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请记下最新网址 ijjxsw.com (爱久久小说网的首写字母),在打不开本站时,手动输入新网址访问,手机、电脑端通用。 =============== 《病王爷的火葬场之路》 作者:妙一   一句话简介:狗哔男人的火葬场之路   立意:放下执念,走出人生困局,珍惜眼前人。 =============== 第一章   作者有话要说:  即将要填的坑,同样追妻火葬场系列,请大家帮忙预收,谢谢!   《我和疯批男人的二三事》   这个男人要我死。   他把一杯鸩酒端给我时候,我大大方方,就喝了。   我有罪——   那些年,我是西郡侯府高高在上四小姐,他是我身边一卑微低下的小贱奴,活得狗都不如。   每当我看他不顺眼时候,我就打他,欺他,折磨他,还用鞭子抽。   他有白月光,我也碍眼,就让那女孩儿远嫁别的男人……总之,他对我恨之入骨。   除此,我还差点挑断他全身筋骨,毁他一生梦寐以求的皇图霸业,手段无所不用,威逼利诱他娶我。   将匕首插他胸口、要他死,更是嘴角舔血,说他脏,每和他接一次吻,都要漱一次口。   可我不明白的是,为何我死了之后,很多帝京城人都说他这位开国新君疯了。   一夜白头,终日对着我的画像呓语连连,走火入魔,连眼里流出泪都是红色的。   我记得,我死之前的那口气没断下,他把我抱在怀里一遍遍疯狂叫:“洛儿。”   洛儿?还是珂儿?   我的闺名李青洛。珂儿是他白月光称呼。   谁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呢,反正我也死了,不在乎。   【排雷:正文是第三人称,文案很沙雕,文风很正经,文案是故事中的一段,后面追妻火葬场,男主坏得惨不忍睹,女主前面虐他是有原因的,结局H。】   平王府后罩楼一高高戏台,铜锣鼓声咚咚咚地敲个不停,一位年轻美丽、身材高挑婀娜的女驯兽师、正进行着杂技表演。她左手拿一根长木棍,右手是一条连珠的铁绳长鞭,身穿罨画彩衣,头梳垂挂髻,纷纷不断鼓掌声中,台下,所有的观众把目光全聚集在那女驯兽师鞭下的一只老虎身上。那老虎体型肥大跳上跳下,一会儿给观众表演站立,一会儿,又坐在凳子上对观众行礼,神态模样,透着憨顺,竟看不出一点凶野狂性。   袁蔻珠自然也坐在那里。   今日,是她婆婆刘氏,也就是平王生母刘惠妃四十三岁寿辰。   恍恍惚惚间,因只把目光专注盯着戏台上的那只老虎,竟未听有人在悄悄议论她——   “这戏,到底是谁安排的,这刘妃的生辰寿宴,可办得真真热闹,一点儿都不寒碜!”   接着,便有人接口:“诺,可不就是她那媳妇袁蔻珠吗?若要排班论战,说起这京城里媳妇们呀,哪家最强,就要数这蔻珠了!以前,她父亲是大将军,姑母是皇后,论气质身份,她数一数二就罢了,偏偏性格出奇好,你别看她,安安静静坐在那儿话也不多,可一言一行,既端庄又得体,既懂分寸,又相当会来事儿!哎,真是没想,这刘妃看着笨笨的,又蠢又无能,可架不住她这儿媳却是比她强多了!你们说,她这是修了哪辈子福,娶了这么个贤惠能干漂亮的儿媳!”   “呵,你们懂什么?她是有福气娶这么漂亮能干的儿媳妇么?你们仔细想,她儿子平王那双腿,好好地,却是怎么弄残废的?身份?这袁蔻珠现在还有什么身份?”   “……”   她们便都闭了嘴,就此打住。   那些个女人,全是京城里诰命贵妇,有的,是王孙之妻,有的,是公侯之女。   袁蔻珠这时仍把目光恍惚飘怔地盯着戏台,那只大老虎,众人笑畜生的滑稽娇憨,竟如此乖巧温顺听话,殊不知,袁蔻珠只觉得,在这一刹那间,她竟觉自己的命运和这畜生的重叠在了一起。   长棍鞭笞下,受人掌执驱使,一生而不得自由摆脱。   .   “小姐,您先喝碗茶吧,这东西苦,它还有毒呢,可不能吃太多了!”   看戏时,蔻珠不自觉地从袖袋手绢掏出几粒苦杏仁,细嚼慢咽着,一颗颗往嘴里送。   蔻珠接过了侍女素绢递来的茶。“倒不苦!”   她像是在给自己内心对话:“苦日子过多了,早习惯了,如今,把黄连送入口里,也是一股白味儿!”   素绢这丫头已有十二岁,白皮肤,瓜子脸,兰质蕙心,一副善解人意模样。   蔻珠的这番自言自语,她自然听见了。   不禁黯然垂眼,双眸微有些潮红。“小姐,苏大夫说,您上个月不慎落了点轻微喘症的病根儿,所以,叫你没事的时候,揣几颗苦杏仁在身上,想起了就拿出来嚼一颗两颗——”   她看了坐在蔻珠右侧的一男人两眼,那是蔻珠的丈夫,平王李延玉。   也不知是不是有意,又提高了声音,说道:“小姐,咱们也不求别人来关心在意您的身体,可是,人也得学会自个儿保重自个儿呀!”   那男人李延玉表情始终无动于衷,冷如千万年冰山难靠,冬雪不融。   素绢心底默叹了口气,再为小姐接过茶碗,便不再说下去。   忽然,就在这时,只听有人在台下一声惊悚尖叫,“呀!不好了!那老虎好像疯了!它发疯了!”   ——   那只老虎骤然间失控发疯了。   众人尖叫的尖叫,吓得魂飞魄散,躲桌子,藏假山。慌的慌,跑的跑,仓皇踉跄,场面一下乱了套。   蔻珠婆婆刘妃的脸白得吓人,差点没吓晕死过去,半天没回过神。事情发生得太急又毛骨悚然。那驯兽师也慌了,手足无措间,怎么都不明白问题究竟出在了哪,又是用棍子打、又是用鞭子不停抽赶,可老虎却越来越亢奋。之前的乖巧温顺仿佛只是一场幻影,它的整个兽性像是被人为故意激发。   这是腊月深冬的严酷冷气,天上的大雪被一阵阵大风吹得歪七八斜,雪风灌着肠,那老虎,发疯似又一连声的仰天咆哮,风雪中,跑得是越来越块,如雷如电,如箭如矢。   袁蔻珠完全给弄呆了,她好半天也没反应过来究竟怎么回事。   侍女素绢拉她提醒她:“小姐,赶快跑啊!跑!”   与之同时,好巧不巧,那老虎谁也不跑去进攻,偏偏直猛冲向坐在蔻珠身侧的丈夫,李延玉。   袁蔻珠舌桥不下,她似乎意识什么,正要只身去为丈夫挡——   “王爷,小心啊!小心!”   有人已经抢先了她一步,是蔻珠的同父妹妹,袁蕊华。   也是平王的侧妃,京里很多人都叫她小袁氏。   ***   “究竟怎么一回事?!”   还好属于有惊无险。蔻珠的婆婆刘氏惊惶震怒。有侍卫利落飞快上场,索性已经率先制住了那发疯狂兽。   袁蕊华娇躯还趴在平王李延玉上半身一动也不动。展开了双臂,杏红色宽幅大袖,在对方身上逶迤摆出华丽醒目的姿态与弧度。——她这是拼了命不要去保护这男人,为他护架。   两三个侍卫很快将那年轻女驯兽师给架上来。   女驯兽师:“草民该死!望王爷与娘娘恕罪!草民、草民也没想到这畜生今日会变得这样!草民该死!”   刘妃:“你自然是该死的!你快说,你是受了谁的指使么,好好的,这畜生为什么会兽性发飙、跑下台攻击人?!”   “阿弥陀佛!……”   刘妃又看了儿子李延玉一眼,“幸亏咱们王爷他没事……你说,到底是受了谁的指使,说出来,我饶你不死!”   女驯兽师颤颤跪地上,全身无力地哭泣哀求道:“草民真不知今天这桩意外到底是何原因,草民其实也很奇怪,草民没有受谁的指使呀!”   刘妃:“你没有受谁指使?——是么,如此说来,这老虎,好端端会在台上发疯攻击人,就是你的全责了!来人!”   刘妃一声令下,“将这贱民给我关押起来,我要好好彻查此事!”   “……”   事情在极度紧张气氛中又过了两天,蔻珠的婆婆刘氏,她的四十三岁寿辰就这样以一场惊天动“表演”结束而散。   刘妃说了要彻查此事,又因为,她的整场寿宴筹办,全部是由儿媳袁蔻珠负责操持,所以在袁蔻珠身上,不免有了诸多疑点重重。   刘氏经历了这一场吓,她大概从心底里生出对蔻珠的猜忌与防备,加之这妇人常年昏聩,耳根子又软,就比如,刘氏还有个女儿,被封为安婳公主。这位蔻珠的小姑子,性格素来刁钻,一直看蔻珠如眼中钉、肉中刺,又加自己的王兄李延玉似乎对他嫡妻并不以为意、甚至冷漠,自然,安婳公主对嫂嫂袁蔻珠更没什么敬意了。   她对母亲刘氏说:“母亲,您可是看出来什么苗头了么,危急关头,咱们这王府里,到底谁是真的谁是假的?谁才是对我王兄真情实意?”   安婳公主说这话时,眼睛便往一旁站着的侧妃袁蕊华瞧。   袁蕊华表情仍旧那么温良恭顺,谦卑无比,仿佛对安婳的赞誉根本没听见。   刘氏站起身拉着袁蕊的手,忍不住轻拍说:“是啊,本宫还真没瞧出来,你素日看着唯唯诺诺,是那么娇怯胆小,结果呢,危难当头,在老虎扑向我儿子的一刹那间,是你率先冲了过去几乎用你命去挡!本宫啊,这次可真是被你感动了!”   袁蕊华低头谦逊:“母亲和公主这话真让贱妾羞愧,保护王爷,本该是贱妾的分内之事,只要王爷无危险,贱妾就是把这命豁出去,又算什么呢!”   刘氏点头,越发对侧妃袁蕊华这番态度欢喜满意起来。   安婳公主亦点头说:“干脆,母亲您老人家把我这小嫂子扶正算了,让蕊华嫂嫂来做大的,让那个蔻珠来做小,岂不很好?”   刘氏道:“你又在胡说八道了!”   几个人正说着,一会儿,有老嬷嬷进来轻声回:“回禀娘娘,奴婢已经查问清楚了!原来,你寿辰当天,那老虎,也不是凭白无故意外发疯——”   刘氏问:“这话怎么讲?”   嬷嬷:“奴婢和几个丫头们审讯了那民女半日,原来,那老虎一直都被她驯养得温顺乖巧,登了数次台表演也从没有出过事——只一样,这畜生纵然再乖巧温顺,好像却闻不得一种气味,只要一闻到,立马会失控发疯!”   刘氏的脸豁然色变。   嬷嬷又道:“娘娘,就在您生辰的那天早晨,王妃曾为咱们的王爷亲自梳过头……”   刘妃:“这蔻珠给王爷梳过头又怎么了?难道,里面会有什么猫腻不成?”   嬷嬷答道:“有!这里面的文章可大了,你听老奴给您细说!”   “……” 第二章   平王府王妃袁蔻珠最近有事儿没事儿喜欢翻看经书、求佛问道。   她记得,她曾问一瓦观寺老僧:“究竟什么是因,什么是果?人有原罪,该如何洗?”   蔻珠至今都还记得,那老和尚当即吃惊看她一眼。“怎么?——王妃自觉身上也有罪孽洗不去?”   "阿弥陀佛,佛家所讲的罪业因果,假使百千劫,所造业而不亡,姻缘际会的时候,果报还自受……"   蔻珠道:“我欠了一个人,我把他这一生都给毁了!后来,我想拼命补偿还债,去拯救他,让他原谅宽恕于我……”   老僧便说道:“如果,单从修行的角度讲,人有很多业都是可以消的!你自以为的原罪孽因,可经历一番修行后,却能把它转为一个好的果!就如,当一个人不慎害死另一个人,而这个人,除了与亡者深结法缘,为他助念、超度、回向、植福,使他因此而登上极乐世界;亡者到了西方必然欢喜,会心存感恩地想要报答这个恩人。”   “从表面看,害死了人,是一种恶业,但却会因为缘的转变,修成一种好的结果!”   老僧见她只出神发呆,便问:“不知王妃是用什么法子去修行你口中冤孽?”   蔻珠微微一笑,叹:“我用的是情!男女之爱的那个情!”   她继续说:“我愿把自己这一生的情爱生命统统奉献给对方,哪怕为他牺牲,为他付出一切,卑微到没有原则、没有底限,甚至没有了自尊……”   老僧说道:“阿弥陀佛!既如此,王妃您脸上就不该有这么多的痛苦哀怨才是!这既是您一场修行,如是因,如是果,一切当平静自受。”   他一顿,“而在您的脸上,之所以会有诸多痛苦哀怨,并一次次在这里向老僧求索——只怕,都是因您心中的不甘和欲念而起!”   “再者,咱们修行之人,第一个要讲的就是放下,放,是放下贪欲,是随缘……”   老僧突然慈蔼悲悯看着她:“王妃您生而有双翼,何须匍匐爬行………”   “老和尚再给王妃一句劝诫——爱与恨,通常形影不离,倘若爱的不好,则成了恨;既然是恨,那便不如放手不爱,否则,这就不是您的一场修行,而是入堕地狱了!”   “……”   蔻珠听完此话一惊,老僧这劝诫竟对她收受颇深。   .   这天,蔻珠婆婆刘惠妃来时,蔻珠正帮着她的夫婿李延玉褪解衣袍外裤。   平王李延玉双腿麻痹,患有残疾,下半身瘫痪不遂。外面雪停了,昏昏的太阳透过窗户缝隙照进了屋宇。平王李延玉今年也有二十三岁。蔻珠是和两个粗壮丫头,动作很麻利将他小心搀扶移到床上。   真是很奇怪的一个男人。   他分明是个残疾了,从九岁那年,蔻珠在他身上所种就的一切“孽因”,李延玉的世界彻底坍塌、掉入泥淖——   他不再是整个大颐王朝众星捧月、优秀出彩、浑身罩满光环的皇位继承人——他更像一个常年生长在阴僻角落的桫椤树,很难再见阳光,可是,偏偏身上还是能给人一种神秘而致命的吸引力。   反倒让人更加心生悯意,想要读懂他、怜惜他。   蔻珠和两三个丫头将他麻利搀扶到床上以后,接着,又拿了一个软垫鸳枕给男人依靠着,再轻轻放下纱幔帐帘,吩咐丫头们出去,自己,则脱了那身厚厚的袍服夹袄,换了干净简便睡服,轻轻跳上了床,给男人做康复按摩,并助他移动翻身。   这是蔻珠每天中午必做的一门功课。   说起,这李延玉的病疾,也说起,他们两个人之间的诸多恩怨纠葛,也实在冗长。   王府请来一个郎中大夫,蔻珠每日都要和那年轻大夫商讨着怎么让李延玉能从轮椅上站起来,真正活动自如,变回一个正常人。蔻珠累得是满头大汗,此时,撂起宽大袖口,一双手巧使力,侧坐于男人身旁,一会儿揉,捏,按,压,推、拿、摩、点,一会儿,在李延玉腿上轻重急缓拍着捶着。   李延玉半躺半坐,冷眉俊眸,始终未曾抬头看她一眼,他常常看蔻珠的表情就如一尊千万年的冰雕,雷打不动,冰雪难融。   彼时,李延玉手上还拿了一本厚厚的书册,反正,这女人如何轻重急缓使力去磋磨他这双腿,他都麻痹毫无知觉,索性,便不关己事,任凭女人如何去折腾捯饬,而他,犹如置身事外。   如果,换作以前,哪怕就在前些日子不久,蔻珠为了讨这男人喜欢,她会温柔询问一句:“王爷,在看什么书呢?”   男人赏猫丢狗,他今日心情好的话,也许会接那么一句两句,而蔻珠再有运气福份,男人话接得多了,兴许,荣幸又荣幸,他会和她谈论书上一些东西,有时候是一首诗,有时是一篇文章。   然而,蔻珠今天却自顾自想心思,没有丝毫再去讨这男人欢心的念头。   她动作机械,表情僵硬麻木,就真的像在完成人生一门必修的功课,浓密的睫毛低低垂着,如同行尸走肉。按摩推拿好半天,才终于淡而平静地说道:“王爷,到现在,你的这腿都还没有任何感觉吗?”   也不知是否在发泄心中某个情绪憋了很久的那点,竟用双手交握成拳在对方右边大腿根本重重一捶。   男人豁然把眼睫从书页上一抬。   他真竟有感觉了!   分明想要控制心头那份难以言明的激动狂喜。   蔻珠再一次边重捶边气喘吁吁问道:“王爷您也不必特意隐瞒什么,如果,王爷您真的想要快点站起来,像正常人那样走路跑步,有什么感觉,还是如实告诉妾身才好!那苏大夫是凌云峰医仙学徒,他为人耿直善良,对医道成痴,倘若,在我俩这么些日的共同研讨下,您真有感觉了,那证明这医治你的方案是可以行的,咱们可以继续!”   “……”   李延玉刚还从胸口涌荡而起的那抹狂喜兴奋、瞬间被这女人淡漠冰冷的姿态给激得生生褪回去。   哪怕现在立马能从这床上跳起,真的变回一个健康正常人。   他把手上的那本书往地一掷。   蔻珠一惊,立马抬起头来。   李延玉不是个喜欢开口说话的男人。   书被扔掷在地发出啪地一声响,两双眼睛就那样对上了。   李延玉轻抬墨眸,那蕴在眼底里如同冰山雪水的无形冷漠,像隔了千万重山、千万片海,再一次让空气整个僵涩冻结起来。   他看着蔻珠,仿佛在说:“没有人在求你,让你每日每夜这样伺候我,给我又是洗又是推拿按摩的,你很不耐烦了是吗?”   “好啊!你终于不耐烦了是吗!很好!”   “滚!”   “……”   蔻珠淡淡垂下眼睑,男人这副模样,换作往常,早就又不知如何卑微得低三下四讨好求和了。   可不知为何,近日以来,也许是真的太过操劳疲惫,那老僧的话在她心中概是形成了点化,加之眼前这男人似乎也透支了她这些年岁里、所有想要努力坚持维系的太多东西。   她从床上慢慢走下,弯身捡起男人被砸在地上的那本书,是本很厚的棋谱。   蔻珠的视线渐渐有些飘怔模糊——   她一边翻看棋谱,一边很静很静说:“我父亲也病亡西去了,那是个暴风雨交加的夜晚,想必也他是很想见我这女儿最后一面的!呵,怎么会不想见呢?我是他这世上最宝贝的女儿,是他的掌上明珠——可是我记得,那天,你当时因缺少下棋的对手,字里行间,命令我在那天晚上好好陪你,而我,还真是听话……一个不孝女,最终,蹉跎了和我父亲最后一次见面!”   李延玉终于薄唇淡启,冷笑着说道。“你的意思,你父亲病故,是怪我?你没见你父亲的最后一面,也是我的错?那天我有强留你?是我不让你们父女相见?”   蔻珠面无表情,麻木地微笑:“这怎么敢!我这不孝女……要怪,只怪我被那两个字迷住了双眼吧,稀里糊涂地,也葬送了一生年华青春!怪自己命不好,注定有这么多灾劫需要修行,就是如今想多尽点孝,都不能了!”   摇摇头,两人便没再谈下去,之后,蔻珠例行公事,像往常一般给夫婿李延玉令丫头端来了药水泡脚。   午后阳光又渐渐黯淡下去,细雪开始飘起来。   空气异常安静,她帮他洗脚同时,李延玉似乎感觉自己身体里有种蠢蠢欲动的欲念叫嚣——自然,全都是因眼前这女子而起。   她的那纤纤素手,那双眉眼……该怎么形容这女子的气质长相?   她长有一双丹凤眼,分明是勾人魅惑的狐狸精样貌,然而,不笑的时候,尤其像现在,冷冰冰模样,完全一副人淡如菊、气若清霜的感觉。   当然,李延玉身体还是越发不可控制地烦躁叫嚣着。   他是个残疾,是个废人,可不代表,那方面会异于正常的男子。   尤其是,在日日夜夜面对这张可清婉如水、也可美艳如春桃的脸……   他微微俯下半身,正准备伸手扼住对方下颌,以泄心头某种火气与躁怒——   “王爷,王妃,娘娘来了!安婳公主也来了!还有小袁夫人也来了!”   蔻珠怔了一怔,慢慢站起身来,抖抖手上的药水。   那禀报的丫头又急切说道:“王妃,娘娘的脸色不太好看,好像是为着昨日那桩老虎发疯的事情来问您,您可要小心呀!”   李延玉冷眉淡眼在床榻端然坐着,表情始终无动于衷。   作者有话要说:  顶锅盖冒一句:   男主前面,作者写着有时也想把他掐死,所以,骂他,不准骂作者,嘤嘤~   “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其实,文案还是有误导哈,男主对女主绝对不是什么“恨”,他的感情世界相当复杂。作者写这个人设,是基于他的一切经历背景和所处之境在写,有时写着不会受控制,作者会尽量保持理性。   这篇套路是追妻火葬场,但作者还是很想写一个关于成长和爱情婚姻的故事。   我理解想象的爱情,肯定会有风波起落的,也正是因为这些起起落落,悲伤、难过的,心跳的,甜蜜幸福的,刺激的,才会构成一条爱情的主线,这也正是我很不想写工业糖精文的原因。男主宠女主很容易写,但那种莫名其妙的宠,总觉得让我别扭奇怪。风雨过后的彩虹,才会更美哈!   还是希望小可爱们在前面看男主时,虽然一边骂他渣,一边给予同情。他是个残疾,大家可以想象一个人开始身体健全,光芒万丈,最后再陷入泥潭沼泽的那种痛苦。所以,他对女主一直不是什么恨,是不知道如何去接纳,接纳女主,也接纳他自己。 第三章   刘妃寿辰那天,戏台上那只发疯失控的老虎分明是最后扑向李延玉,然而,他就是这么个男人,没有人能走进他内心世界,知道他的任何想法,他到底是对这件事怎么看,谁也不知。那场戏,那寿宴所有的筹办,全都是由李延玉这个王妃蔻珠来安排,蔻珠现在身上不免疑点重重,因此,她婆婆刘氏发话了,出了这事以后,她要亲自调查,蔻珠不得插手干预。   可是,李延玉心中,到底对那桩老虎事件究竟怎么看,仿佛是一个谜。   一个丫头端盆水给蔻珠洗手,蔻珠洗了手,又用丫头递来的巾帕擦了擦,她转身对李延玉道:“母妃来了,我得出去迎接她。”   李延玉仍端坐那儿也没吭声。   然而,蔻珠正准备撩了纱帘出去,她婆婆刘妃已经劈脸而进——   “来人呐!你们把这个袁蔻珠给我绑起来!”   房间气氛骤然变得紧张沉寂。安婳公主跟随刘妃身侧,脸上露出鄙夷轻蔑的冷笑。   袁蕊华倒也老实,一如既往站在安婳公主旁边,目露担忧把脸望向蔻珠:“姐姐啊,你怎么能干这样的事?我想,肯定里面有什么误会是不是!”   刘妃这搫帘而入的气势可以说相当足了。   蔻珠恭敬朝婆婆福了个身,问:“媳妇实在愚笨,不知犯了什么事惹母妃不高兴,还请您老人家明示!”   刘妃整个下颌都气得发抖。   她是一个没什么主见世面又怯懦昏庸的人,当年,之所以能够怀孩子,生下平王李延玉,都是因蔻珠的姑母袁皇后所怜悯引来。   这宫闱秘辛,埋藏在心底的许多不甘心和恩恩怨怨,像灰一样在刘妃心底扫拂不走。   很多人都说,蔻珠这个儿媳,比她这做婆婆的强多了,也通透聪慧多了。   在处理很多王府大小事上,蔻珠无疑比她能干厉害。   她一直和蔻珠暗暗较劲,尽管,在众人乃至刘妃心底,蔻珠凡事都做得尽善尽美,对她也恭敬孝顺,可谓拿不出一点错,然而,她就是讨厌蔻珠这般端然持重、沉稳从容的姿态。   曾经,她被无数女人鄙夷不屑。   现在,她竟又被自己的儿媳比下去了!   她随身跟来的那几个婆子手拿捆绳,然而全身瑟瑟发抖,分明想要听令于刘惠妃,但却迟迟不敢上前——蔻珠的气场竟是那么强大。   这些老婆子不停吞咽唾涎。是的,蔻珠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说,偏偏只安安静静站在这里,就令她们心虚冒冷汗。   这女人,处处透着奇怪,她分明看着是那么淡泊温和呀!   一直端坐于床榻的李延玉,他的双足还被浸在泡满药水的铜盆里,忽然,只听豁朗一声,李延玉右手操起身旁矮几一青瓷大花瓶,往地上重重一掼:“吵什么吵,本来想睡个午休,你们跑本王这里干什么,还让不让人休息了?!”   “……”   那些本该听令行事、上前去捆拿蔻珠的几个婆子们,就更加忙往地一跪,越发胆怯不敢了。   刘妃气势高调而来,结果是这样,越发气得不行。   他怕儿子,免不得厉色内荏对蔻珠发难:“本宫问你,你到底安的什么心?小贱妇,很多年以前,你害惨了我儿,你让他这辈子都瘫痪在床,残疾终身,现在,你又想来害他了,是不是?!”   蔻珠反应快,当即明白怎么回事。“母妃是查了出什么?难道,你指的是儿媳么?”   安婳公主便气势汹汹接口道:“不是你还能有谁?——袁蔻珠!”   蔻珠静静地转身,与安婳回视:“我是你的嫂嫂。”   她不苟言笑,也不显露愤怒,而是脸上透出一种精致淡然的平和。   仿佛在对这小姑子安婳公主某种提醒暗示——你就是言行粗鄙,有欠家教。   安婳被蔻珠注视得又气又憋,跺脚搔脑道:“好!嫂嫂!我问你,我母妃生辰的那天早晨,你是不是给我王兄梳过头发。”   蔻珠道:“怎么了?我每天都会给你王兄梳头。”   安婳公主冷笑道:“果然是你!你在给我王兄梳头的头油里,究竟做了什么手脚?”   蔻珠倒是很耐心好奇:“——我做什么手脚?”   安婳:“你还在这里装蒜呢?!我们已把整个事查清楚了,那只老虎,根本没有问题,一向温顺乖巧,除非,有什么令它发疯失控的气味不慎让那畜生给闻了,所以当时才——”   蔻珠登时陷入沉思里。也不表达什么,只是在一点点回忆分析。   像是恍然,便点头道:“原来——”   又冷笑:“难怪!”   安婳道:“你看吧!看吧!你也承认了是不是?这就是你干的!你故意在头油里做手脚文章,目的就是要让那只老虎发疯失控去咬死我王兄——你这个毒妇!母妃!王兄!”   又急急地走向李延玉,走向刘妃,“这回该怎么处理,还要留她在王府吗?我看,把她千刀万剐算了吧,要不然,咱们这个王府以后还能保平安不保?!”   这时,一向老实话不多的侧妃袁蕊华赶紧走到蔻珠跟前,“姐姐,你好生给公主和母妃解释解释吧?妹妹相信你,姐姐您人品出众,对王爷又那么细心体贴关怀,怎么会有这样的歹毒之心?”   蔻珠微笑着说道:“这样岂不正好?我垮了,把你扶正,让你来当这王妃,不好吗?”   袁蕊华一向气哽在那里,半天回应不过来,眼泪直可怜兮兮下坠,软声怯怯叹道:“姐姐,你、你怎么能这样子说话呢!先不说咱们是亲姐们关系,如今,又一同来伺候王爷……你,你说这气话有什么意思呢?”   蔻珠道:“我没什么意思,就是你想得太多了,你放心,我打不死压不扁也煮不烂!不过,你若有什么想法,还请暂时忍耐吧!——说不定,忍着忍着,你好日子就到了!”   也不看袁蕊华,径直走向了李延玉。   安婳公主对袁蕊华怒其不争地骂:“你还当她是你的亲姐姐呀!你别拿你的热脸去贴人冷屁股!她这个毒妇!我看她这回,是怎么洗也洗不白了!”   袁蕊华无奈扯起嘴角弱弱一笑。   右手却暗暗在掐自己大腿,仿佛不把自己掐疼,不足以表达发泄心中的某处厌恨。   ***   刘妃和儿子李延玉的感情关系,其实并没她口中那般好。   多少年宫闱浸染污浊,天伦母子之情,在皇家,早已演化成另一种味儿。   蔻珠其实也早看出来了——似乎从她认识这对母子就已经看出,包括,现在站在这里的每一个女眷,除了她以外,要说,真正关心李延玉的……似乎,还真的没有。   刘妃和自己在暗中较劲,她表面上,是气怒于这桩老虎事件涉及到儿子生命安危,实则,她想要通过这件事,踩住蔻珠,压住她,并以此证明示威——她这个婆婆,也有她不能轻视的魄力与手段能力。   这桩老虎事件,也可以说,是一个刘妃以此对抗儿媳的很好切入点和出气口。   蔻珠忽然觉得有些悲哀。   也许,在爱上李延玉整个过程中,就是由这些细微的点逐渐堆积而成。人的情感与爱的触动机缘都是十分微妙说不清的,有时牵引出来的,可以是一片云,一阵风,一个弥补内疚的心态,一种疼惜怜悯,一种欣赏膜拜……如此种种,蔻珠想,到如今,她也算是把自己这前半生所有的情感点统统聚拢在这个男人身上。   心疼,愧疚,亏欠,自责,膜拜……   安婳公主就更不消说,她对这王兄,常年坐于轮椅上、已经残疾了的、毫无皇权争斗能力之人……更多的,是一的泥塑兄妹关系吧,遇水就能化。   只不过,最令蔻珠看不懂的,就属她这个同父异母的妹妹袁蕊华了。   关于这个女子……蔻珠其实并不愿把自己很多精力放在她的身上。这是一种不屑,一种傲慢,连她自己都有意识。   李延玉喜欢种梅花。   他这静心堂,前院后院,梅香扑鼻,清冷幽静的味道,仿佛也给人一种拒人千里之外的凉意。   蔻珠缓缓走到李延玉面前,说:“王爷,对这事儿,你是怎么看?”   “你是相信我,还是觉得我会设计害你?”   “今天,在这儿,我其实一点也不在乎她们如何指控,哪怕,所谓证据确凿——但我很想知道,对于这事儿,你是怎么看?你相不相信我?” 第四章   这个问题,对蔻珠来说实在太重要了。   如果,他给她回答是“选择相信你”,也许,在这一场执迷不悟修行中,她会继续匍匐前行。   如果,他给她的答案是另一种……   蔻珠看着李延玉的眸光专注沉静,一切都在等待中,她把两手交握着,仿佛有意掩盖平静表情下的惊涛骇浪。   很多在场人,在这时都注意到一个细节。   有丫鬟来端走了李延玉足下的那药水铜盆,又有丫鬟呈了一张干帕子递到蔻珠手里。而蔻珠就像往常一样,轻轻蹲下腰,托起丈夫那双没有知觉行动麻木的足,她慢悠悠仔细给他把上面药水擦拭干净,又放下裤腿,整个动作,又自然,又熟练。很多人都在这时候表现出迷惑不解的神情。   这对夫妻,没有人能看得懂他们究竟是怎样一种怪里怪气相处模式。   李延玉脾气孤僻,性格难伺候,在他身上完全一副生人勿近。不,就连母亲刘妃和妹妹安婳公主都不能靠近。他不要任何人挨近他,也不要任何一个婆子丫头伺候。可蔻珠,似乎打破他这种怪癖毛病。都知道,平王对他所娶这位王妃是不宠爱的,甚至还透着冷漠厌嫌,可是,看蔻珠在和他整个互动,又觉得像老夫老妻一样熟稔。   她把他熟练收拾妥帖了,又拿一身干净厚实的袍服给对方轻轻披上,再两个丫头一左一右帮助下,将李延玉搀到轮椅上坐着。   很多人看到这里,都大为震动。   似乎这才终于开始质疑,他们两个,到底什么关系?   袁蕊华尤其惊惶,默默深吸一口气。刘妃的目光流露出她作为一个母亲的复杂迷惑,那她呢,就是另外一种恐惧和害怕了!   平王现在不喜欢她,这没有关系。   可是,这袁蔻珠和王爷的关系呢……她的内心感到阵阵不安战栗。   ***   “王爷,你怎么不说话?这个问题,就那么让你难回答吗?”   蔻珠续问。   李延玉淡淡地说:“凡事,都要讲个证据!”   漫不经心啜了口茶,意思是,他压根儿就不想回答她这问题。说白了,就是明知就算蔻珠这次根本是被诬陷误会——仅是用脚趾头想,她这次肯定是被人陷害了,可偏偏,他就是不要去管、不要帮她、替她说话。   他骨子里对蔻珠似乎有一种强制性的抵抗和排斥。他把她越往外推一步,他内心中的某种躁郁才会得到疏解。   就像,一个顽劣的小孩,脑子只剩下一根筋时,是绝不轻易向人服软妥协——哪怕他自己也知自己很多行为都是错的。   蔻珠笑道:“证据?不——我要的就是王爷对这件事的直觉,对我的感觉;嫁了你这些年,我对王爷如何,对你所做的一切一切,我很想知道,我在王爷心中,到底是怎样的人?是不是连最最起码的信任都没有!”   “是的,我不在乎小姑和婆婆如何指控,关键,如果这件事情,必须有人挖出证据才能证明我是无辜清白的,那么……”她又低声自嘲,“真是好没有意思!我居然……居然一个人唱了这么多年的独角戏!我做的一切,原来都白白做了!”   “……”   李延玉把脸侧转向一边,他是故意不再去看她,也许是怕对了蔻珠那脸会做出某种丢盔弃甲的表情吧。   顽劣的小孩子很怕大人这样的眼光,同样,李延玉也讨厌死了蔻珠这副模样。   蔻珠慢慢闭上眼睫,有什么在不停狠击撕裂着六腑。   她可以彻底想明白释怀了!   蔻珠的嘴角讥讽似扯出一抹微笑。   她的视线随着时间的倒流牵引,恍惚慢移,忽然来到一个遥远而青涩的世界。   ——   “李延玉,你又在算计我表哥是不是!”   “你表面老实,只有我才知道你心机有多深,你步步为营,不就是为了当上太子吗?你这个阴险卑劣、虚伪奸诈的小人,我压根儿也瞧不起你!”   “好啊,你敢诋毁我,又在背后诋毁我母亲——我跟你没完!”   那是他们俩曾经以往童年时的世界,一个,是刁钻野蛮、泼辣不懂分寸的疯丫头,和如今的贤惠端庄袁蔻珠判若两人;一个,则被所有光环笼罩、集锦绣堆积才华于一身的大颐王朝三皇子。当时的李延玉,是多么文武双全,才华出众,深受皇帝陛下器重,太子之位指日可待。   而她呢……   蔻珠嘴角那抹微笑渐渐消隐褪却了。   这十几年的恩怨、是非,她和眼前这男人的重重矛盾纠葛……原来,即便已经度过了这么漫长岁月,她为之几乎付出所有,顷尽了一切,可到头来,还是无法消弭她在他心中的那份厌憎、那种恨。   是啊,她毁了他一生!   可他,何尝不也是毁了她一生。   “蔻珠啊……”   蔻珠视线又变模糊迷离,此时姑母袁皇后的脸浮现在眼前。“男人即便是山,是冰,是铁,都不怕的——山再强大,也会有被推翻的那天;冰雪再冷,也会有被阳光融化的那日……蔻珠,你要聪明,去做男人身边的水,做他的火,百炼钢抵不过绕指柔,你会打动他的!”   蔻珠恍然一回神,“我还真是个失败的女人啊!”她嘲弄笑着。   刘妃立即趁势说道:“来人呐!你们都还杵在这里干什么,还不把这蔻珠给我捆起来,先送进柴房关起,待本宫想想这事儿后面究竟该怎么处置!”   刘妃应是抓住了儿子失神逃避当口,要知,她本是个怯软无能又胆小的人,她很忌惮自己这儿子李延玉,假若李延玉有一声反应、要替这蔻珠说话撑腰,她是并没有这般底气强硬的。   李延玉还是把俊面漠然侧向一边,故意不去看蔻珠。   安婳公主非常眼尖,她看见自己的王兄一双手搁置在膝上似乎隐隐抖着。   赶紧说道:“王兄!你可千万别被她的这些花言巧语给弄心软了!她就是想要你死!她巴不得你早点离开,好过她想要的生活!”   “王兄,你都不知道吧,这段时间,她常常背着咱们去西郊蕲春园——”   蔻珠猛一抬眼。   西郊的蕲春园,那是废太子、也就是蔻珠的表兄,以及,她姑母废后袁氏被陛下赦令终身囚禁的地方。   李延玉立即转脸把蔻珠一盯,轻眯起眼,目光似寒铁似刀刃。   蔻珠心砰砰砰跳着,倒还镇静,淡淡地,对上李延玉那双墨瞳:“我去给他们送点衣食去,他们是我的亲人,人,不能忘本,更不能不懂得感恩,如今,虽然他们落魄了、潦倒了,但是,依旧还是我的表兄和姑母,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我的亲人在那里受罪、在那里挨饥受冻……”   蔻珠的姑母袁皇后是因为废太子桩桩事件才落到那步,厉来宫闱争斗,没有谁对谁错可言,往往是看不见的刀光剑影、血腥战场,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亡。蔻珠的那位表兄向来生性跳脱、顽劣不按常理出牌,他本不适应于宫廷生存,那太子之位,对他来说是不适合的,废太子走到了今天,也算是能料中之事。只不过,废太子表兄也好,她的姑母也好,曾经,都是相伴于蔻珠世上最最疼她的亲人,蔻珠拼了命都要去保护他们。   当然,若非他们的倒台,想必,蔻珠在这王府里,刘妃安婳公主等就不敢如此气焰嚣张了。   墙倒众人推,世情凉薄,本是如此。   李延玉对废太子是充满忌讳厌恶的,或许,他是对皇宫中每一个手足都充满敌意厌憎。   安婳公主接着又说:“王兄,我的这位嫂嫂,历来在京里风头着盛,很受男人们喜欢,你看,那废太子也好,还是那姓苏的给您看病的大夫,她就喜欢和人家搞些暧昧!时常说说笑笑,眉眼来去,一点都不避嫌已是你王妃身份!你看这京里头,好多公侯王孙一个一个都为她闹死闹活,您可还记得我那死鬼前未婚夫是怎么死的?——还不都是因为她!几个人坐船上,遇见了水贼,拼了命不要去救她……没有她,我也不会守这望门寡了!”   说着,便握帕哭诉。   “王兄,妹妹我说句难听的吧,你是有残疾,成日坐轮椅上,还不能行动,她表面上不说,指不定内心早就在嫌你了!”   “你觉得,她对你能有几分真心实意?”   又拉着侧妃袁蕊华手,连忙说道:“您看见没有,看见没有,那天,老虎扑过来的时候,除了她,还有谁会在第一反应时扑你身上去救你?!”   “我这嫂嫂,她其实早就想摆脱你了!”   “……”   刘妃立时斥道:“安婳!不准说这些不好听的惹你王兄不高兴,你现在说这些气话,又有什么意义!”   然后,便叫人,将袁蔻珠双手捆起,送去柴房关起来。   蔻珠慢慢地回过身来。   这时,她已被几个粗壮的婆子终于用绳子把双手给捆了起来。蔻珠的脸,忽然便浮出一抹复杂冷傲的微笑。   她的内心世界,向来都是强大的,隐忍的,想是,伴随了男人那么多年,不练就一个金刚百炼之身都很难。绳子捆在她手上,她些婆子在她的腕上绕来绕去,她内心世界依旧没有崩塌。   是这一根的绳子,是这里每一个人,好像让她终于活通透、想明白了。   执着、悲喜、许多五味杂陈、剪不断理不清的东西,豁然间开朗清晰起来。   她压根儿就没把这些庸常之人瞧上眼。   对刘妃,是因为李延玉缘故,谨记恪守儿媳身份,孝顺侍奉这个丈夫将她唤作母亲的女人。   对安婳这位小姑子,同样是如此……   她想,原来其实是大可不必的。   李延玉的呼吸隐隐紊乱,表情终于变得复杂起来。“——你给我站住!”   外面风雪又吹了飘斜起来,蔻珠正走到了门槛。   李延玉一边手摇着轮椅,坐在椅上将她上上下下打量着。   蔻珠站住,慢慢回过头与他对视。   男人又是什么话也没说,他的喉结在轻微上下滚动,漂亮的薄唇似翕动、未翕动。   蔻珠亦盯着他。她心里想:多漂亮的一张俊脸。   视线也跟着恍惚摇动起来:是不是,还因为这张脸的缘故,她带着对他的原罪亏欠之身,一步步才会被沦陷桎梏。   怪不得,那瓦观寺老和尚常常说:“万相皆空”。   尤其是皮相色相,是人堕落毁灭的根本。其实说白了,她原本还是一个肤浅的女人。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她被他的美色皮相,一叶障目了。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女主看明白了就好,就怕一直执迷不悟。   其实,原先开头是直接女主男主和离,后来被我删改了,我觉得应该把女主的心理转变和很多东西设为一个高潮点,透过剧情铺开,后面很多才有说服力。   火葬场很快会有,不要急哈。   狗男主前面有多狗,后面就有多…~多………   男女主以前小时候是仇人,互相看不顺眼见面就怼的那种,不光是她把他害残废那么简单。   没有那么简单。 第五章   “你应该知道,本王向来不喜凭感觉办事儿,这件事,是你就是你,不是就不是,用不着与我在这儿打感情牌;你放心,本王会重新去查此事,这次到底有没有冤你,一切由真相证据说话。”   “再者,你果然有无谋害本王之心,这个,确也难说!”   蔻珠震动。   震动之后马上是死灰般麻木。两个人漠然对视那么久,才终于有如此结论。   真是毫不奇怪意外的结论,不是么?   说完,李延玉把目光又漠转向刘妃:“你也别太心急,这件事到底是不是她干的,还有待查证?”   刘妃嘴角不自在扭两扭。   蔻珠无所谓地、微微笑了。   佛经里常常这样来劝诫迷途之人:看破得清净,放下便自在。   事情到了这儿,到这个对她来说十分重要的节点,她竟感觉这是对自己的一种释放和解脱。   到底从什么时候起,他把自己这一生所有的耐心、包容、如同火一般炽烈感情统统消磨光,并不是单单是这一件事就可促使而成。有太多的点,太多的方方面面面。这是一个积沙成塔、由少到多的逐渐过程。   她是真的无所谓了!   蔻珠淡漠垂下眼睫毛,眸光在李延玉瘫坐轮椅的那一双腿上徐徐游移。“王爷,其实你应该现在有一些知觉了,对吧?”   “刚才,我给你擦足的时候,发现你的脚趾在微微动!”   李延玉姿态冷傲盯着她,表情依旧复杂。   “真好!”   蔻珠淡而平静地说:“我原先和苏大夫商议计划的是,如果此方案行不通,我们再重新研出另一条医治你的办法,如今看来,这些日子我和他的努力是管用的!没有白费!”“估计到了明年开春儿,你可能就从轮椅上站起来了!”   李延玉轻眯起眼,听到这里,多少年的积郁渴盼,让他黝黑瞳眸粲然一动。   当然,李延玉向来会掩饰情绪,脸上依旧看不出半分的东西。   “到时候,咱们就可以两清了!你不欠我,我不欠你,桥归桥,路归路的,真好!真好!”   她扬起脸,慢慢阖上睫毛,是一种放松、对未来心驰神往的舒坦笑意。   李延玉把眉头一蹙,他并未听清蔻珠的这话。   那几个婆子到底是又粗手笨脚,连个绳结系不好。   蔻珠斜着她那双妩媚勾人的丹凤眼,水眸里,满是骄傲,是神气,是从容,盯着李延玉,绳往嘴边送了轻轻一咬,绳子立时扯断。   “母妃!”   她转过身对刘妃说:“我会自己走,不用你们来捆我!”   说着,手中的捆绳往地一扔,姿态蔑然、转身而去。   ***   当下日晚未昏,腊月深冬的冷天几乎能够呵气成冰。蔻珠如此便被关送进了柴房,等待后续。   蔻珠的婢女素绢,恐担心小姐里面受罪,作誓要陪伴,刘妃想了想倒也准了,如此琐事,暂时略过不提。   雪,压着金色琉璃瓦脊,整个王府弥漫在一片风雪凄迷的皑皑世界。   李延玉是个闲散皇子,虽有平王称号,亦不过是聋子的耳朵,摆设罢了。在朝中,他没揽什么大权。当然,作为一个闲散的、残疾瘫痪的无用王爷,连起码正常行走能力都没,他似乎注定要会被排挤在那深深宫闱争斗之外,好处,似乎也随着平淡枯燥的生活变得逍遥自在起来。   当然,至于有没有他在私底下搞什么小动作,就比如,那太子的被废,蔻珠姑母袁氏的倒台……其中,他有没有关系确也难说。   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男人,可能只有天、只有鬼才知道罢。   李延玉到了下午用晚膳,因为他的膳食一向都由妻子蔻珠亲自下厨烹饪,故而,换了厨娘,嬷嬷们端来时,他眉头一皱,只觉味道不对,毫无食欲,便筷子一搁,淡淡吃两口便不吃了。那些下人们唬得也不敢说什么,只得将膳桌给悄悄撤走。   平王在王府养了几个清客相公,都是琴棋书画方面交谈往来,这会儿,他粗略用了两口晚膳,着令一清客门人来与他弈棋,岂料,那人只一味讨好奉承,不敢大赢,李延玉越下越没意思,便对小宦官紫瞳说道:   “去叫王妃来……真是的,还没跟一个女人下起棋来痛快!”   见紫瞳只一脸尬笑动也不动。“怎么了?”   李延玉拢拢身上的貂毛披风,语气颇不耐烦。   “王爷,王妃被你们不是已关去了柴房么,这让、让奴才怎么去叫啊!”   李延玉表情复杂,低着眉眼一脸沉静看着棋盘,把棋盒中的一颗颗白子抓起来又扔下。   紫瞳很会察言观色,赶紧说:“王爷?王爷?”   李延玉越发不耐烦,手将棋盘一推,棋子哗哗散落在地,便让紫瞳去给他重新拿纸笔书籍,也不再提蔻珠之事,说要看会书写会字。   李延玉的字可谓是千金难求,他有一手出了名的“金错刀”,从九岁自变成了瘫痪残疾以后,远避了皇权争斗,倒成就了他另一番“事业”,而尽管这番“事业”对他是极其相当无聊的、闲暇消磨时光的唬头,然而,他的那手好字,遒劲如寒松霜竹……当然,不仅如此,除了字以外,还有他的绘画丹青,棋艺雕工,种种都是令人叹为观止。   老皇帝现在对他仍热恩宠有加,就是因为,一来,这个再也无心以及无力于王权诸事的儿子——在老皇帝眼中,他的内心世界应该是相当淡泊无争。   他的无害,又会越发促成老皇帝对他的放心;   而面对他的这些登峰至极艺术造诣,老皇帝可以说对这位儿子是相当瞩目垂青赞叹的。   紫瞳须臾拿了书籍纸笔,替平王在身前长桌前轻轻铺开,然而,李延玉写着写着,又显得心浮气躁,很难静下心来。   纸写一张,便揉了丢一张。   紫瞳猜:大概,他在想着蔻珠。   紫瞳小心翼翼陪笑说道:“王爷,奴才看外面雪是越下越大了,真好冷的天儿呀!刚才,我路过院前大鱼缸时,那大缸里的水都冻成冰了——”   李延玉装作漫不经心舔羊毫笔:“嗯……”   他想了想,说:“你让人送个炭盆,再拿几床厚厚的铺盖棉絮,叫厨房煲两碗热热的汤粥——给她送去吧!”   又道:"别真给她冻死了,难免今后我还要去收尸。”   言辞大意,不要再给他找麻烦了。   紫瞳目光复杂看了他好一会,说:“王爷,您真有必要说这样的话吗?”   李延玉把冷眼往紫瞳脑门一盯,手中羊毫笔往桌上重重一放,手摇转轮椅,垮脸而去。   小宦官紫瞳无奈,瘪瘪嘴 ,只得摇头哀叹了口气,自言自语说道:“哎,我还真是搞不懂你们这些人了,既然要来狠的,那还叫我送什么东西去?!既然放不下,又何必———如此矫揉造作,到底做给谁看呢!”   只得听命去了。 第六章   安婳公主说,蔻珠男人缘颇佳、在他们面前很受欢迎,这话,显是个污蔑诋毁。   显然安婳不明白的是,一个女子,若要获取许多优秀男子的瞩目,里面原因有方方面面。   就比如苏友柏。   苏友柏永永远远记得,他第一次见到蔻珠,那时,也是这般折胶堕指的大雪天气。当时,他还只是凌云峰独臂医仙一个不起眼学徒,仅十七岁。   平王李延玉双腿麻痹,下/身瘫痪,当时的蔻珠想尽办法要求得独臂医仙为他夫君诊治病疾。   而有关于那段蔻珠艰难求医的晦涩往事,讲起来三天都说不完。   时至如今,苏友柏在王府已呆了差不多四年,现在也有二十一岁了。   这一路上,他旁观着,对于这女子的所有认知与感观,以及包括对蔻珠人品的敬重欣赏,那种对夫婿李延玉的所有隐忍、包容深沉的情感……苏友柏不得不说,连他看了都忍不住会感到深切悲悯、打动羡慕,甚至难言其情。   苏友柏在房中踱来踱去,俊面上显露急躁不安,实在气怒。   终于背起桌上一医药箱,直向平王的静心苑愤然而去。   ***   按照平王李延玉命令,那边,小宦官紫瞳早就已把该送的东西,什么炭盆被褥热汤之类全送去了柴房。   紫瞳此时正在回话:“王爷,昨儿奴才把事情早就办妥了,天气这么冷,一会儿,奴才再吩咐厨娘弄点什么好吃的给王妃都送去!”   此乃次日清晨,有稀薄的阳光穿透云层,雪下小了。李延玉依旧淡淡地,没有过多表情。   他手里拿了本书闲闲翻着,一会儿,他问道:“你送东西去时,她有没有说什么话?”   紫瞳故意瞪大眼道:“啊?说,说什么话?!嗯咳,她没给奴才说什么呢!”   李延玉特意冷看他一眼,“什么也没说?”   紫瞳赶紧说道:“其实,还真说了一句两句——”   李延玉把书重重一合,“哪句?”   紫瞳道:“王妃特意让我叮嘱王爷,她说,对这件事儿,您不信她,没什么关系,她也没什么可气好难过的,更不会觉得伤心!她说,也不怪你,早就知道您是什么样的脾气个性,毕竟,现如今证据是摆在那儿的——”   “嗯?”   紫瞳赶紧又道:“就是,就是特意让奴才提醒着王爷您,她不在您身边的这几日,记得按时让苏大夫给您做针灸吃药,咱们这些下人们也不会做什么按摩推拿,免不得还是要请苏大夫帮忙!”   李延玉冷笑着,眼角眉梢却显得意,分明释然轻松。   只哼道:“懂道理就好!要不然,总这般鸡婆啰嗦拎不清,就着实令人厌恶了!!”   又把身一侧,转向了屏风卧榻,毫无心肝脾肺肾,继续看他手中的书。   紫瞳摇头不停地叹气、吸气。   长得一脸唇红齿白、眉清目秀的小宦官紫瞳,可以说,也跟了平王足足十几年头,从幼时平王那会还没变残疾就一直在伴随左右。   紫瞳轻手轻脚拿了床羊毛毯给平王的腿小心盖上。   他一边盖,一边忧心忡忡:话是这么说的,可他昨晚上看得出来,王妃袁蔻珠在说这话时的神情冷静而陌生、就像是完成某件她人生必须完成的功课。   她的脸,再没有昔日那份从肺腑发出的热忱与关怀了——   紫瞳忽感到一阵惶恐害怕来:王妃,王妃别是有什么想法打算吧,就比如,看她那神情,有一天,她终究会彻底死心离开他这王爷,也对王爷再没任何感情了……   他越想,越忐忑不安起来。   ——   苏友柏背挎着药箱来时,苏友柏像往常一样,请安,给平王鞠礼,一番客套询问后,缓缓拿出诊包准备探脉询诊。   平王仍旧如往常,坐在金漆轮椅,一副高高姿态,冰山阎王,不苟言笑。   又似乎在想什么,低着眉睫将苏友柏从上到下冷睨打量着。   见苏友柏头戴一顶桶子样梁头折巾,身穿蓝灰相见大袖交领宽衫,腰系茶褐銮带,眼神清朗,肤白胜雪,一身秀才儒生的打扮。   李延玉眉头逐渐压起来,越瞧越觉不顺眼。   苏友柏倒未发觉这高高在上的王爷正饱含轻蔑俯视自己,他走神地,也在静静观察打量对方。   只见对方身穿雪白珍珠貂毛大氅,头戴风雪貂帽。这仅仅只属于皇室子孙才有的贵胄天潢气、倒也不值有什么提当。   苏友柏只是出神地想:这人生得挺鼻薄唇,如同神祗刻画,一副点尘不惊、飘逸优雅的淑人君子样,却不曾想,面冷心阴,性情古怪,偏执如斯。   他双睛如同点漆,右边的眼尾处有一点细小朱砂红痣,让人望去,不免有忘却世间全部一切风华的幻觉。   他以前听人说,眼尾下长有这样红痣的男人——此人多半生来是个情种,不动情则已,一动情则剖心掷肺,恨不得会为对方生,为对方死。   可是,这个男人,偏偏为何凉薄如此呢!真是很复杂的一个男人!   猜不透,看不破,这一刻里,苏友柏表情越发复杂迷蒙,他又似乎对蔻珠于这男人的执着倾情有了一些理解与共鸣。   这男人,分明是个妖孽。   他是残疾,成日不是轮椅就是卧床,但偏偏,人在堆里一现,就是会让人引不住把眸光全聚集在他身上,所有的精致美艳和光华,在他眼前也不过一浮云尘糠。   真是见了鬼!   这男人实在漂亮得有些不正常。   .   苏友柏好容易把医药箱子打开,再准备拿出针灸工具,终于手一顿,立即放下全部东西,实在被气得憋不住了,只僵在那里干坐着,李延玉伸出手腕也不给他把。“怎么了?”平王冷冷地掀眉。   苏友柏立即撩衫压膝一跪:“草民有话想和王爷讲!”   平王冷道:“什么话?”   ——“你,你他娘的还是个男人吗?!”   苏友柏好想这样大声怒吼出来。   到底,忍气吞声,只能拱手说道:“王妃的事,草民已经听人说了,王爷您让她们把她给关起来了!”   “……”   “草民听说,是由于刘妃寿辰那天老虎发疯的事情吗?”   平王李延玉还是阴眉冷目瞅着他,不吭声。   “呵,王爷不觉得这很好笑吗?别说是草民了,就是王爷,这么些年来,王妃她如何对您的,您长有一双眼睛,也不该没看见吧?”   “啊对!您是个残疾不错,行动有诸多不方便,但是,您心也残吗?眼瞎了看不见吗?耳朵听不到吗?!”   “放肆!”   平王依旧稳如泰山,手却稳住轮椅扶手,牙齿直打颤。   “她每天天不见亮地就起床,为的是什么?”   苏友柏越说越激动,越说越愤怒控制不住。“——想尽法子,给你煮这样弄那样的点心吃食!包括亲手为你熬药煎药,哪怕病着,身上发着高烧;哪怕自己被那些柴火油锅烫伤了手需要好生休息保养!她再累再辛苦,有在你面前抱怨过一句吗?算了,太多太多,一时半会儿草民也说不过来……是,您是王爷,您活该这样来作贱人!您谁弄的东西都不吃,偏偏,就只吃她给你做的!我倒是怀疑,你肯定是故意的!”   “因为不变着法儿作贱她,您心里不会感到痛快!”   “她可是您的妻子呀!你待她,有给予过一个妻子该有的尊重吗?——她待你恨不得把心剖了给你,这样的女子,她想谋害您?!谋害您?!……”   “……”   旁边的紫瞳简直吓得不得了。   脸都白了青了,嘴巴也不住抖起来,身体站也站不稳。   这姓苏的,不要命了,他好大胆子,难道,是仗着自己医者的身份便什么话都敢说出吗?   他不怕死吗?哪壶不开他偏提哪壶!   想是要死了,这样的往事伤疤他也敢去戳。   老虎的背他也敢去骑。   “苏大夫!苏大夫!您给我住嘴吧!你少说两句!别说了!我求求你就快别说了!”   又是拉,又是不住使眼色急得跺脚。恨不得捂了这苏友柏的嘴,给他捆起来。   然而,那苏友柏哪里肯闭嘴听话。   也不知骂的话如开闸洪流、大浪滔滔说了好多,一遍又一遍地,一句又一句仿佛发自灵魂深处拷问。   平王始终一张脸阴着,面皮微扯动,仿佛忍耐到极限。   最后,直到他说——   “不,我觉得,你简直就是一怪物!是一冷血!一变/态!你残的根本不是你的身,是心!是你的这里!”   苏友柏手指着自己胸口,激动得面皮涨红越发不知用何形容。   “强者有怒,拔刀向更强之人;弱者有怒,拔刀向更弱之人;”   “你残疾,你便活该拨刀向你妻子!王爷,这是一个男人该有的作为吗!”   “你把你妻子折磨死了,这对你又有什么好处!?”   “我看,活该你永远也站不起来!像你这样的男人,就该在轮椅上坐一辈子!”   “……”   李延玉一口老血差点没从胸口直涌破喉管,从来没人敢这样跟他说话。   “滚——”   他呼吸艰难喘动着,头上大汗冷冽冽直冒。身子侧转颤颤压向椅子扶手,肩膀剧烈掣动着。   终于,好容易平稳过来,抬起右袖,用手指着苏友柏:“打死他!来人呐!拖下去!把他给我用五马分尸!割了他那张嘴!”   紫瞳机敏,见情势不对,场面已经彻底失控,赶紧扶住了平王劝道:“王爷您可千万要冷静三思呀!可不能打死他的呀!他死不得!死不得!王爷,您若有怒,等这家伙把您的腿给医治好了,您到时候想怎么弄死他都成!拿去油锅里炸了喂狗都行!”   又不住给苏友柏递眼色,让他赶紧跪下好声求饶。   偏那苏友柏也是犟驴子一头,他打小民间山野出生,又青云峰药谷中自由无束长大,越发腰板挺得又直又硬,丝毫不识眼色,甚至还要说。   他这其实也是积了太久的怒气妒火,忍到了今天,为蔻珠,也实在不容易了。   最后紫瞳先发制人,干脆利索道:“来人,你们还不把这苏先生拉下去!”这才方罢。   李延玉气得整个脸都变红发紫,之后诸事,不再话下。 第七章   也不知到底会在这儿被关多久。   静寂的老柴屋,蔻珠正埋头坐在旧木桌旁剪窗纸花。   不知不觉,她已经在这儿呆了好些天。   真是华丽与凄然的对比,今儿晚居然是个除夕夜。   外面烟火四起,爆竹一连串地像有人在唱歌似噼噼啪啪在空气中回荡不散。   蔻珠所剪的那红纸窗花,居然是两个小娃儿。   剪完了,她嘴角露出一抹迷蒙而又沉静的微笑。   缓缓地抬起头,木窗门外,月光正浓,光影如同一幅幅流年画卷,随着月牙儿的投射点点斑斑,在她的清澈瞳仁来回浮浪。   “蔻珠小姐,皇后娘娘叫你过去!说你这次闯大祸了!”   房檐下所落的雨珠叮叮咚咚。八岁的蔻珠跟着那老宫嬷过去。“你还不给我跪下!!”   皇后袁氏一向对蔻珠慈爱呵护有加,然而那天,她坐在一贵妃榻,凛若冰霜,头上的龙凤钗珠在额前颤颤闪动。   她闯祸了——   姑母袁皇后这样告诉她,后宫有处被传说闹鬼的宫殿,常年废葺失修,如今,整个楼忽然被雷劈坍塌了,宫殿转瞬成了一片片残垣废墟。   蔻珠只觉一身的冷汗,像无数的细针刺进她皮肤在肆意狂虐着她。   皇后步履如飞,疾言厉色,接着,便拉着她小小的手拖着长长裙裾往那处坍塌的宫殿跑。   ——九岁的准太子李延玉此时就被埋在那里。   太监侍卫们一个个汗流如雨,不停哆嗦着手拿铲子挖,哭声,吼声,呐喊声,老皇帝向来端厉严肃的眉头是从未有过的焦虑痛心疾首,当时,仅仅只有八岁的她睁大了眼睛,看着面前场面混乱一幕幕。那男孩儿终于被挖出来了——被埋在烂砖瓦堆里,一层又一层,就像深埋在地上已久的死尸,早已奄奄一息,满身的血污……   蔻珠慢慢放下手中的那两张小纸片人儿。   一切缘起,皆由于那场灾难祸端的开启,她所亲手酿造的人间惨剧。   而她一切的苦难后果,自然,也缘于当时自己的懵懂无知,那颗还未纯熟的顽劣叛逆,以及愚蠢……   当然还有,对当时同样是小孩子的李延玉一颗“报复仇恨”之心。   多么愚蠢的“报复仇恨”!   她用那样无知愚蠢的童少年时光,去“报复”一个男孩子;   那么,必然自己后面所要经历承载的重重灾劫苦果,便要独自去吞,就是再苦,都要把它强咽下去。   现在,可是真的太好了……已经斟破了情网的蔻珠,穿过生命一层层重峦叠嶂,踏过老天爷所给她设下的迷雾困局——终于明白,原来,她和他,就只是那么一回事儿。   还了他,谁不欠谁,也就罢了。   手拿着剪纸小人,那对自由有着无比迷恋神往的蔻珠轻勾着嘴儿一笑,慢慢地闭上眼,有泪珠透过月光,盈亮在她面孔上莹然流淌着。   这应该是她最后一次哭泣罢,她想,为了他,仅仅、最后一次。   **   “呀,小姐,是、是苏大夫!”   蔻珠慢慢起身回转过头,丫鬟素绢的一声捂嘴轻叫,窗户门传来窸窸窣窣,月光下,有一道黑色的身影在悄然爬窗。真的是苏友柏。   “苏大夫?怎么会是你?”   蔻珠怔愣惊愕不已。   苏友柏仿佛在极力掩饰自己的声音,终于,又从窗慢慢爬下。   气促吁吁,满头大汗道:“王妃,我来看你,你在这里她们有没把你怎样?我实在放心不下!”   苏友柏俊秀的面庞透着绯红,他是绝不会承认,面对着眼前的蔻珠,他对她有着某种不该有的想法——连他自己都打死不认,纸捅破了,一切都会显得无所遁形。他怎么可能自己主动招认,他喜欢上了一个有夫之妇,还是王爷之妻。蔻珠赶紧让素绢拿干帕子给他抖雪抖肩膀上的灰,自己也转身忙忙去给他斟茶。她把一杯热乎乎的茶端到苏友柏手里,又招呼他坐下,轻声道:“这儿太危险了,我倒是还好,只是没想你居然跑这儿来,你真是胆子太大了!你是怎么偷溜进院子呢?没有人发现你吗?”   苏友柏道:“放心吧,没人发现我,那刘妃命令的一帮子蠢货,我稍微使点伎俩就可以进来,不怕!”   蔻珠叹了口气:“今天是个除夕夜,真没想,你会到这儿来,也算是咱们一起过了个年!”   她的语气很平淡,眸中凄然却没有悲惨,仿佛看得很开。   苏友柏怔怔地看着蔻珠,她还是一如既往的样子没有变,即便落魄如此,环视四周,处于如此窘迫凄怆之境——四壁阴冷潮湿,烛灯如豆,空气中散发着一股凉飕飕的霉味。她衣着朴素,发钗首饰简单到极致,却还是那么给人以高贵出尘,落落大方。   素绢赶紧笑着道:“苏大夫,我看,您还是赶紧走,要是被人发现,咱们王妃就是跳进河也洗不清了!”   蔻珠在素绢说这话始终平静淡漠,仿佛“跳进河也洗不清”,她也是无所谓的。   素绢心底下只哀声叹气,她早看出来,这姓苏的对小姐有非分之想,偏蔻珠那二愣子还只把对方当朋友或者医者与病患家属的关系。   蔻珠忽然问:“这几天,王爷他怎么样?你有没有还是一如既往给他看病做针灸?他胃口好吗?他那双腿已经有一点知觉了,真好!这还是你的功劳,也许,到了明年开春儿,他就真的能站起来了呢!”   苏友柏把手握成拳头,暗暗地抵在桌子一角。   她到底是什么样的女人,都已经这个关节眼了,那王八蛋畜生,把她折磨得生不生,死不死——都已经到这个地步了,时下被关这里,落魄至此,居然还惦记着那个男人!居然还——“砰!”也许是气怒到极点,还要不断压抑胸口的那抹痛楚、难受、嫉妒……素绢又给他添茶时,他不小心把杯子推砸在了地。素绢赶紧弯下腰道:“呀,苏大夫,你怎么了?你在生什么气?”   苏友柏在这一刻奈何终于实在忍不住了。“你就那么命贱吗?”   说这狠话时,苏友柏不忍把视线对望面前蔻珠,偏过头,牙齿咬得咯吱响。   蔻珠微微一笑,“怎么了?”   苏友柏用手揉着鼻梁骨,叹:“我是个外人,我还能说什么?我什么也不能说!”   蔻珠倒还平静。“你说吧,咱们名为病患家属与大夫的关系,然而,处了这么些年,咱们一起研究药方,一起研究看病的药理,你在我心里,就如恩人,不管是对我,还是对王爷,所以有什么话,你说,因为我们还是朋友——”   朋友……   苏友柏低低一笑,道:“是啊,只能是朋友,这辈子,还能想什么呢!”   他小声轻咕,便对蔻珠哀其不幸怒气不争地说:“难道,你从来就没想过,选择离开他吗?”   蔻珠只是喝茶,眉眼间静静地。   苏友柏又说道:“我不懂你跟他过去到底还发生了什么,我单就旁观着,这么些年,他是怎么对你,你又是怎么对他——”   他轻而带着某种莫名酸涩的嫉恨,愤怒不平地为蔻珠抱屈:“我还知道,你最近在故意节食!也是因为他,对吧?”   蔻珠吃一惊,没曾想他连这个隐秘之事也知道。“因为你那夫君曾对我有数次暗示过,他说,最最喜欢的就是你那细腰——他不喜欢你,灵魂深处无法达到共鸣和谐,却对你的身体欣赏着迷不已,这还真让人,让人——”   “而你为了他,即使饿得头昏眼花,都不愿多吃一口饭!”   素绢赶紧道:“苏大夫,您别说了!”   然而,苏友柏还是觉得自己不吐不痛快。“你为了他故意节食也好,被他唤猫唤狗似随叫随到……这些也罢,天不见亮就起来,给他做饭、熬药,还给他每天做康复按摩洗浴擦身,哪怕那药可能有毒,也都不惧为他亲自去试,忍受他刁钻刻薄的家人,还要一遍遍忍受他的各种爆脾气……算了,算了,实在太多,不说也罢!但是他呢,又是怎么回馈你的——王妃,你是人,不是他身边的奴隶丫头!”   “苏大夫——”   素绢的嘴角颤起来。作为一个从小伴随小姐不离不弃长大的丫头,小姐蔻珠和平王这一路上所走过的丛林荆棘,那些浪潮起伏,坎坷折磨……她也是个见证者了!素绢心中,京城里名门贵族子弟那么多,对小姐蔻珠,有太多的都是对小姐欣赏有加,假如,小姐蔻珠随便选择从中挑一个,都好过现在……素绢又想:哪怕是跟了这苏友柏呢……素绢被自己想法惊了一吓,便低声道:“何必去戳人的伤疤呢!”   把皮肉血淋淋撕扯开,又有什么好处。   蔻珠却是异常平淡,听了苏友柏的话,没有那么多的委屈,更没素绢那种心酸羞愤,只岔开话题道:“苏大夫,你看,我现在被关这里环境如何?你可能会觉得糟糕到极点——但是,我却从未像现在这般身心自由平静过!”“嫁了他那么多年,就像你说,我日日夜夜要面对他,害怕万一哪个不小心,又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好,惹他生气不高兴了,我的头上,时刻都在绷着一根弦——我太累了,真的!”   角落里,放了一个旧烂的铜盆,她走到铜盆架前一边洗手,甩了甩,低头,续轻声说:“就像这盆子里装的水,开始的时候,它很烫很热,我心中也装满着各式滚烫的热情,想尽办法去讨他高兴喜欢,然而如今,这水……它到底还是凉了!我是一个很失败的女人!我没有办法让这盆水一直维持热热的状态!没有办法让他……”   她眼眸潮红,摇头,一笑,无所谓地道,“其实,这次老虎发疯事件,我一直就知道谁在背后搞鬼,那天,我婆婆和小姑安婳公主都指着我、所谓的证据确凿——当时,我就知道是谁了!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空气里立时针落可恶,素绢和苏友柏全都呆了,不可置信,不断问道:“小姐,是谁?!那你为什么不说,你宁愿被她们关在这儿、被人冤枉误会,是吗?”   蔻珠叹道:“是啊,我宁愿被她们关在这儿也不想出去……”   “因为我不想出去,面对他的那张脸!”   素绢不停追问到底是谁,蔻珠却转过脸岔开话题道,“苏大夫!我这么说你明白了吗?”又把眼睛转向苏友柏,清澈,理智,坚定,通透。“我知道你为我叫屈打抱不平,其实,大可不必,欠人还债,这是常理——你可能永远也无法感同身受,当人活着的时候,她每日要戴着镣铐披着枷锁过一辈子——那种痛苦,如同窒息般的难受!”   “苏大夫,所以,我很需要您的帮助,诚心诚意,想请求您心平气和下来,与我一起好好努力想法儿把他的那腿给医好,那样,除去了身上枷锁,打开了手上镣铐,我才真正地自由了,你明白吗?”   “你,你的意思是——”   苏友柏的眼睛豁然璨亮,他带着十二万分小心,十二万的紧张与不敢置信,心中的热切期盼和渴望。   又低声赶紧问:“你终于想通了?打算从此离开他了,对吗?你让在下和你一起努力,就是努力去医好他的腿,那样,你的意思——”   他有些结巴口齿不清,心底也颤抖不行。   蔻珠斩钉截铁,给了他一个明确肯定的答案:“是!我要跟他和离——但这个前提是,必得医好他那腿,钗破镜分,和离了总归对大家都好!”   她慢慢地走到窗户边,抬起头,闭上眼睛,仿佛在这样的大雪天,空气却有一股淡淡的花香。   那是自由的味道。   作者有话要说:  简而言之,女主就是小时候不懂事为了捉弄男主把他关进了小黑屋,想吓吓他。 第八章   苏友柏和素绢其实对此还是持怀疑态度,两个人慢慢平静下来了,尤其是苏友柏——   蔻珠把话说得如此斩钉截铁,她是真看得明白、愿意从此割舍掉那些、一直都不愿放下割舍的东西吗?   破木窗外的烟花明明灭灭,半空中徐徐升起又落下,啪地一声声回响,光影点点,如同下雨般落照在蔻珠的脸上,她的秀面,看起,竟有一种夏之绚烂秋之悲凉的混合美。这是一种相当复杂的美。   苏友柏不由得又眼眸迷离恍惚,第一次相见蔻珠,她给他的印象,也是这样的感觉。   凌云峰高达千万丈,终年积雪不散,那时,他师傅被江湖上称为独臂医仙,其人冷心冷肺,难觅其踪——他师傅有个怪毛病,虽有妙春圣手,却毫无救世仁心。他要为人治病,首先得必须满足他一个条件,那就是,除非对方身上有值得他想要换取的东西——否则,哪怕碰死在他面前,哭天抢地,他师傅会仍旧无动于衷。   蔻珠当时据说也才嫁给平王不到两三月,一个柔弱的女子,手无缚鸡之力,她又是如何千辛万苦寻觅到那个地方,一步步独自攀爬登上那崎岖坎坷山巅,接着,又如何跪在师傅大门前三天三夜不吃不喝……种种情形,苏友柏已经渐渐有些忘却了。唯一记得非常深刻的是,那山峰上的雪像鹅毛棉絮,被风吹在蔻珠的身上和脸上,雪已经下了很久很久,女人跪在凌云峰大门慢慢从一个活人变成雪人雕像。她的身板永远都是直挺挺的,跪在那儿,努力强撑着没有倒下去。   最后,他实在看不下去,便偷瞒着师傅,将可怜的女人悄悄背扛进房中,给她罐参汤,给她不断烤火取暖掐人中,可然而,当睁开的第一眼,对方苍白如纸的唇不住颤颤抖抖,抓着他手说的第一句居然是:“我是为我夫君来的——”   “你们不答应我,我就死在这里不走……”   “求你们,行行好,带我去见你们这里的独臂神医,无论要我做什么,我,我都愿意——”   “……”   苏友柏闭着眼睛,从胸口长长深吸一口气。   如此的袁蔻珠,居然会走到今天,在这样形如“牢狱”的旧木柴屋里,她竟然云淡风轻就把那“和离”两个字说了出来——   诸多的影子,诸多的画面,诸多的一幕幕,她为那个男人所奉献付出的一切一切……   她说是要和离,可又如何能让人信服呢?   这样的女子,居然也有天会提出和离。   素绢就更心情难言复杂了。“小姐,您说的这些都是真心话吗?”   她轻轻地,温柔走到蔻珠身后。   蔻珠慢慢侧转过脸告诉说是真的,素绢眸中的泪水瞬间像开春的山野化冻,流个不止。   ——   这些年里,她这位小姐究竟戴了多么沉重的枷锁镣铐在匍匐前行,就如她所说,她作为她和平王之间故事的见证者,小姐蔻珠,已经早就忘记自己是谁了不是么?   她戴着那沉重的枷锁镣铐匍匐爬行,一心一意,只为减去身上的罪孽,讨那个男人的欢喜。   对那个男人所奉献的,不仅仅是情爱,不仅仅是包容……   素绢忽然又想起了某一天的那个夜晚,平王李延玉不知又在闹什么臭脾气、从轮椅上故意跌倒摔下去,怎么也不肯起来,蔻珠吓得战战兢兢,想要赶紧去扶他,“滚,滚——”   男人双瞳血红,一身狼狈,趴伏在地上,两手死死抠着地板之间的缝隙。   当时男人的那双眼睛,看蔻珠甚至比蛆都还厌恶,他的世界,除了仇恨,除了毁灭,还是仇恨与毁灭。   似乎从半身不遂、变成残疾瘫子的那一刻起,平王李延玉就要与这个世界划清界限,誓不两立;   而面对他这位妻子,更像是不共戴天……   素绢从当时小姐的眼底却读到了另一种更为深层次的痛苦。   平王是如何在他的世界作贱自己、崩塌自毁,她这位小姐蔻珠,就如何肆意虐待她自己。   她没有陪他一起哭,倒是相当冷静温和地将男人一番连劝带慰、拍着哄着扶上椅子。   平王这才渐渐平息了身上那股子怒意。   小姐蔻珠之后便冲出去,独自一人,怔怔地,躲在厨房,也不知躲站多久,端起一大盆冷水,就往自己头上浇。   她一边浇,一边再也承受不住地崩溃哭泣:“是我,我害的他,老天爷啊,为什么你不惩罚我,让我残疾不能走路,让我代替他受那样的罪吧——”   “我受不了!我想死!我受不了了!”   “……”   ***   这个新春佳节,似乎注定要在这场“凄凉牢狱”中度过。   时间缓慢如蜗牛在爬行,那日,李延玉发过话,说要重新查清此事——界限分明地告诉蔻珠和众人,他才不会凭感情用事。   竟撂下这样冷话,说,蔻珠到底有无谋害他的可能确也难说,之后,诸人反应,各不消提。   王府中,有人为蔻珠愤怒不平,当然也有人在嗑瓜子看笑话。   刘妃其实她感情也是相当复杂的——对蔻珠,她是将儿子害成残疾的罪魁祸首,使她的“太后”之路生生被截断,然,蔻珠自从嫁入王府以来,论孝悌贤淑、亲尝汤药,便是自己的亲女儿安婳公主也不能比拟。她患有难以启齿的妇科病症,太医将其称为“乳痈之症”,初始,乳中结节如同豆之大小,又经历半年一载,便渐如棋子,痛的时候,能让她满床捂着心窝子流汗打滚。   她身上这种隐晦难言之痛,就算太医来看诊,也无法详细缓解内究。   大多痛的时候,主要是蔻珠在负责帮她这婆婆揉按缓解,研治偏方。   时下,刘妃又开始巨痛发作难忍了!   蔻珠如今人被关在柴房里,自然不能再去找她了,她想找儿子说道缓解,一则,毕竟女人身上隐晦病症,说了也是白说;二则,她那儿子,早就不是她的儿子了,自从生下来被宫中嬷嬷抱去了皇子所,她们之间的母子亲情,早已演变为另一种东西。现在,李延玉无疑在诸人眼里一冷血怪物,她就算想去找儿子诉苦,也只是徒增怒火难堪。   至于安婳,这个女孩子,从小自私任性,眼里就只有她自己,最后,好容易令宫婢们三请四催把女儿请来了,那安婳噘着一张小嘴,脸上写着满满的不高兴,叫她伺奉,不是砸坏这个,就是弄糟那个,惹得她胸口一窝子气没处发,之后只得叫女儿滚出去让宫女嬷嬷们来——可偏偏,那些蠢东西也是无能无用的。   刘妃叹了口气,便这时才又想起了蔻珠的好处来——   分明想要人去请过来,帮她纾解纾解,忽听见有丫头小声背后论道:“我说吧,咱们王妃素日那样待娘娘好,百般孝顺侍奉,掏心掏肺,但娘娘呢,她们又是如何对王妃呢?……倒是这会子犯了毛病,才又想起自己的儿媳妇,呵呵——”   把个刘妃气得,披头散发,啪啪令人将那烂嘴多舌的小宫女掌了好一通耳刮子。   便顿时取消了念头,即使痛得再死去活来,甚至圣尊召见,也不得不扛着那病体老残躯强行入宫,出了百般的丑,又是惹人鄙视笑话一通,不在话下。   蔻珠如今被关去柴房里,已有差不多一周的样子。   安婳这边,却把母亲不顾,只一味调唆平王侧妃袁蕊华、赶紧逮着机会见缝插针去谄媚讨好她那王兄。   为成其好事,安婳竟拿出平时自己都舍不得穿戴的首饰衣服等——   “这些本公主统统都送你穿戴吧,你要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知道不?”   袁蕊华何尝不知这安婳的很多鬼心思。   心下讽刺,她哪里是希望自己能得平王宠爱,哪里是想让她这个侧妃转正做嫡妃,此位公主,不过就是看不顺眼蔻珠而把自己当枪使罢。   还是低眉婉顺:“谢公主抬爱,只是——只是妾妃笨拙,不仅嘴笨,哪里都笨,又没有我姐姐长得好,公主您如此希望厚爱,怕您会失望——”   公主便又是鼓励唆使了好一番,袁蕊华亲手熬煮了一碗清香甜美的梅花茶,便只得去了。   ***   “王爷,这茶,您将就着喝些,贱妾很笨拙,不及我姐姐手艺的万分之一……王爷,您读什么书呢?”   殿内熏香扑鼻。额上颊畔点缀着珍珠翡翠花子,袁蕊华这番模样打扮,算得上着实隆重。   平王道:“给本王站远些,侧妃你挡着我的光亮了!”   袁蕊华低声说道:“是,妾妃来得不是时候,碍了王爷您的眼睛……”   “那么,妾妃就不敢再打扰殿下您休息看书了!”   做小伏低,老实低眉状,便要福身离开。   平王忽然令她道,“你等等——本王有东西准备赏你!”   话毕,小宦紫瞳表情复杂地捧着一个匣子过来。“小袁夫人,这是殿下有意奖赏您的!您可得接好了!”   袁蕊华一惊,打了开看时,里面却装是一把玉骨扇子,丝帛折画扇,她伸手拿起,又慢慢展开。   只见上面描画有一枝金桂花,如闻丝帛飘香,并两行劲瘦题诗:“——梦骑白凤上青空,径度银河入月宫。身在广寒香世界,觉来帘外木犀风。”   袁蕊华赶紧跪下:“王爷!妾妃何德何能,这是您亲手所描画的丹青笔墨,这扇子是小,但上面所写所画却是价值千万金不及,贱妾,贱妾谢王爷恩!”   平王不紧不慢道:“听说你很喜好金桂花是吗?本王便想要赏你,那天,我母妃寿宴看表演时老虎向本王扑来,你为本王毕竟遮了挡护了驾。”   袁蕊华秀面一阵阵红透耳廓:“那是妾妃应该做的,实不值什么奖赏。”   “——应该的?是吗?不值什么赏?”   平王语气玩味,慢悠悠啜着袁侧妃所这端来的茶。   微把眉头一皱,似是味道不对,但还是强迫自己喝下了。   并那日之后,每天三五次,平王会时不时召见起这被他冷落已久的侧妃。   作者有话要说:  .....刘妃这应该算是乳/腺癌早期吧。   作者:渣男啊!渣男!叫我怎么说你好?! 第九章 (捉虫)   且说蔻珠被关进柴房这些日,每日李延玉洗浴等事,自然不能够了,便由平王的贴身小宦官紫瞳代替。   紫瞳算起也是跟随平王不知多少载,从曾经光耀万丈的准太子殿下,到后来跌入泥尘低谷,可以说,紫瞳算是整个对平王李延玉人生起起落落的又一双眼睛观看者。关于蔻珠,这害成如今主子这副模样的罪魁祸首,在以前,要说紫瞳不憎恶蔻珠,那是骗人的。蔻珠自从嫁入王府,每日里兢兢业业,对平王体贴用心——那是绝对和袁蕊华那侧妃不一样的谦卑关怀。   前者是发自肺腑,后者处处透着虚假。   紫瞳看得久了,不仅不开始去讨厌蔻珠,反而一次又一次被对方所濡染、感动、伤怀,到了最后,甚至常常为蔻珠抱不平或叫冤屈。   平王变残疾之后,像伺候洗漱方便诸事,都是他的活儿,可然而,蔻珠嫁入王府以后,这些事情,就都成蔻珠的了。   某日,紫瞳当看着累得满头大汗,筋疲乏力,稍微站一站就能倚门睡着的王妃蔻珠:“王妃,您累了,就让奴才来吧,您快去休息!”   那女人似乎是一副金刚铁打不朽身,马上就又振作起来。“不用了!还是我来较好,你很多地方不会,也做得不如我细致——”   紫瞳只是叹气。   ——他不会?   好说歹说,也是伺候了王爷那么多年的贴身小宦官……   如此,时下蔻珠被关,紫瞳也算是“重操旧业”要去伺候一个病瘫子,这是绝非容易之事。   宽大敞亮的浴室分布着袅袅水汽,升腾的烟雾中,这会子,紫瞳和另两个宦官用轮椅将王爷给轻轻推进去了。   紫瞳不敢去直视平王此时的那双眼睛——那双眼睛,盛满着各种哀凉、阴霾、痛苦、绝望、羞辱还有难堪。   紫瞳努力避过平王的视线,就像以前的蔻珠,先把他的外袍上衣等小心翼翼一件件褪除,接着,半跪下来,开始给他解脱裤子。   “王爷,奴才手太笨了,往常都是王妃在给您做这些事儿,奴才好多年没这么挨近王爷身边伺候了,万一奴才做得不好,可千万别怪奴才啊!”   平王冷哼一声,轻闭着眼,双手撑后脑勺,此时,他已半躺半坐在汤池旁边的一张象牙玉床上了。   这床是专为他设计的,紧挨着汤池,就是为着方便移动他时候用——平王只要稍微用手撑使点力气,再加另一个人辅助挪移,为其抬足挪腿,便可以不那么费事地轻松坐过去,余下再为他洗浴搓澡,就更是方便多了。臂粗的牛油灯蜡烛在浴室里亮亮闪着十字架盈光,紫瞳默默手拿着勺给平王一下又一下往后背浇水。   紫瞳另手为其搓背,一会儿又问:“王爷,奴才这手上的力道可还成吗?”   平王冷斥:“太重了!”   紫瞳赶紧把手放缓放轻:“现在呢?”   “轻了!”   平王气得牙关咬起来:“臭小子,这点活路都干不好!本王要你来有何用?!”   紫瞳委屈瘪嘴:“奴才刚刚不是已经告诉王爷了么,太久没伺候,这些琐事,都是王妃在帮您做的。”   平王气得骨头缝都在打颤:“这么说,本王现在还又得把她叫过来?!”   紫瞳:“王爷,不是奴才逾了规矩,可说句不好听的,您要是离了王妃,真的,真的好多事情都难捱——您看,她每日里不知疲惫地伺候你洗澡,拉屎拉尿,每天还要帮你按摩、翻身、敲腿——”   “你大胆!你给我跪下!”   “……”   紫瞳被唬得赶紧哆哆地跪下。   “——小畜生,告诉本王,谁教你说的这话?”   平王眸露阴鸷,吃力倾斜上半身,双手掐扼着紫瞳的脖颈,咯吱作响。   “本、本来就是啊!奴才说的可都是大实话,王爷,您何必对咱们王妃那么绝那么冷,其实您心里是很喜欢她的,您很在意她、爱她,别人不敢说,别人也看不出来,可奴才伴随您那么多年,如何会看不出?奴、奴才不懂,真的不懂,既然您那么喜欢,又那么在意对方爱着对方,为什么非要作死做活去折磨一个人呢?”   “到时候,您会后悔的!”   “……”   “王爷,一个人的心是经不住您无数次去把它敲脆打烂的,它可以很坚定,同时也很脆弱,毕竟,那是块肉做得呀!别到时候,您后悔了又想去修复,就已经晚了呀!”   平王阴测测笑了,长吁了一口气。“是吗?”   用手揉着鼻梁骨,也松了紫瞳。“你去把小袁夫人叫过来,对,就是她!——”   “依我看,你也别再服侍本王洗了!自会有人代替!快滚出去!”   “……”   “拉屎拉尿,呵,本王的这些鸡零狗碎事,我看,离了你,离了她,还会不会有人代替?!”   ***   紫瞳心里想的却是:哼,滚就滚!叫就叫!   连滚带爬出去,心里实藏有一种对主子的报复性暗爽——呵,他倒要看看,那小袁夫人来了后,是否真的会像王妃那样……对您,各种尽心尽力,无怨无悔。要伺候一个像李延玉这样的瘫子病人,不是那么容易简单之事,何况对方还是一位皇子殿下,性格偏激阴郁,脾气暴躁。紫瞳见了太多这王府中,稍有不慎,王爷一声令下,就落得个被打挨罚、甚至丢性命凌迟酷刑的下场……   紫瞳其实到底还是想得太赌气了。   连滚带爬出去了以后,扯高嗓音,嗯咳一声:“你们,那谁谁谁,去小袁夫人院子跑一趟吧,把她请过来,说王爷的吩咐,现在有事儿要她伺候呢!”   不到两碗茶功夫,平王的侧妃袁蕊华果真莲步款款来了。涂脂抹粉,打扮得娇养妩媚,行走时,自带一股股扑鼻香风。依旧还是那副老实顺从的可怜怯生生模样,“紫公公,请问王爷叫我来,是有什么要紧事儿吗?”紫瞳目光复杂打量她,面上恭敬客气微笑,心里却直翻白眼。   是的,这是紫瞳跟随平王、见惯了太多人生潮起潮落、浮浮沉沉之后,经历太多的人情世故,练达的一种直觉与敏锐。不管这个女人,把自己装得多么柔软无辜,受气包的模样,然而,紫瞳看她,还是脸上写满那八个字:“绝非良善、心术不端”。   这是一个月夜深更的大晚上,一个脱得全身精光的男人,正坐在浴室里。   紫瞳引着小袁侧妃走进了浴室了以后,侧妃袁蕊华的眼睛里显露着战战兢兢、忐忑不安,各种害怕。   紫瞳开始时,心里鄙夷不屑,暗声冷笑。交代嘱咐好一番如何伺候王爷的细碎琐事,这女子不停点头,还是战兢模样。   交代好一番后,一会儿,不小心把装有澡豆胰子等盒匣打翻在地,弄得地板到处打滑,自己摔得一身狼狈;一会儿,让给王爷洗头发,又兼指甲养得太长,平王直挺挺躺在那象牙玉床上,下半身盖了一张薄薄巾帕,估计对方太过慌乱缘故,把平王头发洗着洗着,不是抠痛了王爷头皮,就是把耳朵里灌满了水。平王气得,实在憋忍不住了。紫瞳一直在那里掩袖隐隐偷笑。   那袁蕊华却越来越慌乱无措,平王像是知道紫瞳正在看自己笑话,分明想要发作,最后暗暗低吼一声:“——都滚出去!”   紫瞳心里暗爽得实在太开心了,太忘形了。   “等等——”   平王立即直坐起身来,把盖子那腰腹间的那张白巾帕扯了往地上一甩。“紫瞳滚出去,侧妃你留下来——继续伺候!”   紫瞳的得意暗爽马上从嘴角脸上消失了。   浑身赤露的男人,将盖在腰腹间的白巾帕扯了以后——紫瞳尽力避免去看男人腰腹间的东西。   烛光闪烁,摇曳得一室暧昧。   袁蕊华羞得耳廓子都红了。   紫瞳只得出去了。   之后的事情,随着浴室的门一关,男人的轻喘,里面隐约说不确切的暧昧……紫瞳努力把耳朵贴门上,想听得再仔细清楚些……听着听着,紫瞳霎时胃部呃逆有东西上涌,就像吞了只苍蝇或屎一样难受。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又是王爷作死挖深坑的一天.....】   如有疑问,请大家看扫文提示——第四条。 第十章   次日夜深,铜壶更漏,又到给平王沐浴擦洗身体时候,小宦宫紫瞳如常和两三太监东西准备收拾妥帖,将平王给用轮椅小心推进浴室。   紫瞳噘着小嘴儿,脸上腮帮子气鼓鼓。   平王冷道:“今天,还是由你来伺候本王吧。”   紫瞳亦心中冷笑,便道:“哟,奴才手笨,依奴才看,还是把小袁夫人叫过来来比较好——她可比咱们几个都能干多了会伺候爷多了!”   这句“咱们几个”,不言而喻,里面重要提示的是王妃蔻珠。那个“多”字,偏又咬得意味深长、阴阳怪气。   平王冷睨他一眼,“她笨,还是你来比较合适。”   紫瞳低头翻着白眼,一副爱理不睬,也不回应。   平王今儿难得有个好耐性,倒也不计较,干脆放软了声音,哄着道:“本王以后再不说那气话了,还是你好。”   紫瞳这才高兴爽利一把,赶紧道是,便给平王脱起衣服裤子袜子来。却还是不忘挖苦讽刺:“王爷,昨儿晚上,小袁夫人把你伺候得不舒服么?你今天,杂偏偏又不叫她了?是不是,那方面,她比咱们王妃有本事多了!”   平王气得,俊面红胀,厉声呵斥:“住嘴!小畜生,这些事,由得你个奴才来打听么?给你一根杆子,就赶着往上爬了?最好看清你到底几斤几两!”   紫瞳低头,闷声说了奴才不敢,便又闭口,一时沉默。   浴室中汤池龙首滚流出来的温泉水液发出叮叮咚咚的悦耳之音。   紫瞳依旧站着,一手拿勺子舀水,一手为平王搓背。他时不时想起什么哀声摇头,叹了口气。   平王问道,好端端的,又在叹什么,意思是,又在为谁打抱不平了?   紫瞳也不回,眼睛只是淌过太多的复杂和难过,似是回忆分析着什么。   紫瞳觉得,自己是越来越看不透眼前这主子了。   他慢慢地用手为其搓背,搓着搓着,一边打揉泡泡,那些澡豆涂抹在男人雪白肌肤纹理所散发的香味,仿佛让他整个脑子也感觉混乱了。   他一直将自己视为平王肚里的蛔虫。   紫瞳坚信笃定地认为——平王,绝对是对王妃蔻珠有很深沉情感的。   哪怕,他对那女子再狠心、再薄情寡义、毫无心肝肺。   平王自变成残疾之后,他的感情世界就不应该用寻常人心思去推论。   寻常的男人,越是喜欢一个女子,他会很温柔呵护去怜惜相待。   然而,这个王爷,当你发现他待一个人很温柔怜惜的时候,就十分不正常了……他就该是这样的“怪物”不是么?   不作死自己,就作贱死别人。   ——   可是,现在,紫瞳对自己的笃定和看法不那么自信了。   紫瞳开始认认真真梳理起,有关于平王、王妃蔻珠,还有侧妃袁蕊华三个人的关系。   他给平王搓背,搓一下,顿一下。搓着顿着,叹口气,视线忽来到了好几年前——平王最先开始想要娶来做嫡妻正妃的,正是那袁将军的次女儿,袁蕊华。那时,他去求皇帝,求皇后——“儿臣如今已早过弱冠了,儿臣以前想不通,面对陛下的赐婚有意抗拒,现在,儿臣想通了——儿臣原娶袁将军家的次女,聘为正妻。”   .   紫瞳的心口忽地一哆。   平王似察觉什么,问怎么了。“没、没事儿……”紫瞳紧道。   那其实就是一场阴差阳错。从九岁,圣尊一向引为傲的三皇子平王殿下,人生开始突地翻面,成了残疾之后的李延玉,每天过得浑浑噩噩,既不怒,也不笑,如同一个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他没有像现在这般爱发脾气,有时甚至还会跟人说说笑笑,下点棋写点字画点画什么。他坐轮椅成日看天空,看冬去春来,看飞鸟云过,看来鸿去雁……眼睛里没有这人世间,没有他自己。   一年四季,加起来说不上一百句话,谁也无法走进他的内心世界。   直到有天,他从那如同萧瑟寥落的冷宫飞絮小院,一个无人会走的后门假山小洞穴里,骤然发现了一封信——他点漆般黑眸骤然亮起来,生命仿佛终于引进了活泉生机,平王因为那封信,似乎找到了存活下去的理由。   ***   那封信,他不知道,是已经出落得端庄秀逸、和之前顽劣少女判若两人的从小死对头、蔻珠鼓起勇气好容易写给他的。两个人一来一回,用笔墨书信,成了流水高山,心灵上的知己知音。   并且,这种假山洞穴里的书信往来,一维持就是半年数月。   有一天,两人终于约着见面,平王当时急欲想结识这位流水知音、神交已久的书信好友。   不管他是男还是女……   结果,一场阴差阳错颠倒——是的,袁蔻珠的妹妹袁蕊华、被平王误认为就是常与他书信来往的那人。   平王虽也有察觉不对,但是,因书信已久原因,还是对此位女子频频上心,那袁蕊华也察觉什么不对,她居然也不戳穿——所以,这也是紫瞳厌恶觉得那袁蕊华不是啥好东西的根本原因。开场第一印象就糟糕至极。平王是洞房花烛那天终于发现了事情的真相,李延玉跪在皇宫圣尊等跟前,指明了要娶袁蕊华为嫡妃,结果,皇帝都答应了,皇后袁氏却坚决反对,说,除非——得先娶她另一个侄女袁蔻珠,并且,袁蕊华只能做妾室。   当然,关于这段三人之间的诸多隐秘事,讲起来万卷难书。   紫瞳一直天真地以为,洞房那天,当两位袁家小姐被同时娶进府,蔻珠最后不得已戳破真相,平王也察觉有太多疑点,他震怒——一切都真相大白。按常理,平王就应该冷落侧妃袁蕊华这个代替了姐姐、不知多久的冒牌货。事实上,当真相最终突破揭穿,当天的洞房花烛夜,平王对着眼前头顶红盖的侧妃袁蕊华也没有好脸色,当即拂袖而去。   ……这样才是应该的,不是吗?   紫瞳总之觉得自己是越来越看不明白了。   平王虽在那夜洞房花烛拂袖走了以后,然而,他的心思又很诡异很难琢磨。   对侧妃,看似无视,却又偶尔显露上心,就比如,这几天种种情形;   看似无情,却又时不时显露几番怜香惜玉之心,尤其是当着袁蔻珠的面。   曾听王妃蔻珠有一次独自在花园中,对一丛牡丹花感慨自嘲:“他恨我,不止只那种原因——我不仅把他整个前途毁灭了,我甚至连他那点美梦幻想、这仅存于世最最美好东西都给搅碎了!我为什么要偷偷给他写信?——呵,应该是说,为什么给他一直书信来往的那个女人是我,而不是袁蕊华。”   她努力维持脸上镇定,肩膀却隐隐在抖,手慢慢埋在眼睛上。   似乎眼前的花儿,也跟着伤感起来。   紫瞳听得心酸,便不断上前安慰。说:“王妃,您就再多给咱们王爷一点儿时间吧,他只是过不去心头那道坎儿——奴才敢跟你保证发誓,对那小袁侧妃,王爷是绝不会动半分真情,想想,毕竟写信的是您,这么些年,一直在陪伴鼓励他的,也是您!他怎么会喜欢上那个冒牌货呢?”   “……”   紫瞳觉得现在似乎要把这誓言给收回去了。   他同时也记得,当时王妃袁蔻珠的下一句就是:“就是因为那人是我,他才更感到人生充满了恶意吧?这么说你明白吗,你把那侧妃说得再不好……可是,她没伤害过你家主子,没和他从小一起冤家不对付,没有害残过他双腿!——她对他,是一张干干净净的白纸!”   “美梦,毕竟是美梦,即使是假的,到底梦过,不是吗?”   摇摇头,吃吃一笑,至此仍旧一心服侍夫婿,便没有再提此事。   ***   “禀王爷,不好了,出事儿了!出大事儿了!——王妃、王妃她好像人已经被关疯了!”   紫瞳正思索回忆得入神,霎时,静心殿王府大总管成安忽传来一声焦急惊慌失措的回禀。   紫瞳手中的勺子帕子一抖。   平王也立即惊回过神,对正站在浴室门外的大总管问道:“什么?谁疯了?——你好生说!到底怎么回事?” 第十一章   大总管成安向来持重,如此着急来报,竟还把王妃说成“好像被关疯了”,面上尴尬,然而,思来想去,一时间又找不到何种字眼以形容方才所触目情形。王妃蔻珠在府中口碑甚为端庄,向来知识大体。总管成安许是觉得所见场面太过吊诡,连自己也跟着脑子犯傻——他也疯了。   紫瞳急急将平王梳洗毕了,穿戴收拾妥帖用轮椅推出门外。   平王一边折整袖子,低蹙着眉,打着哈欠不耐烦问:“她又怎么了?……闹什么?疯了?说说怎么个疯法?”   总管一五一十便赶紧道:“回王爷,都是老奴形容不当,该死!——事情其实是这样,向来芝麻蝇头这些王府大小事,素来都由咱们王妃操心,老奴也不甚太管,可最近,王妃不是被拘了,有些事少不得还得问她一问……刚吃了晚饭,老奴便去那柴房院子,可谁知,刚到柴房门口,安婳公主不知怎地大傍晚也不用膳休息,两人在柴房不知发生了何种争执端倪——安婳公主硬说,王妃与、与某个外男私通,就、就是给您看病的那位苏大夫——”   说到这里,总管成安启齿艰难,不时去觑平王脸色。   平王打着哈欠再次显示很不耐烦,道:“放心吧!那两个人私通不了!你接着下说!她到底怎么又疯了?”   总管道声是,赶紧往下——“安婳公主气势汹汹到了柴院,硬要东搜西要找寻出证据来,也不知怎地,搜着搜着,王妃手里有一把这么雪亮这么长的匕首,也不知从哪儿来的,忽然就横在了安婳公主脖子上——”   这一下子,平王李延玉登时怔愣住了,用一种复杂看怪物的眼神盯向总管。“——她疯了?”   总管叹:“王妃命令,赶紧叫刘妃娘娘和王爷您尽快去现场,否则,迟一步,她就一刀下去,割破公主的喉咙!”   “……”   紫瞳听到这里,吓得差点跳起脚来,浑身哆嗦。“看来,是、是真的出了问题呀!王爷,王妃已经被您关了好些天了!!”   “……”   纱灯数点,由宫女嬷嬷们打照引路。   平王李延玉被小宦官紫瞳一路极快用轮椅推着,怀中抱了一个五彩鱼藻纹暖手炉。   今夜没有下雪,还是异常天儿冷,一行人口里喷嚏咳嗽不断,靴子踩在雪泥发出咯吱的声音。   满径的冬草蓬蒿,只见都已生在一个僻静荒凉的老柴房院子四处,雪因下有数尺深厚,如今,就将那些植物覆盖了。   李延玉不禁眉头微微皱紧,确实寒碜落魄了些,想堂堂一个王妃被关在这里数久,又是天寒地冻的,不疯魔也要脱成皮。   这样一想,倒觉没那么令人惊悚了。   心口莫名复杂起了酸意——关她在这里,自己舒坦了没有?   究竟有没让自己爽快些?   变着法儿来折磨这个妻子,如今成了他生命里最最快活的源泉,他果真快活了?   胸口一紧,却又为何会痛起来。   诚然,而这样一痛,越发脾气暴躁,心中甚是一股莫名火气烧起来。   “王爷!王爷!”   一个女人在背后叫,侧妃袁蕊华一路跟随小跑,跌跌撞撞也带两三丫头过来。   平王看也不看对方,不悦呵斥:“你来这儿做什么?”   袁蕊华赶紧谦卑有礼福身:“妾妃是很担、担心我姐姐,故而也想来看看——”   平王便没再理。   紫瞳用复杂怪异的眼神打量他二人。   真是操他老娘!   紫瞳心骂:他们三个,到底什么状况?   这般眉眼来去,王爷究竟喜欢的是谁?   ***   苏友柏其实那天除夕夜之后便没再冒险去老柴院探望蔻珠了。   然而,又因天气寒重院子潮湿缘故,蔻珠在里面呆住着便发了好一场高热,苏友柏闻得风声,连忙带着药箱又一次偷偷想法进去,给蔻珠针灸把脉。   大总管所以说的都是真的,安婳公主大概逮住什么风,便要去捉奸。   蔻珠冷静,将苏友柏藏在一柴草垛子里。   那安婳公主,自然不是省心的灯——近几日,时不时去找蔻珠挑衅。   “我王兄可宠那小袁夫人了!这几天,两人夜夜笙歌,好不快活!”   她一而再,再而三跑到院子刺激蔻珠。“怎么?你不生气吗?我王兄打算把你休了,将小袁夫人扶正!”   蔻珠始终淡淡的,懒得理她。   “来人呐!”   这天晚上公主又说:“你们好好地给我搜!将那个奸夫搜出来,一切证据确凿,我看她还怎么抵赖!”   几个嬷嬷宫女立时,七手八脚开始满屋子搜。   素绢一脸惊慌无措。   眼看着,就要搜到了柴垛子。“小姑!”   蔻珠挡在那柴垛子前,嘴角微微一笑:“记得几年前,你生病了,我第一次杀鸡给你吃吗?”   ——   她把袖中一把匕首忽然不知怎地抵在公主脖子,从侧面看,蔻珠站在公主身后,两个人亲昵,蔻珠在抱着她这位小姑开玩笑样子。   一屋子嬷嬷宫婢全呆了,连丫头素绢也惊呆了。   蔻珠斜了那双丹凤美眸,淡淡朝柴垛子方向扫一眼,主仆毕竟心有灵犀,素绢赶紧将苏友柏给拉出来命她赶快从后窗爬出去。   所有人的注意这时都在蔻珠和她手中的那把匕首身上。   安婳公主顿时像吓晕吓傻的小狗。狼狈哆嗦:“你要干什么,干什么,你疯了——”   蔻珠慢条斯理地将匕首在公主娇嫩雪白的脖子轻轻划来划去——不是真划。   “记得小姑你有次叫我给炖鸡肉吃,你说,除非是我亲自宰杀的鸡,并把它拔了毛,开膛剥腹,又通过种种工序给你煮来吃了——否则,你就闹绝食!”   “那时,我当你小,耍小孩子气不懂事,凡事依着你宠着你。”   “你要什么,我给你弄什么。”   公主脸绯红,眼瞪得比牛的还大,呼吸艰难,喘道:“你对我,都是因为我王兄!你那是真的对我好么?你扪心自问,袁蔻珠,咱们俩从小就不对付,你却因我王兄的关系,对我像变了一个人,处处忍让受气——最可恨的,有次,我还听见你们说,因为我王兄,因为你爱着他,所以,就算是只活蛆都能吞下……”   公主哭道:“我就是你们口里的那只蛆,对吗?”   “你明明恶心我 ,还要对我好,你这不是虚伪是什么?我就是想要整整你!”   蔻珠微一挑眉,见怪不怪。   继续说道:“所以,那只死鸡昨晚上给我托梦了,它说,它死得不明不白,要找我复仇——”   “我心想,又不是我想吃它,凭什么来找我报仇——还是来找你吧!”   她牙齿微咬,手上的匕首又近几许毫厘。   公主狼狈吓得不知作何形容了,哭天喊地,“你放开我,你敢杀我,疯婆子!你这个疯婆子!”   蔻珠道:“好!”   她冷声吩咐那些早已吓呆的公主随仆:“将王爷和母妃都去请过来——我保她生命安全!”   ***   平王李延玉端坐于轮椅,手中仍抱着那五彩鱼藻纹暖手炉,这时他已到了。   眼前所见所观,他微微高抬起下颌,俊面倒是一副波澜不惊。   眼看这幕让很多人都很吃惊慌乱画面,李延玉漆黑幽深的瞳眸竟出奇镇定。   微眯墨瞳打量时,右眼尾下那小颗红痣在月光灯影中尤显妖冶绝美。   刘妃最近日日被乳痈之症折磨得疼痛难忍,这时,听见这道消息,也顾不得疼痛,赶紧忙忙收拾过来。安婳惊恐呼吸慌乱地一声声尖叫:“母妃,王兄,这王嫂她现在疯了!你们快救救我!想法救救我!让她放下手中的东西!”   哭泣声由高到底,渐渐地隐没抽噎在吵嚷人群中。   刘妃等的气不必说:“蔻珠!你想怎么?看来你是真的疯了?!还不把刀子快放下来!”   蔻珠:“母妃,放心,我会放下的,前提是只要你这女儿乖乖听话!”   目光移停,慢慢扫在一个男人脸上。“王爷。”   蔻珠冷淡地问道:“你说要帮妾身重新去查这次事件?您查了吗?请问知道真凶是谁了吗?”   李延玉表情漠然没动,只道:“在查,此事要慢慢来,急不得的!”   蔻珠一副轻蔑鄙夷神色,“我看,还是妾身亲自来吧!”   她一副男人靠得住,老母猪都会上树的讥讽。   李延玉把眉一皱,表情总算有了些许波动。   蔻珠忽然把那手中匕首又在安婳公主脖子来回轻划了划:“公主,现在,我问一句你答一句,可好?”一顿,“你身边的小玉丫头,最近到底去哪儿了呢!”   公主哭泣声骤然停下来,老柴屋霎时也安静下来了,雅雀无声。   众人面面相觑,你看着我,我看着你。   刘妃的骂声也停了,正自莫名。   李延玉忽地一掀眉眼,他打量着蔻珠——以一种终于肯承认自己此时疑惑、错愕震惊的目光盯着她。   她变了。   李延玉不禁在心里摇头——这怎么可能会是熟悉相伴他已久的嫡妻蔻珠呢?   作者有话要说:  女主崛起了!和男主开杠互怼日常开启。 第十二章   “公主身边有个丫头叫小玉,我记得那女孩子。”   蔻珠忽然轻声地说道,语气平平静静,不急不躁,偏给人一种扯动人心弦的份量。   “有一次,她被人诬陷偷拿了公主闺房里的东西,被打得死去活来,差点就奄奄一息。那次,是我出了面,保全这女孩儿的性命。”   她微叹了口气,点头道。“那天,所有人都在指控我是那桩事件的主使谋划者后,我这公主小姑更是义正言辞,咄咄逼人,当时,那小丫头一直唯唯诺诺,低着头站在公主身后,连看都不敢看我一眼;她的那双眼睛,我当场就读懂了……自然,我几乎那时就有点肯定了!我又听说公主最近时不时找那丫头的茬,再没多久,干脆就给打发走了,离开王府——”   “公主。”   蔻珠微笑道:“承认那事儿是你干的,这困难吗?既然有胆量背地搞鬼,如今,在我匕首划过你脖子时候,就该不怕。那么,你慌什么慌?”   “你把事情的经过,老老实实,来龙去脉,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都说出来吧,尤其是,当着母妃和你王兄的面——”   “王爷。”   蔻珠把目光又向了平王李延玉。“是不是感觉很悲哀,你的这位妹妹,居然是要谋害你的罪魁元凶?又一次证明了皇家无亲情、骨肉会相残的至理真相是不是?”   “……”   公主突地大吼起来,她歇斯底里:“不!才不是的!王兄,我才没有想要害你!我只是想吓唬吓唬王嫂,单单想搞砸她那场宴会!不信,你问问她!问她呀!”   安婳公主眼睛指示着站在平王身旁的侧妃袁蕊华:“当时,那老虎即使发疯,我们也笃定不会咬人,是不是!要不然,你也不会想也不想去为我王兄挡着!你没那个胆量,对不对!”   袁蕊华的骨头都颤抖得格格乱战,赶紧跪下。“王爷!贱妾不知道!什么也不知道!我不知道公主在说什么?那只老虎扑过来的时候,当时贱妾什么也没想,就是单单只想护着您的生命周全而已!王爷,请相信贱妾!”   公主道:“侧妃,你少装了!我让小玉那天去动手脚,换了我王嫂日常用的那瓶头油——你肯定是知道这件事的,对,你一直知道!因为你偷听到了!那只老虎,就只是闻着一种令它刺激的味道才会控制不住,但是,无论它怎么疯,都不会去咬人……这些,都是您当时躲在本公主门帘后偷听到的!你怎么会不知道?”   袁蕊华抖得恍如惊弓的麻雀,只一味趴伏身跪在地上,头死死贴着地面。   刘妃恍如当场有人打了她好几个大耳刮子:“安婳,是你搞的鬼?你居然,你……”   她一口气提不上来,手捂着胸,冷汗一层层直往背心冒。   她的乳痈之痛,折磨得她生不如死……这病,只有蔻珠的帮助才或可减轻,而今,而今却……刘妃只觉自己老脸简直不知往何处去搁。   声音也弱了起来。“那个,蔻珠啊,这次是你妹妹做错了,她简直做得太过分了,怪不得你要生气!把、把刀子快快放下吧……看在母亲的面子,好吗?”   “是我们不好,是我们冤枉了你。”   蔻珠一脸木然,瞳仁里波平如镜、早已失去昔日那份温和柔软的光。   刀子终于也放下来,她闭着眼,轻吁了口气,又睁开。   一边整整自己袖子衣衫,望望在场的每一个人,脸也静静地,从这个人,扫到那个人,又从那个人,扫到这个人。   “母妃,发生这样‘冤枉’我的事儿还少吗?每一次你们弄清了真相,大白以后,还不是各自欢笑,该怎么又怎么?我嫁入王府已数年,被冤枉过给您汤里放毒药;被冤枉过,对王爷图谋不轨试图残害,要不就是偷拿你手上的重要东西,又害了谁的性命——哪一次,不是最后澄清,您给我说声‘是我们不好冤枉了你’,就依旧还是不把儿媳当人看?该冤枉的时候,还是会照样冤枉的——不是么?”   刘妃被问得哑口无言,脸上一阵白,一阵青,又一阵紫。   她胸部处实在太痛了,汗越来越大颗。手捂着那个部位看起快要撑不住了。   蔻珠这时却看也不想看她,只当视若无睹——   姿态高傲路过平王李延玉的身侧。“王爷,好了,您现在也听见了,到底怎么一回事,罪魁祸首究竟是谁——而,您要处理这事儿,妾身不妨碍。”   “但是,请给妾身一个公道,这是我应该求得的。”   房里灰尘蛛网丝儿,还有几只老鼠时不时房梁穿过,蔻珠目不斜视,再不多他人两眼,就要走。   素绢赶紧上前搀扶着。“小姐,小心路滑,记得您还发着高烧呢!”   李延玉本来一直维持高冷僵硬、身姿挺立稳如泰山的冷漠神情。   这时,不由得自己猛地手滚轮椅转了过去。   蔻珠这时也走出了老柴房门槛。   那侧妃袁氏还跪在地上动也不敢动。众人小声议论的小声议论。   刘妃哀叹了口气,软软撑在桌沿边就仿佛怎么也站不稳。   公主哇地一声坐地大哭,有人急忙去拉劝:“公主,快起来吧!没事儿了,好在有惊无险!”   “……”   李延玉只觉一阵阵头痛耳鸣。   他内心里仿佛有人在跟他对话——自己,就是看不得如今蔻珠的这副鬼样子。   她这是硬气了?想造反了?   紫瞳欢喜低提醒他道:“王爷,原来王妃才不是疯了,这不过是一场苦肉计呀!真聪明!”   紫瞳竖起大拇指:“若非这一招,咱们那位公主可不会轻易就把这事儿给招了?”   李延玉冷冷盯他一眼。“走!推本王回去。”   紫瞳一边推一边问道:“王爷,您要怎么处理这事儿?”   平王反问:“你觉得本王该如何处理,嗯?”   意思是,你才满意。   紫瞳止不住嘻嘻地笑着说:“自然是该怎么就怎么着了!咱们王妃,也不能白白在这里关那么多天是不是!”   “……”   平王不语。   主仆俩你一言我一盯,紫瞳推着轮椅,依旧是一行人打着几盏纱灯在雪地里照路。   紫瞳说:“王爷,恕小的多嘴,王妃好像变得和以前不一样了,还实在有些让奴才担心!”   平王心一紧,却故作波平浪静。“你担心什么?”   紫瞳道:“王爷!”   他忽然一顿,这时,是真焦虑不安了。   松了轮椅推手,忽地一弯下双膝,直挺挺跪在平王面前。   平王怒:“你又作什么妖!”   紫瞳感伤,竟然边抹着袖子泫然欲泪,哽咽抽动肩膀说道:“从此以后,您对王妃好一些吧!奴才好害怕,害怕有天她会忽然想要离开您,奴才做过这种梦的,真的!——就像前日奴才给您说的,人的心,它是肉做的呀,它可经不起一个人有意践踏折腾,它会受伤。伤小的话,还可以补一补,修一修;您伤得多了,就是去找这世界上最厉害的能工巧匠帮您,都修补不回来!”   “王爷,求您了!奴才真的求了!”   “刚才,您也听安婳公主说了,那小侧妃是不是真心实意那天为您去挡老虎,尚且不论。奴才也不知道您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对这两个妃子,究竟属意谁,奴才也看不懂不明白——但是,请千万千万不要再去伤害王妃了,好吗?她才是这个世界上唯一那个对您最最真心实意的女子。王爷,求您了!奴才求您了!”   说至激动处,一连串的砰砰砰,紫瞳居然磕起了响头来。   平王闭着眼,只觉脑门心有什么在烟雾腾天。“起来!”   紫瞳仍旧不停,一味地磕响头。   平王大怒,又一声:“起来!”   “……”   紫瞳一额头的青紫,可怜而无助地,才慢慢把头和眼都抬起来。   “你懂什么?”   平王低眉慢慢摩挲着手中的暖炉。“刚才她那种厉害样子,你也看见了?”   “她就是个又狠心又奸诈的女人,你还替她叫屈?呵,谁来替本王叫屈!”   冷哼一声,把手中的暖炉往紫瞳怀中一扔。紫瞳赶紧接住了。   “快推本王回去!以后,别再让我看见你这可怜兮兮的下贱样……想替人说话之前,先管好你自己!”   作者有话要说:  蔻珠:以后慢慢气死你这狗.日的! 第十三章   安婳公主最后的处理结果,本来,李延玉是让这妹妹也关在那老柴屋,蔻珠关多久,她也关多久。   李延玉其人,谁也难懂他心思。   安婳听了,谁知哭天抢地好一阵闹,死也不服这处理结果。“我是你王妹!王兄,你可不能这样对我!”   一哭二闹。刘妃后来也劝儿子道:“她不是给你说了么?吾儿,你王妹当时只是想跟你嫂嫂开个玩笑,那老虎也不会真的咬人,且饶过她这一回吧!本宫罚她一罚就罢了!”   李延玉微微牵动嘴角,听到这里忽觉很有意思,转首问正旁边一脸漠然冷视的王妃蔻珠:“你说呢?王妃可打算饶过你小姑子?都在说,她只是原打算跟你开个玩笑。”   蔻珠道:“王爷既然把这难题丢过了妾身,那妾身也只好明说了。第一,我不愿意,这对妾身来说不公平;其次,母妃说她知道罚,可怎么罚?抄抄写写点什么?还是跪个一两钟头?早知道这样轻松,当初妾身也得你们如此宽容,那像这样的玩笑,妾身是不是也可以随便开了?”   “……这话确实有些道理。”   李延玉在心里默默点了个头。紫瞳说得对,这女人,果然和以前大为不同。   嘴角复杂似笑非笑。   公主吃惊,听到这里,看蔻珠如看怪物,刘妃等也不可置信,正要闹。   蔻珠淡淡地说道:“关门养虎,虎大伤人——王爷,可知,如今说起小姑这般顽劣淘气,何曾不是妾身以前太纵容之过,她就是骑在妾身头上拉屎屙尿,妾身都一味忍让!若再这样放纵下去,怕是就要忍出个女歹徒来,到时候,杀母弑兄,妾身罪过就大了,十八层地狱怕都不够入!”   蔻珠气得简直晕死过去。“袁蔻珠,你胡说八道什么?!”   蔻珠淡淡从一把椅子坐起身,拂拂衣袖,摸摸簪环。“王爷,您现在也听见了——袁蔻珠?”   她回视一笑,眼睛用一种复杂陌生的目光盯着李延玉:“她就不会叫妾身一声大嫂的,就如此直呼其名,王爷,您如何看?她这是不把谁放在眼里?”   “……”   安婳公主被平王一声令下,便命几个老嬷嬷带下去,被厉罚在冰天雪地里跪上几个时辰。安婳公主的哭声不多时便如杀鸡打候似的。平王着人罚了,似乎都还不解气,也不知到底是气谁——气自己这混账妹妹,还是气他那“混账女人”,还是气他自己,一个家宅整日里鸡飞狗跳,令他无比头痛烦躁。他后又让人把妹妹安婳关去那蔻珠住过的老柴院,蔻珠在里面统共住了十五天,安婳就加倍,一整月。   安婳公主哭得要死要活,装死,装上吊,装割脉,刘妃最后也各种办法用尽求情说好话,那平王还是照常无动于衷。“她要死,就等她死!本王替她备好了棺材!”   刘妃这下子再次气哽在那里,又一次发现,她在这王府压根儿就是一个屁。她的人生,只剩一个空壳子,活得极其糟糕。儿子管不着,女儿也管不好,至于儿媳妇袁蔻珠——刘妃挫败之后,只能垂头丧气地叹道:“本宫一个也不想管了!他们想要怎样,哪怕要闹到天上去,都由他们去!”   “我一死,闭了眼,就罢了!”   随着胸口的那种难言之痛日日折磨着她,刘妃珠泪涟涟,自觉她寿命可能也不长了。   一个老嬷嬷赶紧劝说:“娘娘,别说这样的怄气话了,好歹,您还能指望着有个儿媳妇为您尽孝撑着不是吗?替你料理各中家事,皇帝陛下跟前,也一次次帮你争气。那些皇子王爷娶的王妃,看看哪一个有咱们家的强,都说您好福气呐!”   刘妃扯起嘴角,没奈何一笑。“以前,本宫就很听不得这话!一听见这就脑仁疼,什么时候,她竟成了本宫的福气,呵……我有那福气,我有那福气,说不定现在就是皇后了,以后就是太后!”   刘妃忽地想起什么立即从床榻坐起身道:“——她变了?你觉得吗?”   “……”   “以前的蔻珠,可不是这样,你看她现在的那双眉眼,现在脸上露出那股子冷漠傲气狠劲儿……”   嬷嬷迟疑了一下,道:“娘娘,要不要,奴婢这就叫人去把王妃请过来,毕竟,您身上的那病症,痛得那么,也只有她了……”   刘妃冷笑,摇头:“罢了,罢了,又何必!”又道:“以前的这儿媳妇,不用你去请,她自会时不时来给本宫请安问候,本宫的这种病症,就算不说,她自然会心领神会,首先主动过来……可是现在,我给你打个赌,你去请他,她会不会来也未可知?”   ***   有关于那桩寿宴老虎事件暂且就这样过了,安婳被关曾蔻珠呆过的老柴院,他兄长狠心,果然一关就是整月,刘妃等时常会去看她,她每天没完没了在里面哭嚎诅咒蔻珠,摔东西,砸脸盆,闹绝食,那老柴屋阴风惨惨,房子里又潮又冷,时不时蟑螂老鼠要么头上窜,要么脚底下爬,蔻珠当时幸而有素绢陪着解闷,安婳人缘太差,丫头宫女个个很怕她,好容易揪来一个,便拳打脚踢地出气发泄,最后,就连她母亲刘妃都不想探视了,整个人终于走出来时候,披头散发,形容落拓,浑如疯子一般。   自然,安婳对蔻珠的恨,越发如钻墙的钉子,越钉越深。蔻珠却也不在乎,根本懒得去理她。   展眼就已到了二月初春,天气日益暖和起来,王府中,一派梨白桃红、杏雨春云。   这天,老皇帝命贴身太监恩赐了几条时鲜河豚与各位皇子殿下。   俗语说,金秋伺螃蟹,季春候河豚。平王坐于轮椅亲自接赏谢了恩,他看着陛下赏赐的那桶里一条条鲜美柔嫩河豚。   紫瞳问:“王爷,这个,将它交谁去做比较好呢?可不能白白糟蹋了这么好的东西!”   平王理所当然地道:“不能白白浪费糟蹋了这么好的东西,自然,得交给她去弄吧。”   便不甚在意,拿着一根钓竿,仍旧在锦鲤湖边专注钓鱼。   且说蔻珠从那次老虎事件,被关了数天,自那回来之后,自然脾气性格大改,肯定无法从前那样对平王一股衷肝热肠掏心窝地讨好。   她在书房里读医学典籍,一会儿,那紫瞳就领两个婢女提着河就兴致勃勃送往她面前:“王妃,劳个架,这会儿,还是要麻烦您了!”   蔻珠看了看紫瞳等手里提桶里的几条河豚,倒也未说什么。只道:“好,你放那儿吧!”   紫瞳欢喜放下,走后,蔻珠看着那些河豚只怔怔出了会儿神……   及至饭口,平王像往常一样,嬷嬷们摆好膳桌,准备用膳。   细细用筷子夹了一块新鲜柔嫩、自以为是“蔻珠”亲手下厨为他红烧烹饪的河豚肉。   不禁眉头一皱。“这,便是她做的?”   下人你看我,我看你,赶紧在地上,瑟抖不停。   李延玉瞬间就明白过来了,脸拉得又黑又阴,比驴还长。   一嬷嬷赶紧回道:“王爷,王妃说,不是她不愿意给你做,实在是很不得空闲,她最近身体也越来越不好了……还请您,请您以后多将就着点儿,并且,之后王爷您的每一餐食膳,统统她也都不会亲自料理,说王爷您的胃口要学会适应其他厨子弄的东西——要不然,她再去外面打听有没有更好的厨娘,想法弄进王府也好!”   “……”   平王把手中那双银筷往地重重一甩,银筷的细链子发出磕地声响,他用丝巾匆匆抹抹嘴,脸又一沉,鼻里冷哼,便不再说话了。   ***   “孤鹤归飞,再过辽天,换尽旧人。   念累累枯冢,茫茫梦境,王侯蝼蚁,毕竟成尘。   载酒园林,寻花巷陌,当日何曾轻负春。   流年改,叹围腰带剩,点鬓霜新。”   李延玉自己也说不清他为何如此独爱陆游的这首词。   这天,安腕运指,取出一枝赵孟頫定造的湖州银镶斑竹极品羊毫笔,作粗粗打发时间,练写了几行字,铁画银钩,写着写着,就趴青玉案上睡着了。   “你们快看,呵呵,快看,这就是父皇最最心爱的四皇(弟)兄……他尿裤子了!居然尿裤子了!哈哈哈,瘫子!尿裤子的瘫子!”   “……”   接着,又是几个身高胖瘦不一、身穿皇子锦绣玉袍的少年围着他,又是拍,又是笑,又是唱,又是跳。   李延玉整颗心如被一双无形的手给掐碎了,再给捏成粉,那种难以形容的挫痛。   一会儿,像是门帘子轻动,有人在轻声说话。“小姐,这是您给王爷新做的糜垫子吗?”   久瘫卧床的病人容易生褥疮,故而,除了给他时时勤换内衣裤子,并用最好最舒爽透气的吸汗冰蚕丝面料,还要给他时时翻身擦洗,自然,这些糜垫子之类更是要时常更换。   接着,蔻珠如溪水般清澈缓慢的声音低声说道:“这是水垫,用这种垫子,比那糜垫子可舒服多了。好了,素绢,你进来帮帮我……嘘,小声点,这人好像睡着了,别给他弄醒。”   “……”   李延玉一身冷汗,就这样被女子软柔如风的声音、将他从噩梦中拉醒了过来。   一室熏香,炉烟袅袅。   静静的暖阁厢房里,女子亲自动手,和丫头素绢窸窸窣窣,就那样专注仔细整理他床铺。   李延玉闭了闭眼睫毛,慢慢抬头,从胸口处深吁了一气,似乎终于缓过来,努力撇去噩梦中一幕幕——曾经,对他来说,就发生在少年过往时光最最真实的一幕幕。   他从袖中掏出手绢儿擦额头上冷汗,心里再次回忆方才噩梦场景。   桌上,那首陆游的词儿仍静静地搁置在玉案上。   他把那方才所亲笔写过的笔墨纸张拿起。“念累累枯冢,茫茫梦境,王侯蝼蚁,毕竟成尘——”他瞧看看着,心口又被利刃重重一刺,不禁扭转过头去,目光复杂,看那女人的背影。   “本王要解手——”   他脾气火爆地,将那写着小词儿的雪浪纸一撕,又揉成了团。   脸上愤愤地,再往地一扔。   蔻珠愣了一愣,放下手中所正收拾的床铺褥垫。“素绢,你先出去吧,王爷要解手了!”   素绢当即会意,福了个身,“是”。   赶紧掩门退了。   ——   蔻珠开始动作熟稔地帮李延玉解裤子腰带。   “王爷,是要我去给你拿香壶过来,还是推你去里面净室解决?”   “……”   李延玉用一种古里古怪眼神盯着她,俊面喝了酒似酡红,又像极力忍什么,实在要把蔻珠给生吞活剥了一般。   调整呼吸半天,强制淡定。“注意你的手,要是断了,本王做鬼,都不会饶过你的。”   蔻珠:“………”   作者有话要说:  请帮预收下一本坑,《弟妻》   【文案】   ①男主版:   平亲王世子慕容鼎得了厌女症。   两岁时,他亲妈跟一个野男人跑了,将他随弃乱葬岗,以至差点被饿狼咬死;   七岁时,他继母天天举着鞭子将他吊起打,直到成年,一剑将女人刺死,才终结被家暴的命运;   十三岁时,他首次情窦初开,为了那个女人命都不要,结果那贱人竟为了奸夫对他骗心骗财,跑路不说,差点给他送上断头台。   总之,他这辈子不知被多少女人坑过。   ——   终于黑化成功,眼见帝业在手,结果算命大师推出,必须要找到一个阴年阴月阴日阴时出生的女人,并与之成亲结合,诞下男胎,才能保证平安顺遂。   他好容易找到了,还好巧不巧的是——   那个女人,既是继母的私生女,还是蚊子血的亲妹妹,最最重要的,还是弟弟的新媳妇。   ②女主版:   人人都说,新帝慕容鼎有个极其宠爱的妃子,身份十分神秘,他以金屋藏之,每日都要临幸怜爱。   众人艳羡不已。   然而,只有陈晚晚才知道,面对这样的“宠幸”——她宁愿碰死。   (附:古早渣贱虐恋爽) 第十四章   蔻珠还是把他推去了纱橱里面的小净室房。   里面少有烛灯,俩人的影子落在画屏有些影影绰绰。   她一边把他推着,却并没注意,此时男人正把俊眉侧过来,面含复杂,在打量她、琢磨她。   从窗透进来的夜风,鼓动得人心犹如婴儿出牙时又红又肿龈肉的痛痒。   她也压根没注意到,他的那双眸子,渐渐地,有了浮动变化的味道。   多少年的日常琐碎,正从这间小小的净室一幕幕拂过,就跟狗抖毛似的,只稍微一抖,便有无数的尘螨虱子从皮毛间掉落下来,落得满地的碎屑与感伤。   这间净室,也可以说,是他们这对夫妻唯一可以情感共通的桥梁,他的狼狈在这里展现得淋漓无疑——而只有她,也才可以有机会在这里、将他的狼狈撞见得毫不遗漏。   绘画着山水花鸟的缂丝小叶紫檀木十二折屏风背后,须臾,就有一阵哗哗哗的“流水”声、直冲往便盆恭桶。   蔻珠问:“王爷,你还有吗?”   言下之意,还有没有更多的需要她帮助。   这间小净室也是专门为他设计,男人为了那点荒唐毫无价值的尊严,不管自己站不站得起来,还是要让她一个弱质纤纤女流拼命使出吃奶的气、帮他硬支撑着站起。他则,将所有全身力气集中在两侧掌下的那专为他而制鎏金扶栏。   站直了,才像一个人吧。   他大概还是始终无法接受,那可恨的老天,就连这点微薄体面都不给他。   “……没有了,完了。”   他闭眼深吁一气,抖了抖,很舒服的样子。   蔻珠点头,倒是很知情识趣,动作又是熟稔麻利,蹲下腰,细心帮他整理衣裤系带,并细致到,整理好玉带上每一个结扣。   窗外的日影,时浓时淡,慢慢爬移到缂丝屏风,逐渐地又消失了。   或许,一个男人的自尊,就是这么奇特难辨。蔻珠也每每总会在这时,不由自主会想起——九岁之前,无论是弓马骑射,还是和诸皇子比试摔跤拳术,英俊骄傲的美少年,目光总是透着坦然,玉树临风,何等从容潇洒,何等的气派高贵——他就像天上的一轮明月,四周的群星都被映照得黯淡无光,多少人仰着头,在翘首等待着他破云而出的那一天。   可如今,谁能想到,竟败在这些日常生活的琐碎小事中……   到底有多小呢?   小到,他翻一个身;小到,她帮助他每每抬一次腿;再小到,吃喝拉撒,哪怕系个自己的腰带,穿一条裤子……   收拾打理完了,她将他又用轮椅轻轻推出去,开春了,难免湿寒料峭,她想了想,还是和往日平常,总免不得有些细心给他盖上一层薄薄的毯子在膝上。   他还在用那意味难辨的眸光打量她。   她像是早已经养成的一种习惯,总会在他每次方便完后亲自洒扫收拾净室,点炉焚香,又忙上忙下,来去进出。   他把她盯着看着,微翘的嘴角很不自在扭了扭——他突然分不清自己如今这空虚如暗夜的生命中,到底为何会有那么多不值当的卑劣与仇恨。   是啊,为什么会有那么多。   他头一阵剧痛,更不知到底为何,总是那般执着地想用尽各种方式折磨她,去折磨一个女人,折磨他的妻子——   并且,不把她折磨得生不如死,他就心里不痛快。   他这辈子,注定在地狱爬行一生,必须地,她就要陪他一起,不是吗?   可然而,他心中那般疯狂怪戾,致使他身体里似乎又有两只猛兽在相互厮咬。   那所代表着恨与折磨的凶兽,在咬着另一只。   那一只,是每每在折磨对方之后,所表现的抗议、挣扎与痛苦——   另外那只兽让他胸口一阵又一阵猝心劳累的难受。   他忽然觉得自己有点四分五裂,想把自己用斧头劈成两半的欲望——   平王李延玉调整了半天呼吸,好容易才缓过气慢慢说道:“你过来,别再去弄这样那样的了。”   蔻珠怔住,淡着眉眼看了看手中的茶碗说:“王爷刚才不是说口渴了么,想要喝茶?”   意思是,她这要去准备给他倒。   李延玉用一种审视淡漫的墨眸再一次紧盯对方。   紫瞳那臭小子,已经不知有多少次提醒他——“主子,奴才求求您别再这么下去了,我怕万一有天,王妃会选择离开你的!”   李延玉微微起伏胸口,浑身难以言明的刺痛,像细针扎在他皮肤各处,偏看不见一丝痕迹。   说这个女人变了的,事实上,不止有紫瞳,还有其他王府好些下人。   李延玉心中冷冽讽笑——看她目前的样子,还果然是,和从前大不一样了。   一会儿,她便给他倒来了蜂蜜茶,他漫不惊心小口小口啜着。   眼皮时不时掀起来去瞅着对方——   碰地一声,手中的那盏青釉杯粉身碎骨,突兀往地板被他一砸。   “你想烫死我,是不是?!”   他挑眉,故意厉声恶语,胸口作排山倒海发怒状。   蔻珠正继续帮他整理身后床上的铺盖垫子等物,闻得声音,转过脸来,愣了一愣,微微笑,冷淡道:“这茶,妾身已经凉了有好半日了,王爷要是还觉得很烫——是不是,”她用手指指自己的脑门心,意思是,莫不是脑子引得味觉也出现了问题。   “好了!”   她冷冷冰冰地又说:“今日妾身该做的分内都做完了,余下,王爷要是觉得有哪里不舒服,觉得我伺候得不好,我这就传其他人来——若她们都做不好,无法令王爷你满意,妾身就去叫紫瞳来,紫瞳也无法令王爷满意的话,王爷可以把侧妃叫来陪你,不好吗?”   拍拍手,整整钗,便要离开。   李延玉却是笑了。“吃醋了?”   “……吃、醋?”   她微微有些愣怔,也笑了。“吃谁的醋?她吗?袁蕊华?——哦,不,她不配!”   事实上,你们都不配。   “……”   李延玉俊面抽颤着,手捂着胸,极力装作是因呛着咳嗽不止才有的动作。   蔻珠道:“王爷,您要妾身是帮你叫其他的丫头们过来,还是紫瞳?还是侧妃也可以?”   “……”   那天的平王李延玉,急火攻心,差点气得咳得吐了一坛子血出来。   反了反了!这女人,果真要反了!   ***   蔻珠这天忽然得了一串珠子。   是她婆婆刘妃、亲自从手腕上抹下来、又亲自戴在她手上,以示感谢。   “这串手珠,分别有五种颜色的玉,红玉、白玉、青玉、紫玉,黄玉连串起来,每色共有两颗,它们所代表是风、雷、水、火、土,五种属性,又把它叫五灵珠。你可知它是怎么来的?——呵,说来也巧,本宫十三岁就入宫,却十六岁才被陛下封为贵人妃子,就那样一步步熬着,像熬油似的。但凡后宫荣宠,除了姿色心机才华,靠的还是子嗣,我跟陛下三年,一直都未有妊娠迹象。终于,有一天,我遇见了一个老和尚,他几度开光念佛祷——就把这颗五色灵珠赠卖于我,说是,这经过他亲自渡化开过光的珠子特别有灵气,一定会帮助我的,呵,果不其然,没多久,我就怀上了头一胎——就是你夫君。”   蔻珠说不要,好几番推拒。   但刘妃却又说:“千万拿着吧!这是我用来谢你的!”   如此推搡一番,蔻珠也不想多纠扯,就接受了。   刘妃接着又笑笑:“为我们这一脉开枝散叶吧,本宫希望,早日能听到你肚里的好消息,你和玉儿,如今已成婚多年,还没有孩子,但愿这个珠子能帮助你们!”   “……”   蔻珠回到她跟李延玉寝室厢房,坐在床沿往里一倒,就把珠子面露厌嫌地从手腕上给抹下来,也不拘搁那儿,随随便便一丢。   她记得,跟婆婆刘氏道别走出来的最后一句是这样说:“母亲,您这次说要感谢我,不惜还把这珠子赠送与儿媳,如此心爱宝贝物件儿——想想,如果儿媳猜得不错,下一次,当你不痛的时候,身体也舒坦时候,你也用不着我、也不需要我,你该翻脸时候,照样会翻得比书还快!——我说得对吗?”   “如此,你现在这样感谢我,有什么意思?”   她如此态度桀骜冷漠,也不多说,摇摇头,便走了。   刘妃听完这话之后,整个人反应蔻珠不得而知,她只觉心口憋了压抑多年的闷气,仿佛终于释放了一回。   刘妃的那病,太医们几个轮流全看完,都弄不出一个效果应验的好方子。   