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娇侯爷的童养媳》 作者:草笙日笠   文案:   白沂柠本是日日被继父毒打的瘦弱小村姑。   直到有一天——   她被买进了白府,摇身一变变成了府里头的贵姐儿。   原以为她能从此衣食无忧,时运亨通。   没想到不仅世家小姐们对她指指点点。   连那位夫君也是位面白心黑的活阎王。   白府众人磕着瓜子吃着瓜:哼,看她能在白家坚持几天。   所有人都等着看好戏,等到最后,她成了白府的当家女主人。   闺房中,那位平日里沉静寡言的活阎王拉住娘子。   白沂柠福身问道:“三哥儿,有何事?”   “你怕我?”   白沂柠敛眸不语。   “别怕我。”他神情认真,“往后,我不会让人欺负你了。”   偏执病娇小侯爷 x 迟钝恐男童养媳   男主偶尔神经病,女主不是傻白甜,两人都会成长。   1v1 he   内容标签:豪门世家 情有独钟 天之骄子 甜文   主角:白沂柠,白沉柯 ┃ 配角: ┃ 其它: ======================== 第1章   伏月里午后日头正毒,连平日跑得欢实的赖头狗都趴在村头,一动不动直吐着舌头喘气。几只不知死活的麻雀在它身旁蹦跶来蹦跶去,啄食着村民晒在地上的雪里蕻。   忽然旁边破旧不堪的泥矮屋里传出桌子被大力掀翻在地的“咣铛”声,屋内的醉汉指着角落里的女童怒骂,“啊呸,你个赔钱货,你娘跑了你也要跑,是不?明天我就找人牙子给你卖了。”紧随其后的是一阵鞭打声和孩子的尖叫哭喊声。   “怎么?许家那位又打上了。”坐在树荫底下乘凉的老妪指了指村口。   “谁说不是呢,这女娃子也是可怜,上辈子没投好胎哟。”一旁的妇人啧啧摇头。   屋内狼藉一片,桌上放着的咸菜干被洒落于地,碗盘尽摔得粉碎。女童双臂抱着膝盖,蜷曲在角落里,下面的草席起了毛边,还破了一个大口子,脏污的很。   许平安身子颤抖如筛子,却依旧倔强地瞪着眼前醉醺醺的壮汉,“好啊,你把我卖了,我就是去为奴为婢,都不愿再同你住在一处!”   这句话彻底激怒了眼前之人,醉汉将棍子如厉风般打到许平安身上。   一下一下的闷响声落下,许平安知道,这几棒下去,身上定是又多了不少淤青,先前的还未好全。   劈头盖脸的暴打中,泪水从她鹿儿般的眼睛里滚下,许平安紧咬牙关,神志不清地喃喃道,“幸好我娘跑得快,你这种人,活该打一辈子光棍……”   “你再说一遍!”醉汉怒目圆睁,冲她喊道,下手更是狠了。   昏倒前,她心想,若能离开此处,去哪儿都是乐意的。   第二日,这破破烂烂的小矮屋里来了位獐头鼠目的刻薄妇人。她将许平安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露出满意的神色来,伸出一只手,低声冲男人说道,“这个数。”   五两银子!   那满脸胡渣的大汉立马面露喜色,摸一把腰间空荡荡的酒葫芦,迫不及待地应声答应,“成成成,我卖。”   牙婆子十分爽快地付了钱,将女童领出门。走到村口,牙婆子方乐得豁开牙,捏了一把许平安手臂上的肉。   许平安被她一捏,瞬间疼得弓成虾状。牙婆子那一手,正捏到她伤口处,不过,她满身的伤,捏哪都避不开。   牙婆子脸上的皱纹几乎能夹死苍蝇,眯缝着三角眼道,“瘦是瘦了点,可是模样端正,想来倒卖出去能赚个几番。”   如此说着,瞧着女娃也愈发顺眼起来,牙婆子温声细气地诱哄,“莫怕,阿婆带你去享福哩。”   许平安垂眸不言语,沉默地跟在牙婆子后头走着。   再拐过一道弯,背后的许家村就要被山头挡得严严实实了。许平安回头偷看了一眼,凝望着田间的那座小矮屋,眼里氤氲起一层薄雾,继而露出了这么些年的第一个微笑。   城内。   白府地处京都街市最繁华的位置,门前人来人往,走街串巷,很是热闹。   文元将许平安从马车上小心扶下,她环顾四周,只见门口两墩石狮子栩栩如生,高大威严。三间大门的铜环悬挂于虎头铜兽的利牙下,虎头上的双眼正怒目圆睁。   红漆大门上方是一块乌黑宽大的牌匾,上面刻了“忠勇”二字,极是高门显赫。   许平安不知怎的手心沁汗。   她今早被人牙婆子卖给身旁之人,牙婆子对她道:“以后享福去喽……”   许平安由身旁之人领着进府,一路穿门过巷不知去往何处,来往丫鬟皆是清一色的柳黄直领褙子,目不斜视地从他们身边走过,模样是一水儿的清秀端庄。   原来富贵人家家里连小丫鬟都过得比她光鲜,许平安瑟瑟地环顾四周,又不敢多看,小心翼翼地跟在文元后头,一步也不敢错。   他们穿过清幽的抄手游廊,从一道拱形石门拐进去,又是一间前后相通的穿堂,堂内摆着各式各样的花鸟瓷瓶,墙面上还有浑厚大气的书画墨宝。   转过穿堂后立着的大理石屏,能看见东西北三道门,北边最大的那个两侧各放了兰花瓶,当是正院。   许平安探眸望了进去。   六月的天,孩子的脸,说变就变。方才还艳阳高照,现下一阵电闪雷鸣,风鼓鼓作响,湖边的杨柳几乎歪得快被连根拔起。   “轰隆!”   平地落下一声惊雷,响在许平安头顶的上空,吓得她脚底一紧。   屋内,正收拾碗筷的文东被那闪电一惊,将托盘里光溜的瓷碗滑了出去。“啪嗒”一声,那口从吉州运来的窑黑釉金陶瓷碗落在地上碎得四分五裂,碗底一行“愿吾儿沉柯,一生平安顺遂”的正楷字样此刻已裂成两半。   文东惊恐地瞪大了眼,忙手足无措地跪在地上。   许平安站在假山旁,讶异得檀口微张,瞧着这一幕,暗暗心疼那打碎的瓷碗。她错开眼将目光移向小厮跪伏的方向,那厢正立着一俊美无涛的少年。   少年瞧着十来岁的年纪,气质清华,身着缁色交领直裰,腰间悬以玉坠香囊,衬其面色如玉。他眼见那口碗在面前碎的四分五裂,原本沉静的脸变得阴寒。   那森冷的神色,让远远看着的许平安都忍不住瑟缩。   厅内,玉桂踢了文成几脚,怒骂道,“你怎么做事的!不知道这碗有多金贵吗?”   文东侧倒在地上,面色苍白。   玉桂继续打骂:“整天毛手毛脚的,难道不知此碗乃先夫人特制,就这一口,以此希冀哥儿努力加餐饭么……”   白沉柯久久凝视着那四分五裂的碎瓷片,脸色晦暗不明。听到“先夫人”三字,倏地抬起头来,乌眸内戾气横生。他环顾四周,拿起椅子上白老太太未绣完的帕子,从上头取下一枚银针扔到文成脚边!   许平安离他们有些远,听不清说了什么,只见那犯了错的小厮战战兢兢地从地上摸起那根尖锐的银针,直直扎进他自己手心!   豆大的雨从翻滚如墨的乌云里砸了下来,凄厉的惨叫声夹杂在细雨中落在许平安身上,她心底发寒,不禁脚底打滑,斜斜地往后倒去。   文元刚好从管家处回来,忙扶住她提醒道,“当心。下雨了,咱们快往里头躲躲。”文元牵着许平安走到对面的屋檐下。   他未看见之前发生的那幕,只察觉里头气氛不同往日,随手拉住一个衣帽周整的小厮,问道,“这是怎么了?”   “三哥儿发脾气了。”小厮低声回他。   文元抬头看向对面三哥儿的屋子,才瞧清楚那犯了错跪在地上的是他弟弟文东!   白沉柯望了过来,似在看她,又似是随意一瞥。   许平安隔着雨帘,瞧见了他的目光。   她极难描述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沉静清亮,如寂夜里的月色,泠泠泛着冷光。   “快进去吧。”文元略显慌乱地推了推她。   沿着廊道,许平安一步一步往前走,紧张地咽了咽口水。   她怯怯地走进厅内,不经意间同少年对了个眼。   白沉柯眉目略微舒展,手中一顿,转身在官帽椅上坐下。   文元此时清楚地瞧见自家弟弟鲜血淋漓的手,忍不住痛哭一声,扑到了文成面前跟他一起跪着,面朝白沉柯磕头求情,“三哥儿,虽不知我这弟弟犯了何事,但求您网开一面……”   “住嘴!”白沉柯冷声道。   文元霎时收声。   许平安脚一软,“啪”的一声跟着跪了下去。   厅内一时安静。   高门显赫的人家,果真是威严……许平安跪在地上想。   白老太太才从后堂走出来,只见文东满头大汗地趴在地上,文元在一旁握住他鲜血淋漓的手指,而那小阎王,正阴沉地坐在官帽椅上。   不远处一位俏生生的女童陪着他们一同跪在厅堂正前方的雕花柱旁,她不过七八岁的模样,螓首蛾眉,衣裳朴素。   “柯儿莫急,我给你瞧样东西。”白老太太收回打量的目光,走过去拍了拍白沉柯的肩,安慰道,随后同身旁的白画低语了几句。   白画跑入雨中,回来时手里抱着一个绣有忍冬纹的锦盒。   老太太慈笑着将里头那口陶瓷碗拿了出来,一手柱拐一手托碗,将碗端到白沉柯面前,“你母亲啊,当初就做了一对儿,这只一直放在我这处。你瞧瞧,是不是一模一样?”   许平安跪在地上,偷偷抬眼看着,见白老太太手里的那口碗与先前那只丝毫不差。那少年接过碗左右翻转观察,将碗放下时,眉宇间的郁气松泛了些许。   文元偷偷地吁了一口气。   许平安内心暗自琢磨,瞧瞧他那周身还不散的冷气,如此怕是还未消气。   老太太自然也察觉到了,于是唤了身边的小丫头道,“白苏,给三哥儿端碗糖蒸酥酪来,鲜乳用今早刚进的,冰糖少放些。”   他最好这口了。   细细交代了一番,白苏点头应下。   许平安仍跪在那,闻言心下一动。她想起今早牙婆子神秘兮兮地对她说,“算你这丫头走运,以后享福去喽,不过能不能享受到,还是得看你的本事了。”   是了,她得做些什么,不能干跪着,就算为了她自个!   “等等。”许平安突然出声,鼓起勇气抬头道,“能让我来做吗?”   众人都诧异地看向她。   “这……”白苏顿住步子,看向老太太请示。   白老太太终于将注意力放在了她身上,这女娃身上那股不服输的劲头似要溢出来一般。   她笑了笑,“丫头,这糖蒸酥酪可不好做,三哥儿吃惯了厨房的那一味儿。你有这心意,可做的未必合三哥儿口味……三哥儿觉着呢?”   白老太太话锋一转,似是想到什么似的,突然去征求白沉柯的意见。   许平安听前半句以为这是被拒绝了,挺直的背渐渐泄气地软下来。又听似乎还有回转的余地,立刻目光灼灼地看向白沉柯。   白沉柯眯了眯眼。   白老太太饶有兴趣地含笑等着,目光在两人间来回打量,也不催促。   后者点了点头。   见他应下,老太太眼眸中多了几分了然,转头对许平安说,“嗯,你去吧。”   许平安终于放下了心,也不敢再盯着白沉柯,匆匆站起身跟在白苏后头。   在二人去小厨房的路上,白苏问道,“姑娘当真知道糖蒸酥酪如何做吗?”   还不等许平安回答,便自顾自地说了下去,“糖蒸酥酪最重要的是蒸的火候和时间。可先将米酒隔纱只留酒汁,再将砂糖放入牛乳内,三哥儿不喜太甜,你可少放些。然后将其隔水于锅中热上半柱香。等牛乳凉了再将米酒汁倒入,用小火蒸个小半刻,待其看起来差不多了,放在冰水里凉上一凉,便可端上了。”   白苏一路唠叨,生怕许平安记不住,翻来覆去多说了几次。   “姐姐,我会的。”许平安仰着头,干净的乌瞳眨了眨。   她母亲先前在太和楼做过厨娘,太和楼几乎是京城里最好的馆子了,那里菜色丰富,品种齐全,她日日在后厨帮忙洗菜擦碗,偶尔听母亲说一说食谱做法,自幼年起她便记忆里极佳,单是糖蒸酥酪还难不倒她。   白苏不知从哪儿端来一张椅子,让许平安踩了上。虽然年纪不大,她对厨房里的物什却很是熟悉,一样一样的下来,一碗糖蒸酥酪便成了。   “你亲自给三哥儿端过去吧。”白苏看一眼便知她的手艺当是不差,微微笑着鼓励道。   今日的糖蒸酥酪因为火候的关系,比往日里吃的那些还要滑嫩,上头撒了几粒花生碎,混在香浓甜软的酥酪里有点睛之效。   许平安单手拎着托盘,手指紧张地扣着边上凸起的横板。   眼前少年的气息还有些冷冽。   “以前,娘亲总同我说,若是不高兴了,便多食些甜的,嘴里甜了,心里便不苦了。哥儿若是喜欢,平安往后日日都为哥儿准备糕点。”她说这些话时,心里其实也拿捏不准是否恰当。   众人因她的话呼吸皆是一窒,在这当口又提亲娘又是安排的,这姑娘不要命了么。   白沉柯抬眸深深地瞧着眼前削瘦的女童,凝视了许久,“你是头一个。”   “剩下的事如何处置,祖母说了算。”他忽然站起。   许平安被他吓得退了退,也不明白他的话是何意。   见状,白沉柯勾了勾嘴角。他的唇是中间往两边变薄,形状甚是柔美,只要稍稍翘起一个弧度,都能令整张脸生动魅惑起来,比如此时,他凤眸微挑,笑意悠然,仿佛世间万物皆失了色。   然后他缓步走了出去,路过文东时,眯了眯眼,眸色森寒。   屋内,待白沉柯走后,老太太看向许平安,脸上挂起赞许的笑。   许平安见老太太神色,并无不妥,方松一口气,此刻心又再次提起,今日的事当只是个开头。   对于她来说,想要活命,白府便是她唯一的救命稻草,她甚至不知,若被重新赶了出去,又会被卖到哪里。   所以她要做的,是讨好主子,奉承主子,让主子开心。   她方才应当没有出差错……吧? 第2章   待白沉柯离开厅堂,余下众人皆是松了一口气。   白老太太扶着紫檀椅上的雕花,慢慢坐下,回过神才觉嘴中干涩,身旁伺候的白苏很是恰当地给她递了一杯茶,她轻啜了一口,阖上瓷盖,徐徐叹了一口气。   “你过来。”白老太太冲许平安招了招手。   她的双手搭在少女肩上,示意许平安转一圈,点了点头问道,“你叫什么?”   “小女姓许,家住京郊许家村,名叫平安。” 她轻声作答,为老太太身上的贵气所迫,心跳噗通噗通的,显得拘谨起来。   “家中有几口人?父母可安在?”老太太继续询问。   许平安垂下眼帘仔仔细细地交代,“家中原是有三口,继父脾气不好,娘亲受不了他日日醉酒就跑了。”   她顿了顿,怕老太太嫌弃她,又诚恳道,“老夫人肯收留了小女,对小女来说有如再造之恩,日后定听从主子们的话,如何都使得。”   语毕退后几步,直直地跪了下去,竟行了一个大礼。   “傻姑娘,你来可不是做奴婢的。” 老太太立刻将她扶起,话语暗含深意。   文元站在一旁许久不言,但文东被拉下去医治后,神情松快了很多。   他仔细观察着老太太的神色,找准了机会开口,“老祖宗,她是我这几日在京郊近镇中,寻的姑娘里头最合适的,除去容貌身段,她的生辰八字,小人早就寻了庙里的师父算了,很是旺我们家哥儿。”   “是么,那是极好的。”老太太一边微微笑着一边点头。   此时许平安已被白苏引到客座上坐下,还上了一碗冰雪冷原子。她母亲在外头做厨娘的日子久了,她跟在身边也识得不少大户人家爱吃的金贵点心,譬如眼前这个,她以前是万万吃不到的。   至于老太太的话……若不是做奴婢,还能做什么呢?   场上众人,老太太看起来和气,实则威严,且有掌家之权,下人对其很是尊敬。离开的那位三哥儿仿佛颇得她溺爱,处处哄着。   老太太身旁两个丫头是所有下人里神色最自如的,气质穿着也不同一些,十分了解老太太的脾性。   话语间,许平安的心思已转了几个来回。   “姑娘快尝尝看。”白苏见她一直不动那碗圆子,眸色闪烁,双手紧紧缠在一处,放在衣裙上,消瘦的背挺得笔直,便在一旁鼓励道。   许平安听话地点了点头,刚伸出手,手臂上的伤痕便遮不住了。   “哟,这儿怎么有伤啊?”   白苏眼尖瞧见了,走过去将她的袖子撸上去几分,玉藕似的小臂上布满了青青紫紫的,类似拿棍打出来的印子,仔细地翻了翻别处,果然不单手臂上,连身上都有不少。   思极继父,许平安身子抖了抖,眼里蓄起泪来,她原不爱哭的,只要她哭得狠了,继父会打得更厉害,念及此,连声音都暗哑起来,“他好赌又爱喝酒,常常输了钱就打骂我们母女,有次醉的不醒人事了差点将我母亲打死,好在邻居都时时看顾,才从阎王手里逃过一劫。”   “他若出去赌钱倒还好,家里也清净些,若在家里……”她呜咽了一声,连父亲也不肯叫,只用了“他”代替,想起了往日如地狱般的生活,说不下去了。   “是了,人牙婆子同我说,这姑娘是失了娘亲才被父亲卖了,刚到手一天,我便瞧见了,觉着应是不错的,就带了来。”文元同老太太补充道。   “别哭了,往后你就在府里住下。”老太太见她哭得可怜,出言安抚道,“跟着我们家的三哥儿,做他的房里人,吃住都同他一处。”   许平安被这个消息砸得愣了愣,她不是来做侍女的么?竟是去做那哥儿的童养媳!说出去她这是野鸡飞上枝头变凤凰,应该是去祖坟烧香的,但当她脑海中浮现出,方才站在雨中看到那人处理下人时狠厉阴寒的神色,浑身一凉。   “你往后便叫白沂柠吧。”老太太起身走过去双手握住许平安的手,“带木带水,同柯儿一样,可好?”   她只有这一条出路。   白沂柠站起来,学着侍女的样子,福了福身,“沂柠听从老太太安排。”她恭敬地答道。   “白芍呢?叫她过来,以后她就分去伺候沂柠吧,同她讲好,沂柠的衣食规矩都要按照府里姐儿的来,不能薄待了。”   “是。”白苏站在一侧,自是应下不说。   老太太说了一会儿话便有些神似疲惫,站在她身后的白画看起来也如白苏一般大,二十来岁的年纪,扶起老太太就往内院走,看来是要去休息一番。   经过苑里的翠湖时老太太的步子慢了下来,一边赏着花,一边同白画说,“看那丫头该是个伶俐的,在外头应当过过不少苦日子吧,不过这样也好,不用担心她会不会因为思念爹娘而不精心照顾柯儿。”   “是呢,听文管事的那么说,柠姐儿好像也没旁的亲戚了,想来以后也不用处理什么复杂的亲戚干系,就是规矩差了点。”白画附和道。   “刚才她同柯儿说的那番话,竟将我也差点唬住了。个头那么小,真是人小鬼大。”老太太笑着回忆道。   “老太太什么场面没见过,只是太过在意三哥儿罢了。”   “偏你嘴甜。”老太太笑骂道,随后又叹了口气,“不过,那丫头的礼仪规矩以后还得请个教养嬷嬷,慢慢教着。只希望她能真如法师说的那样,会让柯儿收敛些脾性。”   “会好的,老祖宗且放心吧。”白画柔声安慰。   “还有那个白芍,你都探听清楚了?没有什么不干净的吧。”老太太停下脚步,认真地问白画。   “奴婢观察她有些时日了,踏实肯干,手脚轻快,也很是知分寸。不像隔壁其他不知脸的丫头,爬到不得宠的庶女头上作威作福。”   “竟有这等事?”老太太眉头一皱,有些不悦,“庶女虽不如嫡女,但也是府里头名正言顺的主子,怎如此不知规矩。”   “二房的情况,老太太不是不知道。”白画有些懊恼,刚才怎么就管不住自己的嘴多说了这几句呢。   “哼,那个陈氏。”老太太冷哼一声,“就使劲作吧,以后有她的好日子过。”   小半个时辰过去了,白沂柠也未食几口桌上那碗冰雪冷原子,倒不是味道不好,只怕自己多食了让底下的人看了笑话,方才几位侍女过来收拾厅堂,瞧她的眼神似有鄙夷嫉妒,其中一个直接拿着湿漉的抹布往她手上擦,仿佛是在清理什么脏东西一般,她虽有些恼,初来乍到却也不敢说些什么。   厅堂门口极为宽敞,一眼便能望到外面。白沂柠环顾四周,只见一位身着丫鬟服饰的女子正快步走来,约莫十五六岁的样子,走近了能清楚地观其寡淡的五官。   “姐儿,奴婢白芍,是老太太吩咐我来伺候您的。”她的规矩丝毫不差,正温温笑着,“姐儿请随我来吧。”   白沂柠还有些不大习惯,还未有人同她如此恭敬地说话,下了椅子,也想福身回礼,却被白芍赶忙拉住了。   二人到了人少些的地方,白芍才对白沂柠说,“姐儿方才那么做是不合规矩的。”   “为何?”她仰头看着白芍问道。   “不管姐儿以前过的是什么日子,现在你是白府的主子,便和寻常人家的姑娘不一样了。”   白沂柠默默记下,转念思索间试探地问道,“白芍姐姐也是被买进来的么?”   她的这声姐姐倒有些喊到白芍心里了,她刚入府,身上没有养出上位者的气场,是十分亲切无害的。   “我家中有四口人,后来我父亲死了,便只剩下一位残疾的老母亲和一个幼弟。幼弟不满十岁,同姐儿一般大。去岁我求了我表叔许久,才在府里寻了这份差事。”   “你表叔是谁?”白沂柠继续问道。   “我表叔是这里的管事,叫白英。”   原来如此,这便能说得通为何她表叔能将她安排在白府里了。   白芍继续往下说,“柠姐儿方才喊奴婢姐姐也是不合规矩的,你正经的姐姐只有白府里头各房主子生养的姐儿们。”   白沂柠心想,原来这种富贵人家里,规矩真的如此之多,以前她喊邻居家比她长几岁的翠华也是喊姐姐的。她以后一定要多听少说,如此便能少出些差错。   二人绕过后院门角处的的珊瑚屏架,左侧是一条平整的方石砖路,一眼望去,沿途都是修缮精致的假山绿树,暑热之气被挡在外头,消散不少。   七拐八弯间,白沂柠看见了一颗老槐树,枝干粗壮,好似一座大山平地而起,顶头的叶林繁茂交错,像能遮天蔽日一般。   “这槐树好大。”白沂柠感叹。   “柠姐儿记好了,这里便是空青苑,三哥儿的院子,往后你便要住这儿了。”白芍指着前头的院门,又转过身,面对那棵老槐树,“其实也十分好认,其他地方都再没有这么高大的树了,只要找到了这棵老槐树,便能寻见院子。”   白沂柠的视线从左到右扫视了一遍,应声说道,“好,我记下了。”   “这棵树年岁应当十分大了吧。”白沂柠走到树下仰起头。   “奴婢听闻,这槐树是白家祖上的某位将军打了胜仗归来时种下的,已有几百来岁了吧,风雨不倒,后人说那将军死后,魂魄附在此树上,暗中保佑着白家化解一次次危难,长荣不衰。因而府里的花匠照看这棵老槐树时都十分的小心,轻易不敢挪动。”   “原来如此。”白沂柠听着有趣,蹲下身子伸手摸了摸地面上拱起的树根,拾起了旁边一片落叶。   老槐树也能保佑她平安的活下去么?   她吹了吹上面的灰尘,拢进袖子里。   进了空青苑,绕过西侧的两个小厅后,能看到一间极隐蔽的屋子。   “此处便是澡室了,奴婢先伺候您沐浴。”白芍早早备好了干净的木盆,手巾和桂花胰子。   白沂柠瞧着那块胰子觉着新奇,拿在手里放鼻子底下嗅了嗅,问道,“这是何物?”   “这是给姐儿洗身子的。”白芍一边手脚伶俐地往木桶里倒热水,一边解答,“一会儿用这个洗完了还要再泡个药浴,老祖宗特意嘱咐了奴婢。”   白沂柠以前哪里用过如此金贵的东西,穷人家里都是用草木灰的,她小心地将其放了回去。   “奴婢听说姐儿先前受过些苦,但今后啊,日子会比以前好一些……”白芍解开白沂柠衣服,瘦小白皙的身子上布满了伤痕,竟没一处好地儿,她一时惊愕,又很快地反应了过来,装作没看见一般。   只不过手下的动作比方才轻柔了许多。   清洗干净后,又擦了祛瘀活血的药。   白芍为她扎了个双平髻,看起来比初进府时俏皮不少,白沂柠瞧着铜镜里的自己,果然是人靠衣装马靠鞍,换了身打扮,哪里还有村里乡下丫头的土气模样,她摸着耳边垂落的发髻,冲白芍笑得甜软,“白芍你的手真巧。”   白芍围着白沂柠转了一圈,笑嘻嘻道,“柠姐儿若是喜欢,往后啊,奴婢日日变着花样给您梳。   随后牵起她的手,“走,我们去见三哥儿。”   白芍敲了敲门,“哥儿,我带着柠姐儿进来了。”   屋内没人应声,白芍推门而入。   白沂柠觉得这房间比府内其他屋子都要略大一些,似乎是两间改一间的。   甫一进去还以为是一间书房,房内的东西两侧都立着两架高极屋顶的书架。东边靠窗处垂直墙面放了一张紫檀书案,此时白沉柯正端坐在书案前,椅子紫檀的太师椅,背部两侧镂空,中间插一雕饰精良的鸟树花纹,椅臂圆润光滑,可仰首而寝,他面前的书案上摆了几架毛笔和砚台,还有零散的几本书册。   透过书架中间的过道,依稀能看到后头是间寝居室,光线充足,最里头那排窗牖排列规整,上面的花纹繁复雕以修竹,山水,花鸟在中间的梨花木上,上头的窗户纸是不知用什么做成的,极为透光,若是外头阳光更亮些,能看到窗上花纹的阴影投在地上,如文人笔墨绘制的山水画。   白沂柠收回打量屋子的视线后将目光落在了他正作的那幅画上。   上头画了两只喜鹊,正站在散落稻谷的地面上,一只正啄食,羽毛丝丝分明,尾部还翘出几根,另一只高高挺起胸膛歪着脑袋,似警惕人来,整幅画栩栩如生,可见白沉柯笔力不俗。   白沉柯听得动静但未抬头看她们,眉头轻蹙看起来有些不耐。   他直接把狼毫笔直接甩在桌上,那张画了一半的纸皆被笔尖染上了墨渍,他抽走上面那张,扭成一团随手扔在了地上,半晌才徐徐望向门口的一大一小。   白芍见他看了过来,无意识地捏了捏白沂柠的手。   白沂柠察觉到白芍的紧张,松开她,顶着白沉柯如捕猎者般暗沉的目光,往前走了几步,脆生生道,“小女白沂柠,见过三哥儿。”   “白……沂……柠?”这个名字缓慢地在他齿间辗转,唇角轻勾,“祖母可真会取名字。”   “你出去吧。”他同白芍说。 第3章   白芍出去后,二人皆是没有说话。   一时间空气微凝。   白沂柠瞧着桌上有些乱,也不知道现下做些什么才是合宜的,便整理起了上头的书册字画。   “你会写字么?”   白沉柯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   白沂柠摇了摇头。   “过来。”他摊开一张宣纸,上头压了一座白玉蹲螭,冲白沂柠招手。   白沂柠从对面绕了过去,不知他要作什么。   “站这里。”白沉柯拉过她的手腕,正对桌上的宣纸。   他单手执笔,手腕微压,笔尖与纸面垂直,屏气凝神间,一个工整儒雅的“沉”字跃然于纸上。   白沂柠瞧着他一笔一划写得极慢,也没有连着的,想必是有照顾她一窍不通。   “来,你学学。”他将笔放在白沂柠手上。   她连如何拿笔都还不知道呢,怎么可能一步登天便会写了,白沂柠心里暗自咕哝。   咬着唇回忆了一下他方才握笔的动作,生涩地将毛笔夹在中指与食指之间,拇指压在两者上头,看起来十分别扭。   白沉柯看不下去了,伸手帮她纠正,右手包住她握着笔的那只,左手去掰她的无名指和小拇指,将他们压在笔杆下。   他从未碰过姑娘的手,一勾一拉间,动作力度不禁大了一点,弄得白沂柠有些疼。   纠正完了拿笔姿势后,他并急着不放开,而是握着她的手,好像是准备带她描摹一遍。   白沉柯的身量比她高了一个头,俯下身时,白沂柠清晰地感受到了他贴近的胸膛。   耳畔皆是清冷的气息,他的指尖很凉,手心还有些潮湿,如同白沂柠小时在灌木中碰到的小蛇,滑溜冰冷,一不小心就会咬你一口。   白沂柠忽然想起早上他处理下人时阴森的神情,身体不由得一僵,仿佛回到了那间逼仄的小屋,窒息感由然而至。   慌神间,手中的狼毫笔转了一圈,掉在雪白的宣纸上,瞬间晕开一朵墨迹,层层叠染由为显眼。   ……字毁了。   “你怕我?”白沉柯收回手,目光沉沉地看着旁边的人。   这种认知令他十分不悦。   “出去。”他冷声道。   “我……”白沂柠如一只慌张的小鹿,扯住他的袖子,不知该如何解释。   白沉柯面无表情地撕掉那张宣纸,绕开她坐在太师椅上,漠然地翻起了书页。   白沂柠小手拧着衣服上垂下来的带子,手足无措,见他真的没有再理自己的意思,又不敢多言惹他更加不快,只好悄声退了出去。   她坐在门外的石阶上吹风,神情迷茫。   昨日与今日,说是云泥之别也不为过,可她……似乎惹三哥儿生气了?   许平安懊恼地想,正思索间,白芍进来寻她。   “二房那处来人了,老祖宗叫你过去呢。”白芍对白沂柠福了福身,拉起她的手站起来   白沂柠抬步间,回头看了眼屋内,只能将此事搁置了。   二人从空青苑中出来,路过园子中的花房,隐约听见里头下人的说话声。   “你们听说没?”   “啥。”   “今儿个文管事的从乡下领了个女娃娃进府。”   “我知道,我知道。”其中一位兴奋起来,“我偷瞧了一眼,觉着也不过比其他乡下丫头平头整脸些,那小家子气还不如我表姨家的闺女呢。”   “可不是,听说今日上赶着讨好三哥儿呢。”   “哎呀,不必将她当真,三哥儿什么脾气人,大家都知道,有没有那命熬到给名分都不晓得呢。而且这么大的侯府,做正头娘子哪有那么容易,估计老太太也是给三哥儿买一乐罢了。”   “谁说不是呢,胡妈妈就是想得通透。”   白沂柠呼吸一窒,心下涌起一阵酸涩,原来旁人都是如此想她的。   “我瞧着是府里的活儿太少了,妈妈们都闲得聚在一处嚼舌根了。”白芍松开她的手,快步走进花房里,大声斥责道。   里头一时静了声。   领头的那位对白芍翻了个大白眼,声音不大,但让众人都听得清清楚楚,“我瞧是谁呢,不过是伺候了位假主子,就真以为自己个儿翻了天了,也不晓得是去年谁跪在地上巴巴儿地只求给口饭吃。”   白沂柠闻言走了进去。   婆子们见到正主进了来,个个大惊失色,眼神躲闪垂下了脑袋。   白沂柠扫视一眼。   这些人的模样……她记下了。   随后轻松地冲白芍笑了笑,牵起她的手,握得紧紧的。   白芍心下一暖。   刚走进厅内,白沂柠就看到老太太面前立着一个妇人,身着翠青色宽袖褙子,内搭素白抹胸,腰间束以棉帛。她身后跟着一个少年,十六七岁模样,眼神平稳,看上去甚是文静。   “来了,坐吧。”老太太远远瞧见了白沂柠,淡笑着,目光未在她身上停留许久。   “这是你二婶母。”老太太介绍道,“她身后那位是晟哥儿,家中排行老二,你随柯儿叫一声二哥哥就好。”   白沂柠走过去到陈氏面前福了福身,“二婶母安。”   然后又绕到颇有书卷气的少年面前行礼道,“二哥哥安。”   她的声音甜软娇糯,那声似撒娇般的“二哥哥”让白罗昇神情微动。   “哎呦这小模样真是周正,瞧瞧这小鼻子小眼儿的,长大定是个美人胚子呢。”陈氏上前,轻抚她的脸,又瞥见白沂柠手上的茧子,作无奈羡慕状,“我看柠姐儿当是个勤快的,往后三哥儿有福了。不像我家老爷,非仔细选了京城里那些娇小姐的名册,也不知以后昇儿的儿媳妇是不是个孝顺的。”   老太太用手帕摁了摁嘴角,没有说话。   “我听闻乡里养姑娘都是和混小子玩到一起的,什么爬树捉鱼,玩泥巴,一天到晚的不着家,不过这些女娃娃长大后倒是颇有野味。”   陈氏口无遮拦,白苏看着她默默地皱了皱眉。   “柠姐儿可识字了?”她继续问道。   白沂柠小脸泛红,双手手指搅在一起,摇了摇头。   方才还在说乡里的姑娘,现在又提起读书写字,她明白这位二婶母是在嘲讽自己。   陈氏语轻蔑地抬了抬下巴,“我们世家里的姑娘不比外头的小门小户,还是得识几个字的。我们思柔便是,常在她爹书房里读书作画,我还怕她将眼睛瞧坏了呢。”她一脸的担忧懊恼,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造作地捂住嘴巴,“我忘了柠姐儿也是外头来的,不是世家出身。说错了话,柠姐儿可要原谅婶母啊。”   白罗昇瞥了眼老太太的神色,暗里轻推了一下陈氏,轻声道,“母亲还是少说两句吧。”   陈氏回头颇为不满地瞪了一眼白罗昇。   “说了这么久,你怕是渴了吧。”老太太让白苏去舔茶。   “不渴不渴。我早前喝好多茶水。”   见她真是话不过脑,老太太分明是在嫌弃她话多,厅里几个站着伺候的小丫头笑出了声。 第4章   白家是本朝少有的百年世族,代有禄秩,世承侯爵,枝系繁复冗杂,就如同一棵扎根皇城的参天古树,轻易没人撼动的了,连皇家都不行。   族中有的参军入营做了震关将军,有的浸淫官场翻云覆雨,还有的做了商贾,却因出身白家没人敢看不起,到这一代正经的直系是正房大娘子白老太太生的一儿一女,还有二位小娘生的二房和三房。   陈氏就是二房里的大娘子。   为求众孩子能得到平等的对待,老太太上头那辈就订了一个规矩,白家排辈分不分哪房,就好比,白劲承虽然只有白沉柯一个儿子,但按这一辈的排名却算是老三。   最大的是三房家的白文驹,其次是二房家的白罗昇,再是白沉柯,所以他一直被唤作三哥儿。   陈氏眼珠一转,放下茶盏,“我兄长得了一株上好的万年蕈,媳妇想着母亲吃最好,就送了来。”她终于切入了正题,随后冲后头捧着木盒子的小丫鬟招了招手。   “这东西可补气安神,延年益寿。”陈氏把盒子打开,站起来亲自端到老太太跟前。   白沂柠好奇地瞧了一眼,那东西确实不若平时她在乡野时常见的,这个的个头极大,表面似打了油一般光亮。   众人正观赏间,耳边响起了一道清越的声音,“二婶母出手可真大方。”   白沂柠抬头看向出声的方向,那人换了件鸦青色窄袖直领短衫,右手拿着一卷书册,正悠然地从云头螺钿屏风后缓步走出,眉目淡淡,下颌微抬,不是白沉柯又是谁。   “柯儿睡醒啦?”老太太握了握他的手,笑迎道。   白沂柠瞧着老太太此时弯如月牙般的眼,心想,原来这府里头的孙儿与孙儿也是不同的,方才老太太看那位二哥的神色远比看着三哥儿的冷淡多了。   “嗯,睡醒小一会儿了。”白沉柯点了点头,走到白沂柠身旁坐下,随手将书册放在一边。   见他落座,白沂柠小手绞了绞衣角,内心纠结了一番,小心翼翼地把自己面前那盘凉糕往他头推了推,想要同他示好。   但白沉柯却避开了,碰也不碰,拿起左手边小厮刚沏的茶,端端地吹了一口,连半道眼风都不曾给她。   “说吧,有何事?”老太太重新看向陈氏,神色已恢复如常。   陈氏咽了咽口水,犹疑开口,“媳妇听闻,儒学大家魏老先生在京中设学,我想让晟哥儿去。”说完,轻轻拍了拍白罗昇的肩膀。   “不求官家的宗学,却求魏先生的私学,你倒是想得清楚。”老太太这话说得陈氏有些讪讪。   “什么事儿都瞒不过母亲。”话语间陈氏认真了起来,“媳妇就是盼望着昇儿能真正有个好前程。”   “我同魏嵩是有些私交的。早前老爷还在时,与他游历山水。花一包银子买下魏嵩的一首诗,解了他当下的困顿。本是举手之劳,没想到他后来竟如此争气,成了誉满天下的儒学大家。”忆及往事,老太太目光柔和。   老太太说完后,看向离她有些远的少年问道,“晟哥儿是自愿去吗?”   白罗昇站起来恭敬地俯身答道,“是的,祖母,孙儿想去。”   他声音不大,落在安静的厅堂里却掷地有声。   “成了,这事儿我明早就托人给魏先生送一封信。在家里等消息吧。”老太太点了点头,这是答应了。   陈氏喜笑颜开,高兴得又冲老太太说了许多奉承之言。   对比陈氏的情绪高涨,身旁的白罗昇却有些出神,先是垂首凝视地面,随后又在视野边缘注意到了一双穿着小绣鞋的小脚,藏在衣裙里若隐若现,甚是可爱。   他再往上瞧了瞧,脚的主人双眼清亮,如山间的溪水,正小口小口咬着雪白的凉糕,一时被吸引住了。   对面的白沉柯敏锐地察觉到了白罗昇的视线,循着他的目光又瞧了瞧手边那个正乖巧吃东西的,突然不悦地压低唇角,气息凌冽了起来。   他忽然松开手中的茶盏,清脆的声音如平地一声巨雷,惊得白罗昇瞬间清醒,旁边的白沂柠更是慌乱地放下了手中的糕点,抬头看他,如一只惊吓的猫儿。   其余众人皆是一顿,将目光都聚了过去。   白沉柯拿过白沂柠手边的帕子,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手上的水珠。   “失手了。”他解释道,神色自然,仿佛真是如此。   堂下有眼力见的小厮马上过来捡起碎瓷片,又拿干布来清理淌了一地的水渍。   但站在白沂柠后头的白芍看得真真儿的,那茶盏分明是三哥儿自己摔的。   不知缘由,亦不敢多言。   白沉柯摩挲着书册的边缘,忽然开口,“祖母,我也有一事相求。”   老太太好奇地睁大眼,“哦?何事?你平日可甚少求人。”   “我也想一同去私学。”   “你怎的又想去了。”老太太继续说着,“早前问你,你还不愿去呢。”   白沉柯垂下眼眸状似无意地瞥了一眼身侧的白沂柠,朗声道,“我想参加科考。”   老太太喜极,“甚好甚好,子孙们个个上进,那白家往后的日子也便不用愁了。”   这一打断,老太太正好止住了陈氏的话头。   “好了,你们回吧。”她咽下一口茶,清了清喉,下了逐客令,然后扶着白苏的手走出了屋子。   她一走,众人便都散了。   白苏在房内一边捏着老太太的肩膀一边问,“我见三哥儿好像也不大喜柠姐儿,方才柠姐儿好似想同他说话,但他都不曾正眼瞧过。”   “先看看吧,若实在不行,就换一个。”老太太闭着眼睛说道。   陈氏与白罗昇一道回了自家的院子,那粉衫丫鬟手里来时的盒子已经不在了。   “你瞧瞧你祖母对白沉柯那样儿,哪有半分把你放在眼里。”陈氏咬牙切齿地抱怨。   “母亲还说呢,在厅里一顿数落那新来的丫头,祖母怎么会高兴?”白罗昇跟在她旁边皱着眉。   “一个乡下丫头怎么说不得了,顺便还能羞辱一番白沉柯,嫡孙又如何了,作配的也不过是这种没教养的。”   看着陈氏满脸不屑,白罗昇叹了一口气道,“这丫头怎么说都是祖母亲自留下的,您这样不是打她的脸嘛。”   陈氏被他驳得哑口无言,烦躁地扯了扯手里的帕子加快了脚步。   老槐树下。   白沂柠一路跟在白沉柯后头,但却不离得十分近,隔了一小段距离,时不时垂头踢着地上的小石子,暗自思量着前面之人是不是还在生她的气。   空青苑就在眼前,白沂柠抬头间视野里已空无一人。   应是进了院子里了吧,她也没多想,走到拱形石门处,抬起脚正要踏进去,突然被伸出来的腿绊了一下。   正当她以为自己要摔个嘴啃泥的时候,里面的人迅速地扶住了她的手臂。   “怎的如此不当心?”   白沂柠心有余悸地抬头,始作俑者嘴角正噙着一丝调笑,半倚在门处,眸色如水。   难道不是你绊的吗?白沂柠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定了定神,面上依旧滴水不漏地福身行礼道,“见过三哥儿。”   白沉柯伸手扯下头顶的柳条枝,在白皙修长的指尖把玩,垂眸轻声道,“离他远些。”   “谁?”   “白罗昇。”他停下手里的动作,站直身子,看着白沂柠认真道,“你离他远些。”   虽不知为何,白沂柠还是应下了,“三哥儿说什么就是什么。”   “嗯。”白沉柯点了点头,略一停顿,又自语道,“不然下次,就不扶你了。”   “什么?”白沂柠听得不真切,拍了拍襦裙抬头问道。   “无事。”   白沉柯转身走进房内。 第5章   日薄西山,天色逐渐变得昏暗,最后连树梢上的那一点橘色也慢慢不见了。   小厮们在空青苑进进出出,在晚膳前终于将那张黄花梨木架子床在空青苑的卧房里搭好。   白沉柯不在屋内,白芍一边挂上秋香色的床帏一边对白沂柠说道,“姐儿别忙活了,奴婢来就好。”   白沂柠以前在家中是洗衣做饭惯了的,一时见众人忙碌便上手收拾起散落在地上的杂物,她冲白芍乖巧地笑道,“不碍事,这些事情我往日在家时也常做,不是什么重活。”   白芍去外头给她拿夜里用的丝衾被,白沂柠坐在架子床上试了试,上头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床柱子竟十分结实,无论怎么动作都不摇晃。   她所坐的藤席下方还铺了一层柔软适宜的铺垫,如此睡来在夏夜里既不会太热,也不会硌到床板。   白沂柠仰头瞧了瞧,此床顶上有盖,浮雕精美,仔细看上头的图案,左侧两小儿一个跑一个追,手里还拿着风筝,拿着风筝的那个脑袋扎着俩小辫儿,后面那个头束罗纱软巾,似乎是一少年。   白芍抱着衾被从外头走进来,见小丫头正直直地看着什么,便笑着说道,“姐儿可听过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白沂柠看了看图案又看了看白芍,一脸不解地摇头道,“不曾听过。”   “奴婢也是偶然听说的,此句诗词,是有少年与少女,从幼年到婚嫁,皆两厢情好的意思。”白芍将丝衾被整齐放置床上一角继续说道,“瞧着他们也是讨了巧思,来祝福姐儿呢。”   白沂柠懵懂地点了点头,对于情感之事她一概不通,但明白了无论如何这都是个表吉利的意思。   白沉柯下午回了一趟房,便匆匆赶去府里东厢最大的书房处查阅书籍,等他准备完入学需交的文章已将近戌时。   进入房内,刚绕过书架,他便看到了那张多出来的架子床,不悦地唤了门外的玉桂进来问道,“这是何意?”   “老祖宗说,柠姐儿以后就与三哥儿住在一处了。”玉桂弯腰站在他身后,恭敬地答道,话语间偷偷瞄了几眼少年的神色,等他看过来时又面不改色地垂头看着地面。   “老祖宗还说,如此安排,最重要地是方便柠姐儿伺候您更衣起夜,早早儿的便能习惯了。”他又补充了一句。   白沉柯看着架子床上藕荷色的襦裙,双手别在背后,指尖轻捻摩挲。仰头时注意到了床顶处的图案,未多言什么,扭头走出了房门。   玉桂紧绷的身子一塌,轻吁了一口气,望了望他的背影,小声咕哝道,“还以为三哥儿又要不同意了,刚刚若硬要将这床搬出房去,那我明日就要被老祖宗搬出府外了。”   他缩了缩脖子,一路小跑紧跟了上去。   白沉柯沐浴完回屋,白沂柠已经坐在床沿上等着了。她甚是无聊地垂头盯着自己的鞋子,两双小腿挂在外头晃阿晃。   见他进来,白沂柠赶忙站到地上低眉顺眼地福了福身,小手拘谨地扯着衣角。   白沉柯略瞥一眼就走向自己那处。   他站在地平上,展开双臂,目视前方,玉桂立马凑上去同往日一样弯腰为他解衣。   白沉柯抬手制住玉桂的动作,头一转,对垂头立在离他几丈远的白沂柠唤道,“你来。”   白沂柠不敢迟疑地走上前,她比白沉柯矮了半个身子,先是踮起脚尖除去他的外衫,随后开始找束腰的带子。   他的衣裳触手生滑,与平日里她在家中洗的麻布裳很是不同,连扣子都格外精致。   只是,束腰上的暗扣到底在何处,她解了前头的,发现后头还连在一起。   白沂柠从白沉柯身前,绕到身后,左右探看,也不敢伸手去摸索寻找,急的鼻子上起了一层细腻的薄汗。   白沉柯低头一瞧,只见她长睫低垂,檀口轻张,仔细听还能听到她轻微急促的呼吸声。   眼见那张小脸由鹅白变得酡红又转成苍白,白沉柯眼角含了一丝笑,垂下手淡声叫了玉桂,“还是你来吧。”   白沂柠停下手里的动作,低头往后退了几步,不敢看他。   “头抬起来,好好看着。”白沉柯目光追随,对她说道。   玉桂是伺候惯了的,平日手脚极快,今日放慢了些。   白沂柠颇为认真地瞧着,偶尔被白沉柯挡住时,还会踮着脚尖伸长脖子,不放过玉桂的任何动作。   “看清楚了么?”白沉柯坐在床沿问道。   “回三哥儿,看清楚了。”白沂柠忙点头。   白沉柯翻身躺入塌内,“好,那明天起,便由你来做。”   玉桂拢起衣裳,平整摊开挂在木施上,缓步退出门外。   月光倾泻而下,窗牖外竹枝上的叶子在帘拢上印出浓淡不匀的阴影。   白沂柠侧卧而眠,依稀听到府内巡逻打更的,敲了三声竹梆子,两快一慢,原已是三更天了。   她睫毛微颤,睁开了眼。   这是她在白府过的第一个夜晚,如何也睡不着。   手指抚摸着床围子上的鸟兽花纹,轻轻抠着上面的凹槽,不知怎的神思飘远,想起了母亲。   她走的那夜,也是如今日这样晴朗的晚上,醒来时在继父的打骂声中,知道了她也许不会回来的消息。   怨她么?   好似有一些。   但更多的是想问一问,若是要跑,为何不带着自己,将她留在那处受苦。   尤记得她极小的时候,母亲总是在夏日里守在她破旧的席边,轻轻扇着稻草编的扇子,一声一声轻语:“平安乖,闭上眼睛,好好地困觉,梦里才好快快地长高长大。”   然后一下一下拍着她的背,直到自己沉沉地睡去。   窗缝里吹进几缕清风,油纸上错落的叶影摆了摆。   白沂柠伸手按住胸口,那里如同堵了一块石头,酸涩无比。   不觉间,一颗小水珠从眼眶里滚下,她拉过薄衾,怕自己呜咽出声,紧紧地蒙住了嘴巴。   只有在如此静谧的深夜,她才敢肆意发泄自己的情绪,虽然鼻子哭得呼吸不畅,但心情却比方才好了些许。   她正钻出被口透气,忽然听到对面拔步床上传来翻来覆去的声音。   三哥儿还醒着?她擦了擦眼泪,凝神听着。   过了一小会儿,那边翻来覆去的声音不见了,变成了急促的喘息声,夹杂在模糊不清的呓语中,一阵高过一阵,如同涨潮时湍急的水流。   是做噩梦了么?   白沂柠从床上坐起来,借着月光在昏暗的房里小心地摸索到他的床边。定睛一看,那少年歪斜地在床角缩成一团,头边的丝绸枕头被他挤到一边,几乎一半的丝衾都在床沿处挂着,正摇摇欲坠。   即使是夏日,夜里的风还是凉的。   白沂柠皱了皱眉,若他生了病,指不定受罪的是自己。如此想着,便踮着脚尖有些费劲地将丝衾盖到他身上。   白沉柯在梦里似乎感受到了身上的重量,略微瑟缩了一下,委屈地吸了吸鼻子道,“母……亲……”   白沂柠忽然觉着,即使矜贵如他,也不是事事顺意,也有如芸芸众生一般不与人言的隐痛。   她内心微动,探身去瞧他的神色,只见他眉头紧蹙,薄唇一张一合,正喃喃自语。白沂柠侧耳去听,还未听清他说了什么。   蓦地,他伸出手来,在软塌上胡乱摸着,一把扯住了白沂柠。   随后,紧紧握住她的手心。   白沂柠心下一惊,第一个反应是挣扎,奈何他抓得极紧,除非将他吵醒,不然根本挣脱不掉。   白沂柠懊恼地拧了拧眉,不知自己方才在发什么呆,若是将他被子盖上便走人,就不会多出这么多事情了。   她任命地坐在地平上,半倚着檀木板,一只手伸展平放在床上,一只手托着下巴,无奈地眨巴眨巴眼。   或许,他翻个身边放开了吧。   白沂柠在心里暗暗说道。   但等了几乎半柱香的时间,他却依旧如此。   只是他的呓语渐渐少了,侧身朝外而眠,呼吸缓慢均匀了起来,似沉沉睡去。   白沂柠试图再一次抽手,但对方立马握得更紧,轻语道,“不要。”   她叹了一口气,今夜怕是只有如此将就一晚了。   拔步床的地平空间极小,两侧还有雕花围栏,白沂柠被拢在里头极为不适,眯缝着眼困倦地打了个哈气,竟也渐渐睡去。   晨光熹微,房内还是薄光微透。   白沉柯此时已翻了身,睡得极香。   “嘶。”白沂柠从地平上站起,伸手按了按脖子,似乎是落枕了。   她哀怨地看了一眼此时睡得安详的某人,轻手轻脚地回到自己床上,闭上眼睛抓紧时间再睡上一会儿。   白沉柯早上起来,白沂柠已不在房里了。   他坐在床上望着窗牖外头的竹枝,似还未从梦中醒神,垂头观察着自己的手,左右翻了翻。眉头轻拢,似有犹疑。   他刚翻身下床,忽然看到紫檀色的地平上印着两处极为明显的脚印,与围栏平行,面色不悦地冲门外喊道,“玉……”   但他只说了一个字便生生顿住,顾不上穿上鞋子,直接赤脚踩在氍毹上,快步走到那张架子床下。   床边并无其他东西。   白沉柯不耐地左右走动,四顾无人,眼睛一闭,竟半跪下来,他俯身趴地,侧头看向床底,正认真地在找什么。   忽然,门被推开,白沂柠俏生生地站在晨光里,手里拿着一只彩绘涛纹瓷瓶,张大嘴巴,一动不动地看着不远处撅着屁股,趴在地上,脸色微红的少年。 第6章   晨风里夹杂着空气中一时的凝滞,白沂柠手忙脚乱地退了出去,手里的瓷瓶紧紧摁在怀中。小胸脯里的心脏跳得噗通作响,如揣了只活蹦乱跳的兔子。   思极方才少年错愕的神色,她不知怎的竟忍不住想笑。   “你跑什么啊。”白沉柯猛地拉开门,脸上还有未褪尽的粉红,犹如春日里的杏花。   白沂柠本是背对着门口,听见他的开门声,立马转过身。   随着她猛一回头的动作,头上新梳的垂挂髻前后不定地摆了摆,半张小脸溺在湘金色的日头下,她笑得温婉,丝毫没有提起方才之事的意思,抱着瓷瓶福身请安,“三哥儿早。”   “你采这些作什么。”白沉柯拢了拢袖口,面色恢复如常,注意到她抱着半大的瓶子,随口问了一声。   “今儿早路过花房,我见里头的茉莉开得极好,香味也十分清爽,就想将它放在房里。”白沂柠先是说了缘由,转念一想却暗叫不好,他不会是不喜房中置些花花草草罢。   她看了看花,又抬头看了看白沉柯,方才的明媚仿佛只是昙花一现,眼里暗含怯懦,“若是三哥儿不喜欢,我马上便拿去扔了。”   “一瓶花而已。”白沉柯斜睨了她一眼,轻哼道,“你若喜欢,便放着吧。”   她喜笑颜开地转身进屋,脆生生说道,“我在乡里时,住在隔壁的婶子常去采野茉莉,说是茉莉花能舒缓心绪,有清心安眠的功效。”她抱着瓶子在屋子中四顾环视,在想放在哪儿比较适宜,最后把瓷瓶摆在了书架旁的圆凳上。   远远看着,娇花绿叶,倒给一屋子的书香舔了些许意趣。   门外的白沉柯本是转身走了,听得里头的人说到“安眠”二字,步子一顿,他回过头,侧脸藏匿于屋檐的阴影下,连神情都变得晦涩不明。   等白沂柠安置好了,再出来看时,廊下已无人影。   百部阁内,老太太先是细细地问了白芍昨日夜里空青苑的情况,见并无不妥后便让她回去了。   随后又将白画叫了来,“今日你须得帮我跑两个地方。”   白画福身仔细听着,“老祖宗吩咐便是。”   “一是你先去城西处的金明池,沿着池边的红木桥一路往南走,大概走半柱香的时间,能看到一座学馆,瞧清楚匾额,是否是叫无涯学馆。你必定要放尊重了,就算是门口的小厮也不得大意,然后将此信交给魏嵩魏先生。”