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书名:皇叔,我乖的 作者:温三 文案: 皇旨忽至,十六岁的祝照成了皇帝钦点的文王妃,嫁给只有过一面之缘,年长她十岁,且是诸多王爷之中最没地位的‘皇叔’,从此过上了新晋王妃生活。 与妃嫔们观乐舞,分享‘闺房之乐’,带了两本春图回府,被训;与公主们坐茶会,交流‘驯夫之术’,瞧见跪地求饶的大驸马惨状,被训;与官夫人约逛花园,都能听满耳‘弃妇之哀’,最后陪聊陪喝酩酊大醉,文王亲自来接,醒来又是被训。 听说文王近来常去烟花柳巷之地,祝照忍着心酸,提议给他纳个小妾哄人开心,结果还是被训。 文王扶额:“你乖些,成吗?” 祝照点头:“皇叔,我乖的!” 乖乖听话,不出王府的祝照,半夜捉只猫都能撞见文王招揽群臣开小会,像是说要谋朝篡位。 书房内,文王冷声问:“谁?!” 祝照抱着小猫:“……喵。” PS:有甜有虐,看就完事儿了!    慢热。    架空历史,别考究。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天作之合 主角:祝照,明云见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嫁给皇叔的婚后日常 ============= 第1章 旧梦   那是二月底,京都的雪连下了三日,还未融,祝照记得她才刚从宫中回来,不一会儿姨娘也来家里了,姨娘带来了环莹姐姐和潭儿哥,笑着与父亲碰面,且让环莹姐姐与潭儿哥与她一起去后院玩儿。   环莹姐姐已经九岁,读了许多书,自视清高,她随姨娘住在琅西,甚少入京,与祝照见面的次数更少,两人并不亲厚。   潭儿哥倒是爱玩儿,只是他还记得祝照三岁那年他带祝照出去玩儿水,那是大夏天,弄湿了身子本就没什么事儿,祝照不过只是弄湿了两只胳膊,回去便高烧不退,半个月才渐渐好转,从那之后,潭儿哥记得祝照从小身子不好,也就不爱带她玩儿了。   祝照的娘怀她时,吃了许多药,又早产,生祝照废了半条命,祝照被生下来,身体也不好,用药吊了几年才能跑能跳,但也不能多动,她娘为了让她好养活,给她起了个字,叫长宁。   环莹姐姐与潭儿哥到了后院就甩开了祝照的手,坐在一旁说这几日看到的书,祝照也爱看书,听他们说起了论语,有意去搭话,环莹与潭儿两人见她居然会背全文,便说她卖弄文墨,推着祝照去一边。   祝照捏着手,道:“姨娘说让你们与我一起玩儿的。”   潭儿哥听见这话,眉头直皱,嚷着:“你还敢去向我娘告状?”   祝照转身便要去告状,环莹姐姐聪明,知晓祝照她爹是秘书监,远比他们爹的官职高出许多,祝照的娘又是他们娘的长姐,若祝照真去告状,他们得不偿失。   环莹姐姐道:“长宁啊,你想玩儿,不如我们陪你玩儿个游戏,我们玩儿捉迷藏,你与潭儿躲着去,我来找你!若我找到你,你便输了,再换成我躲,你找我,可好?”   祝照那年才六岁,不懂环莹的话有几分真假,答应了要玩儿捉迷藏,便在祝府里找能藏好自己的地方,祝照转身去藏时,潭儿以为环莹真的想玩儿,也马上要走,却被环莹偷偷扯住了袖子。   两人见祝照在长廊尽头消失,跑时还咯咯直笑,于是坐下不去管她。话还没说两句,他俩的娘便过来了,拉着二人离开,走时匆匆,脸色难看。   年幼的祝照就记得,她那次特别想赢,故而寻了个难找的地方,她躲进了哥哥的书房,祝照的哥哥是宫廷画师,书房内满是字画,还有专门装字画的书画缸。祝照抱着字画将一边搬空,自己躲入了书画缸里,随便找了一卷画盖在书画缸的上方,只留了一条缝隙,静静等看环莹姐姐找不到她气急败坏焦急的模样。   这一等,祝照在书画缸里睡过去,直到天黑,屋外一片吵杂,她也未等来环莹。   书房的门突然被人从外打开,屋外已是入夜,不知哪儿来的火光投在了窗花纸上,将这一夜祝府的上空,照得通明。   祝照听见开门声,揉着眼睛偷偷从画缝里瞄了一眼,便见一身青衣的男子几乎跌撞,冲入书房后转身再度关上门,上了销,而后趴在了一旁的书架上匆忙寻找什么,等他手上摸到了一个茶罐,将茶罐扭转,书架上的书从里掉落,被一则暗格推开。   青衣男子将暗格内的画取出,铺在一旁的书桌上,他执笔,焦忙地于一张纸上写着什么,还不等他写完,书房的窗外突然撞上了一抹影子,炙热的鲜血撒在窗花上,刀光闪过,躲藏在书画缸内的祝照推开了盖在头顶的字画,愣愣地站起,露出了半截身子。   正在写字的人全神贯注,未能看见书房内还有其他人。   祝照胆怯,但分得出火光,也闻得见渐渐飘来的血腥气,她听到了屋外有妇人尖叫哀嚎,软着声音喊了声:“哥哥。”   正在潦草写字的祝晓听见这声,犹如雷劈,惊诧地抬头看向离自己不过几步远的书画缸,脸色瞬时苍白,他连忙丢下笔,走到祝照身边将人小心翼翼从书画缸内抱出,紧紧地搂在怀中,满目慌张,大口喘气。   “长宁,你怎么会在这儿……你怎么能在这儿?”祝晓摸着祝照的头发,认真地看向对方的双眼,他的眼眶是几乎滴血般的红,轻声哄着祝照道:“忘了今天的事,长宁,不论等会儿发生了什么,都别出声,听到了没有?”   祝照半知半懂,听话地点了头,祝晓回头看了一眼放在桌上的画,犹豫片刻,还是舍了那副画,抱着祝照意图打开书房逃跑,手才碰到书房门,便听见门外匆匆而来的脚步声。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又快速将祝照放在了一旁的书画缸内,门外已有命人搜寻的声音,祝晓拿起烛台,对着桌上那副画点火,画卷还未点燃,人便到了门外。   祝晓见祝照还坐在书画缸内,他一手攥着字条,一手执画,单膝跪在祝照身旁道:“长宁,别出来,别出声!”   而后,他将那幅画盖在了书画缸上,随手于地上捡了一幅字画,将攥紧的字条塞入嘴中,咀嚼吞下,于人影投入门上的那一刻,不顾一切冲了出去。   “捉住他!”   便是这一声,紧接着天空轰隆一道雷电闪过,小小祝照藏在书画缸内猛然一颤。   透过画卷留口的缝隙,祝照看见了书房外的小院,祝晓只跑到了鱼缸旁,他将手里的那卷画丢入火堆之中,追杀他的黑衣人一半去救画,一半将刀剑砍在了他的身上。   剧烈颤动的瞳孔里映着火光,也映着门外一具具横尸,还有倒在血泊里的祝晓。   那夜的火,异常旺,便是半途降下的骤雨也未能浇灭。   大火烧至书房内,祝照也一直听着祝晓的话,她捂着自己的嘴,不敢从书画缸里出来,也不敢出声,直至火光几乎将她包围,将整个儿书房照得通亮,她的眼中再也看不到屋外的一切,能看到的,便是盖在书画缸上的那副画。   屋顶的火光,投在了画上,而那画上的人栩栩如生,是一张张她从未见过的脸,每一个人,身上都穿着官服,从九品小官,到一品大员,他们排列整齐,正在朝天犹如祈求般的姿势,每一张面孔,都不一样,细致到她甚至能分得出两个穿着同级官袍的人,眉眼、唇鼻、下巴的区别。   画卷上的人,与火光一起映在了祝照极具惊恐的瞳孔里。   她浑身颤抖,不住呛烟却也捂着口鼻,不敢发出一声,直到那画卷被烧,火光燃入缸中,烧着她的衣裙,书房的顶梁上才破了道口子,黑瓦噼里啪啦落下,带着从天而降的雨水,浇灌入书画缸中。   进来的人,也是一身劲黑的衣装,腰间佩剑,祝照再看见人时,被雨水淋湿了满身,她松开了捂着口鼻的手,喘气后的一瞬,便是哇哇大哭。   穿着黑衣的男子见她,连忙将她从书画缸中抱出,而这间宫廷画师的书房,早已被大火烧得几如废墟。   男子抱着祝照后,祝照拼命挣扎,张嘴在他肩上死死地咬了一口,她几乎用尽全身的气劲,咬得整个人都在发抖,男子不说疼,直到将她带出了漫天火光的祝府后,才慢慢走向了一个人。   那人很高,很瘦,玄色绣龙的披风下,露出一截白衣,他身后还跟着一个黑衣男人为他撑伞,伞顶很宽,噼啪落下的大雨,并未湿了他衣袍的一角,甚至都染不上他的鞋面。   将祝照从书房带出来的男子站定在对方跟前,压低声音道了句:“王爷,还有个活口。”   男子拉扯了祝照两下,没能扯动,肩膀上的疼痛越来越重,他只能侧过身,叫人看见祝照的模样。   当时祝照背上一截衣服被火烧破,伤了肩上一寸皮肤,又淋了雨,在男子怀中挣扎了几分,露出了半边后背。   她分明在雨下冷得发抖,却依旧咬着男子一侧肩膀不肯松口。   而后,祝照看见了一只手,手指很长,指节微微明显,指尖圆润,拇指上还戴了个白玉扳指,扳指上浑然天成的神龙翻云纹路。   那只手轻轻地捏着她的脸颊两侧,并未用力,那时祝照已经吓得筋疲力尽,又被浓烟呛了许久,眼前一切都是模糊,她看不见对方的长相,但听清了他的声音。   他道:“小长宁,乖乖松口。”   祝照记得这个声音,所以她松了口,牙根生疼,嘴里满是血腥味儿。   那人解开自己的披风,盖在了祝照的身上,又将她挂在心口的长命金锁扶正,温柔地抚过她头顶的发,对将祝照抱出火海的人道:“送她去她亲人府上吧,但愿此生,别再入京了。”   抱着祝照的人听命,很快便离开了仍旧是一片火海的祝府门前,在祝照的视线里,大伞下的男人离她越来越远,那一夜,她虽从未看清对方的长相,但她永远都记得,记得那个声音,记得他是谁。   他们毫不避讳,在她的跟前,称那人‘王爷’,祝照知道,他是文王。   林影倒退,一阵晃动,马车的轮子撞上了一块石头,坐在马车内的所有人都跟着颠簸了一下,紧接着马车里的人便道:“老杨,你驾车稳一些!”   “对不住,夫人,这路真不好走。”驾马车的老杨声音传来。   一声‘老杨’,称一声‘夫人’。   将还困在梦魇中的祝照惊醒,她就靠坐在马车门边,抬手摸了摸额角位置,方才撞了一下,有些疼。   车内除了她,还有五个人。   坐在最中间的,是祝照的姨娘,姨娘的左右围着的是十九岁的徐环莹与十七岁的徐潭,在徐环莹的左手边,还有个妇人是后来祝照姨父娶的二夫人,二夫人的身侧,靠着个十二岁的徐环晴。   祝照坐在徐潭这侧,但离他很远,接近贴门。   马车的门帘被风呼呼刮起,现下正是盛暑天,不是雨雪交加的二月底。   祝照没想到她居然都记得。   方才的一梦,叫她的心口余悸迟迟未消。   那时她分明很小,之后她被人送到了姨娘家,大病一场,病好之后姨娘也问过她那夜祝家究竟发生了什么,她都说忘了。平日里仔细去想,的确想不出曾经都被她看在眼里的细节,但这些细节,如今统统入梦,真实到,就像是她又经历了一次一样。   祝照掀开车帘,朝外看了一眼,吹风醒神,车里姨娘又问了声:“老杨,这去京都还要多久?”   “快了,夫人,日落前便能到!”老杨回话,又说:“夫人此番入京,是见家主吧?”   老杨不是姨娘府里的人,只是祝照的姨娘雇来的马夫,京都里当官的许多,但也有大小之分,小官难在京都买屋,妻儿老小就留在老家,逢年过节入京一趟会面,这也是常有的事儿。   祝照的姨娘嘁了一声,眼睛朝祝照瞥去,没有回话。   祝照识趣,知道此时闭嘴,最好连喘气声也小点儿,干脆背对过去,只看车帘外绿柳茵茵。   姨娘一家带着她入京,不是去探姨父的亲,而是半个月前,一则圣旨传了千里,落到了琅西姨娘家中。   作者有话要说:  开新坑啦!   欢迎各位多多评论留言和收藏支持!   坑品还行,如无意外,每晚21:00更新,如若断更次日双更补回,就酱吧! 第2章 赐婚   十年前,二月二十三,京都秘书监祝盛一家突逢劫难,于晚间被闯入府中的刺客杀了满门,祝盛一家包括其夫人、长子祝晓无一幸免,出事原因,无人知晓,而祝家府内应当留有的一切证据,也在大火中被烧得干净。   此案交给大理寺办理,只是一切过于蹊跷,突入的杀手显然组织有序,并未在祝府周围留下任何蛛丝马迹,大理寺追踪许久也无所获,后来才在徐家得知,原来祝盛还有个小女儿,出事那日早早随其姨娘离开,得以幸存。   为了祝家一案,大理寺审问过徐家许多次,徐家家主徐冬是京中紫门军,粗人出生,会些拳脚功夫,娶的妻子徐柳氏与祝盛的妻子为同父异母的姐妹,不过两家来往并不亲密,每每问起徐冬,为何在祝家出事之前,他会提前让妻子带走祝照,徐冬都咬死不知情。   其实徐冬在第一次被大理寺问话时,差点儿便告诉大理寺,祝照并非是他妻子白日带走的,而是于后半夜,他妻子坐着马车连夜赶回琅西时,被人半途拦下,将晕了的祝照丢给她的。   徐冬一介武人,头脑简单,徐柳氏却有些弯绕肠子,知晓如若他们这般回答,那势必会被大理寺纠缠上。若问及送祝照的人是谁?可看清了样貌?为何当时没留住对方?事后有无调查过对方?光是这些,徐柳氏便应付不来了。   徐柳氏当时道:“夫君想想,姐夫是秘书监,知晓许多宫内要闻,指不定是得罪了什么权贵才被灭了满门,如若我们再卷入其中,于夫君官途无益,说不定徐家也要遇上麻烦了。”   紫门军,不过是京都几大城门之一的守门军人,徐冬才升了小队组长,甚至连京都的官门也未摸到,何故卷入朝堂纷争之中。   于是徐冬便顺着徐柳氏的意,不论大理寺问了几遍,他都说那日只是妻子来京看望他,顺便拜访祝府,因为见祝照长得可爱,又与他家的两个孩子玩儿得好,便得了祝盛的允许,带回琅西住个把月,清明之前送回。   谁知道他们带走祝照之后,祝家便出事儿了。   后来大理寺又缠了徐家一年,关于祝家一案一无所获,干脆便将案子压底尘封,未说不解,却也不再派人刻意调查了。   十年的时间,足以叫人忘记二月底的那晚,京都秘书监府中的一把火,不过后来时常有人说,那一年是多事之秋,因为同年除了秘书监祝家被烧之外,明天子也驾崩了,明天子只有一子,年幼得很,登基时才四岁,诸多亲王王爷也算明争暗斗,争夺政权。   祝照如今跟着姨娘一起入京,也是去见一个王爷的。   只是这位王爷,与其他王爷都不相同,明天子有四个兄弟皆在,其余三个都被封了亲王,唯有这一位不是亲王,甚至因为十年前一事与明年子产生间隙,从此以后,成了诸多王爷之中最不受重视的一位。   要权没有,要钱也不多,府里人少,平日里大多都是闲逛,消遣。   他是文王,明云见。   半个月前,圣旨忽降琅西徐府时,徐柳氏跪在府门外,满面都是惊讶疑惑,等到传旨太监收了圣旨了,她还没反应过来,直直地跪着,不知起身。   传旨太监见徐柳氏还跪着,嗤地一声笑道:“徐夫人,快快接旨起身吧。”   徐柳氏讷讷地接过圣旨,将那卷黄绸紧紧握着,不可置信地问:“公公这可是真的?圣旨真的要赐婚?将我姐姐的女儿,那个……那个祝照,赐给文王?!”   “咱家都站在你跟前了,这圣旨还能有假不成?”传旨太监传过许多圣旨,还从未见过如此小门小户的人家能嫁到京都给王爷的,太监道:“徐夫人可得记着这上头婚娶时间,近日便收拾着入京吧,文王殿下如今虽已二十有六,可府中没有妾室,祝家小姐入府可是正儿八经的文王妃,切莫怠慢了。”   太监会这般说,正是因为他在落轿之前,眼见过徐柳氏使唤祝照出门采买,叮嘱一堆,而她自家的女儿坐在院内对镜梳妆,摆弄着珠花。   传旨太监放下圣旨后等了片刻也不见徐柳氏高兴,更不见她拿出点儿诚意来,干脆挥了袖子离开。   后来祝照将徐柳氏要买的东西都买回来了,隔了几日才听徐柳氏说,要带她入京。   以往徐柳氏入京去看望徐冬,从不带着祝照,这回带上,祝照心中还有疑惑,临出发前徐柳氏才透露说,京中来圣旨,说是要将她许配给文王,这是皇帝赐婚,不得拒绝,前几天没有消息,便是徐柳氏特地写信问过徐冬,徐冬的回信也是定死了,必须得是祝照嫁。   马车出发近七日,这才将到京都。   而靠近京都的途中,祝照便做了那一场梦。   恐怕是因为她到现在都迟迟没能从圣旨的内容中缓过来,所以才会梦到幼时模糊不真切的画面,现下暑风吹过,她都快不记得梦里面那夜大雨,她被人从祝家救出之后,究竟有无见过雨伞下的文王,又是否有一件带着他体温的披风,披在她的身上。   或许一切,都是因为年幼而缠绕在她脑海中的噩梦,并非现实。   如驾车的老杨说的那般,太阳落在西侧,就要全没时,马车到了京城的城门前。   徐柳氏见徐环莹翻出了一个小铜镜对着照,没忍住戳了她的眉尾推着道:“你现下打扮给谁看呢?”   “入京了,听说文王府里的人会来迎接咱们安置住处,等会儿下马车,定有人能瞧见,说不定文王也在呢。”徐环莹道。   徐潭却说:“你再打扮有何用?圣旨上写的是祝照,又不是你。”   “潭儿闭嘴!”徐柳氏瞪了徐潭一眼,心中也有些气闷,论才学,徐环莹在琅西怎么也算得上是排得上名号的才女,论相貌,虽说祝照那丫头脸蛋不错,可因为从小体弱多病,细胳膊细腿的,脸庞消瘦,面色苍白,远比不上徐环莹丰韵俏丽,便是要选文王妃,怎么挑也轮不上她的。   徐柳氏心中想,或许等会儿他们当真能见到文王,她们家环莹与祝照两相对比,高下立见,说不定能将环莹也一并娶入府中。   文王在京不怎有威望地位,但大小也是个王爷,谁家普通人,能肖想到王妃的地位呢。   给了入京的文书,马车算是踩着最后一缕阳光,入了京都的城门,才过朱漆大门,入眼便是繁荣热闹的街市,京都的大路宽敞到数量马车并行也不显拥挤。   祝照入了城门之后,一双圆眼便一直看着马车外的场景了,徐环晴不知何时睡醒,挤到祝照身边陪她一起朝外看,小姑娘性子活泼,就爱玩儿,拉着祝照直喊:“长宁姐姐你快看!好高的楼啊!这瓦怎是绿色的?我从未见过!”   整个儿徐府,就只有后来入府的二夫人与徐环晴会喊她‘长宁’,因为这声亲切,祝照心中也有一杆秤,偏了她们一些。   年幼的记忆并不完全缺失,祝照笑着伸手点了一下徐环晴的鼻尖道:“那是琉璃瓦,你指的楼,叫方春云阁,整个儿楼都是四四方方的,是京都最大的酒楼。”   “那也是以前了。”徐潭凑过来,指了一处道:“瞧见那红黄的高楼吗?那才是如今京都最大最好的酒楼。”   祝照朝徐潭指的方向瞧去,见到那酒楼边上还有个红顶的阁楼,心中忽而一坠,睫毛轻颤。   那处,是曾经的祝府的门前。   当年祝家被烧之后,祝府就归了朝廷,而后又派给了哪位大臣也不知道了。   徐潭声音不停,不知是不是在向徐环晴介绍,一路说了不少他知道的东西,祝照见他面光红润,有些沾沾自喜,得意他见多识广,眼神还不住朝她打量,于是莞尔一笑,扯着徐环晴道:“晴儿妹子你瞧,潭儿哥多厉害,懂得真多。”   祝照变相夸了徐潭,徐潭便高兴了,被徐环晴央不过,于是就与徐环晴一起挤在了另一边的门旁,两人说个不停。   便是徐潭介绍店铺说错了人家牌匾上的字,祝照也不纠正,倒是坐在后面掀开窗帘朝外看的徐环莹笑骂道:“书都读进狗肚子里了,你瞧瞧你方才可说对了?”   在徐家生活,姨娘没少给她吃喝,不过这种环境,也让祝照知晓分寸与收敛,不该她出风头时,别出,不该她说话是,就闭嘴。   天渐渐黑了,京都街上两旁的店铺都挂了灯笼,行人少了些,路也好走,马车停在了一家客栈前,老杨抬头望了一眼,笑说:“徐公子,我识字不多,您瞧瞧这可是忠悦客栈?”   “你这话不是在拿他打趣?”徐环莹笑着起身,一把将靠在门边忍不住朝外看的徐环晴推开,瞥了一眼客栈前,道:“没错了,便是这里。”   于是径自跳下小马车。   紧接着一整辆马车的人都跟着下来,现下正是饭点,堂内还有一些人用餐,小二忙不过来,远远招呼。   账房不情不愿地走出来问了他们几句,徐柳氏给了祝照一个眼神,祝照立刻心领神会,走到马车后方去取行李,客栈门前徐柳氏左右打量,又朝店内看了几眼,账房问她:“夫人瞧什么呢?”   徐柳氏低声笑着,问道:“敢问先生几句,这几日可有文王府的人来过?”   “没有。”账房道。   徐柳氏面上笑容一敛,一旁站着的徐环莹也满是失望,徐柳氏这才不情不愿地掏出银钱给了对方,道:“那劳烦,住店,三间。”   账房收了银钱后领人进去,徐柳氏对徐二夫人道:“今晚你与环晴还有祝照住一间。”   “是。”徐二夫人对徐柳氏向来恭敬,不敢多言,只是牵着高兴能和祝照睡一间的徐环晴叮嘱她小声些。   入了京都,处处都有可能碰见贵人,最好就是不引人注目。   老杨见他们一家进客栈了,回头瞥了一眼还在马车后头整理行李的祝照,六七个人的东西,她一人来拿,胳膊上已挂着几样,老杨啧啧摇头,闲事看得多,懒得管了。   祝照提着行李,耳畔声音消失后,才觉得松了口气,肩膀耷拉下来,目光沉沉地盯着马车后粗糙的木板毛边,说不清此时没能见到文王府的人是否庆幸。   祝照如今在京都无亲,即是被赐婚于文王的,且书信上有说文王会派人来迎,如今没有安排,便是不满婚事,也不重视她了。   客栈旁有条窄巷,只能通过一人,原先一直从巷子里刮来的风忽而静止,祝照垂挂在鬓角被风吹得飞扬的发丝渐渐平缓,似有视线,她朝右侧巷子里看去,见到忽而站在巷内的黑影,心中一惊。   这里……方才没有人的!   祝照怔怔地看着那人,他们之间只有短短十步左右,那人将自己完好地隐藏在黑暗之中,只有腰上佩剑的青玉挂饰微微发光。   祝照见那挂饰,忽而忆起梦中场景,当年她坐在书画缸内,从天而降的黑衣人的佩剑上,似乎便是如此青玉。   “你是文王府的人?”祝照才刚问出声,便听见姨娘唤她快些,应了对方后,再朝右侧看去,巷子里已经没人了。 第3章 再遇   目光四下,寻不到那黑衣人的身影了,祝照提着行李的手逐渐捏紧,还是背上了大包小包,朝客栈走去。   上了二楼,祝照才将行李放置各人的房间内,徐环晴便吵嚷着要出去玩儿。   因为二楼窗户开着,街道上已摆了夜摊,他们几人今日一天坐在马车内也是颠簸得累极,午时过后还未用饭,烤红薯的味道远远飘来,徐环晴坐不住也是正常。   祝照跟着徐环晴一起趴在窗户口朝外看,还能看见不远处谁家青烟袅袅,街上卖糖糕的推着辆小板车慢吞吞地沿着边路走,一边走一边吆喝着,吸引那些还未来得及回家的小孩儿买几块吃。   徐环晴拉着祝照的袖子,已经忍不住要往外冲了,她道:“长宁姐姐你带我去吧!娘说大娘不出门,我们也不能出去,可我想出去!”   祝照知晓,徐二夫人入徐府还有几番坎坷,入府之后处处让着徐柳氏,若非如此,徐柳氏也断不会容她留到现在,两人瞧着和和气气的。   但若让她带着徐环晴出门,并不合适,换成另一人倒还有可能。   祝照对徐环晴道:“你去找潭儿哥,让潭儿哥带你出去,只要潭儿哥肯出门了,我们必然都能到外头转转的。”   徐环晴一听,连忙朝徐潭的房间跑去,被徐潭嚷嚷了两声也不走,死缠着徐潭,徐潭无法,其实他也挺想出门,于是拉着徐环晴的手与徐柳氏报备了。   徐环莹听徐潭说要出门,果然也要跟着,这般,徐柳氏道:“那你们让祝照那丫头也跟着,到时买了什么,也好让她拿些。”   徐环莹与徐潭几乎一年跟着徐柳氏来京都两三回,对京都还算熟悉,出了客栈之后便要往自己知道的地方跑。   徐环晴这两三年内就来过京都一次,京都早已改了面貌,而她年纪越大,年幼时记得的事儿便越少。   徐潭与徐环莹二人走在前头,没理身后二人,徐环晴便与祝照说:“长宁姐姐,我娘与我说,我五岁之前都是住在这儿的,为何我都不记得呢?”   祝照想了想,回答了一句:“可能是因为小孩儿都是六岁之后,才能记得自己身边发生的事儿吧。”   徐二夫人是京都城外一个镇子里的姑娘,因为徐柳氏生徐潭之后身体不太好,两年没来过京都,那两年徐冬便与徐二夫人碰了面,二人日久生情,便在京都定了个小家。只是徐冬惧内,关于徐二夫人的事儿迟迟未与徐柳氏说,后来徐柳氏自己发现了,闹了半天。   彼时徐环晴已经四五岁,徐柳氏在难过,也得接受徐二夫人,索性徐二夫人唯诺,徐柳氏在家依旧是做主的那位,每年入京,徐二夫人也未必能来,就更别说是徐环晴了。   徐环莹指着前头道:“那里有个诗社,我记得春儿时来,我在那里留了半段诗,也不知有无人对得上!我去瞧瞧!”   “诗啊书的有何好看。”徐潭说:“还是那说书的口中故事有意思,我去左边雀儿楼,你自便。”   徐潭说罢,徐环莹便戳他脊背道:“尽与大人不学好!”   雀儿楼,是京都有名的听书之地,只是里头不是品茶,而是饮酒,那里头说的故事也不是什么古人名传,而是男女之间欢好之事,说是说书,实则也隔了一道帘子,一人说,抵百人学,闺房之事,尽在其中。   徐环莹与徐潭分开了,徐环晴不知要跟谁。   徐环莹去的地方干净,可她脾气不好,徐潭倒是好说话,但去的地方实在叫女子不敢恭维,故而徐环晴犹犹豫豫,还是跟上了徐环莹。   祝照见她跟得不情愿,于是安慰道:“学着你环莹姐姐多读书是好的。”   “我可不要与她一般母老虎,十九岁了还没嫁出去。”徐环晴说这话,祝照顿时一怔,面上笑容僵了僵,想起来以前徐环晴从不会说这种话,怕是人长大了,都会跟着学些不好的东西。   便是这片刻出神,徐环晴已经跟上了徐环莹,她不敢牵着徐环莹的手,只对着祝照这边挥手道:“长宁姐姐快过来!”   祝照回神,浅笑挂上嘴角,道了句:“来了!”   才要走近,祝照身侧的小孩儿突然变多,各个儿挤着她的胳膊过去,嚷嚷着前头有人在发糖吃,祝照被他们挤得寸步难行,只能等这群孩子走过去。   顺着孩童去的方向,祝照果然瞧见有个人在发糖,视线朝上,她的笑容顿时一僵,那正在给孩子发糖的男人一身黑衣,头发高高扎起,腰上佩剑,剑上挂了个青玉,腰背站得笔直,手心放着一粒粒黄纸包着的麦芽糖,正散给过往的孩子。   祝照愣愣地盯着那个人瞧去,才发现那人除了装束,与她记忆中大火蔓延祝府的雨夜里,将她救出的人完全不同,他更年轻,身量虽已有成人高,可瞧上去分明只有十三、四岁,只是少年。   小孩儿得了糖大多散去,只有一两个还围绕在那少年的身边问他:“哥哥还有糖吃吗?”   少年摇了摇头,小孩儿才失望地离开。   祝照走到了那个少年的跟前,又不敢完全靠近,警惕地问了句:“方才客栈巷子里的人,是你?”   少年看向祝照,他的脸颊很瘦,皮肤略黑,一双眼睛却是很纯澈的圆润,里头清晰地倒映着祝照的脸。   他点头,祝照紧接着又问:“那你是文王府的人?”   少年继续点头,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于是从怀中掏出了一样东西,祝照看了一眼,是一沓纸。   他展开第一张,上头写着:王爷让我跟着你。   祝照恍然,小声地问他:“你不能说话?”   少年抿嘴,虽没点头,却也是做了回答,祝照也不知自己究竟能从他口中问出什么,不过少年倒是满脸写着‘你问我啊’的期待,于是祝照问试探性地问了句:“你知道,文王为何今日不能来客栈吗?”   少年似乎有些欣喜,找出一张纸,上头写道:京都人多,眼睛也多。   祝照明白了,这便是有人随时盯着文王府的举动,只是她好奇地看了一眼少年手里的纸张,结果少年将纸张往怀里一收,后退了半步,祝照只能眨了眨眼,问他:“文王让你过来,是有什么话要与我说吗?”   少年在手中纸张里翻找了会儿,找到了一张,伸直了手递到了祝照眼前,写道:今晚戌时,旧址相见。   祝照一怔,瞧着已然落下的太阳,现在正是戌时。   “如若我没出客栈,你当如何?”祝照问。   少年有些得意,找了张纸,祝照看着纸张内容,一瞬失笑。   纸上写着:我有迷香。   “文王不能见我,却让你来找我,你本就是文王府的人,既然京都人多眼杂,该是盯着文王府的人,依旧会认出你的身份,自然也知晓我是谁。”祝照说着,心中不禁疑惑。   其实她一直不懂,为何皇帝会赐婚于她与文王,整个儿京都的人恐怕都知道文王到了如今年岁也不婚娶的原因,更何况他们之间年龄相差十岁,所住之地相隔千里。   如此一想,祝照渐渐抬手攥着心口处的一截衣襟,那处是藏在衣裳里,被皮肤熨烫得温热的长命金锁,是她离开祝家时身上带着的唯一东西。   戌时已到,那旧址……唯有祝府了。   少年举着一张纸,见她迟迟未看,有些等不及似的晃了晃,祝照听见纸张声音,抬头望去,眼前的几个字,叫她不禁恍惚:小长宁,还记得京都的路吗?   梦里画面再现,那磅礴大雨之下,哗啦啦的雨声中传来的温润又安抚人心的声音,便是如此唤她的。   小长宁,乖乖松口。   祝照松了攥着心口的手,抬眸望去,这条街距离以前的祝府并不远。   少年手里的纸已经翻完了,一张不多。   祝照跟在他身后,看着那一张张纸被他折起,重新放在怀里,已然猜到这些话,必然是别人写给他的,除了最后一张字迹,其余的字迹都出自于同一个人,而让少年带出这些纸张找她的人,居然猜中了她要问的问题。   祝照看着两侧斑驳染脏的白墙,十年过去了,道路虽有新,旧路却没被掩盖,那些青石路裂开了一条条缝隙,缝隙里长出杂草,也挡不住她儿时曾走过这里的痕迹。   这条小路并未走多久,很快便到了另一边宽阔的大街,祝府的正门前,原是一片荒地,还有几所空宅,那里有许多竹子,祝照还记得哥哥喜欢到那竹林里作画,总让她坐在一旁看着。   而今大街依旧,祝府也完全改了样貌,门前灯笼点亮,已然成了个茶馆,茶馆对面还是一片竹林,只是竹林小了很多,其中盖了红顶阁楼,阁楼旁边,便是徐潭说的,如今京都里最大的酒楼。   想起徐潭,祝照才猛然想起徐环莹与徐环晴!   徐环莹去看书,徐环晴跟上了她,本来徐环莹喊祝照,让祝照随后的,却没想到一群小孩儿隔断了她们之间的路,便是那片刻功夫,徐环莹与徐环晴便不见踪影了,后来她的心思都在文王府上,根本没去想那两人。   如今她对京都也不熟悉,上哪儿找以前没有过的诗社?   祝照正烦恼着,便听见前方有人道:“听说今日刘沫姑娘来了酒风十里,京中许多达官贵人都来了,咱们快些进去,否则等会儿占不到好位子,也不知能否有幸欣赏刘沫姑娘的舞姿啊!”   少年脚步不停,跟在了那两个要见女子舞姿的男人身后入了酒楼。   祝照愣愣地站在酒楼门外,抬头望了一眼挂在二楼上的牌匾,这牌匾并非金漆,而是金雕,便是酒风十里,边上还写着:十里不足远,百里亦可来。   那酒风十里里的灯火,便是天黑了也如同白昼,入门两旁尽是烛台,灯罩上的双蛇林中缠竹,五鱼水中戏浪,怎么看都有些暗喻不雅。   祝照回头,正对面便是曾经的祝府,而今也挂了个‘借十里’的牌子。昔年旧址大改面貌,她心中酸涩,许多记忆涌上心头,只觉得不值,气恼,更觉失落,无奈。   少年已入酒楼,朝她招手,再看里侧,已有许多人围坐一团哄闹,似乎正是那所谓的刘沫姑娘翩翩起舞中。祝照心中犹豫,还是跟了过去。   她紧随少年,低头走在人后,耳畔乐声琴瑟和鸣,直至上了三楼才稍稍安静了些。   三楼这里全是雅间,已高出普通楼阁许多,而这雅间之间都有间隔,珠帘纱幔好几层,叫人瞧不清里头的样子。不过祝照知晓,一路过来没几个雅间里有人,因为里头没燃灯。   少年走到一处便停下了,祝照看着前头雅间,两盏烛火随风晃动,隐隐照着一个人影。那人头戴玉冠,手执杯盏,正坐在桌旁,对面空空,便是等着她了。   祝照有些胆怯,眼神躲藏,不自觉瞥至楼下,正见那刘沫姑娘脱下外衣,露出莹白肩膀,双颊飞霞,楼下男子起哄。祝照面上通红,忽而听到:“怎么?即来此处,面见本王,不是比见人跳舞要重要得多?”   祝照吓了一跳,转头看去,呼吸一窒。   便见一只细长骨节分明的手掀开了珠帘与纱幔,他右手拇指上戴着枚白玉扳指,纱幔之后露出的半张脸,险些与她记忆中的样子重叠不上。   男子如玉,已沉稳许多,剑眉入鬓,桃花眼中跳跃着倒映的烛火,高挺鼻梁,薄唇勾起几分浅笑。他一身白衣,唯有瞳孔与发是墨一般的黑,那一眼与祝照相撞,仿佛能将人吸进去。 第4章 王叔   祝照低着头,走到了雅间跟前了,那黑衣少年掀开了另一侧的珠帘与纱幔让她进去,随后纱幔挂下,珠帘摇晃,酒楼的雅间内外,完全成了两个世界。   雅间的桌子不算多大,两边是放了软垫的太师椅。   文王就坐在桌旁一方,因为天热,他手上还执了一把银边的折扇,身上的衣服也不尽是白色的,衣服末端染了点儿翠色,上头绣了一只半大不小的孔雀。孔雀的雀翎饶了衣摆半圈,雀翎中夹着金银二线,孔雀栩栩如生。   祝照站在桌旁略微不知所措,视线又落在了桌上,桌面上摆放着几道可口的菜,半荤半素,还是热的,桌上只有个茶壶,倒了一杯清茶,一杯山楂茶。   “坐啊。”明云见开口,扇子指着对面的位置。   祝照这才坐下,面前有空碗与筷子,她不解地朝对方看了一眼,心中疑惑,难道今晚找她过来,就是为了吃饭?   明云见单手撑着下巴,食指有节奏地轻轻敲着耳旁,目光几乎从祝照的双眼,一直慢悠悠地朝下打量。   祝照的头发经过一日马车颠簸,并不多整齐,因为徐冬家中也不多富裕,祝照从小生活穿戴,都是用徐环莹剩下了的,或穿不了的,身上这套衣裳半新,是徐环莹十三岁时的,但因她从小体弱多病,身子单薄纤瘦,也不显小。   鹅黄色的小裙上没有半分花纹,头上的发带上也无配饰,一枝珠花翠若细看,能瞧见少了两粒小珍珠,也是徐环莹见了不想要,送给祝照佩戴的。   明云见这一眼其实并不长,但因雅间内就他们二人,故而祝照觉得异常局促,她微微耸着双肩,桌下的双手紧张地捏着,明云见收了视线后,长叹一声道:“真是个小孩子。”   祝照啊了一声,抬头望去。   “本王说你太小了。”明云见啧声,忽而变得散漫了起来,他歘地展开了折扇,扇面上一片纯白,什么也没有,扇起的风扬起他的发丝,明云见道:“你此番入京,必是因为赐婚一事,你可明白,何为赐婚?”   “回王叔……皇、王爷的话,我知晓赐婚是为何意。”祝照差点儿说错了话,紧接着改口,又显得笨嘴笨舌。   她以前,叫过明云见‘王叔’,是跟着三公主明子秋一起喊的。   祝照幼时祝家还在,父亲是秘书监,兄长是宫廷画师,二人难免在宫中多加走动,而祝照的娘,原是普通人家出生,但因一次在寺中求佛意外救过当时的贵妃,与贵妃相识也算成了知心好友,故而三五不时地奉命往宫里跑,陪贵妃解闷。   贵妃有一子一女,女儿是三公主,因祝照身体不好,总跟着娘亲,便也入宫许多次,和三公主明子秋玩儿得好,三公主五岁那年,先帝明天子让祝照的兄长为三公主作画,祝照就在一旁陪着。   中途休息时,三公主非要玩儿游戏,祝照输了一局,于是蒙着双眼在方寸大的小院子里捉对方,她听着三公主的笑声寻方向,分明听见三公主的笑声就在跟前,却直直地扑到了另一个人的腿上。   祝照当时高兴,扯下眼上蒙着的手帕道:“我捉住你了!我捉住你了!”   三公主就藏在一人身后,祝照双手抱着那人的腿,他很高,一身白衣,祝照几乎要昂起脖子才能看到他的脸。那是她第一次见到明云见,彼时明云见也只有十五岁,初成的少年面色如霜,像是受了很大的打击。   三公主抓着他的手道:“王叔!王叔你陪我一起玩儿啊!”   祝照依旧站在他的身前,拦着他的路,可不知为何,她分明年幼不懂事,却能察觉得出,那时从明云见的身上透出的悲伤,他的眼神无光,嘴唇紧抿,三公主缠了许久才松开他,道了句:“长宁,你流鼻血了!”   祝照愣愣地抬手摸了一下鼻子,果然摸到了满小手的血,听见有人流血了,明云见才回过神来,他蹲下高大的身子,让自己几乎与祝照一般高,却伸手捏着她的脸颊两侧让她抬着头,失了方才的难过,从怀中掏出帕子替她擦鼻血。   “子秋,这是谁家的孩子?”明云见小心地让祝照靠在自己身上,捏着她的鼻子教她用嘴呼吸,祝照差点儿被鼻血呛到,眼眶泛红,已经有要哭出来的迹象了,却始终忍着不哭。   三公主道:“她是祝家的!糟糕了,母妃说她身体不好,不能瞎跑,母妃要是知道我带她玩儿,必然生气!对了,她哥哥在前面,我去找祝画师!”   三公主一去,找了有一会儿,这一会儿明云见已经将祝照的鼻血止住了,不过他一直蹲在她的身边陪她等着三公主带祝晓过来。   当时祝照自己抬着头,两只小手张开保持平衡,圆圆的眼睛含了泪水,使劲睁大不让眼泪流下来,明云见问她:“你都这么难受了,为何不哭?”   祝照回他道:“娘说,进宫之后不能哭的。”   明云见嗤地一声笑出来,点头道:“的确,宫里的人都不哭。”   “我以前身上疼,总是哭,每次我哭,爹娘也会哭,我不想要爹娘哭,所以我也就不能哭。”祝照认真道。   明云见朝她额头上弹了一下,道:“真是个有人疼的孩子。”   他不知想起了什么,于是又从袖子里拿出了一把金锁,轻轻地挂在了祝照的脖子上,道:“小长宁,这把长命金锁,送给你了。”   祝照一听有东西给自己,也忘了自己还流鼻血的事儿,低头朝怀里看去,瞧见一个只有她手心大的小金锁,上面还挂了两粒铃铛。金锁面上雕刻着麒麟踏火,她顿时高兴地笑弯了眼,朝明云见望去,说了好几句:“谢谢王叔!”   三公主的声音传来,人影就在花丛另一侧,明云见见人来了,便起身离开,祝照手里捧着小金锁,望着明云见挺拔的背道:“王叔再见!”   他们的确再见了,不过只是短短的一年时间,明云见口中有人疼的孩子,变成了孤孤单单的一个。   一声脱口而出的王叔,让祝照想起了许多年幼时的事,她觉得很奇怪,分明五、六岁时的其他记忆,她都毫无印象了,偏偏与明云见在御花园中第一次见面时的场景,她记得分外清楚。   当年的贵妃,如今是当今太后,三公主明子秋也成了慕华公主,文王还是文王,只是王叔变成了皇叔。   “在王爷的眼里,必然觉得这次陛下赐婚,分外荒唐吧。”祝照手里攥着衣摆,深吸一口气道:“我知王爷眼中如何看我,我虽已及笄,但在王爷眼中,便是个小孩儿,与小孩儿成婚,王爷心中不快也是正常的。”   “我、我不知皇旨赐婚能否更改,如若王爷当真不愿,我可入宫为王爷说情,便说都是我这边不肯。我与王爷并无几回接触,恐怕也实难相处,如若陛下不答应……反正祝照之命,是十年前王爷所救,只要王爷开口,我就算、就算……”祝照说到后头,有些怕,但她也是真心实意地将心里话说出来了。   满门皆亡,只留她一个了,其实若是当年她就死了,也不会有后来的这么多事。   明云见挥了挥扇子,浅浅地笑着,道:“怎么?你是宁可死,也不愿嫁给本王?”   “我、我并无此意。”祝照抬头望着他。   明云见垂眸,说:“你是会入宫的,但你入宫,也必然是与本王成亲了之后,前去谢恩,赐婚一事,你我皆无力更改,与其害了你的命,倒不如全了他人的意,瞧瞧是谁在背后搅混池水。”   明云见此话一出,祝照登时愣住了。   她睁大双眼,呼吸暂停,脑海中反复推敲着这句话,忽而涌现至眼前的大火,与祝晓最后冲出书房,被人乱刀砍死在院子中的画面再度袭来。   “当今天子才几岁?一个十四岁的孩子,懂什么赐婚之事,况且本王不愿婚娶已有十年,他这时掺和,未免太迟。”明云见的声音,总含着一股懒散漠然,眼神再度落在祝照身上时,眉尾轻挑,说道:“不过是有人想翻回当年旧事,拉你回京,做给某些人看。”   “王爷知道……当年祝府,是因何而亡的吗?”祝照压制着颤抖的声音,问他。   明云见望着她已经含了泪水的眼,轻轻摇头:“本王不过是朝中无足轻重之人,看不穿水浅水深,仅能不争,以求自保。而今被赐婚,也不过是占了个王爷的名头,能博得朝中更多人的关注,我与你一样,都是被他人利用的棋子罢了。”   祝照听他这么说,慢慢松开了半咬下唇的牙齿。   也是,哪怕是琅西那边的人都知道,如今朝中把持朝政,真正一手遮天的另有其人,文武百官,三足鼎立,嵘亲王占上,封易郡王占中,夏太傅左右摇摆,因得文人敬重,占下。   文王,甚至比不上其余亲王任何一方的势力,恐怕所做的最多的,就是常常将宫外有趣的玩意儿,带入宫中给当今圣上玩儿。   “那王爷那晚,为何会出现在祝府前?”祝照问他。   明云见道:“那日本王在外饮酒,归去途中见祝府这处有火光,特来看看。虽说本王不算多有权势,但先帝给了本王夜旗军的军令,三千夜行巡逻京都,守卫京都安宁的夜旗军一旦失职,罪责也在本王身上。”   “原来……如此。”祝照点头,也算是弄明白了那夜,为何会有一个满身黑衣的男人突然从天而降,将她从火场中抱出。   她不禁朝纱幔外的身影瞥了一眼,恐怕今日带她过来的少年,也是夜旗军中的一员,玄衣与青玉,只他们的标记。天一黑,在马路上偶尔见到夜旗军,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儿,所以文王才会让那个少年去客栈找她。   “王爷在京这些年,可听说过关于祝府当年之事的任何风声?”祝照怀抱最后一丝希望,问他。   明云见睫毛轻颤,停了一拍呼吸,才道:“大理寺都查不出的事,本王也无从所知,不过即便你已入京,本王也要提醒你不要再问当年之事,两虎搏肉,群兽皆畏,你若聪明,便该知晓不闻不问,忘记过往,对你才是最好。”   “我知道。”祝照点头,小心翼翼地抬起双眼,与明云见对视后,她道:“况且、如若……如若我当真嫁给王爷,再去过问往事,也会给文王府带来危机。不管那夜王爷是偶然碰见,还是听到了什么风声,但您命人将我从火中救出是事实,王爷是我的恩人,我会记得这个恩,断不会做出于恩人不利之事。”   明云见没料到她会这么说,目光一怔,随后笑了两声,化淡了凝重的气氛,道:“再不吃,饭菜便要凉了,今日找你过来,本王也并非要与你说这些话的。”   “那王爷找我是为何?”祝照问。   明云见拿起筷子,往祝照的碗里夹了一片醋藕,不明真假地道:“既来之,则安之,本王肤浅,见你,单纯地是想看看,本王未来的王妃长得如何。”   祝照听他这么说,面上骤然一红,握着筷子的手,都不自觉收紧了。   明云见又道:“不赖。”   祝照一怔,心中嘀咕……仅算不赖?   对面的又说:“太瘦太小,本王不喜欢。”   祝照:“……” 第5章 喂食   祝照年幼时,娘亲教过她饭桌上的礼仪,食不言,寝不语,这是基本的规矩。   这些年,祝照一直都在姨娘家生活,与徐柳氏吃饭时,桌上总能传来徐潭的声音,而后徐环莹便会呵斥徐潭安静些,徐柳氏更看重儿子,会帮护着徐潭,往往一餐饭,桌旁就只有她与徐二夫人是安静不说话的。   今日这餐饭,耳边没有了聒噪的声音,祝照依旧不能一心一意地品尝如今京都内最贵最好的酒楼里的饭菜。   祝照端着小碗,筷子不碰碗边,吃饭几乎没有声音,坐在她对面的明云见亦是如此,只是相较于祝照的拘谨,他则真的像是出来随便用饭一样,等到二人碗筷放下了,明云见才问她:“蛋羹好吃吗?”   祝照正偷摸着打量对方,乍一被问话,祝照连忙道:“好吃。”   “是蛋羹好吃,还是本王好下饭?”明云见摆动着手腕扇风。   祝照听他这么说,脸上又开始红了,这一晚上不知脸颊红了多少次,每次都是被明云见的话给激的。   “见你用饭一直都只吃跟前的蛋羹,一餐饭下来看了本王恐怕有二十几眼,本王脸上有盐?”明云见问完,祝照立刻摇头。   他突然起身绕过桌子,走到雅间的窗户边,推开了半边窗户朝外看,又用扇子对她招了招手道:“过来。”   祝照听话,起身走过去,待站在明云见身侧时,她能闻见对方身上淡淡的香味儿,目光下移,便瞧见他腰带下挂着个香囊,上面绣了建兰,瞧上去有些显旧了,里头发的也是兰花的香味儿。   明云见选择的雅间,窗户正对着以往祝府的正门,此时华灯初上,对面借十里茶馆儿门前熙熙攘攘。   与以往祝府的结构不同,此时的茶馆儿除了留有当年的门面宽度外,里头的建设也一改全貌。   明云见道:“祝府被大火烧了之后,先帝也因夜旗军巡逻不利罚了本王,先帝命赞亲王处理祝府后事,而今那祝府,也成了赞亲王名下一处产业,茶楼面儿上是商人开的,实则挂的是赞亲王之下。”   赞亲王是出了名的貔貅,祝府入了他的手中,即便祝照还在世,也要不回来的。   祝照望着昔年的祝府,而今的借十里茶馆儿,心中涌上些许感慨。从前的十年,她从来没想过要追查什么,也从来没想要改变过什么,哪怕她的心中对当年祝家灭门一事满是不解与愤怒,疑惑与悲伤,可她也胆怯,或者说……是怯懦。   官家出来的女子,即便从未碰到过,却也听说过朝廷之中的尔虞我诈,她爹与兄长在世时,每每议论起朝堂之事,便会让娘亲将她抱走,他们不想让她掺和,也怕她卷入风波。   不去作为,是祝照给自己胆怯懦弱的借口。借口如若她真的为了找寻真相,回到京都,改头换面,以螳臂当车,追踪过去,或许并非是她爹娘与兄长所希望的。   或许他们就希望自己能够安安稳稳,快快乐乐地度过一生。   在徐府,不快乐,但还算安稳。   祝府当年的真相是什么?不外乎窥见了朝中某些人的狼子野心,而被杀鸡儆猴,或斩草除根。   “王孙贵胄,一言一石如山崩,一语一气如飓风,本就是以权盖棺以势定生死,而我,不过是芸芸众生之一。”祝照轻声说出这话后,往后退了半步,对明云见的方向微微鞠躬道:“今日多谢王爷款待,时间不早,我该回去了。”   “本王让小松送你。”明云见道。   “多谢王爷,不过此处距离忠悦客栈并不远,我来时已记着路,可以自己回去。”祝照说罢,见明云见没再坚持多加一句,便知晓他也不是真心要人送她回去的,干脆懂分寸些,自己离开。   出了雅间后,祝照才觉得松了一口气,她不禁转头朝身侧站着的少年看去,少年双臂环胸,睁圆了一双眼睛偷偷朝雅间内打量了一眼,祝照略额颔首对他笑了笑,这才转身离开。   她离开酒风十里很迅速,没好意思朝一楼的堂内去看,也不知那刘沫姑娘到底跳到了哪一步,但身侧那群那人的呼声越来越高,可见众人正尽兴。   祝照回去的方向,刚好从明云见的雅间下方路过,明云见只需一低头,就能瞧见那身穿鹅黄色裙子的少女,她捂着通红的双颊,脚步飞快地离开,走入巷子前似有不舍,又回头看了一眼借十里茶馆儿,这一眼很长,她就定定地站在那儿,最终还是离开了。   明云见合上了扇子,眸色渐渐沉了下来,丝毫玩味不显于面上。他转身,坐回了太师椅,若似自言自语地对着门外的少年道:“她与我记忆中的样子,完全不同了。”   小松听见明云见突然说话,于是走入雅间,毕恭毕敬地站在一旁。   明云见微微抬眉道:“本王记得初见她时是在御花园,她很小,还不到本王的腰高,现下已经长这么大了,居然还得成为本王的妻子。小皇帝为了逼本王,将她重新找了回来,甚至送给了本王,不过是个可怜人,何故非要她入这棋局呢。”   她很胆怯。   明云见轻易就能看出来,祝照过于谨小慎微,明云见几次言语试探,她也没有表现出任何要为祝家讨回公道的样子,可她浅问了几句,呼吸也乱了,她不是不想,而是不敢。   但她也很聪明。   从她离开前说的那一番话便可知晓,其实祝照一直明白如今大周朝堂之上的局势,正因为明白,所以才会说自己不过是芸芸众生之一,有意,无能,也无力改变局势。   不过不是所有事情,都是一成不变的。   明云见轻轻笑了笑,看了一眼对面被吃空了的蛋羹盅,对身侧的少年道:“从明日起,每晚给她送一盅鸡蛋羹去吧,另外再加些鱼虾,都十六了,一点儿人样也没有。”   小松见明云见笑了,于是自己也跟着笑了起来。他也觉得,今日见到的未来王妃,一点儿也不像是十六岁,他比对方小了三岁,却高出了一个头的身量,对方看着瘦瘦小小的,活像是没长大,难怪王爷想要喂她多吃点儿。   小松想了想,又用筷子于茶杯中蘸水,在桌上写了一句:若她不喜呢?   明云见起身,伸了个懒腰道:“那就换,入王府之前,最好能白白胖胖,本王便当是替祝盛养女儿了。”   银扇挑开纱幔珠帘,明云见出雅间离开,小松跟在他身后,听见一楼堂内喝彩声,没忍住低头看了一眼,正瞧见刘沫姑娘露出了一双皎白的腿,皮肤细嫩,膝盖微红,每一颗脚趾都好看得犹如珍珠圆润。   小松只敢瞥一眼,立刻故作正经地挪开视线,再观走在前头的明云见,自始至终腰背挺直,单手背在身后,从头至尾也无兴趣朝下瞧一眼,余光不曾从身前挪开,更不屑观女子之俏丽容颜。   祝照回到了与徐环莹和徐环晴分开的岔路口等了一炷香的时间没等到人,又打听了路过的人才知道,天色暗下,诗社已经闭门了,祝照想那两人恐怕已经回去,于是往客栈方向走。   回到客栈后,徐柳氏一整日太劳累,早早睡下了,徐环晴也跟着徐环莹回来,只是徐潭房内的灯没亮,他如何玩儿,徐柳氏从来不会管的。   祝照推开房门进去才瞧见,徐二夫人已经带着徐环晴睡下了,只有一旁的软塌上放了个毯子,那榻本是让人坐着休息的,索性祝照身形瘦,蜷缩着腿也能睡得了。   晚间她去客栈后院打了水洗漱,洗完脸后坐在院子里愣愣地盯着头顶的月亮,月亮挂在了一截碧绿的桂花枝上,这时桂花不会开,要再等三个多月,金桂初开时,便是圣旨上说的,她嫁入文王府做文王妃的日子。   算起来,不过短短百日。   第二日一早,徐柳氏便与徐二夫人带着三个孩子去看望徐冬,因为他们行礼都留在了客栈,故而让祝照留下看着。   祝照与徐冬没见过几次面,并无什么感情,不去反而自在,于是在徐环莹临走前,向她借了两本书,坐在房间慢慢看。   直至傍晚,徐柳氏还没回来,祝照靠在软塌上小憩了一刻钟,太阳将落山时,房门被人敲响。   祝照推开门,见小二身后站着个人,少年身姿挺拔,抿着嘴一派严肃的样子,见到祝照后才颔首算是打招呼,不等祝照请进便跨入房内,而后把手里的食盒提上了桌。   一桌三菜布下后,还有一份糕点。   祝照愣愣地望着桌上的饭菜,其余的她都没记得,但是这蛋羹她印象特别深,昨晚才吃了一盅。   她睁大眼,抬眸看向少年,问:“你是叫小松吧?”   少年点头。   祝照又问:“这是文王让你送来的?”   少年继续点头。   祝照有些无措,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坐下去吃,少年的眼睛很圆,一直盯着她的一举一动,见祝照迟迟没吃,于是从怀中掏出一张纸,递到她跟前,祝照看见上面写着:吃完,我要回去复命。   祝照:“……”   这么看来……这餐饭不是普通的晚饭,应当是个命令。   祝照连忙坐下端起碗筷,酒风十里虽然有名的是金醉酒,但饭菜的味道也的确很好。   祝照在徐府吃得不算差,只是她幼时想吃徐环莹跟前放着的鱼,起身袖子没注意,沾到了鱼汤,徐柳氏发了一次火,说她不懂规矩,还说徐家饭桌上的规矩就是只需吃自己跟前那一盘,故而后来祝照就只吃自己坐着略微伸手能够到的三道菜。   再后来,放在她跟前的三道菜,总是整个儿桌面上,最无荤腥的那几样。   饶是如此,徐府的厨娘做饭味道尚可,祝照也挺喜欢。   今日能开怀了大吃,勺口大的虾仁儿她从来没吃过,剃了骨的鱼切成片用鸡蛋炒浓汤,腊肉片提味,几片翡翠色的菜叶子点缀其中,再增鱼的鲜美来,这几样,都好吃。   祝照是真的一点儿也没浪费地吃完了,甚至还在小松跟前没什么形象地打了个嗝,虽说她用袖子遮住嘴了,可小松听见了。   收了桌面上的一片狼藉,小松提着食盒临走前,又给祝照看了一张纸:我明日此时,还来。   祝照眨了眨眼,见小松出门才想起来什么,于是扬声道:“代我谢过王爷。”   两刻钟后,文王府书房内,明云见正用丝帕细细地擦拭着书桌上的兰叶,小松匆匆走进来,食盒已经被他在来的路上,丢给酒风十里了。   明云见眼珠子都没动,只道了句:“没规矩。”   小松鼓着嘴,有些焦急,似有话说,直到明云见擦好了兰花,这才瞥了一眼自己书案上的纸笔,小松得了准许,连忙接过笔写下一行字。   “王妃胃口好,吃光了。”   明云见没什么反应。   小松又写了一句:“她嘴看上去小小的,一口能塞下两块玉子糕。”   明云见微微挑眉,回想一下祝照的嘴究竟是大还是小。   小松写了第三句:“她打嗝了。”   又写第四句:“她叫我谢过王爷。”   明云见看到这儿,收回视线,继续望着一盆灯下兰,无甚喜怒道:“明日继续。”   作者有话要说:  PS:本文不是那种女主归来复仇,势要将朝堂搅得翻天覆地的类型哈。   另外,女主还小,会有一个成长过程,需循序渐进。 第6章 出嫁   祝照收到小松送来的饭菜后没多久,徐柳氏与徐二夫人便都回来了,徐环晴的鼻子还挺灵,冲进房门就说闻到了饭菜的香味儿。   徐冬晚间还得守城门,她们几个没留在那里吃饭,回来在客栈点了一些菜,祝照借口自己看书看得入神没胃口,便没去一起吃了。   当晚徐二夫人说为难她又得睡软塌了,祝照也没所谓地摇头,现下天还热着,有张凉席铺在地上睡也不会冷,祝照心想她恐怕与徐家人也待不了多长时间,暂且就这样吧。   这一夜,祝照倒是难得睡得很安稳。   次日日上三竿时,文王府里来人了,来的是两个五十出头的家丁,与徐柳氏碰了面,说是文王交代,徐柳氏一家在京都里的日常开销,都由王府出。不过文王事多,没有机会见他们了,他们要是没什么事儿,也别去王府打扰,真出什么事儿了,派一人去王府传个口信就成。   那家丁说完话,给客栈留了些银子就走了,徐柳氏甚至都没来得及开口问,两人便出了客栈的门。   “嘿!这是什么态度!”徐柳氏一锤桌子,早饭也吃得不爽。   一旁端坐着的徐环莹倒是满不在乎地喝了口粥道:“什么态度娘您还没看出来呢?照理来说陛下赐婚,我们入京来,文王应当要安排一切住行,他也应了会安排的,结果前个儿我们来,根本什么都没准备。”   “昨个儿一天了,没见到半个人,估摸着是今早王府里谁提了两句,文王才记起这件事儿,派了人拿点儿银子打发我们呢。”徐环莹摇了摇头,目光朝一旁低着头吃包子的祝照看去,道:“有些人,看来是没有当王妃的命了。”   徐柳氏也朝祝照瞥去一眼,沉闷地吃面,徐二夫人安慰地拍了拍祝照的肩膀,道:“你也别太放在心上,人家贵为王爷,实属我们高攀了,待到日后入了王府,你乖巧些,懂礼些,我想王爷不会苛待你的。”   祝照对着徐二夫人微微一笑,今早这一出,她是一点儿也没放在心上。不过因为文王府的人来过,给了掌柜住房的银钱,那银钱在京都住上半年也绰绰有余,故而祝照也有了自己的房间,并非上房,但因昨晚入住的客人也有几个,祝照的房间与徐家人隔得很开。   傍晚时分,小松果然如他昨日所说,又来了。   这回他不是从正门走进来的,而是敲响了祝照的窗户,祝照推开窗乍一眼看见黑衣少年蹲在窗沿上一手抓着窗顶,一手提着食盒吓了一跳,让小松入屋后,徐环晴便在她门口喊:“长宁姐姐,吃饭了。”   小松熟门熟路,丝毫也没疑惑祝照怎么换了房间,而是将食盒打开,与昨日一样的菜摆在了桌面上,今个儿点心带来的不是玉子糕,是羊奶酥。   “长~宁~姐姐~”   徐环晴又喊了一声,祝照就听见徐柳氏道:“她不吃由她,还得人请呢?”   祝照连忙应声道:“阿晴,你帮我与姨娘说一声,我胃有些疼,晚上就不吃了。”   徐二夫人替祝照说话道:“许是今早之事让她心里难受,午饭也没吃两口,等会儿我们吃完了,给她留点儿就好。”   祝照还想再说什么,但又觉得说多了无益,门外徐环晴也被徐二夫人拉走了,徐环莹与徐潭说,她恐怕是在房间里躲着哭。   祝照转身,瞧着房内满桌吃的,今日的饭,似乎比昨日多了一勺。   小松布好菜后站在一旁,一双圆眼直直地盯着祝照,手里已经准备好了一沓纸,似乎就等着祝照问话了。   祝照今日老老实实坐下,先吃饭,等碗里的饭吃完了一半,小松有些等不及了,在她跟前饶了两圈,祝照才说:“你是不是觉得我有话要问?”   小松理所应当的点头。   祝照看着他道:“昨晚你从我这儿走了之后,客栈里就来了四个人,分明是一起来的,穿着也不怎富贵,偏偏一人要了一间房。照理来说他们之间若相熟,忠悦客栈的价格并不低,应当两人共一间的,所以那人,是王府叫来的,目的就是为了今日,能将我与姨娘她们隔开。”   小松略微睁大眼睛,低头看了自己手里的纸条,抽走了两张。   祝照又说:“况且你今日过来,熟门熟路敲了我的窗户,你既知晓我住在何处,王爷必然也知晓了。”   小松又抽走了一张纸。   “早间王府来了两个人,对待姨娘的态度不怎好,怕也是王爷刻意为之的。”祝照抿嘴,低头看了一眼快见底的蛋羹道:“早上徐潭说,门外有个老头儿转了半晌了,他随口的一句话,没人放在心上,但王府的人来了之后,那老头儿也走了,恐怕是有人在盯着这桩婚。”   小松一怔,再看手里的纸,翻了两次,他皱着眉头抽走几张,准备了许久的话,最后就剩两张。   祝照道:“若是我没猜错,你手里的两张纸,有一张写的是你明日还来吧?”   小松将那张纸揉成了团,最后一张,他见祝照迟迟没再问,于是气愤地塞进了袖子里,整个人都蔫儿了。   祝照觉得他还挺好玩儿,于是将羊奶酥递过去,问他吃不吃,小松摇头,便是不说话,祝照也看得出,他想表达的意思是这是文王给她的,他不能吃。   怕是因为祝照从始至终没能让他给出一张纸,故而祝照吃饭时,小松一直低着头,等祝照吃完了,他才过去收拾,菜盘碗里,一样不剩。   祝照几乎吃瘫在了桌旁不能起身,肚子都微微隆起了。她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吃得这么撑,实在是有些难受,可她又不敢不吃完,这种感觉,就像是皇帝赏饭吃,哪怕那饭是馊的,也一粒不许剩。   祝照心里不明白,明云见每晚让小松给自己送饭过来是何用意,但小松就在旁边站着,她途中停了三次筷子,小松也没有要动的迹象,祝照猜,恐怕就是她不吃光,他就不能走的意思。   等小松收拾了食盒,准备从窗户离开时,祝照实在起不了身送他,但还是问了心中疑惑:“为何王爷要你给我送饭?”   小松听见这话,脚步停下,眼眸顿时亮了,他转身回头,从袖子里搜出了最后那张纸,递到了祝照的跟前,嘴角都勾起来了,憋了半天的话,终于有机会让他说了。   纸上写着:王爷想让你养胖些。   祝照:“……”   便是这么简单?!不是什么……特殊任务吗?   “那我若实在吃不下,可不可以就不吃了?”祝照又问他。   小松眨了眨眼,抿嘴,祝照知晓他做不了主,笑着道:“你回去后,帮我问问王爷吧,我昨天打嗝,是因为我中午没吃,尚能吃下,我今日中午用了饭,现在站都站不起了。”   小松点了点头,便是答应替祝照问话,他从窗前离开时,是直接跳下去的,祝照看得心惊,撑着身体勉强走到窗边朝楼下看去,小巷子是她第一次见到小松时的那个,而小松也早就离开,显然无碍。   祝照让小松代问,小松回到王府就问了,当时明云见回了一句:“吃不下就不吃,撑死了算谁的?”   小松也点头,在纸上写道:撑死了王爷就没王妃了。   然后那张纸被明云见揉成一团砸在了小松的身上。   少年被赶出了书房,跳上了飞檐,从怀里小心翼翼掏出了一样东西,黄油纸里包裹着碎了一些的羊奶酥,这是他今日去酒风十里替祝照取饭时,自己花钱买的。   咬一口下去,有些腥,也有些咸,小松歪头朝檐下草丛里呸了几口,心想未来王妃居然能吃完,难为她了!   后来的几日,小松倒是照常踩着点入了祝照的房间,带来的饭菜也比起之前少了些许,种类多,分量少,不过每次祝照都得吃光了,小松才会收拾,半个月下来,祝照有时对着镜子,也觉得自己稍稍圆润了一些。   百日,在祝照跟着徐柳氏刚来京都时,觉得余留的时间还很长,但实则整日无所事事,这时间一眨眼就过去了。   他们是小暑刚过到了京都,秋风时节,忠悦客栈后院里那株二层半楼高的金桂树开花了,第一批花开时还是白色的,小小的一粒粒挤在了绿叶之中,光是那桂花的香味儿,走出半条街都能闻得见。   三个月的时间,文王府派人共来了三次。   第一次便是替徐家人交了这百日在忠悦客栈内吃喝用度的费用。第二次来,是给徐家人一些成亲时要准备的补贴,说是补贴,则是就是一些文王为祝照准备的嫁妆,因为徐冬毕竟只是紫门军,一年俸禄还不够王孙贵胄一夜的开销,若是给祝照的嫁妆少了,徐家丢人不说,文王也是怕自己脸面尽失。   第三次来,徐冬特地请了一日假待在家中,祝照跟着徐柳氏还有徐二夫人等人一起去了徐冬在城外买的一间小院,一堂两房,院落在前,一家子好几个人挤在堂内,将小堂显得有些拥挤。   文王府的人,这回来得稍稍有些多,那是给祝照下聘,且再一次通知成婚日期。   婚礼是当今皇帝赐的,不过皇帝似乎并不在此事上用心,在拟了圣旨之后,对于这一对奉旨成婚的人无多在意,祝照这边,更是无人过问。   恐怕一切正如文王所言,他们不过都是他人利用的棋子,年幼的皇帝,也是权势中的棋子之一。   文王的聘礼中规中矩,没有大肆铺张,也没有吝啬缺少,徐柳氏始终看不起文王府里那群人高高在上的样子,唯有在收聘礼时,脸上挤出了几抹笑。   十月初八,祝照从徐冬的那所小院中,出嫁了。   徐冬是一家之主,徐柳氏是正妻,小院外摆了六张桌子,都是宴请徐冬的紫门军兄弟们吃饭的席,他们离不开。   徐柳氏请了两个厨娘在后厨忙活,徐夫人也帮着端菜忙个不停,徐冬有意将徐潭介绍给他军中人认识,故而徐潭也走不开,徐环晴又年幼,便只有徐环莹不情不愿地,跟着祝照送嫁。   祝照身上的嫁衣,是一个月前文王府将‘补贴’送来,才叫京中的绣房赶制出来的,做工布料,不说最好,也算上等,首饰珠宝,不说精品,但也是真品。   文王成亲,京中亦有不少传闻,大小也是个王爷,是正儿八经的明姓,当今皇帝的皇叔,二十有六还迟迟未成家,而今娶亲,怎能不引人注目。   吹锣打鼓,也热热闹闹了好一番,花轿在京都的街巷中,结结实实地绕了一回,只是众人都奇怪,嫁与文王的人,既非京中名门闺秀,也非朝中官贵之女,文王妃的身份,朝中人知,寻常百姓,少有人知。 第7章 合卺   祝照披着红盖头,坐在轿子里许长时间才到了文王府前,按照一应规矩,祝照得由徐环莹送到文王府的迎亲客手中。   祝照拉着徐环莹的手时,手心里都是汗,徐环莹不咸不淡地在她耳边道了句:“你便是怕,也得强挺着胸,今个儿你入这道门若是不敢抬头,日后怕是一辈子也抬不起头了,嫁给王爷也非什么好事,自己好自为之吧。”   说完这话,徐环莹便将祝照的手给了另一个人,祝照趴在那人肩上,能闻见对方身上的脂粉味儿,老妇唤道新娘子来了,又有人道是王妃入门,祝照耳畔响起的声音,皆是陌生的,她心里想着的,却一直都是徐环莹方才说的那句话。   徐环莹的话,不是讥讽,而是提醒。   祝照心里知道,有的人便是如此,面上看着难相处,嘴上说话不饶人,实则没多少坏心眼儿。   祝照盖着盖头,几乎什么也看不见,就只能偶尔瞧见背着她的妇人小碎步朝后院新房走去时,翩跹的衣摆,那妇人的衣摆上绣了鸳鸯,衬着蓝绸底,煞是好看。   今日文王娶亲,入文王府的宾客也都来头不小,除了朝中要臣之外,嵘亲王和赞亲王、贤亲王也都来了,这几个都是兄弟,同为当今皇帝的叔伯,自然不能缺席。   几位王爷以前还是皇子时,嵘亲王便是二皇子,赞亲王排第三,先帝明天子是第五,贤亲王排第六,文王明云见是十一,明云见在众多王爷之中,年龄最小,地位也是最低。   他与几个兄弟并无什么往来,但也没有半分恩怨。   赞亲王曾说过:“还是十一弟舒服,整日就只有消遣娱乐,哪儿像我们,忙个不停。”   明云见无朝中大权,唯一被他牢牢握在手中的,就只有京都三千夜旗军,说是三千,便绝对到不了四千人,别说是比之一手遮天的嵘亲王,就是比之贤亲王,他也不如。   贤亲王好歹娶了兵部尚书的女儿为王妃。   这么些年来,众人望着明云见的王妃之位,也等于望着他对朝局有无野心,可不得不说,自明天子驾崩后的这近十年来,明云见太随性了。他不拉帮结派,不送礼不宴客,甚至也不娶妻,隔三差五不上朝,偶尔天热了还写奏折请批假,说自己要去江南避暑。   几位亲王就算是想要对他忌惮,他的所作所为,也丝毫让人忌惮不起来。   贤亲王曾经闲得无趣,在明云见去江南避暑时派人跟过他,每每离开京都,回回都跟,跟了五六年,年年都一样,不是游山玩水,就是吟诗作画,偶尔闲情逸致来了,还要交几个江湖友人。   他也不习武,剑都不怎举得动,为几个萍水相逢之人写过两首口水诗,诗文传了千里入京都,到了贤亲王手上时,贤亲王才认了,此人,真是不争。   但贤亲王也知晓,无野心的,才能于这官海之中,活得长久。   只是曾经所见的不争,于今年金秋十月初八的这一日打破了。   “十一弟娶谁不好,偏偏娶了祝家的人。”赞亲王从宴席上下来,拉着贤亲王醉酒赏弯月,一起去茅房解手,二人勾肩搭背,兄弟几个中,他们俩最亲厚。   侧院茅房旁,种了两棵桂花树,遮掩了些许味道。   赞亲王站在茅厕里,露出了半截身子,贤亲王则站在树下,微微皱眉道:“朝中谁人不知,祝家……曾是嵘亲王的心腹。”   “秘书监祝盛,自入官场以来便倚靠在嵘亲王之下,他儿子绘画天分极高,送入宫中学画后,成了宫廷画师,但我听说……祝晓为嵘亲王画过一副画,不知三哥可听过?”贤亲王问。   赞亲王理了衣裳,推门出来朝他瞥了一眼,道:“听过,却从未见过,也不知画的是什么,但有传言,十年前祝家惨死,也是为那副画所累。”   “三哥觉得,祝家之死,是不是嵘亲王为之?”贤亲王压低声音问。   赞亲王一顿,道:“既是心腹,若非背叛,怎会被灭了满门。而且据我所知,嵘亲王到现在还在找当年真凶,若真是他,假装找两年便可放下了,大理寺都不追查,他私下的几个探子却还在寻,不会是他动的手。”   “该不会是三哥你动的手吧?”贤亲王状似玩笑地问了句。   赞亲王面色一僵,转而嘿嘿笑了两声,伸手指着贤亲王的脸点了点,道:“六弟,你说话可真有意思。”   “而今小皇帝越来越大,虽还安分,但始终是头幼狼,文王虽无甚作为,却很会哄小皇帝开心,他而今娶了祝家的姑娘,是否是站队嵘亲王?否则你说他都独身这么些年了,突然被赐婚,不显蹊跷?或许赐婚,就是他自己找小皇帝提的呢。”贤亲王说着,又摇了摇头,扑哧一笑:“不过我也没觉着,他成亲了高兴。”   “十一弟十年未娶,为的是谁,满京皆知。”赞亲王话说到了这儿,正瞧见前方礼部侍郎晃着矮胖的身子走过来,手里还端着杯酒,见了两位亲王,行了礼后,带着点儿醉意拉着他们二人说,前头正等着他们呢。   宴席入了尾声,宾客散去,文王府中的人都帮着将那些过来吃喜酒的大臣送到门口,入了各府的轿辇,再一一送走,那些神志不清实在走不了的,便安排客房歇下。   明云见不问政事,在朝中也有一些文官朋友,每每出来都是打发时间,书墨消遣,今日他成亲,那几个朋友也给足了场面,带着一群平日里满口治世之道的大臣们行酒令。   文人舌灿莲花,那些已经身居高位的大臣哪儿是他们的对手,三言两语之下就被灌了许多酒下去,今日这文王婚宴,也算是真的热闹了。   前院热闹,后院却安静地出奇。   祝照没有随身的丫鬟,故而她入了新房之后,房内就只有她一个人,迎亲客放下她后,就被府里人请到偏厅吃酒去了。   祝照规规矩矩地坐在床边,双手放在膝盖上,呼吸也轻了很多,就是头上的繁缛饰品太多,压得她脑袋有些昏沉。   也不知究竟等了多久,反正她在心里默默将大学与中庸两本书的内容反复背诵了好几遍,瞌睡都快来了,哈欠打过,门外才稍稍有些动静。   不是府里人走过的声音,今日文王府忙碌,府里的下人走路带风,恨不得能飞,匆匆忙忙的,此时过来的脚步却很稳,不疾不徐,近到房门前时,才伸手推开了门。   按照规矩,得有捧着喜秤的丫鬟,寻常人家的喜秤是铜的或者镀金,也有人家用纯金打造,文王府的这个,用的是玉如意代替,更为奢华尊贵。   合卺酒也是金杯玉盏装了的。   但是房内无人在,祝照听见门被人推开,也明显察觉到门外吹入的一阵秋风,门再度关上时,她呼吸都快停了。祝照紧张得双手抓着膝前的裙子,听着来者慢慢靠近的脚步声,直到一双靴子出现在她的眼前,她才慢慢闭上眼,勉强叫自己镇定下来。   明云见定定地站在祝照的跟前,看着面前腰背挺直,却胸腔剧烈起伏的女子,又见她不算细腻的手紧紧地抓着裙子,将一对凤凰抓得起了皱痕。   他目光清明,一切都按照他人的计划实行了,他作为一颗被利用的棋子,也终于发挥了作用,早在他的预料之中,只是心中始终有些乱了序。   娶一个比自己小十岁的女子,在京都其实很常见,朝中官员有权有势的,家中总有几个美艳年轻的妾婢,端不上台面,但看着赏心悦目。   只是明云见依旧觉得荒唐,因为他还记得祝照年幼时的模样,小小一只,那就是孩子,便是现在看过去,也没有半分长大了的样子。   明云见最终后退了两步,转身坐在了放了玉如意与合卺酒的桌旁,见了桌面上一盘花生,抓了一把自己先吃了两口。   祝照听见明云见剥花生的声音了,她睁大了双眼,满脸都是疑惑,仔细听了听,对方的确是在吃花生没错。   明云见不出声,祝照也不敢出声,大约一刻钟后,明云见吃花生吃得都快烦了,才道:“你还真是听话,知晓本王进来了,即见没举动,也不知自己把你的盖头摘下。”   祝照抿了抿嘴,老实道:“二夫人说,盖头……得夫君揭开的。”   明云见听她声音软糯,带着些许示弱,撑着额头的手微微收紧了些,眉心不禁轻皱,他叹了口气,还是拿起桌上的玉如意走了过去,挑起红盖头,掀开时,才算是见到了祝照的装扮。   她先前,都是穿徐环莹穿旧了的衣裳,其实她肤色偏白,不适合鹅黄色,显得太过瘦小,倒是一身明红,惹出了几分艳来。   三个月,祝照长胖了些。   不像她初来京都时那般瘦小如鸡了,明云见记得那时见到她,她穿着一身黄衣,就像是刚出生不足十日的小鸡仔,黄色的绒毛贴在身上,两只手就能捏死的瘦弱。   今日,施了粉黛,抹了胭脂,发饰与嫁衣也是专门找人定制的,很合身,很好看,只是她身量不高,双肩依旧有些消瘦,但比之百日前,好了太多。   明云见突然想起,成亲前七日,小松去给祝照送饭时,回来在纸上写了句:王妃胖了些,好看许多。   祝照脸如火烧,慢慢抬起双眸朝站立在自己跟前的明云见瞧去。   她一双圆眼因为过于紧张,些许湿润,眼尾点了两点胭脂,如桃花瓣,虽长了些肉,下巴还是削尖的。   明云见就这么定定地看着她,直到看得祝照不好意思了,他才问:“你与子秋,谁大?”   “三公主比我稍大半年。”祝照说。   她记得,她与明子秋都是初三生辰,她是十二月初三,明子秋是六月初三。   明云见听她这般说,啧了一声,背过身去走回了桌边,玉如意往桌上随意一丢,坐下后与祝照之间隔了十步之远,两人就这么互相望着,新房内的烛火明明灭灭。   祝照朝桌上的合卺酒看去,耐着性子等了会儿,怕是对方喝多了酒忘了,干脆提醒一句:“二夫人说,成亲当夜要饮合卺酒。”   明云见听她这般说,突然笑了起来,他端起酒走到祝照跟前,递给对方一杯,而后自己端着个圆凳,坐在了床边,略微歪着头看向祝照,眨了眨眼,问:“合卺酒当如何喝,你那二夫人可教过你了?”   明云见与她之间的距离很近,两人的膝盖几乎是错开碰在一起的,他的衣服上有些许酒味儿,方才用玉如意挑开她的盖头时,祝照就闻到了,现下味道更浓。   她摇了摇头,如何喝合卺酒,徐二夫人的确没说过。   徐二夫人在她离开徐冬家之前,与她说盖头得文王掀,合卺酒一定要喝,还有……洞房花烛若有任何不适,一定得忍着。   明云见见她眨巴眨巴一双圆眼,干脆抓起了祝照的手腕,二人交杯,他先饮下,暗红色的袖子半遮了脸,一双桃花眼近距离地盯着祝照,等她动作。   祝照红着脸,望着杯中清澈的酒,闭上眼凑过去一口吞下,学了明云见饮酒时的痛快。   入喉咽下后,她才愣了愣,睁开眼望着杯子,再看明云见,低声道:“是……水。”   明云见点头,嗯了一声。   祝照问:“合卺酒,不是酒吗?”   明云见收回了手,瞥她:“小孩儿最好别饮酒。”   作者有话要说:  文王OS:啧,还没我侄女大…… 第8章 花烛   龙凤花烛徐徐燃烧着,一滴蜡泪顺着边缘滑下。   新房内,祝照睁大了双眼盯着自己的手,而端着凳子坐在床边,与她有些靠近的明云见,也显然不知所措。   在这静默之中,祝照偷偷朝明云见看过好几眼,其实也不算偷偷,因为祝照的眼睛很大,窗前两盏烛火非常明亮,火光就倒映在她的瞳孔中,稍稍转动视线,明云见都能看见。   这般安静,实在不该。   明云见被赐婚之后,朝中几个翰林院的朋友,也与他说过几回成亲时发生的事儿,索性他们之中不尽是娶了自己心爱之人,但人人谈起,新婚之夜都是美好的。   至少,不如他现下这般尴尬。   明云见终于打破了诡异的宁静,道:“你的头饰……重不重?”   祝照啊了一声,伸手扶了一下压在头顶的珠宝首饰,那是金冠,大多是铜丝编成的花型再串上玛瑙珍珠一类,的确很重,于是她点头。   明云见道:“那摘了吧,你一呼吸它就晃,螺钿的坠子闪得本王眼疼。”   祝照听话,摸着头上的发饰不容易地摘了下来,还勾乱了几缕发丝,一截垂在了前胸,黑发柔顺,没了那些珠光宝气的东西,倒是更为标志。   “既然都摘了发饰,不如就早些休息吧。”明云见说罢,突然站了起来。   祝照明显察觉到了压迫感,跟着抬头望着他,紧张两个字都快从她的眼中蹦出来了。   出嫁前,徐二夫人教过她一些东西,因为徐二夫人害羞,自己也没说多少,大致描述了一遍,至少让她懂得一些,祝照听得不全,现下却猛然有了画面,一些旖旎场景冲入脑海,她呼吸都停了,僵硬得仿佛一块木头。   明云见居高临下地看着对方,静了会儿,道:“本王回自己房里。”   祝照一愣,明云见说完这话,转身便走了,她就这么盯着对方的背,眼看着一身暗红喜服的男人走出了新房,还关上了房门,没一会儿这处静了下来,祝照才反应过来了。   徐二夫人交代的事,恐怕短时日内,不会在她身上发生。   也是,成亲,本就不是他们自愿,更何况祝照年幼时在京,也听明子秋说过一些关于明云见的事,知晓他尚是少年时,心中有个喜欢的人,只是那时也是皇帝赐婚,他喜欢的大家闺秀,成了他人的妻子。   十年过去,明云见迟迟没有娶妻,祝照在京的这百日内,于客栈中听到一些坊间谣言,说的都是明云见迟迟未娶,实则是放不下过去心中所爱。这些话,不知真假,但祝照心想,他都二十六了,皇帝不赐婚,他也就不成亲,即便不是为了过去心中之人,也是对婚姻极为真诚的。   若非真心所爱,便是迫于圣旨娶了,也断不会稀里糊涂洞房花烛。   祝照如此猜测后,心里也没多难受,只是被人无声拒绝,总归是丢了点儿颜面的,但她方才脑海中幻想之事没有成真,也是松了口气。   人都走了,祝照便坐不住了,该有的礼都办完,她早就饿了。   这么些日子小松每日定时定点来送饭,祝照天一黑不吃胃便开始叫嚣了,今日这妆容打扮,足足花了大半天功夫,又在吉时出门,被送到了新房之后她动也不敢动,腰酸背痛不说,肚子也不知叫了几声。   新房的桌上摆了一些糕点与瓜果,花生被明云见吃了一半,还有红枣桂圆红豆糕,她提着厚重的裙子便坐在了桌旁,见没餐具,干脆动手去抓,吃了几颗红枣后,馋虫被勾了出来,她也不顾那么多,瞧见什么吃什么。   祝照怎么也没料到,明云见会去而复返。   方走出新房后没多久,明云见便在长廊处停下了,廊外美人蕉的浅香传来,他朝右侧看去,便见绿瓦亭下,一大片红色美人蕉开得艳丽,长廊下的几盏灯笼照着光亮,恍惚瞧去,像是燃了一片火。   某些记忆涌上了眼前,曾经的祝府围墙头上盖的也是绿色琉璃瓦,他当时酒醉,由夜旗军搀扶,远远看着祝家府门后大雨都无法倾灭的火,不知是酒未醒,还是雨势大,那一片艳红,乍然相似于现下绿叶中的芭蕉花。   明云见抽出了腰上挂着的银扇,展开呼呼地扇了几下风,还是转身回了新房处。   他走到门前轻轻推开房门,便见祝照将嫁衣外的一层宽大且累赘厚重的大氅脱下,穿着绣了芙蓉花的中衣,端庄地坐在了桌旁,尚算斯文地往嘴里……塞了第三块红豆糕。   这一瞬,明云见突然想起了一句话,小松说得对,她的嘴看上去小小的,但一口能塞下的不止两块玉子糕,而是三块红豆糕。   祝照听见有人进门了,而且非常突兀毫无征兆地就将房门推开,她吓了一跳,转头过去见到明云见,一嘴吃的咽不下去,慌乱之中呛红了眼,嚼碎了的红豆糕都吐了出来。   祝照扶着桌子边,一手捂着嘴拼命咳嗽,气都喘不过来。   明云见连忙走过去,放下扇子为她倒了杯水,祝照喝了水后才觉得稍稍好点儿,只是咳嗽还没停,心口没被噎得太闷了。   一连喝了好几口水,祝照才将卡在喉咙里的红豆糕给咽下去,而后顺着心口的位置拍了拍,咳嗽转好,脸涨得通红,眼泪都流下来了,还有一粒挂在下睫上。   明云见见她喝水喝得急,下巴上沾了些茶水与红豆糕的沫子,于是走过去捏着她的脸颊将她的脸抬起来,用随身带着的手帕替她擦着下巴与嘴角,眉心轻皱,而这期间,祝照吓得不敢说话,就连咳嗽也不敢出声,只忍着闷声咳,肩膀一颤一颤的。   等明云见擦好了,这才松了她的脸,坐在对面满是无奈地看着她。   祝照的表情,有些委屈,也有些惊讶,她疑惑地看向明云见,便是不说话,明云见也明白她的意思,是问他怎么回来了。   “哪儿有姑娘家如你这般,一口吃三块糕点,有人跟你抢呢?”明云见先是数落了一句,又道:“况且本王是鬼吗?见了便噎成这样儿,你怕本王?”   祝照摇头,因为方才咳嗽,嗓子还没缓过来,声音略微沙哑地说:“不是怕,只是……我吃相不雅。”   “尚有自知之明。”明云见说道。   祝照的头低下去了。   想起了自己回来之事,明云见又道:“今日成亲,实非你我所愿,本王不强人所难,亦不会对你做出非分之事,但府里眼线多,你毕竟还是个……”孩子两个字,明云见吞了回去,改道:“你初入府中,若今晚本王回自己房中,恐怕有些脑木的下人对你不敬,故而,今夜本王留下。”   祝照朝他看去,眨了眨眼,明白明云见的意思了。   他是文王,每日还得上朝,朝中亦有朋友,虽说皇帝未必派什么要事让他做,但也不可能天天留在府中看着她。   本就是不情愿的赐婚,祝照入京以来,明云见也没对她热情过,今晚不留下,她这个文王妃便是形同摆设了,在文王跟前无分量,下人也不会把她放在眼里的。   “祝晓……曾与本王有过几面之缘,若是深交,必是志同道合的友人,你是祝晓的妹妹,又随子秋喊本王一声皇叔,那本王便暂照顾着你吧。”明云见道:“今后你便将文王府当成自己的家,一切用度,皆按王妃的去府库里拿,明日本王找两个丫鬟跟着随行伺候你,可好?”   祝照点头,乖巧道:“好。”   明云见轻轻嗯了一声,问:“还有问题吗?”   祝照立刻道:“有。”   “问。”   “那日后我是应当叫您……王爷、还是夫君、又或是……皇叔?”祝照认真问出。   明云见想了想,说:“除了夫君这个称谓之外,随你高兴吧。”   “我还有个问题。”祝照开口:“今晚……我睡哪儿?”   “床上。”明云见理所应当地回答。   祝照又问:“那您呢?”   明云见看向新房周遭,顿时无话说了,这新房怎么连个软塌都没有?房内处了一张雕龙画凤的婚床之外,便是四张圆凳子,屏风隔了好几个,也不见有个能叫人休息的小间。   一炷香后……   祝照靠在床里,身上衣服没脱,盖着绣了两只凤凰的大氅,头饰一并卸下放在了桌案上,而她保持着僵硬的姿势,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小腹,只有眼珠子朝右侧瞥了一眼。   床上唯一一张被褥,被卷成了长条儿,搁在了宽大的软床中央,祝照在里,穿着暗红色喜服的文王明云见,在外。   她只要一转头,就能看见明云见的侧脸,心里有些话,祝照想问,借着微暗的光,明云见未必能看见她的表情,祝照才有勇气低声开口:“王爷在酒风十里与我说,见我,是想见我相貌如何,这句话是骗我的吧?”   若真是在意她美丑与否,便是对她尚有想法,既无想法,那她回京后那日明云见找她,必是有其他原因了。   明云见没有回答,但也没有否认,他只是侧过身,背对着祝照的方向的,面对着一室红烛双喜,还有暖帐上挂着的金丝穗子,轻轻叹了一口气。   十年安稳,一夜荒唐。   烛火灭了大半,只留了窗台附近的几只,后来明明暗暗,被缝隙里的风给吹灭了,新房内骤然黑了下来,屋外还灯火通明,善后的下人都没睡,只是谁也不敢经过这所院落,怕叨扰了主人休息。   脑子里想的事儿多了,便容易头疼,明云见闭上眼后大约一个多时辰才渐渐有些困意,躺在他身后,隔着一条被褥的祝照,自睡下之后便分外安静,连身都没翻。   子夜刚过,文王府内的灯渐渐灭了不少,只留了个别的两盏,供还未睡下的人照明。   明云见平躺着尚未完全睡着,突然听见耳畔窸窣,他微微皱眉,没睁眼,身侧的被褥明显一动,像是被人压住了,随后一截衣裳扫过明云见的手,他才终于没忍住,睁开了眼。   一睁眼,便对上了蹲在他身边,一手按在床沿,意图从他身上爬下床的祝照。   祝照的嫁衣有些累赘,袖口偏大,她嘴里咬了左手的一截袖子,右手袖子挽起来许多,不知何时落下,扰醒了明云见。   她就这么愣愣地蹲在明云见的腰侧,睁圆了一双眼睛如夜猫子,长发睡得有些乱,毛茸茸地贴着脸。   明云见被她这模样一惊,刚有了半分睡意,全都散了。   他连忙撑着身体坐起来,瞪着祝照,问:“你做什么?”   祝照收回了意图越过他下床的手脚,张嘴吐掉了袖角,抱着膝盖坐在被褥上,脸颊通红,小声说了句:“没吃饱,睡不着。”   明月见只觉眉尾的筋抽搐了一瞬,又见她方才弓着背想要不惊扰他爬出床时,微微松开的领口中,露出了一截金光。   那是一块长命金锁,上头浮雕麒麟踏火,明云见眸色暗了暗,过了片刻,才问:“想吃什么?”   祝照提了个不算无理的要求:“面。” 第9章 赠桂   忙碌了一整天的文王府厨内,才将被窝暖好的厨娘起来又煮了一碗鸡蛋面。   鸡蛋炒成了蛋花儿,浇上水后水开汤汁便成了乳白的浓稠,再削几片腊肉,一把刀切的宽面放进去,不过片刻那碗面就被端进了文王与文王妃的新房内。   祝照以前晚间睡觉不吃东西的,有时晚饭时分,她也不怎么饿,恐怕真是这些天小松每日过来送饭,饭的分量又刚好是她吃得微微撑着,但尚能接受的地步,祝照想,她恐怕真的是被小松的晚饭给喂出习惯来了。   祝照吃面的样子还算斯文,但她吃东西总是塞得脸颊鼓鼓的,再抿着嘴一点一点嚼碎了吞进去,而非其他大家闺秀那般小口咬着,细嚼慢咽。   明云见身上披着玄色的大氅,微微有些困意地看着祝照吃面,她侧对着他,一盏烛火放在桌案中间,珠光宝气的发饰就放在一旁,被烛火照得闪闪发光,那些光点,全都投在了祝照的脸上。   明云见瞧她吃面的模样,总觉得似乎在哪儿见过。   许久之后,他想起来了。   明云见十七那年,赞亲王送过他一样东西,说是少见的五道眉花鼠,被关在了一个小银笼子里,明云见养过一段时间,那小东西喜欢吃松果与花生,但给它松果与花生,它不急着吞下,而是藏在腮帮子里,明明身形看上去很瘦小,每每吃东西时,脸都是圆的。   嗯,正如现下的祝照。   后来那五道眉花鼠怎么样了?明云见回想了一番,似乎他还没到二十,那小东西就被自己给撑死了。   祝照吃完面,甚至连汤都没浪费,分了几口气喝光之后,她才拿起手帕不好意思地擦了擦嘴角,摆出的姿势倒是挺端庄的,就是没见过哪个端庄的人,能吃下这么一大碗面。   “饱了?”明云见问。   祝照点了点头,顺便夸了文王府厨娘的手艺:“好吃。”   明云见闻言不禁笑了笑。   祝照吃饱了便重新躺回软床的里侧,她盖着红色大氅略微侧过身面朝着床内,现下时间不早,她也渐渐困意袭来,只是睡得朦胧时,祝照似乎听见明云见道:“吃饱就睡,还真是无忧啊。”   次日一早,祝照便被文王府里下人们进进出出的声音给吵醒了。   新房的门是关着的,但是昨晚睡在她身侧的明云见已经不在了,祝照揉着眼睛坐起来,发现身上盖了薄薄的一层被子,房内桌面已被整理过,今日她要穿的衣裳都放在了床头的椅子上,她怕是真的睡深了,才不知下人一早就入了房间打扫。   祝照起床换了身衣裳,打开房门时才发现门口站着两个丫鬟,两人都穿着浅蓝色的裙子,一个佩戴着粉色的小花儿,一个佩戴着黄色的小花儿。   那两个丫鬟见房门推开,祝照起身了,连忙断了正在小声交谈的话,毕恭毕敬地对祝照行了礼,喊了声王妃。   一声王妃,让祝照稍稍恍惚。   她们见祝照直穿好了衣裳,头发还作以前少女发髻,于是啊呀一声,将祝照请回了房间,一人梳发,一人打水,重新给她梳洗了一番。   在替祝照梳发的过程中,她也打听了两个丫鬟的身份,这两人原来是六岁左右就被家里人卖入王府了,一个叫桃芝,一个叫檀芯,在王府住了十几年。   凡是王府里的丫鬟,到了二十都是可以选择留下还是出府嫁人的。   当然,若是长得漂亮的,贴身伺候在王爷身边,走了运被王爷看上,也会被王爷收为美婢,美婢自然不能嫁出府了,混得好的,生了孩子,可能十年二十年之后,能成个妾室。   祝照听她们这么说,问了句:“那王爷有美婢吗?”   “王妃有所不知,府里的丫鬟都近不了王爷的身的,王爷身边跟着伺候的,都是府丁。”桃芝说罢,檀芯又道:“还有小松。”   祝照点了点头,又问了她们的年龄,才知道她们一个十八,一个十九了,照理来说,明年就能离开王府,不过因为被明云见派到祝照身边伺候,也就不能再离开王府了。   索性这两人也算是无父无母,卖入王府之后便与家里人断了往来,心甘情愿留下伺候。   明云见选年纪稍长一些的留在祝照身侧,其实也是为了方便照顾她,免得年龄与她相当,或比她小的,几人都不稳妥,玩乐到一块儿去了,坏了规矩是小,惹了麻烦才是大。   祝照洗漱好了之后,桃芝便去书房请明云见了。   祝照与明云见是被皇帝赐婚的,虽说皇帝给明云见放了婚假,但照理来说他们既然已经完婚,是得入宫拜谢的。   祝照身上穿的这身,也不是寻常衣裳,是女眷入宫要穿的礼服,光是头上的朱钗发饰,便比昨日她嫁到文王府来时戴着的少不了多少。   入宫时间尚早,当在皇帝下朝之后,祝照又习惯早起,现下天方亮没多久,太阳初升,院里的桂花经过一夜成了金黄色,芬芳香气扑鼻而来,极甜。   祝照出了房间,站在了院子里的一棵桂花树旁,院中的桂花树不大,不过祝照也只有它一半高,抓着压下的枝丫从里面挑小花儿,左手抬起已经攒了一手心了。   “堂堂文王妃,怎成了采花贼?”明云见到时,便见她摘花,于是走到祝照的身后。   祝照回头,两人碰面,身上着装,都是规规矩矩的。   祝照的衣服于她而言,稍显成熟了些,大周崇玄色与金色,皇亲贵胄才可用,祝照这一身裙子,便是玄色中衣打底,靛色的外裙,马面裙上绣了几朵素丽的春兰,金色的花边盘在了领子与袖口上。   乍一看不错,仔细看,像是小孩儿套上了大人的衣裳。   明云见的衣服比起祝照来说,轻松不到哪里去,光是腰上挂着的配饰就四个,长发挽起,头顶玉冠,他的衣服上,绣了几条金龙。   龙有五爪,为天子兆,但亲王与王、皇子的服饰上都可以有,不同的便是龙之大小的区别而已。   祝照瞧明云见身上的龙纹与玄衣,手里的桂花随着风吹走了一半,她想起了十年前雨夜的祝府门前,于是视线往下,瞧见他右手拇指上佩戴的白玉扳指。   “送你的。”祝照将手里的桂花递给给明云见看。   明云见瞥了她手里的桂花,祝照的手心很干,桂花根本留不住,只要手掌一张开,早间的风就能将它们全都吹跑了,所以她的手是窝着的,几十朵小黄花发着香味儿,直冲鼻子。   明云见抬手,银扇在祝照的头顶上敲了一下,道:“随本王入宫。”   别人赠桂,都是连着枝一起的,祝照送的桂花,却是一朵朵从树叶缝隙里抠出来的。   不过明云见离开院子前瞧了一眼那棵半大不高的桂花树,叶子还是碧绿的,折了的确可惜了。   赠桂,寓贵。   坐上马车,祝照与明云见面对着彼此,文王的马车不及其他亲王马车显得华贵,不过夜旗军驾车倒是有些威风的。   马车将到宫门前,明云见问她:“入宫后的礼仪,你都懂吗?”   “王爷去面圣,我去拜见太后。”祝照道。   “今日见你的,恐怕不止太后一个。”明云见道:“小皇帝刚过十岁,太后为了稳定他的地位,也为了拉拢朝臣,陆续给他纳了好几个妃嫔,宫里小皇帝的女人已有十人,加上大公主、二公主,你得一一认清,以免日后二次入宫认不出来。”   “我记性尚可。”祝照说着,又听出明云见话中少了一个,于是问:“三公主不在宫里?”   “她十三岁生了场大病,险些丢命,太医束手无策,有个江湖游医救活了她,说是要吃几年普佛寺里的供果才能好全,算起来,元宵之后便能回来了。”明云见说到这儿,又朝祝照看去,问道:“听说,你幼时身体也不好?”   “是。”祝照还记得,她与明云见初次见面时,便流鼻血了,还废了人家一条帕子。   “我娘生我时我还没足月,我听哥哥说,我尚在襁褓中便生过好几次病,也算磕磕碰碰才长大的,幼时常吃药,故而我爹娘才会给我起名叫长宁。”祝照道。   明云见开口:“长乐,康宁。”   祝照点头,浅浅一笑:“是这个寓意。”   马车到了宫门前停下,小松跳下马车,掀开了车帘请明云见与祝照出来。   明云见下了马车后,小松才发现今日忘带踩脚的凳子了,文王身量高,文王府的马车里,坐的一直都是文王,谁也没想过要在马车后头放个踩脚凳。   祝照身量虽说不高,跳下马车还是没问题的,只是服饰颇为累赘,她光是提起裙摆便要好几层,马面裙褶皱多,祝照抱着裙子正找着方向往下跳,守在宫门前的侍卫便都朝她看来了。   祝照连忙放下裙边,盖住鞋面,明云见转身看来,走到了马车边将银扇递给了她。   祝照不明所以地接过扇子,紧接着便被明云见双手握住腰身,只轻轻一提,祝照便顺着明云见托举她的力气,轻而易举下了马车,发饰也才微微晃着。   明云见拿走了被祝照捏在手心的扇子,朝前走,边道:“宫里的礼仪繁缛,今日可错,日后不可错,你以前入过宫,还记得吗?”   “都记得。”祝照记得,她幼时常常随母亲一起入宫,虽说那时她还小,贵妃免了她很多礼仪,但祝照记得她娘入宫时见过什么人,行过什么礼。   “多提醒你一句,大公主不是个好相处的人,离她远些,躲不过便恭维两句,她就像只孔雀,得人赞美就开屏。”明云见又说。   祝照哦了一声,她知晓大公主,大公主是先帝明天子的皇后所生,而今的太后当年也只是贵妃而已,先皇后只有个大公主,故而幼时便有些骄纵跋扈。   “会说恭维话吗?”明云见走到了第二道宫门前,又转身问了祝照一句。   祝照望着他,眨了眨眼道:“王爷玉树临风,英俊不凡。”   “……”明云见微微皱眉,片刻道:“就算你会说吧……”   祝照呼出一口气,小碎步带着微跑地跟在他身后。   到了第三道宫门,他们便算是真的入宫了,从这一道宫门起,二人便要分开去不同的地方,再按照礼俗的时间,重新回到这里一同归府。   宫里太后和善好相处,一早就让宫女等着祝照来好领她过去,与明云见分开时,祝照听见他说:“若遇麻烦,静候本王便可。” 第10章 太后   宫里许多地方都没变,唯独不一样的,便是花草长高了而已。   去慈央宫的路上,会经过太后以前还是贵妃时,住着的瑞喜宫。   鹅卵石路的尽头便是一口小湖,湖的两岸围绕着几所宫殿,瑞喜宫是其中之一,祝照记得她跟随母亲多次来宫里时,最喜欢的便是在这处与明子秋玩耍。   祝照与明子秋相识时,两人都才只有四岁,不过两次碰面,就成了要好的玩伴。瑞喜宫前的这口湖到了夏天满是碧绿的莲叶,还有许多莲花浮在上头。   湖边有个长亭,长亭后长了一排鸢尾花,正是天热的时候开,因为明子秋喜欢,所以在她五岁那年选了这个长亭为祝晓为她作画的地点。   在那长亭前方的一排木槿花后,祝照第一次遇见了明云见。   走过这些地方,祝照当年入宫后的许多记忆都纷沓而来,前头的宫女以为她从未入过宫,故而与她介绍了几处。   慈央宫距离宫门处稍有些远,祝照跟随宫女到达慈央宫门前时,背后都有些出汗了。   现下未到深秋,天还不怎冷,将到正午的阳光也很晒人,她穿得比较厚重,头饰也有些繁琐,身子骨尚弱,难免失了气力。   慈央宫的院子里有许多宫女站着,瞧着她们的穿着不像是一个宫里的。   慈央宫的主殿后方还有个纳凉的亭子,亭子周边挂了轻纱防虫的,亭子周围种了许多花儿,因为皇帝孝顺,知晓太后喜欢木香花,所以那院子里红黄的木香花爬了满墙。除了木香花之外,还有两口瓷缸里养了睡莲,此时睡莲已败,几条鱼儿游在其中。   亭内静太后歪靠在了软椅上,膝上趴着一只三花猫,那猫养得很胖,几乎盖住了静太后的整个儿膝前。   在静太后身侧,还有三个人在陪她说话,祝照一个也不认识。   祝照还未入亭子,静太后远远就瞧见她了,静太后见了祝照高兴,若非膝前的猫睡过去了,她恐怕就要起身去迎了。   轻纱掀起,祝照毕恭毕敬地对静太后行礼,一旁三名女子与她年岁差不多大,也不过就是两岁上下的区别。   祝照行礼后,静太后对她招手道:“长宁,快来,来哀家身边坐着!”   今年的太后,也不过只是个三十多岁的女人而已,她并不显老,鬓角也无一根白发,一身暗红色的衣裳衬得她分外好看,与祝照记忆里的样子,差不了多少。   祝照到了静太后身边,太后抓住了她的手,两掌包裹着祝照的手心,轻叹一声道:“好孩子,这么多年没见,哀家都快认不出你了,你与你娘当真是十分相似啊。”   “哀家还记得那时你才那么小,与子秋一般大,总是围在哀家的身边要吃榛子酥。”静太后说着,便从一旁的桌案上端着榛子酥递到祝照跟前:“尝尝,这还是以前那个宫女做的,味道没变。”   祝照已经不记得自己是否爱吃榛子酥了,但静太后的话,也勾起了她一番过往回忆。   “祝家出了那么大的事,哀家根本来不及帮,当年听说祝府出事,哀家的心都快碎了,病起之后才知道,好在你还留着。当是你爹娘保佑,知晓你这孩子幼时身子不好,长大不易,老天也看你可怜,怜惜你,叫你活了下来。”太后拍着祝照的手,说着眼眶就红了:“哀家当时多想将你接到宫里来住啊,但又听说你随你姨娘家去了琅西,那毕竟是你的亲人,哀家也就没再寻你去了。”   “太后娘娘心里还记挂着臣妾,臣妾已倍感荣幸,往事既过去,太后也莫提了,以免伤心伤身。”祝照宽慰了静太后两句,便主动端起榛子酥,坐在一旁吃了一口,她脸上挂着浅笑,终于也让太后不再沉浸过去的悲痛中。   方才陪着静太后说话的三名女子,就是明云见口中所说,太后为皇帝纳的妃子了。   大周皇帝今年才十四,若是按照出生来说,他也只能算是十三岁。从他十岁之后,三四年间,宫里多出了好几个女人,只有一个稍稍年幼,与他一般大小的,是静太后说先纳入宫中,陪着皇帝长大的。   其余的,皆比皇帝年长,年龄最大的那个,今年也有二十了,是太常寺卿周储的孙女,周储的孙女什么都好,就是随了周家人的长相,虽说文采斐然,却也相貌堪堪,身量小,长得也过于丰满。   但太常寺卿有能力,那周家的姑娘十七岁就入了皇宫,得了个惠妃之名。   皇帝,共有三妃六嫔,他虽年幼,尚还不能与这些妃子有过亲热,故而妃嫔之间也没什么争斗,大多坐在一处聊聊喜好,或将自己爱看爱玩儿的东西,送给彼此。   现下到慈央宫的,只是一妃二嫔而已,剩下的那些在祝照到了之后也陆续来了。   瞧见了这些女子的相貌,祝照才明白太后的良苦用心,九个女子,无一能算得上漂亮的,便是那个十三岁年纪小的,脸蛋圆圆,还未褪去稚气,才显得天真浪漫些,其余……至多就是清秀、能看。   看来不是所有官家的贵女都出落得标志,有能耐入宫的,也并非皆是沉鱼落雁之姿。   皇帝的妃嫔们见了静太后得行礼喊母后,见了祝照,也得跟着叫一声皇婶。   被一行人行礼,祝照有些坐不住,只是她嫁与明云见之后,也的确成了这些妃嫔的婶子,算是长辈,晚辈行礼实属应当,祝照还没习惯,只能叫她们不要拘束。   这种感觉太奇怪了。   祝照心里不禁想,她当年随母亲一起入宫时,静太后还是她的长辈,而今她再入宫,太后却成了她的嫂子……   照着明云见的辈分来说,太后是她嫂子没错了。   宫里的妃嫔普遍年龄都不大,太后又无老态,也很健朗,故而坐在一起说话时,好似众人之间并无隔阂。恐怕也是因为在这些女子身上原应当有的斗争,还都未出现,而太后对待所人都一视同仁,宫里的妃嫔之间,倒是一派和谐。   祝照在太后处坐了好一会儿,与太后说了一些自己在姨娘家的事,又听太后说了些关于明子秋的事,不知不觉时间就过去了。   眼看便到了午饭时刻,慈央宫里的大宫女已经过来报过两次了,妃嫔们都说要走,祝照也知道自己不能留了,哪知太后高兴,让宫女如锦去布一大桌,今日留着祝照用饭,她抓着祝照的手就没松开过。   慈央宫派了太监到宫门处等候,如若见到明云见,便让明云见先自行回去了,祝照在慈央宫里陪着太后一段时间,天黑之前,便将文王妃好好送回。   祝照留在慈央宫用了午饭,她也不敢乱吃,布菜的宫女夹什么,她就吃什么,只是宫里的女人好似都是小鸟胃,吃一点儿就够了,太后停了筷子,问众人饱了没,妃嫔们都说饱了,祝照觉得自己才只吃了两口……   不过众人都停筷,她也不好继续吃,只能陪着天后笑说自己也吃好了。   太后还道:“难怪方才哀家见你总觉得过于瘦了些,饭量这般小可不好,味甜你还长身体,哀家要叮嘱文王好好照顾你了。”   祝照尴尬地笑了笑。   用完餐后,普佛寺里传来了三公主明子秋的书信,信中说她在普佛寺一切安好,只是住在山上,消息不怎灵通,听说祝照已入京都,高兴了好一会儿,现已整顿行礼,将于下个月出发回宫,到不了元宵节便能回来了。   一封信里,一半是在问候太后与皇帝,一半提的都是祝照。   太后还拿着书信给祝照瞧,说道:“哀家便说子秋一直挂念着你呢。”   祝照拿着明子秋写的信,仔细看了好一会儿,高兴明子秋能提前回来。   她幼时与明子秋玩儿得好,但现在想来也不大能记得她的相貌了,人长大了,都与小时候不同,只是明子秋的字一如既往不太好看。   天后看了信后没多久便乏了,让几个妃嫔带着祝照去观雪台转转,观雪台是这几年才建起来的,因为宫中寻音司里编排了许多歌舞出来,太后爱看,故而特地建了这个观乐舞的台子,台子是一年冬日落成的,便得了观雪台的名字。   九个妃嫔性子都很好相处,没有哪个不爱说话的,唯有两个说话温吞,文文静静的,也爱粘着人。   祝照被她们一口一个皇婶叫得几乎分不清皇宫道路的方向了,九个人今日都来齐了,被太后准许在观雪台欣赏乐舞,高兴得拉着祝照一道过去,加上太监宫女几十人,说话的声音都杂了许多。   不过祝照倒也挺喜欢她们的,瞧着单纯好相处。   “皇婶有无听过《鸳鸯楼》?”一妃子问。   祝照摇头,另一个妃子抢说:“《鸳鸯楼》说的是一对痴男怨女一生痴心不悔的故事,感人得很呢!我每回听寻音司的人唱这曲子,都觉得难受。”   “那皇婶有无看过《秦香月戏水》?”一嫔问。   祝照又是摇头,另一个嫔连忙道:“这是寻音司里排的一出戏,皇婶怎么会看过。”   站在祝照身后的那位嫔道:“据说秦香月是百年前倾国倾城的美女,她浑身上下生得最好看的,便是一双玉足,但女子的脚,不能给男子瞧见。有一日秦香月喝醉,于小溪边褪下鞋袜洗脚,正被男子见了,那美貌仿若天上仙女,秦香月足挑溪水,便被那男子回家画了下来。”   “后来人人都想留住那时秦香月的美,便纷纷高价抢画,再后来被一富商买走,谁知那人家中遭贼,画卷失窃,之后这画也成了传说,无人见过。”一妃子叹了声:“寻音司里排过这出戏,只是谁也演不了秦香月,我若也有那般相貌就好了。”   “你生得不难看。”祝照见那妃子哀怨,安慰了一句。   谁知道那妃子并无多难过,双眸一亮,转而道:“不过我有《香月传记》,皇婶要不要看看?”   祝照一听,不解地问:“一个貌美女子的传记写的是什么?难道她后来又有一番作为了?”   挽着祝照胳膊的嫔道:“她既如此貌美,与她有关的传记,自然也与男子有关了,那书我看过,在书里,她的第一个孩子有四个爹呢!”   祝照一听,险些呛到,脸上骤然通红,小声地问了句:“这是……禁本吧?”   “嘘——”   几个妃嫔左右看了两眼,确定周遭无人,才笑着道:“皇婶若是喜欢,带回去看也成啊!”   祝照连忙摇头摆手:“不不不,我、我不看!”   末了又板着脸,道了句:“你们也别看了!”   男欢女爱的书,有何好看的? 第11章 藏画   坐在观雪台正对面的亭内,祝照一双手紧张地放在了膝前,桌面上摆放的糕点谁也没碰,就她吃了两块。   皇帝的九个妃嫔,别说是有隔阂了,就是小小的摩擦也不存在,只要是讨论到这些与男欢女爱之事,她们简直就成了异姓的好姐妹。   九个嫔妃中,还有一个才十三岁的小姑娘,那姑娘年龄与徐环晴一般大,长得比徐环晴还显小些,身子都没开,半趴在桌旁歪着头听那两个妃子一边听曲儿,一边说着前朝皇帝与贵妃之间的恩爱。   祝照觉得这样不好,于是招呼她过来。   姑娘叫苏冉,封为冉嫔。   冉嫔走到祝照跟前,被祝照塞了块糕点,安安静静地坐下与她一同观乐舞,时不时好奇地朝其他妃嫔那边瞧去,但都没有离开。   祝照带着苏冉看了半天乐舞,她对这方面没有太多欣赏天赋,总觉得几个舞蹈有些重复,词曲倒是写得不错,但也都被旁边几个妃嫔的声音给盖过了。   几个妃嫔聊起秦香月的生平津津乐道,还有人说她宫里有幅画,便是后人仿得古时秦香月戏水图,但那戏水图一定是少了许多韵味的,前两日才被她府里人买来送入宫中,她还没来得及看呢。   她们恐怕是顾及场合,故而交谈声音不太高,只是笑得有些爽朗。   眼看天色不早,妃嫔自己也玩儿得挺开心,冉嫔困得打了两个哈欠,祝照才起身与几个妃嫔作别。   几个妃嫔一听她要走,顿时面露不舍道:“皇婶不多留会儿?”   “不了,你们慢慢玩儿,尽兴就好。”祝照浅笑了两下,便要起身离开,几个妃嫔也都跟着过来,说要送她几步。   因为明云见早走,文王府的马车并未停在宫门前等她,而是太后一早备好的马车在宫门前候着。祝照到了马车边,一妃子冲了上来,拉着祝照的手道:“今日能与皇婶相识,妾真真的高兴,这本《香月传记》便赠与皇婶,皇婶拿回去看看。”   “不必!”祝照连忙推开那那本被暖黄绢布包裹了封面的书,那妃子还道:“皇婶别羞怯,总归有需要的时候,况且妾几人与皇婶一见如故,皇婶收了妾的书,妾心中欢喜,若皇婶不收,妾便觉得是皇婶不喜欢妾了。”   祝照本想拒绝,不过转而一想,这种书宫里是明令禁止了的,太后如何不知她们在宫里私相传阅?若是太后能忍得,没能罚,恐怕背后还牵着另一层关系。   太后将这些官家女子招进宫里,实则也是为了以妃嫔的地位笼络这些官家女子爹娘或是叔伯的心,以保皇帝在朝中的地位。即便嵘亲王只手遮天,皇帝难握大权,可也不至于完全成为傀儡,这些朝中官员都是墙头草,见风向行事,根本掣肘不了嵘亲王,但立在那里,做个提醒也好。   太后暂且不想动的人,祝照也不能轻易得罪,若是这些妃嫔果真有意示好,她何不顺水推舟,说不定还能替明云见积累朝中人脉,牵线搭桥。   将要推出的书,被祝照拿在了手中,她低声道:“这书我就暂且收着,但你们几个记住了,禁本勿传,日后也注意着些。”   祝照方说完这话,那叫宫女取来一幅画儿的嫔便望着手里的秦香月戏水图,也走到祝照跟前递给了祝照,道:“皇婶这个也带走吧。”   祝照一愣,那嫔也是单纯,说:“以往在宫里,无人与我们说过这些,今日皇婶提醒得对,这画太大,我不敢留。”   祝照怔了怔,便将画也收了过来,一书一画扔进了马车里,又对着几人道:“切莫在太后面前也这般胡闹放肆,这两样东西我不碰,便是帮你们保管了,但也不会还的。”   与几个妃嫔作别了,祝照才靠在马车里,瞥了一眼马车角落里的画与书,不禁撇嘴。   其实《香月传记》并不是市井中禁止的书籍,只是书中的秦香月过于大胆袒露,对于爱情心向往之,故而对待生命中遇见的动情男子都真诚以对,反而因为这一点,让她一生中经历过形形色色的男人,俊美、威严、自私、胆怯的,都有。   之所以说是禁本,也是因为过于描绘情爱之事,将书中男子贬低得一文不值。   市井中《香月传记》很多本,书封各不相同,但在深院中长大的闺秀是没机会碰到这些书的,入了宫之后,皇宫之大,宫女太监一一奉承,太后又和蔼好说话,从不约束她们平日里的行为举止,只需在太后跟前保持端庄,回了宫中便可自由散漫。   时间一长,往日听过不敢看的,便都想看了,既有念头,这些书就不难找。   宫里禁止传阅这类书籍,此番几个妃嫔也是胆大了,但也算她们聪明。   想来是入宫后的几个人,都趣味相投,大家成了好姐妹无话不说,渐渐对同龄的人不设提防了。祝照也才十六,和她们差不了多少,虽占了个皇婶的名头,但好相处得很,便提了两句这些话,却没想到祝照不喜欢,故而她们在祝照离开皇宫前,将书本画卷都送给了她。   一来销毁了她们在宫里传书的证据,二来,也是笼络祝照的心,几句甜言蜜语的好话,便将祝照拉成她们一派的了,也不怕日后祝照会到太后跟前告状,若她去,那她也便是陪她们一同看过禁本的。   只是这一画一书,祝照答应了要替她们保管,便不能半路随便给丢了。   马车回到文王府,刚是申时,祝照出了马车,下马车又成了个难题,只是左右环顾,门前两个守门的在打鼾,也无明云见回头握着她的腰将她提下来了,于是祝照便抱着一画一书,从马车上跳了下去。   刚眯一会儿的府丁听见声音,一睁眼瞧见祝照回来了,早间不是他当值,故而没见过王妃长什么样儿,但祝照一身装扮,加上从宫里的马车下来,稍有头脑就想到了。   “王妃回来了。”府丁连忙迎上来,道:“王妃带了何物?小的来拿吧。”   祝照想了想,将怀中东西抱好,摇头道:“不用,我自己拿。”   入了文王府,她脚下一顿,又回头对着那两个府丁道:“也别告诉王爷我从宫里带了东西回来。”   两个府丁点了点头,一人先一步从侧路朝里跑,赶紧把桃芝与檀芯叫上,让她们俩紧随着王妃伺候。   另一人留在门前,打了个哈欠转身,眼前突然落下个黑影,吓得府丁扶着朱漆大门险些叫出声来。待瞧见来者模样时,他才捂着心口,仿佛死过了一次道:“小松,下回可别这么吓人,我会被吓死的。”   小松眼睛一转朝府丁看去,又望着祝照的背影,对府丁挑眉。   小松才会走路就在王府了,府丁看着他长大,也懂他意思。   今早明云见带着祝照离开文王府,小松是随行驾车的,后来明云见回来,小松送他回到府里后便又去了宫门前守着,只是他无腰牌,只能在宫外等候,待见到祝照的马车从宫里出来后,便一路护着回来了。   他轻功好,一路也没暴露身份,只是方才祝照入府时怀里抱着什么,他没看清。   府丁道:“瞧着像是字画,恐怕是太后赏赐之物,王妃抱得很紧,小心护着的。”   小松点头,朝府里走去,没听见府丁后头又说了句:“只是太后赏赐之物,为何不能让王爷知晓?”   祝照才刚过大堂入了二院,便见到了檀芯,檀芯瞧她手上拿着东西,要替她收起来,祝照没把这书与画交给檀芯,而是压低声音问了句:“王爷今日是何时回来的?”   “巳时将过,午时左右到府里的。”檀芯道:“不过王爷用了午膳后又出府去了。”   “那就是现在不在府里?”祝照见檀芯道是,立刻松了口气,心想好在她还有时间将这东西找个地方藏起来。   只是她对王府也不熟,昨日才到,这花园里弯弯绕绕,她昨晚睡在哪个院的都不清楚,这书与画,藏哪儿合适?   “王妃入宫累了吧?可要歇息?”檀芯问着,又朝祝照怀里的画卷看了两眼。   祝照摇头道:“不累。”   桃芝还在收拾祝照的住所,并没过来,祝照对檀芯道:“我对王府尚不了解,不如你带我走走?”   “好啊,奴婢带王妃在府内转转。”檀芯没敢走在前头,只能让祝照自己走,她走到哪儿,檀芯就介绍两句。   文王虽不是亲王,但王府也实在大得可怕,祝照幼时家境不错,祝府在她的记忆中也很大,却不如文王府的一半宽敞。   文王府内从正门进来,共三堂五厅,正堂待外客,二堂办家会,三堂会亲友,五厅有书、茶、餐、乐、静。   王府也共有四个院,乾院是明云见的住所,占地最大,书房后一处兰景阁,过了两道拱门便是明云见的寝室,他的寝室门前种了一棵菩提树,瞧上去有些年岁了。   乾院与月棠院中隔着一口小湖,湖上有个湖心亭,九曲桥穿过湖中央,湖心亭不小,像是个小岛上的房屋,里头软塌桌椅一应俱全。   到了月棠院,便是王妃的住处,王府中王妃与侧妃,还有姬妾的住处离得很近,但因为明云见的府里除了丫鬟没有女人,故而月棠院后的听风院和蓝芷院无人居住。这三个院子离得很近,只隔了一排花窗,也可并做一大院来看。   月棠院的院子里种了好些棵桂花与海棠,除了王妃住的寝殿之外,还有一处楼阁是可以观景用的,檀芯说那二楼有琴,也算是天下名琴,如若祝照喜欢可以上去看看。   祝照问了句:“这地方王爷会来吗?”   檀芯想了想,摇头道:“往日王爷很少来后三院的。”   “阁楼上的琴是如何来的?”祝照又问:“王爷会抚琴?”   檀芯道:“那琴是国子监祭酒曹大人在王爷冠礼后送来的,但王爷不怎抚琴,奴婢也没见过,故而不知王爷会不会。”   会琴之人府中有好琴而不用,不合常理,除非文王不会抚琴,但若他真不会,国子监祭酒又为何在他弱冠之年送他名琴?   祝照没想通,但至少能确定两点,文王不来后院,后院暂定安全,文王也不抚琴,阁楼上的琴案之下,那是安全满分。   她也不会抚琴,将这画与书放在琴案下,再不去阁楼就是了。   祝照对檀芯道:“我走得有些累了,你去倒杯水来,我就在此地等你。”   “月棠院本就是娘娘住所,娘娘在哪儿都成的。”檀芯笑了笑说:“奴婢这就去倒茶。”   见檀芯走了之后,祝照才扶着头上厚重且累赘的发饰,转身跑到了一旁阁楼,再顺着楼梯去了二层。二层房屋半开,像个特地留半的观景台,屋前围栏后果然有个琴案,上头放了一把古琴,古琴上罩着绢布防尘。   祝照走去,绢布上已经落了厚厚一层灰,看来明云见的确不抚琴,于是她小心翼翼将那副画与那本书,都压在了古琴之下,还原了上头的绢布,拍去满手灰尘,这才满意,下了阁楼。   才从阁楼出来,祝照便见檀芯端了茶水过来了,檀芯脸上挂着笑,道:“娘娘,王爷回府了。”   祝照端起茶杯,到了句是吗?心想还好她早一步找好藏书画的地方。   檀芯又道:“王爷正朝月棠院来呢!”   祝照险些被水呛到,低声咳嗽了两下,她勉强保持镇定,也收敛了藏书画的心虚,哦了声道:“那……那我去迎他。”   作者有话要说:  妃嫔看禁本,其实是因为我看红楼里林黛玉看西厢记,心有感触,才写的,做个小玩笑。 第12章 交集   祝照将手中的茶杯递给了檀芯,便理了衣襟朝月棠院外走去,在月棠院前只是等了会儿,明云见来了。   他比祝照早回府,已经换了身轻便些的衣裳。   明云见一身白衣,衣裳并无什么花样,只左肩的肩头处绣了两只春燕,衣领上银线勾了几圈云纹。   他手中握着银折扇,见祝照还与早间穿的一样,于是脚下步伐加快了点儿,走过祝照身边时听见她小声地道了句:“王爷回来了。”   明云见脚下一顿,朝祝照瞥了一眼,随后道:“门前的府丁说你回来有一会儿了,怎么不换身方便的衣裳?”   问完,他又用扇子拨了一下祝照头饰上的步摇,道:“晃得本王眼晕。”   祝照回道:“太后留我在宫里用了中饭后,又让几个妃嫔陪着我观看了乐舞,我这也是才回来呢。只是对府里还不熟悉,让檀芯带我认了几处,王府里的景致太美,一时也忘了衣裳繁复了。”   她说话时,明云见就已经朝月棠院里走去了,祝照连忙跟上,恐怕是心里有些虚,话音刚落,脚下就踩到了挂在裙摆外的一截穗带。祝照身子一晃,直直地撞上了明云见的背,头上的首饰发冠歪了不说,一根步摇上的金花还戳在明云见的背上。   明云见眉心皱着,被祝照撞的这一下还挺疼,他转身看去,便见祝照双手捧着头顶的发饰,一双圆眼可怜巴巴地朝他看来,带着几分歉意道:“对不住,王爷,我没注意。”   明云见也没恼,只是用扇子拨了她歪了的朱钗,又对一旁头也不敢抬的檀芯道:“时辰不早,本王今日在月棠院用饭,你先下去让人布置着。”   “是。”檀芯毕恭毕敬地退下。   明云见又问祝照:“你在宫里也这般冒失?”   “我在宫里绝无出错,不会、不会丢了王爷的脸面的。”祝照仔细回想了一番,她今日在宫里的表现。   于太后跟前乖巧温顺,于妃嫔之间也不摆王妃的架子,以免几个妃嫔将她当成了长辈,反而使得气氛尴尬。   祝照也记得自己从未说过什么不该说的话,未行什么不该行的事,斟酌之后,再度点头:“我没冒失。”   明云见展开扇子,轻轻扇着风,径自朝月棠院的王妃住处走去。   月棠院内的主屋有一堂、一厅,两侧通门,绕过这一堂一厅再往后,只需再走十步左右的小院道路,便是王妃的寝室。   明云见的步伐不快不慢,祝照扶着头上的发饰勉强能跟上,待到明云见入了堂内,一直带着丫鬟打扫院中摆设的桃芝才发现有人来了。   瞧见来人,桃芝行礼:“参见王爷,参见王妃。”   “茶。”明云见眼也不低,绕过了堂与厅,去到祝照的寝室了,这才在她寝室房内的桌旁坐下,祝照一路跟着,眼睛左右打量自己日后的住处,等到了寝室,她才站在一旁。   明云见抬眸朝她瞥了一眼,道:“坐。”   祝照坐在了他的对面,明云见又说:“你又非下人,也算是王府内的女主人了,日后王府内的各处开销用度还得你来过目管理,别总在本王面前畏首畏尾的,没有王妃的气度。”   祝照听他这么说,心口乱跳了两下,摸不准明云见这话只是客气客气,还是当真打算日后让她管理王府内的一应用度。   祝照的眼睛很亮,从明云见归来见到她开始,她的视线就没从他身上挪开过,像是初破蛋壳的幼鸟,认定了第一眼见过的人般。   桃芝将茶水奉上后便退下继续招呼人忙着了,这院内长久没人过来,便是日日有人打扫,一些长杂了的野草也需人去拔光。   明云见端起茶盏,喝了口茶才道:“本王过来,是有两件事要与你说。”   祝照嗯了一声,明云见道:“一是归宁之事,你从小在亲戚家长大,徐冬与徐柳氏虽不是你的爹娘,但徐家也算你半个娘家,该有的礼数和面子,本王得给你。归宁之礼,本王会叫人备下明日拿给你过目,若你觉得少了什么,从府库里寻,有的添上就是。”   祝照点了点头,道:“姨娘对我实有养育之恩,多谢王爷为我着想。”   “还有一事。”明云见将茶杯放下,握着扇子的手微微收紧,又朝祝照瞥了一眼,道:“十日后是周大夫的六十大寿,周大夫是三朝元老,朝议大夫,威望极高,他的寿宴凡是受邀的都得去,本来本王不在受邀之列,不过今日忽而收到了邀请。”   “受邀的王爷除了嵘亲王未到之外,赞亲王与贤亲王皆会到场,也会携正妻长子一同祝寿,所以那日,你与本王一同去。”明云见说罢,祝照便有些愣住了。   三朝元老,又在朝中威望极高,更是六十大寿这般重要的场合,祝照自认自己恐怕无法在这般正式场合内做到从容不迫。   她虽在京都出生,幼时随着父亲与兄长见过一些朝中要臣,但自六岁之后,她便随着姨娘一家去了琅西。琅西距离京都太远,且不算富饶之地,十年内祝照未出过琅西一步,甚至都没出过那个镇,她不是个有见识、有胆识的人。   “王爷一定要带我去吗?”祝照抿着嘴,低声问:“若我给王爷丢脸了怎么办?”   “你若不去,本王才是真正的丢脸。”明云见单手撑着眉尾,望向门外小院中的青石路,双眉微抬道:“周大夫的有两个儿子,长子曾被小人利用,死于牢狱之中,次子是天生的将才,胜仗无数,被封了个异姓郡王,他次子生了孩子名叫周涟,便是而今的封易郡王。”   祝照听说过封易郡王周涟的名号,周涟的父亲在祝照年幼时战死沙场,后来明天子驾崩,郡王府的兵符便迟迟没有交还,小皇帝继位之后,周涟父亲留下来的兵将,也都听命于他。   若说嵘亲王把持朝政,那周涟至少占了大周天下兵马三分之一的调兵权。   “王爷与周家有仇?”祝照瞧明云见提起周家人的表情不太对,且他一开始说,他原先不在周家邀请之列,才如此大胆猜测。   “算不上有仇吧。”明云见风轻云淡道:“不过是周大夫的长子有一年在中秋宴其中一只螃蟹里下了药,那药并无毒,只是不可与酒同饮。那时本王年幼偷饮了酒,有毒的螃蟹又被本王误食,险些丧命,后来才调查出下毒之人为周大夫的长子,父皇大怒,将其长子打入狱中,周家险些遭其牵连。”   杯中茶水渐渐放凉。   明云见道:“周大夫曾是父皇的陪读,自幼感情深厚,那时本王已无大碍,加上周大夫求情,父皇答应从轻发落。不过母妃舍不得本王吃亏,对此事不依不饶,于是周大夫得到的从轻发落,便是长子死于狱中,得还全尸。”   “王爷并无过错,周大夫却将此事怪在了王爷身上,是他不该。”祝照听了这段,有些为明云见打抱不平。   不论周大夫的长子究竟是为何在中秋宴中的螃蟹里下药,光是他下药这一点,便足以处死了,皇帝心善留了周家其余人的性命,还让周大夫的长子留有全尸,已是恩典。   明云见见祝照眉心皱着,含了点儿微怒,不禁轻声笑了笑,只是眼底没有笑意。   其实后来还有一些事,周大夫知晓皇帝处死他的长子,是因为明云见的母妃不愿饶恕,故而于朝中对明云见母妃的本家也多有刁难,两家结了梁子。可他父皇的心,始终是偏了些的,不偏向自家孩子,而是偏向了周家。   这也就是为何周家的次子得了胜仗之后,被封为异姓郡王的原因。   再后来,怀帝驾崩,明云见母妃离世,他外公一族也再无庇护,落得门户凋零的下场,先帝明天子继位后,明云见便与周家没有任何往来了。   这些年过去,若说仇恨,其实早已成过往烟云,只是合不来这件事,从未变过。   “周大夫六十大寿,请王爷去又是为何?”祝照问道:“分明不相往来,他们却要占王爷的一份贺寿之礼。”   明云见听祝照这般说,扑哧一声笑了起来,桃花眼微微弯着,眸中倒映着她的样子,问道:“你当本王是舍不得一份礼钱?带你去吃宴席回本儿呢?”   祝照面上薄红,摇头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况且我也吃不回本儿的。”   “邀本王去赴宴,是周涟的意思。”明云见道:“本王与他素无往来……”   “但有一则交集。”祝照轻声地开口,明云见眸光一暗,朝祝照看去。   方才挂在他脸上的笑容骤然消失,一双眼直勾勾地看着她,祝照被他这则眼神吓得噤声,一口冷风吃进了肚子里,紧张得噎住了。   祝照面色有些难看,恐怕是突然的惊吓,叫她缩着肩膀,显得分外弱小可怜。   她说:“昔年我与三公主相识,三公主……提过两句关于王爷的事,我、我记性尚可,便记住了。”   明子秋说过,她几个王叔之中,最喜欢的就是文王,因为明云见从无王爷架子,温润友善,细心体贴。明子秋记得有一年她得了热病,每日吃药,明云见来看过一次,次日便送了她一大包糖,让她吃了药之后解苦用的。   明子秋还说过,若她在明云见跟前摔了,饶是他手上再重的事也得放下,必是先将她抱起拍去她裙上的灰尘,哄她两句。   祝照也记得,自己与明云见初次见面时,是他失神先闯入了她与明子秋玩耍之处,可见她流了两管鼻血,便立刻蹲下拿手帕替她擦去。   在明子秋的话中,以前的文王,的确是个极其温柔的人。   “子秋与你说过什么?”明云见敛了目光,问。   祝照老实回答:“三公主说,王爷与苏家小姐自小相识,是天生一对,是……是先帝指错了人,拆散了王爷与苏小姐的姻缘。”   当时明子秋,是在为明云见打抱不平,先帝赐婚,将苏家大小姐苏雨媚,指给了封易郡王周涟为妻。   那时祝照还小,但知道皇帝的坏话不可说,故而沉默,只是将话都听了进去。   京都前段时间还有人传,说文王十年未娶妻,都是因为苏小姐。   明云见与周涟的唯一交集,便是苏雨媚。   “所以你的意思是,周涟请本王过去,是因为本王娶妻了?”明云见的声音听不出喜怒起伏,祝照不敢乱说话,只能沉默。   她一直低着头,不敢去看明云见的表情。   屋内安静了许久之后,祝照才听见他忽然轻轻笑出了声,祝照保持不动,又听见明云见开口:“瞧你怕的,十日后你就这样随本王去周府,本王定被人看了笑话去。”   祝照声若蚊蝇:“那王爷别带我去就是了。”   “去,自然要去,便是去了丢了脸面,也好过被人议是胆怯。”明云见对着祝照道:“小长宁,抬起头来。”   祝照慢慢抬头。   “看着本王。”   她眉心轻皱,抿着嘴,朝明云见看去,未在他脸上看到任何不悦,仿佛方才片刻的寒气,只是她一瞬的错觉。   “便当是周涟娶了苏雨媚,为了在本王跟前炫耀,想见你一见。”明云见浅浅笑道:“但你得记住,他不过是个郡王,你是王妃。”   “我……我不会让王爷丢脸的。”祝照暗自握拳。   周家假意示好,文王赴宴,朝中不知多少人欲见此热闹,她一定、一定不能丢了明云见的脸。 第13章 春画   晚间饭菜于月棠院厅内布好,明云见留在了月棠院内用饭。   祝照心里总想着十日后周大夫寿宴之事,明明早间没吃,中午在宫里也没吃多少,晚间却有些吃不下了。   两人用晚饭时沉默不语,很安静,明云见吃得也不多,只是吃完了之后盯着祝照把一碗饭吃光了,这才起身离开。   出王妃住所时,明云见朝西侧楼阁看了一眼,楼阁之上蹲着个浑身黑衣的少年,在与明云见对上视线时,转而绕到了另一侧。   夜幕降临,文王府的书房灯火还亮着两盏。   明云见坐在案旁,手中拿着一根笔,面前放着一盆兰,兰花都是春暖时开花的,现下已是秋天,按理来说花儿早该败了,可王府书房内的这一盆养得极好,绿叶之中还夹了几朵如玉色般的花朵,欲开未开。   一笔碧色活于纸上,落笔轻重有序,寥寥几笔,便成了兰花盆中的几片叶片。   书房门被敲响,明云见眼眸未抬,笔也未停,开口道:“进。”   小松是跳进书房的,两脚落地时马尾发颤了颤,他将怀中藏着的两样东西放在了明云见的桌案上,双手立在身侧,毕恭毕敬地站着。   等明云见将那兰花画得差不多了,这才搁下笔,端起一杯茶喝了口,目光落在桌案上的一书一画上。   府丁说,今日祝照回来怀里带着字画一般的物件,被她小心护着,但有叮嘱见过的人都不许告诉他,她带了东西回来。   明云见不知该说她蠢还是单纯,偌大的大周王朝他控不住一角,小小的文王府内下人还能瞒他不成?   小松回来之后,见了祝照将东西一路带到了月棠院,明云见以用饭的理由将月棠院的人都留在了院内,小松抽了这个时间把月棠院所有能藏东西的地方里里外外翻了一遍,最后才找到了阁楼的琴台下。   明云见端着茶杯的手食指轻轻地摩擦着杯盖顶,眸色暗了些许,好一会儿的沉默之后,他才将杯盏放下,把那一书一画拿来。   书用暖黄的绢布包裹着,明云见打开的那一瞬,瞧见里面书封上写的字,顿时皱起眉头。   展开书本草草翻了几页,这书不知经过了几人的手,边角都有些毛躁了,里头的书页也没有任何书签折纸,更没有标注涂鸦,便是一本普普通通,却又完全不普通的禁本。   明云见将书放在一旁,画卷拿过来展开,一个身披红裙半露香肩的女子坐在了溪水边,背对着初晨的雾林,一手提起裙摆以脚尖挑水的画面跃然于纸上,画工精妙,堪称活灵活现,就连这女子面上的几分薄红都画得惟妙惟肖。   明云见眉心皱得更深,小松瞧他脸色变了,于是凑过来瞥了一眼,光是看了一眼画上的人,他便惊得往后退了半步,这才明白过来,为何王妃回来时抱着这个东西,还不让府里的人告诉王爷了。   《香月传记》是禁本,里头描绘了许多男女情爱的东西,甚至将闺房之乐都写得绘声绘色,而这《秦香月戏水图》更是有名的春宫图,因为故事里谣传的秦香月在溪边实则不是洗脚,而是沐浴。   只是见者瞧见时,她已披上了湿漉漉的衣裳,以脚戏水罢了。   那衣服半遮半掩,要遮的没遮,反而有些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感觉。   这两样东西,本是秦楼楚馆里才有的玩意儿,居然被王妃从宫里带出来了,甚至还带回府上了,小松觉得王妃的胆子太大,与她长得那乖巧模样不符。   明云见将画卷起丢到了一旁,站在他身后的小松还没来得及细瞧。   “简直胡闹!”一声喝出,小松立刻垂眸不敢动弹。   “这两样东西是谁交给她的?”明云见问,小松立刻拿起纸笔,蹲在一旁写了字,回答:妃嫔。   他虽没能入皇宫,但在宫外瞧见了,太后给祝照准备的马车离开前,几个妃嫔送过祝照出门,几人在马车边似乎还说了什么话,给了什么东西,再后来祝照回王府,便带着这两样东西了。   明云见低声道:“烧了!”   小松一怔,匆忙写了句:若王妃想起要看呢?   明云见顿时道:“谁许她看这种东西的?赶紧烧了!”   小松低头,拿起桌上的书与画正要走,明云见手撑着眉尾揉了揉,突然想起了什么,又道:“回来。”   小松不动了。   明云见朝他勾手,他又将东西放回了桌案上。   明云见没碰书,拿起画卷展开细瞧。   画色很新,显然是近期才作的,且各类《香月传记》中描写秦香月的美,说她是最爱穿妃色衣裳,故而后世传绘的画中也是妃色衣裙,这副画上的裙子,却用了茜色。   画工精妙之人,连发丝都一笔笔勾勒,对待画中其他景物如此认真,不可能专门一副为秦香月所绘的画,却换了秦香月衣裙的颜色,除非是这颜色,另有所指。   明云见将画拿起,见日出之处有一块留白,画未提字,也未落款。   他把画挪了方位,对着桌案上的一盏烛火照过去,烛火透过画卷的光,隐隐将画上留白的一处照出了几行字,而那秦香月茜色的衣裙边角,却都笼上了一层火光,随着烛火的跳跃,仿佛正在燃烧。   这画,是三层的。   若不透光,难以看出。   前一层是春宫图,后一层遮了图背,而在两图中间,还夹了一些画,那画中,是仿若火光一般的错笔,与暗指两个字的诗。   明云见微微眯起双眼,瞧去。   云鬓月眸仙子貌,款款临溪探水照,远山雾薄将拂晓,纸笔怎能把容描?   他轻声开口:“照、晓……画?”   一个画字,将他拉回了很久之前的记忆中,坐在明堂上的先帝手里紧紧地攥着一把丝绢,上面是他方咳出的血,先帝道:“十一弟,帮朕!”   明云见立刻将画放下,重新卷了起来,脸色有些难看。   “传个消息给‘雀首’,让他查清楚,今日王妃入宫之后有几个妃嫔在场,而这幅画,究竟是从哪儿来的。”明云见顿了顿,又道:“将这两样东西放回原处,不要露出破绽。”   小松将画与书收拾好了之后,离开了书房。   明云见瞥了一眼桌上的兰花图,手指轻轻擦过花儿上还未干的墨。   画上的火,与祝照、祝晓两人的名字,直指十年前祝府一事,给画的人,究竟是为了试探,还是威胁?   这副《秦香月戏水图》被人借由宫妃的手送出给祝照,又被祝照带回,依小松回来的时间来看,祝照根本没有时间看画,除非她在回王府的马车上便碰了这幅画,若她看了画,也看出了其中的玄机,必然不会将画再带回王府。   她若没看出画上的玄机,也将画带回了王府,明云见想他得抽个时间,好好教育教育小王妃了。   小小年纪不学好,才只跟着妃嫔半日,便将春宫图、声色禁本皆带回了王府,甚至藏起来,这是打算日后背着他偷偷看吗?   小皇帝赐婚,祝照被召回京都,与她第一日入宫便收到了这幅画,绝不是偶然,背后那一双一直看着她的眼,恐怕是觉得,在祝照的身上,能找到对方想要得到的东西。   明云见提笔,于纸上写了个‘照’字,片刻之后,一滴墨覆盖了字,将其彻底掩藏。   他坐回太师椅,端起茶杯,杯中的茶已经不热了,明云见喝了一口凉水,低声喃喃:“总归是欠了你的。”   次日祝照收到了府里管家给的一个详单,上头记了明云见为她归宁时要给姨娘家带去的礼。祝照看了半天,好东西一应尽有,就是少了几分体贴的玩意儿,于是从王府的库房中挑了两匹好布,一个给徐柳氏,一个便给徐二夫人。   徐环莹与徐环晴两人一人选了一对手镯,玉的材质一样,只是玉上的花纹不同,徐潭平日里什么不缺,可也什么都不会,整日就是游手好闲,祝照想不到要给他备上什么,干脆便给了把精致未开刃的匕首。   府里的管家名古谦,四十来岁,人瘦瘦的,留着山羊胡,整日穿着霜色的长衫,瞧着像是个文人打扮,但双眼精明,更像是商人。   祝照在府库里挑东西,每一样都问他能不能拿走,或是王爷是否留有它用。   古谦都回:“您是王妃,只要是您取,这库房里的物件就都能拿走。”   照这个话说,便是库房里那将近一人高的血玉珊瑚她若是想拿走也是可以带走的。   古谦还道:“等娘娘归宁回来之后,府里大小的事儿,娘娘抽个时间与奴才对一对,账簿明细,库房钥匙,日后便交给娘娘保管了。”   祝照听了这话,道:“古管家在王府待的时间长,对王府也更为了解,府里事宜还是按照以前,管家打理就好。若是王爷特意交代要我接手,我也才刚入王府,什么都不懂,还得向古管家学习学习,府里事物慢慢交来,不急这一时半刻。”   古谦暗叹王妃倒是会说话,给足了他的面子,又不拂王爷的意,于是点头道好,便随着祝照继续在库房挑选。   成亲后的第三天,便是归宁之日。   祝照早间梳洗好了之后,用了早饭,眼看时间不早才去乾院找明云见。   马车出文王府时,明云见与祝照都坐在了一起,小松骑着马,府丁驾车,马车之后另有一小车跟着,上头放着的都是祝照给徐家人备的礼。   徐柳氏与徐二夫人此番入京,并没有立刻回琅西去,主要还是徐潭十七岁,也不小了,京都里照着他这个年纪的,早就已经成亲了,便是没成亲,也定亲了。   徐潭仍是一人,未能成家立业,徐冬的意思便是将徐潭留在身边,找个门路塞进紫门军中,好歹算个官职,若是能在京都寻到个好姑娘家娶了,那便是再好不过。   祝照成亲那日,徐冬其实也借了文王的面,在家中摆了宴席,请了紫门军中的一些同僚和他的上级。   徐冬送了两坛好酒给上级,说自己外甥女嫁给了王爷,如今成了王妃了,徐冬的上级含含糊糊,也答应了要给徐潭一个闲职先做着。   祝照与明云见今日归宁,马车停在了城外徐冬的屋子院外,掀开车帘,从院子围栏外朝里看,正能瞧见徐潭穿着一身紫门军的新衣裳,手里拿着根棍子笔画。   徐冬与徐柳氏在旁边看着,徐二夫人还夸了几句,说:“潭儿好威风啊,日后必是大将之才。”   非正式紫门军没有兵器,徐潭穿的也只是一身浅紫的衣裳,不配铠甲,算不上真正的紫门军,但徐冬与徐柳氏见了也高兴。   小松拉了缰绳,马嘶声传来,院中几人朝外看去,正瞧见文王府的马车停在了门前。   小松这回又忘了带踩凳,明云见下了马车后,瞪了小松一眼,才将站在马车上提着裙子打算自己跳下来的祝照拦腰扶住,只轻轻一举便将人从马车上带了下来。   护着几样礼品的府丁连忙跑到前头,站在徐家门前道:“徐队目,徐夫人,我家王爷与王妃来了。”   徐环晴本在院子角落用木棍戳虫玩儿,听见这话连忙起身朝外跑,边跑边道:“长宁姐姐回来了!”   徐环晴还未跑到祝照跟前,便被小松提着腰带,拉到了一边儿。 第14章 归宁   祝照连忙开口:“小松!那是我妹妹,别吓着她。”   小松听话,松了手,徐环晴本就被人提着腰带,整个人都是横着吊起来的,腰带被人松开险些就摔在了地上,还好祝照过去扶了她一把。   徐冬领着两位夫人出门迎接,这还是他们第一次见到文王。   祝照与明云见成亲那日,徐冬和徐柳氏还有徐二夫人都顾着家里的酒席,只有徐环莹跟着祝照去了文王府,她将祝照送到文王府的人手上后,便被人请去偏厅用饭了,未曾见过明云见。   今天,徐环莹也不在。   明云见器宇轩昂,无需介绍往那儿一站便能叫人一眼看见他,徐冬面上挂着些许讨好的笑容,就连徐柳氏都跟着显得和善了些。   一家人连忙将明云见与祝照请入了小屋的大堂内。   说是大堂,实则还没有王府下人们用饭的小厅大,但徐冬只是一个普通的紫门军队目,算不上队长,手下跟着几个能听使唤的人罢了,能在京都郊外找到这样一所房子,也算不错了。   徐冬在京都住了几十年,学了一些场面上的话,他是祝照的姨父,文王若给面儿,还得跟着祝照喊他一声,尊他为长辈。   明云见自入徐家以来,也没摆什么脸色,祝照将徐柳氏与徐二夫人拉到一旁去,把自己带来的东西一一送上,眼神时不时朝明云见那边瞥,见徐冬与明云见聊得居然挺合得来,她便知晓,是明云见顺着徐冬的话,给他几分薄面了。   祝照将手镯送给了徐环晴后,徐环晴一连说了好几声喜欢,又把一柄未开刃的匕首递给了徐潭,徐潭笑着接过,问祝照:“你这匕首把上的宝石可是真的?能否挖下来卖钱?”   祝照一顿,对他道:“我不懂这些,若潭儿哥觉得值钱,可以拿去当铺问问。”   “瞎说什么?王爷给的东西还能卖了不成?”徐柳氏瞧见祝照也是用了心给他们家人挑礼物,面上难得和善了些,对祝照也多笑了几下,今儿个也算是好消息连连。   徐二夫人道:“潭儿今天得了身紫门军的衣裳,日后就要跟着老爷办事儿了,长宁你这兵器送得正是时候,就是匕首小了些,没有长剑看着气派。”   徐柳氏听见这话,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怔,徐潭反而没所谓地说:“武器在精不在大小,我觉得这匕首我用得顺手,我爹那剑太沉,不好提。”   徐潭的话,将气氛缓和了些,祝照又把给徐环莹挑的镯子拿出来,递给徐柳氏问了句:“环莹姐姐今日怎么不在?”   “她昨个儿出门买胭脂,路过诗社时发现她上回留在那儿的诗被人给比下去了,昨晚回来就没怎睡,想了一夜一早跑去诗社,打算再留一首呢。”徐二夫人道:“我猜那留诗的必是个公子,否则环莹怎么非得想破脑袋要把人家给比下去呢?她这丫头,从小就不服人,更不服比她稍强些的男子。”   徐柳氏朝徐二夫人瞥了一眼,徐二夫人才敛了玩笑的意思,拉着徐环晴走到一旁,数落徐环晴衣服都玩儿脏了。   祝照将手中镯子递出道:“环莹姐姐的礼,我就给姨娘了。”   徐柳氏凉凉地嗯了一声,不显几分高兴了。   照理来说,今日徐家应当留明云见与祝照用饭的,只是他们谁也没料到明云见居然会随祝照归宁,只以为祝照一人回来,早间买的菜很普通,不适合宴客。   徐冬提议去京都里下馆子,他来掏钱,明云见以另外有事为由便拒绝了,他和祝照在徐家,统共就待了不到半个时辰。   临走的时候徐环晴舍不得祝照,徐二夫人说:“不如让环晴跟着你去王府住两日?”   祝照喜欢徐环晴,自然可以将她带到王府去住,但前提也得明云见同意才可。   她朝明云见看去,明云见就像是没听见徐二夫人的话一般,与徐冬和徐柳氏说了两句作别的话,便带着祝照一同离开了徐家。   坐在马车里,祝照朝明云见看去好几眼,对方微微晃着银扇,一双眼睛朝马车珍珠门帘外瞧去,街道上人来人往,并无什么好瞧的。   待到明云见被祝照的视线看得不耐烦了,才道:“有话直说,难道还要本王请你开口?”   祝照抿嘴,随后问了句:“王爷不喜欢徐二夫人?”   “本王为何要喜欢她?”明云见反问。   祝照道:“姨父为人较为木讷,不怎通人情世故,他与王爷说的那些话,有些我听了都觉得不妥,王爷能陪他附和两句,实在是给足了我在徐家的面子。徐家的姐妹两个,我与环莹姐姐交流不多,环晴倒是粘我一些,方才徐二夫人说让我带环晴回王府住两日,您装着没听见,眼里……似有不悦。”   明云见微微挑眉,朝祝照瞥了一眼,道:“你倒是挺会察言观色。”   祝照静默,这也是她在徐家住久了,几个亲戚性格各不相同,她又是实实在在的外人,若想让让自己活得轻松,首先就得活得精明。   “你既然能看出本王的眼色,又怎会看不出那女人的目的。”明云见身体微微朝后靠去,寻了个舒适的姿势歪着,一双眼只盯着祝照的脸,不放过她任何细微的表情。   祝照其实,看得出来徐二夫人的心思。   明云见也看得出来,祝照对徐家人的态度。   祝照喊徐冬为姨父,喊徐柳氏姨娘,却一直称呼徐二夫人为二夫人,不是因为徐二夫人是半路入的徐家,而是因为她有一双慧眼,从一个人的话语和举止中,能看出这人的小心思。   方才在徐家,祝照已经尽量做到面面俱到,谁也不缺少什么,但徐二夫人两句话,看似夸奖或玩笑,实则却是在挑拨祝照与徐柳氏的关系。   徐柳氏脾气不好,对祝照也多有看法,她对祝照的看法,完全是以前对祝照娘亲不喜的原因。   柳家原先在琅西也是大户人家,祝照的娘是正房所生,柳家的长女,徐柳氏是小妾生的,加上徐柳氏的娘不怎讨祝照外公喜欢,故而徐柳氏在柳家也没什么地位。   祝照的爹当时随着她爷爷去琅西公办,与祝照的娘相识,两人也算门当户对,很快便成亲了,祝照的娘也就随着祝盛一起,去了京都。   后来徐柳氏嫁给了徐冬,拜托祝照娘亲在京都给徐冬找个差使,徐冬实在不是个聪明人,索性会些拳脚,祝盛便让徐冬在紫门军中暂且做着,若他做得好,日后还能往上升。   徐柳氏原先听到紫门军还觉得威风,后来来京都一瞧,知晓紫门军是京都紫门的守卫军,往差了说,就是个看城门的,她觉得是祝照的娘看不起她,故而两个同父异母的姐妹之间,多有间隙。   后来琅西出了一年旱灾,柳家经的是米商,仅仅一年的时间便落寞下去,几个柳家人将家产分割,各无往来,徐柳氏也就只能依仗着祝家,日子过得还算不错。   只是后来祝家出事,祝照半路被人塞进了徐柳氏的马车内,身边平白多了个张嘴吃饭的,还是个家里人死得不明不白的累赘,徐冬也因为祝家的事儿,原先晋升的机会没了,徐柳氏对祝照是和颜悦色不起来的。   祝照与徐柳氏之间的间隙,从徐柳氏与她娘那一代就开始了,徐二夫人明明知道,还要拿话挑拨,加上她后来想要让徐环晴住进王府,目的显而易见。   面上和善的人,也许只是还没呲牙,更何况有些人的獠牙,长在心里。   “那个妇人,往日对你好吗?”明云见突然问她。   祝照抬头看去,老实回答:“她从不拿话挤我,也从不使唤我,若我与姨娘之间有矛盾了,也是她去化解的。”   明云见哦了一声,听出来了:“你以前在徐家,是个下人吗?”   祝照一愣,回答道:“不是。”   “小姑娘已有十二、三,再过两年便可许人家了,莫要带到王府来。”明云见瞧着,徐环晴还小,什么都不懂,但徐二夫人不会不知道,她自己便是如此进了徐家的,心思即便不如明云见想的那般脏,但也明净不到哪儿去。   “好。”祝照点头,又听见明云见道:“本王府上的小孩儿,一个就够了。”   “小孩儿?”祝照问:“王府里有孩子吗?”   明云见只是浅浅地笑着看向她,祝照顿时明白过来,他口中的小孩儿,说得便是自己了。   可她分明已经十六岁,不是小孩儿了。   十月底,桂花也快落尽,明云见说要将府里的事宜交给祝照打理,似乎不是随口的玩笑,从祝照归宁回来之后,古谦便慢慢将手上的工作交给她了。   库房里的库存,银库里的银钱,府上的丫鬟几人,府丁几人,府卫几人,全都要记下来。近几年王府的开销账本,还有入库记录,每个季度在府中杂事和主人的衣食住行上的用度总量,也要隔一段时间便统计出来一份儿。   祝照索性记性尚可,几本书连夜看,勉强背下来了。再有府里的库房,几乎每日她都要去看一遍,东西摆放的位置,也要看仔细了。日子突然忙了起来,几天没再见到明云见,祝照也没注意。   这日傍晚,明云见回了王府,手上拿着一卷字帖,随手丢给了古谦让他找人将字帖包好放在盒子里,锦盒中再加两块金条,他明日要送去周府,权当是给周大夫的寿礼。   小松坐在书房门前吃包子,厨娘刚蒸好的,热腾腾还冒着烟,他瞧见明云见回来,连忙起身站在一旁。   这几日小松便被明云见派着守在祝照身边,重点是盯着阁楼上的画。   结果祝照压根儿就没看画的意思,这两日就坐在院子里背账本,小松才偷了半刻闲。   明云见本要进书房了,脚步一顿,朝小松瞥了一眼,问:“她今日又在背账?”   小松点头,将一早写好的纸递给明云见看,上头道:王妃已经背完六册了。   “这么快?”明云见略微有些惊讶,他让古谦按照府库与府里银库找了五个账房做了三日的假账,总共写了七册账本出来,让祝照打发时间用。那七册,已经将府里盘得差不多了,古谦是两日前才将账本全都交给祝照的。   短短两日,她居然背了六册?   小松捡了根树枝在地上写道:王妃记性好。   明云见垂眸,脚步转了方向朝月棠院走去。   月棠院内的桂花将要落光了,只有几棵树上还有点儿黄色半枯的花朵散着幽香。秋季树叶纷纷挂黄,唯有阁楼旁的凉亭后方两株金花茶开得正好,金黄色的一朵朵如脂如玉,包着丹色的花蕊。   明云见还没到月棠院,便从花窗里看见坐在凉亭内的祝照,因为天渐凉,她多穿了两件,石桌上放着一杯茶、一盘绿豆糕,几册账本和一把算盘。   桌上还放着纸笔砚台,祝照腿上搁了一个玉碗,里头不知是什么,她正一边吃,一边背账册。   好认真啊。   明云见松了轻皱的眉心,直从拱门走了过去,祝照侧对着他正闭眼背书,没瞧见。 第15章 背书   祝照手里捧着的,是古谦给她的库房记录第三册 ,王府库房内,有什么东西,放在哪个架子的哪边,第几格,谁送的或谁买的,价值多少银钱,她都得记清楚。   明云见毕竟在官场走动,免不了给同僚送礼,便如明天周大夫的寿宴,或许嵘亲王到场就已经算是给面子了,但明云见不会空手而去。   明云见带的礼,总不能是别人送给他的。   库房内许多玩意儿,都是以前逢年过节时,别的官员送给文王的东西,若是从一方手中送到文王府,再由文王府送到另一人手上去,三人在场,难免尴尬。   祝照记下这些,也好分出哪些是有用,哪些无用,哪些可送,哪些不能动。   明云见走到亭子边时,祝照嘴里正嚼着东西,一双圆眼闭着,眉心轻轻皱起,而后她从膝前碗里拿了块东西塞进嘴里,继续吃。   明云见瞥了一眼玉碗中,那是牛奶杏仁干,由牛奶制作而成的奶酪还未完全干前切了杏仁片儿放进去,而后在装入器皿等到彻底晒干了之后形成薄脆状,一片片掰下来吃,奶香浓郁,也有杏仁儿的清甜。   这东西,倒是有钱人家哄小孩儿最好的玩意儿。   祝照吃着牛奶杏仁干,嘴角抿着一点点奶酪化了的白,等背完了一段才睁眼,入眼瞧见不知何时站定在亭外的明云见,祝照下了一跳,膝上的玉碗险些摔了。她没分轻重,先护着吃的,库房记录的账本丢到一旁去了。   明云见走到祝照身边,捡起账本放在石桌上,从玉碗里拿出了一块牛奶杏仁干放进嘴里,果然,过于甜腻,他不喜欢吃。   祝照愣愣地看着对方,等明云见在自己对面坐下,才起身道:“王爷回来了。”   “坐。”明云见下巴微抬,随便从桌上散落的账本里抽了一本,正好是库房记录的一册,翻了一页后,他问:“青龙白凤玉花瓶何人所赠?”   祝照一怔,反应过来明云见这是来验收成果了,答案几乎无需去想,张口便回:“元召六年,上元节,翰林院典籍冯钟正大人赠,青龙白凤玉花瓶一对,估值九百八十三两银,存放南库乙架右手三列四层。”   明云见捧着书册的手微微收紧,翻了两页后,又找了一处问:“和田百雀朝凰玉屏。”   只是一个呼吸间,祝照便道:“元召七年,端午节,少府监梁尤大人赠,和田百雀朝凰玉屏,估值六百两银,存放东库甲架右手四列七层。”   明云见换了一本书,为府中开销用度,只需报上日子,那日所花银钱,只要是账上有记的,祝照都能分毫不差地背下来,一个字都不缺。   明云见只验了四次,便合上了书册,这回再朝祝照看去时,眼神中多了几分探究。   祝照嘴里还有未完全吃下的牛奶杏仁干,她过于紧张,舔了舔嘴角的奶酪残余,问明云见:“我……背慢了吗?”   “你背其他书籍也是如此?”明云见问。   祝照顿了顿,道:“幼时兄长带我看过几本书,有的不懂意思,我便老实背下来,背书于我而言……不太难。”   明云见双眉抬起,忽而一笑。   这何止是不太难,简直是太容易。   账本七册,库存本六册,短短两日的时间,账本背到了第六册 ,库存本背到了第三册,凡是背下的都能记得。   明云见特地挑了中间一本,卡在她昨日下午背下的那段,照理来说,那时的记忆应当最模糊才是,可她居然也记得。   照着祝照的回答,她不是只对账本数字敏锐,先前她说自己记性尚可,不是自夸,而是谦虚了。   “书本先放下。”明云见道,祝照将书册全都堆去了一边,就连玉碗都放在了桌案,里头的牛奶杏仁干也不吃了。   明云见道:“小长宁,本王与你玩儿个游戏。”   祝照点头,明云见才晃了晃自己手中的银扇道:“这把扇子上画了竹,本王执了半年多了,从未刻意观察过上面的竹叶有几片,等会儿本王将扇面展开默数三十声,你便以你面前的纸笔作画,将这扇上的竹子画下来,可能做到?”   祝照听他这般说,连忙摇头:“王爷,我不会作画。”   “不会作画?”明云见挑眉:“你先画着,好不好看,再另说。”   祝照见他玩儿心已起,只能答应,只是等会儿绘画出糗,就不能怪她的画污了明云见的眼了。   明云见展开扇面,祝照认真看去,那扇上的竹子交错了八、九根,每一根都有不同的分支,而后分支上再交错着竹叶,交织的竹叶至少得有上百片,形状大小、叶尖方向也各不相同。   祝照在看时,明云见还数着声儿。   三十一声落下,银扇歘地合上,祝照愣愣地定在原地,方才的那把扇子,犹如一张图般定格于她的脑海中,祝照握着笔,紧张得连呼吸都慢了下来,她落笔时很轻,却毫无犹豫,便像是照图作画,不一会儿便把一副扇面的竹画复刻了下来。   祝照收笔,明云见探头看去,本还满怀兴致,结果一瞧祝照的画儿,他便皱起眉头,啧了一声:“真是看不出来,你居然还有画符的天赋。”   祝照脸上骤然通红,她咬着下唇站到一旁,等明云见绕过石桌走到画的正面,再打开扇面铺在了画纸上方。   只是看了一会儿,明云见的脸色便变了。   不是先前的调侃,而是隐隐震惊,虽说祝照的画的确惨不忍睹,但她将那九根竹子的主杆交错的方向,前后,都画得清楚,分枝的数量,叶片的方向与总量,也无差别,两幅画的唯一不同就是,扇上是银粉绘上,大师风范,祝照所作如小儿涂鸦,没有风骨。   这幅画,不错的。   祝照瞥见自己的画与明云见扇面上的画,简直有些无地自容。   “你兄长是宫廷画师,号称画仙,在你年幼时,怎没教你绘画?”明云见收了扇子,朝祝照看去。   祝照老实回答:“幼时兄长教我作画,我总见他绘画的颜彩好看,想偷吃,所以他便让我背书去,再后来……便没这个机会了。”   明云见眸色沉了沉。   也是,祝家出事时,她才六岁,一个六岁的小姑娘除了看看书,入宫陪着明子秋玩儿半日,并无任何忧愁烦心,作画一事,等到大了再学也行。   “除了作画不行,写字可好?”明云见问。   祝照的脸颊飞满了红霞,她含着下巴,摇头:“不好。”   “写几个来瞧瞧。”明云见道。   祝照提笔,于纸上写了几句,她是定了心神认真写的,字迹规规整整,也只比她小时候学写字那会儿稍稍好一些,一笔一划,空是字,毫无灵气。   明云见看向纸上,那是两句诗。   宜烟宜雨又宜风,拂水藏村复间松。无赖杏花多意绪,数枝穿翠好相容。   明云见握着银扇,轻轻敲打了手心两次,这首诗,是他这扇面角落里提的一首。他方才只是让祝照记着扇面上的竹子,没想到她连角落里的诗都能记得住,这般好的记性,不用可惜。   按照徐家人对祝照的态度,恐怕也没想过要好好教她读书写字,琴棋书画,毕竟祝家出事之后,她也不再是祝府的小姐了。   徐家条件一般,所有的书墨都供给了长女徐环莹,所有的玩乐都供给了长子徐潭,恐怕没人会想到祝照另有天赋,便被这般轻视浪费了。   祝照现下的样子,就像是小时候待在兄长的书房内,兄长布下了作业,她完成后等着审查的结果一般。   明云见执笔,在祝照方才写的那句诗旁,重新写了一遍,他的字其实并不多潇洒,不似祝照以前在她爹书房里看到的那些字帖一样,字的大小不一,潦草,也不太能认得出。   明云见的字,如他的人,干净利落,细瘦有力,每一笔如兰叶,自成一派。   他写完后,问祝照:“你瞧本王的字如何?”   祝照点头,真诚地回了句:“好看。”   “那日后本王教你写字。”明云见道。   祝照一怔,明云见说完,便对祝照道:“这些账本库存,随便看两眼不丢东西就是了,有空多看几本书,若想寻书了便与小松说,他会带你去书房。”   祝照哦了一声,见明云见要走,随口问了句:“王爷留下吃饭吗?”   明云见出亭子的脚一顿,回头朝祝照瞥了一眼,轻轻笑说:“好啊。”   祝照朝他笑得灿烂,圆眼弯弯,亮晶晶的,她从玉碗里拿了块牛奶杏仁干放在嘴里,含糊不清道:“我去让檀芯备菜。”   祝照跑出了凉亭,还没走几步便扬着声音喊檀芯,回头瞧见明云见正在看着她,反应过来后还怪不好意思,于是改为小碎步跑,叫檀芯的声音也压低了些。   明云见不禁轻笑,瞧出了些,以往祝照是在徐家过得太谨慎了,才压抑了活泼性子。她小时常常与明子秋在宫里玩闹,笑声爽朗,也不怕人,在王府里的时间长了,没人管着她,倒也放开了许多。   记性好自然是优,学东西快,教起来不费事,但记性太好,也容易记得一些不该记得的,祝府出事那一日,刻在祝照脑子里的记忆,恐怕是她想清都清不掉的。   便是因为她幸存,才会成为他人的目标,那些为权势攀爬、争斗,用尽计谋的人,总有办法将所有单纯的、可爱的,渐渐消磨摧毁。   次日,周大夫寿辰,明云见备好的字画与两条用红纸包裹的金条一起放在了礼盒中,小松捧着礼盒从王府里跳出来。   因为周大夫在朝中也算地位崇高,今日去周府赴宴的人大多也位高权重,如此正式的场合,祝照不敢轻视,一早便起床让檀芯与桃芝给自己打扮得隆重沉稳些,只是她毕竟才十六,年岁摆在这儿,就是穿上了靛色的衣裙,也不像个妇人。   明云见白底玄衣戴玉冠,等祝照从王府出来了,才与她一同坐进了马车里。   从祝照上了马车之后,明云见便一直盯着她的脸看,那表情……算不上多好。   祝照被明云见盯得脸红,双手紧张地在膝前搓着,呼吸急促,过了好一会儿,她才问:“王爷看什么?”   “怎把自己画成这样了?”明云见问。   祝照扁着嘴,突然委屈了。   她早间坐在梳妆台前就觉得这妆发不对!桃芝说,这是今年京都官夫人之间最盛行的妆容,便是眉头淡淡,眼尾红红,还要在眉心画一朵莲。   祝照的声音如同未长牙的小兽在哼,软糯地说:“我只是让她们选一个稍显成熟些的打扮,没想过会这样的,我是不是很丑?”   明云见听她着声音便没忍住想笑,于是扑哧一声,祝照的头更低了。   他以扇面遮住笑脸,只露出一双弯如月牙的眼,见祝照难过的样子,心里更加想笑,嘴上还得宽慰道:“今年几个官夫人倒也的确是你这打扮,只是你还小,那些妇人都三十好几了,这颜色于你而言,深沉了些。”   “我今日必要给王爷丢脸了。”祝照捏着袖摆,脸红透了,眼眶眼看着也要红了。   明云见以手顺着她的背,好声哄着:“不丑不丑,怎会丢脸呢?就是你这发饰太多,晃得本王眼晕,摘去两样刚刚好。”   “真的?”祝照抬眸,问。   明云见点头:“自然。”   祝照道:“那王爷你把扇子放下来,我看你有无偷笑。”   “……”明云见忍不住扬起的嘴角,于是扇子不动,道:“本王不笑。”   作者有话要说:  PS:《竹》郑谷,唐。   宜烟宜雨又宜风,拂水藏村复间松。   移得萧骚从远寺,洗来疏净见前峰。   侵阶藓拆春芽迸,绕径莎微夏荫浓。   无赖杏花多意绪,数枝穿翠好相容。 第16章 郡王   明云见未能放下银扇,祝照光是瞧着他那双弯弯的眼,也知道他必然是在笑自己不符年龄的装扮了。   也怪她太看重今日周大夫寿宴,这才有些弄巧成拙,好在祝照出门前也对过两眼铜镜,只是显得老成些,也不怎难看,故而没有花时间再重新装扮,以免耽误,反而让明云见去迟落人话柄。   周大夫的府邸,并非是封易郡王府。   周涟被封为封易郡王之后,便搬出周家另立新府了。   说起来,封易郡王府距离以前的祝家并不远,祝照的记忆里,其实与周涟也有过几面之缘。   祝晓以往与周涟同行过几次,周涟也来过周家两回,一是来借书,二是来求画。祝照记得周涟来祝府的第二次,她就坐在兄长的书房内,趴在桌案上背书,当时周涟逗她,问了她一首书中的诗,祝照背下来后,他便捏了捏祝照的脸,对祝晓道:“你家妹子好聪明啊。”   祝晓当时寻到了画,递给周涟说:“只是瞧着聪明,实际笨得很,一颗糖就能拐跑了的。”   周涟说:“那我拿糖试试看。”   祝晓顿时笑着对祝照道:“日后这人给你糖,你可千万别吃。”   祝照从小便听祝晓的话,所以从那之后,祝照入宫与明子秋玩儿,也见过周涟两回,那时周涟身上当真带了糖,一把小纸包裹的糖放在手心,明子秋抓得两手都放不下,祝照一颗也没要。   这些回忆想起来,有些太远了,部分模糊,大多还是清晰的。   周大夫的府邸,在京都西侧,恐怕正是因为他的寿辰,故而周府门前的一条小街被马车与轿辇堵得严重,好些周家的府丁在路前疏通,凡是哪位大人来了,便有府丁在门口高声喊道,而后再由人领进门去。   才到街头,明云见的马车便要排队慢慢走了。   越是到周府前,祝照便越是紧张,她不断在心里告诫自己,今日是她首次以文王妃的身份在诸多朝中官员面前露脸,这期间还有许多官夫人,饶是她容貌不及他人,也不能胆量不及他人。   明云见在朝中,并不怎受待见。   他无权无势,也不被人忌惮,占了个王爷之名,加上小皇帝对他颇为信任,才时不时得了些散事做,朝中有权有势的官员,其实并不完全将他放在眼中。   相比之下,倒是赞亲王、贤亲王两人对明云见稍显亲近些,他们与明云见无间隙,也是因为明云见不与他们争。   这些人虽表面上敬明云见是王爷,实际看轻他的有许多,祝照经历过生死擦肩,也知权势之中,能寻得自保已是不易,她现下唯一能做的,便是让明云见挂在脸上的面子不落下,仅此而已。   马车到了周府前,周府里的府丁见过场面,一眼便瞧出了这是文王府的马车,于是声音朗朗道:“文王到,文王妃到!”   一声文王到,倒是叫那些正准备入周府大门的官员们停下了脚步,不禁回头瞧去。   众人皆惊讶,十日前周府才给明云见邀请,让他来参加周大夫的六十大寿,但朝中谁人不知,周家与文王府不和。此番邀请,实则也算挑衅,便看他敢不敢来,若真是入了周府,恐怕之后还有下马威在等着。   文王近些年,太过默默无闻了。   明云见下马车后,看见站在一旁捧着礼盒不敢抬头看他的小松便知道,马车上必然又没备上踩凳,故而在祝照出马车时,他自然地伸出双手,等祝照将手搭在他的肩上时,明云见便轻巧地把人抱下,再与小松道:“下回不带,要罚。”   小松慎重地点头,下回的事,下回再说。   “文王殿下!”一人见了明云见,立刻上前招呼。   明云见瞧去,下巴都未点,只轻轻嗯了一声,让小松将礼盒交给了门前收礼的周家府丁,再侧过头,轻声地与祝照道:“方才那人是光禄寺少卿,翟和,好酒贪色,无品,日后见之不必理会。”   