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书名:王爷他不想读书 作者:故砚殊 文案:   当不学无术的纨绔侯爷遇上诗书世家的乖乖女。   读书是什么,本殿下才不做书呆子。   后来,小侯爷:真香!我娘子读书真厉害!   ——   雍乐侯,长安城中人尽皆知的混世魔王,倚仗着太后的宠爱,横行无忌、无法无天。   然而,视面子如命的小侯爷却在开学第一天就被学堂里新来的小姑娘怼得一口气上不来。   你这小姑娘看着娇娇小小,实际一点儿也不可爱。   后来,小侯爷:真香!我娘子天下第一可爱!   阴沉狠辣无恶不作小侯爷VS一板一眼呆萌佛系小贵女   食用指南:   1、架空,架得很空   2、轻松甜宠,1V1,HE 内容标签: 青梅竹马 甜文 主角:崔思璇(娇娘),宁昊谦 ┃ 配角: ┃ 其它: =================== 第1章   进了十月底,江南之地虽不似北方已经入了冬下起纷纷扬扬的雪花,但也染上了几分孤寒之气,深夜清晨都浸染上冷意。   颍州府地处江南偏东,临着江海气温尚还湿润。   崔府的园子里的草木花团在下人的精心侍弄下仍是显出几分枯败的迹象,不过当家的主母并不在意。   “草木荣枯是四时之景,若是放到那温室里,虽然看起来好看,但终究身子骨不一样了,经不得外面一丁点儿的风霜。”   纪梦璇坐在桌旁,轻轻蹙了一下秀气的柳叶眉,清丽柔和的面容,只薄施粉黛便叫身侧的男人移不开眼去。   他看了她近十年了,从少年相识到经历一番周折将她娶进门来,却总是看不够。   “璇娘说得是。”崔廷温笑着应和。   纪梦璇媚眼轻撇他,波光流转间风情无限。她已经习惯了丈夫对她的吹捧,想来就是她说月亮是方的,他也会说“璇娘说得是。”   崔廷一袭青衫,头上以玉冠束起,端得是气质出尘、清俊飘逸,比起他少年时稍显外放的意气风发,这十余年沉积下来的男儿气韵每每让纪梦璇看了觉得心跳得厉害。   “娇娘怎的还没来?”纪梦璇从他身上移开眼去,问起小女儿。他们一家三口每日都是一起用膳,往常她早该到了。   她这里问着,诗梦轩里也是忙成了一团。   “你们就别捣乱了!”大丫鬟丹枫一边把几个不着调的小丫头赶出去,一边朝栖烟、松晚两个说道,“你们先去把小娘子今儿要穿的衣裳备好!”   她自己冲进卧房,一个粉雕玉琢,模样看起来五六岁的小姑娘已经坐在床沿上,一双略有些显肉的小手娇憨地揉着眼窝,嘴里还奶声奶气地道:“丹枫,燕草?”   稚气未脱的脸上残余着几分婴儿肥,衬着她洁白无瑕嫩得仿佛能掐出水来的肌肤却是玉雪可爱地很。丹枫年纪也不过十二三岁,都觉得稀罕极了自家的小娘子。笑着上来道:“小娘子别急,今儿燕草在收拾东西呢。”   小姑娘乖乖地让她给擦脸擦手,朝她娇憨地笑了一阵儿,才道:“我今儿起晚了,阿娘阿耶该等急了。”   正说着,栖烟、松晚两个取了衣裳进来,话头上活泼伶俐得很:“奴婢们给小娘子请个早安!丹枫姐姐,今儿外头有些凉,我们就给小娘子拿了两件厚些的衣裳。”   丹枫闻言点点头,也不怪她们自作主张,是她先前忘了叮咛此事,好在这两个也是有眼识的。眼下天气确实有几分冷意,是该穿得厚一些了。   丹枫动作利落地给小姑娘换好藕粉色琵琶襟如意云纹上衫并一条紫绡翠纹裙,又给她梳了双丫髻,嫩生生的小姑娘顿时更加可爱了起来。   “走吧,小娘子。”丹枫说着就牵起她的小手往碧案轩去。   崔廷听了妻子的话只轻轻一笑,不当一回事地说:“娇娘只怕是今儿又起晚了,总不会是出事的,不然那边定是第一时间报上来。”   他说得自然是实情,只是娇娘是她唯一的孩子,一不在跟前她就有些忍不住的担心。她嫁给崔郎两年才生下这么一个宝贝疙瘩,怀她的时候又伤了身子,往后只怕也就这么一个孩子了。娇娘出生的时候身子不好,她不错眼地盯着养了这许多年才养得像别家孩子似的康健。   “待会儿她来了兴许还要懊恼自个儿起迟了,也不知道她小孩子家家怎么就跟个老学究似的,这天天捧着书本子看也就罢了,又不要她考状元,还非要学那些人卯时正就起床!”一说起这个纪梦璇就来气,她好说歹说总算劝得娇娘把起床的时辰定在了辰时初才算两相安好。想起来她就没好气地看了崔廷一眼,“我记得崔郎读书的时候也没像咱们娇娘这么勤奋过吧?”   崔氏一族在江南之地传承数百年,世代书香,祖上有几代曾官拜当朝一品大员,崔氏一族也随之声名鹊起,成了清流中的清流,世家中的世家。直到前朝曾经一度牵扯进皇位争端之中,才重新避居江南,不理朝政。待本朝建立,崔氏一族的名声在江南一带已是领头之势,此地的名门望族俱以崔氏马首是瞻。   崔廷乃是崔氏家族的现任族长,自幼才名出众,深得江南本地读书人的敬重。十四岁时曾以一首《江南赋》名传六州,引来无数风流才子到颍州府来与他一较高下,最后皆拜服于他手下。二十岁时游历天下,结成《岁末雅集》,至今仍是天下文人竞相传颂的佳作。   得了妻子的埋怨崔廷哑然失笑,又想起那阵妻子和小女儿对起床这事儿的争执了,好在妥善解决了,不然他这日子还真不好过。在娇娘的事情上,妻子总是会格外在意一些,有时候连他都得放在后头。   “她这爱读书的性子是随了我,只是我们家却是也没出几个读书像娇娘这么认真古板的……”崔家兴许是骨子里就是会读书的,不管是读出名堂了的还是没读出名堂的,说实话都没勤奋到头悬梁锥刺股的境地去,也没有学成了老古板的。   纪梦璇的眼刀转瞬就朝着他飞去:“你这话是说娇娘读书这么刻苦全是赖我给她生了一个笨脑子?”   “我可没这么说!谁说咱们娇娘笨?这事又怎么能赖到你身上去?咱们娇娘那是大智若愚,况且读书认真勤奋一些有什么不好?”崔廷将纪梦璇揽入怀中柔声哄道,纪梦璇娇嗔他一眼,只在他怀里不满地扭过身子,倒是没再说什么。   丹枫领着小娘子到的时候就看见主君和娘子这副恩爱的样子,抿嘴一笑,他们这些下人都习惯了主君和主母的感情好。家里和睦,他们伺候人的也不必时时提心吊胆。   崔小娘子更是淡定,从她出生,阿耶阿娘在她面前有意无意的亲近就没少过,虽说她读的书上都说夫妻亲昵不应当在闺房之外,但是父母的这番做派在她开始读书之前就亦是稀松平常的景儿了。   “阿耶,阿娘……我又起迟了……”   果然如此……   夫妻两个对视一眼,看着女儿这副萌呆呆的样子,都是失笑出声。   “娇娘坐过来。”纪梦璇推开丈夫的手臂,拍了拍身边的凳子,等崔小娘子坐下才拥着她问道,“你昨儿又熬夜看书了,不是和你说过么,一天不许看书超过两个时辰……”   “阿娘,我没偷偷看书。”小姑娘连辩解都显得乖巧,只是那一张樱红的小嘴说得话条理清晰得很,“昨儿上午读了一个时辰,下午读了一个时辰,就再没碰书本了。今早是燕草出去收拾东西了,晚一些丹枫才进来叫我。”   她一说完,纪梦璇就有些冷了脸,她把这两个大丫头放在女儿身边是看她们年纪大一些,也懂事,往常她们做得都好,可是今儿居然敢这么大胆。   只是还没等她发难,小姑娘仿佛知道她的心思似的,一板一眼地补充道:“不过昨晚是我吩咐燕草去整理东西的,我那些东西也就她最熟悉。”   一旁的丹枫看娘子脸色不好也急忙道:“燕草派了几个小丫头守着小娘子呢,只是她们不知道小娘子一贯起床的时辰,也就没叫小娘子。”   听完了她们补充的话,纪梦璇的面色才和缓下来,这燕草总算还有点心眼,没把娇娘一个人丢在屋子里。   见妻子说完了话,崔廷才摆摆手叫丹枫下去,这些下人的问题他素来是由着璇娘打理,并不出声。“咱们用膳吧。”   趁着上膳的时间,小姑娘抬头看着阿耶阿娘:“阿耶阿娘的东西都收拾好了吗?”   这天真的问话却是让两人一阵语塞,也不知该怎么跟她说,他们要过了年才走,这会儿收拾有些早,昨儿跟她说也不过是想分散她小孩子家的注意力,谁曾想她竟是回去就准备上了。   见他们都不回答,小姑娘歪着脑袋等。   半晌,无言。   “咳,娇娘啊,是这样的,咱们年后才出发,要带去长安的东西太多了,你且慢着些收拾啊。”在璇娘紧盯着的目光下,崔廷轻咳了两声哄道。   小姑娘抿抿嘴,倒是没提出什么问题,只乖巧地点点头。阿耶说过了年才出发,那她就不用这么急着收拾行李了,回去还得告诉燕草一声,不然她只怕要忙得睡不着觉。在心里一笔一划记下来这个念头,小姑娘也就错过了她阿耶阿娘齐齐松了一口气的模样。   “快吃饭吧,吃完还要去给阿婆请安。”纪梦璇将一只小碗推到女儿面前。   幸好女儿没看出他们是在敷衍她,不然这一天他们就别想安生了,女儿一定能从早上板着一张小脸唠叨到晚上,也不知道她是从哪里学来的这般架势,就跟个学堂里的夫子似的,教训起人来有模有样,就连崔廷也是啼笑皆非,从小读书都没受过的数落倒是在娇娘这儿吃了个齐全。   想起娇娘那时候个头小小的,严肃得绷着一张脸,背着手站在他们夫妻面前,吐字都还不甚流畅汇不成一句话,却是一本正经地教育他们不该对她过于娇纵,而是应该严格要求。   若不是她才豆丁儿点大,说得话也幼稚可爱,他定要以为这是哪个学堂里上了年纪的老先生教出来头号大弟子。   崔廷摇摇头,娇娘从小就身子骨弱,说话也晚,那时候还让璇娘很是担心她不是个哑巴,好在娇娘聪明,虽然在说话上慢吞吞,学起别的来倒是一点儿也不慢,他三岁给娇娘开蒙,这才三年娇娘的进度比起一般世族家的郎君都要快一些。   只是这样一来,璇娘又开始担心她过于早慧,费尽心思和她周旋,让她少放心思在书本上,就想她能跟别家的小娘子似的只管吃喝玩乐才好。   作者有话要说:  新文开始连载啦~求收藏求包养呀~   《锦帐春(重生)》   阮姿生来一副倾城之貌,自小被母亲教导做个善良的人,然而终究挡不住心怀嫉妒的亲近之人百般算计,死前遍历折辱。   而他们踏着她的尸骸步步高升,功成名遂。   幸天垂怜,重来一世。   她幡然醒悟,不再伪装怯弱性情,誓要将美貌化为手中利器,先一步接近那个凶名在外、阴鹜乖戾的安王爷,步步为营收拢势力,那些曾践踏于她的人且等着她一一清算!   待到大仇得报,功成身退……退不动?   ——安王爷他勾唇冷笑:用完就想走?没门!   【小剧场】   安王爷他“好殊色”之名人尽皆知,传闻安王府后院更是环肥燕瘦、姬妾无数。   未嫁以前阮姿亦是如此认为,可成亲以后这人却日日不肯放她出门是怎么回事?   阮姿拥着锦被悲愤欲绝:说好的姬妾无数,夜夜笙歌呢?   安王爷眼底宠溺,挑眉坏笑:“三千宠爱皆是卿卿而已。” 第2章   一家三口用罢了膳,一起往萱草堂给崔老夫人请安。   崔老夫人见了他们都过来也有些惊讶,待他们一一行了礼,才看着崔廷道:“你想好了?”   崔廷微微点头:“是,长安这已经是第三道圣旨了,儿便是再有崔氏做倚仗,这个面子也不能不给圣人,恐怕不得不往长安一行了。”   这事说来就话长了,早在去年,长安便千里迢迢传了圣旨,说是圣人仰慕崔廷的文名,请崔廷去长安做官。只是崔廷过惯了江南闲云野鹤的日子,自然不愿去长安勋贵云集之地做个不自由的官儿,也就修书一封婉拒了圣人的好意。   可是一道圣旨未见成效,圣人隔了半年又下了第二道圣旨,同样言辞恳切,崔廷贵为崔氏家主,崔氏更是江南世家的领头人,世家与皇族之间的关系这二十年都甚是微妙,崔廷便修书第二封同样是婉拒之意。   然而圣人不知到底是有多仰慕崔廷的才华,竟然在两个月前下了第三道圣旨,盛情邀约崔廷往长安一聚,更是将即将成立的集贤书院祭酒的位子许给了崔廷。崔廷一介布衣,虽然在文坛略有盛名,如今却是一跃成为了皇家所建,汇聚天下菁英人才的集贤书院的主事人。俗话说事不过三,这一回他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再拒绝了。   崔老夫人也是同样的意思:“当今圣人是个有手腕的,咱们实在不必硬碰硬,只是崔氏已经离开朝堂几十年了,你这回去……”   她的担忧在崔廷看来并不是大事,反倒可能是好事:“阿娘,你也说了当今圣人是个有手段的,他如此看中我未必没有崔氏已经远离朝堂数十年的原因。”   反正若是说只因为仰慕他崔廷的才华才连下三道圣旨宣他进京,任是谁也不会相信的。   他顿了顿,又道:“况且,这一回往长安去,圣人给我的差事是集贤书院的祭酒,祭酒之职表面上不过是教导学生,这其中还有什么内情现如今是说不明白的,万事都要去了长安才能知道。”   纪梦璇坐在他身边,本来听着他们的话还有些担心,看见他看过来的宽慰眼神,那运筹帷幄胸有成竹的模样才叫她放下心来。丈夫既然心里有成算了,想来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崔老夫人看着儿子与儿媳这幅蒹葭情深的模样,暗自皱了眉,看向璇娘的目光也有些冷冰冰的:“不过,你既然要去长安,璇娘……”   “璇娘和娇儿自然要跟着我。”不等她说完,崔廷就抢先一句截下她的话来,面上径自温润的笑着。   这一笑,把崔老夫人顶得气结了一瞬,对璇娘的那点儿不满也转到崔廷身上。崔廷却是不痛不痒由着她瞪视,一边还接着说:“璇娘自打嫁过来就没回娘家,这一回也算是跟着我因祸得福,能回长安看一看了。可怜我家娇娘,长这么大竟还没见过长安的景儿,当然要带她去开开眼。”   纪梦璇出身京城纪家,虽不是崔氏这样世代的勋贵,也算是名门,纪梦璇的阿翁曾经官拜中书舍人,此乃“文臣之极任”,再没有比这更清贵的身份了。到了纪梦璇的父亲,在世时那也是朝中官拜右司员外郎一职。   只是自从她嫁到崔家,已经近十年没有回过长安。   小姑娘规规矩矩地坐在凳子上听着阿耶和阿婆讲话,直到崔廷说了她的名字才抬起头,一双晶莹剔透的眼睛闪着天真的光,崔老夫人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招手叫她上前来:“阿婆的小娇娇也要跟着你阿耶去长安吗?”   “阿耶说去就去。”小姑娘笑得甜,说话也利落,只是叫老夫人又心塞了一回。   她对儿媳是有不满,倒不是因为她生了这个孙女,孙女也是崔家的子孙,更何况娇娘长得这般玲珑可爱,谁能见了这般模样的小姑娘不心软。只是媳妇生了娇娘以后肚子就一直不见动静,崔家素来也没有纳妾的规矩,她也只能给媳妇一个冷眼瞧瞧了。   纪梦璇自然也知道崔家这历来规矩,家中子孙除非某些特殊情况,便是无子,亦是只可从兄弟族中过继,不到万不得已,不得纳妾。   婆母便是再不乐意也不会公然违背祖训,只是偶然冷眼看她,她也不放在心上,总归崔郎心里是向着她的。再说婆母也不是那种小家子气的人,反而知书达理,大家闺秀出身,私下里偶尔给她一个冷脸已经是极限了。   “小娘子可要尝尝新做好的糖蒸酥酪?老夫人今儿尝了一碗才说好吃呢!”见老夫人一时纠结,她身边的刘嬷嬷连忙笑着哄道。   却不料小姑娘小脸一板,正儿八经地道:“阿婆年纪大了,这等甜腻腻的东西还是少吃为好,刘嬷嬷你作为阿婆身边得力的人,更应该注意一些才是!”   冷不丁地被小娘子教训了一顿,刘嬷嬷还有些没回过味儿来,过了半天才愣愣地点头,话都有些不利落了:“是,是,小娘子说得是。”   “不过,刘嬷嬷还是呈上来一碗吧,给我阿娘尝尝,她最是爱这些甜味儿的东西。”   说着还朝纪梦璇的方向眨眨眼。   纪梦璇哑然失笑,心里熨帖得很,娇娘这是觉得她在婆母这里受了委屈,哄她呢!   小姑娘这点儿心思当然谁也瞒不住,崔老夫人没好气地瞪了儿子一眼,看他取得好媳妇,生的好女儿!   说起孙女的名字,本来是该按照家里的辈分往下顺着取,可是儿子却执意要给她取名思璇。   思璇,哼,这是瞅着谁看不出他的意思似的!   崔廷却是面不改色,显然对母亲的脸色极有对策,若无其事地改了话头:“绍弟在兴州也有几年了,上回来信也说或许要调遣回长安,兴许明年我们到了长安,绍弟也来了。”   他口中的绍弟指的是崔绍,崔绍亦是崔氏族人,只不过他这一脉在崔氏里已经是旁支的旁支,与崔廷这样的嫡系到底不一样,其受到的崔氏余荫几不可见。   崔绍早年便外出做官,也是一次偶然的机会与游历天下的崔廷结识,两相一说才发觉竟是同族,此后联系便一直未断。崔绍在官场上偶有遇到难题也常写信给崔廷询问,崔廷虽不涉官场,但是世家之间也并非一片和乐,其中的争夺倾轧比起朝堂也不遑多让,每每能给他提出最好的解决办法。   崔老夫人对这个后辈也是知晓的,便顺着说了几句,崔廷外出做官,尤其是离了江南到长安去,便是崔氏在江南再声名显赫,于长安也是鞭长莫及,有一个能相互照应的同族兄弟也是好事。   “……我这一把老骨头也不跟你们凑热闹了,我住惯了江南,不适应长安。你们打点好行囊,明年一早就出发吧。既然已经决定去了,也就不必再耽搁这一星半点的时间。”   崔廷素来知道他母亲是个自己有主意的,现下也是有了决断,索性不再劝。而且此行前往长安,未必一帆风顺,母亲坐镇江南,把着崔氏也是好的。   江南的冬天是不落雪的,只有微微冷冽的风吹到人脸上,带起阵阵寒意。但是过年该有的味儿却是丝毫不比北方差,满街的红灯笼高高挂起,孩童穿着簇新的衣裳跑来跑去。   香车宝盖、月色灯山,元宵以后崔廷一家人便登船往长安去。   从颍州府到长安,即便是一路轻车简行也要花上两个多月的时间,反而走水路,一路行船到长安只需要大半个月便可以到达,况且坐船还能装载更多的东西。所以,崔廷一早便定下了年后一家人坐船进京的决定,纪梦璇自然没有意见,只是有些担心女儿会晕船。   崔思璇从没做过这样的客船,平时节日里做的画舫倒不在此列,毕竟湖上任意飘荡的画舫与真正在江河里穿行的船还是有区别的。   所幸她也没有晕船,才叫纪梦璇放下心来。   “咱们娇娘真是厉害呢,第一次坐船也没有什么不适,相当初我第一次上船时还觉得晕乎乎的,船一动就要吐。”纪梦璇挨着崔廷坐在船上的大厅里。这艘船是崔氏自己的船,崔氏地处江南临江海之处,做的生意自然也少不了水上的生意,家中这样的船也是有几艘的。   崔廷正在翻着手里的书册,闻言哂笑:“都是你养得好,娇娘现下才这般康健。”   “可不是呢,我现在啊一想起娇娘刚出生的时候还没你两个手掌大,那么一点点,声音也小小的,连哭都哭不出声来,我就难受。”纪梦璇说着又心酸起来,崔廷连忙放下书册安慰起她来。璇娘平日里镇定自若,遇到天大的难事也能有条不紊地处理,唯独在娇娘身上总是多愁善感得很。   崔思璇自己在屋里看书,自然不晓得她阿耶阿娘又在说起她,不过若是知道了,可能还要“训导”阿娘一番,不要被过去的事情牵涉的心神,古人云“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正是这个道理!   “丹枫,咱们离长安还有多久?”   丹枫在一边给她打理东西,听见小娘子的问话连忙答道:“婢子先前去问,说是还有三日的水程,想是快要到了。”   崔思璇点点头,还有三日就要到长安了,她在书中不止见过一两次文人谈论长安的盛景,自是期待无比。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虽然她注定不能像阿耶那样行遍天下,但是有机会来到长安见见不同于江南的盛世繁华也是一偿心愿了。   “噗通!”   一声巨响打断了她的沉思,“是有人落水了吗?” 第3章   丹枫也被这个落水声吓了一跳,从箱笼间抬起头来,一瞬间有些惊惶:“是咱们船上的人?”   “别慌!”崔思璇比丹枫淡定得多,“你出去看……”   然而没等她说完,门外那一声仿佛什么人掉进水里的声音以后,转瞬间传来的就是由远及近兵器相交的激烈碰撞声,还有无数纷杂的叫喊声。   丹枫顿时慌了心神,就要扑上来抱住崔思璇,外面似乎乱了,各种惊慌失措的声音。   只是还没等丹枫从箱笼边跑过来,一道利剑破空的声音就先一步在房中响起,紧接着就见两道黑色的身影撞开半合的窗户纵身跃了进来。   匪徒!   丹枫一句惊呼被映着寒光的剑刃堵在了嗓子里,骤然睁大的双眼盈满了惊恐和惶然,利刃就横在她眼前,微微颤动的寒光仿佛在说“你敢动一下就去跟阎王爷叫冤去吧”。   她一动不敢动,眼角的余光还不停朝崔思璇看来,害怕她家小娘子也被这不要命的歹人劫持了。   房门外震天的喊杀声愈演愈烈,适才还十分静谧的夜晚瞬间被惊破天际的仓惶掩盖了。紧闭的房门止不住肆意弥漫的紧张气氛,屋里的形式一样严峻。   从窗户进来的匪徒有两个,一高一矮,都穿着紧身的黑衣,面上也蒙了黑色的遮面,唯独一双露在外面的眼睛亮得令人心颤,高个子刻意伪装过的声音有一种人鬼莫辨的嘶哑:“不准叫,不然就把你们都杀了!”   丹枫本就被剑刃指着,听见这句威胁更是担心她家小娘子会被这一幕吓到,万一惹恼了这两个匪徒可就不好了。   只是崔思璇静静地站在那处并没有发生声响。   那匪徒吼完这对一看就是弱不禁风的主仆,更别提还有一个已经吓呆了的小娃娃,满意地点点头,便把多余的心神放在了小个子匪徒身上:“你的伤……”   “不要紧。”那人声音压得极低,眼睛也一直垂着,并不多看屋里的人。   此时一道软乎乎的声音忽然响起:“你的腿受伤了,你叫他放开我的丫鬟,我可以给你伤药。”   拿剑指着丹枫的匪徒骤然转头,说话的果然是那个看起来矮墩墩的小姑娘,没曾想她竟是一点儿也不害怕的样子,站在桌子旁,直视他。   见他望过来,小姑娘更是继续眨巴着那双清澈的眼眸说道:“他的伤看起来不轻,这屋里只有我和我的丫鬟,你还有剑,我们跑不了,我也不会喊的。”   豆丁点儿大的小孩子,说话竟是又稳当又有条理,甚至隐隐有种高高在上的矜贵感,他一瞬间还以为自己是在和一个出身富贵当家人说话。   正迟疑间,那个小个子黑衣人似乎沉吟了一下,仍是刻意压低了声音吩咐:“放开她。”   那高个子一顿才把剑刃从丹枫眼前抽开,丹枫得了自由立马跑到崔思璇身边将她家小娘子抱进怀里,把自己的背朝着两个匪徒。   崔思璇安抚似的拍了拍她的肩膀,稍停了一会儿,高个子嘶哑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伤药呢?”   丹枫打了一个冷颤,小声道:“我这就去拿,在床边的箱子里。”她手指了指几步远的地方。   高个子似乎并不相信她,跟着她往那边走,手里的剑捏得很紧。   桌子边只剩下两个人,崔思璇毫不顾忌地打量着这个小个子匪徒,仿佛很是好奇的样子。那人被她盯得烦了,终于不再垂着头,而是恶狠狠地瞪了过来,眼中是全然的恶意恐吓,声音也阴森森的:“再看我就把你的眼珠子挖出来!”   预想之中这小豆丁被吓哭的场面并没有发生,她甚至连脸色都没怎么变,更确切地说还变得更好奇了:“你要徒手挖吗?我看你身上并没有带匕首刀剑一类的东西。你现在受伤了,还能挖眼睛吗?而且挖眼睛很痛,我一定会大叫的,这样你就得捂住我的嘴不叫我发出声音,可是你想要捂住我的嘴,还得分一只手来抓住我,那样你就没有没法挖我的眼睛了呀。”   “……”   她仿佛在跟他探讨一个严肃的学问,而不是在说他要把她的眼睛挖掉这样恐怖的事情,顿时让他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了。   偏偏小豆丁还一脸认真地看着他,一副等待解答的模样。他只觉得失了面子,恶声恶气地朝她低吼道:“闭嘴!”   小豆丁果然听话闭嘴了,但是那样子却叫他心里更憋屈了,额头一抽一抽地跳动着,手紧紧在身侧握成拳,他在努力克制自己想要出手的冲动。   丹枫取了伤药递给高个子,转过身来便把崔思璇拉到身后,悄声嘱咐:“小娘子,你跟在婢子身后,莫要被歹人伤着了……”她最要紧的就是在主君和娘子来之前看好小娘子,万不能叫小娘子出了事。   崔思璇也是乖巧,面上虽不带惊恐还是听话地点点头。   那边高个子将伤药敷在小个子的腿上患处,举止之间仿佛有三分小心谨慎,还是那小个子看不下去,一把夺过他手里的药瓶,径直撒了下去,眼角的肌肉狠狠抽搐了一下,似乎疼得厉害,但是竟连一声也没出。   上好了药也不过三五息的功夫,此时门外的喊杀打斗声已经渐渐平息,似乎只余下一个浑厚的嗓音正在高声喊着清点人数,其间还有纷杂的脚步声逐渐清晰起来,好似有许多人正在往这里跑过来。   丹枫的面上露出几分喜色,一定是主人和娘子过来了。   边上的两人自然也听到了同样的声音,高个子径直打开他们撞进来那扇轩窗,急道:“这边!”   小个子未待他说已经疾行到了窗边,正要翻身跃出去又忽的停下来,脸转向崔思璇的方向,眸子亮得慑人,显得十分凶狠,手在脖子下飞速做了一个割喉的动作,定了一瞬消失在窗口处。   被惊在原地的丹枫片刻才感觉到自己额头上的冷汗滴了下来,嘴唇翕了翕,嗫嚅道:“小娘子,方才的事咱们要不要跟主人说……”她一时不知该如何办才好,竟是昏了头向她家年仅六岁的小娘子求助。   “是因为他那个动作吗?”崔思璇歪了歪脑袋,想了一下才问,“那是什么意思?”   还没等丹枫想好怎么给她家小娘子解释,房门便被打开,虽只有一眼的功夫,丹枫也看见了门外殷红的血迹,目眩了一瞬,原本心中的那点心思顿时湮灭了。   “娇娘!你没事吧?”纪梦璇进了门就一把抱住女儿小小的身子,上下摸着,唯恐她被伤到哪里,或者是被吓到,“刚才外面的声音是不是吓到你了,不怕不怕,阿娘在这里……”   崔廷就跟在妻子身后,见状也上前将这娘俩拥进怀里,适才船上刚一出事,他被绊住一时抽不开身过来,便派了人封锁住女儿这间房,严令不得让任何人通过防卫。   万幸终是没有发生最糟糕的事情。   “阿娘,你不要担心,我没事。”崔思璇被她揽在怀里,伸出小手轻轻抚着纪梦璇的背,小脸也贴在她的脸上。女儿香香软软的小身子抚慰了纪梦璇紧绷着的情绪,她缓了一阵儿才抬起头来,今儿的事情发生的太急,她还没有反应过来,外面已经乱作了一团。   她本来急着就要往娇娘这边来,却被夫君一把拦住,虽然崔廷一再告诉她船上有崔氏的护卫,他已严令他们死守娇娘的居处,但是她没有亲眼看到又怎么能安下心来呢?   如今总算把人抱在怀里,纪梦璇心上的这块石头才是真真切切落了地,不过仍旧是有些后怕地抱着她不肯撒手。   崔廷看她情绪稳了下来,才挥挥手叫下人关上门,独留下她们一家三口。丹枫欲言又止地看了眼崔思璇,还是心事重重地退了下去。   “阿耶,外头这是怎么了?”崔思璇虽然早慧,但是毕竟被崔家养在深闺,这样血腥的事情更是闻所未闻,与其说她是胆大其实不如说是无知所以无畏,不过天生的敏锐感知和阿娘的反应却也告诉她这些都是不好的事。   崔廷略微一顿,看着女儿认真询问的晶亮眼眸,还是换了一种简单的方式告诉她发生的一切:“是咱们相邻的船上出了事,有一伙水上的盗贼趁夜抢劫,发生了冲突,阿耶派了咱们船上的护卫去帮忙。”   他从不打算把娇娘当成什么也不知道的小娃娃糊弄,但是有些事她现在还理解不了,因此就挑拣了些最表面的告诉她。   今夜的事确实是隔壁船的,然而隔壁船上的人乃是大理寺丞何继文,来行刺的自然也不是普通的水上盗贼,而是一伙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的刺客。何继文是奉皇命出京办案,此时正在返程,途中便遇上了此事,事发之时向崔氏的大船求救,崔廷自然不能坐视不理。因而才有今夜之事。   崔思璇确实有些理解不了,似懂非懂的点点头,她自然也意识不到今夜这样的防卫是不同寻常的,她从阿耶那里得了答复,此事便也过去了。不过她见纪梦璇仍是惊魂未定的样子,抿嘴轻笑,脸边凝出一弯浅浅的小梨涡,伸手抚着纪梦璇的背脊,像从小奶嬷嬷哄她一样轻声哄着:“阿娘,不用怕啦,没事的,娇娘保护你。”   看见她鼓着一张包子脸说出这番小大人一般的言论,纪梦璇终于慢慢从情绪中缓和过来,好笑地拉过她,捏捏她的鼻子,母女俩笑在一起。 第4章   一家人说完了这些,外头这时候也收拾得差不多,崔廷两人便要起身,一打眼突然瞅见桌子上的药瓶,狐疑道:“这伤药怎么拿出来了?”   崔思璇见了药瓶才猛地想起丹枫出去前二人没说完的话,踟躇了半晌,一时拿不定主意该不该和阿耶阿娘说,丹枫那会儿的话意思好似咸步能叫阿耶阿娘知道,不过她终归是小孩子,还藏不住情绪。崔廷只看了一眼,面色便微微凝重了些,不过仍旧温声道:“娇娘,是屋子里发生了什么吗?”   纪梦璇刚放下没多久的心又忽的提了起来,紧张地打量着女儿。崔思璇虽有些犹疑,但也从崔廷的脸色上看出了他的担忧,略微思索了一下,便把房里先前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别看她人小,于人情世态上并不练达,但是转述起事情来却是跟做文章似的说得清楚明白,崔廷都不用再把丹枫叫来问,那丹枫说得可能还没有他家娇娘明白呢。   “你是说,他们进来以后什么也没做,你用伤药换了丹枫,后来听见我们来了,他俩才走?”   崔思璇镇定地点点头,“那个人还说要挖掉我的眼睛,不过我看得出来他只是想要吓一吓我。”她话里还有些难掩的嫌弃,觉得那人实在无聊。   她说得轻松,纪梦璇却是听得心惊胆战,她还以为女儿是安全的,谁曾想人家匪徒就大摇大摆地从窗户钻进屋子里了!   迎着妻子的怒视,崔廷也是暗暗心惊,娇娘这间房是因为她想要窗户看看外头的江景才会一边直接临着水,那时安排防卫,因着匪徒主要是在攻击隔壁的船,他料想匪徒即便是来了崔氏的船也是从他们那一边过来,因而防卫的重点都在船的另一侧到娇娘房门的这段距离上,竟是失算了娇娘房内的这扇窗子。   “不过有一点我觉得怪怪的……”崔思璇歪歪脑袋,用力想着,秀气的两道眉毛纠结到一起,泛着粉色的樱唇微微启开,说不出的娇憨姿态,可见是真的在努力地想。   崔廷知道他家娇娘有时很是敏锐,也不急着催促,片刻的功夫,娇娘使劲一拍手:“我就说哪里不对,那个高个子对矮个子的架势很像桂席对阮家哥哥!”尤其是上药的时候。   她一说完,崔廷和纪梦璇都有些愣了,娇娘口中的阮家哥哥是颍州府的望族阮氏家中的嫡长子,而桂席则是阮家给这位嫡长子配备的护卫,出门在外多担着仆从的名头。这桂席对待阮家小郎君自然是恭敬爱护,娇娘竟然说进屋的这两个匪徒相处的架势很像这般?   崔廷原本心中就有了些许猜测,又听到娇娘这番话语,顿时疑窦更深。纪梦璇不解其里,但素来的历练也足够她知晓这两个人恐怕不是普通的匪徒。按平常的情况,这两人若是同为匪伴,必然不会其中一人对另一人这般恭敬,那他们的身份可就存疑了。   “郎君……”   她才开口,崔廷便伸手拍了拍她的肩,柔声道:“别担心,你没听娇娘也说,那人只是吓唬她罢了,再观这二人行径,其中只怕大有缘由,想来他们也不会跟娇娘这么一个小孩子过不去。”   虽然他这么安慰,但是听了娇娘说过那人离去前还故意对娇娘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纪梦璇便觉得身上发冷。   崔廷知道妻子在娇娘的事情上一贯在意,也不多劝,过些时候她自己就能想得开,而且别看她现在表现出惶惶无助的模样,其实都是因着这事已经过去了的缘故,一旦真的事到临头,璇娘只怕比他还要镇定。   一番谈论,竟是深夜已过,天边泛起淡淡的鱼肚白,又是新的一日。   船上的痕迹已经被奴仆们打扫干净,不复见夜里的惨烈,就连空气中浓重的血腥味也渐渐消散开。   他们距离京城只有不到两日的路程了,若是从这里下船,快马前往京城却是不用几个时辰就能到达。   行船一路前进,前方就是长安的码头,也是他们最终的目的地。   富丽繁华的长安城,是名震天下的大都城,无数人仰慕的所在,这里是整个大周的盛世豪情的缩影,南来北往的人无不以曾经到过长安亲眼见过这样的盛世繁华为荣。   然而任何一个外乡人看了都会眼花缭乱的长安盛景对从小就在这里出生长大的富贵儿郎们却从来没有多少吸引力。   宽阔笔直的坊市街道上,行人纷杂,一道高昂的骏马嘶鸣之声猛地从城门口传来,紧接着就是马蹄踏地的响动,路人纷纷退让开来,只见一袭玉色锦袍的少年郎跨在高大的黑色骏马上一路飞驰而来,身后是一纵队着玄色轻甲的人马。飞驰的马蹄扬起一阵尘烟,路人只能望着这一队朝着城中奔驰而去,片刻就不见了踪影。   敢在长安街头这样纵马的,身份必然不是等闲的富贵,即便在遍地权贵的长安城中都是不可言说的存在,路人也只能敢怒不敢言。   这一队人纵马便要到皇宫正门前,打头的锦袍郎君即使到了这个时候也丝毫没有停下马的意思,只见他身后一道黑色身影飞速赶了上来,抢先一步将一块令牌出示在宫门前的侍卫面前,侍卫们才忙不迭赶紧打开宫门。   这个活祖宗又回长安了!   快马一直到了宫廷内院才停了下来,马上的锦袍小郎君连个顿都没打,一扬腿跨下马来,也不管后面的人,径直朝着太后的宫殿快步走去。   早在他进宫门时就有宦官一路小跑喘着粗气通禀太后:雍乐侯回京了!   太后本来正在佛堂念经,一听见这信儿顿时连手里的佛珠都来不及放下就扶着大宫女出了小佛堂的门,才走到正堂就看见了自己心心念念大半个月的小郎君大步朝她走来,“二郎!”   看见太后的身影锦袍小郎君一脸的阴鹜褪去几分,却还残余着显而易见的戾气,嘴角扯得大开,亲热地喊道:“祖母,二郎回来了。”   太后哪里在意他这乖戾的性情,在她眼里,二郎哪里都好!   “回来就好,你看看你,出门这么久都瘦成什么样了!这回啊可不许再一声不吭就跑出长安,有什么不能和祖母说的?便是祖母允不了你,那不是还有你伯父?堂堂一国之君,难不成连你一个小孩子的心愿都满足不了?”   太后是看自家孩子哪里都好,两边伺候的奴仆俱是死死低着头不敢抬眼看这个小霸王,瘦了,也就太后会觉得这小郎君出门一趟瘦了。   宁昊谦冷冷瞥了他们一眼,这些人顿时头埋得更深了,整个长安城里满打满算也没有几个敢正面跟这位活祖宗对着干的,人家就是有太后宠着,有圣人疼着,便是混世魔王的性子也有人给他兜着底呢。他们这些命如草芥的奴仆又有哪来的胆子敢笑话这位呢?   宁昊谦出京一趟,心里的气儿也没顺过来,其实说大也不大是事儿,他就是心里不爽快,索性就离京了。   “你这是进了城就往宫里来了?”拉着他的手进了正堂,太后见他一身风尘仆仆,便问了他一句。不过虽是问了出口,她心里对这个问题的答案还是有数的。   果然,宁昊谦一副很不在意的模样胡乱点点头,一边大呼小叫着:“祖母,有什么吃的吗?孙儿这一路可是累得不轻。”   太后一听又是心疼坏了,连忙吩咐身边的大宫女去御膳房给他传膳,一边还拉着他的手心疼得斥责道:“你说你小小年纪就这么折腾身子,怎么能不吃东西呢!你身边跟着的那些人都是死的吗!也不知道劝着点!”   “祖母,让我先喝口茶吧。”宁昊谦一副不耐烦听的样子,懒散地开口,那模样欠收拾得很,然而太后浑然不在意,招手让殿内的小宫女赶紧呈了温好的茶水上来。   宁昊谦一连灌了三杯才稍稍止住渴意,放下茶盏,脸色稍霁。太后仍是一脸慈爱地看着他,口中温声道:“你这才回来,你阿娘指定还不知道呢吧?我叫人去说一声,这些日子她可是气得狠咧,你在这吃了东西,等会见见你伯父就赶紧回去。”   “祖母,您留我住段时间呗!我都好久没在您这儿住了——”他拉长了声音撒娇,太后一脸了然的笑意,摇摇头拒绝他,“祖母倒是想留你住,只是你阿娘那边真是过不去,你若是今晚不回去,只怕她就要进宫来揪你了!”   宁昊谦脸色一白,他回了长安不回家先进宫就是怕被他阿娘逮住,想先求太后保命,谁知这回太后也不愿意救他,顿时就蔫了,“祖母……”   太后笑得慈祥,却只朝他摇头。知道没法子了,他只能垂头耷脑地吃了洪嬷嬷端上来的饭菜,然后一步三回头地望着太后慢慢往殿外磨蹭。   这可怜巴巴的模样叫人一看就想笑,只是太后能掩着嘴笑话,还朝身边的下人道:“这泼猴总算还有人收拾!”下人却是赔着笑,什么也不敢说,但凡他们敢凑一句小侯爷不好的,太后就能当场翻脸。   宁昊谦出了宫门,先前那一队人正等在外头,见他出来,领头的高个子上前一步低声道:“郎君,你的腿……”   “无妨。”宁昊谦冷着脸,“回睿王府!” 第5章   长安的码头也是一派忙碌繁华的景象,南来北往的载货和载人的船都从这里起行亦或是在这里靠岸。崔家的大船还没有靠近便能听到岸边上熙熙攘攘的叫喊声,岸边有不少穿着灰褐色短褐的壮实汉子,手里拿着拳头粗的麻绳,应当是卖力气讨生活的人。   寒冬腊月时节的长安码头依旧人来人往,娇娘在江南从未见到过这样粗犷的场面,北方与南方着实是两个截然不同的地儿。丹枫和燕草也不过十来岁的年纪,正是好奇的时候,主仆三人就这样趴在窗户口一块看着码头上的景儿。   船驶进了码头,前来接应他们的人一大早就来了码头等着。一辆宽阔舒适的大马车正停在路边。船上他们带来的下人忙着搬运行李,纪梦璇便领着娇娘先下船,丹枫抱了一件团花厚锦镶银鼠皮披风追上来:“小娘子,慢着些,你先披上披风……”   朔方的风,极冷。比起江南那小孩子玩闹似的冷意可是要厉害上好些倍的,带着冰碴子的风吹到人脸上,不消片刻的功夫就能让人失去脸上的知觉。先前在房里,燃着暖烘烘的炭火还不觉得什么,这刚一出来,娇娘就接到了这份毫不留情的见面礼。   被披风包裹地严严实实的小姑娘顿时好似一团甜糯可口的白圆子,被阿娘牵着衣袖走时她自己都觉得好像在滚动一般,倒惹得纪梦璇和身侧跟着的丫鬟们轻轻笑了起来。娇娘不晓得她们是在笑自己,也跟着一起欢快地笑,看起来可人得紧。   这里就是长安城,就是她以后要住很久的地方,是这天下间人人向往的地方。   出了码头,满装载着行李的车队一路向长安城的东北方驶去。崔氏这几十年居于江南,本朝建立以后更是甚少踏足长安,所以崔廷此番来长安做官,才提前便派了门人前来打点住处以及置办田产庄子之类的事宜。   崔廷选的这几个人都是精明能干有主意的,将他派下的差事干得漂亮极了,马车载着崔家矜贵的主人、娘子和小娘子四平八稳地上了路就朝着胜业坊的方向行去。   长安一百零八坊,自来有“东贵西富”的说法,大明宫坐落在长安最东北的地方,沿着大明宫朝外居住的人自然身份都贵不可言,凡是能在朝中有些脸面的人家置办家宅也都是首选靠近皇城的地方,久而久之这几处里坊也成了众人心照不宣的富贵之地,胜业坊便是其一。   胜业坊与东市之间只隔着一条宽阔的街道,此时正是市场上最热闹的时候,人声鼎沸,来往买卖的百姓络绎不绝。娇娘在江南时很少被允许到这样杂乱的地方,又是第一次到长安正是见什么都稀奇的时候,现下便兴致勃勃地撩开马车上的帘子兴奋地朝外面看。   纪梦璇一手托着她幼小的身子,并没有出言劝阻,娇娘自来乖巧,她也不愿拘了女儿的性子,再说大周风气开放,莫说只是个丁点儿大的小娃娃从车上探出头看看市集,便是当众打马游街的贵女亦是不在少数。娇娘虽说出生在江南,但是以后只怕要长在长安,她宁愿娇娘多学学长安的贵女做派,活得肆意洒脱。   雪团子似的娇娘自然不知道她阿娘的心思,全部的心神都已经被外间的热闹吸引了,方才一个打眼她就看见了那间书铺,进进出出都是书生模样打扮的人。“阿娘,这就是长安有名的东市了吗?”   纪梦璇怜爱地给她整了一下头上披风的兜帽,免得她被窗口的寒风冻着:“是啊,过几日得了空我再带你来仔细逛逛,给你添置些东西。”   东市相较临近大明宫,周遭又多是世勋世禄的官宦人家,林立的店铺中摆设的也多是金银玉器一类的物事。他们初来京城,虽说随行带了不少东西,但是衣着首饰这类需要追随时兴的物件却是得重新置办,长安与颍州府毕竟相隔甚远,两处的时兴潮流大不一样。   到了长安,别的不说,总会有些推脱不开的应酬,纪梦璇既然身为崔氏的主母就代表着崔氏的脸面,在这些礼节上便不能给人留下话柄。而且娇娘也是头一回来长安,往后少不了要和别家的小娘子打交道,她是万不会叫娇娘在这种事情上被人轻看的。   “那还有西市呢?”娇娘人小还想不到纪梦璇心里想着的事儿,她只在书上看人写过长安的东西两市极为有名,眼下也算是见了东市,自然对未曾谋面的西市感到好奇。   “西市在朱雀大街的另一边,离这儿远些,售卖的多是中原之外的稀奇玩意儿,以后得了空再带你去看。”   她们说着,马车已经驶到胜业坊中一处宅邸前。   骑在马上的崔廷当先下了马,到马车前将纪梦璇和娇娘母女俩挨个扶了下来,这间宅邸并不算大,三进的院子,好在只有他们一家三口住,倒也算整洁宽敞。   长安勋贵云集之地自然是寸土寸金,更不必说胜业坊的宅子没有一点身份也是不行的,门人寻到的这间宅院,崔廷与纪梦璇都很满意。   正院的几间房宽敞明亮,纪梦璇直接将娇娘安排在了正院的东侧间里,没给她额外辟个小院子,娇娘现下还小她不放心,又是初来长安换了个地方她担心娇娘一时适应不了。   娇娘对于自己住在哪里并不很关心:“阿娘,我那一箱子书呢?”她在屋子里转了一圈,直到纪梦璇将事情都安排妥当了才眼巴巴瞅着她。   看着她那可怜的小模样,坐在一边的崔廷放下手中的茶盏轻笑道:“放心吧,你那箱子书丢不了。”娇娘爱书成痴,他还真不意外她会开口问这个。   一旁的燕草笑盈盈地接口:“小娘子莫急,我叫月影看着呢,一准儿第一时间就把小娘子的箱子送进来。”   “那我的书房……”娇娘仍是眨巴着一双水灵灵的打眼看着纪梦璇。她原来在颍州府的家中便有一间独立的大书房,里面许多书都是崔廷的珍藏,这一回并没能全部带来,但是她也挑了不少喜欢的装了整整一箱子。   纪梦璇心里又是欢喜又是不满,伸手在她白嫩的脸颊上捏了捏以作泄愤,只是那极为顺滑的手感叫人实在爱不释手:“都给你!东边那间空着的耳房就给你布置成书房,成了吧?”   娇娘当即就喜笑颜开从纪梦璇怀里爬出来,很快敛了神色摆出正经的模样,只是一双灵动的眸子仍是透出欢喜,嘴里也忙不迭地对燕草吩咐:“你和丹枫快去给我收拾收拾。”   “是,小娘子!”丹枫、燕草二人忍着笑着应道。   他们这就算落了脚,不过仅仅一个下午收拾完这些从颍州府带来的行李显然不现实,一直到月上中天纪梦璇也才处理了一小部分,整箱整箱的东西都还堆在院子里,他们人手也不甚足够,只得慢慢打理费上些时间了。   后面的院子用不大着,纪梦璇还想着挖一处小池塘养些荷花之类的品种,她在江南居了近十年,已是十分习惯颍州府崔氏老宅的布置。   不过这些都是能等的,崔廷入宫觐见的事情却不能等。他们到了长安的第二日,圣人便仿佛知道崔廷到了,又差人来请。   皇帝是在麟德殿接见的崔廷,一身明黄色便装,富态的脸上和煦的神情表明了他此刻的心情尚还不错,见到崔廷被贴身的宦官引着进来时还特地站起了身子:“文山先生真是叫朕苦等了呀!” 第6章   文山是崔廷早年就给自己起的号,江南士林多以“文山先生”的名讳尊称崔廷,随着崔廷声名,这个名号自然也随之传扬开来。   身为世家的领头人,崔廷又是被皇帝几次三番下旨盛情邀约而来,他对皇帝的态度并不倨傲但也并无一般人的谦卑之意,只微微躬了躬身一拱手:“草民见过陛下。”   皇帝摆手示意他平身,并不在意他的态度:“文山先生久居江南,朕虽仰慕先生风采久矣却一直无缘得见,此番力邀先生前来长安也是因着去年兴建了集贤书院以后,朕与诸位大臣讨论许久,一致推举先生来任此职。今日朕终于等到先生来长安了!”   “陛下文德治国,于长安兴建书院乃是天下学子的福气。草民才疏学浅,且自幼长于乡野,恐难胜任此等要职,还望陛下三思。”相较于皇帝的溢于言表的欣喜,崔廷语气淡淡,言语间仍是拒绝之意。   不过崔廷此时的拒绝相较于曾经在颍州府写信请辞来说就是形式大于内容的表演了,无论皇帝怎样称赞,崔廷并不能一来就坦然受了这份官职,总是要推辞一二的。   果然,皇帝见他再次请辞并不生气,因为崔廷既然携家带口来了长安其实就等于是接受了朝廷的宣召,如今不过是你来我往的推脱惯例罢了。几番来回,皇帝的态度很是坚决,崔廷便也不再拿乔,立于殿中,俯身长长一拜:“微臣领旨,万望不负陛下所托,愿为我大周培育更多的栋梁之才。”   皇帝立于上首含笑点头:“文山先生请起,除却集贤书院,朕还有一事所托先生,不知先生觉得于集贤书院中专立一间学堂,将皇家与众大臣家的子嗣都召集其中一并读书,如何?”   皇帝的话虽是商量,但是实际上这事儿他已经下定决心了,从前皇子公主们都是在宫中读书,那些陪侍的伴读也都是臣子们的儿女,如今只不过是把这搬进了学堂里罢了,其实算不得什么。   “臣以为,甚好。”这桩事儿没什么值得反对的,崔廷颔首。   ……   崔廷在麟德殿里呆了一个多时辰,直到被皇帝身边的宦官送出来时面上仍是清风拂面般温润的微笑,那宦官也笑眯眯地道:“崔祭酒,您走好。”   回程的路上,萦绕在崔廷脑中的却不是他接任书院祭酒职位的事,反倒是入京时船上发生的那一遭。   今日他面见圣人,不论何继文有没有率先向圣人禀报此事,于情于理他都应该说出此事,只是圣人仿佛对此讳莫如深,只敷衍般应了几句便岔开话题,崔廷自然不会继续在此事上过多纠缠,一来此事本就与他无关,何继文不管是因为什么遭遇了这场刺杀,于他崔廷而言不过偶遇之下略施援手;二来便是圣人今日的态度不难叫人看出其中多半有隐情,而他并不打算掺和在里面,想来圣人也不愿他卷入。   不过官场如战场,长安更是锦绣之下藏污纳垢的是非之地,即便是他也会万般小心行事,而只有了解更多的消息揣摩其中的深意才能及时消灾避难,圣人的心思他略知几分,对当朝的局势虽然远在江南但他也并非全然不知。此次他决定将退隐多年的崔氏一族重新带入朝堂的视野亦是有他自己的打算,权势倾轧说白了不过是看谁的手段更高一筹能在乱局中分得一杯羹。   二月里的长安城依旧有些风刀逼人的意味,娇娘却是不很在意,她们来长安时错过了看雪的时节,好在还有明年,还有以后,眼前这不曾亲眼看见的萧瑟凋零已经足够满足她小小的好奇了。   “娇娘,外头冷,你快进来。”纪梦璇站在门边无奈地唤她,娇娘今这几日尽是一早就出来逛园子,丹枫和燕草两个根本劝不住,都是纪梦璇待她玩一阵才来叫她。   娇娘一听见阿娘的声音,便乖乖地进了屋:“阿娘你不用担心,我看着时间,不会冻坏的。”   看她一脸认真地解释,纪梦璇却只觉得好笑:“行了,你不把自己闷在屋子里看书我就谢天谢地了。”   然而娇娘出来逛园子完全是因为阿娘给她规定的每日读书不许超过两个时辰根本不够用,所以才做些别的来满足自己的好奇心。   一家人用早膳的时候,崔廷温声提起他们到了长安也有几日了,是该到纪府拜会一番。   这几日璇娘一直忙于整顿家务,如今才稍微有些样子,而纪府是璇娘的娘家,他们也该早些上门走动。   “也好,正巧从颍州府带来的礼物昨儿都收拾出来了。”璇娘轻轻点头,态度微微有些冷淡,她与娘家早年便有些龃龉,后来嫁给崔廷到了江南颍州府,这些年与纪家维持的不过是份面子情。   崔廷自然知道妻子和岳家的矛盾,只是如今他们既然到了长安,该做的礼节总要做到,不然于璇娘的名声不好,至于以后,仍是维持着面上的交往就是,璇娘若是不愿打交道便远着些也好。   定下来日子,崔廷派人去了纪家告知一声,一切都跟正常的拜会一样,丝毫不显亲近。   ……   崔廷虽然在皇帝那里得了任命,不过离着正式上任还有段时间,要等到三月集贤书院开课的时候才能走马上任。   不过,本就在学院上课的学生们里头有门路的却是早已得知他们即将迎来一位祭酒大人,而且据说这位新上任的祭酒还是在读书人中极有名望的“文山先生”。不少真心向学的学生都是翘首以盼学院新年开课,那时候他们便能跟着这位大文人读书了。   有人欢喜自然也就有人不喜,那群得知了年后他们就要搬到集贤书院上课的儿郎中就有人可是不乐意得很。   “二郎,你听说了吗?今年学堂开课的时候咱们都要搬去集贤书院了,集贤书院好像还多了个祭酒,祭酒是干嘛的呀?”   睿王府正东边最宽阔的雅逸居里,一个穿着深青色绣云纹锦袍看起来约莫七八岁的小郎君正趴在塌边对着塌上的人嚷嚷。   塌上的人没答话,只半阖着眼,似乎在打盹儿根本没听见,倒是坐在不远处八角留仙桌边上的另一个赭色锦袍小郎君轻声嗤笑,语带嘲讽地接话:“这长安城都传遍了的消息还用你巴巴地来告诉二郎?哼,黄花菜都凉了你才来。连祭酒是什么都不知道,祭酒就是圣人派来专门管教你的人。”   这个小郎君模样看起来有十岁左右,看向塌前的人眼神中满是嫌弃。   塌前的小郎君听见这话来不及与他辩驳那冷嘲热讽的语气,而是慌慌张张地跟塌上的人道:“二郎,你听见了吗,学堂开课以后又有人专门管教咱们了!”   不怪他第一时间将噩耗传达给这人,实在是一同在宫里上课的人里面就属这个最不服管教。先前圣人也不是没派人管着他,他却是不管三七二十一把人家收拾得向圣人哭着请辞。   塌上的人终于有了动作,撩开一只眼皮,冷冷地看了小郎君一眼,漫不经心地道:“他敢管教本侯就试试好了。”   他样貌生的极好,如同世间最上等的白瓷一样白皙细腻的面庞,一双乌黑晶亮的眼眸,眉形锋利,唇红齿白,若是忽略掉他面上毫不掩饰的残暴戾气,任是谁都会被这样一张脸吸引住全部的心神。然而坏就坏在他眼角眉间浓郁的凶狠之气,似笑非笑的嘴角勾起的那丝残忍的弧度更是叫人打上一个照面就不禁两股战战,犹如被天上猎食的雄鹰狠狠盯住的弱小动物,不由自由地就想着逃脱,哪里还有心力去关注他的相貌如何出色。   便是现下这句听起来并未动怒的话仍是充斥着挥之不去的狠厉之感,不过屋里的三人仿佛都不觉得。   宁昊谦从塌上坐起身来,未曾挺直的脊背给人一种此人慵懒的错觉:“崔廷不好好呆在他的颍州府,还真被圣人几道圣旨宣来了?”   桌边的小郎君便是宁昊谦母亲那边的表弟,连带着他塌前这个也是,不过这俩亲兄弟却是不知为何就是不对盘,有事没事都要掐个你死我活。   苏昱琛见二郎并不搭理塌前那小子,得意地朝他扬了扬下巴,才回答二郎:“圣人毕竟是圣人,他崔廷就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能三番五次地抗旨不遵吧。”   他说的倒是实话,只是宁昊谦听了不免撇嘴,毕竟他可是从小就违逆惯了的,有太后护着,便是圣人也不能多说什么。不过这崔廷听起来就是个软骨头,到时候课堂上狠狠吓唬他一回想必他也不敢再来“管教”自己了!   本来伏在塌上的小郎君听见阿兄和儿郎说话又不带他,顿时气鼓鼓地踏着步子走过来就要朝着苏昱琛的小腿踹去,不用怀疑,这就是跟着二郎久了从二郎那里学来的。然而苏昱琛也是跟着二郎的,哪里看不出他的意图,仗着身高手长的优势一把攥住小弟的手臂,往外一推!   苏昱瑾自己摔了个屁股墩儿,怔楞了一下放声大哭,宁昊谦的面色登时一凛,苏昱琛暗叫不好就要扑上去捂住小弟的嘴,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滚出去哭!” 第7章   崔廷一家三口上门拜会纪家这日,纪家招待得很是隆重,连纪梦璇出嫁多年的庶姐也携家带眷的回来了,一大屋子人等在纪老夫人的荣喜堂里叽叽喳喳说着话。   纪梦璇的父亲早年去世,如今的纪家全靠着她的兄长纪文峥顶立门户,今儿亦是他带着几个弟弟在门口迎接崔廷一家,实在是因为纪家与这位二姑爷之间并不亲近,甚至当年璇娘出嫁时还起了一番波折,这些年崔氏盘踞江南与京城不甚往来倒也罢了,现如今崔廷奉召回长安任职,今日又是亲自登门,他们便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表现出一丁点儿的怠慢,更何况崔廷作为崔氏家主的身份摆在那里,他们再怎么谨慎对待也是应该的。   “阿兄。”崔廷下了马车礼仪周到地向纪文峥一拱手,纪文峥连忙回礼,他身后的兄弟三人也躬身给他问好,几人忙不迭地将他们往府里让去。   纪梦璇牵着娇娘的手下了车,面上淡淡的笑,跟纪文峥几人简单地见了礼。纪文峥见她,脸上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张了张口仿佛想要说什么但终究没有说出来,反倒是纪文嵘眨眨眼看了看崔廷,笑着问她:“阿姐已有数年未曾回长安,不知阿姐这些年过得如何?”   纪梦璇闻言平静地看了他一眼,略显冷淡地回道:“有劳二郎挂念,我过得很好。”   她不冷不热的态度却没让纪文嵘觉得尴尬,反正他本意也不是关心纪梦璇如何,只是想要在崔廷面前露个脸。   纪家自从纪老爷子去了以后便仿佛失了官运,纪文峥在从五品的位子上挣扎了五六年都无寸进,他纪文嵘更是连纪文峥也不如,如今的纪家不说当年纪老太爷在世时中书舍人的显贵,便是纪老爷任右司员外郎时的情景都不复存在。可以说,现在的纪家每况愈下,兄弟几个都在积极寻找出路然而并没有什么用处,崔廷这时被圣人盛情邀至长安就好像瞌睡了送来的枕头,莫说纪文嵘,现在的纪家可是没有哪个不盯着崔廷的。   对于几位亲家兄弟的旁敲侧击,崔廷只做不知,应和着他们说话,但是绝口不提朝堂之事,打着太极。   到了荣喜堂,纪老夫人坐在上首一脸慈祥的笑容,成群的丫鬟们站在两边挑开富贵花开纹样的帘子,堂下说笑的贵妇人都穿得花团锦簇,头上身上带满了金银玉饰,就连另一侧的小郎君和小娘子们也都不掩金贵,端得是富贵风流,钟鸣鼎食的大户人家模样。   “哎呦,璇娘你们总算到了,老夫人可是念叨了一早上,从怡娘回来就没停过,怡娘,是不是呀?”一个穿着暗红色上绣大片牡丹蜀锦衫裙,高高的发髻上插了十余根簪钗的妇人仪态袅袅地起身招呼,她对纪梦璇的态度很是亲热,上来就要抓纪梦璇的手。   纪梦璇手里还牵着娇娘,微微闪身避过她的手,那妇人面上一僵,被她叫到的怡娘这时起身道:“可不是吗,母亲方才还在说许久不见,也不知道璇娘现下是个什么模样了。”   她们一唱一和,纪梦璇并不理会她们话中带刺的言语只轻笑道:“我多年不在长安,不比你们时时侍奉在母亲身旁,母亲可能挂念了些。”   那妇人便是纪文嵘的妻子小宋氏,也是纪老夫人的娘家人。纪老夫人是纪梦璇父亲的继室,纪文嵘是她的亲生子,小宋氏也是她亲自给儿子选的媳妇。而怡娘就是纪梦璇的庶姐纪梦怡,纪梦怡只比璇娘大了半岁,向来与璇娘不亲。   小宋氏一拳打在棉花上,却又不好再多说什么,只能憋屈地看着纪梦璇一家人遵循着礼节给纪老夫人行了一礼。   “好好好,回来就好。以前你们兄弟姐妹几人只有璇娘一个不在京城,我是日夜挂念,这回可算是全了我老婆子的念想,崔家姑爷如今到长安做官,璇娘也能回家了。”纪老夫人暗暗瞪了小宋氏一眼,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她真是看走了眼当时给儿子选了这么一个妇人。转过头来,又对纪梦璇扯出一脸欣慰的笑。   若是寻常人家,听见母亲这番话那定要觉得欣喜激动,然而纪梦璇深知老夫人性情,心里只觉得厌恶得紧,她惯是会面上做好人,其实心肠最是狠辣。现下这话也让人听了皱眉,伸手暗中止住丈夫,纪梦璇扬起笑道:“母亲说得这是什么话,人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璇娘既然已经嫁进了颍州崔氏,就是崔家的人,也是颍州的人,如今崔郎不过是在长安为官,母亲怎么能说璇娘这是回家了呢,若是叫不知情的外人听见,人家许还以为不是璇娘嫁到崔家,而是崔郎入赘咱们家呢。”   这话毫不客气,老夫人的脸上顿时青一块白一块,显然是被气着了。小宋氏和怡娘见状更加不敢多说话,一个劲儿的给老夫人抚胸口,连老夫人都不是璇娘的对手,她们就更没法子了。没想到几年不见,璇娘这牙尖嘴利的性子倒是一点儿也没改,字字句句都照着老夫人的心口窝刺去,更是借着崔廷如今的风光来压人。只是这也确实好用,有崔廷在面前看着,便是他一句话没说,那冷然的面容也是在给璇娘撑腰了,他们一家是有求于他,更不敢造次,只能闷声吞了这些憋屈。   眼见着闹得差不多了,纪文峥的妻子林氏这才施施然起身,一派大方地道:“说起来,这还是璇娘出嫁以后第一次回娘家,这就是璇娘生下的小娘子娇娘吧?”   纪梦璇神色平静,仿佛先前发生的一切都和她无关,都是内宅妇人之间的口舌,不值当崔郎开口,她应付得了。这会儿又见林氏起身撑起场面,嘴角轻勾带了几分讽刺,大嫂林氏是她父亲还在世时给大哥选定的妻子,主持中馈确实有几分手段,只是为人太喜欢明哲保身,不牵扯到她身上,她是连一个字都不会多说,更不会出来插手,当年她便深有体会。   “是的,这是娇娘。”说起女儿,纪梦璇面上才显出几分真心实意的欢喜。   林氏招呼着坐在坐在另一边的一群孩子们:“这些都是府上的孩子,想来年岁都差不多。”   娇娘一直乖巧地依在阿娘身边,她虽年幼,却也能分清大人们说话是好意还是恶意,到了纪府这才短短时间,她便觉得自己很是不喜欢纪府。不过一贯的好教养还是让她维持着礼貌的笑容按照阿娘的介绍给这些纪府的长辈们行礼。   纪文峥、纪文嵘几兄弟以及林氏等做长辈的把红包和其他礼物递给娇娘时,娇娘总要等纪梦璇点了头才接下,然后规规矩矩地道谢,笑模样摆得周正,只是叫人一眼就能看出她其实并不欣喜,不过是维持着世家小娘子的仪态罢了。接到手的礼物她更是一眼也没多看,就递给身后的丫鬟,显然对这些价值千金的东西看不上眼。   这番姿态不禁叫纪家人又是一窒,转过眼看见自家的小郎君小娘子接过崔家准备的礼物时那一个个爱不释手,笑得眉眼翻飞的模样,真是对比之下更叫人心塞了。难不成这就是世家养出来的孩子才会有的气度?   其实也难怪纪家人心里义愤难平,纪家虽处长安,但是并非世家,说显赫也不过及老太爷在世时那十余年,真正稀罕的东西见得并不多。而娇娘自小长在江南富庶之地,又是崔廷唯一的女儿,先不说吃穿用度必然是最好的,光说在教养儿孙上面,崔氏一族乃是百年名门世族,多少年积淀下来的培养方法养出了几代惊才绝艳的崔家人,更不用说崔廷曾游历天下眼界何等开阔,对娇娘的教养自然不是等闲人家可以比拟的。   不夸张地说,就算是盘踞长安的这几个世家加在一块,论起来也未必比得上崔氏一族的底蕴,不然皇帝也不用费力宣召崔廷入长安,将崔氏一族卷入这场即将到来的朝堂风暴之中,其实说穿了也是希望仰仗崔氏一族的势力与长安世族相抗衡。   林氏掐了一把自己的大儿子纪兴泽,朝崔廷的方向微微抬了抬下颌,纪兴泽才如梦方醒一般向崔廷长长一揖:“兴泽代阿弟阿妹谢过姑父赠礼。”   怡娘的儿子杨丰好似被提醒了也连忙到崔廷面前有样学样地行了一礼:“丰儿与阿妹多谢姑父赠礼。”   纪梦璇这一代不计嫡庶一共四子二女,到了下一辈,庶姐纪梦怡生了一子一女,今日都带到纪家来了,大哥纪文峥膝下一嫡子一庶子一嫡女,二弟纪文嵘则是两个嫡女一个庶子,三弟和四弟都是庶出,三弟家中一个小郎君,四弟家中一个小娘子,纪家老夫人算得上子孙满堂了。   今儿不管是为了什么,至少人都到齐了,也见了一圈儿。姑且不论大人们都是怀着什么心思,小孩子们见来了个新玩伴还是开心的,娇娘虽然正襟危坐在阿娘身边,却也明显看见那边几个小娘子频频撇过来的好奇眼光。见她看过去,还急忙躲开,仿佛害羞被察觉。 第8章   纪老夫人一口气缓了过来,面色并不好看,小宋氏和怡娘挨着她,林氏瞧也不瞧那边,三房四房庶出的媳妇谁也不想得罪索性装作不知。纪文峥几兄弟则是争相与崔廷说话,不过这是内宅,不便谈论朝堂政事只能说些山林野谈,崔廷时不时说上几句,一派闲适雅淡的模样,倒叫人探不出他真实的想法,几兄弟不免心中七上八下。   说了一会儿,就到了用膳的时候。因着是自家人,便只在屋里摆了屏风隔开东西,孩子们也专开一桌,摆在女眷这边。   纪梦璇不放心娇娘,便和她背靠背坐着,方便她用膳时转头照顾。不过娇娘用不着她照顾,自己小小一个人坐在孩子堆里反倒就属她最有章程,举箸端碗、咀嚼吞咽皆是规矩大方,相比之下,纪府的孩子们就显得毛躁不堪,年纪小些的没有丫鬟婆子伺候碗里一片狼藉。   纪老夫人那一桌的妇人吃饭说话间也不免时时注意这边的情形,一见之下林氏小宋氏几个都面色黑了几分,老夫人脸上也不好看,余怒未消地暗暗瞪视几个儿媳,小宋氏缩了缩脖子不敢与她对视,林氏却是干脆别过脸去不看她,径自想着心事。   娇娘身边坐的就是那个一直看她的小娘子,先前介绍的时候说过这人是大舅舅的女儿名叫纪茹,这会儿用膳的时候纪茹还不时瞥眼看她,仿佛自己也意识到了用膳的规矩不如今天新来家的这个小娘子好看,暗中开始学起来,只是没有专门的礼仪嬷嬷教导,学得不伦不类,不仅不显风范甚至有些好笑。   娇娘看在眼里,虽然她不喜纪家,但是也不至于对这些小娘子有恶意,阿耶教过她,冤有头债有主,不要把仇怨发泄在弱小无辜身上。   她不着痕迹地放慢了手里的动作,方便纪茹模仿。纪茹不知她的心思,只觉得好模仿了许多,心中窃喜面上不免也流露出一些。   用过膳,男人们便向老夫人告退去了前院。女眷们都聚到西侧间里说话,孩子们也分成两拨,小郎君们都跟着纪兴泽去了他的院子,小娘子们则在老夫人的吩咐下被最年长的纪珊带去另一边的小花厅玩。   纪珊是二房纪文嵘的长女,比起大房的纪茹大上一岁,素来得老夫人宠爱,在一众姐妹里面最是有脸面,平常家中来客人若是带了小娘子的都是她来招待,因此做起这事来也是得心应手。   “珊娘,你带着妹妹们都是花厅玩罢。”老夫人笑吟吟地嘱咐,眼睛落在个头最高的纪珊身上,“仔细些照顾娇娘,她初来乍到,你们可不许自己玩着就忘了她。”   纪珊站在一众姐妹里,极有长姐的风范,听见老夫人的话,下巴高高扬起,面上也不掩得色,脆生生地应道:“珊娘记得了,阿婆放心就好,我会好好照顾娇娘的。”   女儿在老夫人面前得脸,小宋氏也觉得面上有光,像花孔雀般恨不得全屋子的人都看她,目光下意识炫耀似的瞟向林氏和纪梦璇。   然而林氏并不看她,目光沉静地直视前方,好似什么都没发生。纪梦璇也不看她,径自拉着娇娘的手嘱咐她一会儿和表姐妹在一处,注意安全。   期冀的心情落了空,小宋氏得意的神情垮了下来,一转眼就对上老夫人目露寒芒,登时抖了一下,不情愿地垂下头。   孩子们出去以后,小宋氏也没急着说话,恨恨地咬着下唇坐在老夫人手边,她是老夫人唯一的亲儿媳,本身又是老夫人的娘家侄女,不管纪老夫人如何不满意总不会在外人面前给她没脸。   她不说话,林氏又是素来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性子,三房四房一向不得老夫人的心,这样的场面也不会先开口,纪梦璇乐得见屋里这样尴尬,垂眸暗笑。   屋里一时间寂静得很,坐在老夫人另一边的怡娘见没人起话头,老夫人的面色又难看了几分,见到老夫人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只得笑道:“璇娘这么久没回来怎么就生分了呢?跟咱们也没有话说似的,从前你可不是这个性子呀。”她知道老夫人看璇娘不顺眼,自然率先拿她做椽子。不过说是为了讨好老夫人,其中有几分她自己的小心思那就只有她自己知道了。   纪梦璇抬眼淡淡地瞥去,见怡娘躲开她的视线并不敢对视,心下冷笑,这个庶姐自来就没有一点儿自己的主意,明明不得老夫人的眼,还偏偏要学小宋氏去投靠老夫人,妄图借势,殊不知她在老夫人眼里不过是个能被随时抛弃的棋子罢了,正是可恨又可怜。“阿姐言重了,人哪能十年了都不见一点儿变的,就连阿姐现如今不也和母亲如此亲近么,我可记得当年阿姐还被母亲重罚只因为顶撞母亲呢。”   既然她自愿给老夫人做筏子就别怪纪梦璇不给她脸,纪梦璇自认不是个好欺负的,当年她生母过世,不久父亲就娶了宋氏做继室,宋氏进门以后对前头的三个子女尤其是嫡出的一子一女自然是怎么看怎么不顺眼,只是纪文峥是嫡长子,又是小郎君,一向少在内宅,便只有怡娘和璇娘两个在宋氏眼前,不时地被找茬,璇娘性子烈但是聪明机巧,很少被宋氏抓着把柄教训反而偶尔能叫宋氏吃个闷亏,而怡娘却是眼高手低的,既不甘被宋氏拿捏又没有璇娘的聪明,总是犯在宋氏手里被她收拾。   说来本该两个小娘子相依为命的情形,怡娘却又处处嫉妒璇娘,总在宋氏面前给她上眼药,久而久之,璇娘也看不惯这个趋炎附势的庶姐。   璇娘今日说的就是怡娘还没有朝纪老夫人“投降”之前发生过的事儿,怡娘见她丝毫不顾自己颜面当着众人就揭底儿,脸上顿时涨得通红,张嘴就要辩驳然而一抬眼看见璇娘冷冷的目光又怂了下来,璇娘可从来不好惹,而且她也知道老夫人不过是利用她,如今璇娘的丈夫正是得意的时候,纪家上上下下都指望着这个二姑爷能拉扯一把,这时候老夫人不敢得罪璇娘,所以叫她出来就是为了给璇娘添堵,最后璇娘记恨上的却是她。这么吃力不讨好的事儿她何必上赶着去做,而且她如今也得给自家的子女想想。   怡娘心里转着念头,硬是忍了下来,坐在红木团花凳上死死咬着唇,手里的帕子几乎生生要拧碎。   见怡娘微微起了身又坐下,纪梦璇诧异地挑了挑眉梢,呦呵,怡娘居然有了点长进,难怪没被老夫人算计死。不过前头已经倒下一个,她倒要看看老夫人还有什么招数。   眼看着怡娘被嘲讽一番居然就一副长在凳子上的模样,也不起身和璇娘理论,老夫人眼中阴鹜更深,然而怡娘就是不看她。纪老夫人憋一口气,下面璇娘眼中挑衅十足地看着自己,不成器的小宋氏期期艾艾挨着她,林氏坐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仿佛什么也没看见。而三房四房两个更是指望不上,她只能自己开口,语气显而易见地不满:“这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你还提他做什么。”   “这不是阿姐先提的吗,我也就是顺着阿姐的话说了说。”她越生气纪梦璇越高兴,才不在乎纪老夫人的语气呢。   “好了,不提这个。你们这回来长安,亲家母没有一起来?”老夫人暗自给自己顺了顺气,随意寒暄着。   “没有,阿家说她习惯了颍州府的生活,长安毕竟是北方,和江南多有不同。”纪梦璇只简单地说了几句崔老夫人说过的话,更多的没必要说给纪家。   纪老夫人自然想不到别的,听了这个已经皱起眉头,这么说在长安崔家岂不是二姑爷和璇娘小夫妻自己过日子?“亲家母也真是太放心了,你们小夫妻自己怎么行呢?”   她一副替璇娘着想的样子叹气,纪梦璇看着就犯恶心,“没什么不行的,在颍州阿家也很少插手府里的事情,只前两年手把手教了我许多,之后便是我打理府中的事宜,母亲不必担心。”   纪梦璇知道老夫人就是想要给她添堵,所以毫不留情用话噎回去,老夫人一时竟不知该如何作答。人家正经的婆母都觉得璇娘打理得好,愿意放手,她一个娘家继母又能说什么?不过纪梦璇这话倒是让纪府几个做媳妇的听着都艳羡不已,就连默不作声的林氏都看了过来,纪府至今大权还握在老夫人手里,便是林氏再强势也不能在老夫人还在的时候夺权,不然传出去可不是什么好名声。   一计不成,老夫人暗中咬牙,她就不信了,这璇娘还能翻出天去。正巧这会儿在花厅伺候的丫鬟过来禀报说小娘子们要到园子里去玩一会儿,老夫人端出慈祥的笑容点头应允,脑中忽的灵光一闪,转过脸来对着纪梦璇笑得温和:“璇娘呀,我记得娇娘今年就六岁了吧,你和姑爷这几年再没有信儿吗?”   纪老夫人作为娘家人,今日又是自家的小宴,问一句子嗣倒也无妨,只是明知璇娘只有一个女儿还偏要问,老夫人安得什么心可就不用多说了。   见到璇娘脸色一白,老夫人梗在心头的这口气终于顺了,继续道:“璇娘,这话本来我不该说,但也是为你好,崔家那是什么人家?再没有比子嗣更重要的了,你看你嫁到崔家也有近十年了,如今只得娇娘一个,这……”老夫人欲言又止,一副全然替纪梦璇担忧的神色。   纪梦璇冷着脸不答话,小宋氏见她这样,心思不禁又活泛起来,不过想着自己也只生了两个小娘子,到底没有底气,蠕动两下唇瓣还是没敢多嘴,怕纪老夫人想起她这一茬来。   纪老夫人终于尝到几分得意的滋味,不免飘飘然,见纪梦璇不像先前那般顶回来,似乎说得上瘾:“璇娘啊,你别嫌唠叨,传承家业对咱们这样的人家来说那是一等一的大事,你阿家不说你自己心里也应当紧着些,还有姑爷,姑爷可能嘴上不说,可是男人呀,谁不想要个儿子传宗接代?璇娘,你是不是身子……若是当真这样,可不能学那等眼皮子浅的货,硬要自己霸占着爷们,要是耽误了大事可就了不得!你看你二弟妹,早早给身边的丫鬟开了脸,这不是就有个儿子了?别说什么亲生不亲身,抱到你跟前养着的那就是亲的!”   她这唱念做打一番话,纪梦璇听着都要气笑了,老夫人话里话外那意思不就是说她善妒不肯给崔郎纳妾,再说抱到跟前养就是亲的,三房四房可是抱到老夫人跟前养着的,她怎么不见老夫人把三弟四弟当成亲生儿子?说得好听,其实还是借着她没给崔家生儿子这事来挤兑她罢了。   反倒是小宋氏听老夫人说起她当做嘲讽璇娘的正面例子,顿时又嘚瑟起来,对璇娘落井下石:“是啊,璇娘,这都是过来人的经历,总不是骗你吧。你现在年轻不知事儿,总觉得夫妻啊风花雪月就管饱,等过几年就知道了,男人啊还是想要个儿子,若是那时候他又宠幸新人你可怎么办,还不如把人拿捏在自己手上来得好。”   婆媳俩一唱一和,字字句句都朝着纪梦璇来,并且随着纪梦璇的沉默,两人越说越露骨,越说越让人皱眉。