“听说皇上病了,城澄是来为您分忧的。”   皇帝闻言,发觉自己脑内竟是出乎意料的清醒。他早先便听说荣王夫妻恩爱,只当城澄是不得不委身于荣王。现今看来方知,城澄心里的人,竟当真从他换成了裴启旬。想念,多么美好的词汇,他曾无数次地想念她,然而如今从她口中吐出,不过为了嘲讽他当年的软弱罢了。   可是也不知是怎么了,尽管裴启绍知道城澄方才说的是假话,但她的笑语还是如同打在清潭之上的一滴水珠,虽无七分力气,终归是打下数圈涟漪,使他内心难以平静。   皇帝看着她脸上淡淡的笑意,越发揣测不出其内心之心境究竟如何。但他知道,自己这内心深处少许的惊澜,他终归是要将其稳定下来。美酒醉人,美人又何尝不是呢?   指腹摩挲羊脂扳指,皇帝看着茶碗碗口的水汽渐渐凝结,而后又归回茶水之中,拿起茶盏轻泯一口,淡淡道:“偶染微恙。”   宫禁之内,皇帝的病自然是大忌,内阁需存档,太医则需三缄其口,她又是如何知道的呢?不过想来也是,他每日饮药,抱恙早已不是什么秘密。她若有心,自然会知晓。只是皇帝不认为城澄会是真心为自己分忧,毕竟他将昭祉接到宫中,使得她们母女分离,城澄心中有恨意,皇帝自是晓得。眼见着她言不由衷,裴启绍浅浅笑道:“朕为政事所累,你一女子如何分忧?且直言吧。”   心口不一,大抵是城澄现今最大的本事,纵是心里头恨极,面对裴启绍时尚且能露出三分笑意。而这也是成婚七年以来,裴启旬教会她最有用的东西。若不如此,何以麻痹这些不好对付的对手呢。她眉眼弯弯,带着温和的笑意,娓娓道来:“皇上既为政事所累,自是不该再为后宫分神。昭祉像我,顽劣不堪,留在宫里,岂不是让皇上伤神?倒不如叫她回荣亲王府,让我们夫妻管教。”   皇帝看着城澄,颇觉陌生。自打她进了王府,裴启绍便觉得自己再也没有了当年的欢愉,甚至还不如她杳无音信的时候好过,起码那个时候还有个盼头。   现在呢,纵使他可以不顾祖宗法制,突破宫禁去见她,故人却已不是从前的故人,两人早已渐行渐远了。人生长恨水长东,大抵如是。   那时候他要来昭祉,一是为了牵制荣王,二来他也是想让荣王知道,天下是他的,这一切都是他的。包括你王妃,以及你子女。氤氲自裴启绍眼底浅升,但觉笑意自城澄的眼角流露,皇帝不知,她何来的自信呢?   “朕的答案,想来你心中有数——让昭祉出宫,断然不能。”他牢牢盯着城澄,“原因么,很简单,你且说说看,昭祉如今是谁的女儿?”   断然不能,斩钉截铁的四个字,字字如针一般扎在她的心口窝上。城澄一时分不清,皇帝究竟是恨他大哥,亦或是她,总之无论怎么说,他早已不是那个会心疼她的人了。而她却也是错得离谱,还顾虑着他的安危,想着如果他愿意放回她的女儿,日后便有可能免去兵戎相见。多可笑!听到他的问题,她也当真笑了出来。   她想挑衅一般地告诉他,昭祉就是荣王的女儿,他是平白替人家养了孩子。但这样只会让皇帝愤怒,而不会让他难受。她的锥心之痛,岂能让她一人独自承担呢。故而盯着他的眸子,淡淡道:“左右你也不会放她走,那告诉皇上也无妨。她本应是我和启绍的孩子,可当年的裴启绍,早已经死了。”   皇帝沉默,自然明白她话中之意。当初她愤然离京,一走六年,可见对他用情之深。她刚刚回来的时候,或许对他还有几分余情,只要假以时日,不是没有被他打动的可能。可皇帝轻易地放弃了她,将她拱手送给荣王。不然如今,他们也该有好几个孩子了,何至于落到这般境地?   如城澄所愿,皇帝心中的确不大好受,但他只能强撑着,说出一段颇有意思的话:“既然如此,死者已矣,就让朕来照顾她,尽这份人父之责。当年的启绍的确已死,可是启绍便是朕,皇帝即是国家,国家未亡,朕即长存。”   她心中的启绍死了,这一点,皇帝心里多少过意不去。因而他在心中暗自决定,终有一天,他会让城澄与自己合葬。想到这里,裴启绍壁眸之中泛出几分柔光,浅笑道:“将昭祉带回自是不可能,但朕念你来之亦不易,且去后宫看看她吧。”   皇帝倒是愈发从容起来,城澄暗自冷笑,只愿他的这份从容,在与荣王兵戎相见之时还能延续下去。现在他有几分得意,之后便会有几分甚至加倍的痛苦,且让他畅快一时又如何呢。只是城澄怎么都未曾想到,当年如胶似漆似的两个人,好像到天崩地裂之时都不会分开的他们,竟会走到今日这个地步。   她轻叹一声,也不欲与他再做无谓的争辩,福身一礼,转身离去。 ☆、第75章 谎言   第七十五章谎言   天气转暖,京城里热得燥人。梧竹幽居之内,城澄与裴启旬坐于凉席之上,荣王正看着她写字。都因城澄只着一件薄薄的纱衣还一直嚷着热,闹着要叫婢子多端几盆冰山到房内。裴启旬怕她受凉,不肯依她,便看着她写字。   城澄打入府起就开始练字,到如今也有好几年了,一手行书写得妩媚风流,只是做不到横平竖直,和她这个人给人的感觉一样,就是两个字——懒散。他无数次试图纠正她,最后都不得不放弃,只得由她去了。   不过叫城澄意外的是,临宴特别喜欢她的字,还求她写了几幅扇面,据说在红袖招一露面就大受好评,甚至有客人想要出价购买。城澄听了,就当笑话说给裴启旬听:“要是以后咱们没钱了,我还可以卖字养家。”   荣王听说她要养家,不由好笑道:“偌大的荣王府,若是要靠你的字来养,只怕这么娇弱的腕子就要累得断掉了。”   她轻轻白他一眼,娇嗔道:“你傻呀,都到了需要我出马才能维持生计的时候,还要什么王府,什么下人啊?就咱们两个,找处地方种地去吧!”   他被她噎得一愣,忽然想到什么,一时竟有几分紧张:“城澄,你……”   “嗯?”   “你有没有想过,本王举事之后的日子?”他问得小心翼翼。   城澄垂眸,似乎在沉思,但实则心中早已有了答案。有没有想过,当然想过了,这么大的事情……只是该怎么同他说呢?   她手中的羊毫,已经无意识地画起了圈。荣王看破不说破,只是耐心地等待着她的回答。   “其实很简单,不过成,与败。”   裴启旬追问道:“成若如何,败若如何?”   “这要先问你——王爷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周围没有旁人,城澄放心地问他,“阿旬,你想做皇帝么?”   他似是微微一怔,这个问题,从没有人当面问过他。   想做皇帝么?他不是没有想过,只是,城澄……他记得城澄说过,她没有想要杀裴启绍。如果裴启绍不死,他又如何做皇帝呢。   “年底即将举事,王爷还不知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么?”她温和地笑着,语气温柔,话语却显得有几分咄咄逼人,“还是,王爷想瞒着我?”   “当然不会。”他攥住她的手,沉声道:“本王不敢说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但本王……”他不知该如何说下去。   城澄盯着他的眼睛,缓缓掰开他的手指。   裴启旬心中一沉,正要说话,却见城澄将自己手中的毛笔放下之后,却又反手握住了他的手:“阿旬,你知道么,其实我很想让事情按照我的期望发展,但我知道我不能这样自私……你答应我,无论你做出什么样的选择,都不要受我的影响,好么?”   “可本王记得你说过,只是想夺回昭祉,并不想伤害三弟。”   城澄微微一笑:“那么现在,王爷尽可以告诉我,你想要裴启绍的命么?无关城澄,只问王爷自己。”   荣王沉默。   城澄涩然一笑,本以为已经得到了他的答案,谁知裴启旬却说:“应该不会。”   “嗯?”她支着下巴看他,“我已经搞不懂了,阿旬……你忙活了这么久,到底是想要什么啊。”   他摸摸她的头发,笑道:“不瞒你说,起初得知三弟继位之时,我的确想杀了他。但现在,本王想出了更好的办法?”   “什么办法?”   “三弟继位,已有七年,除去早夭的大皇子,膝下还有三个皇子,皆为年幼。”   城澄会意,欣喜地看着他。如此自然是最好的,没有人会死,而她能得到女儿,他能得到实权。   只是事情真的可以这样顺利么?她略为狐疑地看着他:“若真的到了那一日,唾手可得的龙椅,王爷不要?”   “当皇帝,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荣王长叹一声,“你看看三弟,这几年被折磨成什么样子。天灾,*,都要罪己。整日要防敌人,防亲人,与不爱的女人同床共枕。与之相比——”他摸摸城澄的脸颊,无限怜惜,“本王只要你。”   他这样说,她自是感动,只是这并不是城澄想要的回答:“我就怕你是因为我……”   “怎么?”   她伸手抓住他握在自己脸上的手,低声道:“以色事人者,色衰而爱弛……等过几年,城澄老了,王爷就会后悔今日所做的决定,也会迁怒于城澄吧……”   “傻姑娘。”他捏捏她的脸,“并不全都是为了你。本王方才说过,三弟膝下已有三名皇嗣。若是他无子也就罢了,既然有名正言顺的继承人,皇位又如何轮到本王来坐?除非本王狠下心,把那三个侄儿都给杀了。”   他在她面前摊开自己的手掌,干干净净,修长匀称。裴启旬看着自己的手心,略略出神地说:“死在本王手下的人已经够多了。就算是为了咱们的孩子积一点福气吧。女人,孩子,本王不想动。”   “嗯……”她也盯着他的手看,那样漂亮的一只手,根本看不出半点血腥气。   “或许是年纪大了吧,”他收回手,看向窗外的景色,“突然之间,也想在史书上留一点好名声。弑君篡位,好听么?”   他说这话之时,庄征自门口出现,遥遥出声:“殿下。”   裴启旬看城澄一眼,见她点头,便叫庄征进来说话。   “交代的事如何了?”   庄征的性子慎之又慎,断乎不敢有错:“奴才不敢疏忽,已尽数办妥。”   裴启旬点了点头,让他下去候着,喝杯茶消消暑。   新来的婢子一直在外头候着,想要进屋更换茶水,却被忍冬拦在外头。最后还是忍冬亲自端了进来。   荣王接过茶,轻抿数口后,忽然抬眼看向忍冬:“谷雨的事情,本王不希望再有。”   忍冬立马跪倒在地,慌忙道:“殿下放心,奴婢对殿下对王妃忠心耿耿,定不会……”   裴启旬抬手制止她:“本王不需要听你说,而是要看你如何做。下去吧。”   “是……”忍冬强忍住发抖的冲动,尽量镇定地退了出去。   “谷雨竟然,真的是皇帝的人。”城澄叹息,“他到底想怎么样呢?”   裴启旬轻轻一笑:“先让谷雨挑拨你与解忧,再让谷雨挑拨本王与庄征,无非是离间之计罢了。想不到三弟为头疾所扰,还有这样的闲心。只可惜让荣亲王府分崩离析,没那么容易。”   “那咱们动了谷雨,皇帝那边会不会察觉到什么?”   “庄征办事,你且放心。”裴启旬起身拍拍她的手,“本王还有些事要处理,晚些再来看你。”   城澄点头应下,目送他出门。   裴启旬一路目不斜视,径直往书房走去。忽然,他顿住脚步,看向身旁的庄征。   “殿下?”庄征一愣。   “方才从王妃院里出来,你便吞吞吐吐。是有话要说?”   庄征咬牙躬身,不敢隐瞒,只得如实道:“殿下恕罪,方才奴才进屋的时候,听到殿下同王妃说,您并不打算……”   “弑君篡位?”   三丈开外即是碧湖,水露荷华,摇曳生发。午时的日头照在水面上,偶泛鳞光。   一片宁谧之中,庄征低声道:“奴才不明白,难道您真的……不打算除掉后患?”   日光之下,裴启旬眯了眯眼睛,微妙地一笑:“你说呢?”   他没有直接回答,只是反问,庄征却像是明白了什么似的,笑了起来:“您还是顾忌王妃。”   “有些事情,她不必知道。”他抬步走上白玉石桥,想起城澄曾站在此处嫣然浅笑的模样,不由微勾唇角,“本王只愿她展开眉头,轻松度日就好。”   江山,美人,他都要。   晚上,裴启旬一直没有忙完,就叫人传话到梧竹幽居,叫城澄不必等他。城澄却是难得来了兴致,跑到书房里来。庄征等人见王妃至此,便自觉地退了出去。   城澄回头看他们的背影,又转过头来问裴启旬:“我是不是打扰你们了?”   他摇摇头,冲她张开双臂。城澄能来,他不知有多高兴。   城澄见他动作,立即喜笑颜开,快步走过去一屁股坐在他怀中。荣王故意闷哼一声,做出疼痛的模样。她嬉笑着要去扒他的衣服,看看他伤哪儿了。   “别闹。”他的呼吸不知不觉间逐渐紊乱,且愈发沉重起来。等城澄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迟了。   一同缠绵过后,天已然黑透。城澄瘪着嘴看他:“你吃饱了,我还饿着呢。”   “嗯?还没喂饱你?”   “别胡说八道!”她红了脸,从他怀中坐起来,整理衣裳。谁知不小心竟碰掉了一封奏折。   他刚要说不要紧,就见她低头去捡。城澄“咦”了一声,奇怪道:“这折子看起来有些年头了啊?” ☆、第76章 攻城   第七十六章攻城   裴启旬低眸去看,那是他延祚二年时递上去的折子,的确有些年头了。   城澄好奇地说:“奏折这种东西,朱批后不是都会收回存档的么,怎么会在你这里?”   他淡淡一笑:“本王既然奉旨监国,那么无论是皇帝诏令还是臣僚奏折,实录、圣训、会典、起居注,除了皇帝密旨,本王自然都有权查阅。”   她默了默,之后十分不解地说:“你说皇帝到底是怎么想的,他真就这样信任你?回京之后,竟然也没收回你手中的权力。”   “三弟是自信,他抓住了本王的死穴。”他的目光落在那本陈旧的奏折之上,嘴角微牵,“可是五年多了,难道他与昭祉之间便毫无情谊么?只怕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了。”   城澄点头时,裴启旬又道:“况且权之一字,给出容易,想要收回却没有那么简单。如今朝中势力盘根交错,早已不是三弟能控制得了的。他见本王迟迟没有动作,只是替他办差,长此以往自然放心。就算是不放心,也没有办法——三弟的头疾发作起来,可是不认人的。”   “竟然这样严重?”她秀目微张,颇为惊讶。   裴启旬不愿多谈这个话题,就将那本奏折在她面前摊开,打断她的思路:“念念,看看还有哪个字不识。”   她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依言打开那本奏章,磕磕巴巴地念道:“奏为恭报通州调防,仰祈圣鉴事。窃臣恭承简命,统领通州大营,自元年二月二十四日接印,署理军务,卫戍金瓯,已一年有余。值此一年之内,臣不敢倦怠,夙兴夜寐,诚惶诚恐。假天时运,容臣无所过错,故而具折,陈述任上。”   读到这里,她抬头看他一眼,吐吐舌头:“虚伪。”   荣王清朗一笑,如和风,如细雨。只听她继续念道:“通州营防,京畿之重地,国地之关隘,臣垂聆皇考圣训,操练日夜,兢兢业业。然日久则生疲,时久则生厌,年久则生党。盖将士者,着令时常调任,防滋大变。故臣拟调通州守备刘恒铭为参领,调前锋校吴子熊为守备,另有千总五人,各有升调。”   城澄边看边在心里直摇头,心想着裴启绍能不放松警惕么,别看荣王平日里一副不好惹的样子,装起孙子来还真挺像。瞧这谦卑劲儿,城澄都学不来。   “前因营房占田,致使务农者赋闲,良田无用,食粮无收,乃令四十牛录进驻京畿三十里,拟呈兵部知晓,方使勿扰民生,乃令农者有耕,田者可秋,税者可收,民情安谧,堪慰宸怀。具折谨奏。臣荣亲王领兵部尚书衔裴启穆。延祚二年三月十七日。”   她念完之后,合上奏折,笑眯眯地看着他:“你说皇帝要是知道你一早就在算计他了,会不会气得吐血啊?”   说起血,让他想起乾元殿的地砖,依稀便是那般颜色,数百年不变。只是那上头站着的人,却是日日在变。或忠或奸,或臣或子。八年前他为子,七年前则为臣。然君可知,功高者,必欺主?   他由着裴启绍将龙座捂热,已经够仁慈了。   春去秋来,转眼已是冬日。   北国雪风骤,将军披甲行。朔风席卷京畿,荣王府的书房之内却是一室温热。   裴启旬正用雪白的帕布轻拭太阿,只见银白的剑身之上有明显的三道划痕,那是数年前平叛是留下的痕迹,与通体光滑的剑身略有相违。   他浅笑不减,将剑身徐徐置入剑鞘。徐徐推开书房之门,任由北风灌入,盔甲在身,裴启旬只觉今年的风格外的凛冽,雪格外的刺眼。   王府门口是一辆四乘马车,马儿鼻息之间带出浓浓的白气。通往宫城的道路,许久没有这么寂静了——周遭尽数是倒在血泊中兵勇。荣王掀起车帘,看着堆积的尸体,但觉马车缓缓行驶,向午门而行。   雪沫依旧在飞舞,待车架停稳,庄征自外打起车毡。裴启旬穿着城澄为他做的第一双靴子,踩入积雪。他背手看向这座熟悉的宫城,只见大门紧闭。他微微笑了笑,知道这是一位君主最后的威严,拒他于九重宫阙之外。   七年,他大抵等了七年。他用七年的隐忍,换得今日的万军齐发。   “攻城。”   短短两字,化为军令。前军为锋,铁木开道,但见数丈合抱之木在兵士的推动下撞向朱漆宫门,如同天雷震四方,惊动天下。   不知撞击多久,朱漆宫门豁然洞开,大门似垂垂老者,自上而下倒伏在苍茫大地之上。   裴启旬复又登车,马车依旧平稳行进,驰骋在宫禁正道之上。待至光华殿下,裴启旬方下车,登阶而上。   雪积的很厚,每走一步都有声响。他面无表情,如同平日般步入殿中。只见龙椅之上,缠绵病榻数日的裴启绍正目色灼灼地盯着他,清俊的面容看起来憔悴了不少。   裴启旬微微一笑,如同和煦的兄长,关心起弟弟的病情,没有人再比他体贴不过了:“三弟,你的病可好些了?”   裴启绍此时方知,所谓辅政良臣,皆是虚妄,所谓精忠报国,尽为妄作!七年了,他以为他已经将荣王的心气磨得一干二净,老老实实地做他的盛世贤王。可他怎么忘了,先帝大行之日,便是兄弟厮杀之时。他怎么能忘!   隆冬朔风,光华殿的大梁仿佛承受不住这撼动,危危欲坠。皇帝的心也如这殿外的雪沫,飘摇而下。   他想起今日寅时三刻,天色尚黑之时,传来三千骠骑营尽数战败的消息。他立于龙榻之上,眸子盯着暖阁之外,指尖将龙榻的木板刻出三道殷红的血色。   “丰台大营呢?朕还有丰台大营,如何能败!”   他苦等救兵,谁知探子连滚带爬跪奏,道是几年来荣王圈地占田,农兵相练,足矣相抗。   裴启绍颓唐地坐在龙榻之上,如今他唯一的希望,就是当初从荣王手中抢回来的神机营。神机营经过他这些年的大换血,皇帝有自信他们已经不受荣王掌控。只可惜如今神机营驻守在承德,他只有叫人去承德调兵。   不管来不来得及,这都是他最后的一丝希望。   裴启绍将兵符交于身旁亲信太监安福海手中,让他自神武门而出,快马加鞭,调兵来救。   宫变,这是宫变!整个紫禁城都在战栗,他听见了刀戟相撞之时发出的冷冽之声,看见了被血色染红的世界。   厮杀,都在厮杀,无休无止的厮杀。裴启绍一直看着殿外的天空,明明是清晨,却如同无尽的黑夜。   到了该上早朝的时候,他掀开被褥,换上龙袍。他得让荣王知道,他没死,他就为君,而裴启旬,只能为臣!   宫中似乎从来没有这么乱过,宫人们此时也顾不上什么规矩,全都四散避难,留下的只有寥寥几个,已经做好了与主子生死与共的准备。侍女将东珠朝冠戴在皇帝头上,他如往常般坐在高高的龙椅之上。   不同于往日的是,如今的光华殿宫门紧闭。皇帝只能透过窗格,隐隐约约地看着听着外头的厮杀。   忽然之间,那包金朱漆檀木大门被箭矢射得不留一点空隙。待那大门承受不住冲撞,轰然倒塌之时,裴启绍看见荣王——不,是叛臣贼子就站在丹陛之下,嘴角略带笑意,与他遥遥相望。   裴启绍告诉自己,他必须冷静。他需要再等等,拖延一些时间,等承德的十万铁骑!   听到来自荣王的问候,皇帝忍住血液逆流,直冲头顶的痛苦,寒声道:“朕这不是好好的吗?让你协调京畿,几日不见,倒是生出犯上作乱的心思。”   裴启绍的性格向来就是不服输,幼时背书如此,玩耍时也是如此,总是希望争上游,总是有一股子犟脾气。所以裴启旬知道,任何时刻,不让他彻底死心,他便会挣扎到底。   这几年来,荣王一直都在部署这一切,皇帝所修筑的通途,他全都一条一条给堵上。如今他倒是想看看,这天下,还能如何倾覆!   其实,皇帝也很聪明,向来不肯逼荣王上绝路。倘若当初继位时直接解了他的兵权,荣王也许真的会俯首称臣。只不过当初他并不,因为皇帝顾虑,怕裴启旬倾尽全力,弄出个生灵涂炭。于此处来说,他是一个好君王。   但是君王柔肠,自然会豢养出功臣,功高则盖主,这点便是他的失策了。   裴启旬侧耳倾听着皇帝的回答,他的语调仍然很有威严,一如当年他登基,向天下喊出的一声众卿平身。但是用将士的鲜血染红的江山,由为这江山征战的人来坐更合适,不是吗? ☆、第77章 成王   第七十七章成王   “犯上作乱?”荣王微笑着重复,“三弟,这史书以后如何写我不管,但肯定不会有荣王犯上作乱的字眼。胜者流芳百世,败者遗臭万年,亘古不变的道理,三弟你懂吗?”   皇帝仍旧不肯服输:“朕只要为君,你就是弑君作乱,终究是个逆臣!”   逆臣么?倘若是七年之前,逆臣二字,荣王还是有其心,无其力,是以他只有唯唯诺诺,俯首称臣。可如今,这江山已是满目疮痍,他且将这山河动荡一番又有何妨!古来治国之道,大抵都是坐稳江山之后才谈的,如今说这些,似乎太早了些,又似乎太迟。此际唯有兵戈方为王道,方能澄清这滩浑水!   荣王摇摇头,说话间自袖中取出一块兵符,轻巧地拿捏在手中。龙纹修饰,衬出无上权威。历代帝王最高的权力,便是体现在这块小小的兵符之中。如今不知怎的,却落到他手里了。   皇帝看见那枚兵符后,还未来得及做出惊讶的神色,就见庄征押解一人至不远处。皇帝遥遥看着奄奄一息的亲信,一旁的裴启旬指尖轻挥,庄征便手起刀落,转眼间安福海已是血溅丹陛。   皇帝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庄征手起刀落,血溅三尺。他的拳头握得愈发的紧,恨不得将荣王碎尸万段。   “三弟,今早京畿北门,捕获良马一匹,贼人一个,身上竟藏着兵符。这么重要的东西,三弟为何不收好呢?”他像一个爱护幼弟的兄长,极温和极温和地说:“那,大哥替你收着。”   裴启绍冷眼看着他,看着荣王所在的地方。那是光华殿的御阶之下,那里本来应该跪满了王公大臣,此际应该有鸣鞭三响,之后便是山呼万岁。皇帝会在这个时候聆听各部院奏事,让大齐的中枢在他的手中平稳地运转下去。但是如今,这个中枢被迫停住了,它不再运作——满朝的文武要么闭门不出,要么在府内死节,要么就是被荣王所软禁,屠戮殆尽。   裴启旬口口声声唤他三弟,可裴启绍以为,他不该有这样的兄长!周公吐辅,天下归心,这样的事情没有在他们之间上演。这是他的过错,他应该记得,在大齐的天下里,只有血色染成的龙袍,只有尸体堆积而成的王座。所谓兄友弟恭,不过一场笑话!   现在说什么都已经迟了,裴启绍知道,就连最后的十万铁骑也已经被荣王收入囊中,他已等不来任何救兵。现在他只有不到百人的卫队在宫内与其僵持,倘若真真打起来,不过是一场屠戮。   他不能再将这百人的性命就这样白白葬送。难道他还不如明思宗,煤山上吊,落个君王死社稷的美名么?若是如此便能保全他的后宫和侍从,裴启绍不是舍不得这条命的。   他长叹一声,似乎是累了:“你到底想如何?”   “如何,已然并非由皇上说了算了,而是应当由我来定。不过三弟放心,为兄向来爱护弱弟,又怎会有弑君这一说呢。”   裴启旬浅笑而言,只觉心中前所未有的畅快。他忆起彼时年少之时,两人常在上书房一起读书。中途夫子有事离开,那时候尚且年幼的裴启绍便去孔子像前偷偷地取那些蜜饯和糕点。香案过高,他踮着脚也不能触及。裴启旬便弯下腰,在下面承着他的重。待其取物完毕,方是溜回座上。   这个时候,裴启绍总是会佯装读书,口中尚有残食,便囫囵咽下。个中喜乐,无以言表。   然而随着两人年岁渐长,道亦远扬。背道而驰地太久,早已不是同路人了。   “你不杀朕?”皇帝很是意外,“那你大动干戈,是想做甚?”   裴启旬从悠远的回忆中回过神来,微微一笑:“不知三弟还记得么?幼时为兄百次为阶,如今以你为阶,登阶一次,何如?”   幼时,还提什么幼时呢?这里早已没有兄弟情谊,没有君臣之恭。只有胜者为王的骄纵,败者为寇的落魄。   “不必多言,你想要什么,且直说吧。”   “圣躬既然有恙,自当安心静养。即日便下诏移权首辅,荣王摄政监国。另,放还昭祉。”   皇帝苦涩一笑,果然,他所要的终究是这天下。终究是他糊涂,以为自己竟能磨平荣王的性子。他怎么忘了,早年父皇就曾称赞其为当世之英雄。裴启旬就如同草原狼一样,精明,能干,甚至机诡满腹,生生地骗过了他的眼睛。   这么多年,皇帝一直都以为裴启旬只是他的棋子罢了,如今方知,原来棋子竟是他自己。   交锋至此,输赢已定了。裴启绍无力地坐在那里,只觉得荣王的眼神与数月前的城澄有些类似。都是满面笑意,都是谈笑风生,而后逼得他无路可退。   有这么一瞬间,他希望自己没有做过皇帝。这个皇位这样血腥,这样可怕,他累了。他也不知道,自己现在还在强撑着什么!   他没有回答裴启旬好还是不好,而是淡淡地问了一段话,用以掩饰心中的无限焦虑:“你知道,父皇当初为何不传位于你吗?论治国之道,朕不如你,论用兵之道,朕也不如你。先皇却传朕而不传你,你是怨恨在心的吧。”   所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丹陛之上的裴启绍微微有些发抖,好似将全身的力气使出来,尽数用在那三尺高的龙案之上。   他说起七年前,七年之前的旧事荣王的确不知,他只知仇敌热血未凉之际,一纸明黄圣旨压了下来,命他回京奔丧。他星夜赶路,一骑奔赴京城,满城的丧钟都为之哀鸣。   裴启旬只看见,那指点江山的人变成了他的好三弟。他带着残留的血气跪伏在大行皇帝灵前,也跪伏在新帝之前。   其实自那天起,他便从未真真正正服过龙椅之上的皇帝,一如当年他从未怕过敌人的刀戟枪尖。   只是,先帝为何不传位给他?   如今,旧事重提,使裴启旬回忆起千百个日夜之前的场景。那似乎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先皇在他脑海中的身影,竟然已经模糊。   裴启旬记得他由彼时能征善战的一国之君,渐渐渐渐地变成了垂垂老者。在他最后的生命里,裴启旬其实很少与他单独说上几句话。