其实,这也多亏了苏友柏,不,确切说,其实这是多亏了她夫婿李延玉——多年以前,从闯下那场滔天大祸,宫中太医一个个都对四皇子那双已经彻底废掉麻痹的腿束手无策,那时,蔻珠把自己成日关在将军府的闺房,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除了翻医书,就是研究各种医理——一颗小小、而又承受着太多原罪负债的心灵那时便许下一个宏愿:要治好他!学好医,不为治病救人,单单就是李延玉的腿。   ——   然而,可惜的是,她精进不休,任凭如何悬梁刺股、坚持不懈,还是没有找到所谓的医治办法。   反倒是其他的歪理杂学医书旁收一大车,了解很多很多其他方面知识。太医们论医正源,凡事讲究临床、讲究医理,但是蔻珠却因歪打正着旁门关系、喜欢不停去尝试做试验。尝试一个药方有无问题,在小猫小狗身上,或者她自己本人身上。太医们说,如今婆婆那病必须要服用什么小金丹、六神丸,用各种昂贵的参或地黄来养着,但是,她偏偏认为,尤其和苏友柏的一起研究讨论下,便一致觉得可以尝试不同的药敷和针灸……这话自然说得长了。   蔻珠有时候会想:关于婆婆刘氏——女人对女人之间,尤其面向对方身上的那种隐晦难言、甚至令人羞耻的疼痛病症时,她总忍不住悲悯共情。   蔻珠自己也知道,这是她身上最最软肋也最最容易被“敌人”击溃的脆弱之地。   “心软是病,情深致命 ”——她从一开始就败给了这家子。   对李延玉如此,对她小姑、对她婆婆都是如此。   心肠淡漠冷硬之人,是对他人的痛苦毫无一点想象力。   可蔻珠,偏在面对他人的痛苦矛盾与挣扎时,总会忍不住牵动一丝丝来自于肺腑的悲悯、共情、甚至自责愧疚感。   或许,从八岁那年,闯了那场祸后,每当别人在历经身上的各种痛苦时——她总会十分敏感,甚至产生一种幻觉,对方的一切苦难挣扎,仿若都是因为她才造成的。   因为她是个“戴罪之身”。   对婆婆刘妃,她以前常会这样想:假如,儿子没有因她成残废,她就能够顺顺利利当上皇后,甚至将来的太后身份指日可期,那么刘妃,也不会那么讨厌她、恨她。刘妃没有那么多的积怨抑郁,自然,也不会犯那乳痈之痛。同样,对安婳,她也是如此。   ……   蔻珠摇头,轻轻叹了口气:“蔻珠啊蔻珠,你这毛病,也该改一改了!” 第十五章   夜里,一阵窸窣摩挲,李延玉把额头皱得如睡在豌豆上的小公主,上半身动来侧去,左右不适。   “你把我下面放了什么?”   这两天,妻子的变化令他各种下意识防范。   蔻珠道:“待妾身看看啊!”   他们俩还是同睡一床,蔻珠照例每天给他按摩做康复各种护理照料。须臾,她道:“哦!原是这个!白天你母亲非要送我,说戴了这个容易怀孕,当年,就是因为她戴了它,才怀了你——”蔻珠把那串白天随手丢的珠子从男人身背后拿出来,绕过胳肢窝。   男人怪眉怪样,“怀孕?”   一副他视对方很蠢的样子,嗤之以鼻,像在说,这个都相信。   蔻珠低眉淡淡一笑,因为正给对方敲腿按穴,不免香汗淋漓,气喘吁吁。“当然不信!不过,”她叹口气:“若是真的它很灵验,妾身倒觉得有些遗憾,要是当年,你母亲没有戴这个,说不定就不会有你;她不会生下你,我也不会有今天……”   她以为自己声音很轻,对方听不见了。   却知男人冷嘲热讽地把她打量着:“什么意思?”   蔻珠一愣:什么意思?   她淡淡又是一笑,只说:“小时候,我第一次和王爷你见面,我就印象深刻,当时,有一种很可怕、如临末日的感觉。”   李延玉冷眯墨眸盯着她。   她接着说道:“那时,我虽小,却有一种感觉,这辈子,我会栽在这个男孩子身上……却没有想到,还真是了!”   李延玉微一挑眉,阴阳怪气说:“怪不得——怪不得本王当时也有种很恐惧可怕的感觉,站在我对面那疯丫头,我看了她就犯悚——”   说着说着,他觉得彼此之间的对话很像恩爱夫妻在打情骂俏,大怒道:“我吃了你上辈子食!你栽在我的手上,那本王的这双腿——”   空气静静的,极其可怕的寂静沉闷。   终于,到底他还是说出来了——压抑了那么多年,还真是够可怜的。   蔻珠笑了:“王爷您现在就可以报仇不是么?”   说是迟,未及男人反应,豁拉一声,又是一把匕首从蔻珠袖子翻出,就跟那天在柴房对峙安婳公主的一模一样。   李延玉愣住,半天没回过神。   蔻珠将那匕首恭恭敬敬,呈给床榻上的男人:“王爷,现在妾身就在你跟前任凭处置,要杀要剐,要煮要蒸,随时可以!你要取我性命也好,同时想砍断我这腿陪你也好——怎么了?王爷没有这个胆量吗?妾身会以为你要么不敢,要么舍不得?”   她见他也不说话只是盯着她,用那双阴鸷愤怒的黑瞳把她死死瞅着。   李延玉道:“你以为本王就不敢?!”   蔻珠闭着眼睛,高抬起下颌一副任君宰割处置。   李延玉看着对方突然变得异常诡异、倔强高冷的模样,把她手中的匕首夺了过来往地重重一摔。   “成天把这东西揣身上是揣上瘾了吗?”   “你想死,不,本王偏要你活着 。”   他用右手掐扼着她的下颌,阴阴地,嘴角噙出一丝鬼魅般微笑:“我都没有想过死,你凭什么敢想?死,有那么简单容易,嗯?——咱们这辈子就一起耗着吧?没我的同意,你有资格死么?”   “……”   蔻珠便不再理他。是懒得去理。   ***   蔻珠还是如往常一样照料护理着平王李延玉。   不辞各种苦辛,每日天不见亮起床,灯火熬夜,所堆积的日常,有时,是和苏友柏一起研治方案药理;   但凡煎药熬药,依然不会假丫鬟之手。   苏友柏每要更换一副汤方,却不知那方子是否有问题,她会亲自去尝试;   或者要针灸某个不确定穴位,自然,也是依然照做,不惜拿自己做试验。   苏友柏有时会很生气:“你不要命了是吗?万一你出问题怎么办,你要是有个好歹三长两短,那么我又怎么——”   苏友柏自然不敢大胆说出自己各种心理话和担忧,每每出现这种情况,丫鬟素绢会出神发怔看着两人,若有所思。   这位苏大夫看来确信是很喜欢小姐无疑了,不知以后他们两人的将来……   素绢的心里五味杂陈。   蔻珠这时也总会安慰苏友柏说:“没什么,放心吧,我命贱;命贱的人,通常是很难死下去的。”   她出神地手捧一碗新熬汤方,却是不由自主回忆起那天晚上,男人掐着她脖子:   “你想死?哪有那么容易?不,本王偏要你陪我一块儿活;我痛痛快快地活,你却痛苦地……”   她背皮一哆。   不禁越发关心起李延玉病情,赶忙放下手中的药碗,表情急迫地问:“你不是说过,等到了今年开春,多半他就能站起来了么?他之前脚趾头都可以看见轻微地动,可最近,却是什么知觉也没有了!苏大夫,是不是咱们商议的这个方案不行,怎么办?要不要改?”   苏友柏看着女子那美眸里透出的关心与急切:她真的是急忙于要跟男人和离一刀两断才会如此吗?   带着依然不确定信和犹疑:“预计是今年开春儿没错,大夫医病,可医不得命,你急是没有用的,我们再耐心观察等等看看!”   苦涩地笑笑:“你到底是出于什么原因,才会如此去拼呢?我还是好想知道。”   “……”   蔻珠却也没听见。   ***   蔻珠不会再像先前,凡是迁就夫君,总是卑微得毫无原则底限。   她不会再为他天不见亮就早起做饭,不会为了取悦对方而拼命节食种种。   不会一味满足与包容。   但是,却又有一样,但凡涉及到他身体病况,尤其是他那双腿,她还是尽量会做得细致更好。   这是她的义务责任,欠了他的,就该还。   ——蔻珠,她想自己还是很拎得清有些东西的界限区别。   ***   男人那双腿,居然还没出现过肌肉萎缩甚至溃烂的状况,这不得不说,也是蔻珠的功劳。   寻常普通的瘫痪病人,久坐病床轮椅,身体会出现这样那样的难闻臭垢之味,那是因为稍微护理照料得不好,病人的身上就会得湿疹或褥疮。   蔻珠记得,她去凌云峰寻找独臂医仙,那真是她生命中又一段艰难苦涩的往事。   独臂医仙不帮助她、不随她下山入王府,但是,徒弟苏友柏不惜违拗师命,很是热情地跟随来了。   苏友柏第一次给平王问诊,把脉种种之后,小心褪去了平王身上所有衣裤——   苏友柏当时也吃了好一惊。   眼前这位王爷,面庞精美,五官出尘清秀。   他的双腿修长,白皙,莹润,如玉一般光滑,灯影中还泛着粉红柔和的色泽,肌肉健康,甚至还很紧实,一点也不异于拥有正常健硕体魄的男子。   苏友柏当即就问:“平时都是谁在护理照料王爷?”   身上甚至还找不出一点产生过褥疮湿疹痕迹。   苏友柏又想:是了,他是皇子殿下,身份尊贵,被照顾这么好也不能奇怪……   但是,还是充满各种疑惑,很想知道平时照料的究竟是哪个奴才丫头。   小宦官紫瞳后来背地里,悄悄给苏友柏拉到一旁,不好意思地挠头说:“咱们王爷那脾气,是很难伺候的,苏大夫您可得要小心仔细呀!”   “他不要别人随随便便挨他身,在王妃没嫁给咱们王爷之前,一般的全都是由我……哎,我很笨,当时情况实在糟糕极了,王爷身上就是长了好多褥疮,也不要别人轻易去碰他;”   “幸而后来咱们王妃来了,这些事,就全统统交给她了!”   “……”   苏友柏再一次对当时的蔻珠由衷敬佩与感叹。   这些,自然也都是那些以前很琐碎细节的小事,不提也罢。   ***   “从风池穴,再到天柱,到大椎、再往左,是天宗……”   “按风池穴的时候,手要重,但也不能过重,统共五十下。如果病人有恶心呕吐反应,就要赶快停止……”   这天夜晚,睡得迷迷糊糊,蔻珠闭着眼睛,即使梦中还不忘给李延玉研究穴位如何捏揉等事。   平王被她嘀嘀咕咕的声音吵得很不耐烦,怎么也睡不着。   外面月夜春深,马上就是三月天了。蔻珠身上有个毛病——不如说,是她很会勾男人的一种天赋奇禀。   蔻珠在闺房中有个绰名,叫“春香”。春香,春香,遇春则香。然而,这又太像个丫鬟的名,他父亲袁大将军对这不知谁取的名坚决反对,以至于后面便不敢有人再叫了。   如今春日正浓,她身上那种勾人撩魂的香味更像是经过仙人熏染,李延玉被勾得心痒难耐,却偏生下半截瘫痪,想要翻个身、把对方给狠狠压制身下也不能够——这也是他觉降低男儿威信尊严又憋屈了多年的事。   他侧转上半身,伸手,轻拨开蔻珠脑后的瀑布如云青丝,然后,就开始亲吻。   那白皙如玉的天鹅美颈,真是香味撩人,柔.嫩甜美得不成样子,光洁莹润,还如同少女一般。   男人越发开始各种意乱情/迷控制不住自己起来。   这就是两个怪物、一对莫名其妙的夫妻。   (经举报含脖子以下内容,作者自动删除)   作者有话要说:  两人离婚也快了,这是一个很大的高潮转折点,作者无法做到一两章就匆忙将这种大情节带过,所以前面两人的很多细节情感纠葛没有铺垫完,作者后期追妻火葬场的梗、也显得单薄而没有说服力。   还是希望,不能为了火葬场而火葬场哈,火葬场的爽点,不是打动皮肉,而是要让整个灵魂战栗。   怎么说呢,就是当男主一旦发现失去了女主,那种痛不欲生——比这几年当个残疾折磨多了。   所以,我需要花一些笔墨细节来为之铺垫,很快了,别催哈。 第十六章   男人难耐,统身都是剥丝抽茧心痒、素日以来的冷傲骨气、蕴藉一生的所有仇恨,仿佛都被对方身上的那股香统统冲淡了。   像烟消云散。   蔻珠经过这晚之后便时常思考着,大概她就是一个奴性惯的了。   一个人常年所维持的习惯姿态实在难改。他对她,不就是随叫随到吗?   而她对他,不就是他一叫,就唯命是从吗?   事后,蔻珠也才明白过来,这件事,并且这天晚上,由于奴性惯了,她竟经不起男人几番求和撩拨折腾、居然迷迷糊糊地,他一叫她如何,她还果真乖乖就……   当然,也是在两个人事后,静悄悄的夜晚里,灯光暧昧柔亮地在屋里怯怯流淌着、闪烁着,她看着他,他也看着她。   她吃了一惊,才发现这不是梦,梦也醒了。   他居然还和她纠缠着。   嘴角勾出一副得意餍足的笑意。   这是一种征服,就仿佛在说:你想要怎么样?到底要想怎么样?   ——不怕你这女人最近如何清高作态。   她甚至还幻听到来自男人凉薄寡情的一声轻嗤:贱骨头!   蔻珠呕地一声,就像翻江倒海似,赶忙从男人挣脱下来——不管他们是如何嘶咬、扯打。他对她如何按压纠缠。   她啪地一声,甚至响亮亮地甩手一大耳刮子打在男人俊面。   空气安静了。   男人仿佛受了什么刺激,他不可置信地瞪着那双乌黑沉沉的瞳仁,看蔻珠如同鬼怪。   男人才真的是一个贱骨头罢。   这一巴掌甩在他脸上,竟是从未有过的闺房情/趣。   不但不气不着怒,反而更急迫按着她的后脑勺,将她檀口往他的唇齿间送——   之后,两个人就那么眼瞪眼,像撕打好一番的战场斗士,两败俱伤,大口大口喘息着。   ***   苏友柏这日照时给平王探脉做针灸,每天早上一次,中午一次,傍晚再一次。   李延玉表情漠然冷硬,然而,每到苏友柏来扎针问诊时,却又像个十分听话的乖小孩,顺从,老实,苏友柏叫他伸舌就伸舌,叫他伸手就伸手,最后,蔻珠和苏友柏将他弄床上轻轻脱光了衣物,只剩一条白丝绸底裤趴着,他也乖乖地,慢慢闭上浓密睫毛,不知在想什么。蔻珠淡淡垂眸,不用想,这个男人平日里饶是暴躁易怒,性格阴郁,并且总表现出对他这病不甚在意无所谓——其实,她何尝看不出来,每一次扎针,他都在饱含着期待。每一次喝苦药,同样强忍心底的某种难受痛苦,一口气就光喝了。   苏友柏将他小心弄完之后,两人一同给他重新穿好衣服,扶上轮椅。   苏友柏背起药箱,交代嘱咐几句。   之后,蔻珠立即追出去。“苏大夫,请留步,你告诉我,现在,情况是不是有变化了?是不是我们当初想的那些,都太乐观了!”   苏友柏叹道:“对不起。”   蔻珠着急道:“为什么要说对不起?我想知道,他这双腿,到底能不能好?——我记得,你一直给我说,当初你亲眼看见你师傅独臂医仙就用了咱们现在这个方案,让二十多个瘫痪病人站起来了!连全身瘫痪了几十年的老人都站起来了。你说,到了开春儿,他就能站起来!”   蔻珠把手中的丝绢拽得死紧。   苏友柏赶紧道:“你先别急,让我再好生想想是不是哪里出了问题。”   蔻珠叹道:“过年前的时候,他脚趾头都微微能动,现在,怎么就不动了,也没有任何知觉。”   ——   不管是作为一个医者大夫的身份,还是从蔻珠的角度考虑,苏友柏都绝对不该有任何私心,不去努力尽快医治好平王的腿,让他快速站起来。   苏友柏一直疑惑蔻珠的这份着急浮躁到底是出于哪种原因,正思索什么。   蔻珠轻声叹了一气,“他若好不了,我这辈子就要跟他绑在一起了。不要!不要!”   她喃喃说完,似是一种绝望像无尽的暗夜,慢慢爬上眼睛里,掉头就走了。   苏友柏吃地一怔,分明没有听清楚她这番激动究竟说的什么。   摇摇头,却见素绢朝他微微一笑,从一旁慢慢走来道。“苏大夫,我小姐她心里很着急,您可不能也跟着乱了思路方寸呀!”   苏友柏回神一笑,赶紧拱手。“谢素绢姑娘提醒指教。”   素绢忽把一双分明是自己亲手绣的袜子从袖袋取出送他。“这个,是我家小姐专门熬夜给你绣的,以表示对苏大夫的感激与关心,您收下吧。”   苏友柏一颤,浑身如电流,背皮震荡:“她、她惦记着我,才绣的吗?亲自绣的,是吗?”   用手细摸索着,心砰砰砰跳得厉害。   素绢回首又是朝他莞尔甜美柔然一笑,便急匆匆走了。   ——   却说金秋阁,侧妃袁蕊华手拿绣绷,埋首用针刮着鬓角。也不知坐南窗下绣什么东西。   绣着绣着,抬起头来吃吃一笑。   她的那笑,来得快,去得也快,恍如只剩下一张空空的脸庞,只有两只眼睛在转,人却是死的一般。   袁蕊华现在最最听不得的,就是身边某个小丫头无时无刻提醒催促她——“怎么还没有一点怀孕的迹象”、“夫人呐,您可得抓紧时间主动争取呀”、“不能这样消极止步不前”、“上次安婳公主诋毁您说是明知老虎不会咬人才去护王爷,您可千万要解释”……袁蕊华闭上眼睛。   我呸!   她仿佛看见了两条平行的直线,如何拉都不会挨近——   这两条线,不就是她自己和平王李延玉吗?   作为一个女人的毕生耻辱,无非是自己脱光了,站在那个男人面前却还是毫无任何吸引力——   哗哗的浴室里涌动着一股股流水声,那天,是个最好的夜晚,最好的时机,她甚至能感觉得出来,男人虽有发泄出火的愤怒,却还是对她有着某种复杂期待。   “你愣着干什么,快过来吧。”   袁蕊华忽觉得自己就跟这春天里嗡嗡乱飞的一只小苍蝇差不多,在那个男人的眼里,苍蝇,如何能引起他的兴致?   她才刚刚走近,准备伸手去触碰他。   男人把她忽用力一推,推跌在地。   她看见他脸上分明写着颓丧泄气的挫败:算了,我还是自己来。   然后,他果真自己动手解决。   背对着她,肩膀微微掣动。   她听见他越来越快急促的喘息,就像在伴随着脑海连绵不断起伏的想象力,然后,是她狼狈被推倒在湿滑地板、毫无任何控诉权利的隐隐、含着无限耻辱的小声哭泣。   “夫人,您若再不去跟王爷解释,就这么下去,可怎么办呢?”   那丫鬟又开始催了,是母亲特意安排在自己身边的心腹。   母亲一直告诉她,做女人,不要去贪情,否则就会有她那样的下场——为父亲苦苦掏心掏肺了一辈子,到父亲死,父亲临终前眼里心里所深深藏着的,还是只有那一个女人,他的前妻——袁蔻珠的生母。   袁蕊华被那丫鬟终于催得不耐烦了:“你懂什么?!越描越黑,听过这个道理没有?我如果不解释,反倒当个闷嘴儿的葫芦或许会博得他的信任,我再三解释了,倒是引得他的怀疑——还不如这件事就这么不了而了之。”   “……咱们且慢慢熬吧,装糊涂,装傻,装笨,装老实,方得平安顺遂。”   “我才不会像我姐姐那么蠢——总有一天,该属于我的东西,一样不落。”   “好日子,总会到头的。”   “……”   她把手中的绣绷慢慢摩挲着,愤怒往边上一搁。   那个男人真的在意她对他是否真心吗?   真的会在意,寿宴那天,那只老虎是否会不会咬人、而她,竟想也不想地扑过去……他在意吗?   他若真在意,就不是他平王李延玉了。   有时候,袁蕊华还是免不得会嫉妒起姐姐袁蔻珠。   恨,也是一种感情。   没有恨,就没有爱。   爱和恨通常是捆绑在一起的。   她越想,越绝背心发凉,像阴寒欲雪天的淡日,明明是有光线洒照身上,却越发感觉冷起来。   ***   苏友柏其实错了。   曾经,他公然挑衅地骂:“弱者发怒,拔刀向更弱者”;   诚然,像李延玉这种怪物,无论是对弱者,还是强者,他没有丝毫同理怜悯心。   可然而,他又算得上是一个“弱者”吗?   他有腿,却形如无腿,在这十数年的成长生涯中,身体上的羸弱,使他蒙骗了太多的人眼睛。   这日,老皇帝亲自王府来探视,面对这个羸弱无害又早已远避了皇权纷争的无用儿子。   老皇帝啜着茶,摇头,叹气:“朕如今就快要满七十岁了,当初,你还健康时候,有心立你为太子——无论是从才华、处世,性格,人品,这么多的皇子中,朕考虑的,觉得你是最为合适。但后来你却出事了——”李延玉立即垂首拱袖:“望父皇切莫伤感,如今,五弟、六弟他们已经都大了,渐渐地也能为父皇分忧。儿臣不孝,命数里注定会令父皇失望伤心。”   皇帝立即问:“你这两个弟弟,谁当太子最合适?”朝堂立储之事,闹得一波又波好不热闹。先是立太子的纷争,也就是蔻珠的表兄李延瑾才刚被立皇储不到数年,也不知是谁阴了几把,生生倒下台来,还连累皇后袁氏跟着一起受罪。父子俩在书房就着立储之事谈论一番,老皇帝有心征求意见,不知是否有考验试探意味,李延玉总是不会给皇帝父亲意见。用他的话是,五弟有五弟的好处,六皇弟有六皇弟的好处。老皇帝从王府处回到宫里,便对自己身边的一个贴身宦官说道:“哎,他如今看来是真没什么用了!问半天,问不出个所以然,问了也是白问。”   结果,皇帝前脚刚走,李延玉后脚就命一内臣心腹去宫中做各种小动作。   之后,他便回到素日常睡厢房,忽觉得有些困,有些头晕口渴——   “王妃呢?她死哪里去了!”   随叫随叫,一向是他们这对夫妻的日常相处常态。   房中伺候的宫婢你看我,我看你,是的,就连她们对此也是见惯不怪了。   “回王爷的话,王妃和苏大人正在药房,大概是一起研究如何给王爷您治病。”   平王心中说不出的窝火烦躁,只得由侍婢们去斟茶倒水。   想是那茶水一杯又一杯接着饮,喝得太多,不觉便有了尿意。   起初,平王还能隐隐地忍,忍到最后,甚是火大摔杯砸东西道:“到底死哪儿去了!你们去,叫她赶紧给我滚回来!告诉她——”   他要大小方便,是离不开那娘们的。   就算内急憋到死的王爷李延玉,也不会让旁人来服伺他这些。   赶巧,还有一个人可以伺候,就是紫瞳。偏那小王八羔子这会儿也不在。   丫鬟们赶紧急急地去了。   “王妃!王爷,王爷急着要找你,你快去吧!”   蔻珠眼皮也不抬,冷道:“有什么可急的?等我忙完吧,忙完了再说。”   ***   平王今天的那泡尿,可以说,从一炷香,又涨完了一炷香。   眼看实在要憋不住了。   一个宫婢小心翼翼道:“王爷,要不,就由奴婢们来伺候吧?”   平王骂道:“滚。”   宫婢们唬得,赶紧跪地磕头,又赶紧把房门关好,听他令下,有多远滚多远。   李延玉满头大汗,豆大的水珠子像是刚从河里捞出来一颗颗往额下滴,他开始尝试自己强撑起来。   那搁置在书房案头的一线沉水香,杳杳地,在风中气若游丝,袅袅回旋着,飘散着,香已经眼看着又要烧去了大半截儿。   一笼雪白的画眉鸟,在金色的日影中扑腾着拍翅膀,仿佛在嘲笑他、鄙夷他。“呸!你个臭瘫子,连站都站不稳,死了算了!”   李延玉低着头,眼睛红着,布满血丝,两只手掌使劲地撑,使劲地撑,终于,靠着手肘和上半身的力量,眼看就要站起来,他眉梢总算露出一抹疲惫释放的放松。“哐啷”一声,岂知只听轮椅旁,杌几上有个双耳彩釉粉瓷大花瓶,被他弄得不小心撞了一倒。   李延玉像被什么绊住,立即便摔倒了下去。   蔻珠终于想起什么回来时,推开门看他时,入眼一吓,这还了得。   便赶紧弯下/身去扶他。   “你、给、我、死、哪、去、了!”   他咬牙切齿,面皮绷得死紧,斜瞪着一双眼睛,恨不得把蔻珠嚼来吃了。 第十七章   蔻珠吃力地赶紧给他弄起来,边扶,男人双下肢如两根笨重的木头,她扶得满头汗水淋漓,李延玉双眸仍血红,自己也用两手及上本身力量努力靠东西撑站。   蔻珠冷淡地说:“你房里又不是没有其他丫头!”   两人一番使力种种,李延玉舒舒服服地,总算将憋了太久的尿意解放出来。   那关在笼里映于金光日影中的雪白画眉鸟,忽而舒翅遮脸,恍若一副不好意思娇羞状。   蔻珠辅助男人解毕,方打算离开,李延玉一把拽住蔻珠衣袖。   蔻珠怔住,充斥在春天里的欲望与骚动、像闹在繁花密叶里的蜜蜂蝴蝶儿。   她知道男人此时很想要什么,冷笑。   “过来。”   她帮助他收拾方毕,静悄悄无一人的厢房纱橱,他那双充满情.欲的黑瞳像孩子找糖吃,可怜汪汪望着她。   撩人的春风吹动帘幕罗帷,将蔻珠身上那股天身自带的香味吹拂得到处扩散。   她清纯而娇艳,冷漠而浓烈,如此极端矛盾的气质总是在蔻珠身上展现得复杂诱人心魄。   蔻珠才没有理他,挣脱了自己袖口,将男人紧拽的手一推,掉头就走。   **   晚上,男人自是不甘白天她对他的冷漠拒绝,舔着脸皮,又开始想要索欢。   口口。   蔻珠说:“烦死了,别闹了。”   这声音,酥得分明是讨厌责骂的味道,听在男人耳朵里格外一番别样风情,显得欲拒还迎,撒娇造作。   “乖,宝贝儿,快坐上来。”   蔻珠以前就是老实,一个奴性惯了的女人,口口。   忽然,意识到不对,醒了。一下子像闻见了惊雷被吵醒似的直挺挺坐起来。   ....   蔻珠把自己的枕头拿起来,她整张脸冷若冰霜的,准备移了手中枕头往床的那一头去睡。   厢房中阵阵夜风薰过,窗户底下长案上粉青色玉瓶插了一束晚香玉,风儿轻吹,花枝摇曳。   夜雾淡淡从半空降下来了,男人的喘.息夹杂着浓浓欲情,蔻珠把手上的枕头抱着抱着,准备把男人纠缠不放的手打开,他还要揽她的肩,命令她往他的怀里钻。   撕扯闹气极了,蔻珠柳叶眉倒蹙着,正要不顾皇权夫权重重压制骂一声“滚”。   男人当她还是那天晚上如此这般的“打情骂俏”,嘴角越发得意微微翘起——什么时候,夫妻之间的床帷事竟成了一场战争。   李延玉说:“听见没有,乖,快坐上来。”   还极其厚颜无耻魅惑地勾引着说、他这个当丈夫的今儿晚上心情好,她可以又有“甜头”享用了。   ...   蔻珠闭着长睫,从胸口长长深吁了口气。她也不再推拒,不再甩打开对方的手,她任由他上下左右其手。   他这时热情亢奋越发直坐起身来。这下半身瘫痪早已麻痹了男人,可是上半身还是威武凶猛孔武有力。   蔻珠这时竟骤然间浮起一抹荒唐而黑暗歹毒的念头:要是他上半身也不能动,那就完美了。   她为自己这恶毒吓了一条,像个木头桩子似的,又如冰山美人呆呆坐在那儿。   她观看着男人如今正热火朝天的蓬勃兴致,一时间有些恍惚。果然,爱与欲,在男人与女主的眼睛里是两种不同的概念。   男人没有爱,可依然能有欲。   她摸摸自己的心窝子,呼吸变得十分艰难,喘息着——她心里纳闷疑惑。   看着眼前的这个男人,同样的一张俊面,一个五官,一样如同小孩子缠着娘亲要奶吃的纯真可怜表情——她只是忽然回想起,以前的时候,尤其床畔间事,她对他,总是有求必应。   她就像一个慈爱的母亲,实在享受极了男人贴在自己胸口上、蹭来蹭去,他的脸,仿佛如婴儿吮奶埋在她胸部上。   她一直觉得他是需要被她万般怜惜呵护的,既要“吃奶”,她这个“母亲”,自然理所应当想尽办法满足。   蔻珠的胸口如什么在搅动,为自己多年的一头热和泛滥的“母爱”感到悲戚心酸。   她总觉得这个男人会像一个婴儿留恋母亲一样依赖着她,这些年来,她包容,无条件的宠溺呵护,将他捧在手心里,小心得就连睡梦中都害怕他会摔下来。   ——她把手中的枕头慢慢捂在自己眼睛上,头深埋着,实在很想哭,很想哭。   男人的一切对她所谓的“依恋”,不过只是建立在一种简单肤浅的肉.欲之上。   除开这层,就什么都不是了。   ——她不过是他的床伴,是他有求必应时,命令“坐上来”就“坐下来”的奴隶。   再说难听点,她,是他的“XING奴”。   蔻珠心里隐隐升起了一种不怀好意、含恨扭曲的报复。   “夫君。”   她娇滴滴地放下手中枕头,声音魅惑,斜着一双水溜溜丹凤眼,那模样,那情态,勾得人实在寻味。   作者有话要说:  狗子:老婆,我就只馋你身子。   蔻珠:滚~~   作者:狗子你今天太短小了。   读者:滚~~~   晋江审核员:发黄牌,禁止脖子以下还不知道吗?   作者:我其实就只是脖子以上。/(ㄒoㄒ)/~~ 第十八章   却说半夜三更紫瞳守在外间,睡不着,起来倒水喝,忽然,闻得里面人声动静不对,又见灯火通明的,心忖:莫不是这俩人又在吵架了吧?   心里放不下,赶紧轻手轻脚隔着门缝眯眼窥探。   ——“过来,听见没有。”   平王李延玉的声音,像含着极度压抑渴望,呼吸都有点急促不稳。   紫瞳寻思,到底闹什么呢?   又接着看,只见隔着一条门缝,王妃蔻珠却在一灯火桌台旁静静地坐着翻书册,翻一页,平王的呼吸又急促了好大截儿。   一丝丝微风煽动窗帘罗帷,紫瞳着实惊了一吓。   这副模样,但见她满头青丝松松地随意用宝簪子挽着,身穿一件薄纱透明的红衣长裙,腰肢侧坐,风情袅娜。   她翻书翻得极其认真,以至于那平王如何半躺半坐在床让她过去、偏偏跟没听见似的。   紫瞳看得正好奇,心想:这两人到底又搞什么名堂?   一会儿,她放下了书,便从绣凳上站起来了。   雪白的香肩半裸半露,行动间,那红裙衣领的边缘有一半滑落到肩膀下面,里面红肚兜若隐若现。   “王爷,这样吧,咱们俩玩猜灯谜对对联游戏如何?猜对了,妾身就过来,今儿晚上好好服侍殿下爷。”   她开始状若懒散随意地对着铜镜描眉弄笔,又缓缓回头,妩媚风情宛转一笑:“一盏灯,四个字,酒酒酒酒……王爷,请问下一联如何对?”   紫瞳捂着嘴,嘿嘿嘿偷乐起来。   原来是人家夫妻间的闺房之乐。   平王调整了呼吸,抬首回答道:“三更鼓,两面锣,汤汤汤汤。”   蔻珠露齿一笑。“王爷果然聪明厉害。”   手把那只黛笔拿着,依旧转身对镜画眉。   女人的姿势动作是这样的,一边画眉时,将上半身前倾俯靠桌沿,也不坐,不知是有意无意,那高翘的臀,那纤细婀娜的杨柳细腰,堪堪正对准了身后平王的视线。   这就罢了,甚还十分随意自然微微晃动着,扭着。   平王的鼻血就差快没流出来了。   蔻珠细细画着眉,微微转侧过脸,又道:“客上天然居,居然天上客……王爷,下一联是?”   如此,你一联,我一联。   “接下来是灯谜,王爷,‘白蛇过江,头顶一轮红日’——我的这谜,你不要直说出来,还是用对子作诗的方式揭开谜底。”   平王道:“乌龙上壁,身披万点金星。”   蔻珠笑说:“画时圆,写时方,冬时短,夏时长——请猜一个字?”   平王冷哼一声,道:“东海有条鱼,无头亦无尾,去掉脊梁骨,便是此字谜。”   蔻珠轻轻地放下手中黛笔,这时,开始静静思考。“王爷,请问,一只蚂蚁从几百万米高的山落下来会怎么死?”   平王道:“这还用得着问,自然是摔死。”   蔻珠摇头,“错了!是饿死。”   平王蹙眉冷吁了一口气。“这是什么鬼谜语?”   蔻珠继续:“妾身这是从那些奇技淫巧上的书里学来的——王爷,请问,是白鸡厉害还是黑鸡厉害?”   平王:“……”   蔻珠:“王爷,如此简单的问题您都回答不出来吗?当然是黑鸡厉害。”   平王:“为什么?”   蔻珠淡淡一笑:“因为黑鸡可以生白蛋,白鸡不可以生黑蛋。”   “……”   “王爷,木棍和铁棍打在你头上,是木棍痛还是铁棍痛?”   平王:“……铁棍。”   蔻珠:“你又错了!两个都不痛,是你的头痛!”   “……”   空气立时变得有些复杂难辨、甚是意味深长起来。   “你究竟什么意思?今天晚上?”   平王的声音仿若已在隐忍,并且告之女人一个道理,他的忍耐是有限度的。   蔻珠道:“王爷若是想保长寿之法,必得禁欲,修身养性最为要紧,妾身这是为王爷的身子骨考虑,纵欲容易劳肾短命,您不该……”   平王点头,道:“是把本王当猴子戏耍,对吗?”   蔻珠说:“这怎么敢呢?”   平王道:“好!很好!你不敢?你以为本王挺稀罕你的是吗?离了你,就那点儿破事都搞不定吗?”   蔻珠呵地一声,淡嘲冷讽:“妾身向来很有自知之明,可不敢如此奢望。我在王爷的眼里心里,到底算个什么破玩意儿,还是很清楚的。”   平王:“既如此懂事,本王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过来,还是不过来?”   蔻珠眸露一丝倔强的报复和恨意,低着头,又把刚才画眉的那只黛笔轻轻从桌捡起来,转过身,也不理身背后男人的表情恨不得杀了她,继续对着铜镜,扭腰翘臀,专门让此种种撩人动作姿态男人直看尽眼底。她状似云淡风轻地画着柳叶眉,实则手中的那只黛笔握得骨节都已泛白,隐隐地抖。咚地一声,那手中的黛笔不小心掉了,她哆哆嗦嗦,重又捡起来,依旧是一副宠辱恬静不惊。   平王仰望着床上的帐顶子,闭着眼睛深吁了一口气。   他用双手分别揉着两边的太阳穴,此时此刻,他那儿突突突跳个不停,快要天崩地裂的错觉,像无数的恶鬼邪祟在边上围着他,嘲笑、轻蔑、讽刺、挖苦、羞辱——他就是这样一个半身不遂的残疾瘫子,连个女人都搞不定。   忽然,他操起了床边茶杌子的一个盖碗水杯,往蔻珠的方向一砸——本意,自然是去砸那个令他可气可恨、偏偏又怎么也离不开的女人。   他最好先弄死她,再弄死自己。   蔻珠手头的笔仿若一惊,咕噜咕噜,抖落滚下,掉在了裙摆下。   他想要砸死她,可然而——   却没有砸到,只是打翻了灯台,半截红蜡烛顺势往蔻珠的脸轰然一倒。   紫瞳不可置信地瞪大着眼睛,隔着那道门缝,他捂着嘴,差点就要冲进去了。   蔻珠微微地笑了,不露不惊。   她侧转过身,从绣凳上慢慢站起身来。   那蜡油滴砸到她的眼角,像一颗红色晶莹透亮的珠泪,轻蜿慢蜒,徐徐下滑。   美艳而凄怆。   “王爷。”   她盯着他。   平王的两根手指头开始隐约打颤,努力避开蔻珠的目光,不愿再看她。   蔻珠拿出一张干净的白手绢、慢慢擦拭眼角那滴如朱红血泪的滚烫蜡油。   声音渐渐变得微哽。“——我们和离,好吗?”   “你把我妹妹袁蕊华扶正,你和她好生过吧,我所欠了你的,今生可能也还不了……那样。”   平王不听这话还好,一听这话。“来人呐!紫瞳!小畜生!还不给我快滚进来!”   ……   紫瞳口里哎哟一声,吓得三魂没了两,心道我的个娘,赶紧推门,连滚带爬进去。   “王、王爷……你找奴才可有什么吩咐?”   平王如看自己眼皮底下的苍蝇屎一样,多年的轮椅生涯,练就了他对一切隔门右耳有着十足的敏锐力和洞察力,“去把侧妃叫过来,说,今天晚上本王要她过来伺候。”   紫瞳惊愕张嘴,抬头震了,一脸恐慌。“王爷,这,这……”   紫瞳看看一旁站着的王妃,又看看平王。   平王眼望着床帐顶,脸阴得要揪出碗水。   蔻珠在旁淡淡地道:“紫瞳,快去吧,听王爷吩咐,叫你去你就去。” 第十九章   这样的场景,其实想想,可还经见得少吗?   蔻珠忽然觉得自己实在是太累了。   身侧的那枚幽黄色镜,映着摇曳的朦胧灯烛,倒出她那张麻木死灰如孤寂荒原的脸。   蔻珠把手慢慢抚上那右边眼角下、刚才被滚烫蜡油砸下的红痕。   她闭着眼睛,从未有过的麻木,疲惫。   其实,她曾经天真地以为过,每每这个时候男人用自己的妹妹袁蕊华来刺激她,是故意,是报复,是一种赌气,是一种恨。   现在,她依然也可作此相信——如果,没有好多蛛丝马迹事可寻的话。   小宦官紫瞳身子跪得硬邦邦的,始终不吭,表示抗议不遵。   平王冷道:“好,很好,你们原是一气的。”   紫瞳一边哭诉着膝行向前:“王爷,我的好主子,这半夜三更,您叫奴才去传小袁夫人来,不太合适吧!”   平王嘴角冷冷翘起:“说说,怎么个不合适法?”   紫瞳又看看边上漠然冷站着的王妃蔻珠,道:“王爷或许是和王妃在吵架斗气,可俗话说,两口子吵架,床头吵床尾和,王爷您又何必因一时之气再扯第三人进来,如此伤了夫妻间感情,还是听听奴才的劝吧——”   然而,他话音未落,就连蔻珠也急忙跟他使眼色,示意他住嘴别说,小心祸上身来。   紫瞳还在说:“王爷,您就别耍小孩子气了!”   平王立时气不打一出,急拽拉扯床头柱子上的拉绳摇铃——这是方便有人不在时、专为平王所设计,只一响,隔着层层房门外的护卫下人全都能听见,赶紧入内。摇铃扯得又急又震耳欲聋,叮叮铛铛,如沙场上的军情警报。须臾,平王用手指着跪在自己跟前的紫瞳,另手捂着胸口、咳得上气不接下气,“还不把这眼里没王法,没尊卑,没大小、恣意欺上、不懂礼仪规矩的狗刁奴带下去,给我重责二十板子,不打得他皮开肉绽,本王就把这顶王帽送你们去戴!”   “今天,就让本王来好好教教你,怎么当好一个狗奴才!”   蔻珠也着急起来,赶紧求劝:“王爷,您这是又何必呢——”   平王道:“三十板子!”   蔻珠又赶紧急说:“王爷!你何必这样——”   平王:“四十板子!”   “王爷!”   “五十板子!”   “……”   平王冷道:“若还有人再敢来劝,杖打一百大板!”   “……”   蔻珠终于明白了,再也不敢说话了,沉默着,背心一阵阵发凉。   这是打鸡儆猴,其实,打的不是紫瞳,而是她自己。   ***   半空中飘起了细细春雨,忽停忽落,夜雾将整个王府笼成一片烟纱凄迷。   两个侍卫果真少顷就将紫瞳给架下去了,仆人们准备板子的准备板子,拿凳子的拿凳子,王府静心堂屋檐底下回廊,噤若寒蝉,鸦雀无声。   门廊之外密密麻麻跪了好多的奴才下人,全都身子瑟瑟抖个不停。   这大半夜三更的,想紫瞳自儿时就陪伴着平王一同长大,眼见着平王李延玉自高楼起,又眼看他楼塌陷,见证了主子那么多的人生起起伏伏。他日常是仗着与平王的亲密宠溺便恃宠而骄,主子发怒时,谁都不敢劝,唯他还能说上几句,甚至笑闹斥责几声。紫瞳素来脑子灵活,性格活泼纯真又憨玩,这么些年,平王若不是因他在左右陪着,嬉笑怒骂中度一日是一日,想平王这数年的病残生涯、也不可能那么轻轻松松就挺过来。   蔻珠手慢慢抚上自己胸口,此时此刻,除了眼睁睁看着侍卫们将紫瞳给带下去按凳子,她没有任何办法。   噼噼啪啪的板子声一会儿响彻夜空与回廊,这天晚上,据说连刘妃都惊得睡梦中忙起来问怎么回事。   重责五十个板子,这人乃是皮肉而做,如此伤筋动骨,好多人都为紫瞳捏了一把冷汗。   还真应了那句话:伴君如伴虎。   有些人在悄声交头窃窃私论,到底是为了什么事,这紫瞳如何会好端端地触怒到王爷?   一会儿,便听平王又另吩咐两个老嬷嬷,“去传侧妃过来,说,本王要她今晚过来陪本王。”   平王说这话时,连头也不抬,没看蔻珠一眼。   ***   春夜的雨绵绵密密,如花针牛毛,也不知下了有好多时。   且说金秋阁那边,侧妃袁蕊华嘴里逸出一抹讽笑,其实,她何尝不知,这半夜三更,不睡觉,平王说召见就召见,原因何为,还不是那两人估计吵架拌嘴,现在急需拿个人去当盾牌。她,就是那最好的发泄筒。心里一阵阵悲哀与酸涩,不过,还在平王派嬷嬷来传她时,又一副喜悦羞涩、受宠若惊样子,任谁也难看出,平王侧妃那双极其温良老实的眼皮底下,究竟藏了一枚枚怎样的黄蜂毒针。   “快,给嬷嬷们拿点吃酒的钱去。”   她和气客套地微笑迎着,令贴身丫头们赶紧取钱袋剪银锭子。   嬷嬷们给她梳头,打扮收拾,擦脸,化妆,抹粉,换衣服,整个工序动作,就如要去皇帝陛下跟前侍寝。   终于,被嬷嬷们带入静心殿时,却见姐姐蔻珠正表情漠然于平王床畔站着。   袁蕊华规规矩矩一向平王行礼福身,“王爷。”   又向蔻珠:“姐姐。”   蔻珠此时的注意力却并没在她身上。   屋顶上的春雨越下越响了,打在琉璃瓦上,仿佛春蚕吐丝、又如二八姑娘出嫁前的小声啜泣。   蔻珠其实有时倔归倔,要强归要强,但她同时也很拎得清一些东西,就如这天晚上,她给男人也许是真正羞辱到了。   要羞辱刺激到一个男人,尤其是一个久病瘫痪的男人,却拿那种事做文章,蔻珠此时想想,他今夜打鸡儆狗,用紫瞳开刀刺她,没将她剥掉一层皮都是慈悲。   只是,可怜紫瞳,又何其无辜?   她想着想着,唇色苍白,表情凄晃,显得越发狼狈焦灼。   平王令侧妃袁蕊华坐于他身侧床畔,并抬手用食指轻勾起女子头上一缕青丝,问。“嗯,你的头发好香,是用什么洗的?”   袁蕊华脸现梨涡,莞尔一笑:“王爷,是白兰花。”   平王:“白兰花?”   袁蕊华便又赶紧道:“是的,是白兰花,用树下清晨新鲜刚摘下来的金银花和白兰花一起熬了兑水,洗出来的头发,就会有这样的香味。”   “……”   两个人如此你一言我一语。   蔻珠倒还平静,只觉得自己如今还站这里着实有些多余,便道:“王爷,容妾身告退了,就不打扰您和妹妹的休息。”   平王连看都不想看她,薄唇倾吐一字:“滚。”   蔻珠面无表情,站起身,目色平静抬起下巴,便老实听话福身离开。   平王道:“站住!本王还没把话说完——你今夜就在门外规规矩矩伺候守着,如果本王需要喝水方便等事,你可以随时听候差遣。”   蔻珠顿住,微微一笑,转过身来,却不看平王,只把目光冷淡地盯向袁蕊华:“你是死人么,难道就连这点用都没有?”   平王嘴角的笑渐渐敛了。   霎时,袁蕊华自然也听懂了,脸上瞬间像被针戳了一下,又像是被火烧,被羞辱,被讥讽,各种扭曲含恨得不自在。   把目光老实而委屈看向平王,像说:“王爷,我不明白姐姐她这话的意思。”   平王眯眸冷笑,厉声道。“你管她呢,让本王来告诉你,她就只配服侍本王这些,像端茶倒水伺候大小方便,除了,还会干些什么,嗯?”   两个人便又继续嬉着笑着,闹着说着,平王抬手又去捏袁蕊华那光洁如玉的下巴。   那袁蕊华一味躲闪含羞,告之平王不要这样子,姐姐如今正在这里呢,她多不好意思,并求王爷饶恕。   平王却还是那句话:你管她呢!   蔻珠慢慢走出了房间,也替倆人轻轻关掩上了房门。   厢房里的一盏灯像是被人有意吹熄灭,紧接着,又一盏灯被熄灭,夜越发黑暗幽深了,男人与女人的说笑调情,隔着重重的门帘,就跟上次在浴室里,和紫瞳听到的相差无几。   作者有话要说:  让狗子再作几日,最后的狂欢,好日子也不多了~~~~~   先点个蜡。 第二十章   紫瞳被责罚打到二十几大板后来便喊停了。   蔻珠飞快走了出去,越走越着急,直向静心殿门外紫瞳被受惩处的地方。   外面夜雨凉风将满台阶道路的残花落红、摧残得一片狼藉。   素绢闻听急了此事,忙撑伞也跟过来。“小姐,小心头上淋雨呀。”   紫瞳这时已被打得快没奄奄一息,他像是强死撑着,咬紧了牙关也不求饶、也不喊疼不叫。   慢慢抬上眼皮,闻得王妃蔻珠正向他这边担忧焦急跑过来,目光微弱地,吃吃一笑,仿佛劝慰她说:“没关系,奴才皮糙厚实,挨这点子责罚也算不得什么,倒是劳驾您又担心了。”   忽然,身后重重朱红铜钉大门一响,是平王的奶母黄嬷嬷走出来道:“王爷有令,打几十下也就够了,千万别把这狗奴才给打死了!”   “王爷说,让这狗东西好好记住这教训,要是还学不会做奴才的本份,就接着打!”   “王爷又吩咐,刚刚,是因为小袁夫人的求情才这样简单教训一次,放过你,叫以后,明儿记得去谢小袁夫人的恩!”   那嬷嬷素日刻板拘谨,对蔻珠向来心怀一种复杂敬重,便特意走过来低声道:“王妃,老奴的这番话都是王爷有令吩咐老奴这般说的——她要老奴特意传达您,这就是惹怒他的下场,今日给您千万提个醒儿。尤其,放松对紫瞳的惩治,完全是看在小袁夫人为其求情的面子上,要不然,他也不会这么轻轻松松就——”   蔻珠道:“我明白的,嬷嬷不必自责难过。”   嬷嬷叹了口气:“伴君如伴虎,今儿这事,老奴虽然不明白究竟怎么回事,但是咱们王爷脾气向来不好,就连老奴亲自给他奶大都要避让三分……”   意思是,警告提醒王妃蔻珠以后别去再老虎鼻子上摸须,嬷嬷大概是也感觉到了蔻珠这几日的慢漫变化,心存许多怀疑——事实上,觉得蔻珠变了,甚至变刻薄,变冷漠了,何止是她,王府好多下人都感觉到了。   提醒王妃要好自为之,今儿便是个例子。   噼噼啪啪的杖责声终于停止在夜空下,黄嬷嬷道:“赶快把紫瞳让他们抬进去吧,这臭小子,说话一向不懂分寸,老奴日常就提醒他,千万不要仗着平王素日的宠爱就为所欲为,要是不留神就这样打死了,哎!”嬷嬷叹口气。蔻珠赶紧令下,吩咐诸人拿担架的拿担架来,抬的抬,将紫瞳给抬进了一小耳房中。   “素绢。”   她又嘱咐说:“去请苏大夫快过来吧,这几十板子打在他身上,你瞧,皮开肉裂了都,说我的请求,劳驾他赶紧过来瞧一瞧。”   素绢道了声是,便赶紧撑油伞去了。   夜雨声淅淅沥沥,苏友柏闻讯忙忙地赶来时,紫瞳正趴在床上,头朝下,背朝上,痛得直哇哇哭天喊地叫娘骂爹。   王妃蔻珠撩起袖口,亲自给他拧帕子擦额头,又擦嘴角。   蔻珠道:“刚才不叫,打成那样都没吭一声,现在怎么就疼成这样了?”   她一副大姐姐或慈母的温柔怜惜表情,又给紫瞳整理零乱的头发。   “奴才也是有志气的人!虽说是没根儿了!”   他吸吸鼻子,边哭边说:“刚才,死活撑着不吭一声,就是奴才的志气,奴才是想告诉他们,尤其是王爷,他这次打错了!”   蔻珠斥道:“你都还不知悔改呀!不要这条小命了吗!”   紫瞳道:“奴才并没错!是的,奴才一直就这么认为,王爷,王爷他不该那么任性,更不该那样对你,他就是头脑一根筋,偏执,好好的眼前人不懂得珍惜,被猪油蒙昏了头,奴才就是怕他以后痛苦后悔——你放心王妃,只要有奴才一日,奴才定会帮你好好劝着王爷的……”   蔻珠听得越发心酸:“快别说了,这次是挨打,下次,你把他又惹怒,万一小命都保不住了。”   便又温柔怜爱给他不停擦额头上疼出来的冷汗。   紫瞳道:“王妃,你是个好人,以前,我也因王爷的事对你各种不好,想尽办法报复折磨你,现在想想都后悔,你总是一次次宽恕包容我,还为我求情说话,做这样那样的……奴才就是死,也要看着你和王爷两人和好,在这王府里头,人人寡情刻薄,你又那么孤立无援,我若不帮你,剩余的还有谁呢?”   蔻珠眼泪止不住撑出眼眶,她仰起脸来,努力不让自己看起太过感伤,她本不是容易伤春悲秋轻易就落泪的人,可然而听到这里——尤其是,“我若不帮你,还有谁呢”,想她在王府生活这么些年,一直觉得自己始终是被排斥在外,任凭如何努力,如何去做,也打动不了这家人任何一个的心肠,不管是她丈夫也好,小姑也好,婆婆等也好,可如今,却单单有这么个人,单单因为这句……   两人正说着话,苏友柏已经撂帘迅速进了屋子。“到底怎么回事儿?我听素绢姑娘方才说得不清不楚的,这位公公是因什么原因才挨的打,是因为……您吗?”   他的目光着急担忧望着蔻珠。   蔻珠道:“您别问了!赶紧快看看他吧!”   紫瞳虽说是个公公,却还是算得上半个男人,伤在那个地方,又打得血肉模糊,蔻珠自然不可能亲自撂起来看。   几个人说话一番,蔻珠和素绢等其他丫头便都出去了。   那紫瞳却说虽是个公公,也是极好面子之人,伤了那个部位,必须要有这位姓苏的来看,露屁股露臀的,也不好意思,便着令其他人也都下去。   屋里几盏灯闪闪亮着,雨水落在屋檐,又从屋檐落于窗下的芭蕉,叮叮咚咚,静谧的夜,实在安静极了。   苏友柏先用剪刀将紫瞳屁股上的一层层布剪开。   紫瞳哎哟一声:“轻点啊!您可得千万轻点啊苏大夫!”   苏友柏白了紫瞳一眼:“我又没有剪到你的肉,你吼什么?”   便开始各种察看伤势,只见灯下果然血肉模糊成一团,确实是皮开肉绽的程度了。   联想到此为公公素日平王跟前那么得宠,然而一但惹怒对方,也是这般下场,不禁唏嘘叹:“他这人是个暴君吗?打人不眨眼,你们王妃对他那么好,便也各种欺负虐待;而你,对他那么赤胆忠心,说打还是要打,我早说得没错,这个人,简直就是混账!变态!要不是看在你们王妃的面子,我早就背起铺盖卷走人了,也不会住你们王府日日看着糟心,给他医病,还要白受他那么多年的窝囊气!”   两人在烛光里一个叹气,一个骂,一个痛得龇牙咧嘴,一个上药粉细细包扎。   “你倒是给我说说,到底今儿晚上怎么挨那疯子的打?是因为王妃吗?”   他着急担心地问。   紫瞳再次叹道:“哎,麻烦你了,你就别一口一个魔鬼啊、疯子啊、变态的叫,苏大夫,我知道你这人又清高又做作,是不屑于住咱们王府里给王爷看病的,用你的话来说,是看在咱们王妃的面子,要不然老早就背起东西走——咦,你看王妃的面子?咱们王妃的面子?”   他品咂起来,吃力扭过头,背上一层层鸡皮栗子,目光中惊诧恐惧。“我说苏大夫,这也不太对劲吧!你别是,别是——”   苏友柏面红耳赤,赶紧厉声呵斥地骂道:“住嘴!打糊涂了你!别乱说!”   紫瞳又一层鸡皮栗子骇然升上脊梁骨,探究怪物似扭脸死死把苏友柏盯着:“——我乱说什么了我?你心里莫不是有鬼?”   苏友柏脸红得如煮熟的虾米,恰逢此时,手一抖,差点没让手中的一夹纱布钳子将紫瞳的臀肉给戳伤,紫瞳哭天骂娘,“姓苏的,你到底想什么呢你!”   有阵微风吹过,袖中的一样物件不小心掉出来,是一双绣得精致无比的男人袜子——   “这个,是我家小姐专门熬夜给你绣的,以表示对苏大夫的感激与关心,您快收下吧。”   “她、她惦记着我,才绣的吗?亲自绣的,是吗?”   “……”   紫瞳忽然自言自语感伤莫名说道,也不知是不是有意说给苏友柏听:“你以后就别再一口一个疯子、变态指责我家王爷了!是,你是大夫,他不敢拿你怎样,现在毕竟是要求着你医病嘛!你这样骂他,若以后再让我听见,我可不依啊!”   苏友柏忙把袜子匆匆捡了收回神思,冷笑:“所以,奴才就是奴才,天生的贱骨头,即使被伤害成这样,一张脸,还不是去舔人家的冷屁股——你到底是有多贱,啊?有点做人的尊严骨气不可以吗?”   紫瞳便开始怒怼:“你这样骂我,岂不一干人都会被你骂光了?连王妃也骂了?她也是你嘴里说的贱骨头,嗯?”   苏友柏听得心惊肉跳,勃然大怒,胸口被扯了疤痕一般:“放屁!她可是我眼里最最敬重欣赏的女子,怎能和你这样的狗奴才相提并论,她那是叫——总之,你跟她是不同的?怎配用你天生奴才命去与她相提并论?”   紫瞳冷笑:“是啊!我是天生的奴才!苏大夫,我知道你瞧不起我,你骨子里觉得我们腌臜、下贱,是没根儿的东西,早丢了男人的尊严,可是呵,我告诉你——人之高贵处,只在于灵魂,而不在于皮肉。我虽说没根儿了,也比这世上有的人活得高贵多。”   苏友柏轻眯起眼:“哦?谁告诉你这话?看着可不太像能从你的嘴巴里说出来。”   苏友柏又把紫瞳从小到下打量着。   紫瞳渐渐肃然了目光,敛了浮躁痛苦情绪轻声地叹道:“告诉我这话的,总共有两个人,第一个是我的主子,就是王爷——哦,不,不对,应该是从前那个但凡优雅、庄重、高贵无比的四皇子殿下;第二个人,就是王妃了——我这辈子,没有人瞧得起我,却只有这两人会把奴才当一正常男人看。哎,算了,不说了,不说了,说得我都想落泪了。”   苏友柏听得也有些酸涩,便后悔方才之言确实太过刻薄寡情,又想着,自幼自己也是在凌云峰药谷里长大,生来无父无母,虽有师傅,却总是每日里严苛厉责,稍微做错一点就挨打受罚。他这辈子,又比这所谓的“没根儿”的奴才、高贵多少呢?   便又问道:“是吗?听你意思,你家王爷,原来好得很,可不是这般模样——哦,我是说,原来他不是现在这样的性格。”   紫瞳冷哼一声:“可能,说出来你也不信,现在的王爷,和以前的王爷看着就像两个娘生的;”   “而现在的王妃,也不是从前的王妃,也像两个娘生的。”   “哦?此话怎讲?”   苏友柏越听越好奇,一边给紫瞳敷着药,一边放慢手上动作,耐心倾听。   紫瞳道:“我家王爷,以前可是很温和善良,哎,这该怎么形容呢?——就是那种,像春天的风扑在人脸上,让人整个心情都舒畅起来。我举个例子吧,但凡春狩,皇帝陛下常常带他去围场围猎,可以说,是里面皇子狩猎最厉害的一个,偏偏,所狩的猎物都是活的,从不轻易杀生,他会请求陛下把狩的那些猎物给放了——咱们陛下当时可宠他重视他了,时常带他一起去巡游民间,微服私访,调查民情,但凡有什么黄河泛滥啊,闹什么灾害饥荒,也是让他一起跟着学习参与朝廷治理方案,并且带着他跟随各御史大夫赈灾、考察世间百态。”   “他长得又是皇子里面最好看出挑,偏又勤奋好学,少年时,还有神童的美名,性格也好,能文能武,走到哪里,陛下总都说——那才是他的骄傲,和自己年轻时一模一样。”   苏友柏听到这里,惊了,百般不是滋味。   便道:“他以前,竟是这样的人?我可真看不出来。”   紫瞳:“你看不出来的可多着了,这有什么奇怪!”   苏友柏又说:“那譬如呢?还有?你说,王妃也不是现在的王妃,什么意思?”   紫瞳道:“什么意思?实话说吧,现在,虽说我和你一样尊敬喜欢她,要不然,呵呵,我这次也不会为了她宁愿挨这些打了——”   他苦笑一声,“但你可知,就在很多年以前,她到底是个怎样刁钻顽劣、任性野蛮的小姐,简直是鬼见鬼怕,猫厌狗嫌,说出来,苏大夫,你可能都不信,觉得我诓你。”   苏友柏惊讶一声:“——哦?”   手一抖,表示十分愿意想听。 第二十一章   紫瞳到三五日就下地能走了。   这次,对他来说也算是一个教训。   在紫瞳心里,或许,如今的王爷还停留在记忆里那个遥远、高贵、善良、温润优雅的年少时皇子殿下。   他后来还告诉苏友柏,说,这辈子,至死都会对平王衷心,不管他现在如何模样,不管如何物是人非。   他回忆起,最初被阉割送进宫,起先开始伺候的其实是二皇子殿下,那位皇子性格粗暴蛮横、不讲道理,常常拳打脚踢,不把他当人看,踢猪骂狗,好几次生死危难,被打得半死不活,是平王向二皇子求情,要了他,这才一起跟随着长大。   他对平王的情分,不是经过时光的碾磨和变迁就会轻易改变。   至于紫瞳对蔻珠呢,他亦坦诚如实告诉苏友柏,说——因平王那腿疾是由她而起,那时,紫瞳对蔻珠也有过无数次报复和恨的念头。   苏友柏遂问:“你们王妃以前年少,就真的是如你所说的那样顽劣、不堪一位小姐吗?”   三四月间的茂密繁花,将整个王府点缀得如披彩衣、处处云蒸霞蔚,姹紫嫣红。   苏友柏凝目眺望窗外,实在难以相信——曾经的袁蔻珠,以及曾经的平王李延玉,会是那样和如今看着天壤之别的两人。   紫瞳道:“呵,之前就说了,我告诉你也不会相信——王妃小时候可皮可刁蛮了,仗着父亲是大将军王,姑母是皇后,咱们陛下也很喜欢她很宠她,还被破格封为县主、翁主,简直宫里横着走都无人敢拿她怎样——咱们王爷,见了她就躲就怕,她偏偏一而再、再而三来挑衅寻事;像什么拿弹弓直接躲假山后偷偷射咱们王爷的脑门,还将王爷最最心爱的一只鹦鹉鸟给故意放走……总之,怎么捣蛋怎么来,咱们王爷就是很讨厌她,分明不想跟她一个疯丫头计较,她却老是蹬鼻子上脸,找咱们王爷各种麻烦——可把咱们王爷给烦死了!”   苏友柏听到这里简直难以置信。   紫瞳又说:“那要不然?为什么咱们王爷腿会成那样?”   他又接着说:“当时,她又三天两头跑来找咱们王爷吵闹了,结果,吵着吵着就输了,王爷狠狠给她怼了回去,骂了她各种很难听的话——后来,她一时气恼不过,表示不会就此甘休,遂把咱们王爷骗进一个闹鬼的废弃宫楼想吓唬——是啊,这一切悲剧根源,就是如此造成的!那会,我亲眼看见好多侍卫,将咱们王爷从那坍塌的废墟坑里刨出来,那脸,那满身的血肉模糊,太医当时就断定,这位殿下八成是医不活了,就算医好了,也是个废人——吁!苏大夫,你知道那时我有多难受、多痛苦吗?!”   “我每天脑子里想的,就是去找那袁家小姐报仇!”   “我要掐死她!也把她那双腿给砍了剁掉!”   “后来,太医好容易给抢救活了,咱们王爷躺床上,除了两只眼睛偶尔眨一下就跟个活死人,不吃,不喝,不哭,也不闹,就是开水烫他腿上也没知觉——”   “苏大夫,你总道咱们王爷现在是魔鬼变态、脾气暴躁,动不动还打人骂人,可知他那个时候的样子,你为什么不去想呢——”   说着说着,紫瞳摇着头,双手捂脸,像是害怕泪水会从指缝隙流出,不甚感伤。   “苏大夫!”   紫瞳袖子抹抹眼睛,又吸吸鼻子。“哎,都这么些年过了,好多事我看多了,懂了。我恨那袁家小姐,不止一次想给她掐死弄死,为咱们王爷报仇,可后来,我明白了——那位小姐,她不比咱们好过。甚至,也不比咱们王爷好过。事实上,如果也砍了她那双腿,才能让另一个被她耽误的少年平怒站起来,不用说,她肯定是乐意的!”   苏友柏亦很心酸伤感地点头:“有的人活着,虽活犹死;有的人,就连想死的资格都没有——因为老天,不接纳她。”   紫瞳叹:“是!你说得对极了!——你不认识从前的王妃,听我说起来是判若两人。是啊,咱们王爷健康时候,得陛下宠爱,要多风光就有多风光,后来,眼见失了圣心,成了一废人,宫里各种看人下菜是常有之事,王爷母子基本因此被打入冷宫,每日送来的吃食,不是馊的,就是给狗吃的东西——那些日子,简直不敢去回想,幸而王妃当时常常悄悄来帮助——当然,这一切都是她造成的,她就算各种方式想尽来帮助,每日躲在咱们王爷身后流泪也好、窥看也好,我还是不会放过她!”   “我把她每日送来那些吃的穿的、还有那些药啊什么统统砸了摔了,丢了去喂狗;”   “我用各种丑陋难听的字眼骂她、侮辱她、就差没当面吐过她唾沫星儿;”   “至于王爷刘妃还有安婳公主,对她的态度,哎,简直就别提了——”   “是,你说得对,有些人,她连想死的资格都没有,她不好过,事实上,她并不比我们中每一个人好过。”   “我听说她为此也偷偷寻过好几次短见的,好像是,当时袁皇后好几次三番开导才阻止了她。”   “是啊,她当时才有多大呢?一个懵懵懂懂的小姑娘,天真烂漫,成日嘻嘻哈哈的!”   “对了,她还有个继母,我忘记跟你说——对!就是她那个继母,也是小袁夫人的生母。袁将军的原配发妻过世得早,没到王妃三岁就去了。她那继母,为了做将军的续弦也是想尽办法勾引将军,见怎么勾引都不成功,就在将军的女儿、当时小王妃身上打主意——”   “后来,她终于成功上位,对当时只有两岁小王妃各种宠,各种溺爱——呵,要是你以为她是真心就错了,这个,我也是有次无意间偷听到小袁夫人母子谈话才得知——她那继母,要对当时小王妃捧杀教育,怎么给她养废怎么来,无条件的溺爱,教导得各种不堪,像把毒药丸子上涂上一层糖,天天喂着小王妃吃——王妃小时候,就那么给养坏了——”   “所以,她之所以小时候皮,也不是没有原因,说起,也是个悲剧,她也是个可怜人,叫我怎么说好呢!”   “我心疼王爷,可说句背宗忘主的话,现在,我却越来越心痛王妃,为她常常难受伤感。”   “这么些年,她为咱们王爷所做所承受一切——只要王爷脾气一上头,各种羞辱、折磨,甚至还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甚至还——王爷是一味陷进自己的泥沼爬不起来了,可王妃呢?要说,这世上还有人会真心对待王爷,为了他连命不要,许就只有王妃了!”   “所以,我挨这几十板又算什么?不,只要他们俩能合好,我就是被打死,也无所谓!真的!”   “……”   ***   也不知是否春末渐进、蚊子多起来,还是紫瞳这话对苏友柏有了影响,每到夜里,苏友柏翻来覆去总是辗转难眠。   他直觉心里像竖了一个不倒翁,把它按下去,它又竖起来,再给它按下去,它又竖起来。   有时睡不着,便又把那双蔻珠“亲手”为他缝绣的袜子拿出来瞧——他把袜子贴在心口上,针脚线纹是那般精致绣巧,袜子,还是之前的那双袜子,却感觉好像哪里不同了。他干脆坐起来又重复试穿了穿,刚刚合脚,心口砰砰砰,越发跳得快要出了嗓子眼。   那安婳公主不知是否日渐对他有了某种男女遐想——常常隔三差五,装病,学着病西施模样、吩咐他去为之诊脉开药。   这个到现在选驸马都还没着落的老公主,脸上一副活泼娇憨,实则内心蠢蠢欲动,苏友柏每每面见这位公主,总不自觉感到惶恐害怕。   有天中午,她又把他单独叫去闺房绣楼把脉开药,苏友柏看着公主那飞扬跋扈、不可一世的刁钻蛮横模样。   他叫她伸舌,这位公主眼波欲流,轻轻吐了舌,一副勾引挑逗模样。   苏友柏板着张脸,终于道破真相:“我看公主应该是没病吧?——以后,若是公主没病,还如此戏弄在下,恕在下不能奉陪!”   安婳公主一拍桌子,勃然怒道:“哟!”   她笑起来:“我那嫂嫂叫你,你就跑得飞快,她没病的时候你去看,有病的时候你也去看,你们行医的,难道不是面对病患一视同仁吗?呵,还是说,依本公主看,你就是个居心不良!你们俩,借着给我王兄医病看腿的名义,谁知道私下在搞什么名堂?那韩寿偷香、红杏出墙的丑事儿,可没干得少吧?”   苏友柏气得,收拾了药箱诊垫站起身就走。“神经病!”   ……可走着走着,他又一顿。   听那小宦官紫瞳的意思,王妃袁蔻珠年少不更事时候,大概就是安婳公主这副模样吧?   苏友柏的脸渐浮起一抹复杂不可说的思辨来。   人的感情就是如此复杂矛盾、说不清讲不明,回想曾经的蔻珠——假如真是安婳这般模样,他为什么没有感到丝毫厌恶   反而相反加重的,是一种心酸,悲悯,对人生、对无常命运的叹息与思考。   他仰望着头顶上的苍穹。不,袁蔻珠绝对不会是安婳公主这样的。   他渐渐变得双重标准起来——   一个有故事、一个像谜样、饱受上天捉弄的女子,或许,蔻珠之于现在的苏友柏,更多的就是这样感觉。   从曾经的高到云端,再到如今的低到尘埃里去,再低到……还能再低到什么地方吗?   苏友柏很明确感觉自己胸口有一种越发焦灼的疼痛。   他知道,那是为蔻珠,而心痛。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晚上不更了 第二十二章   展眼就已进入五月初夏,紫瞳挨打事件就这样过了。   苏友柏决定再回凌云峰去求见师傅一趟。   他从小是个孤儿,无父无母,听师傅说起身世,自己是被放在凌云峰山脚下一溪水漂流的木盆里,是他师傅下山采药无意中发现,将他给捞起来养大的。   回忆小时的最多画面日常——无非是每日要面对脾气古怪、性格阴阳不定、喜怒无常、又仅有一只胳膊手腕的师傅。   动则打骂,承受对方各种怪脾气也算家常便饭。   蔻珠的脸,是那种明艳娇美、却又带着柔和舒心的长相。   苏友柏承认自己确实无耻该死,他人生中首次对女子怦然心动,竟在一个有夫之妇身上。   这让他陷入自我矛盾,觉得自己龌龊卑劣,很不是君子,然而极力克制,可是,却发现女子那张日益憔悴饱受折磨痛楚的脸——如同鲜花般,在这段不幸的婚姻中日渐凋零、枯萎,他总幻想,也许自己会是个英雄角色。   拯救对方于水深火热,将她从桎梏牢笼、不幸婚姻中解脱出来——   苏友柏后来也时常思考,也许,他对蔻珠所存一切不该有感觉,这都与他成长息息相关 。   他幼失母爱,对一位美丽女性身上所展露的那种极致柔和、谦卑、温顺、隐忍包容、神秘、耐心等诸多特质,有一种难以言明的向往和吸引力。而蔻珠,也恰是满足了他对女性身上所有温情美德的一切想象。从第一眼见到她开始,他对她就产生了一种难以言明的保护欲望。   而众口铄金,自从上次柴房事件,以及后面安婳公主的时常挑衅羞辱之语,苏友柏也自知,自己的这份“卑劣”,尽管掩藏得再深,难免有天会给对方带来无法想象的后果与灾难。   尤其每每蔻珠和他交流对话,那清澈干净的眼眸,不含一丝杂质,完完全全将他当个可以说话的知心朋友,彼时,他罪业感不觉又加重了,越发羞耻愧疚不已。   是以,眼看就已经五月入夏了,两人在共同研究治理平王那腿还是没有收获任何进展、一直停步不前。   苏友柏便对蔻珠拱手说:“明日我干脆启程,去求见我师傅一趟,无论怎么样,我一定要寻到可以医治答案,我不会放弃的!”   他目光躲闪,又像是逃避,甚至,压根不等和蔻珠细细商量,趁着夜里,不辞而别,牵了马,就匆匆离开王府,直奔往前青云峰的路途。   ——   蔻珠其实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苏友柏的不辞而别,在她看来很有可能是对方一种措辞借口、在推卸逃避。   素绢愤愤骂:“这人怎么说走就走,一大堆的烂摊子,就这样甩给咱们了吗?——本来,当初兴匆匆跟随咱们到王府,指天发誓说要把王爷腿治好,并且说今年开春儿就站起来的,结果呢!他现在算怎么一回事?”   蔻珠摇了摇头,道:“人家这样来帮助咱们,是医者道义,是善心;不帮助咱们,才是本分。”   她搞不懂为何这丫头对那苏友柏这么愤怒生气。   面前有一笼金丝鸟儿,她站在月洞窗下静静为小畜生添食水。   添着添着,手不禁一抖,轻而小心打开鸟笼子:“——飞吧,飞吧!”   里面的金丝鸟扑扑煽动翅膀,须臾就飞掠过重重殿宇角楼,直向天空中去了。   蔻珠闭着眼睛,深吸了口气,重又睁开。   她丈夫那腿,其实压根儿就没得医治,只是,多年来一直是她在幸存侥幸、不断抱希望不是吗?   苏友柏的到来,让她心中的希望灯火点燃一盏又一盏,如今,这盏灯又熄灭了不是很正常吗?   不,他那双腿确实没有救了!   没得救了!   **   蔻珠放走了那笼中的金丝鸟,一下颓然坐在栏杆旁,手捂着脸,再也控制不住绝望啜泣。   蔻珠也时常劝紫瞳从今往后别再过问他们夫妇之间的事了。   她说:“我和你们王爷之间的事,是你无论想法也帮不了的!”   她怅然抬首凝望着天空,说这话时,天空中又有几只飞鸟掠过烟锁重楼。   那是自由的象征。   一顿,她又说:“我和他之间,早就隔了一道永远过不去的河,你明白吗?保重你小命要紧!”   紫瞳无法,只得含泪点头。   ***   紫瞳那次被打了之后,不到三五日,就又一瘸一拐继续去平王跟前伺候了。   平王问他:“记住这次教训了吗?”   紫瞳亦红着眼圈儿轻轻点头。“奴才记住了!奴才就是奴才,主子的事,奴才是没有资格过问的!奴才要随时记住自己的身份!”   平王冷道:“知道了就好!”   平素蔻珠间或不再平王身边的漏隙,有时还是会去到刘妃跟前,帮她调理乳结之痛。   只要蔻珠不在,贴身服侍平王的,就只有紫瞳。   紫瞳深受了这次教训,又或者听了蔻珠的很多劝导,也确实老实乖顺多了,叫他递茶就递茶,不吭一声。   服侍完平王大小方便,或者给他洗澡洗头种事,他也老老实实规规矩矩,沉默不说话,像个木头人一样。   平王又觉很不是滋味。“——说话!”   紫瞳还是老实规矩依旧,把嘴巴闭得死紧。   平王怒:“本王命令你,说话!”   紫瞳叹了口气,“主子要奴才说什么话呢?”   平王越发嘴里嚼了一颗砂砾般不适。“你以前怎么说,就怎么说!”   紫瞳可怜而惆怅地抬起眼眸:“主子,你要奴才说话,那奴才就真心说一句——我最近夜里,时常会梦见以前的殿下爷,他会笑,笑起来可好看,他会给奴才讲故事,甚至还教奴才写字念书,教奴才背诗画画下围棋!”   他立马跪下,抱住平王那双毫无知觉的腿,哽咽着,眼泪簌簌流个不停:“主子,我恨呐!恨老天爷!我想让他把以前那个殿下还给奴才!”   平王仰头闭着眼睛,深吸了一口气:“你起来吧,本王以后不打你了,你还是和以前一样想怎么说说笑笑。”   紫瞳越发哭得哽咽难受:“您既会轻易原谅奴才,可就是为什么不愿意——”   紫瞳到底没敢再说下去。   夜里,灯火朦胧的床帐子里,蔻珠汗流浃背,仍帮夫婿李延玉一次次按摩,捏,揉,压腿,按穴。   平王问她:“做这些有用吗?”   他的声音冷如碎冰。   蔻珠把手渐渐松开了,眼睫毛微闪低垂。“不管有用没有,总还是要做的,已经做习惯了。”   平王道:“姓苏的人走了?”   蔻珠面无表情,没吭声儿。   平王抬手轻轻掐着她的脖子,虎口用力,慢慢收紧。“好!很好!一次次把本王当个猴子耍,好玩儿是吗?你们保证,今年开春它就好了,让本王像个小丑一样来配合你们,一遍遍地翻身、压腿,吃药,针灸,再吃药,再针灸……把人当个猴子耍,如今耍高兴了,嗯?”   蔻珠也不言语,等他掐扼,心如同如死灰沉寂,生无可恋表情。   平王越发怒了。   这时,一阵风微从帘处吹来,蔻珠披散的那头青丝秀发被吹开。   盈亮的灯火烛光中,平王的心如同被狠一刺,阵阵抽疼,女人有了白头发。他记得,才二十不到年纪,她就早已经开始有了。   平王缓缓放下了大掌,呼吸艰难喘动着。   紫瞳的话在耳畔一遍遍回荡袅绕着——   “王爷,您既会轻易地原谅奴才,可就是不愿意——”   对,他就是不肯原谅她,不肯与她和解。   “王爷!王爷!苏大夫回来了!苏大夫回来了!”   次日清晨,天刚蒙亮,蔻珠在床头守坐了丈夫一整夜没合眼。   两人立时从难言对峙的气氛中缓缓睁开眼。   苏友柏回来了。   ——   郑重从袖中拿出一样东西。“王爷,你的腿,这次是真的有救了!” 第二十三章 (修改作话)   那是一个灰褐色的小陶罐,苏友柏眉眼沉静地从袖中拿出来。   他一身风尘仆仆,鬓沾落叶,鞋子裤管都是泥土,看得出是经历数夜奔波,还喘着大气。蔻珠震了,满眼不可思议。   他居然不是借口而走。素绢也闻得消息惊诧极了。   平王坐于轮椅自己慢慢手摇着从厢房缓缓转来,冷眯墨眸。   “王爷——”   小客堂里现在站了只有素绢、紫瞳和蔻珠几个,其余闲杂仆人都被平王竖手嘱走。   苏友柏一边将手中那灰褐色的小陶罐递给平王,边淡淡道:“很抱歉,是在下一直弄错了!想这么几年来努力,却原来一直没找到真正能医治好你腿的秘密之法。”   平王却不亲手接那陶罐,只漠然让紫瞳代接。   平王仍旧冷眯星眸,仿佛说,把本王当猴子耍,很好,今儿本王就让你好好尝尝戏耍本王的代价,呵,你倒还有勇气回来。   紫瞳小心翼翼说道:“呀,王爷,好难闻的一股味儿,这里面是什么呀,苏大夫?”   苏友柏静静地介绍道:“这是我师傅亲自所配制弄的一种草花蛊。”   他把目光柔和看向蔻珠,仿佛也在宽慰说:你马上就可以解脱了!只要有了它!在下果真也不虚此行。   又给一个无比坚定的眼神,接着,便点头又拱拱手,认认真真向平王说:“不知王爷有没听见民间养蛊的说法,蛊是害人的玩意儿、但它们有的用得好也能治病——是的,这陶罐里的药粉,又叫草花蛊。我师傅告诉在下,他用了近上百味的药花药草,并又采了好几只蝴蝶等昆物让它们在里面互相残杀、争夺食料,直到最后仅剩那只存活下来,再将其闷死晒干,碾成粉……至于制作的细节工程,在下就不多解释了,总之,我师傅向在下保证过,王爷若肯服下它,不怕不能双腿痊愈,站起来走路。”   平王笑了,忽然握拳厉喝一声:“来人呐!把这不知从哪冒出来的江湖骗子给我拖下去,本王要剥他的皮,还要把他分了尸拿去喂狗!”   “欺骗本王一次不够,还想再来第二次是吗,呵,看来你还真把本王当猴子戏耍了,嗯?”   蔻珠立即道:“王爷,先别着急,那独臂医仙是真的治了好多瘫痪病人,我是相信蛊能治病的,妾身也是翻过好多医书看上面有好多病例记载的!”   平王冷看她一眼,锐眸杀气腾腾:你们是一气的,不是吗?   苏友柏倒还镇定:“王爷,在下如果用人头担保呢,假如,这次,若还治不好你这腿疾,在下愿意任凭处置发落!”   平王表情阴鸷,手拿着一把乌骨折扇斜靠椅背,哗啦啦,收拢又展开,展开又收拢。   “只是,我还有些话没有交代完。”   苏友柏道:“这东西,王爷需要有一味药引来服,毎日服三次,统共三天把它服完……把它们全都服下去,王爷腿好了以后,但是,会有可能留下许多后遗症。”   平王正待怒让侍卫给这江湖骗子拖下去,但听到这里,却扬手阻止。   苏友柏说:“这药,是会留下很多后遗症的。之前,我师傅手底下有好几十个瘫痪的病人,有的是半瘫,有的是全瘫,我师傅给他们治病时,都会让他们服用这种东西,并警告他们,此生绝对不能对人牵肠挂肚、扯动肺腑,也就是说您不能害相思病,否则,相思欲狂成了疾,今后就算好起来了,也有很多后果需要承受。”   平王终于冷道:“什么意思?”   苏友柏说:“这是一种草花蛊,里面有很多令人致幻易激动亢奋的情花情草,倘若一旦扯动爱恋相思,病人入了骨髓走不出来,就极有可能饱受另一层身体上的折磨。”   “也许会头痛得生不如死,也许会心如到绞,尤其到相思欲狂时,甚至会产生很多幻觉幻听,那种难受,是无药石能医的……”   “所以,王爷就算急欲治您的腿,在下一定要先问个清楚,这样的后遗症,您愿意去承受吗?”   “或者说,王爷能够保证您此生的生命中,不会有令你扯动这样痛入骨髓深入肺腑的相思疾……否则的话。”   听到这里,整个大厅顿时静寂无声。   蔻珠用眼神首先盯苏友柏示意一下,表情复杂至极。   她开始怀疑苏友柏是不是在胡说八道想整饬她这丈夫,蛊能医病,她是可以信的;像这什么后遗症,听上去只觉有点扯。   “是真的!”   苏友柏道,仿佛看懂她怀疑:“请你再相信在下最后一次吧,若在下扯谎,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蔻珠一震。   苏友柏又点头给了她一个非常笃定相信的目光。   紫瞳道:“王、王爷,那咱们是不是就不能服了,听起来怪可怕的,管他是不是真假,都不能服了呀?”   平王开始闭眸沉思起来。   苏友柏又道:“所以,王爷您一定要千万想好,今后,您的腿痊愈好了,但留下的后遗症,王爷该如何应对才是?”   苏友柏在平王脸上扫一会儿,又复杂在蔻珠脸上扫一会儿。   一顿,又接着说:“所以,在下的建议是,王爷您服药之前,还是请多多思量一番,腿疾和这些后遗症比较起来,哪种更能让你痛不欲生,因为我实在是担心——”   平王开始出起神来,像在思索什么。   忽然他道:“姓苏的,你嘴里到底有没真话。”   “哼,什么相思!什么牵肠挂肚、痛入骨髓的疾症!——相思病?什么人会令本王害这种怪病?”   “好,你既这么说了,本王倒看看,到底是真是假。”   “你这条命,本王暂且捏着,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倘若信口雌黄,又敢诓骗本王——本王绝不轻饶。”   蔻珠说道:“苏大夫,其实,如果这药真的服下去能让王爷站起来,那你口里所谓的后遗症也并不算什么……”   她嘲讽地微翘嘴角。   平王李延玉这辈子,只因自己这双腿而生生死死,荣枯覆灭。   至于,会有让这个男人相思欲狂、甚至到走火入魔境地的人出现……那也更是无稽之谈了!   是她妹妹袁蕊华吗?不,她直觉连这个女子也不可能。   蔻珠一顿便又道:“好,苏大夫你再说说到底怎么个服用法?咱们好好计划安排此事,只是,为防万一这药吃下去有危害纰漏,我能有一个请求吗,先让我自己试试吧,可以吗?——”   苏有柏大震,正要说些什么。   蔻珠忽然向苏友柏撩裙一跪。“苏大夫!”   她喉头哽咽道,又郑重朝其磕了一个头,复又轻轻抬起眼帘。“如果王爷的腿从此真能因你而重新站起,那么,你就是我们的再造恩人,大恩大德,我袁蔻珠这辈子都没齿难忘,以后,若是有效劳需要用之处,我就是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   然后,又是一个很重很重的磕头谢礼。   苏友柏赶紧要拉她,手立时僵着,一下愣住不知所措。   就和之前的自己、一模一样不是吗?   她可知道,为了向师傅嘴里求得出这秘密之法,他遭受了多么沉重的代价。   他声音充满感伤、也很艰涩地说:“快起来,王妃,在下实不能承受您这样的大礼。在下是个医者,医者治病救人,不都是天经地义么?”   况且,我们是朋友,难道不是吗?   为朋友两肋插刀,不是应该的吗?   ……   他嘴角轻哆颤嗦,却怎么也挤不出最后那句来说服自己,进而也说服对方。   作者有话要说:  想借这章说些话,也借这章,表达一下男女主孰是孰非以及身为写作者的一个立场,希望文下以后不要再出现类似“你只是缺了一条腿”的网络名句,看得我有点心痛难受。   第一,作者是女性,身为女性,有偏见私心会为女主说更多话,这是我压根控制不了事。   第二,关于爱情观,本文男女主,算得上双方彼此的一次修行,就像唐僧取经一样,过程意义是大于结果的。   第三,男主和女主谁更痛苦的争论,作者承认一个残疾病人需要承受很多不堪提及的伤痛,但是——   但是,还是那句话,无论多大的伤痛,都不能成为去故意践踏另一个人的理由,除非,那个人是十恶不赦。在本文中,男主一次次践踏伤害的是女主自尊,甚至动手家暴过。因为残疾的原因,他肆意而为,作者是不能接受这一行为的,男主绝对应该受到惩罚和谴责。再次举例“蜡油”事件,男主对当时女主脾气一上来是随手砸杯子过去,可以想见,女主这几年遭受的类似经历有好多,而女主之所以还好好活到现在,那是作者手软。   从双方伤害程度来看,女主把男主关进小黑屋,是一个孩子的无心玩笑,所以,女主也承担了该有的后果了,这几十年来身上的负罪愧疚痛苦压得自己喘不过气。但反观男主,我们举个例子,假如他随手把杯子一砸——作者也不那么慈悲,万一砸伤女主也成了残疾怎么办?万一掉在女主脸上的不是那滴蜡油,而是火,烧到头发等等——男主在这个文中的小细节,可以推测女主要面临类似的“家暴”是经常发生的!只是她和男主运气好,女主并没有残,男主不需要愧疚而已。   所以,凭什么!凭什么到这里女主还依然要受到百般指责——作者这里很明确自己态度,看到这里有点悲哀也有点愤怒。而且,她对男主除了愧疚还特别温柔细心情深意重(设定本文开局女主心死,可能情深意重还不能够展现出现,后面会存在于很多回忆杀)   作者所想要表达的是,女主失去的,不仅仅是她的爱情,由于童年一次无心之过,失去的是,这辈子应该拥有的坦然人生,遭受的是,人格精神肉/体上的重重折磨,施暴者有谁呢?除了男主,可能还有男主很多家人不是吗?   我很反感的一个观念是,因为我欠了你,所以,你可以在我这里无条件索取欺凌,肆意妄为,甚至施暴、践踏别人的人格尊严。   观看那么多的犯罪分子,好多,不是各有各的苦衷和不得已。请不要为自己的堕落在借口,在我看来,女主还是很勇敢的,她至少没有逃避畏缩,一直在直面自己所犯下的错误,想尽办法对男主好。就像鲁迅说的,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淋漓的鲜血,敢于直面不堪的人生。   对不起,我今天有点情绪激动,这是我的一个价值观,我希望男主能真正站起来,不是从双腿上意义站起来好了,而是从精神人格上站起来——成长一个宽容、责任、勇敢、能够直面自己过去伤疤和未来的男人,这才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这也是我对他的期待和希望。   最好的救赎,是自己来拯救自己。怨天恨地,是没有用的。 第二十四章   苏友柏是不会告诉蔻珠的,为了寻求探索师傅治病的秘笈,他曾遭受师傅五十铁鞭举狠抽打。   “竟为了一个女人是吗?好,很好!又是女人!又是女人!”   他师傅似对这人世间所有女性都抱有一种仇恨和偏见。   气喘吁吁抽打完毕,师傅嘴角阴扯扯又笑了:“有出息!去勾引一个有夫之妇,算你有本事!比我可出息多了!”   他笑得牙齿都仿佛粘着邪恶淫光,似报复、似自嘲的浑身爽感。   苏友柏软跪在地上,背上一片血污狼藉,他师傅视而无赌,只亲手将一灰褐色小陶罐交给他:“拿去吧!为师这辈子行医用药的所有秘笈,但凡你想知道的都在这里,从今以后,你给我滚出这凌云峰,莫要再来见我,你我二人就此断绝师徒关系,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滚!”   又着令侍药小童把门一关,彻底撵出师门,说再也不想看他,无论他如何哭求跪说。   苏友柏跪在凌云峰大门外也不知跪了好多时,只得对着师傅重重磕好几个头。   这样的代价,这样的付出与牺牲,后来,他一边骑马赶路,一边马背上策鞭不停回想:师傅虽待他自小恶劣,脾气不好,到底是一把屎一把尿给他带大,虽算不上骨肉至亲,也是半个爹,他如今这样就如师傅所言,为了一个女人,为了袁蔻珠——不惜违抗师令,值得吗?   胸口有万千只毒虫在啃噬他,那种疯狂欲碎,脑中全都是蔻珠的艳美脸庞——时而清丽,时而忧郁,时而温柔,时而落寞压抑憔悴———   逼得他快要窒息。   他后来又想,自小与师傅在医道信念上完全背道而驰,师傅给人看病是有代价需求,他苦钻医道,就是为了救治病人别无他求……   如此种种,好像又并非只与袁蔻珠相关了。   想罢,方才渐渐释怀。   ***   蔻珠最近的心情极度紧张。   时而仰望天际明月,时而抚花听风,她伫立在穿堂的风口里,清瘦单薄,微风吹着她的发丝环佩丝帛,叮叮当当——仿佛就要将多年积压的伤痛、压抑、委屈、痛苦瞬间吹拂而走。   她站着站着,忽然有些摇摇欲坠。   她还是很怕,不知道这次苏友柏带回来的方法秘笈,到底是不是又镜花水月、一场虚梦。   .   重重院门之外,刘妃安婳袁蕊华等自然也听到苏友柏带来的相关风声消息。   安婳公主啐地一声:“我呸!那姓苏的骗子,这次定又在玩什么鬼把戏……母妃你瞧,那人一身穷酸样,也不知咱们这位王嫂哪找来的这江湖骗子,他就是想在咱们王府混吃混喝罢!”又道:“看他要是这次还医治不好,本公主不扇他几个大耳刮子,哼,前年直说今年,今年又说开春,这都夏天了,这次,还敢来咱们王府把人当猴耍?”   袁蕊华心里早翻了两粒大白眼,抿着嘴儿微微笑说:“公主,宁可信其有,是不是?公主好像对这位大夫特别的气大哦?”   刘妃叹息道:“我那个地方时常痛得难受,还是多亏了他跟你嫂嫂的那些办法,再信他一回吧,是啊,宁可信其有,侧妃说得很对。”   袁蕊华赶紧道:“母妃,你现在身体的那毛病好些了吗?都是贱妾无用,当不得我姐姐,只她给你一弄,就会让你好多了。”   说着,眼圈红着,就要拭泪。   刘妃烦道:“罢了罢了,你有那个心就好,知道你空有孝心,却没什么实际用处。”   袁蕊华脸比冬天的阴霾还难看,还是微笑道。“是,母妃您老人家教训得是,贱妾就应该多像姐姐学学!”   **   平王这几日还是跟之前苏友柏在医治中常用的被疗法一样,先经历扎针,再饮药,蔻珠辅助按摩压穴抬腿种种。   苏友柏让他在服用那蛊药前,先将全身在木桶进行药浴熏蒸数日数时辰,说是先要舒活筋脉,打开毛孔,也是师傅的再三叮嘱过。   熏烟袅袅,药味浓重,平王闭着羽睫把自己浸在浴桶里,蔻珠给用木勺子挽袖轻轻地一勺勺浇水。   这也算是多年来,两个人相处中最最舒缓、也最最温情柔和的时光。   也许是,自觉男人的那腿这一次多半就要好了,男人的阴鸷戾气,也转为柔和春风。   “你的手怎么了?”   蔻珠垂眸看了看缠在皓腕上的一层层白纱布,“没什么,只是前几天不小心受了点小伤,不碍事的。”   男人一把将她的手给抓起。“——不小心?”   粗粗看了看,眯眸思考须臾,到底没放在心上。   蔻珠低垂的睫毛渐渐沾上水珠,不知是水汽凝染,还是来自心底深处的那颗晶莹。   其实是需要药引子,用她的血,将那蛊药粉末搓成丸子。   蔻珠只问道:“王爷,如果这次你真站的起来好了,你最想做的是什么?”   平王道:“本王想——”   呵,他表情扭曲阴鸷,想做什么?   本是想对讥讽挖苦几句,却一顿,眸光于水汽漏窗透进的日影中、渐渐幽深恍惚。   他想做的有太多太多,去骑马,去跑步,去爬山,出府去逛街,去走遍山川天涯,看遍大漠海角……   ***   五月端午节这天,是个实在特别重要的日子,不管对蔻珠,对苏友柏,对平王,还是对王府其他的家眷奴仆等。   平王半躺半坐靠在拔步床,苏友柏为平王扎了腿上最后几次针,精通行针的那几根右手指头,灵活娴熟,捻针细揉,在平王修长白净的小腿大腿各处或深或短,或重或轻地试探。“——王爷,这处有痛感吗?”   平王目光阴冷看他一眼。。   苏友柏眉头深皱,额头大汗淋漓:“那现在呢?”   .   蔻珠此时却并没有在旁,不知是没有勇气,还是其他缘由,她跪在王府佛堂里一尊羊脂白玉观音菩萨跟前,双手合十,闭着眼睛,檀香在耳鬓回旋袅绕。   素绢给她轻轻披外裳。“小姐,您真不过去看看苏大夫如何医治吗?”   蔻珠仍旧闭着眼睛,没有回答。   那边,平王经苏友柏好几次针扎按穴试探,苏友柏一直询问他有无痛感痒点。   平王深吁了一口气,他就知道,他就知道……   眼见着希望又一次准备落空覆灭,他双眸充血,俯下上半身恶狠狠掐着苏友柏脖子:“你、又、耍、我!”   苏友柏手中细针、叮地落在对方全扎满针的大腿上。   对方肌肤被重重一刺,如蚂蚁叮咬。   这一刻的气氛,实在微妙得难以言语。   空气凝结,时间仿佛都被无限延伸拉长了。   平王身子猛然震动,眸中大骇,瞳孔急剧收缩,突地一口鲜血喷涌出嘴角,再接着,鼻子也是血,口中又深深吐一口鲜血出来。   .   静静的佛堂那边,女子的祈祷诵经声细密悄然如风,突然,双扇大门被哗地一开。   “王爷、王爷他站起来了!站起来了!”   “王妃……王、王爷能走路了!这次真能走路了!”   蔻珠慢慢地回过头,是房中一个小丫头。   一边哭一边笑、难以言语的激动亢奋夸张表情。   素绢被震得说不出话来,半天,才又看看那小丫头,再看看小姐蔻珠。“这是真的吗?我们不是在做梦吗?”   小丫头道:“不是梦!真不是梦!”   事实上,她也掐了自己不知好几次的大腿。   蔻珠嘴角嗤地也涌出一口鲜血来,她低低垂着长而浓密睫毛,看似沉静,和往日一样平淡稳重。   袖子轻轻去擦拭嘴角的那抹鲜血,慢慢地擦着擦着,她突兀笑起来。   那笑纹,像照在久不见阳光的一块幽闭潮湿地,她笑着笑着,身子骤然栽倒在蒲团跪垫上,晕厥过去。   “小姐,小姐——”   “王妃,王妃——”   耳旁,是呼呼的风,佛堂里盘旋袅绕的檀香,玉像观音的低眉垂注,以及和素绢等的拼命喊叫。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7-31 18:46:21~2020-08-02 17:00:4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月明华屋 4个;碧玺玉玉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二十五章   不知道她这一生是否都与“悲辛”二字息息相关。   檀香袅绕的佛堂,蔻珠晕阙在观音玉像前,侍女素绢脸色煞白将她抱着搂在怀里:“小姐,小姐——”   蔻珠却全然听不见。   她像做了一个很长很长、永无止境的噩梦。   在那场噩梦中,前方的路黑暗得是没有任何光亮可寻。   只有两岁大的孩子,刚学会不利索地说话,生母董氏病故离她远去,之后,与她每日亲近都是一张慈爱疼惜宠溺的女人脸。   那是继母萧氏。   她妹妹袁蕊华的生母、也是将军父亲的续弦。   她有柳叶弯弯细细的眉,鹅蛋脸,看着她总笑眯眯,亲切,温柔,喜欢给她抱在膝盖梳头发、扎辫子:   “将军,我越看这珠珠儿,就像是自己生的一样……呵,别多心!虽说我还没当过母亲,但是,不知为什么就特别想宠着她,看着她一天天的慢慢长大。”   将军在那一刻对着成日死缠烂打她的女人终于出现动摇、他心软了。   这个女人,有慈祥的眉眼,温和谦卑恭顺的表情,说话总是轻轻柔柔,对她要星星不给月亮。   她对她依恋着,也就渐渐地,连生母是什么样子都给全忘了。   终于,临到八岁那年——她闯下大祸了。   她吃力笨拙踩上了一长凳在头顶打套绳结,她闭着眼睛,不停哭泣抽噎,准备把头伸进在那绳圈里去,了结自己——   那个女人,也就在那时,终于撕开了那张戴了数年的人/皮/面具。   “董舒云呀董舒云,瞧瞧,你现在这女儿,我为你把她养成了什么样!她把人的腿给弄残废了!这个疯丫头,不愧为我亲自帮你手把手调/教出来的!给人害残了一双腿,哈哈!以后杀人放火还不定会干什么好事呢?”   “啊啐!董舒云,都说你端庄大气,京城里数一数二的才女,但看看你女儿现在这样!”   “………”   隔壁厢房,那女人对着母亲的肖像,发出阵阵呓语疯魔般狂笑。   蔻珠所有的不幸,追根溯源,或许就是起始在这个戴了一张人/皮面具的恶毒女人身上。   **   皇宫刘妃住处,安婳公主把一碗热热的茶,歘地一声,泼在她脸上。   “你去死!去死!袁蔻珠,要道歉,凭什么要我们接受你的道歉,好,要我们原谅你,那就把你这双腿给砍下来剁碎了喂狗!”   接着,那小公主仿佛都还不解恨,抓起一把香炉里的香灰往她脸上抹,抹了依然不解恨,又扯她的头发,往她头发上倒馊稀饭。   她站在那少年床头边,没有哭泣,像个木头人,一直把目光无助绝望盯着他。   他居然连开口说话都不会了,眼睛偶尔会眨一下,但人却跟死了一样,有开水不小心烫在他腿上,也毫无任何反应。   刘妃披头散乱,满脸是泪地掐着她脖子:“袁蔻珠!你们袁家,到底有多风光势耀,啊?!”   “陛下居然都没对你进行任何惩罚,居然,居然他都没让人把你抓起来凌迟处死——他就只剥夺你了的县主封号,扣了你父亲的三年俸禄,让那皇后也只是闭门思过而已——哈哈,闭门思过,仅是这样,仅仅是这样——你们还我儿子的腿!袁蔻珠,你还我儿子的腿!否则,老娘今天就掐不死你!掐不死你!”   她就由着那形如疯妇的女人两手死死扼着自己脖子。   外面,雷声轰隆,暴雨滂沱。   从未有过的黑暗与绝望。   ***   袁蔻珠之所以嫁给这个半身瘫痪、早已远离权利中心如同“废物”的男人,其实,她一遍遍于梦境中回忆着,到底是出于什么样的心理?   亏欠、赎罪、弥补、还是爱?   就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她想,她肯定是爱他的。   若干年后,她长成了一个亭亭玉立、端庄、沉静持重的闺秀少女,眉眼间总不自觉轻蹙起一抹淡淡的忧郁、淡淡的哀愁。   很多勋贵子弟把她气质形容成一个难读难解的“谜”。   到十七岁那年,她又一次次偷偷溜进皇宫去看“他”。   一个夕阳日落彩霞漫天的黄昏,她像往日,轻步走进形如冷宫后院的一僻静巷所。   她知道,那处有个亭台假山,假山内有一洞穴,里放了一石灯笼。   每天,那个男子坐着轮椅被一个小公公推着,都会在洞穴里发呆静坐好久。   他很怕光,似乎见不得任何人,身上总一袭长年难改的黑沉沉颜色锦袍。   “他”已经是同样十八岁的俊美男子了。   面部白皙清秀,眉眼五官如画,右眼角下那颗小红痣尤其给人不自觉的关于风华流光种种想象。   只是,周身压抑、苍白空洞的表情与目光,还是昔日那样死气沉沉。   他在那洞穴石灯笼每天都会写一张纸签存放里面,大概是写给他自己的,当然,写了又总撕。   放在里面的,也都是些被撕得稀烂的字迹碎片。   蔻珠永远记得,她第一次偷偷摸摸,把自己装扮成小宫女模样,小心翼翼地,努力拼凑着那从石灯笼好容易捞出的一张张墨迹碎片——   他写的是:“心公不昧,六贼无踪。”   ……   蔻珠在梦中眼泪簌簌滚落。   那一刻的心跳,如同春雷震动了潮湿的泥泞大地,她的胸口仿若被什么彻底搅乱打翻。   ——她不爱他吗?   恍若一道细细的乐声,细细的春风,在耳边,轻轻地吹、轻轻地散着。   她匆匆忙忙回到将军府闺房中,立即走火入魔似的,想不也想,便拿着纸签同样写了一封信,落款“蝉月居士。”   这是她的新名字。   **   她恨袁蔻珠的名字,袁蔻珠,这三个字所代表的是终生摆脱不了的耻辱、是一生而不得解释的丑恶罪业。   在那段时间里,她大着胆子,觉得自己似乎已经从袁蔻珠身上分裂出了另一个女孩儿的名字。   那个女孩儿,是她新生,她幻想着,每日间里,以一个新生女孩儿的名字,和思慕心跳的男子通过书信交流成为知己知音,伯牙子期。   ...   如果,时光总停留在那半年永久不动该有多好啊!   蔻珠在梦境中微微笑着。   ...   可之后,他居然把她妹妹袁蕊华当成自己、当成那个和她通信已久的高山流水知音、那个“禅月居士”。   蛰居数年经月第一次面圣求皇帝,居然是请求陛下为他赐婚,要娶妹妹。   她哭,哭得肝肠寸断、伤心欲绝。   姑母当时也好几次问她:“为什么不当面戳穿真相告诉他那人是你,既如此伤心,就赶紧去亲口给他说啊!”   她是这样回答姑母,“不,我不敢!我不要去!我不敢!”   因为“袁蔻珠”三个字,是原罪。   **   梦中的袁蔻珠胸口一阵阵窒息般抽紧与疼痛。   她时常回忆起,如果当时不去跪着苦苦寻求姑母帮助,之后所经的重重灾劫孽果——她自己的人生,又将会是什么样。   也许,是找一个爱自己、而她不定爱的男人,草草嫁了,选择逃避、麻木、遗忘避开掉这桩不堪回首——曾经对一个人的无意间毁灭伤害。   而那样的生活,又会是怎样的呢?   也许会麻木苟且地幸福活着?   也许,比现在还要痛苦?   又如果时光可以重来倒流,她面临和当时一样的选择,又会怎么去做?   头痛欲裂,如有人拿了斧头要给她劈开。   现在,既嫁给了这将她视为永久仇敌的丈夫后,她其实就应该想象得到,可能要面临的重重灾劫——   尊严的丧失,他会如何折磨她,仇恨她羞辱、欺凌、甚至施暴、动辄打骂……   她之前就应该想过的不是吗?   ...   所以,她还是没有资格去恨这个男人。   如是因,如是果,该欠人的总归是要还的,这辈子不还,对方下辈子都会登门来要账。   索性,干干脆脆地,就这辈子把它还清吧?   ...   她还清他,她所欠他的那些债。   她还清了他……还清……他的腿……他的腿。   蔻珠豁然睁开眼睫毛。   “——小姐!小姐!”   入眼是素绢红肿哭泣的眼睛,她抱她在怀里,脸色惨白写满惊惶担忧。   蔻珠笑了:“傻丫头,别哭了!”   又颤颤地伸手轻轻擦拭素绢眼角的泪水。“我刚才做了一个梦,梦见,他站起来,居然能站起来走路了!”   素绢一边哭一边摇头:“不是的,这不是梦!小姐,真的不是梦!他真的好了,真的可以走路了!苏大夫给他医治好!”   “你再也不欠他的了,小姐,你听清楚了吗?”   “您再也不欠他什么了!!!”   “……”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进入和离模式,太不容易了,泪奔。   狗哔混账你会后悔的………   明天有事, 不知道会不会更。 第二十六章   苏友柏说,现在,王爷虽能站起来走路立行,但还得需要依靠拐杖,等再过三五日,久瘫麻痹双腿渐渐适应过程,再扔下拄拐,至于后面想跑步登山,应是都没什么大碍了。男人头戴束发墨玉冠子,穿戴齐整,暗绣金线龙蛇团花的玄色锦袍,腰束玉带,昂藏七尺,他从床榻单足迈下的第一步,紫瞳喉头哽咽着,抖着手小心翼翼给他穿一双靴子。   安婳公主、刘妃、侧妃袁蕊华等自然全在场。   刘妃安婳等眸含眼泪,袁蕊华手上也把帕子揪得死紧。   所有人凝目望他。   天青釉花口三足炉,风扬起一脉细细轻烟如吐龙蛇,窗外几只雪白画眉在屋檐下拍翅唱歌,声音实在是从未有过的悦耳动人,丫头婆子在走廊外翘首垫足望着,拥堵站满一堆。男人由经紫瞳小心仔细穿毕好一双云头羊皮黑靴后,他视线中,恍若风烟迷离,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的人生起落画面。   他幽黑深瞳是血红的,面部在极颤地扭曲,嘴角似搐未搐。   刘妃一下上前抱着他,哭个不停:“儿子!儿子!告诉母亲,这不是梦!不是梦!”   安婳也在哭。   所有人都喉头哽着止不住哭泣起来。   李延玉徐徐阖上了眼睫毛,胸中有什么在剧烈翻腾搅涌。   苏友柏让紫瞳赶紧将一碧玉手拐递送与他,李延玉拄拐的右手却一直颤、像是连个拐杖都握不稳样子。   所有人的哭声、笑声,一屋子的恭喜道贺声。   蔻珠并没有在现场。   平王李延玉拄着那手杖绿拐,一步一步,走得极为小心缓慢,所有人都跟着他,他走一步,后面的人也跟着赶紧过去一步,像是生怕他会随时摔倒。   紫瞳摇着头,再也抑制不住放声悲恸、埋柱涕泪。   五月天空,浩瀚苍穹仿佛刚刚水洗过的一块蓝水晶宝石,中间嵌几缕白云,如扯棉拉絮,漂浮其中。   处处鲜花著锦,日色浓烈灿烂。   李延玉拄拐一步步走出厢门,再从厢门又走到外面的月洞回廊。   蔻珠与他在一芭蕉树旁相遇。   蔻珠朝他行礼福福身,“恭喜您了,王爷——”   她盯着他,朱唇翕动半张,美眸中莹泪泫然未泣。   男人恍惚一怔,这时,噗拉一声,原来是一只蝴蝶风筝骤然飘落横亘到两人中间。   时下风俗,病人若大好,赶紧要拿出纸鸢来放晦气。   夫妻二人因这风筝落地的声音恍若一惊,蔻珠正要去捡,半弯起身,忽然,她又慢慢地直了起来。   ——这个“机会”,还是让给他吧。   蔻珠视线恍恍惚惚回到了他们孩童时代,她隐约地记得,第一次和眼前男子邂逅画面,就起始于一只风筝,掉在某株树梢上卡着,她怎么垫脚也够不着。   “喂!那谁啊……去帮我把那风筝摘下来,好吗?”   她浑身一恸,赶紧回神。   男人沉重地、极其颤颤地,弯着腰,单手著拐,慢慢地,伸出袖中修长白皙的右手,去捡地方的蝴蝶风筝。   她目睹着他站起、弯身,再去捡风筝的整个动作与过程——   时间如停止了。   蔻珠泪如雨下,手捂着嘴,哭得肩膀耸动,浑身筋骨收紧了又松开,松开了又松紧。   她把他手里的风筝良久才接过来,掏出袖中帕子轻轻擦泪,“王爷,这要放晦气,我来——”   又一顿,回头微笑道:“我看,还是咱们一起来放,可好?”   男人看着女人脸上的珠泪潮湿未干,第一次胸口涌出了去帮她拂泪擦拭的冲动。   风筝须臾便飞起来,杳杳地,直上天空,由大变小,再成一个很难肉眼看见的黑黑小点。   “好了!”   蔻珠说:“现在,王爷亲手用剪刀给这线剪断吧!剪断了,王爷这辈子的霉运、晦气统统都不会再来了。”   包括,她这个晦气,同样会越走越远,也不会再出现了。   ***   鍊药燃灯,夜空中烟花璀璨如雨。   平王府得遇此件惊天动地大喜事,各种热烈庆贺日常家宴是不消提的。   曾经的皇四子殿下,瘫坐轮椅几乎大半青春华年,如今,竟由一个民间高手将腿疾彻底治好,连宫里的皇帝以及妃嫔等都撼动惊讶了。   老皇帝似是特难以置信,忽想起这个儿子,在他不良于行、等同了废人之后,除非有其他事,基本不再过问,这日,闻得消息,竟命宫中大太监梁玉传旨召见,想看看是真假与否。   那天傍晚,平王皇四子殿下,乘坐一顶轿辇入了宫,老皇帝也不知召见询问了好久。   王府这边某轩馆小客堂,蔻珠着令仆婢安排盛大美酒珍馐桌宴。   “苏大夫,这杯,我一定要好好敬你才是——”   头顶绢纱灯罩得满屋红雾一片,蔻珠喝得凤眸迷离,不想醉也有点醉了。   因为实在是太高兴、太激动兴奋,现在心里想的便是,第一件要紧,就是一定要好好感谢苏友柏——他是恩人。   苏友柏赶紧举盏礼貌回应:“王妃,您客气了。”   “不!不要叫我王妃!我不是什么王妃!”   她终于喝得有些酒嗝微熏,开始口吐真话:“从今以后,我不是他王妃了!知道吗,苏大夫!”   素绢在旁边给两人徐徐斟酒:“苏大夫,平时,我是不会劝着你们俩这样大喝大饮的,但今儿我家小姐着实高兴,这酒啊,您一定要陪她好好喝个痛快!”   “……”   苏友柏良久方轻声问道:“你,真的要打算跟他和离了吗?”   蔻珠闭眸闷思好一会,然后慢慢睁开道:“是。”   有一阵凉风吹过发梢,她白玉手指轻放下红樽酒盏,像是那酒被那风吹醒了不少,便轻轻拿起桌子银筷,一边恍若漫不经心敲碗,边怅然抬头叹道:   “我已经卑微软弱了这么些年……”   “也说不上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或许,是我父亲去世的那段日子吧,他命令我非得要陪他在那天下棋,若不陪他的话,又要闹脾气、摔东西,我怕他,真的,我怕他不高兴,又哪里做得不好无法让他满意……我已经习惯了常年这样去迁就他,不是吗?”   “是啊!那时,我不知道我父亲的病已入膏肓,他们一个个都瞒着我,家仆来通知我时,我还只道是往常小病,只想,陪他下完那棋,明儿一早动身回娘家也是可以的。”   说着,她眼睛湿漉漉红起来:“我好恨!我恨他!也更恨我的软弱窝囊!”   “他要我陪他下棋,却生生害我与父亲最后一面都不得相见,害我成了个不孝女。后来,我都不敢去仔细分析琢磨这事,他究竟是不是故意……到现在,我都不敢去分析……稍微细想,觉得简直太可怕了。”   她长长地,又从喉头轻吐了声音:“我对他已经彻底没有爱悦之心了,是把钝刀子,都已经被磨光得差不多了!”   苏友柏表情复杂,也慢慢轻放下酒盏:“你、你——”   他似询问什么卡在胸口的某关节点。   蔻珠微笑:“苏大夫,怎么了?”   苏友柏只含蓄轻声道:“我以为。”   他苦笑着说:“你对他的,只有那亏求弥补赎罪的情分。”   蔻珠摇头,倒未在意对方的疑惑与震动。   只道:“其实,想想也不一定的?要说,我真正的心灰意凉……我想,我自己都不知道具体是什么时候、是哪个阶段……那次,老虎事件,我给自己最后一次勇气下赌注,那么多证据在前,我当时赌他,也赌我自己……如果,他是信我的,我这辈子,不管怎么样都会死心塌地继续爱他……上刀山也好,哪怕下火海也好,总之,他对我还是有信任的,是不是……结果,他竟对我说,我有没有谋害他之心都难说?”   “我有没有谋害他之心……他很难说……”   “呵,我想,我还能说什么呢?”   “罢了,好在他也终于痊愈了,我和他缘分已尽,我再也不欠他了……”   “……”   她变得语无伦次。   这天晚上,蔻珠喝得真是高兴上头,感觉整个身体都轻晃晃快飘起来。   素绢搀扶着她,“好了好了,小姐,时间晚了,也不早了……以后,若是还有什么心里不痛快的,你给苏大夫讲,他是大夫,既然可以医好王爷的腿疾,自然,也可以治愈好一个病人的心伤,你说是不是,苏大夫?”   然后,目光深意,微笑温婉看向苏友柏。   苏友柏背脊一颤,俊面酡红。   正寻思这素绢口里的用意,蔻珠酒醉兮兮、东倒西歪道:“好啊,那咱们、咱们下次喝……”   苏友柏倒未再多想下去,只赶紧捞起搁在旁边杌几上的女人丝帛,令素绢给小姐披上,道:“天气虽热,但晚上还是风大,好好扶你家小姐回去,别让她吹风,让她回去多喝热水醒酒……”   几人这样一路说着从客堂大门转出。   整个王府,谁都知道苏友柏是蔻珠千辛万苦、好容易从凌云峰请来的传说神医徒弟,以前给平王医腿,仗着医者身份无人敢得罪,更不敢说三道四。   如今,他可是令平王双腿痊愈的大功臣,小客堂门外还有好几个丫头婆子严守把关重重,因此,俩人里面喝酒蔻珠表示感谢,也无人会多心猜疑。   却说那平王也是一身酒气、双眸绯红地从皇宫老皇帝处回来。   也不知是受了什么激,概是这几年人生潦倒衰微之境,让这男人,看淡冷暖、对自己曾疼宠他无比的皇帝生父——早生了隔离厌隙。   平王亦打着酒嗝,回来便问乳母等人:“——她人呢,又死到哪去了?”   自然是在问蔻珠。   嬷嬷回说,为了感谢那苏大夫,王妃今儿晚上特意置办酒席宴请苏大夫。   平王也不多言,直走向所指方向,看见蔻珠正也喝得醉醺醺出来,走得东倒西歪、飘飘摇曳,一路侍女搀扶,那苏友柏就跟在旁边。   他直冲冲走上去,也不顾多人在场,乳母黄氏、苏友柏的惊愕怔愣,一路丫鬟的震惊、红脸种种,走上前、扛起蔻珠那小细腰就往自家厢房走。   气势雷霆一回厢房,反脚房门一踢,不顾女人反抗和手抓挣扎,往床上一撂,开始脱衣服、扯自己玉带。   如同发泄什么似,急不可耐、俯下身去—— 第二十七章   【第一更】   天上云层漏开一线月牙儿, 柔和清淡光亮,让夜幕如抖开的黑纱中、造了一点夏日萤火。   那么多人的仆婢全都惊愕张嘴、舌桥不下,王爷的反应, 突如起来得实在强烈夸张。   苏友柏先是站回廊上愣住,久久回不过神, 直过好须臾, 素绢轻声道:“……苏大夫?苏大夫?”   素绢表情尤为复杂。“他们现在还是夫妻, 不是吗?”   仿佛要向男子极力证明着什么。   苏友柏回头一震,才俊面阵红阵青,眯着眼, 一副云淡风轻不甚在意, 袖下拳头却早握得死紧。   素绢自然注意到了, 低垂了眼帘,只是叹气:“苏大夫, 咱们还是走吧,只要他们一日还是夫妻, 我们就都拿他无法, 是不是?”   苏友柏艰涩长吁了口气。   只得寞然郁恨寡欢, 转身慢慢走下了阶沿。   “——苏大夫!再, 请您留步!”   素绢忽然慌忙一震, 想起什么, 赶紧追过去。   苏友柏苦涩一笑:“素绢姑娘,你有什么事吗?”   小院夜色昏蒙, 人也已经是渐渐寥落稀少了。   素绢想了半天,顾左右无人,便道:“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苏大夫?”   苏友柏:“素绢姑娘,请讲, 在下愿意洗耳恭听。”   素绢微微一笑,欠了个身,方正色轻声道:“苏大夫,您是心悦我家小姐的,对么?”   苏友柏霎时俊面骇然惊惶。   “苏大夫。”   素绢赶紧道:“如果,不是喜欢的话,那么,您又是以什么名义在咱们王府住这些年,一不求诊金,而不求任何回馈赠予,三还要随时应付咱们王爷那时好使坏的暴戾脾气,而依你的个性,好像,又是不会受这些窝囊气的?”   苏友柏忙道:“我是大夫,治病救人、把他的那腿医好是天经地义!是我的本分!”   素绢笑了:“是吗?那么,苏大夫背上那些伤请问又是怎么来的呢?”   苏友柏一惊,彻底被问怒了:“这不关她的事!……我、我是说,这不关你家小姐的事。”   素绢道:“苏大夫,你别急,我有说这是和我家小姐有关吗?我现在,不过是很想从你嘴里套出个真话来——你,是不是喜欢我家小姐、你很钟意于她?”   苏友柏目光躲闪逃避,赶紧道:“你这样说,诋毁我不打紧,但侮辱毁了你家小姐的名节清誉就实在太过分放肆了!”   素绢道:“我家小姐的名节清誉自然重要,但是,假若她和现在这位丈夫合离了,就不是有夫之妇了,而是一个自由身,难道不是吗?”   苏友柏瞳孔大骇,一时间,被问得步步逼退,心跳如雷,不知如何形容时下心境。   ***   厢房中,层层璎珞珠帘甩动摇晃不已。   男人自那样气势汹汹将蔻珠扛了回房,往床上一丢,表情模样如要吃她一般,脱衣服、三四两下扯腰带……蔻珠开始时自觉受辱,挣扎、抓咬,忽然,她也抖着肩,捂着脸,笑了。   她明白了!   一瞬间醒悟过来是怎么回事儿,男人今儿晚上喝了些酒,都说,酒能发疯——   不,他可不是发什么疯,他是借酒狂吐这几年的躁郁、受辱、憋屈,最最重要的,是自尊上的打击。   她看着他那么亟不可待俯身下来,脸渐渐逼近,如同罩在黑暗阴影里的邪魅妖兽,渐渐地,蔻珠也不打算做任何抵抗了。   男人与女人、尤其夫妻间的这种“厮杀交战”,你抵抗了,便是一种受辱。   类似于一个施害者、和受害者间的不平等关系。   但是你换一种享受姿态来藐视对抗,就是另一层意思了!   这事,他压抑多年,她何尝也不憋屈可怜?   ——   他这一整夜和她厮杀,像战场的刀光剑影,蔻珠迷醉惺忪的眼波、也随之久远恍惚——   他们成亲了也不知好久,男人始终不肯接纳她、要她挨近、或者要她来服侍照顾自己。   说起,这还是要归功于自己当年脸皮够厚够无耻,有一天深夜、他刚洗浴完毕,紫瞳小心翼翼服侍他上床然后就轻手轻脚退下了。   蔻珠后来常想,得多亏了紫瞳的暗中相助——看来要接近他,首先要打动他身边的小心腹果真是管用的。   她一身纱衣弊体,把自己打扮得既像仙女、又像隔盘丝洞里的女妖精,轻轻撩开帘子、走近了男人床畔……那个时候,可以说,蔻珠自觉把她一生,尤其作为一个女人、一个名门闺秀大家小姐的放浪、无耻、卑微、下贱,淋淋漓漓施展到极限尽头。   ……   好在他当时也算满足无比了!   事毕,带着一种极致恨的惬意与满足,用一双复杂放光清亮的幽深黑瞳凝视着她,俊面潮红,缓缓地闭上眼,从胸口长吐了一气:   原来呵,他还是个正常男人,如此看来,连紫瞳那个会走路的小畜生也不定及得上他。   他笑着,笑得越发扭曲、骄傲而阴鸷。   ……   这天晚上,他一次次地狂放纵情,蔻珠舒舒服服,闭着眼,就一次次地放肆了躺平享受。   她欠了他,这种事,他其实何尝不也欠了她。   做个女人,可真好啊!   居然还有这种滋味,那种被压制带劲儿的爽感。   ***   更深夜尽,眼见着桌台上一截截红蜡烛从方才寸许、快燃没到尽头。   也不知这天晚上此俩夫妻统共闹了有几场,大汗淋漓,都如从河水里刚刚捞出来一样,各有各的餍足,彼此嘴角俱衔着轻松满足的惬意。   墨发交缠着,她的头枕在他手腕,虚虚闭着眼睫。   他的唇并且忽然不知何时凑过来,在她汗湿额头,轻轻“啵”地一声,他吻了她。   蔻珠五官一下子抽搐战栗着,全身四肢百骸、僵硬在这突如其然的、男人亲吻中。   ——他第一次吻她!   真真说来惭愧好笑,那么多年了,哪次事毕,不是像个工具人被他事后餍足了、顺手不耐烦地一推。   而他现在居然吻她!   吻她!   【第二更】   男人最近时日仿佛是要将积蓄多年压抑、男人雄风给统统发泄出来,白天对蔻珠缠闹不休,夜里就更不消说了。   当着很多下人面丝毫不避嫌,只兴致一上来,把女人或抱或扛,背着拽着,就又弄回厢房,蔻珠直觉这两天腰也快断了,路都走不稳。   事毕两人仿佛都有种餐后吃饱喝足的剔牙惬意。   男人腿痊愈以后,就跟换了个人,不顾苏友柏劝阻,至于骑马,跑腿,练拳,爬山,学习游泳样样不落。   这天,又是个傍晚,平王又一次被老皇帝召见进宫,也不知父子谈些什么事。   “王爷!”   回毕,雍容闲雅、身形俊逸的美男子,站在月下灯影迂回长廊。紫瞳静静走过来报道:“王妃说,烦请王爷您这会得空去听雨轩小酌一回,今夜,她有很重要的事打算跟您商量!”像是担心他不去,紫瞳忙又笑道:“王妃说,这次的事,无论怎么样,请您好歹赏个脸吧!”   平王细想,估计是女人想玩什么新鲜情趣花样,回想两人最近床帷间事种种,不觉嘴角翘起,点头,颇为惬意赏脸轻嗯一声。   ***   听雨轩台阶前栽种一丛翠玉芭蕉,昨儿晚上一夜雨后,今日檐下还滴着断断续续雨水,那断续的雨水如大小玉珠溅在蕉叶,一会儿便又顺着叶尖轻轻滑到地面去了。素绢目光迟疑看着窗外的雨滴,思想什么,她仔细地布菜、摆碗筷。蔻珠今日打扮尤其隆重,她对素绢说:“一会儿他就要来了,我跟他单独聊,你先下去。”   素绢道声是,赶紧收拾完毕轻轻退下了。   蔻珠眉眸怅然叹了口气,外面,月亮钻出云层,居然又是个满月,她突然生出一种惶恐,但凡月圆月满,就总会觉得自己的人、生即将面临不知哪来的亏损祸乱。   “……王爷。”   蔻珠欠身,他好歹还是赏脸来了。   盏茶的功夫,平王李延玉负手孑身果然来了,他一撩衫角,潇然入座。“什么事?”   蔻珠对坐盯着他注视良久,“王爷如今,就好像变了一个人,变得妾身都快要不认识了。”   平王轻眯星眸,从酒桌豁然端起一白玉酒盏,仰首喝了口。“快说。”   他很不耐烦,“本王最近有很多事要忙。”   可没功夫陪她在这里悠悠闲闲谈情说爱。   蔻珠晒笑:“妾身知道王爷事多繁忙,不过,王爷最近就是再忙,也要抽出一点时间功夫来,因为妾身今天,要找王爷所商量之事实在重要——”   “重要到,涉及你我将来的一生。”   平王立时怔然,方慢慢放下手中杯盏。   ***   蔻珠起身缓步慢走至轩馆窗前,抬头凝视漏窗外那一轮金乌。   “算起,妾身与王爷自总角就相识了——别的夫妻,这样可以称之为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妾身每每读至李白的那首《长干行》,读至那一句‘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她一边说,眼泪潸然簌簌滚落:“就忍不住心酸悲凉——那诗,写得真是太美太美了!”   她摇头,转过身,伸袖擦拭自己眼角。   男人似心有触动,却故意不去看她那脸。“我们两个……不算。”   他寡情寡义,硬着心肠,说。   “是不算!”   蔻珠亦颔首赞同说道:“以前,我姑母老常给我说,她虽贵为一国皇后,圣上也很尊重她,而面对圣上的尊重,却也不是靠着她的算计得来——她告诉我,人啊,这辈子,再聪明,再会算,可算得过机关,却算不了命盘!算着算着,总以为什么都算计好了,却不知哪天哪日,头顶一片乌云砸下来,而你呢,呵,所有的算计覆灭毁于一旦,所以人呐,是斗不过天的!不要忙着和老天爷耍横!”   “做人,还是要有一颗赤子之心比较好。”   接着,她又一顿,娓娓又道:“这话是真的!在没将王爷您弄坏以前,我以为,我当算是个十分圆满的女孩子,虽母亲去得早,到底后娘没有亏待过我,相反,比之亲女儿还要疼还要宠溺;我父亲是开过名将之后,又被圣尊策封为大将军王,我被无数人就那么疼着宠着,甚至于父皇的大腿膝盖,我都有去做过的,他说我长得很乖巧很可爱……”   “呵,可笑的是,我当时以为自己真的很讨人喜欢,真的可爱乖巧,便越发骄纵得没边际了!”   “吁!谁说不是啊?想起我的童幼年时光,总会觉得就像一朵绽放着娇艳红瓣儿的牡丹花,唯一的忧愁,是站在对面的那个男孩子——就是王爷您,很讨厌轻视我的样子!”   李延玉不自觉伸手,揉自己鼻梁骨:“罢了罢了,不说了,本王不想过来听你絮叨这些。”   蔻珠却自顾自地,仍说:“可谁知道,我的年少时光,从白的那面,骤然翻到黑的那面,就连一点预兆、一点承转启合都没给我!”   “王爷!”   她哽着:“咱们两个,都是被老天命盘给耽误的两个人,命运让我们老早相遇,又老早地结出孽果,谁都没有算到过,你没有,我更没有——”   “咱们这辈子,谁知道,接下来还会发生多少不幸运的故事呢?我对我俩的前途命运,一点信心也没有。”   “月满则亏,水满则溢,这也是我最怕抬头看这窗外满月的缘由——现在,您好容易痊愈了,阿弥陀佛,也是老天爷开恩。”   “但是,我总觉得咱们两个人,路既走到这里,差不多是不是可以告别了?要不然以后……”   平王冷眯眼:“——告别?什么意思?”   蔻珠郑重一撂裙摆,跪下:“王爷,是我欠您在先,我给您道歉,说对不起。”   平王震住。   她轻轻又一磕头,尔后抬头泪眼婆娑:“那天,我问王爷,如果这次真的可以站起来走路,你最最想做的事情,是什么?”   她泣然一笑:“你说,你想爬山,跑步,看遍山川,走遍大漠,天涯海角,都任你行走——”   “其实,我还没认真告诉过王爷,对我来说,这辈子最最大的梦想,何尝不也是这样呢?”   窗外阵阵夜风吹着芭蕉梧树,有叶子在片片抖动飞舞。打个璇儿,好几片落叶飘进漏窗格里。   蔻珠静静站起身来。   平王用手有一下没一下敲着桌沿边,指头蜷曲轻叩。   蔻珠续道:“王爷,咱们俩个,就此结束吧!您把我休了也好,和离也罢……我们两个,总之不能再绑在一块儿了。”   “我们俩,是孽缘!”   ***   总之……我们不能再绑一块儿?   平王右手指轻敲点着桌面,仔细品咂这话。以至还有那句“休了也好,和离也罢”……   他的眉心突突跳起来,太阳穴也像被人拿针狠狠刺了一下。——这又是怎么回事儿?   她用那样赤城平静坦然的目光专注凝望着他,在等他作回复。   他豁然从凳子上一立而起,操起桌上那盏白玉杯往地一砸。   玉瓷碎裂之声分崩离析,惊人心魄:“——和离就和离!”   他冷哼,闭上了眼,努力让胸口平缓调整呼吸。却不知为何偏那胸口、越发一阵阵抽疼得紧。   和离就和离……可不是,本就应这样,他们两个,早就该大路两边,各走各的。   他一直烦她,那么厌她,不喜欢她,以前是她死乞白赖非要嫁给他,看她日常小媳妇模样,种种委屈求全,伺候他这样那样的。   现在,平王李延玉也自知女人把自己所谓的“罪债”赎完了。她赎完了……他也站起来了。她也不会再继续对他死缠着不放手了。各得轻松太平。他们两个,从此桥归桥、路归路的……这样子多好。   平王点点头:好,很好!   他逐渐也变冷静下来了:“好!和离吧!本王同意!你选个日子。”   蔻珠莞尔露齿笑了:“那,多谢王爷成全!”   跪地又是郑重感恩一叩首大礼。   蔻珠后又一壁将早已备好的东西物件儿拿出来——   是个镶嵌螺钿花纹的红木长条匣子,她用葱般手指轻打开了盖,是和离书:“王爷!”   蔻珠把那用红细线卷起捆扎的和离书双手高举,慢举过了头顶,递给男人道:“这封和离书,是需要王爷您亲自签字盖私印的,只要您盖完了印,然后烦请前往宫中面圣求陛下一趟,看能不能求得父皇老人家同意……妾身是想,父皇他对这事儿应当是同意的——时下,妾身的家族不但衰微,已经彻底没落,妾身早也不是什么名门闺秀,曾经的袁氏大族,早已凋敝散尽,王爷如今双腿既好了,前途也许指日可待,而陛下说不定会重器重于您——到时候,可能会有新贵良配,由着殿下您万般挑选……”   她口齿清晰利落、很果断说完。   缓抬起头来,不止帮他分析以后前途后路、新贵良配诸事,就连若是陛下不同意等麻烦事也思考周全了。   平王手指微颤,也不知是怎么接过那封《和离书》,面无表情盯着她看,盯了须臾,把扎在上面的红线绳用手一扯,抖了打开看时,只见上面字体柔美秀丽、婉约清雅,是用以前卫夫人的簪花小楷,又以诸多深情并茂的字眼,上写——   “吾与嫡妻袁氏,夫妇缘分尽此,日常相看,厌之如稻鼠相憎、狼羊一处,现既二心不同,难归一意,不如各还本道;从今以后,各自嫁娶,解怨释结,更莫相憎。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李延玉阅着览着,那手和眼皮越发抖得个厉害。   “稻鼠相憎,如狼羊一处……”   “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解怨释结、各自嫁娶……”   他的第一反应居然是,从今以后,各自嫁娶欢喜……   又,她想要嫁给谁?   好一个“稻鼠相憎,狼羊一处”!   ……   他阴测测笑了,脸上如黑云密布,转而又板着张俊脸:“让我签字盖印倒是没什么问题!”   蔻珠眉眼沉静看他。“那么依王爷之意……”   平王声音冷如坚冰道:“但是,我早说过了,本王这会儿繁忙,实在吝于时间来处理这些日常鸡毛蒜皮的琐碎事情!”   蔻珠立时再也忍不住气急,亦冷着脸,提声质问:“王爷,这对您来说,算是鸡毛蒜皮的琐碎事吗?!”   简直是、简直是欺人太甚……   平王故意漠转过身,背对她,也不看,沉默,不吭声。   蔻珠觉得自己一定要努力控制自己情绪,调整呼吸半日,便还是心平气和,像往常耐着性子,走至男人面前轻哄柔劝道:“王爷,您就快签吧,只是盖个印章,耽误不了您多长时间的……”   “这是咱俩的人生大事,对你,对我,是一件喜事儿;如果,王爷是嫌弃担心面圣会耽搁您时间的话,那妾身明早就亲自动身,亲自去宫里求陛下一趟,我想,陛下他老人家若同意了,便直接交宗人府办理,让他们将妾身的名字从玉碟勾去……弄完这一切,就完事了!”   “不会麻烦您太长时间的,最多只半个月,若再快,不定两三日就规矩搞定了呢。”   “二则,您放心,妾身我什么都不要,您们王府的东西,一针一线,一笔一纸,我都不会要,至于我的嫁妆……对了,我就只要我的那份嫁妆,仅仅属于我的东西,虽然,它如今也没剩多少东西了……您是知道的,这些年,咱们王府开销很大,要养一大堆仆婢下人,您又要看病,母妃身子骨也不怎么好,小姑安婳的驸马至今都还未着落,这些,都是需要银子打点的……哎!”   她叹口气:“陛下所赏给的那点俸禄,实在很有限,少不得,妾身是要拿出自己的梯己私人份子来,勉勉强强才度日……王爷,妾身嫁您若干年,甚少求您办什么事,但唯独这一件,烦请王爷请千万放在心上,妾身我,感恩不尽!”   “……”   平王李延玉简直快要气疯了,肺要气炸了,这一字字,一句句……   他不知该如何形容这该死的感觉。   ***   他忽然闭着眼、耍无赖、耍流氓似、懒洋洋跳动着眉心。   “如果,本王偏又不签它呢,你要我签我就签?不,本王偏不想如的你愿,嗯?”   他把点漆深瞳翛然一睁,盯她。   蔻珠吃惊大震,以为自己耳朵出了问题毛病。   不过,蔻珠倒还理智,细想,这男人,估计这辈子就是跟她杠上了,他不想放过她,不想让她好过。他不是早说过,要折磨欺负她一辈子?   蔻珠冷冷一笑:“好!如果,王爷您不签,我就会怀疑。”   平王道:“你怀疑什么?”   蔻珠续冷齿一笑:“怀疑王爷你是因为喜欢我,舍不得我,才不肯放我走,那要不然呢……”   平王立时面红耳赤,青筋都跳了。   本欲正想要说,“老子要喜欢你,老子要是喜欢你,天打雷劈,这辈子都不得好死!”   也不知巧合还是什么,突然轰地一声,头顶闷雷就那么偏偏不早不晚、响彻屋外云霄。   蔻珠清澈美眸冷盯着他。“王爷,您敢发誓吗?——若是,妾身说错了,那就天打雷劈!”   李延玉不听这话还好,一听这话,简直如有人在滚开的油锅撒一把盐,登时爆炸起来:“我喜欢你,本王就是喜欢一只猪,喜欢一条狗——”   ***   “啪!”   蔻珠美眸中的泪水,如泉水奔涌,这一霎时,止不住慢慢沿着粉腮徐徐滚落。   就算是只乌龟,忍到了这里,怕也许它脖子都该缩出来了。   他如今还是自己的丈夫,竟然欺辱人到了这种份上……   那一巴掌,她甩得用力,甩得毫无负担。   她老早就想把这巴掌甩过去,从前,她一直忍,一直在忍,忍他的各种言辞暴戾,忍他的各种讥讽羞耻、无理取闹。   父亲病故西去了,她却连最后一面都没见上。