老太太交代得分毫不差,白画点头认真聆听,双手接过信封,藏在袖子中的暗袋里。   “二是,你去西郊的吴家村寻一位妇人,名叫吴绿衣,你到时候打听到了,就将此玉佩拿出,她自会跟你过来。”老太太拿起桌上的羊脂玉佩,放到白画手上。   “此间来回颇远,若今日晚了,那西郊明日再去也行。”见外面日头甚大,老太太思索间又补充了一句。   “老祖宗放心,奴婢今日便会办妥。”白画请了安,便走出了院子,消失在角门处。   她方踏出府外的门槛,直见一衣领歪斜的泼皮靠在对面街道的墙壁上,嘴里叼着一根狗尾巴草,满脸的胡子邋遢。   她立即半侧过脸,加快了脚步,不再从主街走,绕到了旁边的小路上。   “姐!”说时迟那时快,正当她要拐进巷子中时,那泼皮“呸”地吐掉了嘴上的草,又咳了一口痰在地上,撒开脚往白画那处跑。   “姐,你躲什么啊?”泼皮眯缝着眼,上下打量着白画,“我可是在外头等了你许多天了呢。”   白画挣脱他的桎梏,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我前些日子不是给家里送了钱么,怎么还来。”   钱三尴尬地搓了搓手,“给母亲治病,那些钱哪儿够啊。”他眼珠子来回转,就是不直视白画。   “你个败家子,你是不是又去赌钱了!?”白画看他躲闪的目光,顿时柳眉一竖,指着他鼻子骂道。   “没……没赌多少,都给母亲买药了。”他复扯住白画的袖子,“小弟若不是一点办法都没有,也不会在这里等姐姐这么多天。你们白府的门神可凶,硬是不让进,摔了我好几次呢。”钱三哀怨地瞧了门口那两个大汉一眼,撩开袖子,里面却有些伤痕。   白画瞥了一眼没有作声。   “好姐姐,你若是不给钱,母亲就真的要断药了。”钱三哼哼唧唧地撒娇,一摇一摆间,把白画放在袖口的羊脂玉佩抖了出来。   刚滑出来就被钱三拿住了,“咦,我瞧着这倒是个好东西。”他左右翻转看道,“姐姐送我吧?”   “这个不行。”白画眼神冷冽,将玉佩抢了回来,从腰间解了一小袋银子,尽数丢给了他,“这是给娘治病的,若是被我发现你拿去赌了钱,我定叫人打断你的腿。”她神色愠怒,恨铁不成钢地踢了一脚钱三的腿肚,“滚吧。”   “姐姐到底还是姓钱。”钱三掂量了一下手中的银子,喜滋滋地跑开了。   “若不是今日事情多,我定要跟去瞧瞧。”白画目送那泼皮远去,原地跺了一脚。   钱三有了银子,走路都大摇大摆起来,他不急着回家,拐进一家酒肆,冲小二喊,“给小爷上壶好酒,再来一盘牛肉。”   他抖着腿朝街上看,见路边垂头丧气的中年人甚是眼熟,扯了嗓子喊道,“许叔?”   那人扭过头,高低眉一眺,“哟,钱家小子?好巧。”   他自然地走过去坐在钱三旁边。   钱三见他的神情,咧着嘴调侃,“输钱啦?”   “你咋知道?”许财福端起面前的碗,给自己倒了些酒。   “一看你那丧家犬似的,小爷我掐指一算便知。不过我看你今儿早上出手挺阔绰啊,哪儿来的钱呢。”钱三单脚架在木凳上,好奇道。   “俺把那贱婆娘生的野丫头卖了。”   “你那丫头可长的不错。”钱三赞道,他先前曾有一日远远地瞧过。   “在俺眼里都是一个样。”许财福粗俗地擦了擦嘴,摆摆手,不甚在意。   “这你就想岔了,你卖了多少银子?”   “五两。”徐财富咧开嘴,伸出一只手,甚是得意。   “哎哟,亏啦!”钱三一拍大腿惋惜地喊道。   “五两还亏呢?”许财福直愣了眼。   “你知道我姐姐白画不?在高门大户里当丫鬟,他们府里若是买你家丫头,可是十两往上走的。”钱三指了指前头不远处巍峨的府邸。   钱三眼珠子骨碌一圈,“倒也不是没有办法。”   许财福一听,连下巴上的酒渍都不擦了,扯住钱三的手臂,“钱兄弟快给我出出主意,他娘的,那牙婆子居然骗我。”   “你去打听一下你闺女卖到了哪里,到时候,我再同你说该怎么做。”钱三喝了一口酒,摇头晃脑地甚是享受。   “可俺也打听不出来啊。”许财福挠了挠头,“要不钱兄弟就好人帮到底吧。”   钱三啧了啧嘴,“倒也不是不成,我可以让我的弟兄们帮你打听。只不过……”他卖了个关子。   “只不过什么?”许财福着急地探身问道。   “到时候你要分我三成,毕竟……我也得请辛苦的弟兄们喝点茶,吃点酒是不?”钱三颇为不要脸地伸出三根手指。   许财福咬了咬牙,“成,俺答应你。”   “哈哈,吃酒吃酒。”钱三想着过些时日还能赚上一笔,眉开眼笑地为许财福满上了酒。   西郊处。   白画紧紧握着手中的玉佩,挨家挨户地询问是否认识一位名叫吴绿衣的妇人。   问到第十五家时,白画敲了敲木屋的门,这家看起来比旁的还要破旧一些,而且敲了门也无人应声,正当她要放弃的时候,里头走出来一位身着青绿色褙子的妇人,腰间系了条围裙,神情冷淡地开了门问道,“何事?”   她的身段礼仪分毫不差,真正让白画瞪大眼的是她脸上自左上的额角横至右侧脸颊的疤痕,歪歪扭扭,甚是可怖。   “请问夫人是否是吴绿衣吴夫人?”白画很快正了神色,问道。   “是我。何事?”吴绿衣皱着眉打量着她。   “奴婢是京城白府忠勇侯爵老夫人身边的侍女,今日她让我来探望您,想请您去府中小住些时日。”白画说明来意后,拿出了羊脂玉佩,恭恭敬敬地双手奉上。   吴绿衣接了过去,手指摸了摸上面的纹路,神情似有些哀恸,她敛了敛心绪,说道,“你且在外头等我,我换身衣服收拾收拾便来。”   “好。”白画应声道。   一个时辰后,二人从白府侧门入,吴绿衣头上带着帏帽,以纱覆面。还未到百部阁,老太太已出来相迎。   吴绿衣赶忙走了上去,跪在她面前,直直叩了一首,“绿衣见过救命恩人。”   老太太热泪盈眶,俯身去扶,“快快起来罢,你已谢了许多次了。”   “多年未见,老夫人依旧容颜不改,风华依旧啊。”吴绿衣摘下帏帽,缓了缓心绪,夸赞道。   “什么风华不风华的,我都是个半截入土的人了。”老太太撇下后面的丫鬟,握起吴绿衣的手,在园子里慢悠悠地走,“以前你就是个嘴甜的,这么些年过去了,还像灌了蜜似的。”   吴绿衣笑了笑,没有说话。   “我今日让人请你过来,一则是前些日子梦见了你母亲,便想到了你,因此想见一见你。二则,我府里来了个野丫头,想请你帮我教一教。”老太太慈色道。   “若不是三十来年前,老太太从歹徒手里将我抢回,我现在大概已不在人世了。”吴绿衣感慨道,“不说教一个,教一群都教得。”   “你还别说,到时候真来了一群,可有你受的。”老太太意味深长地说道,“我们家那三房二房各顶各儿的厉害。”   “那丫头呢?”吴绿衣往身后看了看。   老太太笑道,“可把你急坏了,我已经派人去叫了。” 第7章   白沂柠听得老太太找她,忙放下手中的事情,从空青苑匆匆赶过去。   她看到老太太旁边站着一婀娜妇人,气质高雅,却以白纱覆面。虽心下好奇,然并未多看,走到她们面前,福了福身,“见过老太太,见过先生。”   老太太与吴绿衣皆是一愣。   “你如何见得我是你先生啊?”吴绿衣惊奇弯腰俯身,视线与白沂柠持平。   白沂柠心中一喜,果然赌对了,她弯了弯眼,冲吴绿衣说道,“今儿早上老太太便同我说,往后可能会给我请一位教我诗书礼仪的女先生。我瞧着您气度清华,方才侍女又引我来见,想必是老太太亲选的不会错。”   气度清华这四个字,是白沂柠从白芍嘴里偷学的,昨日同她闲聊时,用这词夸赞高门贵女来着。   “老太太还说我嘴甜呢,您的这小丫头可比我伶俐。”吴绿衣嗔道。   老太太用帕子掩嘴笑着,同白沂柠的目光对上时,点了点头。   一行人进了百部阁,老太太只留了几个贴身的伺候,将其余的皆散了去。   吴绿衣解下面纱,露出那条如蜈蚣般的疤痕,虽是肉色,却比脸上其余的颜色要淡一些,可能是受伤当时颇为惨烈,生生比旁的凸起来许多。   白沂柠看到那疤,心中暗惊,但面上却只是微微一愣,并无别的。她内心惋惜,若是没有那条疤,瞧着五官,这位娘子当是个容貌端庄的美人。   吴绿衣摘下面纱时便在观察白沂柠,笑着同老太太说道,“别的孩子见了我,或哭或跑,你家这个倒是稳重。”   白沂柠瞧她的语气仿佛是在说今日食了什么饭一般,并不十分在意自己脸上的疤痕。   “嗯,吃过苦的孩子总是比别的懂事些,这也是我留下她的一部分缘由。”老太太摇着手扇斜靠在榻上。   “反正闲着也是无事,那今日便开始吧?”吴绿衣突然从檀木椅上站起,拿起旁边的帏帽,帏帽上的白纱带起一阵微风。   老太太见状笑开了,“你的性子啊,还真是一点儿都没变,做什么都风风火火的。”随后看向白沂柠,正色道,“吴夫人的祖父是前朝一代鸿儒,自幼饱读诗书,注重礼法,你若是个聪明勤奋的,能同她学到不少东西。”   白沂柠忙下了椅子,恭声道,“我定好好学习,不负老太太的期望。”   说罢,二人相携离去。   路过院中的小径时,大多来往下人皆目不斜视,但也有偷偷打量着他们的,白沂柠一路走着,颇为不适,若是自己便罢了,但他们窥探的是自己旁边之人,那种好奇的目光,偶然间露出的惊恐表情都仿佛是一把时时提醒吴绿衣貌丑无盐的利剑。   白沂柠不悦地皱了皱眉,拉着吴绿衣说往前带了带,“我们走快些。”   “莫急。丫头,我现在就给你上第一课。”吴绿衣放开她的手,摸了摸她的发顶。   她目视前方,从容道,“老子曾云,知人者智,自知者明。胜人者有力,自胜者强。你可知是何意?”   白沂柠仰头看她,觉得吴先生此时的神色就如一朵在寒冬中怒放的白梅,不惧流言,傲雪欺霜,迎风独立。她心中暗生敬意,放慢了脚步,摇了摇头,恭敬地答道,“不知。”   “此话是说,了解他人者是聪慧,但了解自己才是高明,能战胜他人者富有力量,但能自胜者,才是真正的强大。”   白沂柠垂头冥思,何为真正的强大?   吴绿衣拿起帏帽拍了拍上头沾上的些许杂尘,“就好比,只要我清楚地认知自己就是容貌丑陋之人,一旦我跨过了内心的那条坎,那旁人是无论如何都伤不了我的。”   “真的吗?”白沂柠歪着脑袋。   “你慢慢会悟得这个道理。”吴绿衣看着她纯净的眼睛,认真道,“不卑不亢,恭谦有礼。方是处世之道。”   “不卑不亢,恭谦有礼……”白沂柠低声重复道,随后仰头笑得灿烂,“虽我还未悟得齐全,但我知道先生是个高明之人。”   “……”吴绿衣无奈地看了她一眼。   两人很快就到了一处较为幽静的院子。   “今日,我想先学两个字可以吗?”白沂柠推开正恩堂的院门,这里常年空着,是刚早上小厮们整理出来给她们用的。   走进去可看到院落曲径通幽,石径两侧种了几棵石榴树,夏日里正是花开的时节,丹红色石榴花一簇簇藏在碧绿的枝叶中,如着盛装的美人见到了心上人那般羞红了脸。   “你想学何字”吴绿衣环顾周遭的环境,手指轻碰了一下枝头上探出来的几朵,不甚在意地问道。   白沂柠踮起脚尖,同她小声耳语了一番。   吴绿衣听完了然地笑了笑。   月明星稀,白沂柠手里卷着张宣纸,心情颇佳地往空青苑走。   因已是夜里,苑里早早便点了庭灯,一盏隔着一盏,颇为匀称地立在鹅软石铺就的地纹上,远远望去,如天上的星光洒落一地。   白沂柠见火光温润,路过时便多打量了几眼,白天见了还不觉得如何,晚上这光晕甚美。   那灯高极她的腰身,通体透白,似是玉制,全灯由灯盘、灯柱、灯座三个部分分体雕琢而成,最上面的那个灯盘呈圆状,中间置了一个往里凹陷的灯芯托,上面盛有灯油,灯芯外面罩着圆柱状的雕花镂空玉柱。   白沂柠觉着那玉定是极好的,不然火光从里头袅袅映出时,不会如此柔和。不知摸上去是什么感觉,她好奇地伸了伸手。   她还未碰到,就听到身后一声轻斥。   “别碰。”那人毫无预兆地扣住了她的手腕,指尖的温度如井中之水般凉。   白沂柠吓了一跳,使劲挣脱往后退了几步。   借着灯光,白沂柠看清了身后之人清冷的面庞。   他身姿挺拔,负手而立,背后是酞青蓝的夜幕,不远处的湖边还有绰约模糊的树影,在朦胧的灯火下,他眉眼看起来更似凉薄了几分,白沂柠心有余悸地咽了咽口水,福身轻语道,“见过三哥儿。”   “这灯是仿制战国时期的玉勾连云纹灯,玉不隔热。”白沉柯越过她,目光落在身侧的庭灯上。   所以方才是怕她烫了才抓住她的手,白沂柠一时内疚,觉得自己又将人的好心当成驴肝肺了。   她咬了咬唇,垂头低语道,“多谢三哥儿,下次我会注意。”   白沉柯看着白沂柠恭顺纤柔的模样,淡淡地回了一个“嗯”。别于身后的右手,指尖摩挲轻捻,那里还残留着些许方才温热柔软的触感。   他旁若无人地走进房内,白沂柠默不作声地跟在后头。   见他不怎么想理睬自己,白沂柠看着手中卷起来的宣纸,踟蹰不前。   她不自觉地收紧手指,宣纸上立刻折出了浅浅的痕迹,还发出了窸窣作响的声音,在本就寂静的房内甚是清晰。   “你有话说?”白沉柯突然转过身,剑眉微压。   白沂柠未收住脚步,直愣愣地跟上去,差点撞进他的怀中,面色尴尬地小退了几步,将手中的宣纸展开。   看的出来宣纸是经过裁剪的,比平时拿来作画的略小了一些,纸中其余之处皆是空白,唯有中间写了“沉柯”二字。   白沉柯甫一见那两个字,眉眼微动,语气比方才柔和了许多,“你写的?”   “是的。昨日……哥儿教我识字,我不识抬举惹哥儿生气了。”白沂柠一边去瞧他的神色,一边组织语言,慢声道,“下午同先生学了许久,才将字初初摹在纸上。”   白沉柯将宣纸凑近书案前的鎏金灯下细看,“这二字——形状歪斜,毫无美感可言,观之笔力轻浮,能知所书之人腕力不佳。”   白沂柠今日是初学,自己看着也如狗爬一般,但亲耳听人评论,感受还是不同的,她耳尖漫上些许红晕,心里却有些不服,哪有人一学就会的,下午先生走了,她还自己练了许久呢。   “不过——”白沉柯顿了顿,转身弹了她的脑袋。   白沂柠轻“呜”一声,伸手揉了揉,仰头看他。   “甚悦我。”   他抿了抿唇,眼中的笑意如化开冬日冰雪的暖阳,连百花盛放也不及他此时眉梢间的绚烂。   白沂柠一时竟看呆了,原来,他笑起来是如此温然的模样。   他想到了什么,快步绕到太师椅前,重新拿了张宣纸,右手提笔蘸墨,左手拢起宽袖。   只见他不紧不慢地写下“沂柠”二字,待墨迹干得差不多了,将纸递给了白沂柠。   “如此,是不是如交换了庚帖一般。”白沉柯神情悠然地坐在椅子上看她。   “这是我的名字吗?”白沂柠看不大懂,猜测道,随后又问,“庚帖又是何物?”   白沉柯但笑不语。   白沂柠小心将宣纸折好收起,她虽不解,但也知只要是他给的必定是重要之物。相处了两日,她隐约感觉到这位小爷是个阴晴不定的主儿,平日里沉默寡言,无甚多话,然一旦将他惹恼……   她想了想文东,顿时汗毛直立。 第8章   早晨的太阳犹如剥了壳儿的鸡蛋,金灿灿悬在彩云上头。白沂柠从房里出来,伸了个懒腰,眯瞪着眼睛揉了揉。   “柠姐儿,今日还是照常去花房吗?”白芍从旁边拿来手巾,给她擦了擦脸。   “嗯,这一月来,亏了这些花花草草,三哥儿夜里都睡得安稳些了。”她瞄了瞄后头,小声在白芍耳边说道。   白芍笑了笑,拧干了水盆里的手巾。   “对了,今日你是不是要去领月俸了。”白沂柠似想起了什么,“昨日我在老太太那处听几个小厮闲聊,他们说起了这事儿。”   “是呢,我们柠姐儿真是耳听六路眼观八方。”白芍刮了刮她的鼻子,笑道。   “那你快快去吧,我自己去花房就成。”白沂柠提着自己鹅黄色的襦裙,转了个圈,裙角在脚边打了个璇儿,如丛间的小蝴蝶。   这一月里,老太太不曾薄待她,日日给她送了羊奶来,养得小脸白胖了许多,看着也越来越像年画上的娃娃,又精神,又喜庆。   “您自己一个人真的没事儿吗?”白芍略微迟疑,不知怎的,她早起时便心口突突地跳,像是预感今日有事儿发生一般。   “我前些日子也曾一个人去过,不碍事儿,不就是采几朵花嘛。”白沂柠仰起头,清丽的脸沐在阳光里,笑得灿烂,说完就欢快地跑出了院子,一眨眼就不见了。   白府的西厢她还未曾怎么去过,但是靠近空青苑的东厢的那些路她已经滚瓜烂熟。今日她起的比平日还早些,看日头才从翻滚的云浪中露了半张脸,西方的天还有些墨蓝。   她靠近花房,还在角门处便听得有人说话。   “这样真的成嘛?被发现我们就完蛋了。”   “那边都交代了,你以为你不做,那边能饶了你?”   “可……可是……”   “别可是了,那空青苑的小野货根本认不出来,你就放心罢。出了事儿全推她身上便好了,她能翻出什么花儿来。”   “若是老祖宗查起来……”   “你自己好好想想你哥哥嫂嫂还有你的老父亲。”   “……我做我做!”   “这不就对了。”   白沂柠凝神听着,半分大气不敢喘,忽然她听到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好似有人要出来了。她慌忙躲进茶花丛里,蜷缩成一团,紧张得顾不上看被枝条划伤的手指。   白沂柠在丛中的缝隙瞧着,那侍女身量高挑,因是背对着她,所以看不清面容,只能看到她耳后有一颗如米粒般大小的痣。   只见那侍女左右张望了一会儿,见四下无人,便拎着裙子快步走开了。   白沂柠双手发凉,垂下眼眸细细想着方才她听到的那番话,想必是“那边”的人买通了花房里的人,要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然后嫁祸给她。   自从她那日给白沉柯放了束茉莉在房里,他夜里虽还会偶有呓语,但都不会如第一次那般大汗淋漓,堂皇不知所措。   所以她每日都会来花房选一种花回去,而花房里的小厮也会尽心给她讲解一番哪些花是适宜放在房中,哪些则只是用来观赏,无别的作用。   既是在花房,那便是与花有关。他们怕是想用某种毒花来害了白沉柯,然后同老太太说那是她的主意,这样便能一举二得。   是了,绝对是这样。   白沂柠定了定神,深吸一口气,从茶花丛里爬了出去。   她整理了一番衣裙,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走进了花房里。   “哎哟,柠姐儿来啦。”   白沂柠心中冷笑,原来是那位胡妈妈,她入府第一天,就曾被他们嘲讽,算不上什么好人,那事儿她还一直记在心上呢。   她故作天真地说道,“许久未见胡妈妈了,可还安好?”   “还好还好,我去别院儿给他们看顾了一阵花花草草的,没在这处伺候。”   白沂柠瞧她神色慌张,止不住地用围裙擦手,继续套话道,“是在老太太那儿吗?她前儿个还同我说她那厢的兰屿肉桂得修一修了。”   “不是不是,奴婢是在……”胡妈妈忽然顿住,换了个话题,“柠姐儿今日也是来为三哥儿选花的吧。”   白沂柠暗自惋惜,如果胡妈妈方才继续说下去,便能知道是谁要害她和白沉柯了。   “是的,今日胡妈妈可有准备什么花么?”白沂柠撩起裙子,半蹲在地上的盆栽前,装作毫不知情地样子。   “有有有,花房管事的特地嘱咐我,说柠姐儿日日早上会过来寻花,所以昨日就准备妥当了。”胡妈妈从花房的内室拿出一个白釉瓷胆瓶,上头插着几朵娇嫩的黄花。   胡妈妈咽了咽口水,皮笑肉不笑地说道,“这是杜鹃花,有活血祛湿的功效,摘来泡茶更是极好的,若是柠姐儿有心,等会儿回去给三哥儿泡上一杯,保证一天里头都舒畅。”   “哦?是吗?还有这等效用?”白沂柠拿着瓶子背过身,眯了眯眼。   “是与不是,柠姐儿回去试试便知。”胡妈妈极力推荐。   “好,那我回屋就给哥儿泡上一杯。”白沂柠乐滋滋地笑道,一脸的天真无害。   “去吧去吧。”胡妈妈拍了拍她的肩膀。   白沂柠捧着瓷瓶走出院子,回头还不忘同胡妈妈作别。   刚出了门,白沂柠脸上的笑便淡了下来,她将细细地查看着手中的花,左右实在是看不出什么。   这杜鹃花在乡野是十分常见的,每每到了清明时节,那漫山的杜鹃花都开了,东一簇红,西一簇红,在松柏常青的绿意中甚是娇美。   她以前还会同母亲一同上山去采来放在房中,怎么这花就能害人呢。   但毕竟涉及三哥儿,她不能大意。   一路走到空青苑前的老槐树下,白沂柠才想了一个法子。   她仰头望着老槐树,喃喃道,“槐树槐树,你可要佑我一命。”说罢,抬起了自己的右手,指尖还有方才躲在茶花丛中被枝条划伤的伤口,上头的血迹已干了,只留下浅浅的一道。   白沂柠心口噗通噗通地跳,为了三哥儿与老太太的信任,她想借此搏一搏。   她将杜鹃花侧枝折了一小半,上头瞬间流出来白色的汁液。她双眼一闭,咬牙伸出受伤的指头,往上面沾了点汁液。   应当不会死吧。   刚下完手,白沂柠就后悔起来。   不过好像也无大的不妥,她停下步子,略等了等,却一切安好。   或许是那胡妈妈良心发现了?白沂柠怪异地又瞧了一眼手中的杜鹃花,抬脚便往空青苑走去。   走了几步后,那花中的毒性似有发作,白沂柠渐渐觉得有些反胃,视野中的门柱从一根变成了两根,窒息感如潮水般汹涌袭来,她耳中还能听到心跳声逐渐变慢。昏迷前,她将手中的瓷瓶用力一摔,便无力地倒了下去。   好像有人大声地叫了她的名字。   白沂柠闭上眼,脑中划过一抹月牙白的身影。   随后失去了知觉。   “玉桂,去找大夫。”   白沉柯一手将倒在地上的白沂柠扶起,一手伸到她腿弯下,将她抱了起来。   “哥……哥儿……这……我来抱吧。”玉桂刚跑过来便看到这副景象,一脸慌张地想去接。   “你是听不懂我说的话么?”白沉柯身上的戾气尽显,眯着眼说道。   “听……听得懂,小的这就去。”   玉桂被他看得全身发凉,忙踉跄地跑出院子,踩到院门口的瓷瓶还滑了一跤,他顾不上看是什么,忙爬起来一溜烟就不见了。   白芍领完月俸回来的路上,看到逃命似的玉桂,拽住他,“出什么事儿了?”   “柠……柠姐儿晕……晕倒了。”玉桂说得上气不接下气,挣开白芍的手,脚下丝毫不停,“我去请大夫。”   白芍闻言也顾不上别的了,直奔空青苑而去。   卧房里,白沉柯将白沂柠放到自己的拔步床上,给她擦拭额上的虚汗。他见白芍进了屋,紧握地双手有些发白,暗含怒意地斜眼问道,“平日里你便是如此看顾她的?”   “奴婢知错了。”白芍被他的脸色吓得腿一软,瞬间跪在地上,“今儿早上,柠姐儿说自己一个人去花房,不让奴婢跟着,奴婢原想着应不是什么大事,便从了姐儿。奴婢错了……奴婢真的错了……”她说得断断续续,眼里滚下许多泪来。   “花房……”白沉柯垂眸重复了一下这两个字,似在思索着什么。   随后,他看着不住地发抖的侍女,一字一句语气森然,“若是她死了,我让你们一个一个,全都陪葬。”他顿了顿,“包括你。”   白芍一边磕头一边涕泪横流,“姐儿福大命大,必定不会有事的。”   “你把门口的碎片收拾了,先别扔。”白沉柯冷声对她吩咐。   “好……奴婢这就去。”白芍几乎是半蹲半爬地跑出了屋子。   白沉柯坐在床沿边,凝视着床上一动不动的人,她小脸苍白,唇上半分血色也无。好不容易养得乌黑的发丝黏在她的额角,眉宇痛楚地拧在一起。   白沉柯站起来往门口张望了一眼,大夫依旧没来。   他拿了丝衾给白沂柠盖上,却发现她腰间有些破旧的锦囊中,滑出来一张折叠整齐的宣纸。   白沉柯展开一看。   上头“沂柠”二字笔力苍劲。   他想起那日在暖黄的烛光下,她巧笑嫣然,恭顺柔软的模样。   忽然心下泛起一阵又暖又痛的酸涩。 第9章   白沂柠睁开眼时,只见房内昏暗,如被乌纱罩住一般。她侧过头,床沿坐了一个人,面对着窗外朦胧的晚霞,依稀瞧清楚他侧脸背光的轮廓。   “醒了?”听见衣裳摩挲的声音,白沉柯转过来,清冷的语调比平日微扬了几分。   下人点上了灯。   白沂柠不适应地揉了揉额角,从床上挣扎坐起,低头一看,才发现他手中拿的竟是自己的小绣鞋,尴尬道,“哥儿拿着我的鞋作什么,几日没洗很脏的。”她一边说着就想去抢,没想到动作一大便有些眩晕,头昏眼花地,遂又跌了回去。   “你急什么,好好歇着。”白沉柯俯身将鞋子放回到地上,去扶她时顺便将她身后的软枕竖了起来,让她倚在上头。   “我没有。”白沂柠小声咕哝,不大适应他突然靠得如此近,默默往旁边挪了挪。   白沉柯垂眸一撇,瞧见了她的小动作,修长的手指轻微蜷缩,看神色心中怕是有些不悦,但只是眯了眯眼,并未出口多言。   白沂柠感觉有些口渴,却不敢叫他去倒茶,“三哥儿不用守着我,我没事啦,叫白芍进来便好。”   她语气轻快,脸上笑得温柔,心里却暗自腹诽,有你这尊大佛在这儿杵着,我动都不敢动。   “无事,我在此处便好。更何况,我这是在报恩。”白沉柯看破不说破,他嘴角一勾,又在床沿处坐下了,还往前挪了挪,比她刚醒那会儿还坐得要更近些。   “报恩??”白沂柠歪着脑袋,不知他是何意。   白沉柯双手环胸,垂头轻轻地踢了踢她的小绣鞋,“嗯,报恩。”   白沂柠皱着眉想了许久,也没有答案。   过了一会儿,老太太听闻白沂柠醒了的消息,带着呼呼啦啦一群人走到空青苑内,她旁边背着药箱的那位,便是被白沉柯拘在府里一日的赵大夫。   “麻烦大夫再为柠儿把一把脉,看还有无不妥。”老太太坐在侍女搬过来的檀木椅上,冲赵大夫吩咐道。   白沂柠乖巧地把手放到外面,赵大夫躬身作揖,刚在空中虚虚握了个形儿,还未碰到,就被立在一旁的白沉柯迈了一步挡住了。   “柯儿……你这是?”老太太抬头看他,有些不解。   “赵大夫是不是忘了什么。”白沉柯面无表情地提醒。   “啊……对对对。”赵大夫抬起袖子,擦了擦额上不知觉沁出的细汗,转身将药箱打开,取出里头白色的绸帕,“小公子,如此是否可以了?”   白沉柯侧身让开。   ……   “贵府的这位姐儿余毒已尽清了,休养几日便无碍。”赵大夫站起来,收起了搭在白沂柠手腕上的绸帕,神色松快了许多。   “大夫,为何红色的杜鹃无毒,而黄色的杜鹃却有毒呢?”这个问题在早上便扰了她许久,白沂柠皱着眉问了出来。   “这黄杜鹃啊,也叫闹羊花,整株皆带有毒性,若是羊在野外误食其叶,便会踯躅不前,徘徊而死,便是此名由来了。幸而姐儿并不是入了口,早上放了血后,又灌了许多栀子汁进去,不会有太大的问题。”赵大夫是个心善的,又细细安抚了白沂柠一遍。   “我同柠儿有话说,你们先出去吧。”老太太见时间也差不多了,将众人皆赶了出去。   白沂柠看老太太神色严肃,心里已猜到七八分,她虽然未做坏事,却是顺水推舟使了苦肉计博同情,也不算什么良善的,心里一紧张,手指不自觉地抠着床榻上的纹路。   “胡妈妈说,是你同她讨的黄杜鹃,可有此事?”老太太神态威严,不复往日慈态,双眸紧锁住白沂柠,眼风如公堂上的惊堂木一般。   白沂柠忙掀开薄衾,就着单衣,直直跪在氍毹上,眼里泛出泪来,“老祖宗冤枉,入府那日小女便说了,若得老祖宗收留,我定是做牛做马,分毫不怨的。这些时日您对小女的好,小女都放在心上,只想将这份好意都化成伺候哥儿的心意还来不及,怎么会去做害人的事。”   “那你说说,今日到底是怎么回事。”老太太缓了声。   “今儿早晨,我照常给哥儿去摘花,见了胡妈妈,她对我恭敬得紧,还说让我给哥儿用此花泡茶。”   “有何不妥?”   “老祖宗不知,小女刚入府时,胡妈妈十分瞧不上小女……”白沂柠眼角又滑了一颗泪下来,楚楚可怜,“今日再见,却殷勤地劝我讨好哥儿,我心下疑虑,存了个心眼儿。就想摘下那花的旁枝先自己试一试,可是刚摘下……”   白沂柠顿了顿,“还没走到房间的门口,便不省人事了。”   她未将早上所有的事情说出,一则没有证据,若是打草惊蛇反而坏事,二则,她若是把事儿都说了,那藏在暗中的人知道了,定是要将她灭口的,还不如先放一放,日后细细察看,等揪出幕后之人,再一并说了才好。   “往后可不能这么莽撞了,府里也是有大夫的,若是觉着有些不妥,尽可劳烦他们。”老太太皱着眉,站起来走到白沂柠面前将她扶起。   “只是你怎么会想起日日往房里放花呢?我听说还是为了柯儿。”老太太拿起袖中的丝帕为她擦了擦脸上的泪。   “三哥儿……夜里……会梦魇。”白沂柠低下头,才将缘由说出,“我怕三哥儿会恼我多事,因此只偷偷地拿了些安神的花放在房中,好让他睡得舒坦。”   老太太愣了愣,但也不十分惊讶这个消息,“柯儿是个可怜的孩子,从小时我刚将他抱回府中便如此了,你倒是仔细,日后也不能马虎,定要好好帮我看顾着。”   “是。”白沂柠福了福身应道。   “好了,你还病着,快先躺着吧。”老太太观其脚力轻浮,便扶着她坐回了床上。   “日后,你便随柯儿一同叫我祖母吧。”老太太为她掖了掖被角,又随口说了一句。   白沂柠猛地抬头,神情似有些不信。   “傻孩子?不愿啊?”老太太捏了捏她的小脸,笑道。   “祖……祖母。”白沂柠眼中泛起泪光,她内心愧疚,愧疚于这份认可她得于心计,但又有些感动,感动于她往后的日子,总算是有了依靠。   她大概是上辈子做了什么好事,才能让她在苦难的日子中逃出生天。   以后,她定会尽心尽力在府中做事的,好报答老太太的恩情。   ***   门外。   玉桂悄默声地出现在白沉柯身边,低声道,“哥儿,都准备好了。”   “嗯,那几个人一个都没逃吧?”白沉柯转动着手中的碎瓷片,手上的动作悠然平静,但其眼角眉梢处却染上了冷若冰霜的戾气。   “没有,小人细细问了白芍姑娘,当初在花房里同胡妈妈一起说闲话的,她都一个不落的说了。”   “甚好。既然他们皆不爱护自己的舌头,那不要也罢。”白沉柯轻飘飘地吩咐着,手中的瓷片在廊角的灯光下泛着清冷的光泽。   他顿了顿又继续说,“还有那位胡妈妈,如此喜欢杜鹃花,那便全赏给她吃了吧,你给她熬上一锅,若是不大行了,再给她灌一碗栀子汁,别让人死府里了。”   他随手将碎瓷片一扔,敛眸暗哑道,“不吉利。”   那瓷片在地上打了个滚儿,扑棱了几下便不再动弹。   如同失去了生命一般。   老太太从房中出来,看到杵在一边如同门神一般的白沉柯吓了一跳,她拍了拍胸口,嗔道,“你这孩子怎么像鬼似的。”   “她睡了吗?”白沉柯探头看了一眼。   “还没呢,你也早些歇息吧,今天一天都看你心神不宁。”老太太唤来了等了许久的白苏,准备回自己的院子,嘱咐了一句。   “祖母放心吧。”白沉柯淡笑道。   目送走了老太太,白沉柯转身便回了房,玉桂刚想跟着伺候,“啪”地一声,差点被门夹住,他心有余悸地摸了摸脸,咽了咽口水小声道,“还好还好,鼻子还在。”   白沂柠听着有人进来,抬头看了一眼,见是白沉柯,又躺了回去。   “白……白芍呢?”   等来人路过她的床榻,她忍不住问道。   “她今夜怕是来不了了。”   “为何?她怎么了?”   “她挨了板子。”白沉柯不悦地回答,“怎的先担心起她了。”   “为何挨了板子?”白沂柠急急地继续问,白芍待她极好,她当然担心。   “因为她没照顾好你。”白沉柯乌眸微冷,语调比方才低了几分。   “不是她的错……”白沂柠从床上坐起,穿上鞋子就想去找白芍。   “不许去。”白沉柯按住她,“你好好休息。”   白沉柯见她神情着急,眼角连泪光都溢出来了,不禁缓了语气,“她无碍。”   将白沂柠塞回床上时,白沉柯认真地执起她的手。   虽是松松握着,白沂柠总是不大自在,便往回抽了抽,但他却立刻捏住,紧得仿佛是用绳子箍住一般。   “你知道我方才说的报恩是何意吗?”白沉柯盯着她的手,拇指来回摩挲,像是在观赏什么珍贵的器物。   “不知。”白沂柠看着他专注的神情,不知怎的心里发毛,直愣愣地摇了摇头。   “前些日子,我梦魇时,总觉得有人握住了我的手。”他轻笑一声,“我便觉得,多黑都不再怕了。”他抬头温和地看着白沂柠,“那双手,便是你的吧。”   确有此事,白沂柠轻微地点了点头。   “既然你选择握住了我的手,那便是要握一辈子的。”他抬头望着白沂柠时,眉宇间的神色在房中的烛光下显得柔溺温和,眼波流转凝滞,似有媚色,“往后的日子,我便允你一生得我所伴,生同衾,死同穴,我们再不分离。” 第10章   卧房外的莺啼婉转,白沂柠搬着矮脚凳坐在书案旁,她一手托着下巴,目送那只本在地上来回蹦跶的小黄莺扑棱几下翅膀,直直地往蓝天飞去。   风从外头吹进来,白沂柠手中的书页胡乱掀了几张,她抬头瞧了瞧旁边太师椅上的人——正一手拿着毛笔,一手压着罗纹纸,认真地在写文章。   他们先生每日都会布置功课,不像自己,吴先生每日只是同她说故事,再识几个字便好了。   白沂柠放下书,自从白沉柯同她说了什么“生同衾,死同穴”乱七八糟让他听不懂的话后,便将她看得死死的。   比如现在,她蹑手蹑脚地从书案边绕了过去,半只脚还未踏出房门,便听得身后响起不咸不淡的声音,“你去哪儿?”   她转过身,白沉柯手中不停,头也没抬,闲闲地翻过左手边的书册,继续书写。   “屋内可闷,你瞧前头的那树海棠……”都比我自由。   白沂柠委屈地绞着自己的小手,她往常在乡间,也是日日疯跑出去的。   “海棠怎么了?”   “海棠长得好看……”白沂柠不大甘心地收回了那只在门槛边沿试探的小脚。   “罢了,你想去看便去吧。”白沉柯终于抬起头,目光落在被白沂柠遗弃在小凳子上的《三字经》上。   白沂柠得了他的允许,撒欢似的跑出了屋子。   她刚来时便觉着,空青苑中最妙的就是那两树高达十多尺的垂丝海棠,藏在绿意葱茏的庭院里如漫天散星。   海棠树前是曲折迂转的回廊,顶部由尖及宽向外舒展,如鹰鹏展翅一般,廊下挂了几盏方形灯笼,若是在夜里微醺时过来小坐吹风,烛影花晕,应当是无限风情。   她正细看着呢,苑门处白芍急急忙忙地跑了进来。   “慢些跑,小心摔着。”白沂柠起身迎了过去,关切道,“你的伤还没好全,当心又裂了。”   “柠姐儿,不好了,您父亲在府外正闹着呢。”白芍顾不上请安答话,直指了白府正门。   她一听消息便过来了,路上慌忙,连头发都顾不上整理。   白沂柠浑身一抖,手指不自觉地松了松,刚折的那小半枝海棠就这么掉到了地上,她蹙着眉问道,“你是如何晓得那是我父亲?”   当时她是从人牙婆子处被买走的,按理说不应当会同她的父亲有直接的瓜葛。   “他不知从哪儿打听姐儿在这处的,寻了块木板,上头用血书了‘欺压百姓,强抢民女,还我女儿’几个大字。现在正在府外大哭大喊,赶也赶不走。”白芍心中着急,顾不上许多,直接扯了白沂柠的手腕,往府门的方向去。   白芍在路上继续说道,“有好事者去问他女儿的年岁名字,这不是同姐儿便对上了么。街市上过来看热闹的人是越来越多,已经惊动了老太太了,您赶紧想想法子吧。”   白沂柠心上发凉,那丝凉意通向她的四肢百骸,她甩开白芍的手,站在原地,望着前方的眼中染上了几分怨恨。   “先别过去,你帮我寻几样东西。”白沂柠在白芍旁边耳语了几句。   两人在园中一处安静的角落,白芍在她的手臂上涂涂抹抹,皱着眉怀疑道,“真的不用去给老祖宗说一声,您要直接出去吗?”   “吴先生前些日子同我说,人欲,贪念,是无止境的。”白沂柠仔细地摆弄着自己的脸,继续往下说,“若是真的如愿给了他钱财,他那种泼皮无赖,有了第一次,便会有第二次的。”   “况且……”白沂柠顿了顿,“我不是许平安了,我现在叫白沂柠。”   “哎,姐儿真是命苦。”白芍叹了一口气,仔细地用手巾擦去多余的染料。   “还挺像。”白沂柠嘴角弯了弯,轻轻地吹了几下手臂上未干的痕迹,“走吧,总要面对的。”她放下衣袖,后面那句话轻得像是自语。   她们走到门口,还未出门,就听到许财福破锣嗓子胡乱喊着,“有钱就可以欺负人了?要不给钱,要不把我女儿交出来。哎哟……我苦命的女儿哟……”   白沂柠听他假模假样地大哭,心中泛寒,她冷静地推开门,一步步走下石阶,从白芍手里接过木盆,直直地将水泼到他脸上。   “你闹够了吗!”白沂柠将木盆一扔。   那木盆“咚”地砸在地上,发出闷响,周遭帮忙嚷嚷着还钱的人都静了下来。   许财福被凉水一泼,话也不喊了,闹也不闹了,张大了嘴巴,直愣愣地看着眼前的少女,仿佛能塞进去一个鸡蛋。   他伸手摸去脸上的水渍,瞧了瞧湿漉漉的衣服又看了看白沂柠,那眼神,像是不认识了一般。   “我母亲自从跟了你,没有一天好日子过,不光要出去赚银子给你花,还要受你的毒打。”白沂柠说哭就哭,她捋起袖子,上头皆是青青紫紫的伤痕,有的留了疤,有的未好全,看起来甚是可怖,“不光母亲,还有我,若是你去赌坊输了钱,回来便又打又骂。”   白沂柠本是做个戏给人们看,说着说着也说到了伤心之处,喉间苦涩,声音也愈发的颤抖起来。   “原来是继父……难怪这么狠心呢。”人群中不知是谁小声咕哝了一句,这些人方才还帮许财福说话,白沂柠一出来说了这几句,瞬间转了口风。   “还有我脸上这被你打的疤,若不是白府老太太和哥儿愿意收留,我怕是嫁都嫁不出去。”白沂柠指着脸上的细痕,“你还有脸责怪人家?当初将我卖了的不是你么?”   “原是卖女要钱的污遭玩意儿,我呸。”前面那个老汉往他身上吐了口唾沫。   “就是说呢,我方才就劝了,这家的老祖宗是个心善的,有个灾啊难啊,都会布上粥棚广施恩德,不像他说的那种人。”裹着头巾的老妇人,一手挎着菜篮子,在旁边说道。   方才这些人可不是这么说的,许财福一时慌了神,狡辩道,“你胡说,俺是打过你,但俺没打你脸!”   “哎哟,还说呢,真是恶心。”   人群中不知是谁往他身上扔了个鸡蛋。   许财福擦了擦脖子的鸡蛋清,指着白沂柠瞪大双眼,干脆破罐子破摔,狠声道,“都是你这个小贱货,不成,你今天怎么也要跟我回去,或者去把钱拿来。”   “我的卖身契已经签给了白家,你现在才是强抢民女!”白沂柠不知他突然来扯,涨红了脸一边挣扎一边喊。   府里的小厮还未来得及去拦,便听得一道铿锵有力的声音从府门内传出。   “我倒是要看看是谁如此胆大包天,敢抢我侯府的女儿。”   只见老太太一手柱着拐杖,一手扶着侍女的手,目光威严,在石阶站定,扫视众人。   白沂柠心中感慨,扯她的是她喊了这么些年的父亲,帮她的却是认识一个月都不到的老太太,她吸了吸哭得不通顺的鼻子,哑声道,“祖母。”   “好孩子,受苦了。”老太太让小厮拉扯开许财福,死死摁在地上。   许财福不甘心地啐了一口,“祖母什么祖母,俺娘坟头草都三尺高了。”   白沂柠听到他嘴中恶臭,也不哭了,直直地走上前去,朝他的脸踹了一脚。   她这一脚是发了狠劲儿的,许财福脸上瞬间起了红印子,他往后一仰,目光淬了毒似的,“你居然敢踢俺,看俺不收拾你。”   他挥着手作势要去打,却忘了身后那几个年轻力壮的,脚下一绊,门牙嗑到地上,瞬间断了一半,还淌了些血出来。   “我既不是你亲生,我的祖母自然同你是没什么干系的。”白沂柠冷睨着地上狼狈的那坨,继续说道,“这一脚,我想踹你许久了,今日便当我们已清算干净。”   她退了一步,站在老太太旁边,那通身的冷静和气度,与一个月前已是天差地别。   “老夫人,下官来晚了。”   一个身穿紫袍官服的年青人好不容易从人群中挤出,身后跟着几位提刀小吏。   他走到空处,扶好歪斜的官帽,拍了拍衣服,才眯笑着眼,在老太太跟前躬身请了安。   听到身后的闲聊声,回过头喝道,“都给我散了散了,再看小心本官都请你们吃牢饭!!”   人们啧啧几声,不大甘心地作鸟兽散,有几个胆子大的,临走前还往许财福身上扔了几片烂菜叶子。   京兆尹转了身,“是哪个不长眼的敢在白府面前闹啊?”目光锁定在许财福身上。   “你自己看着办吧,我们今日可是吃了好大的亏。”老太太见他来了,敲了敲背往回走,也不说请他喝口茶。   “您尽可放心,这人我带回去了。”京兆尹又是恭敬地拱了拱手,目送老太太离去。   “真是睡个觉都不安生。”京兆尹恨恨地又踢了许财福一脚,“惹谁不好,偏偏去惹那白侯府,小命儿不嫌长得慌。带走带走……”他冲小吏们挥挥手,大摇大摆地离开了。   ***   侧门。   白画揪着钱三的耳朵,“你觉着我在白府呆得太舒服了?”   “姐……姐,轻点儿,轻点儿,要被你扯烂了。”钱三踮着脚尖哼哼唧唧。   “扯掉才好呢,你说你和谁勾搭在一起不好,偏和那种泼皮呆在一处。若是让老太太知道这法子是你出的,今日丢了这么大个脸,定是饶不了我。”白画下手更重了。   “痛……痛……痛……”钱三双手扶着耳朵,直喊道,“下次不敢了姐。”   “小点儿声。”白画瞪了他一眼,放开了手。   她警惕地左右看了几眼,见四下无人松了一口气,却未发现门内的花盆后,紧紧盯着她的眼睛。 第11章   白沉柯凝神写完了文章,习惯性抬头从身旁大开着的窗牖处看了一眼,从西侧的海棠树,到东侧的梨花丛,苑内没有一个人影。   “去哪儿野了。”他放下笔沉吟道。   白沉柯平整地压好罗纹纸,上头的墨渍还未干透,不能折起来。   他绕过桌案走到门口,院子中除了几只在枝头和屋檐下来回扑棱着翅膀的麻雀,叽叽喳喳呼朋引伴外,竟一点声音也无。   忽听见苑外传来两道一大一小的声音。   “今日可真是惊险,多亏姐儿机智。”   “还不是亏了祖母把府尹叫来,不然我也不知得如何收场。”   白沂柠一边走,一边垂头看着手臂上青青紫紫的印子,还用手指摸了摸,这几道轻重不匀的染料只要不细看,就如同真的一般。   她心中恋恋不舍,如此洗掉真是可惜,这可是今日打了胜仗的证据。   二人还未走近,白沉柯远远地就瞧见了她手臂上的伤痕。   “谁打你了?”他拧着眉大步走过来,抓过她的手,语气冷冽。   “我……我没挨打。”白沂柠被他扯得踉跄,掀起眼帘见他眸色森然,眉头紧蹙,一副要发怒的模样,忙解释道,“这是我自己画的。”   白沉柯眉宇松动了几分,抓着她的手也放了力气。   他握着白沂柠的手臂,拇指指肚摸了摸上头的青紫,果然也沾上了颜色。   “胡闹。”他看着白沂柠嘟着小嘴一副不敢看他的样子,轻斥了一声。   “三哥儿错怪姐儿啦。”白芍在一旁福身请安后,替白沂柠解释道,“今日姐儿那位狠心的爹在府外闹了好大的阵仗,若不是姐儿聪明,我们府里怎么做都会落人口舌。”   “什么时候的事?”   白沂柠听出他言下之意,小手拧着襦裙上的衣带,嗫喏道,“祖母说你要念书,不能惊动你。”   她抬头笑的柔软,“无事,都已经过去了。”   白芍见白沉柯似有话要单独对白沂柠说,识趣地退开了。   这些日子白沂柠就像是白沉柯的小尾巴,走到哪儿跟到哪儿,一时不在跟前,前面那位就会冷着脸抓个下人问她人在何处。   白沉柯突然转过身,白沂柠立马顿住脚步,不知他要作什么。   “你想出门么?”他扶着门框,侧过身。   白沂柠眼神一亮,“哥儿是说出府吗?”   “是。”白沉柯手指慢悠悠地划过门扇上的万字纹。   白沂柠犹豫不答,她其实被拘在府中许久,实在是闷,可是如若……被老太太发现。   “我瞧你这几日垂头丧气的,本想带你出去逛一逛,若是不愿就算了。”白沉柯收回手,背过身走进了屋子。   “我去我去。”她伸出小手扯住白沉柯垂落的宽袖。   ***   三人走在白府东门外的御街上,耳边萦绕着四面八方传来的吆喝声,行人或挑着担子,或挎着菜篮,小童子在街角来回跑闹,甚是热闹。   “这样真的不古怪吗?”白沂柠费劲地捋上去一小段衣袖才露出小手。   白沉柯不知从哪儿寻来他前些年穿的襕衫,生生将她打扮成了少年模样。   “你神情不要做贼似的便不古怪了。”白沉柯看她苦恼娇气的模样,伸手弹了她的脑门,轻笑一声。   白沂柠年纪尚小,身材不显,套上男装,旁人只会感觉这少年五官精致柔美,缺了点英气,但如何也不会联想到这是位女娇娥。   今日御街上来往行人不少,他们二人身边只跟了一个玉桂,现下两位小祖宗灵巧地在人群中窜来窜去,玉桂生生挤出满脑门的汗。   “二位哥儿,慢些走,别摔着了。”他焦躁地拨过当前前面的行人,瞧着视线中已经不见白沉柯的身影,也顾不上行为是否粗鲁,伸手就扯住了白沂柠的领子。   白沂柠被他扯得往后一倒,差点摔在地上。   她憋红了脸,难受地咳了咳嗓子,“玉桂你力气真大。”   白沉柯见身后之人落了一段距离,等了一会儿也没见她从人群中钻出来,就往回走,走到二人跟前,冷睨了一眼玉桂,“你胆子愈发大了。”   玉桂身子抖了抖,小声咕哝道,“哥儿姐儿走太快了,小的跟不上,今日本是偷偷出来的,若小的将二位弄丢了,那便是被老祖宗打死也赔不了罪啊。”   “今日我也是哥儿。”白沂柠不甚在意地仰起小脸笑嘻嘻地纠正他。   白沉柯冷哼一声,拉过白沂柠的手腕,步子终于放慢了一些。   白沂柠觉得这个姿势颇为被动,她挣扎了几下,白沉柯疑惑地回头看她。   “哥儿先放开我,我这么走难受……”白沂柠在他微冷的眼神下声音低了几分,“就像被绳子栓住了,还很疼。”   白沉柯松开手,她又细又白的手腕上果然印着泛红的指印。   “玉桂你身上的带子能借我用用么?”白沂柠转过身,指了指玉桂腰间的衣带。   玉桂委屈地向白沉柯求助,“解了这个,就不好看了。”   “给她。”白沉柯并没有理会他哀怨的神情。   玉桂不大情愿地解下带子,递给白沂柠。   只见她拿着带子,灵巧地穿过自己腰间的外衣扣打了个死结,然后将另一头系在白沉柯悬挂锦囊的地方,绑好后试了试力度,满意道,“如此我和哥儿便不会走丢了。”   白沂柠这个举动明显地讨好到了白沉柯,二人腰间的带子,有点新郎新娘成亲时手中各拿的牵红的意思。   只不过,白沉柯低头看了一眼白沂柠在襕衫旁晃来晃去的手,神情惋惜。   “你瞧,有糖葫芦。”   白沂柠往前跑了几步,碍于腰间的衣带才生生顿住脚步,她兴奋地指着不远处的麦秸棍子,上头插着一串串红彤彤圆溜溜的冰糖葫芦。   白沉柯蹙眉看着那大汉周遭的车马行人,以及棍子脚边的尘土,不悦地制止她,“不行,太脏了。”   白沂柠以前吃糖葫芦都是极不易的,只有在她的生辰,母亲才会给她从外面带上一串,就那么一串,她都能慢慢地先舔够了外头的糖衣,再去吃里面酸软香甜的山楂。   思及回忆中的味道,她难得露出符合她这个年岁的语气,“就一串……”她竖起一根指头,恳求道。   “你瞧他们都是这么吃的。”撒娇不成,白沂柠马上举了个例子,她指着前面比他们还小许多的男童,他的爹爹刚给他买了一串,此时正美滋滋地往嘴里塞着。   白沉珂对上白沂柠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可怜又渴望,他抵不过,终于松口道,“玉桂你去买。”   白沂柠拿到了糖葫芦并不着急吃,“哥儿,你尝一个。”   她极为大方地递到白沉珂面前。“真的可好吃了。”   “不用了。”白沉珂把糖葫芦推开。   “尝一个嘛。”白沂柠如此执着是不大好意思自己一个人吃。   突然,他们身后冲来一辆疾行而过的马车,马车惊了了行人,白沉珂眼疾手快地护住白沂柠,二人皆摔在了地上,但是白沂柠并不怎么疼,她底下压着的那人轻声“嘶”了一口气。   白沂柠一咕噜爬起来,忙拉起白沉柯,拍了拍他身上的灰尘,声若蚊蝇道,“多谢哥儿。”   白沉珂真是又好气又好笑,他瞧得真真儿的,这丫头摔倒前第一反应居然是先护住糖葫芦,他瞪了白沂柠一眼,“没良心的小东西。”   她心中万分愧疚,左手搓着糖葫芦的竹签,现下居然不好意思吃了。   玉桂帮着白沂柠一起扶起白沉珂后,扭头冲马车骂道,“怎么驶车的,赶去投胎吗?!”   “哥儿无碍吗?若是有事……”玉桂紧张地围着白沉柯转了几圈,又要搬出老太太。   白沉珂止住了他的话头,“我无碍。”   前方的车马突然止住了,窗牖处探出一位眉目清秀的少年。   他往后看了看,对驾车的人道,“小圆子,我去同人道个歉。”   还未等那驶车之人有反应,他就手脚轻快地跳了下去。   “殿……”小圆子喊了一个字,环顾四周,缩了缩脖子收住声,也立刻下了车马,小跑着跟了上去。   “两位哥儿可是无碍?”少年在他们面前站定,有礼地躬了躬身道歉道,“方才家奴驶车不当,惊扰了二位,多有得罪。”   白沂柠咬了一颗糖葫芦,正嚼着,不便说话,只用眼睛咕噜噜转着打量着眼前之人,这位少年的穿着和气度,都不像是平凡之家能养出来的。   那份从容的倒与白沉柯有些相似。   她观察着对方,对方也在看她,目光从长睫乌瞳,落到流畅纤瘦的脖子,再到耳后翘起的绒发,他微微一笑,似是明了了什么。   白沉柯对他的眼神颇为不爽,往前走了几步。   白沂柠眼前罩了个黑影儿,再看不见前头的景象,不过她也不十分在意,专心地开始吃起手中的糖葫芦。   “要不,我请二位吃顿饭吧。”少年思索了一番微笑道,“就当是赔罪。”   “不用,我们要回了。”白沉柯拒绝。   怎么刚出来就回去了?白沂柠停下一张一合的嘴巴,从他身后探出一个小脑袋,小声道,“要回去了吗?”   少年看她神色委屈,声音软糯,劝了一句,“舍弟怕是还没玩儿够,今日你们二位的吃喝都由我包了,如何?”   “回府。”白沉柯冷声看也不看他,长袖一甩,大步往回走,腰间的绳子扯得白沂柠踉踉跄跄。   “哥儿等等我。”白沂柠小跑着跟上去。   少年站在原地,凝眸望着。   久久不肯离去。 第12章   白沂柠右手拿着糖葫芦竹签,吃完嘴里这个就剩最后一个了,她一双大眼睛直溜溜地盯着,不舍得地舔了舔唇,放嘴边轻轻一咬,酥软的糖衣瞬间崩裂,舌尖溢满了酸酸甜甜的味道。   果然糖葫芦要连着糖衣和山楂一起吃才好吃呀。   白沂柠享受地弯了弯嘴角。   她不想如此早回府,慢吞吞落在白沉柯后面,也不顾二人中间的衣带崩得紧紧的。   “那儿怎么有一个人呀?”白沂柠把嘴里的糖葫芦咽了下去,手指指向正门门口一位中年人,年岁也不十分大,身穿绀青襜褕长袍,站在白石雕花大柱旁,背对着他们。   “还真是……”玉桂右手在眉眼搭了个棚,踮起脚尖眺望。   白沂柠瞧他身量修长,左右来回走动,正在府门处踟蹰不前。   那人似有感应,转过了身,他下巴的络腮胡甚是显眼,不知是看到了什么,惊讶地张了张嘴,白沂柠觉得他眉眼处却很是面熟,像是在哪儿见过。   白沉柯听到他们的话也往那边瞧去。   只看了一眼,他脸色就沉了下来,“看什么,快走。”   白沂柠不知这人突然怎么又不高兴了,咬了竹签上最后半个糖葫芦,小跑着跟他进了东门。   “……那是侯爷么?”桂玉低头想了许久,小声自语道。   ***   “侯爷,老太太请你快快进去。”正门跑来一个身着藏青长袍管家模样的人,弯着腰伸出右手。   白劲承才走在路上,这厢老太太就哭上了,待她见了来人,举着拐杖就走上前狠狠挥了几下,但每次落在白劲承身上时都收了力。   “你还回来作什么?”老太太瞪着他,本是怒极的语气,但眼中却不断滚下泪来,“这么四年,对我和柯儿是不管不问,你眼里还有没有点亲情孝道!”   “母亲。”白劲承直直地跪了下来,“儿错了,但儿见到那孩子,总是想起芸儿……”   “你真是糊涂啊,那是你亲生的啊,你怎的如此狠心,当年他还那般小,便把他一人扔在山里。”老太太哭倒在椅子上,手指着白劲承跪着的方向,不住地颤抖。   白劲承赶忙去扶,却被老太太一掌推开,“说吧,你这次回来呆几天。”   “儿在江南谋了官职,想……在同芸儿相遇的地方,再多做些事。”白劲承愧疚地低下头,“今生不能在母亲跟前伺候,来生定为母亲做牛做马……”   “造孽啊。”老太太不住的摇头,深叹一气,“你去看看他吧。”   白劲承双手交叠,搓了搓,神色不大自然。   “哼,现在知道怕了?”老太太斜睨一眼,冷哼道,“真是因果报应,不瞒你说,我对你儿子也怵得慌,你自己个儿应付去吧。”说完就不再搭理他。   白劲承走进来时,白沂柠正往房间里搬小凳子,在外头野了半日,哥儿回来便拿起了书,她就又得当起小书童。   她手里拿着吃力,正走得踉跄,突然重量一轻,她惊讶地抬头看,原来是方才在门口的那人。   对方是名不相熟的男子,她不适地往后退了退,双眼警惕。   “你就是白沂柠吧。”白劲承蹲下来,目光同白沂柠持平。   白沂柠点点头,好奇地问道,“你是何人?”   屋内白沉柯支着耳朵听到外头的动静,他起身走了出去,皱眉道,“搬个凳子怎的搬得如此磨蹭。”   许久不见他如此烦躁了,白沂柠暗自疑惑,她同面前的男人福了福身,继续搬了凳子往房里走。   “我帮你。”白劲承单手拎了凳子大步朝白沉柯的方向走去。   白沉柯挡在门前不让他进去。   “不认识你老子了?”白劲承粗声粗气地说道。   白沂柠闻言一惊,他居然是白沉柯的父亲。   “你还不进来?”白沉柯没有回答他的话,直往旁边移了移,冲白沂柠说道。   他们二人之间气氛古怪,白沂柠不知该如何是好,她急中生智道,“哥儿,侯爷,我前些日子学会了海棠酥,我给你们去做。”说完撒腿就跑。   白沉柯眯了眯眼,扭头回屋,“嘭”地关上门,将白劲承挡在外头。   白劲承推了推门,发现里面已经上了栓。   他驻足了一会儿,“我知道你不肯原谅我,若你不想见我,我便如此隔着门同你说吧。”白劲承背过身。   白沉柯看完几页书抬起了头,看到门外之人颀长的影子投在门扇的油纸上,浓淡不匀。   “你要勤勉读书,虽我们家吃喝不愁,即使碌碌一生也不会损伤根本,但男儿志在四方,你当心怀天下。且你从小便聪慧,长大后莫用错了地方。你母亲是个善良之人,我希望你长大后也能同你母亲一样,我不在身边时,要孝顺你祖母,善待下人。”他顿了顿,“还有方才我瞧见了你的小娘子。”   他轻笑了一声,“你若是喜欢,便好好待她。少年时长起的情谊,方是最可贵的。”   等了半柱香,白劲承见里头依旧默不作声,徐徐长叹一声,泄气地塌了肩膀,走了出去。   ***   晚膳时,厨房做了一桌子好菜,丰盛得如过年一般。   老太太照例给白沂柠递了一碗烫好的羊乳,问道,“柯儿还是不肯过来吗?”   白沂柠恭敬地双手去接,点点头,“他把自己关在屋中,如何敲门都不肯开。”说完细细地啜起那碗羊乳。   “白苏,去拿个提盒来。”眼见白沂柠饮得差不多了,老太太冲身后的丫鬟说道。   楠木做的提盒看起来精致稳重,但是重量却不是很轻,老太太一面把盒子打开,一面往里面放桌上的吃食。   “好孩子,你回房同柯儿一块儿吃吧。”她拍了拍白沂柠的肩膀,抬起头又瞪了一眼坐在对面局促不安的白劲承。   “好。”白沂柠乖巧地应道,“我一定会让哥儿吃饭的。”她冲老太太笑了笑。   白沂柠两只手一起拎着食盒上头的提杆,吭哧吭哧走了几步,颇为吃力,身后跟着她一同回去的白芍想要帮她,但被白沂柠拒绝了。   “哥儿瞧我拎得辛苦,或许便会多食一些了。”路过老槐树时,她把食盒放在地上喘了口气儿,对白芍说道。   “这食盒便是大人拎着都重,姐儿真是有心了。”白芍拿了绸帕给她擦了擦额角的细汗。   二人进了院子,卧房中昏暗一片,未点烛火。   “哥儿吃饭了。”白沂柠把食盒放在门口,敲门脆生生喊着。   里面没人应声。   白沂柠走到茶花坛与石墙相接的过道里,踮起脚尖吃力地拉出靠近书案的窗牖。   刚打开窗,便看到白沉柯阴沉如墨的脸,白沂柠被他的气势一惊,往后退了退,没愣神自己站的过道极窄,身后就是茶花丛。   “姐儿!”白芍看她直直地倒下,惊慌地喊道。   白沉柯也被她吓了一跳,嘴唇上下碰了碰,身子往前探。   “哎哟……”白沂柠被茶树上头梆硬的树枝戳得后背火辣辣的疼,她踉跄地重新站到石板上。   只不过这树……   她扭头看了看,茶花丛中浅浅凹进去了一个印子,她一边走出来一边揉了揉背,龇牙咧嘴地对白芍说,“还好我皮厚……”   “吱呀”一声,门终于打开了,白沉柯沉声凶她,“真是日日都要闹上一回才安分。”   “哪有……”白沂柠小声反驳。   趁此机会,她赶忙拎着食盒进了屋。   “下午我做了海棠酥,哥儿一定要尝尝。”净了手后,她一边说一边打开食盒的盖子,拎了一只模样最大最好看的,递给白沉柯。   白沉柯先是皱了皱眉,闻了一下,终于接了过去,咬了一口,外酥内甜,松软滋润,确实是极好的。   “我也还未用晚膳,哥儿陪我用一些可好。”白沂柠把房中的案几收拾好,摆上了老太太装的菜盘,都是白沉柯爱吃的。   白沂柠见他岿然不动,软了声道,“我饿了,但是哥儿不吃,我便不吃。”   白沉柯面无表情地弹了一下她的脑门,终于在案几前坐下了。   ***   几日后的清晨,白沂柠起了个大早。   她大着胆子把白沉柯叫了起来,说是要给他看样东西。   白沉柯还没睡醒,面色不佳地跟在她身后,“最好是样十分紧要的东西。”   白沂柠闻言在前面打了个喷嚏,左右四顾双手环胸,秋日的早晨真是凉爽,早知道就多加件衣裳了。   直到二人快要走到门口还未见到白沂柠口中的东西,白沉柯不耐地垂头问她,“到底是……”   “嘘……”白沂柠食指放在唇上,“来了。”   白沉柯循着她的目光望去。   白劲承已剃干净下巴周围的青须,露出原本清雅俊朗的面容来,他走到大门前停住脚步,回头冲穿堂立着的老太太鞠了三躬。   白沉柯和白沂柠二人离他们有些距离,听不清说了什么,只看到老太太摆了摆手,让他快走。   白劲承又是拜了一拜,出门前,左右四顾,似在找什么,随后神色失望地走了出去。   白沉柯双手握成拳,挺直身子,白沂柠感受他轻微的颤抖。   她从未见过身旁之人曾露出如此悲切复杂的神色,有怨恨有不舍。   她低头看到他紧握的双手,掌心发白,忍着不适轻轻地包住了他的拳头。   感受到手上的温暖,白沉柯浑身一松,他扭头顺了顺少女凌乱发髻,第一次如此柔声问她,“你会一直陪着我对不对?”   白沂柠踮起脚尖拭去他眼角的泪,“哥儿不哭,我会的。”   天上落了几滴雨,打湿了少年青涩的脸颊。   “回吧。”他淡淡地回望了门口一眼,不复落寞。 第13章   白劲承的出现仿佛是累月经年间小得不能再小的一段小风波。   但白沂柠总觉着白沉柯变了,可她又说不上来哪儿变了。   她总是在吴先生那处学完礼仪规矩和诗书,就搬着小凳在他书案前伴他读文写字,而他也偶有温柔地低声问她,是否饿了,想吃什么。   时光碎散,她就像是一只鸥鸟,日与蓝天相伴,不思忧愁,不念过往,而白沉柯就是那沉静的蓝天,允她自由,又困于臂膀。   ***   魏嵩私学上近日里又来了位少年,清隽温雅,不过十三四岁,看着沉稳从容,身着靛青的对襟长衫,衫尾垂至脚边,露出金缕纹的皂丝鞋。   堂下识货些的便也知他身上用的是今岁最新的细锦,花纹更是内廷绣娘惯用的针法,腰上的玉坠细看中是精雕细琢的蝈蝈,“蝈”同“国”有国泰民安之意,多为皇亲使用。   不光白罗昇看到了,白沉柯自然也看到了,略微不同的是,前者两眼放光,后者一打量便继续垂头翻起了手上的书册。   “你坐沉柯旁边吧。”夫子摸了摸花白的长须,指着那位置,又继续叮嘱“文秉你既入了我学堂,便要守我的规矩,我这处人人平等,你若觉着心中不爽利自可回去。”   夫子说话一向是如此不留情面。   文秉凳子还没坐热就又忙站了起来,连书箧中散落出来的短锋狼毫笔都不敢立即去捡,恭恭敬敬地答道,“学生不敢。”   待夫子走后,文秉侧身笑眯眯地对白沉柯说道,“好巧啊,白公子,又见面了。”   白沉柯翻了一页书,不理他。   “我听闻白公子六岁作的《月上青竹》曾被一位雅士重金求购,可是真有此事?”秉文往前凑了凑,偷瞄一眼白沉柯手中的书册。   白沉柯又翻了一页书,不说话。   “我父……亲也常在我耳边夸赞你聪慧机敏,博学多才,还说你的书法力透纸背,颇具大家风范的苗子,不出几年定有作为……”   白沉柯实在听不下他的恭维之语,合了书,皱眉看他,“可有何事?”   “无事无事,就是以后还请多多关照。”文秉见他语气不善,只好讪讪地正过身,收拾起桌上的杂物,嘴上却不停地小声嘀咕道,“怎么此处一个两个都这么凶。”   白沉柯耳力极佳,闻言扯了扯嘴角。   散学前白罗昇招呼了一圈学子,神神秘秘地同人吹嘘,“我家中书房藏有书法大家米芾的《舞鹤赋》真迹,你们想不想去看一看。”   白沉柯整书的动作顿了顿,旁边的文秉也是。   众人“切”了一声,不相信地撇嘴摇头。   “那《舞鹤赋》失传已久,要有也是官家所藏,你侯府再显贵,也不会高了皇家去吧。”有人讥讽道。   “你们来我家便知道了。”白罗昇毫不在意那人说言,双手别在背后,瞧着白沉柯出了屋子,他才跑到文秉面前,“文秉兄弟,过几日一同来我家,如何?”   “你家便是白沉柯家么?”文秉双手放在书箧上,疑惑道。   “他住东厢,同我的院子也不甚很远。”   “行。”文秉点头答应了,他手指敲了敲桌面,又拉住白罗昇的衣裳,“他可是有个……妹妹?”   “他是大伯父独子,无甚多的兄弟姊妹了,倒是我家,人多兴旺些。”白罗昇挠了挠头。   回到家中,白罗昇同陈氏说了今日之事,陈氏笑成了一朵花,直夸赞他,“真是孺子可教,年岁长些也知道结交良友了。”   “那文秉便是官家嫡子周乾,我儿你可要好好照顾他。”陈氏临睡前又交代道。   “我知道。”白罗昇点了点头。   ***   白罗昇果不食言,几日后的早上,他在府门大手一挥,众学生呼啦一串鱼贯而入,挤在白家前厅的花园中,吵吵嚷嚷甚是热闹。   老太太抬手在炭炉上暖着,看了一眼正端坐在桌上用早膳的白沉柯问道,“隔壁站着的皆是你同窗,如何不去看看?”   白沉柯银著一顿,细细嚼了嘴里的饭食才慢悠悠地道,“丢人。”   “为何丢人?”老太太哼笑一声,“你是清高不屑同他们为伍了?”   “不是。”白沉柯垂眸。   “那是为何?”   “叔父前些年借了陛下的《舞鹤赋》来看,随手放在大书房中,我瞧着有趣,摹了一副。”他面无表情道,“后来叔父觉得还算不错,就放在了那里没再动过。”   “……”   文秉来得较晚,先是在白罗昇那处看了一眼,他瞧着画小声咕哝道,“上周我才从父皇那里看了真迹,这副字模得倒像,可那上头的墨迹分明是近年新出的松烟墨。笔锋看着如快剑斫针,但也只虚虚做到了形似嘛,哪有原贴那般潇洒肆意。”   他顿了顿,“啧啧……无趣。”   文秉悄悄退出后,抓了个小厮问了几句,优哉游哉逛进了百部阁。   “沉柯果然在此处。”文秉自顾自走进前厅,走到老太太面前,拱手弯腰,颇为有礼道,“见过白老夫人。”   “容老身猜一猜,小公子可是沉柯在家中曾提起过的文秉?”   “哦?沉柯提起过我吗?”文秉惊喜道。   白沉柯瞥了他一眼,眼风寒凉。   “你怎么不去隔壁,那头可热闹了。”文秉丝毫不把自己当外人,拿起手边刚上的糕点就往嘴里塞。   “既然热闹,你怎么过来了。”白沉柯不留情面地戳穿他。   “我……”   文秉刚要反驳,外头扑进来一只粉粉蝴蝶,声音欢快似黄鹂,“哥儿,你瞧瞧我今日刚书的字,是不是比以前好多了。”   文秉眼神一亮,这不是前些月在路上碰到的“小郎君”吗,果然是在白沉柯家中。   白沂柠一跑进来满脑子都是想着如何被白沉柯夸奖,将旁人都屏蔽了去,   直到少年先抢了她手中的宣纸,高高举在头上,“字嘛,有点丑。”他顿了顿,露出一口大白牙,“小娘子嘛,还不错。”   白沂柠不满被人抢去,有些不高兴地问道,“你是何人?”   “文秉兄这是作什么。”白沉柯敛眉夺过白沂柠的字,把她挡在后面。   “沉柯真是小气,我不过是看舍妹可爱夸一句罢了。”文秉见他又是同上次般动作,心中不悦,皇子脾气也上来了。   “她不是我妹妹。”白沉柯乌眸晦涩,面色如冰。   “好了好了,文秉用早膳了吗?”老太太见二人中气场不妙,似有吵起来的征兆,忙过去打断。   “用了。”文秉知趣地退开,不甘心地朝白沉柯身后看。   “你回屋去。”白沉柯背过身,面对白沂柠。   “我没事儿做了。”白沂柠垂下头,小手拧在一起,偷偷拿眼撇他,此人真是配的上阴晴不定这四个字。   “那也回去。”白沉柯一点余地都不给她留。   白沂柠往旁边挪了挪,老太太正和蔼地拿了一碟糕让少年吃,没有分毫要插手她和白沉柯的事情的意思。   她咽了咽口水,早上起来就在学字,她有些饿了。   “还看?”白沉柯单手板正她的脸。   他指间的冰凉潮湿捂得白沂柠一缩,她抬头看向眼前之人,眼中那股从心底渗透出来的阴冷强势,仿佛又回到了他们初见时。   白沂柠张了张嘴,未发一语,扭头就离开了。   白沉柯站在门口,看着她越走越快的背影,往前迈了几步,眉宇微动,神情懊恼,但很快,他又慢慢退了回来,恢复成坚定淡然的模样。   到了午膳时,陈氏见文秉许久不来,亲自去请。   经了早上一事,文秉便如换了个人似的,离开白家也不曾过来同白沉柯道别,连在学堂也是不再主动搭话,二人虽是邻座,距离却是如隔楚河汉界。   春去秋来风云变幻。   顺德十二年,五皇子周乾,谦谨恭德,夙夜兢勤,故宣德帝俯顺舆情,昭立其为本朝太子。   此间举国同庆,大赦天下。 第14章   春日里的冷雨三两如丝,隔着枝头的梨花轻敲亭台上的琉璃瓦。   街市上攒动的人流中有位温雅的少年,举着一把油纸伞不疾不徐地在雨雾中走过,他肩上的墨发沾上了些细碎的水珠,远远看着毛绒绒一片。   路过他身旁之人无不惊叹于他清绝的容貌,频频回望间不自觉与他隔开了一小段距离,似走在身边都会亵渎了他的圣洁。   “小郎君,这朵花送你。”一个不知打哪儿钻出来的男童,折了一枝桃花,塞进他怀中,然后立刻扭头红着脸跑开了。   少年杏眸婉转,拈花轻笑,望着他的人皆呆了呆,真真是应了这一句“人面桃花相映红”。他若是位女子,该是何等风华……   少年最后驻足于金明池畔的柳树下,长身玉立,雍容闲雅。   春风吹皱了湖面的涟漪,也扰乱了岸边女子的芳心。   只听“噗通”一声,女子手中的莲子掉进了湖中。   少年正想道一句小心,学馆中走了一人出来,气质疏冷,岩岩若孤松之独立,皎皎如玉树临风前,身量比他高了些许,也多了几分英气。   “你怎么来了。”他走过去顺手地接过了伞,二人并肩齐行。   “今日的雨来得突然,我见你早上忘了带伞就帮你送了来。”他笑得娇软,连怀中的桃花都不及他的姝色,哪里有半分男子的模样。   “你为何又穿了我的衣裳。”白沉柯皱眉不悦地瞧着她的打扮。   “反正哥儿都穿不上了,我穿不是正好?”白沂柠撩起襕衫的衣角,调皮地笑道,“我以后还要贴上八字胡,装你们学堂里的先生呢。”   “这花儿哪来的?”白沉柯仗着身量高,轻易地拿走了她怀中的桃花。   “是个小童子送我的。”白沂柠踮起脚尖想要去抢回来,“还我。”   白沉柯只单单伸长了手臂举过头顶,就让白沂柠够得颇为吃力。   白沂柠看他似笑非笑的目光,心中不忿,直按住他的肩膀往上跳,近得几乎挂在了白沉柯身上。   路过之人看到两位面容俊美的少年郎如此举动,神情不禁古怪起来,走远了还同伙伴耳语回望。   白沉柯不大自在地单手握拳放在嘴边轻咳一声,扶住了白沂柠的腰,低声温和道,“好了,别闹了。”   “还我。”   白沉柯随手一扔,那桃花坠进湖中,晃荡了几下,漂在了湖面上。   白沂柠不甘心地看着那桃花,不舍它就如此离她而去,但又不敢责怪旁边的人,只能憋着小火哀怨道,“那枝桃花形状甚美,放在屋中定是好看的,扔了多可惜。”   “不许收别的郎君的花。”白沉柯凉凉地斜睨一眼。   “他看起来不过总角之龄。”白沂柠辩解道。   “是男的便不行。”白沉柯不理会她的不满,侧头望了望伞外,伸手试探。   指尖不见有水,雨似停了,他收了伞,抖了几下上头的水渍,伞面上的小水珠在地上溅起浅浅的花痕。   白沂柠躲在他身后做了个鬼脸。   “快跟上来。”白沉柯在前面头也没回。   白沂柠小跑过去。   ***   二人身后学馆的门口挤了几个人。   “同白小公子站在一处的那人是谁,我还不曾在哪家世家家中见过如此俊俏的。”   “这你就消息落后了吧。”瘦如猴儿一般的那个暧昧地挤挤眼,“我猜啊,那应该是他从小养大的童养媳。”   “哦~就是那个当街泼了自己父亲一脸水的那个。”高的那个恍然大悟,又奇怪道,“今日见了倒也不像是什么泼辣恶毒之人啊。”   “害,知人知面不知心,我瞧着有母老虎的潜力。”   “若家中美人能如她这般,便是母老虎我也是愿的。”起头的那个痴痴地瞧着他们二人的背影,神情如酒醉一般。   ***   回到房中,白芍拿了手巾,“姐儿的头发都湿了,衣服也换换吧,别染了风寒可就不好了。”   “嗯。”白沂柠点点头,在家中再如此穿着男装也十分不妥。   白沂柠还坐在檀木凳上等白芍弄干她的头发,只见白沉柯单手拿了一青花凤尾瓶进来,上头插了几株兰花,示意她接手。   白沂柠杏眸满是不解,“这是何意?”   “你不是嫌我扔了你的花么?赔你一瓶。”白沉柯下颌微抬。   白沂柠双手来回摆弄,也不觉着这花有何惊艳之处,咕哝道,“除了这颜色让我想起七年前我刚入府时替你挡的黄杜鹃之毒外,我还是觉着桃花好看些。”   白沉柯黑了脸,“你是说我送的还不如旁的小童子?”   “不是!绝对不是!!”白沂柠立马反驳,拍起了马屁“这花色泽饱满,香气袭人,叶如翡翠,瞧着真是极为讨人喜欢。”   “倒是说对了一半。”白沉柯撩了撩外衫坐下,手中握着一杯茶盏,“此花名为翡翠兰,由叶绿似荧光出名,因极难栽培,一盆可抵千金。”他垂头虚虚吹了吹茶面,轻啜了一口。   “这……千金?”白沂柠瞪大双眼,瞬间觉得手上滚烫,忙小心地将此花放在茶案上。   “你倒也不用怕,若是喜欢,花房中还有,尽数让人拿过来便是。”   “……”   白沂柠身上的衣裳还泛着潮气,她也不怎么顾及白沉柯,开始解外衫的扣子。   亏了这些年服侍白沉柯,日日为他穿衣解带,她对男装甚至比自己的襦裙还要熟悉些。   “你这是作何?”白沉柯看她在解衣裳,愣了愣。   “方才我出来时雨还挺大的,身上便湿了,我有些难受,想换了去。”白沂柠动作不慌不慢,先是扯了腰间的束带,随后是外衫,再是内里的横襕,她十指在扣子上灵巧地跳动,白沉柯看得有些口干。   他装作无事地别过脸看向窗牖,“你去里边儿换。”   “有何不同么?”白沂柠抽空抬眸瞧了他一眼,复垂头与扣子作斗争,只不过他的脸怎么同得了热病般潮红。   白沂柠好奇地歪着脑袋,“哥儿身子不爽利么?怎的耳朵都红了。”   白沉柯扭头刚要说些什么,看见她此时单薄的衣服下起伏着少女的曼妙,艰难地咽了咽口水,凶道,“叫你进去你就进去,问这么多作什么。”   说完,白沂柠没进内间,他自己倒是开了门甩袖离去。   “我没招惹他吧?”白沂柠莫名其妙。   门外的雨又细飘了起来,春天的雨总是反反复复,此时夹杂在风中,带着些许冷意。   白沉柯脸上的红晕散了不少,他缓过神来盯着眼前的海棠树,别扭道,“我出来作什么,吃亏的又不是我。”   说完用力地扯了扯树枝,大步回房。   方才他站的地方落了几朵海棠花,星星点点,娇弱可怜。   白沂柠早换好了平日的常服,青丝如瀑垂散于背上,她手中拿着一本山海经,正瞧到有趣之处,未发现白沉柯已经进来了。   “你的春秋读得如何了?”白沉柯抽走了她手上那本。   白沂柠刚读到那蚩尤接了天神的挑战书,还不知后面如何大战呢,就被他打断了,“你先让我读完这篇。”   “蚩尤大战天神?”白沉柯低头看了一眼她翻的那一页,“天神输了,蚩尤也没有穷追猛打。”   白沂柠缓了缓心绪,憋红了小脸,她最恨在她未看完故事便将结局说给她听之人。   白沉柯嘴角上挑,“还看吗?”   白沂柠赌气地大声坐到椅子上,就是不答话。   “问你呢,春秋读得如何了?”   “读到《臧哀伯谏纳郜鼎》。”白沂柠垂下脑袋,还是同小时那般,紧张时爱绞着手指头。   “我记得你上月便读到了恒公元年,一月里就读了两篇?”白沉柯气笑了,也没多责怪什么,只是把春秋放在了她面前。   “但我会背了!”白沂柠不服气他的嘲讽。   “你小时记东西便快,背下来自算不得什么。”白沉柯顿了顿,“你是否觉着我常常逼着你读书是找你麻烦?”   白沂柠没有说话,其实她心里知道,白沉柯做的每一件事,都不会害了自己的。   “虽说女子无才便是德,但我总希望你多学一些,若有一日我不在你身旁,你也好照顾自己。”   他说得认真,白沂柠垂头拿过了书册,喏喏道,“我知道了。”   他盯着白沂柠静好的侧脸,不知想了些什么,释然笑道,“罢了,不会有那么一天的。”   门外白芍恭恭敬敬地敲了敲,“哥儿,姐儿,府中来客人了。老祖宗说让你们去见一见。”   一听是老太太找他们过去,白沂柠忙推开门扯着白芍地袖子,“白芍白芍,你瞧瞧我的头发有无不妥?”   老太太平日里其实还挺疼她的,但是她偶有顽皮嬉闹,便会斥责唠叨,她今日又是着了襕衫,又是去接哥儿,若是被瞧出什么破绽,祖母定是一通教训。   “看不出什么大的不妥。”白芍绕着她转了一圈,将她绒发别在耳后,顺了顺,“姐儿放心去吧。”   白沉柯和白沂柠一同前往百部阁,还未进去就听见老太太同另一妇人说话的声音,欢声笑语好不热闹。   他们刚跨过门槛,白沂柠便看到一妙龄少女婷婷立在厅前,楚腰婀娜,双眸含水,望过来时娇柔含羞,好不美丽。   老太太笑着指道,“那小郎君便是我孙子白沉柯,旁边那个,名叫白沂柠,是我孙女儿。” 第15章   白沂柠瞧着里面的那位妇人头发高挽,花白的发间插着一根翡翠银簪,年岁同祖母差的不多,穿着沉香色牡丹刺绣的罗衣,手腕白腻,保养及佳,上头还有一个通透莹亮的岫玉钏。   “这是你江南苏家的姨姥姥,姓王。”老太太指着那妇人皱着眉想了好一阵儿,才想出这么个关系。   “苏家?”白沉柯落了座,“那不是大哥的母家么?”   “你瞧瞧,他这个脑子倒是比我快。”老太太笑着同王氏道,又指了指她身侧的那位少女介绍,“这位啊,叫苏梦遥,是你们姨姥姥的孙女儿。”   她扭过头,牵了苏梦遥的手,“方才忘了问了,不知苏小娘子芳龄几许啊?”   “小女今岁十六了。”苏梦遥嘴角含笑,有些害羞地垂下头。   白沂柠觉着原来女子同女子也不都是一样的,看看这名叫苏梦遥的女子,端庄娴静,说话轻声细语,不若自己,学了这么些年,吴先生还常常因为她站没站相,恨铁不成钢地拿木尺拍她的手。   “甚好,正是碧玉年华,我瞧着倒是个庄重的。”老太太上下看着,神色赞许,点了点头。   “她在家中是嫡长姐,自是须得稳重些,不然啊,家里姊妹不都效仿了去。”王氏抿了口茶,一双眼睛瞟向白沉柯,不露声色地细查着。   “我在江南就曾听闻你们白家有位才貌兼全的小世子。今日一见果然气度不凡,我见过这么多的大家公子,竟是没有一个能及得上你家这位的。”王氏拿起手帕摁了摁嘴角的茶渍,话头转向了白沉柯。   老太太被她夸得高兴,嘴上又谦虚着,“你别瞧他云淡风轻的,偶尔也十分胡闹。”   见小辈互相都不说话,她便挥了挥手,“你们俩带苏梦遥去府中逛一逛吧,我同你们姨姥姥再说会儿话。”   白沂柠点头应下,放下手中的橘子皮,照常跟在白沉柯身后,却见苏梦遥绞着帕子羞红了小脸不敢靠近他们。   白沂柠看出她的拘谨,想起了自己刚入府时的局促,便笑着走过去牵了她的手,亲切道,“苏姐姐比我大两岁,我喊一声姐姐无碍吧?”   “当然无碍。”   方才苏梦遥离得远,现在才真瞧清楚白沂柠的容貌,杏眼丹唇,鼻若琼瑶,不施粉黛也婉约动人,不知怎的,嘴角的笑意就淡了几分。   “前头那位是你亲兄么?我瞧着你们长得倒是不大像。”苏梦遥温言问道。   “我们既不同父,也不同母。”白沂柠看她手边树上的枝叶迎风摇摆,忍不住伸手去碰,上面残留的雨水就滑了下来。   “那你们是……?”   “祖母在我入府时,便将我许给了他。”白沂柠捻了捻手指上的水珠。   “那你就没想过自己找一位郎君么?”   白沂柠抬头看着苏梦遥,她依然笑着,眼中却有深意。   “没有。”白沂柠摇了摇头。   吴先生说过,既然应了别人的事便要守约。   虽然这么些年,日子好得她几乎以为自己就是白家的姐儿了,但梦中偶有想起那沉重的木棍,以及那件暗无天日的逼仄的小屋,便又提醒她真真儿只是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许平安而已。   不能乱了身份,失了规矩。   苏梦遥叹了一口气,“那妹妹真是太可惜了,女子若能嫁得自己的意中人,这一辈子才能算圆满不辜负。”   “什么是意中人?苏姐姐有意中人么?”白沂柠眨了眨眼睛,好奇地问道。   苏梦遥状似无意地看了看前头离她们有些远的白沉柯低声道,“算是有吧。”   “那苏姐姐会嫁给他吗?”   “会的。”苏梦遥眼神坚定,竟没了方才在厅里时如兔子般柔软羞涩,隐隐透出刺来。   白沂柠被她气势所惊,松了松挽着苏梦遥的手,她有一种预感,这位苏姐姐,并不像表面那般简单,虽然现在她还说不出什么缘由。   “呀,哪儿来的小猫?”白沂柠看向石径旁的灌木中,窜出来一只灵巧活泼的小奶猫。   听到白沂柠的惊呼,白沉柯也转过了身。   “我方才让我侍女看着了,怎的又跑出来了。”苏梦遥说着蹲了下来,将那只小狸花猫抱了起来。   “真可爱,它可有名字吗?”   那狸花猫虎头虎脑的甚是可爱,窝在苏梦遥怀中享受地眯了眯眼。   “它叫将军。”苏梦遥戳了戳它伸出来的小舌头,笑道。   “好威风的名字。”白沂柠紧紧盯住它毛绒绒的爪子,露出渴望的小眼神,“我能摸摸它吗?”   “当然可以。”   白沉柯倚在墙边,望向不远处的那两个人,表情柔软,他眼中专注着的那名少女小心翼翼地探出一个手指,碰了下小猫的耳朵,苏梦遥怀中的猫咪似被她扰得有点烦,“喵呜”了一声抖了抖耳朵,换了个姿势。   白沂柠眼中水汪汪的,都是喜爱,就差将脸贴到小猫的额上了。   她看向前方之人,软声道,“我也想要。”   白沉柯站直了身子,也不应声,扭头走了。   白沂柠看了看小猫,又看了看白沉柯的背影,咬了咬唇,小跑上去扯住了他的衣角。   苏梦遥抱着猫,一人立在廊下,看见前面厮闹的少年少女,不禁露出羡艳的目光来。   她听不见他们说了什么,只看到少女皱着小脸一脸哀求,也不大顾及地拉着少年的袖子,那少年气质疏冷,眉宇神情寡淡,应当是极为讲究、不好相处之人,但他却放任少女扯了自己的手晃来晃去。   “我想要。”白沂柠委屈巴巴。   “猫黏人,晚上它还会爬你的床。”   “爬便爬,一起睡又如何。”   “不行。”白沉柯凉凉地看着她,“这一辈子都不用想。”   “它是和我睡,又不是同你睡!”   “那更不行了。”白沉柯缓了缓,解释了一句,“太脏了,到时候掉得房中都是猫毛。”   “那我搬出去,不和你同一屋便好了。”白沂柠理所当然地脱口而出。   白沉柯阴了脸,“你敢搬出去试试?”   他一凶,白沂柠便怂了,嘟了嘟小嘴不敢说话。   她松了白沉柯的袖子,掉头便走,临走前还傲娇地轻哼了声。不就是想着天天好让她贴身伺候,怎么都方便。   “怎么了?这小脸皱的。”苏梦遥瞧白沂柠神色苦恼问道。   “他不许我养猫。”   这个他自然是白沉柯了。   “这有什么,你若是喜欢将军,天天来我院子便是了。”苏梦遥低头摸了摸猫的脑袋。   “你要住在家中么?”白沂柠弯腰去逗猫咪的手顿了顿,起身疑惑地看着她。   “老夫人没同你们说吗?我和我祖母,会在贵府小住上几日。”   “原来如此,甚好甚好。”白沂柠笑了笑。   第二日。   白沉柯从私塾处散学归家,坐在轿中路过集市,那处人声鼎沸,甚是嘈杂。   他本在闭目养神,倏然间想起了什么,撩开布帘,对轿夫吩咐道,“停在此处。”   他皱着眉穿过吵闹的人群,目光落在角落中的一家摊位上。   “公子可是要买猫?”只见一个壮汉上身赤裸,牙口发黄,脚边有一笼子的奶猫。   白沉柯蹲下来,凝神观察。   “嘿,瞧着公子的气度不像是平凡人家的郎君。”壮汉傻笑一声,伸手拎了一只出来,推荐道,“那必定得选只最好的才能配的上。”   他手上的猫通身雪白,被毛柔软,这还不算什么,最奇要算是它的眼睛,一只蓝的晶莹剔透,一只黄的金光闪闪。   小猫懒懒地打了个哈欠,那副懵懂的样子像极了家里的某位。   “此猫名为临清狮子猫,性情温顺,极为亲人……”壮汉还在滔滔不绝,就被白沉柯一口打断。   “玉桂,付钱。”   随后他拎着那只猫走回了轿子。   壮汉看自己的猫被他抓得在空中一摇一晃,神色心疼。   “你家主子可不会虐猫吧?”他小声嘟囔了一句,“看着可凶。”   玉桂横了他一眼,把银子塞进他的手里。   付完了钱,玉桂一边往回走,一边小声自语,“我家主子哪是看起来凶,是本来就凶……”   ***   今早出去前白沂柠还不怎么想搭理白沉柯,也没说几句话。   她坐在塌上绣着帕子,听到门口异响不情不愿地出去迎接。   “还在恼我?”白沉柯双手别在身后,凑近白沂柠的小脸。   “我怎么敢恼哥儿。”她侧过身。   “手拿出来。”   白沂柠不知他是何意,还是顺从地伸出了一只手。   “两只,摊平。”   “啊!!小猫咪!”白沂柠就差从地上蹦起来了。   顾及手上柔软,白沂柠动都不敢动,小心翼翼地搂在怀中,神色紧张地像捧了什么宝贝。   “谢谢哥儿。”她转过身,为自己的小人之心感到愧疚。   “我在路上给它想了个名儿,你听听看好不好。”白沉柯哼了一声。   “哥儿起的我都喜欢。”瞧她兴奋的神色,怕是现在让她做什么都愿意。   “叫鸳鸯。”   得成比目何辞死,愿做鸳鸯不羡仙。   “我知道哥儿取这个名儿的用意。”白沂柠自信满满地仰起头。   白沉柯眸光一亮,“那你说说,是何意?”   “这只小猫的眼睛是鸳鸯眼,所以哥儿便取了这名儿。”白沂柠眼神笃定。   ……   “不是。”白沉柯伸手弹了她的额头,暗自咬牙,“我就不该对你抱有期盼。” 第16章   红深绿暗径相交,抱暖含芳披紫袍。   青柳飞絮,又到了今岁的寒食。晨起白沂柠饮了点冷粥,她肠胃倒还好,小时饿惯了,便是一两天不食什么东西都是无碍的。   只是白沉柯便不同了,金娇玉贵的,每年到了这几天就是他最受罪的日子。   七天小假,总有一两天,他要在床上度过。   白沂柠搬了张交椅,坐在他床前,托着下巴,“你还是食一些冷粥罢,总比饿着强。”   白沉柯面朝里,闭着眼,拉过衾被,声音发闷,“不食。”   “真是年岁越大,越同小孩子一般了。”白沂柠见他背后青丝铺了一枕,伸手托了一把,绕在指尖把玩。   “你胆子倒是越发大了。”白沉柯猛地回头,发丝一扯,他轻“嘶”了一声。   白沂柠忙慌放手,但还是拔了几根下来。   少女低头面露尴尬,两只作恶的小手别到身后,讪讪道,“有白头发……”   “白头发?”白沉柯阴恻恻地看着她,伸手捉住她的手腕,往床上一带。白沂柠整个人从交椅上扑到了他身上,“你是说我老了?”   白沂柠偷摸扔了手指上的头发,就是不敢看他,扯谎道,“可……可能是我看错了。”   她偷偷挣扎,却被抓得更紧。   白沉柯左手抓住她的腰,轻松地将她摁倒在内侧。   “我鞋子还没脱呢,可脏。”白沂柠隐约感觉被他罩在怀里的姿势不大安全,胡乱往后躲了躲,也不敢真的把腿放到褥子上。   “我帮你脱?”白沉柯居然真的坐了起来。   “别别别,我的小鸳鸯还没喂,我要下去给它喂食了。”白沂柠总觉得白沉柯今日不大对劲,特别是对上他那双饶有兴味的眼神,心中便突突直跳。   “我都还没吃,它吃什么。”白沉柯伸手脱去白沂柠一只鞋子,里面裹着白罗袜的小脚娇俏玲珑,一手握了上去,却马上被她挣开,触及手中的柔软,他眸色渐深。   白沂柠发现他真给自己脱了鞋,慌里慌张地背过身,跪在床上,手腿并用地从他身后爬了过去,她跳到地上,拿起绣鞋就跑回自己的那边,躲在屏风后小声道,“哥儿真是……我先去喂鸳鸯,然后去趟小厨房,帮哥儿寻点吃的吧。”   白沉柯见她一溜烟儿就没影了,便躺了回去,望着床顶岁寒三友的雕镂纹,轻笑了一声,“明明什么都不懂,跑得倒挺快。”   白沂柠冲出空青苑,喘口气儿,她不知方才被哥儿握住脚是一种什么感觉,奇怪,又害怕,总之是十分的不适。   她想了想,或许同她以前挨多了打,对男子多了分恐惧和抵触也有关系。   白芍刚洗了衣裳回来,看到白沂柠的脸色担心地问道,“姐儿可是发生了什么事儿了,怎的脸色如此慌张发红。”   “……无碍。”白沂柠本想同她说刚才的事,但不知怎的话到了嘴边又说不出来了。   “鸳鸯喂了吗?我去瞧瞧它。”   “早起喂了一些,但它有些娇气,不是姐儿喂还不肯吃呢,一直叫着寻姐儿。”白芍也喜爱那毛绒绒的小猫儿,喂得极为尽心,但是总是不亲近她。   “几天前买的鱼鳅干可还够?”白沂柠一边走一边问。   “还剩挺多的,鸳鸯还小,食得不多呢。”   白沉柯不让她将鸳鸯养在空青苑,白沂柠只好在距离空青苑不远的一个偏房给它搭了个猫窝,不过她之前不知原这猫儿看着可爱干净,拉出来的东西可是能熏死人。   幸好没养在自己苑中,不然哪里受得了。   “咦,将军也在。”白沂柠推开房门,发现苏梦遥的那只狸花猫趴在角落里,任鸳鸯爬到它背上滚来滚去。   “这两只倒是有趣,怕是一公一母呢。”白芍捂着嘴笑。   “如何见得?”   “你瞧着底下的将军,是不是就像让着娘子的夫君,随她厮闹,百般宠爱。”白芍像说书似的指着那两只,摇头晃脑。   “什么夫君娘子的,我瞧着你是想嫁人了。”白沂柠走过去,抱了鸳鸯,一边顺着它毛绒绒的脑袋,一边笑着调侃白芍。   “姐儿莫要胡说,奴婢不嫁人的,奴婢要在府里伺候一辈子。”白芍收了笑,她这番话说得恳切,白沂柠虽想劝着,但看她的神情严肃,始终还是没有再说话。   喂完了鸳鸯,白沂柠有些发愁,该给白沉柯喂些什么呢。   他幼时喜吃甜,不高兴时也会在自己劝解下吃上几口,但长大后,他便不大爱吃甜腻的东西了,反而爱吃些清淡的,有时比祖母的口味还要淡些。   “姐儿,奴婢听小厮们说,御街的万松岭那处新开了一家条子糕铺,生意极好,味道也不错,要不……”   “远吗?”白沂柠有些犹豫。   “来回一炷香便可,不大远。”   “那帮我拿个帏帽来。”   白沂柠将自己遮得严严实实地从东门出去,换了男装被人撞见不大好,但若直接出门,白沉柯定是要说她的。   ***   “小娘子,你的手绢掉了。”   白沂柠和白芍拎着两包条子糕,正从街上回来,忽然听见身后一道清朗的声音。   二人转过身,后头立着一位手那折扇的郎君,风流倜傥,贵气逼人。   白芍见了,忙过去拿。   还了手绢那人还不肯走,温笑道,“不知小娘子可是白家的柠姐儿?”   白沂柠脚步顿了顿,她不曾记得这人。   “你是何人?”白沂柠躲在帏帽后头,蹙着眉问道。   “七年前,在下曾去贵府做过客。”那人不慌不忙地轻摇了几下手中折扇。   “我不记得了。”   白芍见他还想上前,警惕地将白沂柠往身后挡。   那人笑了笑,也不在意白芍的动作,“那小娘子这次便要记住了,在下姓周,单字为乾,字文秉。”   太子殿下……   白芍脚一软。   白沂柠不知他是何意,淡声道,“我同公子既不相识,也无来往,那记与不记又有何干?以后应当也不会再见了,我同侍女先行一步,公子自便。”   说完,白沂柠拉过白芍的手,转身便走。   周乾望着那两道背影,折扇一合,笑意不散。   “啊,我想起来他是谁了。”白沂柠双手一拍,眼神发亮。   “是谁。”白芍脚步沉重。   “之前我同哥儿出去顽,被他的车马惊了,他下来同我们赔礼道歉还说要请我们吃喝。”她忆及七年前的事情,声音欢快。   “后来,他好像还来过府中做客,是哥儿的同窗。当时不知怎的,他抢了我的字,哥儿反而凶我。”白沂柠轻叹一口气。   “那是当朝太子殿下。”白芍无力道。   ……   白沂柠对其他事情都十分敏感,独有情之一字,没有亲身母亲时时在身边提点,比同龄的开窍都要晚些,所以她此时只是觉得隐约不妥,却不知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她们二人走回空青苑,在苑口的石门处看到了徘徊不定的苏梦遥。   “苏姐姐是来寻我的么?我出去买了点东西。”白沂柠亲切地拉着她的手往里走。   “不……不是。”苏梦遥手中提着一个食盒,面色苍白。   “那……”   空青苑中除了自己,便只有另一位主子了。   正巧,玉桂路过了门口,看到了苏梦遥,皱眉道,“苏小娘子怎的还不走,哥儿不是让你不要呆在此处了吗?”   苏梦遥咬了咬唇,脸色愈发地难看,她放下手里的食盒,捂着脸哭着跑了。   “她这是怎么了?”白沂柠回头看,疑惑不解。   “早上姐儿不在,这苏小娘子捧着个食盒就说要寻哥儿。”玉桂撇了撇嘴,“我拦着她说哥儿的卧房不是谁都进的。她便说我瞧不上她,胡搅蛮缠起来。”   白芍不大厚道地笑了出了声,“瞧你凶神恶煞的模样,这些年倒是学了几分哥儿的脾性。”   “你别打断我。”玉桂没好气地看了她一眼,“我们在门口说了几句倒是把哥儿吵得下了床,她居然扑到哥儿怀中就要告状。”   “然后呢然后呢?”白沂柠听着正入神,玉桂卖了个关子,清了清喉咙。   白芍眼尖,看到房内有人开了门,玉桂背对着也看不见,她使了个眼色,但是玉桂正说得兴起,哪里看到她的暗示,继续往下说。   “然后,哥儿退了几步没让她扑着,当时那苏小娘子差点摔在地上,十分的狼狈。”玉桂忍不住笑出声,“哥儿便不高兴了,冷着脸问她,‘谁许你进来的。’你们也知道哥儿的脾气……”   玉桂粗着嗓子学了个十成十,学完一边拍着石门一边哈哈大笑。   “我都是什么脾气啊?”   玉桂忽觉身后阴风挂过,他眼睛抽了抽,咽了咽口水,才发觉白沂柠和白芍皆是垂着头,不敢看他的模样。   “哥儿哪儿有什么脾气……”玉桂脚一软,跪在了地上,哀切道,“都……都是旁的人惹了哥儿的。”   白沂柠见白沉柯抬起脚就要踹他,忙抢过白芍手里的条子糕推他进屋,“我给你买了好吃的,你快看看。”   关门前对那两个委屈巴巴跪在门口的人使了个眼色,那两人撒腿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第17章   白沂柠进了屋,发觉房中点了香,味道清淡舒凉,她觉着好闻,多嗅了几下。   矮桌上的宝鼎香风袅袅,其中夹杂着些许如食了薄荷般的凉意,藏在甜味之后,有曲径通幽的清新感,好似晨起走进一片潮湿的树林。   “这香闻着舒服,是新进的么?”白沂柠把手中的油纸包放在桌上,手指解开上面的红绳。   白沉柯坐在桌旁,看着白沂柠嫩葱般的手灵巧地穿过细绳,解释道,“此香名为莞香,是沉香中的一种,说是对脾胃有益处,祖母刚嘱人送来,我便试了试。”   “这条子糕我方才在店中尝了一块,不甚十分甜,你尝尝看喜不喜欢。”白沂柠从里面挑了一块小的,递过去。   白沉柯一只手懒散地搭在桌上,不大想动,张开了嘴示意她喂。   白沂柠乖巧地送到他嘴边,左手放在下面接着掉下来的桂花糖片。   这些年不做重活,白沂柠的手早就养得又白又嫩,白沉柯垂眸来回扫视,嘴角一勾,连糕带手都吮进嘴里,伸出舌头裹着指尖舔了舔。   白沂柠被突如其来的湿濡感一惊,忙抽了出来,大半块条子糕连滚带弹地掉到了地上。   “你怎么连这么点吃的都拿不好。”白沉柯舔了舔唇,眉头一皱,低头看了看那半块糕,还颇为惋惜的模样。   白沂柠指尖残留着水光,她耳尖染上薄红,心中憋屈但又看不出白沉柯是否故意的,只抿了抿唇将油纸包往前推了推,“还是哥儿自己拿着吃吧。”   白沉柯歪着头拎起一块,心情颇佳的放在嘴中细嚼。   白沂柠走到内室打开窗牖透气,后面竹林摇摇晃晃,风一吹“沙沙”作响,她半跪在塌上神情放松地问道,“方才苏姐姐怎么了?”   “见色起意,投怀送抱。”白沉柯说得一本正经。   白沂柠被他逗得笑了几声,“哥儿不喜欢她吗?苏姐姐天生丽质,温言软语,我看着都喜欢。”   白沉柯手中一顿,放下了糕,“我若是喜欢她,你不难过么?”   “就算不是苏姐姐,迟早还会有别人的。”窗外飘进来一片竹叶,白沂柠垂下眼眸,手指摸着上面的纹路,嘴角淡笑。   “如果以后我真喜欢了旁人,你会如何?”白沉柯放下手中的东西,侧身紧盯她的背影,不想错过她分毫的动作。   “我不会如何,自我七岁入了府,我便是哥儿的。”风吹得她鬓边的青丝有些乱,她伸手别到耳后,露出白玉般的耳垂,“祖母养育了我这许多年,我须得报答她的恩情,照顾好哥儿,只要哥儿开心,我便开心。”   “若有一天,我说不用你嫁给我了,逐你出府,放你自由,你欢欣么?”   白沂柠听声音像是在近处,扭头发现不知他什么时候站在了背后,双眸寒凉,眼风凌冽,没有半分温存之意。   “我要听实话。”他又接了一句。   会欢欣么?白沂柠在心中自问道。   她仔细地回顾起这些年的种种,从人到事,熟悉得仿佛她就是从这里出生的,若是不在这里,她又能去哪儿呢?   但若是非要说一件十分挂念的事情,便是母亲的下落,她想知道母亲是不是过的好,也想当面问一问,当年为何就突然不要她了。   见白沂柠迟疑,白沉柯变了脸色,伸手扳正她的脸,眉目森冷,一字一顿道,“离开我的念头,你最好半分都不要有。”   感受到他手掌的冰冷潮湿,白沂柠忽然害怕起来,“我……我没有。”   “那你刚刚在想什么?”白沉柯抬高她的下巴,迫使她看着自己,目光一分不错地紧盯她楚楚动人的杏眸。   她的睫毛卷翘,现在正如小鹿般惊慌颤抖。   “我……”   她还未说完,嘴上一暖,似被湿濡的花瓣覆住了,眼前昏暗晦涩,看不真切他的面容,只感觉铺天盖地的刺痛席卷于唇上,一阵又一阵,如夏日突如其来的暴雨,又像海上飓风卷起的巨浪,不容她抵抗的侵略着。   白沂柠双眼紧闭,柳眉痛苦地蹙在一起,她胡乱挥着手,不小心碰到旁边茶案上的陶瓷盏,“哐当”一声,在地上碎成了几瓣。   清脆的声音终于拉回了白沉柯迷乱的意识,他撑起上身,眸光潋滟扑朔,薄唇殷红充血,与平日的清冷矜贵十分不同,似了喝了一杯千年陈,连眼尾都染上媚色。   房中静得只听得到两人的呼吸声。   白沂柠看着离自己不过半尺远的白沉柯,眼神慌乱,她往榻角挪了挪,双手挡在胸口前,见他俯身还想再来,抵触地歪过头。   白沉柯眯了眯眼,一只手轻捏住她的下巴,“你躲什么?”   “我不舒服。”白沂柠软了声,“胸口闷闷的,喘不过气来。”   白沉柯凝视着她的表情,确认她不是在撒谎后,终于松了手,罩着她的身子也往后退了退。   “我……我给祖母也尝尝条子糕。”乘着空档,她跑下塌,扯了扯方才被白沉柯弄乱的襦裙,如一只落荒而逃的小猎物。   她拎起桌上那包未拆封的条子糕头也不回地冲出门外。   独留白沉柯一人坐在方才的位置,垂眸思索着什么。   白沂柠出了屋才敢使劲喘气,方才的窒息感让她心口直跳,唇上还残留着白沉柯啃咬的刺痛感。   他是要吃了她吗?这么用力。   白沂柠伸手摸了摸,指腹上还有隐约可见的血丝。   她回头望了一眼身后的空青苑,她住了这么多年,从没有一天让她这么想逃离过。   对她来说,此时的白沉柯就像是蓄势待发的洪水,随时冲垮她脆弱不堪的堤坝,将她吞噬淹没。   她脑中思绪杂乱,连到了百部阁都不知。   她未看清脚下,差点绊倒,还好门口路过的侍女扶了她一把,“柠姐儿当心。”   白沂柠感谢地冲侍女笑了笑,终于回过神走进厅内。   “祖母,尝尝这条子糕,里头的桂花很是香甜呢,也不腻。”白沂柠坐在官帽椅上,不愣神才看到老太太身后的不是白苏,竟然是苏梦遥。   “苏姐姐也在啊,快一同尝尝。”白沂柠说着就打开了油纸。   “我们两个正说你呢。”老太太和笑着拍了拍白沂柠的手,“梦瑶同我说明日想去踏青,邀你一同和她去呢,自己又不好意思同你说,还想叫我来当这个说客。”   白沂柠一听能出去玩儿,眼神一亮,兴奋道,“好啊好啊,明日什么时辰?”   “你瞧瞧她,一说能出去玩乐得跟捡了铜钱似的。”老太太捏了捏白沂柠的小鼻子,嗔道。   “柠妹妹的唇角怎么了,好似破了点儿皮。”苏梦遥往前探了探仔细察看。   苏梦遥一提,老太太自然也看到了,但后者只打量了一眼便淡笑着捧了茶不多说话。   “我刚刚吃糕,不小心自己将自己咬了去。”白沂柠随便扯了个由头,不敢直视前面两道目光。   “梦瑶你先下去准备准备明天的东西,我同柠儿有话说。”老太太转过身同身后的人说道。   “是。”苏梦遥福了福身告退了。   “你随我来里面。”老太太撑着椅上的扶手站起来,拿着拐杖绕过屏风。   白沂柠默不作声地跟在后面。   “柠儿,你的葵水可来了?”   此处虽只有两个人,白沂柠还是脸上一烫,白芍曾同她说过葵水是什么,但她身上还未曾来过,所以她摇了摇头。   “过几日我请个大夫帮你看看身子,你年岁也差不多了,同柯儿,该办的也得办了。”老太太轻抚她的额角,“这些年你照顾柯儿照顾得很好,但我若说只能许你妾的位份,你可会有怨言?”   其实白沂柠也不曾期待过真能做了这侯府的主母,这本是意料中的事,她早就不吃惊了,平和地笑道,“当年我进府的第一日便说,只要祖母收留了我,我是当牛做马都愿的,这么多年,祖母让我不愁吃穿,读书学字,我已经十分满足了。”   “你倒是看的开。”老太太轻笑了一声,“左右不是我能掺和的,一切都让柯儿自己做主便好。”   原来祖母只是试探她,白沂柠愣了愣。   想起方才在屋中的事,白沂柠在心中纠结了一番,还是磕磕绊绊地说了出来,“祖母,我想先从哥儿的屋里搬出来,等……真到那日再住在一起也不迟。”   “你不说我还忘了,我正要说此事呢,你们现在如此住着是不大妥当了,你身子也还不宜同房,过几日我就让人给你在苑中单独收拾出一间来。”   白沂柠心中松了一口气。   ***   这厢。   