每次见面之后,迎来的就是一道又一道的出征之命,而后是一遍又一遍的凯旋。先帝在位时裴启旬生活的那二十七年,大抵有半数都耗在了马背上。   裴启旬自认有功,并且无过。所以,先皇到底为何不传位与他,他很好奇。“先皇崩逝,本王确实不在身边。至于原因——本王也很想听一听。”   “你忘了一点,先皇是皇帝,可他也是个父亲。你为国尽忠不假,但你终究没有尽孝。而朕做到了你没有做到的事情。”   说话之间,裴启绍指尖轻触腰间佩刀。眼看着裴启旬一步一步走近,皇帝心底再次泛起几丝希望。他不能坐以待毙,即使是死,也要死的有尊严。这不光是为他自己,也是为了大齐的尊严,列祖列宗的尊严。   他屏息凝神,裴启旬也静静聆听。孝吗,他似乎真的没有,如果有那个时间的话,恐怕他也就不必像如今这般,隐忍这么久了。   或许过去是他错了,又或许这一切就是最好的安排。即使七年前他向新皇磕了头,如今他也已经凭着自己的实力一步一步地将他所失去的夺了回来。   所谓的臣服于他来说,不过是用一时的屈辱,换取大齐边疆稳固罢了。他的确有觊觎皇位的野心,但他不能让祖宗的江山在他手中亡覆。先帝驾崩之时,他本可以火速回京,稳定大局。可彼时边疆未稳,尚在开战,主帅临阵撤离,乃是兵家大忌。倘若损失关隘,贼兵则可长驱直入京师。裴启旬不想做亡国之奴,故而没有选择回京夺.权,而是继续这场战斗。战是赢了,但是他也就此沦为一介臣子。   好在,这样的日子从今日起便已结束。庄征早已拟好了圣旨,此时上前见荣王示意,便上前呈上。明黄卷轴轻轻摊开,一排一排的馆阁体依次映入眼帘。从今以后,以皇帝的名义所下的圣旨,大概不多了。天下人所听从的将不再是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而是,荣亲王谕。   裴启旬缓步走上丹陛,三丈,二丈,一丈,三尺……倏忽之间,寒光闪烁,利刃出鞘之声随之落入耳中。   他抬起眸子,但觉凌冽逼近。而持匕首者,正是当今天子。   裴启旬稍一偏转,堪堪避开之后,反手扣住其臂。皇帝的身手不错,与他交手数十回合断然不在话下。只不过如今他拖着病体,硬是要与裴启旬一搏,则是有几分不自量力了。   几个回合之后,裴启旬故意露出个破绽。利刃随即划过他的脸颊,留下一丝血迹。裴启旬立即承力而击之,但听得匕首落地,天子跌坐在地。两名侍卫随即架刀而上,在荣王的示意之下,将裴启绍回在龙椅之上。   裴启旬再次上前,将圣旨铺平放在龙案之上。他用指尖轻触着那道明黄,清声念道:“   “我皇祖肇造丕基,皇考底定宏业,重大之任付于眇躬。故朕以弱冠,以承大统,兢兢业业,唯皇考之遗训是从,励精求治,日理万机。七余有年,孜孜如一日,乃得万姓乐业,天下咸平。然天命不假,竟染时疾,以致躬体欠安,难以续践。特命荣亲王启旬为摄政王,以监朝政,以理国事,代统大军,克定天下。诸王公大臣等事摄政王,当如事朕。同心协力,以图进取。希其敬天尊祖,勤政爱民,使生陶唐虞舜之风。钦哉。”   皇帝没有说话,只是目光呆滞地看着那道并非出自他口的圣旨。随着一声玉玺所发出的沉闷声响,鲜红的皇帝之宝落于那道圣旨之上。 ☆、第78章 成败   第七十八章成败   裴启绍犹然记得,七年之前,殿外也是像这样的雪色。雪花落入禁宫之中,使得缟素的百官与之融为一体。丧钟久而不觉,在极其寒冷的大雪之中,仿佛连声音都被冻住,僵硬而麻痹。   就是在这光华殿里,先帝近侍颁宣遗诏。而后他便下旨,命边疆休戈,荣王归京奔丧。在裴启旬回来之前,他便已然继位为帝。殿下群臣山呼万岁,一切都进行的那么顺利,顺利的让他甚至有些不敢相信。   就如现今他不敢相信,他手中的权力已然消失殆尽一般。   寒风骤起,发出阵阵低鸣,似为败者浅诵低吟,又似为胜者奏响欢歌。裴启绍咳嗽起来,一瞬之间竟仿佛老了十岁。   顺利拿到摄政的圣旨和玉玺之后,裴启旬转过身,缓缓向光华殿外踱去。待到台阶前的玉栏前,他停下脚步,双手背在身后,抵着腰间的黄带玉封。他扬眸看向灰蒙蒙的天空,忽然想起初见城澄的那日,也是这样漫天的大雪。呼啸的狂风之中,他们都没有倒下。   想起城澄,他微牵嘴角。昭祉已经派人去接,城澄看到她时,一定会很高兴。   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府,与她分享胜利的消息。然而还不是时候,宫城内外堆积了这么多尸体,前朝后宫都需要他出面安定。裴启旬闭了闭眼睛,按捺住心底的冲动,之后大步向后宫走去。   慈宁宫外,苏太后早已等在那里。风雪之中,她一动不动,仿佛雕塑。   裴启旬从容开口:“给太后请安。”   太后看着他,面无表情:“乱臣贼子,还敢出现在哀家面前?”   他微微歪头,不解的样子:“太后这是何意?”   太后凛然正色道:“荣王拥兵自重,犯上作乱,无法无天!哀家身为太后,自然容不得你!”   裴启旬听了这话,竟然笑了:“太后先前可不是这么说的?”   “笑话,哀家最近有见过你么!”太后冷笑一声,侧首呵斥近侍,“还不将这乱臣贼子速速拿下?!”   侍卫正要上前,却见荣王抬起手,制止了他们。   太后早已打算好,在荣王逼宫之后,以合作之名将他骗进慈宁宫,而后命人将他拿下,以弑君为命除掉。之后便是安王继位,高枕无忧。   可是让她气愤的是,荣王抬手让侍卫停下,他们竟然真的就一个一个地僵在了那里,这却是让太后始料未及的。   因为这些人,全都是苏家的死士。苏家培养了他们十几年,他们不可能投入荣王麾下。   “怎么回事?”太后深深皱眉,“荣王,你究竟在耍什么花招?!”   “耍花招的人,应当是太后娘娘才对吧,太后怎能恶人先告状呢。”裴启旬颇为惋惜地说:“本王也是不明白,太后既然答应了与本王合作,就好好儿地做你的太后不好么,为何要这么贪心呢?”   “贪心?”太后讽刺地说:“哀家是先帝的皇后,让哀家的儿子继位,顺理成章!不然你以为哀家为何会与你合谋?你掌权还是皇帝掌权,对哀家来说有区别么?”   裴启旬摇摇头:“怎么没有,起码本王还会让你掌管后宫。”   太后冷笑一声,显然不满足于此。“事到如今哀家只是不明白,你怎么会控制得了苏家的人……”   裴启旬微微一笑:“这话太后不当问本王,而是该问珍妃娘娘。”   “临、临水?”太后瞪大了眼睛,满脸的不可置信。“不可能!你休想离间我们苏家!”   裴启旬长叹一声:“本王到底还是高估了太后娘娘。你有爱子之心,珍妃就没有么?”   太后听到这话,全然不顾地上的积雪,毫无形象地跌坐在地:“完了、全完了!临水根本就不是你的对手,她一定是被你们哄骗了!”   裴启旬微妙地一笑,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真是不巧,不仅圣躬有恙,太后娘娘也凤体违和,看来宫中是又有时疾了啊!既然如此,太后娘娘就好好儿在慈宁宫养病,不要出来吹风了吧。”   太后露出慌张的神色:“你想软禁哀家?”   回答她的,是将她从地上拖起来的侍卫。而裴启旬,他没有再回头,而是朝永寿宫走去。   珍妃听了消息,一早便领着三皇子等他。此时听说裴启旬来,立即带了儿子迎了出去。   她轻轻推了推三皇子的肩:“快,给你皇伯行礼。”   三皇子小小年纪,颇有几分桀骜不驯,往日就是在皇帝面前,也是调皮的时候居多,听话的时候为少。但是荣王,却是他所认识的人中唯一叫他敬畏的。或许是因为小孩子都怕鬼,而他又曾上阵杀敌的缘故。在三皇子的心里,荣亲王就是比鬼神还要可怕的存在。   “给皇伯伯请安。”   三皇子端端正正地行礼,荣王却只是瞧了他一眼,淡淡地说:“起来吧。”而后便对珍妃道:“你姑母果然怀有二心。本王看在你的面子上,留她一条命。”   “多谢王爷。”珍妃浅浅一礼,为他出谋划策,“但姑母若留在京中,迟早是个麻烦,不若派人送她去承德养病,起码那边还有十万驻军。”   他本还担心太后留在宫里,会找机会游说珍妃反戈,想把太后送到景和园去。没想到珍妃更绝,干脆把太后打发到承德。看来这个女人,的确很不一般:“依你所言便是。”   珍妃甜甜一笑,脸上全无丈夫和姑母被囚禁的痛苦,反而有一种新生似的喜悦。裴启旬知道,珍妃帮他做了这么多事,他需要给珍妃一点甜头。城澄许诺的太子之位,现在尚且言之过早。倒是凤印,放在太后那里太久,该挪一挪地方了。   “日后本王仍住王府,六宫无主,合该有一位皇后主持大局。”   珍妃希冀地看着他,果然听见裴启旬说:“做了这么久的皇贵妃,也该抬一抬位分了。”   皇贵妃之上,便只有皇后。珍妃会意,欣喜不已:“多谢王爷!”   荣王摇摇头:“谢之一字,本王并不需要。日后尚有许多地方,需要皇后娘娘帮衬。”   “王爷放心,临水定当竭尽全力,助王爷一臂之力。”   裴启旬微一颔首,不耐烦再与她周旋下去。他从永寿宫中出来,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回到王府。今日情况特殊,不方便随时往外头传递消息,城澄一定等得很着急。   尽管他早已做好了万全的准备,但事到临头,他还是不放心。不是担心自己的生死,而是牵挂城澄的安危,害怕他一旦兵败,会连累她丢了性命,所以裴启旬一早就劝城澄先去京郊的别庄避难。能够远离宫闱纷争,归隐山林,一直是城澄生平夙愿,可这回她却坚持不肯走,一定要留在王府等他,与他同生共死。裴启旬实在拗不过她,只得由着她去。   荣亲王府的前身是靖武朝的贤亲王府,占地面积极广。外人只以为此处位置优越,风景绝佳,却不知整座王府最妙的地方,就在于后院一间小小的密室。从外头水进不去,火烧不进来,乃是避险的绝佳之地。据传当年贤亲王被人诬陷谋反,王府被围之时,他就是靠躲在这里侥幸留下一命。   荣王回到府里,触动机关,走进城澄所在的密室。她执意不肯离开,他只能把她安顿在这里。密室里贮存了许多水和食物,她就是呆在这里三天三夜都不会有问题。为了安全起见,密室内没有侍女,只有她一个人。   裴启旬进门时,就见城澄坐在那张小床上,整个人缩成小小一团,看起来柔弱至极。他心生怜惜,禁不住上前紧紧将她抱在怀里。   她懵懂地睁开眼睛,有些茫然地看着他:“你回来啦?”她语气平静,完全没有他所以为的激动,好像今日和往日没有什么不同,他只是出门办差的丈夫,于风雪中归来。   “嗯,我回来了。”直到此时,紧绷了一整天的裴启旬才终于放松下来。不,应该说是他绷在心里长达七年之久的这根弦,终于能够放松些许。   城澄搂着他的脖子,轻轻亲了亲他的脸颊。她刚刚睡醒,鼻息暖烘烘的,让他脸上发痒,却又舍不得躲开。   他不满足于她蜻蜓点水般的亲吻,凑过去要亲她。城澄嫌弃地躲开:“先去洗澡!”   裴启旬这才想起,自己今日虽然未曾亲自动手杀敌,但到底沾了一身的血腥气。此时裴启旬心情大好,也顾不得和城澄闹脾气,把她打横一抱,就往密室外走去。   城澄在他怀里瞪着眼睛说:“你抱我干嘛呀?我自己会走!”   他不假思索地答:“本王怕你跑掉。”   城澄好笑地说:“怎么会呢!”   忽然之间,她的笑容消失殆尽。因为她看到裴启旬那双清潭一般的眼眸里,突然染上浓重的悲伤之色:“城澄,昭祉就要回来了。”   城澄不解:“这是好事呀,难道你不开心?”   荣王沉默少顷,低声道:“本王怕你带着她,一走了之。过去只是暂时失去昭祉,可本王不想她回来后,却失去你们。” ☆、第79章 渐行   第七十九章渐行   风雪之中,城澄长久地沉默。她叹息一声,埋首在他怀中:“对不起。”   她不肯承诺,只是道歉,让裴启旬不由心中一慌。她明明就在他怀中,却好像流沙一般,随时都有可能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俯首亲吻她的鬓发,无限温柔。裴启旬不是不想让她给自己一个肯定的答复,只是不忍心逼她罢了。反正为了将她留在身边,他已经用了七年的功夫,又哪差在这一时呢。   不过让他们很是意外的是,夜幕降临,昭祉仍没有回来。城澄焦急不已,裴启旬好不容易安抚住她,打发了好几拨人去问,最后得到的答复都是,昭祉不肯回来。   “怎么会?”城澄无法相信,“明明年初的时候,她还那么急切地想要回家……莫不是我让她在人前叫我伯母,伤了她的心么?”   “稍安勿躁。”裴启旬按住她的手臂,分析道:“八成是妍嫔那边的问题。”   “殿下所言不错,”庄征道:“妍贵嫔病重,公主为尽孝心,不肯回府。”   城澄意外道:“妍嫔……病重?”她转眸看向裴启旬。   他摇摇头,表示无辜:“不是本王所为。”   她放心地松了口气,据她所知,这次荣王能够这么顺利地攻进皇城,妍嫔青梅竹马的表哥出了很大的力气。虽然他只是个品级不高的门千总,但却拥有掌管一处极为关键的城门的权力。起事之前,荣王以妍嫔为饵,诱他合作。事成之后,荣王若再取妍嫔性命,就显得太不厚道了些。   好在他说此事与他无关,他既然说了,城澄便选择相信。   “昭祉这孩子像你,重情义。”裴启旬看她不说话,还以为城澄在忧心昭祉,如是劝她。   城澄勉强地一笑:“既然如此,明天我进宫,去看看她们吧。”   他有心劝阻:“宫里现在……还不方便进出。”   “我也不行么?”她抬眼看他,一双猫儿一样的杏眼,澄澈如同清泉。   他在这样的眼神中败下阵来:“本王陪你一起去。刀剑无眼,本王怕伤到你。”   她心满意足地笑,窝在他的怀里,像只慵懒的猫儿。   不过,第二天他们还没进宫,一大早便有消息传到王府,说是昭祉马上就来。裴启旬将她带到梧竹幽居,就又出府忙碌,城澄满脸喜色的迎昭祉进屋,昭祉的脸色却是悲喜难辨:“母亲,我回来了。”   因知女儿要回府,城澄一早上就带人准备。其实说起来也没什么需要准备的,荣王府里向来清净,只有她与荣王两个主子。昭祉的房间每日都有人打扫,随时都可以入住。但阖府上下还是把这当成一件大事来办,从门丁到护卫,从丫鬟到厨子,人人皆打起精神,迎接摄政王唯一的女儿回家。   现在她终于归来,仍唤她为母亲,语气却不复昔日亲热。孩子渐渐的大了,在昭祉最黏人的年纪,陪在身边的人却不是她,想来疏离也是应当。早先曾设想过的事情,如今应验后,心里头却还是空落落的疼。城澄强打起精神,温和地笑:“回来就好,就在你原来的屋子住下吧,我都叫人打点好了。”   “不必了。”城澄话音方落,昭祉首先想到的,竟是回绝。   最受皇帝宠爱的小公主,当朝摄政王唯一的女儿,这些足以羡煞旁人的尊贵身份,却是来的不清不楚。一想到昨日妍嫔拖着病体告诉她的那些事情,昭祉就感到心中一阵阵发寒。原来她的所有委屈,所有不幸,竟都是来自她的母亲。   荣王府,这个她曾经日日在皇宫最高处观望的地方,这个她心心念念想要回来的地方,真正见到了,才发现也并没有什么特别。   她并非看不出城澄眼里的失落,只是昭祉等了那么久,盼了那么久都不能回家,在她终于强迫自己承认她的家在储秀宫之后,在她想把以前放不下的都当做是一场梦的时候,当她终于鼓足勇气坦然接受了这些事实的时候,城澄竟说要接她回来。   接她回来的方式就是,囚禁她的养父,毒害她的养母。这究竟是要将她置于何地,将养她多年的父皇母妃置于何地!   昭祉忽觉有些可笑,太多事情,哪怕错过一分一秒也算迟。   “母……妍娘娘一个人在储秀宫,祉儿过夜不归,她会担心。”   她在宫里还有牵挂的人,她想回去陪她。这后半句话,昭祉没忍心说出来。毕竟血浓于水,打断骨头连着筋。   昭祉说完这话,两人一时间忽然无言。为了掩饰尴尬的气氛,城澄仍旧有些僵硬地笑着,指着桌子上天不明便开始准备的茶点,笑吟吟道:“先不说这些,过来坐吧。娘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点心,就一样做了一点儿,你尝尝。”   昭祉闻言扫了一眼摆了满桌的精致糕点,看样子大抵准备了许久。她一时有些语塞,最后还是生硬地拒绝:“祉儿不吃点心,妍娘娘说祉儿正是换牙的时候,甜食吃多了不好。”   渐次海棠开遍,花外行人已远。此时此刻,城澄脑中忽然映出这句诗来,心里明明难过至极,却漾出一抹好似发自内心的笑意。   没什么的,没什么大不了的,她告诉自己。就算她熬红眼睛为昭祉做了点心,她一口不吃,城澄也还是笑着说:“不想吃,那就搁着吧。”   她现在长大了,口齿也伶俐得很,不像年初在宮宴上见面的那一次,言语间还含着稚气。但她倒宁愿昭祉说话仍旧奶声奶气,含糊一些,也好过叫她清楚明白,自己在她心里究竟是个什么位置。可惜呀,看裴启绍和裴启旬便知,皇家的孩子总是要比旁人早些懂事,现在的昭祉已经是一个小小的大人了,有了自己的是非观。   看她口中一口一个妍贵嫔,城澄就知道现在她这个生母在昭祉的心里,还不如一个用她的安危做要挟,和她谈条件的女人重要。可是她又该说什么好呢?亲疏已定,这个时候告诉她真相,她只会以为城澄诬陷虞氏,破坏她们养母女之间的感情。她还能说什么?只当我自食其果,罪有应得,活该受这现世的折磨。   自元烨染病离京之后,城澄日日惦念着接回女儿,然而荣王为她为昭祉殚精竭虑,却未料得昭祉的心思已经不在他们这个家。城澄心中暗想,裴启旬已帮她太多,这回无论如何,都要靠她自己。   她好像没听出昭祉话里话外的意思,仍旧温柔若水般曼声道:“妍嫔那里,你放心,娘已经叫人知会过宫里面。再说啦,在你亲生母亲这里,她有什么可不放心的?”   妍嫔进宫多年,也无生养,近两年又是定妃与宁妃等人频入彤史,她若不巴紧了城澄的女儿,还有什么生存的砝码?也许长夜漫漫,做伴人也有了点儿情感,但怎比的上这寂寞深院里,她的柔肠百转,肝肠寸断。   可这些,昭祉统统不明白。她看着城澄,一字一顿地说:“是我不放心。”   城澄并没有顺着她的意思答应下来,反而每一步都替她谋划的好生周全。若是不明真相,昭祉或许还会感动不已。可是在知道城澄和荣王唯一的儿子已经夭折了之后,昭祉不免觉得讽刺。   弟弟还在的那些年,她常听人说起荣亲王与王妃如何伉俪情深,一家人如何和睦安乐的美谈。凡此种种,都与她无关,仿佛她就是个局外人,不属于这个家,还一厢情愿地在宫里排斥养父和养母,作着毫无意义又十分可笑的反抗。   她累了,既然荣王府不要她,她就在皇宫里既来则安。可现在,弟弟走了,城澄长日寂寞,就想起了宫中还有一个她,要接她回来了。至于她愿不愿意,他们一句都未曾问过。也许,她只是一个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人,如何作想,他们并不在意吧。   “若非弟弟早夭,您永远都不会想到要把我接回来,是不是?”   昭祉头脑发热地脱口而出,下一瞬心里就满是后悔。纵然父母对不住她在先,她也不该提及城澄最伤心处。就算昭祉与这个弟弟不亲,他却是城澄的亲生骨肉。可说出去的话就如同泼出去的水,既然没有收回的余地,也只好打定主意,硬着头皮顺着说下去,“您太自私了。”   昭祉说她不放心她,城澄的笑容僵在嘴角,却还能勉强维持。直至她提起元烨,城澄的笑容终于支离破碎,消失殆尽。   这几年,她不提,荣王不提,王府里的任何一个人都不敢提起小世子。如今这世上怕是也只有她,能这般直接而准确地戳中她的痛处,刺痛她的心。 ☆、第80章 和解   第八十章和解   城澄自知对不起女儿,没有给她一个安乐无忧的童年,但她又何尝照顾好了儿子。怀着元烨时,因皇帝与妍嫔夺女之故,心中烦闷,远走甘肃,结果困于深山,好生折腾一番,致使他先天不足。   后来,他就走了,走得那样决绝,没有留给她补偿和挽救的时间。那段时间实在太过难熬,所以现在城澄心里头只觉得,只要孩子活着,怎样对她都好。   “当然不是……”   即使城澄努力克制,说出这几个字时,还是不禁有几分颤抖。她也知道,这句辩解显得太过苍白无力。怨念若已根种,又岂是三言两语可以解释清楚?她想了想,站起来说:“来,娘送你些东西。”   在昭祉还没出生之前,城澄就开始为她缝制小衣服和小鞋子,因为不知道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东西都做了两份儿,后来男孩子用的都给了元烨。昭祉被抱进宫时什么也没带,东西自然就留下了。后来想她想的厉害,这习惯就保留了下来,刚出月子就继续做衣服,缝手帕……除了离京的日子里,从未停歇,如今已积攒了三大箱。   她只叫忍冬开了最近还在用的那一个箱子,从中挑出件以昭祉现在的身量能穿的衣服,比了比,觉得大小正合适,便欢喜又落寞地说:“娘不是个好母亲,不知道你喜欢什么颜色,爱用什么样的花样子,所以……”她低眸看了那些东西一眼,压抑着情绪,低声颤抖着说:“从你出生,到如今,娘从来都没有……没有忘记过你。”   昭祉本是不情不愿地跟着她过去,活这么久,宫里价值连城的新鲜玩意儿见得多了,她对那些个金银珠玉并不上心。自然,城澄要送她什么,昭祉也并不感到期待。直到城澄让人打开了那个箱子,她瞧见里面层层叠叠地摞着各色各式的衣裳,仿佛能清晰地感受到多少个不眠夜里,城澄的一针一线,都缝在她的心上。   昭祉用颤抖着的手接过她手中的那件,怔了半晌,扑进城澄怀中,眼泪终于簌簌地落下来:“娘亲……”她骄傲又脆弱,和城澄年轻的时候一模一样。   自学会了写字后,昭祉每月都给她写一封信,可她记着城澄的话,不敢让人送出宫去,生怕招人闲话。于是她常常一个人读上许多遍,然后小心翼翼地封好。后来她过得越来越好,越来越习惯宫中的生活,信中的故事也越来越少。   妍嫔告诉她真相的那一日,她用一把火将尘封的信件化作灰烬,一滴泪也没有掉。可昭祉现在才明白,有些人,是永远都无法忘记的,即使城澄在她成长之初就已离开,她却要终其一生来遗忘,或选择与她重逢,重归于好。“是祉儿不好,我以为,您真的不要我了。”   昭祉到底是个懂事的孩子,城澄原以为母女之间还要这般僵持许久,不想她却扑进自己怀中哭了起来。城澄顺势抱住她,在她背上轻柔地拍了拍,只这一瞬,突然觉得自己老了,孩子都大了。想当年,她还为这个孩子的到来而恐慌,而后悔。谁又能想到如今,她却是她珍爱的宝贝。一时之间,城澄也有些泪意上涌,但到底是强忍住了,含泪带笑:“不怪你,娘知道,你最是不易……这些年把你夹在皇宫和荣王府中间,让你为难了。”   人都喜欢自己最熟悉的地方,如果她想回宫住,也不是不可以,只是妍嫔那地方,她实在是放心不下。慈宁宫,永寿宫,也都不行。这件事情,早晚都得提,拖着不如趁早:“你也知道,皇上现在身体不好。你父王同他说过,他也同意让你回家了。你……你是怎么想的?”   孩子心里头有自己的主意,就算是为人父母者,也不能轻易替他们做决定。昭祉现在是想和养父母住在一起,还是回到几乎陌生的生身父母身边,城澄也没有把握。毕竟,养恩大于生恩,妍嫔或许凉薄些许,但皇帝对她,也算有几分情义。   昭祉心中自然有她的想法,如今荣王尊为摄政王,城澄荣极诰命夫人,可她养母尚在宫中,在她口中的那个金笼子里。更何况,她已是病入膏肓,没了父皇可以依靠,若她再无声无息地离开,妍嫔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思及此处,昭祉心里竟是一阵抽痛。倏忽间她又觉得,自己不该考虑这些,她厌倦了寄人篱下、无家可归的日子。可她并不理解,为什么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选择,总是很难两全。   “祉儿想回家。”之前的一步步,都是别人替她选的,昭祉习惯了感恩戴德,或是恨之入骨,把每一步或悲或喜的路都归于别人的一念之间。忽而要让她自己来做决断,反倒不大习惯。她小声抽泣着,没有形象,顾不得尊严,胡乱地抹了把泪,不知如何开口,却不得不开口。“其实,父皇和妍娘娘待祉儿很好……皇宫和王府,都是祉儿的家。”   面对这样的女儿,城澄没办法指责她为什么出尔反尔,为什么在这个时候又变了卦。她还是个孩子,过早地经历了这么多波折,是她的不幸,城澄不能再雪上加霜。只是孩子这样想她可以理解,却是难以接受。毕竟妍嫔一颦一笑,字字珠玑仿佛昨日的噩梦,时不时的在她眼前清晰地浮现——妍嫔怨念于她,又如何能够善待她的女儿?   很多时候,善与恶是很难分个清明的。   “你还小……所以不够理解,在利益面前,亲兄弟真父子尚且可以反目,更何况养母女?”   她现在是公主,这层尊贵是旁的宗室之女所没有的,对她将来自是有好处。况且皇宫是她熟悉的地方,城澄也并非一定要她回府住,只要她们母女可以自由见面、不再看人眼色即可。左右她们还有一辈子的时间,可以用来慢慢熟悉彼此。只是有些话,她不得不说,有些人,她不得不防。   “皇宫你可以回去,但是妍嫔,你要小心。不瞒你说,你今日能够得以顺利回王府,你父王他费了好大的力气。如今皇权旁落,妍嫔身为皇帝的妃子,定然不会甘心。我和你父王会想派人保护你,你也要答应娘亲,一定要保护好自己,明白吗?”   她为女儿而伤心而担忧,促使荣王提早发起了这场血流成河的宫变,心中已是对他有愧,实在是不想再经历一次这样的惊心动魄。只希望昭祉是个通透的孩子,能辨别亲疏与忠奸。   只是可惜,很多地方,她终究是不像城澄的。拜“伟大的延祚皇帝”所赐,城澄一生最想逃离的地方,成了她女儿心中的另一个家。   城澄所言一字一句尽入了昭祉的耳,然而她一时间却参不透其中寓意。若真如城澄所言,在她方入宫之时,多少双眼睛盯着,妍嫔仍我行我素地对昭祉视若无睹。后来,她和妍嫔的关系一再缓和,若说最初是想利用彼此排遣寂寞,倒无可厚非,但若说是利益驱使,昭祉实在不信,也捉摸不透。她只知道,无论是亲近还是生疏,人做不到的,时间都能做到。然而她并不是一个善于遗忘的人,是故造就了今天这样的局面,跋前疐后,动辄得咎。   至于皇权旁落,不过是因为父皇圣体欠安,待将养一段时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奉旨摄政,是父皇对荣府的信任,昭祉却不知道,城澄何以这样小心翼翼、千叮万嘱。