因为他!都是因为这个男人!   她甩了那一巴掌,似乎都还不算解气……   时间似停滞静止在了这一刻。   她盯着他,眼泪仍一直流一直流。   男人忽地将她拽拉了一拖,拖往身后墙壁,把她两手擎握着高举过对方头顶,以身抵压着她,两人胸蹭胸。   蔻珠挣扎着,以为他又要欺负施暴,想去抓他咬他。   他暴红的眼圈,愤怒阴鸷狠厉的眉目五官:“——你闹够了没!够了没!”   时间又一次静默缓缓停滞下来。   这时,他把唇,忽地轻轻凑了过来。   那天夜晚的风,吹开了轩馆前一盆盆白栀子花。   花儿的香味芬芳,夹着房里两人的对峙戾气,有股难以分辨的莫名躁郁以及心悸气息。   他俯首,从她的眉毛开始蜻蜓点水逐一吻起,吻了,又接下来是她的鼻子,眼睛,然后,是粉嫩嫩含珠般小嘴唇。   也不知吻吮了到底多久,才终于停下来,离了她。   并不再多愿看她一眼,逃也似,把衫角一撂,愤然甩袖而去。   .   蔻珠把手慢慢捂向了眼睛,身子矮矮地一点点蹲下。她蹲在墙角,有一种四分五裂的痛苦茫然。   亲笔所写的那封和离书被男人扔在了地上,微风掀起角边,簌簌响动。   “——小姐,事情怎么样?怎么样?”   素绢着急地忙慌慌跑过来。“你们谈成了没有,他同意了吗?同意跟您和离了吗?”   蔻珠目光呆滞,一笑:“这,就是个疯子!”   她说道:“他不同意!至少,不会那么顺利同意!本来,刚还答应得好好的,竟说反悔就反悔了……他还说,就算喜欢猪喜欢狗都不会喜欢我……呵。”   素绢蹙额,听了,委时柳眉倒竖气不可怒跺脚:“实在太过分了!简直、简直恶毒欺人太甚!”   蔻珠叹着气,缓缓地从墙角站起:“是啊,这是个疯子,我那么用激将法激他,他说喜欢猪喜欢狗都不会喜欢我,却不同意与我和离……不过!”   她忽然冷静了下来:“没关系,他同不同意这并不重要,我选个日子就去宫里求见陛下……只要陛下同意了,他也不能耐我何?”   “他想折磨我,想用婚姻来掌控要挟我……不,就是死,我也要跟他拼到底!”   【第三更】   平王李延玉是不会把妻子蔻珠“和离之事”放于心上的。   女人也许是一时做作气闹,他最近事情繁忙,也并非在扯谎。   每日里一遍遍重复练习骑射、拉弓、跑步、锻炼体魄,就好像,非把这几日的时光,统统用在弥补对往昔数年的亏欠上而不够。   能不坐他就不坐,人这辈子,最最可贵就是能拥有一双健康的腿,想走去哪儿,就走去哪儿。   他是一只被折断过翅膀的鹰鸟猛禽,困于不见天日的阴冷潮湿洞穴已有数载,如今,翅膀好容易重修补好了,他想,他终于还是可以飞起来了。得见天日。   时下朝廷波云诡谲,暗流涌动,无非还是立储皇权等诸多大事。   大颐王朝开国不过短短数十载,正是朝阳鼎盛、旭日东升萌芽初期。李延玉父皇李宸是第二任太宗皇帝。   蔻珠时常会去思考一件事,她欠了李延玉,欠的太多太多,不止是健康的身体,还有王权地位种种……   甚至她还欠了一个人,乃至于整个大家族。   她姑母袁氏深得陛下敬重,夫妻伉俪情深,她的祖父又是开国功勋,两朝元老。   姑母是个非常通透智慧、大气优雅的女人。陛下虽和他伉俪结发、相敬如宾,然而皇权至上,帝王家的夫妻情爱、往往不能囊尽女人婚姻的全部。   皇后袁氏背后还有一个十分强大的母族,为皇帝陛下所忌惮。因此,在立太子储君时,皇帝似乎有意定了个规矩,只立贤立敏,不论长幼与嫡庶。   姑母袁皇后事实也是非常不愿以前的废太子、也就是蔻珠表兄做太子的,她知道,一旦有了此想法,皇帝对袁家就更加忌惮了,以后的灾祸会更多。   因此,皇帝当时最好的计划,便是扶持一个没有任何家族背景的儿子,以此继承皇位。   因这伴风搭雨、好容易得来的李家天下,绝对不能落在一个母族强大的权势集团手中。   姑母以及太子表兄后面纷纷倒台了,整个袁氏家族,凋敝的凋敝,故而蔻珠常会惶恐地思考——   在对当时皇四子、也就是准太子李延玉所犯下的那层“滔天罪业”之后,陛下是否有猜疑过什么呢。   就比如,作为一个小女孩儿年少淘气不更事的蔻珠——她故意将四皇子李延玉关进一废弃失修宫楼,这里面,有没有皇后的心思与□□?   蔻珠常常想着,会觉得惊恐战栗到四肢百骸。   陛下当时对她们袁家的惩罚,不过是令皇后闭门思过,令自己的大将军父亲被罚俸禄暂停一段时间军职,也不过是些小小的惩罚——表面上,陛下仍然风平浪静,但,那件事,是不是陛下用以打击袁氏家族的最有力证据,这还真的……蔻珠越想越觉毛骨悚然。   这么说来,她害的,就不仅仅是那倒霉催的四皇子李延玉一生,说不定,整个家族乃至于姑母都被她给害了……   现在,陛下还是在为立储之事悬心、摇摆拿不定主意。   李延玉是绝不可能了!   即便就是腿好了,人世沧桑,物改变化,短短数年,可以改换一个人的容颜、性情、才华、品格、学识、教养种种。   是的,就算现在他双腿痊愈,也已经并非昔日那个被称为神童甘罗般的聪慧夙敏少年了。   陛下也许会重新器于重他,但是,绝对不再是当太子的合适人选。   这悬崖式断层分割的人生,漏掉的,是那几年皇帝对一个皇储栽培最最宝贵的光阴。   错过了,就没有了。   因此,陛下在听说李延玉的腿疾治愈好后,让他先在中书省轻松挂了个职试验,目的,是为着让他监视六部,为扶持新君而做准备。   五皇子与六皇子,是陛下左右徘徊拿不定的皇储候选人。   每每陛下来询问这两个皇弟,究竟哪一个更合适更好,李延玉一副完全不懂心机、不问世事,给不出答案。   谁也不知道,其实他在暗中早就协理扶持了一个“蠢货”,他的那二皇兄李延淳,那个做事,总是冲动鲁莽缺根筋、同时也被皇帝早就厌恶嫌弃的一位、宫女所生皇子。   现在,李延玉和这位二皇兄结为暗中盟友,表面不过书画收藏趣味斗蛐蛐来往,实则,在暗暗观虎斗,随时准备坐收渔翁之利。   他教那二皇兄如何扶植自己势力,如何栽培死党,如何在陛下跟前装傻扮猪吃老虎,如何推波助澜、去加快那五皇子与六皇子的勾心斗角进程……   其实,统统也说白了,那二皇子如何有暗中势力也好,心腹死党等也好,其实,还不都是他李延玉手底下的人。   人残了,心也越来越变得深藏不漏了。   他李延玉,可不是那么喜欢闲着的人,就是坐在轮椅,都要将整个皇朝搅得天翻地覆。   他们都欺他是个瘫子、从此再无出路、只能任人羞辱践踏么?   ——   不,这是长期浸润与黑暗之中,李延玉满心愤怒每天必须去思考的事。   ***   “吁!真是青灯有味,儿时不再!”   “我还记得,咱们小时候,最爱来这个地方进行试马比赛,当时,你皇四弟可比我厉害多了!小小年纪,驾御自如,弓马骑射比谁都练得好……”   “那个时候,父皇看我们几个不管是大的小的,谁都不顺眼,他老人家的眼里啊,也就只有你了!”   “不过好在,四弟如今总算又好了!我这当兄长的,也实在高兴得很,都想为你哭一场!”   “……”   京郊西外,树木丛生,百草丰茂。时又有山野鸟鸣,流水哗啦飞溅。   平王李延玉骑坐马上,他是真的对这些已经陌生疏远了。一身玄色锦袍,腰勒玉带,衣角飘风。   二皇子骑坐另一马匹,看着这位皇弟不论从策马的姿势、动作、神情,都已不复往昔神采,免不得遗憾与伤感。   李延玉还是很不甘心,刚刚痊愈的修长双腿狠狠一夹肚子,“来!再来!李老二,咱们再来比试比试!”   二皇子李延淳摇摇头,这人不仅动作神情全改了,连脾气性格也改了,改得是面目全非,连个二哥都不会叫了。   两位皇子气喘吁吁便又山野京郊练习比试好一会儿骑马,落日晚霞顶在头的上方,累了,在草地上盘腿而坐,就着如今朝堂局势谈论说了好一会儿。   二皇子荣王李延淳目光一直盘旋在李延玉那双刚好的腿:“怎么好的?我听说,是你王府为你请来一个神医的门徒,很厉害的样子,别人想法去请都请不到——”   “是了,听说是你嫡妻袁氏通过三跪九叩、千辛万苦、不辞辛劳好容易才请回府来的,啧啧,瞧瞧你皇四弟有多幸福啊!”   “老实说,四弟,我要有你这样好的一个贤妻王妃,别说是一双腿了,就是命豁着我不要,都心甘情愿的!”   李延玉脸一下阴暗拉长起来。“你不准提她!”   那个女人,如今正作天作地要跟他闹和离,头都大了。   二皇子李延淳:“不准,为何?说实话,我知道你还在为当年的事耿耿于怀,但是,都那么多年过去了,你看,你现在的这腿它不是已经都好了吗?”   “你是个男人,何必那么小家子气呢?这现在不是又能走又能骑的了?老黄历赶快翻过去吧,人非铁石草木,如果换作是我,娶这么一个美丽温柔贤惠的妻子,早就已经释怀了不是!甚至都不知怎么捧在手心里当小宝贝儿给供着养着。”   “你啊,就是享人家福享多了,不知福,被一叶障目不见泰山,不愿意打开心结释怀自己。”   “老弟,我好生再劝劝你,妻子是你的,这辈子,你弄丢了,以后想要再找个她这样的,可就难多了。”   “等哪天,要不我让你去府中看看我那位王妃,看看那女人,人总得有个对比,你一比啊,你就知道好歹胜负了,哎!”   “……”   平王俊面依旧阴寒如雪,没吭声。   ***   恰时平王与二皇子郊外骑马次日晚间,整个帝京城有个隆重盛大河灯节,二皇子李延淳又说道:   “诶!我给你出个主意,明儿个,这河灯节你就把你那位王妃给带出来,说起,你跟她也都怪可怜见儿的!你腿残的这么些年,人不能行走也不能出来就不说了,可弟妹一个青春少妇的,你天天宅在家不能出,她也必须日日守着你,还要照顾你伺候你,为你这样那样,成日间还给你把屎弄尿……”   李延玉怒了,这句“把屎尿弄尿”……像一把刺刀,刺进了胸口多少不堪与耻辱。   二皇子赶紧道:“嗯咳,对不起,对不起,是我说错了,你哥哥我不太会说话……”   “总之,你不觉得我这弟妹她其实也很可怜的吗?明儿你就趁着这个灯节,你给她带出来吧,好好陪陪她,哄她开心开心,嗯?”   “咱们是男子汉,大丈夫,可不能那么小家子气!”   “……”   当天夜里回到王府后,蔻珠在梳妆台前对镜卸妆。   和离不顺之事,让她眉间俱是笼着一层焦虑与寒霜。   丫鬟素绢刚刚给她打了洗脸水来。   “素绢!”   蔻珠嘱道:“你去帮我准备明儿进宫穿的衣服,我打算进宫去求陛下一趟。”   素绢放下洗脸水,想了想,“小姐,您确定明天就进宫吗?要不要,再等等那王爷?”   主仆俩正说着,那李延玉倒背着两手,不知何时,站在两人身后。   幽黄铜镜中,长身玉立,和以前的瘫子王爷判若两人,姿态闲雅,表情却是冰冷孤高在上。   “嗯咳!”   估计是被那二皇子一番话给有所触动了,他依旧赏猫丢狗,松了松锦袍衣领,高抬起下巴,眼皮都不想扫蔻珠一眼。   “那天的事,本王就不跟你计较了!”   “你要和离,等我忙空了再来讨论这事儿。另外,明儿晚上是河灯节,你陪本王出去——”   蔻珠像看地底下刚新鲜冒出的一个妖怪盯着他。“河灯节?王爷你想要我陪你去做什么?”   平王依旧昔日那副阴不阴、阳不阳一副俊容,一挑墨眉,怒道:“本王是在赏你的脸!你知不知好歹?!要你去你就去,哆嗦问什么!” 第二十八章   李延玉把眉头高高地挑起, 在等蔻珠答复,完全一副施舍开恩、高高在上表情。   蔻珠注视铜镜中自己,继续悠哉悠哉、慢条斯理摘钗簪取耳铛。   看来, 这些年时光里,她果真将这男人给宠坏了、百依百顺, 以至到了现在, 如何正常与人沟通交流、如何邀请对方去赏灯都不会表达。   用手轻轻取下右边翠玉耳铛, 又寻思,这好端端地,竟让她陪他一块儿出府赏灯, 还是那种——“要你去你就去, 本王是在赏你脸。”   蔻珠慢慢勾着嘴儿冷笑一声, 他以为他谁?以为她还会像以前那样做奴为婢、迁就他吗?   是了,莫非因自己现在要跟他和离, 他舍不得?还真不愿意放她?   马上作此一想,背皮不禁发麻冷起来。李延玉这种人, 惯常唤猫呼狗给她使唤惯了, 不过是最近冷他, 他很不适应罢了。   “不去!”   蔻珠把耳环懒洋洋放在一首饰匣里, “妾身没有那兴致……哦, 对了!”   她又说:“王爷不是最近很忙的吗?连和离书都没有时间签……”   平王李延玉感觉快要忍到极限, 又是和离书,又是和离书, 她还想怎样,这不是终于决定慢慢放掉遗忘过去、选择原谅接纳她了吗?   ——简直一点好歹都不知。   “去还是不去?”他冷冷地,又挑眉威胁。   蔻珠道:“很抱歉,王爷, 妾身最近很不爽利,王爷若真有那闲功夫,还是挪出一点时间来吧,有关那和离书的事儿——”   她站起身来,面对面看他,言辞态度有些咄咄逼人。   平王气了,再也止不住用手抖着指对方:“别那么嚣张不知好歹,你到底去,还是不去?”   蔻珠还是坚持不屑:“不去。除非,王爷今儿晚上将那和离书给签了。”   意思是,那我就陪你。   平王感觉要疯了。全身每一处毛细血管都在炸裂似蠢蠢欲动、疼痛叫嚣。他拂袖一甩。   蔻珠麻木无表情重又坐回到梳妆台前。男人怒不可遏气得咬牙启齿负手走了。   素绢轻轻走来按着蔻珠的肩:“小姐,现在,又该怎么办?”   蔻珠撑额有些头疼。看来果真、非得离开这个男人不可了!哪怕鱼死网破,她真是太累太疲惫了。   **   院外夏风烦闷地吹在人脸一股股燥热。平王气得全身发抖走在花园鹅卵小径上。   紫瞳像哈巴狗似一摇一晃跟在他身后。   他忽然转身一停:“你回去,告诉那不知好歹的女人,说明儿晚上,她要是不去,本王就让她妹妹侧妃代替!哼!……”   紫瞳概是也很心累了,表情哭丧着脸、吊着眉毛。   “你去不去?!”   平王冷眉凶目:“你不是说你已经记住上次挨打的教训了吗?”   ……   概有两盏茶功夫。   “王妃!”   紫瞳很是难为情地走过来,对正准备安枕就寝的蔻珠说:“王爷,王爷给您下最后一道通牒了,说,明儿晚上,您要是不去啊,她就让、让小袁夫人陪他儿一道……王妃!”紫瞳洒泪跪下,道:“您还是依他去吧,千万不要让那小袁夫人得逞了,要是以后,你们有个什么,她被扶了正,又怎么办呢?”又劝说好一番。   王妃冷着表情,将紫瞳慢慢给拉起来:“紫公公,你回去,好好告诉你们家王爷,说我说的,至此以后,他想要谁去陪他,想要把谁扶正,至于想娶谁谁谁,想要多少个姬妾,那都是他的自由……我管不着了!”她从袖中掏出一张厚厚信封,递交给紫瞳便又道:“这个,拿去给你们王爷……快去吧!他以后要你做什么就听他的话,别忘了上次挨的教训,以后,若是真把侧妃扶正你好生服伺就是!”   紫瞳无法,只得接过一封信笺回去。   李延玉更气得牙齿都抖了,打开了信签看时,还是那封阴魂不散的和离书,在等着他签字盖私印儿。   “明儿就叫侧妃!”   他怒道:“她如此不识好歹!自有人想方设法求着要本王给带出去玩儿!”   ***   这简直又是一场突如起来的“意外”、令人意想不到的“喜事”呢!   金秋阁那边,侧妃袁蕊华喜得嘴角都要弯到了眉梢边。   “宝蝉,宝蝉,看看明儿晚上本夫人穿哪一件好看?你说,穿什么王爷会喜欢呢?”   侧妃额点梅妆,唇染朱丹,对着镜子,像喜鹊飞落头顶,就那么一件件艳美华服拿出来比着照着。   她丫头宝蝉道:“嗯,奴婢看看啊,夫人您的肤色没有那王妃的白,要偏黄偏暗一些,她比您丰腴,您瘦些,所以,您得选那种颜色鲜亮一点的,比如这件姜黄色,再搭个水蓝丝帛………对,这很衬您的皮肤,也显得丰腴些。”若是往常,宝蝉这丫头作如此贬低她抬高蔻珠,早就恨得牙根痒痒。她又是比较心阴那种人,即便恨得发指,却也不动声色,只暗中怄气,故而也是丫头宝蝉能得寸进尺当场指出她清瘦皮肤黄的缘由。   平王让紫瞳又传话到袁蕊华这里,紫瞳去后,袁蕊华挑选明儿要穿华服几乎用好几个时辰。   挑累了,她也拿着手中一件件衣服坐下来,心里全是感慨失笑——   她以前老说自己并不屑于去争王爷宠爱,她只指望有朝一日,能把姐姐蔻珠踩下去,自己当嫡妻。   什么情啊爱的,都是假的。   袁蕊华现在忽然觉得这想法很是打脸——平王双腿痊愈了,从轮椅站起来。   她从未看过李延玉以前年少时模样,也至于太多人传言说如何光彩灼人,她很难以相信想象。   记忆中,李延玉是一个常年久坐于轮椅的残疾瘫子,长期的一身冷黑锦袍,性格阴郁,脾气扭曲暴戾,就像怪物——她怕他。   那么怕那么怕。   很多时候,不得不说袁蕊华是很佩服她这位姐姐的,长期服侍那样一个病患瘫子、性格古怪的丈夫,换作是她,早就被折磨疯了。   亏得那袁蔻珠还能好好活到现在。   袁蕊华之所以甘心情愿嫁给平王做妾室,主要还是因为许多年以前,她母亲萧氏本来对她是以准太子妃秀女身份做培养,她的梦想,也是有朝能成为东宫之妻,将来母仪天下,像曾经袁皇后一样。可是然而,被母亲作为太子妃秀女一直精心栽培的袁蕊华,有天和母亲萧氏无意中发现,那太子,根本是个不堪大器的混账——她不好女色,只喜男风,他身边养了个娈童,十分宠爱,种种等事,皇帝当时好像也有察觉,她们袁家势力差不多也将日薄西山,离垮也不远了。   这些都非曾经当年姐姐蔻珠所知道的隐秘事。   还有一点,袁蕊华恨呐!   她恨蔻珠,从出生就开始恨起。   关于她们以前小时候的那些鸡毛往事,提及是三天也讲述不完。   总之,只要是袁蔻珠看上的东西,哪怕是一块烂砖头,她都想要抢过来。   那会儿,不过一残疾、被皇帝早已抛弃的落魄皇子,袁蔻珠一门心思扎在里面,掏心掏肺,对这位落魄皇子痴心深情不已。   拼了命地想嫁给他。   有一天,一个无意间巧合,袁蕊华发现,那位落魄皇子,好像对她有不一样情思,各种看她的眼神目光不对劲,后来仔细抽丝剥茧分析,终于懂了——她是那封信“禅月居士”的替身。那位皇子,错把自己,当成了她姐姐袁蔻珠。袁蕊华那时笑得着实得意。她恨呐!恨袁蔻珠恨了一辈子。   最后为了报复,她极力地卖命演戏,她看着袁蔻珠得知那位落魄残疾皇子对自己这妹妹钟情不已,成日里伤心落泪,憔悴郁郁寡欢,她心中升起一种常年被对方压制的报复快感。   ………   说来,这些往事实在也太长了。   ***   自从提出和离那天之后,蔻珠便从原来寝房搬出去,她不愿再跟平王住一间厢房,开始,李延玉还不太在意,想着这女人赌气,说不定闹个两天三回也就疲累罢了,后来,见还是那么冷那么倔,一见他就要他签那鬼和离书,他满脸愠怒,气不可遏。紫瞳再也忍不住跪下劝道:“王爷,您就算打死奴才,这回奴才还是要说,您赶快去哄哄王妃吧!要不然,这回可就真的……哎!”   紫瞳快要急死了。   平王捏捏嗓子,冷道:“那你来告诉本王,究竟要怎么哄?”   紫瞳一震,两只眼睛看妖怪似地看着主子,看了好一会,赶紧道:“不拘怎么哄,只要王爷您愿意出马——主子,要不送个小物件儿,写个相思帕啊什么的都成呐!再不济,您说些甜言蜜语,就挑好听的说……是了,女人都喜欢听这些,王爷,您就赶快去吧!”   那边,蔻珠搬去的新居所又叫沾衣院,内修小佛堂,向晚夕照,蝉声轰鸣,阵阵夏柳拂风。   平王穿戴整齐地去时,只听里面悄然沉静的一阵阵木鱼诵经声。   李延玉按照紫瞳提议,嗯咳一声,垮着俊面,竖竖衣领,双腿健康有力修长,大踏步登石梯快速而上。   ——   并内袖里揣了一套女子头面首饰,专门特意让紫瞳去多宝斋加急买回来的。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哈哈,狗子的尴追日常开启了,死不要脸的狗皮膏药不久就要上线。 第二十九章   男人一道修长人影印在门槛地面上, 蔻珠轻放下手中木鱼,抬头,微一怔, 。   李延玉很是别扭,再次“嗯咳”一声:“在做什么呢?”   他没话找话, 倒背两手故作作悠闲姿态, 好似完全因为无聊才到了这里。   蔻珠站起来, 欠身请安:“王爷,您是来给妾身送合离书的吗?”   李延玉头疼又吁了口气,眼见着女人那副不死不活、冷若冰霜的寡淡表情, 刚还准备将袖中头面首饰拿出来的动作、立即收回去。   紫瞳千叮咛万嘱咐, 交代了一百遍, 要他好生给妻子说点甜言蜜语哄一哄,莫再要像以前那样脾气, 他嘴角艰难掣动着——可说什么?   本来,路上还想了一大通, 哄哄这小娘们, 开导劝慰两句, 但看她现在那模样, 宛如仇人相见, 所有的好气性一下子烟消云散了。   他撩衫角表情肃然坐下:“你这里摆过饭没有?本王的肚子饿了!”   蔻珠转首轻声对素绢吩咐:“去吧, 让小厨房弄点吃的过来,多捡两样菜, 说王爷在咱们这里。”   李延玉用手指敲点桌面,目光泠冷地,扫扫这里,看看那, 就是不去扫蔻珠。   “王爷——”   “嘘!”   李延玉令她噤声,生怕她又提那“和离”两字,顾左右而言其他:“你搬来这里住,倒还安静,这儿也是很凉快,你倒很懂逍遥自在。”   蔻珠目露厌嫌:“没有王爷住的地方,哪里都是清净凉快的,不是吗?”   李延玉只觉一口气快要提不出来。该死的紫瞳!该死的小畜生!   什么甜言蜜语,他都还没说呢,这女人先是一把刀子递过来。   想了想,李延玉觉得自己还是得忍,是啊……好多年过去了,他还从未有如现在这般忍受过一个人,尤其这个女人。   须臾片刻,丫鬟安排了膳桌晚膳,两夫妻就着几样小菜,面对面坐着,各吃各的。   那汤可真难喝,菜也不是很令人食欲胃口大开……李延玉手捧掐丝珐琅小银碗,眉头蹙紧。   说实在的,论厨艺,这王府里头,没有一个比得上蔻珠的手艺,他以前是吃惯她做的,后来她撂下手就不做了。   李延玉为此还怄了好大一阵气……罢了罢了,他也不想跟他计较过去那些芝麻小节了。   甚至,心肠甚是柔软好心地,轻轻用银筷子夹了一颗小肉丸放在蔻珠的饭碗里。   蔻珠怔了一怔。   李延玉道:“多吃点儿肉,你最近好像又瘦了!”   腰细胸大,这女人身段尤其好,天生尤物,摸上去手感令人销魂不已,但虽如此,还是希望她能长点肉。   她现在这副模样,看上去实在太苍白憔悴了。   蔻珠冷冷勾了嘴角,哪知一点也不领情,把对方送来的那颗虾肉丸子夹了往桌上一丢,须臾,手巾擦擦嘴:“王爷,您慢用,妾身已饱了,告辞。”   起身,走至里间佛堂一蒲团,跪下继续敲她的木鱼,双眸闭合,口中念念有声。   平王把筷子丢桌上一搁,忍不住了,他再也忍不住了。   手将桌布突地一掀翻,清清脆脆碰碰杯碗狼藉的砸地声。   蔻珠猛地一睁眼,回过头,有些惊愕。   “本王问你最后一次!”   平王道:“今儿晚上的河灯节,你要,还是不要陪我一起去?——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想好了,就赶块去换好衣服,本王便带你乖乖出门逛街玩。”   蔻珠叹了口气:“你到底想怎样呢?——王爷,能成熟一些么?以前您是腿不好,妾身也不好说什么,凡事纵容着你,您要发脾气,怎么都随你,但现在你也是个——”蔻珠目光呆滞,没奈何摇头:“您不是已经好了吗?你是一个健全、能走能跑能跳的大男人了。”   平王太阳穴突突突地跳动着,心里又开始骂:小畜生!紫瞳!看本王回头如何教训你,让本王凭白来受这种窝囊气。   正要掏出袖中那首饰头面往地狠狠一砸。   “王爷,王爷——”   就在这时,另有个小太监急急跑来回话:“小袁夫人已经在外面恭候等您半天,这才让奴才特意来问个王爷话,今儿晚上,王爷您还要带她出去吗?”   平王太阳穴仍旧突突突狂跳不停,他把眼睛一直扫着蔻珠,观察她脸上表情:“是吗?”   他微一挑眉:“等了多久了?她人收拾好了都?”   小太监赶紧鞠身回答,看看蔻珠,赶忙说是。   平王继续目光一瞬不瞬、研究着蔻珠脸上表情有无变化,说道:“那好,你们把马车零食都备好,本王——一会儿便带她出去,本王可听说,今儿晚上京城开了宵禁,可热闹得很,那河灯场面,简直蔚为壮观,十年都很难得一见。”   蔻珠终于转首回视他了,听到这里,眼神静静地,又欠个身。“妾身送王爷,祝王爷和妹妹今夜玩得愉快。”   平王直觉今天晚上要气死了,胸口压着一口血,若再呆在这里白受女人气,怕是那口老血就要狂吐出来,喝十碗鹿血都补不回来。   “——好!走吧!”   他袍角一撂,将袖中那盒头面首饰不拘往哪里随便一扔,气得脸沉如猪肝色,负手而走。   ***   却说紫瞳一直在门槛外守着,先前侧妃派人来打听催促王爷,紫瞳本来想阻止,却又想,如此他的王爷一来这里哄王妃,看不打她们的脸,结果,才多久功夫,却见平王那脸冷若寒霜,直匆匆负手出来,好像是受了好大一通窝囊气。紫瞳忙道:“王爷,怎么样了?”不顺?失败了?平王冷冷剜他一眼,没再说什么,唇线紧绷着。仿佛说,都是你干的好事儿?   侧妃袁蕊华一直等候门外,马车零食什么、一切按平王吩咐让小太监备妥帖了,袁蕊华门院外一棵大槐树下走过去,走过来,捏着帕儿,把自己打扮得生怕遗漏一点工序,珍珠面妆,头面首饰也是插了满髻。终于,平王从沾衣院冷着俊面出来。“王爷。”侧妃笑盈盈福身欠安。“现在,咱们可以出发了吗?说起来呀,妾身也是好些年没出府逛过了,今儿得王爷殿下恩赏,妾身简直受宠若惊——对了,姐姐呢?姐姐难道不跟咱们一块儿去吗?”   平王盯她一眼,表情复杂。   “王爷,呵,妾身,妾身是不是哪里没有收拾好,脸上有什么脏东西……”   她故意用手抚着粉腮,这是她花了整整一天才精心捯饬的妆容,口虽谦虚,实则希望王爷能夸她几句。   平王闭着眸,仰头,表情扭搐得实在古怪。   忽地就在这时,才有些想起嫡妻蔻珠的好处来……也不那么生气了,渐渐地,那股怒意也这一瞬间莫名消失无影无踪。   他抬手,轻掰起侧妃的下颌:“丑!可真丑!”遂拂袖走了。   袁蕊华一下子愣震那里,头顶若焦雷击中,半天回不过神。她抖着手,慢慢去摸自己的粉颊……丑?她真丑?   男人那一句句,仿佛还在耳边、久久回荡不散……袁蕊华猛地转过身,张嘴泪下,正要走上前问说些什么。男人倒背两手,修长俊逸的身影已经越发于夕阳中走得渐渐远了。袁蕊华足下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在地。   ——   这天晚上河灯节,平王自然是没跟袁蕊华一块儿去的。   不仅如此,还丢下一句“丑”、“真丑”,毫无任何交代就负手离开。   ***   天上一轮明月婵娟当空,月皎疑非夜,林疏更似秋,分明夏日,却让人提前感受秋的来袭。   平王半夜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那会儿,平王就在面对侧妃那张故作浓妆艳抹庸俗不堪丑脸时,他的心,包括对蔻珠的种种愤怨竟神奇地、全部统统消散了。侧妃那张脸打扮是那么庸俗丑陋不看——然而,是真的他嫌弃她丑吗?蔻珠如今不再自己枕头侧了,那每日每夜、帮助他一次次按腿、翻身、不知疲惫做复建、一个妻子劳心劳力的孤独单薄身影、总让他颇有为酸涩伤感。   李延玉腿残,却不是个会被女人掌耍玩弄的愚蠢男人。   那袁蕊华,他瞧得出来,以前,并不对他十分上心,因自己是个瘫痪残疾,如今,自己这双腿好了,开始各种卖弄风骚、抛声炫俏想勾引自己。   他一阵阵反胃恶心。   所以又想起蔻珠的好来,越想,胸口就涨得酸痛厉害。   “紫瞳。”   宝华芙蓉帐微微一撩动。   “王爷?”   紫瞳闻声赶紧虾着腰低头过来。   “本王这会儿就要去沾衣院,你帮我掌灯。”   紫瞳大惊,看看天色,又看看外面,赶紧喜得泣道:“好,奴才这就去拿灯笼给主子爷照路。”   ***   蔻珠忽这晚做起梦来。   她以前在将军府,养了只小哈巴狗,叫“多多”。那狗,有一双黑黝黝的纯真小眼珠,毛发雪白,娇憨可爱。   她因为自小母亲走得早,父亲为了讨她喜欢,让人好容易从内廷弄来一只上贡的西洋松狮犬。   蔻珠在美梦中憨憨地笑着,她躺在四周繁花盛开的葱绿草皮地上,那小哈巴狗突地调皮一蹭,跳到了她胸口上,开始伸出可爱的狗舌头,在她脸上一直舔,一直舔。舔了脖子,又舔了耳垂、鼻子、眉毛。   “呀,多多,你要死,别闹了,快下去,下去……”   声如娇吟,漓漓从嘴角逸出。   李延玉仰头吁地一声,差点没当场泄漏出来。   此时,他正两手分撑于蔻珠头顶双鬓,弓起身,一遍遍欺压她。   蔻珠今儿晚上喝了好几盅助安眠的药物——这是她长期都要服下才能好好入睡的一种药,多年的疲劳作息无规律入眠艰难,原先丈夫李延玉睡在身边,稍微有一点动静,她都得必须起来马上看看,看看他有无需要,比如方便、翻身等大小事。蔻珠必须用药物才能维持一种熟睡的状态。她今天喝了大概有三四盅,即使喝多伤身也必须喝,主要是因为,明儿她得一大早进宫去面圣,求得陛下恩准允她与平王顺利合离。   她必须睡个好觉,第二天才会有个好的精神状态以备迎战。   这天晚上,男人趁着妻子梦中熟睡,神不知鬼不觉进来,钻入被窝,不知到底欺负了她多少遍。   终于,好容易完了,他喘息得脸红汗湿停下来——他不打算就这样弄醒她。   蔻珠眉头后来忽深皱起来——想醒却怎么睁不开眼皮,那狗的脸,竟渐渐变成了男人的。   一颗小红痣,在一张男人俊面右眼角下像流光般闪烁着。   李延玉把她给欺负完了,搂着女人的细腰,侧转过身,目光仔细探究、眼睫毛一眨不眨盯着她细看。   李延玉用手指轻轻碰碰她浓密纤长的卷翘睫毛,手指一路游移摩挲滑动探寻,又点着她的粉嫩朱唇,拇指往檀口里一戳一戳,像个孩子似的,觉得这似乎很好玩。   李延玉把自己的唇、又慢慢贴在妻子光洁如玉的秀丽额头,轻轻啵了一声,然后,又继续吻了好几次。   ——   她还是没有醒,可能意识到自己被丈夫欺负了,但就是怎么也睁不开眼,想去推,但因那助眠药喝得实在太多,有种棉花使不上力的感觉,只能口里溢出一声声含混娇吟——听在男人耳中,就是一种屈服与迎合。   李延玉心想——哼,就知道你还是很喜欢的。   便把女人搂在怀里,越搂越紧,恨不得嵌入骨头缝才舒服一些。   然后,这天晚上,李延玉又得出一个结论:第一,说什么自己也绝对不能与这个女人和离。   他光是一想到合离书上的那句:“各自嫁娶,两生欢喜。”   那额头的青筋就会像蚯蚓似牵爬不已,目光阴鸷地,嘴角扭曲搐着,如摘了心肝一般让他窒息难受。   ***   雨打芭蕉,也不知从何时半空中落起夏雨来。   李延玉想是一夜过度“操劳”,直睡到快半晌午才惺忪惬意睁眼醒来。   且说蔻珠搬到了沾衣院,她房里并没几个丫头,其中有一个名唤润儿,这小丫头,是金秋阁那边侧妃派来盯梢的眼线,蔻珠对这丫头平素也不戳穿,由着她各种装傻充愣上跳下窜。昨日夜间,平王竟突然来了这沾衣院,润儿见了吓好大一跳,忙说要去回复,平王冷着俊面,让她闭嘴,又令她不准去叫醒王妃。   这叫润儿的丫头,于是,昨夜用手指戳破了一层窗户纸,硬是藏躲在外面一什锦隔断间,偷窥了几乎大半夜。   里面诸多活色生香、男女床帷间事,以及那王妃蔻珠睡得迷迷糊糊、那平王又是如何将两人裹进被子、一味占有欺负,及蔻珠的娇吟……   她听得清清楚楚、面红耳赤,甚至到白天都还晕晕乎乎、浮想联翩。其他丫鬟唤她做事,也听不清了。   想了想,赶紧偷偷把昨夜听见看见的报告给金秋阁那边。   那袁蕊华立时不听还好,一想起昨日傍晚被平王爽约当猴子耍不说,还用那样字眼羞辱骂她,面上并不打紧,润儿一走,便把自己关在房里洒金豆子。   发誓这辈子要把蔻珠整死,和蔻珠势不两立。   ***   平王打着呵欠睁开眼,迷迷糊糊,还当是以前瘫痪在床席的日子,他喉咙干燥,想喝水。   下意识便去碰身边的蔻珠——“听见没有?起来,给本王倒杯水来。”   呼奴唤婢,连叫了数声。“听见没有!”   他正待像往常冒火发气,那润儿听得里面王爷叫唤,赶紧进来急匆匆跪下——   “王爷,王妃让奴婢将这信转交给您,她今天早上天没亮就起床了,说是去进宫面圣!”   李延玉脑门轰地一下,只觉头昏耳鸣,两眼眩晕发黑,赶忙强坐起来接了润儿手中的信,拆开抖开一看,只见上面写:“言既遂矣,妾身早已如井水般冰冷,王爷何至如此暴矣?细数这若干年来妾身与王爷,妾似胥山长在眼,郎如石佛本无心……种种,终不能打动王爷心肠,如此,不如从此镜破钗凤,各还本道,各自嫁娶。”   “妾曾每每读至一首诗:‘人生莫作妇人身,百年苦乐由他人’——妾身读至总不觉潸然泪涕。今日,妾身便冒死求见圣尊一趟,我心已决,若陛下也不同意,妾身就是撞死在圣尊跟前,也是死而无憾了!”   李延玉手中紧紧拽着那封信,恨不得撕了个粉碎,牙齿咬得咯吱作颤。   润儿怯生生装傻充愣问道:“王爷,您和王妃怎么了?是不是……是不是您和王妃又吵架了?”   平王抬脚就是朝眼前小贱婢一踢,手仍紧拽着那封绝笔信,润儿被踢歪倒在地,口角流血。   平王踉踉跄跄,立即迅速整装走出沾衣院,一边急令紫瞳等仆从备马,疯魔了一般,驾马催鞭赶往皇宫,要去求见老皇帝。   ***   养心殿内,年过六旬的老皇帝躺椅上揉着眉心,头似生疼,因才刚上完朝处理了袁蔻珠和儿子的合离之事。   一个公公正在上茶:“陛下,您喝点参茶歇歇吧……”   那公公话音刚落,有守门太监报喝,随即,平王直冲冲进来,也不如往昔般沉稳拘礼,急匆匆跪了下来磕头行礼:“父皇,儿臣不孝,有事想要询问,还请父皇急告儿臣!”   皇帝不疾不徐从公公手里接过茶,似乎料定这孩子为何而来。冷笑道:“——是你媳妇袁氏的事?”   李延玉赶紧拱手:“是。”   皇帝啜了一口茶,慢条斯理,不疾不徐。“你们两个,本应如此,如今,你也不残疾了,而她说,她这辈子欠你的也差不多还干净了——你以后,会有新贵高门淑女,朕会帮你重新考虑再选个的,你放心!想这袁氏女,也是个懂事的孩子,不错,朕想到的,她也想到了,没有白白辜负朕当年对她的宽恕与圣眷隆恩……”   平王大骇:“父皇,您、您的意思是已经同意她了?”   老皇帝一袭威严龙袍,手拿着一把泥金折扇从御案站起:“是啊,朕同意了。已经交由宗人府迅速勾去玉碟上的名册,所以,今后,你也用不着每每提及这门婚事便摆个臭脸,活得像个苦瓜一样,她今后也,臭不到你了……朕知道,你很恨她,你不喜欢她,这么些年,因着这丫头,你吃尽了苦头。”   说着,长叹口气:“好了,这事儿就如此作罢,你们以后莫要再为这些事来烦扰朕……国事政务,朕一大把年纪如今连个可依靠的都没有!”   说着,令公公送他出去,有些幽愤一转身,重新坐回御案准备处理如山奏折。   外面又下起了暴雨,闪电如龙蛇映在殿门窗口。   李延玉的世界,只觉一片滂沱泥泞。   作者有话要说:  叮!珠珠儿你的狗皮膏药即将上线……请注意查收。 第三十章   九重宫阙的上空, 暴雨像幕帘似、排山倒海倾盆而下,越来越大,世界仿佛要成一个汪洋水的世界。   老皇帝陛下吩咐贴身太监将平王给请出去, 莫要再打扰他处理奏折政务,圣尊蹙紧的龙额, 显是对儿子们日常鸡毛、琐屑吵闹的家事颇不耐烦, 从中, 自然也可以得出,即便是双腿痊愈,圣尊对眼下这“已没什么用的儿子”, 是不怎么关心的。儿子们的婚姻, 只是一种平衡朝局的手段工具, 曾经,他需要袁家, 需要蔻珠那个父亲大将军王帮她抵抗外敌,总之, 天家一切, 都在利益算计之中。   蔻珠当年能嫁给平王, 几多哀求, 皇帝能同意, 是看在家族背景份上;   如今, 蔻珠来请求与夫婿合离,在圣上眼里, 自然也是因为家族——袁家,早已失了势。   平王怎么也不甘心,他看着父亲那张冰冷而麻木的老脸,多少年的沉浮往事, 和这个男人爱恨纠葛……他心脏不受控地抽痛、继而释放仇恨。   只是,今天却令他意外震撼的是——他的这仇恨痛苦根源,却不是针对父亲了。   而是妻子,蔻珠。   李延玉想不明白,怎么一下子,蔻珠就挤满了他胸口,一阵阵被绳子勒紧/窒息的疼痛。   他不甘心,又进去跪下重新请求父亲能收回圣旨。   皇帝停下朱笔,怒了:“神经病!你发什么疯!朕贵为天子,一国之君,岂能说话出尔反尔?!”   “你以为,你们只是民间夫妻小打小闹吗?说想合就合,想离就离,出去!”   “……”   李延玉那张俊面在昏暗的殿墉烛火忽明忽灭,他僵硬站起身,最后猛地转身大踏步跨出门槛,也明白醒悟——这老不死的,无论怎么求他也是没有用了。   李延玉很想笑。   他暗握起拳头注视殿门外滂沱不休的狂风暴雨,仿佛天罗地网,怎么一下子就罩在他头顶上方。   是啊,可不就只是个女人吗?   里面那老不死的说得对,女人多的是,这天底下,他们李家的男人最最不缺的,就是女人。   以前,变成了残废,还会有无数闺秀小姐上赶着来想要嫁给他——那袁蔻珠姊妹不就是个例外?如今,自己人也恢复康健了,想他堂堂一个皇子龙孙,难道还害怕找不到女人?找不到像袁蔻珠那样漂亮的女人?这样一想,双眸血红,嘴角变形扯着,仰头狂笑数声。他快马加鞭,飞也似驱驾各街头尾巷。   他决定遗忘掉此事。必须、快速地遗忘掉此事!   ***   京城有个十分著名的销金窟,鸦啼莺弄,满楼红袖招手,论姿色,那些女人自是环肥燕瘦、各有各的风情妩媚,不见得会输她袁蔻珠。   又论床帷功夫,伺候男人的本事,那宝钗贳酒,香帏引逗,自然,肯定也不会输于她袁蔻珠。   李延玉心中继而冷笑,离就离了吧,谁离了谁,难道还过不下去不成?   一个老鸨立在院门槛,甩着香扑扑粉帕、直喜得眼角皱纹能夹死一只活苍蝇:“哟!公子长得真好俊秀气派,看着就是个多情种子……我们这里呢共有好几等姑娘,最末等姑娘,可以陪公子一夜春宵,价格也是最便宜;再往上一走,是没有开过苞的,可能样貌也许并不出挑,但……”李延玉眼如寒冰,袖中拿出一锭银元宝,往对方怀中一掷:“要你们这里最好的,满意了,以后黄金白银多的是供奉!”   “诶!诶!诶!”   老鸨喜得一叠声儿。   又偷偷令人私下打听:“去探探这个人的底儿,看着可太不像是一般的世家贵胄!”   红妆缦绾,遂被老鸨一路迎上香楼,花间隔雾里,楼头一花魁女子鸣筝而坐。   “公子,您喜欢听什么样的曲儿呢?悲的?欢的?喜的?痛苦的?还是?香雾这就为您抚奏一曲……”   李延玉撩袍冷坐,却瞧也不瞧那花魁女子。   还是蔻珠的脸!眼中脑中,居然怎么还是她!还是!   花魁:“请问公子您要……”   李延玉忽敛眉正色,道:“本王要听悲伤的、痛苦的曲子……越苦的越好,越痛的也越好……”   那花魁吃了好大一吓。本王,本王……品咂这词儿。   吓得。   “是是是!香雾这就马上为公子您抚两曲。”   老鸨又令仆婢等人迅速端来酒盏果肴,花魁几乎也使出了浑身解数埋头抚琴。   琴音先是慢捻轻拢,接着韵乐音悲,闻者太息,越来越恸。   李延玉边小口小口啜饮着酒,手拿白玉酒壶,就那么一盏一盏倒着饮着。   “走,快扶我到床上去。”   他终是喝得烂醉如泥,东倒西歪,忽对花魁含糊不清吩咐着说。   李延玉头脑昏沉沉,他想:真是奇怪,为什么他脑子里还是袁蔻珠那张冷若冰霜脸?   猛甩一甩头。   那花魁眼见终于给他扶到了床帐,正要自解罗裳,又伸手去解他的锦袍玉带。   李延玉忽地直坐立起身,将那花魁女人甩手往边上一推,眉眸中杀气腾腾,花魁被推倒在了地。“你、你不是她……”   “你这个贱人,你居然胆敢冒充她来欺弄本王……”   匆忙地穿衣系带:“我,我告诉你,你不准碰我……除了她,这世上谁都不能碰我,明白么?”   那花魁吓得哆嗦瑟瑟颤抖不已,直觉遇上了什么恶鬼怪物。   他还不放过别人,又将花魁从地上拽扯起来,往床间恶狠狠一扔:“我告诉你,本王这就要回府好生收拾教训她,当初,是她死乞白赖,死不要脸地非要嫁本王不可,现在,居然又闹死闹活,说把我甩掉不要就不要……呵,她把我当什么?”他的眉毛急烈跳跃挑起来,眼睛越说越红。“当我是件衣服,想扔就扔、想穿就穿么……对,对,本王这就得赶紧回府去,我要掐死她!那个女人…她敢!他敢这么对我!我得把她掐死!”   ***   王府,静心堂。   蔻珠正和丫头素绢一样样收拾整理大箱大箱东西。   “小姐,这些,您统统都不要了吗?奴婢可记得,这屋里有好几样古董金银玉器,价值稀奇,可都是当年陛下恩赐给你和王爷夫妇的,再怎么说,也是一人一半儿吧?将来,咱们出去了,前途未卜,世道艰难,多的是地方需要银子打点花销……您、您好歹就带走几样吧,别耍骨气了,啊?”   蔻珠摇头深吁一口气:“不是我的东西,但凡是他们李家的,我早说过,一针一线,我都不会带走……你快帮我收拾吧,少哆嗦,对了,还有这几大箱的丝绸锦缎,都是上贡吴绫蜀锦,也不属于咱们的,你快放下!”   “……你快放下呀!”   见素绢依依不舍,只顾拿着东西拽紧了不撒手,蔻珠眼底冒火,怒了。   “小姐……”   素绢张了张嘴,待还要苦求劝说。哐啷一声,房门突地就在这时被人用手使力一推。   李延玉满身湿淋淋,头发额上还滴着一颗颗雨水珠,一身玄黑锦袍,剑眉倒剔着,负手正站立在门槛边上。   并一步步,朝着房里两个人慢慢踱进。   “——你滚出去。”   这话是对素绢命令吩咐的。   素绢目露忐忑、一脸的着急惊惶,蔻珠很镇定,对平王欠个身,嘱素绢道:“我和王爷毕竟夫妻了一场,今日分别,想也永无再见之日了……”   “你下去吧,我和王爷还有几句道别话要说。”   素绢迟疑着,只得福身,替两人轻轻关好了厢房大门。   素绢的那手还未将门彻底合拢叩上,李延玉忽地倒回去一步,动作迅速把内闩一插,走过来,捧着蔻珠的脸就急如星火吻吮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今日有点短小,主要出去玩了一下,明天争取多更,么么哒!   霸道总裁狗子即将上线,陷入疯狂追妻状态中.....   感谢在2020-08-07 23:31:39~2020-08-09 17:00:3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浮生未歇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时间停留在なら的nina 2瓶;见恒、?上弦月?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三十一章 (微修)   他的唇急切灼热凑过来, 如此猝不及防,双手捧住她的脸……蔻珠半晌都没反应过来。   她挣扎,手脚并用, 踢他,咬他, 抓他, 掐他。   两个人身侧有一红木雕云龙夔纹博古架, 之后,随着两人挣扎撕扯的剧烈动作,架子上叮铃哐啷便有无数东西纷纷散落, 砸到地上。   他又把她按倒在了一炕床上, 蔻珠使出吃奶力气想要推, 见怎么也推不动,男人胳膊肘弯力气实在太大, 便就着他唇舌便一咬。   猩红的血珠须臾沾到了彼此唇瓣,像冬天刺眼的红梅花。   终于, 两个人喘息着, 她也停止了挣扎, 他也停止了去侵犯她。   好像都冷静下来。空气里, 只有风吹着厢内帘子在轻轻晃动, 摇曳声音, 像是能听见彼此胸口惊涛骇浪。   他仍旧一动不动,俯身看着她, 点漆般深瞳,倒影着她如玉脸庞。   蔻珠把他轻轻推开,慢慢直坐起身来:“怎么?王爷到这会儿还想施暴羞辱?”   她转过身,微微挑起秀眉, 盯他。“我们现在已经合离了,不是夫妻,请王爷多尊重,至少,在妾身走前,离开你们王府,我记忆中前夫的样子,他还是有些涵养和成熟的。”   歘地一声,蔻珠话音刚落,一只小金鱼,摇尾从彩瓷缸里一跳,声音清脆冷冽,点水一惊。   李延玉也坐起身来,他不说话了,从袖中拿出一方白手绢儿,慢条斯理擦拭蔻珠方才给他唇瓣咬出的红血珠。   那抹鲜艳的红色痕迹,夺目惊心,他越擦,唇角边就越浓晕成一团模糊的不干净,倒有些滑稽模样。   他笑了,低垂着头,笑得嘴角边的红血痕、越来越让人心惊胆颤。   忽然,他把双手往脸上一抹,又重新躺倒回了炕床,也不再看蔻珠,只一双深瞳幽幽盯着头顶天花藻井。   一盏绢纱红灯笼垂着黄色流苏,流苏下又漏出一丝虚虚光亮,宛如梦中流年。   他不知何时慢踱步到那摆着金鱼彩瓷缸的古架面前,倒背两手,也不打算跟她就这样干吵下去,很直白说:“你知道这缸里的鱼么——是了,等它渐渐适应里面的水和空气,一旦捞出来,就会窒息死亡。”他一壁说着,双眸带着恨,右手往鱼缸里轻轻一插,那小金鱼须臾便在他手上挣扎着,摆动尾巴。李延玉扔下鱼,缓缓转过身来,冷挑着嘴角,声音冰冽道:“你就是那鱼缸里的水,我明白了,总算懂了……你是有目的的,你想方设法,渗透到我的世界周围,等到有天你发现这鱼离不开水的时候,你满意了?……你好恶毒!你做的一切都是蓄意谋划。”   蔻珠闭上了眼睛,半晌,方回答说道:“我有这么重要——对你来说,是么?”   李延玉忽走到她跟前半蹲下/身,捉着她那双柔荑,拿在唇边亲吻说:“你不要走了,这次,我就当什么也没发生,改日,我再去请求父皇,让他收回圣命,嗯?”   蔻珠把眼豁然一睁。   她低头看他,一时有些哽咽。“我以为我耳朵听错了,你这样又算什么?你真舍不得我?”   李延玉倒也不回避大方承认,又把她手捉着拿在唇畔亲吻。   蔻珠笑了,也不知何时将手从他大掌抽开。“迟了,太迟了。”   她站起身,无比感慨说道:“我记得咱们很小时候,总一见面就吵就怼,双方都看对方不顺眼,我那时不明白,为什么当时总想找你吵找你闹,后来,我懂了——不过是一个年少懵懂的女孩子,想在另一个少年跟前刷存在。很多人都以为,我想方设法嫁给你,是因为弥补,亏欠、赎罪……李延玉。”她摇着头,“不是,还真不是。”   “不过!”   她又感叹说:“现在来追溯这些也没什么意义了。”   她仰脸深吁一气,转首静静看他:“总之,我们现在这样分道扬镳便是最好的抉择,人这辈子的路,一步错,步步都是错。及时止损,对你对我都好。”   他缓缓站起身,轻眯起墨瞳:“这么说,你还是非要离开不可?”   蔻珠轻道声是,“非走不可”,也不再多言语,之后两人便俱沉默着没继续谈下去。   ***   艳阳渐渐透云钻出来,天空也收了几天的暴雨,荷菱池塘,聚散一叶叶碎绿浮萍。   蔻珠离开这天,整个王府都轰动了。   夫妇俩合离这件事儿,实在太过陡然,连一点预兆也没有。   刘妃安婳等只觉被蔻珠给瞒骗了。   安婳道:“好啊,母亲,看来这袁蔻珠还真不把咱们放在眼里,居然亲自去宫里求父皇准她与王兄合离——呵,离就离了吧,这以后,她这晦气扫把星走了,咱们王兄再娶个新嫂嫂回来,比她好一千倍,一万倍。”刘妃气道:“安婳!不准这样说!”刘妃忽生出一抹打心底惶恐,她从未觉得蔻珠在她心中有顺眼过——这个祸胎,害得她当年失了圣宠,从贵妃贬为一般的宫妃,母子几人在宫中彻底失势。   刘妃带着数年的恨消散不尽,可但是,现下,这“祸胎”一下就要离开,她竟一点心理准备也没有。   “娘娘。”   一个嬷嬷打帘子轻步进来。“这是王妃留下的,特让老奴转交与您,说以后她不在了,您那病,也没办法再孝敬伺奉了。这些都是各式的药包、还有很多可用的方子……对了。”嬷嬷从袖中又拿出一本札记书册,恭敬递给刘妃:“这里面,是她对您那病很多详细纪录与批注,日常按摩药敷的方法也详细写在这札记里了。娘娘以后若犯病,可以找太医研究,实在隐晦难以启齿不好说,可以找侧妃安婳公主等帮忙……”   刘妃手摸着那册子,眼眸恍惚怔忪。“不行!”   她让小宫女赶紧给她换鞋更衣。“本宫得要亲自去问问,真是岂有此理,这说合离就合离,连本宫这边都没好生交代两句,简直太不把本宫放在眼里!”   可话音未落,宫女正帮她穿著丝履,有宫人来回报说:“娘娘,王妃来了。”   蔻珠进来,将自己打扮得尤为端庄盛重,耳著明月珰,额点妆花眉子,头簪了数支宝钗玉珠,身穿鹅黄宽袖交领长裙,她极为有礼不失庄重,对刘妃跪下拜别叩首:“母亲,实在对不住,儿媳这次是先斩后奏了,今日一别,娘娘与民女的婆媳关系算是缘尽终了,民女在此,特祝娘娘以后福气康安,要多多保重。”   一套工序做完。   刘妃眼泪止不住簌簌滚流,眼看蔻珠行完礼就要走。“站住!”   她气得胸口上下起伏:“本宫这都还没同意呢,你要和离,由着本宫点头许肯了么?”   蔻珠怔了。   ***   这边,平王把自己关在厢房中,也不点灯,光线昏暗,一张俊面冷得就跟阎罗王似的。   他只觉目前头痛欲裂,说不上的那种痛,想尽办法而不得消解。   紫瞳哭着便求道:“主子,若是心里难受,您就快去吧,她的马车已经停在了院门口,您若再不去,她就真走了啊。”   平王道:“不去!——说什么都不去!不去!”   他开始暴戾如雷、双瞳血红起来,似找不到发泄之地,忽站起身,操起墙壁上一藤条鞭子就朝紫瞳的背脊抽打过去:“你给我闭嘴!你敢再劝我,敢胆再劝——”他扶额,打了也不下三四鞭子,那胸口又有一阵阵窒息般恐慌难受。“酒,你去给我拿酒来。”紫瞳泪雨滂沱,无法,只得赶紧命人给他拿酒壶过来。分明想劝他少喝些,却张了嘴又闭,只说:“主子,何必要这样折磨自己呢,奴才以前曾劝过您很多次的。”不听这话还好,一听这话,平王眼中更加阴鸷狠戾。“不过一个女人而已!”   他不断提醒自己说,“一个女人……女人是什么,是衣服,脱了还可以换的。”   紫瞳立即扑通跪下:“主子,奴才求求您了,能别再这样说了么!如果,真如你口里所言,王妃对你来说仅是如此,您就不该是现在这副模样啊,你该感到快乐……”碰地一声,手中酒壶脆然炸裂被他无意识一摔,平王目眸惊骇,紫瞳这话,无疑于如雷击顶敲山震虎……他慢慢地坐下来,躺坐在一张太师椅上,渐渐让自己变冷静了。   忽而又发现,前面书案桌上有一本厚厚书册札记,他依旧让自己努力冷静下来,问:“那是什么,拿过来给本王瞧瞧?”紫瞳赶紧拿了递过。   平王颤抖的指尖,一页页翻。   只见上面娟丽秀丽小楷,或加朱笔批注,或用图画描摹人体穴位——上写:“按摩的手法分别有,摆动类、摩擦类、挤压类、振动类、叩击类、运动关节类;摆动类,手法又分为指禅推法、一指禅偏峰推法、滚法、揉法……”并每一种手法,旁边又有诸多朱砂笔记载详细笔记,如:“昨天,用手指叩击他背部胆瑜穴,他好像很不舒服,他看样子很想吐……苏大夫说,这反应是好事,以后继续用手指叩击每天夜里四十次……”   李延玉只觉脑袋轰一声。   ***   不一会儿传来脚步声,刘妃不经任何人通传,也不知何时表情复杂来到儿子李延玉面前。   母子俩的感情一直是淡漠的、生分的,李延玉心中,生母刘妃就是个脑子愚懦、撑不上台面的小家子气女人,母亲向来也忌惮惧怕眼前儿子,觉得他脾气古怪,性格偏激阴鸷,再也不是往昔年少时那个明媚阳光的孩子。母子很少坐下来认真交流谈心过。可是,这天,面对蔻珠的离开、及说走就走——   刘妃:“依本宫看,吾儿你还是去吧媳妇追回来吧。”   紫瞳泪痕满面来送茶,刘妃坐下了方接过,手拿茶盖刮着浮沫,尽量把语气说得平淡、轻松无所谓样子。   紫瞳跪下:“娘娘,您多劝劝王爷吧,他心里其实很难受,可是又拉不下面子——”   李延玉:“你闭嘴!”   给紫瞳又一个杀气腾腾警告目光。   刘妃叹气:“本宫明白你,其实,本宫何尝不跟你一样?我恨了她那么年,她把咱们母子一生都给毁灭葬送了。但是。”   刘妃嘴角有些奇怪不自然抽搐起来:“本宫也说不清为什么,人的感情真是太奇怪了。我是该恨她的,一直恨下去——但看见她这些年,尽照顾你,伺奉我,孝顺,懂事,偌大的王府,没有她撑着,早不知道能成什么样子。”平王烦道:“你别说了,别说。”刘妃也不好再啰啰嗦嗦继续下去。   人呐,确实如此,奇怪的内心世界,有太多的矛盾,挣扎,没有界限分明的感情,说不清,道不明。   有个嬷嬷突然这时急匆匆来回禀道:“王爷,娘娘,安婳公主现在正拦着王妃的马车,不让走。”   刘妃道:“安婳想要做什么?”   心忖,莫不是舍不得嫂嫂?   嬷嬷回说:“公主说要开箱笼一样样仔细盘查,看王妃有没有私拿咱们王府中她不能带走的东西,说要好生盘点。”   刘妃快要气死了。“简直胡闹!”   这点子上,刘妃自认她还没有那么不要脸,她很清楚,王府撑到现在,还如此气派奢华,都归于蔻珠当年雄厚的家族背景,但凡该拿进来接济的,都拿来了。她下巴抖抖颤颤,“走,本宫去看看!”一顿,语气复杂地说:“延玉啊,你也去看看吧,咱们虽都不留她,至少,你好歹也送送吧?毕竟夫妻了一场。”   也许是这句话,李延玉趔趔趄趄、身子不稳方才起身,紫瞳赶紧眼睛红肿搀扶着他。   院子大门外,果然一阵吵吵嚷嚷,安婳公主那牙尖嘴利又刻薄的声音,“袁蔻珠,怎么,本公主检查检查你这些东西都不行吗?你若手脚真干净,自把箱笼乖乖打开给本公主看,不要让我费事……你如今也不是我王嫂了,你就一个普通民女,你还当以前那么风光肆意吗?”蔻珠微笑道:“公主要我打开给你检查也可以,只是,公主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公主一挑眉毛:“什么条件?”   蔻珠道:“若是,我这箱笼里的东西全都是我的嫁妆,公主你又怎么说?对你王兄,我也曾指天发誓,咱俩和离了之后,一针一线,你们王府的我都不会要,所以。”她高傲抬起下巴:“公主若没有检查出什么,公主给我磕九个响头,成吗?”   安婳公主气得乌眉灶眼,浑身抖起来:“来人,给我掌嘴好生教训教训一回!”   ……   刘妃和平王大步走过来看到的,自然就是眼下这个情形。   李延玉咬紧牙关,袖下双手拳头握紧,感觉整个骨头缝都在打颤。   那安婳倒剔着一双尖酸刻薄长长细眉,急声喝令仆婢嬷嬷上前教训眼前蔻珠,那些嬷嬷想来对蔻珠多有敬重,只低着头,弯着腰,并不上前。安婳发怒了,“好啊!你们不敢,那就让本公主亲自动手。”   把袖口一撂,恶狠狠地一扬巴掌就要向蔻珠脸上甩过去,李延玉怒不可忍,大步走上前,甩手先是一耳光打在自己亲妹妹脸上。   这一声,既响亮,又干脆利索:“——放肆!”   所有人都震了。   蔻珠抬起头,刘妃也惊怔住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不好意思,昨天晚上把男主性格转变得太突兀了。今天做了调整修改。还是不能太急,嗯~   追妻火葬场慢慢来。   感谢在2020-08-09 17:00:36~2020-08-10 19:01:0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随薪锁欲、一暖青灯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随薪锁欲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37702484 60瓶;超可爱的柠柠 8瓶;夏日、八兔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三十二章   “王兄!你、你打我?!”   安婳惊愕张大嘴, 手捂着右颊,她被兄长扇得摇摇欲坠,差点摔倒在地上, 极其狼狈。   可现在,谁都懒得理她, 都觉得安婳活该。   刘妃拉住她, 气道:“回你的房去, 这次,你简直是太放肆无礼了!”   平王负手走至蔻珠跟前:“我还是送你一程吧?现在,你有什么打算?”   蔻珠客套疏远欠了身:“不用了, 多谢王爷……至于打算。”   她想了想, 一顿, “只要身体健康,不懒, 我想总不至于饿死的。”   便道:“王爷,这您不用操心。”   李延玉额头的青筋, 仿佛嘴里在努力咀嚼咬一个东西, 那绿色如同蚯蚓似细细筋纹, 一直牵到太阳穴。   这时, 视线模糊恍惚, 居然是一伸双臂, 将眼前女子狠狠抱在怀里,吻她, 绝不让她走。   他甩了甩头。那种猝心撕肺的疼痛,但是,却又极力压制,努力不让人看出来。“好。”   他点头说道:“若是以后有什么麻烦难处之事, 还来找本王。”   蔻珠笑了。   平王冷沉沉掀眉蹙额:“你笑什么?”   蔻珠摇头:“没什么,王爷,那么,民女就拜别,祝王爷今后身体安好,一切顺利,从此以后……”   我往北,你往南,最好永无再见之日。   ***   蔻珠提前就在京城某街巷盘了间药铺子,那几日,因忙着为与平王和离,她都没有好生打理。   在与苏友柏这几年相处时光中,他们无话不谈,是知心朋友,蔻珠自然不知苏友柏对她的心思,平王腿疾好了,她给他黄金白银以作酬谢,苏友柏始终不收,只是很奇怪,平王后令他收下,他想也不想就收了。蔻珠后来知道真相才明白,原来,如果不收,李延玉就会怀疑。故而因此,不仅收了,还又敲诈了李延玉好大一笔,方出府去。   两个人时常也讨论以后将来打算。   苏友柏说,他被师傅逐出门了,蔻珠问,什么原因,又惊吓一跳,怀疑是不是自己。   苏友柏忙推辞道,不是不是,绝对不是你,千万别多想。   蔻珠这才松口气。   两人在说这话时,素绢在旁一直看着、听着,手拿着绣绷若有所思,眼里闪着璀璨的光、鼻里也有心酸。   蔻珠问苏友柏,那么,你接下去又该如何打算呢?   苏友柏本来说,走一步算一步吧,本来想开家医馆,奈何身上银子不够。   蔻珠立马笑了,震撼兴奋起来:“正好,我手头如今还有点钱,虽不多,但盘家医馆倒是够的。要不,我出钱,你当坐诊大夫……或者,我们一起,将来医治病患所得来收益的银两一人分一半。”   苏友柏笑了,笑得眼眸清俊明亮,春风般柔和:“银子工钱的什么我就不要了,你当老板娘,我只负责给人看病,有吃有住的就行。”   八月浓夏,太阳红火球般高照苍穹,一切都是美好、热烈、有希望的样子。   一间名为“仁心堂”的偌大医馆不一会儿、便在京城某条街上正式热闹挂牌开张。   蔻珠和前夫最后临别的心底话,但愿从生再不相见,他往南,她往北,她想象中,是这个样子。   然而,就在医馆正式挂牌开张的那天,那男人就站在拥堵人群中,身穿月白缂丝锦袍,城北徐公,鹤立鸡群……   噼噼啪啪的炮竹声,他看着蔻珠在医馆里如何迎接病患以及家属,那苏友柏认认真真坐在医馆诊厅给人问诊把脉。   男人被这一幕刺红了眼,目光阴鸷,微眯起眼,袖下拳头握得骨节咯吱作响。   紫瞳跟着他,小心翼翼道:“王爷,没想到,王妃和那苏大夫合开了一家医馆在这里,您要不要进去里面恭贺恭贺他们?”   男人继续轻眯起眼睛,他看着那排如龙蛇阵型的病患一个接一个地等着那姓苏的问诊、把脉。   蔻珠一脸柔情似水微笑着,就在旁边给姓苏的帮忙,要么递水,扇扇子。   李延玉的肺,只觉一会儿气开,一会儿又收拢。   口中哼地一声,铁青着脸,实在看不下去了,撩袍一上马车,怒然而走。   ——   李延玉发誓要遗忘掉蔻珠。   他这几天,过得是头脑昏沉、暗无天日。   为了排解心里面偌大的虚空寂寞,找清客们下棋投壶,请王府戏班子的人唱戏,又找二皇子等斗蛐蛐,绝对不让自己闲起来。   简漏偶尔一空隙,便是不停地埋头写作画画、雕木头。   他不仅雅善丹青艺术,雕工也是出奇精巧。然而雕着雕着,手拿着雕刻的小刀与木头……   他疲惫地揉着眼睛,却发现,还是蔻珠!   雕了一个女人亭亭玉立的身形,那体态模样,活脱脱蔻珠。   男人嘴角渐渐复杂翘起来,瞳眸微微眯起,他用拇指与食指抚摸着那木雕刻成的蔻珠瓜子脸庞,她的眉,她的眼睛,心脏又是一阵阵急促剧烈收缩扩张的疼痛。   往昔,和蔻珠相处的一点一滴,日常生活的琐碎画面,他发脾气,摔东西的,她对他百般的讨好,然而,她对他还是百般不依不饶的仇恨……   仿佛都已经彻底渗透到他的骨血皮肉里,扯不开,撕不走。   李延玉现在最最害怕听见的就是“珠”这个字,有个新来的丫鬟叫玉珠。   他眯起眼睛,躺在太师椅上,翘起二郎腿,看着手中的木雕美人儿,“你刚才说,你叫什么名字?”   那叫玉珠的丫鬟战战兢兢:“回、回王爷的话,奴婢贱名玉珠。”   “哪个珠?”李延玉又问。   丫鬟:“是斜王旁的那个珠,珍珠的珠,珠宝的珠。”   李延玉把眉毛一扬:“来人呐,拖下去,将这贱婢给我杖毙打死!”   李延玉又一次“魔怔发癫”,整个王府几乎没杯弓蛇影。   最最严重的时候,一大家子用膳,有奴仆介绍这菜肴说,今日这菜是用“猪肉”做的……   紫瞳急得不停给那人使眼色,由此种种,整个王府中人,凡是涉及“珠”这字,哪怕是谐音,都会小心翼翼饶着说,努力想法子避开。   闹了种种笑话,自不必说。   现在,紫瞳更是格外胆颤心惊,生怕惹到这瘟神王爷。   王爷常常头痛、心痛,那种如刀子挫在胸口或脑门上的、无法言语的疼痛……   紫瞳常常看见他在床帐里呻吟捧心难受。   他明白,到底是为何了。   紫瞳给他端着茶轻手轻脚上前:“王爷,莫不是苏大夫给您说的那个……那个……”   不提这话还好,一提及这话,男人怒不可遏,死不承认。   对,他就是打死也不肯承认。这怎么可能?   他这辈子,怎么会对女人害这种天方夜谭的相思病。   紫瞳那天又挨了男人好几通鞭子。   男人不承认,紫瞳也很默契地不再说,但是,那种无形的、在主仆二人之间越显越浮出来明白的东西,就是按着不愿意承认,也是此地无银三百俩、隔壁阿二不曾偷了。   作者有话要说:  汪汪~~~   狗子被虐的凄惨模样。感谢在2020-08-10 19:01:06~2020-08-11 21:13:5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绿酎 3个;随薪锁欲、月明华屋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姓墨的 6瓶;时间停留在なら的nina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三十三章   再过数日就是中秋节, 紫瞳常常不由地哀声叹气,现在,他是越来越怀念曾年少时那皇四子殿下了。   “呦呦鹿鸣, 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这话意思是说, 有一群小鹿呦呦叫, 在一片原野上吃着艾蒿。而我有一批好的宾客……嘿, 臭小子,你不说想跟本王读书认字,如何这样不专心?”“回、回殿下爷话, 奴才这是感动得, 生下来, 感觉第一次有人对自己这么好。”“真傻!”那眉眼俊秀的翩翩美少年,温如暖玉, 笑如春风。“奴才的父亲是个东洋人,奴才一出世, 父亲就扔下我和老娘跑回了东洋……奴才这辈子总觉得自己命苦, 熟料, 观音菩萨却显灵, 保佑奴才遇见这么好的主子。”   那温润清和的美少年只是嗤鼻笑。“好了, 不说了, 让本王看看你背后的伤……你害什么臊,快把衣服脱了……哎, 真得好生抹点药才行,我二哥下手可真重!”“……”有时想着想着,紫瞳会鼻翼发酸,眼泪大颗大颗往腮下掉。“紫公公, 紫公公……”紫瞳正想得出神。“王爷叫您过去一趟。”有个小仆来报。紫瞳遂赶紧袖子擦抹眼角,“好,这就去。”   静心堂一小书房,平王端厉了颜色,嘱咐他道:“你帮本王收拾准备好要穿戴的衣服,再俩日宫里有中秋家宴。”   紫瞳垂首,闷闷地:“是。”   平王用一双古怪复杂表情盯他,眉头一掀。“怎么了?”   紫瞳道:“没、没什么。”   平王懂了,遂道:“本王早提醒过你,只要你莫插嘴干预本王私事,我自不会动手打你。”   紫瞳道:“是。”   平王剑眉一皱,手按压着胸口,又是那种钻心入肺拿刀子戳他的剧痛。   他大口大口喘着气,额头冷汗直冒,脑中又是蔻珠那如玉秀美的脸庞。   紫瞳赶紧扶他,“王爷,王爷——”   平王把手又一挡:“滚开,滚。”   紫瞳背脊僵硬地像个木偶似站在那里。   这天,平王扔小猫小狗似,向紫瞳怀里把一小药瓶猛地掷过去。“这是上好的金疮药,拿去擦你背后的鞭伤。”   紫瞳泪眼朦胧。“是。”   ***   紫瞳走后,平王伏案仍在大口大口喘气,他想,不能再这么下去。必须找事转移,必须不能再去想蔻珠。   ——   又是一夜雨后,良夜清秋半,空庭皓月圆。这夜,老皇帝陛下召集儿子们举行中秋团圆家宴。   借口如是说,实则老皇帝另有更深层的主意算盘。   “朕如今年事已高,都是一脚快踏入棺材板的人了。想我大颐王朝,开创不易,但却到朕这把年纪还选不出个合适皇储——所以,借着这次中秋家宴,朕决定了,要在老五、老六两人之间选一个。”一片肃然紧张,家宴是举行在皇宫某处高高望月台,围屏张户,彩灯悬垂。底下是深不见底的碧波河池,倒影一轮皓皓圆月,时而扭曲,时而安定。   中秋金桂花芬芳馥郁,细碎的花瓣轻轻飘落在水面,引得水底下彩色锦鲤喁喁而砸。   皇帝膝下儿子十三个,在他眼中,老四残废,已不堪大用,现如今虽然腿好,但品咂他性情古怪,早已不是当年可寄托之人。   老二为奸妃所生,母族低下,更是不能用。老大病故,老三终日沉迷于美色。余下,便是小的小,弱的弱。所以,只有在老五老六中间择其中一二。皇子们你看我,我看你,二皇子嘴角衔着复杂笑意,本想说什么,李延玉冷盯他一眼,示意他少说话。至此几个皇子叩拜声中,五六皇子表情之紧张自不必说。老皇帝在此择皇储的办法居然是——   有两个大太监各自手上捧两雕花方形大红木漆盒上前。   老皇帝用手指着介绍道:“这两个盒子,老五老六你们各选择一个,其中,里面一个装的是玉玺,另一个,装的是夜明珠。”   众人全都震颤得直要发抖。   李延玉冷着表情,不吭声,静静地看着。   五皇子与六皇子嘴唇颤得不行,慢慢从坐席上站起。   皇帝道:“上前,各选一个把它们打开。”   五六皇子须臾便推推搡搡,一个说:“兄长您先。”   另一个说:“六弟还是你来。”   众人呼吸凭凝中,皇帝注视着两位皇子。   最后,手一发抖哆嗦,竟然是六皇子开盒选中。   六皇子手中拿的是玉玺。   时间宛若静止,七彩宫灯飘摇着,一层乌云轻轻遮蔽了头顶圆月,须臾,又逐渐散开了,光耀万丈。   “——太子殿下千千岁!太子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一片下跪恭祝咏诵声中,大太监梁玉首相机敏带头,老皇帝似也松口大气——这一切,都交由天命吧,凡事由不得他。   将来,若是有个乱局祸福无常,也都是老天爷的安排。   皇帝这么想着。   李延玉也俯首跟着叩拜于诸皇子们中间,三跪,三叩,交叠两袖,复起,然后,又接着轻轻地抬起头来——   今日天上的月亮竟是那么圆,那么满,玉颗珊珊下月轮,殿前拾得露华新,又那么光耀照人,这本该只属于他的夜晚。   他暗自掐着手,额上太阳穴又在细细跳动。   老皇帝从龙坐首席站起身道:“好了!就这么定了,以后,老六是太子,这是老天的安排,你们也看见了,以后,不得任何人对此有异议不满。”   众儿子道:“是。”   李延玉也道:“是,儿臣记下了。今后一定好生辅佐太子殿下。”   老皇帝忽地听此之话,面颊微一抽搐扭闪,转过首来,与眼前这残废过后才刚治愈的四儿子对视。   李延玉也盯着老皇帝脸看。   父子俩之间,仿佛早已隔了几个轮回世事,隔着万重山,万重海。   李延玉表情淡淡地,那眸底,却蓄积了千万种的恨和怨。   那阴暗、扭曲、而始终不得释放解怀的浓浓仇怨、催心剥肝之痛。   ***   “六弟,恭喜您了!哦,臣罪该万死,现在您贵为皇储,您是太子殿下,是臣说话不懂分寸造次了。”   酒宴散后,六皇子满心欢畅,只觉此时人生春风得意,已经到了巅峰顶头。   他扶着白玉栏杆,胸中好不痛快惬意,六皇子知道,不能把表情激动兴奋全写在脸上,这样太不好看,便找了一个无人僻静地,偷偷赏月喝酒。   虫声唧唧,白玉栏下鱼儿轻摇尾部飒然而游。六皇子手拿一白玉酒壶,又灌一口。   看也不看李延玉,只骄傲翘嘴冷笑。   这个地方黑漆漆没有人,连一个小宫女太监也没有。   忽然,就在这时,由于高兴激动过了头,六皇子脚底一滑,就像底下有水鬼冒出,拖住他,把他往下又拽又扯。   六皇子慌了,身体悬垂于平湖碧波之上,两手死死拽着白玉栏杆,“四哥,四哥!”   他冷汗直冒,尿都要吓出来了。“快拉我一把!快,快拉我一把!”   李延玉背着两袖站在那里,动也不动,他血红双眸微微眯起,这是他自残废以后,眼下手足第一次叫了他一声“四哥”。   李延玉嘴角翘起来,把手一伸,走上前。“好,太子殿下,让四哥来拉你,别急,千万别急。”   他慢悠悠地说着。   六皇子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急急道:“怎么不急?四哥,我不会游泳,你是知道的,要是这一掉下去,水那么深,肯定是会被淹死的。您好心,把我快拉上来,以后,荣耀富贵,本太子一定牢记于心、磨齿难忘。”李延玉剑眉一扬,所以,要么说,这老六的脑袋比猪还蠢,这种人,还能当储君,啧啧,简直……李延玉半蹲下来,说是要拉他,却迟迟不肯将手伸递过去。   看着老六那张极度扭曲而惊恐的脸,李延玉轻呼了一声,眸中全是过去那些记忆往事。   “你的东西掉了?这是你的吗,啊,四哥?——捡呐,快起来捡呐!哇哈哈哈,这个没用的死瘫子,还真站不起了!”   一个年少身形还不及他高的皇子,忽地一脚将那轮椅踢翻。   他趴下去,就像狗一样。   由着他带头对他各式嘲讽。   李延玉又蹲下一截,他把右手一根指头轻轻勾着,像挑逗似的,“来呀,太子殿下,你拉我的手啊,你不拉我的手,四哥如何拖你上来。”   六皇子恨恨地盯着他,像是明白了。咬牙切齿:“我一松手拉你,我不就落下去了吗?是你的手来拉我!你是故意装蠢吗?!”   李延玉笑,笑得柔如春风,眼尾却狭长轻眯血红。他点头,一叠声:“好,四哥来拉你啊,四哥就拉你——”   把那双死死攀拽着台岸上的手扯开狠而用力一掰,又站起身,一脚给踹下去。   扑通声响,水花瞬间飞溅而起。   六皇子落下去了,这个刚刚当上太子的殿下爷,像只狗一样在水里扑腾四肢浮动挣扎喊着,李延玉负手静静看他。   这一幕发生得,实在又快又短暂。   六皇子最终停止了挣扎,刹那间便沉下去。   李延玉方才冷挑着眉、拂袖转身而走。   他又一顿,将袖中一方香绢丝帕轻轻扯了出,往地一扔,目无表情,冷冽而去。   ***   三天后,宫中云板敲响,报出大丧。   那位刚刚被皇帝策封为太子殿下的六皇子不慎落水而亡、死因不明不白。   皇帝震怒,气得半死不活,细查问消息——“回禀陛下,这落在平湖岸畔上的绣鸳鸯帕子,是宫里丽妃娘娘的!”“——丽妃?!”皇帝震骇。“这丽妃娘娘,原来与、与五殿下已经不知偷偷交往多久,他们常常两个人背地里……”太太监尽量把话说得委婉。皇帝视线一黑,双眼一闭。“畜生啊畜生!朕养的这些,竟都是畜生!”……又不到三五日,五皇子殿下被皇帝拿下刑拘,一道诏旨,夺去王位,又下令,打入天牢关个三月半载,若是此事再没任何回旋之地,便送上断头台斩首。   ***   光线漆黑潮湿阴森的虎头天牢,五皇子披头散发,身穿囚衣,满身臭垢,蛐卷睡在一张破烂草席上。   忽然“吱呀”一声,听得门响有人来了。   数日的牢狱生活,将他折磨得生不如死,身上伤痕累累。口齿不清说话也含混模糊。   他吃力狼狈起身,想看看来人是谁。   突然,脸色大变:“是、是你!”   他不可置信瞪眼摇头。   李延玉身系玄黑披风,他人虽清瘦,却又高又修长。   修挺的身影立在昏暗的光线地面上。   李延玉用手拢拢披风:“五弟,是我,我来看看你。”   五皇子笑了,也不看他。“你来看我,你居然有这么好心——你是来看我笑话报应的吧?”   李延玉用手拂拂袖子:“我是真来看你的,五弟,如何你不信四哥我?”   甚至,轻轻脱下披风,给眼下狼狈潦倒不堪的男人给穿了系好。“瞧瞧你现在这样子,难道不怕冷吗,怎么不多穿点呢?”   他用手扯着对方头发一拽:“五弟,说实话,看看你现在这模样,四哥我就想起了自己以前那些往事——得多亏了老五你呀,要不是当年你那泡尿,不是你那泡尿给我浇醒,呵呵,今儿个,你我二人还不至于走到今天——我怎么会想到,你居然去勾引陛下的后宫妃嫔呢?”   五皇子大骇:“是你!居然是你陷害我!”   李延玉慢慢站起身,嫌恶地用袖中帕子擦擦手,也不给他废话多说。   “是我!我这个瘫子,总天天坐在轮椅不是闲得慌吗?总要找点事打发时间才不无聊,你说呢,嗯?”   冷笑着回过头,抬起下巴大踏步走出牢房。   如今五皇子在牢狱中惨不如死,活得比狗都不如。   一个潦倒落魄、即将哪天不知说砍头就会被砍头的囚犯,惨烈待遇是不敢想象的。   专门有那被不知何人拿银子收买了的看守狱卒,一次次羞辱、蘸盐水鞭打、折磨,甚至一个不高兴,脱了裤子,对准对方的头,就开始撒尿凌辱。   ***   王府,沾衣院,平王仍像素日往常那样闲来无事埋头作画写字,或拿小刀雕刻木偶人。   他这天心情似乎很好,那种因蛊毒所带来的相思折磨,似乎也渐渐得到了纾解,口里轻哼哼地,似也逸出一两首小曲。   “哈哈哈!这个瘫子,你们看看他现在这样子,人不人,鬼不鬼地——”   他不唱了。   轻眯起眼瞳,墨黑如宝石般深沉的瞳仁里,一幕幕画面在回放。   他手中的雕刻刀不慎一戳,戳进了手背都不自知。鲜血大股大股从右手的手背流出来,染红了膝间的白丝袍。   他头又开始剧痛,一阵阵如石子砸中的天昏地黑。   一刹那间,呼吸停止了。   他不知不觉,手中雕刻的那小木偶人似又是一个女人模样。   吃力拿在手里,看得近了,才知道又是她。该死的,又是。   他把那小木偶人往桌上一砸,伏在书案上又撕心裂肺喘着气——   烟雾濛濛的春日,杏花压枝,桃李芬芳。   他被那一群人踹翻在地,轮椅也歪倒在旁,他像狗一样趴在地上身子毫无动弹之力。   那五皇子居高临下解下裤头,面部扭曲着,往他头上开始疯狂撒尿。“你个死瘫子!今天,老子就给你点儿教训,你敢去父皇那儿告我的状,老子报仇的机会总算来了——哈哈哈!哈哈哈!”“——住手!你们快住手!我求求你们了!”一道少女的声音。   那少女,急急跑过来,蹲下/身小心翼翼来扶他。头戴着纱笠帷帽,身份高贵。   那些兄弟畜生们似乎对那女子颇有忌惮,这才方罢,转身走了。   湿冷冷的料峭春风,吹着她的轻纱帷幔,有一角被掀开。   他看见少女莹白如玉的脸庞,早已泪雨滂沱成一片。   他还是恨恨地,冰雕一样懒得理她。   她把他小心吃力扶持来,又赶紧用轮椅给他推着,推去了凤仪宫皇后袁氏那里。然后,她一直哭,一直哭。   一边哭,一边给他换衣服,擦拭身上脸上的尿液水渍。   她对她姑母袁皇后说了一句话——隔着绣牡丹花纹的缂丝屏风。   “——姑母,我好想死,我想死。”   ***   平王霎时只觉喘得气都快透不过来了,他右手死死拽着书案上的一方白玉镇纸。   那个刚刚雕刻的木偶人掉在地上,他手抚着胸口,又吃力捡起—   眼前耳畔,似有菩萨低眉,梵语声声。   “云何为恨,由忿为先,怀恶不舍,结怨为性,能障不恨,热恼为业,谓结恨者不能含忍,恒热恼故。”   ——原来,也不过如此。   所谓的恨,也不过如此。他颤颤地,把那小木偶人用手重又紧紧压握于胸前。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男女主木有互动。   以后每章前二十留言的小天使都有红包送哟~   感谢在2020-08-11 21:13:53~2020-08-12 12:09:2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waston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三十四章   其实, 有关于六皇子中秋突然落水身亡事件,很多人是怀疑过的。   圣尊非傻子,天子英明处就在于, 表面对此不动声色,私底下却令人暗暗调查察访。   不仅圣尊, 就连脑子一向不好使、什么事都被李延牵着鼻子走的二皇子李延淳都表示怀疑:“这丽妃早些日就和那老五给勾搭上了, 所以, 那天他袖中的帕子掉在岸上,将这事儿给勾了出来也不奇怪——只是四弟,我很怀疑, 那老五犯得着那么蠢?这件事, 我觉有两个疑点, 第一,老六当了太子, 老五就急不可耐地去把人给推下水整死,这急得是不是太明显过了?第二, 那丽妃的帕子, 老五揣在袖里怎么平时都隐藏不漏, 偏偏那天给抖落出来……”   又道:“四弟, 这真不关你的事么?”   王府花园凉亭, 平王与李延淳喝茶。   平王将茶碗淡淡送入唇边:“这管我什么事?难道, 你以为是我?”   二皇子便只是目露疑惑,也没再多说。   出去平王府之后, 他坐在轿子里细想:“这人,以前说要扶持本王倒很正常,毕竟是残废没用了,可现在他也好了, 站起来……”越想越觉毛骨悚然。“好个一石两鸟之法!瞬间就干掉两个。”又思忖:“本王目前且给他表面应和着,随时观察他的反应,装聋作哑,我且看他到底怎么阴、怎么演。”   接着,回他府邸之后,立即暗中配合圣尊调查那日中秋夜晚之事。   .   这天,平王去养心殿给皇帝陛下请安,俩父子就着一些无聊琐碎闲谈了会儿心,老皇帝说:“既已和原妻离异,如今,就再给你重新物色一个,朕帮你共挑了两个人选,一个,是兵部尚书家的小姐,一个,是太傅的侄孙女。”   又让大太监梁玉拿画像来看,平王俊面沉静地,也不拒绝,也不谢恩应允。   出了殿门以后,大太监领着一个小宫女、看样子像是要去给皇帝陛下回什么紧要话。   平王看了那小宫女一眼,嘴角冷冷勾起,眼神似有杀气与警告。   小宫女怯生生抬头,被一慑吓。两人之间短暂的目光交流大太监也没注意。   之后,小宫女进去了,颤颤跪在皇帝跟前。   老皇帝道:“你说,那天夜里,黑漆漆的,仿佛看见有人被踢下水?”   小宫女只是瑟瑟发抖,一味低头不敢讲话。   “朕要你说实话!”皇帝捶桌怒。   小宫女等了好久才颤颤抬起头来,哆哆嗦嗦道:“奴婢、奴婢只是恍惚看见了有人先在那里喝酒,喝着喝着便有另一个人走过去……”   皇帝立即来了精神,厉道:“快说!后面走来的那人到底长什么样?”   小宫女目露凄惨惊恐,她似回忆起什么——   “本王昨日已将你姐姐纳为妾室,专门给她买下一处宅子,本王可宠着她呢,从此荣华富贵你们一家也是享用不尽了。”   “对了,有关于你的身世来路,本王也会替你瞒着不说,另外还有你那两个哥哥,包括你父母亲本王都有好生安置善待,你就放宽心吧。”   “……”   小宫女赶紧道:“回陛下,奴婢、奴婢可能眼睛真的是花了。那天,真的很黑,虽有月亮,但是被高处假山给遮挡了,如果,仔细回忆的话……后面走来的那人,大概有这么高,脸有点方,说话的声音也有点粗莽,不太斯文。”“对了!还有他那一双眼睛,我记得特清楚,因为我躲在黑暗中,忽然月亮倒映在水上面的光闪了一闪,我就看清楚他的眼睛了,看得特别清楚,因为他当时正好回过头来了……”   皇帝屏神凝气,问:“那人的眼睛长什么样,说!”   小宫女道:“内眼角有点狭窄,外眼角比较宽,目光看着,总是左顾右盼的……”   皇帝道:“是不是长得像鼠眼?!”   宫女一愣。“这么说,是、是有点像。”   皇帝拽紧了手中茶杯,恨不得往地上一砸。李老二!是那奸妃所生的儿子。   要说他这皇帝父亲厌恶这儿子,莫名厌恶,可不就是那双眼睛,不管那双眼睛写满多么可怜无辜,但一看见了就觉得恶心。像极了他母亲眼睛。   皇帝不过觉得依然要保持清醒理智。又问:“那他的眼睛,有没有长一颗小红痣在这里?”   说着,故意手指着自己右眼角处。   宫女摇头:“没有,至少奴婢当时真的没有看见。”   皇帝轻吁了一口气。“好吧,你下去。”   ***   二皇子李延淳府邸。   此时,他躺坐在一张卧榻上悠悠闲闲吃着葡萄,身边几个姬妾给他剥皮拿葱白玉手喂着。   其中一个道:“王爷,今儿为何如此开心呐?”   李延淳得意轻哼,抬首捏捏小妾的下颌:“本王可不告诉你。”   便和姬妾们打情骂俏,感觉人生此刻无比快活惬意。   ***   某京城宅院,平王李延玉最近纳了个小妾,据说对她特别宠爱,那美人,平王专门以阁楼娇养着,据说也是日日宠幸笙歌。   紫瞳常常对此摇头哀声叹气。   有一日,紫瞳偷偷溜出王府,打着为平王置买东西的名义,实则却是悄悄去医馆探望找蔻珠说话。紫瞳看着偌大的药铺医馆,昔日王妃蔻珠忙忙碌碌的身影,虽说是有些忙,但脸上却精神奕奕,比在王府日子好多了。   脸色红润,气色也很好。   紫瞳看着看着,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心中酸意又一次止不住泉涌而出。   蔻珠这才注意了。“呀,紫公公,怎么了这是?哎!真是对不起,我这会儿太忙了,都没来得及招呼你。”   还以为他是被冷落。紫瞳哽咽着摇头。“不是的,真不是这个原因。”   苏友柏最是见不得蔻珠还和他们平王府的人有牵扯,赶紧看了两个病人,走过来讥讽道:“你不回去伺候好你主子,你跑咱们这儿来干什么?看他一会儿找不到人,不把你给打死。”   紫瞳续哽咽道:“他才不会呢!这几天,他忙着宠他的新欢还来不及——”   一时自觉说漏嘴,赶紧打住。   苏友柏眯起眼,捕捉到了。“新欢?——他这么快就又有新欢了。”   蔻珠倒是很平淡,反劝慰着道。“这是好事,那你哭什么呢?”   紫瞳立即摇头:“我一直以为,你们、你们还会有希望的,指望着能够破镜重圆……苏友柏,你以前那药,不是说有后遗症吗,我看着他最近日渐难受,痛得在床上死去活来饱受折磨,我都不敢说,而一提及那相思病、蛊药等事,他就生气要打我,就跟当众剥了他的皮、脱了他的衣服一样。我自以为是因为王妃您不在了,王爷对你情深难受,才这样的……”   蔻珠笑了:“嗨,你这也太自作多情了不是?——说真的,我真要有那么重要,我都不敢在这里开铺子了,躲得他越远越好。”   紫瞳马上激动道:“王爷他时常偷偷站在这儿附近来看你的,真的,我发誓!我真的给你对天发誓!”   蔻珠瞅着紫瞳,一副我信你个鬼的表情。“紫公公。”   她劝道:“你快回去吧,我这儿忙得很,以后,他的事,你不要都给我说,我们好聚好散,都说好的,算我求你了,成吗?”   紫瞳无法,只得怏怏回去。   ***   现在的生活对蔻珠来说是焕然一新的,也确实如此,紫瞳并没看错,虽然医馆忙碌,好多事需要她亲自打理,每天有应付不完的病患接待,有时还会遇见好些蛮不讲理的病人或家属,但是,再忙再累,蔻珠却有种脱胎换骨、重新找到人生价值感的体验。再也不是从前那个满身负罪感、卑微软弱得连尘土都不如的蝼蚁小媳妇。   苏友柏对她的单相思与爱慕是一直掩埋在胸口的,他觉得自己愿意等,等到具体到哪年哪月他是无所谓的,总之,只要能日日守着她、看着她。他不想给她任何不快乐,不想给她心灵上再去增添任何的麻烦与负担——这是一个心灵上早就受过严重伤害的女人,一味刻意逼迫,只会让自己显得猥琐,让对方厌恶难堪。   蔻珠从前一味沉迷于研究夫婿的腿疾瘫痪,在这方面,他始终没有找到出路,而现在,开了这家医馆,她转移目标方向,专功妇科杂症。尤其是再加上苏友柏的指点帮助。两个人常常一起研究学习医道,谈各自的信仰与原则。苏友柏是个男人,女人身上的毛病,自然很多时候不方便为病患们亲自诊治。而蔻珠,以前给婆婆刘氏治乳岩痛时,在妇科方面,她也积累不少知识,故而因此,现在将这医馆分科,骤然间,每天少说二三十来个病人来看病,对她是一点问题也没有。   “以前,我常常在想,要是人这辈子可以重来一次就好了。我的很多不开心事情都是发生在我的八岁——从八岁开始,我就已经不知道童年的快乐对我来说是什么样子。”   终于忙完一天,日色渐昏,所有病患都走了,整个医馆空空荡荡,苏友柏起身收拾诊具东西,蔻珠也累得连连捶腰打呵欠。   而两人每每这时,丫头素绢总会端来好几样小菜,并烫一壶小酒。   素绢的脸也红扑扑的,再也不是昔日王府中那样苍白憔悴。   素绢似乎故意要促成这两人的感情结合,酒菜端上来,她就笑吟吟走了。   蔻珠好几次叫她一起坐下来吃喝聊天,她也不肯。   苏友柏亲手剥了一颗小红虾在蔻珠碗里,嘴角噙起春风般微笑。   蔻珠对他说谢谢。   苏友柏道:“你现在不就已经是重生了么!”   蔻珠高兴地啜酒:“啊!对!这感觉可真好,真的苏大夫,我这辈子,从来都没有这样快乐幸福过。”   接着,两个人又开始聊天,从医道聊到病患,又从病患聊到苏友柏身世种种。   蔻珠问道:“你真的从来没见过你父母吗?”   苏友柏叹气说:“我是被我师傅捡了来养大的,至于父母,他们什么样子我都不知道。”   蔻珠心生悲悯。   两个人如此聊着,一会儿又研究人体穴位图,苏友柏教她,针灸的时候如何要运针种种,聊着聊着,便会从堂馆内传来一阵兴奋清越笑声。   “我明白了,原来是如此!”   夕阳沉沉落下,初秋的风将医馆檐下的角灯吹得叮叮当当。   又由于他们聊得实在投入,以至于,就在医馆门旁边,站立着一个冷沉沉的人影都没发现。   平王李延玉戴着斗笠黑纱帷帽,忽而伸手将帷幔轻轻一揭,那双眼睛,凶煞嫉狂得像要吃人。   有时是再也听不下去了,转身上马,扬起马鞭掉头就走。   作者有话要说:  想借这章和小可爱们谈谈男主的看法,以前作话说,男女主的破解重圆是过程大于结果的,就像唐僧取经,历经千百劫才修得圆满。我想人生大概就是一场修行吧,婚姻爱情都是。   而关于男主———   有读者说得极其正确,他目前确实还是心灵上弱者,他一直也沉迷过去走不出来。(我不知道我有没有给他刻画得用力过猛,因为一直对这人在跟着感觉走),并且就着这位男主,我想说说我对琼瑶那句“失去的只是腿""谈谈看法,琼瑶那个设定冲突我觉得很好,美的东西撕碎给大家看就是悲剧,这点男主和绿萍很相似。其实绿萍和紫菱两个人成长线我觉得非常值得玩味,但是琼瑶阿姨写崩了……紫菱没有遭受任何代价,去面对她对姐姐无意造成的伤害,而是哭哭啼啼,还是像小白兔一样躲进男人怀里找安慰呵护……~我觉得这三观真的很恶心作呕。   这也是我看见这句名言很不适甚至怼一些读者的原因,心理难受。   对,我把男女主比喻成一种修行,人这辈子,要遭受无法预料的打击痛苦太多太多,而如何应付这种抗压力,才是我最想探寻学习的。我们算得过机关,算不过命盘;我们可以步步为营,但难免天灾人祸人间世事无常,这也是我最近喜欢看易经之类的原因,世间万事,都处在一个变化之中,我们如何要去应付这种无常变化,才是我最想写的东西。   男主腿站起来了,心灵却一直没有站起来,我让他在人间受苦炼狱,是为了成全他将来成为一个像山一样坚韧的勇者,像海一样宽阔包容的大丈夫。而这一切靠什么来改变救赎,只好让女主帮助成全他了。   我理解中的爱情,多多少少有点这样的意味,一个人能成为另一个的救赎,多好。爱情,它会超越很多东西的。感谢在2020-08-12 12:09:24~2020-08-12 20:58:5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随薪锁欲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向日葵 2瓶;十月是只狗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三十五章   归鸟背驮夕阳回巢而去, 瓦观寺,钟楼下,一群和尚整齐排着队伍, 一壁念诵,一壁前往法堂听寺内老僧开坛讲经。老僧法号又叫慧善, 曾经蔻珠每有想不开时, 便经常到这瓦观寺听高僧讲经说法。   这日, 老僧讲完经,入禅房品茶坐定。有侍僧端来一莲花盏,垫以荷叶为托。   “呆会儿有客人要来, 你再去拿一个杯子过来。”   须臾, 果不其然, 便有小僧合掌来报:“慧善师傅,平王府的四王爷有事要来找您询问。”   老和尚微笑, 轻将手中莲花盏放入茶托。汤烟袅袅,茶是禅茶, 以这里用以供佛的千年茶树所采摘得来。   汤色绿翠莹亮, 香气鲜嫩清香。   平王李延玉负手进来, 剑眉蹙紧, 满身戾气。   老和尚似乎并不意外, 报之以沉静微笑, 也不逢迎讨好,只牵了大袖招呼入座。   李延玉冷眼冷眉打量眼前这老和尚, 把衫角一撂,倒是席地坐了。   “你们常常说,掐六根,除欲念, 实不相瞒,本王因医治腿疾服了药、不慎中了些蛊惑。”   老僧一怔,蹙眉思索。“王爷,这就很难办了。佛家疗心治心,至于身体发肤上的病症,却是无能为力。”   李延玉端起茶托上青色杯盏,冷笑:“你们佛家讲万事皆空,难道,帮一个人除去情/色/欲念邪祟的本事都没有吗?”   老僧捻须沉思:“明白了。王爷口中所中之蛊,大概为情蛊。”   李延玉道:“正是!——本王请你帮本王祛除,医好了,本王自会赏你黄金白银万两,或整修寺庙。”   老和尚缓缓站起,手缠念珠。“王爷,可愿跟老僧到佛院参观走走,咱们边走边聊?”   李延玉方从禅椅站起身,便依了老和尚。   此处瓦观寺地处山林,为皇家所供奉修建。山林有秋雾冷风,地气潮湿。老和尚带平王参观了好几处佛堂。   尔后,走至一佛像前,见一玉石佛像身披裟衣,却独臂持杖而行。   和尚看对方似盯得很入神。   和尚微笑,遂介绍道:“这是二祖慧可神光,相传,神光自幼就博闻强记,聪颖过人,尤其喜好读书……有一天,他为向达摩老祖开甘露门求佛问道,不惜跋山涉水,恭立在大雪没膝之地,久久等候。达摩问他说,‘汝久立雪中,当求何事?’,神光遂答了来意。达摩祖师接着又回他说道,‘诸佛无上妙道,旷劫精勤,难行能行,非忍而忍,岂能轻传?除非,天降红雪’——是了,这就是神光立雪断臂、为求佛道的典故。”   李延玉立时吃惊震了。   他自然是听过这故事的,却从未上心。“不惜断臂以求佛,这样值吗?”   老和尚又只是微笑,也不回答他。只引用慧可的一句禅语:“值不与值,我自调心,又与汝何干呢?”   平王蹙紧了眉头,便道:“您还是少哆嗦吧!本王时间宝贵有限得紧,我不是来听你说禅讲道的,本王只是想请你帮我祛除身体里的情蛊之痛。”   和尚微笑,概是知道他和前妻蔻珠两人的过昔往事。   和尚说:“王爷您自觉是受了蛊的迷惑才会如此疼痛难受,是吗?”   李延玉咬牙切齿,说道:“那死贼子,本王定是上了他的当——他把本王的腿医好了,却故意在本王身上种下这妖蛊,还说什么是相思病而致?!真是放屁!笑话!”   老和尚点头,便一路听这位王爷满是煞气讲述着最近如何所受的种种蛊惑带来折磨等。   老和尚又把平王引回禅房品茶坐定。“贫僧倒有个办法可试试!”   老和尚说:“现在,王爷您请闭上眼睛。”   李延玉倒还听话,遂调整呼吸乖乖闭了。   和尚又道:“现在,贫僧让王爷一个人背很多东西独行上路,跋山涉水、历险重重,您将要到达一个地方,而那个地方,对您来说实在重要——王爷也请想象一下,你身上背的那些可以说对您是非常宝贵、不到危机时刻绝对不割舍,就如,您的健康、财富、名利、亲人、世俗的权势种种。”   “可现在,王爷您必须一样样地把它们扔了;每翻过一座山,你便背不动了,必须丢一样东西才能继续前行;而每经历一次危险,您又背不动了,也必须再丢一样,就这样,您一件件的丢,最后,待丢完了,王爷您身上只有一件东西,而那样东西,王爷宁愿死也不肯放手……”   李延玉豁然睁眼——   蔻珠!居然是蔻珠!   ***   平王李延玉重新又坐回到马车里,手按压着胸,呼吸微喘急促,这一趟来,不仅没消除半点情蛊带来之痛,反而越来越严重迷惑了。   老和尚说:“王爷,您就问您的心吧,您的心才是一切医治的根本,您的痛,究竟是缘于蛊毒所带来的,还是内心肺腑本身就放不下这个人——情蛊只是一种掩饰借口,关键还是您的内心。有可能,您自己的心,你都不懂它;王爷既不懂,盆僧就更是无能为力了!”李延玉面色大骇:“你的意思,非关那蛊毒的事,本王对那女子的一切欲念情思、都是出于内心?”老和尚点头。   李延玉背后冷汗直冒。可怕!简直太可怕!   如此荒唐之事,怎么可能发生在他身上。   可是,若说老和尚说的不对,但又的的确确闭着眼睛时候,想象扔下一切东西——什么都可以扔,健康的身体、名利、权势,可唯独扔不下蔻珠。   马车徐徐出了城郊,又车轮榖榖地来到帝京城一条宽阔街道。   “相公,你吃。”   “不,你现在怀有身孕,我是男子汉大丈夫,自然该让着你。”   “不,还是你吃。”   “还是你吃吧!”   “……”   有对年轻夫妇,穿着贫贱,在一处小面饼摊坐下把碗推来推去。   李延玉觉得肚子突有点饿,他撩开车帘本来是想找个好的京城酒楼歇歇,可他这幕惊诧到了。   “停车。”   他对马车夫吩咐说。   “是,王爷。”   车夫赶紧勒绳停下车轿。   李延玉负手走至那对夫妻跟前,目光居高临下坐下,观察两人。   他也叫了一碗面饼汤,装着拿一副筷子就要吃的样子,却眸光一直凝在夫妻俩人身上动也不动。   这倆夫妻都还在推,不过一碗面饼汤,让来让去。   妻子是个大肚子孕妇,眼看就要生了。那汉子穿着破烂补丁,虽粗糙面黑,却对妻子着实疼爱呵护。   李延玉越看越不顺眼,把眉头一挑。“一碗面饼汤而已,让来让去,你是男人,她让你吃,你就吃罢。”   那对夫妻震了,汉子像看什么怪物似眼睛上下将李延玉打量着。也不怎么理他,看他衣袍穿着,头戴黑色簪缨银翅王帽,一袭石青缂丝江牙海水蟒袍,贫贱百姓虽见识少,却料定是权贵中人,得罪不起的。又看这男人长得面清眉秀,眸如点漆,五官精美,如春柳玉树般气质人品,便心里鄙夷,果然是富家纨绔子,说出来的话也不像个人话。跟个人面畜生一样。   俩夫妻遂也不理他,丈夫悄悄怂恿妻子赶快吃,吃了好赶路。   李延玉把眉头一皱,袖中掏出银子:“你要是把你老婆休了,这些银子我就统统给你。并允你做官,将来荣华富贵,享受不尽。”   那汉子听到这里,牙齿咯咯都咬紧了,浑身哆嗦颤个不停。   突然,操起李延玉手中的那碗面饼汤给他泼过去——   “你神经病啊你!哪里来的疯子!”   赶紧匆匆让妻子扒拉完那碗面饼汤,逃也似的护着急急离开。   ***   蔻珠最近老觉得自己身体有些不舒服,但具体哪不舒服,她自己都说不出,经常犯困,有时胸口会出现胀痛,时常,额头发烫,最开始,她以为自己是着凉发热,便给自己把了把脉,这么一把,顿时吓得花容惨淡,唇如白纸。苏友柏问她,怎么了。彼时,病患已看完,苏友柏正收拾诊具,丫头素绢也做了两个小菜打帘笑吟吟出来。   “小姐,您、您是怎么了,脸色看着不好?”   蔻珠浑身都抖起来,“我,我……”   她怀孕了。   作者有话要说:  怀孕了。嘤嘤~   要不要生下来呢?感谢在2020-08-12 20:58:53~2020-08-13 10:50:2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40464251 14瓶;Lily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三十六章   蔻珠不打算把怀孕之事告诉任何人, 她决定自行果断快速解决、并解决得干脆利落、不让自己一点纠结分心。回想和前夫这一生,皆是一步错步步错,现在, 又来了个错的“孽胎”。她手中此时正端了个青花瓷黑漆漆汤汁药碗,这药, 是她亲自药房里配制。里面有蜈蚣、水蛭、红花、麝香……全都是见效奇快。她把药碗慢慢端送至唇边, 手不停地哆嗦发抖。她知道, 自己现在正在残杀一个小生命。她的另一只手颤颤摸着肚子,应该快有三个月了,说不定都已经成形。她额头上冷汗直冒, 耳畔幻听, 甚至听见这孩子的哭泣求饶——“不要, 娘亲,不要杀我!不要杀我!”蔻珠秀颊都抖起来, 她甚至又出现了幻觉,双肩颤着, 眼睛直愣愣地, 盯着医馆内堂一人体穴位图。   五戒相经笺有云:“杀胎者, 是杀戮之罪, 会入十八层阿鼻地狱。”   她笑起来, 也是怪自己太过疏忽。和前夫成亲很久, 她想方设法要给他怀一个孩子,那时, 他和她的关系如履薄冰,她天真地想,或许,有了孩子, 夫妻之间就会缓和许多,说不定这男人,当了父亲之后,性情也会改变了。以前,她想尽各种方法怀孕,询问太医,询问苏友柏,又寻偏方,干过最蠢的一件事,在她跟他发生那种事之后,把自己倒立着。那男人一副轻蔑嘲笑她表情,心里估计在骂她脑子有病。   看来啊,真是老天爱捉弄她,以前,想方设法要孩子,它不肯给;而现在,她不需要的时候,老天爷又如此恶作剧。   蔻珠闭着眼睛,正要一口作气,果决快速饮下。“小姐,小姐,外面有病人家属着急见您!您快去吧!”   那青瓷药碗中的汤汁儿猛地一漾,最后的结果,到底是没能成功把这药喝下去。   蔻珠对这件事儿,一直怪罪于是素绢打岔了她,或者是那病患家属干扰了她。   后来,她常常忍不住想,要喝下去,是眨眼功夫,捏着鼻子一鼓作气……她是在给自己找个借口理由罢了。   ***   “请问,您就是这医馆的女大夫吗?”   蔻珠就那样放下药碗,撩了珠帘走出去。来者是个老嬷嬷,年约五十上下,蔻珠看她,总觉得眼熟,一时却又想不起是哪里见过。她回说:“是,在下便是。”那老嬷嬷赶紧欠身,作揖,行礼,恭敬客套得不成样子,便急急说:“我们家夫人现在有重疾,她身子情况糟糕极了,又不便出门,所以想麻烦苏大夫能不能亲自到寒舍诊治一趟……哦,我们有重金答谢,您看,这样成吗?”   蔻珠看看苏友柏,今日医馆病人不多,便说道:“好,如果不远,我随你这就去看。”遂连忙拿上药箱诊具。素绢本来要跟过去,蔻珠道:“不用了,这里人少,你留在这里帮忙。”那处宅子位于长兴街四十三号,三进式院落,虽不算阔大豪奢,却雅致朴素,清幽难言。   蔻珠想起一件事,那天,仿佛听紫瞳提及他那主子在这某街上也置办了一房产,养了个美貌小妾日日宠幸笙歌,好像,地方也叫什么兴街……   她甩甩头,还真是可笑,怎么又想起他了?   ***   “袁大夫,我家夫人就正在里面床上躺着,您快去给她瞧瞧吧。”   嬷嬷穿廊过亭,带着蔻珠沿细细羊肠石子小径,把蔻珠引至一间东厢房。是三间抱厦清屋,用花梨木隔断成小间,嬷嬷打了湘妃竹帘,恭请蔻珠进去。蔻珠放下诊具,果然,罗汉拔步床上悬垂天青色纱帐,半躺半坐了一个美丽少妇,盖着翡翠被子,阖目而睡,乌云秀发托了一枕,闻得脚步声进,慢慢睁开眼睛。蔻珠吃了一跳,这位少妇姿容清媚婉约,脸憔悴清瘦得异常厉害,樱唇瑶鼻,像是画中下来。   那美妇轻启朱唇开口道:“嬷嬷,让大夫坐。”一听声音是中气不足,显是病入膏肓了,并挣扎着,要起来相见。蔻珠连忙坐于美妇床边,“别动。”她柔声说道:“给我说说到底哪里不舒服?再把手伸出来我帮你摸脉看看。”美妇遂伸手,露出一截皓臂,便把自己症状说了。“我就是心绞痛,有时候头痛,痛到忍无可忍时候,恨不得撞墙死了算了。”蔻珠细细听着,道:“别急,您慢慢说。”美妇又道:“我和我前夫离异了,这病,也是他带来。他说不要我就不要我了……”说到这里,眼睫毛往下扫垂,仿佛在说给另外一个人听。   蔻珠并不知道,她这次被这妇人给耍了。   她那前夫,李延玉,此时此刻,就正负手站在厢房隔断屏风后听着。   蔻珠问:“夫人您这是气出来的。”   那美妇轻轻摇头:“不,不是,这是相思疾,以前,我身子骨不好,有个神医给我服用了蛊药,才将难治绝症给医好,却没想,落了这个病根,我生不如死。只要一想到我那前夫,心就痛,头也痛。”“……我是不想去想他的。”美妇道:“奈何,偏偏忍不住不想。是不是很没出息?”说着,流泪拭帕。   蔻珠心情复杂极了。她很不高兴:“夫人,您这病,我医不了。”说着,起身就要走。   “别!”   美妇道:“算我求求您了,您是大夫,医得了身,也医得了心的,您这样陪我说说话,我感觉都好多了。”然后,又给一个算我求您成吗的可怜目光。蔻珠很无奈,只得耐着性子:“听我说,您这病,我真的治不了。这样吧,我现在给你暂时开两张方子,你按我这方子的药先吃几副试试。”也许是同情心作祟:“夫人,我想劝你一句话,您和前夫,既已和离,那就应该放开,拿得起放得下,往事莫再揣在心里梗着自己。”   就这样,蔻珠认真又安慰几句,给开了几张也不知又用没用的方子,便起身走了。临走前,美妇道:“真的,袁大夫,您能来,哪怕陪我说说话,我都感觉舒服多了。您每天,这个时候,还能不能再来——您放心,诊金我会加倍地给你,比你一天看二十个病人的诊金还要高。”蔻珠觉得奇怪,正要说些什么。那美妇道:“我们都是女人,您是大夫,医病也可以医心的,不是吗?”   蔻珠想了想,便道:“好,我明天再来看你。”美妇立即笑了。“谢谢您,袁大夫。”   ***   厢房大理石屏风后,李延玉一直负手在听蔻珠和这女人说话,是的,这躺床上的美妇就是他所谓的“妾室”,用以挟持那小宫女的姐姐。   待蔻珠一走,李延玉立即撩衫坐于“美妇”床畔,抬手掐着她的脖子,声音狠厉道:“你怎么就这样让她走了?嗯?”很生气暴躁样子。   这“美妇”倒还镇静,冷而不屑傲娇道:“王爷是想利用民女来追回您的前妻,顺便述说述说您的相思病——可是王爷,您身为男子汉大丈夫,竟连亲自出马的勇气都没有吗?”   女子是想起某一天某一日,那天,秋风瑟瑟,她被一青楼老鸨买下用鞭子打要求马上接客,这个男人,翩翩优雅从容潇洒走来,仿佛盖世英雄踏着云彩,将她从那魔鬼窟里拉出来救了她。她视他为救命恩人……可是,却没想。   李延玉轻眯双眸,倒也不和这小贱人多废话。只说:“明天,她若来,你让她在这里多坐坐,和她多说说话,不要轻易就放她走。”   女子冷笑,轻哼一声。   ***   “袁大夫,谢谢您,我还以为你今天不会来了呢。”   次日,同一时刻,秋风扫着梧桐叶子,蔻珠果真言而有信,背着药箱依然来了。蔻珠问她:“今天怎么样,我那个方子的药,您煎了服了没有。”那伺候的老嬷嬷客套鞠礼得不成样子,一会儿,又用水晶盘奉来好多精致瓜果点心,请蔻珠喝茶慢用。两个女人——蔻珠自以为,也许,可能都有相似的背景经历,都是与前夫离异,只不过,一个走出来了,一个还没有。蔻珠对眼下这“美妇”生出同情怜悯,“你是得该振作了!假如,我不用药方,光是这里开导安慰您几句,您这病就能医治好是最简单不过。”   蔻珠又道:“咱们女人这辈子,可以柔弱,但绝对不可以软弱;可以善良,但绝对不能卑微。夫人,何尝您现在这样,我不是没有经受过的。如今,您瞧我不都已经走出来了。我深信,你也能走出来的。”   那美妇今天也起床了,看着心情确实“好起来”样子,招呼蔻珠吃水果品茶,她道:“可以和我说说您前夫的事吗?那你,现在恨他吗?如果,他现在想要挽回你,你会接受吗?”   ~~   李延玉连呼吸都快要停止了。   依旧负手站在屏风后面,静静听,竖起耳朵,生怕漏点一截。尤其是,“美妇”还帮他又问了一句:“您现在可还喜欢他吗?如果,他要想和你复婚,你会答应吗?”   李延玉心咚咚咚,跳如春雷。   ~~   蔻珠摇头:“不可能了!不可能了!”   美妇忙道:“缘何不可能?自古破镜重圆、分钗合钿,都是千古佳话,如果,你们不是什么深仇大恨,又有什么不可能之事?”   ~~   蔻珠牙齿一咬,冷道:“他已经超出我作为一个女人与妻子的底限。”   美妇道:“哦?你们、你们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蔻珠叹道:“都已经过去的事,说来又有什么意思。”   美妇道:“对不起,我不该揭您的伤疤。”   蔻珠笑了,很是大度无所谓地说:“如果,夫人,我这伤疤可以医治你,给你个警醒,我说说,倒是没什么的。”   “他打过我!”   她把手慢慢抚摸上自己右脸颊,眼神恍惚,却不显潮湿,像在说别人的故事。“他发脾气,无论我怎么可怜卑微、想要去讨好他,他待我,仍旧如待小猫小狗——没有一点给予过人的尊重;更没有一点,作为一个对妻子的尊重。这样的丈夫,我将一颗热热的心捧给他,想尽办法忏悔、赎罪,他还是不肯走出来,不肯原谅我……所以,我这样说你明白了么。咱们身为女子,在这世上本就艰难不易,你可以柔弱,但却绝对不能软弱……夫人,您也要尽快地走出来呀!我每日可以这样来陪你谈心,分享故事,但是,关键走不走得出来,还是您自己。”   美妇不说话了。把眸光轻轻转向后面大理石屏风,表情复杂,像在思考:原来,他是这样的男人。   ~~   李延玉仰起头,看着上面的房梁斗拱。他用手揉着鼻梁骨,努力不让自己眸中有东西染湿自己。   心是刀割斧锯般痛,犹如下了阿鼻地狱被剥皮刮油、五马分尸。   “他打过我!”   “他打过我!”   “他打过我!”   他一遍遍回忆着,忽然,把自己手拿在眼睫下,颤颤抖抖,怎么使唤都停不住。   作者有话要说:  虐虐狗子,是作者每天都很开心的事情。感谢在2020-08-13 10:50:20~2020-08-13 21:26:1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Aurora 40瓶;33909829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三十七章   帝京城秋雨绵绵, 至此,蔻珠每日都会抽两三时辰、乘了车轿来为这位美妇“诊脉谈心”。   李延玉一直匿于屏风暗角没有勇气出来。   院中的秋雨打在梧桐叶染出凄清冷意。蔻珠和那美妇谈心,谈着聊着, 似便生出闺友般惺惺相惜。   那美妇也是个罪臣之后,生来东躲西藏, 颠簸流离。   她说:“看来, 咱们真应结拜成姐妹, 你有你的苦,我也有我的苦。我这辈子,看尽炎凉颠破、分离饥寒, 至此, 不慎又为他人所用, 落此樊笼,你别看我现在妆金佩玉, 食甘饮醪,不过一阶下囚而已。”   蔻珠怔住了。忽觉此话充满玄机, 令她产生疑惑。   某日, 她自院中急急赶来, 被裙子绊了摔好大一跤, 正好摔进小水坑。   美妇道:“哎呀呀, 这可如何是好, 嬷嬷,快去把我的衣裳拿给姐姐换。”   蔻珠本欲推辞, 说没事儿,擦擦又何妨,那美妇却再三劝阻,少不得蔻珠只得拽了嬷嬷递来的衣裙, 拿去屏风里换。   屏风是大理石嵌碑帖书画长宽均高几十尺方形围屏,外面雨水声沥沥,烛光像碎金在屏风上点点闪动。   蔻珠拽了衣裙一走进来,李延玉立即身子侧转一闪,有一阕淡紫衣角随风飘动、时隐时藏于柱子所挂的轻纱垂幔之外。   蔻珠换着,动作缓慢先解了束带,又脱下外裳里衣,胸前只贴一雪白肚兜,随着呼吸,起起伏伏。   李延玉闭着眼睫,只觉浑身血脉都在扩张喷涌。   待一睁开眼睛,蔻珠已经换毕,走出去。   忽然,她又侧转身一愣,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却又始终说不出缘由。   美妇道:“姐姐你换完了——”   她一下傻眼顿住。美妇鼻翼不觉开始冒酸。原来,她竟这般美丽动人气质高雅。穿着粗布麻衣时,并没有多看得出,而把裙子一换,这锦绣罗裙一上身,简直判若两人。美妇心想:这也难怪,他会对他这位前妻念念不忘,那么绝情寡义的一个男人,尽然连亲自上前去追的勇气都没有。又恨恨想:算不算这是男人的报应,看着他目前饱受相思苦痛折磨,爱人在前,连出来的勇气都没有,只能偷偷地窥。   心里觉得很爽,不觉时下所受的窝囊气也消解了大半分。   ***   李延玉这几日颇有些颓垣废址的潦倒之境。   他没有勇气再去相见前妻,就像个偷窥者,只能用这种卑劣无耻手段将前妻偷骗过来,每日隔着屏风看。   “他打过我!”   “他打过我!”   “他打过我!”   他没事就躲在书房里喝闷酒,让紫瞳去拿了一壶又一壶。有时喝着喝着,会颤抖着双手,抹起眼角的湿痕来。   看不清是酒染到了那里,还是一个男人的泪。   紫瞳也不敢上前劝他,他要喝,喝多少,都一味由着他。   甚至紫瞳心里生出报复快感:该!喝死都该!早听人劝,既有今日,又何必当初。   这会子,男人总算理清了自己对前妻蔻珠的感情——他再不想承认对蔻珠的感情,一味托辞借口在那蛊惑上,甚至还去瓦观寺找和尚求助。他逃避,不想承认。可是现在,赤裸裸的相思病就摆在跟前,不愿承认也必须得承认了。想念一个女人时候,连去再见与她说话的勇气都没有。   李延玉回想自己曾对她动过手,到底是哪一次呢,他喝着喝着,血红双瞳,脑子里便闪过一幕幕画面。   他回想起来了。   是有次皇宫太后寿宴,每位皇子都得参加。   蔻珠劝道:“王爷,您必须得去,要不然咱们就太失礼了。陛下会多心的,太后老人家也会很不高兴。不怕的,我会陪着你,我推着你,有我在,不会让你麻烦的。”   他冷着脸,眼睛如刀子盯着她。他还是去了。   李延玉当时也自知,在王府隐藏弊宅,幽居一隅,不可能是一辈子之事,有些时候,该出面的绝对逃不掉。   那天的蔻珠,把自己打扮得像个天宫仙女,太后寿宴上,她仪态万方,蕴藉脱俗,仿佛一个晶莹剔透、浑身放着光芒的玉人儿。   给太后献寿礼,为太后抚琴,一跪一拜,一言一行,引得其他皇子们妃妾眸露酸意嫉妒、把那些女人全都比下去了。   而他那些兄弟们,也把各种放肆淫/邪眼睛、色眯眯看着她。“好一朵鲜花啊,可惜插了牛粪了。”   回去之后,他暴跳。   她在那太后寿宴上出尽风头,成了一朵鲜花;他则成了牛粪,频频遭人白眼羞辱。   他恨她是她非逼着他去参加那寿宴才会受那些人羞辱,还说她是故意。   她给他小心翼翼端茶过来,他啪地一耳光,把她甩翻在地。“贱人!本王都是因为你。”   ——   李延玉大口大口喘着气。   他还记得,又有一次半夜深更,他母亲发病了,急令儿媳妇蔻珠前去床畔侍奉,他则瘫睡在床,紫瞳也不在,没有一个人,他内急,他一直在等着她,左等不回来,右等也不回来,他摊着下肢努力往床下爬,上半身在地板像狗一样蠕动着,本想靠双肘和上半身力量爬去里面净室。然而,这辈子三五不时发生在身上那种仇恨羞辱又一次摧毁整个人自尊与神经。   他尿了。   裤子湿淋成一片。   蔻珠急急忙忙赶回来,一边流泪,一边扶他给他洗换。   他冷冷瞅着她,看她那双眼睛蕴藉了这辈子所有了阴暗、扭曲、痛苦、疯狂、仇恨。那一次,他把她打得最凶,所有的委屈、阴暗、仇恨,统统发现在这个罪魁祸首的妻子身上。他用鞭子甩她的背,用书和笔盒砸她。终于,发泄完了,他不敢再去看她的那双眼睛。他知道,他现在是个魔鬼,是个扭曲疯子变态。   昔日春风般的翩翩温润美少年,人已经死了。   ——   李延玉想到这里,埋头,手揪着胸口衣领仿佛整个心肺都被人活活撕裂扯来开了。是的,他没有勇气再去追回那个女人。 第三十八章   也许, 对现在李延玉来说,能够转移心里的痛,最好的解决办法, 喝酒、颓丧、利用那“小妾”将前妻蔻珠给骗过来,每天隔着屏风悄悄看两时辰——   余下的, 便是将精力全部投入皇权夺嫡大事。   昔日失去的, 他发誓要把它统统夺回来。   他母亲刘妃时常犯病, 离了蔻珠还彻底无法适应,时不时,她会走来看儿子, 想找儿子谈谈心说说话, 聊聊蔻珠, 再谈谈过去。   “咱们娘俩也算把这人世间的荣辱冷暖品咂尽了——我还记得你很小时候,总是刻苦努力, 你天资聪颖记忆力好,却比其他的弟兄们更勤奋, 陛下因此才器重你, 时常夸你出色优秀, 还把你带着到处微服私访, 把你作为皇储培养——可只有你母亲我才知道, 你也是没办法, 假若,当时你不努力, 我娘俩只有在荒僻如冷宫的环境呆着,永无出头之日。你娘,只是个没有什么家族背景的小贵人,我又笨, 斗不过那些人,没她们的那些心眼子,之所以被皇上临幸生下你,也是多亏皇后的引荐……所以,你必须让自己超前地成长,有着比当时同龄孩子更成熟缜密的心思。”   李延玉负手站在暮色下的菊花丛里,任风吹干眼眶燥红湿润。“你别说了。求你,别说了。”   刘妃却又说道:“因此,你恨你的妻子,是她,剥夺了你所拥有的一切。”   李延玉道:“别说了,我叫你别说了。”   刘妃叹:“我现在生了大病,忽然一下子把这人世很多看不破的都看破了。你媳妇没走时候,我蒙蔽在和你一样的仇恨中,如今,她这一走,我想起很多事来——我这一生的荣辱,皆是陛下所赐,他见你优秀聪明,想把你栽培为皇储,以此来对抗袁家势力,那时,我幸福得天旋地转,每天头都是昏的;我被一步步晋升,先是惠嫔,接着又是惠妃,然后是贵妃。那时,我娘俩仿佛已经走到了人生巅峰,不日,你也会被册封为太子了。陛下天天到我宫来,夸赞你,也是对我各种恩宠,说我是教子有方,我简直是太幸福快乐了。”   刘妃一边拭泪,一边哽着喉咙说道:“甚至,我以为陛下的宠幸会是天长地久,晕淘淘做了好一场白日大梦,就连袁皇后都不放在眼里了,把她是想踩就踩……可后来,你一出了事,荣耀宠爱,就像沙子一样被风吹得无影无踪,那段时光里,我们又被打回了冷宫,吃的是冷食,穿的也是别人常常改过了不穿的。”“后来,亏得蔻珠嫁进来了,因着她母族关系,我们娘俩日子也好过多了,陛下甚至还给你封了王,赏你这京都王府大宅。蔻珠那儿媳妇,我也曾出言羞辱轻贱过她,冷过她,恨过她……可是,这数十年如一日,她对我的孝顺,对你的种种体贴呵护,整个王府也靠着她支撑,娘就是铁做的心,都融化了。”   “我常常想,什么又是恨呢?什么才是复仇?谁对你才是真心的?谁才是在你备受他人欺凌轻贱时,不离不弃对你掏心掏肺。”   “儿子,娘的话,我知道你不定听得进去,娘也知道,你是一向瞧不起我的……但是,对你媳妇蔻珠,你能给她追回来就追回来,人呐,总是要往前走的,路在你前方不在你后面,一时沉迷于过去你会让前面更难走,娘是忽然发现,此刻真很舍不得她。”   李延玉揉着鼻梁骨:“我的事,你不用操心。”   刘妃无法,只得沐着湿冷的瑟瑟秋风掉头转身走了。   李延玉短短又过几日,又干掉朝廷好几个元老肱骨,因近日天子上朝,提及立储大事,有人提议,说,曾经的皇四子殿下温文夙敏、登崇俊良,奈何当年腿疾一事终是惋惜蹉跎太子皇储之选。如今,他也痊愈大好,望陛下重新考虑启用。这些个上奏进言的,全是被他私底下暗中收买。那些老臣肱骨立即持反对意见,并说道:“如今皇四子殿下早已是今非昔比,性情才能也看不出什么拔萃之处。”甚至还有人对陛下说,此为四殿下不仅毫无当年风采,观其性情,也是阴沉古怪,怕以后国家有灾祸发生。   李延玉恨得牙根痒痒,暗中手脚,发誓要将那几个元老肱骨搞得身败名裂。朝廷种种,不再话下。   ***   蔻珠这天和苏友柏为一病人之事发生争执。   “请问,您就是苏大夫么?”   来者是平西侯府一老管家。苏友柏和蔻珠刚晨起打开医馆准备坐诊。   苏友柏道:“在下正是。”   那老总管喜极而泣又是跪又是求,“原来您就是传说中的苏大夫苏神医啊!快,麻烦跟我走一趟侯府吧!要出命了!”   原来是侯府一嫡长媳发生难产之事,身怀六甲,终于就要临盆,结果羊水破了三天,还是生不出来。   请了好多个产婆,都一模,说是难产,胎儿巨大,位置不正,屁股恰坐睡于宫口。   苏友柏道:“这我不行,我是这医馆的大夫不错,但我还从没有给女人接过生。”   老总管急道:“可是,四王爷的那双腿,不都是您亲自医好的?传说您是神医的徒弟,就求求您了,快随我去看看吧!要是生下来母子平安,咱们侯爷世子有重赏。”无法,苏友柏和蔻珠商议一通,决定俩人亲自前去看看再说。终于到了那产妇厢房,丫鬟婆子一大堆,疼痛□□早已淹没一切,苏友柏在床帐外为产妇把脉针灸,之后蔻珠便撩被子亲自检查肚子。   蔻珠道:“苏大夫,确实是胎位不正,孩子要顺利生下来,看来是不可能了。”   正一堆忙乱嘈杂,偌大的平西侯府,哭的哭,吵的吵,争执的争执,像世界快要天崩地陷了。   须臾,有人听得来报:“四王爷驾到——”   整个侯府瞬间安静了。   蔻珠和苏友柏正于客厅商量如何解决此辣手之事,苏友柏直说不想管,是没有本事管,蔻珠把手摸摸自己的肚子,她一阵阵恶心作呕,头也晕晕的。   平王李延玉最近不知是否和侯府之人有牵扯勾搭,他骤然一到,所有人赶紧跪下,蔻珠苏友柏也跪下。   李延玉想是早知道蔻珠等被平西侯府的管家请了过来,他穿一件紫藤灰仙鹤衔芝云纹王服,搭织金襕纱下裳。   背着两手,让众人平身起来,眼睛一直盯着蔻珠。   蔻珠并没有看他。   平西侯父子赶紧给他拱手鞠礼:“王爷,近日家媳遭遇难产,特意将以前为您治疗过的苏大夫请来帮忙看看,不知有救没救。”   父子俩一个眼泪一个鼻涕,急如热锅蚂蚁。   李延玉仿佛听不进任何人说话,目光还在盯着蔻珠那张淡漠白皙的小脸看——   从他进来,再到侯府人客气恭敬请他入座,她始终没有和他对一眼。   这让李延玉又气又愤怒。   到底无法,便问苏友柏:“苏大夫,你可是神医,这种事,想必你是有办法的?”   苏友柏是个理智冷静之人,昔日私人感情恩怨不会带入这种严肃场合,便拱袖回说:“回王爷话,草民此刻倒有个主意,只能剥腹取胎……”   剥腹取胎……所有人都震了。   蔻珠道:“苏大夫,这不是玩笑,你可不能乱来呀!”   那平西侯府世子更是狂怒,指着苏友柏鼻子骂道:“你在这里胡说什么?!剥腹取胎,听都没有听过的事,这剥腹,不等于杀人吗?你想让我妻子死!”   苏友柏道:“世子爷千万请冷静,目前,我能想到的,就真只有这么一个办法了。剥腹取胎,你们听起来确实是匪夷所思,但我曾经目睹恩师经手治愈了好几例,让胎儿最终顺利产出。”   由此,众人稍微镇定。   老侯爷问道:“那么,请问这位大夫,您家恩师以前所治病例全都是活过来了吗?有没有出错死人的?”   苏友柏遗憾道:“倒是死过两例,不过,那都是因为——”   话音未落,那平西侯世子一拳就朝苏友柏脸上砸过去,骂道:“本世子听你这信口雌黄!死过两例,你是想拿我妻子做实验品吗?!”   苏友柏抬头大骇,万没料到这位小世子是如此冲动鲁莽,还没反应过来已经挨了一拳,一下场面又乱了套,那世子不顾平王在场,想及发妻可能面临不堪下场也是起火攻心,他往苏友柏脸上砸一拳不过,还要来第二拳。   老侯爷说:“快拉住他!王爷在此,不得无礼!”   蔻珠急了,眼见苏友柏被人欺负挨揍也去阻止拉,结果,场面混乱,她被那平西侯世子用手一推,推倒在地,乒乒乓乓,接着又有些花瓶瓷器朝她脚下砸来。   李延玉手捏着拳头,要疯了,摘了心肝般难受,走上前,也操起拳头就朝那平西侯府世子猛揍一顿。   赶紧弯下/身把蔻珠打横抱起来,“顾世子!”   声音是从牙齿缝里钻出来:“你再来一个试试?!”   众人全都惊了。   作者有话要说:  ——改了个预收文《独臂将军的通房小美婢》   【文案】   威震沙场的大将军王盛清让在一次战役中,不慎左臂被砍断,至此,和他青梅竹马的侯府小姐周飞雪便想尽办法与他退婚。   这失了左臂的大将军再也没有昔日风光,据说性情大改,动则脾气上来,人惧鬼怕。   卫漓梨是侯府周大小姐的贴身婢女,周大小姐最后迫于家族压力还是嫁给了盛清让,然而,为了躲避这男人,周飞雪便想尽办法让自己的婢女卫漓梨去勾引将军。   刚开始,卫漓梨对这将军也是很恐惧的,每天被迫伺候他吃饭、更衣、洗澡,她尤其害怕看他那缺了一条胳膊的左肩臂。   可渐渐地,不知何时起,将军看他的眼神变了,变得又温柔又宠溺,什么事都会依着她。   而她呢,对将军的心也变了,变得由恐惧生成了爱慕和心痛。   ——   后来,那个传说中性格孤僻的大将军王盛情让,仅仅以一条胳膊,便能横枪跃马、戎马劻勷,令敌军闻风丧胆。   很多人都奇怪,到底是什么会令因失左手胳膊而一蹶不振的盛情让重新站起来。   将军使劲儿搂着自己的小娇妻:“小心肝儿,他们都不知道,是因为你呢。” 第三十九章   李延玉半晌才又把蔻珠给轻放下来。   整个放的过程, 他多希望时间能无限停止拉长。   他把自己修饰得极为自然。蔻珠很明显为眼前场面所搅得头昏,便一震。不禁心想:和离分别的那天,这男人还对她说过, 以后遇见麻烦来事找他。到底是夫妻一场,便也并不奇怪惊讶。倒是在场侯府众人看王爷暴跳如雷, 青筋乍现, 给惊呆了。   