苏梦遥从百部阁出来正往自己院子走,她身边的侍女喜鹊沉默了一路,突然开口,“奴婢想了许久,依然觉得柠姐儿的嘴倒不像是自己咬的呢。”   “你以为我没看出来?”说起这事,苏梦遥便银牙暗咬,“这小狐媚子,看着不谙世事,在房中还指不定用什么下作法子勾男人呢。”   喜鹊沉思道,“奴婢觉着,若姐儿真是有心嫁入侯府,那定要从这白沂柠下手,最好找人查一查她原先是什么来路,才好想法子对付。”   “你平日话不多,但每次都说到了点子上。”苏梦遥眼中赞赏,“你今日便帮我去府中打听打听她的底细,银子若是不够,同我说便是。”   喜鹊点了点头,脸上波澜不惊,像是有了对策。 第18章   外头明月高悬,穹宇间星河闪烁,风乍一吹,院里的湖面泛起泠泠微波,清冷似玉色。屋口的老槐树遥遥一望,见到了什么,枝上白练一般垂下来的槐花,迎风摆了摆,落下几朵素缟的花瓣来。   白沂柠回屋之时已是夜幕沉沉,她垂头慢走,心中还未想好同白沉柯解释想要搬走的说辞。   她看着屋内闪烁不定的烛光,双手握着襦裙的衣角,在门前徘徊不定。   “吱呀”一声,门开了。   白沂柠仰头,鼻尖萦绕着他身上染上的莞香,一如他的气质,清冷幽静。   房中的烛光被外面的风惊得摇摆四窜,连二人的影子都跟着晃了晃。他的面容隐在夜幕的昏暗中看不大真切。   “怎么?要搬出去了,所以这屋子连进都不愿进了么?”白沉柯语气凉薄,一句话说的毫无起伏,但白沂柠知晓这才是他薄怒的征兆。   “只……只是等我们成了亲,再住在一起。”白沂柠犹疑了一下,才去扯他的袖子,“祖母说,现下我们如此住着不大合适了。”   “这么说,你不想搬走?”白沉柯眯了眯眼,嘴角一勾,冷笑道。   白沂柠后背发寒,脑中飞快地在想说辞,磕磕绊绊道,“祖……祖母自有她的道理,我觉着定不会害了我,我……先搬出去住些时日,早晚还是会回来的。”   “也是,这么大个院子,你能跑到哪儿去。”他伸手摸了摸白沂柠的发顶,语气柔和,“若有一天你真跑了,最好一辈子都不要让我捉住……”   他顿了顿,脸上笑意渗人。   他的手顺着白沂柠的额角,一寸一寸慢慢往下滑,从眉骨,到脸颊,再是脖子。   指尖冰凉的触感就像是一把未开刃的匕首,最后抵在她的后颈。   “我相信,你不会想知道那个后果。”他轻声说道。   白沂柠看到他眸中的微光,倒映着自己愣怔的身影。   她能感受到他张开的手掌,细细地摩挲着她温热脆弱的皮肤,食指一圈一圈绕着她脑后的青丝。   这轻微又缓慢的触感令她全身僵硬不敢动弹,仿佛她只要一动,就会惊醒眼前的默兽,扼住她的呼吸,宣告她的死期。   “七年前,你说会伴我一辈子,可还当真?”白沉柯凝视她容颜许久,认真问道。   “哥儿今日是怎么了。”白沂柠见他气势温和了些,借机拨下他的手,然后握住,安抚道,“自是当真的。”   “好。”   白沉柯捧起她的脸,微凉的唇印在她的眉眼上。   柔得像一抹夹杂着花香的春风,吹进白沂柠的心里。   若哥儿永远都如此刻般温和,她此生一定会很幸福吧,她心想。   ***   第二天倒是个好天气,春日明媚,连鸟啼都清脆了几分。   “城南有处桃花庄,我来京的路上便听闻它景色宜人,春日里待那漫山的桃花一开,那风光有如琪花瑶草。沂柠妹妹,今日我们便去那儿如何?”苏梦遥盖好食盒的盖子,温言问道。   “苏姐姐安排便好,我虽在京中住了多年,却不怎么出游,知晓的还不如苏姐姐的多了。”白沂柠刚用了早膳,白芍端了清水让她涑口。   “今日……哥儿同我们一起去吗?”苏梦遥装作不经意地问道。   白沂柠心中了然,自从昨日的事后,她就知晓这位苏姐姐对白沉柯的情谊了。   白沉柯容貌俊美,气度清华,女子心慕于他本就不是什么奇事,只是这么多年来,她还未曾见过白沉柯将何人放在心上过,白沂柠暗自叹气,又是一个芳心错付的可怜人。   “他今日好似约了旁的世家子,便不同我们一起去了。”   这话倒是没说谎,今日约了白沉柯的正是当今太子——周乾。   苏梦遥摸了摸食盒上的雕花,神情惋惜。   自周乾被册立后,便不曾再去过无涯学馆,但后来同白沉柯的来往却逐渐变多,偶尔召他进宫下棋看画也是有的。   如同今日——   周乾早早在凝和殿中摆上了棋盘,面对着园池中的假山,左手抓着一颗李子,右手折扇轻摇,半眯着眼靠在柱上好不惬意。   “沉柯你可终于来了。”他遥遥望见一身着鸦青长衫,眉目疏朗的少年缓步从竹林幽径中走来,便起了身迎了过去。   “见过殿下。”白沉柯拱手行礼。   “你我就不必这些虚礼了。”周乾抬起他的手臂,上下扫视,笑道,“你怎么总是穿些死气沉沉的衣裳,倒是应了你名字。”   二人在亭中石椅上落座。   “来来来,我前几日同太师学了几招,今日定要胜了你。”周乾搓了搓手,似要大干一场。   “我只待到未时。”白沉柯拢了袖子,从棋篓里拿起一颗棋子,从容道。   “以前用了晚膳再回也不是没有,今日怎的如此着急?”周乾落下一颗子,神情好奇。   白沉柯不答。   “是不是同你家那位小娘子有关?”周乾试探道。   “我前些日子听闻官家已为殿下选了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的女儿为妃,可有此事?”   “你这么紧张作什么,我不过是随口一问,怎的还扯到我选妃了。”周乾被他突如其来的话题一噎,叹了一口气,“还没定呢,听闻那陈静嘉娇蛮任性,甚是闹腾。”   他顿了顿,“除了她父亲还有些用处,也无旁的好处了。”   “你在朝中根基不稳,比不得大皇子浸染多年,势力庞大,若能与他的女儿成亲,必定能助殿下更上一层楼。”白沉柯面色淡淡,又落下一子。   “也许吧。”   ***   老太太嘱了要低调出行,所以白沂柠同苏梦遥只乘了一顶雕花小轿,带了几个小厮丫鬟护行便出城了。   到了桃花庄,白沂柠才发觉此处踏青之人甚多,有妇人牵着童子于树下铺列杯盘,席地就餐的;有文人相伴看花写意书词的;还有闺阁中的小娘子蒙纱同侍女在花下说笑的。   “看来沂柠妹妹真的很少出来。”苏梦遥见白沂柠脸上惊叹好奇四顾,笑道。   “每次我想出来,哥儿总会寻各种理由堵我,我也不认识旁的人,所以就错过了。”白沂柠提裙走到坡上,“苏姐姐你瞧,这里有个果子。”   “这桃子长势不错,个头也大,只是还未熟。”   “以前我还在乡野时,春天来了常常会去摘野桃吃,运气好能碰上不少又大又甜的。”她今日所穿杏黄的旋裙本就明艳衬人,加上脸上灿烂的笑颜,瞬间引来不少人惊叹的目光。   “姐儿还是带上帏帽吧。”白芍左右四顾,皱了眉头,拿起手中的东西罩在她脸上。   “不过是个泼皮酒鬼的女儿,凭她也配抢姐儿的风头。”喜鹊在苏梦遥身后轻啐了一口。   苏梦遥转头瞪了她一眼,“小声些,别让人听到了。”手中的帕子却紧了紧。   虽说此处名为桃花庄,实则是座断崖山,沿着种满桃树的山坡小径往上走,能看到最上面有座凉亭,藏在山雾中朦胧似画。   原本是白沂柠同白芍走在前头的,但她一路看花嗅花走到一半倒是落在了苏梦遥他们后面。   “嗷……”   白沂柠忽然听到桃树林中一声痛呼,她矮下身子从树中缝隙看去,发现一个身穿栗棕色劲装的女子正皱着脸摔在地上,手上拿着两颗半熟的桃子,瞧着是爬树摘果子,结果把自己摔了的模样。   看她神情痛苦,白沂柠伸了手道,“小娘子可否需要帮忙?”   那人也不客气,一咕噜爬起来,拍了拍屁股,抓住了她的手,从坡下的泥地中手脚并用地爬了上来。   她手掌皆是淤泥,自然也蹭了白沂柠一手,白芍立刻拿了绢帕清理。   “啧……京中女子真是娇贵。”那人见状满脸鄙夷。   “诶?你这人,我家姐儿刚帮了你,你怎的连句道谢之词也没有,就过河拆桥呢?”白芍皱着眉,语气有些不满。   “多谢。”那女子略一拱手,立马便转身离去。   “真是狗咬吕洞宾。”白芍看着她的背影又骂了一句。   “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不过看她的做派,倒不像是寻常女子。”白沂柠并没有把方才的事情放在心上。   二人比苏梦遥主仆慢了近半炷香才到那个亭子。   “沂柠妹妹再不来,我都要下去找你了。”苏梦遥佯装着急,拉着白沂柠的手看了又看,“可没发生什么事吧?我还以为妹妹碰上了登徒子被缠住了。”   “苏小娘子,此话可不能乱说。”白芍方才的气还没过去,现在又听了这话,语气不悦道。   “是是是,是我失言了。”苏梦遥假模假样地用帕子捂了嘴。   白沂柠走到崖边的栏杆处,往前眺望,对面那座山巍峨陡峻,云雾缭绕,山腰处几棵松树破石而出,葳蕤挺拔,郁郁苍苍,给这座威山舔了不少意趣。   方才还不觉着有什么,现在不走路了反而双脚酸软,颇为疲惫。   白沂柠转过身同白芍道,“我们去亭上歇一歇吧,刚好也食些苏姐姐做的青团,她昨日同我说,用的是极正中的江南做法,可好吃了。”说完她摸了摸肚子。   “姐儿真是个小馋猫。”白芍笑道。   刚走到亭中,又见到了方才那名劲装女子,她身旁还有一位器宇轩昂的中年人和一位身段姣好带着帏帽的妇人。   走到近处,白沂柠忽然觉着那妇人好似有些眼熟。 第19章   亭中路人不多,都在外头赏春色。   “你要不要吃一个?”白沂柠从食盒中拿了一个滚圆饱满的青团,还没吃,发觉旁边有双眼睛正直溜溜地望着她手中的包子,便笑着递过去问道。   她咽了咽口水,小舌头滋润了下嘴唇,有些不大好意思地蠢蠢欲动,“真的可以给我吃吗?”   “我们带了许多呢,你吃吧。”白沂柠说着又往她眼前送了送。   李倾城接过了青团,坐在美人靠上,慢吞吞地咬了一口面皮,嚼了嚼,她看白沂柠扭了头去拿食盒,神情犹豫,似有话说。   等白沂柠转过来,她真诚地说道,“多谢小娘子,方才……冒犯了姑娘,实在是不好意思,我叫李倾城,刚来京不久。”   白沂柠看着她低眉顺眼的模样轻笑了一声,这小娘子大大咧咧,不拘小节,瞧着心直口快,倒是有趣得紧,应该是个贪吃的,不然也不会用一个小小青团便收买了。   “无碍,也算是‘不打不相识’。我姓白,名沂柠。我旁边这位是苏梦遥苏姐姐,你手上的团子便是她亲手做的。”白沂柠指了指身旁的苏梦遥介绍道。   后者只同李倾城点了点头,看起来无深交的意思,唤了喜鹊,走到亭外赏景去了。   李倾城身侧的中年人本是在同他旁边的妇人低语,听到这边的动静转过了身。   他上身坐得笔挺,双手放在膝上,身穿儒衫却自带一股武将的气势,此时正压低了一双英气的剑眉盯着李倾城手上的东西,“你怎的什么来路不明的东西都吃?”   “偏你多疑,这小娘子自己也在吃,难不成她会自己害了自己?”她嫌弃地瞥了她父亲一眼。   听了她的话中年人才将眼神落在白沂柠身上,看到当事人就在眼前还将他方才的话听了全乎,尴尬得咳了一声。   “城姐儿昨日刚拉了肚子,确实该注意些,你父亲也是关心你。”他身侧的妇人轻轻柔地为丈夫解围,一边探过身想拂去李倾城嘴边的碎屑。   白沂柠敛眸吃着手中的青团,耳边听到这一家的拌嘴,心中多了几分羡慕,她从小就向往这种生活,可这一辈子都不会有了。   只听李倾城嫌恶道,“不用你管。”   她别了脸不让那妇人碰,自己胡乱擦了擦,“你又不是我亲娘,作什么假好心。”   “怎么同你娘说话的!”那男子立马从美人靠上站起,一只手指着李倾城,瞋目竖眉道。   “本来就是,我亲娘刚死你便纳了她,指不定早就被她勾了魂才会放任我娘活活病死。”李倾城一点都不怕他,昂着下巴一脸倔强。   “你……”他怒极,作势要一巴掌扇过去,妇人忙站起来拉住他的手,“将军,城姐儿只是思念生身母亲罢了,此地人多口杂,若传扬出去将军当街训女,对城姐儿反而不好。”   白沂柠小口啃着青团,心中暗惊,这位居然还是将军,难怪气度不凡,但也太过凶悍了些,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就要打人,方才她也被那气势吓了一跳。   在外且如此,指不定在家如何虐待呢。白沂柠想起了自己以前的日子,对这李倾城也多了几分同病相怜的情谊。   李将军环顾四周,确有不少探目窥视的好奇围观者,他深吸一口气,双手掐腰,踢了一脚身后的凉亭柱,力道大得旁边的座椅都跟着震了震。   “明日我就寻一位先生,好好教教你规矩。”李将军低声又训了一句。   白沂柠像是什么都没听见一般,拿了一壶水,目不斜视地喝了一口,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那位妇人一直在似有若无地打量着她。   等白沂柠回看过去,她又扭过了头,看着断崖对面的青山。   “姐儿,该回了。”白芍看了看日头,在白沂柠身旁轻声提醒道,“哥儿说了他未时回去,到时候见姐儿不在家怕是要恼呢。”   白沂柠觉着这时间过得如流水,她才出来,便又得回去了,实在是有些不舍。   但是比起美景与玩乐,她更怕家里的那位阎王祖宗发脾气,只好无奈地同旁边的李倾城道别,“我得回了,也不知以后还能不能再见到你。”   “这有何难,只要沂柠姑娘在京中,我定有办法来寻你。”李倾城自信满满地拍了拍白沂柠的肩膀。   白沂柠点点头,看着放在自己肩上的那双手,笑道,“李小娘子果然是将门虎女,做派都比旁的女子豪爽。”   李倾城撇了撇嘴,眼神提溜了一眼她父亲,低声道,“你小声些,他若看到了,定又要说我没规没矩了。”   来时春风相迎,去时花香相送,白沂柠望着漫山的桃林,想起了一首诗,“满树和娇烂漫红,万枝丹彩灼春融”,果然这春日里还得看这桃花,灿烂灼目,枝枝繁盛若朱砂。   ***   凝和殿中,石桌上除了棋盘外,还有已经用了一些的果盘。   酣战良久,周乾拿起石桌上的折扇一摇道,“我输了。”   已无继续下的意思。   “殿下急于求成了。”白沉柯对这个结果没有太大的意外,将手中握着的几颗棋子放回了棋篓里。   “父皇常同我说‘知其白,守其黑,方为天下式’,但每每下着,我却总不能兼顾平衡。”   “常德不忒,复归于无极。陛下大概是希望太子殿下返璞归真,知雄而守雌,从而达到天下大治。”白沉柯一听便知官家是何意。   “守雌……那不是任人欺凌了嘛?”周乾皱眉有些不解。   “‘知雄’不是仗势欺人,而是知己知彼;‘守雌’不是任人宰割与世无争,而是藏其锋芒,内敛守柔。”白沉柯从石凳上站起来,淡声解释道。   周乾托着下巴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又想起一事,试探道,“沉柯你一定要参加科考吗?朝中通议大夫的位置前些日子空出来了,不若……”   “不必了,多谢殿下好意。”白沉柯婉言拒绝。   “我知道你想试一试,没有血脉相连的靠山,凭自己能行至哪一步。”周乾苦口婆心地劝解,“只是我看中的是你的才能,而不是你身后的忠义侯府,如此你依旧不愿吗?”   “未时要到了,”白沉柯似未听见他所言之话,看了看湖面上粼粼的日光,慢条斯理地回身冲周乾拱了拱手,“在下先行告退。”   “……”周乾随手将折扇放在桌上,看着他的背影不甘心地喃喃道,“真是颗顽石。”   ***   空青苑中阒若无人,白沉柯推开卧房的门,屋中陈列还同早上出去前是一样,连她随手放置在椅背上的外衫都不曾收起,看来是还未归家。   白沉柯左手中握了一颗鸡蛋,他缓步走到书案前,拿了毛笔,凝神沉思了一番,遂在鸡蛋上一笔一划仔细地绘了起来。   小半柱香后,苑门传来声响。   “真是快闷死我了。”白沂柠拿下头顶的帏帽递给白芍,扇了扇发红的脸蛋。   “我给姐儿拿盆水洗脸。”白芍笑着接过帏帽,小心撩起上面的面纱,朝偏厅走去。   白沂柠进了内苑先是看了一眼牡丹坛边上的窗牖,放轻了脚步。   不知白沉柯是否回来了没,她刚把耳朵贴在门扇上,里面的人就拉开了。   “舍得回来了?”   白沂柠被他抓包,红着脸手足无措地解释道,“我怕吵到哥儿,正想进屋来着。”   “进来吧。”白沉柯今日心情尚可,拉了门侧过身让出一条过道。   “咦?这是什么。”白沂柠余光瞥见书案上有一个鸡蛋,这本没有什么,但这鸡蛋上头却画了一幅画。   “你倒是眼尖。”白沉柯弹了下她的额头。   白沂柠吃痛地揉了揉,伸长手臂小心地捏着鸡蛋的上下两端细看,上面的墨迹还未干,看得出是新画的。   “哥儿不是一向不喜学那文人墨客在寒食节画卵吗?怎的今岁自己动起手了?”白沂柠饶有兴致地问道。   “你不是喜欢么?去岁为了那么一颗,画得丑不说,还打翻了我的砚台。”白沉柯回到书案前,整理笔墨。   “还说呢,去岁的那颗最后是哥儿给我摔碎的。”白沂柠不服气地反驳道。   白沉柯手中一顿,“那我怎知会有人用生的鸡蛋画卵,一嗑便破了。”   白沂柠心中暗翻白眼,不想同他继续争辩,换了个话题道,“这上面的小娘子仿佛有些面熟。”她来回细看,皱眉苦思,却想不起来。   这上面画着一位纤瘦少女,七八岁的模样,站在瓢泼大雨中,敛眉垂目,任雨水淋湿她的衣裳也不去避一避,细看下她的双手紧拧在一起,仿佛在紧张着什么。   “这是我吗?”火光电石间,白沂柠想起了什么,她错愕地抬头,脑中闪过刚入府时那个雨天,她也是如此局促地站在厅外的假山前,不敢直视他的目光。   白沉柯不答,嘴角微挑。   忆及那日的暴雨,白沂柠有个疑问憋在心中甚久,“当时,你为何……”如此生气。   她还是不敢说最后那几个字。   白沉柯眼中的笑意淡了下来。   白沂柠忽然有些后悔问他这个问题,忙补救道,“我随口问的,哥儿不必回答我。”   “你同旁人不同,你想知道的,我都会告诉你。”   白沂柠看着他的认真清冷的眸光,心中微微一颤。   白沉柯站起身,推开墙上的窗牖,鸟啼声落了进来。他望着苑中的海棠树,轻声道,“我母亲,算是因我而去。”   他声音轻得像一片轻尘,揉碎在春光里,风一吹,便不见了。 第20章   白沂柠甚少见到白沉柯这副模样,他似在冰雪中踽踽独行,墨瞳中微光闪烁,好像一盏从心中冉冉升起的天灯,于夜幕中迷离扑朔,摇而不定。   白沂柠还记得七年前她扯了谎骗他去给父亲送别时,他也是如此一副寡淡从容的神情,平静地说着仿佛与自己无关的故事。   “后来呢?”她听得入神,坐在他旁边的太师椅上。   白沉柯转过身,“后来祖母派人来接我,我便再也没有见过他。”   这个他指的是白劲承,白沂柠看着白沉柯线条流畅的侧脸,心想道,他母亲定是位娴静温柔的美人,不然他的父亲也不会因痛失了爱妻就将亲生儿子随意抛在山中不管不顾。   “其实,我觉着,夫人的病逝同哥儿是无关的。”白沂柠皱了皱眉,“反而哥儿才是最无辜之人,哥儿出生时也不晓得夫人会难产,会因此体弱而留下病根。”   见他不语,白沂柠继续说道,“我听祖母说,每每侯爷寄了信回来,都会问及哥儿安好,想必心中是挂念哥儿的。”   白沉柯关上窗,转身目光落在白沂柠的手上,打断了她的话,指了指道“脏了。”   白沂柠低头一看,她方才一直握着那颗鸡蛋,因听得入神,一时忘了此事,现在手上沾了一手的墨,晕得鸡蛋壳黑不溜秋的,已看不清原来的模样了。   比起手上的墨渍,她更惋惜鸡蛋壳上的画,双眼一耷,委屈道,“怎么办,我本还想着存起来,现在全毁了。”   “……”   白沂柠眼珠一转,什么都没说便推开椅子跑了出去。   过了一小会儿,她又匆匆忙忙地从厨房跑回来,手中还拿着一个鸡蛋。   “哥儿能再给我画一副吗?”她眨巴眨巴眼,因走得急,连额上的碎发都来不及梳理,直拉着少年的袖子软声道。   “……”白沉柯左手拿着一卷书册,瞥了她一眼,鼻息轻叹,接了过去。   只不过,他这次画的是两个人。   一个矮的梳着双平髻仰头温笑,另一个高的面朝她负手而立嘴角轻挑。   他们身后是一棵老槐树,敷蕤繁茂,不知在这偌大的侯府静默了多久,也不知看了多少离散故事。   ***   吴先生在白府一住便是这许多年,她初来时应了老太太只是呆几月便走,后来留着留着便走不开了。   老太太总说她一人在西郊那处孤孤单单地住着也甚是无趣,不若就搬来这里,又不是多她一个便养不起了。   如此盛情,她也想不出别的法子拒绝,便也长长久久地住下来了。只要无事,白沂柠每日都会去正恩堂坐一坐,或是读书写字,或是学习规矩。   白沂柠现在年岁大了些,规矩上要知晓的也都知晓了,只不过这字嘛……   她拎起桌上狗扒一般的文章,自己看着都羞愧。   “三哥儿才名在外,书画皆是一绝,你日日同他呆在一处,怎的连他的皮毛都没学会。”吴先生摇了摇头,一副孺子不可教的模样。   白沂柠放下笔,揉了揉手腕,小声咕哝了一句,“这笔不听我使唤我也没有办法。”   “偏你理由多。”吴先生笑骂,“上上月说纸不平整害你写歪了,上月说墨磨得不好写出的字浓淡不匀所以才不好看了,反正都不赖你便是了。”   白沂柠被她戳穿,摸了摸鼻子“嘿嘿”讪笑了几声。   正恩堂除了伺候的下人外少有人来,白沂柠听到外头有说话声疑惑道,“是谁来了?”   “我忘了同你说,今日起你便要多几位同窗了。”吴先生示意白沂柠与她一同去外面迎接。   白沂柠见到来人愣了愣,这不是李倾城是谁。今日她换了身襦裙,输了个朝天髻,她的容貌虽不及名字中那般倾国倾城,但好歹也算得上是位清秀佳人,只是这走路大摇大摆地模样……   白沂柠扭头看了眼吴先生,她果然皱着眉,一副不大赞同的神情。   李倾城一见到熟人双目发光,欢天喜地地迎了上去,“我昨日怎么没想到呢,都是姓白,我差点还和爹爹吵起来说不来了。”   “这大概就是缘分吧。”白沂柠也是一副十分高兴的模样。   “见过先生。”   李倾城瞧着大大咧咧颇有男儿风范,但在吴先生面前也拘谨了起来,福身请了个安。   “你们之前认识便更好了,不用我多费心介绍。”她顿了顿,看到苑外两个相携而来的女子,又道,“还有两个,都过来了。”   白沂柠循着吴先生的目光看去,苏梦遥挽着另一女子的手,正亲亲热热地说着什么。   那女子明眸皓齿,秀丽端庄。   白沂柠是认识的,只不过不大相熟,家宴上远远打过照面而已,她是白家三房的女儿,白思柔。   说来,白思柔和苏梦遥才是正经的表姐妹,前些日子白思柔好像生了场病,所以她们二位才没玩到一处去。   “柔姐儿温婉娴雅,虽然太子正妃人选已定,当个侧妃应当还是稳妥的。”吴先生仔细地打量了一番,点了点头。   白思柔莞尔一笑,福了福身道,“若想要当选,宫中规矩还需吴先生多多提点呢。”   “一同进来吧。”吴先生进了屋。   “这是……我三哥的小娘子吧。”白思柔坐在白沂柠旁边,笑赞道,“早便听闻三哥福气好,金屋藏了娇,今日一见,柠妹妹果然是仙女下凡,将我们都比了去。”   白沂柠见她给自己带了好大一顶帽子,忙道,“姐姐说笑了,我倒是更喜欢姐姐身上的书香气,这是我如何都学不来的。”   一边说着,一边顺手拿起方才随意写的文章,“你们瞧,我便是写几个字都写不好。”   苏梦遥见了那字“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沂柠妹妹的功课确得好好练练了,想必哥儿那般风流蕴藉之人会更喜爱懂书画之人呢。”   她刚说完,旁边响起李倾城不咸不淡的声音,“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苏梦遥先是一愣,随后薄恼道,“你这人说话怎的如此无礼?”   白沂柠是体验过李倾城的直来直往的,见苏梦遥柳眉轻蹙已是不悦,忙扭头问吴先生,“今日可要学些什么?”   吴先生眼神意味深长,“我还以为你们是来品茶聚会来了,一言一语的好生精彩。”她扫视众人,“既如此,那今日便教你们安静自处。”   “这还不简单。”李倾城自信满满。   “散学前你们可看书作画,自寻一件事,但是就是不能说话,若是做不到,回去抄书。”吴先生继续说道,“后宅之中最忌唇舌之争,鸡毛蒜皮甚是吵闹,闹得主君不喜家宅不宁,你们要记住,多言多错,少言则可避错,需得静得下心来。”   散学后白沂柠垂头丧气地走回院子,耳边还萦绕着吴先生方才的话,“抄书也好,顺便练一练你的字。”   白芍见她无精打采的,走过去关切道,“姐儿可有什么不妥么?怎的看着有气无力的。”   白沂柠一脸懊恼,“那李倾城就是个泼猴,自己忍不住想说话便罢了,还拖了我下水。”她甩了甩手中的书册,“现下好了,我还得陪她一同抄书。”   白芍捂嘴轻笑道,“姐儿就当练字吧。”   “你怎么也这么说?我的字真的丑到人人知晓的地步了吗?”白沂柠瞪大双眼,怀疑人生。   “姐儿记东西极快,诗词什么的自是不差的,这字嘛……”白芍顿了顿,又笑了一声。   “好呀白芍!你也嫌弃我。”白沂柠卷起手中的书作势要打她。   白芍手脚灵活地躲开了,白沂柠也没追过去。   她一脸愁苦地进了自己的卧房,摊开书册端端正正地抄了起来。   ***   白沂柠抄了书困得早,加上已从白沉柯那处搬出来了,也不用她伺候,不过酉时便上了榻。夜里她睡得迷迷糊糊的,忽然感觉脸上潮湿。   她还在梦中,恍惚以为是落了雨,伸手擦了擦。   这雨下的轻柔,先是在眉心,顺着鼻梁落在了唇上,起初是春风微雨,将她的唇染得湿濡,一点一点极有耐心的滋润;渐渐地,变成了夏日暴雨,时轻时重,来势汹汹,她的唇上奇异地产生一股麻痒。   “唔……”她皱眉轻呼,无意识张开了檀口。   这雨顺势落进她嘴中,同她的舌头缠在一处,极其轻柔地席卷着每个角落。   白沂柠觉得她要溺毙在这雨中了,呼吸急促,喘不过气来。   她无意识地偏头躲了躲,挣扎着想从梦中醒来,刚掀开一只眼,便看到模糊的黑暗中,床沿边有一道人影,瞬间吓得睡意全无。   白沂柠抓着衾被往后挪了挪,“哥……哥儿怎么过来了。”睡前她分明上了栓的。   “防我?”白沉柯仿佛看透了她在想什么,手中的铁丝晃了晃。   他声音暗哑,在夜幕中如一头蓄势待发的凶兽,随时会冲她扑过来。   白沂柠心口直跳,忙坐起来解释道,“往常同哥儿睡在一屋时,也会锁门,习惯罢了。”   “以后不许锁门。”白沉柯靠近她,压低身子抵住她的额头。 第21章   黑夜中的感官总是比白天要清晰些,白沂柠听着她身后传来窸窸窣窣合衣躺下的声音,心中崩着一条弦,看来此人今晚是要在她这处睡下了。白沂柠不大自在地又往里头挤了挤,整个人几乎贴在墙面上,二人中间的距离宽得似隔了一条河,就算是再睡下一人都无碍的。   白沂柠闭上眼,春天后半夜依旧凉爽,她有些冷,胡乱摸了身后被子的一角盖在身上。   白沉柯面朝她侧卧,双眼紧盯着她的后脑勺,自然看到了她的动作,嘴角一挑恶意地将被子往后卷了卷。   白沂柠感觉身上的暖源突然不见了,双手冷的放在胸前搓了搓,默默往后挪了几寸,撩起被角缩进里面。   结果没一会儿被子又被扯走了,往复几次,白沂柠终于咂摸出不对来,这被子又没长脚跑了一次两次怎的还跑三次,分明是有人蓄意为之。   哥儿不仅占了她的床,还不让她盖被子,也太霸道了些,她转过身刚想同他理论,还没看清什么,直接撞到白沉柯胸膛,被他搂了个满怀。   美人在怀,哪有放手的道理。   白沂柠挣了挣,没挣开。   “别动。”白沉柯声音暗哑。   “我闷。”白沂柠双手顶在胸前推了推,委屈道。   “忍着。”   “呜……”   白沂柠实在觉着这个姿势不舒服,小心地往软枕边挪了挪。   “再动……”白沉柯眯了眯眼,语气有些危险,“你会后悔的。”   白沂柠不敢动了。   “哥儿今夜怎么过来了?”白沂柠睡意已然消失得无踪无影,把玩着指间不知是他还是自己的头发,轻声问道。   “我听外头风声簌簌,想你许是会怕。”白沉柯闭着眼,呼吸均匀。   “我哪里……”白沂柠脱口便是反驳,脑中闪过一些零碎的记忆又止住了。   九岁那年,她已识了不少字,最喜看瓦舍中街边卖的话本,每每书铺上了新,她都会让白芍出去淘几本回来。   她原是不信什么怪力乱神的,有日看了篇女鬼披头散发在夜中吸食书生精气的故事,一到夜里却总觉得背后寒凉。   偏偏那夜风大,吹得窗牖上的油纸“呼呼”作响。   她盯着那扇透着月光的窗缩在衾中瑟瑟发抖,生生醒了一夜。早起时眼底乌青,整一天都没精打采的。   白沉柯知道了事情的原委,便收了她的书不许她再看,但那个故事留在她脑中的印象太深,以致于很长一段时间,白沂柠都无法在风大的夜晚安然入睡。   “都是小时候的事了。”白沂柠小声咕哝。   见白沉柯不语,她抬起头,目光落在他英挺的鼻子上,细看才发现他额上有几缕微湿的碎发,难道他刚在自己房中作了噩梦么?   白沂柠轻柔地伸出手,想要帮他拭去,还未碰到便被他握住。   他闭着眼,将白沂柠的手放在胸口,轻声道,“睡吧。”   “嗯。”她乖巧地答道。   晨起时白沉柯已经不在她房中了,白芍推门而入,目光有些躲闪。   “发生什么事了吗?”白沂柠掀开丝衾下了地,疑惑地看着她。   “虽然哥儿嘱了我和玉桂就当不知道这事儿,但奴婢私下还是想劝一劝姐儿的。姐儿年岁太小,还不宜同房,不能依着哥儿胡来。”白芍脸色涨红,顿了顿,继续硬着头皮往下说,“往常姐儿和哥儿住在一处,也并未睡过一张床,昨日……”   “诶?我的绣鞋怎的不见了。”白沂柠耳尖发热,装作没听到的到处找鞋子。   “在这里。”白芍拎了过来。   “我同哥儿昨晚只是照常睡觉而已。”白沂柠看着白芍蹲在她面前忙碌的身影,小声解释道。   白芍站起来将信将疑地整理床铺,果然一点痕迹也无,顿了顿,“奴婢也是为姐儿好。”   “是是是,我们白芍是最贴心不过的。”白沂柠坐在床沿虚虚抱了一下白芍,灿笑道。   在房中用过早膳后,白沂柠一如既往去偏厅喂鸳鸯。   还没进去呢,白沂柠就看到被树枝挡住的房门处站了两个人,正是白沉柯和苏梦遥。   “想不到哥儿也是爱猫之人。”苏梦遥站在白沉柯旁边,笑意盈盈,声音娇得快能掐出水儿来了。   哥儿不是去私塾了么,怎会这个时辰了在此处。白沂柠满心疑惑。   白沉柯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坐在石椅上弯下腰递了几条鱼干给鸳鸯。鸳鸯见有吃的,扔下白芍前段时间给它打的毛球,奔了过去,乖巧地趴在他面前,不叫不闹,斯斯文文地吃了起来。   见状白沂柠心中颇有不服,平日她喂食的时候,小鸳鸯甚是吵闹,上蹿下跳的,或跳到她肩上,或蹭着她的脚,若是不给,偶尔还会抬起爪子威胁。   难道连猫儿都知道看碟下菜吗?   她心中轻哼,明明自己才是它的正经主子。   苏梦遥手中捏着帕子,一同坐在了石椅上,温笑道,“听闻哥儿在书画上颇有造诣,前几日我刚作了一副画,不知哥儿是否能帮我瞧瞧有何不足之处?”   见白沉柯依旧不答,继续专注地喂着鸳鸯,苏梦遥面色露出几分尴尬。   “鸳鸯进的真香,比我的将军能吃多了。”说着就想要去摸吃得正欢的鸳鸯。   看到此处白沂柠倒是佩服起苏梦遥的毅力来,往常的小娘子只要看到白沉柯没有搭理的意思便会知难而退,她反而是越挫越勇。   小鸳鸯吃东西时脾气甚大,白沂柠知道此事,苏梦遥不知,只见那只气鼓鼓的小白猫抬起肉掌“喵呜”了一声便朝苏梦遥手背拍去。   等苏梦遥觉得不妙想收回手时已经有些晚了,生生被鸳鸯未修剪的爪子挠出一条血痕。   白沂柠刚要上前,却见苏梦遥挤了两滴泪出来,对着白沉柯泫然欲泣道,“好疼……”   白沉柯皱着眉被她搅得不胜烦恼,拎起鸳鸯便往房中走。   苏梦遥拦住他,“我手上的伤若被老太太知道了,只怕老太太要责怪柠姐儿呢。还得劳烦哥儿帮我寻一位郎中。”   白沉柯压着眉不耐地瞥了一眼,那双细白的手上确有一条伤痕,已然微肿,上面还渗出了血迹,十分显眼。   只是与他何干。   “让开。”他无动于衷地冷声说道。   苏梦遥面色发白,看得出她有些紧张,却依然往白沉柯那边靠了靠,楚楚可怜地喊了一声,“哥儿……”   从远处看,二人的距离近得如贴上去了一般。   白沂柠心尖突然溢出了几分复杂的滋味,半是不悦半是酸胀,是从来没有的,表达不上来的,说不出的不自在。   她往旁边挪了一小步,脚下的落叶发出轻微地响声。   鸳鸯竖着耳朵警惕地听了一下,挣扎着扭了扭,白沉柯一松手,它就径直往白沂柠那处跑去。   “你是不是做坏事了?”白沂柠蹲下身抱起它,轻轻拍了拍鸳鸯的小脑袋,话中有话。   白沉柯看到是她,不动声色拉开与苏梦遥的距离,轻咳一声,“我早早地便在此处等你了,怎的现在才来。”   “哥儿今日不用去私学么?”白沂柠也不看他,低着头自顾自地顺着怀中鸳鸯柔软的小身子。   鸳鸯颇为享受地嗲叫了一声。   “先生家中有事,今日便先不去了。”白沉柯一边解释,一边缓缓走过来站到她面前,目光锁定在撒娇的猫儿身上,不知怎的感觉它的动作有些碍眼。   苏梦遥再迟钝也看得出这二人故意冷落着她,在他们的背后不甘心地扯了扯手中的绢帕,看向白沂柠的目光似啐了毒一般。   等走到他们面前时,她又作出了温柔大方的模样,“我忽然想起思柔还让我今儿早去陪她绣荷包,就先走一步了。”   方才没搭理她的白沂柠转过了身,看着她的手皱眉关切道,“苏姐姐还是先去请个郎中看看为好,女子肌肤最是娇贵不过的。”   苏梦遥刚张嘴要道一声谢,却听白沂柠脆生生地继续说道,“若日后留了疤,硬要让哥儿负责便不好了。”她嘴角列开一个天真的笑。   白沂柠方才心里还堵得慌,说完这句话,瞬间舒畅了许多。   苏梦遥被她戳穿心思,面色涨红,“你”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跺了跺脚跑了出去。   白沉柯眼中含笑,“生气了?”   “没有。”白沂柠摇摇头。   “我没同她说话。”白沉柯柔声解释。   白沂柠把鸳鸯放下,抬头直视白沉柯的眼睛,皱着眉道,“若苏梦遥真去祖母那儿告状怎么办?”   顿了顿,又道,“若是要将鸳鸯送走该如何是好。”   她后悔冲动之下说出那番话了。   “……”   白沉柯被她跳脱的思绪噎得一时无言。   午后。   白沂柠数了数日子,才发现老太太的生辰要到了,今岁恰逢其六十大寿,府中定会好好操办一番。   她正苦思着该送些什么寿礼,便看到白苏走进了院子。   “柠姐儿,这次生辰老祖宗想让您主持操办呢。”   白沂柠瞪大了双眼,满脸不置信,“我么?”   “是呢,午膳时苏小娘子向老祖宗荐了您,老祖宗也觉着是得让您历练历练了。”白苏解释道。   ……   这么快就开始报复她了,白沂柠心中感慨。 第22章   春日里白昼的时辰趋长,草长莺飞,湖光潋滟的,那暖洋洋的日头一晒,确实是容易犯困些。再加上草灌里头的唧蛉子此起彼伏地一叫,更多了些催眠的功效。   府中老槐树近处的院子除了空青苑便无旁的了,所以甚少有人过来,今日树荫底下摆了张书案和一张小凳,小凳上头坐着个身穿樱草色旋裙的少女,她趴在桌上睡得正香,头上还落了几片素白的槐花瓣,一朵一朵的,铺在青丝上,风一吹便摇摇欲坠。   她白净的脸蛋下压着几张凌乱的薄纸,纸上记载杂七杂八的东西,第一条写着预算一万两,第二条写着各地厨娘的名字和拿手菜品,第三条……   第三条被她遮住了。   除了桌上的这些,她脚边和树根处还散落着几张,显然她还不曾有所察觉,正呼吸绵长睡得极为安稳。   白沉柯还未走近便看到了如此场景,他随手拾起几张地上的宣纸,上面写着几个人名,皆是京中的王孙望族,应当是宴请宾客的名单。   他抬头看了眼白沂柠的睡颜。   轻笑了一声,倒是难为她了。   白沂柠在睡梦中左手趴得酸了,又换了只手趴着继续睡,她头甫一歪,脸上沾染的墨渍也露了出来。   白沉柯定睛一看,她脸上印着的应当是一个人的姓名,但“仑”字下头的“匕”部没在她脸上显出来,生生变成了“王八”二字,霎时笑出声。   只见这小丫头伸手挠了挠脑袋,槐花顺势落了肩上,她砸吧砸吧嘴,还懵懵懂懂的什么都不知道。   白沉柯拿起桌上的笔,略作思索,带着笑意,在她脸上画了起来。   白沂柠睡得好好的,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她脸上爬来爬去,十分不安生,她还以为是虫子,胡乱挥了好几下都赶不走。   还能不能睡个午觉了。   她烦躁地皱着眉睁开眼,被白沉柯凑近的脸吓了一大跳,她平日里坐惯了有靠背的椅子,下意识往后一仰,结果一咕噜坐在了地上,她坠落的动作之快,白沉柯想拉都没拉着。   还好底下是平软的草地,白沂柠忍痛揉着屁股站起来,这么一吓一摔,倒是睡意全无了。   她看始作俑者笑得正是头上,不满地嘀嘀咕咕,“哥儿就知道取笑我,要不是你我也不会摔下去。”   白沉柯抿着上扬的唇,眉眼含笑地看着她。   “哥儿今日可是发生了什么好事吗?”怎么从方才开始便一直在笑。   他甚少有如此和颜悦色的模样,白沂柠也一同跟着笑了起来。   “你同往日有些不同。”他脸上染了薄红,正了正色。   “有何不同?”白沂柠心中古怪,明明是他比较反常吧。   “无事。挺好的。”   白沉柯看着白沂柠顶着那张小花脸天真地晃来晃去便觉得可爱,忍不住伸手弹了下她的脑门。   白沂柠正想叫他不要再弹脑门了,忽然瞥见远处朝他们走来的白芍,神情一愣一愣,手指指着她,一副想笑不敢笑的模样。   “我脸上有东西吗?”白沂柠见状伸手抹了抹。   她垂头一看,食指上乌漆嘛黑,不是墨又是什么。   好嘛,原是在她脸上作画呢。   亏她刚刚还一起笑。   奶凶地瞪了他一眼,扭头跑到不远处的水缸里细看。   哥儿的画自是不错的,若没有她那一手,倒是像极了偏厅里的那只小鸳鸯,连嘴边的胡须都花得乌黑俏皮。   额上还写了个“柯”字。   白沂柠沾了点水,往脸上擦。   只是这墨——   怎么洗不大干净了。白沂柠懊恼地甩了甩手上的水渍。   她的皮肤一揉便红,重新跑回槐树底下还一块红一块白的,甚是可怜。   “姐儿怎的这么用力,小心擦坏了。”白芍走上前心疼地轻触了下她的脸痕迹,能看出还未洗净,隐隐透出黑色的轮廓。   白沉柯自然也看到了,双手别在背后,指尖捻了捻,笑意淡了些。   “小时我便知这墨这笔是在纸上用的,白芍你说,往人脸上画画的行为是不是比街口的三岁小儿还要幼稚些?”白沂柠撅着嘴暗暗瞥了一眼某人。   白芍不敢接话,抿着嘴偷笑。   “晚膳想吃什么?”白沉柯被她讽了也不恼,站在一旁柔声问道。   这是赔礼道歉来了,白沂柠心中轻哼,清了清嗓子开始狮子大开口,“我要吃天兴坊的鳜鱼,东顺阁的瓠羹,中和楼的虾鱼包,梨花汀的去骨白鳝,还有临安街的重阳糕。”她扭头抬了抬下颌,“这些哥儿都买给我吃么?”   “买。”白沉柯应道。   “姐儿吃不完这么多的。”白芍小声开口,这些菜每道都价值不菲。   “无碍,只要柠儿喜欢。”   “……”   白芍忽然觉着哥儿若是认真宠起姐儿,即便姐儿是要拿天上的月亮都愿意摘下来。   ***   清完了脸上的墨渍,白沂柠又开始头疼起祖母的生日宴。   这请哪一家,不请哪一家,请了那家安排在何处就席,中间都有大大的学问。譬如恭静郡王同嗣远国公有些不大对付,那两家就最好隔个席位,不然到时候场面尴尬冲撞起来,反倒是祖母招待不周了,又或者女眷这边,武襄伯爵娘子原是要嫁给南平侯,结果被永乐郡主截了胡,这仇据说记了多年,二人若是坐在一处绝对是不妥的。   光这些乱成一团麻的关系,就够白沂柠撕扯半天,加上还要安排酒宴菜色,各人是否有忌口,都让她十分头大。   “姐儿不如去问问管事的,往年大办时都是如何做的?”见白沂柠神色苦恼,白芍在一旁提醒道。   “我差点忘了你表叔不就是白英白管事,他定然能帮我。”白沂柠瞬间从椅子上蹦起来,双眼冒光。   白芍点头,“旁的不说,我表叔定是知无不言的。”   二人走到半合苑,里面有个胡子花白的管事正拨弄着算盘。   “表叔。”白芍叫了一声。   白英抬头瞧见了他们,立马迎了出来,恭恭敬敬地冲白沂柠拱手道,“柠姐儿安。”   白沂柠忙扶起他,府中下人明面上不说,背地里看不起她的依旧不在少数,前些年白沉柯偶尔听见过几次,直接将人打个半死扔出府外,才好了许多。   但眼前这位的礼数,分明是将她当成了侯府女主人的姿态。   “柠姐儿是为了老祖宗的寿宴来的吧。”白英笑道。   “白管事的一猜便中。”白沂柠点点头,无奈道,“若不是实在无从下手,我也不会劳烦你。”   “老奴早就替姐儿拟好了单子,这些啊,其实都是老祖宗交代老奴的,说若是姐儿您来找,便给您。”他拉开一个木盒,取了一沓纸来,上面蝇头小楷整整齐齐列着一份名单。   “老祖宗是真心疼爱姐儿,处处都着想了。”白芍接了来,感叹道。   白沂柠心中一暖,她定要给祖母一个热热闹闹的寿辰。   收了名册单,白沂柠又拿了纸细细记下了各府喜好,注意事项等。白英强调了两次,嗣远国公娘子深得夫君喜爱,连姨娘都没有,但偏偏身子娇弱,食不得花生。以前有次误食了,全身起了疹子昏死过去,差点救不起来,因此,她那边是一定得多加照顾的。   白沂柠听了特地在这桩事上画了个圈,警醒自己不得马虎。   她还想着要给祖母弄出点花样来,询问道,“京中可有订做灯笼烟火之地?”   “有是有,就是有点远。”白英思索道。   “远是无碍的,白管事给我地址便好。”白沂柠和颜道。   要解决的事情还有许多,但好歹思路清晰了不少,白沂柠打了个哈欠,身心都舒畅了。   “天色不早了,姐儿先回吧,若还有什么疑问,尽管来找老奴便是。”白英从账目中抬头,看了眼外面,劝道。   “也是。”白沂柠摸了摸肚子,“我都有些饿了呢。”   “我这处还有些糕点,若姐儿不嫌弃……”白英走到后堂拿了一小盘合意饼出来。   刚说完,他觉得似有人在注视着自己。   “三哥儿安。”他被那阴冷的眼神吓的一惊,忙放下盘子,拱手作揖道。   “你是要在这处过夜么?”白沉柯瞥了白英一眼,皱了眉,伸手就去扯白沂柠的手腕。   他力道颇大,白沂柠被他扯得踉跄,挣了挣,“疼……我正准备回去。”   “是不是我不来,你还能再同人说一会儿?嗯?”白沉柯乌眸晦涩不明,隐隐流动着一股戾气。   “我是为了祖母的寿辰,不是为了旁的事。”白沂柠十分委屈。   “不用你做了。”白沉柯松了手,“明日我便同祖母说。”   “为什么?!”她都做了许多准备了,连给祖母送什么她都想好了,为何又不让她做了,她不甘心。   白沉柯面色阴沉地望了一眼在不远处跪着的老奴,回头淡淡地说了一句,“不为什么。”   白英和白芍见二人气氛不妙,迫于白沉柯周身的气势不敢上前劝解。   白沂柠敢怒不敢言,扭头冲白芍喊道,“白芍,回屋!”   她小跑过去拿起下午整理的那些,又拿了块盘中的合意饼,她觉着哥儿应当是因为这个才不高兴,想气一气他,顺手便拿了。   果然,白沉柯看到后剑眉一压,脸色更加难看了,立马大步朝她走去,夺过她手中的糕点,摔在地上,直接将她扛起,往门外走去。 第23章   半合苑到空青苑还是隔了点距离,行走途中不免碰到府内来往伺候的下人,他们看到白沉柯和白沂柠如此模样,心中再好奇也不敢多看半分,一个个垂了头绕道而行,生怕一个不小心,就成了他们二人的炮灰。   白沂柠倒挂在他背上脸憋得通红,呼吸不顺,怕摔下去不敢乱动,若她方才有吃什么东西,现在必定都吐出来了。   回到屋中白沉柯把她放在软塌上,将她锁在臂弯中,欺身上去,阴森道,“我以前有没有说过,我不在时,不要同别的男子说话。”   白沂柠记得此事。   三年前有一次,白芍出门给她买话本,想第一时间拿了看,便在后门处等着。白芍迟迟不归,她闲着无事就同看门的小厮说了几句话,结果正好被他瞧见了。当时他只是皱着眉让她回房,然后在用晚膳的时候似真似假地提了一句。   相处了这么多年,白沉柯一看她敛眸不语的神色便知晓她记得,又往前探了探,冷声道,“为何不听?”   白沂柠后面便是墙壁,退无可退,她心中堵着一口气,别过脸就是不说话。   以前哥儿也将她看得甚严,许是瞧她岁数小的缘故,很多事哥儿也不曾放在心上,淡淡说一句“下次不要如此了”便过了。   近来不知怎的,他对她的掌控欲似有变本加厉之态,每日他都会在暗地里对白芍细细查问,问她一天都做了什么事,见了什么人,可有说什么话。   这些白沂柠都是知晓的,她心中坦荡,不想同他计较,也不敢。   只是今日下午,她实在是有些恼,不过是和白管事的多说了几句话,二人也不曾逾矩,商量的尽是些正经之事。   即便如此,哥儿依旧迁怒于他们,就让她心中有些不快了。   难道他还能把自己关在这屋子里什么都不做不成?   心中如此想着,顺嘴就说了出来。   白沂柠暗叹自己的胆子真是愈发大了,抬头偷瞄了一眼白沉柯,发现此人居然真的在思索这个问题是否可行。   过了一会儿,他什么都没说,从床沿边站了起来,弯着嘴角眉目沉沉地冲她冷笑了一声,大步走了出去。   门被摔得震天响,仿佛能从墙上倒下一般。   白沂柠听到了外面有落锁的声音,她心中咯噔了一下,忙下了塌跑到门口,用力推了推。   没推动。   此时她才觉有些害怕,软声喊了一句,“哥儿?”   白沉柯锁完门后应也不应,径直回了自己的屋,看着茶案上一包一包用油纸包好的菜点,神色冷然。   门口有人探头探脑。   “滚进来。”   玉桂正在门前徘徊不定,听到白沉柯的声音立即跑了进去。   “扔了。”他拎起桌上那些,面无表情。   玉桂不敢迟疑,忙接了过去,“这……哥儿今儿下午跑了好远才买回来的。”   扔了多可惜……   他抬头看到白沉柯寒凉的眸子不敢再往下说。   玉桂捧着一大堆,摇摇晃晃走到空青苑的门口,想了想又折了回来,绕到白沂柠卧房后的竹林处,钻了进去。   白沂柠双膝蜷曲缩在床榻的角落里,下巴托在膝上,双手在散落的裙尾边缘转来转去,心中好像有一团乱麻,好不容易解出一条,很快又缠了回去。   窗边忽然传来敲击声。   白沂柠抬头听了一会儿。   “柠姐儿,是我。”玉桂压低了声音,在窗口轻唤道。   白沂柠走过去,推了窗,“你怎么来了?”说完想起白沉柯方才在房中之语,警惕地左右张望了一眼。   “姐儿应当是饿了吧,我来给姐儿送吃的。”玉桂笑呵呵地从怀中掏出油纸包,里面散发着颇为诱人的香气。   白沂柠很想硬气地拒绝,但抵挡不住实在有些饿的肚子,伸手接了过去。   还是温热的,她试探地摸了摸。   “姐儿不要怪哥儿今日气恼,这都是有缘由的。”玉桂诚恳地说道。   白沂柠双手拆着纸包,等他继续往下说。   “今儿下午,哥儿听完姐儿的话便出门了。”玉桂顿了顿,回忆道,“奴才想着这些琐事不必劳烦哥儿亲自出马,想替哥儿去买,但哥儿却拒绝了,非说他要自己去。   为了满足姐儿的心愿,这一下午他从城南跑到城北,绕了大半个京城。”   他偷偷抬眼瞥了一眼白沂柠,见她听得认真,继续说道,“哥儿怕这些吃食放得久了,变凉不好吃,一路疾行。连那去骨白鳝都是花了两倍的价钱抢在人家前头买回来的,就想姐儿能吃上一口热乎的。”   白沂柠看着桌上被她拆得凌乱的这些,心下复杂。   “哥儿回屋时心情还是不错的,打算给姐儿惊喜,可是……”玉桂轻叹了一声,“姐儿根本不在苑中,西厢东厢找了一圈,连后院的湖边都去寻了,还是找不到姐儿在哪儿,哥儿心中着急,脸色便开始有些不大好。   后来听到下人们说话,才知姐儿在管家那处。这不,刚到半合苑,还没进门就听到了姐儿同白管事的说笑声,一副全然已将哥儿忘在脑后的模样。”   玉桂悄悄地又提溜了白沂柠一眼,声音小了下去。   其实她下午只是过过嘴瘾罢了,怎知他真的跑去给她买了。   白沂柠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他吃了吗?”白沂柠闷闷地问了一句。   “还没吃呢,哥儿本来是想同姐儿一起吃的,所以也没吩咐厨房要用膳。”   白沂柠凝神想了想,又把那些纸包捧了过来,先上了塌,双腿一蹬,踩到窗框上。   “您这是……”玉桂惊了惊。   “你别在此处了,省的到时候连累你。”白沂柠赶他。   “那奴才先走了。”玉桂从竹林钻出还扭头看了一眼,他该说的都说了,接下去就看柠姐儿自个儿的了。   窗不大高,白沂柠爬下来时还是没站稳,手往后一撑,跌在松软的竹叶上,感觉手上传来钝痛,低头一瞧,方才撑着的那处有粒碎石,磨破了她手心的皮肤,隐隐渗出一排小血珠。   她不大在意地甩了甩,蹑手蹑脚走到隔壁亮着烛光的卧房,踮起脚尖奋力往窗缝中看去,她迫切地想看白沉柯在做什么,浑然不觉自己小脑袋投在窗纸上,映出晃来晃去的影子。   外头夜色昏暗,明月高悬。   