林氏都有些听不下去了,看了面色苍白的璇娘一眼,准备开口制止老夫人和小宋氏,毕竟今天把璇娘惹急了他们纪府讨不到什么好处。   只是还没等她开口,门边就传来一道奶声奶气却凌厉的嗓音:“胡说八道!” 第9章   方才还说得欢快的小宋氏一句话被堵在嗓子眼,屋里静默了一瞬,众人循声望去,娇娘面容严肃地站在门前,小手里还抓着一把新鲜摘下来的花。   回过神来,纪老夫人看见刚才是娇娘截住了她们的话,当即沉下脸,眼神阴恻恻的。她本就不是和善的面容,之前慈祥地笑着时还好,这会儿便是大人见了她这张脸也要心中惴惴。与娇娘同来的茹娘等人立时静若寒蝉,立在门边一动也不敢动。   然而娇娘却丝毫不惧,先是迈着小步子进来,接着慢条斯理地把手里的花放在一旁的桌上,最后才仰着头与老夫人对视。   “你就是这样和长辈说话的?枉你还是出身崔氏,白白给崔氏诗书传家的名头丢人。”小宋氏恶人先告状,抓着娇娘先前那句“胡说八道”不依不饶,眼尾余光还瞥向纪梦璇,得意得很。   纪老夫人也是面色不虞,阴沉地盯着娇娘。   林氏叹了口气,有些后悔自个儿放任场面到了这一步,万一老夫人和小宋氏把娇娘吓着了,崔家可不会好说话,当即便要开口给娇娘求情:“阿娘,娇娘还只是个小孩子,您不要和她一般见识……”   她话还没说完,小宋氏就仿佛抓住狐狸尾巴一样得意地跳出来:“大嫂说的这是什么话,娇娘是还小,可是有些规矩就得从小教!这不敬尊长可是个大事儿,今天在咱们跟前也就罢了,都是自家孩子,可万一到了外头冲撞了谁家贵人,那谁担待得起?二姑爷这是要在长安做官的,长安是什么地方,是走几步就能遇上贵人的地方!”她一脸小人得志地数落着,还不忘转过头来假惺惺地对纪梦璇道,“璇娘你也别心疼,我们都知道娇娘是你拼了命生下来的宝贝疙瘩,你平日里舍不得管教,可是今儿这是大事,璇娘你可不要因为一时心软将来铸成大错!”   被她截住话头的林氏皱了皱眉,她是不是平日里太放纵小宋氏了?不满的目光瞥到纪老夫人身上停顿了一瞬,她是时候该为纪家想想了。   纪梦璇看小宋氏振振有词,心里只觉得好笑。说实话,这要是早几年纪老夫人和小宋氏这般说辞她还真的难受,可是近些年经过崔郎一再开导,娇娘又生得玉雪可爱,阿家虽然偶尔不满意但是从未逼迫于她,甚至连提及都是旁敲侧击不会这么直戳她心窝子,她也想开了,得了娇娘已经很好,崔郎还说若是她真的难过不想从旁支过继,就把娇娘当做男孩儿养将来招赘就是,外孙也是孙,他指定能把崔氏的下一辈养好。所以,纪老夫人这番话对她的杀伤力远没有她想象的那么大。   其实,这时候见娇娘过来她然而有些同情小宋氏和老夫人了,要知道,娇娘可是崔郎手把手教出来的。   从小宋氏开口说话,娇娘就把视线从纪老夫人那里移到了小宋氏身上,直勾勾地盯着她,直到小宋氏自己觉得有些毛骨悚然停下喋喋不休的指责,娇娘才一板一眼地点点头,还体贴的问了一句:“二舅母这是说完了?”   “说、说完了……”小宋氏不知道她这是什么反应,呐呐地答道。   屋里的人也都没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都跟着小宋氏愣在了当场。纪老夫人被娇娘盯着时就感觉自己的背上竖起小小的寒毛,这会儿见娇娘开口,她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林氏仍然紧紧皱着眉头,她看了看璇娘,璇娘现下竟然笑盈盈的。   “那好。”娇娘点点头,仍然严肃着小脸,环顾了四周一圈,叫人看了硬是生出几分凛然的感觉,“就从二舅母问的第一句话说起吧,二舅母说我怎么这样对长辈说话,阿耶教过我应当尊敬长辈,适才情急之下,我确实失言,此是我之错,还请外祖母与二舅母见谅。”说着,娇娘便蹲身行了一礼。纪老夫人和小宋氏受了这一礼,却只觉得背上更凉了。   娇娘起身后,接着道:“但是阿耶还教过我,何为长辈,长辈应该谨言慎行,身先士卒,给后辈做个好表率,那等只知倚仗年迈的身体,然而言行败坏却还要求后辈尊重之徒只不过是倚老卖老罢了,首先为老不尊的人不值得被尊敬!”娇娘口齿伶俐,一边慷慨激昂地发表论述一边直视这纪老夫人和小宋氏。   “方才外祖母与二舅母一言一行皆有失规矩,更是对我阿娘咄咄逼人,娇娘为人子女,怎能亲眼见到此种情形却还袖手旁观?若不能先尊敬父母又何来的尊敬长辈?”   “这……”小宋氏何曾见过这样的阵仗,她被娇娘的质问逼得连连后退,想要辩解却根本找不出词来,反倒是娇娘字字句句都好像是从书本上念来的,小宋氏本就不爱读书,字都不识几个,又哪里能和娇娘论辩。   娇娘也没打算让她说话,继续道:“再说我出身崔氏却给崔氏诗书传家的名声丢人这一句,敢问二舅母,在二舅母眼里所谓的诗书传家指的是什么?是子孙会读书出一个大才子还是登堂入室封侯拜相?若是前者,我阿耶十余年前才子的名声便传遍四海,一本《岁末雅集》天下人争相传抄,算不算大才子?若是后者,我崔氏祖上也曾官拜宰相,一句诗书传家是先辈们用无数心血堆积而成,难道今日便因为我一个小女子出言护卫阿娘便轻易丢失吗?你以为诗书传家这句重愈千金的箴言是无根浮萍是空中楼阁吗?”   小宋氏被她这串话直接问蒙了,呆呆地站在原地,半晌才回过神转头要向纪老夫人求救,然而纪老夫人也没有见过这等阵仗,方才娇娘虽然每一句都是对着小宋氏发问,却也叫纪老夫人心惊,那些之乎者也的话她是从来没有听过,也从来没有人对她这样的态度,可是即便她要发怒,也无从发起,娇娘脚跟就站在“理”字上,她不通文理,但是娇娘义正言辞出口成章给人的感觉就是正派。   看见老夫人偏头掩面,不敢看娇娘的模样,小宋氏觉得自己都在发抖了,可是娇娘仍然没有放过她,甚至这一次娇娘直接冲着纪老夫人过去了,她站定在纪老夫人面前:“最后我们来说一说外祖母指责阿娘的话,外祖母说生不出儿子便要给阿耶纳妾,可是外祖母有没有问过我阿耶的意思呢?若是我阿耶不同意,是不是错处就在我阿耶了?”   “那当然不是!你阿娘善妒……”老夫人被娇娘盯着头顶直冒冷汗,听见她的话便要反驳,说到一半又觉得不对。   娇娘一双坚定的眼眸直视纪老夫人:“外祖母此言差矣,您可知道崔氏一族的家训?男子娶妻不得纳妾,年过四十无子可于族中过继。您口口声声阿娘善妒,却不知缘由俱在我阿耶身上。阿娘若是听了您的,为我阿耶纳妾那才是大大的不对。您这是要将我阿耶置于不孝的境地,让我阿耶对不起崔氏百年清名。”她语气并不激烈,甚至还带着孩童特有的软糯,但是落在满屋子的人耳朵里却是掷地有声,被她盯住的纪老夫人更是慌忙移开视线,想要反驳却又找不出话来,只能任由娇娘说。   “不明缘由便将错处归咎于无辜之人,此其一;身为外家亲戚却妄图插手夫妻私事,此其二;意图陷害重义守诺之人于尴尬境地,此其三。外祖母为老不尊在先,娇娘护母口出不敬之词在后,外祖母以为,如何?”   她说完便静静地站在原处等着纪老夫人说话,然而纪老夫人这会儿哪里还说得出话来,一口气差点上不来却也不敢动作,唯恐娇娘又寻见她哪里不对,继续对她说教。   然而这时候也没有人注意到老夫人的窘境,林氏和三房四房几个不相干的已经彻底看愣了,她们着实没有想到娇娘看着文文弱弱娇娇小小,发起威来竟然如此骇人,看着纪老夫人和小宋氏的惨状,她们心里还有些庆幸:幸好她们没跟着掺和,不然今儿被娇娘拉着理论的就是她们了。   而小宋氏却是和纪老夫人一样已经说不出话来,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谁来把这个小祖宗拉回去救救她们吧!   纪梦璇好整以暇地端着茶看了个全场,心中再一次感叹娇娘真是不知道随了崔家哪个先辈,这一张嘴简直是能把活人说死能把死人说活,偏偏她还不是不讲理,字字句句都站在理上头。谁要是惹到娇娘,占理那还好说,若是不占理那是真是恨不得早点死过去。   “娇娘,过来。”纪梦璇温声唤女儿,娇娘还有些不乐意,因为外祖母还没有对回答她,不过璇娘可不稀罕她们的道歉,“先前二弟妹问我,娇娘以后若是冲撞了贵人谁担待得起,我也不妨回二弟妹一句,崔氏担待得起!且不说娇娘乃是我夫婿崔文山一手教导出来的,最是遵规矩懂礼仪,绝不会像那等无理之人说话做事胡搅蛮缠,便是真的冲撞贵人,那也一定是因为贵人言行有失,当今圣人以礼治国,我不信辩到圣人面前圣人会偏袒贵人而不是知礼守距的娇娘!”   纪梦璇的话掷地有声,有着全然的底气,甚至她言语中流露却未曾出口的:便是娇娘冲撞了贵人,崔氏也有法子把这事闹到圣人面前,圣人作为天下表率总不会徇私护短,再退一万步,哪怕圣人徇私护短,崔氏一族既然敢闹到圣人面前就不会让圣人有徇私护短的机会!   这是崔氏的底气,也是嫁到崔氏为主母的纪梦璇的底气。身体微微发抖的纪老夫人和小宋氏就不必说了,连林氏都诧异地看着纪梦璇,璇娘真的不一样了…… 第10章   归家的路上,崔廷听着妻子绘声绘色地给他描述娇娘在荣喜堂“发威”的全过程,抚掌大笑,连连赞道:“不愧是我崔文山的女儿!”   纪梦璇斜睨他一眼,口是心非地抱怨道:“都是你把娇娘教成这样,你是没看见,母亲和二弟妹到我们临走都还没缓过来,一看见娇娘就开始发抖。再这样下去,你恐怕真的要给娇娘招赘了。”   “招赘有什么不好?”崔廷看向端坐在一旁的娇娘,柔声道,“今儿多亏了娇娘,才没让你阿娘吃亏,娇娘想要什么?”   没想到自己竟然能够意外得到奖赏,娇娘顿时眼睛就亮了,脱口而出:“我读书的两个时辰……”   “免了,今日不用读书。”崔廷故意逗她。   “阿耶!”   安抚了娇娘,虽然崔廷没答应把她读书的时辰延长,不过允诺了要送她几册前朝的孤本,这才让娇娘高兴地坐了回去。   “璇娘,今日委屈你了。”崔廷看向妻子的眼神带了几分愧疚。纪梦璇伸手抚上他的面颊,摇了摇头,低声道,“崔郎不是说过咱们之间不要说抱歉吗?”   崔廷闻言低笑,将她揽进怀里,心下无限感怀,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看见父母腻歪在一起,娇娘别过眼去,这场面她都看厌了也不知道阿耶阿娘怎么还没做厌?是谁说马车上不许看书的,这长路漫漫不能拿着书解闷,真是呜呼哀哉,令人扼腕!   马车晃晃悠悠行驶在坊市街道上,娇娘好奇地掀开车帘看外面,从纪府回家的路程不需要经过东市,一路上也没有什么稀罕的风景,娇娘看了一会儿便觉得无聊,正要放下车帘眼前猛地飞快略过一道黑色的身影。   她小小惊呼出声,崔廷和纪梦璇连忙转过头来紧张地探问:“怎么了?”   “没什么,方才有人骑马贴着马车就过去了。”差点撞到她伸在窗边的小脑袋。娇娘皱了皱小鼻子,她被吓了一跳呢。这会儿再从窗户看过去,便是连马蹄下扬起的尘埃都看不见了。   纪梦璇过来搂住娇娘的小身子,语气不满:“也不知道是谁家的纨绔子弟,竟然当街纵马如此放肆。”这一路上放眼望去有不少出门在外的行人,那人却一路飞驰,且不说长安城中有明文规定不得于闹市纵马,只看这一条也能知道敢这样行事身后必定有倚仗。   马上的人自然不知过路人是如何在心里腹诽于他,一路快马到了目的地,身高腿长的少年翻身下了马,将马鞭随手丢给门口的侍卫,便当先进了门。   “二郎,你终于来了!”一个娇俏的声音响起,紧接着就见一个衣着华贵的小娘子站起身对少年招手。   少年还未有动作,席上另一个小郎君就懒洋洋接腔:“呦,这不是雍乐侯吗,有阵子没见了,我还以为你不在长安城呢!”他模样周正,看起来不过十岁左右,就是身材有些胖。说话的语气十分不讨喜,还是斜着眼看少年,挑衅的意味表现得非常明显。   雍乐侯宁昊谦本就一脸的不耐烦,听了他的话面上阴鹜更甚,一言不发走到小胖子身边,干净利落地伸手卡住他的脖子,阴恻恻地道:“滋味如何?”   小胖子的脸霎时间涨得通红,两只手使劲地扒住脖子想要挣脱,然而丝毫不能撼动那只钳住他呼吸的巨兽,眼看着就要厥过去。华服小娘子和席上的众人亦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懵了一瞬,迟了一拍连忙上来劝:“二郎,你知道越儿素来有口无心,你先放开他……”   “萧越快要被你掐死了,你先松松手……”   宁昊谦毫不理会,直到小胖子扒住他的手渐渐卸了力气才冷哼一声将人丢在地上。众人赶忙将小胖子托起来,见他半晌咳嗽不止但好歹缓过了这口气才放下心来。   “二郎,你这是做什么!难不成你忘了皇伯父之前对你的叮嘱?”华服小娘子舒了一口气转过身来对着宁昊谦娇斥。   宁昊谦眼底狠厉未消,冷冷瞥了她一眼,径直走在桌前坐下:“皇伯父也说过你们不要来招惹我。”   “你……”小娘子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狠狠咬着下唇,面上显出几分委屈,一双灵动的眼睛蒙上了细密的水雾,叫人看见好不生怜。   席上的一个青袍小郎君看不下去,直冲到宁昊谦面前忍着怒气质问:“雍乐侯好大的架子,来了就一声不吭先把萧越掐个半死,然后又把嘉善郡主气哭,来日面见圣人你还是好好想想怎么解释吧!”每年开学圣人照例会到学堂来看看,今年又是他们新搬到集贤书院,想来有机会面见圣人,青袍小郎君的意思无非就是他要在那天告状,毕竟整个长安城都知道管教得了雍乐侯的只有当今圣上了。   只可惜他这番威胁对宁昊谦来说不痛不痒,现在他私自离开长安的账还压在圣人的案头呢,要教训轮也轮不到今天的事。   不过,宁昊谦眼睛眯了眯,于一铭这小子是欠揍了吧,还准备在圣人面前告他的黑状?   “于一铭,你别!”青袍小郎君才说完,被他维护的嘉善郡主就扯住了他的衣袖,语气还带了几分焦急,“今儿的事还是别让圣人知道了,也是越儿先对二郎出言不逊,才会……我也没事,你别说了。”   正乱作一团,门口处又传来两道好奇的声音,苏家兄弟一前一后走了进来,一眼就看见小祖宗坐在桌前,高兴地道:“二郎,你今儿来得够早呀,我还想着你可能没到呢!”转眼就看见地上的小胖子,“哎呀,萧越这是怎么了?”   宁昊谦从进屋就皱起的眉头这会更紧了,不耐烦听他们聒噪,直接问:“你们叫我来做什么?”   苏昱瑾一听就知道这位小祖宗心里烦着呢,当下便腆笑着解释:“这不是快开学了吗,嘉善郡主提议咱们小聚一番,我才给你下帖子。”说着朝宁昊谦挤眉弄眼,仿佛在传递什么隐秘的讯息。   宁昊谦却只觉烦躁,早知道他们无事他也不会来这一趟:“无聊!”   丢下这句,少年起身几步就跨出房门,扬长而去,丝毫不顾及华服小娘子羞涩的面容瞬间变得惨白。   三月,风拂过面,最是温暖可爱的时节。   崔廷这个集贤书院祭酒终于要走马上任了,和他同喜的还有娇娘。   “圣人让咱们娇娘进集贤书院读书?”纪梦璇听见丈夫说起此事还有几分意外。   崔廷点点头,那日圣人问他娇娘读过什么书,一听便提议让娇娘也入集贤书院一同上课,反正公主郡主和不少官家小娘子也都在一处,娇娘在其中并不显眼。   “娇娘觉得怎么样?”他还是要尊重娇娘自己的意思。   娇娘从前读书都是崔廷手把手地教导,如今要去书院还是头一遭,不过在她听说集贤书院里有一间专门的藏书阁以后,书院对她的吸引力立时变大了。想来进了书院,阿娘总不能再让她一天看书不许超过两个时辰了吧?   怀抱着这点小窃喜,娇娘开始期待学堂开课的日子。当然,她一定不会想到开学的头一天会变成那样。 第11章   集贤书院被安置在太极宫前朝的一处偏殿中,相隔不远处便是大周的东西官署,政事堂、都堂等机构俱在此处,算得上朝堂重地,也不难看出皇帝对集贤书院寄予的百般厚望。书院是按照科举的科目不同分成了数间讲室,唯有一处不同即是专为皇子龙孙开辟的那间学堂。   这间特殊的讲室便位于整座偏殿的左边,足足占据了四间屋子的地方,里面的所有布置也和别间不同,就连讲学的老师也不是学院聘请的普通先生,而是大周朝堂之上参谋议政的四品以上饱读诗书满腹才学的大人物。皇帝提议将小学堂迁到集贤书院也大大节省了这些讲学的老师来回大明宫路上花费的时间。   然而,对于讲学老师们的便利就是对皇子公主们的不便,要知道,他们都是住在大明宫,而大明宫距离太极宫还是很有一段距离的。从前在大明宫里上课,他们可以卯时起床,搬到太极宫以后他们得寅时正就起床收拾,坐车往太极宫去上课。   一时间可谓哀声载道,皇子们倒还好,一同上课的几位小公主可是跟着遭殃。   开学的第一日,凤阳阁便不时传出清源公主不悦的抱怨声:“父皇为什么要把学堂迁到那个劳什子集贤书院去啊,害得咱们天不亮就得起床!”   “以前不是好好的吗……哎呦,我的头发!你怎么回事?”   伺候她梳洗的小宫女连忙跪下谢罪,清源一手捂着头愤怒地瞪视着小宫女,正要再说什么却被一边的清嘉公主制止了:“先别管这些了,你赶紧换上衣服,皇兄他们的车驾恐怕已经等在外面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吩咐宫女给清源换衣裳,好在另一边最小的清惠公主已经打理好了自个儿,见她看过来对她温婉地笑了,不然她本就因为身子骨不好显得苍白的脸上还能再急得白上几分。   凤阳阁是大周公主们的居所,一般宫里过了五岁开始上课的公主们都会搬到这里起居,如今凤阳阁里只住了她们三个。   同样皇子们也有自己的居所,今儿是学堂搬到集贤书院以后第一天上课,先前就说好了皇兄他们早一些出门与她们同车往太极宫去。   紧赶慢赶,太子的舆车终于在卯时末出了宫门。清嘉与太子同为皇后所出,又是三个公主中年岁稍大的,素来颇有长姐之风,这会儿坐在车里还帮着匆忙出门的清源整理衣裳,年岁最小的清惠在一旁给她搭手。   清源被姐妹两人一左一右拉着,径自不耐烦地对自己同母兄长嚷道:“大皇兄,咱们去跟父皇说别去太极宫上课吧,这也太难了。”   大皇子闭目倚靠在车上,听见亲妹妹的哀嚎也只睁开一只眼觑了觑,漫不经心地安抚着:“习惯了就好,你晚上早些睡就是,反正你也没有正事要做。”   顿时把清源气得嘴巴撅上了天,还是太子好脾气地道:“二妹妹,父皇将学堂搬到集贤书院也是体谅夫子们,咱们早起些没什么的。”   太子都发了话,清源自然不好再闹脾气,瘪瘪嘴点头缩回姐妹们身边。马车行驶在宽阔的路面上,在十字路口右转上了承天门大街,这便接近太极宫了。   今日也是崔廷第一天上任,纪梦璇一早便被他起身的动静惊醒了,不过在崔廷哄着她多睡一会儿的时候还是挣扎着起身:“我得去看看娇娘,她今儿第一天去学堂。”   穿好了衣裳,又忧心道:“你说咱们答应让娇娘去学堂,可是在那里边上课的不是皇子皇孙也是皇亲国戚,我总担心她会被人欺负了,她年纪又小也不大通晓和贵人的相处之道……”絮絮叨叨,越说越是担心。   “要不还是等娇娘再大一些……”   “阿耶,你好了吗?”   纪梦璇还未将自个儿心里的话说完,就听见女儿在外头的声音。崔廷失笑出声,看璇娘忙不迭地拉开门,娇娘就规规矩矩一脸乖巧地站在门口,自己背着先前阿娘给她准备的斜跨小布包,沉甸甸的模样宣示着这里边装了不少本书。丹枫和燕草两个一脸无奈地跟在她身后,她们今儿还是被小娘子叫起来的,愣是没拦着小娘子这时辰过来敲门。   “娇娘,你怎么起这么早?”纪梦璇有些诧异,她还想着给夫君收拾完再去叫娇娘起床。   娇娘等她来拉才伸脚跨进房门:“今儿我和阿耶一起去学堂,昨晚就听阿耶说得寅时就起床呢。”所以她昨晚便提早歇下,今天才起得来。   纪梦璇心疼地摸了摸她的小脸,口吻里带了几分责怪:“那是你阿耶得寅时起床,你又不用起这么早,卯时出门也不急的。”   听她这样说,娇娘才恍然大悟似的点点头:“那我明天晚一些,阿耶你收拾好了吗?”   崔廷已经换上了一袭青色的官袍,听着母女俩说话嘴边的笑意一直止不住,这会儿转过内室笑着对纪梦璇道:“你就不必担心了,咱们娇娘有多少本事你还不清楚吗,不过一间学堂罢了,无碍的,再说我不还在呢,怎么也不会叫娇娘被欺负的。”说实话,以娇娘的本事,到了学堂指不定是谁吃亏呢。当然崔廷也不会想到,自己竟然一语成谶。   娇娘坐在一边虽然不知道阿娘先前在说什么,不过从阿耶这几句也听得出阿娘是在担心她去学堂这件事,因此乖巧地凑近纪梦璇安慰道:“阿娘你放心,我去学堂是读书的,学堂里的人也是去读书的,大家都是明理的人,不会无缘无故欺负人,若是真有,我就和他讲道理。”   看着她一脸的天真,纪梦璇竟然想不出什么话来反驳她,她知道娇娘虽然读了很多书,但是因为一贯被保护得很好,她心里觉得这世界就像书里描绘得那样,与人起了争执只要好好论辩说理就行,可是她不知人世险恶,有人总不会和你好好说话。可是做娘的又怎么忍心戳穿女儿纯净美好的想象?   纪梦璇看向崔廷,然而崔廷却丝毫没有担忧:“我家娇娘这是一颗剔透的至纯至善之心,怀此至宝自当无往不利遇难成祥,你该开心才是。”   他停顿了一瞬,见完全没有安慰到璇娘,只得换种说法:“娇娘年纪还小,实在不必这时候就开始烦忧这些事,总归学堂就在我的眼皮子底下,断不会叫娇娘出什么事。”   这才让纪梦璇满意了些,却还是白了他一眼,叫他空口胡说乱诌些有的没的。崔廷沉默着摸了摸鼻子,他也不是胡乱说的好吧。   父女两人被纪梦璇看着用了些早膳便驱车往太极宫的方向行去。   路上,崔廷见娇娘背了小书包,起了好奇问她都带了些什么。   “论语、大学、礼记、孝经、九章……”娇娘一板一眼地掰着手指头数给他听,崔廷一听就乐了,娇娘前几日问他该带些什么书去上课,他也没给皇子皇孙们上过课,不知他们的进度,便让娇娘随便带几本就好,左右他有自信娇娘虽然才六岁,但是进学的进度远比一般的十岁孩童还要快一些,而且第一日多半是夫子了解情况,不会立刻给娇娘上课。   但是他家娇娘这也带的有些太齐全了,其中甚至有些他还没给娇娘讲到。   “……我担心他们学得快就带着了,还想着回来再找阿耶你问一问。”娇娘准备得很用心,几乎所有的情况都想到了。   然而唯独一点,崔廷突然意识到,娇娘从来没有与别人一起上过课,从来都是崔廷按着她学习的进度往下讲,时间空闲的时候就讲得多,时间不空闲的时候就讲的少由着娇娘自己看书,所以娇娘其实是不知道学堂怎么上课的。   不过这时候再给娇娘说这些也来不及,崔廷本打算与她说上一些又迟疑了,再说皇家毕竟不一样,也许学堂里面也不是一般的上法,不过无论是什么样的章程,他相信娇娘能够应付得来,索性等她自己上了课便知道了。   到了上课的时辰,太极宫偏殿这间特殊的学堂里已经坐了好些人,无论正主还是陪读都打起了精神,按说第一日上课圣人一定会来看看,甚至运气不好的话还会被抽查,所以除了胆大包天的活祖宗雍乐侯,其他的人是不敢迟到的。   嘉善郡主咬着下唇面色担忧地看着靠近门的角落里那个空位,二郎还没来……   她身边坐着的便是设宴那日被宁昊谦狠狠掐了脖子的萧越,他看见自己的小表姐嘉善郡主魂不守舍的模样撇撇嘴,趁着没人看他飞快地接近嘉善:“表姐!”   嘉善被他骇了一下,心头猛地一跳,不满地瞪了他一眼。“还不去背书,万一等一会被圣人抽到了,我看你怎么办!”小胖子被吓了回去,嘉善却也不好再直勾勾盯着那处,只好时不时地低下头,装作读书的模样。   毫不夸张地说,宁昊谦是在满屋子人的注视下大摇大摆踏进学堂的,丝毫没有自己迟到了许久的羞愧,来了以后也并不像其他人那样拿出书册记诵,而是盯着坐在他前面的于一铭冷笑两声,正大光明地趴在桌子上睡起大觉来。 第12章   宁昊谦的嚣张行径显然不是一次两次了,学堂里的人都是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就连给他们讲课的先生们也习惯了不在这上面与雍乐侯争执,不然倒霉的一定不是雍乐侯就是了!   太子理所当然坐在室内正中间的位子上,见状回头看向角落里睡着的宁昊谦,无奈地摇了摇头,终归没说什么,这个堂弟素来得皇祖母宠爱,行事也是我行我素从不顾及旁人的想法,再说这也不是二郎第一次如此行事,还是由着他去吧。   然而太子不再理会,别人可不见得都是太子这样的想法,其中有不少人日夜盼着雍乐侯做出点什么事好叫圣人厌弃了才好。只能说与宁昊谦不对盘的人都是在幸灾乐祸等着他闹出事情来,其中于一铭显然是表现得最为明显的一个,只不过至今还没有人能从雍乐侯手上讨着好处就是。   在一片抑扬顿挫的诵读声里宁昊谦睡得极好,醒来时一眼就看见坐在他前面摇头晃脑正在背书背得入神的于一铭,那一日不爽的感觉再次浮上心头,一抹不怀好意的笑容出现在他嘴边。   崔廷领着娇娘进了集贤书院的大门,就见到几个衣着朴素的中年男子迎上来,拱手道:“崔祭酒!”是集贤书院的博士讲师们,如今一同在门口等着他,其中有两位见到崔廷甚是激动,想来是对崔廷的才名仰慕已久。   崔廷所受官职乃是集贤书院祭酒,管辖的自然不只是那间特殊的学堂,甚至明白些说那间学堂才是顺带为之,并非重头。因而崔廷当先要与同僚们往另一边察看书院的学子们,只是娇娘……   娇娘背着自己的小布包,并不怯场,抬起头一脸明白地对崔廷道:“阿耶,你先忙就是,我能自己过去的。”   崔廷还有几分犹豫,他理应先把娇娘安顿下来,只是没想到同僚们竟是在门口等着他,又见娇娘浑身的镇定自若,看起来很有模样,也只好同意她的话。给她指了路便目送她拐进侧殿左边的月洞门。   围观了这一幕的几位讲经博士纷纷对崔廷称赞起娇娘的小小年纪便有不输一般人的机灵和胆识,崔廷径自笑着也不客气全接了下来。他家娇娘自然不是一般的厉害。   娇娘拐进月洞门,又绕过外头那座小花园,顺利地找到了自己即将读书的小学堂。真大呀,她站在院子里的小花园里自顾自感叹了一番,还没等走近学堂门便听到一声惊恐的尖叫:“蛇!蛇!有蛇啊!!!”   一个十来岁模样穿着锦绣华服的小郎君面色苍白地趴在桌案上,惊恐瞪大的双眸死死盯着距离他仅有两步远的一条青色小蛇,两条腿筛糠似的抖着却一动也不敢动。   屋子里的其他学生也都被突如其来的危险惊住了,坐得不远的小娘子们紧紧抱在一处,清源抖着泛白的嘴唇半晌吐出一句话:“怎么会有蛇进来?”小胖子萧越自己怕得很却还是强撑着挡在嘉善身前,颤着声音道:“表姐,别怕……”四个皇子们也是很快被自己的伴读们围在一起,目露惊恐地看着那一处。   唯一气定神闲地便只有角落里的宁昊谦了,他翘着脚看屋里众人怂成一团快意地大笑出来,似乎这是一件多么好玩的事情。   一贯脾气暴的大皇子终于忍不住怒道:“宁昊谦,你竟然敢把这么危险的东西带进书院!你……”   “我什么我,你有本事你过来抓呀!”看穿了他的色厉内荏,宁昊谦偏不放过他,认定了他不敢过来,神色倨傲得伸出一只脚尖点了点不远处的的小青蛇,一副“等你去”的样子。   小青蛇仿佛能够听懂人言一般“嘶嘶”地朝着趴在桌案上的于一铭吐舌头,叫于一铭霎时间脸色又白了几分,豆大的汗珠从额角滚落,一双瞪到极致的眼眸流露出难言的惊恐,然而他再不敢发出一点儿的声音,唯恐惊动了面前蠢蠢欲动的小青蛇。   然而大皇子确实不敢自己上前碰那条小蛇,谁不知道宁昊谦这小子胆大包天,他弄一条剧毒的蛇来也不是没有可能,蠕动了几下嘴唇没再出声,愤愤地瞪了宁昊谦一眼。太子亦是被人挡在身后,他本就身子骨文弱,这会儿脸上已经白如纸片,他给自己鼓了鼓劲儿,眼下只能他想法子让二郎先把蛇收起来了。只是还没来得及开口便被突然推开的门打断了。   娇娘跑进房门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场景:一边是围聚在一起瑟瑟发抖的众人,一边是孤零零坐在一边笑容恶劣的小郎君,而当中间则是一人一蛇在对峙。   看着最靠近蛇的那个小郎君已经哭丧着脸僵在那处,娇娘眼睛转了转便明白过来这是怎么回事:他们都被蛇吓住了。   这样紧张的境地下抱在一处的嘉善等人看见有人推开门要进来,正要开口提醒这不知从哪里过来的小娘子赶紧跑远些,最好能给他们叫个人过来。下一瞬,她关心的话就噎在了嗓子里。   那嫩黄色衣衫的小娘子上前一把就攥住了小青蛇,还笑意甜甜地回过头来与他们道:“你们别害怕,这蛇没有毒,兴许是现在天气暖和了从冬眠里才醒过来,还小的很呢。”   被娇娘解救下来的于一铭也顾不得自己丢不丢脸了,见到小蛇被人抓住,眼泪唰的就流了下来,只差一点点他就要吓得尿裤子了!   一旁惊呆住的众人也被于一铭的哭声惊醒,纷纷跑过来围住娇娘:“这蛇会不会咬你,你小心些……”大皇子则是冲到门外高声叫着侍卫,过了一会儿才有几个穿着甲胄的士兵进来从娇娘手上取走了这条蛇。   这时候的娇娘已经被嘉善郡主等人围住,叽叽喳喳说起了话,娇娘对她们的问题都笑眯眯答了,“……我是今儿来上课的。”   “我阿耶就是书院的祭酒,我叫崔思璇……”   宁昊谦面上的笑从这小丫头抓住蛇以后便已经僵在了脸上,他看众人惊惶的表情还没看够呢,于一铭也还没被吓得尿裤子呢!这个突然出现的小丫头是什么鬼!只是众人虽然对他的种种恶性敢怒不敢言,但是无视他还是能做到的。   眯了眯眼睛,宁昊谦十分不爽地冷声道:“你是崔廷的女儿?”他也听见她说学院新来的祭酒是她阿耶。   娇娘点点头,并不在意他的态度,她得先给自己找个座位。因着是第一日来学堂,她不像别人有固定的位子,环视一圈,只在角落边发现了一处空着的桌案,当下抱着自己的小布包就往那里去。   她不知道,这处桌案空出来是有原因的,宁昊谦不允许有人坐在他旁边,先前他坐在中央的时候可是四下无人,后来讲课的夫子一状告到圣人面前,圣人亲自发话把雍乐侯拎到角落里去,这样他右边和后边都是墙壁,前面硬是安排了人坐下,唯独左边给他空了出来。   “小丫头,没有人告诉你,这儿不许坐吗?”宁昊谦长腿一伸,将穿着黑靴的脚大喇喇地放在左侧的桌案上,面上似笑非笑,声音很是冰冷。   娇娘将还没放下的布包又抱回怀里,眨眨眼睛:“我第一天来,没有人告诉我。”   宁昊谦一噎,压着嗓子道:“这回小爷告诉你了,那就乖乖滚吧!”她不提他还差点忘了她刚才怀了自己的好事!   娇娘静静看了他片刻,又朝四周再度打量,确实没有空余的座位了,可是这人一脸的不善,显然不会轻易让她坐下。纠结了一阵,娇娘还是决定先和他好好说:“可是屋子里只有这一处空座,你一个人也坐不了两个桌子,不如匀一个给我,咱们以后都是同学,理应互相帮助。”   她天真的话让他嗤笑出声:“同学?小丫头你未免想的太多了些吧,谁跟你是同学啊,刚才发生什么还用我给你重复一遍了,离我远点!”   娇娘抿抿嘴,这次没再说话,她还是头一回遇到这样蛮不讲理又脾气暴躁的人,明明他先欺负人。   屋里的人却是已经看不下去,这个小娘子方才还帮了他们,只是面对雍乐侯,众人才鼓起的胆量顿时又怂了下去。面面相觑,欲言又止。   终于还是太子出来劝了一句:“二郎,你便先让新来的崔小娘在这里坐上一坐,待到明日给崔小娘重新安排了桌子便不再旁边打扰你。”   然而宁昊谦连太子的面子都不打算给,冷着脸一言不发,恶意的眼神仍旧落在娇娘身上,一副等着看笑话的模样。   清源公主是个和宁昊谦不对付的,方才自己的亲皇兄才在宁昊谦那里吃了瘪,这会儿她就想出一口气,当先站了出来仰着头桀骜地开口:“崔思璇,你到我旁边坐!”一双眼挑衅地盯着宁昊谦。   娇娘看了看清源公主,又看看现在开始浑身冒冷气的黑脸小郎君,思索了一下决定还是先找个地方坐下,好歹上完今天的课再说。   眼看小丫头迈着步子要往清源那里走,清源的嘴角勾起一丝得意的笑。   “你就给我坐在这!”   娇娘迈步,迈步,迈……迈不动!她的小布包被黑脸小郎君一把拉住,娇娘不解地看去。   宁昊谦狠厉的眸子瞥了一眼清源,又转到娇娘身上:“我说了,你就给我坐在这!”   作者有话要说:  娇娘:你说让我离你远点……   小侯爷:……对不起我错了,求你离我近点! 第13章   迫于雍乐侯一贯的淫威,没人敢在虎口夺食,因此娇娘就在众人同情的眼神中坐到了长安城里有名的混世魔王指定的位子上。   不过娇娘初到还不知道种种内情,只觉得学堂里的同学们真是热情。先前被她救下的于一铭就坐在宁昊谦前面,回过头来担心地望着她,仿佛要说些什么,但是在她隔壁小霸王的冷笑声中讪讪地又转回去了。   崔小娘子你自求多福!   娇娘眨眨眼没在意,径自从自己的小布包里拿出带来的书,认认真真看了起来。一旁的宁昊谦眼瞪她瞪得珠子都要出来,然而丝毫没有得到娇娘的注意。他眸光闪了闪,掩住其中一闪而过的深思,适才被这个小丫头破坏了兴头的愤怒又重新被她的无视点燃了。   “……?”娇娘疑惑地看着突然出现在书上的一只手,顺着这只手看去,果然是那个欺负同学的黑脸小郎君。   “小丫头年纪不大,诓起人来倒是一套一套的,崔廷整日就教你怎么抓蛇?”他到底意难平自己那条小青蛇。   娇娘虽然经事少单纯了些,但不至于连他这话的鄙夷之意都听不出,更何况他两次都直呼阿耶的大名,语气很不尊重,饶是娇娘脾气再好也难免有些生气了,皱起小眉头不悦道:“不用阿耶教,那蛇我随便看书都知道是没有毒的……我阿耶以后是书院的先生,你这样很没有规矩!”   看着她气鼓鼓的模样,宁昊谦终于得了几分舒心,勾起唇角,别人不开心就是他的开心,这小丫头弄没了他的蛇,他就拿她取乐!“这么说,你读书一定很厉害喽?”   娇娘不知道他怎么一下子变了态度,方才还怒气冲冲仿佛要打她一顿这会儿嘴角已经挂上了笑意,但是直觉告诉她这小郎君只怕是不怀好意,警惕地道:“我读书厉不厉害关你什么事?”   然而宁昊谦猛然靠近给了她一个大大的笑容叫娇娘一时间怔楞住,下一刻她就看见那坏心眼的小郎君手里拿着一本熟悉的书册。   “我的书!”   娇娘跳起来想要从他手里夺回自己的书,然而坏心眼的小郎君仗着自己比这矮豆丁高出好几个头的优势将书册高高举起,还煞有介事地翻了翻:“啧啧啧!居然还做了笔记,真不愧是崔廷的女儿啊。”   本该是夸奖的话从他嘴里讲出来便好似变得嘲讽了许多。娇娘顾不上他说话的语气,在他手底下蹦起伸长了手臂去够自己的书却无果,书本身倒是没什么,送给小郎君也无妨,只是上面记了许多的笔记,大多都是阿耶给她讲书时随口说到的体悟感受,她尚没有誊抄到别的地方,最是珍贵,万一失了连阿耶只怕都记不得自己说过什么。   “你不要把书弄坏了。”她不敢再跳起来抢,怕他手里一时失了分寸反倒把书给撕了。适才是她脑子一急才跳起来和他抢夺,这会儿镇定下来,又软声与他商量,“这书上记了许多我阿耶的体悟,你若是喜欢我誊抄一份送给你,但是你别把书弄坏了,好不好?”   小娘子软糯的声音里带着几分江南特有的腔调,听得人心里痒痒的,话尾那句“好不好”配上那乌溜溜的眸子,粉扑扑的面颊,能叫人心都软化了。屋子里一同等待上课的小郎君小娘子们本就一直注意着这处,自然也全程目睹了他们惹不起的小祖宗怎么欺负新来的同学,现下听了小娘子娇滴滴的“哀求”,更是怒从心中起,然而没有几个敢“恶向胆边生”讨伐这个小霸王的,只能愤怒却无用地瞪视着他。   小霸王忽略掉自己听见小丫头的话心里起伏的那丝异样,看了看明明生气却还强自压着保持一脸平静的娇娘,哈哈哈哈,他终于有法子报复这小丫头了。   对着娇娘恶劣地咧开笑脸:“原来这本书对你这么重要呀……”   “刺啦——”   这一次,宁昊谦期待的画面终于出现了,面前的小丫头那张故作平静的面孔被撕裂,露出了泫然欲泣的神情,可怜兮兮的。   胜利的微笑在他脸上冒出了头,然而一声他不曾料到的怒喝紧随着他撕书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宁昊谦!”   被这声音惊起的众人纷纷回过神来露出惊喜的眼神:“参见父皇。”   “参见陛下!”   皇帝几乎要被宁昊谦气死在当场,谁能想到,他与崔卿这才走到门口便看见他们家那混账皇孙正在欺负崔卿家的小娘子?   人家小娘子都开口求情了,那混账还把人家的书给撕了!实在叫他在崔卿面前抬不起头来,虽然崔卿现在面上浅笑,但皇帝如何看不出来他的眼里可是一点儿笑意也没有。   “混账!”这话皇帝也不知道骂过雍乐侯多少次了,反正每回雍乐侯惹祸,皇帝无非就是这句话。现在不光是雍乐侯自己不痛不痒,围观的人也都不觉得有什么意思了。   宁昊谦敛了笑意,心里暗叫糟糕,却还是摆出一副无辜乖巧的姿态:“皇伯父,您来了。”   “我要是不来还不知道你在做什么呢!学堂是让你来读书的,不是让你来欺负同学的,你自己说说,这学堂里哪个没被你欺负过!”今天连新来的小姑娘都不放过!皇帝气上心头,指着宁昊谦骂道。   只是这话传在众人耳朵里就是五味杂陈,不过能够看见圣人这般痛骂雍乐侯,还是叫人心里痛快了些,更惶论于一铭几个幸灾乐祸的。   宁昊谦精致的眉眼遮不住浓郁的阴鹜,冷冷瞥了他们一眼便叫他们顿时噤声,少年郎对圣人回话的声音清脆中略带了些讨好的意味:“皇伯父误会了,同在学堂,哪有什么欺负,不信你问他们我什么时候欺负的他们?”   得了小霸王眼神的人又哪敢同他作对?说了出来能不能叫圣人责罚雍乐侯还是两说,这之后自己只怕要被雍乐侯重点关照了,谁吃了熊心豹子胆不准备要自己的小命了?雍乐侯他是真的敢杀人!是以屋子的人除却那几个皇子公主俱是低下头狠狠摇了摇。   满意地点点头,小霸王一脸“你看我说什么来着”的表情向皇帝耸耸肩。   皇帝几乎叫他给气乐了,这小混蛋敢在他眼皮子底下就威胁同窗,然而心下叹了口气,也不怪这些孩子,他们确实不敢当面告状。不过这不是今天他要处理的重点,重点是崔卿这个新来学堂的小娘子被雍乐侯欺负了,想着他就心虚,那日是他执意要崔卿将自家的小娘子送进学堂,可是头一天就出了这事。   “你就是文山先生家的小娘子吧?”皇帝和颜悦色地对娇娘道,“别怕,你把今天发生的事情都说出来,朕给你做主。”   娇娘这半天一直在心疼地理着手里的书册,这会儿听见皇帝的话才抬起头咬着唇不紧不慢地行了一礼:“臣女崔思璇见过陛下。”   见她说话,站在一旁的雍乐侯威胁地看了她一眼,神色中写满了“你敢告状就试试看的”警告。   接收到同学们担忧的眼神,娇娘面无表情地扫过宁昊谦,微微蹲身:“回陛下,这位小郎君适才抢了臣女的书,臣女要他归还,他不仅不还还把臣女的书给撕坏了。这本书无关大碍,可是书上的笔记都是臣女阿耶讲课时说下的讲解,最是珍贵。”   她还不知道那小郎君是谁,虽然从周遭人的反应不难推断他的身份必然很是尊贵,但是无论他身份多尊贵该说的她都是要说的。   见她竟然没有被宁昊谦威胁,不仅屋里的学生,连皇帝都有些惊讶了,余光扫了一眼气急败坏的宁昊谦,崔卿这个女儿果然胆识过人啊!   “宁昊谦,你还有什么话说?”   迎着圣人的冷眼,宁昊谦完全“认罪”的意思:“皇伯父,你怎么能轻信这个小丫头,我不过是跟她闹着玩,偏她娇里娇气的就觉得我在欺负她,皇伯父你明察呀!”   人家小姑娘都一脸镇定,他还委屈上了!皇帝更觉在崔卿面前没脸,面色都沉了几分:“你一个小郎君,欺负没你大的小娘子,还强词夺理!真是不害臊!”   对着宁昊谦骂了一顿,直到他耷拉着肩膀垂下头,皇帝才猛然想起从头到尾崔卿就没说过话,转过头来对着崔廷道:“崔卿,你看……这小子实在不像话,书院如今都归先生管教,还请先生看看怎么罚他才好。”   这是把宁昊谦交到崔廷手上的意思,崔廷从见到雍乐侯撕书那一幕起嘴边的笑容就没变过,这会儿听见皇帝将发落雍乐侯的权力给了他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娇娘虽然面上掩藏得好,然而他又怎么看不出她心里的委屈。   淡淡一笑:“那就罚殿下抄书吧。圣贤之书不当如此对待,殿下对书不爱惜,不如把这本书抄上五百遍权做赔罪。”言下丝毫未提娇娘。   看起来并不严厉的处罚却是死死扣住了宁昊谦的命门,要说小霸王有什么讨厌的事,读书习字算得上其中最难忍的一项。 第14章   娇娘第一日的学堂生涯是在隔壁座位小郎君死亡般的瞪视下结束的。   回家的马车上,崔廷问起娇娘今儿学堂里还发生了哪些事儿,她是怎么会和雍乐侯起了争执。不是他多心,娇娘从不是招惹是非的性子,那雍乐侯传言里确实惯会胡作非为的,但依他听闻不至于无缘无故就来欺负娇娘,总该有个引子。   娇娘眨眨眼回想了一下,把最先前她进门时发生的事情说了出来:“……后来我就把那条蛇抓起来了,是条小青蛇,不过学堂的学生都说是那个小郎君带来吓唬他们的。”   她这会儿有些反应过来,那小郎君对她这般不客气还非要撕了她的书也许是因为这个?娇娘皱了皱小鼻子,只觉得这人实在是心肠坏。明明是他自己欺负同学在先,她只不过阻止了就被他记恨在心,恶意报复。   真是太坏了,而且还小肚鸡肠!娇娘抱着自己被撕坏的书本很是心疼,暗暗在心里又鄙夷了小霸王一番,今晚她要赶紧把这本书上的笔记都誊抄出来,免得以后再遭了小霸王的毒手。   崔廷点点头,总算知道了来龙去脉,这雍乐侯果然如传闻一般是个性情乖戾难以管教的,难怪今日圣人还特地与他多提了两句雍乐侯,看来是对他的性子知之甚深。   回到胜业坊,纪梦璇从崔廷口中得知了今日的事,顿时就不乐意了,忧心道:“那个雍乐侯今天就这么欺负咱们娇娘,你还罚他抄书,岂不是让他更记恨你,万一变本加厉要从咱们娇娘身上讨回去怎么办?”   又有些埋怨崔廷:“我就说咱们娇娘年纪还小,到了学堂许是会被欺负,你非要说自己是学院的祭酒,总不会让娇娘吃亏的,这才头一天就出事!娇娘,要不咱们别去了吧,还像以前那样你阿耶在家里教你,总不至于你阿耶教的还不如书院的先生吧。”   娇娘被纪梦璇揽在怀中,她明白阿娘的担忧,只是她觉得学堂还挺有意思的,今天除了那个小郎君对她不怀好意,其他的同学都很照顾她。当然更重要的是在学堂读书她就可以不用遵守阿娘给她立下的读书规矩,想看多久书都行。   可是娇娘不想阿娘替她担心,只好偷偷地把求助的眼神递给在一旁喝茶的崔廷。   崔廷笑着安抚纪梦璇:“璇娘,你放心吧,咱们娇娘吃不了亏的,今天这事,圣人亲自斥责了雍乐侯,再说往后我盯着呢。学堂里和娇娘一般的女学生也有好几个,娇娘与她们多认识认识也是好的,往后可以约着一同来府里玩,这不是比娇娘一个人在家里好多了?”   这是真真戳到纪梦璇心坎上了,她一直忧心娇娘的一点就是娇娘太沉迷读书,以前在颍州府时好歹还有些与崔家往来的人家时常有小娘子邀她出去玩。   这来了长安,一时半会儿也不见得能遇到和娇娘说得来的,学堂里确实是个好机会,都是一同读书的,一来二去也就熟识了。   想到此处,纪梦璇有些犹豫。   眼见阿娘似乎有松口的意思,娇娘连忙扒住她的衣袖,一双盈盈的大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她,顿时叫纪梦璇心软了。   娇娘向来很少对他们撒娇,但每次都是为了读书这件事,她真是又好气又好笑,顿了又顿,终究是伸手点了点娇娘的额头:“成了,依你。”   得了阿娘允诺,娇娘立即笑嘻嘻地抱了她一下便抱着自己的书跑回书房誊抄笔记去了。   看着娇娘欢天喜地跑出去的模样,纪梦璇笑着摇摇头,转过头来与崔廷说话时语气中带了隐忧:“崔郎,雍乐侯他……”   雍乐侯凶名在外,现下娇娘又是头一天就和他起了争执,纪梦璇真是放心不下。崔廷明白她的心思,不过他倒没把这事看得多严重:“你别担心,咱们娇娘厉害着呢。”   就昨天娇娘在圣人面前的一番表现以及抓蛇那事儿,在崔廷看来,娇娘和雍乐侯对上谁吃亏还不一定呢。   去学堂的第二日,娇娘一进门就被个眼熟的小娘子拉到了一推人里边。中间一位穿着海棠红色百蝶穿花裙,下巴仰得高高的,娇娘记得这是昨天雍乐侯不让她坐在他旁边的时候出声叫她过去坐的人。   “见过清源公主。”娇娘不卑不亢地行了个礼,面容很是平静。   清源立在桌案旁,上上下下打量了娇娘几眼,她比娇娘只大了两岁,个头却高出很多,半晌斜睨着娇娘道:“昨天一直没能好好看看你,今儿打眼一瞧,真不愧是江南来的,光是听着声音看着模样就跟咱们长安的小娘子不一样。”   她的几个伴读也都是长安城本地的官宦世家出来的,这会儿听见清源的话亦是纷纷笑着应和:“可不是吗,崔小娘子一来可是把咱们都比下去了。”   “毕竟是文山先生的女儿,这是真真的大家闺秀!”   不怪她们态度热络,崔氏一族虽盘踞江南,但在世家之中的地位远比长安这些新兴的家族有分量得多。大周如今世家与皇族之间的关系微妙难言,崔廷北上入仕,对朝局的影响表面上看似平静无波,私底下却是暗潮涌动。   听着她们你一言我一语的夸赞,娇娘一时闹不清这是什么状况,只好微微笑着,平静看着她们。   清源也没想到这崔小娘子这般沉得住气,可是看起来却又傻愣愣的,无奈轻轻咳了一声,边上几个快要把娇娘夸上天的小娘子们才讪讪停了下来。   “咳……崔小娘子,昨天的事儿委屈你了,雍乐侯他素来是个任意妄为的性子,谁的话都不听,你这也是运气不好撞上了。”   娇娘冲她抿嘴笑了一下,总觉得公主殿下像是有什么话要跟她说似的,歪了歪头直接好奇地问了出来:“公主殿下是有什么想跟我说吗?”   清源被娇娘这直白的提问一下子问愣了,崔家小娘子这是真不明白还是惯会装傻?慢了半拍才道:“本宫是想说,你昨天那处座位到底不太好,雍乐侯他又是最喜欢一个人坐的,今天你便换下座位吧,有选好的地方没,我让人帮你挪桌案。”   清源在公主中行二,因着亲母德妃位份高又深得皇帝宠爱,性情很是高傲,说话做事难免带了些高高在上的颐指气使。   她似乎根本没有想过娇娘拒绝的可能,连带着身边的几个小娘子已经热情地招呼娇娘过来和她们一起坐。   整间学堂里座位其实算得上泾渭分明,除了皇后所出的太子坐在最中间,周围的三五个位置都是太子的伴读;太子胞妹清嘉和贵妃所出的清惠坐在一处,位于太子的正前方;德妃的一儿一女清源和大皇子自然在一处,连带着两人的伴读们占据了课室的西北角;剩下的两个皇子分别是淑妃和卫昭容所出,分坐两侧;后面的几排座位则是勋爵之家的儿孙,嘉善郡主、嘉敏郡主以及其他皇亲国戚家的小娘子小郎君们。   唯独课室东南角那一块儿是雍乐侯的地盘,苏家兄弟坐得不远,离宁昊谦就隔着于一铭。这自然是圣人有意为之,将这个胡作非为的小霸王隔离在角落里。   只是昨天娇娘来了以后就被小霸王按在旁边,叫人见了怎么都不顺眼,清源又向来爱和宁昊谦对着干,虽然每每慑于宁昊谦下手狠厉讨不到什么好处,却还是屡败屡战,不肯罢休。   其实坐在哪里娇娘是无所谓的,只不过清源公主不是唯一一个来邀请她换位置的人。还没等她想好怎么回清源公主,嘉善郡主便和几个人一同过来,要请她一起过去坐。   “崔小娘子,不如坐到我们这边来吧。”嘉善笑容温婉,先是向清源福了福身,“殿下那边毕竟显眼,崔小娘子还是到这边来坐比较合适。”   她说的也是实话,嘉善那边朝中大员的子女更多些,娇娘身份正合适,远比混在清源的伴读中说得过去。这学堂不大,同窗们关系不见得多紧张,但其中的派系却又极其分明。   见嘉善这么说,清源面上的笑淡了三分,又看看娇娘,片刻才道:“也好,那就崔小娘子自己决定吧。”   娇娘眨眨眼,感觉自己似乎不慎陷入了麻烦之中。   然而事实上,面对这个看似两难的抉择,娇娘并没有机会做出选择,因为此时正好踏进门来的宁昊谦和苏家两兄弟也看见了被一圈人围住的娇娘。   一见到她,宁昊谦顿时想起来昨日就是因为这个小丫头在圣人面前狠狠告了他一状,才使得他被罚五百遍抄书,更加令人郁卒的是这回连向皇祖母求情都不好使,皇祖母一听说罚他抄书的是天下闻名的大文人崔文山,便苦口婆心地劝导他认真读书,好好听课。   要是单单如此,宁昊谦倒还罢了,大不了就不写,他看崔文山能把他怎么着。然而这一回皇伯父居然把这桩事儿告诉了睿王妃,这下可好,当晚宁昊谦回到王府就被母妃拎着鞭子狠狠收拾了一顿,用了晚膳就被母妃亲自提溜进书房开始了罚抄的任务。   整整五百遍啊!宁昊谦眼睛都熬黑了一圈才只写了一百遍,目光嗜血地盯着那个矮豆丁,他现在恨不得掐死她。   “崔小娘子要换座位了?”苏昱瑾看到娇娘在慢吞吞摆弄东西,又看见嘉善等人在一边等着的模样,顿时明白了过来。   昨天他们还笑,居然能有人让这个作威作福了这么久的混世魔王吃了大亏还好好活着,真是好多年来头一遭的事儿。自从睿王爷沙场殉国,宁昊谦就成了太后的心头肉,连睿王妃有时候都奈何不得这混小子,时间长了,长安城里谁不知道雍乐侯宁昊谦是个不能惹的人物?   昨儿雍乐侯被罚抄书对他们来说着实是新鲜,倒不是说以前要雍乐侯没被罚过,只是打又打不得,骂他他也不痛不痒,万一说重了太后是第一个不依的,所以雍乐侯还真是活得有滋有味,过街都是人人退避三舍不敢招惹的存在。   不过看完了雍乐侯的笑话,他们也心里担忧这娇滴滴的崔小娘子只怕要被宁昊谦报复了,现下就要换座位也是个好办法,先远离了这小霸王才是真的。   “换座位?”宁昊谦缓缓地勾起嘴角,冰冷地眼神在围观的人身上扫过,“我同意你换座位了吗?”惹完了事想要跑,这小丫头的胆子可真不是一般的大。   娇娘不解地抬起头:“我换座位为什么要你同意?”虽然她不在意坐在哪里,但是被人逼迫和自己选择还是不一样的。   “呵!小丫头,你坐在这儿是我允许了,没经过我同意你就不能走!”宁昊谦一脸凶恶得对着娇娘放狠话,心里想着要是能把她吓得当场哭出来就好了。   她就是成心和他作对,他都被罚了还叫她轻轻松松就走人,那他还怎么把昨天的憋屈讨回来?   娇娘蹙起眉头,他这是强词夺理,学堂里的位子又不是他的凭什么他说了算?但是昨天又确确实实是他同意她坐在这里的,一时间娇娘还真的被他饶了进去。   不过娇娘本就不想在这种事情上多费心思,虽然隐隐觉得不对,但是换座位这件事还真不好决定,清源公主和嘉善郡主都站在一旁,她选谁好像都不好,既然雍乐侯不愿意放她,她就还是坐在这里好了,反正她是来学堂读书的,不是来换座位的。   看到小丫头低着头坐回来,宁昊谦心里终于感觉出了一口恶气,哼!就是个小丫头罢了,他不过随便吓吓就怕的不敢再说一句话,看他把人留在身边以后怎么慢慢折磨。   “看什么看,以后崔思璇就给我坐在这里,谁都不准再叫她换座位!”   冲着围观的人丢下这句话,宁昊谦得意洋洋坐回自己的位子,他要好好想想怎么对付这个小丫头,最好能把她吓得哭出来。   嘉善站在一旁,没再说什么,只是看了一眼宁昊谦,掩住眼底的复杂情绪,对着身边的小娘子们:“大家快回去复习功课吧,等下夫子说不定要抽查。”   清源却是气得牙痒痒,雍乐侯这就是故意落她面子,可是这当口她确实不敢在小霸王头上拔毛就是了,只得愤愤地一挥手走回去。   作者有话要说:  小霸王:哼哼哼,我才摆了脸色她就吓得乖乖听话了吧。   娇娘:他在哼哼唧唧什么?聒噪! 第15章   今天来学堂给他们讲课的夫子是出身翰林院的大学士,教授的科目恰巧便是《礼记》。   要是问娇娘在家读书的时候哪一门功课学得最多进度最快,《礼记》是排在最前头的。   打从娇娘识字起,崔廷三不五时地给娇娘上课总会提到《礼记》,不管是正儿八经地教授内容还是随口说起的引导,这本书娇娘总算是熟悉得很了。   这倒不是崔廷有多看重这《礼记》,理由说来还有些不敬:这世道以礼约束于人,大周虽然对女子的礼教没有前代那般森严,却也依然苛求甚多,即便不说女子,男子亦是时时为礼教约束,在他看来人唯有识礼精礼才将这束缚松解进而化为己用。   他教导娇娘学习《礼记》其中大半心思也不外如是。   这位夫子还是娇娘第一回 见,因着娇娘是新来的学生,夫子知道这是崔文山的女儿,故而也没有因为她年纪最小而忽略她,按惯例问了娇娘的读书进度便让她跟着几位公主殿下的学业进度一同听课,与几位皇子那边进度显然不同。   得了夫子的话,娇娘乖巧点头应是,她还是头一回有同伴呢。   学堂里三位公主殿下,最年长的清嘉才不过十岁,清源八岁,清惠将将七岁,宫里给她们选定的伴读也俱是在这个岁数之间,学堂里年岁差不多的孩子彼此课业几乎都是同样的进度,娇娘虽然快了些,但也不好特意将她隔开,索性就与其他的小娘子们一起。   夫子今日所讲乃是“内则”篇中的一段,“内则”一篇的主要内容是在家中的礼仪规矩,即如何侍奉父母,如何敬长爱幼以及用膳时应遵循的一些礼仪。   学堂夫子的授课显然与崔廷不一样,娇娘对这一篇早便熟悉但仍然学得津津有味。夫子先是领着他们诵读了几遍,又让她们自己读一会儿,接着就提问道:“有谁能起来说一说这段话的意思?”   这就到了娇娘熟悉的环节,阿耶给她讲课时也喜欢先问她理解多少。不过今天她却不是唯一一个抬手示意要作答的,比她更快的是一个穿着葱绿色褙子的小娘子。   “房雪薇,你先说。”夫子对举手慢了一拍的娇娘点点头,先叫了那个小娘子。   房雪薇乃是礼部尚书家的嫡孙女,她是二公主清源的伴读,不过平日在学堂是三位公主身边一众伴读中读书最出色的,在教学的夫子那里印象很是不错,这会儿自然也是最积极的。   夫子听着她的答话,面上笑意不绝,直待她话音落下出口夸赞道:“不错,你答得很好,已经理解了这篇的意思。”   房雪薇顿时开心地笑了,不过很快就矜持地忍住坐下,看着身边的女伴向她投来艳羡的目光以及清源公主的点头认可,回应是一贯的淡然。   夫子又简单点评了几句便叫了娇娘起身回答,满屋子的学生目光明显不明显地顿时聚集了过来,心里都想听听崔文山的女儿究竟如何,毕竟崔家的名头在这些人眼中可不一般。   娇娘却全然没有注意到,她还从没有在这么多人面前答过夫子的话,不过她却没有一点儿怯场。   先是认认真真地将这一段意思条理分明地解释了出来,还不算完,又接着补充了许多她自己的想法与感悟,将其中的内涵也一并点了出来,对一些已经不合时宜的规矩更是做了着重的批判。并不算长的一段话若是落在纸上,显然是一篇初具形态的策论了。   这倒不是因为她学过,而是得益于崔廷对她一贯的训练,崔廷与她讲课时从不是点到为止,而是会用询问的方式一直引导她不断地延伸思考,直到她再也想不出为止。久而久之,她便养成了这样的习惯。   听着她这一番回答,夫子脸上逐渐露出惊喜的神色,他着实没想到崔家小娘子小小年纪就能回答到这样的地步。   能给皇子皇孙们教授《礼记》这门大课,他在学问上面自然不是一般的谙熟,一听娇娘的作答便知晓这是经过名家指点,真正“会学习”的学生,真不愧是文山先生亲自教导出来的。   夫子对她赞不绝口,娇娘却不觉自己的回答有什么值得夸奖的,平时阿耶教她时她也是这般回答,每次阿耶都能给她补充许多。   她理所当然地等着夫子给她指出还有哪里不到位的地方,然而夫子好像完全没有这个意思,仍是不停的夸奖:“……答得真好!”   娇娘只好失望地坐下。   她不知,夫子自然不是觉得她的回答没有更需要完善之处,只是娇娘学习的进度快,理解力又好,夫子平日教导这些勋贵小娘子们,其中可没有谁能到这样的地步,因此也没有意识到娇娘的期盼。   看见夫子对新来的崔小娘子这般推崇,学堂里的人面色都染上了几分复杂,相觑几眼,俱是保持着微笑看了看娇娘才回过头去。   太子和几个皇子那边的学习进度与她们不同,这会儿正在自己复习,但是娇娘的这番作答自然也听到了耳朵里去,一时间都是五味杂陈:崔家小娘子这才六岁就有立时策论之能,答题几乎面面俱到,平心而论这一篇即使是他们恐怕也做不到这么好。崔氏……果然是崔氏啊!   一众小娘子里面倒是房家小娘子脸色有些不太好看,看向娇娘的眼神掩藏着丝丝难言的情绪,但只看了几眼便做不在意状转了回去。   这个小丫头挺有几分本事啊!小霸王颇有些惊奇地抬眼看娇娘,他根本没在看自己的书,眼睛骨碌碌转了两圈,不知道打起了什么主意。   小小的插曲很快过去,夫子又讲起课来,台下的学生们也很快恢复了原先的状态,听课的听课,复习的复习,唯独宁昊谦眼神直挺挺落在娇娘身上,叫人见了心儿发颤。   下了课,萧越和于一铭是最先过来找娇娘说话的,于一铭因着上回被娇娘救了便自觉两人更熟识了,萧越则是纯粹的自来熟,对着娇娘就道:“崔小娘子,你读书读得真好哇!”   他毕竟还只是个十岁的少年郎,又苦苦挣扎在学业里,虽说是陪太子读书的,可是实际上,这些夫子对他们的课业也没有轻轻放过的意思,因此他着实对读书厉害的人佩服,又兼着昨日这位崔小娘子徒手抓蛇救了他们,小胖子对娇娘的好感度那是蹭蹭往上涨。早上邀请崔小娘子到他们这边来坐的机会被那位活祖宗给破坏了的时候,他真是失望极了。   于一铭要夸奖的话被他抢了先,一把挤开小胖子还不忘白他一眼:“你以为谁都和你一样不学无术的吗,也不看看崔家小娘子出身哪里,那是颍州崔氏!”他昨日回家以后才被家里长辈细细指教过颍州崔氏的名头,更是被家里人三令五申不要欺负人家,能交好便交好。   娇娘看着他们在自己面前还有些懵,不过一听见他们是夸奖她读书好,才自觉恍然大悟,原来是要向她请教学习。娇娘是被崔廷一手教导出来的,虽然比不得真正教书育人的先生,但是对这两人说些经验也是够用的,更不必说娇娘完全没有藏私的想法。   “读书一道……”   樱红的小口一张一合,娇娘努力把自己读书做学问的经验传递给这两个“诚心向学”的新同学,却没有看到小胖子和于一铭的目光渐渐呆滞了起来。   跟在小胖子后面走过来的嘉善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才打断娇娘的教诲把两个同伴解救出来:“崔小娘子跟你们说的可都是有用的东西,你们可不能再在课堂上胡混了。”   半真半假地打趣了几句,嘉善对娇娘笑眯眯地道:“先前就从长辈那里知道崔氏诗书传家的美誉,只是今儿见了崔小娘子才真的明白,以后我们课业上要是有什么不会的,就来请教崔小娘子,崔小娘子可别藏私呀。”她一边说着一边亲热地拉起娇娘的手。   娇娘从前在颍州府有个世家的玩伴也是最喜欢挽着她,所以倒也没觉得嘉善这动作有什么不合适的,只是着实热情了些,她便也笑着点点头。   屋子里的人这会儿也没有几个出去的,二公主清源那边见了这一幕,面上不显丝毫情绪,宛若寻常,只是身边原本叽叽喳喳不停的小娘子们都是各有各的表情,其中以房雪薇最是冷淡。倒是大公主清嘉带着三公主清惠走过来,清惠年幼,乖巧地站在大皇姐身后。   娇娘见她们走过来就要蹲身行礼却被清嘉一把扶住:“崔小娘子不必如此,父皇说过在学堂里大家都是学生,不用行这等虚礼。”   闻言娇娘就是一愣,下意识地朝清源的方向看了一眼,很快点点头甜笑着应了清嘉的话。学堂里一直密切注视着这边的人都暗暗交换了眼神。   清嘉倒也没说什么,无非是些课业上互相交流的话,这些正是娇娘的长处,故而两人说起话来甚是相投,又有嘉善在一边不时也加进来说几句,气氛顿时热烈了些。   这处的情形不少有心人明里暗里看着,只是毕竟大公主殿下在,无人过来打搅。唯独坐在娇娘另一侧的小霸王是越看越不顺眼,他这还没想好怎么收拾这崔家的小丫头,她就和清嘉掺和在一块了?   倒不是有了清嘉他就不敢收拾崔思璇了,他宁昊谦混遍长安城还没怕过谁,只不过清嘉和太子这兄妹俩都是病秧子,他素来不爱搭理,懒得惹一身麻烦事,不过好在这些年这俩也识趣,对于不跟他对着干的他好心情放一马罢了。   “小丫头,你过来!”   一个嚣张的声音打断了娇娘正说着的话,转过头去,果然是那个坏心眼的雍乐侯。虽然心里对他有些微词,但一贯的好教养让娇娘仍是好脾气地道:“你是在叫我吗?我不是小丫头。”   看见她皱起的小眉头,宁昊谦恶劣地笑道:“我说你是你就是,让你过来呢!” 第16章   眼看着小霸王又来为难崔家小娘子,方才还说得热闹的一圈人瞬间安静了下来,但是谁也不敢跳出来与小霸王作对。   君不见那些曾经跟小霸王雍乐侯叫板的可是有一个算一个被教训得惨烈,他们虽然被家中长辈教导了要和崔小娘子交好,但毕竟还是半大孩子,又因为小霸王在他们心里积威甚深,谁也没到为了她惹上雍乐侯的地步,得不偿失。   因而一时间众人只能看着崔家小娘子浑然不怕死地反驳小霸王的“暴行”,小胖子萧越最为不忿,握紧了拳头,在小霸王第二次趾高气扬地威胁娇娘时当即要跳起来与他理论,只是才踏出一步就被嘉善暗地里一把拉住,错愕地回头就见嘉善几不可见地冲着他摇了摇头,小胖子咬咬牙还是听了表姐的忍在一边。   娇娘自然不知道周围人有何想法,这会儿眉头蹙得更紧,她有些生气,但是又从来没和人红过脸吵过嘴,面对小霸王这种蛮不讲理的人,娇娘一时之间真是不知该怎么应对才好。   “我不过去!”   她气呼呼却又完全没有任何攻击力的模样极大地取悦了宁昊谦,听着她软糯的声音都觉得舒爽极了,只不过这公然反抗的态度可真是让小霸王气不打一处来。   这丫头或许是还不知道他雍乐侯的名声,上一个敢跟他说不的人这会儿已经不知道在哪儿呢!今天要是能叫这么个奶娃娃在他面前嚣张,长安城他还怎么混?   当即便长腿一跨,两步走到娇娘身边,拎起娇娘的脖颈就要硬往自己那边拽。在他小爷这里可没有什么小娘子不能动手的规矩,熊起来他连清源都收拾过。   娇娘却从没见过这种人遇过这种事,一时都有些怔楞忘了反抗,被他拖着走了几步。   才和娇娘说话的一圈人一时间也被宁昊谦的动作惊住了,下一瞬心里就暗叫不好,雍乐侯倒不是头一次动手,但他每次下手都没轻没重的。崔小娘子这真是倒了大霉,惹上这个混世魔王,当下这场面也是由不得他们再袖手旁观了,万一崔小娘子在雍乐侯手上出个什么事,那才叫完蛋!   “二郎!”清嘉赶紧开口叫住人,“你快把崔小娘子放开,这样容易伤到崔小娘子……”嘉善几人也是担忧地看着,帮衬说话。   宁昊谦不悦地扫了一眼清嘉,先前还说她识趣,这会儿就要惹他了。太子这时候也从自己的位子上匆匆过来,焦急地扯住宁昊谦的衣袖:“二郎,清嘉说得对,你先把崔小娘子放开。”   娇娘已经回过神来,也要从宁昊谦手里挣扎出来,只是她人小手短,即使伸长了手臂也才勉强碰到小霸王在她脖子后的手却无力挣脱,就连想要学人家咬住“贼人”的手脱困更是天方夜谭。   宁昊谦虽然是个混不吝的主儿,但是对于太子这个身体不好的人因着皇太后的缘故倒还有几分忍让,他只轻松地一抬胳膊就把太子甩了下去,斜睨着娇娘道:“怎么,你们这是来管教我?”   话里带着丝丝冷气和明显的不耐,虽然一再被母后教导不要随便招惹宁昊谦,太子却还是得硬着头皮跟他说,不然今儿二郎要是真把崔小娘子怎么了,他在父皇那里也是没法交差的。“二郎……”   只是还不等太子想好怎么劝说这个刺儿头堂弟,被宁昊谦拎着脖颈处衣裳的娇娘就急中生智一脚狠狠踩在小霸王脚上,惹得小霸王“啊”的一声惨叫出来。   而紧随着小霸王的惨叫,门口就传来一道温润凉薄的声音:“小侯爷?”   崔廷手里拿着一册书卷施施然进了门,一脸平静地看着学堂东南角,仿佛看见的根本不是自己的女儿还被小霸王拎在手里,也不是他家娇娘一双三色攒珠蜀锦绣鞋正落在一双玄色步云履上面,瞅着他进来了还不忘偷偷狠狠碾压几下。   宁昊谦冠玉一般的面颊被疼痛挤弄得扭曲了起来,正要恶狠狠地将手里的小丫头提起来教训一顿就听见了那个令他头痛的熟悉的声音。   直到崔廷已经站在他面前,宁昊谦才想起来这会儿的时间该崔廷来给他们上课了,猛地低头,他就对上娇娘难得怒气冲冲的眸子。   “小侯爷,能先把小女放下来了吗。”崔廷面带微笑,语气淡淡,似乎心绪没有半点起伏。   宁昊谦盯着崔廷看了半晌,又垂头威胁地看了一眼娇娘,哼了一声才把娇娘丢开,昨天他的五百遍还没写完,听着崔廷这口气,只怕是要再罚他抄上几百遍的书了。不情不愿地给崔廷敷衍地行了个礼:“先生。”   这自然也是昨晚睿王妃三令五申的结果:必须对先生恭敬,尤其是崔先生。小霸王混账归混账,自己认下的事倒不会再反悔。   娇娘得了自由,赶紧朝着远离小霸王的方向迈出几步,有些委屈地揉着脖子,小霸王拎她的时候可是一点儿也没注意手劲儿,这会儿虽看不见,但是依着她素来的体质,她的脖颈只怕已经红了好一块儿。   崔廷略略看了娇娘一眼,便将眼神放在了小霸王身上:“小侯爷,您的书抄得怎么样了?”   宁昊谦撇了撇嘴,他昨晚熬了夜才写一百遍,这崔廷就是故意找他难看!“没抄完呢。”   “哦?那小侯爷今天还有时间与同学起争执?”崔廷话说得轻描淡写,宁昊谦却哪里听不出来其中的挖苦和讥讽,只是崔廷没把他当做小孩子对付,他也不把自己当成要被特意关照的小辈,在他看来他和崔廷那是“平辈论交”的尔虞我诈,今天是欺负崔廷的女儿被逮个正着,但是他也不会就这么轻易认输就是了:“您误会了,我这是和小丫、您家小娘子讨教学习,您不知道,今儿林夫子的课上,您家的小娘子答得十分好,昨日母妃才与我说要多向先生请教学问,只是我想着先生身但重任,只怕没有时间指点我,所以便想着多和小娘子问一问,只是不巧让您误会了。”   他一脸的无辜和诚恳,说着说着自己都要信了自己是一心向学的好学生。不过男子汉大丈夫能屈能伸,他能在长安城混得风生水起还没被皇伯父和母妃收拾,可不全然是倚仗着皇祖母,还有他自己的本事!   只可惜崔廷完全没有被他迷惑的意思,似笑非笑地听他说完,转头又问娇娘:“娇娘,可是他说的那样?”   娇娘这会儿仍是气鼓鼓的,只是她也做不来恶意告状故意抹黑的事,只把他做的事情讲了出来:“……我说不准这样叫我,他不听还过来掐我脖子。”   宁昊谦听着心里面白眼都要翻上天,这小丫头看着一团软,实际上心黑得很,他哪里掐了她脖子?明明只是拎着她而已。当即便出口反驳:“小丫头你可不要血口喷人啊,我什么时候掐你了?我那只是友好地向你询问一些问题。”语气伪装的很是完美。   娇娘却是一点儿也不怕他,一本正经地转头面向他说:“你方才那样就是在掐我脖子。还有,血口喷人不是这样用的,你确实该好好学习了!”她才不信他那副凶神恶煞的样子是想跟她学习呢。   看着她一脸明显的嫌弃,这时候还不忘纠正他话里的毛病,宁昊谦一口气差点被她憋在胸口,恨不得再把她抓过来掐一顿,好把这个莫须有的罪名落实了。   还没有人能叫他雍乐侯吃亏的!   不过现在他也只能心里想想,崔廷还盯着他呢。   “小侯爷,娇娘说得对,我看您这书还是得多抄一抄才是,总不至于以后出去还胡乱用成语,万一传出去学堂里的夫子们倒还罢了,陛下面上也无光呀。”   崔廷说得尽是为宁昊谦好,宁昊谦却是一口牙都要咬碎在嘴里,呸!他就是随便找由头来罚他抄书罢了。   骨头很硬的小侯爷自然不会露怯:“先生说的是,那我便再多抄一百遍吧!”抢先把惩罚落实了,这崔廷总不好再多说什么吧。宁昊谦打得一手好算盘,抄过一百遍以后他觉得这还在接受范围,因此略带了些得意回看崔廷。   果然,崔廷貌似并无为难之意,爽快地点头:“既然小侯爷诚心向学,这样甚好。”   宁昊谦大摇大摆回了座位,围在这边的其余人也纷纷坐回去,只是目光还时不时地瞟过来看小霸王。能让这位混世魔王一连两天都吃亏,崔氏果真名不虚传啊。   娇娘也愤愤坐下,从自己的小包里面拿出书册,这还是她头一回这么生气,从前她遇见的人要么是与崔氏交好的世家名门,要么是不如崔氏前来攀附的人家,但是在她面前无一不是有礼守距的,她第一次见到这么过分的人,可是除了生气她好像也做不了别的,这么一想就更气闷了。   生气!   娇娘气鼓鼓地瞪了隔壁小郎君一眼,气鼓鼓地翻开书,听着台上崔廷的讲解才渐渐忘了生气这回事,沉浸到书里去。   小霸王却是被她这样子逗乐了,今儿在崔廷手上略胜一筹,真是开心,同时一个想法突然闯入了脑海,小霸王越想越觉可行,不由得面上也透出喜色。   只是他的高兴并没有维持多久,崔廷不知是有什么习惯,最爱叫人起身回答问题,而小霸王显然独得青眼,一连被叫起来七八回,罚抄的书从最先他自个儿说的一百遍一直加到了七百遍,崔廷仿佛还有些意犹未尽。   宁昊谦的脸色从红润到铁青只用了短短的一个时辰。   作者有话要说:   小侯爷:我赢了!   娇娘:赢了一百遍抄书?   ***   崔廷:咱们平辈论交?   小侯爷:不不不,你是我岳父! 第17章   下了课,崔廷并未多做停留,仍是拿着手上的书施施然出了门,连个多余的眼神也没留给可怜的小侯爷。   学堂里的气氛很是诡异,主要是从来没见过也没想过凶名在外的雍乐侯也会有今天,大家都暗戳戳朝这边瞥过来,不少人眼里都带着藏不住的幸灾乐祸,尤其是萧越、于一铭那几个和宁昊谦本就不对付的,这会儿虽然还是不敢正大光明地嘲笑,却是凑在一起说起风凉话。   宁昊谦脸色已然沉到了底,崔廷出去了,可是他闺女还在,顿时他的满腔怒火都转移在了娇娘身上,仔细说来要不是昨日她多管闲事也不会发展成这样。   只是话还没说出口,先前那个在他脑海里盘旋了一阵的想法突地又冒出了头,哼,这个小丫头,总要给她一点教训!   强忍着怒意,宁昊谦倨傲十足地指着娇娘道:“崔思璇,你过来!”   娇娘这会儿已经忘了课前的事,听见他说话才又才想起开,皱皱小鼻子,不是很愉快,不过她还做不来直接忽视小霸王的不礼貌举动,转头应道:“怎么了?”他被罚抄了七百遍书还是很惨的,尤其是之前罚抄的还没抄完。   “小爷因为你被罚抄这么多,你不应该有点表示吗?”   