祝照点了点头,又回头朝那光禄寺少卿看去,翟和的脸圆圆的,面上褶皱有些多,恐怕是因为光禄寺本就负责膳食一事,他的肚子吃得圆挺,与周遭人说话时,脸上不自觉带着谄媚的笑,瞧着不像个好人。   明云见入府后,与他打招呼的人倒是不少,那些人面上都带着笑,但祝照看得出来,与明云见关系不僵的没几个,大多都是碍于面子与明云见王爷的身份而过来的,也有一些官位大的,远远与人说话,干脆就当是没看见他了。   凡是与明云见打了招呼的人,明云见都与祝照介绍了一番,等他们入了席间,坐了上座,一桌几人明云见这回便要主动介绍了。   嵘亲王未到,但嵘亲王让自己的次子明阐来了,明阐比祝照大了几岁,如今府上已有夫人,只是尚未有子,今日夫人没带来,只他一个。   明阐见了明云见,叫一声皇叔,朝祝照看过来时,眼神多停留了片刻,又喊一声皇婶。   其余几个,便是赞亲王与贤亲王,与他们两位的夫人和儿子。   赞亲王年纪不小,长子已成家,只是尚无子嗣,贤亲王的长子年纪不大,前面生的都是女儿,他那儿子大约就与小松一般年龄,也规规矩矩地喊了明云见一声皇叔,见了祝照,皇婶两个字,怎么也开不了口。   祝照比他,大不了两岁。   祝照一番看下来,所有姓明的,相貌长得都不错,皇室血脉天生高人一等的气质,其余人是比不上的。   赞亲王对明云见倒是不错,明云见一来,他便与明云见说话,谈的都不是朝堂上的事儿。   祝照只听着明云见说话,倒是一旁贤亲王的夫人与她开口闲聊了两句。   贤亲王的夫人三十好几了,笑起来时眼角有细细的皱纹,不过她长得标志,一副江南女子柔弱如柳的姿态,与祝照说话也是轻声细语缓缓而来的。   贤亲王妃问:“我听我家王爷说,文王妃以前也是京都人,家里是京都做官的呢?”   祝照点头,回道:“是。”   贤亲王妃叹了口气:“你也是苦过来了,文王向来温和,日后对你必会好的,你既已是文王妃,便是我弟妹了,日后若得空,咱俩可时时叙话,增进感情呢。”   祝照对贤亲王妃笑了笑,说道:“多谢王妃关照。”   便在这时,不知谁人开口,道了句:“郡王!自家长辈寿宴,怎可来迟啊!”   一声郡王,叫赞亲王与明云见的话都停了,众人抬眼望去,阔步入府的正是封易郡王周涟。那开口喊他的人,是兵部侍郎田伟,田伟与周涟两人自小相识,也就只有他能当着众人的面,半玩笑半数落地与周涟说话。   周涟是个武人,身量很高,身体也很健硕,祝照看见周涟的臂膀时,不禁低头瞧了一眼自己的腿,谁说胳膊拧不过大腿的?便是周涟的手指头,也比祝照的腿强。   周涟的脸略有些方,浓眉大眼,五官端正,他入府时一双锐利的眼四下扫了一圈,落在明云见这一桌时,才过来,与赞亲王、贤亲王和明云见一一打了招呼,最后目光落在了旁桌祝照的身上。   周涟的眼如鹰,带着些许凶煞之气,他望着祝照,叫祝照略微有些心虚。   周涟与她记忆中的样子大不相同了,当年祝照还小,见过他几回时,他还是与祝晓一般,像个文人更多些。   周涟开口:“这便是文王妃了吧?”   明云见轻声一笑,还未开口,祝照便道:“正是。”   周涟一怔,微微颔首:“见过文王妃。”   祝照这才将半个身子躲在了明云见身后,一手轻轻地拉着他的后腰带,寻求依靠。   周涟今日过来,带了苏雨媚。   只是他的马车堵在了街口,而今日又是他爷爷的寿辰,他不能再迟,只好自己先走过来,苏雨媚还坐在轿辇里,等轿辇晃到了周府前,这才下了轿子,由丫鬟搀扶着进了周府大院。   苏雨媚当年号称京都第一才女,她成名时,她的父亲苏昇还是礼部侍郎,现如今已经是礼部尚书了。   苏雨媚不光是才识过人,便是智谋也不输于男子,而且相貌也非常出众。   祝照坐女客桌,与明云见背对着,距离不远,一回头伸手就能够着。   贤亲王妃与她说话,明云正与赞亲王闲聊,祝照的手就一直拽着他腰上的玉佩穗子,明云见干脆将银扇递给了她,让她拿在手上把玩,她才与贤亲王妃没说两句话,苏雨媚便过来了。   苏雨媚今年二十六了,京都第一才女的名声倒是没变,只是岁月始终在她的相貌上改了些许,不如二八女子般出水芙蓉,但也多了几分内敛。   苏雨媚在入周府之后,便夺走了祝照的视线。   她穿着一身明丽的朱红色衣裳,但着了淡妆,头上发饰不多,金步摇一边一个,每一步都轻轻晃动,苏雨媚几乎目不斜视,几个官夫人与她打了照面,也没怎见她理睬。   她每走过一桌,都左右颔首算是招呼了,一路目不斜视,唯有路过这边时,目光在明云见的身上多停留了一个眨眼的片刻。   此时明云见正与赞亲王交谈,单手撑着下巴,一副与自家兄长说话的懒散模样,嘴角挂着若有似无的轻笑,等明云见说了两句话后,苏雨媚才朝前走去,到了周涟的身后便不做声地跟着他了。   贤亲王妃道:“弟妹若再看,那郡王妃怕是要朝你走过来了。”   祝照连忙收了视线,面上微红,回头朝贤亲王妃瞧去,贤亲王妃才笑道:“京都里的传言,你恐怕听说了吧?”   祝照一怔,便是不问,也知道贤亲王妃说的是什么传言。   贤亲王妃道:“文王当年与郡王妃,的确是一对璧人,便是我也不止一次瞧见过他们俩互相赠彼此物件呢。所有人都以为,文王会对苏府提亲的,但他并未来得及开口,先帝便下旨将苏雨媚许给封易郡王了。”   祝照眨了眨眼,问贤亲王妃:“王妃与我说这个做什么?”   贤亲王妃顿了顿,问:“你不好奇吗?”   祝照摇头:“你说的这些,我都知晓。”   贤亲王妃有些惊奇,便问:“你也不在乎?”   祝照反问:“苏小姐成了郡王妃,我为何要在乎?便是在乎,也该是王爷在乎。”   正在与赞亲王闲聊的明云见听见这话,回头瞥了祝照一眼,祝照受到了两方投来的视线,不禁往后退了半分。   明云见这才笑着与贤亲王妃道:“六嫂莫要与她说以前的事儿,免得把她说哭了,我回去还得哄着。”   贤亲王妃了然,转过头与赞亲王妃谈了起来。   祝照手指抠着银扇上的雕花,瞧见明云见对她微微挑起左侧眉尾,她倾身凑近,小声地问:“王爷有事?”   明云见也学着她压低声音道:“荷花酥好吃。”   祝照的眼眸顿时亮了,抿嘴笑着拿了桌上的一块荷花酥。 第17章 葡萄   周大夫的寿宴,正席摆在了府中葵云阁的二楼。   与摆在一楼堂内的圆桌几人围坐一团的不同,葵云阁二楼已经布置妥当,长矮桌后是软垫,每个桌案上摆好了两个碧玉酒杯。   明云见与两位亲王自然是要上葵云阁二楼用餐,除此之外,还有三省六部九寺的大人一同入座。   赞亲王与贤亲王最大,两人排前,面对着面,王妃坐在各自的下游,明云见与祝照也坐在一侧,正在赞亲王的右手边位置,对面的是封易郡王与郡王妃苏雨媚。   在祝照的右手方,是中书令孟大人与其夫人。   孟大人年纪不小,临近五十了,他的夫人却很年轻,坐在他身侧的夫人是他的续弦,原先那位夫人身子不好多年前过世了,后来娶了一富商的女儿,那女子年轻貌美,如今也才二十五、六的岁数。   中书令孟大人的对面,则是嵘亲王的次子与贤亲王的长子。   明云见坐在祝照的左手边,距离他们较劲的几个,明云见都一一介绍了,祝照记住了那些人的相貌与身份后,便一直默不作声。   她能察觉得到,对面那两股视线都投到了她的身上,不光是有周涟的,还有苏雨媚的。   贤亲王妃与贤亲王成亲早,贤亲王本就比明云见大了许多,可以说是看着明云见长大的,贤亲王妃见过明云见与苏雨媚过去在一起也不是不可能。   方才在外席稍作休息时,贤亲王妃与祝照说明云见和苏雨媚以往的事情时,明云见并未反驳,只是让她少提两句过去,祝照也在明子秋那里听说过他们俩的关系,可见当初,的确是先帝拆散了二人。   祝照的手里,紧紧地握着明云见的银扇,因为不敢将视线落在对面,与那两人互相看着,干脆只能顺着右手的几位大人身侧看去,瞧着葵云阁内今日来了多少人。   祝照本只是随便瞧瞧的,忽而在人群中见了一人,那人坐得并不太远,身上还穿着朝服,衣冠整洁,瞧上去大约三十岁左右的模样,身形纤瘦,文人相貌,正与身侧的人说着话。   祝照的眼,直直地盯着那个人的方向,他们之间相距大约三十步,其实五官瞧上去已经有些模糊了,但那人双眉很淡,眼尾斜斜向上,面容太过令人深刻,怕是只要一眼也难以忘记的。   噗通、噗通!   祝照握着扇子的手几乎用力到指尖泛白,她呼吸停滞,待到那人察觉不对,视线朝她这侧寻过来时,祝照才立刻转头,装作什么也没发生的样子,只是心口跳动得很快,也不知那人有无发现是她一直朝着他看。   “王爷。”祝照的声音有些哑,她出声时,才察觉自己的声音抖得厉害。   明云见停了与赞亲王说话,回过头来看向身侧的人,不过是片刻而已,方才还红着脸听他介绍官员身份的祝照,现下一张脸蛋苍白,唇色尽无,小手突然抓上了他的袖子,手心里的汗将他一截袖口染了小块的淡淡水渍。   “怎么了?”明云见察觉她不对劲,轻声问了句:“不舒服?”   祝照摇头,问他:“蓝锦五章纹,银边六珠的服饰,是几品官啊?”   明云见道:“三品,若六珠为白色,是文官,六珠朱色,武官。”   祝照拽着他袖子的手微微发抖,又问:“那碧锦纁裳,黄边三珠的服饰,是几品官?”   明云见的目光轻易朝祝照所说的那等级的官员方向瞧去,回道:“六品,你瞧见了谁?”   “请问王爷,身穿碧锦纁裳,黄边三珠,黄玉冠,眉色淡,双目眼尾上扬,唇薄而嘴宽,以左手握筷的那个男人,近些年,有被贬官过吗?”祝照几乎不用回头,她刚才那一眼看得尤其认真,甚至记下了那个男人身上肉眼所能见的一切特征。   明云见的视线在众人之间扫过,其实朝中用左手的人不多,很快他便瞧见了一个人,那人的目光正朝这边瞧来,乍然与文王对上,微微颔首,瑟瑟退去。   “承议郎刘树荣,十一年前科考入仕,太傅之徒,早些年在太史局里做些闲职,这些年倒是陆陆续续办了几桩不错的事才升为六品官,从未被贬过。”明云见道:“与他同一时入仕的,大多还没有他这般成绩。”   祝照轻轻哦了一声,沉默不言了。   明云见朝她看了一眼,道:“回去本王再问你。”   祝照抬眸朝他看去,正好对上了明云见别有意味的双眼,随后他朝祝照伸手道:“银花都快被你给抠下来了,扇子还我。”   祝照规矩地将银扇奉还,方才见到的那个刘树荣,当真叫她心中震惊,久久未能平静,故而她也不敢再四下乱看,以免再看到了似有熟悉的人,乱了心神。   周大夫到场时,给几位王爷都行了礼,朝中不比他的大臣也都纷纷站起来恭贺。   祝照瞧着周大夫,与明云见在她跟前提起时,她想象中的样子不同。   老者很瘦,弓着背,手中杵着拐杖,脸上挂着和煦的笑,头发苍苍白了大半,还有部分是枯黄色的。   他今日穿得格外隆重,也不敢让自己坐上座,只是搬了个桌子坐在正面偏左侧的一角,留了正堂位置空着。   寿宴开始时,还有乐舞助兴,两个府丁手中举着一口半人高的金壶,壶上雕花栩栩如生,还有凤凰在其上飞过,穿梭于花丛之中。   周大夫的声音苍老,却如洪钟,他道:“这金壶是我特地命人打造,壶中的酒是二十年的陈酿,诸位王爷、大人们,咱们都是大周的官,不如今日便以案上玉蟾蜍共饮一壶酒。”   所谓的玉蟾蜍,便是碧玉所做的圆滚滚的小酒杯,杯子中间的确有一块突出,像是石头的形状,又像是坐卧着的蟾蜍。   这雕刻了凤凰与繁花的巨大金壶,和玉蟾蜍杯子显然是为了今日的寿宴特地打造的。   周府的下人们是当着众人的面,将一坛坛二十年的陈酿开封,倒入半人高的金壶里头,再由几个人一起抬着,从前头往后,每个人面前玉杯中都倒了一些酒。   今日这宴席也别有趣味,壶中的酒什么时候倒空了,宴席什么时候才散。   寿宴的桌案上摆着的都是珍馐美味,大多是祝照以前不曾吃过的奇珍,她用餐前,先看了一眼周围几位王妃与官夫人的举动,这才按照她们的来。   明云见没怎么用菜,倒是桌案上摆着的碧青的葡萄挺好吃,他连吃了几个,又剥了葡萄皮,把装了葡萄肉的勺子搁在了祝照的盘子里。   祝照朝他看去,明云见低声问了句:“你不觉得这菜咸了?”   明云见是淡口,祝照一早就发现了,入王府之后,每次他在月棠院内用饭时,那天的饭菜就会比以往的味道要淡许多,若明云见不来月棠院,祝照吃的都是正常咸淡的菜。   祝照拿起勺子放在嘴里,吃了葡萄肉后把勺子还给了明云见,也小声地回了句:“用完饭后,我们就可回去了?”   明云见点头,瞥了一眼回到自己盘子里的瓷勺,又给祝照剥了颗葡萄。   乐舞还在继续,其实不怎精彩,祝照对乐理不通,也不怎能欣赏舞姿,只能借着这奏乐声,与明云见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本王发现你这小孩儿挺能吃的。”明云见剥了好几颗葡萄后,不动手了:“本王剥多少你吃多少,一点儿也不谦让。”   祝照嘴里还含了一颗葡萄,正巧这个有籽,于是她将籽吐在了自己的手心,搁在盘子上后,用一旁的帕子擦了擦手,道:“那我替王爷剥。”   明云见把一盘葡萄都放在她跟前了,将祝照面前的切片的冰糖梨放在自己跟前,一挑眉,示意她剥。   祝照也听话,没觉得明云见是在为难她,她嫁了明云见,就是明云见的妻子,照顾他也是应当的,更何况明云见先前还替她剥了几颗。   祝照只是抬头对他笑了笑,乖巧地剥葡萄。   她将一口玉碗放在两人中间,剥一颗朝里面丢一颗,明云见一手撑着下巴与赞亲王时时低声说这话,偶尔回头用勺子在碗里舀一勺吃。   饭菜过后,乐舞也结束了,壶中的酒还未喝完,不知是哪位大人突然开口:“周大人,饭菜撤下,酒未喝完,总不能让我干吃着瓜果喝酒啊。”   兵部侍郎田伟向来是个活泼人,于是提议:“案上还有糕点,壶中还有好酒,现下正月色当空,不如众人来个行酒令,便映着今日这景,算是帮周大人喝光二十年陈酿咯。”   周大夫也好说话,老人一笑胡子都颤了,他伸手指着田伟道:“就是你最会玩儿,老夫觉得可行,不知诸位王爷、大人们觉得如何?”   堂内几人附和了好,毕竟今日是周大夫的寿辰,大家都取个乐子。   祝照见明云见正准备舀葡萄的手顿了顿,随后他将勺子放下,没再继续吃了,方才的怡然自得消失,双手摆在膝上,对行酒令没什么兴趣的样子。   田伟哄着自己的好友周涟道:“郡王是周大人的孙子,先来一个,规矩就是必须得有月,得有花,如何?”   周涟瞥了田伟一眼,道:“不会。”   田伟扑哧一声笑着,随后又道:“你不会,郡王妃难道也不会吗?你这郡王妃可是京都第一才女,不如便由郡王妃开个头,我们也好接呀。”   苏雨媚回头朝田伟的方向瞥了一眼,含了些许嗔怪,但并未动怒,她又朝周涟看去,顿了顿,道:“月照树影星满天,举杯邀词吾为先,牡丹枝上繁叶茂,一朵白蕊遮粉边。”   她说的,是周涟身侧的一盆开得正盛的白牡丹,唯有花边是淡淡的粉色,有月,也有花,正如田伟所言。   田伟夸了一声好,问:“谁接呀?”   祝照正等着听人接行酒令,就在她身后有一人道:“郡王妃这诗,别有所指啊。”   明云见没回头,眉心轻轻皱着,祝照也没动,心想怎么别有所指了,接着人群中的第二人开口,她便顿时明白过来了。   那人道:“月上枝头人面红,铜镜照看比芙蓉,金钗银挂绫罗裙,碧玉年华软帐羞。”   贤亲王妃突然朝祝照这侧看来,祝照抬头,正见周围几人的目光都偷偷打量着她。   金钗,她有,银耳坠,她有,绫罗裙,是她穿的,碧玉年华,正是十六。   祝照的脸色一瞬难看了起来,她朝身侧明云见看去,明云见坐姿笔挺,冷着一张脸,什么也没说。   苏雨媚开的头,乍一听没什么,但对上第二人说的那句,果然是别有所指了。   古有梨花压海棠,今有白蕊遮粉边。   祝照知晓,明云见于朝中没什么地位,与周家也向来不和,今日带她过来,无非是不想露怯,不想让人觉得他堂堂一个文王,周大夫邀请了他也不敢赴宴,却没想到,来是鸿门宴,早有人串通好了。   十年未娶妻,一娶回来便要丢脸。   前面有人胆子大,后头的人便越说越直白。   未明言,却暗指。   祝照剥葡萄的手不禁用力,一粒葡萄在她的指尖被捏碎,葡萄汁弄了满手,她正准备拿身侧的帕子擦手,左手却被明云见抓住。   明云见抖了手帕,将她的手掌摊开轻轻擦拭,面色冷淡,无甚喜怒道:“本王不吃了,你也别剥了。” 第18章 酒令   席间行酒令不停,有些武将也参合其中,说的话词义不通,也不占月与花,不过他们不怎在意,站起来豪迈地饮下一杯酒,便将这行酒令传给了下一人。   祝照的手上是干净了,心里却怎么也平静不下来。   这种感觉,比在徐家寄人篱下还要叫她难受。   明云见不显喜怒,显然也不是第一次碰见这种状况,若是第一次有人拿他,或拿他身边之人、之事来打趣,堂堂文王,自然挂不下脸来,必要问对方个罪责才是。   只可惜,他虽是文王,却并无什么实权。   赞亲王为人直爽,从小习武,听不懂这类文绉绉的话,还要侧身去问赞亲王妃他们说的是何意思,赞亲王妃一时间不知如何解释,于是几人的目光时不时朝祝照与明云见这一桌瞟来。   祝照突然想起,她成亲前,徐柳氏曾说过一句话。   她说高门有高门的好处,自然也有高门的难处。   徐二夫人也说过,女子一生最重要的事,便是要嫁一个尊荣的丈夫,因为一旦她入了夫家之后,便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虽说祝照觉得这话,未免将女子说得太过卑微了。   但于今日葵云阁二楼堂内,她才明白过来,在明云见的这个世界里,她只要嫁给了对方,便与对方捆绑在了一起。   祝照是美、是丑,是勇、是怯,是生、是死,将永远与明云见挂钩,她若丢了脸,便是文王丢了脸,她若被人奚落,冷嘲暗讽,便是众人当着文王的面,朝她的脸上甩了一巴掌。   明云见或许忍得,毕竟堂内这么多人,各个儿都以玩笑为由,并未真正将手指上了他的鼻子。加上今日是周大夫寿辰,文王府与周家本就不和,若今日明云见在堂内要以此发落众人,不是不可,只是来日入朝,恐树敌太多。   可祝照忍不得。   她向来是最能忍的人,从祝家出事之后,从她不再是被爹娘与兄长捧在手心的祝府小姐之后,她便一直在忍耐。   但她忍不得这些人,于众目睽睽之下,撕破了明云见的尊严。   祝照为他打抱不平,她为他不值。   明明是带了礼来,好生贺寿,对方却不以和为贵,根本没想过要化干戈为玉帛。   堂内一人又说:“月影绰绰人影双,金杯两盏酒色香,良辰美景无虚度,芙蓉帐暖尽春宵。”   田伟顿时指着那人道:“前头说得引人遐想便罢了,你还在这儿捣乱,胡闹!真是胡闹!”   “我也觉得,还是郡王妃说得好。”坐在田伟身后的男人开口,笑说:“郡王妃的那句,简直点到了妙处。”   明云见忽而一笑,声音低低的,目色沉下,明明今日未喝酒,却仿若醉了一般,一张手帕在掌心擦了又擦,像是要以此缓解身上缓缓迸出的寒意。   祝照动了动嘴,心中咚咚直响,她在犹豫,但行动却快了脑子一步。   祝照声量不高,却用足以叫周围几人听见的声音对着右侧的中书令道:“孟大人,孟夫人,大家只是以行酒令助兴,未有其他意思,郡王妃的诗说的是郡王身侧的花,也未另有所指,二位切莫放在心上。”   这句话,倒是叫坐在祝照身后几人的呼吸都停了。   中书令是二品官员,能坐在文王之下,众臣之上,可见身份地位很不一般。   本来苏雨媚的诗有无它意,中书令不知,但众人后头跟着说了两句,不知是谁带头曲解了苏雨媚的意思,之后说的话,便越来越浑了。   但大家都饮了酒,也只是玩闹,加上矛头并未指在中书令的身上,他也就与夫人小声说话,并未在意。方才被祝照这么一开口,众人才惊觉,他们拿文王与文王妃相差十岁的年龄打趣,却忘了就在二人的身侧,还有年龄相差近三十的中书令与其续弦夫人。   众人之间,那站着已经想好了一首打趣行酒令的男子喝深了酒,双颊通红,愣愣地站在那儿,脸上挂着的笑意因为骤然冷下来的气氛而僵硬,随后他尴尬地朝左右看了两眼,又朝田伟投了个求助的目光。   祝照双手握紧膝上的裙摆,在那男子方才语塞,朝周围投过视线的几人身上都各扫了一眼,将这些人的脸记下。   人在下意识中,会寻求自己人的帮助,凡是被这男子看过的,便是此番想要明云见出糗的首脑人物。   祝照正紧张着,左手的手背上突然被人盖下,她浑身一僵,慢慢朝身侧看去。   便见明云见依旧是那副表情,矮桌下的手,却轻轻地抓住了她的手掌,随后将她紧握,几乎抠进了肉里的手指一点点松开,不轻不重地握了两下,给足了祝照勇气。   二楼之中,尴尬地静了许久,那男子才自认文采不足,于是饮下一杯酒。   “怎无人接了?”贤亲王热闹看得正起劲,自然瞧得出来,是谁一句话将场面拉下来的,于是他朝祝照的方向瞥去,问:“谁还能接下?”   祝照动了动手指,慢慢抬眸看向对面。   苏雨媚,就坐在她的正前方,她看苏雨媚,未发现,周涟也在看她。   祝照的声音稍稍颤抖,道:“既无人接,那便我来结束吧。”   “哦?文王妃会行酒令?”赞亲王颇为惊讶地看向她。   祝照朝赞亲王那边颔首浅笑,嘴角僵硬,心脏跳得几乎要破开胸腔,但她不能惧怕,她来前答应过明云见,绝不给他丢脸。   “本不会的,但见众人说了些,大约听懂了。”祝照抬眸,朝田伟看去:“田侍郎,是否有月,有花便可了?”   “是。”田伟道。   祝照点头,目光再周遭扫了一眼,想看能不能借用何物说几句,正巧几个举着金壶的人走过封易郡王身后,明晃晃地于祝照眼前闪过,她一连呼吸几次,眼睛未眨,睫毛轻轻颤动后,开口。   “今时好,风过梢,寿宴席间诗满堂。尊壶一盏杯落落,青杯欲比金壶俏,壶壁凤凰游花下,杯中蟾蜍蹲石笑。”祝照道:“今时好,月华皎,拙词寥寥与众客。金凤敛羽为逍遥,轻上梧桐无人晓,蟾蜍若能知凤意,怎敢狂语言荒唐。”   祝照的声音不高,她于众人面前,便是个十六岁的小姑娘,朝内大臣无一有她这般年轻,也无一官夫人有她这般身份地位。   祝照的一首词,将众人说得鸦雀无声,倒不是这词有多好,显然是现学现说的,但这词中的内容,却叫众人噤声了。   以今日寿宴上盛酒的金壶,与每人桌案上的玉蟾蜍为喻,暗示明云见与众多非皇家官员的身份悬殊。   他文王便是无权无势,只空有个王爷的名号,但也是明姓,是当今皇帝的皇叔,尊贵无比,哪怕他在诸多王爷之中辈分最小,却也能排在众臣之上。   而那玉蟾蜍,便是他们这些不分尊卑,口出狂言之士,玉蟾蜍,远比不上金凤酒壶,怎敢在众人跟前,如此奚落方娶了王妃的文王,无非是身后……有人撑腰。   祝照见他们都静了,还想开口再说,左手却被明云见捏了一下,祝照立刻顿住,朝身侧之人瞧去。   她只能看见明云见的侧脸,不显山露水,就像是全场未听懂众人所言之意,也未听见祝照方才的袒护之语。   祝照将想说的话,收了回去。   明云见开口道:“本王的王妃初来乍到,也不懂这行酒令的规矩,若是前人说诗,你也得跟着接诗,用词可不作数。”   祝照睁圆了一双眼睛,当真不知不可用词,于是她小声地问:“那我可要用诗再说一遍?”   “你那拙劣的文采,还是不要在诸位大人面前班门弄斧了。”明云见伸手轻轻点了一下她的额前,又说:“周大人,你年纪大,还是不要晚睡了,天黑得深了,不如这宴席便散了吧?”   周大夫捏了捏胡子,从始至终,面上都挂着和煦的笑,他点了点头道:“文王殿下说的是,时辰不早,这宴也该散席了,多谢诸位王爷、大人前来捧场。”   周大夫都开口说散了,便是那金壶里的酒没有喝光,这桌案上摆着的东西也都得撤掉。   贤亲王领着贤亲王妃与赞亲王和明云见打了招呼,又给周涟说了声,便先走了。   明云见是第二个离开的,马车就停在周府门前,祝照跟着明云见走到马车旁时,身后传来了赞亲王的声音。   赞亲王脸上还挂着笑,问了句:“十一弟,你这王妃方才所说‘金凤敛羽为逍遥,轻上梧桐无人晓’是何意啊?”   明云见与祝照转身,正巧周涟与苏雨媚也才走到门外,明云见对赞亲王道:“三哥晓得,梧桐树上可没有逍遥。”   梧桐,指的是权势地位,敛羽,便是他不肖想,只为逍遥。   赞亲王哈哈一笑,目光深深地朝祝照看去。   赞亲王毕竟是个武人,一双眼如精光闪过,祝照有些胆怯,于是往明云见的身后挪了半步,低垂着眼眸不与他对视。   赞亲王妃却说:“怎么现在胆小?方才葵云阁上,你胆子可大得很呢。”   祝照低声道:“王妃见笑。”   “三哥先走。”明云见开口,赞亲王便笑着点头,跟在身后的府丁立刻让人把马车牵到文王府的马车前头来,赞亲王走后,明云见才扶着祝照上了马车。   站在马车旁的小松走到了马车窗边,将窗帘掀开了一条缝隙,露出一双眼睛朝里看。   祝照瞧见了他,问:“有事?”   小松方才在外等得无趣,跑去街市上买了两根糖葫芦,自己吃了一根还剩三颗,剩下那根完整的一直留着,就等祝照出来。   他将糖葫芦从窗户里递进去给祝照,祝照有些惊讶,接过时道了句谢。   门前的目光,从未在她身上挪开过,祝照视若无睹,对着小松笑了笑,再放下车帘,转身坐直了,晃着手上的糖葫芦与明云见笑道:“小松买给我吃的。”   “小心有毒。”明云见道。   祝照一听,险些将糖葫芦扔了,不过她愣了愣,问:“小松是王爷的人,应当不会给我下毒吧?”   “你怎知本王不想给你下毒?”明云见展开扇子,扇了扇风,眉心轻皱摆出了一副不悦的模样道:“小长宁,你可真是好大的胆子,先前在王府,本王真是低估了你,当真以为你胆子小呢,今日这般大的场合,你也敢以词讥讽满朝文武为蟾蜍。”   “是……是他们先说王爷的。”祝照小声道。   明云见的脸色当真很冷,她摸不准对方是否真的是在与自己生气,斟酌了一番,于是祝照道:“那、那下次我不再开口了。”   “为何不开口?”明云见问。   祝照回:“开口是解气,但过于冲动,若为王爷在朝中树敌,会给王府带来麻烦,赞亲王已有猜忌,是我的过错。”   明云见突然朝她凑过来,以扇轻轻地敲了一下她的额头,道:“被你的话中伤的,本就是与本王为敌的,只是中书令平白被你拉下水,本王还得送礼去解释一番,这便是你今日之过。”   祝照摸了摸头顶,问:“王爷的意思是,下回骂那些坏人可以,但……不要拖无辜的人下水是吗?”   “你又怎知谁是坏人,谁是好人?”明云见问她。   祝照几乎不暇思索,道:“王爷是好人,站在王爷这一边的,自然也是好人,那与王爷对立的,也就都是坏人。”   “我是好人?”明云见微微一怔。   祝照点头:“你救过我,于我而言,你便是好人。”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都比较忙,所以更新会迟,不过我还是会保持日更的! 第19章 挑拨   马车行入大路,没有方才那般颠簸,祝照拿起糖葫芦朝嘴里塞了一颗,明云见没有阻止,便说明这串糖葫芦里并无毒,他方才不过是见她今日在葵云阁上过于大胆,吓一吓她罢了。   许长时间的沉默,叫马车内的气氛古怪了些。   明云见半垂着眼眸,一直在想祝照方才所言,他究竟是好人,还是坏人这件事。   等祝照吃了三颗糖葫芦了,他才开口道:“你还太小,分不清何为好坏,有时朝堂之上权利斗争中,并无好坏之分,好人也会杀人,坏人也会救人。日后,还是凭心看人,莫要因为谁对你做了件好事,你便当他是好人了。”   祝照嘴里还含着半颗糖葫芦,口齿不清地说:“多谢王爷教诲,长宁明白了。”   明云见瞧她吃糖葫芦颇为高兴的样子,心想这是明白什么了?是明白他方才那句话中的深意,还是只是听了这话,日后处事识人会谨慎小心?   “你与周涟认识?”   马车快到文王府,明云见才问了祝照。   祝照的糖葫芦已经吃光,舔了舔嘴角沾着的糖衣,点头道:“幼时他与我哥哥相交较亲,二人似乎是好友关系。”   “似乎?”明云见挑眉。   祝照说:“因为哥哥的朋友,总会时时来祝府找他,但封易郡王只来过祝府两回,但便是那两回,两人言谈之间并不生疏,所以我不能确定他们是否要好。”   明云见了然:“难怪今日宴席上,他一直看着你。”   祝照连忙道:“我与他不熟。”   明云见抬眉瞥她,祝照与之对视,像是示忠一般,多加了一句:“幼时他给我糖,我也没吃过。”   “你小时候可爱,谁见了都想给你东西。”明云见不知出于什么心态,忽而说出这句话。他面上挂着意味深长的笑,银扇对准了祝照的心口之上,锁骨之下的位置戳了一下,准确无误地戳上了被她藏在衣襟内的长命金锁。   祝照对明云见笑了笑:“王爷给我的我收下了。”   “真会讨好人。”明云见微微眯起双眼,似乎心情好了些。他眉心舒展,马车刚好停下,祝照下马车时,还是明云见将她给抱下去的。   两人入了文王府,本应当一左一右,一个去月棠院,一个去乾院。不过因为今日在周大夫的寿宴上两人除了葡萄,什么也没吃,现下都有些饿。明云见还是吩咐了厨房烧几道饭菜送至月棠院,他要与祝照一同用饭,还有,另外的话要说。   祝照回去月棠院,便先将一身繁缛的东西给拆下来了,檀芯照顾着她,又问了祝照几句今日的宴席是否精彩,祝照说:“都是一群我不认识的人坐在一堆吃饭,能有什么精彩?”   “王爷今日回来时,心情不错,看来咱们王府与周家往年的间隙,是要缓和了。”檀芯笑着说了句。   祝照拿着一朵珠花,手指一顿,她朝铜镜里正在替自己拆头上金步摇的檀芯看去,问了句:“什么间隙?”   “王妃不知道?”檀芯有些惊讶。   祝照抿嘴,摇了摇头,睁圆了眼睛摆出一副好奇的表情,道:“王爷不怎来月棠院,我几天都难得见到他,他能与我说什么。”   檀芯低声道:“这是以前的事儿了,周大夫的长子,便是因为咱们王爷而死的,不过娘娘千万别告诉王爷此话是我与您说的,否则王爷知晓了,一定会罚我的。”   祝照哦了一声,开口:“难怪今日席上,都无何人搭采他。”   檀芯叹了口气:“王爷便是这样,有什么都往肚子里咽的,王妃不知此事便罢,既然知晓,不如稍后用饭时,宽慰王爷两句,说不定今晚王爷就会留在月棠院内呢。”   祝照轻轻眨了眨眼,问:“你不是说,不让我告诉王爷你与我说了这事?”   檀芯回:“这也并非秘辛,只是王妃以往不在京都,所以不知,京都里,其实也许多人知晓的,只是都不提罢了。”   “原来如此。”祝照见发饰都拆下了,于是换了身轻便的衣裳,出门去前厅用餐时与檀芯道:“等会儿你与桃芝便别过去了,王爷我来伺候即可。”   “是。”檀芯想,祝照怕是将她的话听进去了,于是行了礼,拉着站在门前捧着茶的桃芝去了一边,没再跟着了。   祝照入了前厅,心里的疑惑才显在脸上。   饭菜已经布好,明云见正坐在桌边,见祝照过来了,才指着自己身旁的位置让她坐下,又见指派到她身边的两个丫鬟没跟过来,问:“你有话要与本王说?”   祝照一怔,不知自己当讲不当讲,犹豫时,明云见已经用饭,他是真的饿了,静静地吃着,也不急祝照这一时半会儿开不了口,毕竟她支开了两个丫鬟,便是一定会在餐桌旁说出了。   祝照终于没忍住,问:“王爷,檀芯这个丫鬟,您了解吗?”   明云见吃饭斯文,细嚼慢咽,等嘴里咀嚼的饭菜吞下了之后,才面无表情道:“她是封易郡王府的人。”   祝照震惊,双眼睁大:“当真不可信,王爷知晓如何不将她赶走?”   明云见只是给了祝照一个眼神,祝照便明白了,赶走了这个,还会有下一个,倒不如将这个人留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日后檀芯做何事,说何话,传了什么信件往封易郡王府去,明云见也都能知晓。   “那王爷是知晓她为封易郡王府的人,才将她安排到我的身边?”祝照问:“是因为我身边,无甚可传的消息吗?”   “恰恰相反。”明云见道:“周涟干不出买通下人之事,他是个武人,还算正直,他才是那种他人若在他的郡王府内安插眼线,被他发现,便立即打杀的直率性子。”   明云见认真地看向祝照,说:“此人,是苏雨媚买通的。”   祝照不懂了。   明云见道:“若想在他人府中安插眼线,必须得找底子干净的,一般王府内若无人因故离去,或纳新,很少会添新的下人。本王府内的下人,都是多年前便选好了的,无人新入,她便以高价买通了其中一个丫鬟,桃芝与家里断了关系,檀芯并无真的了断过,她几百里之外的老家人,还得靠她给的银钱生活。”   “苏雨媚派人盯着本王,不为其他,瞧的便是本王的私事。”明云见轻轻叹了口气:“她啊,聪慧,但心窄,日后必为此性格所累。”   苏雨媚与明云见曾经互相爱慕彼此,只是因为先帝指婚,将两人分开,若无那一道圣旨,苏雨媚现如今或才是真正的文王妃。   她派人盯着明云见的私事,明云见便依她的意,在自己娶了祝照之后,把檀芯派到了祝照的身边照顾她。   “你放心,檀芯只是传话,不敢动什么手脚,她若想知,让她知晓就是了。”明云见不甚在意,用够了饭,擦了擦嘴后问:“你如何知晓檀芯有问题的?”   “她方才于我跟前,提了王爷的……私事。”祝照斟酌了一番,用了这个词。   明云见眉心轻皱,表情有些古怪,祝照道:“她不知王爷与我说过您与周家的关系,故而在我跟前提起,问了我今日宴席上的事之后,又让我好好安慰开解你,寻常丫鬟,不会提这些。”   桃芝便不提。   桃芝与檀芯比,做事没有檀芯利落,话也不比檀芯说得多,但她有一点比檀芯好,便是从不在祝照跟前议论他人之事,便是祝照和桃芝两人在,她也不会主动开口,拿话左右祝照的想法。   檀芯今日所举,看似支招教她讨好明云见,但实际上,若祝照真的不知此事,又见了明云见在葵云阁上被人以话奚落,归来之后再假意安慰他,必会让明云见以为她是故意问丫鬟关于他的是非,拙劣的心机暴露后,明云见不会待见她的。   这便是……苏雨媚的意思?   祝照说:“她是想挑拨我与王爷的关系。”   “你是说檀芯,还是封易郡王府里的那位?”明云见问。   祝照理所应当道:“自然是郡王妃。”   明云见又反问:“那你我又是何关系?”   祝照不暇思索:“夫妻关系啊。”   “是啊。”明云见不禁笑了笑,不知是该笑她心思敏锐,便是檀芯的一个举动,就能猜出这么多,还是该笑她在自己跟前过于坦荡毫无隐藏,什么话都能说,也什么都敢说。   明云见笑罢,如同哄孩子般对祝照道:“是了,你是本王的王妃,你我是夫妻关系,自不受他人挑拨。小长宁好生聪明,日后檀芯盯紧了你,你可也要盯紧檀芯了。”   祝照脸上微微一红,点头道:“我不会让王爷失望的。”   这句话,叫明云见笑得更深。   他指着碗筷道:“再不吃,饭菜就该凉了。”   祝照点头,捧着碗,自己喜欢吃的多吃了点儿,这回不用拘束,不过祝照也没吃多,免得晚间没消食睡不着。   等祝照吃完了,明云见才让站在外头守着的府丁将饭菜撤下,再换两杯茶热茶上来,他没走,祝照也就没敢起身。   他们成亲之后,明云见没在月棠院留过宿。祝照心想,他今日是会顺着苏雨媚的意,假装对她发火,还是打算顺势而为,装作被她安慰之后,留下来过夜?   两者……都不太像。   “除了檀芯的事,你是时候该与本王谈谈,关于承议郎刘树荣的事了吧?”明云见端起茶杯,浅饮了一口,淡淡的茶香味儿飘来,祝照手中捧着茶杯,听他问出后,不禁沉默了。   有些话,她可以对明云见知无不言,因为事关明云见,祝照想为他好,自然得告诉他,与他一同商量。   但是有些话,她没打算告诉任何人,因为事不关他人,只关乎她自己,她可以选择追寻答案,也可以选择忘记。   明云见大约等了半盏茶的时间,他是个极其有耐心的人,所以没有催着祝照告诉他,为何她会在寿宴上对刘树荣多看了几眼。   明云见只是说:“罢了,此话等你足以信任本王了,再与本王说也可。”   祝照慢慢将头垂下,心中犹豫纠结,乱成一团,介于想说与不想说之间来回挣扎。   坐在她身侧的明云见起身,祝照才抬眸看去:“王爷回去了?”   “不。”明云见垂着眼眸,与她对视:“今晚本王留下来。” 第20章 沐浴   明云见在月棠院内留宿,倒是出乎檀芯的意料。   晚间檀芯与桃芝准备沐浴用的热水时,不再如以往那般爱说话了。   明云见的心情瞧上去似是不错,还特地让人拿了纸笔过来,摆在祝照房内的圆桌上,然后盯着她练字。   祝照坐在桌旁,就连握笔的姿势也不太准确,她握笔,还像是小时学字那样,只求字能认得出,规规矩矩的。   明云见的手中捧了一本书,书上尽是自古以来的诗词,他念两句,祝照便要在纸上写下来,写的过程中,明云见还会纠正她的姿势。   祝照写字时,有偷摸打量过明云见,他眉心轻轻皱着,一副认真模样,却没有任何不耐烦。   祝照写字握笔这么多年,早已养成习惯,一时半会儿实难改正,明云见便耐着性子一遍一遍教。祝照连着一个字,第三次倒了笔画后,明云见才轻轻叹口气,道:“一遍不行就多来几遍,本王写个给你瞧瞧。”   而后他起身,绕过桌面走到了祝照身后,将银扇搁在了祝照的右手边,而后他握着祝照手指上方露出那一节的笔。祝照连忙松了手指,一双眼不知该盯着明云见撑在自己左侧的手,还是悬在右侧握笔的手。   明云见便是这般,将她半包围在了桌旁,笔尖触纸,借着桌案上的两盏烛火光辉,于纸上落了一句:世界微尘里,吾宁爱与憎。   祝照能察觉到,明云见在写字时,呼吸就在自己的耳畔,一呼一吸之间,吐出的温热气息,包含了他身上香囊的味道。   一个晃神,银扇轻轻敲在了她的头顶。   祝照连忙回头看去,便见明云见双手环抱于胸前,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道:“你比小皇帝还肯分神些。”   祝照伸手摸了摸头顶被他扇子敲过的地方,仿佛那一敲,将她方要进入的旖旎世界给打散,也将她心上一颗跃跃欲试,期待发芽的情愫,重新压回了心间。   祝照重新握着笔,正对面的屏风那侧,热水已经打好,几片花瓣撒在上头,香炉点燃后,檀芯与桃芝便退下去,顺势关上了房门。   祝照照着明云见写的那句诗,有模有样地学着,顺口问了句:“王爷也教过陛下写字吗?”   明云见轻轻嗯了一声,道:“他小时可一点儿也不好学,每次本王教他写字,他总拉着本王去玩儿,对于这种贪玩性子的孩子,只能顺着他来。本王便带他一边玩儿,一边教他学书中道理,习字就交给帝师夏太傅了。”   祝照哦了一声,再问:“那我写的字,与陛下的比起来如何?”   明云见指着祝照面前的纸说:“字不成字,也好意思与他人比。你先写着,将这几页纸都抄下来,等会儿本王再看。”   祝照乖乖点头。   她在徐家,可以翻看徐环莹的书,但不能动徐环莹的纸笔。   纸笔于普通人家而言,也算不便宜的开销了,祝照只有用徐环莹写废了的纸练过几回字。徐家的纸,都是按张来算的,书便不一样了,只要不弄坏,徐环莹也不介意祝照去看。有时她心情好,也会教祝照几句,但她往往没有耐心。   所以祝照看的书不少,认的字也多,但写起来不怎样。   她认真写字,几首诗之后,听见了屏风那侧的水声。   祝照小心翼翼地抬头看去,只见青竹屏风上挂着明云见的衣裳。白色里衣、玄色中衣、牙色的外衣与勾了银丝的纱衣外褂,两条腰带放在屏风旁的圆凳子上。   灯火光芒之下,屏风那侧似有人影在动,祝照几乎能看见他是如何抬臂,如何挽发的。但她也明明知道,青竹屏风不透光,投不出这些影子。   “王爷今日留下来,是故意让檀芯传消息给郡王妃的吗?”祝照收回了目光,认真写字,只是手腕微微发抖,有些心不在焉了。   明云见道:“京都里都传,本王十年未娶都是因为她,你不觉得奇怪吗?”   祝照摇了摇头,察觉明云见看不见,才说:“不奇怪,王爷深情。”   明云见却笑:“这世上哪有当真如此深情之人。”   “这么多年,本王未娶,府里也从无姬妾,就连苏雨媚自己也以为,本王独身是为了她了。”明云见忽而轻叹:“本王既已娶了你,又何必让她误以为本王对她还余情未了,不如叫她早些断了盯着文王府的念头,早些放下。”   “王爷现在已经不喜欢郡王妃了吗?”祝照顿了顿,又说:“你们俩,其实也挺造化弄人的。”   “不是造化弄人,而是造化弄人心。”明云见伸手拨去发丝,半垂着眼眸,不知想到了什么,微微出神时,说了句:“我啊,谁也不喜欢。”   不喜欢这个世界,甚至,不喜欢自己。   不再喜欢苏雨媚了,也不愿为了让她放下过去而另找女人逢场作戏,不愿妥协,不想将就,可又不能去对抗自己的命运。   索性,顺势而为的结果就是,他娶了祝照,便干脆叫她好好地住在文王府,至少有个着落。   桶里的水从热变温,明云见穿好了干净的衣裳走出来。他只穿了中衣,一身玄色,衣袍的边角绣了一些水纹图样,长发半干地披在肩头,走到桌旁时,带来了一股潮湿的热风。   祝照写完了明云见交代给她的任务,又让门外守着的桃芝换一桶水去,等到桃芝重新布了一桶水,祝照走到屏风后,她才穿过屏风顶上雕花的缝隙,朝外瞧了一眼。   明云见,与她不同。   祝照脱了外衣,心里如是想。   她听见水声,会好奇,会抬头去看,她在与对方接触时,会脸红,会在意他如何看待自己。   但明云见从未如此过。   几个月前,他们在京都再遇,十年后的第一次相见时,明云见选择了酒风十里。挑选在那儿,纯是因为那里是祝府旧址的对门。酒风十里里的曼妙女子当众跳舞,就是小松领着祝照上楼时,都偷偷打量过两眼,可明云见一眼都没看过。   加上此时。   一个女子,二八年华,与他同处于一个屋檐下,一道屏风相隔,衣衫尽褪,就在这浴桶里蒸着热气。他明知祝照在屏风后,未必能看见他的举动,可他偏偏当真,一眼都没朝这边看过。   祝照褪去衣裳,躲在屏风后,借着缝隙看了明云见几个呼吸之久。他就坐在桌案旁,暖黄的烛火于他的侧脸上投下了一层柔和的光圈,他的睫毛纤长,半垂眼眸时,桃花眼眼尾微微勾起能惑人心的弧度。   可他那双眼,只盯着祝照写的不成样的字,甚至提笔在她的字旁,加了下回写字时要注意的注释。   祝照想,他不是对她不存想法,他是对任何人都不存想法。   沐浴之后,祝照换了身干净的衣裳。   明云见坐在桌边撑着眉尾,一本书翻了后面几页,他的双眼合上,似是困倦了。   祝照才轻轻靠近,他就立刻睁开了双眼,眼底的戒备一闪而过,几乎不查。祝照愣愣地站在原地,明云见问她:“你睡里侧,还是外侧?”   祝照说:“里侧。”   “那就不许半夜爬起来偷吃。”明云见还记得两人新婚之夜,他将要入睡时,被祝照吓醒了的场面。那还是第一次有个女子,半夜叼着袖摆,蹲在他的腰侧,要多诡异有多诡异。   祝照脸上泛了点儿红,点头道:“我知道的。”   今夜,与大婚之夜一样。祝照的床上有两床被子,他们一人盖了一床,两个枕头之间隔了很宽的距离。明云见睡在外侧时,背对着她,面对烛火的方向,祝照不知道他究竟睡着了没有。   于是祝照也侧对着他的背影,伸手偷偷捏了明云见的一截头发,她实在睡不着,便就这样发呆。   也不知过了多久,明云见突然开口:“小长宁。”   祝照立刻松手,以为自己玩儿对方头发被发现了,紧接着明云见又问:“你说人活着,是为了什么呢?”   “或是为了,不让死去的人难过吧。”祝照想了想,如此回答。   她活着,便是不想让九泉之下的爹娘与兄长难过,以她爹娘和兄长对她宠爱的程度,若她过得不好,甚至还死了,他们得多难过啊。   明云见突然转身,二人面对面,祝照一双眼睁得铜铃一般大,她耸着肩膀,有些小鸟依人。   被褥里的祝照是蜷缩着身体的,因为十月底的被窝里冷,她要睡到第二日早间,被子里才能有些许热气。   明云见望着她的眼,对她道:“冷的话,本王能借你半边被子。”   祝照笑了笑,摇头说了句谎:“我不冷。”   明云见不知想到了什么,嘴角微微勾起,而后平躺着合上双眼,不在意祝照看他,也不介意桌案上未灭的烛火,但祝照知晓,他一定不是个容易睡着的人。   心里藏着事的人,晚间都睡不着,她有经验的。   但祝照近来,有两日睡得很好。   一是大婚之夜,她吃饱喝足,二便是今晚。   因为她知道,她的外侧有个人,那人曾救过她,那人能护着她。   幼时于书画缸中睡一觉醒来便是灾难与大火,血腥与刀光剑影的噩梦,自入了文王府后,她就没再做过了。   入梦前,祝照想起了明子秋的一句话,她说,她最喜欢皇叔了,因为皇叔是天底下对她最好,最温柔的人。   祝照想,明云见或许某些地方变了,但骨子里的温柔,当是没有变的。   晨起东方初白。   今早下了薄雨,房内还能听见门外呼呼刮过的风声,小院里有一株小小的银杏树,就靠在祝照房间的窗前,此时被风刮得摇曳,树枝上那可怜几片装点的金叶,一夕之间落得精光。   祝照醒来时,额顶发烫,喉咙肿得难受,嘴里苦且干,翻身咳嗽了几下,犹如刀在割嗓子一般。   门外的桃芝听见声音,推门进来,正瞧见祝照艰难地爬起来,想要喝水。   明云见一早上朝去了,约半个时辰前就起了,祝照毫无察觉。   桃芝倒了杯热水过来,喂祝照喝下后才察觉她脸色不对,搭在她手臂上的掌心滚烫。桃芝连忙摸了一下祝照的额头,惊呼道:“天呐!娘娘您这是得热病了啊!”   祝照喝了水后,眼前犯花,重新躺在床上,四肢沉重得几乎动弹不得。   桃芝将祝照扶躺后,连忙出去找檀芯,让府里的大夫过来给看看。   祝照躺下后呼出一口气,她已经很久没有生病了,上一次生病,还是今年清明时雨多,天一旦冷热不定,她的身体便不好。   掌心握着心口的小金锁,祝照慢慢闭上眼,早有经验。   只要睡一觉,一觉醒来就都能好了。 第21章 热病   秋雨连绵至酉时,祝照在床上躺了一整日。   文王府里的大夫早间过来把过脉,替祝照看过一次,说是受了风寒,但因为她从小体弱,病不得,小病也能生成热病。   大夫配了些药,檀芯煎了药午间喂祝照服下之后,见她又沉沉睡过去,心里不安。   桃芝第二次叫大夫过来时,大夫也有些束手无策。一般热病,吃药就消解,若吃药不能消解,便只能叫她发汗,自己熬过去。但现下正落雨,昨日还算暖和的,从今儿个开始便分了季,冷风呼呼直刮,不好叫祝照出汗。   若是出汗没照顾好,一身潮湿地又吹了风,这热病没见好,恐怕还得拖严重了。   檀芯送走了大夫,又去煎晚上给祝照喝的药,桃芝就在房间里照顾着她。   祝照躺在床上,几乎不知今夕是何夕,她每回生病都是如此,以前在徐家,换季时若下雨,总得发一场热病。   祝照记得,那时平日里要好的徐二夫人不会来,也不许徐环晴过来,因为风寒热病易传染,过了病气就不好了。   徐柳氏便不情不愿,捧着药过来喂她喝,一边喂,一边说叫她快点儿好起来,别总病着,怪吓人的。   祝照知道,徐柳氏是刀子嘴的人,祝照只需在病弱的时候,抓着她的袖子喊两声姨娘,徐柳氏便没法儿了,不说她,还能照顾她。   现在的感受,比起今年清明时节病时要难受得多,祝照想,恐怕是与她昨晚脱了衣衫躲在屏风后头,看了半晌明云见有关。这天已经不暖和了,当时还有风细细地吹来,她受了凉,又洗了澡,头发半干吹了半天才睡下,两层被子换成了一层,难怪会生病的。   握着金锁的手心里都是汗,祝照口里干得厉害,睁开眼便见个年轻女子坐在自己床边,不太清醒地喊了声:“环莹姐姐,你能替我倒杯茶吗?”   桃芝见祝照已经有些认不得人了,吓得连忙跑出去,差了王府内的府丁第二次出门去寻明云见,然后回来替祝照倒了一杯茶。   温热的水顺着祝照的喉咙滑下后,她才松了口气,重新倒下时,额头上满是细密的汗水,浑身烫得厉害,就像是裹着被子在蒸笼里,很快便熟了。   祝照睡够了,不想睡,可她眼睛睁不开,身体动不了,只瞧着一直照顾着自己的女子,开口问她:“环莹姐姐,你不是向来不喜湘色吗?怎穿了一身黄裙?”   桃芝吓得手都发抖,开口道:“娘娘,我是桃芝啊。”   “桃芝……”祝照在脑中寻了会儿,迷迷蒙蒙,找不到这个名字,于是开口:“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娘娘,您在说什么啊!”桃芝倒是听过这话,可她也没读过几本书,不知这话是何意。祝照浑身通红,开口时声音沙哑,在桃芝说话之后,她又问:“我背错了吗?”   “没、没有……”桃芝也不知祝照背错了没有,她想去叫檀芯过来,可祝照现下的情况,桃芝当真不放心离开。   有的人病了,瞧不出得了病,有的人病了,便像是经历了一场生死。   明云见上了早朝之后,便带着礼直接去了中书令孟大人的府中。昨晚祝照跟着他一起去替周大夫祝寿,可行酒令时,祝照为了保明云见的脸面,拉了孟大人下水,那些讽刺明云见的话,莫名中伤了孟大人。   明云见知晓轻重,带了礼去后,孟大人也就留他在孟府用了午饭,之后两人又对朝中政要闲聊了几句,等文王府里的人找到明云见时,孟大人正热情地拉着明云见准备留下来用晚饭。   文王府里,不止小松一个夜旗军。   桃芝找不到夜旗军,找的是府丁,府丁只能去明云见平日白天出门散心时会去的几个地方问问,两次出府后,夜旗军才察觉不对,这便找上了小松,也就找到了中书令府。   得知祝照病了,明云见一怔,有些意想不到,但小松不能说话,急得双手于空中直笔画,明云见瞧着像是他抽风了,连忙用扇子按下了他的手,道:“本王回去就是。”   与孟大人作别,明云见便坐上回府的马车。   驾马车的人身边还坐着前来寻人的夜旗军,明云见微微皱眉,问了句:“怎么回事?”   “王妃病了,桃芝说……神志不清。”那夜旗军说罢,骑马跟在旁边的小松连忙朝他看去,一张脸愣愣的,像是呆了。   “何病?”明云见听见神志不清四个字,眉头紧皱,握着扇子的手不自觉用力。   夜旗军回:“热病。”   “倒也还好。”松了口气,明云见对驾车的马夫道:“快些吧,天黑之前赶回去。”   月棠院的金花茶开得正好,远看便是一朵朵黄口小花堆在了树梢上,石子路旁种了几排木芙蓉也发着浅浅的香味儿,只是此时,这味道被药味冲淡了许多。   经过一场雨,月棠院内瞧上去有些沉闷,院内几个下人忙进忙出,有的忙着烧水,有的忙着煎药,还有的缠着檀芯问,王爷吩咐晚间要给王妃准备的饭菜,是否照常端上。   明云见回府时,见的便是这团乱糟糟的景象。   王府里以前没有过女主人,这些人也都从来没伺候过女人,尤其是平日里能吃能睡,生龙活虎的王妃突然病了,一病不起,神志不清,叫人实在手足无措。   明云见入月棠院,被叫来主事的古谦第一时间瞧见了他,连忙干咳两声提醒,而后毕恭毕敬地退到一旁。   明云见的眼如刀子,瞥了一眼方才哄乱的人,只轻飘飘说了句:“知晓王妃病了还不安静些,她病情若加重,你们都给本王跳池子里去。”   这个雨天跳池子,恐怕人人都得如王妃一般得热病了。   小松跟在明云见身后,也挨个儿瞪了他们一眼。他手里撑着伞,随明云见走到祝照的寝室前便停下,收了雨伞去到一旁看着檀芯煎药。   那药味道极苦,闻起来便知不好喝。   明云见入了房间时,屋内还算暖和。桃芝的身侧放了一盆热水,她手上拿着毛巾,解开了祝照衣衫的几颗扣子,敞开了半截胸前,露出消瘦的肩膀与锁骨。   少女的圆润只盈盈一握,大半藏在了水红的肚兜内,只随着艰难呼吸而起伏着。   桃芝一边替祝照擦汗,一边将她的被褥给裹紧了,生怕窗户缝隙里的风吹进来,加重病情。   明云见走到桃芝身侧了,她才发现,连忙起身给明云见行礼,道了句:“王爷,娘娘病了一天不见好,还一直说胡话,这可怎么办呀。”   祝照瞧上去情况的确不太好。   她头发汗湿,凌乱地撒在了枕上,整个人都是红彤彤的,眉心皱着,呼吸困难,汗水在眼角与鼻梁间形成了浅浅的水洼。她的脖子与肩膀也都是汗水,被子里侧都被染湿了。   小金锁挂在了祝照的心口位置,她的手还紧紧地抓着,没松开。   明云见走到床侧,两指贴了一下她的额头,果然很烫,不是一般的热病,怕是得烧一夜。   祝照突然察觉到额头上的凉意,明云见从外进来,带了几缕秋雨的寒,她热得恨不得掀开被子,骤感凉爽,不舍分开。   祝照缓缓睁开眼,瞧见了站在自己跟前一身白衣的男子,汗水留入眼中,如同泪滴一般从她的眼尾滑下。模糊的视线直直地望着立在床边的明云见,她瞧不清对方的五官,也不知他是谁,但这么高大,又穿白衣,与祝晓一般。   “哥哥。”祝照开口,脑子如同浆糊乱撞,当真应了那句‘神志不清’。   明云见听他叫自己哥哥,眉心轻皱,用被子将她身上全都盖住,这才坐在床侧,问了桃芝是怎么回事。   桃芝也说不上来,只答:“早间王妃醒来说口渴,奴婢替娘娘到了杯茶,扶她喝下时察觉她身上滚烫,叫了府中大夫来瞧,说是热病,但也没见过哪个热病烧了一天都不见好转的。”   檀芯此时端了药进来,要喂祝照喝药。   明云见接过了药碗,又听见檀芯道:“大夫说,一般热病只需发完汗就能好了,娘娘现下已经发汗了,若照顾得好,明日一早应当就退烧了。”   这般想着,明云见不禁皱眉,早知如此,昨晚就不必非留下来了。   他原就在想,现下不过十月底,哪有盖两床被子的,不过回忆起来,祝照从小身体就不大好,容易生病,怕是他昨天分了她一床被子,才害得她今日发热。   挥手让两个丫鬟下去,明云见伸手抹去祝照额头的汗水,一手湿淋淋的,当真是病得不轻。   他舀了药汁,递到祝照的嘴边柔着声音道:“小长宁,喝药了。”   祝照半睁着眼,对他道:“哥哥,我看见你那画上的人了。”   药勺一顿,明云见瞳孔收缩,问她:“你见过……什么画?”   “好多人啊……哥哥。”祝照摇头,像是回忆起了什么痛苦的画面,她已有些恐惧,那些原本早该被遗忘的内容,纷纷涌入了脑海。   她还记得,记得祝晓在离开书房前,认真地看着她的双眼,满是心焦地说:“忘了今天的事,长宁,不论等会儿发生了什么,都别出声。”   她没有出声,她一直捂着自己的嘴,可是黑衣人杀了哥哥,大火烧了书房,盖在她头顶上的那副画,被火光照耀得分外清晰。   那上面的人,每一个都穿着官袍,为一人做朝拜模样,他们高矮胖瘦各不相同,官阶品职也不一样。   祝照的左手握着心口的金锁,右手缓慢地伸出被褥,抓着明云见衣摆一角,眼中涌出了几分惧怕,她道:“哥哥,你的画上……好多人啊,我看见了那个人,那个和你画上一样的人。”   明云见抿嘴,朝中如今都有传言,说当年祝家有一幅画,那是祝晓替嵘亲王所作,包含了一个巨大的阴谋与秘密。众人从未见过那副画,不知真假,但明云见知道,那幅画是真的,曾经存在,只是于十年前被毁了而已。   可没想到,祝照居然见过,且以她的记性,必然记得。   “我害怕,哥哥。”祝照紧紧地抓着明云见的衣摆,声音颤抖:“我害怕。”   “别怕。”明云见的声音几乎有些哑,他放下药勺,以拇指擦过她脸颊上的汗水,双眼紧紧地盯着这张稚嫩的脸,目色坚定:“本王会保护你的,长宁,别怕。”   祝照恍惚,察觉有人在摸自己的脸,她的视线顺着替她擦汗的手望去,瞧见细长的手指略过眼前,那只手的拇指上,有一枚白玉扳指,她恍然此时坐在床边的人是谁。   “皇叔。”祝照开口,认出了明云见。   只是依旧不太清醒,不知今夕是何年。   作者有话要说:  与编辑商量后,确定12月26日V,本文V的当天,会更10000+! 第22章 病愈   祝照对明云见的感情,就连她自己都觉得奇怪。   在重新回到京都,嫁入文王府之前,她与明云见只见过两次。若是面对面,瞧见了彼此长相的,也仅能算得上他送她金锁的一次。   便是这一次会面,叫祝照莫名对明云见放下提防,也莫名觉得有他留在身边,非常安心。   或许原因,便是她幼时与明子秋一同玩耍时,时时能从明子秋的口中提及这位,温柔有耐心,还会带她一起玩儿的皇叔。   祝照幼时对明云见印象很好,因为他在她流鼻血时蹲下来细心地为她擦过鼻子,还告诉她小心鼻血倒流被呛,知晓她身体不太好,送了她一枚长命金锁。   那枚长命金锁,陪着祝照度过了许多次难熬的病痛。   月棠院王妃寝室的门窗紧闭,屋外的风呼呼刮过,伴随着雨滴的滴答声,吵闹之中别有一番静谧。   祝照很乖,明云见让她做什么她便作什么。   叫她热了不能把手臂伸出被褥外,免得吹着风了,病情加重,祝照便浑身埋在被窝里,热得满头大汗也不动。   叫她张嘴喝药这样能好得快些,祝照便张嘴配合,一口一口,将一碗苦涩的药汁全都吞入腹中。   明云见不擅长照顾人,但他有耐心,也细心。   祝照喝完药后便昏沉睡去,恐怕这药里还加了些助眠之物。明云见的衣摆被她抓进了被子里,稍稍一扯便能拽出。   明云见吩咐檀芯药得及时喂下,又让桃芝取两个暖炉放进屋内,等祝照发了汗后,烘温了房间替她擦身,再换一床干净的被褥盖上。   从祝照的房间里出来之后,天已经将黑了。   后厨的人摆了饭菜过来,明云见瞧见,挥了挥手叫他们换上热粥在小炉上熬着。祝照刚睡下,恐怕吃不了,等到夜里发了汗人清醒了,再端进来给她吃。   小松没跟着明云见离开,而是守在了祝照的房门前,若祝照再有任何情况,还可及时告知给明云见知晓。   戌时刚过,文王府书房内还亮着两盏烛火。   被明云见养在兰景阁内的兰花有一半开着花,兰景阁内的灯很多,整日整夜都是亮着的,四处角落内还有暖炉烘着,便是不能叫一棵兰花死去。   明云见刚从兰景阁内出来,便见门前站着一名黑衣男子,他与夜旗军的装扮一样,只是脸上多了一张獠牙面具。   文王虽无权势,但十多年来,倒是将夜间巡逻京都城的夜旗军,养成了自己的府兵。并且秘密多从黑暗来,也更方便夜旗军行事。   黑衣男子随着明云见入了书房,毕恭毕敬地行了礼之后,才将自己得来的消息说出。   “宫中‘雀首’回消息,送给王妃那副画的是丽嫔,为大理寺少卿严光之女,年仅十七,入宫两年。”黑衣男子道:“此画为今年新作,不是出自于京都画师之手,也因如此,所以才查了这些时日。”   明云见早瞧出来了,那画上用的颜彩不是旧画的颜色,若是旧画,也未必能引起他的注意。   “查到画师所在了吗?”他问。   黑衣男子道:“画师是楚州人,并无何背景,平日里靠给青楼女子作画或代人写信营生,因为画工不错,也有人见过他画的花魁图慕名而去,叫他作画的。”   “属下去调查时,画师对此画还颇有印象。他读过《香月传记》,知晓秦香月的服装为妃色而非茜色,不过因为对方给的银钱多,他才愿意改色。”黑衣男子继而说:“此画被求画之人卖入了京都,转入了字画商的手中,而后展示过两日。封易郡王府的人与慕容宽曾私下见过这画一回,最后才被大理寺少卿严大人府上的丫鬟买下,送入宫中给了丽嫔。”   一幅画,经了多人的手,辗转入了祝照这儿。   “周涟自娶了苏雨媚之后,从未与嵘亲王作对,几乎等于嵘亲王的人,大理寺少卿也与荣亲王府相交甚密,又是苏尚书的好友,至于慕容宽嘛……恐怕纯粹是为了看画,不知其中门路。”明云见如此说完,又觉奇怪。   若是嵘亲王做事,断不会在一个关节上动两次手,没必要封易郡王府里的人去看了画,又让大理寺少卿府中派人将画买回送进宫里。如若只是想与祝照取得联系,不如直接买画,反正迟早会被人查到,何必多几个步骤。   重点是,求画的人,与叫丽嫔把画送给祝照的人。   烛火下,明云见眉尾微挑,问了句:“那书是谁赠的?”   “书是……”黑衣男子顿了顿,道:“是敏妃所赠。”   明云见一怔,略微惊讶地朝黑衣男子瞧去,黑衣男子面色不改,更是笃定他查的结果。   明云见的手指轻轻点着桌面,道了句:“古敏这是在胡闹什么。”   宫中敏妃名古敏,是金门军统领古樊之女。   古樊与明云见母妃的本家安家当年还有些渊源,虽然如今安家没落,只有一些旁枝末节的子弟还在朝中担任一些不重要的闲职。但明云见与古樊并未生疏往来,只是于常人面前,没那么热络罢了。   古敏当初被太后选中入宫时,古樊特地过来问过明云见,当今圣上为人如何,明云见那时还在教小皇帝写字,瞧见小皇帝一边写字一边玩儿泥巴,说了句:“未经雕刻之宝石,硬得很。”   便是细细琢磨之后,必能成才。   古樊便听了明云见这话,送古敏入皇宫,成了敏妃。   京都有六大守城军,其中人数最多的便是金门军。金门军又叫皇城守卫军,六千军人于城内,专守皇宫,三万军在城外山间营地日夜训练,专护京都城。   除了金门军之外,其次便是紫门军、蓝门军、赤门军、青门军和夜旗军。   紫门军守的是普通百姓进出的城门,并非是京都最大的城门,京都最大的城门为赤门,外邦来朝时才开。蓝门则是出征打仗时才开,青门又名凯旋门,胜仗将军凯旋归来受皇帝加封时才能开。   平日里的赤门军与蓝门军,守白日城中安全,青门军人数最少,只是营场训练,插科打诨着过。   夜旗军是明云见手中的三千兵,专负责夜间巡逻,昼夜颠倒。   明云见与古樊的关系不错,古敏在宫里行事也一向规矩,她虽幼时跟着古樊练拳脚,不怎读书,但为人小聪明还是有的,不太会被人怂恿利用。   她送祝照《香月传记》莫非只是巧合?   明云见叫黑衣男子退下后,书房被人推开,那黑衣男子与小松正好碰了面。   小松现下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与黑衣男子已有许久未见,碰面时,那男子伸手摸了摸小松的头顶,揉乱了他的头发道了句:“长高了。”   小松难得对一人挺有好感,于是笑了笑,再入书房,比划了一下。   “阿燕留步。”明云见手中的扇子敲了敲额角,又指着小松问:“他说什么?”   黑衣男子回头看了小松的手势,道:“王妃醒了。”   明云见嗯了一声,黑衣男子站定片刻,确定明云见没有吩咐后,这便离开了书房,隐入黑暗之中。   祝照发了一天的烧,汗湿了被子,终于在服了药睡一觉后清醒了些。睁开眼瞧见桃芝在床头照顾自己,身上的被褥也换了套厚些的,房间里暖洋洋的,两个小暖炉烘得她的脸颊微微泛红。   “桃芝。”祝照开口,声音被烧得有些哑。   桃芝听她能开口,且认得自己了,连忙松了口气,又拿手去探祝照的额头,察觉她的皮肤没那么烫了,连连偶弥陀佛好几声。   “娘娘您可算好了,若真烧到明天,人都要烧糊涂了的。”桃芝嘘寒问暖问了她好几句渴不渴,饿不饿。   祝照说不渴,但的确是饿了。   桃芝出门将一直在门前用小炉子热着的粥盛了一碗端进来,这才刚进房间,明云见也跟着入了祝照的寝室。   祝照靠在床头,双手搓着滚烫的脸颊,桃芝替她换了身干净清爽的衣裳,想起来还怪不好意思的。   瞧见明云见过来,祝照想起身行礼,才动胳膊,明云见便给了她一记好好靠着的眼神。他走到了床边,伸手探了祝照的额头,掌心没那么烧了才道:“若是怕冷,为何不早说?”   祝照道:“越长大,病也生得越少了,我以为没事的。”   “今晚你便好好歇着,且看明日身体如何,若还不舒服,本王再让大夫来看。”明云见说罢,转身便朝外走。   桃芝要喂祝照喝粥,祝照自己端着碗了,没让她动手,只是奇怪明云见怎么就过来看她一眼便走了,她还病着呢,这人都不懂心疼人的。   一碗粥喝下,祝照不饿了,可也睡不着,干脆让人拿了书过来,看了两本,子夜过去了,这才再睡。   这一夜,桃芝都在房间里守着祝照,第二日转晴,可天气已不见暖了。祝照又在床上躺了两日热才全都退下,没有反复,只是病了一场人有些疲软,不能久站,否则头晕,还带着点儿咳嗽。   祝照起床后听桃芝说,月棠院阁楼旁的梅花树开了两朵黄色的腊梅,远远就能闻到香味了,恐怕今年的冬日来得早,这梅花全能提前绽放。   祝照披着厚长毛绒的披风,出了寝室走到阁楼旁,果然瞧见两棵像是枯死了的梅花树上,长了几朵嫩黄的腊梅花,芬芳扑鼻。   正高兴着,身旁突然落了个黑影下来,桃芝啊地一声尖叫后退,踩上了檀芯的脚,两个丫鬟歪倒在了一起,祝照惊得耸着肩膀,双眼瞪大。   仔细一瞧,不是什么吓人的玩意儿,是身穿黑衣,高高扎着马尾的小松。   小松双手环胸,长剑抱在其中,他微微歪着头,面上挂着几分笑意,望着祝照又伸手指了指自己的上空。   祝照顺着他的手指朝上瞧,居然在月棠院阁楼的二楼上看见了两个府丁正打扫。   她瞳孔收缩,松了捏着梅花枝的手,回神问小松:“这上头是在做什么?”   小松从怀中拿出了一沓纸,高高兴兴地找了一张,递给祝照瞧。   ——今日霜降,王爷得了几盆绿菊,说今日要赏菊吃古董羹!   小松的字写得很大,祝照光看这个字体都能瞧出他兴奋。果然,没一会儿便有府丁从外搬入了几盆菊花,每一盆都长得很好看,白的本就稀有,紫的更是不多,更何况是这种罕见的碧青绿菊。   眼看府丁就要将菊花往阁楼二楼上搬,祝照连忙掀开小松朝上跑。   小松瞧着祝照跑去的速度,哪儿像个刚病愈的人,方才还与两个丫鬟轻轻嗅花步伐沉沉,此时跑得,恨不得会轻功。   于是他低头看了一眼手上的纸,撇嘴晃了晃。   纸上写道:王爷正在楼上。 第23章 挨训   祝照匆匆跑上了阁楼二层才发现明云见原来也在。   月棠院的阁楼二层是半敞着的房子,入阁楼后正对着的便是个多门打开的观景台,琴案还在原处放着,只是堂内正中间多了套桌椅。   桌案上放着茶,明云见正坐在桌旁,一身白衣如雪,衣裳的正背后绣了两只展翅飞翔的白鹭,衣摆之下晕着淡淡的蓝色,如水纹一般荡开。   祝照见了明云见顿时怔住,二楼的两侧还有府丁将菊花搬了上来。   明云见已听见了祝照上楼时脚步哒哒的声音,她跑得有些快,现下还微微喘着气。明云见转头看过去时,正瞧见祝照愣愣地站在原地,双手无措地拽着袖子,脸都白了。   “王爷赏菊,怎么选在了这阁楼内?”祝照深吸一口气,慢慢朝明云见走过去。   她的视线不自觉地朝琴案上瞥了一眼,那琴案上还盖着防尘的布,目前看来,明云见应当是没发现的。   “今日的风朝南刮,你这边正对着南方,背对着北,晚间出来赏月赏菊吃古董羹也不会被风吹着了。”明云见说罢,银扇指向身侧的位置,道了句:“坐。”   祝照连忙摇头,尴尬地笑着:“我就不坐了。”   入阁楼二层时,祝照已经三次朝琴案瞧去了,明云见发现也当没看见,指挥着其他人继续搬着菊花。   祝照想了想,还是开口:“既然王爷选择在此赏菊赏月,我也帮忙收拾着吧。”她走到琴案旁,弯腰一股脑地将一把大琴抱了起来,连带着包裹着琴的防尘布道:“这东西摆在这里有些时日了,都落了灰,不太雅观,我这就拿走,让人擦干净了再搬回来。”   明云见微微挑眉,瞥了一眼那几乎拖地的防尘布,故作惊讶开口:“什么东西掉了出来?”   “什么?!”祝照一惊,连忙低头看去。   本来是没东西落出来的,她这一紧张,手险些松开,一本夹在了琴与防尘布之间的书便掉在地上,只见那书封上写了四个字:香月传记。   一阵秋风呼呼刮过,带着霜降的凉意,把那本《香月传记》的书页吹得沙沙翻开,里头的字全都暴露在人眼前。因为这书先前被人看过,所以折了一页,敏妃只读到了中间段,正是秦香月与其爱上的第二个男子鸳鸯戏水中。   那书里,描写细致,首行便是:刘汉紧搂香月肩,薄汗如花露,胡须扫去,摆腰香足提上肩。   祝照一脚踩上,裙摆撩过,正将那本书遮住,然而已迟了。   几个忙着干活的下人没瞧见那书,只看见王妃以别扭的姿势站着,怀里还抱着一把落了灰的琴,正与明云见面面相觑。   祝照的脸瞬时红了。   明云见挑眉,银扇指着她露出的鞋尖,道:“拿开。”   祝照抿嘴,听话往后退了一步。   都已经被瞧见了,那必是瞒不住的。   明云见又道:“拿来给本王。”   祝照将琴放在一边,弯腰去捡书,防尘布落下,又将藏在琴中的一幅画给露了出来。   画卷已经卷起,看不出里头的内容。祝照索性把那本《香月传记》递给明云见,又顺手拿了那副画,一并交给了他。   明云见瞥了书面上的字,让搬花的府丁先下去,暂时不用把花朝二楼般了。   片刻功夫,阁楼的二层内就只有明云见与祝照两人。   此时明云见才将书往桌案上用力一甩,祝照缩着肩膀,宛若做错事正听训的孩子。她低垂着头,一双水灵灵的眼睛偶尔抬眸朝明云见偷偷看,想瞧他有无真的生气。   “小小年纪的不学好,你这看的是何书?”明云见声音压低,带着些许威严在里头。他眉心轻皱,似是不悦地展开扇子扇了扇风,好平缓怒意。   祝照老实交代:“我没看。”   “这书中都有折痕了,你说你没看?”明云见问。   祝照抿了抿嘴,低声道:“这书不是我的。”   “月棠院内找的书,不是你的,难道是本王的不成?”   祝照叹了口气,说:“这书自然也不会是王爷的,这……这书与画,都是我从宫里带出来的。”   “胡闹!”明云见一拍桌案,祝照便吓得双肩一颤,头更低了。   “一册禁本,一副风月图,这便是你入皇宫拜见太后,太后赏赐于你之物?”明云见说这话时,祝照的脸都红透了。   她有些扭捏,不知自己是否要将那几个送她这书与画的妃嫔给供出来,但转而一想,不太对。   祝照抬头,瞥了一眼桌案上还合上的画,问:“王爷如何知道那副画,是风月图?”   明云见挑眉,问:“不如本王打开验证瞧瞧,它是否是风月图?”   “不必!”祝照连忙开口,道:“便是风月图。”   “谁给你的?”明云见摆着威严。   祝照张了张嘴,说不出口,明云见又道:“你若是不说,本王就拿着这两样东西入宫,找太后挨个儿问了。”   祝照唉了一声,当真怕明云见会去找太后。可她心里也知晓,堂堂文王,怎会以这种声色之物去后宫怪太后没带好妃嫔,带坏了他家王妃的?   无非是吓一吓她。   祝照又不太经吓,也不怎能对明云见说谎,只能服软地道了句:“我还病着呢。”   这一声叫明云见愣住,桃花眼瞧披着毛绒披风的祝照,他不禁叹了口气。祝照以为他这声叹气便是放过了,却没想到明云见道:“那你坐着告诉本王也行,今日之事你若不交代清楚,本王不会罢休的。”   祝照咬着下唇,与明云见僵了会儿,最终败下阵来,叹气开口:“书,是敏妃给的,画,是丽嫔送的。”   “为何给你?”明云见问。   祝照走到他身边,方才被这画与书也弄得头疼,精神一过,腿就开始发软了。   她老实乖巧地坐在桌边,道:“那日用完午饭,太后便去休息了,让几位妃嫔带我去观乐舞,我不懂欣赏,只能听她们说话。其实宫中妃嫔也有些无趣寂寞,才会放宫女出宫,替她们买来这些打发时间的玩意儿。”   “我知这书是禁本,也知这画不能留在宫中,故而开口提醒了两句。几位妃嫔也开窍,不敢再将这物件留着,便是敏妃为首,送我禁本,实则是想让我带出宫。”祝照说。   “当日送你出宫的,有哪些人?”明云见问。   “观乐舞时,妃嫔九个都在,送我出宫的便只有五人。”祝照想了想,说:“敏妃、嘉妃、丽嫔、蓉嫔还有冉嫔。”   明云见细想,敏妃不是敌人,嘉妃为吏部尚书邓袁毅的嫡孙女,吏部一直都是贤亲王管着,贤亲王虽听说过祝府有画,却从未见过。   丽嫔是大理寺少卿之女,大理寺少卿为嵘亲王之下。蓉嫔是工部侍郎的外甥女,其父并未谋官,但京都的酒风十里就是蓉嫔的父亲所开,家财万贯,是诸多妃嫔之中本家地位最低的一个。   至于冉嫔……   明云见知晓,冉嫔叫苏冉,喊苏雨媚一声姑姑,是礼部尚书苏昇的孙女。其父在刑部任职,位置并不多重要,冉嫔今年好似……也才十二、三岁。   “敏妃给你书,你便收了?”明云见晃了晃扇子。   祝照道:“我自然是想拒绝的,这种书带回王府,被王爷发现了,我也得倒霉不是……”   祝照尚有自知之明,但也顾念当时形势,道:“她们在宫中聊这些风月之事,并未多顾及,想来太后也不会不知。如若太后知晓并未管教,那我只是初次入宫的文王妃,怎好摆起长辈的架子教育她们呢。”   “你记得这么清楚,可记得当时站在丽嫔身侧的是谁?”明云见问。   祝照一怔,一时间没明白明云见这么问的缘由,她视线落在桌案的画上,回想了一番,再抬头时,明云见已看着她浅笑着了。   “是……冉嫔。”祝照记得。   当时她顾着和敏妃说话,只瞧见丽嫔与冉嫔站在其他几个之后,在敏妃送出书后,冉嫔对丽嫔说了句什么,丽嫔才将自己的画送了过来。   若是认真去回想,祝照能想起来。当时敏妃声音并不大,冉嫔声音还未脱稚气,很好辨认。   “丽嫔姐姐怕不怕画被发现啊?”她开口时,很天真。丽嫔也有些小聪慧,一经冉嫔提醒,当即知晓敏妃用意,于是才不舍地将自己的画也给了祝照。   祝照垂头静默,片刻后才问:“是画有何问题吗?”   明云见以银扇敲了下祝照的额头,说:“你从小便这么聪明吗?”   祝照摸了摸头顶,察觉出来,明云见原来并未真的生气。她摇头算是回答了明云见的话,只说:“我一点儿也不聪明。”   若她当真聪明,当时就不该接下书与画,也免了今日这场挨训。   明云见瞧着祝照低眉顺目的样子,轻轻叹了口气,问她:“本王敲你额头疼不疼?”   祝照没回答,一阵风吹过,不知带来了哪儿的灰,迷了祝照的眼,她伸手揉了揉眼皮,眼眶都红了。   明云见啧了一声,又说:“好了,别垂眼委屈了,活像是本王欺负了你。”   明云见瞧见了,祝照的额头方才被他用扇子敲过的地方稍稍红了点儿,他伸手过去,冰凉的手指贴着对方温热的皮肤,拇指擦过,白玉扳指上的龙纹在阳光下仿若鲜活。   “带这书与画回王府,本就是你的不对,本王不过才说你两句,你便要哭了?”明云见替她揉了揉额头,说话声音低低的,像是哄人一样。   祝照抬眸望着他,话到了嘴边,被她自己吞下。   她本想告诉明云见,是风迷了眼,不是她委屈地要哭。但明云见的双眼具有一股惑人的魅力,只要望着,便能把人牢牢勾住一般,他只需稍稍柔着嗓子说话,就能叫人情不自禁地深陷。   又吹来了一阵秋风,风中带着点儿新开的腊梅花的香气。   小松飞身上了二楼的飞檐处,手上抓着两根被他折下来的梅花枝,那花枝上是今年才开的两朵黄腊梅,可怜兮兮地于风中断了生命。   祝照瞧见,顿觉可惜,才想叫他别乱摘花,便听见楼下檀芯与人说话的声音。   府丁是从正门外跑来的,还带着些喘气,双手扶在膝上道:“檀芯姑娘,府门外有、有个妇人要找王妃,说是王妃娘家人,眼看就要往里冲了。”   祝照听见这话,连忙起身朝二楼观景台围栏边小跑过去,她趴在二楼围栏处,朝下问:“来者可说了名字?”   “她说她叫柳芙,是徐家的夫人。”府丁开口。   柳芙是徐柳氏的本名。   祝照道:“快将人请进来。”   徐柳氏平日里很少会主动找祝照,便是祝照当上了文王妃,她也没有过什么肖想,今日特地来找,还报了本名,怕是遇事了。   祝照一路小跑下了阁楼,明云见跟在后头。二人入了前厅,徐柳氏正好被文王府的府丁带了进来。   她双眼通红,怕是哭过好一阵子了,整个人瞧着憔悴得很,手上捏着张手帕,匆匆跑来。徐柳氏瞧见祝照时,连忙扑过去。   她从未与祝照有过什么接触,这回双手紧紧地抓着祝照的手臂,声音颤抖,泪如雨下,开口道:“长宁!我的好长宁啊,你帮帮潭儿吧!潭儿他……他杀人了!” 第24章 杀人   徐柳氏哭得双眼红肿, 便是被祝照扶到堂内椅子上坐着, 身体都是瘫软的。   她手里的帕子已经被泪水打湿一半,就是府里的丫鬟送上茶来, 徐柳氏也没顾上喝一口。只双眼紧紧地看着祝照,满是恳求, 又念着明云见就坐在一旁, 不敢张嘴提要求。   祝照心里着实有些慌乱。   她可以算是与徐潭从小一起长大的, 在琅西的十年, 他们几个兄弟姐妹之间甚少分开过,徐潭的性子, 祝照晓得。徐潭虽然有些混不吝的,也不怎上进读书,但他胆子不大, 有过与琅西街头的霸王起了冲突, 一整年都少往那边走的经历,不像是个有胆子杀人的人。   祝照就坐在徐柳氏的旁边, 帮徐柳氏顺着背,安慰她道:“姨娘你快与我说说,潭儿哥究竟出了何事?”   徐柳氏期期艾艾地说了一些, 大致的意思,祝照也是听明白了。   事情的起因就是半个月前, 徐潭跟在了徐冬身后,入了紫门军中混了个普通差使。说是穿着一身紫衣服,却也不算是真正的紫门军, 他入紫门军中,也只是给那些正儿八经的紫门军打下手的。   好在徐冬是紫门军队目,年纪不小,得了个老大哥的称呼,紫门军中的人,对待徐潭还算客气,并不经常让他跑腿买东西。   平日里赤门军与蓝门军白日巡逻京都城,偶尔会从紫门前路过问话。那一日赤门军中的一名小将来到紫门前站了大约有一个多时辰,加收了当日入京都的百姓出入城门的费用。   实则这种现象早有发生,若是紫门军中碰见相熟的,也可不收钱财,但大多入城的或出城的,都得给紫门军一些‘辛苦费’。   赤门军或蓝门军巡逻到此,加收‘辛苦费’也是时常发生的,从未有人敢反驳。偏偏那一日入城的是个倔老头儿,不仅不给钱,还当着众人的面指着那赤门军的小将破口大骂。   那老头儿嘴里不干净,赤门军的小将家里有些地位,平日出来也是被人拥着的,哪儿受过这么大的屈辱,顿时对那老头儿拳打脚踢。谁知道那老头儿入城就是为了看病,不过是踢了两脚,人便死在紫门前了。   索性当时围在紫门前的人不多,众人也都顾及那赤门军小将家中的地位不敢多言,只有徐潭是个直肠子,见那老头儿惨死可怜,当天在赤门军副统领过来处理此事时,告了一状。   当时徐冬不在,没能拉住徐潭,徐潭觉得自己也算是披了一身紫门军的衣裳,怎么也得对出入城门的百姓负责。赤门军小将把此事上报时,说的是老头儿自己在城门前没站住摔死的,赤门军副统领将二人拉到一起,问了缘由。   徐潭也是天真,以为自己据实已告,还能升个位置。谁知道赤门军中官官相护,那赤门军的小将反咬一口,说是徐潭将人打死,他是看在徐潭年轻初来乍到才帮他隐瞒。   此事闹大后,紫门军与赤门军当夜便将人召集。问话时白日那几个在城门边上的人,都指着徐潭说是徐潭打死了老头儿。   有一人道:“当时我们拉着他,让他别打了,可徐潭不听,还到处宣扬说自己的妹夫是王爷,谁敢与王爷作对啊,所以我们也就……一个不查,徐潭便将人打死了。”   徐潭被冤枉,气愤不已,可饶是他说再多话,也是辩解。徐冬走出来替徐潭求情,也被以教子无方打了二十军棍,徐潭当日便被拉入了赤门军的训牢里待着,等候处罚。   本来一个老头儿的命,只要徐潭肯服软,加上徐家再往上交些银子也能大事化小了。可就在徐家筹银子的那几日,赤门军的小将日日带人去训牢里嘲笑徐潭。   大事未了,又出一桩。   三日前,徐潭从训牢里逃出来了,他出逃时被人发现,匆匆跳入水中遁水离开。次日一早,赤门军小将倒在了南门市口的巷子里,心口被人插了一把匕首,尸体早就已经凉透了。两日前,出逃的徐潭居然回到了紫门军中,顿时被人抓住,今早徐家才得到这一切通知。   死在巷子里的赤门军小将不是别人,正是司农寺卿的堂弟,而司农寺卿又是芳雅县主的丈夫,芳雅县主,正是贤亲王的女儿。   这一层层关系往上去套,直连着皇亲国戚。   赤门军小将名方纳,本已与上头说好,再于赤门军中做到年末,来年便是皇城金门军里的人。而皇城金门军再往上升,便可入宫看守皇帝宫殿,等于御前侍卫,何等荣耀,只可惜这荣耀,死于了半夜的窄巷之中。   徐柳氏知晓此事已不是徐家能够解决的,便连忙寻到文王府来,想找祝照帮帮忙。   徐柳氏想着,那死掉的小将是司农寺卿的堂弟,有与芳雅县主有些关系,而芳雅县主是贤亲王之女,贤亲王又是文王的兄长,或许由明云见出面,此事还有得商量。   徐柳氏一开口,便说个不停。   “我都叫那小子别在人面前炫耀,也少拿文王的身份说事,可你说他怎么就那么蠢啊!赤门军本就在紫门军前耀武扬威已久,他还非要去告状!”徐柳氏几乎要哭得趴在了桌子上。她拽着祝照的手说:“长宁,我就这一个儿子,我们徐家也就只有这一个男丁啊!”   祝照知道其中的厉害关系,也不敢轻易开口答应去帮。   她瞧着徐柳氏的确可怜,也知道徐柳氏是没了其他法子了。但若那名叫方纳的赤门军小将的确如她所言是与贤亲王挂钩的,恐怕明云见出手,反而不妥。   若明云见帮,岂不是摆明了要与贤亲王作对?   文王府的局势一直以来都处于刀剑上,她当真是有些进退两难了。   祝照朝明云见看了一眼,明云见只坐在堂内高座上,端起下人送来的茶喝了一口,都没朝徐柳氏这边看来,怕是不想帮这个忙的。   徐柳氏见祝照没答应,也不说话,咬着下唇,忍住了哭腔道:“姨娘知道这是在为难你了,可是长宁,姨娘对你也有过十年的养育之恩,你要顾念着这个情!虽说你在徐家不如在祝家过得好,这十年来,我是没能尽心尽力照顾你,但我可有对你动过一次手?骂过一句难听的话?”   “你如今嫁入王府,成了王妃,我也从未想过要高攀于你!此事未能发酵至今,我也没想过要开口求你帮这个忙。”徐柳氏擦着眼泪,捂着心口道:“你只要帮我这一次,让我的潭儿好好地活着回到我身边,我便再不来找你讨这个嫌,就当时还了十年的照看!”   “姨娘,你别说这么重的话。”祝照微微皱眉,心里乱成一团。   她自是知晓徐柳氏的为人,徐柳氏好面子,拉不下脸求人,也不愿扯着笑去高攀。   祝照拍着徐柳氏的手道:“你让我想想吧。”   “你想得,潭儿等不得。”徐柳氏想起徐潭,眼泪又落了下来:“他们说,插在赤门军小将心口的那把刀,就是你归宁是送的匕首。因为那匕首好,潭儿还拿出去多次炫耀过,这回他杀人之事已是稳稳坐实,明日便要送入大理寺中,你姨父也被停职在家,这事,宜快不宜慢。”   若是慢了,祝照还没想到要如何帮徐潭,徐潭可能就被大理寺的人判了罪行,至少也是个死了。   祝照见徐柳氏实在哭得不成样,只怪自己嘴笨,说不出什么安慰人的话。她只是不住拿眼朝明云见看去,想叫他拿个主意。   若他觉得徐潭能救,便给个提示,祝照也好开口应下。若他觉得徐潭不能救……祝照私心想,这拒绝的话,还是要文王说出来比较好。若她说,不免伤了徐柳氏的心,也是将这亲戚关系,彻底撕碎了。   祝照看了明云见好几次了,明云见才给了她一个反应。   他伸手对祝照勾了勾,祝照连忙起身,让府中丫鬟扶着徐柳氏去洗洗脸。   徐柳氏也知晓,这么大的事祝照自己做不了主,必是要与明云见商量,故而应下,随着丫鬟离开堂内,只是一步三回头,看得祝照心里发慌。   等人走了,祝照才走到明云见跟前。   “王爷,有何要说的?”祝照弯腰问。   明云见略微坐直了身子,朝祝照倾身过去,两人骤然靠近,彼此的呼吸都能察觉得到。   祝照顿时慌乱,却被明云见扯了衣领,逼着她看向那双近在咫尺的桃花眼。明云见的眼中,倒映的是祝照那张小巧的脸。   他眼眸纯澈,叫祝照猜不透他的任何想法,不知过了多久,明云见才开口:“本王若说此事不能帮,你当如何?”   祝照动了动嘴,心口砰砰直跳。   她说:“不帮,合本分,但不合情分。我于这世上已再无其他亲人,姨娘毕竟养了我十年,潭儿哥也是伴我长大的,我不信他当真能杀人。我想……我想请文王帮我与潭儿哥见上一面,好让我将话问清楚。”   “若人真是他杀的,他虽一开始无辜,但后来这条命的责任还是要背的,若人不是他杀的,必是有人栽赃陷害,这栽赃陷害之人……未必是冲着徐家而来。”祝照说完这话,明云见眸中精光一闪,睫毛颤了颤。   他松开祝照的衣领,道:“离本王近些。”   祝照朝前走两步,明云见摇头:“再近些。”   祝照站在了他的跟前,几乎与明云见贴在了一起。只是她不太好意思与明云见离得太近,所以虽说双腿贴着,但她还是腰上用力,尽量与对方保持了些许距离。   明云见歪着头朝祝照笑了笑,祝照望着他的笑,不明其意,便在下一刻,明云见拽着她的手,直接将人环在了怀中。   祝照一声惊呼,轻轻啊出了声,坐在明云见的怀中犹如一根木头,整个人冻僵了般不敢动弹,甚至不敢呼吸,只一双眼睁大,紧张地望着对方。   “王、王……”祝照还没开口,明云见便双眉微抬,给了她一个噤声的眼神,直到片刻之后,才朝外问了句:“可将那听墙角的不速之客赶走了?”   祝照听他这话,也朝正堂外望去。   院内没有府丁,倒是飞檐上突然倒挂了个人下来。   小松一条马尾辫长长地坠着,晃荡两圈,他翻身下了飞檐,掌心里攥着一样东西,等走到明云见跟前了,才摊开手心给他看。   祝照瞧见他手里的东西,啊地一声转头缩在了明云见的怀中。这回是真的被吓得不轻。祝照整张脸埋在了明云见的脖间,双腿离地,就像是长在他的怀里一样用力地抱着。   小松的手里,是一只带了血的耳朵。   明云见也看不惯这东西,挥手让小松退下道:“什么都往手里抓,不嫌脏吗?快丢了去!”   祝照跟着附和了两声:“就是就是,快丢了去!”   小松望着手里的耳朵,撇嘴离开。   明云见低头看了一眼缩在自己怀里的人,祝照双手勾着他的脖子,双脚离地,脚尖缩在了裙摆里,脸深深地贴着他的肩头,只给明云见露出了一只耳朵,与一只晃眼着的碧玉耳坠。   明云见被她抱得……简直动弹不得。 第25章 摘花   左手被祝照压着, 双腿被祝照坐着, 脖子被祝照圈着,明云见就剩一只拿了银扇的右手能动, 于是那把银扇在他的手指尖转动几圈,最后落在了祝照的后脑勺上。   “抱够了没?”明云见问。   祝照没松开, 问他:“小松走了吗?”   明云见嗯了一声, 祝照这才松了口气。察觉自己还坐在明云见的怀里, 她连忙要起身, 双腿落地时微微发软,病过之后的身子越发娇弱了些, 祝照在明云见的腿上坐起两回,还是被明云见扶着腰才站稳的。   她脸上烧红,目光不知该落在何处, 只能不住朝门外院内落了叶的树上瞥。   片刻宁静, 倒是叫祝照渐渐冷静下来了。   “方才是有人在王府偷听吗?”祝照反应过来,才问明云见。   明云见喝了口茶道:“是有个鬼祟之人, 踩动了堂顶的一片瓦。”   所以方才明云见让她凑近,做出主动‘投怀送抱’的样子,也是为了给那鬼祟之人瞧见的。   小松发现那人时, 因为对方偷听,故而割下了其一只耳朵。但照理来说, 如若小松能割下对方的一只耳朵,尽全力说不定能抓住对方,明云见没让小松抓人, 想必也是为了把人放走好传消息。   如此,倒是佐证了祝照的猜测。   “果然,是有人盯着文王府的。”祝照略微压低声音对明云见道:“潭儿哥杀人之事并不是表面上看过去的那般,此事不是巧合,也不是冲着徐家而去,反而是向着王爷来的。”   祝照说罢,又微微皱眉道:“也是怪我,入了文王府,反而拖累了王爷。”   若不是祝照嫁给了明云见成了文王妃,对方也不会以祝照这边的亲戚来牵连明云见,这是在逼着明云见与贤亲王作对。此番不管明云见是否插手,徐潭是徐家人跑不了,祝照是徐潭的表妹也躲不掉,或许贤亲王那边的忌惮已经产生了。   “你便是不入文王府,该是本王要遭的,躲也躲不掉。”明云见说罢,半垂着眼眸不知在想什么,许久之后才道:“应了你那姨娘,便说本王试试,但也别叫她抱多少希望。”   祝照顿时抬眸看他,眼中有些惊喜,惊喜过后,又是些许担忧。   “王爷不怕贤亲王那边怪您吗?”祝照道:“毕竟那人是芳雅县主夫君的堂弟。”   祝照虽不入朝堂,却也知道朝堂上的每一个分派,都如同一棵树,一片叶,牵连着每一条根。方纳是贤亲王这棵树上的一棵枝丫,来年入了皇城金门军,便是开了花,或许哪日能结果也说不定。   眼看开花有望,却被人摘下,贤亲王自是不满。   这枝丫,哪怕烂死在他的树上,树叶落下腐烂了,滋养的也是他的根,断不容他人折断。   “那就只能本王再亲自向贤亲王解释了。”明云见道:“摆明了有人想要以此事挑拨,断了贤亲王想要安插在金门军中的一只手,也顺势将本王送到了贤亲王的跟前。”   祝照低声道:“这般说来……潭儿哥或许真是无辜的。”   “无不无辜还另说,那把匕首是你送的没错了。”明云见用扇子点了点祝照的额头,起身道:“剩下的话便由你与徐夫人说去吧,她哭声太吵,实在是让人头疼。”   祝照应是,见明云见离开了堂内,走到后方,似乎是要去书房的方向。转身时,她还能瞧见大堂内地面上滴下的两滴血迹,那是被小松割下的耳朵上落下来的。   身处于权势之中,必然会染血的。   不是今时,也是他日。   徐潭杀人,只是开始,自祝照回京都之后,那一只藏在黑暗中无形的手,便一点点朝文王府探来,就像是要将朝堂之上几方势力维持的表面现象,慢慢撕碎。   祝照找到了徐柳氏之后,好好安慰了她一番,道:“姨娘,潭儿哥的事我已与王爷说过,王爷也说,咱们都是自家人,没有不帮自家人的道理,但……文王府在京都的局势您也知晓,我们能帮的,不多。”   徐柳氏连连点头,便是不用祝照提,她也知道文王是诸多王爷之中,最无地位的那一个,甚至在实质的权势上,比不了封易郡王一半。   祝照道:“潭儿哥那边王爷会想办法让我们见上一面,也会与大理寺打个招呼,便先拿其他的案子压一压,拖后处理,至少暂时保了潭儿哥的命。”   想了想后,她又说:“此事最终如何处理,还得看贤亲王那边的意思,这我插不上话,也得王爷与贤亲王去说。”   “他们是兄弟,必好说话的。”徐柳氏开口,祝照轻轻叹了口气,徐柳氏便闭口不谈了。   皇室之间的兄弟情,最不可靠。   徐柳氏道:“你肯帮,姨娘已是放心了,能叫我先见上潭儿一面,我才好睡个安稳觉啊。”   祝照让她宽心,先回徐家等着消息,等明云见那边在大理寺打通好关系之后,她再派人通知徐柳氏与徐冬,好让他们一家与徐潭见面。   送走了徐柳氏,祝照便觉得累极,像是要虚脱了般。   徐潭的事,依旧缠绕在她的心头上解不开。   而原先明云见说好的晚间吃的古董羹也未能兑现,一件事打破了文王府的安宁时光,明云见用晚饭前出府一趟,直至祝照躺着歇下了也没回来。   之后的几天,祝照也没敢去打扰明云见。   他既然答应了徐柳氏,便会尽全力去做,这也是帮文王府,洗脱在贤亲王面前的嫌疑。   明云见再入月棠院,已经是十天之后了。   先前被小松折下两根梅花枝的腊梅在短短十天之内,开了许多花,整个儿月棠院内都是淡淡的腊梅香味儿。祝照还时常能看见小松坐在月棠院阁楼的飞檐上闻花香,摆弄着手里的兵器。   上回小松割下来的耳朵,据说是被他偷偷埋在了文王府内的某棵树下当肥料,知道这个消息的那日,祝照还在自己月棠院的树下里里外外找了一圈,看看有没有土地被人新松动过的样子。   明云见刚入月棠院,便看见檀芯昂起头对着站在飞檐上的小松道:“你快下来!那里都结冰了,站不稳,当心回头摔了!”   小松不听檀芯的话,祝照听见檀芯的声音也走出来,瞧见小松抱着双臂站得高,也叫他下来,没说他站得高会摔,而是说高处风大会冷。   小松就乖乖地下了飞檐,眼尖地瞧见了明云见,于是朝明云见那边跑去。   祝照回头,看见还穿着朝服的明云见。   他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一身玄衣上绣了龙纹,因为天凉了,明云见还披了一件披风。他因为身量高,也不知是在哪株吊灯扶桑花下走过,扫了一朵花夹在了白玉冠上,祝照瞧见了,扑哧一笑。   明云见挑眉,怎么他一过来,祝照便笑?   小松歪着头,盯着明云见头上的那朵吊灯扶桑看,明云见抬手摸去,才在自己的头上摸到了一株红艳的花,只是还有几根花蕊没能摘下。   祝照走近,抬手想要去摘,结果明云见过高,她又只到对方肩头的高度,不太能够着。   于是明云见附身微微低下头,一身兰花香气扑鼻而来。祝照脸颊微红,将他头上的那几根吊灯扶桑的花蕊摘下,攥在了手心里。   “你去换身衣裳,随本王出府一趟。”明云见随手将花放在了祝照的手里,如此说。   祝照眨了眨眼,只需明云见一个眼神,便知晓他的意思了。   徐潭那事,有些眉目了。   祝照换了身稍微轻便些的衣服,出府时走到马车旁,小松绕到马车后头端起了踩脚凳,谁知道他提着凳子走到马车前头来,明云见已经抱着祝照上了马车,完全没给踩脚凳出场的机会。   小松瞥了一眼手里的凳子,眨了眨眼,选择丢下。   马车离开文王府前,几只冬日里的飞鸟落在了石狮子顶上,石狮子的旁边,还有一把踩脚凳,凳子上滴答滴答晕了几圈水迹,这已入冬的天里,又要下雨。   明云见回文王府找祝照时,已经派了王府里的人去找徐家的人了。   徐冬月前被打了板子,身体才好些,徐柳氏便扶着他一同在大理寺前候着了。   文王府的马车到了大理寺前时,天空中的小雨已经渐渐转大。驾车的府丁提前瞧着天气不对,便带了伞出来。   黄油纸伞撑开,小松举着两把伞,一把遮在自己的头顶上一把等明云见领祝照下车。   明云见也换了身轻便些的衣裳,他偏爱白色,白衣外罩着一件黑色的披风,披风上的金线龙纹惟妙惟肖,风一吹仿佛就要活了一样。   他将祝照从马车上抱下,又替她理了理披风,将披风上的帽子盖上,明云见才道:“等会儿本王不能陪你去,小松会跟在你身边。”   祝照愣愣地看向明云见,又听他道:“徐潭此番被关入了刑牢,他不肯认,狱中有人对他施了刑罚,等会儿你帮着施压,日后他在狱中会好过些。若狱中有人为难你,你便报上本王的名,不必惧怕任何人。”   祝照点头道:“知晓了。”   明云见摸了摸祝照头顶,又领着徐冬与徐柳氏进了大理寺,吩咐小松跟紧了祝照,自己便从另一条路,去了大理寺中的公事厅。   明云见走后,祝照回头看了他好几眼。   头一次入大理寺,前头还有大理寺中的人带领着他们去刑牢,途径之处,祝照一一记下。这里便是调查十年前祝府灭门一事之处,只是十年来,一无所获。   刑牢前头一片死气,众人还没进去,便能听见里头被施刑之人痛苦的尖叫声。   徐柳氏在听见这声音之后,便忍不住抹着泪哭泣,对徐冬道:“潭儿在这里受苦都是怪你这个当爹的,我本只想让他在琅西娶一户姑娘好好过日子,你偏偏让他入京来当什么紫门军!”   徐冬也是自责不已,怪自己没看好徐潭,也气恼徐潭非要去招惹方纳。   祝照走在前头,小松跟在她身边,刚入刑牢,她便见到旁边狱房中的罪犯疯了一般要往外冲,撞上铁栏哐哐直响,吓了她一跳。   小松不动声色走到了祝照另一侧,与她贴近了点儿。   祝照朝他看去,他脸上倒是没有任何惧意,小松明明比她还要小上几岁,明明平日里表现的就是个没长大的少年,却在这类血腥冷酷之事上,格外沉着,见怪不怪。   终于见到徐潭,徐冬与徐柳氏扑过去抱着徐潭直哭。   上次与徐潭见面才不过是一个月左右,祝照还记得她归宁去徐家时,徐潭穿着一身紫衣,意气风发,正在徐家的院子里用木棍当剑使,耍了几招给徐冬和徐柳氏看。   现如今,他却完全瘦脱了相,身上脏着不说,这么冷的天甚至都没穿几件,身上泡着的不知是冷水还是血水。   狱中气味难闻,角落里还有死了的老鼠,祝照见了怕,便不敢去看,只是望着浑身脏乱狼狈的徐潭,几乎要认不得这个人了。 第26章 探监   “我的儿, 我的儿啊!”徐柳氏抱着徐潭直哭:“你受苦了, 你受累了!”   徐冬连忙将他从家里带来的饭菜盒子打开,里头尽是鸡鸭鱼肉, 全是牢狱中吃不到的东西。   徐潭见了吃的,什么也没说, 抓起来便往嘴里塞, 等几口肉下了肚子, 才无声地落下泪来。   他用破了皮的手臂擦去眼上的泪水, 蹲坐在地上不论徐冬与徐柳氏与他说什么,都不出声。   祝照实在看不下去, 蹲在了徐潭跟前,从怀里拿出了手帕替他擦了擦眼角,又将他脸上的泥灰全都擦去, 这才发现徐潭的眼角被人用鞭子留了一道疤, 伤口将要愈合,怕是以后不会好看了。   “潭儿哥……”祝照声音有些哑, 只喊了徐潭一声,徐潭便抬头看向她。   祝照见徐潭的眼神,呼吸一窒。徐潭没嚼肉, 硬生生地吞下,对祝照道:“人不是我杀的。”   这是祝照与徐冬入狱之后, 听他说的第一句话。   “我没杀老头儿,也没杀方纳。”徐潭的眼眶泛红,对祝照道:“人不是我杀的, 他们想要屈打成招,我就是不认,除非我死,不能开口,不然我不会认下这个罪的!”   “潭儿哥你先吃,等你吃饱了再与我说。”祝照解下了身上的披风,盖在了徐潭的身上。   徐潭盘腿坐在地面,一口气吃下了一整只鸡与四个馒头,又喝了半壶热茶,才慢慢开口:“方纳不是第一次在紫门军跟前炫耀自己了,那日他朝过往百姓要了许多钱我都当没瞧见,只是不齿他的行为,但有个老头儿不给钱还骂他啃百姓的血肉,就被他活活打死。”   “我告诉赤门军副统领老头儿不是摔死的,是被方纳打死的,可那日在场的人全都被方纳买通,说是我杀了老头儿。”徐潭咬着下唇,双手握紧:“我告发他,不是为了什么功劳,便是因为他这样的人,不配留在军中。”   徐潭喜欢自己那身紫衣裳。他从小不学无术,文不成武不就,难得觉得身穿紫门军服,守护皇城百姓出入安全是一件挺有面子的事儿,故而也打算好好谋事,更看不起方纳这种仗着自己有背景,便欺压他人的混账。   徐潭道:“我被关在赤门军的训牢中,方纳总是找机会抢我的食物,还派人打我,他自己不动手,但在一旁奚落我。我是想杀了他,但是我没有,我知晓杀人犯法,自然不会去犯,我胆子再大,也不敢担杀人罪责,只等着爹娘取钱来救我。”   祝照问他:“那你为何要逃?”   “我……”徐潭朝祝照看了一眼,抿嘴道:“那日我听军中人说,爹娘已经筹够银子了,但方纳并未打算放过我,故而当夜会对我动手,伪造我于训牢中畏罪自杀的假象。告知我此事的人,说他以前得了文王府的恩,知晓我表妹是文王妃,故而偷了钥匙要放我走。”   徐潭本不信方纳有那么大的胆子,但那人又劝说:“徐公子你也不想想,城门前死去的老头儿命能有多值钱?你比那老头儿,好到哪儿去呢?不如今晚暂且先离开,等明日你爹娘将钱交上,此事过去了,你再回来认罚,至多是二十大板的事儿。”   徐潭听着那人的话,心中犹豫,可他转念一想,方纳能在众目睽睽之下杀一个老头儿不受罚,怎会不敢在牢中无人看守的情况下杀了他?   于是他听了那人的话,出了训牢便要逃,他也没想好自己要逃到哪儿,只想着等爹娘银钱送上之后,自己再回来。凭着他爹在紫门军中的年月,大不了他脱了这身紫衣裳,不做紫门军就是了。   谁知道徐潭才刚逃出训牢,便被人发现,当时火把人群一股脑地来捉他,徐潭无法,见训牢旁边有条小河,因为他水性好,想也没想便跳下河,躲过了那群人。   第二日他想着爹娘早间应当送上钱了,故而午时才回到了紫门军中,却没想到刚到便被人拿下,说他杀了方纳。   “我送你的那把匕首呢?”祝照问他。   徐潭道:“入训牢前就被搜身拿走了,哪儿会放在我身上。”   “那把匕首你可拿去铁铺过?”祝照又问。   徐潭愣了愣,回头朝祝照看去,摇头。   祝照抿嘴,问小松:“小松,若是你,一把未开封的匕首,在对方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可以准确无误地刺入对方的心口,一刀毙命吗?”   小松仔细想了想,摇头。   他以筷子在地上写了几个字:刺入可以,一刀毙命,未必。   就是连小松这种能轻易发现文王府屋顶有人,并且能割下对方耳朵的身手,在一人毫无准备的情况下,都未必能将未开封的匕首刺死对方。徐潭不过是个普通人,未习武,只会些假把式,又如何能杀得了人。   徐冬与徐柳氏坐在一旁一直都不敢出声,徐潭又想起了一事,对祝照道:“方纳这个人,特别喜欢被众星捧月,不会一人出行,他若晚间去玩,必有跟班。只是赤门军白日当班,晚间的行动无需上报,你恐怕查不出那日跟着方纳的究竟是谁。”   祝照对他道:“潭儿哥这些日子在牢中受苦了,我与王爷必会竭尽全力还你清白。”   徐潭看着祝照的目光微热,不禁撇过脸,又流下了两行男儿泪来。   探监的时间到,祝照与徐冬还有徐柳氏便要离开。   临走前,祝照没敢摆王妃的威严,只是好声好气地与几个刑牢里的人道:“徐潭是我家兄长,王爷本说要留在自己身边当差的,谁想出这档子事。不过诸位放心,我家兄长麻烦不了诸位两日,他在牢里还望诸位帮忙照看着些。”   说完,祝照将一早准备好的银子拿了出来给了狱卒。这些银子,还是她临时从王府银库里借的,未来得及与明云见说。   狱中当差的都是人精,哪不知道祝照话中之意,便是文王已经在找关系将徐潭带出去,日后在文王府做事,只会步步高升,不是他们能轻易得罪得起的。   出了刑牢,祝照才叹了口气。   徐柳氏又趴在徐冬的怀中哭,说徐潭已经不成人样了。   祝照宽慰她:“姨娘别哭了,当心哭坏了身子。方才我已经提点过里头的狱卒,想必之后他们也不会难为潭儿哥。”   在前头领路的人已经有些不耐烦,怕也是被徐柳氏的哭声给惹的,徐冬安慰徐柳氏,让她别担心,两人便要离开。   祝照听见身后刑牢中又有叫声,她不禁回头看去,正见一个半身不遂的人被拖到了一旁黑暗角落里。   祝照眉心微皱,眼前突然多了一只手,小松歪着头看向她,在与祝照对上视线后,对她皱眉,摇头,便是要她别看的意思。   祝照起步离开,徐冬他们已经走了有一截了,疾步跟上。   雨有越下越大之势,廊外枇杷树的叶子被雨打噼里啪啦,小松顺手摘了人家大理寺院子里的一朵羊蹄甲戴在自己头上,摆出正经姿态朝前走,一边走还一边回头朝祝照看。   祝照一看他这样子就知道他是在学早间回府的明云见,没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   见祝照笑,小松也笑了。   祝照知道,她方才的脸色一定不好看。   就在被小松逗笑后没多久,迎面过来了两位身穿官服的大人。领着他们出去的人低下头退到一旁,徐冬与徐柳氏也不敢抬头去看,小松跳到边上,唯有祝照定定地站在原地,几乎是直勾勾地盯着其中一个人瞧。   那人大约三十多岁,粗眉牛眼,口鼻端正,下巴上蓄了胡子,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身上的官服是紫锦纁裳,蓝边四珠,当是四品官。   两人阔步而来时,带着一阵微凉的风,吹动了几丝薄雨,洒在了祝照的脸上。   两人还未走到了祝照的跟前,便都察觉到了那一股突兀的目光。   小松拉了祝照一把,祝照才回神,眨了眨眼后才听见其中一人道:“哎?这位是文王妃吧?”   祝照微微抬眉,才朝另一人看去,只瞧一眼,她道:“原来是翟大人。”   翟和一愣,颇为惊讶:“文王妃居然记得下官?”   光禄寺少卿翟和,祝照在周大夫寿辰时见过一回,明云见说他贪酒好色,而且他这身材与相貌,也不容易泯然众人。   “文王妃?”另一人问。   翟和连忙道:“严大人,那日周大夫寿辰你有事没去,所以没得瞧见,这位文王妃可出尽了风头了,行酒令时可叫众人好看啊。”   “翟大人身边的这位是?”祝照开口问。   未等翟和介绍,严光便道:“下官大理寺少卿严光,见过文王妃。”   “严大人。”祝照颔首,又说:“王爷恐怕还在大理寺前等我,这便不打扰二位忙公事了。”   祝照说完,并未让开,论身份地位,两位少卿不及她,自然是翟和与严光让到一旁。   小松古怪地看了那两人一眼,又将视线落在祝照身上,与祝照离开后,才发现严光回头瞧了祝照两回。   出了大理寺,明云见果然已经处理完事情回到马车上了。   府丁替祝照撑伞,将人送到上了马车。   祝照掀开马车窗帘,对徐冬和徐柳氏又安慰了几句,便说若有情况,一定会立刻告知他们二人,要他们这些日子便待在家里,谁也别见了。   马车离开大理寺前,祝照依旧心事重重。   明云见伸手揉着自己的眉尾,眉心轻皱,两人都有烦心事,只是未与彼此说。   这安静是祝照率先打破的。   她问明云见:“王爷,大理寺少卿严光于十年前,是何官职?”   明云见朝她瞥去,说:“大理寺主簿。”   “王爷记得可真清。”祝照垂眸,眉心皱得更深了。她一双手不安地在袖摆搓捏着,紧张两个字就差写在脸上。   “你的心事……依旧不能与本王说吗?”明云见问她。   祝照朝他看去,咬着下唇,就连呼吸都变得颤抖了起来,想了许久,她还是摇头。   “小松!”明云见突然扬声,马车前的小松掀开布帘一角,露出了一双眼,只听见明云见吩咐道:“先将本王送到瞻露楼,再送王妃回府。”   小松眨了眨眼,挑眉,明云见给了他一记威胁的眼神,小松立刻放下帘子。   祝照愣愣地看着明云见,脸色有些泛白。   瞻露楼,是京都里最有名的青楼。刘沫姑娘就是从那里一舞成名,后来许多不太正经的酒楼,也办了个舞台子,偶尔请青楼中有名的花魁献上一舞。   明云见去瞻露楼,去意显而易见。   祝照的心里已经不想着大理寺少卿之事了,突然被瞻露楼三个字打乱了思绪,于是满脑子都是一群衣衫单薄,翩翩起舞的婀娜女子围在明云见身边,陪喝陪聊。   明云见抬眉瞥她:“为何这般看本王?”   祝照小嘴微微翘着,一双鹿眼垂下,道:“那我不看了。”   “又为何不看了?”明云见问。   祝照背过身去,不理他。 第27章 青楼   大雨依旧, 马车的车帘里侧都飘了一些雨水进来。过了僻静之处, 再入闹市,便是如此大的雨天里, 也依旧能听到吆喝的人群。   文王府的马车穿过街巷,直朝瞻露楼而去, 直到马车停在瞻露楼前, 祝照才忍不住好奇, 掀开车窗帘朝外看了一眼。   刚打开窗帘, 便有几滴雨水被风吹了进来。站在雨中的人有好些撑着伞,热情地为将要入瞻露楼内的贵客遮风挡雨。   瞻露楼有四层高, 算是京都内比较有名的高楼了,只稍比酒风十里逊色一些。但酒风十里卖的是饭菜酒肉,瞻露楼卖的是女子容音与消遣。   马车刚停下, 明云见便要起身朝外走。祝照的视线还在瞻露楼门外几个揽客的龟公身上, 便察觉马车微微晃动,一回头, 明云见已经下了马车了。   府丁为明云见撑着伞,不让雨水打湿他的衣服。   龟公瞧见了明云见,眼尖地弓着腰跑来, 一路小跑到明云见的身侧,手里高举着黄油纸伞又为他遮了一层雨。   祝照就这样趴在马车的车窗旁, 雨水淅淅沥沥地落在她的额前与脸上。   因为下了雨,所以天色瞧着稍暗,瞻露楼前已经点燃了两盏大红灯笼, 于风雨中挂在楼前摇曳。   明云见略微低头理了理披风,吩咐小松驾车将祝照送回去。   祝照望着他的背影眨了眨眼,不知是否因为她的目光太过炙热,明云见在入瞻露楼前回了一次头,刚好与她对上了视线。   当时有两滴雨在祝照的眼角滑过,就像是她哭了一样。   明云见微微眯起双眼,脚步停顿,突然转身回来。龟公撑伞不及,让文王淋了些许秋雨。   “文王殿下!”龟公哎呦一声,连忙跟上,替明云见撑着伞后,才瞧见马车里头一直朝外看的女子。   明云见不动声色挪了个位置,将龟公的视线挡住,也挡住了那些瞻露楼里朝他马车内探瞧的眼。   祝照一双圆眼愣愣地看着他,额头突然被明云见的手指弹了一下,她吃痛地嗷了声,又听见他道:“小孩子别乱看,回去吧。”   小松上了马车正准备离开,祝照突然抓住了明云见的袖子,临行前问了他一句:“我要长到多大,才不算是个小孩儿?”   明云见道:“等你写了一手好字再说。”   祝照的头被他推回了马车内,车窗帘挂下,遮住了明云见的脸,也遮住了马车外雨中已明了灯火的秦楼楚馆。   祝照回府之后冷得很。   檀芯与桃芝已经将她房内的暖炉给点燃了,祝照入了寝室内便觉得暖洋洋的,本想喝点儿热茶吃两块糕点便懒着不动了。吃糕点时她突然想起来明云见说的话,于是吩咐檀芯准备笔墨纸砚,就在寝室内的圆桌子上铺了几层纸,祝照认认真真地临摹起书中的字来。   瞻露楼内,龟公直将明云见引上了三楼,几间雅间过后,还有供客人休息的暖室。   明云见跟在了龟公之后,身旁倒是有许多女子见他相貌生得好,直拿眼睛瞧他,也不见明云见转一回视线,分毫不将这些人放在眼里。   龟公领他去了一处后,推门请他进去。暖室之中,方披上外衣的男人抖着袖子口,瞥了明云见一眼,笑道:“文王若再早来一步,怕是还要在门前等候片刻。”   说这话后,男人转过身,正是四十出头的贤亲王。   暖室的屏风里侧,还有个衣不蔽体的女子趴在床上,轻纱薄幔挂了一半,屋里尽是合欢香的味道。   明云见眉心轻皱,走到了茶桌一旁。他先是倒了两杯热茶,自己端起来喝了口,再朝已经勉强穿戴好了的贤亲王瞧去,说道:“六哥是在躲我?”   “本王若躲你,你现在可见不到我。”贤亲王坐在了明云见的对面,双眼落定在他身上,状似打量,实则心里已经有了个猜测结果。   “方纳之死,六哥如何看?”明云见问。   贤亲王嗤地一声笑出来,说:“你以前可从来不来这秦楼楚馆的,今日为了早些见到我,也不去贤亲王府等着,直接来瞻露楼堵我来了。可见我如何看无用,十一弟是有话定要与我说的。”   “今日我去了一趟大理寺,见了方纳的尸体。”明云见回想起见到方纳尸体的那一刻,手里的茶都快喝不下了,险些又要吐出来。   他摇了摇头道;“索性现在天已渐凉,尸体保存得还算完整,除了长出一些尸斑之外,并无其他明显伤口。看过去使方纳死的,是他胸口的那一刀,但我瞧了,他五指指甲翻开,指缝里还有泥土,鞋子的后跟磨破,死前挣扎了一番。”   贤亲王啧了一声,摇头:“十一弟,你可知如今的金门军站在谁身后了?”   明云见挑眉,道:“金门军统领古樊,娶了太傅的侄女杨环,按理来说,他应当是太傅的人。”   “那你又可知,能在皇城金门军中安插自己的人进去,得有多难?”贤亲王叹了口气道:“方纳明年入金门军已经是板上钉钉之事,无需三年,他便是御前一等侍卫,你说他就这么死在了街巷里,我这些年的栽培岂不是白费心思?”   明云见点头:“死了的确可惜。”   “我知晓,杀人的那个是你那文王妃的表兄,你自然是得帮的。”贤亲王做出为难的样子,又说:“不如你给我点儿赔偿,此事我也就不放在心上了。”   “六哥想要夜旗军?”明云见一语点破,贤亲王居然没有否认,只是拿着一双眼瞧他,只看他肯不肯给。   “我自是可以将夜旗军给六哥,可六哥又觉得,这夜旗军你能拿住多久?”明云见说:“尸检未查出其他,只说方纳死前喝了酒。可插入他心口的那是一把未开刃的匕首,想一刀毙命,难。若无猜错,方纳当是先被捂死,再用匕首刺入心口的。。”   明云见将桌面上的三个杯子摆整齐,形成了三角之势:“我不入朝堂,当了闲散王爷这么些年,何故断你羽翼?”   贤亲王眉心轻皱,几乎立刻想到了其中关系。   方纳来年要入皇城金门军之事早有人知,明云见的权势太小,从来都摸不到朝中权利斗争的脉门,他不在意贤亲王是多了亲信,还是断了臂膀,可有人在意。   赤门军是赞亲王的人,若赞亲王不愿贤亲王分割金门军的势力,也就不会同意贤亲王将方纳送去赤门军中训练两年。   另一股想要吞下金门军的,是嵘亲王。   三省六部九寺,嵘亲王几乎占了一半人脉,兵部也在其中。但兵部势力管不上皇城五色军与夜旗军,金门军几万人,谁不想吞下这一块肥美的肉。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明云见道:“今日方纳死了,六哥眼瞧金门军暂时无望,便以此让我交出夜旗军。我为了我家那小王妃的表兄,便是甘心将夜旗军交给你,但你从无掌兵的经历,在我于朝上把夜旗军交给你之时,必有人出面拦截。”   贤亲王皱眉,但不得不承认,明云见说的是实情。   贤亲王虽娶了兵部尚书的女儿,实则却并未将兵部握在手中,嵘亲王那边给了兵部尚书之子更大的优待条件,贤亲王如今在朝中主要占的还是工部。   赞亲王手握户部大权,可以说是掌管了大周的国库,五色军中又有两色在他手中,他其实并不焦急得什么兵权。   如今工部新人不少,老臣也渐渐无能,贤亲王怕有朝一日自己控制不住,施工油水便入了他人囊中,所以才急迫地想要在五色军中占得一席之地。   嵘亲王暂且动不了赞亲王,也不屑动文王,只能动贤亲王这块肉。   贤亲王哼了一声:“难道此事本王就这么算了不成?”   “方纳死了,六哥的确有所损失,夜旗军我也不舍得交出,这可是我在京都唯一的护身筹码,区区徐潭的命可换不来。”明云见说:“不如我送还六哥一样,便当是替徐潭赎身了。”   “何物能与皇城金门军之位比?”贤亲王问。   明云见朝贤亲王凑近,暖室桌案上的烛火噼啪一声炸开,只听明云见道:“万金坊,兵部刘侍郎,七月军械。”   贤亲王皱眉看向他,明云见道:“这也只是我无意间探得的,六哥不如拉一人,扶一人。”   朝中官员,大多有其不可告人的秘密。万金坊是深巷中的一个赌馆,今年七月,兵部朝上提了军械所需资金,兵器也为耗损品,年年都要扩充。   得批之后兵部向户部提银,再用户部发下的银子建造新的军械。户部的银子发下都有户部的刻印,这是赞亲王提出的,也是为了每笔钱都花在刀刃上,他舍不得多吐出一两来。   兵部刘侍郎早有喜欢赌两手的习惯,朝中人虽然知晓,但他做事也从未出过什么差错。明云见这么一提,便是说他是拿了七月户部拨给兵部造新军械的钱,进了万金坊里去赌了。   若是能将刘侍郎拉下来,贤亲王在兵部倒还的确有个可以顶上这缺位的人。   他问明云见:“消息准确否?”   “六哥一探便知。”明云见说罢,起身对贤亲王颔首,道:“若六哥查到户部银两后,便给大理寺那边通个气,只要你不追究,徐潭的命我就好保下了。”   贤亲王哼笑了声:“若你说的是实情,那兵部侍郎,的确比皇城金门军之一要有用得多。”   明云见对贤亲王拱了拱手,这便要转身离开。贤亲王突然开口问了句:“十一弟要不要留下来一起玩会儿?”   明云见失声一笑,道:“不了,长宁还在府中等我消息。”   贤亲王哈哈笑了起来,道:“瞧不出你还是个惧内的,怎么?小王妃比苏雨媚有趣吧?”   明云见眸色微沉,敛了其中不屑与厌烦,推开房门出去。   他才走没多久,贤亲王便站起来晃到了床边,瞥了一眼还在半梦半醒之间的美艳女子,吩咐道:“长得挺好看,本王真是舍不得杀了,来人,送她一程吧。”   离了瞻露楼,明云见才得以喘气,里头的胭脂香粉与酒色财气的味道,实在叫人难以呼吸。   他以祝照为借口,回了王府之后,却没有去月棠院,而是命人打水沐浴,洗尽身上的浊气,打算再去兰景阁内照看兰花。   明云见换了身衣裳撑伞去兰景阁时,正瞧见祝照手上捧着一叠纸,身后桃芝替她撑伞,两人一起往他书房的方向走去。   “长宁!”明云见开口,祝照听见声音,停步回头。   便见明云见从长廊那头走来,站定于她的跟前,问:“拿的什么?”   祝照将纸交上,说:“我抄了一个多时辰的,你看这字,算是写好了吗?”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双更! 第28章 买礼   放在明云见面前的纸上, 还有伞前飘过来的小雨点。纸上字迹是祝照一笔一划模仿了明云见上次留在她房中册子里的字所写出来的。若是对照着看, 能看出些许相似,只是单独拿出来, 依旧算不得好。   不过明云见发现了,祝照这回写字没有之前那些小毛病, 想来是他那晚在月棠院过夜, 于她的字旁批改了一些, 全都被她看进去了。   “不算多好, 但有长进。”便是这八个字,都叫祝照心里高兴了些。   明云见站定在书房前翻看祝照写的字, 初冬的风吹起了他的袖摆,白色银边的袖子飘荡,祝照闻到了他身上沐浴过后的熏香。   些微察觉, 叫她心里稍有不适。   如今的风实在有些冷, 明云见正欲开口让祝照坐在书房里说着,免得等会儿她又得吹风染病了。话没来得及说出口, 祝照便道:“王爷您忙,我就不打扰了。”   明云见怔楞片刻,他也没何要忙的。但祝照说完, 转身就走,并不是欲迎还拒, 明云见动了动嘴,没有开口挽留了。   回月棠院的途中,平日里不怎爱碎嘴的桃芝心中满是疑惑, 没明白祝照方才的举动是何用意。   她说:“娘娘,您都到了王爷书房前了,怎么没进去坐会儿,直接回来了?”   祝照的视线落在脚下打湿的石子路上,道:“他书房没有我寝室暖和。”   桃芝一瞬无语了。   王府湖中亭飞檐下挂着的风铃,雨打风铃叮当作响,两片薄薄的黑铁随风晃荡,下头坠着条潮湿的红丝巾。   这一场雨一连下了五天左右,雨停之后,天彻底冷了下来。湖中亭上的风铃外,结了一层薄薄的冰霜,红丝巾也冻得僵硬,不怎能飘起来了。   因为落雨又转寒,祝照这些天都窝在府中练字,她自己看着已经写得有模有样了。   这些天明云见也不怎往外跑了,经常就待在兰景阁内看着花儿,偶尔祝照能在府中瞧见他。   雨停之后的又几天,徐柳氏来文王府了。   这回她来是带着礼来的,身后跟着徐环莹,两人手上提着的,是京都里有名糕点房里的点心。   不知是否是因为明云见干涉了徐潭杀了方纳一案,赤门军那边倒是没有因为方纳之死难为徐家。紫门军与赤门军,都是赞亲王所管,虽然称呼职责不同,但是统领都是赞亲王的得力部下。   赞亲王那边知晓贤亲王暂且没有拿此事为难明云见,也就没有与下头人提这话,徐冬前几日恢复原职,现如今又去紫门前守着了,今日不能来。   徐柳氏来时,祝照特定请她与徐环莹入了月棠院坐着。   文王府前院大堂宽敞,但是风大,这日子天气太冷,还是小房间里烘着火炉暖和些。   祝照让檀芯将月棠院的堂内收拾干净,又倒了两杯茶来,就着徐柳氏带来的糕点,祝照与她们俩说了好一会儿话。   前段时间徐环莹一直都往诗社跑,这个把月一跑,倒是碰到个挺合缘的男子。主要是对方文采好,徐环晴出的诗前两句,他都能对上后两句。两人从来都没见过面,一直都是以诗会友,不过听诗社里的人说,那男子衣着鲜亮仪表堂堂,瞧着非富即贵,出门也从未跟过女眷,倒是叫徐环莹芳心初动。   徐环莹在琅西时便有才女之称,虽说琅西是个小地方,但几年前想要娶徐环莹的人也不少,说徐家门槛被踏破也毫不夸张。只是徐环莹为人矜娇,她若看不上对方,任凭那人家世再好她也不愿。   早些年徐环莹还年轻,十五、六岁不愁嫁人,后来不知不觉过了十七岁,来徐家提亲的人便渐渐少了。   今年过年后,徐环莹就要十九岁了,徐柳氏与徐冬都为她的婚事着急。   今日徐柳氏带徐环莹过来,没向祝照提什么要求,但与祝照说了徐环莹的心思,徐环莹也未反对,祝照大约就知晓她们的用意了。   上次去大理寺瞧徐潭已经过去了十天左右,这期间徐柳氏与徐冬又去过一次。徐潭在里头已经好多了,刑牢里的人也没怎么为难他,徐冬与徐柳氏渐渐放心。   现下担心的,就是徐环莹的亲事。   “姨娘可知那位公子是谁家的人?”祝照问。   徐柳氏摇头,徐环莹也没说话,只是端着茶的手紧了紧。   她又没见过对方,怎知那人是谁?   祝照见她们俩都沉默,于是道:“不如我让府里的人帮环莹姐姐去瞧瞧,环莹姐姐这两日在诗社再留诗,若王府下人碰见那位公子,我再向人打听他的家室情况,合适的话再告知姨娘。”   徐柳氏连连点头,面上终于挂了笑。   徐家在京都只能算是小门小户,若对方当真家境优越,徐柳氏还想借文王的面子,将徐环莹嫁出去。只是若两家当真不合适,徐环莹也好早些断了这些心思,索性二人从未见过,以后也再不留诗就是。   又与徐柳氏聊了会儿,天色渐暗,徐柳氏就没留下来用饭了。临行前她又抓着祝照的手,希望徐潭那边祝照能帮忙盯着些,如今天渐渐凉了,她怕徐潭在刑牢里病了。   祝照点头答应,送徐柳氏与徐环莹出门时,明云见刚好回府落了轿子。   府丁在轿边为明云见撑了伞,徐柳氏见了明云见,领着徐环莹一同行礼,明云见只嗯了一声,喊了徐柳氏一声徐夫人,便走到祝照跟前。   “穿这么少出来?”明云见微微皱眉,将身上披风解下为祝照披上。   祝照的确穿得不多,不过她与徐柳氏还有徐环莹在月棠院内待了半日,一直有暖炉烘着,丝毫不冷,现下脸还是红红的。   徐柳氏与徐环莹走了,祝照也跟着明云见回府。她要想跟上明云见,步伐得稍稍跨大了些。   走入长廊后,祝照才问:“王爷,潭儿哥的事情现下处理如何了?上回我与王爷说,那匕首是未开刃的,方纳死前匕首就不在他身上,大理寺的人查出来了吗?”   明云见脚下一顿,回了祝照一句:“就在这两几便会有结果的。”   祝照小心翼翼地问了句:“结果好坏,可预知吗?”   “不会要他的命就是了。”明云见想起了什么,又道:“今日下午本王入宫面圣,得了个消息,子秋下个月初就能回到京都了。”   “真的?!”祝照一改方才的谨慎,这两个字说出来时声音都快劈了。   明云见回头朝她瞧了一眼,祝照脸上满是笑,一双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不过这笑容不是给他的,必是给明子秋的。   “三公主回来之后,还会再离开吗?”祝照许久不见明子秋,十年前她常常入宫,人生中第一个伙伴、挚友,便是明子秋。   知晓明子秋就要回来,她是当真高兴的。   “除非远嫁,不然不会走。”明云见说着,祝照对他笑了笑:“三公主还小,不会那么快嫁人的。”   明云见走在前头挑眉,心想她说这话是哪儿来的自信?祝照比明子秋还小上半岁,不照样成了文王妃?   明子秋将回京,赶走了这几日连绵大雨时祝照沉闷在府中的坏心情。   正好第二日是天晴,太阳高挂,虽说寒风依旧,但一点儿也不妨碍祝照出门。   早间明云见从朝堂下来回府,正好瞧见祝照穿戴整齐,身后带着檀芯与桃芝正要出门。   她手上提着个朱锦绣花的荷包,沉甸甸的,里头大约有不少银子。自从文王府的管理大权渐渐交到祝照手中之后,她便每个月按照王妃的例银从王府银库里取,每个月都不落下,一分不多一分不少,还记录在册。   自然,记的是假账本上。   明云见瞧她那荷包垂挂的重量,猜到祝照这是将入王府以来所有积蓄身家都带上了。   “去哪儿?”一声喊出,祝照回眸,对上明云见视线时扯了个笑道:“三公主快回来了,我去街上替她买些接风洗尘的礼。”   明子秋得了病才在外几年,她虽是三公主,却是当今太后的亲生女儿,小皇帝的亲姐姐,回宫的排场自然不能小。   回宫之后,明子秋还有洗尘宴,到时候皇家妇人都会去。两个已经出嫁了的公主,几位王妃以及县主,都要到场,祝照也得去。   明云见心想就是小孩儿给小孩儿买玩具了,本挥手让祝照自行,脚步还未入王府,又想起了什么,于是皱眉道:“本王随你一起。”   祝照没有拒绝,甚至有些欣喜:“好啊,好啊!”   “这么高兴?”明云见走到她跟前,又见了祝照那露了几颗牙的笑。   祝照道:“我银两不多,怕等会儿上街碰见好的了钱不够,若王爷能跟着一同去自然最好。我给三公主买的礼要是钱带少了,王爷就先垫着借我点儿,我每个月从例银中扣去一些权当还你。”   得,明云见晃着扇子扇了两下冷风,小家伙不是因为他陪着高兴,而是因为能给明子秋买更贵的礼物而高兴的。   明云见陪祝照上街没坐轿子,身后除了跟着桃芝与檀芯两个丫鬟之外,还有最近又长个子了的小松。   京都最热闹的时候是下午,上午街上的人不多,不过所有店铺都开门了。   京都的街市也是分开的,不同的物件在不同的街上。买吃的有一条街,买用具有一条街,祝照这回要买的珠宝玉器便是另一条街。   珠宝玉器的街上穿着几条深巷,这地方距离秦楼楚馆与赌坊最近,几家当铺就立在了赌坊的前头,而珠宝玉器多半靠着秦楼楚馆那边。   入秦楼楚馆要给里头相好的买些礼物的,从这儿过就顺势花钱了。而去赌坊的若输了还想再赌,这些当铺也日日有人排队的。过了赎当时间的宝贝,当铺也会转手变卖给周边的几家店。   明子秋小时就喜欢亮闪闪的东西,在她眼里,琉璃比银子好看,宝石比金子好看。她虽不穿得珠光宝气,但最爱戴这些漂亮玩意儿。   祝照还记得太后当年是贵妃,身上佩戴的饰品多,明子秋总摘两样下来挂在自己身上玩儿,所以她才想着给明子秋买几个看得顺眼的饰品。   逛了好几家祝照也没瞧见特别满意的,倒是在一家当铺边上的店铺的台子上,看中了一个褡裢。   那褡裢瞧着非常不同,普通女子平日出门挎着的褡裢就是布做刺绣,至多是材料用得好一些。那款褡裢却是珍珠串成的链子,包上金丝银绣的做了百花图样,花蕊是细小的宝石,于日光下闪闪发光,下头还坠着一块剔透的白玉和短穗子。   祝照瞧着那褡裢好看,明子秋还爱吃糖,刚好可以让她用来装糖随身带着吃。   祝照正准备进那店里瞧,小松突然冲到前面拦住了两人的去路。   明云见眉心轻皱,朝祝照那边贴近半步。小松回头,瞳孔收缩,明云见顿时抓着祝照的手往后退。   祝照还什么也没反应过来,便见那店铺后方巷子中传来了轰隆一声,地面颤动,房屋坍塌,一阵尘烟从巷子里冲了出来。   不过几个眨眼,火光烧起,飘出的飞灰里还有刺鼻难闻的黑火味道。 第29章 爆炸   轰隆的爆炸声掩盖了许多人的惊叫声, 就在爆炸之后, 街道上还有四处乱窜惊恐未定的人群。   檀芯与桃芝二人抱在了一起缩在了一个巷子的拐角,那爆炸太可怕, 导致这边房屋上的瓦片都落下来许多。   祝照缩在明云见的怀中,头不敢抬, 一只手被明云见紧紧地抓着, 一只手抓在了他心口的衣襟上。   卖珠宝的店家跑出, 也没敢跑远, 突然瞧见一个少年飞身蹲在了他家房屋顶上朝那冒火的地方瞧,连忙喊道:“危险!危险!快离开那处, 也不知等会儿会不会再炸!”   小松没理他,径自朝爆炸的地方跳过去。他一连跨过了好几个房屋屋顶,才找到了方才爆炸的地方。   那处是个院落, 房子里头的建造不小, 炸开之后房屋坍塌,压倒了旁边院子的院墙, 里头还有二三十个来不及跑出来的人压在了废墟之下,有的活着,有的死了。   众人瞧见里头有活人也不敢靠近, 生怕其中还有未点燃的黑火会二次爆炸。小松挥了挥眼前烟雾,只见门前歪歪扭扭的牌匾正在燃火, 上头写着——万金坊。   黑火是大周明令禁止之物,只有军库才有。寻常经商人家若有需要到黑火的情况,还得去官府里拿批文申请, 再用申请令去黑火处领取,便是那些卖烟花爆竹的,也都在官府严看严管的范围内。   窄巷不得燃烟花爆竹,这也是大周命令规定的,更别说是藏匿黑火了。   大周制造黑火的地方不在京都皇城,甚至离这里许多远,就是黑火存放的军库,也在京都百里之外的地方。   京都是国首,皇帝住的地方,不会存在这等危险之物。   祝照没想到自己出门逛街都能碰见这种事,吓得一时间话都不会说了。她听见那卖珠宝玉器的老板喊着小松,又见小松朝那火焰深处过去,连忙结巴道:“小、小、小松!回、回来!”   祝照拍着明云见的胸膛,惊魂未定道:“快让他回来,不安全。”   “没事,他有分寸。”明云见的手掌贴着祝照的后背安抚地顺了几下,又拉着祝照离那火焰之处远了些,一段段被吹过来的灰烟叫人闻着呛鼻。   祝照咳嗽了几声,被明云见拉得足够远了,才看见小松踩着他人屋顶上的瓦片跑了回来,又轻巧地落在跟前,这才松了口气。   小松明显有话想说,明云见对他道:“你先送王妃回府,等本王回去了,再将方才所见告知。”   小松点头,要送祝照离开。   祝照连忙拉着明云见问:“王爷不走吗?”   明云见摇头道:“虽是白天出事,但也有可能是昨晚夜旗军巡逻不查,本王留下来处理,你先回去。”   祝照担忧地看向他,又见同样躲在另一旁的店铺老板,于是对那老板说:“你将你那珍珠链的褡裢给我留着,我要买的。”   老板:“……”   明云见叹气:“回府去吧!”   “王爷顾好自己,千万别去犯险。”祝照又与明云见说。   明云见摆了摆手,心想还知晓关心他的安全呢,居然第一时间跟店铺老板下了要买褡裢的订了。   祝照回到王府后,身上还满是硝石与硫磺的气味,她与明云见当时距离那里太近,难免染上了骤然飞出的尘烟。   檀芯和桃芝都吓得不轻,回府之后都没怎么说话。   小松把人送回府后,就被祝照要求去跟着明云见了,她心想小松功夫好,若明云见要往那爆炸的深处走,小松还能拦着些。   京都玉宝巷突然爆炸一事不过短短半日时间,就惊动了小皇帝。才下早朝没多久的大臣凡是与京都安宁有关的,都被叫入了乾政厅内问话,明云见也在其中。   大半日的问话之后,该调查的一个也不能马虎了。   此次万金坊爆炸,造成了十一人死亡,几十人受伤。死的那些绝大部分都是万金坊里看管银两的伙计,他们身形健硕,又是看着钱财的,会些拳脚功夫,身手敏捷,却不知为何全都死了,反而是那些连夜赌博精神不济的跑出去不少。   为了这万金坊爆炸案,明云见连着好些天都半夜归来。他带着夜旗军连夜调查,与其余几个相关的大人沟通,谁也不想把担子揽在自己的身上,就怕查不好。   前一天晚上入万金坊的赌钱的人经过了卖珠宝的街道,只要是珠宝店里老板记着的那些人,都被明云见与几位大臣抓回来审问了。   一连好几日,祝照别说看不到明云见的人,就是小松也时时不在府中,她想找个人问话都找不到。   又过了几日,小雪时节,早间起来房顶上都结霜结冻了。   祝照一夜睡不好,半夜突然梦到了爆炸声,猛然惊醒后,就点着一盏灯翻来覆去到天明。   她早间起床后习惯性地去了明云见的书房等他,想瞧他今日会不会回来。祝照才到书房没一会儿,明云见果然回来了。   这几天他也没怎么休息,衣裳只回来换过两次。恐怕是昨晚他没让府里人跟着,所以今日清晨是自己走回来的,头发上染了霜,一入房内就化成了细细的水珠,如雾一样。   祝照瞧见明云见,连忙起身走过去,还没靠近,明云见便轻轻推开了她,道:“本王身上寒气重,别冻着你。”   祝照看着明云见眼下泛青,似乎还在为此事焦头烂额,心里难过,鼻尖莫名涌上了一阵酸涩,眼眶说红就红了。   明云见才刚坐下,便见祝照站姿委屈,眼神又有些心疼地瞧着他,看得明云见一头雾水。   “你怎么了?”明云见问。   祝照吸了吸鼻子,声若蚊蝇道:“王爷你太辛苦了。”   明云见:“……”   眼看祝照就要哭,明云见连忙抬手制止她。其实祝照也哭不出来,就是替明云见累得慌,想让他好好休息,也担心那日之事,是否给文王府压下了担子。   明云见道:“本王是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这才赶回来的。”   “点黑火的人找到了?”祝照问,明云见摇头:“不是,是你那表兄,大理寺查到了杀死方纳之人了。”   祝照同情明云见的情绪收回,心中咚咚跳了两下:“真的?”   明云见嗯了声,道:“其实先前大理寺断定徐潭杀人,也是因为赤门军的口供说是徐潭在紫门前打死了个老头儿,又畏罪潜逃,以你送的匕首杀了方纳。但前段时间他们检查方纳的尸体时,查出来方纳心口的匕首是死后再刺入的,因为捅到身体里不容易,所以伤口并不整齐,血也不是活人被杀时流出的量。”   祝照点头:“对,小松也说难以一刀毙命。”   明云见接着道:“大理寺调查之后得知那日跟着方纳的还有三人,平日里与方纳关系要好,实际心中不满方纳已久,所以蓄谋借着徐潭一事杀了方纳,好栽赃嫁祸。”   “匕首是他们搜走的?”祝照问。   明云见点头:“人已经捉到,只需定下罪责,再让徐潭对个供便可放他回来了,就这两日的事。”   祝照顿时松了口气,徐潭能安然回来就好,经过此事,他恐怕日后也晓得在京都里为人处事不可如在琅西那般率直了。   这处不是招惹了人,躲进家里半年就能不了了之的。   “此事调查清楚,贤亲王那边没有误会王爷吧?”祝照问完,又道:“瞧我急得,贤亲王既然肯放人,便是知晓这件事是有人借王爷的手来做的,文王府没事就好。”   明云见对她道:“此事由你去与徐家说,功劳不必挂在本王身上,只说是你劝得本王保下徐潭便可。”   祝照愣了瞬,明白了明云见的意思。   她略微低头,道了句:“多谢王爷。”   明云见这般,便是要让徐家人承她的恩,算是还了她在徐家住的这十年。徐柳氏第一次来时说的话,祝照没往心里去,明云见却是听到心里了。   在去徐家之前,祝照也是被家里人捧着长大的,爹疼娘爱兄长还惯着她,入了宫与三公主成了好友,还喊过贵妃娘娘几声姑姑,喊明云见皇叔。   在去徐家之前,祝照是祝府的小姐,从小记忆好,背书毫不费力。若是祝府没出事,她依旧是无忧无虑的祝家千金,习得琴棋书画,或可成才。   祝照去徐家住的这十年,徐柳氏对她只有养恩,没有育恩。她是对祝照没有打骂,却也从未给过疼爱,时时让祝照深知寄人篱下该学会的察言观色,谨小慎微。   明云见要她还给徐家一个完整的儿子,也是要她从此以后在徐家人跟前抬起头来,不是因为文王妃的身份,而是因为她祝照不再欠徐家的了。   “王爷留下用饭吗?”祝照上前替明云见倒了一杯热茶,问他。   明云见摇头,说:“等会儿便走。”   话音刚落,书房门外便有个夜旗军跑了过来,那人二十多岁,与明云见一般大,因为蓄了胡子瞧上去老成些。   他小跑到书房外站定,拱手道:“王爷,事情有新进展,赌坊被炸的前一夜,慕容宽曾去过赌坊,一夜输了一千两黄金,离去前扬言说要炸了万金坊。”   明云见问:“为何这几天没查出?”   “趋于慕容家之势,故而赌坊幸存的人没敢开口,这几日见诸位大臣毫无头绪,才有一人大胆告知。”   明云见起身,疲惫地叹了口气道:“本王这就去。”   才要出书房,祝照便跟了过来,迎面一阵风带着丝丝寒意,惹得祝照打了个喷嚏。   明云见转身对她道:“等会儿回屋里看书去,或者练字,等此事解决了之后,本王回来要看的。”   祝照哦了声,鼻头红红的,没再跟着了。   如明云见所言,大理寺果然在三日后放人了,祝照一早提醒了徐柳氏与徐冬,夫妻二人连带着徐环莹一同站在大理寺门前等了一个多时辰才把人等来了。   祝照怕冷,桃芝也不让她出马车,故而她就一直坐在马车内等着,看见徐潭从大理寺中出来了才安心,隔着车窗与他们说了几句话,便回王府。   与徐柳氏分开前,徐柳氏对着祝照连连道谢,祝照将这些话一一受下。离开后,徐柳氏才道:“这才短短多少日啊,她真是变了许多。”   或许祝照在徐家时的小心谨慎,事事退于人后,未必是她的本性。但这十年来,徐家人的确从未见过祝照能如此温和,又不显卑恭。   徐环莹也看着离去的马车,道:“不卑不亢,是王妃的身份给了她底气。”   徐潭身上披着的,还是月前祝照入刑牢探监时给他盖上的披风,他听见徐柳氏与徐环莹这话,瞥了二人一眼,眉心轻皱。   待到文王府的马车渐行渐远,徐潭才道:“文王比我们会照顾人。”   一句话,将徐柳氏与徐环莹二人说愣,随即有些惭愧。   作者有话要说:  已完成双更。(黑火)=(黑火)药 第30章 阿瑾   慕容宽是慕容家的独子, 慕容家如今管事的还是慕容华亭, 慕容华亭现已年近七十了,因为早年有功勋在身, 先帝继位之前就得了个侯爷的封号。   在先帝明天子执政期间,慕容侯爷就已经不怎么干涉朝堂之事了, 他将兵权交出, 在京都城郊外的山庄里头养老。   慕容华亭四个儿子, 三个年轻时跟着自己战死沙场。他向来对亲情比较寡淡, 但对下严苛,慕容家有任何决策, 都得与他说一声。   慕容家的府邸尚在京都内,慕容宽的父亲是慕容华亭的小儿子,已不是朝中官员。但慕容家家财万贯, 慕容华亭对慕容宽又不怎管教, 养得慕容宽成了一副纨绔性子。   慕容宽被大理寺的人请去问话时,还晃着一把金扇子一点儿也不怕。他就坐在问话的堂内太师椅上, 与那些同样被叫来问话,站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的人完全不同。   严光知晓慕容宽的身份,对他也无可奈何, 赤门军与蓝门军的统领各站一边,还在翻阅昨晚这些去万金坊内几人的口供。   “有茶没?”慕容宽坐了半晌也没见人找自己, 于是问了句。   “慕容公子不是来做客的。”严光不客气地说了句,慕容宽反而笑着道:“我以为我是来做客的呢。”   “给慕容公子看茶。”一道声音从堂外响起,不轻不重, 正好叫忙碌的大理寺人听见。   众人朝外瞧了一眼,午间不知为何突然变天,现下乌云密布,竟有要下雨的趋势。明云见身后跟着个夜旗军与赤门军的副统领,两袖招风朝这边过来,发上已经落了雨水了。   慕容宽见到明云见,顿时笑着挥了挥手,扬声道:“文王殿下,许久不见啊!”   “半年前见过一回,不久。”明云见一边进门一边道。   赤门军统领见了明云见,可算是松了口气。他们这些人不太能与慕容宽打交道,因为慕容宽完全是一副混不吝的性子,喜欢顾左右而言他,但明云见能治得了他。   明云见的外公,曾是慕容侯爷麾下的一员大将,但因为慕容侯爷退出朝堂之后,明云见的母妃得罪了周大夫,没有兵权的武官在朝中难以艰存,最终病逝。随着明云见外公病逝,明云见的几个舅舅与姨母便都渐渐离了朝堂,告老还乡的有两个,云游四海的也有两个。   明云见极有耐心,慕容宽一旦插科打诨不认真了,明云见便与他绕,最终总是慕容宽败下阵来,觉得明云见居然比他还啰嗦。   茶水上来,明云见坐在慕容宽身旁问他:“万金坊出事前一天,你输了一千两黄金,还扬言要炸了万金坊,可有此事?”   慕容宽喝了口茶,无需回想,点头道:“是啊,小爷说了,他们那万金坊里的人都出老千!被人炸了也是正常的,说明想炸他们万金坊的不止小爷一个。”   “你说这话时,有哪些人听见了?”明云见又问。   慕容宽道:“小爷我是站在他们正门前喊的,听见的人多了去了。”   “挑你见了眼熟的说。”明云见道。   慕容宽不知想到了什么,晃动扇子的手指停顿,转了话题与他说:“文王殿下成亲那日,怎么没叫我过去凑热闹?”   “你不在京都。”明云见道。   慕容宽那段时间的确南下找美人儿去了。于是他与明云见说:“那你下回纳妾,我能去凑热闹吗?”   “本王不纳妾。”明云见回。   慕容宽又问:“为何不纳妾?文王殿下之前不娶妻就已经被人传言你不能人事了,你还不赶紧添丁添子自证清白,多找些美人相伴岂不快活。”   明云见耐着性子,与他当着众人的面胡侃一些无关紧要的事。   严光听不下去,心想这回皇帝可是生了气,给他们时限的,于是他开口:“二位谈正事吧。”   慕容宽正与明云见聊得开心,突然听见严光的声音,不满地皱眉,又端起茶杯朝严光问:“严大人要不要喝茶?不喝的话劳烦帮我续一杯。”   严光嫌他啰嗦,又不敢甩脸,只能背过身去问其余几人的话。   “慕容公子若不好好回想,本王可就不管你了。”明云见放下茶杯,顺手将慕容宽一直晃着玩儿的金扇子夺过来,在自己手中细细拂过:“你心中有怀疑之人,对吧?”   慕容宽双眉微抬,压低声音与明云见道:“文王殿下不可替我通融吗?黑火真不是我弄来的。”   “你知是谁找来的。”明云见双眸朝他看去,慕容宽只察觉寒光闪过,又见明云见那认真的双眼,知晓这回文王可没玩心与他胡闹了。   慕容宽说:“谁能弄到黑火,你们当官的心里都有数。”   “兵部。”明云见的声音略微扬起,朝严光道:“严大人记下,慕容公子说他在那晚见到了兵部的人。”   严光听见有情况,连忙转身拿笔记下,就等着慕容宽继续说。   慕容宽一怔,道:“我可没说是兵部的人。”   明云见挑眉:“兵部尚书?”   “怎么可能!”慕容宽嗤笑,明云见又道:“兵部侍郎。”   慕容宽顿时一怔,道了句:“把扇子还给小爷。”   “兵部侍郎田伟?”明云见问他,慕容宽眨了眨眼,于是明云见又扬声道:“当晚知晓慕容公子喊说要炸了万金坊之人,是兵部侍郎刘艺青,此人未入万金坊,故而万金坊内众人并未告知他那晚也在场。”   “你是在何处见到他的?”明云见问,慕容宽还来不及回答,明云见便道:“万金坊正门通巷,左右两边,一边是卖珠宝首饰的地方,一边连接着黑巷。大多瞒着家中或身份特殊不便露面来赌钱之人会走黑巷,黑巷夜间无灯,慕容公子是在那处看见兵部刘侍郎的吧?”   慕容宽往椅子上一靠,闭口不谈了。   “你怕什么?一个兵部刘侍郎,还敢因为你实话实说,就对你动手不成?”明云见将扇子放回桌上,这才对慕容宽道:“慕容公子需知,小赌怡情大赌伤身,缠绵烟花柳巷也容易染病,洁身自好吧。”   慕容宽眨了眨眼,明云见在说完这话后,便起身背对着他不再理会,只与其余几人交谈,说要拿兵部刘侍郎来问话。   慕容宽拿回自己的扇子,抬袖闻了闻身上味道,心想明云见如何知道他是方被人从青楼里提出来的?慕容宽展开扇子扇了扇风,这才瞧见,他的金扇雕花的缝隙中夹了一根女子长发,扇纸染了一点胭脂红。   坐等了半个时辰,慕容宽觉着无聊,于是开口:“问完了小爷可以走了吧?”   没人应他,他便径自朝外走了。   一旁站着还得挨个儿被审的人瞧他这般自在,简直羡慕得要流泪。   慕容宽出了大理寺的门,正好轰隆一声雷下,哗啦啦的大雨落了下来。   慕容宽在大理寺门前等了约半刻中雨也没停,正瞧见一辆马车停在了他的前方,马车上挂着小旗,是文王府的标识。   小松披着蓑衣下了马车,手上拿着一把伞正要朝大理寺里走。慕容宽以前见过他两回,连忙拦住道:“可是给文王送伞?借小爷一把吧!”   小松瞥向慕容宽,他知晓这人是谁,京都有名纨绔公子爷,于是小松摇头。   慕容宽啧了声:“小哑巴别不近人情,我瞧见你手上有两把伞!”   被人叫小哑巴,小松一手肘将慕容宽推开。娇贵长大的少爷经不起习武之人一推,撞在门上疼得很,慕容宽连忙道:“你敢打我,小心我去文王那处告你状!”   祝照在马车里听见声音,连忙掀开车窗帘朝外看,便见一个锦衣华服的公子哥儿与小松互相瞪着眼,于是她开口:“小松,送到了伞便回去,莫要与人起冲突。”   慕容宽闻声看去,便瞧见文王府的马车旁,车窗处一只细软的小手掀开了窗帘,里头露出了一张精致的脸。脸蛋白白的,下巴尖尖的,眼睛大大的,秀眉弯弯,挺标志,也很眼熟。   便是慕容宽这一愣神,让小松进了大理寺。   祝照只觉得这人奇怪,直勾勾地看着她,眼神叫她不舒服,于是垂下车帘,抿了抿嘴,心想这人面容,好似在哪儿见过。   “长宁?”慕容宽扬声。   祝照怔楞,又掀开车帘看去。   慕容宽直接冲进了雨里,小跑到祝照跟前,不知从哪儿来的两个夜旗军突然窜出,吓了慕容宽一跳。   他也不在意,连忙问:“你可是长宁?”   祝照仔细瞧他,瞧见他右侧眉毛里有一道细细的小疤,便认出这人了。   “阿瑾哥。”祝照出声,慕容宽顿时笑得灿烂。他也不在意旁边虎视眈眈盯着他的两名夜旗军,只笑着与祝照道:“方才我见你险些没认出,你怎坐上了文王府的马车?”   方问完,慕容宽便怔住了,回想起来,京都的确一直都在传明云见娶了个年纪比他小许多岁的姑娘为王妃,只是寻常人家不知这姑娘是谁。   慕容宽与其父都不在朝中,朝中人也未将祝照身份往外传,有心人看着,无心人没听过她,慕容宽自然也不知明云见娶的就是她了。   见慕容宽还在雨里淋着,祝照连忙将自己留着的一把伞从窗户里递出给他,说:“天冷莫淋雨,阿瑾哥怎么在此处?”   慕容宽接过伞,面色渐渐冷了下来。他撑着伞看了祝照好几眼,轻声叹道:“我们一家拼命想要远离权势喧嚣,你却被卷入其中了。不过……好在嫁的是文王,他人不错,不会亏待你。”   祝照瞧着慕容宽,与记忆中相差许多,若非是慕容宽先认出她,她断是认不出对方的。   祝照幼时与姨娘家的孩子玩儿得不好,但有个姑姑家的哥哥时常来府里转,经常照顾着她,与她较为亲厚。她姑姑嫁出之后是死在产床上的,废了命才换得了一个儿子。   祝照的姑父不是当官的,加上姑姑死了之后姑父伤心,祝照的爹也怪姑父没照顾好姑姑,两家长辈便断了往来。不过姑姑的儿子与姑姑长得像,祝照的爹会允许他常常在祝家小住。   祝照不知姑父是谁,也不知那个表兄全名叫什么,只知晓爹娘都叫他阿瑾,不提他的姓,所以她也跟着喊阿瑾哥。   小孩儿长大了便脱相,不过在祝照的记忆里,阿瑾哥调皮捣蛋,这一点,慕容宽倒是一点儿也没变。   “这处风大,不如你进马车来说吧?”祝照说完,又愣了愣。慕容宽本想说好,但见她表情便改了口:“不了,你已是文王妃,我入你的马车算什么,等会儿文王若知晓,我估计得够呛。”   “你淋了雨这般吹风不好,小心病了。”祝照说罢,慕容宽又道:“我记得你小时总生病,现在呢?身体好些了吗?”   祝照点头,正要应话,二人便听见大理寺门前传来一声:“慕容公子还没走?是舍不得大理寺里的茶,打算坐牢里喝几个月吗?”   祝照抬眸,慕容宽转身,两人视线一同瞧去,便见明云见撑着伞站在大理寺的石狮子旁,眉心紧皱地看着他们。 第31章 表兄   明云见慢慢朝两人走去, 待到靠近慕容宽时, 才瞥了一眼对方手中拿着印有文王府标记的油伞。   视线轻扫,不在慕容宽的身上多停留一分, 明云见无视对方,问祝照:“特地来送伞?”   马车内的祝照点头:“王爷方走天就变了, 我听府里管家说今日或会有雨, 故而特地过来替王爷送伞, 免得你又如早间回来一般, 满身水珠。”   明云见伸手朝车窗里探去,带着点儿凉意的掌心落在祝照的头顶, 看似宠溺地抚了几下,而后道:“回府吧。”   “王爷忙完了?”祝照问。   明云见嗯了一声,又朝慕容宽瞥去, 道:“索性慕容公子没有隐瞒, 倒是替本王找到了一条线索,剩下的交给大理寺追查。本王为了这个案子也累了许多天, 是时候放手了,立功的事儿就交给他们罢了。”   祝照哦了声,也朝慕容宽看了一眼。她心中默念着对方的姓氏, 心想难道阿瑾哥叫慕容瑾?慕容家很厉害吗?就连文王都要叫对方一声慕容公子。   明云见掀开马车车帘进门,马车檐下的雨水滴答滴答直落, 雨势转大,那水珠也成了水流。   祝照朝窗外慕容宽看去,见他浑身淋透有些担忧, 于是开口:“王爷,我们可以顺路送慕容公子回去吗?”   明云见方坐下,听见祝照这话,不禁抬眸朝她看去,这一眼很深,轻皱的眉心没有松开。   他道:“文王府与慕容府不顺路。”   祝照知晓,这是他不愿送的意思。   小松也上了马车,祝照连忙道:“小松等等。”   她先是放下车帘,低头将自己身上的披风解下,而后裹成一团再从窗户塞到了慕容宽的手中。祝照今日出府身上披着的是件白色披风,也无花纹,除了短些,并无男女之分。   这般冷的天,慕容宽还淋了雨,明云见不愿带他坐马车,他走回去吹风势必要受凉。祝照送出披风后,又与慕容宽道:“我就住在文王府,阿瑾哥若要找我,随时可来。”   慕容宽接过祝照的披风,上头还带着点儿余温。他的目光顺着车窗缝隙朝里头瞥去,正好对上了明云见看过来的眼神,那一眼可比十一月底的风吹得要冻人多了。   慕容宽道:“你在王府要乖乖的,不该管的事别瞎管,知晓吗?”   祝照点头嗯了声,明云见开口:“小松,回府。”   小松扬起马鞭,马车微微晃动,祝照连忙道:“阿瑾哥再见。”   慕容宽只来得及抬起自己的手,挥都没挥,文王府的马车就从跟前驶过,车轮压起的水溅了他一靴面。   慕容宽不禁扯着嘴角干笑,视线看着渐行渐远的马车,笑容逐渐收敛,又成了皱眉。   十年前祝府出事后,慕容宽特地去看过,当时祝府被烧毁,几乎瞧不出房屋原样了。后来迟迟无人收管祝府,慕容宽的父亲便出面替祝府众人处理了后事,并且找了块风水地,将一家人全都在葬在了一起。   往年的祝府空置时间长无人领认,便是祝照在世,也没回京都,故而那块地过了时限便被朝廷收下。朝廷说是要卖出,其实交给了赞亲王处理府邸,也就是等于送给赞亲王了。   祝府旧址成了酒风十里对面的茶馆‘借十里’,几年之后,祝照又回到了京都。   兜兜转转一个圈,慕容宽觉得只要是身在皇城,就避免不了这些权势斗争,凡是与利益相关的,都带着危险。好在祝照是嫁给了明云见,慕容宽知晓明云见的为人,他聪明却不贪功,从不将自己推到风口浪尖上,也许这样平稳安然地度过一生,对祝照才是最好的。   祝照脱了披风还有些冷,尤其是马车回王府的路上走得略微有些快,车帘两旁飘起的缝隙里有冷风直刮进来。   祝照坐在边侧吹着风,一双手缩在了袖子里还是冻,于是她稍稍挪了位置,朝明云见那边凑过去。   明云见瞥见她的举动,隔一会儿挪一下,隔一会儿挪一下,直至两人之间袖摆碰袖摆了,他才不禁叹了口气,掀开自己大氅对祝照道:“冷就过来。”   祝照抬眸对他笑了笑,老实凑过去,瞧着明云见的胳膊还想挽,动了动手只抓着他的袖子一摆,没敢太靠近。   明云见问:“你与慕容宽认识?”   祝照眨了眨眼,心中一怔,慕容宽是谁?   难道阿瑾哥的名字不叫慕容瑾,叫慕容宽?   “王爷说的可是方才那人?”祝照为了确定,又问了一遍。   明云见才瞪了她一眼道:“你若不是原先就认识他,为何要与他说那么久的话?还将本王府中的伞送过去了,慕容宽的为人你不知晓,危险得很。”   祝照瞳孔收缩,颇为惊讶:“他原来是个厉害的人吗?”   祝照方才瞧着慕容宽与小松说话的样子,还以为他与小时候一样,调皮捣蛋不学无术,是个十足的纨绔子呢。   “不是个多厉害的人。”明云见伸手点了她的额头,稍稍用力戳了下道:“但慕容宽骄奢放逸,但凡见个稍有姿色的女子都会言语调戏两句。你方才与他凑得那般近,哪知他心里是如何打量你的。”   “王爷你这是……夸我好看,还是在说慕容公子的坏话?”祝照听他这般说,脸颊微微泛红,如抹了胭脂一般。   祝照被风吹冷的手贴着脸颊两侧,捧脸朝明云见看去,眸中还有被人夸过的惊喜。   明云见见她如此才惊觉二人似乎离得太近,胳膊贴着胳膊,差点儿便是祝照偎在他的怀中了。此时若要退后,未免太突兀,祝照心思细腻敏锐,明云见怕他稍有守礼举动,都会被她误以为是厌嫌。   “慕容宽的为人,无需本王说,京都众人皆是知晓的。”明云见瞥过目光,又道:“况且你不是说过,本王是好人,站在本王对立面的便是坏人?他与本王不同盟,你下回见到他绕着走就是了。”   祝照轻轻啊了一声,说:“我恐怕……不能见他绕路走。”   明云见皱眉,祝照笑着对他道:“方才那位慕容公子,是我表兄。”   一句表兄,倒是让明云见震惊了,他没想过祝家居然与慕容家是如此关系。   祝照将明云见的袖子攥多了些,手指绕着他袖摆上的云锦边道:“我爹有个妹妹叫祝嫣,我从未见过,但是我听兄长提起过,说姑姑是个很爱笑的人。姑姑嫁给了谁家我也不知,只是听兄长说过我还未出生时,姑姑便在产子之后过世了。因为此事,我爹发了好大的脾气,怪罪姑父一家未能照顾好姑姑,所以两家便断了往来,当真从此以后长辈之间再没见面。”   祝照顿了顿,又道:“或许见过,只是我从不知自己的姑父是谁,只有个表哥,我一直叫他阿瑾哥,年长我四岁,会来祝府陪我玩儿,还在祝府住过几个月。”   明云见听明白了,问她:“所以,你其实也不知晓慕容宽是你表兄,方才才与他相认的?”   祝照点头,玩儿着明云见袖子的手不经意碰到对方的尾指,祝照惊觉男女有别,往旁边挪了些。   却没想到明云见嘶了一声,道:“你手怎这么凉?”   说完这话,他便抓过祝照的手压在自己的袖子下,隔着一层里衣,以手臂熨烫着她的双手。   祝照双眼睁大,讷讷地看向自己被明云见抓住且放在袖中的手,又抬眸看向对方,歪着头问了句:“那日后,我能常叫阿瑾哥来王府玩儿吗?”   “你从未与本王提过,要叫徐家的人来王府玩儿。”明云见皱眉瞥她。   祝照顿时无话可说,她抿着嘴,只对明云见露出不尴不尬的笑容。其实她也有私心,感情偏向的不是徐家那边。比起从小就不怎与自己玩耍的徐环莹、徐潭等人,祝照对年幼时带自己上树掏鸟窝,结果被母雀啄破了眉毛一角的慕容宽,更有好感。   明云见看了祝照好一会儿,瞧得出她眼里认了熟人之后的雀跃。他明知祝照在京都没几个能说得上话的人,遇到个合得来的亲戚于她平日交友也好,但……   “不许叫他来文王府。”明云见如此说。   祝照没问为什么,她听明云见的话,也知晓明云见做任何事必有他的道理。   如若慕容家在京都影响颇大,文王府的确不好与这些有势之人往来。祝照心想既然不能叫慕容宽来府里相见,他们日后或可书信来往,或可约在府外偶尔碰面。   “表兄……”明云见将这称呼琢磨了会儿,心想,表兄与表妹生了情成亲的也不是没有,慕容宽那性子,不靠谱。   万金坊爆炸一案,有了慕容宽的证词之后,的确找到了突破。   那日落雨,慕容宽在大理寺门前等候的片刻,明云见已经与大理寺少卿严光讨论出了个方向来。他提了一些紧要的话,若寻线索可查出万金坊爆炸的原因,这个功劳明云见也不打算往自己身上揽。   之后又几天,大理寺果然拿了批文与慕容宽的证词找了兵部刘侍郎问话。刘侍郎陪着大理寺的人耗了几日时间,不论大理寺说什么,刘侍郎只一口咬定自己是从那儿路过的。   就在刘侍郎为万金坊爆炸之事被大理寺磨得焦头烂额之际,户部突然朝兵部提问七月拨下去的军械款的问题,要入军械库查看今年新增军械。   以旧充好,不是没有过,只是今年有五百两银子对不上,户部以此事又与兵部纠缠不休。   原先军械款之事都是刘侍郎处理,因为刘侍郎被大理寺的人频频问话,导致此事落在了另一位兵部侍郎田伟的手中。   田伟命兵部的人连夜统账,实在找不出这五百两银子的去处。他们统账时,户部侍郎就带着人在旁边看着,顺便问了前两年军械款的事儿。   户部与兵部那夜共十九人,坐在房中统了一晚上才发现,近五年来的军械款中居然每年都相差许多,分月扣下,写的都是运输开支。   而核对了实际运输开支后,光是军械款便少了八千多两银子,且不包括每年其余兵部从户部提的款银,更不知刘侍郎经手的开销中,还有无其他纰漏。   便是因为这一夜对账,刘侍郎贪污已成板上钉钉。赞亲王惜财如命,自己户部的银子被刘侍郎贪污,气得他命户部尚书在皇帝面前狠狠告了刘侍郎一状。   正好这时,户部侍郎从皇宫回府的途中被人拦了路,原来是两个壮年男子在街上打了起来,原因是其中一人以假银买东西。   户部侍郎一听有假银,立刻上前去看,结果看见那银子上头有户部的印。   其中一人道:“哪儿有银子上头有这种印记的?”   另一人说:“这是真银子!是我从万金坊里赢回来的!”   便是这两人的吵闹,将兵部刘侍郎贪污、赌博两罪同立。黑火军库中亦有人站出来,说见过多日前刘侍郎去过黑火库说是清点黑火库存,但有无动过黑火,便无人可知。   树死始于根烂。   大理寺数罪并定,万金坊究竟是不是刘侍郎炸的已经不重要了。 第32章 虎斗   兵部刘侍郎早有赌博的恶习, 这是兵部中人都知晓的, 只是谁也没料到,他居然敢私吞公款去万金坊中赌钱。   大理寺中, 刘侍郎百口莫辩。便是他私吞了公款,向户部谎报批银, 也用这些银钱去万金坊中豪赌, 可他做事向来小心谨慎, 否则也不会瞒着这么些年。   所有刘侍郎从户部批银中拿出来的银子, 都偷偷熔成了其他形状,已完全看不出户部标记了才敢拿到市面上去用。