白沉柯手中拿着一册书,从玉桂离开后一页都未曾翻动。   今日之事,他做的确实过了些。   但他忍不住。   只要一刻寻不见那张俏生生如暖阳般的脸,他便浑身不自在,一想到她的行为不在自己掌控范围内,会慌乱,会着急,如鱼缺了水,草木没了太阳。   他想将她藏起来,藏在没有人看见的地方,孤岛也好,荒山也罢,不想她被琐事搅扰,从他身上分去一星半点的注意。   白沉柯烦心地将书扔在书案上,想来想去还是想去瞧瞧被他锁在屋子里的那个小丫头。他刚起身,便察觉到内堂的窗边似有声响。   那窗纸上发髻的样式甚是眼熟。   他心中坚硬的冰瞬间裂了条缝,有暖流从里头溢出来。   他走过去推开了窗。   白沂柠被那扇骤然打开的窗吓了一跳,忙蹲了下去,躲在墙根处。   “出来。”   白沂柠不情不愿地站了起来,低着头不敢看他。   沉默了一会儿。   “哥儿我错了。”她鼓起勇气道歉。   “我不知哥儿跑那么远给我买了那么些吃食。”   她抬头,眼睛忽闪忽闪,语调娇软。   见白沉柯依旧抿着薄唇不理她,白沂柠委委屈屈地继续说,“屋子里没有灯,伸手不见五指,我有些害怕。”   “方才还摔了一跤。”白沂柠伸出白嫩的小手,“你瞧,这里都破皮了。”   她耸了耸小鼻子,看上去就像是一个要糖吃要人哄的孩子。   白沉柯心中轻叹一声,终是舍不得继续冷着她,松口了道,“过来吧。”   “是!”白沂柠扬起笑脸,一溜烟消失在窗前。   白沉柯打开门,看到她如一只小蝴蝶般扑了过来,将他抱了满怀,眼里亮如星星,“哥儿对不起。”   “怎么这么不小心。”白沉柯皱着眉拉起她的手,“疼么?”   “见到哥儿便不疼了。”她仰头笑得如蜜一般甜。   白沉柯瞥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伤口不是很大,擦一擦便好,白沂柠手上都是淤泥,她唤了白芍,让她去端一盆净水。   “哥儿下次能不能不要将我锁在屋中了。”见白沉柯气散了些,白沂柠大着胆子问了出来。   “你若是听话,我自是不会。”白沉柯拿着湿帕细细为她擦着。   “可是今日……”她抬眸看了眼白沉柯的神色,将后面的辩词咽了下去。好不容易哄好了,她不想再因为这个再和哥儿起争执了。   “饿了么?”白沉柯放下帕子问道。   “饿了。”白沂柠乖巧地点了点头,“方才玉桂把哥儿给我买的东西拿到我那边了。”   “我不是叫他拿去扔了么。”他顿了顿,“反正你也只想吃合意饼,怕是看不上那些。要不等会儿让厨房就做这个给你当晚膳好了。”   扭头朝门口喊了一声,“玉桂……”   “不行!”白沂柠捂住他的嘴,“我爱吃,扔了多浪费。”   白沉柯低头瞧了瞧她软白的手,那小丫头还丝毫不觉这个动作有多暧昧。 第24章   五月初八,春日的气息渐褪,天气隐隐透出薄热来。   日入时分,街上行人来往匆匆,集市已然散了,或挑着担准备归家,或喊了四处玩耍的小儿回家吃饭,北瓦那处的杂耍酒家,也支起了招幌准备揽客开张。   三街六巷趋于安宁,对大多数人来说这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一天。   面对自家安静冷清的门口,谁又能想象御街北段的忠义侯府,此时正门庭若市,宾客如云呢。   这日,正是白老太太的生辰。   侯府上上下下正为这场晚宴来往忙碌,不敢有丝毫怠慢。今日所邀除了亲厚的血脉旁支,许多都是在京中得脸的世家。老太太未出嫁前是江南高门,祖父曾是朝中参知政事,其兄长也官至枢密院枢密使,告老还乡前他们家可谓是风头无二,近些年子嗣单薄才有些后继乏力。   旁的也没什么,西北那位刚打了胜仗回来的将军也在受邀之列,倒是让众人有些好奇。他最近在官家身边得脸,为人却十分清傲,回京中这一个多月,不乏有拉拢试探之人想要见一见他,但他都给拒了,没想到应了忠义侯府的生日宴帖。   此刻离白府不远处的街巷中一辆皂顶小轿不慌不忙往摇摇行进着,旁边并行的是一匹乌黑骏马,马蹄轻悠,仰起些许细尘,马背上坐着的是位燕额虎头,身材伟岸的男子。   “夫人,快到了,准备着下车吧。”   瞧着应当是位板正严肃的武将,他弯下要对着那顶小轿说话的模样却极近温和。   “爹爹怎么不同我说。”   小轿上的小窗被里面的女子拉开,露出一张清丽不满的脸,正是白沂柠的好友——李倾城。   李将军挺直身板,威严轻斥,“你今日给老子安分些,万万不能失了规矩给老子丢脸。”   “哼。”李倾城翻了个白眼,拉上了窗。   从晨起开始,白沂柠便脚不沾地地开始张罗,从厅堂摆设,宴席位置,茶水果酒,无一不细致,到下午略空闲了些,又要开始准备查收宾客礼单,眼花缭乱十分疲累。   “姐儿,倾城小娘子到了,正寻你呢。”白芍从外堂走进来。   白沂柠捶了捶酸软的腰肢,“我一会儿便去找她,先理完这些。”她抖了抖手中一沓名册。   “老祖宗也说让你别忙活了,这些礼单过了今日再理也无事。”白芍走过去捏了捏白沂柠的肩颈,笑道,“姐儿已经做得十分不错了。”   “别提了,今日我比上战场还累。”白沂柠小脸一耷,摆了摆手。   白沂柠整了整藕荷色的旋裙,轻吁一口气,确认并无不妥才往外走。   刚踏入女眷所处的偏厅,李倾城便笑意盈盈地走了过来,调侃道,“瞧着还是个如花似玉的小娘子,怎的动作慢得跟老牛拉破车似的。”   “你才老牛拉破车呢。”白沂柠轻推了她一下,笑骂道。   李倾城嬉皮笑脸地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啧啧称赞,“果然是侯府的贵姐儿,不施粉黛也将那些妖魔鬼怪比了下去。”   “你说话注意些,被人听到可不好。”白沂柠水灵灵的眼睛瞪了她一眼,“总是如此口无遮拦,先生教的全忘了。”   “吴先生此时不在,听不到我说什么也不会责罚我,倒是多了个白先生,一板一眼甚是唠叨。”李倾城摇头晃脑地揶揄。   “嫌我唠叨,那我可走了。”白沂柠说完便抬了脚。   “别别别,我说笑呢。我同京城这些娇小姐们可聊不到一处去,你若走了,我可真是无依无靠了。”李倾城忙讨好地挽住她。   二人坐在偏厅抄手游廊的美人靠上,前面院中摆了几张檀木雕花方桌,东一簇,西一堆的围着年岁不一的女眷,绫罗织锦,盘簪彩髻,极尽装扮。   “不知我父亲怎么想的,非要将她带出来,带出来又不照看,瞧瞧旁边那些贵妇人的眼色,都快嫌弃到土里了。”李倾城看着远处端坐在官帽椅上的某个人,蹙着眉说道。   白沂柠循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厅里某一处似被周遭隔开了,只孤零零地坐着一个人,她只看得到她的背影,削瘦柔美,素衣雅衫。   “那不是你小娘吗?”白沂柠问了一句。   别看李倾城一脸嫌弃,语气中却颇有维护之意,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   “要不,你去陪陪她,也好让她自在些。”白沂柠提了个建议。   “不去。”李倾城收回目光,趴在美人靠的栏杆上,手指来回抚着。   她们二人的关系算是李倾城的家事,白沂柠也不好多问,只是她一直觉着那妇人眼熟,今日定要找机会瞧瞧她的正脸。   “诶?你这人怎么走路不长眼睛。”   院中忽然拔高的声音瞬间让周遭安静了下来,众人一同望了过去。   只见一个粉装女子弯下腰恼怒地抖落着身上的水渍,前面撞了她的那个一脸惊慌,拿着帕子蹲下身给她去擦。   “别碰我,真是晦气。”粉装女子不领情推开她,俏目圆睁,满脸不耐。   “这是谁啊?好生嚣张。”李倾城低声问道。   “南平侯府的嫡女,柳金玉。”   “那惹恼她的那位呢,如此谦卑,瞧着不像是世家做派。”   白沂柠摇了摇头,她也不知。   “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小门小户,如此不懂规矩。”柳金玉上下打量了她一眼,厌恶道,“我这是新上的蜀锦,看你的穿着怕是也赔不起。”   那小娘子被她说得满脸通红,咬了咬唇,手里还捏着湿了一半的帕子,拘谨地站着不知如何是好。   “这侯府也是京中数一数二的世家,怎的请来的宾客中会有如此货色。”柳金玉双手环胸,抬着下巴继续道。   围观众人窃窃私语起来,皆是在看好戏。   “这位不是去岁新晋状元唐大人家的吗?”有人小声说了一句。   “原是平民草根出身,难怪如此上不得台面。”柳金玉嗤笑了一声,嘴下丝毫不留情。   同她交好站在身后的那几位,掩帕轻笑,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   白沂柠本不想插手,以为吵嚷几句便过去了,但这柳金玉颇有不依不饶之势,那些与她有往来的都是一脸的讥讽,看不惯她的也碍于他们家的地位不敢冒头,还有的秉持着中立不理闲事的态度喝茶摇扇,这么多人竟没有劝一句的。   此处是白府,白沂柠觉着自己应当尽些地主之谊。她穿过抄手游廊,走到柳金玉面前温婉笑道,“柳小娘子的衣衫脏了,随我去换一身罢。”   柳金玉斜睨了她一眼,“你是何人?”   “她是白老夫人的孙女,白沂柠。”后面那个凑近她耳朵低语道。   柳金玉听完收了收身上的气势,毕竟忠义侯府的脸还是要给的。   “小娘子的衣裙也脏了,也一同换了吧。”白沂柠扭头看着旁边那个一直不敢抬头的女子,温和道。   她裙上确实也湿了一大块,比柳金玉的还要明显些。   柳金玉见白沂柠对泼了她水的人如此和颜悦色,瞬间变了脸,“她去我就不去。”   白沂柠也不生气,劝道,“柳小娘子又是何必呢,你不换遭罪的是你自己,和她无甚关系。这同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有何区别?”   “你讽刺我!”柳金玉指着她鼻子,柳眉倒竖。   天地良心,白沂柠发誓她方才绝无此意。   可能是她旁观时对柳金玉的盛气凌人带上了点情绪,说出来的话直白了些,看着柳金玉生气的样子,怕是认定了她嘲讽。   “京中谁人不知你是白沉柯上不得台面的童养媳,方才好好对你说话是给你脸了。”柳金玉冷笑一声,“草鸡就是草鸡,都喜欢扎堆取暖,在凤凰窝里呆上一辈子也成不了凤凰。”   白沂柠心口猛得一缩。   已经很久没有人在她面前提起这件事了,她原以为自己已不会在意了,但骤然在这么多人面前被揭露她的身世,她还是如被人从头上浇了一盆冷水一般。   特别是周遭那些看好戏的,从她们身边传来的交头接耳的低语,似笑非笑的目光,都如一颗颗往她身上砸来的小雪球,先是如弹珠般大小;后来越滚越大,似变成能将人压垮的重量。   “嘁,你还真以为日后你就真能当得这侯府的女主人了?”柳金玉越说越起劲,满脸都是不屑,“白家三哥儿是怎样的人,你是怎样的人,给你个姨娘的名分已是天大的恩德了,还有脸在我这处说这许多话。”   好嘛,大概又是一个倾慕白沉柯的。   白沂柠正想回嘴。   忽然听到厅前传来一道清冷的声音,“谁说她当不得。”   白沂柠抬头望去,那人长身玉立,眉目俊美,不是白沉柯又是谁。   他甫一进门,周遭流动着一股凌厉压迫的气势,厅内说话声明显小了许多。   “我竟不知,柳姑娘有关心别人家事的癖好。”白沉柯站到白沂柠身后,淡淡地看了一眼柳金玉。   他们二人一高一矮。   如此站位,那白家哥儿分明是要给他的小媳妇撑腰啊。   看客们不禁左右交耳,这白家的童养媳也没有外头传的不受宠啊。   白沂柠心中生暖,抬头看他,“你怎么过来了。”   此处是女席,他过来并不妥当。   “祖母寻你过去,我路过此处喧闹,便进来看看。”   他顿了顿,环顾四周,声音不大不小,正好让所有人听见,“我白沉柯的夫人,不是谁都可以轻贱的。” 第25章   虽然白沂柠方才未发一言,但从哥儿站在她身后起,柳金玉的娇蛮便成了一个笑话,看着她憋闷着一张红脸,半天说不出一个字,紧紧攒着裙上湿濡的地方,狼狈又可怜。   “柳小娘子还是随我去换一身罢。”白沂柠淡道。   柳金玉别了脸不肯搭话。   “还没开宴便弄脏了衣裙,到时候被人看见是不会说白府照顾不周的,只会说柳小娘子家教不严,不顾仪表。”白沂柠看着她,摆出一副与我无关的神态来,“若是柳小娘子依旧不肯换,那就请随意。”   白沂柠不想同她继续废话,叫了旁边的白芍,低头吩咐几句,在众人的目光下从容地走出厅外。   白沉柯跟在她后面,看都没看旁人一眼。   “哥儿去忙吧,我没事的。”白沂柠停住脚步,扭头同白沉柯说道。   “好。”白沉柯点头,“若遇上麻烦,让白芍到前院找我。”   怕她敷衍,又补了一句,“我方才在厅中所说的话,都是发自肺腑,只要有我在,你不必一人扛着,没人可以欺了你。”   白沂柠心上似长出了一朵向阳花,从潮湿阴冷的地上破土而出,沐浴着和光,迎风招摇。   “嗯。”白沂柠重重地点了点头。   老太太在百部阁和那些年岁同她相差不大的妇人说得正开心,看到白沂柠过来,忙招了手,向众人介绍道,“这位啊,是我的孙女。”   “哟,真是水灵。”坐在老太太左手边的那位穿着一身蟹壳青的大袖罗衫,生花绣纹,面如满月,笑着赞道,“这娇娇以前从未见过,孙儿孙女样貌都不凡,你是好福气的。”说完指了指老太太,话语调侃。   “见过各位夫人。”白沂柠进去便福了身,礼数上不敢有所怠慢。   “我记得劲承同芸儿也只有一个儿子,这是新纳了一个生的么?”坐在左侧靠后的那位略瘦些,眼睛咕噜咕噜打量着白沂柠,“倒是可以配我的孙儿。”她探身冲老太太说道,“书慧,你孙女儿可许了人否?”   书慧是老太太的闺名。   看装束,这几位颇有江南那带的特点,可能是祖母以前的手帕交,怕是许久不同祖母来往,也不知道她的身份,白沂柠面上一赧,毕竟府内对外都声称她是老太太的孙女。   “你们想都别想。”老太太笑骂,“这是我给沉柯留的,辛辛苦苦好不容易养大的。”   “我叫你过来是想问你一事。”老太太正了正神色。   “祖母请说。”   “嗣远国公娘子的吃食可有检查妥当?”   白沂柠早上在厨房便盯着了,细致得不能再细致,她点头沉稳道,“都备好了的,一会儿我再过去看一眼。”   “嗯,旁的你都做的不错,我就是不放心,想着再嘱咐你一句。”老太太握了握白沂柠的手,“去忙吧。”   白沂柠同众人告别后往后厨走去。   苏梦遥绕过屏风,双眼紧盯着白沂柠的背影,“喜鹊,我听闻嗣远国公娘子似乎食不得花生?”   “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喜鹊应道。   “我倒是小瞧了她,还以为能出个什么糗。”苏梦遥眼底冰寒,“方才那个柳金玉也真是没用,被哥儿一唬就唬住了。”   “倒也不能赖她,三哥儿的性子……”喜鹊摇了摇头。   苏梦遥侧身在喜鹊耳边说了几句,喜鹊满眼促狭,“姐儿放心,奴婢一定做到。”   苏梦遥勾了唇,低声喃喃,“看你这次怎么收场。”   ***   “柠姐儿过来啦。”一个正在灶台边鼓风的妇人冲来人笑道。   “嗯,我不大放心。”白沂柠下了石阶,拎着裙走到做糕点的地方,问道,“嗣远国公娘子的那份是哪一份?”   “柠姐儿吩咐多次,老奴记得。”厨娘拿出最里面用盖子盖住的笠式碗,笑容淳朴,“蒸这糕子我都不敢同旁的一起蒸,怕沾上味儿,您瞧瞧。”   她掀了盖,一阵糯香扑鼻,夹杂着淡淡的杏花香,白沂柠咽了咽口水,这些厨娘的手艺确实不错,光是闻着味儿便觉得好吃,也不枉她寻了这么多日子。   “嗯,那你们继续吧,若有问题就到百花阁寻我。”白沂柠环顾四周,见众人忙碌,自己杵在这里让他们蹩手蹩脚的,也不好搅扰,转身离开了。   喜鹊手里拿着一包从屋中翻出来的花生粉,掂了掂,轻叹一声,“倒是苦了嗣远国公娘子,平白遭上一罪,谁让她运气不好呢。”她眼底冷光一闪而过。   时辰差不多,众人纷纷入席。   男女席都各分了五桌,年轻未婚的一桌,年岁大的一桌,这样也不怕年轻的被长辈们拘着,好敞开了吃。一时桌上觥筹交错,寒暄吹捧,好不热闹。   “沂柠小娘子,可有更衣的地方?”说话的是被柳金玉纠缠新的那位夫人,入席前白沂柠见她无所适从,就邀了她在自己身边坐下,此时她白净的脸蛋微微泛红,似有不妥。   “我找人带你去吧。”   白沂柠停下筷子同身后侍宴的侍女说了几句。   “李夫人随我来吧。”侍女福了福身,柔声说道。   “白芍,你亲自去端糕点,别让旁人经手。”白沂柠刚拿起筷子,心中砰砰直跳,总是不安。   “姐儿放心吃吧,奴婢会去看着的。”白芍放下酒盏,宽解道。   李倾城顺手拿起酒盏给白沂柠倒了几滴,“你不累我都看累了,这是你家,还会有人拿这个陷害你不成,图什么。”   “我也不知……”   “不会有事的。”李倾城安抚她。   ***   “嗣远国公娘子的糕点在哪儿?”喜鹊进了后厨问了一声。   门口的那位打量了她一眼,“问里头的李妈妈,糕点都是归她管的。”   喜鹊大大方方地走进去,“李妈妈?我是来拿嗣远国公娘子的糕点的。”   “我先前没见过你啊。”李妈妈疑惑地看了她一眼,“往常都是柠姐儿自己来或者她身边的那位白芍姑娘。”   “白芍在前头侍宴呢,走不开。”喜鹊说得真切。   喜鹊见李妈妈有些犹豫,又道,“嗣远国公娘子不食花生,对她的吃食格外的上心,一应餐点皆是特供,我之前被姐儿派到别处去帮忙,不算是负责这一块,但白芍实在是走不开,姐儿才让奴婢来的。”   “那你拿着吧,别同旁的弄混了。”   她都如此说了,李妈妈不疑有他,将那份另做的交到喜鹊手上。   喜鹊端着托盘,走到一个无人之地,拆开怀中那一小包的花生粉,悉数倒了进去。   待粉末融进糕中闻不见味道,她才继续往前走。   “这位姑娘。”回廊中走出一个人,拦住了喜鹊。   喜鹊心中有鬼,惊得差点滑了盘,看向那人皱着眉道,“有何事?”   来人是更衣回来在府中迷了路的李夫人,她怯怯道,“府中太大,我寻不见百花阁了。”   “你随我来吧。”喜鹊松了一口气。   李夫人托盘上的糕点,嗅了嗅,没有说话。   回了座后李夫人同白沂柠笑道,“白小娘子真是用心,连糕点都做的美味飘香。”   “李夫人喜欢便好。”白沂柠舀了一勺碗里的汤,笑道,“不过糕点还未上,你又如何知道那糕点好不好吃,可别是哄着我呢。”   “我以为走了一次应当记得回来的路,就让刚才的侍女先回来,结果还是迷了路。”李夫人弯着柳眉用帕子掩笑,“中途碰到了位小侍女,端着盘,我素来对味道敏感,那里头的花生味甚是好闻呢。”   “花生?”白沂柠听到这词,手中勺子落在碗中发出清脆的声音。   “你在哪儿见到的,那侍女是何模样,是方才在这处的白芍么?”   白沂柠心中暗叫一声不好,忙拉着李夫人的手问道。   “呃……我不认识,不是白芍姑娘呢。”李夫人愣了愣,神情错愕。   “发生何事了?”李倾城听到这边的动静探身问道。   白沂柠来不及回答,径直跑了出去,裙角在空中打了个旋儿,带起一阵细尘,如一只受惊的黄鹂鸟。   她在转角撞上了同样着急的白芍,上气不接下气地问道,“被人拿了是吗?”   白芍面色焦灼,点点头。   果然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她穿过石门,跑到隔间,掀了帘子,妇人们乍一看到有人过来,都望了过去。   白沂柠咽了咽口水,环顾一周,目光落在那小盘——眼熟的,让她心惊的糕点上。   坐在桌前的那名美妇人正挑了一筷子要往嘴里送。   “娘子莫急。”她大喊一声。   美妇人抬了头,“小娘子是喊我么?”   白沂柠额上沁出细汗,“国公娘子实在对不住,下人照顾不周,上错了菜,这份糕点中有花生,您不能吃。”她福了福身,走过去将盘子端了起来。   “这……”国公娘子愣了愣。   她从桌上站起来,忽觉头眼发昏,反胃恶心。   还没站稳便直直地坠了下去。   白沂柠扔了盘子,眼疾手快地扶住她,没让她摔在地上,扭头急急地冲旁边呆愣着的侍女喊道,“去请大夫。”   可是明明她也没吃啊,怎么就晕了呢。   白沂柠顾不上擦一擦额上的汗,担心地望着不省人事的国公夫人,心道,夫人您可千万别出什么事啊,不然她如何同祖母和国公爷交代。 第26章   嗣远国公娘子昏阙的消息很快从百花阁内散播了出去,在场的女眷们一时之间慌乱不知所措。   苏梦遥自然是瞧见了,冷笑着对喜鹊说,“走吧,有她头疼的。”   喜鹊离开前回头瞥了一眼,低声对苏梦遥说道,“原来这花生如此厉害。”她刚叫人送过去,国公娘子就晕了。   白沂柠和旁边强健的一个侍女一同扶着国公娘子到厅后的软塌上休息,方才与她一同用宴的几个亲眷好友担忧地团团围在面前,如隔了面人墙。   “让一下……”一道轻柔的女身从人墙外传来。   众人回头,只见一位五官寡淡的清秀小娘子在后面有些窘迫地想要挤进来,“让我进去,我能帮国公夫人看病。”   白沂柠坐在床沿边听到这句话立马站了起来,“谁?快进来。”   大夫还没过来,若宾客中有会医术的女子最是方便至极。   众人不敢耽搁,忙让出一条过道。   “李夫人?”白沂柠看到是她,有些惊讶。   “我懂些皮毛,白小娘子可否让我一试?”李夫人还在谦逊试探,白沂柠已经等不及将她推到国公夫人面前了。   “小娘子快看一看,我快急死了,人命关天啊。”白沂柠催道。   李夫人拢了袖子,扶国公夫人平躺,卷起她的袖子,手搭在国公夫人的手腕上,凝神切脉。   白沂柠拿了一张凳子放在李夫人身后,想让她舒服些,“李夫人坐下看吧。”   李夫人切了脉后,脸上微微泛着笑意,宽慰道,“白小娘子不必担忧。”   “嗯?”白沂柠一头雾水,不知是何意。   “国公夫人是因为有孕了,身上脾气虚,一时晕阙,并无大碍。”   “……”白沂柠听完诊断后怔住了,她刚刚想来想去也没想到居然是个乌龙,怀疑地问道,“当真?”   “旁的不敢说,这点我还是能确认的。”李夫人答得自信。   白沂柠心中石头落地,连方才吵嚷的妇人们的脸都瞧着顺眼了许多,遂喜笑颜开地对侍女吩咐道,“这是天大的喜事啊,快拿床薄衾来,给夫人盖上。”又扭头对还围着的人们和声道,“这里有我照顾着,夫人们不必担心,都快快回座吧。”   众人散去,后厅瞬间变得宽敞,门口的亮光也透了进来,如拨云见日一般。白沂柠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心,上面还有一层不大明显的水光,方才她指尖冰凉,现在才回暖了些。   听到后门过道传来说话的交谈声,白沂柠掖了掖国公夫人的被角,起身去看。   白芍领着大夫,大夫后面还跟着一位儒雅青年,正眉头紧锁,大步走来。   “恭喜国公,尊夫人有喜了。”白沂柠看他们一行人进了门,福身恭贺道。   嗣远国公剑眉舒展,瞪大了双眼,“不……不是说误食了花生么?”   怎么突然变成了喜讯。   “国公若是不信,让大夫再看看便是。”白沂柠笑着让开位置。   大夫放下药箱,拿出绸帕轻搭在国公娘子的手腕上。   “小娘子说的不假,夫人这是有孕体虚才导致晕阙。”他转身又问,“不知夫人近来是否多思忧虑,少眠多梦?”   嗣远国公面上讪讪,“家中琐事繁多,确实休息得不大好。”   “那便是了。”大夫捋了捋花白的胡须,已有定论。   “那内人为何还不醒?”嗣远国公心疼地望着他的爱妻,眉头又皱了起来。   “短则半柱香,多则一个时辰,夫人定会醒来,大人无需担忧。”大夫展开一张纸,一边写方子一边安抚道。   嗣远国公才放下心来,握着她夫人的手,捋了捋额上的细发,一副温柔守护的模样。   白沂柠见此场景,不知怎的有些想念起哥儿来。   “国公同夫人真是鹣鲽情深。”她羡慕道。   闻言嗣远国公扭过头,轻笑了一声,“只是经历了许多,愈发懂得要珍惜眼前人罢了。”   他似想起了什么,拱手道,“今日之事还要多谢小娘子照顾,周某在此谢过了。”   今日没有出错已是万幸,若她晚来一步,那糕点进了国公娘子的嘴里,怕是一尸两命也不一定。一想起这个,白沂柠还感觉背后发凉,怎能担得起他的谢礼,忙退开一步,福身道,“我什么忙都没帮上,国公是在是客气了。”   ***   回到正厅,众人已吃得差不多了,白沂柠被这一惊一吓也弄得胃口全无,从果盘里拿了个桃子站在门柱边寻人。   “找谁呢?”李倾城绕到白沂柠身后拍了拍她的肩。   白沂柠冷不丁一呛,捶着胸口哀怨地回头瞪了她一眼。   “我可以帮你一起找。”李倾城嘿嘿一笑,满脸讨好。   “李夫人在何处?”白沂柠回来后就没见过她。   “方才坐在你旁边的那位小娘子么?可能回去了吧。”李倾城左右看了一眼,确实没发现,“你找她作什么?”   “我要问点事。”白沂柠含糊回道。   今日之事有惊无险,她还是须得查清楚,到底是谁做了这么下贱的事情,是冲着她来还是冲着国公娘子来的。   想着方才是李夫人点醒的她,就想寻来问问,那个侍女长的什么样貌,穿的什么衣裙,可有什么特别之处。   “城儿。”   白沂柠和李倾城身后传来一道温柔的声音。   二人皆回了头。   李倾城撇了撇嘴。   白沂柠见了缓缓走来的人登时愣住了。   似有一枚闪着冷光的细针狠狠地在她心头蛰了一下,疼得双眼起了雾。   她张了张嘴,喉咙好似被软木堵住了,发不出任何声音。   屋檐下,那位削瘦的妇人眉眼温笑,轻轻地同李倾城招了招手。   恍惚得让白沂柠以为回到七年前,她也是如此轻声细语地唤她——   “平安,吃饭了。”   她手背上有一块疤痕。   九年前,继父气极泼了白沂柠一碗汤,母亲扑过去将她护在怀里的,烫伤了手。   那疤便是那么来的。   这么多年了,她没忘。   可是以前拼了命护住她的人,好像忘了。   娘亲,我长高长大了,可以保护你了,可你为何不要我了呢。   白沂柠满心满眼都是酸涩,她抬手抹了抹,才发现脸上早已湿透。   “沂柠,你怎么了。”李倾城觉得身旁之人有些不对,担心地看着她。   “这是你的小娘吗?”白沂柠深吸一口气,稳了稳心绪,尾音带起一丝难以压抑地颤抖。   “嗯。”李倾城点了点头。   “这位便是沂柠小娘子吧,我常常听城儿在家中提起。”妇人往前走了几步,她从袖中拿出一块帕子,擦了擦白沂柠的脸,关切道,“好端端的怎么哭了呢?是遇到什么难事了吗?还是城儿欺负你了?”   她语气像是家中慈母担心孩子调皮闯祸,随时准备着收拾烂摊子道歉。   若不是手上的疤,白沂柠当真以为自己错认了。   她往后躲了躲,不让她碰到自己,“夫人能告诉我您的名讳吗?”   李倾城听了有些古怪,“沂柠你这是怎么了?”   “夫人能告诉我么?”她抬起头,目光灼灼,坚强又倔强。   “觅荷。”   得到了想要的答案。   白沂柠恨恨地看了她一眼,甩开她的手,从前厅跑了出去。   记忆和思念被风割成一片一片,在白沂柠耳边呼呼作响。   “娘亲,我为何是叫平安呢?”   “因为娘亲希望平安一生平安呀。”   “那娘亲的名字又是什么呢?”   “觅荷。”   “是寻觅荷花的意思么?”   “嗯,平安真聪明。”   “那若有一天我寻不见娘亲了,是不是种下一池子荷花,娘亲就会来了。”   “傻孩子,你不会寻不见娘亲的,若走散了,娘亲来寻你便是。”   白沂柠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她从来没有如此伤心过。   她撞上了一个人。   仰头看了看。   想也没想地扎进了他的怀中。   白沉柯轻启了唇,似想问怎么了,又闭上了嘴,只安静地环住她。   他的心随着她的啜泣缩成一团。   他的柠儿看起来很难过,小身子哭得发抖。   是谁让她难过了。   白沉柯闭上眼,下巴托在她的头顶,修长的手指一下一下顺着她的青丝,试图安抚。   槐树下,少年少女就这么静默地相拥着,宛若一对缱绻璧人。   “哥儿的衣襟被我弄脏了。”白沂柠哭了许久,终于从白沉柯怀中抬起了头,她眨了眨通红的杏眼,睫毛上还挂着亮晶晶的水珠。   “无碍。”白沉柯拂去她头顶的柳絮。   这还是白沂柠第一次主动抱住他,一件衣裳又算得了什么。   “哥儿可以容我缓几天再问我为何哭么?”白沂柠仰起小脸,楚楚可怜地恳求道。   “好。”白沉柯点了点头,在她眉眼处怜惜地落下一个轻吻。   白沂柠紧紧地攥住白沉柯的腰身。   她能信任哥儿的对不对,她能相信哥儿是她的良人,是苏梦遥嘴中说的意中人。   她闭上眼,踮起脚尖,轻碰了一下白沉柯的嘴角。   倏而天空绽开了一朵烟火。   白沂柠被炮竹的声音一吓,红着脸跑开了。   白沉柯愣怔,乌眸中似坠入星光。   他追上去,将少女拉进怀里。   两人唇瓣相贴。   白沉柯的动作很轻,轻得像是一朵羽毛,在白沂柠唇上轻柔地舔舐。   随后,探进来了一点,缓缓地,落在她心口上,挠得她酥酥麻麻。   不远处跑来一个人。   “姐……”儿字还没说完,白芍已不敢再往前,遮了眼睛背过身。   白沂柠慌忙推开,脸似火烧,双手拧着裙子,垂下脑袋不敢应声。   “什么事。”   相比之下,白沉柯淡定了许多,只是耳尖薄红。   “姐儿准备了烟火和孔明灯,自己却不在。”白芍依旧不敢转身,僵硬地继续解释道,“老祖宗便让我来寻,说是想一起看。”   “我即刻就来。”白沂柠的低声答道。 第27章   白芍说完老太太的吩咐后福了福身退下了,不敢多打扰他们。   远离人群的后院是安静的。   白沂柠走在前头,一步一步踩在松软的草地上,裙摆摩挲着发出簌簌嗖嗖的杂音。她低着头,脸颊发红。   她心中那份刚抽芽的,小心翼翼的情丝,连同方才旖旎的余韵,就这样一分不落地裹进暮春的晚风里。   白沂柠在脑海里反复回味着那个轻吻给她带来的感受,比过往的任何一次都要让她来的雀跃,心里似被什么填满了,有一丝怅然,有一丝愉悦,酸酸涨涨地从心口渗出,循着温热的脉络,传到四肢百骸。   他们身后的天空又绽开一朵烟花,绚烂多彩的,映得她的侧脸明明灭灭。   白沂柠看着地上被庭灯浅映拉长的影子,他们一前一后,一高一矮,如一株双生并蒂,纵使斗转星移也齐头并进。   “嗯?”   她的手突然被一只温凉的手握住,连同他袖口顺滑的丝帛一同覆在她的手背上。   痒痒的。   白沂柠仰头。   明明是一起长大的,小时他们站在一处,她还能到他的眉骨,现在只能堪堪平视他的肩膀。   他总是寡言的,强势的,偶尔笑着也如天上的月亮那般清冷。   借着灯,白沂柠瞧见了他眼底的星火,温润绵长。   她感觉到他的手贴着她的,轻轻张开,轻柔地穿过她的指缝,一凉一暖,十指交缠。   他的唇勾了勾。   白沂柠嘴角也不自觉翘起。   “傻笑什么。”白沉柯垂头望着她。   “我才没有。”她的声音带上了甜腻,“哥儿不也笑了么。”   白沉柯没有反驳她,手中的力道紧了紧。   不远处是人声鼎沸的厅堂,檐角垂落一盏枣红灯笼。   风一吹,灯影晃了晃。   “到了。”白沂柠停住脚步,和他相对而站,想抽回手。   “嗯。”   白沉柯没有立即放了她。   他垂下睫毛,盖住那双清亮的眼。   右手用了点力,白沂柠撞进他的胸口。   “何时嫁我?”他暗哑道。   白沂柠背着灯火的脸一红,双手推开他。   跑了。   白沉柯站在过道中,脸上半是光亮,半是阴影。   小时候,他的心底满是潮湿淤泥,也企盼有人与他在阴冷中酣眠,直到有一日掀开一角,一束阳光跌跌撞撞地落了进来,他就拼了命的想要留住。   现在,那束光,就这样围着他,绕着他,娇娇软软地握住他的手。   他敛眸,捻了捻指尖的温热。   其实,他们的相遇,远比七年前要早。   ***   “祖母,我来晚了。”白沂柠走到厅门,厅门外搭了几张桌椅,老太太坐在正中央,左手边的茶案上放着几盘果子。   “我正说呢,再等你半柱香,我就让他们开始了。”老太太脸上挂着笑容,想必刚才和众人聊的正高兴,并没有在意白沂柠晚到的事。   “你们瞧瞧,我就说吧,她一到,另一个必定跟来。”老太太指着白沂柠后头,乐道。   “祖母。”白沉柯拱手请安。   “好了,都到齐了,刚是烟花,现在是什么?”老太太好奇地问道。   “祖母看了便知。”白沂柠弯了弯杏眸,快步走到旁边同白芍耳语了一番,白芍点头小跑到湖对面。   过了一会儿,湖对面的岸上飘起了孔明灯。   先是孤零零地一盏,随后越来越多,飘在如墨的夜色里如漫天散星。   “孙女听闻孔明灯又称许愿灯,多为祈福之意,沂柠妹妹的心思可真是巧。”白思柔剥了颗橘子,递到老太太面前,称赞道。   “莫急,还有呢。”白沂柠看着对面的天空,心里有些紧张,她不能确定那个法子是否管用。   “你们瞧,那似乎是个字。”人群里不知是谁惊讶地喊了一声。   果然,原本松散的孔明灯渐渐聚在一起,悠悠晃晃地显出一个字来。   字的横竖被微风吹得有些歪折,但不难辨认,是极大的一个“福”字。   成啦,白沂柠杏眼一弯。   烟花四起,在福字背后绽开饱满的色泽。   趁着热闹的声响,白沂柠拎起裙角走到老太太面前,径直地跪了下来,“沂柠祝祖母福如东海,寿比南山,日月昌明,松鹤长春。”   “好好好。”老太太笑得合不拢嘴,弯腰去扶,“你这孩子行这么大的礼作什么。”   白沂柠站到她身边,老太太后半句话被烟花绽开的声音盖住了。   隐约可以听见的就是“早日抱曾孙”五个字。   她红了脸,偷瞥了一眼白沉柯。   没想到被他清清淡淡的眸光抓个正着,忙垂了头,腰间的香囊也羞涩地在半空中晃了晃。   ***   外客散得差不多了,每一家回了宴礼,这忙碌的一日才算是结束。   白沂柠回了房正卸着头上的朱钗银簪,猛然站起,懊恼地喊了一声。   “姐儿怎么了?”白芍端了一盆清水进来。   “忘了去厨房问那些厨娘关于嗣远国公娘子糕点的事了。”她丧气地耷拉着肩膀。   “应当还有名册,就是有一些从外头请来的不大方便了。”白芍拧了拧沾湿的手巾,思索道,“不过那位状元夫人应当在京里,明日姐儿要不递了帖去问一问?”   白沂柠苦着一张小脸,点点头,“也是,只能这样了。”   翌日一早。   从状元府回来的那位小厮传话说,唐家帖子接了,柠姐儿何时去都行。   白沂柠闻言在府中留了个话,匆匆忙忙就出门了。   状元府是官家亲赐,朱门大院的,虽及不上白家气势宏大,但在京中也算是不错的了,可见官家看重。   白芍走上前去敲门,刚敲第一下,门便开了,出来迎的不是李夫人,而是一个衣着华贵的妇人,朱唇白面的,头上珠串叮当响,笑起来有些谄媚。   “哟,这便是白小娘子吧。”那妇人拉着白沂柠的手甚是热络地往里头带。   “您是……”   “这是我们老夫人,状元的生身母亲。”她身后的侍女对白沂柠福了福身,解释道。   白沂柠忙请了安,话本中的状元郎皆是两袖清风,才情横溢不为五斗米折腰之人,可眼前这位状元的母亲,打破了她的想象,手上的玉镯,满身的首饰金银,让人有一种乍然暴富,恨不得嚷嚷地让所有人都知道的感觉。不像祖母,在衣着上皆是往素了穿,头上的簪钗皆是点睛之用,万万不会如眼前之人一样……   “去沏壶好茶来,就用陛下三月新赏下的。”妇人特地加重了“陛下”二字。   “多谢夫人,我是来找李小娘子,请问她现在在何处?”白沂柠坐在厅堂的檀木椅上,直截了当地切入主题。   “哦哦哦,她在内院呢。”妇人忙起了身,“我陪你去吧。”   “不敢劳烦夫人,让下人带我们去便可。”白沂柠婉言拒绝。   一行人走出前厅,陪在妇人旁边的那个侍女才不平道,“夫人何必巴结一个姐儿,瞧她不领情的模样,奴婢看着都不高兴。”   “那是你不了解他们忠义侯府,百年根基,加上他们家与太子的关系,往后用到的机会怕是有呢,能攀上一点是一点。”妇人看了看手上的指甲,“梅儿,再用凤尾花补一补这颜色。”   ……   白沂柠跟在引路的下人后面,走到一处有些偏僻的晒着被单衣裳的地方。   白芍皱了皱眉,扯了那人问道,“你别是带错了路。”   “没有没有,我们大娘子就在前面。”   白沂柠透过晾晒的衣裳隐约看到一个人影正坐在一张矮凳上,前面端放着一个木盆,木盆旁边有些水渍,流向远处地势较低的地方如一条小溪。   下人带完了路,默默退下。   “李夫人?”白沂柠讶异道。   李夫人听到声音停下搓衣服的动作,她抬起头,站起来甩了甩手上的水渍,有些惊讶地问道,“你们怎么来了?”   “早上我们便递了帖子,李夫人还不知道么?”白芍问道。   看来她在府中没有任何地位可言,都是那位状元母亲做的主。   “让你们见笑了,我……”李夫人不大自在地松了松卷起的袖子,“我去换一身衣裳,你们去正堂等我吧。”   白沂柠点头应下。   李夫人端着一壶茶盏走过来,身边竟是连个侍女也没有,皆是亲力亲为,白芍赶忙去帮忙。   “小娘子不必奇怪,我其实算不得正经夫人。”她淡笑道,“我小时没有饭吃,是我夫君给了我一碗粥,才没有饿死。”   李夫人倒了一杯茶,送到白沂柠面前,“当时唐家也穷,婆婆怕夫君因为家境娶不上娘子,就问我愿不愿意做她的儿媳妇,我答应了。”她顿了顿,“后来就在他们家帮忙伺候,洗衣做饭,都是做惯了的。”   白沂柠听完她的话一时愣怔。   其实某种意义上来说,她们是同一类人。   只不过命运眷顾她,让她碰到了真心待她的哥儿,疼爱她的祖母,从虎狼窝中逃出后,吃穿不愁,还能读书写字,没有人能比她更幸运的了。   李夫人谈起这些脸上不悲不喜,神色平静。   “我们来是为了昨日之事。”白沂柠开口道。   “是关于那个小侍女的吧。”李夫人猜测。   白沂柠点了点头。 第28章   快至晌午,街道上人流马车川流不息,一顶精致的雕花小轿夹杂其中,悠悠荡荡朝御街北部驶去。   白沂柠坐在车里,左右手绕着丝绸手帕转圈,越转越快,柳眉拧成一团,脸上有些烦恼之色。   “姐儿觉着应该如何处置?”白芍坐在白沂柠旁边,看向那张帕子,都快要甩出去了。   白沂柠没有作声。   李夫人说,昨日那位侍女纤瘦偏白,两眼细长,看着不大好相处,外穿柳绿色褙子,里面是素腰竹青色长裙,旁的也没什么,她脚上的那双蓝青色百纳绣鞋与京里的款式有些不同,像是江南那边惯用的。   听描述应该就是喜鹊了。   车轱辘轧过地面发出不急不缓的闷响,白沂柠掀开窗口的帘布,探出头透气。   她知道苏梦遥偶尔会给她下绊子,但是这次实在是过了些,她便罢了,出了事顶多骂一骂,责罚一顿,但那位夫人身怀六甲,搞不好就是一尸两命。   苏梦遥就这么厌恶她吗。   车外的带进来的风吹乱了白沂柠脸颊两侧垂落的头发,她伸手别在耳后,理了一两次,还是散落出来,抿了抿唇,干脆关上了窗,声音有些大。   “姐儿今日是怎么了。”白芍帮忙顺了顺,关切地打量着白沂柠的脸色,宽慰道,“既然已经知道是谁做的,报给老祖宗就是。”   “可是,我们没有证据。”白沂柠揉了揉肚子,闷声闷气地说道,“今早我好像没吃什么特别的,怎的感觉有些腹痛。”   “早起姐儿就食了麦饘和一小块蒸饼,同往常一样,无旁的了。”白芍皱着眉头,“一会儿要不让大夫给姐儿瞧瞧。”   “不用了,一阵一阵儿的,现在又好些了,我估摸着可能是吹了点凉风,不用小题大做了。”白沂柠叹了口气,“每次徐大夫过来都要瞧哥儿的脸色,我都替他紧张。”   白芍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还说呢,徐大夫一搭了姐儿的脉,哥儿的眼神热得冒烟,都快能在徐大夫的手上戳窟窿了。”   小轿缓缓停在白府侧门,白芍先下了骄,再小心地扶白沂柠下来。   白沂柠想了想,还是朝百部阁走去,无所如何,这桩事都得让祖母知晓。   经过门口的牡丹花瓶,白沂柠听到里面传来一句,“昇儿,今年的科考,你有把握吗?”   她踮脚往里头望了一眼,正厅里端坐中间的是祖母,左右两侧各坐了一个人。   白罗昇不知如何回答,弯着腰低头小声道,“孙儿不知道。”   “你也考了一次了,若是这次不过……”老太太顿了顿,“我们忠义侯府也不必非得吃这碗饭,出去谋个闲职还是方便的。”   白罗昇红着脸,瞥了一眼坐在对面端着茶盏不甚在意的白沉柯,急声道,“孙儿今年一定会能进殿试。”   “若能如此自然是好的,只不过还是身体紧要。”老太太点点头。   “孙儿回去读书了。”白罗昇站起来拱了拱手,他心中焦虑,旁边的茶一口未饮,匆匆告退。   他出了门,正好撞上端立着的白沂柠,知道她都听到了,不由显出了些惭愧的神色,几年前他尚心比天高,以为自己必能一次就中,结果落了榜。   “二哥哥不必焦心,古人云博观而约取,厚积而薄发,今年定能高中。”白沂柠不是故意听墙根,还同当事人撞上了,她心中也有些汗颜,对他宽解道。   白罗昇看向那张温柔娇美的小脸,紧拧的眉头微动。   近些年,他眼前这位“妹妹”楚腰卫鬓,娉婷袅娜的,长得愈发的好了,连着几次他都能在学堂课余时听人提起她的名字。   那些个世家子弟书没读几本,对哪家哪户有长的好看的小娘子,倒是门儿清,若不是碍着白沉柯那张阎王脸,早就对白沂柠有所行动了。   以白沉柯的实力,今年殿试必中,甚至能争一争状元,思及此,他心中发酸,凭什么一个父母都不在身边的三弟,能不费灰飞之力就得了世子位,才情名利,都占尽了便宜。   父亲给他选的大娘子是永安县主的女儿,婚后算得上琴瑟和谐,却远没有眼前这位“妹妹”长得貌美,连妻妾都比不上白沉柯,他有些不平,盯着白沂柠的脸,透露出些许炽热来。   白沂柠对上他的视线,心中有些不适,不动声色地退后了几步,淡声道,“二哥哥若是无事,我先进去了。”   说完她拎着裙摆跨过门槛,头也不回地走了。   “听柯儿说你早上去状元府了?”老太太看到白沂柠进来,指了指旁边的座位,让她靠着自己坐。   “昨天兵荒马乱的,没有好好谢过李夫人,今日特地去了一趟。”白沂柠怕白沉柯听了不高兴,隐瞒了苏梦遥的事。   “我拿了些新桃放在你屋中了。”白沉柯放下茶盏。   一晚未见,他似比昨日还俊雅了些,白沂柠看到他温和清冷的眉眼,想起昨天自己胆大的行为,心头一跳,又羞涩了几分。   “多谢哥儿。”她小声谢道。   白沉柯自然知道他的小娘子在想些什么,唇角一弯,没有点破。   一个神情宠溺,一个眉目含春。   老太太眼神来回在他们身上打转,笑骂道,“好了好了,你们俩回屋腻歪罢,老喽老喽,瞧着自个儿多余喽。”   “祖母……”白沂柠嗔道,“祖母才不会多余,今日我还想着要陪祖母吃午膳呢。”   正在此时,玉桂快步走了进来,对白沂柠和老太太一一行礼,朝着白沉柯正色道,“太子邀您去宫中一聚。”   白沂柠见白沉柯犹豫,像是不太想走,催促了一声,“快些去吧,下午等你回来用晚膳。”   白沉柯点了点头,拱手对老太太道别,没走几步,又回头叮嘱道,“桃子性温,吃多容易上火。”   “知道啦。”白沂柠小手拧着裙面,哥儿真是愈发的唠叨了。   “以前也不曾见他对我如此上心。”老太太看着白沉柯的背影,酸道。   “哥儿心中是时刻记挂着祖母,对我只是管教罢了。”白沂柠忙补救道。   “好了好了,我玩笑而已,你不必紧张。”老太太笑着宽慰道。   老太太年岁大了,不经久坐,才这么一会儿就觉得背上不爽利,单手扶额撑在桌案上,另一只手伸到后面捶了捶。   “祖母要不去花园走走?”白沂柠见状下了椅子,绕到老太太身旁,不轻不重地一路从肩颈往下捏。   “还是柠儿手巧。”老太太放松了身子,“也好,是得走一走。”   白芍和白苏不远不近地跟着,白沂柠挽着老太太的手,沿着湖边走。   临近夏日,湖上的荷叶青翠如玉,一张张饱满圆润,荷叶相叠的缝隙中探出来一枝枝鼓鼓囊囊的花蕾,有些顶端已经绽开了粉红的颜色,如一个欲语含羞的少女。不远处飞来几只扑闪着翅膀的蝴蝶,在花顶上稍作停留,又飞走了。   “所以,你的意思是,昨日梦遥曾要对嗣远国公娘子下手害她?”老太太停下脚步,眉心紧拧。   “嗯,如果李夫人没有撒谎的话,应当就是苏梦遥身边的喜鹊。”白沂柠点头,一同站在柳树下。   “那盘糕点还在吗?”老太太沉声问道。   “昨日我让白芍收起来了。”白沂柠扭头示意白芍上前。   “回老祖宗的话,奴婢已询问过鼻子灵敏的厨娘和大夫,都说那东西里有花生粉。”白芍恭敬地答道。   “梦瑶真是糊涂!”老太太不悦地斥责了一声,“她那些小把戏。我以前觉着上不得台面,作不出什么水花,就未放在心上,竟是纵得她无法无天起来。”   白沂柠垂下眼帘,“其实我也不大确定是不是真是苏姐姐做下的,没有证据,而且还关乎我们侯府的颜面,还希望祖母查清楚,不声张才好。”   “你做的很好,也很妥当。”老太太捂着白沂柠的手拍了拍,“我心中有数,此事你不用插手了。”   “嗯。”白沂柠点头应下,瞧着日头正是最晒时,建议道,“祖母我们先去食午膳吧。”   “好。”   一行人不疾不徐地往回走。   ***   饭后白沂柠回屋睡午觉,在榻上来回翻滚,无论哪个姿势都睡不着,她觉着腰肢发酸,像是坐久了冷板凳,连着小腹,说不上来的难受。   她干脆坐起来,下床走到桌边,拎了茶壶想倒水,里面却是空的。   小腹愈发疼得厉害,如有一根长棍在里面搅动,下身似有什么渗出来。   她疼得趴在桌上,一只手来回揉按。   这是怎么了?难道真是生病了吗?   白沂柠疼得难以自抑,弯着腰,小步踱到门口,扶着门板,正要喊白芍过来,看到白沉柯从空青苑正门走了进来。   见她脸色苍白,牙齿咬着嘴唇,十分难受,白沉柯忙大步走上前,扶住她的腰,皱眉问道,“哪里不舒服?”   “肚子……”白沂柠无力地靠在他身上,双手按着小腹。   白沉柯瞥见屋内椅子上的血迹,心中一惊,将白沂柠横抱而起,“玉桂!”他喊了一声。   玉桂从偏厅跑过来,“哥儿怎么了?”   “去请大夫!柠柠生病了。”   玉桂不敢有所耽搁,脚下生风,一溜烟消失在门口。   白沉柯抱着白沂柠回屋,将她放在榻上,发现不光椅子上,她裙上也沾了斑斑血迹,以为是什么绝症,脸色也苍白起来,握着白沂柠手,不知是在安抚白沂柠还是安抚自己,“无论是什么病,我定会找人治好你。” 第29章   徐大夫正在午睡,一听是白小娘子生了病,慌里慌张披上外衣就跑出了门,走到了一半,一拍脑门,“老夫忘拿药箱了,玉桂小郎君再等我一下。”   “徐大夫快些罢,您也知道我家主儿是什么性子。”玉桂急得直跺脚,也不好再多催他,到时候再忘了什么就不好了。   二人匆匆忙忙跑到空青苑。   徐大夫都来不及拭一把额上跑出来的汗珠,气喘吁吁地打开药箱,拿起里面绸帕折了折就放在白沂柠的手腕上。   他凝神屏息,皱眉把了许久,他倒吸一气,组织语言,“呃……”   “快说。”白沉柯剑眉紧拧,上前一步,腰间的玉坠不住的轻晃,周身散发压抑的气息。   “小娘子应当是气滞血瘀,不通则痛。”徐大夫不敢卖关子,忙答道,“不算什么太大的问题,老夫开幅方子条理一番,就好了。”   白沉柯眉宇松动了几分,将信将疑,“当真?”   “老夫专长虽不在妇科,但这点把握还是有的。”徐大夫点点头抚须道。   “妇科?”白沉柯沉吟道,转身指了指椅子,“那为何还流了那么多血?”   徐大夫放在下巴的手一顿,吞了吞口水,轻咳了一声,“那是因为,白小娘子来了月事。”   白沂柠虽未出声,但她一直支着耳朵在认真听,听到“月事”二字,瞬间不淡定起来,脸上红的冒烟。   她早该想到的,这下好了,闹了个大乌龙。   白沂柠拉过衾被,将自己往里头一塞,蒙住了脑袋。   呜呜呜,幸好塌前有张屏风,还能挡一挡,不然她该如何面对他们。   白沉柯指着椅子的那只手在半空凝了半晌,指尖微微抖了抖,屋内弥漫着一股令人窒息的尴尬。   他不大自在地将手别到身后,淡声道,“嗯,徐大夫先去开方子吧。”   “是是是,老夫这就让人熬上。”徐大夫如得赦令,他巴不得快点离开,收拾了东西,朝白沉柯拱手作揖,一边往门外走一边背上药箱的带子,大松了一口气。   那厢玉桂去浣衣房寻了正在晾衣服的白芍,添油加醋地描绘了一番,将柠姐儿的病说得甚是严重。   白芍听完啼笑皆非,但也不方便同玉桂解释什么。   “诶?你这人怎么……主子生了病,还笑呢。”玉桂不满地看着白芍,哀怨道,“难道这么多年我错看了人?勤勤恳恳的小丫鬟竟是个芝麻馅儿的?”   白芍一掌拍到他的后脑勺上,气极反笑,“你才是个芝麻馅儿的呢。”擦了擦手,走到玉桂前头,催道,“快走吧,我去看看柠姐儿。”   白芍进了门,看到白沉柯还坐在屋中,两人也不说话,便知是大夫来过了。   