娇娘警惕地看他:“你被罚抄是因为你没有好好听课,先生的问话都答不出来,不是因为我。”   “呵!你自己凭良心讲,要不是因为你,崔廷、崔先生会注意到我,会这么提问我吗?”宁昊谦故意绕她。   “那是因为你欺负人。”娇娘一点儿也不惧他。   “可是我真的不是欺负你呀,我只是想要问你一些课业上的问题,只是我脾气不太好,才让你误会了,谁知道又被崔先生看见,这才……”凭着他混迹宫廷练出来的一张无辜脸,唬住娇娘还是绰绰有余的。   娇娘果然有些迟疑,歪着头想了一下,虽然很不愿意承认,但是听起来他被罚抄似乎真的跟她有些关系,一时也有点不好意思,不管怎么说,阿耶可能真的是因为看见他欺负自己才会这样针对,不免有些气弱:“你、你想怎么样?”   宁昊谦嗤笑一声,又得意起来:“别怕,你一个小丫头,我还能怎么样?不过,小爷的这个惩罚都是因为你,你总得稍微表示一下,这样吧,我若是有什么不会的就来问你,不管你在做什么都得赶紧过来帮助我怎么样?”他嘴角噙着笑,似乎笃定了她会答应,这样要求看起来并没有什么难度,也确实在娇娘的力所能及之内。   娇娘想了想,似乎也没什么不好的地方,他若是真的愿意好好学习,她自然也是愿意帮助他。因此虽然心里仍是有些怀疑,娇娘却还是点头应下了。   周遭围观的众人也是看的一头雾水,这小霸王是真的要认真读书了?这可是打死他们也不敢相信的事情啊,这一定是有什么阴谋,可是一群半大小孩想破了头也想不出这能有什么阴谋诡计,只好暗暗同情起崔家小娘子,反正他们就是不信小霸王会做读书这事。   雍乐侯在学堂又被罚抄了七百遍的消息很快就传进了宫,也传遍了家中有孩子在学堂读书的高门世族之家,且不说这些看热闹的人是如何乐于看到小霸王吃瘪,就说宫里面,太后一听到这个消息就连忙叫了人去问,得知是崔先生在课堂上提问小侯爷,小侯爷答得不好才会被罚抄,才放下心来。   “这崔先生真是不一般,才来书院就抓着二郎读书,二郎这回是真的能好好跟着崔先生读书了!”太后一脸欣慰地跟左右伺候的宫人说起这事,只是谁也不敢跟着应。以前学堂里也不是没有夫子罚小侯爷抄过书,只不过小侯爷可从来没搭理过谁,甚至还把人整得不轻,自那以后可就没有谁敢为难这位金尊玉贵的小祖宗了,平日里便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其实这些事太后她老人家心里未必不知道,只是不肯多说一句雍乐侯的不好就是了。   说曹操曹操到,这边太后才拉着身边伺候了她几十年的莫姑姑说着雍乐侯,那边门口的小宦官就应声喊道:“雍乐侯到——”   太后十分惊喜:“这才说到二郎他就来了。”莫姑姑笑着道:“那是您和小侯爷心有灵犀呢。”这话逗得太后笑得见牙不见眼。   “皇祖母,二郎来看您啦。”宁昊谦在太后面前从来不吝啬撒娇。   太后笑着把他揽到身边坐下:“二郎又来了,哀家听说你这两日读书很是认真呢。”如果抄书也算是认真的话……   只是显然太后是这么认为的,宁昊谦自然也是。“那可不,我这两天读书真的辛苦。”祖孙俩得意洋洋的神情真是神似,莫姑姑轻轻掩嘴笑了。   陪着太后说了会儿话,宁昊谦眼珠子一转心里寻摸了一遍自己的来意,扒着太后的手臂故意道:“皇祖母,我今天好困哦。”   太后果然在意地追问起来:“这是怎么了,昨儿没睡好吗?”   宁昊谦眼角余光仔细注意着太后的神情,面上却做出一副委屈的样子:“皇祖母,昨晚上母妃看着我抄书来着,我一说要睡觉,她就拿鞭子抽我,那鞭子那——么粗!”边说他还边给太后比划着。   只是太后听着却不像从前那样顺着他的心意指责罚他的先生,而是“噗呲”一声笑了出来:“你母妃脾气还是这么爆,你是不知道,当年你父王与你母妃才成亲的时候,便时常被你母妃拎着一条鞭子打得满院子乱跑,你父亲也是时常跑来宫里跟我求救……”说着,太后的语气中带了几分感叹,手中抚摸着宁昊谦背脊的手也慢慢停了下来。   睿王是她的小儿子,也是最得她宠的,当年睿王在长安城也是有名的混世的主儿,后来还是她给指了苏氏的嫡女为妃,也就是现在这位睿王妃。成亲以后,虽说睿王府每日里都是鸡飞狗跳的,但是随着宁昊谦的出生,睿王确实也渐渐收敛了性子,开始干正经事了。只不过他素来不爱文偏爱武,一头扎进了军营里,直至五年前领兵出征时沙场殉国,到底也是践行了那句马革裹尸的诺言。   自那以后,太后就把宁昊谦看做眼珠子心头肉,不舍得他受一点儿委屈,而睿王妃对这个突然失了父亲的幼子也是关爱之至,一来二去的,雍乐侯就被宠惯得不成样子了。   宁昊谦倒不是第一次在太后的口中听见父王和母妃的往事,父王去世时他才六岁不到,说实话记得的事情并不太多,但是父王一直对他很是宠爱,时常瞒着母妃带他去马场骑马去郊外打猎。他也记得父王与母妃“吵架”的场面,虽然好像一直是母妃拿着鞭子在后面追赶父王。但是从五年前父王去了,他紧接着就被皇伯父封了雍乐侯,母妃就很少再拿起她的鞭子了,对外也是深居浅出,除了宫里和外祖家几乎不出门。   “皇祖母!”宁昊谦不满地拍拍太后的手,将她从回忆里拽了出来。他知道母妃是个坚强的人,皇祖母亦是。   “是是是,不说这些,都是过去的事了。你母妃既然已经拿了鞭子督促你,哀家总不能拦着你母妃管教你不是?”太后哪能不知道他今天来是打得什么主意,这小子看起来乖得不行,实际上一肚子坏水!   见到太后与他敷衍,宁昊谦倒也不失望,实际上他昨天就料到了太后这回根本不会帮他,所以他来的目的可不是这个:“那,皇祖母,孙儿一个人抄书岂不是有些太残忍了,今儿崔先生又罚了孙儿七百遍呢!”很是可怜巴巴。   说到这里,太后果然有些迟疑了:虽说二郎这会儿跟着崔先生读书是很好,可是七百遍是不是太多了些?方才听二郎说昨日的五百遍抄了一晚上还没抄完,这……   趁着太后有被动摇的趋势,宁昊谦赶紧趁热打铁:“皇祖母,孙儿也知道崔先生是为了孙儿好,这书孙儿一定会抄完的!”决心表得很坚定。   “只是,孙儿从前落下的课太多,还有好些不懂的东西,孙儿就想着要是能有个一起读书的同伴就好了……”他小心注视着太后的神情,试探地说道。   太后:“确实……要不也给你寻几个伴读一起?”先前太子他们选伴读的时候自然也没有落下他的份,然而那时候小霸王拽得很,说什么都不要,而入选伴读的那些孩子也是一个个怕他怕得要死,最后还是太后做主不给他安排伴读,不然万一他把人家孩子打了那就真不是施恩而是结仇了。   “孙儿也是这么想到,不过这时候从外头找也不合适,读书的进度可能也不一样……您看,崔先生家里那个孩子怎么样?她是崔先生亲手教出来的,教导孙儿应该也是很轻松的事情,其实要是能得先生亲自传教那是最好,只是先生毕竟忙于书院的事宜,孙儿不好一直打扰。”宁昊谦一脸的严肃认真,似乎真的是仔细思考后的结果。   太后一愣,也是没想到他竟然会提出这个要求:“二郎,这只怕不妥……崔先生家里那个孩子我记得是个小娘子吧?”男女七岁不同席,虽则他们大周对男女之防并没有前朝那般森严,但这样总归不太好。更不用说,这小子打的主意未必有这么单纯。   只是宁昊谦已经连这个答案都已经准备好了:“皇祖母,孙儿也没有要她做伴读的意思,只是想着您跟崔先生说一声,孙儿有些什么问题便去问崔小娘子便可。” 第18章   在宁昊谦死皮赖脸的磨缠下,太后她老人家勉为其难地答应帮他去说项,他才志得意满地回了睿王府。   “回来了呀。”   刻意避开了正院的宁昊谦猫着身子窜进书房,还没站直就听见昏暗处传来的一声幽幽问候。   一瞬间僵直身子,心里暗叫糟糕,然而还是只能腆着脸殷勤地上前,“母妃您来了,怎么不点灯呢……剑声、剑影!”   被小侯爷厉声呵斥了,两个小随从才哭丧着脸过来点上烛火。今儿王妃娘娘半个时辰前就黑着脸进来了,不叫他们出去给主子通风报信,也不叫他们上前伺候,天都黑了更不让点灯,他们也没法啊。   宁昊谦恼怒地瞪了他们几眼,没用的东西!转过头来讨好地对着睿王妃笑道:“母妃,您今儿有空啊?这两这个蠢奴才也不知道给您上杯茶点个亮,实在是该死!”   睿王妃脸上带着凉凉的笑意:“不蠢,一直想着法儿要出去给你报信儿呢。”   “母妃误会了,哪里有什么报信儿,他们就是看您来了,害怕伺候不周才跟那没头的苍蝇似的乱飞乱撞。”宁昊谦干笑着矢口否认。   睿王妃睇他一眼,懒得拆穿他的小算盘,这几个奴才跟他可是忠心,千方百计地替他遮掩呢:“我今儿听说今儿你在学堂很是厉害?”   她说话的语气叫宁昊谦一时间拿不准她是什么态度,但敏锐的直觉告诉他这绝不是夸奖,殷勤地道:“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还不值一提,你这七百遍都快传遍长安城了!”他嬉皮笑脸的模样让睿王妃轻啐了一口,“人家小姑娘乖乖巧巧的,招你惹你了,你非得要跟人家过不去?”   她还说呢,她苏氏与颍州崔氏素来少有交集,崔氏盘踞江南数百年,对北方这些建国以来方才兴起的世家望族并不如何看重。崔廷到长安来,无数人争相求见,但很少不被崔廷拒之门外的,能搭上一两分的关系都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事情。   她苏氏虽然不至于如小门小户那样上赶着求见,然而她接到崔廷夫人的书信时仍是狠狠吃了一惊,等到定睛一看,却原来是她家这个小混球在学堂里欺负人家小娘子,又在课上不认真读书,今日又被罚抄了七百遍,所以特地知会她一声。   显然“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这个道理在雍乐侯身上展现得淋漓尽致,等着看他笑话的人加起来可以绕长安城好几圈,便是宁昊谦再愤怒一时也顾不得去想是谁把这件事传出去的,还得先安抚睿王妃才是正道理。   “母妃我冤枉啊!我那是有问题要请教她,谁知道她娇里娇气的就觉得我在欺负她……母妃,你可是知道的,我至于和那么点大的小丫头计较么?”这话说得多了,宁昊谦自己都觉得这才是事实,他根本没动过要和那小丫头过不去的心思。   睿王妃好笑地瞥他一眼,她还能不知道他的性子,这才是满嘴谎话呢!   “……母妃,你不知道,我这真准备认真读书了,方才在宫里我还求了皇祖母帮我给崔先生说情,以后我多多请教崔小娘子课业呢!”   见他说得一脸认真,睿王妃原本笃定的念头不禁有些动摇,难不成她家这个小混球真的要学好了?   迎着睿王妃怀疑的目光,宁昊谦面不改色,诚心认错努力上进的话张口就来,说得那是天花乱坠,终于把睿王妃说出了门。   “剑声、剑影!”转过身,宁昊谦一张脸沉了下来。   两个小随从年纪不大,但是模样十分精明干练,这会儿垂着头过来请罪:“小郎君……”   “怎么回事?”   剑声剑影自然听得出他问得不是睿王妃怎么来了,而是他今日在学堂的事怎么会传得满城都是,但是谁也不敢在这当口说实话往小侯爷这冒着烟的烈火上浇油。   两人推推搡搡了一阵,还是支吾着不肯说话,宁昊谦那脾气一上来霎时间就提着脚要去踹这两人,只是一时情急拉到了大腿上的伤口。   “小郎君!”剑声剑影二人连忙扑上前来搀扶着他,揪心中又带了几分怨怼,“小郎君的腿伤还没好利索呢,先前小郎君离京就不该跟着张统领去做那么危险的事儿,这张统领倒是安然无恙可您却伤了腿!”   宁昊谦并不在意这个,只是他们一说他才想起来张烈:“张烈最近人呢?”前阵子他擅自出京就是跟着这个父王的老部下,中途还遇上了何继文被追杀的事儿,不过回了长安以后他就有阵子没见着张烈了。   剑声走先一步上前在座椅上放了个宁昊谦惯用的大迎枕,剑影一边扶着他坐下一边回道:   “先前大理寺丞何继文奉命往常州府调查回程的时候遇到刺杀,圣人派人去追查,张统领也分了职务在身。”   看见小郎君递过来的疑问眼神,剑影想了想,又道:“张统领武艺出众,如今又分管着京城的防务,身兼重责的大理寺丞在距离京城不到十里的地方被刺杀,已然威胁到京城的安危,张统领受命也在情理之中。”   有了剑影这番话,宁昊谦才放了心,他还以为是他们那晚的行踪出了漏子,圣人在查张烈呢。   张烈是他父王睿王的亲信,当年睿王战死疆场便是张烈深入乱军将尸体送了出来。自睿王身故,张烈便视宁昊谦这个睿王的独子为主子,不知道替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霸王收拾了多少烂摊子。先前宁昊谦“离京出走”便是跟着他到外地走了一趟,回程正巧遇见大理寺丞被刺杀一事,两人乔装打扮去凑了个热闹。   既然事情没有败露,小霸王也不在意什么大理寺丞,什么常州府,这会儿腿上的伤也不疼了,又开始寻思起怎么收拾崔廷家的那个小丫头来。   娇娘是从她阿娘口中得知那个坏脾气的小郎君今儿又被罚抄的事情已经传遍了长安城,一时惊呆了。   “那雍乐侯今日是不是又欺负你了?”纪梦璇心疼地拉过娇娘的手,就算今日崔廷回来便与她说了课上提问雍乐侯问题他不会生生被罚了七百遍的抄写,她也还是咽不下这口气。   虽则她也知道雍乐侯那毕竟是宫里的得意人儿,正儿八经的龙子凤孙,可是他身份再尊贵也不能这么欺负他们娇娘吧!   娇娘歪歪头想了想,诚实地说:“……他说他是想要请教我学问上的东西,可是我看着只是借口罢了。”在学堂里,她一时还被他糊弄住了,可是回家的路上她越想越觉得不对,明明是他先做错了事,后来还找借口隐瞒诓骗别人,这般敢做不敢当的模样,娇娘很是看不上。   “阿娘,有了今天,他不敢再欺负我的,不然阿耶还会再罚他抄书,这样他再说谎话也没有人会相信他了。明日去学堂我便换个位子,离他远些。”   娇娘想得很清楚,明日去了学堂她就换个位子,反正那小侯爷若是有问题来让她教就自己过来找她,从来只有学生来找先生的道理哪有先生屈就学生的呢?只是她怎么看那小侯爷也不像是愿意下功夫读书的,今日想来不过是他的搪塞之语罢了。   她这样说,纪梦璇也只好作罢,雍乐侯的身份摆在那里,抄书的惩罚虽然不算过火,但是这足足一千二百遍也不是轻松的活计。娇娘又不想离开学堂,能远着些那是最好的。   纪梦璇现在只希望那雍乐侯是个爱热闹的脾气,早日得了新的乐子放过他们娇娘才是。   母女俩打算得很好,一起乐陶陶地用了晚膳,今晚崔廷不在,纪梦璇又陪着娇娘读了好一会儿书。她也是名门出身,又有这许多年崔廷的熏染,指点起娇娘来还是有些把握的。   息烛吹灯,喧嚣热闹的一日随着里坊大门的关合落下了帷幕。   静寂思悄的夜晚,圆滚滚的月亮爬上中天。宁昊谦恼怒地瞪视着面前的一摞白纸,这是等着他抄写那未完成的五百遍呢。   剑声脚步悄无声息地挑了挑灯芯儿,半刻钟以前睿王妃又派了身边最得力的大丫鬟过来提醒小郎君千万别“忘了”自个儿的书还没抄完。   洗漱之后已经躺在了床上准备夜会周公的宁昊谦阴沉着一张脸被硬生生挖了起来,然而瞪视并不能让书上的字儿自己跑到白纸上,他还是得老老实实提笔抄书。   要不是母妃特意“警告”——拿着鞭子——不得叫剑声剑影替笔,这会儿他也不至于沦落到这个地步,一想起这五百遍之后还有七百遍,他就恨得牙痒痒。   明日见到崔思璇,一定叫她好看!   黑着脸奋笔疾书的小郎君在心里暗暗发誓过着嘴瘾,却根本想不到明日学堂里不光算盘落了空,自己先收到了两份来自小丫头的大礼。   作者有话要说:  娇娘:敢做不敢当,非君子所为!   小霸王:大丈夫能屈能伸! 第19章   难以安然入眠的夜晚并不只有雍乐侯一个烦闷又苦恼的人,碧瓦雕甍、殿角飞檐的阔丽宫殿中,四角摆立的雅致宫灯将一方殿堂照耀得明暗分明,台阶下首身着一袭碧色宫裙的美艳妇人正拿着手中的同色丝帕擦拭眼泪。   淑妃高高坐在上头,面色木然,一动不动地听着妇人抽泣,间或哽咽地说了几句含混不清的话语。然而即便听不清,她也知道妇人说的是什么。   去年八月,长安往常州府照例发送一批官银,负责护送的正是她面前这个美艳妇人的丈夫宣节校尉史泓。押送官银本就是桩别人争破了头的肥差,史泓的发妻邓氏与淑妃乃是同族有些亲缘的表姐妹,也正是托了淑妃的门路,史泓才能顺利从一众人里抢到这个差事。   可惜好景不长,史泓还没能多得意两天,押送的官银刚刚进了常州府的地界,便被一支不知从何处流窜来的乱匪劫走,同时还重伤杀死了不少官兵。   消息传回长安,圣人震怒,很快便责令骁骑前往调查,然而骁骑隔不久秘密向长安传了回信,十一月中旬在与此事有关联之人的惴惴不安中,圣人派大理寺丞何继文亲自往常州府调查官银被劫一事。而就在何继文调查结束回京禀报的路上,又一次遭到了不明组织的刺杀。   邓氏今夜的来历淑妃清楚的很,然而事情已经到了这样的地步,她一介后宫妃嫔又能做什么?而且史泓本就是应了她的名头才得的这个差事,如今闹得这样,她也并不容易。   “邓氏,本宫能跟你说的都说了,如今何继文查出来的证据都在大理寺压着恭候圣裁,你莫不是以为本宫还能越得过圣人?”良久的沉默之后,淑妃轻轻启唇,吐露的却是这般无情的话。邓氏的脸瞬间白了,颤抖着唇还要再说些什么,可是她先前已经把能说的话都说干了。   “邓氏,你回去吧。”   宁昊谦熬夜奋战的结果就是一双乌黑的眼圈,踏出睿王府大门的时候背影也无端凄凉了许多,他只觉得这比他练武还要辛苦。   他宁愿跟着武师傅去练上两个时辰的功夫也不愿意趴在书桌前抄半个时辰的书,可是这一回他母妃好似铁了心要磨一磨他的性子,非要压着他抄完这一千多遍。   倍感激愤却又拗不过睿王妃的小侯爷到了学堂又遭受到一次重击:“这是什么?”   他像见了鬼一样盯着他桌上那一册厚厚的书卷,天知道,昨晚看书已经看吐了的他今天压根就没带书来,正准备与平常一般趴在桌上大睡过今日,是哪个不要命的敢拿这玩意来碍他的眼?   不爽的目光从学堂的一角扫过去,密切注意着这位小祖宗的动向的人纷纷畏惧地避开了他的眼神,萧越、于一铭几个还在幸灾乐祸的也在他冷冷的注视下不自觉地敛了笑意,畏缩了两下终于还是撇开视线。识时务者为俊杰,他们才不跟这小霸王硬扛呢。   宁昊谦环视了一圈,并没有发现是谁将这书册放在他桌上的,但是这书册总不可能是凭空出现的吧?   不对!   他的视线猛地转回来,那个小丫头怎么坐在嘉善旁边了?刚才进门他还没有注意到,只是觉得好似有哪里不对,定睛一看才发现昨晚他抄书时在脑子里狠狠折磨的小丫头居然擅自就换了座位?   这可怎么忍?小霸王当然也没打算忍。   长腿一迈,几步就走到了娇娘身边,娇娘正低着头温书,看昨儿她阿娘给她讲的那一节。这处位子是她今儿一早来到就选好的,嘉善郡主还特意给她腾了萧越的位子,说是免得萧越那几个不认真读书的打扰她。不过这处确实比原先坏脾气小郎君旁边要安静得多,娇娘很是满意。   “喂!谁叫你换位置的?”怒气呲呲上涌的小侯爷想起昨日的惨状,又记起昨夜抄书的难受,压了又压,还是决定给小丫头一个机会,要是她乖乖认错,他可以大方原谅她!   娇娘抬头看见他来了先还有几分惊喜,她正好有话要跟他说,不过一听见他生硬的质问语气,又有些着恼,她又不是受气包,凭什么被他一再地欺负?不免也带了几分脾气不客气地回道:“我再说一次,我有名字的,你不准再这样胡乱叫我!而且换位置是我自己决定的,学堂是允许学生自己换位置的。”   这一下好似就捅了马蜂窝,学堂安静的空气中传来几声倒吸凉气的声音又很快恢复了安静,然而这会儿的安静中深深蛰伏着一种无法言喻的危险感。   离着娇娘近些的几个学生也不着痕迹地退远了些,不是他们没有同窗情,君不见这长安城还没有谁能这般硬气地呛声过雍乐侯以后还活得好好的,他们这是惜命。   还敢呛声?宁昊谦显然也没想到这小丫头会这么直挺挺地怼回来,一瞬间也有些怔楞住,继而便是怒不可遏,然而手才伸出去他的耳边忽地又响起昨晚睿王妃的鞭子声和她郑重的警告:“不准再去找崔家小娘子的麻烦,再被人家来告一次状我一定抽你!”   小霸王的手直直停在娇娘面前,紧紧抿住的唇昭示着他当下正强自忍耐怒气。看着小丫头目光灼灼一脸不服气的模样,似乎笃定了他不敢动手,不由更加气闷——他确实不敢。这小丫头看着软成一团,但是实实在在是个硬骨头,更不用说还有他母妃给撑腰。   不得不说,宁昊谦虽然一直行事嚣张肆无忌惮,但是对睿王妃这还是很尊敬的,如今母妃都开了口他自然不能不给面子。   “……你昨日不还答应了我来请教你读书的吗?”话到嘴边硬生生改了口,小侯爷只觉得自个儿今天的牺牲实在是大,早晚要从这小丫头身上找补回来!   看着小侯爷气冲冲的样子,娇娘并不惧,只是蹙起的眉头一点儿也没松开:“我坐在这儿你也可以来问呀。”   小侯爷冷哼一声,她坐得远了他还怎么随时随地欺负?但是这话自然不能这时候说。   娇娘也不在乎他的态度,反正她才不要回去坐呢:“对了,你看到你桌案上那本笔记了没?那是我昨天从阿耶那里找出来的,正适合你现在学……”话到这里,娇娘抿了抿嘴诡异的停顿了一下才继续道,“你把它多抄上几遍,往后读书会更容易些。”   死一般的冷寂之气从这里蔓延开来,半晌有个人没忍住“噗呲”笑了出来,中途却又像被掐住脖子的鸡戛然而止,打破一室的沉寂。   娇娘无辜地看宁昊谦,晶亮的眼睛里闪着几分喜色,没错,她就是故意的。这确实是个很有用的方法,但她这会儿特意提起就是想跟他过不去,让他也难受难受。   被这小丫头在伤口上撒盐,宁昊谦的脸色已经比锅底还要黑,不过崔思璇他不能动,学堂里的其他人可没有这个待遇,一双燃着熊熊怒火的眸子一个一个朝着周边围看的人扫过去,警告的意味十分明显,尤其是那个笑出声来的小郎君更是被他记在心里了。   众人心慌慌地转过头去,完蛋,太久没见过能叫小霸王吃瘪的人了,他们看得太入迷,乐极生悲,这可不好。   随着大家作鸟兽散,宁昊谦也只能愤恨地一甩衣袖先坐了回去,因为这堂课的夫子已经进了门。   愤怒地将桌案上的书册甩到一边,小侯爷又转头看到娇娘正襟危坐一副认真听课的模样,或许是他自从记事以来从没受过这样的委屈,吃过这样的憋屈,宁昊谦一门心思就想着跟娇娘杠上了,满心满眼都在寻思着可怎么把娇娘再弄回他旁边——以便他实施自己的报复计划!   因而从今日开始,学堂里的小郎君小娘子们便有幸目睹了混世魔王雍乐侯“好学上进”的离奇景象。且不说这读书上进是真是假,反正小侯爷是见了天儿的朝崔小娘子这边跑,每次都是带着问题来请教,弄得娇娘都有些怀疑自己莫不是冤枉了这小郎君。   小霸王这些时日极度认真积极,除了隔三差五委屈地与娇娘抱怨一句“这样不如你坐在我旁边时候方便呢”之外,表现得比学堂里几个皇子公主都强上许多。   传到宫里边,太后还乐呵呵地在皇后等人来请安的时候说起来这事儿,皇后和四妃们也只能陪笑应着,心里到底开始嘀咕起来这小祖宗是又在打什么歪主意准备昨什么夭?   将信将疑的人不少,但宁昊谦很是沉得住气,上回他请皇祖母帮他说项,后来被崔廷轻描淡写地挡了回去,只说他学堂里请教娇娘便好,不必刻意坐在一处。这回他倒要看看崔廷还能说出什么理由拒绝他,他还就不信了。   所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读书果然还是有用的,小侯爷得意洋洋地晃晃脑袋,有些话还是很有道理的。而且因为他这几日的表现睿王妃这次都被他磨缠得答应替他修书给崔廷的夫人说说好话,报仇还不是指日可待的事情?   作者有话要说:  小侯爷: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娇娘:可是君子跟你有什么关系呢???   围观群众:神仙打架,凡人闪避……   本文又名《混世魔王惨遭滑铁卢》《小侯爷的悲惨复仇之路(BE)》 第20章   小侯爷最终还是得偿所愿的让娇娘坐了回来,虽然并不是因为皇太后和睿王妃的说情起了作用,变着法儿的拒绝皇室的理由崔廷能说上一年都不带重复的。   促使娇娘决定坐回去的原因倒还是因为小霸王,小霸王顾忌睿王妃不敢明目张胆地欺负娇娘,但是对别人下起手来可不会轻易留情,因着“请教学业”这个好理由,这几日娇娘前后左右几个同学可是被小霸王折腾得不轻。   惯是霸道的小侯爷但凡别人有一丁点儿的碍到他的就提脚踢人,便是娇娘仗义执言,小侯爷也只摆出一副无辜至极的委屈模样,将过错全都推到别人身上,然而这些小郎君又哪敢说一个不字,只能捏着鼻子认了全是自己的错。   对此,娇娘也是无奈,然而小霸王面上表现得极为乖巧,连圣人都被他糊弄过去了,上回来看见他正趴在娇娘身边的桌案上读书还夸赞了一番。   昨日,得寸进尺的小侯爷更是直接霸占了娇娘另一边一个小郎君的桌案,课上还勾着头蹭过来看娇娘的书,娇娘终于忍无可忍,同意了坐回去。   主要是这坏心眼的小侯爷他不光逮着一个人欺负,娇娘身边的除了嘉善郡主,一个个都满腹怨言,看着娇娘也都是一副欲言又止的姿态。   娇娘坐了回去,小霸王是开心了,脸上得逞的笑容扬得大大的,要是身后有尾巴,这会儿指定已经摇得看不清影子了。   生气!娇娘眼角余光瞥了下身侧的小侯爷,有些气闷地抿了抿嘴,扭头不理会他凑过来的脑袋,径自拿了书出来读。   偏偏宁昊谦还不肯放过她,他这会儿正是得意呢:“哎,这书好玩吗?”这些日子为了他的“复仇大计”他也算是勤勤恳恳读了几本书,从中得了些乐子,但是终究本性难移,一看到满页的之乎者也还是避之唯恐不及。   娇娘只做没有听见,镇定地兀自翻书,宁昊谦却是锲而不舍地屡屡发问,甚至还跟着她一起读了两行,随即就眼晕作罢——娇娘故意拿了一本小霸王看不进去的厚书。   嘉善从一旁走过来,心情复杂地看着眼前这一幕,突然有一种无从插嘴的感觉,一时竟不知该不该继续说明来意,犹豫了起来。   还是娇娘抬头翻书的时候瞥见她,才问道:“嘉善郡主?”   没能从娇娘那里得到注意力的小霸王也斜眼瞅了过来,旋即又转回去,想要趁着娇娘心思不在书本上他先把这本书抢过来。   眼睛虽则是看着娇娘,但是嘉善的大部分注意力都在雍乐侯身上,看见小霸王转过头去,眼底顿时黯然了几分,顿了一下才打起精神对娇娘道:“过两日便要休沐了,正巧我们准备一起聚一聚,娇娘也一起来吧。”   这几日娇娘与嘉善等人坐得近,说话也随意了许多,嘉善等人也不再生疏地叫她崔小娘子了,而是直接喊娇娘这个乳名。   学堂里是十日一休沐,后天就是娇娘来学堂以后第一次休沐,还有几分难得的新鲜劲儿,听见嘉善的邀请,思索了一下也就同意了,左右都是同窗的玩伴,先前阿娘还说担心她找不到能一起玩耍的小娘子,这会儿一起出去玩想来也是阿娘乐见的事儿。   见她答应,嘉善弯眉一笑,很有些主事的样子详细跟她说了后日的安排:“……一般都是在东市的快怡庭,你家住在胜业坊,离着那边也不远。到时候除了三位公主,大部分小娘子都会去,一起赏花做诗或者出去逛一逛东市的铺子都可以的。”   听说还能去逛东市的铺子,娇娘就更感兴趣了,东市之前阿耶阿娘都带她去过,她觉得好玩极了,当然更重要的是那边还有好几间书铺,听阿耶说每隔一段时间还会从印厂送新的来,她还等着下回再去寻些新书呢。   “这就太好了,嘉善郡主,后日我一定去。”   小霸王不耐地撇撇嘴,真是小丫头,听说出去玩就这么开心,东市难道是什么好地方吗?没见识!   问完了娇娘,嘉善踟躇了两下,面上带着恬淡的笑意转向宁昊谦:“二郎,后日你来不来?”   “看心情。”宁昊谦漫不经心地回她,根本没有注意嘉善唇边的笑意在他的话以后淡了许多,他真的很少去这样的聚会,除非是太子做东他碍于面子不得不出现,不然平常的休沐日他都是直奔西山大营去骑马射箭的。   虽然失望,但也是意料之中的答案,嘉善朝着娇娘又笑了笑才回去。   因为得了这个开心的消息,娇娘连带着对小霸王都和善了几分,见他再凑过来捣乱也没有生气,反倒让小霸王又得寸进尺了起来。   “哎,小丫头,出去玩就这么开心啊?”几次伸手试图染指娇娘的书本被娇娘一把拍开以后,小侯爷没话找话地逗弄起娇娘来,不过一说起这个话题,他倒确实来了几分精神。   娇娘抬眼看他,听着他话里不以为然的样子,有些好奇地反问:“难道你经常出去玩?”她还以为向他这般身份的小郎君平素里都被长辈金尊玉贵地宝贝着,不敢有丝毫懈怠,从前相熟的阮家哥哥就是,出门都要带着带上许多人,做什么都不方便。   听到她的疑问,宁昊谦顿时狠狠嘲笑了一番江南的小郎君原来这么弱不禁风的话,直到娇娘有些恼怒才勉强收敛了些,但仍然轻视得很:“太子出门也不过你形容的那般,其他皇子也没有这么娇贵的,本殿下出门可是时常连个侍卫都不带的!”   看到娇娘顿时变得好奇与惊叹的目光,小侯爷更是来了兴致,膨胀地道:“下回有空我带你去西山大营,那里有整个京城最好的战马和最大的马场,到时候叫你见识见识本殿下的威风。对了,打马球你会不会?”   说到马,宁昊谦突然想起马球这事儿,江南来的娇滴滴的小娘子想必没有机会见识这样的盛况吧?   他话里带了几分炫耀的意味,娇娘却是压根儿没有注意,一脸认真地回他:“我没有打过,但是我听人家讲过,是不是骑在马上击打木球,先进者为胜?你会打吗?你下次去打的时候能不能告诉我在哪里?我想让阿耶带我去看看。”   她这么一副求知若渴的模样让小侯爷有了一丝丝不好意思,不过脸皮够厚的小侯爷很快就把这点不好意思抛在脑后,继续对着还不够了解他的娇娘吹牛皮:“马球的规则很复杂的,以后再告诉你,下回打马球本殿下带你去,不用崔先生特地跑一趟了!”   他拍着胸脯给娇娘做保证,看着娇娘笑得眉眼弯弯很是可爱,心里憋闷了许久的郁气终于疏散了许多。哼,不就是小丫头而已,一点平常玩闹的东西就能唬住,真是没挑战!   有了此番约定,娇娘自觉受了小霸王的恩惠,待他也不免耐心了几分,但是小霸王死性难改,仍是变着法儿的要惹娇娘生气。   两人一来一回着实惹了不少人的眼,从娇娘搬回来坐,要数最不乐意的并不是嘉善郡主而是于一铭,于一铭倒不是对娇娘有什么想法,而是娇娘最初来学堂的时候就徒手抓走了雍乐侯用来戏弄他的小青蛇,后来又接连几次与雍乐侯不对付,在他看来这个新来的崔小娘子天然就和他们站在一处,与雍乐侯是对立的。   然而现在娇娘与雍乐侯虽然还是不对付,却不再像以前那样针锋相对然而有了和解的趋势,一种微妙的背叛感渐渐在于一铭心里升起。   “娇娘,今天夫子讲的这句话该怎么对啊?”   “娇娘,你能给我讲讲这篇的意思吗?”   “……”   几个小娘子围在娇娘的座位旁向她请教,因着娇娘读书好,回答夫子的提问积极,而且也不像房雪薇那般一边故作清高一边藏着掖着不肯与她们一起学,娇娘这短短几日便有了一众说话交好的小娘子。   这边几人说话热热闹闹,小侯爷趴在一旁睡觉都不得清静,然而有娇娘在这儿压着,小娘子们可不担心吵醒了他会引来暴怒,因而也放肆了些。   房雪薇早就听见了这处的叽叽喳喳,但并没有投来一个眼神,只是微微苍白的脸色表明她显然不如面上那般不在意。二公主清源倒是转头看了看,似笑非笑地回过来跟房雪薇道:“崔家小娘子还真是受欢迎呢。”   房雪薇点点头不做声。   另一个十分在意娇娘这边动静的便是于一铭,然而一群小娘子围着他也不好做什么,直到渐渐散了,他才拿着书走到娇娘身边。   娇娘还是头一回见他过来请教问题,别无其他,于一铭也不是一个多爱读书的人,只是碍着家里的约束罢了,但也仅限于认真上课,绝不可能课下多用功。   “于、于一铭,你有什么问题吗?”娇娘想了一下才想起他的名字,这位于小郎君好似与嘉善郡主的表弟萧越小郎君很是熟识。   “我想问问你夫子今日教的这篇策论……” 第21章   娇娘仔细看了于一铭拿来的那篇策论,这是今日学堂里夫子给他们布置的作业。早先便说了,娇娘是跟着几位公主和后排的王孙贵戚们一个进度,而于一铭却是跟着太子和几位皇子一起,进度比起娇娘她们快得多。   再说策论一道,娇娘现在连门都还没入,崔廷也并不教她这些,说白了策论不过是科举应试才需要的,这东西对娇娘来说毫无用处。   “于小郎君,不好意思啊,策论我还没学过,贸然指点只怕耽误了你,你还是问一问其他人吧。”娇娘将书册重又递回给于一铭,歉然地笑了一下。这篇策论倒不是有多难,只是她确实不知道策论有哪些要求,还是不要误人子弟了。   然而她的不好意思落在于一铭眼中都成了不想搭理的敷衍,尤其是看到坐在她旁边的雍乐侯丝毫不避嫌地探着脑袋过来大大方方地打量娇娘桌案上的东西,甚至还伸手摆弄,崔小娘子却完全没有生气的样子。   明明崔小娘子昨日才搬回来坐,雍乐侯就好像与她好得不成样子,偏偏崔小娘子还不在意似的任由他胡作非为。   “我还当文山先生的女儿也是个学识渊博的,没成想竟然连一篇策论都看不明白。”讥讽的话语不受控制地从于一铭口中倾泻而出。   娇娘被他的话惊楞住,怔怔地望着他,似乎没有想到他会这样说话。于一铭恍然回过神来,眼中闪过一丝惊惶的狼狈,然而话已出口,他便不能再吞回来,硬挺挺地站在原处回望娇娘,倨傲得扬起下巴。“是我的错,能和雍乐侯这种不学无术的人混在一起,看来崔小娘子也也不过是沽名钓誉之辈罢了。”   宁昊谦方才还在把玩娇娘的笔盒,那是她阿娘给她准备的,一个精致的黄梨木雕花木盒,不过小孩子拇指宽,长约一支笔,里头放着娇娘最爱用的两只徽州狼毫细笔。从娇娘第一回 掏出这个盒子,小霸王就看上了,只是娇娘看得紧,说什么也不肯给他,他才时不时摸过来看看再放回去。   这会儿听见于一铭的话,小霸王也不急着放下笔盒,一双丹凤眸危险地眯了眯,嘴角也勾起一丝嗜血的微笑,这几日看似收敛的脾气仿佛被关在笼子里饿了整整一个月的猛兽,出口便是冷冽的寒气:“于一铭,你活腻了?”   还没等于一铭从小霸王的冷语中回忆起曾经的恐惧,娇娘便沉下了脸,她不知道于一铭这是怎么了,因为之前几次萧越和于一铭来找她说话时态度都很谦逊有礼,她万万没有想到于一铭今日会说出这样的话。   眉头深深皱起,娇娘觉得很不理解,如果是对她有什么不满,那么直说不就好了,为什么偏偏要扯上阿耶呢?再说即便是扯上了阿耶,于一铭攻讦她的点也站不住脚:“有哪一条律法规定了文山先生的女儿必须是什么样子呢,还是有哪一道圣旨规定了不够学识渊博就不算文山先生的女儿吗?”   “如果没有,那我真不知道除此之外还有什么是不可违抗的存在。阿耶承认我是他的女儿那我就是阿耶的女儿,不需要学识渊博,也不需要会策论。”   看她一本正经说话的样子,宁昊谦却是噗呲乐了出来,惹得小丫头转头不满地瞪他。   于一铭早在小侯爷出声的时候就有些怂了,这会儿被娇娘问得支支吾吾答不出话来,却又不肯认错,梗着一口气站着,背上已经蒙了一层密密的汗珠。   娇娘本不是咄咄逼人的性子,但于一铭今日这话着实令人恼怒,故而也就不愿退下这一步,一时间剑拔弩张的气氛无处消解。   闹大了动静自然吸引起学堂里其他人的注目,萧越才从外头进来就看见他一同反抗欺压的好兄弟和崔小娘子对上了,一头雾水地跑上来劝架:“于一铭,娇娘,你们这是怎么了?有什么话好好说呀。”   于一铭不自在地撇过脸去不说话,娇娘更不会先开口解释,萧越也就只能干着急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正在他要转身问问别人,一道阴恻恻的声音从身边响起:“萧越,你最好别掺和。”   小胖子身子一僵,抬眼就看到那尊活祖宗竟然就站在娇娘身侧,他方才进来的急竟没有注意到他,这桩事儿要是还有这位在里面那于一铭可就真是有苦说不出了,“二郎……”   然而宁昊谦丝毫没有搭理小胖子的意思,狞笑着与于一铭道:“怎么不敢把你方才的话再说一遍了?”   于一铭眼神畏缩了几下,仍旧不开口,好似这样就能当做前头的一切都没发生过一样。可惜小霸王可不是个好惹的主儿,别人没惹他都要担心他会不会去惹人家,绝对不存在惹了他还能全身而退的人。   暴脾气一上来小霸王就动了手,于一铭到底是个十来岁的儿郎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平素里也是被家族如珠如宝小心伺候的,哪里是个打不还手骂不还嘴的性子?火气一上来便顾不得什么身份尊卑,与小霸王扭打成一团。   不过说是两人扭打,其实一眼看过去战况很是分明。   于一铭出身文臣世家,虽也学了骑射功夫,到底不过是些花拳绣腿的表面功夫,哪里比得上小霸王三不五时地往西山大营跑练出来的一身真本事。   不出三两下的功夫,于一铭便只能被小霸王按在地上狠揍。   心黑手狠的小霸王蔫儿坏,一门心思对着于一铭被衣裳遮挡住不好露出来的地方下黑手,那面上一点儿的痕迹都没有,反倒是不知怎么打架的于一铭慌乱中随手呼噜的两个捣在了小霸王的眼角处,留下一团乌青。   等到学堂里猝不及防受了惊吓的小娘子们惊惧着叫来学堂的夫子们和崔廷的时候,两人早就住了手,只是一个面上挂了彩的气定神闲站在一旁,一个看似毫发无损的却不停地“嘶嘶”喘着气儿。   一见到雍乐侯的身影,夫子们心里纷纷叹了口气,果然是他!   “这是怎么了?”崔廷面色如常地扫视了一圈一片狼藉的地方,对着打架的两人仔细打量了一会儿。   虽然被雍乐侯狠狠揍了一顿,但是理亏的于一铭仍是坚持不开口不解释,只垂着头一副害怕的模样。   宁昊谦冷笑着瞥他一眼,还是揍得轻了,转过头去对着崔廷就换了一张面容:“您别看我呀,我这回真是被冤枉的,不信您看我脸上,这是被他打出来的,我可是一点儿也没伤着他吧!崔先生,我是真的学好了,您信我!”   无耻!围观的学生们都被他的厚脸皮惊呆了,方才被他按在地上打得嗷嗷叫的不是于一铭是谁?   看到崔廷仿佛不信的样子,宁昊谦眼珠子一转,瞥见身侧的娇娘,顿时张口:“先生,您不信我,总该信您家的小娘子吧,您是知道她的,崔小娘子劳烦你给我做个证,我和于一铭打架是不是有缘由的?”   适才这两人从争吵忽然演变成了打架,娇娘一时还有些懵回不过神来,听见小侯爷的问话才想了一下事情的经过忙点头道:“对,小侯爷与于一铭打架是因为于一铭骂他,还……”她想了想还是没提最开始于一铭是来找她麻烦,小侯爷是被她连累的。   得了她的话,宁昊谦立即笑眯眯地朝着崔廷和那几个不敢置信的夫子露出“你看吧”的神情。   围观的学生们虽然觉得哪里不对,但崔家小娘子确实也没说谎,只是隐瞒了最开始于一铭与她的争执。   不过到底事情与他们无关,他们也不会多说什么。   崔廷深深地看了小侯爷一眼,也没有追问娇娘没说完的话,既然于一铭不肯开口,雍乐侯说的话又有证人,这件事便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就这么过去了。   晚上停了课,讲学的夫子才出了门,小侯爷就凑过来喜滋滋地对娇娘道:“小丫头,改日我请你去打马球,送你一匹好马!”   娇娘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不明白他怎么这么高兴。不过小侯爷说完就大摇大摆背着手离开了学堂。   明日休沐,不光娇娘休,崔廷也休,父女俩一同上了马车。   崔廷自然没有忘记才发生的事儿,询问起娇娘。这会儿车里只有崔廷在,娇娘便一五一十都说了出来。   对于一铭的话,崔廷没什么反应,不过是些闲言碎语,他不放在心上,娇娘也是个心性豁达的,他并不担心。   不过说起雍乐侯,崔廷笑笑,这位小侯爷真是个够狠也够聪明的。   下午问话的时候他就注意了,那小侯爷是故意引着娇娘说他们两人打架的原因,而不是最初文他的到底有没有对于一铭下手。如今听了娇娘说那小侯爷是直接把人按在地上凑了一顿,可是于一铭面上看起来并无伤痕,可见他下手的地方都在暗处。   还真是有意思啊。 第22章   兴许是因着雍乐侯与于一铭打架的事情,本来计划好要出门小聚的休沐日只得暂时作罢,娇娘得了嘉善送来的帖子,倒也颇能理解。这事儿虽然轻轻放过没闹到宫里面,但终归不好看,他们最近还是安分一些为好。   不过原定的计划推迟了,娇娘这日便无事可做,正要欢喜地窝在书房读一天的书,不巧被纪梦璇拦住了,要带她一同出门做客。   纪梦璇当年嫁到颍州府前在长安也是有一众小姐妹玩伴的,只是随着她远嫁以后往来才渐渐稀少,不少昔年的同伴好友还是这些日子才又重新有了往来。   她今儿出门正是前几日得了曼娘的帖子,今日曼娘的婆母做寿,倒也没有大办,只请了一些亲近的人家。   “……曼娘那时候跟我关系最好,我出嫁的时候她还哭了呢。”往谢府去的马车上,纪梦璇无不怀念地跟娇娘说起当年的事。   彭熙曼与她身世经历都很相似,同是出身官宦之家,后来嫁进了世族。只是她嫁去了江南颍州府,曼娘的夫家谢氏却是长安以西平州府绵延了百年的世家大族,与崔氏一样历来族中之人少有入仕,一应往来也俱是与同等世家之间。   直到三年前曼娘夫家这一支嫡系才迁到长安来,相隔不久,亦有不少其他地方的世家望族纷纷有别支迁来。   更兼着长安本地大大小小的家族也不在少数,其间往来频繁,渐渐有了几分同气连枝的意味。平州谢氏的名头虽不比长安杨氏,颍州崔氏,肃州苏氏等世家领袖,但也绝非小门小户。今日是谢家老夫人过五十大寿,请来做客的都是最亲近的人家,说白了都是世家连着亲的,纪梦璇在其中一是与曼娘的幼年情谊,更重要的是代表了崔氏的身份。   谢氏的宅子位于长兴坊,从外头看与长安的富贵人家也没有什么巨大的差别。穿着灰衣短褐的两列小厮站在朱红大门前,来往宾客的马车到了门前依着男宾女眷的身份被指引着朝两个方向驶去。   娇娘倚靠在纪梦璇身边坐着马车一路进了后堂,还没下马车便看见穿得花团锦簇的俏丽丫鬟们成群结伴地站在月洞门处等着牵引客人,说话行事间俱是世家奴仆的气派底蕴。不过往来的夫人小姐们都是世家出身,看着倒也不觉得稀奇了。   娇娘扶着丹枫和燕草下了车,整个院子都尽入眼底,要说奢华那是真奢华,虽然她还没有见过皇宫内院是个什么模样,但是平日里学堂所在的那处偏殿也算是挨上了边,但是比起这谢府却是实打实地矮了一截。   跟着引路的丫鬟们信步向老夫人的住处走去,目光所及之处谢府的布置都极尽奢华之能事,就连这些引路的低等丫鬟们身上穿的用的都比平常殷实富贵人家的小娘子都好上许多。   娇娘平素里见惯了江南即便精致也依然透着清雅之气的摆设布置,对着谢府这样粗犷又奢靡的布置一时间竟不知该做何评价。   这北方与江南真是不同。   到了谢家老夫人的院子,首先便是拜会今日的寿星公老夫人。   谢家老夫人端坐在高堂上,一脸慈善的笑意,周边围坐的一众妇人和小郎君小娘子们应当是谢府的儿孙辈。   一见到纪梦璇,彭熙曼便从座位上起来上前一步亲热地拉住:“璇娘,我可算见着你了,咱们可是得有十年没见过了!”   “曼娘。”纪梦璇也笑着握住她的手,见到昔日好友的喜悦顿时漫上心头来。   “阿娘,你可能没见过璇娘,这是文山先生的妻子,也是儿媳出阁之前最好的玩伴,比我还早一年就嫁到颍州府去了。”彭熙曼一手挽着纪梦璇一手拉着娇娘就到了谢老夫人面前,口齿伶俐地介绍起来,说完了璇娘又说娇娘,“这就是你家小娘子吧,我一看着就像你。”   纪梦璇让丫鬟将寿礼送到谢府的接礼的人手里,一边拉着娇娘先给谢老夫人拜了寿,看着水灵灵的小姑娘,谢老夫人笑得开颜,乐呵呵地拉过娇娘,又跟纪梦璇道:“原来是崔家的小娘子,璇娘我确实是第一回 见,想来早些年我们谢氏与你们崔氏还有过姻亲呢!”不过那也都是老黄历了,谢老夫人随口提了几句就作罢,让她身边几个谢家的小娘子带娇娘一起玩,留了纪梦璇在一旁跟曼娘说话。   许是因着曼娘的缘故,谢家的几个小娘子尤属曼娘所生的谢静菲对娇娘最是热情,老夫人才发了话她就往旁边挤了挤空出一个窄窄的位子,娇娘被她拉着坐下,冲她一笑。   谢静菲比娇娘还小一岁,上头有两个兄长,这会儿坐在堂下,对娇娘这个新来的小娘子也是好奇得紧,探着头看过来,娇娘抬眼的时候正巧看到,愣了一下才回了一个乖巧的微笑,倒是让两个小郎君不好意思地移开了眼,不过一会儿又移回来偷偷地看。   边上的大人有注意到的,都是心照不宣地相视一笑。世家之间往往联姻,对于年纪差不多的小郎君小娘子们,她们自然都是乐见其成的。   “……你在宫里读书呀?”小娘子们挨着头小声说话,赶着就说到了这里。   起先是谢家的小娘子要约娇娘过几日一起玩,娇娘便说到时候要看时间,因为她还要去学堂上课。谢家小娘子也好奇,她们自然也是要读书的,只不过家中的族学对她们这些小姑娘管教并不严厉,有事出门提前说一句就可以。   娇娘点点头,看到她们一脸的好奇便又多说了几句:“我阿耶现在是书院的祭酒,圣人就叫我阿耶送我去学堂上课了。”   “那学堂里面是不是都是皇子公主?”看着这群小娘子们凑在一起好似在说什么好玩的东西,旁边的小郎君们也忍不住凑过来听,惊奇地问娇娘。   娇娘歪着头想了一下,解释道:“学堂里有好多人,除了皇子殿下和公主殿下,还有很多皇家的人,但是也有像我这样臣子家的孩子。”被崔廷保护得一直很单纯的娇娘这时候还意识不到世家代表着什么,在她看来学堂里一同上课的同窗与她今日新认识的这群玩伴,甚至她曾经在颍州府相熟的小娘子们之间并没有什么差别。   她说得平常,谢府的小郎君小娘子们也听得平常,好奇心被满足以后很快就又被别的话题引走了注意力。不一会儿,一群人就开始说起西市的新鲜玩意。   偌大的未央宫中,皇后将一干伺候的宫女宦官都喝退了下去,一脸怒气地坐在桌案旁,眉目间俱是凌厉的神色:“又是那个贱人!”   “母后慎言。”太子恭顺着上前给她倒了一杯茶,温声劝解。   “砰——”   皇后不仅没有息怒,见了太子这般性情,心中怒意更甚,她的皇儿到底哪里不如那个贱人的儿子?可是圣人却时时刻刻能把那人记在心上,而她的一儿一女到了圣人眼里都好像做什么都是错的。   她是早知圣人对太子一向没有多少慈爱之心,可是今天圣人居然能当着下臣的面就斥责太子,反而对大皇子大有嘉赏。   太子自然知道她心中气愤的原因,然而只能叹息一声。站在他身侧的清嘉公主走过来伸手轻抚皇后的背,清灵的声音好似山间的清泉抚平她的躁怒。   “母后也知道,父皇并非对皇兄与我不满意,而是对世家不满意,从我们的出生,到皇兄被立为太子,都是父皇心里解不开的结,所以父皇才会更宠爱德妃娘娘,也宠爱德妃娘娘生下的大皇兄和清源。”   清嘉都明白的道理,皇后又何曾不知,只是她总还在心里抱有一丝幻想,那个至高无上的男人会对她还有一丝的怜爱,会对他们的孩子还持有一丝的父爱。   然而这一切都是她的妄想罢了,对他来说,没有什么比他的江山更重要,即使是他的孩子。   皇后出身世家杨氏,当年也是陛下亲自登门迎娶,杨氏送嫁的三十里红妆足足震惊了长安数月,成为百姓街头巷口的谈笑之资。可是繁华掩盖之下,这只是一场皇家笼络世族的冰冷联姻。   如果问皇后这些年做下的决定有哪一点从不后悔,那就是在清嘉出生以后,她以杨氏为依靠联合在朝为官的诸多世家逼迫皇帝立下了年仅两岁的儿子为储君。   即使从那以后,皇帝再也没有踏进过未央宫,并且将一介贫女出身的大皇子生母捧到了四妃之首德妃的位子上来与她打擂台。   “轩儿,清嘉,母后只是不平,你们也是他的儿女啊!”饶是早已认清那个人的真面目,皇后也总是为儿女不平。   “母后,我们早已经习惯了,您也看开点。”父皇有他的苦衷,可是作为皇权与世家妥协之下的他与清嘉也从来没有多少选择的余地。   太子早就明白他的处境,他的身后是他的母亲和妹妹,是杨氏,是以杨氏为首的世家,而身前,是君父,是皇权,是那个充满诱惑力的高位。   他没法退。   这幽幽宫掖,不知掩下了多少红颜白骨,又掩下了多少诡计野心。 第23章   未央宫的风是静的,宫中那一池春水却早早被吹皱了。   含象殿是后宫诸多宫殿中离着皇帝的寝宫最近的,历朝居于此处的无不是皇帝面前最得宠的妃嫔。   她还记得自己被下旨封为德妃的那天,整个含象殿挂满了晃晕人眼的大红色纱帐,贴身伺候的宫女宦官一个个笑得比她还开心。   那一日后宫的女人见了她眼底都充着血,嫉妒得发狂,道陛下这是被她迷了眼。   她也曾以为是这样,可是后来才发现,那一日她咽下的只是一颗裹紧了蜜糖的毒药罢了。   那个高高在上翻手云覆手雨的男人心里从来没有在意过什么儿女情长,那些床榻间的旖旎低语不过是他灌下的迷魂汤药。   可她认清这一点用了整整十年。   “娘娘……”大宫女春雨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声,娘娘这两年一个人坐着就发起呆的次数愈加得多了。她能看出娘娘心中郁结着许多的事,然而却无从排解。   “听说今儿圣人去清思殿的时候又夸了咱们殿下呢。”   想着或许能让娘娘开心些,春雨便把下面刚递回来的消息说了出来,娘娘平日里最是在意大皇子与清源公主,也只有提起他们的时候脸上才会露出笑。   德妃面色稍缓,听到儿子的好事确实心头轻松了几分,只是忽然又皱起了眉,急问:“除了夸奖大皇子,圣人可还夸了别人?”   春雨方才话还没说完,见娘娘问起顿时有些得意:“没呢,就夸了咱们殿下,好像、好像还斥责了太子和三皇子。”后一句她说得声音极小。   圣人每回去清思殿考校皇子们的功课,最出彩的都是大皇子,而每一次太子都会受到斥责,这样看起来,还是他们含象殿有脸面。   听了她的话,德妃却蓦然攥紧了掌心,脸上还未浮起的笑意已然冷了下去。   “娘娘?”春雨不解地询问,德妃没有回她,半晌却转了话头问起她含冰殿这几日的动静。   含冰殿是淑妃的住所。   春雨虽然不明白娘娘这是怎么了,还是老老实实地禀报起德妃的问话:“从那日史泓的妻子邓氏来过以后就没再有人了,淑妃也不曾召见过别的外命妇进宫,而且听说这几日淑妃很是安静,除了给皇后娘娘请安连宫门都不出的。”   德妃冷笑一声,嗤道:“她这会子倒是学乖了,早做什么去了。”没有皇后那般底蕴深厚的娘家做倚靠,还想学人家插手朝政,真是可笑。   春雨听了也只做没听见,低垂着头目光盯着脚尖,并不接话。她这一点识趣正是德妃最喜欢的,不然也不会留她在身边这么多年。   “接着盯着含冰殿,”德妃顿了一下,压低了声音,“也看着点前朝的动静。”   春雨垂着的眼眸瞬间睁大了一圈,心中凛然一惊,这是娘娘第一回 这么直接地让他们关注前朝的动向,不过还是很快就恢复了一贯的镇定,谨慎应声:“是。”   都是相近的年纪,一块儿说着话很快就熟识了起来。娇娘与谢家小娘子菲娘不大一会儿就手牵着手笑得咯咯的,听着几个小郎君七嘴八舌地耍宝,叫她知道了不少长安和平州的小游戏。   “娇娘,你下回再来,我们就带你一起去。”菲娘抓着她的手不肯放,说起话来还带着小孩子炫宝似的骄傲,叫人看了忍俊不禁。   娇娘捂着嘴小声笑了,也郑重地答应她:“好,那你到时候给我下帖子,我一定来。”   看两个小娘子郑重其事地定下了邀约,谢静菲的两个同母的哥哥谢敬崇、谢敬仪也欣喜地很,围凑上来,他们年纪略大一些,出去玩的时候多,知道的东西也比谢静菲多:“娇娘下次来,我们带你去看马球,大哥还要上场打呢!”   听见他们说起马球,娇娘心里的好奇更深了,雍乐侯也说过要带她去看打马球,看来这打马球在长安真是一桩很风靡的事情啊。   谢静菲听了也红扑着小脸兴奋地跟娇娘说:“打马球可好玩了,我大哥很厉害的,到时候我们一起去给大哥助威!”   不知是因弟妹这般吹捧,也不知是因他们对娇娘这个新来的小娘子这么说,谢敬崇有些羞赧又有些得意地挠挠头,略带了些磕巴地道:“娇娘,你、你别听他们乱说,你要是想看,下回我们去打马球就让菲娘给你送张帖子,咱们一起去。”   “好啊。”娇娘笑眯眯地应了。长安喜欢打马球的人真多啊。   小孩子们在这边说打马球的趣事,大人们在另一边谈论着家长里短的,来贺寿的夫人们都是熟悉的,自然话接着话,欢声笑语不断。   时辰眼看着就接近正午,该摆宴席了,正巧屋里这一节的话也要到头了,彭熙曼不着痕迹地环视了一圈坐在这儿的人,心里算了算,也是到的差不多了,就要笑着请大家移步坐席。   只是还没等她站起身,外面就匆匆进来一个穿着深青色衣袍管事模样的中年人,先是向老夫人行了个礼,才语气带了几分惊讶地禀报:“老夫人,雍乐侯殿下来了。”   话音一落,满屋子的人都惊了,还是谢老夫人最先反应过来,忙道:“曼娘,咱们出去迎一迎殿下。”   一众人拉拉杂杂到了院子里,雍乐侯正在谢家的几个郎君陪同下进来。   雍乐侯今日是代睿王妃来的,睿王妃出身苏氏,亦属世家之列,与谢氏等族皆有些联络渊源,谢老夫人大寿于情于理都会给她送张帖子。   只是这些年自睿王去后,睿王妃便深居浅出,诸多场合都不再出席,向来只有礼到。也就是有些推脱不开之处,有时竟是雍乐侯代为出席。   谢家本也以为今日睿王妃不过送些寿仪过来也便全了礼节,没曾想真的会让雍乐侯来,一时还有些惊讶,毕竟大好的日子谁也不想惹来这活祖宗。   宁昊谦今天也是心里憋了一口气,本来该去西山大营的计划全因为昨天那一架泡汤了。也不知道是谁给他捅到了睿王妃那里,事先不知情的他回府以后就被逮了个正着,又被母妃拿着鞭子勒令今日来谢府拜寿。   还不许他给人家捣乱。   伸手扶了一把要给他行礼的老夫人,宁昊谦再不知礼也不至于叫今天的老寿星先给他下拜:“本殿下是代母妃来给老夫人拜寿的,母妃她不便出门。恭祝老夫人福寿绵延,松鹤长春。”   虽然没有别人那般恭敬有礼,但好歹是句吉祥话,一直提着心的众人顿时喜出望外,连连向雍乐侯道谢,老夫人面上的笑也更诚挚了几分。   娇娘跟着阿娘站在人群里,透过间隙看见了那道熟悉的身影,他脸上的不耐烦丝毫不加掩饰,被一堆人围拥着仿佛更加烦躁,似乎来得不情不愿的。   谢郎君还在恭声请他到前院坐席,即便心里并不欢迎这个混世魔头,但是既然来了,他们谢家的规矩就得给到,更何况这小侯爷只是面上冷了些,到底没有让他们下不来台,谢家也乐得给他几分颜面。   小侯爷这身份在谢家眼里倒不是多尊贵,毕竟皇室与世家之间,尤其是谢氏这样还未入仕的世家,一向是井水不犯河水,谁都不必给谁面子,只是今日小侯爷是打着苏氏的名头来的,那便是自家人。   只是那为非作歹,性情乖戾的“盛名”才着实让谢家捏了一把冷汗。   “殿下,前头已经备好了酒席。”   小侯爷皱了皱眉,他这趟的差事已经算是结了,并不想在谢家吃这一顿酒,正要开口拒绝,一晃眼好似在人群里看见一个异常眼熟的小丫头。   小丫头一身嫩黄色的衫裙,梳着双平髻,一双乌溜溜透着亮的眸子从人群里显出来,看见他以后眨了眨,倏然笑了起来。   引得他不由自由也要回一个笑,才扯了嘴角就忽然醒过神来,真是见了鬼了,这小丫头笑什么?只是嘴角到底笑开了。   “本殿下就在这边坐吧,谢郎君不必招待我了。”   说完,就自顾自地朝里面走去,一众人都有些摸不着头脑也只得跟着他一并走进去,这是什么情况?   不过雍乐侯坐在后院倒也无妨,毕竟今儿招待的都是谢家亲近的客人,来拜寿的小郎君小娘子们年纪在十余岁的也都被安排在后院,再坐一个雍乐侯也不突兀。只是谢郎君原先是怕怠慢了这小祖宗才说要请他去前院,只是本以为他一定会拒绝,谁曾想小祖宗不仅没拒绝,还巴巴地跑到后院来坐。   这样其实更好,前院谢郎君等人席上定然要说话谈事的,若是坐了雍乐侯难免不方便,这小侯爷坐到孩子们的桌上,也无非一起说些吃喝玩乐的事情,是再好不过了。   谢郎君低声与谢老夫人以及几个女眷说了一番话,就告退回了前院。   娇娘这一众来贺寿的客人到了摆膳的厅堂落座,谢家给小辈们自己开了一桌,由着他们自己坐。   大周虽有男女七岁不同席的说法,但也只是这么一说罢了,实际上并不这般严苛,尤其是熟识的人家,只要还没成年,也不提这么多的男女大防之事。   谢静菲拉着娇娘的手就坐下了,桌上还有不少别家的小娘子都是方才一同在屋里说过话的,因此也不显拘谨,有人起了话头便顿时热闹了起来。   谢家的几个小郎君陪着雍乐侯进来的时候桌上才坐了个半满,娇娘一边坐着谢静菲,一边还没人坐,正认真地听着林家小娘子讲笑话,还特别捧场地捂着嘴笑得眉眼弯弯,看起来可招人喜欢。   谢敬崇、谢敬仪兄弟俩跟在堂兄谢敬辉身后,小侯爷还轮不到他俩招待,寻了空隙就跑过来,一屁股坐在娇娘身边的位子上:“你们在说什么?”   “林家小娘子在讲笑话……”谢静菲还没跟两个哥哥说完就噤了声,因为见到雍乐侯那个煞星一脸不爽地直直走过来,停在了他们身边。   纵是之前没什么交集,他们也都听家里的长辈们说过,有事没事都不要去招惹这个长安城出了名的混世魔王。   场面因着他阴沉的面容一下子静了,原本听着笑话的小娘子们也都不安起来,谢敬辉心里暗自叫苦,又是什么事惹着这位了?却还得硬着头皮过来打圆场:“殿下,您请上座。”   宁昊谦对着他的话充耳不闻,眼底充斥着冰冷的怒气,对着谢敬崇道:“起来!”   不解其意的谢敬崇顿时愣住,四下一看,确实是对他说的没错,小侯爷这是看上他的位子了?可这里是下座,怎么就入了小侯爷的眼。   迟疑间,宁昊谦眼底的不耐更甚,语气也愈发暴躁:“说你呢!”   谢敬崇虽不是王孙公子,但也是谢家的嫡系子孙。谢家在世族中的地位不低,平素里谢敬崇自然也是备受宠爱,性子便是再随和爽朗也自有一股子傲气在,那是世家养出来的底气。   如今被人劈头盖脸以一种命令式的不屑口吻呵斥,饶是谢敬崇性情再好也难免羞恼,先前那是没有反应过来,这会儿便是一股气从心底翻涌上来,灼红了面颊。   “此处乃是下座,不配殿下的身份!”   “殿下还是上座吧!” 第24章   满屋子的半大孩童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争执惊骇住了,小侯爷不是省油的灯,这谢家小郎君却也不是任人揉圆搓扁的性子,针尖麦芒一对上,席间的气氛顿时紧张了起来。   先前还说笑闹得开心的一众小娘子们面面相觑,白了面庞,并不敢贸然插话。长辈们不在此处,年纪最长的谢敬辉这会儿已经是冷汗都滴了下来,他是进退维谷:一边是得罪不得的混世魔王雍乐侯,一边是备受家中娇宠的堂弟。   两个都不是好脾气的主儿,互相瞪视着的眼睛几乎要冒出火来,宁昊谦面上的冷意向四周扩散开来,谢敬崇也不遑多让,笑意盈盈地嘴角僵硬地抿成一条直线,手指紧紧攥成拳。   谢静菲几乎没有见过这般模样的哥哥,怯怯地叫了一声“阿兄”,谢敬崇眉眼微动,飞快地瞥了她一下却不应声。谢静菲没有勇气叫第二次了,握住娇娘的手也更用力了几分。   娇娘也是着实没有想到会发生这样意料之外的事情,不过就是一个座位的事情,竟也值当他们生这么大的气,实在莫名其妙得很。   在一片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中,起身劝解道:“小侯爷若是想坐这里,不妨我换个地方,这样你们就能挨着坐了。”   说着就要将座位让出来,正在对峙中的两人倏然听到此话俱是一愣 ,接着便相互嫌弃地冷哼。   “谁要和他一起坐?你也不必让,就坐在这里,让他滚蛋!”   小侯爷的气焰异常嚣张,丝毫没有自己现在是在人家的地盘上的觉悟。面对谢家几人愤怒的神情,完全不为所动,一副“天老大他老二”的架势。   这目中无人的态度似乎彻底激怒了谢敬崇,当即一踹凳子,年少二郎的气性总是来得快,一个飞身上前就要将小侯爷扑倒在地,然而宁昊谦看似不在意,实则身上的每一块肌肉都做好了迎战的准备,反应亦是迅疾。先是侧身躲过谢敬崇的猛力,而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伸手抓过他的一只臂膀用力一扭,瞬间反守为攻将局势逆转了过来。   此等情形之下,谢敬辉自然不能再无所作为,面色焦急地上前阻止:“殿下!舍弟年幼冲动,还请殿下手下留情!”   “睁大你的眼睛好好看看,是谁先动的手!”雍乐侯这小暴脾气还真不是个能听得进劝的,不过好歹心里还记得这是谢家的寿宴,他不能不给母妃面子,终是停了手。   见他说话仍是不客气,但终归一把推开谢敬崇,谢敬辉心里松了一口气,他是知道的,这小侯爷手上收拾过的人可没几个安然无恙的,万一小堂弟在他手上出了事那就真的是没有回转的余地了。   雍乐侯出手虽然不留情面,但众目睽睽之下众人都亲眼看见了是谢敬崇先要动手伤人,而小侯爷只是出于自保才反击的,真要细究起来,还是他们谢家略微理亏一些,索性能就地解决最好,万不要闹到外头去。   谢敬辉这一口气才松却又被堂弟气得吊了起来,谢敬崇涨红着脸,被堂兄拉着还是愤怒地盯着宁昊谦不放,他也是弓箭马背上长起来的,只是世家的教育素来文武兼备,他难免多用了许多功夫在学业上。可是如今拳脚功夫上输给了素来声名狼藉的雍乐侯,怎能不让他气恼。   “阿兄,不要求情,我倒要看看这位雍乐侯敢不敢在这里把我谢敬崇给打死?”   听见手下败将还敢这么叫嚣,宁昊谦眼底的戾气更加浓郁,眉宇间那股难言的邪气几乎不加掩饰地泄露出来,嘴角也缓缓勾起诡异的弧度。   既然有人上门找死,那就不能怪他了。   即将施暴的手骤然停在一道鹅黄色的小小身影前,宁昊谦拧着眉尚带着几分挥之不去的狠厉地看着娇娘,这小丫头怎么回事?   谢敬辉随着雍乐侯动作猛然提起的心急停在半空中,这一惊一乍的,他的脑子已经快要转不过来,偏偏堂弟还要继续挑衅雍乐侯,他适才都以为堂弟要出事了!   “小侯爷,谢小郎君,你们还记得这是什么地方吗?”娇娘一脸严肃地站在两人中间隔开彼此,说话的语气称得上严厉,如果忽略掉她那一口江南特有的软糯嗓音,“今儿是谢老夫人的大寿,这是何等高兴的事儿,你们这是什么样子?”   堂间静默无声。   看他们都冷静下来了,娇娘才换了一副劝解的语气:“谢小郎君,你实在不应该在今天这样的日子只顾逞一时意气而不顾全大局,若是老夫人知道了该有多伤心。”   在娇娘静静地注视下,谢敬崇走失的理智终于回来,有些羞愧地移开目光不敢与她对视。   娇娘说得对,是他冲动了,明知道雍乐侯是什么德行,居然还被他一激就上钩,他竟还不如一个女娃娃看得清楚。   谢敬崇泄了气,宁昊谦顿时嗤笑一声,娇娘顿时把目光转到他身上,一样的语气:“小侯爷今日不管是代谁来,来者是客,客人就要有客人的规矩。人家说客随主便,哪里有你这样挑剔为难主人家的?”   她个头小小的,跟他说话还得仰着脸,一副很是辛苦的模样,教训起人来落在眼中也是一副小孩子强装大人的样子。宁昊谦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她娇憨的动作和甚是令人舒爽的嗓音上,至于她说了些什么——还真没听清楚。   微微一笑:“嗯,你说得对。”抬眼轻蔑一瞥谢敬崇,“不过是个花拳绣腿的半吊子。”   要不是谢敬辉死死拉住了他的衣袖,谢敬崇一定要上来狠狠与宁昊谦再打一架:“改天你敢不敢比!”好歹还记得今天不合适。   “跟你?没意思!”   看着这两人好似斗鸡一样只怕是不能善罢甘休了,娇娘望望这人,又望望那人,脑子里倒是突然想起一个好主意:“不如你们改天比一比打马球好了。”   众人的目光突然看过来,尤其是两个当事人眼中的疑惑最重。   娇娘轻轻一拍手:“既然要比试,总要挑一个差不多的,比文对小侯爷不公平,比武对谢小郎君不公平,不若选一个你们都擅长的。先前小侯爷就与我说过他会打马球,今天得知谢小郎君也善此道,岂不是正好?”   说起来,这两个人还真没有一起打过马球,毕竟身份背景不同,周围一起的伙伴也相距甚远,但彼此却也耳闻过对方。   一时间,浓厚的战意从对方的目光中透露出来。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许下了战约,只是一时还没有定下具体的日子,毕竟打马球不是一个人就能打的,总要联系联系相熟的伙伴。   只是娇娘奇异地发现小侯爷自从休沐那天谢家的事情以后,在课业上很是积极了几分,连从前装模作样的敷衍都少了,倒是对她的打扰还是一如既往地频繁。   经过一番仔细地观察,她才发现小霸王似乎是每日下了课就匆匆离开学堂直到天黑才回家,和他一并消失的还有苏家两兄弟。   不过终归与她没有什么关系,娇娘仍是将大部分精力都放在了读书上,这是她最感兴趣的事情,而且现在有了学堂的夫子教导正经的诗书经义,崔廷在闲余时间便时常与她说些自己游学的趣闻,其间还夹杂着许多山林野事志异闲书,娇娘的视野一下子开阔起来,沉迷其中不可自拔,读起书来比从前还要痴迷。   沉迷于“外道”不仅没有让娇娘在学堂的课上变得不认真,然而因为知道的更多思考得也更灵活,娇娘的表现渐渐甩开了相同进度的其他小娘子们。   又一次得了夫子的夸奖,娇娘一如平常地淡定坐下,丝毫没有察觉另一边逐渐复杂的氛围。   房雪薇狠狠咬着嘴唇,目光虽是盯着书页眼中却全无焦点,不必转身她就能感受到别人看过来的眼光中有多少奚落和讥讽,她也不止一次听见别人用一种可惜的语气“同情”她。   那些她从前看不起的人这时候都能拿出崔思璇来和她对比,然后尽情地贬低她。   最可悲的不是被别人超过,而是你发现你是被人碾压一样超了过去。   房雪薇终于设身处地的知道了永远有人狠狠压在你头顶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这种情绪在她知道夫子准备将崔思璇的上课进度调整到与太子和几位皇子一样的时候到达了顶点。   “娇娘,五月初八休沐的时候一起去快怡庭吧。”上一回因着意外没能成行的聚会终究还是要办的,隔了一段时间,惯例快要休沐的日子,娇娘收拾了书本正要离开学堂又是嘉善郡主来邀请她。   娇娘想了想,五月初七谢静菲约了她一起看画,说是别人送来谢家赏玩,谢静菲又从她阿耶那里借来的。这些日子谢静菲无聊得很,给娇娘写了好些书信,狠狠抱怨了两个哥哥对马球入了迷似的一有空就去练,都没有时间陪她玩了。五月初八倒确实空着,并没有其他的事情,娇娘便答应了下来。   见她应了,嘉善也笑了,又拉着她说了好一会儿话,末了也不知是真是假地嫌弃道:“……这几天也不知道二郎在弄些什么,天天早出晚归的,连我想问问他有没有空一起来也抓不着人。”   宁昊谦与睿王妃做了一笔交易,他好好读书,睿王妃同意他每日都去打马球,连带着苏家两兄弟也是这段时间不着家。莫说嘉善逮不着人,便是太后都有段时间没见着这个以前天天在眼前晃的孙儿了。   趁着这次休沐三日的功夫,宁昊谦匆匆进了宫见太后。说是许久,实际上只是几天没见的祖孙两人好一顿亲昵,要走的时候太后还让莫姑姑去开库房赏了他好些东西。   小霸王年幼时被太后留在宫里住了几年,对皇宫的熟悉不亚于睿王府,今儿在太后的看顾下吃得有些多,也就没急着出宫,绕了好大一个圈子行径御花园散步消食。   两刻钟以前,小霸王是真的想不到他竟然会听到这样一番话。 第25章   五月的长安, 天气极好。栽种着各种奇花异草的御花园中花卉次第开放、争奇斗艳, 成了宫里的主子们散心赏景、玩闹小聚最钟爱的地方。   历来为公主住处的凤阳阁是整个皇宫里离着御花园最近的宫室之一, 当朝居于其中的三位公主着实称得上性情迥异。   大公主清嘉性子最是温和,待谁都十分亲切, 空闲的时间一般都呆在未央宫陪伴皇后娘娘;二公主清源是德妃所出, 性情在一众姐妹里最是高傲, 平素除了自己的亲兄长鲜少搭理其他兄弟姐妹,不过惯是个爱热闹的, 喜欢召一群臣子家中的小娘子们入宫玩耍;而三公主清惠年纪最小, 一向跟着清嘉行动, 虽说是住在凤阳阁, 实际上时常被生母贵妃娘娘接回珠镜殿起居。   今日正是休沐的空闲,清源依着自己的习惯将一众伴读都宣来了宫里, 三个公主里也就属清源的伴读最多。凤阳阁她们来得勤都看厌了, 所幸今儿天气也好,她身边的大宫女便提议不如去御花园坐一坐, 也看看新鲜,这一群才热热闹闹来了御花园。   长安热得早,这个时节已经带了几分叫人不耐的暑气,娇生惯养的小娘子们虽然穿得不厚, 却还是早早坐进了凉亭里, 由着伶俐的宫女们端着一碗碗冰镇的酥酪和各式点心摆在一旁。   清源坐在上首,听着小娘子们叽叽喳喳谈论最近时兴的首饰花样和各种坊间八卦,间或小心翼翼地隐晦吹捧一番自己, 骄矜地端起茶碗轻呷一口。   只是听着听着,好似少了些什么。   不着痕迹地巡视了一圈花枝招展的小姑娘们,清源才忽然意识到是哪里出了问题:房雪薇不答话了。   从前她这一堆伴读里边就属房雪薇最出彩,性子也跟她相似,旁的小娘子对房雪薇都是一边艳羡一边吹捧着,别人说好些句,房雪薇才淡淡回一句,清高得很,唯独对她这个公主才显出几分热络来。   这会儿却像失了魂似的,心事重重坐在一边,别人说什么都不应声。   清源只略略想了想就知道房雪薇这是因为什么,心中嗤笑一声,到底是个没见识的,一个黄毛小丫头就能让她这般患得患失的。   不过到底房雪薇也算是她的人,她若是全然不关心也难免有些说不过去:“薇娘,怎么这半天也没见你说话呢,今儿御膳房这道山药点心还不错。夏竹,你端去给薇娘尝尝。”   房雪薇这才惊醒似的连忙起身道谢:“殿下恕罪,臣女只是一时有些恍惚,败了殿下的兴致。”   “无妨。”清源状似随意地看她一眼,忽的问道,“明儿嘉善是不是请你们出去玩来着?”   这样在宫外头的聚会一向是不邀请他们这些皇子公主的,一来是因为他们鲜少出宫,二来也是一旦他们去了,总要拘谨些,倒不如都是一样的身份玩起来开心。   只是往常两边对此都是心照不宣地从不提及也免得尴尬,清源这忽然问起来,房雪薇话在喉咙间滚了又滚才谨慎地应道:“是,早先大家便说好了明日一起去快怡庭相聚,倒也没有谁请谁这一说,只不过往常都是嘉善郡主张罗。”   “快怡庭……还真是个不错的去处,我在宫里都听说过呢。”清源笑着夸赞两句,又是画风一转,“既然学堂的小娘子们都去,不知道崔家小娘子去不去?”   听见崔思璇的名字,房雪薇面上顿时一怔,强装不在意地移开目光掩住眼底的复杂思绪,倒是因此错过了清源脸上一闪而过的古怪笑意。   房雪薇不想多说关于崔思璇的事,沉默着不答话,边上的其他小娘子尚不知这其中的纠结,随口说道:“自然是去的,我见嘉善郡主去问她的时候她同意了的。”   “这样啊……”   过了午时,一众入宫玩耍的小娘子都接连出了宫,唯独房雪薇被清源留了下来。   “殿下?”今儿清源没头没脑地提了几句崔思璇和明天她们小聚的事情以后就岔开了话题,饶是房雪薇心里一直不得劲也有些弄不清这位贵主儿是有什么打算了。   清源仿佛看不见房雪薇的疑惑,慢吞吞地喝了口茶才道:“薇娘,你跟着我也有些时日了,我不拿你当外人,有什么话你也不必闷在心里,说出来自有我给你做主。”   这话倒是情真意切的很,房雪薇顿时有些犹豫,她也是憋屈得狠了,一时就要脱口而出:“殿下……”   话到了嘴边她却又说不出口,她能说崔家小娘子什么呢,人家是真的会读书有学问又讨夫子喜欢,说她嫉妒崔家小娘子吗,说崔家小娘子得了这些夸奖本来都该是她的吗。   然而就算房雪薇再不愿意也不得不承认:即便没有崔思璇她也只能是在这一众伴读里略微出彩一些,根本得不来这样的体面。   又羞又恼,房雪薇的面上也一会儿青一会儿白的,看着好不有趣。   清源微微抬眼睨了一下,好似对她这个反应并不满意,但仍是一副体贴的口吻:“薇娘,你是个什么性子我最知道不过了,可能你不信,但我打心眼里把你当做自个儿的亲妹妹的一样,如今见你难受,我这心里也不好受得紧。”   她蹙起眉头,房雪薇见了只觉得暖心,清源公主当初选伴读的时候她便是第一个被选中的,虽然外头的人看清源公主觉得她高傲,但是清源公主对她们确实还算不错,除了爱热闹了些。兴许是因着她与清源公主的性子有几分相似,所以她对清源公主总觉得很是亲切。   “殿下,我就是心里难受,那崔思璇不就仗着自己是祭酒的女儿才能在夫子面前得了那么多的体面,其中有多少是她自己的真才实学呢……”在清源的有意引导下,房雪薇一股脑的将自己闷在心里头好久的话都说了出来,好一通发泄以后才觉得有些红脸,连忙向清源请罪。   清源不在意地摆摆手:“我单是看出来你心情不好,倒不知道你还有这么多委屈。”   房雪薇垂首:“多谢殿下开解,臣女现在心里舒坦多了。”   “跟我不必如此客气。”清源缓缓勾起一个笑,“不过你就打算这么罢了不成?难道你不想给那个崔家丫头一点儿颜色看看?”   暗含蛊惑的话语轻而易举地就勾起了房雪薇摇摇欲坠的心,从前微微冒了一丁点的念想顿时又占据了心头,只是难以下定决心。   看出她的动摇,清源微微一笑,不再紧逼,反而说起自己:“早就听说你们时常在宫外聚会,我眼馋得紧,正寻思着明日扮个男装出宫去找你们玩,不晓得你们欢不欢迎?”   一听见这话,房雪薇顿时顾不得多想,惊讶道:“殿下,这……”   “这有什么!你们小聚又不是没有小郎君在,再说了公主假扮男装出宫我这也不是头一遭,不会有事的。”   她惯来是个说一不二的性子,听不进劝的,房雪薇便是觉得不妥也不好说些什么,只得将聚会的地点又说了一遍省得明日她找不到地方。   房雪薇告辞出宫的时候,清源笑眯眯地拉着她的手:“薇娘,你自己的事儿可要好好拿主意,不必委屈了自己,万事有我给你做主呢!”说着,还暗示似的给她眨眨眼。   房雪薇只觉得心里乱得很,匆忙拜别了清源。   只是有些东西一旦放出来,便再也回不去。   望着房雪薇的身影消失在小路尽头,清源才敛了面上的笑,恢复面无表情的神色,唯独一双眼里闪动着不屑和期待的光芒。   她身边的大宫女夏竹取了面巾给她净手,好奇地问:“殿下,你真是要帮房小娘子啊?”   清源净了手接过夏竹奉上的香茗,哂然一笑:“我才懒得帮她,不过是最近学堂里太无聊罢了,雍乐侯也不知怎么的居然还乖乖地开始读书也不闹腾了,我看那崔思璇整日与雍乐侯在一处,实在是碍眼,想给她添添堵。这房雪薇也是真不聪明,我不过是随口挑拨了几句她就动了心,可见早有这样的心思。既然好戏就在眼前,怎么能错过呢?看她们闹得两败俱伤才好,一个是官宦之女,一个是世家后人,说得再清贵,也就是个唱戏给咱们看的。”   夏竹跟在清源身边也有几年了,对这位贵主儿的脾性了解得很,跟着讽笑道:“殿下说的是,到了殿下面前不过是些打发时间的玩物,不值当殿下多费心思。殿下这会儿要不要走一趟含象殿,娘娘有些日子没见殿下了。”   “也对,皇兄今儿应该也在,咱们去看看。”   宁昊谦翘着二郎腿嘴里叼着根小草叶子懒散地倚靠在凉亭边上的假山背后,他是逛着御花园消食的时候听见这边说起崔思璇的名字才一跃上来的,倒是没曾想会听见这一番话。   仰着天想了好一会儿,小霸王也没想起来房雪薇长得什么样子,不过对于清源的话他倒是毫不意外,德妃所出的这两个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说起来,宁昊谦也觉得稀奇,就德妃这个出身,清源得是脑子坏到什么程度才会觉得以她的身份对房家这样朝中屹立不倒的官宦之家和崔氏领江南世家百年不衰的世家能这般轻蔑。   别看小霸王行事嚣张,实际上哪些人能动哪些人要留些面子他心里门儿清,这当然少不了睿王妃从小提着耳朵的教导,但小霸王自己察言观色的本领也不差,才能混得这般如鱼得水。   如今的后宫中,皇后之下尚有四妃,其中以德妃最为受宠,所出的一子一女也颇受圣人喜爱,比起中宫所出的太子还要体面些。   然而若是论起这四妃的出身,也独独德妃最低,入宫之初不过一个最低等的宫女,因着手脚伶俐人又长得有几分好颜色这才被安置在一个小妃子的宫里当值,也是偶然才被圣人临幸封了个低阶的分位。   那时候可是谁也想不到,这位有朝一日会成为皇后之下后宫里最有权势的妃子。   送小霸王出宫的小太监这会儿正在假山底下跳着脚,可这小祖宗就是不听他的,前头又有清源公主他也不敢大声叫喊,唯恐惊动了,终于见着清源公主走了,他才哀嚎着:“哎呦,我的小侯爷您赶紧下来吧!这假山太高了,您小心着些!”   宁昊谦懒得听他聒噪,吐出嘴里的小草叶子,从假山上跳下来,健步如飞地朝宫门外走去,小太监一路连滚带爬地跟着。太后吩咐了要把雍乐侯安稳送出宫,他可是一点儿都不敢怠慢。   走在路上,小侯爷的心思还在方才的见闻上头。   崔思璇那个读书都要读傻了的小丫头这回是真的摊上事儿,房雪薇是有个什么打算他不知道,但是其中要是有清源跟着掺和,不用想也不会简单了。   可能是八字不合的原因,自打出生起,他和清源一凑到一块儿就要掐个天昏地暗,虽然每每都是他仗着自己的力气智谋和太后的疼宠略胜一筹,但是只怕也没有谁比他更清楚清源的性子了,最是歹毒不过。   于是本来计划今日下午直接去西山大营呆上两天的小霸王出了宫马缰一拉,便改道去了苏府。   苏昱瑾和苏昱琛这兄弟俩见到宁昊谦还有几分惊诧:“不是说好了今天不练来着吗?”   这些日子他俩被小霸王拉着一起练打马球,那是练得看见马球他们就想吐。   “今儿不练!”看着他们那怂样,宁昊谦一挥胳膊,嫌弃地冷哼一声,放了他们一马。   听说不练,这俩终于从苦瓜脸变成笑盈盈的模样,还殷勤地上来给他牵马:“不练你就早说嘛,其实我们也不是不想练,那不是最近练得太狠,兄弟们都受不住了吗?这打马球可不是一朝一夕的功夫就能练成的,你这是,你这是拔苗助长啊!二郎,这是不妥的,你睁开眼看看兄弟们,都被你折腾成啥样了……”   苏昱瑾一时得意忘形,唠唠叨叨说了一大通,直到看见小霸王冰凉的眼神才猛地打了一个激灵,立即闭上了嘴,讪讪地移开视线。   看见兄长吃瘪,苏昱琛放肆地嘲笑了一会儿,才想起正事:“二郎,你今儿不是要去西山大营的吗?”   “明天你们要去快怡庭?”宁昊谦没理会他的疑问,径自说起自己的。   苏家两兄弟一愣,二郎不是对这个向来不感兴趣的吗,“是啊,本来是上个月就要聚来着,不过因为你和于一铭打架来着,大家就推迟了。”   听见于一铭的名字,小霸王不屑地撇撇嘴,不过对于已经解决的恩怨他也从不放在心上,继续问他想知道的:“还有哪些人会去?”   苏昱瑾挠挠头:“这我也说不好,不过学堂里边除了宫里那几位再加你都邀请了,目前说过要来的也就一多半,明天到底能来多少还真估计不出来,万一临时有事的人家就派个人来说一声,临时想来的也就直接过来。嘉善是叫快怡庭的掌柜直接给咱们包了一个雅间,每回都是那一间,错不了。”   “怎么,二郎,明天你也要去?”苏昱琛仿佛见了鬼一样看着宁昊谦,从前二郎就不爱来这样的聚会,尤其是嘉善做主张罗的他都是避之唯恐不及。   这阵子他又忙着练马球,得了空闲还得往西山大营跑,他们都觉得这人如今忙成这样更是不会来了,索性连嘉善拜托他们问一问都没放在心上。   谁能想到,这小霸王居然还亲自找上他们来问明天的聚会。   两兄弟面面相觑,不敢相信似的又问了一句:“你真的要去啊?”   宁昊谦不耐烦回答这两个傻子,马鞭子一甩又问了几句话就要走人,却被这兄弟俩围住,非要问出个一二三四来,惹得小霸王气头上来一人给了一脚。   “阿兄,你说二郎这是怎么了?”拍拍身上的土,苏昱琛好奇地探头看着小霸王飞马离去的背影,不由地问了出来。   苏昱瑾摸摸下巴,若有所思地道:“据我对二郎的了解,明日可能要有好戏看了。”二郎这是准备惹事的架势啊。   作者有话要说:  苏昱瑾:二郎啊,你睁开眼看看兄弟们都被你折腾成什么样了!   小霸王:(冷笑)我看不见!但是我知道要是输了马球,你们就得被我打得不成人样! 第26章   快怡庭在东市的中心区域, 来往东市的人大多都要行经这里, 从这里到别处店铺也是方便得很, 因此聚会的时候大家都很喜欢到这里来。   娇娘昨日应了谢静菲的约去谢府一起赏画,看得一本满足, 今儿又能顺道逛一逛她早就有兴趣的书铺, 心中的欢欣雀跃不免在面上流露出几分来。   丹枫和燕草难得跟小娘子出门, 看着她这般高兴便打趣道:“小娘子,夫人可是说过了, 最多许你买三本书, 不能再多了。”   正是高兴的时候被她这一盆冷水浇下来, 娇娘杏眼圆睁, 皱皱小鼻子,有些委屈的样子。   她这段日子被崔廷带着看了许多闲书, 正是上瘾, 纪梦璇见她一边跟着学堂上课一边又要看这么多书,担心她身体吃不消。先是跟崔廷好一顿抱怨, 又来跟娇娘约法三章,每日看这些闲书不得超过半个时辰,反正这么多书总是看不尽的,不必急这一时半会儿的。   娇娘知道这是为着她的健康, 只是总不满足, 时常还要央着崔廷再给她带些回来,即使现下看不完,但只要在她的书架上看着也是欢喜的。   不得不说, 因着纪梦璇的严加看管,娇娘现在有了囤积书籍的癖好,每次有时间去书铺都要搜罗好一摞书抱回家。后知后觉的纪梦璇无奈之下只得再次控制起娇娘买书的数量,规定每回不许超过三本,无力反抗的娇娘也只能望着鼓鼓的荷包暗自神伤。   有钱都花不出去是何等的悲惨。   离着快怡庭不远几步的地方就是一家很大的书铺,娇娘却是还没有来过这家,从外头看着就令人高兴不已,这么大的铺子里面总是有些不常见的好书,更甚者会有一些“专供”的杂谈志异之类的小册子。   大周的民间文化其实很是发达,藏富于民带来的结果就是民众大多都识文断字,即便不求功名也乐意看些话本志怪故事。   许多文人墨客不光通读经义之书,对山野杂谈感兴趣的亦不在少数,崔廷便是个最好的例子。这些才子不仅自己读,还喜欢自己写,取一个风雅些的名字便将随手写下的故事游记送到书铺来刊刻成书,写得好的便得些润笔费,由着书铺自己宣传变卖。   要是卖的好了或者兴致来了便又写一篇,权当给自己寻个副业。   有这样当做玩乐不缺钱财的,自然也就有以此为生的。多是些读书未必很出色,但很有几分闲情雅致,精挑细选一个名号,从此一本本写下来,最初是送到各个书铺去看人家收不收,得多少银钱也是书铺掌柜定。   后来写出了名气,看得人多了,买与卖就得调换过来,书铺掌柜的拿着大笔银子去请人家只把书卖给他们一家,好以此来谋夺利益。   娇娘之所以知道这些,缘由还在崔廷身上,崔廷少年时是真真的风流雅士,极善文章,空闲之余也写了不少这样的闲散小文,其中便有数篇是以“怜香客”的别号落款。   自从跟着崔廷读闲书,娇娘就扫荡了一番崔廷的书房,发现了这几册,读了意犹未尽便去找崔廷问可还有“怜香客”的志异故事。   谁知她阿娘听了以后哈哈大笑,娇娘这才知晓“怜香客”是她阿耶早年写这些离经叛道之文用的别号。   “……你别看你阿耶现在一本正经的样子,他那时候可是写了不少这样的东西,封笔的时候那家书铺还被人围了好长一段时间呢!”   知道阿耶是“怜香客”的事情不仅没让娇娘对此敬而远之,反而是更感兴趣了。她现下最喜欢看的除了“怜香客”便是一个叫“玉笔轩散人”写的志怪故事,其中情节曲折感人,引人入胜。   只可惜娇娘费了一番心思才得了三本,据说他一共写了有小十本了。虽然拜托了崔廷替她留意但也一直没有什么音讯,今日正好她来书铺,自然要顺便找寻一下。   娇娘被快怡庭的活计领到雅间的时候,里面已经坐了好些人。   见着她进来,嘉善笑吟吟地上前握着她的手拉她过来:“崔小娘子总算到了,咱们都等着你呢。”   看她们这般热情,娇娘顿时有些不好意思,露出一个羞涩的笑容跟她们问好。   这一圈坐的都是宗室家的小娘子们以及和宗室沾亲带故的,不过都是学堂里的熟面孔,娇娘也不怯场,又有嘉善在一旁活络气氛,一众人很快就说说笑笑了起来。   房雪薇推门进来时正看到这一幕,嘉善郡主领头的那一群人仿佛与崔思璇很是熟络,围簇着她说话,不由想起从前她们对自己神情不屑懒得搭理的模样。   其实这也怪不得人家,房雪薇是自己钻了牛角尖,她既身为清源公主的伴读,那立场上就是清源公主的人。而宗室子弟自成一个圈子也是寻常,他们不愿牵扯皇子之间的事情,圣人如今春秋鼎盛,中宫尚在,太子身子弱但终归是板上钉钉的储君,未来的事谁也不敢说,所以他们还是得明哲保身,毕竟现在远远不到站队的时候。   当然这是背后的深层缘由,实际上这群人看不上房雪薇的不外乎她明明对才女的名头比谁都在乎偏偏还要故作清高,把别人都看成是地上的烂泥,就她自己是纯洁的山上雪莲。   凭什么啊?   意料之中的冷待叫房雪薇攥紧了袖中的拳头,心里仿佛有一只虫在啮咬,昨夜翻来覆去睡不着的时候浮现在脑海中的念头越来越清晰,不堪一击的心防终于溃不成军,任由奔涌而出的潮水淹没了那根名为理智的弦。   “崔小娘子。”房雪薇端着一个不熟练的亲切微笑站定在娇娘面前。   娇娘有些意外,这还是房雪薇第一次跟她说话,她一直以为房雪薇并不喜欢她,因为每次迎面遇见,房雪薇总是不屑地撇过头去仿佛根本不想看见她。“房小娘子,你有什么事吗?”   房雪薇自己都能感受到自己的笑容有多僵硬:“休沐前夫子布置的课业我有些不太懂的地方,不知道崔小娘子方不方便给我讲一讲?”   话还没说完,房雪薇的声音已经低得几乎听不见了,在众目睽睽之下叫她承认自己一直引以为傲的地方并不如人,她已经觉得很是难堪了。   娇娘虽然不明白房家小娘子怎么会突然来向她请教,但是对学堂的同窗她素来一视同仁,谁来问都会力所能及的帮忙,所以倒也没有觉得更奇怪。   在她看来,课业上有不会的地方实在太正常了,向别人请教也没有什么可耻的,孔子还曾经说过“不耻下问”呢。不过兴许是房家小娘子从来没有向比她年纪小的人请教过,有些拉不开面子吧。   娇娘很能理解得对着房雪薇安慰地笑了笑。   只是落在房雪薇眼里,那笑似乎带了些别的意味,刺眼得很。   过了不多时,应约而来的人就到的差不多了,房雪薇也不再是孤零零坐在一边,也有伴儿了。   清源公主出现的时候,雅间里的众人可是吃了好大一惊。   “怎么样,还不错吧。”   清源身着一袭天青色锦袍,头发用一个小小的玉冠束起,摘了发钗耳环一应女孩儿家的首饰,只在腰间垂挂了一块晶莹剔透的玉佩,端得是个世家风流玉面小郎君。   见到众人惊讶的神情,她还颇有些兴致地原地转了一圈,语气显而易见的得意。   还是嘉善最先忍不住“噗呲”一声笑出来,夸赞道:“扮得真像,要不是咱们跟你熟悉,谁看都得以为这是个小郎君呢!”   嘉善开了口,别的人也就不再忍着,接连到来的赞许让清源脸上的笑忍都忍不住,这是她第一回 扮男装,居然还不错。   “有什么好看的,眼瞎了才看不出你是个女的!”   一水儿的好听话里突地传来一声轻蔑地嗤笑,清源的脸色一下子沉了。   她熟悉的声音!   转过头来,果然是宁昊谦那个跟她不对盘的家伙,不是说了他今天不会来的吗?   迎着清源愤怒的目光,小侯爷不痛不痒地迈步进来,先是环视一圈看见娇娘站在嘉善身边微微皱了下眉头,接着才继续嘲讽清源:“瞪我也改变不了你扮男装很失败这件事吧?啧啧啧,看看你这衣裳,看看你这装扮,即便是个带把儿的也是个娘们兮兮讨打的!”   粗俗的话让屋里听得懂的小娘子们都羞红了面颊,暗道这雍乐侯果然是个混不吝的主儿,这种话都敢当着众人的面说。   而如娇娘这般听不懂的却都是一脸莫名地看着众人。   “二郎!”嘉善红着脸娇喝一声,“你这是说得什么话!”   偏偏小霸王全不在意,他可不是个听劝的,正要变本加厉再说些他从军营里学的浑话,不知怎的一错眼对上娇娘好奇圆睁的杏眸,话到了嘴边到底吐不出去。   该死!   狼狈地收回视线,小霸王暗自唾弃了自己居然就这么怂了,遂又将满腹的怨气撒在清源身上:“看什么看?”   清源被他气得浑身发抖,宁昊谦今天是犯了病不成,一见着她就好似咬住肉不肯松嘴的野狗,偏偏眼下是在宫外,她没有倚仗并不敢挑衅这混账,他脾气上来可是不分青红皂白的,在这上面吃足了亏的清源好歹学会了分辨局势。   看着清源强自忍耐着不敢上手,宁昊谦无趣地嗤笑一声,啧,清源居然也学聪明了,以前可是一骗一个准的,每每都能让他好好过个手瘾。   大摇大摆地翘着脚坐在桌旁,小侯爷难得和颜悦色地问道:“今儿有什么安排呀?”   跟他一块儿来的苏家兄弟俩这才上来插科打诨缓和气氛,没办法,谁敢在小侯爷发飙的时候打断他谁就得先被小侯爷干掉。   一场说不寻常也寻常的争端如同从前一样无声无息的结束了,他们也不是第一次面对这样的残局了,雍乐侯就是脾气来得快也去得也快。众人也纷纷落座,只是这一回也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有志一同地把娇娘挤到了小霸王身边。   老天保佑,今天小侯爷只发这一次飚就能安安稳稳地过去。   小侯爷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弯了弯唇角,见娇娘乖乖坐下以后,一把推开身边聒噪不已的苏昱瑾,转头对着娇娘:“待会儿你去做什么?”   今儿来聚会的人挺多的,嘉善便提议一起用了午膳以后可以分开去周边逛一逛,到了傍晚一起坐一会儿再结束这次的聚会。其实说白了这样的聚会就是给各家的小娘子小郎君一个出来游玩的借口,所以大家也乐得参加。   娇娘适才就想好了去处,见他问也不遮掩:“我要去旁边的书铺找些书。”   宁昊谦毫不意外听见这个答案,他虽然不知道旁边就有一间大书铺,但是想着这小丫头想去的地方也只会是这样的。   “行啊,等会儿我和你一块儿过去吧。”   他的话却让娇娘意外了:“你也要去买书?”   她这么一副十分惊讶的样子让宁昊谦原本的闲适顿时收了起来,危险地眯了眯眼,“怎么?我不能进书铺?我不能去买书?”   听着他越来越低沉的声音,以及越来越靠近的面庞,娇娘睁圆了眼睛,一手白玉似的小手紧紧捂住嘴咬着唇不让自己笑出声来,明明应该是令人惧怕的场面她却觉得好笑极了。   娇娘死命的摇头,发出“唔唔”模糊不清的否认。   他在她鼻子尖尖前堪堪停住,看着她清澈明净的双眸中不见惧怕,只觉得心里一动,猛地抽身回来,他病了?皱了一瞬的眉又把这个念头抛在脑后,伸手指了指这个胆大的小丫头:“你且看着,本殿下今儿就要好好买上几本书,也告诉告诉你,本殿下也是个读书的人!”   见他不追究了,娇娘手未放下,只圆睁的双眸笑得弯弯的,连连点头,模样娇憨的很。   宁昊谦好似被她迷了一瞬间的心神,突然回过神来,总觉得自己今天不大对劲。   屋里的众人各自跟同伴说着话,但少不得都留了几分心神在小霸王这边,唯恐他突然发难躲避不及。但是看到这样一幕,众人都有一种想要擦一擦眼睛的感觉,是他们的眼睛出了问题吗?   坐在另一张桌上的清源和房雪薇两人神情都有些复杂,其中情绪不必多说,相觑一眼。   清源突然从袖中掏出一只黄花梨木上刻梅花纹饰包边锦盒,笑道:“适才光顾着说话我倒是把这个忘了,薇娘,来,送给你。”   房雪薇一愣,才伸手接过锦盒,打开一看,竟是一串夺人眼目的红梅金丝镂空臂钏儿,那工艺一看就是宫里的特有的,细如牛毛的金丝密密地织成梅花的纹样,中间镶嵌有数颗大小形状一致的红宝石,结成一支绽放的红梅,栩栩如生。   屋里一众的小娘子们看了都觉得精巧至极,颇有些艳羡房雪薇在清源公主面前的体面。   宁昊谦不甚感兴趣地瞥了一眼,回头看见娇娘似乎也瞅了一眼,随口问道:“很稀奇吗?”   娇娘左右看看,见他在问自己,歪着头回想了一下,小声道:“其实不是很稀奇吧,只不过是把金丝抽得细了些,有些手艺的老工人都能做到,不过把这么细的金丝又盘成梅花纹样许是不太容易,再加上镶嵌的工艺看起来也不是一般的样式,不过总的来说不算珍贵。”   在她见过的首饰中,确实算不得珍贵。崔氏领江南世家百余年,家中积淀下来的好东西都是最最顶尖儿上的,崔廷对娇娘的教养又是一贯地只用好东西,可以说娇娘年纪虽不大但看过用过的东西仔细论起来可能比之宫中的公主都还要富贵几分。   宁昊谦听她这么说,顿时淡了心思,他对这些东西是没有什么概念,不过也不是分不出好赖的,幼年时见过母妃的妆奁,虽然记住的不多,但零星一些总还告诉他清源拿出来这个比之母妃那里最次的东西都还略输一筹。   如今得了娇娘这个崔氏后人的肯定,他便更坚信自己的想法了。果然德妃所出的这两个,都是没见过什么世面的,一点儿地上的烂石头都当成宝贝。   只是他也不想想,睿王妃本就是出身苏氏嫡支,肃州一等一的世家。他父王又是惯受先帝恩宠的,库房里堆满了御赐的好东西,这些又哪里是一个平常公主比得上的。   高兴地谢了清源的赏,房雪薇故意朝着娇娘的方向望过来,却只看见了娇娘和雍乐侯小声说话的模样,末了雍乐侯还不屑地瞥了瞥她。   方才的喜悦一瞬间沉了底,她几乎维持不住面上恬淡的笑容,连忙垂首,死死咬住下唇。   在一顿煎熬中结束了午膳,嘉善惯例招呼着众人一个个走出去,叮咛他们记得带好侍卫不要离开太远以免出什么意外。   娇娘也起身准备去旁边的书铺,宁昊谦闲闲地跟在她身后,苏家两兄弟可不喜欢书铺,撒着欢就跑远了。   嘉善看见他们走过来,几不可见地僵硬了一下才笑着说:“娇娘是要去书铺吗?要不要等我一下,我和萧越还有于小郎君也要去呢。”   “好啊。”宁昊谦正要不耐烦的拒绝,娇娘就在他说话之前答应了,气得他只能干瞪眼,总不能硬把人拉走。   等萧越和于一铭过来,一行人才要往书铺去,又听见后头有人叫娇娘的名字。   “崔小娘子!”   “崔小娘子,适才不是说要请教你课业吗,不如一起到书铺?”房雪薇微微红着脸,身侧是一脸冷漠的清源。   娇娘自然没有什么不同意的,但宁昊谦却觉得不爽得很,狠狠瞪了这群人一眼,尤其是满肚子坏心思的清源两个。眼尾瞥见换着法子想要走在娇娘身边的于一铭,他冷笑着顿了一下脚步,飞快地从后面狠狠拽了他一把,于一铭当下脚底一歪打了一个大趔趄,差点就摔在地上。   他失了面子愤怒地抬起头,却只看见了小霸王扬长而去的嚣张背影。   小霸王心里也是恼怒,怎么今天书铺这么受欢迎的吗,往常也没见这几个这么喜欢读书啊,真是败兴。 第27章   潘记书铺是东市十余年的老店, 掌柜的做这一行也有些年头了, 练出一双眼睛, 一看就知道进来的这些个谁是真的肚里有墨水谁是充样子。   市集上来来往往的人多,总有不少愿意进来晃一圈的, 潘掌柜打眼一瞧就知道该把谁领到什么地方, 给他推荐什么样的书。   小霸王一行人进来的时候, 潘掌柜才打发伙计去招待上一个进来的客人,转眼就瞧见了他们, 立即笑逐颜开的走上来, 也没叫旁的伙计来招呼:“几位贵客里边请, 光临小店可有什么需要的?”   这一众人穿着打扮都是非富即贵, 且不说这通身就不一般的气派,单单论身后那些个寸步不离高大警醒的侍卫们, 潘掌柜也知道这些小郎君小娘子出身就低不了。   只是光这样看, 里面似乎也没几个是会来他这书铺的样子,倒是旁边的金楼银楼胭脂铺子更称些。不过来者是客万没有往外推的道理, 掌柜的招待得殷勤。   “掌柜的,我们来看看你这铺子里有些什么好书。”娇娘笑意融融地说。   潘掌柜方才看着这些人里边就觉得属这个小姑娘最讨喜,模样小巧俊秀,浑身的书卷气, 一看就是个底蕴深厚的诗书之家才养得出来的, 这会儿说起话来也甜得很。掌柜当即笑道:“小娘子那是来着了,小人这潘记书铺是整个东市最大的一间书铺,您在我这儿找不着的旁的地方指定也没有。您是自己看看还是小人给您介绍一番?”   娇娘是喜欢自己逛的, 因为这样总能有机会看见一些从前不知晓的书,算是意外之喜,当下就谢绝了潘掌柜要替她寻书的帮助。   潘掌柜又略略介绍了几句基本情况便退到了一边,由着他们自己翻看。   见了书,娇娘已经有些迫不及待了,嘉善看了忍俊不禁做主招呼道:“既然这样咱们就分头各自去寻相看的书,如何?”   “好啊。”娇娘第一个开口应声。   清源从进来嫌弃之色就摆在了面上,她确实对这里没什么兴趣,只不过是不得不来,强自忍耐着罢了,这会儿听见嘉善的话,不置可否地扯了扯嘴角。房雪薇自然是跟着她一起,只轻轻点点头。   萧越和于一铭两人更是没什么意见,嘉善便转头看宁昊谦:“二郎,你呢?我知道你不喜欢看书,要不你出去逛逛……”   “不用你操心。”宁昊谦冷漠地截断她的话,抬脚就朝着书铺里面走去。   饶是嘉善几乎已经习惯了他这样的性子,面上也不由地一僵,眼底黯了黯,勉强地撑起一抹笑招呼众人各自去看。   好在大家也没有让她更尴尬的意思,都作没看到一样散开了。娇娘是完全没有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不过她这会儿的心神都扑在了书上。   顺着书架一排排看过去,不愧是东市最大的书铺,娇娘看见好些书它这里都很齐全,甚至还有不少注本刊刻,随手抽出一本来,翻开书页就能看见隐隐泛着墨香的工整字迹。   看来这本书潘记是找人重新抄录后才刊刻的,娇娘默默想着。因为她家中那一本与这本的字迹相差甚大。   从前朝起因为印刷术的长足进步,刊刻的书本逐渐取代了手抄本,书铺也开始遍布各地。只是因着刊刻费工费力,还需要有庞大的书藏,所以像潘记这样做大的书铺实际上家底十分丰厚。   没让娇娘失望,她果然这间书铺看见了好几本想要的书,兴高采烈地抱在怀里,只是她还需要再做一番取舍才行,这么一想,顿时又为难了起来。   “你想什么呢?”   宁昊谦随便晃了晃又在层层书架间找着这小丫头就看着她一脸纠结地看看左手的书,又看看右手的书,仿佛舍不得的样子。   听见他的声音,娇娘也没抬头,丧丧得回答:“我在挑书,今日只能买三本,可是这几本都很好,我怕下次来就被别人买去了。”   虽说刊刻技艺比较普遍了,但书籍的数量其实还是有限的,一本书一般书铺也不会留存很多,娇娘手里这几本书也都是书铺里只有一本了的。   “钱不够?”宁昊谦不知道其中缘由,自然以为是小丫头出门身上带的银钱不多才不能把这些书都买了,径自摸了摸身上,丢给她一个荷包,“拿去吧,既然喜欢就都买走,省得下回来又没了。”   娇娘鼓着面颊将荷包还给他,认真地解释:“我有钱的,只是我阿娘不许我一次买这么多。”说着还把自己的小钱袋子拿给他看了看,果然是鼓囊囊一个,小丫头的零花钱还不少。   宁昊谦第一次听见这么稀奇的事情,居然还有做人娘亲嫌弃自家孩子太喜欢读书的?这要是换做是他,太后和睿王妃只怕要开心地给他将市面上的书都买回来罢。   “那怎么办?要不你偷偷买,让丫鬟帮你带进去,想来你这么多书,你阿娘也分不清是哪一天买的。”   小侯爷出口就是一个馊主意,骗人这桩事儿在他这儿根本不算事儿,更何况读书那可是好事,做好事怎么能算是撒谎骗人呢?   看着小丫头不敢置信的惊讶眸子,小霸王摸摸鼻子轻咳一声,好吧,看来小丫头果然是个从没跟父母撒过谎的乖孩子。   娇娘是没想到他会这么说,怔楞了一瞬,不过这个法子根本没有实现的可能,因为丹枫、燕草两个就是阿娘精挑细选来看着她的,不会由着她做这种事还替她遮掩。   且不说娇娘,便是丹枫、燕草两个也是听得一愣,这雍乐侯是在带坏她们家小娘子吧?   迎着小娇娘两个丫鬟的怒视,宁昊谦虽自觉没什么但面上还是有些窘迫,脑子一转,有了一个好主意:“这样吧,你挑三本,剩下的我买了!”   “啊?”   “你不是担心下次来这几本没了吗,不如我把它们买下来,送给你好了。别人送书给你,你阿娘总不能再说什么了吧。”   娇娘一想,确实阿娘没有说过不许别人送书给她,可是总觉得这样不太对……   “那、那我把书钱给你……”娇娘有些茫然。   宁昊谦一摆手:“你再给我钱不就是又成了买书吗,那还是你阿娘不许的。就这样了,你随便拿三本,剩下的给我。”   被他大包大揽地接过了手里的书册,娇娘还有些转不过弯来,虽然他说得好像没什么问题,可是:“可是我不能收你的书。”   “为什么不能?”看着她好似转过弯来了,宁昊谦继续忽悠,“你看你是不是指点我读书来着,你帮了我,我还没有帮过你,现下咱们有来有回岂不是很好?”   眼看着小娘子就要被他唬住,丹枫与燕草交换了个眼神,她们家小娘子除了在读书上灵醒,别的都慢半拍似的,叫夫人很是担心,今天出门前才好生提醒过她们两个机灵些。   丹枫抢在娇娘说话前向宁昊谦行了一礼,开口道:“多谢殿下美意,只是夫人不许小娘子多买书是怕小娘子看书太多坏了眼睛,小娘子年幼还需大人看顾,还请殿下恕罪。”   丹枫几句不软不硬的话婉拒了宁昊谦赠书的美意,且言语中俱是维护,若宁昊谦执意要送书那才是害了娇娘。   宁昊谦又不似娇娘那般单纯,如何听不出她们话里的意思,当下面色就有些不好看了,但又没有发作的理由,她们毕竟是诚心为娇娘,反倒是他没怀好意。   冷哼一声,改了话头:“既然这样,那便还是我来买下,娇娘你若是想看了就来借,怎么样?”   这一句“怎么样”是对着丹枫、燕草两个丫鬟说的,然而二人并不抬头,只恭敬地福了一礼。   这样的结果总算是各方都满意了,娇娘顿时笑盈盈地选了三本,正要将剩下的递给小侯爷,想了想,又换了其中一本,语气欢快地对他道:“这本你可以好好看看,正适合你,我猜你会喜欢的。下回你看完了再借给我就好,喏。”   方才的不快被她这一笑挥散了,宁昊谦拿起那本她特意叮嘱的书翻看了两页,其实不是很感兴趣,不过终究没有说出来。   “你再逛一逛,看好了我一起买。”他有注意到她并没看完整间书铺。   “嗯!”娇娘将自己选好的书递给丹枫拿着又去了后面两排书架那里,她还没找着这书铺里有没有“玉笔轩散人”的志异故事呢。   娇娘一路看过去,虽然还没有找到心里想要的倒也意外又看见了些新鲜的,不多时手里又多了好几本书。没办法,逛书铺就是容易有些“意外之喜”。   “娇娘,你也看青萍居士的书?”   娇娘正在低头数数,抬眼一看,是萧越、于一铭两个在这处看书,说话的萧越,他一脸欣喜地望着娇娘,着实没有想到娇娘也会喜欢看这样“不务正业”的话本子——他可是因为痴迷于这个被他老爹狠狠揍过一顿的。   如今见到了同好,又是学堂里公认的读书好的崔家小娘子,怎么会不激动。   倒是于一铭见到她,有些尴尬地移开了视线,自他和雍乐侯打架以后他就有意避开了雍乐侯,兴许也是觉得不好意思连带着对娇娘也很少说话,但又时不时地总去偷瞄娇娘。   萧越知道他是不知怎么跟娇娘道歉,所幸今儿正巧,他就给于一铭使了个眼色,叫他该说就说。   “青萍居士写的挺好玩,不过我看得少。”青萍居士写的不是志怪而是传奇,多为一些江湖武林中人打打杀杀的事迹,娇娘不太喜欢。   闻言萧越顿时沮丧,正要与娇娘大肆分享关于青萍居士心得的火苗被一把泼灭。   只是娇娘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两人的变化,因为她一抬头就惊喜地发现这一层书架的最上头有本书正是她心心念念的“玉笔轩散人”写的!   惊喜很快就被现实打败——她的个头即便是踮着脚尖也够不着那本书。   她仰脸盯着那本书,心中犹豫要不要叫掌柜的过来给她取书。   萧越还在使劲对着于一铭挤眉弄眼朝娇娘的方向示意,而于一铭终于心里挣扎着走过来。   看见身高手长的于一铭,娇娘暗自衡量了一番,脸上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于小郎君,能不能劳烦你帮我取一下架子上的那本书?”   还在琢磨着该怎么道歉的人被她的笑容惊得一愣,慌忙应声:“哦、好!”转身就在书架上摸索起来。   “不对不对!下面一排!旁边旁边,对对对,就是它!”   于一铭还懵着,在娇娘的指挥下才寻到了正确的那本书,略带了些小心地将书递给娇娘,又支支吾吾要说些什么。   娇娘得了想要的书,正高兴着,听见他声音疑惑地看他。   于一铭更觉得羞窘,耳朵都鲜艳了几分。   被娇娘方才的叫嚷声引来的小侯爷看见的就是小丫头好奇仰着头,看向于一铭那个惹人厌的废物。   真碍眼!   大步走过去,他还坏心眼地故意插到两人中间严严实实地挡住了于一铭,没等娇娘说话他就指着娇娘手里的书道:“你挑好了没,这不是话本吗,难道崔先生还允许你看这个?”   他虽不爱读书,却也知道这些坊间正时兴的话本子,而且苏家兄弟挺喜欢看,还拿给他看过。不过崔氏这样的人家居然会允许家中的小娘子看这些闲书还是令他惊讶的很。   被他的话引走了注意力,娇娘顿时忘了于一铭,兴致勃勃地道:“阿耶说其中糟粕虽多但也不至于一无是处,好些故事还是很有意思的,闲余时间作为放松也是好的。你要不要看一看?”   一句话问得宁昊谦连连摆手,他可没有用功之余还拿着看书当做消遣的爱好,无福消受了。   “还是你自己留着吧,本殿下闲余时间忙着呢。”   他一边说着一边不着痕迹地带着娇娘往另一边走去,只给愤怒的于一铭留下一个挑衅的眼神。   作者有话要说:  小侯爷:啊哈,等着娇娘上门来借书,我就嘿嘿嘿!   娇娘:总去人家那里借书也不太好,不如我也带几本给他吧。 第28章   逛了一圈书铺, 娇娘寻到了自己心心念念的几本书, 心满意足得很。   这会儿时间还早, 她也没打算去旁的地方,就在书铺里供人抄书的地方坐下来一边歇息一边看书。   只是才翻了两页, 房雪薇就过来挨着她坐下。   记起房家小娘子是有些课业要向她请教来着, 索性现下有空闲, 娇娘就趁着这功夫给她讲了起来。   “……房小娘子?”说了一阵,娇娘就发现房家小娘子好似心不在焉, 神情有些恍惚, 关心地问了一句, “你是不是生病了, 不舒服的话咱们今天就不说了……”   “没,我没有不舒服, 崔小娘子, 你继续讲吧。”房雪薇慌忙地摆手,连连说自己没事, 娇娘虽有些不信也只好继续讲。   翘着脚坐在一旁的宁昊谦一双眼睛直直盯着房雪薇,见状嗤笑一声:“听不懂就不必硬听了。”   房雪薇脸上青白交错,咬住了唇终究没说什么,倒是和宁昊谦一同坐的清源看不惯他这嚣张的模样, 忍不住讥讽道:“说得好像你能听懂一样。”   小侯爷对上清源可是连嘴皮子都没输过的:“本殿下听不懂可从来不像你们还要装作能听懂啊, 听不懂不丢人,跟你们似的那才是丢人呢!”一边说一边还偏要鄙夷地斜睨清源一眼。   他这一副理直气壮“爷听不懂但爷骄傲”的架势,将不要脸的本质发挥到了极致, 气得清源一双明丽的眼眸瞪得滴溜圆,其中的愤怒好似即将冲破理智的阻碍。   眼看着清源气极了,只是忽然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紧绷的身子一下子放松下来,靠在椅背上,面上的神色也柔和下来,甚至还露出一丝微笑,不见一点儿勉强:“二郎说自己的倒都是实话,毕竟敢当着父皇的面直说不知道的也就你一个了。”   不理会她的话,宁昊谦有些失望她居然又没有动手,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突然诡异地飞快牵动了一下嘴角。   房雪薇本就不是在读书上驽钝的人,娇娘只是稍加点拨她就明白了,当下含笑与娇娘道谢,末了又说:“我看时间差不多了,咱们一起回快怡庭?”   娇娘虽觉得她今天对自己有些殷勤的莫名,所幸也不是什么大事,便点了头。   起身拿了她的书,清源身边的宫人已经把嘉善几人也请过来了。   “正好,咱们都逛完了的话就先回去,也好歇一歇,晚些就散了。”嘉善手里也抱了一小摞书册还没来得及递给丫鬟。   一行人到门口的时候,走在最后头的小侯爷突然伸手用劲儿拉了娇娘一把,“哎呀!”娇娘惊叫一声稳住身形震惊地看向他。   娇娘既惊讶又委屈,这人突然怎么了。   其他人也是讶然,只是相比之下又觉得这实在太寻常了,雍乐侯本就是个喜怒无常的主儿,突然发难有什么稀奇,反倒是之前看他对崔家小娘子这般不一样才叫人心里犯嘀咕呢,这回不过是恢复寻常罢了。   看着小丫头可怜兮兮的模样,宁昊谦用奇怪的眼神看了她一下,忽然越过她朝着前头走过去,经过清源两人的时候还故意狠狠撞了一把,惹得清源对着他的背影怒道:“你又犯什么病!”   还是嘉善最先回过神,拉着娇娘低声安慰:“你别放在心上,二郎他就是这个性子,除了太后和睿王妃,真是谁也拿他没法子,想一出是一出……”   他们回到快怡庭的雅间,小霸王已经大喇喇地占据了窗边,一只腿悬在窗外一只腿曲起,背靠在窗棂上也不怕掉下去。   “二郎,你小心些!”嘉善进来就看到他这副姿势担忧的话脱口而出。   可惜小霸王浑不在意,仿佛没有听到径自把玩着手里不知又从哪儿摸来的东西。   虽是讨了个没趣,嘉善面色却比之前好了许多似的。   娇娘还有些恼怒小霸王方才的行径,进了门就寻了一个最远离他的位子坐下,连个眼神都不分给他。   小霸王见状只舔舔嘴角,笑了一下,将目光望向窗外,似乎想着什么乐事一般。   出去玩耍闲逛的小郎君小娘子们接连回来,看到雅间里这状若泾渭分明的情形心里都有几分好奇,但是谁也不敢去捋小霸王的虎须,只能暗自交换疑惑的眼神。   清源和房雪薇以及回来的一群小娘子们在一边说说笑笑,互相分享买来的东西。其余的人也各自结伴说着今天的见闻,好不愉快的样子。   唯有苏家兄弟一进来就直奔窗边:“二郎,二郎,看我新买的剑!”   原来这二人趁着机会去了兵器铺子,让人家掌柜的把店里最好的宝剑都拿出来,还非要人家把“镇店之宝”指给他们。天知道,那就是一家最普通不过的兵器铺子,哪来的什么惊天神兵、镇店之宝啊。   宁昊谦似笑非笑地睇了一眼苏昱琛非要给他演示的宝剑,看他那兴致勃勃的样子,兜头泼下一盆冷水:“最多二两银子,白送给我都不要。”   “不能吧……”苏昱琛不太敢相信地看着手中的宝剑,这可是他在一众兵器里面挑中的最有“神兵”相的一把,他还指望带着它仗剑江湖成就一番英雄基业,最重要的是,这把剑花了他足足二十两银子。   看见自家兄弟这愚蠢的举动,苏昱瑾毫无兄弟情地抢先一步将自己从这场惨剧中抽出来:“你看我说什么来着,这把剑就是不行,偏你还不信,非要买它!人家掌柜的都说了,这把剑不值二十两,你非要说五两银子不配它的身价!”   被兄长把老底儿抖落得那叫一个干净,苏昱琛涨红了脸,也不服气:“那你还说要买旁边那把呢,那把才值三两!”   这两兄弟吵得热闹,叫一边听见了的娇娘小声笑了出来,不过在看到小霸王循声看过来的视线时瞬间敛了笑容面无表情地移开目光。   这会子人都回来的差不多了,嘉善依着惯例叫快怡庭的伙计将备好的晚膳送上来。   那边房雪薇一块儿说话的小娘子有个今天逛首饰铺子时候买了一对儿耳环的,给房雪薇比划了一下,忽然说:“薇娘,你把殿下送你的那个臂钏儿拿出来呗,我看跟这对儿耳环还能配成一套呢。”   房雪薇先还有些不乐意,不过同伴们都劝她,清源也不介意,她才娇嗔道:“好嘛,那就拿出来给你们看看……”   她伸手在袖口一掏,面色突然一变。   见她这样,同伴们自然疑惑,不由问她:“怎么了,薇娘?”   房雪薇方才还笑吟吟的脸色顿时变得苍白,手也从袖口滑落,静默了一阵才低声道:“臂钏儿不见了……”   这一句犹如落尽滚烫油锅的一滴水,惊起了众人。   “怎么回事?”   “薇娘,你再好好找找。”   “是呀,别着急,你好好想想,是不是丫鬟先给你收起来了?”   房雪薇站在原地,微微垂下眉睫,听着身边的小娘子们七嘴八舌给她出谋划策安慰她,轻轻摇了摇头:“没有,我不放心把殿下赏的玩意儿放在丫鬟身上,是自己装着的……”   “那怎么丢了呢,对了!是不是刚刚你出门闲逛的时候不小心掉了呀?”刚才提出要房雪薇把臂钏儿拿出来的那个小娘子听说东西丢了,比房雪薇都着急。   房雪薇还是摇头,声音低低的:“不可能的,在书铺的时候我摸了好几次,都还在的,后来……啊!”   “怎么了?你想起什么了?”   面对同伴的追问,房雪薇这一次似乎很为难的样子,只慌乱得摇着头,仿佛不相信自己的猜测,从紧咬着下唇露出几个字:“不、不可能的……”   然而她越是这样众人就越好奇,这边的动静终于惊动了雅间其他的人,满屋子都好奇地看过来,嘉善也过来询问是发生了什么。   还没等房雪薇开口,买耳环的小娘子就当先替她说了:“午间的时候殿下赏薇娘的那个金丝臂钏儿不见了,哪里都找不着,薇娘又说不是丢了……这会儿问她什么都不说。”   这桩事儿说大不大,不过是个臂钏儿罢了,只是说小却也不小,如果房雪薇坚称不是掉了却不肯说出臂钏儿的去向,那其中可就有的说道了。   若是适才没问,嘉善自然不想去管,她与房雪薇可没多少交情,但是问都问了,再装作不知情那是说不过去了。暗叹一句,还是提起精神应付此事。   “薇娘,你有什么要说的,就当着大家的面说出来,这臂钏儿到底是清源公主赏的,到底是丢了还是怎么了,现下你拿不出来,总该有个说法。”   她的语气温和,话里的意思却带着刺儿。就差直言房雪薇要是说不出个一二三四来,那就是故意拿宫里赏下来的物件作妖。   这样的名头房雪薇哪里愿意担,辩解几乎是脱口而出:“真不是掉了,在书铺的时候买了书我还特意看了,那会儿还在我身上呢!”   “那后来呢,后来你又查看过吗?”嘉善敏锐地探问。   房雪薇面色一动,半晌启唇:“没有,一直到方才想要拿出来给大家看看才发现不见了的……”   “那也就是说,臂钏儿不见是发生在书铺你付钱买书以后到刚才这段时间里。”嘉善冷静地道,“从书铺回来这一路上我与薇娘一块儿走的,可以作证臂钏儿没有掉出来过。”   买耳环的小娘子飞快地接道:“我比薇娘早一些回来快怡庭,从薇娘进门到发现臂钏儿不见了我可以作证,臂钏儿这段时间没有掉出来。”   “那还是在书铺里头出的事儿,薇娘你仔细想想……”嘉善说着,好似感觉到什么,声音渐渐微弱了下去。   房雪薇也好似早已想到了什么,这会儿微垂着头不说话。倒是替她作证的小娘子们急得不行:“薇娘,有什么话你就直说,现在殿下也在这里,有什么殿下给你做主啊!”   房雪薇仍是一副甚是犹豫的模样,张了张嘴又闭上,叫旁人看了急死。只是嘉善不知怎么的也闭了嘴不再插手,静静地站在一边,而其他人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却也能感受到看似平静的表面之下暗流涌动,齐齐地坐正了身子竖起耳朵准备看戏。   清源本是闲闲地坐在一边,这会儿听着她都被搬出来了,才有些不情愿似的开口:“是啊,薇娘你有什么话就直说,那臂钏儿就是我看着好玩送你玩的,也不是什么稀罕东西,丢了其实也不打紧。”   她顿了一下才又语气诡异地接着道:“不过若不是丢了,总得让我知道知道去处吧。”   仿佛是有了清源做倚靠,房雪薇终于有了底气,抬眼道:“在书铺里我买了书以后,只与殿下和、和崔家小娘子有过接触……”   话音不高,雅间里的人却都听得清清楚楚了。 第29章   房雪薇虽未挑明, 但那话里的意思也是昭然若揭:清源自是不可能在意这个送出去的臂钏儿, 那就只剩下崔家小娘子了。   室中陡然一寂, 原先还似有若无的窸窣杂音都在一瞬间消失了,静得渗人。   房雪薇身边那个方才还在张牙舞爪的同伴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什么, 默默地闭上嘴静悄悄退到一边去了, 其他等着看戏没有掺和的人暗自庆幸之余还不忘相互打量一眼, 心里七上八下的总觉得这不是个好兆头。   而当事人娇娘完全被房雪薇意料之外的话砸蒙了,茫然地眨了眨眼, 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房雪薇这是暗示她“偷”了她的臂钏儿。   第一个浮上她脑海的念头就是房家小娘子一定是搞错了, 且不说她对房家小娘子的臂钏儿根本看在眼里, 便是真心喜欢她也不至于做出这种不要家族颜面的事情!   可是辩解的话到了嘴边, 娇娘总觉得哪里不对,房雪薇只是低眉顺眼地站在一旁说话, 似乎根本不想把自己的东西讨要回去, 周围的一众人反应也都很奇怪。   “房小娘子,我并没有碰过你的东西。在书铺时, 也并不是只有咱们两个,公主殿下和雍乐侯殿下都在。”   只怀疑她一个人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吧。   谁知房雪薇听了她的话却是飞快地抬眼看了她一下,又低下头,声音仿佛因为什么轻颤着:“但是那时候我是跟你挨着坐的, 与公主殿下和小侯爷还隔了一道桌子, 后来也没有接触过。”   看似叙述实情的话其实每一句都在一点点将娇娘盗窃了臂钏儿的事砸实。   娇娘终于明白了方才察觉的那点子不对劲是什么,她们好像……是故意这么说就为了要把这件事栽给她。   “房小娘子,你这么说不太好吧。”还没等娇娘说话, 于一铭就听不下去了,她们这是想要强押着把罪名落实在崔小娘子身上呢。   见于一铭出了声,萧越也要上去帮腔,他方才就听出来了,这房家小娘子就是故意往娇娘身上泼脏水的!只是他才一动还没迈出步子,身侧就被人狠狠拧了一把,转过头去,是嘉善表姐。   看见她轻轻摇了一下头,萧越不是不明白她的意思,可是……   于一铭的话仿佛打破了方才一触即发的紧张气氛,清源笑声清朗,似乎颇为赞同他的话:“是啊,薇娘,当时咱们都在一块儿,若是论嫌疑那自然是都有的,只说崔小娘子确实不大妥当。常言道捉贼拿赃,但咱们今儿可不好这样,那……不如崔小娘子就证明一下自己罢?”   她话说得漂亮,可那意思根本还是在暗示娇娘就是偷了臂钏儿的人,并且只说要搜娇娘,对自己和雍乐侯同样有嫌疑却绝口不提,这会儿不管是娇娘身上能不能搜出来东西,都是极为失颜面的事儿,便是最后还是寻不见臂钏儿,这偷盗的名头在娇娘身上也是不明不白的。   然而从另一个层面上来将,清源这提议又是没有什么问题的,到了这一步,于一铭也不爱好再说什么。   萧越身侧的手拧得越来越用力。   眼看着场面就要不可收拾,娇娘一双乌溜溜的眸子罕见地浮现出怒气,小嘴抿得死紧,她已然明白了一切。   清源也笑,没错,这就是一个□□裸的阴谋,一个众目睽睽之下的栽赃嫁祸,确实漏洞百出,然而却又没有人能拿出证据反驳,她就是要泼一盆脏水在崔思璇身上,就是要让她名声草扫地!   “崔小娘子,你说呢?”   娇娘还没想到对策,丹枫便忍不住了,她们这是故意下套儿给她们家小娘子钻呢!   “房小娘子,您还是好好想想那臂钏儿的去处,不要无缘无故就冤枉了人!我们家小娘子出身颍州崔氏,从小到大不知见惯了多少好东西,你那臂钏儿在一般人家里算得上体面,但不是奴婢要打你的脸,要在我们崔府,这样的东西赏给奴婢都拿不出手!”   丹枫挡在娇娘身前,不屑地环视了一圈众人,倨傲十足的模样。   众人虽然对她的话多有不忿,但也无从反驳,颍州崔氏乃江南世家之首,百年不衰积淀下的家底儿是他们这些新兴的家族拍马也赶不上的,人家一个家生的丫鬟吃穿用度,规矩礼仪都比平常仕宦之家精心教养的小娘子还要好。   “好一个牙尖嘴利的丫鬟!”   清源的脸色虽然极力维持着皇家的雍容,但任是谁都能看出她的气急败坏来。   众人心中自然清楚,那崔家的丫鬟方才一番话是直直戳进了清源最不想被人提及的羞耻之处——她母妃的出身莫说比皇后,在四妃中也是最低的。或许也正是因为这个,清源也是圣人诸多女儿中最喜热闹,最爱听人吹捧奉承的。   方才丹枫一番话,表面对着的是房雪薇,可实际上都是字字指着清源,那臂钏儿是清源赏的,代表的是皇家脸面,可是到了崔家的丫鬟口中却是一文不值,她焉能不气。   “崔家真是好大的口气,过得果然是顶顶富贵的日子,连父皇特地命尚工局特制的首饰都不看在眼里。”   可惜,在顶尖儿上的世家眼里,皇家脸面也不过如此。   燕草上前微微福身:“公主殿下言重了,圣人仁慈,早些年便废除了民间在衣食器具上面的诸多限制。我家小娘子是郎君唯一的子嗣,平日里难免娇宠了些,好东西怎么舍得不给用。年头咱们入京的时候,老夫人还特地给小娘子打了几副出门的头面,只是小娘子年幼,又不耐这些首饰繁琐,倒是无意冲撞了殿下。待今日奴婢归家以后禀明夫人,一定赔罪。”   燕草的语气比之丹枫可谓婉转轻柔,但言外之意比起丹枫却是讽刺得多:对不起,没有逾制僭越,崔家就是有这样的家底来娇养小娘子,不服气?憋着!既然你把咱们都瞧不上眼的臂钏儿当宝贝,那还真就得让你开开眼看看什么是真宝贝。   崔家不肯服软反倒与清源针锋相对起来的场面叫室中的众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儿,他们单知道世家厉害,却也没机会看到过这样面对面的争锋,大多都是水面下的权衡争夺,他们往往是在自家长辈的叹气中才知道朝廷又让渡了多少利益给世家。   这群王孙贵戚和仕宦子弟对纯然的世家后裔其实是完全不了解的,虽然太子的母族是世家,虽然雍乐侯的母族也是世家,但是他们的立场终归站在皇家。   不过这些还是孩子的他们不明白,也暂时不需要明白,他们只是被面前隐隐有所察觉但一直没有机会正视的一幕惊呆了。   崔思璇就是一个意外闯进了他们这个等级秩序森严小世界的意外来客,背后却带着足以与他们抗衡的强大力量。   所以他们吃惊于皇权在这个场面上无从想象的脆弱,清源也震惊于她的身份莫说对崔家,便是对一个崔家的丫鬟都毫无震慑力。   其实这个场面上清源的位置但凡换了一个人,太子、清嘉,乃至于换成大皇子,皇权都不至于表现得这般不堪一击。但,偏偏是清源。   空气中窒息般的安静放肆得向四面八方蔓延开来,这一群少年人第一次经受到认知破碎的痛苦。   房雪薇之前刻意装出的神情此刻被真正的惊恐取代,面颊更加苍白,她的脑子已经一团混乱想不清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抬头求助地看向清源,但清源早已顾及不得她了。清源能感受到自己的身体微微颤抖,但是她却无法控制,她能清晰的思考,但在一片茫然中她却不知道该思考什么。   明明是她该占上风的呀,明明应该是崔思璇吓得一动不敢动才好,明明应该是她笑着崔思璇哭着,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   她是大周堂堂公主之尊,如今却被一个不知从哪儿来的下贱人搞得这般狼狈……   众人慌然地看看脸色铁青的清源,又看看崔思璇。娇娘面上已经收敛起怒气,在丹枫和燕草替她说话的时候,她就恢复了一贯的平淡,她还有阿耶阿娘,还有丹枫燕草,他们不会坐视她吃亏。   或许她很少凭借家族的地位来谋取什么,但这并不意味着她不明白她背后的家族代表着什么,阿耶从来都是告诉她,只要崔家在,她尽可以做她想做的所有事。   她学书知礼,对以礼相待的人也回之以礼,但若是有人不讲理偏偏要以权势压人,她亦不惧!   对上娇娘那无声鄙夷的姿态,清源的脑子里“轰”的一声炸开了,狠毒的话语就要冲破理智的阻碍,安静的空气中突然先一步传来一个熟悉的讽刺声音:   “这就是你们说的那个臂钏儿?”   众人循声望去,果不其然,小霸王手里拿着的正是房雪薇不知何时丢的那个臂钏儿!   房雪薇面上的血色顿时褪尽了,她不明白这臂钏儿怎么会出现在雍乐侯手上,明明……   “二郎,这东西原来是被你弄走了,我就说呢,崔小娘子怎么也不是会做这种事情的人,倒是房小娘子误会了……”沉默了半晌无人答话,嘉善才笑着过来想要打个圆场,准备就这么把事情揭过去。   可惜,小霸王既然开了口,不闹个翻天覆地那可是不会罢休的。   “别乱说话,什么叫我弄走了,这玩意儿我是在进书铺之前捡着的,她不是说进了书铺以后还在身上呢,那我手里这个应该就不是了,不过我瞧着这做工这手艺,倒确实是宫里边出来的,还挺稀奇,明儿我进宫问问是谁不甚丢掉的。”   他越说房雪薇的脸色越难看,在时间上头她并没有说谎,那臂钏儿雍乐侯是绝不可能在进书铺之前就拿到手的,可是……   臂钏儿他自然不是进书铺之前顺到手的,不过现在不就是凭谁一张嘴最会说吗,他倒要看看哪个胆儿肥的来反驳他!   被他一句话顶回去,嘉善脸色变了一下,笑容有一瞬的扭曲。   方才正要口出恶言的清源也眼神闪烁地坐了回去,她知道宁昊谦这是故意的,他是要彻底洗脱崔思璇身上的嫌疑。   一定是在出门的时候!他故意撞了她们,就是那时候他从房雪薇身上顺走了东西!   只是她们栽赃嫁祸的计划已经失败了,现在再死咬着时间这一点不放也不会有什么益处,反而还会正中宁昊谦的下怀,被他这条疯狗追着咬。   她不想再纠缠了。   清源眼睛转了一圈,就想赶紧了结此事:“这么说来,应当是薇娘记错了,她自己不小心弄掉了,这才错怪了崔小娘子。”   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就要揭过此事,且不说娇娘现下完全不想搭理,房雪薇也是顿时用一种不敢置信的目光望向清源。   她还记得昨日公主殿下对她说话时候的百般体贴,可是这会儿就好似她是一枚可以随意抛弃的棋子,挡了路就要被扔掉。   然而清源根本不看,仿佛从来就跟房雪薇不熟悉,今日的事也不是她暗示的,明晃晃要将一切罪责都推到房雪薇头上。   “殿下……”   “薇娘,既然做了错事就得认,所幸也不是什么大事,你去给崔小娘子陪个罪,想来崔小娘子也不会不依不饶的。”清源一副不关她事公平公正的模样,但说的话满是阴阳怪气的滋味儿。   暂且不论这个,一场闹剧总算是有了平息下来的苗头,众人方才紧绷的一口气渐渐缓了下来。   可惜,有人还是不消停:“既然她承认自个儿说谎故意要诬陷人,这事儿就算是结了!”   清源、房雪薇两个面上都不是很好看。   “但现在又有一件事儿,本殿下的玉佩丢了!”小霸王从窗台跳下来,悠闲地走到房间正中央,嘴角拧着一丝邪气的笑意,眼睛直勾勾盯着清源。 第30章   “你什么意思?”清源警惕地看他, 这人又要作什么妖, “你玉佩丢了就去找啊, 看我有什么用?”   “我这玉佩呢从不离身的,就是到了书铺都还揣在我怀里吗, 可惜回来之后你猜怎么着, 我一摸, 嘿,不见了。”小霸王迈着八字步围绕清源转起圈来。   “我这想了又想, 你说吧, 这出了书铺我就跟你们一块儿回来了, 你们能给我作证没掉出去吧, 那就只可能是在我付了钱买书到离开书铺那一小段时间里不见的,可那段时间跟我有过接触的就只有你了……哎嗨!我突然想起来, 离开书铺的时候你还撞了我一下!”   这似曾相识的一番话一出来, 要不是不合时宜,满屋子只怕都要笑出声, 这不正是方才房雪薇诬陷崔家小娘子时候的那番说辞嘛!只是这回到了雍乐侯嘴里,也不知怎么地就变得那么好笑了。   娇娘也是先被他的举动惊呆了,这会儿就忍不住要笑,只是又想到之前还在和他别扭, 强自忍住了, 眼睛也瞥到一边不去看他。   反正他是个见天胡闹的性子,这会儿也不知道清源公主是怎么惹了他才会被他逮着机会大加讽刺。   众人的想法倒是和娇娘差不多,都没把这事儿看得多严重, 只以为就是雍乐侯与清源公主不对付,借题发挥故意找麻烦罢了。   “你发的哪门子疯?你玉佩丢了来怪我,我告诉你宁昊谦,本公主没碰过你的玉佩!”饶是清源一再告诫自己不要在外面跟宁昊谦起冲突,可心里冲天的火气止也止不住。   然而她的愤怒对宁昊谦来说一点儿威慑力都没有,他甚至变本加厉地用一种讨人嫌的语气继续道:“啧啧啧,我可不是空口无凭这么说的,这都是合理的‘推测’,这不可能,那不可能,不就只剩下一种可能了吗?我想着清源你应该很同意我的看法才是啊……”   故作疑问的口吻真是贱到家了,完全称得上挑衅。   清源真是今天好几回都在失控的边缘徘徊,恨不得扑上去掐死他。   但是小霸王惹起人来真是一把好手,他连说话反驳的机会都不留给清源,径自接口道:“不过呢,你也不必担心,我是不会像你们似的,没有抓着证据就要给人家定罪,捉贼拿赃的道理我还是懂的——”故意拉长的声音在将众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来以后,才猛地一转,“不过我瞧着你袖口里仿佛装着一个东西,看形状很像我的玉佩啊。”   空气再一次沉寂了下来,众人的目光唰的聚集在清源的袖口,清源今日穿的一身男装,袖口本就比女子的广袖裙衫要服帖一些,随便装些东西就很明显。   清源当然知道自己的衣袖里不会有他丢的玉佩,他就是故意要让她难堪而已,但是现在他把箭头稳稳地对准了她,她是绝不可能在这样的大庭广众之下让人搜身的!一对远山眉愤怒的倒竖起,眼眸中盈满了狠毒,她几乎控住不住自己:“胡说八道!本公主还能贪图你一块玉佩不成,宁昊谦我警告你……”   狠话还没放完,小霸王猛地欺身上前,一把抓住清源的衣袖,清源连忙去躲,然而她的力气哪里比得上勤习武艺的小霸王,只不过三两下的功夫就败下阵来,两人争执之间,忽然一道重物跌落在地,碎成了几瓣。   一块莹白温润的玉佩!   众人都是眼睁睁看着它从清源公主的衣袖里滑落出来,摔在灰黑的坚硬地面上,弹跳了两下,碎裂成不规则的几块,映衬下刺目得很。   激烈的争执声被这道清脆的碎裂声一瞬间击溃,清源愣愣地盯着地上的碎玉陷入恍惚,怎么会,怎么会!   半晌她突然抬头死死地盯着宁昊谦,她想要对崔思璇做却没做到的事宁昊谦这是活生生又在她身上演示了一遍,甚至做得比她更狠更绝。   他知道了!他知道了!   不仅是清源明白了什么,房雪薇的神色也在一瞬间灰败了下来。她有一种预感:她做了一件最愚蠢的事情。   众人自然也被这未曾预料的一幕惊骇住了,在他们的想象中这只不过是小霸王又一次恶作剧罢了,最后只会和从前一样不了了之,然而这块玉佩碎了,一切恐怕都没法善了了……   嘉善盯着地上摔碎的玉佩,声音颤了颤:“二郎,这玉佩……”   满屋子的人里可能只有小霸王一个人还这般轻松惬意了:“没错啊,我不是说了吗,这玉佩我从不离身的。”   他说得轻巧,众人却是惊得一身冷汗都出来离开,他们无比清楚这玉佩的来历,先前他们还没想起来——这玉佩是当年睿王殉国以后圣人赐封宁昊谦雍乐侯的爵位时赏下来的东西!   若是小霸王拿了个别的东西惹出来今日的这一场随随便便就能过去,但他竟然拿了这块玉佩出来,偏生还好巧不巧被清源公主“偷”去了,又在争执中被打碎……   娇娘虽不知这玉佩的来历,但是光看这玉佩的外表就能知道是最上等的物件,而且嘉善与清源等人的反应也都表明这东西只怕有些更深的寓意在里面。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她和大家一样也不会相信清源是真的偷了小侯爷的东西,正如她不会对清源赏出去的那个臂钏儿感兴趣,清源也不会对小侯爷的这块玉佩有什么想法。   那就只有可能是小侯爷故意做的这桩事儿,目的她不知道,但阴差阳错摔了这么重要的玉佩,他不会受罚吧?   正想着,燕草就俯在她耳边小声道:“小娘子,依奴婢看那块玉佩有可能与已故的睿王爷有关,这事儿要闹大了,奴婢派人回去禀报郎君。”   丹枫、燕草两个自从到了长安城,不伺候小娘子的时候也没闲着。崔廷入京是做官的,来往走动的人家也不像在颍州府时只需要顾及世家,如今还要考量长安诸多的世家以及与崔廷有联系的官宦之家,而各家之间的关系盘根错节,稍有不慎就会闹笑话。纪梦璇是抓着府里的下人们都狠狠补了这许多的东西,睿王府自然是绕不开的一个。   有了燕草提醒,娇娘才忽然想到这个可能性,对此她也无计可施,还是听燕草的叫阿耶来处理罢,说起来这一日的事儿她好像被牵扯在里边了。   这时候也没有人在意别人是个什么想法,都被地上的玉佩牵住了心神。   清源终于感觉到怕了,她倒不是怕宁昊谦栽赃她偷了玉佩,因为任是谁都能看出来这就是宁昊谦故意整她的,但是她怕宁昊谦把玉佩摔了的事情栽到她身上,事涉睿王,且先不说父皇的反应,光是太后就能叫她喝上一壶的!   况且太后本就不喜欢她。   “二郎、二郎,这玉佩可是你自己摔坏的,你不要想着栽赃给我!”   宁昊谦好笑得看她一眼,凉凉地开口:“别睁着眼说瞎话,我可是碰都没碰着玉佩,满屋子的人都看见了玉佩是从你衣袖里掉出来的。这说明什么,说明你不仅从我这儿偷走了玉佩,还因为我揭穿了你一时恼羞成怒于是就想毁尸灭迹。”   毁尸灭迹?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吗?到底是谁在睁着眼睛说瞎话!清源真是没想到他还能说出这么不要脸的话来,合着这一切都成了她的错处了?   “你——”   “不对!我说错了,不是毁尸灭迹,是怀恨在心所以才当着我的面摔了玉佩。”小霸王好像唯恐清源不够生气似的,变着法子的火上浇油,只把清源气得浑身都抖了起来。   满屋子的人也确实更没料到玉佩摔了雍乐侯还能跟个没事人似的继续我行我素,都惊讶得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不过这时候也轮不到他们说什么,玉佩摔了,就由不得他们了。   望着清源几乎要燃烧起来的愤怒,小霸王心里快意极了,啧,清源的这点儿心计比起她皇兄那还是差得远了,对付起来简直不费吹灰之力。   在御花园的时候他还当这丫头能弄出来一个什么惊天计谋让崔家那个小丫头狠狠吃一个亏还能全身而退的,要知道就连他也是在那个小丫头身上吃过几回憋的。真是失望啊!   不过出于他自己的小心思他还是觉得今儿来看看,免得小丫头被清源欺负狠了就想着退学,那才是叫他难受呢。   方才崔家那两个丫鬟开口之前他就想动手了来着,只不过出乎他意料的是崔家的丫鬟果然也不是省油的灯。说起来今日也还是他第一回 见到,盘踞江南数百年的崔氏那足以与皇权抗衡的力量,终于显露出了一鳞半爪。   难怪圣人千方百计要请崔廷出山,崔氏所代表的世家力量与他曾经所知的长安世家截然不同。   在众人异样的眼神中,宁昊谦终于等到了他要等的——雅间的门忽然被推开,几个穿着宫里宦官衣裳模样的人恭敬地进来。   “宣雍乐侯、清源公主、崔廷之女崔思璇、房德珉之孙房雪薇入宫觐见——”   只宣了今日牵扯进去的四个人,娇娘疑惑地看了燕草一眼,燕草隐晦地摇了摇头,她派去通知郎君的人不会来得这么快。   显然,宫里的人来得比众人预料得都要早得多,其中唯一不吃惊的可能也就小霸王了。   小霸王见到人嘴角的笑顿时扯开了,笑着寒暄:“有劳王公公走这一趟了。”那领头的太监宣了口谕也笑眯眯地应和他。   待来人收拾了地上的碎玉,小霸王冷冷瞟了清源一眼,转过头去对着娇娘道:“小丫头,没去过皇宫吧。走,本殿下今儿就带你逛逛皇宫开开眼!”   说完拉着娇娘就一马当先走在前头:“走吧,别让王公公久等了。”   姓王的公公先是躬身送了他出去,见清源和房雪薇还站在原地没有动作,面上浮起一丝恭敬但冷漠的笑:“殿下,房小娘子,咱们走吧?”   “王公公……”清源眼神畏缩了下,语气中带了几分恳求。王公公是她父皇身边的总管太监之一,但是他待含象殿的态度素来很是冷淡,今日见到是他来宣口谕,她的心已经凉了半截。   “殿下,有什么话您还是留着到陛下面前说罢,老奴只是个跑腿儿的。” 第31章   圣人宣召他们觐见的地方是在麟德殿, 娇娘被小霸王拽着绕了好大一圈美其名曰“游赏”, 偏偏那本该催促的王公公还一副纵容的模样笑眯眯地跟在小霸王身后。   直到娇娘看着清源公主与房雪薇两人面色实在不好, 才道她不想看了。   王公公领着四个人入了大殿,一路上就心中惴惴不安的清源迎面对上了太后略显凌厉的眼神, 四下一看不见德妃的身影, 心下顿时一沉。   娇娘却是惊讶地发现崔廷也站在一旁, 见了她还慈爱地一笑,她心里原本那一丝淡淡地忐忑顿时平息下来。   有了阿耶在, 她什么也不怕。   与崔廷同时候在一旁的还有一老一壮两个穿着朝服的官员, 娇娘稍微一想便明白这两位应该就是房雪薇的父亲和祖父。   转过头来, 果然看见房雪薇眼圈红红地朝他们望去。   一时间四人形状不一, 但唯独小霸王一身轻松仿佛他就是个来逛园子的。   皇帝看在眼里,面上却没有一丝表情泄露出他的想法。   “二郎!”   “皇伯父, 您叫我?”小霸王这会儿正凑在太后面前准备逗她老人家开心, 听见皇帝的声音顿时嬉皮笑脸地转过头来。   “你来说说是怎么回事儿?”   皇帝不怒自威,对他的浑样丝毫不受影响, 径直问起最关键的问题。   其实具体发生了什么皇帝已经知道的一清二楚了,不然现下在这大殿里的人也不会这么齐,但是他要听这混账自己说。   小霸王并不似旁人那般惧怕他的威仪,听他问, 就飞快地把快怡庭的事情叙述了一遍。   当然, 是站在他自己的角度上。   听着他面不改色的说自己捡到房家小娘子不慎掉落的臂钏儿,又发现房家小娘子话中的疏漏,这才挺身而出打抱不平。   “哼, 打抱不平?”皇帝斜着眼睇他,亏他说得出口,没看着旁边的房老尚书都气得快要一口气提不上来了吗!   小霸王可是理直气壮:“那当然!这阵子我读书可是知道不少道理呢,皇祖母,您说是不是?”   太后看着他这得意洋洋的模样,叹了口气还是顺着他道:“那倒是,哀家瞧着二郎这阵子确实懂事了许多。”   垂着头的清源真是快要抑制不住自己的愤恨和妒忌,太后待他们这些宫里的皇子公主向来是平平淡淡,偏偏就对宁昊谦宠爱得不行,就连那雍乐侯的爵位当年也是太后硬要父皇封的,更别提平日里一箩筐的赏赐。   虽然她也知道太后是因着睿王的缘故才难免偏疼他一些,但是知道归知道,一旦遇着事儿,看见太后的区别对待,她还是心理难受。   只可惜现在皇帝根本无暇顾及她的委屈。   “那你倒是说说你这玉佩又是怎么碎的。”   提起玉佩,皇帝面上比先前慎重了几分,太后亦是收起笑颜,满是不赞同地看着宁昊谦。   宁昊谦自然知道他们这是在斥责他任意妄为,把那么重要的东西弄碎了,但是——他们没有证据啊!   “我冤枉啊!皇祖母,皇伯父,那玉佩真是丢了的,更不是我把它摔碎的。不信您把今儿去快怡庭的人都叫来问问,他们可都是看得清清楚楚!”   论起讨巧卖乖死不承认,宁昊谦可是驾轻就熟得很了。   反正说来说去说破天,他就是受害人。“……我遇着的这事儿跟她们可是一样的,只不过她们是信口胡说污蔑的,我这可是实实在在有证人的!”   一肚子坏水的小霸王可没打算让清源和房雪薇就这么轻轻松松蒙混过去。   