兴许是城澄并不了解妍嫔,其实她并没有存什么坏心思,否则也不会把最好的都留给昭祉,还给她讲她和表哥的故事。妍嫔信任她,她又怎么能猜忌养母呢。但这些话,昭祉知道城澄肯定不爱听,于是瘪瘪嘴,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祉儿知道,娘亲放心,没有人可以欺负到我的。”   都说儿女是一生的债,可不就是如此,她虽满口答应下来,但仍是一副懵懵懂懂的样子,实在教人放心不下。能说的,城澄都已经说过,再往深了讲,对她亦并无好处。她轻叹一声,颔首道:“你心中有数便好。”   昭祉在宫中长大,城澄也并不指望三言两语就能叫她尽信于自己,能听进一分,姑且算做一分罢,到底还是要她与荣王多多操心。有如今这样的结果也是好的,起码昭祉可以正大光明地叫她娘亲,不必再遮遮掩掩了。   把昭祉送回宫后,城澄把下人都打发出去,枯坐在窗前发呆。天很冷,她却吹着寒风,试图让自己清醒一些,却又害怕自己会清醒。   直到一个高大的身影陡然间出现在自己面前,城澄惊呼一声,拍着胸口白了对方一眼:“你怎么突然出现在这里呀!吓死我了。”   他肃着一张脸看她,一言不合就开始脱衣服。   “你、你干嘛?”城澄惊讶地看着他。   只见裴启旬解下身上大氅,在她还没有回过神的时候,只觉天地间漆黑一片,失去了所有的颜色。他竟把大氅罩在她的身上,连着头顶一起,不留一丝缝隙。   “呀!”她一跺脚,正要将身上厚重的大氅扒拉下来,身上忽然一紧。裴启旬不知何时已经进了屋,不仅关上窗子,还将她抱得死紧。她心里暖作一团,嘴上却胡乱叫道:“摄政王杀妻啦!”   “胡说什么!”他笑骂一句,将她冻得雪白的小脸儿露出来,身子余下的部分仍包裹得严严实实。“怎么这样不听话,你这身子,也好吹这么久的冷风?”   自打生下元烨,城澄身子就受了些亏损,一直不得受孕。加上忧思过虑,实在叫人担忧。   城澄也不顶撞他,只是温顺地在他胸前蹭了蹭。裴启旬瞬间一点儿脾气都没有了。他让人捧了暖炉来,将她塞到被子里包好。自己换了身衣服,才又回来问她:“昭祉……还是回宫了?你舍得?”   “不舍得,也没有办法。她本就与我们不亲,若是强留在王府,只怕反倒留下心结。反正,只要妍嫔是真的病重,她在宫里也就不会待多久了。”   “也好,现在宫中尽为我们所掌控,也不必担心祉儿会受委屈。你想入宫,也不必额外请旨,径自进宫便是。”   城澄应了一声,忽然沉吟起来,显然另有心事。裴启旬似是察觉出她心中所想,含笑开口:“你是想问烨儿?放心,我已经叫人接他回来。”   “真的?”城澄惊喜不已,原以为裴启旬还要再想办法骗她,却没想到儿子真的还能回来!   他缓缓点头,眉目温柔:“这下可是放心了?”   “嗯!”她扑进他怀里,紧紧抱住他的腰,只觉从未如此的幸福。   一室烛光里,他抚摸着她如瀑般的长发,只愿时光就此停驻,永不分离。 ☆、第81章 同归   第八十一章同归   转眼半月过去,金瓯尚在,只不过已然易主。三层高台之上,荣王一身戎装。许久不曾披甲上阵,如今望着校阅场上的兵勇,荣王不可自制地又想起半月前风云突变的那一日。虎符相扣,大军出动,自京郊三十里出,但见旌旗蔽日,快马生烟。上有纛旗,且书“从王于师,清君之侧”。   如今皇帝身侧,是当真叫他清了个干干净净。包括那个一直效忠于皇帝的老四,裴启旬上位之后,第一个除掉的人就是他。   这件事情,还让城澄难受了好几天。她没和他闹脾气,只是自顾叹气,却让裴启旬比和她大吵一架还要难受。城澄是懂他的,老四不除,无异于养虎为患,这个时候不当有什么妇人之仁。可就算不责怪裴启旬,城澄也还是觉得自己对不起云舒。   裴启旬反复告诉她,这不是城澄的错,可她哪里听得进去。趁着儿子还没回京,城澄便收拾好了行装,打算去河北西陵祭拜云舒。   “你明知她并没有死,只是远走江南,又何来祭拜一说呢。”他仍旧不放心让她一个人出京,可眼下他刚刚掌控局势,断然不能离京。   “可她不会再回来。”   是的,这么多年过去,城澄终于死心。她知道,云舒不会再回来了。所以她要去祭拜云舒的衣冠冢,哪怕只是求一个心安呢。   裴启旬知道自己拦不住她,只得由她去了。这一回仍旧是子石和子松二人护送,不同的是还加了一个庄征和一个解忧,另有暗卫无数。城澄不耐烦这么多人跟着,但也知道自己如今身份特殊,未免给裴启旬惹来麻烦,她只能乖乖答应了他的这些要求。   她一路跋山涉水,走走停停,用了小半个月光景才到河北。出发前的几日,她和荣王做主,给解忧了庄征赐了婚。她体恤他们小两口新婚燕尔,就叫他们单独呆在一处。   她一个人坐在马车里发呆,总是不由自主地回想起她和云舒去甘肃那次。只不过,这回只剩她一人,而云舒,正在那冰冷的皇陵里头等着她。   云舒的墓是什么样子,城澄很早便有几分好奇。她们都是宗亲王妃,大抵她的墓将来也是这般。   结果等真正见着了,城澄心里头又觉得有种说不出的怪异。她的云舒,当真藏在这一块小小的一方天地里了吗?   皇帝念旧情,对傅家的人向来不薄,又因老四忠君侍主的缘故,给云舒追封了个六品夫人。只可惜无论是曾经显赫一时的傅家,还是与荣王相抗衡的奕王,都已经永久地退出了延祚朝的舞台。曾经被其压了那么多年都抬不起头的苏家,现在已经是大齐数一数二的世家。   “云舒呀云舒,这些会是你想见到的吗?我曾答应过你,若有万一,会助你保你全家,可我终究食言了。你会怪我吗?”   此次皇陵一行,不似以往出游,皆有知己好友相伴。城澄一路独行,已许久未开口说话,声音竟是从未有过的嘶哑。城澄一时怔忪,半晌方摇摇头道:“问了你也不会回答我。就是回答我,也定然不会是我想要的答案。你的丈夫,纵使背叛于你,到底是你挚爱之人,我间接害死了他,你又岂会不怪我?”   城澄一边说着话,一边拿出准备好的酒菜祭品,慢慢地摆上。“但就算你怪我,我也还是会走上这条路。我有多怨他恨他,你知道——而老四,又偏偏护着他。”   她微微别过头,有些愧对云舒,但亦十分无奈。世人皆苦,走了倒是一种解脱。此时当真羡慕云舒的勇气,可惜她还放不下很多人,很多事,做不到像云舒那般决绝。   天渐渐的黑了,一坛酒也见了底。城澄的脑袋昏昏沉沉的,不说行走,就连思考都十分困难。她趴在云舒墓前,低声喃喃:“你说——你要与他合葬吗?告诉我。”   生则同穴,死则同眠,这样的誓言很多恋人都曾有过,但是最终如何,故事不落幕,曲终未散场,又有何人知晓呢。   城澄不知不觉中昏睡过去,直至被人抱回马车,返回京中。   路上,趁庄征在和解忧说话,没有注意到他们,子石忍不住问子松:“你总看我做什么?”   “我……”   子石微微皱眉:“男子汉大丈夫,吞吞吐吐的像什么样子!”   子松叹了口气,低声道:“殿下那样宝贝王妃,在甘肃时是情况特殊,你背了王妃也就罢了,如今你又抱了王妃……这回庄大人可都看到了,我怕回京之后,殿下会为难你。”   子石一怔,下意识地回头去看马车那边,薄唇微抿,神色坚毅:“我只是做了应该做的事情。王妃醉了,难道能任她在陵墓里睡一晚不成?”   “不是还有个侍女么,让她叫醒王妃,岂不是更加妥当?你要知道,如今咱们殿下身份不同,王妃身为王爷的正妻,将来很有可能就是……就是皇后……”   “我看未必。”子石摇摇头,“她不是应当养在笼中的金丝雀,这几年已经够辛苦的了。”   子松闻言,眉头皱得更深:“你……”   “我怎么了?不过实话实说罢了。王妃如今,无非放不下公主和世子。一个女人,被孩子捆住了一生,也是可怜。”   马车之中,城澄静静听着他们的对话,心中说不清是什么感受。她和云舒一样,都有一子一女,可她们不同的是,云舒拿得起放不下,可她做不到,只能这么煎熬地活着。和裴启旬在一起,开心的时候当然有,只是他们要走的路终归不同。如果有一天皇帝驾崩,荣王继位,那么适合他、能够与他比肩的,应当是一位真正的大家闺秀。而不是像她这般,出身微贱,放浪形骸的女子。   让她进宫,无论是做皇后还是做妃子,都和杀了她没什么两样。她不能进宫,这一点错不在她,也不在裴启旬,只是归根结底,他们两个根本就不适合。   这是一个死结。城澄无法思考,在撕裂般的头痛之中昏睡过去。   春寒开动,破冰而涌。四九城的天,已然是带着些许和煦的春风。裴启旬阖上奏报,向窗外瞥上一眼。荣王府的正院,三面环水,一面连山。犹然记得冬天的时候,冰层厚得可以在上头行人,城澄像个小孩子一样坐在冰面上,叫侍女拉着她滑冰。后来他看不下去,还特意给她做了一套滑冰的器械,只是她玩了几天便腻了,将他的心意丢到一边。   寂静,死一般的寂静。她不在府中,似乎从没人打破过,也不敢有人打破这寂静。裴启旬突然有些倦了,他到书房门口,想起第一次以荣王的身份与城澄相见,也是在这里,在这间书房之内。如今一晃多年,她可还记得头一遭来此的境遇?他是终生难以忘记的,那般*蚀骨的相遇,犹如金风玉露一相逢,胜却人间无数。   冰面之下,是游动的锦鲤,与天地不为一色,隐隐流露几许生机。可他心里还是空落落的,只有回去,将自己再次投身于政务之中。   他用只属于皇帝的朱笔批下折子,最近较为要紧的,大多都是军中奏报。至于百姓民生,厘定钱粮,拨款赈灾,裴启旬亦是每一件都亲力亲为,勤勤恳恳,丝毫不亚于昔日的皇帝。   皇帝不好做,他直至今日方才明白个中滋味。好在他还不在其位,无需应付后宫。但这样的日子不知还能持续多久,这才几天,就陆陆续续有朝中重臣欲往他府中塞人,甚至有人愿意把女儿送给他做妾室,连侧妃的位置都不要。   他当然拒绝,就算没有别的女人,他都担心城澄会随时离开,但凡有新人入府,裴启旬不敢想城澄会怎样。他只知道,她绝不会卑微地祈求他的爱怜,她会决绝地离开她,一如当年的卓文君,一如当年的孟城澄。   城澄回来的时机很巧,正好是元烨抵京的前一天。她兴奋不已地挂在他身上,全然忘记了他是大权在握、杀伐决断的摄政王。此时此刻,他只是她的男人,她孩子的父亲。   他那样想念她,恨不得将她揉进身体一般,走在哪里都抱着搂着。城澄就当真一整天都没怎么沾地,他在看书,她就和他一起念,他在批奏折,她就帮他提参考意见,尽管她的想法总是叫他啼笑皆非。两个人腻在一起,时间过得飞快。到了就寝的时候,她趴在他胸前低声说:“一转眼,烨儿都走了三年多了。他离京的时候,才刚刚会喊我娘亲,隔了这么久,不会像祉儿那样,不肯认我了吧……”   他摸摸她的头,安抚道:“怎么会呢,你那样宠他,他不会不记得。” ☆、第82章 立后   第八十二章立后   城澄等了那么久,盼了那么久,元烨终于回来了。   她的心肝,她的宝贝,她最牵挂的人,一个是昭祉,一个就是元烨。以前昭祉虽然在宫中,但每逢年节还能相见。可元烨一走就是三年多,期间杳无音信,让城澄无数次怀疑他是不是已经死了。直到此时此刻,她的儿子好端端的出现在她面前。尽管元烨的脸色看起来仍有几分苍白,但他的命无疑是保住了。   见了元烨,城澄自是惊喜不已。她先是把儿子搂入怀中,再是全身上下检查了一番,确认元烨只是留了几处小小的伤疤,别的什么毛病都没有之后,这才终于放下心来。   小小的人儿,才不过五周岁,就已经一副大人的模样,端着架子和她说:“娘亲不必担心,儿子已经没事了,只要——只要父王不逼着儿子读书。”   城澄满脸问号地看向一旁的裴启旬:“你逼着他读书了?什么时候?”   裴启旬还没回答,就听元烨告状似的说:“儿子还没回京,一车书卷就送到了洛阳。这一路上,父王都让人看着我读书。那些书上的字可小了,马车又颠簸,儿子看吐了好几回。”   城澄一听就怒了,气呼呼地对裴启旬说:“你这是做什么,烨儿还这么小,身子又不好,你怎么忍心这么这么他呢!”   “我这是为了他好。本王像他这么大的时候,都已经能背书了。他现在连大字都不识,回京之后岂不是要被人笑话?”   元烨可怜巴巴地躲在城澄身后,拉了拉她的裙角:“娘,我认识大字的……”   城澄护住他,对荣王说:“阿旬,你不能拿他和你比啊……你别忘了,烨儿的身体里留着一半我的血。”   裴启旬默然无语,好半晌才无奈道:“有你这么损自己的么?”   “这孩子八成像我,没那个读书的脑子。他既然不喜欢,你就别太勉强他了,反正咱们的儿子又不用考科举,差不多就得了。”   裴启旬真是气不打一处来,但又不好当众发作,只得忍气吞声:“罢了,元烨刚回来,这件事我们容后再议。”   城澄点头说好,这才悄然平息了一场风波。   但现在,这只是一个开始。城澄没有说错,元烨的确像她,不仅不爱看书,而且调皮捣蛋,比她小时候更甚。他不仅对下人动辄打骂,还仗着摄政王独子的身份,在宗室子弟里称王称霸。元烨回京不过三个月,他的名头就在京城里头响当当的了。包括皇帝的几个皇子在内,京中没有人不害怕这个小霸王。   在这之中,要数三皇子对其最为忌惮。本来珍妃以为荣王无后,便可扶自己的儿子做太子,谁知荣王世子竟然死而复生。这对他们母子来说,显然不是什么好消息。   三皇子年纪虽小,但已胸怀鸿鹄之志,打定了主意将来要像荣王一样掌控这天下,做这锦绣山河的主人。却没想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还是个嚣张跋扈的程咬金。三皇子越想越不服气,经常跟元烨在上书房打擂台。珍妃心里也不情愿,但每每都会劝儿子忍耐。   可让她没想到的是,三皇子因为此事精神恍惚,竟然不小心坠落湖中。等到被人捞上来的时候,三皇子已经没气儿了。   珍妃自然悲痛不已,不吃不喝地守了三皇子的尸体三个月。更让人没有想到的是,直到三皇子死了,才有人发现三皇子原来竟是女儿身。   这当中究竟是怎么回事,无需多想也能明白。自然是珍妃生不出儿子,又有想要做太后的野心,便编制出这样一个天大的谎言。现在这个谎言被捅到裴启旬这里,他破天荒地犯起了犹豫。   若是以前的他,定会毫不犹豫地借机除掉珍妃,反正现在的珍妃已经帮他稳定过局势,没有太多的利用价值。可三皇子这个孩子,他也还算喜欢,而三皇子也算是因为元烨而死,裴启旬不想做得太绝。   既然没有把珍妃赶尽杀绝的打算,那么他就需要再和珍妃谈判。   此时的珍妃,显然还没有从丧子或者说丧女之痛中恢复过来。她冷眼看着荣王,凉凉地说:“王爷是来杀我的么?”   他摇摇头,道:“家丑不宜外扬,三皇子的事情,本王可以帮你压下来。”   珍妃苦笑一声:“您以为这样,我就不会怪您的出尔反尔了,是么?”   荣王微微眯了眯眼睛:“出尔反尔?除了皇后之位,本王可曾答应过你什么?”   “孟城澄分明暗示过我,你们的儿子已经死了,王爷会帮我的儿子坐上皇位!”   荣王听了,不由冷笑一声:“责怪我们不守承诺之前,是不是应该先反思一下自己的行径呢?元策这孩子不错,她不在了,本王也感到可惜。只是她终究是女儿身,而这件事情,你从头到尾都没有告诉过本王和城澄。”   “我若是告诉了你们,我手中还有什么筹码……”珍妃抬起眼睛,幽幽地看着荣王,“您说说看,我还有什么利用价值,叫王爷留着么?”   “现在还不是告诉你的时候。”荣王沉声道:“只是,不要再想着耍什么花招。本王答应过给你的,就一定会给。”   “那临水在此,就先谢过王爷了。”   延祚八年十一月,一道圣旨诏告天下,珍皇贵妃苏氏,协辅中闺,温惠宅心,端良著德。凛芳规于图史、夙夜维勤。表懿范于珩璜、言容有度。今兹仰遵慈谕、命以册宝、立为皇后,正位中宫。   这是苏临水嫁给皇帝的第十个年头。   瑞雪初霁,苏临水眉画远黛,熏貂为冠,承以金凤,大红凤袍加身,由宫女扶着,一步步拾级而上,至皇帝身前,跪于蒲团之上,聆太监宣旨。   从睿王府到永寿宫,从永寿宫到皇后所居的昭元殿,一路上,没有夙愿中的鸾凤和鸣,唯有在互相亏欠中看年华寸寸老去,让人既难堪又不甘。   皇帝的身边总是有红颜知己相伴,没有了爱得轰轰烈烈的孟城澄,还会有妩媚多姿的湘妃唱歌给他听,没有了湘妃,还会有他信任倚重的傅云归,没有了良妃,他还有擅长歌舞的妍嫔……   九重宫阙,像是一个无底的深渊,岁月漫长,没有人知道何时是个尽头,却又都咬着牙坚持着,意图成为最后的赢家。不可悲么!   此时她眼前立着的,是大齐朝的皇帝,她名正言顺的夫君。数日不见,裴启绍看起来更加憔悴,颓唐又落魄的模样,让她又心疼又得意。而自今日始,纵然皇帝再恨再不甘再不愿,普天之下也唯有她一人能与他并肩。   苏临水双手接金册金印,朗声道:“苏氏接旨,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礼成之后,她立于皇帝身侧,与他共受朝拜。有几缕阳光反射在琉璃瓦上,分外灼目。恍然间让她回到刚刚嫁给裴启绍的那个夏天,像是一个很长很长的梦,而这个梦从一开始,就充满着她最是无用的深情。   夜凉如水,风过无痕。   苏临水第一次嫁给皇帝时,还是在少不更事的年纪。那时她身着的虽然不是明艳的正红,心绪却不似此刻的仓皇紊乱。她幻想着这世上真的会有那样一个人,心甘情愿地护她一世周全。后来她才发现,他的心里装的下如画江山,装的下天下苍生,却容不下一个苏家的女儿。   帝后大婚,又是一个洞房之夜。苏临水着一身大红华服,头顶喜帕端坐于榻,透过盖头还可以模糊地看到室内的红烛斑驳,隐约听见有脚步声由远及近。   皇帝这一日也很疲倦,不过卯时二刻,便在内务大臣的催促下起身穿戴,之后便是迎亲、祭告祖庙,午门中门大开,四围的广场庭院之处皆是布下了筵席。   裴启绍神情恍惚地听着钟琴齐鸣,丹陛大奏,歌颂这大齐的百姓乐业,八方来贺。他已不知道,自己是多久不曾踏出午门了。   又是一个银装素裹的宫禁,又是一个铺天盖地的殷红,只不过彼时充斥宫廷的是血腥,现在吹捧的却是喜乐。   是夜渐深,好似吞噬了天下,阒然无声。他走进昭元殿,走进皇后的寝宫,兴许是喝了些酒,他的步子微微有些虚浮。看着那个熟悉的身影,裴启绍打心眼里觉得这皇帝当得憋屈!   他转过身,将头上的朝冠随手丢在桌子上,瞧着满桌的寓意吉祥的丰富菜色,并无多大兴味,只是寒声问道:“如今你可是满意了?”   关门的吱呀声过后,他不掀盖头,在苏临水的意料之中。她没有委屈,也没有难堪。不见也好,本就是心照不宣的貌合神离,再故作旧时的坦诚相对,反倒显得刻意而荒唐。   圣体欠安,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也正是借着这个契机,她自作主张地同荣王府达成了交易,促成今日她喜闻乐见的局面。   事到如今,她并不后悔,毕竟她毕生所求,也不过是这册后的一旨诏书。至于皇帝的真心,她早就放弃了,毕竟他可以爱这后宫的所有人,唯独不可以爱她。时至今日,她诚然得到了她想要的一切,却也失去了她最珍视的一切。   隔着一层喜帕,苏临水看不见他的脸,说起话来,也莫名多了几分底气:“若无您的垂青,何来的今日的苏家,又何来今日的苏临水?我是满意了,可惜太迟了。我所遭受的一切苦难,都是拜您所赐。如今我只愿圣体常健,等您用余生的生不如死,慢慢来还。” ☆、第83章 帝后   第八十三章帝后   皇帝冷笑着听着苏临水的话,没有反驳。说来也是笑话,她说的没错,荣王也好苏家也罢,他们拥有的都是他亲手给的。养虎为患,不过如是。   他没由来地笑了几声,随后用喜秤挑起苏临水头上的金凤盖头,随手丢在地上,踩在脚底。“好一个算盘,好一副棋局,后宫委屈了你,这皇位该由你来坐,苏临水!”   室内弥漫着沉水香的香气,喜帕应声落地,他的眉眼落入苏临水眸中,一如当年。   当年啊,就是这副面孔,夺去了她的心魂。为了他,她不惜起过与苏家背道而驰的念头,他却毫不领情。此际她也不再念什么旧情,凉凉地讽他:“皇上谬赞了,我可没有权倾朝野、纵横捭阖的本事。自然,您也没有。”   裴启绍忽然想起两年前在乾元殿里,他也是如此愤怒地看着她。然而那个时候,他还可以将手中的茶盏扔过去,一句话就将她贬为小小的贵人。倘若他那时能够再心狠一点,除掉这个女人,或许就不会有她和荣王后来的沆瀣一气。一念之差,害得他的天下生生败在女人的手里。   裴启绍指尖轻勾其下颌,细细打量着她。女子好颜色,必祸国而殃民。孟城澄如此,苏临水亦如是。“好鲜艳的喜袍,可是这些都是由将士们的鲜血染成的!”   苏临水微微一笑:“妾身临阵盘算的阴谋与背叛,哪里及得上您对我自始至终的无情无义。摄政王有意□□,与其说是我的机会,不如说是您的报应。”   让她坐拥中宫皇后的位置,是裴启绍一生当中抹不去的败笔,又何尝不是苏临水充满悲情的结局。可这份让阖宫女子都艳羡的殊荣既然给了她,她自不能辜负了去,合该稳稳地握在手中。毕竟,皇帝翻云覆雨的日子已经结束了,而她一手遮天的时代,才刚刚开始。   “当初把妾身送入冷宫,您虽狠心,却未能决绝。夫妻同心,您做不到的,妾身帮您。至于您的将士——您应知晓,妾身能捱到今日,双手本就沾满了血。您博爱到珍惜每一个将士的生命,却因着疑心不肯给枕边人留一条活路。那他们的生死,与我又有何干?我只是一个女人罢了,九泉之下,无颜面见列祖列宗、也无颜面见死去将士的是您,不是我。”   “你说够了没有?”   苏临水不理他:“若摄政王起兵是蓄谋已久,我也只能算是临阵倒戈,杯水车薪的推波助澜而已。今时今日的一切,都是您自个儿一手促成的,怎能怪到临水头上?若是搁在十年前,我自然会矢志不渝地陪着您,可时至今日,我一个人好好活着就够了。”   她定定地望着他,眼里是笑,不紧不慢地说:“摄政王雄才大略,妾身所为,恰能让事情少费些周折,让您爱之如子的将士少牺牲几个。您非但不领情,反倒妄加怪罪,妾身实在惶恐。”   落魄,是皇帝此际唯一剩下的东西。拜他的兄长所赐,拜他的……皇后所赐。还有什么办法,此时他已沦为刀俎之下的鱼肉,只能任人宰割。若非他们想利用皇帝的名义给其摄政、立后之名,皇帝恐怕早已曝尸荒野。   裴启绍看着面前的姣好面庞,心底油然而生一股厌弃之情。古往今来,可有如他一般窝囊的虚位之君?!“惶恐,你怎会惶恐!只不过你也别太得意,朕若死于非命,也一定带着你这个皇后一起下地狱!”   搁以前,苏临水这些大逆不道的话足矣杖毙,然而现在,皇帝没有这么大本事了。这个天下依旧姓裴,但是已经不属于他。他连乾元门之外都出不去,何谈一统河山呢。   但是即使走到末路,要她的命,他还总归是有些法子的。只见裴启绍将藏在袖中的茶盏碎瓷抵在她纤细的脖子上,只要稍稍用点力便可见血。皇帝唇角流露出一丝凉薄的笑。他似乎又重新掌回生杀大权,一个人的生杀大权。可他一个上天之子,万乘之尊,竟会沦落到这一步,想杀一个人竟然要亲自动手,可笑啊!   “早年朕曾让人预备两口棺材,一口给朕,一口给你。鱼死网破,同归于尽,这个结局,你可满意?”他本就久恙在身,这会儿接连动怒,呼吸十分急促,喘个不停。   生则同床,死则同穴,听起来仿佛伉俪情深,然而这份至死不渝的深情,她求了半生,他都既吝于给。“黄泉路上,有良妃、湘妃和婉嫔伴驾足矣,妾身和皇上是永生永世相伴,不急于这一时。您若还嫌不够,不妨再添个妍嫔,凑个好事成双。”   悠悠地说完了她的话,苏临水握住皇帝的手,缓缓移开抵在自己颈前的茶盏碎片。她自榻上起身,与他近在咫尺,四目相对。一只手摸索至他腰带处,仍是含笑凝视,手微一用力,轻轻拽开了他的衣带,温声道:“不过,一生只有一次的帝后大婚之日,应当是花月良辰,皇上说什么鱼死、什么网破?”   皇帝只是愤怒,毂则异室,死则同穴,不过是苏临水自己做的白日梦罢了,生死相随,他们根本没有这样深的情分。事到如今,他不过是想拉一个垫背,这个垫背,得够舒坦,够资格,皇后的名分就不错,非常合适。   “花月良辰,你自己消受吧,朕便是死了,也饶不了你!还有,你休要得了个皇后的位子就忘乎所以。你以为荣王会饶过你么,自打他起兵,他就只是利用你,你苏临水也不过早晚成为他的刀下冤魂罢了。”   说完这些,皇帝面上竟流露出些许笑意,大概是一种报复的快慰吧。他眼看着她解开自己的腰带,顺势承着一股力,将她推倒在床上,也不再言语什么,只是硬生生地将她的嫁衣扯开,露出里头的雪白肌肤,几乎是以疯狂的方式去攫取,去占有。   怪力乱神之说,从来都是信则有,不信则无。苏临水只觉皇帝这一番话,不过徒增笑柄罢了。因为这一切幻想,在他有生之年恐怕难以得见。这一生,他算错了荣王的意图,算错了自己的后路,也算错了枕边人的心思。   苏临水挑起眉,浅淡的笑容里满是骄傲的意味:“摄政王老谋深算,知道与其担着名不正言不顺的乱臣贼子之名,不若挟天子以令诸侯来的轻易。如今的局势,乃是苏家和摄政王府的双赢。纵我真的是葬送了延祚朝的千古罪人,青史上的苏氏,名前冠着的依旧还是延祚帝的中宫皇后。”她一顿,“神龟虽寿,犹有竟时,摄政王力不从心之时,自有新帝重振朝纲,介时还是得恭恭敬敬地唤我一声母后,否则便是不忠不孝之徒。这天下姓裴,我就会稳稳当当地坐在后宫最高的位置上,无可撼动。皇上如何以为,我会输呢?”   身上锦缎撕裂的声音突兀地传来,苏临水本能地试图反抗,却终究无果。转念想来,她唯一做过的一件对得住皇帝的事情,便是矜持地在他一人身上错付了一生。在这一点上,她无愧于他,也无愧于皇后的身份。至于男欢女爱之事,本就只关风月,有欢足矣。白皙的面庞愈发娇艳,双眼满是风情,撇唇一笑。   “朕此生或许再也希望走出这宫墙,惟愿朕的子孙后代,铭记着这莫大耻辱,而后将你抹去在这青史之上。”他大力地冲撞着她,恶狠狠地说:“苏氏,你不是很想当皇后吗,你不是很想得专宠吗,朕给你,朕大不了都给你!”   苏临水只觉心底一片惨淡。屋外,大雪纷纷扬扬而下,入目所及,天地间皆是一片耀眼的白。料峭寒风拂过,吹落树上的枯叶,在空中偶然碰到一起,碎成了灰烬。   新扩建而成的摄政王府里,城澄正对着鹅毛大雪发呆。   皇帝立后的消息,天下皆知。按说苏家已经有了一位精明强干的崇元帝继后,以帝王制衡之道,不应有此决定。可又有多少人知道,皇帝的这一道圣旨,可否出自真心实意。   宫变之前,为□□后宫,伪太平盛世之景,城澄递了牌子入宫,与苏家最尊贵的两个女人达成了心照不宣的盟约。