这么暖的天,姐儿还裹在衾被中,如一只吐了丝的蚕将自己包成一团,也不怕把自己憋坏了。   “女子入月腥晦,哥儿让奴婢来伺候姐儿吧。”白芍说得委婉,她言下之意是让白沉柯先出去。   晦不晦气不好说,他杵在这儿柠姐儿不好换衣裳是真的。   听到卧房木门吱呀关上的声音,白沂柠的小脑袋才从衾被中探头探头钻出一半,里面闷得她头发凌乱,眼睛湿漉漉的,“哥儿走了吗?”她支起上半身往门口看去。   “走了。”白芍笑着给白沂柠翻出一套新的襦裙,又在柜中拿了条早就备下的月事带,“这是初次,姐儿不知道是正常,往后可不能大意了。”   床上定是脏了,白沂柠起身用手扇了扇风,也不敢看,小声嗫喏道,“白芍快带我去洗一洗吧。”   “姐儿肚子还疼吗?”白芍关切道。   “一阵一阵的,现下好许多了。”白沂柠摸了摸,躺了一会儿确实没那么疼了。   ***   黄昏时分,残阳斜挂,白云染上红光晕得橙黄一片,麻雀啁啾一声从檐角飞走,留下泛着金色的瓦片,等待夜幕的来临。   白沂柠在卧房门口伸了个懒腰,她揉揉眼,不过小憩了一会儿,醒来已是傍晚了。   自从得知自己来了月事,她的心情莫名害羞起来,仿佛已经不是过去只顾瞎跑玩闹的无知少女了。   “把药喝了。”   白沉柯居然亲自端了托盘过来,上面那口青瓷白碗中盛着满满当当的一碗药汁。   他端得稳,盘上基本没有洒出多少。   白沂柠委屈巴巴地扁了扁嘴,她从小到大最讨厌喝药了。   幼年贱养惯了,也不会生什么大病,她印象中喝药的次数绝对不会超过三次。   其中一次是冬天下雪,她在外头堆雪人,回来衣裳都湿透了。白沉柯看到后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臭骂,她当时还顶撞说自己健壮如牛,第二天就生了病。   那天他也是像今天这样,端了一碗黑乎乎的药,脸色阴沉地盯着她一滴不剩地喝完。   白沂柠坐在凳子上,小嘬了一口,鼻子眼睛皱成一团,砸吧砸吧嘴,嘟囔道,“好苦呀。”   她斜着小眼神提溜了旁边那人一眼,小手垂下来,拽住他的袖子,晃了晃。   “不许撒娇。”白沉柯垂眼看着那只白嫩嫩的手,不为所动,又将碗往她面前推了推。   白沂柠撅着嘴。   “我喂你?”   白沂柠也不同他客气,点点头,“好。”   只见白沉柯端了药碗,喝了一口。   白沂柠讶异地指着他,“你怎么……”自己喝了。   她还没说完,白沉柯从对面的椅子站起身,走到她面前,未等白沂柠反应过来,就强势地捧起她的脸对准她的唇瓣,吻了下去。   药汁顺着白沂柠的嘴角流出来些许,先是滴落在白沉柯的手心,又顺着他腕上的脉络在地上绽开一朵小花。   耳畔有滴滴答答的水声,但任何声音都及不上此时二人的心跳声来的剧烈怦然。   白沂柠闭着眼被亲得天昏地暗,连什么时候把药喝下去都忘了,她紧紧揪着白沉柯的前襟,才稳住向后倒的身体。   白沉柯一手扶着白沂柠的腰,一手撑在桌上,长睫半掀,一动不动地盯着被他亲得双眼湿润的小丫头。   “还喝吗?”他抵着她的额头,哑声道。   药是苦的。   她是甜的。   他一点都不介意再来一次。   “我……我自己来。”白沂柠哪里还敢叫他喂,颤着双手自己端了碗咕噜咕噜一饮而尽。   白沉柯拇指轻拭去她嘴边的药渍,单手托着脸杵在桌上,语气还颇为惋惜,“喝慢些,这么急作什么。”   白沂柠心口颤了颤。   当然是怕你还来。   “这是什么?”白沂柠喝完了药,苦得舌头发麻,看到托盘上还有一包东西。   “蜜饯。”白沉柯伸手替她打开,拿了一颗,顿了顿,“不如我喂你?”   白沂柠听到“喂”字就想歪,飞快地夺过他手里的那粒,又捡起一颗塞进他嘴里,“蜜饯山楂可好吃了,哥儿一起吃一粒吧。”   这才是真正喂人的正确方法。   白沉柯眯了眯眼,看着白沂柠一翕一合的小嘴,慢条斯理地舔着嘴里的蜜饯。   其实——   他有更想吃的。   白沂柠被他盯得毛骨悚然,忙扯了个别的话题,“听祖母说,哥儿过几个月就要科考了。”   “嗯。”白沉柯终于收回目光,点了点头,左手在桌面上轻敲。   “今儿早上我看到二哥哥了,垂头丧气的,若是哥儿……定不能灰心。”白沂柠顿了顿,将落榜二字咽了下去,生怕不吉利。   “我不是他。”白沉柯不甚在意地淡声道,“三年前我还是顾及了他的颜面没有与他同去,哪知他这么不争气。”   他面无表情地捏了捏白沂柠疑惑的小脸,“你尽可放心,你夫君我定考个榜眼回来。”   “为何不是状元?”   “文秉说,今年陛下要选驸马。”   “这同状元有什么干系?”   “驸马就是这届的金科状元。”   原来如此。   白沂柠乘白沉柯起身倒茶,又偷偷伸手摸起一颗蜜饯往嘴里塞。   油纸窸窣作响,白沉柯低头瞥见了她的小动作。   罢了,平日里怕她长龋齿,管得甚严,今日日子特殊,就允她多吃一些吧。   ***   晚膳后。   白芍趴在白沂柠颈边耳语道,“苏小娘子收拾完东西准备出府了。”   白沂柠一愣,“姓王的那位姨姥姥呢?”   “一起走了,脸色极不好看呢,对外只是说家中有急事,不便继续住了。”白芍小声道。   白沂柠心中唏嘘,古人说得极对,勿以恶小而为之,勿以善小而不为,做了恶再后悔便来不及了。   只不过她想不到祖母会如此不留情面,直接就将她赶了出去。   白沂柠叹了口气,掀开下午新换的衾被道,“我今日想早些歇息,白芍你也去睡吧。”   白芍点了点头,换了盏不容易烫手的鎏金灯放在床边的小桌上,“嗯,奴婢今晚睡在隔间,姐儿若有什么不妥当直接唤我便是。”   说完便退了出去。   白沂柠拿起枕边一册话本,靠在软枕上一页一页看了起来。   看到一话七旬老母千里寻儿的故事。   那里面有一副插图,老妇人佝偻着背,头发花白,满脸皱纹,拉着儿的手喜极而泣。   白沂柠垂下睫毛,手指轻轻地摩挲着书页。   为何她母亲就不认她呢?   过些天她一定要好好找李倾城问一问。   她母亲是如何认识李将军的,又是怎么进的将军府的。 第30章   暮春在初夏的雷雨声中悄然离去,自六月里来已落了好几场雨。   疏雨敲窗,淅淅沥沥地从屋檐外飘进来,廊内的白石地板上错落不匀的晕开半圆的浅滩水渍。   白沂柠午睡后神色慵懒地撩开纱帐,听到外面的落雨声,下了地推开窗,深吸一口,鼻尖满是清新的花草湿气。她拢了拢脑后的青丝,宽袖顺着她的胳膊滑下来,露出一截细白的藕臂。   “白芍。”她的指尖穿过头发若隐若现。   “姐儿睡醒了吗?”白芍闻声而来,手里还折了几只水红的紫薇。   “嗯。帮我拿只簪子,天气热了,睡得我脖子上汗津津的。”   “姐儿这头发养得乌亮黑长,不知多少人羡慕呢。”白芍走进屋,拾起妆台上的一只素簪,熟练地站在白沂柠身后为她盘发。   “说来真是神奇,以前我以为我的头发生来就是枯黄枯黄的,没想到现在变成了这副模样。”白沂柠挑了一小揪,缠在手指上绕了几圈,“哥儿今日带了伞吗?”   她仰头看向窗外,雨势小了些。   “我昨日提醒过玉桂,最近天气闷热,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下雨,让他常备把纸伞,他若是长些记性也不用姐儿时时提醒了。”白芍收了尾,抱怨了几句。   “无碍,我也无事可做,自从吴先生回家祭祖,已经好长时间没回来了,倒是有些想她。”白沂柠拎起一枝瓷瓶中的紫薇花,轻嗅了几下,“我原以为这花无味,仔细闻着倒也有几丝香甜。”   “可能是浇了雨吧,味道散了些出来。”白芍拿起剪子修了修,再放到瓷瓶中时已是错落有致。   白沂柠走到房外,抬头望着灰蒙蒙的天空,伸手试探,也不知哥儿散学了没有。   其实白沉柯散学已有半个时辰,但他被白罗昇缠住了。   “三弟,这试题是在锁院前拿到的,你若是不要,可别怪为兄没有帮你。”白罗昇比白沉柯大近六岁,今年已二十有三。   他幼年还算得上文气安静,自从落榜后,行为处事愈发浮躁幼稚起来。   白沉柯比他高半个头,淡淡地看着他时像是在俯视,“你可知本朝泄题舞弊会受到何种罪责么?”   “我钱也给了,题也拿了,若不是被你撞见,根本无人知晓。”白罗昇敲了敲手中的纸卷,“我知道你从小才智机敏,比我强许多。但谁都可能有马失前蹄的时候,既然有机会能让自己更加妥当,你为何要拒绝呢?”   “不用。”白沉柯根本不需要。   白罗昇见他要走,转了转眼珠,伸长双臂拦住他,快速说道,“今年试题中,其中有一题为《伊训作论》。现下你也知晓了试题,便不算我一人舞弊了。”   白沉柯乌眸一冷,揪住他的衣领抵在墙上,“按本朝历法,舞弊者轻则终生禁考,重则斩首。你自己想死便罢了,难道还想败坏整个侯府的名声么?”   白罗昇从未见过白沉柯生气的模样,此时被他周身的戾气吓得不敢动弹,强撑道,“你不说不就没事了,况且是你的侯府,又不是我的。”   白沉柯手上使了些力,白罗昇的衣领如一条麻绳,箍成紧紧一圈,勒得白罗昇的脸色从朱红慢慢变得绀紫,外面的小厮听到他嘶哑的挣扎声忙闯了进来。   “三哥儿快快放手罢,您这样会掐死晟哥儿的。”   一个是老祖宗心尖上的世子,未来的侯爷,另一个是自己院中的主子,小厮为难地伸出手,拦也不是,不拦也不是,慌里慌张地快要哭出来。   “三哥儿,再不回去柠姐儿要着急了,晚上柠姐儿还等着你用晚膳呢。”玉桂拎着一把油纸伞,正是白沂柠惯用的那把,绣了海棠花的,他装作不知的样子走进来,抖了抖伞面的水珠,正好让白沉柯看到花纹。   白沉柯听到那三个字果然松了手,白罗昇倒在地上大口喘气,脖子周围勒出几道红色的印记,衣领也狼狈地皱成一团。   谁知道他的三弟下手这么狠,他还没上考场被抓住判死刑呢,倒先要被白沉柯掐死在这里了。   白沉柯冷淡地俯视了一眼地上那个软成烂泥一般的白罗昇,出门前警告道,“你最好不要做。”   玉桂没有吭声,也不敢多问,目不斜视地紧跟了上去。   回了空青苑,白沉柯便一头扎进了书房中。   “哥儿怎么了?”白芍看到了他的脸色,拉住玉桂问道,“谁恼他了?”   “具体的我也不知,猜的不错的话应该是晟哥儿。”玉桂挠了挠头,小心翼翼地将那把救命伞靠在廊中的朱红圆柱上,湿漉漉的雨水顺着伞面落在地上形成一小滩水渍。   白沂柠从屋中探出头,簪珥跟着她的动作晃了晃,小声问道,“发生什么事了吗?”   正在门柱边的那两位也懵懵懂懂地摇摇头表示不晓得。   玉桂苦着脸道,“还是姐儿去看看吧,若一直气着,小的连哥儿的面都不敢见了。”   “白芍,帮我去厨房熬一碗绿豆姜汤来。”白沂柠打开房门,朝书房走去,路过他们二人时吩咐道。   “嘿嘿,多谢姐儿,我去帮白芍姑娘。”玉桂跟在白芍后面乐颠颠地走了。   白沂柠轻手轻脚地推开书房的门,环顾四周,发现他并不在前头的书案前。   房中窗牖紧闭,有些昏暗,光从帘栊的花纹中投在光亮的地面上映出梅花状的浅影。这间书房是后来辟出来的,总共有四个书架,每个书架上分了类别摆满了书,当时光整理这些书册就用了整整三天。   白沂柠捂住腰上的香囊流苏,生怕发出一星半点的声音,另一只手拎起裙摆,绕到书架后。   白沉柯果然站在最西侧靠墙那处的书架边上,修长的指尖捏着一张泛黄的纸,正凝神地看着书中内容,长睫微垂,落下一小片阴影。   他的唇在挺秀的鼻梁下轻抿,从侧面看有一种锐利的美感。   白沂柠偷偷站在他身后,跳起来捂住他的眼睛,粗着嗓子道,“猜猜我是谁?”   白沉柯被她闹得手一抖,整本书顺着他的长衫吧嗒一声落在地上。   “除了你还能是谁。”他怕白沂柠掉下去摔着,伸手勾住她的腿,“世上再没有人敢同你一般,如此对我肆无忌惮了。”   白沂柠咯咯发笑。   “小心,要撞上了!”眼瞅着白沉柯背着自己要撞上前面的书架,白沂柠忙拿开覆住他眼睛的手,捂住他的额头。   白沉柯重见光明,眨了眨眼,轻笑了一声。   “你诓我!”白沂柠反应过来,双手挂在他肩上晃来晃去。   “别闹。”白沉柯感受到背上的旖旎耳尖微红。   “哥儿今日为何生气啊?”白沂柠以为他要背不住自己了,瞬间安静了下来,下巴轻柔地趴在他耳畔,手指把玩着他散落出来的发丝,一圈接着一圈,绕得白沉柯心尖发麻。   白沂柠的脑袋靠得他极近,浅而温热的气息夹杂着她身上的淡香,时轻时重地喷薄在他颈边。   “你先下来。”白沉柯半蹲着身子,隐忍道。   “哥儿累了么?”白沂柠乖巧地站在地上,水灵灵的眼睛纯洁地眨了眨。   “不是。”白沉柯顺了顺气息。   “哥儿整日念书,着实得多出去走走,不然身子骨该不好了。”白沂柠担心地看着他,当真觉着他累到了。   “不许怀疑我。”白沉柯轻轻捏住她的下巴,眯了眯眼。   白沂柠不好拂他的面子,把嘴巴闭得紧紧地,头摇得似拨浪鼓一般,哥儿说什么便是什么吧。   “姐儿,绿豆汤熬好了。”白芍敲了敲门。   白沂柠侧头看去,在门扇上看到她端着盘子的影子,松了放在白沉柯身上的手,跑过去开门。   她甫一端进来,绿豆汤中的生姜味儿就瞒不住了。   “有姜?”白沉柯皱了眉。   “今日你定是淋了雨,把它喝了吧。”白沂柠拿起勺子搅动了一下,汤面上升腾起热腾腾的白雾,她深吸一口,“好香,快尝尝。”   “我不要有姜的。”   白沂柠舀起一勺放到白沉柯嘴边,但后者却别了脸,难得的声音发闷。   白沉柯什么都好,就是挑食,特别是生姜,平日的菜色里,是一根姜丝都不能出现的。   “姜驱寒呢。”白沂柠不满地收回手,自己小小的尝了一口。   甚甜,分毫没有姜的味道。   “再过些天你便要参加科考了。”白沂柠双手端着碗,递到他面前,“若是到时候生了病,有气无力地可怎么答题?岂不是要辜负了祖母?”   她顿了顿,“还有我。”   白沉柯听到后面那句,转过身斜睨了那口碗一眼。   “前段日子,那么苦的药我不也都喝了,偏哥儿任性。”白沂柠一张小嘴叭叭儿地,停不下来了。   白沉柯最怕白沂柠同他发犟,不自在地拢了拢袖子,将碗端了过去,一饮而尽。   “小心烫。”见他喝得急,白沂柠提醒了一句。   喝完后,白沂柠拿出袖中的绸帕,仰头想替他擦拭嘴角。   白沉柯弯下腰配合,目光锁在她的唇上小声道,“真矮。” 第31章   翌日晴空万里,枝头的绿叶经大雨冲刷,上头的尘土一扫而光,地面的积水干透,也不十分热,是个出行的好日子。   白沂柠起了早,正梳洗着,看到白芍走来,吩咐道,“今日同我去将军府一趟。”   “是去找李小娘子吗?”白芍问道。   生日宴那天,白芍并不在场,自然不知道白沂柠已经见过她生母,今天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嗯,算是吧。”白沂柠含糊地答道。   前几日白沂柠递了帖子,李倾城就将自己屋子收拾了一番,像是接待什么贵客。早上随便扒拉了几口粥就站在门口左右四顾,头顶那撮朝天辫晃来晃去像一只短小的麻雀尾巴。   “瞧瞧她那嘚瑟的样儿,真是出息。”李将军瞥了一眼自家女儿,“连饭都没吃完就跑了。”   看得出府中刚食了早膳,三四个穿着素雅的侍女在桌前忙碌,先是撤了桌上的菜碟,又端上盐水涑口。   “城儿难得结交一个志趣相投的小友,初次来访,她自然是高兴的。”觅荷笑道,“我见过那白小娘子,伶俐得体,是个亲切又好相与的。”   “嗯,我先去军营了,你在家中好好歇息。”李将军抚了抚爱妻的肩,稳步走出了前厅。   将军前脚出门,白沂柠后脚就到了。   “我等得花儿都谢了,你才来。”李倾城挽着白沂柠手臂,不满道。   “我还怕来得太早,你没起呢。”白沂柠拎起裙摆一步一步走上石阶。   李倾城眼瞅见白芍手里的东西,从白沂柠左侧绕过去,好奇道,“里面可是装着什么好东西?是给我的么?”   白沂柠转身拍了一下她蠢蠢欲动的手,“进去再开。”   府中摆设颇有李将军本人的风格,直来直往,简洁肃练,无多的假山翠石,除了板正的庭灯外,没有多余的装饰。地面青砖板上的勾连云雷地纹看着倒是虎虎生威,舔了不少严谨霸气。   “白小娘子来啦,吃些果子吧,昨儿个刚进的,甚是新鲜。”觅荷接过侍女手中的白瓷盘,里面盛着滚圆的荔枝,刚清洗了,还滴着水,十分诱人,她走到白沂柠面前,将果盘放到茶案上。   “这是今年第一批荔枝吧。”白沂柠拾起一颗,左右瞧了瞧,又放了回去,“我们府中还没有呢。”   “我父亲疼爱小娘,她喜欢吃荔枝,每年都是最早买的。”李倾城也不顾及觅荷羞赧的脸色,直接就说了。   “将军同夫人真是恩爱,听着都让人羡慕。”白沂柠笑了笑,状似无意地问道,“二位是如何相识的?也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么?”   觅荷张了张嘴还没说,李倾城剥了一颗荔枝塞进嘴里含含糊糊地抢先答了,“你问我小娘没用,她早些年就记不清往事了,我爹是在郊外的一口枯井中将她救起的。”   白沂柠本是端坐着,手扶着茶案桌面上,听了这一句,手指不自觉抓着桌沿收紧,喃喃道,“不记得了……”她心中微微发涩,半是酸半是喜。   她盯着地面出神,原来这些年,她母亲没有寻她不是因为不要她了,而是不记得了,比起前者,她好受了一些,只是当年她走的时候为何不带上自己呢,这个问题怕是永远都得不到回答了。   白沂柠的睫毛颤了颤,即使近在咫尺,母亲再也不会亲昵地唤自己一声“安安”了,她努力忍住要哭的欲望,灿笑道,“将军也算是英雄救美了,是段佳话。”   “你这眼神不太对啊,之前见我小娘你就哭了,今天怎么又红了眼?”李倾城嚼了几口嘴里的荔枝肉,直愣愣地盯着白沂柠。   “没有,我是方才走得急了,被风吹的。”白沂柠别过身吸了吸鼻子。   “我说呢。”李倾城大大咧咧地又剥了一颗,“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小娘是你母亲呢,长得也像。”   她刚说完,场上气氛变得古怪起来。   觅荷本拿着针线在右侧绣荷包,听完后针穿了一半,定定地望向白沂柠。李倾城猛地想到了什么,把手中的荔枝壳一扔,也顾不上黏不黏,拉着白沂柠就站到觅荷旁边。   “像!真像!”李倾城拍着大腿,啧了一声,“第一次见你我就觉得像在哪儿见过。”   “……”   “你瞎说什么呢,夫人怎么可能是我母亲。”白沂柠挣脱她的手,不自在地回到位置。   “白小娘子不是白老夫人的孙女儿吗?”一直没说话的觅荷突然出声,放下了手中的荷包。   “不是。柠柠是被领养的。”李倾城回答。   “白小娘子的父母可还安在?”觅荷探身关切道。   “我被领养时年纪尚小,也不记得了。”白沂柠摇了摇头,此时面上还稳得住,心里早就揪成一团乱麻了,她眼神闪躲,不敢直视觅荷打量的目光,揪着襦裙边扭头忙里慌张地寻找白芍的身影,只见后者也一副被雷劈了不能回神的呆愣模样。   “祖母今日是不是还让我们给她带点玫瑰酥回去?我记得城南那家好吃,得等呢。”白沂柠对白芍使了个眼色,撒谎道。   “啊……是是是,早上白苏还特地嘱咐我别忘了呢。”白芍很快反应过来配合她说道。   “刚来就走,说好的会在我们府里呆一天的呢?”李倾城看到白沂柠带上了帏帽,不大甘心地拦住她。   “又不是就见不到了,我过些时日再来。”白沂柠安抚道,“那个食盒里有我亲做的点心,你同夫人一起吃吧。”   “你当真不是我小娘的女儿?”李倾城半眯着眼有些不信。   “真的不是,不然我早就没脸没皮地进将军府同你做姐妹争宠了。”白沂柠调侃威胁道。   “真可惜,我倒是不介意多你一个姐妹。”李倾城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   李将军年轻时满脑子都是守卫疆土,保家卫国,不沉迷美色,不贪恋权势,在觅荷之前,后院也只有李倾城的母亲一个,因此李倾城从小就没经历过什么十分复杂的兄弟姊妹关系,养成了她天真直率的性子。   刚刚白沂柠信誓旦旦地对她说,自己不是小娘的女儿,她便真的没有往深处想。   觅荷便不同了,当她看到白沂柠食盒中的凉瓜果时心头一震。她也说不上来是在哪儿见过,咬了一口,味道也十分熟悉,直觉是非常重要的东西,她努力回想,但脑子依旧一片空白,甚至隐隐发晕,喘不过气来。   难道白沂柠当真是她的女儿么?   觅荷看着那个食盒陷入沉思。   ***   “你想问便问吧。”   白芍一路偷偷观察白沂柠的神色,憋了一肚子疑问,“那位将军夫人……当真是姐儿的母亲吗?”   “是。”   白沂柠这次回答得直截了当。   白芍惊讶地捂住嘴。   “她不记得了,我也不想她记得,这件事就到此结束吧。”白沂柠垂下睫毛,“过去那些事情……她全忘了挺好的。”   “我也不想再追究她当年为何抛下我不管,有时候不知道比知道幸福多了,白芍你说是吧。”白沂柠昂起头,眼里湿漉漉的。   白芍听完心里也不好受,两眼发红,轻轻圈过白沂柠的肩膀,靠在自己身上。   “她现在过的很好,我也过的很好。”白沂柠揉了揉眼睛,“我想通了,人总是要向前看的,各自安好便好了。”   “嗯。”白芍顺着她的头发一下一下安抚着,“姐儿现在有哥儿宠着,祖母疼着,后福多着呢。”   “我今日能在街上逛一会儿吗。”白沂柠带着鼻音央求道。   “走吧,我护着姐儿。”白芍点点头。   二人在御街正中央的地段下来,商铺良多,来往行人络绎不绝。   “白芍你以前就是在这儿给我买话本的么?”白沂柠新奇地看着一家摆着许多书册的店铺说道。   “这附近卖话本的多的很,不只这一家,我带姐儿逛。”白芍拉过白沂柠的手指了指前头。   “哇,你看前面,那人嘴中能喷火诶。”走了一段,白沂柠似乎忘了自己是看书铺,兴奋地瞧着最北端被团团围住的高台。   “那处是北瓦,有各式各样的杂耍玩意儿,三教九流都有,下次姐儿多带些人再过来吧。”白芍心虚地将白沂柠往回扯了扯。   “我想去……”白沂柠不甘心地往前挪了两步。   白沂柠和白芍拉扯间突然来了一个满脸胡渣的独眼乞丐,拿着只破了个大口的灰泥碗,里面为数不多的铜板左右晃荡叮当作响,“求求好心的小娘子赏点钱吧……饿得三天没吃饭了。”   白芍将白沂柠挡在身后,“去去去,没钱。”   “要不……给点钱吧,怪可怜的。”白沂柠躲在后面探头看了一眼,小声道。   独眼乞丐听到这话咧开嘴笑了,露出两个大门牙,其中一个还碎了一半,没瞎的那只眼贪婪地盯着白芍刚掏出来的荷包。   白沂柠脑中闪过一道白光,突然按住白芍的手,在她耳边小声地警惕道,“别给了,我们先走吧。”   “嗯?”白芍一愣。   独眼乞丐乐呵呵的笑容一僵,朝白沂柠看去。   白沂柠拉过白芍的手飞奔离去,期间还撞上了不少无辜路人。   “原来是那个小贱蹄子!”那乞丐呆在路中央思索了一会儿,随后目露凶光,恨恨地望着她们离去的方向。   “姐……姐儿,怎么……跑得这么快。”白芍靠在巷边的墙面上,大口喘气。   “那是许财福……”白沂柠惊魂不定道。 第32章   白沂柠和白芍跑了有一会儿,许财福还在原地骂骂咧咧,“几年不见这小贱货倒是过得越来越好了。”反观自己是截然不同的满身污遭,他不甘心地垂头盯着手中的破碗,晃了晃里面仅有的两枚铜板,喃喃道,“他娘的,手上的镯子都顶老子一年饭钱了。”   忽然,一双白净的手捏着一粒碎银伸到他面前。   银子落在泥碗撞击四壁的声音清脆悦耳,许财福两眼放光,舔了舔起了皮的嘴唇,抬头巴结道,“嘿嘿嘿,多谢贵人,多谢贵人。”今晚的酒钱可算是有着落了。   许财福又是弯腰又是点头,也不敢厚着脸皮多要,喜滋滋地捧着碗转身就走。   “等等。”带着帏帽的小娘子身后还跟着一位平头整脸的丫鬟,她往前一步拦住了许财福,“我家姑娘想请你吃顿饭。”   天下竟有这等好事?又是给钱,又是给饭吃。   说来,许财福也许久没在酒楼里好好吃饭了,他两眼一转,这二人定是有事相求,咽了咽口水,挺起前胸摆起了谱儿,“旁的俺不吃,要吃就吃清风阁。”   听他说完,小丫鬟皱了皱眉,“有的吃就不错了,还挑三拣四的。”   带着帏帽的那个倒是并不在意,抬手打断丫鬟的话,“无妨,就清风阁吧。”   清风阁就在御街北端的双层阁楼里。   许财福大摇大摆地走进门,出来相迎的店小二看到他笑脸一僵,张开双臂拦住他的去路,轻蔑道,“这是你该来的地儿吗,滚滚滚,别打扰我们做生意,从哪儿来回哪儿去。”   “啊呸!”许财福昂着下巴双手叉腰朝小二脸上啐了一口,“老子有人请!管的着么你!”   “诶,你无赖上了是不……”店小二抹了一脸的唾沫星子,声音也大了起来,手一挥准备叫来正堂里那几位身着劲装的壮汉。   “这位小二,”小丫鬟见这二人你一言我一句要吵起来,走上前往店小二手里递上几个铜板,解释道,“他是同我们一起来的,还请给我们单独辟一间包间出来,这样就不会叨扰旁的客人用膳了。”   店小二才注意到许财福身后的两名女子,不同于前面那位又脏又臭,反而衣着干净素雅,质地优良,看气质举止像是大户人家的千金。他皱眉掂了掂手里的钱,“成,几位随我来吧。”说完还瞪了一眼许财福,像是恐吓他不许作妖,后者吊儿郎当地轻嗤了一声根本不将他放在心上。   进了包间关上门后,小丫鬟走到主子旁边帮忙卸下帏帽,许财福瞥了一两眼,这娘们儿长得倒不赖。   苏梦遥提起桌上的茶壶,温言道,“天气热了,许叔喝些茶吧。”   “你认得俺?”许财福瞪大眼睛惊奇道。   淡绿色的茶水顺着壶口缓缓落进茶盏中,苏梦遥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意,“略有耳闻。”   许财福也不客气,端起来一饮而尽,指了指空杯,“再来点儿……再来点儿。”   三盏茶入喉,许财福清爽地叹了一口气,“你咋认识俺的?”   “我同您女儿有些渊源。”苏梦遥笑得温柔,好似提起旧友,“刚刚在街上,瞧见了你们,就想请你吃一顿饭。”   许财福在江湖混了多年,别的不说,察言观色的本事他还是有的,浑浊的老眼眯了眯,“啊~小娘子是来同我打探消息来了。”   苏梦遥抿了一口茶,但笑不语。   “好说好说,只要给钱,我什么都告诉你。”许财福嘿嘿笑道。   ***   这厢白沂柠根本不知道两个看起来天南地北也不会扯到一起的人,有朝一日会坐在京城的酒楼里谈论她的身世。   回去后接连几天,她日日在厨房里折腾。   原本在灶台面前做工的厨娘一个个木桩似的杵在墙边畏手畏脚,不敢过去帮忙,也不敢丢下她一个人在厨房里,出些什么意外可就不好了。   白沂柠小脸被屋内的热气熏得发红,额上有几粒闷出来的细汗,她站在灶台前,腰间系了条豆青色的围裙,袖子用襻膊高高卷起,低头嗅了嗅味道,玉笋儿般的纤指伸到砂锅盖上就想去开。   “柠姐儿拿块布垫垫,那东西可烫了。”王妈妈被她的动作惊出一身冷汗,忙拦住她,递了块布过去,“您若伤着了,三哥儿定会心疼的。”   这些年他们也算是看清楚了,白沂柠在白沉柯眼里就是嗑不得碰不得的宝贝,这些年无缘无故消失的人还少么,多多少少都同她有些关系,或是走得近了,或是嚼舌根了。若他们想要在这侯府长长久久的呆下去,最不能招惹的就是眼前这个看起来温顺可欺的童养媳。   不过话说回来,白沂柠对白沉柯也是真心的好,快要科考了,日日来厨房亲手料理饭菜,就怕有什么不妥当的影响了他的身体。   “嗯,差不多了。”白沂柠砸吧咂吧嘴里的味道,一手拿着砂锅盖,一手拿了一个勺子,点头小声自语道。   锅内正源源不断地往外飘出浓郁的香味。再看里面的汤色,金黄细腻,一看就是熬了许久,露出来的鸡肉丝丝分明,肉外面的皮懒懒地挂在上面,似诱人品尝。   为了这只老母鸡,白沂柠做了一个下午,大功告成后心满意足地端起那口盛满汤的砂锅,但这砂锅的重量远比她想象中要沉,一个没拿稳,砂锅瞬间就往托盘低处滑,口上还撒出了些许汤汁。   王妈妈心惊胆战地帮她扶住,劝道,“姐儿别自己端了,老奴帮你拿过去吧。”   白沂柠扭了扭泛酸的手腕,温笑道,“那就麻烦王妈妈了。”   “姐儿不必客气,这是老奴应做的。”   空青苑一如既往的安静,王妈妈还是第一次来,环顾了一圈,称赞道,“这院子真是别致。”   白沉柯听到说话声,拉开了书案旁的窗牖。   “鸡汤。”白沂柠指着王妈妈手里的砂锅兴奋地对白沉柯说道。   王妈妈放下了东西就告退了。   白沉柯看着白沂柠前后忙碌又是拿碗勺又是整理桌上书册的,面色无奈道,“你不必日日辛苦为我做这些。”   不知道她从哪儿看来的食谱,这些天汤就没断过。   第一日是安神补血汤,第二日是虫草花党参汤,第三日是十全健高排骨汤……今日这鸡汤一闻也是极补的,他若是再这么补下去,就要上火了。   “不行。祖母说了,读书用脑也十分累呢,哥儿可不能累着了。”白沂柠断然拒绝,认真地拿起一把小扇子,在碗口边左右煽动,“等凉些了哥儿再吃。”   “这鸡汤我熬了一下午。”白沂柠见白沉柯拿着毛笔装作在写文章的样子,举着碗委屈道,“腿都站酸了。”   白沉柯拗不过她,只好接过勺子,不紧不慢地吃了起来。   “哥儿这些书都会背了么?”白沂柠随手拿起桌上一本,哗啦啦翻得极快。   “嗯。”   “旁的什么《易官义》,《书经》,我都不大懂,但是这《诗经》我倒是常看到。”白沂柠躺在摇椅上,摇头晃脑地举着书册吟诵道,“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她想起了什么,阖上书,跑到白沉柯面前,杵着下巴,笑嘻嘻地看着他,“书中说,那位倾慕少女的小郎君会因求之不得,日夜挂念,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哥儿也会如此吗?”   白沉柯握着勺子的手一顿,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回道,“过了年,我们就将喜事办了吧。”   “嗯?”   ??   怎么就扯到了婚事上来了。   话题太过跳跃,白沂柠站直了身体一时反应不过来。   “柠柠不是暗示我,因过于思慕于我,夜里难以入睡么?”白沉柯气定神闲地拿起旁边的手巾摁了摁唇角,“我只好委屈自己提早成亲了。”   “我没有!”白沂柠扬起下巴反驳道。   这人怎么能颠倒黑白呢!   “哦?”白沉柯抬头,眸色微深,“难道先前我会错了柠柠的意思,其实柠柠并不欢喜我?”   “我……我……我说不过你。”白沂柠见他越说越离谱,涨红了脸夺过白沉柯面前的碗放在托盘上准备离开。   白沉柯站起来猝不及防地拉住她的手,紧紧握住,眼神锁定住她,柔声道,“我是认真的。”   白沂柠不挣扎了,抬头看向他。   “明年三月十五,我瞧过日子了,大吉,宜嫁娶。” 第33章   几日后,贡院外熙熙攘攘,白沂柠臂弯上挂着一件男式外袍站在白沉柯旁边,“哥儿还是将衣裳带上罢,夜里可冷呢。”   白沉柯接手过去,老太太从轿上下来,后面白苏白画扶着她的手,她郑重说道,“虽说是寒窗苦读这么些年,柯儿也不必过于在意,无论如何,都是身体紧要。”   也不知白沂柠从哪儿听来的,昨日和老太太闲话时提起,说是前朝有些考生,科考时过于紧张,猝死在桌案上,进了考场就没出来过,听得老天太是心惊胆战的,眼下青黑,一夜也没睡好,白沂柠看着祖母疲倦的脸,愧疚地垂下小脑袋。   贡院门口东一堆西一簇站着的皆是送考的亲朋好友,白沂柠好奇地左顾右盼,瞧见了远远赶来的二房家的几个,后面跟着的其中一个小厮手里还握着一个剥了一半的鸡蛋,陈氏站在白罗昇面前甚是矮小,举着鸡蛋想让他再吃一个,白罗昇皱着眉推了推,不肯再吃了。   陈氏看到了白沉柯一行人,挥着手帕走上来打招呼道,“母亲你们来得好早。”   “早上我本想着同你一起来,下人说你们还在用膳就先过来了。”老太太看向白罗昇,又叮嘱了一遍,“昇儿也一样,别过于有负担了。”   白罗昇自信满满地躬身道,“谢祖母提醒,孙儿这次定能抱个会元回来。”   “你这孩子,要虚心些,哪儿就那么容易了。”陈氏明明得意得尾巴翘上天,还装作一副嗔怪的样子。   白沂柠踮脚张望了一眼,“哥儿进去吧,已经可以入场了。”   贡院的乌头门大敞,几名负责搜检的监门官站在门口两侧,神情肃然。   “嗯。”白沉柯点头应道,“你在家中要听祖母的话。”   “她是个乖巧的,你且安心去吧。”老太太接过话茬。   白沂柠退后一步,松松挽起老太太的手臂,仰起一个暖阳般的笑容,“我等你回来。”   目送白沉柯和白罗昇二人进了考场,白沂柠上了老太太的轿子,路行一半,有些不大好意思地说道,“祖母,我想去大相国寺拜一拜。”为哥儿祈福。   她未言明后半句,但老太太心中了然,伸手点了点她的小鼻子,笑着冲门外吩咐道,“改路去大相国寺。”   白沂柠低头玩着丝帕,小声解释道,“临时抱佛脚,总比不抱好。”   “好好好,你们二人能同心同德,自然最好不过了。”老太太笑道。   ***   三日后的黄昏,白沉柯面带倦容,一头扎进房中,白沂柠知道他定是累及,先是嘱咐了厨房备下饭菜,等他醒来时好用,又轻手轻脚地走到他身旁替他拖下鞋袜外衣,好让他睡得舒服些。   刚躺了一个时辰,大老远便传来了白罗昇的骂骂咧咧的声音,“白沉柯呢!叫他出来。”   “昇哥儿是有何事吗?”玉桂见他气势汹汹来者不善便上前阻拦,“我家哥儿还在休息,有什么事等哥儿睡醒了再说吧。”   “你起开。”白罗昇竖眉瞪眼,一把推开玉桂径直往里走去。   白沉柯向来浅眠,加上三日未好好歇息本就不大舒服,被白罗昇这几嗓子吵得黑着一张脸下了床,面色不善地立在门口。   “我要和你拼了。”白罗昇两眼发红,如一头牛一般朝白沉柯冲过去,白沉柯侧身一躲,他瞬间撞上了门柱子,龇牙咧嘴地捂着撞得发闷的额头,指着白沉柯鼻子骂道,“我将你当兄弟,你却要害我。”   此时院中多了几个被玉桂喊来的壮汉,团团围上拉住情绪崩溃的白罗昇。   “你若是嫉妒我,怕我考得好了抢了你风头,你早说啊!至于使那些下贱手段将卷子换了么!”白罗昇手脚并用地用力挣脱拧着他的小厮,吼得脖子涨红青筋直爆。   白沉柯根本懒得解释,只冷眼盯着玉桂,“现在什么人都放进来了?”   玉桂苦着一张脸不知如何是好。   白罗昇见眼前之人分毫未将他放在心上,还有心思教训下人,火气更甚,什么胡言乱语的脏乱话都骂了出来。   白沉柯被他的大嗓门震得头疼,“还不堵上他的嘴?让我教你?”   玉桂得了指示,忙寻了一块干净的布,闭着眼塞进白罗昇嘴中,心中默念,“造孽哦,昇哥儿对不住了,小的也是奉命行事。”   白沂柠拎着食盒走在路上,恰好碰上了“押送”白罗昇的一行人,只见白罗昇被五花大绑捆作一团,嘴中支支吾吾地说不清话,瞪大一双眼盯着她,还想冲过来,奈何身后身强力壮的小厮,将他拽得紧紧的。   怎么她离开一会儿的功夫,院里就出事情了。   白芍过去询问,玉桂小声咕哝了一句,白沂柠才知道,原来二哥哥考前买了试题,以为密不透风,结果不知为何被礼部知道了泄露考题的消息,将卷子换了一遍,他先前做的一番功夫皆是白费了,估计也没怎么温书,今年怕是又要落榜。   难怪呢,之前他那么信誓旦旦,原是有试题。   这叫什么?   这叫自作孽不可活。   喧闹过后,空青苑又恢复了往日的安静,白沂柠蹑手蹑脚地推开一丝卧房的门缝,轻声道,“哥儿睡着了吗?”   “进来吧。”白沉柯声音清越,不像有困意。   白沂柠仔细地摆上饭菜和碗筷,单手托着下巴坐在白沉柯对面,看着他细嚼慢咽。   “以前竟然没发现哥儿是大义灭亲之人,还以为只会置身事外呢。”白沂柠小嘴一张一合,下巴不肯离开手掌,说得磕磕绊绊的。   “不是我。”白沉柯舀了一口汤,吹了吹。   “哥儿真的没有担心过二哥哥考的比你好吗?”白沂柠往前探了探,好奇地问道。   “没有,”汤汁顺着他喉咙一滚而下,“他还不值得我多思虑。”   “若今年当真有他同你说的那一题你会如何?”   “不写。”   白沂柠听完觉得白罗昇真可怜,努力了这么多年,就想比哥儿好上一丁点儿,可是在哥儿心中,他连对手的资格都够不上。只不过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吧,买题一事实在是过分了些,若是被有心之人拿去作文章,怕是哥儿也会被拖下水。   买试题一事是陈氏谋划的,先是买通了孙大人后院里得脸的吴姨娘,三番五次备了厚礼探望,还说若是事成,答谢的银两不止这些。   吴姨娘本就是市井出身,贪财贪利,靠着那张狐媚脸才进了孙大人的府邸,备受宠爱。她早早收下财帛,换着花样勾缠了几日,孙大人终于松口,这题就这么泄露了出去。   原本确如白罗昇所想,此事是密不透风的,但是临近考前孙大人的正头娘子听说了此事,生了好大的气。   一面恨自己夫君拎不清,这事儿败露,罢官抄家都是小的,一面又恨吴姨娘将夫君迷得颠三倒四,也不想她得逞,竟用一封密信向上面举报了试题泄露之事,字里行间透露自己是孙府之人。   同僚们知晓后皆称赞孙大人刚正不阿,但他心里才是有苦说不出,回到家中怕吴姨娘同他哭闹,一早便躲进了书房中避而不见了。   ***   白佑承处理完公务回家,身上官服未脱,皱眉问陈氏,“他呢?”   “去外面散心去了。”她不敢多言,买考题的事情夫君是不知道的。   “不像话。”白佑承不悦地斥道。   “昇儿也已经尽力,”陈氏替儿子辩解,“大人就别怪他了。”   “慈母多败儿,都是你惯的。”白佑承冷哼一声,甩袖离去。   白罗昇在常去的酒楼买醉,再想倒上一杯却被人拦住了,正要骂开,抬头一看,收了脾气,撇嘴道,“你怎么还在京中。”   “梦瑶见昇哥哥面色愁苦,还想来劝解一番,昇哥哥这么嫌弃我,我可走了啊。”苏梦遥假装生气,料定他会拦住自己。   她在这里守株待兔这么多日,当然不会轻易离开。   白罗昇正愁没地儿吐苦水,忙起身赔罪,“梦瑶妹妹就饶过哥哥罢,哥哥实在是心中烦闷才会出言不逊。”   “发生何事了?”   “还不是白沉柯那小王八羔子……”白罗昇眼神狠厉,咬牙切齿地说起了事情的经过。   苏梦遥听完前因后果,轻笑了一声,“昇哥哥若想报复,其实并不难。”   “怎么说?”   “昇哥哥可知白沉柯最重视的是什么吗?”苏梦遥意味深长地提点道。   “最重视的?”白罗昇放下手里的酒壶,喃喃道,“他素来孤傲,金银财物皆是不放在眼中。”   他思索了一阵,两眼放光,“我知晓了!”   苏梦遥抿唇淡笑,道,“昇哥哥想到了什么?”   “他这些年金屋藏娇,在他眼里怕是没有什么能及得上房中的那朵娇花了。”白罗昇放下酒壶,大拇指摩挲着上面的花纹。   “我前些日子遇上了柠姐儿的爹,刚好得知了一些消息,可以说给昇哥哥听听,就当是谢谢昇哥哥前些日子在府中的照顾了。”苏梦遥长的清婉动人,但话中隐含的深意却令人毛骨悚然。   白罗昇上看着苏梦遥缓缓笑了,“我怎么没想到呢,你同那白沂柠有些仇怨,怕是早有准备吧。”   “昇哥哥当真说笑了,我与柠姐儿有什么仇,小打小闹的,几日就气消了。”苏梦遥嗔道,“不过是心疼昇哥哥罢了,昇哥哥再这样胡说,那我就不说了。”   “梦遥妹妹且放心说吧,出了什么事,都与你无关”白罗昇拍拍胸膛,保证道。 第34章   科考之后,还未到放榜之日,白沉柯被太子叫进宫中的次数却愈发的频繁了,也不知在忙些什么。白沂柠闲来无事,在槐树下抱着鸳鸯纳凉。   前几天她用库房中闲置的狐狸皮打了个毛球,在毛球下面挂上一串葱绿色的流苏,每次拿出来鸳鸯那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都会一动不动地盯着看。   白沂柠两根手指拎着毛球在鸳鸯眼前晃荡,它抬起两只前爪扑将过去,一个没站稳四仰八叉地从白沂柠膝盖摔在地上,可怜兮兮地“喵呜”了一声。   “摔疼了吗?”白沂柠蹲在地上,好笑地摸了摸它翻过来的肚皮。   她桃红色的裙子铺在草地上,垂着脑袋专心逗猫,远看着像一只可口的粉桃子。   “你何时织了这么一个毛球。”   身后伸来一只节骨分明的手,轻而易举地顺走了白沂柠手里的东西。鸳鸯站起来,抖了抖身上的碎草,讨好地蹭着白沉柯的腿,眼巴巴地望着那个小白球在他手里颠来倒去。   “哥儿今日回来这么早。”白沂柠转过身拍了拍手,杏眼弯成了小月牙。   “嗯。”白沉柯神闲气静地把玩着手里的东西,慢悠悠开口道,“鸳鸯不过同你相处半年,就有了这个。我自幼年就和你在一处,可是连一个荷包都不见你给我绣过。”   白沂柠脸上的笑容微凝,哥儿连这种醋也要吃么?   她连忙弥补道,“我过几日就给哥儿做。”   “过几日?”   “明日就做。”   白沉柯满足了,将毛球往地上一扔,鸳鸯立马扑了过去,用两只肉乎乎地前爪牢牢摁住,生怕再被谁抢了去。   “对了。”白沉柯从背后拿出一张帖子,“我在门口遇上了将军府的小厮,说要交给你。”   自从那一天后,李倾城隔三差五地递帖子进来,说是上次未好好招待,想弥补一番。想也不用想,能将邀贴说的如此客气的,必定不是她本人所为,她从来是“沂柠你再不来,便要失去我了。”   白沂柠展开看了一眼后,轻轻地放回信封中。   “哥儿是否还记得,我有一日让你先别问我为何哭么?”她低头摸着信封底部的两个角。   “记得。”   “其实……”她顿了顿,“李将军现在的大娘子是我的母亲。”   “我知道。”   白沉柯答得波澜不惊,反而是白沂柠颇为讶异,她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白沉柯摸了摸她的发顶,“关于你的我都会知道。”   他说得理所当然,白沂柠默不作声地前后划拉着信封,莫名微恼。   “那日你哭的那般厉害。”白沉柯双手搭在白沂柠肩上,让她正对自己,“我很担心。”   “下次哥儿别这样了,我都会同你说的。”白沂柠低低地嗫喏道。   白沉柯没有应声,周边顿时静了下来。   “我去问白芍要些布料,明日便帮哥儿绣荷包。”白沂柠挣脱他放在肩上的手,笑了笑。   白沉柯拉住她的手不让她走,柔声问道,“生气了?”   “没有。”白沂摇摇头,踢了踢脚下的小草。   “房里凉了一碗银耳汤,哥儿回去吃吧。”白沂柠心中是有小股气,气哥儿不守诺,但又无可奈何,因此只闷闷地提醒了一句就转身走了。   这个点白芍应在别苑扫地,白沂柠走过去瞧见了白画,她一般是陪着祖母的,也不知今日为何突然过来了。   “柠姐儿来啦。”白沂柠还在门口没进来,白画就笑迎了上去,“正说呢,奴婢家中的杨梅树熟了,早上小弟送了几篮子,比不上府里旁的吃食水果,就是让姐儿和哥儿尝个鲜。”   她掀开布盖,篮中的紫红色的杨梅又圆又大,颗粒分明饱满,白沂柠挑了一颗,放进嘴里。甫一咬,那酸甜的汁水便溢了出来,解渴生津,“每年夏天,我都盼着白画姑娘家的杨梅呢。”   “还没洗呢,姐儿就吃。”白芍嗔笑道,“真真儿是个小馋猫。”   被她们俩一分神,白沂柠心情也好了许多,“往年你也吃的不少,还说我呢。”一边说着,她又捡起一颗塞进白芍嘴里,“堵上你的嘴,看你还说不说了。”   白画被她们主仆俩逗笑,“老祖宗近些时日牙口不好,有些惧酸,若你们喜欢,我到时候多拿一篮过来。”   “祖母不舒服吗?”白沂柠愣怔了一下,面朝白画问道。   “不是什么大事,天气热了,老祖宗也上了年纪,不大爱吃太过刺激的东西。”白画安抚道。   “我记得祖母爱吃蛋羹,我一会儿就去给她做上一碗。”白沂柠说完就往外走。   “柠姐儿还是一般的急性子。”白画快走几步拦住她,笑道,“若被老祖宗知道了定要责怪我多嘴了,晚膳已经安排喝粥了。”   白画又道,“柠姐儿关心着老祖宗,老祖宗也关心着柠姐儿,遣我来问一句是否与李小娘子闹了不愉快。”   白沂柠心中轻叹,如此下去估计再过些天,有些事情就瞒不住了,“是旁的事情,让祖母放心,同倾城没什么干系。”   白画得了答案,离开空青苑后没有回百部阁,而是绕了一圈走到了靠近二房的一处围墙巷中,尽头处有人在等着她。   ***   翌日。   白沂柠坐在临窗的榻上正绣着荷包,白芍也不在屋中,说是一同进府时交好的小姐妹生了病,去帮忙顶班去了。   她一人静静地穿针引线,神思飘远,今晨哥儿给她端了早膳来像是赔礼道歉,她装睡没开门,但细想想,哥儿也未做错了什么,若是他有一日也那么难过,换做自己也会担忧吧。   白沂柠停下动作,左右翻看了下手中的荷包,总觉得不大满意,第一次做给哥儿,定是要最好的,她凝神思索了一会儿,又将做好的花纹拆了,重新剪了一块布,全神贯注地绣了起来。   “柠姐儿在么?”   屋口传来敲门声。   白沂柠下了塌探头应道,“在呢。”   原是白画。   “白芍姑娘不在,我恰巧听到就来帮忙说一声,将军府又唤了人来请姐儿过去,说是他们府里的大娘子病了,与柠姐儿投缘,想见一见。”   “她病了?”白沂柠蹙起柳眉,略微迟疑,一边理智告诉自己不要多打扰,一边又隐隐担心不知是不是患了什么大病。   “是呢,好些天了。”白画补充道。   终究白沂柠还是心软,“那你等一等我,我去换件衣裳。”   “好,他们轿子都在外头备好了。”   白沂柠跟着白画走到东偏门,不远处果然停了一顶不大起眼的小轿,白画上去时木阶嘎吱作响,白沂柠心里嘀咕了一句,将军府果然是节俭的,这轿子坐起来摇摇晃晃不大平稳,倒像是街上百姓租用的。   将军府和忠义侯府离的不远,即使碰上早市晚市也顶多半个时辰也便到了,今日快走了一个时辰还没到,她便有些奇怪,不知是不是遇上了什么问题,便掀了帘子想问一问。   他们此时正驶在一行幽巷中,左右并无来往行人,若不是亲眼所见,白沂柠都不知繁华京都还有如此破败的地界,陋巷尽头的墙根处长满了杂草,不知从哪儿滚来的碎石堆积成山,里面还夹杂着沾了灰的破布。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不是应该去往将军府吗?怎么会来到这个地方。   抬轿的四位轿夫皆不做声,白沂柠心中慌乱,作势就要往下跳,轿子却停了下来,隔了一墙的草屋里走出来一位白面浓妆的妇人,身上的香粉刺鼻呛人,扭着肥臀,手腕上的金镯一摇一晃,晒在日头下十分刺眼灼目。   “哎哟哟,我的小心肝儿可别摔着了。”她笑着去扶白沂柠,眼角的皱纹挤得能夹死蚊子。   纵使白沂柠再迟钝也知道她现在的处境不妙,在老太太身边这么多年的白画,竟然是个奸细,最可怕的是,并不知道身后想要害她之人是谁。   “这位夫人,你的手抓疼我了。”白沂柠挣了挣,想伺机逃跑。   妇人感觉到她的挣扎,意味深长道,“不抓紧些,小美人可就要跑了。”她回过头冲旁边的几位小厮吩咐道,“给我捆起来。”   白沂柠惊慌地大喊道,“救命!”   妇人忙捂住她的嘴,白沂柠手脚并用乱踢乱打,无奈她常年养在闺中,并没有几分力气,只是指甲尖了些,在妇人脖子上划拉出几道红痕。   妇人受了痛恼怒道,“你们怎么弄的,动作给我快点,真让她把人叫来了。”   “何妈妈何必这么劳心劳力。”草屋中又出来一个侍女模样的,跛着脚,走过来时一歪一斜,像是刚学会走路的鸭子,她绕到众人后面,掌风朝白沂柠脑后袭去。   白沂柠只觉两眼发黑,晕过去前还隐约听到何妈妈埋怨道,“你轻些,可是笔大买卖。”   “无碍无碍,我注意着分寸呢……”   所以听这话的意思,她又是要被卖到什么地方去了?   哥儿定会来救她的,对吧。 第35章   白沂柠醒来时不知时辰,脚腕处传来紧箍的束缚感,双手被绑在身后也不能动弹。嘴里还堵着难闻的纱布,像是好几天没清洗残留着的馊饭菜的味道,她难受地吱呜了几声,并没有人过来,扭了扭脖子,周遭十分安静,只能听到衣裳摩挲底下的干草的窸窣声。   屋子中仅有的两扇窗牖上都蒙上厚实的布帛,透不进光,只有靠近她那边的顶上有个带着铁栏的天窗隐隐露出接近黄昏的天色。   白沂柠倚着墙面试图借力站起,双腿被绑太久有些发麻,刚站起来就摔了回去。   外面的人许是听到动静,推开门走进来,看壮硕的轮廓就知道是那位何妈妈,“醒啦?我正准备来叫你呢。”   白沂柠警惕地盯着她,脑海里转过十来种逃跑的方法,但没有一样是行的通的,她往墙边缩了缩,手指不停地身后的墙根摸索,终于在干草下面摸到一粒不大不小、刚好能拿在手里的石头,不动声色地用双手包住。   “何妈妈,几时起身?”外头又进来一个五大三粗的壮汉,方额厚唇,如大雄宝殿里的四大金刚,“这小娘子可真俊儿!”他是第一次见白沂柠,两眼露出淫邪的光,往前走了几步。   “你可别乱来,我是靠她赚大买卖的。”   