听见他又一次提到这件事,方才就提心吊胆有些站不住的房家两父子终于瞅准了空儿上前来请罪:“请陛下恕罪,老臣的孙女年纪尚幼,只是一时鲁莽才误会了崔祭酒家的小娘子,还请陛下从轻发落……”   其中真相如何,即便只是听了小霸王一番扭曲黑白的论述,这几个官场上的老狐狸也能串个差不多出来,但是房家现在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承认房雪薇是存了心思要栽赃诬陷崔思璇,不然这就是妥妥地要跟崔家结仇了,所以他们只能一口咬死只不过是小孩子鲁莽没有弄清事实就冲动行事了而已。   房雪薇也是个反应机敏的,见到祖父这么说也连忙泪流满面地跪下:“求陛下恕罪,臣女知错了,以后万不敢这么冲动了!”   皇帝神色不明地看了看他们,倒是没有多少生气的样子,还温和地叫人把房老尚书扶起来:“小孩子嘛,确实是冲动了一些……文山先生,您看——”   清源也隐隐察觉了到父皇的态度,不免有些期待地望向崔家人的方向。   崔廷的神情一直很是平和,确定了娇娘安好无事以后便是淡笑着看殿中的情景,这会儿见房家已然请罪,皇帝也有接受他们借口的意思,当下更是无所谓似的笑笑。   只是那笑容之后,一句平淡的“陛下说的是”登时就将皇帝那若有似无的试探四两拨千斤地推了开来。   看到崔廷连臣子的礼节都未装模作样地摆一下,皇帝心里咯噔一下,眼底闪烁了两下。清源亦是心中一凉。   眼角无意瞥见这一幕的宁昊谦心中简直要乐开了花,他就说崔廷那个心里黑的怎么可能就这么大度,就算没有他这一遭事情也不会善了的。   “皇伯父,小孩子做了错事那更要好好教导了!以前,你们可都是这么对我说的呀!今儿这事儿我是从清源身上搜出来了东西才嚷的,她们可是连东西都没见着就一口咬定了偷东西的人,这——”   小霸王那一脸的不服气,竟是一时叫人分辨不出他是认真这样以为还是故意在跟房家抬杠。   房雪薇的父亲扑上去捂住他嘴的心都有了,房雪薇更是吓得泪珠儿从眼眶里滚下来,濡湿了面颊。   但是从前小霸王惹事被逮着的时候确实是这么办的。皇帝一时也不好当着他的面打自己的脸,只是忽然想起刚才玉佩的事情差点叫这小子插科打诨糊弄过去了,又沉下脸来喝道:“你这倒是提醒我了,你与清源到底是谁打碎了玉佩?”   说起这事,皇帝怀疑地看了看小霸王,玉佩被偷肯定是他故意蒙清源的这点不会错,毕竟清源也是他宠了好几年的女儿他还是了解的,清源虽然素来跟这小子不对付,但要说故意摔坏这小子的玉佩,她不敢。   小霸王对这件事现在就是秉承着一个不变的原则:清源摔的。   不信?行,拿证据啊!   连太后见他说得这般信誓旦旦,快要气笑了:“那可是你父王的东西,你都敢拿去摔了!”   皇帝冷着脸瞧他:“他的胆子可是一贯不小,平素里惹的祸还少吗!”   由着他们说完,小霸王忽然把头埋进太后怀里,半晌才闷闷地出声:“祖母,父王不在那块玉佩里,他在我心里呢……”   这话一出顿时叫太后鼻子一酸,心也软了,哪里还顾得上斥责,连忙伸手搂紧了他。   见太后这般动容,皇帝一时也不好再说什么,先前看中玉佩的是太后,现下不在乎的也是太后,只是在睿王的事上,皇帝向来没有不依着太后的意思的。   回过头看到清源委屈得盈满了泪水的眼眸,他终究是有些于心不忍。   “皇祖母,父皇,真的不是清源摔了那玉佩……”饶是清源哭得楚楚可怜,饶是殿中的人也都相信不是她,但那小霸王偏生就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让玉佩从清源的袖口里滚落出来,还摔碎了。   这就是个明亏,清源也得咬着牙咽了。   然而众人想不通的点就在于小霸王怎么今日就偏要和清源过不去,往日里这二人也不是没闹过别扭,但都是小打小闹,皇帝各打二十大板再把占了上风的小霸王扔给睿王妃拘上两天也就过去了。   从来没有闹得这样不可开交过。   小霸王趴在太后怀里硬是给自己憋红了眼眶才抬起头。   为什么针对清源?哼,小霸王才不会承认他就是不想看见崔家那个小丫头被别人欺负得惨兮兮呢,他还没把人欺负够怎么能便宜了清源?   现在崔家小丫头就是他的囊中之物,也只有他能欺负!   满意地看见小丫头因为他“哭红”的眼眶讶然睁大的眸子,小霸王心里喜滋滋地将哭丧着的脸慢慢给殿里一众人又展示了一番,把太后娘娘是心疼得不行了:“哎呦,不就是个玉佩嘛,摔了就摔了,你说的对,那玉是死的,哪儿有人重要。”   皇帝也是不知这混账是真哭还是假哭,又有太后在一边护着,这事儿总归要有个定论,只是轻不得也重不得。   崔廷见状却是眉头轻轻一挑,没想到雍乐侯竟是这副性情……   “文山先生,房爱卿,”眼看着事情到了这一步,皇帝总得做出个最终的表态来,在这件事情中从始至终最无辜的就是娇娘,所以他必须考虑崔家的态度,“虽说都是孩子们,但既然做了错事总还是得有个教训的。”   房老尚书赶紧躬身:“陛下所言极是。”   看到崔廷还是和淡地一点头并无异议的样子,皇帝眸色暗了两分,继续道:“文山先生这孩子叫娇娘对吧,娇娘,你受委屈了。”   崔廷可以对皇帝态度淡淡,到了娇娘这里便不好再摆世家的谱儿,所幸她只是个小孩子,微笑着给皇帝行了一个恭敬的礼:“回陛下,娇娘没事。”   皇帝的脸色终于好了一些:“依朕看,便罚清源和房氏女向娇娘赔礼道歉,再罚他们三个关禁闭如何,娇娘,你可满意?”   娇娘眨眨眼,没有立即回答,而是看了一圈殿内的人,太后一心在小侯爷身上,听了这惩罚只是又气又笑。房老尚书对她慈祥地笑着仿佛被罚的不是他的孙女儿,相反房雪薇的父亲却是面上隐隐有怒气,见了她也是不耐地撇过眼,房雪薇仍是低着头哭看不清神情。另一边小侯爷撇撇嘴似乎对这个惩罚很是不满,清源则是死死咬着唇看见她的目光便恶狠狠顶了回来。   最后娇娘看向她阿耶,直到崔廷对她点点头。   娇娘对着皇帝又行一礼:“一切但凭陛下做主。”   听见禁闭这俩字,小霸王顿时就瞪圆了眼,他最讨厌关禁闭!可是看见皇伯父警告的眼神他还是识趣的闭了嘴。   得了,反正清源也没讨着好,这他就满意了。   一场被小霸王搅弄得几乎要翻天的浑水好似就这般无声无息地平息了。   临到了出殿门的时候,小霸王还瞅着空儿凑到娇娘身边跟她说小话儿:“你这丫头可要记得来看我啊,我这都是因为你才这么惨!”   娇娘蹙了蹙眉,想要反驳只是忽然记起他才被罚关禁闭,而且他在快怡庭的时候确实帮过她,忍了半晌才有些不情愿地点点头。   小霸王美滋滋地走了。 第32章   殿内的人一一退了出去, 太后也被莫姑姑扶着回宫歇息。   见皇帝仍旧久久立在那里, 王公公挥退了周边的宫人, 上前轻声唤了一句:“圣人?”   “王铄海,你说二郎他为什么要这么做?”皇帝神色莫名, 目光停留在桌案上那一方碎裂的玉佩上头, 雍乐侯走的时候压根儿就没想起来把它带走。   这个问题王铄海哪里知道答案呢, 但是圣人问了他又不得不回答,绞尽了脑汁才想到一个可能的理由:“……老奴听说这阵子雍乐侯殿下与文山先生家的小娘子关系很是亲近, 或许是因为这个吧。”   “娇娘?”皇帝被他的话提醒了方才想起来, 这个小姑娘确实令人印象深刻, 只是没有想到二郎竟然能和她玩到一起去, 想起来娇娘第一日去学堂的时候还跟二郎不对付来着。   不过这样一来,倒也说得通今日的事了。   顿时展颜笑骂道:“二郎要是能跟着文山先生的女儿多学写好的那才是有用了!”   省得这么三不五时的闯个大祸, 还得他来收拾烂摊子。   回想起小霸王这几年越发嚣张的行径, 皇帝摇了摇头把心底那点儿冒出来的异样收了回去,是他想多了, 如今二郎恐怕也只是跟崔家的小姑娘混得熟了想给她出口气罢了,就他那藏不住心事的性子还真是一眼就能看出来啊。   王公公轻轻抬眼觑见圣人的神色微微变了些许又恢复平常,等了半晌才小心地说道:“方才二公主是含象殿那边掌事的大姑姑来接走的。”   话点到为止,其余的情形一概不提, 仿佛就只是禀报清源的去处。   皇帝眉头一拧, 到了一半又忽然松开,不甚在意似的:“由她去吧,德妃就是太过偏宠她才会养出来这么一副骄纵的性子, 竟然敢伙同伴读陷害崔家的闺女,是得好好教训一下了。”   语气隐隐的不悦,但是王公公却很清楚圣人的这点儿的不悦根本不是冲着清源公主做的这件事去的。   更何况,偏宠清源公主的可不是只有德妃一个,想着平素里含象殿在圣人这儿的体面,王铄海垂首不语。   “让崔家进京,朕是不是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啊……”   崔氏,崔氏,这才是今天皇帝心里绕不开去的结。先前听着下人禀报快怡庭时发生的事情圣人的面色就有些怪异了,今儿崔廷的举动就更加令他不得不多心。   这一声状似疑问的低语轻悠悠地飘进王铄海的耳朵里,但他心中再惊骇面上也没有展露丝毫,更没有答话的意图。   皇帝也没有等着王铄海回答,因为答案早就在他自己心里。   清源是一路哭着回含象殿的。   德妃轻轻倚坐在雕花细木罗汉床上,面沉如水。另一边坐着的是个剑眉星目形容隽秀的少年郎,亦是神色不虞,周身俱是傲然的气质,这便是大皇子了。   清源进了门槛就一头扎进德妃怀里,哭得好不伤心。   送她进来的掌事姑姑只向着德妃蹲了蹲身,又摆摆手让伺候的人退下。   “行了,你哭有什么用!跟你说了多少次不要去惹那条疯狗,你偏不信!你自己看看你从他身上讨过什么好处没有!”   听见皇兄的斥责,清源的抽泣声停顿了一瞬又哭得更伤心了,这回根本不是她去招惹的宁昊谦,而是宁昊谦故意找她的麻烦啊。   “母妃,母妃……”   见女儿哭得这般凄惨,德妃用眼神制止了大皇子,轻轻拍了拍她的背:“母妃知道你受委屈了,事情我们都知道了,只是你皇兄说得对,你这是何苦跟他对上呢。”   一旦牵扯到雍乐侯,太后是必然要过问的,有太后在,谁又能怎么着雍乐侯呢。   清源一边抽噎一边道:“不是我跟他对上,是他一直来找我麻烦……崔家那个小丫头他不是也欺负得起劲吗,当初我还帮了她一把呢,这会儿他们就好得跟一个人似的,宁昊谦还上赶着要替人家澄清,也不看看人家拿不拿正眼瞅他……母妃,崔家那些个贱婢都敢指着我的鼻子骂,这是打我的脸吗,这是在打皇家的脸啊,可是父皇……”   见她口无遮拦什么都往外扯露的样子,德妃一把捂住她的嘴,登时把清源吓得瞪圆了双眼。   大皇子听见她这没脑子的话也生气讥讽道:“我看你才是没想明白呢!崔家那事儿你要是成了才麻烦,没见着别人待崔思璇都是什么态度吗,你也不想想若是没个什么缘故,她凭什么进学堂来读书,你真以为是凭崔廷那个祭酒的官职不成?”   这话真是把清源一下砸的蒙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确实大皇姐甚至别的个皇子们对崔思璇的态度虽然疏离,但都是客气得很,而嘉善更是明晃晃地跟崔思璇交好……   这么一想,清源的脸色就变了,也顾不得哭泣连忙抓着大皇子的手问起来:“皇兄,那崔家是个什么来头?”   宁昊彬拉过她,又好气又心疼地道:“先前我看你对她没兴趣才没跟你细说,没曾想你闷不吭声就干了件大事。”   清源被他说得耳朵一红,羞愧地垂头,她知道自己这是给母妃和皇兄惹祸了。   “崔家乃是颍州府最顶尖儿上的世族,与咱们长安的世家还不一样,我就简单地告诉你吧,凭着崔家的声名和他们几代在江南的经营,若是真的乱起来,能撼动我大周的半壁江山!”   这个答案显然超越了清源的想象,在她尚且浅薄的印象里,皇家已然是最为尊贵的存在,便是外头的世家贵子,见了她面上也还要恭恭敬敬地行礼。   在学堂的时候,崔思璇显然也是这样的,所以她就理所当然地认为崔家也不过是个平常的世家而已。   可是今天,她的皇兄告诉她,皇权没有她想象得那般至高无上,崔家也不是那般弱小。   甚至超乎她想象的强大。   相比之下,她那点儿小女儿家的恩怨看起来简直可笑至极。   “……崔廷乃是崔氏这一代的族长,他只有崔思璇一个女儿,在江南说崔思璇堪比贵主儿,想来也没有人会有异议。”   听着皇兄的话,清源终于模模糊糊对她先前从不了解的世界有了一点微薄的见识,也震惊于这样一个“真相”。   德妃神色复杂地听着儿子面无表情地说完,掩饰不住自己的担忧:“崔氏……”   宁昊彬知道她要说什么,眼底的狂傲一览无余:“母妃你不必担心,崔家跟未央宫那位是不是一路人还不好说呢。别忘了,太子身上只有一半是世家的血,崔廷但凡有一点儿的聪明才智就不会把宝全压在他身上,到时候鹿死谁手就各凭本事罢。”   旁人再如何猜测他的心意,崔廷也不在乎。他来长安,是为了一个长远的目标,一朝一夕的胜败,实在不必放在心上。   “娇娘今日的表现非常好。”他揉了揉娇娘的脑袋,语气是平日里的亲昵。   这会儿与阿耶独处,娇娘才算真正放下了担忧,露出小孩子的天真与疑惑:“阿耶,清源公主她为什么这么做啊?”   娇娘也看出来了,房雪薇不过是替清源公主挡的灾罢了,不过她倒不是对房雪薇有什么同情的心思,毕竟房雪薇若不是有心害她也不会被清源公主利用。   崔廷没有在娇娘面前要粉饰太平的意图,他们来了长安,他又同意娇娘进学堂读书,这就是不可避免的事情,同样他也相信娇娘不会被这种事情吓到,相反她会处理得很好。   “今日是因为她们嫉妒你。”   娇娘很快就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但是换作别人或者以后,也许会有别的原因,是吗?”   “娇娘,有些人去害别人是不需要理由的,但更多的人是为了自己的利益。”   生在这样的家族,崔廷从未想过要把娇娘养得不知世事,那不是对娇娘的宠爱,反而是在害她。   所以他希望娇娘遇见各样的事,这样她以后就不会再吃亏。   娇娘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她有些明白了。就像今日一样,讲道理不是时时有用的,只有人愿意跟你讲道理的时候,你才能通过讲道理说服人。   所以遇到不讲道理的人,首先就得压服他,让他听你讲道理!   纪梦璇自然也知道了这件事儿,见到娇娘先是仔细打量了一番确认她无事放下心来,接着就赏了丹枫和燕草两个,她们今儿是真真的维护了娇娘,还机警地派了人回家来通知,虽然那时候崔廷已然被皇帝召进宫,但终归是做了该做的事儿。   丹枫、燕草两个得了赏,笑得腼腆:“多谢夫人,奴婢们一定尽心伺候小娘子。”她们是从娇娘小时候就跟在她身边的,忠心自不必多说。   纪梦璇也知道,当初选定这两个她可是费了一番心思的,什么脾性她都了解得一清二楚:“你们起来吧,娇娘年纪比你们小些,有些事情不懂的还得你们多照应。”   她们好好照顾娇娘,她就愿意给她们体面。   丹枫。燕草自是忙不迭地福身:“奴婢们明白。”   圣人金口玉言说的罚雍乐侯三人关禁闭,那就自然不是说说就算了,而且既然说了是三个人那也不好分别关在各自府中,索性就安排在了学堂另一侧的几间空房里。   学堂所在这处侧殿占地不小,除却用作课室的那一间,还有不少空余的房间,崔廷亲自选了最靠近墙边的三间,在这个三日休沐的最后一日把他们关了进去。   “圣人有言,禁闭七日,每日午时会有人送清水饭食。还请三位好生读书,静思己过,莫要辜负了圣人一片苦心。”来宣口谕的还是王铄海。   清源和房雪薇两个都是眼圈红红,显见昨日狠哭了一场,也就小霸王这个皮糙肉厚的被睿王妃一顿好打这会儿还跟个没事人似的,听了王铄海的话冲天翻了个白眼,径自走了进去。   见小霸王进了,剩下两人也不好再拖着,瘪瘪嘴拎了自己的小包袱也分别进了房间,侍女们自然不能跟着伺候。   王铄海面上笑吟吟的,却从袖口里掏出三个锁钥模样的东西,亲自给三间房门上了锁,。转过身对着淡笑的崔廷道:“先生有所不知,圣人说了,雍乐侯是个顽劣性子,这门上要是不挂锁,咱们前脚出了院门,后脚屋子里就瞅不着殿下了。”   崔廷当然不管他做什么,反正这惩罚是圣人罚的,这来锁门的是王铄海,与他无干:“公公请便。”   两人寒暄着出了偏殿,只留下不少侍卫当值看守。   听着门外那声清晰的“喀嚓”上锁,清源的脸色有一瞬间的扭曲,一种难言的羞耻漫上心头,一想起明日学堂上课,所有人都会知道她被关在这里受罚,那真是丢脸丢到家了。   宁昊谦,崔思璇,都是因为他们两个!   同样听见落锁声的小霸王对此可就淡定得多,扯开嘴冷笑一声,就这玩意儿,几年前都关不住他,看来皇伯父真是不了解他啊。   说是关禁闭,毕竟要关七日,还有两个女孩子,崔廷选的这三间屋子都是桌椅床榻一应俱全的配置,除了不自由还真没有什么苦头吃。   悠闲地躺在榻上翘起二郎腿,小霸王可是一点儿不像来受罚的,更是一本书都没带来,他本就不爱读书,这受罚还读书?谁爱看谁看!   将昨天睿王妃让他好好读书反省的话抛在脑后,反正母妃这会儿抽不着他,还不是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唯一不满意的就是门上这么一锁,那岂不是小丫头也进不来了,突然想到这一茬儿,小霸王停下晃悠不停的腿,皱起眉。   得想个法子解决啊!   作者有话要说:  小霸王:关禁闭还看书?谁爱看谁看去吧,反正本殿下不看!   娇娘:开门呀,小侯爷,听说你没带书,我给你送来了~ 第33章   娇娘从阿耶那里知道小侯爷被罚在学堂隔壁关禁闭, 但是门上被圣人下旨上了锁, 这会儿即便去了也是见不着人的。   一时间有些为难, 她先前答应了小侯爷要去看他呢。   “阿耶,那我在外头跟他说两句话?”   崔廷倒也没有要阻止娇娘的意思, 不过想着今儿她要是去肯定见不着人, 索性就说:“不如你明日上课的时候顺便再去看他跟他说话吧, 今天才是第一日,总不算难熬的。”   话虽这么说, 娇娘还是觉得不大好, 她既答应了人家总不能食言。思来想去, 还是叫丹枫去吩咐马车, 今儿去学堂一趟。   崔廷也没阻止,平日里娇娘能自己做主的事情他并不干预。只是纪梦璇还有些担忧:“崔郎, 那雍乐侯不会是对咱们娇娘……娇娘才这么点儿大呢。”   听见妻子的抱怨, 崔廷轻笑了声,慢条斯理地道:“我看未必, 雍乐侯性子乖戾难驯,现下多半是把娇娘当做不常见的玩伴一时新鲜罢了,纠缠上一段时间待他过了趣味也就散了,远不是你想的那般。”   顿了一下, 又道:“再说, 咱们娇娘还小呢,如今她对雍乐侯也不过是同窗共读之情,无妨的。”   “照你这么说, 以后这雍乐侯失了趣味转身就走,咱们娇娘不是白白伤心?”她最是知道娇娘有多珍惜她的玩伴,离开颍州的时候她还送了好些东西给小时的几个玩伴呢。   崔廷笑得更厉害了:“这你更不必担心了,依我看,那雍乐侯一时半会儿还没有放手的打算,反倒是咱们娇娘一心扑在书上对那雍乐侯不过是被缠得烦了才理会一下,说不准咱们娇娘先厌烦了人家呢。”   不得不说,崔廷不愧对雍乐侯叫他的一声“老狐狸”,还是藏得深,在别人眼里那是娇娘被雍乐侯缠怕了不得不混在一处,实际上却根本是崔廷有意拿雍乐侯来磨娇娘的性子,同时还借着雍乐侯嚣张跋扈的性子来隔开娇娘与学堂中那群立场错综复杂的皇孙贵胄们。   若不然,他又怎么会允许一个恶名昭著的臭小子接近娇娘呢。   纪梦璇几乎是目瞪口呆听着崔廷的这番话,她素来知道她的崔郎不是那个众人口中的谦谦君子,该有的手段该用的权谋,崔郎从没少过,崔氏能屹立于江南世家之首,这些掌舵的可从来不是善茬儿。   可是如今听说他连雍乐侯乃至皇室都算计上了,还是令她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我方才还说,睿王妃与我来信,是个知书达理的,怎么雍乐侯就性子这般骄纵,你、你这话……”顿时让她什么都说不出口了。   不过到底是近十年的枕边人,纪梦璇震惊归震惊,却不觉得惧怕或者嫌恶。   世家不就是历来如此吗,外表光风霁月,内里藏污纳垢,谁比谁干净呢。崔廷纵是自己有时也看不惯如此,但这就是安身立命的东西,他无法左右他人,只能保证他所做的尽数对得起自己。   只是在妻儿面前,他不愿伪装。   纪梦璇与他相濡以沫这么多年,当然明白他的心意。他说出来是因为不愿欺瞒亲人,他隐瞒也是为了保护亲人。   “崔郎,你不用多说,我懂的。”   一双盈盈美目直直望入崔廷的眼底,十多年仍然清澈如斯,这就是他倾尽一切想要守护的东西。   娇娘站在学堂门口的时候,绝没有想过会看到这样一幕:应该被关在厢房里禁闭受罚的小侯爷大大咧咧蹲在门前仰着头,手里不知道拿着一个什么东西仿佛在撬锁?而周围一圈穿着侍卫衣裳的人不仅没有上前制止,直接一副视若无睹的模样。   “你在做什么?”   小霸王听见她的声音,头也没抬继续鼓捣门上的锁:“你来了,等一下就能进去坐了,这边没有称手的工具,有点慢。”   说着,娇娘听见一声脆响,紧接着就看见那门上的雕工铜锁“啪嗒”掉在地上,还险些以为是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   “你——”   “进来吧。”小侯爷从地上站起来,随手拍了拍身上沾的土,一把推开这间“禁闭室”的门。   而周遭那一圈侍卫们对小侯爷的行径丝毫不加干涉甚至一副司空见怪的模样,反倒让娇娘深深怀疑起自己是不是记错了:“你不是在关禁闭吗?”   小侯爷见她不动,伸了手将她一把拉进屋子,听着她的疑问也不以为意地随口一回:“是呀,所以才叫你来看我。”   “那你还把锁给拆了?”   “我不拆锁,你怎么进来?”小霸王反问得太过理所当然,娇娘一时都被他带到沟里去了,不开锁她确实进不来。   一句话在脑子里转了一圈才反应过来:“不对!你这是公然违抗圣谕,万一被人告到圣人面前……”   小霸王一屁股坐下,对她这些婆婆妈妈的追问不放在心上,不过逗她还挺好玩的:“放心,只要你不去告发我,皇伯父就不会知道的。难道,娇娘你要去告发我吗?”   这还真是问着了,娇娘自知他这是不对的行为,可是真说要把他做的这件事捅出去,娇娘还真不忍心,毕竟追根究底,关禁闭这事儿小侯爷也是无辜被牵连的。   可能也就她会善良地认为小霸王是无辜的了,面对小霸王一脸得意的“你看我就说吧”,娇娘鼓鼓嘴,不跟他纠结此事,反正她说不过他。   “哎?门锁着,你是怎么出去的?”   娇娘才坐下就突然想起这个点来,方才就觉得哪里不太对的样子。   她望了望屋里,桌子上只有一壶冷水和半块干饼,看起来是小侯爷吃剩下的,其他的倒也没什么特别奇怪的地方,娇娘不禁好奇地问小侯爷。   看着小丫头水灵灵的眸子里闪动的惊讶和期待,小霸王不知怎的只觉得一种炫耀的冲动在心里涌起,从前他可是最不耐烦别人问这种在他看来十分愚蠢的问题,可是不知道今天是为什么,他竟然不觉得烦躁,甚至还有一种隐隐的兴奋感。   小霸王一下从座上跃起,飞快地推开一旁被柜子遮挡住的后面,那是一扇窗户,或者说,曾经是一扇窗户。   而现在是一扇被人暴力破坏过的窗户。   娇娘:“……”   “所以你是先从这窗户爬出去,又拆了门上的锁,就为了让我进来?”娇娘努力地串起这个逻辑还算通顺但就是听起来离奇至极的故事。   “是啊!”   听见小霸王毫不犹豫的答话,娇娘突然感到一阵莫名的压力。这人真是好生奇怪!   “你把锁都拆了,外边那群侍卫怎么也不说话?”   小霸王摸过桌上的冷水给自己倒了一杯,瞅了瞅小丫头灵动的神情,漫不经心地给她解惑:“哦,你说那边啊,那些子原是我父王麾下的士兵,后来都入了西山大营,这回是借调过来的。”   娇娘虽不明白西山大营是什么,不过凭着前一句倒也能明白那些可能与小侯爷很熟悉,所以才会放纵他做出这样的举动。   不论如何,知道小侯爷这样也不会被捅出去惹来灾祸,娇娘还是松了一口气的。放下心来,顿时又注意起了这屋子里寒酸的摆设。   许是为了达到惩罚的目的,小侯爷这间屋子真是空旷得一览无余,先不说光秃秃的床榻架子,就连桌上的茶盏都只有一个。   娇娘同情地看着食碟上那半块干饼,又看看小侯爷杯里的冷水,轻声道:“好吃吗?”   她素来是不爱吃饼子的,更别说这只有一壶冷水配着,光是想想她就皱眉。   闻言小霸王却是一愣,他自个儿倒是没觉得这有什么,左右都是入口饱腹的东西,平日里他混在西山大营也是跟着将士们一同用饭,不过想来小丫头在崔家必定是锦衣玉食的养着,吃穿用度无不仔细精致,没见过这个也是正常。   “还好。”小霸王将茶壶往里推了推,“不过你还是别喝了,万一闹肚子那就不好了。”   娇娘眨眨眼,以为他也是吃不惯:“明天我偷偷给你送些东西来,就放在窗口,你记得拿。”   小霸王一听就知道她是误会了,刚想笑她又忽得忍住,摆出一副可怜的模样:“那明天你不进来跟我说说话了吗?我一个人在这里要呆七天,没有事情做,也没有人说话……”   娇娘有些为难:“明日学堂就开课了,我还得上课,而且……你不是已经撬开锁了吗?”   撬开锁就能跑出去了,反正凭他的本事出去再回来恐怕也没有人能抓着——被小侯爷今天的作为震惊过的娇娘很快就想通了,他根本不是个安分的!   “当然不行啊,你真当外边那群侍卫是假的不成?我在这院子里鼓捣什么他们就装作看不见,但只要我想跑他们一定会抓我回来。”   小霸王把自己描述得可怜兮兮,仿佛只有娇娘才是他唯一的希望。娇娘实在于心不忍,只得答应了他明天下了学再来与他说话的要求。   心愿得到满足的小霸王缠着娇娘又东拉西扯得说了好一会儿才放人走。   翌日午时,百无聊赖一觉睡到这时候的小霸王打着哈欠在被他搞坏的窗户口获得了一个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盒子。   想着昨日娇娘便说要给他送东西,打开一看,小霸王有一种后悔的冲动。   盒子里左边是两盘堆得满满的糕点,显然是娇娘怕他没得东西吃准备的,中间还备了一小壶茶,但是最右边却是整整齐齐两本书!   真难为她送这盒子的时候茶水没洒到书上去!   暗自腹诽了一通,看着书就头疼的小霸王正想要装作没见过这东西,忽的扫到那书上的一张纸。   好嘛,小丫头仿佛早就料准了他不想读书,这是直接给他布置了“作业”——不想读就抄吧。   翻了翻两本书下面,小霸王果然看见了一沓纸笔。   小霸王:“……”   毫不意外的,等到学堂下了学,在小霸王想象中本该是他逗弄小丫头的场面顿时变成了小丫头拿着课上的笔记来给他补课。   小霸王简直欲哭无泪,然而却又没法儿拒绝。因为小丫头的理由很是充分:“你的进度本就比别人差些,又关了七日的禁闭,再不补课你就得跟着公主殿下们一同上课了。”   站在“禁闭室”门口听着里头娇娘清脆的讲解声,崔廷嘴边的笑意清淡,仿佛并不意外。倒是一同前来的王铄海很是惊讶地“咦”了一声。   “要是圣人和太后知道了,那指不定得多高兴呢!这还真是多亏了令嫒,文山先生不愧是文山先生。”   崔廷淡淡地受了王铄海一个虚礼:“公公多礼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小霸王:等我翻窗出来给你开门!   娇娘:??? 第34章   七天的“禁闭补习”阴差阳错, 成功达成了让小霸王蔫头耷脑的成就, 从来神采奕奕的小霸王这会儿抄书抄得是两眼发昏, 虽然每天都有娇娘救济的吃吃喝喝,但是小霸王真心觉得这是他从来没有过的度日如年。   他宁愿和以前一样被关上一个月, 也不想这样被关七天。   禁闭结束的那一晚, 苏家兄弟见到的就是一脸虚脱像走出“禁闭室\'小霸王, 不知内情的两人面面相觑:二郎这是经历了什么?   不过这一闪而过的好奇终归比不上他们正心心念念的大事:“二郎,谢家那边来找咱们定时间了, 兄弟们的我都问好了就等你了!唉, 说起来要不是你被关了七天, 咱们还能多练练, 不过就算这样,咱们到时候也一定给那些个世家子一个好看, 打得他们落花流水!”   “你还知道落花流水?”小霸王错眼斜他, 要知道苏家两兄弟也都不是读书的料。   他这么说苏昱瑾可就不乐意了:“二郎你也太小看我了,就兴你好好读书, 不许我知道落花流水啊!跟你说正事呢,你选个时间,咱们再找空儿练上几天,哼哼, 他苏爷爷开始打马球的时候那帮孙子还不知道在干啥呢!”   他不说宁昊谦也没忘了这回事, 毕竟他还记得谢敬崇那家伙一副看不起人的样子跟他对呛,呸,谁还不是世家怎么滴?   虽然严格论起来, 他与睿王妃那头的苏家确实联系很是微弱,如今想起来其中可能有睿王妃有意为之的原因。   不过小霸王才不想那么多呢,眼下他最上心的就是在过几日的马球比赛上狠狠把谢敬崇踩在脚底,让娇娘好好看看谁才是最厉害的那个!   小霸王的心思娇娘自然不知道,事实上她都快要忘记这回事了,能想起来还全亏了谢静菲提了几句。   七日的禁闭一结束,三个人也回了学堂继续上课,且不说清源安分了不少,房雪薇也是性子和顺了许多,连夫子提问都不再抢着起身答话了,而且经了这么一遭,学堂里面上课的气氛都变得好像不一样了。   只有小霸王依旧我行我素由着性子,好在有娇娘压着总还翻不出什么波浪来。   按部就班过了些日子就又到休沐的时候,这一回大家都很安静地回了家也不再说什么聚不聚的,小霸王也忙着练马球,人早就跑得不见踪影,有意逃了娇娘要给他多加的“作业”。   娇娘本想着这是个由着自己安排的空闲日子,倒是没曾想第二日就接到了谢府的帖子。   说起来,自从上回赏画以后,她与谢静菲也有些日子没得联系,娇娘的时间都被小霸王占了,也抽不出空给谢静菲写信。   “娇娘,你是不知道,最近我阿兄他们跟着了魔似的天天往外头跑,都没人理我了!”   一到谢府,见着人谢静菲就拉着娇娘的手亲热地抱怨起来,眼里尽是嫌弃,嘴巴也撅得高高的,很是不忿的样子。   娇娘一时好笑,不过见她心里不快还是忍住了笑意:“你阿兄他们也许是有事呢。”   “才不是呢,你不会是忘了吧,阿兄他们这些日子起早贪黑的就是在练马球呢,我听着那比试的时间是定在了六月初。”谢静菲领着娇娘在花厅里坐下,心情明显雀跃了起来,“到时候咱们一起去,一定很好看!不过,你们学堂里那位小侯爷这阵子没练吗?我阿兄他们都恨不得逃学去,要不是夫子们看得紧,指定早就跑了。”   小侯爷之前一直在练娇娘还是知道一些的,不过关禁闭这七日是绝对没碰过的,这几日瞧着他确实很忙碌的样子……   到时候小侯爷不会要输吧?娇娘还真有些担心了。   不过瞧着谢静菲对她阿兄很是有信心的样子,娇娘终究没有多说什么,倒是谢静对她的心情丝毫不察,径自说着她阿兄打马球多么厉害,过几日娇娘就能大开眼界了。   谢静菲还是小孩子心性,兴高采烈说了一大通不见娇娘怎么应和,便以为她是不喜欢马球的事情,很快就换了话题。   两人家境相似,年纪也一般,颇有些志趣相投的意味,谢静菲在谢氏族学上课,进度虽不快却也有些模样了,两人说着说着就不知怎么的谈到了话本子上。   “……我也好喜欢玉笔轩散人!”谢静菲一听就惊喜地叫出来,而后察觉自己的声音有些大连忙又捂住了嘴。   她还以为娇娘出身颍州崔氏,看不上这些民间不登大雅之堂的污糟玩意儿,要知道她也是避开了大人偷偷看的。   等她知道娇娘不仅不需要偷看,甚至文山先生还会帮她收集新出的好看话本,她是真实的嫉妒了:“娇娘,你阿耶也太好了吧……我那些话本子都是我阿兄在外面给我买的。”   娇娘看她作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只得忍了笑安慰她:“你看你还有阿兄,我都没有呢。”   她这么一说,谢静菲才又重新展眉笑了,兴冲冲拉她去看自己的“私藏”,除了“玉笔轩散人”,她还有好些别的出名的话本子。   娇娘从善如流跟着她蹑手蹑脚地去了卧房,捂着嘴看她小心从箱子里翻出一摞簇新的书来,挨个翻看了。   别说,谢家小郎君们给她搜集得还真全乎,便是连“玉笔轩散人”的书都比娇娘多了两本。   谢静菲见娇娘喜欢,也不藏着掖着,大方地借给她:“你先拿去看吧,我也是听阿兄说这两本长安城就不多见,那时候他也费了番功夫才找着呢。”   见她割爱,娇娘也就收下了,不过倒是好生给她保证:“你放心,我看完了就给你送回来。”   两个小娘子这一回有了共同的秘密,倒是更觉得亲密了些。   待娇娘回了胜业坊,见着崔廷,头一件事却没说书,而是问他打马球是不是很难。   崔廷还有些惊奇她怎么对马球起了兴致,一问才知道原来璇娘那日带她去谢府拜寿还发生了此事。   不过都是少年郎,又兼着雍乐侯身份特殊,那般性子起了冲突倒也不是不可想象。   “……阿耶,小侯爷会输吗?”   崔廷对马球那可是比娇娘懂得多,见她这么问,不答却是一笑反问:“娇娘希望谁输?”   娇娘自是不知他在开玩笑,认真想了又想,有些苦恼地道:“阿耶,我不想小侯爷输,但也不想谢家小郎君输。”   崔廷来了几分兴致,问她:“为何?”   “小侯爷要是输了,以他的性子一定要生气的,而且他最爱迁怒于人,到时候学堂里一定也不得安宁,说不准他还得因此受罚呢。而谢家小郎君要是输了,那菲娘一定很伤心,我不想菲娘伤心。”   娇娘一本正经地将自己的考虑都说了出来,她是真的难以选择这场比赛中任何一方。小侯爷是与她朝夕相处的同窗,而且小侯爷看着不讲道理但对她还挺好的,她能感受到;但是另一边,菲娘是她顶好的玩伴儿,两人虽然认识时间不长但就像小姐妹一样,世家的联系是她们天然的纽带,她其实心里明白她理应站在世家这一边……   想到此处,娇娘蹙了蹙眉,那日还是她太过唐突,要不是她提议两人比试马球,想来也不会有这么一桩事儿了。   明白了娇娘心里的纠结,崔廷却是没怎么把这件事儿看在眼里,随着世家逐渐向朝堂靠拢,不说明面上,这帮儿郎们的争执冲突也会越来越明显,即便没有娇娘,这场比试也早晚会来。   不过,他也有些意外娇娘会想得如此多,而且方才娇娘那一番话她自己没有意识,崔廷却是听了出来,雍乐侯于娇娘而言已经是个不同寻常的存在,倒不是说他现在在娇娘心里有多重,而是娇娘已经在考虑某些事情的时候在意他的态度了。   崔廷第一次对自己的决定有些迟疑了:他之前会不会太放心了?   雍乐侯与平州谢氏的小郎君要在六月初比试马球的消息很快就像风一样传遍了长安城,不论是抱着什么目的,期待着这场比试的人也都兴奋了起来。   宫里自然不会忽略这样的风声,更何况其中的一个主角儿是“声名满长安”的雍乐侯。   连圣人都在处理政事的间歇询问了几句:“二郎过些日子要跟人家比马球?”   候在一旁等着吩咐的王铄海一听见声儿就连忙上前一步,回道:“回陛下,听说是上回雍乐侯代睿王妃去谢府拜寿的时候跟谢府的小郎君定下的比试,这阵子雍乐侯还在西郊带着人练马球呢!”   皇帝执笔的手微微一顿,半晌笑道:“这小子,真是一天不闯祸就闲得皮痒,你着人去跟太后说一声,省得她担心。”   “是。”   不用皇帝那边来人,太后早就知道这件事了,小霸王能这么顺利天天跑西郊去练马球还是是多亏了太后替他在睿王妃那里说道了几句。   这桩事儿本是少年郎们的意气之举,到如今落在有心人眼里反倒多了几分别样的意味。   含象殿那边知道这事儿的时候正巧大皇子也在。   德妃听着宫人绘声绘色的描述还愣了一下,不过这件事发生在雍乐侯身上那真是再寻常不过了的,哪一天没听见他又造出什么事那才该好好寻思呢。   大皇子却是有些在意:“母妃,儿臣记得那谢氏进京也有几年了吧,为何从前一直安分,这会儿却跟宁昊谦起了冲突,儿臣总觉得这里面……”   原本并不在意的德妃听了这话,不由也警醒了几分,彬儿说得正是,那谢氏身为世家里有些脸面的,是早几年才搬到长安来,来往的人家一贯是杨氏等世家大族,与他们皇家并不牵扯,怎么这时候倒与雍乐侯比试什么马球,闹得长安城都沸沸扬扬。   “彬儿,你说谢氏这一着其中会不会有未央宫的手笔?”话虽这么说,她一时也想不出来这样做对未央宫又有什么好处。   宁昊彬微微摇头,面色有些沉重,他也想不通:“即便与未央宫无干,与杨氏也定有牵连。”   这也不怪他多心,谢氏这么突然地闯进他们这些王孙贵戚的眼中,要是不多想想这其中的深刻含义他们才是白活了呢。   不光含象殿是这般想法,也不说别的宫,就连未央宫,皇后杨氏若不是妥妥的知道自家没掺和在里头,只怕也要以为这背后是有些缘由的了。   “母后,你就别多想了,以二郎的性子,做出什么来都不是没可能的。”清嘉一边叹气一边还要安慰皇后。   太子也在一边帮腔:“是啊,母后,你看皇祖母那边也说了,你也问过皇婶了,这就是二郎跟谢家小郎君闹脾气,两人谁也不服谁,不就正好对上了。”   说起来,雍乐侯这“二郎”的叫法还是跟着皇子们排的长幼,小侯爷比太子早了两个月出生,太后就一直叫他二郎,叫大皇子大郎,倒把正经的二皇子也就是太子给挤到三郎的位子上去了。   所幸皇后跟睿王妃有着些世家的交情,才算没急了眼。但是皇后却从来不喊太子三郎,而是直接叫名字。   “轩儿,清嘉,你们说的母后都明白,母后是担心别人会把这件事算在咱们头上啊。”   太子正要开口,突然气息一窒猛烈咳了起来,清嘉连忙给他顺气,待他缓住,看向皇后担忧的神色,微微一笑安抚道:“母后,你也说了,那是外人如何看,咱们没法左右人家的看法。母后,你的心思儿臣都明白,只是现在还不是时候。”   看着儿子温和坚定的眼眸,一贯强势的皇后缓缓呼出一口气,也罢,现在确实早了些,占据优势的是他们,他们不能先乱了阵脚。   不管听见了消息的人都怎么想,小霸王却是一心想着怎么把姓谢的按在地上摩擦,打起球对着自己人都气势汹汹的,惹得一众玩伴们都被带得气势更凶狠了些。   作者有话要说:  崔廷:我是不是太放心了?   小霸王:岳父,你就放心把娇娘交给我叭【拍胸   那个,给本书换了个名字来着,可是因为我的操作失误《侯爷他不想读书》变成了现在《王爷他不想读书》这样,但是我们都知道小霸王他最后会做王爷的,所以书名也不算错对不对!   嘤嘤嘤QAQ 第35章   比试的日子定在了六月初八, 距离此时还剩不到十日。   这一场少年郎们的赌气之战在有心人的宣扬之下, 顿时成了勋贵与世家两个圈子里争相热议的事情。   学堂里的气氛也眼见着变了味, 不少耳闻此事的王孙公子不敢到小霸王面前去讨嫌,就奔着苏家两兄弟去了。   谁不知道苏家两兄弟一贯是小霸王的跟班, 雍乐侯干的那些倒霉事其中少不得这俩的身影, 要不是有睿王妃护着, 找这俩兄弟麻烦的人可也不在少数。   来打听的人一拨又一拨,苏昱瑾应付得都烦了, 偏生那些人好似秉承了家中长辈的真传, 说起话来绝不让你一听就明白, 而是要转上七八|九十个弯等你猜他在问什么。   便是苏昱瑾这个一刻不说话就觉得浑身不舒服的话痨也受不住了, 在打发了又一个来探听消息的同窗以后,苏小郎君他趁着夫子还没来, 窜上了讲坛, 高声道:“下月初八,西郊马球场, 想来的都可以来!”   声音嘈杂的课室被这一嗓子吼得鸦雀无声,众人的目光齐刷刷涌过来,苏昱瑾却浑不在意,厚着脸皮一笑, 快活地走了下来。   还别说, 这一着的效果着实显著,自这一句以后,接下来的日子倒真没再有人来拦他说话了。   苏家兄弟脱离了苦海, 小霸王却没有。   有人惧他,自然也有不惧的。嘉善显然就是不介意他那累累恶行的翘楚了。   这天一大早,小霸王才踏进学堂大门,就看见迎面走来,确切地说是等着他的嘉善。   “二郎,我听说六月初八你们要跟世家的那些人比试马球……”她一脸的担忧,欲言又止。   小霸王这会儿正在头疼等一会儿怎么应付娇娘要检查他的功课,没法子,他昨晚练完马球回去倒头就睡了,完全忘记了他还有没做完的功课这回事。   现下见了嘉善这般做派,心下不耐,也是眉头一皱,不甚愉快地回她:“关你何事?”   嘉善面色一顿,不过她早就习惯了他的坏脾气,也不放在心上,只顾着说:“二郎你别冲动,眼下满长安的人都盯着你呢,你这场比试不论是输是赢都不好,外头……”   小霸王最是烦她这一副什么都是为他打算的模样,明明两人也就那么一丁点儿沾亲带故的关系,她却好似比他母妃还关心他,要知道睿王妃对他都不至于这么事事照顾。再说与他有亲戚的满长安算下来也是不少了,真的不稀罕。   向来不服管的小霸王哪里受得了她这种嘘寒问暖的方式,所以一贯地对她没什么好气儿,只是他一向懒得对小娘子动手这才只无视她罢了。   谁知他这样反倒让她得寸进尺了起来,小霸王的不悦顿时就到了要爆发的那个点,声音彻底冷了下来:“怎么着,你这是打算替本殿下出战不成?”   嘉善长篇大论想要说服他的话语堵在了嗓子眼儿,一股委屈漫上心头,她说这些并不是要扫二郎的兴,而是真心为他好。   说穿了眼下不论哪一边其实都在等着看他笑话罢了!输了是雍乐侯不自量力、自取其辱,还连带着败坏了皇家的名声;赢了就是雍乐侯仗势欺人、恃宠行凶,不顾及他母族的面子,狠狠打了世家的脸面。   说来说去,他的身份就是最大的错处,只要这场上有了他,旁人想怎么编排都行。   然而她一番好心却只换来小霸王一句不留情面的讥讽,嘉善当下便有些伤心,可是再冷的石头也会有焐热的一天,她又不甘就这么放弃。   她在心里给自己找借口:二郎他不过还是孩子心性,万事只顾自己开心而不去考虑别的,等他再大一些兴许就能明白她的好意。   在她抱持着这样的心态安慰自己的时候,小霸王已经越过她进了学堂,头疼地翻开自己的书。   是的,这一段时间在娇娘的认真指导下,小霸王虽然没懂得多少学问,但是至少每日来学堂开始带书了。   适才嘉善一番话从小霸王的耳朵里轻飘飘就钻了出去,没留下一丝痕迹。且不说他根本懒得嘉善的意思,便是听了,嘉善所担心的那些对他来说还真是无所谓,哼哼,他身上何时少过别人的恶意?   他才不管别人私下底都怎么想,但凡敢到他面前来嘚瑟的,那就别怪他下手狠辣!   小霸王现在一心想着等一会儿娇娘来了他可怎么忽悠她,才能叫她忘了昨晚的功课。   还没想出来什么好办法,娇娘就到了。   “你怎么了?”娇娘一头雾水地坐下才开口问他,方才她一进门这人就讪笑着目不转睛地看她。   小霸王嘿嘿一笑,急中生智抢在她询问功课前提起了即将到来的马球比赛的事情,果然把娇娘的注意力都引走了。   “那你要好好训练呀,就还剩下几日了,不能懈怠。”一听见他说感觉自己要输,在球场上的发挥得很不好什么的,娇娘也有些替他着急。   但是苦于她对打马球一窍不通,除了这几句也没有什么更好的法子了。虽然那天她问了阿耶许多跟打马球有关的东西,但是还没有机会亲眼见到过连纸上谈兵都做不到。   娇娘叹了口气,这会儿要说她不担心小侯爷那是假话,先前阿耶问她的时候,她还不知道站在谁那边才好,这会儿倒有些模模糊糊明白了点儿什么。   她与小侯爷是朝夕相处的同窗,比之那只见过一面的谢家小郎君自然是更亲切一些,虽然她也在乎菲娘的心思,但终归远了一层。   想起阿耶告诉她的,无论她心里更倾向谁,都没有什么错的,所以明白了过来,娇娘倒也不觉得有什么对不住人的。   小霸王眼看着自己的算计得逞,顿时心里乐开了花,更加无耻地讨巧卖乖做出一副可怜相:“你是不知道,那球棍砸在人身上可疼了!我昨天被打了好几次呢!”   打马球的都是和他一般年纪身强体壮的少年郎,打球的杆子又都是实木的,来往争抢之间难免会有这种的情形发生,更有甚者,那些性子低劣的还会故意用球杆去攻击对手。   别的不说,这一招小霸王可没少用,不过小霸王用归用,他有一点好的——他也随便对方用这一招。无他,各凭本事嘛!   其实这些都不是重点,昨日小霸王练习的时候那是确实被球杆打了,但不是跟他一起练习的同伴故意的,而且次数也根本不像小霸王说得那样夸张,只怕连个印儿都留不下。   可惜脸皮厚到家的小霸王就仗着娇娘不可能掀开他的衣裳查看,可着劲儿的指着布料覆盖下面的肩背对娇娘诉苦:“就这儿,被连着打了两下!还有这儿、这儿跟这儿……”   娇娘不知内情,自然以为都是真的,暗暗惊讶原来打马球这么可怕,这小侯爷还真不容易,连他都被打得这么狠,那其他人岂不是更惨?   完全不知她想了这么多的小霸王还强自忍耐住心中的得意,只是那眼角眉梢都已经出卖了他。   在他不要脸地诓骗人家小娘子的时候走过来的苏家两兄弟,一脸震惊地听着这小混球说出那些话,渐渐都有些怀疑是不是他们记错了?   不过两人终究没有拆穿他,满面一言难尽的神情打断了娇娘对小霸王的“慰问”:“二郎,有件事……”   小霸王正得了趣味,满嘴胡说八道球场上的事,把娇娘说得一愣一愣的,就被这俩搅和了,自然很是气愤:“什么事?”   “咱们缺个开球的人。”苏昱瑾站在娇娘身后她看不到的位置用鄙夷的眼神看了一眼小霸王,十分不耻他的行为,不过还是说明了来意。   小霸王有些不解:“开球,随便找个人开就是了!”   “不,”苏昱瑾既然来找他那自然是有理由的,“谢家不同意用咱们的人,兄弟们也不想用他们谢家的人。”   这么一说,小霸王就有些明白了。   倒也不是什么大问题,而是大周的马球比赛依着惯例是要有个人先头开球,也就是把比赛用的彩球从球台上打到场中,由对抗的两队争夺这枚彩球,最先进球的得分。   对于打马球的高手来说,能不能先头就抢着彩球几乎决定了这一场输赢的大部分,所以开球的人便至关重要了起来。   比赛时两方的队伍分别占据一半的球场,球往哪处飞其中还是很有些门道的,也无怪谢家不同意他们的人开球,他们自然也不会同意谢家的人来开球一样是这个道理。控制彩球的走向对于个中高手来说,可是一件很轻松的事情!   “这样的话……”小霸王眼珠子一转,就盯上了娇娘,“去跟谢家说,开球的人就定为崔文山的女儿。”   娇娘和苏家兄弟一并睁大了眼睛。   “我?”   小霸王笑道:“对啊,这场比赛可是全因为你才会有的,你去开球岂不是再理所当然不过?再说,崔思璇既身为世家之女,又是在学堂读书,想来不会有比她这身份更合适的人选了吧,你去跟谢家一说,保管他们也觉得好。”   这前一句是跟娇娘说的,后一句是跟苏家两兄弟说的。   苏昱瑾一听正是这个道理,确实不会再有比崔思璇还名正言顺的人了,当即就应了下来准备晚上去与谢家说明。这一回他们总该不能再有什么意见了吧。   娇娘却是被这一个突然的任务整得有些懵了,怎么好端端的到了她这里,她不会打马球啊。   看着她呆愣愣的模样,真是可爱得紧,小霸王眼带笑意地安慰:“别怕,开球很简单的,比赛前我教你就好。” 第36章   其间种种不消赘述, 很快就入了六月, 天气变得燥热难耐起来, 即使换上轻薄的夏衫也难以抵挡空气中挥之不去的烦闷,仿佛有什么即将被引爆一般。   许是因着被小侯爷连哄带骗地应下了开球的差事, 娇娘连带着对这一场球赛的感情也变得复杂了许多, 先前的担忧和紧张又掺杂进一些突然的惊喜。   倒是小霸王仗着娇娘的注意力被他引到了马球上, 光明正大地逃避了许多本该要做的功课,甚至还想拉着娇娘一起逃学去练球, 不过终归没有成行罢了。   既然答应了小霸王, 娇娘就对开球这件事情格外认真得准备了起来, 虽然小霸王对她说到时候只要她随便挥上一杆子就行, 娇娘仍然勤勤恳恳地下功夫了解起了马球。   娇娘用膳时候便问了崔廷几句,崔廷听说她要帮比赛开球, 还惊讶了一下, 不过既然是谢家也同意的,一想也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索性顺势与娇娘说了好些打马球的学问, 其间大多数娇娘此番根本用不上,倒也全当是个闲谈了。   一家人说到兴起处,连纪梦璇都笑着跟娇娘说了好些从前在长安城打马球的趣事来,娇娘听得津津有味。   打马球在长安城的贵族圈里真真是风靡了许多年的活动, 打马球又叫击鞠, 与民间风行的蹴鞠有些异曲同工之处,但因为以马作为主要的工具,终归也只有贵族们玩得起来。   而击鞠的盛行不光是在儿郎们中间, 贵女们也是喜爱得很。大周的女儿家尤其是贵族小娘子们,其实并不很受礼教的约束,抛头露面已是寻常事,更遑论打个马球之类的,先帝朝初年还出过一支有名的马球队就是京中的贵女们组成的,跟儿郎们比赛都不落下风,很是风光。   从阿耶阿娘那里知道了不少关于马球的学问,娇娘也没有放过小霸王,毕竟他才是这场马球比赛正经的参加者,有些东西外人终究不如他熟悉。娇娘拿着一张纸追问他各种球场上的问题,准备将他说的详细要点一一记下,这样即便她还没有上场,也能了解得七七八八。   小霸王一开始还觉得美滋滋,总算有小丫头求到他头上来的这一天了,那还不趁机显摆一番,卖弄卖弄他的本事?   所以,面对娇娘的疑问,小霸王那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噼里啪啦说了一大通,娇娘都快要来不及记下。   可是渐渐的就有些力不从心了,小丫头的问题一个比一个刁钻起来。   他哪里知道球门为什么要设在那里?球都往那里打球门就在那边了呀!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球会从另一边进球门,那球它就是愿意行不行!   “……停停停!小丫头,你就是去帮忙开个球而已,哪儿有那么多为什么?不准再问了!”小霸王终于有些受不住了,强硬地打断了娇娘的“请教”。   娇娘正问在兴头上,思绪还停留在方才问到的比赛规则那里,突然听见小霸王罢工,疑惑地眨巴眨巴眼睛,说:“可是我还没问完……”   对上她那一双乌灵灵又充满了求知欲的大眼睛,小霸王神色一顿,移开了视线,憋了一下恶声恶气地呵斥:“不许再问了,问这些你也用不上!”谁教她做出这么可爱的表情的,真是、真是用心险恶!   娇娘的准备功课被小霸王粗暴截断了,她还没有遇上过这样的情形呢,从前不论是阿耶还是学堂的夫子们,向来是对她的问题悉心指教、细心引导,从不厌烦。   不过也当然是因为他们学识渊博,娇娘根本问不倒就是了。可小霸王他就是个不学无术的小混蛋,虽然在球场上是一把好手,但是真叫他解释起东西来还是抓瞎,刚才也不过是仗着他比娇娘年长了五岁多见过些世面,又从小就在球场上混,随便糊弄她来满足自己罢了,哪里就是真的给她解惑,就连他说出来的那些也大多数是信口胡诌的。   然而爱面子的小霸王怎么会承认他被娇娘这个小丫头问得答不上话了呢,看着小丫头不满地鼓鼓嘴,一副很认真的郁闷模样,小霸王眼珠子一转,就要继续忽悠她:“这些等你过几日到了球场上一看就全明白了,现下你问再多不上手也是没有用的。”   对着娇娘怀疑的眼神,小霸王好说歹说才算又保住了面子又打住了娇娘的追问。   六月初八是个好天气,东郊的马球场围满了不惧酷暑闻风而来看这场比赛的人,其间不乏学堂里熟悉的身影和其他娇娘并不认识的勋贵后裔,娇娘与谢静菲站在一处,身处世家之列,还是听着身旁人议论才知道对面那些华服美饰装扮的小郎君和小娘子都是谁家的。   东郊的这处马球场原是长安城一户富贵人家的宅院,后来因为家道中落辗转卖了出去也不知经了多少人的手,反正到这会儿就变成了马球场。   其实今日比赛的这两拨人平日里自己打马球从不在这里,先不说谢家这一圈世家子,小霸王他们最常用的地方是西郊大营边上的那个球场,毕竟和他一起打马球的不是曾经睿王麾下的将门子弟就是亲近睿王一系的勋贵儿郎,对西郊那边更熟悉一些。   但世家们自然不愿去西郊,后来不知道是谁提起的这个地方,最后也就定在这里了。   娇娘是第一回 来,前两天小侯爷教她开球时是在永兴坊里头寻的一个小球场,占地比起这里要逊色得多,所以今日到了这里她觉得又兴奋又紧张。   观望了一圈周围,娇娘就见到还有不少穿着素衣粗布衫的人也一副兴致勃勃等待的模样,便有些好奇,一问才知道原来大部分是长安城的百姓来看热闹的。   “……雍乐侯在长安城里可是出了名的,这会儿听说比赛有他,当然好些人来看!”   看着那人的神情,娇娘倒也略微明白了小侯爷出的恐怕不是什么好名声,眨眨眼,她已经不是第一次听见小侯爷在外边的“劣迹斑斑”。   她还在听人说话,谢静菲抱着她的胳膊一直张望着场上,忽然眼睛一亮就激动地摇晃起她来:“娇娘,你快看,阿兄他们来了!”   娇娘闻声连忙朝着场中望去,只是首先映入眼帘的却不是谢家小郎君那一伙人,而是另一边。   从西方入场的一队十余个小郎君,个个长发高束,穿着夺目的火红色窄袖袍,衣领处金线滚边,足蹬黑靴,身高腿长跨坐在高头大马上,马尾巴整整齐齐地束起。神采飞扬意气风发,只是叫人看在眼里难免有些趾高气扬的感觉,而其中尤属最前头那个看起来最是欠揍。   果然是雍乐侯一行人。   相比之下,他们的对手就显得有些寡淡了,低调的浅青色窄袖袍,脚上是同样的黑靴,但身形却显出几分薄弱的样子,一看便是书卷气十足,论起声势来明显不如。   周围众人的呼喊声变得嘈杂,随着两边小郎君们策马入球场中间,娇娘能听见他们仿佛各有支持的人。   只是娇娘惊讶的是呼喊的这些人并非两边来的那些世家子弟或者勋贵儿郎,反倒是声称看热闹的百姓们。   这倒不是因为百姓们是他们各自的拥趸,而是这场比赛在长安城里传开以后,便有赌坊开了大大小小数十个盘口,要赌一赌这雍乐侯与世家的马球赛谁输谁赢。长安城中居住的百姓大多是衣食无忧的小富之家,就更别提那些家资优渥的纨绔了,自然有不少人争相下注,他们今日来观看这场比赛的也并不是冲着热闹来的,而是想要一睹输赢。   虽说小霸王在长安城里名声不好,但是在这场比赛上重金压他赢的却还真不少,方才使劲儿给他喝彩其实也都是为了自己的赌金。   娇娘不知这其中的内幕,还有些惊讶,这么多人支持小侯爷,看起来也没有先前那个人说得那般不堪呀。   不过这些场下的嘀咕影响不大场上的人,两边各自踏进球场隔着中间线对望。   小侯爷很是嚣张,对着领头的谢敬崇喊道:“姓谢的,你敢来还是挺够种的,不过等一会儿本殿下把你踩在脚底下的时候,可不要哭啊!”   谢敬崇不甘示弱,同样不屑地回敬;“雍乐侯要是想耍殿下的威风还是滚回你的皇宫内院去罢!球场上就手底下见真章,刚才的话还是送给你自己比较有用!”   放完了狠话,两边怒目对视,显然都被激起了火气,恨不得比赛一开始就拿着球杆招呼道对方身上去。   冷冷地盯着谢敬崇看了一会儿,小霸王倏地转开眼,准确地朝着娇娘的方向喊她过来。   方才一进场他就看见娇娘在人家的队伍里站着,虽然知道她没什么错,但就是心里不爽。   “娇娘,开球!”   一只精巧至极的彩球被送到了娇娘手上,彩球不大,和成年人的手掌一般,是用质地轻巧又坚韧的木材做的,中间镂空,外面涂了一层彩色,看着很是喜庆。   同时递来的还有一根球杆,长约三尺有余,端如偃月,拿在手里并不很重却有一种厚实的感觉。   娇娘不知道这是什么木料,但看起来与她前次练习时候用的球杆并不一样。那时候她是用的小侯爷的球杆,比今日这根更长也更重。   娇娘在谢静菲艳羡的眼神和众人的注视下,拿着那枚彩球走到球场一边的中点处,将彩球放置在先前已经做出标记的中点上。   抬头,她先是看见了小侯爷漆黑如墨仿佛掩藏着深沉心思的双眸,愣了一下给他一个乖巧的笑容,等他僵了僵面颊也回她一笑,又转头看向谢家小郎君,同样给了一个笑颜。   低下头,娇娘抿抿嘴,暗自在心中重复了一遍小侯爷教过她的技巧。球杆用力一挥,轻巧的彩球打着旋儿飞向球场中。 第37章   随着彩球正式入场, 两边的少年郎也飞快地纵马向着彩球奔去, 站在场边的娇娘看见一道红色的耀目身影率先将彩球纳入杆下。   是雍乐侯那方的一个小郎君抢到了球!   人群里也瞬间爆发出一阵欢呼声, 显然是买了雍乐侯赢的那些,而买了世家赢的则是扼腕叹息, 不过倒也没有特别失望, 毕竟这才开始, 最后哪一方进的球多得分高还未可知呢!   也不知道他们是商量过的,还是凑巧了, 场上的两拨人一边是大红的衣裳, 一边是大绿的衣裳, 倒是能叫围观的人分得清清楚楚, 球在谁的杆子底下也是一眼就能瞅见。   娇娘开了球又回到谢静菲身边,不过这会儿谢静菲已经来不及跟她说什么, 一脸紧张地看着场上, 两只手握成了拳头摆在胸前,仿佛在给她阿兄鼓劲儿。娇娘看她可爱, 抿嘴一笑也转过去看场上的情状。   彩球此刻换到了另一个红衣裳小郎君的杆子底下,但是这个小郎君显然已经被对手分批包围住,隔绝了他与同伴之间沟通的可能。   对手这是要趁势夺走彩球。   红衣裳的小郎君一手提杆一手驭马,眼见着周围都是对手的身影, 突破无门, 索性提了一口气,将彩球狠狠一击,彩球顿时从马腿间溜着缝儿翻滚出了包围圈, 只是那彩球终究没有到红衣裳的同伴手里,半途被一道飞速奔来的青色衣裳截住了。   红衣小郎君懊恼地一挥杆子,低声咒骂了一句,被这时候赶上来的同伴安慰了一句:“无妨,且看咱们再抢回来!”说着就一扬马缰,加入了争抢的行列。   场上情状瞬息万变,精彩至极,场下围观的众人也跟着或惊喜或懊恼,时不时发出一阵呼喊或唏嘘声。   娇娘坐在世家这一群人里,心头却记挂着小侯爷那边的情形,跟他们喝彩都喝不到一起去,只好暗自沉默着攥紧了衣摆。   “娇娘,你看!”谢静菲是个很活泼的小娘子,场上但凡有一点儿动静,她都要抓着娇娘叫上一句。   不过这回却真是有事儿了,雍乐侯与谢敬崇对上了!   两人都是各自马球队伍里的核心,是负责进球的那个,这会儿彩球正在谢敬崇杆下,谢敬崇在三四个同伴的帮助下准备进球,小霸王这方自然不会同意,也立刻就有人围了上来要阻拦顺便借机抢下彩球。   双方的马速都很快,相距不过一个马身的距离了,小霸王脸上露出一个冷酷的狞笑,他将手中的杆子提高了寸许,这并不是一个准备击球的姿势。   这是一个准备阴人的姿势。   即便谢敬崇已经看见了他的动作,然而现实却根本没有时间来让他做出反应,虽然他已经极力想要避开,但是小腿处仍然被雍乐侯狠狠挥了一杆子,剧烈的疼痛让他一瞬间失去了对球杆的控制。两边本该帮他护住彩球的同伴也被小霸王的人盯上,同样是狠狠敲了一记猛棍,那巴掌大的小彩球顺着势就被一旁等待的红衣裳小郎君轻而易举地撬走了。   看着小霸王面上得逞的放肆笑意,谢敬崇的眼睛都瞪红了,狠狠地盯住他远去的身影,恨恨抽身再去抢球。与他同样遭到偷袭的两个同伴却是忍不下气来,冲着方才对他们动手的苏昱瑾就凶狠地冲了过去。   纵马相交间,两人一面迎上苏昱瑾,也顾不得其他挥杆就要朝苏昱瑾身上砸去,苏昱瑾却是猛地一侧身半滑下马来避开了这一击,小霸王在后头看见此时已经赶了上来,当先一杆子将其中一人挑了开去,回转过马身时一手用力抓住苏昱瑾的手帮他坐回马上,一手已然将球杆伸到另一人面前。   小霸王神色严峻,开口却是讥讽:“就这点本事?”   那两人勃然大怒,也是使力避开了小霸王的球杆,又飞速压近,想着两个人总该能叫他吃点亏了,谁知小霸王当仁不让,这二人还没靠近他就自己欺身上前,飞快地两下就将人直接从马上掀了下去!   这厢四人对峙情形紧张,那厢带着球的红衣小郎君在同伴的帮扶下趁机冲开了谢敬崇等人包围圈,成功进了第一个球!   边上围观的众人目光一直追随着那枚鲜艳的彩球,直到彩球被一杆打入球门,买了小霸王胜利的众人抢先欢呼了出来,然而紧接着就看见离着球门不远处的骚动。   马球比赛还没有结束,打马球的人却先打了起来。   众人纷纷起身向那处张望,却也只能看见几个青色衣衫和红色衣衫的小郎君扭打在一起,仿佛很是激烈的样子。   “姓苏的,你还真是雍乐侯的一条好狗啊!我呸,你们家是被世族除名之后连脸皮都不要了吧!”   “苏昱瑾,你还真当自己是跟雍乐侯一样的皇子凤孙不成,你不过就是给人家当下人的!”   “真是给世家丢人!”   “跟你主子一样是个不要脸的货色,就你们会阴人是吗!”   失了球的世家小郎君们转念又想起来,适才就是苏昱瑾帮着雍乐侯一起偷袭,这次才能把谢敬崇即将入门的球给抢去的,因此说起话来也是尖酸刻薄得很。   他们的话也确实狠狠戳中了苏昱瑾的伤处,苏昱瑾是睿王妃的亲侄子,也是雍乐侯的亲表弟,然而他们却已经不是肃州苏氏的人了。他的父亲官任朝中御史中丞,顶顶的实权官职,也是睿王妃的亲弟弟,肃州苏氏被除名的嫡系后裔。   听着这群小郎君恶意的辱骂,苏昱瑾眼底愤怒的火苗愈烧愈旺,烧红了瞳孔,也烧红了眼眶,他们骂他什么都无所谓,但不能骂他苏家,这群孙子!   苏昱瑾高抬的手被小霸王一把拽了回来,适才先动手阴人的是他,这群人冲着苏昱瑾去不过欺软怕硬罢了,打是要打的,但先出手的不能是苏昱瑾:“你们可是连给本殿下当狗的资格都没有,想当本殿下的狗,也得看看本殿下愿不愿意要吧。”   “一群上不得台面的怂货也好意思在本殿下面前摆世家的谱儿啊,世家的脸是被你们丢光的,这脏水可别往不相干的人身上泼!”   “阴人谁不会?可你们怎么就没成功呢?”   “宁昊谦,你不要太放肆!”小霸王嘲讽起人来可是一点儿面子都不留,间或发出两声鄙夷的嗤笑,把那欠揍的泼皮无赖样展现得淋漓极致,终于有忍不住要和他呛声的了。   小霸王眼中闪过一丝喜色,正要再接再厉非得让他们先动手再打个痛快——方便事后被找茬儿的时候哭惨。   “睁大你的狗眼瞧瞧,现在是谁在谁面前放肆?一帮弱不禁风的废物也好意思找上本殿下跟你们比赛,本殿下这边随随便便抽个人出来都能把你们干趴下!嘿,穿得跟个娘们似的,没想到打起球来还不如娘们呢!”   小霸王在军营里耳濡目染,这等肮脏的污言秽语简直是张口就来,与他一起的也都是在西山大营里操练过的,他一说,几人就齐齐笑着起哄,将对面那群面生的世家小郎君们臊得面红耳赤,个个手紧紧在身侧攥成了拳。   “呼!”   终于有个忍不住的飞身扑了上来,小霸王正等着呢,嘴角咧开恶劣的笑,带头就冲了上去,剩下的人自然也不会再忍,一场混架就这么打了起来。   等那头球进了,众人才见着这边已经乱成了一团,奔过来下了马要劝架的,凑近听见了对方嘴里不干不净,索性也加入了混战。   这一下,比赛可算是不得不中止了。   小郎君们在球场上扭打,围观的可都是没闹清怎么回事,眼看就要乱成一锅粥。   谢静菲一脸茫然地拉着娇娘:“这是怎么了?怎么忽然打起来了?”   一直没错眼盯着小霸王的娇娘先前就看见了小霸王拿着杆子打在谢家小郎君腿上,抢走了球,后来更是看见他跟人家起了冲突,没说几句话就厮打起来。可是这会儿她又不能直接跟菲娘说“是因为小侯爷打了你阿兄他们才打起来的”,只好保持沉默。   不过心里到底有些抱怨,雍乐侯这是刚出了禁闭才没多久又闹出这种事情,真不知道这回他会被罚什么。   是的,娇娘已经预料到了小霸王这回只怕要糟。   她们在这处坐立不安,并不敢闯入场中,周遭来观看比赛的也跟她们一样茫然,彼此凑着头不知在说什么,更有那等下了重注的直接冲着场中大喊:“你们还比不比赛了!”   这场风波最终还是皇家那边不知哪位从哪里叫来的右金吾卫把这群打得鼻青脸肿的小郎君们一个个分开,上报到右金吾卫将军那里,右金吾卫将军也不过擅专,最后扭送到了宫里。   这一场令长安城瞩目的比赛仅仅持续了不到了半个时辰便草草结束,无疾而终。紧张有序的比赛最终没有意外地演变成了一场聚众斗殴事件,参与人:名震长安的雍乐侯与他的小弟们、诸多世家的嫡子嫡孙们。   开盘的赌坊最终只能无奈宣布流盘,然而买小霸王胜的人却是不依不饶——因为他们进了一个球。不过这就是另一段说道了。   ***   六月初八是大朝会的日子,下了朝,皇帝按着惯例将几个心腹重臣留下,于延英殿议事。   今儿要议的却是一桩几个月以前的事儿,常州官银被劫一案。   “陛下,大理寺调查的全部结果都在这里了。”大理寺卿卫少坤从身上取出他带来的卷宗呈递给皇帝。   皇帝并未翻看,而是问他:“何继文被刺杀的事情调查的如何了?”   卫少坤迟疑了片刻,才又重新拱了拱手:“臣有负陛下所托,至今未能查明刺杀何寺丞的人是谁,目前能够确定的只有那并不是流寇,应当与劫走官银的人并无干系。”   他说完,皇帝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叫道:“高元九,你有什么看法?”   高元九乃是骁骑的统领,常州官银被劫以后便是骁骑最先被派去常州地界调查,这几个月大理寺接手官银案以后,骁骑也没有停止他们自己的调查。   高元九看起来就是个高大沉默的北方汉子,一张晒得黝黑的面颊上有几道经年的伤痕,乍一眼看上去还有些恐怖,平素里站在一旁时常被忽略,要不是皇帝问起,他能叫身边的人连他的呼吸都听不见。   “回禀陛下,官银被劫一事骁骑调查的结果与大理寺并无太大出入,已经与大理寺一同上报,都在卷宗中。”   他的声音干涩,有些低沉,听起来像是许久都没有说过话的感觉,竟有一丝生疏。   同样站在殿中的几个大臣除了与他共事过的卫少坤,其余皆是眼底滑过一丝讶然,这还是他们第一次听见高统领的声音,往常高统领从不说话,连陛下分派差事的时候也只是拱手一应罢了。   听见他也这样说,皇帝终于打开了那卷案宗,他漆黑的眸子滑过页面上的字迹,虽然心中早有猜测,但终究不如这一张白纸黑字来得清楚明确,也更叫人心痛。   仿佛知道他的心情,卫少坤和高元九俱是低垂着眉眼,殿里静悄悄的。那些不知内情的大臣也似有所感,极力将自己模拟成一粒空中的微尘,随风轻轻扬扬,不惹人眼。   “她,知情吗?”良久的沉默以后,皇帝终于还是问了出来。   卫少坤面无表情:“据罪人交代,淑妃娘娘并不知情,她只是无意中提供了一些方便而已。”   常州官银被劫乃是史泓监守自盗,勾结流寇,犯下的重罪。当日骁骑一到常州,勘察了现场以后便觉得事有蹊跷,便修书禀报天听,皇帝派大理寺丞何继文前往常州继续调查,方才查出史泓乃是借了淑妃的便利才得了这个差事。   淑妃位份重,牵涉进这样的事情大理寺自然慎之又慎,何继文将一切调查清楚确认无误以后方才返京,然而返京路上却又遭到不明人士的刺杀,这才耽搁了结案。   原先大理寺认为刺杀一事或许与官银被劫一案有牵扯,时至今日才确定两件事并无瓜葛,所以今日方才了解常州官银一案。   闻说淑妃,底下的臣子这才明白方才圣人的态度缘何,不禁头低得更沉了。   然而皇帝这会儿却好似从方才的情绪中醒了过来,朗声叫了中书舍人钱新禄过来拟旨。   史泓监守自盗,私通流寇劫走官银,杀害数名官兵,犯下的乃是诛九族的大罪。   淑妃后宫干政,德行有亏,但念其不知实情,且抚育三皇子有功,着其十年不得出含冰殿。 第38章   右金吾卫将军押送着一干小郎君进宫的时候, 延英殿的圣旨已经宣了下去, 淑妃的含冰殿业已封门, 偌大个后宫如同死一般的寂静。   延英殿议事的阁老重臣们还没离开,俱都看见了这群衣衫不整、蓬头垢面、一身血污、鼻青脸肿的小郎君们。   皇帝亦是一惊, 方才王铄海进来通禀的时候只说是二郎那小子今儿出去与人比赛马球, 半途上打了起来, 他正恍神,自然以为和从前一般, 谁曾想这真见了竟如此凄惨?   不多不少二十个, 还规规整整的一个巴掌都数不出来, 穿着两种颜色的衣裳倒是好认, 这会儿还互相龇牙咧嘴呢。   殿上的众臣子除了高元九目不斜视对这一幕视若无睹,便是一向铁面的大理寺卿卫少坤面上都露出几分惊异, 好笑地看着雍乐侯。   偏偏雍乐侯还能一副没事人似的自顾自给圣人行礼:“给皇伯父请安!”   “请安, 你就是这么给朕请安的?”皇帝神色不明,目光在那群青衣小郎君身上逡巡了一阵, 确实是个顶个的被揍得惨兮兮。   这也难怪,世家子虽然也学六艺,习武骑马,但毕竟是金尊玉贵养起来的, 说吃苦又能吃多少苦?比起二郎这些个真真正正在军营里打磨出来又惯是皮糙肉厚的, 那还真算不上个儿。   小霸王抬头偷偷瞄了眼皇帝,心中嘀咕了下,这情形有些不对啊, 说话也谨慎了些:“皇伯父明鉴,侄儿绝对没有先动手,总不能被打了还不还手吧?”   话说到末尾他还带了些可怜的哭腔。   打架时被他撩拨地先动手那人一听却是恨不得立刻冲上来咬死他,这个不要脸的无耻小人!   谢敬崇一把按住那人,稳了稳心神才上前一步,行了一礼:“平州谢敬崇参见陛下,此事还请陛下明察,是雍乐侯先口出秽语侮辱我等,这才一时义愤与雍乐侯起了争执,请陛下恕罪。”   他面上强自镇定,但是毕竟还是个十余岁的孩子,面对皇帝难免心中惴惴,硬撑着才不至于两股战战,看见小霸王斜过来的眼神顿时狠狠瞪了回去。   皇帝此时正是心情不虞,而这件事也着实不好轻易处置,事情涉及到长安这些世家,轻不得重不得。两边的小郎君们现下是谁都不肯让谁,顶着劲儿呢。   “二郎,你还有什么话说?”   看见皇帝瞥过来的眼神,小霸王心里“咯噔”一下,暗叫糟糕,他这回恐怕是不幸撞到坏时候了,皱了下眉,难得乖巧地认了错:“皇伯父……侄儿也是急了,您知道的,这脾气上来嘴巴就容易不听使唤……”   然而一贯的撒娇卖乖没了太后给他兜底也不好用了,他是个什么性子皇帝还是知道几分的。   隆昌十七年的夏天,一粒小小的石子被投进平静的江海,激起一道浅浅的涟漪。   