便是众人查到了万金坊里, 也找不出半点户部的纹银。   这明摆着是有人栽赃陷害,落井下石,目的便是要将他从兵部拉下。   刘侍郎在大理寺中据理力争, 认了自己贪污一事, 也不敢认下万金坊爆炸为他所做。皇帝震怒,刘侍郎的处罚已经定下, 贪污多年拿去赌坊,甚至炸毁赌坊连害了那么多条人命,死罪已成板上钉钉的事实。   小雪已过, 月棠院里的其他花儿都谢了,只有两株腊梅花开得正盛, 还有一两株红梅含苞待放,若是开了映着花窗必是一道好风景。   祝照坐在月棠院的小厅内,腿上盖着厚厚的毯子, 怀中放着个暖手壶,旁边也有个暖炉烘着,桌面上放着的是这个月王府里的开销账本。   古谦得祝照允许,坐在了下手方的圆凳子上,手里拿着个算盘也在对着账本算什么。不过他没怎么用心,毕竟是个假账本,故而一边算账,一边与祝照搭话。   祝照还是听了古谦说了刘侍郎之事,才知道那日万金坊爆炸一案算是结案了。不光是刘侍郎一人被判了斩首,就是刘侍郎一家也受牵连,老小几人,皆被发放偏州,为奴为婢。   这件事,祝照还是唏嘘得多。只是正好被她碰见了,所以才从古谦这里打听了些,若是她未见着,也不会管万金坊爆炸案的结果的。   “照你这么说,万金坊一案了结,没有牵连到王爷身上来吧?”祝照问。   古谦对祝照笑了笑说:“王妃放心,此事落不到王爷身上来。只是那日王爷正巧撞见,陛下才让王爷一同处理的,照理来说,白日京都出了事本就不归王爷管。”   祝照听他这么说,心中怔了怔,不知为何想起当年祝府出事时正是大雨连绵的晚间,心中略微酸涩,祝照连忙转了话题。   “那王爷今日下朝后去了何处?我还没瞧见他人,便又出去了。”祝照又问。   之前忙,都是因为下了朝要去大理寺问结果,既然刘侍郎的罪已经定下,更不关王府的事儿,这么冷的天还往外跑什么。   古谦一怔,朝祝照看去,一时哑言。   祝照视线本落在账本上,见古谦没有回复,于是停了手中记账的笔,朝他看去。   这一对上视线,古谦才道:“王爷……王爷去了瞻露楼。”   祝照呼吸一窒,不冷不热地哦了声,回神后缄默,便什么也再与古谦说了。   明云见下了朝回到王府换了身衣服之后,的确去了瞻露楼。   他不喜往那地方跑,无奈贤亲王这两日在里头找到了另一个美人,还挺得他的心。只要贤亲王往那儿跑了,明云见若想与他碰面,也是没法儿躲开的。   入了瞻露楼后,龟公几乎是熟门熟路地带着明云见到了暖室内。   推门进入时,扑鼻而来的合欢香的味道叫明云见眉心细不可查地皱了一瞬,他的脸色有些冷,一步跨入暖室中,才稍稍好转。   室内有人在弹琵琶,正中间的软座上端着个小桌子,上面放了葡萄美酒与切肉果干。贤亲王坐在桌旁的软垫子上,撑着半边下巴眯着眼,不知是欣赏美女,还是在聆听美女的琵琶声。   明云见入了暖室,房门便被人从外头关上了。   琴音隔了些距离,贤亲王与明云见说话的声音不高,不担心被那弹琵琶的人听了去。   贤亲王说:“这回我可不舍得再杀了个美人儿,十一弟你若是诚心谢我,谢完了便可走了。”   “我帮了六哥,六哥何故害我呢。”明云见朝贤亲王看去:“今早在朝上,工部提雁州湖安城外水患一事,监工之人朝上大有可选,六哥却朝陛下推了我。你明知朝中想去之人甚多,让我去顶这个缺,不是明摆着将我往火坑里推吗?”   “本王以为,我这是在帮你呢。”贤亲王斜眼朝他瞥去:“十一弟,你既踏入这局中便择不干净的,你帮我一次,我帮你一次,兄弟之间,便是互帮互助才是。”   “六哥是想拉我成盟友。”明云见低声一笑,摇头:“我恐怕要辜负六哥的美意了,监工一事我会亲自向陛下推了去,谁愿立功谁去,我不愿。今日过来,我也是诚心要告诉六哥一句,刘侍郎换的是徐潭之命,你我不是互帮,而是不欠,文王府只求安稳,不求名利。”   “十一弟真是无趣。”贤亲王啧了一声,拿起桌上的酒喝了一口,道:“你知晓了我所行之事,我始终不放心。”   明云见道:“六哥与其忌惮我,不如想想这朝中除了我,还有谁知六哥所为。嵘亲王不是个好相与的,他的獠牙尖利有力,一旦咬到你身上必要扯一块肉,六哥还是想想如何应对他吧。”   “他先招惹我在先,难道还怪我抢了他一小口汤喝?”贤亲王说罢怔了怔,又对明云见道:“你若当真想独善其身,那便只当你的闲散王爷吧。我知你夜旗军是京都的眼,你能瞧见兵部侍郎的尾巴,也必能瞧见本王的,你需知,你盯着本王,本王也在盯着你。”   明云见双眉微抬,道了句:“我记住了。”   “与虎谋皮,要的便是胆大。”贤亲王捏着杯子的手略微用力,透薄的白玉杯像是随时便能裂开一般。   他最终将杯子轻轻搁下,扬着声音对那弹琵琶的女子道:“梦颜别弹了,过来陪本王坐会儿。”   那女子骤然断了琵琶声,放下琵琶后晃着身子婀娜而来,身娇体软地偎在了贤亲王的怀中。她伸手勾着胸前一缕长发,娇嗔道:“王爷,人家的手都弹酸了呢~”   明云见起身,对贤亲王道:“不扰六哥,我这便走了。”   “无需我为你叫个漂亮女子陪一会儿?”贤亲王问。   明云见面色不改,道了句:“六哥便当我惧内吧。”   转身离开,明云见的脚步毫不拖沓,贤亲王瞧着他的背影,当真看不透这个人。   他问了身边女子一句:“你方才可见文王朝你瞧了一眼?”   女子摇头,也惊奇:“或是奴家姿色不及文王妃,文王入室,当真未朝奴家瞧一眼呢。”   贤亲王回想起只有过一面之缘的祝照,不禁嗤笑,那小丫头,何谈女子姿色?话说回来,明云见这双眼睛看不见的,何尝只有美人,他还看不见高位,看不见权威。   难道这个世上,当真有不肖想权势的?难道他就不想想,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荣光何等威风,他就不想想金银玉器数之不尽的奢靡何等快活?   明云见出了瞻露楼,站定在风中吹了片刻,等身上胭脂香气散尽了,这才上了马车朝王府回去。   马车内的明云见眉心紧皱,一直在想贤亲王的话。他说与虎谋皮需胆大,可见在他的心里,方纳之死并未彻底过去。   明云见上回在此处告诉他兵部刘侍郎赌钱的恶习之后,贤亲王便找了机会查到刘侍郎熔银之事。   那夜贤亲王的人盯着刘侍郎,果真看见他拿着熔好了的银子去万金坊,结果谁想到慕容宽在万金坊中输了一千两黄金,于万金坊门前大喊要炸了这处。   刘侍郎听闻他输了一千两黄金,恐是心中担忧,门也没进掉头就走了。   但这个机会却被贤亲王牢牢抓住,当面捉到刘侍郎赌钱不成,他便另辟蹊径,应了慕容宽的话命自己在军火库中的人取了黑火,在万金坊的银库周围放了迷烟,迷倒了看守银库之人,他便顺势埋下了黑火。   次日天明,众人上街时万金坊爆炸,越多的人瞧见事情便越重,皇帝施压,大理寺调查起来他才更容易动手脚。   户部侍郎回去路中碰见对打的两个人,也是嵘亲王安排过去的,他算准了时机,轻易将兵部刘侍郎拉下。且因为此事,兵部也要配合刑部与户部一起调查,里里外外与刘侍郎相关之人,都不可放过,看看有无同样贪污的情况。   刘侍郎是被判死刑了,兵部里帮着他作假的一个也跑不了。   兵部缺一侍郎,兵部尚书与另一个兵部侍郎田伟还在配合调查中,不能举荐合适人选,贤亲王安排在兵部的人想要顶替刘侍郎的缺,便是件轻而易举的事了。   他不仅敢把刘侍郎下拉马,若是哪日贤亲王捏到了兵部尚书的七寸,也会味甜将其打死,免得后顾之忧。   嵘亲王断他一指,贤亲王势必要断其一臂,这场暗地里的仗,迟早是要打起来的。   贤亲王之势,远远比不上嵘亲王,兵部被他动了一角,嵘亲王也不会善罢甘休,朝中坐观二人虎斗的绝不占少数。   明云见伸手揉了揉眉尾,他现在可管不了两位亲王之间的争斗,他要先想着怎么才能不在大冷天里去雁州湖安城监工治水,那处已经雨雪连绵多日,去了难熬的。   小孩儿过路没瞧,横穿时惊得小松连忙勒紧缰绳,马车停下晃动,一阵风吹开了车窗帘。明云见朝外瞧去,便见妇人追着小孩儿打骂,怪他不要命了。   哭喊的小孩儿被妇人提进了巷子里,巷子后方便是万金坊,门前的这家珠宝玉器店并未受到牵连,又重新开张了。   小松正欲走,明云见突然开口:“等等。”   马车停在路中间,明云见看着店里一样物件,不禁笑了笑道:“去把那褡裢买回来。”   他心想,小孩儿还说自己记性好,多日前与人家店老板说好了要买的褡裢,因这几日下雨又多事便都忘了。等回头明子秋回京,祝照才想起来原先说好的礼忘了买,恐怕又得急急忙忙出府,届时明云见未必有时间跟在她后头帮她付银子。   小松将褡裢买回,正巧有个卖糖葫芦的,小松顺手买了两根糖葫芦,一串自己叼在嘴里,另一串同褡裢一起递给了明云见。   明云见接过,问他:“给她买的?”   小松笑着点头。   明云见佯装不满:“回头王妃吃多了糖牙疼,本王就罚你。”   小松垂眸,无所谓地耸了耸肩。明云见问他:“好吃吗?”   小松嘴里塞了两颗糖葫芦,点头回应,于是见明云见咬了一口,他顿时睁大眼,有些急。   “本王尝尝而已,还有五粒,都是留给她的。”明云见啧了一声朝他瞪去:“驾车回府!”   小松咬着糖葫芦,上了马车驾回府,不知路上明云见觉得这糖葫芦味道不错,又多吃了一颗,只留了四粒给祝照。 第33章 肉麻   明云见才回到王府便吩咐手下人午间的饭于月棠院里用, 让他们早早将饭菜备好。   小松跟在明云见身后, 瞧见他一手提着个珍珠链绣宝石的褡裢,一手拿着根只剩下三颗山楂的糖葫芦, 噘着嘴踢了下脚下石子儿。等到了月棠院,小松便直接跳上了阁楼二层撑着下巴发呆去了。   祝照方与古谦将这个月的账册整理完, 古谦正提着账本朝外走, 迎面瞧见明云见, 他立刻侧身站到一旁, 毕恭毕敬地喊了声:“王爷。”   祝照双手捧着暖手壶,听见这声抬眸看去。明云见单手背在身后, 几步跨入厅内,觉得这屋中还算暖和这才吩咐下人端杯茶来。   祝照起身对明云见行了礼,得明云见嗯了声她又坐回去, 然后低着头捧着一本书在看。   明云见倒是略微怔楞, 问:“怎么没精打采的?”   祝照摇头:“我好得很啊。”   “瞧不出。”明云见先是将藏在身后的糖葫芦拿出来,递到祝照跟前说:“带给你吃的。”   祝照见了糖葫芦本来还挺高兴, 一看只剩下三颗山楂了,撅着嘴问:“怎么还被人吃过了?”   明云见双眉微抬,说:“怕你吃多了糖牙疼, 所以本王替你解决了一半,放心, 没毒。”   祝照:“……”   接过糖葫芦,祝照继续低头翻着书,也不与明云见说话。她嘴里含着一颗裹了糖衣的山楂, 虽说是在看书,心里却想着这上头三颗山楂明云见是怎么吃的?与她这般,直接咬下来的?   那他们岂不是吃了同一样东西?   如此一想,祝照又看了一眼手里的糖葫芦,心想糖葫芦这么好吃,也不知道上面有无留下文王的口水。   明云见不怎来月棠院,但每回过来,祝照都喜欢与他坐在一处说话。要么是谈练字之事,要么便是告诉他府里哪些开销还可以再节约些,若只有两人在场,她便会偷偷与明云见告状,说檀芯最近往外送了哪些信,信里大致的内容是什么。   如今日这般安静,还是头一次。   明云见藏在身后的手已经许久,放在平日里,祝照那般心细如发早瞧出他藏着东西了,今日打他进门起她就没朝他瞧两眼,什么情况?   “先把书放下。”明云见等了片刻,开口。   祝照抬眸愣愣地望着他,把书合上后,又将最后一颗山楂吃了。她的嘴角还有些糖衣,腮边鼓鼓的,像个偷吃的小老鼠一般咀嚼着。   明云见把褡裢放在桌上,道:“本王替你买回来了。”   祝照瞧见褡裢,这才想起来明子秋将要回京的事儿。这些天明云见在外没日没夜调查万金坊爆炸一案,祝照也因为亲眼瞧见了那爆炸现场辗转难眠,加上这些日子雨水多天气闷,叫人心烦气躁,她把好些事儿都推后去做了。   几日前就该对的账今天才理清,但祝照总觉得有什么忘了,见了褡裢才想起来。   “王爷买回来啦!”祝照惊喜地把褡裢放在手中仔细看了看。果然做工精巧,也不沉重,挂在手肘或搭在肩上都合适。   高兴完,祝照又说:“这老板怎不讲信用呀,若不是王爷买回来的,褡裢被其他人买走,到时候我便找不到合适能送给三公主的礼了。”   “你自己忘了,还怪老板。”明云见用银扇敲了下她的额头,见祝照扬眉朝他笑了笑,也不禁勾起嘴角,道:“心情好些了?”   祝照捧着褡裢刚要点头,脸上笑容停顿了会儿,故作委屈地低下头,说了句:“还差点儿。”   “差点儿什么,说来听听,本王看看能不能给哄好。”明云见朝太师椅上斜靠着,也摆出一副闲逸的表情来。他手中银扇晃了晃,几股冷风吹过,扬起了明云见鬓角的一缕发丝。   文王二十六了,距离除夕也没几天,再算便是二十七了,如此年龄的其他男子,哪儿还有他这般俊逸的?   成亲生子,成家立业的男子,别说是二十六、七岁,就是过了二十都开始蓄胡子了。文王爱干净,总是一身白衣,也不蓄胡子,白玉冠包裹着青丝发,银扇于纤纤十指上转了几圈,乍一眼看过去,与祝照记忆中那十六的温柔少年,没什么不同的。   他很帅气,祝照真心感慨。   如此帅气,该是得诸多女子喜欢的,祝照也如是想。   男子不优秀的都三妻四妾,何况是明云见如此优秀之人呢。几位亲王府中除了正妻王妃之外,都有侧妃或美妾,贤亲王更是浪荡出了名,在府外养了许多金丝雀。   祝照深知,并非谁人都能如她的爹娘那般对彼此钟情不二。若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自是最好,若得不到,也属正常,何况……她与文王,本不是因两情相悦成的亲。   祝照手中捏着串了糖葫芦的签子,她略微收紧,又慢慢松了口气。祝照将签子放在了桌面上,对明云见道:“还差三颗糖葫芦。”   明云见扑哧一声笑出,道:“本王还当是什么,下回小松出门,让他给你带回来就是。”   “小松买给我,那是小松给的,又非是你欠我的。”祝照说着,又道:“等你给我买了一串,我也就吃三颗,剩下一半还给你。”   “小气。”明云见说。   “那王爷哄不哄?”祝照望着他。   明云见点头,眸色含了些笑意,这回的笑不是只显在脸上的,他的心情,当真是有所缓和了。   “得哄,本王的王妃不高兴了,自然是得本王亲自哄。”明云见道:“下回本王若碰见卖糖葫芦的,必记着还欠小长宁三颗。”   饭菜上桌,祝照的心情也好了,二人在月棠院的小厅内用了饭,明云见便抽查了祝照在他忙碌的这些天里写的字如何。   她是个勤奋好学的人,只要明云见耐着性子教,祝照一定会竭尽全力去学好。短短时日,祝照原先那一手鬼画符的字,已初有模样。   十二月初,大雪将至,三公主明子秋回京那日是今年京都首次落雪。   明子秋回京并未声张,马车周遭跟了一些金门军的守卫,那些都是当初跟着明子秋离开京都的守卫,今年跟着明子秋回来了。   金门军于城门前相迎,特地开了赤门的侧门叫明子秋入城。她的马车一路从京都的城门到皇宫的宫门前没停过,一条路全面封锁,旁人都不能观看。   祝照知晓明子秋回来时,便在王府里有些坐不住,想要入宫去见一见她。   其实儿时的友谊十年未联系,祝照怕见了彼此面容大改,有些生疏,于是想去宫里的心便这样畏畏缩缩,总无结果。   桃芝道:“娘娘别急,三公主今日才得回京,舟车劳顿必是疲惫,娘娘便是入宫了也未必能与公主叙旧,还是等到后天的洗尘宴再入宫。”   祝照心想也该是如此,从普佛寺往京都走就要耗时许多,加上今年下半年不知怎么回事,雨水不断,明子秋回来的途中经过之处还有出现雨灾的,能于十二月赶回来,已是不易了。   明子秋的洗尘宴是太后一手操办的。   三公主是太后的女儿,又是皇帝的胞姐,她的洗尘宴也不能太寒酸了。   除了王爷的王妃会去,还有一些官家夫人或携带其女儿一同到场。洗尘宴就在宫中承韵殿举办,一应备妥,就等着两日后明子秋休息够了,再与诸多贵族女子们相聚一堂。   明子秋洗尘宴那日,正好是大雪时节,祝照一早就起来梳妆打扮了,这回她不会犯上次去周大夫寿宴时的错,不为求自己成熟而作丑。   明子秋回来那天,京都飘了小雪,昨日停下,今日子夜又开始簌簌往下落,不过几个时辰的功夫,京都里便覆盖了一片薄薄的白色。   明云见与小皇帝说自己不去雁州治理湖安城水患一事,而是举荐了近来表现不错的工部侍郎。此事本就应该是工部去办,贤亲王在朝堂上让明云见去,不过是想让明云见监工,等治水结束后,好混个治水有功的功劳回来。   实则明云见不去,治水之事工部也不敢拖沓,‘监工’之职,不过是古来皇帝们为了让自己看中的皇子有些阅历,派出去磨砺的噱头罢了。   乾政厅内,坐在案前的天子身上还披着厚重的朝服,头饰倒是取下了,只是宽大的袖子铺了半边桌面,遮挡了部分奏折,瞧着那身衣服与他格格不入。   这几年小皇帝长身体了,尚衣局做出来的衣服,总是不太能合身,不是小了些,就是为了他日后穿得方便,刻意改大了些。   少年的岁数才十四,一双眼睛没有十年为帝的老沉,依旧是求学的澄澈。   “皇叔不愿去?朕都能看得出,这是六皇叔想要送皇叔功劳。”少年说着,搁下笔:“皇叔别怕吃苦,治水之后皇叔归来,朕会给皇叔有实干的事去做。”   明云见听堂上少年如此说,不禁笑了笑:“多谢陛下好意,给臣实权,臣怕拿不住。”   “太傅说,皇叔聪明,但是怕吃苦,所以不愿接朕的意。”少年微微皱眉,似是恨铁不成钢地道:“皇叔若想辅佐朕,又怎能怕吃苦。”   “这回臣不是怕吃苦。”明云见这般说时,少年朝他看去,期待他说出个适当的理由来。   明云见道:“臣方娶妻,正蜜里调油,舍不得王妃,故而不想离开京都。”   少年听他这般说,顿时愣住了,一张小脸上的表情也不知是难看还是羞的,铁青之后又是绯红。   “皇叔太不正经了!”少年说罢,又低头:“朕也想皇叔能替朕做些事,而非只教朕成人,皇叔若是为了大周好,便别总让大周以一方势力倾倒。秤上要挂着物件,才不会被砣压倒,朕的这杆秤,不够皇叔想的那般坚固。”   堂下明云见微微皱眉,一听就知道这话是谁教他说的。   “朕不管,雁州水患不可等,必须得皇叔去,皇叔若真的……真的舍不得皇婶,大不了朕准皇婶陪你一同去!”少年说着,气呼呼地起了身。路过明云见身侧时又朝他瞥了一眼,有些责怪说:“皇叔懒够了,便动一动吧。朕要去阿姊的洗尘宴,不与你说了!”   明云见瞧小皇帝如此,没忍住低低地笑出了声,小皇帝还嗔道:“哪儿有给你权利办事你却不要的道理!”   “去子秋的洗尘宴,你后宫里的妃子们都在,不整理仪容便过去也不怕被人笑话了。”明云见拉过小皇帝的袖子,略微弯腰替他把衣襟整理好。   小皇帝问他:“皇叔去洗尘宴否?”   “都是妇人,臣便不去了。”明云见道。   “这回舍得放下皇婶了?”小皇帝撇嘴。   说舍不得祝照,本是明云见推辞的玩笑话,却没想到被小皇帝拿来贫他。   明云见笑容不改,回了句:“回府照样见得。”   小皇帝又低头瞧了眼自己,确定无何问题了,这才甩开袖子阔步离开,低声说了句:“肉麻。”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2020年快乐,新的一年我会努力高产的! 第34章 公主   皇宫承韵殿是个立在小湖水中的殿楼, 大殿两层高, 倒是很宽敞。   为了能欣赏风景,承韵殿的正门前砌了个宽广的平台, 一些小的歌舞也可在平台上展示出来。台侧只有低低的护栏,四面环水, 有一人可通的小路笔直过去。   若是夏天, 承韵殿的前头便能开满荷花, 不过现下是冬季, 凌晨又飘了雪,湖侧两岸都结了薄薄的一层冰, 围在湖旁的滇山茶红艳地开了一排。大殿周围围了一圈长寿花与朱顶红,还有宫女太监们里外布置,正在忙活。   祝照心中想念明子秋, 一清早就来了, 从王府出来时早朝都没退。   入了宫,祝照便被宫女一路引到了承韵殿前, 身后跟着的婢女只有桃芝一人,为了今日入宫,桃芝也稍稍打扮得庄重了些。   祝照虽是最先到的, 但承韵殿内已有人在了。丽嫔与冉嫔二人入了座,桌案上放了一些糕点和茶水, 两人正说笑着,不知谈到了什么,冉嫔几乎前仰后翻。   祝照朝那两人看去时, 眼前所见的冉嫔,依旧单纯可爱,可记忆中闪过她让丽嫔将画交给自己的画面,却始终挥散不开。   祝照被二人拉着坐在了一旁,也不过是半个时辰不到的功夫,承韵殿内陆陆续续来了不少人。   三省六部官员的夫人携带者到了适当年龄的家中女眷一同来此,其中有一些是在周大夫的寿宴上见过祝照的,远远瞧去,一时间没认出来。   还是祝照身边的几个妃嫔喊了她皇婶,几位大人的夫人才认出祝照。   毕竟上回祝照扮老成,一身靛色显得过于成熟了些。今日这身装扮倒好,月白的长裙上金线绣了几枝黄刺玫,还有两只五彩的比翼鸟于她肩背上飞过,绣得活灵活现的。祝照头上戴着金冠,两侧挂了步摇,额前坠着一粒白玉珠子,胭脂淡淡,也没怎抹粉,占了年龄的优势,瞧着便嫩。   祝照虽小,但身份地位不低,见之行礼打招呼的许多。   将到巳时,贤亲王妃才与赞亲王妃一同进来,祝照见了,上前打了招呼。   贤亲王妃与赞亲王妃坐祝照之上,嵘亲王妃前两年过世,嵘亲王也就没有纳妃了,只有个替嵘亲王生下次子的侧妃今日会到场,但坐不到前面去。   嵘亲王侧妃是与苏雨媚一同过来的,二人虽说年龄相差了十岁左右,但也有说有笑。   苏雨媚见了祝照没给好脸色,她性子比较傲,看祝照就是个小孩儿,只是朝祝照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后,便与嵘亲王侧妃继续聊话长。   贤亲王妃与赞亲王妃交好,苏雨媚与嵘亲王侧妃交好,其余几位官夫人的年龄都较大,与祝照也不熟悉,只有几个宫中妃嫔之前与祝照见过一回,偶尔凑上来谈话。   祝照拿着一双眼朝外瞧,看了几回,终于看见了静太后朝这边来。静太后牵着长得稍稍有些圆润的姑娘,对方活泼得很,老远就能瞧见她衣摆上的宝石链,祝照一眼就认出那人是明子秋。   明子秋与她小时几乎一样,眼睛弯弯的,脸蛋圆圆的,她眉色浓,睫毛深,光是看眉眼有些异域人之风情。   静太后到场,除了几位王妃不必行大礼之外,其余人都统一行礼。   明子秋头上带着珍珠珠花,入承韵殿后一双眼睛便在周围瞧,她目光扫过,一瞬落在了祝照的身上。   祝照小心抬眸朝她看去,二人对上视线的那一瞬,明子秋扬起了抹灿烂的笑容。   她几乎立刻就认出了祝照,祝照也看得出来,明子秋的相貌果然与小时候差不了多少,只是比起她五六岁时的珠圆玉润,现在略瘦了些,恐怕也是前两年病的。   静太后非常疼爱明子秋,直接拉着明子秋坐在自己身侧,命人布宴。   明子秋在宫外住了几年,一时忘了宫里的规矩,不肯坐在静太后的身边,她直接跑到祝照对面,莽撞坐下时压上了祝照的裙摆。   两人几乎肩膀撞着肩膀,明子秋对静太后道:“母后,我要坐长宁身边。”   “不许乱喊,要叫皇婶。”静太后宠爱地故作嗔怪,又说:“长宁嫁与文王,已是文王妃,你可不要没大没小坏了规矩。”   明子秋噘着嘴,并未把静太后的话放在心上,但还是老实道:“那我要与皇婶坐一处!”   “随你随你。”静太后也是过分疼爱,毕竟明子秋才刚回来,必是什么都依着她的。   宴席上菜,静太后特地让寻音司里的舞姬在承韵殿前的小台上起舞,旁边还有个琵琶与琴同时伴奏,两名男子敲着鼓。   祝照看不懂乐舞,明子秋也看不懂。   她手中拿着块糕点,细细打量着祝照的脸,过了会儿才将眼睛笑成了一条缝,道:“你比以前好看了。”   祝照朝她看去,对她道:“你也好看了。”   “我就是想不到,你怎会嫁给我皇叔。”明子秋抿嘴,伸手扯着祝照的袖子道:“我小时候还想要嫁给皇叔呢,不过皇叔不肯娶我,换做旁人我也是不服气的,但长宁你成了我皇婶,我心里高兴。”   祝照听她说这孩子气的话,便知道明子秋这些年并未受过挫折,心智还如孩子调皮,什么都敢说。   明子秋的确说过要嫁给明云见,祝照记得。   那是在祝照初次见过明云见之后,明子秋拉着祝晓过来,等祝照不流鼻血了才与祝照道:“方才那是文王殿下,我最喜欢皇叔了,长大了要嫁给他的。”   不过是孩童的玩笑话,明子秋也只是随口说说,但她在祝照面前对明云见的评价,从未有过一个不好。   宴席间,只有祝照一直同明子秋说话,二人久别重逢,的确有许多话可说。明子秋比祝照活泼,因为年长祝照半岁,以前二人在宫里碰面,都是明子秋拉着祝照去玩儿,现下也是她不停地问祝照的话。   祝照不嫌明子秋聒噪,眉眼弯弯露出温和的笑容,明子秋问什么,她就回答什么。   宴席将散时,门外传来了声:“参见陛下,陛下万岁。”   小皇帝的出现令众人有些意外,更让后宫里的那些妃嫔都不能冷静了。   当今天子叫明子豫,少年并不老成,举手投足间还有些青涩气息。明子豫跨步进来时未停歇,祝照与其他一干人等都得行礼,直到明子豫走到静太后跟前,与静太后打了招呼后才让众人平身。   小皇帝的突然到场,让承韵殿内安静了许多,明子秋与他的感情向来很好,一点儿也不怕他,故而整个儿殿内,也就只能听见明子秋一人说话的声音。   她咯咯笑着,还拉着祝照的手晃悠,祝照由着她晃,两人虽年龄相当,祝照的性子倒是比明子秋沉稳许多。   祝照听明子秋说话时,不是没发现入承韵殿内的小皇帝朝她已经看了好几眼。   宴席结束,众人一一退下,过了时辰,宫外女眷便不便留下了。   祝照也要回去,临行前明子秋依依不舍,说要去宫门前送她,明子豫回乾政厅,正好顺路。   一路上明子秋都在玩儿祝照送她的褡裢下挂着的玉坠,爱不释手,她突发奇想道:“皇婶我去你府上住几日吧。”   祝照一怔,明子豫脚步放缓朝明子秋瞥去,开口:“阿姊太烦人了,今日闹够,皇婶怕是有些时日不想见你。”   明子秋朝明子豫哼了声,祝照浅浅笑着道:“你若想去玩儿,与你皇叔说一声就好。”   明子豫瞥了二人一眼,又细细地看着祝照,道:“阿姊别去文王府了,皇叔过两日要去雁州。”   明子秋对明子豫道:“我去文王府是找皇婶玩儿,皇叔在不在府里有何干系。”   祝照没听过明云见要去雁州之事,不过他在朝中的公事,自己也插不上手。   明子豫道:“朕让皇婶陪他一起去的。”   “啊?!”明子秋道:“雁州水患,我才从那儿过呢,路难走,饭难吃,你让长宁……不是,你让皇婶去那地方作甚啊?”   明子豫不介意明子秋与他说话还像是幼时训弟弟的口气,只说:“皇叔说了,皇婶不去他舍不得。”   祝照听见这话,面上顿时如火烧般红霞飞颊,万没想到明子豫会说这样的话。明子秋也朝祝照看去,见了祝照满脸害羞,似是想到了什么,啊呀一声道:“皇叔真是不正经,办正事儿还要拉皇婶陪他!”   “朕也觉得是!”明子豫重重点了一下头,又没忍住朝祝照看去。   他已经看了文王妃好些眼了,实在看不出来比起其他漂亮女子,她有何过人之处。当初应了话,要替皇叔选妃,赐婚之时应该好好想想,早知就不给皇叔选个稍有姿色的,选个丑些的皇叔就能多把心思放在正道上了。   到了乾政厅附近,雪越下越大,明子豫有些担心明子秋的身体,毕竟她前两年都在外养病,怕这冬风吹过染了风寒,便劝着明子秋回去。   祝照也记挂着她,劝了两句,明子秋的确觉得冷了,才依依不舍地往回走。   明子秋走后,祝照对明子豫又行礼作别,她离开前,大约知道明子豫有话要对她说,故而行礼之后并未很快转身。   果然,明子豫开口:“皇婶留步。”   明子豫只比祝照高一些,他还未完全到长身高的年龄,祝照半垂着眼眸没看他,等他说。   明子豫想了想,道:“皇叔记挂皇婶,便是皇婶于皇叔的心上有些分量,皇婶回王府后,可否替朕劝劝皇叔?”   “陛下要妾劝王爷什么?”祝照问。   几片白雪似飞絮,一阵风过,祝照与明子豫的肩上都落下了不少。枯树窄路丁字口,明子豫挥手使走了身后的太监,轻声道:“皇婶替朕告诉皇叔,朝来寒雨晚来风。”   祝照颔首算是应下,明子豫犹豫了会儿,又开口:“劝他莫贪时乐,要看前程。”   说完这话,明子豫便离开了。祝照抬头,愣愣地望着对方的背影,心想前一句还算正经,后那一句是故意说给她听的吗?   祝照撇嘴,转身朝皇宫宫门处走,心想自己也不是红颜祸水之姿,哪儿能让明云见贪享这一时的欢乐?小皇帝怕是误会了什么吧?   若说贪时乐,祝照倒是想起了一处,瞻露楼……明云见的时乐,或许在那里头。   回到王府,祝照正好见到管家,问了明云见在府中否,古谦回答:“王爷在兰景阁。”   祝照哦了声,本想回月棠院,但想起来今日小皇帝与自己说第一句话时的沉重表情,还是转了方向朝兰景阁过去。   桃芝回府后,兴冲冲地去与檀芯道自己今日所见,并未跟在祝照身后。   兰景阁就在明云见书房的后方,祝照每回过来都能见到入口,却从未进去看过。听府里的下人说,里头的兰花都是明云见细心栽培的,他一年有一半的时间都在养兰花这件事上。   惜花之人,大多柔情。   祝照知晓他看重兰景阁里的兰花,故而从未进去过,也怕自己笨手笨脚,伤了花草。   祝照便站在兰景阁前,没有进去打扰,而是立在门外望着簌簌直落的白雪,看向书房前几枝红梅,搓着双手哈口气,等明云见出来。   明云见出兰景阁时,便见到这般场景。   祝照头上左右两只金步摇在她轻轻转头瞧四周风雪时晃动着,金片相撞,细微叮当。她的手都藏在袖子里,抬起胳膊以衣服接了一片雪,而后细细打量雪花纹路,不知看到什么有趣的,弯眸浅笑。 第35章 兰花   明云见缓慢走去, 并未打扰, 等近了才发现原来是一片雪花正好落在了祝照袖口上绣着的黄刺玫上,如同花蕊, 渐渐被她呼出的热气融化成细小的水珠。   明云见睫毛颤动,视线从祝照的袖口落在了她的侧脸上, 不知是否因为今日的妆容淡雅, 让她看上去格外恬静。祝照盘着妇人发饰, 披风上毛绒的领子随风扫过她的脸颊, 映着不远处的红梅,一如雪中精灵。   明云见此时才豁然, 她还是年龄小,但已不是孩子了。   祝照放下胳膊时才发现自己身后站了个人,吓了一跳后认出明云见, 祝照才顺着自己的心口道:“王爷怎走路无声呢。”   “是你看雪入了神, 没瞧见本王过来罢了。”明云见伸手拨弄了一下祝照头上的金步摇,没来由的举动稍显轻浮了些。祝照脸颊微红, 他才说:“重吧?换下吧。”   “等会儿我回月棠院就换下。”祝照说着,似是想起了什么道:“今日我入宫,遇见陛下了。”   明云见知晓小皇帝去了明子秋的洗尘宴, 不过见祝照的表情便知她要说的不是这随口一句。   二人从兰景阁去了书房,那里有暖炉, 比在兰景阁前的风口上要暖和些。   明云见走过祝照身侧时,隔着她的袖子抓住了她的手,便是透过两层袖布也能察觉到她手指冰凉。   微微皱眉, 明云见又道:“下回若找本王,直接进去就是了,里头并无洪水猛兽,别在外头冻着。”   祝照轻轻哦了声,她以为王府总有一些地方是她去不得的。   又看向明云见牵着自己的手,祝照能感受到对方掌心的温度,于是抿嘴浅笑,不怎考虑当下氛围地说:“陛下有两句话要我转告给王爷。”   明云见嗯了声,领着祝照入了书房。等两人坐下了,祝照才道:“陛下说,朝来寒雨晚来风。”   明云见端着茶杯的手顿了顿,朝祝照瞥了一眼,又敛了视线,藏匿心中情绪。   前段时间有传言,嵘亲王在景州私立兵队,已养了一个山头,他手下的三部五寺额外开销全都往景州过去了。   兵部刘侍郎前段时间被查出赌隐,贪污了几千两,这于兵部每年的开销而言还只算是小数目。更何况加上刑部与礼部,五寺朝上报的金额,一人每年只贪污一百两,积攒下来也是不少。   嵘亲王招兵买马还未明显,只是经调查景州在三年内多了十二家铁铺,其中有一半白日关门不接活,还照常能盈利,可见所供之人并非寻常百姓。   大周江山,先帝明天子驾崩后,嵘亲王占了一半,剩下的一半才是赞亲王、贤亲王、封易郡王与夏太傅瓜分。   朝来寒雨晚来风。   小皇帝深处雷霆旋涡之中,眼看年龄将大,再不将手中权力抓紧,很有可能在诞下子嗣之后便成了下一个先帝。   大周的皇帝,永远都是权臣的傀儡,掌权之人,也永远野心勃勃。   不去雁州,是因为雁州就在景州边上,小皇帝让他去治水并非是真的只让他监工,更想他从雁州归来之后,能带来景州山头上的消息。   “还有一句呢?”明云见问。   祝照抬眸朝他看了一眼,呼吸渐渐局促道:“王爷为何要与陛下说,你舍不得我?”   明云见一怔,万没想到祝照会说这话。他眨了眨眼,瞧见祝照眼中疑惑,又见她脸色红晕,不禁伸手摸了下鼻子,干咳声道:“那是……推辞之言。”   “哦。”祝照点了点头,脸上红晕未退,咕哝着说:“那下回王爷可不必用我作为挡箭牌了,陛下让我告知王爷……莫要贪欢,要看前程。”   明云见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晃,杯中茶水险些溅了出来。他侧过脸眨了眨眼,半晌后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瞻露楼那种地方,王爷日后还是少去吧,为了自己好,也为王府好。”祝照想了想,还是加上了这句话。   固然明云见相貌俊逸招人喜欢,固然瞻露楼中姑娘身段姣美能哄人开心,也不可因为肉之愉悦,断了长远。   “你以为,本王为何去瞻露楼?”明云见听她后面那句,压抑笑意,认真地看向祝照。   祝照对上他的目光,脑海中想起一些不太雅观的画面,不知为何又与她成亲前徐二夫人告诉她洞房之事对上了,于是臊红了脸,低头捏着衣袖边。   “你、你是男子,若有需求,自、自自然……”祝照说到后半句,声若蚊蝇:“自然是要去纾解纾解了。”   “小长宁好懂。”明云见调侃她一句,见祝照眉头都皱起来了,袖摆几乎要撕破的架势,他才没忍住笑着摇了摇头。   明云见放下茶杯,眸光闪过,不经意地落在了她坠着两条金穗子的耳垂上,声音压低问:“床帏之事,徐夫人教你了?”   祝照不好意思抬头,嘟囔道:“成亲前被叮嘱过,故而略知一二。”   “小孩儿别总瞎想些有的没的。”明云见伸手过去,尾指略过她的金穗子耳坠,戳了一下她的额角,将祝照脑袋戳得一晃。   祝照伸手摸了摸额角,哦了声。   明云见换了话题道:“工部已去雁州,救灾的物资还在等这几日户部批出来,等物资准备妥当后本王也要离京了。”   “陛下说,我也要去。”祝照开口。   明云见道:“那地方依旧大雨连绵,还落冰,太苦了,你便不去了吧。”   “好。”祝照点头应下。   明云见的公事,她从不掺和。祝照有身为王妃的自知之明,整理好王府内务,能顺他的意,便是合格的妻子了。   祝照替小皇帝传话给明云见后,明云见果然没有再与小皇帝说推辞的话了,只是等着户部将救济雁州湖安城的物资都准备妥当。这两日他要离京,也没少为此做准备,为了此番离京办事不得罪人,也不被户部为难,明云见还特地去了一趟赞亲王府。   赞亲王对明云见好说话得很,知晓明云见这是被贤亲王赶鸭子上架不得不接,只是佯装生气说之前他要明云见办事明云见都拒绝,这回贤亲王一开口他便应下了。   明云见好一番解释,赞亲王才放过了他。   贤亲王的举动,赞亲王都看在眼里,这两位王爷虽交好,也是因为政事上不冲突,他们不互相攻击,但要提防着对方壮大。   大雪过后又两日,别说是雁州一直落雨,就是京都的雨水在这几个月内也没消停过。   以往冬季都是飘雪的,今年冬季飘了三日雪,便改成了连下三日雨了。   京都的街市上雨势太大,雨水流不出城,都漫过了鞋面,很少有人愿意在这时候出门,整个儿京都城都笼罩在一片大雨的灰蒙之下。   文王府里有许多地方年久失修,平日里没发觉,被大雪覆盖冰冻,又被大雨淋过积水,厚重的冰块压下来,坏了好几处屋顶瓦片。   月棠院也是多年无人居住的,祝照月棠院的小厅拐角漏雨了,府中的人正冒着雨修补,祝照便在明云见的书房内处事。   古谦告知她这几日修缮王府的情况,祝照一一核算,府内四库中有两个都被水淹过了,索性库内都是架子,物件并无问题。   “古伯,让府里下人去东库把怕雨淋的都搬去西库,西库还有空余,那出位处高,雨水渗不进去,我怕雨将木架时间泡长了,木架腐朽,架上的物件会摔下来。”祝照吩咐后,古谦连忙让人去办。   书房内就剩檀芯陪着她,祝照正看着古谦递上来的耗损记录,突然听见哐当一声,惊得她几乎起身。   “什么声音?”祝照朝外问,她走出书房,听那声音似乎是在书房后头传来的。   檀芯连忙给祝照撑伞,二人到了兰景阁前,便见兰景阁的门斜斜地靠在门角,门前落了几片碎瓦,风呼呼地从里刮出,屋顶漏了一个大洞。   檀芯见状连忙道:“哎呀!糟糕了,兰景阁内全是王爷最宝贝的兰花,这屋顶漏洞,里头的花怕是保不住啊!”   祝照心口突突直跳,吩咐:“檀芯你快去叫人,先别急着补月棠院的小厅了,带上十几个家丁过来,记得去库房拿块大些的油布,先将兰景阁顶的洞给盖上!”   檀芯应下,将手中伞递给了祝照,以袖子遮头顶,连忙跑开去叫人。   祝照几乎没有犹豫,在檀芯跑开时便直接朝兰景阁内走去。推开兰景阁的门,方才那声哐当果然是从这处传来的,屋顶从中漏了个洞,好在那破损之处位于兰景阁中间,而兰花大多在两旁。   兰景阁,当真只是明云见养花的地方,兰景阁内除了各式各样的兰花之外,就剩下兰花架子与取暖的暖炉还有照明的油灯。   这处除非艳阳高照春暖花开,否则窗户都不开的。   屋顶掉下的瓦片中还有冰屑,靠近屋顶大洞的边上也有十几盆兰花与兰苗,没被瓦片砸到,却被从上漏下的哗啦啦的大雨给淋湿了。   祝照连忙走过去,她看着几盆兰苗,瘦弱于风中摇曳。祝照将手中伞放在了兰苗盆上,一把伞遮住了六盆兰花苗。   她又弯腰去搬剩余被雨水淋上的兰花。   这些兰花长得好看,但泥土也多,祝照力气有限,搬动花盆废了好些力。她顾不上自己被雨水淋湿,也顾不上衣裳染了泥土,硬撑着将花盆抱在怀中捧到雨水淋不到的地方。   明云见回府前,便瞧见京都的雨势变大了,今年多雨也多灾,此番前去治水监工,恐怕还会遇上麻烦。   小松跟在明云见身后撑伞,才过正厅,便瞧见几个家丁冒着雨扛着巨大的油布卷朝一方跑。   “哪处又漏雨了?”明云见知晓自己府上不住人的地方容易破损,问了句。   檀芯去取伞,桃芝知晓状况,跟在家丁后头。家丁不敢停下,桃芝对明云见行礼道:“回王爷,是兰景阁瓦片坠下,王妃命我们取油布遮雨。”   明云见听是兰景阁出事,顿时皱眉,脚步加快了些。   文王府里的人都知道,明云见有多宝贝他养的兰花,若有时间,恨不得每一片兰花叶都是他亲手擦拭干净,免得蒙尘。   小松跟着明云见先一步到了兰景阁,比那些扛着油布的家丁快些。   一阵飓风吹过,兰景阁歪倒的门啪地一声盖在地上,捧着兰花的祝照吓了一跳,惊叫出声,朝外看去,正见立在伞下的明云见,怔愣地望着她。   兰景阁屋顶的雨水还在灌下,雨势比屋外都张狂些,正如瓢泼地浇在了祝照的肩头上。   她头发几乎散乱,金钗歪着,几缕发丝贴在脸颊与脖子间,浑身滴水,袖子与怀中全是泥灰,脸色苍白,瑟瑟发抖地将花搬到一边。   那把檀芯留给她的伞,歪倒在地上,替六盆兰苗遮风挡雨了。 第36章 心疼   兰景阁内正中间, 共十一盆成年兰花与六盆兰苗。   装在花盆里的兰花加上泥土与瓷盆, 至少得有三十斤左右,那兰花立起来几乎有祝照的腰高, 光是花盆便到人膝盖。   明云见到时,她已经搬了九盆, 怀中抱着一盆, 毫无形象地抬手抹开眼前的雨水, 在脸上留下几道泥痕, 又很快被雨水冲去。   小松手里的雨伞险些惊得落地,而走在他前头的明云见率先反应过来, 夺过雨伞冲进了兰景阁内。   待到祝照的身边,还见她弯腰去捧最后一盆兰花。明云见立刻抓住了她的手,将人拉至伞下后, 才惊觉掌心祝照手腕上的温度如冰一般, 凉得骨疼。   祝照十分虚弱,她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一个人将十盆三十斤重的兰花搬到一旁的, 视线都被雨水给淋得模糊。不知是累的还是冻的,她说话有气无力,嘴唇颤抖道:“还有花儿……在雨里。”   明云见睖睁地看向眼前之人, 他眉心紧皱,心上仿若悬着一把摇摇欲坠的刀, 是预知能戳穿心口的酸疼。   下一刻,祝照便被他抱在了怀中。   明云见单手解下身上的披风,替祝照披上披风后开口:“还愣着做什么?叫大夫来!”   小松第一时间冒雨冲去叫大夫, 明云见把伞递到了她的手中,道了句:“抓紧。”   祝照双手抓着伞柄,双眼紧紧地盯着手中雨伞,尚未反应过来,便被明云见轻易抱起。   她身量不算高,身形也偏瘦,只是入了文王府后吃得好又不用做事,才稍养胖了些,饶是如此也算单薄的。明云见将祝照抱起,几乎不费力,只是她身上满是冬日的雨水,隔着衣裳都能感觉到丝丝寒意渗入肌里。   才赶过来的桃芝见明云见抱着祝照离开,也不知是否要跟在他们身后,回头瞧着兰景阁内还有一盆在屋顶漏洞的雨中颤抖的兰花,忙叫人:“快!将兰花搬到边上去,你们几个找梯子上屋顶,最快将那洞口封住!”   等将府丁安排好了,桃芝才想着要去看祝照如何,出了兰景阁朝月棠院跑,半路撞见檀芯才知道二人未去月棠院。   明云见抱着祝照是朝自己的房中走去的。   他的书房本就在乾院,月棠院与乾院之间还隔着一口湖,离得太远。明云见的寝室距离书房并无多少路,隔着几道长廊,几个花厅便到了。   祝照双手还稳稳当当地举着伞,便是过长廊与花厅,这瓢泼的大雨与乱吹的风向始终能将人身上给淋湿了。   祝照手里的伞,准确地遮在了明云见的头顶上,风怎么吹,她怎么变,就是没叫明云见的上半身淋到一滴雨水,只是她自己,便顾不了那么多了。   明云见抱着她的手稍稍紧了些,把人往怀中贴近,又说:“顾好你自己,本王不必遮。”   “可是我身上已经湿了,王爷的衣裳还是干净的,我淋了不要紧,王爷……”祝照的话还没说完便顿住,随后她低下头,将半张脸埋在抬起的胳膊里,闷闷地打了个喷嚏。   明云见眉心皱得更紧了,他只是一路无话,脚步加快了些,将祝照带入自己房中,又放在了床上。   祝照从没来过明云见的房间。   乾院里,她就去过明云见的书房,因为他的书房白日里都是敞开的,下人可随意进出打扫,祝照知晓里头除了一些书籍纸张,文房四宝之外也没什么重要的,才敢进入。   乾院的其他地方,檀芯只是带她在门前转过,祝照知晓明云见的寝室在何处,但他寝室中的摆设,从未见过。   今日入了明云见的房内,祝照一双圆眼瞪大,扫过房内的所有陈设,实际上没什么特殊的。入门正堂有桌椅,案上放了青色的花瓶,花瓶里插了两枝从书房前剪下的红梅。   屋中有两扇屏风,一扇在对侧,那处有个砌高的小浴池,另一扇便在这边,挡着床榻与衣橱。梨花木隔断两边雕花相同,只有细微区别,便是隔断下挂着的流苏。   祝照靠在床头了手上还举着伞,明云见将伞拿下收起,随意丢在一边,便这么站定床侧瞧着她。   祝照身上裹着明云见的披风,有些雨水透了出来,披风的颜色也暗了些。   她还是冷,只是相较于方才搬花时,在明云见的怀中依偎了会儿,沾了体温,稍稍好些了。但祝照依旧禁不住发抖,身上一丝丝地冒着气儿,头发上还有水珠滴下,顺着脸颊滑到下巴,一滴落在披风上的金龙眼中,晕开淡淡的水纹。   祝照的眼神,显然是不知明云见为何抱自己来这儿。   “你可知错了?”明云见突然开口,居然是发难,口气也没多好。   祝照怔了怔,一双鹿眼中闪过错愕,随后布上了委屈与不解,她咬着下唇,可怜兮兮地摇着头:“我、我是搬花搬慢了吗?”   “花是草命,你是何命?”明云见垂在身侧的手微微捏紧,方才见她在雨水中发抖的模样,脑海中一闪而过十年前祝照被夜旗军从祝府里救出的样子。   她那时也是如此,可怜得毫无生气,只有一双眼睛满是水润,小脸煞白,瑟瑟发抖。   “孰轻孰重你都不知,还总拿字来问本王你长大了否。”明云见深吸一口气,对她道:“你身体本就不好,现下又正值寒冬,怎敢去做这事的?”   “王爷不是……喜欢兰花吗?”祝照抿着嘴,双手互相抓着,无措地扭着手指道:“你喜欢兰花的,所以兰花不能有事。”   明云见闻言,不禁怔了。   祝照心中有自己的轻重之分,并非如明云见所言的不分轻重。在文王府里,明云见最重要,他看重之物自然是第二顺位重要。   明云见喜欢兰花,但不喜欢她,兰花不能有事,她无妨。   祝照不觉得自己理解有误,故而看向明云见时,委屈中又含了些理直气壮。   明云见便就这样望着祝照,双眼中倒映出她那张脸,几乎有些神游在外,不知自己身处何处。满脑子的回忆皆朝多日前奔去,零零散散从祝照回京之后开始,每一个画面,都是她的小心翼翼。   明云见知晓,她是个敏锐的人,但也是个敏感又妄自菲薄的人。   徐家没有将祝照照顾好,他不止一次这般觉得,现如今更是震惊,一个人如何能将自己的命,看得比草木还轻。   “你觉得在本王眼中,兰花比你重要?”明云见问她。   祝照眨了眨眼,没有回答,明云见慢慢朝她走近,坐在窗侧后将祝照的发丝理整齐。   他的手指带着温热,贴上祝照的脸时微微颤抖,尾指扫过她的珍珠耳坠,透白的珍珠于他眼前晃了晃,一如坠入在他心间的水珠,荡起了层层涟漪。   噗通、噗通,是心潮,是心动。   “日后记得,这世上没有任何事物,能与你自己的命相比。更何况你明知自己身体不好,还要在雨中淋着,换做旁人,本王都要以为使得是苦肉计了。”明云见说着,祝照开口:“我没有要使苦肉计的意思。”   “我知道。”明云见的指尖,仍旧摩擦着她的鬓角与耳垂,直至祝照两边耳朵的温度都不一样了,他才说:“别对自己太差了,叫人看了心疼。”   末了,明云见又开口:“谢谢你替本王护了兰花。”   小松带府中大夫来时,年迈的老人是被他一路拉过来的,冲入明云见的房内一口气都来不及喘上,便被小松按在了床边为祝照看病。   明云见给她又盖了两床被子,把人牢牢地护好了,只露出一截手臂。   大夫来这片刻功夫,祝照已经打了好几次喷嚏了。冷过了又开始回暖,身体上舒服了,脑子却不太舒服,昏昏沉沉不过几个呼吸之间,大夫把脉时,她都快困睡着了。   大夫道:“王妃这是寒气侵体,得尽快用药暖身,不可再冻着了,否则必会引起热病。”   府中大夫还记得上一回京都秋末的一场雨,祝照一病近十日,发烧时就跟快死了似的,都认不得人了,当时可把大夫吓得不轻。   现下好在她人还清醒着,趁着寒气尚未扩散,赶紧用药压一压,指不定几碗热姜汤喝下就好了。   檀芯与桃芝是见了大夫往乾院跑,才知道明云见将祝照带到自己房间里来了。两个丫鬟就在门外候着,等大夫写了药方走了之后,檀芯去煎药,桃芝回了月棠院取两件干净的衣裳过来,替祝照换上。   桃芝替祝照换衣时,明云见就在屏风外候着,等桃芝将换下脏衣裳带出去,又抱了两床在炉上烘过的暖被过来换下,才对明云见行礼退出房间。   下午还好,祝照吃了点儿饭便在明云见的床上睡下了,到了晚间用饭时间,明云见就叫不起她了。   一如上一回生病那般,祝照浑身烫得厉害,只是还未发汗,脑袋昏沉,醒时双眼半睁,睡时噩梦连连,嘴里总是说一些胡话,还将人认错了。   桃芝喂她喝药时,她又将人认成了徐环莹,檀芯来送药,她还道:“是婉儿姐姐来家里玩了吗?”   婉儿是在琅西时,住在他们家隔壁的姑娘,与徐环莹一般大,但早早嫁出了,这点祝照也忘了。   桃芝有过一次经验,这回没有像上次那般被她病得吓哭,只是喂药的手还是有些颤抖,怕药太烫,送进她嘴里伤了,有怕药太冷,祝照喝下对身体不好。   明云见就站在屏风边瞧着,桃芝以前也从未伺候过女子,笨手笨脚,他看不下去,走过去端起药碗,道:“你下去吧。”   “是!”桃芝觉得自己做得不够好,出了明云见的房间,还低落了一阵子。   祝照见‘徐环莹’走了,换了个男的过来,她也没怎么认人,瞧着对方模糊的身影,开口喊了句:“潭儿哥。”   “叫错了。”明云见将勺子喂到她嘴边,祝照乖巧吞了药,喝了药后又砸了砸嘴,道了句:“苦。”   小松是个聪明的,知晓祝照要吃药了,便出去买了糖葫芦与蜜饯,上回祝照吃的药苦,他一直都记着。   明云见哄她:“把药喝光便有糖吃了。”   这话,祝照记忆中听人说过。   那是很久以前,在祝府时,她小时候经常生病,爹娘与哥哥都怕她糖吃多了把牙吃坏了,故而喝药之后不再给她吃糖。只当时住在祝府的阿瑾哥说自己喜欢吃糖,向爹娘讨了些,藏起来给祝照备着,等她吃了药后再吃。   祝照讷讷地看着对方,问:“不是潭儿哥,是阿瑾哥吗?”   明云见微微挑眉,将药勺与碗一同放下,搁在旁边的圆凳子上。   他知晓祝照口中的阿瑾哥是谁,是那不着调的慕容宽。   祝照歪着头,想揉揉模糊的眼睛,可手太沉了,抬不起来,便见身穿白衣的男子慢慢朝她靠近。   明云见两手撑在了祝照的两侧,身体前倾,以几乎要贴到对方脸上的距离,轻声问了句:“现在,看得清我是谁了吗?”   祝照见着眼前之人,眨了眨眼。   “王、王爷离得太近,我也看不清。”祝照的脸骤然通红,呼吸比起方才更显得局促些。   明云见望着她的眼,实则这般近的距离,他也只能看见祝照那双含了雾气的鹿眼,与眼中慌乱无措下的羞涩。   “既看不清,又如何认出本王的?”他问。   祝照老实回答:“因为……王爷的身上,有兰花香。”   凑得越近,闻得越清。   作者有话要说:  噗通、噗通! 第37章 扳指   明云见若无事, 便在兰景阁内照看兰花或读书, 他腰上挂着一枚香囊,内里放着晒干的兰花, 清新雅致。   祝照与明云见在酒风十里碰面时,便闻到了他身上的味道。   此时祝照鼻息间满是兰花清香, 闯入脑海中的画面, 是明云见手执银扇站定与酒风十里雅间的窗户边, 面朝当年祝府的模样。   她的眼前, 依旧不清晰,但她的听觉变得异常敏锐, 她的其他感官被无限放大,乃至于明云见贴近她脸侧的一道呼吸,祝照都能清晰地察觉到。   明云见的脸, 其实与祝照之间至少还有一掌距离, 他半垂着眼眸,视线晃过祝照微微颤动的羽睫, 眼睑下透红的脸,还有发热后干燥且略微苍白的嘴唇。   他的双眼于唇上停留片刻,才道:“那你便记住这个味道, 不许第三次将本王认错了。”   之前,已有过一次。   祝照虽发热, 脑袋不清醒,可也知道自己面对的是谁,她不记得自己曾将明云见错认过其他人, 本能地应下了他的要求,事后心里又有些郁闷。   她想,必是生病叫她头脑不清,眼神不好,但她还是会生病,说不准下回依旧认错了。   明云见拿起药勺的手递到跟前,祝照瞧见他拇指上戴着的白玉扳指,于是提了个要求问:“那以后我病了,王爷都能来喂药吗?”   明云见怔了怔,眉目柔和了些,道:“若本王在,便喂你喝药。”   祝照点头,松了口气。   她想,明云见的身上除了有兰花香气,还有他从不离手的玉扳指,只要他能喂药,祝照便能瞧见玉扳指,如此大致就不会再认错人了。   明云见察觉到她看玉扳指的视线,问:“喜欢吗?”   祝照不明白,朝他眨了眨眼,明云见将手递到了她的跟前,拇指的方向对着她。祝照抵着头,细细地看着明云见的手,左右打量好几次。   他的手,只握过笔,故而手指的每一寸皮肤都是细致的,只有握笔的几处关节有淡淡的茧痕。   祝照道:“喜欢,王爷的手长得真好看。”   不像她的手,从小在徐家便是自食其力,洗过衣服,做过饭,打扫卫生,搬东西,她的手便不如明云见的手好看。   明云见莫名被夸,掌心盖在了祝照的头顶,揉了会儿道:“喜欢就送你。”   “不不不、不可。”祝照连忙摇头,歪着脑袋震惊地看向明云见,问他:“我怎可要王爷的手?剁下来,会很疼的,流血多的话,说不定人也要死了。”   明云见怔愣,眨了眨眼,细细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这才反应过来他与祝照之间会错了意,这种误会,恐怕也只有她病了时才会产生。   若是祝照清醒些,凭着明云见的眼神,也知晓他说的是手上的扳指,不是这只葱白的手了。   与病得都快糊涂的人讲道理,便是最没道理的事。   故而明云见不打算与祝照讲道理,只是喂她喝完药,将拇指上的白玉扳指摘下,拿起祝照的手轻轻套在了她的拇指上。   二人手指有差别,祝照套着玉扳指松晃晃的。   她并无什么知觉,喝完药后便昏沉欲睡了,被明云见塞了个东西在手上,还以为这是他送给自己的礼物。   一如他们初次见面时,明云见送了她长命金锁一般。   祝照握着自己拇指上的玉扳指,半闭着眼睛道了句:“谢谢王爷,我会好好保存的。”   说完这话,祝照便沉沉睡去。   窗外大雨一如瓢泼,冬日里寒风凛冽,明云见的房内就算放了暖炉也不怎暖和了。   寝室门前小院里的鹤望兰几乎被雨打断,这雨断断续续,小雨如线,大雨成瀑,直至天将暗时,雨势才稍有好转。   小松给祝照买来的麦芽糖祝照没吃,糖葫芦她也就只吃了一颗,那一颗在嘴里含了会儿,等到糖衣化了才有气无力地嚼了片刻,最终人睡过去,还有半颗山楂在嘴里。   剩下那半颗山楂,是明云见怕她坏了牙或噎着了,捏开她的嘴用勺子取出来的。   药碗里的半颗山楂浸泡着碗底黑色的药水,中和了苦涩。   小松为了找大夫也冒雨跑了好一会儿,淋了雨后染了风寒,被府里大夫按着喝了一大碗姜汤,等到晚间了他又想来看祝照如何,还未到明云见的寝室前,瞧见了两个熟人。   小松轻巧地落在对方身后,他们几人穿着一样的衣裳,只是打扮上稍微有些不同。   小松腰间佩剑上挂着青玉,走在前面那两人腰上的配剑上,挂着的是墨玉,若不细看,其实也瞧不出来。再有不同,就是前头那两人脸上戴着獠牙面具,而小松则是挂上了笑脸,从后头冲过去,勾住二人的肩,直接钻到了两人中间。   两人瞧见小松,顿时弯着眼睛道:“哟,小松长高了许多。”   小松也挺自豪自己的身高,于是抬了抬下巴,得意地给了二人眼神。他收了搭着两人肩膀的手,比划了会儿,其中一人开口道:“来是有事说,上回王爷要办的事已经有了着落。”   小松眨了眨眼,又朝另一人看去,那人却说:“你还小,莫要掺和进来,王爷不是给了你一项艰巨的任务吗?你只需保护好王妃,顺便看好王妃身边的婢女即可。”   小松双眉抬起,点了点头,虽说有些可惜不能与旧日里相识的人一同办事,但是保护祝照,却是一件让他高兴的事情。   小松将二人送到了书房前,站在在外踌躇了会儿,他与书房内的明云见对上了视线,片刻之后也没被对方指示离开,便就站在冷风中,听了会儿墙角。   书房内,方才那两位与小松一同过来的夜旗军先是行礼,再将事情上报。   “嵘亲王果然有举动。”   被祝照救下的兰花中,有些明云见很喜欢,只是淋了雨染了泥,也不怎干净了。他命人搬了一盆过来就放在书房的桌案上,明云见拿着手帕细细地擦拭着兰花的花叶,只看着花,像是未听二人所言。   “方纳之死,倒是给了嵘亲王一记警钟,王爷这步棋下得精妙,不仅是贤亲王如今要拉拢朝中摇摆不定的势力,就是嵘亲王也在私下调查贤亲王之事。”   黑夜,给了人遮掩的机会,也多了许多双暗藏的眼睛。   明云见道:“事情办好了?”   “王爷让属下给嵘亲王那边放出风声,引出贤亲王安插在黑火库中的暗线,那条线,两个时辰前已经被嵘亲王拔除了,想必要不了多久风声就能传到贤亲王的耳中。”其中一人说罢,另一人又道:“只等嵘亲王给出反击,贤亲王必不会示弱。”   “区区一个兵部侍郎,其实给了贤亲王也不算什么。”明云见看着兰花,手上的力道轻缓,嘴角勾起一抹不屑的笑道:“但贤亲王比其他人有野心,也更有心机。嵘亲王不喜阴招,眼里容不下沙子,本王离京这段时日,怕是又有一场狗咬狗的恶战了。”   “还有一事……”一人皱眉,轻声道:“嵘亲王府中小公子,与徐家小姐频频联系。”   明云见挑眉,道:“儿女私情罢了。”   这事,明云见早知,只是尚未与祝照说出,他心中思量着,此事日后或有可利用的机会。   之前徐柳氏与徐环莹来王府找祝照,提了徐环莹在诗社留诗,与一位不知姓名未曾蒙面的男子成了知己,便让祝照来查那男子是谁。   祝照后来命府中人去诗社蹲过一段时日,明云见知晓后问了诗社那边一句,便知晓与徐环莹互留诗词的是嵘亲王的次子。   他未与祝照提过,也让府里人暂且压下这个消息,嵘亲王将手伸进徐家,为的恐怕还是当年祝府一夜被灭之事。   二人沉默,后者又说:“徐潭已办好手续,不日便可入夜旗军。”   明云见轻轻嗯了声,道:“本王离京后,一切按计划进行。”   “是。”   二人离开书房时,正好瞧见站在门前的小松,其中一人揉了揉小松的头顶,与他道:“少吃些糖,我瞧你方才笑着,像是有颗坏牙。”   小松舔了舔自己的牙齿,没觉着哪颗牙疼,与二人作别后,他又入了书房,对明云见行了礼才朝明云见的寝室方向跑。   明云见在书房用了晚饭,便回去自己的寝室。   一路上步伐不快,他心里还想着事儿。   方纳之死,是他促成,不过是为了将这一张已经绷紧将裂的布,率先划开一道口子。   明云见陪祝照归宁那日,瞧见徐潭在徐家的院子里穿着一身紫衣裳后,又见祝照送了一把精致的孥族匕首给他,便已有了这个计划。   紫门前死去的老头儿一家,明云见早已派人安顿好,并且迁出京都城外几百里,他病重拖累一家,倒不如临死前为了一家无忧,替明云见演一出戏。   自然,这出戏在找上老头儿时,留的是贤亲王的名字。   方纳去紫门前那日,老头儿刻意挑衅,致使方纳错手杀人。其实那日徐潭不去告状,明云见也会派人将罪责污在徐潭的头上,只是正好徐潭冲了上去,他便顺水推舟,派人教唆他逃狱。   那日跟在方纳身后的两人将方纳杀死后,故意用匕首在方纳的心口上多磨了会儿,好露出破绽。   徐潭被捉,徐柳氏相求,明云见为救徐潭,将兵部刘侍郎贪污的消息卖给了贤亲王以作交换。   事实上,他什么也没亏。   从外看,文王府不过是被忌惮贤亲王坐大的那股势力给利用了,贤亲王以为是嵘亲王,故而抢了兵部侍郎的位置。   嵘亲王事后调查老头儿,知晓方纳之死蹊跷,加上明云见故意给出的消息,自然以为方纳之死是贤亲王故意为之,且万金坊也是贤亲王命人炸的。   当初在瞻露楼,明云见提醒贤亲王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只是贤亲王未看明白,谁是鹬,谁是蚌,谁又是渔翁。   如今给了徐潭一个夜旗军的位置,也算是还了他紫门军的位置,至少在夜旗军中,还有实事可做。   几步到了寝室前,明云见的房中灯还亮着,他推门进去,听见了床榻方向传来了祝照低低的咳嗽声。   明云见倒了一杯热水端过去,走到床边扶起祝照将水喂下,伸手贴着她的背后才摸到了一手心的汗,知晓她这是发汗了。   祝照的手紧紧地抓着心口的金锁没松开,侧靠在明云见的怀中,她彷如坠入了噩梦,眉头紧锁,口中喃喃的全是一些近日里看的王府账册内容。   明云见以掌心擦去她额上的汗水,将人放下后,手指利落地解开了她衣裳的几颗扣子,拿起一旁的巾帕掀开领子去擦。   巾帕擦去了祝照脖子与肩上的汗水,半湿的肚兜与心口浅浅小壑挂了一些水珠,明云见手上一顿,睫毛颤动,没来由地吞咽一下。   他将巾帕丢到一旁,被子遮了祝照的心口,起身朝外喊了句:“桃芝!”   床上的祝照意识凌乱,好似梦见有个男子解了自己的衣襟,她浑身又酸又重,动弹不得,只是费力说出三个字。   明云见脚下停顿,不禁回头看去,有些怀疑自己是否听错了。   她方才开口了?   说了什么……登徒子?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有事更迟了 第38章 同寝   桃芝照顾祝照到后半夜, 祝照这一身汗才发完。   明云见坐在屏风外看书, 捂嘴打了好几次哈欠,等桃芝换好了被子出来了, 他才定了定神,问句:“王妃情况如何?”   “照着上回来看, 从明个儿开始就能好转了, 王爷放心。”桃芝不禁抬袖擦了擦自己额上的汗水, 又道:“王爷, 大夫叮嘱过王妃刚发了汗,千万不能再受凉, 否则上吐下泻也是有可能的。王爷今夜还是去暖风堂歇下吧,免得过了病气,奴婢在此守着便可。”   暖风堂, 是明云见与祝照洞房花烛那晚住的地方。   明云见朝屏风里头看了一眼, 不太放心,又见门外檀芯朝里瞧了好几眼, 他道:“你在偏阁守着,今晚本王留下,若有事情本王会唤你过来的。”   桃芝怔了怔, 只能点头道好,退下将房门关上。   偏阁就在明云见房间的旁边, 是一间小室,里头也有休息的地方。这般建造,也是为了方便日后府里的妾室来乾院伺候, 夜间好有个休息的地方。   不过明云见自当上了文王之后,府里就没有过女人,这偏阁偶尔也会有连夜照顾的下人睡着。   桃芝与檀芯二人晚间窝在了一起,檀芯道:“王爷待王妃真好,我看坊间传言也不可尽信。”   “什么传言?”桃芝朝檀芯看去,檀芯说:“便是王爷与苏……与封易郡王妃的事儿啊。”   桃芝定定地望着檀芯会儿,檀芯有些紧张,于是问:“你、你这般看着我做什么?”   桃芝开口:“主子的事儿你也敢乱编排,封易郡王妃与封易郡王从无不和传出,且她自成亲后与王爷就再无往来。王爷待王妃好,也是因为王妃本就是个好人,王爷王妃和睦我们才好呢。”   檀芯点了点头,道:“你说得也有理。”   翻过身,桃芝睡下,檀芯却怎么也睡不着。从祝照入王府之后,檀芯朝外递了三封信,第一封写了文王成亲那日,与王妃同寝暖风堂。   第二封写的是周大夫生辰归来后,王妃知晓王爷不顺,逆鳞安抚,未被责罚,还得王爷留宿月棠院。   第三封信,是徐柳氏求情,王妃哄得王爷答应徐柳氏保下徐潭的性命。   封易郡王府里的人要她时时关注王爷身边的情况,尤其要知晓王爷与王妃的关系,檀芯看得出来,王爷对王妃是真的好,如此算起来,倒是封易郡王府里的那位自作多情了。   接下来的信,还要继续写吗?   祝照发了汗到了后半夜便开始觉得冷了,屋外雨水不断,狂风呼呼直啸,明云见褪去外衣,掀开被子和着中衣躺在了床榻外侧。   祝照察觉到身边的热源,便第一时间寻着温度过去,明云见还没躺好,就被祝照抱了个满怀。   她小小一只,就窝在他的怀中,头靠着明云见的半边肩膀,整个人半趴在了他的身上,一双脚弯曲地贴着他的小腿,冻得冰凉。   忆起桃芝说过,大夫叮嘱不可再让祝照受冻,于是明云见伸手将人往怀里搂紧了些,掌心顺着对方的背,直到将祝照的背后摸得温热了,这才停了手。   未上到床上来瞌睡连天,躺在床上了明云见却睡不着了。   他侧过头看了一眼祝照的睡颜,桃芝替她穿衣也没怎穿好,里衣的衣带松松的,侧着一躺大半片肚兜都能瞧得见,隐隐还能瞧见被肚兜包裹的小巧浑圆。   床头的灯并不明亮,昏黄暗淡,蜡烛将灭。   明云见的手指绕着祝照的长发,于指尖卷了几圈,玩儿着她冰凉的耳垂后,意外瞧见祝照的肩上有一粒朱砂痣,很小,长在肩膀与锁骨相连的地方。   有些惊喜,她身上可爱的地方有许多。   也有些意外,好似越去细看,越能看到更多的喜欢。   明云见绕着青丝的手指微微一顿,他略侧过身,右手的掌心仿若不受控地贴上了祝照的腰,呼出的气息也变得浑浊了起来。   他慢慢低下头,双眼落在祝照卷翘的睫毛上,鼻息间萦绕着的热气中含了些许苦涩的药味儿与兰花香。明云见的视线于她的脸上流连,薄唇微动,却不能决,祝照突然开口,叫他猛然惊醒。   “哥哥……”祝照抓着明云见衣襟的手突然收紧。   又是满室大火,还是她记忆中的祝晓书房,祝照眼看着祝晓留给自己一记决绝的眼神,手中随意拿着一卷他平日里闲暇时作的画,冲出了书房。   黑衣人蒙着面,他们手中握着长长的剑,几乎是统一的服饰,冲入书房的人瞧见祝晓的身影,立刻追了过去。   “捉住他!”   一人喊道:“留下画!”   祝照浑身冰冷,深陷于祝晓被诸多蒙面男子杀害的画面难以自拔,她看着那群人影,猝然见到其中一人回头朝书房这边看了一眼。   敞开的书房大门内,祝照缩在书画缸中,看见了那人脸上戴着一张青面獠牙的面具,一身劲黑的衣服,于火光中尤其显眼,那面具之下的双眼几乎猩红,犹如鬼魅。   祝照便望着那双眼,一些场景于眼前纷纷闪过,是她后来遇上的人。   周大夫的生辰上,大理寺的刑牢前,几个她记忆中明明从未见过,却记得分外清晰的人影,他们都张开了血盆大口与恶鬼一般的爪子,穿过火焰,朝她而来。   哥哥……他们是谁?   那副画满了人的画、又是什么?!   “长宁……”   祝照看着那青面獠牙的面具朝自己越来越近,她几乎不可遏制地颤抖起来,双手捂着口鼻,甚至不敢呼吸,书画缸上的一条缝隙里,火光窜入。   “长宁!”   祝照猛地睁开眼,入眼所见的是黑夜中,明云见紧张的脸。他与她离得很近,祝照见到他,立刻抱了过去。   意识尚未归位,神智也不太清醒。   祝照听着屋外哗啦啦的大雨声,身上冰凉,抖得厉害。   她以为自己还在十年前,刚被夜旗军从祝府里抱出来时,与那时不同的是当时她被火光与烟迷了眼,看不清明云见的长相,而此时她能看得请,他近在咫尺。   “皇叔……”祝照的双手紧紧地抓着明云见背后的衣裳,埋在明云见脖间的脸捂得无法呼吸,滚烫的眼泪浸湿了他肩上的衣服,祝照喊道:“皇叔、皇叔救我。”   “本王在。”明云见轻轻安抚着她,背后被她抓得有些疼了,但他还是柔声说道:“文王会保护好你的。”   噩梦惊醒,力气褪去。   祝照缩在明云见的怀里渐渐睡了过去,之后的梦魇没能缠来,但在她沉浸其中时,明云见听她提到了画。   又一次,提到了那副画。   大雨于清晨前停了,这一场雨,冲刷了京都所有下过雪的痕迹,天骤然寒凉,处处都要结冰。   文王府的府丁一早趁着停雨了,便开始修葺府中破损之处。   书房后方的兰景阁顶上瓦片还要补全,为了保护好兰花,古谦命人昨夜就将兰花裹上了布,送到了另一间临时布置的房间里去,等兰景阁修好了再搬回来。   清早祝照就能听见王府内添砖瓦的声音,叮叮当当并不多响,但从未停过。   她深吸口气,以为是月棠院的小厅还在修,翻了个身时,突然一只胳膊搭在了她的腰上,揽着她朝后挪了几寸,背后贴上了一人的胸膛。   祝照蓦然清醒,睁开眼侧身朝后方看去,便见明云见斜靠着,双眼未睁。   祝照的心都要停止跳动了,她一度怀疑自己是在做梦,故而被子里偷偷掐了自己一下,疼痛传来才让她将所有的瞌睡全都赶跑,仔细回想,她如何与明云见睡到一起去的?   昨日搬花后,明云见回来了,就近将她带到房间里请了大夫过来,祝照记得自己喝了药后,便睡过去了。即便她是在明云见的房间内睡下,生了病的人,也不能与他同房,更何况……她与明云见,本就不是那种夫妻关系。   祝照心思百转,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能认为是自己占了他的床,而文王又认床,两人这才躺在一个被窝中的吧。   这理由站不住脚,却也没有更站得住脚的了。   祝照轻轻动了动,小心翼翼将明云见的手臂从自己腰上挪开,她一夜睡得不安稳,里衣衣带解开,领口半敞着,金锁露了出来。   祝照坐在床里侧,低头整理了衣裳,将金锁扶正后,才瞧见右手的拇指上套着一枚白玉扳指。   见了扳指后,她又是大骇。   这东西何时变到她手上来的?   十年前这枚白玉扳指便在明云见的手指上了,可见他非常喜欢,祝照心想恐怕是自己病糊涂了,央着、耍赖着从明云见的手上抢来的。   别人的东西,还是还给他好。   祝照将玉扳指摘下,跪在床里侧,弯着腰轻巧地将玉扳指重新套回了明云见的拇指上。她双手托着明云见的手,觉得好看,未察觉自己没穿衣服坐了半刻,一股寒冷袭来,她侧过头,打了个喷嚏。   便是这一个喷嚏声,将文王吵醒。   明云见睁眼,瞧见祝照坐在自己床头边,顿时一怔,片刻惊吓后他也回过了神。   清晨醒时未开口,明云见的声音还带着些许慵懒的沙哑,轻声说道:“躺回来,别冷着。”   祝照哦了声,本能听话后,又愣了一瞬,朝他看去,问道:“躺回……哪儿?”   明云见手肘撑起,略耸着肩,桃花眼微挑,道:“本王怀里。”   祝照:“……”   见她没动,明云见才不禁笑着摇了摇头,又伸手朝她额上弹了一下道:“与你说笑的,躺回被子里,本王起了,免得你不自在。”   祝照睡回了明云见的床上,见他果然起身。   祝照的衣裳虽然不平整,但明云见的衣服多了些,他昨夜睡下时穿着中衣,里外两层,照理来说,她应当未与文王发生什么。   祝照用被子把自己裹紧,只露出一双眼,盯着明云见的后背瞧。   明云见的肩很宽,瞧着很有安全感。   祝照的视线似乎过于强烈,明云见整理了衣服后回头朝她看了一眼,二人对上视线后,祝照才佯装闭上眼休息,实则睡了这么长时间,她困意全无。   明云见低头理着腰带,瞧见重新回到自己手上的白玉扳指,他目光一顿。   披上外衣后,明云见才朝床上装睡的人问了句:“不是说要好好保存?”   祝照睁开一只眼,不明所以:“嗯?”   明云见道:“既不要,下回本王也就不给了。”   祝照眨了眨眼,心想要什么?给什么?但瞧着,明云见似乎不太高兴的样子,于是她道:“我要的。”   四目相看,明云见毫无举动,祝照有些窘迫,又轻声问了句:“我……该要什么吗?”   病时胡话,醒时怎会记得。   明云见与她道:“干脆本王替你保管吧。”   祝照啊了一声,不懂装懂:“那就多谢王爷了。”   到底……保管什么? 第39章 离京   过了三日, 京都的雨总算是消停了些。虽天气入了寒冬, 徐风都能吹得人脸疼,但至少城中街道上的水退了许多, 只是地面湿漉漉的有些潮气,角落已无积水了。   户部给此次雁州赈灾的银两分了两批拨下来, 施救的米粮物资也都装车待发。   明云见取了小皇帝下的令, 便回王府收拾几套御寒的衣服带上, 这就要离开京都。   祝照病了三日, 天没下雨才稍好些,虽说能下床了, 但大夫说最好还是呆在屋子里别出门。   府里的大夫也是怕了祝照的身体,一落雨便要病,干脆让王妃老老实实在月棠院度过的这个寒冬, 等明年春暖花开了, 她身体好些,再多进补药。   祝照听明云见要走, 披上披风出门送他。   户部护送物资众人先行,恐怕此时已经到了城门前,天寒风大, 明云见坐的是三匹马同拉的马车,能跑得快些。   祝照裹着披风出文王府时, 正好看见明云见要上马车,她张了张嘴没出声,不过视线瞧去, 明云见似有所察,回头朝她看了一眼。   本要跨上车的脚转了方向,明云见朝祝照走近了几步,两人之间隔了几道阶梯。   祝照的脸色苍白,身体孱弱得很,还得檀芯和桃芝左右扶着才勉强站稳的。她头发未梳,也未装扮,只一双圆圆的眼睛看着他,似乎有些不舍。   明云见就当那眼神是不舍了。   他道:“此番离京,雁州的水患不治理好,本王怕是回不来,快的话年前,慢的话或许得半年左右,你在府里可要将王府打理得井然有序,不可出错。”   “知道了。”祝照点头。   明云见又道:“记得每隔三日给本王写一封信,不是让你报备日常,而是看你有无乖巧练字。”   祝照又是点头,最后听见明云见轻声开口:“本王不在京都,你也少出府门,若遇了麻烦,便躲在府里等本王回来。”   祝照抿着嘴,听明云见一连叮嘱了许多,愣怔着仿佛傻了一般。   明云见问她:“你有无什么要与本王说的?”   祝照张嘴,口里热气都跑光了,才说了句:“王爷路上小心。”   “不解风情。”明云见留了这四个字,摇着头转身上了马车。   马车走时,扬起了一阵风,风吹过树梢,将冬季最后几片挂在枝丫上的枯叶给刮了下来,这风迷了祝照的眼,她低头抬手揉了揉眼角,眼眶泛红。   “娘娘,别难过了,王爷也说了,快则年前能归来,您把身体养好了,王爷就回来了。”桃芝见祝照揉眼睛,以为她舍不得明云见要哭,忙开口宽慰她。   祝照嗯了一声,心中的确有些说不出的不舍滋味来,毕竟她入了文王府后,便没离开过明云见的身边。虽说二人平日里未必能常常坐在一处说话,但明云见在王府里,祝照有安全感,他一走,偌大王府突然就显得空荡荡的了。   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祝照转身回府,心想桃芝说得对,还是好好养病,等病好了,或可书信一封让人送去慕容府,约着阿瑾哥出来叙旧。   明云见靠在马车内,单手撑着额头回想起方才在府门前的一幕,祝照都知道出门来送了,却不知道说两句好听的。   路上小心……古谦说得都比她说得多。   驾马车的夜旗军回头看了一眼,掀开车帘对明云见道:“王爷,您走时,属下好似见王妃哭了,王妃必是舍不得您。”   明云见听祝照哭了,挑眉掀开车帘回头看去,只是马车已经走出了文王府前,门前的石狮子都瞧不见了,更别说瞧见祝照的眼泪。   不过听见这话,他心情倒是好了许多。   小丫头冷淡是冷淡了些,总归对他也是有些不舍情感的,只是碍于众人都在,好面子才没当场落泪吧。   明云见离了京都,祝照果然听话没离开王府。   府里大夫配的药再苦她都按时喝完了,唯一多吹了会儿风的那日,便是兰景阁修葺好了,她让众人小心着把兰花搬回兰景阁的时候。   冬至时分,祝照的病彻底好了,明子秋知晓她一个人在文王府无趣,从静太后那处得了批准出宫,特地朝文王府这边赶来。   祝照知晓明子秋要来,让厨房备些好的菜色,好招待三公主大驾。   明子秋出宫倒是轻便,一身富贵人家的小姐装扮,头上左右戴着两朵珍珠花,耳上挂着两粒黄宝石,一身丁香色的长裙挎着上回她洗尘宴上,祝照送的褡裢,就这么蹦蹦跳跳地入了文王府。   祝照听了明云见的话,身体好些了之后,便每隔三日给对方去一封信,信里没有其他内容,都是她这些天练的字,一天练的抽一张,然后让人送去雁州湖安城。   明子秋到时,祝照就在明云见的书房内练字。   “皇婶!”人未至先闻声。   祝照放下手中的笔,笑着抬头看去,见明子秋几乎是跑进书房内的,她连忙起身去迎,嘴里说着:“这里没有别人,三公主便如以往那般叫我长宁好了。”   “那可不行,若被皇叔知晓,他肯定得骂我。”明子秋说着,眼睛朝外正在打扫的府丁瞥了一眼。   这府里,哪个下人不是文王的眼。   祝照轻声笑了笑,瞧她今天装扮得好看,于是拉着明子秋的手让她转了两圈,嘴里说了夸奖的话,惹得明子秋笑弯了眼。   除了明子秋,跟出来的还有金门军中二等侍卫涂楠。   涂楠是皇城金门军,年幼时常跟着他爹一起入宫,他爹就是皇城金门军中的一等侍卫,专门护着先帝的安全。后来先帝驾崩,明子豫登基,涂楠的爹就守着明子豫,涂楠十岁当了皇城金门军,彼时就在明子秋的宫门前守着的。   祝照、明子秋与涂楠,也算是青梅竹马长大的了。   祝照说她在府中布了宴,明子秋道:“皇婶换身衣服,随我一同出门吧,我难得出宫,就是想吃宫外的玩意儿,母后只准了我四个时辰,过了时辰就要回去的。”   明子秋又伸手指了指跟在自己后头的涂楠道:“他就是根木头!到了时辰,就算我不愿意,他也会拉我回宫。”   祝照朝涂楠看了一眼,被明子秋称为木头的涂楠,假装什么也没听见。   明子秋胆子大,说要带祝照出王府,文王府中的人也没人敢拦。祝照这些天都窝在王府内的确没出去过,明子秋难得过来,她也想与明子秋出去玩耍,于是便任由明子秋抓着自己的手,两人一同朝街上走。   明云见离京时,将小松丢了下来,祝照被明子秋拉出王府时正是饭点,小松蹲在厨房里偷吃了两块玉子糕,嘴角的糕点屑还未擦干净,就听府丁跑来说祝照离府了。   祝照十年没回京都,明子秋与涂楠二人也在外待了好几年,京都大容未改,但好些店铺都改头换面了。   二人顺着街市转了几圈,买了一些零碎的小玩意儿,涂楠跟在后头提着物件,等她们二人饿了,才说要找个地方用午饭。   街上酒楼也多,二人正左右看着决策去谁家,前方突然传来了一阵惊呼声,不知人群中谁人喊道:“快闪开!马匹失控了!”   这声喊得迟,祝照与明子秋听见时,已经能瞧见一个骑在马上身穿官服的男子扯不住缰绳,摇摇晃晃朝这边冲过来。   涂楠当下丢了手中玩意儿,抱着明子秋闪去一边,他要再回头救祝照已是来不及。   祝照朝边上跑了两步,脚下踉跄将要摔在地上,她不敢回头,直直地朝地面扑了过去。横冲直撞过来的马被人一脚踹在了头上,只听见一声马嘶与男子的尖叫,失控的黑马倒地抽搐,而坐在马上的男子也摔在了一旁。   祝照趴在地上,双手手掌磨破了皮,那马匹距离她只有五、六步之远,不过祝照跑得快,若那马不改方向,也撞不到她身上来。   “长宁!”明子秋推开了涂楠,双手在他胳膊与肩上打着:“你干嘛丢下长宁!我跑得了!”   涂楠由明子秋打着,怔怔地看着朝祝照走去的男人,便是他方才一脚飞踢黑马,才叫马匹停下。   祝照抬眸看向明子秋,问了句:“你没事吧?”   周围看热闹的人群密集,将祝照与明子秋之间隔开了一道人墙。   祝照低头看了一眼磨破的手心,几道细小的伤口里还有沙石,血渍一点点溢出,她正要找手帕擦拭,便见眼前递过来一张方帕。   青灰色的手帕上,绣了个‘周’字。   祝照抬头,站在她跟前递过手帕的,是封易郡王周涟。   祝照悄悄攥着手,也未让人扶,站起来后对周涟颔首道了句谢。   若非是他方才踢倒了马,祝照也未必能安全。   周涟垂眸,瞥了一眼自己递出的手帕,右手悬在半空片刻还是收回,对祝照颔首道:“文王妃。”   明子秋拨开人群,走到祝照跟前,拉着她的手细细看着,瞧她手心都破了,哎呀一声:“都怪我,若我不拉你出来就是了。”   祝照摇头道:“没关系,只是一些小伤。”   不过这伤正好在手心,恐怕养好之前不能写字了,那她还要不要隔三天给明云见送一封信?   明子秋对周涟道:“方才多亏封易郡王,否则那马匹撞上来,我皇婶就危险了。”   周涟目光在二人之间扫过,脸色淡淡道:“举手之劳。”   “严大人!”人群后方,紧追过来的大理寺众人将从马上摔下的男人扶着,只是男人受伤过重,实在起不来身。   周涟回头看了一眼,明子秋好奇看去,周涟开口:“这处不安宁,慕华公主与文王妃还是早些回去吧。”   明子秋点头:“也是,皇婶你手上这伤得回去擦药,还在流血,我瞧着严重呢!”   祝照的目光刚好从周涟身后的几人收回,她对明子秋笑了笑,也觉得自己出门就遇事,太不安全了,还是回王府好些。   祝照回去的路上,遇上追出要寻她的小松。   小松瞧见祝照的手心摔破了,满脸都是自责,比划了会儿祝照也没看懂,明子秋在旁边告状说似乎是某个朝中官员在街市上骑马失控,险些撞上了祝照。   小松闻言,撸起袖子就要朝街市上跑,那样子便是骑马的官员若没走,必是要被他打一顿的。他也不怕,大不了打完了躲文王府里,若惹麻烦了便等明云见回来处理。   祝照见小松要走,忙拉住他道:“严大人已经摔成重伤,昏迷不醒,封易郡王留下处理,你还是别去添麻烦了。”   小松一怔,听到严大人三个字,倒是冷静了些。   明子秋啧了一声,道:“我瞧那封易郡王长得也算人模人样的,苏雨媚嫁给他不吃亏,不过说起来,苏雨媚好似不在京都,去了雁州。”   祝照足下一顿,明子秋自顾自道:“苏家祖上是雁州人,雁州雨水泛滥,他们家的祖庙受损,苏雨媚是跟着苏大人回去祭祖的。他们走时,与皇叔离京前后脚,说不定路上还得遇上。” 第40章 往事   回到文王府, 祝照与明子秋还没用饭, 檀芯与桃芝在月棠院的厅内布置了饭菜,小松又去拉府里大夫过来, 大夫入门时气都来不及喘。   祝照的双手一直缩在袖子里,大夫提着药箱半蹲在她跟前要瞧她手上的伤时, 祝照才慢慢将手松开。   其实血已经没怎么流了, 这么冷的天, 刚流出来的血都能给冻上。   伤口未愈合, 但沙石与血融在了一起,还得一点点将血痂挑开, 冲洗伤口里的沙石才行。   大夫给祝照清理伤口时,明子秋与她说话想要分散她的注意力,嘴里谈的, 都是方才在路上所说的话题, 与苏雨媚有关。   苏雨媚离京这事儿祝照不知道,不过明云见要去雁州的事儿, 恐怕府里的檀芯已经与苏雨媚打过招呼了。   当年苏雨媚与明云见因为一则圣旨分开,明子秋挺为明云见可惜的,在她们都还年幼的时候, 明子秋见过苏雨媚几次。彼时苏雨媚也不大,又得了个京都才女之称, 有些傲气,与旁人爱答不理的,却喜欢与小孩儿逗着玩儿, 明子秋觉得她不端着,与她也亲近些。   关于苏雨媚与明云见的过去,明子秋参与了些,祝照不曾亲眼见过。   明子秋道:“我听人说,苏雨媚与皇叔初次见面时是在京都城外的碧水湖旁九凤亭,那地方每年都有个文人节,望着湖中十里莲花,映着湖岸细柳如烟吟诗作对。苏雨媚那年十四,扮作小公子模样混入其中作了几首诗,没想到她的几首诗引得出游的先帝爷看重,后来打听了一番。”   那年的明云见也是十四,跟在先帝明天子身后一同离京,听说京都城外有个文人节才特地去看。明天子也想见见京都的文人节中,能否找到几个文采斐然,日后有入朝为官潜质的人。   苏雨媚混入男子之中,是瞒着家里人跑出来的。她从小饱读诗书,性子活泼又胆大,在碧水湖九凤亭一鸣惊人之后给众人留下神秘。   明天子让明云见调查一番那小公子是谁家的人,明云见几乎不费力就找到了苏雨媚。他当时只知晓苏雨媚是苏家的小公子,也欣赏对方的文采,有意结实交个朋友,便没有立刻道破明天子有招她为官的想法。   苏雨媚知晓明云见是文王,两人年龄相当,加上明云见也通些书墨,二人倒是一见如故,时时出门采风,偶尔作画提诗。   苏雨媚年轻气盛时,心量便不高,她放在九凤亭内的诗被一游人贬了两句,她便要捉那游人回来问话对峙,也正因为这一次对峙闹得有些大,苏雨媚偷偷出门胡闹的事儿被苏家人知晓。   明云见当时只知道苏雨媚被捉回苏家了,心里念着这个小兄弟,特地去苏家拜访,问了苏家小公子的事儿。   结果苏家人告诉他,苏家没有小公子,只有大公子与小姐。   明云见怔了怔,道:“便是苏雨,他说他是苏家的小公子。”   苏大人那时还是礼部侍郎,听明云见这般说,才无奈地笑着开口道:“文王殿下怕是被小女骗了,您口中的苏雨,是小女雅儿,本名苏雨媚,她前段时日女扮男装胡闹,让文王殿下见笑了。”   如此,明云见才知九凤亭内文采高的小公子原来是苏家的小姐苏雨媚。   虽知苏雨媚是女儿身份,二人应当避嫌才是,明云见却始终有些放不下苏家那边,故而在苏雨媚被罚禁足结束之后,出了苏府第一时间找上明云见那刻,明云见便答应了与她碰面。   苏雨媚不知明云见得知自己是女儿身,还是一副少年装扮,说要当明云见的一生挚友。   明云见瞧着苏雨媚说话时眉飞色舞,甚是大方,心念一动,起了情愫。   明云见与苏雨媚接触时,从未戳破过她女子身份,只是二人总是互赠字画。明云见喜欢一人不爱表露,心中向往的亲近都写在了诗词之中,苏雨媚未曾回应过,他便当对方不知情。   就在苏雨媚十五岁那年,明天子突然找上明云见,与他说了一件事。礼部侍郎苏昇的小女儿苏雨媚芳龄十五,从小便与封易郡王交好,双方家长也乐见其好,故而明天子要指婚,问他意见如何。   明云见的确惊了,却也知道苏家一直都是嵘亲王的手下,而封易郡王手握重兵权,嵘亲王若想得到封易郡王的支持,必要牺牲一项,其余不成,便从封易郡王的枕边人入手。   明天子知晓明云见与苏雨媚平日往来得多,只给他几日时间好好考虑,如若他想娶苏雨媚,明天子就不指婚,但从另一方来说,明云见也就不能于这朝中独善其身。   苏雨媚既是苏家的女儿,便注定是权利棋局中的一部分。   明云见的选择还未给出,明天子的圣旨就送到了苏家与封易郡王府,指婚书上写得明白,待到苏雨媚适龄,二人便要完婚。   在明子秋的记忆中,明云见带她出宫玩耍时她见过苏雨媚几次。   苏雨媚不是拿金钗逗她玩儿,就是要带她去城外爬山,她没有大家小姐的分寸,也不拘泥于与自己相处的是文王与三公主,她便是我行我素之人,图个高兴就好。   所以在明子秋知晓苏雨媚最终没与皇叔终成眷属,而是嫁给了封易郡王后,还觉得那凶巴巴怀里却总是揣着糖的封易郡王恐怕不会对苏雨媚好,但二人成亲后这么些年,也一直都相安无事。   只是偶尔提到一直独身的明云见,明子秋有些怪苏雨媚当初未能坚守,也有些怪先帝爷乱点鸳鸯谱。   说到这些时,明子秋陷入回忆之中,并未顾及到坐在自己对面的正是如今的文王妃,她还将祝照当成幼时的玩伴,有点儿心里话便憋不住要往外诉。   大夫替祝照清理伤口时,动作很轻,但揭开血痂,将里头的沙石用温水冲出时,还是很疼。   祝照眉心轻皱嘶了一声,明子秋才啊了一声,对大夫道:“你下手轻些呀!”   大夫朝明子秋看去一眼,毕恭毕敬地笑了笑,心里想的却是,他给祝照冲洗掌心的沙石,至少是在治伤,哪儿像三公主这一连串的过往故事,那可是往王妃的伤口上撒盐呢。   祝照的手包扎好了,吃饭便有些费事。   小松给她拿了勺子,倒是方便了些。明子秋坐在祝照对面,瞧着祝照面色淡淡,没有食欲的样子又看了眼桌上的饭菜,古怪道:“文王府的饭菜挺好吃的啊,你怎么不吃,不饿吗?”   祝照愣愣地抬头,朝明子秋看去时,心里闷得很,过会儿又小声问了她一句:“所以照你这么说,王爷从未与封易郡王妃互相表明心意过?”   “我见他们那样子,应当是许多感情都不言而喻了吧。”明子秋说着,站在她身后的涂楠便咳嗽了两声。   明子秋回头瞥了涂楠一眼,问他:“你怎么了?从方才回来路上便一直咳,该不会病了吧?病了便出去站着,别把病气过给我皇婶了。”   涂楠眨了眨眼,回了句:“属下没病。”   祝照的目光落在涂楠的身上,其实她明白涂楠的意思,是明子秋从小被人护得太好,没有心机也无所畏惧,心中想到什么便说什么了。   明子秋在文王府用完饭后,又与祝照分了一下她们在街市上买的小玩意儿,把自己喜欢的挑了几样放上马车,便陪着祝照在文王府里转了一圈,天将黑,涂楠催了三次她才不情不愿地回宫。   明子秋坐上马车后,隔着窗户与祝照道:“我今日出宫母后立刻就准了,日后恐怕想来王府找你也不难,皇婶若是想我了,也可入宫寻我去,我还住在老地方。”   祝照点头,道:“过几日我便请示入宫见太后,也可去见见你。”   明子秋道好,才高高兴兴地与涂楠说:“走了走了,回宫!”   明子秋放下车窗帘,涂楠未立刻上马车,而是朝祝照瞥了一眼,他眉心轻皱,犹豫了会儿才开口道:“公主无心之言,王妃莫要放在心上。”   祝照朝涂楠瞧去,知晓他所言之意,只是笑了笑说:“我小时候就知王爷与封易郡王妃的事,当初也为二人可惜过,三公主所言都是事实,倒是你别叫她太一板一眼了。”   明子秋现下这样挺好的,有些话想说就说,索性祝照也不在意。   目送涂楠驾车带明子秋离开王府前,祝照还怔怔地站在府门石狮子旁好一会儿。   她目光愣愣落在石狮子之后的树上,树梢上一片枯叶都没有,好似是在明云见离京那日的一阵风下全都落光了。   明云见走的那日就是站在这个地方的,与祝照之间隔着几步台阶,祝照回头看去,这台阶也不远,他当时怎么没走上前去?若他走到跟前,那有些话祝照就能小声与他说了,不必在那么多人在场时,只道了句路上小心,显得有些敷衍。   祝照轻轻叹了口气,将身上披风拢紧了些,无意间碰到掌心被纱布包裹的伤口,细微的疼仿佛通过血液传达心口一般。   明子秋不知,她知。   此番明云见离京是去赈灾,路上半刻耽搁不得,便是与苏家人同时离京,走同一条路也未必有机会坐下来碰面聊天。   可明知如此,祝照还是觉得心有不顺,就像是吃了一颗未成熟的山楂,还是没有糖衣的那种,涩涩的酸水遍布全身。   祝照一脚轻轻踢在了身边的石狮子上,石狮子纹丝不动,脚尖倒是有些犯疼了。   她转身,回了文王府书房内,将今日明子秋来时打断她还未完全写好的信给继续写完,这才递给府丁,让府丁寄出去。   那封信中三天的字,今天练的最丑。   隔了几天,见天气暖和,祝照本想入宫去见太后的,递了入宫的请示,却收到了太后感染风寒不便见人的回复,就连明子秋前些时日出宫与祝照一同玩儿,回去之后都喷嚏连连了。   祝照不敢进宫打扰,便在府里找了一些珍贵的补药包好,命人带进宫里给太后和三公主送去。   不过说起祝照与明子秋出去玩儿的那日,祝照摔破了手的原因倒是在这几日内查出来了。   那天骑马在街市上狂奔的,是大理寺少卿严光严大人,他会在街上骑马是为了出城调查兵部军火库中黑火被盗,高价于黑巷卖于平民百姓一事。   上回兵部刘侍郎贪污案虽尘埃落定,但因为万金坊爆炸牵连出了兵部军火库的管理漏洞,兵部最近也在严管严查。炸毁万金坊的黑火是从哪个军库提出已有着落,只是看守黑火的人却在前段时间卷了一部分黑火偷跑了。   若这黑火流落市井,或被人带入京都,便是万分危险!   这段时日凡是进出京都城的都得搜身,街市上巡逻的赤门军与蓝门军都多了一倍,青门军也跟在其中了。   严光听闻有人在城外似乎找到那卷了黑火逃跑之人的消息,骑马匆匆离开大理寺,却没想到在严光骑上马匹时,那马像疯了一般朝街市上冲去。   而后便有了祝照与明子秋撞见的那一幕。   封易郡王踢倒了马,严光也从马上摔了下来,多名大夫连夜抢救,命是保住了,只是人至今昏迷不醒,关于黑火一案,只能换人接手调查。 第41章 赈灾   京都的雨总算过去, 一连十多日都是晴天朗朗, 月棠院内的梅花经过多日雨水依旧□□,趁着暖风又一次盛放。   已是小寒, 要不了多久将要除夕,祝照想过要不要写信问明云见能否回京过年, 可她总是在落笔时犹豫。   毕竟明云见离京是为了公办, 雁州那边情况如何祝照并不知情, 或许雨水依旧, 水患难治,又或者是水灾下的难民太多, 祝照怕自己的一封信打扰了对方。   况且自明云见离京后,祝照每回写过去的信都没有回复,或许她命人送出去的那些明云见也未有时间看。   上回冬至明子秋来了文王府, 祝照为了宴请明子秋便让后厨做了些美味佳肴, 没能吃上饺子,故而今日小寒, 厨娘包了许多饺子,第一批下锅的已经给祝照端上来了。   天虽寒但无风,祝照坐在修好的月棠院小厅内正一边吃饺子一边练字, 前两日手上结痂后不疼,她就开始继续练习了。   小松一早出门不知办了什么去, 这时正好回来。   少年一身劲黑的衣服,祝照为了让他防寒,命人做了一件靛色披风给他, 恐怕是他嫌披风碍事影响奔跑,故而从未穿过。   见祝照在小厅吃饺子,小松几步跑到她跟前,入门时带来了一阵寒风,像是将空气中的冰屑扫进了屋。   祝照问他:“你吃饺子吗?”   小松点了点头,檀芯便笑着下去给小松盛饺子。   祝照又问:“你一早去哪儿了?府里大夫来找过我,还说你前几日半夜练武受了凉,可得记得吃药。”   小松对祝照笑了笑,笑容还未持续几个眨眼的功夫,他便立刻想起了什么,从怀中拿出一样东西放在祝照跟前。   祝照瞥去,咽下饺子。   搁在桌面上的是一封信,信上封蜡是暖黄色的,印着个章,章上的字是——初。   “谁的信?”祝照问,小松抬了抬下巴,祝照便拿起信件翻面,正面写道:长宁亲启。   这字迹祝照认得,她还私下偷偷临摹过许久,就为了能让自己的字写得好看些。方才她还在想明云见未给过回信,这回信就来了。   祝照抿嘴微笑,将信拿在手上掂量还挺厚,也不知文王写了什么。   打开来瞧,祝照顿时看见自己前几日寄出去的纸张,一张张纸上都有批注,哪个字写得不对,哪个字又错了笔画,或是笔锋不够,明云见都有认真圈出。   祝照看了几眼,才在最后瞧见了一张字,那是她手破了那日写的,对于字没有批改,倒是在旁边留了句小字:手怎么了?   祝照见那一行小字,抿嘴将饺子端到了一旁,抽出一张空白的纸来,拿起笔认真地写道:手无碍,恐是冻的,下回不吹风了。   祝照写字时,小松就在旁边站着,瞧她写了这句,于是撇嘴,把桌案上祝照那写坏了字的纸翻了个面,动静还不小。   祝照瞥去,小松将手拿开,纸上背面写着:老实告知,不许说谎,否则本王回来罚你。   祝照顿时抬头朝小松瞪了一眼,道:“你已与王爷说了吧?”   小松摸了摸鼻子,装作没听见,祝照才用墨把纸前撒谎的一句话涂了去,改写冬至那日与明子秋上街时碰见的事,寥寥几句,并未牢骚。   写完之后,她的笔尖一顿,心口的跳动忽而漏了一拍,不自觉于纸后加了句:除夕将至,王爷归否?   写完后祝照差点儿要将这句话涂掉,搁下笔,她右手攥紧,望着面前这一封信,心想这纸瞧着挺贵的,为了不浪费,还是别涂鸦了。   待到信纸风干,祝照也将饺子吃完了,折好信纸放在信封内。檀芯正好端着饺子上来,小松见了饺子,高兴地端着饺子出了门,一个轻功飞上了围墙边上,闻着月棠院梅花的清香,一口气将七、八个饺子下了肚。   “吃好了便把这信给王爷送去。”祝照说着:“下回不许告状!”   小松噘着嘴撇开头,他若是能说话,估计说的是:我是为了王妃好!   明云见也不是不想给祝照回信,实在是他到了雁州湖安城后,才知晓这处因为雨灾水患变得有多恶劣。别说湖安城是城,因为江水决堤冲垮了一道旧城门,城中大片废墟,瞧着连镇子都不如些。   明云见到湖安城时,这处还在下雨,当地官府知晓是京都文王来了,没敢将他安置在湖安城内,只能在湖安城往北走的高处环镇内找了家看上去还不错的客栈,包下客栈让他歇着。   环镇距离湖安城近百里,都不算是湖安城范围内了,而且翻过两座山头就是景州,也是小皇帝让明云见特别留心的地方。   凡是遇灾的地方官员都知晓,朝廷派来的监工若职权不大,那是个办事儿的,若是身份地位高,也就是走个过场。   只等他们这边收到了户部的物资,在工部派人的带领之下,将水患控制住,这些走过场的人便可领功回京交差了。   雁州的州府已经因为未能及时止损被罚,湖安城的知县现如今也为了水患忙得焦头烂额,拖着个病重的身体咳嗽不断还满场跑。   这回户部为了雁州水患拨动的银两有限,仅够补上雁州州府先前拖迟江堤施工的漏洞,千里迢迢带来的粮食,也是给当地官员和户部施工众人吃的。   明云见到了雁州便吐了一回,饭菜也吃不好。他本就是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皇子身份长大,少年时期便成了文王,出门在外总有人伺候,这回跟着工部当真应了小皇帝的那句话,来雁州吃苦的。   两日熬过了水土不服的难受,加上雁州的雨水终于有消停的意思,明云见才渐渐好转,睁眼时桌上便有好几封祝照写来的信。   随行护身的夜旗军将祝照的信按日期排好,果然是三天一封没有遗漏,不过明云见打开这几封信一看,本稍稍缓和的糟糕心情再度跌入谷底,头都开始痛了。   足足四封信,没有一封与他有关,也没问他吃得好否,住得好否,习惯否,更没问灾情如何,让他保重身体,倒是足足十几张练字纸。   明云见当下便将那纸丢到一旁不看,也跟当地知县一般,拖着病体去了江堤处监工。   以往的监工从未离开过客栈舒适处,明云见监工几乎日日亲临。不过他也惜命,找了个足够安全的地方登高看远,主动揽下了众人吃喝用度的问题,命人在当地找了几个银号的账房来算账。   工部与户部原也有算账的人,全都被明云见打发走了。   凡是有灾情的地方,众人大多心思都扑在了救灾上,所需耗费银两物资一类便自然而然地模糊了起来。朝中也有些不成文的暗规定,只需在物资的耗费上没有超出预期的一定金额,那些乱七八糟的糊涂账,都可以写入‘额外支出’。   正如军中每年都有报死名额,将领手中也有意外人命的数额,不堪负重的、训练误伤而死的,属于‘意外死亡’之中。自然,如若死亡数额没达到,也有将领将自己看不顺眼的手下打杀死,算入其中。   赈灾治水上的额外支出,大到为救水而死之人的家属慰问金,小到给灾民施粥布米打翻了一碗米,这些银两本就是灰色,可写有,也可写无。   除此之外,凡是有赈灾之处,便有藏污纳垢之处。明云见自然是知晓这些内里行情的,他是没管,但既然都来到雁州受这趟罪了,总不能什么也不做,真当个杵地花瓶让人搬来雁州给人瞧瞧,再搬回京都供在文王府里。   几天下来,雨水缓解,明云见建议将江水分流引走,江边垒高,江外挖道,若是江水漫出还有可走之路。   修缮决堤之处刻不容缓,不能起早贪黑,只能十二个时辰不停完善。工部修缮江堤的人分成昼夜双班,赈灾施粥布米一事,交给了当地富商。   富商在此次雨水中虽有损失,但家底丰厚,不受太大连累,每日施粥达到一定的量,明云见还口头应允回京后替他们向朝廷讨个良商善商的虚名。   一连多日下来,向来爱干净的文王也有三五日不能沐浴更衣的情况,下巴上都长青色的胡渣了。   礼部尚书苏昇告假回乡修祖庙,得知明云见号召当地富商施粥,二人虽几乎同时从京都出发,但路上并未碰面,明云见比他走得快。   都到了湖安城附近,苏昇也不好不与明云见打个招呼,便在回京前去了一趟湖安城,连带着家中长子与已经嫁出的苏雨媚一起。   苏雨媚嫁给周涟成了封易郡王妃,照理来说已不算是苏家人了,但苏家祖母在世时特别疼在苏雨媚,直夸她聪慧。这回大水冲了祖庙,祖母那边受损较为严重,苏昇才带着苏雨媚回来,也有安抚天上老人之意。   苏昇到了湖安城,首先便去了湖安城最安全舒适之处,问了驿馆之后才知道明云见不在,几番打听终于在江边上见到明云见。   当时苏雨媚跟在苏昇身后,因为天冷风大,江边施工多日脏乱得很。苏雨媚身上披着狐毛披风,银狐毛贴着脸扫过,她脸上蒙着面纱,头上朱钗被风吹得晃动,双眼定定地看向站在江边新堤的明云见,似乎从未见过这样的他。   明云见穿着一身白衣裳,衣摆是墨色的,他披了件玄色披风,玉冠高束,额前几缕碎发被风吹乱,腰背笔挺地迎风站定,突然抬手指向一处说了几句,手上还有半个嚼得发干的馒头。   自小钟鸣鼎食,如今却风餐露宿了。   “文王殿下!”苏昇扬声,以手挡风,朝江边喊去。   明云见听见,朝苏昇这边瞥了一眼,视若无睹,继续监工,不知说到了什么,半蹲身子与旁边衣衫浑脏的男人沟通。   苏昇长叹一声:“真瞧不出来,文王居然还正儿八经地监工了。”   苏雨媚伸手撩发,半垂着眼眸。   苏昇上前走近,一步步小心不踏入江边泥坑里,勉强干干净净地站在了明云见之下,瞧见明云见嘴里咬着馒头,颧骨被冷风吹得泛红,哎哟一声:“文王殿下受苦了啊。”   明云见朝他敷衍一笑:“忙呢。”   苏昇哑言,苏雨媚站在十步之外,前头的路太差,她不知怎么走才能不弄脏自己的绣花鞋,干脆就站在原处。   苏昇几次想与明云见搭上话,也不见对方有时间理他,苏昇正欲去驿馆等着,还未转身便听见身后有人喊道:“王爷!”   明云见不耐烦地回头,奔跑而来的是夜旗军一员,还未跑到明云见跟前便道:“王妃来信。”   明云见手里半个被风吹得几乎冻成石头的馒头实在吃不进,他找了块干净的地方跳下,将手里馒头丢给了夜旗军,转而拿了信,找了个吹不到风的地方拆开去看。   信的内容不长,祝照乖巧地草谈冬至那日上街险些被马撞上的事儿,也提了封易郡王出手救她,明云见眉心轻轻皱着,不知看到了何处,突然莞尔。   收了信,折叠好放入怀中,明云见与夜旗军道:“让他们加快些,再有几日这边也差不多结束,本王要于除夕前赶回去。” 第42章 红梅   明云见忙碌一日, 傍晚去驿馆稍作休息时, 居然看见了苏昇还未走。   苏昇见了明云见,主动过来打了招呼, 他脸上挤着笑,算是朝中为数不多一个对高位者都巴结的官员了。   明云见认识苏昇时, 他便是礼部侍郎了。先帝在位曾说过, 苏昇这种人, 稍有才干, 但阿谀奉承,是个能做事儿的, 却不能独当一面,故而礼部侍郎是他能坐的最高的位置。   不过后来明天子未能预料,嵘亲王势力日益壮大, 苏昇终成了嵘亲王麾下一员。   在明天子驾崩之后, 新帝即位,小皇帝什么也不懂, 朝政被嵘亲王把持多年后又被其他两位亲王和朝中官员分割,苏昇跟着嵘亲王十年也算尽心尽力,得了个礼部尚书的位置。   明云见其实不愿与苏昇多有接触, 毕竟苏昇是嵘亲王手下的人,若他与苏家来往, 恐造成他投靠嵘亲王的假象。   “苏大人还没走呢?”明云见用温水洗了手,不咸不淡问。   苏昇笑称是他长子到了雁州,去拜访了以往雁州的旧友, 到现在还没回来,所以他与苏雨媚才会在湖安城等着。   “苏大人慢等。”明云见点了点头,洗尽了手便要走。   苏昇连忙道:“文王殿下监工辛苦,不如今晚下官在酒楼设宴,请文王殿下务必赏脸,您不好犒劳自己,便让下官暂当个奢侈之人。”   明云见瞥了苏昇一眼,本想拒绝,但又想起他还另有安排,干脆今晚便与苏昇坐在一处,也好看看他究竟是不是嵘亲王特地派来防着自己的。更重要的是……若他整晚跟苏昇在一处,也可为接下来的安排早做打算。   明云见点头:“那就有劳苏大人破费了。”   “哪里哪里!”苏昇也高兴能请明云见吃一餐,他见明云见还是要走,问了句:“文王殿下是要回去吗?环镇太远,不如用完饭再去歇息,我这就让人去酒楼安排。”   明云见挥了挥手中银扇,只给苏昇留了个背影:“不回去,本王是去给王妃回信。”   其实祝照在京都街上险些被马撞了的事儿,小松的确提前写了书信与他说过,但小松当时毕竟不在场。明云见要祝照自己写下来告知,便是想让小孩儿若吃了亏受了委屈,能主动找自己这边依上一依。   她喜欢将心事瞒着不表,可她身体自小就不太好,年纪又不大,心事藏多了伤身。   信件写好,明云见瞧驿馆外的红梅一枝探入房中,上头开了两朵正艳的,于是摘下一同放入了信封内,命人往京都那边送过去。   至于他这边想要提程回京的事儿,明云见便没写在信上了,免得如生变故,未能及时赶回,反而让祝照失望了。   苏昇聪明,他到了湖安城内宴请明云见,并未只给明云见安排了一桌,而是将这些日子京都派来的赈灾首要官员都叫上了。但唯有他与明云见两人是在雅间小屋内安排的,其余官员都是隔壁的方桌,好吃好喝的也都伺候上了。   明云见到时正是与苏昇约定的时间,他不喜欢迟到,苏昇也赞赏他这一点,回头想想,苏雨媚没能嫁给明云见,也是有些可惜的。   当年明天子身体不好,苏昇在乾政厅内与其余几位大臣听明天子交代事宜,却见明天子咳嗽后呕血,心中大骇,大约知晓明天子时日无多了。   那时嵘亲王的势力与日俱增,朝中已有官员各自站队,苏昇怕自己落到最后两边不是,便只能投靠嵘亲王麾下。他要投靠,也得给出诚意,便是将自己的女儿送出作为投靠之礼,帮着嵘亲王笼络封易郡王,又或者说是……控制封易郡王。   那时苏雨媚在京中已有第一才女之称,又是侍郎之女,嫁给周涟并不算太高攀。   可事实证明,有权势的男人身边从不缺少女人,苏雨媚成了郡王妃,但从未能左右周涟的想法,反而在郡王府内举步维艰。   相比之下明云见这般专情不二的,倒显得难能可贵得多。   席间苏昇也不知要与明云见说些什么好,便问他治水之事,又拿朝中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找话题。   明云见实在被他聒噪得有些烦,但毕竟苏昇也算宴请他吃了他来到雁州之后最好的一餐,明云见只能借口小解,走到酒楼后方的小院子里吹吹冷风,清静清静。   酒楼里的菜味道太重,比不上文王府里厨娘烧得清淡美味。   明云见瞥了一眼酒楼后死了几根树枝的腊梅花,一半盛开一半枯败,心中不禁想着就连这处的梅花都不如月棠院里的好看。   “头顶月如钩,薄云消浓愁,夜风吹尽人心事,文王殿下为谁忧?”身后一道声音响起,明云见无需回头也知是谁了。   明云见背在身后的手握着银扇轻轻敲着腰侧,回了句:“想王妃了。”   缓步靠近的苏雨媚足下一顿,便就停在月光照不到的长廊下,脸上面纱未摘,随风轻轻飘着。   “先前周大夫寿宴上,我作诗只是为了应景,并非为了讥讽文王殿下,今日抽空才能解释,文王殿下切莫如他人一般误会了。”苏雨媚拢了身上狐毛,说这话时半垂着眼眸。   她心气高,受不得人误会,此事若是再摆上一年,她若碰见机会,也还是要解释的。   明云见轻轻嗯了声,道了句:“本王倒是没所谓,就是长宁那日听得不高兴,郡王妃若是下回碰见长宁,还是莫要上前与她解释,最好站远一些,否则她年轻不懂事,能以王妃的身份压制你。”   这一句话,倒是让苏雨媚的眉心皱起,心中百般滋味了。   上一回慕华公主洗尘宴苏雨媚与祝照碰了面,两人只是浅浅打了招呼,祝照看上去便知道是个乖巧听话的,绝不会如明云见说的那般仗着自己年轻不懂事便以文王妃的身份压人。   苏雨媚当时不解释,是因为她觉得自己无需对祝照解释,今日与明云见解释,却没想到明云见不在意了。   明云见吹够了冷风,转身走向长廊另一面,打算回去雅间,面对聒噪的苏昇,总比面对意图不明的苏雨媚要叫人安心些。   “我从未问过文王殿下,当年之事你是否恨过我?而今文王殿下与文王妃感情和睦,是否就表示你已放下过去了?”苏雨媚上前半步,终是将心中疑惑问出了口。   明云见微微皱眉,脚下没停,只留了一句:“本王与郡王妃,从无过去。”   他的背影瞧着像是想起了令人不悦之事气急败坏,又像是逃离。   回到酒楼,明云见应付了苏昇,大约半个时辰左右终于能离开,出了酒楼后他便坐上了简陋的马车往客栈方向去。   这处路被江水冲毁不少,并不好走,马车一路颠簸,明云见并不好受,但叫他眉心一直皱着的,却是与苏雨媚在酒楼小院内遇见一事。   当年之事?   这十年来明云见都不曾去回想过,但当时记忆很深,因为那是他第一次遭重视之人欺骗。   明天子欲给苏雨媚和周涟指婚,圣旨下来之前给了明云见考虑的时间,当时明云见实有犹豫,不知娶苏雨媚成为嵘亲王一派,和独善其身究竟选哪个。   苏雨媚等了三日没等到他的回复,主动来找时气急,许多人朝苏家提亲都被拒绝,明天子将苏雨媚放在明云见和周涟之间,主动给明云见先选,他却迟迟未定。   那日二人相见并不和睦,明云见以为苏雨媚来找,是有情,而苏雨媚与他说的第一句话却是:“文王殿下当真以为我非你不可吗?”   当初碧水湖旁九凤亭,苏雨媚的目标并非明云见,她知晓那日明天子扮作百姓出城,身后除了跟着明云见之外,还跟着周涟,才会特地女扮男装前去作诗。   苏雨媚起初想引起注意的不是毫无势力的文王,而是手握重权的封易郡王,只是封易郡王为武人,听不懂文绉绉的话,明云见却对苏雨媚上了心。   明云见写给苏雨媚的诗,她看得懂,却假装看不懂,因为被人欣赏和倾慕令她有些自鸣得意,自然,在这些虚荣之外,苏雨媚也的确喜欢明云见。   若非喜欢,她向来不好动,怎会因他说山上红花开遍极灿,而去爬山。   若非喜欢,她向来不喜小孩儿,怎会因他宠着明子秋,而送明子秋金钗。   但这些喜欢,比不上苏雨媚的自尊,她觉得明天子让明云见先选她,明云见立刻就能给出答案,但足足三日,他都犹豫不决。   明云见说:“我不喜拉帮结派,也不愿卷入权势纷争。”   当时苏雨媚回他:“你天真!你生而为皇子,继而成文王,本就在权势之中,甚至可自成一派,却想要明哲保身。你身为文王,必要野心勃勃,便是入了嵘亲王麾下又如何?只要你想,你便能有朝一日,翻覆局势,让嵘亲王替你做事!”   苏雨媚的一席话,叫明云见如遭雷劈,他才豁然明了,犹豫三日不决的主要原因便是这里了。   便是他从一开始就知道,苏雨媚非一般女子,小事心窄,大事心壮,她与明云见本就不是一类人。   相遇是误会,相处是欺骗,难道还要有个错上加错的结果?   那一次不欢而散后,苏雨媚似是激将法,故意应了苏昇的话,要嫁给周涟为郡王妃,却不知那激将法对与彼时明云见而言,已不起作用。   苏雨媚硬着头皮嫁给周涟,但还在时时关注明云见的举动,在他过了十七尚未娶亲后,便买通了文王府的丫鬟檀芯,明云见身边无人,叫她觉得是文王后悔了。   当年弃下的,如今远望着,可事实上他们之间的楚河汉界,早已经划定。   马车停下,明云见才缓缓睁眼,入了客栈难得能躺下休息,脱了中衣时一张被叠放好的薄纸飘下,明云见捡起,轻皱的眉头舒缓,又细看了一遍。   除夕将至,王爷归否?   祝照的字比起他离京时写的已大有长进,此次回京等过了年,小孩儿也十七了。   可以告诉她,这一手字练得不错,还算像模像样,勉强能当她是个大人了。   京都文王府。   祝照收到明云见寄回的信距离她送信出去已经过了十余天,小寒早过,将到大寒了,细数起来距离除夕,也就是半个月的事儿。   小松将信递给祝照时还顺路替她买了一串糖葫芦,祝照一边吃着糖葫芦一边看信,瞧见明云见那一手好字在信上写的,全是哄小孩儿的话。   “长宁别恼,严光显些撞你,等他醒了本王再去问罪。周涟此人不可亲近,下回听话,便是他救了你你也掉头就走,莫与他谈。本王在雁州一切安好,你手疼便别练字了,莫冻着,莫饿着,莫晚睡,莫要多吃小松买的糖葫芦,小心牙疼。”   祝照一怔,瞥了眼手里的糖葫芦,抿嘴拿起信封打算把信装回去时才发现,那信封里还有两朵干枯的红梅。   文王没写出来,但祝照似能听见,明云见在问:好看吗? 第43章 遇险   干枯的红梅, 哪儿有正在枝丫上盛放的好看。   不过看见那两朵梅花, 祝照嘴角抑制不住上扬,心里隐隐有些开心。于是她将信件放回信封, 两朵红花小心取出,祝照转身跑回了寝室, 把花儿放在自己梳妆台上空着的首饰盒里。   这次祝照给明云见回信没写多少, 只是将近三天练的字叠好了放进信封里, 又多加了一张小纸条, 纸条上头写着:没有月棠院的腊梅好看。   信件封起来之前,她特地去院子里的腊梅树上精挑细选了两朵梅花, 也摘下放进信封里了。   把信交给小松时,祝照还特地叮嘱对方千万别压着信了,免得这花儿像明云见送过来的那样, 都压歪了。   大寒那日, 祝照收到了从宫里送出来的小玩意儿。   明子秋本说好了上回病好便要出宫找祝照玩儿的,结果大寒天太冷, 皇宫里处处结了冰,她的病是好了,可走出屋子吹风就冻得不行, 干脆还是缩在皇宫里不出来。   明子秋又想与祝照分享喜悦,今早尚膳局里给她做的糕点, 她特地分了一半出来,让人紧忙送到文王府给祝照尝尝。   祝照尝了明子秋送的糕点后,檀芯朝外走来, 她手里拿着一封信,放在桌面上时祝照才看见上头的字。   这封信是她写给慕容宽的,其实也是邀约函。   几日前祝照给慕容宽那边递了这封信,信说想找慕容宽约个时间出来会面叙旧,毕竟祝照在这世上也无多少亲人,她和徐家不多亲厚,和慕容宽确实还有些儿时情谊在的。   再有一点……明云见喊慕容宽为‘慕容公子’,可见慕容家在京都的势力并不小。   当年祝府出事后,祝家的后事不知是谁办的,祝照回到京都后显少主动提起过关于祝家的事儿,除了最开始在酒风十里见到明云见时问了两句之外,她就将心中许多想法都压抑住了。   祝照在自己做不到时,不想刨根问底地知晓祝府当年究竟是被谁所害,因为知道了她也未必能报仇,可从她离京后关于祝府的后续安排,慕容宽或许知道一些。   祝照递出去的信被还回来了,心想莫非是慕容宽不便见她?就在祝照叹气,打算等他下回有空时再约,收起信件当下发现,信封原拆开过一次,又被人黏合上了。   祝照拆信打开一看,里头写着慕容宽约她见面的时间与地点。   祝照约见慕容宽,并未瞒着文王府里人,慕容宽是她表兄,亲人之间会面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再有一点,小松自上回冬至她被明子秋拉上街险些被马撞了之后,就无时不刻地跟着她,祝照就是想瞒也瞒不住。   到了约定的日子,祝照便带着小松和桃芝出门了。   她与桃芝坐在马车内,小松与王府里驾马车的府丁在外,迎着冬风一路朝京都城外而去。   慕容宽约祝照在城外栖山下会面,栖山下也有几个村落,不算荒无人烟之地,几条交错的小道弯弯绕绕也可通向京都城门。   祝照到时,慕容宽已经在栖山下的亭子内等候多时了,凉亭边上拴着一匹马,正低头咬枯草。   慕容宽今日穿着一身墨绿的长衫,依旧装扮得有些过于华丽,头上玉冠镶着金边,玉冠之下还挂着个合了金丝的穗子。   祝照还未下车便在车窗内看见慕容宽,他独身一人,坐在亭边皱眉冷得抖脚,等祝照下了马车后,慕容宽才抬头一笑,灿烂得很。   “长宁。”慕容宽喊她,祝照觉得亲切,下车后也叫了对方一声:“阿瑾哥。”   慕容宽瞥了一眼跟在祝照身后的桃芝与小松,他认得小松,上回两人还在大理寺门前闹不愉快呢。慕容宽对着小松笑了笑,小松撇过头微微抬着下巴,还气他喊自己小哑巴这事儿。   “走吧,长宁,我带你去一处。”慕容宽没理会小松的情绪,与祝照说话时分外温和。   慕容宽说要来栖山,祝照大约知道他是要把自己往哪儿带了。   栖山石板路很长,因为冬日结了冰并不好走,祝照一路上都是与桃芝互相扶着才走到了半山腰处的。   途中祝照问了慕容宽一些旧事,慕容宽虽支吾回答了些,但显然知道的也不多。   栖山半山腰的这处面对着京都城,能瞧见京都城门,背对着潺潺水流,还有茅草亭两个,算得上是块干净又清静的风水宝地了。   祝照走到茅草亭时便不怎么敢上前,她远远就能瞧见那竖立的墓碑,一排好几个,字迹模糊,但她知晓上头写的是什么。   慕容宽没催着祝照,便靠在茅草亭的柱子旁等她,眼神没什么喜悲地望着墓碑方向,对祝照道:“上回与你碰面时,我来过一次,与舅舅舅妈还有表兄提了你,那日天晴,他们似是欣慰的。”   慕容宽说出这句后,祝照的眼眶就红了。   其实平日里再装作不在意,也不可能真的不在意,重回故土,祝照只要想起祝府便觉得心中绞痛,只是这痛已经痛了十年了,不是麻木,而是习惯了。   最初想起爹娘与兄长时,祝照还总能半夜哭醒。她那时与徐环莹一个屋,躺在一张小床上蜷缩着。徐环莹夜里听见哭声被吓了好几回,徐柳氏便总以烦闷的眼神看着祝照,从那之后,祝照便学会忍着不哭了。   久而久之,若有旁人在,祝照即便是想起爹娘,提起兄长,也能忍着不落下泪来。可今日她记忆中已经逐渐模糊的爹娘与兄长,就在几十步之外静静地躺着,祝照难忍心中悲痛。   慕容宽道:“当初祝家出事时,我与爹都不在京都,只是事后拖了关系,可入祝府带走几样物件,也算是带走他们了。”   慕容宽记得自己入祝府时,祝府里面一片萧条,早被大火侵蚀得不成形状。   一些被雨水淋湿的地方,还能见着虽被杀死,但未被烧得面目全非的下人。可慕容宽找不到他舅舅、舅妈和祝晓的尸体,他们被大火烧得最为惨烈,根本分不清谁是谁。   当时祝府里还有几个小孩儿,两三岁的到七、八岁的不等,都是祝府下人们的孩子,全都养在一个大院子里,其中没有祝照的,慕容宽也松了口气。   再后来,慕容家打听到祝照所在,知晓她住在琅西徐家,慕容宽有与他爹求说把祝照带回京都慕容府养着的,毕竟徐家比不了慕容家的家境。   可他爹说,京都不安宁,祝照离开了京都未尝不是一件好事。祝府出事,唯有她幸存,谁知道是否有人能狠下心对一个孩子下手呢。   只是十年兜转,还是回到了原点。   “多谢阿瑾哥了。”祝照对慕容宽真诚道谢,若不是慕容宽,她现在也未必能见到爹娘的衣冠冢了。   “我想自己去。”祝照看向慕容宽时,眼眶都是红的,睫毛上挂了两粒水珠,是隐忍之后未流下的泪水。   慕容宽点头,手掌轻轻落在祝照的肩上拍了拍,以作安慰。   祝照靠近那一排墓碑时,脚下分外沉重,似乎每走一步,就离当年她亲眼所见的杀戮更近一步。有时她很痛恨自己的记性好,否则也不会将那日祝晓之死看得那般清楚。   待走到墓碑前,中间那个便是她爹娘合葬的地方,右侧是祝晓,左侧还有祝照的奶娘、祝府的管家、与从小教祝晓和祝照读书识字,她爹的知己好友翁先生。   这些人的名字称呼,祝照现在都还记得,大火铺天盖地而来时,整个祝家都在哀嚎中,只有她蹲在书画缸内,目睹了一切。   悲伤犹如深海之中刮起的一阵风,看似不动,待到风至海边时,才化成了呼啸的浪潮,猛烈地拍打在了她的心上。   祝照跪在了爹娘的墓前,落泪无声,只是整个人几乎趴下,额头重重地磕在了墓碑上刻着的‘祝’字上,双肩颤抖得厉害。   慕容宽瞧着祝照如此,也是心疼的,毕竟他还记得小时见到的祝照,乖巧可爱,他掏鸟窝爬上树时,她还会在下头软声说着:“阿瑾哥小心些,摔下来会疼的。”   从树上摔下来会疼,可远比不上家破人亡的疼来得厉害。   慕容宽轻轻叹了口气,一回头,顿时怔住。   “小哑巴怎么也哭了?”慕容宽玩味地笑着。   小松没哭,只是眼眶红了,故而他瞪了慕容宽一眼,使轻功飞上了茅草亭不理他。   坐在茅草亭上,小松望着祝照跪在祝盛夫妇二人墓前的背影,伸手揉了揉眼睛,瞥开目光,长舒一口气。   下栖山时,祝照的眼睛还是肿的,说话也带着鼻音,刻意端着不叫人看穿她的脆弱。   慕容宽配合着她,也知晓小长宁终归是长大了,小时候为了一颗糖假哭,现在也不会在人跟前真哭了。   要说人要如何长大?多吃苦就行。   “今日我哭的事,待到王爷回来了,你别与他说。”祝照想起来,回头叮嘱了小松一句。   小松怔了怔,慕容宽却道:“他未必能回得来。”   祝照足下一顿,猛地朝慕容宽看去。   慕容宽呼吸一窒,顿时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眨了眨眼后咧嘴一笑道:“陛下不是派他去治水吗?雁州的水患闹了许长时间,据说灾民许多,文王殿下在朝中未办过什么实事儿,光是治水便够他头疼的,恐怕……没这么早回得来。”   祝照定定地望着慕容宽,慕容宽便将脸上的笑容扯得更大些,与她说道:“走了走了,山上风大,你素来身体弱,到时候你若因为见我生病,文王殿下回来了也得叫我脱层皮的。”   慕容宽如此说,祝照才收回了自己惊诧的目光。   下了栖山到马车旁,文王府的府丁托着腮正等着,瞧见祝照来了,连忙放好踩脚凳。   祝照上了马车后与慕容宽道:“今日阿瑾哥带我认路,下回我就知道自己来了,等我再约你时,咱们吃些东西去。”   慕容宽对祝照点头道好:“京都哪儿有好吃好玩儿的问我便对了。”   祝照莞尔一笑,慕容宽见她脸上挂上了笑容,心里也松了口气,怕是方才说的话没出什么纰漏才是。   都快过年了,何必叫一些不开心的事,坏了祝照的心情,本来她今日就哭了一场,文王那边……怕是也会瞒着她的。   放下马车车帘,祝照脸上的笑容才收敛了,桃芝瞧她脸色不好,问了句:“娘娘身体不适吗?”   祝照朝桃芝瞥去,桃芝与她相视,眼里满是不解。   过了好一会儿,祝照才道:“小松。”   门外小松掀开车帘,探出半个脑袋看了祝照一眼,祝照望着他,眉心轻皱,呼吸都变缓了,她问:“王爷怎么了?”   慕容宽在下山时的那句话不是随口一说,祝照当时看着他的脸,他有片刻慌乱的躲避与迟疑,便是后头他用一句话带了过去,祝照还是觉得不对。   果然,现下祝照一问,小松的表情便变了,一如慕容宽方才一般,带着躲闪地避开了她的视线,随后轻轻摇头。   “说实话!”祝照心口一紧,呼吸都有些不顺。   水患能遇的难,最大便是落入江中,随水冲走,一想到这里,祝照便觉得心口骤然绞痛,发胀得厉害。   她不敢去想,双手紧紧地抓着膝前的衣服,盯着小松连眼都不眨。   小松才慢慢低下头,闭上了车帘。   回到文王府,祝照又跑去问了古谦,古谦见小松垂头丧气地站在一旁,也知道这小子沉不住,便是没透露,也让祝照发现不对了。   古谦道:“雁州水患基本控制,王爷有吩咐,争取年前赶回来与王妃一同过除夕的。不过……途径景州时莫名遇上盗匪,被困景州不得出了。”   听是盗匪,祝照的心口的疼才稍稍缓和了些,但呼吸依旧难顺,她卸力地靠在了太师椅上,脸色苍白,道:“你们竟然都瞒着我!此事发生多久了?王爷现下如何,可取得联系了?”   古谦垂头道:“为王妃送信时,便得了这个消息。景州外七百里,有封易郡王的兵,陛下已派封易郡王离京,恐怕快到景州附近了,王妃放心,王爷不会有事的。”   古谦未说,那日与明云见一同上路的,还有苏家人,一行人途径景州遇见泛滥的雁州灾民,也不知是谁给了他们破损的兵器,入了山中的盗匪窝里成了冲锋打头阵的小队。   明云见与户部、工部、苏家众人都被拦在了景州外的山上,道路被滚落的山石所封,仅有几个夜旗军飞出传信。   明云见让夜旗军入京传信时,特地叮嘱过别让祝照知晓,小孩儿心思重,想得多,她若知晓了,怕是夜里得睡不着了。   祝照知晓明云见被困山中,夜里的确睡不着了。   她梦到滚滚洪水从天而降,落入山间成了巨大的洪流,明云见被山石困在其中躲避不开,而后被洪水冲走,洪水流过之地了无痕迹,祝照猛地惊醒时,已是半夜。   窗外狂风嘶吼,吹得小小银杏树几乎要断了腰,枯枝如同鬼爪般投在了房内白墙上。   檀芯与桃芝听见她惊醒的声音,推门进去瞧时,便见祝照坐在床头,额头上满是汗水,一张脸煞白,呆愣地盯着一处看,双手的手心紧紧握着心口的长命金锁。   桃芝替她倒水了,突然听见一声。   “我要去景州。”   檀芯怔愣,祝照依旧能听见心口砰砰乱跳的声音,回想起明云见离京那日早上,枝丫上缓缓飘落的枯叶,他问了一句:你有无什么话要与本王说的?   祝照觉得自己当时说错话了,单单是一句路上小心,远不足够。   桃芝倒的水还没端到祝照跟前,便见祝照起身披上中衣,她噩梦之后双腿有些发软,但架不住心中坚定,像是自言自语一般,又说了一遍:“我要去景州!”   白日里祝照听说了明云见的事儿,一整天都心里难安,她想打听明云见的安危,可显然封易郡王还未到景州,不知景州那边盗匪的情况,也不知这些盗匪是求财还是害命。   明云见现如今好坏,就是文王府里的人也不能说个明白,祝照实在放心不下。   古谦见她穿着衣裳头发也没梳就从月棠院里冲出来,连忙让人把小松喊来了,自己又跟着两个丫鬟拦着,嘴里劝说她冷静些。   祝照心里告诫自己,她要冷静,她得冷静的!   明云见是去公办,朝廷已经派了封易郡王前去营救,况且并非是他一人归来,与他一起的还有工部与户部的几位大人。往坏了说,如若封易郡王都救不回来,祝照便是去了也没用,祝照心里知道,她在此时起不了作用,可她心难安。   便是知晓,也做不到。   小松赶到时,知道祝照要离开文王府去景州,顿时愣住了。   古谦与檀芯在一旁说着道理,现下天气恶劣,又是半夜,便是走也得好好琢磨路程,收拾行李,备好马车与随行护从,哪儿是说走就走的。   祝照藏在袖中的手,在听见他们说这些话时越握越紧,眉头越皱越深,心也越来越沉。   “古总管。”祝照看向古谦,打断了他的滔滔不绝。   原先祝照稚嫩的脸上,于今夜布上了难有的沉重,她的眼眶泛红,却目光坚定。   祝照问他:“王爷可说过,我是王妃,府里下人都得听我的?”   古谦哑言,祝照又道:“既然如此,便去备马车,我等不到天亮,我要去景州!”   从京都去景州,快马加鞭也得五日路程,若是坐马车最快也得八、九日才能到。   祝照是连夜从京都离开的,她走时带的人很少,除了桃芝与小松之外,就两个府丁轮流驾马车,三个夜旗军骑马陪同,就是一路上的行礼也是匆匆收拾的。   远离京都,天边泛起了鱼肚白,层层浅云透着清晨的金光,照散了路间薄雾。   桃芝靠在马车的车门边裹着身上的小毯子沉沉睡去,祝照的双眼却盯着一处,别说是闭上休息,就是眨也没眨几次。   旁人来看,她就像是失了神了。   人活于世,靠什么坚持?   除了虚无缥缈的权势和金钱带来的快乐享受之外,于祝照而言最重要的,便是归属感。若一个人连自己为何要活,远离之后,有何处可归,有何可依恋都不知道,那活着不过是无根的草,随风逐流,了无生趣罢了。   她在徐家从来都没有归属感。   徐家没将祝照当成过自己人,但祝照知道,她的心里也并未将徐家当成自己的家。   可明云见与她说过:今后你便将文王府当成自己的家。   祝照当时道好,并非是真心道好。她拘谨,她害怕,她习惯了寄人篱下看人眼色,口头上应下的所有答应,都是装作乖巧听话哄人而应的。   但明云见当真如他所言,将王府中许多权利交到了祝照手上了。   哪怕有些东西是真,有些东西是假,有些是真心听她的话,有些是配合明云见应付她。   祝照未曾想过,她当真能将文王府当成自己将来的住所,而她认定自己是文王府的人,却是因为她对明云见在自己身边感受到强烈的安心。   或许是她年幼流鼻血时,明云见替她擦过脸,送给过她长命金锁。   或许是她被夜旗军从祝家大火中抱出,明云见为她身上盖了披风,让人送她去安全处。   或许是朝中某人虎视眈眈,故意赐婚于她和明云见,摆明了给他下套,他却正正经经地娶她过门,在徐家人跟前给足了她脸面。   又或许是他教她看重自己,告诉她,再心爱的兰花也是草命,她不一样,这世上没有任何事物,能比得上她的性命。   那对于祝照而言,这世上也没有任何事物,能比得上明云见的命,哪怕是她的性命。   她不认为自己是个多聪明的人,甚至于某些事情上,过分得死心眼,明云见不止一次帮过她、救过她,如此恩德,足以换取祝照的死心塌地。   五日路程,马车几乎没怎么停歇,这五日,祝照只睡了三次,而且睡不好,夜夜都得醒来,而后一坐便是两个时辰。   在文王府好不容易养好的身体,眼见的就在几日时间内迅速消瘦,小松看了都心疼。路过镇子小松特地给她买了糖葫芦,祝照拿着糖葫芦发一天的呆,吃喝全是保命的应付,有时颠簸过狠,还得吐出来。   五日的舟车劳顿与疲惫,足以拖垮一个健硕的男人,更别说祝照原本身体就不好,待到了景州,她都已经眼下发黑身体虚弱,站也不怎能站得稳了。   不过好在,祝照刚到景州便得到了个好消息。   封易郡王早她几日到,已经调动兵马赶来景州外的山旁,剿匪一事很轻松。因为山间匪徒大多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水患难民,还有一些便是山间几十人的小匪窝,架不住训练有素的官兵,三日功夫便被捉拿了。   这些难民之所以能充当山匪困住明云见等人,也是占了地理上的优势,以巨石封住了前后道路,他们盘踞于山间,让明云见部队绕路不成。   他们不知明云见是何人,只是瞧着衣着华丽像是有钱人,叫他们家里人送来赎金,谁知道等来了朝廷兵将。   不过那些山匪的手上倒是有许多次品兵器,远远超出人数所用,这些残次的兵器由来还得再查。   小松收到消息,明云见就在景州博城驿馆内,昨日晚间山石才被搬走,今早祝照便到了景州,马车直接去了博城。   午间时分,祝照的马车到了博城,随祝照同行的三名夜旗军先行到达博城驿馆,见到明云见时,明云见正坐在桌旁用饭。他下巴上都长了胡渣了,瞧上去精神不太好,眼眶里有疲惫的血丝,也是这些天在山里头吃大苦头了。   “王爷。”夜旗军行礼,又瞥了一眼周围几名不同桌但也正在用饭的大人们,压低声音道:“王妃来了。”   明云见没听见,也没什么耐心,道:“本王没吃饭,你也没吃饭?说什么大声些!”   夜旗军三人站直,同时扬声:“王妃来了!”   明云见顿时怔住,手里的筷子险些落地,他呆滞了两个呼吸间,回神立刻起身朝驿馆后方走。   三名夜旗军不明所以,连忙跟上,见明云见紧张的模样,还以为出任务了,问他:“王爷有何吩咐属下的吗?”   “没有。”明云见加快脚步道:“本王梳洗梳洗,你们别跟着!”   作者有话要说:  字数等于双更了哈! 第44章 心安   祝照的小马车一路上为了赶路快马加鞭不知溅了多少泥点, 停在驿馆门前并未引起他人注意。   马车后方文王府的旗帜也不扬了, 街巷这处无风,地面的青石板缝隙里还长了青苔, 博城只算是景州中的一座小城,便是大白天里街上的人也没有几个。   小松从马车上跳下来, 放好了踩脚凳。   方才驿馆内的几位大人都听夜旗军说文王妃到了, 故而那其貌不扬的小马车上下来了个年纪轻轻的女子时, 他们都伸长脖子去看。   女子相貌平平, 未见得有何过人之处,也不知怎么就让文王怕得要跑。   桃芝下了马车后, 才弯腰扶着祝照。   祝照离开王府时并未带多少衣裳,身上穿着的外衣还是离府那日的一件,嫣红的斗篷上海棠朵朵, 等桃芝将她扶下马车了, 驿馆内的众人才恍然。   先前下马车的不过是文王府里的一个丫鬟,难怪姿色平平, 被那丫鬟扶着下来的那位才是文王妃。   众人早有耳闻,文王娶了个年轻的王妃回来,但众人也知, 那文王妃怎么算都十六、七了。瞧这被丫鬟扶下来的小姑娘,脸颊瘦瘦, 面色苍白,孱弱得几乎站不稳,半低着头分外突出那双大眼睛, 瞧上去就像是十二、三的孩子,不像个成了亲的人。   小松率先进了驿馆,在里头瞧见三名先行的夜旗军,走上前比划了一通,那三名夜旗军面面相觑,耸肩没有回答。   祝照入了驿馆,放眼望去驿馆的小堂内坐了好些人,大家人困马乏,精神不太好,也因为在山里实在没什么吃的,故而一碗清水面都显得津津有味了。   祝照在人堆里被众多视线看着,不知如何自处,只小声地问了先行过来的夜旗军:“王爷呢?”   她的声音略微沙哑,这些天都在马车上没怎休息,几名夜旗军陪着她舟车劳顿,自然知晓吃苦的不止明云见一个。   小松端了个椅子放在祝照身后,祝照坐下后夜旗军才道:“王爷……马上就来。”   他们能怎么回?总不能当着诸多户部与工部的大人们说,王爷知晓王妃到来特地去打扮了。   明云见好半天才找到剃刀,将下巴上的胡渣剃了去,又从行礼中找了套干净的衣裳先换上。   夜旗军过来,便说明祝照已经入城,要不了多久便能到达驿馆。明云见没有多余的时间沐浴,为了叫自己瞧上去稍好一些,多洗了一次脸。   免得祝照到跟前了,装扮得漂漂亮亮,他却胡子拉碴的,本就相差了些年岁,乍一看还以为他是她爹。   明云见失声一笑,对着铜镜将玉冠戴好,出门时正巧碰见在同院内稍作休息的苏雨媚。   这些天明云见被困山间,苏昇与他的一双儿女也在其中。苏昇在湖安城逗留了几日,本想与明云见一同回京的,谁知道半路一同遇险了,这些天在山里只有苏雨媚一个女子,男子受得住寒风,她未必受得住。   周涟带兵到时,首先便将苏家人与明云见接走暂时安置在博城的驿馆了,其余几位大人,都是跟在兵队后头慢吞吞地走来博城的。   昨夜明云见与苏雨媚在驿馆前分开,便没见过彼此,现下一见,苏雨媚还未找到一身干净的衣裳,脸上面纱摘下,脸色泛青难看。明云见却衣冠楚楚仪表堂堂,显然特地打扮过,又成了京都里的闲散王爷。   明云见只是瞥了苏雨媚一眼,抬步朝驿馆前院过去。   到了驿馆前院连接着后院的小门,他一眼就瞧见了祝照。   祝照扮了粉装,斗篷的帽子戴在头上,雀毛的帽边遮住了一些发丝,只见她小小一只,坐在太师椅上乖巧端正,一双圆眼定定地看着桌角,像是出神。   明云见缓缓一笑,正欲上前,却突然发现祝照好似瘦了许多,与他记忆中的样子不同了,倒是有些她半年前刚到京都时一般,一副吃不饱的模样。   笑容收敛,明云见阔步上前,待走到祝照跟前了,她才稍有所感,反应比平日里慢了一拍,愣愣地抬头与明云见对上视线后,便就这般呆住。   足足三个眨眼的功夫,祝照才猛然惊醒,察觉眼前之人不是幻觉,她立刻站了起来,动作过大拉着太师椅发出了稍微刺耳的声音。   她就是一团粉色的石头,硬邦邦地撞入了明云见的怀中,导致明云见后退半步,有些无奈地把人抱紧了些。   臂下腰肢纤瘦了许多。   祝照冲过去抱着明云见时,斗篷的帽子刮下,竟是头发未梳,披散及腰。   驿馆内几位大人都惊诧地看了过来,明云见微微皱眉,朝几位大人瞥过去,那几人也都纷纷干咳挪开视线,装作自己什么也没瞧见。   明云见抚着祝照的发,安慰地顺到了背上,才压低声音道:“这么多人在场,你这般不好吧?”   祝照觉得自己已经很久没有闻到熟悉的兰花香了,分明明云见离京后兰景阁内的打扫都是她亲自去的,分明明云见身上的香味是从兰景阁内染上的,可她就是觉得不一样。   她也好像很久没有听见明云见的声音了,与书信不同,明云见说话低沉时,尾音颤颤,如酒醉人,他的字却规整得很,瞧不出情绪。   祝照的手紧紧地抓着明云见背上的衣服,抓了两下后才慢慢松开,然后低着头退了两步,与他之间保持了适当距离。   明云见本只是调侃一句,心里挺高兴祝照能如此在意自己的,却没想到调侃结束,祝照也就变得规矩了。   怀中人还没抱暖,便挣脱离开,甚至后退,与他还没小松离得近。   明云见不禁叹气,有些后悔,他明知道祝照是个听话的人,又懂规矩分寸,便不该拿这个与她玩笑,平白生疏了。   他想走到桌边坐下再与祝照好好说,结果脚下才动,腰上便有一股力拉着他,明云见低头看去,哑然失笑。   他腰间挂着玉佩绣了兰花的香囊正被祝照紧紧地抓在手里,她手心下还挂着半截穗子。   人是离远了些,手上还连带着。   明云见朝她慢慢走近,祝照见他靠近,又往后退了些,明云见抓住了她的手腕,一颗心就像是泡在了温水里,四肢百骸都传来了酸麻的舒适感。   “咱们回房说。”他抓着祝照的手腕稍稍用力。   祝照心下猛然跳动,这话太过于让人误会了。   她抬眸看去,因为这些天没怎吃东西,还吐了好几次,双眼眼窝都凹进去了,脸颊微微泛红。   明云见拽着祝照的手离开驿馆的前院堂内,吩咐几名夜旗军道:“将本王的饭菜拿到房里来。”   驿馆的房间也不怎好,比不了一些价格偏贵的客栈,但对于博城这个小地方来说尚算不错,比起明云见前些日子的餐风露宿而言,也好了许多。   明云见一路拉着祝照去后院,祝照的手心还紧紧地拽着他的香囊,二人一前一后有些滑稽。   到了后院,祝照听见了有人谈话声,脚下一顿,明云见自然也被她拉住。   后院并非只有一个住处,周涟从京都赶来没有落脚的地方,也是暂时住在驿馆内的。   驿馆的后院房间并成一排,屋子之间也没有围墙阻隔,轻易就能看见旁人的举动,更别说是周涟与苏雨媚二人就站在房门前说话,声音并未压低,生怕别人不知他们在争执似的。   苏雨媚道:“我自有我自己的选择,郡王若不满意,大不了休书一封送到苏家。”   周涟的声音很冷:“休书这辈子你都别想得到,既入了封易郡王府,你就做好在郡王府内老死的打算吧。”   苏雨媚哈地一声苦笑出:“你既不爱我,更厌烦我,当初又何必娶我。”   周涟反问:“你又何必嫁我?”   在院外听见这两句对话的明云见微微挑眉,回头看了祝照一眼,果然,小孩儿正拿一双圆溜溜的眼睛落在他的身上,那意思不难猜出,但明云见懒得解释。   他扯着祝照的手,并不在意周涟与苏雨媚还在院中,正气氛尴尬着。   几人入了驿馆后院,周涟与苏雨媚顿时噤声,二人朝突然闯入的明云见看去,后来视线才落在跟在明云见身后的祝照身上。   明云见不喜欢周涟,他不喜欢周家任何一个人,故而并未与周涟打招呼,倒是周涟主动叫了他,得明云见颔首敷衍,又问祝照:“文王妃的手好些了吗?”   祝照没料到周涟方才还与苏雨媚冷声说话,现下居然能缓了语气问她手伤的事儿,本着礼貌,她回了句:“无大碍了,多谢当日封易郡王相救。”   周涟轻轻摇头,莫名被瞪了三眼。   第一眼是明云见,听见他与祝照搭话,阴恻恻地瞥他。   第二眼是小松,少年直觉他打扰了王爷与王妃重逢,故而没给好脸色。   第三眼……是桃芝。   桃芝是觉得古怪,周涟与苏雨媚之间从无不和传出,方才他居然还对苏雨媚那么凶,更说休书一类的话,桃芝觉得他长得高大威猛,指不定还能动手打人,不像个好家伙。   自然,桃芝那眼是偷偷瞪的,碰巧被周涟发现了而已。   明云见带着祝照回了自己昨夜临时入住的房间,屋内还有霉味儿没散尽,一盏劣质香粉正在燃烧着。   明云见走哪儿祝照就跟哪儿,头几乎都不抬,手里抓着的香囊也没松开。   明云见坐下后,才对她说:“你若喜欢这香囊,本王解下来送你。”   说着,他佯装要解香囊的样子。   祝照一怔,松开了抓着香囊的手,转而以为明云见没发现,偷偷扯着他宽袖的一角。   明云见当真是哭笑不得,心里还微痒着。   他道:“原来你是喜欢本王的外衣,那本王脱给你也行。”   祝照有些无措了,就是手上不舍得松开,见明云见当真要脱外衣,才急切地动了动嘴唇道:“王爷别脱了,天冷。”   “那你到底想要什么?”明云见单手撑着下巴,看着她:“你总得说,本王才能给你。”   “我……”祝照心中一瞬有些酸涩。   一路上来从京都赶往景州,她就没睡过一次安稳觉,知道明云见好端端的祝照心里当然高兴,只是压在心间沉重的石头并未挪开。   祝照的心里,有两种复杂的情绪,怅然若失是个误会,失而复得又不能肯定,若不是有人在场,她当真能抱着明云见直到安心为止。既然现在不能抱着,抓着点儿什么作为依托,她心口的石头也可松动些。   这感觉,便像是不确定明云见是否安然,一切恍如梦境,必须得回到京都,回到文王府,他每日照常早朝,归来看兰花,祝照心里的这块石头才能彻底搬走。   她不喜欢冒险与改变,哪怕枯燥无味,她也更愿意接受一成不变。   不求轰烈,但求心安。   祝照动了动嘴,我了半天眼眶都快红了,压在胸腔里的那股情绪也难以言表,纠结着。   “你担心本王?”明云见替她说。   祝照点头。   “你在意本王?”   祝照点头更重。   “你喜欢本王?”   祝照惯性点头如捣蒜,而后反应过来,讷讷抬头,眼中惊诧。 第45章 喜欢   喜欢否?   明云见没开口, 祝照也能在他眼里看出这句疑问。   他依旧保持着单手托腮的姿势, 微微歪着头,眼眸半睁带着几丝慵懒之意, 嘴角缓缓勾起的自得弧度叫祝照险些以为他这句话是玩笑。   但不是玩笑,因为明云见的目光认真, 没从她的眼中挪开过。   那对视线于她的双眼瞳孔左右徘徊, 若看得仔细, 还能从祝照眼中看见他的倒影, 满满的,都是他的面容。   明云见双眉微抬, 似是催促疑问,而祝照贫空幻想出他的声音,便如吹来耳畔的一阵风, 未达耳中, 却达心中。犹如一头闯入意外花丛的鹿,打乱了花瓣, 惊扰了蝶群。   咕噜一声,将二人之间的气氛打破。   小松低头看了眼肚子,转身冲出了房间, 得了明云见颇为嫌弃的一记白眼。   “这小子饿了,你也必然没怎用饭吧。”明云见叹了口气, 瞥了一眼自己桌上不怎美味的饭菜。   明云见在雁州湖安城治理水患之时便没吃过几餐好的,后来又被困在山间,如今只要有一口热乎的他都能下咽。只是景州博城内的饭菜的确算不得多好, 加上这些也是临时煮的,祝照怕是吃不惯。   青菜粥还是热的,明云见给祝照盛了一碗,祝照摇头道:“我不饿,王爷吃吧。”   桃芝站在一旁伺候,听见祝照这么说,赶忙开口:“王爷还是好好劝劝王妃吧,王妃这一路都没吃几餐,眼见着人都瘦脱相了,路上还吐了好几回,若不好好休养,人都要累垮的。”   祝照回头瞥了桃芝一眼,慢慢垂着头。   明云见问她:“是不饿,还是身体不适吃不下,又或是这里的饭菜不合胃口?”   祝照的手轻轻地在自己膝前抠着,头发还披散着,就留着个头顶与半垂的眼眸给明云见。   明云见伸手朝她额前弹了一下,有些用力,叫祝照吃痛,他才对桃芝道:“去博城街市上瞧瞧可有味道不错的糕点,买些回来,再挑几样可口的蜜饯。”   桃芝应话退下,出了房间才想起来明云见没给自己钱,但明眼人都知晓明云见方才是支走她的,于是桃芝走到后院另一边正从夜旗军手里接过包子的小松跟前,向小松要了钱再出去买糕点蜜饯。   房内空了,就剩明云见与祝照二人。   他才抬着凳子离祝照近了些,端起粥碗与勺子送到祝照嘴边说:“本王喂你吃总得给个面子不是?”   祝照愣愣地看着他,又低头看了一眼凑到嘴边的勺子,脸颊刷的一下通红。   她挺不好意思,抬起双手托着碗底,明云见又没松开,于是祝照张开口,小小地抿了一下。   “本王记得你一口能吃下两块糕点呢,这可不是你的作风。”明云见又说,祝照才窘迫地张大了嘴巴,包下勺子吃了一大口粥。   她这几日在路上习惯了不吃东西,主要是路上马车太颠簸,祝照赶路,吃了之后很快便被颠簸得扶着马车边吐出来,来回好几次,她就不怎吃了。   除非是晚上饿得很,嚼了一些生硬的面饼下咽,才不好吐出来,可是吃了面饼后肚子总不舒服。   结果几天下来,胃口饿小了,也怕吃了东西反胃结果还得吐。   明云见一勺一勺给祝照喂了大半碗粥才放下,也没让她全都吃完,毕竟桃芝去买零嘴了,还得留着点儿肚子吃零嘴解馋。   “你怎也不知照顾自己,瘦得都不好看了。”明云见对她道。   祝照不自觉伸手摸了摸脸,说:“王爷也瘦了。”   而后又加了一句:“俊朗依旧。”   明云见被她这句话逗笑了,心想自己胡子没白刮,也没白换衣裳,否则就他先前那模样,与祝照就是憔悴对憔悴了。   一桌饭菜两人并没吃多少便让人撤下去,随后手下人又打了热水过来。   小房间内有个浴桶,浴桶旁的屏风是木制的,上头雕刻着喜鹊衔柳,热水倒入浴桶后屋内热气腾腾,白雾很快就蔓延了半边房屋。   这里不比文王府,明云见沐浴祝照还能回月棠院去,她怕等会儿出了房门碰见住在隔壁的苏雨媚,也怕见到周涟而后尴尬寒暄,干脆就坐在房中假装自己替明云见把风。   她背对着屏风方向,听得见身后哗啦啦的水声。   明云见在山间风餐露宿好些天,总觉得身上一股泥土味儿,好不容易碰上热水可得好好泡一泡。   他靠在浴桶内,屋内热气几乎将人的视线遮蔽,屏风上的两枝喜鹊飞在热雾之中,明云见能透过屏风上雕花的缝隙,看见祝照背对着自己的身影。   从明云见治理水患后离开湖安城,在景州赶往京都道路上被盗匪拦路到现在,已经过去好些日了,祝照赶路花了些时间,细细算起来,还有不足七日便是除夕。   照着大家这个步伐慢吞吞地朝京都走,恐怕得要十多天才能回去。   “今年怕是要在半路过年了。”祝照低声说了句,明云见轻轻嗯声,突然想到了什么,又问:“本王是否错过了你的生辰?”   祝照本低头揉着肚子,因为好些天没吃这么多了,胃里稍微有些发胀。忽然听见明云见的疑问,她怔了怔,眨眼回想后,才道:“不重要的。”   就连她自己都忘了今年的生辰。   祝照是十二月初三的生辰,若是按照生辰来算,祝照是才到了十六,但若是按照年月来算,再过几日她就十七了。   十年前祝府出事之后,祝照在徐家就没有过生辰,也已经习惯了没有生辰。今年的十二月初三,就成了往日平淡的一天,没什么不同。   明云见道:“生辰怎能不重要,本王送你一个礼吧,你想要什么?”   祝照动了动,犹豫着转身面对屏风的方向坐着,这回她当真能从镂空雕花的屏风内,看见明云见若隐若现的身影,被热气蒸腾得不清晰,但有个轮廓在。   祝照心口砰砰直跳,一个大胆的要求几欲脱口而出,绕到嘴边,又变成:“我想……要一盆兰花放在月棠院内。”   “这算什么礼。”明云见道:“重想一个。”   “我没什么特别想要的。”祝照轻轻摇头:“现在就已经很好了。”   于她而言,能得文王妃的身份,吃喝用度比起之前十年宽裕许多,还能有个安心可归的地方,就足够了。   “那就要个贵的。”明云见轻轻笑了笑:“不然本王只送你一盆花,显得太过小气。”   “王爷……”祝照仔细想了想,不知为何想起了明云见离京之前与她睡在一起,后来被她套在手上的玉扳指,她也只是玩笑着说:“那王爷便把玉扳指送给我?”   明云见闻言,举起胳膊看了一眼右手拇指上的玉扳指,他眸色带笑说:“这个不行,这个已经送出去了,放在本王这儿,只是暂时替人保管的。”   祝照心里忽而漏了一拍,有些沉重,有些酸涩,她轻轻哦了声,能叫文王保管十余年之久,必是送给了重要之人,他人之物,祝照不好要来。   于是她换了方向,道:“那王爷替我涨月例吧。”   “怎么?平日里花销不够?”明云见觉得她提的要求好笑,祝照眉眼弯弯,道了句:“够的。”   够了,便是没什么想要的,明云见若是执意要给,就涨月例。反正月例多出的银子祝照也会存起来放在文王府的银库里不动,这礼,给了也算是没给。   不肯要东西的小孩儿,并非不想要,只是想要却说不出口。   明云见起身,祝照瞧见了他的肩背连忙转过身去,双手捂着脸与眼,慢慢低下头。   也不知过了多久,身后许长时间没有动静,直至一股热气从祝照的身后扑了过来,她从指缝偷瞄,见到明云见纯白的衣角,于是抬头看去。   头发半干的文王站定在祝照跟前,正笑着看向她,说:“你还记得本王先前替你保管了一样东西吗?”   祝照讷讷点头,回想起自己发热后醒来,明云见说要替她保管的东西。后来她有问过桃芝与檀芯,二人皆不知她究竟在病时与明云见要了何物。   明云见说:“现在本王也有个东西要你替我保管了,你可愿意?”   祝照点头之后,又有些退缩地耸肩道:“若我弄丢了怎么办?”   “你将本王交出之物藏在一处别叫他人发现了,你记性那么好,若是本王不要回,应当是丢不掉的。”明云见认真说着,表情慎重。   他慢慢弯腰,凝着祝照的双眸,待到两人足够靠近了,明云见才侧过脸,嘴唇贴在她的耳侧,就像是将要说出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让祝照的呼吸都快停了。   祝照用心听着,等他给出要她保管的东西。   耳垂上的黄玉坠却突然一晃,被明云见的薄唇扫过,他一指点在了她的心口,道:“贵物有价,真心无价,本王给你,你可收好了?”   祝照浑身僵硬,脑海中的一根弦超出承受能力般啪嗒绷断,迸起的水花四洒平静的湖面,心潮澎湃,余韵不止。   明云见言罢,略微错开了身体,与祝照面对面距离很近。   他原本戳在祝照心口的手变了方向,右手探入斗篷,食指与中指扫过她的衣襟,几层之后,几乎贴上了皮肤。   他的手指将祝照挂在脖子上的长命金锁勾出,精巧的锁宛如全新,上头挂着的小铃铛也没有变形,麒麟踏火的图样栩栩如生。   明云见看着金锁,说话时的气息带着灼人的温度,道:“小长宁能将金锁护得这么好,想必也一定能守好本王的心。”   祝照愣怔着迟迟没能回过神来,明云见的话彻底将她镇住,待到那染了空气中薄凉的金锁重新被他放回了心口位置,祝照才被冰得一瞬回神。   前后一想,祝照立刻明白了明云见的意思。   他问她是否喜欢他,祝照没敢回,她也不知如何回。   她喜欢的,但是这喜欢是何种喜欢,祝照自己也说不上来。正如她也喜欢明子秋,喜欢小松,喜欢慕容宽,但是这些喜欢都不是同一种感情。   她必然喜欢明云见,否则也不会在他身边感到安心,更不会远赴千里不眠不休就为了见他一面,但是这种喜欢,是明云见所说的……交心之意吗?   一颗炙热的心,该放哪儿才安全呢?   “想到要把本王的心藏在哪儿了吗?”明云见忽而开口,祝照眨了眨眼看向他。   他是在示弱,将自己柔软脆弱的一面展现于祝照跟前,他是在卸下铠甲,交出命门,甚至递给了祝照一把锋利无比的剑。   他的言下之意是祝照从今时今日开始,有了伤害他的资本了,他是在婉言却又直白地告知真心,没说喜欢,满是喜欢。   祝照只能听见自己的心口噗通、噗通……跳得越发紊乱,而这乱人心曲的跳动,让她找到了个可藏之处。   祝照胆怯,又想大胆放纵,手心攥紧到几乎抠破,才鼓起勇气扯了明云见衣袖一角,红着脸道:“若……若王爷不嫌挤,可将你的心,放在我的心房上藏一藏。”   明云见轻轻点了点她的眉心,道了句:“乖,本王喜之不及,怎会嫌弃。” 第46章 利用   桃芝将糕点买回来, 见明云见的房门半开着, 小松立在一旁与几名夜旗军比试掌上功夫,她敲了敲门, 里头没有回音。   桃芝轻轻推开朝里看去,小屋内的摆设一览无余。   床榻方向明云见背对着她, 身上盖着被褥。   床边放了两双鞋, 桃芝顿时知晓恐怕祝照也歇着了。   明云见在山里没睡好, 昨天夜里才骑着马赶到博城, 祝照比他好不到哪儿去,也是昨天一夜没睡, 今早打着哈欠改了方向到博城来,二人想必累极。   桃芝将糕点放在桌面上,每一样她都尝过, 买回来的一定好吃, 等祝照醒了再用吧。   祝照从京都赶来鞍马劳顿,明云见也与诸位大人疲惫不堪, 就是匆匆赶来救场的周涟也要将兵将调回,还得与明云见一起,在当地指使官员处理难民成匪的问题。   一行人暂且就在景州博城歇下, 只有苏大人带着一家老小准备离开景州。   他在雁州与景州这两处吃大了苦头,早早回去京都, 也好早早安歇,况且马上就要除夕,赶不上除夕归家, 至少年后几日得与府里人团圆。   苏昇收拾了东西第二日就要离开了。   明云见即便不想,可也不得不一大早起床,毕竟这处隔音不好,周涟天还未亮在院子里练剑的声音就传来了。   明云见起身后叹了口气,瞧见祝照几乎整个人都埋在了被子里,只露出了额头与长发,于是将厚重的毛绒斗篷披在了她身上,免得等会儿冷了。   盗匪一事,还得调查处理,也好在回京之后能给小皇帝一个交代。   明云见见了周涟,屋外天空初晨的红光还未退尽,他抬袖打了个哈欠,身上多穿了好几件衣裳,甚至连狐裘披风都披上了,对面站着的周涟就穿了件单衣,还挥汗如雨。   周涟见了明云见,开口:“文王殿下终于起了。”   明云见啊了一声,道:“温香软玉在怀,本王起早了。”   周涟眉心轻皱,不喜欢他这副不正经的模样,于是催着明云见快与自己会面景州州府,再问景州州府,如何雁州湖安城水患下的难民,会跑到景州来,而景州周边山川上的盗匪,究竟有无这般猖獗过。   祝照是被冻醒的,虽说身上盖着厚厚两层被褥与斗篷,可这处小屋内没有暖炉也不遮风,早间寒风呼呼刮过便能顺着木窗缝隙吹进房间里来。   祝照起身后,桃芝给她弄了个暖手壶抱着,饭菜端到了房里让祝照用早饭。   祝照吃不下,桃芝便道:“娘娘若不吃,奴婢只能老实告诉王爷了。”   祝照听她这么说,不禁笑着,捧起碗正准备用饭,见隔壁苏雨媚从门前走过,手上提着包裹,是要离开了。   苏雨媚脸上蒙着面纱,走前朝祝照这边看了一眼,两人对上视线时,不知为何,祝照觉得她似乎不如以往淡然了。   之前她们见过几次面,苏雨媚都高高在上,尽量不与祝照打招呼,也不与她接触。方才那一眼,不知对方何来的自信,微抬起下巴,就像她们之间的对局,苏雨媚赢了一般。   苏雨媚走后,祝照才眨了眨眼,满是不解。   她与苏雨媚之间,有过对局吗?   既无对局,何来输赢,她得意什么?   待到人走过去了,祝照才喝了口热粥,不怎在意地问了桃芝一句:“郡王妃回去,周郡王不送送吗?”   “封易郡王一早便与王爷一同处理事务去了。”桃芝叹了口气:“郡王妃也是可怜,差点儿就被封易郡王休了。”   祝照听她这么说,心中微沉,回想起昨日在后院外与明云见一同听见的话。周涟不爱苏雨媚是板上钉钉,但苏雨媚也未必想与周涟在一起,他们之间貌合神离,或许苏雨媚想被他休了也说不定。   明云见处理盗匪一事比不上周涟有能力,几位大人共聚一趟商讨时,全程都是周涟在说话,明云见懒散地坐在一旁,便因为他被困在山中许多日,像是来这儿顺便呵斥两句解气的。   “雁州虽因水患多出了许多难民,但这些难民如何入山成匪也是问题,他们手上的兵器从何而来,你们尽快查明。”周涟说罢,看向明云见:“文王殿下有何要说的?”   明云见端起茶杯喝了口,摇头道:“封易郡王说得极好,本王无甚意见。”   周涟看了他会儿,眼中无奈,觉得明云见这模样分外像京都里的某位慕容姓氏的纨绔。朝中都有人说,慕容宽谁都治不住唯有明云见能克他,可见明云见若是真的纨绔起来,慕容宽比之不及。   正事处理完了之后,明云见才说要去街市上找些好吃的东西带回去给祝照,便把一些零碎琐事都交给了周涟。   工部的人在明云见走后,低声道了句:“没想到王妃一到,文王殿下就无心正事了。”   周涟问他:“治水一事,他办得如何?”   工部众人连连点头道:“所指之处,皆是要点,文王殿下若是早些将心思放在朝中,不会比其他几位亲王差的。”   众人都知晓的,他年轻时便有些锋芒,只是后来苏雨媚嫁给了周涟之后,明云见像是一夜之间拔了身上所有的刺,便成了个闲散王爷了,递到他跟前的权利,他也没碰过。   朝中有人谈过,明天子在位时,诸多王爷都成了亲王,只有他不是亲王,并非是明天子不给,而是他自己不要。   苏雨媚指给周涟后,明云见与明天子曾在乾政厅内有过争吵,也有过不为人知的协议。明云见以不为亲王换取了某些条件,但那日明天子的确勃然大怒,后来的许久,二人都不再见面,明云见甚至都没有早朝。   那些陈年旧事,就是宫里年岁最高的太监,跟在三任皇帝前伺候过的,都不知晓真实情况。   明云见离开州府府衙后便去街市上找了家酒楼,入门要了间雅阁,选了几道菜让人端上来一一尝试,若是碰到好吃的,便另要一份打算带回去给祝照吃。   桌案上的饭菜没摆多久,酒楼的窗户便被人敲响,一声鸽子叫传来,明云见道:“入。”   窗户被人推开,几只鸽子在窗前飞过,随后窜入了两道人影。   明云见选的雅间方位窗户对着巷子,来者身手极好,甚至没有惊动守在明云见门外的几名夜旗军。   他没有抬眸,端着一口小瓷碗,认真品尝桌上饭菜。   两人穿着与夜旗军极为相似,只是青面獠牙的面具挂在脸上突兀得有些可怖。   “事情处理得如何?”明云见问。   其中一人回答:“大理寺少卿严光摔马后便在家中休养,前段时间有清醒迹象,但意外死于家中了。新任兵部侍郎底子并不干净,贤亲王取黑火炸毁万金坊一事他有从中调配,嵘亲王找到些许线索,恐怕这位兵部侍郎也坐不长久。”   “各断一臂。”明云见点了点头,觉得口中虾肉不错,于是特地挑了些放在边上,免得自己忘了哪些好吃,也忘了给祝照带回去。   明云见离京这些日子,关于先前黑火一案与兵部刘侍郎贪污一案绑在了一起,刘侍郎虽已被解决,但黑火来由并不清楚。   嵘亲王抓住这个机会肯定得调查,于是刑部收了刘侍郎贪污案的尾巴,他手里大理寺少卿严光便着手黑火一案。   