壮汉蹲下来,伸出粗粝的手摸了一把白沂柠的脸蛋,还想再往下却被何妈妈一掌拍下,“你若是如此不知分寸,我可不找你送货了。   白沂柠银牙暗咬,嫌恶地扭过头,心中犯呕又不敢出言激怒,这种无赖,就同她继父一样,越是反抗得厉害,越是来劲。她头上发髻有些松散,落了几绺青丝在耳边,衬得她楚楚可怜。   “嘿嘿嘿,俗话说,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壮汉上下打量着白沂柠笑得猥琐,“再说了,摸摸又能怎样,又不破她的身,旁人看不出来。”   “好了好了,去桌上将药给我端来。”何妈妈白了他一眼向后指道。   白沂柠看着黑乎乎一碗缓缓朝她靠近,双手抠着石头几乎渗出血来,脑子里极快地思索分析,何妈妈应当是个人牙子,瞧穿着打扮,不若七年前那个买卖侍女的婆子朴素破旧,反而是花枝招展穿金戴银,想必多是行走烟花柳巷之中,言语中又透露看重她的颜色,怕是要将自己卖给人做妾,那么这碗药定然不是害她性命的。   只要能活着……   她一定能回来的。   “何妈妈也忒好心了,还管治病呢?”壮汉递了药好奇道。   “这是哑药,怕你们在路上拿不住她。”何妈妈当着白沂柠地面就说了出来,像料定了她以后没法子说。   白沂柠呜呜低吼两声,何妈妈拿出她嘴里的白布,宽宏大量道,“快要不能说话了,就让你多说几句吧。”   没了那块粗糙干涩的布,白沂柠呼吸都顺畅了几分,定了定心神,扯谎道,“侯府待我不好,我还要多谢何妈妈带我出来,药便不必喝了,我同你们走就是,只希望何妈妈给我找的是户好人家。”   “若真如小娘子所言,我何三娘也算是做了一桩善事,”何妈妈笑道,“只不过,凡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这药嘛……你自己乖乖地喝就不必吃苦头,若是让我兄弟喂你,下手可没个轻重了。”   白沂柠盯着那碗难闻的药突然鼻酸起来,一月前哥儿也是端着一碗药,嘴角噙笑,轻声问她,“我喂你?”   可如今,物是人非……   “我的小心肝儿怎么还哭了呢,瞧瞧这可怜的小模样。”何三娘用手绢擦了擦白沂柠脸上的泪,随后托起她的下巴,将药都灌了进去。   白沂柠闭上眼睛,口中苦涩及不上心里的惊慌和害怕,她想,若是哪一天她当真守不住自己了,又当如何。   手指紧攒着那块石头,似有划破的灼痛,她猛地睁开眼,不,她不能如此消极下去,她要打起精神,定能逃出去的。   药效发作,白沂柠咳了几声,嘴唇也苍白起来。   “你们早些启程吧,还有好些路要赶。”何三娘扶着白沂柠站起来,走到门口,又停下来指着壮汉的鼻尖沉声警告了一番,“你别动什么歪心思,若是这笔买卖被你搞砸了,我何三娘也不是吃素的。”   “何妈妈何必同小的计较呢,你还不了解小的么,就是个有贼心没贼胆的。”壮汉嬉皮笑脸地推了推何三娘的手指,轻浮道。   乘着二人一来一往唇枪舌战,白沂柠裙中左脚踩着右脚,小心脱了一只绣鞋下来。她今日所穿的旋裙够长,款款落在地上,动作略大些也看不大出来。   “也是,你家老的老小的小,娘们儿还是个厉害的,谅你也不敢将饭碗丢了。”何三娘理了理手绢儿,“上车吧。”   马车停在草屋门口,白沂柠拖着鞋子往地上一个小草垛不动声色地挪了挪,随后赤着脚利落地上了车,旁人毫无察觉她留下的线索。   白沂柠坐在车中,看着来回摇摆的帷布几欲再次落泪。   七岁前她以为就要被打死在继父的棍下了,结果上天不忍她受苦,将她送进白府,过了忐忑七年,日子刚好了些,又遇上了人牙子,这次又不知会被卖到哪里。   她想哥儿了……   ***   日薄西山,街市中已趋于寂静,多数人辛劳一天,就盼着夜里吃上一口好酒好饭,原是最放松惬意的时段,然而在白府内是截然不同的紧张低迷。   前厅跪了一排下人,垂着头默不作声。   玉桂匍匐着跪走过去,抱住他的腿,“哥儿现在还是找柠姐儿紧要,再打下去,白芍姑娘怕是性命不保啊。”他心里对白芍存着情谊,冒死求饶道,“白芍姑娘伺候姐儿尽心尽力,若姐儿回来看到白芍姑娘不在了,怕也会伤心啊。”   白沉柯乌眸冷冽,一脚将他踹开,“备马。”   同样着急的老太太站了起来,手杵着拐杖,走得摇摇晃晃,“要不再等等?人也派出去了,总归会有结果。”   “我亲自去寻。”白沉柯头也不会地大步往外走。   老太太遣散众人前叮嘱了一句,“若你们有家人在外头的,都帮忙寻一寻,府内定有重赏。”   下人们不敢多做停留,老太太回头喊住白画,淡声道,“你随我来。”   走到内院后,老太太语气微冷,“你跟了我几年了?”   “十来年了。”白画垂下头,轻声应道。   “方才若不是我护着,柯儿定不会饶你。”老太太话中毫无慈爱之意,“你且抬起头来,老实告诉我,此事同你有没有关系。”   白画手一抖,几乎要跪下去。   她深吸一口气稳住心神,“奴婢当真以为是将军府的人,那小厮说的有鼻子有脸的,十分了解将军府的情况,奴婢才放心地将柠姐儿交给他们。会不会是……”   “住嘴。”老太太手中的拐杖落在地上发出闷声,“你是愈发地不稳重了,毫无证据就胡乱攀咬,还嫌府中不够乱么?”   白画慌忙跪下,“奴婢也是着急,毕竟柠姐儿今日出去,事事提了将军府,因此……”   “好了,你先退下吧,叫白苏进来。”老太太不想再听。   “是。”白画也不敢再多言,躬身退下。   老太太望着她出去的背影,摸着拐杖上的花纹,心中已有计较。   华灯初上,酒家阁楼外悬帜挂幌,一匹骏马在御街上飞驰奔过,扬起一阵尘土,坐在上面的少年外袍鼓了风,眉目清冷。   他漫无目的地在街道中穿行,越是心焦,眼中的阴寒之气越盛,若让他知晓是谁策划的此事……他乌眸染上嗜血的杀气。   他落下马鞭,朝南端的皇宫北门奔去。   “站住,你是谁,可有诏令?”看守的小兵举着长缨枪拦住他。   “不想死就让开。”白沉柯揪住他的衣领推到一旁,哑声道。   小兵被他周身气势惊得忘记反抗。   “沉柯?”他们身后走来一行人,为首的那位正是周乾。   守宫侍卫跪下行礼,“见过太子殿下。”   “他是来找我的,你们退下吧。”   几位侍卫不敢再拦,立即让了路。   “你今日怎么这么晚还来找我啊?”周乾笑着调侃。   “太子可否调动手上的厢军借我一用。”白沉柯拱手作揖。   他和周乾自小同窗,甚少行大礼,周乾一看,收了笑容,急忙问道,“可是发生了什么?”   “柠柠被人绑架了,府里人手不够。”   提起那个小丫头,周乾脸色微变,不敢多做耽搁,让侍卫拿着令牌连夜寻找。   “我猜他们可能是出了城,还望太子殿下能在京郊附近的镇中一并搜查。”白沉柯站直了身子,冷静地分析道。   “人手管够,你先回府再查一查线索,莫急,我定会还你一个完完整整的沂柠小娘子。”周乾摩挲了一下袖口,心里生出一个想法,有些犹豫地问道,“不知……沉柯对枢密直学士可否有兴趣。”   白沉柯眯了眯眼,他生平最厌被人威胁。   周乾紧张地吞咽了一下口水,他一个堂堂太子,只想送个官而已,送了这么些年都没送出去不说,现下他看到白沉柯那张戾气横生的脸,竟然后悔起刚刚趁火打劫之事。   “礼尚往来的道理,臣还是知道的。”白沉柯收了身上的气势,“多谢太子仗义相助,家中还有事要处理,就不多言了。”   “去吧去吧。”周乾承诺道,“别担心,我会尽全力给你找到。”   周乾之前对白沂柠也是存过几分心思的,可惜江山和美人不能兼得,而他又更倾向前者,并不想同白沉柯撕破脸,失去忠义侯府助力,今日忽闻她落了难,心里颇不是滋味,就算白沉柯不应他,为了那份少年懵懂之情,他也会出手帮忙。 第36章   马车行了一天一夜,除了吃东西时略作停顿外,一直在赶路。   白沂柠喉间发痒,就好像是夏日的蚊子在里头叮了包,想挠又挠不到。她身上温热无力,如得了伤寒热病,张了嘴想讨一杯水喝,然嗓音嘶哑,已口不能言。   “胡大哥,接连跑了两天,已经出了京城的地界,天色眼见不早了,要不今儿晚上就在此处休息一宿吧,你瞧瞧这马累的,都没力了。”说话的那个是壮汉的手下,瞧着干瘦机灵,现在住了马,举着袖口擦汗。   “也成。”胡大头扯了马缰,停下来,转身回望了一眼轿子,骂骂咧咧道,“他奶奶的,我们在外面风吹日晒,这小娘们儿坐里头倒是舒服。”   “大哥……何妈妈也不在,要不我们……”张二猥琐地眯起一双本就不大的眼,嘿嘿发笑。   “起开。”胡大头一巴掌抡过去,“大头我不应便不应,应了就做的到,你小子给我放机灵点儿,这一趟可值一年饭钱呢!”   轿子的帷幔晃了晃,白沂柠透过布帘的缝看到外面是一片树林,不远处似有瀑布落下的水声。   她背后的手动了动,垂眸握紧麻绳割开的两端,只要夜里把脚上的那一股拆了,她就能逃出去了。   这两天她不吃不喝,一直在用随手捡的那块石头割绳子。   外面马蹄声杂乱,离得又远,他们也听不出来什么。   她一心想逃出去,手上早就被石头蹭破了皮,但一点都不觉得疼,直到割断最后一点相连的部分,她居然激动得差点落下泪来。   张二在山里抓了只野兔,用烂枝树皮支起一个火架子,烤了好一会儿才散出香来。   “吃!”   轿帘忽然被掀开,白沂柠吓得往后缩了缩,胡大头厚实的手掌里握着一根粗树干,最顶上串着一块烤好的肉,白沂柠看清眼前的东西后摇了摇头。   “哼,爱吃不吃,饿死你算了。”胡大头拉下脸,转身就走。   白沂柠盯着轿门轻吁了一口气。   外面这二人确实不打算赶路了,吃了肉正是兴头上又分了酒喝。   月上枝头,说笑声渐渐静下来。   白沂柠听到他们鼾声四起,想是睡得不省人事。   她试探地扔下麻绳,强忍手臂的痛意和酸涩感,被绑了两天,甫一动,犹如撕裂一般。略扭了扭放松了一下,就开始扯弄起脚上盘根错节的那些。解得头上尽是汗了才将绳子的源头绕出来。   她猫着腰刚站起来,便觉着脑子发昏,牢牢地抓住窗上的横栏,才不至于又摔回去。她脚下虚浮无力,心里既着急又懊恼,早知道刚刚就吃一点了,也不至于头晕眼花地站不稳。   若是外面这二人醒着,定能看到轿门边的帘子被撩开一个角,探出了一颗左顾右盼的小脑袋,那双白天没精神的杏眼在月光下乌溜溜地转。   马儿似有所感,轻踢了一脚旁边的石头,又垂头嚼了嚼树下的杂草。   郊外蚊蝇十分的多,特别是离水近的地方,胡大头皱着眉挠了挠脸,嘴里叽里咕噜地不知在说什么,翻了个身,白沂柠以为他醒了,立马钻了回去,心跳得像要扑出来一般。   过了一会儿,白沂柠凝神细听,两道鼾声此起彼伏,终于鼓起勇气,再一次掀开帷幔,还能听到不远处水流湍急,回荡在幽谷中有心旷神怡之感。   白沂柠为方便行动双手拎着裙子,蹑手蹑脚地下了马车,她屏住呼吸,借着月色环顾起四周,此时她的马车停在一棵大树底下,旁边拴着他们的马。而那两位绑匪,正交叠躺在落叶堆上,睡得正香。   夏日的月光十分晃眼,依据马车车头停靠的方向,白沂柠判断后面应该就是他们来时所走的路。   她一只鞋落在了京城那间茅草屋前,现在只能单着薄袜踩在地上,径上的小石子硌得她脚心发疼。   她一边祈祷那二人睡到天亮,一边一瘸一拐地往后跑,也顾不上脚上发出的窸窣作响的声音,只想拼了命地逃离这个地方。   “大哥!快醒醒,那娘们儿跑了!”张二一把掀开帷幔,其实他刚刚并没听到什么动静,只是被蚊子叮得十分难耐,睁了眼恍惚间看到月下有一个人影,直觉大事不好,便起身去看。   “什么!”胡大头听到这话,发财梦也不做了,立马站起来,横眉竖目地冲张二喊,“你傻啊!快追啊!”   “那……那边!”张二指着后头,着急地提醒。   白沂柠跑了几步双脚发软,停下来撑着树干喘息,她隐约听到后面的脚步声,知道她已经被他们发现了,也不敢多作停留,咬紧牙关继续往前跑。   这片树林大而空旷,里里外外都是笔直的高树,并没有灌木之类的地方可以躲藏,白沂柠本想干脆爬到树上,眼见那二人越追越近,怕是还没爬上去就被发现了。   耳边的水流声愈发地清晰,她开始找起了水源,有水的地方定有石头,说不定还能躲上一阵。   她往西侧看去,那里有一处树丛,丛后是劈了一半的山石,水声应当也是从那里传出来的。   白沂柠打定主意后往那边跑,到了却发现此处是个山崖,泉水经由崖口往下落,底下湖水泛着泠泠青光,只是不知深浅,这崖又颇高,指不定摔下去就没命了。   白沂柠蹲在树底下未出声,夜里光线不明朗,胡大头和张二看不真切,不知道她在那里听着他们说话。   “你个二愣子,那臭娘们儿真是往这边跑的吗?”胡大头双手叉腰,一路跑着也不见累,左右探看。   “我发誓!她确确实实往这头跑了,胡大哥莫急,我点个火就好找了。”张二说着就找起了火折子。   如此下去,早晚会被他们看到的,白沂柠心里慌乱,不自觉往后退了退,没想到踩到了石头上的青苔,整个人失重往后倒,径直坠下了山崖。   她本想尖叫出声,奈何喉咙嗓音嘶哑。   沾了水的风也是极凉的,刮在白沂柠脸上如同刀割,她先是感觉到她的双腿硌到了崖边横长出来的凸石,略微缓了下落的力道,随后重重跌入湖中,被一片冰凉淹没,昏死了过去。   “大哥,你听到什么声儿了吗?”   “听到了,可能是野猫野狗啥的。”   “……”   “别墨迹,赶紧找。”   *   空青苑中。   寂夜寥寥,烛光微动。   地上的影子拖长,隐约能看清是个少年的侧脸。   门外的说话声压得极低,如同耳语。   “哥儿都两日没睡了,今天也不肯吃饭吗?”   “嗯,他一直拿着柠姐儿临走前做的荷包,愣愣地瞧着,不肯撒手。”   “姐儿……”   “诶诶,白芍姑娘你别哭啊。”玉桂这几天也没怎么睡,一脸倦容,看到白芍眼里落下泪来,手忙脚乱地递上了帕子。   玉桂安慰道,“太子将手里的兵都派出去了,总会找到姐儿的。”   “嗯……”白芍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她这两日休息了一阵,又来空青苑当值了,只是人去楼空,触景伤情。   白沉柯眼下青黑,指尖微微苍白,轻抚着手里的那只绣了一半的荷包,隐约能看到红线描的是一对鸳鸯的形状,一只高的像他,寡言默立,另一只矮的扇动着翅膀,双眼弯弯似展翅欲飞。   更年少时,他曾问过,“你会一直陪着我的对不对?”   他还能想起那日——   她踮起脚尖,用稚嫩的小手抹去他眼角的泪痕,笑答道,“我会的。”   可是他的柠柠,终究是被他弄丢了。   丢在茫茫人海中,了无了踪迹。   夜风卷起脑海中的涟漪,灯火摇曳也化不开心上的孤寂。   蓦的。   他手背一湿。   人们常说人生八苦,原来这爱别离,竟真能让人如生生剜了心,放在滚烫的油锅中反复煎熬一般。   他的柠柠,何时才能归来。 第37章   白沂柠是被一股酸苦的汤药味弄醒的,未睁眼便隐约听到屋外莺鸟的啼叫声,如点清涧,婉转空谷。   她手上脚上包着纱布,只要一动,就有一股钻心的痛意。   嗯?   她没死。   身下床板冷硬,指尖微微一勾便触及榻上粗粝的床单,似乎还破了几个小洞。   白沂柠缓缓睁眼,只见床边的矮凳上坐着一个男人,皮肤黝黑粗糙,下巴处长着不大长的络腮胡,瞧着是个农夫,上下穿着都是猎户打扮。   “醒……醒啦。”他憨笑着,露出一口白牙,不大好意思地挠了挠头,结结巴巴道,“小娘子睡了小半月,俺差点以为醒不过来了呢。”   白沂柠如惊弓之鸟般从床上弹起,警惕地看着眼前之人,只是动作虽大,身体却不听使唤地跌了回去。   男子见状慌忙去扶她,手上的碗没拿稳,药汁洒出了一些出来,落在青灰的石地上。   白沂柠躲着他的手,一双大眼一动不动地盯着男子,紧紧揪着不大厚的衾被挡在面前。她身上的衣服已经不是出来时的那一件了,也不知是不是此人给她换的,若是真的……   她紧攒着被子的手白了白。   “小娘子莫怕,俺那日去打猎,天还不大亮呢,看到小娘子昏在浅滩上,伤得不轻,就将你背了回来。”男子瞧白沂柠的神情知道是吓到她了,往后退了几步,继续解释道,“衣裳是隔壁小李家的嫂子给你换的。”   白沂柠松了一口气。   “俺们村的赤脚医生说,小娘子的双腿摔坏了,短期时间可能走不了路,若是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告诉俺,俺帮你办。”   白沂柠想道一声谢,刚张了嘴,就发现自己根本说不出话。   “对对对,小娘子的嗓子也被毒坏了。这可咋办,家里没有纸笔什么的可以书写对话,俺也不识字。”男子声音越来越低,懊恼不已。   此人看上去憨厚敦实,直来直去,想是民风淳朴,好山好水养好人,白沂柠宽了心,冲他摇头安抚,用唇语比道,“多谢。”   男子看懂了,傻呵呵地笑答,“不用谢不用谢,俺叫阿成,家中就俺一个,平日会去打些野味换点钱,小娘子就在这里安心住下养伤,过几日俺找陈大夫再给你瞧一瞧。”   白沂柠心中感激,又说不了什么,只能用点头和笑容来回复他的话。   她喝了药,平躺在床上看着头顶木板搭就的梁板,也不知哥儿他们怎么样了,能不能找到自己,若是找不到,按现在的情形,怕是得过几个月才能回去了。   药里可能有安眠之物,白沂柠眼皮泛酸,又如此昏睡了过去。   屋外的小李嫂子拉着阿成挤眉弄眼地调侃,“这姑娘我瞧着真是天仙儿一般的人儿,阿成兄弟可得好好对待,你都三十好几了,还没个媳妇儿。”   阿成呵呵笑着,黝黑的脸皮透出了点红晕,“李嫂子莫乱说了,这位小娘子一看就是城里来的大户人家,怕是瞧不上俺。”   “哎哟哎哟,害羞了不是,英雄救美,以身相许,天经地义。我们这里穷乡僻壤的,鲜有人来,你别怕,过几天我给你说媒,你们二人孤男寡女的呆上几天,到时候生米煮成熟饭,就算她家人寻来不同意,也没办法了。”   “这不大好吧……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大老爷们儿的,磨磨唧唧干什么,就俩字儿,阿成兄弟可喜欢那位小娘子?”   “……嗯。”   “成了,等她好些了你告诉我一声。”小李嫂子拍了拍腰上的围裙,“我先回去给我那口子做饭了,你好好照顾着吧。”   “诶,好嘞。”阿成点头道。   *   乡间蚊蝇十分多,以前住在白府还不觉得,睡前白芍总会在房里熏上一遍艾草驱虫,再解了蚊帐挂在床边,如此她就能睡得极为舒坦。   夏暑几近尾声,夜间借着山风亦是凉爽,不用置冰,还要盖衾,算得上是舒适,但白沂柠不停地左右翻转,她耳边传来的嗡嗡声竟是连药效都不管用了。   醒过来这一个月里,她旁的都不怕,单怕这些在脑袋边来回飞动的蚊子。山里的蚊子还十分毒,前几日被叮几粒,现在还红肿着,白天在日头底下看,甚是明显,加之她皮肤白嫩,不晓得的还以为是麻疹之类的东西。   此时她是如何也睡不着了,纱布缠着的双腿闷得发热,且在生骨中,内里是不是痒得难耐,又不能伸手去挠,一里一外扰得她有些烦躁,便坐了起来。   阿成耳朵极灵,推了门进来,手里还有一只火折子,衬得他脸庞橙红,“小娘子可是哪儿不舒服?”   白沂柠住在他家的这些日子,他都睡在外面的一个草棚子里,白沂柠过意不去,几次三番想和他交换,他都不肯。   而隔壁小李家的那位嫂子也是个心善的,只要家里不忙,都会过来陪自己说说话,虽然大多时间都是听她抱怨家中农活繁重,汉子爱喝酒,又挣不了多少钱,但他们夫妻感情还算不错。   白沂柠做了几个手势,示意他不用担心,让他去睡觉。   “可是有蚊子?”他拿着在门口随意捡的一张木板,走了进来,径自坐在床前的矮凳上举着木板为白沂柠扇风赶虫。   此地民风彪悍纯朴,对男女之防远没有外头那么严格,阿成从小在此地长大,早年又失了双亲,他并未意识到现在的举动十分无礼,在他眼中,只是想为喜欢的女子做一些事情罢了。   “明天俺去镇上看看还有没有艾草卖,给你买来熏一熏,蚊子可能就少些了。”他一边扇着一边左右四顾,听到耳边的嗡嗡声,立马放了手里的东西,敏捷一拍,喃喃道,“往常也没有这么多蚊子啊,俺皮糙肉厚就罢了,可不能把小娘子咬坏了。”   白沂柠不大自在地往床内挪了几寸,如此深夜,二人共呆一屋,实在不大妥当,便轻碰了下阿成手臂上的麻布袖子,阿成低下头,白沂柠冲他做了个打哈欠和睡觉的动作。   阿成猜测她许是困了,连声道,“小娘子快睡快睡,时辰不早了,俺在这处守着你。”   他见白沂柠摇头表示拒绝,还以为是的担心他睡不好,傻呵呵地摆摆手,“前些日子小娘子还没醒,俺也是这么睡的,无碍。”   阿成果然席地而坐,高壮的身子倚在桌腿边,左手挥着木板默默替白沂柠赶蚊子,不一会儿手里的动作慢了下来,鼾声震天,就这么睡了过去。   此情此景,白沂柠哭笑不得,勉强撑起身子,悄悄下了床,阿成看上去确实是困了,这次并没有将他惊醒。白沂柠勉强扶着墙面走到外头。她的腿还未好全,每走一步,脚踝和膝盖处宛如细针入骨。   屋子外头有一个炉灶,旁边有个略高的小台阶,白沂柠就坐在小台阶上,倚着红泥砌的墙面细细喘气。以前她不知道便罢了,现如今她神志清醒,若依旧同阿成兄在一屋实在是不大妥当。   夜空沉静明澈,闪烁不定的星星杳渺好似被顽皮的稚子撒上去一般,稀疏错落。   凹凸不平的墙面隔着衣衫硌得白沂柠有些不适,干脆坐直了身子,双手环抱抚了抚手臂,陡然离了衾被,迎着夜风还有些凉爽。她眼角瞥见别在腰间纽扣上的荷包,心口发涩。   荷包里有一张四角磨得起毛的宣纸,缓缓展开,借着月色依稀可见有力的“沂柠”二字。   正是“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   这几月来哥儿可是胖了瘦了,是不是担心着急,有没有忘了自己?   祖母年岁大了,可有好好吃饭?   白芍是不是还是日日唠叨?   还有那位将军府里的夫人,听闻自己失踪的消息是否会落一回泪。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自己对那位高高在上的少年有了倾慕之情。   记得初见时的第一眼,才不过九岁小少年,一身杀伐戾气,眸光遥远如穿过青山薄雾。   不可否认,他长得极为好看,唇红齿白,比年画上的娃娃还要精致几分。   她原是怕他的,怕他冰冷的指尖,带着身上阴冷的气息游移在她的皮肤上。犹如潮湿角落里的一条蛇,蛮横地缠绕在她的生命里。   但是慢慢地,她觉得他又是极尽温柔地满足自己所有的要求。   旁人不知道,他们在自己房中时,哥儿为她布菜端水也是有的,为此白芍还在背后偷偷责怪调侃,“姐儿仗着哥儿宠爱,愈发不知分寸,外人看了,还以为姐儿是那宫中的公主呢。”   她当时好似是如此回的,“是哥儿自己愿意的,怨不得我。”语气还颇为得意洋洋。   还有一次是跟着祖母去寺中祈福,难得出去外面,求了祖母允她在外头多逛一逛,祖母只嘱咐了一句“早些回去”,便默许了。   那天山路湿滑,恰巧一只黄灿灿的花蝴蝶停在她眼前的丛林边,她不自觉伸手去采,哪知脚下一崴,蝴蝶没抓着不说,好好的脚踝竟肿得如馒头一般。   下山时她趴在哥儿的背上,鼻尖皆是他身上的沉木香。   少年的下颌角利落分明,薄唇不悦地紧抿成一条线,“若你照顾不好自己,下次就不要出来了。”   白沂柠摩挲着手里的那张宣纸不自觉轻笑,后来哥儿还是会带着她出府,只不过将她看得更紧了,照顾得更周全了。   她知道的,她一直都知道那个寡言的少年,总是默默地做着一些事。   再后来,她得知原来纵使他这般的金尊玉贵,也有忧愁烦恼,也有不轻易与人言的心酸苦楚,慢慢就想着。   若以后,我能抚平他蹙起的眉头便好了。 第38章   沉柯沉柯。   她在心中低吟。   再醒来已是天边泛红,朝阳初升。   后半夜落了点雨,屋檐的青瓦尖泛着潮气,间或不急不慢地滴下水珠,在满是青苔的石地上绽开一朵朵水花。   “小娘子怎么睡在这里了!”阿成甫一睁眼看到床上空荡,还以为白沂柠出了什么事,急急地冲出房门,却见她艰难地扶着灶台想要站起。   “大夫说你还不能下地,可是俺昨日打了呼,小娘子睡不着了?”阿成大兄弟说话向来直来直往,白沂柠脸上微红,这虽不是最主要的原因,确实是原因之一,但她还是微笑着摇了摇头,指着太阳,随后又伸了中指和食指做出走路的手势,宽慰他是天亮了才出来的。   恰巧碰上李嫂子背着竹篓上山采茶,见二人不尴不尬地杵在门口,大大咧咧地走上前帮忙,“来来来,我扶小娘子回屋,还是说小娘子要先去如厕?”   白沂柠听她将如厕二字说得如此大声自然,羞红了脸盯着自己脚尖摇了摇头。   “瞧这吃力的,小娘子还是听大夫的,再将养一月再下地吧。俗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阿成兄弟背着你回来的时候,血淋淋的,差点救不回来,哪有这么快便好的。”李嫂子一面扶她上床,嘴里唠唠叨叨地叮嘱。   早膳是清粥配上一碟黄瓜条,是阿成以前腌下的,松脆爽口,同城里的大鱼大肉相比是另一番滋味。白沂柠虽在病中,日日喝着苦药没什么胃口,因这清爽的味道也多食了一些。   “俺下山去镇子里头替你抓药,小娘子可有什么别的要买吗?”阿成粗壮的手臂握着扁担抖了抖,地上两个竹篮放着几张兔毛皮和一些腌肉,想必是送到集市上卖的。   白沂柠转身将枕头底下的首饰钗串拿了出来,用唇语缓缓地比了两个字:换钱。   “换钱?”阿成不确定地问道,指了指那些双眼充满疑虑。   他理解得很到位,白沂柠喜笑颜开地点点头,双手捧着首饰又往前送了送。   “不可不可,怎么能用小娘子的东西。”阿成不肯收,扛起两个竹筐就往外走。   见状白沂柠着急地掀开被子,全然不顾身上未痊愈的伤,双腿失力“扑通”一声重重地摔在地上。   阿成听到声响忙扔下扁担跑回去扶她。   这些时日吃他的住他的,白沂柠已经十分不好意思了,她全身上下也就这些值些钱,此时她恨极了将她毒哑的牙婆子,心有苦衷又着急,却口不能言。坐在地上一动不动,一副阿成不收就不肯起来的气势。   阿成拗不过她,最终还是将那些东西揣进了怀里。   每次下山到回村,都需要一天的时间。阿成的脚程算是快了的,若是碰上不熟悉地形又走得慢的,怕是还得在镇上住上一夜。   这日眼见日薄西山阿成也没回来,李嫂子同白沂柠唠嗑时常说这山中有大虫,手上没些功夫是万万不可进山林的。天慢慢黑下来,她不由得担心起阿成的安危来。   正费劲地够着凳子想要下地呢,就听到门外婴儿的哭声,细细小小的如猫儿一般,甚是可怜。   还没来得及细察,阿成风风火火地闯进了屋子,“这娃儿哭了许久,身上滚烫。小娘子可否帮俺看顾看顾,俺去找大夫去。”   去时还是两手野味,回来竟多了个娃。   白沂柠来不及多问,门口那个高壮的男人就将孩子塞进了她的怀里,然后便匆匆忙忙地跑开了。   这个孩子哭得满脸绀紫,瞧上去不过一岁有余,睁不大开的双眼里源源不断地滚下泪来。襁褓靠脚的地方有些湿濡,能看得出明显的泥渍和草渍,依着阿成良善的性子,这个小婴儿应当也是他在哪里捡的,可怜这个小娃娃,还不知道自己被父母遗弃了吧。   他们二人都是一般的落难凄苦,白沂柠心中多了几分同病相怜之情。怕娃娃受寒着凉,小心地解下她身上的小被囊,用榻上干燥的被褥包裹起来,学着往常祖母哄孩子的动作,轻轻地拍着她的背,慢慢地这个小娃娃也安静了下来,只是皱着小鼻子可怜兮兮地抽抽搭搭。   陈大夫来了之后先看了小娃娃,又顺便帮白沂柠把了脉,皱了眉道,“这孩子没什么大的问题,只是有点着凉,夜里看顾时费点心思,捂出汗来便好了。反倒是小娘子情况不大乐观,前些日子就说了,还不能下地,小娘子如此不听劝,别说痊愈了,以后能不能走路还两说。”   “啊……那大夫有什么法子吗?”阿成被唬住了,急急地拉着陈大夫的手臂问道。   “只是警告而已。”陈大夫顿了顿,啧了一声,“又不是你媳妇儿,成大你怎么如此上心。”他面露调侃,阿成听完他这话黝黑的脸泛了红。   白沂柠哄孩子的手停下了扭头看过去,只听陈大夫继续说道,“你们这孤男寡女,又捡了孩子,一家三口倒也齐全,什么时候便把喜事给办了吧。”   不能再这么误会下去了。   白沂柠指了指桌上的纸和毛笔,征求陈大夫的意见能否借她一用。   陈大夫不明所以,阿成看明白了,夺过他手里的东西递给白沂柠。   白沂柠感激看他一眼,缓缓写道:   小女子姓白,名沂柠。两月来,多谢阿成兄弟细心看顾,小女子不胜感激。   此次遇难实为小人奸计所害,小女子家住京城,无父无母,自幼养在祖母膝下,一衣一食无不承蒙其照顾,曾诺言结草衔环,必定要报答一二。   祖母早年已为小女子定下婚配,是位温柔重情的谦谦君子,他与我已互许余生,小女子是非他不嫁的。   阿成郎君心细如发义薄云天,值得更衷情专一的娘子。待小女子伤好归家后,定让祖母夫君好好恩谢。   她还是第一次如此正式的承认哥儿是自己夫君,写下这两个字时双颊微微发红,也顾不上陈大夫是个外人,本不该参合这些事,只想让他说给阿成听,也顺便借他之口堵了村子中的闲言碎语。   陈大夫发现白沂柠会写字先是惊讶,看到内容后神色复杂了起来。   少时他拜师学医,也曾去过那座葳蕤皇城,是说不出的繁华嘈杂,纸醉金迷。   只要提起京中世族门阀,必有一姓为白,根基庞大,屹立百年而不倒,府邸矗立御街南端,碧瓦金檐,威严不可冒近。   若是白沂柠所言非虚,她怕是白府里头的贵姐儿,而纸上所说的祖母应是官家亲赐的一品诰命,忠义侯府的当家老夫人。   难怪初见这个小娘子,即使满身血污也通身气派,与这里的小村姑不同,凤凰误入草鸡窝,可不是如李嫂子说的那般——天仙下凡么。   陈大夫也不敢去证实自己的猜测,毕竟许多事情还是少问为妙,不然什么时候招惹杀身之祸也未可知。   “我会帮你转达。”陈大夫知晓他们二人再无可能,同白沂柠说话也疏远了几分,原本他以为左右会是阿成的娘子,还替他高兴来着。   白沂柠又写了一句——可否帮小女子寄一封信么?   陈大夫看看她又看看阿成,叹了一口气道,“好。”   “大夫大夫,小娘子说什么了?”大成跟着陈大夫走到门口,好奇问道。   陈大夫复述了一遍,拍了拍他的肩,“有缘无分,真是可惜了。”   阿成听完后面的话,面露苦涩,“无碍无碍,俺救她本就没想图她什么,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或许上天怜悯俺,俺死后还能做神仙哩。”   过了几天,陈大夫过来取信,却被李嫂子看到了,了解了一番来龙去脉,转了转眼珠,低声同陈大夫说道,“阿成兄弟平日待我们不薄,此事其实还有扭转的趋势。”   “怎么说?”   “我们映陇村平常人可进不来,外有高山恶水,内有密林陡坡。若是一辈子都找不到……”她弹了弹围裙上的鸡毛,“或是过个几年,即使寻到了白小娘子,怕是也生米煮成熟饭了。”   “这……”   “你忍心阿成兄弟打一辈子光棍啊,他孤家寡人的,早年又被诊出这辈子都不会有孩子。乡里都传遍了,没有人愿意嫁他,好不容易有个外头来的。再说了,她这命不也是阿成兄弟给的,全当是报恩了吧。”   陈大夫握着手中的信,愈发觉得滚烫,正在他犹豫时,李嫂子一把夺过了信,三下五除二撕了个干净。   “罢了罢了,若是出了事,可别说与我有关。”陈大夫摆摆手,紧了紧肩上的医箱,心中愧疚,当天将杂事交给徒儿后,自己躲到村外避风头去了。   白沂柠还不知自己那封信被截下的事情,欢欢喜喜地坐在床上逗弄着孩子,已经期待起哥儿找过来的那一日。 第39章   暑气渐散,又是一个凉秋,这厢白沂柠的皮肉之苦还在持续着,白府众人也不大好受。   自柠姐儿失踪后,白沉柯如同变了一个人,不饮不食,脾气暴戾。   空青苑死气沉沉的,那日洒扫的一个侍女,不小心打翻了白沂柠失踪前随意摆着的青瓷瓶。白沉柯竟直接让人将她拖出去杖毙。   对此,伺候的下人惶惶不可终日,愈发思念起柠姐儿还在的时候。   玉桂也在私底下给他们放言,柠姐儿的东西谁都不许动,即使是脏的乱的,都须得维持原样,不然惹得哥儿不快,后果自负。   白沉柯之前不肯吃饭,曾昏过去过一次。   整个人瘦的皮包骨头,老太太暗暗抹泪,既心疼又着急,最后没办法只好找人按住他,生灌进去一些汤汤水水,才不让他以几乎自尽的方式对待自己。   白沉柯原是极嫌弃鸳鸯身上的味道的,白沂柠失踪后,一反常态地日日将它抱在怀中。   又经常静坐于屋内临窗的书案边,目光隔着敞开的窗牖淡淡远望,似在思念着什么。   他变得更加的寡言沉静,偶有低语,亦是缓缓抚着鸳鸯滚圆的脑袋,想从它身上找到些许白沂柠的影子,可是它也只会娇气地蹭蹭白沉柯的手掌,天真地呜叫不知发生了什么。   得成比目何辞死,不羡鸳鸯不羡仙。   他取“鸳鸯”的寓意不过是想与柠柠携手相伴共白首,哪知一朝分别,不知归期。   玉桂早上同白芍说的无心之语点醒了他,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今日找不到,明日继续找,今年找不到,明年继续找,余生漫长,总有一天,他的柠柠会回到他的身边。   至于白画——   他眯了眯眼,怀里的鸳鸯似被什么掐疼了,哀叫一声,跳到地上,委屈地看着他。   老太太欣喜地发觉她的沉柯又如以前一般正常进食安寝了,话虽少了些,但好歹不用为了他的健康提心吊胆的。   科举揭榜他是会元,又经了殿试,拿到榜眼,太子在官家跟前举荐,白沉柯最终还是应他做了枢密直学士,偶有进宫在太子府处理政务,兢兢业业泰然自若,浑然看不出白沂柠刚失踪时的枯形灰心。   但熟悉白沉柯的人知晓,他整个人的状态如同暴风前的静海,冰凉浩瀚,深不可测,稍有不慎惊动了他心中的飓风,或许下一刻就会卷起滔天巨浪将人吞噬淹没。   白沂柠在村里那座小木屋中等了一月又一月,她总是告诉自己,许是马车慢,堵在了路上,可能是天气不好,又或者信使生了场病,所以才迟迟不见哥儿的回信。   她的腿慢慢地好些了,能下地正常地走路了,只是还不能走很远,每日杵着木棍从房门口来回练习。   哥儿收不到信也是无碍的,等她的腿好了,顶多再有一两月,她便能回去了。白沂柠如此安慰自己,心不在焉的,手里的苋菜被她不小心折了几朵嫩叶下来。   忽然听到房中幼儿哭闹,忙起身一颠一跛地快步走进屋内,抱起坐在榻上如团子一般的女娃娃。   阿成给她取名为福儿,寓意她大难不死,是个有福的。想是福儿生身父母嫌弃她是个女儿身才将她弃下,不然如此粉雕玉琢的健壮小童,没有理由扔下不管。   “凉……阿凉……抱。”阿福看到熟悉的人瞬间破涕为笑,伸着小胖手冲白沂柠撒娇。   白沂柠的嗓子嘶哑无力,比最先时已好了许多,但依旧说不出完整的句子,她纠正过阿福几次,自己不是她的娘亲,但是她们二人卧病在床时相处了好几月,在小阿福眼里实在是最亲近不过的娘亲了。   阿成将粗盖的茅草屋整修了一番,添砖加瓦,又砌了泥,总算是能住,相处时也从未逾矩半分,白沂柠很是感激,总想着回去时要好好答谢。   春日夜里山风清寒,小阿福睡在白沂柠怀里不大安分,可能是有些热,掀了被子钻到外头透气,一来二去醒来时昏昏沉沉的,得了热病,一早上便哭闹不止,阿成去请了陈大夫的徒弟来诊治。   养了许久白沂柠对这孩子也颇为怜惜,想给她熬上一碗粥,却发现灶上的米用完了。   “米。”白沂柠无声地发了一个单音,然后摆摆手,示意没有了。   “俺一会儿去镇上买。”阿成立马接道。   白沂柠摇头,又指指自己指指外面。   我去。   家中有大夫走不开,阿成只好应下。   白沂柠杵着木棍,慢慢地往村外走,她走了约莫一炷香才走到下山的那条小径边。犹豫不决地来回徘徊,她一个人下山,怕是走到也天黑了,身上带的散钱原是用来去邻里换米的,若要在镇上停留一晚怕是不大够。   忽然丛里蹿出来一个侍卫打扮的人,白沂柠被吓了好大一跳,杵着木杖连连后退。   “小娘子莫怕,在下是来探匪的,不是坏人。”侍卫见她生的好看,唐突了美人自己也十分过意不去。   白沂柠缓了缓心绪,依然防备地看着他。   “我好似在哪儿见过小娘子。”侍卫歪着脑袋细想,却记不起来。   白沂柠皱了眉,这人真是轻薄,早年的话本都不这么写了。她现下更不敢下山了,转身往村内走。   “小娘子可否告知前方是什么村?在下好回去复命,这几日山里匪患猖獗,朝中大人亲自坐镇剿匪,怕是不大太平,若是无事,小娘子最好还是不要出来了。”侍卫好心提醒道。   既是正事,白沂柠也不敢误他,随手拾起一块石子在地上写道——映陇村。   “多谢多谢。”侍卫拱手作揖。   白沂柠受了他的礼,转身离开。   “是个美人,可惜了可惜了,竟是个哑巴。”侍卫目送她的背影,啧啧自语道。   绕了大半个山崖,准备往回走时,侍卫一敲脑袋,他终于想起来了是在哪里见过方才那位小娘子了。   是前些年在忠义侯府。   他跟着太子去白府做客,略略瞥见过那位的美貌,不过也只是一眼,府中那个小世子阎王,哦不,现在该唤他白小侯爷了,将她看得极紧,不时常见外客。   说来白府这一年算是天翻地覆,二房长子白罗昇,被人检举科举时徇私舞弊触犯了王法,定罪后流放边疆永世不得回京。   照理有白府这棵大树在,不该受这么大的责罚,打个马虎眼想必官家也不会追究,但事发后不仅吏部咬着他的罪责穷追猛打,他们家中竟无一人为其发声求情,像是故意安排似的。   而那位一向不理世事,在江南做散官的老侯爷,忽然将爵位传给了唯一的儿子白沉柯,至此忠义侯府算是改朝换代了。   后来几日,也不知是不是白沂柠的错觉,村里中总有陌生人来回走动。她想起那日遇见的那个小侍卫,还以为是官府为了剿匪派的兵,便也没放在心上,万万没想到这些人事实上是来探查自己生活的。   *   烛影在地上不安地摇曳摆动,映在白沉柯苍白俊挺的侧脸明明灭灭。   孩子?   成家?   呵。   他听闻消息骤然大怒,掀翻了身前的整张桌子,紧握成拳的手过于用力以致于轻颤不已。   玉桂听到屋内的动静赶忙推门而入,地上书籍散落一地,墨也打翻了淌得如小溪一般,最近有传闻说柠姐儿在别处嫁了人,还生了孩子,想必哥儿是因为这个不高兴。   白沉柯心中的风浪还是被刮起来了,猝不及防,气势逼人。   他闭上眼,滚动了下喉结,沉默良久。   也不知他思索了些什么,再睁眼时眸光清亮,竟松了拳头,轻笑出声。   那笑容如暖阳融雪,春风拂面,是极致的温柔和煦,玉桂双腿发软,艰难地扶住门上的凹槽。   他眼里黝黑沉寂,咋看如一潭死水,毫无生机,细察下,眸光深处正萦绕着浓烈的阴戾之气,带着满身的压抑,不疾不徐地,一步一步走向啊鼻祖地狱。   他心中最珍视爱护的那抹光源被人夺走了。   纵使来日阳光明媚无邪,于他而言,世间光明再无意义。   那便沉沦吧,去往最黑暗处,就不会痛了。 第40章   翌日一早,白沉柯剃须净面,换了一身玄衣,面朝回廊负手而立,他往常白色居多,今日这身缁色长衫衬得他愈发的面若晈玉。   “哥儿是要去接姐儿了吗?”玉桂躬身递上他的佩剑小心问道。   今年的海棠花开的晚,将将到了四月中旬才开第一支。   白沉柯伸手折下,放在鼻尖轻嗅。   纵使海棠无香,只要喜爱,无香又如何,牢牢握在手中便是。   “备马。”白沉柯小心将折下来那支放在花瓶中,淡言道。   “是。”玉桂不敢耽搁。   *   春日正是农忙时节,又恰好碰上李嫂子的郎君在外头寻了份活计,两人腾不开手带孩子,就托了白沂柠在他们家看顾一二。   哪知他们家的娃娃像讨债的小魔头似的,片刻见不着娘亲哇哇大哭,白沂柠没法子只好牵着他们去田地上找李嫂子。   “白小娘子!!!出大事了!!”来人是村头的赵麻子,黑黢黢的脸上跑得都是汗,他急的舌头打结,说话颠三倒四的,“你们家……啊呸!阿成被人打了,来了一群人,好大的阵仗,小娃娃都快被掐死了。”   “谁?”白沂柠哑声问道,顾不上拍去裙裾后面地上带起来的干草,快步往家里走。   她此时恨极了自己没用的双腿,心里担心是不是土匪进了村子,要抢家里的东西。   别的便罢了,阿福那孩子命苦,如何也不能被他们夺了性命,还有阿成,照顾自己这么多时日,可千万不能出事。   赵麻子手脚利索,一溜烟儿就不见了人影。   白沂柠气喘吁吁跑到村口,愣住了。   这几一年来在她心头徘徊的少年就这样猝不及防地出现在她面前。他肩膀宽了,也瘦了,好似比去年更成熟了,唯独那份冷郁淡雅的气质没有变。   她刚抬了脚,咧开一个笑容,瞬间凝住。   他的剑上怎么滴着血?   白沂柠踉跄往前,门口早上刚拿出来晾的咸菜翻在地上,烧火的凳子也被劈成了两截,屋内狼藉满地。   阿成背靠墙壁歪斜瘫倒,胸口破了一个洞,血从里面汩汩流出,如一汪红色的泉水,看得出他受伤前经过激烈的打斗,身上的麻布外衫断了几截,是被剑划出来的。   “柠柠是因为他哭吗?”   一双冰凉的手抚上她的脸,轻拭去她的泪痕。   声音温柔得不可思议。   “你离开前给我做的荷包,我日日戴在身上,好看吗?”他笑得像一个孩子,邀宠般晃了晃荷包上的流苏。   “可是你为何也给别人做了?”他笑容一顿,从袖中拎出一个香囊,眼神迷离。   不仅如此,房中属于她的东西都被随侍的小厮拢在布包里,已收拾过了。   白沂柠只是哭,她的心揪成一团,她知道哥儿定是误会什么了,但是他为什么这么冲动地就伤害了阿成。   “别哭了,等我杀了他,我们就回家。”白沉柯轻吻去她眼角的泪珠,不疾不徐地提了剑。   “别!”   她的声音犹如撕开布帛时的粗哑。   白沉柯不但不听,脸上戾色更甚,剑锋直指阿成的脖子,只要轻轻一割,他就会丧命。   白沂柠抱住他的腰,涕泪横流地威胁道,“你若杀了他,就一辈子都别想见到我了。”   白沉柯握着剑柄的手青得发白,似在隐忍着什么。   默了许久,转身将白沂柠横抱而起,冷声道,“回府。”   阿成动了动指尖,半睁着一双眼无力地看着白沂柠离开的背影。   他们走的又急又快,逐渐淹没在天光里。   阿成觉得他就是一个虚伪的小偷,这些月同白小大娘子相处的时光,都是他从旁人那里偷来的。   之前他知晓李嫂子截了信,却没有告诉她。   夜里辗转反侧时也曾煎熬过,只是贪欲和爱慕吞噬了他心中的愧疚,让他一遍又一遍的贪恋起与白小娘子相处的时光。   晨起有一温粥饮,暮归有妻儿相伴。   便是他最满足的日子了。   虽然他现在被她的夫君打成重伤,但是他并不后悔,若是再来一次,他还是会这么做。   一年半载的哪里够,若有来生,他定要偷上一辈子。   蓦的,阿成眼里滚下一颗泪来。   “救他。”   白沂柠伏在白沉柯颈边无声耳语。   春天的乌云来得毫无预兆,挡住了金灿灿的日头,风也渐大了,卷起地上的沙尘呼呼作响。远方忽然落下一声惊雷,如天上的巨兽在哀怒长啸。   “我是不是……以前对你太放纵了。”   才让你觉得,不管什么要求都会答应。   白沉柯的步子停留在马车前,指尖挑起她的下巴,神情淡淡,“那个人窥探了不属于他的东西,他必死无疑。”   “你……”   白沂柠抬起手,停在半空。   白沉柯不躲不闪,同她目光胶着。   随行侍卫无一不垂着头,不敢窥伺半分。   风声似更大了。   马车里点了安神香,白沂柠哭闹了一阵,体力不支,闭眼渐渐睡去。   天上灰蒙蒙的,越是接近京城,雨势就越大。   白沉柯骑在马上,缓缓前行。   肩上的青丝都湿了,水珠顺着发尾一滴一滴往下落。   “侯爷还是上车吧,小心着凉了。”玉桂已经劝了许多次,一手握着缰绳,一手里举着素色的油纸伞,与白沉柯齐头并进,吃力地往他那边歪斜。   这春雨的滋味颇为寒凉,白沉柯抬眼望向远方。   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   待来年春光明媚时,他与柠柠应该也会有孩子了。   他伸手接雨,眼中含笑。   柠柠不爱他没有关系,他爱就好了。   纵使那个孩子叫她娘亲,她对那个人有些情义,他都不在意。   重要的是峰回路转,他将柠柠寻回来了。   *   白沂柠做了个梦,她周身都是血,倒在雨中,一条巨蟒吐着信子缓缓靠近,冰冷黏腻的身躯由上而下地缠绕着她,突然,巨蟒张开大口露出他的獠牙,又快又狠地朝她脖子袭去。   “不……”她挣扎地晃动了一下手臂,但是没有意料中的冰冷,触感更像是衾被一类的东西。   白沂柠睫毛轻颤,如一只受惊的小蝴蝶。   “醒了?”   白沂柠睁眼,看到房中昏暗,桌上仅一盏孤灯摇曳,白沉柯坐在床沿边,手里握着一帕手巾,正轻拭着她的手背。   他换了件鸦青色的外袍,迎着朦胧的烛光,眉眼温润,“我刚替柠柠洗了身子,总算是干净了,他还曾碰过你哪儿吗?”   说着伸出一指,在白沂柠光裸洁白的皮肤上流连轻划,“他怎么敢碰你?”   白沂柠惊觉自己不着丝缕,心中胆寒,忙抽回手躲进衾被中缩成一团。   哥儿怎么变成这样了。   “怕我?”白沉柯往前凑了凑,半个身子压上了床,“一年前柠柠还说喜欢我,想同我在一处,如何今时今日就变了?”   他眼神凄哀又痴迷,目光一寸一寸往下移,最后仰起下巴含*住白沂柠的唇,轻柔辗转。   原本是和风细雨想要浅尝辄止,但她的味道过于纯真香甜,又糅杂着这些时日刻骨的思念,白沉柯有些不受控制的加重了力道。   衾被在中间滑了下去,露出了欲语含羞的春色旖旎。   “唔……”   白沂柠用力推他。   烛火惊疑不定地摆了摆,映出墙上人影交缠,仅仅是侧影和忽轻忽重的喘*息*声也足够令人羞红了脸。   “你是我的。”白沉柯埋在白沂柠颈边的青丝里,暗哑轻言,“活着是我的,死了也是我的,不管是这辈子还是下辈子,我们生生世世都要做夫妻。”   原是极为甜蜜的话,白沂柠却听出了彻骨寒凉,她眼中还残留着水润光泽,反问道,“我若不肯呢?”   白沉柯眸子一冷,抬起双指轻抵住她红如桃花的唇,哄到,“乖,你不会的。”   屋中默了一阵。   “先喝药吧,你的嗓子和双腿都是能治好的。”白沉柯站起来端起桌上的药碗,身上衣衫略微凌乱,眉眼潋滟慵懒,似还有欲色。   白沂柠只一眼便不敢多看,人言美色误国,男色亦是如此。   她调整了下呼吸,淡声问道,“你当真杀了他们?”   白沉柯搅动药汁的手一顿,复又吹了吹碗口,“我喂你,已经不烫了。”   “我同阿成从未有过什么,他是我的救命恩人,若不是他,我现在已是地下枯骨。而且阿福也不是我的孩子,是他在丛中捡的。”白沂柠冷静地一个字一个字往外吐,“我最后问你一次,他们真的死了么。”   白沉柯将碗重重放在桌上,乌黑的药汁溅洒出来一些,唇角下压,“是又如何?”   这个动作令白沂柠心头一跳,衾被底下的身子动了动,又往墙角挪了几分。   白沉柯自然也瞧见了,闭了眼平复心绪。   这么多年,柠柠就像一道温柔暖阳,幼时在他面前拘谨讨好,软软的手在他袖上一拽,他连天上的星星都想摘给她。   再长大些,二人懵懵懂懂的相处,她偶尔羞红了脸也如杏花般可爱娇柔,这么多年,还不曾用这么冷淡的神情瞧过他。   他滚了滚喉咙,睁眼时目光清明柔和,“下个月初三是个好日子,我们成亲吧。”   房中安静,连外面的风都不曾吹进来。   “可好?”   “我只听祖母的。”   她的声音淡得如一湖静水。   纵使没有听得她说一个“好”,然余生漫长,白沉柯坚信,他们将会拥有的,绝对不止一个“好”字。 第41章   一年多未见,也不知是不是府中事务辛苦,祖母头发花白不少,白苏扶着她进来时,白沂柠心中酸涩,差点不敢认。   老太太柱着拐杖坐在床沿边,扯了白沂柠的手放在自己掌中,似有许多话说。几次张了嘴都没发出声来,只是疼惜地拍了拍她的手背。   见白沂柠垂头落了两行泪,老太太将她拢进怀中,顺着她的头发轻声安抚,“都过去了……好孩子,都过去了。”   说着说着,自己也双眼泛红起来,白苏递了帕子,柔声道,“姐儿莫哭了,回家是喜事儿,你不在时老祖宗便日夜记挂你,现在你哭了又招她心疼,哭多了伤身呢。”   白沂柠仰起脑袋,看到祖母果然在哭,从她怀里出来,伸手擦去她脸上的泪,“是柠儿不好,让祖母伤心了。”   经此一别,白沂柠知道,她是打心底地把老太太当成亲祖母了,白府对她来说不是一个冷冰冰的容身之处,而是真正意义上的家。   “想吃什么?我让厨房给你做。”老太太红着眼柔声问道。   “那就吃佛手金卷和生鱼烩。”白沂柠扳着指头想了想。   白苏笑道,“老祖宗疼惜姐儿在外受苦,姐儿却报老祖宗爱吃的哄她开心。”   “我不在的这些时日,还要多谢白苏照顾祖母。”白沂柠记起一桩事,问道,“白画呢?”   