苏家无兵,太后之子无心皇位,不成气候,唯有寄望于东宫。彼时荣王戎马一生,只她一个王妃,膝下却又无子,其志无人继承,助苏临水之子一臂之力,未尝不可。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三皇子病故,打破了原有的格局。此时此刻,一道立后的圣旨,似乎显得有几分突然,却也在情理之中。一道圣旨而已,苏家与荣府的关系稳住了,前朝和后宫的利益平衡了,但又有几人想过,下旨的那个人呢?   他的亲兵,由旁人来掌,他的江山,由旁人来治,他的皇后,由旁人来立,甚至将来他的太子,也要先走进这摄政王府,才能住进东宫。他的心里,不是不怨恨,不是不委屈,可是事到如今,他能怎么办呢,他还能怎么办呢。 ☆、第84章 对饮   第八十四章对饮   无论是她,还是皇帝,似乎都是一步错,步步错。可已经发生的,亦是唯一会发生的。既如此,又何来的悔,何来的错。   只是城澄想,自昭祉被他收做养女起,不,或许更早,自他允了荣王请旨赐婚的折子起,她便口口声声说恨他。然而时至今日,她终于看清自己是怎样一个愚蠢的女人——从爱生忧患,从爱生怖畏;离爱无忧患,何处有怖畏?是故莫爱着,爱别离为苦。若无爱与憎,彼即无羁缚。   她终于明白,最让她失望的人不是裴启绍,是她自己。她用恨他这个借口,骗了自己整整八年。   “孟城澄,你该死。”   本以为早已尘封的往事,却在不经意间开启。被她强行锁起来的记忆,如同泛滥的洪水,汹涌而出,将她瞬时间淹没。许是儿女都已回到自己身边,幸福中的人,总是想不起来仇恨。她想自己,已经没有那么恨皇帝,甚至……甚至不想让他过得这样辛苦,这样卑微。   毕竟她知道,他是怎样一个要强的人啊——   可是这些话,她只能憋在心里,断然不能同荣王提起。裴启旬或许不会对她怎样,却会要了皇帝的命。   她恨自己的心软,也恨自己的不争气。裴启旬对她这样好,她却仍然无法忘记过去的日子,过去的自己。   城澄觉得自己简直要憋死,整日里强颜欢笑,日渐消瘦下去。裴启旬不明所以,却隐隐察觉些许。   是日清晨,鸟鸣四起。裴启旬早早起身,交待城澄:“本王今日会晚些回来,不必等我一起用膳。你若闷了,可找人说说话。”   城澄不说话,只是缩在被子里。他无奈地摸摸她的头发:“城澄,你有心事。”   她没有出声,权且算作默认。   她的心事不能和他说,裴启旬心里既难过,又欣慰。难过是因为他们始终无法向彼此坦诚,欣慰的是他知道,城澄一定是不想伤害他,所以才不和他提。   晨辉初露照入宫城,在丹墀之下洒下万点金鳞。裴启旬看着眼前震撼的美景,却陡然间生出几分厌烦的心思。适时有下人上前低声传话,正是庄征:“启禀殿下,您走之后,王妃给宋府下了帖子,邀……”   “宋行霈?”寒风之中,裴启旬若有所思,面无表情,“也好。”   宋行霈来得很快,上门说明了来意,而后便被管家带入梧竹幽居。这里不是从前的孟府,他也并非从前的宋行霈,时光荏苒,昔日的知己渐行渐远,不免叫人一番唏嘘。然而如今,她是诰命夫人,他是公侯伯爵,两个中年男女可以不在意世俗目光,只是随性而来,随性而去,命运待他不薄,宋行霈知道满足,知道感激。   忍冬进来通传,道是恪靖伯到了,已在门外。恪靖是行霈的爵位,长公主死后,旁人已不称他为驸马。   他要来,城澄自然知晓,因为那帖子是她亲自下的,上头只有光秃秃两个字,过来。只是她未料到,他竟来得这么快,不问时间,不问缘由。   城澄放下手中的酒杯,不叫忍冬去请,而是亲自站了起来,推开了门。铺天盖地的白雪,刺的人眼睛生疼。她闭了闭眼睛,再去看他,脸上挂着明晃晃的笑:“你来啦。”她把他让进屋,率先在桌案前一头坐下,稳稳地为他倒了一杯酒,做了个请的手势。   “我来了。”天气实在寒冷,行霈入屋后并没有急于脱去披风,只单问了这么一句,“荣王爷不在家吗?”   这么长时间过去,他心里仍是介意她嫁给荣王的事情,却又不得不避讳礼法。看起来漫不经心的样子,心里却搅起了风云。   听见他问,城澄淡淡地答:“不在,进宫去了。”她又给自己倒了一杯,低头看着杯中女子的影,眼窝儿莫名的发酸,“你知道的,我最不喜欢那地方。”   行霈没有接话,却是显得有几分突兀地问道:“你约我前来,所为何事?”   这几年他们几乎又是断了联系,所为何事,行霈实在太想知道,太过好奇。   “喝酒。”城澄看着行霈,只觉无论从前,还是如今,宋行霈都是一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至于他慌乱的,迷茫的,痛苦的样子,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看见过了,真是可惜。   “说起来不怕你笑话,当年那群玩的好的,如今也就只能和你对饮一杯了。”云舒死遁,婉仪疏离,至于苏临水与苏临麒,他们互相利用,也彼此防范,充满着戒心。无利益,无牵绊者,大抵也只有宋行霈一人。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宋行霈点点头,举起酒杯:“唉,喝!”   “哈哈。”城澄干笑了一声,举杯一饮而尽。冲他扬了扬酒杯,不客气地命令,“倒酒。”   室内燃着不知哪里贡来的银霜炭,暖洋洋的却无一丝异味,将这里暖成最醉人的温柔乡,酒不醉人,人自醉。她在锦缎上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单手支着下颌,半趴在小桌上,以摄政王妃的身份来说,实在是有些不像样子。但城澄却极为适意,眼下的情景让她想起未出阁的那些日子,肆意张扬,无拘无束,只有痛快二字!   其实,晨间尚未落雪之时,城澄已独酌了几杯,却还觉不够,冲动之下,就叫人给他递了帖子。喝吧,怎么办,一个人怎么都喝不醉,拉个垫背的,或许能多饮几杯。她指着他的脸,摇了摇头,用肯定的语气:“这几年,你也与我疏远了。”   行霈看着她,城澄似乎仍然是老样子,放浪形骸之外,他却不得不顾忌诸多身外之物,比如他人口舌、比如荣王、比如他的爵位。   他单手拿来酒杯,一饮而尽,然后用手背擦了擦嘴。看她似乎已然半醉,宋行霈拍拍她的肩膀,这已是恪靖伯和荣王妃之间最大的礼度。他没有牵扯其他,只道:“少喝些,对身体不好。”   他婆婆妈妈的样子,城澄觉得挺烦人的,借着酒劲,她骂他一句:“滚开,边儿去。”她当然不是真的撵他走,她缺个倒酒的人,也缺个听她说话的人。裴启旬,不合适,她不敢也没脸同他说。旁人,她说了,他们也不懂。只有行霈能懂,但他太爱装糊涂,还以为别人看不出。但她就是知道,他都是装的。别看宋行霈无官无职,天地潇洒的样子,实际上他活的比谁都仔细,她瞧着都替他累。   “我知道,你不喜欢我难过的样子,你喜欢我开心的样子,可我怎么可能一直那么开心。”   她想起延祚元年的冬天,他未娶,她未嫁,宋府云开里,绿蚁醅新酒,红泥小火炉。八年过去,终究物是人非,各自落得一身牵挂。剪不断,理还乱。走到如今,都已不是为了自己而活。   她让他滚,行霈却并没有理会,仍是按着她的肩膀。这些年过去,城澄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而他娶妻、生子、妻死、续弦,小心翼翼地护着宋府度日。自从上回茶坊别后,他揣了太多的明白,现在难得想要学她,且放肆一回。   他看着城澄,猜度着她心中究竟有什么苦闷。荣王摄政,夫荣妻贵,她本应风光无限,而不是在这里喝闷酒。行霈不愧懂她,不过三言两语,就大致窥探出城澄的心事:“你心里的苦,我是知道的。这里有酒,又无他人,我赊这一身也好。你有什么难过的,尽可以同我讲。”   言罢,他又饮了一杯。咧嘴下肚后,他龇牙咧嘴地冲她笑。两个中年男女,在大雪之中开始一场无声的决斗。哪个输,哪个赢,他是不在意的。   他说他知道,他终于承认他知道,城澄好高兴,又好伤心。那年昭祉进宫后,他们在茶坊观星,他说过的话教她难过了好久好久。从那以后,她的心事都不敢说给别人听,她好憋屈!   又饮一杯后,城澄随手丢了酒盅,终于忍不住哭了起来:“那,我说了啊。全都是大实话,不许打我,不许生气,生气也憋着。”说到这里,她禁不住破涕为笑,辛酸又无奈。   “你说,我听。”   她的心里话,讲还是不讲,都是她的事情。行霈自知,他唯一可以奉献的热忱,便是忠诚于听者的义务。   她受到鼓励,继续说道:“闲来无事,我也并不想旧事重提,只是你知道,近日风云变幻,前日一道立后的旨意,让我想了好多,几天晚上都睡不着觉……”   她颤颤巍巍地去抓酒壶,斟满后与他碰了碰杯,便又是一杯下肚,像是为自己壮胆,也像是对他赔罪。行霈一个富贵闲人,这些宫闱秘闻,知道了,对他并无一星半点儿的好处。可他早已逃不开了,从当年他们认识开始,一切都已成定局。   见城澄不听劝,又去倒酒,行霈只好摁下酒壶,怕她过度。“立后?怎么了?”他一顿,“虽说当初你若入宫,也可与之一搏高下。但讲道理,当初淡泊名利的是你,如今难过的也是你。有时候,我当真不知该如何安慰你。” ☆、第85章 痛快   第八十五章痛快   见他误会,也不知怎的,城澄只是想笑。她胡乱抹了把脸上的残泪,没用帕子,惩罚般抹在行霈簇新的褂子上,留下斑驳的痕迹:“呸,一搏高下?谁稀罕!”   她说过,她最不喜欢皇宫那地方,事到如今,她也从不后悔当初没有入宫。宫墙争春,不若天地广大,困兽之斗,赢了,输了,又能如何?她只是——有些心疼他。   裴启绍最爱的女人是谁,她不知道,许是湘妃,许是妍嫔,但绝不是她这个心比天高的表妹苏临水。可最后,他却要亲眼看着她身着红色凤袍,拾阶而上,与他并肩,成为他的妻。他的心里,不是不憋屈,不是不怨恨,可是事到如今,他能如何,他又能如何!   城澄自知,她不过一弱女子,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但她心知,他如今的痛苦,亦有她推波助澜的结果。荣王或许从无归顺之心,但她的一声委屈,多多少少提前诱发了这一场宫变。裴启绍才三十几许,他还那么年轻,可这一生,大抵再也不会有翻身之日。   她看着行霈,轻声说:“我以为我是得偿所愿,实际却是,我从未看透自己的心。”   她知道,行霈一直不喜她嫁与荣王,但这几年,行霈早已学会了缄口不提。她也不再去回想当初她和荣王是如何走到一起,只告诉自己恨的是紫禁城里的皇帝,爱的是温柔可靠的王爷。可是,纵旧情已逝,那人却仍是她生命中不可割舍的牵挂。事到如今,她伤心的不是没有得到皇后之位,而是恨她自己,控制不了为他悲伤为他难过的心情。   “恨得,恨不得,全在自己。你以为的啊,全是你以为。”   行霈故作正经的样子被她轻易揉乱,于是他也不再一味矜持,干脆把酒拿来,和她痛饮。也不去管荣王回不回来,什么时候回来,会不会撞见他们在一起。大不了他喝醉,找来小厮,把他这个伯爷抬走就是。“你以为你做了这样的事情,心里就会宽慰一点?——嘻嘻,我看未必。”   行霈再饮一杯,又给她倒酒。夹来小菜,不顾礼节,去喂她:“你和我,算是蹉跎了一辈子。能放下心结的唯一方法,便是指望儿女。”他颇为自豪地说:“我的爵位,迟早,迟早是要留给儿子的。你呢?有什么打算。”   该说的,不该说的,城澄都说完了。这会儿她就一个感觉,痛快!她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一声连着一声,带着点久违的市井气。城澄心里多谢他听她倾诉,无以为报,唯有还一个笑脸,仅此而已。   “嘿……你说的没错儿,我不像你,一向活的明白,小算盘打的比谁都精。下辈子我要投生做你闺女,肯定不会吃一点亏。”   说完了那些不可为外人道的糊涂话,城澄心中的重石陡然间一轻,脑袋也晕沉起来,忘了烦恼忧愁,也忘了世俗礼法。就着他的手随便吃了些东西,才吃两口便不耐地去抓酒杯。酒量太好,亦是烦恼事,毕竟她也想,尝一尝醉中滋味!   “儿女?”她用几近麻木的脑子想了想,迷迷糊糊地说:“喔,你儿子我有听说,是个不错的小伙儿。若是可以,真想把他和昭祉凑成一对儿,给我做女婿。”   “你想做我的女儿?那改天我可要拉上愿久,让她和你交流交流经验。”   行霈这一生,自认并没有成什么大气候。愧对父亲,愧对公主。唯一不愧的,就是整个宋府。他每一步的拿捏,比起杀伐决断的帝王将相,只多不少。别的高门贵府,朝中有人,宫中有人,可宋家,现在只有他一个闲散爵爷在支撑。行霈早已决定,别不管,他得为儿子日后出仕打下根基。   “对了,我还有一事问你。近来……立储的事情,你可有留意?”   她醉意渐浓,他却是清醒了。城澄闻言但笑不语,又为他添了一杯。有些话,醒着的时候不好讲,醉了,却可言一二三,所以,她要将他生生灌趴下,有些事情,才好大着胆子讲:“这摄政王府里头,就连一个扫地的,也对立储一事颇有想法。”   自然而然,作为摄政王妃,有些事情就算城澄不去想,它也会主动地钻进她脑袋里头。他自是看准了这一点,才会问她。他不是外人,城澄也说句真心话,大不了酒醒后后悔了,将他舌头剪了,连着所有的前尘旧事,一同灭了口:“皇帝的儿子,我认识的不多。潜邸的大皇子算一个,那是皇帝心爱的宝贝,但早早儿地没了。当然,他就算活着,年纪也太大,母妃又是皇帝倚重的傅云归,王爷不会立他。至于皇后之子,才走没有几日,不说也罢。”   说完了死人,便再说说活人:“余下的皇子里头,我只见过宁妃所出的四皇子元昌。他年纪尚幼,不卑不亢,对长辈也算恭顺。”城澄学着他的样子,拍了拍行霈的肩膀,“虽然我说的不算,但你若为了孩子好,也可叫他与皇子们多亲近一二。成了败了,都有我在。左右你的儿子,与我的并没有什么两样。”   行霈看着她,心中暗想,她是个疯女人。   他很诚挚地想要告诉他。谁做皇帝并不重要,只要道义扛在肩膀上,天下归心,并非难事。坦白的讲,他还是希望荣王爷能及时收手,归田卸甲,也是宗亲里头数一数二的待遇。   至于城澄,她一生憾事太多,行霈不想她再经历什么磨难。荣王退隐之后,她不妨做个老老实实的妻子、母亲。像她当年设想的那样,买两亩地,种些自己爱吃的瓜果蔬菜。   “你不是外人,我同你说些心里话,你别见怪。我并不想让宋府和夺嫡牵扯到太多关系。若说难过,谁不是蝇营狗苟地活。夺嫡不是过家家,你当心树大招风。假如我是你,便提早为荣王一系想好退路。毕竟贪财,对立的只是皇帝,贪权,对立的却是天下人。这旗帜一立,要拔下来,已非易事,我不想你受他牵连。”   城澄闻言“哈哈”地笑了两声,显得挺愉快。认识他十几年了,他是什么样的性子,她自是再清楚不过。两人之间不生气,不计较,有什么说什么,已经习惯了:“你明年过大寿,我已想好送什么了——神龟一只。怎么样,不错吧?”   说完她像以前一样踢了他一脚,半醉半醒间,也不知用了几分力气:“什么退路,什么旗帜,走到如今这一步,他早已没有了退路。成,则生,败,则死,甚至比死更难看。我?我也不要退路,我什么都不要,我只想自由自在,随心所欲地活着。”   她的声音渐低,眼皮子开始发沉。雪下了一日,终有停时,她也撑不住了,轻声告诉他:“行霈,王爷就要回来了,你走吧。”   他却没有动地方:“就这么想让我走?不如,让我把这酒壶带走,留个念想也好,您说呢?”   城澄闻言凤眸轻眯,漾着一池春水,朦朦胧胧地看向他,随手将酒壶丢了过去:“日头都要落山了,你还不滚,信不信他逮你个正着!哈哈哈!”她肆无忌惮地笑了起来,颇有几分看好戏的心态。她与行霈固然清白,但这厮言语可恶,行为可鄙,让荣王揍他一顿,未尝不可。   行霈却有几分伤感地说:“我这回滚远之后,何时我们能再见一面?”他接过她扔过来的酒壶,里面还剩几滴酒液,全都洒在了地上。他朝她笑笑,表示丝毫不介怀。但这一句,他是真心想要问的。至于旁的……“逮个正着又怎么样,我们光明正大,虽然不是早些年的随意,可也是没有逾越过规矩。”   “唔——”城澄有些头痛,脑子里也颇为不清不楚:“该见面的时候,自然会见。”此时他反倒不慌不忙起来,城澄心中暗道,宋行霈,让你装,小心遭雷劈。   她舌头发麻,已经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只是想打发他走。可惜没酒了,不然堵上他那张厉害嘴巴,多好。   “好了,我这回是真的要走了。”话一说完,他便提着酒壶出门。他知道,城澄已经不是当年在他屋子里涮火锅的姑娘。她长大了,如今成家立业,样样都很叫人骄傲,能再与她喝一次酒,他应当知足才对。   与此同时,荣王自午门出宫,将一道折子拢在袖筒之内。   御门听政的时辰早已经过去,一班大臣退出宫门,而后各司其职。所谓御门听政,是□□时期传下来的规矩。龙椅往光华殿一摆,三声鞭响后便是奏乐击鼓,大有君临天下的气势。只是如今的皇帝再也坐不上他的皇位,每日站在丹陛之上,训着天下臣工,稳着这万里河山的人是他裴启旬。   听政出来,荣王并没有急着回府,而是在光华门附近赏了会儿雪。新立的皇后有心讨好于他,叫人打着伞在旁陪他立了半个时辰。漫天的雪子覆压在伞面之上,就好像是苍天的重量。   暖轿在午门在外头候了多时,直到听说恪靖伯已经离去,荣王方是下命回府。暖轿之内,他斜倚着轿身,复又看了看折子,却是莫名看不进去。他微微一笑,待车轿停驻,入府直往梧竹幽居去。 ☆、第86章 帐暖   第八十六章帐暖   庄征从外头办差回来,打从荣王进门就跟着他一件一件地禀报。荣王静默听着,兀自走向后院,待走至门口处时,他忽然停住脚步,空留庄征一头撞上朱漆大门,但听一声沉闷的声响。荣王心里头憋着笑,有意让他长点记性,别什么东西不看就往前冲。摆手让其退下,而后推门入内,立有酒气扑鼻。   一进门,裴启旬的目光便落在桌上的两杯酒盏上。倒也奇了,竟是不见酒壶,不知他们是怎么喝的?南慧也是,就真这般放心让城澄饮酒,还饮了不少。   看了半日,荣王抬步迈入内室。帘帐微微有些散乱,他用指尖挑开桃红洒金帘,而后便看到城澄醉倒在软榻之上,连鞋履也不曾褪下,当真是她的风格。亏得梧竹幽居之内处处设有暖炉,驱散不少寒气,否则寒冬腊月,冷热一交,只怕她要生病。   裴启旬斜睨她一眼,只见伊人眉头微蹙,似睡非睡的模样。他并没多想,极其自然地俯身,替她褪下云履,而后盖上锦被,掖好被角。恐是动作微微大了些,惊动了城澄的美梦。   宋行霈是什么时候走的,城澄不知道,她只知这世界陡然间安静了下来,只余簌簌落雪的声。天大地大,宇宙洪荒,仿佛只余下她一人。又或许,她亦只是一粒微尘,无声无息,从未来过这世上。   她似乎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里,她回到了小时候。她的梦总是断断续续,有时候醒了再睡,还会接上,有的时候便会完完全全地断掉。耳朵里传来些微的声响,城澄轻轻皱了皱眉,眯着双杏眼,看向扰她清梦之人。恍惚间还以为是行霈去而复返,开口正要去骂,却发现是裴启旬打宫中归来,面上甚是平静,身上还带着些许寒气。   她支吾一声,想要起来,却发现浑身化作了一滩泥,没有半分力气。只得呼出口气,招呼道:“回来啦。”   见城澄乌丝散乱,他抬手轻理其发,只觉城澄睡眼惺忪之时,长发披肩,别有一番娇小可人。只是他的手指太过冰凉,不敢触碰她的脸颊了。   外头的雪还在下,压断几根树枝,发出清脆的声响。窗棂之外,苍白一片,屋内却是温暖如春。城澄最近睡得不好,他不想打扰她的好觉,坐了片刻,起身欲离,噙着笑道:“我来看你,你又偷喝酒。今日先不罚你,改日再罚,你且休息。”   此际城澄意识逐渐回归,这才发现自己已然躺于榻上,还盖上了锦被,是婢女所为吗?揉了揉隐隐作痛的额头,正是难受之时,就见裴启旬起身欲走。她的大脑仍处于一片混沌的状态,小手却已勾住了他的衣袍,不让他离开。见他顿住脚步,遂摇了摇他的衣摆,娇声道:“你要罚,便是今日,别再叫我提心吊胆,等着哪日大祸临头。”   裴启旬本是看她醉醺醺的,大抵是要睡死过去,不曾想到衣角竟被她死死拉住。他回眸一看,她却是醒了个差不多。于是顿住步子,也不急着走,复又坐回床榻一边,深深看着她,似乎想要读懂她脑子里在想什么。城澄,他的软肋,罚与不罚,根本没有那么重要。   或许当他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就认定了她要做他的女人,所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是也,如今八年过去了,荣王越发觉得,他所作的一切都是为了她。他带着笑,淡淡道出:“不罚,城澄这么乖,我舍不得罚。”   不罚,为什么不罚?想起今日和行霈说过的话,城澄心底涌出疯狂的自卑与愧疚。裴启旬一生戎马,如今大权在握,而她一柔弱女子,胸无大志,能给予他什么呢。市井出身,一生放浪形骸,也没有给他留下健康的继承人。有时候她当真羡慕昭元殿里的那个皇后表妹,长袖善舞,杀伐决断,像是角斗场上的将军。可她不行,她怕痛,怕见血,还十分懒散,简直没出息至极。   这些心事,她没办法和他提起。她只能强作欢颜,云淡风轻,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好,这可是你说的,不许反悔。”   这些年,裴启旬愈发沉稳,城澄年纪也不小了,穿上身摄政王妃的礼服,出席个什么正式场合也能唬唬人,装出一派端庄的模样。但在他面前,她到底是永远长不大的。而这份有恃无恐的底气,恰是他用八年时光给予她的深情。   “这些日子,你总往宫里头跑。莫不是接掌了皇帝的玉玺,还要代为宠幸他的后宫?”   一股子的醋酸话突然钻入耳中,荣王只觉十分冤枉。女子的心思,看来他是猜不透了。他在后宫与苏家的女人周旋,不过折冲樽俎罢了,谁知如今回府,倒落下个宠幸后宫的美名。   “你当真认为如此?”   城澄也不知是醉着还是醒着,嘿嘿笑了两声,伸出双手攀住他的身子,借力一步步往上爬,最后搂住他的脖子,挂在他身上,故意在其耳边喷洒着酒气。这么多年,没有人像他一般待她这样好,所以立后那日,她才会为自己多余的怜悯而羞愧。   城澄贴着他的脖颈,在裴启旬侧脸上柔柔地亲了一下,因酒醉而动作迟缓,许久方寻至他的唇,先是轻轻贴着,而后一点一点地深入,含含糊糊地呢喃:“我不知道,所以……我要检查一下。”   荣王只觉得她一个劲儿地往自己怀里头钻,也不躲着她,乘势将她抱在怀里头,忽然又感觉脸颊湿漉漉的,如有轻柔的羽毛拂过,搔中他心头的痒。待城澄亲上来,他便迎着她的樱唇,化被动为主动,与她深深交缠在一处。   本想着看她睡得安稳便是安心,怎奈何她不放心他呢。荣王轻抚其发,脸上略微带着点坏意的笑。检查,如何检查?无需言语,自有行动表明。将头深埋于香肩之处,两人鼻息相触,肌肤相贴,指尖相扣,随后双双卧倒在床榻之上,只听裴启旬低低地说:“正好,我也想检查一下。顺便,迎接我们的儿子。”   裴启旬知道,自子女双双离开,她心中的许多门关上了,但他很庆幸,她没有因此把他拒之门外。   想当初,裴启旬怀有凌云之志,为此他孑然一身,不轻易成家立业,只怕一着不慎,满盘皆输,不仅自身死无葬身之地,还会累及子嗣,祸殃妻小。然而自爱上了她,他已然没有了退路,只能背负整个江山,整个荣王府,不成功,也不能成仁。这也正是他如今勤勤恳恳,兢兢业业的主要动力。遇见她之后,他和城澄一样,都不再是孤身一人,而是为了这个家而努力了。   二人腰封逐渐松弛,他寻着她的耳畔,将甜言蜜语都付诸实践。   他却不知,儿子,简简单单的两个字,仿佛城澄心头的刺,不轻不重地扎在那里,既疼又痒,偏生不得致命。他还想要儿子,城澄并不意外。元烨虽然活了过来,但身子仍然虚弱不已,别说上阵杀敌,就是正常生活都成问题。偌大一个荣王府,若无人继承他的位置,裴启旬半生挣来的功业又有何意义。   但自元烨出生之后,这都好几年了,夫妻二人如胶似漆,却再也不见城澄有孕。起初她是怕再有的,如今局势稳定下来,倒也想再要一个,只怕自己身子不争气,实现不了他们共同的愿望。   城澄没来得及多想,裴启旬征战多载,身量又高,压在她身上,如同一团黑云。细密的吻落下,让她喘不过气来。床笫之间,他向来占据主动,一如平日,总是先发制人。   她也不甘示弱。城澄冬日类蛇,向来多眠,整日安生地待在家中,比不得他在外操劳。攒出一身力气,此时正好用上。她主动拉开他的衣怀,柔荑伸了进去,亦如灵蛇游动,不多时便将他上身扒光。   她读诗书不多,不会夸赞,只知他生的好看。但身上却并不十分光洁,有几道抹不去的疤痕,那是他在战场上留下的勋章。城澄一面吮吻其上,手中也未闲着,去扒他的腰带。然而,进展并不顺利。   她抬眼看他,眼中水汪汪的,带着丝委屈:“噫!你怎么穿这么多。”   屋内的气温似乎陡然间升高,热得他急切地想要褪下外衣,然而见城澄主动,裴启旬随即放缓动作,等着她解开腰封,谁知半晌依旧没有多大动静。他私心猜度着,兴许是压着她不好,索性将她又抱入怀中,让城澄压在自己身上。只这一瞬,便瞅见一双盈盈如秋水的眼睛里,满是焦急,又带着丝委屈。   他脑子里头闷了半晌,一件中衣,一件吉服,一件端罩,似乎不多吧!他向来不喜欢穿很多,穿多了,行军打仗也不方便,这样的习惯一直留存至今。如今城澄一说,当真是叫他啼笑皆非,只道:“不过几日没有行房,都不会给为夫宽衣解带了。”   他自己伸手去解,将那衣带拉扯了几下,这下方是明白,大抵是系死了,解了良久之后方是解开。他看着她笑了良久,暗忖兴许不是穿多了,只是解的方式不对。复又去解她的衣裳,手法娴熟地将那外衣褪去,只留下单薄内衬。待他解去身上束缚,城澄便小手下移,去抚他敏感处,极尽温柔。一张巴掌大的瓜子脸窝在他颈窝处,却是坏心眼地在他颈间留下暧昧的印记。腰带嘛,系得紧点儿也好,旁人就解不开了……   按说他们也是老夫老妻,然而城澄在他面前仍会脸红,仍会害羞,小时候偷偷在红袖招和姑娘们学的那几招调笑的本事,全都忘了个光。