明云见离京后没多久,黑火库中的看守便跑了一名,带走黑火库中部分黑火,严光知晓后紧忙追出,他的马匹,被下了药。   严光好喝酒,否则也不会与光禄寺少卿翟和那个酒色之人成了朋友。   严光饮酒后,其夫人会在房中燃烧助醒酒的熏香,那熏香与白石草相克,白石草可被马匹食用,平常无甚关系,但若闻到熏香的味道,可致使马匹兴奋。   那白石草,也被用作金石药调配主药草之一,若为人用,可提神助兴,也可致幻致疯,便是用量问题了。   严光的马失控冲入街市,再从马上摔下,调查黑火一案交由他人。嵘亲王调查出马匹失控的缘由,这顶帽子便扣在了私取黑火炸毁万金坊的贤亲王身上。   上一回明云见受其连累,被贤亲王、赞亲王与嵘亲王各暗地调查了一番,这回他远在雁州,便是他们自己狗咬狗了。   严光一死,嵘亲王不会善罢甘休。   一人接着道:“今早京都‘雀首’回话,城外三十里碧水湖旁两次爆炸,有黑火痕迹,原黑火看守也被捉回,正在受训审问。”   严光死了,大理寺卿又是太傅弟子,不会站在两位亲王任何一方,只会公正处理,越是公正,对明云见便越是有利。   “有无人在查,剩余黑火去处?”明云见问。   “王爷放心,看守嘴严,只会咬死贤亲王,也会‘坦言’剩余黑火都在湖边用尽。”   明云见又挑了几样菜放在一旁的碗中,突然吃到一口过咸的,于是皱眉端起茶水漱口。   “这两日盯着周涟,本王都将他引到了嵘亲王的私兵山前了,他的举动,将会坐实本王猜测。”明云见单手轻轻地敲着桌面,眉头紧皱。   离京前,小皇帝提过景州附近似有嵘亲王的私兵,实则的确是有,明云见早就知晓,甚至在嵘亲王建造的铁铺之中新增了两个,借嵘亲王掩人耳目。   小皇帝想压制嵘亲王日益壮大的野心,必会剿灭他的私兵。   明云见本不打算这么快行动的,但祝照送来的信中写到那日严光马匹受惊冲进人群时,周涟也在,他便想了个方法一石二鸟。   他知景州附近有周涟可调动的兵,故而先以自己在景州铁铺中打造出来的破铜烂铁赠给了山中盗匪,命夜旗军怂恿其趁水患难民多,好壮大盗匪群,于是一些老幼妇孺的难民皆成了山中盗匪。   再将周涟调出京都,京都城内贤亲王与嵘亲王之争,便无人旁观,也会愈演愈烈。   而这些难民手中兵器指向城中铁铺,又从铁铺兵器的去向指出景州山上嵘亲王的私兵。   周涟若是投靠了嵘亲王,山上的私兵他不会动,或者说……动得不多。   若周涟是在替另一个人办事,嵘亲王的私兵他必不会留,而能使动周涟之人,便是朝中另一股隐藏的势力。   明云见早有怀疑,谁会怂恿小皇帝将祝照召回京都,嫁入文王府,好以当年之事逼他出手。   牵扯当年之事中的,在世的无非就是他与嵘亲王,既非嵘亲王引回祝照,便是当年之事有第三人知情,且比他藏得更深。   一桌饭菜尝完,屋内传话二人已经离开,明云见朝外吩咐小松按照自己挑出的几样菜重新叫了一份带回。   回驿馆的路上,明云见靠坐在马车内,颇为疲惫地揉着眉尾,计划如期而至,却并未让他松一口气。   马车内的饭菜香淡淡飘出,明云见看着那红漆梅花纹的食盒,心头忽而一紧,酸涩得叫人喘不过气。   他做了一件违背本心之事,便是为了这些权利背后之利,与那些将祝照拉回局中、企图利用她成事的人……成了一样的人。   明云见说过会保护祝照,他会极力做到的,在迫不得已的利用之后,他也会极力补偿。   作者有话要说:  对于上一章都喊甜的读者们……对不起!!!   但请相信我,这是个甜文,真的是……甜文呐!!! 第47章 爬山   景州山间嵘亲王的私兵在出了难民盗匪困住明云见等人一事后, 便收到了京中叫他们撤出景州的命令。   景州比不上雁州富庶, 山川多,道路不通, 算得上是个穷乡僻壤的地方。雁州临近江边,还有江河两岸可以发展, 相比之下, 景州就留了两座古有诗歌颂之的名山, 其余的一文不值。   被派到这地方的官员大多都等同于被朝廷遗弃了, 办事效率低,周涟与景州州府讨论正事时, 对方好似认真记下,回头便请周涟去酒楼用餐,还叫了两个美人作陪。   周涟为此大发雷霆, 怒斥景州州府里的众人, 于是不得不派出自己从京都带来的将士们沿山调查,反而给了景州山间嵘亲王的私兵些许撤退时间。   相比之下, 明云见倒是两手一甩不管事,在京都里做人还算讲究,远离京都就是个十足的闲人, 在祝照休息两日过了舟车劳顿的疲惫后,他带人去爬山玩儿了。   景州内两座名山, 一为万佛岭,二为千顶峰。   其实两座名山连在一起,站在万佛岭上能瞧见千顶峰, 但因为万佛岭与千顶峰都有各自信徒与香火,所以两山之间并无往来。   大周信奉佛法,并未大力推崇道教,千顶峰的清云观尤其有名,可算是大周疆土内道观排名中的数一数二了。   饶是如此,清云观在山间的派头,也没有一个离了景州便无人知晓的万佛岭大。   明云见说要带着祝照去玩儿,祝照还以为他会带自己去万佛岭,毕竟再有两日就是除夕,上山拜佛求来年运势的人也有许多。   博城中好些妇人都挎着香火篮子与瓜果,诚心拜山去。   结果明云见拉着她坐上马车,出了博城之后反而与众人走了相反的方向。   祝照趴在窗户边,望着好些与他们背道而驰的信佛众人,手里还拿着一块咬了口没吃完的酸梅糕。   酸梅糕是桃芝出去买回来的,算得上是博城内少有好吃的糕点了,也是京都吃不到的味道。   收回视线,祝照眼眸还是弯的,她难得有机会出去玩儿,尤其兴奋,行为规规矩矩,却难以压抑暴露内心的小动作。   祝照吃个糕点朝外看了好几次,问明云见:“王爷不是去万佛岭,是打算去千顶峰吗?”   明云见问她:“本王不去万佛岭,你怎知就一定会去千顶峰?”   “景州内能入得了王爷眼的,除了万佛岭就是千顶峰了。”祝照将酸梅糕吞下后拍了拍手上的屑子:“我在姨娘家时,见过许多人家府里都有佛像,观音像,文王府中没有,王爷应当不是佛祖信徒。”   明云见的确不信奉佛法,一味仁慈不能成事,有时手段才可获得成功。   “那你信佛吗?”明云见问。   祝照摇头,她没有任何信奉。   “祝家出事后,也未见佛道给予任何仁慈与救赎,救我的是王爷,我信王爷。”祝照说着,又觉得不对,颇为为难地皱着眉道:“这么说,好像王爷不在人世……”   话未说完,明云见便用一块酸梅糕塞到了她的嘴边,无奈道:“吃吧。”   明云见的确是要带她去千顶峰,不是因为他不信佛信道,而是因为千顶峰这个时候有漫山遍野的梅花。   佛看菩提,树修平整,一片绿意好似生机盎然,但万佛岭上满是白雪未融,遮蔽了颜色,倒是道家随意,从不修剪门前树木,任其山林野蛮生长,倒是自成一派梅花景致。   马车只能走到半山腰,剩下的路还得明云见和祝照自己走上去。   祝照下马车时,桃芝打算去取踩脚凳,结果被小松拉住了袖子。桃芝回头一看,明云见站在马车边朝上张开双臂,等祝照将手放在他肩上了,他再把人抱下来。   小松松开桃芝的袖子,双手环胸长剑直立,他摇了摇头,早就看穿了,文王不喜欢踩脚凳。   明云见将祝照身上的斗篷理整了,又将斗篷的帽子给她戴上,单手牵着祝照朝山林中的小路而去。   “博城里的人说,这山里会有老虎,若是碰见了老虎便要立刻爬上树,长宁会爬树吗?”明云见找话逗她。   祝照听说有老虎,第一时间去看丛林雪中有无老虎脚印,顺口回话:“我……应当会吧,小时候爬过两回。”   “本王见你幼时不像是个调皮捣蛋的人,没想到还爬过树?”明云见倒是意外。   祝照对明云见的印象不深,不过明云见远看过祝照几回,见她都是跟在明子秋身后玩儿。明子秋比她活泼多了,她虽也开朗爱笑,但从来都不跑跳,后来得知她叫长宁,见她流鼻血时才知晓她身体不好,不能跑跳。   “以前阿瑾哥在祝府住过半年多,他带我爬过树,不过后来兄长知道了,抓着阿瑾哥打了一顿。”祝照回话。   明云见微微挑眉,道:“慕容宽字风游,为何你叫他阿瑾?”   祝照道:“我原不知他叫慕容宽的,应当是爹娘给他重新起了个祝姓的别名,叫祝瑾吧。”   “他除了带你爬过树,还带你干过什么?”明云见问。   祝照抬眸朝他的背影看了一眼,不禁浅笑,回话:“阿瑾哥还带我掏鸟窝,他眉毛里有一道小疤,是雌鸟归来见他掏鸟蛋,扑着翅膀啄伤的,当时流了很多血。”   “他还喜欢藏糖,他自己不爱吃,但总是向我爹娘要,然后藏起来在我喝完药后给我糖。”祝照回想时,其实已经记不得当时画面了,但事件她记得很清楚:“阿瑾哥走时,还哭过好长时间,说舍不得,我娘与他玩笑说日后将我嫁到他府上去,阿瑾哥才答应离开的。”   明云见足下一顿,突然回头看向祝照,祝照对着他的双眼,心口砰砰跳得有些快。   “记性好,看来也不见得是件好事,什么儿时芝麻点儿大的事儿,居然都能记住。”明云见伸手弹了一下她的额头,又对祝照道:“慕容宽虽未娶妻,但府里姬妾成群,整日沉迷于烟花柳巷中,得亏你没嫁给他。”   祝照听他这么说,扑哧一声笑出来。   明云见眉头还是皱着的,口气算不上多好地问了句:“笑甚?本王说的是实话,你当本王诋毁他?”   祝照摇头,说:“我非笑王爷在我跟前说阿瑾哥坏话,而是笑我扯了谎,王爷没听出来。”   祝照光顾着与明云见说话,未看见脚下树根凸起,朝前绊了一下,直接摔在了对方怀里。   明云见扶住她,见祝照一边低头跺了鞋面上的雪渣,一边小声道:“我爹娘因为姑姑去世断了与慕容家的来往,又怎会将我嫁到慕容家去。”   当年慕容宽离开祝家时,的确拉着祝照的手舍不得,因为他俩年龄相差不怎大,能玩儿到一起去。   但慕容宽的爹在门前喊了声,说府里烧了他最爱的盐水鸭,他便立刻甩开祝照的手往回跑了。   祝照一家不爱吃鸭子,慕容宽在祝府半年一点儿鸭肉都没尝到,一碟盐水鸭便让他高高兴兴地离开了。   祝照起先只是随口一提,说到了慕容宽,后来明云见问她话时,牵着她的手不自觉收紧。祝照心里有些猜想,或许是因为她对待慕容宽与对待徐潭不同,明云见才会将慕容宽看得比徐潭要重。   而他对待二人的区别,与状似不经意的提问,或许出自于潜藏的一些些嫉妒?   故而祝照真话假话说了一半,果然,明云见眉头都皱起来了,还说慕容宽的坏话。   慕容宽为人,祝照如何不知?既是京都有名的纨绔子弟,必然身边粉蝶无数,更何况她与慕容宽之间,只有兄妹情谊。   鞋面上的雪渣抖去,祝照耳尖微微泛红,她抬眸朝明云见抿嘴一笑,笑容有些皎洁。   那双明亮的眼中倒映着明云见的脸,纤长的睫毛上不知何时落下了几点白霜,明云见伸手过去,轻轻扫过她的眼前,睫毛上的霜很快融化于指尖。   “与谁学坏的?都会骗人了。”明云见说着,将她拉着朝自己靠近了些,继续朝前走。   “这样算骗人吗?”祝照道:“我主动坦白了的,算是玩笑吧?”   走在前头的明云见目光一顿,呼吸放缓问她:“若先是骗人后再主动坦白,就算玩笑吗?”   祝照道:“无伤大雅的话,便是玩笑吧。”   明云见眼眸微抬,看向前方一片白雪覆盖的矮林,对祝照道:“到了。”   祝照越过明云见的肩膀看去,这片林子的确与他们刚才走过来的不同。山间小路有些崎岖,但白雪厚厚一层短时间内无人走过,这处的林子见有些交错的脚印,显然有人来过。   祝照上前几步,朝最近的矮树看去,瞧着枝丫形状也不一般,她伸手拨开了枝丫上覆盖的白雪,不过是轻轻挑动了树枝,牵一发而动全身,整棵树上的白雪簌簌落下了大半。   一株明丽娇艳的红梅展现眼前,祝照不禁低呼一声,一枝上十几二十朵梅花,居然朵朵完整,还有欲开未开的花苞。   雪盖梅花远未见,走近林间香自来。   梅花芬芳扑鼻,含着凉气。   小松使了轻功朝前跑去,带过的风将小路两旁梅花树上的白雪吹落许多,这些花丛里的花有粉有赤,竟然还有两株白梅藏在其中。   小松从地上抓了把雪,于手心揉成了球朝祝照与明云见身后的夜旗军扔了过去。   一名夜旗军被砸了个正着,满脸都是雪渣,他哎了声,朝明云见偷偷瞥去。见明云见没看他,顿时弯腰捞了一把雪,朝小松方向飞身过去,低低道:“小顽皮,别跑!”   祝照见那两人打成一团,撞在树上还抖了许多花瓣下来,顿时笑着拉住了明云见的手,道:“我都没见小松这么高兴过。”   小松笑不出声,只能哑着发出些粗糙的声音,但他的确很开心,眼睛都快笑没了。   他骑在夜旗军的背上,很快被对方甩了下来,仗着自己轻功好到处乱飞,惹得别人追他。   “他喜欢雪。”明云见道。   祝照心想,难怪京都下雪时,别人都躲在屋檐下,只有他朝外跑,还喜欢蹲在飞檐上接雪玩儿。   “小松的声音……是怎么回事?”祝照有些为他可惜,这样活泼的少年,笑起来的声音一定很好听。   明云见垂眸,看了眼祝照的侧颜,道:“他才会说话时,便伤了嗓子,修养了许久才救活了命。当时他伤得很严重,在屋中养了一年多不能见人见风,病好出门时正是冬日,京都漫天飘雪,他可能是觉得雪是重生,才会喜欢雪。”   “他的名字是王爷起的吗?”祝照问。   明云见点头,道:“本王是在松树下发现他的,便叫他小松了。”   “王爷真好。”祝照忽然说。   明云见心中漏了一拍,问:“为何突然这般说?”   “王爷救了他,并未甩下他,小松能这般快乐无畏,一定是王爷纵容的。”祝照回头朝明云见浅浅笑道:“王爷内心很温柔,我喜欢。”   一句‘我喜欢’,倒是叫明云见怔住了。 第48章 脚疼   桃芝手上还提着一路带上来的零嘴, 不敢与小松走得太近, 怕小松与几名夜旗军的打闹撞翻了吃食,于是撤到一旁树下。   祝照看了好几株梅花, 这些花儿都没人修剪,枝丫肆意生长, 小枝尤其多, 每个上面都开了花儿。   红梅比腊梅精致在蕊, 祝照凑近闻了闻, 又抬头对着明云见笑道:“先前王爷将两朵红梅摘下放入信件中送到京都,花儿都在信封里凋谢了, 瞧不出美丑,眼前的花儿比起王爷当时摘下的如何?”   明云见视线扫了一眼祝照跟前的花枝,她今日穿着一身青白色的长裙, 披着海棠红的斗篷, 斗篷的帽边白色兔毛缠了一圈。海棠的颜色没有红梅那么深,青白的长裙也不是红梅的蕊色, 但此时恍惚仿若初见彼此,明云见望着祝照的笑,会心一击。   正当年华, 如此娇艳,自然是区区红梅比不上的。   “你好看些。”明云见实诚道。   祝照顿时一愣, 又扭头看了一眼身旁的梅花,微风拂过枝梢上的红梅,也扫过了祝照微微发烫的脸。   她低头一瞬有些羞涩,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啊’!   明云见抬眸看去,立刻将祝照抱在怀中转了半圈,一个雪球咚地砸在了明云见的背后,雪花四溅,碎屑散开,只在他玄色的披风上留下了个雪白的印子。   祝照抓着明云见的胳膊,歪着头朝他身后看去,正好对上了小松要逃跑的背影。   两个夜旗军为他打掩护,正在周围找个能躲藏的地方让他先避避。   明云见眉头深皱,正欲发落:“王妃受不得冷你们……”   “哎哟!”祝照见小松还没躲好,身子一歪,重新靠在了明云见的怀中。   “怎么了?”明云见止了欲转的身体。   祝照抬眸,眨了眨眼道:“我好像扭着脚了,有些疼。”   明云见闻言,面上不悦已然消失,他掀开披风弯腰蹲了下去,祝照见状一惊,往后退了半步,明云见问:“哪只脚痛?”   祝照盯着他头顶上的玉冠,心下有些慌,为了圆谎,只能伸出自己的右腿道:“这只疼。”   明云见的手抬起她的脚踝,桃芝连忙赶来扶着。   祝照的袜子不厚,能感觉到对方的掌心贴在脚踝上的温度。而明云见微微低下头,手上轻轻扭动她的脚踝,几根手指顺着她脚踝周边按捏几下,还细声问她,就是为了确定有无伤到骨头。   这叫祝照觉得自己撒谎很不应该了。   不过小松已经躲好,明云见也忘了方才雪球之事,祝照咧嘴干笑了两声,道:“王爷真是在世华佗,你一碰,我的脚就不疼了。”   明云见仍旧蹲着,只是抬眸看她时,眼底的无奈中多了几分纵容。   去千顶峰上沿途还有供人歇脚的凉亭,凉亭大多立在了悬崖边上,站在凉亭内还能看见远方山景,山下博城与几座小镇、村落都在云层之下。   云海如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翻滚入城池之中,很快便淹没了城池的形状,将人间烟火尽数包裹。   祝照站在凉亭边上,躲在了一根柱子后头避风,眯着眼睛朝前方云海看去。   涛涛之势,于风中顷刻变化。   明云见走到她身边,见祝照的发上不知何时落了一朵红梅,于是伸手过去,轻轻摘下。   祝照回神,侧头与他莞尔一笑,被明云见握在掌心的红梅有些发烫,他睫毛颤动,心上紧了一瞬,嘴唇微动,似有话说。   小松此时跳上了凉亭顶上,夜旗军在旁边喊了声:“危险,你当你轻功好便乱来呢?快下来!”   小松朝夜旗军吐了吐舌头,抓了一把凉亭顶上的雪于手中摆弄。   明云见望着祝照的笑颜,目光挪不开她轻扬的唇角,不禁靠近了些许,微微颔首。一个呼吸尚未结束,祝照便转身跑出了凉亭,站在夜旗军身边昂着下巴朝凉亭顶上瞧去。   这处的确过于危险,若是落下了悬崖边,纵使小松轻功再好也未必能爬上来。   于是她道:“快下来吧!”   小松回头,高高马尾甩过,他对祝照笑了笑,飞身而下。   明云见立在凉亭内身影迟迟未动,呼吸找回,心头的律动却乱了几分。他朝祝照看去,傍晚时分的阳光有些暖,照在祝照的斗篷上让她周身晕了一层柔光。   小松乖乖于她面前站好,比夜旗军的身板还正些,祝照伸手拍去他胳膊上蹭到的雪,与他说了些话。   明云见微微愣神,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掌心的红梅,将花儿放在了怀中,阔步朝那边走去,道了句:“走吧,天色不早,这处太冷了。”   路过祝照身边时,明云见顺手牵过她,对小松瞪了一眼,低声道:“莫要与他走得近,他像个猴子似的,会带坏你。你也莫要与人太亲近,免得没了威严,他日后不拿你当王妃对待了,与你随那几个夜旗军一般,没了规矩。”   祝照听他这般说,知晓明云见话中的意思。   一个小时候能被慕容宽带着爬树的人,长大了未必不会被小松带着上屋顶。   祝照小声笑了笑,没有解释她方才与小松说话,是因为瞧见了小松在凉亭顶上堆了个小雪人,就立在凉亭的顶端。   方才在梅林,他摘了两朵花儿,放在雪人头上远看像是个小姑娘,所以祝照才笑问他,怎么没给雪人一把剑,反而戴了两朵花儿。   “你知晓小松有喜欢的姑娘吗?”回到马车内,祝照小声地问了明云见。   明云见摇头:“他从未与本王说过,应当没有喜欢的姑娘才是。”   “我方才见他在山顶的凉亭上,堆了个小女孩儿。”祝照伸手比了自己的头顶,两手攥成了拳道:“像这样,戴了两朵红梅花。”   明云见瞧她小手冻得通红,于是将她的手包在手心,道了句:“改明儿你可自己去问问他,为何要堆个小姑娘出来。”   祝照的双手被明云见放在袖子里暖着之后,人就乖巧了许多,她朝明云见的方向凑近了些,两人的衣服互相贴着。   祝照问:“我们是在景州过年吗?”   明云见摇头道:“不,这处太穷了,咱们明日就走,剩下的烂摊子交给周涟吧,他喜欢管闲事儿。”   祝照哦了声,明云见又道:“回京的路上你可有何想去玩儿的?咱们可以去。”   祝照一听能玩儿,眼眸顿时明亮,想要玩儿的地方一个个闪过脑海,但又纷纷被压制了下去。   她的欣喜只停留了片刻,道:“还是早些回王府吧。”   “怎么了?”   祝照撇嘴:“外头不安全。”   “怕本王再出事?”明云见问她。   祝照点了点头,小声道:“我来景州的途中,一直在想盗匪拦路一事,到了景州驿馆也听到了一些王爷被困山中的话。难民得兵器围山成了盗匪不像巧合,这些难民都是雁州来的,对景州山间并不熟悉,就算是逃难至此为谋生路沦为盗匪,也不能做到短时间内利用山势以滚石封路。”   明云见轻轻眨了下眼,朝祝照看去。   祝照未觉,继续道:“以往难民为求活路,便是抢也不敢抢马队,尤其王爷与几位大人出行人数几乎上百,无组织的不敢冒险。我怕是有人刻意耸动难民,造成盗匪假象,其实是为了借刀杀人。”   “你觉得……是有人要杀本王?”明云见问。   祝照点头,明云见又问:“为何?”   “听闻王爷此番治水有功,你在京都不闻不问十余载,首次立功必受朝中人觊觎,我不知是谁想要杀你,但是我担心……还是尽早回京都的好。”祝照双眸明朗,看向明云见时未有分毫掩藏:“王爷回京后,还得多加注意才可。”   祝照如此坦然,反而叫明云见有些退缩了。   他没能与祝照对视,挪开目光后轻轻嗯了声,分明得人关心在意是件好事,可他一点儿也不开心。   “你回京之后与人相处,不要太露锋芒,显得笨拙些才好。”马车将入博城,明云见突然这般说。   祝照的双手在他的袖子里捂得很暖,听见这话,讷讷抬头,啊了一声反应过来。   过分聪明,未必是一件好事。   能在京都与祝照碰上的,大多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这些人物没有占得明云见这身份地位的先天优势,爬到这个位置,还保住这个位置,甚至还能更上一层的人,心思都深沉难猜。   祝照聪明,却不够机灵,她若信了一个人,便毫无防备,过于单纯了。   明云见回想又觉得,一个十六岁的姑娘,便当是单纯无害的。明子秋也单纯,明云见乐见她如此,公主身份足以让她一生无忧,没有头脑,能省去太多烦恼了。   相比之下,祝照少了明子秋太多快乐,分明是同龄人,一个无畏无知,一个敬终慎始。   明云见说次日要离开博城,果然晚间回到驿馆时便将博城的烂摊子交给周涟了。   周涟与明云见在驿馆后院旁一棵半枯的桂花树下说了几句,周涟无奈,分明明云见才是涉事其中的受害者,他却要撒手不管了。   “本王此番离京治水,治水事了,工部与户部的人都随苏大人提上行程了,本王奉旨解决了雁州水患,总得回去给陛下一个交代吧。”明云见道:“郡王有头脑,手下还有可调遣的兵,调查一个小小盗匪窝不是难事。”   “文王殿下被困山中,是如今留在景州唯一在场的人了,您若离开,这案子还怎么破?”周涟叹了口气道:“景州山川里并不只有匪徒,我派下去的探子在山间找到了排房,极似军营列兵睡的通铺,或许是私兵营,景州内的事不可小觑,文王……”   周涟的声音一瞬止住,目光落在了明云见的身后。   明云见转身看去,正瞧祝照抿着嘴,站在他身后不远处,似乎有话要说。   “瞧吧,王妃找来,本王不与你多言了。”明云见转身要走。   周涟眉心紧皱,叹了口气,双眼看向祝照的方向,这一眼落得很长。   明云见转身朝房间走去,祝照对周涟微微颔首,犹豫了会儿,才道:“郡王勉之。”   “他行的!”明云见突然开口,祝照才转身小跑跟上了对方,两人一前一后进了房,关上房门。   入了房间,明云见才问祝照:“你为他鼓气作甚?”   “方才周郡王说在山间似乎找到了私兵营,可见景州山间不止盗匪,此事不小,若是办下来必定得罪朝中权贵。周郡王是个耿直的性子,硬着头皮也会办下,王爷此番离开匆匆回京,想必也是有此猜测,为了躲难。”   祝照道:“我出门无事找你,只是你们说话声大,我听见了,大约猜到景州盗匪一案不简单,王爷若揽下来,比得了治水之功还要麻烦,所以才想拉你回来的。”   明云见定定地看着她,祝照又说:“周郡王不怕得罪人,既是个大麻烦交给了他,叫他勉之也无可厚非吧。”   “他周涟不怕得罪人,本王就怕?”明云见听她这话,心里泛起酸来了。   祝照双眸瞧他,笑着摇了摇头道:“王爷比周涟聪明,王爷不是怕,而是凡事谨慎,知徐徐图之。”   作者有话要说:  到年关了,更新变得困难了起来…… 第49章 除夕   明云见没有点破祝照的‘徐徐图之’, 二人并未在这个话题上多加深讨。   明云见看上去不争不抢, 与所有人都一派和气,看得顺眼的便多说话, 看不顺眼的就不理会。祝照以为,他虽没有实质权利, 也不曾为自己博取过什么, 但不代表他的心里没有一杆秤, 秤上放着的未必尽是权利, 但威名一定占一份。   同是先帝弟兄,当今圣上有四位皇叔, 嵘亲王甚至可以称之为摄政王,手上掌管着半壁江山,除了赞亲王与贤亲王的身份能与他并肩之外, 无人能及他分毫。   明云见是这四位兄弟中地位最低, 权利最小,也最无存在感。   有时隐没不是缺点, 而是动荡朝局中的一个优点,因为不起眼,所以许多行动都不被看见。   祝照起初也觉得明云见在京都求的是安逸, 但他有真才实干的本领,不会一直默默无闻, 祝照心里想,明云见不是求安逸,大约是求安稳。   安逸与安稳不同。   次日一早, 明云见便带着祝照一行人离开了博城,他离开博城时周涟为了景州山上出现私兵营一事忙得一夜未眠,双方在驿馆门前碰面,只是简单打了个招呼。   年间休沐,皇帝不早朝,明云见就算在几日内赶回去也没什么用,干脆一路上慢慢走着。   半途未到,便是除夕了。   长宣城位处于江南附近,有水乡之最的称呼,长宣城的园林景致尤为精彩,据说文王府兰景阁里的兰花,大半都出自于长宣城。   长宣城靠着山水养,这里风土人情皆与大周其余地界不同,不论男女都是文质彬彬,说话温声细语,再急性子的人到了这儿也得没脾气。   当官的不喜这处,因为长宣城算不上多富饶,这处的商人也与别处不同,价格不虚,都是实惠玩意儿。江湖人尤喜欢这处,一来风景优美,二来此处是真正的安逸之都,所有人行事都不疾不徐,重在享受。   还有一点,长宣城的青楼几乎占了一半,静谧优雅的有,热闹喧哗的也有,就看各位喜欢哪种。   长宣城的十景中,青楼就占了三个。   存在百年之久的青楼,与水上起舞的湖心亭,还有十人一排琵琶轻语,咿呀弹唱的万种风情,皆堪称长宣城内一绝。   明云见选在长宣城落脚,据说是他的一位江湖友人除夕期间会来长宣城,明云见要与友人会面。   除夕前一日,文王府的马车就停在了长宣城的白鹤客栈前。这白鹤客栈不是徒有虚名,客栈尤其大,占了一整个大庭院,像是一个水乡世家的住宅。   这处房屋与京都不同,建造得不高,院内房屋至多就两层,但层层都精致,富贵人家入住客栈单独一人一间,还占了个小四方院。   白鹤客栈的院子内养了六、七只白鹤,平日里闲着没事儿就会飞入客人院旁墙头上去吃树枝上的果子。   祝照所住的院子里有一棵柿子树,这个时节早就没有新鲜柿子了,柿子一部分成熟的被人摘了去,一部分落在地面化成了泥。这棵还有二三十颗挂在了树梢上,表皮已经腐烂,内里还是香甜软糯的,瘪下去的柿袋中,还有甜蜜的汁水。   明云见与祝照住进来时,在此处定了三日,这三日也算是给随行的夜旗军和桃芝休个假,当是在外过年的补偿,三日后再提上行程回京。   小松入了院子,首先盯上了柿子树,摘了一颗柿子下来,那柿子还没吃进嘴里,就在手上被捏烂了大半。   明云见道:“凛冬鸟无食,果树留几枝,这柿子是留给鸟儿吃的,不许再摘了。”   小松舔了舔手上的柿水,点头老实应下。   才说完小松,明云见就看见祝照抬头望着树上柿子,祝照察觉明云见的视线,也听见了他方才说的话,于是挪着小步从柿子树旁走回来。跟着她的桃芝放下裙摆,显然方才差点儿爬上树去摘了。   桃芝道:“明儿个除夕,往年都是王爷亲手写一副对联的,白鹤客栈的小院瞧着不错,王爷是否要贴一副在门前?”   祝照闻言,有些期待。   往年在琅西门前贴着的字都是朝镇里的教书先生请来的,虽说徐环莹的字不错,但她觉得自己的字贴在门上太跌份,也从不显摆。   明云见瞧出了祝照眼神,笑道:“红纸买回来,布上笔墨,今年的对联叫王妃写。”   祝照顿时惊愣,有些羞怯道:“我的字不好看……”   “还不错。”明云见说罢,祝照双眸一亮,抬着下巴怔怔地望着他。   明云见说过,待到她什么时候把字写好了,便算是长大了。   二人走近房间,一个小院两间住所,一大一小,知是富贵人家住的出门都带下人。   桃芝随行伺候着,故而与明云见和祝照一个院子,小松与夜旗军几人在另一个院子里住下。   祝照回到房内,一直低着头,心下砰砰直跳,期间抬眸看了明云见好几次。欲言又止后,她终于鼓起勇气道:“王爷之前说,我的字何时写好了,何时便算是长大了,那我现在……长大了吗?”   明云见端坐在桌边,为自己倒了一杯热茶。   茶杯端到嘴旁没喝,眼眸因为祝照这话抬起看向她,二人对视了片刻后,明云见缓缓一笑,笑容意味不明,眼中却多了丝柔和之意。   他问:“小长宁想长大吗?”   祝照点头:“我十六,过年十七,已是长大了。”   明云见笑容更深,双眸倒映着屋内的烛火与祝照站定在一旁的身影,烛火摇曳,于其眼中跳跃燃烧,而祝照的目光小心翼翼,就连呼吸都停了。   他看着祝照的眉目,又将视线落在她的唇上。   千顶峰凉亭内的一瞥似乎又跃上眼前,祝照几丝被风吹乱的发,挂到耳边的金步摇,轻轻颤动的羽睫下,一双深邃漆黑的眼,那双眼,与眼前的眼重叠在一起。   她是吸引人的。   明云见早不能将其当做孩子去对待了。   当初把祝照娶回王府,他是不能抗旨不婚,加上当年祝家之事也的确是因为他才会走到那一步,祝晓曾主动找过明云见,一言不发,却尽在不言中。   明云见想着,叫祝照老老实实呆在文王府,护住她的安全,也算是替祝家照顾遗孤了。   可他曾经当做孩子的少女,仿若一夜开遍的花枝,顷刻间展露了自己诱人之处,急于长大。   有过好些次,他看着祝照都失了神,也有过好些次,他有起过一些不太君子的想法。   这是文王妃,是他明媒正娶、皇帝钦赐的妻子,触碰她,拥抱她,且拥有她实属正常不过。   但明云见知晓克制,也知道……正因为他有些动心动念了,才更加不能越过雷池半步。   未达真心的掠夺,不是爱意,是伤害。   明子秋说过,明云见是个温柔的人。   他是一个温柔的人,但也是个温柔且理智的人。   欲念于眼中褪下,就像迅速坠山的落日,红霞转瞬即逝。   “是啊,你长大了。”明云见点头,喝了口茶,视线却不在祝照身上徘徊,反而开口:“所以明天你带着桃芝与小松写门联,若遇见喜欢的就自行采买。”   祝照眼中的希翼一瞬收敛,她半垂着眼眸,难掩失望。   她不懂,互明心意的人,又是夫妻,应当比她与明云见现下相处要更亲密才是。   桃芝端了热水入屋,将两人之间的气氛打破,浴桶内的水装满了之后,祝照才走到屏风后褪去衣衫。   身上还留了件肚兜时,房屋里的烛火跳了两次,祝照小心地侧过脸,探出屏风边上看去,瞧见的是明云见背对着自己,单手撑着额头正在翻书的身影。   祝照心下噗通跳了一瞬,有些恍然,却又不太确定。   她入了浴桶,热水泡遍全身,祝照的双手抠着指甲,仿若发呆,却想了很多。   明云见说喜欢她,但未碰过她,倒不是她急欲行夫妻之事,而是若是互相喜欢的人,怎会不起旖旎心思?   她没特别喜欢过什么人,唯一特别喜欢的便是明云见了,便是她不确定这是否是男女之情,也喜欢与明云见亲近。   他牵她的手,她心中欢喜,若能依靠在他的怀中,祝照更是高兴。   她有好奇之心,有时想去试探亲密,但方才明云见未朝屏风这边看来,可见他对她……还是没那些兴趣。   他……喜欢她吗?   沐浴之后,祝照披着厚衣裳出了屏风,明云见看书入神,并未抬头。   待到祝照躺在床上,几乎入梦了,她才听到了些动静,明云见离开房间了。   次日除夕,早间天蒙蒙亮,长宣城中的第一道鞭炮声就响起来了,紧接着啪嗒啪嗒,白鹤客栈门前一条街的路上都有人放鞭炮,家家门前挂着红灯笼,迎接新的一年。   祝照起床时,自己住的小院里已经热闹起来了。   桃芝早间出门买了红纸与笔墨回来,带着几名夜旗军将长桌摆在了院子里,小丫鬟声音尖细,扬声说话时就连威武的夜旗军都必须得听话。   祝照推开门朝外看去,正好见到桃芝与小松各拿了一根笔在那儿比谁写的字好看,三名夜旗军两名也拿剑在地上笔画,瞧谁认识的字多。   另一名抱着长剑站立,下巴上蓄了胡子,瞧着比这些人年纪都大些,沉稳着仿佛在看一群傻子。   祝照朝他们走近,站定在桃芝与小松身后,瞧着才发现,小松认真写的字居然比她写的还要好些,有些临摹明云见的书法风格,规矩有力,堂堂正正。   “王妃。”两名夜旗军瞧见祝照过来,连忙行礼。   桃芝放下笔站在一边,小松回头与祝照笑了笑,果然如明云见说得那般。   他是个机灵鬼,谁对他好他一眼就能看出来,然后便有恃无恐,没了规矩。   祝照问:“怎不见王爷?”   “昨夜王爷与友人有约,尚未归来。”夜旗军道。   祝照哦了声,又问:“王爷的江湖友人,都是些什么人?”   “跑江湖,打听消息的为多。”夜旗军言罢,又道:“王妃写门联。”   祝照抿嘴一笑,握着笔走到长桌边上,瞧着大家在纸上写的字,想了许久才写下了两句,又觉得不好,故而抄了几句吉祥话来。   小松站在一旁,讷讷地看了祝照许久,又背过身去从怀中掏出了一沓纸。这些纸是他早间写好的,昨夜明云见离开时给了交代,如若祝照问起他出门原由,便一句句与她对上。   结果祝照起床,出了提了两句问,便没了下文了。   难道她不在乎了? 第50章 心潮   明云见此次在长宣城会面的友人的确是江湖上号称轻功卓绝的义士, 但他也是个飞贼。   此人年过三十五, 与其师兄二人在江湖上也有些名头,但他与他师兄名声不一, 一个悬壶济世,一个专打听消息贩卖, 是个十足的梁上君子。   此人名叫霍海, 夜旗军中与他相熟的, 也叫他一声‘祸害’, 嵘亲王在景州山上养私兵的事儿,便是他告诉明云见的了。   霍海当初被人诬陷谋财害命, 大理寺趁着他受伤之际将人捉了回来,明云见机缘巧合救了他一命。这人也有江湖义气,从那之后便与明云见成了好友, 帮着明云见在江湖上打听一些当地官员的消息, 明云见的计划他虽不知,但也猜出了些许。   除夕会面, 霍海在梦歌楼里包了间大室,等着与明云见到来叙旧,结果明云见推了去梦歌楼的行程, 而是选在长宣城中的书香茶馆里碰面。   霍海到书香茶馆明云见入座的雅间时瞥了一眼门前站着的夜旗军,见到明云见正坐在茶桌旁饮茶, 拱手算是打了招呼,道了句:“文王的小跟班儿,我的小徒弟呢?”   明云见眼眸不抬, 浅尝茗香道:“他找到亲人了,寸步不离身。”   霍海得明云见许可,坐在对面,他与明云见相处与朝中官员不同,他是明云见的朋友,双方平辈,也不拘泥于尊卑。   “祝家人不是都死光了吗?他爹娘全葬身火海,哪儿来的亲人?”霍海喝不惯茶,但他也知晓明云见从不饮酒,于是自己抓着桌上小碟里的瓜子嗑。   还不得明云见回答,霍海就哦了声,恍然过来:“你说他的亲人,是你去年娶进门的文王妃吧?”   “嗯。”明云见点头。   霍海啧了啧嘴:“要说祝家是真的太惨,他们一家死时屋里还有许多小孩儿呢,小松好似是……祝府奶娘之子吧?”   当初祝家房门四锁,狗洞都被人封住了,凡是在祝家里的都没能逃得出去,除了祝照与一小孩儿。   祝照当时六岁,躲在了祝晓书房的书画缸内,祝晓的书房后院有水,那处地湿,大火烧过去较慢,她才得以活到明云见带着夜旗军过来相救。   小松没那么走运。   小松的娘,是祝照的奶娘,祝照母亲生她是早产,身体不好,奶水也不足,祝照幼时一半是喝奶,一半是喝药长大的。祝府奶娘在喂大了祝照后没多久,自己又怀了一个,祝家出事时,小松也才三岁左右。   小男孩儿走路还不算稳当,被大火围在其中,抱着一棵小松树死不撒手,那棵松树是他出生时他娘种下的,而松树下躺着的,是他已死的娘亲。   霍海记得是他将小松从火海中救出来的,当时小松的嗓子已经哭哑了,加上浓烟呛着坏了喉咙,身上多处烧伤,命悬一线,也是霍海厚着脸皮去找了他的师兄才将小松的命捡了回来。   后来霍海教了小松两年功夫,偶尔会与明云见碰面,指点这个‘徒弟’两招。但霍海是个没耐心的人,带孩子不行,明云见不同,他温柔得很,对待小孩儿也有一套。   “去年听闻你娶妻,我当真是惊了,先前我师侄说喜欢你想嫁给你,你也没答应呢。”霍海啧啧摇头:“文王怎么娶了祝家的姑娘,毕竟祝家那事儿不能说完全与你无关……”   一直垂眸的明云见此时突然朝霍海看去,一双眼中锐利迸射,如刀锋一般,顿时叫霍海住了嘴。   瓜子皮吐去一旁,霍海拍了拍手,剩下的瓜子也不再继续吃了。   关于过去的话题,明云见不愿多说,他更不触碰,因为每每想起,都觉得残忍可笑与无能为力。   “你先前书信叫我帮你查的事儿我可查清楚了,景州山上的私兵营的确只是嵘亲王底下私兵中的一处,我瞧他的兵力不可小觑,若是想造反,你们谁也拦不住。”霍海说道:“何况朝中还有他那么多的支持者。”   明云见放下茶盏,眉心轻皱。   霍海叹气:“我是不懂你们朝堂上的事儿,但我也知道些许,当初你让我入祝家偷画儿,那也是我此生唯一一次偷东西失手,这才帮你一直打听拜在嵘亲王麾下的朝臣消息。如今嵘亲王藏得紧,能得到的消息少之又少,我觉得你想与他对着干,此事……悬!”   祝府出事那日,明云见让霍海去祝家偷画儿,算是回报他的救命之恩,结果霍海出狱后第一件事儿便是去喝花酒,耽误了事情。他到祝家时,哪儿曾想祝府已成了一片火海,别说是画儿,就是纸也瞧不见了。   故而霍海带了个哇哇直哭的孩子出来,告诉明云见,那是祝府唯一的活口。   他将小松带到文王府后,明云见便赶忙前往祝府方向,他才跨出文王府,天上一道雷鸣轰下,大雨倾盆。明云见知晓祝晓的书房靠水,或许那副画尚未被烧毁,这才命夜旗军入府寻画。   然后夜旗军便救回了躲在书画缸中的祝照。   回忆抽回,明云见望着茶桌边上的小茶炉,茶炉底下炭火微微发着光,炭火之上的砂壶里发出了咕噜噜的水声,热气从壶口飘出,里头煮的是老叶黑茶,恐怕已经失了味道,唯余苦涩。   “本王能知道,朝中被他藏在暗线中的针有哪些。”明云见低声一句,霍海登时问:“你如何知晓的?”   明云见沉默未答,霍海怔了怔,也就没有再问下去,而是与他胡侃江湖事,又谈了这一年来他在江南一代打听的消息。顺便提了一嘴,他那任性刁蛮的师侄已经嫁出去了,叫明云见下回去杏风山别担心见着对方。   明云见听祝照提过一次画儿,在她生病发热时。   她在周大夫的寿宴上见到了一个人,那人是承议郎刘树荣,祝照问过他的品阶,而后她病得神志不清将明云见认成了祝晓,也分不清过去现在,说她见到了画中人了。   画中人……不止一个。   大理寺少卿严光恐怕也是另外一个,因为明云见带祝照去大理寺刑牢见徐潭时她见到了严光,出了大理寺也问过明云见严光的官职。虽然只是提了两句后便没再谈,但她当时说这话的神情,与在周大夫寿宴上问刘树荣的官职时一样。   明云见当时大约就知道,祝照或许见过那副画,她记性好,几乎可以达到过目不忘,若祝晓当真叫她看过那副画,说不定画上的人站在她跟前,祝照也都能认得出。   祝家,是嵘亲王的心腹之家,祝盛自入朝以来,便拜入了嵘亲王麾下。他是个文官,并未掌握太多实权,但因大周国家藏书与秘阁都在宫中,一应归他编校,他下了朝就待在宫里,极好掌握皇宫内众人行动去向。   加上祝晓年纪轻轻便成了宫廷画师,也是于宫内任职,父子二人不涉及朝堂太多争斗,便是嵘亲王放在宫里的一双眼。   传言中祝晓为嵘亲王画的一幅画可以改变朝局,这并不是空穴来风,事实上的确有这一幅画,里头是整整六年内朝廷秋试后的年轻才俊,与朝中大小归顺于嵘亲王的官员画像。   那画上人穿着的官服并非现任职位的官服,而是嵘亲王应允对方,一旦他日登基后这些人能坐到的位置,却未必是他们此生中的最高荣誉。   图名——百人朝拜图,图上的身影随着时间与加入嵘亲王势力一方的人而不断增加。   直至十年前,祝府出事之后,百人朝拜图消失,祝府一夜间被大火烧得干净的原因也不明,嵘亲王暂且收敛锋芒,韬光养晦,明云见也藏匿暗处,蛰伏十年。   与霍海在书香茶楼前作别时,对方已经喝得酩酊大醉,一个好好的茶楼,他都能耍无赖叫茶楼伙计去买酒来,就着两碟花生米与瓜子,都能把自己喝趴下。   “文王老大不小,莫要像从前那样,觉得自己身陷囹圄娶妻是害人,你就自私些,好歹留个种啊!那楼里的姑娘虽、虽身家不白,但各个妥帖……”   霍海的话还未说完,明云见便命两名夜旗军送人离开,懒得听他酒后胡言,自己身后跟着一人,慢慢散步走回白鹤客栈去。   除夕街上热闹非凡,天色将暗,红灯笼高高挂起,小孩儿身上都穿着喜庆的袄子,虎头虎脑地一股脑从另一边的巷子跑过来。   他们手上拿着根竹条,竹条那头绑着一小截鞭炮,不知谁偷了家中供祖的香,点燃了鞭炮啪嗒啪嗒直响。   明云见一路失神,险些被鞭炮炸了衣摆才回神朝前看去,眼前喧嚣仿若另一个世界,他分明身处其中,却像是被隔断了无法跨越的鸿沟。   热闹声远去,寂寞声袭来,一如他在京都,时时谋划,却从未参与,独属于他的世界,他出不去,别人也进不来。   霍海在茶馆前说的话,明云见根本不屑,他也并未觉得自己早已到了生儿育女的年龄,便要为了文王府的将来随意找个女子留下血脉。   皇室的亲情并不牢固,父与子,兄与弟,哪怕是枕边人也可能随时翻身将利刃捅入彼此胸膛。   自己身后一滩烂事都没处理,将来是生是死都说不定,又何必娶妻生子,祸害他人呢。   明云见想得通透,心中明白,在他这里,情之一字如颗石缝里的种,这处无水无土,不能长出。   还未出这条街,明云见轻轻叹气,抬头朝前看去,视线一瞬定格,落在了人群中的一道身影上。   女子身穿嫣红的长裙,披着粉白的毛边披风,头发盘起并不复杂,头上左右两边金钗步摇挂着两条细闪的穗子,小巧的耳上没戴耳坠,因为天冷,冻得微微发红。   她身后跟着几个人,一双明眸鹿瞳笑弯,唇不点便红,未藏活泼,一手拉着丫鬟,一手抓着荷包带,正认真挑选路边稻草棍上的糖葫芦。   买了几根,她分了一人一个,高高兴兴地付了钱,笑时转头,金穗子扫过发鬓,莹亮的眼眸满是欣喜。   明云见望着望着,竟有些痴了。   就像是周遭格格不入的世界破开了一道口子,有光照入,那光很淡,但穿过了灯火阑珊直射于他的心中,扫了几分灰暗。   心中坚硬的石头裂了一条缝,嫩芽破石而出,扎根深处,隐隐作痛,令人无措,但心潮不停,又似心安。   “王爷,是王妃。”身后夜旗军见他站定许久未动,于是开口提醒。   明云见嗯了声,这一声很轻,他垂在身侧的手不禁收紧,脚步犹豫,不知要不要去打破这片热闹。   心中藏着的事还未理清,设定好的计划尚未实行,他已有些许退缩之意。怕当真博取了祝照的信任,得到了她全心全意的依托,问到了那副画上自己想要知道的答案,事后目目相觑,皆是失望。   那头小松率先看见了人群中的明云见怔住,伸手拽了拽祝照的袖子,祝照回眸,小松朝明云见那边抬了抬下巴,弯眸笑起。   祝照看去,双目相对,明云见勾起笑容,她呼吸停了一瞬,嚼着糖葫芦,竟是毕恭毕敬,隔着人群对他行了个妻礼。   明云见怔住,心口郁塞,笑容僵在脸上,先前犹豫不前抛到脑后,他阔步朝祝照方向过去。 第51章 心事   除夕之夜, 长宣城内攘来熙往, 祝照带着小松与桃芝几人一同逛街,晚间也没在客栈吃, 而是找了一家饭馆儿点了一桌子菜,这些都是祝照请客。   本来欢闹的氛围, 因为明云见的突然加入而变得静默了许多。   就连桃芝都察觉到了, 文王与王妃之间的关系似乎变了些。   明云见也觉得奇怪, 昨日还好好的, 祝照会主动挽他的手,与他笑, 若按照往常来说,今日她写了门联必然会对他提起。只是现在身边人安静得出奇,甚至隐隐流露出一丝疏离感, 未见拒绝, 但也不靠近。   一路闲逛,渐渐失了兴趣。   本来小松还高高兴兴地打算与祝照玩儿到夜市收场, 结果一条街走到了尽头,两侧店铺摊位还有些热闹的杂耍他们也没看几眼,便已走回了客栈。   祝照与明云见打了招呼, 便先回去房间里休息了,送了霍海回去另一个客栈的夜旗军回来复命, 明云见才与他们说了两句话,一回头,祝照已经不在院中。   房门未关, 却如关了一般拒人于千里之外。   明云见眉心轻皱,朝一旁收拾院中长案的小松瞥去,问了句:“王妃今日有何不顺心的?”   小松眨眼,耸了耸肩,利用眼前纸笔写了一句:您来之前,一切都好。   明云见瞧见这话,眉心皱得更深了。   小院墙上写了许多吉祥对联,一看便知是祝照的笔记,桌案上零散放着的也有许多,红纸上大小字都有,可见他们几人今日光是在院子里写字也写得颇为和谐。   明云见瞧见一团乱糟糟的纸中,还有一副稍不错的字,于是走过去拦了小松收拾的手,捡起那张纸看了一眼。   随风行来皆幻梦,一纸成灰淡云清。   这张纸被明云见拿在手里放了许久,院内寒风吹过,枝头挂着的柿子掉了一个下来,啪嗒落在干燥的泥地里,摔得稀碎。   这张纸最终没有被丢,而是被明云见带走,他转身出了院子时,跟着祝照一整天的夜旗军小声提了句:“王妃恐怕以为王爷是去青楼了,这才有些不高兴的。”   明云见脚下没停,听了夜旗军的猜测不禁苦笑,眼底却没有半分笑意。他们不了解祝照,故而猜错了她的心思,明云见却隐隐有些不妥的猜测,也不知祝照是察觉了什么,叫他们之间生了间隙。   这句诗,不是吃醋撒娇,而是苦涩自省。   因为一路没有逗留玩耍,回京的过程变得很快,年后初九,祝照与明云见就回到了京都文王府,古谦知晓他们回来,早就将王府内布置妥当。   年后天气转好,文王府中有些老旧的建筑全都翻修了一遍,王府内外的大小门庭上都挂了福字。   小皇帝的休沐时间结束,还得每天按时按点地上朝,祝照跟着马车来回去了一趟景州,再好的身体也催垮了,一回来什么也没干,静歇了一日反而病了。   这回不是热病,而是头晕眼花,身子乏累,府里的大夫给她开了一些药,叫她每日服用。   因为祝照这些天生病,明子秋想要与祝照一同玩儿都不成,等祝照这个病过去了,也已是雨水时。   期间明子秋给祝照写了好些信,她的身体也不怎好,太后不许她来文王府,免得被祝照过了病气,故而二人约好了,在小皇帝生辰时宫中碰面。   小皇帝生辰是在二月底,惊蛰才过,便到了时日。   皇帝生辰举国同庆,京都内外都热闹非凡。年前因为万金坊爆炸一案牵连甚广,加上城外碧水湖旁也有爆炸,大理寺的人总骑马上街,赤门军与夜旗军日夜巡逻,闹得人心惶惶。   好在众人为皇帝庆生,满城喧闹,倒是叫大家短暂地忘了京都的麻烦。   明云见为了皇帝生辰的礼物,也废了大功夫,除夕那时在长宣城,他就已经托霍海找他一早就相中的物件,皇帝生辰的前一天,霍海才把物件送来了京都。   他十年前在京都是挂了画像的通缉犯,虽说十年过去了,霍海还是不怎敢露面,加上近日大理寺的人总是时不时在街上转悠,霍海也怕。   他入了文王府,放下东西便要走,只是临走前去看了一眼小松,与对方打闹了会儿才心满意足自己的小徒弟放在文王府养得还挺好。   小皇帝生辰当日,明云见与祝照一同出府,祝照的穿着打扮都是入宫面圣的朝服,发饰厚重,裙子颜色偏深,遮掩了许多少女气息。   明云见与她坐在马车内,从祝照上马车后就朝她看了许久,他在看她,她也明知他在看,可偏偏就是不抬头。   明云见喉结微动,稍稍靠过去了些,他将祝照的手抓着放在自己的膝上,用掌心包裹住,拇指上的白玉扳指轻轻蹭着祝照的手背,似有无尽的话要说,但说不出口。   小皇帝的生辰与周大夫的寿宴不同,去周大夫寿宴上的,都是朝中受邀请的一些与周家交好的官员,并非满朝文武皆在场。   小皇帝的生辰宴在金光殿举办,盛大得很,文武百官包括皇城金门军,一个个衣衫整洁朝服正正,站姿跪姿都有讲究。   祝照是文王妃,又是小皇帝的皇婶,宴席座位便安排在了金光殿的最前排,靠近圣上的长桌旁,再往后排过去,才是朝中的一些大臣们。   明云见带着祝照到了金光殿,祝照跟着明云见与几位亲王和亲王妃打了招呼后,便坐在位置上不动了。   贤亲王妃瞧见祝照似乎心情不爽,于是问了一句:“这是怎么了?文王惹王妃生气了?”   明云见一怔,苦笑说:“她前些日子病了,现下身体还没好全,不太有精神。”   “原来如此,若是真不舒服,妹妹就在府上歇着嘛。”赞亲王妃道。   祝照抬眸,朝两位王妃浅浅笑道:“我精神尚可,有劳两位王妃挂心了。”   祝照的身体的确没好全,她昨日还在吃药,咳嗽不断,现在喉咙再痒也得忍着。早间桃芝与祝照说了,这等场合少一个人不少,多一个人不多,其余亲王妃有时也告假不去,并无影响,祝照没听,还是坚持过来了。   她本来没打算来的,一来她的确身体不适,二来人多的地方她总会局促不安,只是前段时间,祝照听到了一些消息。   祝照是入京许久之后才得知大理寺少卿严光死了的消息,顶其位置的是大理寺的另一名寺丞,据说严光之死,是因为调查黑火失窃一案导致的。   黑火失窃案也在前段时间有了新的结果,兵部一直在配合刑部调查,被压制得不能动弹,新任兵部侍郎的位子还没坐热,就被发现与黑火失窃案似乎有关,前两日被提到了刑部,而后又被刑部转交给大理寺。   除了兵部侍郎出了问题,就是兵部尚书也因为兵部频频出事而被小皇帝连降四级,而今的兵部尚书位置空悬,似乎是田伟接任,但还未明表。   兵部与黑火失窃一事,祝照只是当个故事听,严光之死,她也想着恐怕只是巧合。   但后来她又听说了一件事,承议郎刘树荣因殿前失仪被贬,平日里分毫不出错的承议郎,居然会在年后早朝第一天出虚恭。   本来出虚恭也不是什么太大的事,最可笑的是承议郎出虚恭熏晕了一个地位不怎高又年迈的老臣,老臣倒地后惹得赞亲王大笑。   为此,赞亲王没在小皇帝面前讨好,老臣也莫名倒霉,承议郎殿前丑事传遍京都,赞亲王不满自己被拖下水,怂恿了几位朝臣劝说小皇帝,小皇帝便贬了对方。   承议郎之事,祝照是听桃芝与檀芯当笑话说的,小松在旁边听得乐不可支,可祝照却笑不起来。   若说严光之死情有可原,那承议郎被贬,未免也太巧合了。   他人不知,祝照心里却知,这两人瞧上去是普通官员,却是她亲眼所见的画中人之一。   她心思深,又细腻,左右想着便大约有了猜测。   今日场合,祝照的确应付不来。敬她是文王妃的官夫人一一过来打招呼,明云见帮她推去了不少,饶是如此,祝照也觉得头疼。   明云见治水有功,小皇帝给了他一些奖赏,文王才崭露头角,尤其是与他共事过的工部与户部几人都前来寒暄,明云见一一打发了,这才坐回了位子上。   他见祝照面色不好,单手撑在了她身后,倾身过去低声道:“不如本王命人送你回去?小皇帝还没来,你不必担心。”   祝照轻轻低下头,小声问了他一句:“今日陛下生辰宴,文武百官都会到吗?”   明云见一怔,道了句:“都会到。”   祝照轻轻嗯了声,于是说:“那我就不走了。”   明云见眉头轻皱,心中像是被压着一块石头,沉重得叫他喘不过气来。   “你心里有事。”明云见道:“从景州回来之后你便一直都藏着心事,本王问过你几次,但你都不肯说。小长宁,人心隔肚皮,你不说,本王猜不到的。”   “王爷心里也有事。”祝照藏在袖中的手稍稍收紧,抠着手心道:“不过王爷放心,你我之事很快就会有结果了,我……我会解决好的。”   “你想解决什么?”明云见听她说的话,云里雾里:“我只想你好好的,能开心些。”   祝照听见这话,终于抬头看他,二人对视的这一眼叫明云见一瞬有些恍惚,祝照的眼里有他的倒影,与他脸上的紧张无措。   “长宁亦是。”她是这般说的。   祝照也只想让明云见好好的,开心些。虽然她知道自己未必能做到,她实际能给明云见的东西很少。   她就是一个普通人,手无权利,也无地位无名声,比起才学不如徐环莹,比起家世不如苏雨媚,比起容貌身姿也不如青楼里的一些歌姬舞姬。   但祝照想给自己能给的。   她是个认死理的人,十一年前是明云见将她从火场中救出,十一年后也是明云见给了她足够安宁的环境,她在去年与明云见酒风十里中再相遇时,就说过。   如若明云见不想娶她,抗旨不遵杀头之罪,她来扛。   与旁人相比,明云见于她而言就是不一样。   祝照看似乖顺听话,谨小慎微,但她也执拗有主见,会为自己做的任何选择负责。   明云见还想说什么,殿外便传来一声:“陛下驾到!”   众人皆噤声,明云见只能将话吞回,但是于桌下抓了祝照的手。   小皇帝的生辰宴在祝照的眼里,只是个比明子秋的洗尘宴更壮观更大的宴席罢了,歌舞她看不懂,乐理她也不通,桌上的美酒佳肴她更没心思尝。   被明云见抓在手中的手心几乎出汗,明云见也没用饭,坐在他们二人周围的一眼就能看出来,他们之间气氛不太对。   就连平日里喝了两杯酒就喜欢找明云见侃侃而谈的赞亲王也换了目标,与贤亲王谈事了。   宴席进行到尾声,诸多大臣送礼时,一直沉默心不在焉的祝照,才慢慢抬起眼来。   祝照看得很仔细,但有的人匆匆一瞥她便不再看着,有的人她看了许久甚至还会皱眉,心中再多震惊,与她脑海中匹配上又有些许差别的画面,渐渐涌出了一个若隐若现的答案。   祝家惨遭灭亡那日,兄长匆匆跑进书房,从暗格中取画时的紧张与慎重,还有书写名单时的慌乱与急迫,都提醒着祝照。   她眼前所见的,眼熟的,可以构成了一副火焰中极度醒目的画卷的,正是为祝家引来灭顶之灾的缘由。 第52章 饮酒   祝照的记忆里, 祝府灭门那一日与往常并无不同, 她随娘进了宫,在宫里与明子秋玩儿了半日, 而后回到家中没一会儿,姨娘就带着徐潭与徐环莹来祝府了。   姨娘住在琅西, 平日里也不怎与祝家联系, 祝照很少见到徐潭与徐环莹。那日见面, 她还挺高兴能与两人一同玩耍的, 捉迷藏之后的噩梦,也是从那一日她并未察觉到爹娘古怪神情开始。   众人献礼, 一一露面,大小官员从九品直至一品,祝照全都看在了眼里。   十年时间, 足以让一个人转变相貌, 高矮胖瘦都能改变,但五官庭相不会改变, 祝照就算恍惚间未必能记得住那些人到底长什么模样,但只要叫她看见了,记忆便会重新刷回脑海中。   一张张脸, 与画上的一个个人影……逐渐重叠。   直至一道轻声的‘文王献礼’,祝照才在迫人的压力中透过一口气来, 一如深水中挣扎浮上岸。   明云见握着她的手松了片刻,站起身对小皇帝说了几句场面话,手下人便将明云见送到礼物捧出来。   那是一叠竹简书, 共十六卷,上头写的是为人处世之道及喻世警言之谈,算得上是杂书中的精品。   只是这些书大多散落各地,拼凑不全,十六卷是最完整的一册,且还是竹简老书,这礼物可以说是众多大臣们之间送上来的最不奢华,却又最有意义之物了,就连太傅都说他送的张显之的真迹也比不上文王的礼物用心。   主宴过后,妇人散去,跟随太后闲逛御花园,留着一些歌舞酒乐之类的给男子观看品用。   太后对祝照好,也在方才席上看出祝照脸色不好,在御花园里她将人拉到了自己身边,抓着祝照的手走了一路,并未关心问切,但紧带着祝照这个举动,叫祝照的心里好过了一些。   随太后一起赏看御花园中春景的大多都是官夫人,没几个如祝照这般年纪的,唯有那几个妃嫔与她差不多大,但也有身份不同,只能走在另一侧,与王妃这边挨不到一起。   太后看出来祝照心不在焉,于是道:“不如你去景华宫看子秋去?”   祝照闻言,才想起来今日小皇帝生辰,明子秋并未在场,就连长公主与二公主、二驸马都在,她身为皇帝亲姐,没理由缺席。   太后道:“子秋自几年前生了一场大病之后,身体就一直不好,与你小时候一般无二,动不动就生病,前两日才见好转的,今早又说头疼了。”   太后摇了摇头:“今日这般重要的场合,叫她生病搅合了可不行,哀家便让她待在景华宫不许出来,由涂楠陪着玩儿呢。”   祝照今日入宫,的确也想看看许久不见的明子秋,于是得了太后的批准,便先行离开了赏春的队伍,由太监与宫女带路,前往景华宫去看明子秋。   景华宫外一片迎春花,金黄色的簇拥在了宫墙外,衬得略微斑驳的宫墙尤其好看。   祝照到了景华宫,穿过了几道宫门,绕过了院子与长廊,到了明子秋所住正院门前还没走过花窗,便听见了明子秋的声音。   她道:“涂楠,你推高点儿!”   太监宫女止步于此,二人对祝照行礼后便退下。   祝照朝前走了几步到了八角花窗旁,看见梅花纹的花窗那一边,小院中架了一个秋千,迎春花挂在了墙头上,耷拉了一截下来。   明子秋坐在秋千上,涂楠一身侍卫服在她身后推着秋千,明子秋伸长了手,高高地朝那迎春花头过去,又道:“我马上就能摘到了!”   “公主吃药吧。”涂楠也是无奈,说完这话,便侧过脸,正好透过花窗与祝照对上了视线,紧接着他又道:“公主若吃药,属下将文王妃变出来陪公主玩儿。”   祝照听见他这声,心中郁结稍稍松懈,不禁掩嘴轻笑。   明子秋听了涂楠的话,来了点儿精神,转头问他:“真的?”   “千真万确!”涂楠丝毫不像说谎的模样。   明子秋下了秋千,走到一旁桌边端起温热的药汤道:“若我喝完了皇婶没来,你就负责偷偷带我出宫去找皇婶,别想拒绝,就这么说定了!”   言罢,一碗苦涩的药汁被明子秋一饮而尽。   祝照适时出面,走出来时还特地干咳了一声,明子秋一张小脸苦得都皱在了一起,瞧见祝照时眼睛顿时亮了。   她先是看了看祝照,后又看了看涂楠,咽下药汁后道:“真是神了!”   祝照来找明子秋,实则也是为了缓解心中压抑,她最近心里藏了太多事,文王府里的大夫也经常说她小小年纪开心些,如小松那般无忧无虑,才不容易得病。   但祝照心里的事随着时日越压越多,她以前也不觉得心中想得多会将一个人的身体拖垮,连着一个多月病总是好好坏坏的,祝照也觉得人不能思虑过度,否则当真会短寿。   明子秋便不同了,她豁达开朗,心里从来不藏事儿,祝照其实很羡慕她,羡慕她能活得随心所欲,想说什么便说什么,从不隐藏。   明子秋一见到祝照,便拉着她说了许多话,最近太后看官明子秋比较严,因为她在宫外几年没了规矩,导致在宫里行为也有些过于放纵了。   京都的气候与她往年养身体的寺庙那处也不同,寺庙位于南方,四季如春气候宜人,京都哪怕入了春也是冷的,明子秋总容易染上风寒,太后就更不许她瞎转了。   明子秋抱怨,她上回出宫还是在冬至与祝照一同逛街的时候。   提到这话,她又道:“你听说了吗?大理寺少卿严大人死了,说是在马上摔下来重伤,又在家中养了许久没治好才死的。”   祝照心口砰砰跳快了两下,她道:“那段时间我离京,不太了解此事。”   “也是,那时我皇叔在景州遇险,你不在京都了。”明子秋撇嘴:“不过你有胆子千里迢迢去景州寻我皇叔,我对你是佩服至极的!叫我出门便是带上涂楠,我也不敢走远。”   祝照听她说话还是一股孩子气,轻声笑了笑。   明子秋朝祝照看了眼,问她:“皇婶,你是不是心情不好?”   祝照一怔,愣愣地看着对方,明子秋才道:“从方才你进门到现在,就笑了这一次,而且眉头还是皱着的,你自己不知道吗?”   祝照不禁抬手摸了摸眉心位置,她的确不知道自己原来已经愁容满面了,竟然连明子秋都能看得出来。   祝照的确心中有许多难以纾解的闷,可又不知能与谁说,她若今日告诉了明子秋,等不到太阳落山明子秋就能告诉别人,有些心事,祝照只能自己吞。   她知晓自己欠缺勇气,从小在徐家养成的性格就是尽量退缩,不争、不说、不辩解、不释放,导致现在憋闷得自己都开始有些搞不懂自己了。   祝照也是心乱,用似是自言自语的语调轻声喃喃:“有些事唯有壮胆可行。”   明子秋听见了,问她:“你要壮胆的做什么?”   祝照手指紧张地捏着袖摆上的刺绣花纹,她只是在小皇帝的生辰宴上看到那么多张熟悉的脸,后知后觉害怕了,也在考虑等她回到文王府与明云见将话挑明后,他们各自都该如何自处。   面对过去,与面对将来,两种不同的路都叫她想要获取些许无畏的勇气。   明子秋最无畏了,天不怕地不怕,小皇帝发火了她都能喊对方小名比对方气焰更大。祝照想她有时过于大胆与不分轻重了些,若是这些稀里糊涂的勇气,能分自己一点就好了。   明子秋见祝照一直没说话,眼珠子一转,想到了什么,转身与涂楠道:“将我的珍藏取出来!”   涂楠一愣,皱眉道:“那些东西上回全让太后扔了。”   明子秋啧了声:“我床底下还有两坛,快拿来!”   涂楠朝祝照瞥了一眼,有些无奈,干脆听了明子秋的话去她寝殿床底下取东西。顺便与景华宫的小太监说一句,让人前去金光殿等着,若明云见得空,便提醒文王一句,三公主要带坏文王妃。   祝照一开始以为明子秋要拿什么神秘的玩意儿过来,结果涂楠回到院子里时,左右两手都抱着一坛酒。   祝照当真惊了,她瞪大双眼看向明子秋,不可置信她居然在景华宫里藏了这么两大坛子酒。   明子秋道:“这是我回宫时偷摸着带来的,是我在外那几年当地盛产有名的桃子酒,都是新鲜蜜桃酿制而成的,味甘且回味。”   “你养病……怎还能喝酒?”祝照觉得她简直胡闹。   涂楠解释道:“公主生病多是因为体寒,大夫说少量饮酒能增热,对她身体有益无害,怕她喝不惯烈酒,故而选了当地的桃子酒。结果公主不知节制,觉得这酒好喝,便当水带回来了,上回被太后娘娘发现,责罚了一顿,桃子酒都被太后收走,没想到公主还藏了两坛。”   祝照见明子秋自然地从怀中掏出两个杯子来,又用袖子擦了擦杯口,为自己与祝照倒了两杯酒后道:“这两坛是我打算藏起来慢慢喝的,但你心情不好,我便分你一半了。”   明子秋若有其事道:“人都说,酒壮怂人胆,这比喻虽不恰当,但我每每喝酒都挺高兴的,说不定你喝了,也能高兴些。”   祝照望着杯中金黄的酒,觉得明子秋傻气,她想借的是勇气,又不是乱人心智的玩意儿。   涂楠也道:“属下劝王妃莫喝。”   “他不让你喝,你偏喝,不显得你有胆!”明子秋扬声,又推了涂楠一把:“你出门守着去,若母后的人来了,你提前通报我一声。”   祝照本没打算喝的,明子秋的一句话,倒是叫她隐有醍醐灌顶之感。   他不让,你偏要,倒的确是话粗理不粗的有胆之举。   祝照鬼使神差,在明子秋的怂恿之下端起了酒杯,杯中酒还有些初春风吹过的凉意,尚未凑到嘴边,就能闻见酒香中还带着些许果香味儿,的确是蜜桃的味道,甜丝丝的,难怪明子秋喜欢。   明子秋喝了两杯了,祝照才将那一杯放在嘴边,轻轻抿了一小口,未觉得烈,便一口饮下,后劲反涌至喉咙,叫她不禁咳嗽起来。   明子秋连忙拍她后背道:“慢些!哪儿有这么喝的,你没饮过酒吗?”   祝照摇头,她当真从未饮过。   明子秋问:“你与我皇叔成亲那晚,也没饮酒?”   祝照轻轻眨了眨眼,心中略微酸了瞬,当晚明云见说她还是个小孩儿,小孩儿不能饮酒。   这话就像是戳中了祝照身上难找的反骨,叫她又端起酒杯,大口吞下。   “长宁……”明子秋见祝照喝了第三杯,一时间忘了彼此如今的身份,心中有些担忧问她:“你心情不好,该不会是皇叔欺负你了吧?”   祝照端着杯子的手微微一顿,明子秋道:“我猜不出其他原因,唯有这个理由了,可皇叔从来不欺负人的,那你为何难受呢?”   祝照望着明子秋,许久没有眨眼,薄醉不消人意识,宫墙上的迎春花却晃乱了祝照的眼,她迷离道:“我是有物件要归还,它太珍贵,怕是不舍得了,才难受的吧。” 第53章 真心   华舞散去, 小皇帝的生辰宴上也不知是谁开的头, 谈起了政事,本来很快就能散去的宴席拖了一个多时辰。景华宫的太监在金光殿外等了许久, 天将暗时,才终于将明云见等了出来。   天光渐淡, 几只白鸟于傍晚的红云中飞过, 明云见到了景华宫前正瞧见涂楠笔挺地站在宫门旁, 见了他后才如释重负, 行礼道:“文王殿下。”   照理来说,后宫之地, 明云见不可随意进入,不过小皇帝早些时候应允了他在宫里随意出入。加上明子秋早年离宫养病前明云见就时常来宫中看她,或给她带些有趣的玩意儿, 故而只需打个招呼, 明云见便能入景华宫。   明云见到了祝照与明子秋待着的小院外时,正瞧见两个宫女无奈地左右扶着二人。   从宫中女眷与官夫人离开金光殿开始算, 到现在大约有两个多时辰了,这两个多时辰里祝照就一直陪在明子秋的身边,与她喝桃子酒。   桃子酒并不烈, 少喝一些不会醉人,但架不住饮多, 更何况祝照还是初次饮酒。   明云见站定在小院门前,瞧着一墙的迎春花被二人拽下来了不少,金黄的小花撒在地面上或桌面上, 还有一些被她们戴在了发上,互相夸着彼此好看。   明子秋喝多了,但她平日里本就常喝,虽说醉了却还有些意识可言,认得清人。   明云见于院门前站了好一会儿明子秋才瞧见了他,与明云见对上视线时她忽略了对方微微皱起的眉头,而是直接朝他走去,边道:“皇叔!皇叔你快来啊!长宁她太好玩儿了!”   明子秋一喊皇叔,另一边好不容易被宫女扶坐在桌旁石凳子上的祝照便要站起来,宫女按着她,怕她摔了。   祝照回眸,金步摇扫过脸颊,一双鹿眸眼尾泛着桃花红,唇上还有桃子酒,浸得湿润。她咧嘴笑着,眉眼弯弯,随明子秋道:“皇叔!皇叔你快来,长宁、长宁她太好玩儿了!”   明子秋噗地一声笑出,站都站不稳,一手指着祝照的方向道:“皇叔你看,长宁她学我说话!”   “皇叔你看,长宁她学我说话。”祝照一字不漏地复说了明子秋的话,惹得明子秋笑声更大。   明子秋也是才发现,祝照的记性极好,喝多了便要学人说话。明子秋笑她也笑,明子秋装哭她也跟着难过,明子秋朝院墙边摘了一枝迎春花戴在头上,于是她的头上也有一朵,明子秋做什么她就做什么。   明子秋小跑到明云见跟前,张开双臂如孩子般昂着头看向明云见:“皇叔,子秋要抱抱!”   她是故意做出让祝照学,好叫明云见看看祝照喝多了的模样。   祝照果然如明子秋所猜,站起来踉跄地朝明云见这边小跑过来,也张开双臂道:“皇叔,子秋要抱抱。”   左右两人都朝他靠近,明云见眉心微微皱着,不禁叹了口气,左手伸出一指点在了明子秋的额头上拒绝对方靠近,右手却将险些摔倒的祝照揽在了怀里。   祝照瞧见明子秋站定不动,又看了一眼自己面前的胸膛,于是扭捏了会儿,学着明子秋站定,抓起明云见的手,将他的手指头一根一根给掰成了食指伸出的模样,而后端着那只手戳着自己的额头。   她怕学不好,特地朝明子秋那边看了好几次,确定自己学得没错了,有露出一记傻笑来。   明子秋顿时哈哈大笑,腰都弯下去了,她指着祝照对明云见道:“皇叔你快看她,你看她……”   祝照学她笑,也学她说话,只是话还没说出口,祝照的眼前便是一阵天旋地转,扑鼻而来的兰花香叫她一瞬有些恍惚,却又好似清醒了。   话音止住,明子秋还在笑,涂楠连忙叫人扶着她回寝殿去,否则就明子秋如今这模样,被太后看见了必然少不了责罚的。   祝照靠在明云见的怀中,一双眼望着明子秋的方向,依依不舍地抬起手:“皇叔、皇叔……”   明云见托着祝照后背的手微微用力,把人抱在怀中紧了些,这才道:“回去了。”   祝照以前似乎听过这样的口气,就像是她小时候随着娘一同来到宫里,与明子秋玩儿得时间长了,不想回去,她娘都会以这般口气与她说话的,一句回去了,登时让祝照安静了下来。   见祝照安分了,明云见才将她放好,而后换了个方向,把人背在了背上。   祝照乖巧地趴在了明云见的背上,脸颊贴着对方的肩膀,尚能感觉到他的身体透过衣服传来的温度,比起这略带花香的春风更能抚慰人心。   出了景华宫,明云见眼中的无奈渐渐散去。祝照的双手勾着他的肩,不吵不闹也没睡去,因为她的呼吸并不平缓,撒在明云见的后颈上,一颗醉晕了的头不安分地蹭来蹭去,换着舒适的姿势。   “怎么与子秋喝上了?”明云见低声问,并没指望祝照能回答他,他猜测大约是因为最近祝照心事多,或许明子秋能叫她开怀些。   没想到祝照安静了会儿,认真回道:“她说,酒壮怂人胆,我是怂人。”   明云见侧过头看去,只能瞧见祝照的一截头发与额顶。   祝照又道:“皇叔,我能写好字了,喝过酒了,也有主张了,我是个大人了。”   “哪有大人似你这般,不能喝硬逞强,喝多了还学人说话的。”明云见只是双手托着祝照的腿腾不出空来,否则一定要戳一戳她的额头,瞧瞧她的脑子里在想什么。   身为文王妃,入宫见公主居然都能喝得烂醉,叫景华宫里的宫女们瞧见指不定要把这话往外散,就怕祝照清醒了下回再入宫,得为自己酒后行为扶额。   “子秋太快乐了。”祝照半晌,说了这一句:“我学着她些,或许也能分到些快乐。”   皇宫的宫墙很高也很深,从景华宫一路走出宫门途径许多地方,途中还能碰见许多宫女太监,宫女太监们抬头瞧见明云见背着身穿朝服的祝照,连忙行礼,心中也惊奇。   祝照的这句话,叫明云见沉默了许久。   快乐若能分享,何必学着对方。   她说话不像是喝多了,但扑在明云见肩上的气息包含了桃子酒的味道,很显然她喝多了,只是在明云见的跟前,许多没能与明子秋说的话,现下都能借着酒后的胆子说出来了。   祝照不是清醒了,只是出景华宫后没多久,一阵阵凉爽的风吹过,加上一缕缕钻入鼻腔的兰花香,叫祝照找回了些意识。   “我……”祝照动了动嘴唇,有些不敢,于是将脸深深地藏在了明云见的披风帽中。   明云见有足够的耐心,即期待祝照能与自己敞开心扉,又有些害怕她说的话并不是自己乐意听见的。   “我有话要对皇叔说。”祝照一时半会儿改不过来对明云见的称呼,心中的纠结与犹豫、胆怯与冲动,理智与迷茫互相冲撞着。   她道:“皇叔先前在景州与我说过一些话,我当真了……事后想想,其实大人的言论未必都是真心的,你或许有你的不得已与苦衷,但我希望今日事毙后,皇叔能对我多坦白些。”   明云见脚下一顿,耳畔的热气带着些许口齿不清的软糯语调:“严大人死了,承议郎被贬,我曾在画上见过的两个人都没有好结局。皇叔不喜欢我,却以喜欢绑着我,大约也是因为那副古怪的画的原因,今日我可告诉皇叔我仅知的些许小事。”   她说话断断续续,并不完全清醒。   明云见猜,祝照接下来要说的话,或许就是他在景州想要得到的结果,可话临到了耳边,他却打断了:“本王不想听。”   “你不听,我偏要说,这不显得我胆大些么……”祝照言罢,咬着下唇,不禁苦笑道:“兄长死前,去过书房,我亲眼见他从暗格中取出一副画,记忆中那些杀了我所有亲人的黑衣人的目的也是哥哥的画。”   “原先我不知那副画有何重要的,但自见了承议郎与严大人之后,我大约明白了。画上人的服饰与他们所穿不同,画上的面容也更年轻些,除了严大人与承议郎之外,朝中还有许多官员也都在画上。今日我一一得见,记忆中的面孔缺少了些,但今日在场的,绝无错漏。”祝照抓着明云见肩上的衣服,低声道:“我画不出来,但可写给王爷。”   说这话时,祝照的心口空荡荡的,就像是漏了一个大洞,不断有寒风刮进来,将她的四肢百骸全都冻僵,呼吸也变得越发困难。   她不知这幅画与明云见有何关系,但知道或许朝中想要这幅画的人,远不止明云见一个。   画上的官员究竟在朝中扮演什么角色,知道这些人的姓名与身份后明云见又打算采取何种行动,祝照一概不知。   她只知道,她做了自己能做,且想做的,接下来也要将一些不属于自己的东西,还给对方了。   “皇叔其实不必大费周章,以假意真心哄我配合,祝照的命是你救的,自入文王府后,我便以性命相托了,皇叔若早日说透,我也会早日识趣。”祝照喝了一口冷风,低低地咳嗽了起来。   “所以既不用相换,皇叔的心,我也不敢收。”祝照慢慢抬起头,望着明云见虚晃的背影,没了轻微颠簸。   不知是不是早春的风刺骨,致使她觉得浑身发寒,心口也突突地痛,更不知是不是风中含了灰尘,叫祝照的眼睛酸涩,刹那泛红。   “我心里的位置很小,挤不下你的真心了。”祝照说出这话后,又是咳嗽:“咳咳……待我写下名单后,于皇叔而言也无甚作用,皇叔日后不必诓我说你真心交托,否则我这人笨,又死脑筋,当真了便成大玩笑了。”   “这便是……你今日要与本王了结的事。”明云见早早停下脚步。   这处宫巷前后无人,顶上甚至连鸟儿都没有。   天边太阳将要落下,路旁无灯,天色越来越暗,再远处一些的人走过,便叫人瞧不清身上的服饰,认不出身份了。   祝照压抑着咳嗽,也不许自己懦弱地流下眼泪,于是嗯了声。   吹了这么久的风,她该清醒了。   压在心上许久的事,也终于有胆子做了。   所谓真心,明云见从未给过,也不存在叫他收回,只是祝照要亲口说出,才能叫自己死心。   明云见松了手,祝照脚下一晃,差点儿没站稳,又立刻被对方抓住了胳膊。   她抬起头,望着明云见的脸,他的脸色很冷,比宫巷里刮来的风还要慎人,看上去就像是要吃人似的。   可祝照又能看见他的双眸,桃花眼中的情绪错综复杂,游移不定,最后所有乱糟糟的都被一刀切开,哪怕是割了肉,断了骨,流了血,也改不了他眼中的笃定。   “祝长宁,本王不要你记忆中画上的名单,你将今日所说的话都给吞回去!”明云见说这话时,有些用力:“交给你的真心,也不许你还。”   祝照没搞懂,再度咳嗽。   她的下巴被人捏住,被迫抬头时,祝照的瞳孔收缩,明云见的脸压了下来,灼热的呼吸相碰,紧接着,她的心跳都快停了。 第54章 薄醉   祝照戴在头顶的迎春花是完整的两朵, 挤着长在一起, 花瓣勾着几根发丝,于风中瑟瑟摇摆着。   明云见捏着她下巴的手逐渐收紧, 手指用力到几乎叫人有些吃痛,而祝照的双眼睁大, 望向近在咫尺的面孔。   其实这样近的距离, 她根本就看不清明云见的脸, 只能看见他桃花眼闭上, 卷翘的睫毛随着呼吸微微颤动,而满腔醉意都在唇齿相贴的瞬间, 化成了一滩温水,游走全身。   明云见的唇贴上了她的嘴角,他张开口, 并不算温柔地咬着祝照的下唇。这一吻来得极其突然, 叫两人其实都有些无措,可内心的冲动欲望就像是被关在笼子里的猛兽, 明云见牵着猛兽的缰绳,根本拉扯不动,只能任其肆意掠夺。   祝照张开嘴, 呼吸困难,双手紧紧地抓着明云见肩上的衣服, 深吻让她丧失一切思考,醉酒叫她浑身发软,哪怕有明云见扶着也站不稳。   祝照身子往下滑, 明云见就步步紧逼,直至她背后贴着冰冷的宫墙,高大的男人才将她困在了宫墙与他满是兰花香的胸膛之间。   方才像是夺人魂魄的一吻,再度袭来,这一回明云见没有被迫祝照抬头,而是自己略微弯下腰,附身低头再度上前,唇舌之间你追我夺,像是一场叫双方都为之颤栗的争斗。   祝照的咳嗽声被抑制在了喉咙里,双肩不住颤抖,她甚至有些分不清今夕何夕,只觉得明云见的吻太过霸道,像是要将人生吞活剥了般,心里甚至产生了一种随时都会气绝而亡的慌乱感。   直到她眼角都快流出泪水了,明云见才松开了她。祝照若是再清醒一些便能发现,他们之间不光只有她一个人在瑟瑟发抖,就连明云见的呼吸也是乱成了一团。   两道紊乱的心跳声交错在了一起,片刻的安静让他们二人都冷静了下来。   明云见的双手几乎支撑了祝照所有的力气,贴着斑驳的宫墙没有松懈。   他觉得自己恐怕是有些疯魔了,才会不顾场合不顾祝照的身体情况,把她按在了宫墙一角强吻,实在是丧失了理智且有失风度,然而这一吻却叫他心乱如麻,不能自控。   不是不喜欢的。   明云见自己知道,他不是不喜欢祝照,只是内心有些胆怯,也有些固执,觉得自己不该在这时喜欢上任何人。   他看似豁达,实际上早就在这十多年的官海之中变得越发自私,擅长利用,但他也知道有些利用不是补偿了就能弥补的。   索性现在收手,或许还来得及。   “你说过,若骗了一个人,及时主动告知就只能算作玩笑。”明云见的唇贴着祝照的耳,眸色深深。他望着祝照的耳坠,放缓了呼吸道:“先前的事,就当做是本王与你开的一个玩笑,可好?”   祝照怔怔地望着明云见,尚且未能在几乎剥夺她呼吸能力的吻中找回理智,没能立刻听懂明云见的话。   “长宁,你若信我,便对我永远放心吧,我不会伤害你。”明云见甚少对人说出承诺,不可达成之事应答脱口而出,是小人行为,但他说出口的话,必会全力做到。   “你信我吗?”明云见的唇贴上了祝照的耳垂,鼻尖扫过她的耳廓:“你信我吧。”   祝照的咳嗽止住了,她道:“我信皇叔。”   “那你还喜欢我吗?”明云见仿若诱导,再次问出,这次回答他的,是祝照长久的沉默。   信任她能再给,喜欢却不敢轻易答应。   明云见望着祝照的眼,瞧见她眼中混沌的自己,就像是尝到了对方嘴里残存桃子酒的美味,致使他也有些微醺了。   “本王不急。”明云见道:“本王等你答应。”   重新趴回明云见的背上,祝照尚不能算是完全清醒,她满脑子都是明云见最后那句等她答应,要她答应什么?回答他,她喜欢他吗?   祝照沉默,不是因为她不再喜欢明云见,喜欢的情绪怎能说丢就丢,她不回答,不过是因为她在自己的心底安了一堵墙,将自己放在一个安全的位置上。   出皇宫的路上,不知多少宫女太监都瞧见了文王背着文王妃,二人亲密无间,恩爱得很。除了景华宫里的人,显少有人知道祝照是在明子秋那里喝多了,才会在明云见的背上趴了小半个时辰。   从宫里回来之后,祝照就躺在月棠院里歇下了,或许是因为趁着醉酒大胆,她将心里许多想说的话都说出口,故而这一夜的睡梦中,没有任何不适难安。   次日一早,祝照醒来瞧见月棠院里的梨花开了一些,她的院子里没有桃树,但有两棵梨树,为这偏冷的初春多添了几抹颜色。   祝照宿醉,醒来时还头晕眼花,索性今日艳阳高照也无风,她上午就坐在月棠院的梨树下盘账,继续喝着府里大夫配的苦药。   哪怕祝照是吃药长大的,也不能习惯药汁的苦涩。   桃芝见她吃了药,连忙端上了温茶给她,祝照喝了一口茶,本是想漱漱口的,结果茶水入口中却是甘甜的还带着些许清香。   祝照一怔,打开杯盖看了一眼。   往日泡的都是茶叶,今日茶杯中泡的是几朵金银花与山楂干,恐怕是放了糖,所以茶水汤色偏红,味道挺好喝,很快就解了嘴里的苦涩。   祝照朝桃芝看了眼,问:“这是什么茶?”   “奴婢也不知。”桃芝笑说:“今日王爷去早朝前,便让府里人这样安排,叫王妃喝完药后,端这茶来。”   祝照哦了声,手里的账本看不下去,沉默了许久才问:“我昨日是如何回府的?”   “娘娘忘啦?”檀芯夸张地道:“昨日是王爷将您从马车内抱出来的,您在宫里喝多啦!”   祝照记得自己与明子秋饮酒的事,也知晓自己喝多了,大约还记得与明云见在宫巷中说的话,但有些片段模糊,她不能完全回忆起,只知道,她心里想说的话,大多都借着酒胆说出去了。   或许今日的这杯茶,是明云见的示好,他听进了她的话,打算收回自己的利用,祝照觉得自己……应当也要将昨日在小皇帝生辰宴上看见的官员名单写下给他了。   王府里每日账目不多,祝照刚开始接手的时候还有些忙碌,只要熟悉了便轻松许多。   午饭之前她就将这一个月的账目全都盘完,又命桃芝找来笔墨纸砚,自己坐在寝室的桌旁写名单,并未让两个小丫鬟靠近。   昨日明云见抱着酒醉的祝照回来之后,檀芯就将信写了交出去了,那信鸽还没出文王府,就被小松拦截拔了信纸,与几个夜旗军的兄弟们烤了瓜分。因为信鸽太小肉不够吃,几个夜旗军还玩闹地争夺一番。   昨晚明云见将祝照带回月棠院后,府内的夜旗军统统被叫到书房给了交代。   文王府中不止有苏雨媚的眼线,光是明云见查出的,就知道赞亲王一条,在厨房打下手,嵘亲王一条,在柴房打下手。这几个都是府里的老人,平日里也不出错,明云见办事显少在自己府上,故而并不在意他们。   不过昨晚明云见特地交代,府里外人安排的眼线,在短时日内都要除去,但信照常往外发,莫要叫人看出了字迹。   以前那些人发出去的信,夜旗军包括小松都有拦截过,瞧着没问题了才放走,明云见突下命令便是近日来将有所举动了。   小松下午在月棠院的阁楼飞檐上晒太阳,将要眯着的时候,祝照突然开口喊他。   小松回头,便见祝照站在了阁楼下,身后带着桃芝,手里挎着篮子,像是要出门。   祝照道:“带你出去吃糖葫芦,要不要?”   小松点头,飞身而下,跟在了祝照身后,又伸手掀开盖在篮子上的绸布,瞧见里头是些瓜果插香,心下一顿,大约猜到了祝照是要去哪儿了。   上回祝照去祭拜父母,是与慕容宽一道。   慕容宽带她认了路,只是在那儿之后,明云见于景州出事,祝照匆匆离开京都。再回来京都身体就一直好好坏坏,昨日心里压着的石头终于搬开,她身体也无大碍,大夫说出门散心有益于康健,所以祝照就想着出门去看父母了。   她离开文王府坐上马车,篮子里除了瓜果和插香,还有两枝月棠院内剪下的梨花枝。   祝照记得自己娘亲生前喜欢梨花,身上穿着梨花裙,院子里还种了梨树,祝照跟慕容宽摘过梨子吃,只是他们摘时梨子才刚长出来,酸涩得掉牙。   马车行至栖山下,祝照一路慢吞吞地走上去,途中还得歇一歇。   今日天气的确很好,午后的太阳有些晒人,京都终于赶走了冬末最后一丝寒冷,迎来了暖春。   祝照到了爹娘的墓前,瞧见这处长了许多嫩绿的小草,铺盖在了墓碑周围,看上去郁郁葱葱,比年前来时要好多了。   祝照放好瓜果又点了香,跪在墓前安静了许久,她没什么特别的话要与爹娘说的,即便有一些潜藏在心底对朝中权势之臣的不甘与愤怒,她也不会轻易说出口,叫九泉之下的爹娘不安心。   小松陪着祝照到这里,总是就待在茅草亭上,微微眯着眼看向祝府奶娘的墓碑,并未靠近,但也不挪开视线。   祝照临行前,将从月棠院内剪下的梨花枝插在土地里,枝丫周围用土巩固着,以免哪日刮风下雨了,梨花枝倒了下来,不能成活。   从栖山回到文王府,一来一回花去了不少时间,祝照回到府上时明云见已经归来了,祝照想他既然回来了,那便找去,问了府里的下人才知道,明云见在兰景阁内。   祝照没让小松与桃芝跟着,走到兰景阁前脚下顿了顿,有些踌躇不前,就在她犹豫的时候,兰景阁内的人像是知晓了她的到来,开门走出。   “怎么不进去?”明云见问。   祝照靠近兰景阁时,明云见就察觉到了,他在里头等了会儿,见祝照没出来,心中有些无奈,又苦笑。   山不就我我就山,明云见出来见她。   祝照道:“我有东西要给王爷。”   明云见嗯了声,朝书房方向走,瞥见了祝照嘴角上挂着的一粒红色糖衣,不觉笑了起来。他伸手过去,祝照微微缩着肩膀往后退了半步,明云见的手就这么生生定在半空,僵硬地顿了顿。   祝照抬手,擦去嘴角的糖衣。   明云见垂眸,问她:“带小松买糖葫芦去了?”   “嗯。”祝照点头,糖葫芦是回来路上买的,入府前就吃完了。   “没给本王带一根回来?”明云见又问,祝照一怔,啊了声,有些不解:“王爷吃吗?”   “你买本王就吃。”明云见道。   祝照眨了眼,不确定明云见这话是否是调侃了自己,于是道:“昨日陛下生辰宴上,我记下的官员名单都已写好,王爷……”   祝照边说,边将一直藏在袖中的信纸找出,她还没拿出信纸,话便被明云见打断。   明云见听她的话,心里略微一抽,脸上却挂着温和的笑,他望着祝照道:“既然你忘了,本王便重说一遍,这名单,我不要了。” 第55章 局变   祝照不记得明云见何时说过他不要这名单了, 大约是昨日她说完心里话之后, 现下她清醒着,明云见又说了一遍, 却叫祝照手里的名单给也不是,不给也不是。   明云见瞥了一眼她握在手心的纸, 将纸拿过来便进了书房, 他走到香炉边打开了香炉盖子, 将手里的信纸撕碎一点点放入尚在燃烧的香灰中。   祝照站在明云见的身后, 望着他的举动有些摸不着头脑,他这般, 究竟是这名单于他有用还是无用?   明云见道:“这些人的名字你就记在心里吧,日后不论谁问你,你都可以不说, 也可以此当做自己的护盾, 毕竟朝中知晓那画的人也不少,说不定会有人寻着根源找你来。”   祝照仔细回想, 她刚嫁给明云见第一次入宫的时候,便收到了一幅画与一本书,据明云见当时所言, 那卷画便是有问题的,似乎是在暗指当年祝家的一场大火, 与祝照祝晓兄妹二人。   那副画究竟是谁找人画的,祝照没问明云见,不过可见借着宫中妃嫔的手将那副画送到她手里的人, 是知晓当年祝府里有一卷百官朝拜图的。   祝照愣愣地望着香炉,直到那炉中纸屑烧得干净了,她才抬首问了明云见一句:“王爷不想知道画上人的身份吗?你在景州与我说那些话……为的不就是这些人吗?”   祝照坦率,只是所言过直,倒是叫明云见的心中升起了一些惭愧。   “是。”明云见转身,两两相望,他道:“本王是想知道画上人的身份,若是有人将名单送上,本王自当高兴,也省去了许多麻烦。但若这些名单是你与本王了结关系的最后一笔,那本王便不想要,至少……不能从你手中要。”   祝照被他说得愣了神,不解道:“我与王爷了结关系?我……我已经嫁到王府来了,只要王爷不休妻,我不会离开的。”   明云见的瞳孔中倒映出祝照的脸,她的想法很单纯,也不知是真的不知他所言之意,还是刻意为之。   明云见很少在祝照跟前解释自己,他也不屑于向别人解释自己的言行举止,但正因为这些不解释与误会,叫他和祝照之间生分了许多。像是砌起了一道无形的墙,以他们的通透分明能看见彼此,却无法真心相拥。   明云见心中暗自叹气,回想前因后果,也是因为他的确有利用之心在先,只是祝照心思细,也不知是从哪儿看出他的本意,才会叫他尝到自食恶果的滋味。   “本王说的了结关系不在外。”明云见说时,一指轻轻点在了祝照心口的位置,直勾勾地看入了她的眼中:“本王说的关系,在这儿。”   祝照正欲往后退,明云见却迫近了一步。   她呼吸一窒,莫名无措,而后听见对方道:“你心里想要与本王疏远,身体就会拒绝本王靠近,这不是你我外在的关系,本王想要的……是你的心。”   “我……”祝照当真没料到明云见居然会说这种话,这话叫她双颊立刻飞霞,心口砰砰的跳动恐怕就是明云见贴上她心口的手指都能察觉得到。   \  她这才明白过来明云见的意思,这个人不再如景州哄骗她时那般了,他想要的,是她的全心全意,这回他给的,是他的真心实意。   祝照想得较多,眉心轻皱的那一瞬,明云见就知道她的心思。   “你在想,这会不会是本王一计败露,故而将计就计……”明云见慢慢放下手,轻声道:“你可以保持怀疑,随意试探本王,只要不无所谓就好。”   只要祝照愿意给他一次次证明自己此次真心的机会,明云见就有信心能将一切破碎的重新黏合,猜忌、怀疑、若即若离,远远好过失望、死心,满不在意。   祝照被明云见的话说得耳根通红,好似她的内心都被对方看穿般窘迫,于是她一把推开了明云见,朝边上挪了几步,开口道:“等王爷日后想要知道那些人是谁时,再找我开口吧。”   “一起用饭?”明云见瞧出祝照要走,开口问。   祝照摇头:“不了,你吃得清淡,我用不惯。”   明云见愣怔了瞬,随后笑意淡淡:“这是一句实话,算是你对本王的坦白,好过强迫自己将就,很好。”   祝照原以为她的话能稍稍起到拒绝作用,却没想到换来了明云见如此体谅,她越发觉得对方怪异,就像是一夜宿醉睡醒之后,面前的人变了一个。   祝照抿嘴,留下一句作别的话便匆匆离开明云见的书房,她怕自己再继续和对方待下去,心中的古怪与不适会加重。   她向来知道明云见是个待人温柔的人,他也很少有怒气,为人细心,懂得体贴,可也不至于像现在这般。就像祝照做的对的是对的,错的也是对的,一切言行,他全盘接受,将自己放在了一个低于祝照的位置上。   回月棠院的路上,祝照脑子里突然想起了一个词:百依百顺。   想起这词后,她顿时抖了抖肩膀,将脑海中凌乱的思绪挥去,不再去想明云见行为背后的目的究竟是否单纯。   就在三月,关于黑火失窃案居然被大理寺查出了些许着落。   祝照一直待在府中没有外出,明云见也从不与她说朝堂上的事,故而关于朝中些许消息,还是在三月底,将要清明时,慕容宽约着祝照外出吃饭她才听说的。   三月天暖,祝照的身体也好了许多,一个月没有发过热,也未感染风寒,与慕容宽碰面那日,正是艳阳高照。   慕容宽约祝照在龙马巷外的一个茶馆儿里碰面,那茶馆儿也做饭菜,但是饭菜味道一般,糕点却做得极好,比起京都一些专门做糕点的糕点坊里味道都要好上许多。   祝照从小就喜欢吃甜,糕点一类是她的最爱。她带着小松到了茶馆儿时,慕容宽已在那等了好一会儿,桌上摆着五颜六色各类茶点糕点,一块未动,就等着祝照享用。   “阿瑾哥。”祝照开口,慕容宽朝外看去的视线才收回,见祝照时他笑了笑,道:“你清瘦了许多。”   那是祝照年前跑去景州途中吃了苦,回来又病了一个月,才显得清瘦。   祝照坐下,与慕容宽聊了些事,全程没有隐瞒小松的意思,而且雅间的纱幔帘子也一直都是开着的。   慕容宽与祝照聊了些这十年里京都的改变,这回他们碰面的气氛倒是比上次在栖山上要好了许多,闲谈之后,便聊到了当年祝家之事后朝局的变化。   提起朝堂,难免提到近来朝中发生的一些大事。   严光死后,黑火失窃案又查了几个月,于三月终于查到源头,问题依旧出在了兵部,但抽丝剥茧之下,上次被拉到大理寺调查的新任兵部侍郎被判刑,贤亲王也受到了牵连。   因为这次与黑火失窃案有关的新任兵部侍郎是贤亲王举荐,在黑火失窃前后,也与贤亲王关系密切。其实朝中众人都知道,那人就是贤亲王放在兵部的亲信,联系之前万金坊爆炸案,贤亲王有无参与其中也备受关注。   小皇帝七日前在嵘亲王的建议下,关贤亲王禁闭王府不得外出,何时兵部事了且调查出与他无关,何时才能解了禁闭。   朝中大多官员都与嵘亲王有关,此事既然查到了贤亲王的头上,加上嵘亲王刻意压制,两人之间从暗斗变成了明争,即便是贤亲王麾下的几名官员替贤亲王求情脱罪也无用。   兵部尚书被贬,兵部侍郎短时日内更换两任,只剩下田伟一个在兵部待的时间较长,且无过错,照理来说这兵部尚书的位置就该田伟来做的。   尚书之缺不可少,朝中好些官员推举田伟为新任兵部尚书,小皇帝在堂上为难,他甚至问了明云见的意见,明云见向来不得罪人,只说:“田伟实能任位。”   明云见最近与贤亲王走得较为密切,却没想到居然会推田伟为新任兵部尚书。   本来田伟兵部尚书的位置已经是水到渠成,却没想到嵘亲王反而与众人唱起了反调,田伟到嘴的兵部尚书位置,就因为嵘亲王开口不同意,连带着嵘亲王麾下官员附和,被生生阻断。   田伟虽在侍郎位置上坐久,但因为兵部尚书与兵部侍郎频频出错,现下众人没能调查出田伟的问题,可不代表他完全无辜,嵘亲王的意思是兵部全员都有问题,干脆来个大洗底。   最终兵部尚书的位置由兵部另一人选任职,兵部侍郎的位置也从下调上,新任兵部尚书在朝中与嵘亲王下的官员有些来往,也成了小皇帝登基以来第一个连跳多级任职尚书之位的官员。   慕容宽现在家中虽然没有在朝为官的,但与慕容侯爷关系好的官员还大有人在,那些老臣时不时给慕容家透露一些朝中消息,故而慕容宽才能拿这些话当口头闲谈说与祝照听。   祝照听着这些似乎与她无关的消息,表现得不怎有兴趣,倒是桌上的糕点比较吸引她,偶尔吃到特别喜欢的,还会特地留一些,打算等会儿带回去。   慕容宽道:“也不知嵘亲王怎么想的,田伟与周涟交好,周涟又娶了苏雨媚,苏雨媚是苏昇之女。满京都知苏雨媚是苏昇为了讨好嵘亲王送到周涟身边为郡王妃的,他们本就是一条船上的人,田伟当兵部尚书,对他而言只好不坏。”   祝照拿起了一块透明如玉的糕点,捏在手里还是软软的,一口咬下,满嘴软糯,还有些甜瓜的清香味儿。   她道:“因为文王推举了田伟。”   慕容宽不解:“嗯?这与文王有何关系?文王在朝中并无多少话语权的。”   祝照怔了怔,只是轻轻笑着说:“可能是嵘亲王生性多疑,只要是他人举荐之人,他都不敢重用,倒不如用个尚未站明立场的,谁也不占便宜。”   慕容宽耸了耸肩,觉得恐怕也是这个原因,撇嘴啧了声。   祝照吃完糕点,端起茶杯浅浅饮了一口,目光落在窗外对面的街道屋顶上。碧天白云下青瓦顶上飘过了一只纸鸢,尚有孩童的笑闹声传来。   祝照端着杯子的手微微收紧,以她对明云见的了解,明云见不会猜不到嵘亲王之意。   周涟表面上看过去似乎与嵘亲王站在同一阵线,但实际上二人在十年内少有政见接触,光是这一点,嵘亲王就不敢轻易用田伟。   还有一点,周涟虽是郡王,但手握重兵权,田伟与他是好友,本就在兵部任职侍郎,有一定兵部资需使用权和兵队调遣训练权。若再让田伟当上了兵部尚书,从此兵部掌管诸多兵马,加上周涟那一块,嵘亲王就更难控制二人。   嵘亲王在朝中虽有诸多朝臣拥护,但兵权拿得并不多,周涟是他十年前就忌惮的人,才会让苏雨媚成为郡王妃以此掣肘对方,他不会坐等周涟周边势力扩大。   明云见是知晓了嵘亲王的心思,才会在朝中应和推举田伟,他料定了嵘亲王不会同意,才敢如此开口。   一来是给田伟面子,将来好让对方还,二来也是推着田伟与嵘亲王对立,毕竟贤亲王与嵘亲王的对峙中,贤亲王输了一局,总得有人接班。   作者有话要说:  看春晚更新迟了抱歉,另外大家注意身体,少去人多的地方,待在家里看电视和小说吧,记得戴口罩,新年快乐,祝大家安康顺遂! 第56章 砍树   祝照与慕容宽在茶楼内待了些许时刻便要分开了, 慕容宽虽说是京都里有名的纨绔子, 瞧着像是整日无事可做的样子,其实慕容家还有些产业放在他手里管着, 每日能玩儿的时间有限。   慕容宽将祝照送出茶楼,随着她一同到了马车旁, 待到祝照上了马车后, 慕容宽才打破了片刻沉默。   他望着祝照挂着浅笑的脸, 道了句:“长宁打算何时与文王要个孩子?”   祝照本掀开车窗帘打算与他挥手作别的, 乍然听见慕容宽如此说,脸颊瞬时绯红, 震惊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阿瑾哥你……”她与明云见何时要个孩子?且不说她现在与明云见的关系颇为尴尬,就是他们俩如胶似漆,这生孩子的事儿……也不能随口说有就有啊。   慕容宽啧了声, 似乎也察觉了自己不当开这个口, 但还是没忍住道:“你既然嫁到文王府了,便早为自己的未来做打算吧, 文王殿下今年都二十七了,不可能不要子嗣。”   慕容宽顿了顿,被祝照一双纯澈的眼看得有些惭愧:“你若不与他生, 他说不定就与旁人生了,我听烟花柳巷里的女子说……说是文王近来去得比较频繁, 你、你自己看着办。”   祝照轻轻啊了声,脸上的红晕褪去,心想原来如此。   慕容宽是烟花柳巷中的常客, 在里头认识的人恐怕也不少,那地方鱼目混杂,青楼女子怕是知晓这京都秘密最多的一批人群,看见素来洁身自好的明云见去那处,难免挂在嘴上与别人说。   “多谢阿瑾哥提醒。”祝照也不知要回慕容宽什么,她与明云见之间,恐味甜怕旁人都看不清,也就只能这般回了。   慕容宽以为祝照听进去了,干咳了两声,道:“你需知,他们皇亲国戚本就与一般家庭不同,若文王当真在青楼里相中了哪个,纳回去便有你好受的了,那什么……母凭子贵,你懂的吧?”   祝照眨了眨眼,甚至有些尴尬了,慕容宽摸了摸鼻子,也就说到这儿,不再给祝照添堵。他挥了挥手,往后退了两步道:“你回去吧。”   祝照慢慢放下车窗帘,垂着眼眸慢慢捂着心口的位置,明云见近来……常去烟花柳巷之地?难怪他这一个月在文王府的时间不多,祝照都没怎么碰见过他了。   祝照还以为,是小皇帝生辰之后,她没有应答明云见的示好故而两人之间才生分了些,现下看来,是他心中另有喜爱之人。   回到文王府,祝照照常吃饭看账本,看上去与平日里没什么不同,但眉头总是淡淡地皱着,偶尔一发呆就是一个时辰,也不知是在纠结什么。   小松就在月棠院的阁楼房顶上看着,他瞧见祝照看账本时一页比平日里多花了一倍的时间才翻过,批注的纸上涂了两处,那两处分别写着的是‘皇叔’与‘明云见’。   祝照只是习惯了将自己的情绪内敛,毕竟以前哭时没人哄着,气时没人安抚,难过也不曾得到过慰藉,她不是表面上看过去的那样不在意。   明云见近来的确比较忙,也去了青楼几回。   他讨厌一切味道过重的东西,饭菜不能太咸,熏香不能太浓,脂粉不能太厚,而这三点,青楼里占遍了。   贤亲王是个贪图美色之人,众所周知,只是明云见没想到就连依靠在贤亲王之下的工部尚书居然也是个色令智昏之人,他们是一丘之貉,难怪能走到一起去。   贤亲王被关禁闭,在其之下的官员都觉得他过于鲁莽了,毕竟与嵘亲王对抗现下还不是时候,更何况贤亲王也未与赞亲王达成共识,以至于到后来赞亲王都不敢在朝上出言保他。   贤亲王有胆子与嵘亲王斗,明云见在其中没少起作用,前期贤亲王压制嵘亲王的兵部太过容易,让他差点儿忘了,这十年来按兵不动的嵘亲王不是只睡着了的猫,而是假装沉眠的老虎。   贤亲王被困贤亲王府后,派人分别去过赞亲王府与文王府,不过赞亲王府那边没有回复,明云见倒是特地于晚间见了贤亲王一面。   贤亲王被关禁闭,贤亲王妃在府中哭哭啼啼,贤亲王听得生厌,便带明云见去了自己先前一名小妾的院落里。   那小妾因故过世,院落空荡荡的,听贤亲王自己说,他是喜欢那名小妾,那小妾是他从青楼里带回来的,故而小妾过世后,贤亲王才会频频出入青楼。贤亲王说这话,也不知是不是为了让自己看似深情,好打动明云见,毕竟明云见就是个深情且惧内的人。   不过明云见将他借酒说的那些不重要的话,全都当成耳旁风,一概没听进去。   他有耐心地听贤亲王寒暄,最终一句话打破了这虚情假意的氛围。   明云见道:“我来贤亲王府听六哥说这些,不是因为我能帮助六哥,而是举朝望去,现如今无一人敢站在六哥身边。我不过是个闲散之人,嵘亲王不将我放在眼里,我也不屑卷入你们的斗争中,日后我若得空,会将朝中消息告诉给六哥听,权当是顾念了兄弟情义。”   “你当我朝中无人探听消息?”贤亲王皱眉,他瞥向明云见:“以前父皇总说你是我们兄弟几个之中最有头脑的,但我却在你身上瞧不出半分野心来,明云见,你到底有何意图?”   “我的意图众所周知。”明云见放下端着一口没喝的酒道:“我只想要好好地活着。”   贤亲王听他这般说,顿时泄了气,他还以为难得有人入他王府,是为了帮他一同对抗嵘亲王的,只是没想到招来了明云见这个窝囊废,但有好过无。   一番话后,明云见便离开了贤亲王府。   那夜明云见入过贤亲王府之事,贤亲王妃回娘家时与家里人说过了,贤亲王妃娘家那边与工部亲厚,故而工部才会拥护贤亲王,成为其势力之一。   工部问话贤亲王妃可知明云见与贤亲王说过什么,贤亲王妃只道不知,随后工部与光禄寺都有人朝贤亲王府去过一趟,但未来得及进门,此事就被小皇帝知晓了。   小皇帝为此勃然大怒,加上嵘亲王本就欲见贤亲王倒台,故意添油加醋,说是贤亲王怕是当真涉事黑火失窃案,否则不会在禁闭期间联系朝中部分官员为其走动上下。   三月中旬,贤亲王府前多了一排金门军,此事也成了贤亲王府有史以来最大的耻辱。   贤亲王彻底被关在家中后,明云见才能安心与工部的人走动。   工部尚书与贤亲王妃家中关系密切交好,现下贤亲王尚未真正遇险,故而工部这一角明云见是撬不动的,只能凭己之力封锁贤亲王府对外的消息,再好借着贤亲王之名行事。   明云见来见工部尚书,特地选了以往贤亲王叫来作陪擅弹琵琶的女子来抚琴,那女子见过明云见一回,且知晓明云见与贤亲王不止一次在青楼会面,自然将贤亲王与明云见视为一派。   反而因为这名女子,叫工部尚书对明云见稍稍放松了警惕。   金门军看住贤亲王府,另贤亲王如今的局势变得尤为被动,哪怕黑火失窃一案查不出与贤亲王有关,嵘亲王恐怕也不会轻易放过贤亲王。   工部先前与明云见一同治水,知晓明云见是个有为之人,不过与明云见一同去雁州的是工部侍郎,并非工部尚书。   明云见与工部几人警告,说嵘亲王既然失了兵部,又困住了贤亲王,下一步必然会将手伸到工部来。   实则这话就算明云见不说,工部众人也都知晓,故而为此,明云见多次约见工部尚书,想要借由这个理由,了解贤亲王在工部的关系网,也想探出贤亲王于工部究竟有多少人。   只是工部侍郎为人倒算老实本分,工部尚书却是个滑头,明云见在第五次与工部尚书于青楼会面之后,终于失了耐心。   从青楼出来,明云见一路步行回了王府,眉心总是皱着,叫跟在他身后的夜旗军都大气也不敢出。   他们随明云见许多年,知晓明云见是个不怎生气的人,但这回,他是当真生气了。   在青楼外藏于人群中的夜旗军莫名得了明云见一瞪,吓得后退许多步,又悄悄地问了随着明云见一同入青楼内的夜旗军他生气的缘由。   夜旗军低声回道:“工部尚书未将贤亲王在工部埋下的人员说出,骗了王爷五次花酒钱,王爷怎能不气。”   “这工部尚书究竟是何用意?”   “他想死。”一直沉默了明云见突然开口,这三个字顿时叫几名夜旗军纷纷噤声,甚至有些不敢朝他看去了。   工部尚书当然不想死,无非是这五次花酒喝下来,明云见心中不痛快,想着干脆让他死了算了。   有些人用些伎俩能策反,有些人虽木讷但有也可利用,如工部尚书这种油米不进还滑头的人,一刀杀了反而省事。   回到文王府后,明云见便倍感疲惫,去了趟兰景阁照看兰花,待出来时天已经暗了,明云见回到书房了才看见书房桌案上放着的东西。   那是一个棕色的木制糕点盒子,上头还有茶楼名称与标记,不是个多贵重的东西,做工也挺粗糙的。   明云见走过去看了一眼,食盒下头压着一张纸,字迹有些他早年时写字的模样,应当是祝照近来拿他早时候抄写的诗集临摹练字养成的习惯了。   纸上就三个字——好吃的。   明云见打开食盒看了一眼,里头放着的是几样精致的糕点。他听府里人说过,今日祝照与慕容宽约好了出门会面的,只是明云见满心都是工部尚书之事,并未注意慕容宽与祝照会面之前正从青楼出来,又恰巧看见了他入了另一家青楼。   明云见拿起一块糕点尝了口,入口是淡淡地茶香,除此之外没有其他味道,就连糖也没放多少,甚合他的喜好。   便是这一口糕点,将明云见一整日郁燥的心情给抚平了。   这糕点不是祝照喜欢吃的口味,祝照爱吃的玉子糕与绿豆糕,都是极甜的一类,就连冰糖葫芦里的山楂过酸,她也就舔干净糖衣将山楂吐掉。   按照祝照的口味来说,放在食盒里的这三样糕点必是吃过一口就不再喜欢了,却分外贴合明云见吃东西的口味。   明云见轻轻笑着,眼下柔了几分,跨步离开书房,直朝月棠院走去。   月棠院外有一棵桐树花,三月底的日子里开了一半,树上绿叶也没有几片,倒是大串的花朵挂了满枝,小松正站在桐树花下发呆,死死地盯着那株树不动。   明云见走过去了,小松才察觉到他,于是站到一旁微微行礼,瞧着明云见走近月棠院了,这才跟了过去。   月棠院里的海棠花的叶子也长得繁茂,一片春意盎然,恐怕要不了多少天海棠花也要开了,届时带祝照上阁楼上作画必很惬意。   祝照刚吃了晚饭,檀芯将饭菜撤下去,桃芝才刚从月棠院的外面进来,远远就看见明云见朝这边走,于是连忙跑去给祝照打招呼。   月棠院内外就只有桐树花开了,故而桃芝折了两枝下来,抓在手上入了用饭的小厅。祝照用完饭将桌面撤干净,正准备叫人备上文房四宝练字,一抬头瞧见桃芝莽撞地冲了进来,她手里的花儿味道淡淡飘来。   祝照闻到这花的味道,顿时打了个喷嚏。   桃芝道:“娘娘,王爷回来了,正朝这边走呢!”   祝照正在铺纸的手微微一顿,轻声说了句:“我不想见,你找个理由将他打发走吧。”   桃芝闻言,顿时惊了:“娘娘……这可是王爷啊,奴婢、奴婢能找什么理由让王爷别来月棠院?”   整个儿文王府都是明云见的,谁能在王府内左右他?   祝照自然知晓让桃芝去阻拦明云见过来是为难对方了,故而眼眸一直垂着默默不语。   小厅外屋檐下挂着的一盏灯笼正照着一个人影,明云见才刚到,便听见祝照的那句‘我不想见’。   方才吃了糕点稍稍转好的心情,这回又黯然意乱闷得难受了。   灯下人僵直着背影,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摸着拇指上的玉扳指,明云见没再朝前一步,就立身于透过微光的窗户旁,显得几分孤单落寞。   桃芝道:“娘娘,您是不是因为今儿个慕容公子与您说王爷去了青楼,在与王爷置气呢?”   祝照自顾自地铺下了纸张,磨墨道:“他是大人,无需小孩儿管着。”   桃芝只觉得这话别扭的紧,于是将手中的花放在桌面上,祝照瞥了那花儿一眼,又打了个喷嚏。   “娘娘必然不是真心与王爷怄气的,否则就不会给王爷特地带糕点回来吃了。”桃芝走到祝照身边,伸手拉着她的袖子道:“娘娘度量大,这得罪王爷的事儿,莫让奴婢去做吧。”   桃芝也是真怕了自己等会儿编不出理由,惹得明云见生气了。虽说平日里明云见对待下人也很温和,可今日王府里的人都说,文王是生着气回来的,必然不好惹。   祝照嘀咕了句:“那糕点难吃得很!”   门外灯笼下,将人影照成了两双,明云见能从窗户缝隙里瞧见祝照背对着他的方向,正准备练字的背影,她依旧是小小一只,不过已有自己的脾气与主见了。   只是那份糕点,让明云见有些意外。   原来不是她觉得他喜欢吃才带回来的,而是她觉得难吃,想要骗他吃下,才写了‘好吃的’这三个字。   有些失落。   明云见不禁苦笑,回想起过去,祝照虽未言明过,但她的心里的确时时有他,能于暴雨中抱起数十盆兰花,只因他喜欢兰花的人,如今却为了避开他,怂恿丫鬟编造理由拒人了。   第三声喷嚏响起,明云见轻皱眉头,正巧檀芯归来,见明云见站在门外,惊愣行礼:“王爷。”   祝照听见,回头朝窗户缝隙看去,正瞧见明云见的一抹衣摆于窗户前扫过,白色的袖子如一缕烟消失。   祝照眨了眨眼,心里有些慌,明云见何时到的她都不知,不过从她与桃芝谈话时间来看,对方怕是听见了自己方才说的话了。   檀芯见明云见站在小厅门外没出声本就惊讶了,她才叫了一声对方掉头就走更为惊讶,但最令檀芯想不到的却是……明云见没走远。   桃芝见檀芯端茶进来,连忙探头朝外看,二人表情如出一辙的古怪,祝照握着笔,练字的心都没了,她问了句:“王爷走了?”   桃芝与檀芯回头给了祝照一个难以言喻的表情,二人几乎同时道:“王爷……没走。”   祝照抬眉,桃芝又说:“王爷找了个垫子坐在台阶上了。”   檀芯抿嘴:“正……正吩咐下人砍树。”   “他为何要砍我月棠院的树?!”祝照放下笔就要朝外走,还没走到门前脚下一顿,回想起自己方才才说不想见对方的话,心想这莫非是明云见的另类手段,便要她主动去找?   这么一想,祝照心中又有些气闷,她转身回到桌案旁,拿起笔在纸上草草写了几个字,桃芝探头瞥了一眼,那纸上写着:明云见是大坏蛋。   这字练得不好,桃芝看着怕得腿抖,等祝照写满一张‘明云见是大坏蛋’后,她才连忙撤下这张纸,折叠整齐放入怀中。这时若有人非要她交出纸来,桃芝为了保命,估摸自己都能将纸塞进嘴里嚼碎了吞下。   檀芯没进小厅,她就站在小厅外靠着走廊上的柱子,睁大了眼看门外几人在砍树。   砍树便砍树,这种事明云见吩咐一声就可了,可他一直都坐在走廊前方的路口台阶上,小松蹲在一旁啃苹果陪他,也不知这主仆二人什么打算。   祝照耳边尚且能听见府中下人们砍树的声音,斧头入了木柱上笃笃直响,她眉心微皱,尽量让自己保持心情平和,没忍住又打了两个喷嚏。   两张纸的字练完了,檀芯还站在门外看着。   祝照问:“你看人砍树作甚?”   檀芯双肩一僵,小跑到小厅内,告诉祝照:“王爷还没走。”   祝照愣了:“他还坐在台阶上看人砍树?”   檀芯点头。   桃芝闻言,放下手中墨块朝外跑了去,果然瞧见明云见还坐在台阶上,不过不巧,她正好与明云见对上视线,连忙行礼,却见明云见朝她勾了勾手指。   祝照心里觉得古怪,不明白明云见若是砍树逼她去见,为月棠院里的草木求情,又何必坐在月棠院的台阶上等着?不觉得太跌份了吗?   桃芝才出去没一会儿就进来了,一脸耐人寻味的表情,隐隐还有未褪去的惊讶。   她走到祝照跟前,看着祝照好一会儿,双手扭在一起,别别扭扭地问了句:“娘娘,王爷让奴婢问您……您现在想见他吗?”   祝照皱眉歪头,满是不解,顺口回了句:“不见。”   桃芝哦了声,老实拿起墨块研磨,大约一刻钟口,桃芝又开口:“娘娘,王爷让奴婢问您,您现在想见他吗?”   祝照正在练字,才将心中烦闷赶走,一直没离开她身边的桃芝突然说这样一句,祝照顿时侧头朝她看去。   桃芝满脸为难,抿了抿嘴,道:“娘娘给个话儿吧。”   祝照说:“不见。”   桃芝低头,陪着祝照继续练字。   结果一刻钟后,同样的对话再度响起。   祝照觉得可笑,她起身双手叉腰,字是彻底练不下去了。   “是不是我说不见,你再过一刻钟还得问一遍?”祝照问桃芝。   桃芝点头,道:“王爷与奴婢说,娘娘不想见他,可他有话与娘娘说,故而让奴婢过来隔一刻钟问娘娘一句,王爷说……娘娘或许过一会儿就想见他了,让奴婢记得提醒。”   祝照只觉得好气又好笑,她推开桃芝走到了小厅的窗户旁,推开窗户朝外看了一眼,果然,走廊那头不算太远的台阶上,明云见一身白衣坐在那处,小松吃剩下的苹果核都泛黄了。   院外一棵十几年的桐树花开得正盛,是月棠院现下唯一风景,祝照眼看着府里下人高喊一身让开,那树于院墙外摇摇晃晃,最终倒下,发出了巨响。   祝照的心跟着那棵树的倒下一颤,她咬着下唇,砰地一声关上了窗,转身道:“我要回去睡了,他想等着,就让他等着吧。”   明云见听见了关窗的声音,回头那瞬已看不见祝照的身影,他望着小厅窗户上的窗花,没一会儿小厅内的灯光便暗下。   小松噘嘴,伸手扯了扯明云见的袖子,明云见道:“无妨,对旁人本王都有足够的耐心,对她怎能少。”   监督砍树的古谦跑了过来,见明云见还坐着,顿觉不自在。   古谦问:“王爷,树砍了之后,根可要挖去?”   “你明日去市集寻棵刺槐,再将桐树花的根挖去,以刺槐填上。”明云见道:“刺槐味香甜,她闻了不会打喷嚏。”   话音才落,檐上突然传来啪嗒一声,古谦抬头望着黑洞洞的天,几滴雨水落下,清明时节,又到雨季了。   祝照回屋休息,桃芝打水不得不从明云见这处走过,她尽量低头,见了明云见便打招呼,才行礼后,听见明云见吩咐:“让厨房送碗三花茶过去给王妃喝。”   “是。”桃芝应声,站了会儿,没等来明云见另外吩咐,松了口气同时,又瞧见檐外滴答滴答的小雨,劝说明云见回去的话到了嘴边,终是没有勇气说出。   只是三花茶泡好时,天上小雨转了势,顺着青瓦屋檐滴成了水线,廊外海棠花的叶子洗成碧玉一般。   作者有话要说:  字数等于双更~ 第57章 等她   戌时才过, 清明前夕的风带着些许湿润的泥土气息。京都的雨说下就下, 不似往年细雨如丝,风于廊上过, 雨水如浓雾一般吹在了文王府月棠院的海棠花上,沁人得很。   明云见站在月棠院长廊的入口处, 长廊两边一侧通往月棠院内的小厨房, 一侧通往吃饭看书的小厅, 小厅之后便是正堂, 正堂再往后就是祝照的寝室了。   小松本来陪在明云见身边的,不过他另外有事让小松去办, 人于半个时辰前就离开了。小厅的灯也早就灭了,只有廊内几盏灯笼还亮着微弱的光芒,等到里头油尽灯枯, 月棠院就彻底静谧了下来。   走廊台阶上的垫子被拿到一旁, 雨水顺着风走,刮进了走廊内, 明云见背后几乎贴着走廊的墙,一双清明的桃花眼定定地望着廊外雨水,并未打算离开。   亥时尾声, 月棠院外一人撑着黄油纸伞小心走来,雨水打在纸伞上啪嗒啪嗒的声音与落在树叶上的声音融合到了一起。   小厅走廊前的灯已经灭了, 古谦手上提着一盏灯笼,那灯笼光芒昏暗,于雨夜中几乎不显。待到古谦走近, 看着明云见不禁眉心轻皱,又朝小厅方向瞥了一眼,道:“王爷还要在这处待到几时?”   “她或随时想要见本王呢。”明云见道。   古谦的手肘上挂着一件披风,他将伞收起,提灯放在一旁,为明云见披上了披风才道:“今夜下了雨,王妃也早就歇下了,王爷若真有话要说,不如回去歇着,等王妃明日醒来再说不迟。”   比起古谦,明云见的情绪显然平淡许多。   他道:“若本王回去,她又想见了呢。”   古谦差点儿便要脱口而出王妃不想见你,但他几乎是看着明云见长大的,明云见的性子颇为执拗,别人劝服不了的,话点到为止就好,说多了便是逾矩了。   古谦陪着明云见等了一刻钟,正好碰见檀芯出门取炭火。这都半夜了,檀芯突然在走廊上瞧见两个人吓了一跳,待瞧出对方是谁后,檀芯才猛然惊醒。   “王爷……”檀芯张了张嘴,心里嘀咕,您还没走呢。   明云见朝檀芯瞥去,视线又落在了她手上的碳炉中,问了句:“王妃寝室里冷?”   檀芯嗯了声,说:“今日突然落雨,王妃喝了三花茶后歇下,方才好似闪过一道雷,她醒了后便说屋中有些冷,奴婢是特地出来取炭火的。”   京都入春之后一直都是艳阳高照,祝照房内的暖炉也就撤下了,其实即便今日下雨,月棠院寝室里也不怎凉,加上祝照本身盖着的被子就很厚,并未感受到冷。   只是……   她睡下后一直辗转难安,恐怕是听着雨声入睡的原因,梦中不知为何闪过了一些片段,是她去年冬天替明云见护住兰景阁内的兰花后,他抱着她在房内取暖说话的画面。   有些事她记得,比方说她记得自己搬过几盆花,记得哪些花哪些是开着的,哪些还没长大,也记得那天她躺在明云见的床上,屋外蒙蒙浅光落在明云见床顶挂着的穗子上,晃过几缕,有些迷眼。   可她的梦里,她闻到了明云见身上的兰花香,然后他摘下了自己拇指上的玉扳指,戴在了她的手上。   梦里的大雨也在哗啦啦落下,突然一道雷声轰隆,她猛地惊醒,睁眼坐起时朝屋外看去,此时哪儿有光,哪儿有床顶的穗子。   她再慢慢抬起手,瞧了一眼自己的右手拇指,上面也没有龙云纹的白玉扳指。   那天她病得迷糊,次日早间醒来时,的确在手上看见了玉扳指,只是方才那个梦让祝照有些分不清,那玉扳指究竟是她睡梦中耍无赖从明云见手里抢过来的,还是被他拖着手,轻柔地戴在她的手指上的。   祝照开口问了句:“现下是几时?”   “快到子时了,娘娘。”床幔外檀芯回答。   祝照哦了声,静静地坐了会儿,她心里想了很多,有些乱,忆起月棠院外的大树被砍下时,她瞥见了明云见坐在台阶上的身影,只是一个远影,却异常清晰地刻在了她的脑海中。   他该不会还没走吧?   这个念头起来,祝照便道:“檀芯,屋内有些冷,你去取些炭火来。”   檀芯一怔,心想这哪儿冷了,不过祝照的身体一直都不太好,恐怕的确会觉得冷,于是她起身出门,特地去小厨房那边取炭火来。   祝照知晓,若想取炭火必须得从长廊过,如若明云见没走,檀芯回来后一定会告诉她,如若明云见走了,她也不必为了一个莫须有的梦心神不宁。   檀芯出去取炭火大约一刻钟就回来了,这期间祝照一直靠坐在床头没躺下,等到檀芯进来了,祝照隔着床幔看她布置暖炉,等了半晌没忍住问了句:“出门可碰见什么人了?”   檀芯提着碳炉的手微微一顿,她啊了声,只是犹豫了会儿便道:“没有啊,奴婢什么人也没瞧见。”   祝照哦了声,慢慢躺回了床上,心想也是,屋外的雨已经下大了,又是子夜时分,明云见便是有话要与她说,也不会一直站在廊内等着。   是她心里憋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气,她也的确不想在这个时候与对方面面相觑却无言,想来把晚间用晚饭后的一个小插曲放在心上的,就只有她一个罢了。   檀芯见祝照侧身背对着自己睡下,布置好炭火后才出了房间,她撑着把伞,心口还砰砰直跳,待到回到长廊,明云见还站在那里等着。   檀芯踌躇着,尽量让自己别太过紧张,等她走到了明云见的跟前了才道:“王爷,奴婢方才与娘娘说,王爷还在这处等她,不过娘娘始终不愿见您,让您回去,还说您日后也不必过来了。”   一旁古谦听见这话,顿时皱眉,明云见只是轻轻嗯了声,让檀芯回去好生伺候着就行,也不必再出来与他回话了。   等到檀芯走后,古谦才道:“王爷,王妃这般似是绝情了些。”   “话不是她说的。”明云见拢了拢披风,望着漆黑的院落,不禁笑道:“若她真不打算理会本王,就不会让檀芯出来取炭了。”   “那方才檀芯的回话……”古谦不解。   明云见道:“她本就是苏雨媚放在文王府的眼线,本王又不是今日才知,她的话不可尽信,恐怕此时小长宁也以为本王失了等她消气的耐心,早已离开了吧。”   祝照的性子明云见知晓,她不是个绝情的人,更不太懂得拒绝,不会让檀芯特地出来对他说这番绝情的话。什么日后也不必过来了……便是明云见将祝照气狠了,她也说不出这样的话来。   明知自己与祝照都被一个小丫鬟给骗了,但明云见的心里还是稍稍开怀了些,毕竟祝照假借让檀芯取炭火为由,实际是在担心他。   虽说这份担心因为檀芯错过了,明云见却一点儿也不觉得可惜,所有误会,都可以解释清楚,唯有一个人的关心在意,不可辜负。   古谦瞧着明云见甚至在微笑,不太明白,下一刻,便知自家王爷这是在笑里藏刀了。   明云见道:“传话之人尚可通融,挑拨之人不可久留,送她出府吧。”   古谦一怔,连忙应下,随后又问:“王爷还要在此等着吗?”   反正王妃已经误会他离开了,何必再站在此地吹风呢?   明云见轻声一笑,他等祝照不是刻意做给她看的,可换句话说,她若完全看不见,那一切努力与付出,都是白费。   “回书房。”明云见阔步走出。   古谦撑伞跟上:“王爷不回去休息?”   明云见道:“方才见了檀芯,本王想通了一事。”   工部尚书当真是个极其滑头之人,贤亲王虽管着工部,看似将工部牢牢握在手中,实际上却未必得到工部尚书的真正支持。   这恐怕也就是明云见连着五次请工部尚书喝花酒,就连祝照也误会他在青楼里碰上喜欢的姑娘了,也没能从工部尚书的嘴里撬出半分有用消息的原因。   明云见的手下也有这种人,潜藏在他人之下,看似忠心耿耿,实则做着暗度陈仓之事。   工部尚书只是名义上贤亲王的人,在其背后,必有另一只手控制着工部。只是贤亲王并未叫工部做什么有违国法之事,那背后之人才一直没有暴露身份罢了。   到了书房后,明云见便找来了夜旗军吩咐下去。   明云见在短短一个月的时间内约见工部尚书五次,的确过于频繁,站在工部尚书背后之人恐怕也没想到他会以贤亲王的身份出面暂且收拢工部。   工部尚书背后之人找一时间没找到与他周旋的对策,故而工部尚书才会三番五次顾左右而言他。   明云见猜想,恐怕他冷上几分,下回就是工部尚书主动来请,届时明云见虽在明,却不被动。加上他本有意直接吞并工部,越是明朗,就越显得他未身涉其中。   “王爷的意思是……等到工部尚书找了您,您就可假装以贤亲王的关系笼络工部众人,叫他们当真以为您是为贤亲王办事,再找个机会除去工部尚书,控制贤亲王,获得贤亲王原部下。”夜旗军阿燕开口。   明云见挑眉:“本王原意如此,却没想到工部尚书另有其主,既然如此,道不如来个将计就计。”   明云见将桌面上几根笔分别放在不同的位置,砚台为工部,三根笔分别是贤亲王、嵘亲王与工部尚书真正投诚之人。   明云见将砚台撤去道:“工部尚书一死,本王就可将此事栽赃在嵘亲王身上,再把贤亲王安排在工部的其他人一一除去,抽自己人填补空缺。毕竟这些人的名单,工部尚书必然已经给了他真正的主人,本王又何必让他人捏住尾巴,日后放不开手脚来。”   他将手指在了代表工部尚书真正主人的毛笔上道:“在他看来,工部是嵘亲王动的手脚,本王替贤亲王办差了差事,于贤亲王跟前讨不了好,更无威胁。”   明云见慢慢抬眸,看向阿燕,一双眼于黑夜的灯火中尤为明亮。   “朝中风起云涌时,一旦木秀于林,必会摧之,届时还需你们演一出戏。”明云见说完这话,阿燕愣怔了瞬。   他的话点到为止,便挥手让人退下,一切安排,就等工部尚书寻他而来。   这一夜,明云见几乎没睡,就靠在书房的椅子上眯了会儿眼,天便微微泛光。   雨下了一整夜没停,明云见打了个哈欠,推开书房门撑起伞朝外走,不知不觉就到了月棠院门前。   一大清早祝照便醒了,正撑着伞站在月棠院的门口,一脸怅然地看着几个下人在挖桐树花的根。   铜铃一般的桐树花落了一地,雨水也未能盖住花味儿,祝照掩鼻,打了个喷嚏。   “好好的一树花,都被砍了。”檀芯可惜道:“王爷也太狠心了。”   桃芝瞥了檀芯一眼,问道:“怎么独独就砍这一棵?”   挖根的下人满身雨水,回了句:“王爷说,这花儿王妃不能闻,似是过敏了,王妃还是往后退一退,免得泥水溅脏了衣裳。”   祝照闻言,呼吸一窒,心里咚咚两下快速跳着,似有察觉,她朝左手边看去,正见到明云见站在石子小路上,身旁一排郁葱的翠竹。   他撑着油纸伞站在竹旁,一身白衣,眉眼柔和如春光。 第58章 解释   明云见缓步靠近, 祝照的每一次呼吸都随着他的靠近越发急促起来, 直到人站定于她跟前了,她才慢慢松开紧握的双手, 定定的望着对方。   四目相视,明云见朝她粲然一笑, 笑容过于纯澈, 叫祝照一时有些恍惚了。   二人之间, 因为祝照的一个喷嚏打破了对视, 明云见瞥了一眼地上落入泥泞中的桐树花,还有许多花儿没被清理走。   明云见问:“你是想出府?”   祝照摇了摇头, 回到月棠院离那院门前的桐树花远一些,小雨如雾落在两人身旁,明云见手上的伞渐渐撑过了祝照的头顶。   替祝照撑伞的桃芝机灵, 立刻将自己的伞往后退了几分, 让祝照与明云见站在一伞之下,回头再望檀芯的脸色, 有些苍白。   “你是不是不舒服?”桃芝小声地问了檀芯一句。   檀芯顿了顿,看着明云见的背影微微皱眉,摇头道:“恐是昨夜起来取炭, 冷着了。”   桃芝道:“你昨夜取炭,可瞧见王爷还在?我晚间见他坐在台阶上, 瞧着像是娘娘若不见他,他就不走了似的。”   檀芯一时哑言,没有回答, 桃芝只是随口问问,也没追要答案。   明云见与祝照二人走到长廊前,长廊边上一排海棠花经过一夜薄雨的滋润,茂盛了许多。   昨晚明云见垫坐的软垫还在走廊上放着,被雨水浸湿了些,祝照瞧见软垫后略微一怔,又朝身边的人看去,有些不好意思。   昨晚明云见吩咐人砍树,她还以为明云见是要砍月棠院的树威胁她,逼她主动出面与他说话,现在看来,倒是明云见比她自己更注重细节了。   昨天桃芝带着桐树花枝回来时,祝照便频频打喷嚏,她自己没有察觉,还以为是多雨的天里受了寒,现下看来,的确是她闻不得桐树花的味道。   明云见砍树是为她好,祝照还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怎么想都觉得自己不该。   本说起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不过是慕容宽提了两句明云见去了青楼。当朝王爷,哪个不是三妻四妾,唯独这一个在文王府里也算给足她面子了。   祝照心想,她不得明云见喜欢,总不能还吃旁人的飞醋忘了自己的身份。   入了长廊,雨伞收起,祝照与明云见走到小厅,檀芯连忙下去泡茶,桃芝去小厨房里看看祝照的早饭煮好了没,恐怕还得多加一份明云见的一起端上来。   小厅内就只有祝照与明云见两人坐着,祝照半低着头有些无措地玩儿着自己手指,眼眸偶尔抬起朝身旁的明云见看去,每每看去时,明云见都在瞧她。   这视线无法忽略,祝照觉得自己的呼吸都放轻了,她有些话在心里酝酿了许久,欲说不说,总得有人打破这份沉默。   明云见看了祝照许久,便是方才在月棠院门前的那一眼,他就看出祝照心里当是对他没有多少气了。她这人便是如此,一人对她好一分,她便能记十分,明云见不过是砍了一棵树,祝照便能将昨天躲在小厅里不愿见他的所有气性全都灭去,还能想着自己是否无理取闹了。   他朝对方伸手,牵着祝照的袖摆,祝照一怔,骤觉这个举动有些像她之前扯着明云见袖摆的样子。   明云见轻声问:“现在,小长宁算是愿意见本王了吧?”   “我说不见,难道还能拦得住王爷吗?”祝照的下巴还是低着的,只是说着话时,略微抬了点儿眼眸,一双圆溜溜的眼睛明亮得发光,小心翼翼地试探明云见。   “你若不想见,本王就不勉强,但本王想见你,故而还是会等你。”明云见说着,握住了祝照的手,将她的手包裹在自己手心里,抓着放在膝前。   “本王有些心里话想与你说。”明云见面上挂着浅笑,眼底却有些沉重:“有些原因,我不能现在就告诉你,不说与你听,其实也是保护你,有时人知道的越少就越安全。”   “我懂。”祝照知道,无知是安全,她还想说,如若明云见当真不方便说也不必开口,但明云见没给她说这话的机会。   “首先,我想解释青楼的事,免得你莫名误会了我的为人。”明云见说时话时看着祝照的双眼,眼底真诚,但也有些无辜的无奈:“的确,近来我常去青楼,这是事实不可否认,但事出有因,我去都是为了公办,也非我一人在场。”   祝照听明云见主动提起青楼之事,只窘迫地眨了眨眼,道:“王爷……在青楼里可有喜欢的人?”   明云见眉心轻皱,祝照以为这一问触及了他的忌讳,连忙解释道:“我、我也不是不通情达理之人,其实昨夜我也有仔细想过,如若王爷当真有喜欢的人,不妨告诉我,古来这类事……都、都是女主人安排的。”   明云见想说的话到了嘴边,硬生生吞回去,他倒想听听祝照这张小嘴里还能说出什么叫他吃惊的话来,于是他问:“照你这么说,本王若真有其他喜欢女子,你当如何?”   “王爷放心,男子三妻四妾实属常事,你是文王,府里只有一个女子的确不妥。”祝照说这话时,心里酸涩得厉害,就像是泡入了老陈醋中,涩得人难受。   “我、我于王爷而言恐怕就是个孩子,若烟花柳巷中有王爷更为看重的女子,王爷便将其名告知,回头我让府里人去银库里取些银子出来,私下将女子赎出。”祝照轻轻咬着下唇,深吸一口气道:“王爷是文王,常去烟花柳巷于名声不好,我会将事情办妥,等将您喜欢的女子带出后便重新安排个身份,体面地纳入王府,可好?”   “你说这话,几分真心?”明云见问。   祝照坦言:“没有女子想要与旁人分享自己的夫君,但王爷从不是我的,也就没有分享一说。”   她顿了顿,又说:“当初嫁入文王府来,王爷也非本意娶我,而今王爷终于碰见了心仪的女子,又怎能因为我占了个王妃的身份,就阻碍你们的姻缘。我、我想了很多,也不知这样做是否妥帖,只要王爷应下,今日我就可让古伯找个人去青楼问问,若是对方要价不高,月余就能好,若是对方要价太高……王爷恐怕还得缓一缓。”   祝照的话,像是一根刺,直直地刺入了明云见的心中。   他不禁苦笑,若是旁人娶了祝照这样‘体贴’又‘善解人意’的妻子,恐怕做梦都得笑醒,只是祝照越是这样说,就越叫明云见觉得自己不受她待见。   “王爷不说话……是觉得我这样安排不好吗?”祝照抬眸,看向对方。   她轻咬着下唇,心口突突直跳,脑海中涌出了许多明云见的反应,也想过许多种他的回答,但无一能叫她心安。   做到如此,祝照觉得自己已经足够体贴大方了,心里的酸涩因为明云见状似思考的沉默越来越沉,就在明云见松开她手的那一瞬,祝照的心突得一下,大脑一片空白。   她就这么愣愣地等待明云见的回答,仿若等着生死宣判。   “这样安排,自然是不好的。”明云见侧过头,看着祝照时一双桃花眼微微睨着,脸色冷淡:“若是我心仪之人,怎能屈于他人之下,不是纳入王府,而是娶入王府,你可同意?”   祝照心底咯噔一声,脸色顿时苍白了。   她讷讷地点头,又听明云见道:“既然娶进王府,月棠院便不能你住了,后头的听风院与蓝芷院你选一处吧。”   祝照抠着手指,一双眼睁得很大,定定地看着桌面上的青瓷茶壶,呼吸都变得急促了起来。   她仿佛下定了很大的决心,嗯了一声,算是答应。   明云见见她居然还嗯了声,心下无奈又气急,伸手在祝照额头上弹了一下,这回倒是挺用力的,叫祝照怔愣地望着他,一双眼睛红红的,眼看就要哭出来了。   “你便这样将本王拱手让人了?”明云见也气,他是好气又好笑,但是瞧见祝照眼眶都红了,心里又舍不得,伸手摸了摸方才下手弹她额头的位置,柔着声音问:“疼吗?”   祝照被他一问,眼眶积了泪水如一粒透明的水晶豆子,挂在下睫上只需轻轻眨眼就能落下。   她摇了摇头,额头上不疼,不过心里是真的难受。   明云见见她眼看就要哭了,一颗心仿佛化成了温水,简直拿她毫无办法。   “那你……那你……”祝照你了半天,说不完整,明云见知晓她的意思,端着凳子靠近了些道:“本王心仪之人只有一个,你还想知晓她叫何名吗?”   祝照摇头,嘴唇扁成了委屈的样子:“不想知道了。”   “方才都是违心之言吗?”明云见问。   祝照诚实点头,明云见才道:“本王去青楼,是因为工部尚书喜欢这些,本王并不喜欢。本王没想到会有人将这些事告诉你,造成了你的误会,今后青楼本王不会再去,也没有什么青楼女子能讨本王欢心的。”   “昨晚便想与你说这些,今天说也不迟。”明云见拉过祝照的手,拇指轻轻擦着她的手背道:“小长宁,我喜欢你,这话先前说过一遍,现在再说一遍,我喜欢你,只喜欢你,不管你信与不信,我都喜欢。”   祝照闻言,顿时一怔,眼中的泪水欲落未落,显出几分震惊的可怜来。   “你……”祝照此时大脑一片空白,完全不知所措。   她不记得明云见何时与自己讨论过喜欢不喜欢的事了,她记忆中最深的片段,就是明云见在景州与她说的那番话,她想她在小皇帝生辰那日借着酒醉,已经将他的心还给他了才是。   “你说的喜欢……”祝照一时哑言。   明云见道:“便是那种想要与你亲近的喜欢。”   祝照已经彻底傻了,明云见浅笑着,抬手擦过祝照眼睫处挂着的泪珠,食指上沾了点儿。   “这话若你想听,我日后可时时说给你听,若你不信,便日日看我如何做的就好。”明云见道:“所以,没有青楼女妓一说,也不是砍树故意气你,这样解释了,你可明白我的心意?”   祝照张了张嘴,尚未说话,门外桃芝便吆喝着下人将饭菜端来,明云见眉心轻皱,回忆起好似每次他与祝照推心置腹时,总有人过来打扰。   桃芝还没跨入小厅门,便见明云见冷着脸,回头呵斥了声:“出去。”   桃芝一顿,明云见又说:“门也关上。”   桃芝哦了声,茫然不解地退下,顺手带上了小厅的房门。   这时安静且封闭的环境,并未缓解祝照心里的紧张,反而让她更加局促了起来。   她的呼吸变得凌乱,望着明云见眨着眼,问:“你……你真外头没人?”   “没有。”明云见道。   “那……那吃早饭吧。”祝照脸上微微泛红,半低着头说。   明云见怔愣片刻,大约明白了过来,想要让祝照完全信任自己,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做到的。她曾给与过他百分信任,是他走错了路,才让两人关系变成如此,明云见愿为行为负责,故而他道:“好,吃饭。”   他说过,他不急,他能等。   权利地位尚懂徐徐图之,更何况是一颗远比之珍贵的心呢。   作者有话要说:  过年期间真的好多意外的事情啊,今天就这样更了,剩下的下次再补。 第59章 抱抱   清明那日祭祖, 明云见去他母妃陵墓, 祝照本应该随同一起的,不过得了明云见的准, 今年是祝照这十一年来头一次在清明祭拜自己家人,所以两人当日分开上香。   到了栖山, 经过清明时节的雨水, 祝家几座连在一起的坟墓上长了淡绿色的野草, 郁郁葱葱铺了一层。祝照一眼就看见几日前自己种的梨花枝笔直地生长着, 几根新长的枝丫上开了两朵梨花苞,独特漂亮。   经过一个秋冬祝照才发现, 她爹娘的坟墓上其实并无杂草,就像是每年都有人定时来打理过一样,以至于现在春天生意盎然了, 周围也没长几根长短不一的杂草。   因为清明这日还在下雨, 山上林间的温度与山下不同,祝照为家人烧了些纸钱后便离开了栖山。下山路上祝照瞧见山边一丛长在野草堆里的九里香, 星星点点的白色小花铺在了繁茂的绿叶之上煞是好看,便让小松摘了两枝带回去。   回去的路上祝照特地问了小松想不想吃糖葫芦,小松连连点头, 马车便饶了一段路,特地去街市中心。   今天是清明, 日子特殊,街市上的人多了些,大多都是在卖元宝纸钱与案香的, 卖吃的商贩倒是少了许多。   祝照的马车入不了人多的街市,她干脆下车让小松撑伞走一段,反正这处距离文王府也不远。   府丁驾车先行离开,祝照与桃芝和小松在街上转了一圈,才在巷子口瞧见了卖糖葫芦的老头儿。   几人连忙跑去,祝照才买下糖葫芦,一手举着九里香花,一手拿着糖葫芦没吃两口,身后便传来了一声:“长宁。”   祝照回头,瞧见站定在自己跟前的人时,一瞬怔住,像是不认识对方似的上下打量,眼中还有惊喜:“潭儿哥!”   徐潭伸手抓了抓脸颊,有些不好意思。   几个月不见,徐潭长高了许多,祝照对徐潭的记忆还停留在去年于大理寺里头,徐潭蒙冤在刑牢里瘦成皮包骨的模样。这些天过去,徐潭长高了一些,人也健壮了。   祝照之前为了让徐潭在大理寺里过得好一些,撒谎说明云见有意将徐潭带在手下做事,没想到后来徐潭回去,身子骨养好了之后的确入了夜旗军。只是普通夜旗军都是晚间出来的,祝照晚上几乎不出门,也就没再见过他了。   如今徐潭一身劲黑的夜旗军服饰,与小松穿的九成似,只是因为小松于夜旗军中的地位比徐潭高一些,故而衣带的颜色略有不同。   徐潭过得好了许多,剑眉星目,居然有些爽快帅气了。   他与祝照道:“方才我瞧着不敢确定,后来瞧见你身边的小松使长便知道一定是你了。”   徐潭说着,愣了瞬,又马上给祝照行礼:“是属下说错,应当招呼您为王妃才是。”   祝照连忙摇头:“潭儿哥不必与我这般见外。”   随后她又朝小松瞥了一眼,瞧见小松得意的眼神不禁好笑,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居然也是使长了。   “王爷有无说今日何时回府?”祝照低声问了小松一句,小松比了个手势,祝照便道:“王爷今日回府迟,我还有些时间,不如潭儿哥陪我走走吧,也与我说说姨娘与姨父近来如何了。”   徐潭笑起时露出一排牙齿,他道:“好啊!正好送你回去。”   祝照与徐潭渐渐离了人群,顺着城内小路边未开门的人家檐下,撑着伞慢慢朝文王府的方向走。   期间一直都是徐潭在说,祝照听,偶尔开口提两句问。   徐潭道:“我爹娘身体一直不错,王妃不必挂心,自我入夜旗军后,紫门军中的人对我爹也好了许多,一切都多亏了文王给了面子。不过这两日我家中也发生了不少事,说起来应当算是两个好消息,只是这两个消息都叫我心里有些不安。”   “什么好消息?”祝照问。   徐潭笑道:“之前我娘贸然去文王府,找王妃说我姐姐于诗社碰见了一名男子之事,不知王妃可还记得?”   祝照一愣,点了点头,她一开始的确是让文王府里的人去诗社问话了,只是那些人回话就说问不出,隔了一个月祝照也没找到关于那名男子的消息,她就干脆给徐家写了封信,说自己帮不上忙了。   徐家当时没给她回信,加上之后的事情变多,祝照也就渐渐忘了这回事,现下徐潭提起她才骤然想起:“莫非是环莹姐姐找到那名公子了?”   “不止找到了,说不定短时日内……她还要嫁过去呢。”徐潭有些窘迫地瞥了祝照一眼,叹了口气道:“我姐姐、也不知是被那男子迷了什么心窍,连人是谁都没了解到,便与他私下碰了面,还……”   徐潭欲言又止,祝照心下咯噔,大约是明白过来了。   徐环莹不是个不理智的人,应当做不出这些事才是,只是徐潭的表情说话的语气都很慎重,叫祝照实在意外。   “如今我爹娘都不知那男子身份,我姐姐似乎是知晓的,只是不肯说,她坚信那名男子会来娶她。我娘为此气了一阵子,不过前段时日倒是有人频频往我家送礼,礼都是贵重之物,我姐姐说是那男子送来的,不日之后,便会娶她过门了。”徐潭扯了扯嘴角道:“这样听来,也算是个好消息吧?她总被人说眼光高挑剔到年龄大了,我爹娘也总是数落,现如今能嫁给自己心仪之人,也算不错。”   徐潭心中不安,是因为徐环莹喜欢上的那个男子究竟是谁,他们一家都不知晓。还有一点……徐潭总觉得徐环莹最近的性子越变越古怪了,她以前爱看书,爱写字,偶尔喜欢作诗,为人矜娇有些自傲,可近来说话都细声细语,时常发呆,一本书三日都看不完了。   徐环莹的事若是传到外人来说,那便是一则丑闻了,徐潭敢这时与祝照说,也是因为他知晓祝照不会将此事告知别人,也想让祝照再找些人打听打听,那男子的身份究竟为何,到底值不值得徐环莹嫁。   祝照听得出徐潭隐隐不安,她上回的心思没放在徐环莹的身上,只怕徐潭之事牵连了文王府,而今文王府倒是平静的,她或可再找人帮忙打听该男子的身份。   “那潭儿哥说的第二件好消息是什么?”祝照问。   徐潭道:“环晴也找到人家了。”   祝照一怔,有些不可置信:“环晴?!她……她今年满打满算,也才十四吧?二夫人为何这么急着将她嫁出啊?”   徐潭眉心轻皱,他心里也是这样想的,徐环晴还是个孩子,若论实际岁数,她也就才十三,这么小的年龄都是被家里人护着当宝的,哪儿有推出去与人成亲的。   “只是找了人家订婚了,没那么早成亲的。”徐潭道。   “找的是哪家人?”祝照道:“环晴年龄小,太单纯,潭儿哥是大哥哥了,得帮着妹妹看着些。”   “我知道,那家人……”徐潭脸色有些难看,祝照光是听他这语气也知道,徐潭是不满意徐环晴的亲事的。   徐潭道:“环晴订婚之人是京都青门军副都统,说起来也是个不小的官儿了,二夫人说环晴能与这家人结亲是福气,就连她自己亲娘都这般说,我也没什么好反对的。”   祝照一惊,青门军副都统年纪已经四十了,不过去年妻子死了,二夫人说徐环晴是嫁给对方,可见是去给人当续弦了,环晴才十四岁,嫁给个四十的人,哪怕是正妻也绝不占好处的。   “姨父不反对吗?”祝照问。   徐潭低头苦涩地笑了笑,说:“我爹这一辈子,尽在我娘与二夫人之间来回受气折腾了,我娘为了我姐姐的事烦忧,二夫人的事儿他也不敢管太多,免得两头不讨好。”   徐潭抬眸,额前一缕发被风吹乱,几滴雨水落在上头,显出了几分无奈来,他日后绝不与他爹一般娶两人回来惹麻烦。   徐潭嘴角的笑还僵硬地挂着,他问:“你说,这两个算不算好消息?”   家中的两名女子都要出嫁,与旁人说自然是好消息,但听徐潭这般说来,祝照听不出半分高兴。   今日是清明,故而夜旗军也休假了,徐潭今日无事,又不想待在家里听她娘与姐姐吵架,听二夫人教化徐环晴如何成为他人的好妻子,只能在街上闲逛。结果碰见了祝照,这才将心里话说出来。   他管不了二夫人与徐环晴,但他还想救一救他姐姐。   “我觉得我姐姐就像是被人拿住了魂,彻底变了个人了。”徐潭说这话时,声音一瞬哽咽,随后又清明了起来:“若王妃能帮忙找到那男子就最好了,我也可提前去找他,将话问清楚,问他对我姐姐究竟是有情还是无意,为何说了要娶人,到现在还在隐瞒身份故弄玄虚。”   祝照轻轻啊了声,道:“我尽力帮你问问,若能问到,第一时间派人去徐家找你。”   “那便多谢王妃了。”徐潭道。   前方便是文王府,徐潭也就打算送到这儿了,小松替祝照撑伞,桃芝提着一些东西走在后头还没跟上来。   徐潭深吸一口气,朝祝照看了好一会儿,瞧得祝照略微有些不好意思了,他才笑着说:“王妃在文王府过得很好。”   祝照怔愣了,点头轻轻嗯了声,低头看见了手里抓了一路的九里香,这花儿本想是带回月棠院插花瓶里摆着的。不过徐潭说了一路的事儿,瞧着心情也不好,她便将手里的花递给对方道:“这花儿就送你了。”   徐潭诧异地看向两枝九里香,甜丝丝的花香未被风雨掩盖,他一路闻来。   “徐家的事潭儿哥不必太忧心了,也许一切不如你想的那般糟糕。”祝照顿了顿,安慰道:“或许环莹姐姐的确能嫁个好人家,也许是那男子也在游说家里人,不方便立即出面。至于环晴那边……我再想想办法。”   祝照说的想办法,便是想问一下明云见能否在他这边与青门军副都统开个口,重新找个合适的女子嫁过去,徐环晴太小了,尚不知事,祝照也担心她。   徐潭望着面前两枝花,微皱的眉心渐渐松开,他将花儿接过道:“知晓你是好心,不过还是感激你能如此宽慰我,花儿我手下了,也麻烦王妃费心。”   祝照摇头,浅笑道:“潭儿哥别愁眉不展就好。”   她记忆中的徐潭,还是琅西那个无忧无虑的少爷呢,京都龙蛇混杂之地,当真叫人变化好多。   祝照才笑,肩膀就被人戳了戳,她回头看了一眼小松,小松一个劲儿地朝某个方向抬下巴。祝照瞧去,便见王府的另一边,明云见的马车停在正门前,门帘被人掀开,明云见半坐其中,正眯着双眼看来,也不知看了多久。   徐潭也发现了明云见,他功夫不够小松好,只是在夜旗军中练了一些拳脚而已,不会轻功听觉也不够,反应迟钝了些。   徐潭朝着明云见的方向行礼,他如今是夜旗军中一员,夜旗军又隶属于文王,算起来,文王就是他的主子了。   明云见下了马车,身后夜旗军为他撑伞,他一身玄衣,走路步伐跨得较大,露出衣摆里衬的白衣来。   待到了祝照跟前,他才道:“怎么是走回来的?”   祝照朝他浅笑,道:“时间还早,便在街上闲逛买了点儿东西。”   话音刚落,桃芝便跟了上来,手上提了不少物件,大多是吃的,还有一些女工用的针线一类。   明云见嗯了声,见徐潭懂事离得远了些,目光又落在徐潭手上的两枝花儿上。   徐潭不是个木讷的人,不知为何,立刻敏锐察觉到了明云见身上迸出的寒气,行动不由控制,他立刻将手里的花儿举起来递给明云见,道:“这、这花儿给王爷。”   明云见挑眉:“本王要你的花儿作甚。”   堂堂文王在自家王府前被一名男子献花,这幅画面怎么看都很怪异,不过堂堂文王妃在王府前给一名男子献花,怎么看也叫人不爽。   明云见走到祝照身侧,牵起她的手道:“回府了。”   祝照嗯了声,临走前还朝徐潭那边挥了挥手,徐潭也笑着与她挥了挥,结果又察觉到一股凛冽的视线,正是明云见冷冷睨来的。   祝照跟随明云见入了王府,手里还剩一串两颗糖葫芦没吃完,她望着明云见的侧脸想了想,于是将这吃了一半的糖葫芦递给对方问:“王爷吃吗?”   “吃。”明云见回,又低头朝祝照看去,道:“本王也要花儿。”   祝照一怔,抿着嘴险些笑出来,她道:“清明节里……王爷主动向我要花儿,寓意不太好吧?”   明云见被她这话一噎,瞬时无语了,眉心轻皱想了想,是这个道理不错,可……   “那你为何要给徐潭花儿?”明云见问。   祝照眨了眨眼,道:“徐家近来出了一些事,他心情不好,我给他花儿是因为九里香于山野生长,钻出杂草的,叫他坚强些,也好缓和心情。”   明云见双眉微抬道:“本王也想缓和心情。”   祝照双眸未移开,直直地看着明云见,眼见的脸颊透出薄红来,她低声道:“让王爷缓和心情,送花儿定是不够的。”   “我……”祝照莞尔一笑,张开双臂朝他怀里凑近,双手搂上对上的腰道:“我给王爷安慰的拥抱吧。”   明云见双手垂着,一瞬愣住,眼前望着祝照的头顶,尚未来得及反应,这个短暂的拥抱便立即褪去,祝照又规规矩矩地站在他身旁,一双耳尖通红。   前两日早间,明云见与祝照说了一番话后,祝照对他便没先前那般疏远抵触了,明云见能察觉得到,不过今日这出乎意料的拥抱,倒是让他心潮涌动,意外惊喜的。   明云见一双眼直直地盯着祝照的头顶,呼吸不自觉放缓了些,明明想要克制,可视线始终无法移开,于是他朝前一步靠近,骤然缩短二人之间的距离。   祝照看明云见抬起手似乎是要抱住她,于是往后连退两步,廊外芭蕉叶扫上了她的背,祝照缩着肩膀伸手轻轻抵在了明云见的腰上道:“王爷想干嘛?”   明云见道:“你抱本王,本王也想抱你。”   “我方才是……缓解王爷心情的,现下我心情很好,无需王爷拥抱缓解。”祝照说时脸上更红,甚至不敢抬头看他,声若蚊蝇道:“王爷、王爷别靠近了。”   明云见心律一瞬乱了,她的声音很软,柔得像是一片羽毛,轻轻撩过他心间最痒一处,欲求不得,心痒难耐,但……别有趣味。   “那本王的心情尚未抚平呢?”明云见压低声音问。   祝照连忙道:“那我也无法帮你了,你……你还是去看大夫吧!”   说完,她推开明云见,朝前走了两步故意提声道:“檀芯!檀芯……烧壶茶来。”   祝照走时,明云见定定站在原处,脚步一寸也挪不开,他慢慢抬起手捂着心口位置,那处噗通噗通越来越快。心脏于掌下紊乱,几乎像要冲出胸腔一般,明云见的嘴角缓缓扬起一丝浅笑,望向祝照的背影。   芭蕉后方还有一排美人蕉,火红的美人蕉中还有几点明黄色的点缀,祝照一席桃色长裙走在长廊上,廊顶十步一盏吊灯,祝照走时,还回头看了明云见一眼。   便是她回头这一眼,明云见立刻阔步跟上,祝照瞧见,问他:“王爷不忙吗?”   “今日休沐,本王陪你。”明云见说着,又笑了笑:“你写字给我看吧。”   “今日不想写。”祝照见明云见走近了,低声说了句,结果换来明云见道:“那本王写字给你看。”   祝照险些笑出声来,这回也不好说出,她也不想看明云见写字这种话了。   于是她道:“那我让檀芯磨墨,我便在一旁鉴赏王爷墨宝。”   明云见嗯了声,又顿道:“还是让桃芝磨墨吧。”   “怎么了?”祝照一时不解,心想莫非他写字这种事儿,檀芯也会往封易郡王府传?   结果明云见笑着揉了揉她头顶的发道:“檀芯已不在王府了。”   作者有话要说:  【晋江文学携手作者祝亲爱的读者朋友们:春节假期,平安康乐!同时温馨提醒大家勤洗手 戴口罩 多通风 少聚集】 第60章 正经   昨日檀芯还在王府里的, 今天一早祝照没瞧见对方并未察觉不对, 还以为她另有事去做了,况且上次去栖山也是桃芝跟着的, 祝照便没留意檀芯在不在。   明云见这般一说,祝照才愣神问了句:“王爷将她赶出去了?”   虽说不是明云见亲自赶的, 但也如祝照说的这般了, 檀芯朝王府外送过太多次信件, 大多都是以明云见的私事为多, 明云见之前便让府里夜旗军拦截信件,将些没用的东西送出去。   不过近来檀芯的行为叫他颇为不顺心, 若只是传递一些无用消息,留着也可当个下人,免得封易郡王府再往文王府安排眼线。可会搬弄主子是非, 胡乱传递消息的下人便不可留了, 明云见先前吩咐,今早府里才找好替换檀芯位置的丫鬟去了月棠院熟悉, 而檀芯也就被赶出去了。   明云见没有打算将自己前些天在月棠院的长廊上等到半夜的事情说给祝照听,干脆道:“以前本王与你并无何不可告人之事,但往后怕被她碰见的多, 夫妻之间的事情说给旁人听了不好。”   祝照闻言,一双鹿眼慢慢睁大, 不过片刻便反应了过来,于是她不自在地朝旁边挪了半步,与明云见之间保持距离, 低声道:“王爷好不正经。”   他言下之意便是从前他并不喜欢祝照,也不会与祝照做出什么亲昵的举动,更不担心被人瞧见不雅之举。但他现如今喜欢祝照了,祝照还是他的王妃,两人日后相处总归有些暧昧,或被下人瞧见。   寻常下人看见了便当做没看见,谁也不敢说出,檀芯看见了,那是会写在纸上传给封易郡王府里的苏雨媚瞧的。   祝照又说:“王爷这般,不怕郡王妃那边起疑心?”   “与她有何关系?”明云见状似不经意地朝祝照看去一眼,视线很快收回,却细细观察了对方脸上的表情,瞧她有无不高兴。   “檀芯不是郡王妃安在文王府的眼线吗?王爷将檀芯赶走,郡王妃必然知情。”祝照说着,又嘀咕:“您不是想留着檀芯看你我关系,好传话让郡王妃死心?”   “那些事,年前在雁州就已经与她说清楚了。”明云见不动声色地朝祝照那边走近些,道:“我本不想见她的,也以为娶妻之后她便不会再向檀芯过问本王的私事,只是她这人执拗,恐怕本王早就不在意的事,她还一直耿耿于怀着。”   “你们在雁州就有会面了?”祝照突然抬头朝他看去,一双眼中含了些许不满。   明云见瞧她不满,心里可是满意得很:“她想叙旧。”   “王爷便与她花前月下了?”祝照又问。   明云见伸手牵着对方,道:“天地良心,本王严词拒绝了。”   “您若不拒绝,此事被封易郡王晓得了,王爷就成了破坏人家夫妻感情的始作俑者了!”祝照说着,要抽回自己的手,动一动手结果没能挣脱,明云见似早就察觉,握得很紧。   “本王不怕周涟。”明云见道。   祝照眉心轻皱,望向院内美人蕉,滴答滴答的雨水落入蕉叶上滚入花心里,沙沙之声掩盖了两人的心跳声,她又听明云见道:“本王就怕你知晓了不高兴。”   祝照呼吸一窒,睫毛颤了颤,小心翼翼地抬眸朝身旁之人看去,正瞧见明云见一双微微含笑的眼睛。   她声音软着,有些嗔怪:“那你还特地说给我听。”   “我怕若你日后有机会遇见郡王妃,她拿此事在你面前胡言乱语,平白挑拨了我们的关系。”明云见想了想,道:“与其届时解释,不如现下本王便告诉你。”   何时与苏雨媚见过,说过什么话,还有无牵扯,明云见统统自行交代。他好不容易得祝照重视,正是要交托真心之时,蝇营狗苟不可扰之。   “那我知晓了。”祝照应声。   其实她很好哄,只要明云见与她说,她便信是真的,怕就怕如他们先前相处,都未能敞开心扉,也不能坦然相信。   前头古谦走过,迎面瞧见二人,连忙退至一旁行礼,祝照动了动手指,总觉得当着古谦这个长辈面前与明云见牵着手形象不好,明云见却毫不在意,吩咐古谦午间他在月棠院用饭,便拉着祝照走了。   明云见重新给祝照选了个丫鬟,与她年龄差不多大,为人活泼好动,做起事来也很利索,瞧见桃芝就喊姐姐,喊人的时候声音甜亮,一笑本就不大的眼睛就眯成了一条缝了。   祝照也喜欢这个丫鬟,人长得喜庆,做事也很少出差错,不懂的就问桃芝。她害怕自己不会伺候人,所以不敢近身照顾祝照,凡是细腻不需体力的活儿都交给了桃芝,她来做些端茶倒水之事。   这丫鬟说自己叫静好,因为静字与静太后重了,故而府里的人都叫她‘阿好’。祝照记起府里一名夜旗军的名字叫‘阿豪’,二人名称容易叫混,便给她重新起了个名字叫‘淑好’,她也答应了,还朝周围人炫耀了一段时间。   清明的这几日,京都一直都是连绵不断的小雨,一到雨季祝照就容易生病,府里的大夫为了她的身体着想,便让她待在府里哪儿也别去。   几天下来祝照觉得自己都快闷出病了,清明一过,雨季稍歇,天刚放晴,她便请入宫去想与明子秋一起玩儿。   祝照是给太后问话的,太后那边很快就答应了下来,次日一早祝照便梳洗打扮,带着桃芝入宫去了。   明子秋的身体倒是挺好的,上回小皇帝生辰宴,她因病留在了景华宫内不能出去,和祝照两人偷偷喝酒之事也没往外传,太后并不知晓。   知晓祝照今日入宫,明子秋分外高兴,祝照还没到太后那边请安,她便半路将祝照给拦截了,拉着她一路嘀咕着说话,才领着祝照去了太后的宫里,两人一起拜见太后。   “哀家就说下人早就说长宁入宫了,这长时间没来,必是被你给拖住了!”太后笑得和蔼,说这话时,顺便给了手下人一个眼神,叫他们端上祝照幼时爱吃的榛子酥。   祝照每回到宫里来,太后都会为她备上榛子酥,光是这一点,祝照的心里便记着太后的恩。   榛子酥端上来时祝照吃了两个,记忆中的味道其实已经有些模糊了,不过她喜欢吃榛子酥倒是不错,因为这糕点入口即化,而且很甜,祝照喜欢吃甜的。   明子秋见了,也要吃,太后便道:“子秋就别与你皇婶抢吃的了,太医前两日还与哀家说你身体不宜吃过甜的东西,适合吃清淡的,那边还有荷花酥,你吃那个就是。”   明子秋噘嘴,颇为不高兴,不过近来她景华宫里的吃食的确清淡了许多,恐怕也是太后安排的。她不想再离宫去山里养病,干脆老实听话,放下了榛子酥坐一边去吃荷花酥了。   祝照笑她,二人陪着静太后聊了会儿,静太后便道:“长宁恐怕也收到通知了吧,月中韶离公主的孩子要办满月酒,你可是要去的!”   祝照知晓这事儿,她也没想到自己居然也成了奶奶辈的人,只能怪明云见的辈分太大,皇室之中的亲戚又多,祝照就算平日里坐在家中,但必要时刻的应酬还是躲不掉的。   韶离公主是二公主,照理来说明子秋也得去,故而明子秋与太后请示,反正现下到月中也就几日时间,她想出宫去文王府里住,届时与祝照一同去二公主府。   太后皱眉:“你总缠着长宁,人家长宁不一定待见你的!”   明子秋嘴里还吃着荷花酥呢,闻言顿时问祝照:“皇婶不想我去吗?”   她说这话时,嘴里荷花酥险些喷到祝照的脸上来,祝照往后缩了缩,顿时惹得堂内众人大笑,就连静太后也乐不可支。   按照平常情况来说,明子秋去文王府入住得通过明云见同意的,不过明云见这几日较忙,并不常在府中,祝照上回见到他也是前天晚上了。   那时她正坐在小厅用饭,明云见突然就走了进来,未打招呼坐下,陪着祝照吃了些盐头较重的食物,又喝了三杯茶将舌尖上的咸涩往下压去,才去书房办公了。   祝照没过问明云见忙碌的事,但显然小皇帝近来也较为器重他,从明云见答应了小皇帝去治水之后,小皇帝便以为明云见是‘想开了’,凡是朝中有事都交给他办。   那天晚间他与祝照吃完饭后,拉着祝照的手足足一刻钟没说话,去书房前才说自己恐怕还得忙到月底,没时间陪她了。   所以祝照想,明云见既没时间,她也的确在清明时节于府中闷得无趣,干脆让明子秋去王府陪她几日,等到二公主孩子的满月酒办好了之后,再送明子秋回宫也无事。   得了祝照答应,明子秋便高高兴兴去景华宫收拾行李了。   祝照就坐在她那小院的石凳子上,抬着下巴瞧她非要带这带那的,涂楠跟在她身后为她收拾。   祝照不禁笑道:“用不着那些东西,你还想将整个儿景华宫都搬到文王府去不成?”   “皇婶你不知,我有好多好玩意儿想与你分享呢!”明子秋匆匆跑来,险些冲到祝照身上,不过及时刹住脚,她笑道:“我记得小时候你便在景华宫里陪我住过一段时间,我们俩睡一张床,无话不说的!”   祝照也记得,她幼时玩儿得最好的便是明子秋了,毫无公主架子的人拉着她当了她姐姐,带她逛遍整个儿御花园,凡是好的,她自己喜欢的,都拉着祝照分享。   如此一说,祝照便由着她,反正这些东西是宫里出人带出去,也由宫里出人带出王府。   明云见近来的确很忙,兵部前侍郎与尚书多番遭罪,案子还未完全尘埃落定,审判虽下来了,但后续并未理清。此事小皇帝不敢交给嵘亲王,怕嵘亲王连着贤亲王彻底拔了根,便自然而然地落在了他与赞亲王的身上。   明云见现下白日时间,大多是往赞亲王府那边跑的,偶尔还得抽空与工部尚书周旋,忙的不可开交。   