侯府老夫人悄声去扯侯爷袖子说:“怪道四王爷生气, 没治咱们侯府的罪那都是幸事,那位小姐,是他的前妻, 刚和离, 还是以前已故袁将军的女儿。”   又叮嘱道:“千万别出声, 很尴尬的,咱们尽量装不知, 事情就这么过去了,得好生劝着你儿子。”   如此, 这段小节才方罢。   ——   最后的结果, 众人还是同意了苏友柏提议——开刀剥腹取子。   在性命攸关、生死大事前, 一切爱恨情仇都显得微无足道。   这天, 对蔻珠来说也算个刻骨铭心难忘的一天。   苏友柏见侯府众人全都同意了, 便说道:“那事不宜迟, 咱们得尽快准备动手了,胎儿太大, 已经顶住了少夫人的心肺和脏腑,少夫人害怕会随时有窒息的危险。先把东西全都准备好,止血的药,纱布, 缝合伤口的线,开水,酒,还有麻沸散,对了,麻沸散需得我动刀子前半个时辰服用。”   苏友柏忽然转首对蔻珠说道:“你愿和我一起进去吗?愿意去里面帮助我么?”   蔻珠脸白如纸。   李延玉就一直在旁看着他两人,袖下拳头握紧又松开,松开又握紧。   蔻珠到底没有勇气。“我,我怕我不敢……”   苏友柏倒是很体谅:“是啊,你是个弱女子,这动刀子见血的事,尽量还是不要看。”   蔻珠用手摸摸自己的肚子。不,不是她不敢见血,而是物伤其类,同样作为一个女人,作为一个母亲——说来,侯府诸人之所以点头首肯,同意这危险的剥腹医治,都是缘于那位少妇的苦苦哀求与劝诫。她说:“请让那位苏大夫给我开刀吧,没关系,死一个人是死,死两个人也是死,我死了不打紧,好歹能救出我腹中的孩儿,也算是死得其所。”   少妇把侯府世子、她丈夫的手紧紧拽着,气若游丝地,又道:“请不要难过,也请不要生气,我恨我自己好容易怀了这一胎,眼看给你们家留出香火,如今却遇上难产。你快让他给动刀,不然我下了黄泉都不会放过你。”   那怒气烦躁的小世子,眼睛红着,哽咽着,平王李延玉的那几拳没能镇得住他,平王的权势身份也没让他能心平气和,倒是妻子三三两两哭泣哀求,到底答应了。他给苏友柏一而再、再而三叩拜,又加道歉,请求千万小心,若是两条命保住,一定好生感谢,并发誓从今以后,再也不会让妻子怀孕生孩子。   当时,蔻珠的眼眶一下湿了。   多恩爱的夫妻。   她有一种莫名的心痛与感动。   她最近,端着那杀胎药,送到了嘴边又放下,放下了又送到了嘴边,反反复复,一次又一次,眼看着又拖了很多天。   心想,那少夫人腹中的胎儿可真是幸福,带着诸人的希望与期待来到世界,尽管危险重重,也是值得的。   就可怜她这肚子里的骨肉……想到这里,她真要把他给“杀死”吗?   眼光看向李延玉,他也在看着她。   蔻珠的唇蠢蠢欲动,忽然转过身去,“等一下,苏大夫,我跟你进去,到底要怎么做,如何配合你,你都告诉我!”   苏友柏震了。   马上微笑着似欣赏赞道:“好。”   两个人的笑,自然又成了另一种刺激与风景线,李延玉轻眯起眼,恨不能给这姓苏的剁了喂狗之心都有。   “四王爷,您请喝茶。”   平西侯老夫人到底是机敏、见识广博之人,马上品出点什么。   忙令丫鬟赶紧撤了旧茶重新泡上,李延玉装作若无其事小口小口啜着。   平西侯老夫人道:“王爷,老妇这里有个不情之请。”   李延玉道:“什么事?”   老夫人一笑:“是这样,四王爷您毕竟血脉高贵,天家之孙,又是经过九九八十一难之人,如今,眼见着朝廷储位空悬。”   她话里有话:“四王爷您想当年如何深得陛下宠爱几乎是人尽皆知之事,那么,如果这天下有幸,将来掌握在四王爷您的手上,那王爷就是浑身罩满龙气之人了。所以,老妇这个不情之请,主要是想让王爷您今儿就不走了——您是祥瑞福照,只要有您在这儿,我想我家孙媳一定会平安渡过此劫,顺利生下孩子。”   这话李延玉听得高兴,却有板有眼,严肃道:“这也不算什么不情之请。本王就守在这里吧,直到那两位大夫顺顺利利帮你们接生下胎儿。”   老夫人赶紧跪道:“谢四王爷!真是太好了,您在这儿,老妇这颗心都可以放松放松了。”   心里却想:说话捧乌纱帽,封官许愿,老妇看准你是想赖在这里不走的,总得给你找个借口台阶下不是。   ***   先用刀子把肚皮慢慢给划开,在划开之前,让这侯府的少夫人早饮下了一大碗麻沸散,及各种震痛的参药丹丸。   之后苏友柏又拿了一些药粉药水给孕妇高隆的肚皮涂着抹着,那些药粉药水据说都是为了避免以后伤口溃烂的好东西。   孕妇仿佛在极力忍痛,她嘴里咬着一块厚软巾,头上的汗水打湿枕头,脸霎时就苍白抖得不成样子。   几个丫头婆子们不忍直视,都把头纷纷转过去,故意不去看苏友柏此刻手上动作。   只忙着给少夫人擦汗询问:“夫人,您痛吗?是不是很痛?”   蔻珠很想让这些丫头婆子们闭嘴,冷道:“她当然痛!麻沸散又不能全麻,你们夫人不叫,不表示她不痛,她是一直在忍。”   心里怆然。为什么老天爷要将一个繁衍后代、如此艰巨万苦的责任统统都交给女人。   如此柔弱娇小的身躯,她究竟能不能承受得住?   又想起自己肚子,那苏友柏每动一刀子,每把他那双手血淋淋伸进孕妇大敞、有巴掌大的伤口洞处去挖里面胎儿——   蔻珠感觉此时,苏友柏挖的是她自己。   蔻珠眼泪不禁又流出来:“你们不要再问她到底痛不痛了,你们要做的,是以后把你们所看见的这一幕,告诉你们世子爷。”   丫头婆子们赶紧道:“是是是,奴婢们都记下了。”   终于,又过将近两个时辰,一阵婴儿嘹亮、响彻屋宇的哭声降临整个平西侯府。   蔻珠累得,全身都是血污,脸上也血迹斑斑,大汗淋漓。“苏友柏!我们取出来了!我们把孩子顺利取出来了!”   ***   又过三天。澄澄孤月,照得满墙清霜。   蔻珠和苏友柏回医馆时,天已彻底黑尽。   算起,那位国公府的少妇也真是菩萨保佑、福大命大,开了那么大的刀,流了那么血,居然没有撒手身故,孩子和她两条命都保住了。   蔻珠和苏友柏一直呆在国公府守着那产妇,直到她彻底无碍、彻底脱离危险侯府的人也才放他们俩走。   那李延玉居然也在那国公府吃住喝三天赖着不走,直到蔻珠离开、他才也跟着离开。   蔻珠有时会帮那产妇压腹内淤血,苏友柏说,必须尽快帮产妇将里面的淤血压出来……   蔻珠的手一直抖,刚刚缝合的伤口哪里经得住那样按压,并且还一次次地重压,她听见产妇当时开刀都没有嚎叫痛,然而,她伸手一按压,产妇整个脸都变形了。扭曲,痛苦,甚至不停求她:“不要了,你住手!你住手啊!”为此,差点又闹出很多鸡毛事故。   那位平西候府府小世子见蔻珠对着妻子刚缝合的伤口一阵按,恨不得又冲过去教训责骂蔻珠。   侯府老夫人急了,将手中拐杖重重一点地:“给他赶紧拖下去!人家救了你媳妇的命,你还懂不懂感恩!”   旁边李延玉那眼神早就已经杀气腾腾了,像要吃人的兽。   老夫人急忙道:“给世子打晕都使得,你们、你们,快,快拖下去,捆起来。”   如此李延玉那眼神总算才稍微缓和了许多。   此后种种,不提也罢。   蔻珠回到医馆里,这几日眼见的凄惨、血腥、难受,疼痛,全部火山一样积压胸口,加之近日种种的彷徨迷茫不解。   “苏大夫。”   她忽然伤感的流泪:“你说,我现在到底该怎么办?我把这孩子生下来好,还是趁他还小给他杀死于腹中。”   她双手捧着脸,一下子瘫坐在屏风边的木椅子。   苏友柏眼睛都瞪大了。“你,你……”   蔻珠道:“是,我怀孕了。最近太纠结,到底是要不要把他留下来?”   苏友柏震了,一下有点说不出话。   作者有话要说:  嗯咳……今天还是帮狗子澄清一下那个杖毙丫头事件,看见好多人在议论。   这里作者写法是留了白了,先看原文——   李延玉把眉毛一扬:“来人呐,拖下去,将这贱婢给我杖毙打死!”   李延玉又一次“魔怔发癫”,整个王府几乎没杯弓蛇影。   最最严重的时候,一大家子用膳,有奴仆介绍这菜肴说,今日这菜是用“猪肉”做的……   紫瞳急得不停给那人使眼色,由此种种,整个王府中人,凡是涉及“珠”这字,哪怕是谐音,都会小心翼翼饶着说,努力想法子避开。   闹了种种笑话,自不必说。   ——   拖下去之后,我没有再继续这个情节了,本来是想来点黑色幽默的,因为后面写的是“闹了种种笑话”,所以我一直没解释。   他果真有没执行这个杖毙,只靠读者想象。 第四十章   苏友柏在医馆大厅踱来踱去, 忽然他转身把大厅门一关,又撩衫走到蔻珠对面坐下,让蔻珠伸出一只手, “我先看看。”   他语气温和,喉结滚动着, 心底却是翻腾不已。   蔻珠听话地把手伸过去。   苏友柏问道:“你月信什么时候没有的?”   一边把脉时, 又让蔻珠伸出舌面诊看看。   蔻珠说:“我月信一向是乱的。以前, 你是知道的,为了想要有个孩子调和与他夫妻关系便想尽各种办法,我的作息向来没有规律, 睡眠也不好, 那几年的压力实在太大了, 常常让我喘不过气……我的身体情况,你都是知道的不是么?”   苏友柏便又问:“那么, 你还记得最后一次见红是什么时候?”   蔻珠慢慢开始回忆,“大概是上上个月吧, 那天, 真的很少很少, 少得……”   说到这里, 她右手捂着嘴:“不!那不是月信!不是!”脸色大变。   苏友柏也顿时震惊, 诧异极了:“这种情况, 居然他都没有掉,这是老天的奇迹么?而且我看你这脉象——”   他复杂怜悯地说:“蔻珠, 你绝对不止有三个月了,应该至少四个月。”   蔻珠一颗心不停往下坠落,如同坠入无边黑暗的深渊。她大口大口喘息着,面色入土, 霎时惨如死灰。   “四个月,这么说,的确是有四个月了。”   苏友柏颔首说道:“四个月的孩子,已经有手有脚了……哎,你让我怎么说你!”   他不忍心地责怪:“你也是太粗心大意了!这样的大事,尤其,你也算是个医者大夫,为何如此疏忽呢?现在,已经不是你吃药就能让孩子那么简单流掉的事情了。”   蔻珠眼泪潸然。“那段时间,我忙着要跟他和离,还有要盘算将来今后的出路,种种事情,终于完事了又要和你计划安排着医馆的事……每天的病人有那么多,我,我……”   她手捂着脸,力不从心,真的是力不从心。   苏友柏看着她心疼无比道:“听我说,你的身体,已经不适合引产了——那样的代价,你身体承受不起。”   事实上,他也承受不起。   蔻珠抬头一愣。   苏友柏又道:“四个月大的孩子,他已经长全了,是一个身体四肢都很齐全的小生命……甚至,马上就会感觉他在动了,你不要他,你真舍得吗?”   又一顿:“如果,我猜得没错,你已经纠结了差不多大半月时间了,要不然,也不会拖到现在才告诉我……”   蔻珠唇白如纸,身体瑟瑟抖着。   苏友柏道:“听我说——”   他把为蔻珠把脉的那只手轻轻一握:“如果引产,我不敢想象你这样的身体会遭受什么灾难后果……我是个一穷二白的男人,从小无父无母,到如今,也不过是行走江湖的游医大夫。如果,你不嫌弃我的出生会玷辱这孩子,那么我很愿意——”   ***   且说丫头素绢听闻房门关闭以及男女谈话声,心笑着,料定两人是回来了,便赶紧起来准备做点宵夜给两个人吃。   刚走到帘子,她猛地抬头一震。   接着,又听苏友柏道:“我知道,我这样说,好像有点趁人之危,但我,总之我是……”   他有点结巴脸红,不知该说什么好。   蔻珠只觉这主意甚是滑稽荒谬,苏友柏是个善良老实的行医者,就算是一只受伤的小猫小狗,都会捡回去细细喂养照料。   蔻珠正要说些什么。   素绢猛打了帘子冲进去。“小姐。”   她跪下来,声音哽咽道:“苏大夫是个好人,他一直很喜欢你的,如今,您都这个情况了,何不就答应他呢?我相信,您肚子里的孩子,将来,有苏大夫照应着抚育长大,是他的福气呀!小姐,我求求你,你就赶快答应吧!”   便不停地哭泣,磕头。   蔻珠简直觉得像是听见这世上最愚蠢、最荒诞无耻的笑话。“素绢!”   她气得浑身都在哆嗦,冷冷道。“你把苏大夫究竟想象成什么人?——你瞅着他娶不到好姑娘了是吗?我这残花败柳,你却让人家,你,你简直是——你丢不丢人?!还不给我下去。”   素绢抬起那双泪眼朦胧的杏圆眼:“小姐,你何须如此妄自菲薄,在你眼底,你不把自己当人还说是什么残花败柳,可知,在苏大夫心里,他又是怎么想的呢?”便转过头:“是不是,苏大夫?”   苏友柏浑身也在哆嗦轻颤,脸色发白,一时无语。   素绢道:“他为了你,到底做过些什么,我都一直没敢说,而我一直也都在等,说不定他哪天会自己主动开口向你表白心意,毕竟,我身为奴婢,也不好插手过问你们的事,可如今,我却箭在弦上、不得不说了。”   苏友柏道:“素绢姑娘!你住嘴!”   素绢依旧继续道:“苏大夫,如果我猜得没错,你说你已经被赶出师门,原因,是你惹怒了你师傅——那么,到底又是为了什么呢?你后背上那些伤,又是怎么来的,您敢向我家小姐解释清楚吗?”   ***   四个月大的孩子,已经彻底长齐全了,说不定马上就会在肚子里胎动了。   秋天的木槿花长满了院子,医馆后院,是处规整古朴的小小四合院。医馆前厅到这后院,是一处圆形门洞做连接隔断,门洞后面,便是一道装饰着砖雕粉墙的宽阔影壁。房屋大概有七八间,苏友柏住的一直是东间,蔻珠和素绢住的便是对面南厢房。这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日常三更五时,早晚面对面相视笑着起来,一起用膳,偶尔下棋共商为病人治病的方案,又一起研究医道,来来往往,似乎已经超越了她对朋友的界定——   是的,在蔻珠心里,苏友柏之于她,已经由知己朋友慢慢转化为亲人,亲得就跟兄长一样。   她可以为他两肋插刀,何尝他也不同样如此。   如今,却打破这个界限了,蔻珠觉得十分不适应。   她站在那开满木槿花的院子阶前怔怔出神发呆。   “小姐。”   素绢又来催她提醒她了。“咱们不能不懂得感恩,是不是?您瞧,苏大夫为您付出了那么大的牺牲,难道,您就连一点男女情爱都不肯给他吗?——你一直都在说,您会辱没他,这孩子又不是他的亲生骨血,凭什么让人家来领责担任,可知,在那苏大夫的心中,对他,这事绝不会是辱没,而是幸福啊!心悦爱恋一个人时候,他不会去计较这些的,相反会觉得是件幸福欢悦的事儿。小姐!”   素绢又跪下来苦苦哀求道:“我求求您了,您到底点个头,好吗?”   蔻珠道:“你下去吧,你这样子,很难看。”   她转过身来,眸光冷冷看着素绢:“我可以这样告诉说么?就算我要把这个孩子生下来,我都不会随便给他找个爹。”   素绢哭得珠泪连连:“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   蔻珠从胸口缓吐一口气,抬头怅然说道:“我欠了那人有大半辈子,这种压力,时常压得我气都喘不过,如今,我好容易把罪业还完了,这口气也总算缓和下来,可你们却又说,还要再让我——让我来第二次,再欠人一次债业。”   说着,她转身走了。   ***   蔻珠最后的决定是,她要尽快离开帝京城,远避这天子脚下。   苏友柏对于蔻珠的拒绝,倒是显得相当沉静理智。   有时看完病人回到厢房,他疲惫坐下,手揉着鼻梁骨心事重重,素绢很心疼地,时不时跑过来安慰:“苏大夫,我家小姐也是一时倔强,等她以后,想明白一个女子独自抚养孩子长大有多么艰难不易,她就知道了。”又说:“您放心,我会劝着她的,只要有我素绢在,定不会让你们就这样错过抱憾终生的。”苏友柏苦笑,倒是感激这丫头的好心美意。   只摇头道:“不,你不要再去劝她了,不用费那种事。你家小姐,她也是个可怜人,她这辈子,真是活得够累了。——如今,我又以孩子的名义,说要娶她,仔细回头想想,这样又算什么呢?她一辈子都在还人的债业,现在,好容易还完了,咱们还要让她来个第二次吗?——不,我不要看见这样的袁蔻珠,就算真的借此娶了她,看着她每日里小心翼翼,在我面前因为孩子的事而愧疚卑微,过得缚茧重重……不,不。”   他像梦呓一样扭着面部说道:“这样的蔻珠,我不是要杀她第二次吗?”   然后便对素绢说道:“总之,你也莫要再过问这件事了。一切,都顺气自然吧。你放心,你家小姐说,她会就此离开京城,从此以后,只要她不嫌弃,而不管她会走到哪里,我都会一直陪着她的,照顾好他们俩母子。”   素绢泪眼婆娑凝望着他。“苏大夫,值吗?这样值吗?”   苏友柏低头,轻声叹了口气。值不值,不是谁说了算,更不是他说了算。   他轻轻啜着茶。   忽然想起一首词:“前尘往事断肠诗,侬为君痴君不知。莫道世界真意少,自古人间多情痴。”   作者有话要说:  古代引产是很残酷的,非常惨烈,大家可以百度。   感谢在2020-08-14 21:09:27~2020-08-15 12:07:3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溜溜球 3瓶;离小姐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四十一章   蔻珠决定离开京城。   她已经想清楚了, 要把孩子生下来。   她忽然也不后悔做此决定了,她孤独,童年丧母, 后来父亲也没了,甚至就连最后一面都没能见着, 亲人眼见一个个离开失散, 如今, 除了这腹中胎儿,她算是孑然孤零一身。   倘若是个女孩儿该有多好呢。   她会每天给她扎辫子,给她穿最漂亮好看的衣服, 打扮得像小公主一样。   在她辛苦艰难时候, 会甜甜地趴在她背上叫一声娘, 接着给她擦汗,捶背, 倒水,各种体贴她心疼她。她会拥抱着不断吻她, “小宝贝, 瞧, 娘有你可真开心。”她会陪伴她一起长大, 母女两亲密无间, 好得就跟姐妹, 什么话都可以谈。   至于她的长相——   蔻珠想了想:不要像她,她是一副倒霉苦命像。   那么像谁呢?   整个大颐王朝, 要说哪位皇子最精致好看,他有玉雪一样剔透白皙肌肤,一双黑如水洗过宝石的眼,挺翘的鼻梁, 好看的薄唇,浓密长长的睫毛——蔻珠豁然色变,不,可不能像他。   立马打住这个想法。   她第一次有了正式对母亲这身份的认同,甚至,淡淡的喜悦,淡淡的幸福。   有一日夜里,不知是否幻觉,她感觉腹部有类似蝴蝶振翅或小鱼在里面游动的震撼——她吃惊地坐起来,兴喜交加。“素绢!素绢!你起来。”   “小姐,怎么了?”   素绢揉着眼睛,蔻珠不断用袖子碰她,让她起来。   “她好像在动,我是说孩子。”   素绢睡得迷迷糊糊,“哦”了一声,咚地一声又栽下去。   蔻珠细细品咂着这种感觉,依旧是那不可抑制的喜悦,难以描述的淡淡幸福。   她把手轻轻摸着自己尚还平坦的肚子。“是你吗?是你想要给我说话吗?”   ***   离开京城,这是刻不容缓的决定,肚子眼见着一天天会高隆起来。   那天,尚且在平西侯府轻轻巧巧就碰见前夫,可想而知,今后要碰面的日子定不在话下了。   蔻珠知道,自己怀的并非普通寻常官宦家的子孙,而是天家血脉,现在她肚里有着这样血统,即使李延玉不见得会在乎,她想,那老皇帝陛下不一定会放得过她。她深吁了一口气。忽觉这人生有太多未知不可捉摸的事情在一步步推着她走。现如今,她目前的经济情况并不阔绰,盘下这家医馆几乎掏空了身上所有积蓄。如今,转手卖掉,又如此急切,想不亏本都难。   蔻珠便没有再常坐诊,日日打听有没有谁肯出钱买下这处医馆。   蔻珠这日又想起苏友柏,她见他往常一样在大厅给病人就诊。   “你把舌伸出来让我看看……最近这几日好些了没?服了我那药有什么感觉?”   蔻珠表情逐渐复杂起来。“袁大夫!袁大夫!”有个女人来看妇科上的毛病,蔻珠道:“哦,真是对不住。”她充满歉意:“从今以后,我便不在这里坐诊给你们看病了。”那病者道:“为什么?苏大夫您是想要离开么?”蔻珠也不便跟她多说,“您那病,其实也不麻烦,就是……”她嗯咳一声:“那种事要有节制,让你相公以后多注意一点。”便转身走了。   蔻珠回到了后院小厨房,素绢正迎着木窗门的阳光仔细切菜,蔻珠从某个架子取了一菜篮子。   “素绢,陪我去西菜市口逛逛,我想再多买点菜回来。”   素绢道:“啊,小姐,这菜……今儿晚上不够吗?”   蔻珠道:“不够,我要亲自下厨多做一些。”   素绢赶紧道:“小姐您这是要请什么人吗?是专门为他做?”她若有所思,一脸喜惑。   蔻珠淡淡看这丫头。“对,我是为苏大夫亲自做的。少哆嗦,快跟我去。”   素绢简直喜得找不着东南西北,一路上,主仆俩挑菜选菜,迎着街道巷口的小贩吆喝叫卖,终于挑选差不多了,蔻珠系上白底蓝花粗布围裙,把头发也用蓝色头巾给包扎起来。素绢在旁麻利地帮助升火摘菜挑叶子,她则手拿着菜刀在案板前开始仔细认真地一刀刀切肉、片鱼。   素绢的鼻翼忽见到此情形涌出一抹心酸来。她这位小姐,含着金汤匙出生,童年时的幸福奢华仿佛历历在目,可是,一下子,岁月磨人成长,她如今却什么都会了。给人看病,做饭,洗衣,缝缝补补,样样都不疏于那些日常百姓家的能干女子。   素绢袖擦眼角,又想起在王府中那些艰难日常点滴,要照顾一个性情古怪、并且他说不高兴就不高兴,说发火就发火的丈夫——   素绢记得约莫是有一次,那男人貌似得了厌食症,不吃不喝,两天了,就沾了几口水,小姐为此焦头烂额,便想方设法,天不见亮就起床,开始亲自下厨研究食谱。她记得,为了方便能一壁照看病人,小姐让丫头婆子把厨房就改在静心堂挨得他最近的地方。那天,她给他做了一道很特别的菜,是一个先贤古人专好美食的老诗人记录在一本书的菜谱——比如,要把豆腐切成比鱼刺还细的一根根丝,再滚进鱼汤里,怎么怎么用各种上等食材熬煮,还要保证那豆腐丝不烂。   素绢想,那个男人如此算不算是对小姐的有意报复,自那以后,小姐把那碗亲手熬制的汤、端奉至男人面前,他拿起桌上筷子,用复杂的眼睛盯着小姐看了许久。   最后,他果真吃下去了。   小姐开心得做梦都在笑。   ***   蔻珠和素绢几乎在厨房花了整整一下午时间。   苏友柏在前厅看完最后一个病患,揉着眼打着呵欠回去到后院,霎时一抬头,愣了。素绢正低头弯腰认真仔细摆放碗筷。“苏大夫,来,您快坐下。”一瞧见他走进,赶紧去铜盆绞了方软巾递给苏友柏擦手擦脸。苏友柏接过坐下,边笑道:“哦?今天是个什么日子啊,好丰盛的菜!”又闻着:“真香!色香味俱全?——素绢。”又竖起大拇指:“你可真能干。”   素绢不好意思摸着脖子:“这是小姐做的,专门为您做了一桌子佳肴,我可没她那么能干。”   苏友柏正在吃惊疑惑,蔻珠打了帘子走进来。“就是想请您好好喝一杯。也没旁的意思,咱们两人共事相处如此久,我好像还从未认认真真感谢过你。”   苏友柏表情复杂起来,约莫是知道些什么了。   **   蔻珠轻轻地拉了张红木椅子朝苏友柏对面坐下,她衣着简朴,素色花纹交领宽袖襦裙,身形裹得纤腰婀娜,说不出的端庄素雅,乌黑云鬓仍用碎花蓝头巾包着。“苏大夫。”桌上几盏红烛的光、点点在蔻珠睫毛闪亮跳跃着。“你对我的好,我一直是铭记在心的。”她端起一小酒杯,仰头啜了一口。苏友柏喉结滚动,赶紧道:“别,你现在可不能喝酒了。”蔻珠微笑:“我知道,除开今天晚上,我发誓,以后就再不碰它了。”   “——苏大夫。”   蔻珠想了半晌又说。“最近这几天我一直翻来覆去睡不好。”苏友柏立即道:“很抱歉,都是因为我吗?”蔻珠赶紧摇头:“不只是因为你,最多还是因我。您先听我把话说完——我自嫁入王府,日子虽艰难,但说到底,那几年艰难处还是感觉了不少余温,因为有你,在我身边一次次开导我,听我絮叨那些无聊又难堪的事。我一直在告诉我自己,如果有一天,等您需要我,就是两肋插刀,哪怕要我命,我都在所不惜的。”   苏友柏很难过,端起酒杯小口啜着。“我懂。你说的,我统统明白。我有自知之明,只是,你何必说那么穿呢?我还是要些脸面的。”   说着,尴尬难堪低下头,手端着酒杯有些不知所措。   蔻珠眼泪盈盈流出。“如果我这话有伤害到您,那就真不是我今日要给您说这些的本意了。我这辈子,没有其他朋友,也没父母兄弟,身边如履薄冰,就是有时想找个解忧说话的人都没。若不是您这几年在我身边照拂着,就像个大哥哥,我,我简直不敢想象——其实,转头想想,我这样又算什么呢?算不算是对你的无耻利用?你是个君子,宽厚,仗义,有医术有仁心,有自己的坚持与原则……”说着说着,越发伤感自责难过。“而我,到底又是有多粗心,如果,不是那日素绢告诉我,你对我牺牲那么多的事情真相,恐怕我这辈子都不敢去细想。”   苏友柏道:“我不想说,就是害怕你会出现这样的心理负担。”他呷了一口酒,“瞧,现在,你不就已经有了么。”   蔻珠低垂睫毛,又轻轻抬起头来。“其实,我有时候还是很恨的,恨老天,恨命运,甚至,就连这腹中的孩子也是恨过怨过的——如果,命运不捉弄,我先遇见的那个人是您,我身子也清清白白、干干净净,哪怕没有这孩子的牵扯负累——我想,要去接受一段全新的人生与感情,我都是可以的。可是。”   苏友柏猛一大震,笑了,徐徐松口气。“有你这话,我还需要些什么呢?不,我不需要了,真的,你不要再说了。”   他轻轻放下手中酒盏,想了一想,又柔声道:“你刚才说,我就像你的大哥哥一样。如果有那荣幸,我,我就当你大哥哥,不好吗?”   蔻珠手中的霁蓝描金粉彩花果色瓷盏杯一漾,里面酒水瞬间洒了好些在围裙上。蔻珠静静凝眸打量苏友柏,出神地心想:多好的一个男子,脸是长得如此干净秀致,温润如玉,浑身充满了菩萨般佛性。只可惜自己到底是个没福之人,这样好的男子,这辈子,竟让她给生生错过了。又忖:他只是一个从小在山野尘世外长大的男子,不知这世道艰难,心思如此简单纯澈,自然,好的女子也就见得少了。   她哪里配得上他呢?   将来,他如果真的能遇见令他彻底动心的女子,明白,到底什么是相思,什么是爱恋,就会醒悟明白——他现在,不过是一种错误不成熟的执迷不悟。   只是,他以后命定中的那个女子,又是修了多少年福气的人呢?   蔻珠又往酒盏里轻轻倒了一些酒,仰头喝着,一边喝,眼泪就悄然不自觉地滑出眼角。   做哥哥好,做哥哥,以后,相处起来就轻松简单得多了。   作者有话要说:  问一句:男主带着小包子到处找妈妈香不香? 第四十二章   在平王李延玉过去那些年里, 他的身上如结了一层厚厚冰壳子,没有人钻得开。   世间常人想来都是阳处而生,如今, 双腿痊愈了,全身裹满冰的人, 忽然一下子内心日渐变得柔软起来。   前妻蔻珠的离开, 如有人拿了钻刀, 生生将那裹在身体外面的冰层给开凿裂开。有融融水流从身体里流出来。   如果说,因着那些年和前妻种种阴暗过去,始终不得破解。   那么, 现在终于有人为他寻到了一个突破口, 那是一条小生命, 他和前妻的共同血脉。   “王爷,长些街那边有消息过来。”   李延玉并不太记得清那位被他办置办在王府外私养的“小妾”名字, 每次提及,下人只需回一个长兴街的即可。   这天, 秋阳澄澈, 平王李延玉正在书房处理密报——无关于还是皇储立嫡、老皇帝那边的动机。   有个老嬷嬷把一封信恭恭敬敬呈给李延玉, 李延玉接了, 本是平淡无奇地拆了开懒洋洋看着——   豁然, 他的手开始打着颤, 两眼直盯盯地,像是被信里的内容所吸附, 眸光也凝固了。   “王爷,您的那位前妻概有身孕,昨天,她来这里和贱妾好心告别, 说今日晌午就要动身离开京城。贱妾请她喝茶吃点心,她频频泛酸作呕,不像正常身体肠胃之症,经再三细问,大概是有孕在身。并因着此关系,想逃避王爷,离开京都。”   李延玉手一直抖,嘴角不停掣动,那张信纸忽然变得有千万斤重了,拿都拿不稳。   “哈。”   他笑起,把那信小心翼翼揣入袖子,说话也颠三倒四、语无伦次。“赏她!”   他给嬷嬷如是说,表示那个女人干得漂亮,要好生褒奖。   这日李延玉的头一直是昏昏的,足下轻飘飘,他不知道为什么一看见“身孕”两个字如此兴奋激越,简直超乎他范围想象的激动。   紫瞳须臾送茶进来,看见王爷的模样吓了好生一跳,茶水险些都洒出来。   平王吩咐道:“快去马厩给我备马,本王要出去一趟。”   ***   夕日红霞,秋色瑰艳。   一辆马车在宽阔的黄土官道徐徐行驶。   蔻珠和素绢左于车厢的内壁靠右,苏友柏则靠左。这条宽阔的黄土官道两边枫叶尽染,一片火红之色。   其中有几片叶子从马车木窗漏飘进来,蔻珠伸手,轻轻接过一片红火的枫叶。她把它摊在掌心,观赏着,摩挲着,嘴角翘起淡而平和的幸福微笑。   苏友柏注视她一会儿,便说:“咱们尽量找平缓的路走才行,车夫也不能驾驶得太快,你身上有孕,不能太过舟车劳顿,等出了京城,我们就找间旅馆好生歇宿。”又问她,累不累,这样子赶路还能适应吗,如果哪里不舒服,就马上跟他说。蔻珠把那红枫叶拿起来,唇边转动着。“我倒是不累,只是一路上要麻烦你了。谢谢,大哥。”这一声大哥,叫得苏友柏豁朗微微一笑。   几个人正说着话,忽然,一阵得得马蹄声,马蹄溅尘,听样子,好像有数十匹。   开始时候,蔻珠和苏友柏也不以意,只道是寻常马队也忙着赶路。   接着,那阵阵马蹄声越来越近,如周身惊雷。   蔻珠只觉身体有一阵阵不适,素绢赶紧给她将一条披风轻轻披在肩上,“小姐,你没事吧?”   蔻珠摇头。“没事。不知为何,就是心跳得慌,总觉得今天离开会不是很顺利似的。”   素绢道:“没事儿,放心吧小姐,如今谁还管得着谁呢,等咱们离开了京都,到了苏大夫说的那什么桃花镇,就像桃源一般的世界,你呢,和苏大夫依旧共同开一所医馆,每天给病人看病,其他的就什么都不想,安心抚育孩子长大。咱们三个人,好生的在那生活,从此无忧无虑的。”蔻珠嗯了一声,苏友柏也正待说什么,忽然,苏友柏脸色变暗,觉得不对,急忙起身撩开马车的车帘一看,只见数十个官兵打扮的侍卫催鞭策马,刹那之间,就将他们马车团团围住,围成一个圆形。   那些侍卫须臾又跳下马来,纷纷放下手中兵器对着他们这倆马车躬身作揖,“四王爷在此,还请您们不要离开。”   苏友柏唇开始发白轻哆。   豁然侧身一抬头。李延玉骑在一匹高大马上,身系玄色披风,头戴王冠,面色故作沉冷、嘴角似憋不住扬起一缕复杂难辨的笑。   蔻珠和素绢急忙也撩开车帘一看,顿时,整个人僵住,石破天惊。   蔻珠和素绢下颌同时开抖起来。   李延玉从马背上轻轻松松跳下来,身形高大。“——跟我回去。”   他负手走至蔻珠面前,想了一想,又把右手递过去,示意要牵她下来。   他一身玄色暗绒绣披风,底下是穿墨青色四合如意云鹤王服锦袍,暗花金线撒曳袍,腰束玉带。   蔻珠轻眯起眼,视线迷离。眼前男人恍若隔世、判若两人之感。   她像是没看见似的,吩咐马车夫:“继续上路,不要害怕。”   车夫吓得哆哆嗦嗦道:“可是,可是,可是他是王爷呀!”   蔻珠道:“叫你走!”   见车夫始终不敢,便请求苏友柏道:“你来驾车,好吗?”   两个人目光温存对视。苏友柏柔声道好,便让车夫下来,他去赶。   苏友柏双手执马鞭,蔻珠看也不看仍旧坐回到车厢,他正要驾地一声,李延玉手劲奇大,将苏友柏手狠狠一拽,“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携本王的妃子私逃出京。”   苏友柏冷笑一声,侧转过脸问道:“王爷,她还是你的妃子吗?你们不是都已经和离了吗?”   李延玉气得浑身发抖。“他是本王妻子,这是谁都别想赖掉的事实,你要是敢带她从从这里走出去,本王把你分尸。”   苏友柏根本不理他,仍旧操绳继续驾地一声准备前行。   李延玉气怒,双眸绯红。令侍卫道:“愣着干什么!将这姓苏的给我捆起来。”   场面顿时混乱起来。王爷不愧是王爷,手下那么多高手护卫,须臾,苏友柏被从马车押下来。   平王道:“将他给我捆起来!”   素绢哭着喊:“苏大夫!苏大夫!”   平王像是怒了,“还有这个丫头,给她也拖下去。”   然后,他一撩衫角,跳上蔻珠马车,“跟我回去。”   他好声好气劝说哄道。   蔻珠沉静乌黑双瞳一直冷冷看着他,同时,也恍然大悟。因为男人又将她往自己膝盖上一抱,质问她:“你怀了我的孩子,为什么不告诉本王,嗯?”   蔻珠闭着眼,从胸间深吁了一口气。“王爷,请放我下来,男女授受不清。”   平王倒还听话,将她轻轻放下。   蔻珠又吐气,道:“我如今怀了孩子,这种女人的私事,王爷是如何打听到了?”   平王挑眉不语。蔻珠静静地转首,与他对视。“可是,王爷如此激动又是为何?这有关王爷什么事呢?”   李延玉心情实在太好,也不跟她计较,只耐心哄,同时如听见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我是孩子的亲爹,自然关本王的事。”   蔻珠冷笑:“我是怀孕了没错,可这肚子里的种——”   她手轻轻摸着小腹,嘴角鄙夷翘起:“又不是王爷的。”   她脸带嫌恶,像告诉他,你瞎激动个毛球。   李延玉微笑:“你想骗我,以为这样就可以走得一干二净了么?”   蔻珠道:“这不是王爷的孩子!……咱们和离书不是写了,一别两宽,各自嫁娶,你娶谁我管不着,我嫁给谁,你也管不着。”   李延玉轻眯起眼。   “王爷。”   蔻珠语气总算平和一些,带着理智求和的意味。“总之这不是你的孩子,我早就嫁人了。这孩子是我第二任丈夫的。”   李延玉道:“是谁?”   苏友柏在外面挣扎一会儿,笑扯扯向着马车方向喊道:“娘子,你也真是,当初咱俩成亲,你说不要把动静搞得太大,我就说嘛,怎能低调,您看,你嫁人了,王爷都还在怀疑。”又对平王道:“平王殿下,我是孩子他爹,这有什么好猜测的!我和我娘子一起开医馆,朝夕相处,早就日久生情。”便生气狂怒道:“你放开她!放过我们的孩子!”“……”李延玉讥讽冷笑,这种无稽之谈,显然他是不会相信的。   然而,蔻珠静静高抬起下巴,对他说一句:“其实在王府的时候,我就很欣赏爱慕苏大夫,我和他志趣相投,可奈何那时我已嫁为人妇,是你的妻子,只能将很多爱慕努力逼回肚子……他温柔,善良,待我好,别说是我,天底下,哪个女子不希望找这样的丈夫呢!在我与王爷和离之后,苏大夫仍旧一次次帮助我,我们有时给病人一起看病,一起讨论医道上的事,总之,跟他一起的时候,比春风扫在脸上还舒服……我想嫁给他,是我先提出来的。我想,我与你早就和离,嫁人又算什么呢?那是我的自由。再者,我这一生如今孑然孤独,也需要个伴不是吗?我想给他生一个孩子……可惜的是,王爷居然如此荒唐,追着跑过来质问前妻,以为孩子还是王爷的。这可笑不可笑?”   李延玉全身的骨头都好像被锯断了。   他豁然想明白一件事:“你那么急三着四与本王和离,是因为这个姓苏的?”   蔻珠只是冷冷看他,不语,但眼神早就显露告诉一切。   平王只觉一阵天旋地转。是了,是了,那会他还是个瘫子,这女人,打着给自己医治腿疾的幌子,和这姓苏的朝夕相处,眉来眼去的,他怎么就没有怀疑过?   蔻珠淡淡地,又道:“王爷您也别把民妇想得那么龌龊无耻,我和苏大夫,是发乎情止乎礼,我们有孩子,也包括成亲,都是与王爷和离之后。”   李延玉浑身都冷了、冻僵了,手从蔻珠双肩一点点松开。“——放他们走。”   他也不知怎么跳下的马车,疲惫地朝侍卫摆手。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虐狗子。感谢在2020-08-15 17:54:09~2020-08-16 11:45:0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碧玺玉玉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四十三章   蔻珠苏友柏俱都松口大气, 缓和下来。他们都万没想到,眼前这瘟神煞爷一下就信了。   苏友柏赶紧跳上马车,命令马车夫加紧上路。蔻珠和他相视一眼, 嘴角露出微微一笑。   蔻珠甚至在苏友柏上马车前,还把一只玉手透过车帘伸出, “相公, 来, 快上来,咱们走。”   这一幕,李延玉盯着, 手中的拳头握得咯吱作响。他整个人如同被雷劈开似的, 浑身僵硬, 站在那里动也不动。   多少年的陈旧往事,和这前妻的一点一滴, 像滔天的洪流,四面八方朝他急涌过来。   她看苏友柏的目光崇拜欣赏、呵护温柔……种种眼神, 绝对不是装出来的。   李延玉慢慢地闭上眼睫, 蓦然回想起, 就是女子那种温柔呵护的眼神, 曾仅仅只存在她每每在照料对待他时——他越想越觉头晕耳鸣。   ——他就这样被她戴了绿帽?   那袖下的拳头越发咯吱捏得响了。   思及这对男女在王府药房, 或者每每共同给他医治腿疾时, 那暧昧无比的交流目光……他猛地睁开眼,为什么就从来未曾有发现?   ***   李延玉利落翻身上马, 他决定绝不再回头看一眼。   前妻蔻珠苏友柏的紫盖马车在黄土官道也渐行渐远了。   秋风袅袅,黄土大道由胯/下马蹄扬起一缕缕烟尘,快要迷蒙他视线。   果真是离别凄清好季节,几声断雁, 叫破了天空,满道路两旁的枫叶仿佛泣血之泪所染而红。   “四王爷!四王爷!”   有一锦衣护卫,十分机敏,今日跟着平王过来,把方才所触全部目睹了一遍。   平王一夹马肚子,缓缓停了下来。他的脑门依旧轰隆作鸣,反反复复,还是那几个词——他被戴了绿帽,蔻珠背叛了他。   他为她守身如玉,这小贱妇,转眼就嫁给别人还生了孩子。   “四王爷。”   那护卫道:“您就这么放他们走了吗?”   平王李延玉将手中的缰绳勒得手掌心都快出血痕,全身剧抖。   “王爷。”   身侧护卫腆着脸小心翼翼劝道:“您这样的经历,属下其实也经见过的。”   这话让李延玉稍微清醒了些。两人缓缓停下马来。   护卫道:“属下的妻子原来也是这样,属下以前对她不怎么好,她吵着非要跟属下和离,和离之后,属下后悔了又想去追回来,结果,她却跟着另一男人跑了,还说怀了那野男人的骨肉……属下气得,当时立马给她抓了回来,还逼她把孩子打掉,结果,最后属下就连死的心都有……后来我才明白,其实,她骗了属下,属下亲自打掉的,是自己身上骨肉。”   李延玉吃地一惊,一句话提醒梦中人。   “王爷。”   那护卫又道:“属下这话虽有点僭越,其实还是想劝劝王爷,一切,弄清楚再不迟,可别让王爷您将来后悔?”   李延玉细细在马背上摸咂沉思一会儿。他的脑中,忽然有一个最坏的结果冒出来,就像是一个走火入魔的鬼,在掌控左右他的理智神经。现在,他渐渐地有点明白过来了。她怀了谁的孩子有什么要紧的,要紧的是,他这辈子,由着她眼睁睁去和另外一个男人长相厮守、恩恩爱爱、白头偕老……他想着想着,那种胸口的猝痛令他喉管一阵急火攻心,喷出血腥味来。李延玉心中积郁了就连他自己也说不清的、入了魔怔般邪祟。他恨恨心想:是啊,先弄清了再说。   最糟糕的结果,她的的确确坏了那个姓苏的孩子……可那又怎样?   他的嘴角勾出一抹挚狂的笑,阴鸷的眉,挑着扯着。   这袁蔻珠,是他的妻子,就是死,也得跟他死一块儿。   一辈子,生生世世,生是他李家的人,死是他李家的鬼,永不分离。   “掉头!”   他把缰绳一转,马肚子一夹。“把他们去给我拦住,一个也不能放走。”   ***   帝京城内城北部,长兴街四十三号。   这个古朴雅致的小三进院宅子,白墙黛瓦,或许将成为蔻珠之后所有梦想自由终结的地方,不,应该是“牢狱。”   天色已黑,几颗星子疏疏落落挂在梧桐枝娅间,仿佛老天漏撒的几颗金黄色的钉。   蔻珠是被她前夫打横抱着、一路从下马车抱到了里面宅院。   她把男人那张俊面差点没抓破咬烂,把他胳膊肘使劲掐着,头上那顶善翼王冠也扯了扔在地上。   她柳眉倒竖,挣扎到激狂无力之时,甚至拔起发髻上一直金钗往他后面白皙脖子上刺去。   男人俊面一狞,停止了脚步,仍旧打横抱着她,那金钗的尖头刺得非常深猛,又快又狠又无情,仿佛身上所有力量都积蓄在那里了。   汩汩的鲜血顺着李延玉后脖子的白色单衣,一直流到后背,他把怀中的妻子低眉看了一眼,面无表情,不惧疼痛,抱着又继续前走。   蔻珠徐徐闭眼深吁了一口恶气。   到这时,才忽然有种任命、需要接受消化现实的感觉。   她先是由一只泼猫,伸出敏锐利爪,把男人抓着撕着,渐渐地,由泼猫变成了一只死猫。她挣扎不动了。   ***   穿廊过亭,又走了好几处月门台阶,沿着一条羊肠石子路,穿过竹园,再上一台阶,李延玉一脚踢开台阶上一处房门,将蔻珠打横抱进一处宽敞厢厅。   十分亲切熟络、再眼熟不过的地方。蔻珠触及一震,疲惫无力,笑了。   男人这时才轻轻将她放了下来。   “王爷。”   一个“美妇”打了层层璎珞珠帘表情复杂进来,手捧了一荷叶形翡翠玉托盘,托盘上盛两盏淡淡清茶。“您和姐姐也累了一天了,定口渴了,你们先坐下好生喝茶。”蔻珠一巴掌就朝那“美妇”狠甩过去。“贱人!”她身子摇摇欲坠,这一巴掌,仿佛积蓄了数日长久的力气。   美妇面无表情,跪道:“姐姐,您别生气,贱妾不过是奉命行事。”“其实,我也早提醒姐姐几次的,贱妾命薄之人,不过一阶下囚耳,是姐姐您太单纯容易相信他人,想来姐姐江湖涉世不深,如此容易被人蒙骗。所以,想这里多劝劝姐姐,外面,可真的不适合您呆。”蔻珠气得胸口像烙了铁一样,她甩了那美妇一巴掌不够,上前又接着一巴掌。   李延玉面无表情掸掸衣袖,倒由着她各种耍泼闹。   终于,闹得差不多了,李延玉吩咐那小妾道:“你先下去吧!你要还呆在这里,看她今天不把你打死。”   贱妾委屈泪坠说声是,请安退下。   蔻珠在厢房里砸了杯子,又摔花瓶。   李延玉一直坐在旁边眉眼静静地,直又等她闹了好久。“你饿不饿?本王这就让他们去给你煮点宵夜来。你现在是双身的人,动怒太多,对你腹中胎儿不好。”   蔻珠颓丧坐在一张红木雕花椅子,双肘埋头,实在疲惫至极趴在桌面。   李延玉方才撩衫挨着她坐下。   他俊面现在已经开了花,长长的一道指甲印,从右颊直划过耳廓。这时才感觉那种火烧火燎的痛。   他掏出袖中的绢帕,用茶水浸湿了仔细小心擦,一擦,帕子上还有很多血珠。这女人下手真狠。   他歪着眉头,冷沉沉看她。   月色渐深,几盏红烛在桌台上跳跃闪动着。   蔻珠这天晚上基本一直处于半死不活的状态。头趴在桌上,连看都懒得看对方一眼,沉沉地,实在疲惫至极便睡着了,什么时候男人将她又轻轻打横抱在床榻,又轻轻地放下青纱帐帘都不知道。再放帘子之前,他一直坐在床边守着看她,拇指徐徐摩挲划过她的鼻梁、粉嫩朱唇,然后又俯身吻了她。   半夜三更的,忽而男人又命属下火速请两三个郎中进来,厢房里插着令人安眠静心的安息香。   平王令郎中隔着床帐手帕去摸蔻珠的脉。一个一个接着摸,待三个全都清楚仔细摸完。   平王问道:“几个月?”   一个郎中道:“回王爷,这位夫人的脉象,如果老夫没把错,至少是四个多月了。”   另一个也连忙附议:“草民也是这样认为。”   平王转首,又问最后一个。“你呢?”   那个郎中比较年轻,哆哆嗦嗦:“先觉得是三个月,再一模,对,他们说得没错,确实已经四个月了。”   平王嘴角一扭,手里正端着一青瓷盖碗,他努力装出平静的样子,喝口茶。“好了,退下,外面领赏。”   三个郎中赶紧谢恩退下。   平王又道:“回来。从此以后,每日里定时定点,本夫人的身体就由你们全权负责了。”   三个郎中一愣,赶紧道声。   ***   另一边,也不知哪处昏黑的暗室,苏友柏被人绑着,似绑在一根木头柱上,有个护卫手拿钢鞭,啪地往苏友柏身上猛一甩,也不知究竟被甩了多少下,素绢在旁实在看不下去了,苦苦哭泣求道:“我求求你们了,别打他了!别再打他了!我给你们说实话,那孩子,根本不是这位大夫的,不过是想骗王爷而已……小姐和苏大夫,也压根儿就没有成亲。”   “那孩子,是王爷的。”   又过几盏茶的功夫,李延玉仍守坐在蔻珠床边身侧,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她。   俯身吻一次不够,又吻了第二次。正要吻三次。   “——王爷。”   有侍卫迟疑尴尬着进来,“卑职已经帮你查问清楚了。”   见平王颔首点了个头,便附耳小心过来在平王跟前说一番。“卑职已经问得清清楚楚,是那个小丫鬟亲口招认的。”便又把所问之事清楚详细禀告一番。   平王的眉毛又开始扬着猛抖起来,浑身仿佛都在颤栗。   他猛地转过脸去。   蔻珠这时也豁然睁眼,醒了。   两人目与目对视。   李延玉笑了。   那护卫知情识趣赶紧退下去,并细心把房门关上掩好。   李延玉把对方的一只手使劲猛捉,正要泄露自己的狂喜震惊。   蔻珠摸摸索索从床榻起身,想是已经听见护卫和这男人的谈话,她静静地坐下来,看着李延玉。“不过一小贱种而已。我后悔了。”   “你把苏友柏怎么样了?王爷,民妇告诉你,这孩子虽是你的种,但别指望民妇会好生给他留下来……有什么样的爹,就会有什么样的祸根贱种。如果苏友柏不出事还好,他若一出了什么事,你可别怪我狠——”   那高傲倔强的眼神,仿佛在刻意提醒着他。这个世界,对她来说,除了苏友柏,谁都没有那么重要。   为了苏友柏,什么都可以豁出去,就包括虎毒不食子——她这肚子的孩子。   作者有话要说:  啊,狗子你真确定要强制爱吗~~   以后只虐男主,不虐女主。女主会教男主做人。   这章狗血得作者都不敢直视(捂脸)   另,其实还是怕,一虐男主,读者会受不了喊停。希望大家不要喊停哈。   感谢在2020-08-16 11:45:06~2020-08-16 14:51:2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乜徨 10瓶;向日葵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四十四章   蔻珠忽然对先还升腾起的那种伟大母性、瞬间有了动摇。   她给男人说的也都是真话, 她觉得自己豁然间就变成了一种工具。   这个男人铁定是疯了,蔻珠万没想到,他对自己腹中这骨肉如此看得重要, 这让她大为震惊,而那种反感与厌恶, 就越来越明显了。   他竟软禁她!这死王八。   她这几天, 毫无一点求生欲望, 睁开眼睛,入目就是男人那张比苦瓜还苦的冷脸。   她觉着看得实在厌烦,这张冷脸, 看了那么多年, 以为可以脱离苦海, 他竟又把她给捉回来。   她成日睡在床上不吃也不喝,任凭男人如何劝导, 甚至连威带胁。   男人没有办法,在厢房里背着手踱来踱去。“不管如何, 无论想什么法, 都要让她吃东西!”   屋里压压地跪了一屋子, 全都瑟瑟发抖不吭声。有人小心说了一句, “王爷劝都没用, 奴才们更就没有那巧嘴和脸面了!”   平王俊面一震, 就在这时,忽然想到一个人来:紫瞳。   “你去劝劝她!”   他把紫瞳令人叫来命令吩咐着说:“她不吃不喝, 都有两天了,你向来嘴甜会卖乖,你们感情素来又交好,说不准她就听你了。”   紫瞳垂着眼皮, 哀声叹了口气。   平王道:“你这是什么臭脸?我叫你去就快去!”   紫瞳道:“王爷,您觉得奴才真有那么大的脸面吗?”   本来想讽刺挖苦几句,到底无法,还是去了。“王妃,您就多少吃点儿东西吧!不看别的,就看着奴才的份上,看着小王爷的份上。”   蔻珠冷道:“小王爷?生都还没生出来呢,你咋就知道是个小王爷?”   紫瞳立马嬉皮笑脸起来,见说了半天,好歹王妃开了口。赶紧道:“王妃,那您喜欢小王爷还是小郡主呢?若您喜欢小郡主,那就定是个小郡主。”   蔻珠叹:“……老畜生的种,有什么可喜欢的。是男是女,大抵也就如此罢了。”   如此,紫瞳劝说了半天,走出来,平王问:“如何?”   紫瞳瘪嘴:“没用!奴才怎么说也没用!”   便把什么“老畜生的种”之类一字不漏,转给李延玉听。李延玉气得,当即摔了一个杯子不够,又砸了一个花瓶。   .   最后,还是蔻珠先提了要求。“你把苏友柏叫过来,只要他来了,民妇就吃东西。”   平王冷道:“他敢诱拐你私逃京城,还说什么我的孩子是他的骨肉,就冲这点,本王这次非给他打死不可。”   蔻珠半躺在床上,吃力挣扎着坐起身来,啪地一耳刮子,甩在男人俊面,声音恶狠狠,比冰还冷。“你把他怎么样了?”   她上气不接下气,喘着气问。   平王面无表情用手摸着被女人扇过的右颊,戴着祖母绿宝石戒的手指划过那一丝丝被扇疼痛的地方。“我要把他弄得半死不活,自然先给他点教训!”   “啪!”   又是一大耳刮子,平王话音未落。蔻珠抖着手,指着他,脸色惨白。“你这个畜生。”   “你这双腿,是他给千辛万苦医治好的,你竟然这样对待你的恩人!李延玉,做人不要太没底限,你这黑了心肺的,不怕下阿鼻地狱遭报应吗!”   又说,“他为了你,被他师傅拿鞭子抽打,还被赶出师门……你,你,简直无耻!”   说着,剧烈咳嗽起来。   李延玉很平静,给她轻轻顺着背。冷笑道:“为了我?为了医好我的腿才被逐出师门?还被他师傅鞭子打?我真有那么大的脸?我不说,你应该晓得他做这一切都是为了谁吧?打着给本王医腿的旗号,一住,在我王府住那么年,暗地里觊觎我妻子,想给我绿帽子……”越说越愤怒:“我不抽他的皮剥他的筋,我就不姓李!这死王八!”   他站起身来,倒背着手,依旧踱来踱去,怒至极处,又把杯子往地狠狠一摔。   蔻珠道:“我们之间清清白白的,别用你那双污秽龌龊的眼睛去看人。你眼睛里有苍蝇屎,看别人都是那样丑陋不堪的。”   这对恩怨夫妻也不知打了多少嘴仗,没过两日,李延玉决定投降,放了那苏友柏,让他来劝说蔻珠。   蔻珠仍旧不吃不喝,躺在床上,已经快要奄奄一息了。   ***   昏昏的太阳穿过厢房门廊与木窗照进屋子。   这天,苏友柏来时,蔻珠正昏昏迷迷躺在床,口里梦呓不断像是做噩梦:“不要,不要,你把他给放了。李延玉,你这个畜生,我恨你,你不把他快给放了,我做鬼都不会饶过你。”   厢房里的气氛很尴尬,几个丫头婆子守在里面,有的,给她擦额头擦冷汗,有的,拿着细细棉球蘸了汤水往唇齿里送。   屋里的大香炉点焚着安甜香。下人们你看我,我看你,蔻珠的梦呓她们全听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   李延玉同时也坐在床边一夜未曾合眼守着娇妻。   看他表情,还是如往日的冷硬严肃,但是,稍微仔细研究,可以看得出在努力克制内心的痛苦与煎熬。   苏友柏走进来,他是被丫头素绢搀扶着走进来,脸上身上有伤痕隐现。   一见到蔻珠,见她如此憔悴苍白,那么可怜兮兮,仿佛随时可以香消玉损的羸弱不堪。心立即痛苦挣扎难受。   苏友柏这时也顾不及去找李延玉清算什么,赶紧坐到床边,翻蔻珠的眼皮,给她把脉。   “苏友柏,苏友柏……”   她还在唤他,那么孱弱可怜得不成样子。   苏友柏更是心疼得不知怎么形容了。   素绢哭着跪着趴倒在蔻珠面前。“对不起,小姐,是我不好。他们要教训苏大夫收拾苏大夫,我不说,他们就给他打死了!小姐,对不起,对不起!”   李延玉额上的青筋跳动不已,也像是极力在忍。“她不吃不喝,快要有三天了,如今,我让你来劝她劝她。兴许,你的话她是要听的。”   苏友柏简直听得不可思议,愤怒地起身,一拳往那男人脸上砸过去,此时此刻,管他是什么狗屁身份。   一屋子的丫鬟婢女全都惊了,叫的叫,议论的议论。   苏友柏骂:“都到这种情况了,你还想要怎么样?——难道你是想让她死吗?你把她逼死了,她就能给你生孩子了?畜生!”   然后,啊呸地一声,啐在男人的脸上。   “——天呐!”有丫鬟捂嘴就叫。   李延玉倒还平静,拿帕子轻轻地把脸揩了。“本王早就说过——”   他一字一顿,道:“她生是本王的人,死是本王的鬼。要放她走,门都没有。”   苏友柏只觉忍到极限。“畜、生。”   到底事不宜迟,现在可不是给这男人吵架怼嘴的时候。   “蔻珠,蔻珠……”   丫鬟们立即见机行事,赶紧端汤的端汤,拿勺子的拿勺子。   苏友柏坐床边轻轻将羸弱不堪的女子抱起来,声音哽咽,道:“是我,我是苏友柏。我是你的大哥呀!”   李延玉听得一震。   听见这道熟悉久违温润干净清澈的嗓音,蔻珠才总算睁开了星眸、打开了沉沉眼皮:“大,大哥,是,是你。”   她颤颤地伸手,去触摸他俊面。“对不起,都、都是我不好,要不是因为我的连累,你也不会吃尽了苦头。”   苏友柏仰头深吸一口气,强忍眼眶里什么,道:“吃什么苦头?不过就挨了几鞭子而已?难道他还敢把我打死不成?倒是你,为什么这么傻,为什么不吃东西?你现在有孕了,肚里有个小宝宝,你狠心不管他了吗?”   蔻珠虚弱地摇头:“是那畜生的种,我不想管,死了烂在肚子里,好过将来去祸害别人。”   “蔻珠!”   苏友柏生气了。“说什么傻话呢!你这是气糊涂了吗!”   “……”   李延玉一直在抖着面皮,似乎再也听不下去了。   仰头也深吁一口气,胸口那抹剧烈的疼痛此刻马上就会要了他的命,为了不显自己的狼狈,猛地站起身,踉踉跄跄就往房门外跑。   ***   窗外鸟声碎叫,一股子秋天的木芙蓉混合各式菊花的花香。阳光穿檐走壁,在门廊处处投下水波似的痕迹。   苏友柏最后一来,好一番劝说开导,她总算勉强吃了几口,把命总算也给吊着了。甚至能下床走路了。   苏友柏一直陪着她。   苏友柏道:“不管怎么样都要好好地活着不是,你之前那样子,简直要把我吓死,可不是我认识的蔻珠,你让我真是太失望了!”   说这话时,他俊眉竖立,瞪着她,手里拿着勺子,一口一口给她仔细喂粥。   李延玉挑着身体里每一根神经,要疯了,负手站在房间里,冷着脸听他俩人说话,还有各种互动。   他气得要死,却又不知如何发泄。只得又把什么东西一砸,房门一关,负手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放心,虐狗日常会升级的。现在0.5都算不上,连抠痒痒都不算,以后还有2.0,3.0……不停升级哈。   对了,书荒中,有没有虐文推荐?,就是那种超虐的透不过气的虐,不要为虐而虐的。(作者小甜文看腻了好想受虐?)   感谢在2020-08-16 14:51:24~2020-08-16 20:14:0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向日葵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四十五章   蔻珠最后还是让苏友柏尽快远离京城。   “我已经看明白了, 我就是个灾星托世,这辈子命苦,谁跟着我都要倒血霉。苏大哥, 你还是走吧,离得我越远越好……我和那男人这辈子是杠上了!”   她手摸着肚子, 嘴角露出一丝凄迷苦涩微笑。彼时, 苏友柏陪她说话, 劝她多吃些东西,蔻珠脸色渐渐红润起来。   两人坐一张桌子聊天。苏友柏给她用勺子轻轻舀着汤,“蔻珠, 多吃点!”   便叹口气:“还是我没用, 以前, 老想自己会是个英雄,能救你于水火中。现在, 他把你软禁在这里,我竟是一点办法也想不出来。”   握紧拳头又重重捶着桌子, 眉头蹙紧。   蔻珠摇头微微一笑:“你能有什么办法?你一平民老百姓, 他是个王爷, 你要对抗他, 只会鸡蛋碰石头。”   “……”苏友柏便不说话, 脸上愁云惨淡。   便又问:“那么, 你将来又有什么打算?这孩子,我看他那样子, 是要定了!”   他忽然道:“蔻珠,你会因这孩子,而宁愿被他拘束捆绑一生吗?”   蔻珠觉得这问题着实令她头疼。“苏大哥,我不知道, 我真的不知道我现在到底该怎么办,将来的路,怕真的只有走一步算一步了。”   她回想起那会儿在医馆,每天都过得开心愉悦,觉得生活既充实又有价值。如今,竟然像梦一样遥远缥缈了。   苏友柏道:“这人呐,一步错还真是步步错了。当初,咱们之所以呆留京城,就是笃信这男人他再不会找你,谁会想到还有接下来的事……”   “是啊!”蔻珠叹:“世事变化,祸福无常,谁能料得那么准确呢!”   ***   蔻珠接二连三开始频频孕吐。   她劝苏友柏尽快离开,苏友柏告诉她,“我会离开这里的,但是,我仍会选择呆留京城,找个地方给人看病,然后,顺便隔着远处照拂你、看着你,以好时时能听见你的消息。”   蔻珠听得直摇头,“你在这京里呆一日就会有一日危险,我这辈子算完了,你却有自己的前途,你有你的理想,可不能因为我……还是走吧,苏大哥,你别管我了,算我求你,我会过得很好,我会想办法让自己好好活着,也不会再干那样的蠢事。”两人争执好一番也没个结果。   而蔻珠的孕吐越来越严重,一般孕妇,孕吐只出现在头三个月,可蔻珠三个月一点反应也没有,甚至让她怀疑自己金刚打造之身,能吃能跑还能跳。   可现在呢,却随着肚子日渐隆起来,反而吐得连黄胆汁都没得吐了。   李延玉着急得又想要发飙,眼见她那刚还红润的气色、瞬间又变得苍白憔悴无比。   “王爷,这可怎么办好哩!”   伺候服侍的婢女嬷嬷们慌得六神无主,“再这么吐下去,就算大人没事,但肚里的孩子是保不住不会有事的呀!”   李延玉急得在厢房里走来走去。   然后一撂衫角,坐在床沿边,去摸蔻珠额头,一摸,甚至还烫得吓人。   李延玉脸色巨骇,“你们快去把那姓苏的请过来!快去!”   这下子,就算苏友柏真有打算背起行囊离开京都,也是不能够了。   苏友柏急急地赶过来一看,又是摸脉,又是扎针。   李延玉第一次对姓苏的露出诚挚哀求可怜目光,“她到底怎么样?母子有没有危险?”   苏友柏被问得也是越来越着急,“我再看看,好生看看。”   胎儿情况非常不妙,稍不留意,可能胎死腹中,想是这一劳顿所受的精神刺激也大,蔻珠现在作为母体身体情况也越来越糟糕。   苏友柏一边擦着额头上冷汗,“蔻珠!”   他柔声劝道:“你一定要坚强,都说为母则刚,现在,你手上捏着的,不仅只有你一条生命,还有你肚子里孩子的。你目前身体的状况实在是太糟糕太虚弱了。就算你再吐得厉害,还是要想办法吃点东西进去好吗?”   “苏大哥。”   蔻珠哽咽道:“我这是不是报应,是我那天太恶毒了,连自己的骨肉都诅咒!他定是在生我的气,我该怎么办?我不配当母亲。”   说毕,声泪俱下。   李延玉揉着鼻梁骨,听到这里,胸口开始泛酸。   苏友柏赶紧安慰道:“人在愤怒时说的气话都不算数的!那天,你也是因为心中一时被恨蒙蔽了理智眼睛,孩子他那么小,他听不懂。就算听懂了,他也不会怪你,他会理解你的……”   如此劝道开解一番,蔻珠才总算心里上平静好过了些。   李延玉几乎是坐在床畔寸步不离身守着的。   女人常常是看都懒得看他一眼。   蔻珠有时躺在床上想,是啊,孩子多可怜无辜啊!一对不成器的父母,是他们造的孽,却为何要让孩子来受罪,越想,越手摸着肚子心里愧疚。   “宝宝,对不起,真是对不起。”   她常常对腹中的胎儿轻声说:“是阿娘错了,你原谅阿娘好吗?那天,我不该说那种混账畜生都不如的话,你是你,他是他……”   然后,为了孩子,努力强打起精神,有丫鬟或者李延玉亲自把粥汤之类端过来,她就是一看见了再恶心想吐,也捏起鼻子闭着眼睛往肚子狠狠灌了。   当然,如此,常常是吃进去又吐出来,吐得身边的李延玉那一身锦袍华服污秽不堪。   有奴才道:“呀!王爷,赶快去里间换吧,这可如何是好,以后让奴婢们守着就行。”   李延玉被推推搡搡,终于进去把衣服换了,但还是守在蔻珠床边,眼都不想合一下:“本王得守着她。她这样子,本王如何放心。本王是孩子的爹,没有离开的道理。”   听到这里,下人们早感到落泪心酸了。想堂堂一个皇子殿下,对女人小心翼翼到如此程度,也很是不易了。   再看他平时言行举止,端肃冷酷总很无情样子,又想,真是看不出来,骨子里竟然是个痴情种。   有时候,连苏友柏都有点诧了,开始分析思索起来。   蔻珠每每却听人提及到这里,翻过身冷笑:“你们别说了,你们一说,就觉得——他这样子,竟让我看着好生不舒服,样子不要太难看。”   堵得一些下人再也开不了口,也不好多劝说什么。“是啊!”   其中一老嬷嬷只道:“毕竟是王爷的血脉骨肉,像护命根子一样护着也很正常,依老奴看,要是以后是个小王爷,指不定王爷会有多疼的!”   蔻珠再次冷笑一声,胸口又一阵恶心想吐,懒得听。   ***   秋风暮雨,苏友柏负手站在一间耳房窗门前静静赏雨,眉宇间心事重重。   他看了一会儿雨,又把手撮着抵在下颌,思想着什么在厢房踱来踱去。   他是又想起第一次遇见蔻珠的情形。当时,雪下得鹅毛般大,她单薄柔弱娇躯,却直挺挺跪在雪地里,像岩石边好容易探生长出的一根坚韧蒲草,任凭风吹雨雪,都击不垮。他慢慢闭着眼睛,忽然又渐渐惆怅伤感起来,心口一阵阵酸涩苦楚。其实,他有时也是常问过自己,做这一切,到底值不值得。想着想着,便拿起桌上一竹笛开始吹奏起来。袅袅笛声,幽幽消沉,像极了他如今的绝望和心境,和着外面的沥沥雨水声,滴滴答答,那雨,落在窗外的梧桐芭蕉叶上,他就吹得就越发有些秋日的萧瑟凉意了。   正吹着吹着,忽然,他又一停,有脚步声进来。   “苏大夫,是王爷来了。”   苏友柏面无表情,继续拿笛子吹,恍若没听见似的。   李延玉表情仍然冷酷阴鸷,身穿一袭龙鱼云肩通袖妆花织金纱王服,腰束大带,身姿修挺,负手而立。   “——苏大夫。”   李延玉整整袖子,又竖竖衣襟,嗯咳一声。“你的那些龌龊心思,本王就不跟你计较了。”   苏友柏懒得去看他,依旧恍若未听见,吹他的笛子。   李延玉挑着眉把手一扬,“都端给他吧。”   苏友柏怔了一怔,方才停笛慢慢回头。   却是一锦衣护卫,鞠身,手端一偌大鎏金托盘,平王淡淡用手一揭盖在上面的红绸,却是金灿灿的一锭锭元宝。   苏友柏深吁一口气,笑了,懂了对方之意。   果然,李延玉再次清清嗓子,一边整袖,冷道:“这些都是本王给你的诊金,我妻子,这段时间的所有诊疗本王就全权交由你来负责了。直到,他们母子能够平安顺利。”   又一顿,道:“这只是先付的诊金,以后,源源不断会多的是。”   苏友柏道:“滚。拿走!”   李延玉脸色阴暗,用威胁口吻,单手抢了对方笛子便直狠戳苏友柏胸口:“——你到底拿是不拿?!”   苏友柏把对方戳向自己胸口的竹笛轻轻一弹开:“王爷,你这是什么意思?蔻珠与我相交甚深,我把她当妹妹,哥哥如果给妹妹看病,护她安全,是天经地义。别用你这些东西玷污我们之间的感情。”   李延玉一拳朝苏友柏揍过去。“相交甚深?!我让你相交甚深!——你把她当妹妹?我让你把她当妹妹!”   如此,两个男人在房间好一番激烈对打。   身边的锦衣护卫紧张得也不敢劝。   终于,两人对打好一番完毕,一个嘴角流血,一个鼻子流血。一个乌眉,一个灶眼。   李延玉有一半眼圈都是黑青的。身边护卫赶紧给他递帕子过来揩鼻血。“王爷。”   那护卫小心翼翼紧张道:“你让卑职帮您动手就好!何必亲自来呀!”   李延玉又把手一扬,“你滚开。”   说着又向朝那苏友柏甩起拳头猛砸过去。两人又是一番继续厮打。   李延玉气喘吁吁,心底恨恨想——也只怪瘫了那么多年,拳脚功夫也都丢失废了,要不然,连这种腌臜东西都对付得吃力。   苏友柏也恨恨地想:早知道,让他一辈子摊在轮椅上就好了,如今,看他还能不能这么嚣张。   终于,都筋疲力尽不耐烦了。苏友柏鼻青脸肿,气喘吁吁。李延玉同样鼻青脸肿,气喘吁吁。   李延玉有气无力,问:“你到底拿还是不拿?”   苏友柏喘着气,道:“——不拿,你那臭东西,我一分不要。”   忽然,他露出一个坏坏的笑,一想起曾经蔻珠跪在凌云峰师傅大门前,如何吃尽苦头,受尽折磨。   便道:“要我留在你这里也可以,要我收下你的这些黄金也是可以。只要,你给我跪下,好生磕三个响头。”   然后,把眉高高一挑。“——嗯?”   作者有话要说:  还是那句话,以后虐狗子的时候,不要骂作者。嘤嘤。感谢在2020-08-16 20:14:04~2020-08-17 10:18:3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默念 8瓶;溜溜球 3瓶;40155913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四十六章   李延玉自然是不可能给苏友柏这样的混账磕头下跪。   能够容忍对方如此嚣张放纵, 并一次次羞辱自己,挑战王权……够了,这对他来说已经忍到了极限尽头。   换一个皇子权贵者, 这姓苏的已经不知死过好几回。   有时候,李延玉都怀疑自己他是否在以这样的方式向姓苏的求和, 为了妻子, 竟低三下四到这步田地。   他高傲地抬起下巴, 说:“我看你是真疯了。让本王给你磕头下跪?别以为本王现在是来求你……”   苏友柏嘴角挑出一抹笑:“王爷,您现在可不是在求我吗?求人,自然要有求人的姿态, 该低头, 就得低头。”   “你!”李延玉捏紧拳头。   苏友柏冷笑一声, 一边袖子慢悠悠擦着嘴角血丝,边撩衫坐下来, 倒也懒得跟他计较了。“你把你手里那些东西拿回去吧。我这个人,什么黄金白银, 在我眼底下都不及情义重, 你放心, 你就是不来求我, 蔻珠母子——我都定会护她们周全的。”   李延玉冷冷盯着他, 一副算你知好歹的模样。“本王给你银子。”   他调整了呼吸, 又说:“不过是想跟你划清界限,让你知道, 你到底是以什么身份住在这里的。你就是一个大夫,一个江湖郎中;是本王请来……至于别的。”   苏友柏怔怔地盯着他出神。   李延玉冷道:“你看什么?放肆!”   苏友柏方慢悠悠倒了一口茶,一边啜着。“我在想,你九岁那年的事情, 对你打击真有那么大吗?我常听人说你以前如何如何风光肆意,公子如玉,温润如春,很可惜,现在我竟找不到一点影子了。”   李延玉冷眯起眼,没吭声。   苏友柏怅然一声,轻叹:“对你前妻蔻珠,在下是真的很欣赏尊敬。我记得,我第一次见到她那会儿时,也不知她是怎么摸爬打滚找到咱们那处凌云峰,那个山路特高特险,又很难走,常年都在下雪。我师傅脾气真的很暴躁古怪,除非对方手头有他想要的东西,绝不会轻易给别人施诊。然后我师傅见她怎么轰也都轰不走——又说,‘那你就跪死在那儿吧!只要跪到了我高兴,未准儿我就真愿出诊随你下山,去看你的丈夫——哎!”   他又叹一声:“她跪了三天三夜,冻得整个人都已经僵硬了,全身都是雪。我要是不去把她背进来,那她就只有死。我当时一边对她进行各种抢救,一边也不断想:她不过是一个女人,到底有多坚韧的毅力,多爱她的丈夫,才会做如此之举!我觉得她太傻太蠢,又很羡慕嫉妒,也是生平第一次,在救一个病人时候我感到六神无主,心也乱得糟糕极了,都不像以前的我了……”   他把脸看向苏友柏:“刚才,你口口声声说留我,是为你妻子,好像把自己搞得多委屈求全,多包容神圣,瞧啊,连我这样平头百姓你王爷都能屈尊,你甚至还以为,这世间上的很多难事,只要有权有黄金就可以搞定。王爷殿下,对比你的妻子,你觉得羞耻吗?我叫你给我磕几个头,你就受不了愤怒了。那么,你妻子蔻珠呢?”   ***   李延玉胸口仿佛有一万只手在齐齐捅他心脏。   苏友柏那些对于往昔旧日陈述,说得轻轻巧巧,没有一点激动昂扬的情绪。   这天,李延玉从苏友柏处耳房出来,灰暗的天空疏疏落落扔在下雨。   回到蔻珠东厢房。“她呢?”他问嬷嬷丫头。   有嬷嬷喜道:“恭喜王爷,夫人现在又多吃了两口饭,奴婢们服侍她才刚睡下了。”   婆婆们在称呼上极力避免尴尬,都知道是前妻,所以不敢称呼王爷,只得叫夫人。   李延玉倒没刻意纠正如何称谓,在他眼里,恢复蔻珠王妃身份是迟早的事情,也不能太急。   他放轻了脚步进去,对伺候的下人们说:“你们都退下吧。”   下人们关掩好房门,鞠身齐齐告退。李延玉轻轻地撂了铺盖被褥,在蔻珠旁边侧躺下来。   雾一般的安甜香炉里的烟笼罩在整个厢房味道清雅能使人淡定。   李延玉侧躺下来以后,颤而哆嗦地伸手,去触碰妻子羸弱双肩。   他的喉咙一下哽起来。像有块石头压在上面,吐不出,按不下。   还是苏友柏的那些话:“对比你的妻子,你觉得你不羞耻吗?我叫你给我磕几个头,你就受不了愤怒了。那么,你妻子蔻珠呢?”   “她为了你,九死一生,她差点死!要不是我救了她!”   “她差点死!”   “……”   蔻珠侧背对着向里床而睡的。感觉到有人在碰她,她疲惫地睁开眼,轻轻一转过身,竟是一张斯文俊秀精致脸庞。   她忽然在这一刻觉得有些像做梦。又觉得眼睛大概是花了。瞧她看见了什么?   男人眼角挂着两行湿润。   她冷笑一声,背转过身,继续又闭目而睡。   李延玉的手一直就哆嗦轻颤地,带着微风般温柔把她背脊一下下抚摸着。“蔻珠?蔻珠?”他轻声叫唤她。   叫了好些声也没应。他闭目长吁了一口气,索性不叫了。   便把她紧紧搂抱在怀里,亲吻,抚摸她发髻,以自己宽阔男人胸膛,像呵护受伤的小鸟一样守护着她。   ***   丹枫迎秋,橙黄橘绿,如今的天是越来越凉了。   蔻珠的孕吐仍旧持续不断,苏友柏每日三诊,蹙紧了眉头袖擦冷汗不断给她各种调理,针灸,开各种安胎保胎药。   苏友柏和平王李延玉之间两人的相互抵斗、以及横眉冷眼,也似乎渐渐有冰释融化的迹象。   蔻珠现在胎象不稳,身子又弱,两个大男人似乎都在为着她忍一时之气。   蔻珠心里自然是有偏袒的,就如那天,她看两个人相互打完架,一个个都鼻青脸肿挂着彩,顿时惊了,赶紧掏出手绢问苏友柏,眼神也流露各式关心。   “怎么了?苏大哥您这脸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苏友柏也并不告诉,只说不小心摔了的,叫她别多瞎想。   蔻珠马上顿悟,立即恨恨转过身,盯着边上站得无辜阴沉的李延玉:“又是你。”   她用手哆哆嗦嗦指着他,“你这个畜生!你到底还要怎么样?!”   话音方落,李延玉把袖子一拂,甩门而去。   ***   雨后秋菊,花儿盛开得越发儂丽璀璨。   李延玉不停调整呼吸,感觉自己又一次忍到了极限尽头。手掐着一朵金丝独本菊,只能拿东西发泄胸中恶气。   她那位小妾闺名又叫柳萃娘,见了此情形,也在秋荫下独自娉婷思索片刻,遂微笑着款款走来,“王爷,这儿冷,您站在这里不怕受风了。现在,姐姐有孕,王爷要照顾姐姐,您可不能有一点差错。妾身这就去给你沏茶过来,您去屋里歇息一会儿,好吗?”   李延玉冷冷看她一眼,也不吭声,负手走了。   “小妾”萃娘怔怔地站在那儿,好半天都僵硬着,慢慢方才转过身。   “天地不仁,而风助恶。”   她蹲下腰,颇有伤感地收拾零落在地的那些菊花残瓣。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目前最大的快乐还是虐狗子啊。继续~~   还是那句话,皮毛都没到的程度,以后不要骂我。 第四十七章   李延玉不知从哪位弄来一条京巴犬。   想是有意想讨妻子欢心。据说, 是从二皇子李延淳那里好容易换回来。   二皇子李延淳王府中,这天,俩兄弟俱全穿着各式王服, 也不知谈些什么,他忽看见王府有一小妾打扮得花枝招展在那里逗一条狮子狗玩, 很有意思。   “多多, 来, 转个圈,对了,赏你。”   那小妾是二皇子的新宠, 李延淳眉眼得意笑道:“这条狗, 本来是专门给太后前年大寿挑了来准备孝敬, 结果想想,我这爱姬喜欢, 就赏给她了。这畜生会跳舞,叫它转圈儿就转圈儿, 比别的狗灵气多了。”   李延玉道:“你把他卖给我?”   李延淳道:“——卖你?哦!懂了。”   像是明白什么, “听说你最近也得了个新宠, 和你妻子和离之后, 你赶紧另辟新欢。不得了啊, 老四, 真厉害!看你闷不吭声,却是内里骚。”   李延玉懒得理他, 他绝对不想与这兄长谈及私人感情诸事,就是害怕有天,被人拿住七寸。   多年的轮椅生涯,早练就他防备缜密心思, 虽然对亲近之人脾气暴戾时常控制不住,但大事上,心眼却比筛子眼儿还要多。   据说这天为了那条京巴犬,李延玉可花了不少代价。并且,这个代价,将成为后来李延淳在与他争夺皇权时,最最致命打击。   说来也话长了。   ***   秋阳恬淡,小院东厢房里,蔻珠挺着肚子正在屋里转圈无聊懒散地走。   之前,苏友柏令她保胎,说她情况危急不得下床,蔻珠足足在床上呆了两天两夜,人也要疯了。   有小丫鬟端来精致小粥点心,“夫人,您吃下午点的时候到了。”   蔻珠摆手:“拿走。”她又是一阵恶心作呕。   另有老嬷嬷搀着她,“夫人,能吃好歹还是吃点吧。”   又想尽办法劝说一番,蔻珠思及胎儿,只得看着就是再恶心也要咽下。   几人正说话,苏友柏恰时也拿了诊具过来给她把脉问诊。忽地,有一团毛绒绒东西玩蔻珠裙摆下一窜,蔻珠吓得三魂没了两魂,脸都白了。   幸而苏友柏赶紧托手扶住她。   最后,众人瞪大了眼,想看看是何妖怪物什突然从脚底下冒出,却是一条睁着黑黝黝眼睛京巴狮子犬,汪汪汪地正朝她叫。   搀扶蔻珠的老嬷嬷当即厉声呵斥道:“是谁!谁养的狗。要是夫人有个什么绊了跤、如何向王爷交代?”   苏友柏也气得不行。心想,幸亏他扶得及时稳当,蔻珠也没摔着。   半晌,才有一小丫头怯生生道:“是,是王爷,王爷专门送给夫人玩的,王爷害怕夫人寂寞无聊。”   气氛一下僵涩尴尬了。众人面面相觑都不说话。   须臾,李延玉负手进来,也未发现这一段自己差点导致的祸害,掸掸衣袖,大模大样坐下道:“古里古怪,怎么了?”   嬷嬷半晌才尴尬小心翼翼回道:“王爷您心疼夫人是好,您怕夫人闲着无聊心意也好,所以弄一条京巴过来,可是,差点就……夫人差点就因此摔了好大一跤,幸亏老奴和苏大夫及时搀扶住,要不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   李延玉一条眉毛往上压,一条往下。又尴尬,又羞,又急,又气,又臊得慌,又惊怕心慌。   “来人呐!把这小畜生拿去池子里溺死。”   他握着拳,重重搁在大理石桌上。牙齿咯吱,都不敢直视蔻珠眼睛。像个做错事的毛孩子。   奴婢们赶紧吓得哆哆嗦嗦,抱起那条小京巴就要走——听王爷吩咐准备拿去溺死。   蔻珠挑着眉冷道:“你就少造些孽吧!”   赶紧让奴仆又重新将那小畜生抱过来,抱到自己膝上,蔻珠坐着,然后道:“一条狗,都能让你说溺死就溺死,你是疯子吗?找不到东西让你发泄出气了吗?”又叫:“多多,别理那疯子,他不敢把你怎样,有我在,啊,咱们不怕的。”   用手轻轻摸着小畜生毛背,小狗睁着那双无辜的眼睛向蔻珠望望,又瞪着黑眼珠向李延玉望望,然后亲昵讨好地开始舔蔻珠掌心,蔻珠被舔得咯咯咯笑。   李延玉这才松口气,见妻子笑了,嘴角也自然弯了起来。幸而有惊无险。   ***   其实李延玉现在也知自己为了讨妻子欢心,卑微低三下四到都快整个人变形了。实在太不像他。   不过,他也并未觉得这样的“低三下四”有任何令他不爽。   有时候蔻珠因他好容易而笑了,豁朗才恍然明白,原来,周幽王为博褒姒一笑的典故其实也并没有多荒唐。   就拿那条京巴狗来说,李延玉也隐约听见蔻珠小时候有条爱犬,仿佛取名就叫“多多”,因着“多多”这名儿,所以,腆着脸皮,和二皇子口水都快说干了,还是令对方把那只狗让给他。   某日,说及蔻珠孕吐之事,说蔻珠现在几乎看见一点吃食就恶心反胃,但又强逼着自己把那些东西吃下去,嬷嬷叹气:“夫人也真是怪可怜的,为了腹中王爷的孩子,也实在太辛苦不易了。”   李延玉也听得心里难受心痛。   这时,紫瞳恰逢端茶过来。“王爷,这不是和您当时得厌食症的那感受差不多吗?”   紫瞳也不知是不是故意报复、或者帮蔻珠整他主子,叛国卖友的又挑眉挤眼道:“奴才可记得,当时为了您那厌食症,王妃可花了不少血汗心思。”   遂一样样举例给他听,什么大清早天不见亮起来,给他想尽各种办法研究美食、厨房里忙活,甚至还烫伤了手,带病劳累,种种不在话下。   李延玉听得恍然一震。   次日天色未明,果然,李延玉睁着惺忪睡眼就起床。并把紫瞳也一并拽了给狠拖起来。“走。你来帮我!”   袅袅炊烟,须臾功夫,众人便听院中的厨房乒乒乓乓一阵灶台乱响,且那屋顶烟囱的浓烟越滚越多。   有丫鬟在外捂嘴惊叫道:“天呐,谁在里面做什么?别是火烧着房子了!”   赶紧提水桶去救火,一看,都惊呆了。   李延玉那脸被熏得比煤炭还黑,整个脑袋都要钻进灶膛里去了。   语气很不耐烦,一边骂:“紫瞳,小畜生,你不是说火就是这样烧的吗?”   紫瞳道:“唉哟!我的好主子,可不是这样加的柴火呀,您这样,呆会看你把厨房给烧着了。”   那天早上,就跟猴唱戏似的,弄得鸡飞狗跳。   蔻珠闻得声音也诧了,苏友柏走进来帮她把了早脉,蔻珠怀里仍抱着那只可爱雪白小京巴。   两个人瞪大眼睛相视一下,不可思议道:“谁在里面搞什么鬼?”   ***   又过不知多少工夫。   蔻珠用早膳的时间点到了,里面伺候不明事因的小丫头嘟嘴道:“今天这厨房怎么一回事啊?到现在,都还没端过来?”   蔻珠反正也懒得吃东西,正百无聊赖坐在膳桌撑脸打呵欠。   “来了!来了!”   紫瞳屁颠颠手拿着一拂尘笑不吃吃咧嘴神秘兮兮进来。上嘴唇笑得合不拢下嘴唇,道:“奴才这就给王妃上早点来——”   接着,把身子一侧,有意将门槛的路让出来。   蔻珠顿时就诧了。   一双乌黑清亮的眼睛瞬间瞪着,眉毛都抖起来,浑身毛骨悚然。简直比见了鬼还让她恐怖三分。   李延玉手里端了一个银托盘,脸上的黑炭灰几乎只看得清他的鼻子眼睛和嘴巴。“鱼汤!”   他说。“本王亲自下厨为你去熬的。”   一壁说,神闲气静,把托盘里的一碗鱼汤小心翼翼拿了双手捧着端出来。   那神气活现,比沙场上擒了贼王杀了反叛还得意万分。   鱼汤尚还冒着烟,汤上面飘着团团丝丝、黑乎乎的脏灰渣子。   蔻珠再也忍不住呕地一声,“拿走!拿走!快拿走!”   甚至不小心袖子一拂,哐啷一声,她这前夫天不见亮就起床帮他熬了几乎数个时辰的鱼汤,瞬间灰飞烟灭,成了地板上一股股腥味难闻的潲水样东西。   那小京巴多多从蔻珠膝盖上猛地跳下,伸出舌头也去嗅了嗅,瞬间像是也被恶心到了,眼神里写满厌恶,赶紧摇着尾巴躲边上去了。   李延玉闭眼深吁了一口气。眉心开始突突跳起来,甚至跳到了太阳穴。   “你知道我是怎么弄了一上午才弄出来的吗,你就这样给我打翻了?”   他像是在极力忍,在他眼里,蔻珠是故意的。   一堆婆子丫头偷偷捂嘴笑着。他一发怒,当然,全都不笑了。   气氛严肃紧张。   **   蔻珠听得嘴角微地一翘,直冷笑。   李延玉看见她那笑,自然就更觉被伤了自尊,有些控制不住要怒了。   蔻珠接下来声如恶寒,更加冷漠绝情挖苦道:“你弄一上午?弄一上午,你就弄点那样的东西出来给我肚子里孩儿吃?”   垂着眼皮,啧啧声道:“你看见了没,连狗都不想吃呢,你竟还要让我吃。”   ***   李延玉忽然一下子就心软了。这种讥讽对话,实在耳熟得不能再熟。   半晌,扬手挥走了所有人,房间里就只剩他两个。“你是有意在报复本王,我懂了。”   蔻珠把脸故意扭向一边,也不吭声。   李延玉想起苏友柏那一席话,所有的生活点滴日常琐碎、鸡毛蒜皮,在他眼前逐一拂过。   李延玉弯身开始去收拾地上刚被砸碎的鱼汤碗,“小心些。”   他说:“别踩着了,我先把它们都收拾干净。”   蔻珠鼻翼酸起来,仰着头,深吸一口气。   终于,他蹲下了那一向高贵倔强傲气的腰,逐一收拾完残瓦碎片,又找来张干布巾把地板给细细抹了。   他方站起身,收拾妥毕,又找铜盆里的水洗了手,擦干净,走过来,从身后搂住妻子蔻珠的腰,“过去,你辛苦了,是为夫不知好歹,以后,每天早晨由我给你母子煮东西吃,嗯?现在煮得丑一点没关系,以后,就会改进了,嗯?”   然后,一张俊面又在她耳鬓蹭来磨去。   蔻珠的眼泪如断线的珠子簌簌往下落。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忘记给大家说了,有个误区,这不叫虐狗日常。这只是在叫狗子如何做人而已。   猛的在后面。 第四十八章   蔻珠最后竟产下的是个男孩儿。   时间不急不徐, 说快不快,说慢不慢。   她生产破羊水那天,据说老皇帝病重——患有严重的心疾喘症, 急需四皇子李延玉前去龙榻陪伴说话。   皇帝今年就快要满七十了。他这心疾,是早落下之症, 而今随着烦累的政务越显严重。   皇帝每日都需服用一颗救心丸才能缓解突发病情, 那药丸子, 龙眼大小,是用一个小圆金瓶随身携带揣在身上,以方便发作无人看顾时、能自己果断迅速送入嘴里。   皇帝寝宫, 一鼎白玉雕兽面纹龙耳太极三足炉焚着奢华浓郁的龙涎香。   李延玉穿戴整齐, 一袭金红龙凤并蒂莲妆花织金王袍, 腰系镶珠宝五彩花丝如意云头玉带。   恭恭敬敬,给皇帝行礼磕头, 一系列之后,皇帝半躺在龙床, 疲惫摆手, 让所有宫女太监统统退下, 并吩咐李延玉搬一张椅子过来, 父子俩好独自聊天说些梯己家常话。“朕记得你小时是个非常知礼聪敏的孩子——朕有一次问你, 帝王之业, 草创与守成孰难。当时,你也才只有六岁, 竟把魏丞相那句‘帝王之起,必承衰乱,覆彼昏狡,百姓乐推, 四海归命,天授人与,乃不为难。’声如洪流讲述给朕听,引经据典,分析得头头是道,最后你便得出,自然是守比开创要艰难得多。”   李延玉声音哽咽:“父皇。”   “说起来,还是朕的疏忽啊!后来,你一出了那事儿,朕也就从此再没过问你了。老四,朕问你,你是不是心里很恨朕。”   李延玉冷淡地道:“父皇这话折煞儿臣了,是儿臣命不好,要怪,也只能怪命数捉弄,儿臣不孝,从此让陛下您失望了。”   老皇帝冷笑。然后摇头,“不!你当是恨朕的才对——朕听说,你们母子几个因你那件事之后,过得非常艰难不易,这些年,你也吃了不少苦头,受尽了不少欺辱。你若不恨朕,又让朕如何想得通呢?”   说着,手捂着胸剧烈咳嗽起来。李延玉赶紧起身给皇帝拍背。“父皇,您老人家太多心,儿臣从来不敢有任何怨言,更何况,现在儿臣不是已好了么?”   老皇帝摆手:“你恨朕,朕是想得通的——可你不能怪朕,要怪,就只怪你生在帝王家,朕那么多个儿子,不可能还要去照拂栽培一个残疾无用的。”   李延玉眼神冷漠,声音却很轻道:“父皇,求您别说了,父皇为江山社稷操碎了心,您所做一切,儿臣都是理解的。当年,也怪儿臣自己走不出那阴影困局,成日陷入不良于行的痛苦煎熬中,父皇就算有心再要垂怜抬爱,可面对那样的一个废物不孝子,难免也会痛心疾首。”   这一字一句,他说得极其轻飘,如同在诉说别人的故事。寝宫里香烟飞浮,日影穿过殿墉漏窗轻轻透射进来。现在,也没有旁人了,只剩他父子俩,所有宫人太监全站立在大殿外静静地守着,这数年来的悲辛,数年来的黑暗、绝望、麻痹,仿佛在这安静祥和的寝宫就这般轻轻松松,一笔带过抹平了。   ***   李延玉面部在颤动,事实上,现在,他已经尽量摆出一副父慈子孝、大度谦卑以及恭顺的表情了。   “爹,爹——”   可是恍恍惚惚中,他好像又看见那个面色苍白少年了,终日瘫坐在床榻上废物。   那个少年眉头时不时会打着结,每天晚上会做一个同样的梦。梦里,他父亲来看他。慈爱温柔,一直坐守他床边不离开。   “吾儿,你疼不疼?难受不难受?”   明黄的宽袖像微风一样拂过他额角。   “吾儿,不怕的,有你爹爹在,即使你现在不行了,爹爹依然还是宠你……”   然而,那只是一个梦。只是梦。   李延玉缓缓闭上眼睫,心没来由又一颤,如刮骨挫痛,如坠冰窖   ***   老皇帝一直躺卧龙榻观察他表情,冷笑:“你在想什么?”   李延玉慢慢睁眼。   老皇帝冷笑着,又道:“好了,述天伦说亲情,咱们父子这场谈心也说完了,现在,依旧君是君,臣是臣了,朕且问你——你的六弟,究竟怎么死的?”   李延玉豁然一惊,赶紧下跪:“父皇这话,儿子不太明白。”   老皇帝歘地一声,又从衮袖掏出一纸调兵令。“这金错刀,整个大颐王朝,就只属你最会写了,是吧?”   李延玉膝行上前,赶紧抖着手将一纸调令捡起来看。他剑眉皱紧,手心全是冷汗。   李延淳那王八,居然用这龌龊伎俩来陷害他。   李延玉滚动着喉结,“儿臣写有一笔金错刀没错,但是,这字,绝对是模仿,并非儿臣写的。”   老皇帝冷眉冷眼瞅着他。“你恨朕,你的眼里,早就没有什么天家伦理纲常亲情了,这些年,你卧薪尝胆,背地里不知如何诅咒骂朕……咳咳咳!”   老皇帝支坐起身,艰难伸出右手,指着他,“你六弟,是被你一脚踹进湖水里淹死的。你不仅恨朕,还恨你那些兄弟们……你恨他们欺负过你,你恨他们抢走了你的一切,所以,中秋节那天晚上,你恨至极点,你疯魔怔了,便再也控制不住了。”   李延玉手暗捏着拳头,不言语。   老皇帝又道:“你表面老实,明着不敢和朕明对抗,凡是百依百顺,实则,暗耍了不少心机。朝廷上,你私下结党,有几个肱骨大臣,早就陷入你的密局天罗地网中!”   李延玉道:“儿臣这是冤枉的!父皇,您查明了再说不迟。”   皇帝道:“朕查明?朕还要如何查明?现如今你所干的一切证据统统在朕手上,你还想抵赖?”   “……”   一时急火攻心,“来人呐!来人!把这李老四给我,给我——”   老皇帝粗喘着气,面色青灰,胸口剧烈起伏,想是怒至极处,心疾便立时发作了。   李延玉赶紧起身上前着急拍背,“父皇,父皇,您怎么样?您老人家怎么样?”   老皇帝本想说一声“给朕滚”,然而,心窝处刀绞一样钝痛窒息难受,抖着手指尖,示意李延玉给他拿袖袋里的药瓶子。   李延玉看懂他的眼神,立马赶紧往老皇帝袖中掏翻。“父皇,您是要这个吗?这个吗?”   老皇帝已经开始眼皮往上翻着了,嘴角哆哆嗦嗦,脸色由青灰转为青紫。   他又努力垂下眼皮点点头,意思是快,快弄一颗药丸倒出来送到他嘴里。   李延玉倒也听话,急急忙忙,赶紧掏出瓷瓶中药丸捻在手上,然而,正要帮皇帝送——   他的手慢慢、一点一点垂下去。   不但不予皇帝父亲急送救命的药丸,眼神阴鸷,又狠又歹毒。“父皇。”   他哆着手,“你是不是想要把我杀死?你查明了一切真相是吗?”   他抖着嘴皮,一边说,一边拉过旁边龙床上的厚被褥往老皇帝脸上蒙盖。   大皇帝瞪着眼不可思议看他,他又慢慢盖着,心一狠,使劲,再使劲儿……老皇子蹬腿挣扎着。   李延玉那一刻脸是极为疯狂阴冷扭曲的。   外面依旧静悄悄,宫人太监束手站立在大殿门外,表情严肃。几只哀鸿划屋檐角,铁马在风中叮当作响。   李延玉终于松了手来,轻轻地,将蒙在老皇帝面上的被子往下拉。   他浑身上下打着摆子,就跟得了什么古怪病症。“父、父皇。”他喊着。   那老皇帝瞪大着眼睛,面皮转青为黑。“父、父皇……”他又喊一声。   老皇帝瞪大的眼睛一动不动看着他。   李延玉双膝一软,龙床前跪下来。“父、父皇——”   他嘶声力竭,垂下头,趴在已经彻底死去、被他捂死奄奄一息的皇帝父亲身上。   外面大太监梁玉恍惚听得里面有动静。“——陛下?四王爷?”   李延玉这才开始立马清醒下来,急手忙脚,在龙榻上一阵翻。   他不经意间得知,老皇帝近日随身存放了一个小金鐍匣,里面是专门用来存放各种私密诏书,就比如,传位诏书。   他脸色煞白,好一阵翻,终于,从枕头底下摸摸索索翻出来了。   他把那金鐍匣的盖子一揭,果然,眸中大喜,里面是有一张黄绢诏书。上写:“朕承皇天之眷命,列圣之洪休,奉先行皇帝遗命,属以伦序……”   种种字样。诏书落了大印,又有个空白间隙位置,正好,便是待定皇位继承人的名字。   李延玉慌乱努力镇定中,又急忙找笔墨,终于,好容易找到了,赶紧提笔把中间空白位置给填上,自然是自己名字不再话下。   然后,晾干墨迹,小心翼翼吹了吹,又抖着手放好。一切方毕,他把到处收拾干净了。用手轻轻抹下老皇帝父亲的眼皮。   多少年的恩怨、仇恨,这一刻,在皇帝陛下被合拢的眼皮下,似乎得以清算盘结。   他哽着喉,终于,这一声,却是发自肺腑——“来人呐!来人呐!传太医!快传太医!”   ***   早春二月,光阴如锯。一下子锯断多少爱恨情仇。   漫天杨花如散雪,纷飞在帝京城上空又徐徐飘落。   李延玉挥着马鞭往回来路上匆忙赶。   宫中云板敲响,无数太医围了老皇帝满寝宫水泄不通,老皇帝有严重心疾,骤然间,他说离世就离世,分明疑点重重,却又似乎很想得通。   李延玉哭得是撕心裂肺。诸人看那四皇子殿下守在龙榻诸多情形,要说其中内帷,要说他实在会演,也说不通。   他哭晕在当场,醒一次又哭一次,哭醒一次又晕一次。   诸位太监们赶紧忙好心拉劝:“四王爷请节哀,千万要保重身体。”   如此天昏地忙,宫里闹得是沸沸扬扬、正不可开交,直到有人急急来报,说四王爷,蔻珠要生了,羊水都破了。   李延玉佯怒喝一声:“一个妾室生孩子而已,有什么可急的!”   接着,又是一阵趴在龙榻哭个不停。哭晕一次次,醒来了依然又哭,哭了又晕倒。   有人实在看不过眼了。商量着对大太监梁玉说:“快把这四王爷想办法给请下去吧,他这样哭也不是个法儿,一来,不利于对后序诸事处理,二来,看他那情形,万一真给哭死了,以后还要出面有个主持大局的皇子殿下都没有了,这样可不好。咱们想办法搀扶他回去,送他冷静冷静。”   还说,真是孝顺,看不出来四皇子如此人品。种种,李延玉方才脱身,直到走出皇宫大门,让人牵了马匹立马往马镫上一踩,才面无表情,擦了那眼角那几滴“猫尿”,赶紧快马加鞭回到长兴街去。   ***   李延玉急急赶回院中时,蔻珠已经生了。   李延玉匆忙甩了马鞭,快速翻身下马,一个老嬷嬷急急怀抱着襁褓中婴儿连声恭喜道,“王爷,是个小世子!是个小世子!”   李延玉胸口仍旧梗着一块东西,他颤抖双手,小心翼翼将嬷嬷怀中包裹在襁褓的婴儿接过来。   像捧着易碎的琉璃珍宝。“是个男孩儿……”他低声怅叹。   然后又问:“她怎么样?好不好?”   便把孩子放回嬷嬷手上,嬷嬷赶紧接过。李延玉着急往蔻珠所在的产房里跑。   蔻珠这一天,仿佛脚已经踏了一趟鬼门关,男人打帘子进来时候,脸色雪白,全身都是汗,头发都是湿的。   李延玉小心翼翼坐守在她床边,去握她那双冰凉汗湿的双手。“真好,真好。”   他喜不自禁。“总算你们母子平安,差点没把我给吓死。”   蔻珠轻轻将手从他大掌抽出来,脸转到一边去,依旧不想去看他。   作者有话要说:  可能节奏会加快些了。   感谢在2020-08-17 21:59:51~2020-08-18 12:24:4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46294316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四十九章   李延玉现在的人生无疑是接近圆满的, 如十五之月,四角俱全。   皇权、健康的双腿、一个对他忠贞不渝的女人,还有一个儿子了……曾经那些黑暗屈辱在他眼前顿时一扫而空, 仿佛只做了一场噩梦。   朝廷里流言纷纷,终于有人开始猜测老皇帝陛下的因疾而终。甚至, 很多流言, 也风一般吹到了蔻珠耳里。   李延玉自是想尽办法去阻断那些对他不利的猜测和谣言, 二皇子李延淳第一个跳出来,指出种种疑点,无数次质问当时陛下临终的场景和遗嘱。   昔日兄弟表面情分, 瞬间被击溃。闹了一场又一场, 终于, 平息了。   这天,蔻珠怀抱着襁褓中孩子, 正在亲吻逗他。“笑一个,给娘亲快笑一个……”   李延玉看着母子俩其乐融融、安详恬静的画面, 他的嘴角不觉翘起来, 瞳色柔和。   早春正午的阳光穿进来, 泄满一室。不得不说, 此时的李延玉对蔻珠是相当有自信心的, 不, 应该说,是对自己有信心。   他自信满满认为, 只要有了孩子——昔日夫妻情分统统可以再回,破镜重圆。   瞧,她现在不是开始渐渐有冰雪融化回暖的迹象吗?女人只需要哄一哄,她心就回来了。   他撩衫坐在蔻珠旁边, “咱们给孩子取个名儿吧,你说,叫什么好呢?”   蔻珠看了他一眼,没有搭理他。半晌,她才慢吞吞叹道:“就叫汝直吧!汝若全德,必忠必直;汝若全行,必方必正。终身如此,可谓君子——可千万不要像他爹爹,杀父弑兄这样的恶径都做得出来?”   房间里只挂有一笼小翠鸟在叽叽喳喳跳上跳下,安静极了。   李延玉轻眯起眼:“你这话什么意思?”   蔻珠冷道:“民妇什么意思,王爷自琢不出来?”便又侧抱着孩子转过身不再理他。   李延玉深吁了一口气,倒也不想跟她计较,甚至耐心地解释,一边手抚摸着儿子的脸,沉吟道:“你这话,可千万把它烂在肚子里,以后不准再说!要是想你、想咱们儿子活命,非得烂在肚子里不可。”   蔻珠抬头目光复杂看着他。不可思议:“真的是你?你居然杀自己爹,你是畜生呐——”   李延玉立马手捂着她嘴,恨恨地小声道:“叫你别说了!实不相瞒,当时本王也是没有办法。也是情势所迫,不是他死,就是我亡。我父皇查了我好多罪证出来,桩桩件件,都能让我致命,我死不打紧,可你们娘母子也要跟着我遭殃——你知道本王为何迟迟不向父王请求与你复婚吗?就是怕万一我哪天出了事,你们母子或许还可以有个逃法。”   蔻珠冷笑,道:“王爷你把自己说得如此情深意重,那么,为了我们母子的安全,现在,就放我们娘俩走?离开这宅子,嗯?”   李延玉不说话了。“休想!”拂袖而去。   蔻珠的心,一点点往下沉,像被什么东西拖着始终不得挣脱。   她怀抱着自己孩儿,看着那张干净无辜的纯洁小脸,有一个想法冒出来:这男人已经彻底疯魔怔了,可不能让他手把手把自己儿子养大,要不然……   苏友柏眼见着蔻珠把孩子平安顺利生下来,便也脱离宅子,在京城找了一名医馆开始挂诊,关于他的种种,不再话下。   蔻珠时常回顾她与李延玉这段孽缘,小时候,她有错把他至残在先,而今,也不算欠他了。俩俩相清,好聚好散,本是好的。   却没想,在有了孩子之后,他竟死活拽着自己不松手,不惜软禁,如此卑劣手段,那点昔日夫妻情分也冲淡得一点渣都不剩了。   她有一次次想过逃,那时候,身怀六甲,可哪经得起折腾呢。更何况身子是那样赢弱不堪。常常把李延玉恨得牙根咬断,却始终没有破解之法。   不行!她近日越想,越深深陷入焦虑恐怖。   即使自己不怎样,但绝对不能让儿子跟着这样畜生过活……他杀死了他的兄弟手足!他连自己的父皇都敢弄死!   这畜生,他还是个人吗?   ***   如今朝局,老皇帝薨逝驾崩,李延玉时常便不会回来,这忙忙碌碌,为着诸多事情,包括准备新皇登基一事,前前后后,就有一个多月。   蔻珠也差不多坐完了月子,身子骨也一天比一天硬朗起来。月子期间她倒是胃口大开,也不知是否想尽快调养好身体方便出逃的原因,她努力让自己能多吃就多吃,气色也渐渐红润起来。   二皇子最后到底没有把柄,指出他父亲老皇帝骤然病故的端倪,也不知闹了好几场,朝廷所向披靡,都纷纷往李延玉这位皇四子殿下倒。   大太监梁玉甚至见风使舵,“二殿下,圣尊有传位诏旨在此,不信您可以亲自过目看看。”   二皇子李延淳抖着手把圣旨看了,往地一甩:“伪造!绝对是伪造!”   手指着李延玉骂:“这么些年,只有本王才知道你是什么鬼德行!父皇一定是被你毒死的?要么,就是被你掐死的!”   又是好一通暴乱,最后直到,登基前头两天晚上,李延玉主动出击,命手下果决快速,想办法以谋逆抗旨不尊罪名、将李延淳拿下,关押监禁起来,又以准皇帝陛下名义,调令五城兵马,对皇城内外严加守卫。   ……   这日,刚吃过午膳,蔻珠怀抱着孩子,正在想如何出逃脱离那畜生的事。   也不知是否被人早看出什么心思,她抱着孩子走一步,便有人也跟着走一步。   之前,她怀了孕说是害怕摔跤跌倒、非得如此万般小心就罢了,可现在,越发是被跟得猖狂紧了。   同时,在远处遥遥监视她的,还有那个叫柳萃娘的“小妾”——蔻珠每看那女人一次,就恨不得扇她一次。   正愁眉不安思索着,不一会儿,只听怀中小宝贝一阵阵饥饿嚎啕的哭声。   “乳娘,乳娘!”   她唤道,“快给孩子喂奶!他肚子想必饿了。”   须臾,便有乳娘赶紧走过来。十分有经验把孩子用手一模,笑道:“哟,夫人,这可不是饿了,这是尿了。瞧这汗呐,也打湿了一背心,小世子不舒服着呢,所以哭。奴婢先抱进去,给他先舒舒服服洗个澡再说。”   蔻珠点头,便把孩子放心交给了乳娘。   ***   后来,蔻珠常常会忍不住怀疑这天所发生一切事情。   她怀疑老天是刻意安排,在报复她那前夫李延玉。   这天,恰恰是他荣登大典的好日子。   “——喤!喤!”   皇城楼上,钟响阵阵,宣告一代新君的继位。   眼下这位新君,他性格如何怪戾狠毒众人不得而知,他给天下百姓带来的,即将是福是祸,众人更不得而知。   “啪!啪!”   森严大内皇宫,龙御前,又是静鞭数响。   新皇穿着龙服衮袍拖着长长袍摆,一步步沿着丹陛云梯庄严肃穆而上。   伞盖仪队,奏着《朝天子》,他垂着眼睫毛,目光沉静,也许,他的心里在穿上这一身龙袍刹那,没有想过今后要如何当好一位皇帝,如何驾驭管理好他的臣民百姓。他的眼前,只有屈辱的历史,终于终于,被翻了过去。   ...   长兴街宅院这边,蔻珠正低头做针线绣花,她准备给孩子再做一件小红肚兜。   她绣完了最后一瓣花,手揉着脖子,觉得有点酸疼。   素绢在一旁夸赞笑道:“呀,小姐,您的手是越来越巧了,瞧这朵牡丹花儿,绣得多精湛漂亮。”   蔻珠也就只笑笑。忽然,听闻有人在破喉尖叫,“呀!不好了!不好了!耳房走水了!来人呐,你们快来人呐!”   又有人喊:“呀!不好!小世子都还在里面睡午觉呢!怎么办?!”   蔻珠忙把手中的绣绷一丢,整张脸都白了。身子摇坠,差点不稳就晕过去。   火苗一瞬间像火舌到处舔舐房梁窜上屋顶,又眨眼间,浓烟滚滚。   素绢哭道:“小姐,您别进去,别进去呀!”   火势太大,没有一个人敢再进去了。蔻珠哆哆嗦嗦,一脚踢开跪在地上哭着拽着她劝不停的素绢,什么也不想,冲进去就去找自己的孩子。   好容易找到一看,还好,那孩子好端端仍躺在摇椅里,只是吓得哭个不停,随着火苗的乱窜,哭声也越来越微弱。   蔻珠在火房赶紧把孩子抱起来。素绢见阻拦不住,也急急忙忙奋不顾身冲进去了。时下情形,下人们只在外面不停泼水救火,然而好像泼上去的不是水而是油,风又助力,更加烧得旺盛,连门都堵住了。蔻珠被熏得身子不稳,眼睛都快睁不开了。“快出去。”   她咳着呛着努力维持镇定吩咐素绢说:“你先把孩子抱好。我去给你们砸门。”   ……   李延玉闻得消息赶回来时,整张脸已经彻底不敢看。   有人当即跪下苦苦哀求劝说:“皇上,皇上,这大典才刚刚开始呢!您不能走!您千万不能走啊!”   李延玉一脚把跪在大殿苦苦求个不停的小太监踢开,并手把头上戴着的那顶十二旒冠冕一扯,当着诸多大臣们各种吃惊震撼表情,脚狠踩过那冕上的五色珠串也未有觉。他不知怎么快马加鞭从皇宫直往长兴街那处方向赶。想必他们李家的王朝天下,如此狼狈凄惨、滑稽的新君,还是位列史册头一个,让百姓们纷纷拥堵街道说三道四、同样震颤不已。   刚一进小院打门,李延玉整个双膝一下子软了,踉踉跄跄,入目到处是被大火烧焦的痕迹。   “王爷,王爷……”   紫瞳一边哭一边爬着跪着上前:“都是奴才不好。奴才今儿出门去买东西去了。回来的时候,回来的时候就已经……”   李延玉眼前一黑,天在头上旋转不已,地仿佛也在转。   作者有话要说:  真正的虐狗哔开始饿了。 第五十章   蔻珠奄奄一息躺在某处通风透气穿堂过道。   苏友柏正大汗淋漓, 给他进行各种复苏抢救。她也是运气好没被大火烧死。   她被困在那火房中,想办法把素绢和孩子送出去后,自己却因一根燃火的木梁砸下来, 挡住去路。   她以为自己会被烧死在那儿,浓烟滚滚, 周身弥漫, 熏得她眼睁不开, 呛得呼吸都已停止了。   她躲在一个角落,不知该往哪个方向逃脱,大火把她全部四周包起来。下人们在外面喊的喊, 哭的哭, 叫的叫。   终于, 火被她们用水给扑熄灭了,蔻珠晕阙倒地, 却因呛入太多浓烟入肺,处于窒息半死昏迷状态。   苏友柏这天本来在一家医馆给人看病, 突想起有东西遗落这院子要回来拿, 恰好, 看见此情形, 赶紧扒开一堆人群。   “蔻珠, 蔻珠……我是你苏大哥, 你醒醒!快醒醒啊!”   苏友柏脸都白了,浑身剧抖, 给她心腹按压,不停用嘴做呼吸抢救。   蔻珠始终动也不动,死人一般,眼也不睁开一下。   ——   紫瞳哭着爬着, 将新皇帝李延玉引至蔻珠被苏友柏急救现场。   李延玉整个脑袋嗡嗡嗡乱响。响得好一阵儿,“蔻珠,蔻珠……”   他赶紧一把将昏迷在地的妻子抱起来。“你不要吓我!我经不起你这样吓的!蔻珠!蔻珠!”   苏友柏一把给他推开,李延玉被推得踉跄在地,“滚开!”苏友柏眼神愤恨地。“蔻珠,蔻珠——”   一边继续进行心脏按压,“我是你大哥,你要睁开眼睛醒过来,你听见了吗?你孩子在哭!你那么坚强勇敢,生他的时候,即使痛得九死一生,你都挺过来了,你怀他也怀得那么辛苦,你舍得就这么丢下他走了吗?”   “蔻珠!蔻珠!”   苏友柏双眸血红,眼睛湿润。“我是个大夫,医得了病,可医不了命,我想尽办法让你活过来,但是大哥毕竟有限,要靠的,还是你的意志力呀!……   李延玉整张脸是木的。   苏友柏抢救动作起起伏伏,不停帮蔻珠按压,心脏复苏,做口对口呼吸,掐人中,喊妻子名字……眼前一幕幕在李延玉脑中不真实得像是在做梦。   终于终于,女子一声微弱咳呛,蔻珠身体四肢开始一点点动弹。   苏友柏大喜。   李延玉狼狈跪坐旁边立即把眼一睁。   苏友柏声音哽咽道:“你醒了,蔻珠,你终于醒了?”   李延玉这才恍然大震,急忙过去把苏友柏一推,连忙又抱起蔻珠,死死抱紧在怀里,浑身剧抖。“娘子,是我,我在这里,我是你夫君,你不要走,不要吓我!不要吓我!”   又是吻,双臂收拢,越抱越紧,仿佛女人随时要离开似的。   蔻珠缓缓打开眼睫毛,扩大涣散的瞳孔,仿佛终于恢复一点清明迹象。“孩,孩子……我的孩子。”   她气若游丝。   丫头素绢听见,看见满脸淌泪给孩子抱过来。“没事儿,小姐,小世子没事儿,你放心,他平平安安的,只是受了一场惊吓,真没事儿!”   婴儿的时断时续啼哭,李延玉又目光恍惚,颇有呆滞看向素绢怀中孩子。   素绢额头被烧了伤,索性倒并不严重。   闻听婴儿时不时断续受惊的哭声,蔻珠嘴角浮出一抹微笑,方才重新又把睫毛徐徐阖上。   ——   这也实在算得上福大命大,蔻珠幸而得遇苏友柏恰好赶回,他抢救及时,方才将鬼门中自己拉回来。   李延玉二话不说,打横抱起地上的就往另一处干净空气新鲜的厢房中。   慢慢把她放在一张床榻,丫鬟们打水的打水,拧帕的拧帕子。   蔻珠再次疲惫无力睁开眼睫问道:“我的孩子呢,让我再看看,刚才,我没看清楚……”   素绢满脸是灰,赶紧又将裹在襁褓中的孩子小心翼翼送到蔻珠面前。   蔻珠问:“天黑了,你们去点些灯,我看不清楚呀!”   众人面面相觑,气氛一下凝滞了。   苏友柏背皮冷汗一阵阵冒,小心翼翼,伸出五指,“蔻珠,你、你真看不见吗?现在,是白天,屋里也点了好多灯……”   蔻珠轻声道:“我看不清楚,是不是你们挡着我光亮了。”   苏友柏不说话了,慢慢把手伸回去。   ——   蔻珠,失明了。   ***   他或许即将成为整个历史或大颐王朝笑柄,才刚登基第一天,各种乱子不断,乍闻听外头一什么了不得惊天消息,摘下冠冕,皇帝也不想当了,疯了似就往皇宫外跑,朝臣们议论纷纷。有的说:“简直荒谬!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如此‘盛大隆重’的登基大典!”有的又说:“这样的皇帝,将来天下不乱才怪!哼!”满殿的怒气,朝堂上议论说说。   大太监梁玉打圆场。“再等等?等等看吧?陛下可能有什么突发情况需要处理,要不然他也不会这样糊涂的。”   实在找不到说辞调解场面尴尬了,就说:“列位臣工不是早说,这位新陛下心思诡谲,可能通过不堪手段取得皇位,还说那天他是假哭——依老奴看,咱们新君可能不是太愿意当这皇帝的,那要不然呢……”一席话,说得众臣子感觉像撞了鬼打墙,怎么都绕不过弯。   ——   皇权、地位、身份、名誉……   李延玉双手揪扯头发,只觉脑袋嗡嗡一团麻乱。   个子高大男人,满脸颓丧,却像孤零零的丧家犬似坐在阶沿上。   一时间,他那一身尚衣局通宵达旦连夜赶制的龙袍还穿在身上。   他两眼呆滞地,抬头看苍穹暮色逐渐四合的天。今晚的月亮出来特早,慢悠悠钻出云层,像一颗玉女新剥开的白净莲子,在黑幕上蒙蒙圈出一层层光雾。   那光,虚浮,飘渺。   不禁让李延玉终于大彻大悟,回忆起那天,她跟他提合离时候,那情感真切一字字一句句:“我是最怕看满月的,月满则亏,水满则溢。我曾以为自己的人生就很圆满……”可不是,他腿残,暗无天日,度过那一年年,一日日,也不知是怎么数着米粒熬下去又活过来的。他现在双腿也好容易痊愈了,眼见这皇权地位轻轻松松唾手可得。   今日,是他登基大典,那么风光肆意。人生直如鲜花着锦,烈火喷油,并且如今,有妻子,有儿子……他什么都有了。   但偏偏为什么,她失明了。   李延玉耸动肩膀,一个大男人,双手捧着脸,丧家犬狼狈无助坐在那里。   “四王爷。”   他又忆起那瓦观寺老和尚的佛偈。“没有什么是人这辈子想抓就全都能抓紧握住的,您的东西,再珍贵再价值连城,然而负累重重之时,您必须得一样样丢,一样样地放下。必须做出选择与割舍——就如那高堂广厦,玉宇琼楼,也不过坟山上起不得享堂。人,得学会着看今后的路,把握当下。”   男人的泪水从指缝隙滑过。   苏友柏不知何时背着两手站过来,姿态居高临下,言辞语气冷如坚冰。“你现在总算满意了,皇上?”   “你得到了你梦想中的一切,权势,地位,天下,财富;”   “你非要把她死活软禁在这里不肯放手,强逼她跟你生孩子;”   “她历经九死一生,每天如生活在牢狱之中,你死活不放她走。现在好了,她也总算给你生了孩子,你顺利当了皇帝,可是,她的眼睛,又怎么复明?”   “草民问你,皇上,您究竟该如何去赔她一双眼睛呢?”   李延玉声音哽着:“我不是故意!我只是想她和孩子都留在我的身边,我没想过会有这种事发生。”   苏友柏冷笑:“您不是故意?您当然不故意!谁知道这场大火它是怎么发生的,谁又知道假若你不把她软禁在这里,那还会不会出这样的事故意外?——你自然不是故意!可知很多年以前,你双腿残疾瘫痪麻痹,那个小女孩儿,她也不是故意——那么你,原谅过她吗?”   作者有话要说:  虐,虐,虐~~~~~~   还是那句话,虐狗子时候不要骂我哈ヽ(≧Д≦)ノ不然我会会凶的,超凶! 第五十一章   苏友柏忽叹一口气, 觉得自己有些心软,男人现在这般模样,凄惨狼狈, 昔日脸上傲气倔强荡然无存。   “还是请您放过她吧!”   苏友柏也撩衫同他一起坐下:“你们既已和离,就该各走各的, 你往北, 她往南, 不是吗?你当你的君主,我来想办法看她的眼睛,带她走得远远地, 远离这京城, 从此井水不犯河水。”   李延玉喉咙哽着石子似难受。“她的眼睛, 还有复明的希望吗?”   苏友柏道:“我不知道。我不是神医,你的腿能医好, 是靠我师傅的蛊药,是个奇迹。”   李延玉忽然双膝狼狈趔趄给苏友柏跪下了。   苏友柏大吃一惊, 立马站起身来。“你现在是皇帝, 你这, 现在像什么样子。”   李延玉仍旧狼狈不堪恨恨拽着苏友柏下摆:“你既然能医好我的双腿, 自然, 她的眼睛你也是可以的。”   说着, 唇齿颤抖着:“把我的眼睛给她,嗯?”   苏友柏目光复杂至极:这件事, 他自然是脱不了关系的。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这大火烧得太蹊跷,绝对不是偶然。他不是个凶手,却是一场阴谋的引导者。就算, 这火只是意外,若非他把蔻珠强抓回来软禁在这里哪都不能走,蔻珠的眼睛也不至于……“你们八字不合!”   苏友柏得出结论:“小时候,她无意间伤害了你,你恨了她大半辈子;而现在,你无意间,又伤害了她。”   一顿,“你们这样相互伤害来伤害去不够吗?八字犯冲!最好的办法,就是您放了她吧!”   *   厢房点满烛光。   蔻珠像木偶人似坐在床榻一动不动,丫鬟奴婢站了好几个在屋中,神情小心翼翼,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婴儿的哭声,是声音唯一来源。素绢泪流满面摇着头,把孩子轻手轻脚放在她的蔻珠,蔻珠的手这才动了一动,寻着那孩子哭的生源,去摸他。   颤着手指,摸完孩子稚嫩光滑的脸,才又小心将孩子轻轻抱在怀里。   她现在,仿佛给自己找了个唯一活下去的理由:怀中的孩子。   李延玉走进来时,看见的就是这副画面。   蔻珠把孩子抱在怀里,用孩子的小脸轻轻去蹭自己的脸,没有泪,估计是哭干了。   李延玉手揪着自己衣领,觉得快要透过气,终于,强打了精神。朝那些下人摆手,让她们出去。   李延玉撩衫轻轻坐在妻子蔻珠的床榻前,他微张薄唇,上下滚动喉结,似要对她什么,却只是轻轻将孩子从蔻珠手里接过,又令外面奶娘抱出去。   然后两个人一直都不说话,他把她使劲怀抱着,吻她的额发,吻她的脸,吻她的脖子。   蔻珠表情始终木木地,任由他如何亲吻,总是不反抗。   *   蔻珠的眼睛失明了。   这个皇位,骤然间对李延玉来说失去任何意义,如味同嚼蜡。   机械麻木地去皇宫随便应付两下,又马不停蹄赶回来,日日如此。春雨纷纷洒洒,老天爷总似有掉不完的眼泪要洒。李延玉现在是一国之君,自然很多东西需要整理收拾安排。他得搬回皇宫里住才行,将蔻珠自然也要一并带了去,看样子,是有册封她为皇后之意。苏友柏的建议,在李延玉听来是空气。当然,现如今头衔,对蔻珠来说是不具有任何意义的。对李延玉来说,他将蔻珠侧封为后,也不过是在自己精神极度崩塌落魄中,稍微寻找那么一丝丝安慰和心安理得。   现在的蔻珠,就是把她供为九天玄女又有什么意思,她是一个木偶空壳子,又如行尸走肉。   这让李延玉自然又回想起很多年以前,他身体遭受重创打击之后,和眼下蔻珠整个表情都是一模一样。   刘妃成了太后,安婳自然还是公主,那侧妃袁蕊华,李延玉也没将她做任何打算,管理后宫的大宫女或太监每每问及此事,关于对侧妃小袁氏的称呼和封号,李延玉很不耐烦。“别再来问朕这样的鸡毛蒜皮小事!你们自己看着办!”彼时,他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苏友柏替蔻珠各种针灸敷药,紧张得一颗心都收起来。“怎么样,怎么样?有没有希望。”   苏友柏摇头,哀声叹了口气。   李延玉刚还燃起的脸上一丝丝希望,瞬间又消失了。   而这样的场景,是这些管理后宫太监宫女们常常见到的画面,新君荒唐,总是守在一个女人寝宫,任事不理,不时看着一个年轻俊逸大夫如何为女人医治眼疾。这些女官内臣们也只得退下,最后,唯大宫女出主意,“咱们口头,随便称呼一声娘娘吧,等陛下心情好了,得了空闲,咱们再来理这事儿。”便把那小袁侧妃不知轻重到底如何拿捏安置在一宫苑。   袁蕊华快要气死了。关于她的种种,不在话下。   刘妃早听闻儿子将以前媳妇安置在一院屋,听说蔻珠还在那儿为她生了一个孙子,高兴得不得了,好几次想亲自来看总是恶疾发作,又加李延玉表面的不情愿就放下了。现在,又听说好端端地,蔻珠眼睛竟然失明了,不觉大吃一惊,急急地来看时,果然,蔻珠一动不动正坐在一张罗汉榻。两只美眸安静黑漆漆,仍如往昔漂亮妩媚,然而,却没有光彩。   “孩子!蔻珠!”   刘妃的手哆嗦着,“告诉母妃,到底怎么回事?你怎么成了这样子?”   蔻珠却也不理她。心是死的,眼是,到处都是。   刘妃哭哭啼啼好半天,只觉这人生无常变数太多,让她实在有些应接不暇,最后,终于走了。   凤仪宫,几个宫人端来一桌子佳肴膳食,又摆碗筷,大家你看我,我看你,这凤仪宫气氛总是说不清的沉闷。   一个宫婢道:“娘娘,您该用膳了,奴婢来拉你。”   或者这声“娘娘”无意间刺痛蔻珠神经,那宫女好容易将蔻珠拉了请到膳桌前,蔻珠不知何故便把东西一推,一些杯碗瞬间哐啷砸碎在地。   那些宫婢被吓了好大一跳。   有人心下悄声愤怨:“这是什么臭脾气?这还没正式当上皇后呢,就摆这臭架子,以后还了得!”   素绢的泪自从小姐失明之后一直没有断过。“小姐。”   她求道:“好歹吃两口吧,人总是要活下去的是不是。”   蔻珠也不说话。   李延玉进来,自然触及就是眼前这副画面。   有几个小宫婢战战兢兢立马跪道:“陛下,是奴婢们无用,娘娘一直不吃不喝坐在那里,任凭怎么劝都没有用。”   李延玉道:“你们都下去。”   又对素绢道:“你也下去。”   宫人素绢全都躬身退下。   李延玉坐过去,轻轻将蔻珠拦腰抱在膝上怀里,边展臂圈着她,像哄孩子似的,小心仔细去端桌上的一银制珐琅膳碗。   “你闹脾气不打紧,好歹要吃东西,别的不看,就看在为夫的面子,嗯?”   一想,心里痛得难受,自己如今在她面前还有什么面子。便又道:“你就看咱们孩子的面,好歹吃两口,好么?”   这话似乎有了些微松口,蔻珠机械麻木地张嘴,由男人把她抱在怀里仔细小心呵护地喂着,她现在是没有任何味觉的,对蔻珠来说,吃东西,吃再好的美食——似乎从李延玉强制把她软禁下来之后,就成了一种责任和负担。她太累太累了。有时候会想,为什么当时没有被烧死。   被烧死了,从此一了白了,没有任何人间愁绪,老天爷也不再给她任何苦难罪受。   想及这里,她又麻木呆滞机械吃了一口。   终于,好说歹说喝了半碗粥,不管喝多喝少,总算吃了些东西垫进肚里去。   李延玉松了口大气,牵出自己明黄衮袖给她轻轻擦拭嘴角。   ***   夜里,李延玉正睡着,剑眉打着结,正睡得迷迷糊糊,他又梦见了和蔻珠以前两人之间的事——   那是他的新婚洞房花烛夜,自以为委屈求全,竟让喜欢青睐的知音女子做侧妃,他对那高高在上的皇权,对袁皇后等人有着无限恨意。   然而后来,事实又给他最最致命残酷一击,那个女人——是假的,而与他一直书信来往的,竟然是自己的仇敌,袁蔻珠。   “你等着,你既如此自甘下贱、腆着脸皮想尽办法勾引本王、嫁给本王,那么,就做好心理准备吧,本王会折磨死你,不把你折磨得生不如死,我就不姓李!”   李延玉剑眉越皱越紧。“不要!不要!”他不断梦呓,额头背心冷汗层层直冒。   大红的墙,大红的纱幔,大红的灯笼与喜字,他坐在轮椅上,身上也是一袭华丽大红,他命令她跪着,用秤杆挑起她的鸳鸯流苏红盖。   他紧抿薄唇,事实上,他从没有开口对她说过这样的话,但那仇恨的目光,阴鸷愤怒的表情,多年言行举动,对她进行的一切恶劣羞辱与伤害见她,早就把这话付诸行动了。   李延玉心口疼得像是用人拿锯子在一次次锯他。“不要,不要!”   那样的魔鬼不是他。不是他李延玉。那是个疯子、是变态。他怎么会舍得那样对她呢。   猛地睁眼醒来,澄亮的烛光,照得满殿白如昼生辉。   他看见蔻珠在身侧睁大着眼睛也没有睡,睫毛浓密长长的,遮不住眼神的空洞和呆滞。   他的心彻底又被撕裂一回。小心翼翼把她抱起来。细细地亲吻,用最最温柔深情的唇齿去啄吮的唇瓣。   喉头哽咽着,甚至无声哭泣起来,全身剧抖。“——我该怎么办呢?”   谁来救救他。 第五十二章   有关于那场大火事件, 李延玉已命人暗中查得有些眉目了。   梳理事件,如苏友柏所说,着实诡异。   那天乳母从蔻珠手里接过孩子, 说小殿下尿裤子了便抱去洗澡。   通常乳母给小殿下洗完澡,都要拍哄着他舒舒服服睡个午觉。乳母把小殿下放在婴儿摇篮里, 见睡着了, 一时内急, 便去解手。   是的,那火就是短短一功夫烧起来的。正值午后春困,好多丫头都打盹四处歇脚, 等发现大火, 已经烧得非常旺盛她们再不敢进屋了。   据说最先发现开始叫喊就是那个“小妾”柳萃娘。   李延玉恨不得第一个先掐死的就是她, 此女人言行举止可疑极了。   李延玉暗令刑部一酷吏专门调查此事,那酷吏手段非常, 令人闻其色变,后来, 李延玉又以她亲人要挟, 那柳萃娘这才招供——   “我没有放火, 不是我, 真的不是我……”   “不是?”   那酷吏手拿一根烙铁, 将被捆绑在刑床上丝毫动弹不得的女人再次威胁, 说:“不是你,本官就把这滚烫的东西烙在你脸上。”   如此种种, 柳萃娘方才终于说出实情。“大人,真不是我,是这样的……”   她恨李延玉,女人说。第一次见到他时候, 以为是个好人,他俊美,雅致,将她从青楼那个牢狱地方救出来,然而,却没想,不过是一低贱的棋子工具。   那酷吏瞬间把此话传到给新皇陛下听。   李延玉整个身子抖起来。   柳萃娘后来又说,为了报复,也知道如今这皇帝陛下对他前妻孩子的重视,那天,吃过晌午,她看见一小丫头在趁着乳母去茅房出恭刹时,偷偷在小殿下睡的屋外墙壁涂抹油漆。柳萃娘觉得很奇怪,一直暗中观察,后来,房子就失火了。自然而然,是那小丫头干的。她报复心起,见其他婆子丫头都在打盹,也不惊醒她们,偷偷地,直到火越烧越大,才假装去喊别人。   李延玉差不多快要气晕死过去。   立即来到牢房,手拿一根鞭子,将那柳萃娘七七八八好一阵抽打。   柳萃娘满嘴满身都是血。   李延玉道:“贱人!那小丫头是谁,爬起来给我指认!”   柳萃娘脸色惨白,有气无力。“皇上,这就是您的报应,您知道吗?——不,我不会帮您指认的,您如此对我一个弱女子鞭笞暴行,利用了我,还这样虐待我,我凭什么要给您指认?”   李延玉命令酷吏。“你来!”   那柳萃娘想是一见了酷吏就双瞳失色。“我认,我认……”   哆哆嗦嗦,带血的手指着一个脸圆十六岁小丫头。“是她!那天,我看见的那丫头是她!”   地上跪满了一排又一排丫头,全都是曾经在长兴街那处宅子伺候过的。那圆脸十六岁小丫头当即唇色雪白,甚至尿了裤子,吓晕死过去。   李延玉道:“去拿水把她泼醒!”   一盆冷水,歘地一声倒在那小丫头身上。她这才总算招了供,“是……是以前的侧妃,小袁夫人,吩咐奴婢干的。”   ***   袁蕊华许是也预计到自己的大限就要到期了。   她现在随随便便被内廷大宫女安置在一春和宫暂时居住,也不知到底以什么封号称谓住在这里,宫人们只恭恭敬敬称呼她一声“娘娘”。   袁蕊华这天似乎要把自己打扮得特别漂亮,对着菱花镜,手拿一张口脂,轻轻将朱唇小口抿着。   她没有她姐姐蔻珠长得好看,这是她一直都很有自知之明的事。   她让小宫女们给她双刀凌云髻插上各式金光闪闪的宝钗发簪,点翠蓝珍珠翡翠碧玺一样样的饰品统统插戴整齐。   并手扶发髻照镜说:“本宫现在也算是皇上的女人了,再怎么讲,可不能再像以前王府那样穿得寒酸落魄。”   宫人们弯腰道是,她又让她们去把内务府新送来的一件品月缎绣玉兰花飞蝶襦裙给呈过来,帮她穿上。   宫人说:“娘娘您今儿打扮得可真好看。”   袁蕊华翘嘴冷笑:“自然是要打扮得好看些,一会儿陛下就要请人来召见了。就是个死,也要死得风光体面。”   宫人们面面相觑,不懂她这话里意思。   ***   凤仪宫,蔻珠也正对着镜子。   目光呆滞,眼神无物,倾国倾城的五官姿色,也掩饰不了那气质上如木偶人般麻痹空洞。   铜镜台前,有一些宫女为讨好她,天不见亮就起床提着花篮子、新鲜采摘了好多大朵大朵尚带着露水的牡丹花准备给她打扮戴。   她们小心仔细给她梳着头。“皇后娘娘其实即使什么也不戴,都比那春和宫的美多了。”   蔻珠恍若未闻,仍旧呆滞地坐着,身子动也不动。   任凭那些宫女如何讨好巴结,想逗她开心,始终不予理睬。   须臾,李延玉从外面轻步撩衫进来,拿过小宫女们的白玉象牙梳。“让朕来。”   拿过玉梳的手微一摆,眸光里有深深的疲倦,痛苦,自责。   