被他抱于身上,城澄只觉胸口陡然间一轻,自是松快了许多,又有几分得意,嘿,她压了摄政王!当然这句话,城澄决计不敢说出口。   外头天寒地冻,但这屋里本就很暖,城澄穿这么一身,纯属不耐侍者唠叨。由他褪去外袍,还剩一件碍事的中衣,因腾不出手来,只得往他身上蹭,要他代劳。耳畔听得那句打趣,城澄报复般在他锁骨处一咬,轻哼道:“严肃。”   他当真听话的严肃起来,使得她的呼吸随着他的动作逐渐紊乱,方才的“雄心壮志”在他温柔而热烈的爱抚下烟消云散。四肢娇软而无力,整个人如藤蔓般缠绕在其身上,不能放开,也不想放开。   一张一弛,文武之道,夫妻间大抵也是同样的道理,他所给予的热情是旁人给不了的。同样,子非鱼,焉知鱼之乐,城澄虽失于刚强,但谁说摄政王就一定要军中木兰与之相配?城澄抱紧他,在心中不住地告诉自己:她不要妄自菲薄,也不要患得患失,他爱她一日,便是一日,管他甚么山河日月!   她在他的触碰下轻声地哼着,所到之处如同燃起了火,星火燎原,遍及全身,无一处不敏感地轻颤。两腿之间尤甚,她虽闭着双眼,却仍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每一分的逗弄与侵入。城澄本能地挺起腰身,似是抗拒异物,又像是无声的邀请,愿君多采撷。 ☆、第87章 密谋   第八十七章密谋   中宫有主,身为摄政王,裴启旬自是要前去拜访一番。他缓步走在月华门冗长的甬道上,看着两旁五丈高的红墙,承着积雪的重量,在朔风之中屹立不倒。   穿过隆福门,眼前豁然开朗。荣王踩着皂靴拾阶而上,径直走到昭元殿外。他收了伞,随手交给随身侍从,方是登上昭元殿的宫台。   繁华落尽之后,此处自有一番孤寂,更何况漫天飞雪,更添三分忧伤。斗篷之上落了好些雪子,头发上也是蒙了白白一片,荣王也不去管。天倒不算太冷,只是草木凋零,景色太过单调。   城澄常说,人生大抵是一个巧字,单就如今而言,的确如是。皇后不知他要来,却正巧立在门口,也好,正主在此,省去通传的麻烦。他往前走近几步,淡淡问道:“皇后新立,怎么却有惆怅之感?”   大雪纷纷,使得天地间只剩下简单的白,素淡而纯净,一如当年的皇后。只可惜落在地上,一瞬就化作了脏兮兮的水。她刚想伸手去触,就见不远处一挺拔身影落入眸中。渐渐看清了,她便悻悻地收了手。   荣王话音入耳,皇后并不急于作答。前朝后宫,尽在他掌控之中,她同皇上那些陈年旧事,想来荣王早已了然于胸。既已心知肚明,她又何须多费口舌,只道:“我儿尸骨未寒,不过览景伤怀罢了。”   三皇子,想起那个机灵的孩子,荣王也觉得可惜。只是那终究是个女孩儿,虽说大齐不是没有女帝的先例,只是在有其他皇子存在的情况下,三皇子就算是活着,也不可能继承大统。但为了给皇后一些安慰,也算是利用此事钳制住皇后,荣王并没有将此事公之于众,还为三皇子拟了追封的谥号。于此事上,皇后的确感激于他。   “天寒地冻,王爷乃是难得的稀客,不若进屋一叙。”   他的红缨朝冠被风吹乱,此时方觉风雪大也好,有避雪之美名,不至于太过唐突。   且不说那个不知深浅的太后,苏氏于他的确有助力之功。且不说前朝如何,后廷之内安泰如常,已是替他省却不少麻烦。至于日后,自然还是一面用着,一面防着。倘若真的喝杯茶就能交心,裴启旬白活三十年。   鼻息之间带出允诺之声,宫女挑了门帘,荣王随即入内。解了貂裘斗篷,身上顿时轻便很多。搁在以往,荣王总觉得后宫这地界阴气重,甚少涉足,如今是虎穴是龙潭,却也不得不进来掺和掺和了。毕竟这满局的棋,得先稳住其中一家不是。   他临着火盆子烤着手,暗自用余光打量皇后寝宫里的摆设。皇后新立,殿内自是红烛成排,喜联成双,摆设都是一新,只不过再过个十天半个月,便是一切照旧了。他摩挲着手指间的扳指,眼底里也看不出喜怒,只看着火盆子说:“皇帝的病可好些了?”   按说皇后不该与皇帝之外的成年男子独处一室,可此时她却是毫不避讳,颇有些同流合污的架势。或许搁在当下,该叫同心同德。不多些时候,自有宫女呈了上好的太平猴魁,茶香氤氲中,皇后寡淡一笑,转眸瞧他:“我非太医,皇兄问这话,我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四年前,也是这个时节,大皇子和良妃接连暴毙。彼时的皇后被打入冷宫,却仍觉有大仇得报的快意。至少她还能如蝼蚁般地活着,也还能有期望的资本,而他们却带着皇帝最深沉的期许命赴黄泉。   风水轮流转,老天爷还是公平的,乐极必定生悲,三皇子的死带走了皇后最后的希冀,也打消了她破釜沉舟与摄政王针锋相对的念头。皇后颇为柔顺地说:“皇上的病,一大半儿是心病。”   这是她的揣测,也是毋庸置疑的事实。阴差阳错之间,裴启绍没能娶成自己最心爱的女人,反倒亲手将皇后凤印交予毁了他一生的女人,还要在满朝文武面前装作心甘情愿,憋屈至此,他不得病,谁得病。   荣王听着她的言语,一字一句加以斟酌考量。去年也是这个时候,漫天飞雪,血溅丹陛。一年了,他“奉诏”摄政一年,山河犹在,国泰民安,四夷来朝,八方臣服。但他还不能放松警惕。眼前这个女人,大抵是苏家的骄傲。老太后一手扶持起来的,倒也不辜负苏家的栽培。如今只等着皇帝去了,坐拥了大齐□□的风光了。   早年皇后有子,荣王不得不防着,如今她算是孤家寡人一个,倒是省却荣王不少心事,只是仍旧不可小觑。他嘴角噙着一抹笑,抿了两口茶,茶之好坏,品而方知。至于皇帝的病,心病还须心药医,只不过他手中并没有这般好的药材,就算有,也舍不得给裴启绍。   “五日之前,是王公大臣上贺表的日子。本王看着其他还好,唯有钦天监上的不是贺表,而是——密折。”他自袖筒之内取出奏章,信手翻了几页,放到一旁的桌案之上,淡淡读出几句里头的话,“南斗犯紫微,国之大凶,不可立后。”   皇后听了这话,只是一味冷笑。好一个钦天监,观天象,制历法,当真让人防不胜防。在她看来,钦天监所察,不过是用来搪塞那些庸人的话,国之大凶,是她苏临水、摄政王,还是皇上,又有谁说得清呢!任他们有通天的本事,也是棋差一着,真相永远不会大白于天下。因为真正操揽这一切之人,他们不敢算计,也断然算不着!   皇后不慌不乱,突然顾左右而先言他:“大齐自易主以来,立储立贤。皇兄须知,先帝临崩前的决断,只怕也有钦天监的‘功劳’。”   八方贺表,荣王独择这一份儿念给她听,个中寓意再明晰不过。他有大事要交给她做,然而还不够放心,故而先以此为饵,诱她上钩。皇后知道,在她为荣王稳定后宫局势,堵住悠悠众口之后,苏家同荣亲王府早已是唇亡齿寒的关系。若真有一日荣王府遭灭顶之灾,下一个要办的必定是苏家,所以只要是她能做到的事情,她必然不会违背荣王的意愿。只是到底要挣扎一下,以免被荣王拿捏住,看轻了去。   皇后相信,他们之所以能达成同盟,是因为他们生来都不是帝王和皇后的命,却偏要逆天而行。天命固然难违,只是这天命绝不该掌在钦天监手里:“可我不信钦天监的说法儿,因为我信,皇兄有斗转星移的本事。”   她盯着裴启旬,裴启旬也看向她。皇后很聪明,嘴皮子又利索,大抵是先天的聪慧,加上十年的深宫磨砺,赐予了她如今的本事。言语间透着一股野性与不羁,的确是个颇为烫手的山芋。   然而荣王并不怵她半分,反而淡淡笑道:“后宫不得干政,姑娘,这么大了,不会不懂吧?何况还是陈年旧事。”   皇后见他仗着年长自己十岁,竟然堂而皇之地叫她姑娘,一国皇后的脸,就这样在他面前被丢尽了。说到底,先帝当年若择了荣王为太子,也省了这好大一番周旋,她嫁的就不会是裴启绍,他娶的也不会是孟城澄。皇后思绪回转,把无关紧要的不满情绪一并咽到肚子里,憋着嘴说:“哦,下不为例。”   其实皇后的意思很明确,就是让这密折永远成为一道密折。留中不发,这四个字裴启旬不是不可以写,但是还要看皇后究竟有几分诚意。“斗转星移,本王或许有这个能耐吧。只是——皇帝病了。病了,就老了。你——明白吗?”   皇后闻言,心头顿时一凛。裴启旬不紧不慢的言辞间,竟暗藏着杀人的剑。一年前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皇后没有亲眼看见,此时却可以想象出当年他亦是以这样看似云淡风轻的姿态,强迫皇上在以荣王摄政的圣旨上印下玉玺。而后,杀伐决断,铲除异己。   如今他大权在握,随便一个理由,她的皇后之位,可立亦可废。就比如,他手中正在把玩的钦天监密折,批或不批,全在他朱笔之下。   皇后虽早料到迟早会有这样一天,却未想到他的动作会这样快,会这样急不可耐。她并未急于应,冷冷一哂:“新婚不过几日,您就盘算着让我守寡,皇兄好狠的心。”   实则对于皇帝,她没什么可留恋的,他的生死,她自也没必要多加置喙。兴许当下只需她点一个头,所有问题就都能迎刃而解。举手之劳,何乐不为呢。皇后面上没有半分愧色,就像以前,她爱他,爱的光明正大,现在她恨他,也恨的坦坦荡荡:“不过话说回来,我最拿手的桂花糖蒸栗粉糕,和以夹竹桃花粉,甜而不腻,皇上最是喜欢。”   皇后的一举一动落在裴启旬眼里,他微微一笑,算是予以回应。皇帝称病称的太久了,久的不仅天下人不相信,他都快不信了。这时稳定民心的最好办法,莫过于大丧。称病,撑不住了,最好的结局,也是最理所当然的结局,自然是——驾崩。   苏氏聪明,闻弦歌而知雅意。其实狠心与否,在她不在他。倘若皇后仍旧真真地爱着皇帝,自然也不会有皇后名头这一说了。   裴启旬看着她,微微地眯起了眼,一时间城澄的影子忽然出现在眼前。城澄……她不会怪他吧!他也是没有办法,既然瞒不下去了,便只能用另一种事实大白于天下。   皇后一抬眸,见裴启旬的眸光望进了她的眼里,仿佛也望进了她的心里。她突然想起一件要紧事:“大婚那晚,皇上曾出言,百年之后,要和我同归于尽。事成之后,若真有道殉葬之旨,我希望它能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儿宣出来。只不过,皇上钦点之人,要是宁妃,而非皇后。”就算荣王按下钦天监的密折,保她后半生安稳无虞,她也得有命承受才行。总不能机关算尽,反倒被一个落魄的傀儡皇帝害得功败垂成。   殉葬之法,古来已有之,但是能让皇帝这么恨之入骨的,大搞只有荣王和她了吧。皇帝权且动不了荣王,故而威逼于皇后。裴启旬真是不知,此时是该为皇帝感到悲哀呢,还是该为自己庆幸。   “本王记下了。”看来是他小瞧了苏家的女人,殉葬当然要殉,但却不是她。于她来说,正是一个化解自身危机,铲除异己的好机会。话说至此,已经说透了。裴启旬阖上茶盏,起身望着窗格外头的雪景。   雪似乎越发的大了,昭元殿里的几株寒梅,透着一阵阵幽香,斗篷拢在身上,依稀可闻淡淡梅香。荣王挑帘走出昭元殿,颇为苦恼。回去要让城澄闻见,又该胡思乱想了吧。 ☆、第88章 太子   第八十八章太子   裴启旬打外头回府时,正好与太医擦肩而过。他连忙叫住程太医,略显担忧地问:“怎么了,王妃不舒服?”   程太医不料荣王突然回来,颇有几分战战兢兢地向他行了礼,而后方道:“回殿下,王妃并无不适,微臣只是例行诊脉罢了。”   荣王狐疑道:“此话当真?”   他语气淡淡,可程太医却如临大敌,顿时满头大汗,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裴启旬心中咯噔一声,紧张地问:“王妃到底怎么了?”   “殿下恕罪,是王妃不让微臣声张出去……只是王妃久未受孕,故而让微臣仔细诊察一番罢了。”   裴启旬心中一动,挑眉问道:“结果如何?”   “王妃本就体寒,诞下世子之后,身子受了些亏损,的确是不易受孕。”   见荣王脸色微变,程太医忙补充道:“但只要精心调养,不是没有再怀上的可能……”   裴启旬默了默,低声问:“那王妃的意思,是想要,还是不想?”   程太医迟疑地说:“殿下恕罪,王妃的心思,微臣也不大清楚。可要微臣开些滋补的方子?”   别说程太医,就是裴启旬都拿不准城澄的心意。前些年他有意拿孩子拴住她,想必她早已有所察觉。现在好不容易风平浪静,她还会不会想为他诞育子嗣,裴启旬说不清,也不好擅做主张,惹城澄生气。于是他摆摆手道:“你先下去吧,此事荣后再议。”   程太医如获大赦,连忙躬身退了出去。摄政王虽然看起来总是一副笑模样,但谁都知道,他可不是什么好惹的主儿。   裴启旬踏入内室,就见元烨正窝在城澄怀里撒娇。这小子天不怕地不怕,对他这个老子态度都很冲,偏生在城澄面前一副乖巧模样,直把城澄哄得心花怒放,却叫裴启旬很是无可奈何。见他进来,元烨立即站起身,一溜烟地跑了。裴启旬刚要叫他,就被城澄拦住:“诶,由他去吧。在我这里,可不想听你那些耳提面命。”   他无奈地看着她,许是心中总觉亏欠,城澄实在太多溺爱孩子,这不是他所认同的管教子女的方法。可偏生她又是他的克星,让他毫无办法,无力招架。   “你可知道昨日元烨骑马上街,踢翻了人家的摊子?”   “我知道,烨儿同我说了,他已经知道错了。我叫人赔了钱,也嘱咐他以后不许骑马上街。他身子不好,哪里吹得了冷风。”   他气结:“这岂止是他身子不好的缘故?”   “得了,你也别光教训烨儿,”城澄不服气地说:“你们这些皇家子弟,哪个不是从小便上街骑马。”   裴启旬一噎,还真是被她说中了。他哑口无言!只是他忽然想起,自己似乎并没有和她讲过自己小时候的事,所谓皇家子弟,大概指的是三弟吧!他忽然想到晨间宫内的事情,想必城澄还不知道。或许她永远都不会知道了,这样也好,只要他和皇后瞒着她就好了。瞒着瞒着,或许就再也不用提起,就像没发生过一样。   “且不说这个。今日我与皇后商议,觉着该立出一位太子,稳固民心,你以为如何?”   皇帝膝下活着的皇子只有两个,一个是伊妃所出的二皇子,一个是宁妃所出的四皇子。两个孩子岁数差不太多,大一点的八岁,小一点的实岁才满六岁。这个时候就算立了太子,东宫也不会有什么实权,无非像他父皇一样,做一个摄政王的摆设罢了。   “若是立了太子,于荣王府来说也是好事。树大必招风,让东宫分去一些目光倒也好。只是王爷想立谁?”   荣王沉吟道:“两个皇子都是资质平平——”他一顿,“依皇后的意思,应当是要立二皇子。尽管这两个都不是她亲生的,但相比之下,她似乎更厌恶宁妃。”   “这也不奇怪,皇帝这几年有意扶持宁妃起来牵制着她,虽比不上当年良妃的势头,但她到底是皇后眼中的一根刺。”   他看着城澄说:“你呢,你觉得哪个好?”   城澄有些意外:“这样大的事情,王爷问我?”   “天下若是本王的,便是城澄的。太子人选,自然要你中意的才好。”   城澄也不客气,当真说出了自己心中的想法:“我觉得,立四皇子比较好。”   “哦?此话怎讲?”   “这两个孩子,我都不熟悉,但凭既有的印象来看,二皇子及其母伊妃都比较小家子气,上不了台面。宁妃,却是个聪明人,知道什么时候该站出来,什么时候该收敛锋芒,这也是皇后想除掉她的原因之一。”   荣王沉默片刻,告诉她:“可今日,皇后提出,若将来皇帝百年,她要宁妃殉葬。”   城澄直直望着他:“王爷允了?”   “我告诉她,本王记下了。原本本王并未多想,只以为不过是一个小小妃嫔的生死……直到方才听到你的话。”   城澄一下子就察觉出,荣王心中其实是较为属意二皇子的。不然以他缜密的心思,不可能没有想到宁妃是四皇子的生母。   “王爷若能听进我的话,不妨便考虑立四皇子为太子。回头皇上驾崩,新帝登基,就算您是摄政王也不能掐死新帝的生母。到时候皇后肯定无话可说,赖不到您头上。”   荣王颇为好奇:“你和皇后,不是有几分交情?”   “血亲是假,情谊是虚,身处皇家,怎敢妄言交情?”她苦涩一笑,“难道我得到的教训,还不够多么。”   他怜惜地摸摸她的头发,称赞道:“城澄,你长大了。”   她笑笑:“所以王爷可认同我的话?”   “本王也不瞒你,其实本王心里,仍然存有疑虑。你与宁妃毫无交情,为何要保她性命,予她荣华?”   “很简单,因为——我不相信苏家。”   延祚九年五月,荣亲王府举办端午家宴。明眼人皆知,这场家宴的目的乃是考校两位皇子,在其中择一储君。   家宴过后,裴启旬独自回到书房。铜兽嘴中缓缓喷出淡淡的熏香,夜色已深,空留虫鸣几响。   一盆吊兰没精打采的垂着,一如他此时的心情。两个皇子的资质都不算高,或许是他操之过急了。只是宫内的事情算下来,也快了。倘若再不择主,只怕乱中生变。   庄征在一旁侍立,摆手让其阖门,但听见外头的兵甲之声渐渐响起。一个营的将士将摄政王府内里三层外三层围住,并非防内,而是御外。   “替本王代笔。”   天色越深,黎明越快。明日的朝会,必然激起惊涛骇浪。明黄卷宗缓缓摊开,庄征俯身站在一旁的桌案边,拿起笔山上的玉管狼毫。   裴启旬自隔间取出顶戴官服,待穿戴齐整,天色已有微微泛白的趋势。他手中拿着宗人府的玉牒,打开复又合拢,犹豫许久后,方掷在一旁的桌案之上,正色道:   “诏曰:自古帝王继天立极,抚御还区,必建立元储,懋隆国本,以绵宗社无僵之休,朕绪应鸿续,夙夜兢兢,然天命不假,竟染时疾,以致躬体欠安,难以续践,仰承兄命,方稳国祚,然祖宗谟烈昭缶,付托至重,朕身心俱疲,以累苍生,以负万民,思之再三,宜应承祧行庆,端在元良。皇四子元昌,日表英奇,天资粹美,兹恪遵皇太后慈命,载稽典礼,俯顺舆情,谨告天地,宗庙,社稷。于延祚九年五月十三日,授以册宝,立为皇太子,正位东宫,以重万年之统,以繁四海之心,钦哉。”   “都记下了吗?另外这道圣旨诏告天下之前,你亲领兵士一千替换皇城守卫,以免生乱。”   得到了肯定的回答之后,裴启旬抬首望着繁星退却,天光渐亮。   天亮之后,明旨自荣王府出,昭告天下,立四皇子为太子。自荣王摄政以来,经他之手所拟的圣旨不计其数。然而城澄知道,这一道圣旨,他拟的心不甘,情不愿。   纵使摄政王位极人臣又如何,这太子的位子,终究是要皇帝的儿子来做。名不正,则言不顺。只不过事到如今,在那真真正正的宸宫之中,天子已然成了可笑的摆设,裴启旬也不计较那一二名分罢了。城澄大约猜得出,他所思所忧,大抵还是为国。   几个皇子,资质尚佳的去得早,留下这两个,一个呆头呆脑,一个傻里傻气,在他看来,无一堪为明君。然而立储一事,前朝后宫,早已议论纷纷,纵使大权在握如荣王,也是骑虎难下。   这天下本应是他的,但一步错,步步错,如今开弓没有回头箭,他们也只能把这条路走到底。城澄只愿储君圣明,能体会王爷的不易。又恐储君太过圣明,洞悉了这宫闱局势,与他们秋后算账。思及此处,城澄轻叹一声。功过自有后人说,她一深闺女子,除了祈愿,也丝毫变不了这天了。 ☆、第89章 成全   第八十九章成全   延祚九年七月,东宫既定。随着众人的视线都凝聚到东宫去,皇帝所居的乾元殿愈发萧条下来,不知还有几人记得,这里头住着个苟延残喘的延祚皇帝。   裴启绍这天子做的,城澄都替他憋屈,原也不是个没有雄心壮志的人,只可惜登基之初要防太后和老七,后来又被自己的兄长和枕边人算计。他纵然可恨,但落得这般下场,却也不是不可惜。   只是到底怎么说,他这虚设似的六宫里还住着一干如花似玉的美人。论心疼他,万万轮不到她。城澄也不知道自己今日是来做什么。落井下石?冷嘲热讽?心怀愧疚?她亦不知晓答案,或许只有见着了他她才明白,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与上一次来时不同,守卫的御林军和服侍的宫人,少了些不长眼色的愣头青,多了些荣王手下的熟面孔。甚至连通传都不必,她便轻而易举地步入了皇帝的寝宫。一进内阁城澄便是皱眉,这天儿这么热,也不见给乾元殿里放几座冰山,养病养病,就这么养能有个好吗?她交待下去,让人取些冰来,方转过身来看他。这一回连行礼也是多余,她终于可以丢掉尊卑,随心所欲地同他说上几句:“皇上的身子,可是好些了?”   城澄进来之前,皇帝正独自靠在榻上一角。炕几之上的药碗里头盛着浓黑的汤药,待宫人退下之后,皇帝便将汤药尽数浇灌在一旁的盆栽花草之内。苏临水那个毒妇让人送来的药,谁知道有没有下过毒呢!   做完这一系列的动作,裴启绍闭上眸子,不再理会外头的喧嚣。但耳朵里头自然是闲不了的,总有几个婢子落下几分轻言细语,言说东宫已立,乃是四子。诚然,并非出自他手,而是经由摄政王,这是他的一贯做法,看来裴启旬已经等不及了。   皇帝不知从何处拾来一分笑意,他瞥向东宫,暗道荣王这算盘打得好,只怕他也算不着身后之事。太子到底是他裴启绍的儿子,早晚都会有长大的那一日,到时候还会容忍他这个摄政王指手画脚么?   许是幸灾乐祸,乐极生悲,裴启绍但觉胸口发闷,咳嗽数声,方在袖筒之内取出丝帕将那一口痰裹住。眸中瞧了瞧,竟带了几丝血丝。他将帕子扔入一旁盂内,又净了手,寂静的暖阁之内忽然晃动出二三人影,只是一瞥,他便已知是谁。不过时至今日她仍愿意来看他,是裴启绍所料未及。伴着几盆冰器放入暖阁,沉默许久的皇帝方说了一句:“搬出去。”   他揉了揉太阳穴,靠在一旁的软枕之上,手里拿着本《资治通鉴》。翻得次数多了,书卷已有些泛黄。他并不想理会她,如今来此处,是看他的笑话吗!她不是和裴启旬那逆贼很是恩爱么,如今又在面前做起什么好人!   “你也出去。”皇帝没好气地说。   他没有正面回答城澄的问题,这在她的意料之中,但他咳嗽起来那副令人触目惊心的模样,早已说明了一切——他的病,愈发的重了,且是心病,无药可医。三伏天气里,他这般汗津津地靠在榻上,像是一只被拔了牙齿的老虎,不过强弩之末。一句关心之语,换来他如此回应,城澄不由地笑了,像是看着孩子般看他:“皇上气性这么大,可不利于养病。”   如今这天下,世人只认摄政王,不知皇帝,乾元殿中的一二奴仆又能如何能够例外。听他的差遣,还是听她这个摄政王妃的,宫人不言,自见分晓。她虚虚抬手至一座冰山之上,感受着那点点寒气逐渐爬上她的手心,她的眼底,她的心里:“城澄不知,万岁对我,何来这么大的怨气?”微一顿,城澄敛去笑意,抬眼看他,悠悠道了句:“您也有脸?”   正所谓“最毒不过妇人心”,早年裴启绍尚未有所体会,如今想来,只怕他现今所有的落魄与难堪,都是眼前的女子与中宫皇后共同造就的。当他终于认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已经太迟了。他早已成为荣王的阶下之囚,成了龙座上的傀儡,不过一只牵线的木偶罢了。他遥遥望着不远处衣帽架上摆放整齐的龙袍,今时今日,即使穿上了龙袍,他却再也不是昔日的帝王。城澄——他们曾经那般恩爱甜蜜,她怎忍心害他至此!   “朕的脸是自己挣得,你的脸却是靠乱臣贼子给的。若是来看朕落魄的,看够了就回去吧。”   裴启绍言语之间带着几分虚浮的语气,喉间伴着几声痰音。皇帝的病的确是愈发地重了,有时候他会昏睡大半日,在昏睡之中做梦,梦见小时候,梦见先帝,梦见他的千里江山重归手中,但到头来也只是一场梦。最终他还是被现实叫醒,没有人能够聆听他的心事,只有满室的寂静,静到似乎这乾元殿内都积了灰,生了尘。   城澄闻言不由一笑,他们太久不见,是她忘了他是怎样要强的一个人。裴启绍也忘了,她是怎样倔强的一个人。要她走她便走,城澄几时这样听过他的话。从先不曾,以后更不会。她寻了个不远不近的位子在宫人搬来的凉椅上坐下,好笑地看着他自己挣来的“脸面”。一口一个乱臣贼子说的倒是顺溜,他大抵也是老了,记性差到忘了是谁把他们一步步逼至如今的境地。   “王爷做事可靠,皇上落魄的样子,当日我从这里出去时便已然料到了,并无甚么稀奇可瞧。今日我来这里,是想问皇上几句话。”   她瞥了眼他手中握了不知多少年的《资治通鉴》,似是为了不让他分心,又像是不想叫他病中费神,她看着他的眼睛,缓缓地自他手中抽了出来,搁到一旁。目光仍凝在那泛黄的书册之上,口中问出早已知晓答案的问题:“当年皇上说要接我入宫。那荣王将我绑至王府的时候,您在哪里?那道赐婚的旨意,您颁的可还欢喜?”   午后的乾元殿有些闷热,但此际皇帝的心内却微微发着冷汗,其一为病,其二为言,病由心中发,故而卧床不起,言自心上割,故而不能正视于她。手中的一卷书缓缓被她抽出,而后搁置在一旁,裴启绍但觉无力,索性瞧着她不说话,但由得她一句句的质问他。几句话吗,为何他感觉过了一年之久?   “在这,就在这乾元殿。也好,不用跟着我受苦,享你的荣华,岂不更好?城澄,我这是成全你。”言及心痛处,不由带出几声咳嗽,额头之上微微沁出几滴汗珠,言至激动之处连朕字也不用,而是直抒胸臆,“我斗不过他,我只能满足他。缓几年,等我的江山再稳固些,等他的兵权再少一些,但终究没有等到那个时候。你知道吗!”   在这,就在这里,多好的回答,哈哈!城澄竟是抑制不住地想笑,便也肆意地笑了,笑到眼中浮现泪花,笑到失去力气。她轻提了口气,咬住下唇试图让自己不再失态,但直至口中尝到一丝腥甜,仍旧无法抑制住那颤抖的哭音。成全?好一个成全!可他从没问过她,她想要不要他的成全!   “这般说来,原来是城澄误会了您。还应早些前来,谢皇上恩典……”   她知道吗,这个问题问得好,她只知道,视她如弃子的人是他,夺她骨肉的人也是他裴启绍。城澄思绪纷杂,已至难以思考的地步,此时刺痛他,便是她仅存的本能:“缓几年?”她一哂,“呵,不必说得那么好听,那么委屈,我也不过是你用来缓兵的一枚棋子罢了。只是可惜,你算错了一步,我不是你的续命草,而是——夺命符。”   城澄起身欲离,忽而想起什么,回过头看他最后一眼:“您可好好儿养着,务必龙体康健。我不会再来打扰皇上养病了。”   她转过身后,裴启绍终于敢抬眼看她。窈窕的身姿,一如当年,可她再也不是那个在他怀中撒娇做痴的姑娘了。   夏去秋来,秋去冬至。转眼间,已是延祚九年的隆冬。   冬日的京城是雪的天下,满城都附着一层白色。流风回雪之中,荣王身后的兜帽被朔风吹起,他却毫不在意,提步迈入御道。   朱漆宫门缓缓推开,木轴摩擦之声,惊醒了清晨的皇宫,与天际的紫微星。今日的乾元殿前仍是寂静的,仿佛一切都在此刻停滞,空留着江山社稷,以待故人。   