这一年,常州官银案了结,罪首史泓与捉拿归案的流寇及一应牵连人等午门宣斩,其余家眷流放三千里。   淑妃封号褫夺,于含冰殿闭门不出。   以及,传出的一件令众人喜闻乐见的事——着令雍乐侯入西郊禁军大营三年。   这一道敕令与小霸王自己抽着空去西郊大营可就完全不一样了,这意味着小霸王要正正经经被关在西郊大营里,非休沐不得外出,而禁军大营的休沐每月也最多三日而已。   这也意味着,接下来整整三年的时间,长安城里不会再见到雍乐侯横行霸道的身影了。   “就该这样,让他也好好尝尝被人压着的感觉!”   “风水轮流转,也合该他倒霉了……”   听到别人幸灾乐祸的话才知道雍乐侯被圣人罚去了禁军大营,娇娘有些担心小侯爷了,还有一点愧疚。   倒是崔廷知道以后来宽慰她,想来圣人这么做不只是因着这事儿,不然太后和睿王妃总不会同意的,而且看这样子雍乐侯自己也是愿意的。   如此一番,娇娘才放下心来,也是,照着他的性子这件事若不合心意那还不得闹得天翻地覆,又想着他素来就不爱读书,兴许这样他还求之不得呢。   这个结果小霸王虽不至于求之不得,但也确实挺乐意的,唯一不好的就是他不能再随便离开营地,也见不着崔家那小丫头了,他“仇”还没报完呢!   临走前,娇娘送了小霸王一大包的书,殷殷切切地嘱咐说:“你本来功课就差些,我怕你到了大营就更没机会读书了,这些都是我阿耶给你挑的书,说是正合适你每天操练以后读一读,我想着总归能有些好处的。”   小霸王也是着实没料到还会收到这种饯别礼,嘴角抽了抽,但是看见小丫头一脸的认真坚定,还是接了过来:“行,有空我会看的。”   听他敷衍,娇娘细嫩的眉头一蹙,教训道:“什么叫有空会看?你应当每天都看,古人云不可一日不读书,即使你身在军营,也不能懈怠!若是看不懂就抄,抄上几百遍也就明白了1”   仿佛知道他要拿看不懂这种话来搪塞自己,娇娘抢先一步堵了回去。   暗戳戳在心里嘟囔了几句,面对娇娘,小霸王还不是得乖乖点头,唯恐她说每月休沐的时候把抄写的东西拿来检查。   学堂里没了小霸王,苏家兄弟也跟着他一起去了禁军大营,最高兴的要属清源,其次就是萧越他们,不过这些兴头也就持续了一阵儿,很快恢复了平静。倒是娇娘因此和学堂里好些小娘子们走的近了,平日里一并邀着出去玩耍什么的。   小霸王每个月的休沐也总要回来找找小丫头的麻烦,逗一逗她,再说些军营里的奇事,当然更少不了他自己的英勇事迹,听得小丫头眼睛晶亮,一个劲儿的追问。   春去秋来,时间飞快地流逝,三年仿佛一眨眼就过去了。   然而小侯爷并没有回到长安,却是去了更远的地方。   隆昌二十年五月,西北柔然侵犯边境,残忍杀害了大周近万戍边卫兵,消息传回长安,朝野震动,皇帝即刻命骠骑大将军尹荣率十万兵马亲赴西北,抗击柔然。   宁昊谦便是自请加入远赴西北这一战的禁军之一。   这一次的离别,娇娘甚至没有机会与他当面说一句平安。   三年之后又三年,十二岁的娇娘从学堂结了业,其实这时候同窗也只剩下几位公主、郡主和那些伴读小娘子们了,太子等一众皇子两年多前就已经离开了学堂。   不用去学堂的日子对娇娘来说更加的舒心了,偶尔与交好的玩伴出门喝茶赏花,平素里就可以窝在她的大书房里尽情地看书写字。只是心头时而牵挂的事情除了每隔一段时间西北传回的捷报,便只有从她阿耶那里听来几句零星的话。   好在听说小侯爷没有受伤,还立下了一些功劳。但娇娘总是看着书的时候会突然冒出一个念头:那人上了战场以后指定没再读过书吧。   他讨厌读书这一点,她还是这几年才琢磨过味儿来,一想起自己那时候硬逼着他抄书,也不由地低声笑了。   柔然并不是一个弱小的外族,反而是一个强悍又野心勃勃的猛兽,盯着大周广阔而肥沃的疆土垂涎欲滴。   这一战,足足六年。   隆昌二十六年。   九月秋风寒凉,却是礼佛的好时节。   太后也是这几年才有了来慈恩寺礼佛的习惯,一向都是在八月底九月初的时候,往年都是宫中四妃之一并上几个低位份的妃嫔陪着。今年倒是因着西北大胜了柔然的缘故,大军不日即会班师回朝,太后特地点了几位军中将领的家眷随行,圣人知道以后索性又点了几个重臣家眷一并往慈恩寺礼佛祈福。   崔家便是其中之一。   娇娘听说九月她们要伴驾去慈恩寺礼佛的时候颇觉惊奇:“这可是太巧了,正好菲娘也邀我那时候去慈恩寺拜佛呢。”   既然凑在了一起,那就再合适不过了,娇娘当即就去书房给谢静菲写帖子,说明原委。这伴驾其实不过是个名头,太后哪里会注意到她们这些小辈,而且太后往慈恩寺的时候从不封寺,其他想要上香礼佛的人家可以如常入内。所以并不会妨碍她与菲娘的约定。   得了菲娘的回信,她就定心准备起了伴驾的一应物事。   慈恩寺离长安不过大半日的车程,要是快马也就一个时辰,但这一趟去怎么也要呆上三五日的功夫,所以总还是准备些东西的。   终于到了启程的日子,丹枫、燕草两个又检查了一遍箱笼才叫小厮抬到车上去,一边一个扶着娇娘上了马车。   “到时候我和丹枫也去拜一拜菩萨,请菩萨保佑小娘子以后都顺顺当当。”燕草双手合十地说。   娇娘听了抿嘴一笑,她明白燕草的意思,她身边这俩大丫鬟今年都二十了,照着规矩等她婚事定了也得指个人家,以后就不能跟在她身边伺候,所以这两个才会说这话:“你们呀还是感觉求菩萨保佑自个儿,说起来阿娘前几日才跟我说还没给你们相定,你们要是有自己愿意的可以告诉我,我去跟阿娘说。”   丹枫、燕草照顾她这些年很是精心,她和阿娘都是看在眼里的,自然也想着给这俩找一门好亲事,所以才迟迟没定下来,也是想着万一她们有看对眼的,就顺了她们的心意。   燕草。丹枫两个听她说起这个都有些红了面颊,但是看着小娘子脸上丝毫不见羞意,便知道她们家小娘子虽然读书读得多,但终究自己还没这个意识,不过仍是回道:“奴婢们全凭夫人和小娘子做主。”   娇娘知道这意思是她们没有自己看中的,点点头,想着回去以后就跟阿娘商量商量,让阿娘给她们挑。   又说了些别的话,一路舟车劳顿终于到了慈恩寺。 第39章   山   太后随驾的仪仗足有数里, 近了慈恩寺的山脚下, 进程便显而易见的缓慢了下来。   娇娘撩开马车的窗子向外张望, 入目既是青翠挺拔的山峰,早就听闻过慈恩寺的香火鼎盛, 又是皇家御用, 只是没想到寺院竟然建在这山林中, 真真是“深山藏古寺”了。   燕草见她看得仔细,轻笑着说:“奴婢想起来, 之前还有好些人说慈恩寺不光香火灵验, 而且那后山的景色也是一绝。”   娇娘:“后山?”   燕草:“是呀, 我听人家说慈恩寺后山景色雅致, 每年都有好些人慕名而来。最妙的是据说后山还种了好些的桂花树,这时节正是桂花飘香的时候, 小娘子一会儿入了寺拜完菩萨, 就去后山逛一逛?”   她这么一说,娇娘顿时来了兴致, 点点头笑道:“那好,等见了菲娘,咱们再一块儿过去。”   说话间,车马行至山门。   宝刹庄严, 梵音袅袅, 门前弯曲的青阶石板路仿佛也沾染着佛家的清净。   几名素衣僧人双手合十面带浅笑分站两旁等在青阶上,山门洞开,明黄色的仪仗车马缓慢有序地驶入。   慈恩寺既为皇家御用寺院, 自然有专门的院子安排给随行的官家女眷们,只是总归要拥挤些。   娇娘对这住处倒不介意,下了车,便先感慨了句:“好香呀。”   适才刚入山门,鼻子前就若有若无地萦绕着一丝甜蜜的花香,这会儿进了院子香味就更浓郁了。   “是桂花香呢,看起来今年慈恩寺后山的桂花开得不错。”听见她的话,纪梦璇笑着接口道。   “阿娘也知道慈恩寺有桂花树?”娇娘惊奇地问。   纪梦璇先吩咐了下人把带来的箱笼搬进厢房,才转过来回答她:“你阿耶来过几次,说他们的素斋还不错,这时节应该还有桂花小酥饼,待用膳的时候你可以尝尝。”   一听是阿耶说的,娇娘就吐吐舌头,阿耶有什么好东西都只顾着阿娘,每每不是她去问都不提的,看,连他来了几次慈恩寺都不带让她知道的。   待收拾妥当,看着时辰也差不多了,纪梦璇便带着娇娘往前头去,要先给太后请安再一同去前殿拜佛。   太后的落脚处自然与他们这些臣子家眷不一样,虽则地方不大,但也当得上一座小宫殿了。一边离着前面大雄宝殿不远不近,一边距后山也就一小段路程,显见得精心。   此行太后带着的宫人不多,门前只有一个引路的小太监,见着她们连忙向里一指:“贵人沿着这条路走,拐过了花廊就是。”   纪梦璇微微颔首,牵着娇娘进去,虽然没有人领路,但也真不孤单,前面两步远就是户部尚书贾世新的夫人并她的一双女儿,听见她们的声音也停下步子回身等她们一道儿走。   娇娘正要陪着纪梦璇一起上前,就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道温柔甜腻的声音:“娇娘!”   回身一看,果然是嘉善郡主。   娇娘与纪梦璇说了几句便转身朝嘉善走去,她与嘉善郡主的关系说亲近倒也没多亲近,左右比不过菲娘,但是若说不亲近,嘉善却一直待她很好。   尤其是五年前房雪薇的父亲因为牵涉进一桩贪污案被革职,房雪薇自然是离开了学堂,但二公主清源好似就此与娇娘不对付起来,时常找她麻烦,也是那时候嘉善对娇娘多有照应,两人的关系也好了不少。   “嘉善。”娇娘站在原地,抿嘴轻笑迎她。   满面笑靥如花,眉如柳黛,眸若晨星,仅仅站在那处就叫人移不开眼去。一身的清贵气韵,比之她年少垂髫时气质更胜,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是顶顶尖上的世家养出来的风范,旁人羡慕不来。   微微垂眸掩住自己心底的复杂情绪,嘉善面上却是一径的温雅笑意:“我来给太后请安,咱们一块儿吧。”   娇娘自然没有什么不应的,点头跟着她一起往前走,边走边听到嘉善说等一会儿拜完了佛邀她一起去后山赏景,“还有几个小娘子你也认识的,这回凑了巧都来了,反正是游玩,这慈恩寺后山的景色很不错呢!”   娇娘本就是打算去的,和嘉善一起自然也没什么,便随口应下了。   两人说着话,不多时就到了正堂。   太后也收拾妥当正被一众人拥簇着坐在堂上,除了外命妇,还有一堆的小辈们,倒是宫里几位公主只来了清源一个,大公主清嘉已经出嫁,此番并未随行,三公主清惠却是前些日子不甚染了风寒,贵妃娘娘这次未允她出门。   见到娇娘与嘉善一同进来,坐在太后不远处的清源就朝天翻了个白眼,目光也移了开去,又是这两个扫兴的。   所幸娇娘并未看她,不过即使是看了也不会放在心上。她阿耶说了这世上总有人会厌恶你,你若与她计较才是浪费时间。于娇娘而言,清源就是这样一个不需要浪费时间的人。   娇娘不是第一次见太后娘娘了,且不说最早因着小侯爷那次,这几年崔廷从集贤书院祭酒一路坐上了尚书右仆射的位子,纪梦璇这外命妇的身份跟着水涨船高,每年宫中的各样会宴总有一席之地,自然少不得带上娇娘。   太后一贯是个温和慈善的,见了她们也是笑眯眯的模样:“等一会儿你们要是不耐烦听讲经,就自己去顽,不用陪在那里。”她也知道这些年纪轻的小娘子们不爱听和尚讲经,索性先说了让她们自个儿随便玩。   清源、嘉善几个自然连连笑着应了。   又说了一会子话,陪驾的人陆陆续续都到了,一众才起身往前殿去。   娇娘在人群中照着前边人的模样学着今日怎么拜佛怎么祈福,默念的时候不知怎的突然想到那个远在京城之外的人,咬了咬唇,多与佛祖说了些话。   起身之后,因着太后说了不用他们跟着听经,到这里她们此行的任务也就结束了。   “娇娘,咱们现在就去后山?”嘉善用手肘轻戳了她一下,低声说。   娇娘略微有些迟疑,她应了谢静菲的约可是这会儿还没见着她呢,想了一下便有些不好意思地与嘉善说她还有些事情恐怕要晚些过去。   嘉善虽有些吃惊还是笑着道:“那好,我先过去,你晚些时候来找我们就好。”   出了大殿,娇娘带着丹枫、燕草两个,“也不知道菲娘到了没有?”   丹枫一听便要自告奋勇去寻谢家小娘子,娇娘哭笑不得连忙叫住她:“你又不知道她在哪儿怎么找,还是先寻个寺里的师父问一问吧。”   正好隔了不远就有一个小沙弥,主仆三人托了他去寻谢家的小娘子,转过来娇娘就想到先前在马车上的话,索性对两个丫鬟说:“既然来了,慈恩寺的香火又这么灵验,你们俩也去拜拜菩萨吧。”   丹枫两人早就有这个想法,只是这次来总归要呆上几日也就没有急于一时。   见小娘子说了,两人推脱了一阵就推推搡搡地进了殿里上香,娇娘一个人留在原地等着小沙弥寻人回来。   待两个丫鬟拜完了菩萨,那边小沙弥也正带着谢静菲过来。   “娇娘!果然是你,我还想着今儿我也没约别人,谁会来找我呢。”一见到娇娘,谢静菲就亲热的扑了上来,抱着她的胳膊不肯放手。这是她小时候就有的习惯,这么多年了一点儿也没改。   好在娇娘也习惯了她的亲热,不很在意,拍拍她的手说:“嘉善郡主邀了今儿同来的小娘子们去了后山游赏,你可要一起过去看看?”   “好呀!我方才进来才听见有人说这慈恩寺的后山风景很好,还想着邀你一同去,这可真是凑巧了!”谢静菲顿时就笑开了,她是个爱玩耍的,一听就有些迫不及待。   娇娘还没笑完就被她拉着走了。   她们到后山一打眼,果然都是些熟人,不光今儿随侍太后的一群官家小娘子们,还有许多长安城世家叫得出名号的贵女。   九月本就是登高望远的季节,来慈恩寺进香正好一举两得,因此每年逢此时节都是京中的勋贵世族扎堆儿出现的时候,并不鲜见。   只是这会儿的后山倒是泾渭分明,一边是以清源为首的“皇家派”,另一边是以杨诗绮为首的“世家派”,娇娘两人一过来场面就显得有些尴尬。   不过要严格说起来,这些年世家并不像从前那样鄙夷朝政,反而有一些子弟已经通过科举入仕,官家与世家之间的分别也不像以往那般斤斤计较。但是今日却又格外不同。   归根究底还在于杨诗绮乃是长安世家之首杨氏的人,也正是当今皇后嫡亲的本家侄女。她与清源针锋相对倒也不算意料之外。   只是娇娘好似不觉,她先看见了杨诗绮,自然带着人先往那边去:“杨姐姐,你也来了?”   杨诗绮见了她,也笑道:“早先家中祖母就定下的日子,倒是没曾想跟太后她老人家撞上了,不过今儿来的人多也热闹些。”   这边一众也都是娇娘熟悉的人,话语寒暄说了一阵儿就坐下来。   杨诗绮的丫鬟端来几盘点心茶水放在一侧的石桌上,香气扑鼻,众人一看都有几分惊讶。   杨诗绮顿时掩嘴轻笑道:“你们先别急着夸我,这点心是慈恩寺自己做的,用的就是你们眼前赏的桂花!快尝尝吧。”   那桌上摆的几盘点心果然隐隐泛着桂花的香气,娇娘顿时想起阿娘先前说的“桂花小酥饼”来,拈了一块入口,顿觉一股香气在口中散开,轻呷一口桂花茶,这茶味道极淡,单喝几乎察觉不出这是桂花茶,然而两相一和,竟是恰到好处。   品毕,待娇娘抬起头,果然看见众人都是一副惊喜的神情。   谢静菲最是藏不住,已经叫了起来:“杨姐姐,这茶点真是绝配呀!”   见她捧场,杨诗绮面上的笑意不减:“我今儿没诓你们吧?据说这茶点还是早些年慈恩寺一个好吃的小和尚弄出来的,我也不过是借花献佛,给你们显摆显摆。”   在这边坐着用了茶点,又赏了一会景儿,娇娘就起身,她还得去嘉善那边坐一坐,毕竟也是应下了的,兼着那边也有好些她熟识的人,不好不过去。   杨诗绮自然不拦着,她也知道娇娘身份多少与她们有些不一样。虽说都是世家,可世家也分南北,她杨氏在长安为首,可崔氏也是江南诸多世家之首,如今崔廷乃是北上做官,这其中的门道就更加复杂,因此她与娇娘平日往来也多有顾忌。   嘉善自是早就看见她了,然而娇娘与世家贵女们在一处,她总不好做些什么,这会儿见她过来了也只做不知道她是从杨诗绮那边来的,只问她:“你的事情都办完了?”   娇娘多少能听懂她话里未竟的意思,但只避重就轻地回:“先前许了我那两个丫鬟去殿内拜拜,这会儿都拜好了,有劳郡主挂记。”   虽然嘉善与她说了好几次,但人前她从不直呼嘉善的名字,时间一长,嘉善也只好由她去。   二人话音才落,清源不善的目光就直直扫了过来,刻薄的话语自然也没有落下:“呦,崔小娘子还真是大度呢,连身边的丫鬟都这么体面,说去殿里拜佛就去殿里拜佛,真够有规矩的。”   这一句话,娇娘面上的笑意缓缓淡了,清源若是不来招惹她,她自然也就不放在心上随她去了,但她若是非要上来撩拨两句,那也不能怪她无礼。   “我们家的规矩自然不比公主殿下,不过是最简单的待人和善罢了,丹枫、燕草两个跟了我十多年,若是连这一点儿体面都没有,那我崔氏该是何等苛刻。”   淡淡两句话,听着是解释,实际上却无一不是指清源任性跋扈小肚鸡肠,不懂得宽容雅量,若是颍州崔氏都配不上一句有规矩,她皇家那些拿出来压死人的规矩又算什么?   看着娇娘冷淡的面色,清源想要斥一句“大胆放肆”却又硬生生忍住了,她每每与崔思璇在口舌上起争执,从未胜过。崔思璇看着呆呼呼,实际上一肚子花花肠子,每一次都站在道义的制高点上将她驳斥得一无是处。   今儿她这句但凡敢斥责出口,崔思璇就能一番话把她怼得吐血。   等了半晌,只见清源嘴唇动了动,面色铁青,仿佛就要动怒,可迟迟没有听见她说话。   娇娘不免疑惑地望向她,清源一挥袖子恨恨地走了。   倒是嘉善见清源并不反击就离开,眼中淡淡失望,清源也是学乖了,想起之前还在学堂时,清源总是变着法子的给娇娘下绊子,然而每次都是她被娇娘堵得说不出话,她还以为清源要一直这么愚蠢下去呢。   “娇娘,我们去那边逛一逛吧。”嘉善脸上笑意不改,仿佛方才清源那一茬儿并不存在一般。   娇娘虽有些疑惑,但清源既然离开了她也不会追着去自找麻烦,便也重拾笑脸与嘉善一并去寻同伴了。   ***   慈恩寺的后山很大,光是她们逛的这个园子也只是后山圈起来的一小部分,过了这片桂树林往后就是一处深不可测的山坡,山坡上俱是高大茂盛的松树。   这一切在昏暗的夕阳下更显得苍茫辽阔,树影瞳瞳,若是那胆小些的恐怕要吓哭。   娇娘看着,心中倒是暗自庆幸没让谢静菲跟来,不然这会儿别说找东西,她只怕要抱着她安慰才行。   她们今日在这后山逛了小半天,回去的时候丫鬟们去取膳,她才发现自己身上带着的一块玉不知道掉在哪儿了。   这玉倒也不算稀罕,但跟着她身边挺久了,不想弄丢,便要出来找一找。谢静菲起先还要跟着,只是她以为这玉很快就能找回来,便让她留在房里等着丫鬟们回来:“……不然等她们回来见到咱们都不见了,那不还得闹腾一番啊。”   不过她也没想到,这一找就一路找到了后山来,虽然心里也有些怀疑她的玉是不是叫别人捡去了,但都已经走到这儿了,她想着索性就找一找。   下午逛后山的时候倒是来过这儿,不过那会的风景与这时截然不同,果然山中四时景,便是一天里这景色都很不相同。   她有些看得入迷,玉还没找着就在这里站了好一会儿,待她反应过来,天色已经渐深,南去的雁从天空飞过看不见踪影只能听见零星的声音。   许是她站得太久,忽然动身竟然一个趔趄就向前扑了出去,一下摔在山坡上,好在这山坡不陡峭才没让她顺着坡就滚了下去。   可是没有滚下去并不意味着她能轻松上来,娇娘试了试,嗯,还不如她滚下去等着人来救。说归说,她还是试着在坡上站起身,谁知才走了两步就一脚绊在地上不知是什么东西上,终于顺利滚了下去。   幸亏这一路树上经年的落叶堆得厚实,她才没有受伤。   一路滚至坡底,娇娘躺着缓了口气,她竟没有十分害怕,半晌动了动四肢,并没有受伤,这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等娇娘从地上起身,乖乖地又坐下——等待丫鬟们发现她不见了来寻她。   半夜的山坡底,又是九月的季节,寒凉的风吹过尚还单薄的衣裳,她不禁打了个寒颤。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声音突然打破沉寂,惊醒了她的昏昏欲睡。   “小丫头!” 第40章   一瞬间, 娇娘以为是自己在梦里听错了, 懵然地眨了眨眼, 四周俱是一片寂静,也不知还要多久来搜寻她的人才能到此处。   暗自嘀咕了一句那人此时应当还在返程的大军之中, 又哪里能出现在这里呢?   夜风拂过, 她缩了缩身子, 无聊中思索起了怎么会突然想起他。   自六年前他自请去西北,两人的联系便陡然间中断了, 其间他虽随信寄来只言片语, 但娇娘并不能给他回信, 一来二去的也就渐渐没了消息, 只是偶尔她会突然间想起,毕竟小侯爷算是她初到长安遇见的第一个熟识的小伙伴, 虽然这熟识最初有些不情不愿。   想到他才被圣人扔去西郊大营时, 仿若游龙入海,每每得了空见她都神采飞扬地描述起自己在军中的英姿, 想来若是此时再见,他有更多的可说了。   正要轻笑一声,然而她的唇儿还没勾起就先听到了一阵低低的笑声,身子蓦然僵住了。   真的有人!   待那笑声渐歇, 娇娘才试探性地问:“……小侯爷?”   不知怎的, 在确定了有人的那一瞬间她并不多惧怕,反倒有一种意料之外的惊喜。   一个身影从树上翩然落下,黑色的衣衫仿佛与夜色融为一体, 只那俊削的脸庞如今已是棱角分明,唯独那双桀骜的眼眸一如既往,从前眼角眉梢的阴鹜戾气似乎经过战场的洗礼从这个人身上脱去,但周身的气势却不减反增。   这是一个真正见过生死,也经历过生死的将士。   “小丫头,没想到吧!”一出口,便是娇娘熟悉的调调,也是雍乐侯一贯的肆意。   迎着他嘴角刻意勾起的邪笑,娇娘并不在意,惊喜地站起身:“你怎么来了,你现下不应该在路上……”   小侯爷嘲讽地扯扯脸上的笑:“他们行得太慢,我自个儿回来了。”   果然是他的脾气,娇娘轻叹一声,果然连纪律严明的军队都没法改了他的性子啊,不过这连圣人都法子的事情,她也不必多担心了:“那你怎么会来慈恩寺?”反而不回睿王府,睿王妃一贯深居简出,自然这回也没有来礼佛。   闻言小侯爷就是眉头一抽,回睿王府?然后被母妃知道他提前离了大军自行回来,拿着鞭子抽他吗?   要知道才近长安听说太后来了慈恩寺礼佛,他打马就掉头来了慈恩寺。   不过这些话不必要这小丫头知道,便顾左右而言他地说:“我要是不来,你岂不是要在这山里过夜了?就凭那群废物,找到明天也不见得能找到你。”   娇娘:“哎?”   他说完就一马当先走了,娇娘跟着他慢吞吞地走在枝叶堆积的山谷中,走得有些困难。   “你就这么傻兮兮地等,等到明天能等到就不错了!”小侯爷对随行侍卫的鄙夷简直突破天际,刻薄的话张口就来。   “不至于吧?”娇娘还有些不相信。   小侯爷不屑地撇撇嘴,呵!他才到慈恩寺还没见到太后就看那边乱成一团,一问说是崔文山家的小娘子丢了,侍卫已经出去找了好一会儿也没消息。   果然是一群蠢货,她来后山的行迹这么明显,从坡上滚下去更是一眼就明了的事情,还能叫他们没头苍蝇似的撞了这么久还找不见。   他正要再说几句侍卫们的刻薄话,一回身却是见到娇娘跟他跟得辛苦,踉踉跄跄的不说,已经离了他有好几步的距离。   皱了皱眉,大跨步回去,面上有些嫌弃的托了她一把:“走路都不会走!”但那眼神却留意起地上被枝叶掩盖的坑坑洼洼,步子也放慢了许多。   娇娘顿时轻松,感激地看着他,道谢。   小侯爷的眼神闪了闪,却还是别扭地道:“早就知道你是麻烦精!”   “那景色太美了嘛,我就看得出神,谁知道腿站麻了才会掉下去的。”娇娘小声给自己辩解,她才不是麻烦精呢。   “大晚上的你跑来看什么景儿,白日里还不够你看的!”小侯爷终于体会到了教训她的快乐,一时美滋滋,以前可都是娇娘教训他不读书。   娇娘自然不知道他的想法,兀自辩解:“那白日与傍晚各有一番不同的美景呀!而且,我又不是每次都会掉下去,这是意外……”   两人拌着嘴,倒是饶了好大一圈从山谷走到了慈恩寺的山门口。   门前点着灯,小侯爷一手托着娇娘还走得闲适无比,到了这平地才放开手,清晰地看见这个六年不见的小丫头。   比起他记忆里精致软糯的形象,多年不见,昔日的矮冬瓜已经抽条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纤秾合度的身形,莹白细腻的肌肤,明眸皓齿,笑若春花,无一不昭示着她已长成大姑娘。当年又呆又软的性子似乎也被世家的深厚底蕴滋养成了不露声色的淡然,饱读诗书积淀下的气质似乎也被诗书世家逐渐打磨成睿智。   看着面前这个仿佛与幼年完全不同的娇娘,小侯爷却在她眼底暴露出的茫然与懵懂中清晰地知道,这实实在在还是当年那个小丫头,他还没来得及“报复”的小丫头。   忽略掉心头微微的跳动,小侯爷见娇娘发丝蓬乱,衣衫和脸上都沾了泥土,蹙了下眉。   “走了!”泄愤似的敲了敲她的脑门,小侯爷推开山门。   娇娘尚不知他的心思,呆了一瞬才连忙跟上。   娇娘不见了的消息这会儿已经传遍了慈恩寺,倒不是纪梦璇张扬,而是她来禀报太后请侍卫们搜山的时候,正巧好些来给太后请安的命妇夫人们都在。况且这么大的事情,那是瞒也瞒不住的。   因为侍卫们一直没有找到人,这会儿众人都还在太后这里。   不过气氛却没有多紧张,兴许是纪梦璇并不显急躁,反而一直笑着与太后等人说话,也兴许是方才雍乐侯露了一面,盘问谢家小娘子并几个丫鬟就急匆匆出去了。   现下正堂里的人多数心思都在雍乐侯身上,并不多关注娇娘。   满堂里紧张可能也就谢静菲和丹枫燕草两个丫鬟了,不管大家说着什么欢喜事都笑不出来,目光紧紧盯着门口。   清源伴在太后身旁,眼尾扫过来无声地冷笑着,怨毒地想找不回来才好呢!不过下一瞬想起雍乐侯那个瘟神也回来了,面上顿时有些垮。   “太后娘娘,雍乐侯与崔家小娘子回来了。”   通传的太监飞快进来传话,清源的脸色霎时僵了,堂上众人正说得热闹也立刻就停了下来,目光灼灼地望向门口。   小侯爷吊儿郎当顶着众人的视线当先进来了,娇娘离着他三步远微微垂着头有些不好意思似的。   太后一见着他就笑得乐开了花,不过还是先关心了一下娇娘:“娇娘,可有大碍?”   “回太后娘娘,那谷底有些厚实的草叶,并未受伤。”娇娘有些不敢抬眼,这事实在有些窘迫,看个景儿就把自己看到谷底下去了,还半夜兴师动众。   只是太后也没责怪,见她平安无事,满心的注意力都放在了雍乐侯身上,冲着她点点头。   一身狼狈的娇娘回了纪梦璇身边,燕草手里抱着薄披风就赶紧围在了她身上,适才一直打着抖的娇娘过了好一会儿才觉得暖过来。   纪梦璇心疼地握住她冰凉的手:“等下丹枫去膳房煮一碗姜汤,这时节在外头冻了这么久要伤风的。”   丹枫应了声是就立刻跑了出去。   燕草一边给她搂紧衣裳一边小声问:“小娘子不是去找玉了吗,怎的掉进山谷里去了?”   娇娘不好意思地吐吐舌头,含混地说:“本来是去找玉的,但是玉没找着,那儿的景色实在太美了,一个没留神就滚了下去……”   “你真是——”谢静菲在一边听着就跳脚,今儿可把她给吓坏了,万一娇娘出了什么事,她怎么办呀!   娇娘连忙安抚她:“我也没想在这样的,你别气啦。”   这软软糯糯的声音还是江南特有的风韵,小时在江南的六年比之长安的九年对娇娘在口音上的影响更为深重。软软的语调里透出那么一丝撒娇的意味,便是谢静菲是个小娘子都不自觉软了心肠。   “那、那你下回可不许再这样了!”柔软的威胁没有任何杀伤力,可娇娘还是笑眯了眼,郑重地给她点头。   眼尾扫到这处的情形,雍乐侯忍住心底听见她软乎乎的声音时掀起的异样,小丫头长大了,可又跟小时候没什么差别。   “皇祖母,您不想早点看见二郎吗?”即使已经年过二十,小侯爷对着太后卖起乖来可是一点儿不手软,他脸皮厚着呢!   太后娘娘笑着瞪他一眼:“你还没进京呢吧?要是让你母妃知道,仔细你的皮!”   姜还是老得辣,太后早些时候见了他一眼就知道他这是怎么回事了,定然是擅自离了大军跑回来的,这奔着她来慈恩寺也是要求救呢。   “二郎这是想您了,才一刻都不得停歇就赶紧来见您,您就让我留在这儿吧!”他才不管满堂的人都怎么看他呢,左右哄好了太后才是最重要的。   太后明知道他惯会嘴上抹了蜜糖,但听着这话还是开心,摇摇头:“真要是想哀家,当年怎么就没听哀家的话呢?”   六年前雍乐侯自请入军抗击柔然的时候太后与睿王妃可都是反对过的,结果自然也是拗不过他去,这会儿他这小混蛋倒是有脸说是想她了?   太后又好气又好笑地睨了他一眼:“这回总跑不了你了吧!”   言下自然是回京以后有事等着他呢,小侯爷轻松地笑笑,并不放在心上,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小爷他还没输过呢。   一边与太后说着话,小侯爷的目光不安分地在堂上游荡起来,随便滑过那些外命妇夫人们,各家的小娘子年长些的都听说过他早年“凶名”的,这会儿见到他都是垂头敛目不搭理,有些不知道的见着他寒气外露的模样也都缩缩身子避了开去。   满意地舔舔牙,小侯爷收回视线,正好瞥见了太后身旁面色不虞的清源,故意给了她一个恶劣的笑容,见她瞬间苍白的面颊,笑得更欢快了。   希望清源还是一如既往地愚蠢,这样长安城的生活才至于让他觉得无趣。   ***   翌日,吹了一夜凉风的娇娘还是病倒了。那碗被寄予厚望的姜汤并没有起作用。   脑子昏昏沉沉的,娇娘勉强睁开眼,就看到阿娘一脸担忧地坐在床边时不时探一探她的额头。   “……烧得有些厉害……煮一碗药……被子拿过来……太后……”   她听不清阿娘在与丹枫她们说什么,很快她的身上就重了些,朦胧间似乎看见燕草的脸,终于是沉沉地又睡了过去。   再一次醒来的时候,娇娘的意识总算清醒了许多。   她身上只怕盖着三层被子,身上是热的,也湿漉漉的。不消用手去碰,她也知道自己出了不少汗,攒了好一会儿力气摸一把额头,似乎并不烫了。   但丹枫和燕草好像都不在,这次来慈恩寺,她身边只带了两个大丫鬟,其余的小丫鬟并没有跟着。   等了好一阵儿也不见她们进来,娇娘就要张口叫人,才看见燕草冷着脸拂过帐幔,见她醒来瞬间惊喜:“小娘子,你醒了。”   说着,就立刻放下手里的托盘来扶她。   挨着燕草坐起身,娇娘哑声问:“怎么了?”她见燕草方才的神色不好。   燕草拿了一个大迎枕垫在她家小娘子身后,又赶紧倒了杯水,回去慢慢喂给娇娘,一边有些恼怒地回答:“小娘子你都生病了,那雍乐侯非要闯进来,奴婢们怎么劝都不听,忒是无礼!”   一听是雍乐侯,娇娘便有些明白了,他素来是个我行我素的,旁人说什么他都要照着自己的心意来,不过看着这样……是拦住了?   见小娘子疑惑,燕草努努嘴才道:“奴婢们没拦着,还是夫人来了才把那煞星弄走,没让他进来扰了小娘子养病!”   娇娘喝了水,轻轻咳了几声,才抿嘴一笑,果然是阿娘出手,不然丹枫两个还真不一定能拦得住那个无法无天的。   不过,“他说什么时候再来?”   燕草顿时惊讶地看向她家小娘子:“小娘子怎么知道?”   娇娘“噗呲”一笑,小侯爷的性子她还算是了解的,任是谁都别想阻止他,便是阿娘出面顶多也就是让他缓一缓,来是肯定要来的。   “小侯爷说晚膳的时候他再过来,不过夫人吩咐了,等他来就立刻去通禀夫人!”燕草皱着脸说。   这也是没有法子的法子了,雍乐侯毕竟身份摆在那里,饶是崔氏再强硬,总不能将人打出去,虽然平心而论就他这做派打出去也不算过分。   娇娘自然也明白,不过因着自小一起长大的情分,她待小侯爷自有两分不同,格外容忍些:“先不说这个,我觉得身子好些了,你去给我准备下沐浴吧。”   正是未时初,娇娘沐浴更衣之后总算觉得身上清净了许多。   丹枫取了膳食过来,一碗白粥并一碟小菜,寺院中毕竟朴素,好在娇娘也不是挑剔的人。正吃着,谢静菲过来了。   “娇娘,你好些了吗?”早上便来过一趟的谢静菲自然知道她生病的事情,这会儿也是担忧得很。   娇娘笑笑让她过来坐:“你不用担心,我已经好了。”   谢静菲犹在自责:“昨晚我要是跟你一起去就好了!”娇娘不会丢,今儿也不会生病。   娇娘知她的心思,索性就说:“昨儿你要是跟我一起去了,那可能就是咱们两个一起掉下去,再一起生病。幸好你没跟我一起去呢,那处我觉得是美景,你见了只怕要哭叫出来的。”   听她这样说,谢静菲果然迟疑了,她最是怕黑怕鬼,说不准还真像娇娘说得那样:“那、那……”   “你就别多想了。不过,我的玉还是没找着。”娇娘说着叹了一声。   谢静菲与她说了一会儿话,就让她好生歇息告辞了。   晚些,与娇娘同来慈恩寺随驾的一众小娘子们也来看她,除了清源。   “昨儿晚上一听说你丢了,还真是吓了我们一跳。”嘉善握着娇娘的手说话,面上是显而易见的担忧。   娇娘笑着谢了她的关心,让丹枫给她们上茶。   “我这会儿好多了,倒是扰了大家的游兴,我的不是。”   嘉善坐在一旁顿时笑道:“你这也是无妄之灾,谁能想到会掉下去呢?那帮子侍卫也是蠢的,找了好半天还没找见痕迹,要不是二郎恰好回来了,还不知道你得遭多少罪呢!”   娇娘察觉到她说起雍乐侯时语气与平常不大一样,眨了眨眼,应和道:“是啊,多亏了小侯爷,那山谷底很冷呢。”   众人顿时七嘴八舌地关心起娇娘来,嘉善眼神微微一动,待众人都说得差不多了才不经意似的提起一句;“不过二郎昨天一到地方,听见娇娘不见了就立刻出去寻人,倒是让我想起来,小时候在学堂读书时,二郎就很在意娇娘,虽然娇娘与二郎只同窗了几个月,但交情比起咱们这些那可是好了不少啊。”   嘉善这话不光说雍乐侯与娇娘,连带着在场的好几个小娘子都说到了。提起雍乐侯,那几个顿时有些不自在,她们对雍乐侯的印象可是惧怕更多些,昨晚再见也只觉得那恶劣的性子比从前更甚,都不想提起他。   众人都不接话,嘉善的目光也是落在娇娘身上,娇娘虽觉得她这话有些意味深长,却又说不出哪里古怪,只道:“小侯爷只是性子狂傲了些,昨日帮我兴许是因为幼时我曾送了好些书给他吧。”   事实上,在小侯爷被扔进西山大营以后,反倒是他送了好些书给娇娘,也许是记得娇娘出门只能买三本书,每隔一段日子便有人去崔府送几本书,指名给崔家小娘子的,一直持续到他去了西北。   一听说是送书结下的渊源,一众小娘子顿时打了个寒颤,那时候谁敢压着那混世魔王看书啊,想来想去也就只有崔思璇了,偏偏那时候小霸王还吃她这一套,不过换了她们还是算了吧。   嘉善的面色也因为这个回答僵硬了几息,劝雍乐侯读书,谁没劝过?连圣人、太后连着睿王妃都没有用,怎么偏生就她一个江南来的小丫头管用了呢?   可是这话她不能说,也不该她说。   “你说的倒也有几分可能,二郎他就是这么个性子,想一出是一出,对什么有兴趣就自顾自去做了,也不管其他的。昨儿要是换了别人,我猜他肯定也是这么兴冲冲就过去了。”嘉善掩唇笑着,仿佛在赞同娇娘的话,但那意思总觉得令人不大舒坦。   表面上好像在说雍乐侯的性子就是这般无常,但一字一句又在暗指昨晚雍乐侯的作为并不是对娇娘有什么特别的优待。   这一回娇娘有些明白她的意思了,面上笑意淡了淡,她一直觉得嘉善对她有些不一样,现在仿佛终于找到根源了?   不过对于嘉善的心思,说实话娇娘也并不特别在意,那总归是她与雍乐侯的事情,只要嘉善不来招惹她,她便当做不知道。   “郡主说得是。”   娇娘毕竟还是病人,一众人坐了一刻钟也就离开了。   送走了这一波探病的,娇娘觉得身上没有什么力气,便又去睡了会儿。   然而这一觉娇娘却没能睡到自然醒。   迷迷糊糊地仿佛有人在她床边走来走去,娇娘等了一会儿,以为是丹枫她们在收拾东西,可是那响动越来越大。   迫不得已睁开眼,就看见不远处一袭靛蓝色金线云纹压边锦袍,脚下是同色的硬底靴,但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是一个男人的衣着!   “小侯爷?”   那人转过身来,见她醒了,不咸不淡地一句:“醒了啊。”   一瞬间让娇娘有一种他才是这间屋子主人的错局。   娇娘蹙眉:“你怎么进来的?”   小侯爷在屋里随便晃悠,这里摸摸那里碰碰,一副见了什么都挺稀罕的模样:“用脚走进来的。”   娇娘憋了憋气:“你先出去!” 第41章   待娇娘整理好衣衫从内间出来, 小侯爷倒是老老实实坐在桌边喝茶。   “我丫鬟呢?”娇娘斜着眼瞥他。   小侯爷慢条斯理地品着杯中的茶, 仿佛寺院的这杯茶比皇宫里千金一两的御供还要有味道。   娇娘冷着脸等他, 兴许是见糊弄不过去了,小侯爷才遗憾地放下茶盏, 死猪不怕开水烫般无辜地说:“本殿下也不知道啊, 那是你的丫鬟又不是本殿下的丫鬟。”   看着他眼神四处瞟的样子, 娇娘就知道定是他又从中使了什么手段,但他一副拒不承认的模样, 只是想来总不至于伤人, 便暂时搁下了。“你来做什么?”   见她放过了上一茬儿, 小侯爷顿时又生龙活虎起来, “没事情就不能来找你了?”   娇娘看他一眼,径自坐在桌边, 直视他:“你看谁家小娘子的闺房允许外男随便入内的?这儿纵使不是闺房, 那也差不了多少,传了出去怎么解释?”   她的话让宁昊谦一愣, 他还没想过这个问题,不过别的小娘子他还真没什么兴趣找到人家房里去,今儿也是因着娇娘生病了他才不得已。但是听她这么一说,他便有些明白她的意思了, “本殿下才不在意那些子乱嚼舌根的呢。”   “你不在意, 人家小娘子总要在意的。”娇娘知他素来行事猖狂,但是能劝的还是要劝一句,毕竟也是熟人。   小侯爷的眉头皱得死紧:“你是怕别人乱编排你?放心吧, 谁敢说本殿下就让他去见菩萨!”   狠辣血腥的一句话到了他嘴里仿佛稀松平常,也就这时候娇娘才发现这人还是少年时候那副阴鹜跋扈的性子,连忙道:“我不是说今天,我是说以后你再做事,多思量一些。”   这话并没有抚平小侯爷眉间的结:“你不怕还担心什么,我又不会去别人家。”   听他这意思,好像只来她这里一样,娇娘顿时笑出声:“你这话说得好笑,我这儿自然也是不许来的!”   小侯爷听了却只是撇撇嘴,当他稀罕呢!   “你猜本殿下今儿来干什么?”才消停了片刻,他又挤眉弄眼地逗弄起娇娘来。   这个问题方才娇娘就问了,他不答,现在娇娘也懒得理会他:“不猜。”   小侯爷自讨了个没趣,但兴头却是一点儿不减,将握成拳的手忽的放在娇娘面前。   “这是什么?”娇娘看看他手又抬眼看看他。   小侯爷顿了半晌,由着她问也不说,忽然对她一笑,松开手,一块莹白温润的玉佩从他掌间跃入娇娘的眼底。   “我的玉!”娇娘惊喜地叫了出来。   小侯爷得意地扬扬下巴,显然等待这一刻等待很久了:“怎么样,厉害不厉害?”   然而娇娘根本没注意听他说话,拿在手里摆弄了一番抬头就问:“你在哪儿找到的?”   虚荣心没有得到满足的小侯爷梗了梗,憋气道:“路上捡的!”   捡自然不是他捡的,但是这会儿他小侯爷不想说了,就让这笨丫头自己猜去吧!   然而娇娘见他这样说,也并不把多余的精力放在他身上,径直抱着自己的玉坐回去,眼尾瞥见他瞬间垮下的表情偷笑了一会儿。   两人这边说着,丹枫、燕草两个匆匆跑进来,一见着小侯爷就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样子。   燕草冷声道:“小侯爷此举只怕不妥!”丹枫也是连忙跑到小娘子面前,一脸不善地瞅着小侯爷。   稍早一些的时候,她们正守在小娘子房前,也是因着知道傍晚小侯爷还要再来所以格外注意些。倒是没曾想有个小沙弥来请人,说是太后那边有人找,虽觉得有些奇怪,丹枫也半信半疑地去了。   想着总还有燕草在呢,可是丹枫还没回来,燕草这边却是被人强拉到一边去说话。一直到丹枫气冲冲的回来了,两人才觉得不对。   迎面对上两双怒气冲冲的眼眸以及一双惊讶中含着好笑的明眸,小侯爷神情连动都不动,一副与他无关的模样睁着大眼睛:“怎么了?”   “小侯爷擅闯我家小娘子的房间只怕不妥当!敢问小侯爷是从何处进来的?”燕草从牙缝里一个字一个字的挤,显见非常的愤怒了。   这会儿要不是小侯爷还在房里,她一定去禀报夫人,再狠狠把他轰出去一回!   听着燕草的话,娇娘也惊讶地眨了眨眼,他不是从门口进来的?先前她心里还有些纳闷儿,这会儿倒也明白了。   想起他开锁爬窗的本事,娇娘下意识看了一眼屋里的窗子。   看她动作,燕草的面色顿时更加冷硬了。这不要脸的登徒子!   见她们都发现了,小侯爷还无所谓地耸耸肩:“就那样进来喽!你们自己没看见,是本殿下的错喽。”   一句话霎时间把燕草、丹枫两个气得手都抖了,娇娘也是哭笑不得,两边都不好相帮。   她素来是知道小侯爷性子恶劣的,但丹枫和燕草也都是替她考虑,这会儿见他们顶上了,也只能站出来安抚:“行了,你这见也见了,总该安分了吧。今儿生病我也没什么力气,就不多招待你了,你快回去吧。”   听见这干净利落的逐客令,小侯爷眯了眯眼睛,心下很是不爽快,就算不承情他来看望,好歹她那块玉也是他找回来的吧,过了河就拆桥,小丫头这几年长进了呀!   不过这会儿哪怕看出来他不悦,娇娘也不肯再留,毕竟现下不是从前小时候了,他这行径虽说是他一贯的作风,但终归不好,从此态度很是坚决,   如此,小侯爷也只能不满地哼哼两声,甩袖子走人。   看他出了门,娇娘才摇摇头又笑了出来,转过身问起燕草两人先前的情况。   燕草两人面上余怒未消,对着娇娘就控诉起那小侯爷的诡计,   “……你是说,是他叫了太后宫里的人来糊弄你?”娇娘真是哭笑不得,不过一想也确实是他的性子了。   见她二人还要报给阿娘,娇娘也不拦着,今儿的事情确实是小侯爷做得过了些,是该有人给他紧紧弦,只是这话轮不到她说,还是阿娘去太后跟前告状比较好。 第42章   纪梦璇一回来就知道了这事儿, 果然有些面色不好。   丹枫、燕草两个半是愤慨半是羞愧地站在她面前, 好在纪梦璇也知道她们都尽心了, 要怪也只能怪那雍乐侯实在无法无天,尽出些算计人的点子。   从前纪梦璇就知道娇娘在学堂时, 他便爱欺负娇娘, 好不容易这太后护着的活祖宗离了京才算是安稳下来。   “阿娘, ”眼见纪梦璇有些真的生气了,娇娘连忙上来安抚, “小侯爷那个性子就是这样, 他是真的不知道其中利害, 不过今日他也格外小心了, 没叫旁人看见的。”   即便娇娘这么说了,纪梦璇也只是脸色稍霁, 仍旧一副不满的口吻:“最好是这样, 若叫我听见外头传出来什么对你不好的风声,我定要他好看!下回他再来, 直接给我打出去!”   对丫鬟说完,顿了一下又对着娇娘道:“你也不许再替他说话!”   看她是真的生气了,娇娘也是连连点头,撒娇道:“阿娘, 我知道了。”   话分两头, 那边小侯爷回了太后的院子,就立即被人叫去太后跟前。   “二郎,你又跑去哪里了?”太后是今日听完了住持讲经回来便没见着宁昊谦的人, 一问都不知道他去了哪儿。   小侯爷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当然不会实话实说他去了小丫头那里,含糊道:“孙儿就是出去随便逛了逛,这慈恩寺还真是个不错的地方。”   虽然有六年这小混蛋没长在她跟前,但是对他知之甚深的太后自然是一眼就看穿了他的胡言乱语,却也没当场拆穿。   总归不是什么重要的大事,这会儿她老人家正在寻思着他的大事呢。   “这都九月了,翻过了年你就该二十一,到成亲的岁数,这一次回来可不许再跟以前似的满长安为非作歹!”   要不是这些年他都在外头,太后老早就会给他选一门婚事,好好磨一磨他的性子了。只是这会儿倒也不晚就是了。   一听见太后的随口指责,时刻准备着的小侯爷就立即信口反驳:“那都是他们先来招惹孙儿的。”   只是说到成亲,他眼前不知怎的突然浮现出晚间娇娘的模样,虽是带着病容,看着苍白得很,可是他一逗就笑起来,后来见了他送回去的玉更是开心得不得了,脸上也终于染上几分血色。   前天晚上他将人从山谷里捞出来的那份异样的情绪再次笼罩在心头,连身上都不自在了起来。   眼中幽深闪过,小侯爷磕巴了下:“成、成亲?成什么亲?”   太后诧异地看一眼他微微红了的耳朵,二郎居然也有害羞的时候,不由欣慰:“你那几个年级一般的兄弟姐妹,除了你可都是成亲的成亲,定亲的定亲,就剩下你了。倒有几家大臣的小娘子与你正相仿……”   “不要!”不知哪句话又戳中了这小祖宗的雷区,当下他就不乐意地截断了话茬,“皇祖母,咱们说些别的事儿的吧。”   太后自是以为他不好意思了,笑笑便过了这个话题,他才回来,此事也不急于一时,便转而问起他在军中的琐碎事来。这些年他虽偶有家书回来,但以他那性子,也就是想起来时才写上几句,大多数时候都是想不起来的。   小侯爷随口应和着,夜深了回房时,那心思终究还是落在了今日异样的情绪上。   睁着眼睛望向房顶,一别经年,他用少时的脾气再出现在娇娘面前时,虽则她也变化良多,但对他好似一直是从前那般。他早知她单纯良善,却也没想到面对他故意摆出的恶劣,她还能一如既往。   想着,他就低低笑了出来,以前或许是她不知他凶名在外,现在大约都是因着从前的交情了。   可是,光有从前的交情还不够啊……   ***   虽然病体抱恙,第三日娇娘还是如常出来了,只是身上披着一件薄薄的披肩,面色也比从前更白一些。   一见着她,嘉善就连忙笑着迎过来,嘴里还说道:“你这病还没好怎么又过来了?且先好生养着才是。”   娇娘被两个丫鬟搀着,不着痕迹地避开了嘉善热情的手,掩着嘴咳了一下才谢过她的好意:“……总不好坏了大家的兴头。”   “这有什么坏了兴头的,往后有空咱们再约着出门不就好了。”边上听见的贵女们也纷纷凑过来与她说话。   清源到的时候正好看见她们聚在一处说着话,当即便冷哼一声,挑高了下巴坐在另一边。众家贵女面面相觑,都不想上前去触她的霉头。   说她性情高傲倒还罢了,实则却是因着这几年宫中,皇后不大管宫妃之事,淑妃被幽禁在含冰殿,贵妃与贤妃那都是低调的主儿,唯有德妃受宠甚重,风头无两。大皇子成亲以后在朝中亦是颇受重视,清源的脾气也随着圣眷浓厚变得越来越坏了。   众人小步磨蹭着到她面前行了一礼,娇娘跟着众人后面,神情平淡。   清源是个标榜自己规矩重的,从前拿着这个由头收拾了不少她看不惯的小娘子,只是这招从来没有在娇娘身上得逞过,这会儿见着娇娘,清源顿时又想起在她那儿栽的跟头。   “崔家小娘子不是抱着病么,今儿怎么又过来了?”   “多谢殿下惦记,臣女今日好了许多。”对清源的故意刁难,娇娘只是淡淡回了句。反正她的身份摆在那里,清源是绝不敢像对别的人那样随意动手的。   果然清源被她堵了回来,眼中怒气沉了又沉,也只能说一句:“那崔小娘子可要注意一些才好,莫要加重了病情,免得卧床不起。”   这句话,娇娘连理都没离,还是丹枫假笑着回了句:“这就不劳公主殿下费心了,我家小娘子的身体自有我们做奴婢的照顾着呢。”   话里的暗讽顿时叫清源气白了脸,崔思璇身边这两个丫鬟也是她的心头恨!那叫一个牙尖嘴利,平素里把崔思璇护得滴水不漏。她倒要看看,这两个能不能护一辈子!   清源还在咬牙切齿,同在一处的其他贵女们垂着头默然不语,不想这把火再烧到自己身上,只是见着崔思璇对上嚣张跋扈的清源也完全不落下风,心里到底有些不适滋味。   这样的场景她们也不是第一次见了,每每清源故意找娇娘的麻烦,最后总是自己吃亏些。   清源的目光从娇娘身上移开,便落在另一个穿着浅绿色衫裙的小娘子身上,今日清源也是穿得一身浅绿色襦裙。   只是发难的话还没来得及说,门口就晃进来一个她们并不想看到的身影。   “呦,这么多人啊。”不走心地抱怨了一句,小侯爷直直锁定在娇娘身上。   他今儿一早起来,问了人才知道娇娘过来这边,就立刻来了。见到满屋子的小娘子,只觉得不耐,丝毫没有他才是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念头。   “雍乐侯。”   随手挥挥免了她们的礼,宁昊谦看向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地清源,讥笑道:“几年不见,你的架子倒是越来越大了。”   清源面上青白交错,她不敢试探宁昊谦,从小皇兄就一直跟她说不要去招惹这条疯狗,可是她没听,直到这些年才渐渐回过味来,皇兄说得有道理,宁昊谦就是条不要命的疯狗,偏偏太后还就宠着他。她对上,自然是只有吃亏的份儿。   见清源根本不似小时一激就跳,小侯爷失望地扬了扬唇角,看起来宁昊彬那黑心肠的这几年对她的教导有用了啊。   掩住心思,小侯爷今天可不是为了这个来的。   “不是要礼佛吗?还不走?”   谁也没想到,他是真的来礼佛祈福,但是小侯爷装得很像样,众人也不好多说什么,只得半信半疑地带着他一起去了佛寺大殿。   小侯爷还真是安安分分、规规矩矩跟着她们进了香,拜了佛。除去他一直黏在娇娘身侧,倒也没什么叫人觉得不顺眼的地方。   而且因着这一众人大多都是学堂里出来的,见到小侯爷跟着娇娘也不觉有什么稀罕,只要这活祖宗别搞出事来,他爱跟着谁跟着谁,不跟着她们就行。   按部就班完成了今日的活儿,娇娘在众人同情的眼神中,抽了抽嘴角带着小侯爷径自逛起了寺院,只是转身时瞥见了嘉善面上僵住的笑容。   娇娘也只能在心里同情她一瞬,从前还不觉得,这会儿知道了她也就有些理解嘉善的反复无常了。   再看一眼身边笑得欠揍的小侯爷,娇娘也不由在心底摇摇头,就他这恶劣的性子,只怕还当嘉善在为难他呢。   得意地霸占了娇娘,小侯爷还硬要把丹枫她们挤在一边,抢在娇娘出声阻止前说:“等你身子好了,我带你去看马球,之前那一场没打完……”   娇娘神色一动,他竟然还记得,一愣之后却又反应过来,也是,他就是因为那场马球才被圣人丢到西山大营去的,也才有了后边六年战场生涯。   “不用了,谢家小郎君带菲娘和我去看过好多次了。”娇娘笑着拒绝他。   谢家小郎君……   才听见这人,小侯爷的眼就眯起来了,他似乎忘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作者有话要说:  小侯爷:我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谢敬崇:是么(微笑 第43章   在小侯爷锲而不舍、死皮赖脸的纠缠下, 娇娘总算是松口应了他。小侯爷得了准话就冷笑着转过身去, 他的手又开始痒了, 但有些人还真是不长记性啊。   从慈恩寺回京,又折腾了小半日的工夫, 崔家的马车才行到永兴坊。前些年崔廷升官的时候, 圣人便在这处赐了一间大宅子, 比之先前胜业坊那一处更宽敞也更离着宫里更近些。   母女进了正院,就见着崔廷正在家中。   “璇娘, 你们回来了。”崔廷眼中微微一亮, 目光落在纪梦璇脸上, 十分专注。此行只有她母女二人同去, 他已有三日不曾见过璇娘了。   纪梦璇面颊微红,不自在地瞥开眼去, 只是心头的甜意点点蔓延开来。一眼望见身边忍着笑的娇娘, 才恍然回过神,软软地瞪了崔廷一眼。   娇娘可是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场景, 这二人即便只分别一日,再见也是这副模样,哪里还能看得见她呦:“阿耶阿娘,你们有话说, 我就不多留了, 改日再来给你们请安。”   飞快地说完就带着俩丫鬟笑嘻嘻地走了。   徒留纪梦璇在后头似嗔似怒地斜了一眼崔廷,崔廷却是笑着说一句:“就她机灵!”   屏退了下人,夫妻俩说些私房话, 说着,纪梦璇就想起来那桩糟心事,跟崔廷抱怨起来。   “……以前在学堂就欺负咱们娇娘,这好不容易弄走了,回来还要害娇娘!”   崔廷闻言失笑,他素知璇娘不喜雍乐侯,也能理解她的气愤,但没想到璇娘会说这种气话。不过,这自然也是璇娘在他面前才会这么说。   这事儿听起来有些好笑,但其间却埋了好些可以说道的东西。   “璇娘,雍乐侯是自己回来的?”   纪梦璇生气归生气,对雍乐侯回京一事还是很有敏锐度的:“我留心看了,他身边只带着两个侍卫,太后那头虽然瞒得紧,但也能猜出来雍乐侯是连京城的门都没进就直奔慈恩寺来了。”   “这样啊……”崔廷沉吟,一手在另一手心有规律地轻轻点着,半晌,又自言自语似的道,“说起来,雍乐侯今年也有二十了吧。”   如果问京城里什么地方对这些勋贵世家的小郎君小娘子最熟悉,那必然是内宅之中,看着不起眼,但各种消息都逃不过她们的搜罗。   “没错,太子与他同岁。”   听到璇娘提起太子,他便知道璇娘也听闻最近的风声了。   太子今年已经加冠,然而却迟迟未能大婚,仅比他年长一岁的大皇子早在三年前便已经成亲纳了皇妃,如今虽然膝下无子,但在朝堂中俨然有了一定的声望,圣人几次交代的差事都办得极漂亮。   据说为着这事,皇后已经与圣人几番争执,只是圣人仍旧以太子身体欠安为由压着大婚的日子,钦天监接连两年上报好日子,圣人连看都不看。   提起这些,纪梦璇眉眼中带了几分疑虑,问道:“崔郎,圣人这是个什么意思?”   崔廷沉默了许久,终究还是把心里那个尚未证实但众人都有所感的话说了出来:“圣人只怕是想要废太子了……”   纵然早有此念头,然而真正听见时,纪梦璇还是不由睁大了眼睛,面上的思虑更重了几分。   对他们来说,圣人要废太子立大皇子绝不是一件好事。   ***   同样想法的自然不仅是他们,圣人这些年的作为越来越明显,格外优待含象殿那几位,硬是压着太子大婚,反倒是给大皇子在朝中立稳脚跟的机会。   稍稍敏感些的,自然都察觉到圣人的心思,只是太子背后站着还是世家,如日中天不可一世的世家,连圣人都无法对其造成打击,又怎么可能允许废太子的事情发生呢?   未央宫里的低气压持续整整一日了,清嘉从宫外匆匆赶来,劝解了大半天也不见皇后展颜,只能长叹一口气,说:“母后,事已至此,您就是把这未央宫砸了,也丝毫奈何不得含象殿,您又何苦呢!”   偌大的殿内,伺候的宫人早已被清嘉挥了出去,皇后砸完了手边能砸的东西,仍是气得不轻,说起话还带着颤抖:“要不是当年本宫逼着他写了立太子的诏书,现在咱们母子三人是不是要被他一杯毒酒赐死了!”   这话说来确有几分大逆不道,然而清嘉的神情纹丝未动,一来是她已经习惯了母后气急的时候口不择言,二来也是父皇这三年来着实过分,对着未央宫和含象殿的区别待遇已经连遮掩都有些懒得遮掩了。   今日母后大怒便是因着早朝的时候,外祖父一派的人上书进言太子的婚事不能再拖了,然而父皇仍旧以皇兄身体有恙不得过早大婚硬是压了下来。   所以,清嘉很能理解母后的愤怒,父皇深知他暂时动摇不得皇兄的储君之位,却是一个劲儿的要给未央宫没脸。泥人还有三分土性,更何况他们呢!   这么一想,清嘉便由着母后撒性子,总比她闷在心里强,两人才说着,门口的小宫女就低着头小声传禀:“娘娘,公主,太子殿下到了。”   宁昊轩进来就看见了满地狼藉,他的母后站在一旁满面怒容,而他的皇妹却是闲闲坐在一边,颇有几分视而不见的潇洒。   “母后,清嘉,你们这是做什么?”   清越如玉的嗓音从太子口中流淌出来,皇后一转眼就看见长身玉立,面貌嘉俊的儿子,一股委屈忍不住从心里升起,她这般好的轩儿,龙椅上那人怎么就看不见呢!   “轩儿……”   “母后,”打眼一看,太子就知道她要说什么,径直打断了,“您今日这气着实生得无用。外祖父上书之前便与我说了此事,我与外祖都知道今日必定无功而返,您实在不必如此。”   皇后一惊:“什么意思?”   太子微微一笑:“父皇有意要扶持皇兄与我打对台,自然不会轻易松口。这三年来,虽然父皇对大皇兄多有偏待,可是因着外祖父一系,这条道儿走得着实困难……母后你是知道父皇有心要削弱世家的势力,大皇兄为了父皇的宠爱,势必也得硬着头皮跟父皇一条道走到黑,可是世家如今绝非父皇能够撼动的,更非大皇兄能够控制。”   话点到为止,但皇后已然明白了他的意思,万事有起有落,世家现在势大,并没有到倒台的时候,皇帝他是有心无力,纵然扶持了大皇子,但也仅仅是杯水车薪罢了。   “轩儿,倒是母后想得不够深远了……”   闻言,太子却是收了笑意,有些怅然,看见母后和清嘉疑惑的神情,想了想还是说了出来:“其实此番话并非我想出来的,也不是外祖父,是文山先生。文山先生不愧天下第一才子之称,我虽有幸于集贤书院时得他授课,但一直到一年前才真正明白先生大才。”   顿了顿,他又续道:“那时我与母后一般,自觉前路艰难,外祖父甚至有强横逼宫之意,是先生一席话,不仅打消了外祖父心里的念头,还吹散了我等面前的迷惘……只是父皇,费尽了心思请先生出山,只怕要失望了。”   皇帝失不失望,皇后现在是根本没心情理会,轩儿这番话听在她耳朵里可是表明了立场的意思,不禁欣喜地想要确认,然而太子却是再次对她摇头。   “先生只是教我如何看待此事,但后事如何,还在父皇一念之间,母后,现在说这些还为时尚早。”   听见崔文山并不是表明他站在太子这头,皇后不免有些失望,还是清嘉一眼看穿了宽慰她:“母后,总归文山先生不会站在大皇兄那边,这样即使他什么都不做,也是我们的胜算大。”   清嘉和太子一番话终于让皇后暂时安了心。   ***   答应过小侯爷去看他打马球,才隔了一天,娇娘就接了他的帖子,说过两日就来接她同去。谁知到了傍晚,丹枫面色奇异地拿了一张帖子进来。   娇娘正坐在妆奁前梳发,瞥见了,就问她:“怎么了?”   丹枫想要开口,可是琢磨了一下不知该怎么说,只好把手里的帖子递给她。   娇娘垂眸一看,是谢府送来的,谢府给她送帖子的一般都是菲娘。丹枫也不是第一次来递菲娘的帖子了,怎么会那么一副神情?   打开看了一眼,她瞬间就明白了——菲娘约她过两日一同去看谢家小郎君打马球!   虽然帖子里没说是和谁打,但是两件事这么连在一起想,还真有几分不对劲,怪不得丹枫是那样的表情,娇娘这会儿也有些哭笑不得。   “小娘子,他们不会又……”打起来吧?这还真不是丹枫瞎担心,就雍乐侯那暴脾气,他不故意挑事就是好的了,谢家小郎君那多温雅一个人啊,撞上他也跟疯了似的对呛。   燕草、丹枫两个都是亲眼见过小时候那场比赛的,如今可以又要见到旧梦重演,有股说不出的滋味,“小娘子,要不你别去了……”   娇娘看她们一副担忧的神情,忍不住笑了出来,还有心思劝她们:“你们不用担心,这回一定打不起来的。”   都过了这么久,他们要还是跟小时候一样一言不合就斗殴,那才真是白活了这么多年!   这么一想,她顿时有一丝好奇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小侯爷:姓谢的,你敢不敢来?!   谢敬崇:想揍你很久了(冷笑 第44章   所谓仇人相见, 分外眼红。   临到赴约的这日, 娇娘没让小侯爷来接她, 是自己过去的,才到地方便看见了站在一处针锋相对的两方人。   看起来雍乐侯离京六年并没有软化他们之间的仇恨, 反倒是更加尖厉, 只是这一回外头欲盖弥彰似的披了一层“切磋”的外衣。   本是欢欢喜喜来看阿兄打马球的谢静菲, 一眼看见对面领头的小侯爷时都懵了,这会儿看见娇娘立即蹬蹬蹬跑过来, 担忧地攥着她的衣袖小声道:“娇娘, 这……他们不会又打起来吧?”   没办法, 多年以前那一场打马球实在给她留下了极深的阴影, 方才她就在心中惴惴,今儿不会连马球都没开打, 这群人就厮打到一起去了吧。   虽则娇娘前日对丫鬟说总不会再和从前一样, 但如今见了这场面,不由也有些怀疑了, 那小侯爷的性子着实喜怒无常,万一……   她反手拍了拍谢静菲的手,也不知是给她定心还是给自己定心:“小侯爷都是二十岁的人了,不至于如此不知分寸……”然而她越是了解小侯爷, 对他就越没底, 总觉得他什么都做得出来。   小侯爷自然也见着她来了,冷哼一声就要过来,却不料谢敬崇先他一步不屑地瞥了他一眼, 径直朝着娇娘的方向走去。   “谢小郎君。”娇娘笑意盈盈,这些年崔家与谢氏等世家交往渐频,又兼着菲娘的缘故,她与谢敬崇、谢敬仪两兄弟也是见面颇多,很是熟识。   谢敬崇一袭墨绿色衣衫,头上玉冠束发,柳眉星目,端得是一身公子如玉的气质,素日里接人待物俱是世家贵公子的风范,只是今日在娇娘面前却无端显出几分局促的意味。   他一见娇娘的笑,便不自觉想起前几日母亲的话来,他年已十九,如他一般岁数的世家子不是已经成亲便是早有了定下的人。不过世家贵女素来嫁人都晚些,倒也不算突兀。   于他的婚事,世家之间联姻是惯来就有的,他母亲与娇娘的母亲有着少时情谊,他与娇娘也着实算得上青梅竹马,他母亲自是看中了娇娘,不论出身还是境况都相配得很。   若是问他自己,他虽从未明说,但素来待娇娘与别家小娘子还是很有些不同的,他爱看她笑,爱看她惊奇的小神情,他也知道她最喜做的便是窝在暖和的书房里看一整日的书。   他不是十二三岁的毛头小子了,自然知道自己的心思。   尤其是明白了母亲的打算以后,今天他见到娇娘便有几分说不出是羞窘还是喜悦的情绪来。   “……娇娘。”谢敬崇张了张嘴只叫了娇娘的名字,不知说什么只好又闭上。   看的娇娘一愣,忽然笑了出来,眉眼都弯弯的,染上一股纯然的愉悦气息,仿佛三月的春花,一瞬点燃了大地的生机。   谢敬崇的脸蓦然就红了,强自镇定着瞪了一眼边上笑得张扬的胞弟谢敬仪,谢敬仪是知道此事的,也知道他为何脸红,自然是瞅准了机会嘲笑一番向来端得住的阿兄。   一派和乐的场面落进小侯爷的眼里,那可真是叫他觉得不爽极了。一双狭长上挑的丹凤眼危险地眯了一瞬,小侯爷不动声色地上前,一副没有看不见谢家人的模样:“小丫头,你怎么才来?”   习惯了发号施令的人语气中难免带了几分高高在上,他自己没有意识,这几日娇娘却是感受到了,不过也只是好脾气地眨眨眼,解释道:“今儿出门有些晚了,你们这是准备开始了?”   小侯爷却没答她,一径皱着眉有些教训似的对她道:“早就说我去接你,偏你还不乐意,下次就听我的!”   说得霸道又不讲理,娇娘虽然没反驳但也没有答应的意思,只淡淡笑着,一边伸手拦住身边不忿的丫鬟。   丹枫真是恨不得上去替她们家小娘子狠狠回绝他,哪儿来的下次!这一回要不是她们小娘子心软,也不会叫他得了逞,他还敢蹬鼻子上脸,她们家郎君都没这教训过小娘子呢!   被他过来挤到一边去的谢敬崇显然也听见了两人的话,不由地对雍乐侯这咄咄逼人的态度很不满意,上前来把娇娘和谢静菲一同挡在身后,直面这小霸王:“殿下这话是不是有些过了?娇娘与你非亲非故,你便是不在意自个儿的名声,也不要拖累了娇娘!”   “娇娘,你喊她娇娘?”小侯爷的话从牙缝里挤出来,他觉得自己怎么就听着这么不顺耳呢。   偏偏谢敬崇好像还唯恐他不够生气似的,一派稀松平常的口吻:“崔氏与我谢氏本就有世交之谊,娇娘与舍妹乃是闺中密友,与在下亦算得上青梅竹马,如此称呼有何不妥?”   小侯爷险些鼻子都要气歪了,有何不妥?他不同意就是最大的不妥!“你当着外人的面丝毫不避讳,把她的名声置于何地?”   然而这一句质问的话只换来了谢敬崇奇异的目光,丹枫却是听不下去了,他还有脸说小娘子的名声?当即便开口讥讽道:“如果侯爷殿下肯离我家小娘子远一些,小娘子的名声就不用担心了!”   小侯爷:“???”   娇娘最先没忍住笑了出来的,实在是小侯爷那副懵掉了的神情太好笑。   她这一笑却是唤醒了怔住的小侯爷,本就皱起的眉头这下拧成了死结,不说他还记不起来,小丫头身边这两个管事的大丫鬟似乎看他都很不顺眼啊?又见娇娘只顾着掩嘴笑,也不阻拦,顿时心头又哽了一下。   那个叫丹枫的,大胆说了这话以后也不知是不是仗着娇娘的面子,冷哼一声就转过脸去。   一边的谢家三人也是一副忍笑辛苦的模样,他小侯爷何曾吃过这等亏?   然而冲天似的怒火还没来得及升腾,遇上小娘子的笑就“卟”一声灭掉了,柔荑纤指轻轻掩住那精致的琼鼻丹唇,唯余一双盛满了笑意的涟涟水眸,闪动着勾人而不自知的娇媚。经年未见,她性子似乎与幼时要活泛些。   想到此处,他几乎尽数忘了那个大胆丫鬟的冒犯之言,嗤笑一声不做理会,他偏要离娇娘近一些,再近一些!   扬眉挑衅地瞪了那丫鬟一眼,揭过此事。又看见那令他不顺眼的谢敬崇还杵在这里,顿时冷哼:“既然今儿是来比马球的,不若就球场上见功夫罢!”   谢敬崇等他这句很久了:“正有此意!”   见着二人气势汹汹就要准备上场,娇娘想了又想还是叫住他们,试探地问了一句:“今儿不能再打起来了吧?”   气氛诡异地沉默了一瞬。   谢敬崇的目光似乎微微缩了一下才一副温柔的表情对娇娘和一脸担忧的谢静菲说:“放心吧,不会的。”   晚了一步答话的小侯爷掩藏好眼底的暗色,笑嘻嘻地道:“谢二说得对,你就放心吧,今儿绝对打不起来。”   不知怎么的,听他们保证完,娇娘觉得心里更不踏实了。   ***   西北一战班师回朝的大军这会儿还在半路上,雍乐侯就带着几个侍卫先行回来的消息皇帝还是在太后从慈恩寺回来以后才知道的。   王铄海禀了消息就恭敬地垂着头,站在一边伺候着。皇帝手底下一顿没顿,径直批完了一沓奏折,端起桌上明黄色的茶碗润了润嗓子,才道:“二郎回来了?”   “是,一回来就到慈恩寺见了太后,是跟着太后一块进京城的。”王铄海一个字没多说。   灯火通明的勤政殿里,皇帝许久没有说话,慢慢饮完了一盏茶。王铄海站着,已然习惯了这样的气氛。   半晌,突然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王铄海不慌不忙早有准备似的,先是接过皇帝手里的茶盏,然后用力顺抚他的背。   皇帝的咳嗽很久了,太医的方子换了一张又一张,只是总不见好。时间长了,皇帝也不喜欢殿里都是宫人,稍有点动静便惊慌失措,身边得用的也就王铄海了。   咳了好一阵儿才渐渐缓了过来,皇帝面色发白,疲惫地闭上眼。靠在龙椅上,好半天才虚弱地挥了一下手。   王铄海垂着头不出声儿的就疾步退了出去。皇帝这时候一向身边是不留人的。   雍乐侯擅自回京的事儿似乎就这么见头不见尾地过去了。   *   隔了两日,太后那边突然请皇帝过去一趟。   王铄海传了话不多时便跟着皇帝到了太后宫里。   一见着人,太后就先问了句:“你身子最近怎么样了?那咳嗽可是止住了?”一提起这事儿,太后也是揪心,这都好久了,怎么就一点儿不见效呢?   皇帝给她请了安坐下,端起茶不甚在意地道:“有劳母亲担忧,不碍事的。”   太后一脸不赞同地斥道:“怎么能说不碍事,你这身子关乎天下万民!你便是替别人着想,也得好生注意着,那方子若是不见效,就叫尚药局再来诊一诊,总不会没有人看得出来这是什么病症吧?”   太后坚持,皇帝也只得连连点头,又说了几句吃药的事情,皇帝才问道:“不知母亲叫朕来,是有什么事要吩咐?”   见他问起,太后先是叹了口气,说:“你也知道,二郎他已经先行回来了,有个事儿一直搁在哀家心上,想着这回一起办了。”   听见这惹祸头子的名儿,皇帝顿了顿才道:“您说。”   “二郎今年已经二十了,婚事不能再拖,大郎三年前就成亲了,太子倒是与二郎是一年生人……”说到太子,太后的神色也带了几分道不明的黯然,意味深长地补了一句,“太子也该成亲了,那定下的小娘子也等了这么久了。”   殿内静了半晌,皇帝才低低出声:“朕也早有此意,只是太子的身子一直不大康健,朕难免有些……母亲说得对,不该再拖了。”   见他这般模样,太后也只能喟然一叹,打起精神继续说:“成亲以后就是大人了,不过哀家看这几年二郎还是很有历练的,这袭爵的事儿索性就在下旨赐婚的时候一道儿办了吧。”   是的,按理说当年睿王身死,这王府的爵位就该宁昊谦袭了的,但是一来这睿王的王位后面还牵连着睿王的旧部,事关重大;二来则是宁昊谦年纪尚幼不说,还是个长安城闻名的小混球。   几方斟酌之下,还是太后给他先讨了一个雍乐侯的爵位,待到他年长成人再行袭爵之礼。此番本该他十六七岁就办妥的事情又因着他六年前执意要去西北的缘故,便一直拖到了今日。   闻听此事,皇帝本就神色不明的面上更添了几分莫测,迟疑了一会儿:“母亲此话说得有理,只是……”   这一回,太后没叫他的“只是”说完,只做没听到径自哀叹道:“自从阿泽去了,哀家身边儿也就二郎了,他回来以后你还没见着吧。唉,他说他不敢来见你,怕你揍他,这会儿可能又跑出去玩了,他现在啊,跟阿泽二十岁的时候一模一样……六年前,二郎非要去西北的时候,哀家就好像又见着阿泽了,这六年,哀家是日也盼夜也盼……哀家怕二郎也跟他父王似的……”   阿泽便是睿王的乳名,太后一生也就他和睿王两个儿子,睿王比他年小三岁,从来都是他的跟屁虫,那时他已被立为太子,都说天家无情,睿王后来那副性子自然是太后有意引导的结果,因此他兄弟二人一向和睦。   睿王身故以后,太后对宁昊谦的宠爱便日甚一日,直到现在仍是满心替他打算。   太后的声音越说越小,皇帝的眼眶也慢慢红了:“母亲,您不必再说了,朕都明白。