提起白画,白苏目光闪躲,“她……”   老太太淡声道,“在地牢里关着呢,没了舌头说不了话,整日疯疯癫癫泡在水里,死不死活不活的,你就算好奇也别去看了。”   “是哥儿做的么?”   白沂柠想不出第二个人。   白苏点点头。   “柯儿同我说了你们的婚事,你是如何想的?”老太太问道。   “祖母觉得呢?”   “我早就想让你们定下来了,哪知出了这么档子事。”老太太轻叹一声,“我的意思当然是越快越好,下月那日子我也看了,着实是不错的,也好冲冲喜。”   白沂柠点头,“祖母定了便好。”   “那你好生歇着,我去厨房看看。”老太太起身,不放心又嘱咐了一句,“你的嗓子和腿定能治好,别担心。”   白苏出去后掩了门,“姐儿好似变了些。”   “在外面吃了那么多苦,怎么可能不变。”老太太单手搭在白苏的手臂上,“我担心的是他们二人有隔阂。”   “奴婢听玉桂说了,侯爷好像杀了……”   “那二人没死,”老太太知道白苏想说什么,平稳道,“我昨日派人打听了,还给他们安排了大夫。”   “既然如此,老祖宗便不要担心了。”   “那个猎户便罢了,没伤着孩子是万幸,想必是柯儿临了知道自己有所误会收了手。”老太太继续说,“真是作孽啊……”   白苏在老太太面前一向有一说一,此时也口无遮拦道,“姐儿在外面住了这么些月,还是和陌生男子……”   “住嘴。”老太太不悦地斥了一句,“且不说二人不住一屋,柠儿为谁所害你我心中都清楚,这些话以后不许再说了。府里的人也都吩咐下去,若谁说了什么不该说的,到时候被柯儿听到了,我可不来管。”   “那要怎么说姐儿回来的事情?”白苏多问了一句,这件事情她实在不好拿捏。   “便说去我老家养病去了。”   “是。”   *   将军府中很快也得到了白沂柠回来的消息,李倾城在家里翻了个遍,才找出些补品,急急地就想去探望。   半路碰到从房中出来的觅荷,请了安正准备走就被她拦住了。   “小娘可有什么事么?”   觅荷已经是她爹的正头娘子,她还是不肯改称呼。   “城儿可否带我一同去?”   李倾城停下脚步,“沂柠果真是你女儿?你记起来了?”   觅荷摇头,“梦到过些许片段,也不知是真是假,但是我见那孩子十分亲切,上次送来的凉瓜果也是我爱吃的,或许,她真的是我的女儿。”   “喏,给你。”李倾城分了一些手上的补品给她,“跟紧些,到时候别迷路了。”   觅荷被她孩子气的举动逗得发笑,点头应道,“好。”   马车摇摇晃晃驶在街上,路程无趣,李倾城嘴上啰啰嗦嗦地停不下来,“沂柠回来肯定要和那个冷面小阎王成亲了。”   “小阎王是谁?”觅荷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个称呼。   “就是现在的穆安侯,府中排行第三,名叫白沉柯。几个月前替官家解决了西北旱灾的问题,老侯爷又有退隐的意思,顺理成章袭了爵位。”李倾城顿了顿继续说,“他不笑时凶神恶煞的,前些日子白府闹出那么大的动静,连自己兄长都一并处置了,可不就像阎王么。”   “原来如此?”   觅荷垂下头,若有所思。   见到老友的白沂柠和李倾城都十分高兴,在房中说了好一会儿子话。   当然,大部分时间是李倾城在说,白沂柠听着,嬉嬉笑笑好不热闹。   隔着纱帐看不清屋外有什么人进来,白沂柠探了半个头,见了那人的全貌后,笑容一时凝固。   “那个……”李倾城看到白沂柠的脸色挠了挠头,“我小娘说也想来看看你,方才她去拜见老夫人了,就没和我一同过来。”   “城儿能先在外头等一等我吗?我想单独和沂柠说一些话。”觅荷语气恳切。   “那我先去别处逛逛。”李倾城临走还不大放心地踟躇了一下,“你……你们别吵架。”   “你这孩子……”觅荷嗔了一句。   白沂柠抠着自己的手指,偷偷拿余光瞥她,等她看过来又垂下头装作不在意的样子。   “柠儿还下不了地吗?”   听到她温温柔柔地喊出“柠儿”二字,白沂柠心口一酸,感受到衾被边缘微微下陷,她应该是坐了下来。   “疼吗?”   白沂柠摇摇头。   “来,我扶你下去走走。”觅荷往前挪了挪,掀开被子。   她的手依旧同以前那般暖,连做农活的留下来的茧子都还在。   白沂柠吸吸鼻子,“你可知你手上的疤是怎么来的?”   “嗯……让我猜猜。”觅荷脸上挂着笑意,“是不是为了保护你才受的伤?”   “你记起来了?”白沂柠猛地看向她,杏眼中满是讶异。   觅荷不急着回答,弯下*身子从床角处拾起她的绣鞋,想要替她穿上。   “我自己来。”白沂柠伸手去抢,却被觅荷摁住了。   “你好好坐着别动,我如今能补偿你的,只有这些了。”   白沂柠乖顺地坐着,两只手抓在床沿边上,有些紧张地蜷曲。下方半蹲着的女子小心地捧起她的脚,怕碰到哪儿疼了,穿得很慢,边边角角的动作都极近轻柔。   房中窗牖半开,阳光下方映出四四方方地浅影。   白沂柠略垂头就看到了觅荷的发顶,墨发银簪。她现在虽已成了将军夫人,穿衣打扮却还是素净为主。   她怎么也有白头发了?   白沂柠弯腰拾起一缕,放在手心细细抚着,百感交集。   觅荷感受到她的动作,抬头看了一眼,不大在意地笑道,“老了,不经用了。”随后抽回了头发,站起来,挽过白沂柠的臂弯,“走吧,就在房内走一走。”   “我其实早就好了的,只是祖母和……侯爷不让我多走动。”说完白沂柠随意蹦跳了几步,“你看。”   “小侯爷,是怎么样一个人?”觅荷问道。   她问得突然,白沂柠一时不知怎么回答,盯着地上青砖的细缝,那里还残留着洒扫的水渍。   “他待你好不好?可是真心欢喜你?你是否真心想要嫁他?”觅荷扳过她的肩膀,让她直面自己,“你若是不情愿,我就是得罪这偌大的忠义侯府都会把你救出来。”   “他很好。”白沂柠轻声答了三个字,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的青竹,在风中摇摇晃晃,“我只是……觉得对不起阿成,阿成是救了我的那个人。哥儿总是,会因为我伤害别人,还有阿福,与其说我生他的气,不如说我埋怨我自己没有办法阻止这一切。”   缓了缓,她眼中弥漫着水雾,“这几日我总梦见他拿着剑血淋淋的样子,就喘不过气来。”   觅荷听明白了,不是不愿,只是这孩子有心结,“因爱故生忧,因爱故生怖。世间恩情爱恋、因缘际会皆是无常短暂,能得一世相逢相守已是不易,我听老夫人说,那二人现在性命无忧,你不必担心了。”   “他们还活着?”白沂柠黯淡的眼眸中倏然绽放出光彩,“小阿福呢?可有受什么重伤?我临走前也不未曾见她一面。”   “我也不知,但老夫人的话应当不假,你若是实在放心不下,过几日去瞧瞧便是。”   房中的春光似更明媚了些,白沂柠欣然道,“也是,那我更要好好养伤了,这样就能更快的见到他们。”   “对了,还有一事。”觅荷迟疑片刻,继续往下说,“我同将军商量了,他愿认你为义女,在你出嫁前将你接回府中,让你不再无父无母,孤苦无依。”   这么大的事,白沂柠一时愣怔,她远想不到觅荷会认回自己,而将军居然也宽宏大量地愿意接纳。   “你看你也快嫁人了,我给你置办些嫁妆,也好有些底气不是?”觅荷握起她的手,“我虽未记起以前的事情,但血浓于水,那日在桃花庄见的一面我便觉着同你有什么渊源,这些年是我欠了你,你可否给我一个补偿的机会?”   这么多年的思念与埋怨,早在她出现在自己房中的那一刻便一消而散了。   一念所执,伤人伤己,白沂柠心很软,况且这人是自己的母亲,幼年对自己那般好,长大后也时常贪恋那段时光,听了她的建议已经有所动摇。   觅荷继续道,“我方才去同老太太说的就是这一事,左右你是要嫁过来的,早晚是他们府里的人,你身份越高,于白府也有许多益处。”   白沂柠想了想,这些时日她也不知该怎么面对哥儿,便点点头道,“好,我收拾收拾就和你走。” 第42章   这几日京城中流传着两件津津乐道的喜事,一则将军认义女,二则侯府预娶妻,而这看似不搭边的两桩事竟有微妙的联系。   “什么?你的小童养媳竟然是将军之女?”周乾嗓门颇大,喊得白沉柯眉头一皱。   “那你还有什么不高兴的,这几日天天拉着一张脸,前几日你们府那么大阵仗地抬聘礼过去,我还以为你是看上了将军府里另外那个泼皮呢。”周乾斜靠在榻上,拿起一块切好的蜜瓜往嘴里塞。   “不对,你莫不是怕你的小娘子被将军府藏起来,不嫁了吧哈哈哈。”周乾吃完了一块又拎起果盘里的葡萄,“这葡萄着实甜,你尝尝?”   他冷不丁看到白沉柯阴沉的眸光浑身一颤,“不……不是,我就随口一说。”   白沉柯盯着他看了半晌,甩袖离去。   “噫,这么多年了……还是一点面子都不给我。”周乾撇撇嘴角,恨恨地嚼起了葡萄。   离开宫门的白沉柯直奔将军府而去,敲开门出来迎的是位低眉顺眼的家仆。   “我要见柠柠。”白沉柯开门见山。   小厮恭恭敬敬地答,“我们家姐儿尚在养伤,不见外客。”   我们家?   外客?   ……   白沉柯眯了眯眼又道,“那可否让我见一见你们夫人?”   小厮既不看他也不慌张,低头道,“夫人在照顾姐儿,无暇分身,姑爷先请回吧,婚前新人不宜见面的。”   ……   这油盐不进的模样分明是事先安排好的,白沉柯看是看出来了,却也不敢在老丈人家造次,只打量了身前之人一眼淡淡,“你倒是个胆大的。”   小厮拢在袖中的手微微一抖,“这是奴才本分。”   关上门后,方才看着临危不惧的小厮脚一软,“这未来姑爷的气势也太大了,瞧着比将军还厉害一些。”   *   入夜后灯皆熄了,将军府某一处的房外忽听得有什么东西落了地。   白沂柠睡得朦胧,恍惚以为是在梦中,翻了个身继续睡。   窗牖吱呀作响,像被什么推开了,风从那处灌进来,桌案上的纸笺被吹落在地,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白沂柠背后生冷,这才感觉不对,她寒毛直立,慢慢地拉上衾被,睁大双眼不敢转身。   忽然,她看到内里的墙上有一道人影,那人竖着发冠,身形修长,是个男子的模样。   他走过来了……   白沂柠躲在被中瞪大双眼。   “救命唔……”   她刚喊出声就被捂住了嘴巴,满鼻都是清冽的沉木香。   “是我。”白沉柯轻声道。   白沂柠一动不动地望着他,白沉柯松了手,“嗓子好些了?”   他日日命人往将军府送药,听声音看来都按时用了。   白沂柠心口还跳个不停,拉了被子往里挪了挪,不理他。   “我今日在你房外守了一夜。”白沉柯坐在床边,紧紧盯着被中的人。   白沂柠依旧不肯面对他,屋中昏暗寂静,他良久才叹了一声,“我想你了。”   这四个字如裹挟着秋风的凉雨,又凄又涩。   门外的敲门声将白沂柠刚要说出口的话堵在了嘴边,只听觅荷问道,“柠儿没事吗?刚有人说在你屋外见到一个黑影。”   “无……无碍。”白沂柠赶忙推了推白沉柯,低声道,“你快去床底!”   “床底?”   “快些!我母亲要进来了……”白沂柠手脚并用地将他往床底按。   果然觅荷持着一盏烛灯推门而入,“我瞧你窗子也开着,小心着了凉。”   她走过去关上窗,白沂柠担心床下的人被发现,说话都不利索了,“可,可能是我今天忘了关,”又催促道,“母亲快去睡吧,时候不早了。”   “我这便去了,今晚我让红袖守在你门口,总是不大放心。”她回过头看到白沂柠出了衾被,坐在床边,责怪道,“你下床做什么,穿得这么单薄,快回去。”   白沂柠立马躺回去,裹紧了被子,“嗯,我睡好了。”   “你今夜怎的怪怪的,难道是因为小侯爷来看过你?你没见着?”觅荷问道。   不是因为他来看过,而是因为他就躲在床下,还怕被你发现呢。   白沂柠艰难地咽了咽口水,声音有些不稳,“母亲误会了。”   “你别多想,过几日便是婚期了,今夜先好好歇息,有何话明天再说。”   “嗯,母亲也快睡吧。”白沂柠目送觅荷离开,见门关严实了,才小心翼翼地探出一颗小脑袋,往床下看,“你……”   她刚说了半句,门又被打开了,“明日你想吃什么?”   白沂柠浑身一抖,瞬间躺好,“同……昨日一样的便好。”   “昨日?我怎的记得你昨日没吃早膳。”   “啊,是今日,今日的嘿嘿。”白沂柠讪笑两声,在昏暗中轻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   真是苍了天了,要命。   “好。”觅荷关上门,白沂柠支起耳朵听了一会儿,脚步声着实走远了。   也不知床底下的人如何了。   只见他那么清风朗月的一个人,匍匐着从里面爬出来,脸上还沾了灰,十分狼狈,白沂柠想笑又不敢笑。   白沉柯拍了拍手,淡声道,“钻人床底,本侯还是头一遭。”   “我也……头一遭。”白沂柠小声回怼,“还不是有些人半夜过来。”   “赖我?”白沉柯凑近了些,双手撑在她上方。   白沂柠不说话了,侧过脸不肯与他对视。   “那便赖我吧,赖我过于思慕你。”他的声音轻柔低沉,如一片柔软的羽毛,在白沂柠心间来回扫动。   “与我何干?”她嘴硬道。   “是,这些事同你都没有什么干系,以前是,以后也是。”白沉柯将她困在臂弯里,目光灼灼地看着她细长的脖子下方轻微的起伏,滚动了一下喉结。   随后躲开视线,认真道,“爱你,呵护你,照顾你,我来便好,你什么都不用做,甚至……也不用喜欢我。”   白沂柠心中一震。   他继续往下说,“我毕生所求不过是得你长久相伴,比起你心中是否有我,我更在意的是漫长余生有没有你。”   其实她是喜欢的啊。   “那日是我唐突了你,今夜看到你安好无事,我也安心了,你睡吧。”白沉柯轻柔地在她眼上印上一吻,起身出去。   “红袖在外面。”白沂柠扯住他的袖子。   “无碍,我心中有数。”他摸了摸她的脑袋,“好好歇息,下月初三,我来娶你。”   翻过将军府的高墙,满街寂静。   白沉柯牵了马,影子拉得深长。   他仰头望了望天上的明月,迎着凉风轻声道,“那日的玄衣是我,今日的素衫也是我,你若是真怕我那副模样,为了你伪装一辈子又有何妨。” 第43章   五月初三,宜嫁娶。   从破云而出的第一缕朝阳起,便昭示着今日会是个碧空如洗的好日子。   天才蒙蒙亮,葶花尚在浓重地露气里摇曳,许多人还在梦中,将军府里的一道窗便被推开了。   窗边身影纤挑,白沂柠身披外袍,扶着窗栏,遥望天边的金光穿透云彩,渐渐焕发出蓬勃的色彩来。   “姐儿怎的这么早就醒了。”脚步渐近,白芍揉揉眼睛,她也才起,路过中苑的卧房,看到临窗的人影,走过去问道。   “睡不着了。”白沂柠垂头抠着凹槽,青丝从肩上滑落,半掩住她姣好的侧颜,宛若一朵瑟瑟羞花。   “今日是姐儿大喜之日,紧张也正常。”白芍笑着推进门去,“正好,奴婢同红袖伺候姐儿洗漱梳妆吧,要做的事可多着呢。”   屋中妆奁皆贴了囍字,不论箱盒物什大小,都是一派的红火喜庆。   “前些日侯爷送过来的纳征礼,沿着御街排了一串,不知羡煞了京中多少闺阁小姐。虽然姐儿和侯爷是在一处长起来,婚期又定的匆忙,但奴婢瞧着,这些啊,都是早早备下的,侯爷不知想着这一日想多久了呢。”白芍站在白沂柠身后,缓缓梳发,浅笑道。   旁边的红袖用手肘杵了她一下,“是姑爷。”   “好好好,是姑爷。现在啊,我们姐儿也是将军之女了,可威风着呢。”白芍改口道。   白芍同红袖初见面时就很投缘,私下时常你一言我一语的,街口说书似的热闹。   府中的喜庆之气蔓延至每一个角落,连平日里颇爱赖床的李倾城都起了个大早,亲自端着一碗汤圆小心翼翼地往白沂柠房中走。   “柠柠,开门。”她双手端着碗,腾不出空闲,冲里头喊了一声。   “城姐儿起的真早。”红袖开了门,见到来人不忘笑着调侃一句。   “哼,今儿是我妹妹出嫁,我当然要早起。”李倾城大大咧咧地走进去,发尾在空中来回晃荡。   “你碗里的是何物?”白沂柠还在编发,只好奇地斜了一眼,整颗小脑袋就被白芍扭了回去,“姐儿别乱动。”   “这是汤圆,不多不少,就四颗,好事成双。希望我妹妹和我妹夫能像这碗汤圆这般甜甜蜜蜜,恩爱绵久。”李倾城将碗放在妆台上,双手捂着耳朵轻嘶一口气,“你还是等它凉了再吃,可烫了。”   李倾城搬了凳子坐在白沂柠旁边,单手杵着下巴眼睛一动不动的看着小丫鬟给她来回上妆忙活。   “难怪小侯爷从小就认定了你,我要是男子,遇上你这般姿色的,我也铁定不撒手。”李倾城的目光从白沂柠光洁饱满的额头,巡视到纤长柔美的脖颈,无论是杏眼丹唇,还是卫鬓楚腰,都是倾城之色,正可谓是抬眼是明媚,垂眸是风情。   “怎么?城儿有喜欢的人了?”门外传来一道女声。   李倾城慌忙挺起身板,反驳道,“不是,我在和柠儿说旁的。”   觅荷推门而入,手里拿着一个用红纸包成的东西,走到二人身前,“这是你们父亲在大婚时赠我的,本是一对。”她展开红纸,里面是一个凝透的翡翠镯,色如雨后冬青,浓而不淡,鲜艳明亮,均匀得无任何杂质,一看就知道价值不菲。   她继续道,“我本是想把两个都给城儿的,没想到让我寻回了你,就刚好一人一个了。”   “其实母亲不用给我准备什么。”白沂柠推了推,不想收,“能在母亲身边出嫁,我已经很满足了。”   觅荷刚想劝点什么,被李倾城抢了先,“给你就收着,她也没多的给你,一份心意罢了。”   “我把这个放在妆奁里了,你回去之后再理一理。”觅荷把镯子装起来后看到一旁的礼服,笑道,“我昨日还和将军说呢,柠儿嫁过去定是不会吃亏的。光这身钗钿礼衣上的织金纻丝就要上万两银子了,还没算上凤冠上的明珠宝石,只是这重量……”   她轻抬起来试了试,“柠儿可要吃苦了。”   白沂柠心中讶异,一件嫁衣居然要这么银子,往后可不许他这么铺张了。   这厢还在上妆打扮,白府那边已经出发了。   为首两列仪仗鸣锣打鼓,白沉柯一身朱红坐于骏马之上,英姿飒爽,眉目含笑。   有外乡来的围在路边好奇问道,“这是哪户人家娶妻呢?这么热闹。”   “新来的吧?”那人打量他一眼,压低了声音,“这排场可不是随便谁都能有的,要看是谁娶,谁嫁。”   “那谁娶?谁嫁?”   “正是忠义侯府中的穆安侯与那镇北将军的小女儿。”   “原来如此……”   “不过说来也奇怪,以前听闻小侯爷早就心有所属,据说还是个童养媳,将说媒的统统都拒了,怎么一转脸就和将军之女搭上了关系。”   旁边有一翩翩公子打了折扇凑过去问道,“可想知道?”   方才说话的那二人先是一愣,又呆呆地点头道,“想,想啊。”   “其实啊,你说的童养媳和将军之女是同一人。”这位公子嘴角上挑,折扇摇得欢快,眼角眉梢颇有些知晓内情的得意之色。   “嗐,扯淡吧你就,若真是将军的女儿怎又会给旁人做童养媳。”二人皆是不信,摆摆手不再理他。   “哼,爱信不信。”   此人正是周乾,甩了侍卫自己跑到街上来凑热闹,透露点实情还碰了一鼻子灰,但是他也不在意,看着满满一列的迎亲长队颇有“吾家有儿初长成”的自得之喜。   *   中苑房中,白沂柠已换上了大红礼装,端坐在凳上,不敢多动。   这本应该是副岁月静好羞涩待嫁的画面,却生生被她手中的面碗打破了美感。   “姐儿!姑爷到门口了。”红袖急喘喘地跑过来,“那锣鼓声可大呢。”   白沂柠咀嚼的动作一顿。   “急什么,让他等着,吉时还没到呢。”觅荷拿出帕子,摁了摁白沂柠的嘴角,“你多食一些,下一顿指不定什么时辰,一会儿我让白芍和红袖怀里揣几块花生糖,你若真饿的不行就吃点。”   “母亲,我着实吃不下了。”白沂柠一张小嘴鼓得如金鱼泡似的,着实塞不进去了。   “罢了,不吃便不吃吧。”觅荷命红袖将碗端下去,亲自拿了脂粉在白沂柠脸上点抹。   “昨日夜里,我恍惚梦见一小村,村头有棵大树,乡间妇人往来,极爱在底下纳凉说话。偶有一干瘦女童来回蹦跳,扑蝶捉蛐。”觅荷微微笑着,“待我走近了,便抱着我的腰撒娇道,‘娘亲,安安饿了。’今日再见,这个女童已待嫁闺中,十里红妆,外头等着她的夫郎。”   “母亲莫哭,我会回来常看望的。”白沂柠双眼泛红伸出手,拭去她的泪。   “侯爷待你好我很放心,若有哪一天他变了心了,你大可回来,有我一日,定有你的一日。”   白沂柠心中被暖意填满,她抬头瞧着眼前的女子,黛眉粉面,风韵犹存,但眼角也已有细纹。以前她也柔弱,却时时记得将自己护在怀中,多年过去,她一如既往地将她护在身后,有诗说:妇人弱也,而为母则强。   觅荷于她,不外如是。   房中母女温存,府门却另有一番风景。熙熙攘攘的,李倾城带领着一堆堂兄表弟的拦住白沉柯去路,这些人在朝堂上都是些熟脸,平日看白沉柯脸色久了,早就摩拳擦掌地准备在这种喜日子刁难一番。   “你们这几个堵在这处作什么呢?”还未来得及开口,身后响起一道醇厚的声音,来人正是李将军。   白沉柯慢悠悠地看了玉桂一眼,玉桂收到指示,从怀里拿出十来个大红包,笑嘻嘻地道,“不多不多,给各位讨个好彩头。”   一个白沉柯就已经让这群皮猴子怵得慌了,后面还来一个将军,几个人拿着手里的红包面面相觑,谁也不敢提截新郎的话。   “爹!这种大喜日子你就随他们闹呗,多热闹啊。”李倾城跑过去勾住李将军的臂弯来回晃。   “岳父大人。”白沉柯恭敬拱手。   “贤婿快快请起。”李将军摸了摸胡须,“不知贤婿可有想出克制西筇敌兵之法?”   “爹!”李倾城甩了手,“都什么时候了,问这些作什么。”   白沉柯却知这才是真正的考验,他淡淡一笑,“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西筇地势险峻,强攻不成则可智取,五人为一伍,二十伍为一卒,五卒为一旅,分别而派之,交错变幻……”   “可以了,这些事往后再议。”李将军止住他,赞许点头,“原以为贤婿文人出身,竟也懂兵法,前途不可限量啊。”   “岳父谬赞。”白沉柯从容回复。   他不露痕迹地往里看了一眼,李将军看出他着急,侧身让路道,“贤婿请进吧。” 第44章   将军府中挂红结彩,白沉柯目不斜视,径直走入堂中。正堂端坐着的是觅荷和李将军,白沉柯面朝二人跪,随侍之人置大雁于地,家仆受之。   大雁乃忠贞之鸟,一只亡,另一只便不再择偶,婚庆嫁娶多以其象征婚后阴阳和顺、举案齐眉。   “今我嫁女,望姑爷以后善待于她。”觅荷忍不住多嘱咐了一句。   “还请岳母大人安心。”白沉柯又拜一遍,随后起身从西阶而出,行至轿前。   喜婆扶着白沂柠从房中走出,因蒙着盖头,走得极慢。   “我前面可有什么东西吗?”白沂柠心中紧张,咽了咽口水,每一步都走得战战兢兢,小声询问。   “姐儿别说话了,奴婢会小心扶着,定不会让姐儿摔倒。”一旁的白芍将白沂柠的手握得更紧了些。   白沉柯掀起轿帘,远远瞧见他那位盼了许久的夫人,穿着他准备的嫁衣,正一步一步地向他走来。   倏然嘴边掀起一个淡雅柔和的笑意。   她终究还是嫁给自己了。   他走上前,接过白沂柠的手。   好似某种交接仪式。   手骨纤长匀称,白沂柠一惊,问道,“谁?”   “是我。”白沉柯温言道,“我来接你了。”   白沂柠双颊微红,躲在盖头下不再说话。   待新娘在轿中坐稳后,喜婆朗声喊道,“吉时到,起骄。”   人群中有人调笑,“给我们看一眼新娘子再走啊。”   “就是,看看是何倾城颜色勾走了我们玉树临风的小侯爷。”   将军府外的喧闹声一时盖过了锣鼓之声,只听玉桂走到旁边,嗓子都喊哑了,“要吃酒就去忠义侯府,堵在这里可没有,大家伙儿行个方便,喜糖管够,轿子就别拦了吧。”   白沂柠坐在里面听到他的破锣嗓子,忍不住轻笑出声,她就是没亲眼看见,也能想象出玉桂怀里揣个篮子,一脸的焦头烂额。   好不容易安抚了府外众人,迎亲队伍才缓缓行动起来。   白芍捂着嘴小声道,“得亏将军在后面压阵,不然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走呢,也不知倾城姐儿的兄弟都是些什么来头,各顶个儿的闹腾。”   “知道你心疼玉桂。”白沂柠笑着回她。   “姐儿真是……”白芍红着脸嗔了一句。   *   到了白府,二人先是沃盥净手,再各牵一头同心结,行参拜礼。   今日老侯爷也回来了,同老太太坐在厅堂的正中间。   白沂柠和白沉柯都是老太太看着长大的,今日终成夫妻,她笑得合不拢嘴,止不住地说着“好”字。   不同于将军府上的喧闹吵嚷,白府正厅皆是静静观礼,左右交头接耳也是小声低语,正可谓一家有一家的治家之风了。   越是安静,白沂柠越是紧张,时刻提醒自己不能出错,两只手紧紧攒着牵巾的红绸。   白沉柯看穿她的不安,往她旁边挪了挪,伸出一只手——   包住。   白沂柠骤然一僵,感受到手上的暖源,整个身子慢慢放松下来。   白沉柯垂头轻声道,“有我在,你什么都不用怕。”   众人好似没注意到他们的小动作,白沂柠大着胆子松了一只手,穿过他的指缝,与他十指相扣。   察觉到他手心也有汗意,白沂柠不禁翘起唇角,原来不止自己一人紧张,纵使哥儿说起来那般的从容不迫,在此刻亦是紧张的。   喜婆高唱礼成,白沂柠被送入新房坐在榻上,隔着衾被还能摸到底下的花生红枣,取的是早生贵子的吉祥意。   后面还有酒席,白沉柯临走前隔着盖头同白沂柠耳语了一句,“等我,莫睡着了。”   他暗示的意味过于明显,仅一句便让白沂柠脸似火烧。   听到关门声,她才小声咕哝一句,“你别喝醉才好。”   酒席上确有想要将他灌醉之人,但没想到白沉柯身边时时紧跟着一个俊俏公子,举着杯说得那叫一个大方得体,“沉柯是本宫兄弟,今日他喝不下的酒本宫都替他喝了,只是本宫酒量不大好,各位兄台万望见谅。”   一口一个本宫,分明是将自己的太子身份亮出来,明目张胆地威胁:我是未来天子,哪个敢将我灌醉?   有了太子这张护身符,众人只好点到为止,一桌一桌敬酒下去,白沉柯也只是稍红了脸,微醺而已。   白芍和红袖从家中带出来的花生糖已经都被白沂柠吃光了,母亲果然说得极对,早上那餐之后,她就没再吃过东西。头顶的凤冠压得她脖子酸疼,又蒙着盖头,她的手在榻上胡乱一摸,拾起一个枣子就恨恨地往嘴里塞。   “白芍,你去瞧瞧,侯爷那边怎么样了。”白沂柠越吃越饿,“你回来时顺便去厨房帮我端些吃食过来。”   “好。”白芍应下,刚推了门,便撞见白沉柯一手拎着一个食盒,双眸清亮,嘴角含笑地走进来。   “可是饿了?”   这道声音在白沂柠听来简直堪比救命。   白芍识趣地掩上门,和在外面的红袖互相笑看了一眼,像是都看懂对方在想什么一般,打闹着跑开了。   屋中红烛暖帐,白沂柠还保持着端坐着的姿势,懊恼道,“你快些将盖头掀了吧,我要闷坏了。”   “我以前不知,原来夫人是个着急的。”白沉柯气定神闲地踱到她面前,双手别在背后,“让我想想……方才给你装了什么好吃的,好似有莲蓉酥、蟹酿橙,还有你爱吃的江珧柱……”   “夫君……”白沂柠突然伸出小手扯住身旁之人的衣袖。   “你唤我什么?”白沉柯一怔。   “你若不帮我掀开,我便不叫了。”她说得小声软糯,如春日里刚启出来的桂花酿,撩人而不自知。   白沂柠视野猛地一亮,她还未看清便突然被身旁之人压*在身*下。   “再叫一声。”他眼里流淌着融雪般的昳丽色泽,哄道,“乖,我方才没听清。”   “夫君。”   白沉柯盯着她的唇瓣,缓缓垂头正准备落下一吻,白沂柠脸一偏,笑得娇俏,“我饿了,我要吃东西。”   说着便从他的臂弯中溜了出去。   白沉柯伏在被面上看着底下空荡荡的,翻了个身闭上双眼,深吸一口气,“无妨,长夜漫漫,夫人多吃一些,”略作停顿后,又加一句,“可要吃饱了。”   他说的悠然自得,白沂柠心中却有一丝凉意飘过。   过了半柱香的时间,白沂柠还在小口小口啜着手里的香饮子,杏眸咕噜咕噜转着,最后落在白沉柯手中的蟹肉上,他自己一点都没吃,尽给她剥了。   “你要不也吃点?”   “今夜你会辛苦,这些东西凉了可不好吃了。”白沉柯说完又夹了蟹肉塞进白沂柠嘴中。   “我为何辛苦?”白沂柠也不客气,被他服侍得乖乖巧巧只顾张嘴。   白沉柯但笑不语。   思极昨日睡前母亲同自己说的那些话,白沂柠的脸瞬间红得如房中的灯笼。   “还吃么?”白沉柯用帕子抹了手,又拿起块糕点往前探了探。   白沂柠拿了却不急着吃,有一个问题积压在心头许久,若得不到解答怕是一夜都睡不好,即使现在问出来十分煞风景,她还是说出了口,“你为何不告诉我阿成和阿福还活着?”   白沉柯脸上的笑意淡了下去,声音也冷了几分,“偏要在今日说这些么?”   “嗯,我想知道。”白沂柠点头。   房中安静得能听到前院的歌舞声。   “只有他们死了,你才不会时时忧心。”白沉柯停了箸,单手松松握成拳放在桌面上,语气平淡,似在说一件平常家事。   白沂柠注视着他平静的面容,继续问,“那孩子呢?你不曾怀疑过么?我失踪不过一年,阿福瞧着也有两岁了。”   “那日我刚进你住的地方,屋中摆设不像是单人居住,那人就抱着孩子坐在凳上,孩子口口声声喊着要阿娘。”白沉柯抬眸,正回忆着什么,“这一年,我日日握着你绣的荷包入睡,上面的纹路绣法就算是闭着眼都能认得出,我瞧见床头有你的衣物,还有给孩子做的衣裳,我那一瞬根本控制不住自己,我……只想杀了他们。”   提起此事,他眉宇戾气犹在,白沂柠心中微疼,伸手抚平他耸起的眉峰,白沉柯感受到那双柔软的小手愣了愣,神色果然松散了一些,他再启唇时,话语里带上了几许脆弱的深情,“我只是……过于在意你了,总想着你只能看我,半分都不愿意匀给旁人。偶有你不在时,便患得患失的。”   “沉柯?”   这是白沂柠第一次这么叫他。   “嗯?”   “我爱你。”   很爱很爱。 第45章 完结   这三个字给白沉柯带来的冲击过于震颤,以致于白沂柠环上他的脖子的时候还有些呆愣。   白沂柠轻柔地描绘着他的唇形,呼吸交错间能清楚地闻到他身上的冷沉香,一如他平日待人时凉薄又疏离的模样。   只是自己难得主动一回,他却毫无反应,这个认知令白沂柠十分泄气,缓缓松了手,准备离开他的胸膛。   “吃饱了?”她才离开不过几寸,立即被白沉柯往回拉,伏在她耳边哑声问道。   “嗯。”白沂柠垂头,一只手把玩着他垂落身前的青丝,一圈一圈绕在自己嫩*白的食指上,似有胆怯,羞赧,还有……缠绵。   双脚猝然离地,她抬眸望进少年的黑瞳里,乌潭深处有烛光闪烁。   初识还是双平髻,今朝已将青丝挽起。   不知何时始娇羞,但愿余生情深长久。   千工床的纱帐红的耀眼,徐徐下落时如被春风吹起的裙摆,漾开浅浅波痕。桌上残局不曾收拾,两盏红烛盈盈相对,一派宁静祥和之意。   “为何这衣裳如此难解?”   此一道懊恼之声。   “是你找人做的。”   此一道暗含笑意。   “那我便撕了吧……”   隐约看到帐内人影交叠,喘*息渐重。   “不行,这衣裳我要放起来。”   女子最后几个字似被什么堵住了,含糊不清。   空青苑外的老槐树矗立湖边,今年的槐花似乎格外雪白,在疏星淡月的夜幕下静静开放。府中灯火不息,或许对有些人来说,注定是不眠之夜。   *   天未大亮,白沂柠尚在梦中,她昨日早晨醒的早,晚上又折腾将近到鸡鸣时分,忽觉颈上湿濡甚是搅扰,并且渐有往下之意,闹得她蹙起柳眉翻了个身。   恰好衾被下滑,露出她半边赤*裸的凝脂玉肤,背上还有红印子,方才白沉柯还不觉有什么,看到这分春色才真正起了意。   “不要了……”她半眯着眼推了推身上的人,委屈道,“我累。”   “我是谁?”   “夫君~”   白沂柠越来越知道怎么哄他开心,转过来环住他,小脑袋在他臂弯蹭了蹭,撒娇道,“让我再睡一会儿好不好。”   她嗓子沙哑,眼睛困得几乎睁不开,白沉柯纵使再想要,也不舍得在此刻将她吵醒,榻上两人的青丝紧密交叠,缠在一处,分不清谁是谁的,正是印证了结发为夫妻那一句话。   他轻柔地在她额间印上一吻,“睡吧。”   “唔。”   白沂柠将他环得更紧了些。   时至中午,白劲承拿了毛笔在庭院中观景写生,老太太都用了两回茶点还不见白沂柠过来用膳。   新妇本该在第二天早起敬茶,但是白家这对的情况特殊,两位长辈并不十分在意,只是老太太总有些疑虑,拉住孙儿问道,“柠柠可是旧病复发了?”   “祖母放心,柠柠只是昨日辛苦。”白沉柯淡笑回道。   “也是,昨日忙活一整天,那便让她多睡一会儿。”老太太点点头,扶着白苏的手坐回檀木椅上。   白沉柯路过白劲承旁边时,后者瞥了他一眼,轻骂道,“哼……臭小子。”   春日阳光甚好,不骄不躁,不清不寒,从窗牖的桃花纸上透进来时明媚晴朗,白沂柠睁了眼才发现自己被被子包成了一个茧,旁边的人早就出去了,若不是床*上火红的龙凤合纹,她还恍惚是做了一场美梦。   “白芍。”她喊了一声。   进来的却是红袖,整个人喜气洋洋的,精神头倍儿足,“夫人醒啦?白芍去帮玉桂了,奴婢来服侍夫人吧。”   这声夫人喊得白沂柠有些不好意思,嗫喏道,“这丫头是伺候我还是伺候玉桂,罢了罢了……你先帮我打盆热水来吧。”   “侯爷早就吩咐下啦,就等姐儿起来呢。”红袖憋笑道。   沐浴过后几位侍女进来收拾凌乱的床榻,白沂柠坐在妆台前,红袖正帮她插*上最后一根玉簪,以前她的头发总是如瀑布般散落在背上,今时挽起来露出修长纤细的脖子,更显韵味了,好似一朵受了雨露的娇花,绽放出诱人的颜色来。   “嗯?这是什么味道。”她嗅了嗅,这香味很是熟悉。   “你鼻子倒灵。”只见白沉柯神清气爽地端着一个红木托盘,缓步走进房中。   红袖见状退下。   “糖蒸酥酪!”白沂柠提着裙子跑过去,咽了咽口水,抬头问他,“你做的?”   “嗯。”   她不过随口一猜,居然真是的。   她当然知晓这道甜点对他们的意义,初见时她就是拿着这道甜点哄他的,感动之余又担心道,“君子远庖厨,若让旁人知晓,该说我们侯府没规矩了。”   “就这么一次。”白沉柯点了点她的鼻子,“吃吃看,好不好吃。”   白沂柠小心拿起勺子,剜了一小口,含*在嘴中细细品尝。   牛乳和糖都加的太多了。   但她却笑得灿烂,“好吃,这是我吃过最好吃的糖蒸酥酪。”   “是么?”白沉柯拾起旁边另一个汤匙,“我尝尝。”   “不行,这是你做给我的,第一份也是最后一份,你不许同我抢。”白沂柠捧着碗跑远,十分宝贝地护在怀中。   白沉柯看着她护犊子的动作好笑道,“你吃慢些,别噎着了。”   吃了一大半后白沂柠觉得实在腻得慌,偷偷倒了杯清茶,才舒畅不少。   “你吃完了去见一见祖母和父亲。我先去看会儿公文,下午带你去一个地方。”白沉柯抹去她嘴角的渣渍说道。   “好。”白沂柠乖巧地点点头。   除去她在映陇村刚回来的一天一夜,再回白府已一隔了一年。空青苑中伺候的人也多了几个,主卧里那两面书架早就移到了新辟出来的书房里,想是白沉柯平时要处理公务,不比年少清闲。   白沂柠正准备去敬茶,在苑口碰到一位扫地的侍女,沉稳倒是沉稳,只是那双眼睛时不时提溜着自己,不大舒服。   红袖扶着她的手,问道,“夫人怎么了?”   白沂柠缓下脚步,走远了还时不时回头望,她总觉着此人面熟,却不知在哪里见过。   那位侍女似有所感,悄悄背过身不再面对他们,正是她这么一躲,白沂柠才看清楚了此人耳后的那粒黑痣,电光火石间,她忽记起多年前那个早晨,还有那束令自己受罪的黄杜鹃。   白沂柠虽不知此人为何会在这里,但绝对是怀着谋害之心来的,立即对红袖小声耳语了一番,径自走到不远处的角落中暗暗观察着她的一举一动。   今日的她不是八年前那个说出一句话无人会信的卑微少女了,她现在是侯爷夫人,堂堂正正的侯府主人,不必畏手畏脚,唯唯诺诺。   红袖带着几名健壮家仆很快赶来,那侍女被捉得措手不及,还不知自己哪里露了马脚,嘴里大声喊着冤枉。   过了约莫一个时辰,此事传进了老太太耳中,她皱着眉问白苏,“二房的人怎会跑到柯儿那边去,不是说都处理干净了吗?”   白苏也是刚听到消息,解释说,“这侍女原是陈氏的心腹,几年前犯了错被陈氏逐去浣衣房,她手脚勤快,侯爷那边少人手,就派过去了,哪里知道还有这么一桩事。”   “以后可不能这么马虎了,特别是柠儿那处,更得小心谨慎。”老太太不悦道,“若不是今日柠儿自己机灵,他们二房怀恨在心,还不知会想出什么法子害了咱们呢。”   “是。”白苏小心应下。   百部阁门外珠帘轻响。   “祖母,我来晚了。”白沂柠快步走进来,福了福身,“方才遇到了些事,还请祖母见谅。”   “我听说了,你做得不错。”老太太推了推桌上的茶,慈爱道,“渴了吧。”   白沂柠顺手接过去,突然想起来应当是自己给祖母敬茶,忙跪在地上。   “你我之间不必这些虚礼了。”老太太弯腰去扶,“昨日我既是娶孙媳,也是嫁孙女,你啊,赶紧给我生个大胖小子才是正经事。”   说罢,一旁的红袖和白苏都笑出了声。   *   下午春风惫懒,吹得人昏昏欲睡。   一辆马车驶在郊外的平坦泥路上,外头马蹄清脆,芬芳迎面,里头白沂柠缩在白沉柯怀中上睡得正香。   车夫“吁”了一声,恭敬地对里面的人道,“侯爷,许家村到了。”   “嗯。”白沉柯应了一声,他垂头看着怀中人的睡颜,不忍将她吵醒,默默抬手替她挡去帘缝中照进来的光,好让她睡得更舒服一些。   这顶华轿就这么静静地停在许家村村口的田埂旁,直至斜阳落满山头,才响起些许动静。   “几……几时了?”白沂柠朦胧地擦了擦杏眼,迷茫地问道。   “不晚,还看得清路。”白沉柯轻笑着刮了下她的鼻子。   “这是哪儿?”白沂柠掀开帘子,左右张望。   “下去走走。”   刚下轿白沂柠便认出来了。   一切都还没变。   好似回到了八年前的某个傍晚,她坐在屋角看着残阳从青山那端缓缓坠下,田埂边缘都缀满了金光,村邻泥瓦屋中升起炊烟袅袅,偶尔还能听到隔壁稚子的哭闹声和狗叫声。   感觉到身后的人为她披上了披风,与她十指相扣。   白沉柯的声音裹在晚风里,“小时我觉得你爱笑,便时常想着有朝一日要去你原来生活的地方看一看。”   “不过是乡野之地罢了,”白沂柠抬起头,“自是比不上白府的。”   “富贵也好,贫穷也罢,我看重的从来不是这些。这里拥有你幼年的记忆,这对我来说就已经足够珍贵了。”   晚风温柔,不同于城中喧闹嘈杂,白沂柠拉着他的手,往前跑了几步,“我们去大树底下坐一坐好不好?”   “依你。”   “我以前痛恨这里,发誓再也不回来了。”   “那我是不是做错了?”   “对呀。”   “那该如何是好?”   “我便罚你与我白头偕老。”   “好。”   “然后再生几个孩子。”   “好。”   “沉柯。”   “嗯?”   “有你真好。”   岁月漫长,所谓人生幸事,不过得你相伴罢了。   ——完—— 第46章 番外 一   其实白沉柯第一次见到白沂柠并不是在白府的厅堂里。   过了多年他犹记得那日的春风正盛,阳光无邪。   母亲走的时候是自己是在身边的。   她生了病,脸色蜡黄、身形枯槁,偶尔咳嗽几声,半倚在床头手里缝着未做完的衣裳。   早上他搬了小桌子到母亲房里,安安静静地读书。   “柯儿累了吗?累了就过来陪娘亲说说话吧。”她拍了拍床沿边,白沉柯便放了笔,乖巧地走了过去。   “娘亲素知你懂事,长大了必不用你父亲忧心。”她那双手冰得如冬天的湖水,拂去他额角的细发。   才说一句母亲便有些累,白沉柯端起床边矮凳上的温水,递过去。   “娘亲不求你以后位极人臣,但愿你能做一位谦雅公子,一生平安和顺。”   她又咳了几声,白沉柯拍拍她的背,“母亲生着病,这些话等你好了再说。”   “昨晚我想了许多,但今日却都忘了。”她无力笑笑,躺进衾被中,“总觉得等不到那一日了。”   “母亲定能长命百岁。”白沉柯不过六岁稚童,眼里蒙上泪来,“母亲快快好起来,柯儿还要同你去游园呢。”   母亲侧过身面朝他,与他的双手握在一起,“你去前院瞧瞧你父亲回来了没。”   “我不去,我要陪着母亲。”   他少有任性的时候,母亲哄他,“你父亲回来了好让他快些给我去熬药,去吧。”   “那母亲莫睡着了。”他隐隐不安,踟躇了几步还是走出了房门。   他跑得极快,在宅院大门远远遥望一眼又飞奔回去。   “母亲?”他喊了一声。   他晃了晃床上那只垂落下来的手,“母亲你睡着了吗?”他声音很小,仿佛怕吵醒的床上的人,轻轻地为她掖上衾被,“母亲莫再着凉了。”   那时他们还生活在江南的府邸,父母亲并不喜许多人伺候,那一日他一个人坐在屋外的石阶上,望着早春的梨花白如雪色,等着母亲睡醒叫他。   只是后来,母亲再没有醒来。   年少不知离别苦,等明了时才发现这苦,痛似剜心割血。   过了些时日,白沉柯跟着父亲去山里祭拜,犹记得他当时说,“你母亲为了生你,落下一身伤病,我宁愿不要你。”   “幼年你不懂事便罢了,连她去时,你也能不去请一请大夫,只顾自己在房外发呆么?”   “我怎么养了你这么一个白眼狼……”   不是这样的。   白沉柯拉住父亲的手,摇摇头。   他只是觉得母亲睡着了。   山路婉转,林里的杂草比他的身量还略高些,父亲步子迈得极大,白沉柯跌跌撞撞地拨开枯草,却被地上的石头绊了一脚。   父亲,等等我……   他仰头望了望。   山谷空幽,哪里还见父亲的身影。   是不要自己了吗?   他垂头看了看指尖被枝杈刮出来的血珠,泪就一滴一滴落了下来。   日暮西山,夜渐渐沉下来。   春日的郊外尚凉,林子里很黑,偶尔还能听到几声呜咽的狼嚎。   白沉柯很怕,他躲进一处半腰的洞里,双手抱膝。   身后似有什么腐烂了,袭来一阵又一阵腥臭的味道。   他睁着红肿的双眼回头。   不过离他几丈的距离瘫着一副枯骨,蚊蝇肆意,尸水横流。   他心中惊愕惶恐,几乎是连滚带爬跑出的山洞,衣裤被利石划破了几道口子,他感受不到身上的痛意,只想离开这里。   他一直跑一直跑,跑到一棵大树下,蜷缩成一团。   父亲并未回来寻。   那三天白沉柯呆在树底下一动不动,看着地上的蚂蚁爬过自己的脚背。   或许,再过几日他便像那副枯骨一样了吧。   他闭上眼想。   三天后一个早晨,山里清新爽朗,他感觉到一双小手拍了拍自己的肩膀。   小女童小脑袋上毛茸茸的头发被分成两边,用红色的发绳各扎成一个结,犹如一个小羊角,她背着光,眨巴眨巴眼,“哥哥是不是饿坏了,才走不动了?”   白沉柯看着她,迷茫又无力。   她蹲下来,从鼓鼓的小胸膛里拿出一个小馒头,奶声奶气地说道,“安安和哥哥分。”   说完她用那双还没有馒头大的小手撕了一大半,纠结地看了一眼,把大的那份递了过去。   白沉柯觉得,那是他一生中吃得最好吃的馒头。   缘分有时便是这么奇妙。   彼时,白沂柠的生父还没有死,等十多年后,她成了自己的发妻。   “沉柯,孩子踢我了。”   屋里一声讶异欣喜,白沉柯心头微动。   她腹中那个孩子,是他们生命的延续啊。 第47章 番外二   白御珩一岁的时候就知道如何与父亲争宠了,小嘴一憋,金豆子咕噜咕噜往下掉,嗷嗷奶哭几声,白沂柠便会立刻出现在他面前,屡试不爽。   前些日子白沉柯陪太子出巡不在京中,回来后又碰上白沂柠的小日子,算来已经素了一月有余。   终于等到她身上干净了,晚膳后白沉柯搂着白沂柠的腰凑在她耳边哑声暗示,“今夜早些歇息,好不好?”   即使成亲三年,提起这事儿白沂柠仍旧不大好意思,微微红了脸答道,“好。”   得到她的允许,白沉柯站起来将她小心翼翼地抱上床,拢了帐子翻身伏在她上方。   他一边埋在颈上轻吻,一边伸手解开亵衣扣。不一会儿白沂柠便香肩半露,娇声轻喘,隔着被子还能看到里面暧昧的起伏。   二人肌肤滚烫,都在迫切地渴望着什么。   白沉柯刚要提枪上阵,忽然听到隔壁塌上传来细声细气的哭声。   原本像忠义侯府这般家业的,孩子都由婆子奶娘照看,但白沂柠生的第一胎,又格外疼爱,因而日日亲自带着。   帐内的喘息声停了,白沂柠推了推上方的人,憋笑道,“酪酪哭了。”   “不管他。”白沉柯冷了脸,堵住白沂柠的嘴,继续手里的动作。   “不行,我要去看看。”白沂柠开始摸索起床上的衣裳,想要出去。   “红袖!”白沉柯在被中摁住白沂柠的双手,忍无可忍地冲外面喊了一声。   “侯爷怎么了?”红袖没进来,立在门外问了一句。   “让人把孩子抱出去。”   “不用了,我自己去。”白沂柠终究不舍得,套上外衫急急地下了塌。   娘亲的怀抱又软又香。   白沂柠刚把酪酪抱起,他便不哭了,虎头虎脑地露出两颗小门牙,哪还有半分哭唧唧的可怜样。他小脑袋倚在白沂柠肩上,眼睛乌溜溜地看向白沉柯的位置,把手里的铃铛摇着叮当响,好似在向他老子炫耀打了胜战一般。   见状,白沉柯双眼危险地眯了眯,开始思虑起怎么有理有据地把这头小狼崽子扔到外面放养。   说起白御珩奶里奶气的小名酪酪,还要从白沂柠有喜的时候讲起。   古人云酸儿辣女,但那段时日,白沂柠却不吃酸,不吃辣,就爱吃一份糖蒸酥酪。有一天睡醒,她灵光一闪,趴在白沉柯胸口画圈圈,“沉柯,我们的孩子就叫酪酪好不好。”   “女孩便罢了,若是个男子,叫这名字……”白沉柯停顿了一下,转头看到小娇妻委委屈屈皱成一团的小脸,便有些拒绝不下去。   不过是个名字而已,哪有她开心来得重要。   随后面无表情地睁眼说瞎话,“嗯,酪酪也不错。”   因而,小名就这么定下了。   四年后,白御珩多了个妹妹,叫安安,长得又乖又甜,是缩小加胖版的小沂柠,唯一的缺点就是爱哭。   说不得碰不得,真真儿是白府里的掌上小明珠。   几天前闲来无事,红袖用库房中的狐皮料子新打了个毛球,本是逗鸳鸯用的,不知怎的安安特别喜欢,日日握在手里把玩。   这日,白沂柠陪着老太太在院里晒太阳,两个小的都在屋里。   午后的阳光从窗牖里照进来,白安安两条小短腿分得开开的坐在塌上,软乎乎的身子像是没有骨头一般团成一团,她正认真地低着头玩着手里的毛球球,脑袋上的头发被扎成两朵小揪揪,十分可爱。   忽然,身后探出一只手,把她手中的东西抢走了。   白安安扭过小身子仰头看去。   来人正是她的亲阿兄。   她扶着榻上的围栏,奋力站起来,小短手举得高高的,奶声奶气地说道,“我要球球。”   “喊阿兄。”白御珩拎着毛球又举高了几寸,逗她。   “阿兄……”白安安蹦了几次都够不着,两只小手拧在一起,“我要……”她粉嫩的小嘴一瘪一瘪,大眼睛里蓄起水汪汪的眼泪来。   见状,白御珩赶紧递上手里的白球,“安安不哭不哭,阿兄还你。”   白安安又长又密的睫毛上挂着泪珠,阳光一照,亮晶晶的像是荷叶上的露水。   “你欺负她了?”白沂柠进来,抱起白安安,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若让你爹知道了,看他怎么收拾你。”   “让我知道什么啊?”白沉柯走进来,搂过白沂柠的肩,低头看着白御珩。   “你今日怎么回来这么早?”白沂柠把安安放回榻上,转身去拿他挂在木施上的便服。   “嗯,没什么要事。”白沉柯矮下*身与白安安平视,刮刮她白嫩的小脸问道,“安安怎么哭了?”   “阿……阿兄……抢。”她撅着小嘴忿忿不平。   白御珩觉得背后一寒,说了一声要去温书便告退了。   “酪酪这性子不像你也不像我,也不知道随了谁。”白沂柠好笑地瞥了一眼小少年灰溜溜的背影,捋平白沉柯衣襟口的褶皱。   “酪酪坏!”小安安听到她兄长的名字,皱着小眉毛补充。   “安安倒是像你。”白沉柯眉眼含笑。   “是吗?让我瞧瞧我们安安哪里像我。”白沂柠伸手将白安安抱起,点了点她的小鼻子。   “小心你的肚子,我来吧。”白沉柯把安安接了过去。   父亲的怀抱不如娘亲的柔软,白安安蹬着两条小腿不开心地往白沂柠那边斜。   白沉柯看出小女儿的意愿,干脆把她放在榻上,轻声细语地哄道,“安安以后不能老是粘着娘亲了,娘亲肚子里有娃娃,你要照顾好娘亲知道吗?”   白沂柠笑了一声,“哪儿就这么娇贵了,以前怀安安的时候也抱过酪酪来着。”   “你猜这次是男孩还是女孩儿。”白沉柯走过去从背后抱住正在叠衣服的白沂柠,弯腰靠在她的肩上,双手在她小腹上轻抚。   “唔……其实我想要男孩儿,这样多几个人保护安安,以后她就不会被人欺负啦。”白沂柠捏了捏白安安的小脸。   时间过得这么快,白沂柠还记得他们大婚时的模样,转眼他们便快要有第三个孩子了,他还是一点都没变,容颜未变,对自己的爱也没变。   白沂柠扭过头看着白沉柯的侧颜,发自内心地掀起一个满足又幸福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