荣王知道皇帝醒着,他是不会睡得,他睡不着。两年了,真龙天子寓居于乾元殿这方寸之地,已有两年了。裴启旬站在殿门口,扬眸望向被雪子掩映的鎏金宫匾。小时候,他们两个曾在这块匾下玩耍,启绍年幼,父皇便只责骂于他。   裴启旬叹息一声,伸手轻轻托住三四片雪花。掌心刚刚感到沁凉,便化为水珠,留下的只是一丝水痕。   “三弟,下雪了。”他迈入殿内,如是说道。 ☆、第90章 驾崩   第九十章驾崩   清晨时分,皇帝坐于暖炕之上,一条锦帕掩在嘴边,伴着喉间的数声咳嗽,泛起熟悉的猩红。指尖触及茶盏,只觉彻骨的凉。自昨夜起,他身边就没了太监和婢子的服侍,这茶盏,当然是凉的。   耳畔传来报时的晨鼓,他知道,天又亮了,只不过鼓声之中夹杂着兵戈之声,这意味着什么,裴启绍心知肚明。唇角勾起一丝弧度,皇帝竟是笑了。他等了两年,终于盼来今日。   他掀开盖在身上的被褥,汲了龙靴,起身之时不小心带落了茶盏,砸在地砖之上,发出冷冽清脆的声响。他拖着身子,扯下一旁的龙袍,费力地穿着在身上。少了婢子的服侍,皇帝略有不自在,但总算勉勉强强地完成。将最后一根明黄玉带系在腰间后,皇帝喘息着,将朝冠端端正正地戴在头上。   暖阁之内的梅花不知何时开了,幽香淡之又淡,却叫人神清气爽。他俯身轻嗅花香,冲淡不少病弱,精神为之一振。他缓步迈出暖阁,亲自取出宫门之上的门栓,扔在地上。费了全身力气,他终于将宫门拉开,随着朔风灌入眼帘的,还有满眼的甲胄,还有九重的宫阙,以及他心心念念的江山。   他看着荣王的身影,数日不见,略显瘦削,只不过仍比不过他。“朕等这一天,等了许久了。”   倘若他人见了这一幕,必曰兄友弟恭。二人相谈甚欢,似是毫无嫌隙,只是这般的平静之下蕴藏着怎样的波涛暗涌,二人皆是心知肚明。   裴启旬看着穿戴整齐的皇帝,他知道自己这个弟弟总有那么一股子傲气,只不过这股傲气被他一再打压,一再消磨,已经变成了笑话。   不远处,庄征自乾元门走来,手上托着金盘,上置杯酒二盏,清澈见底。不时有雪花融入酒水之中,谓之雪酒,亦未不可。荣王双手各执金杯一只,一杯给他,一杯给自己。他看着皇帝,笑道:“如斯美景,当有玉露琼浆相配。”   裴启绍吸着冬日的凉风,似乎嗅出了一丝延祚朝最后的味道。荣王心中如何想,皇帝已是有数。他的病拖了太久了,久则生乱,故而留不得他。若换了他,或许也会如此吧。   龙靴踩在雪地上,发出雪压厚实的声响。皇帝抚着汉白玉栏杆,兀自看着远处的宫殿出神:“你可还记得,你爬过乾元殿的屋檐?就在那。那时好像是崇元五年——彼时朕年幼,个子也不高,你便拉着我上了一旁的砖瓦,当然啦,换来的也是一顿责罚。只不过你替朕受了。”   荣王顺着他的视线望去,本是金碧辉煌的琉璃瓦,此际已是被厚雪全然覆盖。   崇元五年,彼时有皇子二人,相顾嘻戏于乾元门内,遇槐树逶迤,遂是攀援而上,游走于宫墙之间。帝见之,大怒,罚书五十。一人名唤启旬,一人名唤启绍……   裴启旬闭眸思忖良久,想不到他仍旧记得那些往事。只不过昔日的乐园,今日俨然已经成为屠戮场!他长叹一声,沉声道:“二十多年了,你还记着。三弟……为兄对不起你,来世再与我为敌吧。”   殿阶之下的束甲雄兵,面北而立,神色肃穆,似是赶着奔赴一场盛典。皇帝闻言淡淡一笑,接过他递来的酒盏,一个落魄天子应有的模样,他都有了。杯际相碰,发出悦耳之声,在这寒风凛冽之中,留下淡淡的余音。他自是知晓这酒中是何物,但饮下之时,并没有丝毫犹豫。死亡于如今的裴启绍而言,何尝不是一种解脱呢!   皇帝低头看向金樽,指腹摩挲着金杯壁,上头几丝镂花雕刻甚是精美。他这一生看过了许多梅花,都抵不上手中这一朵美艳。   “来世?只愿各自安好,永生不复相见!”   裴启绍虚浮地说完这几句话,一滴血忽然滴落在雪地上,与洁白的雪地形成鲜明的对比。之后接着一滴又一滴,自他唇际缓缓流淌而出,最终汇成一道乌黑的河。   裴启绍像是被抽去了魂魄,手中的酒盏跌落在雪地之内,身子无力地向后仰去。他看到最后一抹余光,似乎是荣王眼角一滴晶莹的泪水。这便足够了!   “长兄,还天下苍生一个盛世……太平……”   两杯烈酒,都夹杂着同一味药引,只是拜中宫所赐,皇帝体内已是虚弱无比,故而此味药,只是将他体内毒物激发而已。   随着二人碰盏饮尽,一人依旧,一人倾覆,裴启旬下意识地伸手拉住他的手,使其不至于躺在这冰天雪地之中。他听皇帝说完最后的话,直到完全没了声息,荣王方才抱着他起身,吩咐道:“传旨。凡自延祚七年起,见过皇帝病态,服饰过皇帝的宫女、太监,一律殉葬,一个不留。”   龙驭宾天的消息很快传遍宫城,白色素帐覆盖了整个世界。皇帝棺椁已然安放在丹陛之上,京城九门响起丧钟二十七声,此起彼伏,回荡在四九城之上,哀婉久绝。裴启旬抚着眉头,艰涩道:“盖棺,发丧,设灵堂。本王要为三弟守灵。”   他闭上眼睛,脑海中仿佛又呈现出彼时两个少年嬉戏于乾元门下,攀援门墙,游走在琉璃瓦上的情景……   那天,也是大雪。   此时没有旁人打扰,裴启旬默默地想,他这一生经历了太多,开疆拓土,拱戍帝国,为君王战于沙场,平添一身伤。起兵造反,拘囚帝王,挟天子以自重,呼风唤雨,不可一世。听起来风光,但他也失去很多,譬如当年的三弟,与当年的自己,皆是不复长存,空留一生长叹。   更多的愧疚则是对于城澄。七尺之躯,已许国,再难许卿。然前生为国,后半生定当与卿相守。何须惊扰天下,他可以带着她去任何想去的地方。他们去看海,那里不再有战船连天,而是鸥鹭齐鸣,他们去看山,登临吴蜀横分地,徙倚湖山欲暮时。他们去看荒原,听说那里的瓜果分外香甜,他们去看雪,比京城还要大的雪,就像他的城澄一样素净洁白。听说大齐之外都是海,海的那边又是什么?大齐之后是荒原,荒原之后又是何物?听说洋人的眼睛五颜六色,听说那里也有王室……   等什么时候走不动了,他们就终老在田野上,看秋收冬藏,露结为霜。   这是城澄想要的未来,也是他想要给的,只是现在,还远不是时候。   皇帝走后,果然有一道所谓的遗诏横空出世,要皇后殉葬。只是皇帝早已沦落至山穷水尽之地,他的负隅顽抗,不过是无用的困兽之斗罢了。江山社稷都已拱手他人,一道殉葬的旨意无摄政王首肯,还有谁敢宣,有谁会守?   依皇后当日的说法,是要将这上头的人改成宁妃,只是时至今日,宁妃乃是新帝之母,此事已是断然没有可能。皇后只能退而求其次,将殉葬的人改成妍嫔。妍嫔这两年早已病得不成人形,只是靠补药吊着命,如今叫她殉葬倒也方便,断了她的补给便是了。   因着宁妃将和自己一道成为太后之事,苏临水心中颇为不满。她原本一直以为,摄政王和她一样看中二皇子,却没想到荣王竟因城澄的几句话,就当真立了四皇子。   可她知道,如今荣王势大,已经不容自己置喙。她只能暂时咽下这口气,伺机行动。   雍定元年四月,春日。   天儿渐渐的暖了,万物回春,到处都是一片生机勃勃的景象。三月国丧已过,送秀女们进宫的骡车在宫城之外一字排开,好不热闹。叫人想起上一个十年,城澄刚刚从河间回京的时候,也是正巧赶上选秀。一眨眼的功夫,便是十年,便是一个朝代。延祚朝,终究是完完全全的过去了。属于他们这一代人的青春华年,也在弹指间逝去。   去年七月,是城澄最后一次见大行皇帝。那时候他瞧着十分虚弱,但尚且有精神气在,还能同她置气,掷地有声地问她可知道他的心思。临走前,城澄悄悄嘱咐了乾清宫伺候的宫人,不要怠慢了他,叫皇帝好生养着,可他还是走了,走得那么突然。他才三十二岁,不过而立之年,说他只是”病了“,实在叫人难以相信,但却不得不相信。只因,将他送走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她的夫君裴启旬。   自延祚五年,圣体便不大安康,还曾去了承德休养。当时朝中并无太子,叫荣王和奕王监国,顺理成章。可后来的这场宫变之后,皇帝是真的病了,还是不得不病了,明眼人心知肚明,不过心照不宣罢了。就像现今他的死,是真的因病而亡,还是……还是“不得不”因病而亡,心存疑窦的人大概不在少数。只不过一朝天子一朝臣,谁又会去寻那个晦气呢?   除了她吧。   她在皇帝灵前哭得伤心,不光是为皇帝,更是为曾经的自己。她知道自己给荣王丢了脸面,不仅如此,她还追问他大行皇帝究竟是怎么死的。 ☆、第91章 离情   第九十一章离情   荣王告诉她,病逝。两个字,斩钉截铁,足矣。再深究下去,除了与他闹个鱼死网破之外,大抵也没有旁的结局。   城澄问自己,这会是她想要的吗?已经错了一次,难道还要错第二次吗。是以她适可而止,就像裴启绍的女人和儿女们一样,忽视一切的反常,假装他只是不幸染病,英年早逝。然后欢欢喜喜地迎接新朝,忘记天地间曾经存在过那样一个人。   只是经历过这么多事情,她大概是真的累了。追求了一生的东西,不仅没有得到,反而被最不喜欢的东西所束缚。明道皇权,天下大业,又与她何干呢。这条路上,纵然有令人艳羡的尊荣,可亦有她至交好友的尸骨,昔日所爱的鲜血,还有渐行渐远的初心。现在一切已经尘埃落定,耽搁了这半生,是时候返璞归真,回到孟城澄原本应有的生命轨迹了。   她想起崇元十六年,城澄遇到生命中的劫数,从此走向了另一种全然不同的人生。裴启绍带她认识了他的“阿姐”云归和“妹妹”云舒。彼时天真如她,只以为他们是真的姐弟,却从未想过有一日,他竟会将傅云归娶回府中。而傅云归也让城澄知道,以她的身份怕是连给他做侍妾都不配。父母皆是商贾便罢了,还是以经营青楼为生,正经人家都不会愿与孟家结亲,更遑论皇家。他是中宫嫡子,将来是要做太子的人,怎么会如他所言娶她为妻呢。   大抵年轻便会气盛,那会儿城澄想着他既然骗她,那她便不要他了。天大地大,总有她孟城澄的容身之处。她说走就走,先南下几年,又回北方,去盛京和河间。期间遇到了很多人,有她的幸运,也有她的不幸。但不管怎么说,那一段行走在路上的日子,是城澄一生中最自由烂漫的时光。   她出去那几年,不是没有给家里写过信,只是她居无定所,很少能收到他们的回信。等街坊邻居想方设法让人把口信带给她的时候,才知道娘亲已经不在了。她当即便从外地赶回京去,城澄还记得那一日,大雪铺天盖地地下着,她身着白色斗篷,几乎要被淹没在那片白色的天地中。   紧赶慢赶,城澄狼狈地到了城门口,却被守城人拦住。他说,荣王殿下即将回京,他们奉命封锁城门,不许闲杂人等出入。那时她一心想着回家奔丧,为母亲操办丧事,哪里顾得上什么亲王。哪怕是皇帝要来,所以封了城门,她也要闯一闯的。谁知就在那时,宋府竟然来了人,帮她打点通融,将她放进了城。   宋府,行霈,望之,她最好最好的朋友。那时候的行霈还没有娶妻生子,但老爷子已经在京城里扎下了根,还有传言说他要尚长公主。一个小小的守城士兵,自然不好轻易将他得罪。那日她没有见到行霈,但她心里头一直记着他曾经对自己的好。   要说喜欢,其实也谈不上男女之情,只是难得志同道合。记得有一次他们去农田,城澄指着那片天地向往老年的生活。而他所描绘出的愿景,正是城澄想要的。这世上这般懂她的人极少极少,要是能抓住眼前这一个不是最好?可还是不行,他们太像了,狠不下心,又犹豫不决。难得决绝一次,还夹杂着世俗的牵绊。行霈还有宋府的老老少少,那么多牵挂。对她而言,做个孤家寡人,才是最好的选择。   只是她没想到会再遇到裴启绍,还犯下这辈子最大的错误,可等她意识到错了,已经太迟。九年,她用了整整九年时间去修补这个错误,如今故人已逝,她也想松开她的枷锁,去看看她还未来得及看过的风景,过回她原本的生活。只是这一次,仍旧是独自出发,还是和王爷一起,选择权在裴启旬手上。   城澄骨子里大抵是个悲观的人,就像当年和云舒说过的一样,无论他们对她多好,她都始终相信,在他们眼中江山与权势永远比一个女子重要。譬如裴启绍,他说他控制不了荣王,所以只能满足他——用她来满足他。如今呢,摄政王大权在握,阻碍他施展拳脚的皇帝已经死了。新帝年幼,根本斗不过他。在这个时候,他会放下一切,和她走么?城澄并无此奢求。   但她和裴启旬到底夫妻九年,她不能像当年对裴启绍一样不声不响地就走了。就算要分别,也要好好地说再见。毕竟九年如一日的温存与呵护,她不是不感激。而他已成为长在她生命里血液中的一部分,难以割舍。既然选择权在他手上,她总要一问。   荣王的书房前有一座人工湖,城澄依稀记得九年前也是这个世界,他叫庄征把她蒙着眼睛绑来这里,自己却跑出去看那波光粼粼的湖面,只留给她一个教人看不透的背影。九年后,她沿着这条石子路缓缓而来,却是怀着完全不同的心情。但无论过去还是现在,她的喜怒哀乐,皆是为他。   荣亲王府的书房不比别处,因王爷摄政之故,天下间大小政务皆是先报至此处,由他决定后再发明旨,故而守备之森严,丝毫不亚于皇宫。为避嫌,也因对政事不感兴趣,这里城澄甚少涉足,只偶尔叫忍冬她们送来一二汤羹。但今日亲自过来,却也未见丝毫阻碍,不及通传便进得屋内。只见裴启旬正背手立于窗边,背对着她站得僵直,不知在想些什么。   虽知徒劳,但她仍是轻手轻脚地朝他走去。荣王行军多年,对声音极为敏感,想必早已听到响动。但他既不戳破,她便将这戏做足。上前踮起脚,捂住他眼睛,肃声道:“不许动!我是刺客!”   他噙着一抹笑,也不转身,只是站在这春风扑面的窗畔。眼前一片漆黑,耳畔却偶尔听到清风翻书的声响,何等惬意。   几丝熟悉的香气扑鼻而来,他听着她的话,不由一笑。能够在这里玩笑的,不是她还能有谁。   裴启旬握住放在眼前的手,轻轻一拉,将她带倒在自己的手臂之内,承着窗台的高度就这么将她压在上头,也不睁眼,笑道:“本王且猜一猜,刺客长得如何?大抵是明眸皓齿,凝脂水滑,蛾眉宛转,绰约多姿。对否?”   城澄被他逗得不禁噗哧一笑,露出两个小小的梨涡。她抬眸定定地望着他的脸,边伸手去摸,边调笑道:“哎呀,原来荣王爷不仅生得好看,还会甜言蜜语呢。不杀了,我不杀你了!”   她勾住他的脖子,仰起小脸,在他微颤的睫毛上轻轻亲了一下。原是生得极为完美的一个人,奈何眼上落了道疤,但谁人说残缺不是另一种美丽呢。待他睁开眼,她便放开他,依旧懒懒地靠在那里,温温和和地笑:“不闹了,我来找你,有正事要说。”   春风拂面,调皮地带起一丝鬓发,掠过面颊,正如他温柔的抚慰。城澄突然心生不舍,不想开口去问,不想和他分别,只想岁月永久停留在此刻。不问世事,无关其他。可是想起皇后透露给她的所谓“真相”,城澄又完全不想面对他。   那日在宫中哭丧,皇后见她辛苦,便好意扶她到暖阁休息。两人闲聊间,皇后竟无意间吐露出一个惊天秘密——皇帝驾崩,并未病逝,而是她与荣王合谋而为,而主使者,正是在她面前说过不会杀裴启绍的荣王!   皇后见她发怔,连忙捂住嘴,问她难道还不知道?城澄只能含糊地应付过去,心中乱成一团麻。她不知皇后所言真伪,但裴启旬有事瞒着她,她很确定。只是不能再戳破了,她已经不是小孩子,很多事情分辨得那么清楚,当真就是好事么?不见得!   春风送暖,美人轻言,荣王眼睑之上留下些许温热,而后又很快消失。他睁开眼睛,眸中落入她可人的模样。他素来知晓城澄貌美,但是越瞧越是美不胜收。他直起身子,远处翠鸟鸣啼,屋后是树林,有桃花,又有流水,裴启旬只觉身心舒畅,难得一个好天气。   他对上她的眸子,确实是有话要说的样子,那他便安安静静地听。且吸了几口春风,道:“嗯,我听着。”   双眼对上他深邃的墨眸,一时之间,似是被吸引,又像是被蛊惑,城澄檀口微张,却是不能言语。只得咬了咬唇,叹息一声,侧过脸去,看向外间美景。荣王府占地极广,有湖有树,有花有水,但终究比不上广袤天地,自在潇洒。她深深吸了口气,复又长长叹出,低声道:“我原是怎样的人,你是知道的——无论是宫廷还是王府,都不适合我。”她鼓足勇气看他一眼,声音越来越小,“如今你已大权在握,得偿所愿……所以……你能,放我走吗?”   这世上有些事情,是没有丝毫道理可言的。正如当年她被五花大绑地捆在这里,他不需要征求她的同意。正如现今她想离开这里,却还要得到他的首肯。 ☆、第92章 抉择   第九十二章抉择   春风吹来数瓣桃花,落于脚边。她不经意间踩在脚下,如同碾在他的心上。   她望着他,只这一眼,洞若观火,直达心底。开口的第一句话便狠狠地打了他的脸,而后的话语,裴启旬竟是听不清了。嘴角的弧度微微拉平,裴启旬但觉喉骨微动。心里烙下她的一字一句,细细品味,而后却又是一笑。云卷云舒,又是一季。九年如斯,他终究未能走进一人心中。   从他的角度来看她也是不易,又有几人能够隐忍九年,而后对他说一句,“对不起,我要离开”?   裴启旬不知他人如何,他只笑自己,九年之内他做了一个春秋大梦!   “倘若我说不能呢。这么多年了,本王终究没有走入你心中,而你是不是从来也没有爱过我?”   他犹然记得当年,她惊恐地站在这里,他不顾她的意愿求旨赐婚。他从没有爱一个人爱的这样疯狂。当时或许是有几分挑衅的以为,但在那之后,他给她的是义无反顾的给予。只不过,她心心念念的人依旧不是他。   九年了,他一直将天子,将天下人当做笑话。最后,天下人无错,原来他自己就是最大的笑话!   他看着城澄,城澄也望着他。他依旧是笃定的语气,自信的神态,嘴角还噙着丝笑,和当年没有什么不同,答案仍是不能。是啊,的确好笑,连她也情不自禁地勾起唇角,笑她这一生,竟是从来都不能为自己做一回主!   九年了,若说他从未被她放在心上,自是不可能的事情。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便是草木尚且还有本心,更何况是人呢。只是,爱,这个沉重的字眼,城澄从来都不敢去深想。也许打一开始,她便将自己定好了位置,不过是他们兄弟争强好胜的一枚棋子,一个无足轻重的砝码罢了,正如裴启绍肯将她让给荣王缓几年一样。如今裴启绍已死,她于裴启旬早已无半分用处,是到了该丢弃的时候了。她以为功遂身退,天之道也,却换来他此番质问,她冤是不冤!城澄轻嗤一声,仰首问她:“王爷难道,是真的爱我吗?”   九年夫妻,耳鬓厮磨间,城澄从未问过这句话。也是因着觉得可笑,他爱她什么,他怎么可能爱她!或许只有一些喜欢罢了,把她当成一个漂亮的玩物,除此之外,她还能奢求多少呢。   依稀记得当年也是在这里,那天他便说要娶她做他的正室,图什么?无非是为了和大行皇帝赌一口气罢了。他竟要她全心爱他,她怎么敢,怎么敢把自己最柔弱的一面拿来给他践踏!   这些年她也早就放弃了抵抗,极尽所能地顺从他,这还不够吗?   裴启旬发现他真的不懂女人,虽然他没有亲口说过,但他究竟是不是真的爱她,难道她心中当真没有计较么。倘若是假的,何以他位高权重,却只有她一个妻子,倘若是假的,他又何以仓促出兵,若是假的,他何以放低自己的底线,让她的男性友人来去自由,从来不加束缚,倘若是假的,他又何以对她倾心以待,倘若是假的……   一抹笑意在春日之内回荡:“这话问出来,不是笑话了吗?城澄何不问问自己呢。”他一顿,颇为落寞地说:“三弟走了,你也要走,留我自己一人,在这里看花开花落,云卷云舒吗。”   问问自己?城澄一时哑口无言,只是沉默。他对她不是不好,她知道,只是——只是什么呢,是她一开始便将自己的心束缚起来,拼命用仅存的理智告诉自己,他并非真心,不过是出于利用,好像这样她就可以离他的心远一点,再远一点,只要她从不奢求得到,就不必害怕失去了。可是,真的是这样吗。人总会不自觉地贪图更多,习惯温暖,就像起初她并不在意他有多少女人一样,时间长了,城澄习惯了府里只有她一个女眷,若是多出一个,她就会受不了。她开始战战兢兢,开始捕风捉影,开始担惊受怕,这难道不是爱吗!   是的,她爱他,可她从不敢叫他知道。她怕自己情根深种,却只是一个笑话。所以他不言,她不语,直至如今落到这般尴尬的境地——也罢,是死是活,是去是留,索性说个清楚也好。城澄一咬牙,开口:“我问过自己,可你知道城澄向来都很傻,城澄猜不透你。”她想不出个所以然来,索性赌气似的说:“你若愿意放下这里的一切,和我走,我便信你。”   江山美人不可得而兼之,犹如鱼与熊掌不可得兼,这件事情,裴启旬过去一直是不相信的。在他还未遇见城澄的时候,江山是他唯一的目标,而在遇见她之后,或许一切都变了。他可以冲冠一怒为红颜,也大可以抛却这四万万江山,空留后人褒贬。   不过此时,他还不能够全身而退,朝野上下有无数双眼睛盯着他,延祚之时就想着让他摔下来,但是他必须走的比任何人都高,任何人都远。他不要一人之下,只要万万人之上,故而这九层高台,三尺丹陛,既然已经由他自己走上去,也必须由他自己走下来。   她要走,实在太过突然,让他措手不及。他只能狠下心说:“可我看的透你,我留不住你。你走吧。”他心中发痛,言语之间难得泄露出自己的情绪,既不舍又焦虑的样子。   可裴启旬心知他不会放手,等他收拾好了这一切,他一定会来找她。只是这大齐的江山不管是裴启绍还是他裴启旬在管,归根结底是裴家的,他不能留下一个烂摊子说走就走。他要做的许多事情,必然要比想象中的难上一千倍,一万倍,但是他还要做的万无一失。   可城澄心里不这么想,他究竟是留不住她,还是不想留她,究竟是放她走,还是舍不得抛下这一切和她一起离开,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而她这一生,怕是也没有机会知晓答案了。不,或许这就是答案,这是最好的答案,他已用行动告诉了她,城澄在他心中究竟是个什么位置。不过是一个无足轻重,可以轻易舍弃的存在。   她突然笑出了声,她早该知道的呀,他和裴启绍本质上并没有什么两样,可是为什么她的心还会那么痛,为什么会喘不过气来,为什么还会掉眼泪,为什么做不到平静而有尊严地离开。为什么,他连挽留都不试过,就这样放弃了她呢。   城澄胡乱抹了把脸上的残泪,固执地别过了头,忍住不去看他。等气息平复少许,方道:“好。”   她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仿佛水中的浮萍,失去了根基。一步一步地走到门边,仿佛用了一辈子那样漫长。一只脚踏过门槛时,禁不住脚步一顿,对他说出最后一句话:“谢谢你还我自由,也祝你江山永固,万寿无疆。”   裴启旬心中大恸,强忍住自己拦住她的冲动,可就在这时,城澄忽然像是一根断了线的风筝,软绵绵地倒了下去。   裴启旬大惊失色,连忙上前抱住他。城澄眉头紧锁,用手扶住头,竟还挣扎着要起身。裴启旬慌忙拦住她:“别动,你就算要走,也得先把身子调养好了再行。当初本王迎进来一个活蹦乱跳的孟城澄,就算你要走,也得完好无缺地走出荣王府。”   这就是他的骄傲,城澄苦涩一笑,不知说什么好,却也只得点头。她身上的确十分不适,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力气不说,还有点隐隐作呕。   想到这里,她的心脏忽然漏跳了一拍,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她抬眼惊恐地望着他,心中暗叫不可能,可这种熟悉的感觉,分明是……   她不敢再乱想,煎熬地等着太医赶来。结果怕什么来什么,程太医诊完脉,果然笑着说恭喜殿下,王妃有喜了。   城澄愣住,不知说什么是好。难道她这一生,就要被孩子绊住,做他延绵血脉的工具么。   可裴启旬却不这样想,他觉得这个孩子来得正是时候。有过元烨的经历,城澄怀孕期间肯定没办法再折腾,那么她前前后后,起码还至少会在府里呆一年。一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要完成他要做的事情肯定来不及,但他有信心在一年时间内说服城澄,再给他一些时间。   城澄果然如他所料,为了孩子的缘故不敢再轻易折腾。说句实话,城澄心里也舍不得他,只是她心中架起了一道油锅,每一步怎么走,横竖都是煎熬。   几个月后瓜熟蒂落,城澄顺利诞下一名健康的男婴。裴启旬十分欢喜,为幼子取名为元铠。   元铠出生后,行霈这个自觉上任的干爹让人送了很多礼物过来。城澄还想着哪日向他道谢,就在雍定二年的新年宮宴上遇着了他。 ☆、第93章 酌酒   第九十三章酌酒   时间是水,人就像舟,大多都是随波逐流。也有不服老的人,比如行霈。到了宴会上,还没开席,他只好坐在座位上,瞄几眼年轻漂亮的小宫女解闷。   按说大长公主早已不在人世,他这个昔年的驸马又已另娶,严格来说已经不算皇家的人。但他还有爵位,还有和长公主共同的女儿,历年的新年家宴上,总会有他宋行霈的位置。   至于城澄,如今妍嫔殉葬,昭祉已经回府长住,她在宫中没有牵挂,不需要再靠宮宴来匆匆见女儿一面了。但皇后总是邀她进宫,城澄推脱再三,总不好连新年大宴也推了去,便只好着礼服正妆前来。   元烨这个年纪的男孩子,总是调皮,平日府里又没人同他做伴,如今一到宫里,就仿佛钻进水里的鱼儿,跟着同龄的孩子一溜烟地跑了。城澄想嘱咐他几句,起身追了两步,没寻着,索性由他去了。   她转步欲回,突然瞥见一人,老相识了,不是行霈是谁!城澄唇畔扬起抹笑,在他身边的空位上坐了,笑嘻嘻道:“侯爷怎的一个人喝酒?”新帝践祚,给他这个富贵闲人抬了个侯爷的位置,城澄有孕在身,还未当面对他道一句恭喜。   耳畔响起熟人的声音,行霈回头一看,没别人,老孟耳。他只是笑,顺便拿起手边的酒盏喝了一口,又用手指了指前面那些年轻子弟:“你瞧,他们年轻人,全都扎堆儿,说着最近京城的风闻,倒不肯搭理我这个中年人。”他本想说“老头子”,但话到嘴边还是咽下去,用中年代替。“我又不舍得老脸,去问他们。不过,摄政王妃这样风光,怎么也一个人到这里来?”   宋行霈和裴启旬同年生人,满打满算,他今年已有三十七岁,眼瞅着就要到了不惑之年。城澄知道,他说中年人,大抵是顾着她这女子的心思,不愿老罢了。他的心思,有时候比她的头发丝还要细腻。   “我年轻时想,待我大了,定要做个开明的太太,和小辈儿们玩到一处。