吩咐所有宫人都退下去。   宫女们听话鞠身福礼,很快退下。   春阳浅色碎金般洒进殿门,炉香花香合溢。   “……宿昔不梳头,丝发披两肩。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   男人也不知何时将娇妻抱了坐在自己膝上,动作小心又温柔地,给她满头瀑布青丝拿白玉梳子梳着。   也不知是否故意要打破僵局气氛,甚至涩涩地吟诗开起玩笑。然后又抱着她,拿唇在她耳鬓间厮磨。“你说,是不是何处不可怜?”   蔻珠是个木头美人,没有回应,眼神是依旧的空洞、呆滞。   他给她梳头时候,又发现她长了好几根白色的发丝。他的呼吸立即喘不过气来,脏腑要被人挖掉撕碎的感觉。   他自然是知道的,自从嫁给他,她还不到二十年纪,早就开始长出白发了不是吗?   据说她时常吃药调理,要不然,现在头发都快白完了。吃那么多调理身体药,可却还是……他拿玉梳的手不停抖。   直到——“皇上,那小袁夫人来了。”   .   一老太监打了帘子进来,静静脚步声,袁蕊华到皇帝跟前一跪。   “皇上,听说您召见臣妾有事要问。”   李延玉把手中的那把白玉梳使劲儿拽紧了在手里,尽量保持情绪身体上的淡定平稳,将蔻珠俯身弯腰打一横抱,抱进了里面寝宫用龙凤绣帘隔成的小间。   蔻珠依旧麻木,他抱她在那儿坐着,她就坐着。   李延玉这才返身,抖着拿白玉梳的手,把袁蕊华指着:“歹毒贱妇!朕今天非要挖掉你的眼睛不可!”   袁蕊华抬头一惊。马上低头,怯生生说道:“陛下为着姐姐失明的事,您难过,痛苦,生气,找人发泄都是应该的,臣妾命薄,如今也成了皇上和姐姐的出气发泄筒,想也不觉奇怪了。”   李延玉一脚狠狠踹过去。“贱妇!——在死之前,告诉朕,为什么要干这样的歹毒事?”   袁蕊华轻声地道:“臣妾不明皇上这句责备的意思。”   李延玉又是一脚。袁蕊华立即被踹了在地,口角流出血来。   袁蕊华凄惨狼狈,道:“臣妾,臣妾还是不知道做错了什么,望陛下明示。”   李延玉深吁了口气,揉着鼻梁骨。他忽然在这一刻开始怀疑自己——   他的目的,竟将贱妇召来这凤仪宫质问,当着妻子蔻珠的面,是要给自己开脱吗?   是要把对方所受伤害、委屈、失明,统统责怪在这样一个贱妇身上吗?   李延玉发现,他现在连主动跟蔻珠道歉认错、自己承揽责任的勇气都没有。   他没有。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他而死。   回忆多年以前那时候的蔻珠,日日给自己赔小心,各种卑微低三下四求宽恕。而今,他连她那样的勇气都没有。   殿中静默。蔻珠不吭声。仿佛对这世间一切恩恩怨怨是是非非对对错错都不在乎了。   她不在乎这个男人,也不在乎那个女人。   袁蕊华忽而笑起来。   眼里是素日李延玉和蔻珠都未见过的狂妄,阴险,卑劣与狠毒。“对,一切都是臣妾干的!陛下,你把臣妾千刀万剐拿去处死吧!”   李延玉仍旧揉着鼻梁骨。   “这么些年里,臣妾知道,你心里是一直装着我姐姐的,你越喜欢她,越对她动心,你越在意她,你就越要折磨她——你不放过她,同样你也不放过你自己。承认你自己对她有喜欢相思爱悦,是比杀了你还令你绝望难受的事情,对吗?而这一切,也几乎是,从你得知那写信的那个人到底是谁之后您就开始疯魔了。以前的你,可不是后来那么喜欢去折磨一个人的?”   李延玉身子开始摇摇欲坠,开始发抖。   “臣妾……就恨你们这些自私的人!”   袁蕊华咬牙切齿,恨恨地说:“你为了逃避我姐姐,一次次故意来拿我作挡箭牌当替身,您羞辱我……皇上,您知道您每一次命令我脱光在你面前,想尽办法地来说服您自己努力接受我——可偏偏却。您知道我那时的感觉吗?那种比被人剥了皮的耻辱吗?我也是个女人!算起,我和姐姐一样,都是袁家嫡女。凭什么我要遭受这样的耻辱!凭什么!”   李延玉道:“贱人,你知道朕为什么不愿意碰你吗?看见你一次就恶心一次?”   袁蕊华冷笑:“知道。你迷恋我姐姐的身体,你对她习惯了。以至于见谁,您都觉得恶心。也是,论勾引男人的本事,论那一身下三滥的淫/贱功夫,谁能及她呢……曾经,臣妾听说她还故意去找青楼的女子学了好几身功夫,目的就是……臣妾也确实,不及她这方面。”   李延玉骨头缝都快散架裂开了。手中的那把白玉梳生生被捏碎了在手里。   ——   袁蕊华后来是被几个太监如何拖下去的,宫人们各种议论窥看,却什么看不见,只听得一声声女人凄厉惨叫,以及诅咒之声在皇宫内院的上空漂浮不散。   “你不要怪别人,皇上!你这是报应!如果不是你,我也不会去放那把火!假若你不激怒我,她也不会眼瞎!你这是报应!”   李延玉直觉自己耳膜快要被这声音撕破了。   她都还在说:“你这是报应!如果不是你,我也不会去放那把火!”   “如果不是你!”   ……   仿佛有什么东西往头顶罩下来,轰天震地一声响,整个世界都塌了,将他深深堆积埋在里面,拍地又压下最后一块巨石,李延玉觉得自己现在倒需要他父皇临死前、挣扎不已的那颗救心丸。   ——蔻珠的眼睛,确实是他害的。   苏友柏说得没错。男人的那句话深一句浅一句的,言犹在耳:“你不是故意,你当然不是故意的……可知多年以前,那个小女孩儿,她也不是故意,可你绕过她了吗?”   “你饶恕过她了吗?”   “……” 第五十三章   这等于是把数年前两人的是非境遇互相颠倒一下, 彼此交换个位置,各自感受各自所承受的极限与痛苦。   对比一下,看哪一种痛苦与伤害, 更加令人绝望无所适从。   李延玉每日喝酒,他又开始买醉酗上了, 白天喝, 晚上喝, 十天早朝,九天都不上。诸位臣子太监劝都不敢劝,谁劝给谁毛脸。   暮春晴雪飞绵柳树, 春衫日日骑官马, 正值两袖东风, 踏尽落花好时节,然而, 李延玉现在的境遇,却如同一只困兽。   有一天他喝着酒, 喝着喝着, 竟蓦然回忆想念起那段瘫痪残疾的时光——他俊面抽搐扭曲着, 幽深而沉痛的瞳仁, 是妻子几年如一日的耐心照拂, 对他的各种暴戾脾气忍受。温柔, 仔细,耐心, 小心翼翼,像母亲般包容与呵护。想着想着,他扬起脸来,对着夜空, 流泪了。   他现在不敢回凤仪宫去,他害怕看蔻珠那双呆滞空洞无光的眼睛,无法想象她现在究竟在遭遇什么样的黑暗与痛楚。   他怀念起瘫痪时光的种种好处来——人呐,总是在拥有时候不懂珍惜,而一旦失去,还责怪为何如此措手不及。   他与蔻珠,估计是真的无法重新开局。这是一盘永远也无法破解的死棋。他想着,又喝一口。   身边曾经那个嬉皮笑脸的小宦官紫瞳也渐渐疏他而去了,近身的,全是些各怀心思鬼胎的奸佞内臣。“皇上,求您别喝了,当心身体。”   李延玉:“滚。”   孤家寡人,也许说的就是目前这种状态的男人。李延玉渐渐地开始对皇位、皇权,曾经梦寐以求的东西,有着难以言说的反感与疲倦。   “早朝!早朝!又是早朝!”   “批奏折,昨天不是才批过了吗?”   “内阁是干什么的?内阁是吃素的吗?……”   他每天潦倒落魄所想的,居然是如何重新再回到那段过去瘫痪在轮椅时光。如何,才能再看见以前的妻子蔻珠。想着想着,他又笑了。   ***   “碰!”   凤仪宫好似传来一道嘈杂的东西摔地声。彼时,养心殿的御书房,李延玉手拿着折子阅览,却还是酒壶不离身。   “陛下,陛下,您,您过去看看娘娘吧,她,她——”   小宫女咬着贝齿,脸红耳赤,低着头,不知该如何讲述下去。   李延玉把酒壶一扔,当即二话不说,急匆匆赶往凤仪宫。   寝殿沉闷昏黄,也没有点很多蜡烛,好几个宫女不知所措浑身僵硬站在那里,那是一间小净室房,是主子出恭内急时所用。   蔻珠此时正摔倒在地趴在那儿,身子动也不动,不要别人去拉她,一身浇湿,那净房的恭桶不小心被她碰倒了,里面桶里的污秽液体溅了满裙都是。   宫女们上前也不是,不上前也不是。她像一只发狂的野猫,谁上前搀扶她就咬谁抓谁。   李延玉对那些宫女骂了一声“滚”,赶紧俯身颤着两手,将一身污渍狼狈的蔻珠给小心翼翼抱起来。   他抱得那么小心仔细,像女人随时会从指缝间溜走摔碎。“乖。”他哄着她。“不怕,有为夫在这里。”   一边亲吻她,赶紧抱到一贵妃榻上,手忙脚乱去找换洗的衣衫裙子。   终于找好了,又赶紧将裙衫污秽的女人抱去一间浴室洗澡,亲自给她褪衣服,擦拭身体,小心搓洗头发。   蔻珠的目光始终木木呆滞的。整个过程,自然,她咬过他,挣扎,不许他触碰。他任由她咬,也任由她抓。全身的皮肤几乎都是她指甲纹路。   终于挣扎不动了,怀中女人也渐渐没有力气了,他轻而仔细给她搂在怀里。“你的痛苦我都知道……为夫比你更懂。宝贝,没关系的,从此以后,由我来照顾你,好吗?请给我这个机会,好吗?”   蔻珠那始终呆滞的眸光这才终于有了一丝波纹与反应。“给你机会?谁又给过我机会?”   她说得很轻,唇齿间淡淡的。   李延玉一把将她紧紧搂抱胸膛怀里。“不要这个样子,算我求求你,行吗?”   “我们会想办法医好你的,让我来照顾你。娘子……”   他喉咙沙哑哽咽求道:“我到了现在才明白,你以前身上所负重的那些痛苦绝望,会有多令人窒息难受……”   他不停吻着她,吻她的眉,吻她的眼睛。浴室里的水流声哗哗哗。“你以前说,如果,能把你健康双腿给我也在所不惜,我不能去感受这话,现在……”   他闭着眼睛。终是无法再说下去了。   ***   有时候,李延玉甚至多希望自己变成蔻珠膝盖上一只狗,她终日呆滞的神情,麻木冰冷的眼眸,偶尔,只在听见儿子咯咯咯的笑声时,才会把嘴角轻轻扬起来;又或者,在有时当那只小京巴狗多多一窜,窜到了她怀里时,那小京巴伸出舌头,舔她的胳膊手肘,她也会把嘴角轻轻牵动扯起。也不知是否是怀念起童年时那段无忧无虑的日光。   有一次,他听见她轻轻地叫了一声:“爹爹。”   李延玉闭着眼睛,从胸处长长深吁一口气。   李延玉决定大兴土木,要修建一座奢华适合盲人居住的行宫。怎么花销浪费怎么来,对设计的工部侍郎命令说,得需用什么样的料,能保证摔倒磕磕碰碰绝不受伤害,家具又要如何摆设布置,要栽满什么样的鲜花和植物。朝廷大臣们议论纷纷,简直如听了什么奇葩天方夜谭,忍不住厉声谏言,指责说他荒唐胡来,数日不上朝,围着个女人转就罢了,如今,为了那个女人,又搞各种不成体统的糊涂事,国家迟早要被他弄灭亡。   李延玉勃然大怒,手指着那谏官道:“不就一处行宫,朕是皇帝,就连这点资格都没有?你们见哪个皇帝有朕当得这么窝囊的?”   那个言官当场摘帽罢官而去。   李延玉气得,呼吸不畅,大太监梁玉不停给他顺背抹背。“陛下,依照老奴说,娘娘那个眼疾,要是给你治好腿疾的那神仙大夫都没能耐了——那何不尝试走走其他旁门之法?”   李延玉一听,顿时沉静下来。“什么旁门法?”   梁玉道:“奴才有幸认识一个老道长,很懂些道家医术。曾经给人做过好几回道场法事,还真医治了不少绝症病人。”   “……”   鼓钹声阵阵,凤仪宫外,果然,没过三五日,便听大殿门外一阵嘈杂嚷诵,殿门外香烟霭霭,风烛煌煌。   大太监梁玉引着一青面道士,便开始摇响灵杵,铺陈道场,把整个大殿的门搞得乌烟瘴气,乱七八糟。   ——“哎!”   苏友柏彼时也正在里面殿内给蔻珠诊治眼疾,给她进行各种针灸敷药,“他疯了。”   苏友柏不禁摇头叹。“蔻珠,他人已经彻底疯了。”   蔻珠总是不爱吭声,依旧双瞳呆滞没有任何表情,由着苏友柏给她看病做治疗。   素绢站旁边恨恨地冷声道:“可不是疯了,苏大夫,刚才,我还听一老太监说,这法事道场,要每天搞一次,还要搞一个多月呢!那道士也不知是怎么混进宫来的,偏陛下还那么信他。他说什么,陛下就照着——甚至,我还听说。”   素绢看看旁边,四顾没人。“我还听人说,那道士,要陛下每天从手腕上割一碗血给他,以作法事道场用。这也就罢了,还要陛下每日在灵宝天尊像面前跪几个时辰,一边跪,一边念什么经忏悔。有一次,差点一口水都没喝,直接跪晕死过去,弄得整个大内人心惶惶,不荤不素,他们都在议论这事呢!也可怜小姐生生被担了好多污名!”   蔻珠自从双眸失明以来,一直内心封闭,便很少再开口说话了。   就连苏友柏想尽办法开解安慰,她都很少说。黑漆漆世界,没有一丝光亮。   这日,她摸索着双手,似要在空气中抓握寻找什么。   苏友柏赶紧道:“蔻珠,你是不是有什么话?我在这里,有什么话,你尽管跟我说。”   蔻珠紧紧拽着苏友柏手臂,呼吸艰难,上气不接下气:“苏大哥,这次,您能不能帮我假死离开这儿——不然,我再活不下去。”   苏友柏震诧了。   作者有话要誩:  我想了想,必须还是要阐明一下自己的虐点。   我喜欢那种失去后才各种痛苦,后悔,自责,忏悔,内疚……当然,对男主的虐,还不止这些。会慢慢地升级。   他必须成长。这个成长得在“失去”女主后,让他独自带孩子,经历各种生活磋磨,千锤百炼,给他炼出来。   男主炼好了,女主到时候直接收货就行了。 第五十四章   新帝已经彻底沦为一个荒唐无用的废物君主。   如果说, 之前十天会有八天上早朝,偶尔还批阅奏折,现在, 竟把所有朝政交给掌印大太监梁玉和内阁一位名叫童叔夜的辅臣去打理。   此为姓童的内阁大臣,原先不过是六部一小小侍郎, 现在, 竟鲤鱼翻身, 成了首辅。和梁玉一唱一和,将整个朝廷搅得稀巴烂。   李延玉现在的生活几乎只有两件事——一味沉迷过去走不出来,宠幸那个传说能把妻子眼疾治好的牛鼻子老道士。苏友柏给他说什么, 他全听不见。他果然不听诸人劝说, 大兴土木, 才刚即位没多久,搞得百姓怨声载道, 民不聊生。蔻珠觉得她在这皇宫一天也呆不下去了。这天,她婆婆刘氏从病榻上挣扎起来看望她。“你多劝劝他吧, 蔻珠!”刘氏一边袖子拭泪, 一边道:“他现在的样子, 哀家简直不能看了。似乎自从你眼睛失明了以后, 他陷入深深的愧疚自责里, 弄得人不人, 鬼不鬼,君不君, 再这么下去,我怕……”   蔻珠始终木木的,表情呆滞。“快了,快了。”   刘妃大为一震, “你,你这话什么意思?”   蔻珠嘴角勾出一抹若有似无的沉静微笑。“等我死了一闭眼,你们担心的这些麻烦,就统统没有了。”   男人每天都要给她亲自洗澡,穿衣,喂饭,各种细心照料,像照顾婴儿般寸步不离守着她。   不知是不是对现在的昏君李延玉来说,他把这些越做得多,做得仔细,对蔻珠,就越少一份愧疚自责,心安理得就多一分了。   蔻珠那天恳求苏友柏让她假死,这其实并非一个现实想法。假死之术,蔻珠以前只在医书上看过记载,说服药针弊、封住某些穴位可以让人暂停呼吸心跳两天两夜,可这到底只是个传说。苏友柏当场就反驳了:“不行!这太危险了!我从没有做过这样的事!”然后,他轻轻握着蔻珠的手,“你的孩子,又怎么打算呢?你会舍得离开他不要嘛?”   蔻珠只是流泪,不说话。   孩子生下来其实并不十分康健,只有五斤,很瘦小,后来,是因为乳娘奶好,把他养得才一天比一天白白胖胖了。   现在,那孩子快一岁了,玉雪可爱。   蔻珠眼睛看不见,时常却听见他冲她咯咯咯笑,就在昨天,她似乎还听他牙牙学语含糊不清地叫了声:“娘亲。”   蔻珠心弦似乎被什么剧烈震动,伸手摸索着孩子的脸,又把他抱起来,不停地亲吻。   她的人生,仿佛目前只有两种选择——一,为了孩子妥协,和眼前这男人好好生活过下去,再慢慢磨合,破镜重圆,接受她不能接受的一切;二,做一个狠心自私的母亲,丢下孩子,弃他远离。孩子要她偷偷带着出去,是不可能的了。这是大内皇宫,她又是个盲人。就算带走出去,她一个眼瞎的母亲,又如何带着孩子生存呢?   李延玉除了依旧每天寸步不离守着她,之余时间,那道士让他做什么就做什么。为蔻珠跪灵宝天尊像,割血割肉,在所不惜。   据说现在朝局越来越动荡,很多臣子开始有蠢蠢欲动叛变之心。随着帝君的越来越荒诞,宠幸奸佞,一味听信小人谗言,被冤死无辜杀害的贤良也越来越多。秋月霜影,转眼又是数月不知不觉悄然过去。这天,凤仪宫,蔻珠被李延玉怀抱着沉沉睡去。炉香渺渺,满殿暧昧沉寂。他们之前刚刚才欢爱过了一次。男人现在是想尽办法讨得妻子的欢心。   “我要把你从头吻到脚。”他说,一边亲吻着她。   蔻珠忍不住仰头呻/吟出声,那是出于身体的本能,出自于男人的手法和技巧。   激情过后,他怀抱着她,双臂像箍什么似的给她紧紧拥着。“行宫就要修建好了,我让他们加急,到时候,咱们就搬去那住,据说那儿地气好,最容易养人治病。”   蔻珠木木的,始终没任何反应。   凤仪宫外,忽在此时骤然传出一阵阵脚步杂乱、惊慌呼喊声。   李延玉似有所惊觉,立马从睡梦中一睁眼,翻身坐起。“来人!外面发生了什么事?”   一个小太监急急满头大汗赶过来。“不好了,不好了,陛下,那周将军带着一众多兵马杀进皇宫里来了。”   李延玉脸剧变,低头看看身侧的蔻珠,赶紧摇她,这道消息,恍若惊天巨雷,让他措手不及,以为只是场噩梦。   他一边套衣服,一边跳下龙榻取出一把挂在宫殿里的龙泉宝剑。“朕要去杀了这个老贼人!”   那小太监赶忙跪道:“陛下,您快逃吧!来不及了!他们已经杀进来了。”   逃?   这个字眼仿佛对如今李延玉仍是梦,始终恍恍惚惚,不可置信。   他命自己赶紧冷静下来:“那童叔夜和梁玉呢?都去了哪里?快让他们过来!”   小太监哭道:“陛下,快别说了,就是这梁公公和那姓童的,打开城门,引敌入内,放了那周将军才进来的。”   李延玉一下子跌坐软瘫在床榻。   这天夜晚,对李延玉来说,这场惊天巨变宛如一场噩梦,说来就来,连一点预兆防备都没有,对蔻珠,何尝也不是。   蔻珠摸摸索索,穿好衣服磕磕碰碰就摔下榻,跌倒了又起来,起来了又跌倒。“儿子!我要我的儿子!”   李延玉嘴角哆哆嗦嗦,扶着妻子的双肩道:“蔻珠!别慌!你在这里先等我,我去外面处理一下,马上就让他们把孩子抱来,不要怕,有我在这里,不要怕!”又不停吻着她,安抚她。   ——   他们的孩子是紫瞳急急忙忙从乳娘那里抱过来的。   李延玉说要去外面召集侍卫处理当下紧急状况,一边拿着宝剑出去,以为还有回旋余地,然而,敌军瞬间如开闸洪流,水漫金山似的涌得皇宫到处都是。   李延玉出去以后,蔻珠的凤仪宫瞬间就被包围住了。   她都还未反应过来到底怎么一回事,那些敌军开始纵火烧杀,摔砸东西,见一个杀一个。   宫女太监们的凄厉惨叫之声,刀剑相拼的厮打声。   不一会儿,驻守皇宫大内的侍卫们一个个倒戈投降,蔻珠手捂着嘴,眼睛看不见,耳边闹嗡嗡,四处都是血腥味,伸着手到处一阵乱摸。   她也不知此时到底该向谁求助,人到这种关头,反而有一种听天由命、宿命般的平静和灰心意冷。   “蔻珠!蔻珠!”   绝望之境,忽然,便听一阵脚步声,有人气喘吁吁跑过来,“走!快跟我逃出去!”   苏友柏二话不说,抱扛起蔻珠,就让两个尚未叛变的侍卫一路开道掩护,一片厮杀纷乱中,两人的身影,渐渐隐没于无边无际的喧嚣黑夜之中。   ***   李延玉一直以为妻子蔻珠已经死了,死于敌军的杀戮之下。   他赶回来时,只见凤仪宫一片血腥狼藉,到处是尸体,他踉踉跄跄踩过那些新鲜模糊的横陈尸身,任凭如何翻找,也不见蔻珠半个踪影。   “——蔻珠!蔻珠!”   他喊着,趔趄跪倒在地上,哭喊得撕心裂肺,差点晕在地。   “皇上!皇上!”   紫瞳抱着孩子急急赶回凤仪宫来:“您快逃吧!再不逃就来不及了!奴才把马车都给您备好了,就在外面的右后门,您换了奴才这一身衣服,带着小殿下赶紧离开,奴才求求您了!”   紫瞳面色凄晃惨白,哭着跪倒在李延玉面前。一边哆哆嗦嗦,把婴儿小心翼翼交到李延玉怀中,一边催促:“您不要犹豫了,时间紧迫,您要再不跑,就真来不及了!他们是要活捉您,奴才死不打紧的,可您是皇上,是万民之主,这李家的天下,将来还得靠您东山再起呀!”   “……”   李延玉耳畔此时仿佛响过一阵阵轰轰鸣鸣诵经声。“人生如梦幻泡影,如电复如露。”那是《金刚经》中一句。   他只觉恍若做了一场终于彻头醒来的大梦。一步错,步步错,回首过去时光,竟真的再也回不去了。   又不禁想,人生倘若能重来,就回到他被那房梁压垮一瞬间,同样身患残疾麻痹瘫痪,而面对一个痴心守护、不断求宽恕、求原谅的妻子——他又该怎么做?   他低头,目光飘忽呢喃看着怀中的小婴儿,这是他的孩子,和妻子蔻珠所共同孕育的血脉。   他颤颤伸手,去触摸婴儿那张纯洁无辜小脸蛋,是如此干干净净,像白纸一样。   他喉咙艰涩。“但愿,你以后不会像爹爹这样窝囊没用。你娘把你叫汝直,是希望你贤良正值……”   又道:“紫瞳,你带着他逃吧!朕把孩子就交托给你了!朕到了那儿,会感激你!来世做牛做马,报答您的恩德!”   他把孩子又轻轻往紫瞳怀里推送。紫瞳不停摇头哭求:“皇上!皇上!”   李延玉闭着眼睛,重又睁开,猛地捡起地上刚被扔掉的那把龙泉宝剑——宝剑铛地一声,抽搐剑鞘,闪出雪白耀眼的光。   紫瞳睁大着瞳孔:“不要!不要!皇上!求求你看看孩子!看看你的孩子!您不能这么没出息!您可不能呀!”   婴儿嘶声力竭开始破喉啼哭,似闻到这皇宫里遍地如河流奔涌的重重危机,以及,这不可确定的人生和未来。 第五十五章   数月之后。   寒冬已至, 将近年关。   位处于一距京都十分偏远某山城小镇,又叫桃源镇。   镇子四周青山绿水,镇内遍布各曲折幽深的大街小巷, 临水依依的白墙黛瓦和青石头板路铺就成十里长街。   这年月,遭遇老皇帝病故, 新君匆忙继位, 然而继位没多久, 又遇叛变。颇有点兵荒马乱不太平的意味。   小镇即之前苏友柏所提及的那个桃源镇,民风据说也很淳朴。每到三月,会有大片大片桃花在山城开得云蒸霞蔚, 漫山遍野到处都是。只是如今寒冬, 自然三月春桃的那烂漫景象是无法看见了。镇上有条石头街, 街上冷冷清清。雪沫子纷飞,少有行人在路上走。街头零零散散摆数个小摊, 有卖烧饼的,卖油果子的, 也有算命的。   这日, 有一对姓秦的中年夫妇, 不畏天寒支起了小馄饨摊, 风雪中, 两口子冻得直呵气搓手。“冷啊, 真冷,我说老头子, 这虽是过年了,但看这天,咱们生意一点也不好,哎, 今天怕是二十碗都卖不出去咯。”   老两口一个胖胖的,一个瘦瘦的。   胖的老妇长得慈眉善目,瘦的则有些小家子气。   正搓手说着,那胖老妇忽把眼角往某处墙角一瞥。“诶,你看见没,那位清俊小相公又来摆字画摊了?一个大男人家,独自带着孩子,也不知他媳妇是跟人跑了还是没了,那惨兮兮的样子,每天这里摆摊卖字画,你说,咱们这地儿,能图个温饱就很不错,谁还有那闲暇去买什么字画?”   老头叹:“所以我常说百无一用是书生嘛,你看他斯斯文文,那孩子也饿得常哭,卖半天也卖不出一个铜子儿,依我说,他这么卖下去,孩子准给他饿死了。”   老妇人好心,想起什么,开始丢篮子里的馄饨下锅,煮沸的开水冒着腾腾热气,三下两滚,终于,待馄饨好了以后,漏竹勺捞起来数一数,共有七八个。   老头子赶紧紧张兮兮道:“诶!你干什么?干什么!”   忙把伸手挡。   妇人道:“我就是看那孩子可怜,咱们积点德吧,我给他端一碗去。”   说着,把老头单手轻轻一推,直向李延玉字画摊走去。“小相公,来,今儿天冷,可不要把孩子给冻坏了。吃点热乎乎的东西垫肚,啊?”   李延玉正不停拍哄着怀中因饿而哭个不停的儿子,听那妇人声音微一愣怔,抬起头,又一次直若人生的恍然隔世。   他现在只是麻木的苟且偷生,为了儿子。   那妇人又笑道:“别客气,吃吧,我们不收你的钱,看你样子,怕是几天也没卖出一张了吧?”   摇摇头,叹息着转身走了。   李延玉看看怀中不停哭叫的儿子,又看看那热气腾腾的一碗香葱馄饨,他喉结滚了滚。   一会儿工夫,秦老两口继续在瘫铺忙碌,洗碗,摘烂菜叶子。   那老头子责怪连连道:“就你好心,天下这么多吃不起饭的,你今儿施舍一碗,明儿又施舍一碗,你施舍得过来吗?再说了,连个儿子也养不活,是他没本事……还有,万一你今天施舍一碗,他赖着咱们怎么办?”   夫妇正怼嘴。忽然,回过头一愣,却见李延玉背上用背巾背着只有一岁多大孩子,将那碗热热的馄饨原封不动端送回来,并放好,拱手,对夫妇认真感激做了三个揖。目光清冷淡淡地说:“谢谢好心。我没有银子。”意思是不会吃这施舍之食。然后转身走了。   那胖妇人愣愣地,“诶,你别走呀!我知道你骨气自尊要紧,可就算你不吃,你这孩子好歹得喂喂他呀,啊?”   李延玉怔住了。身上作为父亲、男子汉大丈夫的羞耻。   他没曾想,有一天,会为了一碗馄饨如此样。   胖妇人又好心劝道:“这样吧,你给我们写两幅春联,这不是要过年了么,写两副春联换一碗馄饨,你也不算白吃我这一碗不是?”   李延玉眸中感激,立马又给胖妇人郑重拱手,赶紧坐回摊前,严肃认真,拿起两副大红春联纸张仔仔细细写起来。   那一笔曾经价值千万的金错刀,遒劲如寒松霜竹。终于,写好了,男人以一副恭敬谦卑的姿态双手奉送给那位胖妇人。   胖妇人接过,“哎呀,好多字都不认识,这读什么呢?”   李延玉逐一耐心解释给她听。解释毕,他又鞠了个身,妇人方拿起那张春联,一碗馄饨,对李延玉来说,方是平等交换。   ***   他现在住的是一处小平房院子。距离那场宫变,已有数月了。   每天,他带孩子,卖字画,挣各种零用,照顾儿子一切喂养,洗洗补补,俱落在他一个大男人头上。   他不敢去想蔻珠,不敢去想从前发生在他身上一切变故,有时想着想着,心会痛得恨不得往地里钻。   他以前腿好,全赖了蛊药,那蛊,不能害相思,一旦害相思,遂痛入骨髓,药也不能救。   人呐,总是如此奇怪,或许,在日日为生活琐碎颠沛操心时候,就真没有余瑕想那些了。   他现在心里,只有一个活下去的念头:儿子。   这是他的责任,是为人父亲的职责,他连逃的资格都没有。   蔻珠始终没有任何消息,有宫人说,大概是跳湖自尽了。他闭着眼睛,每想及此处,除了把儿子紧紧抱在怀里,一遍遍亲吻他的小脸,从他小脸上隐约看见昔日蔻珠的影子,隐约看见她的眼睛,鼻子和眉毛……“哦哦哦!有爹爹在,汝直乖,汝直不哭!不哭!”现住房子是租来的,时常漏风漏雨不说,差不多也为此用光身上所有积蓄。   现在,字画几天也卖不出一张了,父子俩身无分文,穷途末路,儿子眼看又给饿醒了。   他在那阴暗,潮湿、狭窄发霉的房子,抱着儿子一遍遍来回走,不停轻拍柔哄。   直到,被哭得吵得再也无法继续拍哄下去,才又把儿子轻轻放在一破烂小木床上。   这天夜里,他不停地翻瓦翻罐,到处找米粮吃食,可找来找去,找得满头大汗也找不着。   终于找着了,大概是前头租客留下的一袋所剩不多、早生了虫的老旧大米。   他大喜。“啊!找到了!有吃的了!”   然后又赶忙拿工具,开始给儿子磨米浆。待把大米磨成了粉,又仔细熬煮。他一边熬,一边用勺子搅动。   这许是父子俩相处过程中最最温馨幸福的时光了,他现在磨米浆已经磨得非常熟稔,从逃亡到今,一路颠簸,生生死死,他去羊身上偷偷捏过奶,厚着脸皮,去找一个刚生了孩的村妇为儿子要奶喝——为此,还别人差点当作登徒子打死在场,口角被打得都是血。   他给儿子终于把米浆熬好了,一勺勺抱在膝盖喂养。   他看着儿子那张天真稚嫩、和蔻珠一个模样的小脸。伸手轻轻去摸他。“对不起,是爹爹不好。”   他一阵鼻翼酸楚。   孩子大概终于吃饱了。“爹,爹——”   露出两颗白白小兔牙,憨憨甜甜睁着汪汪大眼叫他。   男人激动得快要哭出声。“你,你再叫……”“爹,爹……”孩子又叫。   李延玉一把将孩子楼抱在怀里,不知道是站起来把他举高好,还是亲他好。   慢慢地,时光冉冉而去,又是两月过去。   翻过了年关,孩子渐渐地会蹒跚走路了,并连续不断地牙牙学语。李延玉大手常常牵小手,手牵着孩子一起这边街那边街的摆字画摊。   李延玉一直觉得,他现在苟且窝囊活着,理由只是孩子。   多年以后,可当他再次回翻看这一页,哪怕中间历经诸多的屈辱、困窘,难堪,他微扬嘴角,却最后还是笑了。 第五十六章   作者有话要说:  我把上一章最后那段×掉了。   关于被虐的说法,其实这是个误区~   与其说男主这几章是被虐,不如说我想写男主的历练和成长,放心吧,男主失去的一切,都会回来。之后,女主再见他时,已经千锤百炼,今非昔比,不是曾经那个男主了。而是伟岸,担当,隐忍,好丈夫形象。女主会和男主见面的,时机到了,男主会各种痴汉撩,放心哈~~~   李延玉一直觉得, 他现在苟且窝囊活着,理由只是孩子。   多年以后,可当他再次回翻看这一页, 哪怕中间历经诸多的屈辱、困窘,难堪, 他微扬起嘴角, 却最后还是笑了。   他应该感谢儿子, 与其说是儿子由他抚育以尽养育义务责任,不如说,是儿子成全和救赎了他。   没有儿子, 就没有以后的李延玉。没有以后的李延玉, 就更不会遇见以后的妻子蔻珠。并能还和她, 再续今生缘。   他不再去摆那字画摊了。孩子在一天天长大,衣食住行, 哪哪都是需要银子。   他后来去给人搬运东西,抬砖修屋, 做苦力, 甚至大户人家当短苦工, 卖的全都是体力活。   这主意, 还是隔壁摆馄饨摊的那对善良中年夫妇支的主意。“小相公, 依我看, 你这样下去也不是个法儿。我看你有手有脚,昂藏七尺, 怎么说也不至于饿死!不如我老两口帮你打探打探,看需不需要有做些苦力活的,你挣点气力钱,总好过你这摆无用的字画摊——可写给谁看呢?这年头, 吃得起饭就不错,谁还有那闲功夫附庸风雅?”   又道:“要是不放心你的孩子,你可以暂时放我们这摊上,老娘替你照看着。也不是白看,一天三个铜板,我保证给他看得好好的?”   民间平凡寻常的琐碎温情,在那老夫妇字里言谈间,常令李延玉喉结滚动,有一种说不出的感想。   他再三给人道了谢,又郑重鞠了躬,接着,按照夫妇出的主意,便去找些专需男人力气的苦力粗活干。   蔻珠,是他胸口间不可思、不可触的一种痛。思之,触之,会痛得他生不如死。   儿子很乖,也越来越好带了。   小嘴儿甜甜的,时常逗他笑,虽两岁不到但已经是个脑袋机灵的小鬼头了。   “姨,姨,你长得真漂亮?”   他奶声奶气,眨巴着水汪汪黑宝石眼。只因那馄饨摊的中年夫妇有个女儿,刚守了寡才回娘家。   他经常在那小摊前迈着一双小短腿儿摇摇晃晃、牙牙学语。那小寡妇见了,很喜欢逗他,常常捏他小脸。   小鬼头知道,每说这样的话,那小寡妇就会从袖袋给他摸几颗糖吃。   甚至,带着到处去逛街、要不就是给他买糖葫芦。这小孩儿嘴一甜,长得又漂亮,眉眼精致,人见人爱,自然不在话下。   苦力活并非那么容易好做,银子不好挣,从一个君主,辗转流亡民间,这中间的落差,并非一下下就能让人顺利适应。   比如,去渡口帮人搬东西,稍微慢点儿,就会有监工拿鞭子抽打。李延玉事实已经不止被抽过好几顿鞭了。   又如,摔坏了东西是要赔的,必须得十二万分小心翼翼。给大户人家做苦工,没有一把好力气不行,常常受人欺负,也是常有发生之事。   有一次,他去一大户人家,帮人锯木头,夏天闷热,脱了一身衣服,露出里面精壮结实的纹理肌肉——   他那一身精壮剽悍结实肌肉,相对以前常瘫在轮椅,或宫里当皇帝养尊处优、缺乏实际锻炼时,相形之下,简直让女人看了流口水,只一眼便浮想联翩。   大户人家有个年轻貌美小妾。“我听说,你是读过书的?会画一笔好画?写一笔好字儿?”   那女人打扮得花枝招展,身穿薄透衫衣,歪着脑袋,一边磕瓜子儿,脸飞媚眼斜着挑逗。   李延玉只淡淡点头嗯了一声,手拿着打斧头,仍旧砍。   小妾笑了。“跟我过来,帮我画一幅画,我给你银子。”   ——银子?他一听,马上放下斧头便去了。   女人在房间里便开始各种母猫发情似,眼神语言,拨雨撩云,各式挑逗就罢了,一双玉手,甚至恨不得直接就摸上来。   她要他给她画一幅画像,说着,搔首弄姿,摆出撩人姿势,横卧在软榻。   李延玉当即懂了。“我从不给女人画像。”他冷淡垂下睫毛,不卑不亢。   “为何?”小妾挑眉。   李延玉:“我只给我妻子画。”   小妾:“哟呵?”又笑:“给你加银子?……十两?二十两?”   李延玉摇头:“不画。”   小妾:“一百两?还是只给你妻子画?”   李延玉不再看她,冷冷淡淡负手走出去。   小妾立即从软榻支坐起身,恼羞成怒。“啊!老爷啊!你这请的什么苦工!他闯进来想非礼我!他想非礼我!您得给我做主呀老爷!”   ……   那天的李延玉,挨了不下五十鞭子。   .   那馄饨摊的秦夫妇,最开始,以为李延玉不过文弱书生,怕苦怕累,生怕那些气力活他干不下来。   最后,日子相处得久了,因着孩子关系,常常来往。两夫妇常常边上摸咂看着,越看,这男人长得是眉眼漂亮,五官俊逸,勤快,虽话不多,但为了孩子却是什么苦都愿意吃,是个居家过日子的好男人。他们的那寡妇女儿,事实上常常也垂眉羞眼,时不时借着由头找男人各种说话搭讪。   一会儿:“哎呀,你这衣服破了,我帮你补?”   李延玉这时常道:“不用了,多谢,我自己会来。”   有关于针线上缝缝补补,一个大男人家,也是带孩子什么都练出来的。   那小寡妇便又瘪嘴叹道:“哎,你还是不容易,我看,你得有个给你烧火煮饭洗衣看孩子的人了。”   李延玉冷冷又道:“不需要,这些,我自己都会。”   那小寡妇又气又急又羞:“简直是狗坐轿子不受人抬!你一穷二白,是个什么玩意儿?”   当然,小鬼头这时便常用一双水汪汪黑葡萄大眼睛看着两人,看看父亲,又再看看那小寡妇。“姨,姨,你漂亮,但没有我娘漂亮!”   那小寡妇是个泼辣性子,倒也不跟李延玉计较,一会儿就丢下了。便去捏小鬼头的脸。“臭小子,你娘漂亮不漂亮,关我什么事?我又不想嫁你爹。”   小鬼头当即一副“哦”懂了的表情,用一种古怪复杂眼神看着那小寡妇。   小寡妇脸看得绯红,干脆从袖中就又摸了掏出几粒糖果:“你只要给我说,我比你娘漂亮,姨就给你糖吃。”   小鬼头看看寡妇手里的糖,直吞口水,悄悄地,又看看他老爹。“算了,我不要了,你是个丑八怪!”   一溜烟迈着小短腿就摇摇摆摆着走了。   把那小寡妇常气得。   这日,那寡妇又在逗他,正说着,抬头一看,只见李延玉满身是血,背上鞭痕累累冒雨回来,也没打伞。   小寡妇一惊:“呀!怎么了?这是”很是心疼,要上前问候查看。   受伤的男人二话不说,抱起孩子就走。   “爹,爹,你怎么了?怎么了?”孩子眼泪汪汪,也吓极了。   “没事儿!”   男人抱着怀中的孩子,是目前唯一的生活安慰,唯一的生活光源。   “爹爹,爹爹只不小心摔了一跤。不碍事的。”   “真的吗?”孩子又哭,眼泪越发像断线的珠。   男人的唇,不停柔吻着怀中儿子额头。吻着,他又安慰,问:“爹爹那天教你的诗,你会背了吗?”   孩子道:“给爹爹背出来了,爹爹就不痛痛了吗?”   男人忍痛,笑。“是的,你会背了,我就不痛了。”   孩子赶紧奶声奶气,赶紧断断续续抽噎道:“天行健,君子,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君子以厚德载物……”   男人满意点头。“还真不痛了。” 第五十七章   桃花镇有一处渡口码头, 时常有船只停靠在岸需要卸货下货。   李延玉算起来现在干了两份活儿,每日天不见亮就起床,给儿子收拾穿衣, 做了饭,喂着他吃饱就把孩子抱到那秦氏夫妇馄饨铺代为照管。   帮船只卸货装货, 干完了, 工头便给他记账, 到日子等着领工钱,之后,时间充足, 又跑到别的大户人家找些临时短工作, 手头渐渐便宽裕充足了。   下午要是回来早, 就赶紧去秦氏夫妇那儿将儿子抱走接回来。   顺便路过几家肉菜摊铺,抱着儿子就又再买些猪肉菜果提在手中。   人家都看他父子俩, 一个俊秀贵气,一个可爱机灵, 尤其是小鬼头嘴巴甜甜, 又喜欢笑又喜欢说, 眼睛笑起来有弯弯月牙儿浮现, 皮肤比水蜜桃还白嫩。   小鬼头说:“大娘, 大娘, 我要吃你的肉,把你的肉肉给我。”   “臭小子!”   卖猪肉大娘拿着菜刀指着又笑又骂。“拿好了, 你记住,这是猪的肉,不是老娘我的肉!”顺便还多送了他们些猪油脑花之类。   而这样的人间烟火气,李延玉常常濡染其中, 忽然竟有一种,市井烟火气、最抚凡人心的治愈。   他觉得自己像一个行走在这红尘闹市的苦行僧,昨日种种,对他来说只是一场梦。连蔻珠,都快成了他的一个梦。   他一边带孩子,每日忙忙碌碌,做苦力活儿挣些钱,养家糊口,给孩子做饭洗衣服……   有一天,当他做着这些时候,做着做着,忽然就觉得,自己像变了一个人。这还是从前那个李延玉吗?   他记得还有一天,依旧抱着儿子街上买菜割猪肉准备回去下锅,却看见一个瘫子像蛆似的爬在墙角,手拿着个烂碗,上半身蠕动着,凄凄惨惨,向路人讨生活。那人的眼神,是死的。他一下惊了。带着恐惧,复杂的怜悯,以及对自己昔日所感切身痛苦的一丝复杂。慢慢蹲下来,给那人放了整整二十个铜板进去。烂碗里哐当一声,那人惊见对方如此大方施舍,立即笑了。“谢谢,谢谢!”   然后边笑边嘀咕:“今天运气可真好,这算是最大方的一个人了!二十个铜板!二十个诶!”   李延玉背皮一阵哆嗦抖动。嘴角都扭起来。   孩子问他,“爹,爹,怎么了?”   李延玉慌得又一惊,逃也似,抱着儿子就赶紧走了。   回到了屋,一直抱着儿子站在门口动也不动。那个人,那个乞丐叫花,像蛆一样俯伏在街头的瘫痪残废——让他看见了曾经的自己。   他闭着眼睛,深吁了口气。残疾乞丐,因人的怜悯而痛快,因别人少有施舍而愤懑。   对比以前的他呢,何尝不因那样的残疾、不良于行而肆意……物以类聚,他不敢再想下去。   有时候,半夜三更,他在床上痛得翻来覆去、□□出声。   儿子都被他吵醒了,爬坐起来。“爹,爹,你又在想娘了,是不是?”   平时淘气机灵的小鬼头,这时,牵着袖子,不停给老爹擦额头大汗。   李延玉似乎痛得连儿子的话都无法回应了。   只用手捂着胸,蜷缩在床,脑中全是幻觉,是妻子蔻珠的脸,是她的笑,是她生气、对自己彻底死心绝望的模样。   儿子说:“我知道,爹爹是中了蛊药,一想娘,就会这里很痛痛的。爹爹乖乖,我给你吹吹。”   李延玉闭眼深吁了口气。似乎唯有儿子的这番稚嫩慰藉,才稍微减轻了那种绝望入骨的痛楚。   “谢谢宝贝,爹爹有你真好。”   小鬼头道:“我有办法不让爹爹痛的。”   李延玉失笑:“什么办法?”   儿子:“那你就不要想娘了呗。”   李延玉再次闭眼又深吁了口气。“是啊,不想就好了,不想就好了……”   可他,做不到。   李延玉白天在渡口码头搬运货物,渐渐地,和那些工人也混熟了。   那些人开始见他斯斯文文,长得就像小白脸,以为很好欺负,又见他常常把眉头压紧,目光高傲,清冷,眼里没有旁人,大家常商量着合伙一起整他,冷落他。可后来,看他还是那样,话不多,只老老实实干活,听说还一个男人带着孩子,连个焐被窝女人都没有,便也渐渐同情,便不一起欺负他了。   有时候会问他:“诶,你媳妇呢?是跟野男人跑了?”   李延玉并不想搭理。   这天,那搬运的队长工头,嘻嘻哈哈笑着,要请这群男人们喝酒狂欢。“这儿附近有家妓馆,是新开的!据说里面的小妞可漂亮风骚了!你们去不去,我请客!”“去!去!头儿啊,您今儿可真大方,这种好事,如何不去呢?当然要去!”那工头五十左右,他话一说出来,其余工人们全都拍马屁轰笑,大家纷纷鼓掌,高兴得手舞足蹈,并商议干完活儿今晚上就去好好“享受享受”。   李延玉抿紧薄唇,没吭声。   那老工头轻眯眼睛。“——嗯?你去不去,我问你呢?”   这人可不好得罪。得罪他,工钱都可能领不到。   李延玉道:“我,我儿子一人在家。”   老工头又轻“嗯”了一声,眯眼,冷冷盯他。“去,还是不去,你就说?”   这时,有人赶紧用胳膊肘悄悄碰他说,“不管如何,你先应付了!他是这码头恶霸刘衡的亲侄儿,咱们得罪不起的!”   李延玉道:“好。”   那老工头方满意笑了。   桃花镇自然比不得帝京城,像这种小地方的青楼妓馆,简陋,寒酸,里面的女人全都是打扮得庸脂俗粉,一个比一个恶心、一个比一个俗艳。   一群猥琐两眼淫/邪的男人,顿时进去就疯了一样狂欢着,笑着,唱着,闹着。   老鸨穿着大红的肚兜、外裹了一层开襟白纱衣调笑招呼。□□们一个个迎上来,扭动腰肢,像魔窟的鬼怪,一口一声叫大爷。   然后搂抱、亲嘴儿、相互乱摸。   李延玉静静地坐在一幽暗角落,窗外,是这个季节凄寒银白的一弯孤月。   其中有个工人伙伴问:“诶,给我说说你的故事?我总觉得,你和咱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显得格格不入的?”   这人生得面皮白净,就是之前用手肘碰他的那好心男子。   李延玉啜着酒,没吭声。   那人又摇头叹口气:“你身上,总有一种很难形容的贵气,我也说不清楚为什么,总觉得你来头很不简单。对了,你有个儿子,今年多大了?你妻子是跟野男人跑了的吗?哎,这年头的女人,简直不要脸,你一穷,她就要跟别人跑。我以前那老婆,也是嫌我没本事,跟着个当官的跑了!还怀了种!哎,咱们既然今儿晚来这里狂欢的,你就莫要坐这里清高了——走走走,是个爷们就跟我过去,咱们来都来了,也叫个姑娘陪着解闷,好好地嫖他一回,反正是他请客,不用咱们出钱的,你怕什么?”   李延玉又啜了一口酒,低头:“我的妻子……是我,我配不上她。”   那男人好八卦,立即来了兴致。“哦?怎么说?不是跟野男人跑的?不是嫌你穷?”   李延玉失笑,冷着俊眉,摇头。“是我以前贱,我……”   说到这里,他似乎说不下去,喉头微哽。   他转首仰头,看外面的夜:月朦胧,星暗澹,锁春愁,寻思往事依稀如梦,泪脸露桃红色重。鬓欹蝉,钗坠凤,思悠悠……思悠悠,恨悠悠。   “哎,不说了!不说了!”   他抹了一把眼睛。“你去玩你的,我只在这里喝口酒就行。”   那人叹气摇头,只得起身独去。   ——   “哟!”   忽地一声尖淫/□□,那妓馆的老鸨扭过来忽撩裙子露大腿、往李延玉边上一坐。“这位小相公,简直长得俊呢!不叫个姐姐来陪吗?还是,你嫌我们配不上你呀?啧啧,好怪的一个男人呐,来都来了这里,居然一人喝闷酒。”便招呼妓馆的那些女人。“你们都是死人呐,这儿还有一个,长得这么俊的一个男人,你们也都漏了。”然后眨眼睛,挤眉弄眼。   李延玉道:“滚开。”   老鸨立即起身,启动红唇夸张哟地一声,就像看怪物似的。   那工头似闻得这边声音,便喝得醉醺醺扭头不耐问:“怎么了?怎么了?”   老鸨说:“啧,林工头,瞧您今儿晚上带来的这位公子,看着是可不把咱们这里的姑娘放眼里呢,很嫌弃……”   那工头轻眯起眼,“是吗?”   把怀中坦胸露/乳的□□往边上一推,走过来,盯着李延玉。“你别挑了,我叫两个姑娘过来伺候你,我知道,你这人害羞。”   李延玉绷着唇,面无表情:“我只喝酒。”   老工头又是一副淫/邪猥琐的笑,搓着手。“看我的面子,你也不愿叫?”   李延玉冷盯工头。“这不是谁的面子问题。是我本人不太习惯,也不喜欢。”   老工头一只浓眉暗暗挑起。“你不习惯?你不喜欢?因为你觉得你自己很高贵,是吗?”   李延玉朝那工头拱拱袖。转身,重新坐回位置,也不理他,继续喝酒。   老工头额头青筋像簇簇火苗跳起,怒了。“老子今儿就打不死你!就你好高贵!老子就看看你他妈今晚儿到底有多高贵!”   一拳砸过去。李延玉当即一震,终于,也彻底怒了。   整个妓馆,不一会儿便是两人的厮打声。   ***   月朦胧,星暗澹,锁春愁,寻思往事,依稀如梦,泪脸露桃红色重。   鬓欹蝉,钗坠凤,思悠悠……   “蔻珠,蔻珠……”   李延玉醉得东倒西歪,一边手擦拭满嘴鼻血,一边踉踉跄跄,走在无人清冷的黑暗大街。   哎!他抬起头。实在太想自己的妻子蔻珠了。   想着想着,连身上的痛都快麻木冷掉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我以前说过的,我虐男主,你们不要骂我~我狠得下手的。   星星眼,求大家宽恕。 第五十八章   青楼妓馆的这次和老工头打架, 李延玉自然没占到什么便宜,输了。对方是工头,背后又有恶霸撑腰, 舔他的狗又太多。   除了之前劝他的那好心工友,所有人都一起揍他。   李延玉拳脚是厉害的, 然而到底寡不敌众。他回到那处小平房, 又是满身狼狈泥泞血污。   馄饨铺秦夫妇的寡妇女儿, 早抱着孩子站在门口左等右望,等得急眉赤眼,终于, 等回来了, 吓了一跳。“呀!怎么一回事?你和谁打架了这是?”   赶紧放下孩子, 要仔细去查看。   孩子早已睡了,小脸安安静静, 睫毛长而浓密地闭着。   小寡妇忙放好了孩子在床,替孩子又盖好被, 接着去屋外打洗脸水, 点灯, 然后在脸盆里拧帕子, 忙忙碌碌, 把一身醉醺醺、满身血污的男人搀扶着, 让他在一张椅子躺下。   李延玉仿佛是在做梦。   小寡妇给他擦脸,温柔细心地擦去嘴角鼻子上的每一点斑斑血迹, 他浑身僵硬剧痛,不禁把小寡妇的手一捉,按紧在胸口,死不撒手。   “娘子, 娘子,不要离开我,我不能没有你,为夫、为夫就快要熬不下去。你回来……求你。”   小寡妇咬着唇,又是气又是恼怒,又是心里难受,眼眸晶亮,想一想,到底就那么等他握着,最后还是给他轻轻擦洗收拾干净了。   又过数日,李延玉的伤也好了。他没有继续再去那渡口码头搬运货物了。闹成了那僵局,眼下,能把自己所有工钱都要回来就万幸不错。   他要得自然辛苦不易,不过区区十两银子。李延玉再一次感觉自己都的人生荒唐如戏,他在这荒诞戏里跌宕起伏,唱尽了一切悲辛。   曾经,九岁是一个准皇太子殿下,那种风光荣耀,之后,瘫痪残疾,也好歹是天潢贵胄,凤子龙孙。如今,区区十两银子,历破了各种窘境。   “——你又没要回来么?”   这日,秦家三口看他垂头丧气,也替他着急担忧。   李延玉摇头,从小寡妇手中接过并抱回儿子汝直。   父子俩桌前摆了一碗刚煮好热腾腾的馄饨,中午到了,是老两口给孩子亲自煮的,李延玉抱儿子坐膝盖一勺勺地吹着喂。   “哎,这世道啊,真是人心险恶!”   秦老夫妇叹气,想了一想,仿佛又有话要说,看旁边女儿一眼,那寡妇女儿接收到爹娘的眼色,仿佛知道她爹娘要说什么,羞羞答答,赶忙躲进里屋。   那老两夫妇嗯咳一声,果然不一会儿便说道:“要不,我看这样吧,你也别出去忙着到处做苦力活挣钱了。我们这间铺子虽说小,到底也经营了好几十年的生意,生意时好使坏的,我们也请不起帮工,要不这样,你娶了我们女儿,做我们秦家的上门女婿,帮着我们把这铺子撑着,我们也日渐老了……我女儿才又受了寡,实不相瞒,我们不嫌你现在一穷二白的,你也别嫌弃我们女儿是个寡妇呀,瞧,你这还有一个拖油瓶呢!”   李延玉怔了一怔,只是从袖袋掏出几个铜板,很有礼貌轻放在桌上。“谢谢你们一家三口的照顾,也谢谢你们的馄饨,我儿子放在你们这儿,你们帮忙照看,在下放心感激不尽,这该付给你们的钱,在下一个子儿都不会少的。”   说着,起身,看儿子已经吃完,袖子擦擦他红润小嘴,抱着就转首离开了。   俩夫妇气得。“你看你看!这什么人呐!简直是狗坐簸箕不受人抬!”   这日,儿子半夜突发一场高热,咳嗽,拉肚子,不停狂吐。喂他什么就吐什么。   李延玉几乎一整夜没合眼睡觉,眼窝都是青黑的,两天胡茬子就冒出来。   半夜带着孩子又是看大夫,又是抓药熬药,然而,不论怎么精心仔细地照顾,宝贝儿子一直处于半昏迷难受的状态。   “爹爹,我难受,爹爹,小直难受,小直不舒服……”   李延玉痛得心都要快碎了,简直毫无办法,守在儿子枕头边上,给他擦脸,握他的小手,各种降温。   这孩子身体情况本不好。在娘胎时,蔻珠受尽各种折磨,险些胎死腹中,才几个月大,就又跟着他颠簸流离,四处逃亡,常常是饱一顿饿一顿的。   他把儿子又抱起来,不停地拍哄——其实,这样的画面,这样的日日夜夜和情形,对李延玉来说几乎都是常见,只不过,这一次,似乎比任何一次来得要严重,他心如刀绞,恨不得代儿子感受那种痛苦难受。   “呀!不得了!这孩子胳膊腿上青一块紫一块的,都流鼻血了!不太像是一般的风寒着凉发热呀!”   姓秦夫妇还是不计前嫌,听说孩子生病了,赶过来又好心帮忙。   老妇人又说,一边摸着孩子额头。“这也太烫了!太烫了!……小相公,依我看,你得赶紧送他去咱们镇上最大的医馆,那儿有个大夫不错,都说是华佗在世,儿科最拿手。只是,就银子有些贵,光是面诊,就得二十两!”   ……二十两!   李延玉抱着孩子,眉头几乎都成死结。   事不宜迟,他低头想想,也不管现在身上到底有多少,仅仅大概也就只十两银子了。   赶紧匆忙收拾整理包袱,雇一辆马车快速前往那家老夫妇指路所说的华佗在世名医馆。   ***   “——不行!你们得先交了诊金!这是我们医馆的规矩。”   眼前医馆的确门面大,算是镇上最好的医馆了。那问诊的大夫身边有两个帮忙的手下。   李延玉抱着孩子不停地又急又求:“我身上就只有这十多两了,大夫,你们行行好,我给你们跪下,等先看完了我孩子,以后所欠的,在下一个子儿也不会少你们。”   “哎!你这汉子怎么这样不通情理,说了不行就不行!”   那属下又翻着白眼道:“瞧见没有?门牌上明明有几个大字——医馆不是救苦救难的赈灾场所,概不赊欠!”   ……   正值春分,湿湿的寒风透过医馆的窗门、一下下扑打在李延玉俊面。   这是李延玉人生中第一次对人跪下。   所跪之人,并非皇权贵胄,竟还是曾经眼皮底下视为蝼蚁草芥般存在的百姓和贱民。   他在把膝盖弯下的那一刹,很神奇的,所谓的傲骨,自尊,仿佛都成一缕轻薄的云烟,在儿子的生死安危健康等面前,竟毫不值一提。   “爹,爹……”   孩子虚虚地睁开眼,“我痛,难受……”   李延玉几乎就在这一刹彻底崩溃、疯了。   见无论如何所跪相求都没用。   他单手抱紧着儿子,把他像护小鸡仔似拼命护在怀中,身形高大的男人,不停吻儿子额发,像安抚说,有爹爹在,宝贝不要怕。   然后,另手又把那两个小下属一推,直逼向那看诊的大夫,手狠狠揪着对方衣领,双眸血红,眸底是泪。“我赌我这一条贱命!若是在下欠了你们的银子不还!”   他见对方桌上正放了一把匕首,把匕首拿起狠狠往自己右大腿一插,他腿上一刹那间血流如注,众人全吓慌了。   “你干什么!干什么!”   ***   那医馆的坐诊大夫被吓得脸色雪白,浑身发抖哆嗦,似乎被眼前男人那壮士断腕、豁出去魄力所惊惧。   “不要以为你在这里撒泼耍狠,我们、我们就怕你!”   表情复杂又颤抖道:“那……那就这样子吧,你这孩子,你这孩子先放我们这里帮你看着,你赶快去把银子凑齐了拿过来,你凑够了银子我们看了,就给他抓药!”   ……   桃花镇码头渡口,此时好几艘停运船只靠在岸边,工人们赤着胳膊正搬运上下卸货装货。   那老工头正手拿着鞭子催促监工:“你们都给我快点搬!今天要是搬不完,我们要挨罚的!这些可都是朝廷加急的官粮!”   一个工人冷笑道:“头儿,你看,那姓李的,好像又来找你要工钱了?”   老工头轻眯起眼,手敲着鞭子。   李延玉俊面铁青、气势汹汹须臾果然朝这边走来。   老工头一见人走进了。“不是早给你说了吗?”   阴阳怪气打着呵欠道:“你的那工钱,还没给你结算呢,咱们三个月结算一次,你还得再等等。”   李延玉青筋绷跳,上去就又是一拳。“你到底给,还是不给?!”   “好啊!”   老工头把鞭子往男人身上一阵猛抽猛甩,“你厉害了?长本事了?这世上,要钱居然还有这种讨要法?老子简直大开了眼界!看来,上次给你的教训还不够是不是!”   ……   “好!你想要回你那十两工钱,也不是不可以。你,给我跪下!”   老工头把下裳袍一撂。居高临下,手指着地。“我现在就可以给你,只要,从我这里跨过去。”   “……”   “对,就像狗一样,从我裤/裆,钻过去。”   **   且说,桃源镇这地方小镇,常年清幽平静,民风朴实。百姓们也安居乐业,生活幸福宁静。   可是,自从新皇继位,老皇帝去世,新皇又不管不问百姓死活,贪官污吏一下多起来,常常民怨沸腾,赋税又重。   新皇上台没过多久就又被叛军赶下来了。现如今,当皇帝穿龙袍的是一姓周的莽子武夫,就是那叛贼周将军。   这蛮子,更是不得了,成日里花天酒地,杀天杀地,比之于之前的那位短命皇帝更荒唐胡闹。   镇守这桃源镇的,是一总兵,姓陈。因百姓怨言沸腾、民不聊生之下,流寇草莽盗匪四起,自然也波及这桃源镇。陈总兵就是如此被派往这里。   这总兵,有一掌上明珠,生得雪肤花貌爱如珍宝,这日,陈家小姐正下船路过此处,人坐在轿子里,静静撩了帘观看外面一幕幕热闹。   她朱唇轻启,问:“你们几个丫头都来猜猜看,那男人,会钻过去吗?”   一丫头摇头:“奴婢看,是不会的。为了十两银子,还不至于。”   另一小丫头瘪嘴冷笑道:“呵,奴婢看会。不是说,一分钱逼死一条英雄好汉吗?”   小姐微微笑着。“那么,我们且再等看看吧,你们要是谁赢了,我便也赏你们十两银子……”   ——   轿帘外的河风掀起阵阵大浪。   浪花拍船,如地狱里的洪流。   码头渡口,李延玉把自己衫角一撂,头低低地,慢慢垂着,再慢慢地,又弯下了腰。   那小丫头脸色骤变:“呀!他怎么能这样啊!我输了!我居然输了!”   小姐坐在轿子里,仍静静地观看着这一幕。男人果真像狗一样,从那老工头胯下俯伏着钻了过去。   小姐的心似一阵阵惊骇跳动。她美眸里有什么东西在触涌翻腾。像是充满无限疑惑。   十两银子?为什么?   不过是十两银子,到底为什么?   ——   李延玉总算要回了工钱,急急往医馆方向跑。   他跑得满头大汗,气喘着急,这一刹那里,没有那么多感受太深的痛苦,羞耻,屈辱,而是唯一的信念,在支撑着他一切作为男人的尊严与骄傲,作为一个曾是天潢贵胄、凤子龙孙的底限与骄傲……十两银子?是啊,只是区区十两银子?可就是这区区十两银子,可以救他儿子的性命,减轻儿子的灾难与痛苦,他像狗一样钻过去,又算什么。   ***   二月潮湿早春,春雨总是细细密密,小小的雨珠,时而如直线从天空降落,时而又随风飘洒,给天地罩上一层如烟雾轻纱般朦胧。   蔻珠穿着一袭淡青色交领罗裙,云鬓乌鬟,纤腰娉婷,此时,她也正从那家医馆的大门轻蹙着眉头、心事重重慢慢走出。   从屋檐外飘落进来的雨丝、须臾打湿了她乌黑青丝和绣鞋罗裙也不自知,轻蹙一双忧郁雅致的眉眼,仿佛时刻在问自己一个问题:   她是谁?她究竟是谁?   终于,眼见着外面雨水声越来越大,才暗想糟糕,又忘记了带纸伞。摇头,正着叹气。   “蔻珠。”   一道温润清浅的男人嗓音。   蔻珠扭转过脸回头一望,微微笑了。“苏大哥。”脸上梨涡如春风吹开。   苏友柏穿一袭月白色长袍。“走吧,我接你回家去。”   两个人并肩一边走一边共打一把伞。   蔻珠道:“哎,你总这样来接我,其实也用不着,我会自己走回去……”   苏友柏道:“这年头,兵荒马乱,地皮流氓又多,你一个姑娘家家,我自然不放心。”   蔻珠说:“你今天给人看得到底怎么样?哎,咱们只要再凑齐五十两银子,就可以单独在镇上开医馆了,我也不用在这里帮他们干活,白受那么多的窝囊气了。”言辞有愤怒。   苏友柏道:“是啊,再慢慢想办法吧……”   两个人又说了一会儿,也不知交谈什么,声音越来越小。   ——   李延玉满头大汗,手拽着那袋银子,如同拽自己的命根子,他们这三个人,其中两个,往医馆的大门从台阶的左边走下来,一个拼命往右边台阶跑上去。   苏友柏为蔻珠打着伞,伞遮住了蔻珠和苏友柏的脸,以至于三个人匆匆擦肩而过,谁也没有看见谁。   作者有话要说:  虐男主的时候不要骂女主。拜托大家。   用了一个万年狗血梗。仍然求别骂。 第五十九章   孩子并没甚大病, 不过一口腔里疖痈引起症状,坐诊大夫检查完说,还好, 幸而发现及时,要再晚些啊, 就成了毒痈败血症、可不好医了。   李延玉抓完药听完大夫医嘱, 顿时松了口大气, 先前的紧张才总算有所安慰,连忙抱着儿子赶路回家,拿出药罐子, 给他小心仔细熬药, 煎药。   “小直乖, 吃药了,爹爹喂, 吃了药就不难受了,啊?”   小嘴儿瘪瘪地, 李汝直躺在床上, 雪白小脸恹恹地:“爹爹, 药药苦……小直……小直不吃。”   嘴巴倔强紧紧闭着, 不停摇头。   李延玉少不得又耐心哄。“你是男子汉大丈夫, 还怕苦么?”   如此, 千哄万诱,终于才把药给喂了大半下去。   二十两银子, 那诊所确实是敲诈恶劣得紧,不过,两副药下去,果真渐渐地孩子烧退了, 气色也好了,出了身大汗,身上的青紫也逐渐消失了。   李延玉回想这一场,想起大夫说的,“幸而及时”、“要不然就是败血症”,他想着就很觉毛骨悚然。   这天,哄儿子喝完最后一副苦药。   李汝直:“爹爹,小直,小直刚才梦见娘亲了。”   李延玉挑眉,手还拿着汤勺。   李汝直:“娘亲,她,她不要小直。”   眼泪簌簌地下掉。“她,她说我是个孽种,讨厌我,不喜欢我。”   李延玉手中的小勺叮地一声,落在碗底。他惊骇地睁着眼睛,四肢百骸都哆嗦冷汗。   立马吼:“不准胡说。”   蔻珠,蔻珠……   李延玉徐徐闭眼,痛苦难堪把脸扭向一边。这就是你的报应吗?你在天上看着了,听见了这话到底会如何感想?   他回想起那会儿,给她强制抓回软禁起来。女人被恨和痛苦所折磨时说的那些疯狂气话、狠话。   男人轻吁了一气,睁开眼睛,放下了手中的碗和勺,想了想,把儿子抱起来,坐在膝盖腿上,哄笑着说:“胡说!你娘,她怎么会不喜欢你呢?她可以为你去死,你知道吗?”牵着袖子擦拭儿子眼睛。“你再那样说,爹爹可要生气了。”   李汝直小嘴儿一瘪一瘪的,又是断断续续,抽噎着不说话。   李延玉想,这孩子,简直早熟聪慧得令人可怕。   他虽走路比同龄的孩子晚些,却是很早就会开口说话,两岁会背很多诗词文章。   想这也是从他这父亲身上遗传下来,当年,那皇帝之所以喜欢他,就是他被很多人称呼为神童,过度早慧。   “你娘啊,她可是天上的仙女。”   他把儿子圈抱在怀中,摇着哄着,拍着说着。“有一天,她偷偷下凡,便和爹爹成亲了,然后,她就生下了你。”   一边说,又点点孩子的鼻:“可是,王母娘娘不答应呀,知道了这事,就把她带走了,还关起来,要在天上惩罚她。”   “儿子,爹爹有没有给你讲过沉香救母的故事?”   李汝直点头。   李延玉笑:“是了,爹爹就是指望你长大了以后,会想沉香那样,长成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大丈夫,然后劈山救出你的娘亲,嗯?”   李汝直黑宝石一双眼睛亮晶晶看着父亲。“娘亲……娘亲是仙女?”   李延玉微笑点头。“当然是。所以你和那些凡人生的小孩儿是不一样的。”   李汝直扭扭捏捏,抿着嘴儿,坐在父亲膝盖,脸红了。   小而早慧的心灵,偷偷地乐:难怪跟他们不一样呢,娘亲是仙女……“爹,爹。”   他奶声奶气,“小直要吃药药了。”   李延玉一愣。还未回神,小短腿已经从他的膝盖一溜烟下去。小小的人儿,已经捧着药碗咕噜咕噜就喝起来。   他是男子汉了,再苦的药药都不怕,哼。   李延玉摸摸他的头:臭小子。   ***   李延玉没有再去找苦力活路养儿子了。   镇上有一个官办学堂小书院,老夫子生病不教了,缺个有学问的人。   李延玉在这镇上也渐渐混熟了,众人见他能写会画的,纷纷也都推荐他。每个月有十两银子,由官府出。   这样其实也更方便教养带孩子,日常,他给那些学生们授课时候,李汝直要么也在边上听,要么就在边上抓小石子斗蛐蛐玩。   ——   多年以后,蔻珠得知她没有在儿子身边的这段时光:   男人手把手教孩子写字念书,画画做学问,陪着一起锻炼身体。孩子由他亲自抚育成长,长得又聪明又健康。   即使那种情况,也从来没有讲述过父母之间任何矛盾痛苦、不愉快的事。   一直在告诉儿子李汝直,他是带着爱、带着希望与祝福来到世界。父亲与母亲非常相爱,是因为相爱,才有他这个爱的结晶。母亲也在天上,犯了错被王母娘娘关着,要由他长大去拯救。他是男子汉,必须要担负起这个非常重要艰巨的责任。   蔻珠每每思及这段经历时候,心里难过自责——这是对孩子的一种亏欠,对儿子成长中自己缺席所心生的愧疚与遗憾。   孩子从那以后,常常睡梦里都是笑的。潜意识,娘亲是个伟大而不普通的女人,是个天上的仙女。   他希望自己快点长大,长成沉香。   男人历经各种沧桑劫磨,和从前几乎也是判若两人了。   其实,她也在这段时光里,就已经接受了男人吧?甚至不单单是为儿子。   ***   蔻珠和苏友柏其实这段时光过得也不是很容易。   现在,蔻珠的眼睛复明了,大脑却是对过去的人事一片空白。   同样在这个桃源镇,位于东街某巷口,有一处四合院。苏友柏和蔻珠以每年数十两的银子租下住了。   兵荒马乱的年岁,谁都不是很容易。想要谋生,尤其当时在宫变突然那样情况下,身无分文逃出来。   蔻珠在那天李延玉抱着儿子看病的那家诊所里当一名小小女医。主要还是帮女人看病。   那诊所老板非常市侩没有医者仁心,病人在那个地方看病往往比天价还高。   那天李延玉其实还是要抓完药、会缺几两银子的,有人冷笑道:“要不,还是去那袁蔻珠工钱里扣吧?她那个人向来菩萨心肠,见这种情况,通常不会见死不救的。”所以,这样的情况多了,蔻珠每个月领到手里的工钱都很少。她和苏友柏励志也要在这镇上开家医馆,但是,银子不够。就算每每够了,可遇见有些给不起诊费的病人总是会忍不住好心,该减就减免。当然,她一减免,医馆的老板不答应,就从她工钱里扣。   那天,她从医馆愤愤走出,就又是因为这事儿和那里的老板大吵了一架。   “喝口茶吧,就别生气了!”苏友柏道。   小小的四合院,两个人都有点筋皮乏力,为了能开家属于自己的医馆,常常为此奔波疲累。   蔻珠轻轻地从苏友柏手里接过茶,“谢谢你,苏大哥。”   苏友柏看着现在蔻珠的表情说不出复杂——   苏友柏有时候会想:自己,算不算一个很卑劣自私的男人呢?   蔻珠对很多往事记不得了,这也要归咎于他的“功劳”。   ——   “蔻珠,听我说,你要冷静。千万要冷静。”   孩子,已经死了。   这是他好容易千辛万苦把蔻珠从皇宫救出去时,又折回身、想尽办法去打探孩子情况后,所给的消息和结论。   宫变那晚,叛军流水似包围凤仪宫,蔻珠眼睛失明了,伸着双手在空气乱摸要去找儿子,他实在赶不及了,眼见生死危难关头,把人扛起就走再说。   他们在水缸里闭气躲过差点半个时辰,最后才不知怎么逃出去的。   要带一个盲人出去本就危险了,哪有时间再回去救个小婴儿。   最后,得到把蔻珠弄出去后,再去打探蔻珠孩儿的消息——听见的,是两道惊天炸雷。   孩子,死于叛军的刀剑下,被刺死;   李延玉也自刎而死。   苏友柏从胸口深深吁了口气,手指头都颤抖起来。   他不敢去回想当时蔻珠在听见这消息后那种样子——她眼睛失明,活在人世间的最后一口勇气,不就是那孩子给她的么?   她最后疯了。一个眼盲、精神极度崩溃的病人,这一路上,要阻止她自尽,割腕,服毒,苏友柏差不多也花光了这辈子所有精力。   苏友柏后来常常想:到底,是什么又让这女人最后好好活下来的呢?   他给她医治眼疾,用过太多太多剧烈对身体有刺激的猛药。   他为了阻止她疯狂,镇定她睡眠,也用了太多太多不利于她身体的药——而那些药,就像能把人的记忆慢慢抹杀一样,渐渐地,她安定下来,也不吵,不闹了。只不过却最后,眼睛好了,自己是谁,却都忘记了。   ——   苏友柏再次深吁口气。   现在的蔻珠,很恬淡,很平和。   她的生命里,没有过去那些撕心裂肺的绝望、和不堪回首的痛苦与经历。   苏友柏骗她说,她们是药谷里一起长大的师兄妹,有一次坐船,船翻了,给她捞起来后,就成了如今这样子。   蔻珠此时又啜了一口茶,问:“苏大哥,我的过去,真就那么简单吗?”   “我们是师兄妹?我身上就再没有别的故事了吗?”   她又叹了口气,眉眸间很忧郁:“我最近常常做梦,梦见一个男人的脸。那个男人,他脾气很怪异阴鸷,甚至动手打我……我好害怕。”   “我还梦见过一个孩子,那孩子,只要他一哭,我就睡梦中胸口会疼得慌。”   苏友柏忙安慰道:“你都说这是梦了,是不是?梦里总会有奇奇怪怪、乱七八糟的事情发生,那天,我还梦见过一条蛇,缠着我的脖子,那条蛇,最后又变成一个怪物……”便哈哈笑起来。   蔻珠摇头:“不,不是这样。”   她总觉得有哪里说不出来,但具体哪里说不出,又自己都弄不清楚。   苏友柏心中叹:告诉她什么呢?告诉她,从她的童年开始,老天所给的不幸就一直在缠绕着她。之后,失明,失去自己的骨肉。   就让她这样简简单单的活下去吧,让她简单到,自己都以为自己就是一张干干净净的白纸。   而目前最大的烦扰,不过是现在所缺的那手头几十两银子,自己能开个医馆而已…… 第六十章   桃源镇虽是地方小镇, 然而地处边陲,毗邻东倭。李家王朝开创基业不过才短暂两三代帝王,到李延玉这一代竟流星般覆亡。边陲小镇瞬间全乱了, 倭寇开始频频横行,又加流寇盗匪四起。李延玉有时在闹市街区常抱儿子闲逛, 眼见那些盗匪猖狂无比, 烧杀抢夺、奸/淫掳掠, 竟比豺狼还要凶猛。   这便是因他一时颓然、治国无道引起的千疮百孔烂摊子。   李延玉的心脏又一次猝痛。抱着儿子赶紧逃离,面对这样自己所亲手酿造的灾难后果,他竟第一次意识到, 连去承受的勇气都没有。   他在官塾教书, 据说, 这也是镇守地方边陲小镇的陈总兵、大力重视培养人才、势必推行官塾教育的结果。这个边陲小镇,幸而有这姓陈的总兵来镇守。听人说他曾是朝廷五军都督府中一员儒将, 声望地位颇高,因奉行一臣不事二主的儒家观念, 痛恨姓周的谋朝篡位——便主动亲旨, 调往到这里任命总兵一职。   李延玉在这镇上官塾教书, 人人从此开始便称呼他为“李先生”, 开始的学生并不多, 最多也只有五六十个, 大概又因他讲得又太好,其文珪璋粹美, 颂博强识,渐渐地来听课的便越来越多了。   常常把书塾围挤得水泄不通。最小的学生只有七八岁,而最大的生员秀才,年纪花白都已上了六七十、儿孙满堂。   他常常身穿一袭白衣长袍, 手拿拂尘,头上发巾款款飘拂。   “李先生……”   那位头发花白的老秀才,有次拿着一卷经书问他:“这人生有四种修为:忍得过、看得破,拿得起、放得下……先生觉得应当作何解?”   李延玉这时眼眸常有一种飘忽怔忪、如同出家僧侣的顿悟与觉醒。   他看着外面如同被雨洗涤过后的木门外世界,如同自己这被洗涤过的人生。   他便如此作回:“看得破的人,处处都有生机;而看不破的人,处处都是困境。”   “那么,先生究竟是看得破的人呢?还是看不破的?”   那老秀才又问。   李延玉沉默着便没有说话。表情复杂放下手中书卷。   他自是没有看破的,至少,对一个女人从没有看破过,也绝不可能放下——那就是,蔻珠。   所以,他也成不了佛。   小镇上的女人们开始蠢蠢欲动了。   以前,落拓穷酸,尚且惹得那秦家馄饨摊的小寡妇羞眉低眼——那次,据说儿子生病,正好缺十两银子,小寡妇甚至这样威胁逼迫过他:“只要你肯愿意娶我,做我们家的上门婿,我就把我所有积蓄——二十两银子统统都给你。”   李延玉那时自然拒绝,宁肯向那老工头忍胯下羞辱。最后,那小寡妇自然气得要死要活,不再话下。   现在,他如此气质形貌,常一袭白衣在身,通身天然清贵之气,自然比之前落拓潦倒时光景模样——清俊飘逸了不少。   女人们芳心蠢动,有些甚至常常开始借着给“先生送饭来”等各种由头想接近他。   还有的人家,甚至也三催四请让媒体给他说亲——连有个拖油瓶儿子、都不嫌弃了。   “先生,外面一堆媒婆又来了,小的这回该如何去打发?”   他现在身边已经配了一个搓茶递水的小童儿了。   李延玉也不理,只放下书,淡淡道:“还是那样告诉她们,本夫子不会再娶。麻烦她们以后别再费这些瞎心。”   “是。”   小童赶紧退下去了。小童一走到塾院大门。“听见没?听见没?咱们家先生已经说过好多次了,不会再娶妻了,你们都别白费心机了!”   外面的媒婆几乎把门堵得水泄不通,一个个哀声叹气。“我这次说得可是赵员外家小姐,他们府上想招赘婿——你们这位夫子到底有多大脸,哎哎哎!老娘我说了这么多次媒,还没遇见过这么不懂情理的傻男人。”   小童道:“我们先生说,管你们是张员外也好,赵员外家的也好——便是公主郡主,你们说都没用!他、不、会、再、娶!”   媒婆们只得摇着头,咬着帕子恨恨而去。   ***   这日,傍晚膳时,李延玉在塾院草坝子中间教儿子李汝直练剑拉弓——粉雕玉琢的昔日小豆丁团子,如今小脸依旧白白嫩嫩,像豆腐包,但眉清眸亮,已经快要满四岁了。时间过得真快,展眼又是两年晃去。他教儿子如何拉弓,如何练剑。   小肉包嘟着一张粉嫩嫩小嘴。“爹爹,我拉不动了,我不要再练习了。”   金豆子簌簌下掉:“我饿了,我要吃饭。”   李延玉俊面板着,严厉非常。“不行!必须得把爹爹今日所教授的全部学会,否则不准去吃饭!”   李汝直就那么一直练,一直练,练得满头汗水,手腕都快肿了,脸上委屈如雨前蕴积的阴云。   李延玉始终俊面板得厉害,无论儿子如何委屈,始终不松口放他过去,非得练习完毕再准吃晚饭。   “咻”地一声,李汝直踉踉跄跄跌倒地上,箭脱了靶竟堪堪射他脚下。   李延玉还是把脸严厉板着,仍旧不松口。   李汝直再也绷不住了,“哇”地一声,嚎啕大哭。“我要我娘亲!我要我娘亲!我要去天上告诉她,你欺负我!你坏!你是个坏人。”   “我不要你了!我只要我娘亲!我不喜欢你了!我恨你!”   李延玉牙齿都要咬断了,“不准哭!男儿有泪不轻弹!——你再敢要哭,看我不抽死人!”   说着,还真快速狠绝转身去折柳条,作势抽打。“你练不练?!说啊!练不练?!练不练?!”   李汝直站得直直的,小身板倔强挺起,就等他抽。   李延玉越发下手狠了。“不准哭!你再哭,我把你屁股打开花!”   李汝直抽噎不停,只说:“我娘亲在天上看着你,她会恨死你的,因为你要打死我!”   李延玉目眸惊骇,心顿时被什么狠狠一抽。   男人把那枝柳条慢慢地松手扔了。他什么也没说,轻轻抱着儿子,慢慢蹲下/身。“你娘,她肯定不会因此而恨我的。”   然后又把儿子额头吻着,李汝直使劲挣脱他,眼露嫌弃不要他亲吻。   李延玉语气哽涩,耐心,道:“小直,你会恨爹爹,你恨爹爹这样每天逼你打你,对你这般无情冷酷——可知,你爹爹小时候,要是也有个像小直这样的爹爹,那爹爹我,现在就不会是这个样子了……而你娘亲她也不会……”像是再也说不下去。   “小直,你知道吗?”他一顿,又耐心抚摸儿子头发道:“爹爹有时候很羡慕你的,爹爹爱你,喜欢你,仅仅是因为你是我儿子,是我与你娘亲的……爱的结晶,是我身上的骨肉血脉。不管将来发生了什么变故,你怎么了,健康也好,不健康也罢,令我们失望也罢,没有出息也好,你总是爹爹的孩子……总之不管什么,爹爹都会爱你如往昔。”   孩子这话听得懵懵懂懂。“爹爹,你哭了?你的眼角,怎么湿湿的。”   终于心软撩起袖子,给父亲擦拭。   李延玉俊面释然轻松笑:“上次,咱们不是说好了么?你得快快长大,长成一个男子汉,你娘在天上,还被王母娘娘关着呢!你要是没有本事,如何去救她,嗯?”   李汝直:“爹爹,是小直不乖。”赶紧捡起地上的剑。“我一定会练会的。我要救我娘亲!”   李延玉轻吁了一口气,拍拍手,站起身来。   ***   陈总兵的女儿派一老嬷嬷忽来询问李延玉要书法字帖。   是的,这位小姐,陈总兵的掌上明珠,即上次李延玉在码头渡口,受那老工头羞辱时——她就坐在轿子里静静观察那位。桃花镇近年越来越不稳,陈总兵把守边陲,得罪的倭匪盗寇多之又多。陈总兵家的这位小姐生得玉容花貌、肌肤胜雪,奈何体弱多病,风吹就倒。小姐闺名叫陈娇娇,不仅貌美,也算是个才女,是个能诗作画的。恰逢于某日某时,小姐被一群盗匪所劫持,险些受辱,那天,正好是个上元灯节,陈家小姐被一群流氓盗匪劫持,想要威胁陈总兵。李延玉恰好碰见,这两年,他一边带孩子给人教书,日日枪法棍剑练习也不落——这是被羞辱后所激起的各种原始求生欲望。他利用机智,再加一些拳脚功夫,很快,便叫小姐救了下来。   自古英雄救美,最能获得少女的芳心。   这位姑娘,自也算是个多愁善感、心思细腻的,桃花渡那样邂逅碰见,之后,又历经如此种种,眼见李延玉长得气质俊逸,身上甚至有一种令她着迷难以言说的沧桑、厚重、几经洗练的成熟魅力。再往后,又是元宵节灯谜,她给灯上写了一个任谁也猜不出、很难的字谜,而李延玉很快就将它轻轻松松就解出来。小姐后又知他就是镇里的一位教书先生,博学多才,时常也被爹爹陈总兵提及……诸多种种,对男人早就芳心所动了。   小姐待字闺中,选了诸多夫婿总未有合适的,思来想去,和李延玉这么一见,只觉命定中人便是他了。   而他父亲陈总兵似乎也看出了宝贝女儿的心思,常常在花厅里和夫人为着此事商议,背着手踱来踱去。   “原来,他是皇上!”   “咱们女儿看上的,竟是皇上!”   陈夫人手捂着嘴,“天呐!老爷,您这话不可乱说——”   刚开始时,两夫妇自然反对,听得女儿为一个“鳏夫”动了心,不管这“鳏夫”他们之前碰见过、如何欣赏其言谈才能人品,可到底是娶过妻的,还带了一个拖油瓶,便各种严厉反对指责,说什么都要阻止女儿和这男人来往,断绝她的这身“相思病”,甚至,陈总兵想要利用自己权职,好好收拾教训男人好一顿。可,当有一天,乍然见了李延玉当场给人所写的那笔“金错刀”,他豁然回想起——新皇帝登基时候,当时还是五军都督府小小佥事的他,只站在远处遥遥地看新君一眼。   当时的新君,是那样荒唐,那么隆重庄严的登基大典,居然不知因为何事,摘下自己头上的帝王帽,疯了一样就跑下大殿丹陛台阶。   陈总兵现在都回忆起——是啊,当时的情况,令他们那些文武百官简直惊悚无比。   因此,对新君的那张脸,想不记住都难呐。   陈总兵道:“是他!夫人,我敢打赌,绝对是他,再不会错的!——这人姓李,又恰好写了一手‘金错刀’,新皇帝那张脸,瞧我也是老糊涂,怎么就没有想起来呢?该死!真该死!”   他夫人吓得脸都白了,手越发捂紧嘴,哆哆嗦嗦。“老爷,这,这么说,我们女儿,令她害相思病的,竟是皇上。可,可……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呀?”   陈总兵眸中激动。“好事!当然是好事!”双手使劲掰着夫人双肩摇她。“这姓周的,是个蛮子武夫,铁定也坐不稳几天江山,现在,群雄四起,都在蠢蠢欲动,各人争夺天下,但到底,都没有一个正经能主宰天下的名号——所谓‘名不正、言不顺’。如果,咱们扶持眼下新君复辟,就算得是以后的大功臣了!你想想,咱们借着新君名义,联络我各部和其他一心的大臣,扶持这位新皇帝复辟,那么,之后,整个天下,也就是我们陈家的,我女儿,就是皇后了。”   “老爷!”夫人惊了。   陈总兵又道:“我看,咱们这位皇帝现在,在民间经历这么一洗涤淬炼,早已今非昔比,是个天子之相——日后,造福百姓,是可以成一个英明君主。”   ……   如此,两人又激动并极其小声说着。   隔着山水屏风,那位小姐陈娇娇,豁地脸色也大变,捏着绣帕在胸口,心砰砰砰,狂跳个不停。   也不知究竟跳了到底有多久,嘴角轻轻一抿,羞涩地低下头。   ***   这日现在,她又在找各种借口理由,似以要字帖的名头,想和李延玉各种搭讪联络。   李延玉听了小童来报,表情复杂,便说:“你去告诉那嬷嬷,我这里没有她想要的字帖——你再传我话解释给她听,我是娶过妻子的人,这辈子,也只娶一个。”   小童道:“这,这不太好吧?她可是陈总兵的掌上明珠,先生,你拒绝其他的媒婆就罢了,可这位小姐,您,您不能呀!”   李延玉冷哼一声。“你只照我的话去说。”   小童瘪瘪嘴,无法,只得去了。   然而,笑嘻嘻地一推院门,小童说的却是:“嬷嬷,您家小姐是来寻字帖的吗?咱们先生说了,这几日可能不得空,改日亲自为你写几副,可好?”   嬷嬷顿时听了也喜道:“哟!那可是太好了。没关系,没关系,咱们小姐愿意等。是先生亲自写?小姐可要高兴坏了。”   ……   可不是高兴坏了。   嬷嬷回去这么一说,陈娇娇一颗芳心越发跳动不已,各种脑补联想,甚至心忖:莫非,他对我也有意思?我只要一副寻常字帖便罢,他却说,愿意等几日亲自给我写?   ***   那次在医馆间,蔻珠、苏友柏和李延玉三人擦肩而过——其实,像那样的“擦肩而过”,也并非只那一次。李延玉中过蛊,此生不能害相思,否则,心会绞痛,痛到生不如死。到后面,会一次比一次难受,甚至出现很多的幻听幻觉。那天,也是个上元灯节,就在陈总兵女儿着令府上下人在小镇搞一场隆重盛大的元宵灯谜会。李延玉猜完了最后一个灯谜。那道灯谜的谜面是——“故人把盏苦留我”,猜一离合音字……他呐呐地念着,刚刚说完谜底,蓦然回首一转身:是蔻珠。   他竟看见了蔻珠。   作者有话要说:  快要相遇了。 第六十一章   满街市花灯如昼, 画阁高低,桂华流瓦,人影参差, 狮子灯,绣球灯, 仙女灯, 玉兔灯, 灿灿华灯照耀……有一片淡紫色裙角像纱雾般朦朦胧胧、飘进李延玉眼角,他猜完了灯街上最后一道灯谜,转身, 拉着四岁的孩子正要离开, 豁然间, 整张俊面都出奇颤抖起来。   儿子仰小脸奶声奶气问:“爹爹,爹爹, 你怎么了?”   李延玉二话不说,抱起孩子便拨开重重人群去寻那道淡紫色倩影。   四处游人穿梭如过江之鲫鱼, 他们的欢笑热闹声, 溢满整个夜色。一阵阵夜风来, 吹得那些昼亮花灯次第摇曳晃动。   孩子还在问:“爹爹, 爹爹, 你怎么了?”   终于终于, 李延玉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追寻了半天, 那道淡紫色美丽的倩影彻底消失在视线里。   李延玉苦笑:“没什么,爹爹大概……眼睛又花了。”   李汝直轻哦地一声:“爹爹,你是不是又看见娘亲了?”   李延玉摸摸孩子头。他时常出现幻听幻觉,这是儿子都知道的事。   思及狂烈之处, 再无药可解,又被那情蛊所致,李延玉常常会时不时眼前浮现出蔻珠的影子和脸来。   这次,大概又是他的一次幻觉,痛苦绝望,他手捂着胸口,狼狈不堪想。   晚上,回到塾馆之后,李延玉开始疯狂地酗酒。   唇边又长出许多胡渣子,一个潦倒落魄男人,似乎像这样酗酒是他妻子离世后最最常见不过的事。   现在,儿子长大了,日渐懂事,有时候,爹爹在一边酗,他就害怕地盯着。“爹,爹,你别再喝了。求你别再这样喝下去了。”   有时,儿子看着看着,会嘟着小嘴来抢他的酒壶。   李延玉双眸血红。“让开!把酒壶还给我!”   李汝直把酒壶怀抱一边。“不给!这样的爹爹就像疯子一样,我不喜欢!”   李延玉可怜兮兮:“算爹爹求你了,可以吗?”   “不给!不给!就是不给!”   李延玉手抚着额。“爹爹头痛,心也好痛,爹爹难受,喝些酒,说不定就会好些。”   李汝直眼泪汪汪:“真的只有这样吗?真的只有这样,爹爹你才会好受些吗?可是,直儿不喜欢爹爹一直这样下去。他们说,喝太多酒,是会伤身的。”   李延玉深吁了口气。   李汝直忽想起什么。“爹,爹,要不你这样吧,你还是继续画画,还是用木头把娘的模样雕刻出来——给,这是你的笔,这是你的纸,这是雕刻的木头和刀。”   “爹,爹,你拿着。就像往常那样,每当想娘的时候,你就画她,雕她,刻她,好不好?”   “……”   李延玉从来没有此刻的绝望和心如刀绞。   儿子越来越懂事成熟,曾经,担心没有母亲的孩儿,会对小而柔弱的心灵产生伤害,可然而,他似乎对比自己要坚强勇敢得多。   娘亲在天上——她是被王母娘娘关起来了。   他用这样的谎言,来诓骗一个孩子成长,告诉他,男子汉大丈夫所必须要承担的责任勇气,以及梦想毅力。   李延玉单手紧紧死捂着胸口,不停打酒嗝——可是然而,他也好想有一个这样的人来诓骗麻痹自己,用美丽的神话,骗他说,蔻珠活着。   她一直都活着。   ——   现在父子已经不住昔日那间小小的平房,住进了书馆,这是一间雅致的小厢房,有陈设朴雅的书橱衣柜木质家具,简单水墨烟润迷离的四方形屏风做房厅隔断,房中长条几案摆两盆兰草,一架七弦古琴,墙壁开花梨木的窗扇和挂落,其余的,则全都是一幅幅女人画像挂在壁上。——那是他的妻子蔻珠,他用最最细腻生动的线条,勾勒着她不同的体态神韵模样,曹衣带水,吴带当风,站着的,坐着的,手拿团扇的,扑蝶的,蹙额赏花的……不,有了这些栩栩如真人的画像还不够,一排博古架以及两边橱柜上,还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女人木头雕像,依旧是站着,坐着,侧躺,扑蝶,赏花的……   李延玉颤抖的双手把儿子拿来的画笔等工具接过来。   刚接到他手上,咚地一声,全都落在地上。   他最后还是选择把自己灌得烂醉如泥,从儿子手里抢过了那瓶银制酒壶。“蔻珠,蔻珠……”   ——   昔日苦难深陷泥沼间,所有细碎平凡、他为之而麻木不屑的鸡毛零散温情、在李延玉酒醉的视线闪烁浮现。   现在,他才总算知道为什么会如此离不开她,始终无法放下蔻珠。她给他按摩捏腿,一次次汗流浃背、小心翼翼服伺他在床上翻身抬腿,那卑微讨好、低三下四的温柔目光,为他做这样,为他做那样……   李延玉喝一口,又闭一次眼睛。儿子不停哭喊道:“爹,爹,娘亲在天上正看着你呢。”“你要想她,你去外面看看天上吧。”李延玉再次拿着银制酒壶喝一口。“不,她不是被关在天上,她是消失了,永永远远消失了。”   他哆嗦苍白的唇,没敢给儿子说出这话来。   ***   三月天,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   就在这小镇书塾背后,据说那儿有一座秀丽小山。小山被一条清澈河流所环绕,正值桃花璀璨如云,开得红雾雾一片好韶光。   这天,李延玉按往常给学生们上完课。   课后,他问侍者小童。“我儿子呢?你不是看着他的吗,嗯?”   小童摸摸脑袋,笑嘻嘻解释着说:“哦!先生,您可甭怪我,小公子吵着要我带他去后面那片桃花山放纸鸢,说今日天好,风也大——这不是陈总兵的那位千金小姐也赶巧来了吗?我看他俩玩得不亦乐乎,遂就让那位陈小姐放放心些带着他去了。”   李延玉手指小童,气得要死,也不顾责罚,赶紧放下手中东西往后山寻。   “对,高一点,小直,咱们得再放高一点儿。”   终于跑到后山,只听女子的声音笑如银铃。   李延玉轻眯眼,果然,那陈总兵家小姐陈娇娇穿一袭鹅黄裙衫,手把手带着儿子正放纸鸢。   李延玉黑着一张俊面。“走!小孽障,跟我回去!”   李汝直扭头看父亲一眼,哪知估计也是个被宠惯了的,一时玩得高兴,便根本理都不理,继续放。   李延玉整张脸都绷紧了,喊一遍不回去,再喊一遍也不回去。   那陈家小姐一见他来了,羞羞答答,赶紧福身行了礼。“李公子,就让孩子再玩玩吧。没事儿,有本小姐在,您还害怕他会被人吃了不成。”   李延玉冷着脸,却也不理陈小姐。“再说一遍,回去,还是不回去——”只冲儿子说。   李汝直这才终于感到惊恐怕了。“爹,爹。”   眼看李延玉又去摘山上的柳条,作势抽他。“我这就回去,这就回去——”   正说闹着,天空出现噼噼啪啪的雨点,直往地面打,有黄豆般大小。   那陈家小姐正要说一声,“哎呀,糟糕,下雨了。”   ……   忽然,就在此时,李延玉整个呼吸都停滞了。   ——   有一条小船,在山下面的河水面上轻轻飘荡着,被山林间桃花时断时续所隐蔽遮挡。   李延玉简直无法置信地看着那条小船,从桃花林间徐徐游出,又游入到了自己视线。   男人猛地提起白衣袍摆,像是忘了这世上所有的一切,直往山下方狠跑,孩子也没顾得上了,陈家小姐在后面一直追着喊他,“李公子,李公子,天下雨了,你这是要去哪儿——”李延玉脑袋轰轰隆隆,已经完全耳鸣。   ——这次,他敢确定保证不是自己的幻觉。   ——雨点越打越多,那船上所迎风站立的青衫女子,和另一个年轻儒雅男人并肩在交谈什么。   那年轻儒雅的男人抬头看看天,也知是下雨了,赶紧取出身背后行囊里的一把绿绸油伞为两人遮挡。从伞还未撑开的一刹那,李延玉看见,蔻珠如置身于烟霞笼罩仙境,微扬起小脸侧面。披肩长发,后脑勺用一条长长的白纱缎带所捆绑。有一种圣洁而神秘久远的出尘气息。   李延玉不知该笑还是该哭,那个男人,他自然也看清楚了,是那姓苏的——苏友柏。   船,还在前面小河中央不停徐徐游走。   李延玉跑得几乎快没断了气,终于,近乎也快用尽此生所有力气跑下山,雨水打湿了他全部衣袍,眉宇鬓间全是豆大的雨滴。   他终于跑至山下岸边,眼看,那船已经快要游到对岸,他大口喘着气,索性想也不想,把身上的外裳袍子一脱,跳下河,就向那船的方向游去。   “蔻珠,蔻珠——”   他一边游,一边心里高兴激动喊着她。“你没有死,对吗?你还活着,你还活着!”   “活着!”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说这章碰面,看来只有下章了,舍锐~~   需要个铺垫和过度哈。 第六十二章   陈总兵父女其实一直对李延玉很有自信。   陈总兵有时遇见一些军务大事急需找个人商议出主意, 他第一个想到的便是李延玉。   他不会蠢到现在急急去戳穿对方真实身份,就那么装傻充愣做不知,一则, 这也是在暗中观察对方的人品才能等;   二则,为了女儿——如果, 女儿将来能有幸成为一国之后, 那么在这段时光里, 陈娇娇便必得以一个“有情女”的身份、出现在李延玉潦倒落魄生命窘境里。   如此,看上去,两个人发展水到渠成, 顺理成章, 不含一点杂质。   不是有句话么, 人情相见不如初,多少贤良在困途, 锦上添花天下有,雪中送炭世间无。   而他们, 就要成为那个“雪中送炭”之人。   “我说, 娇娇啊!”   这日一家人用晚膳, 陈家两夫妇表情复杂充满试探。“你和那位李先生——你是不是常常最近往那塾馆跑?”   陈娇娇脸绯红。“才没有。”   两夫妇相视笑:“罢了罢了, 我们也不瞒你, 你如今也大了, 是该好好考虑终身之事,我们思来想去, 这位李先生,虽是鳏夫,但是学问、才貌,都是一等一好, 你要真喜欢他,咱们做父母的也不反对了。只是,你一个女孩子家,矜持太过了呢,男人会觉得疏离遥远;太大方热情过了,人家就会觉得你是根贱骨头……好了,我和你爹的意思你明白没有,关键如何去拿捏那个度。”   夫妇还当女儿不知道李延玉的真实天子龙身,只暧昧地一味提醒旁敲。   陈娇娇脸红心跳,寻思,她爹娘这话确实很有道理,太矜持了,人家接受不到自己心意,如站在高处扔纸张,纯粹空投;   而太大方热情,又觉得自己很犯贱。这个度,确实不好拿捏。   不过,陈娇娇总是对自己才学容貌充满信心。   她认为,就算那李延玉是皇帝天子又如何,征服他,不过时间问题。“他最近也不知在忙些什么。”   一边筷子拨弄盘里的菜道:“已经有好多天都没去给学生们上课了,女儿也多日没有见到他了。”   “哦?”夫妇诧异。“怎么了?生病了?是告假?”   陈娇娇摇头:“不是。好像听人说他最近在忙着找一个什么人,反正古怪得很,据说疯疯癫癫的,一会儿唱一会儿笑。”   夫妇道:“哟?多半是很重要的人吧?你也傻,你这没心肝儿的,你何尝不给他说倘若要找什么人,我们帮他一起,不就又拉近了距离?”   陈娇娇把筷子轻轻一搁,冷哼:“我为什么要那么殷勤去问他,他要我帮什么忙,自己来找我便罢,省得女儿老是自己的热脸贴人的冷屁股。”   陈家夫妇也不知女儿为何如此气大,只觉奇怪。如此,一家子又说了些话。   或许,陈娇娇心里,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有多么口是心非。   想象中李延玉面前的自己,是艳若桃李,冷若冰霜,清高才女;   而真实的……是人家压根儿把她当个屁。   而更可悲的,陈娇娇嘴上说着各种高冷傲娇话,实则早就派了两个丫头嬷嬷去打听——李延玉最近到底在干什么?   他到底要找的是什么人?   ***   李延玉现在混迹民间“身价”实在太高,前些日有好多媒婆主动来提亲,他眼皮都不夹人一下。   陈总兵的女儿陈娇娇三五两头也往那塾馆书院跑,当然,这跑得多了,几乎镇上全都统一默认——哦,原来是低的他看不上,有更高的枝儿可以攀。   他自己都不知道,整个桃源镇人心目中——自己,早就成为那陈总兵家“上门女婿”代名词。谁见了他,都要客气三分,巴结讨好。   ——   这边,蔻珠决定辞去那天价坑人无良医馆的女医工作,和苏友柏银子凑得虽艰难,到底一家新的小诊所终于在桃花镇上挂了招牌。   这日正是挂招牌的前一天,蔻珠决定无论怎样,要去那家医馆把自己的月薪工钱给结账要回来。   苏友柏道:“我陪你一起?”   蔻珠拿着包袱一边收拾:“不用,明日咱们的诊所就正式开张了,有那么事要忙,你先管好咱们医馆诊所的事。”   苏友柏点头,也只得答允了。   ——   “请麻烦你们,帮我将余下十五两银子结账与我,我已经辞掉你们这里女医的工作有多日了。”   蔻珠觉得自己现在的态度已经够低三下气软和了,尽量保持微笑客套。   那正拨算盘珠查账的医馆老板兼中年大夫把一双猥琐三角眼朝她脸上盯看。“又是来要工钱的?”   蔻珠冷冷道:“你们不应该给吗?”   三角鼠眼大夫笑。“给,自然是该给。”   慢悠悠拨算盘珠子啜茶,“你啊,就是不知好歹,狗坐轿子,区区十五银子,瞧你就成了这样子?可你要是——”   “可我要是嫁了你,当了你填房,你就会把这家医馆都统统送给我,是吗?”   “豁哟!”   小鼠眼的眼都亮了。“想通了?”   把蔻珠上上下下打量。见她穿一袭淡紫色裙装,虽是简朴并无多余饰样,却包裹得腰身纤细婀娜,往上看,该丰满的丰满,往下看,该翘的也很翘。   尤其是身上的一股撩人香味。小鼠眼闭着眼睛,好一阵嗅。   蔻珠冷道:“你到底给还是不给。”   小鼠眼冷笑一声:“我不给,你又能把我怎样?”颇有调戏耍无赖的意味。   蔻珠道:“你是我见过最无耻恶心的烂人!像你这种渣滓,居然也是个大夫?你招牌上写有几个字,悬壶救世——你每次看见不脸红吗?”   小鼠眼道:“我脸红什么?我凭的是本事手艺吃饭?不管怎么说,有病患来找我看病,反正是被我医好了?你去阻拦他们都不要来呀,才算你有本事!”   蔻珠终于忍无可忍,操起他算盘珠旁的一碗凉茶往男人脸上泼去。男人惊了。他知道这小妞油盐不进,人长得美貌却空有脑子——比如时下乱世,一个女人出来抛头露面谋求生存就够丢人现眼了,他好心给她个机会做填房,她还不受人抬。那男人见被蔻珠泼茶,把桌子猛一拍。“你想找死。”从那药柜一转身出来,单手抓起她的头发就要往桌沿碰。蔻珠耳鸣头晕,视线焦黑——苏大哥。   ……   她后悔了,早知道就把他喊着一起过来,只道这三角眼很抠门对她有些心思,到底不敢拿她怎样。   正要挣扎反击——突地,一个人影飞速进来,三角眼瞬间被揍晕在地。   口角耳鼻不停流血,四肢僵硬抖动抽搐着,且又因这一瞬发生得突如其来,三角眼到底如何被那人只碰一声,就揍翻在地以至差点怎么死都不知道。   整个医馆轰地一声,若滚烫油锅里溅了一滴水进去。   有人发出尖叫,“杀人啦!出人命了!这里杀人出人命啦!”   ……   蔻珠也吓坏了。愣愣站在那儿,不知所措。   她微地一侧身,又听人像在说:“这是陈总兵的未来准女婿——这个人,咱们可千万开罪不起。”   蔻珠随着嚷声又把那人猛地回头一望。   ——   男人正看着她,她也便抬头看着那男人。   就这样也不知相互对看多久,男人忽然一下子把她拥抱进怀中,仿佛要嵌入到骨头缝里去。   蔻珠耳畔又是轰地一下,整个人恍然被雷击中。   轻颤眼睫毛,还未反应怎么回事,他拽着她的手往一隐僻无人角落一拉,然后猛捧着她的脸,就又不等她反应开始吻她。   蔻珠完完全全被吓傻了,手中的包袱绢袋掉在地一砸,正值三月季春,纷飞交织的柳絮与桃花梨瓣随风如雨而下,似洒落得满世界都是。   有的,落在了两人衣襟袖口,有的,落在了他们的头发和眉梢间。   蔻珠觉得今天大概遇见了一个疯子色鬼,脸色煞白,浑身哆嗦不停,“啪”地一耳光,抬手甩过去。   逃也似地转过身,提起裙摆。“马车!马车!——快!彩霞街青莲巷枣花胡同五十三号,不拘多少铜板,你先把我拉过去再说。”   作者有话要说:  额~~~ 第六十三章   彩霞街, 青莲巷,枣花胡同五十三号。这是蔻珠和苏友柏新挂牌的两人共同合开医馆地方。   正值晌午,苏友柏忙忙碌碌正搬运整理里面的药材等物, 准备明天好正式接诊替人看病了。苏友柏在整理东西时候,整着整着, 便不自觉地开始归纳总结自己的人生。作为一个男人, 他究竟是成功的, 还是失败的。   若是作为一名大夫医者,他想,自己或许是成功的。这个小镇, 他医治了不少奇怪无法治愈的患者病例, 也收了不少诊金。每每都是单独背着药箱出诊, 作为游医江湖郎中的身份慢慢来打造自己口碑。可然而,到底没有经商赚钱之灵慧, 没有属于自己的医馆。小镇上穷苦人多,又遇兵荒马乱, 遇见但凡穷困看不起病的, 他和蔻珠这点倒是如出一辙。常常会不收病人的诊金药费也就罢了, 有时甚至还自掏腰包。   如此, 从作为一个男人讲, 没有太多财富, 更没有权势地位,就连开一家医馆, 都得蔻珠—一个纤纤弱女子,靠着去那黑心医馆打工,凑足了银子,现在才算起色。   是, 这方面,他至少足够算得上失败。   “苏大哥,苏大哥……我今儿遇见一个疯子,他跟踪我,他跟踪我。”   苏友柏拿起扫帚拖把正准备扫地,蔻珠脸色难看,整个人慌如惊弓之鸟。   苏友柏赶紧丢下扫帚拖把。“怎么了蔻珠?你慢慢说,慢慢说。”   赶紧又很体贴给对方倒水递茶。蔻珠哆着手接了苏友柏递来的茶,紧抿着煞白的唇,她都似还在发抖。   “事情是这样的,今天,我去那医馆要银子结账的时候……”   话音未落,蔻珠手中的茶杯往地上一砸,瓷器发出豁朗碎裂四分五裂声。   苏友柏整张脸顿时也僵硬了,双腿站着再也无法动弹。   门口站立一个男人。   蒙蒙春雨所笼罩楼馆檐下,男人一袭月白长衫,腰坠丝绦飘拂。身形挺拔,清雅容颜,如这穷巷小街的鹤立鸡群。   男人那张脸仿佛有点几经岁月磋磨后、蒙上了一层厚重风尘之色。   一双深瞳黑如曜石,凝视蔻珠,自从站在那里就没再将视线转移别的地方过,那双清俊的眸,也是蕴积了多少令人无法想象的沧桑与洗练。   苏友柏闭着眼,深吁了一口气。“蔻珠,你先去里面看看炉子上的水烧开没有。没事儿,不用怕,让我来应付这人。”   蔻珠倒也听话,微一迟疑,眼神嫌恶恐惑,便大厅门帘子一撂,进去了。   李延玉方才一惊,忙要去追。   苏友柏冷冷说道:“皇上,请止步,您别吓她。”   ~~   李延玉冷看苏友柏一眼,本欲不理。   苏友柏忽伸手把对方一挡。“请别再伤害她了,算草民求您。——我有话,想和您到外面去单独谈谈。”   李延玉一怔。两个男人沉默须臾,到底走出医馆大厅。小巷胡同,细雨依然不停蒙蒙而下。   两男人一边走一边说话。身侧不远处柳细画桥,几只鸟雀飞燕掠过枝头,空气如晕染一层迷离风烟,霎时全被吹尽,恍如隔世之感。   苏友柏打量片刻眼前男人,他变了。   李延玉喉结滚了滚,低哑着嗓音,道:“这么些年,多谢您的照拂。”   苏友柏诧然一震。谢?他给他道谢,居然给他……?   苏友柏再次深吁一口气。“不必。我一直以为你已经死了。握剑自刎。”   李延玉并没多解释。突然,他问:“你们……你和她,现在已经?”   苏友柏道:“一直都只是朋友兄妹关系,你别拿你那龌龊心思去猜想别人,我们之间清清白白的,虽然日常同行一处。”   李延玉嘴角衔笑。   苏友柏怒,分明想要说什么,然而,仿佛越是想要表达证明些什么,好像只能显示自己的失败,倒叫他看了笑话得了意。   冷冷地,抬起下巴:“我是个正人君子……实不相瞒,现在的蔻珠,已经不是你以前认识的那个蔻珠了,她完完全全变了。”   李延玉把脚步一顿,“你这话,什么意思?”   苏友柏也将脚步顿住,盯着李延玉俊面看:“她不记得你了。她失忆了。我这样说你能理解明白吗?她已忘记了太多的人和事。”   李延玉头顶如同惊天巨雷。俊面僵僵地,呆愣好半晌,不过,马上又镇定下来。   “这不重要,现在,对我来说什么都不重要了。对我现在来说,只要她还活着,便胜过一切。”   苏友柏道:“可她已经不记得你了。”   一阵冷风吹起画桥边的杨柳桃花。李延玉表情恍惚,无法置信,看着远处那堆烟的杨柳与灿烂的桃花。   “不、不记得我了?”   苏友柏道:“是。”然后又盯着对方正色:“你已在刚才看见过她的反应和对你的态度,不是么?可有一丝还记得你的痕迹?——而我也猜,但看你现在样子,这几年里,身上也一定发生了不少故事。至于发生了什么故事,说实话,草民不太有兴趣去打听探究——但是,我还是很想恳求您一声,希望您不要再来找她,请您放过她,好吗?”   ……   李延玉马上就又要往医馆大门走,去找蔻珠。女子太多的不对劲,事实上他之后就有所怀疑了。   苏友柏立马拦住他,挡住他路——   “她还活着,这本就是个奇迹和意外,是老天爷格外开恩赏赐给她的,您知道吗?”   李延玉眼神似一点点被触动打乱,只说:“你这还真是个冷笑话。她还活着,而我们久别重逢,她是我的妻子,你简直——让开,我要去见我的妻。”   苏友柏随即大声了,吼:“你们八字不合!命里注定是不能在一起的!难道我说的不对吗?”   ……   苏友柏终于还是调整了呼吸,心平气和,“你们不适合再在一起。你好好分析想想——如今,她活着,我的意思是,这相当于是老天爷额外奖励了她一次生命。你们两个,从小就是多灾多劫,我在以前就常给你说过——小时候,你的那桩就不提了,后来,好容易你双腿好了,她想尽办法和我一起医治好你,本来,你们早就该分道扬镳,各人把各人欠的还了就罢——可然而呢,你把她抓了回去甚至软禁起来,就因为她怀了你孩子,之后,因为你的原因她的眼睛又失明了……这一桩桩,一件件,她九死一生。”“还有那天,发生宫变的时候,幸而我带着逃离,要不然,铁定会死于叛军刀剑之下。她实在太可怜了不是么!”   “而这一切不幸灾难,都是因为你而起,因为不愿意放她一条生路。”   李延玉道:“我感激你。这辈子,您的大恩大德,对我妻子的照顾,我会磨齿难忘,做牛做马相报。”   苏友柏厉声冷道:“我不需要你的感激!更不需什么没齿难忘牛马报答!我照顾她,救她,对她一切好,全是该的。只因为我喜欢她。就这么简单,你明白吗?”   李延玉忽然紧拽着苏友柏胳膊肘不放,呼吸紊乱,激动笑说:“她的眼睛……她的眼睛也是被你治好的对不对?她的眼睛已经彻底复明了对吗?”   苏友柏微微一笑,道:“是。被我治好了。所以,现在做主她以后整个人生的,也当是我,而不是您——我比你有太多太多资格。”   李延玉猛地大震,往后退一步。苏友柏心平气和,徐徐从胸口轻吁了一气,又道:“我还是那句话,你们俩命盘不好,你不要再去纠缠她了,你若再这么纠缠下去,未来,指不定又会发生什么……除了给她带来伤害,祸及她生命,我还真不敢去想。”   李延玉冷冷说道:“可她是我的妻子。”   “——妻子?”   苏友柏冷笑:“你把她折磨得生不如死,几乎毁掉她整个一生,现在,你有什么资格还在说,她是你妻子?”   一顿,又道:“我不知道你到底是怎么想,看你现在情形,依然是放不下她了,依然在后悔曾经,可如果,你真有反思醒悟,真的希望她过得好,就应该让她平静、淡定、幸福,快乐……想方设法去成全对方,不是吗?”   ***   苏友柏也不知他现在这些话算不算很卑劣自私。   很明显,从对方表情僵硬的站姿,恍若浇了一盆兜头淋水呆滞表情——对方受到打击了,仿佛一把利刃狠狠戳进男人心窝。   “这么说,我现在就连去再找她、求宽恕、求原谅,与之相见的资格都没有。”他呐呐地声音含恨。   恰逢好巧不巧,那画桥遥远处有一茅屋,不知什么原因给烧着了,走了水。很多人在嚷救火,不然就出人命啦。   李延玉漆黑双瞳也是一把大火在无情燃烧。熊熊烈火里,是蔻珠。蔻珠因为去救孩子,又因为他的原因——独自闯入那大火房子,置身浓烟,然后,她失明了,灰心绝望万念俱灰样子。   苏友柏还不放过,由特加补一刀:“那么,您曾经原谅宽恕过她吗?若非你现在双腿已好了,也才会作如此之样,假若仍是废人残疾坐轮椅的王爷,你会原谅她吗?”   李延玉猛然一震。   苏友柏忽然还是有些不忍。“我以前是从不相信命的。”   他表情复杂地又说:“可看了你们俩,不相信也相信了——她曾经是你的灾劫,而你,也会是她的灾劫。你难道,一点都不害怕,再让她丢一次性命、眼盲一次吗?你就不会担心害怕,你现在再去纠缠找她,又会给她带来怎样未知的噩运和伤害。”   吁了一气,又道:“她现在很平静,生活很简单充实,虽不是大富大贵锦衣玉食,但每天的日子都过得单调幸福——她已经忘掉了你们那些过去,再也没有那些痛苦难堪的不愉快回忆。她这样的状态,不好吗?您又何必再来扰乱她?”   李延玉沉默着,紧绷薄唇,再没说话。   苏友柏请求他赶快离开这里。又说,皇上,要草民给您磕头下跪求吗?   李延玉摇头呐呐:“不,我早不是什么皇上了。我不过一流亡在外的丧家犬。”   ……   两个人谈话遂到此结束。   见男人始终沉默岿然没动。苏友柏摇头叹息一声,便快速转身走进医馆,关好大门。   蔻珠道:“苏大哥,那人,他已经走了么?”   苏友柏微笑:“走了,你放心。”   蔻珠用一双疑惑复杂眼睛看他。“苏大哥,我总觉得那人好怪,一看见他,心就慌得可怕甚至焦虑恐惧。也不知究竟是为什么……甚至好像,好像,我们以前见过的。”   苏友柏语气囫囵,遂道:“没有这事儿,是你想多了。刚才,我给他谈了几句便打发走了——我发现,他应该是精神失常这里出毛病了。”   然后用手指指脑袋。   蔻珠便松口气,道:“我说呢,怪不得!”   ……   苏友柏心想:是自己卑劣也好,自私也好,但是,自己这番举动,总归是正确的——对蔻珠尤其是正确的。   他们这对男女,真的不适合还有任何瓜葛牵扯。画地为牢,各自断情绝交,方是各人安好。   ——   男人后来果真便没再来敲门继续纠缠寻找蔻珠。   李延玉那日也不知在医馆的大门外面到底站有多久,苏友柏有时偷偷开门看,外面雨已经越下越大,暮色已昏,他还是站在那里,淋着春雨,像个木头桩子不动,仿佛在思考纠结着什么。嘴角时不时会扯起,眼眸里有狂喜,有激动,又有挫败和痛苦难看。他一时心悯不忍,又去后房赶忙找来一把青绸油伞,快速推开医馆的大门,正要送去,然而,跑进了一看,空荡荡的雨雾,已不见男人任何踪影。   苏友柏微勾薄唇,笑了——看来,他的劝说应该是有用的。   男人变了,变得一股浓重沧桑、成熟厚重的味道。   他再不是从前那个一眼看去暴戾、阴鸷,残酷,浑身长满刺的人。   苏友柏笑着笑着,忽然又笑不出来了。   改变得这样彻头彻尾的男人——他忽然又嗅出一股更加危险不利的气息。   ***   次日,蔻珠和苏友柏一大早起来。   今日,下了一夜的春雨骤然停了,也是两人医馆正式开张给人看病就诊的日子。   医馆很小,地方位置又偏,隐巷背街的,比之以前繁华的帝京城,自然不能同日而语。   巷道人烟稀少,来来往往,稀疏寥落,不过偶尔两三个人进来看病抓药。   蔻珠抱怨着叹气:“这个地方,实在位置太不好了。希望以后病人会越来越多,都知道咱们这个地方。”   苏友柏便笑:“病人少,自然是好事。大夫希望病患多,是想多赚银子,但是,人不来看病就证明生病的人少,不是么?”   蔻珠摇头也笑。   两个人正如此闲闲说着话,“娘亲,娘亲——”   蔻珠闻得这道声音,猛然心弦被什么狠而有力一扯。   抬起头来。   她张着小嘴,怔怔地望着眼前来人——   苏友柏也震住不动了,两眼凝视前方。   “娘亲,娘亲,你就是我的娘亲,对吗?”   粉雕玉琢的小男孩儿,看上去仅仅四岁光景。由一个男人抱在怀中。   那个男人,依旧一袭月白色长衫,模样清俊,既成熟稳重,又蕴积多少风霜久砺打磨的沧桑。   那孩子,红润润一张小嘴儿,除了那张小嘴儿,他的眼睛,鼻子,眉毛,全都是和蔻珠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浅色撒花半旧小袄,下面淡色团花纹绫裤,穿得很整洁干净,看得出照看之人非常在用心照料喂养。   小男娃一直哭,一直哭,眼睛湿漉漉的,如水洗的黑宝石。   这也正是梦中时常出现的那个孩子模样。   蔻珠不由自主地慢慢走过去,不经过任何人催促提醒,只是一种本能和下意识,温柔小心伸手,将男人宽阔怀抱中的小孩儿给轻轻、仔细抱过来。   李延玉缓缓闭上眼睛,像在努力克制压抑什么,良久,才轻轻睁开。“娘子,这是你的儿子。你不认识不记得我没关系,可是,你还记得他的,对吗?”   蔻珠猛地抬头大震。   作者有话要说:  小狗子终于找到妈妈了。感谢在2020-08-24 23:21:23~2020-08-25 21:25:0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呵呵呵取名废 3瓶;鹧鸪天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六十四章   今日医馆自然开不了张了。   苏友柏甚至走上前主动关上大厅的门, 这样大型尴尬的“认亲”场面,除了孩子啼哭,一声声喊着“娘亲”, 谁也没有说话。   那是一种出于母性本能反应,蔻珠竟一丝逃避推拒都没有、就那么承认接受了孩子, 也着实令人太吃惊震撼了。   原来, 孩子并没有被刺死, 他还好好活着。苏友柏不知该感到激动狂喜,还是别的什么,苏友柏脸上表情各种复杂。   李延玉看着蔻珠在接纳孩子、亲自从他怀中抱去的过程——她确实是失忆了, 眉眼平和淡然, 再没往昔的那种伤痛与苦大仇深。   可孩子一出现, 竟牵起内心的某种柔软与颤动。李延玉不知该感到悲酸还是庆幸,他自然吃起了儿子醋。   她记不得他, 可却记得儿子。   事实上,李延玉昨夜辗转难眠、一直就没合过眼——蔻珠活着, 这令他激狂得就差最近没发了疯。不, 确切地说, 他已经好几天夜晚没有合过眼了。桃花山, 那日, 他看见了那条小船, 从河面轻轻飘过,上面竟站着的是蔻珠, 活灵活现真人,绝不是他的幻觉,那时他人就跟疯了一样。他跳下河拼命游泳去追,可惜, 到底没追上,一身湿淋狼狈,最后,站在岸头,只得像疯子一样笑着。很多过路的,见着了当时他反应,以为他是脑子有问题。   又回去了之后,他手拿着蔻珠的画像,跑遍了小镇各个街头巷尾,从天亮跑到天黑。   “你看见过她吗?对,就是这画像上的女子,你看见过她吗?”   他几乎抓着一个路人就疯狂问。终于终于,他找到了她。   李延玉昨天夜里的辗转难眠与激动是难以言喻的。他也思考着苏友柏那番话,努力压抑着去见她的冲动与渴望——他得知她已经失去很多记忆了,已经不记得他。李延玉起身给儿子盖完被子,又走到窗前来回踱步。现在,他该怎么办?   苏友柏的那些言辞,无疑是刻薄毒辣的。可是,却又说得一针见血,直戳他胸窝。   “如果,你若再这么纠缠下去,未来,会造成什么,又会给她带来怎样未知的噩运和伤害,你不害怕吗?”   “她现在很平静,生活简单充实,虽不是大富大贵锦衣玉食,但每天的日子都过得单调幸福——”   “她已经忘掉了你们那些过去,再也没有那些痛苦不愉快回忆。她这样的状态,不好吗?您又何必再来扰乱她?”   ……你又何必再来扰乱她?何必再来扰乱她?   他头疼欲裂,整个人快要四分五裂,被劈成几段。手揪着衣领,背靠着身后墙壁,大口大口喘着气。   今天,他却还是来了,抱着孩子来的。私下里,有没有想借着孩子,给自己找理由说辞来见她,李延玉自己都不好说。   人的情感为什么会如此矛盾,这种感情里,有激动,欢愉,痛苦,极力想忍,却又偏偏忍不下去。   在半路上,他甚至给孩子讲了一个残酷不切实际的神话:“小直,你听爹爹说,你娘亲,她跑下凡来看咱们了。”   小直睁大着墨玉般黑亮眼睛,稚嫩小脸当时的反应表情自不肖形容。   李延玉都不忍看下去了。又说:“可是,你得记住了,你却不能上前去叫她娘亲。”   他依旧不敢去看孩子的眼,又继续:“因为娘亲是被天上的王母关着的,王母见她实在太想儿子了,又经不住她一遍遍哀求,遂不忍心,到底放她下凡来探视咱们几天。但王母又害怕她会一直在凡间赖着不走,于是,会给她喝一些药水。而这种药水,会令她忘记过去好多事,会变得她不认识你。”   赵汝直不知该哭还是该激动笑。“娘亲,娘亲下凡来看咱们了,爹,爹,你是骗我的吗?还是真的?”   李延玉捏捏儿子鼻。“这是真的,爹爹不骗你,但是,你记住了,千万不能上前去叫她娘亲,王母让她喝可以忘记咱们的药水,是怕她下凡了就从此赖着不走——可娘亲怎么能喝,怎么会想把咱们给忘了呢,所以她喝了之后就马上吐出来,因此现在,就必须得装作不认识咱们,否则,王母万一派人暗处监视她,发现了就又会将她带走……”“小直,你要听话你要乖。你娘亲,她是相认而不敢认咱们的,要不然,就会又被他们带到天上关起来……所以,你记住,千万不要去叫她呀!”“……”   儿子,居然没有听进他的这些劝阻。   到底是孩子,如此小,见了生生母亲,又有多少理智、能让一颗年幼而单纯的心灵把控住呢?   ***   好半晌之后,蔻珠开口所说的第一句话竟然是:“苏大哥,能不能麻烦帮我去里面拿一床被子和枕头过来。”   孩子太激动,乍然见了娘亲,母子相聚重逢,一直蹭在娘亲温暖、梦中渴望太久的怀抱一直哭。   哭累了,又安安甜甜睡去。长而浓密卷翘睫毛轻轻闭着,睫毛上还挂满了颗颗盈亮泪珠。小嘴儿一瘪一抽,玉雪般小脸,整个都是湿哒哒的。   李延玉不忍别过眼去,眼前这一幕,他这么些年里任何耐心抚育照顾,到底抵不过母亲这一温暖怀抱,抵不过这第一次相见。   孩子,到底是离不开母亲的。   李延玉喉结翻滚。忽然有一种想为儿子,不顾一切,努力争取向前妻求和的冲动——   不管结果如何,就算苏友柏说的那些直戳他心窝,他也是不管不顾了。   蔻珠把怀中睡过去的孩子小心翼翼放在医馆大厅内一罗汉榻上。她给他小心盖被子,给他细心温柔擦去小脸湿润的泪珠。   擦着擦着,胸口被针刺,心脏一阵急促痛缩。对,这是她儿子。没有任何怀疑了。   一样和她相视的五官,和她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眼睛、鼻子、眉毛。   她用手指轻轻触摸熟睡中孩子的小脸,摸着摸着,眼泪滴滴答答,止不住成线成串滚落。“苏大哥。”   她猛地回转过身去问。“我的过去,现在,您可以告诉我真相了吗?”   “求您不要再骗我,可以吗?”   “他是谁?这人究竟和我是什么关系?”   又把脸复杂困惑转向李延玉。   苏友柏额角一直突突跳着,脸色难看。像在努力压抑什么。   “苏大哥!”   蔻珠走上前,双手使劲摇他。“都已经到了现在,您还要欺骗我吗?是,我已经记不得很多事了,您一直就对我说,我的过去很简单,我们是师兄妹一直在药谷中长大,可是,真这样简单吗?你告诉我!求你,告诉我好吗?”   李延玉表情复杂,轻轻地走过来,想去触抚蔻珠的肩,对她说什么。“蔻珠,你听我说。”   蔻珠像避蛇一样,猝然一惊,赶忙缩退两步。李延玉手一空,大震,俊面难堪,蔻珠的反应刺痛了他。   苏友一直都还是不吭声,仍旧在努力压抑什么。“苏大哥!”蔻珠还喊。   苏友柏把袖一拂,手指李延玉,像是情绪激动极处,忍不住发抖:“你问他!你好好问他去吧!有什么不明白的,有什么回忆不起来的,你们过去究竟发生过什么,你都让他跟你好好解释,不要来问我!我不管了!”   说着,霍地一声,推出门去。   蔻珠愣愣站在原地。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男主现在才叫追妻火葬场,额~ 第六十五章   他到底在生气愠怒什么, 确切说,苏友柏也着实没弄懂现在自己心态。   孩子竟还活着,这是好事, 应该为蔻珠庆幸和快乐。   回想在初得到“噩耗”,苏友柏一直没敢回忆蔻珠当时状态, 那种心碎绝望、痛苦黑暗, 作为人母的凄惨无助……现在, 他该激动高兴不是吗?   他走出厅馆大门,把房门重重一带,发出碰地声响, 震得里面两个人都惊了。   ——蔻珠和“前夫”静静对视。   这突地像是孙猴子变戏法、从地底下钻出来的“前夫”……她把手有些茫然无措抓握裙摆丝带, 指尖隐抖。   “蔻珠, 你听我说。”   李延玉已经非常非常小心了,迟疑上前两步, 本欲想去拉她手,到底怕吓着了她, 没有勇气。   蔻珠浅抿着唇重新坐回到那张矮榻, 又去给儿子颤着手盖被子, 矮榻狭窄, 李延玉见她坐下了, 也趁势挨着坐她身侧。   蔻珠往前挪一步, 男人小心翼翼,也挪一步。两个人挪到再没地方可挪, 蔻珠猛地站起身来。   她这一站,李延玉立即惊慌了,也跟着站。俊面紧张,小孩般无措。   蔻珠半晌才缓缓开口, 道:“我们,过去到底发生过什么?很抱歉,对我来说,你现在就是一个陌生男子,突然莫名闯入我世界中来。我很头疼,越是想回忆些什么,就越是记不得一切。”   李延玉这时才有勇气去握妻子小手,十二万分陪小心,仔细温柔:“没关系,那就不要勉强自己去想了,你放心,如今,我出现在你面前,绝不是为了来给你添麻烦的,我只是想要保护你,照顾你,看着你幸福。”   蔻珠把手忙从男人掌心里抽回去,手指尖滚烫,脸也滚烫。   ……如此,两人也不知干站了多久。   男人始终没有勇气出口讲述以前到底发生过什么。   李延玉第一次感觉到,原来,自己并非想象中那么勇气有担当。他到底怯懦了,进退维谷,无助到极点。   胸口又像被刀一下下狠狠地戳着。过去对她所造成那些痛苦伤害,自己的混账无耻,每回忆一次便痛一次。   难道,就这么白眉赤眼告诉她,我以前是个瘫子,就因为一直觉得是你把我造成那样,所以,无论你怎么做,怎么低三下四讨好我,卑微到尘埃里,我始终都无法走出来,无法正视这段感情,无法接受你。难道,也告诉她,就因为我没有勇气去接受曾经对你的感情,所以,便故意一次次折磨羞辱你,甚至还……这让他怎么说得出口?   苏友柏说得是对的。   李延玉表情痛楚复杂盯着蔻珠看。她现在样子,是如此平和淡定,心里简简单单,没有过去那些乱七八糟痛苦戳心事,何必又让自己来不断提醒她——   太残忍了。这对蔻珠实在太残忍了。   ***   苏友柏踢着脚下的小石子儿,背着两手,在大厅门外走来踱去。   现在,还是需要他来当这个“撒谎者”是不是?   他嘴角噙起无奈的苦笑。这苦笑,有为蔻珠,有为那孩子,最多的,是为他自己。   他抬眼看前面清幽朴雅小巷,巷角一树三月梨花洁白如雪,纷纷落下铺满整个青石小路。一种秋的凄清油然钻满心头。   他想起一首小词:“秋心一字捻作灰,是何滋味?是何滋味,卧读琴谱却为谁?”   是啊,他又到底是为谁呢?   他到底一笑,摇摇头,把大厅的门一推。“算了,这混账男人可能不太好意思说——蔻珠,还是我来告诉你真相。”   两人俱都吃惊地回头。苏友柏滚滚喉结,表情复杂:“他姓李,曾经是个权贵世家子弟。”   蔻珠呼地一惊,眼睛都快瞪圆了。李延玉冷汗直冒。   苏友柏冷笑,看见这混账狗东西那狼狈窘样,忽然又有一种夏天灼热后吃冰的凉爽。   李延玉轻眯起眼,表情似有警告。   苏友柏一晒,继续:“你们两个,因媒婆之言而结为夫妻。他这人,一向性格古怪骄傲,谁都不放眼里,总之,你夫妻俩婚后因性格种种不合,他有他的骄傲,你也有你的骄傲,便商议和离。可大概最后又因争夺儿子的抚养权问题,吵得面红耳赤鸡飞狗跳。你受不了,想带着儿子跑,他追上来,要抢回你的宝宝。你一时想不开,乘船的途中,不知是脚滑还是故意,便跳下河……然后,就是我把你捞起来救下,结果就发现你失忆了,再记不得以前的任何往事。”   蔻珠惊讶极了。“是,是这样的吗?”   “……”   李延玉俊面阵红阵白,忽有一种给这姓苏的跪下磕头道谢的冲动。   苏友柏道:“那要不然还能怎样,你问问他,我到底说的对不对?当然。”   他一顿:“好多细节我是没法说全的,这个就只得靠他给你好生解释解释了,反正,大概就是这样,你们两因性格问题和离,又因孩子的抚育权问题争来吵去……我看,他现在应该是后悔了,抱着儿子千里迢迢来找你,看样子,也怪不容易的。”   ——   蔻珠对这话显然还是半信半疑的。   她再三询问苏友柏,“真是这样吗?只是这样简单?”   不断盯着苏友柏表情看,检查有没有闪烁其词,然而,苏友柏风轻云淡,非常肯定。   后来蔻珠又把目光索向那陌生男人,男人俊面一阵羞红,说他是权贵世家子弟出生,似乎也是说得通的。   但见颜如舜华,仪表堂堂,玉树临风,清俊儒雅,确有一丝盖不住的天然贵胄之气。蔻珠最后决定还是选择相信。   苏友柏又说,男人如今家族势力可能已经没落了,毕竟换了皇帝,以前那皇帝也姓李,是个大混账,这男人估计和皇室也沾了亲,李家天下的没落,连带这“前夫”的家族也跟着没落消陨。蔻珠时隔数日之后又专门去打听这男人的境况和动向,原来,他是那有名小镇上一官塾书院的教书先生,非常受人尊敬崇拜。蔻珠心情很复杂,渐渐地,苏友柏说这男人以前是清高骄傲,她也信了——文人大多都是清高骄傲的。   李延玉后来据说又专门去找苏友柏说话,放下各种姿态,表示感激谢意。   那天“认亲”,直认到晚上金乌西坠,几人都未散。   苏友柏再一次对蔻珠“撒了谎”,之后,便又撩甩帘子进里屋去了。   李延玉走到他面前时,他正坐在一张小凳上用铁药碾子碾各种药材,扑鼻各种药香,月光斜斜照入天井房,苏友柏双足滚动着铁碾轮,咔嚓咔嚓声音,仿佛是此刻苏友柏心里最最真实的写照。烦躁,难受,说不出的郁闷和堵得慌。   李延玉忽然一拱袖作揖举额,在苏友柏面前恭恭敬敬行了个大礼。   苏友柏震住,不动,冷眯眼看他。“你这究竟是何意?”   李延玉抬首,微微一笑:“谢谢你,这次又帮了我大忙,你没有告诉她那些真相,等于没有再去伤害她一次。”   苏友柏叹气,依旧拿着几根药材放进铁碾里继续碾,一边说:“你谢我作什么?不需要!我也不是在帮你的忙,你少自作多情了。我是不忍……是啊,咱们何必去戳穿再伤她一次呢?一个人,能把过去那些痛苦遗忘得干干干净净,也是一种幸福啊。”   一顿,苏友柏又问:“那你现在有什么打算?用你儿子去要挟捆绑她么?逼她跟你复婚?”   李延玉下巴抬起道:“当然不会!”   然后斩钉截铁,说:“我要跟她重新开始——我会重新去追求她,直到她,完完全全,放心接纳我。”   苏友柏冷笑。听听,这男人说了什么。到底经历了怎样改变……他怎么成了现在这模样?   “随便你!”   苏友柏拍拍手上药粉,也不知究竟在气什么,转身,袍角一撂,离开这里。   ***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   书馆塾院,一阵朗朗诵读声。这日辰时刚过,李延玉手持厚册书卷,依旧白衣飘然,给学生讲解经文。   因他这几日俊面含光,时常嘴角衔笑,眼眸含情,底下好多学生开始纷纷议论,交头接耳观察说。“你们说,咱们这位李先生究竟怎么了?