工部尚书主动找来,明云见也不能将人拒之千里之外,他以为这十年来他已经将朝局上的势力划分看得清楚,可直到祝照莫名回京之后,他才发现大周的朝堂上并不清明。   明云见去了嵘亲王那儿之后,又去了大理寺,在大理寺明云见盘查了兵部所有与嵘亲王和贤亲王有关的势力,一一划入名单之中后,便将此案做了了结。   那些人虽未必牵扯了贪污与黑火失窃案中,但谁也不无辜,况且要拿下整个儿兵部,就得让兵部内里彻底洗净了才行。   从大理寺出来后,天已经黑了,明云见上马车时腹中空空,一日未吃。   回到文王府,他疲惫地叹了口气,一条长廊半低着头,满怀心事往前走,不知不觉就站定在了月棠院的院门前。   古谦从他进门就跟在他的身后,似是有话要说,不过瞧着明云见的脸色,古谦迟迟没开口。   月棠院旁重新栽下的刺槐种活了过来,几枝长了新芽,还有些许纯白一连串的小花儿挂在绿叶之间,现下花儿未盛开,已隐隐有香气飘来。   明云见远看入院中,小厅的灯还是亮着的,这么晚了,祝照还没歇息。   或是在等他?   心下忽而一跳,明云见跨步入了月棠院。   古谦回神,低声道:“王爷,王妃今日去了趟宫里……”   话未说完,明云见便微微抬手让他噤声,古谦只能低头不语。   他一路踩过石子路,穿过长廊走到小厅外,门口连个伺候的下人都没有,小厅里外两道门都是开着的。   文房四宝一应铺好,屋内的饭菜撤去有一会儿了,故而只留淡淡熏香与书墨香,祝照正背对着门口的方向微微弯腰看着桌面。   这么晚了,还在练字。   明云见不禁浅笑,他走路脚步几乎无声,站定在祝照身后的同时,两手越过她的身侧,轻轻地撑在了桌面上。   祝照正看着桌上一幅字,手里还拿着毛笔呢,背后骤然感觉到一股温热气息,两只手臂悄无声息地将她困住,扑鼻而来的浅淡兰花香味儿立刻叫她知道此时站在身后的人是谁。   祝照几乎刹那屏住呼吸,就连心跳都乱了,她浑身僵硬不敢乱动,缩着肩膀慢慢回头看去。   明云见的头微微侧过,在祝照回眸时,鼻尖扫过她头顶的珠花,也闻见了她的发香。见她抬头看来,二人对视,缓缓一笑。   此时姿势,有些过于亲昵了,祝照只需稍稍一动,就能贴上明云见的背后,她不禁吞咽了口水,一张脸烧得通红。   明云见视线下移,落于桌面纸上,见祝照手上执的是朱砂笔,正在批改一副字,那字显然不是她自己的字迹。   他压低声音,有意无意地靠近道:“这么晚了还没……”   话未说全,便被打断。   “皇婶!我总算把这笔给找出来了!”紧接着桌面传来一声‘咚’!   蹲在桌底下找笔的明子秋传来了吃痛的‘嗷’叫,她揉着头顶,沾了墨的手举起,人慢慢从桌下爬出,委屈道:“撞得好疼啊……哎?皇、皇叔!” 第61章 朋友   明子秋见了明云见还挺高兴, 笑着打了招呼才瞧见明云见与祝照之间别样亲近的距离, 双眼顿时睁大,微微张嘴, 一时无话。   明云见眉心轻皱,收了自己的手, 往后退两步走到一旁瞥开视线干咳一声, 问:“你怎么在这儿?”   他虽是在问明子秋, 目光却落在了祝照的身上。   祝照不好意思与明云见对视, 干脆假装没瞧见。明子秋双眼在二人身上打量,隐约能察觉出他们之间不一般的气氛来, 她嘟囔了一声,道:“我、我问过母后与皇婶了,她们都答应我暂且到王府小住的。”   说这话时, 明子秋连忙多加了句:“就住到月中, 等二皇姐的孩子满月酒办好之后,我就回宫。”   “既然你皇婶答应了, 那你就在月棠院陪着她,不过不许闹腾,若被本王发现稍有不乖就立刻送你回宫。”明云见说这话时, 祝照莫名觉得自己能从里头听出点儿咬牙切齿的味道,不过转而一想, 或许是她听错了。   明子秋本来还怕明云见大半夜将她送回宫去,没想到对方居然答应自己留下来了,更是高兴, 还拉着明云见让她看看自己写的字。   “皇叔,我发现皇婶的字着实不错,与你的字迹有些相似,所以我学着写了点儿。你看、你快看我写得好不好?”明子秋言罢就要去拉明云见的袖子,明云见单手背在身后不与她接触,双眼微微瞪去,明子秋就乖巧停下了。   她依旧在笑,丝毫不怕对方。   明云见走到祝照身边了才认真看了一眼桌面上的字,瞧见上头祝照已经用朱砂笔写了点儿批改的话,就好似先前祝照练字,每每交给明云见时,明云见的批改一样。   瞧见祝照的字的确已经大有长进了,她是个聪明人,学东西很快。   纸上朱红色的小字一排规整,明云见瞧了轻声一笑,略微弯腰凑到祝照的耳边低语了句:“比小皇帝写得好了。”   就这一句,顿时叫祝照面红耳赤了起来。   明云见又直起腰,摆出正经姿态,评了明子秋的字:“不伦不类,多与你皇婶学学。”   言罢,他便离开小厅,只留了一句:“莫要玩闹太晚。”   祝照转身,腰后靠在长桌边上,一双眼睛睁得很大,眼看着明云见走出了小厅。屋外长廊上灯笼之下的人影渐渐拉长变淡,而后消失,小厅的窗户缝隙朝外看,也看不见人影了。   她慢慢呼出一口气,直至此时,心口的跳动也未能平息,紊乱得厉害。   明子秋嘀咕了句:“皇婶的字好看,也都是皇叔教出来的,皇叔不肯教我,皇婶你快教我吧!”   明子秋说这话时声音不大,见祝照还愣愣地看着门外,以为她没听见,于是凑过去喊她。   “皇婶、皇婶!”明子秋略微放大了声音,祝照才一眨眼回神,她扭头看向明子秋,啊了一声问:“怎么了?”   “你的脸好红啊。”明子秋说着,又皱眉:“方才我见皇叔像是抱着你……”   她的话并未说完,声音戛然而止。眼看祝照的脸越发滚烫,明子秋顿时像是反应过来了,她怔愣着站在原地,祝照连忙搁下笔捂着脸,匆匆朝后方走,道了句:“天不早,我们还是明日再练字吧!”   祝照离开小厅,朝后院寝室过去,明子秋伸手抓了抓脸颊,又瞥了一眼桌面上的字,反复回想方才她从桌子底下爬出来瞧见明云见与祝照的样子,怎么想……怎么觉得不对劲儿。   晚间祝照没怎么与明子秋说话,明子秋与她是儿时的玩伴,明云见又是明子秋的皇叔,祝照虽早就嫁给明云见了,可今晚明云见显然是有意想要调情的,结果被明子秋撞见,祝照如何能不尴尬。   明子秋是个直肠子,从小心里就不藏事,有些话想说也就说了,只是她一时半会儿没想通,故而不知如何开口。   晚间二人洗漱好,躺在一张被窝里,明子秋的怀里还抱着儿时的小毯子,一头长发散着与祝照的交织在了一起,祝照都快睡着了,她的眼睛还是睁着的。   她对男女之情,并不敏感,可今日所见,仔细回想却莫名叫人面红耳赤了。   明子秋以前并不觉得祝照嫁给了明云见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在她心里,还是拿祝照当朋友更多,至多只是人前的称呼改了,也从未将她当成文王妃来看。   今日之事,叫明子秋醍醐灌顶,明云见与明子秋称呼祝照时,不是叫小长宁,而是说‘你皇婶’。   “皇婶……”明子秋思量许久,才敢小声开口。   祝照回应,嗯了一声。   明子秋的手心攥着小毯子的一角,问她:“你是不是喜欢我皇叔啊?”   祝照听她这话,心里忽而漏了一拍,被人戳中心事,难免有些不自在,但这事无需隐瞒,祝照便老实点头。   动作细微,明子秋看见了。   她道:“我先前一直都不知道,你是喜欢皇叔的……我、我还以为你与我一样,都拿他当皇叔看呢。”   她见多了皇室之间成婚,并不是娶谁,嫁谁都是有感情的。好比她的亲弟弟,当今皇帝,即便是如此地位后宫里的妃子也一个都不由他自己选择。   更别说三妻四妾的贤亲王,爱钱如命的赞亲王,只想权势的嵘亲王,和貌合神离的两位公主驸马们。   明子秋以前想,祝照嫁给明云见是好事,回到了京都她们还能碰面相聚一起玩儿。明云见也非登徒子,不会轻薄了祝照,从此以后祝照有了去处,有了依靠,也有了身份地位,没什么不好的。   所以她才有胆子在祝照跟前说明云见与苏雨媚过去的事儿,因为她以前当真为明云见未能与苏雨媚在一起而惋惜过,祝照也跟着惋惜过。   但她未曾过,那时随她一同惋惜的是五、六岁的祝照,而非如今的文王妃。   今日想通了,明子秋有些懊恼,也有些不知如何与祝照相处了。   祝照喜欢明云见,明云见也喜欢祝照,那祝照的首位是她皇婶,而非朋友了。   “我皇叔也是喜欢你的。”明子秋沉默了许久,经过很长时间复杂的心情,才说了这么一句:“因为他从不喜欢与人亲近,但他今晚与你亲近了许多回。”   从他将祝照环抱在桌边,与看字时刻意附身凑到她耳旁说话,都能看出来。   祝照从明子秋的口气中听出了点儿什么,她翻身看过去,只见明子秋怀中紧紧地抱着小毯子,像是在这一刻与她产生了隔着辈分的生疏来。   日后,或许不能再无话不谈了。   “在私下,你还叫我长宁就是了。”祝照突然开口,与她笑了笑:“关于你皇叔的坏话,我还有很多想与你说的呢,若你不与我交心,我在京都就没有朋友了。”   明子秋听祝照这么说,怔了怔,眼眶微微泛红,她松开小毯子,抱着祝照钻到了对方的怀里,如此求保护的姿态,却用手顺着祝照的背,说着安慰旁人的话。   “你放心吧,日后若有心事,你还能与我说,我们一直都是好朋友的。”明子秋说着。   之后的几天,明子秋陪着祝照在街市上转了几次,偶尔两人会坐在月棠院的阁楼上,瞧着月棠院内的海棠花新开的几朵花苞,或读书写字,或做女红。   祝照不会绣花儿,明子秋显然也不是个中能手,桃芝也不会,不过淑好却对这个颇为在行。   淑好平日做事风风火火的,绣花却很细腻,她说是因为她家境贫寒,之下还有两个妹妹,妹妹衣裳上的花儿鸟儿的都是她绣的,故而女红手艺不错。   祝照性子慢,能静下来好好绣一两样东西,明子秋却不是个能坐得住的。两人说好了一日时间,都绣一样东西出来比一比,祝照在阁楼内坐了两个时辰,明子秋就在阁楼旁的秋千上荡了一个半时辰。   最后太阳下山之前,淑好被桃芝推着当评判的老师站在最中间,看看是文王妃绣得好,还是慕华公主略胜一筹。   祝照绣了一只白孔雀,对于初学者而言孔雀算是顶难的了,不过祝照认真精细,绣得不说好,但至少能瞧出来是个什么。那边明子秋就不行了,明子秋绣了一只穿过两枝柳条儿的春燕,春燕的尾巴两边一长一短,针线粗糙,也不平整,她不说,绝对看不出是个春燕。   小松胆子大,在纸上写了两个字轻轻递了过来,明子秋瞥了一眼那字顿时瞪着他哼了声,站在明子秋身后的涂楠也看见了,不禁低笑。   纸上写着:老鼠。   远看那一团黑不溜秋的春燕,的确像是短尾巴的老鼠。   “不好玩儿!”明子秋起身,将手中绣好的春燕扔到了身后在笑的涂楠手上,道:“给你了!”   像是孩子一样赌气,祝照放下东西走过去哄她,道小松还小说的都是玩笑话。明子秋也知道,就是脸面放不下,扬着声音道:“他还小啊?他这年龄不小了!皇婶你快找个人嫁给他叫他早早成家搬出去吧!”   小松一甩马尾辫,飞身上了房梁,不听明子秋说话了。   四月十六,韶离公主长子满月酒,这也是韶离公主与二驸马成亲三年的第一个孩子。   大周共有三位公主,长公主连平公主,二公主韶离公主,三公主慕华公主,长公主今年二十二,二公主二十,三公主才刚十七。   长公主与大驸马成亲四年多了,两人一直没有孩子,不过因为外人都传长公主脾气不好,性子过烈,与大驸马之间还有些间隙,所以两人才没有孩子。   二公主性格也较冲动,但二驸马为人谦和顺从,两人之间也一直都是压制关系,若非是二驸马家中这两年在朝廷升了官位,渐渐起势,二公主也不会急着要孩子稳固自己的地位。   长公主是先皇后所生嫡女,地位不凡,二公主的母妃却是宫中一个小小嫔位,与长公主比不得,早年还仗着自己是公主,二驸马家境一般而嚣张乖戾,这两年性子倒是慢慢沉稳下来了。   二公主的长子满月酒,官家妇人自然是要给面子的。   几位王妃除了嵘亲王侧妃与贤亲王妃没到之外,赞亲王妃、文王妃、封易郡王妃纷纷到场。   二公主的公主府比起长公主府也逊色了一些,不过这次满月酒倒是办得风光,二公主也终于在长公主跟前扬眉吐气了一回。   以往长公主处处压她一头,这回她比长公主还先生了孩子,自然得意。   二公主在明子秋跟前知晓收敛,明子秋又是个无甚心机之人,比起与长公主的不合群,她与二公主更亲近些。一群人被二公主拉着入了房内瞧刚出生才一个月的小娃娃,明子秋刚看见就走不动路了,瞧着小娃娃可爱,抓着摇床不肯走,尽逗小孩玩儿。   祝照也瞧见小孩儿了,软软瘦瘦一小只,瞧着特别脆弱,那小孩儿不怕生,瞧着一群女子围着他他还笑。   祝照也喜欢小孩儿,只是围着看的人越来越多,赞亲王妃还拿她打趣,说她与文王成亲半年多也该要个孩子了。祝照一瞬察觉苏雨媚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于是只能尴尬笑笑,心里却想苏雨媚瞧她做什么?   她与明云见成亲才大半年而已。   苏雨媚与周涟成亲都十一年了,不是一儿半女也没有么……   趁着众人都将目光放在小孩儿身上,祝照退出人群,到外头透透气。   作者有话要说:  设定错发表时间了,抱歉。 第62章 训斥   韶离公主府内院中的景致还算不错, 虽说没有文王府大, 但每个院落里的花儿于这个季节都开了。小院外是口鱼池,鱼池的对面种了一排圆红的山茶花, 一簇簇地绽放了,花瓣落了满地。   祝照顺着小池塘边上走, 还能瞧见池中鲤鱼衔着被风吹入水中的山茶花瓣, 抖过尾鳍荡起水中涟漪。   今日天气不错, 现下正是晌午, 众人方在公主府内吃过宴,都围在了小娃娃的身边, 不会出来转。   祝照找了块干净的石头坐下,眯起双眼看向头顶烈阳,暖光撒在双肩分外温和, 她就这么望着水中鲤鱼, 在地上捡起一把花瓣,时不时丢两片到水里。   一条鱼儿探出水来, 嘴上鼓起一个泡,祝照瞧着好玩儿,掩嘴正要笑, 突然听见一声:“本宫叫你跪你就得跪下!”   祝照浑身一怔,这声音有些耳熟, 她稍侧过身朝身后山茶花丛的另一边看去,瞧见一身穿明红色长裙的女人头戴珠花金钗,打扮得格外庄重。那女人双手背在身后, 长发挽起,一朵娇艳的山茶花于她的掌心慢慢捏碎,花瓣片片飘落,尽被她的衣裙遮挡。   于她对面站着的男人沉着脸,目光并未四看,似乎并不在意周围是否有人,或许他在意,只是根本没办法阻止,他掀起衣摆,慢慢跪在了女人跟前。   这两人祝照都很眼熟,女人是长公主连平,男人是大驸马吴少彦。   大驸马身边放着一朵粉红的山茶花,长公主走到他身边用力踩下,将那朵花儿彻底碾碎,嘴里不甘心地讽刺道:“你这花儿方才准备藏在怀中,怕是要带回公主府的吧?”   男人不出声,长公主气愤不已,双手捏紧成拳,怒声问道:“你是不是要将这花儿送给她?!”   男人依旧沉默,长公主冷哼一声:“好!好你个吴少彦!你以为你不出声本宫就治不了你了?是!本宫不会对你动手,但她不过是个下人!本宫回去就要了她的命,我要将她剥皮抽筋!”   长公主说这话时,男人才终于有些动色,他眉心皱着,眼中涌上错愕与慌乱,几乎是下意识抓住了对方的裙摆。   长公主足下一顿,低头睨着他,吴少彦慢慢抬头看去,一双眼中已经微微泛红,那眼神便是祝照看了也觉得心下一惊,骤然觉得万分无望,又令人害怕。   “公主,是我错了。”吴少彦慢慢舒出一口气:“花儿不是摘给旁人的,是我摘给公主的,日后我也只摘花给公主。”   长公主闻言,沉默了会儿,低声问他:“你当真知错了?”   “我知错了。”吴少彦点头,双膝还跪在鹅卵石铺成的地上,只要长公主不开口,他便不起身。   祝照自知自己不能再看下去,于是放低动作起身准备离开,免得等会儿被长公主与大驸马发现了反而成她偷听偷看。   祝照起身离开,绕过小池塘准备回去众人看小娃娃的地方。只是小池塘才走了一半,迎面过来的明子秋瞧见她顿时跑来,拉着她袖子道:“皇婶去哪儿了?我方才还找你呢。”   “我出来透透气。”祝照道。   明子秋一笑,拉着她绕过小池塘从另一条路走去,并未回刚才的屋子里,嘴上说:“我看二皇姐的孩子实在太可爱了,今日出门前我还带了好玩儿的东西给他,忘在涂楠那儿了,皇婶你陪我取一趟。”   涂楠是男人,不能入女眷院落,故而在院外等着。不过出了这扇院门往外走,必然经过方才那段石子路,祝照想起来长公主与大驸马或许还在那处,一瞬拉住了明子秋。   “怎么了?”明子秋问。   祝照眨了眨眼,问她:“可有其他出去的路?”   “就这里近!”明子秋拉着祝照道:“皇婶陪我走走吧,二皇姐这府邸花草都多,挺好看的,你瞧那边的山茶花就开得很漂亮!”   祝照自然知晓山茶花漂亮,她方才就是从那儿回来的!   明子秋未察觉祝照的脸色,带着她疾步走了会儿便到了石子路,才十几步路的距离,明子秋便站定无措,祝照抬眼望去,果然……大驸马还跪在地上没起身。   长公主也瞧见明子秋与祝照了,双方对视,长公主轻轻踢了踢还跪地的大驸马,轻声道了句:“行了你起来吧,先出去将马车备好等我,我与韶离打个招呼便回去了。”   大驸马扶着膝盖慢慢起身,长公主突然叫他起来,不用想也知是他身后来人了。大驸马没回头,这也不是他第一次在旁人面前毫无颜面,也不是第一次对长公主下跪。   等大驸马走后,长公主才抬着下巴走到明子秋与祝照跟前,她冷淡地看了祝照一眼,突然眉心一皱,祝照心下恍惚,将右手钻紧了些。   长公主微微福身行礼:“皇婶。”   祝照颔首,长公主便头也不回地与她们擦身而过。   等人走后,祝照才松开了右手,于她的右手掌心,是还没来得及扔去的山茶花花瓣,也不知方才长公主那一皱眉,是否发现了她早就在这处了。   明子秋大气不敢出,回头两次确定无人了,才松了口气道:“长姐这脾气也太可怕了,大驸马怎么说也是驸马爷啊,她、她她就让人跪在这儿了,若是叫朝中同僚瞧见,大驸马还要不要做人了。”   祝照抿嘴,问明子秋:“长公主与大驸马既然是如此关系,当初为何要成亲呢?”   她方才在小池塘边看着二人,显然于他们之间还有另一个人存在,长公主知大驸马喜欢的另有其人,为何还要嫁给大驸马?   明子秋拉着祝照去找涂楠,边走边道:“其实长姐与大驸马的事也不是秘密,二皇姐知晓的就很多,她也与我说过一些,就连子豫……不,陛下后宫里的嫔妃们都听闻过一些。”   祝照走过石子路,低头还能看见两朵被摧残了的山茶花,粉红色被碾碎,朱红色的也被捏碎。   “按照大驸马的家境来说,根本是不够资格娶长姐的。”明子秋道:“大驸马家中无人为官,他自己也只是普通的赤门军,只是有一次长姐与瑞太后出宫礼佛,他救过长姐,故而才得了长姐青睐的。”   “瑞太后就只有长姐一个孩子,瑞太后死后,便允了二人婚事,因为是太后懿旨,大驸马也无法拒绝。”明子秋撇嘴:“但我听说,大驸马其实也有喜欢之人,他喜欢的就是长姐身边的宫女,当年陪长姐一同出宫随瑞太后礼佛,他们三个是同时相遇,各有不同的情谊。”   其实大驸马曾拒绝过长公主一次,但长公主不信有人能忽视她,反而喜欢自己身边的宫女,所以她仗着自己的身份地位,加上瑞太后的旨意,硬生生地嫁给了大驸马。   长公主身边的那名宫女成了试婚公主,在长公主与大驸马成亲之前与大驸马有过一次试婚关系,后来长公主府成立,那宫女也成了府中小妾。   说到底,也是因为长公主执拗的性子,导致如今他们都不快乐的结果。   明子秋说:“以前长姐虽性子辣了点儿,但也还好,对待我还算亲和的,只是她成亲之后感情不顺,变得越来越古怪了。”   祝照眼眸微垂,问她:“那关于大驸马的事,你知道的不多?”   “他?他如今是皇城金门军北门统领,涂楠也算他的手下,手中带了一千人,比起二驸马来说算是不错了。”明子秋道。   祝照哦了声,明子秋立刻开口:“涂楠!”   二人已经走到涂楠身边,明子秋向涂楠要了小玩意儿,又拉着祝照回去屋中逗小孩儿。   晚间从二公主府离开后,明子秋与祝照就分两边路走了。涂楠直接带着明子秋回宫,明子秋还不舍得,说自己有几件衣裳留在了文王府,想回去与祝照再住两天。   结果涂楠道:“公主喜欢韶离公主的孩子吗?”   “喜欢啊!”明子秋道。   “那若文王妃也有孩子,你会更喜欢吗?”涂楠问这话时,祝照刚上马车,掀开车窗帘瞪了他一眼。   明子秋连连点头,随后又想到了什么,脸上一红,窘迫地看向祝照,道:“那我就不打扰皇叔与皇婶了,免得到时候皇叔没有小孩子,怪是我害的!”   她说完这话,祝照的脸也红了,只怪涂楠说得太直白,叫她也不好意思了起来。   祝照回到文王府时,天还未完全黑下,天边染上淡淡的红。祝照靠在马车内睡了一觉,车身微微晃动又停下,她才睁开眼准备下车。   刚掀开车帘,祝照便见到了明云见。   小松坐在马车头顶歪头朝她看来,一条马尾挂在祝照的眼前晃了晃,一张少年的脸直接遮住了祝照与明云见对视的视线,结果小松还没扬起笑容,明云见就将他的头给掀开了。   祝照朝小松笑了笑,走到马车边要下去,自然朝明云见伸出双手。明云见拖着她的腰,将人抱在怀里带下了马车,等祝照站稳了他才说:“你今日险些闯祸了吧?”   祝照理了理衣裳,不解抬眸,摇头道:“没有,我今日几乎没怎么与人说话。”   那些上前与她搭讪的官夫人,她也只是选了几个看着好相处的没什么心机的谈了话,谈的也不是朝中之事,而是一些闲言碎语,祝照大多只听,没有插嘴。   至于像苏雨媚那些比较难相处的,祝照就没接触了,就连赞亲王妃祝照也只打了招呼而已。   “长公主训斥驸马之事,你瞧见了?”明云见问。   跨入文王府,祝照心下一惊,登时睁大双眼:“王爷如何知晓的?”   明云见伸手刮了她的鼻梁,眉心微微皱着道:“你先别管本王如何知晓的,那般场合你如何还能现身?”   “我……”祝照抿嘴,上了长廊台阶,明云见拉着她的手朝自己靠近了些,又说:“近日大驸马私下有些小动作,大驸马原先是赤门军中人,也算是赞亲王的人,后来入了金门军,一步步走到这个位置,赞亲王从中没少出力。”   “不过因为贤亲王与兵部之事有所牵扯,赞亲王也连带着低调许多,嵘亲王势力大涨,大驸马恐怕要转投嵘亲王之下。”明云见说这些,祝照也就是听着,心里还有些奇怪他为何要告诉自己?   “大驸马这个人……本王接触过一次。”明云见朝祝照看去,眼神中有些许担忧:“他为人卑弱毫无底线,好似对任何人都无威胁,但你需记着,倒是平流无险处,时时闻说有沉沦。”   越是极能隐忍跪地之人,一旦得势,其报复手段不可估量。   “我知道了。”祝照想了想,又说:“当时情况长公主瞧见我了,大驸马没回头,应当不知是我。”   明云见朝她额头上弹了一下,厉声道:“这般情况,不出去才是聪明人,你还带着子秋一同看热闹了!子秋是小皇帝亲姊,又是太后之女,权势比长公主大多了,你再看看你!”   “我有王爷。”祝照揉了揉被弹疼的眉心,卖乖笑了笑:“王爷会为我撑腰的,哦?”   明云见低头看去,祝照正拉着他的袖子,小脸微抬,眉眼带着笑意,与他对视时还略微歪头耍乖。他心里噗通噗通跳快了些,只得无奈道:“本王训你话呢!老实些。”   “我老实的。”祝照站直点头。   明云见又朝她身后长长的走廊瞥去,明知故问:“子秋没跟来?”   “她回宫去了。”祝照道。   明云见抽回了自己袖子,阔步朝前走,没给祝照看见他的表情,只是嘴角抑制不住上扬,他轻声道:“走了才好。”   作者有话要说:  PS:试婚公主:公主选定驸马后,宫里会派信得过的聪明宫女提前去和驸马过夜,检测驸马的‘生理能力’,这个被派去的宫女,就是‘试婚公主’。 第63章 孔雀   明云见只在长廊上与祝照说了几句话, 便回书房继续忙了。   月棠院内的海棠花在这几日开了一些, 祝照命人找几枝方便的地方剪些下来,然后插于屋内白瓷瓶中。粉娇的垂丝海棠朵朵挤在一起, 像是女儿家精美的发簪,比桃花还要标志许多。   祝照用了晚饭后没在小厅待着, 回到房内于桌旁摆弄瓶中花枝, 一旁还放着完成一半的绣品。   桃芝替祝照烘暖衣服, 淑好提了热水进来, 路过祝照身边时瞥了一眼桌上的物件,啊呀一声:“才只是几日功夫, 娘娘的绣工比奴婢的要好上许多了!”   祝照得人夸奖,心中欢喜。   桃芝也道:“的确是,娘娘这几日都在努力学刺绣, 瞧这一对鸳鸯多好看, 就是好似颜色用得少了些……”   祝照看了一眼桌面上的半成品,她只绣了个头身, 还有尾巴未出来,但被人认成鸳鸯也不知该不该高兴了,她撇嘴, 道:“这是……孔雀。”   桃芝顿时一怔,慢慢背过身, 淑好捂嘴笑着继续提水去。   祝照放下花枝,一朵海棠花正好落在了那两只孔雀的头顶,灯光灰暗下去看, 的确不怎像是孔雀的样子……   淑好提水快,走到祝照寝室门前正好撞见穿过小院走来的明云见,她连忙行礼道:“王爷!”   一声扬起,正在对着灯将那孔雀修修补补的祝照登时抬头。   屏风后浴桶内的水将满,一篮花瓣就端放在旁边的凳子上,祝照寝室内半边氤氲着腾腾热气的白雾,明云见跨入房门时,她还是愣着的。   不是说忙?怎么晚间过来了?   “在刺绣?”明云见瞧见祝照手上的针线,祝照反应过来,连忙将东西放在了一处用纸张盖上,起身问:“王爷怎么过来了?”   “本王来王妃这儿不是理所应当的吗?”明云见坐在了桌旁,视线朝那只练了几个字的纸张看去。   祝照低声道:“可、可我要沐浴……”   “你沐浴你的,本王坐坐。”明云见说时带着浅浅的笑意,祝照一瞬红了脸,心下砰砰跳快了些,一些乱七八糟的猜测想法纷纷涌入脑海,又被她摇头挥去。   桃芝识趣,拉着倒好水的淑好便离开了寝室,顺便给二人关上了门。她走远了些,但还在这院子里,免得若是二人事后有吩咐,没人在跟前伺候着。   祝照见屋内就她与明云见二人,一张小脸被水气蒸得温热,她抿了抿嘴,有些无措地于桌旁站了会儿,才转身朝屏风走去,低声道了句:“王爷自便。”   反正他们也不是第一次在同一间房内待着了,都‘同床共枕’过好几回,现下紧张什么?   祝照摇了摇头,入屏风后叹气,心中告诫自己:长宁啊长宁,以明云见的性子,别说是隔着一道屏风,就是将屏风撤去,他也当如柳下惠,毫不动情的,莫要多想,莫要多想了!   祝照褪去衣衫,入了浴桶后没一会儿,便听见明云见道:“你在绣鸳鸯?”   祝照愣怔,身形因惊讶晃动,溅起几点水花,她啊了声,都不好意思解释那是孔雀了,只能承认:“是……是啊。”   明云见听见水声,抬眸朝屏风方向瞧去。   祝照的寝室内灯火很明亮,烛台有八处都是正燃的,故而浴桶外青竹屏风上的图样他都能看得清楚。   祝照屋内的一切物件都很朴素,青竹屏风上浮雕了一些展翅飞翔的鸟雀,中间还有一层镂空雕花的设计,若是人在屏风后走过,那层镂空是能瞧见人影的。   恰恰因为光明,明云见不怎能看见祝照的影子,只能瞧见屏风边上因为她在动,而不经意洒出几滴的水来。   目光一滞,呼吸也跟着慢了一拍,明云见睫毛微颤,双眸中的烛火跳跃着,倒映屏风上的鸟雀,迟迟未有眨眼。   这一眼,几乎能透过屏风瞧见之后的画面。女子长发柔顺披在双肩两侧,几缕漂浮在水面上,随着她抬臂的动作,水纹将花瓣一片片打在她洁白莹亮的肩膀与胸前。   不知为何,他突然想起自己曾见过祝照穿肚兜的样子,软白无瑕,似凝脂,若冰玉。   明云见的手中还拿着祝照未完成的孔雀刺绣,不自觉收拢手心,被上头的针扎破无名指。他一眨眼已然回神,低头看去,无名指的指尖上结了一粒殷红的血珠。   擦去血珠,明云见状似低头看刺绣,但一颗心上紊乱的跳动早已败露了他的心迹。   今晚过来,本是处理完事物,走到月棠院前才想着要进来瞧瞧的,未想过留下,也未想过会因听沐浴水声,而失神无措。   “你这绣的……是孔雀?”明云见仔细看过了那刺绣,才察觉出刺绣上的鸟儿与鸳鸯大不相同。   祝照已在擦身穿衣,听见明云见这话心中一喜,于是双眸透过屏风上的雕花朝外看,欣喜道:“王爷瞧出来了?”   明云见也抬眸,望向屏风,不禁失笑:“绣得胖了些。”   只是刹那,双目对视,祝照心下一怔,不禁缩着肩膀将里衣披上,她呼吸越来越快,迫着自己瞥开目光。   就在祝照背过身低头继续穿衣时,明云见已起身一步步朝她这边走来,站定在了屏风旁。   祝照察觉灼人的视线,稍稍回眸,便瞧明云见在她身后位置,背对着几盏烛火,一双桃花眼内含了些许叫人看不懂的情绪,犹如蛊惑。   祝照的中衣还未穿,身上就套了一件长里衣,上衣过长遮到了脚踝,但两边为方便走路开了叉,几乎到了腿根处。   她原先身形小,入文王府后的衣裳都是府中现做的,但身上这一套里衣是去年秋天做出来的了,如今大半年过去,祝照长了些,领口盘扣尚未扣上,前胸鼓鼓,倒是成长了许多。   祝照头发半干,双手紧张地抓在了衣摆开叉处,眨了眨眼,胸前挂着的小金锁随着呼吸起伏。   明云见的步伐很慢,走来时带着几乎叫人透不过气来的威压,等他站定于祝照跟前,祝照已经微微发抖了。   她赤着脚踩在一块布上,脚趾蜷缩,过于紧张。   “我、我衣裳还没穿好。”祝照道。   明云见嗯了声,这一声带着些许压制的沙哑,他慢慢弯下腰,双眼与祝照对视,两人之间就剩一寸距离,呼吸纷纷撒在彼此脸上。   “徐二夫人教了你多少?”明云见突然开口,祝照只觉得自己脑子嗡得一片空白,整个人如得了热病一般,渐渐开始不清醒了。   “二、二夫人给我看……看了图本。”祝照不自觉地下移视线,正好看见明云见微微凸起的喉结因为吞咽的动作上下滑了一次,于是她也跟着咽了口口水。   “小长宁……”明云见道:“抬头。”   祝照慢慢抬头,却不敢看他的眼,他的眼里仿佛有一团肆意燃烧足以灼人的火,只要对上视线,理智就能被烧得一寸不剩。   “你可还记得,本王吻过你?”明云见问。   祝照心下大骇,她震惊过度,忘了警惕,讷讷抬头啊了一声,完全不记得这回事。   便在下一刻,明云见双手搂在了她的腰间,将人带入怀中,一吻覆在了她的唇上,犹如封住了周围一切声响。   烛台上的一盏烛火噼啪绽开,祝照的双手紧紧地抓着明云见心口的衣裳,她的下巴昂起,因为身量不太高,即便被明云见搂着腰,双脚还是吃力地踮起。   几乎无法呼吸了,祝照心里如是想。   她的脑袋仿若一团浆糊,断了一切思考的能力,明云见撬开她的唇齿,加深了吻。   一切如一粒火星落入纸上,骤然沿周边燃烧,这一吻带着祝照回忆起了一些于宫中酒醉后的画面,她依稀记得自己被明云见困在了他的胸膛与宫墙之中。   那次的吻,也如这次一样霸道、掠夺、不留缝隙的紧贴着。   他的吻,与他的为人很不一样,不似平日里的耐心和温柔,反而隐隐有占有与急躁。   就在祝照以为自己会因为一个吻要窒息而亡之前,明云见松开了她。   气息绕到了她的脖子与肩膀处,突然吃痛叫祝照没忍住低低地叫了一声,明云见将她打横抱起,走出了屏风正朝床榻方向过去。   她将脸埋在明云见的心口,耳畔还能听见对方胸膛内传来乱成一团的心跳声。   他的心跳声很响,噗通噗通,祝照不禁伸手捂着自己心口位置,掌心下的金锁都被皮肤熨烫,她的心跳虽也加快,但还没明云见的乱呢。   祝照抬头,看向明云见的下巴,等明云见将她放在床上了,她才小声问了句:“王爷紧张吗?”   明云见撑在她身侧的胳膊微微一僵,瞳孔收缩,视线于祝照身上晃了一圈。   她微微靠着床头软枕,就一层里衣,露出了肚兜带子,膝盖微微弯曲,小腿纤瘦,脚尖通红。   “这个时候别开口。”明云见说着,扯下床边的金钩,才低头解开自己外衣的腰带,便见祝照捂着口鼻,打了个喷嚏。   祝照双目睁大,见明云见镶了白玉的腰带往床头凳子上一扔,又打了个喷嚏。   祝照立刻出了鼻音,带着点儿可怜兮兮的味道问:“王爷有手帕吗?”   明云见怔住了,他从袖中掏出一张干净的手帕,祝照于他怀中挣开,手帕捂着半张脸,背过身去,衣服贴着单薄的后背,她又连打了两个喷嚏。   明云见此时外衣敞开着,中衣解了一半,单膝半跪在床边,一时进退两难了。   等祝照的喷嚏终于止住,她再回头时,鼻尖通红,双眼也因为打了好几个喷嚏而沁了点儿眼泪,映着白皙的皮肤,像是病了。   祝照也不好意思把弄脏了的手帕还给明云见,只是愣愣地看着他,对视片刻后目光若有似无地瞥了一眼明云见的腹下位置,耳根骤然通红。   她跪坐在床头微微垂着脑袋,露出的一截脖子都是绯色的,上头还有明云见于屏风后咬下的齿痕。   “盖好被子。”片刻安静被明云见打破。   他往后退了半步,转身坐在了床边,看着祝照将被子盖好了后才不禁伸手撑着额头,拇指揉了揉眉尾,深吸一口气叫自己放下心中腾起的念头。   “你为什么会绣孔雀?”明云见转移自己的视线,开口提问。   祝照抿嘴,反问:“王爷喜欢绿孔雀吗?”   “尚可。”明云见道。   祝照唔了声,道:“我喜欢。”   她记得去年酒风十里中,与明云见再相逢时对方的穿着,当时十年未见,其实祝照早想不起明云见的相貌,但再遇时,她从未表示,自己当时有被惊艳。   明云见一席白衣,衣摆绣了只绿孔雀,孔雀翎如墨染,飘逸铺在了衣垂处,衬得他高贵不凡。   床头烛火又是啪嗒一声,祝照看见明云见的侧脸于灯光下晕上了一层暖黄浅光,当真温柔好看,而她腰上方才被他用力捏着的地方,似乎还在发烫。 第64章 如雪   明云见坐在床边没多久, 等身上的热气散去了才起身朝门边走。   祝照闭着眼小憩, 实则并未睡着,察觉身边的人离开后连忙睁开眼, 问了句:“王爷要走吗?”   明云见站在门后,回头朝她看了眼, 笑一笑道:“不走, 今夜在这儿陪你。”   他打开房门, 对外院中坐着的桃芝吩咐, 叫桃芝将房中浴桶里的热水撤去,再让小厨房煮一杯三花茶进来, 祝照已经有受凉的症状,不及时预防,恐会病着。   明云见吩咐完, 便在祝照的桌旁坐下, 等三花茶泡好,祝照喝了热茶躺下了, 他才宽衣解带一同上了床。   祝照往床里侧靠了点儿,明云见就靠在外面,他穿着中衣, 眼底也没了方才的灼热劲儿,只是瞧着祝照离他远了些, 伸手把人捞入怀中抱着。   祝照趴在明云见的半边身子上,一头长发绕着对方的手臂,下巴磕在他的胸膛, 裹着被子还是露出了半截肩膀。   明云见低眸瞥她,祝照与之对上视线,笑了笑,她一笑,明云见的眉心反而皱了起来,带着点儿呵斥的口气,实则含了宠溺在里头道:“睡吧!”   “王爷身上好烫。”祝照说的是实话,说完明显察觉明云见搂着她腰的手臂稍稍收紧了些,她才反应过来自己这句话有多暧昧。   明云见身上的温度很高,不似正常,祝照隔着衣服都能感觉得到他心脏砰砰跳动,快且紊乱,心中的沸腾并未完全消散。   不过明云见就这般僵硬地躺着,饶是他身体起了某些反应,被祝照察觉了,他也依旧不为所动,只是以手掌覆盖在祝照的眼上,遮住了她那双仿若能将人吸进去的明眸,叹口气道:“等你身体好些了。”   祝照抿了抿嘴,险些脱口而出:我身体好得很!   鼻尖痒了一下,她才揉了揉鼻子憋住了一个喷嚏,歪着头靠在明云见的肩上,也未将他遮住自己双眼的手拿开,心中隐隐期待被小心藏了起来。   祝照知晓若不是方才受了点儿凉打喷嚏了,她与明云见接下来将会做的事是什么。郎情妾意,男欢女爱,又是皇帝赐婚的夫妻,两人成亲以来都没洞房花烛,说出去也不合情合理不是……   对于此事,她倒是不害怕的,只是明云见于房事上,似乎不是个多温柔的人。   如此想来,祝照心口突突直跳,完全没了睡意。   她将脸缩在明云见的怀中,又被明云见侧身抱紧,心中欢喜时抬手也环抱着对方,却听见头顶传来明云见无可奈何的一声轻叹:“安分些吧。”   四月中后又是谷雨时,这个天冷暖不定,明云见实在是怕了祝照这动不动就生小病的身子,倘若今夜她受了凉又出了汗,指不定明日就得病倒。   明云见心中不禁有些好笑,日后行房,还得选个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之日。   祝照怕冷,就是四月天也没换下厚厚的棉被,被明云见抱着一夜很快就入了眠,一觉睡醒已是天明。明云见早早起身去上朝,阳光透过纸窗照入房中,洒在梳妆台上,台上还放了一张纸,上头落下一句:改日续之。   祝照起床时看见这张纸,甚至能想象到明云见亲口说出这四个字时的表情,她立刻将纸揉成一团丢尽了焚香炉里烧成了灰,一整个早上脸都是通红的。   大周在世近百年之久,明云见与工部尚书后来搭上线了,也替对方出了个能将贤亲王从王府中捞出来的主意。   兵部之事查到最后虽未将贤亲王牵扯进去,但小皇帝心知肚明他并不完全无辜,他怒意并未消除,贤亲王被禁足时间延迟了两个月,要到六月中旬才准上朝,在此期间他就老实在府中静思己过。   嵘亲王对贤亲王之事咬得很紧,若是按照嵘亲王大义灭亲之举,恐怕贤亲王受罚便不是在府中休息这般简单了。   这两个月的时间,也是小皇帝给嵘亲王那边的交代,在决定让贤亲王这段时间暂避朝中风头之前,小皇帝特地找了明云见。   两个月的时限,也是明云见提出来的,两个月后是太后寿辰,那时贤亲王再不放出来便不妥了,但若提前将他放出,恐怕嵘亲王那边也不好交代,故而只能如此。   谁都知晓兵部尚书原先是嵘亲王的手下,如今的兵部全然新人,兵部尚书算起来原先只是田伟的手下。田伟不服其管教,独来独往,这份憋屈只能找周涟喝酒消解。   明云见对工部尚书那边所说的,便是贤亲王已经与嵘亲王成了对立,既然兵部两人都讨不了好,工部很快就会成为嵘亲王的眼中钉。   工部若想要保全自己,还得让贤亲王先从府中出来才可。   工部尚书约明云见去青楼时,他一口拒绝了,只是让手下人给对方提了个醒,说再过三年便是大周百年之时,小皇帝必然得登台祭祀,不如工部趁着这个时候,提前做好准备。   大周的祭祀台建造已经几十年之久,期间修修补补也不见多华丽威严,反而是明云见这次提醒,工部在早朝上上奏揽活儿,若是建造祭祀台,工部的人就有个能让贤亲王提前出府的理由。   祭祀台建造简单,但是从皇宫通往祭祀台的路却并不好走,京都内的道路宽敞,但京都城外走向祭祀台还有百里地,那处是百年前大周成国后天师算出的风水宝地,台下压着龙脉关键,不可随意动摇。   祭祀台不能挪地,那通往祭祀台的一条路便不能坎坷,修路一事短时日内不可成功,奏折递上,这对工部而言至少得是一两年的工程。   大周百年何其重要之事,若是在百年到达之前工部将祭祀道路与祭祀台修葺完成,这路铺好了就是工部尚书都可在史书上重重记下一笔大功了。   工部修从京都城外一路往祭祀台的路的确是件引万人关注之大事,工部尚书于朝前提起这话时,小皇帝很快就应允下来,还当着众人面夸赞工部尚书考虑周到。   下了早朝后,工部尚书便回去拟个修路的章程。   谷雨才过,明云见一日下了早朝便被小皇帝叫入了乾政厅,乾政厅内不止明云见一人,还有太傅在场。   夏太傅名夏儒,是先帝明天子的老师,明天子去世时年纪尚轻,也才三十几岁,明子豫登基时四岁,夏太傅也就等于是明子豫的老师。   连着两任帝师,明子豫对夏太傅还是较为信任的,故而朝中之事凡是他心中所想,几乎未有隐瞒。   明云见到乾政厅与夏太傅打了招呼,首领太监得了明子豫的眼神暗示,出了乾政厅,顺便关上了门。   “皇叔坐。”明子豫道。   明云见也不客气,当真坐下了,明子豫才说:“太傅也坐。”   夏太傅行了礼,坐在一旁,与明云见面对着面。   明子豫道:“今日朕找二位来,其实也不是什么要紧的大事,只是有一事朕才有了决定,皇叔这人巧舌如簧,朕是想让太傅帮忙劝着些,免得朕说不过他的。”   明云见不禁失笑,道:“原来是陛下找了夏太傅帮着一同欺负臣呢。”   明子豫瞥了明云见一眼,道:“皇叔正经些!”   明云见坐直:“臣正经着。”   明子豫才道:“工部尚书这几日将建路工程的奏折交上来了,朕看了也觉得无甚问题,但有一点一直在犹豫。工部尚书与贤亲王妃本家有些牵扯关系,其实朕心知肚明,工部尚书这人听六皇叔的比听朕的多。”   夏太傅抬眸朝明子豫看去,明子豫又道:“他的奏折上,是希望贤亲王担任此次建路监工,这恐怕也就是他们想将贤亲王提前从王府中捞出来的理由。以往京中修路扩建一类的监工也都是贤亲王负责,此次提他,的确也在情理之中,是给了贤亲王将功赎罪的机会。”   “只是……”明子豫叹气:“能在百年祭祀到来前将祭祀道路与祭祀台扩建修好,朕心中高兴,可这监工人选朕不满意。”   “陛下不会是想再让臣监一次工吧?”明云见开口。   明子豫微微抬着下巴道:“朕就是有此意。”   明云见连忙道:“陛下还是饶了臣这回吧,上次治水一事已是将臣推出几步,惹来几位兄弟忌惮,这等明摆着捞油水的事还让臣做,臣怕会成为众矢之的。”   明子豫坐不住,起身朝夏太傅走:“太傅你看!皇叔他总是如此!哪儿有如此不争气的王爷!”   明云见得了一句‘不争气’不气反笑,夏太傅也叹口气,有些责怪地看着他。   明子豫道:“除了皇叔,朕找不到合适人员,皇叔也说了这是明摆着捞油水的事,油水入皇叔荷包里,朕还能拿回来,入了其他人的荷包里,朕连水花儿都听不见。”   夏太傅正欲张嘴,明云见却说:“臣倒是有个好人选可以推荐给陛下。”   见明子豫正欲拒绝,夏太傅连忙开口:“文王殿下不妨说说。”   明云见道:“此次监工最合适的人选,莫过于赞亲王。工部施工建路,户部拨款下去,赞亲王当监工不会自己贪了自己的钱,他是出了名的吝啬,恐怕他做起来会比臣要精细得多。”   明子豫却说:“立功机会,皇叔当真不要?”   明云见但笑不语,明子豫给夏太傅明示了眼神,夏太傅张了张嘴,半天说了句:“臣也觉得,赞亲王或更合适。”   明子豫一时气急,指着夏太傅道:“你就由着他吧!”   从乾政厅出来,明云见与夏太傅并肩而行,两人一同出宫时回想起方才小皇帝关门与他们俩内谈的事儿,只觉得好笑。   小孩儿心思想的不多,只觉得有好的就留给‘自己人’,却不知有时锋芒不可外露,否则会招来无尽的麻烦。   “多谢老师方才解围。”明云见走到宫门前,见夏太傅要上回府的轿子了,才开口。   夏太傅只朝他深深地瞧了一眼,低声道了句:“文王殿下只需记得,明初如雪。”   明云见不动声色,替夏太傅掀开了轿子帘,等夏太傅的轿子离开宫门前,他才上了自己的马车。   明初如雪。   是当年夏太傅在明云见冠礼时送上的一副亲手写的字。   初,是他的字,如雪,是他的为人。   做个干净人说是容易,可做起来却不是那么简单的。   明云见回到文王府后,便去了兰景阁看花儿,瞧见兰花儿都被浇了水,而且有人擦过兰花叶,于是问古谦:“今日谁去了兰景阁?”   古谦道:“王妃今早入了兰景阁。”   明云见呼吸一顿,眉目柔和了几分,他浅笑着正欲往月棠院走,古谦又问:“王爷找王妃吗?”   明云见点头,古谦道:“王妃午间出府去了。”   “去何处了?小松可跟着?”明云见眉心轻皱,问。   古谦回:“王妃是去与徐公子会面了,小松跟着呢。”   “徐潭?”明云见点头,心想恐怕还有徐家其他人在,他懒得出面了。   “似乎还有慕容公子。”古谦道。   慕容宽?   明云见顿时皱眉,转身朝府门外走,开口问:“他们在何处会面?” 第65章 游说   徐家的事儿, 祝照没有太放松, 她特地打听了诗社里的消息,只是徐环莹心仪的男子究竟是谁, 她没问出个所以然来,倒是青门军的副都统将要娶徐环晴这事儿, 祝照找到了突破点。   谷雨才过, 天气好了些, 已是四月底, 祝照将这个月府内的账本开销全都翻出来统了一遍,古谦就在她旁边陪着。   明云见近来较忙, 一直在为朝中事□□不暇,就连与祝照好好坐下来吃顿饭的时间都很少,祝照昨日理好了账本时问古谦明云见何时回来, 古谦说要很晚。   古谦当时见祝照面色似乎有些焦急, 于是问:“王妃有何重要之事要找王爷吗?若只是府里小事,奴才也可代劳。”   祝照随口道了句:“我找王爷, 是想问他对青门军那边熟不熟悉。”   祝照原是想夜旗军归明云见管,那夜旗军与青门军、蓝门军等应当有些联系才是。不过古谦老实回答:“青门军那边……王爷恐怕不熟,不过王妃若是想在青门军中找人, 或可去问问慕容公子。”   “阿瑾哥?”祝照一怔。   文王府里上下人都知道慕容宽是祝照表兄。   古谦点头:“慕容家与青门军有些交情。”   祝照听了古谦的话,便没有打扰明云见, 昨日下午就约了慕容宽,得了慕容宽应下后,两人便约着今日下午会面。祝照也在今日早间约了徐潭, 让徐潭带着徐环晴出来。   这次祝照约慕容宽,还是选在上回那茶楼,祝照是第一个到的,到了便让桃芝和淑好出去买些刺绣物件,自己与小松在茶楼等着。   徐潭来得很快,徐家虽在城外,但这茶楼距离城门不远,徐潭入了夜旗军对时间纪律很看重,不敢迟到,来时身后还带着徐环晴。   几个月不见,徐环晴稍长大了些,小丫头看见祝照立刻就扑了过来,结果被小松提着腰带拽到一边儿去。徐环晴朝小松的腿上踢了一脚,直嚷嚷:“放开我!”   祝照不禁笑起,让小松放开徐环晴。   “长宁姐姐!”徐环晴冲过去抱着祝照的胳膊,她长得还算快的,十三的年纪已经有些含苞待放之姿了。   徐二夫人本身相貌就算不错,否则当初徐冬也不敢有胆子与她好。徐环晴比起徐二夫人来说更多了几分娇嗔的美感,她这模样在京都不愁找不到好人家,何故为了俗势嫁给一个四十多的男人。   祝照心中惋惜,便与小松道:“你带环晴去挑她喜欢吃的糕点,我与潭儿哥就坐这儿说话。”   小松领着徐环晴一同去茶楼下头,与茶楼伙计要些糕点来,这家茶楼的糕点多,他们一时半会儿上不来。   徐潭坐在方桌左手边,问她:“你今日特地让我将环晴带来,是不是已经与青门军副都统那边打好招呼了?”   祝照摇头:“今日除了我,还有阿瑾哥……潭儿哥可能不知道他,他是我姑姑的孩子,说是与青门军那边比较熟悉,若是他帮忙开口的话,青门军副都统那边恐怕不会强娶环晴。”   祝照顿了顿,又道:“我让你带环晴来,是因为此事还得环晴自己与二夫人开口,她瞧着什么也不懂,恐怕不知自己嫁出去的后果是什么。我会与她说清楚,也让她回去让二夫人早日打消这个念头。”   徐环晴的婚事,徐冬不开口,徐柳氏根本不愿意管,徐潭有心无力,徐二夫人一人做主的话,徐环晴当真就要这样稀里糊涂嫁出去了。   若是徐环晴自己懂得些道理,知晓成亲是一生大事,或许能好好与徐二夫人交心一番。   徐潭问:“你那表兄何许人也?莫非是在京中青门军里做事?”   祝照摇头,正欲介绍,便听见慕容宽的声音传来。   “长宁!”   祝照转头去看,她选的茶楼位置是上回慕容宽所选雅间,无需找他便径自进来了。慕容宽不是空手来的,他还特地带了些礼物,大多是女子喜爱的珠宝一类,两个精致的盒子装满了,一身华冠丽服缓缓走来。   慕容宽入了茶楼雅间,直接无视了徐冬,谁叫徐冬穿着一身夜旗军的衣裳,他还以为是王府里的夜旗军护着祝照的呢。   慕容宽坐在祝照对面,将礼盒推给她,脸上挂笑道:“快看,这可是他国好物,里头不少大周没有的玩意儿,都是我爹在外做生意带回来的。”   祝照收下礼盒,不与慕容宽客气,她指着徐潭笑了笑说:“阿瑾哥,我与你介绍一下,你旁边的这位是我姨娘之子,也是我表兄,徐潭。”   “嗯?”慕容宽这才朝徐潭看去,一双笑眯眯弯着的眼并未认真打量。   他知晓祝照先前十年都在她姨娘家生活,故而只是对徐潭点了点头。   徐潭反而听过不少关于慕容宽的事,更没想到慕容宽居然是祝照的表兄,心中不禁感叹,官家出来的小姐就是不同。若祝府当年没出那件事,祝照这十几年所相处之人,恐怕皆是如此非富即贵了。   慕容宽的爷爷慕容侯爷当年手执百万大军的兵权,正儿八经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便是如今在山间颐养天年,京都也无人敢得罪他分毫。   朝中官员不知多少曾是他旧属部下,就是青门军的统领见了他,也得点头哈腰,难怪祝照说……她表兄与青门军熟悉些。   “阿瑾哥。”祝照等人两人打了招呼,互相认识了彼此,这才开口:“我今日找你来,实在是有一件事想让你帮忙开口。”   “你说,若我能帮,自当帮忙。”慕容宽浅笑撑着下巴等她开口。   祝照道:“我听府中古伯说,你与青门军那边熟悉,不知可认识青门军副都统?”   慕容宽啊了一声,点头道:“知晓,前个儿还朝我家送过礼呢。”   祝照松了口气:“阿瑾哥认识他就好,我听闻他去年妻子过世,有意娶个续弦。”   “是有此事,据说已经相好了人家,去我家送礼时还说要请我过去喝酒,我开口拒绝了。”慕容宽道:“又非娶正妻,还要小爷给个面子,纳个续弦小爷去了作甚?”   徐潭道:“他要娶之人不是旁人,正是我徐家小妹。”   祝照朝徐潭看去一眼,也道:“我家小妹今年才十三,少不知事,也是长辈没做个好主,这才应下了与青门军副都统的婚事。这事我听着总觉不妥,潭儿哥也担忧日后环晴懂事了会后悔终生,所以想让阿瑾哥帮忙开口,叫青门军副都统那边另择人选。”   慕容宽怔了怔,眨眼有些无奈:“我还当是什么好事儿,原来为此啊……难怪你不找文王,反而找我去说了。”   慕容宽伸手抓了抓脸:“这事儿着实说着跌面儿,照理来说人家家里娶妻纳妾,外人管不着,我便是熟悉,开这个口也不合情理。”   祝照脸色也有些发白,双手捏紧,她知晓这事儿旁人干预不了,但事关徐环晴终身大事,若她说话管用,倒是可以自己去见那青门军副都统了。   徐潭连忙道:“慕容公子行行好,帮个忙吧!”   慕容宽侧过脸干咳了声,心想你是哪位?不过是因为与祝照结了点儿亲戚关系才与小爷碰上了面,平日里街上碰见,小爷未必睁眼瞧你。   “若是徐二夫人那边反口,阿瑾哥可否阻止青门军副都统追来呢?”祝照问。   慕容宽一听,思量点头道:“这倒是可以,若是你家小妹那边嚷着不嫁,我可游说两句,再让他寻别个姑娘就是了,才十三岁……娶来有何用?”   祝照轻轻嗯了声,恰好此时小松带着徐环晴上来,两人手上端着两个茶盘,上面放了七、八样糕点,徐环晴小脸通红,笑眯眯地凑到祝照跟前。   她见了慕容宽陌生,不由有些羞怯起来,拉着祝照的袖子小声地喊了声:“慕容公子好。”   慕容宽见徐环晴果然年幼,祝照本就显小了,她更是,纯是心智不成熟的孩子,又想起青门军副都统的那张老脸,不禁啧啧直摇头。   这样都能将女儿嫁出去,徐环晴也是倒霉了。   祝照有些话想单独与徐环晴说,便拉着徐环晴去了隔壁一间,带了两样她喜欢吃的糕点,留下徐潭与慕容宽坐一处。   其实祝照也是想给徐潭一个机会,慕容宽虽在京都以纨绔出名,可慕容家的确势力庞大,即便现如今府中无人为官,朝中几位亲王也不敢轻易动他,徐潭若是能与慕容宽成为好友,对他日后有益无害。   徐环晴与祝照的雅间桌面上放着一口石碗,石碗内养了两条小鱼儿,一红一白,煞是好看,正游在两片浮萍之下。   徐环晴吃着糕点问:“长宁姐姐你有话要与我说啊?”   祝照点头,心中想了许多措辞,一时不知如何开口,便先问她:“我听潭儿哥说,二夫人给你找了门亲事?”   徐环晴嗯了声:“娘说那家人好,府中有钱,我若嫁过去就与长宁姐姐一样,一生吃喝无忧了。”   祝照抿嘴,道:“环晴可知自己要嫁之人的年龄?”   “娘说比我大一些,但嫁人年龄大些不要紧,他对我好就行了。”徐环晴笑说:“长宁姐姐不是与文王之间也相差些年岁吗?”   祝照顿时一怔,有些哑然。   是,她与明云见之间差了十岁,放在平日里,也没人会娶比自己小这么多岁的正妻。可徐环晴与那青门军副都统之间,差了足足而立之年,若青门军副都统有孙女,孙女说不定都能有徐环晴这般大了。   祝照道:“环晴,婚姻之事还需慎重,那青门军副都统与你年岁相差太大,你可想过,或许你才长大,他已年过半百了,你尚且是如花岁月,他很可能都入土了。”   徐环晴眨了眨眼,不知是懂还是不懂,只是手上拿着半块糕点没继续吃了。   “京都好男儿很多,你年龄还小,不急这一时半刻成亲的。”祝照道:“你看,我也是十六才成亲,还有三年时间可供你选择。或许再等两年,潭儿哥建功后徐家好转,到时候能帮你找个门当户对,年龄相仿的男子,远比草率成亲要好得多。”   徐环晴唔了声,低着头道:“但娘说……嫁人要趁早,我年龄越小时,越有人要,等长到环莹姐姐那个年龄还没嫁出去,就没人会娶了。”   “环莹姐姐也要嫁人,她只嫁她心爱之人。”祝照解释。   “娘说环莹姐姐被骗了,是嫁不出去的,她是老姑娘坐家中,与男子苟合不知羞……”徐环晴话音未落,祝照便连忙打断:“不许胡说!”   徐环晴的话,当真叫祝照心中狂跳,这样恶毒的话她几乎想不出是从平日里温和与人为善的徐二夫人口中说出的。   这种话徐二夫人当着徐柳氏的面不敢说,必是私下说给徐环晴听的,她私下还不知说了多少不好的事,徐环晴正是学懂事的年龄,若不仔细,真容易被她给带偏了。   “好环晴,你听我的话,今日回去之后你便与你娘说你不要嫁给青门军副都统。若你信得过,你的婚事可由我来办,我替你在京中找更合适的人。”祝照实在无可奈何:“我找的人由你挑,你喜欢了再说媒,可好?”   徐环晴正犹豫,她也不知要不要应下,就在此时,茶楼雅间门外传来一声:“不好!”   祝照闻言回头,正见徐二夫人单手叉腰,站在了她的身后。 第66章 发病   今日徐潭说要带徐环晴出去找祝照玩儿时, 徐二夫人不在家中, 等她回家后知晓徐潭已经带着徐环晴出门,于家中梳洗打扮一番, 穿得得体了便来了徐冬所说的茶楼。   她怕徐环晴不会说话,不知与祝照提前拉拢拉拢。   毕竟等徐环晴嫁给了青门军的副都统后, 徐家也算是真的攀上了一门贵亲了, 说不定那青门军副都统再往上升一升, 还能与哪个亲王沾上关系。   徐二夫人到了茶楼便直上二楼雅间, 见去年归宁时与祝照一同跟来的个黑衣少年双手环胸站在门前守着。她本想好生与之打个招呼,才走到跟前, 便听见祝照说的那番话。   祝照见了徐二夫人就在门外站着,声音一时哑在喉咙里不得出来,只觉得被人撞破了窘迫之事, 气氛一瞬变得有些难堪。   小松在门外拦住, 祝照道:“让二夫人进来吧。”   她心想,既然徐二夫人都来了, 那她就厚着脸皮劝两句,方才徐环晴那样子也不是个能为自己做主的,若她劝不了徐二夫人, 徐环晴也别想劝成了。   徐二夫人进雅间,祝照没起身, 二夫人才刚坐下就知晓祝照这是故意不起身也不与她打招呼,便是要以文王妃的身份压她一头了。   “见过王妃。”徐二夫人颔首,祝照一怔, 道:“二夫人不必多礼,您是我长辈,无需这般客气。”   “方才在外,民妇听王妃说要替环晴找个婆家,此事就不劳王妃挂心了,环晴的婚事民妇已有主意。”徐二夫人说。   祝照道:“此事我也听说了,二夫人替环晴找的是青门军副都统,这身份地位倒是不错,就是对方年龄过大,恐怕与环晴不合,为了环晴将来打算,二夫人不如慎重考虑?”   “这也是民妇考虑过许多回的选择,环晴见过刘副都统,她自己也觉得对方亲切,并非是民妇强迫的。”徐二夫人说:“女儿到了年龄,拦着嫁人也不行,刘副都统体贴环晴还小,择明年娶过门,今年只是订婚,这是喜事,王妃当替环晴高兴才是。”   祝照听徐二夫人这般说,便知道她是铁了心肠了,祝照不是徐二夫人的女儿,无法在她跟前替徐环晴吵闹。她只能揪着青门军副都统的年龄又说了几句,徐二夫人统统拿话堵了回来。   徐二夫人并未言辞激烈,说话依旧如往日温吞,面上带着浅浅的笑意,就像是在与祝照话家常,一旁徐环晴根本不知事态严重,还吃糕点对她们二人微笑。   便是因为徐环晴什么都不懂,才会觉得青门军副都统体贴亲切,而非慈祥和蔼。   能娶个比自己小三十岁姑娘的男子,即便平日里品行再高,情性也不好。   祝照几番话下来,也知道自己能说的便是这么多,再说下去,就成了干涉他人家事。她本就不是个任性的人,徐冬都管不上的事儿,祝照更管不上,只是回头看见徐环晴单纯的笑脸,祝照始终于心不忍。   徐二夫人见祝照无话可说,起身便道:“时间不早,民妇这就带环晴回去了。”   “二夫人不再考虑考虑?文王认识的人不少,或有更合适环晴之人,京都不愁找不到权势地位高的,但若草草将女儿嫁出,他日后悔也没有回头路了。”祝照见她们要走,起身又道:“二夫人以往不是如此蛮不讲理的性子,为何你明知那是火坑,还要将环晴往里推呢?”   “文王妃!”徐二夫人耐着性子与祝照周旋许久,已经不耐烦了,但听了祝照的话仍旧觉得刺耳,她也顾不得太多:“婚姻自古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环晴是我的女儿,我有权让她嫁给谁,不嫁给谁。”   “王妃还是管好自己吧,你是怎么成的婚,又嫁给了比自己大多少岁的人,你心里不清楚吗?”徐二夫人的话,便如一根刺,直接扎进了祝照的心里。   祝照站在桌旁,双手垂在身侧紧紧握着,她实在想不通姨父如何会答应徐二夫人的选择,徐二夫人又为何会将徐环晴送出家门。   她的话刺伤了徐二夫人,徐二夫人的话也同样刺伤了祝照。   祝照一时气急,只觉得呼吸不顺,脚下踉跄差点儿摔了,连忙抓着一旁雅间挂披风的衣杆。小松见状冲了进来,一手扶住祝照,一手拦着意图拉徐环晴离开的徐二夫人。   祝照捂着砰砰直跳的心口,她骤然想起自己与明云见成婚,也是双方皆不情愿、年龄悬殊为始,徐二夫人若是拿这话堵回来,祝照当真是一句也不能反驳。   徐潭与慕容宽尴尬坐着一刻钟,两人一句话也没与对方说,突然听见隔壁雅间传来的动静,两人同时起身朝外走。   祝照与徐环晴所待的雅间门开着,小松拦住了出路,扶着一旁脸色煞白的祝照。慕容宽见到此状顿时皱眉,连忙拉着祝照的手臂问:“长宁,哪儿不舒服?”   祝照微微张开嘴喘着,心口一阵一阵的刺痛叫她几乎无法以鼻腔呼吸,耳畔还有些耳鸣声,双臂发麻,双腿发软,这种感觉已经很久没有发生过了。   祝照在徐家几乎没再犯过这类呼吸困难的病,却没想到现下突有症状。慕容宽记得她小时候便是如此,所以祝家人从不让她跑跑跳跳,还总是吃药,祝照后来没再犯过,他还以为这些病都治好了的。   “小松,将这两人拦住!”慕容宽发话,小松也不管自己讨厌他了,将佩剑横于胸前拦在门口,不让徐二夫人离开。   徐二夫人也惊了,她没想过自己一句话就能将祝照气成这样,徐潭在一旁也有些无措,徐环晴吓得脸色比祝照好不到哪儿去,徐潭连忙道:“恐怕是有误会,先扶长宁坐下吧!”   祝照慢慢坐在一旁椅子上,右手抓着衣襟,闭上眼浑身颤抖,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缓和过来,脸色也不似一开始苍白得那么难看了。   她抬眸时,见徐潭拉着徐二夫人到一旁说话,动作不算轻的,徐二夫人紧忙放开徐环晴,捂着小腹踉跄了两步,甩开徐潭的手道:“你别这般没大没小!”   徐潭低声呵斥:“你明知长宁已是文王妃,怎还能这样不分轻重地气她?她今日出门是我请来帮环晴的,若她有个三长两短,我如何向文王交代?”   “若我有个三长两短,你如何向你爹交代?”徐二夫人又道:“本就不该是她管的事。”   祝照抿着嘴,只听这两句对话,大约猜出了缘由,双目担忧地看向一旁无措的徐环晴,只能在心中感叹造化弄人,徐环晴的事,她怕是帮不了了。   慕容宽替祝照倒了杯热水,单手抚着她的背帮她顺气,又朝徐潭与徐二夫人那边瞥了一眼,有些刻薄道:“不是我说,这类穷亲戚,你还是早些摆脱了才好,免得日后如水蛭,咬着你吸血呢。”   祝照握着杯子的手微微颤抖,心悸还未平息。   “长宁。”一声,叫雅间内所有人都朝门外看去。   小松回头瞧见了来人,便似是终于有人能撑腰了,双手笔画了半天,一会儿指着祝照方向,一会儿指着徐二夫人与徐潭方向,焦急得险些流汗。   明云见看不懂小松笔画的手势,眉心轻轻皱着,凌厉的视线如刀锋般落在了慕容宽贴着祝照后背的手上,慕容宽几乎是刹那便察觉到了一股寒意,收手起身,朝后退了两步。   祝照没起来,她还没歇够,便等着明云见入雅间了,才道:“王爷。”   小小雅间一瞬涌入这么多人,顿时显得拥挤了起来。   明云见在雅间外只瞧见祝照坐着,慕容宽蹲在她身侧有些亲近,心中不悦,现下走近了才发现祝照的脸色难看,握着杯子的手还在微微颤抖,眉心皱得更深了。   他蹲在祝照对面,伸手抚摸她的额顶,将鬓角发丝上的微末汗水擦去才轻声问:“怎么回事?”   “文王殿下来得正好。”慕容宽不嫌场面混乱:“文王妃这是好心被当驴肝肺,叫人险些气晕过去呢。”   徐二夫人听见慕容宽这般说,连忙与徐潭站直了,解释了句:“民妇并无激怒王妃之意……”   明云见没回头,甚至没起身,他只是将祝照手上的杯子拿开放在一旁,自己双手握住祝照的手,又问:“你以前就有过这种情况?”   祝照一愣,点了点头,低声回道:“小时候跑多了,或过于开心、难过,都会胸闷气短,不过一直在吃药,近些年无复发,我以为都好了。”   “本王会让御医替你看看。”明云见柔着声音道:“以后莫要为不相干的人生气,伤了自己不好。”   “知道了。”祝照脸上微红,实在是不好意思,才将双手从明云见的掌心里抽出,窘迫地朝一旁慕容宽看去,总觉得叫他人看了笑话了。   明云见慢慢站起,一身寒意,他侧过头朝徐潭方向瞥了一眼,徐潭登时对他行礼。   祝照瞧出他要发难,便道:“不关二夫人的事,王爷让他们走吧。”   徐二夫人一怔,惊讶祝照居然会帮自己开脱,但转念一想,她与祝照相识十年,知晓祝照便是这样好说话重情义的人。   明云见心中不满,并未答应,祝照又扯着他的袖子晃了晃,示弱道:“王爷,我想回府了,不管他们了,好吗?”   慕容宽在一旁眨了眨眼,伸手摸着鼻子背过身去,只觉得自己在此非常多余,还不如趁早去青楼里找相熟的姑娘喝酒。   明云见未开口,祝照便道:“潭儿哥,麻烦你送二夫人与环晴回去了。”   “是!”徐潭连忙答应,便拉着徐二夫人与徐环晴离开雅间,临行前战战兢兢,生怕明云见反悔。   明云见站定了会儿,冷声问:“慕容公子无事可做了?”   “有事做!”慕容宽连忙转身朝外走,边走边道:“在下忙得很,不打扰文王与王妃了。”   出门后,他又想起什么,多加一句:“对了,长宁,隔壁送你的物件,记得走时带上。”   明云见皱眉,还没瞪他,慕容宽人就跑没影儿了。   等人走空了,祝照才低声道:“二夫人有身孕了,我们不必为难她。”   明云见微微惊讶,也坐在祝照身边,与她靠近了些问:“你特地约他们出来,所为何事?”   “二夫人要将环晴嫁给青门军副都统,那人四十多了,潭儿哥想找我帮忙解除这则婚事。”祝照轻轻叹了口气:“但潭儿哥没瞧见二夫人这样做的真正意图。”   “归宁那日,本王就瞧出徐二夫人不是个多和善的人。”明云见道。   祝照一时恍惚,不禁苦笑。   当时祝照才刚与明云见成婚,徐二夫人便让徐环晴跟着祝照回王府,意图明显,但她也未戳破,如今徐环晴还是避不开被徐二夫人掌控的命运。   她既有了孩子,自是为腹中之子考虑,若她腹中是个男胎,徐环晴嫁的那人管他是老是病,是疯是傻,都是为她的孩子铺路。 第67章 会武   明云见来时匆匆, 就怕慕容宽这人不着调, 带着祝照去什么不干不净的地方玩儿,故而是一路快步走来的。但祝照身体不适, 明云见陪着她在茶楼里等着,小松先轻功回府带马车过来, 等马车到了, 明云见便陪祝照回王府。   等车期间, 祝照的心情缓和了不少, 让小二将雅间里头用过的茶具收拾一番,换上些口味清淡的糕点, 再泡两杯白茶上桌。   祝照与明云见对面坐着,两人之间的茶桌上石碗里的鱼儿尾鳍扫过水面,溅起一点水渍落在桌面上。   祝照低声道:“我大约明白二夫人这般做的意图, 也知道今日之举实在冲动不妥, 也间接害了环晴。”   “青门军副都统平日里是个还算好相与的人,不似是会强迫小姑娘为自己做续弦的。”明云见道:“本王虽与青门军不熟, 但金门军那边还有些说得上话的人,几军都统都认识,听闻过他为人一般正直。”   “青门军副都统是什么为人我不知, 但二夫人的确有些自私了。”祝照叹了口气。   因为徐柳氏为人过于直白刻薄,不好相处, 故而祝照刚到徐府也觉得徐二夫人比徐柳氏更好接触,但后来也发生过一些事,叫祝照明白徐柳氏与徐二夫人之间的差别。   徐二夫人擅长于两人之间周旋, 她在徐柳氏跟前一直隐忍,背地里却时常说对方不好,也趁徐冬偶尔回一趟琅西时,背着徐柳氏哭诉自己可怜。   两位徐夫人一比较,徐柳氏虽然刀子嘴非豆腐心,可她至少活得明白,不会暗箭伤人,徐二夫人却城府较深,习惯蛰伏,说出的话几分真心假意叫人琢磨不透。   “如今徐家……姨父因为去年潭儿哥入狱之事被人打了板子,也得罪了不少紫门军中人,恐怕之后难再升迁了。”祝照两只手扭在一起,心思复杂:“姨娘为了环莹姐姐的婚事也正焦头烂额,潭儿哥虽入了夜旗军,但毕竟不是二夫人的孩子,二夫人如今有了身孕,自然要为自己的将来考虑。”   徐潭哪怕对二夫人不再排斥,却也不会将她当成亲娘对待,恐怕在徐二夫人的心里巴不得徐潭日后不堪大用,好让徐家的希望都寄托在她肚子里的孩子上。   徐冬恐怕也是知晓了她身怀有孕,才放任她草草将徐环晴嫁出,好攀个高枝,为徐家未来打算。   对他们来说,祝照哪怕在徐家住过十年,却也不是真正的徐家人,或许徐二夫人还觉得明云见虽为文王,也只是个无甚势力地位的闲散王爷罢了。   “我心中有奇怪。”祝照抬眸朝对面明云见看去,她犹豫了会儿,又摇了摇头:“不知是否是我自己想多了。”   “说来听听。”明云见道:“或许本王可为你分析分析?”   祝照抿嘴,一瞬不知如何开口,明云见微微怔愣,低声问了句:“你不信本王?”   “我信!”祝照立刻道,随后又陷入了困难。   她不是不信明云见,她只是习惯将心事隐藏,突然让她对着他人分析自己心中怀疑,实在有些难以启齿,不知如何开口。   祝照半垂着头沉默着,明云见没急着催她开口,只是一双眼将她脸上挂的所有纠结情绪都看了进去。   “我……我很奇怪环莹姐姐喜欢的男子是谁。”祝照终于开口,几乎是闭着眼,将这几日她思考的事和盘托出:“其实我偷偷让府里夜旗军去诗社调查过对方身份,可夜旗军也查不出那人是谁,我只能猜是有人不想让我知晓,恐怕对方身份不低。”   “另外京中几军,青门军虽人数最少,可除了金门军之外,其余几军的统领与副都统的官职并无大小之分。青门军副都统那样地位的人,就是姨父跪见也未必能碰上面的,他又是如何搭上了二夫人这条线,要娶环晴过门呢?”祝照咬着下唇:“去年是潭儿哥,今年是环莹姐姐与环晴,徐家在短短半年内发生了太多事了。”   祝照道:“我在京都,对外能叫人知晓的亲戚便只有徐家,且这十年一直都在徐家长大的,徐家的任何变动,可能都会牵扯到我。昨日我于阁楼休息,突然想起了之前放在琴案下的画儿,那画儿王爷说过,上面有不对劲的地方,暗指当年祝家大火中一夜灭门……”   “加上近日徐家两位姑娘都找了富贵之人要谈嫁娶,一个神秘,一个古怪,我怕不是缘分,而是有意接近。”祝照说着,慢慢抬起头朝明云见看去:“王爷,你说我是不是想多了?”   明云见端着茶杯的手顿了顿,桃花眼中倒映着祝照的影子,他沉默了会儿才道:“徐环晴与青门军副都统之事,是你今日告知我才知晓的,但徐环莹于诗社与哪个男子心意相通,本王却是早就知道了。”   祝照惊讶,明云见道:“府中夜旗军得本王吩咐,若无必要,不会让你刻意与徐家人牵扯,所以才会瞒下查到的事实。说实话,本王不喜欢徐家人,也不想你再与他们联系。”   祝照万没想到,她查不到那名男子的身份,居然是因为明云见吩咐的。   明云见道:“与徐环莹在诗社对诗的是嵘亲王次子,你见过一回。”   祝照这回更是惊着了。   嵘亲王次子明阐,她之前与明云见去周大夫的寿辰宴上见过一回,对方看上去斯斯文文的,像是个读书人,还叫过她一声皇婶,为人还算恭敬,话也不多。   但祝照知晓,他府中已有妻室,只是尚未有子。嵘亲王替他安排的妻室必定高门出生,是徐环莹远比不上的,即便明阐真的不喜欢他的妻子,也不可能另娶徐环莹,徐环莹与他在一起,至多是个妾室。   难怪她自己明知对方身份,与他情不自禁发生了关系,还瞒着家中人不敢说出口了。   此事就算明阐赖账,占了便宜不认,徐环莹也拿他没辙。   “嵘亲王在朝中只手遮天,是小皇帝的头号眼中钉,他长子有些才干,如今已经入军在边外任职,次子本王了解得不多,故而也不太清楚他为人如何。”明云见道:“只是你若管徐环莹的事,势必要与明阐接触,凡是与嵘亲王扯上关联的,本王都不愿你碰。”   祝照讷讷地点头,也算是明白过来了。   朝中多半人与嵘亲王都是对立关系的,先前贤亲王就是因为斗不过嵘亲王而被关在府中,同样一件事,两人为争夺兵部而手足相残,可得到的结果却不对等。   嵘亲王的身份地位,是压在朝中官员背上的石头,是悬在小皇帝脑袋上的刀,就连小皇帝都不敢轻易动弹,祝照更不能不自量力。   徐环晴的事她管不了,徐环莹的事她也不能干涉,只是……   “王爷还未回答我的疑惑。”祝照端起茶杯,浅尝了一口温茶,而后听见明云见低声道:“小长宁,危险一直都在,但本王会保护好你的。”   祝照握着杯子的手不禁收紧。   他没给出明确的回答,但已让祝照明白。徐家靠徐冬一人养活,徐冬不过是个普通的紫门军,如何能攀上嵘亲王、青门军两条高枝,无非是高枝低头,主动施恩。   有人想要以接触徐家,来控制她,又或者是打听什么。   小松带着马车回来,明云见便与祝照一同回王府了,今日茶楼一事即便没有了结,也有了个结果,恐怕徐潭私下找祝照让她帮忙,明云见也会罚一罚他。   那日与明云见在茶楼一谈后,祝照的心里始终有些不安,她刚回京都时也很奇怪为何小皇帝会赐婚于她与明云见。祝照有时想着,从她回京之后文王府发生的所有不好的事,或多或少都是受她牵连的,毕竟能叫她回京的唯一原因,就是当年祝府被灭门的真相了。   十一年的时间,真相未被挖出,祝府也不复存在,京中所有人如失忆了般,无人再提当年之事,祝照也就自然而然,觉得一切都已经过去了,她只要不去触碰,危险就不会找来。   祝晓画上的人究竟代表着什么,他们穿着与当下身份不匹配的官服,又是什么用意?祝照想,明云见不让她说出画上人的名单,一是为了证明他的真心,二是为了让她自保,或许她可以利用她知晓但别人不知晓的名单,调查一番过往真相。   立夏时分,明云见终于算是忙完了。   小皇帝下旨让工部修建从京都城外前往祭祀台的道路,监工选的是嵘亲王,不过因为嵘亲王从未参与过此类事,而以往负责的贤亲王又被关在府中,故而施工开始的前期准备,嵘亲王找明云见帮了些忙。   明云见当真只是帮忙,将自己能告知的,能交代的都说完了之后,便让嵘亲王放心去做。修建祭祀台与道路是件好事,来年大周百年大庆时皇帝站在祭祀台上承蒙天恩,至少有一部分恩泽是落在嵘亲王头上的。   明云见说好话时,嵘亲王便在一旁笑着:“本王听说这次好事是你让陛下交给本王的?”   明云见微微一怔,不禁失笑:“这话是谁说的?其实陛下自己早有打算,问了夏太傅,夏太傅说三哥堪当大任,与我无甚关系。”   嵘亲王以手点了点明云见,并未说破,等明云见与嵘亲王这边交代完了,且看样子工部施工也提上日程了,便落得一身轻松。   立夏的天儿暖和了许多,月棠院内的海棠花开了满枝,祝照自上回在茶楼与徐二夫人闹得不愉快后,收到了徐潭的一封来信,恐怕日后徐家也未必会主动与她联系,如此也算如了明云见的意。   祝照也知,如今情形她与徐家联系,于文王府,于她,于徐家而言都不好,干脆便做个不往来的亲戚,免得徐家看不惯她,还被他人利用了。   早间用晚饭,祝照便在阁楼里刺绣,上回她绣了个很丑的孔雀还未完成,挑了线重来一番,祝照此次特地在纸上画了孔雀的图案,对照图案一点一点绣的。   这几日无事,眼看孔雀就差几根孔雀翎便完成了,淑好见了她绣的图,嘴甜地夸:“真好看!”   “这是鸳鸯。”祝照道。   淑好与桃芝脸上一红,两人笑着与她道:“娘娘说笑了,这、这是孔雀。”   祝照也只是逗她们玩儿罢了,低头继续绣,偶尔会朝阁楼下海棠院子里看去,小松一身黑衣在花丛中舞剑,不知打下了多少海棠花。   祝照惜花,总隔着阁楼的高度喊他,让他别摧残花花草草,小松会收敛些,过会儿几招挥舞又忘了。   明云见下朝后便去了趟乾政厅,与小皇帝闹了点儿不愉快后,便回到了文王府。   说是不愉快,其实也只是小皇帝不高兴,明云见心情还算不错。   他去了兰景阁发现兰景阁内的兰花都被人擦拭过且浇了水,自然而然想到了祝照。前些日子明云见较忙,没空打理花草,兰景阁内的兰花多亏了祝照才活了下来。   如今兰花于暖室之中开得正艳,阵阵兰香味儿路过兰景阁的门前都能闻见。   五月正是万花争艳的日子,非但是兰景阁内的兰花儿开了,明云见一路朝月棠院走,路上的景致也分外精彩。   乾院与月棠院之间的一口小湖边角长了不少绿油油的荷叶,荷叶大多才只冒了点儿尖,再过两个月湖边荷花开遍,湖中亭这间纳凉的小屋便是最佳赏景地。   小屋顶上风吹铃铛作响,过了九曲桥明云见便到了月棠院外。   一手拨开长得一发不可收拾的刺槐花枝,明云见还想月棠院好归好,可离乾院还是有些距离的,反正乾院他寝殿也大,床也够软,是否要让祝照搬离这处,直接住在他那儿好?   明云见正想着,一道剑光闪过,失神片刻那剑光几乎将他眼前事物割断。   明云见立刻往后退了两步,侧身双指夹住了剑身,眉心轻皱不过刹那,只听闻剑身传来叮地一声,一柄长剑折成了两半,长袖挥去,断剑穿过了小松的衣摆,斜着插入了泥土之中。   小松手中握着剩余的半柄断剑,愣愣地站在原处,待瞧见明云见后立刻单膝跪地行礼,无声求恕罪。   明云见右手背在身后,攥紧成拳,待瞧见了小松后才道:“你越来越胡闹了。”   小松抬头,没敢起身,手上比划了会儿古谦才于明云见身后解释道:“他是方才看王妃闷得慌,故而耍剑给王妃瞧的,王爷走路无声,他练得专心,并未瞧见王爷过来,故而险些失手,还请王爷恕罪。”   明云见抬头朝阁楼方向看去,只见祝照趴在阁楼二楼半敞开的露天围栏处,一双鹿眼睁得很大,手上还拿着针线完全忘了举动,一张小嘴半张着,显然怔住了。   古谦低声道:“王妃发现了。”   明云见嗯了声,又瞪了小松一眼,瞧见满院子里落地的花儿,很多都是被剑给打下来的,带着些许气恼道:“瞧你糟蹋了多少花儿,跪足一个时辰再起来。”   小松将单膝改成了双膝,腰背挺直,老实受罚。   一路去了阁楼二层,明云见到时,桃芝得了眼神示意,连忙带着淑好下了阁楼,说要去小厨房瞧瞧午间饭菜备好了没。   祝照手中的孔雀几乎绣完,就等着收尾,方才小松在院子里折腾海棠花,祝照拿他实在没办法,不过瞧他舞剑不错,故而渐渐失神,也没瞧见明云见一身白衣从外走了进来。   等她发现明云见时,对方已经折断了小松的剑,一套动作快得只是几个眨眼的功夫。祝照心中当真万分惊讶,她着实没想到明云见居然会武功?!   不过转念一想,她似乎应该早发现才是,去年徐潭出事,徐柳氏来王府找她,当时王府顶上有人在偷听,明云见立刻就察觉出了,才吩咐小松追去的。   等明云见站在祝照面前了,祝照依旧不能回神,她坐直了腰,抬头讷讷地看着对方,犹如傻了一样。   结果被明云见伸手弹了额头,有些吃痛,祝照才回神低呼,捂着额头被弹的位置,瞧明云见已是满眼打量。   明云见自然而然地坐下,仿若一切没有发生般悠然自得,只是低声道了句:“不许往外说。”   “我不说。”祝照点头,一瞬觉得自己知晓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密了。   明云见朝她手中绣品看了一眼,问:“又在绣孔雀?”   祝照唔了声,点头道:“上回那个不好看,王爷也没认出……所以重新绣了个。”   “这个好看多了。”明云见道。   祝照将手中针线活收尾,又小心翼翼地朝明云见的右手看去,心里古怪,人的手真的能折断剑吗?她还以为只有茶馆儿里说书人口中讲的什么武林绝世高手才能做到这种事呢,明云见是高手吗?   就在她想时,明云见将右手递到了她的跟前,不禁笑道:“不如本王让你仔细打量,你也别偷看了。”   祝照被人戳穿,脸上微微泛红,可还是捧起了明云见的右手仔细看了一圈,没瞧见他手上有任何被剑划伤的痕迹。   祝照又掰开明云见的拇指,瞧他虎口处有没有说书人说的习武之人握剑时磨出的茧。老茧祝照没瞧见,倒是明云见觉着她样子可爱,于是右手上前,捏了捏祝照的下巴,调戏了一下。   祝照缩着肩膀,耳尖成了绯色,她松开了明云见的手问:“王爷折剑时……不疼吗?”   “不曾想过疼不疼。”明云见道。   祝照哦了声,又问:“你怎么会功夫啊?”   “江湖友人多了,每个都会些独门功夫,故而本王跟着学了一招半式,只能自保唬人,可不能帮你打架的。”明云见说这话,如同玩笑。   祝照朝楼下背对着阁楼这方,还跪着的小松看去。小松的佩剑断在身旁,于阳光下明晃晃地发着光,一点儿也不像是个武功仅能‘自保唬人’之人能以手折断的。   祝照骤然发觉,明云见的身上潜藏了许多秘密,都是她不曾去探求过的。   或许她问,明云见会告知,但她若不问,日日都能发现惊喜。   “你那么喜欢孔雀,明日本王带你去看孔雀如何?”明云见突然道。   祝照一愣,回头看他:“京都哪儿有孔雀吗?”   “京都没有。”明云见摇头,瞧她果然很感兴趣,于是凑近了点儿,眉眼不自觉挂上几分柔和笑意道:“不过本王找人寻来了两只,一绿一白,正养在那人府上,你想不想去看看?”   “想!”祝照连忙点头,随后又问:“会麻烦王爷吗?你最近好像一直都在忙朝中事物。”   “不忙,本王与小皇帝告了假,五月不用上朝了。”明云见道。   “啊?”祝照震惊。   明云见浅浅笑说:“虽说小皇帝知晓本王要告假挺生气的,不过仍旧依了我,谁叫我理由充分。”   “王爷……王爷真的五月都不早朝了?”祝照前段时间还见明云见在朝中忙碌,与人周旋,没想到这会儿说静就静下来了,她问:“王爷该不会是得罪了陛下,与贤亲王一般被关在府上了吧?”   明云见皱眉,朝她眉心戳了戳:“你就不念点儿本王的好,若本王被关在府上,如何带你离京去看孔雀?”   “那你……”祝照话未说完,明云见便道:“我只是忙多了,想偷个懒。”   月棠院内刮过了一阵风,吹起了一院子的海棠花瓣,几朵花瓣随风飘上了阁楼二层,扫过明云见的玉冠与发梢。   他单手撑着眉尾,斜斜侧靠在祝照对面,桃花眼弯弯,嘴角带笑,一派温和,眼神中却含了些许叫祝照面红心跳的旖旎暗示。   明云见道:“本王与小皇帝说,我年岁不小了,想要孩子,若执心于朝政回府没时间陪王妃,怕时间一久王妃对我冷淡了。”   祝照双眼中倒映着他的脸,心口跳动砰砰加快,分明是句耍流氓的话,从明云见的口中说出应当万分违和才是,可不知为何,祝照总能想到他那带着些许霸道的吻,一时间呼吸都停了。   “你、你……”祝照口齿不清,思绪都乱了:“你怎能这样与陛下说呢。”   她甚至都能想象到不通情爱的小皇帝听见明云见这番话,震惊又无措地指着他说:皇叔正经些吧!   “本王说错了?”明云见又朝她凑近了几分:“难道本王不能与王妃要个孩子?”   “不、不不……”祝照单手撑在身后,头沉沉地低下,道:“不是,那、那你怎么知道一、一个月后我我我、我就能有你的孩子?”   “有没有另说,先试试看。”明云见言罢,双眸落在祝照颤抖的睫毛上,一路往下,正能瞧见她抿着的嘴唇,与过于紧张乱了呼吸时微微收缩的鼻翼。   心中有些痒,仿若不受控地被吸引着,想要更加靠近,做些更亲昵、更过分的事情。   但明云见懂得场合,这露天席地,又是白日,不可着急。   于是他只是以手指勾起了祝照的一缕发,凑在唇边落下轻巧的一吻,随后与她拉开了点儿距离,免得过近能闻见祝照身上的薰香味儿,届时更加意乱情迷。   “你更喜欢乾院还是月棠院?”   祝照仍在羞涩中,明云见突然问她。   她愣愣抬眸,见对方已是轻松模样,于是摇头,挥去脑中画面,道:“乾院雅致,月棠院宁静,都很好。”   “本王问你喜欢哪儿,无需紧张,对我也无需客套。”明云见道。   祝照哦了声,老实回:“我喜欢月棠院。”   明云见嗯了声,开口:“那本王搬来。” 第68章 荷包   明云见原先是想让祝照搬去乾院住的, 不过转念一想祝照入王府之后一直就在月棠院内住着, 未必习惯去乾院,反正文王府都是他的, 他住哪儿都一样,不如迁就对方。   午间明云见就留在月棠院的小厅与祝照一同吃饭了, 两人吃饭的空荡, 祝照时不时能瞧见府里的下人将明云见的东西往月棠院里搬, 惹得她吃饭都不专心了。   阁楼上看似轻描淡写的一句话, 居然在短短一个时辰内就实践了,明云见果然要搬来月棠院内住。   祝照捧着碗筷, 见古谦带着下人指挥他们将明云见乾院寝殿里的东西在月棠院内安置好,还从兰景阁内搬了十几盆兰花出来,专门放在祝照小厅门前的院子里当摆设。   原先她长廊对面的院子就只有几棵海棠花树的, 海棠花没开的时候树枝光秃秃的也不怎好看, 假山石桌台搬来后,兰花松竹一类盆景摆在上头, 多了几分江南园林的景致。   一餐午饭结束,祝照只吃了半饱,饭后还有三花茶。   之前在茶楼内明云见知晓祝照的身体还有些早年的顽疾在, 便入宫请了太医特地来府里瞧过了,祝照不心焦难受时便好端端的, 太医也查不出个所以然来。后来太医回宫翻了医书,特地给明云见写了封信,说祝照这并非身体顽疾, 而是心里顽疾,以前她病得太久,才会急火攻心导致手脚发软的。   太医说,只需祝照心情舒畅,这病便不会再犯,至于她每逢阴雨天或早晚温差大的天气就容易风寒发热,的确是从小身子太虚导致的,每日喝下三花茶,偶尔食补渐渐也能好转。   明云见听了太医的话,越发觉得徐家不会照顾人,他当年让夜旗军将祝照送给徐家时,祝照虽害怕可怜,至少脸蛋圆圆。在徐家十年时间未将她照顾多好,反而让她把以前的病全都拖到现在了。   祝照喝了三花茶后,便双手背在身后跟在古谦后头看他搬了什么东西过来。   明云见的物件不多,大多是他平日放在房中会看的书籍,还有一些换洗衣物等,因为祝照喜欢月棠院,故而他并未将自己的物件改变了月棠院的现状。   祝照平日里吃饭练字的小厅多了两个书架和一口花瓶,寝室里也多了一床被子和衣柜。梳妆台的桌面上放了几样男子的玉冠,祝照光是瞧着那玉冠就能想象得出明云见早间披着头发坐在梳妆台前,将满头青丝束起戴上玉冠的样子。   想着想着,她脸就不自觉红了起来,脑海中的画面足够叫人心动。   不过更让她觉得不好意思的,是明云见撤下了她房中屏风后的浴桶,换了个更大的上来,原先的青竹屏风也换成了八扇可折叠的黑木螺钿嵌百鸟朝凤图的屏风来。   一个物件,祝照就能联想到之后会在这物件上发生的事儿。   若是单人沐浴,用这么大的浴桶作甚?她原先的那口……明云见又不是没用过。   等月棠院内的摆设一应整好了,也到申时了,祝照闲下来才想起小松恐怕还一直在院子里跪着,连忙跑去阁楼前看。   小松已经不在了,明云见跟在她后头走出来,知晓她将小松当个弟弟惯着,便道:“早让他吃饭去了,这时不会回来,怕是去修剑了。”   祝照回眸,看向明云见:“我与小松挺合得来。”   明云见只是笑了笑,牵过她的手往阁楼方向走,领着人到了阁楼二层边上,明云见才坐下道:“你若喜欢他,本王做主让你俩认个姐弟如何?让他跟你姓,叫祝松。”   祝照本高兴,笑着想要答应的,随后想起了什么,又摇头道:“还是不了,他这般自在挺好的,我不想束着他。”   于祝照的心里,并不觉得自己的姓多吉利,她也曾有过兄长堂弟,都在大火中被黑衣人杀光。她听明云见说过小松的过去,似乎过得也不多好,本就命运坎坷,祝照不想让他沾上不吉利。   明云见大约看穿了祝照心中所想,也不勉强,只是若祝照拒绝小松做她弟弟这件事儿被小松本人知晓了,怕是得好几夜都难过得睡不着了。   傍晚时分祝照就在阁楼继续做自己未完成的刺绣,明云见于她不远处看书,两人偶尔说几句话,相处于一处各自静好,不觉尴尬,反而分外怡然。   晚饭之后,明云见又去了一趟乾院,东西毕竟是古谦收拾的,还有几样明云见平日里习惯用的物件没拿过来,也只有他知晓放在何处。   祝照做了几天的绣活儿,终于在晚间大功告成。   桃芝一边铺床一边朝她手上看,看出了祝照绣的是个荷包,她正认真地将前几日去街上买回来的穗子打好,串了两粒翠绿的玉珠子挂在荷包下头。   淑好打好了水让祝照沐浴,祝照泡在浴桶里时听见淑好小声问了桃芝一句:“王爷取个东西怎这么久没来?”   祝照将下半张脸埋在水中,静静听二人谈话,桃芝回了句:“乾院王爷寝殿里的被子都搬来了,王爷晚间不来这儿住哪儿呀?”   淑好笑着说了句也是,便跑跳出了祝照房间,留着桃芝一人伺候着。   明云见的确去了挺久,回来时已经换了身衣裳,他身上还有淡淡的薰香味儿,恐怕是在乾院自己的寝殿里沐浴了。   他走到祝照寝室门前,瞧见里头点了几盏灯,门紧闭着,淑好蹲坐在一旁撑着下巴小憩。   明云见推门入祝照寝室时,祝照正在屏风后头穿衣,突然听见声响吓了一跳,连忙探出半个脑袋出来看。桃芝一直在屋内候着,见到明云见行礼道了句:“王爷。”   祝照与明云见对上视线,脸颊薄红,又缩回了屏风内,低头匆匆将里衣穿好,手指贴上腰间的衣带时又顿了顿,焦急穿好衣服出去的心在这一瞬止住。   她半垂着眼眸看着眼前屏风的螺钿嵌花纹上,螺内璀璨,于烛火下斑斓着。祝照捏着衣带的手渐渐松了力气,像是撞起了胆子,没将衣带系紧,念头起时就像是身体里烧起了一团火,使她整个人都变得滚烫通红。   明云见才入房内便瞧见桌上摆着的荷包,桃芝特地将其拿到了明云见的跟前。   那荷包双色拼接,顶上系口的地方是玄色的,用银线绣了一条细细的云纹上去,而底下花纹处却是霜色底,一只绿翎的孔雀昂首站在了一簇兰花边。   荷包上的束口带子两旁都串了翡翠珠子,下头也挂了两粒较大的碧玉,拖了穗子,荷包做工算不上多精致,与市面上那些巧手人做出来的比之还逊色了些。   但明云见认得上面的孔雀,是这几日祝照总拿在手上一针一线绣出来的,荷包做法并非是女子挂在身上的样子,倒像是男子腰间的饰物。桃芝原先也不知祝照的用意,没明白她这段总揪着孔雀练了许多日的缘由,今日一瞧明云见身上的衣着,突然恍然大悟。   明云见身上穿着的正好是他去年与祝照初次在酒风十里碰面的衣裳,白衣的尾端一只栩栩如生的高傲绿孔雀的孔雀翎染得衣摆逞翠绿,如晕染的墨。   单看他上半身纯白剔透,整体的衣服倒是显出几分花哨的贵气来。   明云见将这荷包在手上反复掂量,越看心中越喜欢,就在此时屏风后的祝照慢慢走出,这些时间,明云见以为她应当穿好衣裳才是,却没想到祝照出来时,仍旧是一身里衣。   桃芝给她拿的衣服还挂在屏风上没动,半盏茶的功夫,像是她自己在屏风后的纠结。   明云见目光落于她的身上,祝照小小一只,双肩因为羞涩胆怯微微耸着,双手紧张地抓着衣摆两侧。她的里衣是后来新做的,比起上次那件小了点儿的不同,这回是交叉领,稍显大了点儿,宽松地挂在肩上,露出了脖颈处的大片风光。   祝照脚下踩着鞋子,露出一截小腿,整个人羞涩到脚踝与指尖都是通红的。   明云见怔怔地看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登时开口:“出去。”声音竟有些沙哑。   祝照一怔,心下不解,桃芝连忙低头出门又把门关上的举动才让她反应过来,明云见不是与她说话。   房内只剩下他们二人,祝照变得更加局促,心里还有些慌乱紧张,不知自己这么做对不对,她只能含着下巴带着些许试探地看向明云见,尽量放轻呼吸掩盖心中凌乱。   直到明云见起身,手中握着她废了多日时间绣的荷包,慢慢朝她靠近。   祝照就站在屏风旁,心中的激动如骤雨落在水面,让她几乎无力思考,甚至在闻到明云见身上的兰花香时攥得手心生疼,险些站不住。   他会喜欢自己这样吗?   祝照不禁想,这也算是委婉的投怀送抱了吧?   可他们本就是夫妻,若是两情相悦,心里有亲近,故而去亲近,也无不妥吧。   “你绣的?”明云见将荷包放在祝照眼前晃了晃,祝照点头,才发现对方近了,她却不敢抬眼去看了。   视线下移,落在明云见衣摆的孔雀上,祝照不禁哎了声,有些惊喜。   她只看明云见穿过一回这件衣裳,今日孔雀荷包做好了,明云见又换上了它,祝照觉得,似乎有些冥冥之中自有注定。   故而她大着胆子,慢慢松开了右手,朝明云见的袖子扯去,手心抓着袖摆的一片孔雀翎,小心扯了扯,声若蚊蝇问:“王爷喜欢吗?”   明云见不禁笑:“果然是送给本王的。”   祝照察觉不对,抬眸看向他,一双鹿眼水汪汪的,因为过于紧张而盛了若有似无的泪水。她秀眉轻皱,薄唇抿着,双颊通红,前胸随着急促的呼吸起伏。   明云见与她的双眼对视,骤然反应过来,她问的喜欢,不是喜不喜欢荷包,而是喜不喜欢她,喜不喜欢她少有的大胆主动,自然又羞涩,一面理所应当,一面扭拧不安。   “我喜欢。”明云见猜到了她的心思,立刻道:“很喜欢。”   祝照以为明云见不知她所问,还将话扯上荷包道:“这荷包做的不好,王爷喜欢便好。”   “我喜欢你。”明云见眉眼含笑,断了她的胡思乱想,反复道:“我喜欢你,长宁,喜欢你,若你不确定,我可日日说与你听。晨起说一次,合被说一次,你若嫌不够,说几次都可以,我喜欢、喜欢你,很喜欢你。”   祝照一次听他说这么多句喜欢,几乎呆愣了,心中的暴雨突然转停,只剩几滴雨水滴答滴答,溅起湖面涟漪,像是紧迫的心境一瞬得到了强而有力的安抚,无畏,无忧。   “王……王爷。”祝照眨了眨眼,一时不知要如何回复。   明云见却道:“我收回那句话。”   祝照略微歪头,他又道:“成亲那日,你问我你当如何称呼我,现在‘夫君’这个称谓,我想听。”   明云见的声音柔得仿佛春风化开的一汪池水,而祝照便是那浮于水上的花。 第69章 云雨   祝照嫁给明云见那日, 心中不见得对他有多喜欢, 至多是早年救命之恩的信任与依赖,后来一日日的相处, 她不止一次为他心动过。   当时红盖头未揭,尚能喊出口的‘夫君’, 偏偏此时卡在喉咙里, 叫她一时难以启齿。   当时她认自己是明云见的妻子, 后来觉得他们只是被迫捆绑于一起却不够熟悉彼此的人, 现在……祝照望着明云见的双眼,呼吸变得越来越急促, 也越来越确定,她是喜欢对方的。   明云见却是难得这般没有耐心,只是几个呼吸间没有等到祝照的回复, 便立刻上前将她打横抱在怀中, 几乎轻而易举。   祝照偎在明云见的怀里,她不穿上中衣外衣, 沐浴后披着一件单薄的里衣,便表明了自己的心意。   愿意将自己交付,也愿意将真心交付, 女子主动总归是有些风险的,更何况明云见曾也想过利用她, 可祝照想试一试。   她自有记忆以来就没这么大胆过,在徐家的十年其实一直都是如履薄冰的生活。她与徐环晴交好,却不能交心, 她想出去玩儿便要哄着徐环晴拉徐潭一起,徐潭出门了,她也就能沾光。   若是姨娘脾气不好,偶尔拿话刺她,她就要背过身去装作什么都没听见,才能叫自己心里好过些。   她想从徐环莹那里得到几本好看的书,还得提前三五天帮她磨墨,夸赞她字写得好看,诗词写得绝妙,才可讨徐环莹高兴,为自己求得几样对方用剩下的东西。   拥抱明云见,是祝照首次做的大胆之举,像是一次豪赌,赔上了自己的身家性命,而豪赌对面可得的利益,值得她如此冲动付出。   被明云见放在床边,祝照躺在柔滑的被褥里,她望着明云见的双眼,他乌黑的发丝扫过自己的耳稍,祝照心中如雷鼓动,眼也不眨,软着声音道了句:“我也喜欢你。”   明云见轻声笑了笑,解开外衣扔到一旁,双手撑在祝照上方,目光于她的脸上流连。很奇怪,分明得一句回答,他心里有千言万语想说,想要告知祝照自己的感情,可此时一声都难以发出。   明云见的一吻,轻轻地贴上了祝照的眼上,祝照睫毛颤动,合上了双眼,两手紧张地捏着身下被褥,抿着嘴,每一寸的呼吸都落在了明云见的心间。   其实有这句话就好了。   明云见的吻无比虔诚,像是对待一样易碎的珍贵之物,右手拇指上的白玉扳指微凉,贴着祝照的皮肤引起一阵颤栗,于是她的呼吸刹那停了,心脏的跳动却于这静谧的夜中分外清晰。   噗通、噗通……   一声比一声快。   他解开了祝照本就没系好的腰带,褪下自己的中衣,扯过轻纱床幔。   若要问明云见何时喜欢上祝照的,恐怕他自己也难有个准确的回答,但有一回他记得尤为清晰。那时冬雨刺骨,祝照于雨中捧了十几盆兰花,他就站在兰景阁外,头顶还撑着一把伞,伞外雨水如流,而祝照比冬日里的兰花还要娇弱,让人心有不忍,心有不舍,怦然心动。   恐怕便是那一日起,他再也不能将祝照看做孩子,眼前女子,与记忆中的小孩儿早已不同了。   于是情之所起,不得自控。   明云见的吻一如既往地带有霸道与侵夺,祝照的手被他拉上头顶,与他十指相握,指尖缠绕着不知是谁的发丝,而他的一切举动,都显得不急不躁,只是也不留任何叫人退缩的空隙。   祝照胆怯地用手勾着他的脖子,双眼微睁,眼中还有不可控制的泪水,分明心中不难过,还澎湃,可一股难以言喻流泪的冲动便是说来就来。   她含着些许哭泣,被明云见细心地安抚着后背,又擦去了眼角的泪水。   明云见低着声音问她:“冷吗?”   祝照抽抽搭搭,身上无一寸不是粉红,明云见又说:“我们盖上被子后,你就别哭了好不好?”   祝照嗯了声,明云见低头吻了她的额顶,道:“好乖。”   床上两层被褥,一层被祝照垫着,一层盖在了她与明云见的身上。祝照被明云见紧紧搂在怀中时,其实脑海许多想法都化成了混沌,完全无法思考,只是眼前尚能看见床幔外烛火透进来的光。   那光于床顶珠串上闪过,不知是她颤动,还是珠串颤动,烛火的光显得不太真切了。   一夜无风,次日也是晴朗,东方不过鱼肚白,祝照醒过一次。   醒来是她平日差不多也是这时睁眼,已经养成了习惯,但睁开双眼时瞧见自己怀中抱着一只胳膊,明云见的脸几乎近在咫尺时,祝照还是吓得不轻。   被吓到不是因为她与明云见睡在一起,以往也不是没同床共枕过,而是因为祝照发现自己与明云见都是寸缕未着,几乎紧密地贴着,呼吸都能喷在对方脸上那般近。   两次眨眼,祝照才红着脸,重新钻入了被子里,只露出自己的一双眼,睁得圆滚滚地望向明云见的下巴。   一夜过去,明云见下巴上长了点儿胡子了。   祝照用手戳了戳,有点儿扎人,不过还好,若不仔细看瞧不出来。   便是祝照戳着明云见下巴这一举动,叫明云见微微皱眉,长手将人朝怀中又搂紧了些,早间嗓音沙哑道了句:“再睡会儿。”   祝照双手勾在他的背后,前胸互贴,完全没法儿挣脱,于是她只能枕着明云见的胳膊,如他所说乖巧地不动,假装自己睡着,实际没过一会儿果然还是睡着了。   她再睁眼时天已经大亮,身旁无人,明云见不知何时已经起了,她今日要穿的衣物都放在床头的圆凳子上,一伸手就能够着。   祝照够衣服时瞧见自己胳膊上红了一块,再低头发现身上红的不止一处,左侧肩头上还有个不深不浅的牙印,于是她立刻弓着背抱住一团被褥,探头朝屏风外看,没瞧见房内有丫鬟,这才松了口气。   一些动情回忆不可细想,祝照连忙穿好衣裳,只是下床走路有些费劲,脸又红了几分。   推开房门,桃芝与淑好就坐在门前等着,两人瞧见祝照起身了连忙道:“娘娘起了!”   桃芝叫淑好去端水来让祝照洗漱,自己又跟着祝照入了房中替她梳发,祝照问:“王爷呢?”   桃芝道:“王爷吩咐管家备行李去了,等会儿奴婢也要替娘娘收拾一些贴身的物件带上,今日王爷要带娘娘出门呢。”   祝照回想起昨日明云见说要带她出城去看孔雀,但具体是去什么地方还不知晓,如若距离京都不远,一两日可来回就不必收拾东西这般麻烦了,可见所去之处离这儿不近。   祝照洗漱好了后又在小厅用了早饭,恐怕是明云见特地吩咐过的,早间饭菜都是比较清淡之物。   平日里这个时候小松早就跑到她跟前来了,此时未到,怕是被明云见呵斥过了,一时半会儿不敢入月棠院内造次,只要祝照不离开文王府,他就不特地跟着了。   祝照用了早饭后便去了兰景阁,前段时日明云见忙碌的时候,她也是这样的,早间去兰景阁替明云见打理兰花,下午便在月棠院的阁楼内读书写字,近来多了个刺绣的兴趣。   祝照去兰景阁没让人跟着,入了兰景阁内才发现明云见在里头。   明云见一身白衣,衣摆的绿孔雀映在兰花丛中,仿若活了一般。他头戴玉冠,已经将自己打理整洁,叫祝照一时恍惚,觉得早间看见的那个长了点儿胡子,头发零散披在枕上的男人与眼前这个不太相符。   回想起昨夜种种,祝照心中又是羞涩,于是楞在门口位置不知进退,踌躇地道了句:“王爷,早。”   明云见放下手中巾帕,于铜盆里净手后才朝祝照走来,面上挂着浅笑道:“我还以为你会多睡会儿,怎么就起了?”   祝照睁大双眼,见明云见抬手朝她过来,手指轻轻擦过她的脸,带着点儿洗手后的微凉,将她鬓角挂着的一缕发丝别在耳后,才唔了声道:“我睡醒就起来了。”   明云见看她的目光过热,让祝照一时间呼吸急促,实在不好意思与他对视下去,干脆垂眸,视线一转,恰好瞧见被明云见挂于腰间的荷包。   这荷包昨日才做好的,上头的绿孔雀与明云见衣服上绣的那只比起来,简直像是一只染了色的土鸡了。便是昂贵晶透的花瓶内插了一根野草,显得尤为格格不入。   祝照突然想起以前挂在他腰间的绣兰花香囊,于是道:“王爷怎么将香囊换下了?”   那香囊虽有些旧,但比祝照做的这个荷包好看多了。   “旧物收起来了,倒是你送给本王的荷包本王心中喜欢得紧,便想挂着与人炫耀。”明云见说着,伸手点了点她的额头道:“不许低头,不许躲开我的视线,大方看我。”   祝照被他戳得险些往后一跄,结果又被明云见抓住了手,稳了脚步后她才抬眸朝对方看去,对上那双炙热的眼,祝照实在不能淡然面对。   于是她红着脸道:“我这荷包绣得不好看,王爷收着就行,你这般身份若佩戴出去叫人瞧见,怕是会被人笑话的。”   “谁敢笑话?”明云见将她拉着朝自己近了些道:“你送的我都喜欢。”   “改明儿我若绣个乌龟王八上去,王爷也能戴着吗?”祝照与他玩笑,明云见扑哧一声笑出,点头道:“戴着,绣什么我都喜欢。”   祝照被他甜言羞得脸红,忙拉回自己的手往后退了两步,扯开话题问:“听桃芝说王爷在收拾行李,我们此番离京是要去哪儿?”   “免州。”明云见道:“那处风景好,山景秀丽尤为养人,反正五月无事咱们有足够的时间,到了免州本王带你多走几处。”   祝照自小从未出去游玩过,头一次玩儿还是明云见带她去千顶峰看梅花开,如今又去素来有鱼米之乡之称的免州,她心中自然欢喜。   免州地并不多广,但据说城池乡镇中都是小河流淌,短桥无数,房屋是白墙黑瓦马头墙的造型,与京都这边完全不同。那处房屋都不高,也都是石板路,道路很窄,人却很多,每逢当地习俗节日还会有些热闹活动。   这些话,都是祝照以往听徐潭说的,徐潭玩儿过的地方比她多得多,祝照以前只在心里偷偷羡慕,现下喜悦之情溢于言表,明云见一眼就能看穿。   他问:“高兴?”   祝照点头,老实说:“高兴!”   明云见便略微低下了点儿头,侧过脸指着自己脸颊笑起有浅浅梨涡的地方道:“那给本王一点儿奖赏。”   祝照被他逗得一愣,明云见瞧她发愣的表情可爱,本就是玩笑,正欲起身,又见祝照踮起脚抬着下巴过来。   明云见顿时停住,脸颊蹭上了点儿柔软,祝照蜻蜓点水于他脸上亲了口,又耸肩双手捂着口鼻,只露出一双明亮的眼朝他笑得弯弯。   祝照的声音含着羞涩,闷在掌心道:“蹭了点儿胭脂上去,你自己擦擦吧。”   明云见望着那双眼,登时心乱,脑里一句:当真叫人喜欢得紧。 第70章 贫嘴   小松来找明云见时, 身后还跟着一个夜旗军, 两人到兰景阁前瞧见祝照也在里头,便在门外一直候着。   祝照背对着兰景阁的门, 没回头也没看见小松,明云见瞧见了人影后便伸手捏了捏她的脸道:“去月棠院等着, 本王还有些事物要交代下来, 你若有何想带的便吩咐桃芝收拾, 午后咱们便走。”   祝照应声点头, 明云见朝外走时她转身跟着看了一眼,正瞧见那名站在小松身后的夜旗军, 那人背对着她这边,衣着与小松有些差别,没那么多官职花纹与颜色, 是通体的黑, 就像是个真正的夜行者般。   祝照心想,这样穿着若再戴上黑色面纱, 于夜里行走必不会被人发现。   那人只是在祝照眼前一闪而过,明云见离开兰景阁后,祝照也就回到了月棠院中。   小松领着阿燕去书房时没回头, 等他们俩到了书房前,瞧见明云见过来时的模样, 两人同时睁大双眼,歪着头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明云见见他们表情古怪,挑眉瞪了二人一眼, 小松却伸手指了指自己脸颊的位置,又指上了明云见的脸,明云见这才反应过来祝照方才亲过他,于是抬起手背擦了擦,手背上留下了淡淡的胭脂痕迹。   小松与阿燕还在看着他,明云见擦了半天再擦不出痕迹后,才皱眉道:“看什么看?说正事!”   如此,小松与阿燕才正经了些,抿嘴面面相觑,同时耸肩。   明云见交代好他离京之后的府上事宜,便去月棠院与祝照一起用了午饭,午饭过后没一会儿两人就出府上马车一同离京了。   此番离京,明云见特地与小皇帝提过,用的还是那套不成文的理由,不过他以往的十多年向来如此闲散,以前也不是没出现过偶尔离京一个多月,去江南之地游玩的情况。   明云见江湖上三教九流的友人有不少,许多都是拿不上台面的,先前在长宣城碰过面的霍海也是其中之一,提霍海之名在江湖上随便打听也知道他是个梁上君子。   祝照对明云见的朋友并不熟悉,此番离京明云见与她提了两句,两人坐在马车内,因为初夏的风还算暖和,故而马车的车窗帘是掀起来的。   微风穿过马车窗吹在祝照的脸上,扬起了她两鬓发丝,她膝上还平放了个盘子,上面摆了几样糕点。这些都是明云见叫人去茶楼里头特地带回来的,足足带了两食盒,就是为了方便祝照路上吃。   明云见此番带祝照去找的友人,并不算是江湖人士,他是正儿八经地在免州经商,只是买卖会接触到一些江湖人,故而名号也算响亮,在免州那一片提起,还有些人听过识得。   祝照吃着玉子糕,嘴角还沾了点儿糕点屑子,明云见瞧见了用手帕帮她擦了去,又听见她问:“王爷怎么会认得这些江湖人的?”   明云见道:“早年时候不务正业,就喜欢到处去玩儿,走的地方多了,认识的人也就渐渐多了。”   祝照也不是没听过京都的人是怎么评价眼前这位文王的,文王比起其他亲王更没权没势且不说,还没什么上进心,也不管朝中事物,即便是小皇帝有心,他也无意。   明云见说自己早年时候不务正业简直用词中肯,他的确走过许多山灵水秀的地方,也的确结交过许多他人眼中的‘狐朋狗友’,大家聚在一起从不聊朝政要事,只谈吃喝玩乐。   明云见对朝政要事并无兴趣,每每从京都出来都是为了放松的,但他也不喜欢吃喝玩乐,故而总是安静听着,听旁人说着旁人的故事,以此打发时间罢了。   祝照唔了声,又往嘴里塞了两块糕点,偷偷抬眸看了明云见好几眼,才口齿不清地问:“我听说书的说长年混迹江湖之人大多有红颜知己一类的,王爷有没有聊得来之人?”   祝照的话并不怎清晰,她说完又嚼了嚼糕点,一点点吞咽,就像是自己问了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却在意得捧着盘子的双手捏紧。   明云见的目光才从她用力的手上收回,轻声笑了笑,问道:“怎样才算得上是红颜知己?”   祝照心想,若是没有,直接便否认了,明云见居然还问条件,恐怕于他心中,的确有几个看重的女子。   江湖人嘛,都是随性惯了的,祝照尽量让自己心中平和,却又有些懊恼自己问了不该问的问题,反而平白叫心里憋着难受,酸涩得很。   “无话不谈,相处融洽便算是了。”祝照说着,又看他。   明云见从她膝上盘子里拿了一块糕点过来,这块糕点过甜,是祝照喜欢的口味,他自己吃不惯,不过明云见还是咬了一口,细嚼慢咽,似乎不急着回答祝照的问题。   等祝照明显有些焦急了,明云见才说:“我从不与女子交谈。”   祝照一愣,明云见道:“本王所遇江湖友人皆是男子,哪怕是在京都,本王也从没有与哪位女子走得近过,你所知晓的,便是本王的所有。”   祝照知晓的只有一个,便是如今的封易郡王妃苏雨媚。   苏雨媚与周涟的感情生活显然不好,两人不知几次谈过休书、和离之事,而且如今成婚有十一年了,却无子嗣,恐怕这也是苏雨媚心中孤独,半夜找明云见谈话的原因。   不过那次明云见已经拒绝过对方了,祝照知道。   “京中人说,王爷十年不娶,都是因为封易郡王妃。”祝照开口不自觉,将‘封易郡王妃’这五个字稍稍咬重了些,其实她也是刻意不提对方名字,只提身份。   明云见手中的糕点吃到一半实在吃不下去,于是准备将那甜腻的半块丢去,祝照见状,手伸到了他跟前,摆明了要自己吃,不能浪费的。   明云见浅浅笑道:“不是为了她。”   见祝照吃了自己吃剩的糕点,明云见心中又是一软,不禁开口道:“我与苏雨媚本质不同,不论因为什么都不会走到一起的。况且那也已经是十一年前的事了,本王早就抛之脑后也不在乎,之所以从不解释,不过是无所谓解释。”   说多了,反而叫众人以为他是在护着对方名声了。   苏雨媚在这十一年间从未真正纠缠过明云见,只不过她也误信了京中的传言,以为明云见不娶妻是为了她,故而在文王府安插了檀芯,不知是当真对明云见放不下,还是为了满足自己的虚荣。   她以前便是个心高气傲的人,他人不喜她的诗句她都能闹得满城风雨,更何况是明云见不喜她这个人呢。   祝照刚入府时,明云见与祝照亲近,但完全将她视作小孩儿,心想既然娶了祝照,干脆便如了苏雨媚的意,逢场作戏一两回,好叫她死心。只是苏雨媚并未如意,明云见也觉得她可笑且幼稚。   祝照其实也明白明云见从不解释的原因,他与苏雨媚在京都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年轻气盛时的感情既然已经过去,外人拿之闲谈也就罢了,自己可千万不能再参与其中,否则那些旧事将永远成为他人口中的笑柄。   “你说你心眼儿这么小,当初怎么还敢提要替本王纳妾的?”明云见突然问祝照,祝照顿时一愣,才发现自己问这些话的想法原来早被明云见看破,于是低头不语,把糕点放到一旁,也不吃了。   “我……”祝照顿了顿,道:“我原先心眼也是不小的。”   至少在徐家的那段时间,她能忍则忍,能让则让,并不争抢,也不渴求。   “只是到了王府后,好似心眼儿渐渐就被王爷养小了。”祝照抬眸望着明云见,道:“人都说,心宽体胖,为何我分明长肉了,心眼儿反而小了呢?”   “难道是本王府中的餐食不对?”明云见也顺着她的话,与她玩笑。   “恐怕是如此。”祝照若有其事,慎重点头道:“所以王爷的心眼儿也小,我不过是与阿瑾哥出去喝茶,王爷都总要在背后说他坏话。”   明云见一时被祝照这话说的语塞,顿时愣怔了一瞬,居然没能想出反驳的话来。   祝照言语得逞,皎洁一笑,拿了一块甜腻的糕点递给对方哄着道:“喏,给你吃一块。”   明云见故作小气道:“不吃。”   祝照本也就是逗他玩儿的,没指望他能吃下一块糕点,只有些得意地背过身去,右手支在了车窗窗沿上,下巴磕于手背,颇为兴奋地看着窗外风景。   正是初夏时期,百花齐开,路边垂柳新长的枝丫都是嫩绿色的,也不似夏末的老枝。此时的柳条顺着风有节奏地摆动着,当真印证了那句‘绿柳如烟’,好看得紧。   明云见看着祝照探头朝外看风景的背影,眉目柔和了一瞬,突然觉得能与她这般偶尔贫嘴也别有一番趣味。   放在腿上的右手不禁摸了摸腰间荷包,明云见对祝照道了句:“看一会儿便不许看了,免得风吹多了染了风寒。”   祝照的一声‘哦’顺着风传来,挠痒了明云见的心。   去免州的路程至少得要五天左右,明云见这回出来花了两辆马车,一辆是他与祝照坐靠着休息的,一辆专门放了行礼跟在后头。马车虽然简陋,不过上头挂着文王府的旗帜,一路上畅行无阻,窄路遇车辆都是对方让行。   第一日祝照与明云见只在距离京都不算远的一个城镇上将就住了一晚上,小镇中的客栈并不多好,因为前段时间是清明雨季,客栈内还有未散去的潮湿与霉味儿,祝照与明云见一夜都没怎睡好。   明云见要带祝照出来并未提前做好准备,虽是早有想法,不过也是临时出门的,经过破旧客栈里憋屈的一夜,明云见一早便让夜旗军提前行动,先将途中路径之地的吃住安排好。   第二日上路,明云见便说了,今晚他们露宿潜江镇,潜江镇算是个颇为富饶的镇子,当地盛产陶瓷,往来商人有许多,故而客栈也算不错。   祝照昨夜没睡好,好在马车的空间算大,她侧躺在马车内,头枕着明云见的双腿迷迷糊糊睡了一整个儿白天。   等祝照再睁眼时,太阳将要落山,他们也到了陶瓷之乡潜江镇了。   祝照醒时,明云见靠在马车内正睡着,她小心翼翼起身,掀开了车窗帘朝前看,一条宽大的泥路尽头远远便能瞧见一个陶瓷人偶,似乎是这处陶艺之祖,咧着嘴对外笑着。   那陶瓷人偶下头立着个卑,上头写着潜江镇。   马车到了客栈,夜旗军提前了两个时辰到,已经将衣食住行全都安排妥当,马车于客栈前停稳了,明云见才睁眼。   他动了动准备起身,才直起腰便眉心轻皱,不禁伸手捏着自己的腿,嘶了声,被小丫头给枕麻了。   祝照站在马车外还挺兴奋,掀开车帘朝里弯腰,满脸笑意道:“王爷,快出来看啊!这里的人家门前,都有那么高的瓷瓶,比我都高。”   她一顿,又摇头,眉眼弯弯:“不、比你还高!” 第71章 矛盾   明云见在马车内歇了会儿便下车了, 双腿仍旧有些酸涩, 不过他还是将祝照从马车前头抱了下来,再不动声色地跺了跺脚。   潜江镇中陶瓷艺术有许多, 如祝照所言,的确很多人家为了彰显自家财力而在屋门前立高瓷瓶的, 那些瓷瓶用料上好, 炙烤方法也有讲究, 漆釉也各不相同。越是家境好的, 门前的瓷瓶就越壮观,的确有几家门前的瓷瓶比明云见还高些, 上头釉了不同的图案,有的素雅,有的华丽。   夜旗军给两人准备的客栈便是潜江镇中较为不错的一家, 客房多, 上房也留有两间,都是隔着走廊的, 较为静谧,空间大,不容易被人吵着。   祝照与明云见入客栈时发现他走路较慢, 才看了一眼他的腿,想起来自己今日都是枕着明云见的腿睡的, 心中有些惭愧。   入客栈后,祝照才拉着他的手,小声与他说:“今晚我替王爷捶捶腿吧?”   明云见不禁笑了笑, 捏着她柔弱无骨的手掌道:“或可有其他补偿。”   明云见捏着她的手时,拇指于她手背上擦了擦,细微举动在祝照心间放大,叫祝照着实有些不好意思,总能往歪处联想,可再看明云见的眼,她发觉自己也未必想歪了。   晚饭两人便在房内用了,跟着祝照一路过来伺候的是桃芝,桃芝做事还算妥帖,特地吩咐过客栈厨房饭菜味道淡些,加上这处也有几样特色菜品口味不错,祝照晚间多吃了些。   平日里祝照晚上吃完饭,都是要练会儿字或者看会儿书再睡的,在文王府时,明云见也不经常来找她,她有自己打发时间的方法。   不过从昨晚起,明云见好似今后就要与她住在一处了,祝照吃完饭就那么干坐着,也不好做些闲事儿把文王丢在一边不管。   于是她斟酌着开口:“王爷平日里有什么爱好吗?”   明云见正理着袖子,闻言朝她看去,心想祝照还是头一次主动要了解自己的喜好,故而道:“爱好养花儿。”   祝照想起兰景阁内的兰花,自然知道他是喜欢这些的,只是眼前也没兰花让他欣赏啊。   “除了这个呢?”祝照问:“我听子秋说,京中贵人大多喜好琴棋书画诗酒花茶,差点儿的话就是斗赌色,王爷的喜好只占花这一样吗?”   明云见说:“你说的这些除了后头那三样,本王什么都通些,又什么都不特别喜欢。”   明云见说这些话时,脸上笑意不重,只嘴角微微勾着,看上去像是轻松,但眼皮微沉没看着祝照,这一点反而叫祝照觉得,他心情并不多好。   祝照看他这般表情,状似风轻云淡,突然令她回想起去年某一时候,明云见在她月棠院的屏风后沐浴,与她浅谈时随口脱出的一句话。   他那时说话很轻,不过当时屋里没人,只有他们俩,明云见坐于水中没动,屋内最响的声音便是他们的呼吸,故而明云见那句不知是玩笑还是感慨仍旧被祝照听了进去。   她当时没放在心上,现在找回细细感受,总觉得那句话恐怕是触及明云见心底的真情。   他当时说他,谁都不喜欢。   不是谁都不喜欢,而是什么都不喜欢,什么也无所谓。   祝照不解,以她这些时日对明云见的了解知晓,他不是对朝中事物不用心的,小皇帝真的压在他肩上的担子,他都完成了。甚至在私下,明云见的势力也并不是京中传言的那般微弱,他有许多秘密,或与野心权势有关,祝照没有细挖,但也知道他不是不想往上爬的。   既然他有向往权势之心,正在徐徐图之,又为何会什么也不喜欢,什么都不在乎呢。   明云见的身上,有矛盾。   他的为人温柔自在,真心实意,他的处事又暗藏锋芒,琢磨不透。   有些事,明云见不与祝照说,祝照便不会主动去问,或许她只看到了眼前这个男人的冰山一角。   “既然王爷并无特别的爱好,我却有些想法,不知王爷能不能陪我一起打发时间?”祝照伸手指了指窗外才落的日光,以及潜江镇的华灯初上,她笑:“现在叫我睡,我可睡不着的。”   明云见知道她白日睡了一天,枕麻了自己的双腿,现在把祝照按在客栈内不让她出门消遣,的确有些为难了,于是他起身道:“走,爷带你出去转转。”   祝照首次听他称呼自己为‘爷’,不禁笑了起来,起身两步跟上对方,主动伸手去牵道:“王爷这般将自己叫老了。”   “本王本就会比你先老。”明云见道。   祝照抬眸朝他看去,知晓起初在明云见的心里,他们之间的年龄的确是道问题,于是笑着戳了戳他的脸道:“皇叔一点儿也不老,瞧着像是哥哥一样。”   “你这古灵精怪……”明云见得她称一声皇叔,又被叫一声哥哥,仿若被一片羽毛刮上了心间的软肉,一扫阴霾。   潜江镇的晚间大多都是捣腾瓷器的,只有些许摊位是买卖正当玩意儿的,那些穿着普通于地面上铺了一块长布,上面摆着形色不一的瓷器的小贩手中的瓷器,绝大部分是窑厂后方捡来的残次品。   自然,其中偶尔也能碰见一两样好物,可能是被人偷出,或者是商人途径此处赌钱压下的物件。   祝照与明云见上街二人是牵着手并肩走的,因为有明云见在,小松跟在后头老实了许多,否则这时候就得率先跑到前面去瞧热闹了。   京都里摆放于王府内的物品有许多,祝照以为在文王府库房内看到的那些就够五花八门的了,却没想到一个小小的潜江镇某个摊位上,都能出各类稀奇古怪的玩意儿。   祝照沿街看了许多,瞧见还有这处特产的糖酥,于是买了两包糖酥打算明日路上吃。   明云见问她:“瞧了这么多家店,你可有喜欢之物?”   祝照摇头,她对瓷器并无特别喜好研究,店里的品相大多一样,放在一起无甚差别,倒是小摊位上的比较稀奇,丑有各种丑法。   祝照瞧见一烧饼铺的旁边,巷子角里蹲着个年轻男子,相貌尖嘴猴腮的,双手插于袖中,百无聊赖的模样,店铺的灯都照不到他的身上。他面前就放着一件旧衣服,三五样物件摆在其中,都不太大,其中一个却叫祝照停了脚步。   台底层峦叠嶂的江山,边上一株斜斜生长的桃树,一只金漆的猴子倒挂在桃树上,怀中抱着个巨大的桃子。这是一样做工极为复杂却又堪称精品的猴子抱桃瓷器摆件。那猴子身上还有凹凸柔顺的毛发,一双眼镶嵌着昂贵的猫眼石,怀中桃子釉色极为逼真,比起放在祝照看到的店铺里的那些好了太多。   祝照走到跟前问了那名男子这猴子抱桃的价钱,那男子报了个中规中矩的价格,并没多要。   见祝照犹豫,他对祝照笑了笑,问了句:“夫人到底买不买?”   祝照抿嘴,将荷包里的银钱取出放在那男子的跟前,道了句:“我买了。”   将猴子抱桃的瓷器摆件买下来后,桃芝分外不解:“娘娘,方才那男子瞧着就不像个好人,这物件说不定是那人偷来的,您怎么还买回来了?”   祝照道:“那人不是小偷。”   明云见朝祝照瞥了一眼,问她句:“你怎么知晓的?”   祝照道:“他虽蹲在角落穿得普通,面相不怎好看,不过脸上无纹无斑,双手伸出时细腻无茧,发梳整洁,袖露真丝。瓷器的报价也很公道,摆上来的三件摆件全都是好物,哪儿有这样的偷子。”   桃芝闻言,咦了声,回头看去,果然瞧见男人与周围摊贩不同。其他人都吆喝着众人来看,他却没甚所谓的样子,也没有陪人笑脸,不像是个做买卖的。   “王爷也看出来了吧?”祝照问明云见。   明云见的确瞧出来了,乾江都有许多赌坊,恐怕这是哪家窑厂的小公子赌输了钱怕被家里人知晓,交托给下人不放心,便亲自出来变卖物件了。   祝照见明云见不说,便道:“今日买的猴子抱桃便送给王爷了。”   明云见扑哧笑了笑,其实这一点他也猜到了,猴子抱桃寓意封侯拜相,长寿无疆,祝照除了能送给他,还真送不到别人的手上去。   回到客栈房间后,祝照与明云见沐浴合衣躺下,祝照仍旧睡不着,便起身说要给明云见捏腿,那猴子抱桃的瓷器摆件就放在房内的桌面上。   明云见靠坐在床头,望着盘腿坐在身边的祝照,那双小手隔着薄薄的被子在他腿上捏着,怎叫人不心猿意马。   祝照一边替他捏腿,垂着眼眸状似无意地问他:“王爷,这瓷器有什么问题吗?”   明云见挑眉:“为何这么问?”   “我见你得之并不多高兴的样子,且我在买这猴子抱桃时,你朝卖物的人看了好几眼,方才回来,你还特地看了那猴子抱桃的戳章。”祝照如实说。   明云见啧啧伸手戳了一下她的眉心道:“你怎会这般细心,别人些许打量都被你看在眼里。”   “我看错了?”祝照问。   明云见摇头:“没看错,那瓷器的确有些问题,若本王没记错,这猴子抱桃出自官窑陆家,而这猴子怀抱寿桃,恐怕也是将作监为两个月后静太后生辰准备十二生肖抱寿桃的礼。供给皇宫之物居然被人轻易拿出来贩卖,若非被偷,便是这官窑本身出了问题。”   “算是大事吗?”祝照问他。   明云见点头:“官窑供皇宫瓷器,非同一般,亦不可出错,往小了说是官窑陆家出事,往大了说便是将作监失职。”   祝照啊了声,又问他:“那我们要回去吗?”   明云见摇头:“不回,本王都离京了,还管那些作甚?”   “啊?”祝照没想到他居然这般玩忽职守,都被他撞见问题了,还未离京太久了,明云见都不管了。   明云见拉过她的手,低声说了句:“好了,不用费力,本王早就不酸了。”   祝照收手,又在他身上看见了那种无所谓却又慎重的矛盾,明云见将祝照拉到了自己怀里,问她一句:“不盖被冷不冷?”   祝照摇头,这天已经渐渐暖和,早不冷了。   明云见轻声一笑,翻身将人压下,与她说:“吹灯歇下可好?”   祝照脸上一红,点了点头,又听见他说:“你还欠本王补偿。”   “那、那我如何还给王爷?”祝照小声问。   明云见道:“叫声夫君听听便好。”   祝照心口砰砰直跳,一颗心仿若要从嘴里蹦出来一样,她捏着明云见前襟的衣服,撇过头声若蚊蝇道:“……”   明云见几乎没听见,凑近问了句:“你说什么?本王没听清。”   这般近的距离,祝照便只能望见明云见那双桃花眼,彼此互看,两生喜欢。   “夫君。”   “嗯。” 第72章 观雀   前往免州接下来的三日路程还算安稳, 这次离京不似年前祝照往景州跑的时候, 几乎马不停蹄,反而因为沿途风景还算不错, 故而马车停停走走,有时在路边的一个小景处便能逗留一两个时辰, 逍遥自在。   祝照起先还担心官窑、将作监与那猴子抱桃的瓷器摆件问题, 不过后来明云见显然未将此物放在心上, 她也就渐渐安定下来了。   将作监出错, 官窑不规矩,都需他们自己整改, 明云见若在太后寿辰前拿此事去问责,必会被将作监记挂在心,弄不好反而得罪了人。   免州地带多山水, 刚要入免州界时, 祝照就能远远看见环绕于免州外围的山川了。这一片多是荒地,两地交界之处很少有人住, 只有临近山脚下了才能瞧见几所破损的房屋,和屋前几亩不怎打理的地。   入免州界想去城镇里头还得再走一段,期间祝照多次瞧见小村落, 只是不见这些村落里有人出来,也未见远方炊烟, 与其余地方都不相同。   明云见道:“瞧这模样,似乎是这处村庄已无人居住了。”   “国泰民安下村落作堆还无人住,难道都是家中子女富裕有钱了, 将房子买在了城镇边上,搬走了?”祝照瞧着其中有一片几乎长野了的油菜地,还有许多地方被人破坏过的痕迹,像是经过一场掠夺。   菜地里的痕迹已经是许久之前留下来的了,因为遇了春雨水,田埂上长满了荒草,没人走过的模样。   明云见摇头:“这处距离城镇还有些路途,家中务农的很少特地经商,山中村民都恋旧,不太可能主动搬走,便是搬走了也应当有些留下来的。”   祝照心中也觉得奇怪,一直驾马车的夜旗军才点了一句:“或有匪。”   明云见闻言,眉心轻皱,此时祝照再去看那些被摧毁的田地样子,也觉得这种可能比较大了。   这处群山叠嶂,山林很深,若要将一人蒙着眼带入山中,恐怕还没找到出路便被困死了,一山山相靠,一脉脉相连,其中至少能藏上万人不被发现。   明云见也道:“这处虽已属于免州,但临近两州交界处,难以管辖,往往越是这种地界,山贼土匪一类便是多的。武奉,驾车快些,天黑前到达杉城,莫要在此地逗留,以免遇上麻烦。”   “是!”驾车的夜旗军武奉得令,抽了一次马鞭,后头载着行礼的马车就一并跟快了些,倒是安全在天黑前到达了杉城,赶在杉城城门落锁前通关。   也是明云见的车子挂了文王府的旗,否则那门已经落下一半,断不会破例让他入城的。   杉城外围种了一圈落羽杉,故而得了杉城这个称呼,杉城边上还有几座临近的山,只是那山比起祝照来时路上瞧见的小了许多,只能算作一个供人爬玩的小丘。   五月天里的落羽杉一片葱绿,就是城中人家院子里也有长了一些的,落羽杉的叶子长得很独特,一条茎秆上头有许多小叶排列成羽毛的形状。有些小孩儿会将落羽杉的叶子折下来玩儿,手指抓着前段往后一拉,一片片小叶落了满手朝空中撒去,小叶顺风扭转飘零,还颇有点儿唯美意境来。   祝照与明云见入住的客栈院子里也有好几棵落羽杉长得正茁壮,两棵落羽杉之间用麻绳绑了个简易的秋千,偶尔有客人会坐在那儿休息。   后来赶路,马车也算是颠簸了一段时间,祝照入了客栈用饭后便歇下了,明云见倒是与随行过来的夜旗军吩咐了一些话,也给京都文王府中写了信,问他这几日离京后可有何变化。   等明云见安排好了再入房间后,祝照已经靠在床铺里头睡着了,小身躯缩成一团,虽说现天已经不冷了,但祝照仍旧手脚冰凉。明云见躺上床后便将人抱在怀里,双手捂在心口,双脚夹于腿中给她暖着,祝照迷迷糊糊醒来了会儿,瞧见明云见又蹭在他怀里,口齿不清喊了声‘皇叔’,便又沉沉睡去。   次日醒来时,免州杉城的阳光正好,太阳透过一夜未合上的窗户缝隙照了进来,暖光一条落于桌面上,祝照揉了揉眼睛从床上坐起,便能瞧见明云见靠在桌边太师椅上正看书品茶。   他瞧见祝照醒了,露出了一记柔和暖笑:“早。”   祝照也回了句早,但瞧着几乎日上三竿了,于是又道:“不对,不早了。”   “你今日能睡了些。”明云见说罢,便起身打开房门,让桃芝进来伺候祝照洗漱,自己坐回桌边品茶,又说:“等会儿用完早饭,本王带你去看孔雀。”   “好!”祝照正梳头呢,不安分地朝明云见歪头笑了笑,桃芝不敢抓着她的发免得将她扯疼了,只能将手上那一缕松开,有些无奈。   因为已经离京了,桃芝给祝照的打扮便没有在京都出门时那般复杂,京都街上来往的非富即贵,指不定能见到某些官夫人,若她穿得太素雅,别人背后能闲言碎语说她在文王府过得不好。   实际上祝照过惯了朴素生活,朱钗宝饰无需太多,今日便就只穿了一套霜色裙子,戴了一朵珠花,两支白玉簪子,其中一根簪子下还坠着细珠穗子,走时便轻轻晃动,有些好看。   明云见瞧她已准备妥当,便让人端了饭菜进屋,祝照早上睡得迟吃不下多少,简单吞了半碗粥后,便与明云见一道出门了。   明云见的友人其实不是在杉城做生意的,而是免州的另一座较为富饶的城池,不过因为那人家中生意不少,遍布广地,故而杉城也有他的豪宅一栋,正在城中。   那商人姓朱,名远易,人称一声朱老板,杉城大街上提及,谁都能第一时间想起他城中的那栋府邸。   祝照虽明云见坐马车去了朱府,到了府门前便有人相应,马车还没停好祝照便听见一道粗犷的男声传来:“哟!总算是到了,快快快,大人将马车停于这处,府中酒菜已备下,便等着文王殿下大驾光临呢。”   说话虽有些谄媚,但瞧得出来明云见不是第一次过来,那人与夜旗军武奉说话客气,但也有些熟悉。   明云见先下了马车,男人立刻道:“文王殿下!”   “朱老板无需多礼。”明云见的声音轻轻传来,祝照掀开车窗帘朝外看了一眼,入眼便是夸张的府邸正门,简直可以用贝阙珠宫来形容,光是那朱府上头的字恐怕便是纯金的了。   朱老板穿着倒是正儿八经,一身靛色的长袍,用料极好但不花哨,比起慕容宽还要简单些。   朱老板只瞥了祝照一眼便收了视线,规规矩矩道:“给王妃请安。”   祝照一怔,道:“免礼。”   明云见面上挂笑,似乎心情不错,走到马车前头他便朝祝照伸手,将祝照从马车上抱下来,稳于怀中才慢慢放开,又顺势牵了手,这才跟着朱老板一同入朱府中。   入了朱府里头,祝照才觉得这朱府门面的确造得过于夸张了,朱府里院很大,但都是江南庭院风格,文王府中有些小院的花园摆设与这处相似,都是盆栽多,小楼亭台多,或有假山池水,长廊芭蕉,廊上凌霄花。   一路入府,满园香气,祝照都来不及细细看那从来没见过的花儿,便被朱老板领去了一个单独的院子里。   那院子里种了一棵年岁较深的梧桐,还有满院子的月季,月季花顺着墙角长,爬上了墙头。院中有小池,池中有鲤鱼,一条鹅卵石铺成的小路直朝花园而去,那花园中,正有两只孔雀傲冉。   祝照头一次见到这么多花儿,也是头一次见到真正的孔雀,这孔雀比她想象中的要大一些。她见识不多,在琅西的那十年几乎足不出户,所知孔雀,完全是前人画作中的样貌,也不似眼前这般真切。   祝照一直觉得自己给明云见绣的那孔雀荷包已经与画作上的九分相似了,但与眼前真正的孔雀比较,简直相差甚远。   院中两只孔雀一绿一白,白色的孔雀正立在假山头上,浑身纯羽,长长的尾巴拖了下来,头顶羽冠,身无杂色,简直不似凡鸟。   绿的那只祝照就更喜欢了,通体碧色,羽毛于阳光下几乎发光,每一片翠羽都尤为精致,这两只孔雀可以算的上是孔雀中的上品,品相不凡,想要得来绝不容易。   祝照不禁看了一眼明云见腰间挂着的荷包,登时觉得自己绣得太普通了。   朱老板说这两只孔雀虽高傲,但都很温顺,故而明云见与祝照可以凑进去看,还可以喂食抚摸。   桃芝早就跃跃欲试,祝照拉着桃芝的手一同凑近,首先便去看那只绿孔雀,果然,孔雀不怕生人,之前恐怕也是被人养着的,故而瞧见有人掌心放着食物还会主动凑过来吃。   祝照与桃芝观赏孔雀,小松在一旁想要上手去摸又忍不住瞥了明云见,最终还是规矩站着,没敢乱动。   那孔雀亲近人,知晓祝照这里有吃的,便与她凑近,蹲在了祝照的脚下,一人一雀偎再花丛边上,不一会儿那立在假山上的白孔雀也飞了下来,羽翅展开,一如天鸟。   祝照欣喜,正欲向明云见炫耀自己招孔雀喜欢,抬眼望去,正见朱老板与明云见说着什么,二人神情严肃,不似是在闲谈。   祝照手中能喂孔雀吃的都送完了,便拍了拍衣裙边起身,她见明云见与朱老板还未说完,便站定原处不动。   朱老板与明云见正说着话,后者听见身后没了动静,于是打断交谈回头,对上祝照的视线后莞尔一笑,问她:“玩儿够了?”   “嗯!”祝照点头,又笑说:“这两只孔雀都好乖。”   “王妃若喜欢,不如便让小人做个情,将这两只孔雀送入王府吧。”朱老板圆滑,自然知晓如此能讨祝照欢心。   祝照一怔,不知孔雀市价,于是朝明云见看去,明云见道:“他若想送,你便收着,于他而言还是有幸。”   “是是是!”朱老板连连点头。   祝照走到明云见身边,拉着他的袖子低声道了句:“可我不会养。”   “本王请人养,你只需说你喜欢否。”明云见道。   祝照抿嘴,甚是高兴,于是点头道:“喜欢。”   就因为祝照说了句喜欢,朱老板不知花了多少价钱买来的两只孔雀就都归文王府了,明云见也没说要给人家银钱算是买下的。   朱老板晚间宴请明云见与祝照二人,都与他们说了免州好玩儿之处,提及好几地,祝照全有兴趣。明云见整个五月都有空,有的是时间带她闲逛,只是祝照没想到,她与明云见到免州游玩,居然还能碰见周涟。   遇见周涟,是在祝照与明云见到达免州第十天,租了个画舫游湖观两岸烟柳时碰见的。   游了半日湖,祝照与明云见刚上岸边,这处人多,前头传来了喧闹声,突然一道黑影从人群中闪过,惊起叫声连连。   夜旗军将明云见与祝照护在其中,而周涟带着十几名部下,不伤及人群的情况下追了过去,到了祝照与明云见这处时,人就跟丢了。 第73章 玉佩   那黑影只是一个眨眼的功夫便隐没于人群中, 周涟也没想到会在此地见到明云见与祝照, 于是给了身后部下眼神,叫他们继续追过去, 自己定在原地没走了。   祝照还挽着明云见的胳膊,目光顺着人群同样看去的地方, 十几名身穿铠甲的男人因为有人群的阻隔所以身手算不了多灵活, 很快这处的喧嚣也消停了些许。   既然都碰到了, 没理由装作视若无睹, 故而周涟还是走到了明云见的跟前来,拱手行礼道了句:“文王殿下, 王妃。”   明云见颔首算是打了招呼,又问:“封易郡王怎会在此?”   “文王殿下应当清楚才是。”周涟眉心轻轻皱着,给了明云见一记不算和善的眼神, 要说他如何会在这个地方, 一切都要拜年前的景州之行所赐。   年前明云见奉命治水,后来在景州的山下遭遇难民拦路抢劫, 明云见与工部、户部还有礼部尚书苏家几人被困于山下,周涟带兵前去解救,也正是那一次, 周涟发现了景州山间似乎有私兵的迹象。   私兵营已经被撤,工部、户部众人早早离开, 明云见后来也带着祝照回到了京都,只有周涟一人与自己的部下留在了景州调查难民成匪的真正原因,以及景州山上私兵营的隐患。   便是顺着那条私兵营的路, 周涟耗了几个月的时间一路调查到了免州来。免州外也是一排山川,距离景州不过几百里路,如若是私兵营大规模迁徙应当很容易找到蛛丝马迹才是,只是对方实在是过于狡猾,周涟连续调查了几个月,也只能查到些许皮毛。   免州占地上千里,共有十几座城池,周涟带着部下在若水城中等了近半个月,才等来了一个接头人,那人是专门为私兵营的人于普通百姓中找意向投兵的,走的并非是正当路径。   周涟目前所知的,便是先前的私兵营经过这半年左右的时间已经扩大,且就在免州山外的某处暂时落脚。   他此番出来带的人不多,为了不打草惊蛇,只能一点点查办,如若没有找到私兵营的准确位置就调兵攻山,恐怕也会落入他人的圈套中。   这才有点儿突破,却没想到那接头人刁滑得很,周涟找了自己的一名部下假装想要投兵,那接头人蒙着面,只与周涟的部下说了几句话后便要离开。那人恐怕也是看着周涟的部下改不脱平日训练有素的习惯,不似普通种田汉,故而离开两人会面之处便开始跑。   周涟知晓自己已经败露了行迹,为了不让这人将消息传出,只能暂且先捉住他,却没想到那人的轻功极好,加上他对若水城的地势熟悉,钻入人群中便难以捉住。   十几人追捕的结果,便是闹得城中围着湖岸边观景的人传来一阵阵喧哗与惊讶,而后,就是与刚游完湖的明云见和祝照碰面了。   祝照也与周涟打了招呼,瞧见周围人多,喧闹还未停止,明云见眉心轻皱,不喜欢人声鼎沸,故而拉着祝照的手道:“我们先找个人少的地方坐着吧。”   祝照点头,回头看去,咦了声:“小松呢?”   “追去看了。”明云见道。   祝照这才朝周涟看去,又将视线落在明云见的身上,看来小松恐怕比周涟的手下跑得要快些。   湖边就有个较为气派的酒楼,这个时候不是用饭的时间,加上这酒楼吃喝的开销本就较高,故而明云见与祝照还有周涟一同进去时,里头并无几人。   酒楼三层,顶层平台较小,只能容下十几张桌子,靠窗的那边窗户尽开,窗沿外还挂着几个花盆,里面种了些精致的小野花儿,有些能攀上窗边来。   酒楼的伙计瞧出了这三人非富即贵,便立刻将他们引上了三楼,只要客人不多,便不把人安排上去打搅他们了。又给他们泡了两壶好茶送上,置办了糕点果盘就退下不打扰了。   祝照与明云见坐一桌,在酒楼三楼的中间位置,正好能面对着酒楼对面的湖泊,能瞧见湖岸绿柳如烟,湖中画舫如鱼。周涟方才就默不作声一并跟来了,坐在了三楼的角落里,他喝不惯茶的样子,刚让小二换了一壶酒,便面对着祝照方向,能看见明云见的背影,却也能与她对视。   祝照觉得奇怪,因为从方才湖边到现在,周涟朝她看了许多眼,意味不明,他算得上是个行军的粗人,这些视线也并未掩藏,明云见都能察觉,眉心一直皱着不悦了。   祝照尽量忽视对方的目光,往明云见这边躲了躲,以明云见的身躯遮蔽了对方,才小声地开口:“王爷知道封易郡王如何会在免州吗?”   “办事无能,被人牵着鼻子走来的吧。”明云见道。   祝照顿时噤声,已经很明显能感觉到明云见对周涟深深的敌意了。   “还是上回景州之事?”祝照问。   明云见点头,又说:“碰到他也算是倒霉了,本来今日还想与你游湖之后再去看画的,若水城内有一家字画店里头据说藏有百年前几位大师的真迹,本王已经谈妥能去鉴赏了,便被他这般打搅。”   祝照一时无言,其实她与明云见现下也可以去看画儿,只是小松已经追了过去,按照小松的轻功脚程,恐怕要不了多久就能带消息回来,他们还是在酒楼等消息为好。   “我对画画本无什么鉴赏能力,倒是今日游湖心情不错,方才还看见清湖水下几条小鱼儿吃糕点屑子,王爷你说这湖里的鱼儿好吃吗?”祝照扯开话题,叫明云见稍转好点儿心情。   他的眉心从方才开始就一直皱着,祝照看着都替他难受,于是伸手过去,指尖点在了他的眉心处轻轻揉了揉。   明云见一怔,松开眉头道:“若水城湖中鱼还有些名气,晚间本王就带你尝尝。”   “好!”祝照应声。   一壶茶还没喝到一半,小松就回来了。   他几乎是跑上了酒楼三楼,站在楼梯间瞧见周涟居然也在,于是怔住,视线在周涟与明云见之间来回。   祝照见状,道:“王爷去忙,我就坐这儿看看风景。”   明云见嗯了声,又给了武奉一记眼神,这便与小松一同离开了酒楼三楼。   周涟见明云见走了,目光朝酒楼外看去,街市上的人群熙熙攘攘,竟无一个是自己的部下。可见那群人并未追上接头人,也未能及时将消息探来,他若想知道,恐怕还得让明云见卖他个人情了。   方才追了半天人,这回又喝了半壶酒,周涟背上起了点儿薄汗,于是不在意地将外衣脱下,握着酒杯的手渐渐收紧,思量了会儿,还是起身朝祝照的方向走了过去。   酒楼三楼就剩下周涟、祝照与武奉三人。   祝照乖得很,说看风景就真的看风景,单手撑着下巴望向窗外,由五月中的微风于脸上拂过,带着几缕湖水花香,沁人心脾。   周涟将要靠近祝照时,武奉将他拦在了两张桌子之外的位置。   祝照回眸,视线落在了周涟的身上,见他外衣褪下,里头穿着的是与他本人气质有些不符的青衫,这般颜色一般只有书生才好衬起的,与他人高马大的形象不一致。   淡水色的穗子随风飘起,祝照的视线一瞬凝固于周涟的腰间,瞧见那上头挂着的物件后呼吸停滞了片刻,思绪万千,复杂得很。最终几次呼吸之后,她才开口:“武奉,让封易郡王过来吧,正好我也有些话想与他说。”   武奉惊讶,回头看了祝照一眼,祝照对他道:“你就在楼梯口守着。”   武奉顿了顿,握着长剑的手微微收紧,他是奉明云见的命守着祝照的,可祝照又是王妃,等于半个主人,既然开口不得不从。故而武奉就站在了三楼楼梯口,一双眼几乎不眨地看着祝照与周涟,没有离开,但也听不见两人低声相谈。   周涟坐在方才明云见所坐的位置上,祝照看了一眼桌上摆着的茶水和空杯,不知道要不要给周涟重新倒一杯茶,转念想了想,他们之间也没有那般熟稔,干脆不动道:“封易郡王找我要说什么?”   周涟眉心皱着,回想起方才在湖岸边看见祝照挽着明云见手臂的画面,以及方才二人的相处,眨了眨眼道:“这些话本不该我与王妃说的,但我还是要多嘴一句,王妃莫要与文王过于亲近,你眼前的他并非全部的他。”   祝照万万没想到,周涟刚才当着夜旗军的面要找她,居然是要她疏远明云见,这算什么行径?太古怪了。   “那封易郡王了解全部的王爷吗?”祝照反问。   周涟抿嘴,摇头。   “你对我就这一句忠告?”祝照又问,周涟又是点头,当真直白坦率。   “这与我想的不一样。”祝照轻声笑了笑,只是笑容未达眼底,她带着点儿试探开口:“我还以为你过来要与我说的,会与祝家当年之事有关。”   周涟闻言,猛地朝她看去,祝照等了会儿,见他没有开口心下忍不住有些颤动,她说:“封易郡王没立刻矢口否认你不知情,是否表示当年祝家一夜间倾覆,你多少知晓些内幕缘由?”   “我……”周涟顿了顿,他是武将出生,平日里少言寡语,看上去剖有城府的模样,但实际上如明云见当初所言那般,就是个直肠子,也不会撒谎。   他说不出他不知,但他也不能将他所知告诉祝照。   “当年之事牵连甚广,若是真心在意你之人,便会想方设法将你推出局外,而不是把你拉入局中。”周涟道:“文王当年的确是个谦谦君子,只是官海浮沉,权势惑人,如今的他是否还是当初的他谁也不知,加上你这般特殊身份,他未必不会利用你。”   “他有何能利用我的?”祝照放在膝上的手微微收紧,不得不说,被周涟一句话便戳中了心中痛处,但既然她决定相信明云见,便不能再往利用上去细想。   “我知你自幼聪慧,记忆非常。”周涟说。   祝照不自在地端起桌面上的茶水喝了一大口,只是茶叶被水泡了太长时间,早就失了滋味,水冷了,也变得苦涩了。   祝照皱眉的那瞬,周涟自然地从袖中取出一包糖果,里面放的是三粒粽子糖,于他松手时摊开在了桌面上。   祝照看着那三粒粽子糖,记忆飘忽,回到了许久以前。   兄长不爱吃糖,唯一能尝的,就是粽子糖。   祝晓此生画过许多画,画得最小最用心的一副便只有一块玉佩大小,那是两张薄薄的纸,他用最好的彩料涂抹出两幅颜色。一幅是云破日出,天拂晓,一幅是风过江浪,水涟漪,那两幅画中间藏了一根红线,由两片极为纯澈的透明玉质夹在一起,成了个特殊的玉佩。   那玉佩是祝晓亲手做的,耗功半年,祝照当时觉得好看,还曾趴在他的书桌上抢来玩儿过,结果被祝晓紧张地收了回去,又将她抱在怀中说故事给她听。   祝照当时的心思不在故事上,而在那好看的玉佩上,她问过:“哥哥的玉佩是要送人的吗?”   “嗯。”祝晓道:“因为已经有要送的人,所以不能算作我的东西了,长宁不可乱动知道吗?”   祝照应声,当时不知这两幅画的意思,也不懂祝晓能将这玉佩送给谁。   是他宫中的侍卫好友,还是他时常去字画社切磋的画师,但她绝想不到,这玉佩会出现在仅去过祝家三次,与祝晓看上去并不怎熟悉的周涟腰上。   祝照在今日之前,甚至都不能断定祝晓与周涟算得上是朋友。   也正是因为她记得这枚重要的玉佩,才会让周涟坐在对面。   祝照心中有些犹豫,明云见让她藏起的秘密,眼前之人又是否值得告知呢?她不想怀抱着一个他人想要知道的信息永远处于被动,尤其是如今的京都并不是表面看过去的那般风平浪静。   祝照顿了顿,最终开口问出心中疑惑:“封易郡王与我兄长是何关系?”   周涟被问及,一时哑言,刀眉微耸,竟然久久没能说出自己与祝晓算是什么关系,不是知己好友,也不是泛泛之交,半晌之后,他只能回了一句:“我只是,他临终所托照看你的人。”   “我暂且信了你的话,只想再问你一句,你可知我兄长替谁人,画过一幅画?”祝照又开口。   周涟似乎早就猜到祝照恐怕知晓祝晓曾经为嵘亲王作画一事,故而道:“知道。”   祝照点头,再问:“祝家的结局,画中人全然无辜吗?”   周涟顿了顿,摇头,随后又说了句:“王妃切记枕边人,也未必无辜。”   说完这话后他便起了身,回到了自己方才所坐的位置,因为在祝照的窗口这处吹了许久的风,身上发凉,故而周涟将外衣披上,再度遮挡了青衫,与青衫腰带上挂着的玉佩。   楼梯传来踏步声,明云见走上了三楼,见武奉站在了楼梯口,只需武奉一记眼神,明云见便知晓周涟与祝照接触了。周涟今日频频朝祝照看去,他方才与小松离开,周涟必然会与祝照会面交谈,只是二人说了什么话,恐怕武奉没有听见。   明云见走到祝照身边,道:“这边之事已了,这家茶也不怎好喝,苦得很,不如我们走吧。方才本王叫人联系了字画店的老板,现在去看画仍旧来得及。”   祝照嗯了声,起身朝明云见靠近了些,明云见自然地拉起她的手,听见她道:“我也觉得这茶苦。”   明云见瞥了一眼桌面上的粽子糖,又朝周涟那边看去,深吸了一口气平息心中那股无名怒火,与祝照一同下楼时问:“桌上那糖是周涟给的?”   祝照点头,又说:“方才我与他谈了谈。”   “聊了许多事?”明云见问。   祝照微微垂眸,又摇头道:“事谈的不多,但他恐怕觉得我还是个孩子,故而拿糖哄我。”   殊不知祝照做事有自己的度量,她无需从他人口中听到明云见是什么人,她有眼睛,她能看,她与明云见这般近,她能感受,一个人的真心假意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表露的。   祝照是个认死理的人,她既然愿意相信明云见对她并无利用之心,便会相信他的全部,那他究竟有无野心,又有何重要的呢?他若有野心,需要到祝照的地方,祝照愿意帮,他若没有野心,向往平安如常,祝照也乐见其成。   如若眼前之人还在演戏,只有在她知晓自己被骗那时,才能承认自己没有一双慧眼,不能识得良人。   可若明云见对她真心呢?那她猜忌、她顾虑、她犹豫患得患失,岂不是平白错过了心上人的真情,也埋没辜负了自己的真心。   “他给你的糖,你吃了?”出了酒楼,明云见突然问。   祝照愣了愣,慢慢回神,她眨了眨眼抬头朝对方看去,才从明云见的眼神中看出了些许忧郁,恐怕这话,文王从酒楼三楼下来时就想问了,却酝酿了这么长时间。   祝照点头:“吃了!挺好吃的。”   “你……”明云见的脸色肉眼可见地苍白了些,眼神些许无措与醋意,叫祝照没忍住笑着说:“没吃,没吃!”   明云见怔住,松了口气的刹那,又忍不住伸手捏了捏她的脸。   祝照道:“为何封易郡王的糖不能吃?他的糖里有毒吗?”   “谁的糖本王都不能保证安全,但本王给你的,绝对能吃。”明云见拉着她朝闹市走去,道:“去字画店前,先替你买串糖葫芦解解馋吧。”   “给小松也买一串!”祝照道。   跟在二人身后的小松顿时笑了起来。   祝照走了几步,不禁回头朝身后酒楼三层看去,正瞧见一串挂在窗台外的蝴蝶兰开得尤其明艳,坐在那窗台内侧的周涟的一双眼与她对上,很快分开。   方才的一席话,便消失于一盏茶的时间里。   明云见对字画书法一类颇有研究,他毕竟是皇子出生,又与先帝明天子关系甚好。他们虽不是一母兄弟,却也感情深厚,故而当初明天子被选为太子时跟着太傅读书,明云见也陪同他一起。   明云见与明天子的老师,都是夏太傅,夏太傅于琴棋书画这方面堪称殿堂大师,故而古玩字画明云见说起来头头是道,还与祝照分析了优劣之处。   那字画店的老板也是爱画之人,并不知晓明云见的身份,只以为明云见是朱老板在京都的朋友,瞧出来明云见的确有些见地,临行前还赠了一幅好字,虽不是名家所作,但也别有风骨。   晚间回到客栈,祝照用在那字画店里买来的文房四宝难得有兴趣地铺在桌面上,打算对照着灯火画几幅。   明云见沐浴后便见她还在桌边,桌面上三盏灯照着,祝照没坐下,而是站在桌旁腰背弓着,手上握着笔眉心轻皱,当真像是作画入了神。   明云见凑过去看,画的是青竹,只是……他指着一处道:“竹子同结分枝的少,底部的结也基本不长枝丫。”   祝照抬眸瞥他,眉头还没松开,明云见瞧见她的模样怔愣了瞬,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祝照方才也在思考自己画的竹子总觉得哪处古怪,被明云见开口提起才找到了缘由,只是在思考的过程中没顾忌形象,墨点在脸上画了两撇也不知道,现下看过去,像是花猫。   祝照问他:“你笑什么?”   明云见笑意未消,走到她跟前轻轻拉过她的手,将人带入怀中了才捏着祝照的下巴抬起来,用手帕擦着她脸上的墨迹,声音轻柔道:“你若想学画,本王教你吧。”   祝照昂着头,脖子有些酸,等明云见擦好了她才嗯了声,指着桌面上的画纸问:“那王爷看看这幅还有救吗?”   “放弃吧。”明云见不禁失笑:“本王救不活。”   祝照也挺不好意思,换了张干净的纸来。明云见单手撑于桌边,前胸几乎贴着祝照的后背,右手抓着祝照握笔的手腕蘸了点儿墨,而后在纸上简单地画了几条竹节,一边作画,声音一边如醇酒,吹出了一股醉人的风,低低解释。   祝照望着桌面上的那张纸,不一会儿几根交错的青竹便画好了,挺有神韵,至少比祝照自己先前画的小儿涂鸦要好得多。   “看会了?”明云见问。   祝照嗯了声,明云见又道:“我们家小长宁这般聪明,记性又好,必是一遍就会的。”   祝照被他说得颇为脸红,明云见的下巴几乎磕在她的肩膀上,侧过脸朝她看了一眼,眼神含了些欲意,又被克制。   “再教你画兰花吧。”明云见道。   祝照问他:“世上那么多花儿,王爷为何独独喜欢兰花?”   明云见抓着祝照的手画了几片兰花叶,活灵活现,烛火的倒影于纸上跳跃。   等一幅简单的兰花图画好了,明云见才道:“因为兰花,是君子。”   他松开了祝照的手腕,祝照以为他要离开,正回头,却被明云见一吻落在了眉尾。他双手环抱于祝照腰间,逐渐收紧,不知是说与谁听:“小人易为,君子难守。”   祝照抿了抿嘴,放下了画笔。   她心想,若这一切都如周涟所言那般,不过是明云见演给她,取得她完全信任的戏,那他未免演得太好,太像,太真了。   他喜欢兰花,他愿为君子。   明云见的鼻尖轻轻蹭过祝照的鬓角,呼出来的热气比明子秋藏得酒还要烈些,祝照双肩微微耸着,便立在桌旁不得让开,于是双手紧张地抓着他的手臂,睫毛轻颤。   耳鬓厮磨了片刻,明云见便解了祝照的衣带,她腰上挂了的香囊穗子落地,淡粉色的外裙坠下铺开,一如盛放的莲花。   这个姿势亲吻稍稍有些困难,祝照得拼命回头才能迎合明云见,而他的手也于衣里,揉着她纤瘦的小腰,几乎要将人按于桌面。   广袖挥过,几张白纸,三幅小画顺着风轻飘飘地落于地面,烛火照耀其上,还能投下两抹缠绵的人影,影中人几乎密不可分。   一切声音,都被吞回口中,唯有板凳圆桌偶尔不堪重负,三盏灯火,被急促的呼吸吹灭了两盏。   昏暗的光芒下,明云见勾起祝照的一缕发丝,虔诚吻上,又顺着发丝,达上她肩上细小几乎不可看清的朱砂痣。   作者有话要说:  补回 第74章 回京   祝照与明云见于若水城待了三日, 在酒楼与周涟分开之后祝照以为他们短时日内不会再见了, 没想到就在她与明云见即将离开若水城,再去他处游玩时, 周涟特地找上。   那时马车已经在客栈门前等着了,行李一切都备好, 明云见扶着祝照上了马车, 自己也正要踩上去, 周涟便带着两名部下骑马过来, 扬声道了句:“文王殿下留步。”   明云见朝周涟瞥了一眼,样子就像是知晓周涟一定会来。   祝照也朝周涟看去, 周涟的眼落在她与明云见牵着的手上,眉心轻皱后又下了马,几步走到明云见跟前:“还请文王殿下借一步说话。”   祝照慢慢缩回了自己的手, 对明云见道:“我在车上等你。”   随后便入了马车, 车帘放下时,她听见明云见道:“本王能给你的时间不多, 封易郡王还是有话直说吧。”   声音渐渐淡去,祝照也没听见多少,只是掀开车窗帘朝外看了一眼, 见周涟将明云见拉到了客栈旁的巷子口吹风纳凉,他们俩一个神色严肃紧张, 一个自在悠闲。   明云见晃着手中的银扇子,已过五月中,天气是越来越热, 现下将到晌午,太阳晒人,能遮阴的地方也没几处,他有些不耐烦道:“封易郡王快说,本王还赶着陪王妃玩儿呢。”   这般逍遥的话,也就只有明云见能说得出来。   周涟顿了顿,道:“文王殿下那日见我在湖岸捉人,所捉之人的消息,文王探听了多少?”   “咦?本王得来的消息,难道有平白无故给人的道理?”明云见朝周涟露出一记温和的笑:“本王不过是与王妃游湖,并没花什么心思在探听消息上,既是封易郡王自己的事,不若自己找去。”   “免州山中有私兵营,据我多日探查,恐怕人数不低于两万,这么庞大的数字对大周任何土地而言都是威胁,文王殿下难道就不想想,这私兵营是谁所立吗?”周涟见他如此闲散满不在乎,不禁皱眉。   明云见道:“莫非封易郡王知晓?”   “知却无证据,但私兵营不得不除,那日我在湖岸所追之人便是私兵营的接头人,我的手下调查几日,昨天在城外野林子里找到了那人的尸首,死状像是于山中遇见了野兽,被野兽撕咬致死的。”周涟双眼盯着明云见道:“若我没见过文王,便当真信了那人是不幸遇兽而死的了。”   明云见只是轻轻笑着,手中挥着扇子不停:“本王给郡王的时间不多了。”   “文王找到了那人,探得了消息,甚至杀人灭口,栽赃野兽,丝毫不给我追寻下去的线索,莫非文王与那山中私兵营是一伙儿的?”周涟一时情急,不禁上前一步。   他本就身形魁梧,面目凌厉,一旦铆足了气势便要压众人一头,明云见一袭白衣,如文人装扮,两人对峙,周涟就像是随时能手撕了他般。   祝照在马车内见状,不知他们二人谈及什么,周涟威胁气息几乎迸了出来,眼看就要动手似的,她连忙开口:“王爷还没谈好吗?”   明云见朝她这边笑了笑,道:“就来。”   周涟转身,正欲朝祝照看去,只听见耳畔歘地一声,一把银扇展开遮在了他的眼前,挡住了他的视线。   扇子不光遮挡了周涟的目光,也遮挡了明云见的脸色,他与周涟正好错开,借着周涟的身躯将自己眼中的寒意避去,没叫祝照瞧见。   他的声音冷了下来,压低道:“两个条件,换取本王这几日获得的消息。”   周涟怔了怔,其实来时也猜到,明云见既然将接头人杀了,没给他留下任何可调查的线索,他便一定会来找对方,且答应明云见的要求。   原先周涟以为他要欠对方的是人情,却没想到明云见这么快便将条件搬出。   “文王说说看。”周涟道。   明云见压低声音,一句交谈,被扇子遮挡了全部,也被巷子口的风吹散了,周围的人谁也没听见二人定下的条件。周涟有些诧异明云见居然会提出这样的要求,直白人的眼中不懂得掩藏,惊讶便写在瞳孔里。   他顿了顿,眉心轻皱,又问:“这是第一个条件,那文王第二个条件为何?”   明云见收回了扇子,于身前扇了扇风,对他道:“第二个条件,便是你日后若遇见本王的王妃,离她远些!本王不管你们之前是否有何交情,我不喜看,封易郡王也收起拿糖哄人的那一套。”   周涟却没想到对方会这么说,脸色稍稍有些难看,透露出几分窘迫来。   明云见言罢,便让周涟自己去找夜旗军问话了,他当着周涟的面径自上了马车,放下车帘时不忘提醒对方一句:“封易郡王记得,答应本王的,切勿食言。”   马车帘放下,武奉架着马车离开客栈前,两辆马车一同离去,只留下了小松一人站定在周涟跟前。少年身高也不错,只是与周涟比起来还显得青涩瘦弱了些,他原先是双手背在身后的,见了周涟也没个恭敬,于袖中掏出一张纸,纸上写道:郡王识手语否?   周涟一时无语,与两名部下站定原定有些无措,再朝文王府的两辆马车方向看去,只觉得明云见这人简直坏到肠子里了。   马车离开若水城后,祝照掀开车窗帘朝外看,问了句:“小松何时回来?”   “他知晓下一个地方如何走,会赶来的。”明云见道:“这一处距离杏风山不远,他以前在此地养过几年伤,也算在这儿长大的了,熟悉得很,你不必担心。”   祝照哦了声,又问:“杏风山是何处?”   若是大周国土内较为有名的山川,祝照都在书上看过,或听人提过,但从不知杏风山是什么地方。   明云见道:“免州山川多,杏风山不过是这一片地带中的普通小山丘,只是因为山上有好几片野杏林,故而才叫这名字的。”   “王爷在杏风山有旧识吗?”   “有几个认得的朋友,也算是江湖里的隐世门派,里头的人大多安逸不怎愿意惹纷争,本王认得,也是在机缘巧合之下知晓的。”明云见说着,又问祝照:“你想去看看吗?”   祝照闻言倒是颇有兴趣,毕竟是小松从小长大的地方,那里也算是小松的家乡。   祝照问他:“去杏风山方便吗?”   “杏风山本就在免州,来去自然方便,无非就是回京的时间延迟几日罢了。”明云见说着,便要与外头武奉开口改行程,祝照又突然拉住了他的手道:“那还是算了吧,出来这么多日都是在游玩,王爷对我够好了,若再迟回京都,我怕陛下会不高兴。”   前几日祝照还收到了明子秋的来信,信能送到祝照手上也是兜转了几处的,明子秋的信上写的不多,前半段不高兴祝照出门去玩儿居然不与她说,告诉祝照务必要帮她带些好吃好玩的回来。   信的后半段……也不知是不是明子秋在写信时,小皇帝便在旁边,后面几句强调了小皇帝不高兴明云见不管朝政来免州吃喝玩乐,让他务必不要忘了答应回京的日子,若是能提前,自然更好。   