现在却还是不能免俗,总觉得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她朝他努努嘴,让他往宗亲女眷那桌瞅,“瞧瞧,都是些小女孩子。我一摄政王妃坐在里头,压得她们多不自在。”   “的确如此吶,有时候觉得自己还可以,但是晚辈却把我们扔在了时间的后面,怎么撵,都撵不上。”他说这话的时候,还是原来年轻时的架势,一扬眉毛,虽然用的是“我们”,但语气上论起来,仿佛说的只是她。老友相逢,有些共同话题是好的,但太伤感的话,他却不要。又是哈哈哈一笑,脸上颇带些隐秘的表情,“你同我老实讲,人家那些年轻女孩儿说起来夫妻间的相处,你肯定听得不好意思了吧。”   岁月催人老,绕是锦衣玉食,养尊处优,保养的再好,长江后浪始终要冒出来,推一推他们这些前浪。改元前,城澄还怀着几分不服老的意气,如今大抵是折腾的累了,有儿万事足,心态亦平和许多。老,又如何呢,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长一岁有长一岁的精彩。还没入土,人就得好好儿地活。“我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呢,你大抵是老了,忘了我真正出身为何。”她冲他眨眨眼:“倒是你,行霈,梅开二度,叫人好生艳羡呀?”   行霈前些日子新纳了一房妾室,提起这事儿,他多少有些尴尬。但在她面前,仔细一想也没啥好尴尬的。人生,不就这么一回事儿嘛。“老孟,不瞒你说,我还真想梅开二度,再给愿久生个兄弟。”不过一句玩笑话,说过去,随它在风里消失得无影无踪。“你呢,新一年,你有什么打算?”   他家里的事情,城澄向来不过问太多,朋友间的交情再好,有些话他不主动说,也不好问出口,点到即止罢了。闻言一笑,鼓励道:“这算个什么大事情,我的小儿子,才落地没几天,你身体这么好,三年抱俩,也是不成问题。”   至于打算这个东西,新年里头总是要提上一嘴,然而很多时候,它也就只是个打算了。“你记得吗,九年前我同你说过,我要在京郊买块地皮,盖两座房子住。”   “啊,元铠是么?怕你不方便,我还没去见过他。将来有机会,抱出来给我瞧瞧,只要摄政王别在后头提着刀撵我。”他这样说着,又在戏谑里带着些认真。他一贯这样,城澄也早就习惯了这样。   说起地皮,行霈一拍脑袋:“噢,想起来了。那还是什么时候,延祚元年的事情,那个时候,你还没有嫁人,过得潇洒。原以为你不过随口一说,不想如今却成了执念,你是来真格的?”   他们两个年少的时候,都算是担风袖月之人。世俗眼光,且瞧些,但大多数时候,都可着自己的心意活。譬如大冬天要么哪里都不去,要么就跑到野地里去。她还清晰记得,他那天穿一身白衣裳,坐在泥地上,就连她也觉得他是有病的。然而现在,都是身不由己,为家人,为子女,顾虑总要多些。   “哈,我还能骗你不成。若不是因着孩子,只怕今天,我已不会以王妃的身份坐在这宫宴上。”说起孩子,她的话不免多了些,“对了,小九今日可入宫了?我总想着叫她和元烨见见,能不能成不说,积累点儿年少时的情分总是好的。”   行霈活了半辈子,方觉在条条框框里活出自在,已经是了不得的事情,而每当这样想的时候,又无端觉得自己懦弱。所谓风花雪月,大概就是在天地之间横卧之余,还不得不为儿女的事情劳心,城澄如此,行霈亦然。“你的夫家,是摄政王。所诞的子嗣,也会是未来继承的人。这样的家室,何愁娶不到好的媳妇?”   他倒一碗茶,递给她润润嗓子,又或者捧在手中取暖。不是刻意的行为,只是多年习惯成自然。“儿女的事情,应由他们自己做主,不能受我们当初的磨折。但我也明白,成为父母亲无法不去为他们考虑。你若是喜欢小九,大可以把她接到王府里玩两天。”   孩子还小,说到娶媳妇,似乎很遥远,但是也就像他们一样,一眨眼的功夫就长大了。城澄拿过他的茶,放在鼻翼闻了闻,好东西,给他喝,糟践了。   她取过酒壶,给两人斟了酒,一人一杯,不争不抢。“我们当初的磨折?”她笑了笑,城澄的婚事,并非父母之言,媒妁之约。不过他说这话,倒叫她为死去的长公主觉得冤。“我一直以为,长公主是你自己求娶的,难道不是么。”   “我也不清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当身处其境的时候,觉得所经历的没有什么。但等到走出来了,又转念觉得当初日子很难,也不知道为什么。我想了一个答案,大概就是我们还不够老吧。”他一仰头,把酒杯里的酒喝光。抬眼看着月亮,还有几片云彩。凉风在侧,他又忍不住说:“长公主很好。但你不知道,她这个人,其实是很要强的。她一直嫉妒你嫉妒得发狂,但她不敢叫你知道。后来她病故,风光下葬,我不再是驸马。如今论起来,真正和皇室有关系的人,不是我,倒是愿久。”   斯人已逝,提起来不过徒增伤怀。说起要强,裴启绍与长公主一母同胞,大抵再相似不过。最深有体会者,唯吾二人矣。城澄不愿深思,一笑而过:“说来也是,既如此,便用心抚养九儿吧,如此也不算糟践了天家血脉。儿女的事,便是不替他们做主,也免不得要操心的。”她喝了几杯,又想起她那块地,“嘿,你听说了吗。城郊那块地,怕是要涨价。”   话题又绕回那块地上。她的考虑,他其实能够理解。就算家有众多田产那又如何,还不是一样的结局嘛!人年老时,需要一方庭院养老,人去世后,需要一口棺材葬身。这些道理,最简单不过。“那地儿,要不,咱俩合伙买下来?”   城澄闻言,心中暗道行霈这个老不要脸的,总是跟猴儿一样精,心里头不知道打的什么鬼主意。指头在红木漆桌上似是无意识地轻轻敲着,沉默时,便只闻这点点声响儿。她顿了会儿才开口,省得张嘴就是一顿骂。她答应过他,要对他好一点的。“就算涨价,那才多大点儿地方,凭你宋府的财力,就买不下了?一片地界,署你我两个人的名字,不妥当。不如你出钱,我许你一间茅草房。”   “以后的事情,还是以后再说吧。反正怎么涨,咱都买得起。”行霈细细想了想,理智告诉他,这么多年的养尊处优受过来,他已无法受得了田间劳作的辛苦。至于他写的那些田园诗,他大概只是拿来和那些文人套近乎用的,嘿嘿嘿。   城澄看着他,仿佛看着一个经历过生死大劫的老人,然而一切又都是那么的云淡风轻,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觥筹交错间,他们仍旧坐在这里,把酒言欢。“你是一个难得的明白人。然而若是糊涂起来,能翻了这天。”她翻了个白眼,“你最好不要去,我还怕你这老不正经的,偷我家的菜。” ☆、第94章 不离   第九十四章不离   “我如果糊涂起来……”行霈顿了顿,原本打算糊弄她两句过去,毕竟寻常的事情,他基本都在糊弄。骗别人,不骗自己。因为如果连自己都骗,那这个人就太他娘的浑蛋了。“何止是翻天,还要做个西游记里的老猴子,那些烦心的浑蛋事,都去他妈的!”   前些日子,宋府内部发生了一些变故,城澄也有所耳闻,好在行霈都挺过来了。此时听他说话,城澄突然觉得很爽快,忍不住哈哈哈地笑了起来。这老流氓,装了半辈子,终于现出原型,可算叫她逮住!然而她很喜欢这种无拘无束的感觉。也是,到了他们这个年龄,到了他们这个位置,拘束他们的东西也不多,唯有亲朋好友,和自己的心罢了。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行霈啊,你说的对,有时候啊,真不用想那么多。谁惹你,我就和他干一架。或者干脆不理他,爱谁谁去吧!哈哈哈。”   “不,要女人保护,我还算男人吗?”行霈信誓旦旦地说了一句,作为饱读礼教的人,他不喜欢像男人的女人,也更痛恨像女人的男人。他就是这么个人,虽然熬过延祚,又到新朝,可他没有变。如果再来一辈子,他也不后悔今天的轨迹,该犯的错,他还会再犯一次。因为有过遗憾的地方,重来或许可以补缺,但兴许补缺了,也会有接踵而至的麻烦。   “我年近不惑,但走在路上拿着长柄伞,总觉得这是刀,是剑。待我牵白马,还能游历大同,说大话,和文人醉酒,继续和小孩儿讲玄怪的故事。”天上月圆,又有几粒星子,忽明忽暗。行霈看着她,忽然笑问:“你叫了一辈子行霈,知道望之是谁吗?”   城澄觉得行霈这句话,非常出乎她的意料。这几年来,他把自己压抑的太狠了,没想到改元之后还保有这份男儿的血性。为这句话,她得敬他一杯。   待放下金樽,闻得那句问话,城澄不由指着他笑了:“望之——不就是你么。”   是呀,行霈,这两个字,她当真是叫了一辈子。按说按照惯例,她是应当叫他望之,或是,侯爷?可是,她从来不叫,她宁愿叫他行霈,甚至是霈霈,臊得他老脸一红,不好意思。“可望之不是我的知己,他属于另一个人。我知道的,我从来都知道的。”   行霈把起金樽,一口饮完:“你们女人眼里,好好的一个人,又非要分裂出几重身份来。”他颇无奈地摇一摇头,接着吃菜,也给她夹上一点儿。“发乎情,止于礼。但这些年下来,我费了好半天的力气,也没弄明白我们之间是什么情,夫妻?不是,知己?也不全对。有时我觉得愤怒,莫名的愤怒——”   他喝得多了,话也多了起来,不大经过脑子就往外头冒:“我讲这话,你不要觉得我矫情。长刀所向,也曾架鹰走狗;杀伐决断,可笑前朝阿丑;算计之中,建功立业何愁;二十年后,饮马长江,裂土分侯!哈哈哈,来,老孟,当再饮一大白!”   “哈哈,喝!”与行霈喝酒,是一件很痛快的事情,他会陪她放纵,因为他本质上也是个疯子。一杯辛辣的佳酿下肚,呛得城澄不禁咳嗽起来,咳出了泪花,却是忍不住笑了,难得开怀。“我们女人就是很奇怪的,别说你不懂,有时候就连我也搞不明白自己。”   是,他们不是夫妻,他们不是情人,他们是什么,或许什么都不是,但就是生命中不可割舍。“你是不是脑子里进酒了?我嫌你矫情?我怎么会嫌你矫情!若论矫情,你得拜我为师,哈哈哈哈哈!”   “今夜——今夜宫宴一别,恐怕再难相聚。”他放下酒盏,忽然叹气,“老孟,我要走了,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你或许不知,摄政王曾劝我入仕。为家族为子女,我也曾想过那样的生活,然而终究还是做不到。只有学你当年任性一回,一走了之。”   城澄哭了。   她觉得很悲伤,行霈明明就坐在她身边,可她忽然觉得他离她很远,而且越来越远。那超脱的模样,仿佛好像随时都会随风而去,而她,留不住他。这种无力的感觉,叫她想起爹爹走了的时候,让她很难受。   许是喝得多了,借着酒劲,做她平时不敢做的事情,将他的手臂挽在怀里。“我不希望你想明白那么多道理,我希望像以前一样,我们什么都不懂,傻人自有傻福。”她低下头,将眼泪抹在他洁白的袖摆上,“望之,我知道我很自私,可你能不能别走,再惯着我几十年?”   行霈想,或许他是真的醉了,不然城澄怎么会碰他,不然他眼前怎么忽然浮现出当年的情景。   那一年他二十三岁,在他人生的黄金时代。他有好多奢望,他想爱,想吃,还想在一瞬间变成天上半明半暗的云。后来他才知道,生活就是逐渐受挫的过程,人一天天老下去,奢望也一天天消失,最后变得像挨了锤的牛一样。可是他二十三岁时没有预见到这一点,他以为自己会永远生猛下去,什么也阻拦不了他。   可是事实并非如此。他喝完酒,看着她,眼中似有融化了的月色:“那啥,老孟。”   城澄紧张地看着他。   “您可拉倒吧。”   城澄呼吸一窒。   “我怎么可能离开你。”   城澄一愣,放开了他,不再哭泣。方才大概是喝的多了,借酒装疯卖傻,这些她自己都是知道的。纠缠半日,她想要的也不过就是这么一句话,然而未来还很长,或许他骗她,但那些都不是她现在要纠结的事情。她只知道,现在应当笑。她指着天上月亮,笑着说:“老宋啊,你看,云开,月明。”   她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趁着月色向外走去。   与君初相识,犹得故人归。十三年生死之交,乃她之幸。只愿同来者,得以同归。   城澄走出门没多久,就被慈宁宫的人拦住。昔年的苏太后,如今的太皇太后早已被挪到承德,如今住在慈宁宫里的太后有两位,一个是新帝的生母,延祚帝的宁妃,另一个仍然姓苏,就是那个与荣王府联手翻云覆雨的苏临水。   宁妃很聪明,知道自己母子受制于人,隐居慈宁不问事实,无论前朝后宫,一切事宜都单凭摄政王做主。苏临水虽然不满意,却也挑不着她的错处,只得暂且留着宁妃。   苏临水想见城澄,为的是什么,城澄不知道,总该不会是叙旧吧。然而她还真就拉着城澄一直闲话家常,直到城澄有些烦了,才听临水似不经意地说:“去年在灵堂,哀家也是伤心得糊涂了,才同王妃说了些糊涂话,王妃没有同摄政王说过,是我透露给您的吧?”   原来为的是这件事。也是,荣王故意瞒她那么久,若是知道泄密的人是苏临水,肯定不会叫她好过。城澄淡淡一笑,没什么表情地说:“我没同他说过。”   “这就好。”临水松了口气,笑道:“王爷最近来慈宁的时候,面色总是不大好,我还担心是为了这个。”   城澄眉梢微动,下意识地追问:“他经常去慈宁宫么?”   临水笑道:“也不是经常,三五日来找我议议事,总是有的。”   三五日?议事?荣王本就是一个喜欢自己做主的人,他和苏临水,哪里来得那么多事情可议?   城澄看着眼前依旧貌美的苏临水,心中突然涌起一阵不舒服。依稀记得早年她曾笑问荣王他是不是代为宠幸了皇帝的后宫,那时尚且不过一句玩笑话了,现在心中的疑窦却是野草一般地疯长。的确有这个可能,她怎么早先没有想到,荣王去后宫的频率未免太频繁了些,先前明明有正当的理由杀了苏临水,他却还是将她做的好事掩盖下来。而且苏临水——   城澄得承认,比起她,苏临水要优秀得多。她是真真正正的苏家嫡长女,太皇太后的亲侄女,不仅容貌出众,而且能力过人。从临水的角度想,儿子和男人都没有了,她总得找个依靠吧!荣王,不就是最好的依靠么。   “王妃怎么了,是身子不适么?”临水关切地笑道:“摄政王政务繁忙,兴许顾不上您,但有什么事王妃同我说,也是一样的。”   城澄退后一步,冷冷地看着她:“怎么会一样?”   临水好像没看出来城澄的不悦一般,仍旧笑呵呵地说:“摄政王已经十多日没有回府了吧?既然他住在宫里,王妃要是有什么,我也方便转达不是。”   “不劳娘娘费心了。”城澄深吸口气,退后一步说:“我想醒醒酒,就不陪娘娘了。”   临水“哎”了一声,还想叫她,却见城澄已经转身走了。看着她的背影,临水渐渐收起笑意,目光逐渐冷凝。   经过这几年她才知道,错的不是她,而是命运。如果当初她嫁的是裴启旬,那么现今的一切都会不一样,她也不至于平白遭受这样多的苦难。好在兜兜转转,荣王再次大权在握,皇帝又已经不在了,如果她能把握住这次机会,还不算太迟。   至于孟城澄——让她做摄政王妃,她,凭什么呢? ☆、第95章 质问   第九十五章质问   城澄失魂落魄地回到府中,下人告诉她,王爷还没有回来,接下来的几天也都没有回来。她本还想问问他和苏临水到底是怎么回事,现在只觉一拳打在了棉花之上,没有那个追问的必要了。她还嫌自己丢脸丢的不够多么?随他去吧!   怀孕这一年,裴启旬依旧很忙,但他定期会抽空来看她,也不进门,就在院子里遥遥相望。她知道他来了,既不让人请他进来,也不让人撵他出去,只是当不知道。裴启旬好多次欲言又止,但最终也没有说出什么特别的话,只是叫她保重身体,还有,别急着离开。   城澄的确陷入了两难,她没有资格擅自带走裴启旬的孩子,也决计不可能独自离开。她只能用酒精来麻痹自己,忘却俗世的烦忧。   雍定三年,承德传来太皇太后薨逝的消息。城澄身为诰命夫人,自当进宫吊唁。   她冷眼看着苏临水在太皇太后灵前哭得伤心,只觉得好笑。当初把太皇太后软禁起来,让太皇太后忧郁成疾的人,难道不是她么?现在又在演给谁看呢。   或许是给荣王吧。城澄就跪在那里,看裴启旬低声安慰苏临水节哀。如果说只是听苏临水一面之词,城澄还不能尽信的话,那么眼见为实,她所见到的事实不会骗她。到底是与裴启旬夫妻多年,城澄看得出来,荣王对苏临水的感情,早已不是对待普通的盟友那样简单。   似乎是为了佐证她的想法,荣王走后,苏临水就过来找她,嘴上全是感谢荣王的话,说多谢当年荣王为她瞒过三皇子的事,多谢当初荣王没有让她奉旨殉葬的事,还有多谢摄政王体恤,对她多加关照的事……一件件一桩桩,如同在城澄心头狠狠地戳刀子。   她看着苏临水,颤声问道:“你是说,当初大行皇帝曾要你殉葬,是摄政王,将你的名字改成了妍嫔?”   苏临水大为意外:“怎么,王妃竟连这件事也不知道么?我还以为王爷什么事儿都会和您说呢。”   城澄笑了笑,讽刺地看着她。或许是为了维护自己的自尊,她什么都没说,只道自己累了,想回去休息。   回去,回哪儿呢?她不想回王府,那里早已不是她的家。   出了宫,城澄没有乘马车,而是信步走在街上。走着走着,竟然走回了孟府。   是啊,这里才是她的家!   她出嫁以后,荣王刚开始防着她逃跑,就把她爹娘的牌位移去了荣王府。孟家,她已经很久没有回来过了。   多年未归,守门的竟然还是当年的旧人。城澄进了门,不让任何人跟着,一个人坐在大厅里发呆。以前她从不知道,孟府竟然这么大,这么空,就和她的心一样。   她闭上眼睛,眼前控制不住地浮现出苏临水的一颦一笑,精确到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她知道,苏临水是在向她示威,用一种迂回的方式告诉她,荣王的心已不在她身上。可苏临水偏生不肯直言,使得城澄连名正言顺地骂回去的机会都没有。   她心里憋屈的要发狂,她想找荣王当面问个清楚,却又怕自己的最后一丝尊严也被他踩在脚底。她恨自己,当初为什么不走,为什么舍不得这个舍不得那个,最终到底落得如此落魄的结局,和她当初预料的一模一样。   猜到了又用什么用,她终究狠不下心肠。   想起心思敏感的女儿,调皮捣蛋的大儿子,还有嗷嗷待哺的小儿子,城澄长叹一声,还是选择先回王府。她可以任性,可以不顾礼法,她的孩子们却有着比她高贵百倍的出身,不能被她拖累,毁了前程和声名。   谁知城澄还没出孟府的门,就听有人在孟府的大门旁指指点点地议论着她:“瞧,这就是孟府,八大胡同里最有名的那个红袖招,原先就是他们家开的。”   “红袖招不是苏家的产业么?”   “那是近几年的事儿,前些年红袖招可一直都是孟家人在管的。这孟家可了不得,出了一个摄政王妃,原先那些恶名算是都洗白咯。”   “恶名?这话怎么说?”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孟家和苏家不一样,苏家家大业大,根本没把红袖招这么个小生意放在眼里,可孟家却是以此为生,听说他们不仅坑蒙拐骗,连自己的女儿都送出去接客呢……”   “你是说摄政王妃?”   “嘘,这话可别叫旁人听去了,如今摄政王大权在握,小心要掉脑袋的!”   “怕什么呀,这摄政王妃就是再貌美,她嫁人也有十几年了吧,指不定人老珠黄成什么样子,摄政王还会那么护着她?”   “这倒也是,不过听说这个王妃给摄政王生了几个孩子……”   “那可真是可怜了这些孩子,好不容易托生在皇家,却摊上这么个娘……”   城澄一直站在那里,直到他们议论够了,离开许久,她还是在那里站着,仿佛一尊雕像。从白天到黑夜,凉风扫过街道,她仍旧站在那里,对下人的规劝充耳不闻。   她突然懦弱地想,她要是死了就好了。死了,就不用受这现世的折磨,她就可以彻彻底底地解脱了。   “你在这里做什么?”   城澄闻声没有动作,她只以为这是自己的幻听。裴启旬怎么会来呢,此时他不应该在宫里安慰伤心的苏临水么!   “城澄!”   她一怔,缓缓抬起头来看向他。竟然真的是他,是来寻她的么,还是只是恰巧路过呢。   裴启旬满脸怒色:“大冬天站在这里,你还要不要命了?你不为自己考虑,怎么也不为孩子们想想?”   城澄冷笑道:“你别光说我,你呢,你就为孩子们着想了?”   裴启旬皱眉:“你什么意思?”   城澄别过头,不说话。   “跟本王回府。”他不由分说,去拉她削瘦的腕子,看得出来,他对她果然已经没有多少耐心。   一切都不一样了。   她用尽力气挣脱他的束缚,抬眼冷冷地瞪着他。裴启旬心中暗自一惊,莫名慌乱起来,放缓了语气问:“城澄,你到底怎么了?”   她怎么了,她到底怎么了?她受不了了!她受够了自己日复一日的猜疑,她要问个明白,要他亲自向她解释清楚,或者给她一个痛快!   “有件事,我想不明白,或许只有你能解答。”   “你说。”他忙道。   话在嘴边,城澄反复斟酌着措辞,最终还是无解,只得问道:“你喜欢苏临水么?”   荣王一愣:“你怎么会这么问?”   不是否定的回答,已经让城澄的心凉了半截。她近乎绝望地说:“她和我说了许多你们的事情。”   “我们的事情?什么事情?城澄,你是不是想多了——”   “我是不是想多了,只需要你告诉我,三皇子是女儿身的事情,你为什么不肯揭发她。遗诏本应是苏临水殉葬,你为什么救下她?”   “因为她是本王的盟友。”   她讽刺地笑了:“盟友?荣王殿下什么时候变得这样守信义、重情义了?既然你是如此有情有义之人,当初又为何要杀了启绍呢!”   荣王的瞳孔逐渐放大,他难得露出惊讶的神情:“谁告诉你的?”   “你只需要告诉我,这是不是真的!”   “是真的又如何,假的又如何,难道你当初要走,只是因为恨本王伤了你的心上人么?可你别忘了,三弟有这样的结局,你亦……”   “是啊,你如果是刽子手,那我也是帮凶,我该死,你满意了吧!我死不足惜,我只是不甘心,不甘心就这么给她让位置罢了!”   裴启旬见城澄情绪激动,生怕再刺激到她做出什么傻事,只好按捺住心中的怒火,反过来劝她:“你别冲动,消消气,咱们有话好好说。什么让位置,简直是无稽之谈,根本不存在这一说。”   城澄盯着他:“那你说,你心里对临水,就没有半点除了盟友之外的想法么?”   “你又何必咄咄逼人呢,本王与她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就算没有你,我也不可能和她在一起。”   城澄摇头:“你根本不懂我的意思。”是不能,还是不想,这两者有着本质的差别。诚然,苏临水身为先帝的皇后,她几乎不能再做摄政王名正言顺的妻子,可若裴启旬有过这种想法,那就足以让城澄心思。归根结底,她想知道的只是他的心意,别的她什么都不在乎。“你只需要告诉我,你怎么看待临水?”   “临水么?”他知道,自己已经隐瞒了她太多,城澄知道部分所谓的真相时,肯定非常不好受。他不敢再骗她,只好实话实说:“本王承认,我很欣赏她。”   城澄竟是笑了,连连点头:“我明白了。”   裴启旬被她笑得心头发慌:“你明白什么了?本王只是欣赏她的能力,并无私情。”   “但临水可不是这么说的。”   “你不要再针对临水了,好不好?”怎么都说不清楚,荣王也很是无奈,“你只需要记住,她是她,我们是我们,本王的妻子永远只有你孟城澄一个,这样还不够么?” ☆、第96章 前世   第九十六章藏地   “很好,够了,回府吧。”城澄现在一个字都不想和他多说,表面顺从地和他回了荣王府。夜里他要进门,她直接叫人落了锁,将他拒之门外。   裴启旬有种不好的预感。以前他还曾庆幸,她心里的许多扇门关上了,可唯独为他留了一扇窗。而现今,她心中的这扇窗也关上了。城澄把自己完完全全地关在了一间小黑屋里面,不让任何人靠近。   或许还有人例外,但那个人是宋行霈,而不是他。   荣王不明白,城澄既然能和宋行霈成为知己,为何不能理解他和苏临水的关系呢?   其实是他不知道,行霈和城澄,与他和临水有着本质的区别。行霈欣赏城澄,但不会去破坏她的姻缘,只希望她过得好。而临水想要的,却是让孟城澄这个人彻底消失,从而占据裴启旬的心。   这天晚上,城澄早早洗漱上塌,却是久久没有睡意。直到天色将明的时候,她才迷迷糊糊地睡着,却是睡得并不安稳。她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里,她有着与如今全然不同的容貌,却有着相似的神情和性情。   那是一个清晨,天空尚未泛起光亮之时,梦中的她亲了亲仍在睡梦中的孩子,似是在同他告别。之后她换上了一身白底紫纹的单裙,头发简单的挽了起来。除了与衣裙同色的发带外,头上没有一丝多余的装饰。   下雪了,她走出一间府邸,天地仿佛都被大雪覆盖,没有一丝人烟。她只凭着感觉走,在茫茫的白雪地中越走越远。   她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轻飘飘的,仿佛拥有了翅膀,心里是从未有过的轻松和自由。是的,自由。从她爱上他起,她的心便上了枷锁,困在那一方小小的四角天地里。如今她走出来,才知道天地广大,原来藏地的天空是这样的湛蓝,雪水是这样的清澈。   藏地?   梦里的城澄仍旧是有意识的,她奇怪地想,她怎么会来到西藏?她明明从来都没有去过那里。   她仍旧在雪地中走着,双腿不听使唤似的,只知道一味地行走。直到太阳升起,阳光刺破云层,疯狂喷涌的金色阳光笼罩在她身上,仿佛大慈大悲的佛光,充满了悲悯。   她在雪地中倒了下去。   流云已然散去,金色的光芒大大咧咧地普照着大地,却是柔和了许多。她仍趴在地上没有动,只是仰面躺在雪地上,喃喃道:“我觉得够了,一切都够了。这样荒诞的人生,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可我又不甘心,你知道吗,我不甘心我死了,你们便能双宿双-飞。我不甘心就这么给你们让位。我不甘心,我永远得不到我爱的人!”   那种委屈的感觉,那种撕心裂肺的痛感,与城澄近日来的心情一模一样。城澄忽然明白过来,梦中的这个女子,就是她的前世。   过了一会儿,她终于站了起来,拍拍屁股上的残雪,朝深不见底的悬崖边走去。悬崖的对面,仍旧是山,山顶积着白花花的雪,下头却是黑漆漆的一片。   