是走了什么桃花运还是发了大财?”   另一学生便啧嘴撮舌道:“我看,八成是和那总兵府上的陈小姐有眉目了,你看,他的那双眼睛,那脸上的骚气,可不是这春天发情的样子?”   李延玉也不知似听见了这些学生议论,嗯咳一声,正襟危坐。“专心读书!”   手中的戒尺一晃一晃,学生鬼脸吐舌,便又诵起来。“李先生!李先生!”   他那位小童侍忽探出一颗脑袋,从门边眨巴眼睛道:“有人正找您呢,是个姑娘。哦,对了,她好像说她姓袁,就在前院花厅等着。”   一学生便赶紧起哄挤眉弄眼道:“哟嚯!李先生,您最近桃花运真是蛮多的哟!又是个姑娘哩!”   李延玉倒是不理会。“你们在这里继续读。”又一想,赶紧放下戒尺改了口:“今天咱们这课就暂时不上了,提前放假,明日早些来补上。”   一堆学生遂乐乐陶陶,喜得手舞足蹈。   只唯有一白胡子老秀才不停叹着气:“先生,别介啊!麻烦您先给学生再讲讲——这‘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到底是什么意思?”   李延玉简直急得不得了。最后,好容易打发完这难缠迂腐的老秀才,他摸摸自己俊面,害怕上面有一层脏灰墨迹,忙叫小童去打水来给他洗脸。   小童打来水后,李延玉手忙脚乱伸手往脸盆不停拍水。   小童笑:“李先生,这位袁姑娘到底是什么来头?我见那位陈小姐来找您,都没这样的紧张呀!”   李延玉给他一副你管不着的傲娇样,又问,身上穿干净整齐了没有。   小童评头论足:“哟,看来,这位还真是令先生紧张万分的女子呢——就这么盛重?是哪个媒婆那么厉害呀?”   便凑近李延玉耳朵想探究,还说:“那总兵府的陈小姐可又怎么办?”   李延玉懒得理他。   这家官办书塾,其实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两进四合院的砖木结构。坐北朝南,临街大门为硬山顶吉祥如意式门楼。前院置有一藤萝架,后院栽满各种海棠。前院正面为明三陪六大厅,前山设一门两窗,围以各式砖雕。李延玉整理收拾好自己赶紧过去时,只问阵阵幽香扑鼻,蔻珠早在那里坐着等他了。   一见了他走进大厅,赶紧起身:“哦,我今天主要是,主要是来——”   她主要是来看孩子的。李延玉心笑,他当然知道。   便说:“走吧,我带你去找他。这孩子,多半在我书房中正练字。”   两个人如今是这样约定的。孩子尚小,那天,一见到了蔻珠的面哭哭啼啼,又激动又兴奋,自然不能放开手,小孩儿想法天真,在他幼小心灵,父亲他想要,母亲他也要,父亲母亲总之他全都要。蔻珠觉得很尴尬难为情,她不认为自己是个会为儿子便妥协自己、说跟一个陌生男人复婚就复婚,甚至还同床共枕。   她想尽办法,想弥补这么些年来对儿子成长过程的缺失和亏欠——   李延玉那天自然也是先让儿子跟着久别重逢的母亲住几日,让他们母子好好团聚。   李延玉现在对妻子蔻珠,可是十二万分小心翼翼,像提在线上的豆腐,他知道,对她,尤其是现在这样的状态,失忆,经历过那么多打击,决不能太操之过急。急了,让她难堪更加痛苦不说,就正像苏友柏那天夜晚所疑问的——他,是否会利用孩子,进而去“捆绑挟持”她。   不,他可不要再这样来欺负她,他不要看见每日悲伤、甚至以泪洗面不开心的妻子。   李延玉自认他们俩的这场久别重逢、劫后余生,是老天悄悄施舍的,是偷来的幸福和恩赐。   他要万分珍重这样的幸福和恩赐。   蔻珠心里很难安紧张,她知道,再熬上两天,就轮到她来照看抚养儿子了。母性,真是一个很奇妙的词儿。明明,这个孩子她从没有见过,明明,她已经失去了太多太多记忆——可是,她和孩子那种不需要任何人解释、极其微妙的血缘母子亲情,竟一直牵扯着她内心某种力量和柔软。   儿子实在太乖巧太机灵可爱,第一次相见,蔻珠便觉得再不能丢下手,之后,这男人让她单独和儿子相处住几天,她夜夜搂抱着那孩子睡,给他洗澡,放下所有家务事情陪伴他,守着他,照顾他,给他讲故事。   孩子说:“娘亲,娘亲,我爹爹说,您是天上的仙女,是真的吗?”   她吃了一惊。“为,为什么这么说?”   孩子抿着小嘴儿,扭扭捏捏的,看来熟悉归渐渐熟悉了,还是有那么点别扭和不好意思的感觉。   孩子的小嘴儿在蔻珠脸上轻轻啵了一口:“娘亲,其实,你比我想象中那天上的仙女,还要好看漂亮。”   蔻珠笑了。“是吗?”   ……   母子俩相处十分和谐融洽,满满的幸福感,她亲自给他喂饭,给他梳头发,给他缝各种袜子衣服,有时候陪着他荡秋千玩风筝。   在荡秋千放风筝时候,苏友柏偶尔也会停下手上的活路来陪着他母子俩,三四月桃花就要凋谢了。苏友柏也许在陪伴母子的过程中,眼眸有时会有一种怔忪和飘忽,如此一家三口其乐融融,这孩子,假若是他的儿子就好了。他刚这么一想,孩子却哇地一声,哭了:“爹爹,我要爹爹了!我要爹爹!”   小孩子的脸,还真是六月的天,说变就变,刚刚还笑得欢快如铃,央求苏友柏叔叔给他在后院扎个秋千架,给他再扎个纸风筝,然而,胖乎乎小肉手,揉着眼睛,说哭,还是就哭起了。蔻珠没有办法,那天,和苏友柏一阵哄,又是扮鬼脸,又是怂恿着一起躲猫猫。   “爹,爹,我要爹爹,我要我爹爹——”   甚至还把苏友柏一推:“你走开!我才不要你!我不喜欢,你不是我的爹爹!你也别想来当我的爹爹!”   苏友柏俊面一阵青一阵紫,各种尴尬难堪。   蔻珠后来才明白,想要独占她这个儿子,是不可能也不现实的。甚至,是残忍的。   作者有话要说:  后面基本是甜甜章了。日常向喜欢吗?么么哒。   另外,男主后面会崛起的,放宽心哈。当不当皇帝,只在于男主的选择而已。   我是很不想让男主当皇帝啊,当皇帝女主就不会幸福了——   看淡今朝,世事无常,还不如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粗茶淡饭又如何? 第六十六章   蔻珠来看儿子, 给孩子带了两套连夜亲手缝制的儿童衣物。她用一个蓝底白碎花行李布包装着。   李延玉问她,里面装的是什么,两个人边走边聊。   李延玉给学生讲课的时候, 是在进塾馆大门的一溜倒座房,他和儿子则日常生活所住在第二进院的两间小内院。   蔻珠刚来就诧异极了, 这桃花镇算是僻壤地处边境之地, 可上面当权者对地方的教育却如此重视。塾馆有点大, 绕过二门,再绕过屏门,又穿过月墙和抄手游廊, 原来在这里授课的不止李延玉一人, 也有其他先生夫子, 朗朗读书声时不时穿廊越壁而来。蔻珠听见课铃一摇,叮叮当当, 很多学生,老少年幼不一, 都在瞄他们。   “呀!这李先生带女人进去了他屋, 这是什么关系啊?这鳏夫, 别是脚踩几只船吧?前儿那陈总兵家小姐时不时来, 现在, 竟又来一个姑娘?”   又有人道:“这个, 好像比那总兵府的小姐气质美貌些?你看那脸,那腰身……不过, 这两人看着挺郎才女貌、很般配的呀?”   有人嘿嘿上前,“李先生,又有稀客来啦?有需要学生帮忙的不?”   李延玉骂道:“滚一边去。”   那学生也是个年轻小秀才,长得唇红齿白, 李延玉见他一双骚眼睛直勾勾往妻子身上盯,挤眉弄嘴,就差没流哈喇子,不好当众骂什么,赶紧一路遮遮闪闪把蔻珠藏着护着。   ——   儿子此时却并没在房间里练字,见李延玉去上课,便偷跑到外面花坛中一棵樱桃树上摘樱桃。   小小人儿,还不到父亲膝盖高,他明知自己爬不上去,便开始使唤人,嘴乖舌头甜喊,“姨,姨,你能抱我上去摘吗?”   塾馆也会雇两三个厨房中专干杂活的婆子和烧火丫头。小鬼头正央求一个皮肤略黑容长脸的老姑娘抱他上去。   李延玉看见这一幕,顿时气不打一出。“李汝直!你做什么?不在里面好生写字!”   蔻珠表情复杂,把秀眉一蹙,没吱声。   李延玉意识到他这声吼实在太严厉凶狠了,赶紧转首对蔻珠各种陪小心解释:“我,我不就怕他给摔着了吗?这臭小子,有时候实在调皮!”   像个做错的孩子,搔头搔脑的。   蔻珠冷看他一眼:“他才只有四岁,你却让他一个人在这后院里呆。亏你都放心!”   李延玉被蔻珠斥得腔都不敢吭一声。“对,对不起,实在是有时忙不过来,是我大意疏忽了。”   蔻珠反问:“你这人到底会不会当父亲?您可以大意一时,但我看你这地儿,附近有一口水井,孩子若是贪玩儿,他落下去了又怎么办?你想过没有?”   李延玉张嘴,正欲解释。   “小直,瞧,娘亲今日来看你啦,给你都带什么来啦?”   女人哄儿子甜甜软软的柔美嗓音,李延玉待回过神,这对母子早已抱一块儿,亲热连连。“娘亲!娘亲!”   李汝直一见着他娘,樱桃也不要去摘了,让那黑丫头赶紧抱着下来,如小鸽子一般飞扑扑钻进蔻珠怀抱,蔻珠半蹲下/身,不停地亲他哄他,又从袖袋里摸一大把粽子糖给他吃。   李延玉笑。   “先生。”   那黑丫头笑道:“您既回来,那我就把孩子交给您啦,我的任务算是完成了。”   把蔻珠表情复杂打量着,一讶。“这是,这是小直的娘亲么?”   李延玉倒没多解释,给那黑丫头几个铜板,说这里没事了让她下去。   蔻珠脸一阵涨红一阵窘,这才知道,骂错男人了。   李延玉解释说道:“他才只有四岁,我自然不放心他一个人在这儿。有时,忙不过来,我要去前面给学生们讲课,他要么是跟着我,要么就是我请这塾馆厨房的那烧火丫头帮忙照看。每日给她两三个铜板,那丫头人也老实,尽心尽力的……日子平平,也就这么过来了。”   蔻珠越发听得脸红不好意思。   李延玉道:“那井也是填过的,真的,你要是还不放心,我就带你去看,我就是因怕咱们儿子会去那附近玩——那口井是枯的,没有水,所以我专门花一下午搬了些石头给填平了。”   蔻珠道:“你很细心。对不起,是,是我刚刚误会您了。”   李延玉笑:“这有什么,有幸被自己的媳妇误会,好像这感觉也不错?”   蔻珠脸就更窘更红了。   李延玉道:“好了,咱们走吧,去里面屋里说话,别在这里干站着。”于是,三个人便往内院厢房走。   李延玉忽然想起今天早上起床,他的那间日常歇宿厢屋还没收拾整叠好被铺,抱着儿子,赶紧道:“那个,你,你先站这里等等啊……”   三下两下,秋风扫落叶,该叠的被子叠整洁干净了,该收拾的,也麻溜利索收拾好了。“好了。你,你进去吧。”   蔻珠表情古怪复杂看他一眼。   ———   蔻珠如今对过去已经彻底没有了记忆,尤其对眼前这个男人,仿佛,唯有剩下时不时出现于噩梦中——那张阴鸷、暴戾、狂妄的冷漠脸。   她走进这间男人和儿子日常所居的屋子,打量四周与陈设布置。   李延玉小心翼翼,像是在讨好她,眸光温柔,时不时在盯着她看。   她被那张俊面看得赶忙低下头,心砰砰一直跳。   他给她洗杯子,从茶罐里取茶,“蔻珠?”   蔻珠:“嗯。”   李延玉又喊了一声,“蔻珠。”仿佛这个名字怎么喊都喊不够似。   儿子一直缠着蔻珠要抱要说话。蔻珠便又轻轻回一声,“嗯?怎么?”   李延玉边捯饬着茶,笑。“没什么——”他就是想这么看着她,喊她名字。“这茶,是“夹生茶”,我得先去小火炉上把水烧开了再来泡。”   蔻珠忙起身,道:“我去烧吧。”   男人忙令她好生坐下。“我去。你要将茶里加点什么?加点橘皮?茱萸?薄荷?实在抱歉,为夫以前很失职,你曾经常常变着花样给我弄茶,但我却都还不知道你的口味。”   蔻珠的脸开始恍恍惚惚。像是回忆起什么,偶尔一闪的刹那画面。   男人的如此小心翼翼,如此低三下四语气温柔……就像,就像熟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像曾经的自己?   她说:“哦,不用那么麻烦了,你随便怎么弄吧。我先来给孩子试试衣服穿吧?这连夜赶出来的,也不知道合不合适。”   “……”   一会儿工夫,他利落地将茶精心泡好了,用洗得干干净净的天青色瓷杯,无比温柔端至蔻珠面前。   蔻珠给儿子试穿衣服,李汝直自从娘亲来看他了,不,或者说,是自从知道娘亲“下凡”来看他了,那脸上的纯真娇憨、幸福快活的笑就从没有停过。   也许,小孩子偶尔还是会淘气撒娇,会不听他这个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阿娘的话,甚至跟蔻珠轮番住一块儿,会哭着吵着要找爹爹,可大抵,还是非常依赖、迷恋蔻珠的。   蔻珠蹙额:“呀,糟了,我好像把他的衣服做大了些,怎么办?好像不合适?”   李汝直套着阿娘亲自连夜缝了给送过来的外套开衫,像个穿在小人身上的宽松道袍,确实做大了,就跟唱戏似的,小孩子倒觉得好玩,只穿着在屋里比来跳去一阵乱窜,还说自己是个太上老君下凡,“阿娘,阿娘,瞧我这手中的紫金红葫芦!”然后,嘟嘟嘴,眯着眼睛又是一阵比划。   蔻珠又好笑,又觉得很窘。李延玉却让儿子快快脱下。“这有什么打紧。”意思是,他可以将这衣服好好调整改的。   蔻珠惊讶地张嘴,男人不知何时拿出针线篮子,利落地一阵掐尺寸勾线比划,再量量儿子小身板,把衣服整齐铺展在桌上,穿针套线,三下两下,动作麻溜地就改补好了。然后,一抖,勾唇笑笑说:“过来,儿子,咱们再试试看?”儿子笑嘻嘻地便赶紧跑过来。男人一边给他穿,一边道:“这是你娘亲亲手给做的……你可要好好省着穿,别穿坏了。”“……”“是了,这么一改,你看,就合身了。”“……”   蔻珠那天简直不知作何来形容自己的心情。   这样的男人,她以前,会和他性格不合?会死活和他闹和离?   她越想,越觉得脑子一阵乱麻般缠绕,各种不可置信。除非,是自己不知好歹,要不脑子进了水。   蔻珠那天心情复杂极了,越是想,又开始越觉得苏友柏给他的那些话还是疑点重重。   作者有话要说:  李四你要三百六十五度无死角、全方位宠我家珠珠才行啊啊~~   上得厅堂,下得厨房,还打得了江山,给得了富贵……不然就,嗯咳。 第六十七章   他后来又非得留她在这里用晌午饭不可。   日头爬墙, 蔻珠一直陪儿子玩耍、说话,纵然再恋恋不舍也是要离开的。“我得走了,本来, 我们说好了各人带五天的,真不好意思, 主要我今天, 我今天实在是。”   她拿起桌上绢袋, 面上极难为情,就要告辞。   李汝直突仰起小脸哭。“娘亲,你不要走, 你不要走啊。”   蔻珠弯下腰, 轻轻牵袖去擦孩子眼角。“你和爹爹, 再呆上两三日就轮到娘亲来照顾你了,是不是?小直乖, 你再等两天,娘就亲自过来接你, 好吗?”   李汝直只撅着小嘴儿, 把脸往边上一扭。“不好, 就是不好。”   蔻珠耐心安抚微笑:“那么, 小直认为怎样才好呢?到底娘又该怎么做呢?”   李汝直一边使劲挤金豆子, 一边手揉着眼睛给一旁的老爹眨巴着。   李延玉看得一愣, 当即扯唇,笑了。这小鬼头, 不旺老爹我那么疼你。   李延玉大概也知蔻珠个性脾气,用力过猛,只会把手中的豆腐捏得粉碎。便道:“吃了晌午饭再回去吧,你看, 这太阳又大,外面马车可能会不好找。”   蔻珠道:“不用马车,我走路回去就行了。”   李延玉一愣,哪里肯依她,再三劝留,又加儿子拽扯帮忙,忙忙慌慌,赶紧出屋去找书院小童,给他些碎银子:“去帮我买点菜,要有一条鱼,再割点肉回来,尽量多买点,不要怕浪费钱。”   小童嘻嘻地笑问:“到底这位姑娘是什么来路呀?值得先生您这样热情款待,这孤男寡女,你们还处在一室?”   李延玉骂:“要你多嘴。”那小童遂忙呵呵去了。   小童不一会儿果然就很快帮忙买了好些菜回来,有鱼,有猪肉,有豆腐,还有好几样蔬果。   眼见到这份上,就是再要走蔻珠也不能了。   这内院有一间很小的共用厨房,先前小童还打趣李延玉,说何必那么麻烦,这书塾有的是大锅伙食,不拘随便舀一碗就够你几人吃了。   李延玉独自去厨房,忙上忙下,摘菜,打水,洗菜,切菜。   蔻珠在一旁看得有些尴尬,她这位突然从地底下冒出来的“前夫”,好像会的挺多啊。   “没有办法,家族没落了,身无分文,一个人带着儿子,东飘西泊的,有些事,不能会也必须得会了。”   蔻珠眼眸怔怔地,“……是吗?”你就是这样过来的么?   两人又说会话,男人笑着还是让女人在边上陪儿子玩耍就好,蔻珠要在这厨房挽袖帮忙,他死活不让,不到数盏茶功夫,男人又是一个人烧柴,又是一个人上灶,很快便做了几盘菜端到厢房隔断小厅。蔻珠认认真真,仔细看了看,鱼是糖醋鱼块,上面缀着姜丝、香菜,香气扑鼻,有股酸酸甜甜令人垂涎胃口大开的食欲。还有豆腐,色泽粉红鲜美,做成了胭脂豆腐羹,其他几样小菜也是不必说的。   李延玉忽又把一袋白花花银子从小屉里取出,一家人围坐吃午饭,蔻珠坐于他对面,不时给儿子在旁喂食夹菜。   “蔻珠。”   李延玉目光温柔盯着她。“这些统统都给你。”蔻珠啊地一怔。“你先听我说。”   李延玉蹙额,低眉含酸。他轻轻地闭眼,从胸口徐徐吸一口气,才又把眼睁开。   李延玉不知该如何形容时下的凄寒窘境。他自是不打紧的,如何穷困潦倒、落魄、颠沛流离都是无所谓。   之前,他一直认为蔻珠离开人世了,给自己加油打气一直活下去的理由动力,就是全心全意抚养儿子长大成人,尽一个父亲之责。   等儿子将来长大成人了,可以脱身,他该离开就离开,最坏的打算,便是遁入空门,剃度为亡妻祈福,过一日便苟且一日。   可是现在,不,不同了。他带着这份老天赏赐的窃喜和幸福,仿佛重生了。   他的眼睛其实也常不敢去看蔻珠如今时下落魄的模样,他的这位妻子,分明是这样一个国色天香、倾国倾城的妙人儿,就是放在整个帝京,都是玉一般光彩灼人的名门闺秀。然而,荆钗布裙,身上的粗布襦裙穿得简单不能再简单,头上的首饰少得也不能再少。而这些,又是谁造成的?   身为一个男人,一个丈夫,李延玉现在只觉汗颜和羞耻。“你听我说,为夫现在虽潦倒落魄了,这些银子,也不多,但请放心,都是我堂堂正正、用自己的劳力挣得的。我每天都在攒,一天攒一点儿,省吃俭用,不敢有一丝乱开销,可,还是只有这么些,一百两都凑不齐。真的很抱歉。”   他垂着头,一副金尽裘敝,茫然若失。   蔻珠啊声“不”正要说什么,李延玉道:“你可别嫌太少,好歹都收着吧,但凡我以后的东西就都是你的,虽然并不多。”   蔻珠道:“不,我不要。我现在有自己医馆了,我能自己养活自己。”   这句“自己能养活自己”,更如一把刀子,简直让李延玉不知如何感叹时下的心境了。“你说这话,是打我脸……好了,不说,你也不会白收,放心。”   蔻珠愣。   李延玉道:“我想好了,我再几日会离开这书院,我会去找那陈总兵,看他军营里能不能挂个什么职务,将来,混出头了,你们娘儿母子跟着我,才不至于跟着吃苦头。瞧瞧我现在……”   他呷了一口酒:“说是不愿意逼你,其实,是我现在向你提出复婚的勇气都没有。——我拿什么来养你呢?”   蔻珠听得鼻子都酸了。   ~~~   蔻珠后来才明白,她这“前夫”把银子统统全部给她,她死活不要,男人说也不会白拿是什么意思。   “孩子,可能麻烦以后只能由你来照看了。”   他心事重重,矛盾复杂,又惝恍迷离,仰头啜了口酒。蔻珠惊了。   他一边拿手绢给她擦嘴角的饭粒,柔声道:“白天我会去军营,这桃花镇是个重要边陲之地,情况地势都很糟糕复杂,想你也是知道的。那陈总兵三番几次催我跟他去军营协助他——我现在尚不敢想把曾经失去的统统夺回来,但至少,我得为我的妻儿谋出个什么来。”   蔻珠听得有点懵。他故意又轻松笑了笑,盯着她,像要把她盯进眼底,蔻珠赶紧避过眼。   他擦完了她嘴角那颗饭粒,也不避什么,又把擦过蔻珠嘴角的绢帕往自己唇边擦,看着像是间接接吻。“白天我会在军营里,晚上,我自会回来的。所以算起来,咱们儿子还是一人一半照顾,是不是?只是,白天由你带他,晚上我就回来。”   蔻珠心情复杂极了。“那我也不要你的银子,儿子也是我的,我照顾他,是天经地义,一个为人母的职责。”   她目光高冷,很有志气说。   李延玉夹了盘中一块鱼肉,细细地剔了刺,叹着气,轻轻递给蔻珠。“那,我这些银子,也当我租金一部分,如何?”   蔻珠脑袋卡壳了,愣住,咬着筷子。“你这话什么意思?”她狐疑地看他。   李汝直在旁笑嘻嘻地憨声道:“爹爹是要和娘亲住在一起。”   蔻珠一震。   李延玉不好意思,笑:“我去了军营挂职,晚上,自然不可能住这书院了。其实,如果不想我儿子的话,我也可以晚上留守军营不回来的,但是——”   他用手捏捏儿子肉乎乎嫩嫩小脸。“我怎么会舍得他呢?好说歹说,也是我一把屎一把尿拉扯着长大,眼见他从这么大点,又长,长到这么高,再到这么高……”他用手比划着,既可怜,又像怨妇般幽愤:“岂能说送给你就送你,我不甘心。”   蔻珠手中的筷子铛地一声掉在地上。   男人砸嘴,摇头,一惊,赶紧帮她捡起来,重跑去厨房再帮她拿一新的过来。   蔻珠心情复杂得简直不知如何形容。她懂了,这是一场鸿门宴。看着手中的那袋白花花沉甸甸的银子,她是答应好呢,还是不答应好。   男人拿了新筷子过来,蔻珠赶紧嗯咳一声,道:“那个,我,我那医馆也实没什么地儿可以给你住了?如果,你晚上要回来看孩子,我帮你再看看还有没有其他可以租住的地方?”   李延玉反问,盯着他。“我晚上就算从军营快马加鞭地赶回来,说不定常常也是半夜三更才回——试问,那么晚了,还有什么便宜地方,有你那个地方住着更好、着看他更方便?”   蔻珠噎住了,一脸复杂,道:“我那儿真没有你什么地方可住了,真的。只有一间小杂房,又破又旧的,如今全堆着药材。我给你说的都是实话。”   意思是,别为难她了。   李延玉笑了。“那又有什么关系,破旧点也没什么,对我来说,只要收拾干净了就可以住人,有个能遮风避雨的地方也行,我这一路上,什么破烂地儿没住过,嗯?——好了,就这么商议决定,从明儿起,我的银子以后统统交给你来管,我的人呢——”   自然也交给你管。   “明天我就收拾包袱,搬过来。”   蔻珠深吁了一口气。她觉得有太多不对劲,男人态度实在强势,道理一大堆,可明明有很多理由去反驳他的,她就是怎么也想不起到底如何反驳。   作者有话要说:  我发现我还是比较喜欢成熟向的男人啊~   狗子,你要快快成长,不然作者随时可以换人~感谢在2020-08-27 17:56:32~2020-08-27 22:19:4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Cici 10瓶;慢悠悠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六十八章   李延玉最后还是去陈总兵帐下挂了个参将职务。   “我一向就很欣赏李先生, 觉得你很有郭嘉的才策谋略,想本官到这边陲小镇戍守这么些年,倭寇一直猖獗, 又加器械俞败,粮草时常不济, 那些倭子们就更加的猖狂了。那日, 要不是听李先生一句, 冒险重用匪头出生的于大成,说此人熟悉海战,前些日那场大战, 必不知如何惨败。说来, 这也是先生你的功劳——只是, 为何多次三番想要重用李先生,先生不答应, 偏今日竟反而主动来找本宫?”   总兵府,陈总兵闻得下人来报, 说有位书院的李先生找, 便赶紧叠整衣袖, 热情恭敬招待。   美酒佳肴, 果馔珍馐, 陈总兵吩咐厨子准备一大桌子菜。   他夫人也在边上笑盈盈客气礼貌布菜, 须臾,陈总兵夹起一筷子菜, 忽又想起什么,遂搁筷对一下人吩咐道:“去把你们小姐也叫出来,说,今日咱们府上有稀客, 她岂能怠慢?”   李延玉表面不动声色,啜着酒,实则内里就在这一刻忽然开始猜忌起疑心,这总兵大人对他向来客气得太不正常,拘谨得也实在太不正常。   这人乃寒门出生,并没多大家族根基做背景。听说,三十岁时,好容易考上武状元,一直坎坷受挫仕途艰难,好容易熬到京都五军都督府里,成了里面一品级大员,结果,熟料他竟适逢登基称帝。那短暂的巅峰荣光,简直对他短暂比流星还要迅速消失得快。现在,姓周的武夫叛变了,当上了皇帝,成日花天酒地,这位总兵愤恨终日,而他自请到这边陲小镇戍守边关,就是为了躲避自保、掩藏锋芒,稳住了手上一部分兵权再说。   李延玉再啜一口酒,想着想着,顿觉终于醒悟出点什么,倒也没吭声。   参将,可不是个小职务。他这一来,说要决定投奔对方帐下,便给了这么大一双木屐鞋穿——这鞋,是穿得这么舒适,把他又捧得那么高,为什么?还说他是什么郭嘉之才,这是暗滩上行船呢,还是一个大坑在等着他往下掉?   不一会儿,总兵大人的女儿陈娇娇袅袅婷婷、莲步姗姗便出来了。   陈总兵笑对女儿说:“丫头,你还不快好生见过李先生。”   陈娇娇听话,客气礼貌微笑行礼。“小女子见过李先生,先生好久不见,不知您近日可安好?”   李延玉微一挑墨眉,淡淡点了个头。   ~~~   这顿饭吃得,自是各怀心腹事。   陈总兵忽又对女儿陈娇娇笑说:“丫头,你今日是怎么了,怎么扭扭捏捏成这样?为父以前,可是常听你提及你很欣赏崇拜先生的学问与人品,常常说,有很多不懂的诗词文章想要拿去找他请教——你究竟有去找过吗?先生有没有指点你?”   “父亲。”陈娇娇别扭不好意思垂头。   李延玉依旧喝他的酒,仿佛没看见。   陈总兵笑着与李延玉主动碰杯道:“哎,我这个女儿呀,就是本官素日太宠惯了,未免有时也太过于心高气傲了些——你瞧,都这么大的人了,给她找夫婿吧,她左挑右挑,不是嫌人家这里不好,就是那里配不上她,我说,你也不要太吹毛求疵,再这么挑下去,挑成老姑娘怎么办。”   “爹!”陈娇娇越发垂头,很不高兴。   李延玉却道:“是啊,的确是该嫁人了。如果你们不嫌弃的话——”   所有人把目光全往李延玉脸上一盯,陈娇娇眼都亮了,陈夫人为几人夹菜的动作也慢慢地顿住,陈总兵微笑着,似在期待李延玉下一句,也眼含复杂,蕴着什么。   李延玉筷子慢悠悠拨了会儿碗里菜,微笑说:“如果,你们不嫌弃,今后,有好的人选,在下愿意帮陈小姐多多留意。”   “只是,在下很不才,这么些年也没甚大本事,不过一穷教书的而已——不过,在书馆给学生们上课时,在下暗中观察留意过很多青年俊杰,人品学问样貌甚至都很不错,如果陈小姐和陈大人陈夫人不嫌弃的话——”   陈娇娇脸立马就拉下来,暗了。   陈总兵嗯咳一声,也是十二万分不悦。心忖:你个狗哔东西,你到底听不听得懂?摆什么臭架子?还以为你是皇帝呢!   又想:不对!他多半是听不明白的,这男人嘛,常常脑筋又粗又大条,这些话,看样子,不摆明了说出来,他是不会懂的。   遂道:“不过,说起我这女儿,以前,她母亲迷信那些算命的胡诌,为着她这终身大事,焦头烂额,专请了好几个算命的先生来算——对了,夫人,那几个算命先生到底怎么说的?”   陈夫人边为两个大男人添酒笑道:“哟,这多不好意思呀!当着李先生的面,你让妾身可如何说得出口,咱们女儿都还在这里呢,说出来,万一让孩子瞎想多心?”   陈总兵道:“李先生又不是外人,你但说无妨就是,娇娇一向知书达理,也不会因此多心。”   陈夫人便道:“哎,算命的话也不知道是否在鬼掰瞎扯,他们都言辞统一,说——咱们女儿命格竟是大显贵之人,天下女子所羡慕的荣耀风光,都会让她给占尽了。说她命里会得贵婿——有帮夫运,谁娶了她,日后就旺谁,而她夫君就一定,一定……”   陈总兵装很不耐烦,遂道:“一定会怎么样?哎,你别吞吞吐吐的呀,都说了,这位李先生,他以后就是本官军中的一名参将,从此咱们是是一家人,你还怕他听见么?”   陈夫人笑道:“主要是实在太不好意思了 ,这话让妾身如何说出口呢——算命先生说,咱们女儿是凤凰命格,天呐,什么是凤凰命格,妾身一直觉得这话玄乎不懂;还说,日后,她夫婿花成蜜就,哪怕就是再落魄动荡、身处浅滩,哪怕遭虾戏,也会东山再起的!”   李延玉懂了。他慢悠悠在口中嚼着一枚橄榄菜,也是好险……也怪自己,死活不改他李家的姓氏,想是和这总兵大人处得久了,漏了太多的陷儿。   陈夫人又给李延玉不停笑着倒酒:“李先生,这就是老生讲的一些糊涂笑话,你听听便罢,可别放心上,啊?要是传出去,也真丢死人了!”   李延玉慢慢放下酒盏说声谢,一边喝,一边心想:对方的意图看来是再明显不过了。   他的眼眸忽然复杂起来——如此看来,有些东西,就是不想争也得争了。   遂微微笑了笑,又道:“算命先生的话,我奉劝各位还是不要太听进去。”   几个人忙表情各异齐齐看向他。   李延玉轻轻放下酒杯:“一则,曾经有算命的给我说,说我此生只能娶一妻,就连妾都不能再纳,可后来,只怪我没听进去——我又娶,接二连三,娶了好几个黄花大闺女儿,结果,都被我逐一克给死了。”   陈娇娇眼眸复杂,表情冷冷地盯他。问:“先生已经娶过好几次的妻妾了,是吗?”   陈家夫妇也问:“是啊,我们怎么都没听你说过?”   李延玉哂笑:“后来娶一个,当天晚上就死了;再娶一个,还不到洞房,就又死了……这些隐秘事,我自然不太好向与外人道的,你们这样一提及,我就想起,还是觉得应该把它拿出来劝劝你们好。”   “算命的话,真不能听进去。”   ***   最后,李延玉一离开总兵府。陈家三口你看我,我看你,表情不一,都不吭声。   陈夫人很老实单纯,提心吊胆,捏着嗓子问:“哟,相公,他这么一说,若是真的,咱们娇娇可就真不能嫁他了呀!”   陈总兵冷笑,陈娇娇也冷笑。   陈夫人道:“你们,你们这是什么奇怪表情?”   陈总兵手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他本来皮肤就粗黑,常见外面领兵打仗,更是脸黑得像煤炭关公,一双虎目轻轻眯起,冷哼道:“他这是在拒绝咱们,你还没看懂吗?你就那么蠢,嗯?他这个人啊!”从椅子上豁地起身,把握紧的拳头往桌上重重一捶:“他个人,简直毛驴驮不上金鞍子,不受人抬举!他以为他还是以前那个高高在上的皇帝天子吗?咱们娇娇要是嫁给他,是辱没了他吗?这狗东西!”   陈娇娇又冷笑:“父亲,他现在虽不是曾经那个高高在上的皇帝天子了——可是您,乃至咱们整个陈家的家族,还是会要巴结指望着他的,对不对?”   “您一直勤如不及、犹恐失之,一步步,好容易熬到了今天这个岁数才有点起色,却始终无法摆脱寒族这个身份给咱们带来的困境——如果咱们陈家,要掌执天下成为一门新贵,也必须靠他、靠女儿嫁给他当上未来皇后的,对不对?”   陈总兵震住了。女儿看得那么通透竟是他始料不及的,更料不到的,是自己一时口无遮拦就透露了男人的帝王身份,但女儿,却如此沉静理智淡定。   “娇娇,你,你……”   陈娇娇道:“所以,也请您不要再打着是为女儿的名号,说,是因着我的终身幸福着想。”   然后,高傲抬起下巴眼睫,迈步垮出大厅门。走着走着,忽然,又回过头,特意地停下来一顿。   “你想利用他!我看,他也想利用你!——你们俩,互相各自利用也就罢了,可千万别把女儿给搭进去。”   “还有,也请您放十二万个心——我是不会放弃他的,还请爹爹从此也不要再借着女儿名头去逼迫威胁他——我就不信,我陈娇娇,会拿不下他。”   “我会输给那个女人……输给他的前妻。”   渐渐地,声音便越来越小了,变得越发惆怅,失落,和凄迷。 第六十九章   陈娇娇说的都是对的。她看得出, 这李延玉是在利用她们陈家,至于究竟是不是为了复辟想当皇帝,她不好说, 但父亲,打着要帮他复辟的名义, 实则, 也是十二万个离不开他的。就不说, 如果要当新贵必须得倚靠仰仗这男人。桃花镇是个地处边陲的重要小镇,南邻东倭,镇外还有一片大海域;北边, 群盗股匪占山为王, 打着推翻朝廷除暴安良的旗号, 肆意横行,眼瞅势力越来越庞大, 盘根错节,对陈总兵来说, 那些股匪, 简直比倭寇还令人心惊害怕。   陈总兵也实在太需要身边有一个像样的人才为其敲点谋划。   李延玉去军中挂职上任第二月, 就遇一场大型剿匪行动中, 陈总兵不听李延玉劝诫, 一味拼命追剿, 便遭那帮桃花寨的寨主暗算,将其捉为人质。李延玉想尽办法去营救。   “爹, 爹,娘亲,是我爹爹回来了。”   子时夜半,医馆, 一阵笃笃笃敲门声。蔻珠正抱着儿子汝直睡觉。   孩子忽然被吵醒了,小手不停摇晃着她。蔻珠慢慢睁开眼。   “是我爹爹回来了,我爹爹回来了。”儿子小脸兴奋激动看着她。   蔻珠一怔,赶紧起身收拾穿好外裳去开门。“娘子,是我,我回来了。”李延玉一脸血污,右手胳膊手腕还挂着绷带。   蔻珠甚至还来不及惊诧疑惑,身形个子高壮的男人,往她身上前倾一倒,就栽了昏倒下去。   “苏大哥,苏大哥。”   蔻珠吓了好一跳,赶紧去敲苏友柏的门请他来帮忙扶,苏友柏也惊诧极了,两个大人,一个小孩儿,三拖四拽,就这样好容易将男人扶上了床。   按照那天所征求同意的结果,李延玉果然不出两日就很快搬来了医馆。蔻珠对这事儿一直虽耿耿于心,好歹也没拒绝。给他收拾腾屋,把那间小小的阴暗潮湿杂房给打扫收拾出来,挪出一片空地儿,摆张小木床,就让男人在那里住了。苏友柏表情复杂,一直边上喝闷酒,眼神轻蔑鄙夷地看着男人那些七七八八手段和花绿肠子。   蔻珠这会赶紧去打洗脸水,一边给男人擦,一边道:“他怎么成了这样子?”   儿子李汝直哪里见过这样吓人的画面,见父亲躺在床,满身血污,鼻青脸肿,右手还缠着厚厚纱布绷带,“爹,爹。”便一直哭,“你怎么了?究竟怎么了?你是不是就要死掉了?你不要丢下小直。”李延玉信守承诺,即使军营再繁忙遥远,也要每天夜里快马加鞭赶回来,除非,实在军情紧急,他脱不得身。苏友柏一把抱起那李汝直,“好了,你别哭,也别吵,你爹可能只是受了点儿伤,他哪有那么容易死?这军营中成天打打杀杀的,三天五日挂点彩也太正常了,男子汉大丈夫的,受点伤算什么?”   李汝直不依:“你放下我,快放下我,我要咬你了。”说咬,还真咬。   苏友柏手臂唉哟吃痛,赶紧只得把小鬼头放下。   床上,李延玉慢悠悠睁开眼,仍旧鼻青脸肿,紧盯着蔻珠眼神不挪移。“我说过,除非是有特别紧急状况发生,我能赶回来看你们,就一定会赶回来。”   便又痴痴一笑。蔻珠别过脸,道:“你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怎么伤得这么重?”   李延玉把手捂向唇,龇地一声,“娘子,你可不可以轻点帮我擦?”   苏友柏在旁忽觉得有点多余,男人自从被抚上了床,蔻珠各种给他擦拭喂药倒水,男人自悠悠醒来,眼睛痴惘惘地,一直凝在蔻珠脸上动也不动。   苏友柏道:“我看,这里应该不需要我了。这人应该没什么大碍了,就是累,又受了点伤。”   便砰地一声,拉了门出去。声音之大,蔻珠背皮一惊。   李延玉趁着伤势,指东要西,一会儿让蔻珠帮他擦这,一会儿让蔻珠帮他弄那,一会儿又想要喝水,半支起身让蔻珠给他用小勺子一勺勺喂了才好。   他儿子李汝直小脸还挂着珍珠般泪,便转首笑了笑道:“放心吧,儿子,你爹爹死不了,这点小伤不算什么,爹爹是个男子汉大丈夫。爹爹是去打坏人才受的伤,不哭不怕,啊?”忽然又对蔻珠凑耳轻声道:“你去看看我那马,那马背上有些东西,劳烦你帮我拿来。”   蔻珠满脸狐疑,便去了。小杂房阴暗潮湿,男人睡如此简陋狭窄之地,倒也不嫌弃,屋内一灯如豆。   蔻珠须臾帮男人从马背上将一包袱拿过来,放在他床前。   李延玉道:“你打开。”   蔻珠面含狐疑,便打了开。   这么一开,顿时整个阴暗狭窄的小耳房都亮了。   只见儿子李汝直小脸还挂着泪,“哇”地一声,“爹,爹,好多亮闪闪的东西咧!”   便一样样拿在手里看,有黄金,有珠宝,有各种女人的手镯项链和头面首饰。   蔻珠坐在男人床侧,也一下震了,说不出话来。“这些,这些全都是……”   李延玉抬手去触抚蔻珠小耳廓,表忠诚,又贱兮兮温柔说:“为夫去跟那姓陈的总兵剿匪,那桃花寨地势险峻,我让他不要再追,他偏不听,结果被贼人们捉了去,少不得我千辛万苦想法混进桃花寨帮他给弄出来……结果呢,你猜怎么着,我发现了那土匪窝可不得了,里面藏有好多小金库,哎,只可惜当时情况,我就只能偷拿这么一点,要是全都搬回来,统统给你就好了。不过你放心,以后啊,这样的机会还多的是。”   蔻珠深吸一口气,像看怪物似地:“你这满身伤……就是这样来的?”   李延玉乖巧点头。又道:“不过,没什么打紧,这一点小伤不碍事的。”   身体某部位似乎被狠狠一扯拉,痛得龇牙咧嘴,又打嘴道:“只是右手臂被那些匪贼不慎砍了一下,还好骨头没被砍断,军医给粗粗包扎了一下,现在应该是伤口裂开了,少不得还要劳烦娘子帮为夫再看看,抑或重新包扎一下?”   蔻珠一听这话,赶紧忙去前厅拿剪刀纱布,又拿药粉,小心翼翼,坐床头将缠在男人右手腕上的纱布轻轻一拆开,果然,两寸长的醒目刀口子,都还在流血,蔻珠一边紧蹙秀眉给他上药粉,表情复杂怪异:“你手腕上受这么严重的伤,按理不应该骑马的,你还连夜快马加鞭跑回来,你这人不要命了么,简直也太奇怪了!”   李延玉仰头叹气:“是啊,军医死活拦着都不让我回来——可是。”   他盯着她柔情似水呵呵一笑,道:“可我说过,只要我能连夜赶回来,就一定会赶回来的。咱们儿子需要我,我也需要回来看看你,哪怕就只看一晚上呢。所以,这点小伤不算什么,能看你一眼,也是值了!”   蔻珠生气了,把手上的东西一放,皱眉怒:“你就少说这些话来恶心人了!油腻腻的,这听起来简直是——”   “恶心?”   他诧异地盯她,“我说的这些都是真话,我发誓!——即使身上再痛,但能回来看你们母子一眼两眼,哪怕滚着爬着回来都很值了。娘子难道不信吗?”   蔻珠心开始咚咚地跳。心情乱糟糟,复杂极了。   他后来甚至还趁势吻了她。   蔻珠的心情犹如桌上那一篮子的烂线团,头绪混杂,理不清,剪还乱。儿子睡着了,男人闯入匪窝,想尽办法,不惜受了好些伤,想给娘母子弄点金银珠宝回来。小汝直一直跟着父亲颠沛流离中长大,经历过最安稳富足生活,不过是李延玉在书院教书的那段时光,每个月有十多两银子,吃得起鱼肉,穿得起绸缎,可他哪里见过这么多亮闪闪珠光宝气的东西,一直好奇地拿在手上盯着看,一会儿把那些珍珠项链挂在脖子上,一会儿小手又去套那一块块翡翠白玉手镯。   李延玉侧脸看着他小小身子,鼻翼含酸——儿子啊儿子,他想,是爹爹没有出息。   如果不是爹爹窝囊颓废,你现在就是小太子了。身在金山银山堆里,一大堆的丫头婆子伺候着,堆金积玉,荣华富贵自是享用不尽的。   看了儿子,又再去看蔻珠,只见仍是一袭荆钗布裙,一身粗布洗得发白陈旧的浅色碎花蓝色罗裙,头上就连根像样的钗簪都没有。   李延玉知道,为了医馆生意,为了节省药材,她常常也跟着苏友柏垮着篮子爬去各个山头亲自采药——他时常看她一双绣鞋穿得都被磨损坏了还舍不得丢掉,脚趾头有时都会因此而磨出好多血痂。他的心脏一阵阵猝痛紧缩,终于,他明白了——在这样的乱世中,他不争取去当皇帝,东山再起,便对不起儿子,更加对不起蔻珠。   他得更加努力才是。   曾经,瘫在轮椅的时候,皇权龙位,不过是一种痴迷,究竟为何那样痴迷,他说不清楚。   现在,他懂了。   蔻珠道:“他睡了,我得赶紧抱他回里屋去。”   李延玉急忙拉着她,“别,别走,今夜留下来,陪陪我,好吗?”   蔻珠道:“你这床太狭窄了,我得把他抱我那屋子里去。”   抱起儿子,忙忙慌慌,就要走。李延玉唉哟一声,“好痛好痛,伤口应该又裂开了。”   他紧皱眉,手捂着胸,像是痛得龇牙咧嘴额头冷汗直冒。   蔻珠便赶紧放下怀中孩子,去查看。   李延玉一笑,趁势把人一拉,拉抱紧怀中。然后,他就吻了她。“你给我抱抱,就不痛了。”   说话间,玫色好看的男人薄唇轻轻地往对方那柔嫩的粉唇吮去。 第七十章   时光荏苒, 男人至此在军中犹如竿头日上,混得也鱼龙得水。   很多年以后,回顾这段, 李延玉以前或许一直无意识在寻找自己的人生定位——他童幼年时特别痴迷于兵家战术,喜读兵书, 他父皇第一次从那么多儿子中首先亮眼发掘他, 就是因有天看见在一树荫僻静角落, 小小孩童,竟用瓜子儿、果核儿排兵布阵玩,对那些奇门遁甲术也一直深有兴趣。或许, 这也是九岁那年, 变成残疾瘫痪之后, 巨大的人生落差,造成皇四子殿下始终走不出来原因。他与蔻珠两个人, 是彼此的劫数也好,还是救赎也罢, 自然, 这也都已经不重要了。   清剿匪股, 并非那么简单容易之事, 这儿有座桃花山地貌险峻, 两侧峭壁相拥, 深港水汊,最是那些匪贼们藏窝盘结据点, 他们筑营扎寨,处处设哨岗分布眼线。这桃花寨有个首席寨主,人称白衣秀士简槐,据说曾经在朝廷也做过官, 只因犯了杀头罪便藏匿于此,手段功夫十分了得,最会收买人心,麾下猛将如云。李延玉和陈总兵这一方,要对抗这些匪贼,是一个长期消耗斗智斗勇过程。   李延玉没到军中之前,陈总兵常为此受困,他来了之后,两边对方交涉,总算达到持平状态。   “李参将,本官就给你直说了吧,本官有意想让你成为我乘龙快婿,你给回个话,同意还是不同意,爽快点?”   军营校场,五十岁的陈总兵和李延玉一起带兵练习射靶,李延玉轻眯俊眸,对准靶上红心,拉弓搭箭,气势稳落。   陈总兵徐徐放下手上的弓,仔细观察打量对方——都说男人如酒。   但见气势如虹,面如冠玉,目似朗星,个子修长宽肩窄腰,一身军服劲装,衬得整个人硬挺如松。   陈总兵不甚感慨:确实是越品越醇,深受过许多磋磨与岁月历练,洗走一个男人身上的,可能是青涩不羁,但却留下了成熟。   这才是男人该有的魅力吧。也怪不得女儿娇娇会对这男人执迷深陷其中。   陈总兵现在也不想给这男人再打马虎眼耗下去,他直接了当,于情于理,觉得这件事不能拖了,厚着脸皮,也要再问一问。   李延玉对准靶心,继续眯眼搭箭拉弓,仿佛没听见,直到“咻”地一声,把箭射出去。“我不会娶你女儿的,我有妻子了。”   陈总兵一怔,点头笑笑:“你是个鳏夫,独自一人带孩子漂泊在这桃花镇,你妻子,早已经没了。这不存在!”   意思是,他们才不会因此介怀。   李延玉道:“不,我妻子还在。”   陈总兵听得又是一愣,整个人都懵了,半晌才干干,说。“哦!是吗?原来是这个原因?可停妻再娶,为了你前程出路着想,这也没什么大不了。”   又问:“难道,我女儿她就一点都不好吗?她论样貌有样貌,论才学也有才学。你听我说,若是你碍于已娶过妻室,这也没有关系,可以休的,休了格外另娶……女人如衣服,随时可以换。”   李延玉把俊面一沉,忽把手中的弓箭拉了对准他。陈总兵冷汗直往手心里钻,瞳孔骇缩。   李延玉顿时把手中弓箭往地一扔,垮脸而去。“你这些话,我不想再听。”   陈总兵眉头挑挑压压,气得发抖。“只不过一个女人而已,你甘心为此而丢失你的大好前程?”   李延玉猛地倒转回来,上前一步。“前程?究竟什么是我的前程?”   陈总兵嘴唇微颤,说不出话了。李延玉走后,陈总兵背着手,开始思考一个问题。   这到底不是你说要不要的问题,你今日拒绝我,总有一天,你会来求本官。不管怎样,你非娶了我女儿不可!   ***   小镇医馆,蔻珠这边日子也一如既往平淡枯燥进行着。   不得不说,上次李延玉满身是伤回来,给了她一大包金银珠宝,她把那些东西兑成银票,干脆买下这家医馆,前厅后院,全都统统都买了,日子果真阔绰多了。   苏友柏的表情显然受伤,时常嘴角挂着冷笑,满脸失意落寞,说:“你瞧,还是他厉害有本事,我努力了那么久,就是租下这处医馆,都得靠你来救济帮忙。”   事实上,努力那么久都没有用的,何止这一件小事。常常地,给人看完病,就一个人闷闷地拿着酒喝。   蔻珠心里很难受。“苏大哥。”   她想给他说点什么,就像以前那样谈心交流,男人每次都站起身逃也似一走,一副拒人千里的冷漠疏离。   蔻珠想,自她那位从地底下突然冒出来的“前夫”搬来以后,不,或者说,出现在医馆大门那一刻开始——苏友柏就变了。   和她越来越有一种陌生遥远的距离感。   ~~   李延玉说到做到,但凡能连夜快马加鞭赶回来,哪怕身上受了伤,也是死守承诺。   这天,蔻珠帮他去那间小杂房打扫卫生,手拿着抹布和扫帚,她也不知为什么会主动喜欢去给他做这些事。   男人每日天不见亮就起床,将她和儿子的早晨给细心弄好,用一口小砂锅放炉子上盛放煨着,都是些温热的蔬菜碎肉米粥,再早早地去隔壁某大娘摊铺打包些油条酥饼馒头之类的回来。就连苏友柏的那一份都很细心的买回来了。蔻珠刚开始觉得惊讶至极点,他哪来的时间……“只要人有心。”   他常常盯着她牵唇目光温柔一笑。“就有的是时间。”   蔻珠怔怔地,每每这时,都不说话,内心各种翻腾搅动,也不知在想什么。   他甚至会给她留一些字条放厨房炉子边:“记得,一定要好好吃饭,饿着了,我会心痛。”   有天,苏友柏首先起了个大早,发现了那张字条,以及上面所写内容,气得把纸张往手心里使劲一揉,再一扔。他闭眼,揉着太阳穴,一阵胃寒,到底深吁了口气,还是重新捡起来,展开,抚平顺了放好。   他输了。   他难过尴尬地想。   这么些年,数年如一日的和蔻珠陪伴照顾相处,他终究无法令她脸红心跳。然而,这姓李的随随便便一撩拨……   越想,越难受得不想和蔻珠再多说话。   蔻珠帮李延玉打扫收拾房间,她一直在暗示自己说,这都是应该的,别人给银子珠宝她都收了,帮他做点小事,又算什么?   这天,她收拾打扫着,男人的房间也其实并不邋遢杂乱,清早起床被褥铺盖都叠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   蔻珠只是忽然看见了两口大木头箱子,都没有上锁,就立在墙壁一角。   她怔怔地盯着木箱子,非常疑惑好奇。她回忆起有天——男人第一次搬进来,在见到她把目光盯向箱子即将散开的瞬间时,遮遮掩掩,以及慌乱的表情动作。蔻珠想:里面装的究竟是什么呢?她小心翼翼,放下手中抹布,去打开——豁然,一下子就惊愕了。   是一幅幅的画像。   不,确切地说,是全都是她的画像。表情神态,发饰衣裙不一的……   她的手有点渐渐哆嗦起来,又去开另一口木箱子,脑子轰隆隆,仿佛有什么在剧烈搅着她。   第二口箱子,里面装的是一个个木雕小人偶,她诧异睁大眼——也是她的模样,表情姿态不一。   她脑海瞬间又像乱麻绕成一团,翻江倒海,赶紧把箱子给扣住了。   苏友柏在骗她!   这是蔻珠的第一个意识反应。   她和这男人的过去经历,绝对不是他说的那么简单纯粹。   蔻珠忽然这一刻起开始变得无法信任这世界上的任何人,除了儿子汝直以外。   苏友柏有时在天井旁整理药材,她抿抿唇,好几次想问,却又停步止住了。   她不相信他们中任何一个人,自然,问了也是白问,苏友柏还是会欺骗她。   这天晚上,蔻珠开始作了一场噩梦。   不,严格来说,是春/梦。   这得起始于那天,男人早早从军营回来…… 第七十一章   “娘亲, 娘亲,我热,我好热。”   转眼夏天就到了, 天气实在热得人发慌,儿子踢球, 踢得满身汗, 蔻珠摸摸儿子背, “唷,又出了这么多汗,娘这就给你去烧水洗澡。”   她给儿子烧完水, 又去柜子里拿孩子换洗衣服, 结果, 不想刚弄好,撩了帘子进那洗澡小屋, 蔻珠呀地一声,赶紧手捂住眼。   男人此时也正在洗, 不拘随便去井口提了两桶冷水, 看样子, 是从军营老早就回来了。   蔻珠这一刹那自然把对方看了个精光。他见她进来, 骤然也愣住。手上的瓢停止了浇水动作。   忽然, 他触触鼻子, 扯起唇角咳笑。“那个,你可以帮我一个小忙吗?”   蔻珠转身背对着他。“什, 什么忙?”   男人赤露的全身,宽肩细腰,结实的胸肌臂肌,窄臀长腿, 以及还有腰腹下……蔻珠脑子如一道白花花闪电划过。   李延玉:“我刚才太匆忙了,主要实在热得遭不住,所以忘了拿换洗衣服,你能帮我去拿过来吗?就放在我床上枕头边。”   蔻珠想了想,点头:“好。”便放下水桶,去帮他拿。   她的心,一直咚咚咚如雷鼓撞击。这个男人,出现得实在太突然让她意外,莫名闯入她的世界中来,还抱着儿子,口口声声说是自己的前夫——所以,他们是早就“上过床”了?发生过那种关系?蔻珠下意识一直总觉得自己还是个处子之身,如此一来……   她听话地去他房间床上把一撂折叠整齐的衣物拿了抱在手里,儿子出现在门口,笑嘻嘻看她。“娘亲。”   儿子那笑很天真,却又很奇怪,透着暧昧。蔻珠脸红,心忖:这孩子,五官的上半截和她一模一样,下面嘴巴下颌,却是和那男人一个模子印出。   她开始浮想联翩,是啊,是发生过关系的,若非发生过那种关系,那这儿子又是怎么冒出来的?   她把拿在手上的男人衣物无意识拿在鼻端嗅了嗅,淡淡的皂角香。儿子还在盯她,蔻珠一惊:“小直,你,你这是怎么了?”   李汝直道:“娘亲……娘亲羞羞,娘亲偷看爹爹洗澡,娘亲脸红。”然后小手指刮脸,一溜烟跑了。   蔻珠站原地呆怔半天,越发脸一红,把男人的衣物到底给递了过去。她尽量背转过身,从门缝让对方过来接拿。   男人却迟迟没有动作,蔻珠:“……?”她喊了一遍,还是没有任何动作。   蔻珠微蹙秀眉,有些生气。正要把东西玩地上一甩,掉头就走。男人这才把手慢慢优哉游哉伸过来。“娘子,你帮我穿?”   蔻珠吁了一口气。到底只是玩笑。须臾功夫,男人接了蔻珠手上衣物,迅速利落地穿好了。   头发湿漉漉,出来时,一张俊面,有种水洗过后的清爽俊朗,墨如墨画,鬓如刀裁。   他双手端了个小木盆,口中含了一把木梳子示意蔻珠帮他接过,蔻珠帮他接了,那木桶里盛的全都是些脱了才换下来的脏衣物。   然后,他表情复杂盯着她,嘴角似笑非笑。“娘子你害羞什么呢?以前,我们常常在一块儿洗的不是吗?你还常常帮我洗?”   蔻珠倒还镇定,知道他在撩拨挑逗,很理智地问:“我们以前,不是感情很不合的吗?”   她眼神迷离,像是极力要弄懂回忆出点什么。李延玉怔了,表情也很迷离复杂,忽然脸一僵,他决定打住这个问题。   霎时,身上掐腰革带一松,想是刚才里面穿得太急没有扣好,便很尴尬,“那个……能不能再劳个驾?”   蔻珠往对方腰际一盯,倒也很听话,双手从他后背慢慢绕过去,纤白细长的手指小心而轻轻地帮他扣系着。   男人全身血脉都在鼓鼓膨胀,他闭着眼睛,从胸腹长长深吁一口气。   这一刹那扣革带的动作,对两个人来说,都有种时光被静止延迟的漫长。   蔻珠手指尖轻打哆嗦发颤,她居然扣得非常熟练,就像这在以前是常常帮他干过的事。   不可否认,她没有拒绝,甚至想要挨近男人的心思,是有某种试探目的的。   李延玉实在忍不住了,手中的木盆咚地一砸,反转过身,扣着妻子的小细腰,单手抬着她下颌,便俯首蠕唇亲吻。   蔻珠亲闭着发颤的眼睫毛,承受对方的吻吮。   他把他一只带有皂角香湿漉漉的手穿过她鬓发,然后越吻越激烈。   如此,也不知吻了多久,她猛地把眼一睁,冷冷看着他。脑子不知为什么闪过一幕很不协调好的画面,这画面,闪得太短,像流星般迅速。   她迷迷糊糊,尚在愣怔中,马上,转身掉头一走。   男人猛地又从身后圈抱住她,继续撩拨挑逗引诱。吻着她耳垂,还有脖颈。   蔻珠被吻得上气不接下气,然后男人粗喘的嗓音,便听在耳边沙哑低沉地说:“你害什么羞呢?你右边胸部上有颗小痣我都知道,我曾经还把你从头吻到过脚,你全身的每一寸肌肤我都看过的……我们是老夫老妻了,对吗?”   蔻珠闭着眼,不知该如何形容这样的感觉。晚上,她就做春/梦了。   她口里呐呐地,紧皱秀眉,不知是在历经一场男女间的床帷间上极致欢愉,还是极致的绝望与痛楚。   她被一双冷酷、阴鸷暴戾的眼睛吓醒了。她啊地一声,惊叫直坐起身。   屋内,灯烛微微地闪烁着,儿子熟悉细细的呼吸声,均匀起伏。   蔻珠仍旧置身如梦中,半天,才回过神清醒一些,伸手去摸儿子的小脸,心脏咚咚咚快要跳出喉咙。   她给儿子一边盖着踢开的小被子,一边想:她和这男人到底发生过什么,过去有何种经历,不管怎么样,一定要弄个清楚。   绝不能被人就这样玩弄于鼓掌之间。绝不能!轻眯起眼,她表情冷漠,透着绝然。   ***   七月十五,小镇也有个十分隆重河灯节。   外面晨光初曙,蔻珠如往常,早上起来去厨房,轻轻揭开炉上锅盖,只闻一股香气扑鼻的米粥香,旁边,还有些馒头包子之类早放好在盘中,依旧用一双筷子压了一张小纸条:“记得要吃早膳……”   然后今天又多加一句,“今天,我会争取早点回来,晚上小镇有个河灯节,我带你和儿子一起去逛。”   蔻珠表情复杂抿抿唇角,想想,不知为何还是把纸条揉了,甚至扔进厨房灶膛里。   她这几天,医馆的病人渐渐多起来,和苏友柏也是常常忙得不可开交。   “咱们小姐是总兵府陈大人的千金,难道,也要排队不成?”   一道小姑娘伶牙俐齿脆生生、趾高气扬嗓音,蔻珠此时正给一老妪把脉,让她伸舌头给自己看,不禁微一愣怔,循声望去。   馆厅排满长长队伍,有好些病人,手捂着肚,看样子非常急。   那位小姑娘丫鬟打扮装束,搀扶一小姐,从衣着看,小姐气派富贵。   蔻珠给老妪看完病,写了药方,交给一小药童嘱道:“快去给老人家抓药吧,三副就够了。”   又嘱咐了些好些话,说药应当如何煎服种种。   那位小姐身穿一身杏黄绸缎夹纱罗裙,头戴宝石碧玺钗簪,耳著珍珠,肌肤莹白如玉,看她的目光,骄傲,复杂,清高不屑味十足。   她一坐下来,在蔻珠对面正要伸手。   蔻珠面无表情冷道:“下一位?”并不理会。   小姐身旁的丫头把秀眉一蹙,正要说:“我们是总兵府上——”   小姐把手轻轻一扬,示意丫头住嘴。抬起下巴微微一笑,面对蔻珠:“请这位女医帮我现在看看,我很着急,好吗?”   蔻珠淡看她一眼,依旧说:“请下一位。”   “嘿!”小丫头叉着腰,“我说你这女大夫到底怎么一回事?懂不懂眼色?我们家小姐如今就坐你面前,你是瞎子没看见,还是故意瞧不起人?”   那位小姐又轻轻向丫鬟摆手示意住嘴。“这是怎么?”   她对蔻珠依旧问:“难道大夫给人看病,是要挑人的么?请帮我先号脉看看,我病情很急的。”   蔻珠这才抬眼睫淡看对方一眼,但见双眉如柳叶弯弯,盈盈水瞳不带丝毫泥尘气,妩媚,却又偏清高冷傲,有一股淡淡书卷气。   蔻珠整理号脉桌上的号脉工具,道:“外面写了有告示,人多先排队。待小姐排上队了,给您看。”   小姐点点头,“好,好。”她站起身,撩起纱帛,连说两声。“诗画,帮本小姐去排队。”   那丫鬟噘着小嘴很是气闷,没有办法,只得帮着她家小姐重新去排队。   蔻珠依旧淡淡地,没有表情,终于轮到排好队的这一位——“那个,袁大夫,我,我能不能去里面给您说说我的情况?”   蔻珠微一怔愣,打量下面这一位,只见容色憔悴,面皮萎黄,精神也是抑郁不济。是个三十左右的美妇人。“好。”   立即起身把人引到医馆的小隔断内间。蔻珠只当对方是妇科身上难言隐症,好心地,把门关好,又放下帘子,收拾收拾里面问诊的小软榻,请病患脱鞋躺下说帮她检查。   那妇人却一跪,两只眼肿得就跟核桃似,摇头哭:“袁女医,其实我也没什么病痛的。”   蔻珠诧了,表情茫然睁大了眼。妇人拽着她衣裙又哭:“你忘了我吗?去年,您到咱们府上来给我号过脉的,我三天了不吃不喝,是我夫婿专门把您请来的——”   蔻珠这才猛然想起,赶紧点头将对方拉起来。来镇上数年,她自然看了很多病人的,以前,去那间无良医馆打工赚银子,很多病人对她都很熟悉,尤其是女病患。现在,她开了新医馆,也是由于信任才来。苏友柏也是同理,他俩,把这医馆开在如此僻静角落,不容人被人发现,只有熟人介绍熟人,才渐渐病患多了。   蔻珠便请她坐,又给她沏茶,外面人多还在排队,只道:“你说,你怎么了?还是胃口心情都不好吗?”   她记得这妇人那年刚生了孩子,不吃不喝,常常看着孩子出神发呆。妇人抽抽噎噎哭,摇头:“我夫君死活不愿意放过我,我都已经跟他和离了,但是他知道我怀孕后,就把我又抓回去,令人日日监视看着——我也给他生了孩子了,本以为有了孩子后情况会好转,结果……总之,我必须要离开他!”   “袁大夫,求求您,您能不能给我开些假死的药,我快熬不下去了……”   假、死、的、药?   蔻珠脑袋啪地一声,好熟悉的表情,好熟悉的语气。她头开始痛。   “袁大夫,袁大夫。”女人还在求她。“成吗?请问成吗?”   ~~~   蔻珠走出去时,头疼欲裂,一直没缓解过。   也不知是怎么给女人说了些什么样的安慰话,强打着精神,又号了十来个病人的脉。论到那位小姐。   蔻珠疲惫怠倦,问:“你是哪里不舒服?”   那陈小姐道:“我患有喘症,请了多少名医大夫都治不好。”   蔻珠给她把着脉,皱着眉,又让她伸手,又翻她的眼皮。“您这病,说轻不轻,说重也不重。想要治愈,可能一时半会也没有法。”   又问了好些症状,是不是很容易咳,一天什么时候咳的次数最多种种。   陈小姐微微一笑:“刚才,我听袁女医说,您给人看病号脉是一视同仁的,我插队您不喜欢,可是现在,我好容易排上了,你却又说,这病也算轻,就是治不好,什么意思呢?”   蔻珠怔住,道:“我听不懂您这话。”   陈小姐下巴又是微微一抬。“你治不好,是因为您不想医治本小姐,对吗?”   蔻珠冷笑:“身为医女大夫,给人看病,是比病人还迫切着急想要将病人医好,在下方才说,您这病轻,是实话,但是不好治,也是实话。”   又道:“小姐不是说了吗,请了多少名医大夫,都不见效。”   陈娇娇道:“是,没错。但是本小姐却常听起这镇上的人夸你医术,说,你和那位苏大夫才是真正的华佗在世,有几个难产的孕妇,甚至都能动刀子把孩子给取出来,还能保证孕妇不死……怎么,一个小小的喘症,你都没有法子?”   蔻珠实在很疲倦,不想给她多说。“我从来没有夸过自己是什么华佗在世,是小姐您把我捧得太高了,我深受不起。”   “呵,是吗?”陈娇娇又道:“我还以为,你是因为私人的恩怨,才不愿意给我瞧!”   然后,盯着她,似笑非笑,含着敌意半酸。蔻珠笑:“此话怎讲?”   陈娇娇:“我与您那位前夫的事,您想必是听说过吧?您可别装不知,您的那位前夫,之所以如今成为我父亲大人手下的参将,我父亲那么抬举他,就是因为,咱们整个镇子,都默认他是本小姐未来夫婿……”   是来和她抢男人?蔻珠笑了。“其实……”   她想了想,倒还淡静地说:“这位小姐您刚才也说了,那位是我的前夫,所谓前夫的意思,想必就是过去时了,再也没什么瓜葛牵连,今后,他想娶谁就娶谁,我也没资格过问……”   陈娇娇表情复杂盯她。“这是真的么?也就是说,您不会公私不分?是真的不会彻底治愈我这病了?”   蔻珠做了个冷淡厌烦的手势:“您要是不放心在下,可以去问问他。他的医术,比我好太多,还是我的师傅,我有好多不懂的,都是问他……”   指的是苏友柏。   陈娇娇没再吭声。她挑起那双复杂柳叶眉,一双美眸在蔻珠脸上细细梭巡打量着——   然后,陈娇娇突地听见自己心里咯噔沉了一声,有种出师未捷身先死的挫败感。   她声音喃喃地,说:“你确实很漂亮,也很有气质。”荆钗布裙,甚至都难掩其华。   她还是不甘心,又问:“你对您的前夫,就真不在意吗?有人已经上门来了,公然挑衅想你和抢男人,你也这么淡定不在乎?”   蔻珠方才微微一笑。“是自己的就是自己的,别人抢都抢不来。可不是自己的,就算再拼得个鱼死网破,哪怕头破血流,又怎么样呢?”   说着,她脸色一变,好相似熟悉的心境——仿佛是她前半生的写照。   陈娇娇道:“你真不在乎?我今天来,大胆公然地提出要跟您抢汉子,你也不在乎是吗?”   蔻珠回首一笑,遂道:“不在乎。这是你的自由。他是我前夫,我们都是自由身,而我们之间,也没有那一纸婚姻约束。他娶谁,娶多少,我都无权干预的,不是吗?”   陈娇娇眯起眼,问:“这是真话?”蔻珠道:“是真话。”   陈娇娇道:“那你不喜欢他了吗?只有不喜欢不在乎,才会表现得如此云淡风轻,毫不在意。”   蔻珠道:“我想是吧。”   陈娇娇道:“这也真是太奇怪了。”她轻轻摇头。蔻珠问她奇怪什么。   陈娇娇:“您这位前夫,对您情深意重……至少,从我的一次次打探了解中我知道了。他为了您,几次拒绝我爹;为了您,即使受着伤,每天都要骑马千里迢迢赶回来看你……”她又看着蔻珠,鼻子微酸。她是曾经的皇后。这两个人,到底又发生过什么经历故事?而自己现在,发现并不单单只是对那李延玉有种匪夷所思的执着了。更多的,是想了解他的一切过去和历史。而这急欲解开的本能和欲望,越发加重了对那男人的相思和敬重。   她爹爹说得没错。男人是酒,好男人,会越品越香醇,耐人寻味。   她又问:“您真一点也不在乎他了吗?他今后,想娶多少、娶几个妻妾您都不在乎,这可是您亲口说的?也不打算跟他复合了吗?”   蔻珠说是,又说好马不吃回头草。   而刚一说完,豁然医馆大厅外面一声马嘶长鸣——而这声马嘶长鸣,仿佛就发生在两人这对话之前,谁也没听见。   李延玉已不知何时站在门口。   一张俊面黑得难看。难掩其打击、刺心的疼痛。   蔻珠轻轻抬头,这才发现,男人静静站在这儿,不知把两人的话听了多久。   作者有话要说:  再求个预收藏:《娘子,你不喜欢我么》   【文案】   大将军孙女温宁与国公府世子奉旨成亲。   夫妻两本商议好了,待老皇帝一归西,马上就和离,分完家产后各奔东西。   他有他的“白月光”;   她有她的“蚊子血”。   她看他如苍蝇屎;   他看她如黑芝麻粒。   ——   可然而,坏就坏在,有天温宁不小心做了场噩梦,她的将军祖父死了,全家被抄,她死在流放途中,被人先辱后杀不说,最后死后还魂穿成一只鹦鹉。   而她丈夫,则一步步上爬高位,成了只手遮天的权臣首辅。   温宁吓得从噩梦中醒来。   第二天,就是两人正式签和离书的时候…温宁的手不住发抖。   男人高挑墨眉:“怎么?不想签?难道是舍不得为夫?”   温宁看着男人那高冷不可一世傲娇脸,心想:算了,就是坨苍蝇屎,再难,也得捏着鼻子把它吞下。   ——   从此以后小剧场:   国公府世子慕容澹最近时常脸带春风,嘴角挂着舒心迷人微笑。   “慕容世子,这堆衣服究竟给谁洗呀?”   “给她,每天给丈夫洗衣烧饭,是做妻子本分。”   “慕容世子,这茶到底由谁去倒呀?”   “给她,每天伺候丈夫端茶递水,是做妻子本分。”   “慕容世子,这些事情……”   “统统给她,这些小事请不要再问第二遍……”   谁叫她那么喜欢他,都一直拖着舍不得和离呢?   可,直到有一天——   “慕容世子,你媳妇背着你和人在外偷偷搞暧昧,还骂你是个大傻瓜,说要跟你和离。”   慕容澹嗤鼻冷笑,她会舍得吗?   ~~   然而,很不幸的是,这场打脸来得太快,当慕容澹轻眯双眼,远远看见自家媳妇就坐在别人马背上——   和那东宫太子卿卿我我,有说有笑。   慕容澹气得脸都成了猪肝色。走上前,一把将媳妇从别的男人马背拉下来——   “你把话说清楚,你一直不舍得与我和离,难道不是因为喜欢我?”   【关键词】欢喜冤家,相爱相杀。 第七十二章   此时最尴尬的当属陈娇娇, 她是个大家闺秀,素日以来在李延玉跟前形象,都是诗书礼仪, 以清高倨傲。“小姐,他应该把话全听见了。”丫头诗画碰碰她袖子。陈娇娇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下。男人其实并未把注意放她身上, 靠着她自己脑补想、这下在男人心中的形象是彻底毁了, 完了完了。陈娇娇赶紧悄悄趁其不备溜走, 对李延玉颔了个首,脸红得就跟虾米急忙上了外面轿子。   ——陈娇娇?陈总兵的千金?   蔻珠眯眼看对方上轿灰溜溜离开的背影,有些想笑。   李延玉冷着俊面, 一直注视观察她。“这都是你的真心话?”   蔻珠没吭声。李延玉深吸了口气。“你也帮我特把把脉吧。”蔻珠:“帮你摆脉?”   李延玉冷笑:“你是个大夫, 我是病人, 我今儿生病了,难受痛苦得想死, 你帮我把脉,有问题么?”   ***   夜幕下, 江面上一盏盏河灯游动, 像星星点点闪闪在水面。夜风料峭, 全是两岸蹲下来放河灯游玩赏乐之人, 男女青年, 老老少少, 他们欢笑说话声,让整个小镇气氛如梦幻般热闹至极。蔻珠和李延玉这天晚上到底还是出来了。身形高瘦的男人, 穿一袭黑色团花纹束腰锦袍,抱着儿子,在拥挤嘈杂的人群中尤显鹤立鸡群。   “娘亲,我要去, 你就带我去嘛,娘亲——”   蔻珠本是不想出来的,可到底架不住儿子汝直各种可怜央求。   她这一路心事重重,面对着如此热闹的河灯节也不知在想什么,总显得精神不济,神游物外。   李延玉单手抱着儿子汝直去一摊前共买了三盏漂亮的河灯,又借些纸笔过来,问儿子:“你有什么愿望,爹爹就帮你写上去?”   儿子天真扬起小脸,想想:“嗯,我想要吃糖,我今年会有一大堆一大堆糖糖可以吃。”   又噘嘴悄声说:“爹爹,因为娘亲她不准我吃糖。”   李延玉笑了,敲了儿子一下小脑袋瓜。蓦然转身一回头,看见蔻珠总心不在焉,只盯着一个老妪在走神发呆。   便过去问:“嗯咳,那个娘子,你有什么心事和愿望,我帮你都写上去?然后,我们就去放?”   蔻珠看着李延玉表情复杂,也不回答,她用手指着那人堆中间老妪,“你看见没有?那儿,有位老人家,好像很神秘。”   便不管李延玉,径直走向那位老妪。“您说,您会给人催眠,让人回忆起前世今生,是吗?”   老人似从西域而来,异域外族的打扮,风尘落拓,穿一件有些肮脏、绛紫色绣花宽松大袖交领袷袢,脚趿一双粗麻鞋,头和脸上全罩着同色系的紫花大面巾,细观察之,给人一种很神秘古怪的印象。她摆了一处小地摊,摊上用一张白色小横布条歪歪斜斜写着几个粗毛笔大字:   “三个铜板,助你回忆前世与今生。”   字迹潦草,闭着眼睛口中念念有词,另外,右手还拿了一串铃铛,盘膝坐在人群中,把铃铛轻轻摇着动着。   有一部分游客停在那儿像是觉得稀奇好玩,纷纷指指点点。“这老太婆,一看就是大骗子,咱们这个镇子,装神弄鬼的也太多了。”   大家好奇地纷纷围观看,那老妪始终闭眼,也始终没有一个顾客肯上前去照顾她的生意。   蔻珠转首问旁边的李延玉:“你身上揣有铜板吗,请给我三个子儿?”   李延玉表情复杂,刚掏袖用手指夹了三个给她,正要说什么,蔻珠已慢慢蹲下/身,摊开了手掌心将铜板慢慢递去,盘膝坐于那老妪面前。   “我这儿就有三个铜板给您,我来照顾您生意。”   老人鸡皮鹤发,闻得蔻珠声音便把那双久闭涸干枯的沧桑眼睛一睁。   蔻珠吓了一跳。   老人表情古里古怪看着她,半晌,露出左边缺有一颗显得发黄的牙齿。“姑娘,你是我今天开张的第一个生意呢。”   蔻珠被盯得头皮发麻。李延玉觉得不对,抱着孩子赶紧要去拉蔻珠走。“娘子,咱们快走,别信她这些。”   小汝直也觉得很害怕,缩在父亲怀中。“娘亲,娘亲,咱们快走,我怕怕。”   蔻珠只一味沉浸在对过去往昔的发掘探究里,仿若谁的话也未听。   那老妪遂说道:“好,请姑娘先看着我手上的这块铃铛——对,就这么看着它,你一直看,一直看,眼睛不要乱转方向……”   ***   老妪把手中的铃铛轻轻拿在蔻珠眼下摇着晃动着。   又说:“来,姑娘请你先告诉我,你现在正处在一个什么地方?”   “我像是在一处……”蔻珠脖上开始细细泌出冷汗。“一处很大的宅子,华丽得就像座宫殿。”“然后呢。”老妪又问她。“你还看见了什么?”“我还看见了一个男人。”蔻珠道。“那男人怎么样?”老妪又问。“他是个残疾,是病人,人坐在轮椅上……然后,他,他打我……他,他……”   她的嘴角哆哆嗦嗦起来,脸色惨白,心脏快猝死般难受。“姑娘?姑娘?”   那老妪还在问。“你告诉我,你现在又看见什么了?”   蔻珠脑海像被什么给瞬间填充挤压,呈现于视线中的画面,也开始不停扭曲变形闪动,她用手紧揪着衣领,像是喘不过气。   李延玉忽然放下怀中儿子,伸手把老妪手中的那串摇铃一拽,扔了丢给那老妪的怀中。“走!快跟我走!”   他又单手抱起儿子,连手上新刚买的三盏河灯也不要了,随便扔掉丢了在地,拉着蔻珠就往人群中跑。   蔻珠的脑子轰轰隆隆像被什么赶着、还在拼命挤压。   终于,他单手抱着儿子、把她拉到河岸柳树下一静谧人烟少的地方。   很生气,说道:“咱们今天本来是打算好好玩一番的,我叫你不听,儿子怎么叫你喊你也不听,你到底在想什么呢?”   蔻珠终于这才慢慢回过神来。一双清冷凤眸直直看着他。倒很真诚,对李延玉说道:“我记不得以前很多事了。我看那老婆婆摊子上写可以帮人催眠,回忆起前世今生——”“这你也信了?”   李延玉冷笑:“你没见,刚刚一大堆人围着在指点,说那老太婆是个骗子吗?这些玄乎又玄的东西,你也信?”   便又赶紧换了颜色,俊面温柔,轻轻伸手去抚她的额头肩膀,揽入怀中。“好了,瞧你,这都出冷汗了,让我看着怪提心吊胆的。”   儿子汝直扬起小脸也直嚷嚷道:“娘亲,娘亲,我要抱抱,抱抱。”   蔻珠这才觉得很过意不去,连忙抱起儿子。“对不起。”   她亲亲他眼睫毛,笑。“娘亲这就去带你去看河灯,好吗?”   儿子像朵新开的小花似绽放着一脸幸福天真纯洁笑意,搂着她脖子也回吻她,小鸡啄米似的。“好。我要娘亲带我去那边看灯玩。”   ***   夜色迷离,花灯如星,湿冷的河风徐徐吹在蔻珠苍白秀气的小脸上。   蔻珠抱着儿子,一边走,一边想:轮椅?暴戾的男人?甚至还对她动了手?   甚至还对她动过手?   她脸色越来越苍白萧瑟了。   如此,他们以前,究竟还发生过什么?她一阵战栗惶恐,心惊恐惧。   走一步,又停下来,慢慢回头,去打量身侧的这个男人。   他长相英俊,眉眼清和雅致,通身的贵气,回应她的目光,也还是那么温存,看着她的眼睛,仍旧水一样清澈柔和,对她,甚至有种谦卑小心的讨好与呵护。   “还是让我来吧,你抱不动他了,还是我这个当爹爹的来……是不是,儿子,瞧,你好像又长高长重了!”   “一家人”漫步在迷蒙夜色下的河边柳岸上,个子高瘦俊雅贵气的男人,将儿子用双手举得高高,一会儿,把孩子放在自己脖颈任由着当马骑;   一会儿,又让儿子骑在自己肩膀带着他转圈圈小跑,逗他,和他做游戏;   儿子的笑声,咯咯咯,仿佛从未有过的幸福与欢快满足。   这是一个多么慈爱、宽阔如海、深广如海的伟岸父亲形象,这也是一个多么“体贴温存、柔情蜜意”丈夫。   这一路,怕她和孩子口渴玩累了又满头大汗地挤进人群去买酸梅汤和梨子水,又千叮咛万嘱咐,让蔻珠累了的话就坐在一处地方带着儿子等他、不要到处乱跑。   “一家人”去赏河灯,赏了一路还觉不过瘾,又乘坐了一条小乌篷船在河水歇息。   船夫在外面撑篙,舟行夜色碧波上,人在画中游。   河水轻轻地摇动着,他把儿子抱在怀里。“哎,他好像睡着了……嘘,咱们都得小声些,不要吵到他。这孩子,也怪可怜见的。或许,长这么大,还是和爹爹母亲第一次出来这样高兴酣畅地玩。”他说话间把孩子抱还到蔻珠膝上,脱掉自己的外袍,找个垫子,挪出地,铺好叠整齐,然后又从蔻珠手里将孩子接过,轻轻地抱着放上去。   蔻珠这一刻心里说不出复杂。   观人观细节,尤其是观摩一个男人。   这一路上,看他对孩子的照顾,对自己的照顾……还有种种。   他真的是一个合格的好夫婿,好父亲。   如果,曾经发生过天仇地恨的不堪往事,也致使她再也记不得任何前尘旧事——那么,他现在这个模样,何不如就让自己装聋作哑,让自己不再去执着于那些分析探究呢!人呐,聪明一世,难得的是能稀里糊涂过一生。当一只快乐的蠢猪,又有何不可?   “有一次他生病了,当时,我身上也没多少银子,你知道我那时作为一个父亲,一个男人的感受吗?”   蔻珠一怔,轻轻拿扇子给儿子扇蚊子,慢慢轻抬起头来。“什么?”   李延玉苦笑:“算了,那些穷困潦倒的往事,咱们不提也罢……只是蔻珠。”   他忽然于对面轻握她双手,拿在唇边吻了吻。“让我们重新开始,不好吗?”   蔻珠轻轻地把自己手从对方掌心里抽出来。“我以前听人说过一句话,他们说,认为人在苦修得道之后,就能脱下胎,重换上新骨。所以,我很困惑,既然如此——那么,为什么你连把过去真相、连告诉我的勇气都没有?”   李延玉俊面僵了,半晌滚动着喉结,黯黯垂着睫毛,两手交叉着抵在下颌,表情尴尬痛苦,实在不知作何回答。 第七十三章   待船缓缓移动上岸, 儿子也睁眼慢悠悠醒了。“娘亲,爹爹,你们瞧, 瞧那儿有好多人呀!”   李延玉依旧单手抱着孩子,另手托扶着蔻珠缓缓下岸。   蔻珠和李延玉相视一眼, 李延玉将儿子轻轻放下来, 蔻珠帮李延玉拿刚才脱下给儿子当小被盖的黑色外袍, “你快穿上吧,夜里风大,你也别着凉。你现在去军营, 明儿还要早起呢……时候不早, 我们也该回去了。”   李延玉眼眸黝黑复杂注视她。他放不下这个女人, 太怕失去。   有这么一刹,竟有把真相和盘全托出告诉她的念头……他好几次将手紧紧捏握紧, 掌心里全是细细冷汗。   可是,告诉了, 又会有怎样的后果?他能不能承受这样的后果?她的痛苦, 对他的恨意和决绝……她会不会抛下一切, 做到真正遗忘与放下?   小汝直眼睛亮晶晶地, 一只手牵着父亲, 一只手牵着母亲, 小小的人儿不及他父亲膝盖高,他瞟瞟这个, 瞄瞄这个,忽然皱起眉头。   “爹爹,母亲,你们俩怎么了?”   把两个大人的手紧紧拉拢在一起, 小小人儿,仿佛只有把两个大人的手这样拉拢握紧了,心中才有某种踏实的安全感。   蔻珠鼻翼微动,看着儿子那天真无邪、茫惑、提心吊胆的可怜小表情,心都痛得快揪起来。   李延玉张张薄唇,想说什么,到底还是没有勇气,尤其在儿子将他两个大人的手紧握一起时候,缓缓闭上眼睫毛,深吁口气。   罢了,他是个懦夫。罢了。   ***   岸上这边围很多人在吵吵嚷嚷,小汝直一会儿就又丢开了、仍好奇用手指着让两大人去看。   人群里,时不时发出议论指指点点声。他们一家三口大手牵小手慢慢向那方向走过去。   “你放开我!你现在做这个样子,又算什么?既有现在,何必当初,好马不吃回头草,我早说过了,我们俩缘分已尽,彼此放过彼此不好吗?”   夫妻俩相视一眼,如此对话,令俩人面颊都惊颤抖着,有同样波浪壮阔的惶骇起伏。   蔻珠慢慢拨进人群,一看,这才发现,竟是那天到自己医馆要求帮她给开“假死药”的那憔悴妇人。   “你们为什么都要向着他说话,这个男人,以前就像个畜生,她打我,虐待过我,使劲羞辱折磨我——好歹我也是大户人家的独生女儿,从小养尊处优被爹娘捧在手心里长大,从没受过这样的气,现在,他竟把我关起来,还不让我离开他……”   妇人的呜呜咽咽啼哭声,一边哭,一边袖子擦着红肿眼睛。   “娘子,我给你跪下!求求你,不要离开我!我错了!儿子还小,你就看在他的份上,我这次,真的知道错了!”   一身材同样细长高瘦眉眼斯文的男人当即撩衫跪在地上。   人群里的议论指点越发嘈杂多了起来。“哎呀!我说这位小娘子呀,你家汉子都给你跪下认错了,你就别不知好歹了,快跟他和好吧?俗话说,浪子回头金不换,你还想怎么样呢?”是几个上了年纪、有些阅历的太婆大婶。   那些大婶阿婆刚刚指着女人说完,“是啊!是啊!”又有几个男人年龄口气不一说:“现在的女人也真是不得了!简直太不知好歹了,世风日下啊,没见她这汉子都给她跪下了,她还想怎么样?我看,口口声声说汉子有错不原谅是假,八成是红杏出墙是真!简直水性杨花!”   当然,好歹也有一些自诩公道的路人,“咱们别劝了,我看这事儿,还得人家两口子自行解决才好,让人家自己去做主吧!清官难断家务事。”   “……”   李延玉俊面微微抽颤着,他转眼去看蔻珠。蔻珠刚巧也回过头,也在看他。   蔻珠慢慢轻启朱唇:“我认识他们这对夫妇。”   李延玉便问:“什么情况?”   蔻珠回头,继续盯着那人群中的一对年轻夫妇。“男人以前大概脾气不好。”她叹:“那会儿应该是事业上受了什么挫折打击,做生意失败被人挖苦了羞辱了还是什么……便成日里酗酒赌博,不务正业,好好的一个妻子,尽心尽力服侍劝诫他,却成了对方的发泄出气筒,把对方折磨得生不如死。”   李延玉整个胸口都缩紧,身体四肢如坠冬日冰窖。他声音艰涩,低哑地问:“那你又怎么看?”   蔻珠没回答,表情复杂冷盯着他,仿佛早已经把对方看透看穿。   脑中是方才之前被那西域老婆子催眠时,眼前闪过的一幕幕画面。   “男人动手打过妻子。”她声音冷寒,说:“这样的男人……你呢,又怎么看?”   李延玉视线眩晕,甚至开始出现耳鸣,头痛欲裂,像有人拿着斧头劈他砍他。“我看,我看他现在已经后悔醒悟,瞧,你瞧!”   他很激动兴奋,一只手捉着蔻珠柔弱肩头。“他都不是给妻子跪下求原谅了吗?这不你看,很多人都说,浪子回头金不换。”   蔻珠冷冷道:“是吗?”把肩头微微一闪,又往人群中间走两步。   儿子汝直眼睛似懂非懂,一股茫然,扬起小脸看看父亲,又看看母亲,看着看着,又像是看懂了一些什么。   蔻珠走向那憔悴不堪的可怜妇人身旁,从自己袖中掏出一张白手绢轻轻递给她。“别哭了,快擦擦你的脸吧。瞧,这么多人都看着呢。”   小镇这样佳节碰面,那妇人乍然见了蔻珠也不意外震惊,像抓住溺水过程中最后一根稻草,抱着蔻珠,借她的肩头靠着不停哭:“袁大夫,袁大夫,你听见没有?你快看,他们这里所有人都在说我的不是——就像,就像都是我活该!我若不肯吃回头草,我就是个不知好歹的女人,凭什么!这是凭什么!”   然后又不停哭。   蔻珠温柔地点点头,说道:“是啊,迟来的深情比草都轻贱,我理解的。”   那妇人抬首一惊,“袁大夫,你。”   李延玉这一刻五脏六腑都像被刀绞碎的痛楚与难受。迟来的深情比草轻贱,这是他亲耳听见的。   蔻珠的声音很轻很淡然,一字字一句句,自戳他心窝子,仿佛走到一个绝境,前面是悬崖,后面是魔域,四面八方,已经没有路可以再走了。   蔻珠用手轻拍拍那妇人的肩头,对他丈夫道:“我看,你还是起来吧,这位相公,你现在这样子,不是让她更难堪不好受吗?你如果是真心像您说的,后悔从前所做错的一切,那么,就该成全,懂得去放手,而不是这样子……尤其这么多人,太不好看了。”   “……”   李延玉轻眯双眸,环视四周迷离的夜色与星光灯火。   他儿子还拉着他手,不停摇着他。“爹,爹,你怎么了?怎么了?”   李延玉整个灵魂都要被咬碎了,身子仿佛怎么稳定都在颤抖不停,个子高高大大的男人,这一刻,竟像是被人刚刚踩了一脚的棉球。   踩扁了,压干了,就再难支撑膨胀起来。   ——迟来的深情比草贱。   他把儿子小手紧紧拽着。儿子惊呼一声,“爹,爹,你又捏疼我了!”   他这才慌乱一惊,赶紧给儿子抱起来,努力挤出一丝微笑。“咱们走吧。”   也不知怎么挤出的两句完整话。“蔻珠,时候不早了,咱们得赶快回去。”   伸手碰碰蔻珠的肩,蔻珠回头,抬首一震,自然触目对上的,是男人那双无援绝望、死寂沉沉般的深黑瞳眸。 第七十四章   军营中, 陈总兵这天和李延玉发生一场争执。“我还是建议,得把这人放了。”   又一次匪蔻交战中,陈总兵引十万大军去攻打桃花寨。寨子没攻下来, 两败俱伤,然而很有幸的是, 他们捕获了桃花寨的大寨主简槐。整个作战排兵计划布阵, 自然是李延玉谋略得当。过程简略不述。陈总兵黑面上着实洋洋得意, 这可是打了数年的仗,第一次如此获胜,俗话说, 擒贼先擒王, 既活捉了匪寇的第一把手, 桃花寨的寨主、人称白衣秀士的简槐,故而因此, 陈总兵想的是,令那些匪盗们投降, 便很简单轻松了。   简槐被人五花大绑, 正捆在军营某牢房被很多士兵严加看守, 三天都已经过去了, 然而, 还是没有敌方任何前来缴械投降消息。陈总兵给的期限, 就是三天,已经发了最后一次通牒, 若再不带兵来降,便将简槐凌迟杀而诛之。   李延玉去牢房看过那姓简的男人几次,只见年纪三十四五左右,天庭饱满, 唇方口正,眸姣姣似朗月明星,身长七尺,皮肤显白,微胖身材。桃花寨如今据说有三位当家,内部分化争斗也很激烈。李延玉明白,三日不来,说明那寨上的其中两位当家已经放弃营救。陈总兵如此自信洋洋得意,怕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还是把他放了吧!”所以,他这样说。   “放了?”陈总兵挑着浓黑粗眉,正喝茶,险些呛住。   “我想的是,目前最好形势便是招安抚顺!而这简槐,就是最好的突破口。”   李延玉冷静逐一分析。陈总兵瞬间脸黑变成了碳,说道:“不行!绝不行!咱们好容易捉住的贼头子,就这样给放了?”   还暗示李延玉是不是脑子有病,为着这事,两人差点没吵一下午。   李延玉却到底没依他,趁着下午天近黄昏,陈总兵也打瞌睡去了,李延玉背着手,身穿铠甲军服,走到那所关简槐的牢房中。支开所有看守士兵,忽然给他亲自松了绑。   简槐脸上身上到处血迹,鞭痕累累,看样子,已经被我方折磨得奄奄一息。他遂一惊,抬头,见来人竟给他松绑解绳,有些不可置信轻眯眼,看着面前的李延玉,猜测他在耍什么花招。   李延玉缓缓开了口,边给他亲自松绑边微笑:“我已经为壮士备好了一匹上等烈马,马上有些干粮和水,然后我便帮你引开他们,你趁此逃走。”“你想做什么?为什么要放我走?”那人目光警惕戒备。   李延玉倒回答很自然轻松:“我早听闻过壮士大名,你当年因错杀一名贪官污吏而被朝廷四处捉拿,东躲西藏,最后不得不落草为寇——想来,你也是逼不得已;而且,我还听说,你为人极其仗义,专爱结交天下好汉勇士,闻名江湖,能文能武,是世间难得少有的英雄。”   那人目光还是警惕戒备。   李延玉又道:“其实,我和壮士一样,咱们成日里打打杀杀,拼得你死我活,可为的到底是什么,为的,不就是天百姓,除暴安良?既然,大家目的都一样,又何必你死我活,刀剑相拼。”   简槐疲惫笑:“你想劝我?放我走的目的,无非就是打感情义气牌,想令我乖乖地接受朝廷招安。”眼神流露,算了吧,你们别痴心做梦!   李延玉倒不跟他多说:“壮士你到底走还是不走?这是你最后一次机会,呆会儿,说不定就后悔了?”   简槐想了想,深吁一口气,趔趔趄趄,带着满身的伤,复杂看李延玉一眼,给他拱拱袖,以示谢意,便顺着李延玉指示方向,极快翻身上了马背。   李延玉忽然道:“等等!壮士,请往这边走。”   简槐豁然脸色大变,把身子一侧,有个刺客,直直竟往他这边行来。那刺客,作士兵打扮,蒙着黑面,几番交手。李延玉急忙抽腰间佩刀上前,也和那刺客拼起来。   “壮士赶快走!莫再被人发现了。”   李延玉这里一边和那刺客拼,一边护送盗匪头子简槐,简槐深吸了口气。他自然明白了,应该是桃花寨里的人——想趁此置他于死地。   李延玉和那刺客拼了好一会儿,如此,惊动帐中许多打瞌睡的士兵,眼见那简槐已彻底逃得干干净净,刺客自知抵不过,也赶紧连忙乘马逃脱。   一大堆士兵围上来:“李参将?李参将?”   李延玉佯装勃然色变,捂着胸窝子大惊慌道:“不好!有人已经把简槐救走了!”   ……   李延玉这日晚上自然又受了伤。   军帐中,陈总兵气得直砸杯子又摔东西,“这帮没用的废物,连个犯人都看不好!”   军医给李延玉包扎:“呀!李参将这次可伤得不轻啊!千万不可乱动弹,我这给你包好了,就要好生休息养伤才是。”   伤在距离心脏要害处两寸多宽,自是被那刺客所刺重,当然,他这一受伤,陈总兵这边人自然对他私下放走简槐一事便少了很多猜疑。   诸事不提。   军营四周,布满岗哨,陈总兵此人一向防心重,故而因此,这天晚上,出了这等事,加之简槐被刺客救走,之后便下令越发防备之周密,水泄不通。   一只飞蛾在营帐案台飞来绕去。   李延玉单手捂着心窝子,闭目休憩片刻,气喘吁吁,俊面煞白,到底撑剑强站起来。   一小兵赶紧搀道:“哟,李参将,这可使不得,你不是又要回去吧?”   李延玉和这小兵交情甚深,倒是坦诚:“本将要赶回去看我妻儿,今天晚上,还得麻烦你帮我置置夜。”便把袖中一锭白花花银子往小兵手上掷过去。小兵道:“李参将,说实在的,我帮您置夜也没什么,您给不给银子都无所谓。但是,您真的不能走啊!你身上那么重的伤,可不比往常。”   “废话,少哆嗦。”李延玉也不和小兵多说,又让他帮忙去牵马匹。这军营,四面环山饶水,距离蔻珠那处医馆也说近不近,说远也不远,重要的是连夜骑马也并不好走,林林总总,加起来至少有两个多时辰。小兵没有办法,只得由着他,给他牵了马。“哎!真是个痴情种也!”   又摇头:“但愿,别死在路上了……那么重的伤势。”   夜风呼啸,李延玉驾马策鞭快速行驶在山道,就像往常一样,头顶是几颗微茫寥落的星,以及一轮皓白的月亮。他今天,也许是真伤得太重了。   行路行到一半,手按着胸窝上纱布,痛得开始额冒冷汗,骑坐马背,上半身开始摇摇欲坠,想是伤口也震裂开了,一摸,借着月光看,手上竟沾了好多鲜血。他抬头看看远方遥远漆黑被月色笼罩下的山路,猛甩甩头——   他回想起时常给蔻珠说过的话:“只要不遇军情紧急,你放心,我就是爬着,都会回来看你们母子俩的!”   他轻勾薄唇,突地冷笑一声。他知道,她对他的这番承诺应该从来不当回事,也不会放心上的。   李延玉忽觉得有些委屈和失落,到底深吁一口气,想想,继续坚持策鞭前行。   ***   却说陈总兵府近处,因有小厮半夜在周边巡逻打更,打着呵欠,一时尿急,便放下更鼓,去围墙边撒尿。又撒着尿着,忽把眼一睁,见有一个身材高大的年轻男子穿军服铠甲,受着伤昏倒在地。枣红色马在边上不停踢蹄喷气,小厮赶紧三下两下系好裤带,走上前去扶:“哟!这可不是李参将吗?!”   只觉邀功谄媚的机会来了,赶紧将李延玉费尽吃奶的力气扶上马背,牵着马,走到总兵府上大门口。“——快开门呐!你们开门!”   须臾看守房门的护卫豁朗一声,打开大门,“这谁呀谁呀?半夜三更敲什么敲?!——哟!”   也是一看,眼都瞪大了。“这是李参将?!”   然后赶紧去内院通知总兵府上小姐陈娇娇。   “小姐,小姐……您快来看看,这谁?”   陈娇娇知道自己很犯贱。眼见男人满身血污,昏倒在自己府上家门的一刹那,整颗心都痛得快揪起来了。   也不顾形象廉耻和大家闺秀礼仪,匆匆穿戴收拾整齐,连母亲都不告诉。“你们,快去,快去。”   她哆哆嗦嗦吩咐丫头们道:“打水,找纱布剪刀来。”   着令几个粗壮婆子将男人赶紧脱鞋搀上闺房绣床。   一丫鬟道:“小姐,这李参将,他今儿怎么成了这样子?他不是人应该在军营吗?”   另一丫头冷哼一声,“受了伤,还是着急回来看他那位前妻呗……这也谁也没好猜的?我看,活该!”   陈娇娇蹙额示意两个丫头都别吵,她亲自给他拧帕子擦脸,然后又用剪刀小心翼翼剪开男人身上裹在胸前纱布。   她差点一下胃部不适,她从没看过那么多鲜血,整个脸都白了,手一直抖。   一丫头道:“小姐,我看,您还是别弄了,他那前妻是个女大夫,咱们就丢给她去弄吧!”   陈娇娇脸越发煞白,没说话,发着抖,还是忍着胃部那些不适,仔细小心给他擦拭处理胸前伤口,给他上药包扎。   ***   一会儿,男人痛醒了,徐徐睁开眼。   陈娇娇笑道:“呀,李公子,您可醒了?”   李延玉还以为是妻子蔻珠,正要把手一捉。   陈娇娇吃地一下,赶紧羞涩地从对方手掌心抽出。   李延玉一惊,这才彻底清醒过来,发现并非妻子蔻珠,心底一阵荒凉,咬着牙,挣扎吃力地从床上起来,给自己趿鞋穿,看样子就要走。   陈娇娇道:“李公子,你的伤?”   李延玉一边抖着手,一边吃力穿衣服外袍,“没事。”   他淡淡说,整了整袖子。手按着胸,踉踉跄跄模样狼狈就往外走。   陈娇娇赶紧上前追过去道:“你这人简直是不要命了吗?你身上的伤那么重,就在这里将就歇息一晚再走?”   李延玉顿步回头,说声多谢,不用了,便又吃力艰难地捂着胸,忍着痛出得门去。   陈娇娇一下哭出哽咽声来。   如此都留不住。   一屁股坐在绣凳上。   丫鬟赶紧劝道:“小姐,这人就是不知好歹,把人好心当驴肝肺,要是死在了外面,就是他活该!”   陈娇娇抱着小丫头哭:“你们说,我哪里不好?我真不如他那个前妻。”   丫鬟连忙劝慰道:“小姐,别哭了。”   陈娇娇伤感地又道:“算了,你们还是找人护送他回去吧?这人倔,我怕他真死在了外头。”   那丫鬟哀其不争道:“小姐,您真的范不着去管他,他就是死在外头,自有他前妻去可怜,去哭,小姐,您真用不着的呀!”   陈娇娇越发伤心难过了。“我,我也没有办法,管不了自己……”   想了想,还是袖子擦擦眼角,冷静说:“你们还是快叫个人去吧,让好好跟着看着,将他送到医馆,要看他平平安安地回去才是。” 第七十五章   桃花镇地处江海流域一带, 每到七八月份便入一段很长时间的阴沉梅雨天气,医馆有好多东西都开始发霉,终于遇见一个爽朗晴日, 蔻珠在后院细心晒着药材。那日晚上,李延玉因受重伤, 差点也昏迷倒在医馆的大门口, 她吃惊错愕, 自然各种悉心上药包扎,又亲自熬药煎药嘱咐对方服了,表情依旧淡淡的, 冷眉漠眸, 男人都即使已经做到那份上, 对蔻珠来说,似乎没有任何感动软化的点, 就像个万年冰雕一样。   真是十年河东,十年河西, 昔日这对夫妻的种种画面开始轮流循环, 只不过, 是换成了讨好对方的是李延玉, 那个始终冰雪不化的, 是蔻珠。   李延玉有时很伤感, 自尊心俨然也受到伤害打击,以前, 他是如何冷冰冰对她,她现在,便如此冷冷冰冰地也这么回应。   他受了伤,很严重, 那几天竟是连军营也不能去了,成日躺在床上修养调息。   他有时想借着躺床上养伤的当口,看她来给自己换纱布端药种种,便对她趁势撒娇,希望她可以心软一番,然而,女人表情却还是越来越冷淡。   有一次,他端着她给他送来的一碗药,正喝着。   蔻珠说:“以后,你就莫再这样了!又不是三岁的小孩子,既然受了伤,军营都嘱咐你不能骑马赶路,你就别回来了。”   李延玉见她终于肯和自己说这样体贴话,以为是关心自己,赶紧放下药碗,递她手上讨好似笑道:“没关系!我说过,只要我能回来,便一定会回来。”   蔻珠把药碗重重往小桌上一搁,冷冷盯着他,丝毫不领情:“我受不起,这样总行了吗!你是做贼心虚还是什么原因呢?我不会领你的情的……你听说过这样一句话没有,无事对你好,非奸即盗!”   抬起下巴,便转身漠然走了。   李延玉慢慢把身子往床后躺,闭着眼睛,心如刀割。   他儿子小汝直在床头旁边搬了张小凳子、乖乖地坐着给他念诗文听,“爹爹,爹爹,‘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十四为君妇,羞颜未尝开’……什么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呀?”   儿子的这番问话,更是让李延玉五脏六腑被什么狠狠一撕裂,快要捅碎一般——   “算起,妾身与王爷自总角就相识了,别的夫妻,这样可以称之为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妾身每每读至李白的那首《长干行》,读至那一句‘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我们两个……不算。”   “……”   李延玉记得很清楚,当时,他是这样绝情决意回答。   李延玉不敢去看儿子那天真好奇的瞳眸。他伸手把胸口上衣领紧紧拽扯着,呼吸急促猛喘了起来。   儿子忙放下书,“爹爹,爹爹,你又痛痛了是不是,小直给你吹吹。”   李延玉没法形容这样的感觉。他急忙拽着儿子小手,像拽着一根救命浮木稻草,说:“爹爹这是报应……孩子,你以后万可不要像你爹爹学习,遇见了好姑娘,她对你好,要懂得惜福感恩,知道吗?”   儿子似懂非懂,天真稚嫩的小脸写满疑惑,像在思考。   ***   且说因为得知李延玉那日受了重伤,陈娇娇时不时会来医馆探视。   她有时会打着父亲名头,借口谎称是父亲陈总兵的嘱托说,“李参将,我父亲特让我给你送点东西,这些,都是上好的人参燕窝,您就把它们收下吧!”   每次一来绝不是空手,命左右两边的丫鬟拿了一包又一包的补品上好药材。   当然,陈娇娇有时也会借口是来医馆找蔻珠或者苏友柏询问自己喘症种种……总之,哪种借口方便,哪种就来。   蔻珠无动于衷,连冷眼都懒得转过去看两人一番,依旧前前后后,忙上忙下,白天,去医馆给病人问诊开药,天色晚了,依旧回来收拾屋子教养孩子。   陈娇娇打量蔻珠的脸一直冷若冰霜,便对李延玉假模假式叹道:“呀,我是不是来得很不巧,您这位前妻好像不太高兴。”   她要是真不高兴就好了……   李延玉口腹苦涩,心里百般不是滋味,其实,他有时等这陈娇娇坐在跟前寒暄嘘寒问暖,就是想借机去察看蔻珠脸上各种反应——见她始终雷打不动、无动于衷,一点醋意也没有,心里越发像这雨天凉飕飕冷了。便让陈娇娇将那些东西礼物都带走,说自己不需要,同时也谢过。   甚至疲惫地不耐烦摆手:“你一个姑娘家,又是大家闺秀,还未出阁,你三天两头跑这里来找我,你就不怕别人背后说三道四诬陷你吗?你不要名声,我却是要的。我已经有妻子儿子了,就算没和她复婚,那也是迟早的事,以后,你就不要再来了。”   陈娇娇眼睛里含着两泡泪,气得没法,宛如胸口被对方狠狠扎了无数刀,只得又令丫鬟带着手上大堆未送出去的礼物一脸愤怨走了。   李延玉哀声叹了口气,什么是该来的不来,该走的不走,他现在,可算体会明白了。   ~~   天近黄昏,空中又飘起一颗颗细小雨丝。蔻珠手撑一把油纸伞。   她到底还是又来到了那个地方——历经千辛万苦,时常找,时常等。   是的,就是那个西域神婆,号称会给人催眠、想起前世今生的老妪。   蔻珠最近一忙活停下来,就又会在那天河灯节晚上老妪所出现的地方不停寻找她、等她。   她弯弯嘴角,笑了,今天,可总算是等到了。   “婆婆,是我,您可还记得我吗?”   她收拢了雨伞,慢慢地蹲下来,轻轻从袖袋掏出几枚铜板递给那老妪。   老太婆还是那天同样的装束,穿得脏兮兮,破破烂烂的。头上脸上围罩着一条长长的麻花酱紫色面巾。   左手一直拿着串摇铃在摇,面色苍老,眼如枯井似水。“哦!姑娘,是你啊,我自然记得的!你今天,还是来寻找你的记忆,是不是?”   蔻珠点头说是。老妪慢慢地露出一脸神秘笑了。“姑娘,其实我很想奉劝你一句,一个人,如果有幸能忘掉世上那些令你不痛快事,其实是好的。你又何必执着于去将那些不好的东西回忆起来呢?”蔻珠说:“我心里每天都不踏实。”老妪:“不踏实?”蔻珠低低垂着睫毛,抿抿嘴角:“我想回忆起,不单单是因为我想知道我过去和前夫到底发生过什么,主要还是,想知道我以后的路,究竟该怎么走?”   两个人对话似乎都很玄惑,有一种心领神会、不释自通的感觉。就仿佛,她说什么,老妪都能理解听得懂。   老妪道:“那好吧,你先坐在那里……”   老太婆又把那串铃铛拿在蔻珠眼睛下摇晃起来。“现在,我要带你去一个地方……”   ***   雨绵绵续续地,从医馆黛色的屋瓦槽缝一滴滴往下落,线落如珠。   今日医馆也没几个病患,苏友柏眼见天气不佳,心情也颇为低落,早早地结束关掉大厅门,回了后院,又垂头丧气,找来一壶白酒慢慢坐在阶沿下喝。   李延玉正在一耳房中带孩子,他还在疗伤养病,前几天看着都要好了,结果伤口化脓不慎受了点感染。   儿子汝直正在窗下埋头练字写文章,苏友柏坐在阶沿下慢慢回头去看。   喝一口酒,眼睛微眯着,心里烦一次。   那四岁的小汝直娇憨稚嫩的声音,口中轻念:“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   苏友柏仰头又啜一口酒,牵袖子擦擦嘴角,笑了。这是他老子教的。   忽然回望这几年的人生,他居无定所,漂泊无踪,就好像做了一场梦。   李延玉不知何时走过来,轻撩黑色袍角,同他一起缓缓并肩坐下,问:“还有没有酒?”   意思是,也给他喝两口。   苏友柏用手指指厨房,“你自己去拿。”   须臾,两个男人各拿一瓶酒,坐在阶前边赏雨喝酒聊天解闷。   雨水依旧迷离在两人眼前织成一道轻薄帘幕,这种和谐心平气和的相处画面,两个男人在同一个院子住得久了,想来还是头一遭。   李延玉喝了两口,忽然道:“你说,咱们现在这样瞒着她,是不是不太好?”   苏友柏冷笑:“你要是敢说,你就去说?”   李延玉忽然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哭起来,想是喝得高了,埋头靠在苏友柏肩膀上。“你说,我现在该怎么办呢?不说也不是,说了也不是。我真是太怕失去了!……”他捶着胸窝子,不停打着酒嗝。“儿子不能没有娘,也不能没有爹,我真的离不开她。为什么以前好多看不懂的事,现在都统统看明白了?”   苏友柏把他往边上一推,“滚,滚一边去,要是吐我身上了看我凑不死你。”   忽然,也回头抱着李延玉肩头埋首哭起来,声音伤感道:“我有时候也常常在想,我又算什么呢?说来说去,我这么些年,到底在你们俩人中间扮演一个什么角色……是个道具?是个第三者是吗?她需要我的时候,我陪着他;她不需要我的……哦,不需要我的时候……你他妈的又出现了!我太累了!我简直太想退出了……不,不,我应该从来就没有参与到她的世界里过,何来退出一说。”   李延玉道:“我很羡慕你。”   苏友柏道:“不,我羡慕你。”   李延玉:“不,我还是羡慕你。”   苏友柏冷笑,反问:“你羡慕我什么?我有什么好值得你羡慕的?你们俩有个儿子,光这一点,就比我强多了……瞧啊,你那儿子多可爱,你给他教育得多好。”   李延玉说:“不,对她来说,你就是张白纸,干干净净的,我呢,又是什么?一团弄脏了墨迹的纸,想要把它清洗不干净,也不能够了!”   “……”   李延玉忽然踉踉跄跄站起身道,双眸血红。“不!我要把真相统统说出来,不能再这样欺负瞒着她……”   苏友柏也站起身。“你真打算说,可是你……”   两个人正商议着,肩并肩靠着打酒嗝,歪声丧气,忽然,一抬头,只听医馆大厅的门被人轻轻一推,蔻珠不知何时已站在两男人面前。   “苏大哥。”   她径直走向苏友柏,也没去看一眼旁边的李延玉,只说:“谢谢你,这么些年对我的照顾,还有各种救命之恩。”   李延玉和苏友柏相视一眼,大震。   蔻珠低头,抿抿唇,然后,头也不回,进了里面的厢房屋子。然后把门重重一关。   头仰着,背抵房门,徐徐闭上眼睫,有一颗盈亮泪珠从眼角缓缓溢出来。   ***   又是三年过后。   作者有话要誩:  求预收:《被妖精缠身的日子》   【文案】   太子贺元时乘船时救下一个姑娘,姑娘貌若天仙,腰细腿长,可惜却是个傻子,连衣服都不会穿,露这露那的,他遂好心收留她过了一夜。   哪知不慎喝多了酒,他竟被姑娘给OOXX了,从此以后,他走到哪,她便把他跟到哪儿,是赖定他不愿走。   太子贺元时是个正人君子,一生崇尚孔孟朱程理学,不近女色,从此以后,自觉声名被这傻女人给玷污了,直恨得牙根痒痒。   他实在禁不住她时时撩拨,之后便想尽办法要将她赶走——   终于,费尽心思把那女人“扔掉”后,一个暴风雨交加的夜晚,他开始失眠不适,担心那小姑娘挨冻受饿,担心她被坏人欺负,于是,派侍卫四处打探寻找。   结果,侍卫们好容易找到了,却吓得哆哆嗦嗦来报:“殿下,我看见那姑娘一甩鱼尾巴,瞬间干掉了二十几个匪贼呀!”   贺元时顿时瞪大眼,他这才知道,自己竟被一只美人鱼缠上了身。   而且,那只美人鱼此刻还怀上了他的崽。   -----什么,她还怀上了他的崽?!!   【关键词】人鱼恋,追妻火葬场。   【CP】口嫌正值禁欲闷骚伪君子VS天然呆妖精美人。又名,《撩君日常》 第七十六章   又是三年过后。时光如穿云之燕。   所有的小情小爱、男女恩怨纠葛与纷争对错, 在乱离的人世间都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蔻珠骤然间经那神婆邪术催眠,完完全全记起了从前人事,只觉沧海桑田, 再也不复当初。   苏友柏感叹自己的人生像做了一场,她何尝不也是。   那几天, 她把自己关在房间, 不吃不喝, 只呆呆地对着桌上灯出神。   李延玉在外不停拍门,差点就恨不得给她跪下了。“娘子,娘子, 你快开门, 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知道你已经想起来了, 我知道你肯定是去找了那个西域神婆……我并不是有意要瞒你的,快开门!开门!”   儿子汝直也在外面喊, “娘亲,娘亲, 你怎么了。”   她听得儿子的哭声, 整个心都碎了。是的, 她不打紧, 她如何受伤害, 看淡人世阴暗绝望都不重要, 可孩子何其无辜。   为什么这世间上的男女,他们犯下的错, 要由孩子来承担。实在太岂有此理了。   苏友柏也在拍门喊:“蔻珠,你听我说,我不是有意不告诉真相的,我们的目的, 也都只有一个,怕你再受到伤害。我多么希望,就像我谎言里所告诉你的,你从小到大,你的世界都很单纯……”   蔻珠把手靠着桌子埋头哭。   “苏大哥,我不怪你,我只怪我的命和气运不好……”   她无声哽咽,哭得差不多了,袖子擦擦眼角,对门外的苏友柏说。   苏友柏和李延玉相视一眼,李延玉整个人如霜打的茄子,脸上阵青阵白,把手慢慢蒙上眼,从未有过的绝望。   蔻珠猛然将房门一推,把孩子汝直抱了进来,然后,又给关上。   她的身体一直在发抖打寒噤,抱着儿子,像是唯一可以供来取暖的来源。“娘亲。”   孩子给她擦眼泪。“不哭,不哭。”   蔻珠眼泪就更汹涌澎湃了。把儿子抱得越来越紧。她语气哽咽,甚至连话都抖不清楚,问了儿子一个非常残酷的问题:   “娘亲和爹爹,你愿意跟着谁?”   李汝直瞪大了水汪汪黑葡萄似眼睛,他本就早慧,比寻常孩子也更敏感一些。   小嘴巴紧紧闭着,也不说话,低垂下眼睫毛,可怜无助极了。   蔻珠看着他,抱得更紧,“娘亲只要你,你跟着娘亲好吗?”   房门外面,还是前夫李延玉差点就没哭泣出声的拍门求开声,声音砰砰砰,连续不断。   儿子汝直始终闭紧了小嘴没有说话,也不给予她任何答案。   这就像是一场无法解开的死局。   那几天,蔻珠就没再跟李延玉说话。   她还是白天照常给人看病问诊把脉,晚上休息了,做饭,洗衣服,带孩子。   洗衣服做饭时,李延玉有意要过来帮她忙。   蔻珠往往把身子往边上一扭,继续背对着对方搓洗她的衣服,要不端起手上大木盆就走。   他后来又去军营,依然早早地帮她和儿子将早饭做好,然而,蔻珠动都没动,李延玉晚上回来,揭开小火炉上砂锅的盖子,他走的时候怎么样,回来时依旧是怎么样,原封不动。   当然,苏友柏有时会盯着两个人观察着,分析着,现在,蔻珠也就只跟苏友柏说话了。   甚至,恼极的时候,连儿子小汝直都不要搭理。“你不是喜欢你爹吗?去啊!快去!去跟着他!”   她哭起来,手袖擦着眼睛,从未有过的无助与绝望。   小汝直刚刚还很害怕,因为娘亲要他必须在父亲和母亲选一个,他不选,还说,是爹爹把自己养大的,绝不要离开爹爹。   蔻珠问他:“那么,你是要你爹爹,不要娘亲了?”   又点头失笑:“是啊,那几年的时光里,我缺席了,我作为一个母亲,没有把你亲自抚养带大,是他一把屎一把尿给你拉扯大的,我没有资格要你!”   汝直就一直抱着她膝盖不停哭。   李延玉远远地,每每看见这一幕,心都快碎了,赶紧走上前抱起儿子,偷偷抱到边上。“小直,你是个男子汉大丈夫了……你不能惹你娘生气。她要你跟着他,你就答应吧。”   李汝直眼泪啪嗒啪嗒往下面掉。“可是,我也要爹爹。”然后回头抱着李延玉脖子开始哭。   李延玉深吸了口气,把儿子抱起来。“小傻瓜!”他捏捏孩子的小鼻梁。“这说明你很宝贝重要呀,现在,爹爹和娘亲都想要你,你放心吧,你是不会离开我们中的任何一人。”李汝直眼睛睁得大大的。“真的吗?……爹爹你和拉勾勾?”李延玉苦涩一笑,和孩子按起手指头拉起勾来。“你先去哄着你娘亲,告诉她,你会选择跟着她……不然,她还会和你怄气的。”   李汝直回头看看父亲,小嘴巴一抽一抽的。   李延玉对他点点头,给一个鼓励的微笑。“去吧。”   像在说,放心,爹爹一定会把娘亲给你追回来的。   李汝直怯怯地走到蔻珠跟前。“娘亲,我要跟你。”   蔻珠眼泪成串成串往下掉,抱起儿子,也擦他的泪。她何尝不知道自己让孩子很为难痛苦。可是,有什么办法?   她能有什么办法?   有一天下午,在医馆里,苏友柏慢慢走过来,病人几乎都走光了,看着落寞憔悴面色苍白的她,挨着她缓缓坐下。   苏友柏长长叹了口气。“蔻珠,你就放下一切吧,做到真正遗忘,和他复婚,重新开始?”   蔻珠愣住了,苏友柏的这一句,完全出乎自己意料。“浪子回头金不换,是吗?”苏友柏又道。   蔻珠低低垂下睫毛,没说话。半天方静静说道:“苏大哥,我真没想到,你是第一个来劝我复合的人。”   苏友柏盯着她道:“我不希望你痛苦,我只希望你过得幸福。”   他慢慢站起身,又摇头叹了口气。“我已经看出来了,他已经再不是从前的那个人了。变得……甚至变得我都自愧不如。”   蔻珠仍旧低着睫毛。苏友柏又道:“小汝直是离不开你的,也离不开爹爹。其中,最最为难无辜受伤害的,还是他,是吗?”   蔻珠声音低暗地说道:“我父亲是因他,才连我最后一面都没见到。我这样的遗憾,就这样算了吗,就这样凭白过去了吗?”   “……蔻珠。”   苏友柏忽然轻轻捉起她的手,“如果,我现在向你求婚想要娶你,你会答应我吗?”   蔻珠又是吃了一惊。苏友柏轻笑:“你看,你还是这样反应,连个女子子该有的脸红心跳都没有。”   他低低看着他将她紧握在自己掌心里的柔荑,又重重一捏。“我这样握着你的手,你也不会脸红,连一丝悸动都没有。其实。”   他一顿,“哪怕你只有那么一丝丝,我都不会这样来劝你的,这么多年,我没有强迫你什么,一直就在等,等你对我有动心悸跳的那一刻,可是,我还是失败了。如果,你有那么一丝丝,我都会拼命去争取追求的,可是,你还是没有,很遗憾,你真的一点也没有。”   蔻珠语气潸然哽咽:“苏大哥,对不起,是我……我配不上您。”   苏友柏:“嘘,说什么配得上配不上的话。有关于配不配得上,不是有什么可以去衡量。就算,你问一个人为什么要那么喜欢另一个人,有的,甚至愿意为之付出生命,在外人看来,甚至是件很蠢很不值得的事,可是,子非鱼,你又不是当事人,又如何去感受他的快乐吗?”   “……”   苏友柏又说:“我劝你跟他和好,不是想用孩子的名义来劝说你、绑架你,是真的很希望你终身有个值得托付的依靠,你能够幸福……”   “那个人,我也成天都在帮你观察琢磨着,这些年来,大概生活的磋磨,已经把他彻底磨损好了……那天,我还问你那乖儿子,为什么会常常喜欢背写那句,‘□□健,君子当自强不息’,猜猜你儿子是怎么回答的?……你儿子说,这句话,都是爹爹要他时刻牢记于心的……”   “小小的孩子,竟给我解释——因为我们生存的这个世间,天地万物会不停运转,我们的命运都是处于一个变化的过程,而人应该无论面对怎样如何的变化,无常也好,困境挫折也罢……都应该勇往前走……而这,也都是他爹爹,用自己一身经历,在告诉他这个道理。”   蔻珠大吃一惊。苏友柏触触鼻子,笑,“这个话题,似乎有点严肃了。其实,我回头仔细想一下,如果,我是你前夫,和他从前一样经历,也瘫痪了,就连屎尿都得需要人的帮助才能解决——我会崩溃吗?我想,我会的。我只是个凡人。事实上,他也只是个凡人而已。”   “蔻珠,我没有经历过他那样的苦难和挫折,也没有体会过他那样人生中的绝望和黑暗,不懂其情,便也无法共鸣……但至少有一点我可以说,如果我是他,我未必还能苟活到现在,未必能做到他今天这样子……”   蔻珠总算是冷静下来了。品咂琢磨苏友柏这一系列开导和劝诫。   她轻轻地触摸着对方鼻梁嘴唇。“我要是最先认识的是你,该多好啊!”   苏友柏苦涩笑笑。又是这句话。“下辈子吧,好吗?下辈子我无论如何等你,我只要你仅仅属于我一个人。从一开始,就只属于我一个人。”   蔻珠那天一直坐在医馆大厅思索发呆。   李延玉抱着儿子走过来了,正好,听见她了和苏友柏这段对话,喉结滚了滚,眼眸充盈颗颗晶亮柔韧的东西。   不得不说,这一刻里,他对苏友柏是感激的,甚至是很服气的。   只是下辈子?不,下辈子,蔻珠也只能属于他。越想,就对苏友柏越发抱歉了。   小镇后来发生很多事。   时下乱世,军阀割据日益加重,短短几年时光,朝廷如一盘散沙,党争,外族时不时来侵,那姓周的毫无治国之才,既无仁心,也无仁政,成日里花天酒地,四处扩建修造行宫,横征暴敛,极度奢侈,百姓们民怨沸腾,纷纷揭竿而起的绿林好汉也越来越多。又时不时会遇上些洪水天灾,渐渐地,就连蔻珠的这家医馆都快要开不下去了。   每逢遇上天灾闹饥荒的时候,甚至有很多流民跑她这里来抢劫讨食。   眼下,所有的小情小爱充斥在这些乱世景象里,就如洪水冲走了一粒细沙微不足道。   小镇大街上乞讨要饭的流民眼瞅越来越多,李延玉在前方也和那些匪贼不停斡旋开战,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刚刚打完一战,那倭人又开始叫嚣想趁势出动了。蔻珠和李延玉这一段段颠沛时光里,骤然间全都醒悟明白,他们俩人的这些小情小爱、纠缠恩怨,在这些生死存亡的天灾战乱面前,简直比芝麻蝇头还小。   很多年以后,李延玉能顺顺当当群雄中称帝,黄图霸业气势恢宏地重新创建,他总也忘不了,蔻珠断字断句,给他说得明明白白的那一句。   她说:“是个大男人,你就应该好好去收拾你所扔下的这堆烂摊子……你要我原谅你,行,你先去外面干一番大事业再说。”   那个时候,他不明白蔻珠只是很不想再见他而已,成天围在她身后跟前,各种低三下四卑微求和讨好。   在这样的大环境里,他应该做的,只是一个大丈夫该做的事。   于是,就这样带着如此希望与满腔热血和信念——李延玉发誓,他要重新给她打一片江山和天下回来,并亲自双手供奉到她面前。   他求和的礼物,就是江上,是帝王之位,是天下的太平盛世和百姓安康。   儿子,自然最后还是交给了蔻珠亲自抚育。   在这极度漫长的三年时光里,儿子也七岁了,越来越懂事,伶俐聪慧,已经长得像个小大人了。   李延玉在外,要给蔻珠打天下求和,蔻珠在内,就依然专攻她的手艺医术,安安静静开医馆,给人坐诊看病。   ——   陈总兵的女儿时不时还会来医馆走一趟。   给蔻珠等带来前方一些李延玉的消息。“那次,他差点死,真的,哎,说起来实在太惊险了!”   蔻珠一惊,儿子李汝直正边上看棋谱。听了这话,赶紧从小凳子上跳下来,道:“陈姨,陈姨,我爹爹他怎么了?他究竟怎么了?能不能给我说说?”   “小鬼头!”   陈娇娇手抚着孩子的头温柔地笑。“你爹爹有惊无险,就放心吧,他没事儿!”   现在,陈娇娇似乎已经逐渐淡化了对李延玉那份执着、以及走投无路的单相思,时常跑医馆里来,有时,是对蔻珠抱着嫉妒敌意来的,但两个女子相处着相处着,情敌不知为何,似乎慢慢竟成了闺中好友。 第七十七章   盛夏酷暑, 蝉声阵阵,军营中,士兵们即使热得汗流浃背, 也不敢赤着脖子脱下战服,这是军情十分紧张几天。   陈总兵在营帐中背着手踱步。“总兵大人, 现在, 咱们该怎么办呢?”一个小校尉小声问道。   陈总兵压着两道黑眉, 始终拿不出个主意。这些年,他女儿陈娇娇不知不觉渐和蔻珠生出诸多古怪的友谊,女儿时不时会将很多军中情况透过他、逐字逐句讲给蔻珠听。李延玉潜滋暗存, 戎马倥偬, 陈娇娇讲给蔻珠的每一句话, 每一道消息,都是刀尖上滚爬, 九死一生。   陈娇娇或许永远不知道的是,这一次, 李延玉差点一脚踩进鬼门关去见阎王, 却是和自己的父亲有关, 甚至, 是和她息息相关。   陈总兵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   回望这几年里时光, 他盘踞这边关小镇, 和盗匪草寇一直斡旋,久战不下。双方都打得很疲惫, 眼看都处于弹尽粮绝疲乏焦灼状态,最后一次大战,对方惨败,他们赢了。李延玉提出招安计划, 那边,也经三思挣扎过后,终于难得答应。这本应是件非常值得庆贺高兴的事。上次,桃花寨的寨主简槐不慎为他们这边军队所俘虏,受尽折磨,最后,是李延玉为思长久之计,将人给放了。   这样的放虎归山,算是一个大赌。陈总兵自然怀疑过,不过,这都已经没有关系了。   简槐后来平安回桃花寨后,开始认真分析起来——他这个人,当年,因朝廷腐朽,失手错杀了一贪官污吏,从此,不得不落为流寇盗匪,算起,他也算是贵族出生的忠臣良将之后。他一心还是想报效朝廷,奈何,身不由己,不得不被逼到桃花寨这地方当起匪头子。可若是,有伯乐愿意赏识器重他,有明君可以辅佐,所谓良禽择木而栖——再后来,他慢慢去打听上次放走他的那李参将,这一打探,简槐便心潮澎湃,万种思量。   原来,对方的身份是皇帝,是潜困在沙滩的真龙天子。   “——愿意接受招安!”   这是他很郑重地、自觉很明智兴奋热血的一个决定。   简槐的目的自然是东山再起,重振家族声名,洗去身上冤屈,并幻想自己有朝能成为一个如李斯、仲舒那样的人。   桃花寨内部分化矛盾争斗也日益激烈严重。简槐是大寨主,当然,他愿意接受朝廷招安,但自然便有反对不同的声音。   断港绝潢的坎坷潦倒穷徒,大多构成这帮匪寇们的主力,这些人厌恨朝廷,受不得拘束,对朝廷早就失去了希望与信任。   桃花寨这边也分出了三拨人,一拨,中立派,拿不定主意;一拨,是愿意接受招安;而另一拨,则誓死反对。   最后,他们居然还是达成了协议。   那坐二把交椅的匪头说,“不行,我还得好好再考察考察这个人。说他是皇帝出生,如果,我们真的愿意接受招安,归顺于他,今后,若是扶持他重新坐回龙椅,他会不会真如信上所说,器重我们?”   因此,势必要李延玉孤身前往,手上一个兵不带,亲自来谈判,共商今后诸事。   桃花寨的二寨主是个悍匪出生,此人凶奸狡猾,据说他有三绝,刀绝,剑绝,走夜路不用照灯,眼睛比橇犬猫头鹰还灵。   ***   李延玉最后还是孤身前去了。此间会有什么危机凶险,其实,他也是料想过的。   然而,不入地狱,就成不了佛。他也必须得去。   “李参将,您请先用茶。”   李延玉着月白色锦服,腰束革带,将他率先招呼引入议事大厅的是一身穿绿衣的小丫鬟,丫鬟手捧茶盏给他礼貌沏了茶,还有几个喽啰在外面站岗放哨。   正值炎热夏日,清风寨守卫森严,布局严谨,石头堆砌而成的围墙广阔高助,绵延数里,无论是寨门、哨寨、风火台、兵营、粮仓、跑马道、议事厅的设计,都让李延玉不得不感叹,怪道打了那么年都攻不下来,他们占据好地势位置就罢了,就连要塞驻兵的守防,也是暗藏讲究机括。尤此山寨更兼栈道峭岩,绝壁无它径,当真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   李延玉淡淡接过丫鬟手中的茶:“真是好茶,你们寨主什么时候出来?”   “回军爷话。”丫鬟微笑:“大寨主今日临死有事儿恐不得空闲,呆会儿,二寨主会过来和军爷亲自谈判协商。”   听到这里,李延玉暗吁一口气,事情,有了变化。   他自然不会去喝丫鬟手中的茶,假模假式啜两口,恐里面会有蒙汗药,等半天还不见寨主出来,果然,趁着丫鬟不备,将手中的碗往地装不小心一洒,一只狗跑了过来,地上舔着。李延玉极度冷静观察那狗,果然,片刻功夫就晕阙睡了过去。他立即起身,对跟前丫鬟微笑拱手道:“今日若是你们大寨主不得空闲,那改日再议,本将先告辞。”   袍角一撂,作势就要离开。   “哈哈哈——”   忽闻听得一阵诡谲粗鄙的冷笑声,“来人,把他给我捆起来,吊在这大寨门前!”   咻咻咻几道机关暗开暗合声,李延玉拿起手中的剑正要拔,可来不及了,一个大网,像猎兽网鱼似地将他瞬间网起来。   李延玉吃了一惊,正自挣扎,只见宽敞偌大的议事厅门口气势汹汹走来个四十左右男人,个子高瘦,眼露两道凶狠精光,身穿黑衣斗篷,一群喽啰们紧跟在他身后。李延玉自是明白,这或许就被称为鹰头猎豹的那个二寨主。他一声令下,邪笑着让属下把李延玉给捆起,然后吊在大寨门楼前,并摸出一把雪亮匕首,将李延玉头上玉冠猛一扯,割了他一大缕头发,交给一喽啰:“你跑一趟,让那个姓陈的来这里应战,否则,我就活生生折磨死他!”   并道:“三天为期限。”   李延玉须臾还真就被捆粽子似捆绑吊了起来。   暴晒的酷热夏日,他被这桃花寨的匪徒们像升旗帜一样,高高地吊在那寨门前,像要暴晒一块腊肉似地。   ——   陈总兵紧皱眉头叹着气。   现如今的情势,他是绝不可能轻易冒险出兵的。   临行出发前,李延玉也事实上也跟他多次商议过,若事情有变,就让他如何抄路布阵、如何机智前来营救种种安排。   他这其实也不算是后悔了。那些匪贼们素来狡猾奸诈,要不然,也不会多年领兵僵持不下,至今都没闯过那山寨的诸多重要关口。那二寨主突然毁约叛变了,又以李延玉要挟,肯定会中圈套机关……不,他可不能凭白损失那么多的士兵。   思来想去,陈总兵忽然对来报告的敌军使者喽啰道:“要本总兵前来应战可以,除非,这李参将答应以后娶我的女儿。并且,你们可以做个见证。”   使者喽啰们表情复杂,便赶紧去了。   ——   夏日的太阳烤得整个山寨如照在一口大铁锅里,下面架着柴火,上面直沸腾冒烟。   李延玉已经被整整吊了两天,滴水未沾。   使者喽啰们把陈总兵的话仔细逐一传给他听,他低垂的密睫,微微抬了抬,嘴角干裂发紫,只冷笑一声。   喽啰道:“哎呀,你倒是说话呀!他让你答应娶他女儿,就会带兵来换你,我们二寨主也会把你给放了,你到底点个头呀!”   李延玉依旧冷笑,闭着眼睛。他们会把他给放了,这倒是真话。   现在,落在这些匪徒们手里,就如人质,那桃花寨的人想要的是陈总兵几十万的兵马覆灭,换他一个,自然是值的。   如此,喽啰们一次次劝,李延玉始终未肯答应点头。   陈总兵那边,也气得要死,摔东西砸茶杯的。“我女儿就那么不值钱吗?即使都这种情况了,他居然还是不肯点头!”   “要不,让属下冒险过去劝劝他?”一小将士道。   事关两边一场激烈交战,敌方那边派一个使者来劝说也是兵家常见之事。   李延玉仍旧被五花大绑吊在那寨楼前,眼看已经快脱水,奄奄一息,昏迷不醒。   那陈总兵派过劝说的小将士来了,一口一句,口水都快要说干了:“李参将,男儿有志,不在当下,要懂识务随机应变,您到底给点个头,末将好回去给总兵大人禀道。”“……”其实,有那么一刻,李延玉内心都是闪过动摇的。他嘴唇焦干,身体所受的酷刑折磨已经超越了本能极限,再这样下去,他只有被暴晒吊死在那儿。   “你回去吧。”   他疲惫有气无力抬了抬睫毛,用眼神冷漠决绝暗示,他不会受人要挟,不会娶总兵大人的女儿。   那将士脸色大变,觉得这个男人脑子是不是进水故意装蠢。   那桃花寨的二寨主表情复杂,一直打量着李延玉,像在思索什么,心忖:传说是个窝囊废皇帝,登基不到两年就被赶下宝座……这样看来,可到底也算是个血性汉子。他越发愤怒暴躁,“来人,拿水来泼!别这么轻易让他死了!”   此人是他计划安排的关键,那陈总兵能不能如愿应战,成败就在这人身上。   一瓢瓢水歘地往李延玉身上泼了过去,他身子一颤,嘴唇艰难地翕动着。   那二寨主粗声厉气道:“叫你娶他的女儿,这算多大个事儿,你就答应!要不然,老子今儿就刺死你!”   说着,腰间佩刀一抽。李延玉又是嘴角一抹冷笑,慢慢垂下眼皮。蔻珠……他心想:我没用,说好给你打江山,把天下送你手中,结果……要不,我暂时答应他这个要求,待以后……他猛甩甩头,又苦涩笑起来。   答应了,就完了,闹得天轰地烈,和蔻珠以后就再也没有任何可能了。   罢了,不能这样再去伤害她。就是他死在这儿,也不能。   作者有话要说:  预收文《掠妻》   【文案】   为救丈夫,史兰湘不得不低眉屈膝,主动走到那男人面前:“民女思慕首相大人已久,愿为奴为婢,终身伺奉大人。”   