其实祝照知晓,朝中能叫小皇帝真正信任的人很少,他的几个皇叔都各怀鬼胎,就连明云见也不能说是完全纯粹,唯有太傅与贴身伺候的总领太监能说得上几句话,这般太憋屈了。   也许明云见每每离京不为正事,而是游玩,他都会怀抱恨铁不成钢的心态。   祝照看向明云见,伸手戳了戳他的肩膀道:“陛下正是需要你的时候,王爷切莫因为玩心而没了形状。”   “你倒教育起本王来了。”明云见也学她,用手中银扇戳了戳祝照的肩膀。他脸上挂着的浅笑,不知因为想到了什么而渐渐淡了下来,明云见摇了摇头,有些无奈。   “小皇帝的心,你又懂多少。”明云见道:“唯有本王不理朝政,我才是他诸多皇叔中最得信任的一个,如若我也如其他几位亲王一样把持朝政,他便不会再与本王这般亲近了。”   祝照闻言,心间一颤,又觉得或许明云见说得对。   正因为明云见没权没势,没有野心,他在小皇帝跟前才能说得上几句话,如若他当真对国事较真,干涉过多政事,从不将心思放在玩乐上,小皇帝也不会对他毫无芥蒂了。   祝照觉得,皇家人,好似都有些矛盾纠结,还是明子秋好些,在外长大,无拘无束,也没那么多心眼儿。   她看着明云见,似乎想要透过这双眼看破明云见的皮肉骨头,能看到他的内心去,想看看他的真实想法。   可人的心事越多,蒙在心外的那层面纱就越厚,祝照看不出他求的是什么,只能试探地问了句:“那于王爷而言,是得陛下信任重要,还是权势地位重要?”   明云见朝她看了一眼,这一记眼神中有些惊讶,瞳孔颤了颤后,祝照牟然觉得心口一疼,似乎从里头看出了些许失望。不过那些情绪都是一闪而过,不能捕捉,只是一个眨眼的功夫,她便忘了明云见方才的眼神了,只是心口震荡久久不能平息。   明云见低声道:“本王在意的,是骨肉亲情。”   这句话若是被其他几位亲王听见,怕是要毫不掩饰地捧腹大笑起来,身为皇室人,兄弟手足为了权势地位尚可残杀,谁会真的将骨肉亲情这四个字放在心里,别说是放在心上,就是嘴上也从不提起。   可祝照分明能察觉到,明云见这句话说得尤其真心。   这一刹她突然明白过来明云见方才那一眼的意思了。   旁人不懂他是肖想权利地位,还是贪图天子信任,祝照不能不懂。她喜欢眼前人,便要懂眼前之人所求,旁人可以误解、猜忌,她不能有半分。   两个相爱之人最难得可贵的,便是将自己最赤诚的一面交给对方看,而彼此给予完全信任。   祝照微微失落,忍不住朝明云见那边凑去,小心翼翼地抓着对方的手道:“是我小人之心,误解王爷的君子之意了。”   明云见倒没生气,看着她的眼神仍旧温柔,又带着几分宠溺:“胡言乱语,君子小人不是你我之间关系。”   “那我与王爷当以什么关系相称呢?”祝照不解问。   明云见笑了笑:“自然是夫妻关系。”   这‘夫妻关系’四个字,祝照记得尤其清,她当初刚得知檀芯是苏雨媚安插在文王府内的眼线时,还以为明云见不知情,在他跟前说苏雨媚如此行径是挑拨他们的‘夫妻关系’。   现下回想,祝照有些不好意思,她拉着明云见的手靠在对方肩上,其实也有些想不通,当初的苏雨媚为何没能与明云见在一起。   若用心了解明云见,便能发现他的本心是个极为赤诚之人,他本有机会可以利用祝照的感情获得祝晓那副画上的人员名单,更加轻松方便地达成自己的目的。换做旁人,便是逢场作戏也是愿意,可他却过不了心间那一关,选择了坦白。   他不愿欺人,也不舍伤人。   这般真心待人的人,见之只会更喜,谁会舍得放下。   免州游玩之行又过了几日,祝照与明云见也准备回京了,回去之前还得再去一趟杉城,将朱老板送的两只孔雀带上。   因为孔雀要运送入京颇为麻烦,得打造足够大的笼子将两只孔雀装进去,朱老板还得找会养孔雀的能人一同跟着入京,要备齐路途中孔雀的吃食一类,光是这些就耽误了好几日。   明云见与祝照再回到杉城时天色不早,故而在杉城又住了一日,再去朱老板府上讨要孔雀,又被朱老板热情地拉着吃了顿午饭,期间对方倒是说了件不小的事情。   桌上菜色都是当地有名的,明云见吃不惯,祝照倒是还能吃几口,这里的饭菜味道过酸或者过甜,油水放得多,不够清淡,明云见也就只能喝一口粥。   若不是朱老板开口第一句说的是:“前两日京中传来了个消息,工部尚书死了!”明云见恐怕就能放下碗筷直接走人了。   祝照颇为惊讶,工部尚书多大的官儿,平日里出门都坐轿辇不露面的,能遇到什么事死了?   明云见也微皱眉心,问对方:“你这消息可靠吗?”   “文王殿下信我,这等大事若不足够可靠,我也就只说给旁人听听当个笑话,哪儿敢在您跟前信口雌黄呢。”朱老板道:“也是我京中商友里有两人是专门做红白事这一行的,正为工部尚书家办后事,我才知晓这消息的。”   “可知缘由啊?”祝照朝明云见看去,低声道:“先前陛下寿宴上,我见他年纪也不大……”   明云见的手不动声色放在桌底,握住了祝照的手,祝照顿时噤声,只听朱老板说。   朱老板道:“这消息我也打听足了,是为了替祭祀台修路一事。”   “上个月陛下下旨,命工部修缮前往祭祀台的道路,为两年后大周百年祭祀大典提前做好准备,这摆明了捞油水的好事,工部却在赞亲王的带领下,惹出了工闹一事。”朱老板啧啧摇头:“为了这条路能宏伟好看,路平且稳,赞亲王要求工部找来铺路的石块儿,都得有方桌那么大。这么大的石头,自然得去石山上去采,采石雕石这种吃力活儿工部的人不会干,故而找了京都附近几所城池内外的壮汉农工去做。”   “赞亲王管铺路进程与花费,工部尚书监工采石雕石挖山工程,两人分工合作本也挺好的,可赞亲王这人……唉,抠门儿得紧,一餐饭的费用都算得很精,也就是两个馒头一碗粥,五人配两碟水白菜。”朱老板皱眉:“就是我家平日里不干活只扫地的家丁,也不止这个饭量,更何况是那些专门搬运石头的农工啊!”   祝照也觉得赞亲王如此安排极不合理,虽然户部归赞亲王管,此次监工的又是赞亲王,自然是他拿主意,工部配合。即便赞亲王要节省此次开销成本,万万不能动的便是基层农工的伙食与工饷。   两个馒头一碗粥,放在祝照这里的确够吃了,她也未必能吞下两个馒头那么大的分量。可毫无油水的饭菜,会影响采石进程,也会影响农工心情,工闹这种事儿发生在京都城外,可说是极其可笑且丢人了。   采石雕石的农工为了能吃好,与工部的人多次交涉,工部的人也去赞亲王那儿提过两句,赞亲王却咬死了自己拨出去的银子,只是抵不住半个月后工程的确拖慢,才给众人从两碟水白菜,加到了三碟。   便是因为这个,农工罢活儿,工部尚书与赞亲王游说不成,便只能往下压制,他给农工说这是好事,两年后大周百年,皇帝登台祭祀也是为了大周百姓求福。   这种冠冕堂皇的话,农工不吃,正逢现下天气渐热,人群密集的农工堆里不少人中暑晕了过去,一头砸在山石上便一命呜呼,也是因为一两人的死,成了工闹的□□。   工部尚书被挤在了人群中,护送他的官兵用手中棍棒刀背殴打农工,想要制止混乱,却架不住农工心中郁气,也不知是哪个力气大的将工部尚书从台上拉了下来,便是多人一人踩了一脚,也足以致人气绝。   工部侍郎平日里也陪着农工吃苦,幸而躲过了一劫,他眼见着工部尚书被人拉下踩踏,大气也不敢出。官兵将人群压制下来时,工部尚书已经气绝身亡,身上多处淤青,也不知是被憋闷死的,还是被殴打死的。   小皇帝得知此事分外生气,赞亲王恶人先告状,说是城外刁民狮子开口,不断要求加高工薪,小皇帝才派大理寺少卿前往石山调查事情,却没想到调查回来的结果,更叫小皇帝心寒。   赞亲王首次担任监工,不懂农工工薪多少情有可原,但不懂也可去问,或者翻看以往建设支出,不可自行定下。   明云见临行前在道路修建上给赞亲王提过一些建议,他在雁州治水时,给当地农工的工薪是一个月七钱银子,每日三餐,每餐一个馒头一碗米粥,十人配两碟小菜。   故而赞亲王此次建路施工,给京都百姓的工薪是一个月十二钱银子,每日三餐,每餐两个馒头一碗米粥,五人配两碟水白菜。赞亲王觉得自己给得很合理,他考虑到京都开销比雁州那穷地方要多,故而给的工薪与吃食都多了些,并无差错。   小皇帝听他这般说,简直气急,工部侍郎是眼见着工部尚书如何被那些气疯了也饿疯了的农工踩死的,听了赞亲王这话,脸颊咬紧,双手颤抖指着赞亲王道:“赞亲王怎不想想!文王那是去治水灾!能与修建祭祀台道路相提并论吗?!”   太傅叹气,也道:“文王治水时所给并无问题,雁州当时水患多日,百姓流离失所,房屋田地倾倒,能有口饱饭吃都不易。七钱银子,馒头米粥对当地百姓而言已是极大恩赐,据我所知,文王自己当时也是米粥冷馍,吃了大苦,集了邻城富商的资才将前面的窟窿填上。”   工部侍郎连连点头:“就是如此!可赞亲王你……你你!这是京都城外,无病无灾,百姓去山石采石都是体力活儿,危险活儿!这又是建路修祭祀台,十足的好事儿,怎能与水灾并提?户部以前从未如此小气,一提、再提、三提!无一次肯多发粮钱来!”   “穷有穷治,富有富治,此番工部尚书被工闹所害,三皇叔至少占一半过。”小皇帝无奈,又道:“户部本是拨款配合工部施工建路,在此时刻却毫无作为,户部尚书也有过!”   赞亲王一怔,开口道:“陛下……”   “三皇叔莫要再开口了!工部尚书已死,一个为大周百年修路的喜庆事儿,却平白搭上了大周官员的性命,朕心痛至极!”小皇帝扶着龙椅的手逐渐收紧,看着满朝文武有的低头,有的窃笑,有的痛,有的快。   他们以为他都没看见,实则他将这些人的脸统统印在了眼里。   朝中官员分帮分派,为了权势斗争,将人命视为草菅,这早不是第一次发生了。   小皇帝道:“你们统统没将朕放在眼里,朕在你们跟前,就不是个皇帝!”   总领太监带头跪地,众朝臣纷纷磕头:“陛下息怒……”   “拟旨!户部问责,革户部尚书之位,赞亲王本为监工,却一手促成工部尚书之死,监工无能,不如回家歇着!”小皇帝一通火发下后,便直接结束了当日早朝,回去乾政厅自己住处,还捂着心口难受了好一阵子。   祝照与明云见一餐午饭几乎没动,全听朱老板说他这几日听到的京都传言,朱老板说完了,明云见与祝照也要走了。   上马车前,祝照还特地去后头一辆拉着大铁笼的马车边看孔雀,两只孔雀在笼子里还算自在,为了不让它们害怕,朱老板于笼子上头盖了绸布,只留了条可呼吸的缝。   祝照与明云见与朱老板作别,她又道谢人家能将这两只孔雀送给自己,便与明云见一同回到马车上,启程往京都走了。   上了马车后,祝照问明云见:“方才朱老板那些话,王爷怎么看?”   明云见挑眉,祝照道:“工部尚书之死没有蹊跷吗?皇城底下,怎会出现克扣吃食工薪一事?赞亲王即便是出了名的抠,也不至于省钱到这个地步,农工就算气,也不至于打死朝廷命官啊……”   明云见眨了眨眼,与祝照笑了笑,道:“与其想这些,你倒不如想想太后生辰,你打算送何礼去?”   祝照撇嘴,心想也是,朝中事与她无关,倒是太后寿辰的礼她还没准备好呢。   明云见瞧她当真在认真想备礼之事,于是将人拉入怀中抱着,右手若有似无地抚着她的肩膀,一双桃花眼半垂,藏了其中情绪。   赞亲王的抠门,与农工的躁动,其实只差一根□□。   赞亲王的□□,是明云见曾提过的低价,差伙食,他绝不可能做到翻倍,而农工的躁动,只需一两人在其中带头便可。   人的自私,与情绪一般,很容易被牵动,也很容易不受控。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那章定时定错了,干脆今天融为一章一起发了,抱歉。 第75章 搜查   祝照与明云见回到京都时, 已经是六月初了, 再过两日便是芒种,城外的田地都是一片郁郁葱葱的, 入城前还能瞧见一条前往祭祀台宽阔的路,只是那条路施工一半, 现下歇了。   两人回到文王府天色已经不早, 路上舟车劳顿始终叫人有些疲惫, 索性现下天气还好, 祝照也没怎么难受过,途中未病, 一直都好好儿的。   月棠院的海棠花开得尤其漂亮,其中一株较大的垂丝海棠于院中被修剪出了一些造型来,海棠花树下架了一方石凳子, 可供人坐着休息。这个时候大部分海棠花都开了, 也已经到了一部分落花的季节,风一吹, 片片粉红的花瓣便落在了石凳子上,远看好似一幅画儿。   朱老板送给祝照的孔雀被她安排在了听风院,就在月棠院的后方, 隔着两个小花园。听风院的风景不错,里头种满了竹子, 小屋占地不广,祝照还打算过段时间等闲下来了,便让府里的人出去买些牡丹花杜鹃花一类, 种在听风院里头。   晚间将孔雀安排好,祝照才有了休息的时间,于寝室内沐浴过后,她才披着衣服出来吃饭。   明云见刚一回来,就被古谦拉着去了书房,毕竟人离开一个月左右,京都里发生的事儿光是从朱老板的嘴里听肯定不够实际,他还得再了解其中细节。祝照吃饭时,明云见还没回来,等她的饭吃完了,明云见才映着月色从外走入,见她身上穿得单薄,没忍住皱眉。   “即便天热了,你也不能贪凉,若是病了怎么是好。”明云见说着,走近将祝照披在外头的衣服拢了拢,低声道:“回房吧。”   “我刚吃完,还想走走呢,王爷吃了吗?”祝照抓着他的手,暂时没回房间里去。   明云见嗯了声,他在书房喝了点儿茶,不算饿,今晚这餐也就免了。   淑好机灵,在明云见提起时便小跑回祝照的寝室取了件衣服来,这时刚好让祝照穿上,祝照便牵着明云见的手,在月棠院的海棠花树林子里散着步。   “工部尚书之死,于王爷可有影响?”等周围就他们两人了,祝照才问明云见。   这次的监工是赞亲王,施工的是工部,拨款的是户部,如今赞亲王自犯事之后再也没上朝了,工部尚书死后也由工部侍郎暂定其位,户部尚书与其中一名侍郎都被降职罚了俸禄,空缺由人补上。   这些看上去,似乎与明云见没有任何关系,但谁都知道,此番工闹真正源头是因为赞亲王给的工饷和粮食不够导致的,这些标准,都是明云见离京前提的建议。   明云见道:“明日早朝后,本王会去找小皇帝谈一谈此事,你莫要担心,事发时本王远在免州与你游山玩水,再怎么算,也算不到我的头上来。”   明云见这番话,叫祝照稍稍定了点儿心。   今日天上月亮如芽,正挂在树梢,明云见走够了便在凉亭内歇了会儿,祝照刚吃饱不想坐着,便站在他的跟前。明云见抬起头看她,双手搂着她的腰,下巴磕在她的小腹上,一双眼含了些许笑意问:“一个月过去,王妃可怀本王之子了?”   这话原是他用来哄小皇帝放他假出去游玩的,本来就不是什么正经话,现下说来,顿时叫祝照双颊被烧得通红,羞涩难当。她微微皱眉,伸手戳了一下明云见的眉心道:“没有!”   回来前她来了月事,这些日子与明云见朝夕相处,他也不是不知的。   明云见也只是说着逗一逗祝照,见她眼尾飞霞,煞是可爱好看,于是忍不住将逗弄的心到底,搂着祝照的腰又收紧了些,压低嗓音问了句:“那……你月事可走了?”   祝照哎呀一声,双手推着明云见的肩想要挣脱,不过手上并未真的用力。她眼睛左右看了两圈,没见周围有下人跟上来,只有凉亭顶上一盏灯发着光,不远处隔着一条长廊的小厅灯光较亮,微微照了过来,将这处投了几层花影。   四下静谧,明云见搂着她腰的手不安分地捏了捏,又挑眉‘嗯?’了一声。   祝照才红着脸道:“那、那王爷今晚就住月棠院吧。”   “多谢王妃恩准。”明云见起身,还与她行了个不像样的礼,随后拉着祝照的手往回走,道:“晚间不宜多吹风,早早回去,早早歇下。”   祝照垂着头跟在他身后,脸上的红晕未退,心口砰砰直跳还挺不好意思的,正要走到长廊,明云见突然停了下来。祝照连忙顿住,险些撞上了明云见的背,抬头看去,只见对方身旁一树的海棠花,他从中挑了两只好看的垂丝海棠,手指折下后转身朝她笑了笑。   明云见细心将海棠花戴在了祝照的发上,她刚沐浴,发尾还未完全干透,头顶未戴珠花,两朵粉红海棠戴上,衬着一张尖下巴的小脸,分外恬静好看。   祝照眼尾是红的,抿着嘴,鹿眼眨巴眨巴,瞳孔里映着明云见的倒影。   明云见朝她一笑,附身过去一吻轻巧地落在了祝照的额顶上,夸赞了句:“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祝照头都快被明云见给说得低下去了,她唔了声,为了破开这叫人有些透不过气来的羞人场面,祝照晃了晃明云见的手:“回去吧!”   明云见嗯了声,道:“本王也有些等不及。”   不正经这三个字就要脱口而出了,明云见却收了玩闹,将她头上被风吹歪的海棠花扶正,牵着祝照的手阔步朝月棠院的寝室过去。   第二日明云见去上早朝,祝照因为腰酸,在床上又躺了会儿才起,用了早饭,才叫古谦将上个月的王府账本拿过来,她还要一一核对核算。   月棠院阁楼旁的凉亭石桌上铺满了文王府上个月的账目,上头还放了两朵半枯萎的海棠花。   桃芝见那海棠花还以为是从哪儿被风吹来的,正要收拾扔了去,祝照连忙抬头道:“哎!那不能扔。”   桃芝望着手上两朵花,都快烂了,怎么不能扔。   祝照抿嘴,一时间说不出个完整的理由来。她总不能告诉桃芝,这两朵海棠花是明云见昨晚摘下戴在她发上送给她的,晚间二人回屋云雨时,这海棠花还被文王衔在嘴角,逗她欢心吧。   多看了那花儿两眼,祝照还是挥了挥手道:“罢了罢了,你别扔,将它埋在长廊前那株海棠花树下就是。”   桃芝一瞬怔住,也不知祝照这是什么爱花之情,于是笑着应下,便离开了凉亭。   祝照一边看账本一边揉着有些酸涩的腰,账本才看到一半,古谦从外进来,神色有些慌张,见了祝照时欲言又止,光是那表情便叫祝照心中不免一慌,觉得出事了。   古谦深吸一口气,皱眉道:“王妃,府门外将作监的大人带着一群人过来了,其中还有青门军,说是奉命调查太后寿礼之事。”   祝照握着账本的手不禁收紧,突然一窒,回想起她与明云见刚要去免州时,经过潜江镇碰见的事。   那天晚上她看见一个年轻男子在地上摆摊卖瓷器,她买了个猴子抱桃的瓷器摆件回去,当天晚上明云见说做这个陶瓷的窑厂是官窑陆家,猴子抱桃这个瓷器摆件,很有可能是为太后准备的寿礼。   当时祝照还有些在意,明云见却说没关系,他们当时去潜江镇隐藏身份,那卖瓷器的人也不知他们是谁,况且能被拿出来卖,恐怕也只是窑厂烧出来的残次品。   祝照后来没有细看那个瓷器,不过毕竟是花不少钱买的,故而她也没丢,一路带回了京都来。   按照常理来说,官窑陆家若是发现为将作监准备的十二生肖抱寿桃的摆件守礼少了一个,应当立刻想方设法补救,当时距离太后寿辰还有一个多月,说不定还能再做一个出来。   怎么此事拖到现在反而东窗事发,不知怎么走漏了风声,竟然追到了文王府来了。   祝照放下账本起身,立刻问古谦:“我从外带回的物件昨日都被放在何处了?”   “王妃在外买的古玩摆件都放在了仓库中,吃的用的也都在昨晚分派了下去,只有给慕华公主准备的礼物包好了放在王爷书房内。”古谦道:“将作监的人现在正欲闯门,手上的确拿着搜查的令牌,王爷早朝之后便迟迟未归,奴才命人打听说是还在皇宫没有回来,这……这可如何是好?”   祝照手心都出汗了,若是被将作监的人查到猴子抱桃瓷器摆件就在文王府,这事便解释不清楚了。   她道:“快带我去仓库,我去找找那物件。”   现下可不能考虑自己花了多少钱去买的,尽早处理了才好。   王府总共有四仓,古谦并未亲自监督昨夜手下人将物件放回仓库中,故而也不知那猴子抱桃的摆件究竟放在了哪个仓。祝照命府中夜旗军和府丁想方设法将将作监的人拦在府门外,她先去找找看,只是找了两个仓库都没找到,最后还是被将作监的人闯入了王府。   祝照才走到第三个仓库,一路跑着腿已经有些发软,听到将作监的人已经入府,她连忙吩咐古谦务必找到猴子抱桃的瓷器摆件,然后将那摆件带入月棠院中,那里是王府女眷住处,将作监的人不敢造次。   祝照带着桃芝与两名府丁走到王府前厅,正见王府院子里已经站了四五十个人,那些人正不管不顾朝里闯,就连新泥的地面都要翻一遍。   祝照瞧着里头两个人环抱双臂站着说笑,立刻认出了其中将作监孙大人,她提着裙摆走上前,开口:“孙大人!”   将作监孙大人听到声音回头,瞧见祝照时一怔,又与另一人互相看了一眼,随后行了个颇为敷衍的礼道:“见过文王妃。”   祝照朝府门外看去,见府门外守着的都是青门军,与几名明云见留下的夜旗军对峙着,入府搜查的也是青门军居多。   她问:“孙大人怎么没有招呼一声便入文王府来了?还带了这么多人,查什么呢?”   孙大人面上挂着笑道:“文王妃有所不知,这太后娘娘寿辰将到,将作监筹备一年命人烧制十二生肖抱寿桃的瓷器摆件出来,本来十二样摆件全都已经入京封存,结果昨天夜里突然少了一样!”   孙大人道:“我听青门军副都统道,昨晚夜旗军巡逻,似乎在将作监库房外逗留时间过长。文王妃也知,太后寿辰这么大的事儿怎能出纰漏,故而今个儿一早,下官便上请搜查令,打扰文王妃休息,也是为了还文王府清白。”   祝照一听,顿时皱眉,问他:“太后寿礼昨夜失窃?丢的是哪一样?”   “倒挂金福猴儿,怀抱寿蟠桃。”孙大人说着:“文王妃也别恼,早间下官已经顺着这条街搜了几位大人府上了,其他几位大人也都配合,若没搜到,叨扰了文王妃,改日下官会奉上薄礼赔罪。”   孙大人说话当真滴水不漏,叫祝照居然毫无拿捏他的办法,若他冲撞蛮横,祝照尚可以王妃身份压制,但这人简直是只笑面虎,又搬出了其他大人配合搜查,到她这儿,就不能不让了。   只是他的话也有古怪。   她一个月前在潜江镇买到的瓷器摆件,怎么会是昨夜夜旗军巡逻将作监仓库附近时丢的呢? 第76章 威风   眼见青门军往里走的多, 已经有人去了她方才去过的两个仓库, 这样下去,恐怕就连月棠院也不会被放过, 文王府必被他们搜个底朝天。   且不说那猴子抱桃本就在文王府,即便不在, 这般被人搜到底, 传出去也成文王府的笑话了。祝照坐在会客厅的太师椅上, 面前站着的一个是青门军副都统, 一个便是孙大人。   两人也不急,继续说着话儿, 祝照让下人给他们二人看茶,心中思量了会儿,握着茶杯的手逐渐收紧, 心中起了个念头。与其叫他们继续搜查, 倒不如自己将物件拿出来,只是得换个说法。   “啊呀!孙大人方才说的, 给太后准备的寿礼是十二生肖抱寿桃的瓷器摆件儿?”祝照仿若才反应过来,问。   孙大人点头:“正是。”   “丢的那样儿是猴子抱桃对吧?”祝照又问:“孙大人可能说详细,那猴子抱桃的摆件儿究竟是何模样的?”   孙大人一顿, 道:“依照图纸上来看,便是蟠桃抱于怀中, 金福猴儿尾巴挂在枝丫上。”   “那猴子下面可还有些山水?”祝照又问。   孙大人没立刻回答,只是朝身旁的青门军副都统看了一眼,祝照道:“若是这样的话, 我倒是想起来王府里正有这样一个玩意儿,说起来也算是昨夜入的王府,不过可不是从你们将作监的仓库里丢的,而是一个月前,我随王爷离京前去免州途中路过潜江镇,在一个瓷器商人手中买到的。”   祝照回头,对着桃芝道:“桃芝,你去与古管家说,让他将昨晚入库的猴子抱桃瓷器摆件拿过来给我。”   桃芝一时慌了神,哦了声连忙退下,厅内就剩坐在椅子上的祝照与孙大人和青门军副都统互相照面。   祝照道:“这物件做工精妙,那晚我与王爷在潜江镇走了多条街市才寻到的,太后娘娘往日便待我极好,她的大寿我也得备上礼才是,正好瞧见这猴子抱寿桃尤其符合,便花了高价买回来了。”   孙大人眉心皱着,祝照又说:“等会儿摆件拿来了,孙大人好好认认,那可是你们将作监丢了的东西。”   古谦在第四个仓库找到了猴子抱桃摆件,正准备拿去月棠院藏起来,却没想到桃芝喘着气跑来,让他将东西带到王府会客厅去。古谦不明所以,不过因为桃芝是祝照的贴身丫鬟,也能叫人信任,故而他还是匆匆抱着那猴子抱桃摆件,到了会客厅。   祝照手里的茶才喝完,桃芝过来为她续杯,古谦将猴子抱桃瓷器摆件放在桌面上时,孙大人立刻凑近来看,前后打量了许久才道:“这真是我将作监所丢之物!居然还真在文王府找到了!”   “孙大人慎言!”祝照放下茶杯,茶杯底座咯哒一声轻碰了桌面。   她没起身,只看着孙大人道:“这物件可不是你将作监所丢,而是官窑陆家所丢,且沦落到了街市,被我高价买回,月余前所丢之物,你将作监昨日才发现。这可是太后寿礼,不得马虎,究竟是孙大人查物不严,还是官窑陆家胆大包天,意图瞒天过海?”   “王妃此话怎讲?”孙大人道:“物件昨日丢了,今日在文王府找到,铁证就在眼前,文王妃难道还能说眼前这东西是假的不成?”   “是真是假我不知晓,但我好心提醒孙大人一句,如若你将作监仓库中十二生肖抱寿桃丢了一样,还在一个月前被我买到,倒不如回去再仔细看看剩下那十一个究竟是好是坏,是否被人掉包,以免太后寿辰日到,反而出了纰漏。”祝照起身。   她身量不高,但鼓足了勇气,端着那瓷器摆件递到孙大人跟前,道:“此物我花了三百两黄金,原是要送给太后娘娘的寿礼,既然孙大人说是将作监所丢,不如就当我做个顺水人情,送还给你。”   孙大人一时哑言,祝照继续道:“礼我可再备,况且我自小就在太后跟前长大,便是没备礼物太后也不会怪罪,反之将作监筹备一年的寿礼缺了一个便不完美了,孙大人,还不接吗?”   孙大人眨了眨眼,眼看祝照就要松手,他可不敢在这个时候乱来,若真将眼前之物摔了,短时日内可再也烧不出第二个来。于是他连忙双手捧着瓷器摆件,仔细看看可有磕碰之处,瞧着完整才松了口气。   青门军副都统一直都没开口,见孙大人将那猴子抱桃的瓷器摆件取回来了,于是朝祝照身上瞥了一眼,冷着一张脸说:“这太后寿礼究竟是昨晚夜旗军经过将作监仓库时,将作监丢的,还是一个月前文王妃买的,现下还不好做断定。”   孙大人一怔,又回过神来,点头道是:“王妃空口无凭,我却是在文王府瞧见了真品,这件事下官仍会上报,至于是否是文王府盗取了太后寿礼,将作监查不出来,自有能查之人。”   祝照这才将目光落在青门军副都统身上,这人虽然年过四十,但身体坚朗,胡子修剪整齐,瞧着不像是个阴邪之人。不过祝照想起他与徐环晴有了婚约,对他的印象不自觉加坏了几分。   方才这事儿若只有孙大人在场,凭着孙大人的滑头,加上祝照话语间有意无意提到自己与太后关系亲厚,将作监恐怕便不会与文王府再计较这些了。只是经青门军副都统提醒,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事儿,还过不了。   但祝照心里还是松了口气,现下不过是她与孙大人各执一词,总好过被孙大人在文王府搜到了这物件,祝照再来开口得好,到那时候便是真正的‘狡辩’了。   将作监的人与青门军的人很快便离开了文王府,古谦与桃芝就一直站在祝照的身后,眼见一群人来势汹汹入了王府,又浩荡离开,那样子便像是不将文王府放在眼里一般。   孙大人与青门军副都统离开时,祝照没送,也没让文王府的人相送,等几名站在王府门前的夜旗军确定那群人都走了,回来说给祝照听后,祝照才道:“去宫门前等着王爷,待王爷离宫,便将今日之事告诉他。”   两名夜旗军得了吩咐便朝皇宫方向去。   祝照整理到一半的账目也没有心情继续看下去,午饭只简单地吃了两口,便坐在明云见的书房里等他回来。   瞧见满桌堆着的都是她答应给明子秋买的小玩意儿,祝照心想要不过两日她还是先入宫一趟,借着将这些礼物送给明子秋的理由,再去一趟太后那儿,把今日之事在太后跟前提两句,将作监总不至于还能抓着不放了。   虽说太后寿礼失窃此事不小,但是也不至于过大,更何况太后的确看重祝照,祝照想她说的话,太后多少也会信些。静太后平日里在宫中赏花礼佛,为人温和好相与,即便此事当真文王府说不清了,她也会一句话顺水推过。   祝照在书房等了明云见许久都不见他回来,期间问了古谦两次,古谦都说明云见还没离开皇宫,祝照的一颗心整日不能平静,一张手帕都快被自己给揪破了,终于在傍晚时分,明云见的马车停在了文王府前。   祝照听府里人说明云见回来了,连忙起身出去相迎,等待了大半日的纠结担忧叫祝照心中慌得厉害。   明云见身上还穿着朝服,玄色衣裳上金线绣了龙纹,头顶玉冠,单手背在身后,另一只手握着银扇,如今这较热的天儿,他也没展开扇面扇风了。   亭外长廊弯曲几条,祝照阔步朝外走,就在一个转角碰见正往她这边过来的明云见。他眉心轻皱,脸色算不上多好,在见到祝照的那一瞬才稍稍舒缓了些,但仍旧谈不上平日里的轻松惬意。   祝照在见到他时,立刻小跑过去,几乎是第一时间冲入了明云见的怀中,双手紧紧地抱着他的腰。明云见刚从外头进来,朝服是真丝缎面,遇风则冷,祝照的脸贴在上头尚能感觉到些许凉意,但她没有松开手,一日的紧张在这时才有了能突破的狭口。   明云见连忙扶着她,低声问了句:“怎么了?”   祝照还没开口说话,他的手便落在了她的背后,轻轻地顺了顺,道:“今日王府出了点儿小事,你一定吓坏了吧?不过本王方才回来,可听府里人说王妃今日很威风,怎么到本王跟前反而这般小鸟依人了?”   祝照拽着他背后的衣裳,低声道:“我那是装出来的,其实一点儿也不威风,王爷今日不在府里,没瞧见将作监带着青门军多少人在王府内翻找,院子里的几株桃树苗都被他们挖断了!”   明云见环抱着祝照,低头看去,能看见祝照侧脸贴着自己的胸膛,双眼垂着,卷翘的睫毛如羽扇,乖巧得很。   他道:“事情已经解决,你莫要担忧了。”   “今日将作监过来,说那猴子抱桃是昨天夜里才丢的,还怪说是夜旗军所盗,藏在了文王府。我拿出物件还给他们了,也将实情说出,只能算是各执一词,至少避免被他们翻找出的尴尬,但将作监的孙大人临走时说会上报实情,他能向谁上报?”祝照道:“我心中总是担忧,怕自己处理不好,一来给王爷树敌,二来加深了麻烦。”   明云见低声笑了笑,与她道:“不会,你这么能干,本王不在还能替本王保住颜面已是足够了,若叫他人知晓将作监将本王王府翻了个底朝天,还不得笑掉大牙?”   祝照被他这么一逗,心下的紧迫感稍稍放松了些,才发觉这是在文王府的院旁长廊上,不远处还有下人在打扫,正朝他们俩看来呢,于是她窘迫地松开双手,往后退了两步。   明云见顺势抓住了她的手,没让祝照再往后退。   祝照问:“那、那王爷如何解决此事的?”   明云见一怔,拉着祝照往书房方向走,道了句:“本王今日一天都没能离开皇宫,本来与小皇帝谈天下棋也算悠闲,结果下午便有人将此事上报去了乾政厅,不过上报者并未将你那套说辞拿出,只说是从文王府搜出,咬定本王唆使夜旗军偷盗。”   祝照惊了,满是不解:“今日那么多人在场,怎么事情上报过去,反而还是由他们胡说?早知当时便不要怕这摆件贵,舍不得!直接丢在潜江镇的客栈里算了!”   明云见瞧她当真气急了,连忙把人搂住哄着:“罢了罢了,从潜江镇开始便有人故意设局,无非是要本王吃亏。”   “那陛下怎么说?文王府又如何了?”祝照问。   明云见道:“小皇帝倒是心善,只提夜旗军偷盗,并未判本王唆使,但还是让本王将夜旗军的调遣权放出。昨夜将作监附近巡逻的几名夜旗军都得经大理寺调查盘问,至于夜旗军嘛……暂且放在青门军之下管理。”   祝照一听青门军,抓着明云见的手不禁收紧,一时噤声了。   明云见朝她看去,抿了抿嘴唇,便是默默不语,两人都知道一切不会这般巧合,但事已至此,明云见既说解决了,便是他已将夜旗军的调遣权放手了。 第77章 局势   文王刚回到京都, 便失了夜旗军的调遣权, 此事在朝中也传了不少风声。   近来几位亲王频频出事,先是贤亲王被罚关在王府内两个月不准出门, 后来是赞亲王监工修路却意外致死工部尚书,再是文王莫名冠上教唆手下偷盗太后寿礼, 害得夜旗军还得接受大理寺的调查。   短时日内诸事皆起, 谁的心中都有怀疑, 如此情形究竟对谁有利。   明云见交出夜旗军调遣权这事儿, 前几天还没有声张,但是原先守在文王府的夜旗军统统离开, 加上将作监根本没有隐瞒,那日带着青门军浩荡入了文王府,后来又有人瞧见青门军统管夜旗军, 自然有人私下打听。   赞亲王也是打听这些消息的一个。   因为工部尚书之死, 赞亲王也有些时日没有早朝了,修建前往祭祀台道路这事儿, 也已经被小皇帝收回,不归他管。在他手上,甚至失了户部的掌管权。   虽说户部是户部尚书说了算, 但户部尚书与赞亲王从小一起长大,本就是赞亲王的陪读, 如今户部尚书也因为工部尚书之死被降职,小皇帝选的几个暂代户部的人原就不服之前的户部尚书管教,如今就更难将户部收回了。   赞亲王待在府中清静了几日, 又想起来施工前明云见给他的建议,心想这会不会是明云见故意给他下的套,可后来打听到明云见刚回京都就失了夜旗军的调遣权,反倒让赞亲王打消了猜忌。   要知夜旗军在明云见的手中已经有十多年之久,从未出过差错,又怎会入将作监的仓库中偷盗太后寿礼,又不是什么贵重玩意儿。   赞亲王踌躇几日,还是派人将明云见叫到了自己府上。   明云见收到了邀请,只是近来他也在为夜旗军之事奔波,故而没有太多时间,六月下旬稍稍闲下来了点儿,明云见就去赞亲王府看赞亲王去了。   明云见到时,赞亲王摆了一桌宴,明云见与赞亲王妃打了照面,又与世子聊了会儿,才坐下陪着赞亲王吃饭。   赞亲王为他倒了杯酒,明云见以手盖住酒杯道:“我不饮酒,等会儿还得再去趟大理寺呢。”   赞亲王见他也是愁眉不展,问道:“怎么?十一弟现在还闲不下来?夜旗军的调遣权你不是早就送出去了吗?”   “但太后寿礼究竟是我盗的,还是将作监信口胡说,此事还没有查清。”明云见不禁苦笑:“三哥也知晓,我手中就只有一个夜旗军使得,若是夜旗军都不归我管了,那我便是真的一无是处了,不管如何,我还是得再争取自证清白的。”   赞亲王笑了笑,自己饮下酒道:“十一弟有无想过,究竟是谁将那瓷器摆件放在文王府的?”   “三哥信不是我盗的?”明云见问。   赞亲王嗤地一声回道:“你盗那玩意儿作甚?若是一盆兰花瓷器摆件,你看着喜欢偷来倒有可能。”   明云见抿嘴不言,似是默认了赞亲王的话,赞亲王又开口:“这些日子我与六弟一般,就待在王府哪儿都没去,小皇帝没说禁我的足,可我就是不愿往外走,每日无事可做,思来想去究竟是谁、有谁想要夺我户部。”   赞亲王放下筷子,也不怎吃饭了,只一个劲儿地喝酒说:“先是六弟遇事,好不容易占了一半的兵部又被人抢了回去,再是我失了户部,恐怕等六弟从府中出来,工部也早已易主了。如今就连你……你这般不争不抢之人,一个不过三千人的夜旗军都有人给你夺走了,你就不觉得奇怪?”   “自然觉得奇怪。”明云见点头:“我在京这么些年一直明哲保身,只求安稳,这些三哥也都知道。若我是贪求名利、权利之人,也不会只守着文王府、守着夜旗军,饶是如此,也躲不过被人陷害。”   “我们仨,可都是小皇帝的叔叔。”赞亲王以筷子点了点明云见的碗边,眉头一皱,试探道:“我就纳了闷儿,怎么他嵘亲王诸事皆顺,一点儿麻烦都落不到他的头上?而我们这边稍出差错,就落得满盘皆输?”   “三哥若要这么说,我倒是想起来一事。”明云见恍然,随后又皱眉,有些犹豫道:“不、应当是我想多了。”   “你说!”赞亲王道。   明云见顿了顿,才开口:“往年夏初景致好,我都会要假去一趟江南之地游玩,上个月去了免州,却意外在免州遇到了封易郡王。”   “周涟?”   “三哥近来并未在朝中见到他吧?”明云见问。   赞亲王点头:“的确,他不是北界的兵营有一年多没去过了,故而去看训练新兵了吗?”   明云见摇头:“不、北界距离免州遥远,周涟若真去了北界,没理由会在免州。且我打听了一番,周涟在免州,实际上是陛下私下给的命令,要他剿匪。”   “区区剿匪,何需郡王?”   “若是那山上是兵非匪呢?”明云见一怔,哎呀一声道:“这也就是我胡乱猜测,尚未证实,只是周涟在那处逗留许久,瞧样子山上的匪徒不止一万,恐怕麻烦。”   赞亲王若有所思,静默了许久,明云见拿起碗筷吃着饭,眼睛自始至终再没看向他,这餐饭由先前的谈话,变成了之后的沉默。   明云见点到为止,赞亲王本就将怀疑落在了嵘亲王的身上,免州又是嵘亲王早年练兵之处,他对那里熟悉得很,若是免州当真有私兵,就是嵘亲王养的没错了。   小皇帝的四位皇叔,三位出事,还有一位好端端的,甚至养起了私兵,此事非同小可,赞亲王细细想来,只觉得心中震荡。送走了明云见后,他站在府门前吹了许久的风,直到赞亲王妃过来拉他,他才回过神,口中喃喃一句:“这老二,该不会是要反吧……”   赞亲王妃听得不清晰,轻声问了句:“王爷说什么?”   赞亲王连忙摆手,不愿与她说,便大步回到了王府内,只是一路心神不安。   赞亲王与明云见谈话没多久,便让府里的亲信去了一趟免州,想要调查免州山上私兵营的事儿,快马加鞭十日一个来回,赞亲王府的人终于归来,并未查到什么有用的消息,但他的确在免州的一座城里瞧见了周涟手下的兵。   免州并非周涟兵队驻扎之处,如若真的出现在那儿,恐怕明云见所言非虚。   朝中三省六部九寺,之下还有五监,其中尚书省、刑部、吏部、礼部都是嵘亲王的,去年因为黑火一案,兵部被贤亲王夺了个位置,但后来贤亲王与嵘亲王较劲败下阵来,兵部虽彻底换血,只留了个田伟,但恐怕还是被嵘亲王收入。   如今工部尚书已死,户部尚书降职,两部无首,嵘亲王想要渗透进去尤为容易,只需不到几个月的时间,六部皆成他的手足。   再加上免州的私兵,恐怕整个儿大周山川之中,藏的远不止这一两万,届时嵘亲王,可谓是真的只手遮天了!   京中金门军、赤门军、蓝门军、青门军、紫门军和夜旗军,金门军的统领为古樊,与夏太傅关系较好,故而夏太傅一介文人,才能在朝中站稳脚跟。   赤门军与紫门军,都是赞亲王的人,紫门军人多但无实干,赤门军相较起来尚可,可内里安插了太多高门子弟,皆是花拳绣腿,不过是赞亲王用来卖空缺,用作他人跳板的摆设。   蓝门军与青门军都是左右逢源之辈,并未真正有上头人撑腰,故而才落得人数最少,作用最小的地步,即便如此,也有个响亮的名头。   如今夜旗军已经被青门军暂管,嵘亲王若再收拢金门军,拿下夏太傅,倾覆朝堂,一如翻手般轻而易举。   如此猜忌,足以叫人胆战心惊。   自夜旗军从文王府撤出之后,祝照连小松都再也没见过了,一个月过去,她心中仍旧为此忐忑,眼看明云见多日为了盗窃太后寿礼之事奔波,祝照也心疼。   祝照还特地派了府里人去将作监找孙大人,只是孙大人拒不见客,一听是文王府来的,更是不许人进将作监。   祝照有一次出门,特地走到将作监前等了一个时辰,见到了孙大人的轿子,上前拦下。孙大人对她恭敬,嘴上却说:“下官只是将实情报上,此事已经交由大理寺查办,下官什么也不知,什么也帮不了王妃。”   祝照听了这话心中气急,桃芝生怕她气狠了在这大热天里晕过去,连忙用纸扇为她扇风,扶着祝照道:“娘娘消气,莫要动怒。”   孙大人低着头躲避她朝将作监里走,祝照就站在将作监门前,望着孙大人的背影道:“孙大人,谎言终会被拆穿,恶行也会有报应,文王府从未害过将作监,将作监却如此对待文王府,且等他日吧。”   此话,却叫孙大人背上一寒,抖了抖,再转身小心看去时,祝照已经上了文王府的马车离开了。   孙大人也奇,这般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说气话来还颇有气势呢,他不禁回想了去年周大夫寿辰宴上,祝照对的行酒令。   金凤敛羽为逍遥,轻上梧桐无人晓?   摇首挥去。   七月初,未到小暑,因为静太后的寿辰,京中热闹了三日。   祝照本要带给明子秋的礼物,由于文王府出事后,便没敢立刻打扰太后,就放在府内迟迟未给。   如今明云见仍旧每日早朝,除了府上不再有夜旗军,也并未有其他改变,故而静太后寿辰这般重要之事,祝照必须到场。   她一早为太后备好了礼,又将明子秋的那些玩意儿带上,穿戴规矩后,便坐上马车入宫。   祝照心想,大理寺一直抓着将作监上报的话不放,恐怕也是因为太后对此并不知情,也未表态。或许今日趁着太后心里高兴,她与太后提一提,夜旗军的调遣权,还能回到明云见的手上。   机会可能甚小,但她总要试一试。   太后寿辰,礼部、光禄寺为此忙活许久,便是为了要给众人呈现一场载歌载舞的豪华盛宴。   祝照来得不算早,她到之前,还特地去了一趟明子秋那儿,将东西都给了明子秋后,才与明子秋一同到场的。   今日明子秋装扮得格外漂亮,依旧是她自己喜欢的珠光宝气装扮,头上带着的金钗银饰于烈阳下闪着光,当真晃眼。   祝照拉着明子秋的手,听明子秋啰嗦了半日,来前还有些压抑的心,倒是渐渐好转放松了不少。   明子秋道:“听子豫说,皇叔带你去免州,是为了要小世子?”   祝照闻言,耳目皆红,她轻轻拧了一下明子秋的胳膊,左右看了两眼,确定周围官夫人都未朝她看来,于是低声道:“你别胡说。”   “皇婶腹中可有小世子了?”明子秋笑着揉了揉胳膊,其实一点儿也不疼,她就是与祝照玩笑。   祝照道:“没有小世子,倒是有小狮子,你信不信能破开我肚子出来咬你啊?”   “怎说得那么血腥?”明子秋撇嘴,祝照佯装要从怀里掏出个什么东西来,她道:“你等着,小狮子马上就要出来咬你了。”   明子秋瞪大了眼,朝她手里看去,只见祝照当真掏出了个小狮子,不过是个布偶狮子,虎头虎脑,巴掌大,毛茸茸的挺可爱。   明子秋一见就喜欢,顿时啊呀一声,连忙将那小布偶抱在手里把玩。   祝照道:“好了,我本想自己留着打发无聊的,这回也给你了,你不许乱说话,免得被别人听见了不好。”   “知道知道!”明子秋说完,身后涂楠干咳了一声,她又似想起了什么,笑着道:“还有皇叔那事儿,你放心,子豫与母后最疼我了,我帮你说,无需你来开口。”   祝照本没想让明子秋帮自己开这个口的,却没想到她竟主动提起了。   不过能叫人不喊陛下,一口一个‘子豫’叫着的,也就只有明子秋这个皇帝亲姐才敢这般了吧。 第78章 听见   正是吉时, 百雀殿开始热闹了起来, 祝照与明子秋也断了闲聊,她推着明子秋与几位公主们坐一起去, 自己与诸多官夫人一同望着百雀殿前奏乐的队伍。   静太后斜斜地倚靠在金玉椅子上,因为天气过热, 百雀殿的人也很多, 故而殿内还有两个巨大的冰鉴, 旁边宫女以羽扇扇风, 以免众人流汗,弄花了妆容。   静太后早年也垂帘听政过一段时间, 但在小皇帝慢慢长大之后,她被朝中官员指责过几回,故而从那儿之后静太后就再也不理朝政, 这几年过寿, 都不必前朝官员恭贺送礼。   前朝官员送的礼,家中有正妻的, 由官夫人带来,若是没有的,便要将作监的人一一抬上, 而后念祝寿词,告知是哪位大人送来的。   珍馐上桌没一会儿, 歌舞尽起,寻音司里唱跳俱佳的戏子是静太后与宫中诸多嫔妃都喜欢的,配着几杯美酒, 几口佳肴,还有在旁处绝对吃不到的瓜果,妇人作堆的玩乐,静中取闹。   贤亲王妃也是太后寿辰才从贤亲王府出来的,这两个月她与贤亲王都待在府里,脸色养差了许多,相较于上一回见面,脸已经明显瘦了一圈了。   嵘亲王侧妃与赞亲王妃坐在一起说话,并未理会贤亲王妃,祝照与她搭讪了几句,因为奏乐声盖过,这对话也就不了了之。   祝照觉得没什么,不过贤亲王妃倒是记着祝照的好,自贤亲王府出事之后,朝中便没有几个愿意与他们攀亲的了。   当初贤亲王虽然还被关在府中,可至少工部尚在,如今工部尚书已死,工部大换血,贤亲王的势力也大不如前,就更没有人与她说话,就怕招惹了嵘亲王了。   谁人看不透如今这局势,是向着哪位亲王偏重的。   寿宴结束也已经过了两个时辰,祝照桌上的一杯酒摆着从头至尾就没动过,等众人送的礼都一一给太后过目了之后,太后才说要与她们一同赏御花园中初荷。   六月天便是荷叶碧绿,荷花初放的时候,不似七八月的天,那时满池子里都是荷花,偶尔还能瞧见莲蓬,诸多娇花一同争艳,便看不出好坏来。   反而是现在,都是葱绿的荷叶,偶尔从中冒出一两朵半开或全开的粉荷,映着水里游过的锦鲤,才显得别致。   前往御花园,太后走在前头,一手拉着明子秋,另一只手朝祝照招了招,便当着众人的面搀着祝照走了。   太后身后跟着两名扇风的宫女,再往后才是几位亲王妃与妃嫔,之后能跟着的便是朝中大臣的官夫人了。   祝照在此,中间与亲王妃隔了十步左右的距离,说话若压低声音,加上人多吵杂,不容易被他人听进去。   明子秋瞧出了祝照犹豫,于是开口:“母后,你近来可听说皇叔出事了?”   “你几位皇叔都出过事,你说的是哪一个?”静太后如何不知明子秋的心思,只是拿话故意逗她。   明子秋道:“哎呀,我能乖乖叫皇叔的,还能是谁?自然是十一皇叔了。”   静太后道:“文王出事哀家这几日听说过了,理由着实有些可笑,也不是他能做出来的事,这其中浑水远比你想得要深,可不是哀家一句话就能解决的。”   明子秋噘着嘴问:“怎么解决不了?将作监的人说皇叔偷了您的寿礼,您与将作监说一声你不再追究了,不就解决了?”   静太后伸手点了点明子秋的额头,开口:“你就是在外长大,心太纯了,哀家的寿礼,不过是他人借用的一枚棋子。若哀家出面当真能解决,此等小事又如何会落在大理寺头上去管?”   静太后说罢,又朝祝照看去:“不过文王聪慧,想必要不了多久就能为自己解围,你也莫要过于担心了。”   祝照知道,太后的话不是说给明子秋听的,从她要拉祝照走这一段路时,便已经想好了这些话了。   明子秋还欲说什么,静太后突然瞧见了什么,掩嘴笑了笑,回头朝赞亲王妃道:“瞧啊,那朵荷花可真能躲,藏在几片叶子里头呢,开得真好。”   赞亲王妃上前瞥了一眼,果然瞧见了花儿,于是拉着身旁几人一同围着九曲桥的边缘凑过去,几人望着荷叶之中娇嫩的粉花,亭亭玉立,还有两只蜻蜓于上头盘旋着。   祝照朝静太后看去一眼,心中有些失落,不过也因猜到了恐怕会是如此,故而也只是叹息一声,便装着颇有兴趣地陪着太后赏花,不再提叫她为难的事情了。   御花园中景致众多,静太后走累了便在一处凉亭坐着休息,几位年纪稍涨的王妃与官夫人便陪着她。明子秋闲不住,拉着祝照去赏花,除了她们之外,还有一些官夫人也在看御花园中的景致。   越过凉亭几十步的假山后方,还有一簇簇木槿花,明子秋摘了一朵递给祝照,摆在她耳边比样了一会儿,又拉着她手道:“好了,你别不开心啦,我也觉得皇叔聪明,文王府不会出事的,况且子豫也喜欢皇叔,他不会伤害皇叔的。”   祝照听她说话如同小孩儿,不禁笑了笑。   两人在木槿花旁乘凉,明子秋拿出祝照送她的小老虎玩儿,她正准备学老虎叫声去逗祝照,却被突然出现的涂楠捂住了嘴。   明子秋瞪大双眼,祝照也一惊,涂楠摇了摇头,慢慢松开口。   几人不动,没一会儿就听见了说话的声音。   “你们方才可瞧见了太后对文王妃有多宠爱?”一人道:“别看那文王妃看上去一副乖巧模样,实际上口齿伶俐得很,我可还记得周大夫寿宴上她的行酒令,简直猖狂。”   “若没几分头脑,如何巴结太后娘娘?”又一人道:“上回我与封易郡王妃聊过几句,郡王妃也不喜她,说郡王对她过于关注,似乎是她仗着自己年纪小,胡来咯。”   明子秋捏紧布偶老虎,气不过要站起来说话,祝照连忙将她按住,一张脸已经苍白。   “不过要我说她后头应当是有嵘亲王在撑腰,故而才敢这么胆大吧?她爹祝盛,当年不就是嵘亲王的手下吗?”不知是谁开了头,后头的话,便偏了风向。   “我家大人也是如此说的,但具体是真是假,谁也不知啊,都是十一年前的事儿了。”   “哎,钱夫人,十一年前不正是钱侍郎收点祝家家产的吗?可找到了什么?”   “他只说祝家还当真是清官,没多少值钱玩意儿。不过……我听他说,是祝家当年背叛了嵘亲王,才遭嵘亲王灭口的呢,不会是嵘亲王替文王妃撑腰。”钱夫人压低声音道:“我家大人跟着嵘亲王多年,这消息,应当不会有错。”   几位官夫人越走越远,说的话也渐渐听不大清了,不过倒是有几个消息,叫祝照心中震惊,久久不能平息。   明子秋未察觉祝照脸色,也未听到那些话的重点,只是听见她们诋毁祝照,说了祝照坏话,故而气急,小老虎都快被她捏坏了。   “太过分了!她们怎么这般碎嘴?!我要告诉母后去!”明子秋起身欲走,祝照拉住了她的袖子。   明子秋回头朝她看去,只见祝照半垂着眼,另一只手不知何时揪着一株草,那株草被她揉得稀碎,于她的掌心染了色。   “皇婶……”明子秋有些担心她。   祝照被这一声叫回了神,她轻轻眨眼,抬眸朝明子秋瞧去,嘴唇轻启道:“不必告诉太后,你就当没听过吧。”   “可是……”明子秋还欲为她打抱不平,涂楠用手戳了她的后背,明子秋才顿了顿,打住接下来想说的话,嘀咕了句:“她们这般背后说人,一定会烂嘴巴的!”   赏花结束,宴席也彻底散去,祝照回到王府浑身上下皆是疲惫,她今日一整日穿着朝服,头顶珠翠宝冠,发钗多枚,脖子上还挂着个玉石项链,繁缛一身,还没能帮上文王府半点忙。   不过今日在御花园的假山后头,与明子秋一同听到的一番话,倒是叫祝照对于当年祝家发生的事有些眉目了。   她入京这么久,从不敢想要调查当年祝家的真相,一来是她猜到祝家的灭门必会与朝中权势有关,二来……她已经安稳度过十年,有些胆怯,也怕自己一介女子,双臂无力,又不够聪慧,一旦入了朝堂的染缸,只会成为鱼群中的小虾,刹那被吞噬。   祝照有猜想过,或许祝家的事与朝中最有权势的那几个人有关,否则当年秘书监满门被灭,怎么会只令大理寺严查两年,之后便不了了之?   或许不是大理寺查不到真相,而是他们查到了,也不敢撼动对方半分。   嵘亲王……的确有这个势力和能力。   当年的祝府……原来是为嵘亲王办事的吗?那又为何因为背叛,而被嵘亲王灭口呢?   祝照的心里几乎立刻就想到了祝晓临死前都要找出的画卷,周涟知道一部分真相,他不敢说,因为周涟娶了苏雨媚,苏雨媚是礼部尚书之女,礼部尚书苏昇,依附于嵘亲王。   周涟说,使祝家走上灭亡之路,画卷上的那些人,一个也不无辜。   祝照记得那上面有如今的户部侍郎钱正飞,加之今日钱夫人也的确与其他几位夫人承认过钱正飞是嵘亲王的人,似乎也在以此为荣。   祝照回到月棠院,桃芝一路上与她说了许多话,祝照都没听进耳里,她半低着头,满心想的都是今日在御花园听见的话,与心中猜测,完全忽略桃芝兴奋的情绪。   直到淑好也站在祝照跟前了,祝照才渐渐回神,望向眼前两个丫鬟,不明所以:“怎么了?”   淑好朝桃芝看去,桃芝颇为惊讶:“原来方才奴婢说的话,娘娘都没听见啊?”   “我……我在想事,你们为何拦路?”祝照不解。   桃芝噘着嘴,似是有些责怪祝照方才没听自己说的话,但因为心情太好,故而那嘴噘着还没两个眨眼的功夫,便又扬起来,她道:“听风院的那两只孔雀,今日热闹了好一会儿呢,白的那只一直叫,还开屏了,府里好多下人都去看了,可漂亮呢。”   祝照一听,有些惊奇,她先前在画纸上看见的孔雀,无一开屏的,就是在朱老板那儿,这两只孔雀也从不开屏的。   淑好拉着祝照的手,要带她去听风院看孔雀,祝照另一只手扶着头上沉重的发冠,稍稍加快了点儿脚步与淑好一同去看孔雀开屏。   或许迟了就赶不上了。   祝照到了听风院时,见院门周围的确围着好些下人,男女都有,趴在花窗上看。院子里倒是没两个人,除了明云见之外,只有古谦在旁边研墨。   祝照到时,明云见正抬头,一眼瞧见她便放下了手中笔,面上挂着笑绕过长桌走来,与她道:“长宁来得正好,这孔雀正求偶呢。”   祝照一愣,啊了声,不明白孔雀求偶有何好看的,明云见见她满头珠翠,于是轻手取下两根簪子,卸了她头上最大的珠冠递给桃芝,再拉着她的手朝桌边走。   桌案上铺着纸,上面是明云见完成了大半的孔雀图。 第79章 交心   祝照瞧着明云见作画的精细程度, 也知晓他至少在这个院子里待了一个多时辰以上了, 画上的绿孔雀立在假山头上,高傲睥睨, 白孔雀以求偶之姿,展开自己的尾羽。   白孔雀的孔雀翎根根精致, 不掺杂任何颜色, 于阳光下也成了毛茸茸的模样, 它开屏时犹如一棵巨大的蒲公英, 纤长的脖子昂着,正对着绿孔雀的方向鸣叫。   明云见的画与听风院里的画面尤为相符, 就连一旁的翠竹都给画出来了,白羽从翠竹旁边走过,展开的羽毛上还能倒映一些淡淡的绿色。   孔雀开屏当真是好看极了, 只是这叫声古怪得很。   祝照陪着明云见看了会儿, 等明云见眼前的那副画作完,祝照才与他一同离开听风院, 又吩咐府里养孔雀的人,一定要好好照看这两只孔雀。   从听风院往月棠院走,祝照心情好了些, 她身上的物件有许多,过於沉重, 故而摘下了一些也给了桃芝拿着。   祝照道:“若是小松在就好了,他一定觉得新奇的。”   明云见闻言,朝她看去, 道:“你若是想小松了,本王叫他回来看你。”   “现下情况……方便吗?”祝照顿了顿,又说:“夜旗军的调遣权已经不在王爷手中,小松都从文王府搬出去了,王爷从来都是避嫌的人,此时将他找回来,被别人瞧见会否不妥?”   明云见怔愣了瞬,牵着祝照的手微微收紧,他望向身侧的女子,心中柔软得仿佛化开了一团蜜,可这蜜中杂了一些酸涩,叫他心里有些不舍得。   “你可不必这般考虑周全的。”明云见道:“人活在世,总得有麻烦他人的时候,若是能叫你开心,本王被他人说两句又如何?反正京都中背地里说本王的人必然不少,多两句话而已,你又何必在意。”   “可我就是忍不住在意。”祝照垂着头,顺手将廊外的一片桂花树的叶子摘下,两只手的指尖转着叶片玩儿,她道:“我总是会花心思在我在意之人身上,也总是忍不住想要为在意之人考虑。”   “本王很高兴能成为小长宁心中在意之人,但本王也在意你高不高兴啊。”明云见伸手拂过她的发,将她鬓角摘了发簪后有些凌乱的发丝整理好了,才道:“今日你归来,本王便瞧出你有些不高兴了。”   祝照抿嘴,眼前月棠院已到,刺槐树还有一些花儿未谢,挂在拱门边上垂了两枝下来,发着淡淡的清香。   明云见伸手掀开刺槐花儿,与祝照一同入院,满院的海棠花已经是花谢的季节了,地面上还有一些今日被风吹落的花瓣,树干上找不出两朵完整的了。   祝照静默了许久,才将心中之事说出:“今日我入宫为太后祝寿,子秋为我在太后跟前说过几句话,太后告诉我,夜旗军之事的确是有人故意针对文王府,她此时出面已经不能解决,恐怕她帮不了我。”   这些话,她本来不打算与明云见说的,毕竟此事并未完成,算不得一个惊喜,平白说出,反而叫他心忧。   明云见知晓,祝照不是个轻易能与人透露心事的人,能将心中所想告诉他已是不易了。   “太后的确帮不了本王,这是前朝的事,她只能管得了后宫。”明云见安慰祝照道:“放心吧,大理寺现下已经着手在调查官窑陆家了,等大理寺查清楚了缘由,知晓你那日在孙大人跟前并未说谎,夜旗军便又能回到本王手上。”   祝照抿嘴,只能寄希望于此,但她心中对大理寺始终有些不放心。   当年祝家之事也是交由大理寺查办的,结果便是不了了之。去年徐潭入狱更是明云见找了贤亲王,贤亲王不再追究案子才得重新判决,徐潭被放。今年太后寿礼之事,也不知他们会尽多少心力去。   悬在祝照心上的,还有另一件事。   祝照与明云见一同入了月棠院的小厅坐下,后厨正在做晚饭,过不了多久便能端上桌。淑好去厨房催着,桃芝将祝照身上挂着的饰品一一放回了首饰盒里去,小厅内就只有祝照与明云见二人。   祝照咬着下唇,沉默了许久才开口:“我有一事想问王爷。”   “嗯。”明云见也看出来了,今日祝照入宫,困扰她的不止一两样,否则方才回来的路上不会他已将话说全,祝照还是愁眉不展,入了小厅,明云见就等她自己开口。   祝照的嘴,吃东西时能张得大,守心事时,刀都撬不开的。   “当年祝家出事后,户部派了哪位大人清点财物?”祝照问。   明云见道:“户部侍郎钱正飞,不过彼时他只是户部的一个小官。”   祝照心想,明云见都这般说,可见今日在宫里听到的消息多半不是假的了。她犹豫了会儿,又问:“王爷是在与嵘亲王作对吗?”   明云见眉心轻皱,祝照立刻换了句话:“不,我的意思是……朝堂百官,嵘亲王可是对王爷威胁最大之人?”   明云见这时才认真地朝祝照看来,桃花眼中含了些许探究打量,祝照与他双目直视,这一眼中并未有危险猜忌,反而是明云见逐渐惊讶,问她:“你究竟看穿了本王几分?”   祝照摇头:“我能看到的王爷不多,都是王爷愿意让我看见的。先前的大理寺少卿严大人,还有承议郎刘大人,其实他们都是画上的人,直至今日我才醒悟过来,那幅画原来不是什么好画,而是投靠嵘亲王的官员。”   明云见抿嘴未开口,他不知自己此时能说什么,说多,会不会暴露得越多。   皇宫里有许多秘密,诸多朝臣之间也是,祝照如此聪明,只要被她听到些许风声,她就能联想出风声之后的真相,可有时真相,是她瘦弱一人所不能承受之重的。   “我不知严大人与承议郎之死,与王爷是否有直接关系,但我想……王爷当初想要在我这里得到画上众人的名单,恐怕就是为了要以此对付嵘亲王。”祝照说罢,不禁低头:“我想得多,但不知自己是否想得对。”   “是。”明云见居然毫无隐瞒,直接回答。   祝照一惊,头未抬,她只是双眼诧异地望着明云见,原以为对方会多思考会儿的。   “这么说来,王爷的目的,与我的目的,从某些情况来说是一样的。”祝照从进小厅坐下之后,双手便一直放在膝盖上,不禁捏着膝盖前的裙摆,此时她才能松一口气,将双手放开,那裙子上头已经被手心的汗水浸湿了一片。   她原先担心明云见与她的目的不同,依今日宫中钱夫人所言,还有方才明云见所答,祝照几乎可以肯定,祝家之死是嵘亲王一手造成。   所谓背叛,祝照不清楚缘由,但嵘亲王害了祝家,只手遮天在她这里已成事实。她伤不了嵘亲王,就连明云见都不能撼动对方,但她可伤嵘亲王的羽翼,正如明云见所做的那样。   祝照心中思虑许多,几乎不记得眼前还坐着个人了。   明云见却借着窗外日落之辉,望着祝照的脸,他能从她的脸上看见愁容,也能看见些许解开心结后的释然。也许对于祝照而言,知道真相能叫她少些压抑,理清缘由能让她更加坚强,可对于明云见而言,他更希望祝照能远离权势之争,莫要沾染这片染缸半分。   弄权,并不有趣,反而伤人伤己。   “小长宁。”明云见开口时,声音有些哑,祝照一怔回神,讷讷地望着他。   明云见看着她的双眼,他眼中有半片日落的光,金色的撒在了睫毛上,衬得他整张脸都显得分外柔和、真诚。   明云见道:“知至少,比知之好,你可知道?”   祝照的心口突然觉得一酸,像是被人触及了心中最柔软的一块地方。   她知道,明云见为她好,才会提醒她,即便知事,也莫要惹事。   祝照端着圆凳朝明云见凑近了些,她拉着对方的手,下巴微抬,也叫自己看上去真诚可信:“我知晓,我才不傻,不会叫自己误入险境的,倒是王爷日后在朝中见到嵘亲王,避着他些。”   能在京都一夜灭门还能消灭痕迹的人,可怕得很。   明云见有些无奈,分明是他提醒她,怎么反过来却成了她提醒他了。   祝照见他眸色柔了几分,不再如方才那般严肃,自己也跟着松了口气。她坐着凳子有些不安分,圆凳子一角翘起,祝照自然而然地朝明云见怀中倾了几分,也叫彼此的脸更近了一步。   两两相望,心中怦然。   明云见心中有些庆幸,庆幸她能将自己的心事说给他听。   “王爷你说,我们现下,可算是心腹之交了?”祝照伸手指了指明云见,又指了指自己:“我可将心事说与王爷听,王爷也可将心事说与我听。”   明云见睫毛轻颤,祝照脸颊微微泛红,似是害羞:“人说心是最柔软之处,一句话便可中伤。如今我与王爷一样,将自己的心颤颤交出,从今以后,我对王爷不存秘密,只要你问,我必答。但我这样的一颗心,尤为脆弱,生怕破了坏了,王爷能接否?”   她说这话时,因为过于紧张,故而抓着明云见的手稍稍有些用力。   这力度仿若抓在了明云见的心口上,叫他一瞬有些呼吸不得,全心全意的心,不留退路,毫无秘密,这样的感情便是他最为渴求的真诚真挚,但也同样,叫明云见踌躇胆怯了。   明云见对祝照说过喜欢,是男女之情的喜欢,祝照从未与他直白言表过爱意。   今日这番话,胜过千万句表白。   祝照的心中也有些庆幸,庆幸当年祝家之事是嵘亲王所为,终究与明云见无关。   她还在等明云家的答案,只是这等待的时间,比她预想的长了些,或许……只是她太过在意,呼吸都不敢,故而才觉得时间过去很快。   祝照没有抬头,直到额上落下轻柔一吻她才回神,抬首望去,正瞧见明云见的脸侧一圈金色柔光,除了看她的一双眼之外,其余都被照得模糊,而那双眼中的她,分外清晰。   明云见道:“小长宁的心本王收好了。”   祝照咧嘴笑着,明云见又道:“但本王要纠正你一句,你我之间不是心腹之交,是尔汝之交。”   祝照唔了声,点头算是知晓了,尔汝之交,便是比心腹之交更为亲密,是男女爱慕的交情呗。   明云见伸手勾起她的下巴,正欲再亲一口,收拾好饰品的桃芝正从后面过来,小碎步跨入了小厅,瞧见明云见与祝照双唇就差一寸贴上,连忙转身跑了回去。   这般动静,自然惊动了二人,桃芝还丢了一句:“奴婢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没看到!”   祝照扑哧一声笑出,压低声音,与明云见道:“改日续之。”   看来的这一眼,直击明云见心头,爱不忍释。 第80章 涂楠   次日一早, 祝照又得静太后宣入宫中, 陪她吃一顿便饭。   昨日静太后寿宴,来贺寿的官夫人与王妃嫔妃众多, 静太后没机会与祝照多亲近,其实她更喜静, 不喜那么多人围在一起的热闹。故而今日静太后自己让宫中小膳房里准备了一些菜, 宴请祝照入宫, 就她与明子秋, 加上小皇帝而已。   明云见得知祝照要入宫,便让府里人准备了马车, 自己也坐在马车上陪着祝照走一路。   祝照今天没打扮得与昨日一样,便是一身规矩服装,发饰减少了些, 上了马车后便与明云见说话, 两人一路聊到了宫门前,明云见又先下车, 将她从马车上抱了下来。   正巧金门军统领古樊路过,看见明云见抱着祝照下了马车没舍得松手,两人又交耳了两句, 显得亲昵。于是他停下脚步没有特意上前,拳头抵在唇上干咳了一声, 打破了二人之间的气氛。   祝照自然知道这里必然有人看向他们俩,至少那守宫门的两名金门军是朝他们看了好几眼了。但明云见又与祝照说了一些话,问她晚间归来时有无想吃的东西, 他今日会去街上一趟,又说带茶楼的糕点,又说去酒风十里买一碗鸡蛋羹的。   祝照尚未回完,便见古樊站定在明云见身后了。   明云见的双手搂着祝照的纤腰,两人身量相差一些,祝照的脸几乎贴着他的胸膛,一双手颇为不好意思地抵在明云见的心口上,脸颊红扑扑的,小嘴抿着。   “古统领,许久未见了。”明云见道。   古樊点头一笑,开口:“下官今早去了文王府,才知道文王与王妃早一步离开,骑着马一路跟到了宫门前,可是特地寻文王而来的。”   明云见挑眉,问他:“古统领找本王有何事?”   古樊一怔,朝祝照看去,明云见倒是没有避着祝照的意思,不过祝照估摸着时间也不早,还是稍稍用力推开了对方,轻声道:“我还要去赴太后的宴,王爷也去忙吧。”   说完这话,祝照对古樊颔首算是打了招呼,古樊同样颔首以回。   入了宫中,祝照才松了口气,她知晓古樊不是一般人,他是金门军统领,京都中几色军与夜旗军,人数加在一起也没有金门军多。   金门军几万人,是皇城守卫军,金门军中一个编位,恐怕都比青门军的统领说话要占分量些,古樊是金门军的统领,身份地位自然不能以寻常统领来比,他便是不与祝照打招呼,明云见也不能甩脸的。   到了太后处,祝照还未入院子就能听见明子秋的声音,明子秋不知得了什么有趣玩意儿,高兴得咯咯直笑。   廊边转角一株芭蕉树挡了视线,祝照抬手掀开挂下的半片芭蕉叶,正瞧见院中花团锦簇,一棵巨大的枫杨树树干歪歪,挡出了大片阴凉地。太后正坐在阴凉地的太师椅上,手上把玩着一串檀木佛珠,明子秋则坐在石凳子上,手里捧着一颗夜明珠,足有鸽子蛋那般大,圆润光洁,于阳光下都能发光。   这颗夜明珠是小皇帝送给太后的寿礼,结果被太后转手送给了明子秋,明子秋当然高兴,只是小皇帝坐在一旁有些无奈道:“母后太宠阿姊了,朕送给母后的礼,都被阿姊拿去玩儿了。”   静太后道:“这东西摆在我宫中只有积灰,倒是放在子秋手上能得一些爱惜。”   明子秋对着明子豫吐了吐舌头,连忙点头:“就是就是!”   祝照走出,到了三人跟前,对明子豫与静太后行礼后,又立刻被明子秋拉了起来。   明子秋得了个宝贝,忍不住炫耀:“皇婶,你快看!这颗珍珠大不大?”   祝照笑道:“我老远走来就被晃了眼了,这般大的珍珠,你可得好好藏着,弄丢就可惜了。”   “才不会,这么大的珍珠,就是丢了夜里也能瞧见的。”明子秋说话间,宫女就已经端来了椅子让祝照坐下,祝照朝明子豫看了一眼,得了对方的准,这才坐下与他们一同闲聊。   几番闲聊不知如何提到了朝事上去,明子豫说后年祭祀,这祭祀台的路还得继续修下去才好,他心中属意的人选还是明云见,只是明云见总贪玩,不喜把心思花在正事儿上。   如此一说,明子豫就朝祝照看,祝照有些尴尬,脑海中突然起了个自己不知何时成了红颜祸水的念头,难道文王不正经,都是被她耽误的不成?   但显然,在明子豫的眼中,祝照就是让明云见不务正业之人,毕竟明云见每回推辞,都拿祝照当借口。   明子秋听到这儿,笑着点头:“就是就是,皇叔还说想早早与皇婶要给小世子呢!”   祝照桌子底下的手扯了扯明子秋的袖子,这么一提,静太后倒是想起来一事,于是朝明子豫看去:“皇帝今年也有十五了,后宫的几位嫔妃都无喜欢的吗?”   明子豫一怔,他分明是在说明云见不好,怎么突然将矛头转到自己身上了?   静太后道:“皇室子嗣也是大事,就连文王都知要世子了,皇帝难道就不想想是时候要个皇子吗?朝堂之事哀家不管,祭祀台修路由谁去办哀家也不懂,但皇帝的家室哀家还能说上两句。”   明子豫瞥开视线道:“母后……”   静太后叹了口气,打断明子豫的话:“哀家知晓,宫里这些都是早年哀家为你选的人,你不喜欢,不如等休沐之后,叫礼部为你筹备,你再挑几个顺眼的人入宫陪着可好?”   明子秋点头:“就是就是!你也不小了。”   明子豫瞪明子秋一眼,像是捉住了机会,连忙道:“母后与其想朕的事,倒不如为阿姊多操心操心吧,后宫那边朕会过去,但阿姊今日年到十七,再几日也是生辰了,母后不打算为阿姊挑选几名青年才俊吗?”   明子秋脸上顿时一红,手里拿着的夜明珠也不玩儿了,她连忙道:“与我何干?”   明子豫越说,越觉得有礼:“虽说大周公主成亲都迟,但阿姊的婚事的确可以着手准备了,朝中几位大臣之子也有能干的,不如朕明日便叫人挑几个名单来给母后过目?”   明子秋连忙道:“不可以不可以!我才不想嫁人呢!”   祝照见他们将话都扯开了,也未提自己,终于松了口气,心想回去王府要不要提醒明云见两句,如今小皇帝对他还是信任为多,夜旗军也不归文王府管了,总得拿着点儿什么实权在手上才行。   如此一想,她便微微出神,面上还挂着温和的笑,像是一直在聆听几人说话,或者说……是明子秋与明子豫两人斗嘴。   视线晃过,祝照一怔,便见长廊尽头,涂楠靠着红漆柱子站着,方才她来时涂楠还原地发呆,现下一双眼透过芭蕉树直直地朝这边看来,正望着明子秋的背影。   祝照瞧见涂楠的腰间,挂着一个极丑的荷包,荷包上绣着的是一团黑,远看像是两只大老鼠,不过祝照知晓,那是明子秋在文王府住几日时,陪着她绣的春燕。   当时被明子秋随手扔给涂楠了,却没想到涂楠又自己缝好了,成了个荷包戴在身上。   “阿姊这也不愿,那也不愿,朕可是说了好几个不错的对象,阿姊既然都不喜欢,不如你说说你喜欢什么样儿的?朕去给你找来!”明子豫见明子秋已经说不过自己,顿时笑道:“还是说阿姊已经心有所属?这也好办,朕给你赐婚!”   “好了好了!”静太后听他们俩你一言我一语的,实在不耐烦道:“子秋的婚事皇帝便不必着急了,哀家也没想过这两年将她嫁出,大公主与二公主,哪个不是十九二十才设公主府出嫁的?况且子秋才回来大半年,哀家舍不得就让她出去了。”   明子秋听了静太后的话,顿时越过祝照抱着静太后的胳膊撒娇:“还是母后好!子豫一点儿也不与我亲!就想着将我嫁出去!”   “是陛下!”静太后提醒,明子秋才道:“陛下不喜欢阿姊。”   明子豫被她说得无法,又见静太后不似是玩笑,只是眉心轻皱,没再将这话说下去。   祝照也奇怪,其实按照明子秋的年龄,早是该准备亲事的时候了,京中女子大多十五订婚,十七、八就成婚的,明子秋现下嫁出不算迟,但也不算早。   至少祝照便是,比她还小,便已经嫁人了。   或许真的是因为明子秋早年身体不好在宫外待了几年,她又是静太后第一个孩子,必定宠爱得很,这才刚回宫未到一年便急着嫁出去是舍不得,等明年再为她谈婚论嫁也来得及。   在宫中与静太后用了饭后,明子豫便离开要去处理公事了,留着祝照与明子秋两人陪在太后身侧,静太后还为祝照准备了她喜欢吃的榛子酥,光是一下午就吃了半盘,晚间回到王府祝照都不觉得饿。   马车到了王府,天又将黑。   祝照长舒一口气,回月棠院的路上心中还有些可惜。   涂楠比明子秋大几岁,但自小就在明子秋的景华宫前当侍卫,后来明子秋生病,也是他陪着明子秋去寺庙护她安全的,如今涂楠年过二十尚未娶妻,一直留在明子秋的身边,分明有晋升机会也未改变,他的心思,显而易见。   今日小皇帝的一番话不是没有道理,明子秋迟早要出嫁,但凭着涂楠如今的身份,根本不够资格娶公主。   祝照也看得出,明子秋喜欢涂楠,依赖涂楠,她只是玩心未定,不能开口为自己做主,否则他们俩便是两情相悦,或可破例。   明云见才从兰景阁内出来,便见到回府的祝照,他脸上扬着笑,正欲上前,却发现祝照正在想事,半低着头一个劲儿地顺路走,也未发现前方有人,于是明云见双手微微张开,拦在了长廊中间。   他瞧着两人之间距离,十步、九步……三、二、一……   祝照生生地在撞入明云见怀中的前一刻停下脚步,她瞧见了前方衣摆,疑惑怎会有人拦在自己前头,讷讷抬头看去,便见明云见的笑脸。   明云见瞧她未动,自己上前一步把人揽在怀中,轻声问了句:“想什么呢?都出神了。”   “我……”祝照瞧见明云见身后从花窗边走过的下人,有些不好意思地挣了挣,明云见改牵着她的手了,她才道:“我在想子秋的婚事。”   “你这当皇婶的就是肯操心,太后都不急,你先急了?”明云见不禁笑道。   祝照啊呀一声:“不是……我、我是瞧出了涂楠喜欢子秋,而陛下显然是想为子秋另选驸马。”   “然后呢?”   “太后出言让陛下暂时打消念头。”祝照道。   明云见伸手戳了戳她的脸:“所以啊,你能看穿的,太后能看不穿?否则涂楠二十好几早该出宫跟随古樊任职了,怎还留在景华宫照看子秋?”   “王爷的意思是……太后早知涂楠对子秋有意?她、她是故意将涂楠留在子秋身边,当驸马的?”祝照一惊,但后来想想,也的确是这个道理,否则说不通涂楠不离宫,只守在景华宫的原因。   “所以你就别愁他人之事,倒是想想你自己。”   “我怎么了?”祝照不解。   明云见笑:“本王还想自己何时能有后呢?”   祝照脸上顿时一红,回想起小皇帝于太后院中说的话,果然文王有时就是不正经…… 第81章 青痣   经明云见提醒, 祝照也觉得他或许说得是对的, 回去月棠院的路上明云见也与祝照说了一番涂楠的家世情况。   涂楠父亲便是金门军,家中也就只有他父亲官职稍好一些, 其余的都是在地方为官,也非什么了不得的官员。他这个身家在京都想要讨老婆很容易, 说不定还能与官女成亲, 但是要配公主是远远不够的。   明云见道:“他若自己肯出去立功, 带了功勋回京, 提了几阶官职,再等个两年往上升迁, 当驸马也不是不可能的。”   祝照不解:“长公主与二公主的驸马,当年家中也就是一般,怎么到了子秋这里, 想要找个情投意合的人还这么多规矩。”   祝照见过长公主与二公主的婚姻, 两位公主与她们的驸马相处并不和睦,尤其是长公主, 她与驸马之间恐怕早就没有了爱意,留下的全是忍辱负重与妒忌不甘。   祝照以为,有先例在前, 明子秋若真与涂楠有感情,他们俩成亲也不是不可能的。   明云见道:“连平之所以能与大驸马成亲, 全是因为瑞太后懿旨,赐婚于二人,而韶离则是因为其母娘家在朝中地位本就不高, 她不过是当年一个普通嫔位女子所生,那女人还不怎受宠,她的婚事无人管的。”   相比之下,明子秋便不同了,明子秋是皇帝亲姐,身份地位自然要比其他两位公主要高,所嫁之人也必有讲究的。   两人随口交谈,不知不觉便到了月棠院内,明云见问祝照要不要吃完饭,祝照在宫中静太后那里吃了许多,现下嘴里还是一股榛子酥的味道,什么也吃不下,便摇头说不用了。   明云见让桃芝泡了两杯清茶送到阁楼旁的小凉亭内,两人坐在凉亭中一边借着日落余晖欣赏院中风景,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今日后宫里的事情。   其实多半都是祝照在说,明云见一旁聆听。   祝照的脸映着夕阳微光,一圈橙红色笼罩在她的五官上,明云见单手撑着下巴,另一只手执扇轻轻扇风,其实并未听进多少,但目光却未从她的身上挪开。   他近来发现,祝照能与他说的话越来越多了。   不似以前那般开口前还需斟酌,偶尔说半句藏半句得让人猜,也不会为了顾及他的心思或自己的身份地位,将一些本可说出解决的秘密藏起来自行消化。   在明云见的面前,她变得越发无拘无束,自然且自由了起来。   明云见欣喜,祝照将他看得越发重要,也越来越信任他了,同样她也学会了看重自己,不再不自信地唯唯诺诺了。   过于懂事不知自爱之人叫人心疼,如今她的懂事没有减少半分,自爱却增长了许多。   祝照提起明子秋喜欢的夜明珠,结果最后她回去的路上还是发现自己将夜明珠弄丢了,半路跑回去静太后住处去找,结果被静太后数落,说早知就不将那东西送给她了。   祝照脸上挂着笑,分明明子秋比她年长半岁,可看起来她似乎比明子秋要稳重许多了。   明云见望着祝照的笑,其实尚能从这些笑容里瞧出许多天真浪漫来,纯澈而美好的特质,总是最吸引人的。   他伸手,在祝照的话说到一半时将人拉入了自己的怀中,祝照一声惊呼,等坐在明云见的腿上了才反应过来他们之间的亲昵距离与姿势,完全忘了自己方才说到了哪儿,第一时间便要去看周围有无下人。   明云见没管那么多,在外顾及不可造次,在自己王府如若心有所喜都不能亲近,那也太憋屈了。   他伸手捏着祝照的下巴,低声道了句:“不许乱瞧,就看着本王。”   祝照被他捏着下巴不能动弹,于是一双小鹿眼睁大,水汪汪地望着他。与明云见对视的刹那,祝照的心跳便乱了,她的呼吸也没了节奏,小心翼翼地舔着嘴角,尚且能尝到口中的茶香。   小巧的舌头在明云见眼前一闪而过,于是他的视线便落在了祝照的唇上几乎不能挪开,在祝照被他看得面颊通红,紧张得整个人几乎要发抖时,明云见才低声笑了笑,道:“我才发现,你的嘴角有颗小痣。”   祝照不解:“嗯?”   她的声音很软,如幼猫的小肉爪,轻轻挠过明云见的心上。   他道:“一颗颜色淡到几乎不显的青痣,若非方才本王仔细去看,也未能察觉。这么一看,原来你的脸上除了这一颗青痣,当真嫩得很,连颗小痘都没有。”   祝照没想到明云见会瞧自己瞧得这么仔细,于是双手捂着脸颊挡住了大半,她自己平日里照镜子都没发现原来嘴角的位置上还有青痣呢。   她的声音闷在掌心,嘀咕了句:“哪有?”   明云见倾身过去,薄唇贴上了她的手背,蜻蜓点水,那双眼却没挪开,依旧与祝照对视着。   他道:“你将手挪开。”   祝照慢慢把手放下,明云见再一吻落在她的嘴角,半边嘴唇盖在唇上,另外半边,贴在了祝照唇下的皮肤上,亲过之后,他道:“就是这儿了。”   祝照被他逗得面红耳赤,大气不敢喘,又觉得自己这般坐在他的怀中实在有些不像样,若是被府上的人瞧见了恐怕得在背后议论的。   明云见倒是没所谓,双手搂着她的腰,祝照身量小巧,轻便得很,随手一抱便能抱起。祝照被明云见打横抱着,顺着小亭子穿过花园,一路上也没碰见下人,只是入了月棠院的小厅时,又被桃芝撞见了两人,吓得桃芝面对着墙角,一刻钟也不敢回头。   明云见将祝照抱回了寝室直奔床榻而去,在祝照靠在床头时,明云见便起身去关房门,顺便对院子里的桃芝吩咐烧些热水温着,先莫要提来,不许打扰,再将房门从里落了锁,祝照翻身背过去,以袖遮面。   明云见过来时褪了外衣,单手撑在她的身侧,一边替祝照摘去头上琐碎的发饰,一边轻吻她的脸颊与耳畔,又低声问她:“你害羞什么?”   祝照紧张道:“太、太阳都没下山呢。”   明云见把那几根金钗玉簪全都取下,有些珠花不知怎么摘下来,便细心地一点点去拆,免得等会儿若是途中失了控孟浪了,祝照头顶轻撞上床头,这些发饰在可能还硌得痛些。   “太阳没下山,本王便不能与你亲近了?”明云见问这话时,手已经搭在了她的腰带上,祝照尚未来得及回答,便被解了两三层衣裳敞开,白色绢一般的里衣露了出来,折了些水纹一样的衣痕。   “白日不可宣淫……”祝照说时,身上已经发烫,一颗心跳动得若她躺平不动,胸襟的衣裳便能颤动了。   明云见嗯了声,认真道:“王妃说得是。”   一吻落在额头。   祝照嘟哝:“那、那王爷怎么还……”   明云见又笑:“本王不宣,所以等会儿你想咬本王的手都可。”   一吻落在眼皮。   祝照双手抓着他的衣襟,只是不知明云见的腰带又是被他何时解下的,交叉领只需轻轻一扯,便能露出大半胸膛来。   而明云见的呼吸起伏,尽入祝照的眼底。   伏在她之上的人,玉冠未摘,一头青丝仍旧整齐,反观自己,祝照的头发早就披下,朱钗宝饰一应放在了床头,她的手腕被明云见握在手心,带着几分束缚的力度。   这般反差,叫祝照乱了心神,紧张之余,其实也有殷殷期待。炽烈而占有的吻落下来时,与之前每一次明云见触碰她的一般,祝照弯膝以迎,还要随时保持冷静,可得记得明云见说的话。   现下是白日,切莫发声音,故而,不可宣。   结果便是……明云见的手腕上多了两个齿印,好几日都未消去,偶尔挥着扇子时能叫人瞧见,祝照每每都忍不住朝他手腕伤了的地方去看,每每又忍不住脸红。   过几日便是明子秋的生辰,三公主生辰不能办得与太后生辰一般热闹,但几位公主与王妃还是可以为她适当庆祝的,庆祝公主生辰的地点就在景华宫,明子秋生辰当天,去的人居然不多。   祝照一直陪着她,明子秋还挺高兴,除了二公主带着前段时间才生的孩子过来庆祝,顺便抱着孩子给静太后瞧瞧之外,其余几人便都是拖人带了礼来,借故不来了。   不过祝照倒是在明子秋的生辰宴上看见了钱夫人,便是如今户部侍郎的夫人。钱夫人年约三十,面色看上去倒是还不错,瞧着不显老态,恐怕也是为了与太后攀上关系,才频频参加这些本可不来的宴会。   如今户部尚书之位空悬,还等着皇帝真正落下决定,户部钱侍郎便是最有可能成为户部尚书之人,为此,钱夫人也得多在官夫人之间走动。甚至在明子秋的生辰宴上,她见太后与祝照亲近,还主动与祝照搭话,邀请祝照下回一同喝茶。   上回太后寿宴,祝照与明子秋在假山后头分明听见了钱夫人是如何谈论她这个文王妃的为人的,对方不知,如今还当着祝照的面示好。若祝照没听过她的背后议论,当真要觉得她是个开朗爱笑,喜好交友好相处的人了。   明子秋顶看不上钱夫人,但静太后也在,她不好发火。   祝照静了会儿,道:“好啊,我入京这么久,还从未与诸位一同品茶,日后京中行事也离不开几位夫人,钱夫人莫要觉得我年纪小便不带我了。”   钱夫人没想到祝照居然爽快答应,连忙道:“哎哟!文王妃若能来,那简直是给我们面子,只要您来,想必其他几位夫人也必定回回到场的!”   明子秋诧异地望向祝照,祝照却笑了笑,与钱夫人道:“钱夫人若想请我吃茶,只需派府里人到文王府传一声即可。”   “就在这几日,妾定去叨扰文王妃了。”钱夫人也高兴,一双本就不怎大的眼睛笑得细细弯弯。   直到明子秋的生辰宴结束后,众人都已经散了,祝照还在景华宫里陪着她玩儿。太后让她今日便在宫里住一夜,便派人去文王府传了一声,不管文王高不高兴,反正祝照是留定了。   天气已热,景华宫内还有个洗浴池,宫女们将池水填满撒上花瓣后便退出殿外,明子秋拉着祝照一起于屏风后褪了衣裳泡在水中。   祝照是先下水的,明子秋今日生辰,穿得较多,等穿着肚兜下水后,祝照的脸已经被热水熏得微红了。   明子秋凑到祝照跟前,搂着她的胳膊道:“皇婶今日为何要理那钱夫人?我可瞧不上她,若非是母后在场,我就将她赶出去了!”   祝照洗着发尾道:“她是侍郎夫人,陪个笑脸便能维持表面和睦,又何必与她冷目相对,互不顺眼呢?”   明子秋不懂祝照这话的意思:“在我心里,喜欢就是喜欢,讨厌便是讨厌,我讨厌她,你分明也讨厌她,为何要装作喜欢她的样子?这不是虚伪吗?”   说完这话,明子秋又一怔,紧忙道:“我不是说你虚伪……”   “我今日便是虚伪的。”祝照朝明子秋看去时,眉眼挂笑,道:“子秋若能日后一直如此就好了,我就喜欢你这样率真没心眼,与你做朋友,当真好舒服,好自在。可是我除了我,还是文王妃,王爷在朝中需与钱侍郎打交道,我若是个称职的妻子,朝下最好便是能与钱夫人打交道。”   明子秋抿了抿嘴,她只从祝照这话中听出了四个字——身不由己。   或许人是越长大,心里的想法就越多,束缚着的枷锁就越多,所以明子秋才宁可不长大。   祝照也不想与明子秋说多自己与钱夫人交好的原因,她这么做,自有理由,于是扯开话题问她:“你是不是喜欢涂楠?”   这问得太过直白,一时叫明子秋愣神不知如何回答,她的脸,在祝照的眼前变得越发炙热。明子秋口齿不清道:“谁、谁谁、谁喜欢他了?!我才不喜欢那个木头呢!规矩多,管得也多,简直是母后派来盯着我的!”   祝照哦了声,故意道:“这么说来,你还嫌他事多呢?”   “自然!他不过是母后和子豫派来保护我安全的侍卫,凭什么管得比我景华宫里的大宫女还多?”明子秋顺着祝照的话道。   祝照顿时笑着回她:“这么说来,那你也烦不了他几日了。涂楠年纪不小,王爷前几日还与我说,京中有不少姑娘家都忍不住派了媒婆入涂家说亲呢,在你这儿他只是个侍卫,可在宫外人眼里,他可是金门军,有头有脸着呢。”   明子秋显然未想过,自己不出嫁可以,涂楠怎能不娶妻呢?   他是涂家的独子,也是为了他的前途才派入宫中的,结果没守成皇帝,却跟在一个公主身后十余载,涂家自然希望涂楠能有些出息,成家立业的。   见明子秋脸上的红云立刻褪去,祝照便知她心中本意了。   明子秋低声道:“他说……他没有娶妻的打算的。”   祝照问:“你那是何时问的?他如今又几岁了?况且你怎知这么长时间,他是否有喜欢的宫女呢?我今日还见他与你景华宫的秋灿聊得挺好,秋灿再过一年,也到了出宫的年纪了吧?可以许人家了。”   明子秋整个人如霜打的茄子般,只望着热水中漂浮的花瓣,呼吸放缓,陷入沉思。   祝照继续洗发,偶尔朝明子秋看去,她的话只点到这儿,明子秋也的确该找个良人安度一生了,祝照知晓涂楠的为人,她与明子秋都是自小便认得涂楠的。   若是涂楠娶了明子秋,不说锦衣玉食,但必然是面面俱到,不会叫明子秋成亲前与成亲后有落差,也必会对她百依百顺,爱护有加。   这一次沐浴,难得明子秋能安安静静,直到两人双手几乎都泡白了才从热水中出来。   祝照披长巾时,明子秋还朝她的背影看去,似乎有些心里话想说,但一眼瞥到祝照背上的青红斑点,顿时愣住,凑过去瞧了一眼,问:“你这是在哪儿磕碰的?”   明子秋突如其来的凑近叫祝照吓了一跳,她连忙回头,对上明子秋那双单纯无辜的眼,气都不敢出了,眨眼的功夫便将脸憋了个通红。   明子秋双眼睁大,啊了一声,指着祝照心口位置:“这儿也有个。”   小金锁在她的前胸挂着,金锁旁边便有块淡淡的红痕,直到明子秋瞧见祝照肩上还有个齿痕时,祝照才用长巾将自己完全包裹。   “皇叔打你了?”明子秋见她紧张,连忙问。   这样子,像是被人掐出来的。   她仿佛受到了灭顶的震撼,皇叔平日里看上去斯斯文文的,不像是会出手打人的人啊!而且皇婶在外处处维护着他,他怎么能欺负皇婶呢?!   祝照见明子秋恐怕想歪了,连忙道:“王爷没打我。”   “那你这……你这些伤……”明子秋哭腔都急出来了:“你若真是受了欺负,我便去告诉子豫,让他帮你出气!”   祝照捂着她的嘴,无奈道:“这真不是你所想的那样,总之……你就当没瞧见吧,日后、日后你就懂了。。”   “皇婶……”除了哭腔之外,明子秋都快挂泪了。   祝照背过身去,满是窘迫却无以言表。   文王府、月棠院,文王刚躺上床,首先打了个喷嚏。 第82章 茶会   钱夫人在明子秋生辰宴上当众邀请祝照喝茶, 原先不过只是客气客气, 却没想到祝照欣然答应,说出去的话自然没有收回的道理, 故而月底钱夫人便差人去了文王府,邀祝照一同饮茶观花。   祝照收到钱夫人邀约时, 正在听风院里纳凉看孔雀, 手上还捧着这个月文王府的账册, 一边算着, 一边与淑好说话。   桃芝平日里能将祝照照顾得面面俱到,需要淑好的地方便不多, 淑好也是头一次碰见孔雀,故而这两只孔雀入了文王府后,淑好时时抽时间来听风院里看着。   那照顾孔雀的师傅见淑好也有几分机灵, 玩笑着说要收她当个徒弟, 如今淑好也会喂孔雀吃饭了,学了两个能叫孔雀看懂的手势指令, 献宝似的表演给祝照看。   府中家丁引来了钱夫人家的丫鬟,丫鬟将钱夫人邀请的话笑嘻嘻地说了遍,祝照便应下了, 次日午饭过后,祝照便稍作打扮, 带着桃芝一同出门。   平日里祝照出门还有夜旗军跟着,至少小松是不离身边的,明云见为了她的安全, 便与府中的府丁说,祝照出门便要跟着的。   祝照坐上马车时,心里还想着钱夫人的为人,其实算起来,她与钱夫人在某些方面来说也是一样的,钱夫人背后说她坏话,她实际上也看不上钱夫人的为人,但在人前,她们依旧表现得欣然交好,如明子秋说的那样,是虚伪的人。   京都官夫人之间一直都有茶会,这是祝照在宫里就听说了的,只是一直未有官夫人邀请过她,原先她也不爱去人多的地方,更不怎喜欢与人交友。   现下当真到了地方,传言中的茶会倒是与祝照想象中的有许多差别。   她原以为是几位官夫人包了茶楼的一间雅间,高雅的木桌上摆着茶器,小炉上热着水,茶叶飘香,旁边还有古董花瓶。这个季节花朵开得芬芳,她们还会坐在一起学习插花一类,偶尔说着几句无关紧要的闲话。   却没想到钱夫人所选之处,是郊外的一座小庄园,木屋里外倒是种了不少花儿,只是无人打理,木屋里摆着的有茶水,也有书画,除此之外,还有瓜果与酒水。   钱夫人邀请的官夫人只有七位,祝照到场时才发现,在场的几位官夫人中,居然她的地位是最高的。   别说是贤亲王妃一类她邀请不来,就是封易郡王妃也不在列中,尚书夫人没有,侍郎夫人也就只有两个,剩下的都是一些其他官员的夫人。这些人中也有些年轻貌美的,似乎是某些官员的续弦,或者是原先妻子被休,重新娶回来的。   与祝照想象中不同的,不是她们不在茶楼而在木屋,而是她们不是品茶插花看书,而是背后闲聊他人,顺便吐一吐自己的苦水。   祝照坐在其中分外不自在,她最年轻不说,这些夫人们见了她还得行礼,说话恭敬得用敬语,不能放开,也不能太过拘束。   她才算明白过来,钱夫人当时在明子秋生辰宴上说的,祝照肯过去便是赏脸这话不是随口一言的,她的到场,的确是赏脸了。   众人皆认为钱夫人与文王妃关系亲厚,连带着对钱夫人也看重了许多,钱夫人为了表现与祝照的友好,多次找祝照攀谈,说的都是祝照不怎感兴趣的话。   茶水用完,瓜果端上,一盘翡翠葡萄摆上了祝照的桌面,也仅有她的桌面上有。   小屋的丫鬟在后头斟酒,所有官夫人都敬祝照,祝照有些进退两难,抬眸看了一眼小院子外头花丛中与其他官夫人的丫鬟一同说话的桃芝,抿嘴道:“我不会喝酒。”   “这是荷花酒,是去年妾亲手酿制,并不醉人,入口还有淡淡清香,与茶水无异,文王妃赏脸尝尝。”钱夫人走到祝照身边,哄着祝照说了几句,又亲自为祝照将酒满上。   祝照官话说不过对方,也推辞不过,便只放在嘴边浅尝,舔了舔唇角后发现这酒当真没什么酒味儿,与在景华宫中陪着明子秋一起喝的果酒大不相同,几口饮下,当真有股淡淡的荷花香。   钱夫人见祝照赏脸,面上高兴难掩,其他官夫人还道:“还是钱夫人与文王妃关系好,一开口王妃便喝了,那我们这杯也敬王妃,若无王妃赏脸,这宝贝荷花酒钱夫人是万不会舍得取出让我们尝的!”   “是了是了,纯是我们沾了王妃的光呢!”   几人又哄,祝照也觉得这酒几乎与茶水一般,干脆每人都陪了一口,心想下回自己可不能来这茶会,没见到几个有用的官夫人,反而陪着她们浪费了半日时光。   其中不知谁人起了话头,都将先前他人背后谣言转成了自家的私事来。   一位官夫人好似喝多了酒,突然趴在旁边一名夫人的肩上道:“还是姐姐与方大人的感情好,不似我……自从嫁入了康府,就没过过一天好日子。他近日又要纳妾!府中已经有七名小妾了,我也才二十几,怎就成了人老珠黄,入不了他的眼了呢!”   说着,这夫人便哭了起来,连带着一旁的几位夫人围在一起安慰她,祝照几乎有些懵,完全没搞懂现下情况,简直坐立难安,几乎要开口与钱夫人说自己府上还有事,提前回去算了。   谁知道这位夫人一哭,其余几位夫人也跟着哭,似乎与家中夫君的感情都不好,不是因为年纪大不再貌美了,便是因为府中另有人与她争宠,又或者是做事不得心无法管家,上头还有公婆刁难之类。   总之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在这小木屋里一并显出。   祝照听得满耳都是弃妇之哀,毫无半分喜庆。   若是文雅环境,若是钱夫人能邀请来茶会的是同为侍郎,或者是尚书的夫人,若是这些人中还有画中官员的妻子,祝照便能找个机会搭进话去,可现下看来,她才是与此地最为格格不入的那个。   钱夫人听了那些夫人的话,好似被戳中了心中痛处,突然侧过脸以手掩面,放下酒杯,肩膀随之颤了颤。   祝照一愣,双眼睁大,压低声音问她:“钱夫人,你没事儿吧?”   “文王妃见笑了,我们这些姐妹,也就只有这处地方能敞怀心中苦闷,等回到府中,就又得装作贤良淑德了。”钱夫人的声音微微颤抖,她摇头道:“我是醉了,才会话多,文王妃莫要见怪了。”   荷花酒饮着没有酒味儿,闻着却是酒香的,小屋中角落里尚有人哭哭啼啼,祝照见那几人都没朝这边看来,钱夫人方才那番话显然也如这几位夫人一般,有自己的忧愁,祝照心中一警,跳快了几分。   “钱夫人莫非与钱侍郎的感情也有了问题?”祝照道:“我与王爷相处倒是还好,钱夫人若将我当做自己人,不如说与我听,我或可为你出些主意。”   钱夫人嗤地一声苦笑:“文王谦和温柔,这是众人皆知的,哪像我家那位……早年说我貌美,喜欢得紧,如今却怪我木讷,不懂为他分忧。你说一个妇道人家在家中,除了带好孩子,管好家里,应付长辈,还要会什么?”   祝照顿了顿,钱夫人所说,她当真体会不深,一来她与明云见还没有孩子,二来……明云见的父母是太宗明璟帝与熙贵妃,早不在人世,她也无长辈可孝敬的。   倒是管理家中事务这一点,祝照有些心得,但她倒是不打算将此心得分享与钱夫人听。   “想必钱侍郎也是为了近来修路之事烦忧,才会迁怒于你的,钱夫人不如替他在官途中指一指路,对钱侍郎有帮助,也能修复二位感情。”祝照道。   钱夫人一听,回头朝祝照看来,眼眶也的确红了些,她问:“文王妃能有办法?老爷的事,我、我管不了的。”   “钱侍郎如今的烦恼,无非是户部尚书被贬,尚书之位悬空,他心中焦急罢了。若钱夫人能出个主意,在此关键时刻让钱侍郎提高民意官威,岂不是把他往尚书之位推进了一步?”祝照伸手轻轻拍着她的肩膀道:“如此钱侍郎必定感激爱护夫人的。”   “这主意,我如何出得?”钱夫人认真地望着祝照。   祝照朝那几位饮酒的夫人看去一眼,压低声音道:“我倒是有个主意,不过得让钱侍郎费些银子就是了。”   “王妃请说!”钱夫人连忙端着酒来,与祝照饮下几杯道:“若王妃当真能帮到妾,妾日后定唯王妃马首是瞻。”   “你想,户部尚书之所以被贬,便是因为农工工薪与粮食问题引起的,修路之事进行到一半搁浅,可工部那边为了表现,农工采石的动作并未停下,户部照常拨银之外,还可施善。”祝照道:“户部侍郎体恤农工吃苦,自掏腰包补贴农工饭食,即为先前之事做了补偿,又赢得了农工的心,那之前克扣工薪,压制农工之事便与户部无关,都是工部压榨人了。”   祝照一句话便点醒了钱夫人,如此的确会耗损一些银钱,可也如祝照说的那般,如今工部与户部都因为先前工闹一事损失不小,名声甩臭。要是户部侍郎能趁这个机会将名声找回,工闹的农工都对户部称赞,此事传到皇帝耳里,工部尚书之位离钱府便不远了。   钱夫人回去将此意见提出,钱侍郎是当官的,心思比钱夫人玲珑得多,自然分析得出其中利弊,怎会不夸赞钱夫人出了个好主意,为他解了心头困扰。   钱夫人抓着祝照的手,连连感叹:“文王妃当真是好生聪明,您这般睿智,也难怪文王喜欢您,太后喜欢您,便是妾如今也喜欢您呢!待妾回去了,便与老爷说!”   “不急……”祝照压住钱夫人的手,又看了一眼那几位还在聊心事的夫人,道:“钱夫人不如动动口,拉这几位夫人一起,无需钱侍郎花钱,便是几位夫人变卖首饰行善,以钱夫人带个头,功劳你占大份,还有这么多夫人为你分摊银钱,岂不更好?”   钱夫人犹豫:“我若拉她们一起,一来不知她们肯不肯,二来……若是功劳被她们分走了怎么办?”   “那便看钱夫人请谁分担了,这几位夫人都与钱夫人有同样的烦恼,谁不希望做件出头的事叫自家夫君重视。再者,主意是钱夫人出的,名号挂在户部之下,几位夫人不过是帮忙,若陛下知晓此事有赏,必是钱侍郎入殿,到时候怎么说便看钱侍郎的巧言,功劳分给几人,还不是你们夫妻二人说了算。”祝照提到了这儿,钱夫人也动心了。   若要将那么多农工安置好,必然花费不小,虽说户部财大气粗,但若想要将之前的名声找补回来,最好就是不动户部的银子。   这几位夫人虽在府中不怎受待见,可平日里也是穿金戴银,瞧着有钱得紧,至少能帮忙分担大半花销。   钱夫人将祝照的话听了进去,又是几杯酒感激祝照帮她提的主意,今日对祝照是谢了又谢,若是她回去与钱侍郎说了此事,钱侍郎也觉得好,她便再重谢祝照。   祝照摆出没所谓的表情,好似与人和善,不过只是出手帮了小忙。   她多提了句:“钱夫人记得,前期施善,莫要立刻告知农工自己的身份,免得农工因为先前之事心中还记挂着,觉得你们假慈悲。必然要等到农工得了几次好处,知晓钱夫人是真心为他们所想,再提户部,这样也可缓解他们心中怨憎。”   “知道了,妾都记下了!”钱夫人连忙点头。   祝照与她说了半天,不知不觉又被钱夫人以感谢的名义敬了几杯酒来,她肚子吃得有些撑,便让钱夫人独自想想,自己起身慢吞吞地朝木屋外头走,想看看花儿,吹吹风。   才走到门边,祝照便觉得脚下虚浮,方才还清醒的脑子,因为一阵热风迎面吹过,带着院中牡丹花的香味儿后,变得尤为浑浊。   一瞬间理智消失大半,眼前的视线也模糊了许多,荷花酒尝起来与茶一般,连着喝不觉得怎样,一旦停饮,见了风,后劲儿可不小。   桃芝本就不是个话多的人,被人拉着闲聊都快郁闷了,一颗心不在身边人上,不住朝小木屋的方向打量。   在她这儿,只能瞧见祝照与户部侍郎夫人聊得甚欢,后来祝照起身朝外走来,桃芝便连忙打住了身边丫鬟的话,带着歉意笑了笑,提起裙摆朝祝照跑了过去。   祝照就站在木屋前头,双手垂着,广袖随风飘荡。她微微抬起头,迎着头顶已经不如午时那般炙热的阳光,微风徐徐吹来,她身形晃动却不倒,面颊薄红,身上满是荷花酒的味道。   桃芝扶住她时,祝照才道:“别动,你现在一动,我就觉得脑子晃得晕。”   桃芝不敢动了,她凑近祝照闻了闻,别说是祝照身上,就是这小木屋里也满是酒香。桃芝皱眉,道:“娘娘醉了,还是先与几位夫人作别,回府休息吧?”   祝照唔了声:“我不想动弹。”   “娘娘……”桃芝道:“奴婢扶娘娘上马车吧?”   祝照掀开桃芝的手臂,若有人扶着,她便觉得晕,若没人扶着,晃归晃了些,可她自己也能站得稳,至少不难受。   眼前花纷飞,祝照脑中突然蹦出了几首诗,纷纷是过去看过的书中所记,平日里要她想她未必能想起,现下偏偏一股脑涌出了。   “自古风流芍药花,花娇袍紫叶翻鸦。”   “今日阶前红芍药,几花欲老几花新,开始不解比色相,落后始知如幻身。”   桃芝上一回听祝照背诗词时,是在她发热生病的时候,现下祝照显然没生病,但也同样头脑不清醒了。   桃芝双手悬空虚扶着,不敢动,但一想,不动也不行啊!   祝照显然心情还挺好,一边背诗,一边朝院中芍药过去,桃芝连忙跑到小庄园外头的马车旁,与府丁说了祝照情况。祝照若是醉了,她一个人必是搬不动的,那一小木屋的官夫人也别指望了,没比祝照好哪儿去。   府丁道:“桃芝姑娘还不将王妃扶出回府?”   “我怎敢动?王妃不让我扶着,现下还背着诗呢!等会儿诗若是背完了,也不知要做什么,你们会些功夫,快回王府请王爷过来吧!”桃芝说罢,不放心祝照,便又回去庄园内的小院陪着祝照。   祝照背完了芍药花的诗,便背牡丹花的,牡丹花的诗词多,她一连说了许多出来,桃芝都听不懂。   桃芝见祝照走路晃悠,脚下踩着一块圆圆的石头,担忧道:“娘娘小心!”   祝照背诗生生被打断,她回头朝桃芝看了一眼,也道:“娘娘小心,小心着呢!”   桃芝愣怔,不敢说话了。   “娘娘可知,牡丹花谢莺声歇,绿杨满院中庭月?”祝照问桃芝,桃芝扁着嘴,小声道了句:“娘娘,奴婢是奴婢,您才是娘娘。”   “奴婢是奴婢,娘娘可知否啊?”祝照有些催促地问。   桃芝摇头,老实回答:“奴婢不知。”   祝照叹气:“这你也不知,我怎么与你说啊……要是皇叔在,他一定能接下一句的。”   桃芝一时想不起皇叔喊的是谁,随后想起来明子秋在王府住的那几日便是皇叔皇婶地喊,才猜出祝照口中的‘皇叔’,必是明云见了。   桃芝安慰道:“娘娘放心,王爷应当很快就能来了。”   祝照伸手朝面前的牡丹花打了一下,打落了几片花瓣,心中不知为何起了一股别扭心思,想一人时,那人却不在身边,无人能懂的孤单失落,有些讨厌。 第83章 编发   明云见听府里家丁回来, 说让他去郊外一处私家小庄园里接祝照回府时, 也才刚回到王府,才从宫中雀首那边得到了些消息, 可作为行动保障。   家丁一说祝照在小庄园内喝多了,明云见便坐不住, 大步流星朝外走, 眉心都是皱着的。   祝照不会饮酒, 在嫁给明云见之前她没饮过, 成亲之后也只有在景华宫中被明子秋怂恿,喝了几杯果酒之后便醉得不省人事, 一股脑什么伤人伤己的胡话都往外说了。   这回是第二次。   明云见没有坐马车,是直接骑马出了京都城。在去小庄园的路上,他心中还有些担心, 怕祝照心情不好, 与旁人说了些不该说的话,也怕她失了理智, 会引火烧身,最怕的,便是她身体本就不好, 饮酒过多,伤了身子。   到了小庄园外, 明云见便看见几名官夫人的丫鬟正扶着一位夫人出来,那夫人显然像是刚哭过,身体不好, 脚下虚浮,被人扶着时还嘤嘤抹泪。   正面与明云见碰见,那夫人保留了几分清醒,明云见微微皱眉,看出了这是寺丞夫人,只是不记得是哪位寺丞的了。   那夫人还认得人,见了明云见连忙行礼,嘴上说着失态了。   明云见知晓她行动不便,于是自己侧步避开,只是心中更为担心,若他早知官夫人之间的茶会是这般,昨日便不让祝照应下,许她过来了。   入了小庄园,庄园内的丫鬟眼尖,加上方才听到了寺丞夫人叫明云见文王,于是高声朝里头扬道:“奴婢给文王殿下请安!”   丫鬟这一声便是给里头人做个通传,里头的几位官夫人常常来此闲聊玩耍,喝得大醉失态。索性家中的府丁都在门外候着,木屋里也就只有她们自己人,旁人看不见。   谁也料不到今日文王妃过来,文王还会亲自来接,便只能提醒一声,叫里头的夫人们注意仪态,莫要丢人了。   祝照还在院中赏花,距离小庄园的外门尚有一道院墙隔着,她能想起的牡丹花诗词已全都背尽了,放眼望去,院中也再没什么精彩的景色。   她不喜欢这处,除了大红大紫的几簇花儿,什么也不剩。   一旁桃芝知晓,祝照平日里是惯爱惜花的人,唯有喝多了才能如此‘辣手摧花’,竟然扯了一地的花瓣来。   门外传来一声‘文王殿下’,叫祝照扯花瓣的手生生停下,她半垂的眼眸突然一亮,回眸的速度极快,发髻两侧的金步摇随之一晃,半边打在了脸上。祝照吃痛,但是毫无反应,本就因为醉酒红晕的脸颊上多了一条红痕,她自己不知,甚至脸上挂着笑,提起裙摆便晃悠着朝外跑。   桃芝被她突然的举动惊住,见祝照跑起来,身子还不稳,连忙跟上道:“娘娘、娘娘您别跑!您慢些!”   “皇叔!”祝照跑过了芍药花丛,还没到门前,便瞧见院子花窗另一边映出的人影,脸上笑容更甚。   明云见听见祝照的声音了,只是她口齿不清的,那一声不知喊得是什么。他刚走到这小院的门前,便见身披水红裙子的祝照提着裙摆两步当做一步跨,歪歪扭扭地朝他这边跑来。   她笑得尤为灿烂,一双小鹿眼弯成了月牙状,脚下踩了两朵芍药花也不知,还没完全跑到明云见跟前,祝照便张开双臂抱住了他,脸颊蹭了蹭明云见的胸膛,道:“皇叔!”   桃芝在后头跟来,根本拦不住祝照这一路小跑,见了明云见后,她连忙行礼,被明云见责怪了一眼,怪她没看好祝照,叫祝照饮酒了。   明云见将祝照抱住,抚着她的发,尚能从她身上闻到淡淡的酒味儿,这酒不重,不容易醉人,但祝照酒量过浅,几杯下肚便受不住了。   随后又瞧见祝照脸上淡淡的伤痕,抬手轻轻摸过去,问她:“这是怎么回事?疼吗?”   “皇叔,长宁想你。”祝照拽着明云见腰上的荷包晃着,完全忽视了他的疑问,声音嘟囔,像个孩子似的撒娇。   明云见低头看去,能瞧见她小巧的鼻下微微嘟起的嘴,又听见她说:“娘娘好笨啊,都不知‘牡丹花谢莺声歇,绿杨满院中庭月’如何接,皇叔知道吧?你一定知道的吧?”   明云见见她这般,有些无奈,又有些好笑,干脆哄着她道:“相忆梦难成,背窗灯半明。”   祝照唔了声点头,伸手勾着自己头上的金步摇接着道:“翠钿金压脸,寂寞香闺掩。人远泪阑干,燕飞春又残。”   言罢她笑着抬头,一双眼亮晶晶地望着明云见,恐怕早不知自己现在身处何处,居然双手勾着明云见的脖子,倾身过去,异常亲昵道:“我就知道皇叔明白。”   “本王明白什么?”明云见问她。   祝照道:“知晓诗,能接诗,知我意,能解意。”   说完,她又是一抹灿笑,因为酒醉,身形晃动不稳,明云见将她直接打横抱在了怀中,免得她晃来晃去,蹭来蹭去,极不安分。   钱夫人尚未全醉,自然知晓明云见过来了,于是领了几位夫人整理仪容出了小木屋,入到院子里给文王行礼。几人到时,便见明云见将祝照轻松楼抱在怀中,与她们几人道:“王妃身子差,日后莫要她出这般远门了。”   言下之意,就是以后你们玩儿归你们玩儿,不许再去文王府拉祝照。   钱夫人道是,等明云见走后才松了口气,方才文王的表情与旁人所言的温柔半分不符,冷冽得仿若要杀人,不过她也有些羡慕。   人家夫君知晓担心妻子,骑马过来接回家了,她们这群人的夫君现下指不定在哪儿包下雅间,一同胡侃喝酒呢。   明云见将祝照抱进了马车,那匹他骑来的马便让府丁骑回去了。   祝照坐在明云见的腿上,靠于他的肩膀仍旧不安分,她也不困,就是脑子晕乎,神智也迷糊着,有些行为不过脑,有些话也大大咧咧地说出。可祝照潜意识里分得清场合,她知什么人能亲近,可信赖,什么人不能多言,免得出错。   故而她在酒醉后,便没再回到小木屋了,只等着吹风散了酒气回家,但喝多了酒瞧见满院的花,莫名伤春悲秋,莫名想念明云见。分明两人昨晚还依偎在一起说了几番甜蜜的话,今早一同用膳的,她便想他想得心头发紧,一时间憋屈,惹来心中的患得患失,便背起了酸溜溜的情诗。   方才院中她一句,明云见一句,便是互相倾诉爱意的。   祝照想起,又低声笑了笑,往明云见的怀中再蹭紧了些,胆大妄为道:“我喜欢皇叔。”   明云见愣怔了瞬,一时间有些失神,他低头朝怀中人看去,又问她:“你说什么?”   祝照抬眸,酒醉的气息喷洒在他的脸上,这一口含着淡淡荷花香的热气几乎叫明云见以为,自己也要被她给熏醉了。   祝照低声道:“长宁喜欢皇叔,我喜欢你,我心里喜欢你喜欢得紧呢。”   几乎是立刻,明云见便被她这双眼看得心猿意马,脑海中起了无数旖旎画面,尽是活色生香。他的喉口干燥,艰难吞咽了瞬,难得从祝照的眼中看出了直率坦然,又是毫不掩饰的爱慕之情,当真如她自己所言,喜欢得紧。   祝照平日不喝醉,对他所言所表,所诉之情,恐怕还有收敛,有克制。   如今理智解了束缚,又是马车内小小环境,只有他们两人,如此亲昵,如此亲近,一句真心话说出不够,她又搂住明云见的下巴,低声道:“早早就想这么做,可是我得懂规矩。”   “如何做?”明云见问她。   祝照的手稍稍用力,明云见便顺着她低下头,于是一吻落在了他的唇上,蜻蜓点水,祝照羞涩地缩着肩膀,拿眼瞧他,眼中纯澈却不清明,如梦一般。   明云见道:“你我夫妻,恩爱属常事,无需往日规矩。”   他的声音有些低哑,在说完后便掐着祝照的腰,让她正面对着自己,一手搂紧二人距离,一手拖着她的后脑,微微低下头将方才意犹未尽的那一吻加深了许多。   祝照坐于他的腿上,双手微微颤抖着抓着明云见腰间衣裳,呼吸渐渐不顺,头脑也越来越混沌了。   她能察觉到明云见的一切举动,于是有模有样地学着对方,手也搂着他的腰,小舌探出,舔过他的嘴角,舌尖被明云见轻轻咬上时,祝照吓得立刻抿嘴不敢动,生怕被咬破。   金簪银饰随着马车回府路过青石路的颠簸微微晃动,金步摇发出了叮叮当当悦耳之声,一头青丝被人挽起全都挂在另一边的肩上,祝照侧过脸,微微抬起头,外衣半垂挂于肘间,肩头的里衣都快被明云见给啃湿了。   祝照学他,也咬他的肩膀,结果明云见的外衣上刺绣了一头兽,那头兽的眼珠子为珍珠钉在了上头,硌得祝照牙疼。   马车的车窗帘偶尔被风掀起,入了集市后总有人声传入,明云见也知现下不是行那事之时,饶是心中再动情起意,也要为祝照考虑。   他只是摸了会儿,占点儿便宜,过过手瘾。   祝照的腰被他捏得有点儿痛了,酒劲儿未过,她的脸侧靠在明云见的肩上不耐地扭了下,明云见便帮她将衣服拢了拢,低声道:“日后不许在外饮酒。”   “日后不许在外饮酒。”祝照重复了句。   “现下不许学本王说话。”明云见轻轻戳了一下她的脸,自然,这句话祝照也原封不动地重复了一遍。   明云见无奈,祝照的双手还一直搂着他的肩没松开,本来她呼吸平稳,只是一双手于他身后不安分地动来动去,明云见以为她是睡着了有些小动作,却没想到一扭头,祝照一双眼如铜铃,还睁着的。   再看肩侧,明云见今日未早朝,为了轻松方便是玉冠束了个马尾,玉冠依旧在,只是那飘顺头发的马尾不知被祝照编了多少个小辫子挂下,一股股只有小尾指粗细。   祝照对上了明云见的视线,未见他目光中有责怪,于是卖乖笑道:“好看。”   马车停在了文王府门前,桃芝连忙掀开车帘请人下来,祝照今日喝多了酒,恐怕还得府里的大夫配上醒酒汤才行。   这天儿过热,别喝多了烧身。   明云见才下马车,桃芝便怔住了,不光是她,便是文王府前所有朝文王看过一眼的人,都如傻了一般石化当下,嘴巴张开,能吞下两颗鸡蛋了。   祝照被明云见抱在怀中,前一刻才打了哈欠睡过去,现下安分乖巧,只是……   明云见一头乌发被人编了至少不下十几股小辫子,还有一缕发因为那小辫子翘起来,文王这般造型,王府里的人是从未见过的。   桃芝见明云见已经入府了,回神连忙跟上。   她一路小跑过去,叫文王府门前的几人也渐渐回过味儿来,众人面面相觑,仿若方才见了鬼,他们家王爷那头发……是个什么造型?出门时也不是这样儿的啊…… 第84章 训诫   祝照酒醒后, 有些懊恼。   她分明知道自己不能喝酒, 尝了一口之后居然天真的以为桃花酒等同于桃花茶,偏偏当时她也不是真的醉得糊涂了, 心情难得的不错,所以酒醉后许多事情她都记得。   包括给明云见编了一脑袋小辫子这事儿。   昨日祝照赴约钱夫人的茶会, 在茶会上喝多了, 明云见接她回来之后眉心轻皱地照顾了她许久, 祝照的记忆里, 他喂自己喝过醒酒汤,然后替她擦了身, 又坐在床边陪了会儿。   祝照也不知自己喝多了究竟说了多少胡话,总之脑海中模糊的片段里,明云见是一直与她搭话的。   一夜昏沉睡去, 她甚至都没有做梦, 次日醒来时腰酸背痛不说,头脑还发胀, 眉尾的位置突突直跳,整个人难受到了极点。然后祝照便坐在床头,想起了昨日的一切。   桃芝入月棠院寝室, 瞧见祝照醒了后连忙替她打水梳洗,问她可还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明云见早间上朝时吩咐了, 等她醒后让府里的大夫过来再替她把脉,莫要在热天里生了病,届时不能吹风, 闷得难受。   祝照梳洗好了后,淑好端上早饭,又跑去叫府里的大夫过来,祝照喝粥时满脑子想的还是昨日之事。想起自己摧残了小半院子的花儿,想起她当着钱夫人的面儿与明云见搂搂抱抱,还想马车内被明云见抱在怀中啃肩膀。   就是现在,她都能察觉到肩膀上隐隐作痛,很轻微的,但一定留痕迹了。   “桃芝。”祝照犹豫了会儿,问她:“昨日王爷在这处陪了我许久吗?”   “是啊,娘娘回府后一直都是王爷照顾的,奴婢根本插不上手,晚间王爷也就在这处歇下了。”桃芝道。   祝照哦了声,咽了口中米粥,再问:“那我与他说了什么话?记忆中……似乎聊了许久。”   提到这一点,桃芝的嘴角明显地抽搐了一下,祝照握着汤勺的手不禁收紧,睁圆了眼睛就等她回答。   结果桃芝道:“娘娘……与王爷文采斐然,对了近一个时辰的诗词,奴婢记不住那些诗词,许多也不知是何意思。”   祝照:“……”   她居然喝多了酒拉着明云见背了一个时辰的诗词?!明云见还陪着她玩儿,难道是近来夜旗军交给青门军暂管,他无事可做,闲的吗?   祝照用完了早饭,府里的大夫就过来给她把脉,祝照并未因为昨日过度饮酒生病,只是还是被大夫叮嘱了一些注意身体的话。   等大夫走后,祝照想出月棠院去兰景阁内替明云见看看兰花,在月棠院内闲步时,桃芝就跟在她身后欲言又止的模样,直到祝照一步将要跨出月棠院了,桃芝才闭着眼睛道:“娘娘,王爷不许您出月棠院。”   祝照一愣,回头朝桃芝看去,眼中不解。   桃芝抿着嘴,壮着胆子道:“王爷……王爷早朝前有吩咐,让娘娘醒了之后只能留在月棠院内不许出院,等、等王爷回来才行。”   祝照见桃芝说这话时,眼中已有为难了,她便不多问为什么了,心中考虑的或许是明云见另有安排,又或者是朝中有何风声传出,出门于她不利?   在月棠院内待了半日,明云见早朝归来,祝照正在阁楼旁的凉亭内看书,听见府里人喊了王爷,面带微笑地将书页折起,放下后便朝明云见小跑过去。   她跑过去时,不自觉地朝明云见的后脑勺方向看了一眼,他玉冠整洁,头发盘起,并没有挂下小辫子,于是祝照抿了抿嘴,声音略甜道:“王爷。”   明云见脸上无笑,只是望着她,半晌之后才对一旁低头的淑好道:“将戒尺拿来。”   淑好:“……”   王府里有这个东西吗?   王爷说有,就一定有,她还是跑去问问古管家吧。   “是!”淑好应声,在祝照的视线中离开,祝照望着淑好离去的背影,又朝明云见那张绷着略微冷冽的脸看去,不禁缩了缩肩膀,本能地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   这回她的声音,不如方才轻快了:“王爷……”   “祝长宁,你胆子可真大。”明云见伸出手指点了点她,又对着她的额头戳了一下,随后一甩袖袍朝凉亭方向过去。他与祝照擦身而过时,祝照心中有些慌,抿了抿嘴,心想这还是明云见头一次叫她全名。   祝照讷讷地转身,眼看明云见坐在她方才坐着的地方,一双眼直直地朝她看来,于是踩着小步,走到了他跟前。   祝照也不知自己是否有何处做错了,但见明云见这般严肃,她习惯小心着应对,故而即便明云见旁边有个座位也不敢去坐,只低着头摆出几分委屈的样子,偶尔拿眼看他。   “你昨日说是去做什么了?”明云见问她。   祝照回:“钱夫人邀请我去茶会。”   “好好的茶会,弄得满室酒味,乌烟瘴气,这是一个女子应赴的茶会吗?”明云见说这话时,手中银扇收拢,轻轻地敲在了石桌面上:“本王去时,一个个妇人醉得东倒西歪,连人都认不得了,你更是夸张,哪有个王妃的样子?”   祝照心中一紧,大约猜到会是与这有关,她昨日的确喝多了,也知道自己不该,但她与钱夫人碰面也是有原因的,到场知晓茶会与自己想的不同,祝照也有走的打算。只是一切……都没能受控,谁知道那喝起来与茶一般的酒,当真是能醉人的。   祝照垂着头,低声道:“我知错了。”   “你知自己哪儿错了?”明云见问。   祝照道:“钱夫人的茶会不正经,日后她再邀约,我都拒绝,还有……酒不是个好东西,日后就是有人拿刀架在我脖子上,我也再不喝了。”   明云见对她这诚恳认错的态度还算受用,本来也就是装模作样吓吓她,这次是没发生什么事,不代表下回出去就是安全的。出府逛街闲玩无事,与官夫人碰面闲聊也无事,只是酒能失智,她又不会饮酒,伤身且危险,总归是叫人担心的。   今日吓一吓,祝照许了诺,明云见也就放心些。   淑好去找戒尺,问了古谦,王府的确没有戒尺这种东西,不过古谦倒是找到了个竹片条,与戒尺相差无多,他也不知淑好要这东西是做什么的,只是看着淑好苦了脸,没来得及问,小丫鬟便跑了。   淑好带着竹片条到了月棠院,见明云见坐在凉亭内,祝照站在一旁,双手摆在身前互相揉捏着,小嘴微嘟,一双眼还满是委屈,再看手中竹片条,分外不忍。   “王爷……”淑好走上前,将手里的东西递上道:“王府没有戒尺,只有这个。”   明云见自然知晓王府没有戒尺,但他也没想到淑好居然会找来这个,顿了顿。他起身朝淑好过去,将她手中的竹片条拿起,先是朝淑好的手心打了一下,疼得淑好嗷叫了声,眼眶立刻就红了。   “不懂事的丫头。”明云见低声道,随后又拿着竹片条面对祝照。   祝照自然听见了淑好方才的叫声,原先摆在身前摆弄的手突然就松开了,双臂垂在身侧,十指握紧成拳,全都藏在了广袖中。   她抬眸看着明云见,呼吸越来越重,待到明云见走到跟前了,祝照又分外懂事地将手掌摊开递出,侧过脸不敢看。   是她外出饮酒,是她在外人面前乱了形象,明云见打她训诫,也是应该的。   竹片条只是轻轻地落在了祝照的手心,还不如一把纸扇打下的疼,祝照睁开一只眼看去,只见明云见略微低下头倾身过来,他嘴唇微微勾起,眼中含着几分笑意。   祝照看了一眼还贴着手心的竹片条,又看向明云见,明云见这才捏了一下她的鼻子,低声问道:“怕了?”   竹片条被收走,又重新回到了淑好的手中。   淑好是王府丫鬟,即便跟在祝照身后,认祝照为主子,但也不敢忤逆明云见。她年龄不怎大,脑子也直,不懂得拐弯,哪怕知晓明云见与祝照感情恩爱,也猜不到明云见根本无意惩罚祝照。   若是今日换成桃芝,别说文王府里没有戒尺,就是有,这戒尺也是迟迟拿不出来的。   祝照摸了摸自己手心,还有些微痒,她小声问明云见:“今日王爷让我留在月棠院,便是要训我吗?”   “是。”明云见拉着她,将她按在了椅子上才道:“若不给你长个记性,你便不知事情轻重了。”   祝照笑着,将手心轻轻攥紧,又问他:“王爷训完了,这禁足能解吗?”   “准你出月棠院。”明云见说完,见祝照正高兴,又道:“但不许出文王府。”   “为何?”祝照低声道:“我、我近来还有些事。”   “怎么?训两句便算惩罚了?本王是舍不得打疼你,但不代表不能禁你的足,况且,你能有何事?”明云见问:“去找子秋玩儿?”   祝照一顿,摇了摇头,将昨日自己替钱夫人出主意的事儿说出后,她又道:“此事只是一半,尚有另一半还未完成,几日后我必然要出王府一趟,王爷若是在此时禁我的足,岂不是当真白白让户部侍郎占了美名。”   明云见原先也想不通,祝照与钱夫人不熟,为何要答应钱夫人的邀约,今日她自己提起,明云见才算是明白了些。   他没开口,只是双眸微垂,盯着凉亭外角落里的一株野草,心思深了些。   “王爷?”祝照见他许久未开口,于是以手在他眼前轻轻晃动。   明云见回神,再看向祝照时,她仍是那副并未将此事看重,却又认真的样子:“我就只出去一次,就这一次,这次出门后,我……我一个月也不出王府了,不、两个月,可好?”   明云见回想起某一日夜里,祝照与他过的话,那一夜祝照得知祝盛原先是在嵘亲王手下办事,祝晓曾为嵘亲王画过一副百人朝拜图,从那时起,她便有一些心思了。   不如以往那般故意逃避,故意装作不在意,当真相吹开些许薄雾,露出一角,便足以叫人提步寻去。   明云见猜,户部钱侍郎,恐怕就是当年画中人之一。   他道:“你若有自己想做的事,便去做,但长宁,凡事记得分析利弊,若遇任何麻烦,都可来找我。”   “我知道的。”祝照见明云见答应,顿时笑着道:“我就知晓王爷待我好。”   况且,她不会让自己身处危险之中,她并没想真的涉足于朝堂上权势里的纷争,她手无缚鸡之力,又无举世无双之智,不过是多了点儿小心思,会耍一些小聪明。   “听桃芝说,昨日我与王爷对了一个时辰的诗词?”祝照已经瞧出明云见似乎心不在焉了,于是扯开话题,免得将气氛弄僵。   明云见朝她看去,自然也看出了她的心思,不禁感叹,她当真是会察言观色之人,知道什么时候卖乖,什么时候讨巧,面对自己时,也知晓什么时候装可怜无辜,什么时候撒娇。   “是啊,本王一生会的诗词都在昨日与你说完了,你还不肯睡,难哄得很。”明云见故意带着点儿责怪的口气,实则脸上轻松,还以银扇微微扇风。 第85章 施善   七月初五, 小暑未至, 这日是梁大夫的寿辰,贤亲王妃必要出府回去为亲爹祝寿。即便是祝寿, 贤亲王妃也不能在娘家留夜,梁府距离贤亲王府又有一段距离, 午饭用过之后, 贤亲王妃便要从梁府往回赶了。   祝照是与明云见一同用了午饭后才出府的, 拉上了桃芝一起, 走时还挺高兴,说回来之后给明云见带一串糖葫芦吃。   出了王府, 祝照便去了南西街,南西街上人不多,街道两边是商铺, 卖的都是些异国玩意儿。   有的是用鸟雀的羽毛做成的扇子、发饰、服饰, 也有的是珠宝堆砌而成的杯盏。祝照有一些异国而来的贵重东西,那些都是慕容宽送给她的, 看上去花哨,但并不怎实用,只有一把镶了玉绑了彩绳的剪刀祝照摆在了月棠院内, 偶尔剪花枝用。   一家商铺的门前摆着个木头架子,架子上打了好些钉子, 钉子上又挂了个十几张面具,金银铜木各种材质做的都有。   马面、兔面、狐面,还有一只圆滚滚的猪脸面具, 这一看便是让京中有钱的小孩儿买回去把玩的东西,祝照瞧着也喜欢。   她取了那猪脸面具正看,一不小心那面具落地直接滚上了路中间。祝照走到路中间弯腰去捡面具时,一辆马车远远拉扯缰绳,就停在了她的正面前。   驾车的车夫见祝照年轻,扬声便骂:“不要命了?没瞧见马车吗?你可知这是贤亲王府的座儿!”   祝照捡起面具还给商铺老板,朝马车里头看了一眼,正好与掀开车帘朝外看的贤亲王妃对上视线,她莞尔一笑,微微颔首行了个礼。   桃芝才将糖葫芦买来,便瞧见祝照跟前停了辆马车,一看是贤亲王府的,贤亲王妃还与祝照隔着马车窗说话呢,于是桃芝过去行礼,马车的车夫才知道自己方才冲撞了文王妃,连忙跪下求恕罪。   祝照道是没所谓,摆了摆手道:“我今日是走路出来的,现下也玩儿够了,贤亲王妃是要回王府吧?不知可否顺路带我一程?”   上个月太后寿辰,贤亲王因过受罚,连带着贤亲王妃在众人面前也有些站不住脚,只有祝照陪她说了几句话,贤亲王妃还记得此事,心里不免感慨。   贤亲王妃浅笑道:“自然可以,文王妃上马车吧。”   桃芝分外不解,但还是扶着祝照上了马车,又将手里的两串糖葫芦递给她,自己跟着贤亲王府的丫鬟一同在旁随着。   贤亲王妃看了祝照一眼,如今她与祝照算是一样了,往日文王府没权没势,如今贤亲王府也好不到哪儿去,今日贤亲王妃也是趁着她父亲梁大夫过寿,回家一趟让梁大夫再联系联系往日工部旧识,看看能否帮一帮贤亲王府。   只是上一任工部尚书已死,如今的工部尚书也不是贤亲王熟识之人,是从他处调任而来的,只在朝中有过几面之缘,此人耿直得很,对下对上,皆论规矩,根本不买贤亲王的账。   本来贤亲王只是在府中思过两个月,如若工部没出事,两个月后等他出府回到朝堂里,再重整旗鼓,还能与嵘亲王斗上一斗。如今可好,被关思过两月,朝中翻天变化,他断了许多消息,也失了工部,甚至因为赞亲王与户部之事,莫名牵连,叫小皇帝想起来他原先与工部交好,见到他便不悦。   贤亲王往日与赞亲王关系甚好,如今也因为这祭祀台修路一事失了兄弟情义了,赞亲王怪贤亲王的工部尚书临死害他,也怪工部未能在采石过程中调节农工情绪。贤亲王则怪赞亲王吝啬出奇,因为克扣之过而害得工部尚书被农工踩踏至死,也害得他平白失了工部这一主力。   若无工部,贤亲王府可谈势力,当真微乎其微了。   贤亲王妃也因为贤亲王近来心情不好,此时愁眉不展着,再看向坐在不远处的祝照,她手上握着两根糖葫芦,还有心情朝窗外看人来人往的风景。   “文王近来如何了?”贤亲王妃先开了话,祝照回头道了句:“王爷挺好的。”   “太后寿礼之事已经解决了?这么说……夜旗军的调遣权很快就又回到文王手中?”贤亲王妃问她。   祝照一怔,摇了摇头:“此事哪儿有那般容易,只不过文王府向来不被看重,故而也习惯了这般冷清日子。倒是姐姐,贤亲王这边被人陷害频频出事,姐姐在府上一定很为难吧?”   这句话戳中了贤亲王妃心中之痛,她只能扯了扯嘴角,尴尬一笑。   祝照挑眉,撇嘴道:“要我看,赞亲王对贤亲王可真能下狠手,往日还与贤亲王交好,我家王爷一直都说,贤亲王可是将赞亲王当同胞兄长对待呢,谁曾想一出事,赞亲王就如此落井下石。”   贤亲王妃朝她看了一眼,祝照啊呀一声:“姐姐还不知道吧?如今户部侍郎令其夫人率户部官员的夫人一同在石山放粮,每日大鱼大肉地贿赂农工,便是为了在农工中博得好名声,再将当初修路引起的工闹一事完全嫁祸给工部。”   贤亲王妃闻言,心中大骇:“此事当真?!”   “也不是稀奇事,她们放粮好些日了,姐姐只需派人稍一打听便知。”祝照道:“如今工部的确元气大伤,但也不能由他们这般泼脏水,当初工部尚书可正是因为户部发粮发饷的问题而被人害死,如今又是工部受屈。贤亲王两月未出王府,一出门便面临此事,真是为难了。”   贤亲王妃攥紧拳头,心想若祝照所言为真,那此番赞亲王所为,当真是全然不顾往日情分了。   祝照道:“当初我初入京都,与姐姐首次相见便是在周大夫的寿宴上,若非是姐姐主动与我谈话,看得起我,如今我还是个不成事的丫头,恐怕面对诸多王妃官夫人,都得局促,我对姐姐,始终有些感激。”   她浅浅一笑:“如今嵘亲王成势,赞亲王也不顾情面,你我两府若能共成,必是极好。”   贤亲王妃侧过头道:“我家王爷有意拉拢文王多日,只是文王一直未曾答应。”   “王爷的想法,我左右不了,但我与姐姐亲厚,岂不也一样?”祝照朝贤亲王坐近了些,低声道:“我这人受不得气,想必去年周大夫的寿宴上姐姐就看出来了。若我是姐姐,户部竟然如此作为,那我又何必给他们留脸,不如抢先一步,取得功劳。”   “此话怎讲?”贤亲王妃忙问。   祝照道:“据我所知,那些农工并不认识钱夫人为何人,只是知晓这几日有人放粮,但姐姐不同,你是亲王妃,到场工部之人必然认得。钱夫人放粮多日,姐姐过去抢些风头,让她为你做嫁衣,到时候陛下若知晓有人放粮之事,工部与农工必然不记得什么侍郎夫人,就记得贤亲王妃来过。”   祝照扑哧一笑:“姐姐在陛下跟前得了美名,也能为贤亲王竖立形象,说不定陛下一高兴,搁置几个月的修路监工之事便又重回贤亲王手中了呢。”   贤亲王妃一听,确实如此。   她与祝照相处不多,但也的确到现在还记得周大夫寿宴上,众人行酒令讥讽明云见,祝照壮胆反讽各位官员的模样。   祝照这主意出得不错,贤亲王妃自己心中还有一套思量,她若去,必然不会空手去,带着点儿东西慰问工部辛劳的官员,再给农工放粮,也不算她白占钱夫人的便宜。   毕竟……是户部不义在先。   将祝照送回了文王府,贤亲王妃回去便在筹谋此事。   又过两日,小暑来临,贤亲王妃带着一车冰镇绿豆汤慰劳采石农工之事,很快就被人传扬了出去。据说贤亲王妃慰劳采石农工并不只一天两天了,据采石的农工说,从上个月底开始,他们的伙食便有改善,原先一直都是一些夫人在场的,如今瞧见了发善的正主,众人都感念贤亲王妃。   于是贤亲王妃一连十日放粮的举动,便传入了小皇帝的耳中,小皇帝知晓工部原先依靠的是贤亲王,如今贤亲王妃所为,恐怕也是在为修路时工部之过做弥补。   其实想想,当时工闹,贤亲王还闭门家中,此事与他并无多大关系,要怪就怪赞亲王,贤亲王如此做,也算是替工部挽回了颜面,替皇家挽回农工之心。   小皇帝命人从国库调几样珍贵之物,直接送入了贤亲王府,但并未提起让贤亲王监工修路一事。   因为贤亲王妃半途插足,钱夫人本来都已经连发多日粮食了,顶着热暑,不畏辛苦,眼看就要博得农工信任,她到时候只需站出告知对方自己的身份,便可让户部将此事故意宣扬出去,传给小皇帝听。   谁知道贤亲王妃居然会在此时出面,大张旗鼓,恨不得叫整个石山上的人都知她来过了,甚至还摆起了王妃架子,与她们几位官夫人说了不明不白的官话。   什么叫:“这几日辛苦诸位了。”   什么又叫:“大家不必客气,体恤农工本是我们该做的。”   便是她轻飘飘的两句话,将钱夫人与其他几位夫人前段时日的努力全都抢了过去,偏偏她是亲王妃,她们几人还不好当场发作,只能暗地咬手绢。   最后便是贤亲王府得赏,户部侍郎什么也得不到,钱夫人还平白搭进去了那么多银子,连带着平日里与她交好的几位夫人,这些日子出钱出力的,都在怪她想了个馊主意,竹篮打水一场空。   其中还有一位大人闹着要休妻,钱夫人也分外头疼,为此不知哭湿了几张帕子,还被户部侍郎钱大人骂作蠢笨如猪。   钱夫人在家哭了几日,便不甘心跑去文王府,要找祝照商量接下来该如何了。   祝照这几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她上个月醉酒归来之后就答应了明云见,只出门一次,接下来的两个月都不出门了。   故而那天给贤亲王妃出了主意之后,祝照便一直待在文王府内,不是看书,就是看账本,或者替明云见打理兰花。   现下她正坐在王府湖心小屋后方的围栏上斜靠着,这处遮阴,又能瞧见湖面上碧绿一片的荷叶与一朵朵盛放的荷花。靠近湖心小屋这处空了一截没长荷叶,几条锦鲤被祝照手中的糕点吸引来,窜在水中,波光粼粼。   府中有家丁跑来,说是门外停了一顶轿子,户部侍郎钱夫人邀请祝照出府饮茶。   祝照微微耸着肩,桃芝在她身后替她扇风,眼瞧她不急不缓地将手中糕点捏成一粒粒屑子丢入水中,过了半天才说一句:“你去回钱夫人,实话告知,我如今被王爷关在府上不能出门,也不许见外客,让她回去吧。”   家丁道是,这便退下。   天气过热,祝照头上不爱戴太多发饰,只有一根玉簪挽着半缕,剩下的全都披着,搭在了一边肩膀上,露出了另外半边肩膀。轻薄的蚕丝沙衣贴着皮肤,隐约印着肤色,锁骨上的一粒小痣露了出来,金锁也挂在了外。   桃芝手上的扇子没扇几下,便被明云见接了过去。   桃芝吓了一跳,文王走路无声,不知何时到的。她正准备行礼,但见明云见眼神,不敢出声,只能红着脸退下,临走前瞧见文王捏着个桃花团扇,替祝照轻轻扇风。 第86章 有猫   祝照手中糕点撒完, 端起放在围栏边上的茶杯饮了一口, 眼一瞥瞧见池中锦鲤有一条居然是纯黑的,那条鱼儿一直潜在水下没看见, 现下突然蹦出来,惊了祝照。   那鱼没与其他鱼一般吃着祝照撒下的糕点, 而是窜出水面叼了一口藏在荷叶底下的荷花花瓣, 鱼儿叼了一片, 落下两片浮在水面上。   “桃芝你瞧!鲤鱼衔花。”祝照指着那条鱼游过的地方道。   水面上还有几圈涟漪, 荷花瓣飘飘荡荡,渐渐朝湖中小屋过来。   明云见也看见了, 听她这么说,于是道:“等会儿本王叫人折下两朵荷花来,就放在房中那口碧玉花瓶里吧?”   祝照突然听见了明云见的声音吓了一跳, 她猛地回头看向手中执扇的人, 一双小鹿眼中满是惊讶,眨巴眨巴问:“王爷何时来的?”   “也没多久, 刚好听见你对下人说,本王将你幽禁府中了。”明云见将团扇递给了祝照,坐在了她的身旁, 手中银扇展开扇着带有荷花香的轻风,他又问:“怎么?因为上回被训, 这次钱夫人找上门你也不见了?”   “因为我听话。”祝照撑着半边身子,朝明云见歪着头笑了笑道:“许诺王爷两个月不出王府,就绝对不出!”   明云见自然知道祝照现下又是在卖乖, 不禁伸手捏了一下她的鼻尖,又将人揽入怀中。   近来朝中风声他不是没听到,毕竟如今明云见每日都得面对贤亲王与赞亲王。   工闹一事给工部与户部都带来了极大的损失,贤亲王妃带头放粮倒是让贤亲王挽回了不少名声,可正因如此,赞亲王才与贤亲王生了间隙。   两人以往很要好,上朝下朝都是一起,偶尔还会相约一同饮酒作乐。现下碰面便是尴尬,互相不打招呼,甚至因为贤亲王妃之举,导致礼部对工部、对贤亲王都多了几分憎恶记恨。   相安无事的两部,如今更是针尖对麦芒,就在今早,小皇帝下了旨,他听到了一些风声,都是近来户部针对工部的传言,户部侍郎钱大人与户部尚书之位失之交臂,小皇帝选了太傅推举的一名官员为新任户部尚书。   如今工部尚书,户部尚书皆已到位,赞亲王拿不住户部,贤亲王捏不住工部,两位亲王都有损失,其背后获利的人看来只有嵘亲王。   夏风徐徐,吹得人有些困意,祝照也不知自己何时靠在明云见的怀中渐渐睡去,手中的团扇也掉于地面。   等她醒来时,正午过了有一段时间了,屋外太阳不那么晒人,但也未到傍晚,因为太阳换了个方向,故而湖中小屋的后方不能待,明云见便将她抱入小屋之中。   湖中小屋其实里头有一张软塌,桌椅板凳一应俱全,这便是夏日里明云见嫌热的时候,偶尔过来小憩的地方。   小屋的飞檐下挂着一个风铃,风一吹过连带着铃铛里的铁片叮当作响,煞是好听。   祝照伸了个懒腰时才发现,明云见的胳膊还抱着她的腰,文王居然陪着她一同挤在了一张小软塌上。   木门木窗都是雕花的,经过特殊的雕刻工艺处理,从里往外可以瞧见屋外的风景,光也能透过缝隙照射进来,故而白日门窗紧闭也有风吹过,又挡了绝大部分的光线,幽静凉爽。   这门窗,从外往里却瞧不出任何东西,就是趴在了窗户缝隙朝里看,也只能看见地面木板,看不见软塌周遭。   祝照不知自己睡了多久,也不见桃芝在这儿伺候着,正准备下榻离去,腰上揽着的手臂却一用力,将她抱回了怀里。   祝照低呼一声,回头看去,见明云见双眼未睁,一如方才。   她道:“王爷醒着呢?”   “刚醒。”明云见说完,将脸埋在了祝照的肩膀上蹭了蹭,他鼻尖微凉,贴上了祝照后肩的皮肤,呼出的热气轻而易举穿过蚕丝纱衣,激起颤栗。   祝照微微缩着肩膀没敢动,低声道:“王爷与我午间都没用饭,我去让桃芝布菜吧?”   “不急。”明云见说这话时,抱着祝照腰间的手已经不规矩地解开她的腰带了,黄玉耳坠被人吻过,再到耳垂。祝照不禁倒吸一口气,连忙抓住明云见造作的手,将他的手从衣服里轻轻扯出,道:“这、这光天化日,不不不、不好吧?”   湖中小屋两边连着九曲桥,直通乾院与月棠院两侧,除了这座九曲桥之外,其他的路都有些远,平日里下人们为了方便也时常往这边走的,祝照生怕等会儿就窜出道声音,足以将人的魂魄都给吓飞了。   明云见翻了个身,把祝照压在了软榻之上,祝照趴在床榻边,腰弓着,又听耳畔对方的轻声安慰:“你睡后本王便命人今日不许过桥了,前后无人,不会被打扰,你也无需担心。”   祝照睁大双眼,不禁扭着身子回头看去,正巧明云见一缕发丝落下,遮挡了她部分视线。祝照心中有些惊讶,怎么难道在她于他怀中睡过去时,明云见便在琢磨现在之事了?   祝照也非不愿,其实被明云见轻轻吻过,虽被桎梏着,却另有一份被人全心在意包裹的安全感,她也动情,也觉得与明云见恩爱云雨分外甜蜜。   只是……这青天白日的,且不说天没黑,甚至都不算在屋里呢,这处木门只有个简单的木销搭上,风大一点儿说不定就能被吹开了,如此危险环境,祝照紧张,担忧。   思虑太多,以至于祝照注意力不集中,于是被明云见咬了肩膀又捏了腰,最后理了理衣裳,将她的发顺好,松开了她坐在一旁。   不过片刻,祝照端坐在软榻边,瞥了一眼一旁与她同样规矩的明云见,两人只是发丝有些乱了,其余穿戴一应理好。   祝照眨了眨眼,不受控地瞥了一眼明云见的腹下,结果被明云见啧了一声,以银扇展开遮住了双眼。   祝照脸颊顿时如飞霞浮上,耳尖都通红了,她伸手揉了揉颧骨,以指尖的微凉敷着面上皮肤,想降下些温度。   她扯开话题,问了句:“王爷饿吗?”   才问完,祝照的肚子就很配合地发出了一声‘咕噜’,早间她嫌糕点太甜腻,故而都喂鱼了,这长时间没吃饭,早就肚子空空了。   明云见自然听见了这声,不禁低声笑了笑,合上银扇,轻轻敲了敲祝照的头顶道:“走吧,让桃芝备菜。”   后来几日,祝照都没去湖中小屋后头喂鱼了,桃芝还奇怪,先前分明是祝照自己说那处好,中午前屋后可遮阳,还能赏花喂鱼吹风休闲,正午后可靠在屋内小憩一会儿,看看书,练练字,分外惬意。   结果才只是一天啊,祝照就不去那儿了,而且每每去兰景阁,从九曲桥上走过时,她脸上都呈不自然的红晕,眼神不住朝小屋瞥,也不知能从那里头看出什么。   七月下旬,大暑到来,天也到了最热的时候了。   月棠院的阁楼二楼倒是凉快,时常有风吹过,明云见特地叫人搬了个冰鉴上去,午饭之后便允许祝照吃些冰镇葡萄与瓜果,但因她身体不怎好,不能贪凉多吃,所有吃食都得桃芝看着。   早间古谦在市集买了个西瓜回来,淑好跑去取西瓜了,大半日也没回来,祝照实在没等急,便与桃芝下了阁楼去寻。   她晃着手中团扇,桃芝在一旁为她撑伞遮阳,祝照微微眯着眼,薄汗滑下鬓角,还没走出月棠院就瞧见淑好蹲在了墙角一处,背后被太阳晒得汗湿。   “淑好,你做什么呢?”桃芝问她,淑好闻言,连忙回头,食指放在唇上嘘了声,又指了指墙角缝一处。   祝照还没走近,便听见了一声——喵~   “猫啊?!”桃芝怕猫,浑身直打哆嗦,据说是她还小的时候,王府曾经养过一只猫,那猫野得很,桃芝被它抓伤过。   祝照倒是不怕,提起裙摆慢慢走过去,她与淑好年纪一般,蹲在墙角就朝缝隙里去看。   墙缝里潮湿,还长了青苔,小猫缩在里头不敢出来,墙缝前已经摆着一些糕点了,可见是淑好拿来的,祝照仔细去看,那居然是一只衔蝶猫,浑身漆黑,唯有胡须两侧是白的。   小猫见祝照过来了,又叫了声,祝照瞧它可爱,她手腕又细,便要将这猫从墙缝里抓出来。   桃芝见了,脖子都僵了,连忙道:“娘娘小心,小心它挠伤了您!”   祝照不怕,那小猫也乖,只是有些胆怯,被祝照提着脖子后便不动弹了。   淑好见猫被取了出来,高兴地将外层裙摆提起,在腰间成了个兜。祝照把小猫放在她怀中,那猫也听话,只是不吃糕点,饿得浑身瘦弱,偎在淑好怀中瑟瑟发抖。   “桃芝!”祝照回眸,对桃芝笑了笑道:“去,让小厨房给这猫煮条小鱼,莫要大了,否则鱼骨它吞不下,会呛。”   淑好抱着猫朝桃芝跑去,桃芝连忙哇地一声将手上的纸伞都给丢了,头也不回往小厨房跑。   祝照与淑好面面相觑,扑哧一声笑出。   文王妃在墙角缝里救出一只猫的事儿,很快就在文王府内传遍了。   祝照的确喜欢这只小猫,它乖得很,不吵不闹,吃鱼的时候嘴里发出呼噜噜的声音,好玩儿极了。而且它也不怕人,不乱动,淑好还拿了自己去年穿不下的旧衣裳给小猫做了个窝,甚至在小窝边上绣了一只蝴蝶。   淑好兴冲冲道:“娘娘,给猫起个名字吧!”   祝照也笑:“既然是只黑猫,便叫它……玄虎!”   于是祝照养了只猫,猫名叫玄虎这件事儿,也就只有一整日不在府上的味甜文王不知道,等明云见回府时,天已经将黑了。   近来嵘亲王那边有所举动,明云见得时刻盯着,手下的人往上汇报的消息许多,还有不少半真半假,前段时日雀首说嵘亲王那边有人倒戈,要与明云见约见,明云见并未立刻答应。   回府后,他甚为疲惫,径自回了月棠院,发现小厅的灯还亮着。   明云见入了小厅左右打量,淑好不在,平日一直跟着祝照不离身的桃芝也不在,就只有祝照一人坐在桌前对着灯火写写画画。   明云见眸色一软,柔声道:“怎么还没休息?”   祝照一怔,抬头看去,笑了笑说:“有些兴致作画,故而不想早睡。”   “本王还以为你是刻意在等我呢。”明云见走到她跟前,伸手点了点祝照的鼻尖,又朝她所作的画上看去,一团黑漆漆的,像是块巨大的墨点,完全瞧不出是什么。   明云见扯了扯嘴角,问她:“你这……画的是什么?”   祝照指着趴在桌边砚台后方团成一圈正睡着的小黑猫道:“玄虎啊。”   明云见顺着她手指去的方向才瞧见桌上居然趴着一只猫,那猫睡的很熟,抖了抖耳朵,又伸出前爪换了个姿势。   祝照瞧着可爱,心都要化了,再看向明云见,她瞳孔收缩,嘴巴微张。   这是她头一次发现,原来人的头发真的能颤栗起来,尤其是明云见额前未带上的几缕碎发,如电过一般。他的脸色刷地一下煞白,唇色尽褪,整个人僵硬得……与白日听见猫叫时的桃芝一般无二。   “王爷……”祝照唤他,明云见毫无反应,甚至胸腔没有起伏,屏住了呼吸。   祝照几乎肯定地叹了句:“你怕猫啊?” 第87章 猫妖   因为声音, 趴在桌上砚台边的小黑猫打了个哈欠, 换了个姿势继续睡,下巴朝天, 整个儿身子卷成了圆形,尾巴都收敛起来了。   明云见在它动时才渐渐回过神来, 他朝祝照看去, 几乎是立刻往后退了一大步, 与那黑猫拉开了些距离, 也抓着祝照的手,远离桌面。   祝照抿嘴偷笑, 笑声没藏住,被明云见听见,于是得了明云见一记眼光。   “王爷为何会怕猫啊?”祝照不解:“我听桃芝说, 以前王府养过猫的。”   明云见拉着祝照往后方寝室处走, 祝照还有些担心睡在桌面上的小猫,明云见安慰她道:“现下天热, 它冻不死的,随它睡哪儿吧。”   祝照想了想,也是, 大暑的天儿里,就是她躺在阁楼上吹一夜风也不见得能病, 小猫儿刚吃饱,餍足得很,恐怕能睡好一阵子。若是将它关在了屋内, 待到半夜醒来无处可去,指不定还得叫唤吵人,倒不如开着半边门,让它来去自如些。   祝照与明云见离开了小厅,等到了寝室,明云见也看见蹲在门口等着伺候祝照回来休息的桃芝了。   关上房门,明云见道:“以前王府的确养过猫。”   多年前明云见还是少年时,王府养过一只猫,那只猫是古谦在府门前的石狮角落里瞧见了,觉得可怜所以带回王府的。养了不过七日,打坏了无数碗筷贵重摆件,古谦拿它也实在没辙,不过索性明云见并没有数落过这猫,故而这猫在王府也是自由自在。   后来一日,明云见出门去玩儿,在外听天桥底下说书的讲了个可怕故事,说是一只狸猫妖假装生病,寻了一个富贵人家的门前窝着,装可怜让富贵人家带入府中去。   那猫妖平日里就在家中打探,发觉这家家大业大,于是生了野心,不单只想留下来好吃好喝,甚至想要夺得这家人的财产。于是狸猫妖选了一夜爬上了府上主人的床头,趁人不注意便钻入了被窝,猫妖在被窝中造作,叫府中男主人以为女主人情动,于是两人欢好。   黑灯瞎火之际,那狸猫妖灵巧地加入其中,猫妖将自己的种撒在了女主人的身体里,后来女主人怀孕,腹部越来越大,尚未足月便到了生产之际。那几欲破开的肚子上条条青筋,女主人挣扎许久,损了半条命生出了一窝带血的狸猫与一个瘦弱娃娃。   狸猫妖与府上的主人道,如今这女主人生了他们俩的孩子,他们合该是一家,男主人怕他,便应了下来。结果狸猫妖野心不死,更是于一日杀了男主人,彻底夺得了这家财产,化成人形,为非作歹,养大了一窝小猫,各个儿以人胎为食,瓜分了襁褓中婴孩的血肉。   明云见故事听到这儿,便不敢再听下去了,他心中觉得可怕也恶心,回到府上后,再瞧古谦抱回来的狸猫,怎么都不对劲儿。   “王爷便是因为这个故事怕猫的?”祝照尽量忍着不笑,虽说明云见说起的这个故事的确叫人瘆得慌,但那毕竟是志怪故事,当不得真。   明云见道:“你是不知,偏偏那日本王回府,夜里睡不着便坐在院中,正瞧见一个小丫鬟,年纪才几岁,被古谦养的那只猫抓伤了手臂,哭了许久,再后来,那丫鬟小腹变大,几日不消,丫鬟还频频作呕,本王才……”   明云见提起此事,其实也觉得有些可笑,他如今都多大的人了,自然知道故事是假的,只是怕猫这件事儿,从那时起便落下了个影子。   祝照听她说起小丫鬟,又回想起桃芝与她说的另一个故事,便是桃芝为何怕猫。   桃芝年幼时便被卖入王府做丫鬟,她白日里干活得力,被总管赏了两片肉脯,桃芝舍不得吃便藏在怀中,晚间偷摸地坐在院中准备吃肉脯,却被古谦养的那只猫给叼走了一块。   桃芝追着猫要抢,那猫受了惊吓,以为桃芝要打它,故而攻击了桃芝。   肉脯掉在地上沾染泥灰与沙石,桃芝以前是穷苦人家,舍不得好东西,那个时间井口也被封了,于是她就不嫌弃地将肉脯吃光。   正是因为吃了泥沙进肚不好消化,导致后来几日吃饭都囤积在胃中,她身子瘦弱,一吃多肚子就非常显眼,还总是干呕,后来喝多了凉水拉了一顿,反而好转了。   桃芝也正是因为此事,才如此怕猫的。   祝照越想越觉得好笑,一不留神没忍住,索性就当着明云见的面笑起来了。明云见见她眉开眼笑的,眉心轻皱,又觉得自己蠢,往日不堪回首的丢人事,都全告诉祝照听了。   他伸手捏着祝照的脸,等祝照觉得疼了才松开,便道:“本王旧事,你不许往别处说。”   “我不说,但人家也能瞧出来你怕猫啊,日后你见了玄虎,可得藏着点儿。”祝照道。   明云见撇嘴,说:“本王不会见到它。”   “它那么小,我要养的。”祝照以为明云见要将玄虎丢掉,不舍得地拉着他的袖子撒娇:“我都给它起名字,都有感情了。”   “一日下来便有感情了?那你与本王的感情怎么论?你就不为本王想想?”明云见说完这话,又觉得自己大题小做,直接道:“明日你将它交给古谦,古谦养过一回,知晓怎么养猫,若日后你想找它玩儿,就让古谦在本王不在府中时带来给你瞧瞧,但不许让它出现在月棠院。”   祝照还记得明云见方才的模样,也知道他是真的怕猫,她虽然舍不得小玄虎,但她一个院子里两个怕猫的,丫鬟不能贴身伺候了,明云见也不敢凑近,祝照自然觉得不妥。   她应了明云见的话,第二日便让古谦领着玄虎离开月棠院。   古谦是个爱猫的,昨日就听说祝照从墙缝里抓了只小猫出来,今日见了是只衔蝶猫,又起了个威风的名字叫‘玄虎’,分外怜爱,抱在怀中如怀抱婴孩,顺头摸了个遍。   祝照还以为因为明云见怕猫,她得有段时间不能见到玄虎,却不知是不是因为明云见知晓府上开始养猫了,故而回府的时间越来越迟。   祝照闲来无事便让古谦将猫抱入月棠院内打发时间,期间倒是收到了明子秋的一封信。   明子秋以往写信大多离不开两句,一是:皇婶入宫来玩儿吧。二是:我想出宫去找皇婶玩儿。   这回写的信中,倒是多了好些内容。   玄虎趴在祝照的膝前睡着,她坐在阁楼旁凉亭内的椅子上,桃芝也不敢上前伺候,这处就只有她一人。祝照拆开信封看了一眼,还好这处没人,信里写的都是明子秋的心事,啰嗦了好长一段,与她的性格倒是相符。   上回明子秋生辰,祝照在景华宫里陪着她一夜,她们其实并未谈太多关于涂楠的事儿,也不过是在浴池里,祝照点了明子秋两句。   她如今已经知晓太后的用意,既然太后将涂楠留在明子秋的身边其实等同于将涂楠看做未来的三驸马,明子秋与涂楠便不会分开了。只是祝照瞧出了涂楠的心意,明子秋却还一直天真地不问情爱,未免有些伤了涂楠的心。   太后没有让明子秋早早成亲的打算,保持现状其实也挺好。   但今日明子秋的信上,倒是写了她最近派人去调查涂楠的家世,包括她自己也问了涂楠一些话,两人虽然没有点破,但明子秋信上写着,她觉得涂楠多半是喜欢她的。   祝照看到这儿,不禁感叹,傻丫头啊,哪儿是多半,你瞧你绣那么丑的荷包涂楠都能挂在身上,还不是因为舍不得。   换了一页纸后,祝照才看见明子秋信上的重点,瞧见这信上内容时,她心中咯噔一下,焦急得站起,将膝前睡着的玄虎惊醒,玄虎喵呜一声跑去一旁,不见踪影,祝照也顾不得它。   “偷偷告诉皇婶一个秘密,前日涂楠被母后叫走,我听母后宫里的翠喜说,母后要派涂楠去免州,入封易郡王下,剿匪立功。我不知母后用意,可想起皇婶之前所提,涂楠虽是木头,但木头也要成家,涂楠若立功归来,恐能再进三阶,入一等侍卫席。他昨夜离开,我竟不察,今早醒来找不见人,才知人已离宫了。”   “涂楠蠢,还挂我绣的春燕,我怕他腰间荷包太丑,届时被郡王手下问起,白白损了本公主女红之名,故而一早将母后所赠夜明珠打了络子做挂饰,给他送去。此事我未与他人言,就告诉皇婶一个,皇婶切勿告知皇叔,涂楠前去免州,会在金河回一趟老家,我现下追去,应当能赶得及。若我两日未归,母后找我,还请皇婶入宫一趟帮我安抚,就说我去文王府小住,病了不能见风,故而回不了宫,先谢过皇婶啦!”   祝照朝头顶上直直照下的太阳看去,现下已经午时,等会儿便是用饭的时间了,这封信是方才被人送入文王府的,但文王府距离皇宫又有近一个时辰的路程。   如若这封信不是明子秋自己交出,而是她让宫女给的,也就表示明子秋至少离宫有一个时辰了。   一个时辰,足以她离开京都,出城门!   她怎么这般傻?居然偷摸着要给涂楠送挂饰去,自然,祝照知晓眼下明子秋所送挂饰并非挂饰,她既然明白自己对涂楠的心意,又知晓涂楠对她的心,情动念起,手中夜明珠,便成了涂楠剿匪的护身符。   她信中写到涂楠若立功归来至少能再进三阶,便知晓一旦涂楠成为金门军皇宫一等侍卫,便有机会娶她过门,至少届时太后开口,在小皇帝那边也好说情。   可即便是送他护身符,派宫中任意一人骑马追赶过去送到,便说是她打的络子就是,何必亲自跑一趟。她是个女儿家,前几年病了身子本就柔弱,加上为人过于天真,不告知皇帝太后出宫,即便身后带了侍卫也分外危险。   祝照不知明子秋究竟是聪明还是笨,索性对她还有几分信任,能写这一封信过来,聪明在她知道擅自出宫不是小事,让祝照帮她打掩护,笨就笨在这般大的事,若是被太后发现,祝照几句谎言就能瞒过去吗?   她看了一眼信中写的,明子秋的字并不好,但明显很兴奋,故而字迹有的连在一起,话语间都透露着丝丝甜蜜,满纸皆与涂楠有关,料定了祝照一定会帮她,毕竟……她与涂楠之间,也是经祝照提醒的。   可此事不能任由明子秋藏下去,祝照也不敢帮她担着。   这信纸不能叫他人看见,祝照连忙把纸撕碎了扔在花丛之中,等到哪日落雨冲散腐朽也就不留痕迹了。   她起身瞧见桃芝在长廊那边,于是扬声问了句:“王爷何时回府?!”   桃芝闻言,见祝照身边已经没猫了,这才跑来道:“王爷近来好似挺忙,不知何时能回府。”   祝照心中总觉得不安,可她从未问过明云见白日去哪儿忙了,现在就算是出府去找,也不知上哪儿找去。 第88章 夜行   因发粮一事, 户部侍郎没少在朝堂上给贤亲王添堵, 不过恐怕是贤亲王如今势力大不如前,近来安分许多, 户部侍郎所能提的,大多是贤亲王平日作风与王府开销奢靡等不正风气, 扯不上什么要点。   明云见早朝之后便被小皇帝拉入乾政厅里聊了许长时间, 眼看年已过半, 年初提起的修路之事因为工闹一直搁置到现在。小皇帝意图明显, 先前明云见不肯接下这个烫手山芋,让当时看上去的确更合适的赞亲王监工, 结果却闹出了后来那一遭,现在就连太傅也开口劝说,明云见无奈, 便只能接下。   也正是因为明云见接下监工一事, 他还得多次与工部、户部去衔接之前未完成的工程,了解过程中, 明云见看出原先赞亲王的意图虽好,可耗功巨大,劳民伤财, 未必能在两年后的大周百年祭祀大典之前完成施工。   故而明云见白日就扎堆在工部,与新任工部尚书商讨修改修路方案之事。   巨石铺路虽宏伟壮观, 但的确难取,而且城外石山就算取空了也未必能完成一条从祭祀台铺到京都城门前的路。为了以防道路泥泞难行,明云见建议种树, 便不必将巨石路砌上两侧围栏,省了一道采石的工序,而且树长两侧,一派茂盛景象,也是不错。   一旦修路开始施工,工部又得向户部拨款,索性户部尚书也换了人,不听赞亲王指挥,大周富饶,国库充裕,况且修路也是为了两年后的祭祀大典做贡献,加上赞亲王的前车之鉴在,户部的人也肯掏钱。   几日忙碌下来,明云见回府的时间越来越晚,甚至有几日他回府后祝照已经睡下,明云见轻手轻脚也能吵醒她,干脆太迟就在乾院自己原先的寝殿里休息了。   工部与户部那边暂且敲定,明云见终于能在监工上松一口气,但事有紧迫,总能逼人。   两日前,宫中雀首便有回复,说嵘亲王那边倒戈的官员,愿意出面告知明云见一些关于嵘亲王密谋造反的证据,其实嵘亲王并不只有免州几万私兵而已,便是朝中,依附于嵘亲王的官员,也大多都签了血掌印契约。   依附于嵘亲王的官员许多,若非当真能算个人物的,明云见不会放在眼里,偏偏这次说是要替他办事的不是旁人,正是尚书令沐大人。   要知尚书令管六部尚书,六部一切动向都得上报尚书令一声,尚书令虽无直接管辖六部的权利,却也可说是能定六部生死的职位,若沐大人当真是嵘亲王的人,且如今愿意投靠明云见,明云见自然乐得收下。   雀首坦言:“沐大人身份不一般,且京中处处都有嵘亲王的眼线,故而不敢与王爷在京中相会。他说他所怀消息重大,只能与王爷当面说,不可叫人中间传话,只等王爷答应,他便约定见面的时间地点。”   明云见让雀首安排,便有了今日之行。   午间从工部出来后,明云见便借着监工的理由离京,下午在采石的石山周围转了一圈,又去先前赞亲王施工完成的部分道路视察,傍晚时分,才与尚书令沐大人于城外碧水湖旁的凉亭见面。   两人平日里在朝中也时常会面,只是从未有过交集,沐大人是个文人,显少展露锋芒,在人跟前也是个没脾气的温和人,向来不明立场,甚至有几次开口,都不将嵘亲王看在眼里。   如今想来,明云见只能叹一句对方掩藏得好,恐怕整个朝堂上,也没几人会相信沐大人是嵘亲王的手下。   沐大人早到,甚至于凉亭内备上了茶水,明云见到时,沐大人特地朝他的马车方向看去,只见马车边上只站着个驾车的府丁,并无他人。   “文王当真信任下官。”沐大人道。   “既然沐大人能与本王多次联系,本王便不怕沐大人使诈。”明云见直言。   “下官今日过来,是想问文王几个问题,求文王殿下解惑,文王殿下若解了下官的惑,下官也会告知殿下一则绝对划算的消息。”沐大人说着,为明云见奉上了一杯茶。   “如今工部、户部、兵部这三部,恐怕都是文王殿下的囊中之物了吧?”沐大人问这话后,没急着等明云见回答,自顾自分析道:“自兵部出事,由贤亲王败后,下官就一直觉得奇怪,为何原先就听从于嵘亲王的兵部,赶走了贤亲王,嵘亲王的势力反而无法渗透?难道真的是因为新任兵部尚书固执,油米不进?”   “前段时日工闹之后,工部尚书意外身亡,户部尚书被贬,两部空悬,嵘亲王又是第一时间安插人手,意图明显,甚至拉拢了户部侍郎钱大人,可最终……钱大人并非户部尚书人选。”沐大人笑道:“这几位尚书是陛下所选,任职的大人大大出乎了下官的预料,之后工部与户部便如铜墙铁壁,就连钱大人自己,也不能控制户部了。”   “下官一直在想,究竟是谁有这般大的势力,能让贤亲王无权无势,赞亲王失了最大的支柱。谁都知晓,以前的国库,就是赞亲王的私库,如今私库被收,总不至于是陛下从中作梗。”沐大人道:“陛下若是有收拢三部的能耐,他年轻气盛,只会第一时间对抗嵘亲王。”   “这时下官才恍然大悟,京中尚有文王殿下,虽不显山露水,却于少年时被赋才名。”沐大人看了一眼明云见面前的茶,自他倒茶递给明云见后,他便没碰过这杯茶。   “文王殿下,下官的猜测,应当□□不离十吧?”沐大人开口问。   这时明云见才轻声笑了笑,只说:“沐大人的故事当真精彩,就连本王也差点儿信了你的话。”   他没有否认,于沐大人这边,便等同于承认。   “今日文王殿下肯赏脸,来京都城外与下官会面,下官必然不会让殿下失兴而归。”沐大人道:“青门军已是嵘亲王的人,夜旗军现下挂在青门军之中,受青门军控制,今夜青门军便会有所行动。”   “嵘亲王于免州有几万私兵,朝中人虽不知封易郡王去向,我倒是知晓,他如今奉旨在免州调查私兵一事,战争将起,除了封易郡王的兵之外,陛下暗调两千金门军前往支援,昨夜便已动身前往免州。”沐大人轻轻敲击着桌面:“而今日,便是青门军行动的时候。”   明云见眉心轻皱,朝沐大人看去。   “青门军今日会带三千夜旗军离开京都,一路追杀,不出意外,会在两千金门军赶到免州之前便将他们诛杀。金门军迟迟不到,封易郡王不敢擅自行动,青门军再带令撤退,免州山上的匪,只会如同年前景州山匪一般,短时日内便消失得无影无踪。”