她张开双臂,像归巢的倦鸟,毫不犹豫地投身雪山。   ……   城澄从梦中惊醒,头上冒出豆大的冷汗。她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终于明白自己在祁连山时,为何对雪山感到那样的熟悉。   原来,她真的曾在雪山里死过一次。这倒是个不错的死法!她喜欢白色!世人都说她不干净,可如果是白雪,那么那么多的白雪的话,能不能把她洗得干干净净的呢。   城澄流泪了,她觉得自己好傻。这些事情,根本就和雪山无关。可她还是很想去西藏看一看,看看前世的她死在了哪处山头。   她心中已经打定了主意,却是谁都没有告诉,包括从小和她一起长大的解忧。如今的解忧已经嫁做人妇,是庄征的媳妇儿了,她不想让解忧为难。就让她像十八年前一样,再任性一回吧!   临行之前,她想收拾些行李,却发现没什么可带的。与荣王府有关的东西,她一点都不想要。最后城澄想了想,翻出压在箱子底下的一套米色罗裙,还有同色的竹节纹披风。那是她被掠进王府那日所穿的衣裳,属于她的过去,属于她自己。   至于银子,她只拿了当初卖红袖招得来的那部分,其余的一点都没动。   三月底,趁着荣王去巡视热河的时候,城澄轻装简行,悄悄地溜出了荣王府。她雇了辆马车,一路直奔西藏。等到府里的下人发现王妃不见了,报给裴启旬的时候,已经是两日后的事情了。裴启旬一得知消息,刚想叫人封锁城门,却知道已经来不及了。两天时间足够城澄出京,而京城之外天大地大,他连个目标都没有,该怎么找她?   他这才觉得慌了,以前他曾戏言,无论城澄跑到天涯海角,他都会亲手把她抓回来。可当她真的失踪了,他才发现,自己对她的了解竟然少的可怜。原来她沉默,不代表妥协,不代表原谅。苏临水和裴启绍的事情,她还是在意,而且在意的要命,不惜以离开他为代价,叫他知道自己错得有多彻底。   他主使苏临水杀了皇帝,这件事情城澄心中早已有数,却只是犹豫,因为城澄虽和皇帝有旧情,却知以荣王的处境,杀皇帝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否则死的人就是他。真正让城澄下定决心离开他的,大抵还是苏临水的事情。是他忘了,这么多年她已经被宠习惯了,哪里容得下别人的位置呢。更何况那日城澄不是没有给他机会解释,而现在想来,他的回答实在太过糟糕。   如今细细回想城澄所说的每一句话,分明是苏临水同城澄说了什么,一次又一次地刺激她,才会让他们走到现今这一步。这件事情,的确是他的疏忽。   荣王一面派人去查城澄和临水的事,一面亲自四处寻找城澄。首先从京城附近的马贩子调查起。城澄没有骑走荣王府的马,以她的性子也不爱坐马车,很有可能是自己买了一匹马。荣王派人打着她的画像挨家挨户地打听,终于得到一点儿城澄的消息,据说她是往西北方向去了。   西北,地广人稀的苦寒之地,裴启旬不知道城澄去那里做什么。但他来不及深思,便径直往西北去了。只要能找到她,这些事情都无所谓。   他风雨兼程,昼夜不歇,侍从大多被甩在了身后,只有庄征和子石、子松两兄弟始终相随。等到了西藏的地界,子松大着胆子劝他:“殿下稍歇一歇吧!再这么下去,您就是铁打的身子也撑不住了!”   裴启旬也的确是累了,不仅仅是身体上的累,而是心里的累。原先最差的情况,不过是让城澄先住在京郊等他几年,可现在呢,她竟一声不吭地消失了……是他太大意了!曾想过好好同她谈一谈,只是总是忙于政务,见城澄一直乖乖呆在府里,就以为她真的能被孩子、被生活、被现实磨平本性。他一直以为城澄天真,结果到头来天真的人却是他。   他觉得累了,不想再这样你追我赶下去。如果这次有幸能够找回城澄,他就和她好好地过日子,管他什么苏临水,宋行霈!他只要她而已!   在西藏落脚之后,他们拿着城澄的画像,四处打听城澄的下落。说来这画像还是延祚初年的时候,长公主在赏花宴上给城澄画的。画像仍在,斯人却是故去已久了。   城澄呢,她会不会也像一缕烟一样,就此消失?   裴启旬不敢去想,只要一想到再也见不到她了,他的心便有如刀绞,疼痛至难以呼吸。   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几日之后,子石率先打听到了城澄的消息。原来是有人见过她,竟是往废弃多年的哲王府方向去了。   藏地如今虽然隶属于大齐,但在多年之前,此地乃是一个独立的国家,名为吐蕃。后来女帝左氏继位,与当时的活佛联手收复了吐蕃,此处才成为大齐治下的藩地。但由于西藏地处遥远,朝廷不方便直接管辖,历来都是由驻藏大臣来管辖的。子石口中的哲王府,就是当年大齐的第一位驻藏大臣,哲亲王的故居。   因为哲亲王刚到西藏的时候,与当时的皇帝属于敌对关系,所以他所居住的府邸破败不堪。后来的驻藏大臣实在受不了那处破破烂烂的院子,就在别处重建了一座府邸,原先的哲王府便荒废了。   裴启旬实在是不明白,城澄怎么会千里迢迢的跑到这里来。但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去看一看也好。就算找不到城澄,他身为裴氏子孙,去祭拜哲王一番也好。严格说起来,他们现今的皇族都是哲王的后裔,因为当初女帝左氏无子,所立的太子正是哲王唯一的儿子。 ☆、第97章 发誓   第九十七章发誓   裴启旬赶到哲王府后,几人将哲王府里里外外地搜了一圈,都没见到城澄的影子,甚至连她留下的一点痕迹都没有。裴启旬虽然失望,但这也在他的意料之中,并不算太过气馁。   他来到灵堂,恭恭敬敬地祭拜先人,希望哲王能够保佑他顺利找到城澄。   或许是哲王有灵,裴启旬刚刚上完香,子石忽然冲了进来,兴奋地告诉他:“殿下,属下在后门处发现了雪地上的脚印,看那大小,很有可能是王妃!”   裴启旬猛地站了起来,既欢喜又存疑地说:“当真?风这么大,脚印还留的下来么?”   “属下不敢诓骗殿下,的确是有脚印!只不过被新落的雪掩埋了大半,方才愣一看才没发现。看来王妃并没有走远,咱们加急赶路还是有用的!”   是啊,城澄不过一个柔弱女子,若论赶路的速度,如何赶得上他们。裴启旬终于露出一丝笑容,下命:“出发。”   他本以为自己顺利找到城澄后会非常开心,谁知事实却与他所料的大相径庭。   他简直要崩溃了。   因为此时此刻,他朝思暮想的那个人虽然就站在不远处,可她的眼前,就是万丈深渊。   “城澄!”他不敢太大声喊她,生怕她一个不小心跌落下去。她离悬崖边实在是太近了,从他的角度看去,她几乎是凌空站在那里,飘飘欲仙的样子,脸色惨白,没有半分血色。   “城澄……”他又唤了一声,那个像石雕一样的女子终于缓缓转过身来。她看向他,面色无悲无喜,好像早就料到了他会来一样。只不过他来与不来,她都不是很在意。   “城澄,你别做傻事,你过来,我们慢慢谈好不好?”他温声哄她。   她摇摇头,忽然微笑起来:“你当我今年几岁,还会上你的当么?我一过去,你就会把我绑起来,像当年一样,捆到你的书房里去。”   “我不会,城澄,你相信我一会,你信我!”   “我信你什么呢,你说过你不会骗我,可事实却是一次又一次地瞒着我。你知道么,如果你亲口告诉我你杀了皇帝,亲口告诉我你和苏临水的关系,我根本不会这么难堪,这么难受!你根本没有想过,我也是有自尊心的!”   “城澄……”他见她情绪激动,不由跟着她的动作提心吊胆,生怕她一时想不开,做出什么傻事。“你跟我回去,以后我什么都不瞒着你,好不好?”   “不好。”城澄笑道:“我早已经想好,人只活一辈子,还是可着自己的性子尽量活得舒坦些罢。有一日,算一日,谁知道将来会怎么样呢。有一日的幸福,就珍惜一日,没有了,也不是就活不下去,也不是就不能过的更好。以前我曾视你的宠爱为筹码,视我的子女为筹码,视苏家孟家为筹码,可是突然之间,我什么筹码都不想要,我想要做回自己!与其患得患失,倒不如失去!我知道这么想是钻了牛角尖,但是怎么办呢,城城是个宁为玉碎的傻子,我和你不一样……”   “不要……”他几乎要咬碎一口银牙,“孟城澄你给我听着,如果今日你从这里跳下去,本王立即下去陪你。至于三个孩子,他们幼年失怙会怎么样,你自己想想吧!”   城澄果真被他唬住,可是很快她便笑着摇了摇头:“不可能的,你怎么可能为了我去死。若论外表,我已不再年轻。若论性情,你不是和苏临水很聊得来么?你此时所做的,不过是为了成全你自己的痴情故事罢了,根本同我无关。”   “城澄,你为何就是不肯信我!是,起初娶你,本王的目的或许并不单纯,可这么多年,本王对你的心——你当真要把它剜出来瞧一瞧,才知道上面刻着谁的名字么?”   “你用不着这样。”城澄低声说:“你心里想着的是谁,和我已经没关系了。”   “你在骗你自己!”裴启旬厉声道:“难道你敢说,从始至终,你对本王都无一丝情意?事到如今,你对本王的生死存亡一点都不在乎?”   “我……”城澄不擅长撒谎,登时哑口无言。   他见她有所松动,连忙趁热打铁,向她伸出双臂:“城澄,听话,回来吧!等我们回京,等本王处理好一些事情,咱们就一起归隐。这回我不瞒你,实话告诉你,要让皇帝亲政,起码还要五六年。这是你授意本王选的太子,他是什么资质你明白的,本王不放心。”   城澄一怔,犹豫着问:“你说的都是真的?”   他立即起誓:“我发誓,如果我裴启旬对孟城澄有半点假话,就叫我五马分尸,不得好死。”   皇家之人向来注重誓言,城澄见他神色庄重,此时已是信了七八分。不知怎的,她忽然想起当年的裴启绍,也是这般信誓旦旦地在她面前发誓,说他今生若是不娶她为妻,就众叛亲离,不得好死,结果果真应验了。至于裴启旬——她只希望他说的都是真的,因为他说得没错,她舍不得他死。   她爱他呀!   城澄转过身,一步一步朝裴启旬走去。一步、两步、三步……当她走到第十步,与悬崖边已经形成了安全距离的时候,裴启旬立即飞身上前,将她紧紧抱在怀里。   “疼……”她哭笑不得地抱怨。   他近乎疯狂地亲吻她,比之当年丝毫不差的热烈。她起初还躲,后来理智被他点燃,便情不自禁地回应起来。铺天盖地的白雪之中,二人尽情拥吻彼此,旁若无人。   庄征错开眼避忌,子石却是一直看着他们。子松拉了拉他的袖子,提醒他避开视线。子石愣愣地转过身,突然笑了一下说:“真好。”   “什么真好?”   “她还活着,真好。”   ……   这一次,裴启旬没有立即带城澄回京,而是在藏地停留了一晚。   他总是怕她寻死,叫城澄哭笑不得,只得实话告诉他:“我没真的想死。”   “那你跑到雪地了做什么?”   “我就是想……玩雪?”   荣王被她噎得无语,好半天才道:“你知不知道……你差点把本王吓死?”   她不以为意:“中年男人三大喜,升官发财死老婆。你现在权财都有了,就差换个年轻小媳妇。我要是死了,你不高兴吗。”   他拧起眉头:“你胡说些什么?你考虑过我的感受吗?共患难却不共富贵,天底下怎么会有你这么傻的女人?”   城澄被他教训的一板一眼的,想要反驳,却发现已经无话可说。转念一想,自己年纪也不小了,这么折腾累不累呢。裴启旬呢,更是不容易,都四十出头的人了,还要被她这么折腾。想起这些,城澄又想笑又心疼。   “不过说真的……你到底为何想来西藏?”他看着这破败的哲王府,低声问道。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做了一个梦,梦到了我的前世。梦里我从这里离开,跳进了雪山深处。”   裴启旬一怔,狐疑道:“难不成你前世,竟是哲亲王妃?”   “不好说喔。”城澄笑笑。   裴启旬的脸色变了又变,却不说怎么了,惹得城澄很是好奇,连连追问。他耐不过她撒娇,只得老实招待:“当年女帝左氏无子,继位的是哲王与其王妃的独子。你若是哲亲王妃的转世……”   “那我岂不是你的祖祖祖祖祖母么,哈哈哈哈哈……”城澄娇笑不断,连日以来的阴霾仿佛烟消云散。   裴启旬本来还觉得尴尬,见她笑得这么开心也就释然了。不过一个梦罢了,与虚幻的梦境相比,此时此刻的幸福才是真实的。   回京之后,城澄说自己想回孟府住几天,裴启旬虽然不解其意,但是并没有阻拦,只是多派了些人手过去保护她。他不明白,城澄只是想送自己父母的灵位回家。   三日过后,城澄一回王府,就听人说元烨被他父王叫去了书房。原以为不过同往日一般查问一番他的功课便罢了,谁成想孩子回来的时候竟是被人抬着的。只见元烨那双平日里分外明亮的眸子紧紧闭着,小脸儿痛苦的皱成了一团,揪得城澄的心都要碎了,当真恨不能以她之身,受他之痛。   她急忙唤来太医诊治,待人处理元烨身上的血污时才发现,他后身之上竟没有一块好皮肤,粘稠的血液将皮肉与衣物粘连在一起,骇人至极。   城澄当即心疼地掉起了眼泪,等伤口都处理好了,也没有急着离开,守了他一天一夜,确认他已消了热,这才从他房中退出,径直往书房里来。 ☆、第98章 红尘   第九十八章红尘   一个日夜过去,城澄心中怒意未曾消退分毫,反而愈演愈烈。既是为了兴师问罪而来,通传也属多余,她干脆拿出当年那份市井做派,绣鞋一扬,踢开木门后,不管不顾地冲了进去。入得房内,城澄也不看他,径自上前取出桌旁剑架上的太阿剑,将那闪着寒光的宝剑架在他脖子上,寒声道:“稚子无辜,若有何过错,皆因我这个娘亲管教不严之故。你若要罚,何不直接问我的罪?”   裴启旬原本正在白玉缸前投喂鱼食,几尾锦鲤探出水面张口争食,手中饵料渐少,他索性尽数投入。耳畔忽的传来一阵骚乱,他刚刚转眸去瞧,就望见那一抹熟悉的红影。   见檀木门被她一脚踹开,裴启旬轻挑双眉,微露诧异之色,何以几日不见,她的力气就这般大了,不仅如此,她还眼疾手快,但听得剑身与剑鞘摩擦的一道冷冽之声,剑锋便直直地架在了他的脖子上,倒有几分侠女的风范。   荣王唇边扬起笑意三分,也不躲,只道:“养不教,父之过,与你何干?况且本王也舍不得罚你。”他突然间一动,剑锋在脖子上留下一道血痕。“男儿当要自己担责,做母亲的如何一味宠爱!”   事已至此,他犹然在笑,还能振振有词地反问她,城澄当真恨不能一剑刺下去,以解她心头之恨。可还未及她有所动作,他已兀自向前一步。锋利的剑刃划破他颈间肌肤,立时现出一道血痕。城澄心里头立即慌乱起来,手中的剑也握不稳了——刚才在气头上没有察觉,这剑怎么这么沉?   “你……你别动!”她下意识地后退一步,警惕地盯着他的眼睛,生怕他又胡乱动作,做出伤害自己的事情。索性把剑一丢,气恼道:“你吃准了我不敢伤你,是不是?”   她本是气急,可是此时却是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眼风还总是情不自禁地往他伤口上扫。一时间又是生气,又是怪自己无能,恼羞成怒之下,城澄将剑一丢,上前将他一把揽住,恶狠狠地咬上他柔软的唇。待解了点气,还是不舍得咬得狠了,一瞬便放开。而后又是恨自己不争气,总是对他心软。泪珠儿不知何时掉了下来,委屈至极:“你这个坏人……怎么就那么狠的心?好不容易把烨儿盼了回来,他要是被你打死了,我也不活了!   他的步子在她喝止之下微微一顿,继而是刀剑落地的声音。听了她的话,裴启旬不由浅笑。吃不吃定,还得看他在她心中位置如何。幸好,他没有错付这一生。唇瓣被她的贝齿所啮,只是这一下,有些钻心的疼,他倒吸一口冷气,眼中却没有浮上一丝阴郁。而后又将她拢入怀中,不肯放开丝毫。自发线凌乱处寻着她的唇,覆在上头,只轻一吻,揩去她眼角的泪水,温言:“我只是给元烨一个教训,让他知道个中的好坏,方能警醒他戒了这暴戾的脾性。你也太宠着他了。你可知晓,他不过因一点小事,便让人把一个小厮打得半死,这才几岁,以后长大了可还得了?……好了,不哭了,再哭就不好看了。”   都说女人是水做的,不能哄,一哄起来,心里头反倒泛起了更多的委屈,哭起来会没个完。城澄半推半就地被他揽在怀里,初时还做做样子,拼命在他身上捶打着,恨不得将胸中所有怨气都发泄出来。然而他征战半生,哪里会被她这点力气所伤到,反倒是她,捶得手腕子疼。后来便不打了,躲到他怀中去,不让他看到她眼睛红红的狼狈样子。   “教训?那你说他一顿,大不了面壁思过便是了,打他那么狠做什么啊!孩子还那么小,我捧在手心里头都怕化了,你倒好……”一想起儿子皮开肉绽的样子,城澄的眼眶儿直发酸。可是转念想到他刚才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虽然元烨只是无心,但到底差点闹出了人命,谁家的儿子不是儿子呢。她只得咬唇忍住眼泪,小声抽噎着。   她本是不愿入怀,动弹许久终究消停下来。所谓母性,大抵如是。荣王对儿子向来严厉,只是城澄多年未有膝下之欢,一时宠爱孩子自是情理之中。荣王轻叹一声,吻干她眼角几滴残留的泪水,复又用下巴碰触着她的额头。“手底下的人有分寸,顶多是些皮肉之苦,不会有性命之虞的,你且宽心。”   他的步子随着二人的胡乱走动被书案所阻,身子撞在桌边,裴启旬微微一怔,顺势将她抵在桌边,脸上挂上三分笑容。手指自她的眼角落下,抚在肩头,而后顺着曲线而下,轻解罗裳,寻着她的耳畔轻轻一咬:“那你不生气了?本王可许久没有见过你笑了。”   城澄只觉他说得轻巧,昨天见到儿子皮开肉绽的模样时,城澄的心都要疼碎了。有当年的事情在先,如何叫她宽心的了,放心的下。但他这人如何脾气,城澄再是知晓不过,他是断然不会因她三言两语,便从此对儿子宽厚以待的。如今耐心温言,不过是哄她两句罢了。回头在儿子面前,保证又是一副冰山面孔,哼。   但此时她也是当真生不起气来,温热的触感由眼角至肩头,陌生又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冲昏了人的头脑,只能软绵绵地依偎在他怀里。她由着他将自己抵在桌案边,直到身上一凉,这才稍稍收回些许意识,侧过脸避开他近在咫尺的唇,低声提醒:“你别……这里是书房……”   一室温热,气温逐渐升高。眼前的女子清瘦许多,但明眸善睐间,依旧轻易撩拨他的心弦。已经许久没有好好疼爱过她,裴启旬几乎是迫不及待地环抱起她的*,绕在身后,兀自侵占她的身体,口中还戏谑地说:“书房如何不可。嗯?”   “呀……”她低呼一声,尚来不及推阻,已然被他侵入。因身后并无依靠,只得由他摆弄出羞人的姿势来。书房如何不可,她亦不知,只是身侧堆着几座小山似的折子,总是觉着别扭,好像正被千百双眼睛窥探着一般。   纵情之时,城澄免不得娇纵,身子往后一躺,瀑布般的长发顿时铺散在宽大的书桌上。信手拿来一本折子,一本正经地念了两句,觉得无趣,便又随手丢到一旁——他教她读书,半途而废,读成了个半吊子。看些花间词句尚可,政务却是一窍不通。城澄眼珠儿一转,突然想到书房为何不可,又拈起一本奏折丢到他身上,莞尔问道:“这督察院什么什么给事中是谁……为,为……什么哪家的大人多娶了几个小老婆,都要和你报备?”   她的话里带着些许无常和停顿,裴启旬闭眸尽享这温存,闻言兀自一笑:“朝中所有臣工,大到升迁贬谪,小到床笫之欢,本王都知道。当然只有一人,本王已经许久没有知道了,那……就是你。”   城澄笑了笑,双臂依恋地缠住他的颈,不免瞧见那道刺眼的血痕,又是自责又是心疼。她禁不住轻轻地用唇去碰,细声细语地说了句“对不起”,像个犯了错的孩子:“这里,还疼么?……城澄……城澄不是故意的。”   她身上仅剩下一袭薄薄的轻纱,风姿卓现,倾国倾城。他自她的脸颊处吻下,突然在她的肩头张口一咬,不重不轻,口中却说:“我不怪你。”   这点皮肉之伤于他而言或许的确是小事,多年以来言语之上床笫之间荣王对她总是多有宠溺,然而上回发生在这里的事情终究是落下一二心结,他认为是她要离开他,城澄以为是他不要她。她心里不是不难受,说释然也不尽然,只是由衷的舍不得。孩子或许只是一个借口,一个让她光明正大地赖在他身边的理由。或许很多年前她的确想要一个人自由自在的生活,可她从未想过这世上会有一个叫裴启旬的男人,更没想到他会用十二年的时间编织出一张无形的巨网,温柔而强势地将她捆绑在他心上。   尽管二人早已诞育子嗣,亲密之时城澄却总是多有赧然,然而放手却是断然不会,只因她亦贪恋这份被她拒之门外已久的温暖。身下书桌不比柔软床榻,触之生凉,颤栗由背脊遍及全身,冲撞之间咯得生疼,却又在疼痛中生出一种别样的快慰,比之以往更胜,犹如潮水般袭来。城澄脑中渐趋向空白,听不清他所言所语,只凭本能配合他的动作起伏。“我?”柔荑拉住他的手掌,覆于自己胸口之上,让他感受那为他而起伏的心跳,又因那暧昧的位置,于此时多了一丝暧昧的意味,“我的心意,你可是知道了?”   桌案很大,通体乌黑,上面搁置着数十本奏本,在颠鸾倒凤之下早已经掉落在地上锦毯之上。素手温然,将他的手复又移到她的心前,如斯暧昧的地方他自然是要尽数占有。每一次的动作都伴着桌案的抖动,不经意之下,桌角向着里处不断地移动。   “本王知道了。”他将城澄自桌案之上抱下,使其双臂支撑在案面之上,自她的后头将她黑发拢起,换个视角看她,同样美得得以入画。荣王突然觉得,此生所值得骄傲的,并非执掌天下权,而是有如斯美人在怀。   “我不会再让你离开了。今生今世,永生永世。”   情动之时他免不得要折腾得狠了,城澄初时尚能承受,后来随着桌案的移动只觉得整个人都要被他顶得散架,便不敢再迎合。好在此时被其抱了下来,反身置于桌案之上。她双臂交叠,乖乖趴在那里,随他动作时不时发出婉转娇吟。   “永生永世?……那我岂不是,要被你拴住了……”城澄嘴上说着很嫌弃的话,心里却甜得开出了花,唇角不自觉地上扬,露出两个小小的梨涡。   大概,这就是他们的命数吧。   红尘千丈,只为渡你而来。 ☆、第99章 结局   第九十九掌结局   雍定四年底,太后苏氏薨逝。不知为何,朝廷并未为她追封,甚至没有入东陵与先帝合葬。   同月,太后赵氏掌权,暂理后宫。   雍定六年,城澄和荣王本想为皇帝做主,让其迎娶行霈和长公主的女儿愿久。谁知愿久小小年纪,心里却已有了主意。她满心喜欢元烨,就连皇后的位置都不肯坐,此事只得作罢。   雍定九年,摄政王告老还乡,恭请皇帝亲政。帝再三挽留,无果,遂允。   裴启旬买下了城澄一直心心念念的那块地,两人轻车简行,没有惊动太多人,径自往城外去了。踏上马车的那一刻,城澄犹然觉得不真实,不相信自己就真的这么离开了这里。这一天她已经等了太多太多年,如今愿景成真,反倒觉得心里头空空的。   裴启旬看她趴在窗口看着越来越远的王府,不由好笑道:“怎么,舍不得了?”   她大方承认:“嗯,怎么说我也在这里住了十八年。十八年,多快呀,我嫁给你那年才十九岁,一转眼我都老了。”   他宠溺地笑笑,轻抚她的头:“在我心中,城澄永远是最美的。”   她笑弯了眼睛,依偎在他怀里。因为不想惊动别人,他们走得很早,此时天刚蒙蒙亮,城澄有些发困,就在他怀中小睡了一会儿。   没过多久,马车忽然停了下来。城澄顿时从梦中惊醒,紧张地拉住他的袖子:“是不是皇帝后悔了,要杀我们报仇?”   “又说胡话了。”他替她理顺散乱的鬓发,将她往车外轻轻一送,道:“去吧。”   城澄狐疑地看他一眼,却见荣王竟然缓缓闭上了眼睛,似在小憩。她奇怪地下了马车,一下子就明白了——是行霈来城门口送她。   “一封信就想把我打发了?”行霈将白眼一翻,“老孟啊,你忒不地道,起码你也要和荣王爷一起,请我喝一顿酒嘛!搞不好咱们将来还是儿女亲家呢不是。”   “是是是,是我的错。”她笑着道歉,谁知笑容方起,突然红了眼眶,“我就是怕这样的场面,所以不习惯当面道别……”   行霈叹息一声,为她递上一方雪白的帕子。帕角绣着几朵樱花,让她想起多年前的初夏。当年陌上公子颜如玉,如今已是泯然众人的中年人了,但她还是非常欢喜,他没有离开,他一直都在。   “说什么傻话,你又不是就此消失了,不就是京郊么,我去看你,一日的功夫都不用。要不是因为你家王爷耍的一手好大刀,我非得住你隔壁,日日找你喝酒才好。”   城澄哈哈一笑,还未接话,就听马车内传来一声:“走了。”是裴启旬在催促。   城澄耸肩,做出一个无可奈何的表情。行霈瘪着嘴,摇摇头,用口型无声地告诉她,“瞧你家王爷,总是这么难搞。”   城澄只是笑。   “我会去看你们的,荣王爷不会种地,我怕他饿着你。”   “好。我走了,有空回来看你,你也珍重。”   行霈笑了笑,珍重二字却是徘徊在嘴边,没有说出口。她只是搬去稍微远一点的地方而已,他不想太过正式地告别。好像只要不说珍重,一切都和以前一样,和很多年前一样。   “不管怎么说,老孟永远都是当年我在河间遇到的,十六岁的小姑娘。”   她本已转过身要登车,听他这么说时,不由微微一怔,却也只是一笑,没有再回头。   ……   据《齐史·后妃传·孟氏》记载,荣亲王妃孟氏,名城澄,字不详。生于崇元二年九月二十七日。幼时元宵灯会,失散于街头,后由商人孟氏收养。及长,认祖归宗,系正二品闽浙总督与其妻苏氏长女。   崇元十六年,离京游历,先下江南,后至河间。遇挚友若干,斗酒纵马,赏月观花。延祚元年二月,寡母病逝,归京继承红袖招,独居于孟府小兰亭。延祚元年三月,赐婚为荣亲王嫡妃,辟梧竹幽居为居。延祚二年元月,其女过继与帝,封为公主。延祚三年十月,与奕王妃傅氏同至甘肃游历,次年元月归。七月,诞荣王长子。八年元月,荣王摄政,夫贵妻荣,封为诰命夫人,赐号容嘉。雍定元年,新帝继位,册为一品宸元容嘉夫人。雍定二十二年,荣王病逝,追封为敬宗。次年春日,孟氏醉酒而亡,追封为孝宸嘉皇后。   城澄其人,爱美食,淮扬也,爱美酒,绍兴也,爱美人,成痴也。喜着白衣红裳,以斗篷为佳。生性畏寒,然衣着单薄,长年如是。胸无大志,亦无点墨,唯擅笙歌。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视世俗礼法如粪土,视归隐山林为平生愿。   【正文完】 书香门第【你的用户名】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