待您选好了人,便着人来说一身,朕也好叫他们拟旨……”   ……   踏出太后宫殿的大门,王铄海小心地避开皇帝微红的眼眶,走在前头引路,自然没有看见他幽深冷然的眸中滑过的那丝狠厉,眼周的红痕已经飞速褪去,只唇角的弧线越发冷硬。   作者有话要说:  小侯爷:???丹枫你说这话是不是有点胳膊肘往外拐?   丹枫:难不成侯爷您还在内(微笑   娇娘:哈哈哈哈哈哈哈 第45章   球场上, 小侯爷与谢敬崇倒还真是说到做到, 两边确实没有打起来, 但那挥杆的架势与打起来却也不差什么了。   甭管球在谁手底下,两边马上的人反正是憋着一口气要把对方给掀下马去, 那球杆都是冲着对方的人去捅, 压根儿就不管球。   今儿倒没什么围观的人, 只娇娘看了一会儿便觉得着实看不下去,才想着就看见那小侯爷与谢小郎君擦身而过之时, 两人不约而同地举起了手里的球杆狠狠给对方来了一下, 而后侧目背离。   谢静菲在一边看得瞠目结舌自不必多说, 手紧紧扒在娇娘的手臂上, 不敢置信似的呐呐:“娇娘……”她从来没见过阿兄这般模样,平素里的谢敬崇谦谦君子端方如玉, 待人从来都大度有礼, 何曾有过这样的凶狠毕露乃至阴险狡诈?   娇娘也只能轻叹一声,拍拍她的手安抚:“他们只是过于亢奋了些, 没事的。”   一局终了,到底是小侯爷这边的人更凶悍些,又是军营里操练出来皮糙肉厚的,多得了一分, 险胜了对面。但谢家这回不知是有意训练过还是怎么的, 对着小侯爷也不手软,今儿也不算吃亏。   看着两边人疼得龇牙咧嘴下了马,娇娘真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宁昊谦和谢敬崇这对冤家相看两相厌, 却是有志一同地挤到娇娘面前来。看着洋洋得意的小侯爷,娇娘故意错开眼不去看,反而关心地问了问谢家小郎君的伤势。   谢敬崇闻言面上一动,顿觉身上被雍乐侯暗地里下的黑手都不是很痛了,温雅笑道:“不碍事的,娇娘你……”   话还没说完,就被气不打一处儿来的雍乐侯一把推开,怎么回事,小丫头要造反?还有这个谢二,对着小丫头笑什么呢,就你会笑?   “你怎么不问问本殿下,你看见本殿下身上脸上被他打出来的伤了吗,这儿、这儿还有这儿!”   看着他硬是从身上扒拉出来的几处连伤口都称不上的小擦伤,娇娘都懒得看他,抿着嘴撇过眼去只笑不接话。倒是一边的谢静菲都看呆了,她没想到还有这么无赖的人。   “你、你!我阿兄身上的伤比起你可严重多了!”   崔家的小丫头没说话,倒是这个谢二的妹妹叽叽喳喳,小侯爷一个不悦的冷眼当即就甩了上去,极具杀伤力的眼神看得谢静菲瞬间僵了身子。   娇娘好笑地伸手拉了一把谢静菲,目光移到小侯爷身上没好气地说:“你们俩谁也别说谁,大家都看得清清楚楚。”尤其是他偷袭谢小郎君的时候,那个劲儿可不小!   谢敬崇也是站上前一步,皱着眉:“雍乐侯这时候还要颠倒黑白吗?”   对着谢二的质问小侯爷翻了个白眼顶回去,而娇娘的指责,小侯爷却嘿嘿一笑默认了,不过转过头来仍是做出一副无辜的表情:“可是真的很疼……”   明知他是在装模作样,娇娘还是不免有些迟疑,顿了顿忍不住说了句:“谁让你先动手?总不能不叫人家还手啊。”没错,这回也是他小霸王先动的手。   不管她说什么,小丫头的注意力总算是回到他身上,小侯爷顿时笑嘻嘻地要继续引着她说话,他就说这小丫头忒好忽悠。   不过他的目的太明显,就连谢静菲都看出来了,小小冷哼一声抱住娇娘的胳膊就撒娇:“娇娘,反正都打完了,咱们就散了呗,你陪我去逛逛,就潘记书铺那条街,怎么样?”   听见潘记书铺,娇娘果然有些心动,而且这会儿确实不算晚,去东市逛一圈正好,便要点头应了。   应完转头看见小侯爷有些阴沉的模样,娇娘眨眨眼:“马球都打完了,你不是受伤了吗,还是感觉回去休息养伤吧。”   他那所谓的“伤”连点儿血都没见着,但娇娘这是拿他自己的话来堵他,不然他是肯定要找理由跟着的。   说完了他,娇娘想了想又对谢敬崇道:“谢小郎君也早些回去吧,你莫要担心菲娘,晚些我会送她回去的。”   谢静菲挽着娇娘离开的时候那叫一个雄赳赳气昂昂,路过小霸王身边还敢顶着他阴恻恻的神情“哼”地一声,叫小霸王的面色更冷了几分。   “你这妹妹很有胆色。”眼瞅着佳人远去,小侯爷面上的嬉皮耍赖一瞬间消退得无影无踪,只留下冷峻,说出的话也带了几分寒凉。   谢敬崇与他并肩站着,忽然听见此话心中一惊,迅速转过头,不由更是惊骇,这人……嘴边却是试探:“舍妹年幼,家中难免疼宠些,她又素来与娇娘亲近,适才稍有不敬,还望侯爷见谅。”   宁昊谦嘴角轻扯,一双幽深黯沉的眼眸深深盯了他半晌:“无妨,只要她不起别的心思,这点儿雅量本殿下还是有的。”   ***   雍乐侯先行回京的消息宫里没刻意瞒着,有心的知道都知道了,但是慑于他一贯的名声,圣人都没说什么当做这事儿不存在,自然也没人想要去触雍乐侯的霉头,不然下了朝被他拦着暴打一顿都不是不可能。   虽然有些年没见了,但所谓三岁看老,实在没有人敢对他的人品抱有什么幻想。   好在这次雍乐侯回了京,也没跟以前似的要把长安城翻个个儿,除了又约世家子打了一回马球,居然还真的安安分分了好几日。   这才叫提心吊胆的朝臣们总算安了心,兴许几年在外历练,雍乐侯大不一样了嘿。   不过这日,他们就没有心思放在雍乐侯身上了——圣人又在大朝会上勃然大怒,对准的还是太子殿下。   近些年,圣人对太子的不喜表现得越来越明显,其中深意已经昭然若揭,然而下面的臣子也是各有各的立场站位,场面也只能一直焦灼着。   散了朝,众大臣鱼贯出了大殿,面上或笑或悲,心里真正的打算可是一点儿也没露出来。   *   大皇子下了朝径直去了含象殿。   德妃已然得知了今日大朝会上的情状,见到大皇子进来立刻起身急道:“圣人今日又对太子发脾气了?”面上毫无喜色。   宁昊彬点头,神情亦是有些灰暗,眼眸中闪动的情绪难以分辨:“今年已经是第三回 了,父皇……有些急了。”   皇帝确实心急了,虽则他一直压着太子大婚的圣旨,太子不大婚,就不能名正言顺地插手朝政,也能给他留出时间扶持大皇子的势力,但出乎他意料的是阻碍比他想象中更大,三年的时间并不能瓦解太子背后强大的世家联盟,甚至由于他过于强势地弹压太子以至于以杨氏为首的世家反抗异常激烈,大皇子的路走得很不顺畅。   德妃攥紧了手里的帕子,半晌恨恨地道:“当年本宫就不该信了他!”   “母妃慎言!”宁昊彬出声打断,无论当年德妃是出于何种原因默认了皇帝的举动,此时此刻他们都没有后退的余地,这种话还是不说为好。   德妃闭上眼狠狠吐了一口气,努力克制自己恢复平常的神态,她是气得狠了,圣人今日在朝堂上这番作为不光是给太子没脸,更是把大皇子推在了最前头,如今朝堂之上世家把持的权势何止半壁?   饶是当年杨氏势大也没有这般威视,全赖当年皇帝一力将崔廷昭来长安,崔廷确如他意开始辖制杨氏,然而到今日朝堂三足鼎立,可以说崔廷几乎已经脱离皇帝的控制。   皇帝决心压制太子扶持大皇子,动的不仅仅是杨氏的利益,当然还有崔廷的利益,因此遭受重重阻碍亦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只是,不知道皇帝他看没看清楚目前的形势……   “母妃,现在父皇与我们一样,骑虎难下。”宁昊彬苦笑着答。   对于德妃的疑问,显然他已经想得很清楚。   德妃轻蔑地撇嘴:“本宫不想知道他的苦衷,他既然控制不了局势当初又何必三催四请将崔廷弄来长安,如今引狼入室,还无端连累了你!”   大皇子轻叹一声:“事到如今,无论如何咱们都得硬着头皮走下去,父皇的法子是行不通的,世家绝不会让渡自己的利益出来……”   “可是如今你做的这些事情都已经得罪了世家,更何况还有太子在……”有什么能比流着世家血的人登上皇位更能保障利益呢。   大皇子的眼中滑过一道精光:“所以关键还在崔文山身上。”   “崔廷?”   大皇子点头:“我奉父皇之命办的那些差事,其中阻碍大多都是来自北方世族,反倒是南方一派对我屡有襄助,其中固然有制衡杨氏等人的缘故,但依我的观察,崔文山所谋……可能并非我们今日所见这般。”   这话德妃就有些迷糊了:“你是说崔廷并不是想要把持朝政,振兴他南方世族?”   “不错。崔氏占据江南世族之首百余年,在江南的威势几乎能与朝廷抗衡,若他有意于此何苦要父皇三次下旨才肯进京?而且,以我这几年所见,崔文山行事颇有些诡异,早年他确实多次替父皇办事,辖制了杨氏诸多行径,”说到此处,宁昊彬停顿了片刻,似乎有些迟疑,“也是因此才致使父皇决定废黜太子,推我上位。可惜之后崔文山便逐渐在朝堂上站稳了跟脚,父皇那时候诸多图谋才屡屡落空,杨氏缓过了一口气到今日。”   德妃也顿觉不对了:“他并没有要取代杨氏地位的意思。”   “正是这样,我才敢说,崔文山所谋或许比我所能想象的还要大……”   德妃明白他的意思了:“也就是说,对于崔廷来说,太子未必是继位的好人选……这样也好,杨氏必定不会放弃太子,单凭你父皇眼下是斗不过杨氏的,如果能有颍州崔氏支持……” 第46章   崔廷倒是不在意外头的人以什么的目光审视他, 总的来说, 他确实按部就班走在自己要走的道路上, 而且走得挺顺溜。   但是这种怡然自得的心境最近受到了一些小小的冲击,当下人再一次敲开书房的门禀报“雍乐侯递了帖子求见”的时候, 崔廷难得松开书册揉了揉眉头。   这位殿下不知发了什么疯, 大军不日就要抵达京城, 他不好好猫在睿王府居然每天招摇撞市地奔到他府里来,唯恐不招人眼。   照例回绝了, 也是照例由下人收了一整箱新奇的小玩意送到娇娘院子里。   娇娘一见就知道定是小侯爷又来过了, 想来阿耶还是没让他进门, 但还是好奇问了句:“又是在门口?”   丹枫见着这些东西可没有多喜庆, 哼,还不知道那人安得什么心, 送来的东西倒是齐全的很, 今儿一小箱书,明儿一小箱墨的, 东西是好东西,可他们崔家也不缺这些!没什么好气地道:“可不是,见了天儿的来,郎君都拒绝了他这么多天, 要是真有事他还不说?我看就是故意来找茬!”   娇娘轻轻一笑, 心知她说得是气话,哪有来找茬还天天送这么多东西的?不过丹枫这么一说,倒还真是, 他又没什么事,怎么就非得天天来吃个闭门羹?   不仅她不明白,纪梦璇也有些懵了,她将托盘上的莲子羹端给崔廷,对雍乐侯这几日的举动心里生疑:“他……这是有什么目的?莫不是朝堂上……”   崔廷从书桌前起身,绕到她背后给她捏了捏肩,嘴里笑道:“你想得太远了,没那么深奥。”   “那?”   见她还没明白,崔廷索性点了点:“他不是送了东西吗。”   纪梦璇的脸当即便拉了下来:“这小混蛋是又盯上咱们娇娘了!”   看她瞬间激动,崔廷忍着笑安抚:“你先别急,咱们娇娘如今也到了议亲的年纪……”   “那也不能挑他!”纪梦璇的态度很是坚决。   崔廷:“这是自然,不过我不是要说这个。他对咱们娇娘有意,可是这议亲该是两情相悦的事情。”   “娇娘……应该不会对他也……”纪梦璇还有点迟疑,毕竟从以往的经历,娇娘确实对这这样有些不太一样。   崔廷对这个问题倒还挺有信心:“那小子要是一头撞进来,可有的苦头吃了!”他家娇娘可是完全没有开窍,就算以后开了窍,对这小子什么态度还不一定呢。   好不容易自家娇娘身边没了这小祖宗才没几年,谁知道他一回来就又缠上来,纪梦璇着实有些生气,不过好在有崔廷在一旁开导着,还算好。   不过那小侯爷再上门的时候,得的就不仅是闭门羹了,还有丹枫的冷脸。   “我家小娘子不缺这些东西,殿下还是带回去吧!”   骑在马上的小霸王一身玄色劲装,英气勃勃,显见是从城外风尘仆仆回来,可能是习惯了被拒,连马都没下,就等着崔府的人把箱子接进去,没曾想今日等来的是丹枫。   瞧着这丹枫出来就一句话,对他翻了个白眼,这会儿斜眼瞅着天,一副很不屑的模样,小霸王面上的愉悦渐渐消失,危险地看了眼这个不待见他的丫鬟,语气平静地问:“怎么,娇娘不喜欢?”   “哼!”丹枫瞥他一眼,“我家小娘子才不稀罕你这么些玩意儿呢!以后也不用再送了,我家夫人说了还请殿下少上门!”   很好,果然是有人撑腰,这小小的婢子才敢跳到他眼皮子底下这么放肆,小侯爷嗜血地舔了一下侧牙,彻底冰冷的目光仿佛要洞穿对方心脏一般盯住丹枫。   短暂的沉默,丹枫被他的眼神盯得瑟缩了一下,但很快又抖擞起精神,强自硬气地冲他顶了回去,夫人说了,今儿就要给他一个好看!   小侯爷看了她半晌,突然就收了满身的戾气,冷声道:“剑声,把东西带回去。”   目送了这一行人离开,丹枫轻哼一声扬起一个满意的笑,拂了下袖子转身进门,走了两步又停下跟守门的小厮说了句:“下回再见着雍乐侯上门就直接到小娘子院子来通禀。”   娇娘正在书房抄录书册,抬头见了丹枫端着茶进门,浅笑问:“今儿他没送东西?才想着让你把书架上那两本兵书拿给他权做回礼呢。”   丹枫给她斟了茶,听她一说便知道指的是前几日小娘子从郎君那里找出来的两册兵书孤本,这段日子那雍乐侯借着上门求见郎君的名义可着劲儿送了好些东西,她家小娘子虽不说每次都回礼,但回的东西都是用了心思的。   哼,也不知道那雍乐侯对她家小娘子安的哪门子心!   “小娘子,夫人说了不让那人再上门,没得让人见了心里嘀咕,还以为咱们府上和睿王府有什么牵连呢!”丹枫没瞒着她自己出门赶走了雍乐侯的事。   娇娘一听就笑了:“他没生气?”   说起这个,丹枫也是突然笑了出来:“怎么没生气,奴婢看着,小侯爷那副模样简直就是想把奴婢戳死!冷冰冰的眼神哦,要不是有夫人和小娘子给奴婢撑腰,还真不敢对他甩脸子!”   “唉!”笑完,娇娘叹了口气,“也不知道阿耶都不肯见他,他怎么还非要来。丹枫,你把那两册书给他送过去吧,左右是个回礼。”   “是。”见小娘子已经决定了,丹枫虽有些不情愿,还是立即应了。   ***   夜深风静,明月高悬。   院子里几棵栽种得杂乱无章的高树在墙壁上留下清晰的影子,半晌两道身影与树影交叠,片刻又分离开。   接近亥时,宁昊谦才回自己的院子,剑声今日跟着他外出,独留剑影在院子。   洗了澡,他湿着头发进了卧寝就见到剑影端着一只眼熟的小木匣过来,挑眉疑道:“崔府今儿又回礼了?”   之前几次他送了东西去,娇娘基本隔几日便会回礼,剑影每次都用这小木匣装着,所以他都有些习惯了,不过今日崔府可没收他的礼。   剑影并不知今天崔府门口的事,只是照常接了崔府的礼,因此也只点头应道:“确实是崔府送来的,属下看了,是两本兵书。”   兵书?宁昊谦勾唇轻笑,还真是娇娘的风格。   “放在床边吧。”   拭干了头发,宁昊谦倚着床榻信手拿过床边的书,翻了两页,唇边的笑意一直没有收敛。   她是不是每次都送书给他来着?好似又回到在学堂的时候,他被关了禁闭那次,她也是送了书让他抄,哦对,还有吃的喝的。   想到此处,他低笑出声,本以为他跳窗出去给她开门已经是很出格了,后头她倒是天天从那个破窗户给他偷渡东西。   再之后他离京的时候,没来得及与她辞行,那时候他忙着说服皇祖母和母妃允他去西北,后来出发得匆忙,一直到了西北以后他才抽出一点儿时间给她写了几个字的书信。   手指摩挲了几下书页,宁昊谦渐渐陷入沉思,西北这一战的时间远远超出了他的预估,那时他以为最多不过三年,谁曾想竟然整整六年。待他回京,许多事都有些脱离掌控,其中最令他扼腕的就在娇娘身上。   他没有算到时间过去太久,虽则因着他的执意纠缠,与娇娘有些许幼时情谊,但终归只相处的时间不长,娇娘对他陌生不少。而相反的却是这六年多,娇娘与谢家逐渐走得近了。那谢敬崇什么心思,那日他一打眼就能确定了五六分,其余的只稍稍一打听,也能确定个八|九不离十了。   但是,他眼下最头疼的还不是这个……修长的手指轻轻滑过书页上的墨迹又突然猛地停住,崔文山,或者说崔文山的夫人对他印象很是不好啊。   今儿见着丹枫出来赶人的时候他就有几分猜测,若是崔文山的意思,不必等到今天,早在他第一回 上门的时候就直截了当地拒绝了。更何况出面的是丹枫,那便只有可能是崔家的两位女主人,只是丹枫虽说是娇娘身边的大丫鬟,但以前小丫头说过,她身边两个大丫鬟都是她阿娘选的,现在使唤起来自然也是可以的。   晚间的时候剑影端了木匣来说崔府还是回礼了,他便立时就知道今儿丹枫这作为不是她的意思。   手指又重新在书页上缓慢地滑动,宁昊谦心思转得飞快,只要不是娇娘的意思他就能放下心来,只是……崔文山这夫人是个什么脾性呢?   绞尽脑汁想了好一会儿,他也只能暂时把这个搁在一旁。   刚要合上书册,他心思已经转到今晚与苏家两兄弟谈论的事情上。   苏昱瑾、苏昱琛当年也是跟着他一同去了西北,当年他身边的这一圈将士子弟其中大半都是跟着他去的,昨日才跟着班师的大军回到京城。   今儿他去西郊大营也就是见见这群人,因着当前虽是同去西北,但并没有分到同一支行军中,反倒是四散了去。   他们今日也真是久别重逢了。   只是晚间单独见到苏家两兄弟,他才知道回京的路上军中还出了点乱子。   说大也不大,只是隐约似乎牵扯到了大皇子和太子两方势力。   早前他在京城的时候,与太子并不亲近,但与大皇子、当然确切地说是与清源那是针尖对麦芒水火不相容的状态。今朝回来,虽则只有短短一些时间,但这两派之间愈发敌对的状态却也感觉到了。   朝堂之上,势力纷杂,太子背后倚靠的自然是世家,但大皇子背后却是皇帝,两相抗衡,还真没有孰强孰弱的分别,至少目前没有出现明显的弱势方。   今晚苏昱瑾还跟他说,皇帝有废太子的意思,但依他看,此事绝无可能,且不说如今杨氏等世族占据着诸多实权位置,便是皇帝自己的阵营都还没能拧成一股绳,各自抱着小心思呢!   若要让他来说,别说废太子这等震动朝纲的大事,就连皇伯父作为筹码弹压太子的大婚一事,随着西北战事落幕,恐怕也坚持不了多少时日了。   除开这些但有一事,他却是十分在意。   苏昱琛说得对,他年已加冠,是该承继父王的爵位,可是皇伯父看起来并无行此事的意思,这其中的意味他不得不深思了……   夜已渐深,燃了半宿的烛火终于被一道轻巧的破风声弹灭。   四下俱寂。   ***   自睿王故去已有十五年,睿王妃苏璃虽仍在睿王府,对外却是谢绝了一应往来,平日的能见着她出睿王府无非也就两件事,一件是去苏家,但因着早些年的一桩旧事儿,往往一两年也就一回。另一边便是进宫,每个月苏璃会进宫一趟给太后请安,一来一回也就小半天的功夫。   今日又是她惯常进宫给太后请安的日子,只是临了出宫的时候,未央宫突然来了人说皇后娘娘请她前去。   苏璃本有些迟疑就要拒了,只那来传话的宫女许是皇后身边得力的,再三说皇后娘娘是有事要与她相商。   最终苏璃还是跟着她到了未央宫。   杨皇后正笑盈盈地等在殿中,见了她顿时露出一个似悲似怨百感交集的表情来,声音也是幽幽的:“你总算肯来看一看本宫了……”   苏璃的神情相比之下要平静得多,只一双眼眸里同样盛满了深深的情绪,望着杨皇后动容的神色,蓦然良久之后才缓缓一叹。   “璃娘,本宫今日请你来,是真的有事与你商量。”还是杨皇后先回神收拾了情绪,上前一步拉过苏璃的手,推到一边坐下。   苏璃也是从善如流扬起一道温柔的笑容:“皇后娘娘有话直说便可,只是璃娘如今深居睿王府,谦儿是刚刚回京,只怕也帮不上娘娘什么忙……”   她还没说完,杨皇后就一把握住她的手:“璃娘,本宫想说的不是这个。你今日去给太后请安,太后可曾说过谦儿袭爵之事?”   未料她会问起此事,苏璃先是一愣,不过今日太后确实略提了两句,只说谦儿年及弱冠,到了娶亲的年纪,让她也上上心,给谦儿选一门好婚事。   太后虽然对谦儿宠爱,但在教导谦儿以及一些大事上,对苏璃还是十分尊重,一般很少插手,如今提点她也是不越“儿女婚事,父母为大”的信条,算是言明了谦儿的婚事以苏璃为准的意思。而袭爵则是顺口说了一句:“这选出来的媳妇是要掌管王府的,你切要看清了。”   “太后话里有此意思……”这句话苏璃说得略有犹疑。   杨皇后却是意料之中似的点点头:“本宫要与你说的也正是此事,其实谦儿回京之后太后便与圣人提过此事,但圣人当时回应得很是含糊,还是太后说了些什么才叫圣人留了准话……”   这些苏璃本来是不知道的,这会儿听见不由地心里想到什么,神情可见地沉了下来。   杨皇后还在继续说:“璃娘你也知道,太子的婚事圣人迟迟不肯松手,本宫也不瞒你,当日太后是先与圣人提了太子的婚事,又说的袭爵,圣人的反应倒不好说是因着哪一桩,但……”   “皇后娘娘不必多说,这些璃娘都明白。”苏璃垂下眸子,挺翘的睫毛在眼睑投下一片阴影,微微颤动。   杨皇后与她说这些,自是有她的用意,苏璃不是天真稚儿,该想到的都能想到,利益无关手段。不论她曾经与杨皇后走得多么近,在睿王身故以后又是怎样疏远,只要她们还有共同的利益,随时可以有话可说。   只是,现在苏璃还不能确定杨皇后给出的利益是否足够她站在这一边。   作者有话要说:  小侯爷:讨好丈母娘有什么好方法?在线等,急! 第47章   探   此次出征大胜而归, 朝廷论功行赏, 宁昊谦不大不小立了几个军功, 自然也被好一番嘉奖,只是对袭爵一事圣人却仍是只字未提。   众人心中作何感想姑且不提, 小侯爷自个儿现在满心的打算也不在这上面。   吃完了宫里的庆功酒, 小侯爷跨马就朝东市而去, 今儿几个同好的弟兄合着苏家俩一块儿在快怡庭请他喝酒,嘉善她们一众小娘子也要过来, 其中便有娇娘。   推杯换盏, 酒意微醺。   苏昱瑾这一众人自是与有荣焉一般恭贺他今日得的嘉奖, 小侯爷却不以为意听见他们的话只微微颔首, 一双眸子目不转睛地盯住了娇娘的举止。   娇娘与嘉善等人坐在另一张桌上,似有惊奇地小口啜饮杯中的酒水, 崔家平日里甜酒多一些, 今儿正逢大喜,便是她们这桌上的也是醇酒。   她见嘉善等人喝得高兴, 便也端了一杯品尝,不过一入口即是浓烈的冲劲,比之她之前喝过的那些何止一两倍,因而猛地皱缩了下面容, 立刻放下酒杯, 缓了好一阵才恢复如常。   宁昊谦看得会心一笑,垂首饮尽杯中酒,遮掩了唇边抑制不住的笑意。   “……二郎, 喂!你听见我在说什么了吗?”苏昱瑾等了好一会不见他回话,伸出手在他面前使劲挥舞两下,他说的话很重要好不好!   抬头睨了他一眼,宁昊谦懒洋洋地回:“听见了,可是你说的事儿也不是我能决定的。”   闻言苏昱瑾便是一窒,他自然知道这将领任职不是二郎能决定的,但是二郎如今军功加身,并非昔日的顽劣孩童,睿王的旧部和睿王的爵位一样本该二郎顺理成章承继下来,可是如今圣人对此并不表态,或者说他表露出的意愿就是不愿。   今日来给他贺喜的这群小郎君们其中大部分都是睿王旧部的子嗣,今日来也是表明家中的意思,故而苏昱瑾才会有此一问。   看他神情实在幽怨,宁昊谦顿了顿还是对他勾勾食指。   苏昱瑾:“?”   宁昊谦在他凑近以后低声道:“以后此事莫要再提,时机还不到。这话也告诉他们,静候即是。”   瞥见小侯爷冷然的目光,这话在苏昱瑾心里转了两个来回,才突然回过味来——圣人现下正是疑心四起的时候,因着太子的婚事,圣人在朝中与杨氏一派闹得极为不悦,而杨氏一派手握重权,反抗起来亦是十分激烈。   这时候如若再提兵权之事,只怕会惹怒圣人。   不过,如今朝廷局势说来是圣人与杨氏一派争斗,实际上乃是夺嫡之争。   自淑妃被幽禁,三皇子便性情越发泯然,又一向不得圣人喜爱,底下的四皇子、五皇子年岁尚小,其生母亦是位份低贱,根本不具备与德妃抗衡的实力,因此算来算去,也就大皇子堪堪一用。   圣人早些年便对含象殿颇有偏宠,对太子的不喜也一直有迹可循,只是那时不管朝堂后宫都没觉得他会有这样的心思罢了。   “二郎……”一向话痨的苏昱瑾也有说话卡壳的时候。   宁昊谦知他问什么,却只是皱了下眉头,飞快地丢出一句:“还不到时机。”   现在还不到站队的时机。   那杯酒娇娘尝了一口便不再怕碰了,边上的嘉善见到来取笑她,她与嘉善笑闹了一阵就推脱醒酒出了雅间。   此时酒过三巡,屋里的人已经散了好些,宁昊谦一直与苏昱瑾几个人说话倒是又喝了许多。打眼见着娇娘出了门,宁昊谦也要起身。   只是才迈出三五步,就被人软声叫住。   嘉善许是饮多了酒,面颊酡红,手里还端了一杯,说话倒是还很清明的模样:“二郎,今日贺你凯旋。”   宁昊谦正急着去追娇娘,心不在焉地随口一应:“多谢。”   然而嘉善却不肯轻易放他就走,还在说:“二郎!我、我知道太后娘娘要给你选纳妃了,你……”纵是她一贯豪爽,提起此事也有几分羞意。   只是宁昊谦现在满心不耐,又哪里注意得到她是什么心情,见她半天支支吾吾净说些无用的话,索性直接道:“皇祖母是说过,但是既然给本殿下纳妃那还是得本殿下自己做主吧。”   说完,也不看嘉善是什么反应,抽身就出了门。   嘉善面上的娇羞如潮水般忽然褪去,慢慢抿紧了唇,苍白,颤抖。她攥紧了手里的白玉酒杯,紧到发疼。   ***   宁昊谦是在潘记书铺最里层的书架间找见娇娘的,她正津津有味翻一本古书,见着他还挺惊讶。   “你怎么来了?”   “本殿下一猜你就在这儿!”宁昊谦顺势坐在她身边,手里也入乡随俗似的从书架上抽了本书,信手翻了几页。   娇娘闻言也只是对他一笑,眉眼弯弯,嘴角也牵出一丝勾人的弧度。   这笑宁昊谦不是头一次见,却又是他头一次心里一热。   在肚子里打转了一会儿话不由脱口而出:“娇娘,皇祖母说我该成亲了……”   看见娇娘瞬间讶然的神情,小侯爷暗恼一声,他这是昏了头!说好要慢慢试探的,这下也只能补救道:“咳!你该不会忘了吧,清嘉已经许了驸马,宁昊彬三年前就娶妻纳妾,太子……咳,太子也早就定了亲,轮到我也不奇怪吧?”   见他问,娇娘答得认真:“轮到你不奇怪,但是你跟我说有些奇怪。”   毕竟他的婚事她也说不上话,不过看见他因着她的话瞬间僵住的神情,不免自省了一下,或许小侯爷是觉得与她是知交才会与她坦诚相待,那她的反应实在太无礼了。   迟疑了一小下,宁昊谦还在气结,娇娘试探着出声:“嗯,我觉得太后与睿王妃选的人定是极好的,你……你不必担心。嗯,或许你可以多看一看身边的人?也许一直有人对你有意呢……”   说着,她忽然想起嘉善,才加了后面一句。   宁昊谦不知她话里的意有所指,但已经十足十气了个倒仰。   咬着牙,心想,好!好你个小丫头!他算是看出来,这小丫头压根就对他没那个想法,不然也不至于这么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还心大得给他出主意! 第48章   好久没有声音传来, 娇娘从书页间偷偷瞄他, 只能看见一脸憋气的表情, 然而她却根本不知道他在生哪门子气,她刚才说的话?可是她也只是顺着他说的, 并没有提起谁啊。   想不明白, 娇娘也不好在他气头上再说话, 只好怏怏地把目光放回书上,只是看着看着全副精力就埋了进去。   好不容易给自己做了心理建设的小侯爷一回头见到这幕, 差点一口气憋不住, 忍了又忍, 实在忍不住伸手点了点她额头, 语气恶劣:“小丫头,你就这么高兴!”   娇娘侧身躲他, 笑眯眯地道:“这是替你高兴呀!成亲可是喜事呢。”   “喜事?你觉得是喜事?”小侯爷神情陡然平静。   娇娘虽觉他声音奇怪, 还是歪了歪头认同:“成亲当然是大喜事,你不这么认为?”   “我!”小侯爷一时还真不知怎么反驳她, 这没心没肺的小丫头!   看她还眨巴着眼睛一个劲儿看他,仿佛还在等他说话,宁昊谦平复了一下心情,不经意似的小心探问:“我看你和谢家那个小姑娘走得很近, 她家谢二也成亲了?”   娇娘反应了一下才明白他口中的“谢二”指的是菲娘的阿兄谢敬崇:“没有呢, 菲娘前些日子才说她阿娘提了这事儿,应当是还在相看吧。”   不过她怎么也想不出来小侯爷居然还会关心谢小郎君的事,难不成还真是人家说的“惺惺相惜”?   “不过, 你怎么会突然问起他来?世家结亲好像还是彼此之间多一些,谢小郎君未来的妻子应该也是世家里的……”   宁昊谦见她说起谢敬崇的事已然面色如常,丝毫没有尴尬或羞窘,就明白她只怕真是一点儿也没注意到,压根儿就没往自己身上想。   想通了这一点,他终于顺气了许多,很好,这说明娇娘只是没开窍罢了,也不是单单对他如此嘛。   他又怒又笑的,倒把娇娘弄糊涂了。   不过他惯来喜怒无常,娇娘也只是摇摇头就低头继续看起书来,宁昊谦在一旁干坐了会儿,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抬肘戳戳她:“你小时候很喜欢的那些子话本子后来买齐了吗?”   那时他还帮她买过几本送她,所以才记得这件事。   “玉笔轩散人?买齐了!阿耶送了我好些本,加上你们送的还有我自己在书铺找到的,都齐了……只是后来那人好像封笔不写了。”说起来,娇娘还有些遗憾。   宁昊谦虽然不爱看这些,但托给娇娘找书这回事,也知道这人的话本子卖得极好,回回都是别人拿着钱去找都不见得找得到,居然封笔了?“没说什么原因吗?”   “有什么缘由外人也不会知道吧。”娇娘叹了口气,很快又挺直了背跟他说起市井间的小八卦,“后来还冒出好些个冒充他名字的人来写话本子,不过都写得一塌糊涂,叫人一看就知道是个滥竽充数的!”   看见她这精神抖擞的小模样,宁昊谦故意居高临下瞥她一眼:“你不会也被骗着去买过吧?”   听他话里似有讥讽之意,娇娘皱皱小鼻子不服气地反驳:“才没呢,我在书铺里一翻就知道那是个冒牌货写的!”   “那你很厉害嘛!”   虽然他这话是夸奖没错,但娇娘怎么听着就这么别扭呢?轻哼一声,不理他,径直拿了自己选好的两册书绕开他。   ***   论功封赏的第二日便是大朝会,朝堂上果然有人上书奏禀雍乐侯袭爵一事。   皇帝当时并无异样,只轻描淡写几句话就暂且略过了此事。   下了大朝会,皇帝照例宣了一圈大臣们延英殿议事。   头一件就是睿王爵位,皇帝神色平静地询问他们的意思,能站在这儿的都不是简单角色,即便皇帝的表现如常,他们心里也都明白圣人只怕不是那么情愿叫雍乐侯这时候袭爵,单一个兵权就叫圣人放心不下。   但这些朝臣们自然也是各有立场,四下沉默了几息,就当先有个人站了出来,向着皇帝一拱手:“回禀陛下,臣以为此言有理,雍乐侯年已弱冠,睿王殿下故去多年,袭爵乃是理所应当之事。”   话毕,便立时有人出声附和。丝毫不顾皇帝已然双眸微沉。   “臣以为不然!”一片赞同声中陡然出现一个反对的,见到那人皇帝的神情终于好上一些。   “雍乐侯性情跳脱,诸位对此想必亦是深有同感,袭爵事关重大,臣以为雍乐侯此时难堪此重任,还望陛下三思!”   他这是故意将雍乐侯袭爵与承继睿王旧部混为一谈,意指雍乐侯还不应当继承睿王的兵权。这一说虽有些强词夺理,但是一旦袭爵之事皇帝松了口,下一步他们就要讨要兵权了,而兵权却是皇帝眼下最不愿放手的东西。   一时间,延英殿里因着这事儿吵闹了起来,支持雍乐侯袭爵的显然是杨氏为首的世家乐意见到的,毕竟众所周知雍乐侯与含象殿相处并不融洽,削弱皇帝手中的权力便是削弱含象殿夺嫡的资本。   而反对这一提议的显然是站在皇帝那一派的人,不想雍乐侯这时候承爵分了皇帝手里的兵权。   两边吵得不可开交,只是显然皇帝这一头因着人数少眼看就要落入下风。   “好了!”一声呵斥顿时止住了众人的声音,皇帝神情不满地从他们面上一一扫过,最后落在崔廷身上,“崔卿,你有何见解?”   方才,殿内只有他一直事不关己,一声未吭。   直到皇帝这会儿问到他头上,崔廷才掀了掀眼皮子,慢悠悠地道:“众位大人说得都有些道理,雍乐侯这般年纪都说到了成家立业的时候,先成婚再立业不也是顺理成章的事儿吗?至于殿下担不担得起重任,这担忧得还有些早,待殿下成了婚,陛下不妨且先交代雍乐侯办上一二差事看一看如今怎样。方才众位说了这么多,其实咱们也都是用早年的眼光看待雍乐侯,可雍乐侯离京已有六年之久,这般说法不免有失偏颇……”   他慢吞吞拉拉杂杂说了这么多,其实无非一个“拖”字,成亲要时间吧,交代雍乐侯办差要时间吧,稍不注意一两年就过去了。   但是要说他反对袭爵,也不尽然,这成家总不能宁昊谦一个正儿八经的要袭亲王爵的还得以侯爵的身份大婚,便是皇帝能这么下旨,太后与睿王妃也不会同意。   所以,实际上他是给皇帝出了个主意,睿王这爵位可以袭,但兵权暂时不能给你。待你成了婚出去办一两桩漂亮差,自然也跑不了,但是如果你做得不够好,那……也不能怪皇帝不松手吧?   这几句皇帝听进去了,倒也不失是个好主意,只是他看向崔廷的目光中仍然深深掩藏着莫测的情绪。   崔廷恍若未觉,只一径站在角落处,面上一副轻盈笑意,不知心里在盘算些什么。   此事暂毕,还有许多朝会上未能解决的事项也被一一提来。   这一议便是整整一个上午,还是皇帝身体微恙,咳嗽不止才强行打断了议事。   众大臣相携踏出延英殿,面上俱是显而易见的担忧,只是其中真假有几分却就不知道了。皇帝有咳嗽之疾的事情,前朝后宫皆有耳闻,只是平素里皇帝虽遇见衰老,他们今日却是头一遭见着场面这般严重。   其间心思百转不足为外人道。   ***   这一年的十月,秋意正浓。   被按下两年之久的太子大婚,终于传出来准讯儿,定在来年开春。   未央宫的喜庆自不必提,而含象殿又是何样恼怒也不用多说。   前朝后宫的事儿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传到了外边不知经了多少的人嘴,中间又变了多少说法,最终也不过是闲人茶余饭后口中的谈资。   北方的院子每至此时节,一早园中的花草便结了霜。娇娘正趴在窗边垂头凝望,想着书上对这景儿的描述。   门外丹枫扬着一张小小的墨绿色信笺不甚高兴地进来,口里还道:“这鬼天气,居然还来约小娘子出门!”   在屋里服侍娇娘的燕草一听就知这说的是谁,了然叹笑:“今儿夫人是一定不会让小娘子出门的,你快回了这帖子。”   听见她们的声音,娇娘才回过头来,同样一脸无奈:“算了,还是我亲自去写吧。”想了想,又道:“也难为她了,丹枫你去把书房我前两天挑出来物件一块儿送过去,权当我给白小娘子的、回礼。” 第49章   这事儿娇娘想起来也只是无奈, 今儿递帖子的白家小娘子也是无妄之灾, 算起来她是雍乐侯的远房亲戚, 跟苏家两兄弟倒是实打实连着血脉的。从前娇娘见过几回,只是交情实在一般, 说不上几句话。   可是这一阵子可算是说了个尽兴——小侯爷他回回打着白家小娘子的名号来下帖子, 头一回娇娘见着还觉得奇怪, 去是去了,席间看见小侯爷还只以为是凑巧。   但后来这白家小娘子是隔三差五就给她下帖子, 每一回都能见着小侯爷, 她就有些明白是他在其中捣鬼。就说她看着白家小娘子是个淑静的性子, 也不像是满长安乱跑着玩的, 怎么就对长安城里诸多好玩的铺子这般熟悉。   指定是他使了手段才让白雨萱给他作这个遮掩,大周虽然对女子外出没有那般苛刻的禁令, 但是未出阁的姑娘整日与非亲非故的小郎君满京城游玩也是多有指指点点。雍乐侯这特意叫上了白雨萱, 时而还有几个娇娘相熟的小娘子们一块儿,落在别人眼里, 也不过是京城的贵胄子孙结伴出来寻乐子,再加上雍乐侯一贯在外的名声,娇娘在其中也就不显眼了。   想起上回小侯爷带他们去外头的戏园子时,白雨萱那生无可恋的无奈神情, 娇娘一猜就知道今儿这么冷, 她还写帖子,定是小侯爷逼着她做的,因而那回礼是给她的, 还另写了一封信给小侯爷,直言今儿她不出门,往后几日也不出门!   娇娘忍了笑将写好的书信递给丹枫,嘱咐她:“给那送信的人说一句,劳他多跑一趟。”   *   主院那边还是用早膳的时候知道这事儿的,今儿不用上朝,崔廷与她们母女俩一起用膳。听见丹枫绘声绘色地说了这个,不禁哈哈大笑。   纪梦璇却是翻了个白眼,冷哼一声:“肯定又是雍乐侯那小子起的主意,白家丫头被他拿捏着罢了,娇娘你做得对,这大冷的天儿,出去乱窜什么。”   她自然不是嫌娇娘出去玩,实际上她还盼着娇娘不要总是呆在她那书房里,但是一听到是雍乐侯指使的,她又满心不乐意,那雍乐侯心里打的什么主意她可算看出来了!许是知道她不待见自己,现在倒好,往崔府送的东西不是给娇娘的,是给她的了。   也不知道他是哪里打听来她惯爱苏绣,送来的东西虽说不是顶顶珍贵的,却还真掐准了她的心思。   纪梦璇倒不至于稀罕他送来的那一两箱东西,崔氏这样的家底她真是想要什么都有,只是这以小见大,也能看出他的心意了。纪梦璇总不好再骂宁昊谦,只是转念想到他的目的,又有些咬牙切齿,着实矛盾了。   崔廷自然也知道此事,对璇娘的心思也忖度到了,璇娘就是个嘴硬心软的,那雍乐侯稍微显出几分真情实意,她就觉得不落忍。   “我记得上次你们去了西市的戏园子,好玩吗?”崔廷笑完,随口问娇娘。   娇娘眼睛瞬间一亮,答得兴奋:“好玩!那戏园子和话本里写得差不多,但不一样的地方也多,西市那边住了好些外族人,有些还自己开了店铺,汉话说得跟本地人一样好!我从前虽然在书里看得多,实地还是第一次见……”   拉开了话匣子,娇娘一气儿说了好多话,燕草在一旁连忙给她倒了杯茶,让她润嗓子。   这么活泼的娇娘是少见的,纪梦璇诧异地和崔廷对视一眼,心里又迟疑了:难不成还真是那小子的功劳?   知她心里想什么,崔廷微微沉吟,突地问道:“娇娘,你很喜欢和他一起外出?”   娇娘眨眨眼,有些没明白崔廷的意思,“阿耶,不光我们,一同去的还有白家小娘子她们,小侯爷的两个表弟也在……”   见她面上丝毫没有异色,崔廷便明白她没明白他问的是什么,微微一笑,不再多说,只对纪梦璇使了个眼色,纪梦璇知晓他的意思,放心地点点头。   娇娘只看见父母二人交换了个眼色就各自垂头继续用膳,疑惑地看了他们一眼,不过这般情状也不是第一回 ,他们总有秘密不告诉她。   “阿耶?”   “无事,下回有空我带你去另一家戏园子看看,他们生角儿唱得极好。”   这话没什么问题,但她总觉得崔廷慈爱的目光中闪动着一丝说不出的幸灾乐祸?   ***   接了娇娘的“回绝信”,小侯爷还有几分不乐意,可是他总不能上门把人拉出来,别的不说,那崔廷的夫人只怕要把他恨到骨子里去了。   左右今儿见不着他想见的人了,小侯爷就要收拾东西跑一趟西郊大营。前些天从太子的婚期定下,他就一直没抽出空去过。   才换了衣裳,拎起马鞭要出门,后脚就来小丫鬟说王妃要见他。   得,小侯爷这就转道去了正院。   装模作样地行了礼,他抬头小心觑着母妃的神情,脑中使劲儿地想他这阵子好像有也没干什么不该干的事儿啊。   “想什么呢?”他这模样睿王妃打眼一瞧就知道他在想什么。   宁昊谦顿时腆着脸挨近她:“母妃今儿定是想我了,儿子也想你呢!”   睿王妃才不信他这一套,跟他父王年轻时一样油嘴滑舌!“你少跟我来这套!今儿叫你来是为着你的婚事。”   “婚事?”   睿王妃淡淡看他一眼,目光游离:“先前太后就跟我提过这事儿,皇后娘娘也说了陛下的意思是你成婚的时候一并把袭爵的事办了。我素知你是个主意大的,如今你自己的大事,可有什么要说的?”   她几句话说得轻描淡写,但宁昊谦何尝不知这其中掩下的诸般辛苦筹谋,这样的结果定然是朝中各方势力争斗权衡的结果。   “母妃是什么意思?”   苏璃的目光转到他身上,声音有些低沉:“太后看中了兵部宁侍郎家的嫡女,今年十六,正合适。”   合适的不光是年纪,还有家世,宁侍郎身居兵部,非世家一派,却也并不亲近大皇子,又与睿王旧部无甚牵扯,可以说,太后为他想得十分周到了。   略一沉吟,宁昊谦就明白了这其中太后的苦心,只是……“母妃您觉得呢?”   睿王妃启唇一笑,盯着他缓声道:“我觉得,挺好啊,那姑娘我虽未见过,但是想来太后替你仔细挑选的人总不会差……”   她话都没说完,宁昊谦的脸色已经显而易见拉了下来:“母妃,儿子觉得此事还需从长计议,现在就定下是不是有些草率了!”   苏璃装作没看见他难看的脸色,径直道:“这有什么草率,太后娘娘既然这么说了自然是早就看好了,只要你点头就好了。”   他这些时日常往外面跑的事情,她可是知道得一清二楚,那心里打的什么主意她也猜到几分,今儿故意拉着他说起这事不过七分假三分真罢了。   待他气急拂袖而去,苏璃面上才露出一个早知如此的微笑。不过有机会这么逗弄儿子,倒是她难得的闲心发作。   *   因着太子的婚讯,含象殿好些时日都气压低沉,清源原本惯爱回德妃这里住的也搬回凤阳阁去了。   只是终归心情不大好,看什么都有几分不顺眼的劲儿,一早又无缘无故打罚了一个给她端水的小宫女,要不是清惠正巧见着,顺嘴求了句情,清源是当即就要把人打个半死了。   清惠的生母乃是贵妃,比之德妃虽略有逊色,但清源一般也不愿和她起什么争执。气冲冲地就领着人出去逛御花园散心了。   只是才在园子里走了几十步她就见着一道火红色衣袍的熟悉身影匆匆穿过。   “晴雪,刚才过去那个是不是雍乐侯?”   晴雪就站在她身边,自然也是看了个仔细:“正是雍乐侯。”   “他怎么这时候进宫了,好一阵子没来了吧?”倒不是清源格外在意他来不来,而是每回他来,太后那边总要有些动静的,叫她想不知道都不行。   “晴雪,本公主记得你前几天是不是说过他正满长安乱晃呢吗?”   “是啊,据说雍乐侯带了一众人每天吃喝玩乐,把长安城有名的好玩地方都逛了一遍了。”因着清源与他不对付,所以她身边的人对雍乐侯的消息就格外注意了些。   清源这听了也没怎么放在心上,随口就说了句:“定是他那群沙场上打滚的狐朋狗友吧。”   晴雪的回话却是有些出乎她的意料:“不光是那群小郎君,还有崔家和白家的小娘子……”   崔?这个姓瞬间就勾起了清源一些不大好的回忆,冷着脸问:“崔思璇那丫头?”   “是。”   清源闻言便是一声冷哼:“我说宁昊谦那疯狗怎么突然有心思逛起园子来了,感情是带着她呢!”   从前在学堂的时候,宁昊谦就一心霸着崔思璇,没想到回来以后这性子也没改……等等!   “前些日子太后是不是提过要给宁昊谦纳妃来着?”这话她也没打算让晴雪答,自个儿心里不知打起什么盘算来。   末了,她眼中流光轻转,朱唇翘了翘:“晴雪,咱们走!” 第50章   天气渐渐冷下来, 娇娘便更少出门了。   不过这一日, 要去谢府做客, 她还是乖乖收拾了一通跟着纪梦璇出门。   这些年两家走得近,娇娘对谢家也不陌生。一进门, 早知她要来的谢静菲就迎上来, 挽着她的手臂一副亲热的模样。   一旁的彭熙曼见状不免摇头训斥:“整日见你缠着娇娘, 怎么没见你从娇娘身上学来几分稳重呢?你自己瞧瞧,谁家小娘子像你似的这般毛毛躁躁。”   谢静菲听着也只朝她卖傻地嘿嘿一笑, 纪梦璇开口替谢静菲辩解:“我才是看你家菲娘好呢, 这么活泼谁见了不喜欢呀, 偏你吃着碗里的还瞧着锅里的!”   听她这般打趣, 彭熙曼也忍不住乐了,携着她们一并朝老夫人的院子里去。   娇娘来谢府亦是时常去给老夫人请安, 谢老夫人是个和善性子, 待娇娘一贯很好,也就这两年身体不大好, 娇娘才见得少一些。但是今儿还有纪梦璇跟她一同来,于情于理都该去见见老夫人。   她们去的时候正巧谢府二房、三房的小辈们也去给老夫人请安,便坐下又说了会子话。娇娘陪着谢静菲坐在一处,周围几个都是谢家还未出阁的小娘子, 最小的一个才七岁, 眨着一双好奇的眼眸偷瞄着她。   娇娘给了她一个温和的笑容,小娘子一下子被惊到了似的别开眼去,半晌又怯生生地转过来继续偷偷看她, 迟疑了下才小心地抿嘴冲她笑了。   谢静菲偶然瞥见,好笑地给她解释:“这是我家最小的文娘,平素里可害羞了,人家跟她说话她都不敢应,叫三婶可担心呢。”   坐了一会儿,老夫人似乎也乏了,彭熙曼便要起身带他们往正院去。   还没来得及开口,两道高挑身材的少年郎就进来了。   “给祖母请安。”   正是谢敬崇、谢敬仪兄弟俩,他们不知是从哪儿回来的,脸上笑得灿烂。   一见着纪梦璇和娇娘母女俩,谢敬崇显然有些惊讶,但是连忙上前问安。   纪梦璇笑着与他说了两句,娇娘倒是没说话,只是对他嫣然一笑。   芝兰玉树的少年白净的耳朵根儿腾地红了,眼神也不敢看她似的躲闪起来。   那日听过了母亲的话,他心里便有些与平日不同,只是这段时间他忙着读书,许久未能见她,所以也不觉有什么,可今日突然一见,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心里醒过来,痒酥酥的。   将他这般模样尽收眼底,彭熙曼忍着笑,她就说这个儿子对娇娘有心思。   转过眼来,她也是看娇娘哪儿哪儿都好,给她做儿媳妇那就最好!   从老夫人那出来,谢静菲看着走在她俩前头的彭熙曼和纪梦璇,捂着嘴就悄悄拉着娇娘往另一边小花厅去了,彭熙曼眼尾瞥见了也只能摇摇头随她们去。   “我家菲娘这性子,还跟没长大的小孩似的,唉,要是能有娇娘半分稳重端庄,我都谢天谢地了。”   听见她这三分抱怨七分疼宠的话,纪梦璇不禁抿嘴轻笑:“菲娘毕竟还小呢,再大一些便能沉下来了。”   两人随口说着就进了正院,彭熙曼在偏厅招待纪梦璇。   说了半盏茶的功夫乱七八糟的事,彭熙曼放下茶盏,浅笑着透露今日请她来的真正意图:“璇娘,你看我家崇儿怎么样?”   纪梦璇本就是聪明人,一听这话就有些明白彭熙曼的意思,也笑着合上手里才端起的茶:“我道你怎么非要请我来,原是打着这个主意啊。”   “好璇娘,我这不也是心里急嘛!你家娇娘我真是怎么看怎么喜欢,打心里眼儿里想要,凭咱们的交情我也不跟你说那些虚的,今儿只是探探你的意思。”彭熙曼道,“我们谢家的情况你是知根知底的,娇娘要是真嫁过来,你不用担心……”   如她所说,她没跟纪梦璇见外,说得都是大白话。   她的话纪梦璇自然是听进去了的,罗列的这些好处自然也是极戳她心的。谢家小郎君确实一表人才,曼娘又这般喜欢她家闺女,以后婆媳关系想必不是大问题,谢家呢,与崔氏也着实门当户对,怎么看都是一门打着灯笼都找不着的好亲事,只是唯一的问题……   “这事儿我还得回去与崔郎商量商量……”还有娇娘自个儿是个什么心思还不知道,一想到此处,纪梦璇不禁又记起那雍乐侯使劲给她献殷勤的事来,蹙了下眉。   崔郎只说娇娘对雍乐侯的这些行径还没开窍,可万一开了窍被他哄骗去怎么办?比起雍乐侯这个不靠谱的,她心里也觉得谢敬崇实在不错。   实际上,去年今年还未及笄,她便留意起了京中的小郎君们,倒不拘是勋贵还是世家,与娇娘年纪相差不大的她心里都有些数,只是看来看去,入她眼的那些与谢敬崇相比不是这里不如,便是那里不如。   至于雍乐侯?真是抱歉,纪梦璇还真是从来没有考虑过他。   彭熙曼不知她的苦恼,单听她的话心里只觉得璇娘这是应了一大半了,当即眉开眼笑地说:“这样最好,我知道你心里疼惜娇娘,如是咱们结了亲家,你放心我一定不急着催娇娘过门,我家那小子要去闯一闯明年的秋闱,到时候一定风风光光迎她。”   心里高兴,曼娘说话也格外亲近。左右屋里没有旁人,纪梦璇便顺着她的话又问了好些谢敬崇读书的事情来,颇有几分拷问女婿的意味。   一时间,气氛很是融洽。   越是问得多,谢敬崇就越得她的心,读书自不必说,他身上的功名可是实打实自己考出来的,而她家娇娘呢,平日里最爱的就是读书。她是过来人,自然知道夫妻志趣相投是何等重要。   至于那雍乐侯,哼哼,不是她看不起人,那一看就是坐不住的,舞枪弄棒是把好手,但是看书写字能要了他的命。   听着彭熙曼对谢敬崇的诸般夸赞,纪梦璇是越听越满意,只是她自己可能都没注意,她是听着一条就要在心里贬低一句雍乐侯,最后终于得了个心满意足的答案——谢家小郎君比那个油嘴滑舌惯会献殷勤的雍乐侯强上一百倍!   作者有话要说:  小侯爷:??? 第51章   从谢府回来, 娇娘尚不知此事, 只纪梦璇晚上的时候等崔廷归家才絮絮叨叨提起来。   “……谢家小郎君的模样人品你也是知道的, 我瞧着与咱们娇娘很相配。”   崔廷换了一身便服走过来坐下,纪梦璇给他倒了一杯茶, 面上的神情却不似话语中那般笃定。   拍了拍她的手, 崔廷微微沉吟:“谢家小郎君确是个好的, 与娇娘也正年岁相当。”   见他对此事也有赞同之意,纪梦璇又将今日彭熙曼说得那些一一讲来, 别的倒还罢了, 与谢家结亲最好的一点便是他们尽可以多留娇娘在家几年。与谢家一般条件的, 虽说难找了些, 但也不是找不着,只不过娇娘今年便十五了, 纵是大周贵族小娘子出嫁都会晚上一些, 但也少有会晚于十八岁的。   崔廷与纪梦璇唯有娇娘一个孩子,自然是万般疼爱, 便是说亲这件事,纪梦璇其实已经暗地里操持了许久,只是总也不满意,这才一直到不了娇娘面前。   思来想去, 如今谢敬崇还真是其中最合适的一个。   两人说了好一会儿话, 都觉得这门亲事不错。“……只是也不知道咱们娇娘觉得如何,她的想法才是最重要的。今儿我看着那谢小郎君好似对娇娘有几分意思呢!”   纪梦璇一说到此处又有些哑然,若是他们去问娇娘, 娇娘定是笑着说好,她一向懂事,对于他们的决定总是应承的,再加上与谢家小郎君也是从小相识,自有几分玩伴情谊。   当然,最关键的还是,她可能根本没有意识到成亲是一件怎样的事情。对她来说,有书可读就行了。   两人相视一笑,决定还是暂且不和娇娘提,只他们与谢家再议一议。   ***   入了冬,天气一天比一天冷了下来,娇娘接连拒了几回小侯爷借白雨萱名义送来的帖子,窝在自个儿暖烘烘的小书房里美滋滋过了一阵子。   只是时间一长,她才觉得有些不对了,小侯爷可不是个这么容易放弃的性子,怎么似乎好长时间没见他来?   “燕草,上回白家小娘子送帖子是什么时候?”   燕草想了想:“大概得有一个多月了。”这么一说,燕草都觉得有些不对,“雍乐侯不会真的好生上进了吧?”   单看他以前那带着她家小娘子满长安乱晃悠的纨绔劲儿,也不像啊。   心生疑窦的娇娘自然不知道小侯爷他最近过得那叫一个水深火热。   事情还得从小侯爷知道了太后中意的孙媳妇人选开始,小侯爷急吼吼进了宫就跟太后说了他已经有心仪之人,请太后不要乱点鸳鸯谱。   只是谁知太后却是不点头也不摇头,由着他说了好一通,回过来就把他丢到皇伯父那里办差去了。   差事看起来不难,可办起来着实不轻松,他初时还想着得了空就去找娇娘,只是娇娘到了冬天格外惫懒些,连白雨萱的帖子都不接了。索性他才将心思放在差事上。   这一放,他便觉出其中的凶险来了,先时是他没放在心上也就没有注意,这会儿才发现皇伯父这是有意把他引进大皇子和太子的争斗里面来啊。   “二郎,圣人这是什么意思?这不是让你把杨氏一派得罪个精光么?”   宁昊谦还没有什么表示,苏昱瑾就先一步怒道。圣人这么做与其说是要二郎卷进这场尚未显露的夺嫡争端里来,不如说是在逼着他站到大皇子这一边。   听他说完,最先忍不住的是苏昱琛,昔日圆滚滚的小胖子如今已经长成英姿勃发的俊逸少年,与话痨的哥哥相比,他周身的冷峻气质更靠近宁昊谦一些。“圣人是什么意思已经很明显了,就是要死保大皇子,为此收了兵权不肯放手,连二郎都要弄过去。”   两兄弟义愤填膺,宁昊谦却是懒洋洋地瘫在贵妃榻上,翘着脚,脸上丝毫没有担心的神情只一径神游天外。   苏昱瑾眼见着他说了好半天那人都无动于衷,终于忍无可忍大步跨过去伸手要抓他胸前的衣裳,几年军营生涯,他们都习惯了能动手不动嘴。当然,苏昱瑾是既动手又动嘴。   一招袭来,宁昊谦利落地抬臂格挡,三两下反守为攻,脚下没动,手里已然拆了十几招,两人才不约不同地停了手。   “皇伯父这是等着我去找他叫苦呢。”宁昊谦嗤笑,他看得清楚,圣人这是给了他一个进退不得的选择,要办好差事就必须狠狠得罪杨氏一派,而办不好差事,那袭爵自然也就有理由一再押后了。   苏昱瑾一听顿时惊了,他方才还没想到此处,先前他便疑心圣人为何迟迟不颁二郎袭爵的圣旨,明明太后都发话了,感情还弄了这一手。   “圣人这是……”连自己的脸面都不顾了?   传出去,稍微有些心思的都能猜到圣人的打算,可是这话还真没谁敢在圣人面前说就是了,太子大婚的事都能一拖两年,何况一个亲王爵位?   苏昱琛亦是眉头深锁:“二郎,你有什么打算?”   说话间,宁昊谦又躺了回去,盯着窗外阴沉沉的天气,漫不经心道:“既然他这么想,我就更不能叫他如愿了。”   浑身反骨的小侯爷可没那么听话,想算计他可得看看最后是谁吃亏!   *   宁昊谦与苏家两兄弟说道了半天,晚膳时分,阴沉的天飘落下点点雪粒子,不一会儿就下大了。   睿王妃留两个侄子宿在王府,叮咛了一番,转过头看见一脸怏怏的儿子,嘴角微微翘起。这阵子他倒是整日呆在家里,也不出去满大街闲逛,想来是人家小娘子天冷了不愿出来吧。   那日一听她家小混蛋那般说话,她便心有所感,因此对他外出的举动格外注意了些,果不其然被她发现了这小子的心思。只是他不来说,她也就只装作不知。   看谁能熬得过谁!   宁昊谦虽觉得母妃看他的眼神不大一样,但自他拒了太后给他提的那桩婚事母妃便一直如此,再看他也不会改了主意。   至于睿王妃知不知道他的打算?知道才好呢!只是现下要紧的是他还没搞定崔氏那一家子,与母妃说了也没什么作用,且先放着吧。   各怀鬼胎的母子俩相视皆是一笑,默不作声各自去做事,可怜习惯了自力更生的小侯爷此时将他母妃的身份忘得一干二净。   回了卧寝的苏王妃却是拿出一张天青色的帖子并另一张署名崔纪氏的信笺笑了笑,转身叫身边的侍女收了起来。那帖子乃是崔氏一族的贵帖,向来只有极重要的时候才会发,而且数量有限,能得着这帖子的都是与崔氏有些格外的交情。   这一张帖子倒不是崔氏给苏王妃的,但却是苏王妃特意写信回娘家要来的,另一封信笺则是九年前宁昊谦还在学堂读书时候崔家告状给她的。   她倒要看看,这个混小子什么时候想得起来。   ***   雪后的天气仍旧很不好,今年的冬天莫名有一种湿漉漉的不舒服感。   娇娘自雪后,索性连房门都不怎么出了,从她卧房至旁边的书房只不过三五十步的教程,她便每日两点一线,间或去正院给阿耶阿娘问安,顺便用个膳。   纪梦璇也逮着机会旁敲侧击了一番她的心思,对谢敬崇,娇娘果然只是点头赞同她的种种说辞,那双眼睛明亮清澈,毫无私情,最后还是她先泄了气。   罢了罢了,这事儿还是他们做父母的好好把关。   用了膳,娇娘又陪着他们说了会子话,才被燕草裹上厚厚的斗篷回了自己的院子。   说不出门,但有时候也不得不出门,这头一遭就是宫里的赏梅宴。   赏梅宴的惯例由来已久,一般是宫里的四妃之一做首张罗,到场的俱是达官显贵家中云英未嫁的小娘子们。最初自是用来做“选秀”的遮掩,后来却是实实在在成了贵女们聚会以及入宫谋个脸熟的场合。家中有四品以上官员的小娘子都能接到帖子,所以这一日入宫的人也格外多。   淑妃还被幽禁在含冰殿,因此这赏梅宴好些年一直是贵妃、德妃、贤妃三位轮流坐主位,今年正轮到德妃。   “小娘子,过几日赏梅宴的衣裳都准备好了,要不要拿来你先看看?”丹枫见她进门连忙问道。   娇娘摆摆手,揣着怀里的攒花小手炉坐到一边:“先别忙了,歇一会儿吧,衣服也不用急着看,左右还有几天呢。再说,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偏你们折腾得这么隆重。”   丹枫过来给她收了身上的斗篷,边走边道:“这怎么不是大事了,虽说不是头一回进宫参加赏梅宴,可是今年小娘子及笄,那意义可就不一样了。”   娇娘是没觉得有什么不一样,往年她也是惯常到宫里走一趟,赏赏梅看看人,晚上顺着人潮就出了宫,一整日都匆匆忙忙的,最重要的是还特别冷!   两人正说着,燕草就捏着两封信进来,适才就是她去另一边取信才没跟着娇娘一并进屋:“小娘子,又是雍乐侯的信。”   递过来时,燕草的神色还算平静,丹枫却是立时竖起了眉毛,又是他!   没错,天气一冷,她们还以为这位消停了,谁曾想是消停了一段时间,只是改成隔几日就往崔府送一回信,偏偏他还拿捏住了小娘子的性子,那信中多是说些外头好玩有趣的事儿,每每看得小娘子眉开眼笑,自然也不拒绝他的信。   “……就跟话本子似的。” 第52章   几日的光景一眨眼就过去, 到了赏梅宴的日子。   一大清早, 丹枫和燕草两个就赶忙替娇娘梳洗打扮, 只是自小就爱懒床的娇娘仍是在被窝了好一阵磨蹭,意识还模模糊糊地就被丫鬟们裹得严严实实登上马车。   若要问娇娘一年里哪一日最难熬, 那定是今日了。上了马车迷迷瞪瞪的娇娘还在心中想着, 这宫里怎么就不愿意春日赏花、秋日赏花, 再不济夏日赏花捏着鼻子也就忍了,非要这冷不叽叽的大冬日去赏劳什子梅?   自从娇娘去过几次赏梅宴, 连带着她对梅花的观感都下降不少。   车子一路晃晃悠悠至宫门前, 娇娘也醒困醒得差不多了。   到了这里, 马车便不能再往前, 一众贵女都得下来自己走进去。   两个丫鬟搀着娇娘下了马车,随着人流中进了第一道宫门, 宫中的太监和宫女已经等在那处。   大约半盏茶的功夫走到外殿, 这里便是留给贵女们的丫鬟婆子的落脚处,再往里他们是不许进的。今日来参宴的一众贵女都是轻车熟路, 留下丫鬟们径直跟着宫人走了。   娇娘一路上本是走在中间,慢慢就缀到后头去了。她也不急,反正还有宫人殿后,她丢不了。只是等到入了殿, 寻座位时, 她才觉得好似不妙——她来得晚,也不知该坐哪里。   引路的宫人已然停在了殿外,未曾跟进来, 至于殿内本就立着的那些宫人俱是垂首低眉,并无人出来引导秩序。   她站在入门处,环视了一圈,似乎也不是按照家中品级落座,那就是随意坐的喽?想着,她就试探性地朝着一边的空位走了去。   那边先前坐下的两位贵女于她都有些面生,只是看着性子倒还和善,见着她都是微笑点头。娇娘自然也回了个笑容,顺势坐了下来。   殿内一众贵女都是三五成群凑在一处儿说话,唯独娇娘这边,十分安静,但她们三人却都很自在的模样,相觑一笑。   还没搭上话,娇娘身边便又落座了一人,未来得及看清模样,鼻尖先闻到一阵淡淡沁人的幽香,徒生好感。   殿内蓦然沉寂了一瞬,才又慢慢恢复喧闹,只是娇娘无端觉得好些人都在朝这处看过来。   “韦娘子。”娇娘另一侧的那名贵女略带了些恭敬地柔声唤了一句。   娇娘这才看见适才落座的人原来是韦家的二姑娘韦秋雅,也就是太子定亲两年即将过门的未婚亲。   韦秋雅面容恬淡,五官精致,嘴角微微含笑,气韵风华,周身的气质不必多说,但最显眼的还是那双水杏似的眸子脉脉含情,仿佛萦绕着亘古的情思,叫人一眼深陷其中。   “韦娘子。”娇娘盈盈一笑对着她颔首,韦秋雅亦是回笑。她二人俱是世家后代,往常也有照面,虽不算熟识,却也比点头之交好上一些。   韦秋雅与太子的婚事定在了明年开春   正巧坐在了一处,也便说起话来。今儿韦秋雅出门的时候车子出了些故障,故而才到了晚了一会儿。   才说了这个,前头顿时起了一阵骚动,接着就是一声——   “清源公主到,清惠公主到——”   大公主清嘉已经出嫁,今日这样的场合便只有她们二位了。   清源走在前头,精致白皙的下巴傲然上扬,看人也是眼尾下扫,着实让人看着不喜。跟在她后面的清惠却是一张温雅笑脸,对着殿内落座的贵女们轻轻颔首。   清源侧身看着,眼中闪过不屑,就她惯会做人,跟皇后所出的清嘉一样,装模作样!   闻见身边姐姐的冷哼,清惠面不改色,反正二姐一贯如此,谁都不放在眼里,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底气,可能只是因为愚蠢吧。   两人入了殿就各自分开,清源独自坐在一边,清惠则是坐到了嘉善身边,她与嘉善似乎很是熟识。这也不奇怪,嘉善出身和郡王府,乃和郡王嫡女,与三位公主从小一起长大,那时清源就与她们不甚和睦。   只是两人才坐下,通禀的小太监再次高声唱道:“德妃娘娘到——贵妃娘娘到——贤妃娘娘到——”   今儿的主座来了。   贵女们这一回纷纷起身,向着三位娘娘行礼。德妃坐在最中央,叫了起。   对着一屋子花团锦簇的娇娇贵女们,三位娘娘俱是笑得和善,对嘉善几个熟识的还专门挑拣出来嘘寒问暖了一番。   有意无意地等到一圈人都问得差不多,德妃才像是刚看见似的,惊喜道:“韦家小娘子怎么坐在后头了,本宫一时还没看见你。还不快给韦娘子上座!”   后一句是对着殿里的宫人呵斥的,只是在场的众人都知道德妃与太子一系的嫌隙,当然不觉得她是真心喜欢韦秋雅,但总归和她们关系不大,也乐得作壁上观。   闻听德妃说起自己,韦秋雅落落大方地起身,先是对着德妃并两边的贵妃和贤妃行了一礼,才轻启樱唇:“多谢德妃娘娘。”   除应谢之外并无多余的话,她是未来的太子妃,于品级上与三位娘娘并无差别,非要说她们是长辈也算牵强,只不过如今还未成婚她才照着闺中礼仪行事。虽是伏低,那通体的淡然气度却是叫德妃看得十分刺眼。   给太子选妃的时候,皇帝已经越发不待见太子,将全副心力放在培养大皇子身上了,因而这太子妃实则是皇后与杨家定下的,选的这位韦秋雅乃是长安世家韦氏的嫡二女,秀外慧中、淑雅从容,很得皇后的欢心。   相比之下,大皇子妃便要逊色些了,虽然大皇子妃亦是皇帝与德妃精心挑选的,然而世家底蕴深厚,养出来的姑娘自有一番他人难及的气度风范,每每叫德妃见了韦秋雅就暗地里咬牙。   “韦娘子不久就要大喜了,本宫还没来得及恭喜你呢,今儿正巧见着,幽兰!把本宫备的礼送给韦娘子!”德妃面上笑得亲热,只话里总有些叫人不舒坦,“只是本宫多说一句,韦娘子这性情着实疏淡了些,嫁了人以后可得改改才好。”   她一径笑着,说的话可没面上那么和气,这是故意拿韦秋雅对她冷淡排揎韦秋雅呢。还有这当着众人的面送礼,左右两边的贵妃和贤妃一听就皱了眉,德妃这是又暗地里吭了她们一把。先不说这礼本来就轮不到她德妃送,这是当着韦娘子的面摆长辈的谱儿,可她又不是韦娘子正儿八经的长辈,这样做实在难看!   而韦娘子若是接了这礼,她们俩面上就不好看了,若是不接……   “有劳德妃娘娘挂记。”韦秋雅面上仍是八风不倒的淡定,对于德妃的话仿佛丝毫没有反应。   待看到德妃的宫女捧了一只匣子过来,才忽的开口:“娘娘恕罪,这礼臣女收不得。”   德妃是面色当即微变,轻缓地吐出一声:“哦?”   殿上的众人也没想到她会这么直接就拂了德妃的面子,先是一愣,接着就坐直了身子准备看好戏。   贵妃和贤妃也是没料到韦娘子真的会不接,暗暗相觑了一眼,等着韦秋雅说话。   “回娘娘,当年臣女订婚时娘娘已经送了贺礼,今日若是再收一遍,别人该嫉妒臣女了。”韦秋雅声音淡淡,却是给了德妃一个台阶下。   终归是不接她的礼,德妃的面色青白交接,嘴角的笑都隐去了,瞧着韦秋雅的眼神越发不善。   殿内因着她的话静悄悄的,谁也不敢出声。与韦秋雅相熟的几位贵女皆是满面的担忧,今儿皇后不在,德妃为大,万一做出点什么事,都是韦秋雅吃亏。   德妃动了动嘴,将要说话,一道轻柔的嗓音就响了起来:“还是你想得周到,德妃姐姐也是见了你高兴得有些昏头了,不过德妃姐姐,韦娘子说得正是,你不能当着这么多小娘子的面偏宠她一个人吧!要我说,那也别吝啬了,没得叫人看了笑话,丁柔儿,你去库房给诸位小娘子各挑些东西来。”   有了贤妃帮腔,本来德妃在韦秋雅面前摆长辈架子的这份礼一下子成了三位娘娘给进宫赏梅的贵女们的赏赐。在贵女们那里承了个好名声,还连带做低了德妃。   德妃恨得咬牙,可这时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对韦秋雅不耐地摆摆手,也不提让她来前头坐的事情了。在眼前岂不是叫她看了更心烦!还有贤妃,一向是个少说话的,今天居然会替韦秋雅出头?念及此处,她眼角余光看向贤妃,然而贤妃却是闭了口,端起茶来,似乎打定主意不再发话。   韦秋雅淡淡一笑,坐了回来。一侧脸便对上娇娘不带异样的微笑脸庞,在一众望过来或惊异或担忧的面孔中十分显眼。   顿了一下,韦秋雅才朝她抿嘴露出一个有几分真诚与平素的依然大方不太一样的笑脸。   娇娘眨眨眼,也对她扯了扯嘴角,抬起眼来,恰好对上了最前头清源看过来的冷眼,却只淡扫了一下,就若无其事地移开。   清源公主不喜欢她这件事在圈子里早不是新鲜事,只不过那些子针对的手段没从她身上逃过什么便宜罢了,她一向懒得理会。   德妃在韦秋雅这里吃了瘪,兴致也降了许多,强自撑着笑颜又说了一会儿别的,看了看贵妃、贤妃,她们都是一副心情很好的模样,不禁心里更憋屈了几分。   坐在阶下的清源方才原原本本看了一场,这会儿也是心情不舒畅,冷嗖嗖的眼神不住朝娇娘和韦秋雅的方向射去。   片刻以后,德妃身边的大宫女径直走到众人面前:“诸位小娘子,可以移步花厅赏梅了!”   ***   宫里的梅花一丛丛修剪得极好,墨绿色的叶子托举着数枚殷红似血的花朵,映衬着天外的寒冷,将那毅毅凛然不惧霜雪的风骨展现得淋漓尽致。   凑近了,还有沁人心脾的隐隐幽香袭来,和着冷风钻进鼻腔里,把这梅香衬得更加妖冶夺人。   总是心里说着不喜欢,娇娘还是忍不住抬脚凑过去看了一阵儿。   过了瘾才回到四面挡风的花厅里,如她这般有逸致的小娘子并不多,大半都止步在烧了炭盆的花厅中闲聊,这样冷的天气她们来赏梅宴绝不是单单为了看花的,只是个对外宣扬的名头罢了。   “崔娘子,快捂捂手吧。”见她回来,韦秋雅将自己的小手炉塞进娇娘怀里,又握了握她冰凉的手。   娇娘有些惊诧,只是韦娘子一番好意,她点点头道了谢便揣着小手炉站在了一旁。   韦秋雅的父亲在朝为官,是实实在在的杨氏一派,这边围上来与她说话的也俱是同属太子一系的小娘子们,只娇娘一个在其中格格不入的样子。   她们正说着话,娇娘便四下里随便张望着看,谁知一错眼就又对上清源隐含凶恶的眼神,这一回她没再避开。   因为清源信步朝她走过来了。   两个她最讨厌的人凑在一块儿,清源心里气不打一处来,看着谁都想找找麻烦。   “呦,什么时候崔小娘子跟咱们未来的太子妃这么亲近了?”   一出口便是尖酸刻薄的语气,叫人不禁皱眉。   清源的声音不低,花厅的人几乎都听见了,立时转脸看过来,只是见清源公主一副明显找茬儿的模样,都静悄悄的压低了声音。嘉善方才见到娇娘从外头进来,正要来寻她,这会儿听见清源的话不由住了脚。   娇娘不欲理她,但眼下花厅里众人的视线都若有若无落在她身上,便冷了脸淡淡道:“今儿恰巧与韦娘子坐在一处,有劳公主惦记。”   这副云淡风轻的做派叫清源看着更是刺眼,看向娇娘的眼中也盛满了恶毒:“对了,前些日子听闻崔小娘子跟雍乐侯一起逛长安城来着,不知道有哪些好玩的去处?本公主还没怎么出宫游玩过,以后有机会一定也要去看一看呢。”   先不说雍乐侯在她们这个圈子里的名声很不怎样,只说娇娘一个未出阁的女儿家若是平白无故传出与外男私下里一同游玩的风闻,纵是大周民风开放,也终归是个有损闺誉的声名儿。清源就是故意要这么说,引着众人朝这里想。   果然,听见了这个一众贵女的目光都聚到了娇娘身上,雍乐侯满长安闲逛的事儿她们先前也有耳闻,只是不知道原来还带着崔家小娘子一起,想到雍乐侯那混不吝的名声,连带着她们看娇娘的神情都有些不一样了。   清源见状自是得意得很,不是说你们崔家最有清名,她倒要看看今日崔家有个这样的女儿还怎么维持这个清名!   娇娘自她开口便是蹙紧了眉,她猜到了清源要找麻烦倒是没想到她会拿这个做筏子,不过心里却不是很担心。   小侯爷或许早想到了这个,许是先前在慈恩寺时候她与他随口说的那句“你不要名声我还要呢”他听了进去,特意请了白雨萱一同,这样外人也说不出什么来。   然而也正是因着心里清楚,娇娘再看清源那得意洋洋的鄙夷之色,无端生出一股厌恶来,这人怎么能心眼儿这样坏?   见娇娘一直不说话,清源更觉得是自己抓住了她的死穴,不由地兴奋起来:“怎么崔小娘子不愿意说么…呀!莫不是本宫说错了话!”装模作样地高声惊叫一声,清源还做作地伸手掩住嘴,只是那嘴边抑制不住的讽笑遮也遮不住。   娇娘本不想搭理她,然而清源这般作为实在欺人太甚、得寸进尺。周遭围观的贵女们已经窃窃私语起来,即便众人心里对清源的话都有几分迟疑,但是看娇娘没有反驳的意思也不免认为可能是清源说中了什么才会哑口无言。   当即娇娘面上更添几分怒色,冷冷地盯着清源,声音还是平静的:“清源公主不知从哪里道听途说来的一通胡话,娇娘本不欲辩驳让公主失了颜面,然公主既然咄咄相逼,为着娇娘自己的名声,娇娘也不得不站出来说明真相了。”   被娇娘眼中的寒冰惊骇住一瞬,清源恼怒地逃脱她的视线,半晌才意识到她在说什么。道听途说?失了颜面?明明这是她崔思璇的丑事!应该是她害怕,她求饶!   又惊又怒的清源转头看向娇娘,娇娘依旧面若冰霜,似乎正等着她发疯质问,失了仪态。   周围的一众贵女此时也屏住呼吸,目不转睛地看着这处,先前还觉得或许真有其事,但是现下听见娇娘方才的话顿时心里又动摇了起来,因此也都竖起耳朵想听一听娇娘口中的“真相”是什么。   