沐大人说到这儿,后面的话不必多言,明云见也应当知道了。   周涟在免州蹲了几个月,摸清嵘亲王养在免州的私兵,就等着这一次一举歼灭,如若带着圣旨前往支援的金门军当真半路被截杀,消息送达不到,很有可能延误最佳剿灭私兵营的战机。   “夜旗军曾是文王殿下的手下,若是文王殿下能出面,青门军之行恐怕不会得逞。文王殿下收两位亲王势力,无非便是要吞下嵘亲王,成为这京中真正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要是嵘亲王的几万私兵顺利逃脱,对你怕是极大的不利。”沐大人望向已经落山的太阳,微微抬眉道:“这消息,下官不敢早说,免得露出马脚被嵘亲王发现,只能现下提醒文王殿下一句,青门军与夜旗军,恐怕已经到秋山了。”   秋山,便是京都城百里之外。   明云见冷声哼笑,起身离开凉亭,朝沐大人瞥去一眼:“今夜若出事,本王不会放过你,若未出事,本王也会嘉奖你。”   此话说出后,明云见便从府丁的腰间抽出一把短剑,斩断了牵着马车的马匹缰绳,将短剑扔给府丁后道了句:“告诉王妃,本王今夜有事,不能回府了。”   话音刚落,他便翻身上马,扬尘而去,走的不是回城方向,而是离京。   明云见走后,沐大人才长长舒出一口气,手中握着的茶杯不住颤抖,险些将里头的茶水撒了出来。回忆起方才明云见看他的一记眼神,当真与平日里朝堂所见完全不同,果然文王并非众人口中所传的温善之人,只要是皇家人,骨子里流淌的都是冷冽狼血,骇人得很。   青门军的确早一步带着夜旗军离京去追金门军了,金门军此番赶路不敢声张,毕竟圣旨未到,封易郡王不能明目张胆以剿匪名义攻打免州山川上的私兵,若金门军所行败露,势必打草惊蛇。   既不能张扬出去,行军分批,速度便慢下许多,可他们早一日离开京都,总比夜旗军与青门军跑得快。   青门军与夜旗军加在一起近六千人,绝大部分都不是骑马离开,明云见追到队尾时,天已经全黑,弯月高挂,于山林中投下一缕缕淡薄的白光,如雾一般。   众人听到身后哒哒马蹄声传来时,几乎是同时回头,青门军与夜旗军也是分批追上,如今明云见所见的,只是其中一部分,大约只有五百余人,青门军与夜旗军掺半。   骏马飞奔至众人面前,为首者看见明云见的脸瞳孔收缩,但出乎意料,他却没有半分惊讶。   明云见望着人群中的夜旗军,平日里跟在他身边的那几个都不在其中,不过他是明云见,是文王,身份摆在这儿,毕竟统领了夜旗军十余年,即便是明云见不记得他们,他们也记得他。   “文王殿下,深夜在此处碰面,还当真是巧合啊。”开口说话的,是青门军副都统,也正是因为有他作证,才叫将作监断定文王府命夜旗军偷盗太后寿礼。   明云见骑在马上,桃花眼在人群中扫过,低声道了句:“不是巧合,本王便是特地来找你的。”   “文王殿下找下官何事?”青门军副都统笑道:“若下官能帮得上忙,文王殿下尽管开口。”   明云见未搭理他,甚至一眼也不在他身上多看,只是冷着声音对面前几百人道:“凡夜旗军者,往后退行二十步,不论今夜收到青门军何种指令,统统不许参与!”   待明云见说完这话后,几百人面面相觑,夜旗军与青门军穿着不同,可偏偏,却无一人敢应明云见的话,叫他一声令下,冷在了风里。   青门军副都统哈哈大笑,指着明云见道:“文王殿下当真是糊涂了?夜旗军早不归你管,这两个月,青门军可有好好招待他们。他们跟在你身后,也是受尽屈辱了,如今有更好的前途摆在眼前,如何取舍,是个聪明人都知该怎么做了。”   明云见牵着马匹的缰绳逐渐收紧,看向面前众人的脸色也越来越沉,他的话,又重复了第二遍,偏偏没有任何一人敢应,也无一人敢动。   果然,如沐大人所言,青门军恐怕早就已经投靠嵘亲王了。   “便是夜旗军不再听本王指挥,你们本都是京都军,擅自离京,犯了军法,待到回京后便只能等死,倒不如想想后果,早时撤离,本王亦可当做什么也不知。”明云见道。   青门军副都统的笑声越发猖狂:“文王不会以为,我当真是去追金门军的吧?你且看看周遭林中,有多少青门军,再看看你身后,还有谁?”   明云见闻言,扯着马匹缰绳转身,便于他身后几十步的悬崖边上,半挂车一辆马车,几名侍卫死在一旁。马车上被射十几根箭矢,车帘随风飘动,荡起时一缕月光照入其中,坐在马车内大气不敢出,脸色煞白的,居然是明子秋。 第89章 崖上   月影云稀, 夜风阵阵, 马车内的人双手紧紧抓着马车两侧窗沿以求平衡。   一个时辰前马匹受到了惊吓直往悬崖边上冲去,后来马匹被箭矢射死, 幸而马车飞到了悬崖边被悬崖侧的一块小石头阻挡了车轮,明子秋这才保住了一条性命。   她知道马车外有人, 也正因为那些人才让她变成现在这种境地, 那些人在说话, 所谈内容她听不清, 只能听见耳畔崖边叫嚣着呼啦啦的风声,还有她紊乱的心跳声。   明子秋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她本只是想去一趟金河涂楠的老家,在金河岸与他碰面,然后将自己亲手打了络子的夜明珠送给他以作此番出行的护身符。只是现下尚未到金河, 马车就在半途被拦了。   这处距离金河, 也只是不过两个时辰的路而已,金河顺着悬崖边流淌至下便是人家, 明子秋心里害怕,害怕她恐怕再也没有见到涂楠的机会,也再回不去皇宫了。   便是这般在马车内焦急着等了近一个时辰, 她才听见马车外有人在喊‘文王’,当风吹起马车帘, 月光照在下马而来的明云见身上时,明子秋才觉得自己与马车一般悬着的心稍稍落地,安稳了些。   就在明云见的身后, 还有那些青门军与夜旗军,她没听清双方方才说了什么,可眼看朝她这边过来的只有明云见一个,明子秋也知道……那些将她逼至山崖边的人,不会听命于文王。   “皇叔!救我、皇叔!”   明子秋喊出声音的那刹那,马车又被风吹得晃动了瞬,她立刻大叫出声,眼泪刹那流了满脸。   明云见脚下一顿,明子秋的这一喊让他几乎寸步难行,足下每走一步,心里便沉重一分。地上的车轮痕迹显示了一个时辰前这里发生的一切,马车边死去的宫人尸体也早就被风吹凉,他想不通,为什么明明应当在宫里的明子秋,会在此时,出现在此地。   明云见走到马车前,他看见如今马车的情况不敢贸然行动,仅凭他一人是无法牵住马车头叫马车不动的,倘若他牵制住马车头的瞬间挪动了马车轮子与轮下山石的距离,反而导致马车后仰,明子秋就救不回来了。   明云见朝明子秋伸手,对她轻声道:“子秋,别怕,把手给我,我拉你出来。”   明子秋望着明云见的手,她与明云见之间就只有车内车外的距离,可是偏偏这个距离叫明子秋无法行动。她的双手抓着窗沿便是为了保持平衡,不知松了其中一边,马车是否就要坠下崖去了。   青门军副都统见状,给了身侧人一记眼神,那两人顿时心领神会,拔起腰间的刀剑朝明云见的方向走去。   青门军副都统道:“文王率夜旗军旧部欲追上执令的金门军,阻挡他们,夜半行刺,慕华公主好言相劝,文王却不顾情谊,将公主杀死,公主尸骨坠入悬崖。”   他啧了啧声:“好在夜旗军中也有正义之士,给我通风报信,我这才率领青门军前来营救,谁知还是迟来了一步。慕华公主已死,文王意图造反,本都统不得已只能先斩后奏,为大周除去你这个祸患!”   明子秋闻言,不可置信地看向青门军副都统,也看见了那两个朝明云见挥刀过来的人,她立刻开口:“皇叔当心!”   两道刀光于夜色下闪过,几乎晃了众人的眼,明云见出手极快,谁也没看清他是如何出招的。那两个意图杀他的人一个被夺了兵器,踢断了肋骨倒在一旁哀嚎,另一个被他割断了手腕,捂着伤口跪地冷汗直冒。   青门军副都统见状,心中大骇。   文王从小读诗书长大,自幼喜好书墨琴棋,对武学一窍不通,也不喜欢与习武之人扎堆,这是京都众人都知晓的事,就连明子秋也惊讶,不知明云见何时会的武功。   青门军副都统见两名手下已经不能动弹,顿时朝身后的人开口:“你们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动手!”   便是这一声令下,至少几十个身怀兵器的人朝明云见这侧冲了过来。饶是他与江湖人中学会了些自保的本领,可眼下人多势众,每一个都想杀他,明云见还得护着身后明子秋的马车,生怕一个不慎给马车造成了负担,反而害了明子秋。   起初还好,可是越打到后面,他便越束手束脚。   明子秋也看穿了,凡是朝明云见过来的人,都只是被他重伤,直至不能提起兵器上前便是,竟无一人是死在他的手下的。冲来的几十个人中,一人抽出空隙,朝明云见的肩膀上刺了一剑,被他削断了手指,无法握刀。   青门军副都统也察觉到,只觉得文王妇人之仁,于是从一旁箭筒中抽出一根箭矢,直直地朝明云见射了过去。   羽箭嗤地一声穿过了他肩上的皮肉,就钉在了明云见的右肩处,几乎刹那便让他举不动刀,于是他换做了左手握刀,眼神不住朝众人身后看去,眉心紧皱,目光越来越冷。   一招不成,青门军副都统又准备抽出第二根箭时,便听见身后传来了窸窣之声,像是风吹过深林树叶的声音,又像是不断靠近的马蹄脚步声。   就在此时,众人之后最外围的地方传来了一道哀嚎,首当其冲的便是一个戴着青面獠牙面具,浑身黑衣的男人。那男人身形如鬼魅,双手握着短剑,几乎是一刀毙命,叫他身侧的人都来不及拔出兵器反抗。   青门军副都统这才发现,远处林中的树枝上,使轻功跳跃过来的还有不少,这些人大约有百来个,竟是统一着装。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夜旗军穿插其中,戴鬼面的与夜旗军的服饰,何其相似。   青门军副都统像是发现了什么,不禁朝明云见望去,再看向自己身侧反抗的几百人,瞬间头皮发麻。夜旗军根本一直都是明云见的手下,这些倒戈向他的,其实只是养在夜旗军中的废物,真正听命于文王的人,恐怕早就随着青门军其他队伍分散,并在这个时候,刀剑相向了。   一黑衣人劈开人群,直朝明云见过去,帮明云见挡住了大半的人,又见明云见肩上已然负伤,自责万分,低声道了句:“属下来迟,还请王爷恕罪。”   青门军副都统顿时扬声道:“好、好你个文王!原来你才是京都城中潜藏最深,最有威胁的那一个!你会武功,甚至拿夜旗军为幌子,在京中养了私兵!朝中你使计谋吞并三部,如今又想将我围困在此灭青门军!你、你狼子野心!若说嵘亲王造反,你怕是会抢于他先!!!”   便是这一句话,叫马车内的明子秋朝明云见的背影看去,她瞳孔收缩,心中五味杂陈,可远处飞来的黑衣人的确不是京中任何一军之下,像是夜旗军,又不单单只是夜旗军。   明云见不欲与青门军副都统废话,他捂着肩膀,肩上鲜血染红了右侧长袖,右手不住地颤抖。   青门军副都统知晓,后方追来的人只会越来越多,明云见竟然养了私兵,就不会只养这一百人,今日他怕是活不成了,倒是可以在临死前再做一件事。   青门军副都统将手中的箭矢挪了方向,对准了马车内的人,一箭射出,明云见甚至反应不及,他立刻转身朝马车奔去:“子秋!”   明子秋也看见了羽箭朝自己过来,直直地对着她的面门,她本能往一侧靠近躲过这一箭,羽箭割断了她的发,明子秋却催动了马车,车轮下的石子咔擦裂成两半,马车顿时朝山崖倒去。   明云见几乎是刹那抓住了她的手,左手扎入山崖边的泥土内,负伤的右手扯着明子秋的手,一瞬的扯痛叫他冷汗直冒,而明子秋也重重地撞在了山崖侧,口吐鲜血,伤了肺腑。   明云见望着明子秋的脸,轻声道:“子秋,别怕,皇叔抓住你了,你抓紧了,若有力气,便顺着我的胳膊爬上来。”   明子秋害怕得眼泪直流,嘴里腥苦的血味儿让她很不好受,最难过的,是心口一阵阵的抽痛。   她望着明云见的脸,明云见肩上的伤不断流血,滚烫的鲜血顺着箭身滑落,滴在了明子秋脸上的那瞬已经冰凉。   即便是盛暑天,深夜山崖边的风还是冷得刺骨。   明子秋不知是被风吹的,还是受了伤,亦或是心痛得厉害,故而开口时声音颤抖,人也在颤栗:“皇叔,真的会武功……”   便是这一句,就叫明云见脸色煞白,他眸色一僵,闭口不言,手上还在用力想要将明子秋拉上来,可他完全使不上力,再坚持下去,这条胳膊也怕是要废了。   “皇叔,你当真在京都养了私兵吗?”明子秋问明云见,一句句话非但是伤他,亦是在伤自己:“皇叔当真如那个人所说……有朝一日,会举兵造反吗?”   明云见一瞬哑言,只是望着明子秋滴满鲜血的脸,还有她那双满是不可置信,又万分受伤的双眼,心里一刹凉了下来。   “父皇早逝,我与子豫是皇叔教书长大的,除了母后,皇叔便是我们最亲最亲的人,皇叔若要造反的话……会杀我、会杀子豫吗?”明子秋说这话时,心里闷得痛,好似呛了风,不住地咳嗽。   “别说了……”明云见实在撑不起身子,只能扬声喊:“阿燕!!!”   戴着面具的黑衣人□□不暇,甚至无法回头看去,加上青门军副都统也加入了争斗之中,他以一敌多,几次三番被人缠住手脚,眼前的人便是杀了,短时间内也杀不完。   鲜血顺着明云见的胳膊不住地往下流,几乎将他整条手臂都染成了红色,他与明子秋交握的双手上因为有血水与汗水加润,越发打滑,明云见的力气也越来越小,坚持不了多久了。   明子秋自然知晓自己正在一寸寸往下坠,她也知道,山崖上方必然是艰险万分,她恐怕不能活命了。在马车内待了一个时辰,便是看到这样的结果,明子秋也在想,如若早知要死,不如一开始便死了就好,也免得听到后来这些叫人伤心心寒的话。   “皇叔曾说,权势地位如白衣,富贵名利如苍狗,皆是野心所造就的浮云。”明子秋也不知自己接下来的话,明云见能听得进多少,这话,是说给明云见听的,也或许是自我安慰。   她道:“皇叔若当真为白衣苍狗所诱,有朝一日反了大周,还请皇叔念在明姓,念在子豫还小,母后为妇人,饶过他们一命。”   明云见一颤,喉头发紧,他望着明子秋的脸,看见她脸上被鲜血所糊,看见她积聚泪水的双眼中,自己狼狈的倒影。世人皆被权势所控,几人能得以喘息,而最为吸引人的皇权之下,不知铺垫了多少人的性命,明子秋……也将成为其中之一。   明云见知道,他救不了明子秋了,他的手渐渐失去力气,明子秋又负伤无力,身后慷锵的兵器声不断传来,或许下一刻便有刀剑从背部刺入他的心口。   只是明子秋的双眼还满是纯澈,叫人不忍。   她明明是最天真烂漫的那个人,明云见曾教过明子豫为帝需心狠,却从不教给明子秋半分。他只想自己在意的人,安然快乐地活着,却不想今日明子秋还是被有心人拉入局中,成了嫁祸在他身上的罪名。   明云见还想起,不久前祝照才在他耳边笑说慕华公主有心上人了,祝照为了她的婚事比静太后还要操心,也不知今日过后,这世上所有心系明子秋之人,能否承受如此打击。   明云见眼下逐渐模糊,他长舒出一口气,对她轻声道:“子秋信我,皇叔不反。”   他的语调,正如明子秋年幼时害怕,他蹲下哄人一般。明子秋听见这话,灿烂一笑,只是笑容中还含了惧怕与苦涩,她道:“我信皇叔……皇叔救不了我了,放手吧。”   前一刻哭着喊‘皇叔救我’的人,这一刻却能说出这般无畏的话。   明云见再度开口,不知喊了几声‘阿燕’。   明子秋也知道,明云见再坚持下去,不是他断臂,就是他们俩一起坠下山崖。她望着明云见的眼,文王一如记忆中,永远是她心里最喜欢、最喜欢的皇叔,温柔、护短、细心,也是她年少无知时所言,最想嫁的那种人了。   “我信皇叔,我信的。”   明云见的手上刹那失了力,明子秋挣开他的那一瞬,夜风呼呼刮过山崖边,将他指尖滴落的血吹成了薄雾。   方才还在眼前的人,不过一个眨眼的功夫就在山崖下的云雾里消失不见,明云见只觉得耳畔嗡声,短时间忘了呼吸,也恍惚耳鸣。   彻底没了知觉的手在山崖边被风吹得晃动,明云见望着早已没了影子的云层,慢慢爬起了身。他插在土里的五根手指用力到极致,指尖破损,裂开了细小的伤口,而一袭白衣也被鲜血染红,成了半边修罗。   明云见的发丝在风中吹乱,玉冠歪下,他慢慢转身,面色冷得仿佛能将方圆百里的人都给冻伤。   阿燕好不容易制伏了青门军副都统,远方而来的夜旗军也越来越多,几百个青门军与倒戈的夜旗军不是对手,他们根本没想过留活口,故而不给任何人求饶狡辩的机会,立刻便在山崖上铸成了一条血河。   青门军副都统半跪在地,他抬头望着明云见的脸,只觉得分外可怕。   “慕华公主已死,来日就算你说破了天,也无法在陛下跟前自证清白!”青门军副都统顿时哈哈大笑,扬声道:“明云见!自此以后,谁都知晓你的狼子野心,你比嵘亲王更可怕!至少他在明,你却一直在暗。”   明云见走到青门军副都统的跟前,看着他的双眼,已经像是在看一具尸体。   “哦,是吗?”他动了动嘴唇,半晌才忍下心中的不适,道:“那不如从今日起,本王便浮于明好了。”   “你以为,本王如今只掌握了兵部、户部、工部吗?”明云见一脚踩在青门军副都统的脸上,脚下用力,直接将他半边脸踩入了泥土里:“不如就让本王告诉你,除了这三部之外,礼部早已服从于本王,封易郡王也在替本王办事,金门军统领古樊,正是本王府中管家古谦的亲弟弟,夜旗军非三千,而是三万。”   青门军副都统瞳孔收缩,越听一句,越是胆战心惊。   “怎么?你以为明子秋死了,本王就怕了?”明云见声音压低,犹如鬼魅夺命:“是你青门军投靠嵘亲王意图谋反,截杀金门军不成,反将私自出宫游玩的公主杀害,本王不过是为公主报仇,为护大周安宁,才灭杀青门军。”   “陛下不会信你的一面之词……”青门军副都统的话尚未说完,明云见便又对着他的脸用力一踹:“就是嵘亲王,本王也不放在眼里,明子豫不过是个孩子,又能奈我何?”   “不过……”明云见望着那张涕血交横的脸,低声道:“你的出现,倒的确让本王知道,朝野上下,果然还有第三个人在操控着一切。你有胆子杀明子秋,便绝对会誓死效忠,本王不会问你,本王会亲自抓出那个人,让他下去陪你这条好狗。”   明云见言罢,立刻夺走身侧黑衣人手中带血的剑。   阿燕见状,上前一步道:“王爷,让属下动手吧。”   明云见向来厌血,且心中始终不忍,别说是杀人,就是杀鸡也从未有过,计划实施今日,他的手中从未沾染过一条人命,这等小事,还是让他们代劳吧。   明云见出手很快,几乎是刹那便划破了青门军副都统的脖子,眼看青门军副都统捂着脖子临死前挣扎着,一股股鲜血从他的指缝中流出,只是几次抽搐便彻底丧命。   周围戴面具的人都面面相觑,纷纷看向明云见,他们知道,今日明子秋的死,的确给文王造成了不小的打击,否则就是青门军副都统这类人,送给明云见,他也不屑杀。   明云见杀了青门军副都统后,又一剑刺在了阿燕的肩上,众人又是一惊。   那剑穿过阿燕的肩膀,却未伤到他的筋骨,明云见松了手,冷言道:“本王下回叫你,除非死,否则就算四肢尽断,你也得给我爬过来!”   阿燕连忙跪地:“是!”   此时崖边已经聚集了几百人,尚且还有更多的人在解决了青门军之后朝这侧奔来,夜旗军来时路上都做了记号,他们不难找到彼此。   小松赶来时,正见到阿燕跪地,肩上还插着一把剑,顿时朝身侧人看去,那人低声道:“王爷刺的,公主……没了。”   小松朝山崖边上看去,那处寒风萧萧,只有几个宫人与马匹的尸体。   天际轰隆一声,突然一道劈山的紫色雷霆落下,犹如树形的网,雷引百里,直朝山尽头,几乎不可见的京都城而去。   寅时刚过,一道雷鸣惊醒了京都城内大部分的人。   桃芝就睡在月棠院王妃寝室旁的耳房里,突然听到雷鸣声醒过来,背后竟被薄被裹了一层汗水,她坐在床头扇了扇风,又听见屋外哗啦啦下起雨来,不禁叹了口气。   盛暑的天里就是如此,阴晴不定,白日还艳阳高照,两个时辰前的月亮尚很明亮呢,这时便骤雨倾下,乌云遮天了。   桃芝起身,怕祝照也被雷声惊醒,便去了王妃寝室看了一眼,她只朝珠帘后的床榻位置看去,见祝照还躺着,松了口气,正欲退下,又听见祝照喃喃的声音。   桃芝心慌,点上了一盏灯,走到床边才看见祝照满身是汗,眉心紧皱。不知是否沉于噩梦中了,她双手紧紧抓着身下被褥,嘴唇泛白,口中一会儿喊‘爹爹’一会儿喊‘哥哥’又或是‘皇叔’的。   “娘娘……娘娘!”桃芝怕这样下去祝照会病,干脆叫醒了她。   祝照睁眼的刹那,两侧眼角泪水落下,桃芝吓了一跳,连忙用帕子替她擦脸,又将她额上的汗水擦去,低声道:“娘娘,您没事吧?”   心口尚在咚咚狂跳,祝照只觉得自己一瞬难以呼吸,过了好一会儿才渐渐平复心中难以言喻的焦急痛苦感,呼吸逐渐找回,她的视线也清晰了起来。   方才一个梦,穿插了许多过去的事,祝照梦见十一年前的祝府,放火烧了书房,戴着青面獠牙面具的黑衣人。那黑衣人的眼睛就直勾勾地盯着她,仿佛透过盖在书画缸上的画卷,能瞧见藏在里头胆战心惊的她。   “都是噩梦,娘娘切莫回想了。”桃芝见她一直不语,出言安慰。   祝照捂着心口坐起,松了口气道:“是、都是噩梦……”   必是她近来总想着那副画的事,又给户部侍郎下了绊子,这才会将过去的事再度回想。   平日里明云见都在身边,祝照觉得安心,已经许久没做过这场梦了。昨晚府中下人说明云见为修路一事尚在工部忙碌,晚间恐怕要与几位大人挑灯,故而不回府了,祝照的心便一直慌张着。   听见屋外大雨连绵,祝照又想兰景阁内有一株君子兰开花甚是好看,故而她傍晚将兰花搬到院中欣赏,以为是好天气,便将兰花留在了院中,现下想起,她连忙道:“桃芝!快,扶我起身去看院中兰花,切莫叫它被雨打坏了!”   桃芝找了件衣裳让祝照披上,又撑着把伞扶着祝照出门。   祝照走到院中放君子兰的台边,果然看见大雨中君子兰娇嫩的花朵被雨水打下几朵,破碎地躺在了桌面上。   祝照要上前去抱花儿,桃芝连忙拦着她,将雨伞递给祝照后,桃芝道:“奴婢来抱花,娘娘切莫将身上淋湿了,当心病着。”   祝照撑着伞,提了一句:“当心啊。”   又是一声轰隆雷鸣,惊得祝照险些丢了手中雨伞,她回头看了一眼雷霆劈过的夜空。忽而一道影子闪入视线,就在被雷霆照亮的地方,那人站在围墙之上,浑身漆黑,戴着青面獠牙的面具,不过是一个眨眼的功夫,便消失了。   祝照浑身僵硬,骤然觉得寒冷,她一时忘了呼吸,竟不知此时自己究竟是身在梦中,还是尚未清醒。   桃芝抱着花儿,自己淋着雨,将花儿藏在了雨伞下,见祝照呆愣地盯着一处,像是被吓傻了般,连忙道:“娘娘,娘娘!”   黑影又从围墙头飞过,祝照连忙后退两步,便见那黑影直直朝她过来,定在了桃芝身后。   祝照仔细看去,才发现是个身量高的少年,马尾被雨水淋湿,几缕发丝贴在脸上,成了扭曲的蛇形,故而瞧着有些可怕。   “小松?”祝照惊讶:“你怎么……”   瞧见小松衣服上居然还有血迹,祝照连忙上前问:“发生何事了?你可受伤了?”   小松望着祝照,眼中有担忧,也有委屈。   他抿着嘴,古谦和王爷都说切莫惊扰王妃,故而所有人都去了乾院,小松在乾院待不下去,才来月棠院守着,但现在王妃已醒,明日知晓,与现下知晓,并无区别。   小松慢慢抬手,指向乾院方向。   单是看他眼神,祝照也知道……明云见出事了! 第90章 受伤   夜间大雨连带着风, 呼啸着穿过文王府的长廊, 桃芝将君子兰暂且放在长廊下避雨,自己撑着两把伞为祝照挡风遮雨, 却依旧挡不住。   小松的脸色很难看,身上的血腥味儿也有些重。   祝照心中很慌乱, 一瞬间起了许多猜想。小松是夜旗军, 在夜旗军中地位还不低, 这两个月夜旗军一直都归青门军管着, 夜间照常巡逻京都街道安全,今晚突然回到文王府, 莫非是青门军那边出了什么事?   小松虽说没受伤,可身上尽是雨水洗不掉的血迹,明云见又在乾院, 若非她夜半惊醒, 恐怕得明早才会发现,他不敢回月棠院打扰, 是否是受了伤?   一路往乾院的方向走,祝照过于焦急,脚下打滑, 一个踉跄险些摔倒,还好一旁的小松将她扶着, 只是小松袖子上的血迹沾染了祝照月牙白的长衣,显出了几分颜色。   祝照越靠近乾院,心就越悬得发慌, 雷雨未歇,她有许多问题想问小松,不过小松无法开口回答。   靠近乾院的长廊,祝照看见几个府中下人正趴跪在地上借用雨水洗地,等她走近了那些人才发现了她,头也不敢抬道了声王妃,便继续缩在一旁做事。   祝照看见了,地面上铺了一层被雨水消融部分的血,但前方还有他们尚未擦到的地方,血迹尤为明显,不是一滴滴,而是一条血迹如线,直朝乾院明云见的寝殿而去。   祝照的心在看见这些血迹的瞬间便停了跳动,她屏住呼吸,只觉得心口一阵阵地抽痛,脚下步伐加快,右手不自觉地抓在了心口的长命金锁上。   古谦就站在乾院明云见寝殿前等着,瞧见祝照过来,他瞪了一眼跟在祝照身后的小松,就知道方才小松难过地冲出去不会这般安分。   明云见回来前特地吩咐过,今晚不许他们打扰王妃,一切事情等过了夜里的危险,次日早间祝照若发现了,再与她说。   谁想到偏偏是这个时候,祝照来了。   府里的大夫是明云见专门从杏风山上请来的,这位大夫是霍海的师弟,虽无他师兄那般有着在世华佗的美名,但在医术上却也不比宫中御医逊色。   大夫在明云见回府之后便立刻赶来了文王寝殿,一炷香的时间过去,一直到现在都没人知晓里头的情况。   祝照走到寝殿前脸色已经苍白如雪,她扶着门框,朝里头看了一眼,几乎刹那就想要冲进去。   古谦没有拦着她,因为也不知当如何去拦,不过祝照没有立刻进门,就在她伸手触碰被雨水刮得冰冷的门框时瞬间清醒,想起来就连古谦都在门外候着,里头情形恐怕有些险峻,她若贸然闯入,打扰了大夫施救,对明云见没有好处。   祝照便就这么定定地站在房门前,她一句话也没问,来时路上心中百感交集,无数个疑问纷纷涌入脑海,可到了这一刻,她却没有任何想问的话了。   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便是不住地祈求者,不论是神仙,还是菩萨,是佛是道,但求明云见能安然无事,希望这一地鲜血,并非只是他身上流下来的,希望等她可以进入这扇门时,那人已经醒了,能说能笑。   祝照也不知自己等了多久,甚至不觉得冷与疲惫,一旁桃芝担心得双眼发红,可也经不住瞌睡,连打了好几个哈欠。   古谦算着时辰,现下虽然天还是黑的,可已经过去了许久,恐怕再不到一个时辰,天就要亮了。   “王妃,夜里风寒,您回去等吧。”古谦劝了祝照一句。   这雨一直在下,天上依旧是黑云密布,乌压压的沉下来,看不出时辰。   祝照双目无神地盯着院子里的一株花,想起被雨水打烂的君子兰,突然一滴眼泪落了下来,她浑然不觉,摇头道:“我等他。”   古谦欲言又止,知道他是不能将祝照劝回去的,干脆让桃芝先回去,给祝照多拿一件衣裳来,虽说这时天热,但夜里的风也能冻人。   桃芝匆忙朝月棠院跑去,祝照一点儿也不觉得冷,只觉得心中淤塞得厉害,悬在心头上的那把刀摇摇欲坠之际,身后的木门传来了吱呀一声。   祝照瞬间找回了魂魄,倒吸一口凉气,憋了许久终于得以喘息。   她回身看向大夫,瞧见对方虽在屋内净了手,可袖摆仍旧沾染了血迹,瞧着那血迹深深浅浅,可见这么长时间,大夫也耗尽了心力。   祝照没问他话,只低着头绕过对方直朝寝殿内走去,古谦拦住了大夫问了一些话。   文王的寝殿密闭,里头点燃了安神香,一股暖香飘出,除此之外,还夹杂了非常新鲜的血腥味儿。   一面铜盆就放在了桌面上,铜盆里的温水已经被血染成了鲜红色,桌面上还要有一大卷沾染了血的纱布,与一根被折成两段的长羽箭。   祝照望着床榻方向,那里有一面屏风阻挡,恐怕是因为重伤的缘故,明云见的呼吸声很沉。祝照捏紧手心的金锁,原先恨不得冲过去抱着对方,现下却有些胆怯不敢看他伤得多重了。   祝照就站在屏风后,望着桌面上的东西,满目猩红,呼吸越来越急促。   “长宁……”床榻上传来了声音,祝照听见时几乎刹那转身,直接朝床榻的方向奔了过去,她走到床边,瞧见了明云见的现状。   他侧躺在床榻的外侧,上身绑着绷带,胳膊上绕了许多圈,最严重的的还是他肩膀上那处,因为长时间的用力,他整个肩头的颜色都变成了青紫的,右臂上青筋鼓起,稍微动弹,便有血迹渗出。   明云见发丝披散,脸色苍白,嘴唇恐怕是因为方才拔箭的疼痛而被他自己咬破,嘴唇下还有个浅浅的伤口。   祝照看着床边被褪下的衣裳,一件白衣竟然大部分染成了红色,她骤然觉得心疼得厉害,不能控制地抽泣了起来。   明云见眼皮沉重的,勉强睁开,抬眸看去便见祝照站在他的床头处,一张脸上五官都因为哭而皱成一团了,她的哭声不如以前,只梨花带雨地落了几滴泪,此时声音竟然压抑不住,呜哇一声声地止不住。   祝照抬起袖子,一边哭一边擦着脸,这哭声恐怕门外的人也全都听进去了。   方才大夫给明云见治伤时,屋内安静得很,明云见疼得险些晕过去时,差点儿以为自己就要这么死了,现下听见祝照有力的哭声,虽不斯文,但却很叫人安心,只是她哭得有些伤嗓子,明云见心疼。   “乖,不哭了,本王这不是没事吗?”明云见的声音沙哑,低声安慰着她。   祝照的眼泪止不住,抽泣也停不下来,她看向明云见的脸,摇头带着委屈又断断续续地说:“王爷一点儿也不好,王爷……王爷受了很重的伤,王爷、王爷流了好多血,我很担心,我在门外每一刻都像是等待凌迟一般,难受得就快死掉了……”   祝照跪坐在明云见的跟前,半边袖子都被自己哭湿了。   “今天、今天我做噩梦了……”祝照没来由地说出这句话后,才刚有些压住的哭声再度扬了起来。   她今天做噩梦了,梦中的场面很熟悉,也很可怕。她看见了她在意的亲人一个个离开了她的身边,她看见了黑衣人将祝府的窗纸上染满了鲜血。所以当她醒来,知道一切都是噩梦之后,才稍稍安心了些,可现实却与她梦中一般,危险险些夺走了现如今对她而言最重要的人。   祝照看见明云见几乎丧命的伤,看见从他身上流淌下来的鲜血染红了长廊的走道,记忆中的某些画面便与眼前重叠。   她害怕,太害怕失去了。   如若再让她经历一次,不如就让她死了好。   祝照趴在了明云见的床边,呜哇的哭声闷在了手臂里,明云见望着她的头顶,轻声叹了口气,忍着疼痛伸手过去轻轻拂过了她的发,道:“好了,不哭了,再没有噩梦,本王陪着你好不好?”   祝照仍旧在抽泣,明云见看见她袖摆上的血迹,眉心轻皱问:“长宁,你受伤了?”   祝照闻言,抬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袖子,两滴豆子大的眼泪还挂在她的下睫毛上,脸上的泪痕湿漉漉的,她摇头道:“这不是我的,我没受伤。”   明云见见她一边哭,又一边乖巧回答自己的话,只觉得可爱得紧,很想现在就将人抱在怀中好好亲昵一番。只是他险些废了一臂,大夫警告过了,让他至少几个月不能随意动右手,否则日后别说握剑,就是提笔也提不动了,现下,自然抱不了祝照。   见祝照还在抽抽搭搭的,明云见觉得自己轻松了不少,他道:“好了,不哭了,本王送你一样东西可好?”   祝照望着明云见,她也不想在明云见的跟前哭,她也想坚强,只是眼泪不受控制,心里一酸,便止不住。   明云见瞥了一眼自己的手道:“喏,本王现在可动不了,得你自己摘下它。”   祝照朝他手右手上看去,指甲泛青的拇指上,白玉扳指发着月色的光。祝照愣愣地看了会儿那枚玉扳指,轻声说:“这不是王爷送给他人之物吗?”   明云见唔了声:“你不喜欢吗?”   “这是王爷替他人保管的,我不能要。”祝照摇头,眼睛又朝明云见手上的扳指看去。   明云见道:“你以为这扳指是替谁保管的?”   祝照抿着嘴,没有回答,但心中已经有了几个人选,能让明云见多年前便佩戴在手上的,不是他的母妃,便是苏雨媚,祝照私心想着最好不要是苏雨媚。   见祝照不说话,但眼泪也终于止住了,明云见才道:“这是某个病婚了头的小丫头说喜欢,本王送她的,只是她醒来之后又将扳指还给了本王,故而本王暂且答应替她保管了。”   祝照闻言,回想了一番,突然想起来某一日自己病醒了之后明云见就睡在她的身侧,而玉扳指戴在她手上的场景,那时她将玉扳指偷偷送还给了明云见,却完全不记得,这玉扳指是明云见送给她的。   “物归原主了。”明云见道。   祝照扁着嘴,又是一副要哭的样子,明云见连忙哄着她道:“别哭了,眼睛都红了,嗓子也有些哑了,再哭本王也得跟着难受,我们俩难道面对着面一起哭吗?”   祝照实在想不出来明云见哭的样子,只是在脑中勾画了一下便没忍住破涕为笑,觉得那画面有些滑稽,等笑了之后,再掉两滴眼泪,便不再哭了。   她望着明云见不能动弹的手,不敢轻易去摘下玉扳指,怕自己手脚笨拙弄疼了明云见,坏了他的伤口,只说:“等王爷手能动了,再送给我吧,你、你还是先替我保管着好。”   明云见嗯了声,紧紧望着祝照的脸,低声道:“长宁过来。”   祝照微抬双眉,看着他。   明云见道:“让本王亲亲你。”   祝照闻言,不好意思,于是抬起袖子擦了擦眼角,睫毛因泪水湿润根根分明。   她俯身在明云见的额上蜻蜓点水吻了一下,没许他的不正经。 第91章 施威   府里大夫给明云见配了一些药, 熬制天亮了让他喝下才许他睡, 祝照便一直在床边上陪着对方,因为哭过一回了, 故而眼睛红红的,趴着看他时像是只可怜的小兔子一样。   明云见如今只能躺着, 尚不能起身动弹, 大夫说他最好得在府里静养半个月, 静养了之后也不可随意动弹右手, 否则还是会对手臂日后的使用有影响。   不过好在文王府的大夫的确医术不错,明云见的伤口看上去可怕, 若是他好好休息着,养好了只落疤,不会伤及筋骨。   放温了的药是祝照喂着明云见喝的, 这回两个人颠倒过来, 反而让她回想起了些以前她病得神志不清时,明云见在旁边照顾她的画面。   大夫配的药与寝殿内的安神香有助眠之效, 明云见昨夜在外,险些丧命,负伤回到府中之后又忍了取箭之痛, 现下正是需要好好休息的时候。只是他身上的伤还疼着,便是叫他合上眼也睡不着, 配合药物倒是可以叫他好好歇一歇。   其实祝照也有些困了,本来便是半夜惊醒,又因为明云见的事担忧了许久, 她看见明云见安然睡过去之后一直悬着的心也慢慢放了下来,骤然袭来的疲惫让她头脑发晕。   祝照没留在明云见的寝殿里打扰他,她还有其他事要做,文王负伤是瞒不住的,现下已经到了要去上早朝的时候,今日下朝后,必然有人会打探文王府的情况。祝照不知明云见昨夜去了什么地方,回来之后衣服与鞋上满是泥土与血迹,就连小松的着装看上去都像是跋山涉水了一般,唯一能确认的,便是他们不在京都。   离了寝殿后,桃芝连忙给祝照披上了一件外衣,屋外天已经渐渐亮了,只是雨水依旧哗啦啦地落下,打在屋檐的瓦片上顺凹处流下来,汇成了一条细细的水流。   那盆被桃芝放在长廊里避雨的君子兰,也被古谦送回了兰景阁。   门前小松还在,不过已经换了身干净的衣裳,除了小松之外,祝照还在不远处的走廊前方看见了之前一直在王府内守着的夜旗军。   拢了衣裳,祝照对小松道:“你将昨日陪着王爷一同回来的几个人叫到书房去,还有古管家,一并喊来,我有事交代。”   小松愣了愣,点头算是应下,随后便一路小跑离开了乾院。   桃芝替祝照撑了伞,祝照脚步缓慢,心里起了许多猜测,又一一排除,等走到书房门前了,祝照才发现古谦与小松几人已经在那处等候她了。   夜旗军是明云见的人,现如今看来,明云见也不单单只是先前掌握了夜旗军的调遣权而已,否则他出事,小松与这几位夜旗军也不会一直留在文王府守着,恐怕把人送回来了,还得赶回青门军那处。   如今守着文王府的,也不单单只是这几名夜旗军了,祝照问了才知道,府里夜旗军是以往的几倍,明目张胆留在文王府,都无需别人刻意打探,明眼人瞧着就知事情不简单。   祝照坐在书房内明云见平日坐的地方,其实心下还是如打鼓一般,她让桃芝出门守着,屋内就剩下四个人,三名夜旗军,加上古谦。   古谦是文王府成立之后便一直陪在明云见身边的管家,明云见的事他多半知晓,小松又是在明云见身边长大,剩下两名夜旗军总是在明云见的前后守着,昨夜发生的事,他们必然知晓。   “王爷重伤,要不了多久满朝皆知,王爷身上的伤是由何而来的,你们昨夜又去了什么地方,现下能说的便一一告知我,接下来王爷还得卧床静养,王府不能没有主事说话的人。”祝照说这话时,想起了几个月前将作监突然闯入文王府的事。   她是文王妃,总得替明云见担着些什么。   入京一年,朝中局势她也看出了些门道,更知如今有谁站在他的对立面,巴不得文王府落水。   小松没有隐瞒的意思,笔画了两下,又给了身边人肩膀一拳,那人才道:“王爷回府时,已经与属下几个交代过了,其实王爷并没有要隐瞒王妃的意思,只是怕夜里惊扰了王妃,也说……等王妃醒了之后,便一一交代清楚的。”   古谦道:“青门军造反,带着夜旗军追上前往免州的金门军,意图截杀怀带圣旨的金门军,好让免州山上嵘亲王养的几万私兵有足够的时间逃脱。此事其实青门军并未与夜旗军言明,故而夜旗军只知近来有事发生,却不知是此等大事,等出了京都再想告知王爷便迟了。”   “不过现下想来,这些恐怕也是某些人的计中计,尚书令沐大人假意投诚,将这个消息透露给王爷听,青门军副都统又刻意带上夜旗军中的叛军,早早在去免州的必经之路上等候王爷。”   武奉道:“王爷离京前让府里家丁告诉王妃,他昨夜不能回府,其实也让家丁给留守在京都的夜旗军通风报信,迅速赶往支援。我们到时,一部分追上了其余夜旗军,反杀青门军众人,还有一部分找到了王爷,只是那时有些寡不敌众,青门军副都统以慕华公主之命为饵,王爷为救公主重伤……”   祝照听到这儿,浑身一颤,连忙打断:“等等……你们说,慕华公主?”   小松担忧地朝她看去一眼,又用手肘撞了一下身边人,古谦一时哑言,也不知如何将话接下去了。   祝照与明子秋素来感情深厚,明子秋还在文王府小住过一段时日,她们俩年龄相仿,又自小相识,若说这世上有真心对待祝照的人,屈指可数之中,明子秋便是其中一个。   祝照幼年时有了明子秋这个朋友,之后祝家遭逢变故,她小时候活泼的性格也变得沉闷了许多,如今已经不再喜欢交友,能说得上心里话的人也就只有明子秋。   昨日她还收到了明子秋的一封信,信上她少女心思尽显,说要追上涂楠送夜明珠,其实便是要与涂楠表明心意,却不知如何会卷入嵘亲王与明云见的纷争之中。   武奉继续道:“慕华公主不知如何竟会在山崖边命悬一线,王爷为救公主,右手胳膊险些残废,只是青门军副都统即便是死也要将慕华公主之死栽赃在王爷身上,王爷本就负伤,我们……我们又分散各处与青门军对抗,解救不及,慕华公主还是坠崖了。”   祝照听闻这个消息,只觉得心里咚地一声,突然忘了呼吸,耳畔嗡嗡耳鸣声,也将她与眼前几个人隔绝开了。   明子秋……坠崖了。   她知道明子秋为何会在路上与青门军相遇,因为前去免州,金河便是必经之路,明子秋的信上说涂楠在去免州之前,一定会路过金河老家一趟。   他是去跟随周涟打仗的,几万人兵刃相见,稍有不慎很可能就回不来了,所以涂楠一定会在金河逗留,明子秋便是知晓这一点,才会偷摸着出宫,怀揣心中怦然,小孩子般单纯地觉得自己若能追上涂楠,送出夜明珠就好了。   祝照明明知道……她看到了那封信,她明明知道明子秋出宫危险,明知她离京不安全,可她却顺着明子秋的意,给自己找了个答应明云见留在府中不出门的借口,没有立刻派人去找她。   若她昨日收到信之后便立刻派人出府去找了呢?或许有更多人在明子秋的身边,她会安全些,也不会碰上这件事,更不会……   祝照心中自责万分,又是不敢相信好友坠崖的噩耗,后来武奉几人说了什么她都没能听见去,心中强迫着自己要冷静,坠崖未必一定会死,未必……   可那是山崖!坠下山崖唯有无望了。   心口密密的疼痛豁然散开,祝照用力捏紧了右手,她的指甲将手心抠破也浑然未决,脑子仍旧是昏沉一片,不知今夕何夕。   她也不知自己究竟忘了呼吸多久,等到小松冲过来扶着她的时候,祝照才改为攀着小松的胳膊,另一只手紧紧地抓着心口的衣襟,大口大口喘息。她的眼泪一滴滴如豆大的珠子滚落了满脸,祝照只觉得自己呼吸万分困难,心口疼得仿佛要将人吞噬,耳畔还有忽近忽远的声响,似是古谦叫人传大夫过来的呼喊。   祝照满心皆是明子秋的画面,从她们年幼时于宫中初次相会开始,如再一次经历了人生,迅速略过了脑海。   她与明子秋首次相识,便是在当年贵妃的寝室内,明子秋拉着贵妃的裙摆,穿得珠光宝气,她自小就喜欢闪亮亮的东西,只要一出太阳,往日光下一站便是个珍宝。   祝照与她玩儿捉迷藏,总能从她身上金银首饰的反光猜出她在哪儿。   她总是无畏的,宫中严令不许去的地方,她都去过了,不许捉鱼她捉过,不许摘花她摘过,如今不许她出宫,她还是出宫了。   这次不是年幼时的捉迷藏,一件珠宝首饰便能找到她。   祝照心想,她可能再也找不到明子秋了,再也没有那个能抓着她的手,在她耳畔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没规矩也没心眼,热诚又单纯的三公主了。   以前是“长宁,长宁,你快来看啊!”   后来是“皇婶,皇婶,我告诉你哦!”   最后只落于昨日被祝照撕碎的那封信上,最后的一行字。   ‘若我两日未归,母后找我,还请皇婶入宫一趟帮我安抚,就说我去文王府小住,病了不能见风,故而回不了宫,先谢过皇婶啦!’   若她真的只是来了文王府小住,该有多好,该有多好……   大夫到时,祝照正趴在书房的桌面上不住地咳嗽喘息,大夫替她把了脉后便从怀中取了一个小瓷瓶出来,放在祝照的鼻下让她闻了闻,祝照终于能渐渐找回呼吸,可也在那一瞬觉得头脑发沉,眼皮闭上,便直接昏睡了过去。   古谦见祝照睡过去了,连忙问大夫:“王妃这是什么情况?你怎么让她晕过去了?”   “伤心过度,引起旧疾复发,其实也就是心病未愈,憋着不让自己好过,让她睡一觉,等伤心难过缓解些了,自然就能好。”大夫言罢,又叹了口气:“王妃身子太弱了,你们又何必事事与她说呢,说一半,藏一半岂不更好。”   武奉朝大夫看去一眼,抿嘴撇过脸。   王府中谁都知晓,祝照身子不好,受不得凉,也经不起吓,可让他全盘托出的人现在正在乾院里躺着呢。   明云见昨夜归来路上便与他们几人说了,回府后若是王妃问起来,便将昨夜经过全都告诉她,包括慕华公主坠崖已死之事。慕华公主对祝照而言有多重要,明云见比他们清楚,正因为如此,他才不能有半分隐瞒。   明子秋是在他眼前死的,若明云见藏住这一点,祝照不知情时或可好过,但明子秋之死根本藏不住,祝照仍旧会难过,要是被她后来知晓明子秋的死与明云见有关,明云见怕她怪他不坦诚,猜他,忌他。   既决定互许终身,便不能制造误会。   只是这话明云见始终不忍心自己告诉祝照,便与手下人交代过了。   祝照虽说闻了府中大夫给的药睡过去了,可在梦中依旧不安稳,昏睡过去之前听到夜旗军说的事就像是发生在她的眼前被她看见一般,又在梦中重现了一遍。   桃芝一直陪床照顾着,还给没醒的祝照擦了几次眼泪。   大雨过了午时之后渐渐小了一些,天色也明亮了许多,只是一条条如细线般的雨始终不停,浸润着院内的每一株花草。   昨晚被祝照放在院内,于雨中淋了半夜的君子兰,还是因为泡水过多,隔了一天之后根部腐坏,救不回来了。   祝照醒来之后没有再像之前那样心悸难过,但整个人无精打采地坐在院中,或者去明云见的寝殿看着对方,只是大夫给明云见用了药,这些日子里他睡着的时间比醒了多,祝照有时看他看了几个时辰,等走了之后,明云见才醒。   明子秋不在宫中的事情,始终瞒不住,静太后见明子秋几天没有请安,便亲自去景华宫找她,结果景华宫的宫女坦言明子秋出宫三日了,一直都没有回来,但是在临行前,让她给文王府送过一封信。   静太后并未派人来文王府问话,但随即而来的,却是大理寺卿陆粟与大驸马吴少彦。   青门军一夜之间消失,在京都来说可谓是一桩奇案了,三日前明云见早间没上朝,小皇帝还以为是因为大雨的缘故,让文王无心朝政,恐怕又得说什么舍不得王妃之类的胡话,找借口偷懒。   后来有人上报一日未见青门军,也不见昨晚夜旗军巡逻,于是这件事情才引起了小皇帝的注意,上报这件事情的人,便是大驸马吴少彦。   吴少彦因为沾了长公主的光,平日里与青门军统领的关系不错,本来也是有事要找对方的,却没想到去了青门军平日里训练的营中,见不到青门军半个影子,就连后来交给青门军暂管的夜旗军也一个不在。   吴少彦联系不上青门军中任何一人,只能将此事上报,上报之后众人却发现居然当真无人知晓青门军的去向。   一个京中青门军,足有近两千人的军队说没就没了,此事离奇,便交给大理寺办理,小皇帝给的时间不多,大理寺卿亲自出面,也传了吴少彦问话。   吴少彦老实交代,他平日里与青门军统领是朋友关系,其实也就是一起喝过几回酒,他们二人其实有相同的苦衷,便是惧内。   大驸马被长公主管得毫无尊严一事,京中众人都是知晓的,只是青门军统领惧内倒是没几个人说过。吴少彦便说他与青门军统领也是一次偶然的机会碰面,若是被家中那位赶出来,也会坐在一起喝酒,纾解纾解心中郁闷,除此之外,两人却无任何公事上的往来。   吴少彦在提起青门军后,突然又想起来一事,与大理寺卿道:“我回公主府时路过文王府,倒是见到夜旗军进出,要说夜旗军找文王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儿,毕竟他们以前归文王殿下管,有些旧恩情在。只是……这会儿青门军众人去向不明,夜旗军居然扎堆文王府,陆大人不觉得奇怪吗?”   陆粟听了吴少彦的话,并未附和。   吴少彦又道:“我还听说了一事儿,青门军副都统明年娶妻,要娶的女子正是文王妃的表妹。那家人姓徐,家主徐冬是紫门军中的一个小卫,徐冬有一子,名叫徐潭,去年还进过大理寺的刑牢呢,后来是文王保他出来的,陆大人或许听过?”   “这与青门军一案有何关系?”陆粟问。   吴少彦回:“陆大人不知,那徐潭后来便入了夜旗军,夜旗军被青门军暂管两个月,如若陆大人忌惮文王身份,不敢随意去文王府问话,倒不如先问问徐潭,看他究竟是否知晓青门军众人去向,这一个两千人的军队,说没就没,是死是活都得有个影儿吧?”   吴少彦这般说来,陆粟倒觉得还算是句有用的话。   其实吴少彦也明白陆粟的犹豫,毕竟上次将作监因为太后寿礼一事已经得罪了文王府,虽说文王因此吃了大亏,可将作监也被革职,怪罪他管下不周,让官窑陆家出了纰漏。   吴少彦想他陆粟若是没有真凭实据就去问话,文王在小皇帝心中还有些分量,陆粟与文王作对,未必能有好果子吃,故而他才提了让陆粟去找徐潭。   徐潭见到大理寺卿,腿肚子不自觉地发软,毕竟他是真在大理寺的刑牢里受过苦,虽说那件事早就过去了,可坐过牢的人,见到牢头尚且胆怵,更何况是大理寺卿。   徐冬见大理寺卿亲自来徐家找人,还怕出了什么大事,后来知晓陆粟只是问话的,便松了口气,让徐潭知无不言。   徐潭老实交代:“其实自夜旗军归青门军管了之后,小人就一直被青门军与夜旗军排挤了,不论是训练巡逻,他们都不怎与小人说话。前几日小人的爹在家中摔了腿,二娘又身怀有孕,家中只有小人一个男丁,便请了七日假,上头也批了……”   “所以青门军前日去了何处,你并不知晓?”陆粟问。   徐潭又朝徐冬看了一眼,徐冬杵着拐杖道:“知道知道!这事儿倒是有人特地来家中说过,说是让徐潭一同离京,不过那人来了又见小人行动不便,便让吾儿留下照看,没带出去了。”   “离京了?”陆粟点头,再问,便问不出任何有用的讯息了。   如若是青门军连夜离京,又是从青门离开,的确免了紫门军这边的检查,也神不知鬼不觉。   只是没有调令,各军不得擅自离京,这是规矩。   陆粟又带着大理寺的人,顺着城门一路往远处走,直至将到金河时才看见了山林中一些打斗的痕迹,雨水冲刷了两日,足印、血迹都已经不复存在,但是刀剑刻在树干上的纹路依旧清晰。   陆粟派人沿着山间调查了一日一夜,才断定这山林中经过了一场惨烈的厮杀,以人数来看,足有上千。   如若将这上千条人命都与青门军对上,陆粟只觉得头皮发麻,便留了手下继续在山间调查,想在这山林之中寻找到任何可以对应上的蛛丝马迹。   至于陆粟自己,便早一步回京,他重新联系了吴少彦,又与吴少彦对了话,确定吴少彦的确在文王府见到了夜旗军后,便想向小皇帝请搜府令。   搜府令不是随便便能批下的,如若大理寺没有确凿的证据,小皇帝也不会答应,如若小皇帝给了大理寺这个权利,便等同于不信任文王。   吴少彦的意思便是让陆粟先去文王府调查,文王连着三日未早朝也不出门,听人说是重伤在府养病,人事不省着。这个时候陆粟过去,理由正当,文王不能起身,无人撑腰,等他们找到了确凿的证据后再向陛下讨令,至少名正言顺,小皇帝不会不给,文王府也无话可说。   陆粟觉得吴少彦的说法有些道理,便让吴少彦带金门军皇城北门中的一队人马,与大理寺的人,他们几个一同于事发之后的第三日,到了文王府。   祝照于书房内听武奉上报时,古谦便从外跑进来,面色焦急,有些难看道:“王妃……大理寺卿陆大人,带着一些金门军,还有大驸马一同闯入了王府了!”   祝照抿嘴,这两日阴雨天,不利于明云见肩上的伤恢复,昨日因为伤口调理不当导致部分溃烂,引得明云见高烧不退。今早他肩上恶化的伤口腐肉已经被大夫剜去,可明云见未醒,这群人趁着这个时候来,当真是直戳文王府的软肋了。   立在书房飞檐上的小松远远也看见了,隔着几个院落的前方,大理寺带人闯入文王府如入无人之境。他心中气急,握着腰间剑的手已经不自觉收紧,轻身下了飞檐后,眼看就要往外冲,将这些不将文王府看在眼里的人打发出去!   “小松!”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小松回头,腰间的配剑已经半边出鞘。   祝照由桃芝扶着,脸色有些难看,她回头朝武奉看了一眼,轻轻点头后便对小松道:“你莫要冲动,随我一同出去看看,如若他们敢动手,你再出手。”   连着几日的雨,终于在今日消停了点儿,文王府前厅的院子里摆了好几盆茉莉花,明云见选这些花儿回来时还没开,说是要等茉莉花开后再端到月棠院的阁楼上叫祝照闻着香的。   祝照走到前厅时,正看见一名大理寺的人不知在翻找什么,打坏了一盆茉莉花,青瓷落地声音清脆,蹦得最远的那块碎片,正掉在祝照的脚下。   祝照因为明子秋这两日都没怎么吃饭,脸色难看,身形瘦弱,瞧着便好欺负,今日事情撞上了眼前,她也无可躲避。抬眼看去,大理寺卿与大驸马吴少彦正站在厅内指挥,他们身后的人比起上次将作监带人过来时更多,虽说没有将作监那般随意破坏,可气势却比将作监要摆得足。   祝照没靠近,只和陆粟打了个照面,便对小松道:“坏我文王府上花草者,小惩一番即可。”   小松眼眸一亮,如风一般冲到了厅外,在众人还未反应过来之际,便给了方才打坏茉莉花的人一个耳光,耳光清脆响亮,直接将人扇懵了。   那名大理寺的人回头朝陆粟看去,有些震惊,也有些委屈:“大人……”   “陆大人若不管好自己的手下,本王妃便替你管了,那些还欲往王府深处探去的人再不收敛一些,就别怪我不客气。”祝照藏在袖中的手逐渐收紧,眼神也变得坚硬了起来。   陆粟先是瞪了自己的手下一眼,开口道:“本官奉旨调查青门军众人失踪一案,已经查到了眉目,此事恐怕与文王脱不了关系。夜旗军原归属于青门军暂管,如今却都到了文王府,本官劝文王妃还是好好配合,否则就算是说到了陛下跟前,文王府也讨不了好。”   “陆大人既然是奉旨行事,本王妃自然配合,只是不知陆大人奉旨可有搜府令?一般的搜府令可搜不得文王府。”祝照说到这儿,见陆粟脸色微变,立刻接话道:“要知文王为陛下皇叔,本王妃亦是皇亲国戚,陆大人没有实证便带人贸然闯入,难不成是效仿了将作监的某位,带个所谓证人,便以为可以在文王府为所欲为了吧?”   提到所谓证人时,祝照将视线落在一旁的吴少彦身上。   吴少彦怔了怔,摸着鼻子瞥向一旁。   陆粟皱眉:“本官也是奉命行事,青门军一案紧迫,搜府令本官已请示了陛下,很快便能批下,倒是本官听闻文王夜半出城,重伤归来,不知文王离京与青门军消失可有关系?亦或是青门军之事便是文王所为?”   “陆大人!”祝照上前一步,冷着目光直直地盯着陆粟,她分明长得精致,看上去犹如幼猫,毫无威胁,可偏偏这一眼叫陆粟不禁退缩,竟生了些微胆怯。   “看来朝中无视王法之人不止将作监,还有大理寺!将作监的那位如今是什么结果,陆大人想必也看见了吧?堂堂大理寺卿,官居三品,居然带人闯入文王府,要知文王为陛下皇叔!超品之位岂是你们可随意践踏的?今日陆大人敢无搜府令带人闯府,明日便有人敢无捉捕令将本王妃押入大理寺牢里去!”祝照冷哼:“陆大人全靠一张空口无凭,摆足了架势!”   “你欺我夫君受伤卧床,欺我年幼妇人一个,欺我文王府不如其他王爷有势,甚至与本王妃说话时毫无敬意!要知本王妃也是陛下皇婶,你见陛下要跪,见我便无需行礼?你是藐视王法,还是藐视皇威?”祝照言罢,袖摆一甩,撇过头道:“亦或是觉得文王府人尽可欺,在你陆粟看来,无需多礼,亦算不得皇亲国戚?”   陆粟浑身一颤,万没想到祝照一个小小的人儿,居然张口能说出这般厉害的话,甚至句句在理。   文王在京都的确无权无势,甚至比不上一个大理寺少卿人脉广,势力多,可也架不住是皇亲国戚的事实。   “下官……不敢。”陆粟忍气吞声,拱手行礼。   站在一旁的吴少彦也规规矩矩,随着长公主喊了祝照一声‘皇婶’。   但一码归一码,祝照越是阻拦,吴少彦便越是肯定王府里必有绞杀青门军的证据,于是他道:“既然皇婶否认青门军一事与文王府有关,不如皇婶解释解释,为何青门军全军被人灭杀于京都城百里之外的山里,而夜旗军却于文王府安然无事?”   祝照微微抬眉道:“本王妃何时说过青门军一事与文王府无关了?”   “你这是承认了?!”吴少彦与陆粟同时抬头。   祝照见大理寺与金门军的人都被夜旗军赶了出来,聚集在文王府的前厅,这才松了口气道:“我不让你们进去搜,一来你们贸然闯入,不敬文王,二来你们对我无礼,不敬王妃,三来你们搜查毫无章法,毁我王府,这规矩若不与你们讲明白,传出府外,岂不让众人笑话。”   武奉从一旁走出,手中提了个巨大的包裹,他将包裹丢在了陆粟的跟前,那包裹上还沾满了血迹,落地时散开,里头满是青门军的腰牌。   “这……”陆粟一惊,地上腰牌,将近两千,每个都是拇指大小,花纹相近,位列不同。   祝照道:“陆大人不是要找青门军吗?这便是你要找的青门军。”   陆粟问:“王妃这是何意?青门军一人也无,倒是这些腰牌怎会在王妃手中?莫非青门军当真毙于城外,皆是文王所为?”   “青门军意图造反,恐吓夜旗军随行,妄图追杀身怀圣旨的两千金门军。夜旗军原是文王手下,自然忠心于陛下,决不允许青门军这等反贼留活!”武奉扬声道:“青门军是我杀的!死于我手的至少五十人,若非文王殿下及时赶到,下令诛杀青门军,待到酿成大祸时,一切都晚了!”   “什……什么?”陆粟只觉得可笑:“你说青门军造反?有何凭据?”   “陆大人若不信,大可带着这些腰牌入宫面圣,问问陛下是否暗自派了两千金门军离京,此事我也是听王爷归来时提到才知晓的。”祝照道:“非青门军造反,而是其背后有人意图造反,青门军不过是先行军,若不扼杀,让奸人得逞,大周危矣。”   “王妃、王妃所言……”陆粟万没想到居然还有人敢造反,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如若此事是假,祝照也不敢胡编乱造,若是此事是真,就连青门军都能收买之人若要造反,可见其野心可怕。   “王妃所言可有凭据?”吴少彦问:“若是文王绞杀反贼,为何陆大人赶到秋山时,山上一具尸体也无?若是心怀坦荡,又何须清理尸首,消灭痕迹?”   祝照挑眉:“哦?看来大驸马的眼神的确很好,非但看见夜旗军出入文王府,还看见了远在百里之外的秋山上被人仔细清理,不留痕迹啊。”   陆粟顿时朝吴少彦看去,他只告诉了吴少彦事发于山上,可不记得自己说过是秋山,就是这一句话,陆粟朝一旁走了半步,与吴少彦保持了些许距离。   “我……我是提大理寺中人提过。”吴少彦道。   前往秋山之人不止陆粟一个,这么解释,也说得通。   祝照道:“秋山行人多,留着横尸遍野吓过路百姓吗?文王考虑周全,本不欲将此事现下告知,以免打草惊蛇,反而叫青门军背后之人有所防备,但陆大人都找上文王府,冠了这么大一顶帽子,文王府也不得不出面解释了。”   “青门军一事,陆大人可问陛下,待到王爷身体恢复后,亦会入宫面圣,将事情原委说清楚,信与不信在于陛下,不在于陆大人,又或者陆大人请下的搜府令到时,你要再想来文王府耀武扬威也可。”祝照言罢,道:“王爷尚在养伤,不喜吵闹。”   祝照转身,离开前厅时道:“小松,武奉,送客!”   小松跳到了武奉身旁,一脚将面前的青门军腰牌踢到了陆粟的跟前,双手环胸,微微抬起下巴。武奉沉稳,还算有礼地说了句:“陆大人,大驸马,请吧。”   陆粟瞥了一眼地上令牌,让大理寺的人将令牌一个不漏地捡起来,便率先吴少彦一步离开了文王府。   吴少彦望着陆粟的背影,只觉得文人当官果然优柔寡断,一个大理寺卿,居然还比不过将作监有胆,当时将作监至少是带着东西离开,又反咬了文王府一口,而今的大理寺卿却落魄而归,丢尽了颜面。   吴少彦跟上了陆粟,瞥了一眼正在研究青门军腰牌的陆粟道:“这些腰牌都是真的,就是陆大人手中拿的那一枚,便是青门军统领的腰牌,如今青门军被灭,一个活口都不剩,自然是他们文王府说什么是什么。”   陆粟看向吴少彦,问:“你认为还有问题?”   “自然,若是文王意图造反,被青门军发现,于是他杀人灭口呢?”吴少彦低声一笑:“陆大人可别说自己没有猜忌,夜旗军跟在文王身边十余年,早被他养成私兵了,便是被青门军暂管又如何?经此一事,朝中人见青门军结局,无人再敢打夜旗军的主意,这夜旗军的调遣权啊,终是要回到文王的手中。”   便是明云见主动将夜旗军的调遣权送出,也无一人敢轻易接下,谁都不想养几千军在身后,却时刻惦记着这些人会随其主人,吞噬自己。   陆粟收回令牌道:“大驸马今日之言,就不怕得罪文王府?”   “陆大人会出卖我吗?”吴少彦咧嘴一笑:“我今日可是陪着陆大人一同过来的,这本不是我分内之事,可我还是帮着陆大人分了担子。”   陆粟心想,若非有你怂恿,又何来今日被一个十几岁的文王妃施下马威这等丑事。   走到路口,陆粟便与吴少彦分开。   夜旗军的人也跟着他们,直到确定了他们已经回到各自府上了,这才返回文王府禀告。   祝照应付完了人,便去了明云见的寝殿,只是明云见还睡着,浑然不知就在方才,祝照顶着巨大的压力好好运用了一把‘文王妃’的身份。   以势压人,不是她喜欢做的事,并且压下明子秋的死,祝照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静太后那边知晓明子秋给祝照送过一封信,祝照也及时书信一封给太后,告知了自己的无辜不知情,只当明子秋在外贪玩不肯回来,不能将此事与明云见和青门军扯上半分关系。   至于山崖边关于明子秋马车的痕迹与那几个宫人的尸体,祝照也都让武奉去收拾青门军尸体和腰牌时一并处理了。   听武奉说,宫人的尸体都深埋了起来,地上的车轮痕迹也被刀剑痕迹覆盖,至于明子秋……本就是坠崖,崖下又是金河,被水冲走后一丝痕迹不留。   祝照坐在明云见的床边,本能地想要离他近一些,寻求一些安慰与依靠。   她觉得自己渐渐变得自私又冷血了,她知道那晚事情扯上明子秋,就算明云见拿出了青门军造反的证据,也始终会在小皇帝的心里种下怀疑的种子。她终有一日,为了文王府,为了自己的丈夫,将明子秋的死彻底隐瞒,让她孤零零,可怜地沉于河底,甚至无人打捞。   祝照将脸埋在掌心中,双肩颤抖,不想吵醒了明云见,也不能止住痛恨自己卑劣的心。   “对不起,子秋……”祝照的眼泪顺着指缝流出。   明子秋曾说,她是她最好的朋友,可祝照觉得,此时的自己配不上这个身份,她不是一个好的朋友,甚至不是一个好的皇婶。   作者有话要说:  说到做到。 第92章 弹劾   明云见是三日后清醒的, 因为天热气闷, 又接连下雨,导致他伤口溃烂的问题, 使得明云见这几日都是昏昏沉沉,不能清醒。   大夫治疗时祝照都在旁边陪着, 等大夫走后也是她亲自喂的药, 偶尔明云见醒来时见她, 还会对她温柔一笑, 宽慰两句,说自己不疼不困不难受, 祝照如何看不出来真假。   好在自大理寺卿来的那日起,天气就渐渐转好,暑气未消, 房间里依旧闷热, 不过没有雨水,窗户与门半开着, 床边再放个打开的冰鉴,偶尔有风吹入时带着丝丝凉意,叫明云见的伤也养好了些。   明云见醒来时, 还是上午,太阳未到正热时分, 冰鉴里放了一串葡萄与两个蜜桃,蜜桃的果香很浓郁,盖过了房间内的药味儿。   他睡在床中, 斜靠着,怀中正依偎着一个人,头发散乱,蜷成一团,身上半分薄被没有分到,但睡得很沉。   祝照是昨夜困极又不想独自一人回到月棠院才爬上了明云见的床的,她怕自己碰到了明云见的伤,故而只占着床侧的一角,整个人缩着睡,尽量不挨着对方。她的外衣鞋子都没脱,一双小腿还挂在了床外,瞧着姿势就知不舒服,睡熟了之后也没知觉,头缩在了明云见的怀中,被发丝遮挡了些。   明云见手臂上的伤没什么大碍,就是肩膀上的伤较为严重,故而右手还是不能随意动弹,可手指完好。他见祝照睡得安稳,不忍打扰,只是轻轻拂过她脸上的发,叫她的脸露出来,便一直看着,没有出声,也没动。   几日高烧,倒是让明云见难得地重病了一场,以往就算是生了病也没有这次一般神志模糊的。   又过了大半个时辰,院子外头传来了人声,似乎是古谦在数落府丁没有做好事,声音已经尽量压低,但因离得太近,加上这处门窗开着,祝照觉浅,听见声响便立刻睁开眼了。   才一睁眼,便见明云见望着自己,她愣了愣,连忙要下床去,嘴里道:“王爷醒了?可有不舒服的?我去叫大夫……”   明云见不方便伸手拉她,只是早用左手拽着祝照的袖子一摆,祝照还没离开床边便被她扯住了。   “别急着跑,本王已经无碍了,这几日辛苦你,歇会儿吧。”明云见说话声音有些沙哑,恐是这几日发热烧的。   祝照也的确是这几日忙里忙外有些心力交瘁了。   府中开支花费等事都有古谦忙着,祝照得以轻松,不过明云见重伤之事已经瞒不住,大理寺早将消息传了出去,祝照派夜旗军出去打听,还得知晓朝中消息。   皇宫另有琐事,明子秋失踪光靠祝照的一封不知情信,也不能完全撇开,静太后私下派人出宫找过明子秋,搜寻未果后这件事情便没有瞒着,直接告诉了小皇帝。   小皇帝与明子秋感情深厚,便没有隐瞒,派人调查明子秋出宫前后有谁帮衬隐瞒,已打杀了十几个宫人。慕华公主失踪之事也在宫中传开,京中官夫人闲暇之间都在谈论,如今青门军好似造反,三公主又不知去向,文王闭门养伤,更有别有用心者在坊间传言,说这三者皆有关联。   就在昨日,小皇帝派人来打探明云见消息的太监被祝照打发了回去,祝照只能让夜旗军以大理寺的名义在外传话,尽量把青门军意图造反一事扩大,减少关于明子秋的讨论。   饶是如此,也难以堵住悠悠众口,但暂且将文王府与明子秋扯开了关系。   祝照自认为不是个聪明的人,她顶多是有一些机灵,单单是这一点远不足以堵上明云见夜半出行的漏洞。朝中之事,祝照掺和不进半句,说不定这几日已经有人不断上奏弹劾明云见。   祝照坐回床边,将这几日的事都说给了明云见听,尤其是昨日宫中太监来找她时说的话,祝照都一个字不漏的告知了。   祝照道:“蔺公公说,谣言四起,时局难稳,猛虎蛰伏于草野之间一触即发,让王爷切莫伤了陛下的心。”   明云见嗯了声,祝照又道:“如今京中的确有许多谣言,有说青门军是嵘亲王的部下,嵘亲王意图造反,也有说夜旗军连夜绞杀青门军,是王爷要谋反。两种说辞都不足信,但……陛下心中已有衡量,也必有猜忌,王爷打算如何自证清白?”   明云见朝她看去,轻声笑了笑,双眼微沉,望着挂在床头金钩上已经被洗干净的荷包,上面绣着的孔雀依旧鲜亮。   “那就得麻烦小长宁帮我个忙了。”明云见道:“我来说,你来写,这折子我会让人替我送入乾政厅的。”   祝照点头,便让府上人备好了文房四宝,她坐在桌边提笔,就等着明云见开口。   明云见的奏折内所述,其实就是祝照对大理寺卿的那套说辞,只是在末尾又多加了一句,他愿交出夜旗军调遣权自证清白。   祝照写完了之后又拿给明云见看了一眼,明云见前后扫去,低声道了句:“你的字大有进步。”   祝照哎呀一声,心想这都什么时候了,她是在帮他写奏折,又非练字,怎么还批改上了。   奏折准备好,明云见便让小松出门去找人,小松临行前他又道:“若是他不来,你便把他绑来,无需在意他的感受。”   小松点头,离府后祝照问明云见他让小松去找谁,明云见只说是一个故人。   天还未黑,祝照便看见一身穿粗布麻衣之人鬼鬼祟祟地跟在小松后头入了文王府,然后被小松一路带到了乾院明云见的寝殿。   祝照手里端着药,正要给明云见送去,见那高瘦之人两鬓白发,从未碰过,于是入了寝殿仔细看了两眼。   明云见见祝照来了,便做介绍:“这位是国子监祭酒曹大人,若论辈分,还算是本王的远方表舅。”   曹大人闻言,连忙摇头:“不敢当不敢当,文王也不是不知现下情况,朝中人人议论你与嵘亲王要造反,弹劾你的奏折都堆成山了,这时你将我叫来,岂不是拉我入火坑嘛。”   祝照没见过曹大人,曹大人年约五十多,若是明云见给他面子叫他一声表舅,便是代表他是以前明云见母妃娘家那边的亲戚。   明云见直言:“便是要曹大人帮个忙,奏折我已让长宁代为写好,只是如今这情况,叫谁送入宫中本王都不放心,便只能想到曹大人了。   曹大人道:“你这奏折是陈情,还是弹劾嵘亲王?”   “两者皆是。”明云见道:“奏折是陈情,让曹大人替本王口头带话给陛下,便是弹劾了,还有一根断羽箭要你一并带上。”   曹大人顿时吹胡子道:“那我不干!我只想读书育人,照看学生,不想理你朝堂纷争。”   “名琴瑟瑟,待本王右手康复后,弹与你听。”明云见道。   曹大人顿时朝他看去,眨了眨眼又有些犹豫,最终还是点头应下,又不放心道了句:“有文王妃作证,我替你办事后,你可不许诓我。”   “自是君子一诺。”明云见说罢,便将要曹大人做的事一一告知,他们俩在屏风里头低声言语,祝照没有细听,只是瞧见门外小松在捉青蛙,连忙过去阻止他。   等曹大人与明云见说完话后,怀中揣着一本奏折与一根断箭,半只脚跨出寝殿时,明云见问了他一句:“朝中弹劾我的多,还是弹劾嵘亲王的多?”   “半斤八两,怎么,这你也要与他比?”曹大人道。   明云见笑了笑:“若是半斤八两,本王便可与他一争了。”   曹大人顿了顿,回头瞥他:“你一只胳膊都快断了,还是悠着些吧!”   言尽于此,曹大人便走了。祝照提着小松的衣领,一脚在院子地上跺了跺,将那只不足掌心大的青蛙给赶走后,才松了口气。   也不知是不是明云见让祝照写的那封奏折说动了小皇帝,之后的一段时间,朝中即便有对明云见不满的,小皇帝也当没听见这些,并且也未收走明云见的青门军调遣权,反倒是没几日大理寺查出了一些关于青门军造反的证据。   说是文王府提示大理寺青门军众人尸首堆处,大理寺调查了青门军众人都尸体后,发现青门军众人皆是黑布蒙面,若是正当行事,上请令,着军衣,无需蒙面怕人看出身份。另外大理寺发现青门军统领的身上,除了有夜旗军交出的青门军令牌之外,居然还腰佩赤门军令牌。   离开京都,从青门出发的确没有从赤门追上来得快,青门与赤门之间相隔近一个时辰的路程,若要追人,从青门离京太过耽误时间了。后大理寺问过赤门附近的店铺,住店小二说,的确在夜里听见了些声响,是平日里没有的。   大理寺又请令调查了青门军出事那夜守城门的赤门军,平日里赤门不开,故而守夜的赤门军只有两人,说是见到手执赤门军令的人奉命离京,含糊道因天色黑,瞧不出对方是谁,也不知多少人离开。   赤门军中常有如此,因赤门少开,故而守城门的大多都是军中无能之辈,插科打诨得过且过。   赤门军被大理寺一层层往上调查,刚因为工闹一事待在家中还没缓过气来的赞亲王,又因为赤门军被查一事焦头烂额。   平日里谁敢这般动弹赤门军,又谁敢这般动弹他,能有这么大势力的,除了嵘亲王还能有谁?   京中虽有人在传文王意图造反,可哪见过要造反的人愿主动交出京中军调遣权的?反观嵘亲王,京中军无一个是他手下,青门军倒是最好拉拢,被嵘亲王所收也是情理之中,要是青门军造反,必是奉了嵘亲王的意。   如今赤门军又要遭殃,赞亲王一早便坐不住,早朝还没上便去乾政厅找小皇帝喊冤了。   赞亲王行事冲动,未考虑后果,却不知小皇帝根本不知赤门军放青门军出门之事,这事儿也被大理寺暂且压下,尚未上表。结果赞亲王天未亮入宫,却被小皇帝收回了赤门军的调遣权。   后两日,贤亲王还以此笑话赞亲王,说:“明云见上交夜旗军调遣权是为了自证清白,陛下还没要。你赞亲王上赶着交出赤门军调遣权,莫不是赶上了这风气?只怪本王没有京中军的调遣权,否则也一并送上。”   便是这句话,加上小皇帝收回了赞亲王赤门军的调遣权,气病了赞亲王,一连多日请病假不上早朝了。   文王府近来风头很足,祝照也因此不出门了,不过夜旗军倒是经常在外转悠,偶尔也能带些有用的消息回来。   朝中众人的风头都转向了赞亲王,说是大理寺调查青门军造反,是由赤门军放出京的,若赤门军与青门军互相通气,青门军背后撑腰的人便是赞亲王了。   造反之人,又多了个赞亲王,还有人说赞亲王也学着文王明志,将赤门军的调遣权主动交出,便看嵘亲王如今怎么行动,可有什么自证的法子。 第93章 丢人   祝照坐府中也知晓, 文王府暂且可安宁一段时日, 只是曹大人与明云见的关系,还有曹大人送给明云见的琴, 祝照都不懂,为何他弹一曲, 曹大人便愿意冒风险了。   一日祝照喂药时问出来, 明云见笑道:“国子监的曹大人原是本王母妃的远亲表哥, 母妃擅抚琴, 曹大人那时非要拼个出人头地才肯与她提亲,等他后知后觉, 母妃已被召入宫中了。从此不闻佳人抚琴音,他直至现在都未娶,心中有些执念, 本王弱冠那年, 他便将当年为母妃选的名琴瑟瑟送与了本王。”   “这么说,曹大人也挺痴心啊。”祝照撇嘴:“那太宗皇帝与熙贵妃也是有情吗?”   明云见左手点她眉心道:“情易消磨, 本王只知当年父皇宠爱之人不在少数。”   祝照闻言,有些失望,不过回过头来一想, 明云见的母妃入宫时年华正茂,而太宗皇帝已有四十, 的确难有感情了。   皇室感情多是如此,为了巩固地位,娶妻纳妾都不是自己所愿的, 就如贤亲王与贤亲王妃,两人在外看着和睦恩爱,实际上贤亲王总是花天酒地,并不怎把贤亲王妃看在眼里。   当今圣上的后宫里诸多嫔妃,也没有一个是他自己愿意选的,便是如今小皇帝已经到了可以传宗接代的年龄,他也不愿往后宫跑。那若大权在握,美女无数,背后又各有势力背景撑腰,谁能在这种情况下钟情专一。   不过祝照倒是惊讶:“王爷会抚琴吗?”   明云见朝她看去,反问她:“你觉得本王会吗?”   祝照抿嘴,回了句:“我觉得王爷会。”   虽说她来文王府近一年了,也从没见过明云见抚琴,祝照之前有想过他不会,但明云见的母妃会抚琴,曹大人又将名琴瑟瑟送给了他,这一年明云见不抚琴,恐怕就是因为不想触景伤情,过于怀念熙贵妃,才会如此。   明云见原以为祝照猜出他会抚琴,应当要求他日后恢复第一时间弹琴给她听的,却没想到她也就是这一句话便没了下文,导致明云见心里反而痒痒的。   他与祝照道:“等本王胳膊好了之后,第一个抚琴给你听,好不好?”   祝照闻言,耳尖微红,抿嘴点了点头道:“好啊!”   明云见又说:“只是多年不曾碰过琴弦,也不知能不能弹奏好听,若是难听了你可不许笑话本王。”   祝照连忙摇头道:“王爷不会弹得难听的。”   否则……曹大人就不会答应帮他办事了。   祝照不会抚琴,她记得兄长会,兄长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只可惜祝照还没学会一分,祝府便出事了。   药喂完了,祝照正准备将药端出去,才走出屏风就瞧见门口立着一个小玩意儿,她顿时一僵,回头朝床榻方向瞥了一眼。   炸了毛的团子猫正立在门槛上,四只脚稳稳地抓着,黑猫尾巴直直地立起来,尾尖弯曲着蹭过门边,这段时间黑猫倒是长胖了不少,古谦买的鱼没少吃。   只是……祝照端着药碗没动,那黑猫也察觉到了她的视线,扭头看过来,咕哝一声便跳下了门槛,朝着祝照小跑而来。祝照连忙放下药碗,将蹭着她腿的小家伙抱在怀中,又伸手摸了摸它的头,安抚道:“玄虎听话,谁把你弄来的?”   还好没给明云见瞧见,否则这个时候也别管文王伤得有多重,怕是直接能从床上跳下来了。   祝照想将玄虎带出去,结果小家伙在她怀中非常不安分,非要挣脱,祝照几乎要小跑出屋了,一只脚才踏出门槛,玄虎就直接从她的怀中跳了下去。   怕是因为方才祝照太过在意,故而抱得它有些紧,现下小猫不听话,不愿再让她碰了,祝照蹲在门口望着那团黑毛球跳上桌闻了闻花瓶里的荷叶,砸了砸嘴后便一溜烟钻进了屏风后头。   祝照:“……”   一道黑影从身后压下,祝照回头看去,小松身量高,手上捏着几根狗尾草,碧绿毛绒的狗尾草正顺着风飘扬,他一手卷着头发的发尾玩儿,撇嘴歪头看着蹲下的祝照。   祝照一见小松手上的狗尾草也知玄虎是谁给带来乾院的了。   于是她起身,先是朝小松的胳膊上重重地打了一巴掌,就像是在教训不听话的小孩儿,随后提起裙摆跑回了床榻边,眼前所见的一幕叫她胆战心惊,又有些好笑。   明云见靠在床头上,浑身僵硬得犹如一块木头,他原先只是右手受伤,现下是全身上下都不能动弹了。才不过手肘大小的玄虎跳上了他的腿,蹲着舔了舔前足,似乎是觉得脚下被褥挺软的,它舔完了脚后有开始卧着叉开后足舔肚子。   明云见便就这么睁大了双眼望着它,恐怕连呼吸都停了。   见到祝照在,明云见立刻朝祝照投去了眼神,祝照能从他的目光里看见明晃晃的‘求救’二字,于是忍着笑,又有些心疼明云见,她慢慢走到床边不惊扰玄虎,将它从明云见的腿上抱开。   玄虎还不高兴,喵呜地叫了好几声,小松听见猫叫,顿时站在门前扬了扬手中的狗尾草,玄虎见了狗尾草便直朝门外跑,顺着小松手上的玩意儿反复跳了好几下,甜腻腻地叫了几声,跟着他玩儿到一旁去了。   “我去与府里人说一声吧,日后这猫还是别离开古谦的屋子了。”祝照看见明云见额头上都冒汗了。   明云见嘴唇的苍白还未褪色,只动了动喉结,道:“不说。”   祝照扁嘴,明云见又瞥开眼,有些无奈道:“丢人。”   “扑哧……”祝照听他说丢人两个字便觉得好笑,明云见听见笑声,顿时朝她看去,眼神中带着几分威胁,还有些许被嘲笑后的受伤。   也是,堂堂文王,怕一只还不到三个月大的小猫,的确有些丢人了。   祝照顾及着明云见的脸面,没有与府内下人们说他怕猫的事儿,但也好好教训了小松一顿,只说明云见现下还受伤修养,玄虎不通人情,若是碰了、撞了明云见,加剧伤口就不好了。   小松也知道自己不该把猫带到乾院文王寝殿门口来玩儿,他低头噘着嘴,听了祝照一顿数落后,转头就跑出王府了。   祝照见他走时垂头丧气的,心想是不是她的话说重了?平日里明云见都惯着他的。   结果小松跑出去还没有一炷香的时间就回来了,他脸上还挂着没擦的汗水,手上握着一串糖葫芦递给祝照,咧嘴一笑时从怀中掏出一张纸,纸上写道:“属下错了,王妃勿要恼我。”   祝照见他经过这个夏天,又晒黑了几分,笑时唇红齿白,有些明朗,也有些滑稽,于是接过了他的糖葫芦,便不怪他带猫吓唬明云见这事儿了。   又过几日,便是立秋。   月棠院内的桂花树都开始结一批初次的小花苞了,白色的花苞星星点点地落在绿叶之间,便是近看也不显,倒是还没凑近一阵风吹过来,能闻见些香气。   明云见卧床躺了十日多,总算是被府上大夫允许下床走动了,他伤的是胳膊,也不是腿,但因为受伤较重,大夫给他用了不少药,总能致困,这些日子明云见几乎是睡过去的。   清晨起床时,祝照给他穿了衣,套上外衣不必躺在床上的感觉,简直叫明云见神清气爽。踏入房门的那一刻,他便先以左手抓着祝照,低头在她唇上吻了下,再牵她的手去听风院里看孔雀。   听风院里的两只孔雀被淑好养胖了许多,身形也不似刚带回京都时那么苗条了,祝照偶尔还从那只绿孔雀的身上看见她给明云见绣的荷包上,那只丑孔雀的影子。   明云见也许久没来过听风院,乍一看身膘体肥的孔雀,怔愣着有些可惜地摇了摇头道:“这都成花鸡了。”   祝照听他这么形容,不禁笑出了声,嘀咕了句:“小心它们俩听见,过来咬你。”   明云见晃了晃左手道:“本王现下还负伤着,动弹不得,若这两只真冲过来要咬本王,便靠王妃救我了。”   “王妃不会武功,可救不了你。”祝照说到这儿,本是一句玩笑话,牟然让她想起了明子秋,脸上笑容微微僵了瞬,她挪开视线,换了个话题道:“京中现在有人传言,说赞亲王要造反。”   “他如今手上只有不成气候的紫门军,如何能造反。”明云见道:“紫门军人数虽多,但大多不是习武之辈,至多会些花拳绣腿。赞亲王失了户部,又被收走了赤门军的调遣权,现下再不收敛,很容易便被拿下,届时就与贤亲王一般了。”   “赞亲王造反是假,那嵘亲王造反……应当就是真了吧?”祝照拉着明云见坐在长廊边上,隔着花窗见院中孔雀飞上墙头,啄了一朵花儿后又飞了下来。   “太谷、峄山、免州三地,都有嵘亲王的私兵。”明云见对她道:“这些也都是本王江湖上的朋友打听出来的,京都的官大多只知坐在府上享乐,无几人真心效忠大周,若有一日嵘亲王反了小皇帝,怕是他们变得最快。”   “私兵难养,更何况是这么多,便是山林草野之间能隐藏他们,可平日里的军资吃喝都是从哪儿来的?”祝照心中一惊,若是三地有兵,那嵘亲王的私兵少说也有八万人了。   八万人的兵,加上那副画上对他效忠的官员,他若反了大周,只怕是其他握有兵权之人,也会倒戈。   “吏部封勋,礼部科考,刑部狱修,兵部械器,原先都在他的掌握之中,除此之外,恐怕户部、工部也有他的人。”明云见道:“嵘亲王有两个儿子,长子在边城,次子娶了个家中经商的女子为妻,靠这些养他八万兵马,不成问题。”   “可嵘亲王现下都没有举动。”祝照抿嘴。   恐怕小皇帝也是发现了这一点,才会让周涟在免州待了几个月,就是为了查清私兵一事,不过说起私兵,若无明云见去雁州治水,于景州山下被难民匪徒所困,也不会引来私兵一事。   祝照不禁朝明云见看去,朝中无人知晓周涟去处,偏偏他知道,在免州见到周涟时,他一点儿也不惊讶,反而早周涟一步查出了私兵。   他还知道嵘亲王另外两批私兵的地址,莫非当初景州私兵一事,就是他故意透露的?   明云见察觉到了祝照探究的小眼神,不禁失笑,面对她坦然道:“你若想看本王,便大大方方地看,瞥我算是什么?”   “王爷……早知嵘亲王之事?”祝照问他。   明云见道:“他的野心朝野尽知,权势滔天也非一两日,他想造反,没什么好稀奇的。”   明云见顿了顿,又将祝照的手抓紧了些道:“当初他还是皇子时,在朝中就很有威望,文韬武略,是我们所有兄弟中最优秀的那一个,只可惜……他母妃为异国败仗后进贡的美人,出生低人一等,即便再有才干也不会被父皇选上。”   祝照心想,难怪她之前见过嵘亲王一次,觉得他面容不似大周人,五官较为深邃一些,眉骨略高,但因蓄了胡子,故而特征并不很明显。   “嵘亲王骄傲自大,也不甘心皇位让给了当时的五皇子,也就是先帝明天子,为此与父皇闹过一阵子,再后来便被父皇责罚了。”明云见摇了摇头:“他的双眼从未离开过龙椅,明天子忌惮他,当今小皇帝又怎么会放心他?”   所以嵘亲王造反,并不是稀奇之事,从很久以前便已经埋下了种子。   风中传来桂花香,祝照回头看了一眼繁花似锦的院落,恍惚听见明云见低语了一声:“但天下不会是他的。”   祝照侧头看去,只见微风将明云见的发丝扬起,他未戴玉冠,只是一条浅蓝色的发带束了一半的头发,发带上的云纹在祝照眼前晃过,叫她眨了眨眼,有些怀疑自己是否听错了。 第94章 乖些   明云见的侧脸很柔和, 眉目温柔, 嘴角挂着浅浅的笑,仿若方才所谈沉重气氛都不存在。他捋好被风扬起的发丝, 看向祝照,温声问道:“天不似之前那么热了, 这风吹得你冷不冷?”   祝照讷讷地摇了摇头, 忽略方才听见的一句若有似无, 低语:“王爷为何要将这些话说给我听?”   “早做准备。”明云见道。   祝照不太明白他这句话的意思, 早做什么准备?难道是他早就预料到嵘亲王会造反,现下也说给她听, 好在嵘亲王当真造反,举兵围困京都城时,让她别太过慌张, 安心留在府中静候大周得胜的消息吗?   明云见没对这四个字多做解释, 拉着她的手起身道:“走,去看看湖中莲蓬长出来了没有, 若是长出了,便让小松摘几个给你吃。”   祝照哦了声,将心中所虑暂且抛开, 跟着他离开了听风院。   明云见走在前头,一身慵懒舒适的白衣, 腰带都未系上,这几日受伤没怎么吃东西,被风吹得衣裳贴着身躯非常显瘦, 有些飘然欲仙的味道。   他牵着祝照的手不禁十指相扣,眼眸微垂,嘴上虽挂着浅笑,心里却是沉着的。   从祝府出事,明天子驾崩后一路走到现在,他想要的结果便在不远处,若现下不与祝照说一些话,待她自己察觉真相后,也不知是一番怎样心情。说一些能说的,留一下不能说的,也算早做准备。   去了湖中小屋祝照便有些不自在,她后来很长一段时间从这儿路过都能想起先前明云见与她一起在这小房间里的旖旎画面。   现下荷花多半凋谢,荷叶倒是还绿油油的,从湖中小屋正面朝湖上看去,能瞧见不少已经成熟的莲蓬。   明云见让小松去摘几个莲蓬来,小松轻功好,脚尖只在水里点了几圈涟漪便飞身于荷叶丛中摘了几个莲蓬下来。得了明云见的允许,他自己留了一个吃,小松挑了个小的留下,剩下三个大的都笑眯眯地递到祝照手中。   祝照剥莲蓬还算在行,以前琅西的家中后方也有一个小池塘,徐潭摘过不少次莲蓬回来,祝照总是他们中剥莲蓬的那个,徐潭和徐环晴负责吃,徐环莹不爱这些东西。   想起徐家人,祝照顿了顿,剥莲蓬的动作没停,漫不经心地问了句:“潭儿哥现下还在夜旗军中吗?”   “本王让他在家休息了,不过饷银照例发,夜旗军不适合他,只是当时他无处可去,本王才想给他个出路的。”明云见瞧见祝照剥好了莲子,去了莲心又送到他的嘴边来,于是抿嘴一笑,张口吃下后道:“这事倒是好办,回头本王找人让他编入赤门军中,白日巡逻方便许多。”   祝照抿嘴点头,其实也觉得这样挺好。   “青门军副都统一死,环晴就不必嫁给他了。”如此祝照心里也算是了了一件小心事。   她虽不喜欢徐二夫人,但是徐环晴却是跟在她身后长大的,祝照还考虑要给徐环晴另外寻一门好亲事。   对京中外人来说,赤门军比夜旗军光鲜亮丽许多,徐潭在夜旗军中也只是普通一员,找了关系入赤门军当小队队目的话,想要讨个好媳妇就不难了。   明云见说的话,也就两日便办妥了,祝照让小松与桃芝特地去一趟徐家,把好消息告诉徐冬,若是徐潭能在赤门军中好好锻炼,日后立了功,或可破例升为金门军也说不定。   桃芝与小松出门时,祝照还让他们带了一些滋补的物品给徐柳氏,还有几样首饰给徐家的两个姐妹,两人出门大半日,午饭过后才回来。   祝照原以为是徐家好客,知晓桃芝和小松都是祝照身边信任的人,故而留了他们在徐家用了午饭,结果两人回来时脸色都不好看。小松便罢了,孩子心性,碰见不喜欢的人便没有好脸色,可桃芝是个懂分寸的丫头,结果也是拉着脸。   祝照与明云见正坐在湖中小屋的后方,摆了张小桌子画纸铺开,上面文房四宝备好,明云见看书,顺便教祝照作画的。   几片荷叶完成,祝照等墨干,放下手中笔问了小松一声:“怎么了?”   小松比划了阵子,祝照眨了眨眼,又瞥向桃芝,桃芝才道:“今日娘娘让奴婢给徐家带去的消息,奴婢已经说了,徐队目与徐夫人自是高兴的,但……徐夫人的身体不太好,卧床没起,故而今日招呼奴婢与小松的,是徐、徐二夫人。”   先前祝照与徐二夫人在茶楼里面有过一次争执,便是那一次,祝照被她气得喘息不得,小松在场都吓坏了,后来这事儿府里下人之间也都知道,桃芝自然不喜欢徐二夫人。   “奴婢见到了徐大小姐,瞧着脸色也不好,变得古怪得很,总让人觉得她的精神……精神萎靡,而且迟钝,已没有半分才女之姿。”桃芝撇嘴:“至于徐二小姐,奴婢没见到,问了徐二夫人才知晓……徐二小姐已经嫁人了。”   “什么?”祝照蹭得站起,身后的椅子险些倒下,被明云见左手扶住。   “奴婢与小松知道这个消息后,便知晓娘娘在意,故而在附近几家口中打听才知道,是青门军出事之后的第五天,徐二小姐就嫁给了游商。”桃芝皱眉:“其他人都说,因为青门军造反已成事实,赞亲王还在留府待查,徐二小姐与青门军副都统有过婚约,徐家已被大理寺问过几次话,怕被此事连累,便……”   小松走到桌前,拿起祝照作画的笔,在一旁的纸上写了两个字:卖了!   所谓游商根本就不是京都人,只是从京都路过,挂着个商人的名号而已,究竟是何身份若不细查根本不知。   但桃芝与小松打听这些事时,周围的人都说徐家不亏,那游商出价很高,足够徐家在京都城外再置办一所一进一出,两院的宅子。   也便是他们打听了这些,才耽误这么长时间回府。   祝照紧抿着嘴,脸色难看至极,明云见牵着她的手,拇指擦着她的手背略微安抚,又轻声道:“莫要动气伤了身子,嫁给游商与青门军副都统并无什么区别,落在这样娘亲的手里,徐环晴注定不会好过。”   明云见说的都是在理话,祝照心里也知晓,她早管不了徐环晴的婚事,只是原以为她躲过了一劫,却没想到还是被徐家人轻易抛弃。   “那徐夫人生了什么病,你们知道吗?”祝照问。   桃芝老实交代:“咳疾,虽未见人,但奴婢听见了许多声,咳成那样儿必然是伤了肺,凡是与五脏关联的病都难治得很。如今徐家当家作主的,怕是徐二夫人了。”   祝照点了点头,也猜到是这样的。   入了一趟京都,祝照变了,徐家也大变模样,徐潭不再纨绔,甚至有些畏手畏脚,徐二夫人身怀有孕后便骑在了徐柳氏的头上,徐环莹又因儿女私情将自己弄得毫无风姿,徐环晴被迫出嫁,日后恐怕再难相见了。   祝照说不上来是不是心疼心酸,只是有些唏嘘。   若徐冬当年没耐不住寂寞找了徐二夫人就好了。   “一个主屋里,两个女主人,哪怕关系再好,考虑到子女的未来也会明争暗斗。”明云见拉着祝照坐下,又抚着她的后背道:“徐家之事,你日后莫要再管了。”   祝照轻轻点了点头,她也知道,她和徐家的情分也必然因为这些改变,要渐渐走到头了。   祝照本来大好的作画心情,便因为徐家之事毁了大半,到了晚间吃饭时她也没好转过来,满脑子因为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联想到其他方向去。   月棠院的小厅内就只有明云见与祝照两人,桃芝在门外侯着,小松也跟其他夜旗军作堆了。   两盏烛灯摆在入门的左右两处灯台上,屋外太阳还未完全落下,仍有些橙红色的光顺着门外照进来,只是起不了多少照明的效果。   一缕落日的微光照在祝照的额上,因为窗花的原因,那光成了一朵桃花模样,明云见便就这样看着她,看她呆愣地用筷子戳了十几次碗嘴里的饭还没咽下去,干脆用手朝她头顶拍了一下。   祝照回过神来,忙用勺子舀了一勺饭递到明云见的嘴边,明云见微微一怔,扑哧笑出声:“你要是不想喂了本王可以自己吃。”   “大夫说了,王爷的伤还没好,少动胳膊为佳。”祝照抿了抿嘴:“还是我喂王爷吃吧。”   “你在想什么?这么出神。”明云见其实也不是不能动手,他用左手写过两年的字,也用左手练过剑,左右手的使用相差无多。   但自他受伤躺在床上之后,吃喝一事一直都是祝照代劳的,明云见乐意见她照顾自己,喜欢她在意自己的样子,故而便没开口解释。   现下这一碗饭,怕是半个时辰也喂不完了。   祝照在想明云见白日里说过的一句话,他说一个主屋里若有两个女主人,哪怕关系再好也会为子女之事争斗。徐家只是小家,尚有这么多事端,更何况是皇家,皇宫且不说,就是其他王府之中恐怕这类争斗也不少。   祝照不禁朝明云见看去,早几个月明云见与小皇帝玩笑,带祝照出门游玩避暑的那一段时间,说是要她怀个小世子,但祝照现下也没有怀孕迹象。非是他们不恩爱,只是祝照猜测是否是因为她自小身体就不好,月事总拖延的原因,怀子方面……不太容易?   如此想来,祝照又偷偷打量了明云见。   明云见嘴角挂着一粒饭,正被他取下,见祝照看他的眼神,对她故意皱了皱眉:“瞧你的表情,心事颇重啊。”   “王爷日后若要纳侧妃,亦或几个妾室回府,我……我不会与她们争斗的。”祝照突如其来的一句话,叫明云见怔愣了瞬。   “本王为何要纳侧妃?还妾室?”明云见这回是真的皱眉了:“谁与你胡言乱语了什么?”   “没有,不是别人。”祝照犹豫:“名门望族三妻四妾乃常事,只是今日听到徐府两位夫人的关系,我联想到了一些事而已,我、我只是……只是为了王爷的香火考虑。”   “王爷今年已二十七了,早是该开枝散叶的年纪,我、我是想……”祝照的话未说完,明云见便直接打断,拿起桌上的银扇便连敲了她的头顶两下:“你是该为本王考虑香火问题,但这又与他人何干?”   “心意相通、心爱之人,一个就好,日后的孩子也不要多。人说生子犹如走鬼门关,你身子素来不好,未必承得住,要是生了第一个怕疼,怕累,那便就一个。”明云见顿了顿,又道:“子女多了也未必是好事。”   祝照睁圆了双眼,又说:“那若、若……我生了个女儿?”   “女儿有何不好?本王见过你幼时模样,可爱得紧。”明云见拉着祝照搂入怀中,单手揽着她的腰道:“你乖些,莫要起糊涂心思,要是敢擅自做主替本王纳侧妃、妾室,本王就不再理你了。”   “我才不会主动惹这蠢事……”祝照嘀咕。   明云见数落:“你非第一次提这话了!”   祝照哑言,上次是误会,她以为明云见喜欢青楼里的花魁呢,这次……这次之后,再不提了,提起难受,想便心酸,至于怀子一事……她再私下问问大夫吧。 第95章 讥讽   慕华公主失踪后的二十天, 太后还是病倒了。   原先静太后知晓明子秋不在宫中, 第一时间便问了祝照,祝照对此一无所知之后她便将明子秋离宫之事告诉了小皇帝。非但是小皇帝在找明子秋的下落, 就是静太后也在搜寻,只是皇家搜寻慕华公主的队伍出去后便没带什么好消息回来过, 最终在京都城内外所有地方都找遍了, 也没有明子秋的踪迹。   哪怕静太后再不肯相信这个事实, 这时也得认了, 明子秋怕是再也找不回来了。   这些天小皇帝为了瞒住明子秋的事,想方设法给太后找其他的事情忙碌, 好转移她的视线,但纸包不住火,皇家搜寻的队伍回来之后, 明子秋便落得个生死未卜的结局。   小皇帝说, 如若一个月后再没有明子秋的消息,便直接对外宣布慕华公主病重过世, 静太后仍旧不肯放弃,说要将告示贴满整个大周的土地,也要将明子秋找到。   便是夜里与小皇帝说了这番话后, 静太后伤心过度晕倒在乾政厅,后来被宫人抬回了寝殿内, 太医诊断后说是她积郁已久,需得配合着药物好好休养,这段时间还是莫要再让静太后想起慕华公主。   小皇帝为了缓和静太后的心情, 便在静太后住的宫殿里添置了许多这个季节开的花儿,红白掌两种花排在了院子长廊边上,几步便是一坛,即便如此,静太后一个人待着也容易胡思乱想,没两天,祝照便收到了让她入宫的消息。   再过几日便是中秋,内侍省特地选了一百零八盆色彩各异的优种菊花送到了御花园中,专供嫔妃与太后欣赏。   小皇帝也借着赏菊的由头,让官夫人入宫陪着太后在花园中转转,也好开解太后的心情。   祝照早两日就听说太后病倒了,却一直不敢入宫去见她,其实明子秋的事在她心里也是一根针,稍稍触碰便能扯得锥心之疼。她不太敢面对太后,静太后对她很好,从她年幼时便一直照顾着她,后来祝照回到京都,也是静太后多加照拂,她隐瞒了明子秋的死,心中始终亏欠太后。   果然,祝照入宫后才刚看见静太后,两人一碰面,太后的眼泪便落了下来。   她这几日病得较重,天气还热着便吹不得风,倚靠在观赏花园景致长亭内的太师椅上。长亭内还摆了其他座处,都是让王妃、郡王妃陪着太后一起坐的,其他的官夫人与妃嫔便都站在一旁。   祝照自见到静太后的眼泪便不敢直视她,眼神一直躲闪着,被太后拉着说了许多话。   她之前入宫,一直都觉得静太后还很年轻,至少与嵘亲王侧妃和赞亲王妃比起来,静太后的确没那么年长,可这才短短几日的功夫,便将她蹉跎得老了十来岁。   “子秋是哀家最舍不得的,本就在宫外养了几年病,回宫还不到一年,便出了这等事情,哀家心里痛啊。”静太后抓着祝照的手微微用力,她的脸色苍白,恐怕是这几日哭得频繁,故而眼睛有些肿。   “长宁,你说子秋怎么会这么不听话,居然偷偷跑出宫去!她素来不守规矩,若是真的想出宫玩,与哀家说一声,多求哀家几次哀家也就同意了!偏偏……偏偏要私自出宫,身边也没带几个人,如今让哀家上哪儿去找她?子秋,子秋啊……”静太后以手帕掩面,抹去眼角的泪水:“你与子秋一同长大,你必能理解哀家的心。”   祝照点头,在静太后的背上轻轻抚着,低声安慰:“妾知晓,太后莫要太伤心了,子秋她、她一定会没事的。”   祝照说这话时带着几分哽咽,她不敢哭,她怕自己一哭便要崩溃,坚守着的理智一旦松懈,见太后失去女儿这般可怜,会忍不住将真相告知。   祝照深知,她只能看着静太后为明子秋担心夜不能寐,除了安慰,不能有任何其他表态,越是如此,祝照就越是揪心。   小皇帝邀来入宫的官夫人都知道,她们不过是陪着静太后打发时间的消遣,见静太后哭得伤心,又自问没有祝照与静太后那般亲近的关系,便不去靠近打扰,只等着静太后不再落泪,心情好些了,再去不咸不淡地宽慰几句。   祝照说了许多明子秋的好话,头一次觉得在静太后面前也需如此警惕,好不容易将静太后安慰好了,静太后也知许多官夫人都在长亭外,便与宫女回宫整理仪容,稍后再来赏菊。   太后走后,祝照坐在长廊内,这些官夫人中没有她较为熟悉的,她心情不好,也不愿与人打招呼。   望着静太后留给她的座位上与其他人不同,有一个软垫,一旁的圆桌摆着的也不是葡萄瓜果,而是榛子酥与茉莉花茶,祝照心中分外不是滋味儿。   人家真心待她,她却如此冷漠。   祝照本就打算安静地坐在长廊等静太后回来,再陪太后逛逛花园,最后出宫回府的,却没想到她没去找人,倒是有人主动来找她了。   穿着紫衫罗裙的人晃动脚步站定在祝照跟前,祝照正有些疲惫地揉着眉尾,抬眸看去,便见面上挂着淡淡笑意的苏雨媚。   祝照与她就这样看着,片刻后苏雨媚也没开口,祝照便挪开了视线,微微皱眉不太自在。   “文王妃可真叫我刮目相看。”苏雨媚突然开口,便坐在祝照的身侧。   祝照不愿挨着她太近,转了方向看向另一边的绿菊,苏雨媚继续道:“听说慕华公主与你自小相识,你们除了王妃与公主的关系,更是亲密无间的挚友,如今挚友生死未卜,文王妃为了安慰太后居然一滴眼泪也没流,当真叫我惊讶。”   “文王妃年纪尚轻,本不易隐忍,现下却能处之怡然,如何能叫人不刮目相看。”苏雨媚说完,祝照回头朝她瞥了一眼。   长亭与放菊花的院子还有些距离,方才在花间穿梭的几个官夫人的脸祝照都不怎么能看得清,苏雨媚却知晓她一滴眼泪没流,可见是特地观察了她许久。   “我流不流泪,与郡王妃有何关系?”祝照反问。   苏雨媚笑了笑,单手撑着下巴,见祝照排斥她又故意朝前倾了几分:“我原以为你是个只会哭哭啼啼的小姑娘,现在看来倒是还有几分稳重,不过如你现在这般还不够。”   “不够什么?”祝照皱眉。   苏雨媚低声道:“不够资格留在文王身边。”   她眉目坦然,又有几分得意:“文王是要成大事的人,将来能站在文王身边的女人,光是心志坚强可不行,文采谋略、心计格局都不能太小,依我看……你还稚嫩了些。”   祝照嘴唇微抿,一眼望入苏雨媚的眼底,将她这句话又想了一遍。   她不知苏雨媚是故意这么说的,还是她打听到了什么祝照现下还不知的、关于明云见的消息。明云见的计划与将来,他的目的如何,祝照很少过问,也不愿去深猜,但眼下至少有一点可以肯定,苏雨媚显然对明云见还不死心。   她虽没有直说,却侧面让祝照知难而退,祝照只觉得好笑,她有何需要知难而退的?什么叫将来站在文王身边的女人?   过去没有,如今是她,将来自然也就只能是她。   况且前不久明云见还与她说过,莫要打纳侧妃纳妾的念头,他自己都不乐意王府多个女人,如今却有别人家的女人惦记起文王府后院的房子来了。   祝照挑眉,扯了个笑容:“我稚嫩,那郡王妃觉得……如你这般将要三十的女人,可有资格啊?”   苏雨媚一怔,祝照紧接着又道:“是本王妃说错话了,郡王妃风韵犹存,自然多的是人上赶着倾慕呢。你这般好,文采斐然又足智多谋的,只可惜封易郡王没能瞧见,也不够懂你。”   明云见曾说过,苏雨媚心气高,受不得人批评。她十几岁时被人批评了一首诗便闹得人尽皆知,更何况现下直接被人讽刺了年龄又讥笑了与周涟夫妻关系不和,实在坐不住了。   “文王妃说话注意着些!”苏雨媚站起来便伸手指着祝照:“你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根本轮不到我放在眼里!要不了多久你就知道,今日我所言皆是事实!”   苏雨媚急了,祝照便更坦然了:“郡王妃不把我放在眼里就好,也还请郡王妃莫要把我家夫君放在眼里,他在京中无权无势的,消受不起才女的倾慕。说来前段时日我倒是的确提过要给文王纳妾的话,他说若是我敢替他纳妾,他就将妾室腿打折了丢出王府去,啧啧……”   苏雨媚还未开口,祝照转了话风又道:“不过文王府的后院也没空着,养着猫儿啊、孔雀啊、鸟儿啊之类的玩意儿,我想也不会有人愿意过来与‘禽兽牲畜’抢住的地方哦?否则岂不是与‘禽兽牲畜’无异了?”   “你……你!!”苏雨媚被她一席指桑骂槐的话气得竟然一时哑口无言。   旁边听了一半的贤亲王妃扑哧一声笑起来,实在没忍住道:“郡王妃是做了什么事惹到文王妃了?她的脾气去年周大夫的寿辰宴上有目共睹的,受不得一点儿委屈,否则必然严辞反讥!”   贤亲王妃眼看苏雨媚的脸色已然难看,连忙改口:“啊呀啊呀,我可不该助长她这样损人的风气,文王妃,你这脾气不太好,与平日大不相同,该不会是腹中有了吧?我怀子时,便如你这般像吞了炮仗似的。”   祝照蓦然被她说得脸红,又连忙摆手道:“姐姐别乱说!没有的事……”   贤亲王这话正被归来的太后听见,又问:“什么有了?长宁有了?”   “没有没有!太后别听贤亲王妃胡说!”祝照摇头,贤亲王妃显然是与她玩笑,见她当真,顿时笑了起来,挥了挥手便走了。   苏雨媚也在这儿待不下去,行礼后转身便走。   倒是太后拉着祝照又反复问了她两遍,祝照都否认了,她才说:“你成亲将要一年了,也该为文王添个一儿半女的,日后千万不要冒失,常叫府里大夫把脉。”   “知道了。”祝照抿嘴。   赏菊结束后,祝照便要回文王府,太后知道她要走,特地让宫女拿了个食盒过来,里面装了两盒榛子酥,说是见她在宫里没吃两口,便让她带回去吃。   祝照领了食盒,回去的路上她捧着食盒坐在马车内,又回想起太后将榛子酥交到她手上的和蔼模样,心中不忍,没克制泛起酸涩。   眼泪落了两滴就被祝照抹去,她打开食盒,拿起一块榛子酥吃下后,心中下定决心,她一定要替明子秋好好孝敬太后,这也算是她对明子秋的补偿。 第96章 沐浴   祝照的马车回到文王府后, 明云见是特地来府门前迎接的。   他这几日胳膊恢复的状态不错, 倒是勉强能拿一些轻便的东西,只是仍旧不能大幅度的弯曲, 大夫让他就垂着手,莫要乱动最好。   祝照下车时小松都跑去车后拿踩脚凳了, 提着踩脚凳转身, 明云见就已经单手将祝照抱下了马车, 顺便对她说了句:“清瘦了些, 晚上多吃点。”   祝照捂着脸,落地后再看了一眼明云见的手臂, 又道:“我每天都吃很多的……方才来的路上还吃了几块榛子酥呢。”   “什么榛子酥?”明云见问时,小松已经将马车内放着的食盒拿出来了。   祝照道:“我年幼时入宫,喜欢吃静太后身边宫女所做的榛子酥, 太后一直记着这个事儿, 所以每回入宫她都会做一些让我吃。”   明云见朝食盒上瞥了一眼,那食盒做的精巧, 外头还有一层红漆,上面螺钿的花纹是两个桃子。榛子酥过甜油大,明云见向来不爱吃, 故而也就只是看了一眼,叮嘱祝照一句:“天没凉下来, 放了两天还没吃完就不许吃,免得坏了肚子。”   “知道了。”祝照牵着明云见的手,拉他一起小跑回府里, 又道:“我路上吃了几块嘴里干得很,极想喝水,走快些!”   那几个榛子酥过甜,的确有些腻人,祝照晚饭暂且吃不下,便让月棠院内的小厨房安排在沐浴之后端到房间里来吃。   明云见陪着她,两人便先沐浴。   明云见的伤还没好全,先前躺在床上不算,后来能起身沐浴了,都是祝照帮他的。饶是面对过明云见许多次,祝照每每见他脱光衣裳的样子都忍不住脸红,然后瞥开视线不敢乱看。   浴桶内的水温刚好,大夫为了让他的伤好得更快,还在水里放了一些有助于伤口愈合的药,药味儿闻起来较为苦涩,故而祝照让明云见先入水桶泡着,自己背对着他燃了清甜味道的香。   明云见头发半散下,整个人有些慵懒地靠在了浴桶边上,右臂搭在了桶侧,手臂上的伤口已经结痂了,被划伤的那一条痕迹周围还是青紫色的。肩上的伤口最严重的,到现在稍有不慎还是会流血。   大夫为了帮他取箭,肩膀上有一小块肉都被剜去了,淤青包裹着半边肩头,祝照不敢触碰,只能拿手舀了点儿水洒在上面,然后替他擦另外一条胳膊。   明云见略微歪着头看向她,见她眉心轻皱,已经多次朝自己的伤口瞥来,于是左手捏着祝照的脸颊,沾了她半边脸的水。   祝照唔了声,抬头有些无辜地看向他,不知道自己哪儿得罪对方了,口齿不清问:“是弄疼你了吗?”   “本王捏疼你了吗?”明云见见她还想着自己的伤,心里软得一塌糊涂,说话也不禁放缓了语调,又改为轻轻抚摸过方才捏她的地方。   祝照摇了摇头,拿着毛巾面颊通红地擦着明云见的胸膛,眨了眨眼又说:“今日在宫里,我碰见了封易郡王妃,她与我说了许多话。”   明云见的眉毛微微皱了一瞬,目光几乎立刻落在了祝照的脸上,瞧见祝照半垂着头,光洁的额头上溅了几滴水,好似漫不经心地随口提起,他才道:“她说什么了?”   “也没说几句话,大约都是我在说……”祝照回想,苏雨媚那两句不痛不痒的话,最后还是被她给讥讽回来了:“但有一句话她说了我还觉得挺不高兴的,她认为,日后能站在王爷身边的人不是我。”   祝照抬头看向明云见,下巴磕在他的手臂上问:“是我年纪轻,所以不够资格站在王爷身边吗?”   明云见抚着祝照的脸,轻声笑了笑:“如若不是你,还能是谁呢?不过本王也的确没想过要你站在我身边,你只要能一直陪着我,信任我就好,并肩而行的人需要分担的更多,本王特立独行惯了。”   明云见话中有话,祝照听得出来,他大约是有一些计划要去实行的。   苏雨媚的父亲是礼部尚书,她知道的事,或许是关于朝廷势力上的,祝照想问两句,可还是将这想法压了下来。   若是明云见觉得能与她说的话,无需她开口问,他也会主动说。   明云见的右手手指轻轻敲着浴桶边,脸上的笑容敛了些,低声道了句:“日后苏雨媚的话你便当没听见,她若对你不好,或欺负了你,你回来告诉我,我会替你把这口气还给苏家。”   祝照不禁笑出了声:“王爷这般护着我,就不怕我恃宠而骄出门去闯祸?”   “你若是能闯祸回来,本王心中还有些高兴,长宁,有时你太过懂事,反而让我看得心疼,在我面前,你便表露本性,随性而为就好。”明云见说着,末了又添一句;“在他人跟前也一样。”   祝照揉了揉略微泛红的耳朵,抓着毛巾的手微微收紧,她垂着头替明云见擦好了胸膛便擦腹部,心里胡思乱想着明云见的身量真是很高,也难怪要换个这么大的浴桶,否则还装不下他的腿。   “你今日与本王说这些,是不是有些吃醋?”明云见突然问她,祝照轻轻啊了声,瞥过眼。   明云见却笑意更浓:“本王就说,好端端的为何突然提起苏雨媚,过去的事,小长宁还记在心上吗?”   明云见说话时,不自觉地朝她靠近,带着灼热的呼吸,像是无形的压力在周围扩散。祝照略微缩着肩膀,低声道了句:“你、你过去的事我都知晓,虽未见过,但都听过许多回了,又、又不是刻意非要记在心上的。”   明云见的鼻尖蹭到了祝照的脸,她原先在水中替他擦身的手微微一颤,还没抽回,就被明云见的左手抓住,带着试探性地引路至下。   祝照的耳尖通红得如要滴血般,她一双眼睁得很大,眼中含了些许生理泪水,睫毛轻轻颤动,嘴唇紧抿着,羞怯地望着明云见越来越近的脸。   对方在她唇上蜻蜓点水地一吻,眼神试探,就差写了‘帮我’两个字。   明云见水中左手包裹着祝照的小手,他声音略微沙哑地低求了一句:“长宁。”   祝照的脑子嗡地一声彻底空白,满眼能瞧见的都是明云见那双带着些微笑意的桃花眼,他的双眼里倒映出自己面红耳赤的模样。其实于明云见的眼里,祝照现在就像是一颗熟透了的桃子,红彤彤地等人摘下,只是她的双眼盛了点儿委屈与羞赧,可怜如小鹿,让明云见心有不舍。   他又轻轻吻了祝照的眼、鼻尖、嘴唇,最后额头磕在她的肩膀上蹭了蹭,低低地舒出一声喟叹。   文王这次沐浴的时间相较于前几次来说要长了些,桃芝在门外守着,让那些提前将饭菜端过来的下人又把饭菜端回小厨房,先温着。   祝照打开房门时脸上还是通红的,桃芝转身看去,却见祝照的半边袖子湿哒哒地还滴着水,便道:“娘娘要先沐浴吗?”   祝照伸手摸了摸脸颊,掌心触碰到的都是滚烫,但又立刻想起来自己的手方才碰过什么,触觉似乎尚存,她又立刻将手垂下背在身后,对桃芝道:“你、你你让人换桶水,我要沐浴。”   桃芝浅笑着点头,眼尖地瞧见祝照脖子出有个淡淡的红痕,明云见沐浴前还没有的,于是她忍下笑意,声音轻快地道了句:“是!”   祝照不自在地转身回头看了一眼坐在桌边,已经穿好衣裳,浑身清爽的文王,问他:“桃芝笑得好奇怪,她、她不会是听见什么了吧?”   “本王有发出声音吗?”明云见翻开昨日未看完的书,似是不在意地问,其实嘴角已经扬起,压都压不住。   祝照心想,她哪儿知道明云见的声音在门外能不能听见?反正方才他的脸一直在自己肩上蹭,一切声音她都听得清清楚楚就是了。   祝照还想说什么,见明云见书本遮住半张脸,一双眼满含笑意朝她看来,那眼神中显然无所谓桃芝有无听见什么动静,祝照干脆撇嘴,低头拧着潮湿的袖子。   等祝照沐浴之后,天已经渐渐黑了,月棠院寝室内点了好几盏灯,桃芝将晚饭布置上桌。小厨房里做的都是些清淡东西,清粥小菜几样,再有一碗燕窝是专门给祝照的,祝照喝不下,喂了明云见半盅。   反正祝照不论喂什么,明云见都照吃不误就是了。   用完饭后两人院中闲步消食,远瞧见小松在海棠花前练剑,明云见折了一根树枝给祝照,有模有样地教她两招,小松在一旁看着祝照练剑如跳舞,笑得乐不可支。   祝照也不会,同手同脚了好几回,也就明云见有耐心,不笑话她,握着她的手比划了两下。   祝照的背后贴着明云见的胸膛,偶尔回头朝身后人看去,长亭外的灯光不算明亮,但要不了两日就要中秋,今日月亮将圆,月光落在明云见的白衣上,衬得他飘然如仙。   祝照心下咚咚跳快了几次,呼吸都变得急促了起来,抿着嘴稀里糊涂地学了一招半式,便不肯再练了。   晚间回寝室休息,祝照侧躺在床里侧,她也没有翻来覆去,可闭上眼睛都快一个时辰了也睡不着,满脑回想的都是月下教她练剑的明云见那一瞬面庞。   身旁明云见呼吸已经平稳,祝照却睁大了双眼如铜铃一般看着他的侧颜,心下骤然喜悦的跳动又再度紊乱了起来,祝照伸手捂着心口,掌心贴着小金锁,扭着身躯朝明云见稍近了一些。   却没想到明云见居然没睡,翻了个身将祝照搂在了怀中,稍稍抱紧了些,下巴磕在她的头顶问:“睡不着吗?”   “我……”祝照稳了稳心神,低声道:“我今日觉得王爷尤为迷人。”   “往日本王就很平庸?”明云见问她。   祝照摇头,有些羞涩道:“往日也喜欢,但今日更喜欢。”   明云见静了会儿,低下头嘴唇蹭过她的额顶,带着几分不解:“是因为本王沐浴时拉你……”   “哎呀!”祝照连忙打住他要说的话,小拳轻捶了一下明云见的胸膛:“太不正经了,王爷还是睡吧。”   明云见低声笑了起来,胸膛闷闷地传来几声,被祝照听得清楚。   他也不再逗人,嗯了声道:“我也喜欢你,与日俱增。”   或是明云见的心跳声有安抚人的效果,祝照被他搂着,倒是轻易就睡过去了。   后半夜京都起风,渐入秋,夜风较大,不知何时吹开了月棠院寝室里的一扇窗户,呼呼的风声响起,树枝飘扬的影子投在了门窗上。   祝照蜷缩着身体,莫名察觉到了些许冷意,眉心轻皱,突然听见了一声猫叫。   她猛地睁开眼,身上被子被踢了一半,又有风吹,难怪觉得冷。祝照坐起,躺在床外侧的人却不在了,她心下一惊,背后都凉了起来。   半开的窗户窗沿上蹲着一只黑猫正在舔爪子,祝照看去,见房内门后点了一盏烛灯,照着猫影。   黑猫喵呜一声,撒娇般地跳进房间,几步小跑上了床,头顶蹭着祝照的手腕。   “玄虎……”祝照捂着心口,险些被它吓到。   不过看着身旁空荡荡的,祝照微微皱眉,明云见去哪儿了? 第97章 夜谈   寝室屋外只点了两盏灯, 距离较远, 所照路段并不清晰。祝照坐在床边等了会儿也没听见什么动静,反而是怀中的玄虎不□□分, 抖了抖尾巴后跳下床,对着祝照叫了声。   祝照的困意全无, 心想明云见或是有什么急事出门了, 如若等会儿归来知道玄虎在月棠院, 恐怕今晚一夜都得吓得睡不着了。   现下天黑, 玄虎又是一身黑色,若是隐入花丛中祝照是找不到的, 还是将它抓起来送还给古谦,祝照才能安心些。   从屏风上拿起一件中衣披上,祝照蹲身想将玄虎抱起, 却没想到小猫身体灵活, 它若不想,根本叫人抓不住。   祝照眼看它从窗户窜了出去, 还一个劲儿地喵喵叫个不停,心想它出去了也好,但又想方才这窗户怕就是被它给撞开的, 留在月棠院内始终叫人不放心。   祝照提起门后的一盏烛灯,推开门看见玄虎就蹲在了长廊上, 小黑猫精神挺好,白日没出来转悠,晚间反而来精神了, 就以为祝照醒了陪它玩儿呢,一会儿窜上窜下没了影子,一会儿又跳到祝照跟前,叫两声。   那嘴脸活像是说:你真笨,都找不到我。   祝照眉心轻皱单手叉腰,分外无奈,再看那只在长廊围栏边上闲步的黑猫,她压低声音道:“回头我便让古谦给你打个笼子,晚间别想出来了!”   玄虎似乎听懂了她说的话,抬起爪子舔了舔,又矮身顺着围栏的缝隙钻了出去,那缝隙堪堪能过祝照的手掌,连手臂的都伸不出去,这猫儿像是水做的,一下就没影儿了。   祝照眼看自己也追了许多路,再往前就要到乾院的书房了,这处也不是月棠院,干脆就不管它,反正等它饿了自会找古谦要鱼吃,到时候再让古谦收拾这半夜不睡觉竟扰人清梦的小家伙!   祝照正准备转身回去,却见玄虎蹲在长廊尽头的瓦片上,背对着月亮喵呜叫了一声,祝照朝那处看去,无奈道了句:“你有本事!我是爬不上去,不陪你玩儿了,你好自为之吧。”   目光一转,祝照微微一怔,前方乾院书房的地方发着几点微光。   祝照心下一沉,这个时间点没人会在书房,书房又有光芒,莫不是府里下人剪烛灯时没用心,留了火种在,现下碰见什么书本纸张烧起来了吧?   祝照对着晚间起火之事分外敏感,提起裙摆便要朝那边跑,等凑近些了才瞧出来书房内的光不似火光,窗上也投了几个人影,有人低语,她足下一顿,反应过来,怕是明云见在书房处事。   夜半处事,不可为人知。   祝照抿嘴,心下跳动加快了几分,不知自己是去是留,干脆还是装作没起来过,直接回月棠院睡下吧。   就在她意图离开时,玄虎不遂人意,从梁上跳下,直接落在了书房窗外,祝照顿时噤声,这猫要是跑进书房内,明云见怕猫的事就瞒不住了。也不知书房内的是否是府上人,若是文王府内的人倒还好说,禁止外传就是,若是府外的人……文王一世英名岂不是毁了?   祝照蹲在书房外的一角,对那与她一般同样蹲着的玄虎招了招手,玄虎瞧见她了,就是不动,歪着头晃着尾巴,享受一片纱窗内照出来投在它身上的光,也拉长了它的影子。   祝照不禁暗叹一口气,这猫太不听话。   书房内本静悄悄的,不知谁开口,粗犷的男声传来一句:“礼部尚书苏昇很快便能确定投靠王爷之下的名单,大小官员,包括几个地方官员,大约有三十多,如此一来,王爷也算是挖动了朝中党派官员的根脉了。”   “仅有这些远不足够,朝中官员大多如苏昇,权势地位之诱便能轻易倒戈,如若本王有朝一日失势,他们照样能转头投靠他人。”明云见低声说道:“反倒是嵘亲王养在山间的私兵始终是本王的心腹大患,周涟那边可有回音?”   “金门军早已到达免州,剿匪行动很顺利,嵘亲王对此次剿匪好似浑然不知,恐怕要不到两个月,封易郡王便可归来受赏了。”又一人道。   “嵘亲王的私兵一旦被除,他必会坐不住。他年纪大了,人老了也不中用,长子远在边外守着,次子又是个心胸狭隘之辈,在朝中更无权势,他有胆无谋,与文王殿下是远比不上的。”一人笑道:“嵘亲王密谋造反,十年前便有迹象,到现下都不敢动手,文王殿下的魄力,嵘亲王是骑马难赶的。”   这人说话满是谄媚之音,但说出的内容却叫祝照招呼小猫的手微微一颤,不自觉地朝窗户上的人影看去。   “谭统领不用恭维本王,便是下此决定,也是本王深思熟虑多年的,非一日之功,也耗了十一年呢。”明云见轻声笑了笑:“反倒是本王听说嵘亲王曾找过谭统领,谭统领未领嵘亲王的好意,反而来了本王这里……”   “文王殿下放心!下官绝无背叛文王殿下之心!”那人连忙道:“嵘亲王找下官时,下官还念着与赞亲王的旧情,彼时嵘亲王也无逆反之意,下官求稳才会拒绝对方。但文王殿下不同,文王殿下既有胆魄做一番大事,下官身为紫门军统领,自然愿意为文王殿下效犬马之劳,只望日后文王殿下登位,能施舍下官几分便好。”   明云见没开口,倒是一旁的古谦说了话:“谭统领既是真心投诚,王爷自然不会少了你的好处。”   “朝中六部,文王殿下占其四,又有金门军、夜旗军为京中之矛,封易郡王也为文王殿下所用,这大周国土,其实文王殿下已占得大半。嵘亲王养私兵,耗时耗力,最后还得被朝廷当做反贼山匪剿办,文王殿下可是不动声色便笼了封易郡王,亦等同于将大周一半的将士都招至麾下,下官不诚心为文王办事,又能向谁呢。”谭统领说着,低低笑了两声。   便是这声音,祝照都能想象得出他摩拳擦掌的小人嘴脸。   不过今夜听到的话,却让她心中震荡,久久不能平息。   这几番对话,其实他们所说的重点她全都听见了,祝照知晓明云见并不是外人所说的那般无权无势,毕竟是文王,就算再与世无争,也不可能连自保的手段都没有。可她怎么也想不到,明云见的势力居然覆盖得如此之广,朝中六部他占了四个,或者说……其中的那几个,是祝照回京之后,他再慢慢渗入夺来的。   明云见原先与周涟互看不顺,现下周涟居然也在为他办事,祝照甚至想不通这两人究竟是何时站在了统一战线上。   周涟为的不是嵘亲王吗?当年祝府投靠在嵘亲王之下,替嵘亲王办事,周涟又娶了苏雨媚,苏雨媚的爹苏昇就是嵘亲王手下的人,祝照自然以为,周涟归属于嵘亲王。   可……现在这算什么情况?苏昇连带着礼部一同投靠了明云见,就连周涟也成了明云见的人。   赞亲王前段时间被小皇帝收了赤门军的调遣权,如今紫门军的统领见形势不对,转身便入文王府与明云见夜会,所言皆是对明云见的恭维。   他们的话语间,说的分明是……是某逆之事!   嵘亲王年纪大了,或许有某逆之心,却渐渐力不从心,所以曾经投靠于嵘亲王的人在知晓如今朝中还有一方势力以迅雷之势崛起,而对方比嵘亲王年轻且有胆识魄力,自然纷纷倒戈。   以苏昇为首,联络嵘亲王旧部,只要是愿意投诚的,苏昇都以明云见的名义给了对方更大的好处。当初愿意追随嵘亲王的人,都是看中了嵘亲王对他们的许诺。   祝照记忆中画卷上的那些人,如今有的死了,有的被贬,有的官位迟迟不达画上的高度,十一年过去,自然有人对嵘亲王不满。   可……为什么如今盘算着谋逆的人,却是明云见?   祝照不论怎么想,也想不出明云见要举兵反了大周江山,逼迫明子豫退位的画面。他分明不是那样的人,他在她跟前提起权势时,分明满眼嫌弃厌恶,提起诡计时,分明不屑,他曾说他最在意的……是骨肉亲情。   祝照身形一晃,歪倒在书房外的一角,她的手不经意碰到一小盆茉莉花,茉莉花的花盆只是在地上发出轻微的碰撞声,甚至连她自己都没怎么听清,书房内却传来明云见冷冷一声:“谁?!”   玄虎不知是不是见祝照摔了,连忙跑到她跟前钻入她的怀中,抬起头发出了声:“喵~”   书房内的烛火立刻灭了一半,房门被人打开,古谦与武奉率先走了出来,两人在外瞥了一眼,朝旁边扫去,才看见怀中抱着猫,身上穿得单薄的祝照。   古谦一怔,武奉连忙挪开视线,转身对屋内道了句:“王爷,是王妃。”   祝照抱着猫的手不禁收紧,很快便看见明云见从书房内走出来。   他身上穿戴整齐,只是发冠未梳,一头乌发以发带束起。明云见见到祝照时立刻皱眉,抬步朝她走来,略微扬声喊道:“小松!”   睡在飞檐上的少年几乎是从上头滚下来的,堪堪站稳后,明云见又吩咐:“将猫抱走。”   小松打了个哈欠,心想猫儿?哪里有猫?   察觉众人视线都在看向茉莉花旁的祝照,小松立刻清醒,不禁伸手拍了一下脑袋。糟糕,白日玩儿得太长,夜里就不住犯困,他本以为今日不过是几个人入文王府夜谈,于是就在楼顶守着,万没想到祝照会半夜起床,还从月棠院走到书房来了!   小松满是懊恼地过去将祝照怀中小猫借走,便在同时,明云见拉着祝照的手将她扶起,低声道:“地上凉,你也不知自己起来。”   祝照愣愣地望着他,眼睛也未眨,而后视线又看向被明云见抓着的手臂,心下如打鼓般,迟迟不能平静。   原先在书房内与他谈话的人不止一个,除了紫门军统领之外,还有几个祝照曾有过一面之缘的官员,其实甚至有两个曾出现在祝晓画过的画上。   那些人出了书房,明云见便换了个方向站定在祝照跟前,阻拦了众人的视线,又将自己的外衣脱下披在她的肩上。他伸手理了理祝照的发丝,低声道:“天渐渐要凉了,晚间若起来,不许再穿得这般少,受了风病了便不好了。”   祝照仍旧怔愣着。   明云见牵着她的手,牢牢抓着,回头吩咐句:“武奉,将这几位大人送出,今日的话便到此为止吧。”   那几人中,显然有人还未与明云见说上话,正欲言又止,武奉便立刻做了请人出去的姿势。   几人面面相觑,纷纷对明云见的背影拱手行礼,而后随着武奉离开文王府,离开前倒是有人搭上了话,说文王未免太过宠妻,正事尚且才说了一半,难得他们能夜半出门呢,就都被赶回去了。 第98章 夜话   等那几个官员都离开书房前了, 明云见才揽着祝照的肩膀, 掌心下的皮肤被风吹得有些发凉,于是他稍稍将祝照抱近了些。   “怎么这时醒了?是不是房内太冷了?我让桃芝再抱一床被子过去。”明云见拉着祝照, 一路朝月棠院的方向去。   祝照眨了眨眼,魂未归位一般, 她回头看了一眼还站在书房前的古谦, 又看向抱着猫的小松, 心中五味杂陈, 方才听见的话,都没理清, 也没能消化。   “玄虎惊醒了我,我醒来见你不在,所以……”祝照顿了顿, 又皱眉:“我并非有意要听见你们谈话的。”   “无事, 听见便听见吧。”明云见道:“他们几个白日身边眼线多,怕被人发现, 便晚间来王府,本王怕吵醒你才没与你说,下回便不让他们夜间过来了。”   祝照见他说话这般轻松, 风轻云淡般好似方才祝照听见的不是什么大事。   可那是……谋朝篡位之事,也能这样淡然处之吗?   廊内的风带着些深夜的凉意, 风中还有几缕茉莉花的香味儿,这些养得姣好的茉莉被明云见十步一盆铺向了月棠院,说是让她平日走路都能闻见香味儿的。   祝照半垂着头, 视线偶尔扫过路边的茉莉花,轻皱的眉心始终没松开。明云见也瞧见了,方才书房内所谈的,换做是被任何一人听去恐怕都要人头落地,这等大事,他的确表现得太过冷静。   但……这也是迟早要发生的事,他本来也没想瞒着祝照,因为总有一天也会瞒不下去的。   “其实你今日发现了也好,本王也在想要如何与你开口。”明云见的手摸了摸祝照的后脑勺,抿嘴微笑道:“你若有什么话干脆直接说出吧,本王猜不出来,藏着心事也不好。”   祝照足下一顿,两人正好站在了九曲桥的正前方,眼前所见是月光下碧绿的荷叶与莲蓬,不远处的湖中小屋屋檐下挂着的铃铛被风吹得叮咚作响。   祝照提着灯的手微微收紧,深吸一口气问:“王爷从什么时候就开始计划这些了?”   明云见一怔,突觉得右侧肩膀被风吹得有些疼,恐怕是现下入秋,夜里的风的确渐渐变得刺骨了,以至于那冰冷的感觉从肩膀传到了心间,将他半边身子都寒麻了一瞬。   记忆回想起很久很久以前,久到他甚至都不记得坐在明堂上的人的面孔了,那人一声玄衣,五爪金龙绣在胸襟,分明是个高大的骨架,偏偏瘦得有些脱形,手捏丝绢,咳了几口血。   那人说:“十一弟,帮朕!”   明云见还记得自己当时是怎么回对方的,他还年轻,也有些反骨脾气,故而道:“皇兄看人要看准了,你就不怕你给了我权利,我会比嵘亲王更加贪心吗?”   他此话一出,那人怔愣,明天子右手握着龙椅椅把,明云见不禁唏嘘,其实明天子驾崩时正值中年,只可惜身体早早就坏了。   明云见转身离开明堂,与他说过:“权势,地位,人脉,无需你给,我会自己一分一毫地挣来。”   那时记忆后来多次出现在了明云见的梦中,画面不变,但是他与明天子的对话总与些微出入,记忆里有时他是气愤,有时又是无奈。   但不可否认,他心里的一颗握紧滔天之势的种子,便是在那一番对话中生根发芽。   “若细算,应当是十一年前。”明云见开口:“回去吧,湖上风大,我怕你病着。”   祝照听见了‘十一年前’,立刻就想到了当年的祝府,嵘亲王雇了杀手夜袭祝府,一把火将祝府所有痕迹全都烧毁了,甚至连她爹娘的全尸也没留,皆在火中焚化成了灰。   或许祝家当年只是朝中权势争斗的一个开头,但也以祝家惨遭灭门而暂停。   嵘亲王的势力大到可以在京都谋杀朝廷命官满门大理寺却奈何不到他分毫,最终这个案子也成了悬案,永远尘封在大理寺的档柜中。   明云见若是个有头脑,有想法的王爷,自然会为自己的未来谋划,他想要笼络多方势力,巩固自己的地位无可厚非,但谋反……会否想要的太多了?   祝照突然记起来周涟曾经警告过她,切莫对明云见太过用心,文王曾经或许是个正人君子,但十年官海足以改变一个人的本性。   明云见的本性,改变了吗?   他还是当年那个看见陌生小孩儿流鼻血,便能蹲身下来替人擦血,又细心有耐心温声细语哄人的文王了吗?   “陛下赐婚与你我,是王爷向陛下请的吗?”祝照问出这话时,险些咬断自己的舌头,她知道一旦疑问问出,疑心便存在了。   她不想怀疑明云见对她的用心,因为这段时日,祝照也真切地感受到了明云见的感情,她不认为自己所看见的,明云见对她所做的所说的都是假的。只要他敢给祝照一个准确的回答,祝照就敢信,头破血流,直至真相大白为止。   “不是。”明云见心口的冷又加剧了几分,就像是突然落入了冰湖里,骨头都被冻得彻底。   “小皇帝为何赐婚你我,本王还未调查出是谁提的。”明云见道:“长宁尽管问,只要是本王能告诉你的,今夜你所问的话,我回答的都会是实情。”   “王爷曾想过利用我对你的感情,获得我兄长曾经画过的画上官员名单,但是后来……王爷是真的喜欢上我了对不对?”祝照又问。   明云见点头:“是,我喜欢你,所以不想利用你,也不想对你说谎。”   “那现如今对王爷而言,最重要的……还是骨肉亲情吗?”祝照问出这话时,小心翼翼地朝明云见看去一眼,便是这一眼,叫她止步于月棠院前,心里像是猛地被人扎了一根针般,疼得有些难以呼吸。   明云见的脸色太难看了。   他面色苍白,嘴唇也被寒风吹得干裂,与祝照满心疑惑和担忧不同,明云见的眼底所现皆如死灰般空洞。他此刻就像是一个木偶人,魂魄早不知飞到了何处,就像祝照方才问的那些问题,句句是一把刀,剜开了他的心口,要看他的真心。   既生疑心,便坏感情。   明云见抿了抿嘴,给了祝照一个回答:“不是。”   现如今对他而言最重要的,已不是骨肉亲情。   祝照没有任何想问的了,她觉得自己继续问下去,明云见恐怕当真会将他这十一年来所有的计划和盘托出,可这又有什么重要呢?   她能改变明云见的想法吗?她能为了心中那一点道义,去宫中将他夜会官员密谋造反的事情告知小皇帝,大义灭亲吗?   祝照恍然发现,此刻她即便知晓明云见要谋反,却也没有什么可做的。   画卷上的人对他而言,早已不重要了,因为他有更多的势力,那些曾经拜在嵘亲王麾下的人,现如今也成了他手中的刀剑。   朝中局势便是这般诡谲多变,谁的真心都是被血肉一层层包裹在里头的,所谓忠诚,大多空谈。   祝照醍醐灌顶,祝家也是在这样不明晰的朝局与势力下,成了灭亡的棋子。她爹与兄长替嵘亲王办事,监视宫中小皇帝的一言一行,若从所谓的正义去看,她爹与兄长也不是什么好人。   那明云见这般,算是恶人吗   他若当真反了小皇帝,颠覆了大周江山,成了九五之尊之后,会比如今龙椅上的人,更造福于百姓吗?   祝照只觉得自己想得越多,头便越来越疼。   她脚下踉跄,幸而被明云见揽入怀中,鼻尖闻到的兰花香味儿掩盖了茉莉花的味道,祝照双眼模糊,也不知当真是冷风吹多了生了病,还是得知惊天的秘密无法消化以至于心思多,脑袋沉,总之这一刻,她浑身无力,随时都要昏厥一般。   手中提灯歪在了地上,祝照抓着明云见的衣襟,听见耳畔对方焦急地喊了两声:“长宁!”   祝照身子一轻,被明云见打横抱在了怀中。   她四肢乏力,但还未完全失去理智,祝照很快就看见明云见右肩处溢出的血迹,她摇了摇头道:“王爷有伤,放我下来吧。”   明云见置若罔闻,几步跨入了月棠院的小厅,抱着祝照几乎是跑着回到了房间的。   耳房内休息的桃芝听见动静,还没走到王妃寝室门口,就听见明云见对外吼了一声:“叫大夫来!”   桃芝连忙应下,匆匆跑了出去。   明云见将祝照放在床上,掌心擦去了她额头泌出的一些汗水,瞧见祝照好似呼吸困难般,几下便解开了她的衣领,又怕她冷着,可见她流汗,也怕她热。   “长宁,别想太多,不许再多想了。”明云见替她擦了汗,又将被子给她盖上。   祝照难受地沉吟了声,她知道自己这怕是又‘旧病复发’了,其实大夫早就说过,她身体尚可,只是遇事难以承受,便会出现假病的情况,就好似她真的病了般,吓人得紧。   难怪昨日在宫里,苏雨媚对她冷嘲热讽了几句,礼部苏尚书既然背叛嵘亲王投靠了明云见,自然知晓明云见要密谋造反之事,明云见若将来当真成了皇帝,祝照自问恐怕没有资格站在他身边,当什么一国之后的。   “我没事的,王爷,歇会儿就好了。”祝照佩服自己在这个时候,居然还能苦笑两声:“只是我今日才发现,原来我从未看懂过你。”   祝照的话,犹如一盆凉水浇下,叫明云见浑身僵硬,就连呼吸也暂停许久。   他怔怔地望着眼前的人,心上涌起了慌张无措,她的话,足够刺人,但更叫人难过的却是……明云见心里知道,他隐瞒了祝照很多,甚至……还有更多。   “时间还长,你可以再慢慢、重新看懂我。”明云见的声音克制不住地颤抖:“本王说的其他的话,信不信由你,可是长宁,你一定要信我喜欢你,你一定要信。”   “我信……”祝照道:“王爷曾救过我一命,你是我的恩人,更是我心爱之人,是我的夫君,我自然会信你的。你说的每一句话我都信,造反也好,自保也罢,又或者是为了其他什么,王爷都有自己的主张定夺,我只是、只是有些害怕。”   祝照望着明云见的眼,道了句:“我怕成王败寇,你又何必以命去赌一个江山呢?”   明云见闻言,久久沉默。   桃芝将大夫带来,大夫见明云见肩上的伤裂开,血浸得半边肩膀的衣服都染红了,连忙要为明云见治疗,明云见却掀开了他,道:“先看王妃。”   大夫为祝照把脉,确定祝照只需休息好,心情稳定便没事儿了,明云见才让大夫治伤。   他的伤口撕开了,大夫重新替他缝上时,甚至连药都没上,那血淋淋的画面,祝照不敢看,明云见也一声不吭。   她能察觉到对方朝自己看来的视线,像是千言万语要诉说,却欲言又止。   他不打算告诉自己更多,祝照心中知晓,所以她也不打算再问了。   祝照今夜,没从明云见身上看出半分对权利的渴望与野心。   他有许多秘密,不为人知的秘密将他压得整个人都阴沉沉的,他好似从未在祝照面前露出过这样一面,心如死灰,生无可恋般。   祝照闭上眼,蜷缩身体时突然回想起很多年前,她与明子秋在宫中玩闹,她第一次遇见明云见时他的脸,彼时他满怀心事,连路也不看便闯入了两个小孩儿的花园。   他那时与今夜的惶然无措,何其相似。 第99章 中毒   祝照本以为自己将一夜难眠了, 却没想到很快还是睡了过去, 等再醒来时,便是靠在明云见的怀中的。   他的肩膀昨夜才缝了针, 伤口上的血腥味儿尚是新鲜的,祝照的头离他伤口处就只有一寸, 只要她稍微翻身不注意, 便能再次弄破明云见的伤口。   对方好似并不在意这些, 左手被祝照压在了腰下, 轻轻地搂着她的背。   祝照清醒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蹑手蹑脚地起身, 结果才刚坐起来便扰醒了明云见,两人互相看了一眼,明云见与她微笑, 道了句:“早。”   祝照怔了怔, 也轻声与他说了句:“早。”   明云见先起了身,祝照见他要穿衣便连忙跟上, 踩着鞋帮站在他的跟前,然后拿来中衣为他小心地套上袖子。她的动作已经很熟练了,心里虽说还是有些别扭, 毕竟深知昨夜所见不是一场梦,她也没喝多了酒能忘记这些, 但一觉醒来后,心境确实平静了许多。   替明云见穿上外衣后,祝照理了理他的衣襟, 手指拂过衣领处的云纹时,她才看见戴在自己拇指上的白玉扳指,愣了愣。   祝照抬眸朝明云见看去,这白玉扳指怕是昨夜她睡下后,对方戴在她手上的。   明云见与祝照对上视线,附身在她唇上吻了吻,又很温柔地顺过她的长发,低声道了句:“今日我要入宫。”   早些时候明云见在奏折中答应了小皇帝,等他身上的伤好一些了,便会亲自入宫向他解释,前几日明云见还有些犯懒,又或者说是朝中倾向他的官员未完全落定,所以多装了几日的病。   这回伤口复发了,他却得假装病好得差不多了,入宫去面圣。   祝照听见他提入宫两个字,心里便不自在地咯噔一声。她与小皇帝没有多深的感情,唯有与明子秋和太后的感情深些,但明子秋已经不在人世,太后……祝照抿嘴,她才说要替明子秋尽孝心,现下就顾不上太后了。   “小皇帝恐怕得找我谈许久,也不知何时回来,我不在府里,你得好好吃饭,不许再吹冷风。大夫虽说你身体没有大碍,但现下天渐渐凉了,毕竟昨夜走了半晌,我始终不太放心的。”   明云见说罢,又将挂在屏风上的荷包与玉佩递给祝照。   荷包是祝照绣的,玉佩是他从小佩戴到大从不离身的。   祝照低头帮明云见将玉佩和荷包挂在腰上后,才嗯了句,算是应了他的话。   后日就是中秋,今日是朝臣早朝的最后一天,中秋之后还有三日休沐时间,众人可以呆在家中休息。   祝照午间没出门,待在月棠院的花园中发了许久的呆,手中捧着的书看了半晌也没看完一本,桃芝在她身边陪着,以为她是担心明云见的伤,故而宽慰了几句,结果祝照没回答她,她也就不再开口了。   小松就更是了,平日里恨不得睡在月棠院阁楼飞檐上的人,居然一整日不见踪影。中午桃芝去取饭时见到了小松,心想这小子平日里最有逗人开心的本事了,想让他缓和祝照的心情的,结果小松扭头就走了,像是怕了去见祝照。   其实小松的确是有些怕,毕竟昨夜的事桃芝不知情,他是知情的。   王爷出府前吩咐,昨晚在书房出现的人,这几日都不许凑到祝照跟前去刺激她。   祝照吃不下午饭,草草应付了两口便没再用了。她虽说早已成了王妃,可算起还是长身体的年龄,入王府后的确过得好了些,身量高了,人也圆润了几分,可脸看上去仍旧显瘦,胳膊也是纤细的,弱不禁风。   桃芝怕她不吃饭坏了身体,干脆将太后送的榛子酥取出,放在盘子里给祝照吃。   祝照的确爱吃甜口的糕点,吃了几块榛子酥后,又喝了茶,饮茶后不过一炷香的时间,祝照便捂着肚子说疼了。   桃芝吓了一跳,连忙让淑好去叫大夫,淑好刚从听风院那儿喂完孔雀回来,见祝照坐在凉亭内捂着肚子脸色苍白,还一个劲儿地干呕,也吓傻了,跑出月棠院时还险些摔了跟头。   祝照只觉得胃里翻江倒海般的难受,而且胃还有些痛,像是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般,身上一阵一阵地冒冷汗,干呕了几次,什么也没呕出来的,倒是让她喘不过气有些虚脱了。   大夫被淑好拉着跑来,小松听说祝照身体不适,也跟过来了,只是他没敢上前,蹲在花窗后头,趴着花窗的窗沿,隔着花窗缝隙望向院子里头,一双眼睁得很圆。   大夫还没走到祝照跟前,祝照便打翻了桌上的茶水,最终还是呕了出来。她中午没吃多少东西,就喝了一碗汤,而后吃了一些榛子酥,再加上方才饮了一杯花茶。   凉亭内大多是祝照呕出来的酸水,等她实在什么都吐不出来后,整个人也彻底没了气力,面上半分血色也没有,被桃芝扶着靠在她的怀中勉强撑着,但肚子仍旧很难受。   大夫过来给祝照把脉,看了一眼她舌苔的颜色,观她面容,不确定般又把了会儿脉,桃芝都忍不住问了好几句了,大夫才手上一抖,额头起了薄薄的一层汗,低声道了句:“是中毒。”   祝照扶着桌案,虚弱地望向大夫,问了句:“什么毒?”   “相克之毒,只是不知是偶然,还是有人刻意为之了,劳烦桃芝姑娘告诉我,娘娘今日都吃了些什么。”大夫问。   祝照今日几乎什么也没吃,所以桃芝记得很清楚,将她吃的东西都说了一遍,甚至连中午上的菜,祝照没碰过的也都一一告知了。大夫点了点头,让桃芝与淑好先扶祝照回房间休息,他配一些药,赶紧让祝照喝下,索性她吃东西不多,这点儿毒怕是方才已经被她吐出不少了。   院外小松一听是中毒,连忙转身朝外跑。   祝照身体过于难受,躺在床上后没多久便睡过去了,之后被桃芝叫醒喂过一次药,胃里暖和些,也不那么疼了,她便翻身继续闭着眼休息。   小皇帝的确留明云见许久,几乎让明云见将那日青门军造反一事事无巨细地告知了他。其实那日之事,小皇帝已经得到了金门军的回复,的确他们半途被两股三百人的蒙面人追上过,只是那些人似乎没有其他支援,便被他们轻易解决了。   将这些消息写成信带回来的是涂楠,小皇帝对于涂楠还算是能信得过的。   今日让明云见重述,不过是为了却保明云见有无隐瞒偏漏。   “皇叔既然都这般说,朕自然是信得过你的。”小皇帝点头,手轻轻地落在明云见的肩膀,正要拍时才想起来他右肩受了伤,于是改成拍了他的左肩道:“朝中弹劾皇叔的折子不在少数,朕都一一压了下来,这般大的压力,朕也有顾虑,皇叔不会因为朕多问了你一些话,便与朕生疏了吧?”   “怎么会,倒是此事耽搁这么久才来告知陛下,是臣之过。”明云见顿了顿,又说:“断箭交给陛下,陛下当知如何做,私兵一事既成事实,嵘亲王若不及早除去,后患无穷。”   “朕知道,便在这几日了。”小皇帝说罢,挥了挥手许明云见退下。   明云见正要离开乾政厅,小皇帝又突然抬起头看了一眼他的背影,此时太阳正要落山,暖色的光照着云层,紫红相染,落于明云见的玄衣之上,恍惚间将他衣袍上的龙照成了五爪。   小皇帝揉了揉眼睛,心下咯噔一声,又道:“太傅说……皇叔有个字,为‘初’。”   “是。”明云见脚下一顿,眼眸微垂,不显半分声色。   小皇帝轻声道:“明初如雪,是个好字,适合皇叔。”   “多谢陛下赞誉。”   直至人走没影儿了,小皇帝才靠在了龙椅上,望着一旁还有几张弹劾明云见的奏折,抿了抿嘴,而那几本奏折下压着的,正是一根断了的羽箭。   一道道声音,便是这奏折上的一个个字,他只需多看一眼,便能多涨一分对明云见的疑心。   明云见给的计,就放在他的眼前,他若用,便是以他的江山作为赌注,孤注一掷,可若不用,又要他如何能等到嵘亲王知晓他在剿杀私兵时,恶意露出的獠牙来?   几万私兵不是小数目,祝府出事后,嵘亲王韬光养晦十一年,不可能对虎视眈眈已久的皇位不为所动,他若不搏,就是对方搏。   但若他搏,至少一切都尚且在他的掌控之中,还可相抗。   明云见离开皇宫瞧见守在马车旁的人足下一顿,随后皱眉,又加快脚步走过去,上马车时第一句话问的便是:“她怎么了?”   小松都没反应过来,于是跳上了马车,捂着肚子做了几个表情给明云见看,心中焦急明云见不懂,于是手指在马车的木板上写下了两个字——中毒。   明云见顿时一惊,掀开车帘吩咐一句:“快些回府!”   太阳将落山,这时宫门前也无人,马车快速冲出道路,一路朝文王府疾驰而去,不敢有半分耽搁。   明云见赶回王府时,古谦已经领着府里的大夫在门口候着了。   见到这两人在,脸色也不怎好看,明云见的眉心皱得更深,心里慌成一团,眼眶微微发红,入门时忘了门槛,幸而被古谦扶住,他阔步便朝月棠院的方向走去。   “到底出了什么事?”明云见问:“在王府如何能中毒?本王要你这个大夫留在王府是做什么的?!”   “王爷莫急,王妃中毒不深,并无性命之忧,倒是……此事蹊跷,还需王爷冷静下来,再慢慢找出缘由。”古谦压低声音。   此话一出,明云见朝月棠院赶去的脚步便停了,他背影僵硬,慢慢转身,双眸冷得仿佛要杀人一般。   大夫道:“王妃所中之毒,是药物碰上了蒜引起的食物相克,因为王妃身体素来异于常人,故而引得不适才会腹痛呕吐,小人已经配过药了,服下之后便无大碍。”   “你给的药?”明云见问。   大夫摇头:“小人配药都有叮嘱,凡是王妃需喝药的那日,饭菜都不可放蒜,今日王妃是饮下了蒜香汤,又吃了外来的药,才会起这么大的反应。也多亏王妃身体不好,否则换做常人,这么一点儿药量,根本与蒜起不了明显冲突,时间一长,反而坏事!”   明云见垂在袖中的手不禁捏紧成拳,见大夫与古谦都是吞吐模样,忍下焦急去看祝照的心,哑声道:“有话直说。”   长廊外的美人蕉开得正艳,芭蕉长得比廊顶还高,茉莉花是明云见特地让人铺一路去月棠院的,现下微风吹来,除了秋日的凉爽之外,还有几分阴沉之气。   花香不再,这处也静得吓人。   大夫坦言:“小人将王妃今日所食一一查过,便是从榛子酥里……闻到了麝香的味道。”   “麝香不可过量服用,否则会使人难孕,或……滑胎。”大夫言罢,立刻跪地道:“瞧着王妃的情况,也不知是吃了几回了,好在小人暂且没瞧出王妃有何问题,也已配药及时补救,倒是这榛子酥的来源,需王爷做主。”   轻风吹起明云见的衣摆,仿若将他的人也带着微微一晃。 第100章 麝香   榛子酥是太后给的, 明云见只需在宫中稍加打听便知, 祝照每回入宫静太后都会给她做榛子酥吃,从去年十月他们成婚后开始算起, 已将近一年的时间了。   大夫仍旧跪在地上,连头都不敢抬, 他是文王府里的大夫, 明云见将他从杏风山上带入京都, 便是为了让他严防下毒之事。京都里的争斗从来都没断过, 文王府即便表现得再不起眼,也被他人安插了几次眼线, 下毒之事不是第一次发生,但都被查出来了。   祝照这回……不是在王府内中的毒,如若太后再仔细些, 或者她再沉得住气些, 计划周密一些,或许到现在明云见也不会发现, 祝照已经多次服用了麝香。   古谦初闻这个消息,也是为之一惊。   明云见十年未娶,不知断了多少人猜测他想争名夺利的念头, 却没想到娶了祝照,还要被人防着添子, 一旦文王有子,为了小世子,他就未必能再于鱼龙混杂的京都里不争不斗了。   长廊这处静得只剩下风声, 细风穿过了花窗,吹动窗另一侧的桂花树,树叶哗哗作响。   “你确定,王妃的身体无碍?”明云见终于出声了。   大夫连忙道:“索性王妃食用麝香的次数不算太多,没什么大碍,只需用药好好调理一段时间便可了。”   明云见轻轻嗯了声,转身要走,身后两人还没抬步,他便道:“不必跟来。”   等明云见走后,古谦才将大夫扶起来,祝照服用麝香对于文王府而言是至关重要的大事,明云见与祝照的感情一向很好,王妃入府快一年也未有怀子的好消息,说不定便是这麝香在其中起了些许作用。   古谦回想起方才明云见那双冷冽的视线便不禁打颤,才要离开,一转身看见近在咫尺的小松,又吓了一跳。   小松双手背在身后,方才他们谈的话,他一点儿也没听见,也不知祝照究竟中的是什么毒,想问古谦,求问就写在眼神里了,但古谦视若无睹,显然不打算告诉他。   小松撇嘴,轻功跟上了明云见,在屋顶上跳着走。   他瞧见明云见分明入了月棠院,却不急着往祝照的寝室过去看看她,而是坐在月棠院阁楼旁的凉亭内,一袭玄衣几乎与夜色相融,偶尔才被风吹起玄衣之下的白色衣角。小松离得不算近,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但他是第一次知晓,原来明云见也会独坐一处发呆。   月棠院中的桂花开得正好,金桂现下盛放,绿叶之间都藏不住,也未到落花时,整个儿院子里都是清甜的香味儿。   明云见坐在凉亭内许久,目光直直地盯着一处,风平浪静的外表之下,实则是翻江倒海的内心。   他并未过早暴露出自己,就连贤亲王与赞亲王恐怕也是近一个月才发现朝局形势不对,但他们发现时已经晚了,工部与户部早就到了明云见的手中。所以就连在朝中多年的两位亲王都未立刻发现他的身份,从而提前忌惮他,提防他,那为何静太后会知道?   自祝照嫁入文王府后,静太后的双眼便盯上她了,深坐宫中的妇人,一定不是寻常人。是觉得小皇帝过于信任明云见,害怕明云见与祝照有了孩子之后会利用小皇帝的信任,为文王府谋得更高的地位,还是她原先就知道些什么?   明云见在凉亭中坐了大约半个时辰,太阳早已落山,天也渐渐黑了。   淑好举着灯从小厅内跑出来,将月棠院长廊上挂着的吊灯都点亮时,明云见才从复杂混乱的思绪中渐渐回神。   他起身有些疲惫,轻揉了几次眉尾,然后前去祝照的寝室。   祝照服了药后睡了好一会儿,再醒来是因为身体受不住,一整日没怎么吃东西,下午还将吃的那一丁点儿给吐出来了,现在腹中空空,咕噜噜叫了两声,她不得不睁眼。   才一醒,便看见坐在床边的人。   祝照微微愣神,反应过来后道:“王爷回来了。”   明云见嗯了声,手指轻轻抚过祝照的眉眼,声音温和却带着点儿责怪的口气道:“听桃芝说你今日都没怎么吃饭,分明在本王入宫前,你还答应我的。”   祝照抿嘴,像是被人揪住了小辫子,她偷偷瞪了桃芝一眼,又道:“我心里压着的事多,故而没有胃口。”   “我知道。”明云见点头,露出了个浅笑:“我也如此,故而没吃,就等着你醒,我俩互相安慰安慰,再一起吃顿饭?”   祝照听他这么说,心下暖了几分,点头嗯了声,被明云见扶起了身。   她没病着,大夫说食物相克中了毒,吐过一回喝了点儿药也好得差不多了,只是没吃饭故而没力气,还得明云见这个肩膀有伤的人扶她去桌旁坐下用饭。   桃芝备好了几样小菜,小厨房煮了清淡的鸡丝粥,又烧了一碗鱼片汤,让他们喝完鱼汤再吃饭,鱼汤暖胃,里头还放了一丁点儿醋,奶白色的鱼汤下肚加上那些许醋酸,当真有开胃之效。   祝照觉得鱼汤好喝,故而喝了两碗,再吃了半碗鸡丝粥,这才觉得饱了。   明云见看着她吃,她吃多少,他也就吃多少,等两人都用完饭了,明云见才拉着祝照的手道:“我们去院里转转吧,方才回来时,我发现茉莉花的味道全都被桂花掩盖了,煞是好闻。后日就是中秋,除了月饼之外,你可有什么想吃的?本王让人一并买回来。”   祝照仔细想了想,她是第一次与明云见过中秋,都说中秋是家人团圆的日子,如今她的至亲家人都不在了,唯有两个沾亲带故的,徐家那边就罢了,但阿瑾哥祝照还想送去一份中秋礼。   她道:“我听人说半月湖中的螃蟹最好,小时候有一年中秋我吃过一回,不过那时我年龄太小,不大记得什么味道了,离京多年,也再没尝过,若王爷这个时候还能买来,便多买几只吧。”   “好,螃蟹而已,不费什么事儿,本王明日让古谦去买几只回来,就养在小厨房内,你想吃了便让厨嫂给你蒸。”明云见见她还能提起吃东西,也有了些精神,牵着祝照的手不自觉握紧了些。   祝照又道:“那让古谦多买一点儿吧,编一个漂亮的篮子装下六到八只,再包一盒酥皮月饼,我想给阿瑾哥送去。”   明云见听见她提阿瑾哥,微微挑眉朝祝照看了一眼。   祝照双眼睁圆,眨巴眨巴,随后扑哧一声笑出来:“这点儿小钱王爷要是不肯出,那我就自掏腰包给阿瑾哥买了。”   “买!”明云见将人揽了过来,左手搭在了祝照的纤腰上,颇为自在地捏了一下道:“本王花钱买,挂你我二人之名送去,得多送点儿,可不能让慕容家的人觉得文王府小气。”   其实慕容宽家那般富裕,哪儿差这几只螃蟹与月饼,无非是有人记挂着,收了会高兴。   祝照微微低头瞄了一眼明云见搭在自己腰上的手,心里又软了几分,有些想不通,理不清的事,一直悬在心上只会让人徒增烦恼。这是一团她暂且解不开的绳结,又何必让绳结一直挂在跟前碍眼,不如将它暂且丢到一旁,先顾好当下吧。   中秋嘛,高兴些。   祝照朝明云见凑近了半步,右手轻轻地攥着他挂在腰间的玉佩摆弄,半低着头道:“王爷为何总要吃阿瑾哥的醋,却不吃潭儿哥的醋?”   “徐潭长得可没慕容宽好看。”明云见道:“慕容宽虽是个纨绔,平日里不学无术也常流连于烟花柳巷之地,但家世心性与待人,都比徐潭好得多,两者相较,慕容宽好些。”   “也不知你这是在夸他,还是在损他。”祝照撇嘴,哪儿有夸人之前,还带上些贬义词的。   顿了顿,她又道:“但论起来,还是王爷长得最俊朗。”   明云见闻言,勾着祝照的腰与自己面对面,祝照突然被她抱住,有些不适地朝小厅方向看去。现下虽然是在院中,有几棵海棠树和桂花树遮挡,但小厅前还人来人往,几个下人撤走他们方才吃剩的菜碟,若是细心的朝这边看来,仍旧能瞧见的。   祝照微微红着脸,望向明云见,故作夸张道:“王爷快放开吧。”   “本王伤还没好,你别乱动。”明云见一句话便叫祝照那轻微挣扎停下,甚至小鸟依人了起来,生怕自己离明云见远了,又碰坏了他的伤。   明云见望着祝照的双眼,静了会儿才道:“今日大夫告诉本王,你误服了麝香。”   祝照闻言,绯红的脸立刻苍白了起来,她连呼吸都停了,明云见瞧她脸变了,忙道:“不过服用的不多,并无大碍,本王告诉你,只是不想将此事瞒着你,麝香是从榛子酥里取出来的,日后你要入宫见太后,需得谨慎再谨慎了。”   祝照愣愣地点头,只是震惊未消,心口的狂跳也未平息。   食物相克,原来与麝香有关,但这麝香是从榛子酥中取出,榛子酥又是静太后给她的,祝照细想,她每一回入宫都吃过,若要细算,至少得有二三十回了。   可……为什么?   太后为何要这么做?   祝照前段时日还在想,她与明云见夫妻事实多回,但一直没有怀子,她甚至以为是自己自幼身体不好的原因,从未往这一层上想过。   太后这么做,难道是……怕文王有后,她忌惮明云见?   “长宁。”明云见开口叫了她声。   祝照突然回神,满眼惊惧地朝明云见看去,明云见道:“你没有事,长宁,所以别胡思乱想。皇家并不似表面那般和谐,碧波浩渺之下,不知多少阴谋算计,我想要你安全。”   他想要祝照安全,所以不会将今日之事瞒着她,也不想让祝照日后与静太后保持着虚假的友善关系,反正他与皇宫里的那些人从来都不是一类。   静太后忌惮他却伤害祝照,明云见也不会视若无睹,所有的债都有还清时,不过是时间迟早的问题。   祝照今日才知道,她以为的和睦,不过只是眼前,最难防的,始终是人心。   “我曾说过会保护你,可还是大意叫人伤了你,是我的过失。”明云见撩过祝照鬓角的发丝,一缕绕上了尾指,他俯身亲吻祝照的额头,低声道了句:“对不起。”   祝照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颤动,明云见又道:“叫你心神不宁,食不下咽,也是我的过失,对不起。”   祝照心口一窒,很想开口反驳,明云见没有什么对不起她的地方,相反,他是祝照这一生中,对她最好的人了。   祝照从未对明云见有过责怪,不管未来如何,那都是他的选择,这个选择或许伤害了他人,但绝不伤害她,明云见从未对不起她。   一直蹲在凉亭顶上的小松望着不远处的两个人,半张脸被顶上的月光照得清晰,还有半张脸隐藏在了黑夜中,少年目光微沉,眉头轻皱,握紧了腰间的长剑,撇开头。 第101章 中秋   祝照说要去给慕容宽送螃蟹和月饼, 中秋那日礼还没出王府, 一大早慕容家就将螃蟹与月饼送到了文王府来了。除此之外还带了一些漂亮的丝绸绢布,说是专门从他国选的好料, 色彩比大周的要明艳且耐久些,让祝照做几件秋衣穿。   这些物件被下人们抬进文王府时, 明云见正与祝照一起在小厅吃早饭, 见慕容宽送来的全是讨女子欢心的小玩意儿, 不禁挑眉, 对古谦吩咐了一句,再将那两口青玉花瓶给慕容家送去, 不可显文王府小气。   祝照粥喝了一半便被那金丝细线的轻纱吸引了,桃芝的眼睛也一直落在那布料上。祝照拿手摸了摸,以往含金丝的布料一般都是做外衣较多, 因为不柔滑舒适, 但这布料不同,摸起来细腻得很, 喜欢两个字就写在她眼里了。   明云见干咳了一声,祝照才老实坐好,对他笑了笑。   明云见道:“好吃的正餐摆在晚上, 咱们一边赏月一边品着,故而中午就吃得简单些。既然慕容公子都将螃蟹送上门了, 那我们中午吃蟹肉粥和蟹黄蒸蛋如何?”   祝照闻言,连忙点头。   吃了早饭,明云见便陪着祝照拿慕容宽送的布料去街市上找裁缝店, 宫里的绣娘也不是不可用,只是现下入秋,宫里的绣娘都在赶制小皇帝与妃嫔、静太后等人的秋衣与冬衣,没有功夫替祝照做衣裳。   加上慕容宽送来的布料也不多,送入宫里被人瞧见了,指不定有人开口想要。   祝照对宫中已无那么向往,少来往才好。   她本想带着桃芝与小松一起出门的,不过正是休沐期,明云见也无事,便陪着祝照一同出门。两人将布料交给了相熟的裁缝店,又在街上逛了一圈,买了不少好吃好玩儿的东西。   小松今日倒是有些古怪,往日见到糖葫芦早就蹦蹦跳跳要去买了,今日见到也不动,紧跟着祝照寸步不离,祝照买了糖葫芦递给他,他才伸手接,似乎谨慎了些。   文王也当真好意思,瞧祝照吃糖葫芦呢,在街上便抓着她的手递到自己跟前也要吃,惹得周围人都朝这边看,祝照脸红羞涩,糖葫芦抓在手中都没敢怎么下口。结果一串糖葫芦,祝照也就吃了一半,剩下的另一半进了明云见的肚子。   祝照在外闷着不说,一回到文王府便对明云见道:“你若想吃自己去买,吃我的糖葫芦做什么?我都许久没出门了,难得出去,你还要抢我零嘴!”   明云见笑说:“本王是怕你糖吃多了,牙疼。”   “我又不是小孩儿,牙早长全了!才不会疼。”祝照言罢,伸手戳了一下明云见的心口,纤细的手指都用力得有些弯曲了,她皱眉道:“你就是欺负我!”   祝照的手要收回,被明云见半途抓住,他揉了揉心口被祝照方才戳过的位置,别说,还有点儿小疼呢。   “我才舍不得欺负你,想吃糖葫芦随时让小松替你去买,只是等会儿就得吃午饭了,你早间才说要吃螃蟹粥与蟹黄蒸蛋的,山楂与螃蟹不可同吃,才吃了这方面的亏,便又不长记性了?”   明云见抓着祝照的手揉了揉,叹道:“本王好心被你曲解,唉,难受。”   祝照怔了怔,她倒是挺老一辈的说过,山楂与螃蟹不可同吃,严重的可起头晕呕吐等症状。方才祝照只吃了几颗山楂,回来时路上也差不多消化,再在府内赏菊赏桂花,半个时辰后吃午饭也不会有什么影响了。   祝照先前没想到这一层,经明云见提醒才知道了,这回又是她误会对方了。   祝照抿嘴,小手轻轻贴着明云见的心口,问他:“戳得疼不疼啊?”   “不疼。”明云见见她这么快便软下心来,方才被他吃了几颗糖葫芦的脾气一扫而空了,心里便暖得一塌糊涂。   祝照太好说话了,虽说明云见说的的确是事实,但她怎么能乖得一点儿脾气也没有,分明可以任性一点儿说让府内厨房迟一点儿做饭,却还是立刻软着声音来哄他。   因为中秋,前段时日便有远地产菊花的官员将今年栽培精致的菊花送上了京,小皇帝给四位皇叔每个王府都送了十几盆,明云见得到的是比较罕有的五色菊花。   昨日菊花送入王府时,祝照就已经瞄过一眼了,不过那时为了保持菊花运输过程中不破损,故而用木头打的笼子装着,固定了花盆的位置,又用油布盖上,免得风雨吹落了花瓣。   她昨日掀开油布看过,但也没看全菊花的完整样貌,如今这十几盆菊花都被明云见命人搬上了月棠院的阁楼,祝照从楼下朝上看,都能看见几种不同颜色的花球。   外地进贡的,比内侍省自己栽培的要好,颜色也比祝照上回在皇宫里陪着静太后看的那些更多,更漂亮。   