他高高在上端坐那里,衣冠威肃,珊瑚色华贵官袍上绣五爪九蟒,灯火映衬下,仿佛吃人的妖兽。   见他久不吭声,史湘兰正要抬头,“别动。”他已不知何时负手走到她背后,墨眸紧盯着她低垂螓首时、后颈上那一片柔嫩雪白。   他声音冰凉沙哑良久开了口:“要知道,本相看上你,是你的福分。”   说话间,手已不知何时朝那片柔嫩雪白轻轻摸了过去。   史兰湘背皮一个激灵哆嗦。   她闭上眼,所有的耻辱羞愧,都在这一刻化成对男人的滔天恨意。   【关键词】男主病娇,强制爱,强取豪夺。 第七十八章   陈总兵迟迟不愿带兵前来营救, 他知道对方必定有炸。   尽管,李延玉之前给他安排过如何救急应对的举措,然而, 他还是反悔了。   条件要求,除非答应娶他的女儿——将来, 能保证他稳坐皇帝“老丈人”身份, 陈总兵谨终慎始, 否则,绝不冒险,他必须要极力做到算无遗漏。   这边桃花债的二寨主则更是暴躁气怒, 如李延玉所想, 他暗置重重陷阱与机关, 紧锣密鼓,胸有成竹, 借着地理位置优势,想那姓陈的快速入关卡应战, 然后就让对方全军覆灭, 之后, 再完成他诸多周密计划。   ——是的, 他没有一丝投降归顺之心, 既到这份上, 对方已全兵包围桃花寨,还是要做垂死抵抗挣扎。   桃花寨出口有座宝瓶峰, 峰内有数十个天然石洞,其中最大石洞,可以容纳千人。最小的,可容纳数十人。   这二寨主又设机关陷阱重重, 将大债主简槐等人关进一石洞窟里,又夺了他指挥令牌,对整个寨里的人谎称,大债主简槐有病恶化,需要好生休息,这几天,便暂由他来接替大债主等事务——就包括,和李延玉谈判等诸事。   关押简槐的那处大石洞,是他们桃花债最隐蔽机密之地,石窟内部构造精巧,应有尽有,堪比一座宫殿,里面灯烛亮堂。   二寨主夺走简槐身上的指挥令牌不说,又令自己属下死党把整个石窟全部用巨石给封死。山峰前并环绕一条大河,水流湍急,这简槐有个弱处,是不会游泳,故而因此,二寨主又命人撤了山峰连接之间的吊桥,把人给彻底困在那石洞里。   李延玉对整个桃花债地形是几番暗考察过的,曾经,他对陈总兵提及,如果事情有变化,便带兵往入口处来接应,只要救出这简槐,问题就好办了。   简槐的弱点,是太过诸重兄弟情义,讲究江湖道义,为人不免正值迂腐。   在信中,他就曾多次提过山寨里内部管权者等诸多矛盾问题分歧,所以后来,那简槐告诉李延玉,二寨主同意归顺招安,他就觉得有疑点重重……   二寨主后来命属下非把李延玉给好生折磨羞辱不可。   在不弄死他的前提,让下属们将他吊在寨楼前暴晒两日不给吃喝不说,各种鞭打,上刑具。   他让下属们又找来一个方形木板,并用四根长长的立柱支撑着。   这种刑罚又叫滴水刑,木板正中挖一个巴掌大小的圆洞,就像上枷锁似地,将李延玉头套进那圆洞中心,然后,在他头上方又架一个装满水的大木桶。桶底凿一个食指头粗细的小眼。   “啊!这样暴晒下去可不是个办法!”   他走来走去,扯起嘴角,残酷阴厉笑了。“还是给他弄点水来凉快凉快吧!”   这就是所谓的刑罚中最最柔软一种,“刀不加身”,可是,只有真正体会过这种刑罚的人才知,那种绵里藏针的极致折磨,每日一滴滴水往头顶不断落下,而头部却不能丝毫动弹,究竟是种怎样的漫长折磨。受刑之人可能会疯,会暴躁,恨不能咬牙自尽,甚至出现幻听幻觉,就是再强大毅力坚韧的男人,都会哀哀哭泣求软。   “他让你娶他女儿,说,你到底答是不答应?!”   二寨主甩起鞭子又一顿猛抽,在刑罚加诸情况下。   李延玉嘴角扭曲闪搐着,“娶,我娶……”   他已接近崩溃的边缘。豁然,又是一滴滴水往头顶那个位置落,头皮感觉都快泡烂了。   他猛地抬头一惊。“不。”他不能。   又缓缓垂落下眼睫毛。   如此之酷刑折磨羞辱,也不知又持续多久。   夜风吹拂的黑夜,头顶一轮孤月皓白高挂在树梢,那头顶上方的滴水之声如魔音,又像刀剑一瞬瞬往他头顶心上戳,永无尽头。   再过一刻,他可能真的要疯,手脚丝毫不能动弹,头部不能丝毫转动。   山寨峡谷不远处的流水声,伴着无数声幽咽的乌啼,像叫魂诉苦似地在他耳边一遍遍哭嚷着。   李延玉闭眸,开始嘴唇轻颤哆嗦着。口念一句句佛偈:“知一切法无我,得成于忍……天之历数,在尔躬……”   并一边念,脑中闪过诸多年少时的回忆画面。   ——   “吾儿,朕问你,帝王之业,草创与守成孰难”   只有数岁的小男童,举止温尔从容,站立于御书房中,撩锦绣衫袍一跪,面对父亲考问,回答得朗声脆脆,不卑不亢。   “帝王之起,必承衰乱,覆彼昏狡,百姓乐推,四海归命,天授人与,乃不为难。然既得之后,志趣骄逸,百姓欲静而徭役不休,百姓凋残而侈务不息,国之衰蔽,恒由此起。以斯而言,守成则难。”   衣着明黄龙服的父亲捻须颔首,露出满意欣赏的笑容。   李延玉依旧闭眸,又念。“不怀恶故,兼加安健。忍者无恶,必为人尊。”   ——   画面忽地又在眼前一转,是幢旧楼,轰地一声伴着天上闪电雷鸣,坍塌倒陷,至此以后,那小小的少年,一身卑污丑陋、苟且肮脏,褪掉所有的光环,活成了一黑域魔魅,一疯子怪物。他用鞭子抽她、打她,常年一身黑色而见不得任何光亮人事,他还掌过她耳郭。   他尿湿过床,像狗一样趴在地上,再也站不起来。   兄弟们开始作贱羞辱,父亲的冷漠决绝与厌恶……   之后,画面不断扭曲闪动。   他掐死了那个人,那个被天下人尊称为帝王的男人。   他把弟兄们一脚踹进了湖水里,看他们像狗一样在水里扑腾挣扎。他满意地扬起嘴角笑了。   多年的冤屈得报……   忽然,又把墨眸赫然一睁。   蔻珠,竟是蔻珠。   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之中,心不动,人不妄动,不动,则身不伤。   他慢慢地,又微扬起嘴角,如释负重笑了。   是她引他入劫,也是她,渡他出劫。   他便又依旧缓缓闭了眼,心平气和。   作者有话要说:  男主后面崛起了,直接当皇帝哈。受受挫折,对男人来说是好的。 第七十九章   李延玉最后还是从虎口脱险逃出来, 劫难重重,这番经历,自然又是九死一生。   太阳偏西, 山林金绿交错,浮紫烟霭一片, 他吃力手拄着竹拐, 一路爬坡转径, 揽葛攀藤,艰难地喘着气,脑子回想联翩, 是临行分别前, 对妻子蔻珠的一句句承诺:“我明天就要离开这里了, 这一去,可能会很忙碌, 难得回来了。你要保重自己,儿子, 我就把他交给你了。你放心, 得不到你说的那几字——东山再起, 力挽这天下局势狂澜, 我绝不回来见你。”   她流泪了。手慢慢轻捂着眼睛, 把身子转侧过身, 依旧漠然决然背对他,不与他说话。   他用手轻轻触她羸弱双肩, 劝她不要哭了,这是她有史恢复记忆以来,第一次对他心软落泪吧?   他吻了她额发一下,心尖动容, 到底还是感到欣慰。   之后,天不见亮就起床,踏上马匹,发誓要给她打一个天下回来。   他在崎岖坎坷的山路走得吃力,概有几天没吃喝任何东西了,疲惫,身上的伤痕鞭痕累累,赤露的双足走得磨破血,倒下去了又爬起来,一路上,但凡有能果腹的东西,野果子野草,哪怕是毒蛇毒虫,弄在手里捯饬一番就吃,生存的欲念,活着走出去的念头,支撑着他即使再困再疲惫,也不能休息。   简述这一番脱险经历,也亏得他,早在和这桃花寨兵戎相见不断斡旋时,就安插了一内应眼线——曾是陈总兵帐下的,一差点因违反军规险些被处死的小兵。那时他刚来到军营,给陈总兵好话说尽,不断求情,陈总兵总算给小兵放了。之后,李延玉知道可能在这陈总兵帐下无法呆下去,便收为心腹,让他在这里做内应眼线。   “李参将,您又是何苦呢!”   半夜,他偷偷趁人不防备给他解绳子,轻声地问:“如果你肯娶那老不死的女儿,这不就不会受这些罪了吗?”   李延玉疲惫无力,头耷拉低垂着,倒也没给这小兵多解释,之后,小兵竟顺利救下他赶紧让快速离开,再后来,他又去机智地假装在整个山寨喊,说李延玉逃了,方向是山的那一边……种种经过,自然一番惊险冗长难提。李延玉用竹拐啪地叉起又一条细花蛇,用手把蛇的脑袋面无表情狠狠一扯,往山沟底下一扔,不拘小节,为了活命果腹,开始边行走边嚼蛇生吞。   他的胃部自然是作呕不断的,多少年的沉沉浮浮,在这一咀一嚼,像蛮子似的荒野求生存中,于他的脑海回放闪烁。   他的身体终于恢复到很一种很强大的精神体力,之后,沿途又遇一只吊猜白额的锦毛大虫,他腰没有带佩刀,只能单手用竹拐和那山野中庞大的畜生死命搏斗。受了诸多的伤自是不用说的,不过,好歹那只老虎被他给生生治死了。老虎硕大的尸体就躺倒在一旁,他的体力最终又因这场搏斗被损耗得快要奄奄一息。他吃力地支身盘腿坐着,手捂着胸口喘息好一会儿,撕下腿裤布巾,给自己包扎身上伤口,倒处都是老虎的抓痕咬伤,他开始一股股流血,怎么止都止不住。   天经过了黑、又照林间的旭日东升,如此,三天又过去。   这天,艰难崎岖行走中,忽听一阵山风猛动,踏踏的马蹄,如江面掀起海浪,他吃一惊,回过头,忽而,眼睛慢慢地轻眯起。   竟然是简槐。   “罪臣救驾来迟,万望陛下恕罪!”   身穿白衣的微胖中年男子领先骑马前头,手勒缰绳下马翻身,单膝往他面前抱拳一跪,头低垂着,面有惭愧抱歉难色。   李延玉表情复杂起来。   简槐见李延玉也不说话,只是用一种奇特审视的目光打量着自己,知道这次是让对方心寒愤然了,像是为将功赎罪,“来人!”   他起身猛转背过去把手一挥,“把那叛贼快速带上来,要杀要刮,随陛下处置,以儆效尤。”   李延玉微挑墨眉,身子凝住不动。依旧把眼前一幕冷静观看着。   他安插的那名小内应眼线,曾偷偷告诉他,这简槐也被他们山寨的二寨主给拿下来,被捆宝瓶峰一大石洞不得出,连带很多忠肝义胆的死党也被困在那里了。并在和这简槐诸多交往中,李延玉一直觉得此人太过正值江兄弟义气,有点迂腐和圣父心肠……老狐狸啊老狐狸,这才是城府极深。   其实,在路上“逃亡”挣扎,李延玉就一直在思索某个问题,这番出逃,要说惊险也确实有,可要说容易……可不是,那是相当容易。   好巧不巧,他被困桃花寨那么多天,受尽□□折磨,种种已不想提,这简槐迟迟没有出现,到了这会儿,竟像从地上冒出的鬼魂,说现身就现身了。   李延玉慢慢轻勾薄唇,此人在打什么主意呢?到底有何心思?   他强撑着拄拐从地上站起来,摇摇晃晃,头目眩晕,四肢发软,简槐见机行事,赶紧亲自来搀扶。“大夫!你们快去传大夫来!”   李延玉吃力摆手,甩甩头。“不必了。”他说:“这点伤,暂时还不碍事。”   简槐越发面显愧色,仍搀扶着李延玉说道:“臣决定接受朝廷的招安以此和平议降,而之所以让陛下孤身前来此山寨,本也是为了和平顺利,免得到时犯冲突,一个言语不和,又兵戎相见——陛下的胆识与信任,实在让臣着实佩服,却不曾想,错就错在,臣管理内部不善,竟让这厮给蒙骗炸降,连臣都给被关起来了,还夺走臣的指挥令牌!——陛下。”   赶紧袍角一撂,跪道:“叛贼臣已拿下,如今,就捆在陛下面前,陛下说怎么处置,臣毫无异议。”   说罢,再三又是几个响头磕下。   李延玉的真龙天子身份自然早就暴露,很多匪贼小喽啰们开始殷殷切切给李延玉找披风,又是递毛巾擦脸擦手,给他递水袋,披氅衣,并一口一个:“陛下受苦了!陛下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李延玉接过水袋,嘴角逸出一抹冷笑喝着,喝完,水袋一扔,袖子抹嘴。   手指着简槐:“朕是如此信任你们!先前简爱卿被困我方军营也是受尽鞭笞磨难,是朕冒险放走了你,而这一举动,朕无疑也是放虎归山,到现在,那姓陈的总兵也不知道此事。而今,你信中提及,必得让朕孤身前来,才方顺利进行这场谈判,结果,朕果断干脆说来就来,可你们招呼朕的,却又是什么?!”   他脸色铁青,牙齿几乎要咯咯咬断。   简槐不断磕头谢罪、请求宽恕原谅,见李延玉依旧只是冷笑,忽地,他猛转身挥手命令属下说道:“还不快砍了这二寨主人头,以谢君恩!——好!我看你们不敢是不是?!”一气,见诸人全都岿然不动,自己便亲自抽出腰间佩刀,哗地一声,作势挥刀要砍。那二寨主性子本就粗鄙鲁莽,口无遮拦,现在,竟用好几条粗绳捆粽子似地捆着他,他从刚出现被押解到李延玉面前、就口骂不停到现在。   “简槐!你个鸟人!从老子跟着你开始,一直就尊称你为一声大哥,上次,那卫老三想置你死地,他想当这寨主头子,你被困敌人军中,他死活不愿带兵出援救你,是老子最后一气之下,生生砍掉他脑袋!为此,你无数次骂我行为鲁莽,还要将我赶出这桃花寨,老子本来就已经够忍了!可现在,你居然像狗一样舔降这狗皇帝,巴结起朝廷来,一口一句想方设法逼我们兄弟们投降——简槐,你格老子的就是个小人!算老子当初走了眼居然愿意跟你一起打天下!好,老子今天落在你手上,你居然会因为这狗皇帝来砍老子的头——来,兄弟我给你砍,只要你下得了手!”   “来呀!快来砍!”   “……”   李延玉眉心不断突突跳动着,面无表情,将这眼前一幕幕,一句句对话看得分明,听得仔细。   很久以后,他复辟成功,君临天下,而这简槐,想必会成为他心中最大的隐患与毒瘤。   此人城府极深到令人胆颤害怕。   李延玉后来也常会回想这一幕,如果,今天现在,此时此刻,他果真任由简槐对这二寨主随便就处置,一刀那么砍下去,那么,他可能绝没有再走出这桃花寨的机会了。他会死在对方的重重包围之中。简槐老谋深算,他其实早就知道这二寨主性格,不会乖乖投降归顺,因此,设了那么一个局。   一,考验李延玉的胆识,勇气,以及诚意;   二,看他有没有作为一个君主宽大的仁心仁德。   这二寨主绝对不能砍,简槐精心布置一场,等待的不就是这一刻。   众人都跪下纷纷洒泪苦劝:“大当家!二当家纵然犯下大错,可这也是为咱们整个山寨和弟兄们前途命运着想,想咱们当初落草为寇,本就源于诸多身不由己,是为朝廷所逼迫,如今,大当家,您说要归顺就归顺,若非眼见真龙天子现身,能孤身冒险前来谈和,并受尽种种□□,九死一生……大当家,可谁知道之前会发生什么事儿呢?别说二当家有疑惑,就是属下们也都会有所提防怀疑。”   然后又去求李延玉:“陛下,此次您受尽羞辱,是草民等万般该死,但是,还请网开一面,原谅草民等也是情非得已,草民等给您磕头谢罪。”   李延玉深吁了一气。   边上,简槐还是不动声色,誓死要砍二当家的脑袋,那二寨主还在粗言鄙语破口大骂:“简槐,你这个卑鄙鸟人,是老子眼瞎,你要动手就快点,别这么鸡婆哆嗦、拖拖拉拉……”那简槐一直在犹豫着,似乎在等李延玉说话。李延玉心下冷笑,面上却只是微微一笑,摆手:“罢了,眼下诸位在朕心中,个个都是英雄豪杰/江湖好汉,深得朕尊敬佩服!”   又亲自弯身去解那二寨主绳索:“尤其这位壮士,个性憨直淳朴,如此不卑不亢,不肯屈服,这番视死如归精神,深得朕敬赏!”   便对简槐道:“你就看在朕的面子,朕既不愿追究,就此把事抹过,你又何必执意要杀他?”   那二寨主惊了,以为自己耳朵听差了。   简槐更是表情震愣不已,半晌,向李延玉拱手跪拜:“想不到,陛下竟心宽以容天下,胸广以纳百川,这番海涵与大量,实在为臣所心服口服——从此以后,臣等一干人愿誓死追随陛下,尽诚竭节,衷心护主,报效朝廷——”又转身骂那二寨主:“怎么样?!陛下既饶你不死,他大人有大量,你到底是服还是不服气,还不快磕头谢恩!”   那二寨主似恍然醒悟,便也立即下跪叩拜,再不服也服了。“草民愿从此,誓死追随忠诚于陛下,从此以后,披肝沥血,再无任何异议。”   ……   这伙人马算是彻底收为李延玉帐下,为他所用。   陈总兵甚至最后都拿这些人无法。   作者有话要说:  距离完结没有多少内容了,所以这两天更新慢,一直在想后续该如何处理。   其实从男主不疯批开始,我努力掰正他三观,就知道读者会越来越少,果然是。 第八十章   这次成功收服桃花寨众多匪寇, 算起,自是李延玉人生中又一重大转折点,时光贵阴贱璧, 不知不觉地,再往后推到他以后的若干戎马生涯, 想此经历也算比比皆是。   陈总兵最开始, 自以为算无遗策, 可以很好掌控利用李延玉,由此,当然而然, 他的黄粱美梦瞬间成空——国丈自然是当不成了。   那样身处危难险境以作要挟, 对方都没答应要娶他女儿, 更何况,这在以后的李延玉。   此后诸多光阴, 破釜沉舟,金戈铁马, 生死搏斗, 太多的故事三天说来都嫌漫长。   他先后在江南昝略定都, 高举复辟旗帜, 名正言顺, 以真龙天子的身份哗然亮相, 眼看军队也越来越庞大,聚集归顺的将士也越来越多, 也包括陈总兵见风使舵,李延玉和他各种斡旋等事不提。   这时算起,蔻珠也满三十岁了,儿子也满九岁——最后一次战役中, 李延玉满身伤痕血污,差点不慎被敌军一箭射中腹部又一次死里逃生,险些以毙命,他艰难支撑着,刀光剑影中,一片厮杀声中,和敌军们拼得个你死我活。   再接着,终于势如破竹,直捣黄龙,顺利攻占帝都城——昔日他从哪里倒下来的,如今,又从哪里站起来。   失去的,也统统将它们在这里全部找回来。   这一年的暮春,祥和的瑞气罩满整个帝京城上空,九重宫阙,只听华丽净鞭无数声响,层层文武百官两班齐战,李延玉着明黄绣袄龙衮服,一步步登上云梯,黄金殿上伞盖金舆重重,李延玉头戴帝王冠冕,才算是顺利登基。经受着百官纷纷下跪朝贺,天子高高驾坐紫宸殿,李延玉并把这一年号定为,顺启元年。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压压一大片人,近千人的嗓音,合成洪大的震天撼地庆贺朝拜。李延玉视线忽有些恍惚,他俯首看着跪得满地广场台阶的文武群臣,御道两旁,含烟随风的御柳,拂动万千旌旗——“锡城日暖花似锦,多少功夫始织成。”   他自然又想起了蔻珠。   他微微启动薄唇,滚动喉结,说声:“平身。”   广袖轻轻一抬,文武百官纷纷肃然站立而起。   蔻珠……   他想:这样,我算能求得到你谅解了吗?算对得起你吗?朕把天下都已经打给你了,多少次的死里逃生……额前冕下所垂的十二颗玉石串珠轻轻晃动着,他缓闭眼睫,睫毛上有隐约光泽。   ***   蔻珠其实早就已经离开了桃花镇。   兵荒马乱的年月,她几经辗转,带着儿子东漂西走,居无定所。若说,这么些年岁里,时光历练了一个男人的成长,使其变得更加坚韧、豁达、刚强、沉稳、心胸广阔,那么对她呢……蔻珠一如往昔的朴实无华,柳叶秀眉下,一双清澈的凤眸透着美好与安静,岁月在她的脸上,有显过一丝微微的风霜印记,但却不损其任何美丽与风华,反透着一种经岁月沉淀下来的高贵和优雅。   这是没有任何阅历的少女脸上显示不出来的那种高贵从容和大气——   是的,她现在已满三十岁了,儿子也已经九岁。   她和儿子李汝直目前所定居的这个小县城又叫苍溪县,民风依旧很淳朴,经年战乱频繁,仿佛唯有这个地方不受战火影响,太太平平,安安静静。   苍溪县是以种茶树产茶叶为主,蔻珠也和往常一样,在小县城开了间小小医馆,一边给人看病研究医道,赚点小小生活费用,一边照顾孩子,教养儿子。   岁月碾平了她的那前夫李延玉,当然,同时也磨砺碾平了蔻珠。   蚌病而成珠。   思至今时今日,到底什么是爱?什么又是恨?那些陈年酿造的苦痛青春记忆往事,仿佛距离她已变得越来越遥远了。也许人这辈子,最最残忍冷酷的事莫过于感情淡漠,学会了遗忘,而最最幸福的,也是如此。   蔻珠在这里安定下来,给人看病坐诊,已经没有苏友柏在一旁的帮助指导,若是在以往,她那贫乏微不足道的渺小医术,应付一些简单小病例还犹可解决,然而像对付大的疑难杂症,她终究是拿不定主意的。   所以在这些年里,她白天给人临床把脉看病问诊,夜晚,就把一大撂一大撂的医书药典拿出翻读,一次次研究。每每这时,儿子汝直也会坐在她小书桌边上,同样安安静静地,陪着她一块儿念书、写字,读文章。   蔻珠有时嘴角会露出一种很平和微笑,她现在所居住的这个地方依然不算华丽,尤其显得局促狭窄,但是,一个人的内心幸福满足与否,又并非是可以用富贵财富去衡量。她在那些日渐被她遗忘掉的、因那场失败婚姻带来的一幕幕青春与伤痛中,慢慢地,也学会了去接纳。   接纳这不完美的人生;接纳自己的过去与经历,接纳人世的丑陋,也接纳人生的无常与粗鄙。   她现在的心境平和与幸福快乐就在于,也在那些同样日渐被遗忘掉的过去遗恨伤痛中,自己医术竟变得越来越精湛,很多医道医理,也被她参透了悟得豁然云开。常常有时,每每医治好一个复杂的病例,她夜深人静地继续挑灯研读医书——豁然间读着读着,便大彻大悟、像是明白过来。   不,应说现在此时,她最最感激的那个人,还是当属自己的那位前夫,李延玉。   是他,成就了如今的自己。最开始,是因那个男人,她开始对医术抱着强烈浓厚兴趣;又非是他,也断不会在现如今,有那么多的生命,眼看着就要油灯枯竭,却能经她之手,枯木逢春,被彻底治愈。   小县城里的老百姓依然很穷苦,有很多人是没银子能看病的,蔻珠一般该减免的则减免,问诊费基本是不收,所以,加之现在医术越来越好,每天里前来排队的,仿佛要成一条长长的龙。   那些小老百姓们会常常给蔻珠捎带送来好些礼物,以作半恩谢答,或是一只鸡,一只鹅,一筐子的鸡蛋,一篮子的水果蔬菜。蔻珠在这个小县城,名气威信也越来越大,越来越受人尊敬喜欢。好多人只要一偶然路遇见她,哪一个不是再忙都要迫使自己停下,专门走到她面前,尊尊敬敬叫她一声:   “袁大夫。”   儿子李汝直去书院上学,是不用交付任何学杂费的,自然,这也是看着她的面子。   小小的九岁少年,个子一天比一天高,也一天比一天抽条显瘦,气质犹如芝兰,如玉树,一双眼睛清澈明亮,五官俊秀雅致,人长得也越来越像他父亲了。他功课学问实足好,深得书院老夫子的喜欢与赞赏,因此,光凭这一点,减免学杂费,也是毫无异议的。   小小年纪,已经读完了《大学》、《中庸》、《论语》等好多部书,无论琴棋书画,还是练剑武术,在蔻珠的督促下,一样不落。   喜欢他、变着法儿想引起他注意的邻居小姑娘们眼瞅着也是越来越多。   “袁大夫,袁大夫,请问你们家李汝直呢?我有话要问他!”   这儿子想是怕极了这些丫头们的纠缠,躲在门帘子背后,对着母亲比划手指头常常求她给自己打掩护。   蔻珠连看也看不他,给病人轻轻翻动上下眼皮,然后笔迹熟练地开药写方子:“按照我的药如此服用就行——嗯?你们是来找李汝直的么?”   她对那些小姑娘们发出善意微笑,努努嘴:“诺,在那里藏着呢!”   李汝直气得要死:“娘亲,你怎么又出卖我!”   “……”   不可不否认,面对诸多漂亮小姑娘的“纠缠”与喜欢,蔻珠她这个当母亲的还是有些得意。   只是,偶尔间,当她看着孩子们那些小冤家斗气的模样,神色会恍惚,表情会复杂——   她想起自己的幼时年少,与李延玉小时候所经历的一点一滴。   人生似梦,谁说不是呢?   作者有话要说:  麻烦大家帮我预收一下啊,你们以后看不看没关系的,没有预收作者新文是不好上榜的,谢谢啦!   其实预收文里每一个都想写,但是现在还拿不定主意到底写哪篇,风格肯定会和现在这个不一样哈,么么哒。 第八十一章   每年的四月暮春, 苍溪县会举行一个很热闹的庆典活动,又叫踏花节。   这年茶树又丰收盛产了。县城的老百姓们载歌载舞,趁着此节, 各种庆贺欢闹,男女未婚青年则相聚一处。女的穿美丽彩绣编衣练裙, 头戴花环, 腰间挂香囊绣帕香草等物事, 遇见心仪的男子便羞答答把东西给悄悄送过去;年轻男子则手撑一把小花伞,另手举着一花杆,伴随喧天锣鼓、齐鸣炮声, 若是在跳舞过程中, 遇见自己心仪的姑娘, 则会丢下另手的那只花杆,走到那姑娘跟前, 撑伞在对方的头顶,眼神暧昧, 语气轻佻。   接着, 那一对年轻男女便开始对歌, 口唱着:“阿哥阿妹来相会, 妹是花来歌是蜂哟……”   蔻珠这天打扮得像个天上仙女, 左邻右舍死拉活拽鼓动下, 甩袖跳在人群,也参加了这次节日活动, 头顶戴一圈用海棠和樱草花编织的花环,穿着漂亮彩绣衣裙,一点看不出是有个九岁孩童的人母,便引得诸多青年男子频频撑伞过来, 要与她对歌,似有强烈求偶之意。   “娘,娘,走!快跟我过来!”   儿子汝直远远看见,一张脸黑得就跟他爹似还要阴沉难看,走过来,用手拽起阿娘的衣袖就往边上拉。   “说吧,您到底怎么一回事?你看看你身边的那些家伙,一个个的都不怀好意,娘你究竟怎么想的?真要和那些人对歌吗?你不考虑爹爹感受了吗?”   蔻珠冷冷白儿子一眼,骄傲哼声说道:“这证明,你娘我现在还很年轻呢,你看见没,那么多年轻小伙子都在盯着你娘我看!”   便手拨拨耳后秀发,眸露得意之色。   李汝直越发脸气得青绿一片。“娘!不要不知羞!”   蔻珠笑了,见儿子如此生气模样,越发有逗弄吓唬之意。“不过,说实在的,这在以前呢,我知道你很小,小心脏受不得一点激,所以也没敢给你找后爹的念头,怎么样,现在,你也长大,你帮为娘考虑考虑?”李汝直冷冷说道:“考虑什么?”一双眼把老娘上下复杂打量,像要在对方身上盯一个大窟窿。蔻珠哀声叹了口气,道:“当然是娘的后半生大事!娘现在也这么一大把年纪了,寂寞的时候,总得有个伴儿聊天解闷,不是吗?”   李汝直道:“你想都不要想!娘,你要说话,要解闷,儿子陪你便是!”   蔻珠道:“怪小屁孩儿,乳臭未干的,娘和你能聊什么?又有什么可聊的?”   李汝直脸涨绯红:“总之,无论如何,你就是不能和这些男的眉来眼去,你这辈子,就只嫁我爹一个人,其他的,别想……”   “……”   蔻珠正要说什么,人群中,一阵交谈嘈杂声:“哎呀,现在的天下可算是太平,再也不用打来打去的了。听说咱们这位新皇陛下一登基,便减免了老百姓的很多赋税,诺,就如这茶税,以后咱们也可以都不用上交了。”“是啊是啊!”另一人也笑:“这下可真是太好了。我可还听说,这新帝不仅减免了老百姓的好多税,并且还……”   如此这般,又是一阵嘀嘀咕咕,蔻珠和李汝直站得远了便听不清楚。   李汝直眼睛亮起来:“母亲,你听见了没有?是我爹!我爹打赢胜仗!他们一个个都在说他呢!我爹终于当上皇帝了!”   蔻珠忙手捂儿子的嘴巴,“你小声些,仔细闯祸被人知道。”   “……”   这个消息,对蔻珠来说异常复杂。该怎么去形容这样的感觉呢?当初,她本是无心一句,一个激将而已……结果,男人顿时壮士断腕,生出万般雄心,势必说要给她打一个天下回来,还人间太平稳定……而蔻珠之所以独自带着孩子,来到这陌生遥远的苍溪县,说实在的,她并没有想过要远离躲避前夫李延玉。   纯粹目的,也只是为了苏友柏。   她那位前夫最后经过重重劫厉,九死一生,沙场的拼斗厮杀,终于成功复位,东山再起,最后君临天下,起先,蔻珠十分怀疑,简直觉得难以相信,短短数年功夫,他竟如此迅进、做到这种千难万难的雄伟帝业创建。但是,每日间不断有县城不同大小官吏报出消息,说,今日新帝登基,要如何如何,大赦天下,庆祝,减免赋税种种……母子俩听得多了,再不信也信了。   儿子现如今对李延玉的崇拜思念是不消言语的。   他会日日偷溜出到一家茶楼里听说书老先生说书——“却说,那一年,XX之战,李家军队被困于某座大雪山,真是弹尽粮绝,走投无路了……连吃的都没有!他们最后吃什么呢?吃敌人的尸体,吃人肉!”李汝直听得心一惊:“这,这是真的吗?”整个身体便哆嗦战栗起来,然后待那说书的一说完后,专门追着粘着各种问。“哎!我说你这小屁孩。”   说书的道:“你白瞎操那么多心干啥呢?不管情况怎么样,反正再困难,咱们皇帝陛下可还是打赢胜仗了不是?”   李汝直高兴道:“对,对!那老先生,你还能再给我多说说吗?”   便赶紧把袖中几个铜板儿统统递给对方。   由此,李汝直听得多了,是从那说书的听来也好,还是民间老百姓们的口口流传,他也基本确定一个事实。   自己爹爹,将是此生中最最崇拜尊敬的男人,他长大了,要像爹爹那样勇猛显赫,威风凛凛。   他也要当一个帝王。   ***   午间日头高照天空,天气渐热起来,这日,蔻珠诊完最后一病患,准备趴桌上埋头小憩:“哎哟,袁大夫,这下可打扰你休息清梦了不是?”   蔻珠朦胧惺忪抬头,竟是一胖媒婆,上门笑嘻嘻来提亲了。媒婆穿紫衣襦裙,鼻头有一颗黑大粗痣,头插大朵粉色大绢纱花,细细的眼睛,圆圆脸庞,红口白牙:“有好事儿!好事儿呢!”媒婆不停掰着手指头,表情唾沫横飞,各种夸张。“那位祝相公,论年纪,也就只比袁大夫您大一两岁而已,虽娶过妻,新婚一年但病故去了……哎哟,你听我且先话说完呐,这可不是什么克妻哟,人家祝相公八字可旺得很,有福妻命,要怪,只怪当初那女家把一痨病鬼给骗嫁过来,所以,算起来两新婚夫妻连房都没有圆过——那位祝公子算起也是清白公子,性格模样都好,家里有些田产,算是咱们整个苍溪县有头有脸的人物,袁大夫,你考虑看看……”   其实给蔻珠说媒求亲的不少,她虽有孩子,很多人以为她寡妇失业,但是,常年观其性格模样,难得的是还懂医术,给她说媒提亲的,这年头也越发挤满了医馆大门口。蔻珠日渐早就把什么男女情爱给看淡了、看透了。所谓情不情,爱不爱,对她来说都不重要、也没什么意义,余下,难免有时间或感觉有些空虚孤独。   端茶送水,或者有个小病小痛,间或冬天夜里被窝里暖暖手脚……只是这些渴望,却还是有一丝丝的。   曾经,为了儿子,她从来不敢去思考这些事,怕儿子会有不利影响,现在,儿子渐大,懂得很多事理,似乎觉得可以慢慢来想想自己的事了。   蔻珠从没觉得她和李延玉还有任何的可能性,也不抱任何的希望,这么多年岁过去,她也年纪变大了,上了三十,便觉人已老,珠已黄。   有一日深夜,她还记得儿子李汝直闷闷不乐地坐在床头,表情落寞受伤,手翻着一本毛笔字帖寥寥郁闷地看,那是父亲当年一笔一划亲自给他写的,手写启蒙教导的临摹字体。李延玉那一笔金错刀至今自然是无人能极得上,汝直把父亲为他亲自临写的字帖用手一遍遍翻着摸着,他声音哽哽,忽然抬头问蔻珠道:   “母亲,我听那说书的老先生讲,历代想要治理好国家,平衡朝局,统领天下,作为一个帝王会很困难。”   蔻珠说是,不明白儿子忽然半夜不睡觉、竟思考起这样的深沉复杂问题。   李汝直又道:“母亲,但凡一个帝君,都会有三宫六院的对不对?有时,不是他们好色,不是不想从一而终,而是,逼于无奈,身不由己……因为,从当上帝王的那一刻起。”意思是,他的父亲,就不是他一个人的父亲。他的父亲,也不是他自己。   他又叹着气:“他是万民的父亲,是天下人的君王……母亲,从一而终,真的对一个皇帝就那么难吗?如果,父皇必须要掌握平衡整个天下朝局,那么他就得必须去娶很多女人,即使是他不愿意也不想娶的女人,然后,又为了繁衍帝王家血脉子嗣,和那些女人们生很多很多的孩子……所以。”   小小的少年眼圈红了。“那么,我就不再是他唯一的儿子了,爹爹今后,就会有无数女人给他生无数的孩子……”   蔻珠大震,一下子就被问住了。   “不会的。”   她只能轻声安慰着说,手轻轻去理儿子的鬓角墨发。   李汝直道:“母亲,我今天早上出门,听说,那柳县官最近在苍溪县大肆广选美女,条件要求苛刻,胖的不行,瘦的不行,太高的不行,太矮也不行,年龄要从十二岁到十六岁不等,那些女子,都是黄花闺女,富家小姐出生,一个比一个貌美如花,一个比一个脸蛋娇嫩……那位县官就是想要选出几名最最美丽出众的女子,送给天子陛下,以扩充后宫之用。”   “母亲。”   汝直的声音越来越哽咽了。“父亲他会收吗?您说,要是父亲果真收了又怎么办?以后,会不会就把我们母子给忘记了。”   “儿子曾听人说过,就是再亲密的亲人,一年不见,会继续想;两年不见,仍然会继续想;要是三年不见,渐渐地,就会相忘江湖,至少,感情也变淡漠疏离陌生遥远了。”   蔻珠久久没有说话,轻咬着下嘴唇,是不知该如何回答。   她微微一笑,只揽着儿子肩头,轻手拍道:“你爹爹是不会忘记你的,更不会和你感情变淡变陌生,我想,他走到哪儿,无论变成什么样子,都会惦记着你;你,毕竟是他亲手一把屎一把尿给带大的,是不是?”   汝直慢慢闭上眼睫毛:“那么娘亲您呢?爹爹,他也会走到哪儿,把娘亲想到哪里吗?”   声音越说哽咽,仿佛自己都没法信服欺骗自己。   蔻珠震诧了,秀面僵硬,不知如何回答。   这天晚上,蔻珠一夜没睡着,她失眠了。   辗转反侧,一直都在想,或许,她的身边,真的也需要一个男人吧?   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儿子那一番言论既清醒又透彻,既理智又实在。   ***   往常间,每遇媒婆来提亲说媒,蔻珠总是硬邦邦推拒回绝。   现在,她想了一想,很礼貌客气招呼那媒婆入坐,又去泡茶:“我听说,那个人,哦,就是那位祝公子,脾气温和,对下人都很尊敬客套……其实,他娶没娶过妻我也不多在乎的,我也是嫁过人的,孤儿寡母,带着孩子如今四处漂泊,也没有资格在意。只是这事儿……我得先问问吾儿汝直的意见再说,孩子长大了,也满九岁了,那孩子有他的主意,到底还是怕会伤了孩子的心啊。”   那媒婆叹着气道:“哎,你也真很不容易了!看你的性格,也是个外柔内刚的要强人……要不这样吧袁大夫,您先给小公子商议商议好这事儿,然后给我一个回复……那祝公子其实也是不着急的,他说,感情的事,得细水长流,急不来,到底要你点头和他相处一段时间,再考察考察他人品,觉得他合适,你也对他放心了,你就嫁他,说来,这也真是个很体贴的俊公子呢!”   蔻珠颔首道谢,送媒婆走后,一个人把自己关在医馆房里,静静思索这一切。   她是真的需要有个男人,有个依靠了。   单纯的不带任何情感,无所谓爱不爱,情不情,就这样嫁一个男人成一个家,因这些年,作为一个女人要独立门户,口水是非闲话不用说了,她怎么熬过来的有时也不去想。倒不是觉得多么可怜辛苦,就是好像,作为一个孤单漂泊的弱势女子,她到底还是需有个男子作为支撑依靠。她真的有时觉得孤独。   儿子下学回来后,蔻珠遂思索好久好久,到底琢磨言辞缓缓开了口:“母亲,母亲要是这次真打算给你找一个后爹,小直,你愿意吗?”   李汝直对这事儿异常敏感,“谁?!”   立即就问:“是那姓苏的么?是苏叔叔么?”   蔻珠微笑,“不是他!我没有和他的任何可能了——他和那位陈姑娘。”   是的,蔻珠为了撮合苏友柏和那陈娇娇,才故意离开桃花镇,把自己逃离藏得越远越好。 第八十二章 苏友柏番外   远在千万里之外的桃花镇, 苏友柏时不时会从抽屉里拿出一封信出神发怔地看着。   笔迹是用秀逸簪花小楷,字字句句情真意切,发自于内心肺腑。   “苏大哥, 请原谅我和儿子的这番不辞告别,其实, 思来想去, 我早就该这样做了, 叨扰你一辈子,麻烦你一辈子,依仗了一辈子, 如今, 想给您说一声抱歉、或者再说一声谢谢, 这话都显得多么苍白无力……我想,我现在唯一能做的, 就是不能再继续打扰你下去了,你有你的生活, 我也有我的, 而你的生活, 可绝对不能就这样毁在我的手上。”   “我多希望您余生真的会感到很快乐, 幸福!苏大哥, 她真的是一位好姑娘!根据我观察她那么久, 并你们朝夕时不时促膝而谈的相处日常,点点滴滴……苏大哥, 我再一次对天发誓,这位好姑娘,她真的将是你以后生活岁月里,最最好的知己与良伴……既如此, 何不好好去珍惜眼下呢?珍惜她,也等于是在珍惜你自己,也珍惜我们这段兄妹友谊。只有您快乐了,我才会心安理得,才会跟着你一起幸福快乐,是不是?”   “……”   苏友柏叹了口气,信,不用说,是蔻珠写的。   这个女人,他是该形容她太狠太聪慧,还是考虑担忧得太杂太多了。   苏友柏把那封信纸重新又放好回小抽屉里,摇摇头。   他突然觉得,现在的自己正身陷于一个茫然尴尬无措的绝境。   蔻珠走了,带着儿子说离开就离开……她真的是在“成全”他吗?   苏友柏苦涩无奈勾勾嘴角,一笑。   陈娇娇突然闯入到他的世界中来。苏友柏的眼神开始迷蒙,茫然。   他又回忆起那个下午,那该死的日落黄昏,该死的一壶壶酒。   蔻珠应该是误会了。   该怎么来形容这段荒诞滑稽的情景与故事?   陈娇娇确实是一位“好”姑娘。   苏友柏还记得那会儿,这位小姐陷入情网中走不出来——为了一个得不到的男人终日陷入困境无望的相思爱恋中。   “本小姐算是明白了……我其实,我其实连个屁都算不上?是啊,我又算什么呢?人家以前是夫妻……现在,也是夫妻,我算怎么回事儿?”   她时不时会来找他聊天喝酒。大概几个人相处久了,有什么渐渐已经被这位小姐看出。   “原来,你也是单相思啊,呵呵,咱俩算不算真有缘……”   她打着酒嗝,又出气如兰,说:“你竟和我一样,也是个可怜的人呐。来,苏大夫,我敬你这一杯。”   如此,她常常来找他聊天,喝酒,或者下棋说笑解闷。   许是同是天涯沦落人之故,她的每一次吐露心酸与无奈,或多或少,总会有意无意间戳痛苏友柏潜存在心底的某个身伤或疼痛。   苏友柏一直以为,他算是个顶大气,看得开,放得下的男人。   苏友柏对男女间情爱的理解,或者比之于这位娇贵的小姐,更有了一份宽厚隐忍在里面,他早就已经学会了放手与成全,学会了默默去关心一些事。   ——   其实,也是说实在的,刚开始,面对着这样一个有点刁钻,有点娇气与任性的千金小姐,苏友柏总是很不耐烦与她说话应付。   刚开始,一日日登门来药馆,打着要找蔻珠为其看病把脉的缘由,各种挑衅寻事,明里暗里想让蔻珠和她下棋比诗作文章,以及各种琴棋书画。   也不知当时的蔻珠究竟有没看出她心中的那些把戏与心思,蔻珠倒还算很大度和气,只要闲暇有空,这位小姐每每来“寻事挑衅”时,拿诗词文章,拿古琴,拿棋盘也好,蔻珠都会微笑颔首,表示愿意奉陪接受挑战。   她大概最后真的是没有想到,蔻珠能的居然会有那么多,不仅有医术,至于琴棋书画,更是韬光敛彩,不知不觉就将她比了下去,让她输了个难堪彻底。   “陈小姐。”   苏友柏记得,最后一次两个女子的琴棋书画等较量比试,蔻珠从桌席间很有礼貌涵养、优雅地站起来,面含微笑,语气真诚。   “你觉得这样很有意思吗?咱们同为女人,深知女子在这世上想要好好生存下去着实的艰难不易,如此,又何必斗得个你我俱伤,并且,仅仅是为了一个男人,这样值得吗?”   那天的陈娇娇哭得肝肠寸断,死去活来。她输了个彻底,从里到外,从皮到骨。   苏友柏因坐得远,没能听得很清楚两个女子后来又交谈说了些什么,隐隐约约,他转过身,只看见,蔻珠随后便轻轻走了过去,将哭得正一脸绝望愤懑、伤心难堪的陈娇娇抱搂在怀里,慢拍着她的后背,很感伤说道:“我懂你。你的心□□实上我也经历过不少。就因经历过了,所以才很想劝劝你。何必那么执迷不悟下去呢?如果,你真那么喜欢在意他……你又何必要顾虑我呢,你尽可以去追逐,不是么?”   “……”   “我,我原来真的一点也比不上你。我懂了,真的认输了。”她越发哭得快断了气。   “……”   蔻珠后来又说了些什么,苏友柏便彻底没听清了。   两个女子便是如此这样成为的闺中密友。   自那以后,陈娇娇便在学着遗忘与放下,她日渐地欣赏起蔻珠很多为人处世与性格来。   欣赏蔻珠的大气,欣赏蔻珠的那股子坦率、沉稳、与从容。   医馆有时候会很忙,她也会来帮。   药材不够的时候,她会想尽办法,哪怕掏出自己的私房钱,典当了自己那一匣子一匣子平时连戴都舍不得戴的翡翠珠宝首饰,也是想尽办法接济。   医馆因她的出现,名望越来越好了,看病的也越来越多。   苏友柏同样也记得,去年夏季镇上发了好大一场洪水,在那场洪水中,老百姓们死的死,被冲走的被冲走,一个个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病的病,大街小巷,到处都是□□呼号的颠沛流离饥民。   他们三个人,忙忙碌碌,面色焦急奔走街头。   蔻珠带着儿子汝直给那些灾民们一个个免费做义诊,他也混迹在那哀鸿遍野的人群惨景里,而那陈娇娇,大概也是因朋友之义,受到他和蔻珠的感染,堂堂千金小姐,竟挽起袖口,不顾情形脏乱污秽、甚至强忍着病人犯病呕吐时、所散发的阵阵恶心臭味,帮他们又是递这样,又是拿那样……   ***   苏友柏闭着眼,只觉自己现在正陷入一张用乱麻编织、毫无头绪、杂乱无章的大网里。   他有时,把蔻珠所留下的那信看着看着,只觉上面的字迹也成了一张张他网,勒得他就快透不过气。   很明显,蔻珠是误会了,误会了他和陈娇娇两个人之间关系——   可是,这仅仅真的只是误会一场么?   苏友柏想着想着,就会越想越头痛。   “砰!”   一阵拉门声,时不时把他又拉回到某个场景记忆里去。   “你放心。”   他有些尴尬,语无伦次对面前站着一脸羞红的女子说道。“那件事,我会想办法来解决的,我会给你一个交代的?”“想办法解决?给我交代?”陈娇娇笑了,眼睛里闪动着泪花,在纤长睫毛下仿佛盈亮露珠。“那你说说,你到底是打算怎么来解决?怎么给我交代呢?你是打算娶我?对我负责是么?”“……”   是啊,该怪谁呢?   只要每次一想到这里,苏友柏就仿佛陷入绝望之境。是怪,那该死的下午,那该死的黄昏,夕阳透过木窗格将金色的光一芒芒悄悄送进来,染得满室星星点点,偌大的医馆竟没一个人,处处都是暧昧色彩;   是怪,那该死的一壶壶桃花酒,他和陈娇娇一边喝,一边谈心聊天,然后,然后他们俩人喝着聊着……喝着聊着就……苏友柏越想越头疼欲裂,整个人如同被斧头劈了一样。   陈娇娇又说:“苏大夫,你放心好了,我不会就此而赖上你的!我也有我的自尊与骄傲!你心里面究竟喜欢的是谁,我又不是不知道,你又何必做这样牺牲委屈状……”   她朝他微微一笑,转过身,点点头,眼眸里仍含着两泡泪,然后伸手把房门一推。   而蔻珠此时就正站在外面,自然,也将两人在里面对话听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苏友柏揉着太阳穴,渐渐地,放下手中的那封蔻珠写给他的信。   蔻珠啊蔻珠……苏友柏尴尬难堪心想:你自以为是在成全我和那位陈小姐,所以,故意将我们躲得远远地,可是你知,这和你在不在这里,压根就没有关系……   他是真的不知现在究竟该如何做?   原来,他只是一个懦夫。   作者有话要说:  苏友柏和陈娇娇的番外,之后有空再写,下章是女主 第八十三章   那位媒婆给蔻珠介绍的祝公子、蔻珠其实是见过的。   儿子道:“呵, 竟然不是苏叔叔?儿子还以为会是他。”   李汝直眼睛写满各种失落复杂,蔻珠顿时诧异无比。她表情复杂,可是很记得, 这儿子对苏友柏向来就不待见,该怎么说呢——就仿佛, 是一块又臭又冷的石头, 任凭苏友柏那些年如何对他好, 如何想把他焐热,如何把他待自己亲儿子一般照顾呵护、陪伴其成长,尤其是, 在他亲生父亲李延玉常年不在身边的那些年月, 对他种种掏心窝子好——可是, 他不领情罢了,还觉得人家会随时抢走自己老娘, 时刻处于小心、警备和敌对状态。   那么现在……他眼里竟写满了失望?   ***   媒婆为蔻珠介绍的那位鳏夫祝公子,全名又叫祝睿。   在整个苍溪县, 算起他是这里最大的茶商, 也是首富。当然, 这对蔻珠来说, 都是不重要的。这姓祝的公子家中到底有多殷实富贵, 良田多少顷, 又如何富埒陶白,家藏金穴、腰缠万贯, 这都不是蔻珠关心的范围。才来苍溪县那会儿,这祝睿的六旬老母因犯一种难缠恶疾,她一个偶然机缘,前去祝家府邸为那老妇人看病针砭, 隔三差五,在他们府上来往得频繁了,那祝睿时常会见到她,和她互动谈天对话,日渐地,便开始倾心有意。   故而,那媒人前来医馆为蔻珠说媒,也并不是其他缘故,就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是那祝睿有意向蔻珠提出求娶之意。   儿子李汝直后来便没再就着此事和蔻珠继续谈论下去,小小的九岁孩童,砰地一声,把自己关在房内,他不说答应,也不说不答应。   蔻珠摇头,哀叹口气,去敲儿子的门,忙忙碌碌做好晚饭,让他快出来吃,里面却闷闷的,安安静静,他是同样理也不理,无论蔻珠怎么喊破喉咙,就是不给她开门。   蔻珠无奈,次日天明,媒婆早早地又来窜门问了,想打听蔻珠的口风。“怎么样?袁大夫?贵公子到底是什么意见?他同意了吗?您到底给回个话呀!”   蔻珠不好意思,失笑道:“我看,这事儿还是就算了吧!劳烦您帮我去给那位祝公子回个话,我和他,怕是不成了。”   “哎呀!这可怎么行?!”   那媒婆好生遗憾甩着帕子,急忙道:“不成!不成呐!人家那祝公子多好的一个人,您瞧,要人品有人品,要样貌有样貌,要家底也有家底,说脾气,脾气是万般的好,说性格,性格也是万般温柔……袁大夫,给你说句老实话吧,我可不是缺你那几个媒人钱,实则,要说咱们整个苍溪县,想去赶着做他府上续弦的小姐、或者未出阁的黄花大闺女不知有多少,可他呢,偏偏就看中了你袁大夫……哎,你还是和公子再好生谈谈吧,反正呀,我这个媒,是帮你们俩撮合定了!”   蔻珠尴尬不知作何是好,那媒婆索性坐下来,口若悬河,一边喝茶,一边滔滔不绝,又开始夸赞起那祝公子种种好处。   夸赞完了,对蔻珠很实诚叹着气,道:“一个女人,无论有多能干多要强,就是再厉害有本事,哪怕她上能九天捉鳖,下能五洋捉鳖,可终究,也离不开一个男人的依仗呀!——你看看你,把自己活成什么样?这还像个女人吗?做什么事都亲力亲为,刚才我来,瞧见那么大那么重一包药材……这不,我亲自看见都是你自己去扛,这还像话吗?”   啧啧嘴,又喝一口茶。   蔻珠笑:“这有什么呢?我做这些已经习惯了!再说,我也是请了两个伙计短工,这不,碰巧你来的时候他们正好都不在嘛。”   媒婆也笑:“好,我就不说这些。可是,您真就打算这样独身一辈子?孤儿寡妇的,现在年轻还有身子骨给你作贱折腾,可等你老了又怎么办?老了,你难道指望您家的小公子全心全意来照顾你吗?好!就算令公子很孝顺,可是,他也是要娶妻生子的,将来,自己一家子都顾不过来,还有那精力功夫来照顾您?不是我说,就是他愿意,想必依照您袁大夫的个性,也是不愿意拖累儿孙的人……到时候,您又怎么办?”   “哎!不管怎么说,咱们女人呐,这辈子最好的福气归宿,无非就是到老的时候还能有个伴儿守在身边,知冷知热,嘘寒问暖,端个茶,递个水……这人生,无非也就这么一回事儿。”   “袁大夫,祝公子真的很不错,你千万要把握住机会啊!不然,我都替你惋惜了。”   “……”   蔻珠便沉默,心事重重地,不说话,像是在思索什么。   刘媒婆见她好似总算松动了心肠,正又要接着劝说。   她儿子李汝直恰时把门帘子轻轻一撂,把媒婆的这些话全都听进去了,微微蹙拢秀眉,鼻翼搐动,像是也在心事半含酸地思考什么。   这天医馆又很好巧不巧来了一位病人,那胖媒婆刚前脚跨出大厅的门槛,一个老妇人后脚就又走进来。“呀!袁大夫,袁大夫,麻烦您了,帮我快开几个方子吧!”   李汝直正手捧着本《论语》坐在旁边椅子默默翻读。   蔻珠看向那老妇人,牵袖,微微一笑,“您先请坐。”便移动了一方诊垫,让老妇人伸手。   老妇人笑得前仰后合,快要合不拢嘴,眼角皱纹也笑得快要夹死几只苍蝇。“不是我!嗨,不是我!是老生的女儿,呵呵。”   “您的女儿?”蔻珠诧。   老妇人笑道:“可不是!是我女儿!”   对方遂喜不自禁,恨不得把这个惊天撼地、风光荣耀整个家门的大好消息讲给整个苍溪县的老百姓听。“她选上了秀女,选上了秀女!……袁大夫,您说说看,算起,咱们整个苍溪县这回,一共有多少采女被送去甄选、为新皇陛下扩充后宫;可是经过上面层层把关,又经过种种筛选,到底能够留下的,最后又有几个姑娘呢!我女儿选上了,哎!阿弥陀佛,马上就要当妃子了!……袁大夫您说说,这是不是喜事一桩?我们祖上,一定是给菩萨烧了高香、积了大德了!”   “……”   蔻珠的嘴角笑容刹那尽失,一会儿,又浮现出来,面皮僵硬,笑道:“是啊,是好事儿呢,真是恭喜你们一家人了。”   一顿,“那么,您老人家这是来……”   老妇人一边喜笑一边叹:“哎,说起我家那闺女啊,人长得美,她那面皮儿我是不担心的,性格脾气也不担心,就是身子骨太差……啧,我是想,在您这儿讨几个方子,悄悄托付人送进宫里去,让她调养调养,如果,真当上了皇帝陛下的妃子,得尽快怀上个龙种,就真是太好了……”   蔻珠表情复杂,还是微微一笑:“老人家,您女儿身子情况,那您先说说,我得到底能不能……”   只听“啪”地一声。蔻珠顿时吓了好大一跳。   忙回头,却见儿子李汝直把手上的那本《论语》书重重一合,面无表情,拿着从椅子站起。   然后一撂大厅帘子,头也不回钻内院里屋去了。   老妇人惊诧道:“呀!令公子这是怎么了?”   就好像她在这里说错了什么天大的话似的。   蔻珠忙道:“没事儿,可能就是身体有些不舒服吧。”   ———   “母亲,我想,我现在已经把什么都想通了,也想明白了。”   晚上,蔻珠正后院忙碌地晾晒衣服,一愣,忽转身回过头,儿子汝直表情复杂、闷闷朝她走来。   蔻珠放下手上的东西活路,忙赶紧地笑道:“哟,臭小子,你想明白了什么。”   “母亲,我能和你坐下好生谈一谈吗?”小小少年迟疑着,又说。蔻珠点头。   母子俩遂找了一个安静的地方坐下来,月光洒满院落,母子面对面地,她看着他,他也看着她。   蔻珠眼神开始恍恍惚惚,儿子长大了,这是她对他的首次惊讶发现。   虫声唧唧,汝直双手托腮地坐着,少年老沉,望月叹着气,说道:“我记得有一年我很小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夜晚,天上的月亮比现在的还圆还要白。那天是个河灯节,有我,有母亲,有爹爹,我们一家开心地玩乐在一起……父亲抱着我,举着我,让我像骑马似地骑坐在他肩头,他带着我一路跑着,而母亲您呢,也跟在我们身边跑着笑着……那天,我真的是太开心幸福了。所以,我每天晚上都会做这样相似画面的美梦……”   蔻珠喉头哽咽,抬袖轻轻去理儿子的墨色鬓发,“小直,快别说了。为娘一直就知道你心里很苦……你是个好孩子,好到,常常让我恨自己,为什么大人做错事,要让你来背负,感觉我不配拥有你这么好的儿子……其实,我和你爹爹之间的关系,并非是三言两语可以说清楚的。”   李汝直道:“母亲!到底有多复杂!为什么三言两语您就不能说清楚呢!”   蔻珠沉默不语,不知该作何解释回答。   李汝直又道:“您和爹爹,就真的没有一点复合的机会可能了吗?”   他眼里闪着光,直直望着蔻珠。   蔻珠叹了口气,摇摇头,轻轻拉着儿子的手,拍着,说道:“小直,这话,阿娘其实一直就很想跟你说的。但是,一直觉得你还小怕你听不懂,现在,我就跟你说吧——我和你爹爹之间,横隔了太多太多的裂缝。这些裂缝里,有阿娘对他的心灰意冷,有太多的不信任,有时光岁月拉长了的陌生、遥远、和早已疏离的隔阂感……算起,我年轻嫁给他时才十几岁,后来,和他分离,也才二十来岁;总之,我和你爹这辈子经历了太多太多不愉快的东西,而现在,娘已经有三十多岁了,日渐地也看着老了;而你爹爹,他竟又成了皇帝……”   “小直,还有句话我也一直想跟你讲,当母亲和父亲两个人,共同创造了一个小生命,也就是你——我们三个人的关系,就应该是这样的:你和你父亲是一层关系,你和我这个阿娘也是一层关系,至于我和你父亲,我们之间有什么,那是我和他之间的事,这关你不着。我和你父亲关系纵然再有隔阂不好,也不会影响到,我爱着你、他也爱着你的事实,对不对?”   李汝直苦笑:“是么,他很爱我吗?”便摇头,“不见得。”   “……”   李汝直又道:“娘,你也别说了!我今天,想和你谈,就是想告诉你儿子也想通了——你,尽可以去追求自己的幸福和自由;你的人生,不该被捆在任何人手里,应该是掌在自己身上;儿子不孝,之前,是我多么愚蠢地想一直捆着你绑着你,逼迫你和爹爹好……对,您说得对,我们三个人,虽看似一家,可是,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人生自由。”   他站起身,拍拍袖子,云淡风轻笑道:“娘亲,真的,我真的是想通了,您放心……我觉得我很幸福,因为,您一直是爱我得。至于爹爹,他,他……”   他眼神里渐有失落:“或许,我也是该想明白的,谁叫他现在竟成了一个皇帝呢。我不能要求一个帝王——他本该是万民之父,却独独只要我这一个儿子……对,我可不能要求得太多太多。”“人生,可没有那么多完美的好事儿会降落在我的头上。”   对父亲,不管如何,他始终还是崇拜感激的。   时光,仿佛永远也停止定格在那些年幼弥足珍贵的岁月,一个宽阔伟岸的身影,是他把他亲自带大。含辛茹苦,一把屎一把尿,甚至为了他,宁愿受胯/下之辱,遭受多大的磨难。   李汝直慢慢合上睫毛,仿佛终于愿接受一个事实。鱼与熊掌,不可兼得。   想必父亲和母亲,同样,也只能选择其中一个。   蔻珠潸然泪下,语气不忍,叹道。“儿子,你真的长大了。”   懂事早慧得令她心痛。 第八十四章 加更赠送9.24   很快就是端午将至, 热浪醺人。   苍溪县有一闻名遐迩的风景湖,又叫芙蓉潭。   其景真应了词上那句,“翻空白鸟时时见, 照水红蕖细细香”。   湖上中间凸隆许多小岛,岛上四围, 全都是莲叶无穷碧绿, 烟水浮波上含笼着一层层迷离障眼的纱。   岛上又修几座精致别样的小木屋, 以方便游人来赏景玩乐累了休息所用。   天气实在太热太热,蔻珠在岛上一间小木屋里啜着茶,透过雕花的木格子窗, 静静赏着外面的风景荷莲。   “袁大夫。”   “……哦, 祝公子, 您有话请说。”   她听得男子的声音怔了一怔,赶紧放下手上青瓷茶具, 点头,微笑礼貌以示对方。   对面坐着的同样三十岁左右锦服玉带男子, 是的, 正是那祝睿。   祝睿长相气质温润谦和, 举手投足, 耐心, 彬彬有礼, 斯文俊秀,又给人一种春风扑面的感觉。   “是这样的, 在下想,能不能唐突冒昧问一句,以后在称呼上,我能直接叫你一声蔻珠吗?”   “……”蔻珠微愣。   男子又笑, 依旧那样随和温暖。“叫你袁大夫的时候,总觉得听上去很生分,我希望,在下和你以后不单单是一个医者大夫和病患家属的关系?”   蔻珠也微笑了。“随便吧,祝公子愿意怎么叫,都可以。”   “那谢谢。”   他很有礼貌地说,这下,眉眼瞳仁里的笑意更加显得人很温柔、如沐春风了。   儿子同意了,就此表示支持愿意让母亲去大胆追求自己的人生自由与幸福,而蔻珠,也总算跨出那一步,三想四琢磨,也内心里认可,希望自己的人生能多一点选择与自由。终究媒婆不停催促下,答应和这姓祝的年轻鳏夫多接触试试。这片芙蓉潭,水域辽阔,荷叶田田,到处都飘溢着令人清爽无比的十里荷香。   阵阵湖风吹着小木屋檐下吊着的风铃挂牌,声音叮叮咚咚,清脆悦耳。   男子牵袖给她一边斟茶,一边微笑解释:“这儿是我们苍溪县最有名的鱼米之乡,说起,咱们整个县城不仅盛产茶叶,还有寸苇寸金、铁杆庄稼说法。你瞧这片湖,不仅盛产着很多不同品种的鱼,像什么鲂鱼、鲶鱼、乌鳢、青虾、河蟹,都是鼎鼎有名的,周围附近的芦苇也是有好几十万余亩……在下忽然是想,把这些芦苇让人加工成苇箔,或者用来造纸,做成各式工艺品,每年都有不少的利润可赚。”   蔻珠遂边喝茶问道:“这么说来,这整片湖,也是你的?”   祝睿笑道:“你是不是觉得商人就是这么俗?三句话不离开本行?”   他忽觉得很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蔻珠便笑道:“这怎么会呢?”   祝睿道:“世人都道商人逐利,其实,我也一直在悬着心,今天,坐在这里和你谈话,就怕你会以为,我仅仅是这样的一个男人,满身铜臭气。”   蔻珠依旧啜着茶,想了想,摇头微笑:“我听说,咱们这个苍溪县,最大最好的书院是你资助修的;这里的佛寺也是你出的银子;每年,很多穷人需要接济施恩,也是你捐米捐粮的,要不然,不知在这样乱世,会有多少饿殍满地;其次,既逢乱世,新皇才刚登基,天下几乎到处都是乱套的,可唯独咱们这个县,还是安安全全,就像世外桃花源一样……我听说,这其中也少不得你功劳,是不是?”   祝睿笑:“算了,咱们还是不说这个了,真正的大英雄大丈夫,不留功与名,我这点微薄之力又算什么呢……只要你别觉得在下是个俗气、满身铜臭味的就好。”   蔻珠打量对方,微微一笑,倒也不再说什么。   只是,有件颇为尴尬难堪的事,因今天早上落了几点微雨,她怕天气一直那样凉飕飕下去,便在里面多添了一件衣服,现在热得,浑身都在冒汗,秀面绯红。这个祝睿确实是人不错的,涵养体贴,不失礼,还很懂分寸,有礼有节,他应该是瞧出来了,给她斟了茶,便一直悄悄替她扇扇子。   这扇扇子,也是扇得相当有水平,不唐突,不冒犯,口中说道:“天气太热了,这么会这么热。”   又站起身把自己的椅子往蔻珠身侧装不经意轻轻拉了拉,明着是给自己扇,实则是在替蔻珠扇。   蔻珠低垂着头,侧着眉眼观察他的举动,他这么一下下地扇,应该是手都酸痛了,但口口声声还在说自己热。   蔻珠绞着手中的帕子,一丝丝凉意总算消解了那浑身的热。   他忽然又起身说道:“蔻珠,真是不好意思,容在下先失陪一下,我出去方便片刻马上就回来。”   然后颔首起身拱手作揖、礼貌告辞。   蔻珠明白,他这么扇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应该是故意的,整个小木屋,外间有他仆人丫鬟在外把守,里面也就他二人在此啜着茶聊天。   他故意拉门出去,就是想把此地独留给蔻珠——方便她在这里脱件里面衣服,要不然,真的可能会热得中暑。   蔻珠当然留有心眼,此人看着很不错,交谈几次也是个君子,但是,还是不放心,男人一出去,便故意把整个小木屋弄出点窸窸窣窣、佯装发出脱衣服的声音。自己再隔着门缝去看,他有没有偷窥之类。终于,直到完全放下心来,松了口大气,这才拉过一扇室内屏风,赶紧将里面一层单衣给脱了。   蔻珠最后也总算是舒服凉快了,秀面那绯红也渐渐褪去,衣服脱了一件,如同除去枷锁。   男子过好久才在外轻轻敲门,“蔻珠?蔻珠?”   意思是问,他现在可以进来了么?   蔻珠便转身立即去开门,笑道:“祝公子,我并没有关门。”   “……”   细节,是可以品出一个人很多东西内涵来的。   他对她始终心存敬畏尊重,举手投足,全是一个成熟优雅男子的风范与体贴,温柔,不轻浮,礼貌,不着急,也不含羞,不腼腆,对蔻珠含着欣赏,眼底的追求爱慕意也是看得出的。蔻珠心想,嫁一个这样的丈夫,今后余生,不求吃穿无忧——毕竟她也是有能力自己养活自己并与儿子的人。   过日子,相携到老,床畔间有个端茶递水、知冷知热,以至于消遣寂寞孤独,有个人关心问候自己……   这祝睿,真的算得是一个上好的良伴。   ***   “蔻珠,要不就别喝这种茶了,虽说天气热,可你看起来好像有胃寒是不是?”   蔻珠:“……”   “呵,别忘了,在下可是个专做茶道生意的,太平猴魁属于凉寒茶饮,喝多了伤胃……”   遂啪啪互击两掌,叫来侍者。“去让你们这里的茶博士重新沏壶上好的茶来……我看,就普洱白茶吧,再加点薄荷与菊花,既消暑,又不伤胃。”   ……   他的很多礼仪周到,很会过日子、善解人心的那种细致,全都融于一举手一投足间自然而然流露出来。蔻珠当然知道自己胃寒不能喝太多凉茶,她本是医者,只是,男子又是如何看出,又是怎么贴心想着地帮她换成普洱茶,都令人耐人寻味。   这也算是蔻珠初次和男子正式交往试探。   他对她认认真真眨了下眼,笑说:“蔻珠,从我第一次见你,不知为何,你就给我一种很莫名的亲切感,仿佛,我寻寻觅觅在茫茫人海,一直就不懂自己到底想要什么,想追逐什么,可见了你之后,瞬间就明白了。”   茶博士这时恭恭敬敬早已换好了茶,蔻珠啜了一口普洱下去,果然胃部舒服多了。   便道:“是吗?”他微笑颔首说是,蔻珠道:“可是,我还是不算很了解你。”   意思是,请他能多给她点时间来考虑他们这门亲事。   男子看懂了,不急不躁,很耐心盯着她点头笑说:“我明白,这也是自然的。我很希望,你是对我有着更深进一步的了解,对我彻底放下戒备,放放心心,才选择嫁给我,没有丝毫疑虑,并且,咱俩以后,相处起来会有这样一种感情存在——就像是涓涓溪流,顺理成章,自然而然就好,并产生在不经意间,你说这样好么?”   蔻珠把这话听得着实动心……涓涓细流,顺理成章,自然而然……这不正是她自己也想要的?   正合了她意。   祝睿看蔻珠好似满意点头笑了,自己心情则越发愉悦起来,瞬间对自己,对蔻珠,对未来的婚姻人生也充满了信心。“你饿不饿?”他体贴地,又问。蔻珠手轻抚肚子,她当然饿,早上吃得少,茶饮本又助人消化,越喝,越感觉腹中饥肠辘辘。不过,倒也不好主动开口说。   祝睿笑眯眯站起身道:“走,这里附近有一处酒楼,又叫望月楼。我早早就嘱咐下来,让他们老板大清早便钓些新鲜的鱼和青虾螃蟹之类,现在,我想应该都烹煮好了。对了,这里的掌勺厨艺很不错,你一定得好生尝尝。”   蔻珠站起身也笑道:“我想,这次咱们吃饭开销的银子,一人付一半,成吗?”   对方掸袖一愣,表情颇尴尬复杂。   “那酒楼里的东西是很贵的,虽然,我知道你们府上并不缺……”   蔻珠声音很轻很小,坦然表明了他们俩现在,还需划清一定界限。   他像是懂了,倒也释怀。“行,只要你高兴就成。”   【赠送章】   两人吃饭所在酒楼其实也是这男子名下微不足道小产业,这也是蔻珠后来才知道的。   豆豉酱烧黄鱼、鸡汁鱼腩羹、蟹黄鲜菇、玉簪出鸡、夜合虾仁、凤尾大裙翅……明明只有他两人,可却搞了好大一桌。   男子亲自给她剥虾,给她夹菜添汤,还是那么不失礼数又体贴周到。   蔻珠对于这祝睿要说唯一疑惑不喜的地方,也就在于此罢。她觉得自己被对方耍了、被捉弄了。   这家酒楼既然是他的,为何,方才她傻子似提出一人付一半,这男子竟笑着点头答应。   不过,蔻珠心里那抹不舒服,很快就又烟消云散。这些芝麻蒜皮的零碎细节,她也不愿过于钻牛角去猜疑解读。   ——   随着天气的日益变热,医馆病人比往昔也渐多了起来。好多老百姓似乎都在这段时间患上同一相似病症。   “头很痛?怕冷畏寒?嗓子堵得慌?哦!我知道了,那你还有没有其他症状?”   来了一个病人是如此,走了一个,又是这般。   蔻珠给病患们问诊把脉,开始时也没多在意,只思忖,可能最近天气变化,时常忽冷忽热缘故,很多人寒热来往,季节性瘟病也属于正常。   那祝睿现在基本算是可以名正言顺地来医馆找她、看望她了。“大夫,麻烦你也帮我开一副药?”又走一个,重换了人坐下。“请伸手。”她低头匆忙写着方子,说。忽然抬头一愣,片刻惊愕,笑了。“——祝公子,原来是你。”   “是啊,我也是来看病的,想在你这里讨个方儿。”   蔻珠疑惑:“……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生病了……害了相思病。”他一笑,拉了椅子在蔻珠对面撩衫入座,又抬头凝视蔻珠,补充。   蔻珠也笑,摇头。“原来你真会开玩笑。”她说。   男子敛去了唇角笑,忽然正色。“我是说真的,并不是玩笑。你怎么会认为仅仅是玩笑呢?”   蔻珠一愣,眸光忽有些恍惚,也有愕然。“蔻珠,你每天竟都这么忙,我想,要见你一面可能会比登天还要难。”   蔻珠不好意思,用手摸摸鬓发钗簪。“其实我——”正要说什么。男子笑了,又道:“没关系的,你若没时间空暇,我来这里看望你就好。只要,你不介意我妨碍到你给人看病就好。”蔻珠失笑。“那个,真对不起啊。”男子又道:“我现在能帮你什么忙吗?”蔻珠道:“哦,不用。”然而,话音未落,拥挤医馆大厅,好些人排队等拿药已等不耐烦,只两个伙计在药柜忙得不可开交,祝睿大踏步走向那药柜台前,拿起上面堆满如山一包包药认认真真仔细看,接着念唤起病患的名字——   “XX,这药是你的,请你确认一下名字再拿?”   “XX,你看看这上面名儿,确定这包药是不是你的?”   蔻珠笑了,扬扬嘴角,侧脸转首,瞥见男子认真专注的做事表情,只觉内心深处在这一刻里、有太多难以描摹得清的动容。   ***   “袁大夫,袁大夫,有人给您送东西来了。”   “袁大夫,袁大夫,这盆花也是给您的,您闻闻看,可香着呢!”   “袁大夫,这是我家公子给您的信,公子千叮咛万嘱咐让小的不忘说,麻烦您就是再忙,都要抽出空暇来休息一下,记得要好好吃饭……还有,也请您别忘了抽个空看看他给您的信。”   “……”   蔻珠最近心情也各种说不出复杂。   送东西,送礼物,送各种品种名贵难得的花,几乎每日新鲜一盆,让花匠巴巴地从千里迢迢之外拉骡车专门运送到医馆大门。   她又接过对方府上小厮交到她手里的书信,拆了开看时,字迹虽很中庸普通,不及他那前夫李延玉的一半。   然,言辞语气,句句朴实真诚。“我虽是个凡夫俗子,常年以商人之身摸爬滚打于红尘闹市,成日只忙于那些蝇头小利、生意上来往,但是,最近却因为你,忽然喜欢上了一首诗。那首诗是这样写的——‘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携老。’以前,我读它们的时候,从未觉得有什么令我感动之处……而现在,蔻珠,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   蔻珠摇头叹了口气,遂小心翼翼放下信,存于房间抽屉里锁起来,便换好衣服,去医馆前厅依旧给人问诊看病去了。   ——   这男人,对儿子汝直也是很不错的。   他也不知怎么弄来一匹上好名贵的马。   那马通体栗色,外形漂亮精致,据说是来自西域一种很难得稀有的品种。   李汝直对她母亲发展第二春,不再阻止了,支持想通归支持想通,可表面上,要他对祝睿呈现一幅亲切热情态度,实在太难太难。每次祝睿想尽办法找他说话,说想跟他比赛下棋种种,九岁少年都总是淡淡的,冷冰冰透着陌生疏离。   李汝直还是会客气叫祝睿一声:“祝叔叔。”   然而叫完了,礼貌打完招呼,就又钻进屋子里,不再理睬。   蔻珠常常为此尴尬。   祝睿笑着摆手:“他才多大?没关系,没关系。孩子还小,咱们万万不能逼他呀!”   遂又拿出万般耐心,想送李汝直这样那样,看得蔻珠各种不好意思。   当然,始终李汝直回应他的,还是那透着层层隔离陌生的遥远与疏离感。   这天,李汝直正院子天井处练习剑术,抽、带、提、格、击,少年身形柔韧有礼,动作轻快敏捷,手上剑如飞风。   “嗯咳——”他咳了一声,祝睿触鼻笑笑,说:“今儿难得有这么好的天,气候又凉快,你既休假也不读书,却把自己关在院子里一个人这么练剑,不觉闷吗?”   李汝直动作顿了一顿。“祝叔叔。”点头,打了个招呼,继续理也不理,把剑一撩,又朝空中又比了个迅捷姿势。   祝睿负手笑着诱道:“我呢,恰好有人送来一匹好马,可惜,那马实在烈性,脾气桀骜,怎么都驯服不过。你来帮帮我?”   李汝直听到这里,瞬间来了兴致,总算松动顽石心肠,但是,又不想显得太过稀罕热情,淡淡地遂冷眉冷眼回道:“难道你也驯服不过?很多人都驯服不过吗?那你又怎知我可以?”心里却想看那匹马儿想得发慌。   祝睿伸手往少年肩头轻轻一拍,他自然看出对方的好面子和傲娇心思。“如何?那你敢不敢跟祝叔叔去外面试试?你娘说,你曾驯过一匹在闹市当街踩踏行凶的疯马,是真的?……啧啧,我怎么就不相信呢,你才多大啊!哎,别不是你母亲在故意吹牛,若非我亲眼见,又怎么能就那样相信一个九岁孩童会当街驯马!”   “你才吹牛!你那马在哪,我这就跟你去?”   “……”   祝睿点点头,牵唇笑了。   今日天气凉爽,风轻云淡,没有太阳,这祝睿确实也说得没错,是个出来郊游骑马的好气候。   空旷辽阔的草坝,先还无一人,须臾,便多了好几道身影,蔻珠十分难得也跟着出来了。   蔻珠捏着手中帕子,一颗心都要冒出嗓子眼。“小直,你到底行不行啊?”   她目光着急担忧盯向儿子身影,那马像发了疯,儿子骑在马背,一会儿用鞭子抽,一会儿又不停踢腿夹马肚子。   看向祝睿,语气又充满抱怨责备。“你不该刺激他的!他个性要强,你这么一刺激,他今儿非把这马驯服了不可。”   祝睿只一个劲儿地指挥着,仿佛丝毫没把蔻珠的这些妇人之仁当回事。“小直,先下来,给它嘴里塞一颗糖,让它休息休息,你也休息休息!”   “祝叔叔,我,我……”   李汝直浑身狼狈,大汗淋漓,从马背上跳下,脸红得像滴血。他听从祝睿建议赶紧从袖袋里摸出两颗糖,给那烈马嘴巴里喂去。   同时脸上写满了浓浓受伤与挫败。“我已经驯了它几乎一上午,它怎么还是……”   如今,不服输不低头也不行了。马儿在原地不停喷着鼻气。   祝睿道:“你要狠!知道吗?看,就像我这样——”   祝睿眼里闪过一丝狠戾毒辣,猛地踩镫上马,翻上马背,疯狂甩动手中马鞭,对胯/下烈马各种发狠抽打鞭笞。   烈马像一头发怒的狂狮,不停甩头踢腿,暴躁如疯兽,像是势必要把自己背上的男人给甩下来踩死。   蔻珠和李汝直同时看得心惊肉跳,额冒冷汗。   终于,他把马驯服下来了。笑着利落翻身跳下来。“来,小直,不用害怕,你再试试看,就像我刚才那样,你要使劲地这样抽它打它……打累了,再喂它几颗糖,不怕它不服你。”又道:“只要你今天驯服了它,这马,就归你了!”说着,将手中马鞭递给少年,牵袖擦额头上的汗。李汝直颤颤地接过,到底点点头。“嗯!祝叔叔,我就不信我驯它不了。”一顿,“真的,驯好它就以后归我了吗?”祝睿笑:“当然!大丈夫说话一言九鼎,不过,就看你有没有这本事收了我这礼物?”蔻珠听了立即皱眉,道:“不行!你不能这样的,祝公子!这马,应该十分贵重,并不好得……”   祝睿又笑:“你这儿子,我成功送过他什么礼物吗?这小子,实在是太难收买了!不,他要真驯服了它,这马,就归他了。倒也是在下的荣幸。”   “……”   蔻珠心情又开始各种复杂。她知道对方是开玩笑话,只是“收买”两字,让她听了十分不舒服。   男人刚才驯马时所展现的表情狠厉、和毒辣眼神,总让蔻珠也感觉怪怪的,不舒服。   只是到底哪里怪,她自己也说不上来。   花了几乎整整一上午,李汝直最后终于成功驯服那匹难驯烈马,在祝睿的各种耐心指挥教导下。   马蹄声踏踏,旷野的风吹得衣袖飘鼓烈烈,儿子策鞭骑在马背,高兴激动得心潮澎湃、眉飞色舞,“娘,您看,您看!这马现在属于我了!我终于把它给驯服了!”   蔻珠表情复杂点点头,忙令儿子赶紧下来休息、不要再继续骑了,并一边给儿子擦汗,边说。“你还不赶紧好生谢谢祝叔叔,收人家这么大的礼,叫我们怎么好意思?”李汝直赶紧道:“谢谢祝叔叔。”又问:“祝叔叔,这马一共花了您多少银子?以后,以后我……”   祝睿微一挑眉:“怎么?你的意思是,以后,还要把银子还给我不成。”   李汝直脸微微一红。祝睿拍拍他脑袋。“臭小子!——简直太不给人面子了。”   也简直跟他那娘一个德行。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瓶颈期那么久,也卡了那么久,总算理清结局了,以后应该能勤快更新了,给追文的小天使说声抱歉啊!   另外,为感谢一直追文订阅的小天使,每章会有加更内容增添在你们订阅过的旧章节,这些字数都是属于免费的。么么哒。 第八十五章 加更赠送928   六月天, 如孙猴子脸,说变就变,刚还骄阳当空, 瞬间就阴云密布。眼看要下雨了。   “为什么非得亲自到这儿来找这些药材?若你说一声,我名下铺里多的是这些东西, 不怕你用不完?”   蔻珠摇头, 边采了一株蒲公英往背后竹篮丢去, 一笑:“你哪里懂得的。像这些芨芨草啊,蒲公英,包括还有这些茜草, 金银花, 藿香佩兰……有时, 都要用很新鲜的才更见效。”便叹口气,皱眉道:“最近, 也不知到底怎么回事儿,咱们这县城有好多人得了风寒之症, 天天将我那医馆围得水泄不通, 可就是, 怎么会越医, 偏偏病人会越多呢。”   祝睿忙道:“还是让我来帮你背……”遂赶紧接过小背篓:“对了, 你来告诉我哪些药草该怎么认, 我和你一同找。”   蔻珠嗯一声,点头笑道:“那好。”   ——   此地为苍溪县某片茶园背后的一座秀丽小山, 山涧林里有泉水淙淙,飞鸟声碎。   阵阵微风摇曳道路两旁的繁密枝叶,男子小心翼翼搀着她走,并一边帮她寻药材。山路崎岖, 一会儿担心她滑倒摔跤,一会儿又劝她找个地先歇一歇。蔻珠着一袭青色绣茉莉花衣裙,简单大方朴素。男子衣饰华贵,看得出是精心在装扮上修饰过的。两人相处也算有很多日了,一天比一天熟络。但凡这祝睿一有空,不是想方设法来医馆找蔻珠说话聊天,请她一同散个步逛个街、抑或吃个饭,就是蔻珠只说要到这后山来采药,便赶紧一路相随,生怕做不了护花使者。   “我想,我们下个月就成亲,如何?”   正一起弯腰采着药。蔻珠手上动作一顿,站起身愣住。“下个月?”   祝睿:“是啊!看你的表情……你是嫌快了,还是慢了。”   “我……”蔻珠低头,不知该怎么回答才好。   祝睿笑:“如果是嫌快,你看,我们都已经这么熟悉彼此了,难道,你对我还有什么戒备、不放心的地方吗?”蔻珠忙说,不是。   “那么,你要是如果嫌慢的话我就再请人算个好日子,嗯?如何?”   “……”蔻珠沉默着,半天,方道:“那好吧,就下个月,依你。”   祝睿恍然似大松一口气:“好怕你会拒绝!”“……”蔻珠沉思复杂,正要说话。忽听一阵闷雷滚滚,声声在耳畔响彻回响,接着,噼噼啪啪,豆大的雨点从半空中降落,点点滴滴,线落如珠,打在树叶,和两人的衣服发间。祝睿赶紧抬头看天色,拉着蔻珠急忙道:“快走吧,下雨了,咱们先找个地方避避——诶,正好,那儿有处茅草亭?”   他利落脱下自己外裳,一边帮她背着竹筐,一边用衣裳顶在头上为彼此躲避遮雨。   山林的风越来越大,雨点声也越打越响。   终于,跑到了亭,他仍旧用衣裳护罩着她。半天,才轻放下来。“你没事儿吧?你冷吗?”   一想,笑着赶紧将自己的衣裳轻轻披在蔻珠的身上,又小心温柔地帮着系好。   ——   终于有什么事情会要发生。   蔻珠默默地闭上眼。他要吻她了。   双手揽着她的肩,慢慢低俯下头,唇一点点靠近,朝她的唇瓣凑过来。   蔻珠没有心跳,她两手拳头般紧握着,抵在自己胸前。这是一个防御性的姿势。   男人的唇,还在一点一点慢慢地朝她凑。蔻珠仍旧还是没有心跳。   两手拳头般抵握得越来越紧了。她想,为什么呢?这不是很应该的吗?   这不是她想要的顺其自然、顺理成章吗?假如,和这男子今后成了亲,就像这样的事,亲吻拥抱,甚至还有更多更的亲密行为……自己都要接受。   还要主动高兴去接受。   男子的唇是玫红色,唇形薄薄的,唇峰很好看,唇角微微的上翘,有淡淡的香草味气息。她的心,终于猛一跳,咚地一声,视线脑海里攸忽划过一个男人的面庞。是她前夫!居然是她的前夫!蔻珠深吁一口气,把祝睿轻轻伸手一推,别过脸去。空气霎时静止。悬浮一股尴尬复杂的氛围。当然蔻珠也是可以想象、此时此刻对面所站着男子的那种尴尬与挫败。   祝睿其实什么也没说。表情只略有点失笑,当然,他到底在失笑什么,眸子由先前的喜悦兴奋、渐渐转化为一种沉沉的冷漠阴郁,这是蔻珠发现不了的。   “对不起,我,我。”   祝睿道:“没事儿。咱们再在这里躲躲吧,哎,这雨,也不知什么时候才会停。”   蔻珠道:“是啊,不知道呢!”   祝睿继而也发出一声冷笑。“是啊,确实不知道。”   他这声冷笑,当然,蔻珠也没有注意观察到。   ***   “袁大夫,这是我家公子专程让小的给您送来。后天,是咱们府上祝老夫人大寿,我家公子的意思……”   蔻珠瞬间便明白过来。后天,是祝睿老母亲的六十多岁寿辰,她听对方提过几次。   所来报的家奴将手中两三样华贵丝绸盒子恭敬礼貌地呈在蔻珠面前。此时她刚好给人看完病,准备关门歇息。   儿子汝直正巧也下了学,问:“娘,这是什么?”   家奴一走,母子俩遂打开了看,却是两套云锦真丝面料的华服衣裙,全都按照蔻珠身形尺寸剪裁、金丝银线精绣而成,并几样头面首饰,也是熠熠生辉。   蔻珠将衣服头面首饰穿戴试了试,问李汝直:“你娘突然打扮成这样好看不?”   李汝直笑,笑得很别扭老沉。“我觉得一点也不好看。”   蔻珠遂明白,儿子的意思是,好看。   她有多少年没认认真真打扮自己了。蔻珠突然看着铜镜中像变了个人的自己,甚觉得有些不适应。   祝家在整个苍溪县算是有头有脸、有地位的人,家大业大,富贵显赫是不消说的。祝睿那位老母亲,蔻珠就是因为她,才认识的祝睿。蔻珠对老妇人的印象似乎也一直停留在给她常去请脉时、很温和客套、甚至也很和蔼慈祥的样子。既要给未来“婆婆”拜寿,少不得要精挑细选些贺礼。她选的是一株上好难得的千年紫参,并一株雪莲。   祝睿后来从家奴口中得知此事,害怕蔻珠破费,特意赶过来笑说:“不必了,你空着手来就好。”   蔻珠道:“那怎么成?”她是个很讲究礼仪的人。   祝睿最后也不再劝说,只是微笑着又说些情话之类,叮嘱务必要蔻珠好生打扮了到府上,后天他会着人用马车亲自来接她。   蔻珠自然懂男子的目的。去给未来婆母贺寿是小,两人既已在商议婚事,准备下个月就成亲,自然,祝睿是想借着他老母亲的次寿辰,让蔻珠做好心理准备,她今后不久就会融入他们府上的大家庭。蔻珠有时会想,她这样,算不算是从一个火坑跳进另一处火坑。祝睿常给她说,他们家的亲戚和人事并不复杂,人也个个都很简单。他这一代,自己算是长房,余下有两个兄弟,全都是听他的话在他手里过活。   至于他母亲,当然,蔻珠是见过了。她给老人家看了那么多次的病,还医治好对方常年难治的痨病恶疾。他母亲更是对她欢喜,没有任何话说。   蔻珠有时怀疑:“是吗?真的是这样?”   她不太能过于相信祝睿的这番说辞。   思忖也好,借着此次祝老夫人寿辰,可以看看他们家,对自己这个带着拖油瓶、甚至已“半老徐娘”的女人到底什么态度?   ~~~   “嗯?蔻珠,怎么没穿我特意令人给你送来的那套衣服?还有那些头面首饰也一样没有戴?”   蔻珠注意到祝睿脸部表情有细微变化,写着明显不高兴。   蔻珠忙笑着解释:“真是很抱歉,昨天晚上我在整理它们时候,一不小心裙子被蜡烛火苗烧了个大洞。今天早上,我看,是绝对不能穿了。当然,这衣服是不能穿了,为之相配的首饰也就不能戴。”   祝睿点头哦了一声,表情复杂盯她良久,到底没再多言,伸袖轻轻去搀蔻珠:“走吧,快跟我进来,我带你去见见我的那些亲戚,还有兄弟母亲他们。”   有钱富贵人家像办这样喜气寿宴大事,彩纸金屑,炮竹声声,绣帘翻飞,前来宾客如车水马龙,各种气派热闹自不必说。处处都是喧哗和笑。   祝睿绕三亭五院九回廊,将蔻珠终于带入正堂。“母亲,这是您的准儿媳,袁蔻珠——儿子想,她,已经不需我多介绍了吧?”   “袁大夫,你好,请坐。”   空气忽一下子变得沉闷严肃。   祝老夫人交叠两袖坐于堂厅上首,端正气派,戴抹额,衣着华贵,两鬓花白,眼睛复杂地往蔻珠上下巡游打探。   探完之后,就什么也没说,摆手叹气,示意儿子祝睿将宾客带一边,又让人客气而不失礼数地搬椅子奉茶。   其他人遂小声隐隐议论道:“我大哥真要娶这个女人吗?”“……我听说,她还有个九岁多的儿子呢,真不知道大哥脑子里装了什么!”“啧啧,可真奇怪,一个半老的徐娘,虽确实人长得很标志不错,可你们看她这身寒寒酸酸打扮,你们说,我大哥到底看上了她哪?”“嗨,她不就是图咱们家的家产才会死缠着大哥不放吗?”“是了,你们快别说,仔细瞧,这女人还长得真像以前的琼英姐姐,简直一模一样。”“也许大哥,就是因为这样才……”   蔻珠霎时把什么都看明白了、懂了。   恍然大悟。   她得感谢自己这一趟来。   这祝睿,原来一直在骗她。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加更依旧放在这里,今天少了一点。后面会有很多大情节。   插了一个姓祝的进来,他算是男女主能HE的最重要推动工具之一。 第八十六章 加更赠送9.29   蔻珠觉得自己真是太蠢太蠢太蠢。不一会儿, 晌午后,她从祝府独自走出来。   当然,以她现在个性是不可能就此轻易被人小瞧轻贱。“祝老夫人。”   她微微一笑, 从容有礼,也不着急气怒。“我想, 你们一定是误会了。区区一小县城商门之家, 并不足以令我自轻自弃到这份田地。”   祝老夫人轻眯眼忙问,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袁大夫?”   众人也都目光含刀充满戒备盯着她。   蔻珠:“若要想攀高枝儿,我也不定会选择来攀你们这样的人家。实话告诉你们说, 连当今天子我都嫌弃不放眼里, 更何况是——”   一顿:“总之, 和祝公子,我们仅仅是朋友关系, 我并没有想过要嫁他,你们, 尽可以放心好了。”   祝老夫人点点头, 目露鄙夷, 笑了。“此话还真是大言不惭……就连当今天子圣尊你袁大夫都会嫌弃, 你知道你究竟在说什么吗?”   “……”   蔻珠倒是懒得给他们细说。这祝老夫人也算久病年老体衰昏聩, 耳目失聪, 膝下儿女成堆,个个逢迎马屁, 却是没几个真的孝顺。   “对了。”她正待告辞,福身时,又想起什么。   目光掠过一件件由这老人膝下儿女们、所敬献的那些据说珍贵异常难得的贺礼上,表情饱含着同情, 嘴角似扬非扬。   说道:“老夫人,真正的蚌佛是由天然生成,毫无人工雕琢痕迹。许多年前,我进宫去给太后献寿时,就以蚌佛为礼,太后她老人家见了此礼物非常欢喜高兴。如此,我观老夫人如今也得了这么一件,可要知道,传说中,这样的稀世品极为难得,据说我所知道的就只存几件。一件,就是我曾献给皇宫里太后的;另一件,在已过世的端亲王手里;当然,还有几件,我也知道它们具体下落……所以,老夫人,就你今日得的这件蚌佛,到底是真是伪,就实在令人深思了。”   “……”   “你、你到底是谁?!”   众人闻之惊骇,悚然大惊。   又是太后,又是熟知各皇亲国戚,看她最后又接二连三、风轻云淡帮助细细鉴宝时,那种见识、风度,眼光。   蔻珠续微微一笑,点了个头,拜别说声告辞,大方从容而走。   ***   夏日闷热,正值骄阳当空,想堂堂祝老夫人寿辰,如此就这样因一女人到来搅得惊诧连连,府中上下,言语纷纷,怀疑的怀疑,猜测的猜测。   蔻珠迎着那些人目光言语,倒还坦率,不卑不亢,手掏出一方绣花小手绢,慢慢以扇风用,挺胸抬首,从门廊缓步走出。   那祝睿更是震颤在原地久久说不出话来,终于回过神来,想起什么,急忙追出。   “等等,蔻珠,你且站一站,听我先把话说完。”   蔻珠缓悠悠转身回头。   祝睿道:“你难道就这样走了吗?对不起,是我不好,是我骗了你,我不该瞒着你什么不告诉,我家人的态度,其实是——是的,他们一直就很反对我娶你进门。”   蔻珠面无表情,目光始终冷冷的。半晌方才说道:“没关系,我并不见得有多在乎。”   祝睿一怔。“你不在乎?不在乎?”   他低声呐呐,语气讽刺。“是啊,你怎么会在乎?你之所以愿意嫁我,和我交往,不过把我当成一个工具而已,我至始至终就该明白的。你当然是不在乎这些。”   蔻珠微启朱唇,看他如此失魂落魄样。“祝公子。”   她表情复杂,微有些过意不去。“很抱歉,我实在无法忍受一门大家都不认可看好的婚姻,而且,你我这都还是二婚。”   祝睿道:“可是,如果你真对我是有感情的话,真喜欢我,就该忍受的,不是吗?”   蔻珠半垂着长睫毛,像在思索。   祝睿又道:“倘若真心爱着一个人,会为对方牺牲,会为对方忍受其他人的眼光,去努力适应他的家族,适应他周遭一切,融入他的家庭,难道这里有什么不对吗?”   蔻珠心里哀叹口气:她忍了几乎大辈子,曾经,为那个男人,忍受他的各种羞辱,折磨,残酷,就连尊严是什么、都早早忘记了……   她嘴角逸出一抹冷漠讽刺的笑。   祝睿:“你笑什么?你是笑我这话很蠢吗?”   仰头,深吁一口气,遂打叠起万般柔情款语,轻轻执起蔻珠的手。“对不起。”   他很愧疚自责说道:“我不该那样瞒骗你,是我不好在先,但是,请务必再给我一次机会。”   蔻珠猛然抬头,一震。对方眼眸流露真诚求和、甚至可怜的意味。   “我现在是真的喜欢你,真的想娶你进门。如果,你始终介意我家人的看法,以后,咱们尽可以独门另户,我给你专修一小院,让你在那儿住得惬惬意意舒舒服服,并让你避开她们,甚至,就连我母亲也不用去朝夕请安,好吗?”   “……”蔻珠把手慢慢从对方大掌里挣脱。   终是转过身冷漠狠道:“祝公子,咱们就此为止,什么也不必说了,我不适合你,你也不适合你,还请自重。”   不给对方任何机会,大踏步就走。   “——你给我站住!”   祝睿眼中立时便闪过一丝狠辣。“你真要这么狠心是吗?看来,我真说得没错,你就只是把我当一个工具人而已;你答应和我成亲交往,不过是为了摆脱前情,我猜,是摆脱你的前夫,对不对?”   蔻珠震动,开始自我怀疑:他说得是、是这样吗?   “还有,你说我骗你,你何曾又没有欺骗我?——你见过太后,甚至给她祝过寿,看来,你出入皇宫应该是家常便饭,而你真实的身份,又是什么,你对我,有如实坦诚相告过吗?”   蔻珠站着不动。祝睿又道:“你那儿子开始也是不喜欢我的——是我想尽办法,送他这送他那的,陪他下棋骑马踢蹴鞠,百忙之中,都要抽出空暇去讨得他的欢心,就是想要征得他的喜欢认可——好,现在,你说我家人有问题,他们的刻薄反对是你拒绝我的理由,那么,我曾如何对你儿子的,相比较一下,你是不是很虚伪自私?”   “原来,我还真是瞧错了你。说白了,你其实就是个自私麻痹的女人,甚至满口谎言,毫无真诚善意——”   男人就那么滔滔不绝、口若悬河,以各种狠话势必要发泄自己的受伤、和满肚子愤怒怨气。   蔻珠倒还镇定,笑了,待对方说得差不多了,慢慢转过身来。“祝公子,那名叫琼英的女子是谁?”   祝睿大震,嘴角颤颤地,甚至发起青紫色来。   蔻珠道:“我不想在这里和你撕得难看,咱们好聚好散,也请给我留一个好印象……告辞!”   ***   月影深深,晚风吹着院中树叶摇落满地碎金。   茅草小马厩棚里,儿子汝直正在给马洗澡刷背。“来,黑牡丹啊,你把头往这边偏,哈哈,好,我就给你刷轻点。”   蔻珠走到儿子身侧,看得出,少年的脸写满喜悦,对这马是真心喜欢、爱不释手。   她终是想了想,轻声地再往前一步,道:“小直,咱们把这马,还是还给那祝叔叔吧?”   “——为什么!娘,这到底是为什么?!这马,不是他已经送给我,你也答应了吗?”   李汝直诧了,满脸不可思议站起身,越发把马脖子抱着,死死不放。   “哎,儿子。”蔻珠思索一番,叹口气道:“如果,你真心喜欢一样东西,是争取用自己努力最后得到,还是别人恩赏给你才显得有价值呢?”   李汝直不言语,沉默半晌道:“不,不还,就不还,他都已经给我了,这马就是我的了。娘,再说了,你都要嫁给他了,还在乎这些吗?”   便依旧把蔻珠不理,提起水桶往井边摇绳子提水取了。   蔻珠慢慢找个地方坐下来,摇摇头,有些疲惫,手揉着太阳穴,揉了好一会儿,又去看儿子。   他嘴里在哼着小调,很高兴模样,表情上看,显然不知最近自己老娘身上发生了何事。   蔻珠猛地心生出一抹内疚自责来。   她看着儿子那朴实憨直的模样,一身粗布麻衣,没有华丽金玉配饰,头顶上仅用竹木簪子高高挽了个黑发髻,他的气质身形,都是自然生成造就一种来自于皇室血统才有的高贵雅致和气派,可是,倘若走出去,单看这一身穿着衣饰,还是不免给人市井贫寒、粗糙的感觉。   蔻珠把手慢慢捂压着胸,这抹自责内疚,就更愧疚深了。   今天,他尚且仅仅为一匹马而流露这样贪念情愫,那么,若是今后遇更多更大别的诱惑呢?   哦不,不,或者不应该说那是种诱惑。   一个男子,长大成年后若干的底气自尊、驯服人心、引以为傲的自信风采……若没有雄厚的家世背景支撑,要想在这世上独滚单爬,何其难呐!   “呀,母亲,您哭了!您怎么哭了!”   李汝直慌了,当即吓了大跳,见母亲正牵袖感伤拭泪,赶紧放下水桶,以为自己因为不想还人马匹惹母亲生气,立即来到蔻珠面前,身子半蹲半跪。   “我还给他就是了嘛。你别生气。”他委屈地,垂下眼睫,低声憋闷说道。   “儿子。”   蔻珠轻轻伸手去抚他的鬓发,“我和祝叔叔已经不成了。我不会嫁给他。所以,不是母亲要逼着你去还人家东西,那是因为……”   “不成了?”李汝直声音喃喃:“为什么,他人不是挺好的吗?娘,这到底是为什么?”   蔻珠苦笑:“改嫁改嫁,越嫁越糟糕,还不如不嫁……儿子,娘对不起你,娘答应你,愿意从此以后,你我母子二人,相依为命,娘也……再也不去妄想追求什么所谓的自由与幸福了。”   李汝直瞳孔聚惊,又是一个趔趄大震。   ***   已近中秋,一弯新月斜照在重重重重宫阙角楼,红墙夹道被洒下一片片昏黄朦胧的金粉色。   皇宫大内。   大殿墉窗外全是金桂飘溢的浓郁香味,那香,浓得呛人,浓得人鼻息不停打喷嚏发痒。   “皇上。”一个内监虾着腰,手拿拂尘急急走进来。“卢尚书在殿外候旨多时。您要不要宣他进来?”   此时月夜更深,皇帝陛下还在处理御案上一大堆奏折。轻一抬头。“卢尚书?”   想起什么,忙搁下笔。“你快传旨让他进来。”   须臾,太监高声报喝,一身着品蓝色官服的中年男子走进来,给正端坐于御案前的天子陛下行礼,磕头。   顷刻,方被陛下招呼平身,道:“皇上,臣已打探出娘娘的消息了。”   天子俊面剧颤,似乎唇角连带整个身子都已经抖起来了。   那官员小心翼翼又从袖中摸出一卷小纸,思忖须臾,又双手高擎,恭恭敬敬呈现给皇帝陛下。   近身内监忙代天子小心接过。   李延玉抖着手,将那卷裹得齐整干净的小纸低蹙着眉、紧张万分地,轻打了开看时——   那字迹上写:“麻黄,防风,香附,川楝子,延胡索,五灵脂,当归,半夏……”   那落款处笔墨龙走蛇游,潦草匆忙,又是赫然醒目三个大字:“袁蔻珠。”   李延玉心脏咚咚咚如雷抨击跳个不动。那三个字,仿佛烙铁一样,整个胸口为之窒息和滚烫。   就连视线似乎也跟随那三个字摇摇晃晃。   他把那卷小纸紧拽在手心里。   官员续道:“是的,陛下,娘娘几番由臣亲自打探,终于有了下落。只不过,只不过——”   有个很尴尬难堪的消息,官员思忖着,到底要如何回,才不至于让天子责怪盛怒,甚至,万一不小心因此丢了脑袋,那就更不好了。   李延玉声音沙哑:“什么?你说什么?”   官员道:“娘娘,娘娘她……”   李延玉道:“快说!”呼吸急促,几乎上气不接下气。   官员抬头,闻之大骇。天呐!卢尚书心想,这到底要他怎么回。   硬着头皮,闭着眼睛终还是一鼓作气说了。“娘娘她,她好像已经改嫁了旁人……对方是县城一年轻商茶,家中殷实富足,长得据说也是斯文清朗,眉清目秀的,只比娘娘大一岁。臣还听说,他们甚至,连,连孩子都有了。”   轰地一下,李延玉只觉耳鸣眩晕,眼前一黑。   “皇上!皇上!”   “太医,快传太医呀!”   “……”   作者有话要说:  今晚应该还有加更。   哈哈,狗哔又要被虐了。 第八十七章   苍溪县, 这天杨县令突然接到来自朝廷的一封密函。   师爷问道:“究竟什么事?朝廷为何突然下发密函到咱们这处小县城?”   杨县令不知是该觉得狂喜还是恐惧,浓黑眉毛跳个不停。他是个五十左右的中年男人,瘦削脸, 黑黄皮肤,最善见风使舵、阿谀奉迎。   同时他也和祝睿也走得极近。   杨县令道:“发此密函的, 是六部的陆尚书。现在, 陆尚书听说是这位新君的心腹大臣, 当然,如今这朝廷中事说来复杂,可不是我一个小小县令能去分析猜出。总之, 这一朝天子一朝臣, 不管朝堂是何种局面, 咱们尽管按上头的吩咐办事就好。”   原来,那密函上写, 天子近日时常被噩梦缠身,又因新登基不久, 各地天灾地变, 蝗虫旱灾连绵不断, 而苍溪县恰有个河神庙, 曾是尧舜祈雨禳灾、救济万民的最佳福地。天子在梦中得了一天师点化, 遂择日便会火速赶往这小县城, 亲自御驾祈禳灾劫,为国祷福。   师爷纳闷道:“河神庙?未听说咱们这县城有这样的庙啊?”   杨县令遂命师爷着人赶紧到处查寻探访, 看是不是有这样的庙。   气势雷霆,如此便浩浩荡荡搜寻大半日,始终不得结果。杨县令与师爷急得快要抓天。   师爷随后只得出馊主意道:“依我说,何妨, 咱们赶紧修造一座,不拘大小,只要是个庙就成,再安上一尊河神塑像,这样便使得了!”   县令道:“我看,也只有如此了。”便令人赶紧动起工来。   可是,他们哪里知道,这不过是陛下所蒙蔽朝臣的一道幌子借口,陛下的心思,醉翁之意不在酒——那夺妻之恨,丢妻之痛,让他恨不得双臂插翅,立刻就飞到这个小县城。   密函上居然还写了问道,这里,是不是有个姓祝的大茶商?   而此时,因要开工动土修大庙,这县令想在那祝睿身上多搜刮点油水,一官一商便正在衙门里喝茶商议此事。   那祝睿因失了恋,脑中时时浮现蔻珠的绝情面庞,总是心不在焉,表情也就闷闷地。   杨县令心想:密函上说,要把此人盯紧一些,最好软禁暗押起来,可到底怎么回事?   这祝睿到底又是如何惹怒了朝廷?还是得罪了谁?犯了什么王法?   一时,便胆颤心惊,又想着,待刮完了银子,得赶紧将这祝睿悄悄拿下了才好。   ***   皇宫大内,九重宫阙,天子李延玉的神情痛苦非常。   “陛下,您好歹吃几口吧?这不吃不喝的,身子骨哪挨得住?您为百姓操碎了心,日理万机,百姓得遇您这样的天子,是他们的福气!”   内监们逢迎着,劝着,双手各擎一个个红木托盘,跪下求着说道。   李延玉摇头叹了口气,方才就着内监奉来的膳食,随随便便吃几个口。   食不下咽,他怎么又能吃得下去呢。他一直在寻找蔻珠下落,派密探,派暗卫,那陆尚书是他的心腹、新重用之臣。朝廷局势,当然一言难尽,说来也话长,不尽详述。他让心腹陆尚书最先去找寻的,自然是那桃源镇。   “陛下,她已经走了,没有在那个小镇住了。”   回答这话的是苏友柏。   李延玉当时恨不得,将那姓苏的脖子给活活掐断。他已经多久没有与这男人打过架了。说起对这苏友柏心情,从最开始的敌对、怀疑、厌恶,到最后的感激与心服——陆尚书没接到蔻珠母子,没有办法,只有将苏友柏赶紧捆往皇宫来见天子回话。他把对方抵在身后墙壁,手掐扼苏友柏脖子,双眸通红,摒退了所有宫人。   明黄色衣袍在幽寂的烛光中折射忧郁惊惶的光芒。   苏友柏也怒了:“你怪我没有看好她?!可是请陛下您千万记住,他究竟是谁的妻子!”   李延玉深吸了一口气,这才方冷静下来。松了对方。“她到底是为何要离开的?你说,真不是因为朕?”   苏友柏心情复杂低低垂下了睫毛,他沉重地用手,将一封信从另边袖口里摸出,轻轻递给李延玉……“你看看吧!看看上面!”   时至今天,李延玉还是不太会相信,蔻珠离开桃源镇,并把自己躲避得远远,仅仅是因为苏友柏,想成全他和那陈娇娇……   她应该是还在恨着自己。   她嫁了人,和别人生了孩子……她嫁了人,和别人生孩子……生孩子。   李延玉啊地一声低吟,手捂拍脑门,发出野兽般绝望低沉呐喊嘶吼,心脏碎裂。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太少了。明天尽量接着吧~ 第八十八章   《大宝积经》云:“如人在荆棘林, 不动即刺不伤,妄心不起,恒处寂灭之乐, 一会妄心才动,即被诸刺伤。”   故又云:“有心皆苦, 无心皆乐。”   或许, 蔻珠现在就是这样一个无心之人。   她不知前夫李延玉此时对她的各种误解与痛苦, 生活又回到了最初,祝睿对她来说,也成了一片云烟, 淡淡的, 过眼, 就被风吹带了走。她每天生活还是会感觉踏实、积极、光明,一切都是充满希望的样子。给人看病, 研究医理,也教养抚育儿子。那祝睿越想越不甘心, 或许也正应了那句越是得不到、就越想要的道理。祝睿原来有个青梅竹马的小表妹, 这才是, 他最最开始接近并想娶进门做续弦的动机——蔻珠和表妹, 有相似的神韵气质, 就连性格, 也是非常相近。   可是现在,他辗转反侧, 夜夜难眠。得不到蔻珠,不管怎么痴缠想要与之和解,还是驳回无用。他颓然丧气,蔻珠如今时下对他的意义, 已经不是长得很像“表妹”那么简单了。“袁大夫,我家公子病了,他很想见见你,现在感到非常难受痛苦,还希望袁大夫能亲自去咱们府上看望一趟。”家奴抚鼻嗯咳数声,恭敬小心到极点。   蔻珠在医馆给人看病把脉:“把舌头伸出来,让我看看你的舌苔……”   把那家奴理也不理。   祝睿气得,连装病这招都无效,将搭在额上的湿巾帕扯了往地重重一扔,只觉气火攻心,满眼燥郁。   心下寻思:这个女人的背景与故事看来当真复杂神秘得紧,他也是这县城数一数二的大人物,多少闺秀小娘子巴望着等他垂青,甭说是续弦,就是妾室通房上赶着想爬床的,都能将府邸围个水泄不通。偏偏她为何如此不进油盐?那样傲娇,一副高不可攀的气焰。简直混账!小婊/子!——又心忖道:“我就不信,我连你一个三十岁的半老徐娘都搞不定!”   ——   蔻珠投以全部精力、仍在研究着那始终不得彻底治愈破解的风寒疫病。   白天凡此类型来看望病患者,对他们,边问诊,边认真做病情详细记录;   晚上,则开始翻阅大量医典,绞尽脑汁思考各种病理究竟。   “大夫!大夫!”   笃笃笃,一阵医馆急切敲门声。“请救救我爹,请赶快救救我爹!”   ——   半夜深更,一名病患被身强力壮的青年男子背了进来,奄奄一息,满脸青灰,全身皮肤长满丑陋可怖的青斑和红疹子。   蔻珠让那病患的儿子赶紧将老父亲给放下,轻轻地躺在一张椅子上。她后来面色惊骇,才颤颤而知,这病患已经死了,没有了呼吸——并帮她破解了研究多日、始终而不得真相的残酷谜底。并不是普通的风寒疫病,这县城里一大波老百姓相继畏寒染病,是因为,有严重瘟疫正在悄悄横肆漫溢。起初,只是类似于一般的风寒小疾,并不引起人的重视,拖延时间又长又不严重,直到,又过两三月,所有掩藏的疫疾彻底大爆发,感染者意识开始出现昏迷,惊阙,小便失禁,呕吐,全身皮肤长满可怕的红点,再到呼吸停止,死亡——   蔻珠差点吓退一步、惊叫出声。“这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疫毒。”   ——   这县城里骤然出现了这等惶恐大事,蔻珠次日便赶紧打典好行装,令自己医馆闭门,谢绝任何病人围聚来往。   并对儿子李汝直隔墙命令叮嘱道:“乖,你听话,小直,这次可不是闹着玩的,你得赶紧搬去你们书院住,娘连银子都帮你打典好了,一应住宿伙食费用,全都在那包裹里面。你告诉你们夫子,需要在书院住上一段时日,待这场疫毒过了,你才可以搬回来,知道吗?”   李汝直一脸倔强,含泪。“不!我不去!娘你这又算什么?大难临头,想各自飞吗?我走了,你又打算怎么办!”   蔻珠听得又气又急又笑。   李汝直道:“你万一被疫毒感染了又怎么办呢?谁来照顾你!”   蔻珠深吁了一口气,方才道:“你听我说,小直,你娘是个大夫,是医者,遇见这样的事情,若连我都逃避,那些老百姓又能怎么办?我不能躲!更不能当缩头乌龟!我不跟你多说了,这会儿,你要是还不听话,小心我拿藤条抽你!看不把你抽得皮开肉绽!我现在,得马上赶去县城府衙找那杨县令——把这事与病情报告详细说给他听!”   如此一番,李汝直到底听从老娘安排建议,闷闷地开始搬东西乘坐马车住进书院,他不能给老母亲添堵,遇见这样的事情,除了在背后支持,别无他法。临走前,不忘三遍五遍、叮嘱蔻珠:“娘,你一定一定得当心啊!一定不能也被感染了!”蔻珠点头摆手笑道:“放心!我不会的!你要好好学会照顾你自己!”   ——   县城府衙,彼时近日杨县令正在悄忙着准备迎接圣驾一事,搞得兴师隆重,紧张万分。   和府衙的师爷加班加点、赶着各种催促在城西修河神庙等事。也忙着和那祝睿打周旋,想尽办法搜刮银子等等。   这日竟听得有人来报,有个医馆的漂亮女医说有重要疫情禀明告诉,想与他商议。   杨县令听了火大至极,不耐道:“什么女医?你们看本官现在还有那闲情功夫理会这些芝麻蒜皮的琐碎事吗?——还不快叫她滚!就说本官没空,赶紧想法打发了事!”   ……   蔻珠自然知道这狗官是不好相与的,更知道这狗县令平时里搜刮民脂民膏,嘴脸穷凶恶极。   知道此狗官相当难见,她也做好心理准备,并打典银子层层通融,但是却没想,最后竟是这种比她想象中还要糟心、令人气愤结果。   “你还是赶快走吧,袁大夫!”   衙门里有几个当差,把蔻珠又是赶又是劝。甚至看在她可怜又熟悉认识份上,给蔻珠悄悄透露几句风声实话。“实不相瞒,咱们杨大人现在一个头有两个大,准备忙着迎接圣驾都来不及,哪还有那闲工夫听你的絮叨?”蔻珠道:“——接驾?什么意思?”   那衙差这才警觉自己说漏嘴。“嗯咳……总之!”很不耐烦地摆手道:“你快走!咱们大人现在实在忙,他才不会抽空见你的!你别闹了!”   “……”   蔻珠气得半死不活。接驾?究竟是何意思?   她也没把衙差的话听得很清楚,遂也没放心上。   ——   若是按照章程规矩来办事,当下发生了这样严重疫毒,人传人现象,几乎每个县城小地方都会设立一个安济坊,或者又叫安疾馆,患病者会依病情轻重异室被安排在馆内接受诊断治疗,以防严重渐染。官员县令再写病情报告,赶紧加急送往报给上级部门。朝廷若是得到消息,也会派医术高明者来救疾治疗。而如今,那杨县令实在荒唐不作为,蔻珠第一次来求见就被拒之衙门外。   蔻珠并不甘心放弃,第二天,她又安顿收拾医馆再来。   如此,接二连三,越想越着急,不到黄河心不死。   恰逢这天,那祝睿因和杨县令十分熟悉,自由出入府衙上下,不想便撞见她正一副狼狈凄惨模样,被几个衙差推着扯着赶着。   “——慢着!”他手闲摇折扇,嘴角衔起一抹讥讽玩味的笑。“你们放开她!请看在我的面子上!”   蔻珠被衙差松开,头钗微乱。   祝睿慢慢地踱步朝她走去,问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蔻珠?”   蔻珠倒还老实,只忖这当下紧急万分情势下,撇去与这男人过往私人旧怨,以为他会共情。   着急地蹙眉跺脚道,“祝公子,请帮我一个忙可以吗?”   “哦!你说,只要是你蔻珠的事,再难我都会出手想办法的!”   蔻珠便喜,顿时松口大气赶紧解释道:“事情是这样的,我是想着,你和这杨县令不是很熟吗?你赶快帮我去告诉他一声,说——”   交待整个事情的详细来龙去脉与经过。祝睿云淡风轻听着,听完了,嘴角似笑非笑。“哦?是吗?这事儿听着的确很严重呢——可是,蔻珠,好像这也并不关你的事呀!”   蔻珠严肃说道:“祝公子,我是个大夫!”   祝睿冷笑一声,摇摇头,便走了。蔻珠正愣,还没反应过来。   祝睿慢慢回头,依旧把手中折扇慢慢摇着。“要我去给那杨县令报告通融这事儿呢也不难——可是蔻珠,你该明白的,我呢,是个很庸俗的商人,从来就不会做亏本的事情。我这话,你懂了吗?”   蔻珠仰头轻吁了一口气。她自然懂了。   “畜生。”   作者有话要说:  呵呵,你们这些渣滓,等着打脸吧~   男主快出现。 第八十九章   蔻珠觉得自己像做了一场噩梦。   金秋十月, 苍溪县的天空却如阴翳浓浓罩上数层,时不时会降几场秋雨,冷风如刀。   那杨县令最后见事情兜网不住, 不过短短又数日过去,县城中感染的轻重缓急病患突然成倍翻滚上涨。   死亡、疫毒如同妖魔恶鬼的侵袭, 几乎在县城百姓们眼中处处可见。   “袁大夫, 救救我们, 请救救我们呐——”   蔻珠已经把医馆彻底关闭,谢绝任何病患上门看病,为的是杜绝人传人, 造成更大更严重的灾难。   她把厅门紧紧关闭着, 眼泪簌簌下落。   “呀!儿子!儿子!你不能丢下娘!”   “相公, 你醒醒,你怎么了……”   “孩子啊, 娘该怎么办,该怎么救你呢!”   蔻珠把两耳用手捂着。厅门外面, 一个似乎在紧接一个晕阙倒下, 哭吼呐喊泪啼恐慌惊叫声连连, 如同人间炼狱。   那杨县令不是正令工匠们大肆在河边上修葺河神庙, 没有办法, 蔻珠被逼得实在走投无路, 去联络其他医馆几个大夫,告诉他们这件疫毒的严重恐怖性, 当然,关于对医理判定,就是否老百姓这些典型症状为蔻珠所判断的——是史前从未出现过的、感染性极强的毒症疫情,只这些事, 蔻珠就和其他大夫意见分歧相左,争论不休,甚至差点吵起来。   南方多有瘴气,苍溪县山林蛇虫鼠蚁也多,每年交秋,动物腐烂的尸体会造成瘴气漫地,空气被污浊,而这种情况,几乎三五年发生一次,并没有多罕见奇怪。很多大夫便都因此认为,蔻珠是在故意制造恐慌,小题大做——目的自然是逞能谋利,其心凶险。   “袁女医,你说这些症状是史前从未出现过的严重疫毒,不是一般瘴气,请问,你的依据是什么?若真是疫毒,源头又是什么?”   “对了,袁女医,听说你刚察觉此事,便擅作主张,去那县衙府找杨大人商议报告——你把咱们这里的刘医正究竟放在什么位置?”   原来,地方小县也会有医官,时下被称医正大人,像这种疫情报告蔻珠最开始就得先禀报于他,由他出面去找县令说话。然,自从蔻珠搬来苍溪县后,口碑渐誉,那位医正大人早就看蔻珠如肉中钉、眼中刺。蔻珠本来是想过先报告给他找这人商议,奈何,这刘医正日常与她不和,蔻珠算准了就算报告给他也是无济于事,也许会让事情越来越糟糕。   就比如,像现在,她被逼问到墙角。   ——   一个工人在修庙和泥沙时、突地抽搐倒下。口吐白沫,两眼翻白。杨县令此时恰逢坐轿过来监工。   “禀告杨大人!情形实在不妙!或许,真的如那天袁女医所说,如今疫毒盛行,只怕是,只怕是——”   杨县令怒,横眉大声呵斥前来紧张上报的衙差:“什么疫毒!你究竟在胡说八道什么?!”   然而,话音未落,那衙差突地浑身巨痒难受,撩开自己袖管,却见皮肤青斑红疹、团团布满如星。   他啊地一声惊惶抬头,脸色大变。“大人,我,我好像也被感染了……”   “……”   蔻珠就这样成了这苍溪县的首席医官,那杨县令立即让她全权负责此次疫毒的救治与控制,她取代了那刘医正位置,也是这个县城里首位女大夫坐上了医正的位置。各种矛盾、因此的牵扯不提。——却说,蔻珠儿子李汝直在书院借宿读书,本来一直记挂娘亲,如今,却因时下疫毒越来越严重,书院也因此而停了课,那杨县令终于意识到事情的严重不妙,赶紧令人关闭县城各门,不准百姓游街外出,停止一切生意作业,各种惶恐举措不消说。   李汝直闲在那书院,坐立难安,他早就听说母亲现在去了那安疾坊——那究竟会是个怎样地方,其恐怖画面实在可以想象。   扑鼻浓重的药味,病患们痛苦难受的声声□□……   李汝直好几次偷偷溜跑出书院,也不知从哪儿找来的□□,悄悄顺着□□上爬,往安疾馆墙头伸出脑袋一探:不得不说,母亲是很伟大厉害的。安疾馆外,差疫们巡逻严守,不准任何人去里面进闯探视;而透过墙头再往院内直下窥看。仍旧是数口大锅子,吊放在火灶炉上,锅里煎熬着说不清的各种药材,难闻扑鼻的药味,引得李汝直阵阵发挛作呕,那些漂浮四散的浓重药烟几乎弥漫到整个馆坊上空。   母亲蔻珠忙进忙出,穿着一名医正才穿的女官医服,面上罩了一层又一层的白纱布。   她看起来实在是太疲惫、太累了。   给病人耐心医治,又和其他几个大夫一起商量研究药方病理重重,好几次捶腰几乎要倒下去,却又用手擦拭额头大汗,看样子不惧疫毒感染,咬牙坚持着、拼命着。李汝直看得正鼻翼发酸,他多想混进里面去帮帮母亲的忙。——“杨大人,依我看,这件事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了。”   李汝直猛地竖起耳朵一听。   他那□□架的位置刚刚好,被数株参天大树的浓荫遮蔽。   说话的是杨县令和座下师爷。   杨县令道:“此话怎讲?”   师爷道:“我方才已经看了那姓袁医女的病情分析报告,这次疫毒,启程缓慢,起发时有两三个月,看着并不严重,但是,到后面,居然越来越难控制……短短这数日,已经死了有上千人。”杨县令道:“本官听说,人传人的途径,以及起源病因至今都未搞懂——他娘的,这帮废物,居然还不如一个女人,要是再控制不住,陛下眼看就到,那庙子如今都还未修好呢!可怎么办?!”师爷道:“哎,大人,现在咱们担心的,可不是这个问题呀!现在,咱们应该最最担心的,是陛下眼看驾到,却发生了这样倒霉催大事。庙子接驾什么的都太小了,若是查问起来,陛下质疑为何拖延至今都没法控制医好这疫毒,或者说,详细盘查这事经过——问,你是怎么发现,又是怎么处置,为何不报告给朝廷种种,您又怎么回说?”   “这……”   杨县令瞳孔大缩。   师爷又道:“这也算不打紧。想此过程细节,陛下定是要令医官阐述病情种种回话——若要是,那姓袁的医女如实告诉了皇上,说,县令大人几度将她赶出府衙,阻扰她将真实病情转呈与上报——大人,咱们这回,可是杀头掉脑袋的大罪呀!”“……”杨县令听得冷汗都冒出来了。   李汝直猛然一个激动哆嗦,差点就从木梯上摔下来。   陛下?不日就到?   他又吃惊错愕一抬头。   接着,师爷轻声地,在树下悄悄对那杨县令建议说:“这事儿,既然是明摆起来陛下会查问追究、咱们肯定也躲不过因此掉脑袋——”   杨县令惊忙道:“那你有什么主意,师爷,你赶快说!”   那师爷脸上一寒,咬牙切齿,道:“关于疫毒之事,一定要给瞒住,绝不能透露这安疾馆的任何情况给陛下。只要给陛下瞒住了——他若问起,为何县城街上人烟稀少,处处透着荒凉,咱们可说,如今,陛下来得不巧,适逢每年有轻微瘴气在秋天里发生,老百姓关门闭户,为保身体健康,便都不喜出门;二则,也是怕惊扰圣驾,您作为一县之长,自然要负责好圣尊安全,便令老百姓都缩在家里,不得轻易外出。”   杨县令道:“这样可瞒骗得住了?不,只怕,事情会越来越糟糕!……这安疾坊,每天都在死人,且死者无数,报告上逐倍增加;到处是尸臭,乌烟瘴气一片,那些尸体更兼抬进抬出,又是挖大坑去埋,搞得行兴师动众的,今儿里面有负责的小吏听差来回一句,明儿又有人再问一句,又有人要药,账房又要支银子种种……这样,难免会出马脚。若是刚巧陛下在场,听见这些,岂不刚好疑心,不是欲盖弥彰吗?”   师爷忙催促道:“大人,所以,咱们现在第一要紧的便是赶紧拿东西封有些人的口舌。但凡有能收买威胁的,你着令一声,叫他不要声张。若是个上道懂事的——”师爷说着递一个眼色。“可若是那不上道的,比如,就那天在咱们府衙敲锣打鼓来闹的姓袁医女——看那女人的样子,就是个不上道的。”   说着,赶紧从袖袋里摸出一包药粉。“这便是砒/霜,大人,为杜绝后患,现在咱们必须得把这事做绝做狠了!”   杨县令大吃一惊,问:“什么?”   师爷道:“这安疾馆里的,一个比一个病情严重,天天都在大量成堆死人,我看,八成是一半都医治不活了。还不如咱们,一不做二不休,悄悄先用这东西全都毒死了,待毒死之后,为避免里面的尸体发出臭秽之味惹人嫌疑,一把火统统烧成灰烬,不留丝毫痕迹——”   说着,又比划了一个“大人你要狠得下心”的手势。   “至于里面的那些死活不上道的医官也好,公差也罢,让他们就那样也困拘在里面,一起给毒死了——然后把尸体烧掉!”   李汝直头皮发麻,不可置信瞪大眼,久久地,那双眼,直到底下两男人已经走了听不见任何声音,才慢慢一闭,又睁开,浑身哆嗦冒冷汗,从□□上,一步步,摇摇欲坠慢慢爬下来。终于,好容易站稳了在地,差点又一个双足趔趄,摔了下去。 第九十章   这安疾坊也算是目前隔离病疫的最重之地, 坊隅坊厢,俱有衙差巡逻把守,闲杂人勿进。   李汝直惊魂未定, 刚从□□小心地爬下来,正要找地方藏身, 不想, 一只野猫不知从哪儿窜出, 发出喵呜一声凄厉叫唤,杨知县和师爷闻得声音,立马回头一看。就此, 李汝直被两老畜生发现。四只毒辣的眼睛微微眯起, 射在一步步正往后退、脸色煞白的九岁少年身上。   “你是哪家的孩子?我们刚才的话, 你全都听见了?”问话的是师爷。   这时,若非没听见, 但见李汝直目前表情,怕是鬼都不信。李汝直冷汗淋漓, 转身就跑。   “来人呐!”   周围既有衙差巡逻守卫, 又是他们的人, 知县和师爷同时高声。衙差闻得喝令, 岂有不从, 三步两步, 外加人多,李汝直便被他们捉住了。   杀人灭口, 自然是最便宜有效的快速解决方法。   既然,那种天大机密都被李汝直听见窥破去,李汝直用脚趾头也心知,这次, 落在两老畜生手里,绝对没好果子吃。   他绞尽脑汁,衙差架着他双臂,令他给知县大人磕头下跪,他不跪,又把他膝盖狠狠一顶,李汝直跌跌撞撞,膝盖一弯,便马上站起。   “为什么不肯给本官跪?你是哪里来的小兔崽子,鬼鬼祟祟地,想在这里做什么?”   知县背着两手,冷冷地眯起眼,问。   此刻,他已被公差押着带去了县衙府,知县和师爷挥手摒退了衙差,把李汝直单独带入一花厅冷冷审问。   李汝直冷笑:“跪你?呵!”   他神情鄙夷,面露不屑。师爷笑了。   杨知县脾气暴躁易怒且冲动,正要扬手给孩子甩上一巴掌,师爷拦住劝了他。“大人请莫气躁,不过一毛孩儿,让我来问问他。”   然后从桌上一白瓷碟子拿起块马蹄糕,递给李汝直:“来,孩子,吃点东西,垫垫肚子?”   李汝直把脸一侧。神情依旧冷漠厌恶。   “你怕这东西里有毒是不是?”师爷又笑,倒也不逼迫他,重新放回糕饼,拍拍手。   李汝直冷哼一声,沉默,没再说话。   师爷道:“想必,你也知道,如今,你连那么惊天的秘密事都听了去,我们自然不会留你活路了。可这人呐,死之前,也要做个饱死的,是不是?”   李汝直道:“你们两个老畜生,是要下阿鼻地狱的。你们丧尽天良,身为地方父母官,竟作如此歹毒阴损心计,都没有一点点害怕吗?”   师爷一愣。“我们怕什么?”   李汝直道:“阿鼻地狱里有很多种刑法。有拔舌,有上蒸笼,有铜柱,还有刀山油锅……而像你们这样的,到底会受哪一种呢?哦!我想起来了,以上对你这两个老畜生来说,都太轻,判官会根据你们的罪行,将你们衣服脱光,然后摆个大字形绑于四根铁桩之上,然后由你们那卵蛋开始,再至头部,用锯子一点点锯毙……”   杨县令甩手一巴掌就将李汝直脸给过去。“小兔崽子,让本官来告诉你,什么地狱,什么阎王酷刑,你哄鬼呢!即便有,老子也不怕!”   “……”   “你给本官到底下不下跪?想当年,那曹孟德不就早说了,宁可错杀三千,也不可放走一人。你个毛小子懂什么懂,我们这样做,还不是为了整个苍溪县百姓安危着想?就是阎王爷来判,老子也还是这么说!”   李汝直冷笑一声,那表情上的鄙夷高傲更加令人不敢直视了,尤其那冷笑,看得师爷和杨知县俱是大震,毛骨悚然。   “怎么?你还不服气本官这话了是不是?”   那杨知县恶狠狠,又道:“现在,咱们整个县城都感染了疫毒……你知道什么是疫毒?就是人传人,你传我,我传你,一个传一个,我们作此下策,不就是为了更有办法去隔断这种可怕的疫毒,若是没有逼到走投无路,谁愿意这么做?”   李汝直笑道:“狗官!能想得出这样‘妙招’,还在这里大放阙词,给自己找借口理由……你虚伪不?脸红不?”   杨县令正又要扬起一巴掌。   师爷再次伸手阻止,嗯咳一声,阴测测触鼻笑道:“所以说,你就只是个小孩儿嘛,咱们大人想的事,你能理解多少呢?”   便对杨县令使了个眼色。“算了,大人,咱们也用不着在这个小毛孩面前证明什么,他既听了去,大人若是下得了决心,又何必在意个小孩子看法呢!”   意思是,速战速决,果断解决。将这小孩子,赶紧处置,杀!灭口!千万莫让他传了出去!   看来,那杨县令仍对师爷的提议犹豫不决,心里到底还有一丝丝底限和人性。   是的,他一点也不惧这李汝直把机密都听了去,一个小孩子,要对付,实在容易得紧,更何况幸而他们发现及时,没让毛孩子四处乱跑乱窜,将事情机密泄露。   只不过李汝直却看破这狗官老畜生的心思,便又冷笑道:“你哆哆嗦嗦给我废话这么一车,还解释这么多,为什么?不就为了想在我一孩子跟前,证明些什么?狗官,你想证明什么你呢?证明还是个好官?是地方的父母?证明你不是个畜生?证明你这老畜生胸窝子的心,是人肉做的而不是狗肉做的?证明你还有一些良知底限?”   “老畜生,你有父母子女吗?要是被他们知道,你这老王八畜生黑心烂肠,如此丧尽天良,看你老娘悔不当初,早把你屙在粪桶里溺死算了,免得祸害人间!!”   杨知县气得发抖,满面青紫,手指着师爷,一张嘴,话都已经抖不利索了。“你,你说得对!咱们尽快将这小崽子给弄死!我他娘的还跟他这里啰嗦废话什么?!”   李汝直冷道:“你敢!你弄死我,只怕你老畜生还没那个狗胆!”   杨知县不听这话还好,一听这话,气笑了,刚还满胸腔怒气,瞬间也被这话给逗平了,烟消云散。   他像逗猫儿狗儿似地拉了张红木椅子坐下来,问:“行,好小子你说说,本官为什么就没这个胆儿弄死你。”   李汝直神情高傲,鄙夷冷笑,“因为——”忽然,鼻翼酸涩起来。真要说出来吗?说出来就有意思吗?   师爷在边上笑道:“因为什么?不妨说出来,未准儿说得好,我们还会放过你。”   也如逗小孩子玩、或猫儿狗儿的神情。   李汝直道:“那姓李的,又叫李延玉,就是这个狗不日的混账皇帝,是我亲爹。这话,你们信不?”   杨知县和师爷同时哈哈仰首大笑起来,笑得眼泪都要流出来。   他们,当然不会相信。   ***   两老畜生最后决定还是先不弄死他,决定把李汝直先看守关押,之后再打算。   小毛孩子的胡诌之语,他们自是万个不信。还是像逗猫儿狗儿,“你说,咱们当今的天子陛下是你父亲,意思是,你是个皇子?我们见了你都要磕头?”   李汝直神色桀骜,心下觉得这种情况居然搬出父亲和身世来救自己,深觉羞耻,便脸红。   当然,他这一羞愧脸红,看在这两老王八眼里,就更是调剂欢乐了。   李汝直道:“这狗不日的皇帝李延玉,右边眼角下有颗小红痣,他不是就要驾临了吗,你们自己瞧瞧去。”   师爷和杨知县笑:“是吗?真是好稀奇一桩事,我们好怕怕,原来,我们还不知咱们陛下圣尊,右边眼角下有颗小红痣呢!这得多亏您这位‘皇子殿下’提醒呢!”   原来,新君平定天下初,民间就流行偷偷将天子圣尊画像贴于门上,坐镇宅安家之用。而新皇最醒目的,就是右边眼角下有颗红痣,谁人不知。   李汝直听懂他们挖苦,红着脸又吞吞吐吐道:“他屁股上还有颗大红痣。”   杨知县和师爷又笑:“你的意思是,敢情,为了证明你的皇子殿下身份,我们还得偷偷去拔陛下的龙裤子?就是瞧他屁股蹲上的那颗大红痣?”   李汝直气得脸阵阵发红发青。“陛下写有一手金错刀?这个,你们总该知道吧?”   杨知县和师爷:“嗬哟!真是好稀奇!好了不得的发现呐!”   两老狗相视一眼,竖起大拇指,连连讽刺冷笑:“陛下可谓是一字千金,所以,就连咱们整个苍溪县都有很多字铺在悄悄收售赝品,而那些赝品,就是模仿他的那笔金错刀,我说小孩儿,你还有什么能证明的?”   李汝直道:“他的那笔金错刀,我也会写。因为,这是他曾经一笔一划教过我的。”   杨知县笑道:“哦?是吗?这么说,现在马上给你拿来纸笔,你就能写?——陛下亲自教你的金错刀?”   李汝直高冷道:“当然。”   师爷阴阳怪气,笑道:“要不,我看,咱们还是这样来玩玩吧,才有意思呢!小朋友不就是喜欢与大人玩游戏的嘛——你呢,要是在一炷香的时间内,果真写出你说的陛下‘亲手’教你的金错刀,我们就饶你不死;要是写不出——”   李汝直:“写不出,你们就用你们的狗头铡,把我铡成两半!”   师爷和杨知县闻言大吃一惊,又都面面相觑。   片刻功夫,纸笔文房四宝,果然很快就命人一样样弄到李汝直面前。   