没等到娇娘,倒是另一道清亮柔和的声音乍然响起,是韦秋雅!   “原来清源公主是想知道这件事啊,不巧我也同崔小娘子一起出外游玩过,只是不像公主言语中说的那样只有雍乐侯和崔小娘子,与我们同行的还有一群人呢。这又不是什么私会,只是我们同龄的玩伴相约罢了,想来公主殿下出席过的这样场合也不在少数吧?”   没错,大周的同龄子弟们相约出游很是平常,尤其是勋贵世家中一同进学的小郎君小娘子都有,平日出外举宴共饮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比如嘉善他们每隔一段时间便会聚上一次,是一样的道理。   韦秋雅直接将这事挑明了说,娇娘与雍乐侯根本不是私会,一起还有那么多人。更何况,他们去的又不是什么私密的地方,反而是人声鼎沸的喧闹之处,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就是年轻人凑热闹罢了。   自然明白这些道理的围观贵女们很快把异样的眼神投向清源,既然崔小娘子立身清正,那清源公主先前一番话可就值得琢磨了。大家谁都不是傻子,由着别人借刀。   如意算盘被人打碎了,清源面上一阵青一阵白,死死咬住嘴唇,正待要说话,娇娘却没给她这个机会,她素来待人和善不代表她会由着别人一而再再而三地踩她,清源公主这般针对她可不是一次两次了。   “清源公主,今儿的事情您总该有个说法,您自己误会了事小,但是是非不分便当着众人的面污蔑于臣女,这可不是小事了。姑娘家的名誉何等重要,想必公主不会不知道吧。”   她自然是知道的,不然也不会拿这个来对付娇娘。   然而要她给崔家这贱人道歉?做梦!   一股滔天的怒火从胸中涌起,清源顿时也不在意方才脸上被拆穿时火辣辣的尴尬之感了,当即一甩袖子冲着周遭围观的贵女们怒喝一声“看什么看!”就径直出了花厅,来不及反应的宫女过了好一会才急急忙忙跟了上去。   清源拂袖离开好一会儿,花厅才渐渐恢复了原本的热闹,但似乎又有几分不一样了。   娇娘先是转身对韦秋雅道了谢,接着才笑盈盈说:“之前与韦娘子相交不深,今儿却是有缘了。”   韦秋雅也是先有几分暗暗诧异她的胆识,仔细一思量好似又觉出几分味儿来,韦氏乃是长安本地人,自是与崔氏不一样,这样的底气崔氏有,她韦氏却没有,今日她之所以敢替娇娘说话,也是因着她的身份不大一样了,嫁给太子便是意味着与含象殿势不两立,所以她敢。   思及此处,韦秋雅本就真诚的笑容里更带了两分真心:“崔小娘子说的是,今儿我也觉得与你很是亲近呢。”   同命相连的两人不约而同地噗呲笑了出来。 第53章   妒   赏梅宴这日发生的事情到底在勋贵和世家之间小范围地传扬开了, 大都是回去的贵女们将清源公主的这番低劣做派说给家里人听, 因而才传得飞快。   德妃听闻以后先是黑着脸将清源叫来含象殿狠狠训责了一顿, 不顾她的委屈难过硬是关了她几日,转头又派人给宫外的大皇子报了信, 也不知说了什么。   只清源不知她一番苦心, 跺着脚将自己的一应遭遇又算在了娇娘头上。   便是崔廷乍一听见此事着实愣了一下, 他还真不知道娇娘与雍乐侯一同出游了这好几次。不过待归家问了娇娘几句那日清源为难她的情景,便没再多说什么。   实打实为这件事暴起的人只有一个雍乐侯, 听了剑声禀报的时候, 宁昊谦便发了一回暗火, 这样愚蠢的行径果然只有清源那个猪脑袋想得出来!   听见剑声又说, 娇娘将人噎了回去,还有那太子未过门的媳妇帮着说了几句话, 他的面色才由阴转晴, 得意地挑了下眉梢,就说娇娘不是任由人欺负的性子, 这样才好!   不过,宁昊谦的眼中闪过一丝明晃晃的阴鹜,便是这一回娇娘没吃亏也改不了清源故意针对的事实,也该让她长长记性了, 公主的身份毕竟护不了她一辈子, 不是么。   *   赏梅宴过后,各种各样的风闻传了好一阵才渐渐止息下来,接近年关, 家家户户都忙碌了起来。   虽然纪梦璇还没具体问过娇娘对与谢家结亲的事有什么想法,但是依着她的观察,娇娘似乎并不排斥。   这些日子她又带娇娘去了谢家两回,一次正巧碰见了谢敬崇在内宅,她观两个小儿女言谈相处颇有几分琴瑟和鸣的影子,当即便与彭熙曼交换了一个眼神。   回来与崔廷说了,便叫了娇娘过来。   初闻,娇娘怔楞了一会儿,脑子里一瞬间跑过好些东西,快得她抓也没抓住。   崔廷和纪梦璇静静等她回过神来,果然娇娘面上并无羞涩之意,仿佛这与他们往日告诉她明日去谁家做客一般平常,就点头应允了下来。   不放心,纪梦璇还特地又说了句:“娇娘,这婚事虽说是父母做主,但我与你阿耶都盼着将来与你成亲的人是你自己真心实意喜欢的……”   反而是娇娘展颜一笑安抚她:“阿娘,我明白你和阿耶的心意,谢家小郎君是个极好的人,菲娘也好,曼姨也好。”   明明是个确定的答案,可纪梦璇听着总是不大得劲,迟疑地目光看向崔廷,崔廷也是微微皱了下眉,却没说什么。   既然娇娘点了头,这事两家虽也没有明说,却有了几分心照不宣的意味。   彭熙曼话风中漏了几分予谢敬崇,本就隐隐察觉了此事的谢敬崇顿时便乐得狠了。   一连数日,这份喜庆都没在他心里消退,在外头办事的时候都是一副春风满面的模样。   说巧也不巧,这日不知是走了什么霉运,他在茶楼赴一个好友的约时迎面就撞见了不知来此作甚的雍乐侯。   仇人见面自是分外眼红。   两人互相瞪视着也不说话,无声却又莫名激烈地擦肩而过。   待到落座时,才发现他们两桌竟是相距不远,谢敬崇那名有人自然看出来他与那名华贵衣衫的小郎君似有不和,便低声说:“不如咱们还是去楼上雅间?”   楼上?凭什么他去?   待人一向宽和有加的谢敬崇也不知怎的,面对这位恶名昭著的小侯爷就是有股子不愿服输的劲儿。“不,咱们就在这儿。”   既然他觉得无碍,友人也不好再劝。   宁昊谦今日是有差事在身才来这茶楼,只是没料到会遇见谢敬崇,满心看他不顺眼。这阵子他实在忙碌,连给娇娘的逸闻信都少了,这会儿见着姓谢的,更觉得碍眼。   心不在焉听着对坐的人对他低声禀报公事,宁昊谦还留了几分心神在隔壁姓谢的身上,倒不是他有意娶听,而是那姓谢的与人说起话来按捺不住的兴奋有些不寻常,天生的敏锐叫他不由自由地多关注了一下。   谢敬崇也是与友人说得兴起了,一时不察将雍乐侯就在身边的事情忘在了脑后,在友人问起他最近如何时,顺口将喜事说了出来。   友人面带诧异,却是连连惊喜恭贺:“恭喜谢兄了!”能叫谢敬崇露出这副神色,想来是他心心念念了许久的佳人吧。   谢敬崇虽是谦逊摆手,只那眉眼间的喜色如何也遮挡不住。   耳聪目明的小侯爷自是一字不差地听完了隔壁的话,一种不祥的预感从心底升腾,右眼忽的猛烈跳动起来,由不得他不往坏处想。   姓谢的这是什么意思?他早知姓谢的对娇娘有些心思,今日姓谢的这么说,莫不是……   “……侯爷?”禀报的人抬眼就看见宁昊谦僵在座位上,犹豫了一会小声唤道。   宁昊谦被他的声音惊醒,却是没再理会他径直起身朝着谢敬崇那桌走去,阴沉着面庞不待谢敬崇有任何反应就将人猛地掀翻压在桌上,沉声叱问:“你方才说的人是谁?”   谢敬崇被他突然的动作惊了心神,面上的笑容褪去,暗自动弹了几下试图反击,然而小侯爷战场上磨炼出来的身手自不会这么轻易就让他得手,轻松换了个动作却仍是死死压制住谢敬崇,再次沉声缓缓说道:“我问你,是谁?”   谢敬崇额头上青筋暴起,显然用了十分的力气,却难以撼动宁昊谦半分。   宁昊谦脸黑如墨,一双幽深的眸子瞳孔如野兽般晶亮,叫人看了心中发毛、背脊生寒。   直面这一幕的谢敬崇亦是被他深深惊骇住了,挣扎的动作都减弱了力道,怔了片刻才回过神,只是手上无论如何逃脱不了,暗自咬紧了牙关一声不吭。   而宁昊谦却是耐心已然耗尽,一手仍是抓紧了他胸前衣裳,另一只手按在了他手筋处缓慢用力。   阴恻恻仿佛厉鬼的声音在耳边低低响起,一字一顿:“那人是不是娇娘?”   手腕处传来钻心刺骨的疼痛,一点点蔓延至周身,这一刻谢敬崇毫不怀疑,今日宁昊谦当街虐杀他!   那问句他听进耳里,然而世家教导出的风骨让他绝不可能在这种情况下服输遂了他愿,因而仍是死死咬住下唇,一声呻吟也不肯漏出去。   这般惨况,他竟是从重压之下强自勾起一道讽刺的笑。   笑容还未成形,谢敬崇身上的压力便陡然一松,宁昊谦已经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从谢敬崇的反应里。   他不需要他说话。   谢敬崇不可抑制地剧烈咳嗽起来,然而不等他咳完,宁昊谦又一次欺身上前,精疲力尽的谢敬崇这一次仍旧无力抵挡。   “她、是、我、的!”   咬牙切齿的语气配上他眼中的森森寒光,谢敬崇确信他先前的想法不是濒死时意识不清的幻觉,雍乐侯他就是个疯子!   实实在在的疯子!   疯子做事是不要命的。   而正常人,会怕死。   谢敬崇与雍乐侯针锋相对不是第一次,但这种与死亡一线相隔的体会却是从未有过,原因……   看着雍乐侯阔步离开的背影,一种方才不曾有的深深恐惧漫上谢敬崇心头,雍乐侯的话他适才听见了,不消多说,他也知道话里的“她”指的是谁。   他有一种预感,以及一种无力感,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从他手间滑落出去,可是他却无法伸手攥住,冥冥之中一道缥缈的声音似乎在说那不属于你……   ***   谢敬崇对他的形容没有错,宁昊谦现在不是距离疯只有一线之隔,他已经是个实实在在的疯子了。   “剑声!你去查一查谢府最近与崔家的动向,我要知道他们是不是有了结亲的打算。”   外头没有风声传出来,那就是一定还没有定亲,最多不过是两家有了口头之约。   若是不看他那双仍旧亮得惊人仿佛能灼伤一切的眸子,单听他平静的话语,外人定会以为他已经冷静了下来。   但是只有宁昊谦自己知道,他比刚从谢敬崇那里得知这个消息时更加的癫狂,现在的冷静是他极力克制的结果。   他当然还能思考,越是这样的时刻他越是要仔细的思虑,一点一滴,一举一动。   理智让他冷静,可他的心在焦灼,他现在很急,很急,他想要见小丫头。   立刻!   马上!   “剑影!你去查探一下崔思璇的行踪,我要知道她近日什么时候出门。”   他的声音里强自压抑着颤抖,他简直一刻也等不及了,缓慢滑过的时间仿佛在燃烧他的生命。   口中喃喃念叨,她最好最近要出门,不然他不敢保证不会擅闯崔府。   其他的一切都慢慢远离了他的思维,留下的只有一个强烈的念头——他要听小丫头亲口说。   但是!   那个答案必须是他要的!必须!   是的,他要听见小丫头亲口说出他想要的那个答案。   只有她的话,只有她的手,才能安抚他胸口处延绵不绝灼烧不尽的嫉妒之火。 第54章   时近年关, 家家府邸都忙碌起了过年的事宜, 崔府也不例外。   娇娘素爱懒床, 今儿却是被主院的丫鬟一大早便吵得不得安歇。   揉着眼圈坐在妆奁前,小口掩着打了个呵欠。主院来的丫鬟见着一脸歉意地福身, 道:“小娘子恕罪, 实在是今儿事情有些多, 夫人院子里已经忙成一团了,只能奴婢再三叨扰……”   娇娘摆摆手, 并不介意, 最近阿娘确实忙, 她帮不上也不好再给阿娘拖后腿, 就吩咐道:“丹枫,咱们院子里你熟悉, 你跟着她帮下手。”   待丹枫应了, 有道:“燕草,你跟着我, 今儿天气还不错,咱们出门逛逛吧。”   今日的天气确实好,风疏云淡,虽是寒冬时节, 但一轮灿烂却不刺眼的太阳明晃晃挂在天上, 不是多暖和,也叫人看了心中生起一股子暖意来。   娇娘的马车一路行至东市潘记书铺,这儿自她头一次来就成了她最爱的去处, 比之那些绸缎铺子银楼之类的也去得更多些。   不过自入了冬,她出门出的少,也有段日子没来了。   一进门,潘掌柜见是她连忙就上来眉开眼笑地招呼:“崔娘子可许久没来了,铺子里新进了些书,您看看?”   娇娘微微颔首,谢过了掌柜要给她引路的好意,她还是喜欢自己一边逛一边停下来随手翻看书册,时常能偶遇到心仪的好书。   潘记书铺的店面不小,与平常的书铺不同的便是除了大堂中摆放的那些书册,往里走东间里整整齐齐安置了好几排的实木大书架,书架上也放满了成册的厚重书籍,可见潘记的底蕴何等丰厚。   当然也正是这些成了潘记招揽顾客最有利的噱头,长安城里但凡识字读书的没有几个不知道潘记的大名。   娇娘也极爱潘记东间的这几个大书架,每回来即便不买也要好好看一看,摸一摸,都是极好的享受。燕草跟着她一并看了几层,娇娘见她不甚感兴趣,便让她去一边等着,自个儿逛还自在。   这样的情况也不是头一次了,燕草知道自家小娘子见了这些书便挪不动脚,顺从地一蹲身就去厅堂设的座椅处等着了。   此间放置的大部分书潘掌柜都不会挪动,只靠着南墙那一排却是每隔一段时间会换上一批新书,娇娘来此也有近十年了,自然知道潘掌柜这习惯。   走马观花看了前面几排,她就奔着这里来了。   果不其然,这架子上的书与她上一回来的时候相差甚大,应该是最近又刻印了不少新写的话本子。自那玉笔轩散人封笔以后,她再看别人的总不是那么满意,但这个小爱好倒还是在的。   顺手抽出一本,讲的是个书生与山野女鬼的故事,剧情还算稀奇,娇娘就顺势一页页翻了下去,不知不觉间看得有些久了。   待看到那女鬼约了书生深夜幽会,互诉衷情之时,她竟觉得身侧好像亦是阴风阵阵,蹙了下眉。   下一页,写书人笔锋一转,书生似乎察觉到女鬼不是凡人,又惊又骇,出声询问,那女鬼陡然现出原形,一时间狂风大作、天昏地暗……娇娘猛地一抬头,望进一双幽深的眼眸。   悚然一惊,差点连书都丢了出去!   “……小侯爷?”   她迟疑出声,一瞬间狂跳的胸口慢慢安稳下来:“呼——你在这里做什么,吓我一跳……啊!”   宁昊谦沉步走到她面前,脸上的神情变幻莫测。她一声小小的惊呼咬在唇齿间,心口忽然再次不安地躁动起来,背脊上的寒毛不自觉地战栗,一种从心里升腾起源自天生的危险触觉向她发出了警告。   两人相距仅仅娇娘手里那本书的距离,宁昊谦目光几乎是贪婪地落在她脸上、眉间、水灵灵的眼睛、秀气的鼻梁、精致小巧微微掀起的檀口……   他从未这样渴望要见她,在战场那六年都没有,但是他心里又清楚明白,这样的渴望不是一朝一夕的突然兴起,而是经年累月的积淀迸发,在他还不知情的年年岁岁里,小小的种子落地生根……   从未见过的神情让娇娘不禁慌乱无措,然而她却不敢再张口,她怕面前这个如同野兽一样的人会因为轻微声音的扰动冲上来将她撕碎。   那眉眼间浓重的戾气在她恍惚记忆里,还是幼年时在他脸上惊鸿一瞥,可今日比起那时,却是汹涌江海与涓涓细流的对比。   慈恩寺一见,她曾以为战火洗去了他身上那些棱角戾气,可今日这般情境见着他,她忽然心有所想:也许战火不仅没有将他洗礼,还为他身上这变本加厉的恶气蒙上一层精雕细琢的合体外衣。   宁昊谦终究长不成某些人期待的谦谦君子,反倒在自己的路上渐行渐远。   而且学会了披上衣冠!   娇娘深深蹙起眉头,小时她送的那些圣贤书或许他根本没抄进脑子里去吧!   定定地打量她的面庞,宁昊谦过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他这个样子似乎吓到她了。   猛地攥起拳头,狠狠闭了闭眼,再睁开浑身冲天的杀气总算收敛了不少。   “我有事问你。”   听见他沙哑的声音,娇娘思绪不自觉开了小差:这副模样她觉得不是来找她问话,倒像是来杀人的!   “问什么?”   她待他,总是多一些耐心。   宁昊谦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眼睛:“你要与谢二成亲了?”   他说得极慢,慢到娇娘仿佛能从他的语气里听出一点儿压抑的怒气,一点儿不敢置信,还有一点儿委屈,唯独没有应有的疑问。   剑声那日晚上便给他回了话,他知道这是真的,谢家与崔家已经商定两人的婚事,就差过明路了。   可他还是想要听娇娘怎么说。   但无论娇娘今天说什么,他都不会允许这件事继续下去。   望见他灼灼发亮的眼眸,一个“是”字在舌尖上滚了又滚,不知为何就是说不出来。   宁昊谦同样看见了她嘴唇蠕动,等了又等,什么也没有等到。此时一股难言的欢喜缓缓漫上心头。   娇娘她……   无法自抑的喜悦冲淡了他眉眼间的深沉阴鹜,不顾娇娘似有懊恼的神情,他几乎一刻也等不及地将心里话脱口而出:“去和谢家退亲,嫁给我!”   娇娘瞬间怔楞住,他在说什么?   话已出口,宁昊谦好似脱去了浑身隐形的枷锁,握住娇娘的手,用比上一次更加笃定的语气说:“我说要你嫁给我,我进宫求皇伯父赐婚!”   “你是我的!我绝不会让你嫁给谢二!”   *   燕草本是坐在潘记书铺的专门设给学子们抄书的桌椅边喝茶,一转头就看见自家小娘子一脸冰霜从东间步履匆匆出来,连她也没叫就往门口走去,一头雾水连忙跟上。   车夫驾着马车过来,娇娘就蹬蹬蹬上了车,燕草在她耳边急问了几句都没得着应答,顿时,满心慌乱,只手里却是没忘记把嫩青色斗篷披在她身上。   燕草满面担忧地跟着娇娘回了崔府,下了马车娇娘也是一步不停朝着自个儿院子疾走,眼帘微垂,嘴角抿得死紧,显然十分不悦。   燕草一路跟着,心里暗暗后悔自己今天偷了懒没跟着小娘子进东间,也不知道到底是发生了什么,小娘子怎么这般生气。   她家小娘子一贯是个好脾气,便是不悦也鲜少表现在脸上,更是从来没像今天这样好似吞了炮仗,一点就有可能爆炸。   娇娘走得飞快,进了卧房就冷声叫丹枫几个都出去,寒着脸关了门。   头一次被自家小娘子关在门外的丹枫和燕草面面相觑,心里翻起波浪。   丹枫将燕草拉到一边,低声急问:“小娘子怎么发这么大火,你们在外头出了什么事?”   燕草也没明白呢,不住地抬眼看向娇娘紧闭的房门,压着心里的烦躁焦急说:“就是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今儿小娘子去潘记,在东间里头看书,小娘子没让我跟着,我也就坐在了外头,谁曾想一盏茶的功夫小娘子就这个样子冲出来,我问什么也不说……”   “哎呀,真是急死人了!会不会是东间里头遇见什么登徒子了?”丹枫急到开始胡思乱想。   燕草却是比她要镇定一些:“不大可能,先说那东间根本没传出来什么声音,我在一边坐着也没见什么人进去,而且就算遇到这种事情,咱们小娘子也不会是这种反应……”   “哎呀!这也不是那也不是……不行!我去敲门问一问,总不能什么也不知道……”   可丹枫敲了好一会儿的门,什么声音也没传出来,伸手一推,那门娇娘从里头拴住了。   急得团团转的两个丫鬟越想越急,丹枫突然惨白着脸,颤抖着手抓住燕草,声音哆嗦:“你说,小娘子不会要干傻事吧?”   燕草适才还灵光的脑袋不知是不是被她传染,也短路似的白了脸。两人开始拍门,便拍边喊:“小娘子,你可别犯傻呀!”   “小娘子,你快开开门,有什么事你跟奴婢们说一说……”   “……”   许是她们叫得太惨烈,隔着门板终于传出来娇娘的声音:“你们别喊了,我没做傻事,让我安静一会儿。”   声音虽然低沉,但听着还是安好的模样。两个丫鬟终于放了心,长舒一口气。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写到这里了哈哈哈哈,其实到这里整本书已经走了大半了。   最初就是一个青梅竹马的小脑洞,想写个爱读书的乖乖女和坏脾气小霸王的甜甜故事,也算是梦想成真啦。   开心(*^▽^*) 第55章   双手抱膝团坐在美人榻上, 娇娘首先想到的却不是今日小侯爷那几句话, 而是那本她没来得及看完的话本子。   女鬼在书生面前显了形, 她要说什么呢,她会对书生做什么?   今日她就好像那话本子里可怜的书生, 雍乐侯就是在她面前显了形作弄得妖风阵阵的女鬼……   书生落荒而逃……了吧?   想到此处, 余怒未消的娇娘仍是情不自禁“噗呲”笑了出来, 别说,小侯爷今儿的神情与女鬼也差不了多少。   可是……   娇娘用力抱紧膝头, 她心里头乱成一团麻, 但又好似在这一团乱麻后面有一扇虚掩的门, 微小的细缝里透出一点点的萤光, 无声诱惑着她上前推开。   而她距离那扇门很近、很近。   逡巡于心门前,娇娘咬住娇嫩的下唇, 面上罕见地露出一丝茫然。   ***   冬日的第二场雪来得寂静又张狂, 一夜便铺满长安。   清晨推开院门,还能听见积雪从树梢掉落, 人走在石板路上发出扑簌的声音。   巳时,燕草小心推开小娘子卧房的门,走进去转过里间看见床上鼓囊囊一团,心里顿时安定几分。   昨晚小娘子把自己关在房里许久, 急得她们都要去禀报夫人了, 小娘子才开门叫她们伺候梳洗,只是也不知道小娘子夜里睡了么,今儿一个时辰前她进来的时候小娘子还没醒。   “小娘子, 小娘子……”燕草只叫了两声,床上的人就悠悠转醒,面上还有些疲惫,让燕草看了心里一紧。   “燕草……”   声音有些哑,燕草顿时顾不得心里想什么连忙上前摸了摸她额头:“小娘子声音怎么这么哑,千万别是昨儿出去吹了风,昨夜又下雪了……”   越想越是懊恼,昨晚她该在意些,给小娘子再添一床被子的!   娇娘眨了眨眼,乖巧任由她试额头的温度。   昨夜里下雪她知道,她在床边裹着被子看了好久,直到雪停她才窝回床上。   “奴婢试着额头不烫,应该是没发热……”   “我没生病。”娇娘打断她,“我一点儿也不难受,嗓子过一会就好。”   燕草还是不放心,将她按在床上裹得严实了,又去厨房要了一碗姜汤。   “是药三分毒,小娘子还是喝些姜汤暖暖身子……要不还是叫大夫来看一看,小娘子的脸色不太好。”   娇娘摇头拒绝,她的脸色不是因为生病。   喝了姜汤,用过膳,娇娘一如既往进了自己的书房,只是书还没翻开就发起呆。   丹枫在一旁见着,担心不已地和燕草小声说:“咱们要不要跟夫人说呀,我看小娘子她从昨天回来就不对劲。”   燕草也是心里惴惴,昨日是她跟小娘子出门的,可是发生了什么小娘子不肯说,她也着实猜不到。现在听丹枫这么说,不禁心动,可小娘子……   “再等等吧,小娘子或许是有什么心事。”   她们终归是小娘子的婢女,小娘子如今又不是小孩子,若再像从前那般事事报给夫人,总是不大好。   丹枫只得点头应了。   娇娘翻开手中的书页,不觉又想到了昨日。她只是向来少把心思放在这样的事情上,并不意味着她不懂小侯爷的话是什么意思,十四五岁的少女,当然明白嫁人是什么,不然慈恩寺的时候她也不会注意到嘉善郡主对他的情谊。   所以,当日阿娘问她谢家小郎君如何,她只觉得谢家小郎君是良配,而且是个她熟悉的人,而阿耶阿娘既然到了问她意见这一步,想必一应的事宜都考察过了,她便点了头。   可是,她从来没想过小侯爷对她是这样的心思,更没有想过会和他怎样。更甚者,她惊诧的是昨日听了他的话,她并没有自己以为的那般排斥。   如今细细想来,那些邀约,那些书信,都成了有迹可循的事件,那些她自以为的同窗情谊是不是也让他会错了意?所以他昨日才会那样冲动……   只是不知他从何处知道的此事,照阿耶的习惯,现在于谢家顶多是默认,离正式的媒人登门都还差着老远……   “小娘子!”小丫鬟栖晚急急跑进来,气喘吁吁,“前头有媒人上门了!”   娇娘一惊,谢家的?   丹枫先问了出来:“谁家的媒人?”   小丫鬟咬着嘴唇顿了顿,像是害怕声音都低了许多:“奴婢、奴婢听说是睿王府的……”   不知为何,娇娘有一种果真如此的感觉。   *   崔廷夫妻俩此时也是惊讶得很,饶是崔廷素来胸有谋算,这会儿见着面前的人也是神情复杂。   那雍乐侯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竟是跟着媒人一同来了。   纪梦璇还没见过这么厚脸皮的人,媒人都没开口,这雍乐侯却是叭叭说了好一通,看着好像那媒人只不过是他上门来用的借口似的。   宁昊谦却是丝毫不知面前崔家夫妇心里想的什么,不过即便是知道,他也不觉得哪里不好,求亲自然是他亲自上门才见诚意不是,当然更重要的是,这种事情他不放心媒婆!那崔廷是什么人物,他可是知道,三言两语只怕就能把人给他说回去了,那岂不是鸡飞蛋打?   昨日与娇娘坦明心迹以后,他就打定主意要抢在按姓谢的前头上门来提亲。不管崔廷是什么态度,只是他的表态已经在这里,至于万一崔廷不允——先礼后兵也是说的过去的吧?   看着眼前这个眉眼间戾色未消的少年,崔廷丝毫不怀疑即使今日他就明言拒绝这桩婚事,少年也不会善罢甘休。   迎着崔廷打量的眼神,宁昊谦并不畏惧地扬了扬头,嘴角轻轻勾起,又说了一遍:“还请文山先生与崔夫人多加思量。”   崔夫人纪梦璇面上神色不是很好,却抿紧了唇一字未说。崔郎没有直言拒绝,就代表他心中尚有顾忌,那她纵是再对雍乐侯看不过眼也不会这时候说什么。   娇娘带着丫鬟过来的时候,就见到只有纪梦璇与一个穿得异常喜庆的中年大婶相对无言坐在大堂,不禁疑惑地望向纪梦璇。   纪梦璇淡淡放下茶盏,朝崔廷书房的方向微微扬了下下颌。   不多时她就看见阿耶与小侯爷一前一后从书房出来,阿耶面上如常看不出喜怒,那小侯爷却是一见着她就笑起来,只是或许是顾及这里是崔家当着崔廷的面不适应,倒是没硬要与娇娘说话,只略略点头就利落走人了。   被他硬是拉来的媒人一见,也顾不得刚喝了满肚子的茶水,连忙跟着走人。   看见妻女俱是疑惑的目光,崔廷先是安抚地看了看纪梦璇,又和颜悦色得对娇娘道:“娇娘,小侯爷说昨日他见你,与你说了一些话,你是什么想法?”   娇娘还未答,纪梦璇脸色就变了,那混蛋居然还私下底去寻娇娘?也不知说了什么混账话……想着她便紧张地看着娇娘。   娇娘被崔廷一下子问住了,她完全没有料到昨日雍乐侯才与她说了,今日就登门提亲,不由面露难色,她还没想清楚。   见状,崔廷便心中有数了,语气越发温和:“你放心,阿耶与他谈过了,你可以慢慢想,与谢家的婚事也暂且搁着,待你想清楚了,明年再商谈此事也不迟。”   闻言娇娘顿时心中大安,抿抿嘴,向着崔廷点头:“多谢阿耶。”   待娇娘回去,纪梦璇半是抱怨半是不满地崔廷道:“崔郎怎么不直接回了那雍乐侯,他实在不是咱们娇娘的良配啊。”   且不说雍乐侯在京城的名声如何,他可是实打实的皇室中人,他们素来只盼着娇娘将来得一良婿、琴瑟和鸣,一生美满,怎么看雍乐侯都不符合这样的要求。   她给娇娘择的谢家二子也并非是独独看中谢家的门第,毕竟崔氏在江南已是世家之顶,而这些年崔廷在朝中愈加权重,崔氏炽手可热,远非谢氏能及,她看中的无非是谢二与娇娘算是自幼一同长大,谢家的氛围与崔氏俱是世家,相差无几,最后才是她同曼娘的情谊。   父母之爱子为之计深远,纪梦璇是细细考量过,觉得谢敬崇最为合适,才在曼娘面前露出一点口风的。可如今这雍乐侯,说实话,从一开始纪梦璇就没放在选择范围之内。   崔廷也知她心思,别的未多说,只道:“我也并未应下,只是今日你也看见了,是娇娘自己还有犹豫,咱们为她思前想后,也不过是希望她将来过得欢欣,这般大事还是等娇娘自己想清楚吧。”   至于那小侯爷半威胁半言明态度的话,崔廷淡然一笑未放在心上,他纵横朝堂难道还摆不平一个自以为是的毛头小子吗?抢婚?呵!   听了郎君的话,娇娘身边两个大丫鬟才猜到昨日发生了什么,又见小娘子这般态度,对视一眼,都觉得心中有种不祥的预感。   昨日小娘子彻夜忧虑,原来是为着那煞星?   丹枫、燕草也到了知人事的年纪,虽还未嫁人,但夫人已经露出口风给她们选好了人,只待下头的栖晚、寒烟立起来就出嫁,前些时候小娘子还拿这个打趣她俩。她们也自然想得到若是无意,小娘子昨夜就不会是那样。   “小娘子……”   仿佛知道她们要说什么,娇娘轻轻一笑:“你们莫担心,我不会再把自己关起来的,只是,我需要想一想。” 第56章   她这一想就是两个月, 不知崔廷夫妇是怎么与谢家说的, 只年前谢敬崇借着上门送礼的机会来了崔家一趟, 娇娘也没出去见他,后来便也没再来。   宁昊谦则是仍旧隔几日便送书信来, 只这回娇娘不再拆开, 只让丹枫收起来。起初丹枫拿着烫手的书信还欲言又止, 被燕草拉着衣摆劝阻了,后来就只是从门房那里接了书信就收进匣子里, 再来通禀娇娘一声。   这一年, 因着圣人的身子愈发不好, 据说那咳嗽一直没止住, 连宫宴都停了。不用到了年关还进宫受一回罪,很多人还是挺乐意的。   过了年, 时间就走得更快了。   礼部当头一件大事便是太子大婚, 太子母族乃是长安世家之首杨氏,结亲的韦氏亦是家世不俗, 礼部的官员也是忙得团团转,好不容易才算忙活出了一个众家都还算满意的场面。   大婚之后,便是万众瞩目的太子入朝这桩大事。   几家欢喜几家愁。欢喜的自然是杨氏一派,发愁的不必说是站大皇子一边的, 因此这朝堂之上的无声的硝烟愈发激烈起来, 原本站在岸上看戏的不少“中立派”都被纷纷拖下水,一池水被搅弄得浑浊不堪。   三月,春意正浓。   未央宫里却丝毫没有怡人的气息, 凝重的气氛弥漫在宫人之间。   杨皇后狠狠掐住掌心,声音带着浓厚的恨意:“他就是想废了轩儿!”   新晋的太子妃韦秋雅和大公主清嘉都陪着宫里,这会儿也是面上不好,不过倒是比杨皇后要淡定一些。   “母后,你先别着急……”清嘉话还没说完,就被杨皇后急匆匆打断,“怎么能不着急,你天天说不着急,可你皇兄……你也不听听今日在朝会上那人是怎么说他的!”   对母后这急脾气,清嘉也是有些无奈,还是太子妃站起来走到杨皇后身边轻轻给她揉了揉额角,轻声细语道:“母后,现在着急也帮不上殿下,反倒越是这个时候咱们越得稳住阵脚。您想,圣人这么急切要在朝政上打压殿下,未尝不是急切的表现,现在兴许含象殿比咱们还要着急,咱们就更不能表现出来。”   韦秋雅这个太子妃是杨皇后亲自选的,自然是满意得很,这会儿听了她的话,心里的烦躁确实被抚平了一些,对啊,圣人这般作为比起之前可是急躁了不少,这其中反应出来的迹象未尝不是对他们有利的,或许……   杨皇后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声音却压得极低:“过年的时候,圣人都没怎么来过后宫,本宫听着,似乎圣人的病症又重了……”   皇帝染了咳疾之事在后宫算不得秘密,只是一直也没人放在心上,这会儿她突然想起来,更觉得有些蹊跷,但是这样一来,皇帝的好些举动就能说得清了。   清嘉的眉头蹙了起来,她自成了亲就出宫,对宫中的许多事情自然不如杨皇后耳聪目明,外加父皇对自己患病一事讳莫如深,她知道的并不多,但是今日母后这般说来,那就是父皇的病更重了?   韦秋雅才嫁进皇家不过短短数月,对这件事着实不知情,但是听了这番话顿时心里一跳,若是皇帝的身子不好了,那必然是要着急的,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皇帝这些年心思都放在打压世家权势上面,对太子并不满意,才扶持大皇子。   “这……”   “定是这样!”杨皇后不待她们说话,自己便想通了其中关窍,立时高兴起来,她们确实不必着急,左右太子是储君,没有做出什么犯上作乱的大事,圣人便是再不喜也找不出理由来废太子。   她露出了笑模样,清嘉的神色却是凝重起来,她与杨皇后的想法不太一样,或许是幼时常在学堂见着父皇,那时的父皇与在后宫中的父皇并不太一样,她总担心父皇为着自己的目标,或许会做出一些事情来。   可是看见已经心情好起来的杨皇后,清嘉还是将话头咽了回去,罢了,这桩事若是说给母后听,她又要见天的忧心了,还是找个机会与皇兄商议才好。倒是韦秋雅仿佛觉察到她的心思,暗中朝她留了个疑问的眼神。   她点点头,示意出了未央宫再说。   ***   含象殿也却如太子妃所说,并不高兴,甚至德妃显得更焦急。   大皇子面露寒色坐在一旁,听着德妃的抱怨。   “……他这是把你架在火上烤呀!如今杨氏一派处处盯着你,他是心里爽快了,你成了人家攻讦的靶子!”   由着她发泄了一通,宁昊彬才伸手递了茶给她,眉目中隐忧甚浓:“母妃,你先喝茶。自从太子入了朝,父皇就越发焦躁了,我担心朝中的大臣迟早看出来父皇龙体不适……”   德妃动作一顿,面上怒容稍褪,带上几分沉思:“若是被他们察觉了,就更不好办,一径拖着收益的必然是太子,甚至于杨氏一派也会隐下去……”   一直等,吃亏的一定是没有根基的大皇子,万一皇帝有个三长两短,太子继位,这些年的筹谋付诸东流且不必说,他们连性命能不能保住还是个问题。   想到此处,德妃的手骤然握紧,茶盏发出“吱嘎”一声。眼中厉色陡现,声音不大,却尖锐刺耳:“既然如此,我们就不用再等了!”   ***   整整两个月没能见到娇娘的面,宁昊谦是抓心挠肺的想,只是听着剑声回报说娇娘不见他却也没见谢二,心里才算平衡了些。   那日他抓了个媒人就去崔府提亲的事还没到晚上睿王妃就知道了,自然又是一顿鞭子,将小混球抽得满院子跑,也抽得满院子雪花飞溅,仿佛又下了一场雪。   最后还是听小混蛋说他与崔廷有过议谈,睿王妃才收了鞭子,半晌忽然正儿八经地问了他一句:“你是真喜欢人家小姑娘,还是闹着玩?”   宁昊谦鲜少见到母妃这般神情,不禁也肃了脸,认真答道:“母妃,你信我,我是真的想要娶娇娘。你没见过她,但是我保证你一见肯定会喜欢她的!”   这话睿王妃还是相信的,倒不是信这小混蛋,而是信名满天下的崔文山,他的女儿想必是钟灵毓秀得很,只是不大幸运叫她家小混蛋看上了。从前在书院欺负人家的就是这小混蛋,只是没想到有一日这小混蛋还要将人家娶回家来。   “既如此,我没有什么意见。”睿王妃看着他突然惊喜的神色,话锋一转,“只是宫里头却得你自己摆平,我不会管的。”   本就没打算叫睿王妃替他出手,宁昊谦今日真是喜出望外了,听了这话几连连点头,一副巴不得的样子。   睿王妃淡淡瞥他一眼,心中轻笑,她可等着看小混蛋的笑话呢。   搞定了母妃,接下来就是太后。   宁昊谦子过年前就得了空就往太后的宫里跑,连西山大营都去得少了,除了办差就是去太后面前讨她欢心。   差事不易,连带着他有意在皇伯父与皇祖母面前示弱,索性每每做出一副憔悴的面容来,太后看在眼底,心中也清楚这是他又使苦肉计了,但是还是眼瞅着心疼。   一磨两个月,太后终于有些受不住了,特地把人叫到跟前来。宁昊谦一看这是有门路了,顿时也觍着脸凑上来。   太后佯怒道:“你既然是看不上宁侍郎家的闺女,那就跟我说说你看中了谁?”   “皇祖母,您也认识的,崔文山的女儿。”宁昊谦伺候得小心谨慎,他就指望着太后点了头,这事就成了一大半。太后真心疼爱他,他自然也不愿太后伤心。   闻言太后就是一怔,原以为这小子看上的是个不合适的,这才这么对她伏低做小,这崔文山家的小娘子那自然是个好的,她之前给宁昊谦相看的时候之所以没考虑也是因着世家身份的缘故。   由着苏璃那一头的身份,两家结亲也不是什么问题,可是如今朝堂之上,便是她再不关注政事,她也是腥风血雨走出来的,对皇帝这些年的打算是心里有数的。睿王已经去了,只留下二郎这么一个骨血,她当然不想二郎也被牵扯进这些污糟事情里去,平平安安做个富贵王爷也是好的。   可是今儿二郎却跟她说,他想要娶的是崔氏的独女,崔氏那可是江南地界上能够一手撑天的大世族,那崔文山也不是省油的灯,短短十年就在朝堂上坐拥了一方势力,二郎若是与崔家结亲,势必要被扯进去,由不得她不迟疑啊。   宁昊谦仿佛察觉到她的想法,不待她说话就急急道:“皇祖母,二郎是真心喜欢她,若是皇祖母不同意,那二郎便此生不娶了!”   这是明晃晃的威胁了,太后简直气乐了,她当然不信这小子会此生不娶,左不过是哄骗她以后再把人家小娘子娶进门来。   可是太后又实实在在吃这一套,看见这混小子目光灼灼瞅着她,眸中尽是渴望,心里便是一软,当年睿王也是这般看着她,对她说要娶苏家的小娘子,浑然不顾那时皇帝便流露出打压世家的意思。   罢了罢了,儿女都是孽债!   太后叹了一口气,只道:“既然你已经下了决定,哀家也就不多说了,只是你母妃……”   “母妃已经同意了!”   “罢了,随你心意吧。”   两个他最在意的人都点头了,宁昊谦终于美滋滋出了宫,连手里皇伯父刻意刁难的差事都不算什么了。   只是他没想到,到底还是临到头出了绊子。 第57章   三月的春光怡人, 踏马风流的长安街市之上已尽着春衫。   脱去冬日臃肿的皮裘披风, 燕草却总担心娇娘的身子还吹不得风, 冬日里小娘子还是生了场病,于长安十年, 她的身子骨总还不算十分适应北地的寒冬。   “不用了, 我就过去书房, 三五步的路。”娇娘摆手不要披风,径自出了房门。   书房里窗子开着, 外头一园缤纷, 透着春日的喜意。丹枫正在里头整理东西, 见了娇娘进来就要去关窗, 被阻了。   “小娘子,风冷。”   娇娘抿唇一笑:“无妨, 吹吹风才有春天的感觉。”   无奈, 丹枫也只好应了,只时时关注, 准备一旦小娘子身子不适便立即去关窗。   不多时,娇娘摸索了桌上的执笔,突地开口:“丹枫,你将存书信的那匣子拿给我。”   她说得不甚明白, 丹枫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存放雍乐侯送来书信的那个匣子, 这两个月他送来的书信娇娘一封也没看,尽数收了起来,而因着娇娘除开最初两日有些异样, 后来再没提起这回事,丹枫渐渐也没再往心里去。   这会儿娇娘突然提起,看着小娘子平静的神情,丹枫心中却是忽的一跳,一种不祥的预感升起。   “丹枫?”   她久久未动,娇娘疑惑地又唤了一声。   丹枫这才如梦方醒,连忙将匣子从书架里面抱出来,放在娇娘旁边时候有些吞吞吐吐:“小娘子,你这是……”   娇娘打开匣子,看见厚厚一沓沓书信几乎塞满了空档,不禁失笑,听见丹枫的话抬起头,眉眼间温柔尽显:“我想看看,他都写了些什么。”   见状,丹枫想说的话好似都噎在嗓子里,她伺候小娘子多年,对小娘子的性情已然十分了解,一看她神情便能估摸个八|九不离十。   “你先出去吧。”娇娘拿起最上头的那封,正要打开,眼角瞥见丹枫还在,一顿,开口说。   丹枫微微福身,静悄悄关了门出去。   小娘子既然已经想明白,她这个做奴婢的就不用多说什么,纵然她觉得雍乐侯实在配不上她家小娘子,可若是小娘子真心喜欢,她也只有欢喜。   燕草没跟着进书房,这会儿见本该在书房伺候的丹枫回来,不由诧异。丹枫却是面色如常对她点点头,语气并无波澜:“小娘子想要一个人看雍乐侯送来的那些书信。”   这话也让燕草一愣,不过很快就恢复了平静,她的想法与丹枫一样,她们伺候的是小娘子,小娘子才是主子,只要小娘子想清楚了她们做下人的只有欢喜。   最上头的书信是前几日才送来的,那时小侯爷将将说服皇太后,一股子春风得意的劲儿,在信中把自己好一顿夸,中间又说了不少最近外头的事,后面倒是因着娇娘这两月只言片语也不给他回很是抱怨了几句,最后还故作恶狠狠地威胁了一番。   娇娘看得直发笑,几乎能想象得出他若是在面前说这话是何种神情。   又接连拆了几封,信中大都是这样的话,先告知自个儿最近做了些什么,间或埋怨几句办差不易,想得到娇娘的安慰。后头说些好玩的事情,最后似真似假威胁她回信。   想来他还不知道这些信娇娘都没拆看,只是他竟一直没找上门来叫娇娘有些诧异,这可不像他的性子啊,思来想去缘由或许是阿耶与他那番谈话吧,也不知道阿耶与他说了什么。   坐了许久,娇娘才将这两月的书信一一看完,不知那人哪来的自信,这么久她未回信,他的语气竟一般无二,丝毫不见泄气。   实在叫人想要捉弄!   娇娘抿嘴偷笑一下,将书信整整齐齐收在匣子里。兀自拿过纸笔写了几句,折好,出门叫了丹枫过来取信封,再送去睿王府。   丹枫恭顺应下,自去行事。   ***   却说宁昊谦从剑影手里接过书信时,先是狂喜,立时便打开来,面上就是一僵,那纸上只寥寥数字:明日午时于快怡庭烦请殿下一见。   冷冰冰的语气顿时好似一盆冷水泼在身上,一颗心猛地沉底,他鲜少见娇娘这般语气,甚至连个落款都不曾留下,若不是剑影说着信确实是崔府送来的,他定然不信是娇娘的手笔。   一下攥紧了薄薄的信纸,他一双眼睛烧得通红,压抑不住的戾气在眼底翻涌,即便是娇娘自己不愿意,他也不会放手!   “主子?”剑影不明其中,迟疑出声,不知崔府这信上说了什么,主子好似受了很大的刺激一般。   宁昊谦陡然转过身去,冷声道:“明日我要出门,其余的事情你与剑声安排妥当。”   “是。”剑影立时恭敬应声退下。   翌日,快怡庭。   宁昊谦进来时仍是绷着脸,虽已极力克制,心头的火依旧燎原般烧灼,可是这一切在看见那个纤细柔软的小姑娘身影时,“噗”一下灭了。   他自己都没注意到面容就瞬间柔软下来,语气中也带了几分无奈:“娇娘。”   “你来了。”娇娘从桌边起身,神色平平淡淡,不似从前活泼。   宁昊谦心中那隐隐的猜测立时被这态度坐定,面上不由阴沉了几分,娇娘看在眼里,却是不动声色地继续说:“先前你同我说的那件事,还有后来你直接登门……我有话与殿下说。”   宁昊谦强自忍耐着坐下:“你说。”   只那眼神定定放在娇娘身上,一眨不眨。   娇娘侧脸回避了下,忍下嘴边笑意,正经道:“殿下与我阿耶说了什么?”   宁昊谦未料她会问这个,他以为娇娘今日来是拒绝他的,不禁一怔,心里登时察觉到一丝异样,却又有些不敢相信。   顿了好一会儿,他才不甚在意地随口回:“文山先生要求我不得在你还没想清楚之前再去寻你,也不得在外提起此事。”   “真的?”就这一句?她总觉得他还有隐瞒。   宁昊谦却是面不改色心不跳,一派正经的神情:“没了。”至于别的,既然文山先生没跟她说,他自然不会多提。哼,她不答应就不再纠缠,他可没答应。   娇娘半信半疑看了看他,也知道他若打定主意不说只怕她也问不出来了,只好换了话题:“太后娘娘和王妃已经给殿下定下婚事了吧?”   年前就传出了风声,嘉善郡主好长时间都不对劲,这都过了年这么久,虽然外头还没传出确切的消息,但是应当差不多了。   这问题宁昊谦不急着答,仍是盯着她死死地看,仿佛要从她脸上看出花儿来似的,娇娘躲了两次便懊恼地瞪了他一眼。   得了白眼的小侯爷看起来却高兴了不少,他眼睛一转已经明白过来,娇娘若是真的无意,何苦来问这些?   这坏心眼的小丫头!她是故意的!   按捺住心中的狂喜,小侯爷也要戏弄戏弄她:“定下了,皇祖母与我母妃都同意了。”   娇娘身子一僵,却很快反应过来,不对!以他的性子认定的事情绝不会轻易放弃,从前几日的书信能看出他的心意未改,那……   “既然殿下已经有了婚约,今日便有些不妥了,容娇娘告退……”话还未尽,她就要起身离开,却被那人一把拉住。   “明明是你先骗我……”   他话里还有几分委屈,只一双眸子亮得吓人,里面闪动着翻涌的喜悦。   娇娘佯怒摔落他的手:“我骗你什么了?”   见她大有不认账的意图,小侯爷却是胸有成竹:“那我也没骗你啊,皇祖母和母妃都知道我的心意,她们也同意了。”   这话让娇娘真有几分诧异,她还以为方才是他故意诓人,可谁知他是真的已经将太后和睿王妃说服了。   “太后娘娘与王妃都同意了?”   宁昊谦得意地挑了挑眉梢:“当然!她们并无异议,只待你阿耶同意我便进宫请皇伯父赐婚。”   红霞染上面颊,娇娘别开眼去,她虽大方地与他谈论此事,但也难免有些害羞。   宁昊谦见了,略一想便明白,嘴角下意识勾起,眼底喜悦情不自禁溢出,连眉梢都带了喜气,一把拉过娇娘的手:“娇娘,你信我,我会待你好的。”   若不是亲耳听见,娇娘是不肯相信一向嘴巴能气死人的小侯爷也会有这么笨嘴拙舌的时候,“噗呲”笑了出来。   那人被她笑得一愣,只是很快就反应过来,也不介意,一径拉着她:“你想要几月出嫁?秋天好不好?”   娇娘不看他,唇角微翘,眉目间是少见的狡黠:“等你请到圣旨再说吧,我阿耶还没同意呢!”   *   乐得见牙不见眼的小侯爷自然想不到小丫头一语成谶,他还真没从圣人那里请到圣旨。   阻扰却不是崔廷,而是皇帝。   圣人听了他的话,本来和善的神情霎时就是一变,宁昊谦心中一沉,有种不祥的预感。   果然,他皇伯父又问了一遍他请旨赐婚的人是谁。   “回皇伯父,乃是崔文山的女儿。”   “朕记得,崔文山只有一个女儿。”皇帝的神色晦暗不明,眼中闪动着复杂的情绪。   宁昊谦视若无睹,镇定答话:“正是,侄儿与她自幼相识,情谊颇深,还请皇伯父成全。” 第58章   皇帝终究没有应下宁昊谦请旨赐婚之事, 只说此事容后再议。   宁昊谦并没跟他争论, 难得安安分分告退了。   王铄海送他出去, 低声道:“殿下您莫要着急,陛下这些日子身子不大安, 精力难免短欠些。”   这话听着是安慰, 其中深意却不必多说。宁昊谦眼神闪动了下, 点点头不作声,出了宫门便直奔西山大营去了。   王铄海在外头略站了会儿才进殿内, 接过旁边小太监送上来的茶水, 放在皇帝手边。   许是因着方才的事儿, 殿内弥漫着令人不安的气息。   半晌, 皇帝突然叫了王铄海上前:“朕记得,和郡王家那个小丫头挺喜欢二郎?”   王铄海知道圣人说的是谁, 恭敬道:“回陛下, 是嘉善郡主。”   “哦对,是嘉善, 嘉善今年多大了?”   王铄海的头更低了:“回陛下,嘉善郡主今年芳龄十八。”   “十八……”   *   后宫里从不存在真正的秘密。   宁昊谦今日进宫请旨赐婚的事儿不到夜里,想知道的都知道了。   相较于仅仅是惊讶的未央宫那边,含象殿是实打实地被震动了。   清源也不顾宫中的规矩, 大半夜从凤阳阁跑回来。   “……母妃!宁昊谦他这是什么意思?”   大皇子成年以后便出宫建府, 除了隔几日来含象殿一回给德妃请安,这会儿自然不能在,对坐着急的人也就只有德妃和清源。   清源即便早知道宁昊谦对崔家那小丫头不一般, 却没想到他会真的请旨赐婚,明明先前太后选定的人可不是崔思璇!   “这样一来,岂不是……”清源欲言又止,皇兄有意拉拢崔廷,但是一旦崔思璇嫁了宁昊谦,以宁昊谦的性情,崔家是绝不可能站在皇兄这边的。   德妃此时亦是神情凝重,攥紧了手里的帕子:“这一定是未央宫的主意,苏璃那贱人和姓杨的指不定又搭上线了!”   她在宫中多年,对杨皇后和苏璃之间那点旧事还是知道的,只不过自睿王去后,苏璃闭府不出,与杨皇后也逐渐不来往。宁昊谦虽然与太子两个关系不冷不淡,可是也根本不像他和大皇子、清源这般水火不容。   可以说,一旦宁昊谦娶了崔思璇,即便宁昊谦不站在皇后那边,对他们来说也是巨大的打击。   清源显然也想到了此处,顿时有些慌了:“那我们怎么办?”   “圣人没有松口,想来也是因为这个……”德妃有些迟疑,她并不相信皇帝能在这件事情上坚持多久,事实上,宁昊谦敢这时候来讨圣旨,一定已经说服了太后,甚至于与崔家也达成一致。   今日他没能从圣人手里讨到圣旨,下一回说不准就是崔廷来,圣人能搪塞了宁昊谦,却搪塞不了崔廷。   “母妃,一定不能让这桩婚事成了!”清源狠狠咬着唇,她几乎已经能够想象一旦太子登位,处处与她作对的宁昊谦会是何等得张狂,不对!不用等太子登位,只要他如愿与崔家结了亲,到时候即便是皇兄登上大位,也是丝毫奈何不得他的,“崔家,绝不能叫他娶了崔家那死丫头!”   显然,德妃也是这样想的,她慢条斯理抚平手里皱皱巴巴的帕子,声音既轻又柔:“听说圣人今儿问起嘉善郡主来了。”   “嘉善?”清源闻言一愣,却是很快明白了她的意思,嘉善郡主对雍乐侯有意是他们都心知肚明的,只是从前一直抱着看好戏的心情,这会儿……“母妃,你是说……”   “不是本宫说,而是圣人这么问了。”德妃目光微微闪动,流露出一丝寒意。   不管是谁提出来的,清源却是仿佛突然被点醒一样,嘴角牵出一抹冷笑:“母妃,那我明日就请嘉善来宫里,这种大好事,总该让人知道的。”   她熠熠发亮的眼眸与面上的讥讽可就完全没有话里那么善意了。   ***   虽则被圣人拒了,小侯爷却是表现得一副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样子,每日笑嘻嘻地往来西山大营和崔府两边,并未像众人心里暗戳戳猜测得那般每日进宫磨缠,倒是叫一波看好戏的人既惊讶又心里惴惴。   雍乐侯可不是什么好性子,素来不达目的不罢休,这回他真能忍了?   宁昊谦才不管别人心里都在暗暗寻思什么,他日日美得很。   许是因着娇娘表了态,不说娇娘两个大丫鬟待他都恭敬了,就连纪梦璇那边他送了东西去也不是横挑鼻子竖挑眼的嫌弃姿态,一开始他还有些不得劲呢,但是一贯厚脸皮的小侯爷适应很快,在外几乎恨不得自己给自己挑个“崔家女婿”的旗子在背后。   更美滋滋的是,有了崔廷在朝上有意无意替他顺了几句话,皇伯父刻意刁难的差事都好办了不少,杨氏一派少不得也要卖个面子。   见儿天的,最不爽的兴许就是龙椅上那位了,没得着圣旨,可不影响宁昊谦跟崔家亲近啊!   只是也不知怎的,皇帝便是面色一日比一日阴沉,却始终冷眼看着没有说什么。   这日,宁昊谦照例来给太后请安,说了好一会儿顽皮话将太后逗得眉开眼笑,才心满意足地拎着太后赏的一匣子首饰就要出宫。   行至御花园忽然被一个小宫女阻了去路:“殿下,二公主有请。”   清源?   宁昊谦皱了下眉就要装作没听见离开,他和清源可不是什么友善的关系,而且他才懒得理那个蠢女人。   只是才踏出一步,那小宫女身后就又走出一个身影来。   “二郎,不是二公主,是我……”   嘉善轻轻咬着唇站定,眼睛直直盯住他,蒙上细密水雾的眸中闪动着委屈,“先前我请了你好几次,可是你一直不来。”   这副美人我见犹怜的模样却只让宁昊谦看了心烦,没错,这些日子嘉善却是给他送了几次帖子邀见他,然而他自觉与嘉善并无可说的话,全做没见着,倒是没料到她还没放弃居然来宫里堵他。   想到方才那小宫女提了清源的名字,看了清源在里面出力不少啊。   本就懒得搭理,这会儿虽然被嘉善堵了个正着,宁昊谦仍是一副浑不在意的模样:“本殿下跟你没什么好说的,别挡路!”   “二郎!”见他抬脚要走人,嘉善一时也顾不得委屈,连忙上来拦住他,“圣人的意思已经很清楚了,你还要继续跟她来往下去么!”   一瞬间,宁昊谦几乎以为是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她在说什么?   “二郎,你还不明白吗?圣人不愿意下旨赐婚就是不满意你与崔家的婚事,你如果一意孤行,睿王府的爵位怎么办,王妃娘娘怎么办?”   好了,宁昊谦确定不是他的耳朵出问题了,是嘉善的脑子出了问题。   看她一副自以为苦口婆心劝慰的样子,宁昊谦心中不耐更甚,更是懒得和她多说,睿王府的爵位如何还轮不到她来替他烦恼。   恶劣地勾起唇角,小侯爷眼中是赤|裸裸的不屑:“你是以什么身份来跟我说这话呢。”   嘉善面上一白,不自觉又咬起下唇来,可随之而来的就是极度强烈的愤恨与她不愿意承认的嫉妒,每一次,每一次他都是这样对她,而每一次他对崔思璇却又是截然不同的!   可是想到清源与她说的那些话,嘉善仍是强自扯出笑容,仿佛谆谆善诱:“二郎,圣人有意将我指婚予你……”   说到此处她心里又泛起丝丝喜意,不能让二郎就这么被崔思璇迷住了眼,她得把二郎来回来。   “呵!”嗤笑一声,宁昊谦就猜到会是这样,当即连一个眼神也没再施舍给她就掉头离开了。   皇伯父啊皇伯父,还真是没拿出点什么新鲜的东西,只是他看中的人居然会是嘉善这个和清源一样愚蠢的人,他还以为皇伯父会更有魄力些,直接给他指个大皇子的亲戚什么的。   哦,不对,他忘了,大皇子母妃那头可没什么贵重亲戚,如今的几个闲职还是托了大皇子的福,听说很是不省心呢。   嗜血地舔了舔侧牙,小侯爷这会儿心情可是不大愉快。   *   被留在原地的嘉善脸色煞白,身体也在微微抖动。   清源在假山后听了全程,走到她身边,状似不经意:“本公主早就说了吧,他不会听你的。二郎从小到大都是这个性子,你越是劝,他越是不会按照你说的来。”   “可是……”嘉善的唇几乎被她自己咬出血来。   清源侧眼一瞥,唇角不动声色地轻弯:“该说的呢本公主都跟你说过了,你要亲自见他呢今儿也见到人了,怎么样?”   嘉善抬眼看向她,水蒙蒙的眼眸中闪出异样的光彩:“你能保证事情顺利进行,最后也不会牵扯到我身上?”   终于等到她这句话,清源冷冷望她,脸上的笑容逐渐扩大:“当然,万一出了岔子本公主不是和你一样跑不掉吗?”   她句话嘉善是相信的,虽然脑海里一直有道抗拒的声音,可她拒绝不了清源告诉她的那个结果。   “我答应你!” 第59章   春光乍暖, 一洗冬日的沉闷, 不管朝堂之上是何种情景, 私下里贵族子弟们又重新欢聚起来,各式的春日宴赏花宴层出不穷。   只不过勋贵与世家之间还是互相看着都不顺眼, 各自玩各自的, 自然也少不得攀比。   娇娘因着身份之故, 两边都是挑拣了些熟悉的去。只是前两日接了谢静菲的帖子,不幸和白雨萱的撞了日子, 她就选了谢家那张, 谁知这就惹了小霸王的眼, 一连几日拿着这件事说话。   “……你就是故意的!”宁昊谦一脸不忿地拿手指戳娇娘面前的书本, 将委屈表现得淋漓极致。   娇娘拂开他的手,十分无奈:“我不是已经说了好几遍, 那是因着许久没见菲娘, 而且那日又没有旁人。”   纵是一开始不明白,他这见天儿的提, 娇娘也明白过来他是为着什么了——她根本就没见谢家小郎君!   她见没见,宁昊谦心中有数,可是这又不妨碍他吃醋。他就是不想娇娘与谢家扯上一点儿关系,他就是看谢二不爽!   “那也不行, 反正你最好不要再和姓谢的来往了, 难道你和白雨萱处不来?那我给你换个人!”小侯爷他想一出是一出,登时就摆出要给她再抓个人来的架势。   娇娘和坐在一旁的白雨萱同时朝他翻了个白眼,只不过娇娘是光明正大, 白雨萱是暗戳戳。   白雨萱心道:呸!要不是娇娘人好,我看谁会搭理你!   娇娘眼光流转轻瞪他一眼,娇声斥道:“跟你有什么关系,你别添乱了!”她与谢家来不来往他可管不着。   宁昊谦撇撇嘴,还是不死心:“那谢二他什么时候成亲啊,都二十岁的人了居然还没成家立业,啧啧啧,他爹只怕要气死了吧。”   听着他阴阳怪气贬低的话,娇娘忍不住扶额,他这天天好似就跟谢家小郎君杠上了似的,不由斜眼睨他:“你自己又比人家好在哪里?”他还不是二十多岁的人也没成家立业。   然而小侯爷却是丝毫不觉羞耻,甚至精神抖擞了起来:“本殿下和他可不一样,你说呢。”说着,目光落在娇娘身上上下打量,暗示的意味十足。   红晕爬上面颊,娇娘轻啐一口别过脸去。   今儿又是他借了白雨萱的名头约人出来赏春光的,只是小侯爷一心霸着娇娘说话,倒把别人都挤到一边去了。   这边说到成家立业,逗弄得娇娘垂下头,小侯爷面上却是闪过几分冷肃。自太子大婚入朝以后,两边的争端就愈发激烈了,几乎一副不死不休的态势,皇帝疲于应付朝堂,对他的刁难都少了许多。   不过,最令他惊疑的还是昨日从宫里透出来的消息——皇帝半夜在书房批折子的时候直接昏倒了。   如今这消息外头还不知道,后宫杨皇后与德妃应当是知道一些的。   宁昊谦手指轻轻摩挲,心里头将他回京这半年来发生的种种一一过了遍,只觉得有些事渐渐浮出水面,只是,尘埃落定恐怕还需要一段时间。   见他不说话,娇娘好奇地伸手在他面前摆上一摆,却是立时被他抓住,攥在手里,闹得她咯咯笑。   “你在想什么?”   宁昊谦拂开她面前的一缕碎发:“在想什么时候你阿耶会同意我的提亲。”   ***   这一年三月下旬的大朝会上,因着政见不合,太子一派与大皇子一派照旧吵得不可开交,剩余的中立派则纷纷闭口不言立身旁观。   眼见着大皇子一派渐露颓势,玉阶之上圣人竟然直接急火攻心昏了过去。   一番混乱不必赘述,亲眼所见的众臣心里都暗自敲起了鼓。   圣人身子不大好这桩事儿他们先前确实都有耳闻,但到底严重到什么程度各自心里都有计较,可万般揣测都不如今日亲眼目睹来得震撼。   将圣人送回寝殿,召了太医,宫中便严密封锁了消息。鱼贯出宫的大臣也都步履匆匆低着头不发一言朝家里行去。   大风起于青萍之末。   这般严重的事情暂时还不至于传到无干之人的耳朵里,这日娇娘却是又一次“背着”小侯爷去赴谢静菲的邀约。   只是见到的人却并非谢静菲,而是她阿兄。   谢敬崇面上表露三分歉意:“娇娘你莫怪,是我一定要请菲娘给你下的帖子。”   初见他,娇娘还有几分意外,细细想来,她与谢小郎君虽然有差点定亲之事,但其实私下并未说过许多话,大多时候都有菲娘在场,少时的多番往来也是她随菲娘一同与谢家几个小郎君出门游玩。   这份情谊与她和小侯爷自然不大一样,因而这会儿见了他,娇娘也是诧异多过愧疚,扬唇浅笑:“不知谢郎君有何话要与我说?”   看她为避嫌站得离他四五步远,面上的笑容也多是礼貌,谢敬崇不由心中涩然,可想要问的话却堵在胸口,有些张不开嘴:“娇娘,当日母亲与我说起结亲之事,我心中十分欢喜,只不过……”   闻言,娇娘不禁轻轻蹙眉,叹了口气,这件事说来确实是她的过错,虽说两家只是口头上有了默契,但终归算得上毁亲……   娇娘郑重地向谢敬崇施了一礼,言语轻柔却坚定:“谢郎君,此事诸般皆是娇娘的过错……”   “娇娘!”谢敬崇上前一步就要伸手扶她,半途又忽地顿住,收回身侧,攥紧了。   其实从雍乐侯对他动手那天,他便知道这桩婚事只有作罢的份儿了,不出几日,崔家果然来了人。他不怨,他明白他对娇娘是一厢情愿,可他总还想确定娇娘对那雍乐侯是不是真的有意。   “你快起身,这不是你的错。”他笑得温润,谢家二郎一贯是个谦谦君子。   他的真心实意娇娘也看在眼中,心里更是感激。   谢敬崇得了想要的答案,酸涩之后便只余淡淡的祝福:“娇娘,你与我家菲娘一同长大,我便忝为兄长,贺你觅得良缘。”   崔谢两家多有往来,这一声阿兄谢敬崇还是当得起的。   娇娘亦是眉眼弯弯:“娇娘谢过阿兄。”   ***   圣人大朝会上昏厥以后,一连休朝五日。   宫中没有半分消息传出来,淡淡的阴影逐渐漫上众人心头。若是圣人大安,此时必定不会如此戒严,更有甚者,敏锐些的已经注意到京城兵马开始调动的痕迹。   这可不是一个吉祥的征兆。   宫外风声鹤唳,宫里此时却也顾不得这许多——圣人自那日昏厥,至今未醒。   “皇后娘娘,汤药喂不进去……”太医跪坐在龙床边,手中捧着一碗黑漆漆的汤药,汤药顺着皇帝的嘴角留下来,已经喂不进去了。   这些日子,皇帝便是一直靠着参汤和这汤药续命,然而今日……   杨皇后面色冰寒站在一侧,将一切收纳眼底,皇帝是死是活她心里并无波动,然而……她斜睨了一眼面上做出悲伤无助模样的德妃,德妃的表现太不对了,她竟然只是伤心而没有任何的惧怕?   要知道,圣人若是去了,她最大的靠山就倒了,太子继位便是容得下大皇子,他们也势必不会过得轻松,所以德妃显得太镇定了!   “继续给圣人喂药,本宫去禀明太后。”   太后眼下正在东侧殿歇息,因着皇帝的境况,她已经好几日未合眼了,身子有些撑不住,还是杨皇后硬是把人劝去了东侧殿。   这会儿听见皇帝不吞咽了,连忙扶着杨皇后的手颤巍巍走进来。   多日昏迷已经将皇帝本就消瘦的身子折磨得形销骨立,太医想尽了法子想将汤药喂进去,然而皇帝如今却连吞咽都十分困难。   太后被搀扶坐在床边,望着床上奄奄一息的儿子,眼泪濡湿了面颊,半晌转头看太医:“温太医,皇帝这是没法子了么?”   听见太后颤抖的声音,温太医不忍地垂头,面上一片灰败:“回禀太后,陛下这是急火攻心,引发脑中淤血迸发,能撑这些时日已是……”   言下之意便是无力回天,太后闻言握紧皇帝枯瘦的手掌,闭上眼。   *   隆昌二十七年,三月二十九,文惠帝崩。   举国哀恸。   帝崩三日后,朝中上书请太子继位。然而反对的声浪远比杨氏一派预计得更加猛烈。 第60章   大皇子一系以皇帝停灵为借口阻挠太子立时登基, 四月初三这日, 更是直接将一干重臣拦在御书房之内。   “宁昊彬, 你要做什么!”太子一脸惊怒,大声呵斥。   书房内的重臣一大半亦是又惊又惧, 心猛地沉底, 大皇子这是……   宁昊彬这会儿也不打算与太子再做什么兄弟情深的戏了, 冷冷的面容上缓缓勾起笑:“太子殿下莫要急,父皇殡天虽然没来得及交代什么, 可继位的大事总该要慎重一些, 众位大人觉得呢?”   这话一出口就带着不善的意味, 非大皇子一系的官员结识面面相觑, 心中不祥的感觉更是浓重了几分,目光齐刷刷望向大皇子, 却是一言未发。   太子也是听到他这么说, 先前杨皇后的猜测猛然跳入他的脑海,惊疑不定地与他的外祖父遥遥对视一眼, 面色仍是镇定。   杨氏族长杨韬率先站了出来,沉声道:“圣人殡天,我等皆是哀恸,然国不可一日无君, 太子立为储君已有十数年, 躬行简让,德行兼备,自然该早日登基以安天下民心!”   宁昊彬嘴角冷笑着听他说完, 才不疾不徐地开口:“杨阁老此言极是,只是本殿下有一事不明,若父皇留有遗旨,改立储君呢?”   *   “改立储君!”杨皇后猛然立起身子,骇然望向满面得意的德妃,目眦欲裂。   德妃见她失态,面上的笑更深了三分,语气却是无辜得很:“是呀,妹妹也是担心皇后娘娘不知此事,才特地提早一步赶来告知娘娘,这会儿御书房里只怕都开始宣圣旨了。”   呸!德妃就是小人得志,特地赶来耀武扬威来了!   然而此事也确实令杨皇后慌了手脚,清嘉陪在未央宫里,听了德妃的话也是立时瞪大了眸子,父皇难道真的临终前留下遗旨废太子?   德妃夙愿得偿,看着杨皇后慌了神,心中的喜悦再也难以抑制。   杨皇后压了她多少年,太子又压了她的儿子多少年,若不是皇帝有意弹压世家,只怕她一辈子也没有机会扳倒杨皇后。   可是天意弄人,偏偏就给了她这个机会!   笑到最后的人才是真的笑,笑到最后的人是她,不是杨皇后!   *   王铄海一脸平静地捧着圣旨站定在众人面前,大皇子看着惊楞的太子,轻笑道:“太子没想到吧?”   太子冷冷瞥他一眼,神色复杂地看向父皇生前的御前大总管王铄海,恐怕没有人会想得到他是大皇子的人。   呵,居然是大皇子的人。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皇后杨氏恃恩而骄,恃宠放旷……有失妇德,难立中宫……今废除一切封号,贬为庶人。……太子轩愚心不悛,凶德弥著……德行有愧,不堪为皇太子……今废皇太子为庶人,改立皇子彬为太子,授册宝,警告天地、宗庙、社稷,正位东宫,以重万年之统,以繁四海之心。朕疾患固久,思一日万机不可久旷,兹命皇太子持玺,分理庶政,抚军监国。百司所奏之事,皆启皇太子决之。   钦此!”   王铄海宣旨毕,恭敬立于一侧。   御书房中却是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杨氏一派人俱是面沉如水,杨韬陡然怒道:“这是矫诏!”   “杨阁老可要慎言!”宁昊彬丝毫不见惧怕,面上的笑更肆意了几分,“此乃父皇的遗旨,诸位难道要抗旨不遵吗?”   这圣旨是真是假,在场的人除却大皇子心中俱是万般揣测有之,深信的反倒没有几个,饶是站在大皇子一边的众位大臣此时脸上也十分深沉。   杨韬冷笑,他一个身无倚仗的皇子居然妄想用这么一张不伦不类说不清缘由的假诏书就从杨氏手中夺去皇位,真是可笑至极!   他笑,宁昊彬也笑。   御书房的大门轰然撞开,一队全副武装的兵将步伐统一行进来,手中刀兵直指场中诸位大臣。   众人惊呼之际,唯独宁昊彬悠游闲适地出声:“不知本殿下这份见面礼给得够不够?”   父皇既然留了诏书,自然也要给他自保的资本来对抗杨氏,不是吗?   ***   嘉善的帖子已经送了第三封,丹枫拿来的时候还在奇怪:“小娘子,这嘉善郡主怎么这时候还下帖子,这谁敢去呀?”   娇娘也觉得不甚好,只是嘉善约的是茶馆,也没有许多的人,倒还不算过分。而且,嘉善郡主执意给她送帖子,理由她也能猜到几分,左不过与小侯爷有关。   前两封,娇娘都拒了,这一封实在不好再拒绝,索性叹了口气:“丹枫,把帖子拿来。”   见娇娘要去,丹枫顿时有些急:“小娘子!这时候……”   娇娘看她一眼,丹枫顿时噤声,闷闷不乐将手中的帖子呈了上去。   这邀约娇娘倒不是非去不可,只是她觉得嘉善可怜,同窗数载,嘉善对她多有照料,姑且不论为何,既然今日嘉善一定要见她,她是该去的。   *   只是到了快怡庭,她却没有见到嘉善的身影。   约好的雅间空空荡荡,上茶的伙计送了茶点上来便没了踪影。   枯坐了半晌,娇娘眉心轻蹙,有些弄不明白这是什么状况,嘉善邀了她来,却又不见人影?   “小娘子,咱们回去吧。”丹枫不满地开口。   什么人呀,千请万请让她们小娘子出门,结果自个儿却不来!   娇娘点点头,也不想再等下去了。   然而她才起身,一道破风声就从窗边传来,紧接着便是几道黑衣蒙面的身影从窗口跃进来,个个手中持有兵刃。   正中那人挥手就要朝娇娘砍来,娇娘却是大惊之下连连后退,顺带拉了丹枫一把,只是冲劲太大,将她自己绊倒在地。   那黑衣人一招未得手,踏前两步,就要挥刀再砍。   这一次娇娘躲闪不及,只紧闭眼别过头去。丹枫惊恐叫道:“小娘子!”   然而意想之中的疼痛没有传来,反而是一声清脆的“铛!”   兵器相震,紧随而来的是一阵激烈的肉体撞到地面的沉闷声响,以及数声哀嚎。   娇娘睁开眼就看见一道熟悉的身影昂然立于她面前。   “小侯爷!”还是丹枫失声叫了出来,下一瞬她就连忙扑到娇娘身边,“小娘子,你没事吧?”   一切发生的太快,娇娘还有些没反应过来,那些黑衣人是谁?宁昊谦又怎么会来?   “笨丫头!”神色狠厉未消,宁昊谦一把将人从地上揽进怀里,遮住她的眼,他身后实在血腥,不该她看。   丹枫从地上爬起来,眼角不自觉看见窗侧的场景,登时骇住,被宁昊谦踢了一脚才回过神来,只是周身依然抑制不住地发起抖。   “你怎么来了?”被他压在胸前,娇娘瓮声瓮气地问道。   宁昊谦拥着她出去,一边继续低声斥责:“好端端的你出门做什么,嘉善请你你就来,以前怎么不见你这么听我话呢。”   娇娘待要抬头反驳,却是被他一把按住,一直到被塞进马车里,娇娘都没机会看一眼外头是什么情景,只心中隐隐有些猜测。   “小丫头,一会儿马车就送你回崔府,这几日不要出门了。”   娇娘拉住他:“那你呢?”这是今日她见到他第一眼,眉眼间抹不去的戾气,肆意纵横。   宁昊谦勾唇冷笑,又摸了一把娇娘的脑袋,却无端生出一丝残忍的意味:“我去给一些人收尸。”   ***   隆昌二十七年四月,文惠帝长子宁昊彬矫诏逼宫,幽禁朝廷文武百官数十名。   先睿王子,时雍乐侯宁昊谦率亲卫镇压,生擒皇子彬、德妃、王铄海一干人等,护驾有功。   隆昌二十七年七月,太子宁昊轩登基称帝。   隆昌二十七年九月,行登基大典。尊皇太后为太皇太后,皇后杨氏为太后,太子妃韦氏为皇后。   册封雍乐侯宁昊谦继睿王爵位,加封神威将军一职,暂领西山大营。赐婚尚书令崔廷之女崔思璇。   隆昌二十八年六月,睿王宁昊谦大婚。   作者有话要说:  PS:诏书内容来源于历史资料。   故事到这里就结束啦,因为写这本书的时候我自己出了一些问题,所以其实写得不是很好,但是我可以保证我想写的都写了。感谢小天使们一路包容~   然后番外的话,暂定会有两个番外,但是不在这里写,我的专栏里最下面有一本书叫《相见欢》,我会把本书的番外放在那里面,不收费,算作给大家的一点小福利吧~   新文《锦帐春(重生)》喜欢的小天使可以移步~   预收文《我真没想复国》求个收藏~   建和九年,宣平帝昏庸无道,天下并伐。幽州节度使赵冕乱世称帝,平定四海。   在黄花菜都凉了的时候,闻静辞这个遭受宣平帝遗弃的长公主才学成下山。   谁知一下山就被愚忠的老臣们赶鸭子上架成了复国的统帅。   谁又知复国未成她却阴差阳错因为一场乌龙送掉了性命。   天知道,她真的没想复国啊!   如今重来一世,闻静辞发誓这回下山一定要避开那些想不开的老臣,她才不去赵冕那里送死呢。   ***   赵冕本以为登顶帝位会让他此生再无所求,然而佳人惊鸿一瞥却令他挂念一生,   无数次辗转梦回,他难以忘记佳人宁愿身死也不委身于他这个有着杀父之仇的人。   重来一世,他宁愿放弃这唾手可得的天下也要长留佳人在侧。   深情狠厉脑补摄政王vs武力高强总想浪迹江湖长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