李汝直走到一红木案前,挺直了少年身板,拽袖,拿笔,研磨,铺纸张,表情认真,眉目严肃,气质高贵又透着从容。   两老狗心下讽刺:嗬哟,这番装模作样,还果真有几分皇子龙孙架势。这小兔崽子,还真会脱滑演戏。   杨知县叹:“你说,我们也是有多无聊,都这种局势了,眼看火烧眉毛已经,还跟个小毛孩子玩这种过家家的游戏?”   师爷拿盖碗喝了一口浓茶,坐在椅子上,歪头歪脸打量跟前只有九岁的少年。见他写得严肃认真,还真是有模有样。   便笑着道:“大人,要我说,你也真是心慈手软了些——诺,就这小毛崽子,你跟他废什么话呢,两下就命人拿去溺了,赶紧灭口才是。”   “……”   说话间,李汝直搁下毛笔已经写完,在一张笔力瘦劲、风姿绰约的书法墨迹前吹了吹,然后轻拿了竖立起,给两个狗官看。   “写好了。睁大你们狗眼睛看看,这是不是和我那父亲神效酷似的瘦金体?”   作者有话要说:  不好意思,又卡文了,对结局,一直顾虑多多,放不开手写,害怕烂尾。 第九十一章   杨知县和师爷是不可能就这么轻易相信一个小孩子的话。“大人, 你看,这孩子的话可有几分信?”   字写好了,锋芒毕露的一笔漂亮金错刀。九岁孩子, 双眸清澈湛亮,把那墨迹拿在手里给两狗官看着, 气质高贵, 从容冷漠, 小身板挺得又笔直又高傲。   师爷一双眼睛毒蜂似地在少年身上扫来转去。杨知县道:“荒谬!堂堂天子圣尊,竟然会让自己的骨血在民间流落,说出去, 谁会相信?”   师爷点头同意赞叹道:“这孩子, 一股子怪异, 小小年纪,谎话张口就来, 大人你想,好端端地, 他为什么在安疾坊那个鬼地方爬梯/子, 鬼鬼祟祟, 不定是受了什么大人指使调唆!难道说, 有谁想在背后密谋什么?”“……”“至于这字儿嘛!”将李汝直手中的墨迹轻轻夺扯过来, 李汝直狠狠瞪他一眼, 师爷扯起嘴角冷笑斜睨他说:“这字儿,虽看着写得还不错, 也是金错刀无疑了……所以!”一顿,“一个才几岁的小毛孩子,居然会写这种字体,其背后所教导之人, 更加用心险恶了!”   李汝直道:“你们两个蠢货!”   师爷和杨知县遂商议琢磨得一阵,师爷说:“大人,依我看,先不急着结果处置,关起来,观察观察几天再说!”   杨知县道:“如此最好。”   “……”   知县府衙,要说什么都缺,而最不缺的,就是牢房。关男关女,关地痞关流氓混混,以及暂时收监,就连关孩童的都有。李汝直被知县发喝下令,两个公差遂带下去。暗房阴森,就连蜡烛都没点,伸手不见五指的乌漆抹黑。   而李汝直长这么大,还从未受过此等羞辱。   少不得踢门拍打,又是一阵破口大骂:“你们两个老畜生,老乌龟,老王八,你敢把我关在这里,当心有天,我把你们那乌龟王八的烂肠子捅出来。让你们那腌臜肠子流一地,剁碎了拿去喂野猫,就连野猫都嫌臭不吃!”   是的,到底年纪尚小。   李汝直幼承父亲开蒙教育,所读之书,所授之理,无不是天地浩然气、千秋尚凛然那套。   李延玉前半生病疾折磨身陷泥潭,历经种种劫难挫折,他似在用自己一生血和泪来教育儿子。   孩子后来又跟随母亲,母亲是医女大夫,各种道德礼仪廉耻自然也听得熟稔。至于孔孟教育诸多教养,自然也不消说。   如今,竟被逼到这份上,口操那些市井粗糙、污秽肮脏骂人话,显然对他也是愤怒悲观到了极限。   作为一个才仅仅九岁孩童,如此,就这样被两混账狗官关押收监,后来,自然而然,牢房里一番痛苦挫折经历是不难想象。   李汝直愤怒咆哮过——一遍遍踢门,还在扯起嗓子骂那些肮脏污秽市井语。“你们两个老狗老畜生,放你大爷我出去,要不然,我死在这里,变成厉鬼,也饶不了你们!”   骂着骂着,他又失笑。有什么用?除了白费力气,能作什么用途?   然后又怨恨起自己父亲来。   至于对父亲的恨,也是说不出的复杂,这里有太多太多的委屈,埋怨,痛楚,伤心,难受,听说,这两狗官就是因为他要驾临这苍溪县——是了,他好好地,突然驾临到这个小地方要作什么?就这么各种胡乱想一通,怨恨着,委屈着,再无力气就睡着了。只中间又做了好几场的噩梦,梦见母亲在那安疾坊,被狗官用毒药先毒死,然后焚化烧掉——他抖然一下从草席惊坐而起,满头冷汗淋漓。心想:不行!一定要想法子出去,不能就这样坐以待毙……可是想着想着,又绝望哭了。   这暗房里,就连个窗户都没有,除了每日两餐有看差送饭来,既不见阳光又不透气。他能想什么办法?   他把屁股下面的破草席上竹片一根根扯着,“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天、行健,君子自强不息……”   “爹,你就是个大骗子!骗子!我好恨你!如果我和娘这次都死了,以后,我们做鬼也不要认你了!”   “就是娘要认,我也拦着她不要!”   ***   天子正式下驾苍溪县,杨知县和师爷早就慌得不知东西南北。到达日程居然早早提前了。   从盛京到这地方小县,不管行水路陆路,起码得一两月。而朝廷公函上所通报,也是说要下个月十一才到。   膳猪宰牛,设飨摆馔,杨知县等人忙得简直要抓天。   而这种节骨眼上,自然,更无暇顾及去调查那被关着的九岁小毛孩之事。   费尽心思打典各处,又是令人将整个县城墙里墙外、百里街道洒香刷新布置。   师爷忽然深感疑虑道:“杨大人,你觉不觉得,此事实在过于蹊跷了些?”   杨知县道:“怎么,师爷,你也发觉了是不是?”   师爷道:“天子下巡咱们小县,说是要祭河神以祈佑天下苍生、国泰民安,公函提醒过,陛下巡访,算得是半公半私,叫底下人不要声张喧哗,禁止一切奢华浪费。可是,这天子陛下,既不行御船,也不乘坐御轿,而听来报说竟是手持缰绳、亲自策马快鞭急忙赶来,随行的护卫仪仗,也是能简单就简单,果然是半公半私……”   一顿,“可是,我总琢磨着,他这么着急赶过来,好像,不单单是为了所谓祭庙一事?或者还有更迫切重要的?”   杨知县点头:“我也觉得好多古怪可疑之处,总之,咱们要千万个小心才是!不能出叉子!”   午阳当空,正此时,陛下眼看就快到苍溪县鼓楼南大门,两老狗战战兢兢,跪在大门外恭迎等候接驾,从早上鸡鸣,跪倒现在,已经跪得口干舌燥,腿酸发麻,就连憋得满身尿涨也都不敢乱动。“喤!”“喤!”,终于,直到城楼撞钟阵阵,静鞭数响,开道红棍,黑漆描金,一对对銮仪兵,高擎仪仗整齐排开走过,皇帝手勒着缰绳,高高骑坐在御马上,绣龙衮服,一双俊目,黝黑深亮如电,俯视下跪众多皂角芝麻官吏。   杨知县道:“下官一草芥小吏,今日有幸得朝廷器用,管治这鸠群鸦属之地,竟做梦难想,如今,能得龙恩福泽,天子下驾,实乃地方小县百姓之福,下官之福!”   遂带领众多小吏官差数跪叩首,行大礼种种,万岁之声,不绝于耳。   皇帝仍高坐马上,良久便道:“此县虽小,据说是以产茶叶为主,又称为鱼米之乡。朕,创帝业之初,全国上下一片混乱,到处民不聊生,生灵涂炭,却唯独你们县如世外桃源,百姓安居乐业——不得不说,这也是你身为地方父母官治理有方的功劳。”   杨知县心下得意,口称一声声陛下谬赞,小臣愧不敢当等等。   ……   天子过得时辰,又被杨知县等小心翼翼迎驾苍溪县府衙,一时,高堂入座,奉茶的,手捧金香炉、金香盒、金瓶、金交椅等大批宦官按秩序排班站定。   又是好大一通礼节,最后,令杨知县和师爷忽然当头棒喝、浑身剧颤、措手不及的——   皇帝开口,突问的第一句竟是:“杨知县,你们这个县里,医馆统共有几家?大夫共有若干人?”   “……”   杨知县和师爷赶紧偷偷相视一眼,跪在地上,头都不敢抬起来,做贼一样,肩膀不停颤抖。   皇帝身旁站着一紫袍官吏,问:“怎么了,陛下在问话,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吗?”   正是卢尚书。   之前负责寻查打探袁蔻珠下落的那品级朝廷大员。   ***   陆尚书说话间观测留意皇帝眉眼,见皇帝表面神色沉俊,龙颜淡静,而袖下手指在紧拽膝上袍摆微微发抖,他悄擦了擦额上冷汗,心下了然。   ——“皇上,是臣该死。”   回忆把他拉到了养心殿,殿中炉烟渺渺,落针可闻,他跪着,小心翼翼回禀。   趴伏在御案上的新君满目倦怠,失色落魄,显是受伤落寞至极。   事实关于皇帝结发妻真实情况,他是当真未必能确定。   他与这位皇帝陛下得关系交情,涉及诸多朝堂之事,说来也是冗长复杂。   卢尚书始终觉得,这是一个极其顾念旧情的帝王,并非翻脸无情、冷酷君主,能择木随他,也是智举。   他自然不懂皇帝和结发妻的关系,以及从前种种细节故事。   皇帝找这位妻子找得很辛苦。开创帝业最初,他陪伴皇帝出生入死,和桃花寨那白衣秀士简槐一伙相差无几。皇帝一直派各种暗探在打听前妻下落消息,那些年岁,他常不能自保,树敌太多,沙场上九死一生,所以直到现在都不敢大张旗鼓寻找。   所以,最终陛下还把找寻娘娘的这重担交给自己,显是对他姓卢的何其相信器重。   “其实,那张药单子,是臣手下无意间在一宫中老婢那儿得来,最后,由臣亲自调查,发现原来有个上贡秀女,此女,出生之地原为苍溪县,她说是她娘家母亲从县里一有名女大夫那里开的方子,希望能为陛下开枝散叶——而那个女大夫,便是娘娘名字无疑了。”   “陛下,药单上的字迹,您说是娘娘的亲笔无疑了,然而到底是否确认,还需由臣亲自去那苍溪县探查,所以——”   皇帝摇摇头叹道:“不用了,这次,我找她,必得朕亲自出马——”   “而且朕,相信她,就在那个地方!”   卢尚书抬眼大吃一惊。   皇帝态度毅然坚决,甚至要亲自出马寻找妻子下落,且扯谎瞒骗过朝中很多大臣,以作噩梦为由,要到这苍溪县祭奠河神,福佑天下,祈求国泰民安。   皇帝啊皇帝……如此对一个女人顾念重情,这到底是国之幸呢?还是不幸?   您可是亡过一次国的君主了……   就那么胡思乱想着。   皇帝额头青筋隐现,似要发怒:“一个县里,统共有多少家医馆都记不住,你这地方父母官是怎么当的?朕刚还夸你呢,心想让你只做一地方知县实在屈才了,想着如何提拔。”   那杨知县大震,听得既毛骨悚然又胆颤欢喜。   师爷忙道:“陛下,知县大人自然是记得住。大人,咱们这个县城总共有十二家医馆,民办有九所,官办的三所——大人,您因接驾一事最近忙得连饭都顾不上吃,如今,圣尊面前,怎么会将这些事忘了?”   杨知县忙道:“是是是,禀陛下,是臣太过于紧张糊涂了。师爷说得对,是臣该死,望请陛下恕罪——咱们这个县城,医馆总共有十二家,民办得九所,官办三所,是这样得没错!”   卢尚书立即便道:“皇上,看来这杨知县确实紧张糊涂了。”   便居高临下替皇帝问话道:“杨大人,你们县城这些医馆以及大夫的名单登记造册可有?”   杨知县道:“有!”   遂赶紧吩咐师爷去办公大厅拿。   须臾,师爷小心翼翼,将一本薄薄册子终于拿过来,转呈给杨知县,杨知县膝行至圣尊前,又用双手高举过头顶。   卢尚书又代皇帝拿之,递给李延玉。“皇上,这册子,您请过目。”   皇帝小心翼翼接过来,手指尖微微发抖,自然,卢尚书又看在眼里。   皇帝便开始静静地,一页页翻着。   杨知县和师爷早就已经吓得不知作何形容,如马上要落进猫嘴里的老鼠。   两个人对视,扯眉弄眼。   杨县令:这圣上怎么一来就查医馆的事?   师爷脸色煞白:坏透了,难道,难道,他发现了什么猫腻,是故意来调查?   杨知县尿都要吓出裤/裆。怎么办?怎么办?   师爷也忙乱恐惧,暗示杨知县,先不要慌乱,静观其变。   只需一眼就找到了!袁蔻珠。皇帝深吁了一口气。   赫然显眼醒目的三个大字,登记在册子最后一页,医馆的名字,叫济春堂。   皇帝表情复杂极了。嘴角扯着,似笑,又似其他别的什么神情。   皇帝忽然道:“这济春堂有个姓袁的女大夫——”   如果说,刚才两老狗的反应,杨知县和师爷如同即将落在猫嘴里的老鼠,现在,猫都还没张口,他们俩都已经吓死了,变成两只死耗子。   “皇上,下官也是因忙着接驾一事,害怕陛下您责怪,是逼不得已的,臣该,该死——”   声音抖得像锯子狠狠锯过,断断续续。   皇帝蹙额,陆尚书也紧皱眉头。   君臣二人相似一眼。   卢尚书立马意识到不对劲有猫腻,赶紧厉声喝问:“陛下跟前,不得扯谎,你们两个作如此鬼鬼祟祟样子,到底在搞什么明堂!”   杨知县和师爷跪趴在地动也不敢动。   ……   忽然,就在此时,衙门外一阵吵吵闹闹,喧哗叫嚷。   “我要见陛下!我要问他,看他还认不认识我!李延玉,你若真有本事,就让他们别拦我,放开我,敢不敢见我!”   ——儿子?汝直!是汝直!这声音,是自己儿子李汝直!   李延玉猛一抬头,全身震撼,骨头缝都在拉扯溃动。   少年的声音既稚嫩,又透着隐隐的愤,恨,还有诸多的怨,委屈,与难受痛楚。   ——父子俩算得是多年未见、久别重逢了。   事到后来,很久很久了,李汝直已长大成年,时常忍不住回忆起这一瞬间。   他的当时那么多恶劣暴躁情绪,并非在自己这一身所受教育中,可当时,为何竟有那么多呢?   记得母亲有一次小心翼翼问他:“娘想找个人重新嫁了,小直,你愿意吗?你会接受吗?会怨我恨我吗?”   那个时候,也是有出现过这样的情绪。   他打从一出生开始,就注定与缺损有关,与认命有关。   或者缺父亲,或者缺母亲,他努力过,奢望过,想让他们重归于好,破镜重圆,可总恨当时的弱小与无能为力。他对父亲妥协过,对母亲也妥协过。母亲很不容易,身为一个女子,独自带着他漂泊在乱世之中,父亲九死一生,而她何尝不也是。   他的恨,他的委屈,是因对这样天生注定给他的“缺损”、厌倦无比。   眼前的威风显赫皇帝父亲正摇摇欲坠走过来看着他,他也看着他。   父亲一双漆黑的眼瞳里有什么在不断闪烁滚动,那也是记忆中的一幕幕,映现在个子高大男人深眸里,放大了,拉长,加深了,在他面前不停回放,犹如惊涛骇浪。   “小直,叫爹爹!你再叫一声!”   “爹爹!爹爹!”   牙牙学语的乳音何其幼稚,人生中,第一次叫出的两个字,是的,就是“爹爹”。   皇帝半弯着膝盖,半蹲下来,轻轻地伸手,去抚摸九岁少年的眉,他的眼睛,鼻梁骨。“儿子,我是你爹爹!我是你的爹爹啊!”   然后,猛地一把抱住他,搂在怀里,紧紧地,用下颔摩挲他的额头。   李汝直开始挣扎,又踢,又咬,又推。“不是!你不是!你是皇帝!我不认识你,你不是我爹爹!”   “你有你的三宫六院……”   “你的三宫六院七十二妃,会给你生一堆的儿子!我又算什么呢?你放开,我不要认你!我才不要!不要!”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原来想把李汝直写得智多近妖的,想一想,还是算了,头皮发麻。 第九十二章 加更赠送   如今, 作为一小少年,还能好好站在父亲跟前,历经九死一生, 艰难险阻,对李汝直来说, 连他都不愿相信, 简直梦一样。   就在刚刚怒猊渴骥闹出动静, 穿过那么多守卫官差森严重重守卫——那些官差守卫差点把他拽了拖出去弄死,若非他扯破嗓子眼又吼又骂,终于引起里面人等注意。   是的, 这对小小的孩童来说, 简直实在委屈难以想象至极。   皇帝任由着他踢, 任他骂,任他捶打撒泼, 任他各种发疯发怒,甚至抓, 咬。   连旁边很多侍卫大臣太监们都看不下去了。   陆尚书微微张嘴, 想过来劝说什么, 到底没敢吭声。   皇帝情绪也是激至极点。“好了, 小直, 爹爹由你怎么打怎么骂都行, 可千万别气坏了身,来, 好好告诉爹,到底怎么一回事?为什么,为什么你会出现在这里?怎么是这副模样?”“……”“小直,来, 让爹爹好生看看,你长大了,高了,再差一点爹就认不出来了!”“……”“你可知道,这几年,爹爹找你们,找得有多辛苦吗?”“……”   李汝直眼泪簌簌下落。   他刚才杀了人。他长这么大,从来没有杀过人。   如今,穿一身破破烂烂衣服,满身血迹。   在牢房中,扯破嗓子,踢破门,碰死在墙壁,都逃不出去。   最后,趁着一衙差给他端牢饭来吃,他勒住对方脖子,趁起不注意,捡起地上自己从烂草席抽出亲手随编的一根粗绳,使出吃奶力气,死死地,勒着那个衙差脖子。他那么小,只有九岁,而那衙差,身材魁梧,那么高壮——是的,连他自己都不可置信像在做梦。他杀人了!勒了那脖子不算,顺便抽出衙差腰间雪亮佩刀,一刀一刀,往对方胸口发疯般捅。他就像疯了一样,血溅满身。捅了还不算,怕那个人还没断气,又继续拿起那根粗绳去勒对方脖子,直勒到那人真的瞪大了眼,死死地盯着他,他才明白反应过来,自己杀人了。   他恍恍惚惚,忽抬眼看面前皇帝父亲,在这场始终走不出噩梦里,甚至想,早些年,父亲让他习武练剑、强身健体,是不是就为他人生中、只有九岁第一次杀人做准备。他的手哆哆嗦嗦着,拿在眼皮下看,竟还是那么多血迹。他耸动肩头,又哭泣起来。   他后来,估计说出也没人相信的经历,那牢房越狱,岂是那么简单轻易,之后,又被很多官兵衙差追,他东躲西藏,竟藏在厨房中一刚杀完、开膛破过腹的死大肥猪肚子里。   “天子要到咱们县祭河神庙,你们动作得快,赶紧宰猪杀牛,把这些祭祀要用的东西全准备好!”   “是!小的听命!”   “……”   他一边流着泪,身子像虾米蜷在大肥猪肚里。   那肥猪肚膛里的腥味,臭味,让他憋足好大力气才不至于将胃里的东西全都统统呕出来……   他能这样活着出来,好好站在这个皇帝跟前,焉能不委屈,不够恨?   .   天一下子就到黄昏,府衙内龙旗猎猎,侍卫扈从端静仍旧威严站立。   此时此刻,那杨知县和师爷现在的模样,简直不用形容了!   两个老狗,一个跪在地上尿了裤/子,一个当场晕死过去。   两狗官样子,正好全落在卢尚书敏锐洞察一切目光里。   “皇上!”   卢尚书迟疑一下,终于才敢走到皇帝跟前,说道:“恭喜您们父子团聚,恭喜陛下终于找到皇子殿下!看样子,小殿小这几年生活着实不易,这次,不定吃了多少苦头,受了多少挫折委屈——”   皇帝猛然惊觉,赶紧掰着儿子肩头检查各种看。“小直,你到底发生了什么?快啊,你快告诉爹爹,爹给你做主!”   “……”   李汝直忽瞪眼如看陌生人一样瞪着他,瞳孔收缩,恍惚是想起什么令他恐怖惊骇的事情,一步步身子踉跄往后退。   “小直!小直!”皇帝喊。   “小殿下!小殿下!”卢尚书也喊。   “娘,娘应该死了……她,她死了!”   李汝直说完,然后晕过去。皇帝表情大骇,场面一下失控混乱,随行太医赶紧围上来,诊脉的诊脉,掐人中的掐人中。   皇帝不可置信转脸看着卢尚书,浑身瑟瑟哆哆,也是瞪大眼:“他方才说了什么?你听清没有?他究竟说了什么?!”   “……”   卢尚书毛骨悚然,不停手袖擦着额上冷汗,这下,他也差点双足一个踉跄,跟着晕去。   ***   蔻珠其实也并非很想继续留在这里的。   这里不是在开玩笑。   安疾坊,官府上面把这名字取得多么动听,“安疾”、“疗养”,还由朝廷出银子解决,找医者大夫,然而,摆在现实残酷的真相——   这里肮脏、臭秽、混乱、乌七八糟、简陋、寒碜不堪。   所有人世的不堪,所有生命的卑弱渺小,统统都集聚在这里展现得淋漓尽致。   “我看呐,你还是快离开吧!”   她记得有天,有个男医官大夫,也是三十出头,神情说不上是鄙夷不屑,还是夹杂另外更多的复杂情愫:“你一个妇道人家,见识短浅,手无缚鸡之力,不呆在家里绣花带孩子、照顾你丈夫,你搞什么医道?”   她正为一个重疾病患做针灸探究,研究病理。病人呕地一声,忽拽扯着她袖子又咳又吐。   病人胃部彼时没有吃多少食物,吐多的都是黄胆汁。   她猛地把脸别过去。身上,手上,因为全沾上了。   那男人自然看在眼里。“呵,你居然是这里的女医官,要我们都统统听从你的安排才算数?”   继续看着蔻珠表情,挖苦讽刺:“这儿很脏的,是不是?这里的人也很恶心,对不对?”   她找来水和帕匆忙擦洗一会儿,接着,懒得理那男人,还是戴着一层层白面纱,继续蹲下,给另外一些病人把脉做针灸、甚至喂药去了。   那男人像是实在气不过,哼地一声,掉头就走。   是啊,蔻珠懂那个男大夫之意。   她每天毫不间息、不懂疲累给人看病,研究药方,喂水各种针灸,每发现有什么新的体会心得,赶紧拿一个随身携带小本子,仔仔细细,一边思考,一边研究记录下来。   ——她只是一个女人。   女人,是不能让这些男人产生嫉妒,甚至在她面前产生一种渺小、畏缩、胆小、卑怯之感。   那个男大夫,他已经想逃离了。   男大夫也有天对她不住叹道:“你懂什么?别拿你那样的眼光看我,我有我的家室儿女,对,我就是不像死在这里和他们这些人一样——哪像你!”   蔻珠顿住了。所有较劲,逞强,拼命,热忱……全因这一句话,“我有我的家室儿女,哪像你”,溃散瓦解。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如同鬼蜮。   也是在男大夫一句讽刺后,她偷偷地转身,眼圈发红,鼻子发酸。她也是个有家室的人呐!   这个时候,想起了儿子,多少走马灯的往事一幕幕,如烟如雾,慢慢变得扩散清晰。   甚至在这个地方,她想起了那个男人——前夫,李延玉。   ...   这里除了脏、乱、臭、乌七八糟、简陋寒碜种种,就比如,官府名义上把所有已察觉患上疫毒的老百姓全收在这里,集中隔离,让大夫义诊,不过,是对阿猫阿狗般,吃的东西,是猪狗都不想吃的如同潲水稀粥。先还一日三顿,后来,三顿改两顿,再后来,成了一天一顿,甚至两天一顿。病人扎堆所宿之地,通常四五人一间,类似土砖简单砌成的破烂窑洞,里面随随便便扔几床破席子、烂铺盖,比牢房都好不了多少。   遇见老天下雨,房顶会漏水,几个男人一间,几个女人一间,或者,按病情急缓轻重,轻的一间,重的一间。   对于实在没有救治必要的严重病患,官府下令,最好的办法是投井,或活埋。   曾为此,她多次表示过抗议,想过办法。   甚至这时候,她也想到了那个男人。现在的天下,已经是他的天下了。   她也是有多希望,他现在就立刻、马上,出现在自己跟前,亲自来看看。   他统摄的天下,是个什么样的天下。他的子民,又是什么样的子民。   ...   蔻珠想走,仰头深吁一口气,这天晚上,手忙脚乱,收拾包袱,硬着心肠,打典东西药具。   事实,这个想法,已经不止存在一次两次了。   她得走!   太多的理由,推着她必须尽快离开这处鬼蜮。   第一,她有儿子,和所有那些卑劣胆怯、畏缩的男医大夫相同,她有家有室。   其二,她也不是圣母,更不觉得这个称号对她有多大的意义。她只是一个女人。   眼睛里越想越酸涩红肿。是啊,她只是一个女人。   “袁女医,袁女医。”   蔻珠将包袱药具统统收拾好,正要提起。有个小妇人面色焦黄入土,踉踉跄跄跑过来。“我阿娘快要不行了!求您,赶紧过去看看吧!”   “……”   蔻珠又轻吁一气,悄悄地放下东西包袱。“怎么了?”她强装淡静,问。   小妇人边哭边掉眼泪:“她现在的样子好痛苦可怕,是不是就要死了,请您快过去看看她吧!”   “……”   蔻珠总是这样没有背起包袱走出去,一拖再拖。   这天晚上,她把一个已经快要病死的、奄奄一息、严重晕阙患者小心翼翼探了呼吸,又把了脉,尝试了各种针灸办法。“救不活了。”   她惋惜地摇头。“不管什么办法,最多再坚持一两天。”   病人皮肤并各处开始大部位溃烂,甚至流了好多脓血,整张脸肿得不成样子。   而这间窑洞般破烂不堪房间,上面还漏着雨,混合着各种令人难闻欲呕的污秽臭味,呻/吟、哀嚎,她也实在不忍,看着旁边其他病患在听闻她这番话一出口后,那种绝望、麻木的眼睛。   她再也无法强装镇定,手捂胸口,逃也似跑出来。   ——   然而,令她一万个料想不到的,是接下来,这样的残酷还不够,还有更决绝、更可怖的在等待他们。   不,是等待这安疾坊的每个人,也包括她自己。   因为接二连三这个地方透着的诡谲和各种说不出预见,有一只猫,在衙门派来的公差、手上所提如同盛潲水稀饭桶边缘——   那只猫,由于极饿,也不知从哪儿钻出来的,窜上那“潲水桶”就开始嗷呜嗷呜,埋头舔里面食物。   “去去去!哪里来的野猫子?”   公差着急不耐烦把猫迅速赶走。   这并非是送伙食的时刻,蔻珠留意到的不对劲就在于,已经由每天三顿的稀饭改成两天一顿,突然,官府不知怎么一下就发了大善心,不仅伙食送得如此勤了,就连稀饭也改成了插筷子不带,还带有青菜,甚至还有肉,甚至,还冒着厨房想尽办法烹饪得美味无比的腾腾香气。   偷吃了那木桶里食物的野猫,突地喵呜一声,嗷嗷在围墙根儿拼命嚎叫,痛苦挣扎。   挣扎不到短短瞬间的功夫,畜生浑身抽搐,口吐白沫,死了。   而惊见了这只死猫由刚还的活蹦乱跳,却因只是馋了个嘴,偷吃了那衙门公差送来的一点点饭食——   蔻珠目睹着这整个一短短瞬间的死亡过程。   她睁大眼,慢慢蹲下/身去,哆着手,开始发麻地,从药具里取出一根细细银针,银针立时变色。   她大骇,然后猛地转身,又走去那木桶旁将银针轻轻探入桶内食物——她的手开始也越发哆嗦抖动不已。   银子,立时变了色。   “叮”地一声,她吓得三魂没了两魂,银针掉在地,擦过她的青布碎花裙摆。   “别吃,快别吃!住手!听见没有!叫你放下!不能吃!”   一个病人,就跟饿狗似的,突地从哪里跑出来,瞧他样子年轻,也不算太过严重。   蔻珠无论怎么拦都拦不住,他就像是从饿死鬼道上投胎来似的。   蔻珠一遍遍地喊,拉扯,并骂:“不要吃!听话!这里面有毒!这饭菜里面的东西有毒!”   “袁大夫!”   那个男人咕噜咕噜,拿起桶里勺子舀起来就喝就吃。吃得又急又忙,好一阵,才对蔻珠道:“你们别骗人了!我知道,如今我们中了得这些疫毒,是没方子可医治的。反正都是要死——就是死,也要做个饱死鬼,是不是!”   这个中年汉子衣衫破烂,模样粗糙。蔻珠气得要死。他为了抢食物吃,甚至一把将蔻珠推倒在地。   蔻珠甚至连痛都顾不得。   其他早饿得饥肠辘辘的病人同时瞬间也跑出来,纷纷争先恐后,开始拿勺子拿碗,甚至还将手伸桶里去抓。   “对!对!袁大夫,我知道,你是个好人,老天爷会保佑你的,瞧,那么多医官大夫都跑了不想管咱们了,你却还留在这里——”   “你的好心,皇天菩萨会看在眼里的!”   “可是,他说得对!我们真的好饿好饿……袁大夫,求求你就让我们敞开了肚皮好好吃一顿吧,里面就是有砒/霜,也是值得!”   接着,就像蜂蛹浪潮,这些病患,简直一个比一个更像饿狗,甚至抢,争。   蔻珠睁大眼,不可置信看着眼前一幕幕。   天上的雨忽飘飘斜斜下起来,几盏气死风灯在狂风中左摇右摆。   忽然,一阵蜡烛火光摇曳闪烁不断,差点被风扑熄灭。   蔻珠无能为力、正背皮发麻战栗看着这一切,她还摔在地,人群如鬼影,视线开始摇晃,发黑,眩晕。   突地觉得哪里不对劲,急忙撩开自己袖管一看,嘴唇发着抖,脸都白了。   她哆哆嗦嗦,轻轻把自己袖管撂开,借着忽明忽暗的气死风灯微光看——   她手腕上皮肤,也开始密密麻麻,出现大小不一红点。   轰地一声,胃部又是一阵冲撞剧呕,嗓子像被烫了般,声音嘶哑,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   眼泪流出来,绝望地嚎啕,也跟着哭泣。   “我为什么要出现在这里!”   “儿子,娘对不起你!”   “不要!不要!……老天爷,请不要!不要这样对我!”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瘟疫描写,请大家不要代入到现实中来。   仔细查过很多资料,古代的确有类似安疾坊这种、集中隔离救治瘟疫的地方。只是,更早时候会很残酷,把病人活埋,投井,都是有历史查询的。   举例:曹植《说疫气》东汉建安二十二年(217年)的大瘟疫,“家家有僵尸之痛,室室有号泣之哀”等等描述,大家有兴趣可以查查。   很感谢生活在现代中国。 第九十三章   那些如同难民的患病百姓还在继续争抢吃食, 真的是饿死鬼道上投胎而来,这一刻里,蔻珠眼睁睁目历一切, 无能为力。   绵冷的秋雨如细针,密密麻麻不停往整个坊院落下。   蔻珠除半跪半蹲在人群里哭泣, 绝望, 对这些愚蠢、不停劝诫的病患百姓深觉可悲、可怜又可恨, 那雨,顺着她的眉梢眼角一直蜿蜒冰凉而流下,一颗颗地, 流进嘴角。除此, 她什么也不能做。又在这一刻里, 她开始厌恶痛恨起老天爷,他跟她大概有不可逆转的深仇, 要不然,不会这么一次次来戏耍她, 让她的整个人生命运陷入无常循环的悲凉痛苦中。   接下来, 老天爷又会怎样待她, 蔻珠实在不该想象。   想到此间, 她猛地抓起膝盖间裙摆, 借着一股力气站起, 阻拦那些人,那些愚蠢麻木悲哀的百姓:“你不能再抢了!住手!都住手!食物里有毒!”   气氛骤然一下子停滞在眼前, 眼前这些如同难民的饥饿病患老百姓,有的人瞪大眼,有的人张着嘴,有的甚至刚刚从米桶舀了一大碗米饭, 拿起筷子,正准备塞入嘴巴里——只听咚一下,就是先前第一个死活不停蔻珠劝诫、还把她一掌推下,推倒在边上地面,那个男子。他的身体开始剧烈摇摆抽搐,嘴角不停吐白泡沫。   只抽那么一下两下,瞬间倒地毙命。   人群里啊地一声声惊嚎嘶吼:“有毒!真的有毒!他们想要毒死咱们!”   蔻珠赶紧扒开人群去抢救,急忙让人递来药具,果断取出里面针具种种,给那男子掐人中,翻转过来帮催吐拍背。   然而,没用了,人已经死了,彻底没有呼吸。   其他的人开始哆哆嗦嗦起来,紧接着,只听又是无数声惊惶尖叫,“他也中毒了!”   “她也中毒了!”   “……”   中毒之人一个接一个又倒下来。   蔻珠双眼呆滞,分不清楚血红色瞳眸中凝集着的,究竟是雨水,还是眼泪。   又是一幕又一幕的死亡。对于死亡两字,她似乎都已经失去任何应变之力。   身为医者大夫,她曾救活过无数人。   这次毒疫,虽说来得如此汹涌可怕,至今,都找不出生成源头和有效医治办法,可然而,这相继中毒而死去的好些人里,何尝不是她亲自经手,亲自抢救医治过的——她只身范险,不惜担负着与儿子分离甚至永远隔绝的痛苦危险,最终,好容易才保住的那几条生命——可如今,眨眼之间,不过一桶有毒的吃食,他们饿狗般不停劝诫疯狂了一样去抢,自己的命,说不要就不要……   蔻珠呼吸窒痛——   值吗?   “袁大夫!袁大夫!求求你,救救我们,救救我们呐!”   正怔愣间,蔻珠恍然身子一动,终于回过神。   “袁大夫,袁大夫,这桶里的吃食有毒,是你先提醒过我们的,我们没听的劝,不信你,最终,最终遭了殃……”   “袁大夫,你是神医,不,你是神仙,你既然连这饭食里有毒都知道,那么,肯定能想办法救出我们……看来,官府要将我们统统处置弄死!”   “求求您,救我们!救我们!”   救我们!救我们!   蔻珠的头都快炸裂,耳旁嗡嗡地响,双眸发黑眩晕。   这些人把她扯着,摇着,拉着,一个个跪下,不停磕响头。   骤然间,她又变成这阿鼻地狱的救世主。   “求你,救救我们!”   忽然,蔻珠正自天昏地黑、两耳发鸣间,有人高喝一声道:“他妈的!想当初,老子就说过,这些狗官怎么能让咱们这些小老百姓在这里白吃白住,还由他们掏银子派大夫给咱们瞧病,老子不过就一街头贩夫皁隶,有上顿没下顿——嘿,老子还想着,既有这样好事,就是没病都要装个病,借这个地方混几日——简直我艹他妈的,竟然想给咱们毒死!”   说完,便不停去用头撞墙。   其他人自然也随即跟着三起四哄。“谁说不是呢!”   一个衣衫破烂、头发花白的老妪,颤巍巍地,双手如枯柴,捂着胸窝子,咳嗽喘息不停。“当初,我本不愿来的,是我儿子容不得我这个老太婆,想着这里可以白吃白住还不用花银子,可哪里知道——”   “还有,可怜我这小孙女,本来开始也不打紧,一听是官府出钱让咱们来住,便把她也带过来了。咳咳咳……”   说话间,又是气喘吁吁咳得好一阵子。   老太婆的小孙女约莫只有七岁光景,和蔻珠的儿子李汝直差相仿年纪,样子秀美,大眼睛小嘴,因病和饥饿看着瘦小得不成样子。   “奶奶,奶奶!我想回家!我不要留在这里,呜呜,我想回家!”   那小姑娘听奶奶一说完,也止不住掉起金豆子,可怜孱弱,仿佛随时会晕倒下去。   蔻珠出于一时心软怜悯,赶紧掏出手绢,去擦小女孩的眼泪鼻涕——是啊,也才和儿子汝直一般大小。   “他妈的!”   那汉子便决定去撞安疾院大门,“我要去找狗官问话!问他为什么要毒死咱们……”   又是好一通闹。夜风中秋雨下得越发响了,天色骤黑。   安疾坊重重院门紧闭,外有无数官差巡逻看守。   彼时一衙差阴眉鼠眼,便交头接耳对另一人悄声说道:“咱们今晚,可是是奉了知县大人命,一定要快速稳妥解决此事,要不然,完成不了这档差事,咱们统统会跟着毙命遭殃!”另一人便道:“你说得对!反正都是个死,毒死是死,一个个杀掉了也是死——总之,要让这里面的人就在今晚,快速消失就完事了。”   便抽出腰间雪亮佩刀。   而那汉子正在使出吃奶力气用脚踢门:“你奶奶的!格老子!狗官!放老子出去!老子不在这里住了!医病?我医你老娘!你们口口声声说好听话把我们诓骗来,结果,结果却给我们饭菜里下毒药□□——”他又是骂又是不停踢门。蔻珠意识不到,见他如此疯狂失控,赶紧道:“你别叫了!别闹出任何动静——”   晚了!然而,一切晚了。   房门砰地一开,那阴眉鼠目的衙差将腰间才刚抽出的佩刀朝那汉子一捅,正中胸口。   今夜携雨的狂风吹得整个瓦片都开始抖动了。   血腥、恐怖的屠戮就此开始。   尖叫声,救命声,逃跑声,好几个官兵衙差踩过地上的尸体,发出呲呲声音,血流成河。   蔻珠几乎要淹没在那样的血水里——依稀恍惚,又是许多年前,历经了一场突然而至的宫廷政变,城外叛军说杀进来就杀进来。   她当时眼盲。苏友柏那时也还在自己的身边。   可是现在呢,没有一个人,这里,到处都是模糊的血影,一个比一个孱弱的病躯。   还能依靠谁呢,这次,断然不会有人扛着她就走了。   她缓缓闭上了眼睛,任凭耳旁的尖叫、杀戮,空气里的血腥充斥四周,木然而然僵着站着,甚至快要忘记逃。   赫然,猛地睁开眼皮。   “奶奶!奶奶!我怕!奶奶我怕!奶奶你在哪里?”   “……”   “奶奶!奶奶!”   她抖然立刻似想起什么。手忙赶紧去捂那小女孩的嘴巴。“嘘,别叫!别叫!”   小女孩儿浑身瑟瑟发抖,抖得像风中薄薄纸片,两只乌黑眼瞳于黑暗中睁大得又圆又惊恐。“我要奶奶!奶奶,奶奶死了!”   蔻珠又轻嘘地一声,快速拉着她朝一个黑暗伸手不见五指的犄角旮旯树下躲。   小女孩仍旧抖动不停道:“袁大夫,袁大夫,我要找我的奶奶,我奶奶是不是死了。”   蔻珠不停虚嘘声叮嘱她不要再说话。   她把那小女孩死死护在自己的怀中,似乎想象着这就是她自己的亲生孩子。   小女孩终于老老实实不再吭声了,闭紧嘴巴。   风不停吹晃身旁一棵大梧桐树,乱摇乱摆,几只乌鸦停在上面乱扑乱叫,纷纷的叶子带着天地肃杀落下来,乌鸦像在警示她们,你们这次死定了,死了我就来琢你们尸体上的肉。   ——   蔻珠把这个小女孩儿想象成自己的孩子拼命护在怀里,多年以后,事实这个女孩儿果真成了她的孩子——是儿媳妇。   “你别怕!别怕!”   她安抚着,越楼得紧了。小女孩儿不停仰头看她,眼泪一直不停掉。“我没有娘亲,现在,奶奶也死了。袁大夫,我,我怎么办?”   蔻珠仍旧悄声安抚,问:“你怕不怕死?”   小女孩儿点头:“怕的。”   蔻珠点头道:“我也怕。可是,是命,终究逃不过的,你懂这个理吗?”   小女孩似懂非懂。或者,就像这一句是个警示,刚把这话一说完,一把刀,立在她们两人跟前。   小女孩儿啊地惊叫一声,捂着头,往蔻珠怀里一缩,蔻珠惊骇颤栗,从未有过的绝望恐惧。“你,你不能杀我们……”   把怀中小女孩儿越发护得紧了。“你们这些人,还有良知吗?”   “……”   当然,这是一句没用的废话。那拿刀的官差勾起嘴角冷笑一声。   扬起手中的刀,正要砍过来。   小女孩儿又是一声惊叫,蔻珠也叫了。   绝望,再闭眼。   只听哐啷一声,“蔻珠!”   她赫然地抬头,又睁眼。那名官差已经倒下。   蔻珠和小女孩同时惊魂甫定往地下看着。   ——   他们两个人竟相逢在这样的场景下。   蔻珠啊地一声,啕然哭泣。   男人紧紧抱住她。   作者有话要誩:  啊,终于写到这里了~~~~~太不容易了,呜呜。   其实,我实在太想开新文了,所以,我比你们任何一个人想早点完结。 第九十四章   他就那样把她抱着, 紧紧地抱着。   这一刻的画面里,时空仿佛被某一股神奇之力无限地拉长、延展。万籁仿若静止。   多少年前的前尘往事,昔日夫妻的爱恨种种, 都在这被无限延伸拉长的时空画面里闪烁回放。   原来这一切,都显得那么久远, 那么平静, 渐渐变得淡了, 变得通透起来。   两双同样惊颤瞳眸在彼时交汇的目光中凝集、不可置信。也原来,除开生死,什么事情都会变得那么渺小, 那么不值一提。   想是说来也不会令人相信, 两个人的久别重逢, 竟是这样的氛围里。   蔻珠在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显然,这是因为方才的命绝若线、战栗未消。   他仍旧双手将她紧紧抱着, 除了会重复不断低声呐呐说着那句, “我在这里, 别怕, 蔻珠!是我, 我在这里!我是你夫君!”   他浑身剧颤。   不敢想象, 假如他迟来了一步,仅仅一步, 等待他的,将会是怎样的结果,怎样的痛苦与绝望。   生命是如此脆弱,老天爷又如此开恩于他。阿弥陀佛, 谢天谢地,他来得及时。   蔻珠还活着!她还活着。   ——   这天夜里,对整个苍溪县的可怜老百姓们何尝不也字句难以形容。   惊恐,悲喜重重,震撼交加,难以消化的吃惊与愕然,仿佛置身于一场梦中。   原来,皇帝亲自前来拯救他们。   安疾坊瞬间站满无数的侍卫御林军,个个高擎着火把,红亮的火光几乎照满整个天空,烈烈如沸腾。这是希望的光火。   自然,他们也更知道了一件、甚至比皇帝亲临,还要吃惊震撼得说不出话的事——   那个不辞辛劳,日日夜夜,不离不弃,还坚守在这形同牢狱的魔窟般鬼地方,亲自为他们熬药,看病,问诊把脉的袁女医,甚至差点,还为此被乱刀砍死的柔弱女子——   她是皇后。   竟然是皇后。   皇帝在抱起妻子蔻珠那一刻间,身后的紫袍官员陆尚书,随即赶紧代皇帝传达口谕,威严而柔和安抚他们,说道:“安疾坊里面的所有百姓你们全都听好了,如今,陛下已知你们这个县里目前所经历的生死浩劫,陛下会为你们做主!为你们主持公道!……”“……”那些百姓们一个个呆若木鸡,甚至吓得磕头下跪,种种礼数都忘记了。   那陆尚书又道:“陛下,娘娘她人品高情远致,观此一事,不愧以厚德载物,性情凛然,除了她,还有谁有此母仪天下的后德风范……叫下官好生敬仰钦佩。”   说毕,撩袍郑重叩首下跪,之后,在场所有随行大小官吏、也包括御林军护卫等等,也都整齐而统一全部跟着磕头下跪、庄严行礼。   “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   那些百姓们见此情形,眼睛里无一不流出泪花来,喉头哽咽声连连。   他们都是些病弱之躯,有的,甚至快奄奄一息,几乎吃出全身吃奶的力气,也要屈颤着双膝,向皇帝怀中抱着的那个女子下跪,磕头。   ***   蔻珠之后还是醒来,发现自己正躺在一个男人怀抱里。   男人坐于摇晃马车,急迅传旨太医,正准备为蔻珠把脉等,蔻珠慢悠悠睁开眼睫,忙坐起身来。“我这是在哪儿呢?”   男人道:“蔻珠,你醒了,好,好,真好,你终于醒了,你知道吗?刚才,我要吓死了。”   对方的眸光那样小心温柔,一直盯着她,仔细认真看,生怕不小心,眼前的女子就从眼皮下飞走了。   蔻珠轻舒了一口气。原来,这一切都是真的。   这天晚上所发生之事,刚才的一幕幕血腥与屠戮,她的幸免于难,男人的及时出现,都是真的。   和前夫久别重逢,他救下她,也是真的。   他还在盯着她温柔认真呵护地看,一时马车里静谧无言,微风里有秋天金桂花的气味送入帘子中。   蔻珠既不和对方过于冷漠骥骜,也不热情。   是的,早就淡了,什么爱呀,恨的,她看着面前的这张久违熟悉俊美面孔,如同见老朋友一般。   忽然,她想起什么。“皇上。”   赶紧从他身上怀抱间,挣脱下来。非常有礼地,谦逊地,福了一个大礼。   李延玉心中的那抹窒痛,难以言语。   “皇上。”   这就是隔了这么些年,她对他的一声称呼见面礼吗?   “我要走了,民女谢谢陛下今夜的救命之恩,感激不尽,无以为报。”   说着,就像似逃,匆匆忙忙,又是一个福身行礼,面色苍白憔悴地,咳嗽不停,提裙跳下马车。   皇帝急命车夫勒马,叫随行的官吏护卫太监们也都停止跟随。   他努力压抑心中的难堪与悲伤。她跳下马车之后,他也下来。她往前走一步,他也跟着。   两个人就这样一路走,她走一步,他也跟着在对方身后走一步。   那些相随的护驾守卫一个个便都不敢上前,被皇帝微微一扬手,便示意站着没有任何人敢动。   “我们和好行吗?如今,都到这把年纪岁数了,时隔了这么些年,你都还不肯释怀,愿意接纳我吗?”   迎面夜空中冷风瑟瑟。李延玉手在不停微抖,边说,边将自己身上的黑色披风取下来给蔻珠披上。   蔻珠慢慢转过身,眼眸里吃地一惊,淌着各种复杂水一样的光。   是啊,时隔了那么多年,自己难道还没有释怀吗?   不,她其实很想告诉他说,释怀是一回事,接纳,却又是一回事。   曾经,告诉儿子的话不是没有道理,时光洗去了他们彼此双方太多的东西,洗走了恨,自然,也洗走了爱。   破镜重圆,只是一个可笑可悲的无稽之谈。   “知道我这几年,都是怎么过来的吗?”   “当初,只因你的一句话——你让我重新开始,我便壮士断腕,下定决心,对天发誓,无论如何,我要给你打一个天下回来。从哪里跌下,就从哪里站起来——蔻珠,你或许那时认为我一番誓言是诓骗你的。可是,你又怎会知道,我在战场也好,与敌人们厮杀也好,还是收买人心种种,好几次鬼门关边缘死里逃生,最终又活下来,都是为了什么——因为你,是你给我的信念和勇气,我一定要活下来,就是爬,也要爬着回来见你。”   蔻珠泪目道:“你别说了,别说了。”   “……不,我要说。我全都要说给你听。这些年的相思折磨,这些年的种种煎熬……蔻珠,你难道是不敢听下去吗?”   蔻珠这样一听,快速地逃离,人也就越走越更快了。   当然,她越走,饶是走得再快,男人还是在后面不停追逐跟过去,“为了你,我快搜遍了整个世界你知道吗?”   蔻珠一顿,忽有些诧了,转过身。“你为了我……那,你的三宫六院那些呢?”   李延玉舒了一口气,笑了。“没有什么三宫六院,我的三宫六院,就只有你一个。你就是我的三宫六院。”   蔻珠呆住,久久地,也不说话,似在沉思什么。 第九十五章   这个男人已经彻底变了。蔻珠看着他, 竟有一种物是人非、面目全非,甚至像看陌生人错觉。   “是我对不起你,蔻珠。作为男人, 我是一个失败的。”   “要不是因为我,你也不会吃这么多的苦头。有时我也常在想, 假如时光能够倒流, 回到我们从前的岁月, 哪怕我久坐轮椅,又有哪里不好呢?可惜遗憾的是,人生偏偏不能重来。既然不能重来, 咱们只有把接下来的路继续好好走下去, 及时止损, 不是吗?”   蔻珠悲伤哽咽:“是继续将就着,凑合着, 这样子过下去吗?”   李延玉也哽咽了,忙又赶紧上前两步, 至蔻珠面前, 双手紧拽着她肩膀, 声音颤颤。“对不起, 蔻珠, 都是我不好, 我——”   蔻珠道:“你现在已经是个皇帝了,请不要对一个民间女子作如此态, 有失礼仪。皇上,他们都在看着咱们呢。”   李延玉还是紧拽着她肩头不放。“杀人诛心——蔻珠,你这些话,无异于是杀我。”   蔻珠道:“我不能撒谎……我早不爱你了。”   说完这话, 她流泪了。“是的,我已经不再爱你了。皇上你也应该知道,强扭的瓜不甜,咱们两个既然已成这样子,何必还要强扯在一起……”   李延玉道:“你的意思,我真那么让你为难,是吗?继续与我破镜重圆,对你真的那么为难吗?”   忽然,他双眸震骇惊恐:“你已经爱上了别人,甚至嫁了人,对不对?”   他骤然想起那姓祝的有关种种。   蔻珠斩钉截铁,“我没有。”   李延玉笑了:“我就知道,你不会。我相信你。我一直就知道,你不会的……你肯定不会。”   蔻珠呐呐失笑:“挣脱了一个牢笼,何必傻到还要再钻进去。”   李延玉却未听见这话里有关牢笼的隐喻,还是点头,只不停笑。“没关系,好,你说,你已经不爱我了,我也不强求你。只是,今后余生,你允许我来爱你就行了……成吗?算我在求你,成吗?”   蔻珠大吃一惊,刚要抬眸张嘴说话,无比惊讶,瞬也不瞬看着对方。   李延玉的手轻轻朝她的脸抚过来,卑微又小心翼翼。   这数年来的心酸,独自一人的孤独与寂寞,蔻珠泪光闪烁,竟在对方如此柔和深情凝视的眼眸里,有些溃不成军。   他失笑,双手继续用大拇指轻刮她粉嫩小耳垂:“告诉我,你在哭什么呢?你口口声声不爱我了,现在,为何又要哭。”   秋雨停了,一阵冷风又吹将过来。蔻珠冷得有些身子瑟瑟发抖。   她背转过身去,打开他的手,袖子擦擦眼角。“好了,我真的要走——”快速提裙小跑,自然,对方肯定又要紧跟去追。   忽然,就在这时,两人厮闹着,纠缠着,李延玉从身背后环抱着蔻珠,死活不放她走。   蔻珠拼力气挣扎,她不停狂咳着,突地一阵天旋地转,只觉喉咙刀割般痛,喘得上气不接下气。“——你放开我,放开。”   他还要从身后抱她,忽然,意识哪里不对,忙把她掰转过来。“你的脸怎么了?怎么如此惨白憔悴异常?蔻珠,你怎么了?到底怎么了?给我说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啊,是了,我也真傻,这地方如此冷,竟傻得由着你站在此地吹风——太医,太医!”便赶紧招手叫唤。   蔻珠失笑,也不和他挣扎撕闹了,又轻抬起眼睑,按着胸口猛咳数下。“皇上,你还是赶快让我走吧。现在,你的身体,不是你一个人的——我,我感染了疫毒。”   空气顿时变得静默焦灼。李延玉表情不可置信。   把蔻珠只愣愣看着。   蔻珠一边捂胸不停咳嗽、一边讥讽挖苦似笑道:“怎么?你怕了,是不是?这病,会要人命的,也治不好了。想想,其实也是挺正常的。我这几天日常在医馆和那些人混一起,给他们看病,怎么可能不会被传染呢?”   ——   李延玉抬起头,同时也笑了。   恨恨地仰望着苍穹老天,竟笑出声。真是好滑稽,好讽刺。   蔻珠误会他的表情,摇摇头,转过身继续又要走。   李延玉并没再去追,就那么任由女子走。   终于,等她走了一段路,猛然想起什么,追过去。“你要死了?——你再给我说说,是什么意思。”   蔻珠冷笑:“我要怎么解释,是了,这么解释你应该听得懂——咱们这会苍溪县很多百姓,染上了一种很令人费解头痛不治的瘟疫,这种瘟疫,我翻遍医药典籍,都说不出到底是哪一种。”   李延玉听着,整个人仿佛四分五裂,嘴角颤动着、抽搐着。   蔻珠又道:“说来起初也是我太大意,当时很多病人到医馆来找我看病,我都以为是季节变天引起的寻常伤风,也没太放心上,后来,直到慢慢地发现不对……今天晚上那安疾坊的情形,你该看见了。”说着,叹口气:“你还是快离我远点吧——这种毒疫十分恐怖,我不知道怎么办,好多人都死了。也不怪那杨县令,他竟然作出如此丧天理疯狂的狠辣事——想想,把里面的人统统毒死烧掉,再焚化干净,一来,免于毒疫的继续流传,二来,也不怕你们知道。”   李延玉闭眼深吁一口气,强迫自己要冷静冷静。“真的没得治了吗?这种毒疫,会把你带走。从我的身边把你带走?”   蔻珠眼泪飙涌而出。“我活不成了。这大抵应该是认真的。”   李延玉不停摇头。“不,不会的,怎么可能!”   他盯着她,眼睛里也有泪在不停闪烁流淌。“曾经,我是个瘫子,都有奇迹从轮椅上站起,你又怎么会?”   蔻珠吃地一震。   李延玉接着又把她脸轻轻捧起,小心翼翼,说道:“你不会死的。肯定不会。老天爷才不会这样对你我二人。我曾经有太多不好活该遭受报应,可是,你呢,你这么美好的一个女人……”   哆哆嗦嗦,像打摆子的病人,一把将蔻珠揽入怀中,越箍越紧,恨不能嵌入骨头缝里去。   嘴唇不停吻着她额发。“不,你不会死的。你死了,这人世间就没什么公道公平可言了。”   最最重要,他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   李延玉现在不停告诉自己,要坚强。   不可显露任何悲伤,更不可绝望。   尤其病人面前,即便,真的如蔻珠所想,真是没救,他也不能同她有一样想法。   当然,好容易才找到的女人,他怎么可能让她离开,并且还是……这样的情形下。   蔻珠甚至转身把他伸手猛一推:“你走吧!我不想再造那个孽了,以前,是我害了你,是我对不起你,可怜你坐了一辈子轮椅,久病疯魔,现在,我又把病气再过给你,我不要再造这个孽了。你走!走!”   李延玉把她抱得越发,甚至吻她。“你刚才说,你要死是么,那我陪着你。”   蔻珠全身发抖。“你疯了……你怎么能讲这样的话出口?”又说:“你是皇帝,你有任性的资格吗?”   李延玉双眸血红。“是!我疯了!其实,你也应该知道,皇帝这个身份对我来说,只是一种负累,一种责任……除此,就什么都不是了。”   蔻珠骂道:“荒唐!”   李延玉道:“成也是你,败也是你。做昏君是因为你,做圣贤之君,也是因为你。蔻珠,我这一生,是被你左右捆绑的!”   蔻珠气结一下说不出话来。半晌,看着他:“那么儿子呢?你真死了,我也死了,儿子也不要了吗?他又有什么罪,要由两个不负责任的父母来毁灭他一生?你,你这是想让他成为一个孤儿!”说着,伤心地泫然泪目。   李延玉这才发现,自己再一次又让她伤心了。“好好好!”   边流泪边哄道:“我不会死!我要努力活着。我们都不会死的,都应该努力活着——蔻珠,相信我,好吗?”   “……”   “真好。你对我还是有真心的。你不舍得我死。真好!真好!”   作者有话要说:  把男主掰正后面自己写得都没劲了,你们凑合看,然后我终于总结出我的嗜好,原来我很喜欢疯批男主。   这本感觉没把男主虐安逸,下本定要弥补遗憾,写个专门虐男的虐男文( 第九十六章   蔻珠这次也算得是功垂竹帛、名流千古。   苍溪县一偌大别院, 是为皇帝下驾专程而预备,早在杨知县那狗官刚一接上面通知就已打典完善。   两个随行太医守在蔻珠床榻,又是号脉, 又是翻眼皮。   太医眉头紧蹙,脸色凝重, 给病人看病同时手都在不停使唤发抖, 汗水淋漓。   厢房几个大盆焚烧着各种消毒的艾叶、白芷苍术等药材, 屋子角落随处是挂坠的避瘟香囊、香包等物件。   别院戒备森严,守卫重重,一个个宫人们端水拧帕, 面上俱蒙着白面巾, 气氛紧张, 却不失有序。   太医的抖手紧张,自然是因现在他们所诊脉看病之人实在太不寻常——她是此次整个地方县城如女英雄、女菩萨似人物存在, 最最重要还是皇帝的结发妻子,如何不恐慌、不直打哆嗦呢?苍溪县这次瘟疫灾情, 自然闹得非常重大, 举国轰动。关于对疫情之事种种后续——陆尚书受命于皇令, 调派人手, 阻止疫情, 安顿病人, 发放粮食救济衣物,用朝廷之命全国招揽医者大夫, 诸多举措,自然不肖说了。   蔻珠所染疫毒目前看来并非一般严重,那天昏阕初次之后,接二连三, 越来越多的症状开始显现——嗓子如同长疔,声音嘶哑,甚至开始出现语无伦次说不出话的迹象。不止一次身体开始时不时抽搐发热,高烧难退,频繁呕吐,皮肤那些青斑和红疹也越来越多、越来越明显。“陆尚书!陆尚书!”   陆尚书如今也是忙得各种不可开交,这日正准备向皇帝报备县城的各种境况,一名老太医在门口也不知等他多时,拦住他就说:“陆尚书,你快去劝劝万岁爷吧!下官,下官实在是没有办法,也无能为力了!”   陆尚书擦着额头不停冒出的大汗,这几天,忙得水都顾不上沾两口,一身筋疲力尽,便问怎么了。   太医跺脚叹气,愁眉苦脸说道:“下官说这话,可能对娘娘大不敬,也实在显得有些造次——娘娘,她应该就是几乎不用咱们脚趾头想,陛下都会册封的皇后娘娘吧?”   陆尚书点头赞同:“不瞒你说,陛下这次火急火燎赶到这个苍溪县,就是为了她。这位娘娘,是陛下的结发妻。”   太医大吃一惊:“什么?陆尚书,你的意思,陛下到苍溪县,不是专程来祈福的,竟是为——”   陆尚书这才忙打嘴,意识自己说漏了。便冷笑:“其他的,太医其实不用打听得太清楚,总之,这位娘娘,是皇后没错——”   他又反问:“怎么?老太医不服气还是?”   那老太医吓得忙说不敢。   陆尚书道:“苍溪县的情况你是知道的,娘娘不惜以冒生命之险,不仅揭发了狗官,深入民间体恤民情苦难,给那些可怜百姓亲自看病、研究这次疫毒霍乱——难道,论母仪天下的资历,她配不上吗?又论资格,她还不会让人服气吗?”太医一听这话,已经吓得三魂没了两魂。便赶紧道:“陆尚书,您这话,简直让老朽惶恐,老朽对娘娘若真有那起小人之心,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遂一边擦袖,一边抹泪,叹口大气说道:“我若不服她,还能服什么样的女子?这自古以来,红颜祸水,乱君心的多,可要说,真正的德才淑哲,又能有几个……”“娘娘不惜以身冒险,深入虎穴调查民间境况,为百姓们治病,而百姓,现在都把她当女菩萨一样虔诚叩拜——按说,她现在感染了如此严重疫毒,我这话,就是畜生都不敢说——”   “但是,陛下如今每日守护于娘娘床榻,不吃不喝,不眠不休照顾,下官,下官着实担心呀!”   便急急地,抓住陆尚书衣袖:“我们的话没有用,可陆尚书与陛下君臣交情甚深,现在,观如斯情况,或许,只有你才能劝上一两句,未准儿陛下还能听你的!”说着,便严肃颤巍给陆尚书下跪。   陆尚书一张脸难看至极,是啊,这老太医的话未尝说得不是这个理儿。   袁蔻珠,对这位中年男人、和皇帝相濡结交于对方危难起创帝业时一朝廷大员来说,无疑是欣赏的,敬佩的,尊重的,同时也是心服口服、无比信任。   他也总算理解到,为何陛下这些年日思夜寐,念念不忘,都是他的那位结发妻——据说,能够重回龙首宝座,重建黄图霸业,成也此女,败也此女。   陆尚书心情复杂矛盾至极。   ——   “回禀陛下,陆尚书已在外面等候多时,像是有话要与您说。”   蔻珠这日又陷入昏迷了,高热不退。李延玉正守在妻子床畔,双手发抖,不停地给她脸上身上擦冷汗。他的面上也被一块白布巾蒙着,看不清楚表情,只看见那双给床榻病人擦冷汗的手,抖得像是不属于他能掌控。有丫头站得远远地,手里端着铜盆热水,像是为了害怕也被疫毒惹上身。皇帝大怒:“站得过来些!”   丫头惊骇恐慌战栗的表情像是对床榻上的人一种深深的亵渎侮辱,李延玉已经好多年没有这样发过脾气了。   丫头跪下来,赶紧哆哆嗦嗦膝行上前,皇帝李延玉目光如刀,这才在丫头脸上冷剜一眼,手忙脚乱,又开始拧帕子,揪热水。   “太医!太医!”   太医此时也正守在一道珠帘外,听到里面传唤,又见陆尚书,和陆尚书赶紧相识一眼,仿佛在说,看,如今的陛下就是这样,快要疯魔了是不是……   太医赶紧进去,又有丫头忙打起帘子,他忙跪下。   皇帝道:“她怎么这烧还不退呢?怎么还是人事不醒?”   男人的额头青筋蹦跳,一双漆黑的瞳仁里满是憔悴、绝望,密密麻麻地,像是浸润到那眼神中的每一道伤痕。   “你不是说,坚持用这样的法子,她就会好些!怎么还是没有用?!”   老太医不停擦着额头冷汗。“陛下,这是最最简单快速的降温方法,可再快,醒来,降温都是需要时间的!”   皇帝骂:“废物!”   太医哆哆嗦嗦道,“是,是下官没用。”   陆尚书睁大眼睛,不可置信观望这一幕。   这时,皇帝骤然想起什么,历来在陆尚书印象里沉稳随和的面孔,再次变得惊慌失措,恐惧无比。“陆爱卿,你快进来,你,你来得正好,朕有事要你去急办。”   陆尚书抖然一惊,赶紧也进去,跪下。“陛下,请问有什么话,尽管吩咐微臣。”   皇帝李延玉的眼睛却并不看他,仍旧不停给床榻上妻子敷帕子,一会儿又去铜盆揪水拧巾袍。“朕想现在就让你去北方小城寻一个人——此人你也是见过的,他姓苏?”   陆尚书到底机敏,马上说:“陛下是想让臣去找那位姓苏的大夫——”   皇帝眸中这才有一丝希冀澄亮。“对,对!”   方转身看着眼前陆尚书:“就是他!你快马加鞭赶到那个地方去,从前,你不是去为朕办过吗?”   陆尚书当即懂了,那个人是传说中江湖神医。他没吭声,半晌方道:“皇上,此地苍溪县在最南方,那桃源镇在北方,天南地北,海角相隔,从去到回来的路程时日,少说也要半年吧,而且,这还是最最快的——可是娘娘!”他又丢了一个残酷,也同时必须残酷坦白的现实给对方。“她能拖到那么长的时间吗?”   “……”   皇帝的心脏顿时咚咚咚,如刀割火焚。   陆尚书赶紧埋下头,太医也瑟瑟发抖,将头埋下。   整个厢房的气氛,不知该用什么词语来形容。   “她能拖到那么长的时间吗?”   ——   皇帝的视线一阵天旋地转,呈焦黑一片。   李延玉两只眼瞳同时也呆呆地,目光瞬也不瞬盯着床榻的女人——此时她,集各种憔悴、苍白、孱弱,可怜不堪凝眸于皇帝眼中。   李延玉只觉得像是在做梦。   不,他不停地告诉自己,他记得,以前,因为自己的混账,害过她得眼盲,害过她种种,也是如此憔悴可怜过,那时,仿佛总是很有神助——   因为他们两个人的身边,总是有个苏友柏。   李延玉肩膀剧烈抖起来。   “皇上!皇上!”   陆尚书看见这一幕,内心强忍不住,也跟着悲酸难受。“请保重龙体,娘娘吉人自有天相,不会有事的!她定会长命百岁……”   她定会长命百岁……长命百岁。   李延玉呐呐地,嚼着这个词儿。   陆尚书硬着头皮,反正,话已经索性说到这里,干脆再放胆大些。“皇上,臣死罪,请您还是速速规避吧?为了您的龙体着想,娘娘需隔离救治,而您这样挨近娘娘……娘娘这病,又是染上了疫毒,如果万一,万一!”   “……”   “……陆爱卿。”   “臣在。”   “这便是你对朕说的人话吗?”   “臣,臣……”   “……你有妻子儿女吗?”   “臣,臣有。”   “你——有?”   皇帝噗地一声,笑了。“你也有妻子儿女……朕问你,你爱他们吗?”   “……”   陆尚书一时语塞,说不出话。“你若真有——”   皇帝看他,一双眼眸,有恨,有创伤,更多的是绝望,是嫉妒,是发疯一般走投无路的悲愤。“设身处地,你会这么做吗?朕嘱你一声规避,你会听朕话规避吗?”   “皇上!是臣该死!”   陆尚书跪着不停磕头,泪眸。“可您,您是一国之君啊!”   “……一国之君?”   李延玉嗤地一声,又笑了。   手抹了把脸,眼睛里藏不住泪光。   “什么是一国之君?……不,我只是个普通男人。”   “算我求求你们,允朕……允朕。”   他的喉咙哽咽了,说不下去。   陆尚书闭眼哀凉凄楚深吸一口气。   “是,皇上。臣,臣明白了。”   ——   恭敬起身退下,决定再不多劝说一字。“老太医。”   只走至太医身边,对他说道:“陛下如今的龙体,娘娘的康健,论是如何,都交给您了。请务必保陛下无恙——”   老太医牵扯袖子不停擦额头冷汗,心里难为无措极了,还是只得说道:“是,避瘟丹,每日该服送的各种解毒避瘟药,下官都会极力想办法为陛下调。娘娘她吉人自有天祥,陛下又是真龙天子,有龙气护罩,都,都,都不会有事、事的……”说到此,连他自己都舌结哆嗦了。   陆尚书方点头,深叹了一口气。“是啊,都不会有事的,一个是天子,有真龙气,都不会有事的。”   这样的笃定,毫无理智的笃定……现在,他们除了这样做,还能怎样。   真是可怜的一对夫妻。 第九十七章   陆尚书定是觉得自己也跟着疯了, 如今情势,天子圣尊发疯,男人毫无理智可言, 就罢了,可现在, 他偏偏因天子一句话:“求你们……朕, 只是一个普通男人。”“什么一国之君。”他心软了。陆尚书手揉着鼻梁骨, 四肢百骸窜过阵阵惊惧惶惑,背冒着冷汗,正想什么, 想得出神。“殿下爷, 您不能进去!陛下有吩咐, 这里禁门重地,里面娘娘疫毒严重, 殿下爷尤其不能走进。”   陆尚书闻声忙走过去看,却是皇帝儿子李汝直。“殿下!”   陆尚书赶紧不失礼数庄严给李汝直拱袖行礼。这孩子, 陆尚书对他尤其深刻。   李汝直一双眼睛冷冰冰盯着他:“你让他们放我进去, 算我——”   语气终于卸下了那么骄傲与戾气:“算我求你。”   陆尚书表情为难至极, 两人声音自然便因此而惊动里面皇帝。   蔻珠病情现在确时非常惊险危重, 时而清醒, 时而晕阙, 她似乎也听见了,皇帝眸中大喜, 赶紧在她耳畔俯首柔声唤她:“蔻珠,告诉我,现在感觉怎么样?有没有舒服好一些?才刚喂了你的那些药,是不是有了些效果起色?是了, 你不能多说话了,我,我该死!真该死!”   男人声音在颤抖,恨不得自扇耳光,脸上的憔悴自责不可言喻。   蔻珠有些同情心软看着他,透过模糊朦胧视线。“你,你让他……快出去。”   “什么?你说什么?”男人赶紧伏在她唇畔,生怕漏听一个字。   他的心脏被烈火灼烧,说不出疼痛。   只恨不得,看着蔻珠如今模样,能代替她来受痛。   “你让他,让汝直离开,出去。”   说着,胸口起伏着,不停咳嗽。   “好,好,你别太激动,我这就去,这就去。”   皇帝赶紧听命点头,快速出去。   李汝直还是有诸多怨愤,那天晚上之后,发了一场疯,出了一场气,把自己眼前这位父亲打着捶着,骂着踢着,甚至咬着,皇帝百般宠溺纵容,不管他怎么闹,都由着他。后来诸多误会也澄清了,李汝直也深知,这位父亲一直在惦记着他们,派人到处打探寻找他们消息等等……他释怀了。其实早就从心底原谅认可了父亲。   但是,太多年的隔阂疏离,却又无法亲近。更更可气的是,母亲因为去安疾坊,也身染重疫,都这副模样,他甚至不让他靠近,不让他来看望母亲。   李汝直盯着父亲李延玉的那双眼,越发像聚集了千万年的仇和恨。“你让开!我要见她!你凭什么不要我去见我母亲!凭什么?!”   然后把李延玉拳打脚踢,又开始推咬捶一个劲撒泼发疯。   李延玉慢慢地蹲下来,还是等他闹,连一旁站着的陆尚书等宫人都看不下去了。   李延玉轻轻拍着儿子的肩,耐心恳求,语气坚定:“等你娘痊愈了,我就让你进去见她好吗?”   李汝直斜瞪着一双乌沉沉黑眸,还是那副苦大仇深,咬牙切齿。“你让开!你到底让不让进去!”   李延玉道:“我让你进去,有什么用吗?”   李汝直还瞪他,发了疯似又要咬。   李延玉说:“爹爹以前有没教过你,你是个男子汉大丈夫,凡遇事须安详和缓以处之,若一慌忙,便会出错。”   说着,便忙吩咐众人带儿子下去。李汝直眼睛里淌水:“娘亲这次会死定的,医治不活了,你告诉我,是不是!”   李延玉大怒:“放肆!你胡说!”   李汝直便又哭诉道:“那你敢向我保证发誓吗!保证娘亲不会死!”“……”“你说呀,你发誓!”   李延玉声音止不住颤抖哆嗦:“好!我,我发誓!并向你保证,我会把母亲好好还给你,我会亲自照顾她、直到康复痊愈!”   李汝直眼睛里流水越涌越多,声音也越来越哽咽。“好!这是你说的!你既有这么自信,那你打什么颤?喉咙里发什么抖?你在恐惧什么?就像到了人间末日一样,求你告诉我,你的誓言,会是真的!”   “……”   李汝直是李延玉硬着心肠,让人把他无论如何都要带下去的。   看着儿子那怒容,听着那质问,李延玉手按胸口,整个身子也摇晃起来。   “皇上!皇上!”有人忙搀他。   李延玉对那人摇头直摆手,视线仍然是黑暗模糊成团的。   “……好!这是你说的!你既有这么自信,那你打什么颤?你在恐惧什么?”   他胸腔里那一股股气息快要透不过了。   ***   “水,我要喝水……”   “……”   “水?你要喝水是吗?好好好,为夫马上给你倒过来。”   “小心啊,小心烫……你等、等我一下,等等我先给你吹凉一些。你别急,别急……”   他现在状态,几乎已经是随叫随到了,甚至有时不用蔻珠叫,只动一下眼睫毛,扯动一下嘴角,男人心领意会,便知道她需要什么。   是口渴了,哪里不舒服了,哪里疼了,想要方便,他统统知道。   “外面是……是下雨了吗?”   噼噼啪啪的雨点声音,像是打在窗外的梧桐和芭蕉叶子上。   “对,是下雨了——雨滴梧桐,一味凉。”   他强制与她诗意浪漫,努力让脸上看着平和镇定微笑。   蔻珠被男人小心翼翼到极致轻轻搀扶起来,半躺半做的姿势靠在他宽阔怀抱里。   双手圈抱她,小心地一手拿汤碗,一手将勺子拿在唇畔吹。   每吹一下,男人染着短茬的薄唇像是不住抖动,眼睛在默默流泪。   这一刻里,蔻珠有些失笑了。   兜兜转转,转了一大圈,曾经,她也有过孤独寂寞,就如同很多世间平凡女子一样,在孤独寂寞中,能够感受渴望些温情温暖,就比如,像现在这样,生病了,有人给她端端药,递递水。   甚至差点行差踏错,误把那祝睿误认为良人。   现在,她手指尖上努力拼命地颤着,像要伸手去摸摸这个男人的脸。   “竟然还是你……”   男人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要照顾像蔻珠现在这样的病人,是极其不容易的。虽是皇帝九五至尊,可用服伺的宫人丫头诸多,然而,那些丫头们,纵然再奴性想要立功挣取表现,但蔻珠现在的病情和严重疫毒,她们即使有那份心,也没那个胆了。离蔻珠最最近的,自然是这个男人。“请,请你扶我去小解方便……”她疲惫无力,常常这样说着。男人不消等她说完。“就在这里。”赶紧迅速不知何时把便盆恭桶之类拿过来。   “你……出……出去。”   “你不能下床。”   他耐心温柔解释说,“我帮你,就在这里好吗?”   “不,我不要,你走,走开。”   某一日黄昏,他帮助伺候她仔细认真沐浴完了身,洗干净了脸,梳好了头,穿好了衣服,又小心喂了各种汤药,汤药很苦,又难喝又臭,他就连随时准备的簌口水都已经给她端在了唇边。蔻珠眼里噙着一泡泪,模糊朦胧视线含着几许凄迷:“你也去好好休息休息吧!”他轻轻地、温柔地握着她手,盯着她看。“不,我不休息,一点也不累。”蔻珠疲累摇头:“你身上也已经臭了,真脏,赶紧快去里面洗个澡吧。”   男人帮她整理好被褥,又服侍她轻轻躺下,移动枕头在身后好好垫着,方才想起确实多日未洗浴,今天早上,蔻珠呕吐,吐了他一袖子,当时只简单处理两下,也没有时间来收拾打理自己——只想:可不能被她看见自己这样。快速走入内厢净室。里面换衣服脱靴子声音窸窣传来。   蔻珠见他终于走了,宫人丫头也都在外面守着打起瞌睡,她吃力撩开绣鸳鸯红纱被褥,手死力按着胸,又是一阵急喘猛咳。   终于,一路扶墙摸柜,好容易摸到雕花铜镜妆台前,身子歪歪倒倒强撑什么坐下来。   蔻珠本意,本来是想好好收拾打扮一下自己——至于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心思动机,她也说不清。   她吃力拿起铜镜桌上一把小金丝楠木梳,双手哆哆嗦嗦,又去找胭脂盒和黛笔,因为她现在的气色,是可以想象的,本来就已经人老珠黄了——   猝然,刚拿起桌上一只小把镜照着,正端详自己镜子里面的五官与容貌。   她“啊”地一声,整个眼神呆滞了、放空了、麻木了。   她又摸到了床的位置,一路跌跌撞撞,狼狼狈狈,也不知是怎么艰难吃力、苟延残喘摸到上床的,又吃力地撩起被褥把自己盖好,半躺半靠在床。   男人同时也沐浴干净,换好了家常束腰便袍,他一边急急忙忙地朝她走过来,在床畔坐下,一边用巾帕擦着自己黑亮如瀑布般刚洗的头发。   他五官俊美白皙,浸在灯火阴影里,鼻子英挺,整张脸是玉一般温润、透着光泽的干净皎洁。   岁月风霜,看来并没有把他这个已经三十好几、快要满四十的男人雕刻得满身油腻粗燥,相反,他自有一股像被雨水洗礼过的成熟与雅致。   这便是老天爷的恶意吧!对她的恶意!   蔻珠重重闭上眼,深吁一口好长的怨气。   男人伸手又来轻摸她的额头,这是他现在日常随时每隔一会儿就有的动作。“真好,真好,你今天一天都没有高热情况。”   蔻珠,你不会死,一定不会死。   他那只温润如玉光滑白皙修长的手,把她额头轻轻一直摸着,像是整个魂魄心跳也跟着在上面游走。   他的害怕失去,眼神中各种恐惧,泄露了近日努力伪装的那抹坚强与镇定。   蔻珠把头一偏,她现在整个人变得不好、变得阴暗了。   她记得近日他时不时亲吻她、拥抱她——多可恶、可恨的男人。   他是故意的,要报复取笑她,是不是!   他终于终于得偿所愿了,数年以前他的丑态不堪,现在变换成她的了。   他吻她,拥抱她,就对着自己现在这张脸,竟然吻得下去,抱得下去。   他不嫌恶心,她还嫌弃。   “——你滚!滚!滚!” 第九十八章   时空远去了千里之外, 陈总兵女儿陈娇娇,最后还是嫁人了。新郎,竟不是苏友柏。苏友柏现在不知道的一件事情是, 就在,蔻珠堕入这场由疫毒病痛带来的绝望黑夜里, 守在她床榻一直不眠不休、青茬满唇的李延玉, 有一次无助到极限握着妻子的手, 妻子的手是那么枯瘦,病容憔悴。李延玉说:“我会想办法找到苏友柏,蔻珠, 你一定要坚持, 好不好, 算我求你。”   蔻珠拼尽全身力,向男人摇头:“不, 不要去找他,你找他, 我咬舌自尽……”   在蔻珠心中, 此时的“苏大哥”只怕已经和陈娇娇成亲了。她是如此志气, 不想再给对方添任何麻烦, 可她不知, 她的设想到底是天真又梦幻。苏友柏带着一身的遗憾, 终究还是做了那个无情懦夫,陈娇娇最后一次问他:“你说, 你愿意娶我,只是想负责,赎罪,还是有别的什么原因?”苏友柏颤颤的嘴角, 始终面色苍白,不知如何。   陈娇娇一气之下,听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坐上了花轿子,嫁给了一个侯府世子。   苏友柏成日里失魂落魄,把桃园镇那家曾经和蔻珠和开的医馆终究关门谢客。   他又成了一个孑然独身的江湖郎中,背着药箱,不是走南,就是向北。   这天,贴满着朝廷招揽名医圣手布告公示的街巷围墙,被人围得水泄不通,指指点点,苏友柏便搡了搡背上药箱,挤进看时,只见上写——   “天子授意,举国凡医术精妙,无论游医郎中,能拯济苍溪县此次灾情,治理瘟疫,朕滋后懋赏,蔚为国家栋梁干城......钦此!”   苏友柏低头沉思琢磨一会儿,终于抛开陈娇娇等事,心下意定,决定往这个被朝廷称疫毒正严重流行的地方去。   ***   蔻珠这天身上又发生一件事。满室药味浓重,李延玉早上起来帮她穿衣服洗脸整理被褥。亲自整着理着,他视线往床上某个地方一出神——窗户外面晨风像饕餮吞吃野兽的声音。蔻珠……失禁了。那天摸索着照完镜子之后,蔻珠再也没有和李延玉说话,眼神总是呆呆的,放空,死的。互动最多,就是从沙哑喉咙里挤出两个字:“你滚,滚!”   李延玉整理被褥的双手,像有一把刀砍在了骨节上。他薄唇紧紧抿着,没出声。有两个丫头端水来:“皇上。”“出去。”他闭眼,吸一口气,装作若无其事,依旧帮她抱起来洗浴擦干净,换好一件件衣服。然后,唯一能做之事,把换洗干净后的妻子又轻轻抱到床上,盖好被,俯身轻轻吻她。   蔻珠偏头,眼泪一滚。“你滚,滚……”此时蔻珠喉头干涸如被烈火灼烧,要挤出这两个滚字,已属非常不易。之后,她拒绝任何吃药,拒绝任何大夫太医进来瞧病把脉,李延玉千求万劝,要喂她吃药喝水,她把嘴巴闭得死紧。“蔻珠,你要坚强——”她不吃喝任何东西,干脆端着药碗,自己吞进,然后抱起她渡到她嘴里。   蔻珠闭着眼睛还要挣扎,头不停晃动摆着,“滚,滚——”两手把对方耳脖掐得死死,几乎抓挠出无数血痕。男人强制下,最后还是给喝下去了。李延玉方大松口气,擦着满额头大汗。蔻珠毫无求生欲望。现在才发现,原来,她错了。   她对这终日无微不至守在床畔照顾自己男人,有了一种更深入、更复杂的怜悯同情。   她在安疾坊给病人治病时候,她早就知道的不是吗?疫毒到最严重的那一步,全身会长满红疹,脸上,身上,皮肤上处处都是。然后,昏迷,及失禁。   他还在无比怜惜哄着她,哽咽着求她,紧紧握着她手不放,一边给她擦嘴角。“我们现在,除了都要勇敢坚强起来,没有其他办法是不是?——你现在的痛苦和难受,为夫比任何人都感同身受。”说到这里,蔻珠眼泪流进翕动不停的嘴里。在安疾坊给病人看病,她记得,有个病人出现她现在这种类似情况,脸上的痛楚,绝望,以及厌世,她全收尽眼底。那个病患像是害怕她嫌弃厌恶,颤着面颊不停说:“我很脏,对不起,对不起……”   那时,她把病人安慰着轻拍着,眼神迷离恍惚——一张俊容,同样写满阴郁,写满悲愤绝望,出现在她脑海里。那是在分离多年以后,她又一次想起李延玉。当然了,现在,她又想起了曾经那个时候的他……一边带着深深理解与共情,一边带着绝望、恨。实在矛盾复杂的心情。   ——   “皇上,这是您的药,这一碗是娘娘服用的。”“好,你就搁在那里。”“是。”“对了,还有糖水呢?漱口水?”“皇上,统统都在这儿呢。”“还有帕子,垫嘴的围巾和帕子,你也一起拿来。”“是。”“那盆里的水已经冷了,快去再加点热的来。”“是。”“……”那远远服侍守在璎珞珠帘边的小丫头走了。皇帝李延玉又把妻子从床榻小心翼翼托起,背后高高垫了枕头。“来,蔻珠,我们又该吃药了。你要听话。”   蔻珠微微睁开睫毛,一头散乱头发披着,李延玉拿木头梳子轻轻帮她梳。这药,每天丫头端来的都是两碗,描金红盅的是蔻珠服用。天青汝窑是李延玉必须饮下。蔻珠这两天好像又恢复点元气,或许是因为她前夫无微不至用心坚持精心照料结果。李延玉常常等蔻珠彻底服完药,吃点东西,他再快速赶忙似服药、用膳。   太医也给他开了大量逼瘟的饮药,李延玉现在有个意识,自己绝对不能在这时倒下,蔻珠可以泄气、沮丧、绝望,可他不能。   他若倒了,蔻珠就真没指望。   他必须坚强,作为一个男人,尤其在这样情况,就连去痛苦沉沦的资格都没用。   “——你想烫死我,是不是?”   蔻珠真的彻底堕入黑暗,李延玉有时恍惚,看她现在模样,不是曾经那个自己是谁?心中怜惜心痛更甚,五脏六腑都快碎了。“不烫了,来,试试看,真的?”“你滚!叫你滚!我不喝!你拿走!”“……”“你故意气我是不是,李延玉,你要死了,有什么想不开的,成天对我一个要死的病秧子装什么二十四孝!我不稀罕你,滚,滚!”“终于有力气骂人了!”他也不生气,像哄小孩子似的,一会儿擦她额头,一会儿理她头发。“要不然,为夫又用自己嘴巴喂?”“你滚——你不恶心?”他一愣。“我照顾我妻子,恶心什么?”   蔻珠哭得委屈伤心,肝肠寸断。   掉着眼泪,双手不停捶着床面。“你,你故意的,是不是?——”   “我说了,我不需要你,我看见你就烦,你滚——”   他放下手中药碗,捧着她脸又是一阵深吻吸吮。蔻珠胸口快要气炸。“你,你欺负我,到现在都欺负我——”李延玉道:“我求你了,这太医的药,还是有些效用的,快点服下它们吧。你看看你,现在,有力气骂人了,就是一种进步希望,是不是?”   蔻珠道:“真不觉得恶心吗?”她喉咙哽着,手像被烫似的吃力去摸自己脸。“这么丑陋的一张脸,我,我想死!想死!”   李延玉眨着眼睛里面的泪光,仰着头,吁口气说:“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那么在意自己的容貌?有那么重要吗?”   蔻珠道:“那么恶心……瞧啊,好多红疹子,就像一个妖怪。”   李延玉:“乖,你听我说,你现在病了,是不是?宝贝儿,我要告诉你,不管你现在是什么样子,变老了,不好看了,对我都是一样的。”   “你胡说!”   “好好好,咱们不讨论这个,快喝药。”   “李延玉,我恨你,你让我坚强,每天让我喝这些乱七八糟的药……你是故意要折磨报复我。”   “……”   “我以前是这样劝你,哄着你,逼着你。现在,你就这样来报复整我,你,你好歹毒!”说着,上气不接下气,又开始捶床发抖。“我一点都不想那么坚强了,你知道吗?”她这一刻,又成了十足受了伤害委屈、不停流鼻涕的小孩子。做丈夫的不停拍着妻子背脊,帮她顺气抹气,揽她在怀中,安静耐心倾听。“我哪里不坚强?从九岁起,我就开始不断让自己长大起来……你还说我不坚强,我哪里不坚强?嫁给你,你日日折磨欺负我,我还是要哭着对你微笑,眼泪都逼回去。”越说越发抖。   李延玉吻她,她把头猛一偏,再去寻她的唇,她又偏。好容易逮住了,李延玉手托着她的下颔。“你放开,放开。”李延玉盯着她,认真严肃道:“我知道了,对不起。我不该还要求你两个字。蔻珠,真的对不起……”“……”站在旁边静静看着的那个小丫头,都忍不住袖擦眼角,抹泪了。   外面的秋雨时停时下,打在地面,像无数麻瘢似的水豆。   蔻珠病情时好时坏,想来太医日夜研究的一堆堆猛药也不是没有效果。皇帝命卢尚书等又到处贴布告公示,急召全国各处名医大夫,专治这场疫毒。就算没法彻底治愈,想来控制还是可以。蔻珠的脾气情绪也跟着自己时坏时坏的病况,波澜起伏。她何尝不知自己如今模样是又多丑陋——那不止是身体发肤上的,是触及整个内心。   收敛控制不住的阴郁暴躁情绪。   她控制得最失败、最不好,是竟对这个日日精心照料伺候她的丈夫动起了手——“我说了很烫,我不喝。滚,你拿走!”“这么冷的药,你故意的吗?好啊,你终于不耐烦?”终于有天,她也阴阳怪气,挑高了眉头。对方倒是不跟她计较,无限制的容忍,包容,耐心体贴,不放弃照料。   当然他越是这样,她就是越气了。   蔻珠知道,这不就是数年前的那个他?她怎么了?到底为何变成这幅模样?   “碰!”   一个瓷碗摔在地,男人这一次,饶是菩萨容忍耐心的心肠,都要爆发了。淋淋漓漓,汤药洒了满地。“蔻珠,你——”   “怎么?你不耐烦了,终于也不耐烦?”   “……”   李延玉到底还是忍气吞声,一边仔细收拾地上的东西,吩咐丫头。“你快去,再熬一碗吧。”“是。”丫头叹气,摇头走开。   李延玉又道:“回来。”“……”“最近你在屋里看见的事情,不准到处宣扬,否则——”那丫头吓得。“是是是,奴婢打死不说。”丫头走了。蔻珠躺在床上死气沉沉,冷冷一笑:“你是怕传出去么?瞧啊,一个高高在上的皇帝,被一个又疯癫又丑陋的老妇人折磨得不成样子。”“蔻珠!不准你这样说自己!”男人生气喝住。   蔻珠然后又哭起来,伤伤心心掉起了金豆子。   当然,又是这样得死循环,他哪里见得她这样伤心流泪,赶紧抱着哄她。“好了,好了,是我不好,别哭。你一哭,我心脏都要碎了。”   “……”   最最严重的时候,情绪暴躁到了极限,再也不是蔻珠能够控制范围。她打他,扇他的耳光,动手操起床沿边一个瓷杯就像男人的额头猛砸了过去。“呀!皇上!”那伺候的小丫头都捂嘴尖叫,吓呆了。男人额角上鲜血一股股直流,幸而蔻珠这次手下留情,手法不准,没到太阳穴命门。“皇上,皇上——”那丫头赶紧拿东西上药擦拭,脸都白了。   李延玉自己夺了帕子按着额头上伤口,不停对丫头摆手:“你下去,下去。不关你事。”“可是皇上——”“甭传了出去,我和娘娘是在玩笑,出去,退下。”“是。”丫头眼睛湿润,只得福身走了。蔻珠不敢看男人那张脸,浑身打着摆子,躺下来,把身子和脸转向床榻里面,眼睛里的泪珠,仿佛贯串作丝,流个不止。   这时,她是很想说一声对不起,可却没有勇气。   是没有勇气接受现在的自己,还是没有勇气去面对他的那双仍旧温柔耐心包容的眼睛——还是,没有勇气,接受此时对他的感情。   这个时候,她对他的感情……   就这样,仿佛陷入深渊泥坑陷井,怎么都走不出去,她有时候还是会用东西砸他,拿他当发泄出气筒,各种难听言辞羞辱他,拿杯子泼他一脸上的水,冷的或者热的,拿枕头扔……半空里轰隆隆一声响,像天宫的地板滚着几十面大铜鼓。冷风瑟瑟,吹走窗外面的一片片梧桐叶,可能,冬天就要到了。   蔻珠抱膝蜷缩在屋子一黑暗静谧角落,双肩不停地颤抖。   她要死掉。这一刻,深觉的无意义和黑暗。其实,有时候又想想,到底有多痛苦?   那天,李延玉不是给她说了,人生大抵无外乎那几个字:生、老、病、死,还有分离。   她只不过在三十岁之前比寻常幸福普通女子早经历了一些。   “皇上,皇上,不好了,娘娘她,她不见了——”   “什么?你在胡说什么?”李延玉脸变惊恐,立即大骇。“……”“蔻珠!蔻珠!”“蔻珠!……”“……”李延玉快喊破喉咙。丫头瑟瑟跪下道:“陛下,奴,奴婢该死,没有看好娘娘,刚刚你去里面沐浴洗澡,奴婢见外面药罐子还煨在火炉上,怕熬干了,就去守着。可是,没想到,没想到——”“该死!朕让你好生守着她,一步也不准离,你,你——”   然而,话音未落,李延玉小心翼翼走至一角落,慢慢地蹲下来。   头也不回对那丫头道:“好了,你快退下吧,现在没事了,这里有朕。”   丫头这才大松了口气,说声是,弯身恭恭敬敬退下。   “蔻珠,来,告诉我,你这是怎么了?”   “……”   黑暗无灯光的角落,蔻珠抱膝于衣橱门背后,还是没吭声,眼神麻木,呆滞。   男人便不在问,非常小心呵护地、充满怜惜,将此时孱弱如同一只小鸟雀的妻子轻轻拦腰,打横抱起。   蔻珠目光无神,仍旧由着她抱。   他抱至床榻才又轻轻放下来,又给她挪好被子。   “蔻珠,记得你以前,常常给我念一句谚语,你忘了吗?”   她这才眼神一动。   他便俯身一边与她食指相扣,吻她:“就是那个一半,一半……”   蔻珠又眼皮微动,仿佛在问,什么一半。   他用那种充满怜惜、碎裂般心痛的眼睛凝视她。“自古人生最忌满,半贫半富半自安;半命半天半机遇,半取半舍半行善……”   蔻珠喉头战栗哽咽,终于才有了回应,十指徐徐才与他轻轻相扣,没有推拒:“……半聋半哑半糊涂,半智半愚半圣贤;   半人半我半自在,半醒半醉半神仙;   半亲半爱半苦乐,半欲半禅半随缘;   人生一半在于我,另外一半听自然……”   李延玉一把猛抱紧了她,不知眸中含笑,还是含泪。激动,伤感,又心痛难耐。   频频点头:“是的,就是这样。”   “你以前把我从黑暗里拉出来,又告诉我很多人生的真相,今天,我彻底走出来,站起来了,怎么你会走不出来呢”   “……你说,你会让我恶心,殊不知,到现在,我都怕你瞧不起我。”   “想想看,如果不是你,安疾坊那么多百姓,还有苍溪县那么子民,他们会怎么样,谁都不知道。他们也永远无法得到朝廷救助。”   “也只有你,才敢冒着这样的生命危险去给那些人治病……你不知道,他们现在都说要给你修一座庙子,什么河神庙,全都不供奉,他们说,要逃离这次难关,治好这次残酷瘟疫,不需要拜菩萨,就拜你……你多伟大,知道吗?”   “我,我伟大?”   “蔻珠,我自惭形秽!”   “……”   蔻珠慢慢闭上眼。   ***   次日,阳光穿透贴窗的高丽纸,梧桐叶黏在那薄而柔软透明的纸张上,被风轻轻地吹起,又卷在回廊地上。   有三四只麻雀沐浴在早晨上午的阳光下,悠闲于院中的青砖湿地寻觅找食物。   这天,蔻珠挣扎着从床榻上坐起。   她让李延玉帮她找几部很厚很重要的医书,在床上仔细翻着。   时不时按着胸口咳嗽,嘴角有血丝,她微觉疲惫吃力的手,去找帕子给自己轻轻擦拭了。   李延玉让她喝药,她就乖乖安静喝了。   李延玉表情傻傻地,端接着被她喝得空空如也碗的手,不停发着颤。   伺候的丫头轻轻撩开珠帘,看见这一幕,手中的水盆差点哐当一声掉在了地。   她从这段黑暗深渊里仿佛试图慢慢走出来,李延玉胸口激荡,流泪满面。   昨天晚上,他以另一种方式来开解劝说这个绝望中、沉入黑暗渊底的妻子。   他不仅一遍遍吻她,当然,他唇每贴近她一次,她就偏头躲。   他说:“……我想要你。”   她吃惊愕然盯着他看。   .   李延玉忽觉一阵春风满满扫口胸口。   他牵动嘴角,挨近他坐在床沿微微笑了。   一时阳光像瀑布水流泄满厢室。   蔻珠仔细翻看书页,还在不住咳嗽。   忽然她说:“我记得你以前腿能痊愈,是用了苏友柏的一种蛊药。”   李延玉道是,问:“娘子,是研究出了什么名堂吗?”   说着,揽着她入怀又吻她额发一下。   蔻珠脸一红,胸口有些微跳。“没有,我只是在想,医书上所说的以毒攻毒法子,是不是真的很有用?”   蔻珠或许已经真的彻底抛开近日病痛所带来的折磨和阴霾。   她忽然慢慢转过头,安安静静打量着他。   李延玉轻轻握着她的手,“娘子,你盯着我看作甚什么?”   蔻珠脸又一红,赶紧撇过眼。她低头,怅然看着手上厚厚的医书,尘世中,有一种如梦幻、如雨洗的感觉。   “我打疼你了吗?……我,我是说,那,那几天。”   她想起什么又问。   李延玉久久凝视她,舍不得挪开眼,颤颤滚动喉结。   忽然一笑,黑眸澄澈水亮起来。“娘子,你在心疼我?后悔对我动手了?”   蔻珠双颊越发绯红。“去,我要喝水!”   “……”   那天的李延玉,感觉自己全身上下仿佛注入一种新的生命力,被各种幸福激烈包围着。   他赶忙起身给她拿杯子倒水,连指尖都抖了哆嗦不停,好容易倒满了,杯子一歪,竟然倒了。   蔻珠立即合上书道:“你烫着了没有?我看看,看看。”   他,当然是各种可怜委屈。“——娘子,你吹吹。”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要完结了,好激动好激动。因为我实在,太太太太.....想开新文了。   这本虐男主感觉没有过到瘾诶,或许是基于残疾这个设定,我现实感太强烈,对男主有很多类似于现实意义上的同情和想法,导致他——可能不够梦幻,不够苏爽,也没虐得狠,更多的好像是在虐女主。我有基友不停提示我,记住,我写的是言情,言情文诶!所以,一边是对男女主有一种特别矛盾的想法在上面,一边又想言情梦幻些,就有点不类不伦了。   最大的败笔,是朝堂上的事情我小儿科处理,以为读者都不愿意看这些,尽快跳过。   总之,遗憾太多,也学习了太多写法,总结了很多不足,这本算能让我进步吧。   ——   下面还是追妻火葬场,我可能现在还是比较好这口。麻烦小天使帮我收藏一下,暂时接档,文案改了又改,真的不好意思,之前一直没想好到底开哪一本。现在基本定了下来。   【文案】   这个男人要我死。   他把一杯鸩酒端给我时候,我大大方方,就喝了。   我有罪——   那些年,我是西郡侯府高高在上四小姐,他是我身边一卑微低下的小贱奴,活得狗都不如。   每当我看他不顺眼时候,我就打他,欺他,折磨他,还用鞭子抽。   他有白月光,我也碍眼,就让那女孩儿远嫁别的男人……总之,他对我恨之入骨。   除此,我还差点挑断他全身筋骨,毁他一生梦寐以求的皇图霸业,手段无所不用,威逼利诱他娶我。   将匕首插他胸口、要他死,更是嘴角舔血,说他脏,每和他接一次吻,都要漱一次口。   可我不明白的是,为何我死了之后,很多帝京城人都说他这位开国新君疯了。   一夜白头,终日对着我的画像呓语连连,走火入魔,连眼里流出泪都是红色的。   我记得,我死之前的那口气没断下,他把我抱在怀里一遍遍疯狂叫:“洛儿。”   洛儿?还是珂儿?   我的闺名李青洛。珂儿是他白月光称呼。   谁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呢,反正我也死了,不在乎。   【排雷:正文是第三人称,文案很沙雕,文风很正经,文案是故事中的一段,后面追妻火葬场,男主坏得惨不忍睹,女主前面虐他是有原因的,结局H。】 第九十九章   一个人有了求生欲望,积极坦然勇敢去面对当下所受疾苦,何况身边还有一个如此不离不弃、精心照料鼓励着的人。蔻珠也确实振作,决定好好和顽疾疫毒对抗。   她除了每天按时服药,配合太医针灸药敷种种,也拖着病体弱躯,参与到太医等一起研究疫毒方案中,将她以前在安疾坊认认真真所做笔记心得给太医们看,和自己如今所服用药物、医治的身体情况细枝末节变化等说给太医等分析,日常精神状态好些,就和太医一起辩论、总结。   现在整个安溪县情况日渐好转,这边,李延玉日常鼓励照料着她,那边卢尚书负责安疾坊一切等事,百姓们死亡人数渐渐减少了。老百姓得知皇帝亲自坐镇来整治这场瘟疫,尤其,堂堂皇后,竟然去安疾坊亲自给他们这些老百姓看病,人心都发出统一的感动和激昂。又加陆尚书自授命天子圣意,急速招揽各地郎中名医大夫,凡医术精通优秀者,都下令参与到整个县城的疫毒救治。虽然,现在他们都还是没彻底找出治愈破解的办法,但杜绝病情、控制,渐天减少死亡人数也是让整个苍溪县看见了希望。   蔻珠拖着自己病体弱躯,并不停咳嗽着,脸蒙层层面巾,头戴笠纱,常常隔着一层又一层璎珞珠帘接见那些太医大夫,和他们讨论研究病症,很多人看见这一幕,陆尚书等人也好,太医郎中也好,无法不为之动容。“——娘娘,还请保重凤体啊!”蔻珠虚弱摇头,稍微歇息一下,就又开始了。   “所谓母仪天下、大气高贵当如是!”   这些人心中说不出震撼触动。   果然巾帼不让须眉。   现在的蔻珠有时还是会坐在铜镜台前面对自己那张脸,她把手,徐徐伸向自己脸颊,美人迟暮,朱颜辞镜,牡丹辞树。   她恍恍惚惚想起青春年少时期,偶尔一清波凤眸流转,引得多少的权贵世家子弟朝她看过来。   这时,她想起了自己生命中的很多人,就连过客匆匆一瞥的祝睿,也是在眼前偶尔一闪。   她慢慢地合上睫,终究还是扭转过头,摸索着摇摇晃晃站起身逃离不忍直视。   那个无所不细微精心的还日常照顾着她,亲自给她洗浴擦洗身体,亲自喂她汤药,亲自坐在床榻以一双温柔专注眸光凝视她的男人,每每至此,蔻珠也会恍惚。   这人生一辈子,到底什么是夫妻婚姻,什么是生活的真相。   外面秋枫迎丹,纷纷不断飘零的梧桐叶预示就连这秋天空阳光照射下、最后一丝温暖都要谢幕。她常常凝望窗,看得出神。   大抵每一个人都要如此谢幕,就像那不断飘零的叶子,平静的,柔软的,掉在地上,落尽尘土。   “你抱我出去坐坐。”   他一怔,笑了“好。”匆忙收拾拿披风毛毯等物。   “这院中的枫叶多红多好看。”   她静静头靠在对方怀里,两人坐张一张椅子,他抱她在膝上怀中。   “你听我说,李延玉。先别打岔我。”   “好。你说,我都听着。”   男人不断用自己大掌去温暖揉搓她的小手,怕她凉着,语气柔软宠溺得不成样子。   “我们每个人都要走这一步,这是不容置疑铁打的事实。”   男人喉咙哽起来,薄唇颤颤地翕动不已。   “这些天,我和那些大夫太医也研究出这次疫毒的好些情况,但凡能祛毒逼瘟的药物,全都用上了。可是,治不治得好,还是要看个人体质,安疾坊,死亡的百姓的确减少了。死的也都是老弱病残,身体境况极差的。所以,我不知道我抗不抗得过。但凡年轻强壮些的,都好转起来了,这是令我相当开心的事情……”   李延玉闭着眼睛,不忍下听,面对真相。“不,你不会的,你还年轻,咱们也才三十几岁。”   蔻珠咳了一声,喉咙间又涌出血丝。“大夫医病,治不了命,我知道的。我的身体情况,也是知道的。”   “……早些年,我嫁了你,心中负累甚多,精神压力太重,片刻都没休息睡安稳过的。我的身体,究竟如何,我还是知道的。”   李延玉哭了,抱紧了怀中妻子,这一句句,“早些年,我嫁了你,心中负累甚多,精神压力太重,片刻都没休息睡安稳过。”   像蘸了盐水的鞭子。   他终于泣不成声,把头埋在她后颈窝,双肩剧烈抖动。   蔻珠摇头,微微一笑。“你也别太难过了。   我至今也大概懂你的心意了。”   她手颤着,吃力转过身,凝视他,去触摸他的脸,他的眼睫还有鼻额。“你小时候,实在太优秀了。那样的优秀出色,以至于后来的那件事造成你断层式的打击,就连个过渡和心理准备都没有。所以,你疯了。你似乎除了恨我,余生没有其他的活下去动力。我终究错了。我以为,我拼命的赎罪,就能让你好过一些……其实,不过是为了让我自己好过些。”   李延玉眼泪翻滚。“蔻珠,咱们都不说以前的事了。你会好好活着的,我们都才三十多岁,还年轻,以后的日子还很漫长,我们慢慢来。我会让你每天都过得幸福,我保证。”   蔻珠道:“儿子还小,离不开咱们两的任何一个。如果,老天非要让我走,至少你得留在他的身边,尽全你做父亲的职责。答应我,好吗?不要悲伤,不要活在痛苦中。你曾经久瘫轮椅,从来没有走出来过,我不希望你今后还有第二次。”   李延玉吁了一声“不,这太难了。对我太难了。”   蔻珠微笑,“可这是你必需的,不是吗?”   就像自己的整个身体发肤,全部投入到黑色的湖水洪流中,李延玉日常窒息,还是窒息。   他从来没像现在这样子过,即使,曾经得知瘫痪真相再也不能站立、一双眼睛没有光泽地静静躺在病床。   深宫里的孤独与绝望,如寒冬里丝毫见不到光的那种对生命无助与困惑。   现在,这样的感觉加倍袭击。   他几乎一整夜不合眼守在蔻珠的床榻,蔻珠只稍微动一动,就会吓得六神无主。   有时候她不动了,也是六神无主,手足无措。   他隔一刹去探蔻珠的鼻息,隔一刹去摸蔻珠的心脏——看有没有心跳。   每次摸到,还好,心跳正常,呼吸均匀,这才慢慢平和下来。   蔻珠半夜时候会睁开眼睛,用一种迷茫吃惊、接而又转为可怜同情的目光凝视他。   终于,她轻轻抬起床畔的手,还是不忍去握他的。“你放心吧,我没死。”   他这才笑了,松口气。“对不起,很抱歉,我吵到你了。”   蔻珠笑着摇头。“你……好傻。”   他把她的一双手握在掌心里只不   停发疯似吻着、吸吮着。   蔻珠再次摇头,叹了口气。   作者有话要说下章尾声,剧透苏友柏驾到。   继续求收藏新坑——《我和那疯批男人二三事》 第一百章 大结局   西风瘦马, 一个男人挥鞭快速驾驶在秀丽小县城山水环绕的古道上。苏友柏白衣飘拂,待下得马后,并不前往其他方向, 而是去了此时正由陆尚书亲自坐镇代为指挥的县城衙门。“草民也是郎中,听闻, 你们这个县城要招揽全国各地名医——在下名医虽算不上, 可好歹也是行医多年, 曾经手过千百例疑难病症,且都把他们治好了。”   “……苏、你是苏大夫?”   陆尚书难掩面上激动、喜悦、惊愕。   苏友柏迎着那陆尚书脸上所呈一切情愫,后来, 才明白, 幸亏一个无意偶然, 发现了那张朝廷公告,否则……   .   “皇、皇上, 您瞧,老臣把谁带来了?”   此时, 房内药气味依然浓重, 并混合各种秋风吹进窗的瑟瑟凄清寒意。   陆尚书此时的表情激动自是不消说, 一路上, 给苏友柏讲了关于这个县的种种境况遭遇, 还有蔻珠诸多事迹, 最最重要的是,他的担心——陆尚书不得不担心, 他亲眼陪伴和目厉天子重创帝业的复杂艰难过程,可谓险阻不易,可是,如今皇帝陛下的至情至义, 又让他迷惑思虑重重,不知所措。   苏友柏站着隔了层层罗帷幔珠帘向里面方向看去。   “水,快,再换一盆热的过来。”   “对了汤,还有参汤呢?今天她可以喝参汤了。”   “……”   苏友柏整个身躯化为礁石。   “……”   男人正忙得食不暇饱、汲汲劳形,给病人不停吹汤擦手,满头大汗。   “皇上,是苏大夫,苏大夫听得消息赶过来了——”   两个男人顷刻四目相接。   李延玉面容憔悴,胡茬满唇,表情凄楚形容狼狈,看得出是如今情况没有多余精力来打扮修饰自己,全部所有的一天心血都用在床榻上正病着、同样憔悴不堪、又赢弱消瘦得不敢去看的女人。   苏友柏闭眼猛深吸了一口气。是啊,幸好自己赶来,幸好。   李延玉手中的软帕湿巾嗒一声,沿着床榻滑落,他的喉结上下浮动,在见到苏友柏这一刹那,之前两个人由经岁月所产生又消失种种,包括嫉妒,猜忌……   全部化为对方喉头的一声的哽颤。   “好兄弟!是你,你,你来了。”   这一声“好兄弟”,就连正闭目在床榻上休息的蔻珠,也徐徐睁开了眼睫,她轻轻地回过首,整个人忽然不禁激动颤抖起来。   两个大男人早已抱在一起,什么天子百姓之分,什么恩恩怨怨,都在这样拥抱之下,转为一种也是由经岁月这把药杵捣练而成的兄弟友情。   苏友柏之后便极速撩衫走至蔻珠榻前边。   蔻珠中气不足,还是极为亢奋激动叫了一声,“苏大哥,你,你怎么来——”   苏友柏赶紧命她禁声道:“嘘!别说话了蔻珠。”   眼眸里满是钦佩、敬重、怜惜。“你的事情,我全都知道了。我真没想到你竟会……”   说话间,目光着急翻动察看她眼皮,又摸她的脉象。   蔻珠不停咳嗽着,“苏大哥,你和陈小姐……”   “蔻珠。”   苏友柏似乎并不想提这个话题,转开道:“为什么那么傻?你一个弱女子,怎么会去安疾坊那种地方?”   蔻珠又咳了好几声,只凝视对方。“我是个大夫。当时没想那么多。”   苏友柏眼睛听得湿润。   李延玉心情更不知做什么形容,一直情绪焦急激动地,也围坐在边上看苏友柏给她诊脉等等,不停问:“好兄弟,我夫人的情况,其实并没有那么糟糕是不是?她不会死的是不是?你告诉我!快告诉我!”   说着,越发激动,双手掰着苏友柏的肩头不住摇晃,连旁边的侍女卢尚书等人都看得眼圈灼热。   苏友柏轻轻为蔻珠盖上了被子,察看探究详细所有后,哪里有心情来回答应付眼前这个快要发疯的男人。   只说道:“蔻珠,既然我来了——我既能想办法帮助你医好丈夫的腿疾,那么,我定也不会让你死,请你相信我,好吗?”   李延玉难掩此刻苏友柏骤然来到、尤其是在听了他这声保证后的心情。   忽然撩衫对苏友柏一跪。   在场众人全部惊讶,不可思议。   苏友柏也震撼得不轻,“皇上,草民当不起。你是君,我是平明百姓。”   在以前,他藐视天家权贵,极其可厌可憎眼前这男人性格人品,如今,士别三日,早就刮目相看了。   “苏兄,你先听我把话说完!”   李延玉说道,这声“苏兄”,更是掷地有声,苏友柏当即又是好大震撼。   李延玉接着道:“现在,你是我好兄弟,我二人之间,也没有什么君臣之分,我这一生,看来注定是要欠你的了。如果,你能治好我的妻子,让我们不至于夫妻劳燕分离,从今往后,结草衔环,两肋插刀,自当种种报答!”   说着,又郑郑重重磕了个头。   蔻珠此时表情复杂极了。“这一生,看来我注定是要欠你的了。”   她视线恍惚,有些泫然出神。   ***   蔻珠彻底终于痊愈了。   苏友柏来到县城,经见久不见的故人,回忆此前人生经历种种,他们无一不生出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感慨。   这几年,诉及他们三人各自的奔波生活,各有各的遭遇故事、对人生感悟与回顾。天地实在广阔得紧,苍穹浩瀚,也把什么想不破、看不清的都统统想通透了。事实是,苏友柏这次来,就好比在这瘟疫斗争中一味药,很多大夫名医参与到其中,蔻珠也参与了其中、并和他们一起研究,所以,恰恰缺的就是苏友柏这一味。   即使苏友柏来了之后也并不容易,他是神医弟子,又行医多年,诡术之道总比正常医者大夫经验多些。   这场对瘟疫的治理对抗,几乎又花去了足足几个月时间。   彼时,整个瘟疫彻底消灭,蔻珠彻底痊愈,已是冬末初春了。   百花绽放枝头,飞燕闹于杏花桃李树梢。   举县欢腾,处处是炮仗齐鸣,百姓们的载歌载舞,热烈庆贺。   李延玉曾对蔻珠那番开导鼓励宽慰,当然,也不是假话、谎言。   那河神庙的确也不修了,被县城的老百姓们纷纷叫嚷推翻砸碎了在地,然后,泥塑工匠,精心修整数月,竟以蔻珠的身形面容,塑了个和她一模一样的女像在庙子,百姓们时常虔诚十足,但凡有什么心愿灾劫,便来叩拜供奉。   茶楼里,说书的说书老先生也常常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讲起那场瘟疫。   “那杨知县狗官,当时并不知道咱们这县城的袁大夫就是娘娘,娘娘就是袁大夫,娘娘数次给他提出闹瘟疫的事,狗官不仅不听,还将娘娘用大棍棒叉了出去,差点杀掉……狗官想要毒杀烧死咱们,也是娘娘拼了她的性命来救——你们猜,后面又发生了什么事儿?原来啊,娘娘是专程为天子圣尊,微服到咱们这个县城私访,专门考察地方民情——因此,娘娘遭遇这事,天子大怒,亲自赶往苍溪县,要来为咱们老百姓主持公道……天子,真是英明,堪比尧舜禹汤!”   某日,杏花纷繁,蔻珠已经身体彻底痊愈,她,李延玉,还有苏友柏,具穿着便服,带着李汝直,数人在混迹于大街乔装百姓散心。   李汝直仰头问道:“娘,你被那狗官竟然用大棍棒叉出去过,还差点打死,这是真的?你当时怎么都没说。”   蔻珠红着脸,人早晕了,误打误撞,没想到居然会有这天,手抵下颌嗯咳一声,道:“……听他们吹牛呢!”   心下却口是心非,脸红欢喜。   她到这县城也久了,感受的温情柔软有,触及很多平凡人一颗平凡的情谊也有,令她挫败受伤的事有,可到底,这个地方,还是给她带来诸多不一样的体验感。想想,虽受些苦楚挫折,也是值了。   ***   苏友柏终于给夫妻正式又提出道别。   满桌子的佳肴酒馔,灯烛闪烁,数人围一桌,侍女们添菜布菜,大家你看我,我看你。   一股难言不舍的气氛在空气默默流淌,蔻珠也好,李延玉也好,全都露出各自不同的感激不舍和难过。   “蔻珠,你现在,觉得自己幸福了吗?”   苏友柏先干一杯酒,目光柔和盯向坐向对面蔻珠。   蔻珠脸微微一红,垂下睫毛,没作回答。   李延玉赶紧轻轻把她右边一只手拉握着,紧张地也在等她如何回答。   苏友柏笑了,眼睛里忽闪过一抹促狭和恶趣味。   目光盯着蔻珠,却是对李延玉在说:“蔻珠,大哥走后,你要多保重珍惜自己身体。如果,你俩真心现在已和好,大哥有句话很想劝劝你,开导你。”   “……寻常老百姓且有三妻四妾,更何况,是天下至尊的帝王。”   李延玉立即慌了,紧张道:“那个、那个苏兄,我现在真把你当好兄弟、当作生死知己,你可不能挑拨离间啊!”   说着,忙不迭地把蔻珠的一双手都紧握在掌心里了。“蔻珠,我发誓,我不会的。我早说过,我会为你打天下,为你重新站起来,但是,我为你打天下也好,重新站起来也好——都不是为了让你有天再对我伤心失望,是不是?总之,你要相信我!”   说着,眼神表情就更急更慌了了。   苏友柏轻笑一声,却也不理他,依旧拿起桌上玉著,轻敲着杯盘,叹道:“看样子,这誓也发了,衷心也表了……蔻珠,你是该真心愿意原谅他、接受他了是不是?”   蔻珠垂着脸颊,还是轻咬下唇,没吭声,像在思索什么。   苏友柏不知何时从袖中拿出一个小红木方形雕花匣子。“蔻珠妹妹,苏大哥这就给你出了个法子——”   蔻珠一愣,忙轻抬起头。   “这是仙女玉容粉——昔日,赵飞燕为永得恩宠,不惜拿自己身体玩笑长期服用一种东西,叫息肌丸,果然,服了那种东西之后,身材一直保持轻盈婀娜,青春永驻,皮肤白皙光滑,嫩如少女,那汉成帝真的一直宠她,没有变心。”   遂对蔻珠眨眨眼。“若是,你担心你夫君以后会娶无数后宫,那么多的青春妙龄女子、你需要和她们争斗……或许,大哥这好容易为你调配出来的东西会帮到你。”便搁桌上,把手轻轻往前一堆。“只是,可能长期服用会有些毒性,对你身体不太好。但保管你现在,肌肤胜雪,嫩如婴孩,塞过那些十五六岁的小姑娘。蔻珠,需要苏大哥为你准备的这东西吗?”   蔻珠怔住了。万没想到苏友柏如此轻佻到,竟当着众人面问她这些。   “苏大哥,你,你——”   还不及她反应。李延玉气怒暴躁,拉起蔻珠便直站起身:“苏兄!你这人到底怎么回事,可别太过分了!她需要服用这些东西吗?拿走!——”   赶紧护着蔻珠,恨不得捂住她耳朵,不让听见苏友柏这话。   苏友柏却故装作一副很惊讶样子,看看蔻珠,看看李延玉,仿佛一头雾水。“你,你们不需要吗?原来,我竟会错了心意,以为你们女子家家的都喜欢这些玩意儿,谁不希望葆青春永驻,永远年轻漂亮美艳?”   蔻珠也确实有些动心:“苏大哥,我,我其实——”   正踌躇间。“蔻珠!”   李延玉生气骂道:“别傻!算我求你,别傻!你现在的样子就很好看,七十岁了对我来说也好看,八十岁了对我来说,也是一样。”   蔻珠眼泪流出来,一时感伤。   苏友柏忽然哈哈一声,仰头笑了。   双手轻轻鼓着掌。“不错,不错,蔻珠妹妹,看来,他真的很喜欢你呢,真的很爱你——”   蔻珠和李延玉相视一眼,都有些莫名。   “哎呀呀,啧啧,啧啧——”   苏友柏摇头笑着,把那木盒子拿着轻轻打了开。“我这里面的东西啊,你们不稀罕就算了。只是蔻珠,你别后悔,我现在就给它扔去池塘里,之后,你再要就没了。”   李延玉一副气鼓鼓表情。   “其实,也没什么毒,都是骗你们的,我不过想试试这个人罢了——好了,这东西,你们还要不要,不要,我真丢了?”   蔻珠完全被搞懵逼了。   苏友柏却忽然就变严肃起来,对蔻珠认真道:“蔻珠,这个东西,的确很养颜美肤,也是我精心为你调配出来的。可你要记住,无论用什么东西,想要永葆青春永驻,容貌美艳到老,都是不可能的事——”   然后,放下盒子,轻拉过蔻珠的手,又拉过李延玉的手,将两人的手合在一起,紧紧地、重重合一起。“你们这对夫妻,走到今天也实在不容易,都各自吃尽苦头,我在这里因此祝福你们——从今以后,你们要是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我一定赶来,在所不辞!”   “可现在,我得走了,看见你们俩合好,我也觉得感动幸福了。”   便对蔻珠道:“人生一世,难得遇见一个对你始终不离不弃、在你最最脆弱无助、深处绝望黑暗时,不变心,还痴痴守护着你的那个人。蔻珠,他人现在怎么样,全赖你去自品,你对他感觉如何,放不放心,也全赖你自己体会,用你的心去感觉……苏大哥没什么好相送的,只祝你俩从此再无灾劫,和和美美,白头偕老,再也没有任何的伤痛和苦难了!”   又对李延玉道:“我把我妹妹交给你了,从此以后,你要好好待她,她少一根毫毛,我都会把她带走,管你是不是皇帝,你明白吗?”   蔻珠眼泪滚涌,说不出话来。“那,你的事呢——”   “呵,我的事?”   苏友柏笑吁了一口气。“这世上哪有那么多的破镜重圆,坚贞不移的感情,我……负了她,除了祝她幸福,还能有什么办法。”   “……我到底是个懦夫,也不配!”   李延玉忙道:“苏兄,我能否问你一个问题,你,爱她吗?”   苏友柏笑瞬间敛去了,眼睫毛徐徐垂下来,遮住刚才那抹激动不已光芒。“我……配不上她。”   李延玉道:“我还是问你那话,你爱她吗?”   苏友柏失笑:“我的答案重要吗?爱又怎么,她已经嫁人了。不是吗?”   李延玉看了蔻珠一眼,表情复杂:“那位陈小姐,确实是位好姑娘。如果,我是说如果,她现在的婚姻并不幸福,丈夫对她不好——你怎么打算?”   一双眼睛严肃认真把对方逼迫盯着,里面含着鼓励,坚定,还有帮助。   苏友柏笑一僵,震了。   李延玉又紧逼追问:“你有那个勇气,再去挽回她吗?”   作者有话要誩:  可能还有点番外,就完了。 第一百零一章 尾声   苏友柏最后还是离开了没留下来。   事实,有关于陈娇娇现在的情况、关于她和目前丈夫种种,李延玉也是一知半解,并不详细确切。   自登基再任为皇,他时常难免召见大臣,而陈娇娇过得不好,婚姻不幸,也是从她的父亲陈总兵零碎间隙的闲言家常道听而来。   长亭送别,两只春燕擦过虹桥两旁槐树烟柳。   “你们都莫要再送了,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从今以后,大家各自安好,告辞。”   苏友柏利落翻身,就要跨上马背,即将扯动缰绳。   “等等。”   李延玉到底心有诸多不甘。“苏兄,其实,我觉得你现在可以这样先安排,暂时留在京城,在京城任个一官半职,或者进太医院也行——这样,你不是可以看着她吗?”   苏友柏舒了一口气,摇头失笑“罢了,我可不想再做第二个苏友柏。”   说着,怅然叹口气。   夫妻两人相视一眼,没明白这话。   直到他走了很久很久之后,两个人才大彻大悟懂了苏友柏话中含义。   ——陈娇娇和现在夫君不睦、婚姻不幸福,首先,是否真实这样情况,有待查证;   其二,他不想再当第二个“苏友柏”,是当从前的那个苏友柏,因为,看看现在李延玉和蔻珠模样,纵然曾经闹得天翻地覆、支离碎破了,现在,还是破镜重圆,和好了。所以也许,陈娇娇和他现在夫君纵然感情不睦,未准儿,也是有那一天的。   轱辘声声,马车的车厢不住轻轻摇晃,送走苏友柏在回去路上,蔻珠和李延玉相视看着,两人你看我,我看你,仿佛都是为苏友柏的那句话感到羞愧。   蔻珠轻咬下唇,只绞着手中帕子安静不吭声。   李延玉就更加难过惭愧了。“我发誓,从今以后,绝不负你。否则,天打雷劈,死无全尸!”   说着,急切去拉蔻珠的手。   蔻珠怅叹了口气“我以为,他会和那陈小姐走在一起的,所以,当初我急忙要离开,想尽办法撮合他两……可结果没想到。”   李延玉道“要是你这位‘哥哥’一直过得不幸福,和那位陈小姐抱憾终身,你这辈子,也不会很快   活是不是?”   蔻珠道是,又说,“我们两欠了他太多太多。若今后,我们破镜重圆一切安好,那我们两的幸福便是建立在他这些年的付出与牺牲上,而且,没有任何回赠,不是么?”   李廷玉瞬间觉得天都快塌陷下来了。“完了,完了。”   蔻珠问道“什么完了。”   李延玉遂正襟危坐,赶紧给妻子搓着手认真分析道“你看啊,你夫君我呢,以后下半辈子的主要职责任务就是如何让你开心幸福——”   说着,手刮刮蔻珠鼻子。蔻珠将头一偏,脸露讨嫌。   李延玉嬉皮笑脸便又解释道“想想看,你若要因他一直没着落,让他就那么光棍下去,你心里成天堵得慌,日日愁容满面,我可怎么办?所以,他的那事情还真就是我的事情了。”   蔻珠喜“难道,你有什么办法?……可是,可是,那陈姑娘,已经成亲嫁人了呀!”   李延玉赶紧安慰老婆“别急别急,你先听我说,你看这样子可好,我们回京都以后,就多多去打探那位陈小姐的婚姻境况究竟如何,你把她常召进宫来话家常谈心,问问详细,如果,真过得不幸福,那位丈夫也对她不好……”   蔻珠便梗着道“你以前也对我不好。”   李延玉俊面绯红“娘子,咱们,咱们那老黄历能不能不要翻了。”   蔻珠挑眉,面无表情说道“很抱歉,我这人就是很记仇的,老黄历要翻一辈子,不仅要天天翻,还要挂在墙上,时时刻刻提醒我自己。”   李延玉赶紧伸手“来,打我耳光,想要怎么打都行。”   见蔻珠表情冷淡,只斜睨盯他。   “好,你不舍得动手是不是,你不舍得,我自己打自己,嗯?自己打自己?”   说着,还真捉起蔻珠那手,啪啪啪就往自己脸上扇。   ……   马车一路行驶过黄土官道,且说正值春分,两边梯田金灿灿的油菜花如大地铺上的厚厚毛毯。   马车上,这一路跟随来相送苏友柏的,事实不仅有他夫妇,还有李汝直,以及,李汝直身边正坐着的一个水灵灵几岁小姑娘。   小姑娘穿粉红色裙衫夹袄,梳着一对用珍珠串编起来的花苞头,肌肤也养得莹润似粉桃,和曾经   的和蔻珠在安疾坊治病那个看起判若两人。   小姑娘至此以后无父无母,再无亲眷,蔻珠觉得和这位小姑娘也算结缘。   那天,她痊愈后,也去看安疾坊的那些同样彻底痊愈的百姓,然后,就看见这位小姑娘,她问一句,小姑娘又紧张又可怜答一句,蔻珠心软,思及身体状况,以后,怕是不能再有身孕可能性了,见小姑娘既可怜可爱,又懂事得让人心疼,就决定给她收留在身边,当个养女。   蔻珠让儿子汝直来好生对待承认这个小妹妹时,也是颇费力气艰辛。   其实,这也不能怪汝直,他性格聪明早慧,但又由于自小父母分离,对父母亲情上占有欲便有一种不容他人共享侵犯的狭隘小肚心肠。   后来,撅着嘴,好容易把小女孩儿给承认了,不情不愿,叫了一声妹妹,脸也冷冰冰,比挖了他家祖坟还难看,之后,那小女孩乖巧柔顺老实,想尽办法想讨这位“哥哥”喜欢,变着方儿的想哄他开心,他让她做什么,就乖乖顺从做什么。   蔻珠每次问及哥哥有没欺负她,她都闭紧了嘴不停摇头,被欺负得纵使再可怜委屈,都绝不告状。   由此,李汝直把这小棉花球似的东西,就越加欺负得肆无忌惮狠了。   李汝直早慧异常,幼时开蒙,就跟他爹早年一样,两三岁就能写诗词做文章。   所以,还有一则,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蠢、这么笨、这么呆的小丫头。   如此,一个绝顶聪明的小少年,仿佛大开了眼界,成天将傻瓜似的小笨蠢呆丫头欺负着欺负着,越觉好玩有趣起来。   ……   少年对男女间暧昧情感忽生起一种懵懵懂懂、说不清道不明的体验。   父母看样子彻底已经和好了,这是自然令他开心激动万分的事。   然而,九岁的少年,似乎从慢慢开始摸索着如何走向成熟时,脸上心底,一股子傲娇、别扭,油然而升了。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别人想从他心底掏出几分真心话,也是非常难,甚至,看什么,都充满不屑。   就比如现在——   他一脸冷眼骄傲嫌恶,看父亲那种对母亲一股腻歪儿劲,就浑身毛刺刺不自在。   李延玉现在还在各种情话、山盟海誓讨   妻子欢心。   李汝直终于实在憋不住了,嗯咳数声。   找不到出气发泄地,便对身边的小丫头说道“那天,我教你的那首诗是怎么背的?背来听听?”   ——   车厢里对面,李延玉和蔻珠这才停止了谈话讨论。   李延玉一怔,忙问道“诗?什么诗?”   蔻珠也觉得奇怪极了,看看儿子,又看看那小丫头。“你哥哥,又教你背诗了?”   小姑娘缩着脖子脑袋,吓得快要哭了出来。“是李、李白的长、长干行……是汝直哥哥昨天教我的。”   蔻珠笑道“这个很简单,你会背了吗?”   李延玉也笑,表情儒雅亲和,对于蔻珠坚持要领养的这小姑娘,他本没意见,小姑娘实话也讨喜,便道“是啊,会背了吗?背给我们大家听听?”   小姑娘脸涨得绯红,嗫嗫嚅嚅,蚊子似的哼哼唧唧半天。   蔻珠听了微一皱眉。   李延玉也渐渐剑眉微蹙。   李汝直冷笑一声,嘲讽道“父亲,母亲,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蠢笨的丫头,她压根儿就不会背。教了一百遍她都不会。”   蔻珠马上舒展眉头,笑道“没关系,你是哥哥,你要有耐心,一百遍教不会,你再多教一百遍不就行了。”   李汝直冷哼一声,目光非常不耐烦。   李延玉随即凑到妻子耳畔“我看,他压根是没有耐心教,怕是给人家早吓着了。”   小姑娘抱歉极了,内心又自卑又难过,只一遍遍说。“对、对不起,汝直哥哥说得没错,我是真的笨,对、对不起。”   李汝直叹道“你知道就好。”   小姑娘越发抱歉难过了,全身都在瑟缩。   蔻珠实在看不下去。“汝直,不准欺负你妹妹——别好的不学,尽学些坏的。”   李延玉一愣,轻眯起眼。这话里,有内味玄机啊……   蔻珠招呼小丫头道“来,丫头,坐我这里来,有什么难背的,不就是李白的长干行吗?母亲教你。”   遂给小姑娘一边牵袖温柔怜惜擦脸上泪花,一边教起来。   “妾发初覆额,折花、折花门前剧……”   蔻珠笑“你们看,她这不是会背了吗?”   然而,才刚说嘴就打脸。   “同居、同居长千里……”   蔻珠耐心纠正“是长干里,不是长千里!你瞧,这千字呢,那上面是一瞥,干上面是一横……这样写的,一横嗯?你再来?”   “同居、同居长千里……”   那小姑娘结巴瑟缩,又胆颤心惊,声如蚊呐背道。并边背,不住往对面李汝直瞧去。   蔻珠“……”   李汝直抬起下巴,冷笑两声,连看都懒得看那“小蠢货”一眼。   蔻珠赶紧道“没关系,没关系,不要紧的,谁都是从不会到会,来,咱们再来一遍就是?”   李延玉想了想,遂温和对“小女儿”笑道“长干里呢,是一个地方的名儿。孩子,你背的这两句话,意思是,从前有一个小女孩,和一个小男孩,他们一起住在同一个地方,这个地方,就是长干里。那小女孩儿有天长大了,回忆起自己往事来,她是这样告诉别人的,我的头发才刚刚盖过了额头,那个小男孩儿就每天和我在门前做折花的游戏。当他骑着竹马过来,我们就一起绕着井栏边互相投掷青梅玩。”   “后来,我十四岁就嫁给他当新娘子,害羞得从没有露过笑脸……”   说话间,滚动喉结,黑眸氲着朦胧柔和清亮深情的光泽,看着妻子蔻珠,轻握她手。“是不是这样子的,嗯,娘子?”   小女孩缩着小脑袋,一脸纯真又怯生生,看看李延玉,又看看蔻珠,心底羡慕崇拜至极他好温柔呀!   要是汝直哥哥有天也能对我这么温柔说话就好了?   越想,便悄悄往李汝直脸上瞧去,怎知对方像是注意到了,冷冷扯了嘴角,把她面无表情回盯,神态嘲讽轻蔑,她又吓得把脖子忙又一缩。   如此说笑闹着,蔻珠最后就又开始和李延玉讨论起之前苏友柏的诸多话题。   李延玉也认真起来,道“娘子,那陈娇娇毕竟已为人妇,我们去做这些拆人内墙之事,总归是不道德体面,如果,那位小姐目前婚姻并没有咱们想象听来的不幸运,她过得一切安好——那苏友柏,也只能任由命运、一切随缘了。娘子,你说呢?”   蔻珠点头,心中赞同,是啊,一切,只能听天由命。“可我看得出来,他是很喜欢那陈家小姐的。这两个人,各有各的固执别扭。   假若,时光能够倒流回去,都相互能够妥协些,退让些,不那么较劲,断然也不会到今天这地步。”   李延玉听了这话,一时感慨万千,心下动容。   老天啊老天,谢谢你还能再给我一次机会。蔻珠,更谢谢你,也给我一次机会。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终于完结了!呼,感谢一路小伙伴的陪伴与包容。这章留言,都会有红包赠送,么么哒。   关于完结本文的心得体会总之,这个文不足的地方多多,作者今后会努力改进、提高自己。   我想,最大的错误是,我把之前写好的大纲全给推了。原定大纲是,男主开头腿就好了,之后回忆杀,霸道总裁被打脸追妻日常——但可能,涉及男主是个残疾原因,我实在无法实现理想中的这种套路和写法。对男主,有一种怜悯之心。   而该文女主,开头就是带有原罪的,所以,也没有办法让她成为爽文火葬场那种爽女主,她过得憋屈,压抑,更让读者也跟着憋屈了,实在抱歉。   与其说,这是一篇追妻火葬场,不如说,是两个从一开场就矛盾重重的男女,双方彼此都有错误亏欠,最后如何又经过岁月打磨,慢慢和解,消除仇恨,再重新审视之前那段婚姻的故事。   给女主安排救治瘟疫,安排她医者身份,在古代也不实际,但是,我想,咱们作为一个女人,世界和格局还是不要仅仅放在男人和婚姻上好,哪怕我是写古文。走出去,另外有一番天空。女人,总归还是要自立自强好。   女人容貌到了三十五之后,是真会走下跑路的。所以,我又很残酷给女主安排了关于容貌等事情,这个时候也是非常考验男人的。最最喜欢叶芝那首词——“当你老了,头白了——”所以,后面女主得了疫毒情节也是出于我对这首诗的喜爱。   当然,言情小说,也不能太实际,女主打了苏友柏的玻尿酸美光针还是会美如少女嫩妇,不过,男主对她容貌是美是丑,好像不怎么在乎——就这一点,还是挺佩服男主。   另外,关于作者对离婚复婚一事看法:我是支持好马不吃回头草。出轨,找小三,家暴,都是不可原谅的罪,现实中没有复婚和好可能性。   可这个文,老实说,我写起来真的累。。。。。男主女主,似乎又在很多常规逻辑之外。   总之,谢谢大家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