午间祝照便与明云见在小厅用了饭,再去阁楼上一块练会儿字。   祝照近来很少练字,难得明云见得空在场,祝照临了一幅明云见十几岁时写的字帖,通篇下来,几乎无错,拿到桃芝和小松跟前,两人唯有对比才能分出哪个是谁写的。   祝照颇为得意,又拿到了明云见跟前炫耀,明云见点头,捏了一把不存在的胡子,逗她道:“颇有为师当年风范。”   祝照闻言,放下字帖哎呀了一声,伸手过去就要挠他痒痒撒娇,开口道:“什么‘为师’?什么‘当年风范’?王爷满嘴尽是胡说!想得一句夸奖都难。”   “本王这就是在夸奖你呢。”明云见看似认可的点头,祝照将信将疑之间,他自己又没忍住笑出了声,祝照便知道他方才必定是耍她的呢。   回头瞧去桃芝与小松站在一起睁大了眼看两人闹,祝照脸都红了,不好意思地坐在一旁,甩开明云见的袖子,终于知道‘得体’两个字了,只是脸上的绯红是这徐徐秋风短时间内吹不散的。   明云见瞧祝照坐在围栏边撅着嘴不说话了,于是起身卷起了右手衣袖,走到桌边拿起笔,在纸上写了几个字,再将笔放下,递到祝照跟前给她看。   祝照抬眸瞧了一眼,只见于外人而言昂贵的上等宣纸上,歪歪扭扭地写了四个字:本王不是。   那字……以祝照现下的眼光来看,就像是有人强按着猫爪在纸上乱掏落下的一样。   明云见的胳膊没好,握笔也只能直直地垂下,大夫说了不好乱动,所以他用右手才写出这样的字迹来,若是用左手,那字迹依旧好看,祝照比之不及。   就是这四个丑字,将祝照逗笑了,她双手捂着脸,一双鹿眼圆滚滚地盯着明云见的字,笑话了句:“王爷这字写得真好,我想让桃芝裱起来挂书房里。”   明云见点了点头道:“这字写得美丑本王不评断,自是信得过王妃的眼光与审美,只是……若叫他人瞧见这四个字,本王脸上没处放,不如不挂书房,挂卧房如何?”   明云见都这么说了,祝照就更觉得有趣,不禁想眼前人居然也有贫嘴的一面,她双眼弯弯,仿若盛满了星星,最终拿过明云见手中的纸,折了几层后收入袖中,道:“我替你保管。”   祝照将那字藏了起来,小松与桃芝便更好奇,文王究竟在纸上写了什么?那字得多丑啊,才能让王妃笑得花枝乱颤的。   午后耗时过去,祝照与明云见回寝室午睡了会儿,再醒来便入傍晚天,桃芝切了一盘甜瓜放在了屋内,两人醒来正好就着甜瓜解解渴。   今日天气好,晚间太阳刚要落山,圆月就现了出来。   半圆的太阳如鸭蛋黄,周围笼着一层不刺眼的光,就在祝照与明云见的头顶方向便有淡淡的圆月痕迹,太阳越落,月亮就越亮。   五色菊娇艳得很,院内的金桂也分外芬芳,兰景阁内的建兰这个时候也都开了花儿,被明云见挑了几盆亲自搬上了月棠院的小阁楼上。   阁楼二层垫了一层软毛垫,似乎是兔毛,柔软又厚,还放了两个蒲团让人坐着。   长矮桌上摆满了迎合中秋的美食,除了京都有名糕点铺里做的酥皮月饼之外,还有菊花茶、桂花糕,酥皮烤鸭片成了薄薄的一片片,沾着细盐或者细糖吃。   这一餐桌上两边分化开,明云见那边是菊花茶配鸡汁面,百合汤和片藕,都是以清淡为主的,祝照这边摆着的就显然丰富多了。   烧鸡切块,旁边有一碟调好的料汁可蘸,油炸小鱼条儿,鱼都是提前腌制过的,去了细刺,裹上面糊从油锅里过一遍,那面糊里头揉了点儿胡椒进去,吃进嘴里满是鲜香,外酥里嫩,分外馋人。   油炸小鱼条儿旁边还有一盘炙烤的牛肉,切成了一口一个的小粒,上头涂了葡萄汁,入喉甜滑爽嫩。   明云见的盘子里是一块月饼,祝照跟前的盘子里放的是一只巴掌大的螃蟹,还有一套金灿灿的吃蟹工具。   祝照不记得这些工具如何摆弄了,明云见将螃蟹拿到自己跟前帮她剥壳取肉,祝照只负责吃就好。   今晚的饭菜的确丰盛,且没有特地迎合明云见的口味,倒是让祝照能够大快朵颐。   明云见将螃蟹壳掰开,蟹黄满得几乎溢出,泛着橙红色的油光,他将蟹黄与蟹肉都取出放在了蟹壳里,祝照拿着蟹壳用小金勺舀着吃,见他还在取蟹腿肉,于是问了句:“王爷为何不吃螃蟹?”   明云见只低着头笑了笑,祝照突然想起去年周大夫过寿时,明云见与他说过,在他年幼时的一年中秋,周大夫的长子因为受人挑唆给明云见的螃蟹下毒,叫他险些丧命,文王府与周家也是从那儿之后开始不对付。   或许便是因为如此,他才不吃。   明云见道:“螃蟹性寒,你也不要吃多,今天就只能吃这一只,明日想吃再叫小厨房替你做。”   祝照点了点头。   这螃蟹不是用清水蒸熟,而是用桂花酒蒸的,蟹壳上头有淡淡的桂花酒的味道,就连蟹肉也添了一点儿芬芳。   祝照吃的螃蟹还剩一半,她将剩下的给了明云见,道:“王爷若不嫌弃,就吃我剩下的吧。”   明云见不解,朝她看去,祝照道:“你不是因为年幼时吃到了有毒的螃蟹,现下才不再吃蟹了吗?午间的蟹肉粥与蟹黄蒸蛋也没见你碰,反而吃了点儿清粥。现在不同了,这螃蟹我替王爷尝过,没毒的,王爷可以放心大胆地吃。”   祝照说这话时,眉眼带着几分笑,竟然比天上的皎月还要明亮惹眼。   明云见怔了怔,心下柔软了几分,就好似寒冬中四肢百骸被人灌入了一股暖流,温遍了全身般,舒服安心至极。   “本王不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而是我本就不怎喜欢吃螃蟹。”明云见将螃蟹放回了祝照的盘中,剩下的蟹壳残骸又能拼成一只完整的蟹状。   他微微垂眸,道:“当年的螃蟹,是我知道那蟹里有毒,才去吃的。”   若是当年中秋夜的螃蟹没毒,明云见碰也不会碰。 第102章 螃蟹   成永年的中秋前后, 也算是明云见尚在宫中当皇子, 没有离宫封王的那些年里,出事最多的一个节日了。   皇家十多个兄弟姐妹, 明云见最小。   因为先前陆续生下皇子公主的妃嫔,大多渐渐年长, 不再漂亮了, 太宗明璟帝四十多岁, 最后一次选秀女。明云见的母妃当选, 因为他母妃容貌过人,又擅琴音, 所以颇得明璟帝的喜爱,入宫才第二年便怀了明云见。   明云见与上一个皇子之间都差了不止七岁的距离,是兄弟姐妹中的老幺, 也最受明璟帝喜爱。明璟帝对明云见的喜爱, 是因为明云见的母妃年纪尚轻,家境不错, 书香世家又有老文官的底子在,故而明云见在六岁之前都是不食人间真烟火,不通皇家无真情的天真孩童。   他见到比自己年长的兄弟, 都会主动招呼,叫一声皇兄, 然后问他们平日里的功课,其实没几个人愿意搭理他,就连先帝明天子也不怎与他说话, 多是敷衍。   于明云见的眼中来看,他兄弟姐妹多,从不缺玩伴,母妃与父皇待自己都好,就连平日里看人眉头紧皱的皇后,见了他都要夸赞几句,他当真无忧。   只是后来,明璟帝起了立储之心,如此几个皇子与他们之下的党派,才将明云见以为的宁静和谐打破。   那日母妃娘家的一位表兄在朝中得罪人,后被人冤枉,母妃焦急等不来明璟帝,便带着明云见去乾政厅找。   仗着明璟帝对她与明云见的喜爱,其实明云见的母妃没少去乾政厅,明璟帝有时就喜欢她偶尔粘人,摆着温顺模样。   那日值班的小太监想要讨好明云见的母妃,为了彰显其尊贵,没有通报便让明云见与他母妃一同入了乾政厅。乾政厅内有几位朝中要员在,他们商讨的正是立储的大事,母妃听见里头有人说话便止了进去的脚步,却也没有立刻离开。   太子之位落在谁身上,只要是膝下有子的妃嫔都想知道。   朝中多人有意立二皇子,二皇子文武兼备,被明璟帝安排的几样任务都做得不错,但也有反对之声,反对便是因为二皇子为敌国降了大周,进贡的美人所生,虽说那美人也是异国公主,但始终有些隐患在。   便是为了究竟是否立二皇子,明璟帝和诸位大臣商讨多时,其实明璟帝心中并不想立二皇子,他更中意的另有人选,便是皇后所生的五皇子。   皇后在明璟帝还是个皇子时便被指给了他,陪着明璟帝多年,生下五皇子时已经三十多,冒着生命危险才有了嫡子。五皇子也温善,虽在诸多皇子中表现得并不突出,却也从未出过差错,若好好教育,绝不止中庸之辈。   明云见随其母妃没听太多,便悄然退下,离开前给门口守着的小太监一些银两,让他莫要提他们今日来过的事。   明璟帝欲立五皇子为太子之事很快就传了出去,二皇子本算是众望所归,门门抢做了第一,可却从不受到明璟帝重视,他原以为明璟帝是为了考验他,直至这一刻才发现,明璟帝的眼里根本就没有他。   便因为他是异国公主所生,就否定了他的所有努力。   中秋前夕,立储之事在朝中传得沸沸扬扬,一直没有真正落实。   当时周大夫的长子为二皇子的陪读,也对明璟帝的选择不满,私下陪着二皇子饮了许多酒。中秋夜明璟帝邀请了几位朝中有威望的官员一同入宫赏月赏菊,品蟹品酒。   那年正好有一只蟹,远远超过普通螃蟹的大小,上称足有八两,那螃蟹的爪子若张开,能将人脸完全包住。   明璟帝将那只螃蟹赏给了五皇子,而京中早有人传五皇子是未来的太子人选,故而对于这只螃蟹,众人都谨慎对待。明云见不喜欢吃螃蟹,但也从未见过八两这么大的,一时兴起觉得好奇,提前去了宴席,瞥见了蒸笼里的大螃蟹,比起其他的足大了一倍。   他还未离开,便瞧见了周大夫的长子偷摸也提前进了宴席地点,将带着的药水淋在了最大的那只螃蟹身上,而后便匆匆离开。   明云见身量小,那人也不会武,他跟着对方,对方也未发现。明云见瞧见他将装了药水的小瓶丢入御花园的鱼池里,沉下池底,了无踪迹。   众人也都奇怪,那晚素来不爱吃蟹的十一皇子为何会突然走到五皇子跟前,盯着五皇子盘中的螃蟹道:“五哥的蟹看上去好吃,我想与五哥换着吃。”   明云见是被明璟帝宠着长大的,他喜欢的东西,从来没有得不到过,五皇子虽为自己得了一只与众不同的螃蟹高兴,可也怕自己当真吃了这只螃蟹反而让其他党派的官员认定他将成为太子,从而对他忌惮设计。   明云见撞上了枪口,五皇子也高兴,便兄友弟恭般,与明云见换了螃蟹。   毒药的药水是淋在螃蟹壳上的,明云见吃的是螃蟹腮下的肉,照理说没那么大的毒性,但很快他就觉得头晕目眩,当场吐出一口血,倒在了母妃的怀中。   五皇子见明云见只吃了一口便倒地吐血,吓得手抖,回想若是这螃蟹方才被他给吃了,恐怕如今生死攸关的就是他了。   在皇帝眼前下药,明璟帝震怒,封锁了皇城,最终找到了下毒的人是周大夫的长子。   周大夫的长子为二皇子陪读,即便他一口咬定是他自己的主意,可这件事仍旧牵连了二皇子。   索性明云见有分寸,只沾了一点儿,故而瞧着虽吓人,但性命无忧。   母妃因为这件事对周家分外痛恨,一定要明璟帝严惩周家,明璟帝最终不顾周大夫求饶,杀了周大夫的长子,彻底剥夺了二皇子成为太子的机会。   明云见中毒还未好时,五皇子就被明璟帝立为了太子。   后来他大病初愈,五皇子特地来看过,带了许多礼,感谢明云见那日与他换了螃蟹,若非是明云见,他也等不来明璟帝下旨立他为太子。明云见当时坐在院中石椅上,整个人瘦了一圈,看着桌上摆着的昂贵物件,却没有一样是他平日里喜欢的。   其实明云见并非是与皇位无缘,明璟帝对他宠爱的劲儿差点儿让众人以为,他会被立为太子。但也因为明云见中毒之后,他的母妃对周大夫一家不依不饶,最终得到了周大夫长子罪有应得,以命相赔,可也与明璟帝之间生了间隙,生疏许多。   明云见不再受宠了,回到与其他皇子并无二样的对待,五皇子成了太子之后,越发得到明璟帝重视,屡屡完成不少明璟帝交予的任务,也得了朝臣的肯定。   正因为明云见曾帮五皇子当过一劫,所以他成了太子之后,也没忘了明云见,凡是得了赏赐,总给明云见留一份,再后来,明璟帝驾崩,太子成了明天子,也与明云见未曾疏远过。   明天子继位,朝臣对于年纪轻轻,才十几岁便成了文王的明云见只有一个看法,说他命好。   那么多皇子,最终留下来的就只有四个,二皇子成了嵘亲王,三皇子成了赞亲王,六皇子成了贤亲王,明云见却是最得明天子信任的那个,人前人后都带着。   若非他命好,跟对了明天子这条路,也不会有后来的无忧荣华,早与其他无权无势的皇子一般,在明天子登基之后,便打杀了。   若非明天子登基后的势力动不得那三位亲王,恐怕大周到现在,也就只有文王一位皇叔。   同为中秋夜,成永年的中秋,与今年完全不同。   明云见也早已不是心性单纯,只为兄弟和睦着想的稚童了。   故事说到最后,祝照坐在一旁沉默了许久,她望着摆在桌案边的蟹壳,端起茶杯饮了一口菊花茶,再朝身旁人看去。   “你猜后来怎么样?本王也是十一年前才知晓,原来当年先帝看穿了本王是知道螃蟹有毒,故意与他换的。”明云见低声笑了笑:“他以为,本王听见了朝中风声,父皇有意立他为储,故而本王才会以命为赌,赌他将来登基,而我亦有不被抢夺的荣华富贵。”   祝照望着明云见的侧脸。   他虽然在笑,可眼底并无笑意,祝照甚至能从明云见的眼中,看出几分被误会的无奈与嘲笑。   别人都不懂他。   祝照先前对明云见说过,她觉得自己从未看懂过明云见,可这世上没看懂他的人何其多,就连曾经被明云见救过一命的明天子,也没有想要真正去了解他的为人。   祝照回想明云见说的中秋故事,也想从他的身份去猜测,他究竟为什么要故意去吃那只有毒的螃蟹,如若不是先帝所说那般,他是知晓先帝是太宗心中属意的储君故而刻意这么做,为了博取先帝的好感,那又是为什么?   一顿晚餐桌上的美食,明云见没吃太多,倒是祝照胃口大开,吃了不少,脆皮烤鸭吃得最多,就剩下几块。   明云见笑说:“你要是喜欢,下回还让他们做给你吃。”   “偶尔吃觉得喜欢,常常吃就失了美味了。”祝照说罢,与明云见靠在阁楼的围栏边上,昂着头看向头顶的圆月。   今晚夜色真好,万里无云,圆月很明亮,院中金桂的香味儿随着微风吹来,若非天气已经渐凉,祝照真想抱着被子睡在院中,闻满园花香。   到了时辰也该休息,明云见不许她吹太久的风,便牵着祝照的手回寝室去。   躺在明云见身侧时,祝照睡不着,睁圆了眼睛看向身边的人,好似透过一直看着他的五官,便能看进他的内心。   然而明云见的情绪都掩藏了起来,桃花眼合上,让人几乎猜不透。   祝照渐渐犯困,翻了个身时双肩露在外头,原以为早已睡着的明云见却提了提被子帮她盖上,手臂搭在了她的腰间,不轻不重地压着。   祝照心头突然想起了他曾说过,他最在意的是骨肉亲情,虽说后来被他否认……   祝照开口,轻声问出:“所以你当时吃下那只螃蟹,是为了维护嵘亲王吗?”   如若当时是先帝吃下螃蟹,中毒身亡,周大夫的长子必死不说,嵘亲王或也被连累丧命,皇子之间互相谋害以获得权势地位,古来史册也不是没有记载过。   先帝不死,嵘亲王便还有一线生机,明云见当时不是冲着五皇子将成太子的地位去的,而是不想一个官员之子犯下的错,最终害了两位兄长。   他活得多单纯,多通透,却被嵘亲王记恨,先帝猜忌。   祝照的疑问,明云见没有回应,他就像是真的睡着了般,只是搂着祝照腰间的手略微收紧。   秋风入了后半夜突然加剧,院中金桂被风吹得落了一地。   原以为是个花好月圆的中秋节,休沐还有两日,众人都能懒上片刻,却没想到别处安宁,皇宫却出了大事。   小皇帝遇刺了,幸而金门军救驾及时,小皇帝并未遇险,但有一根羽箭射在了他的床顶珍珠上,顶裂了珍珠,箭头还猝了毒。 第103章 谋反   皇帝遇刺, 当夜便几乎惊动了全京都的金门军, 深夜金门军的脚步踏响了京都所有街道,便是为了寻找刺客。   祝照是次日醒来才听到这个消息的, 古谦一早便叫人敲响了月棠院的房门,天还没亮明云见便被叫起入宫了。   明云见走后, 祝照也睡不着, 干脆起床等消息, 又从古谦那里打听了一点。   古谦道:“据金门军的传话, 昨夜子时之后,陛下在寝宫遇刺, 黑衣人大约十几个,都是远程射箭刺杀,并无近身刺客。门口的太监死了两个, 捉拿刺客的金门军也被重伤了几名, 后来追上了街市,如今满城封锁, 势必要将行刺之人找出。”   祝照知道若要行刺皇帝,除非是小皇帝身边信得过的人,否则常人很难近身, 如若是一时决意要行刺的,只能找弓箭手, 不过能将羽箭射上小皇帝床顶的人,功力必然也不一般。   听古谦道,静太后得知小皇帝遇刺的消息后险些晕了过去, 现下太医还在宫中为她看病。   祝照在府中等了一整日,天将黑了才等到明云见回府,不过他并不是一个人回来的,身后还跟着大批金门军,在明云见入府之后,那些金门军就守在了文王府前。   祝照急得去门口相迎,瞧见那些守门的金门军,心中隐隐有些不安,拉着明云见回到府内,不见其他外人时才问:“今日入宫陛下与你说了什么?昨夜遇刺究竟是怎么回事?”   明云见朝祝照看了一眼,轻声叹息道:“本以为中秋休沐,也算是难得的休息时间,不过有人不想让大周安宁,才搞了这一出。”   祝照牵着明云见的手,见他脸色有些难看,轻轻碰了碰他的右肩问:“伤口没事吧?”   明云见摇头:“伤口无碍,入宫的也并非只有我一个,小皇帝将他怀疑的人今日都留在宫内了,金门军在宫外调查了一整日,没查到过多的线索才将我们都放了回来。”   “你们?”祝照挑眉。   “除了几个同样姓明的,还能有谁?”明云见道:“嵘亲王也在,不过显然小皇帝更忌惮他,故而金门军统领古樊领兵在场,今日若是有人拒绝入宫,必然心中有鬼。”   祝照又回头看了一眼府门,问:“那这些金门军跟着你回来,可是文王府的危机尚未解除?”   “只要指示刺客的幕后之人没找到,这些金门军便会死守各个王府,不止本王这一处。”明云见说着,伸手揉了揉眉尾,显出了几分疲惫,叹口气道:“说起来这还真是一部险棋,如若昨夜刺客得逞,如今大周就没有皇帝了。”   祝照心头沉了沉,她朝明云见看去一眼,想从他眼中看出些什么,不过她瞧了对方好几次也没看出什么端倪。就在方才那一瞬,祝照心中有些危险地想,或许昨夜的刺客是明云见派去的?夜旗军中有许多武功高强的人,其中不乏擅弓箭的。   不过行刺小皇帝没成功,明云见也没什么失望的,瞧着还挺轻松,又打消了祝照的疑虑。   “小松呢?”祝照今日一整天都没见到他了。   明云见道:“离京了,去了免州,催促周涟。京都出了这么大的事,若周涟不在,小皇帝心里怕是会更加慌乱无措,看来要不了多久,皇城便会再起风云,这些日子你好好在府上待着,最好别出门。”   祝照点了点头,她自然知道非常时期出府不安全,小皇帝才刚遇刺,文王府前又满是金门军,各个王府内的任何举动,都会叫小皇帝的心中多一分疑虑。   原先的休沐三天,因为小皇帝遇刺好似无限期地拖延下去了,小松离开京都的第五日,有金门军快马加鞭传来消息,说是封易郡王在免州剿匪告捷,山匪贼人两万四千余,俘虏两百,其余的全都杀了。   这是个顶好的消息,只是朝中许多官员都不知周涟原来是被小皇帝派去剿匪了,还以为他在军营练兵,这回剿匪两万四千余人,可谓是立了大功了。   消息才传入京都,嵘亲王府内的人便坐不住了。   嵘亲王的确年纪大了,年过五十之后便鲜少过问朝事,但他想要一统天下的心却从来没放弃过。只是十一年前出了祝府那件事,嵘亲王也学会了收敛锋芒,毕竟祝府被大火烧了之后,他派人过去找了几次也没找到祝晓留下来的画卷,那画卷究竟是被人拿走了,还是被烧了,无人知晓。   嵘亲王膝下两子,一个是王妃所生的长子,文才武略样样精通,与嵘亲王年轻时非常相像。   只是嵘亲王为了培养长子,在其十三岁之后便送入了军营,放至大周边关历练,其实也是想让他在边关的时间待久了之后,将边关的几万兵马都变成嵘亲王府的人。   嵘亲王的次子为侧妃所生,叫明阐,也不算是不学无术之人,只是相较于长子来说,次子在嵘亲王跟前并不出彩,他娶侧妃,也是为了侧妃家中势力。嵘亲王侧妃原是书香门第,家中有人与夏太傅一般,是三朝老臣,门徒众多,不过嵘亲王侧妃的娘家长辈过世之后,晚辈全是中庸,如今在朝中也起不了什么作用了。   十一年的沉寂,并不是嵘亲王忘了造反一事,于他心中而言,皇位本来就应该是他的。   当年明璟帝在世时,嵘亲王便是明璟帝众多皇子中最优秀的那一个,偏偏因为中秋节文王中毒一事,导致嵘亲王与太子之位失之交臂。   嵘亲王彼时并未想过要毒害五皇子,更没想过要毒害明云见,只是他的陪读自作主张,周大夫因为中秋毒螃蟹一事失去了长子,也失去了嵘亲王的信任。   待到明璟帝驾崩之后,嵘亲王笼络各方势力,在明天子在位期间,他便开始管理吏部,在每年科考上动手脚,将愿意臣服于他的人拉入朝堂,并许诺有朝一日若他登基成帝,一定会给这些人应得的官位。   礼部尚书苏昇,便是其中一个。   礼部尚书是个狡猾之人,在嵘亲王的眼里,他为了名利地位甚至可以放弃自己的亲生女儿,当年也是他一手促成了明天子赐婚于苏雨媚和周涟,便是为了用苏雨媚帮嵘亲王拉拢周涟的势力。   虽说此计并未起多大效果,但苏昇在这十一年内,的确也帮嵘亲王办了不少事。   前几日小皇帝在宫中遇刺,众人都以为是嵘亲王所为,就连嵘亲王的次子也以为是他安排的刺客。   今日京外传来了消息,他养在免州的两万多私兵居然被周涟当成山匪剿灭,并且在此期间,他甚至都没收到任何消息,每月从免州那边传来的信件,也都说一切安好。   如今不声不响,周涟清了他两万多兵马立了大功,而嵘亲王完全被蒙在鼓里,心中更是担忧,恐怕早有人盯上了他,也早有人知晓他的计划,甚至早在他的身边安插了眼线。   苏昇收到嵘亲王消息时,正坐家中不安,见嵘亲王的人来到府上了,这才松了口气,连忙跟上对方,夜入嵘亲王府。   苏昇原先还以为得翻墙进入嵘亲王府,毕竟嵘亲王府门前也有大批金门军守着,却没想到嵘亲王的府丁直接将苏昇从正门带入,门前守着的金门军视若无睹。   苏昇心中还奇怪着,入了嵘亲王府见到今夜来到王府的众人,他才恍然大悟。   人群中还有大驸马吴少彦,大驸马是皇城金门军北门统领,手下有一千多金门军,被小皇帝派来守着嵘亲王府的,正好就是大驸马。   苏昇瞧见才知晓,大驸马原来早就是嵘亲王的人了,也难怪今晚会有这么多官员在嵘亲王府聚首,其中还有几个前不久才与苏昇私下碰过面。   众人面面相觑,颇为尴尬,嵘亲王到场时,交头接耳的议论声才停下。   嵘亲王并不只有免州一处养了私兵,他为了获得皇位,已经不记得自己究竟筹谋了多久,私兵是一个个养起来的,被周涟一次斩杀两万多,如何能甘心。   除了免州之外,嵘亲王还有两地私兵,他原先便想等这些私兵成熟,他也找到了朝中一直暗地与给自己下绊子的人,除去对方后召回长子,再突破京都,一举拿下大周江山。   却没想到自从祝府出事之后,嵘亲王的势力也在一丝丝地被瓦解,原先掌握的朝中六部,如今只剩下三部,就连贤亲王和赞亲王管着工部与户部时,他也有耳目在其中,现下耳目彻底被除,他查不到任何内部消息。   前几日小皇帝遇刺,在嵘亲王的心中,便是个提醒。   如今已经有人要赶在他的前头了,而这个人,前几日与他一同入过宫,一定是其他几位亲王之一。   嵘亲王想过是否是贤亲王,但贤亲王手中势力大不如前,赞亲王也被夺了赤门军与户部,唯一可能与他对立的,就只有文王明云见。   嵘亲王靠在太师椅上,手指不轻不重地敲击着桌面,嗤笑一声:“是本王小看了文王,才让他一步步坐大到如今地步,朝中势力划分两派,本王手中还有几万兵马,可苏大人也告知本王,周涟一直不肯投靠本王,便是因为他乃文王的人。”   苏昇连连点头,道:“正是如此,所以小女挖空心思也讨不了封易郡王欢心,恐怕多年前,封易郡王便与文王沆瀣一气了!”   嵘亲王道:“如今他周涟不声不响地灭了本王两万多私兵,等他班师回朝,与文王会面后,本王就再难有机会除去文王,更别说夺得皇位了。”   嵘亲王哼了声:“若本王没猜错,前几日小皇帝遇刺,便是文王所为,他一面让周涟除去免州的隐患,一面行刺小皇帝,如若小皇帝中秋那夜当真遇难,周涟再带兵回京,这大周说不是他文王的天下,本王都不信。”   “王爷已有打算?”吴少彦问。   嵘亲王开口:“本王还有机会,金门军北门由你掌管,在周涟回京之前,你将皇宫北门打开,以本王为领,攻入皇宫。不过在此之前,得将本王其他两地的私兵召回,困守京都城,待到吾儿归来,完成继位!”   苏昇闻言,浑身一抖,嵘亲王的意思便是要放手一搏了。   他在京都有权有势,倒是可以攻入皇宫,不声不响拿下小皇帝的人头,但若真是如此,恐怕登基时的名声也不会好听。   苏昇道:“王爷如此冒险,将来登位,以何名目啊?”   “那就是你礼部的事了。”嵘亲王言罢,豁然起身,面对众人道:“你们都是跟在本王身后多年的臣子,本王若成,你们加官进爵,本王若败,你们也人头不保,如何行动,心中晓得否?”   众人连忙跪地:“吾皇万岁,万万岁!”   嵘亲王笑说:“现下便书信一封发至边关,让明覃带兵回京!” 第104章 茶楼   中秋才过, 休沐结束, 文王府门前守着的金门军并未退去,据古谦说其他王府前也是如此。   今日早朝, 明云见天还未亮便起身,他已经放轻了穿衣动作, 不过祝照睡得不深, 在他出房门前揉着眼睛坐起来与明云见说了几句话, 便是简单问他今日何时归来。   明云见走到床边, 凑近祝照的脸颊亲了一口,低声道:“恐怕不会太早, 你好好歇着,若是觉得无趣了,便去看看孔雀, 或者抱猫玩儿。”   祝照嗯了声, 侧躺又睡了会儿,再睁眼时天已经大亮了。   用了早饭, 祝照也没打算出府,院子里的桂花开了许多,她记得桂花糕明云见还算喜欢吃, 于是便让桃芝和淑好陪着自己一起摘些桂花,再剪两节枝丫下来放在屋里, 味道要比熏香好闻许多。   才采了半碗,便有府丁来月棠院传话,说文王府外有个女子求见, 但因为府门前守着金门军,她不好进来,希望祝照能出去见一见她。   祝照一听女子,脑海中一时想不起来她还认得什么年轻姑娘。府丁说那女子不肯透露自己的身份,只是让祝照出去见她,又描述了一番对方的打扮,女子穿着鹅黄的裙子,形容憔悴,祝照一瞬想到了徐环莹。   前些日明云见给徐潭在赤门军中找到了个合适的位置,小松与桃芝带好消息过去时,便留意过徐环莹的现状。   徐环莹在琅西还是个较为骄纵的才女,才入京都不过一年,便被感情左右,甚至连性情都变了。   祝照不知徐环莹此时找自己所为何事,但她与徐环莹向来没什么感情,能叫她自己过来,又没带上徐柳氏的,一定是走投无路也不可与家里人说了。   只是现如今特殊时期,祝照不敢管他人的闲事,便让府丁告知徐环莹她身体不适,睡了还没起,叫她先回去,等文王府这边得空了,祝照会去徐家探望。   府丁要走,祝照又让他停下,叫桃芝带一些补品跟上,给徐环莹拿回去。   原以为这样便能打发人了,但祝照始终有些心神不宁的,果然半个时辰之后,府丁又来月棠院传话,说徐环莹一直在府门前坐着,哭了一会儿,府里人与她说了,她也没有离开的打算,便是铁了心一定要见到祝照了。   祝照不是个硬心肠的人,自从徐环晴被徐家轻而易举卖给过路商人之后,她便不打算再管徐家的任何事了,去年将徐潭从牢里捞出来,今年又给徐潭找了个未来可期的出路,已经算是还恩了。但祝照还记得徐环莹教过自己几句诗,分她看过几本书,虽说祝照去找徐环莹时,她都有些不耐烦,但至少徐环莹没有对不起过祝照。   她已经让人打发了,徐环莹还没有离开,便是事情的确棘手,祝照想了想,还是准备出门去见她一趟。   走到府门前,祝照果然见到了徐环莹,其实她已经许久未与徐环莹碰过面了,上回听小松与桃芝说她精神不太好,今日远远一见,祝照眉头都皱起来了。   徐环莹的确过得不好,比起去年来说要瘦了许多,瞧着甚至没有祝照去年刚入京时健康。她脸上呈不正常的苍白,手指手腕都很纤瘦,头上戴着珠花,为了来见祝照,好似精心打扮过,只是粉黛遮不住憔悴,瞧着并不怎美。   祝照心中不免为她难过,曾经在琅西,徐环莹不知拒绝多少当地的青年才俊,就是为了找到一个她心中能与之匹配的良人,这人是在京都碰上了,只是却非良人。   祝照走到徐环莹身边,拍了拍她的肩膀,徐环莹恍惚抬头,见了祝照先是愣了愣,随后反应过来,有些惊喜道:“你醒了?终于能来见我了。”   祝照有些惭愧自己用谎言打发她,但徐环莹眼白处微微泛黄,的确像是生了什么病,与祝照上回见她相差太多了。   “环莹姐姐有事找我,不如入府去谈吧。”祝照拉着她的手说。   徐环莹朝门前金门军看了一眼,摇头道:“不了不了,潭儿说如今各个王府都不安宁,我不敢进去,也怕麻烦了你们。你若方便,不如随我走一趟,不远的,就在前面街头的茶馆,我……我有话与你说。”   祝照也知道此时任何人入王府,都会被传入小皇帝的耳中,不过她既然出来见徐环莹,徐环莹便已经暴露,藏不住的。   但瞧徐环莹眼中的确有些惧怕,又神情萎靡,祝照担心她精神不太好,便顺了她的意。不过她不是单独出门,身后除了随同的桃芝之外,祝照还将武奉叫上。   武奉是夜旗军中身手数一数二的了,单保护她不成问题,而且白日京都人也多,街头便有茶楼,祝照小心谨慎些,心想应当不会出事。   她点了点头,让桃芝拿上她给徐环莹备上的补品,便与徐环莹一同朝茶楼方向走,期间徐环莹的手一直紧紧抓着祝照的手腕,嘴角扯下,泫然若泣。   武奉与桃芝跟在祝照身后,距离五步左右,听不大清两人之间的谈话,但也不离太远。   祝照看向徐环莹,问她:“环莹姐姐有话便与我直说,若是我能帮得上忙的,一定不会推辞的。”   徐环莹朝祝照看了一眼,面上羞愧道:“我以前在琅西那么对你,现如今遇见了麻烦,脑海中除了能想到来找你,也不知能找谁了。你就是心肠好,不计较我过去刁蛮任性,还愿意喊我一声姐姐,说实话……我曾怪你拖累了徐家,入京后才知道,恐怕是徐家一直拖累了你。”   “环莹姐姐说的这是什么话……”祝照抿嘴,当初祝府出事,徐柳氏被迫收下她,将她养大,也的确是她拖累了徐家了。   “长宁,我、我的事,当真难以启齿,现如今回想,就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为何会走到这一步,但我已经无法回头了。”街头到了,徐环莹顺手拉着祝照进了旁边一家茶楼,祝照每次出门都从这儿路过,前后百余步内都有店铺,也不算偏僻了。   她跟着徐环莹入了茶楼二楼,选了雅间才认真听徐环莹说的话。   徐环莹自入京在诗社碰见了她心仪之人后,的确有意要嫁给对方的,还让徐柳氏来文王府让祝照帮忙调查男子的身份,只是祝照并未完全将此事放在心上,许久之后才知道,那人是嵘亲王的次子明阐。   明阐府中有妻室,这一点祝照是知道的,不过不必她提,徐环莹也必然知晓。   她今日与祝照所谈,便是如何与明阐在诗社对诗,而后与明阐见面,待到她已经全心付出时,才知道明阐的身份,知晓明阐已经娶妻了。   “我当时真的很傻,心想他是嵘亲王的儿子,虽不是世子,却也是皇亲国戚,三妻四妾必不可免,我既然无缘成为他的妻,那当个侧室也是愿意的。”徐环莹抬起袖子抹了抹眼角的泪水道:“他也曾与我许过承诺,只要他能在嵘亲王跟前讨了好,便与嵘亲王提纳我之事,便是如此,我在徐家等了他这么久,也不敢将他的身份告知家人。”   “只是……只是前几个月,我、我与他私下会面,情难自禁,与他、有了夫妻之实……”徐环莹说到这里,桌面上抓住了祝照的手,紧张道:“因为他说他已经向嵘亲王提起了我,嵘亲王也未觉得我身份低,配不上他,假以时日我们就能成亲,所以我才、我才会一时糊涂……如今我已两个月未来月事,近日胃口反复,我、我可能是有了身孕了。”   祝照听到这儿,不禁朝雅间门口方向看了一眼。   徐环莹过于激动,声音并未压低,守在门前的桃芝与武奉都听见了,撇开脸去。   “长宁!我、我已经与他碰过面了,他说很快便能给我一个答复,一定是让我满意的答复!腹中是我的孩子,我想把他留下来,可是此事我还瞒着爹娘。”徐环莹摇头:“那个女人也有身孕,爹如今对她言听计从,家中完全没了娘的地位。若我这等丑事被家里人知晓,以我爹娘的脾气,必然会让我堕了他!我真的不知如何是好,才只能来找你了。”   祝照一时不知如何开口,徐环莹当真是被爱情冲昏了头脑,才会干出这等糊涂事,可是现下也不是数落她的时候,若徐环莹当真有了身孕,又打算将孩子生下来,必然得有个人能在徐家说得上话,替她撑腰。   明阐敢做不敢当,这么长时间都未将承诺兑现,祝照心想这小子多半就是见徐环莹漂亮,不打算负责了……可祝照也担心徐环莹现下的状况,她的情绪很不稳定,若祝照也劝她别留着孩子,就怕徐环莹走投无路,会做出什么伤害自己的傻事。   祝照抿嘴,低声道:“我知晓了,我……我先让大夫给你看看,也不知你究竟是不是当真怀了,若只是虚惊一场,你也不必太忧心。”   “桃芝。”祝照朝门外喊了声:“你去附近医馆叫个大夫过来。”   桃芝应声,还没离开,坐在对面的徐环莹便捂着肚子痛苦地呻吟了起来,祝照吓了一跳,连忙起身过去扶着她,就连桃芝也进来帮她顺着背。   徐环莹道:“不行,我、我的肚子好痛,长宁,你帮我叫大夫,快叫大夫来啊!”   祝照见她脸色当真难看至极,额头已经有细密的汗水流下,她扶着徐环莹,徐环莹挣扎着要起,才刚站着便又倒了下去。   桃芝慌乱无措,也吓到了,祝照知晓桃芝脚程慢,便对门外武奉道:“医馆离得太远,你速回王府,将府中大夫请过来,再多叫几人,人命关天,顾不了那么多,我要把环莹姐姐带回去。”   武奉朝雅间内的徐环莹看了一眼,祝照见他犹豫,连忙道:“茶楼里外都是人,桃芝还在这陪我,不要太担心了,快去快回!”   武奉点头,转身离开,出了茶馆便一路使轻功往文王府的方向跑。   茶楼距离文王府的确不远,也就是一条街的距离,武奉不过片刻就跑到了文王府前,却见府门前停了一顶轿子,正好有人从里头走出来,见到武奉伸手拦下,哎了声:“文王妃在不在府里?”   武奉先是吩咐门前的府丁,让人进去叫大夫出来,这才回头理会那人。   抬眸瞧去,锦衣玉带的公子哥儿手上挥着一把折扇,正笑眯眯地望着他,身后还跟着两个小厮,捧着的都是一些女子喜欢的昂贵物件。   “慕容公子。”武奉拱手,算是打了招呼。   味甜   慕容宽道:“前两日中秋,文王妃赠了小爷月饼,味道好极,小爷也知道文王殿下不待见我,故而特地趁他今日早朝,过来见王妃叙旧,顺便送些小礼。”   武奉道:“王妃不在府中,徐家小姐来找,与王妃约在街头茶楼,属下等会儿便要过去了。”   “街头茶楼?”慕容宽挑眉,折扇指了个方向,问:“是那边角落里的一个茶楼?”   武奉点头:“是。”   慕容宽眉心轻皱:“那茶楼今个儿早上关门了,不接客呢,小爷来时想进去喝口茶都没让,说是今日不营业,明个儿再来,长宁如何进去的?”   武奉闻言,登时大骇,心中恍惚之际,府丁正拉着大夫从文王府内出来。   细想徐家小姐方才举动,桃芝要出门前她还好好的,便是桃芝走时她才开始腹痛,其实是料定了祝照担心她的情况,故意支走他!   武奉脸色煞白,连忙对慕容宽道:“还请慕容公子入宫一趟,让王爷速速回府,王妃恐怕出事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去了医院检查,情况好转,所以销假继续更新,不出意外还是日更的哈,希望大家都身体健康,不要有机会喝中药,好苦好苦好苦!!! 第105章 被捉   祝照还担心着徐环莹的身体, 低声安慰, 又让桃芝倒杯温水给她,桃芝的水才倒了一半, 二楼的雅间内瞬间暗了下来。   原先半开的窗户从外笼了一层竹席,于二楼顶上直接盖下, 将阳光阻隔在外, 雅间外传来了跑步声, 似乎有不少人正朝二楼赶来。   祝照扶着徐环莹的手微微一颤, 只盯着突然落下的竹席,嘴唇刹那苍白。   桃芝不明所以, 手上端着茶水无措地站在原地。祝照低头看向怀中方才还在痛苦□□的徐环莹,她的额头依旧有汗,脸色也的确不好看, 但躲藏的眼神始终不敢与祝照正面相对, 掩藏了愧疚与不安。   几乎立刻,她就明白这是一个陷阱。   松开徐环莹, 祝照往后退了两步,心中震惊久久不能平静。她有些怪自己不够狠心,明知道现下是特殊时刻, 明云见早间离开时也叮嘱了她最好不要出府,可她偏偏就因为心中那点儿过去旧情, 看不了徐环莹坐在文王府门前无助,这才应了她的要求,不敢走远, 但还是出来了。   街头茶楼这处距离文王府也只是一条街的路程,便是祝照闲步回去都要不了一盏茶,可就是这么一点儿距离,彻底脱离了文王府的势力范围内,短时无人能护着她。   徐环莹虚倒在桌旁,见祝照转身打算离开雅间,只能低声说一句:“对不住了,长宁。”   祝照才推开雅间的木门,迎面而来一股刺鼻浓烟,视线中浓烟之后是十几个衣着不同的人,而那些人方才正坐在楼上楼下,假装品茶。   祝照只觉得头脑发晕,浑身无力,早了桃芝一步晕过去,直直倒在雅间门前。   她在徐家身上吃过许多亏,祝照知晓,若当年没有徐家人将她收留,她恐怕就是个在外流浪的乞儿,身体不好,恐怕也活不到现在。她知道徐家对她有恩,即便徐柳氏并未真心待她,但至少将她全须全尾地养大,便是这一份恩,让祝照始终不忍心真正与徐家割离。   自徐环晴被徐家卖了之后,她才真正体会到了人情凉薄,如今又被徐环莹暗算一道,祝照不怪徐环莹利用了她的心软,只怪自己太过愚笨,没及时看清徐环莹的本意。   迷烟的药性并不强,不过足以让祝照毫无反抗之力地被人带到另一个地方,她没有彻底丧失知觉,浑身不得动弹时还知晓自己在马车上移动,只是算不出时间,记不住路程,耳畔依稀听见有人的说话声。   祝照的头上一直蒙着黑纱,半睁半闭着的眼视线糊成一团,黑纱之外的人影晃动,偶尔有人蹲在她的身旁,搜了她的袖子与荷包,看看里头有无藏了什么重要东西。   这感觉并不算痛苦,只是自从被人从马车拉下,随意丢在一处后,她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也不知桃芝究竟是死是活,心中始终不安。   这个时候,恐怕明云见已经知晓她被人捉走了吧,不晓得他会不会责怪她,明明平日里说过许多回她很聪明、机灵,却在关键时刻犯了傻。   太过轻信他人了,对身边人不设防,也是祝照的弱点。   八月的天已经有些凉意了,尤其是祝照出门时并未想过自己会在外面待太久,没有披厚些的外衣,此时他们似乎处于风口,不时有风吹过来,冷得让人经不住打寒颤。   黑纱依旧蒙在脸上,不过祝照觉得自己恐怕是冷风吹多了,竟然清醒了许多,眯着眼睛看向光源时,还能看清徐环莹的身影。   她鹅黄的裙子透过黑纱依旧有些显眼,正焦急不安地于光源那处来回踱步。   又过了一会儿,终于有人过来了,徐环莹见到来者松了口气,连忙迎过去道:“阿阐,人我给你带来了,我兑现了我的诺言,这回足够有资格入嵘亲王府了吧?”   “不急,待我先验明身份。”男子的声音几分轻快,随后阔步走到了祝照身边。他一把摘下了遮在祝照头顶上的黑纱,突然闯入的刺眼光芒叫祝照不禁闭上了眼,浑身颓软无力,不能挣扎,只能瞥开目光。   这人只在她跟前一晃而过,祝照便立刻知晓了他的身份。   其实来时路上浑浑噩噩,她多少猜到了点儿,徐环莹喜欢明阐的心不假,所以她说自己故事的时候,祝照没有分毫怀疑。而今嵘亲王有造反之势,前几日小皇帝还在宫中遇刺,现下便有人直接对付明云见,先捉走她,不过是为了让她引明云见过来。   “果然是文王妃。”明阐与祝照在去年周大夫的寿宴上碰过面,自然知晓她的长相。   徐环莹连忙拉着他的手道:“你说过,只要我将祝照带来,你就能与嵘亲王说说我们的婚事,今日我帮了你这么大一个忙,你可切莫食言!”   明阐朝徐环莹瞥去,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你放心,荣华富贵,日后少不了你的。”   “我不要荣华富贵,我只要你!”徐环莹摇头:“我这么做,不光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我们的孩子,若非如此,我怎么会将祝照骗来?阿阐,你答应过我,只要我帮了你的忙,你就一定会娶我,你……你也答应过我,不会真的伤害她,对吧?”   “我说过的话,自然能做到。”明阐目光颇深,落在徐环莹身上时,瞧出了她今日特地打扮了一番,想起二人初次碰面时,她就是今日这幅装扮,不得不说,当时的徐环莹一身文采,自信骄傲,当真有几分吸引人的。   只是现下这副模样,与好看两个字毫不沾边,多看一眼明阐都觉得烦。   明阐给了门外守着的人一记眼神,那人从破缸里舀了一勺酸臭的腐水,冰凉的水浇在祝照脸上时冲去了迷烟的药性,祝照立刻清醒,闻到的又是一股酸臭味儿,她顿时趴在地上干呕了起来。   等祝照吐了一会儿,明阐才转身看向她,居高临下问:“皇婶清醒了?”   祝照抬头看去,她四肢无力,根本站不起身,只能勉强抱住一旁脱了漆的柱子,让自己靠着。   目光四下扫去,这里是一座废弃的破庙,门外围墙倒了大半,远看只能瞧见天,根本看不见路,这处恐怕位处高地,故而寒风阵阵。   徐环莹根本没脸面对祝照,只能背过身去。   明阐道:“皇婶可知我今日请你过来,是为何事啊?”   祝照望着明阐,紧抿着嘴,左右看去,没见到桃芝,她连忙问:“我的丫鬟呢?”   “她?她于我又没用处,自然是丢在茶楼里了,皇婶放心,天子脚下我可不敢干杀人放火的勾当,只是皇婶足不出户,想从你这儿问几句话还得费这么大的劲儿,我也实属无奈的。”明阐蹲在了祝照跟前,轻声笑着道:“皇婶别怕,你爹祝盛与你兄长祝晓当年都是为我父亲办事,你本就是我嵘亲王府的‘自家人’,我可不会害你。”   祝照才不信他的鬼话,但她人已经落在对方手里,明阐不会轻易放过她,也没必要对她撒谎,知晓桃芝无事,祝照总算松了口气。   “当年祝府出事,皇婶还小,恐怕许多事都记不清了,其实说起来……我父亲当年还抱过你呢,祝盛可是忠心耿耿。”明阐摇头:“祝府出事,归根结底就落在一幅画儿上,那幅画儿时至今日也没找到,不知皇婶是否知道画的去向?”   祝照仍旧不吭声,明阐见她始终不开口,显然没了耐心。   祝照擅长察言观色,知晓如此抵抗没用,恐怕还得受些皮肉之苦,于是道:“你捉我来,就是为了问画的事?”   “皇婶果真知晓?”明阐一喜。   祝照点头,道:“那幅画已经被烧了,当年嵘亲王害死我全家,雇下杀手连夜在祝府放火,那么大的火势,若不是天降大雨,恐怕祝府连个门框都不剩,怎么可能还留下什么画?”   “画,是你亲眼看见被烧的,还是你也不知去向,随口这般诓我的?”明阐顿了顿,又歪头笑说:“再言,你如何会认为是嵘亲王府害了祝家?我方才已经告知你了,当年祝盛对嵘亲王府忠心耿耿,可是嵘亲王府安插在皇宫里最重要的一双眼,嵘亲王府又怎么会自挖双眼,杀害自己的手下?”   “因为我爹良心发现,知晓嵘亲王是个不仁不义之辈,也知晓他有密谋造反之心,不打断再助纣为虐,所以你们痛下杀手!”祝照回想起那夜大火,仍然心有余悸,不禁抓紧袖袍,瑟瑟发抖。   “这些都是文王告诉你的?”明阐啧了啧嘴,道:“祝照啊祝照,我还以为你是个多聪明的女人,若早知晓你这般愚笨,也就不费功夫将你带出来了。祝盛替嵘亲王府办事十余年之久,即便我父亲有造反之心,他身为心腹,如何不知?否则怎么会替我父亲看住皇宫里众人的一言一行?”   祝照闻言,煞是震住。   她不是没想过这个可能,但她始终不敢承认祝府当初真的是全心全意替嵘亲王府办事,在她的记忆中,祝府上下一派和谐,爹娘与兄长教她的也是为人正道,若他们早知晓嵘亲王有朝一日会造反,怎么可能还替嵘亲王办事?   所以她只能安慰自己,朝堂势力多分,嵘亲王不过是权势中的一员,朝中文武百官各有其主,祝府也只是附庸在嵘亲王之下的普通官员。父亲与兄长为了能在朝中有一席之位,所以才会替嵘亲王办事,但绝不知道嵘亲王的勃勃野心,故而最后他们不敢继续,才会被嵘亲王狠心杀害。   可……明阐说的,不是没有可能。   祝府在嵘亲王的身边做了十几年,外人皆称一句忠心,实则私下便喊走狗,十几年未曾背叛,如何会不清楚嵘亲王有密谋造反之心?   祝晓替嵘亲王画的那副百官朝拜图,便是铁证!他们明明知晓有那么多大小官员都将为嵘亲王登基铺路,舍身成石,架起权利的桥梁,若害怕,退缩,早就退了,又怎会等到嵘亲王对他们痛下杀手的那一天?   “不瞒你说,其实这么多年,我父亲也一直在找真正害了祝府的人。”明阐耸肩:“我没必要在这件事上对你撒谎,这也不是我今日带你过来的目的,无非是见你还被人蒙在鼓里,心有不忍罢了。”   祝照颤抖着嘴唇,低声道:“我不会信你的胡话。”   “听闻……你的记性很好?”明阐说这话时,朝一旁的徐环莹看去。   祝照与徐环莹一同长大,徐环莹自然知晓祝照在记忆方面有些特长,明阐笑说:“这样,我这儿有些好东西,倒是可以帮你仔细回忆回忆,十一年前放火烧了祝府,杀害你父亲兄长的人到底是谁,只要你在场,便能看清真相。”   徐环莹闻言,浑身一颤,她连忙转身对明阐道:“你、你答应过我只是问话,不会将她怎么样,更不会伤害她的!”   祝照缩着肩膀,不禁退后。   明阐点头,从怀中拿出了一口小瓷瓶,笑着与徐环莹道:“这东西本是我今日打算奖赏你的,不过依我看,她比你更适合。”   徐环莹脸色煞白,连忙扑过去要抢,可她毕竟是女流之辈,只是一瞬便被明阐推到一边,然后被门外的两名男子按在地上。   “长宁!长宁别吃,快跑,长宁!”徐环莹望着祝照,满眼惊恐,她曾受过的苦,她自然知晓其中利害,于是拼命摇头,分外害怕。   是她错了,她不该信明阐的话,在对方一次次拖延,一次次欺骗时,她就该知道一切都是假的!不过是仗着徐家与祝照有些联系,所以明阐才会利用她!   徐环莹恨自己,恨为情所困,恨无能、恨她居然会轻信谎言,终将害了祝照。 第106章 吞药   祝照光是听徐环莹的声音, 便知晓明阐手中拿着的绝不是什么好物。   只是她虽然头脑清醒, 手脚可以动弹了,但力气尚未恢复, 根本不足以支撑着站起来,更别说在这么多人面前跑出去。   祝照只能一步步后退, 背后抵着从破庙顶上落下的干草堆, 一个横着的房梁直戳她的腰后, 直到她退无可退了, 才双目惊恐,紧抿着嘴看向逐渐靠近的明阐。   明阐神态轻松, 知晓祝照此时只能任他作为,于是捏着祝照的下巴,手指扣住她的下颚, 逼迫她张开嘴巴。他自己咬掉药瓶的顶塞, 呸一声吐到一旁,从上而下将药瓶里的灰色粉末倒进祝照的口中。   祝照拼命摇头挣扎, 双手死死地抠着明阐的手腕,可明阐毫无所动,反而笑得越发猖狂:“真是个蠢女人, 我爹说的没错,明云见那等相貌的确招女子喜欢, 平日里冠冕堂皇的也足够迷惑人心,你当他是多纯澈的人呢?他不过是更加善于伪装自己罢了,或许当年祝家众人……就是他派人杀的也说不定!”   言闭, 明阐将祝照狠狠推到一旁,祝照的后腰摔在了倒下的房梁上,疼得她不禁叫出声。   药瓶已空,那药粉进入她的嘴里便很快融化,祝照不顾脏,将手伸进口中想要把药挖出来,她不断地抠着舌根喉咙,除了干呕之外,什么也没吐出来。   几乎是立刻,祝照浑身燥热,她双手紧紧地掐着自己的脖子,呼吸开始不畅,就连眼前事物都越发变得模糊。心跳声被无限放大,此时祝照只觉得天旋地转,越来越多嘈杂的声音在耳畔散开,她忽然变得头重脚轻,歪道在地上不住地喘气,眼角分泌泪水,鼻腔一塞,竟然流出血来。   “她身子弱!你这样会害死她的!你会害死她的!!!”徐环莹望着祝照侧躺在草堆前微微抽搐,害怕得甚至不敢睁开双眼。   是她害了祝照!祝照信她,愿意帮她,去年救过徐潭,今年又给徐潭谋了差事,她是徐家的恩人,可……徐环莹痛恨自己。   她对着明阐喊道:“水!快给她水啊!她真的会死的,真的会死人的!!明阐,你不想杀她的是不是?否则文王恼羞成怒,你的计划落空,嵘亲王更别想登基王位!!!”   明阐嫌徐环莹吵闹,狠狠地甩了她一耳光,又见祝照当真鼻血横流,丝毫没有其他人吞了金石药的快乐,反而越发痛苦,于是阔步走到外面舀了一勺酸水,灌进了祝照的口中。   腐臭的酸水被祝照吞下后,她顿时哇地一声吐了出来,仿佛要将五脏六腑全都吐空一般,呕吐止不住,嘴角甚至挂上了血丝。   祝照吐完全身无力,根本不能动弹,部分药物吐出,可部分药物已在她的身体里起了作用。   金石药是大周禁物,原先有些大夫会做金石药为人疗伤止痛用的,但后来亦有人尝过了金石药的味道,只觉自己飘然若仙,竟登上了从未有过的快乐之巅,故而许多人都买金石药胡来。   久而久之,致幻药物被不断加量,只需一耳勺金石药的量,便足以让一个人躺在床上癫笑半日。祝照方才吞下去的恐怕得有一汤勺了,此时只觉得痛苦难耐,一场场乱糟糟的画面于她眼前闪过。   最先出现的,便是她内心深处不可触碰的痛苦。   满眼的大火肆意燃烧,记忆中被她忽略的细节,却在此刻无限放大,祝照分不清那到底是真实记忆还是此刻因为金石药产生的幻觉。   那年冬,她刚从宫中回来便见到徐柳氏带着徐家两个孩子来访,徐柳氏很少来祝家,除非是有困难时,但那日脸色更难看的,却是她爹。   “我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长宁……你若能将她带去琅西住几个月,我便心安了。”爹当时是这么说的,随后见祝照回来,便笑道:“去,环莹与潭儿都来了,你们去后院儿一起玩儿。”   平日里祝盛很少让祝照与同龄的孩子疯玩儿,生怕她磕了碰了,或者发病,那日准许,祝照异常高兴,便与徐环莹和徐潭去了后院。   随后醒来,徐家人已经走了,她站在字画缸里,祝府已经乱成一团。   杀入祝家的人身穿黑衣,剑柄上挂着墨玉,脸上带着青面獠牙的面具,一波波人涌入祝府二话没说便开始杀人,他们所到之处,地上、廊内、墙壁、窗纸……全都溅上了星星点点的血迹。   祝照鼻腔所闻的除了烧焦了的味道,便是浓浓的血腥味儿。   她记忆最深的,便是祝晓死状,她记得大火中被光印在眼前的画卷上一张张人脸,那么重要的画,祝晓宁可冒险将它取出带走也不敢把它放在暗格中,为何会在最后一刻,任大火烧了它?   书房内能盖在祝照头顶的画卷多不胜数,可他却选择毁了那一幅。   祝照当时只记得杀人的黑衣人戴着面具,可儿时的记忆却比她自认为的要深,此时看去,那些人的穿着打扮,九分像夜旗军,只是夜旗军佩戴青玉,不戴面具,而那些杀人的是墨玉,戴了面具。   所以当她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又被从天而降破顶落下的黑衣人救起时,第一时间瞧见对方的穿着打扮,便视他为仇敌,在他的怀中挣扎扭打,更狠狠地咬住对方。   夜旗军……和那夜闯入祝府的人,逐渐重叠,越是回想,祝照便越是害怕。   她蜷缩着,双手紧紧抱着自己,不住地有眼泪落下,口鼻也不住地流血,她只觉得自己分外寒冷,好似又回到了那个寒冬暴雨的深夜。   “皇叔……”   祝照觉得害怕,她记得她已经被人从大火里救出了,她记得救她的人是明云见。   她记得那夜明云见站在伞下,哗啦啦的大雨几乎遮蔽了人的视线,祝照看不清明云见的长相,但记得他的声音,记得他右手拇指上戴着的白玉扳指,记得他袖间兰花的清香。   “皇叔、救我……”   祝照突然像是找到了救命稻草一般,紧紧地抓着拇指上的白玉扳指,将手指与心口挂着的长命金锁一同护住,仿佛只有这样,她便能熬过去。   “人是明云见杀的,火是明云见放的,不过你算走运,居然逃过了一劫。他在祝府内找不到祝晓的画,便叫人留你一命,把你送给了徐家。”明阐见祝照意识混乱,凑在她耳边低声道:“待你长大成人,他再找个名目将你娶回来,博你信任,其实就是为了套你口中画卷信息,你不会真的天真地以为……那夜明云见能在祝府门前出现,是巧合吧?”   祝照一时慌了神,她开始出现了臆想,她记得明云见轻轻捏着她咬人的嘴,低声对她道了句:“小长宁,乖乖松口。”   可就在明阐说出这些话后,捏着她脸的手转而成了掐住了她的脖子,发狠地逼问她:“那幅画究竟在哪儿?告诉我!”   祝照惊惧地睁大双眼,骤雨仍在倾下,可伞下明云见的脸却变得分外狰狞,祝照无法呼吸,她只觉得害怕。于她的眼前,日夜可见的脸逐渐蒙上了青面獠牙的面具,化成了一只恶鬼,直直朝她扑来,像是一口便能将她吞下。   “烧了!那副画烧了!”祝照倒在地上,挣扎地抓着掐住自己的手臂。   明阐眯起双眼,手上再度用力:“何时?何地?如何烧的?”   祝照哭着喊道:“当年就烧了,大火烧了祝府的那一天就已经被烧了,我亲眼看见它被烧了的,哥哥把它换了我的命,它已经烧了,已经被烧了……”   明阐闻言,松开了手,瞥了一眼手背上被祝照抓出的痕迹,嘁了一声。   就在明阐松手之后,祝照又是呕出了一口血,徐环莹见状,无望地道:“你放过她吧……她真的要熬不住了,快找大夫来啊……”   “文王没到,她可不能死。”明阐瞥了一眼祝照,又挑眉:“若她死了,你便换上她的衣服,假扮成她,无需看见你的脸,我只要文王走上这山巅便可。”   祝照双手抱着自己的脸,咳嗽声不断,袖口都沾染了鲜血,她承受着巨大的痛苦,心中更是像是被刀一次次划开般。   为什么他会变得那么可怕?和平日里见到的完全不同?   为什么曾经将她救出的人,会掐着她的脖子向她索要画卷?   他不是说……他不会以此利用她吗?他不是说他喜欢她,真心喜欢她,爱她的吗?   祝照心痛得几乎要崩溃,浑身上下,无一处不在叫嚣着痛苦。   这痛苦几乎叫她意识混乱,无人干扰之下的药性逐渐强烈了起来,祝照的情绪慢慢稳定,头脑也越来越不清醒。   她好像看见了一只绿孔雀飞到了身边,还看见了曼妙的女子当众跳舞,扯下了衣带,露出光洁的皮肤,她眼前的绿孔雀化作了仙人,于白色纱帘之后,逐渐凝成了一个人影轮廓。   祝照能感觉得到风吹过她的脸庞,那层纱帘轻飘飘地被吹开一半,白衣之上绣了孔雀翎,只有一只戴着白玉扳指的手闯入眼帘,端起茶杯,凑到嘴边。   随后风停纱帘落下,祝照心慌,想要上前拉住那个人,可她无法动弹,她只能站在原地看着。   琴瑟之声,男人的呼声,还有那处与世隔绝,逐渐飘来的茶香与兰香。   “明云见。”祝照开口,叫了对方一句。   纱帘顿时被风吹散,连同坐在里面的人也一并消失。   祝照噤声,周围一切都散去,酒风十里的高楼坍塌,世界变成了白茫茫的一片,她孤独地站在其中找不到方向,迫切想要寻得依靠。   “明云见、明云见!”祝照喊着那个人的名字,随后有打杀声传来,刀剑相交,叮叮当当,血腥味儿也飘至跟前。   祝照越发慌乱害怕,可她什么也看不见,她拼命地揉着眼睛,想要能瞧见什么,她想要从这混沌之中走出,她想要回文王府,她想见那个人。   视线打开,突然闯入眼前的,便是一张青面獠牙的面具。   祝照瞳孔收缩,那人几乎触手可碰,她惊恐地往后退去,双手紧紧地抱着自己,用力咬着舌尖,逼迫自己清醒。   环境模糊,可人影却分外清晰,那是一个个黑衣人,杀了明阐带来的几个壮汉,明阐及时逃脱,而越过黑衣人,走到她跟前的人脸万分熟悉。   武奉蹲在祝照跟前,见她口鼻流血,眼眶泛红,紧张地喊了声:“王妃。”   祝照望着武奉的脸浑身打颤,记忆突然涌出,当年也是他,是他破开了祝晓书房的屋顶,将她从书房抱出的!   可他……为什么会与这些戴着面具的人在一起?   他为什么会与凶手在一起?!   武奉想要去扶祝照,带她回去,祝照却如疯了一般,不让他碰到自己分毫,此时在祝照的眼中根本分不清这是现实还是梦境,也看不出武奉究竟是好是坏。   武奉只要稍一靠近,祝照便尖叫着挣扎,手臂挥动,啪地一声落在了武奉的脸上。   武奉也察觉出不对劲,瞧见旁边被祝照吐出的脏水,还有稻草上沾着的点点灰色粉末,与装了粉末的药瓶,武奉将东西捡起嗅了嗅,又递给一旁的人:“阿燕,闻闻看着可是金石药?”   阿燕将药瓶放在面具鼻下开口处只闻了一次便确定,道:“明阐当真是不知死活,这一瓶下去,至少损一半命。”   武奉又狠狠朝自己脸上扇了一耳光,怪自己无能,居然看不出这是圈套,反而害得祝照吞了金石药。   眼下他们谁也不敢乱动,只能守住这处等着明云见到来。 第107章 杀我   众人沉默的等待中, 祝照的痛苦并没有半分减少。   她浑身冒汗, 衣服都渐渐被汗水打湿,武奉根本不敢靠近, 只要他站在原地不动,距离祝照有几步, 祝照的情绪就还算稳定。但不论是他还是阿燕, 谁敢朝祝照跟前靠近半步, 祝照便立刻尖叫着将手边一切能扔的东西朝他们扔过来。   武奉见她偶尔咳嗽, 无意识地抹去鼻下鲜血,眼看着祝照脸色越来越难看, 而破庙之外也渐渐变了天。   入秋多风少雨,一道霹雳破空而来,乌云滚滚压下, 居然有要下雨的势态。   马踏声与雨声几乎是同时传来, 武奉在破庙门前踱步许久,终于在上山路的前方看见了几匹骏马, 骑在马上的人除了明云见和几名夜旗军之外,还有慕容宽。   也多亏了慕容宽,文王府被金门军所看, 武奉又急着拉阿燕出来找祝照,小松还未回京, 一时无人能有资格入皇宫面圣,消息未必能及时传到明云见的耳中。索性慕容家如今虽然从商,但小皇帝一直都记挂着慕容侯爷, 也有意重新召回慕容家的子嗣入朝为官,替自己效力。   慕容宽能入宫阻碍不多,这才将明云见从宫中带来。   紧扯缰绳,明云见冷着一张脸从马上跳下,阿燕见他没披蓑衣,撑伞上前却被他用力推开。明云见路过武奉身边时,连目光都没有落在他的身上,掌风带着几股狠劲儿,直接打在了武奉的脸上,待他跨入破庙了,武奉才低头摸了摸嘴角血丝,心中更为自责。   是他没看好祝照,坏了一切。   慕容宽不擅骑马,刚才也是拼了命才跟上了明云见,此时下马险些摔倒,跌跌撞撞闯入破庙,才看见缩在破庙案底,于泥菩萨之下的祝照。   祝照的衣襟袖口都是血迹,身上还有污水痕迹,脸色苍白,汗涔涔地正在发抖。   慕容宽几乎是跑到了她的跟前,还没靠近便见祝照疯了一般抓着地上陈旧的香灰朝他这边撒来,嘴里不住地喊:“滚开!都滚开!”   明云见心惊,刹那止了脚步,垂在身侧的手渐渐收紧,他眼睛未眨,慢慢朝祝照靠近,也不管祝照究竟有多害怕,挣扎得多厉害,伸手把人从桌案下捞出便抱在了怀中。   祝照的脸扑上了明云见的肩头,发狠地咬住他肩膀上的肉,口中尝到了血腥味儿,耳畔又听见了来人的声音。   肩上的痛,比不上心上的一分,明云见一手紧搂着她,另一只手轻抚在祝照的背上,现下还不知她究竟在明阐那里受了什么苦,只能轻声安抚她:“长宁,别怕,是我。”   祝照听见这个声音,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了下来,一切都像是回到了十一年前的那个雨夜,明云见的肩头是湿的,祝照的眼泪滚滚落在其中,透过冰凉的雨水,烫得明云见心疼。   祝照慢慢松了口,哭得声音断断续续,如同孩童一般哇地出声,毫无掩饰地将自己方才惧怕全都暴露了出来。   明云见从未听她这样哭过,他见过祝照的眼泪,倔强的,带着隐忍与自尊,也见过她病重脆弱的,偶尔滑下眼角的无助,却没有今日这样,一声一声抨击着他的心,是撕心裂肺的绝望与苦楚。   明云见安慰着她,把人护全,眉心紧皱,眼眶跟着泛红道:“对不起,是我没保护好你,让你受苦了,对不起。”   祝照也不知自己究竟哭了多久,更不知金石药的药性有无在她身体里散去,她只知道她现下冷得厉害,能分得清眼前是破庙,屋外是骤雨。所以她也看得清躺在地上被明阐带来的几人的尸体,和守在破庙外,除了夜旗军之外的另外一批黑衣人。   她心中有恐惧,难以言表,不知如何与明云见说清,她有无数的疑问,不断如针如刀,刺伤了她自己的心。   “皇叔……”祝照缩在明云见的怀中,将自己遮蔽在阴暗处,她不敢动,也不想让明云见动。她不敢看破庙外的人,也不想让明云见回头,她觉得此刻自己就是一只缩头乌龟,没有胆量面对一切。   那些真实的,虚假的,她都想统统抛到脑后。   可人越清醒,细节就越清晰。   “皇叔……十一年前,放火烧了祝家的人……是你吗?”祝照颤抖着嘴角,说出这话的当下,她便将指甲抠进了掌心肉里。   明云见神色突变,祝照从来都信任他,哪怕知道他可能会造反,也从未怀疑过他有无对祝府动手,今日这话,必是她记起了什么,又听说了什么了。   “这都是明阐与你说的?”明云见问。   祝照摇头,她将脸埋在双臂之中,不敢抬头去看明云见,闷着声音道:“别人说什么我都不会信的,他的话我不会当真,但我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夜……祝府被害的那夜,我看见了凶手,他们是训练有素的黑衣人,佩戴着统一长剑,脸上蒙着青面獠牙的面具,与此时守在外的那些人一模一样。”祝照颤抖得越发厉害:“其实我曾在祝府见过一眼他们,但那夜我做了噩梦,以为自己出现幻觉,眨眼墙头上的人便消失了。现在想来,或许他们一直都在文王府,只是出于某种忌讳,从不在我跟前出现。”   “杀害爹娘兄长的人,听命于你,当年真正放火烧了祝府的,是不是你?”祝照问出这话,突然抬头。   她双眼含泪,下唇被自己咬破出血,此时明云见的双手还环在她的背后,他们如此亲密,却又显得如此遥远。   明云见望着祝照的眼,嘴唇动了动,半晌之后才只回了一句:“不是。”   “那你如何解释那些人?”祝照问。   祝照不想再听他几乎沉默的回答,只要他解释一句,只要他能做出合理的解释,哪怕那是个谎言,甚至是勉为其难的欺骗,祝照都愿意相信。   “没有解释。”明云见道。   这一句话,立刻叫祝照反应了过来,铺天盖地的情绪堪比天塌,她骤然清醒,也彻底明白了。   人不是他杀的,却是听命于他的手下所杀,他的手上没沾染半分祝家的血,可他身上却背着祝家人的债。祝照从明云见这两句苍白无力的话中,只能听出他的敷衍,如若他坦坦荡荡,又何须言语掩藏,如若他从未做过,为何又不敢解释?   都是假的。   祝照紧握着双手,像是自残一般直至掌心破皮流血了,她才逼迫自己推开明云见。   明云见毫无防备,轻而易举便让人从怀中挣脱。   祝照抬头望向他的脸不再视他如救赎,不再是依靠。她孱弱地站起,又似往日那般倔强地不肯在明云见跟前落一滴泪,祝照用力地抓向脖子上的金锁,纤细的金链子割破了她颈上细嫩的皮肤,留下一道血痕。   金锁链断了一半,那颗只有掌心大的长命锁被她狠狠地丢在了明云见的跟前,又将拇指上的白玉扳指掷在了他的脸上。   两样东西扔下的那一瞬,祝照才觉得自己与这个世界一切联系都切断,轰然崩塌。   如若她视为恩人的人是她的仇人,如若她爱之如命的人其实一直都在用巨大的谎言蒙骗她,如若她当年能侥幸逃命,只是因为她是祝家唯一的活口,她的口中能探出祝晓的画,那她这么多年忍病忍痛,苦苦活着,又是为了什么呢?   若她从生至死,都是别人棋盘上一步步算好的谋划,若她从无自己的自由,从未拥有过半分真心,若文王府也是哄她入美梦而编织的牢笼,那她这一年多的倾心付出,诚心信任,甚至还想过给他生儿育女白头到老,岂不都是一场笑话。   当真是……一场笑话!   “明云见,我真后悔遇见你。”时至此时,祝照也对他说不出半分伤人的狠话。   反正一切都是虚假的,她就算说了恨,说了永世不想相见,也伤不动对方分毫。   祝照颤抖着看向门外守着的黑衣人,看见那一张张鬼面,回想起十一年前祝府那夜众人惊恐凄厉的尖叫声,回想起兄长将她护在字画缸中,最后看她的那一眼,也回想起溅在门窗上滚烫的血迹,和兄长倒下的身体。   原来这个世上,真正对她好,真正疼她的人,早就一个都不在了。   其实很久之前祝照就明白的事,偏偏在去年回到京都,重逢明云见后,给了她可笑的希望,让她以为她还有幸福的机会,还有人能爱她。   活着的最后一丝希望都泯灭的话,那还有什么意义呢?   报仇?   到如今,她都不知是恨告诉她真相的明阐,还是欺骗自己的明云见,又或是甘心成为他人棋子的自己了。   祝照几乎摇摇欲坠,她望着还僵坐在地上的明云见,看见他颤抖着双手将金锁和扳指抓在手中,忽而苦笑,低声道了句:“不如,你把我也杀了吧。”   也好过她自己怯懦,难了余生。   “长宁!”慕容宽见祝照说完这话便无力地直直倒下,连忙过去扶住对方。   再回头看向明云见,慕容宽怔了怔。   明云见捧着手心里的两样物件,看着出现裂痕的白玉扳指和断了链子的长命锁,微微颤抖着。他脸色苍白,如濒死一般,猩红的双目不知何时落下泪来,就像是在祝照将这两样物件还给他的那一瞬,抽走了他的魂魄,而方才那一句足以杀人的话,叫明云见喉头腥甜,生生咽下一口血。   气血翻涌,一口被他吞了回去,第二口却伴随着咳嗽呛出,星星点点落在枯草上。   “王爷!”武奉见状,连忙过来。   明云见却豁然站起,抬袖擦去嘴角的血迹,把祝照从慕容宽的怀中抱起。   慕容宽也不是傻子,今日频频出事,必是京都里有大事发生,祝照对嵘亲王府几乎没有威胁,明阐故意将祝照带出,无非就是为了引明云见离京。   这处距离京都较远,又在山上,眼看大雨滂沱天色渐暗,想要赶回京都更加困难,说不定此时城门已经被嵘亲王封锁。   早几日小皇帝遇刺,最值得怀疑的便是嵘亲王,今夜这场雨非同小可,一夜过后,京都恐怕要天翻地覆了。   “文王不打算解释吗?”慕容宽见明云见要走,连忙问。   明云见冷着脸没有回答,慕容宽急道:“方才我都听见了,别人不知暗夜军的由来,我身为慕容家的人,又怎会不知?十一年前夜旗军虽在你手中,但暗夜军的实权根本不受你控制,若当初杀害祝家满门的是暗夜军,岂不是……”   “我记得慕容公子在飞竹林中有一所小宅。”明云见打断了他的话,低头看向怀中人道:“她吞了金石药,再不救治怕会落下一生的病根,本王会找最好的大夫过来,便暂借慕容公子的小宅一用,给长宁养伤。”   “这都是小事,长宁是我慕容宽的妹子,我自会护着她,但你不将真相告知,就不怕她当真把你视为一辈子的仇敌?”慕容宽摇头:“我真不懂,文王究竟在谋划什么,如若你是为了江山,今日大可不必亲自过来,只需守在京都看紧嵘亲王,待他造反出面反杀。可若你不是为了江山,又何必在朝中玩权弄势,将重重危险引至文王府,更逼得嵘亲王走投无路。”   “你无需懂,守住口舌就好。”明云见言罢,阿燕连忙替他怀中祝照撑伞,再看一眼慕容宽,今夜恐怕得冒雨入飞竹林了。 第108章 乱象   夜旗军与暗夜军赶到破庙救祝照时, 明阐抓住时机逃了, 不过他并未在意徐环莹的生死。明云见和慕容宽带走祝照后,徐环莹还在破庙的角落里瑟瑟发抖, 直至破庙这处空了,骤雨越来越大, 她才逐渐找回了意识, 冒雨慢慢往回走。   背弃徐家, 害了祝照, 甚至还以为明阐这等身份的人会真心实意地待她,这是她此生最可笑、最荒唐的痴心妄想。   徐环莹终于知道, 从一开始诗社对诗就是明阐设下的圈套,而她一步步深陷,又替明阐达成目的, 到头来, 却把自己弄成这番不人不鬼的模样。   徐环莹记得来时的路,只是这回没有马车, 全靠她自己一双腿,还未到半个时辰的时间,天就彻底黑了下来。   山间野兽多, 时时有奇怪窸窣的声音传来,徐环莹浑身淋雨, 又怕又愧,往京都城走的这一路,她一度觉得了无生趣。   与明阐相识后没多久, 徐环莹便染上了金石药,因为明阐说此药少量食用于身体无害,还曾被用为治伤药物,并且可以给徐环莹带来作诗灵感。徐环莹鬼迷心窍,当真听了他的话,一点一点,损了自己的身体,坏了自己的精神,如今甚至连半本书都看不下去,更别说是提笔作诗了。   她腹中有子,可因为过量食用金石药,她腹中的孩子究竟能否健全长大也未可知,此刻想来,其实明阐根本就没打算要她的孩子。   徐环莹仰天苦笑,越笑声音越大,就越觉得自己可悲,更觉得自己可恨。   落得今日地步,全是咎由自取,全是报应。   跌跌撞撞,徐环莹也不知自己究竟走了多久的路,等她走到京都城门前时,天已经渐渐有些亮了,大雨下了一整夜,徐环莹甚至都不确定自己能活着回来。   看见城门,她终于松了口气,趴在早间还未开的城门上,徐环莹拍着城门朝里面喊,想要有人来救她。   她爹是紫门军,专守城门的,她弟弟是赤门军,每日巡逻,她是徐家的长女,入京一年多,早在军中混了个脸熟,总归有人认得她。   只是徐环莹敲了许久也不见城门有动静,她趴在城门的门缝朝里看,希望能看到从这儿走过的人影。右眼探去时,徐环莹顿时屏住呼吸,入眼所见的正是一名逃亡的紫门军,身穿铠甲的人骑马从他跟前跑过,大刀划过那人背后,生生将人劈成了两节。   滚烫的鲜血浇在了城门上,满京闭门,还有哀嚎。   一滴血溅入徐环莹的眼中,她瞳孔骤缩,无力地跪在地面,很快门缝里便顺着雨流出鲜红的血迹,那血迹沾染她的衣摆,京都……变天了。   几日前小皇帝遇刺,便是寻常百姓都知道中秋之后的京都城不会安宁,能在皇城里意图谋杀天子,必有凶恶之人造反。   几位王爷的府门前都守着金门军,不过是小皇帝当时唯一能想出的权宜之计,只有看住多方势力,才能在最快的时间内找到刺客,或者是野心勃勃之人。   只是小皇帝千算万算,没算到金门军中居然也会有人叛变。   金门军与其他京都军不同,早在大周创立之后,金门军便是护皇城安全的一支军队,随着每一代君王的不同统领方式,京都其他军的势力各不相等,但金门军却从未改变过。   如今金门军统领古樊更是誓死忠诚于明家的将军,早年古家是从皇家暗卫中挑选出来的明卫,可入朝为官,被载入史册的。   凡是被选入金门军中的人,一要家底干净,二要为朝效力,立功拔位,否则永远只能守门。   吴少彦若非是沾了大驸马这个头衔,凭他的资格,断不可能成为金门军北门统领,在吴少彦的手下几千金门军全都归他所管。   昨日早朝后,小皇帝留诸位皇叔在宫里用饭,其实也是为了缓和众人的愤怒,毕竟他们府邸都被金门军看守,脸面多少有些过不去。   小皇帝说了几句好话,还没一会儿明云见便被人叫走,具体原因不知,但来通知的是慕容家的公子。   小皇帝看重慕容家,多次想要慕容侯爷回京坐镇,便答应让明云见先行离开,只是明云见离开前,小皇帝意味深长地问了句:“如若皇叔回去后不忙,明日还能入宫,陪朕好好吃一顿家宴吗?”   明云见僵硬着背,没回他,倒是嵘亲王笑说:“陛下该长大了,文王公务繁忙,哪儿能总陪着孩子。”   小皇帝脸色变了变,明云见便走了。   明云见离宫后,小皇帝派人跟着他,但人跟到京都城外便跟丢了,回京禀告后,小皇帝也没留诸位亲王,只是他也没想到,这居然会是他与诸位亲王之间,最后一顿家宴。   申时,天变色,下起雨来。   太后近日身体总不好,小皇帝特地去太后宫殿看望她,在太后跟前瞧见了几位许久不见的妃嫔,又听太后说要为皇家子嗣考虑,小皇帝还是借口政事,一会儿便离开。   秋雨未停,打落了乾政厅前的桂花树,大片金桂落地,桂花的香气带着骤雨沉闷的潮湿气味儿传入乾政厅。忽而天际一道雷霆落下,小皇帝握笔的手微微一顿,一滴墨水染脏了宣纸,抬眼望去,却在天际之处看见了浅淡的红光,彷如天空染血,是异兆。   酉时,京都几座城门早一个时辰关闭,因为大雨,城中也无多少人行夜路,倒是有几个稍有钱个公子哥儿勾肩搭背要去烟花柳巷玩乐,手中撑着伞和灯笼,于夜色中晃荡。   骤雨带着薄雾,身穿铠甲的人群咔哒咔哒的脚步声从街头传来,几人恍惚,未来得及让路,却惹来了血光之灾。   油伞落地,溅了满伞面的血,灯笼倒地,不过片刻就被雨水浇灭。   有家未关窗户的瞧见,怀中小孩儿哇地一声哭了出来,那人连忙关上窗户捂住小孩儿的嘴,惊惧地望着倒映在窗纸上行过的军队,仿佛一整夜,这些人也走不完。   京都城中的官邸府门前皆被人看守,有的甚至本来就是嵘亲王的手下,主动闭门不出,金门军北门开了半扇,放入一万三千私兵入京,将京都街道每一处都看守严密。   守皇宫的只有几千人,何时换班,何时游走,全都在计算之中。   嵘亲王坐在八轮车上,顶棚遮雨,手执金刀,车前四匹黑马拉至宫门前,众人见那阵势,甚至不敢阻拦。   破宫门而入,不过只在短短两个时辰之内。   亥时才过,宫中便传来了一声声尖叫,宫女太监奔走相告,落荒而逃,闯入宫中的金门军与一万私兵顺着每一条大小路段拦住所有人的去路。   若是普通宫女太监,堆在一起,若是妃嫔总领太监,就地斩杀。   太后住处被人层层围住,最后一步才是逼进了乾政厅。   乾政厅里的灯火还亮着,守在乾政厅门前的小太监见到嵘亲王时,双腿发软直接跪地,哆哆嗦嗦不敢抬头。   嵘亲王问他:“明子豫可在里头?”   “陛下……”小太监如何不知发生了什么,只是抖了抖,高声道:“他、他在里面!奴才一直在门前守着,不见陛下出来!”   嵘亲王轻声笑了笑,对着门里喊道:“子豫!皇叔看你来了!”   一声未应,两声未回,嵘亲王眉心紧皱,一脚踹开了乾政厅的门,却见乾政厅的四面柱子全都燃火,屋外大雨滂沱,屋内却是红光照耀。   身穿龙袍靠在龙椅上的人身上燃火,双手紧紧地抓着刺入心口的一把匕首,半边脸被大火烧毁。   桌案上留了一块丝绢,周围绕了一圈茶水,阻碍了大火烧入。   嵘亲王走近,杯中茶水已经滚烫,丝绢也被火熏黑了一角,但那上头的字还清晰可见。   嵘亲王造反,早就是板上钉钉之事,时间早晚问题罢了。明子豫不是傻子,自孩童时坐上皇位,他便没有一刻心安过。朝中势力四分五裂,没有一处是他能拼凑得齐的,能与他说真心话的,却只有身边年迈的总领太监。   太后在意子嗣,妃嫔在意地位,凡是手握权势的,都在虎视眈眈他的龙椅,其实这龙椅如坐针毡,明子豫从未与人说过,这十一年来他根本没睡过一个安稳觉。   他曾信任明云见,以为明云见不贪权势,可又恨明云见分明有才能,却不能为己所用。   他也曾信任太傅,可太傅是个文官,即便是三朝元老却已年迈,与朝中众人如太极周旋,谁也不得罪。   明子豫向往的是明子秋的性子,明子秋的自由,明子秋那般无所畏惧,所以他分外看中阿姊,只是阿姊也是被自由所累。   所以京都内,皇家人,从无自由可言,哪怕是同胞出生,也都只能守住自己。   明子豫信上道,他不愿死在血亲手中,也不愿看见这世上当真有人为了权势,害死亲人。皇位,他不会拱手相让,嵘亲王也一定会坐实造反罪名,但他可以选择如何了结自己,这是他唯一自由。   嵘亲王一杯茶水倒在了早已气绝身亡的小皇帝脸上,将还在燃烧的火势灭去一丝。   手下人捏着小皇帝的脸,虽然只剩下一只眉眼能看,但嵘亲王记得明子豫眉中有一颗痣,眼前尸体不会有错。   这算是明子豫保住了自己最后的尊严,却也是无力也无用的反抗。   子时过去后,嵘亲王彻底占领了皇宫,剩下的,便是清扫其余党派的剩余势力,首当其冲的自然是赞亲王的紫门军。   一夜大雨,根本洗刷不去京都里流淌着的血迹,为了嵘亲王登位付出生命的人,尸体能垒成一座山,甚至在好几日之后,有人开井用水时,井里的水都是淡淡的红色。   京都三日没人开门,那夜杀人铺路,一直冲进皇城的私兵披上了铠甲,诸多大臣的门户紧闭,宫中绣坊连夜赶制龙袍,京都闭城,内外皆是一派乱象。   慕容宽三天没回京都了,他给慕容家的人写信了,隔了一日才收到信件,说是嵘亲王封锁京都起兵造反,如今已经占领皇宫,小皇帝恐怕早就死了,只是嵘亲王尚未找到玉玺,自然他也未必在意这些。   飞竹林经过几日大雨的洗刷,竹林地里铺着一层枯叶还是湿润的,山里早间雾浓露种,小屋院中养着的软枝黄蝉上几点露水被风吹落。   木屋三间,一间小伙房,一间小书房,还有一间较大的主卧连着客堂,中间双面绣的屏风阻隔。木屋檐下挂着卷帘,有几面收起,卷帘外还有两个竹片风铃,木屋高台阶,院中有石桌椅,林中还有一处茅草长亭,铺了石子路可走过去。   这一处本来是慕容宽夏日带女子来避暑玩乐的地方,因为家里富裕,还有几分雅兴,故而这飞竹林小屋也算是清新别致。   三日前的晚间,明云见带着祝照来到小屋后便没走了,暗夜军退下,几名夜旗军守在屋外,倒是让慕容宽这个主人只能睡书房,还不能时时进主卧看看祝照情况。   清晨雾还未散,夜旗军在屋外砍柴生火做饭,慕容宽一早被吵醒睡不着,随意披着外衣坐在石凳上,瞥了一眼屋内问:“喂,你去问问你们家文王殿下,这嵘亲王快登基了,龙袍恐怕都穿在身上了,他可有何打算没有?若没打算,小爷也去与家里人传几句话,就认嵘亲王为帝,莫与他作对了哦!”   话音才落,一袭黑影自慕容宽头顶飞过,落在他的身前。   慕容宽缩着肩膀吓了一跳,瞧见鲁莽的来人,紧皱眉头骂道:“小哑巴!懂不懂规矩?竟从你爷爷头上过!” 第109章 竹屋   整整三日, 明云见一直在照顾着祝照。   自祝照吞了金石药, 在破庙晕厥之后直至现在都没有醒过一次,若非明云见以药续着, 恐怕祝照也等不来杏风山上的大夫入飞竹林了。   她双眼闭上,脸色苍白, 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因为病重故而呼吸有些微弱, 自始至终, 眉心都是微微皱着的。   明云见手上捧着一口瓷药罐,里面是治伤去疤的药, 以手指挖了一些,轻柔地涂抹在祝照脖子上的伤痕处。   当日在破庙内,她扯掉佩戴了十一年的长命锁, 金链割破了脖子也不在意, 明云见看着她自己出手落下的伤,心疼了许久。   连绵的秋雨总算消停, 太阳还未完全升起,天边渐渐泛白,飞竹林间的草木花香顺着半开的窗户吹入, 昨日杏风山那边霍海传话过来,最迟今天晚上就能带着他师兄到这儿。   祝照身体本就较于常人弱一些, 第一次食用金石药便吞下那么多,若不好好治疗,日后恐怕会落下病根, 霍海的师兄是江湖上有名的游医华佗,当年小松也是被他从鬼门关拉出来的。   这些日子京都动荡不安,硝烟没那么快退去,这处僻静,正好适合祝照养身体。   明云见涂好药后,手指有些不舍地停留在祝照的脖间,指尖微微颤抖,目光半垂,盯着祝照的脸看了许久,仿若呆了。   屋外的声音再吵,也惊不起他心中半分波澜,风吹过竹片风铃的声音叮咚传入,叫他眉心不禁皱了些许。   果然,没一会儿武奉便在门外传话:“王爷,小松回来了。”   明云见给祝照掖了掖被角,轻叹一口气。   小松回来了,便说明周涟那边的事情已经解决,如今该是他出面的时候了,否则事情再拖延下去,大周的史册上,还真得多一笔嵘亲王称帝的历史来。   “我不能在此陪你了。”明云见轻轻抚过祝照的脸颊,又俯身凑在她的耳畔,低声道:“我送给你的东西,你总爱还给我,白玉扳指我留着,长命锁还得交给你,我们一人护着一样,也可作我陪着你,你陪着我。”   祝照并未给他回应,明云见也知道,她如今生命垂危,自是没那么容易清醒过来。   心口隐隐刺痛,更加不舍。   金锁这几日已经被他修好,在坏了的链子上加上了一个圆扣,明云见把金锁戴回祝照的脖子上,又道:“如今我是生是死,可就被你牢牢抓住,长宁,你给我那么多次信任,这一回……就再信我一次吧。”   门外武奉焦急催促:“王爷!”   明云见侧过脸,于祝照脸颊上落下一吻,这才起身替她放下床幔,又把不断灌风的窗户关上,阔步走出了房间。   小松是一路跋山涉水而来的,自知晓嵘亲王封城造反之后,周涟带着军队几乎没歇,连夜便朝京都赶,如今距离城门也就只有百里远。   小松知道祝照在飞竹林,接到她受伤的消息后便马不停蹄,马在林外不得入,他使轻功飞进来,现下气还未喘平,焦急地朝被明云见关上的房门看去好几眼。   武奉推了他一把,小松才回过神,连忙从怀中拿出周涟要他交给明云见的信。   明云见取信看了一遍,随手便丢入了一旁正在熬药的火炉里。   坐在石凳上的慕容宽见他们主仆几个神秘兮兮,探头探脑地看了许久,结果什么也没看出来。倒是明云见烧完了信后便让小松留在飞竹林照顾祝照,又命暗夜军带人封住飞竹林内外,一只信鸽也不准出入。   安排好这些后,明云见便领着武奉顺路要走,慕容宽见状,连忙皱眉问道:“文王这是要入京都吗?”   明云见脚下一顿,像是这才发现院子里还有一个慕容宽,整个儿院子里的人都被他安排妥当,就是慕容宽不好控制。   “慕容公子可能帮本王办一件事?”明云见问。   慕容宽道:“传话打仗我可不行,小爷是有名的纨绔,上不得台面的。”   “莫断了飞竹林粮食药材即可。”明云见微微皱眉。   慕容宽点头:“这倒是好办,但文王得告诉我一声,我替文王办事,是以什么名目?文王殿下此番离开飞竹林,又打算何时回来接长宁?我是在照顾文王妃……还是未来的皇后?”   明云见顿了顿,忽而露出一笑,让人费解,又道:“照顾你表妹。”   “自然,自然是我表妹。”慕容宽撇嘴,目送明云见离开后,便从怀中掏出了一个银哨,吹了两声便有鸽子飞进飞竹林,落在石桌上。   小松还记得明云见说不得让一只信鸽入飞竹林的事,一个眨眼的功夫便将鸽子抓在手中,眼看就要拧下鸽子的头,慕容宽连忙喊道:“手下留鸽!你不想你家王妃有饭吃啦?京都翻了天,小爷可不敢回去,只能陪着你们缩在林子里,可我也不想过苦日子,天天青菜米粥吃都吃腻了,叫人送些鱼肉进来,也好给长宁补补身体不是?”   小松皱眉,瞪了慕容宽一眼,但还算好说话,将鸽子还给了慕容宽。   那鸽子从小松手里死里逃生,哆哆嗦嗦地不敢展翅,慕容宽抱着鸽子跑回了书房,打算书信一封送入慕容家,人短时日内是不能回去了,消息总不可断掉。   慕容宽的鸽子放出去后他便去了一趟祝照的房间,小松本来还拦着不让他进,慕容宽巧舌如簧,知晓小松也担心祝照情况,如今趁着明云见不在,他们也好见祝照病情,至少安心些。   慕容宽拉着小松一同入屋,只掀开床幔看了一眼,祝照的脸色依旧难看,两人都不会医术,便是搭脉也看不出个所以然,只能悻悻退出。   傍晚时分,太阳还未落山,橘红的火烧云照在了飞竹林上,整个飞竹林小屋都成了淡淡的金色。   霍海应约,提着他师兄的衣领便把人拽入了飞竹林,两人到时,正瞧见小松双手托腮坐在木屋门前,一副失意模样。   霍海的师兄姓林,本名叫什么没人知道,就连霍海自己也不知晓,他有事就厚着脸皮喊师兄,没事便死皮赖脸叫几声‘林大’,但杏风山林大夫的医名却是江湖皆知的。   小松见霍海到了,连忙起身迎他,也不似以往别扭不喜与霍海太过亲近,他刚靠近就被霍海揉乱了头发,然后拉着与林大夫认识。   霍海的师兄面貌瞧上去比霍海还要年轻些,恐怕因为他是大夫,平日里又好养生,服用的好物多了,故而让人看不出年龄来。在小松的记忆里,他在杏风山上养病的日子见到林大夫时,林大夫便是这副样子,如今十多年过去了,他还是没变。   小松知晓林大夫是来救祝照命的,对林大夫也毕恭毕敬,无视霍海要拉他比试,直接领林大夫入了祝照的房间。   睡在书房书桌上的慕容宽听见了动静,出了书房也跟在了林大夫身后入屋听着。   林大夫来时就知道祝照是吞了金石药,却不知道祝照吃的药量会有这么大,金石药一般都是重伤之人身上要动刀子了,实痛难忍才给一点儿让患者吞下,缓解疼痛所用的。金石药用多了会麻痹大脑,吃的次数多了,时间久了,容易消耗人的注意力,还会损伤头脑,重责痴呆。   林大夫见祝照情况并不算好,直摇头。   金石药已经被她吃下,若是刚吃的还能用一些药物催吐,叫她好转情况,如今已经过去几天,药性早已消散,只是祝照的身体被这药损得不轻,皆在五脏六腑中,还得以温药慢慢补上,没有两三年不可尽数好转。   只是要补祝照的身体,所需药材较多,目前飞竹林小屋内的药材只是一些普通药材,林大夫开了药方,交给小松,小松又将药方交给了慕容宽,慕容宽收下仔细看了一眼。   “这些药材慕容家的药铺里都有,京都城被封,不好取药,我让镇子里的药铺送来,今夜便能到。”   慕容宽这么说,小松才明白明云见让他留下来的意图,这些东西若是换做给小松,小松就只能翻城墙去城内药铺偷来了。   因为林大夫是来救祝照的,故而慕容宽好心将书房让给了对方,自己抱着被子去林间长亭内睡。   长亭左右都挂着防蚊纱帐,又有草席挡风,索性现下还是秋天,并不算太冷,慕容宽躺下时打了个喷嚏,还有心思安慰自己,便是真的受风寒病了,这不是有个在世华佗能医呢么。   果然夜里,慕容家的小厮便将慕容宽要的东西备妥送来,因为不知分量,每一个都用木桶装着,绝对是足够两三年的量,除此之外,还有一板车的菜与肉,与一笼子走夜路惊恐未定的鸡。   慕容宽接过东西时拍了拍小厮的肩膀,笑说辛苦,日后提他去京都做事。   那小厮挺高兴,对慕容宽一拱手道:“这都是小人应该做的。”   慕容宽将他的手按下,又说了几句满意的话,便不将暗夜军与小松当旁人,指使他们将东西搬进去,自己不动手,只是在放菜的那个板车里找到了一篮子水果,分了小松一个桃子,剩下的径自提了去长亭。   慕容宽嘴里叼着颗李子,坐在长亭边上眯着眼睛打开小厮方才递给他的纸条,上面只有三个字——清君侧。   慕容宽微微一怔,心想原来文王打的如意算盘是在这儿。   嵘亲王虽把持着京都城,但皇位得来的名不正言不顺,小皇帝藏了玉玺自焚,嵘亲王听礼部尚书建议,妃嫔可尽杀,但太后必须得留着。   静太后是小皇帝的亲生母亲,若嵘亲王没有玉玺还想当皇帝,又要立个好听的名目,就只能让静太后在他登基大典那日出现,号召天下是明子豫自认为自己不能胜任帝位,故而传位于嵘亲王。   本来这话礼部写一封便可,但若由静太后开口,至少能叫嵘亲王夺得帝位之路少几分杀戮血腥。   嵘亲王也应了礼部的要求,只将静太后软禁在宫中,每日吃喝照给,还派人前去游说,如若等他登基那日静太后还是冥顽不灵,到时候再杀也不迟。   嵘亲王是一路踩着尸体走入皇宫的,他虽封锁了京都,等着边关长子回京,可偌大的大周并不知有京都一处,明云见前几日在飞竹林照顾祝照没有出面,并非是怕了嵘亲王,只是在等合适的时机。   嵘亲王的造反,可以说是他一手促成,但若要有个拿下嵘亲王的理由,必须得叫天下人都看清他的野心。   杀人、铺路、自立为帝,一桩桩一件件,凡是跟着他的人都冠上了造反之名。   想杀人,容易,想夺权,也不难,但要杀得天下人赞成,夺得天下人喝彩,却得动些头脑了。   子夜过后,明云见才与周涟碰上面,双方并未带多少人,周涟身后是几个亲信属下,明云见就只带了阿燕与武奉。   周涟见阿燕装扮,面色沉了沉,又朝明云见看去,随他往一处小径走时,问了句:“那是暗夜军?”   “是。”明云见道。   “如今暗夜军,是替皇帝办事,还是替文王办事?”周涟问,明云见面色不动,也未回答,二人走了大约小半个时辰才走入山间的一处农庄,农庄内十几户人早就走空了,就只有一个二层楼的亮着灯。   明云见领周涟走近道:“到了。”   武奉推开门,屋内烛火光芒晃动了一瞬,周涟定在门外,又挑眉望了明云见一眼。   屋内坐在桌边正吃着面的两人,一个是金门军统领古樊的女儿古敏,也是宫中敏妃,另外一个……是明子豫。 第110章 谈话   农庄的环境并不好, 为了找到距离京都不远还僻静的这处, 明云见让夜旗军考察了许久,又让金门军在山外守着, 这才能在嵘亲王举兵造反前夕把人从宫里带出来。   古敏的性子随了其父亲古樊,为人爽快直率, 又从小学了些拳脚功夫, 对付不会武功的人她倒是有些办法。   几日前嵘亲王举兵入宫, 古敏早就收到了消息, 便让明云见一早安排好的人装扮成太监模样带入了乾政厅。她是趁着明子豫带人去太后处看望太后时,才躲进乾政厅的, 等明子豫回去乾政厅没多久,入夜点灯,闭门遮风时, 她才拉着那太监装扮的男子出来。   明子豫见到古敏那瞬有些愣神, 当下皱起眉头说道:“敏妃怎么会在这儿?朕公务繁忙,没时间陪你, 你还是先回去吧。”   当时明子豫还记得在太后住处,太后与他说的话,太后劝他要顾及子嗣问题, 切莫看轻了宫中嫔妃,若有机会可常入后宫走动, 好为明家添子添福,所以他以为古敏是太后找来的。   见到古敏身后还跟着个太监打扮的人,明子豫眉心皱得更深, 古敏只是将那人朝明子豫跟前推近了几步,言道:“嵘亲王起兵,私兵将入京都,陛下还是快与他换了衣裳随臣妾离开,臣妾是金门军统领古樊的女儿,不会害了陛下的。”   明子豫听到古敏说的话,大约就猜到她带来的人的出现,便是明云见所说的‘契机’。   那男子与明子豫一般年龄,只是脸色苍白,较明子豫来看更瘦弱些,他们的相貌并不怎么相似,但那人的眉毛处也有一颗痣,若仔细看才能看得出来,那不是一颗痣,而是多年前点上的刺青。   少年也没有胆怯,壮着胆子朝明子豫走去。   有的人生来富贵,有的人则生来为人利用,有些人的命可抵天下,有些人的命却一文不值。   少年病了许多年,得杏风山上的林大夫医治才活到现在,但身体内里早就坏透,本就活不过几年,他家中还有年迈的父母姐弟需要照顾养育,愿意来当明子豫的替死,也是为了明云见许诺给他的丰厚银两。   少年换上衣服后便举刀自杀了,鲜血溅在桌面上,惊得明子豫迟迟不敢出声。   古敏道:“他在杏风山上就不想好活,割过几回腕,重病缠身痛苦不堪,如今能让他轻易了断,也算是还了一桩心愿,陛下不必太过自责了。”   明子豫按照古敏所说,留了一封信给嵘亲王,临走前,古敏将蜡油滴在了少年身上,一把火烧去,又对着少年的脸烧了几次,这才拉着明子豫从乾政厅的后方离开。   京都城门彻底落锁前,二人逃出了京都,而后便一直躲在这个农庄里,几日吃喝都较为朴素。   明子豫心中忐忑,但也还算镇定,身边有古敏陪着,倒是叫他安心些许。   古敏做事果断,不似明子豫有时还得犹豫,她本就比明子豫年长几岁,正值风华,笑起来时不似小家碧玉的女人,倒是有几分不羁随性。可看似大大咧咧的姑娘,做起事来又很心细,这几日在农庄,明子豫也被古敏照顾妥帖,以前都生疏地喊敏妃,几日内问出了古敏的字,便开始叫字了。   明云见与周涟步入屋内,毕恭毕敬地给明子豫行了礼,明子豫连忙放下手中筷子,对明云见道:“皇叔免礼。”又看了周涟一眼道:“周将军也免礼。”   京都人人都传小皇帝死了,即便周涟在外也听过这个消息,但他从没当真,因为他知道明云见要对付嵘亲王,必定不会让小皇帝丧生。   其实这个计划,很早之前便开始了。   自明云见从秋山重伤归来,灭了青门军,躺在文王府暂时不能动弹便做好了如何对付嵘亲王的详细计划。那时他自己不能动,醒来也不能提笔写字,便让祝照代写一道奏折交给了国子监祭酒曹大人,除了那份陈情的奏折之外,还有一根断箭。   明子豫害怕嵘亲王,其实朝中没有几个人不怕,尤其是嵘亲王一步步将贤亲王和赞亲王扳倒之后,明子豫就更加心焦。   答应明云见的计划,着实冒险,他也算上了自己的性命,但若不做这个计划,嵘亲王造反也不过是迟早的事。自己主动,好过被动,至少此时表面上看过去嵘亲王似乎心愿达成,但实际上他们才占了优势。   明云见让小皇帝选择一日假装被刺,自导自演一出戏,先以金门军控制住诸位亲王大臣的势力,逼嵘亲王早日起造反之心,也好在这个时候查出金门军中的叛徒。   金门军分散在京都各处,人员不齐,但主心力量刻意提前埋伏在城外,等嵘亲王养在外头的私兵到时,再联合周涟手下的几万兵一同绞杀。   嵘亲王借势造反,其实造反那日明云见就在宫中,小皇帝也隐隐有些预感,否则平日小皇帝请诸位皇叔吃家宴,嵘亲王向来借口不参与,那日却破天荒留了下来。   按照原计划,明云见应当留在京都观察时机,好及时带走明子豫的,但嵘亲王也知道几位亲王之间,明云见的势力不可小觑,故而才让次子明阐找了个理由,借助徐环莹的身份带走祝照,引明云见离京。   索性一切都还在掌握之中。   其实徐环莹不带走祝照,等明云见离宫回府后,也会找人将祝照带出京都城,嵘亲王造反,祝照留在京都对她的安全不利,如今虽然多了些磨难,但至少她现在到了个足够安全的地方。   “皇叔打算何时回京?再迟,朕就怕嵘亲王要登基了。”明子豫见明云见过来,也没了吃饭的心思,将那碗阳春面放在一边,瞧见古敏也放下筷子,于是低声道:“丽阳你多吃点。”   明云见朝古敏瞥了一眼,道:“嵘亲王的长子还未回京,他不会立刻登基,在他看来陛下已经驾崩,没有人能威胁到他的地位,我们不妨再等一等,等明覃回京再动手。”   周涟点头:“臣与文王的想法不谋而合,明覃多年在外守边关,必然在军中养了不少亲信,此番嵘亲王造反,他若归来一定会带着军队,如若我们在这个时候重回京都,就算拿下了嵘亲王,也难提防明覃。”   明子豫问:“明覃回京,会带多少兵马?我们又有多少?”   周涟道:“陛下放心,大周内乱,边关不得不妨,明覃领兵多年自然知道这个道理,他此番回京至多就带一万兵马助势,不敢多带,否则他率兵离开边关,边关便要失守了。”   “嵘亲王要的是大周的天下,不是要在大周引起战争,若边关失守,他刚登基帝位也坐不安心。”明云见道:“等明覃带兵回来,未到京都我们便可出兵拦截,将明覃截杀在外,再重整兵马,夺回京都。”   “耗时多久?”明子豫仍旧不太放心。   周涟回:“快则半个月,慢则……”   “不可慢。”明云见朝周涟瞥去,轻声笑了笑,眼底却没有笑意,看似恭维却给了周涟压力道:“本王相信封易郡王的能力,有兵在手,你慢不了。”   周涟怔了怔,没再开口,就像是应下了他的话。   作别明子豫后,明云见与武奉阿燕率先离开,周涟留在屋子内向明子豫汇报他剿灭嵘亲王私兵的情况。   嵘亲王的私兵不止免州那一处,其他地方一定还有,此番在京都城外守着的有两万军,入京都守着大街小巷的有一万,除了这三万之外,应当还有其他兵。照理来说这个时候,那些私兵应该都已经赶来京都为嵘亲王效力了,却不知为何这么多天过去,几处入京的路都被周涟设了眼线,却无一人告知他有大队人马朝京都靠近的迹象。   周涟不是不信明云见,但他也不敢全然相信明云见,他并非是为明云见办事,只是对于免州山上剿匪一事,他与明云见达成共识,也在对付嵘亲王这一块,他们站在统一战线罢了。   明云见走后,周涟才将自己心中的疑虑告知明子豫。   “文王足智多谋,让陛下置之死地而后生,这一招逼嵘亲王造反的确成功了,或许继续按照他的计划,嵘亲王党派在今年除夕之前都能尽数除去,但……陛下对于文王,不可过多亲近信任。”周涟微微皱眉道:“文王的势力,绝对不止臣这些日子所见。”   “周将军是在怀疑皇叔?”明子豫抿了抿嘴,问他:“皇叔的做法有何问题吗?如若他也有野心称帝,不必将朕从皇宫救出即可,还找了个替死鬼,不都是在为朕考虑?”   周涟顿了顿,点头道:“这一点,文王的确是在为陛下考虑,但陛下可想过,嵘亲王一旦没了,大周朝堂上权势最大,您最该忌惮的人,又是谁?”   明子豫不是没想过这一点,他原先也以为明云见不喜欢玩权弄势,不喜欢朝政,他以为明云见潇洒自由惯了,只想当个闲散王爷。但这一年来,明云见给他的疑惑实在太多了,他如何能找来与自己一般眉毛里有痣的人,他又如何能在造反的青门军手下逃脱?他怎么能做到京都已被嵘亲王封锁,还能及时探得消息?   唯一的理由便是……嵘亲王的身边有他的人。   若这样想,是否表示,他的身边也有明云见的人?明子豫虽贵为天子,但从无一刻觉得大周是在他掌控之中的,他被这些掌握着权利的皇叔们左右,也被大臣们禁锢,唯一信任的就只有这几个人。他也知道,既然选择相信明云见,走到这一步了,断不可做出过河拆桥之事。   可周涟的一句话,就如落在水里的一根针,荡起忌惮与怀疑的涟漪,久久不能平息。   “你想让朕怎么做?嵘亲王死后,便杀了文王?”明子豫眉心紧皱,他不想成为这样的人,从小读书,太傅所教的,也不是让他成为这样的天子。   若为了坐稳帝位,而杀了血亲,那他与嵘亲王又有何分别?   “臣没想过让陛下对文王下杀手,只是在嵘亲王之事解决之后,陛下可让文王交出手中权势。若他肯,陛下可让他继续享荣华富贵,当清闲王爷,若他不肯,岂不是文王借了陛下的名,陛下的手,杀了嵘亲王,还成了下一个嵘亲王。”周涟语毕,明子豫的身形不禁晃了晃。   周涟言尽于此,其余的话也不能多说,毕竟明云见的心与目的,自始至终没人能真的看清,他究竟想如何,又要如何,只能等将嵘亲王从宫中拉出,彻底压住其势力后才可探得。   明云见离开的一刻钟后,周涟也走了。   明子豫靠在椅子上,桌面上放着的阳春面水分被吸干,面条糊成一团,早就已经不能吃了。   古敏为他泡了一杯茶,方才几人的谈话,她都没听见。   明子豫端起茶杯暂时没喝,盯着烛火看了好半晌,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问话,轻声道了句:“母后与朕说,为帝者要厉,太傅说,为帝者要仁,皇叔却说,为帝者要智,这么多要求,朕如何能做得到……”   古敏闻言,轻轻拍了明子豫的肩膀一下,笑说:“陛下可以一样一样学来。”   “丽阳觉得朕要从哪一样开始学?”明子豫问。   古敏想了想,歪头道:“不如,先学会自己拿决定,自己做选择吧。” 第111章 起雾   处暑才过, 京都城外便发生了一件大事。   边关归来的明覃还未走入京都范围内, 便被周涟的军队拦截了,周涟此番剿匪战功赫赫, 士兵都是士气高涨之时,几万人围困一万兵马不成问题。   周涟很快在人群中找到了明覃, 明覃从边关赶来, 一万多人本就舟车劳顿, 奔走多日, 而周涟的军队多日前便在城外暗地扎营休整,双方对峙, 明覃不占一分便宜。   嵘亲王造反一事并未平息,京都里众人依旧不敢出门,而明覃得知这个消息后也是马不停蹄赶回。他是嵘亲王府的世子, 嵘亲王只有两个儿子, 如若嵘亲王登基,明覃毫无疑问就是未来的太子。   而今将来的太子只能远观到京都城的轮廓, 便被周涟抓住成了俘虏,其余跟着他一同来的士兵也是他的亲信,周涟用兵多年, 知晓这些亲信的用处,根本没想要招揽劝降, 直接让人就地斩杀。   凡是跟着明覃一同从边关回来的,都表明他们有了造反之心,本就是嵘亲王一派的人, 留着反而成了祸患。   周涟不知晓明覃对嵘亲王的重要,但明云见知道,其实在嵘亲王的眼里,他也就只有一个儿子。   明覃与明阐二人,于嵘亲王跟前根本没有比较的地步,明覃从小便熟读书卷,文武双全,是嵘亲王的正妻所生,稍年长了些便主动要求去军中训练,未来要帮嵘亲王完成一番大业。明覃开朗但好胜,却从不屑耍小手段,他与嵘亲王年轻时十分相似,而在嵘亲王的眼中,也因为自己还是皇子时得不到明璟帝的重视,从而更加关注了明覃。   明璟帝的长子出生不过一年便没了,照理来说,嵘亲王身为二皇子,也就等于明璟帝的长子,可他这个儿子,却不被明璟帝正眼相看。   嵘亲王重长,一切好的都给了明覃,他又顶看不起明阐,便是因为明阐嫉妒心重,不擅武功,却整日耍些心机手段。   虽说……他的心机手段的确在嵘亲王造反的这个时间段,引明云见离京,甚至到现在都不敢回来,但嵘亲王依旧看不上。   明覃一旦归京,嵘亲王也就不会再放他去边关,倒是可以登基与立明覃为太子之事一同解决。   周涟捉住明覃之事,不过半日功夫便传入了京都。   前段时间嵘亲王便派人一直修整乾政厅,将里面被大火烧毁的地方一一翻新,为了能让自己登基的场面够大,他手下的人已经在外地调了上万盆花卉送入京都,红绸铺路,金玉挂门,珠冠戴顶,万花呈祥,都是礼部按照嵘亲王的要求来办的。   便是在他稳操胜券之时,却没想到信使传来,被他的其余私兵困在上千里之外的周涟,却已经早早到达京都城外埋伏,甚至抓走了明覃。   嵘亲王得知消息时,正坐在龙椅上斜靠着听礼部尚书安排,手上端着的茶杯一瞬摔倒在地。   传话的人没有顾忌,倒是站在一旁的礼部尚书愣了愣,嵘亲王的脸色刹那难看了起来,猛地起身又觉头晕,堪堪扶住后道了句:“不论如何,不能叫他们害了明覃!一定要把人给本王救出来!”   这几日嵘亲王与人说话,都是以‘朕’称呼,如今气急攻心,倒是一时间忘了自己已经不再是王爷这件事儿了。   礼部尚书想,嵘亲王应当也没心情再听他开口,于是便行礼退下,离了乾政厅,他才抹了一把额头上冒出的冷汗,不禁叹了口气。   “苏大人!”正在疾步走来的吏部尚书瞧见苏昇抬袖擦脸,又见他面色不好,顿时为难了起来:“我现在进去,该不会正要触怒龙须吧?”   “若你没什么大事儿,可就千万别这时进去,方才有探子传来了消息,叫嵘……叫陛下都摔了杯子,你这时进去必定是要受气的,这不,我也出来了嘛。”苏昇刚说完,又听见乾政厅里传来摔东西的声音,他连忙抓着吏部尚书离开。   吏部尚书也没什么重要的事儿,就是没料到嵘亲王会这么快造反,原先每年都有的秋试这个时候也被搁置,不少举人都住在京都城中的客栈里,不得外出也不敢外出,不知天下将要如何变,故而有些想要认了嵘亲王为新帝的,已经在私下打听门路,想要入朝办事了。   这种小事,若是嵘亲王心情好时说给他听,他自然高兴。   明子豫挑选出的举人都甘愿臣服于他,说不定吏部尚书能从中占得不少收钱分官的好处,但他若心情不好,这事还可再往后拖一拖。   吏部尚书问了苏昇,嵘亲王是为了什么事大发雷霆,他好注意这些,免得惹祸上身。   如今这关键时刻,每个人都小心谨慎,哪怕曾经就是嵘亲王的部下,也不敢在这个时候行差踏错一步!   不过苏昇在听到消息时也吓了一跳,知晓这话不是随便便能往外说的,一旦明覃被捉的消息快速在京都传出,嵘亲王恐怕就要砍了苏昇的脑袋了。所以吏部尚书问他时,他闭口不言,只说是忌讳,吏部尚书也没有为难他。   两人在宫门口分开,瞧着满街行走的兵队,却望不见往日熙熙攘攘的行人,心中不免感叹。   好好一个京都城,明明处处是人,却处处不见人。   苏昇没打算在这个时候做蠢事害了自己,表面上对嵘亲王的恭敬与忠心,他还是得做足十成的,但铤而走险的小动作,倒是可以试一试。   苏昇没有亲自出面,只是让手下的一个人去找了明阐,手下人去明府没见到人,守了一会儿依旧没等到,忍不住打听了明阐的去向。   经过多人打探才知道,明阐前几日将嵘亲王交给他的事情都做完了之后,这两天闲下来,今日居然跑去徐家找人了。   苏昇跟前的人倒是听说过徐家,只是不知明阐何时与徐家扯上了关系,他知道徐家,完全是因为他们家小姐,苏雨媚过分关注文王府,而徐家人正是文王妃的亲戚。   当初苏雨媚为了了解文王妃是什么来历,还特地派府里人去打听过徐家众人的身份,不过这一家人倒是没什么好打探的,非常普通就是了。   苏家下人一路寻到了徐家,还没靠近便听见了徐家人叫喊的声音。   那普通小院外头停着一辆马车,上面挂着嵘亲王府的牌子,显然是明阐过来了,府里的下人站在马车边背对着院子方向,眉心轻皱,见到苏家下人来了,二人还碰过几回面,连忙把人拉去一旁。   “你怎么来这儿了?”马夫问。   苏家下人道:“奉我家大人的命,过来给明公子传个消息。”   马夫道:“唉,我家公子正在里头发火儿呢,他那脾气……你也知道的,还是等等吧。”   “怎么回事?”   “这徐家原先是有个大女儿的,因为作诗爱慕我家公子,我家公子本也没将那女人放在眼里,不过是利用罢了,那女人也是厚脸皮上赶着贴过来。这不,那女人几日没来了,我家公子心里不爽快,便来徐家要人,结果徐家不肯交人,公子才一气之下动了手。”马夫说着,又是皱眉。   方才那院子里似乎还有个孕妇,抱着肚子缩在一旁,被明阐直直朝着肚子踹了一脚,现下恐怕凶多吉少了。   “我要杀了你!!!”院子里突然传来一声暴怒,便听见刀剑慷锵的声音,马夫连忙跑回去看着,生怕明阐出什么事。   苏家下人也跟过去,探头瞥了一眼,心道作孽。   明阐出门都有人跟着,怎么可能被人欺负了,倒是方才嘴里不干不净地说了几句难听的话,都是损那徐家长女的,又说徐家长女在床榻上的风姿,他明阐念着旧情,愿意将那女人带回去当个伺候的贱婢。   便是这话,激怒了徐家的儿子,那小子也不会什么功夫,身上还穿着赤门军的军衣,举起剑便朝明阐过去,结果被明阐身边跟着的人砍断了一条手臂,倒在地上挣扎着不能起来。   明阐居高临下,眼中更是对这群人的鄙夷,他挑眉啧了啧声,道:“你们不过蝼蚁一般,也敢对我动手?此话我不再说第二遍,徐环莹人呢?让她出来见我!”   “环莹……环莹自中秋次日离开之后,便再也没回过家,我们都找不到她的人,若她中秋次日是去找了你!我倒是想问问明公子,你将我女儿坑了害了骗了,又把她带到哪里去了?!”徐柳氏直喘粗气,心疼地将徐潭抱在怀中,徐冬的手死死地压着徐潭的伤口,生怕他流血过多,便这样难救了。   中秋第二日,徐环莹的确来找明阐了,明阐与她鱼水之欢,也陪她过了几日,随后便用好话哄得徐环莹将祝照骗出文王府,那日破庙离开,他也是险中逃走的。   逃时看了徐环莹一眼,心想她毕竟是祝照的姐姐,也就不必多带一个人,反而耽误逃跑的路程,被明云见手下的人捉住,所以他也就没太在意了。   原以为徐环莹早就回来徐家,却没想到自那日起到现在,半个月有余,她却毫无踪迹。   莫非是死在外面了?   念头一起,明阐忽而觉得心中失了些什么,不知是失落,还是失望。   徐环莹倒是真心实意喜欢他的,但再喜欢,也不过是个蠢女人,无趣时拿她逗个乐还行,要是真没了,怪可怜,却也不算多可惜。   明阐知道在徐家是找不到人了,转身要走,手下的人问:“可要将他们全都杀了?”   明阐点头,脚步顿了顿,又摇头道:“算了算了,我也是有人情味儿的,徐环莹陪了我一年多,又帮我大忙,她的家人……两个病弱的爹娘,一个残废弟弟,不杀也罢,留着活口吧。”   明阐说的是徐环莹的爹娘与她弟弟徐潭,却不包括一旁的徐二夫人。   徐二夫人下腹痛得几乎要裂开,裙摆染了血迹,倒在地上根本不得起身,尚未发出求饶,就被明阐的人给杀了。   明阐见人死,啧了声,道:“这女人也算是徐家的嘛!你瞎动手杀人作甚?”   手下人怔了怔,明阐显然也不太在意,只是随口数落了一句,便大摇大摆出了院子,正要上马车,便被苏家下人叫住。   苏家下人道:“明公子,我家大人有话要小人带给明公子,此话,还只能说给您一个人听。”   明阐耸肩,招那下人与自己一同入了马车,马车驶离了徐家门前,只在徐家留下一排车轮印记。   徐冬与徐柳氏望着明阐离去的马车,连忙扶着徐潭起身,要带徐潭去就医。   徐潭脸色苍白嘴唇泛紫,身边的血迹已经淌了一大片,徐柳氏直摇头,哭着喊着说是作孽,若她不将徐环莹看得太重,早让徐环莹在琅西找一户门当户对的人家嫁出,也免了后来这么多的事端。   又或者他们将祝照送到文王府后,就带着子女回到琅西过日子,也不会落得今天这种地步。   徐冬背起徐潭,临走前还朝倒在地上的徐二夫人看去一眼,眼中不舍,却也不敢再迟疑,他如今只有背上这一个儿子了,哪怕日后成了独臂的残废,也是徐家的种!   明阐的马车还没走到街市便停下,把苏家下人放下之后,继续往嵘亲王府的方向走。   苏昇要明阐知道的消息便是他今日在乾政厅听到的消息,嵘亲王现如今必然找了自己的亲信想要将明覃从周涟的手中救出来,但嵘亲王有多迫切要救明覃,明阐就有多迫切要杀明覃。   对于明阐而言,这简直是上天赐给他一个大好的机会。   他在明家一直都不受嵘亲王的重视,即便嵘亲王举兵造反,明覃远在千里之外没帮上一点儿忙,而明阐为了此事甚至将自己置身于危险之中险些被明云见的人抓住,嵘亲王也看不见他做的一丝。   明阐自认为,明覃有的,他都有,明覃能做到的,他也能做到,可就因为他是侧妃所生,注定入不了嵘亲王的双眼。   嵘亲王在造反之前就让人去边关给明覃传消息,让他带兵归来,显然是要让明覃当太子,明阐知道这个结果,他惧怕嵘亲王,也恨嵘亲王的选择。   如今明覃无能,被周涟捉住,周涟势必要以此要挟嵘亲王,嵘亲王若救人一次不成功,就会加固周涟对明覃的看守。   所以明阐知道,他的机会只有一次,便是赶在嵘亲王派的人到之前,先让自己的人赶过去,杀了明覃。   明覃死在周涟的营中,周涟没了要挟嵘亲王的筹码,明阐也没了永远压自己一头的兄长,他从此以后就是嵘亲王的独子,嵘亲王这把年纪,早就对女人没有丝毫兴趣,恐怕也不会再生一个。   即便他生了,那也不过是在明阐之后的小娃娃,一根手指便能捏死的存在,明阐根本不在意。   杀人,远比救人要容易得多!   他所派的人不多,就只有十个,白日出发,离开京都,潜伏在周涟的军营周边,观察出明覃所在位置,等天一黑,换上夜行衣行动,哪怕他们十个都死在周涟的军营里,也必然要将带了毒的箭,射中明覃的心!   似乎是天公作美,要帮明阐,京都这处太阳才刚落山,便起了薄雾,更方便明阐所派死侍的行动。   雾是从山间出来的,山间雾浓,飘到京都城外,便成了薄雾,这一天的雾尤其古怪,许多年未曾见过不下雨,却在傍晚起这么厚的雾的天气。   飞竹林小屋位于半山腰处,竹林之下还有个小山丘,这里阴凉,又是山间,雾在太阳还未落山时便已经从竹林里蔓延出来了。   小松坐在木屋顶上,盘腿发呆看着远方,正等落日,却不见落日,只见浓雾像是妖怪一般被风吹来,潜藏在林间护着这处的暗夜军也有些不安。   小松从屋顶跳下,推开房门朝里面看了一眼。   屏风后床上的位置拱起一块,祝照背对着门口的方向,只叫人看见她披下的长发与一截露出的手臂,沉默不言,也不换姿势,自她多日前醒来之后,就一直如此了。   小松抿嘴,轻手轻脚地走进去,将原先放在祝照床头的那一碗药端走,汤药凉透,等出了房门,他才把药递给坐在书房门口盯着小炉子上煎着药的霍海,要霍海给他换一碗热的,他再端进去。   霍海见又是分毫未动的药,叹了口气道:“我说你家这王妃是怎么回事儿?十多天了,一口药不喝,一粒米也不吃,要不是我师兄本事大,每日用药把她先迷晕了再灌些食物下去,这个时候她可就是一具枯尸了!”   小松听霍海说的话顿时皱眉,不高兴地将那凉药朝对方泼过去,霍海身手灵活,躲到一旁去,见那汤药泼湿了凳子,单手叉腰:“我说的也都是实话!师兄都说了,她自己根本不想活,你们还拿药吊着她做什么?这种人最多半年,救活了能走了,也得有一日到没人的地方换个死法。”   这回小松没来得及动手,身后一粒石子朝霍海扔来,霍海敏锐,又躲过了。   回头看去,扔他的是慕容宽。   慕容宽也不高兴霍海说的这些话,虽说这些日祝照的确不吃不喝不用药,可她为何会心死,慕容宽大致都知道。霍海嘴上没个把门儿的,躺在屋内的祝照必然听见了,若有一日她当真趁着众人不注意爬起来寻短见,慕容宽一定雇杀手把这大嗓门捅死!   明云见的所作所为,慕容宽不敢瞎猜,但根据这些日子慕容家的人传来的消息可得知,明云见处于上风,就在今早他们还捉了嵘亲王的长子,恐怕要不了多久,周涟这边与京都里头的硬仗就要展开了。   届时明云见夺回京都城,恐怕还得八抬大轿将祝照风风光光地接进宫里当皇后。   至于当初祝家那件事……慕容宽心中有个猜测,只是猜测太过大胆可怕,他不敢瞎说,也不想承认,但有一点可以确定,祝家上下,绝不是明云见下令所杀。   暗夜军从哪儿来的,他比谁都清楚,若非明云见让他管好自己的嘴,慕容宽早在祝照刚醒时便将自己知道的全都告知了。   可他也怕自己说了,没有证据,也不能让祝照信服,反而使她觉得慕容宽是为了叫她吃饭,让她活命,编了个为明云见开脱的借口,叫祝照也不再信任他了。   “好!我倒药!你换热的进去,一个时辰之后还得原封不动地送出来,不信等着瞧。”霍海咂嘴,从小松手中接过药碗,倒了一碗热药给他。   天色渐暗,风吹入小屋院中,林中雾气越来越浓,三人一同回头看去,就连眼前竹林,也渐渐变得不清晰了。   霍海端着药的手微微一晃,嘶了声,低声开口:“不太对劲。”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明天再更,再补点儿。 第112章 中计   山间的风吹过小院犹如鬼泣, 林间竹叶发出沙沙声, 浓雾吹入屋前,将慕容宽晚间睡觉的长亭都完全遮蔽, 风中吹落的几片竹叶中,似乎夹着什么。   霍海眯起双眼, 顿时掷出手中药碗, 只见那药碗在空中咔哒一声裂开, 穿破药碗的正是一片薄如蝉翼的断剑, 那断剑被碗阻隔,改了方向, 钉在了木屋前的泥土上,倒映出慕容宽惊吓的脸。   那把断剑距离慕容宽就只有两步远,慕容宽往后退了几步, 再朝林子里看去, 心中忐忑,不知情况。   小松拉着霍海, 让他站在祝照的房门前不要离开,自己跳上了屋顶,左右环视, 十分警惕。   慕容宽本想躲进书房的,但是想了想又不放心, 于是推开霍海,冲进了祝照的房间,朝屏风里头躺在床上的祝照看了一眼, 微微皱眉,便坐在屋内的桌边没动了。   屋外没有丝毫动静,就连风声都不怎能听得清,慕容宽有些难安,为自己倒了杯茶喝下后,才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故意说给祝照听的。   “文王这回可算是捏住了嵘亲王的七寸,将他长子捉到营中去了,嵘亲王知道这个消息后,必然要想办法将明覃救出的。”慕容宽顿了顿,又皱眉:“我原以为他会派高手去营中救人,但没想到他还挺了解文王的,知晓文王拿他软肋,他便顺着文王的软肋找来了。”   床榻上的人依旧没有反应,慕容宽抿嘴,他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小屋外面林中危机四伏,恐怕嵘亲王派来的高手已经不断朝小屋逼近。   祝照现在的住处并不难猜,嵘亲王造反那日是慕容宽入宫找了明云见,当时明阐捉住了祝照,而在这关键时刻,明云见都能跟着慕容宽一同离京去寻祝照,可见祝照在明云见心中的地位。   嵘亲王也是知晓这一点,才断定明云见能为祝照放弃一次夺位的机会,必然会有第二次。   从破庙中把祝照带走后,他们便都没有再回京都,明云见与周涟位于军营中,祝照吞了金石药不可能跟着他们在军营吃苦,只会安排在清幽的地方静养。   恰好这时慕容家的人多次来飞竹林小屋送吃的,吃喝的量还不止几人份,联系起来,嵘亲王便知道祝照就在飞竹林了。   其实慕容宽也有些怪自己,若不是他急于知晓外界的消息,多次问家里打听,也不会被人发现了行踪。   嵘亲王知道要闯入军营,在周涟的眼皮子底下救出明覃难如登天,还不如另辟蹊径,派人来飞竹林捉住祝照,再以祝照威胁明云见,交换明覃。   所以,屋外来势汹汹的人,必然是嵘亲王派的死侍了。   慕容宽静了会儿,又说:“你现在不吃不喝,恐怕是不想活命了,其实我知道,屋顶上文王府的那个小哑巴也知道,我们都在意你,才会想方设法让你活下去,有时候事实并非所见所闻,眼睛与耳朵,都会欺骗人。”   “你醒来这么长时间,我除了第一日过来看过你,就一直没进来你的屋中,不是没话要与你说,而是我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去面对你。”慕容宽捏紧拳头,起身慢慢朝祝照的方向走去,他只越过屏风便瞧见了祝照微微颤抖的肩膀,当下便止了步,心口牟然刺痛了起来。   这个丫头,与以前太不相同了。   慕容宽喜欢祝照,他疼爱这个妹妹,因为他自己是独子,又是在慕容家长大,身边恭维他的,迎合他奉承他的不少,却少有能与他当个玩伴,聊真心话的。   慕容宽总记着他去祝府住的那段时间,祝照与他无话不谈,她喜欢府里奶娘的小儿子,偷偷弄坏过祝晓的一幅画后藏起来,也捧着刚出生不久的小鸟说要养着这只鸟待它能飞。祝照喝药觉得苦,便能撅着嘴装可怜,还能挤两滴眼泪出来,她乖巧听话,却也有些小聪明,嘴甜地喊着慕容宽阿瑾哥,能把他的糖都哄了去。   那样儿的小丫头,自再碰面后,他们似乎再也没有如以往那般坦诚相待过了。   不知何时起,祝照的哭大多都是无声的,她宁可背过身去不让人看见她难过,也不愿与担心她的人吐露哪怕半句心事。   “你说杀害祝家的人身穿黑衣,戴着青面獠牙的面具,是文王身后那批暗卫,但其实那批暗卫也有称呼,叫暗夜军。”慕容宽盯着祝照的背影道:“如若你要恨,恐怕连我你也要算进去,暗夜军是慕容家培养出来的,是我爷爷亲自训练,亲自绘画了面具图案,亲自创立起来的。”   “有些话,或许我说了你不信,但长宁,你要知道我没有任何理由欺骗你。暗夜军不是爷爷专门为文王所设,早在文王出生之前,暗夜军便已经存在了,十一年前的暗夜军掌控权并不在文王手中。舅舅舅妈也是我的亲人,若真让我找到杀害他们的凶手,我也恨,也不会放过,若真是文王做的,我不会为他开脱,更不会把你推向火坑。”   “说这些,也不知你究竟信不信,但你心中……倘若有一丝,哪怕仅有那一丝对当年祝家灭门一事抱有怀疑,便不要轻易将其定罪,吃药、吃饭,好起来,再去找文王当面对质。”慕容宽说完这话,便有一道人影摔在了窗户上。   慕容宽一惊,忙朝窗上看,木窗裂开了一道缝隙,还有血迹顺着窗纸晕开,他连忙朝外喊:“霍大侠,你还活着吗?!”   “废话!老子要是死了,你们全都得没命!”霍海的声音粗犷传来,倒是让慕容宽难得的心安。   “明云见派来的这些人倒是真能打,不需我出手,闯进林子里的十有□□都死了,若非有些功夫当真了得的,恐怕还不能被丢进院子里来。”霍海又说着。   功夫厉害的已经靠近小屋,再被林中守着的人杀死,尸体扔错了方向才会撞在小屋的门上。   这才刚好转一些,屋顶上便传来了打斗的声音,踩碎瓦片的声响惊动了守在门前的霍海,霍海也飞身上了屋顶。   慕容宽走到床边坐下,一双眼紧紧地盯着房梁,打斗并未终止,房梁的木头桩里偶尔还有灰尘落下,慕容宽连忙喊道:“你们要打去院子里打!这房子要被拆了,长宁睡哪儿啊?!”   慕容宽说的话才不过一会儿,便又有人被扔进了院子里,这回楼顶上倒是消停了,整个儿林间小屋都静得可怕,屋外呼啦啦的风声带着竹叶扫过的声音都清晰可闻。慕容宽屏住呼吸,紧盯着门,右手慢慢贴着小腿,那处绑着一把匕首,不过他可不会武功,也不知这匕首能否有用。   不知等会儿入门的是他们的人,还是嵘亲王的人。   屋外突然传来哐当一声,慕容宽惊得头皮发麻,随后便听见霍海的声音:“慕容公子,可以出来了。”   慕容宽这才松了口气,回头看了一眼祝照,仅能瞧见祝照露出的耳朵与一截伤口好得差不多的脖子,淡淡的粉色疤痕仍旧惹眼,不过她脖子上还挂着一根金色链子,慕容宽微微垂眸,起身走出房门。   回到院子里,入眼看见的便是好几具黑衣人的尸体,除此之外还有原先守在林子里的暗夜军正在清理院中尸体,方才那一声哐当,正是霍海走路没小心,打坏了一盆花儿。   慕容宽指着那花儿对霍海道:“要赔的。”   霍海嘀咕了句小气,从腰后扯出扇子走到书房前,朝里头问了句:“师兄你还活着吧?”   遭书房内的林大夫一记白眼,霍海才重新坐回了凳子上,药汤沾湿了衣摆他也不在意,那一碗还没熬完的汤药,倒是继续在火上烧着。   慕容宽见满院子血迹就头晕,转身正想走,又被突然从屋顶上飞下来的小松吓了一跳,见小松捂着胳膊朝书房跑,愣了愣,问:“小哑巴,你受伤啦?”   小松回头瞪了慕容宽一眼,不理他。   飞竹林这天晚间出事,小松并不敢瞒着明云见,他找林大夫包扎伤口后便写了一封信,让林中守着的暗夜军送给明云见,说是有人派了二十多名武功高强的杀手前来刺杀祝照,不过所幸,对方并未得逞。   周涟扎营的地方距离飞竹林算不得太远,快马加鞭或者是轻功飞过,不要两个时辰信件就可到达明云见的手中。   嵘亲王果然如同慕容宽猜测的那般,知道周涟抓住了明覃,以为周涟是认了明云见为主,便想抓住祝照再威胁明云见一次。明云见在此事上失过一次手,不可能再让嵘亲王找到可以对祝照下手的机会,飞竹林的林子内外被他安排了两百多个暗夜军,各个儿训练有素,哪怕嵘亲王派再多的人去,那些暗夜军也能拦住对方。   即便拦不住,亦可拖延时间,直到明云见带兵赶到。   明云见将手中信纸烧毁,脸色冷得厉害,营中烛火被风吹得微微跳跃,天气越来越冷,他显少过过这般苦日子,居然感染了风寒,最近倒是不断咳嗽了。   周涟掀开营帐帘,走进明云见的帐中正瞧见他低声咳嗽,道:“嵘亲王派的十个人悉数被抓了,他也当真低估了我的军力,我找了个假人质,他们便真以为那是明覃了,拼死拼活往陷阱里冲。”   “明覃留着没用,杀了吧。”明云见咳嗽过后,嗓子微微沙哑,说出这话时风轻云淡,随口便决定了一个人的生死。   周涟皱眉,不懂:“你不是让我活捉了他威胁嵘亲王吗?怎么现在反而要杀了他?你就不怕嵘亲王狗急跳墙,调遣私兵来个里外夹攻?”   “私兵不都被你给解决了吗?”明云见抬眸朝周涟瞥去一眼。   他抬眼这瞬,烛火跳跃入了瞳孔里,周涟微微怔愣,反问:“难道嵘亲王的私兵,只有免州那一处?那他又是从何处调来了一万私兵从里圈住京都城的?”   明云见只定定地望着周涟,道:“嵘亲王的私兵不止一处,但想要根除并不难,封易郡王只需知晓,你没有后顾之忧。”   周涟垂眸,明云见的言下之意,便是不必担心嵘亲王的剩余私兵。   说来也是,他都到了京都城外这么长时间了,嵘亲王不可能不知道他会回到京都,能调附近一万私兵造反,也一定会调远处的多处私兵前来支援,可这么长时间过去,却总不见嵘亲王的私兵入京。   莫非那些私兵,当真是被什么人拦截住了?又或者……早已被人解决了?   明云见这么说,是否表明其实并非只有嵘亲王一个人在养私兵,这么长时间以来,明云见在暗,嵘亲王在明,明云见又一步步将他引入免州嵘亲王的私兵前,却没引到他处,可见免州的私兵最难解决。   免州的私兵一旦被攻克,明云见便有足够的把握解决嵘亲王剩余的私兵。   周涟不是没想过明云见也会养私兵,毕竟如今连暗夜军都成了他的部下。   这么想来,文王手中的势力也着实叫人害怕。   “今日闯入营中的十人不是嵘亲王派来的,不出意外,应当是明阐派来的,不如你就借着明阐的手,解决了明覃,嵘亲王会知道是谁杀了他的长子。”明云见又低声咳嗽了几下,道:“老狗与幼犬间的撕咬,也着实别有一番趣味,待他们内乱时刻,便是你我入京之时。”   周涟沉默了片刻,转身大步离开,在掀起营帐帘的那一瞬,他又顿了顿,回头朝明云见看去一眼。   明云见便是个文人模样,靠坐在椅子上,因为近日染上风寒,腿上还盖了条兔绒的小毯子。白衣挂身,露出了一截墨绿色的袖子,若仔细看,能看见袖口上孔雀翎的花纹。他捧着一本书,借着烛火细细去看,书是圣贤书,学堂里的小孩儿都会背,是教人育人的。   周涟皱眉,忽而开口道:“聪明的人,往往走一步想三步,文王是走一步,想几步?”   明云见没看他,轻声回答道:“本王是个笨拙的人,若没想好,就不走。”   “换言之,便是你一旦走了,就是步步如所料,全都想清楚了吧。”周涟又开口,这回明云见却没有回答他了。   营帐帘落下,周涟已经离开了。   周涟虽然不太赞同明云见说要杀了明覃的做法,但还是将明覃杀了,并让人将这个消息传入京都,只说是昨夜营中突缝刺客,明覃被箭矢射中心口,中毒身亡,还营造出了因为明覃一死,他们已无人质可要挟嵘亲王的慌乱假象。   嵘亲王早间得知活捉祝照的消息失败后,又听到明覃被人刺杀死在周涟营中的事,顿时气血上涌难以遏制,喷出了一口血,当场晕了过去。   在场除了嵘亲王之外,还有几名大臣,众人眼见这嵘亲王被抬了下去,又听到明覃被杀这件事,更加手足无措起来。   如若明覃没了,那即便嵘亲王登基,岂不是皇位后继无人了?   “诸位莫慌,陛下又非只有一个儿子,明大公子虽死,但至少周涟那边没有可以要挟陛下的筹码,我们还有明二公子,明二公子足智多谋,不失为未来储君的人选。”苏昇见众人嘀嘀咕咕,又见嵘亲王不在,才敢大胆开口。   他这话一说,顿时叫众人的目光全都落在了他的身上。   苏昇道:“你们这么看着我做什么?难道我说的不是实话?明覃已经死了,死者不能复生,明二公子就在殿外,正是有为之时,怎么当不了储君了?”   众人一时间哑言,苏昇又道:“说句大逆不道的话,方才陛下吐血,你们可都见到了,陛下今年……五十有六了吧?自然,陛下万岁!但我们身为臣子,可不能不为自己的将来打算,世道已经乱了,则明主才优。”   苏昇的话的确是大逆不道,若是嵘亲王在场,恐怕他早就人头落地了。   只是他的话却不无道理,方才嵘亲王因为得知明覃已死的消息,吐血晕厥,加上他五十六的年纪,的确算是年老了,若是再伤心过度,恐怕日后也没几年活头。要是有人在这个时候火上浇油,推波助澜,嵘亲王早几年去世也是大有可能的。   相比之下,明阐才二十多岁,正是青年有为的时候,若是他们此时站好队,日后还能在明阐跟前讨了好,要是他们现在还不知轻重,将来明阐登基,嵘亲王许诺给的官位就一文不值了!   苏昇道:“这么大的事儿,陛下也倒下了,我们总得有个人拿主意不是?明大公子毕竟是陛下长子,周涟如今没了人质方寸大乱,我们不趁着这个时候将他们一举拿下,还等何时啊?”   “那……那就请明二公子进殿?”吏部尚书顿了顿,小声开口。   苏昇一笑,众人连忙明白过来,应和道:“对对对!该是请明二公子入殿的!”   明阐早早就到了乾政厅,但因为嵘亲王说他与诸位大臣有事相商,并不打算让明阐旁听,故而明阐就在外头等着了。明覃之死,明阐早嵘亲王一步得知消息,明覃被周涟抓走的消息是苏昇给的,苏昇又是个识时务的人,一定会帮他说话。   果不其然,嵘亲王才刚被人抬下去见大夫,苏昇便来请明阐入殿了。   明阐望着眼前的乾政厅大门,又瞥了一眼里头站着的官员,在此的官员全都是嵘亲王这么些年的心腹,明阐抿嘴笑了笑,一步跨入殿内,迎面而来的风瞬时叫他神清气爽。   今日所见的官员,来日都将成为他的臣子,这其中最大的功劳,当数礼部尚书苏昇。   明阐望着皇位,一步一步靠近,但他知道自己此时可不是坐在上面的时刻,等到嵘亲王何时咽气,他才能真正掌握所有权势。   故而明阐只是停在了皇位边上,望着台下朝臣,笑了笑道:“周涟的兵就守在城门外,我们不能总龟缩在京都不为所动,京都城内的兵共一万五,周涟的兵有五万,硬碰硬我们不是对手,但我亦可调兵。”   嵘亲王养私兵的地方,明阐都知道,只是那些人大多只与嵘亲王联系,明阐晓得联系的方式,并不怎熟悉罢了。   嵘亲王说私兵不能全都调入京都,免得他们没有退路,可如今再不将周涟解决,城门外的人终将成为祸患。   明阐道:“这兵嘛……大约还有三万人左右,就在五百里之外的渠江等候差遣,我父亲本想让他们拦住周涟,不过周涟却绕路入京,没与他们碰上。这回正是个好机会,我兄长带一万兵马入京被截,周涟前两日已经与边关来的一万兵马打过一仗了,他们尚未调息好,如今又没了我兄长作为人质。这个时候我将三万兵调入京都,联合城内一万多人,来个里外夹击,我不信不能将周涟拿下!”   “如此行径,是否太过冒险啊?”台下有人不太赞成。   明阐朝那人瞥去,道:“那如何做才算不冒险,还稳操胜券呢?就这样登基?就这样称帝?就这样当个被五万兵马困守京都城的皇帝?大丈夫怎能没有胆量?况且地势对我们有利。”   “其实我们可以再等等,等周涟那边将粮草用尽……”台下人的话还没说完,苏昇便开口了:“那不如也等着我们将粮草用尽如何?城门被锁,京中百姓不敢出门,城外田野都是粮食却也都是周涟的!没有一粒米可入京都城,刘大人,你说是我们粮草用的快,还是周涟的粮草用的快?”   那人顿时无话可说,明阐也道:“苏大人说得对,我们不能等!再等,天都该入冬了!便就按我的吩咐行事,若你们再有异议,便自行领罚去!”   “陛下那边……”还有人的话未说完,明阐已经不高兴,顿时道:“若你想听我爹的安排,那就在病床边上陪着他,等他醒!”   言罢,明阐便遣散了众人,只留苏昇一人在殿内。   明阐见了苏昇便高兴,下台阶走到苏昇跟前拍着对方肩膀道:“苏大人,如今我可得好好感谢你了。”   “明公子说的是哪儿的话,下官也不过是良禽择木而栖,为自己的未来做打算罢了。”苏昇笑道。   明阐又开口:“以前我总觉得你胆小,朝中谁也不敢得罪,在我爹跟前也跟个鹌鹑似的从不开口说话,近几日你的行径却叫我刮目相看啊!”   “时势不同,下官也得学得聪明点儿不是,我也曾想攀陛下的亲,可陛下身边人才济济,瞧不上下官,明公子也算是下官的伯乐。”苏昇道。   “不不不,你是我的伯乐!”明阐笑说:“若非是你,我也不会知晓明覃被捉,明覃如今死了,也是你让我今日在殿外守着,给我出了这个主意。我知道你是想让我在他们跟前立威,但我也想过,等我爹醒来,恐怕还得痛骂我一顿呢。他总是如此……我做得再多,做得再好,也入不了他的眼。”   “若这双眼,再难睁开呢?”苏昇微微抬眸,撞上了明阐震惊的双眼。   苏昇道:“您是聪明人,得会为自己做打算,这天下眼看便唾手可得,朝臣认了您的身份,您又何必非得委屈自己,求得陛下理解青睐。他醒来必知明覃为你所杀,又怎会正的认同你的所作所为,倒不如……”   苏昇话就止在这儿,明阐沉默片刻,再没发言了。   苏昇拱手退下,让他自己好好想想。   明阐是个贪心且自私的人,这种时刻,极容易被人左右,京都城内的造反,眼看气势汹涌,好似成功,其实如一盘散沙,根本就是个笑话。   苏昇离宫后,腰背挺直,又笑着对身边驾车的人道:“那第三只信鸽,可以放给文王了。”   第一只信鸽,为嵘亲王造反之时,第二只信鸽,为明覃入京之日,第三只信鸽,就是明阐弑父之心。   狂风将止,京都很快就会回到往日繁荣了。   作者有话要说:  补上了。 第113章 夺回   也不知是不是那一夜飞竹林小屋被嵘亲王的死侍刺杀的原因, 又或者是慕容宽对祝照说的那番话的确起了些作用, 总之从那之后,祝照倒是肯老老实实喝药吃饭了。   但她太长时间没有主动进食, 吃的东西仍旧少量,林大夫道:“她肯吃就已经是好的开始了, 金石药损身也损脑, 怕是前段时间想不开, 现在想开了。”   小松听到林大夫这话, 总觉得有些刺耳,霍海蹲在一旁看着药炉子笑, 若是没有求活之心的人,他师兄是没耐心救的,祝照若再不吃不喝, 要不了半个月林大夫恐怕就得买一头毛驴骑回杏风山了。   慕容宽道:“许是前面我们送进去的饭菜都不对她的胃口呢。”   他这话一出, 三人同时朝他看过去,慕容宽伸手摸了摸鼻子, 也知道自己这话没有多少信服度,先前的祝照,是真的觉得了无生趣, 想要把自己饿死了。   不过慕容宽的话,也戳中了她心中唯一柔软的地方, 只要她还有疑虑,哪怕那疑虑只是一丝,她也不能任由真相随着自己身死而埋进土壤。   慕容宽说, 暗夜军是慕容侯爷亲自设立的,慕容侯爷当年深受明璟帝的信赖,整个儿大周的将领至少有一大半都在慕容侯爷手下,如今那些战功赫赫的将军,也有大半曾是慕容侯爷的麾下军。   慕容侯爷已经退隐深林,早不过问朝事,慕容家对行军打仗有兴趣的慕容长子战死沙场,次子又对仕途无意,于是从了商,倒是占了以往打仗所经的地段都对慕容家有些忌惮的便宜,慕容家的外交生意做得风生水起。   慕容宽的爹是个痴情的人,祝照的姑姑因为生慕容宽难产而死后这么长时间,慕容宽的爹也没有再娶,慕容宽一直都是慕容家的独子,若慕容家在他这一辈都不想入朝为官,恐怕日后也再难当官了。   慕容侯爷辞官隐退也不过是十几年前的事儿,究其原因,祝照不知,但她隐隐觉得,或许就与暗夜军有关系。   慕容宽说,十一年前暗夜军的指挥权并不在明云见的手中,祝照静下心来细想,撇除那些情情爱爱的,倒是通透了一些,被恨意和自责淤塞的脑子,也稍稍通了几分思路了。   她原就是有些聪明的人,冷静清醒一段时间后,若真要将事情一步步理下来,没有暗夜军指挥权这一件事,到真如明阐所说,也如她后来猜测的那样,明云见就是杀害她一家的凶手。   但,祝家与慕容家是亲家,祝照的爹娘是慕容宽的舅舅舅妈,慕容宽若知晓其中实情,不可能还替明云见说情。   他若想让祝照活着,大可叫她吃饭喝药,等身体养好了,再动用慕容家在京都的余威,替祝家报仇。   如今明云见被嵘亲王锁在京都城外,慕容家若肯出手,凭着慕容侯爷往日的面子,大周不少兵队说不定都会站在明云见的对立面,他孤立无援,就更难攻下京都城。   但,慕容宽好似从未怀疑过明云见的人品。   暗夜军既然不是替明云见行事,又是慕容侯爷所创,这么多年来,这支军队从未在正史上出现过,祝照也从未听过京都各军中,有个暗夜军的存在。   隐藏在夜色中的,并非只有夜旗军。   十一年前,暗夜军不受明云见所控,又不被历史所记,祝家出了这么大的事后,大理寺调查多年却一无所获,最终祝府的事便不了了之无人再提。那日祝照在破庙内问过明云见,问他究竟是不是他害了祝家,明云见说不是。   假使他这句话不是谎言呢,能让他明知实情,却帮着隐瞒的人,除了皇家,还能是谁?   皇家里能让明云见闭口不谈的,不是亲王,不是公主,而是万人之上,九五之尊。   若祝家当真如众人所说的那样,曾是嵘亲王安排在皇宫里的眼线呢?就连明阐自己都这么说,他将祝盛说得忠心耿耿,祝盛跟了嵘亲王十多年,从他入朝为官以来就一直在替嵘亲王办事,祝晓甚至还替嵘亲王画了一幅百人朝拜图。   若非是极信任的人,嵘亲王又如何会将那些臣服于自己的官员们一一拉到祝晓跟前,叫祝晓替他们作画?   祝盛是秘书监,专门记录宫中重要人员的活动与生活,看守大周重中之重的典籍,他的存在,对于先帝明天子而言,便是嵘亲王手下所有走狗之中,最大的威胁。   明天子要除去祝家,除去嵘亲王安排在宫中的眼线,又因为祝盛平日里的所作所为挑不出任何问题,所以明天子只能暗自下手,调动从未在京中出面的暗夜军,连夜屠杀了祝家满门,意图找到祝晓所作的画。   祝照不过是……在帝王刀刃下意外被明云见救走的幸存者。   当时的情况,送祝照离京,便是对祝照对好的保护。   或许他知道一切,他知道明天子终要对祝家动手,他知道暗夜军的存在,因为暗夜军便是依靠着夜旗军的外皮存活,他也知道当夜明天子的所有计划,所以他才会‘刚好’出现在祝家。   杀人不是他的主意,他知晓,却也无力改变。   祝照这几日一直在想,或许这就是明云见为明天子隐瞒的真正原因,也是他不愿对自己说出的真相。没有人愿意承认自己的爹与兄长一直在助纣为虐,祝照也不敢相信她信赖的亲人却被皇帝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若祝家当真是因为这个原因死的,站在旁人的角度,祝家死得并不冤枉,试图搬弄权势,妄图控制帝王的人,终究不会有好下场。   眼下却是,祝照能整理出来的……最合逻辑的故事,若非如此,她也实在想不出来还有什么理由,能将她所知道的都完整地拼凑在一起,却不违背事实的。   祝照难以言喻自己究竟是什么心情,在确定自己的爹娘都是恶人的情况下,她都不知道要不要怪罪当初明天子的残忍。   罪恶,与亲情,人性和道德,却成了她心中最难以融合的两座山,互相折磨着。   九月初,白露未至,嵘亲王因为明覃之死,病倒在床榻上奄奄一息,京中所有权利全都落在了明阐的手中,明阐也按照自己原先下的调令,将嵘亲王养在外头的三万私兵全都调回京都,意图里应外合,围攻周涟的兵队。   京都一万五千军,大驸马吴少彦的三千军守在城内,明阐亲自上了城墙,率领一万二的将领于晨起天未亮的时候出城,直接攻入了周涟的军营中。   兵将浩浩荡荡地去,踩踏声便让京都城的老百姓心中不住颤抖,但这一场仗其实严格说并不算打起来了,因为明阐的兵刚闯入周涟的军营没一会儿,便察觉军营之中空无一人,而他们早已被人包围在内,形成了单方面的屠杀。   明阐站在城墙上听探子来报,他们中计了。   先前明阐与嵘亲王的三万私兵联系,对方都有回应,也说了到达京都周涟军队后方,必会支援,但探子前去才知道,其实根本就没有三万私兵,他们联系的,一直都是周涟手下的兵马。   一万二的将士冲入原先就做好埋伏的军营中,面对五万兵马,根本无力反抗,周涟是用兵上的高人,知晓以什么方式最快结束这场战役。   就在明阐刚收到他们的兵马被围困绞杀的消息后,还没下城墙,便见几万金门军已经入城。原先的金门军本就在城外训练营中,京都就剩下吴少彦的三千军和少部分被他们控制了的军队,否则那夜嵘亲王造反也不会轻易成功。   嵘亲王私下联系过许多次古樊,便是想要说动古樊投靠他,不要做无谓的挣扎,只是古樊并未拒绝也未答应,让嵘亲王放松了警惕。   明阐哪儿有嵘亲王这只老狐狸聪明,初生牛犊不怕虎,当真以为自己控制了嵘亲王的生死,就控制了整个儿大周的命运。   金门军将明阐围困在城墙周边,他甚至都不是自己走下城墙的,而是被人一脚踹入了金门军的人堆里,直接被人五花大绑架着走的。   在真正的金门军和古樊面前,吴少彦的三千军又算得了什么,如今就连明阐都被他们抓住,吴少彦更是无处躲藏。嵘亲王大势已去,那些答应要替嵘亲王谋一番天地的朝臣们,全都树倒猢狲散,不是求饶,就是逃跑。   京都百姓见又要变天,只是不知道这回闯入京都想要当皇帝的是谁,正在众人疑惑,也不敢彻底放心时,又听到了一个消息。   天子未死。   文王明云见似乎料到嵘亲王会造反,在嵘亲王闯入宫中前夕将小皇帝明子豫救出宫并且送出京都,这才保护了小皇帝一命。而此番明云见与周涟联手,带兵攻入京都城,也是为了清君侧,将逆贼嵘亲王与其党羽一一收押,还明子豫天子位。   不过明子豫回京,是在金门军入京的第二日,街道上的血迹都大致被人清理干净之后,他才坐着马车,在古敏的陪同下一起回到了皇宫。   原先安排在皇宫内的所有看守全都换成了古樊的手下,小皇帝毕竟受了惊吓,不敢轻信他人,不论走到哪儿都牵着古敏的手。   古樊是古敏的爹,又是此番帮他重夺京都城的忠臣,小皇帝自然是信古樊的。   小皇帝回到宫中第一时间便去看了太后,索性太后这些日子虽然过得清苦一些,但至少还活着,身体差了些许,不过见到小皇帝高兴,脸色也好转许多。   又过两日,周涟将兵马留在京都城外,只带了几个近卫入京受赏,此番除了他领赏,最该获得嘉奖的,便是从头至尾制定了如何彻底扳倒嵘亲王计划的明云见。文王的功劳,只在知情人的口中相传,并未弄得人尽皆知,对于京都城的众人而言,真正领兵打仗获得胜利,将他们从嵘亲王手中救出的,还是封易郡王周涟。   故而周涟入京那日,不比小皇帝入京那日的排场小,百姓知道天下安宁,甚至捧着花上街,周涟走过的地方,还有女子掷送花瓣,欢呼声中夹杂着几人的呐喊,喊的大致都是:将军威武!   明云见这一招计谋,虽然险,却也的确奏效了。   白露那日,京都的街上便开始有人摆摊,天气将凉,城外田野里还有粮食未收,众人被困月余,忙碌才刚刚开始。   慕容宽因为飞竹林上次被嵘亲王派来的死侍刺杀后,他便不敢过于频繁地问慕容家外界的消息了,这回,消息倒是主动传到了他的手上,不过不是慕容家送来的,而是夜旗军带来的。   小松正在院子里用一根竹条对着地面写写画画,霍海想与他比试比试功夫,小松伤未完全好,根本不搭理对方。于是霍海单方面斗嘴,听得慕容宽都觉得烦了,这才闲步朝山下走了一截,正好碰见上山入林的夜旗军。   那夜旗军手中提着一个食盒,见到慕容宽愣了愣,慕容宽也认出了对方,知晓他叫武奉,是文王身边的人。   武奉与慕容宽一同回到了飞竹林小屋,简要地将最近发生的事说了一遍,如今小皇帝都回到皇宫了,京都城暂时安宁下来。不过嵘亲王的党羽只是被抓,还未一一审讯,后续要做的还有许多,文王在其中占了大功劳,被小皇帝派去解决嵘亲王的后事,短时间内恐怕不能来小屋看祝照了。   慕容宽听了这些话,哗了声,就连他也没想到小皇帝居然还活着,不过正因为这一点,慕容宽又着实搞不懂明云见究竟要耍什么把戏了。   “这么说来,我家长宁妹子暂时当不了皇后了?”在场的都是自己人,慕容宽说话也就随意了起来。   武奉与小松都朝他瞥了一眼,慕容宽撇嘴耸肩,走到一旁打开食盒,想瞧瞧里头可有什么好吃的没,结果一打开,全是糕点,外带两根糖葫芦。   武奉见慕容宽擅自打开食盒,有些不悦,便道:“这是王妃喜欢的那家茶楼糕点,糖葫芦也不是给慕容公子的,有两串,一串给王妃,剩下那一串,算是给小松受伤的补偿。”   小松听见,顿时眉开眼笑,飞到慕容宽身边便将那食盒夺走抱在怀中,一点儿也不给慕容宽碰了。   慕容宽嘁了声,道:“我才不稀罕吃小孩子的玩意儿。”   小松对他做鬼脸,慕容宽见了就来气,非要追上这小破孩儿打一顿,哪怕他根本不是小松的对手。   就在两人吵吵嚷嚷之际,祝照的房门咔哒一声被人从里头打开,身上披着淡蓝色外衣的祝照拢着衣襟,目光淡淡地朝院子里正在玩闹的两人看去。   这些日子,她瘦了许多,两颊凹陷进去,脸色也不太好看,不过总算是有精神起床出门了。   小松见祝照后愣了愣,眼中几分惊喜,忙将手中食盒递给对方,自己又从里面拿了一串糖葫芦,眯着眼歪头朝祝照笑。 第114章 出家   祝照看向被小松递到跟前的食盒, 里面放着的都是她往日爱吃的东西, 她垂在身侧的手动了动,并没有接过, 沉默片刻后才低声道了句:“都给你吃吧。”   祝照的声音有些哑,这么长时间她都躺在床上几乎没下过地也没开口与人说过话, 刚从房间出来时走路还得扶着墙, 双腿发软, 嗓子也很不舒服。   小松瞧见她似乎兴致不高, 恐怕也是听见了方才武奉说的才会从房中出来,也许有什么要问武奉的, 于是自己端着食盒走到一旁去推了武奉一把。   武奉还没向祝照靠近,祝照便撇开脸,脚步略微加快往小柴房的方向靠近了些, 武奉顿时止了步伐, 其实明云见也没有什么话要他带给祝照的,没有信件, 没有传话,也没有信物。   武奉本来只是送东西过来给祝照吃,明云见也吩咐了, 祝照若不吃不必勉强,让她瞧见了就好, 剩下京中还有不少事要做,朝堂上也未完全安宁下来,武奉就没在飞竹林内逗留, 与小松作别后便离开了。   小屋的檐下有一个竹制的藤椅,藤椅不大,坐上去得曲着腿,靠椅也只是抵着后背,不能真正躺下。   祝照就坐在那个藤椅上,双眸仿佛失了神,呆愣地落在林中的某处。   慕容宽犹豫了会儿,还是朝她走了过去,蹲在祝照身边看向她,道:“你肯出门就好了,林间微风徐徐,艳阳斜晒,气候正好,你出来吹吹风也加快身体恢复。”   他说这话时,祝照动也没动,若非是微风吹起了她的发丝与衣摆,当真就像是一幅画般静止在屋前。风稍微大了些,吹动着檐下竹片风铃哒哒作响,卷帘下挂着的一粒玉石子敲击着柱子,期间夹杂了两声叮当响,仿若奏起了动人音乐。   祝照的视线动了动,看向竹片风铃的位置。   慕容宽也朝她看的方向瞧去,那里的竹片风铃下挂着两圈铁环,方才的叮当响声,便是铁环相撞发出的声音。   慕容宽道:“这铁环原先是没有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这儿了。”   祝照听他的话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刻意与自己搭话,望着风铃的眼略微有些泛酸,可是她迟迟没有收回目光。   祝照知道是谁将这东西挂在风铃下的。   文王府的湖心小屋檐下也有一个风铃,纯铁制作,经过风吹日晒,结了厚厚的一层锈,不过被风吹过的声音,与这两圈铁环的声音一样。   铁环,必是明云见挂在这儿的。   “你与我说说话吧。”慕容宽见自己开了几次口,祝照也没什么反应,无奈地坐在她旁边的地板上,也不嫌脏,单手撑着下巴道:“如今在这个世上,你也就只有我一个亲人了,若连与我说话都不愿,我怕你以后再难对人展露心扉了。”   祝照年龄还小,未到二九,哪怕她与明云见之间或许有些误会使她伤心了,也不能就此将自己封闭起来,慕容宽怕她闷久了,成心病。   祝照动了动嘴唇,过了许久之后,才对慕容宽说了句:“谢谢。”   谢谢他借飞竹林小屋让自己养伤,谢谢他明明可以回慕容家过舒坦日子,却甘心睡在林中的茅草长亭内陪着自己,也谢谢他那日愿意与祝照说出那些话。   自己爷爷亲手练出来的兵,结果杀了亲舅舅一家,这件事便是在慕容宽的身上,也是莫大的打击。   只是祝照现下不知道自己除了谢谢,还能与慕容宽说什么话,她对任何人都没话说,堆积在心里的千丝万缕,在没有彻底理清楚之前,她的脑子里想不到其他的东西。   祝照觉得自己很傻,也很可怜,入京都之前她就知道这里是个火坑,却天真地顺着别人挖好的路一步步走入陷阱,事到如今,她究竟为何会嫁给明云见,都成了当年之事,与嵘亲王造反之事中的一环。   大周最繁荣昌盛的地方,却是人心最难揣摩且多变的地方。   慕容宽陪了她半日,便离开了小屋,回到林中长亭给慕容家的人写信了,如今小皇帝与明云见都回到了京都城,嵘亲王的余党也都被一一压制铲除,京都城内的茶楼都能买到糕点了,可见这危机暂且解除,他们也都安全了。   早间小松将武奉带来的糕点全都吃完了,肚子撑得很,便去林子里转一转,顺便与暗夜军中的旧相识聊会儿天。院子里就只有熬药的霍海,看书的林大夫,与发呆的祝照三人。   两个哑奴是慕容家的人,专门负责在伙房内烧饭的,平日里根本不出来,只在小屋后方圈养的鸡窝附近走动。   午间饭菜做好,林大夫吃完了面,又给祝照端了一碗清粥,走到祝照跟前了便将粥递给她。   祝照端过粥碗,喝了两口后才发现林大夫还站在自己跟前没走,于是道了句:“多谢。”   “想开了?愿意活了?”林大夫见她果然喝粥,撇了撇嘴:“这粥我也不知多少次灌入你的口中,何必此时言谢呀。”   祝照被他说得微窘,知道先前自己了无生趣,想要绝食求死是一件愚蠢的事,当年祝家在她眼前被灭门她都能活下来,如今的事尚不及亲人都离自己而去,她又何必轻贱自己的命,伤了九泉之下爹娘的心。   林大夫端了个板凳坐在祝照身边,与她道:“我这一生救人无数,许多都如你这般,以为自己经历了锥心之痛便一心求死,而我这辈子最看不上的,便是求死之人!人活在世,并非只有名利权势,爱恨情仇,亦有自由洒脱,本真,向往和责任,这一点,你不如文王。”   祝照微微一怔,林大夫又摆着长辈的姿态,手指指着祝照的脸道:“若非是看在文王的面子上,我才不救你呢!”   祝照抿嘴,手中的粥喝了一半,她安静了许久,才问:“他更懂得自由洒脱,本真与向往吗?”   “自然!我曾与文王畅谈七个时辰,一罐好茶与他喝光了也不觉得亏,他的所见所闻,皆与常人不同,他的心境,也非一般俗人能懂,可担知音二字!”林大夫抓了抓脸道:“不过现下被一些俗事绊住了手脚,等他办好了当办之事,我就劝他出家,就在杏风山后有个寺庙,若不喜欢当和尚,杏风山五十里之内也有道观,当个道士也可以。”   祝照:“……出家?”   林大夫瞥她,哦了声:“对,他娶妻了,我险些忘了,可惜可惜。”   祝照:“……”   林大夫起身,拍她肩膀道:“想开些吧,至少给你家那弟弟做个榜样,那小子这些天守着你觉都没怎么睡好,对比他当年受的苦,你这金石药又算的了什么呢。”   祝照微微愣神,只觉得自己自从吞了金石药后,似乎脑子便不太好使了,她的弟弟……又是谁?   林大夫走后,霍海从祝照身前走过,正要去伙房找些吃的,顺口道了句:“师兄说的那小孩儿是小松,他是祝家人。”   祝照手中的粥碗一晃,险些翻了,一点儿米粥倒在了手上,微微温热。   “明云见没与你说吗?小松是我从祝家抱出来的,那夜他本想让我去祝府偷画儿,但我去时祝府的人已经死了,大火烧开,我见小松还活着,就将他带出来。回去给文王交差时也惭愧,没能找到画卷,他得知祝家被灭门,又起大火后赶忙带人前去,只是可惜,除了小松,也就只有你还活着而已。”霍海说罢,便去了伙房,并没有林大夫的闲情逸致,还坐下来与祝照陪聊。   祝照将粥碗放到一边,彻底没有吃饭的心思了。   林大夫口中的明云见,与她现在看到的明云见不同。林大夫认识明云见是在祝照离开京都的这十年里,明云见十年未娶,难说不会如林大夫所言,找个道观或者寺庙出家。   祝照也曾觉得,明云见与京都里的任何人都不同,他不似贤亲王那般花天酒地,不似赞亲王那般看重金钱,更不是嵘亲王那般肖想权势。祝照曾陪他去过免州游山玩水,他送祝照孔雀,容忍她在府上养猫,教她练字作画,几乎答应她提出来的所有要求。   他爱兰,如君子,惜花之人,怎会残忍,曾能对她说出让她看重自己这种话的人,怎么可能会为了权势轻贱人命,又怎么能做到杀害了她的家人,还能与她同床共枕,互诉衷肠?   祝照也曾信他,她明明信过明云见的,不论外界说什么,不论旁人如何煽风点火,她都认定明云见绝不会欺骗自己。   若非是后来的梦境,若非是那些戴着青面獠牙面具的人,若非是明云见是他们的主子,却对当年之事闭口不谈,祝照也不会恨他。   但若……他们说的才是真的呢?   林大夫说的是明云见的本性,霍海说的是明云见对祝家遇害当下的不知情,慕容宽说的是明云见彼时根本无权控制暗夜军的来去,他们所言属实的话,那她的记忆,她所见所闻,岂不都成了蒙蔽真心的黑纱?   小松……是祝家人。   祝照倒是回想起来了,祝府奶娘有个小儿子,比她小三岁,祝照自懂事以来就喜欢去找奶娘的小儿子玩儿。   后来她时常入宫陪伴明子秋,每回回府的时候都会在路边买一串糖葫芦,自己吃了几颗后就跑去奶娘的房间喂那个小弟弟。   当时小孩儿会走会跑了,但牙还没长全,能口齿不清地说几句话,糖葫芦不能吃多,奶娘每次都只让他吃两颗,所以到后来,祝照就每次吃得只剩两颗带回去。   奶娘的孩子,叫昀逸,不爱随其他人喊祝照长宁,只叫她姐姐。   祝家当时,也就只有这一个孩子与小松的年龄相仿了。   其余的大多与祝照一般年纪,又或者尚在襁褓中不会说话。   林大夫知晓小松身份,霍海也知道,那小松他自己呢?他自己知不知道他是祝家的孩子?   祝照恍惚片刻,随即有了答案。   他必然是知道的,若他不知道,明云见又怎么会在祝照回到京都的第一日,便让一个不会说话的少年来找自己,又如何会让那名少年,日日为自己送饭。小松若不知自己是祝家人,明云见便不会把他往祝照身边推,后来祝照在文王府,几乎都是小松陪在她的身边护她周全的。   难怪小松喜欢吃糖葫芦,也爱给祝照买,难怪他在旁人跟前不苟言笑的,在她跟前却总是笑着的。   他分明知道自己是祝家人,也分明知道明云见的某些计划,但他依旧为明云见办事,是否表明……世人皆醒,唯她独醉?   他们都知明云见的为人,可祝照却轻信了记忆与明云见的不解释。   明云见……究竟还有多少事在瞒着她?他究竟要做什么?为何非要任她误会,却不肯让她心安呢?   祝照低头看了一眼仍旧挂在她脖子上的长命锁,不知是不是因为她上次在破庙内将这金锁从脖子上扯下来太过用力,又扔在了地上,小金锁的顶端裂开了一条薄薄的缝隙,瞧着也不知是她被伤了的心,还是明云见的。 第115章 谋逆   小皇帝将嵘亲王一干党羽全都缉拿后, 便将这些人都交给明云见处理了。   其实嵘亲王已经不足为惧, 在明云见入京之前,嵘亲王就已经躺在病床上去了半条命, 说起来,这也都归功与明阐。嵘亲王可能这辈子都想不到, 自己平日里最看不上的儿子, 居然会成为压倒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嵘亲王病重, 被判斩首, 与他同刑的大小官员不计其数,包括大驸马吴少彦在内, 未免夜长梦多,斩首之日已经定下。   明阐被押死牢,与其一票的其他官员统统被捉, 独独少了礼部尚书苏昇, 明阐再蠢,也知道自己错信了人。   嵘亲王斩首那日, 众多判处死刑的官员都被狱卒拉出,一时间死牢里头传来了无数哀嚎声与求饶声,曾跟着嵘亲王妄图颠覆朝堂的野心者们, 此时败下阵来,统统成了头发花白的可怜虫, 无需斩首,仿佛一阵风就能将他们吹散了般。   明阐坐在死牢里,望着一个个被狱卒从他跟前拖走的大臣, 还有一些甚至曾出言劝谏他,莫要轻信了苏昇,至少占据京都城,拿准了周涟等人为了城中百姓不敢轻易闯入,在慢慢与周涟磨到冬季。   可他没听,他当时才掌实权,又给治疗嵘亲王的大夫塞了好处,就等着能干一番大事业让众人看见,得人认可。却没想到……狂妄自大与无知,却让他落得了如今这个下场。   其实死亡,一点也不可怕,明阐知道,若不拼一拼,搏一搏,他也终究会有另一种死法,不是死在当上太子的明覃手中,就是死在知晓他杀了明覃的嵘亲王手中。   一开始明阐看见那些哀呼哭嚎的人,还会浑身发抖,想着下一个被拖出去斩首的是不是自己,但是后来见多了,他也就渐渐死心了。   一刀砍头死得痛快些,成王败寇罢了。   直到后来那些哀嚎声也渐渐停了,明阐左等右等也等不来将自己带上刑场的人,心中正焦急恐惧着,死牢里一片寂静,忽而渐渐传来了脚步声。   这几日的京都尤为干燥,死牢里头传来阵阵腐臭的味道,因为刑场距离刑部的死牢并不远,今日斩杀大小官员共计一百零三人,血腥味儿顺着秋风都能吹入死牢的窗户内。那些因为挣扎拖着上了刑场的官员们,双膝磨出白骨,血迹在死牢的路上留下了两道深深的红色印记。   脚步声每传来一步,都像是在判定明阐的死刑。   明阐缩在死牢的角落里,目光紧紧地盯着被光芒拉长的影子,直到那人走近,他才瞧见了是谁。   明云见一袭白衣,与死牢这幽暗血腥的场合尤为不符,一路走来,他的鞋边不沾一滴血,单手举着一张手帕凑到鼻前,遮住一些难闻的腐朽气味。   狱卒帮他开了门,明云见弯腰走进,狱卒转身离开,狱中就剩下明阐与他两个人。   明阐望着明云见,低声开口:“没想到皇叔居然会来这种地方。”   见明云见不说话,明阐又笑:“皇叔是想在我斩首之前,狠狠折磨我一顿吧?你尽管来好了,我都到了如今这种地步,小小折磨又算得了什么。”   “你不会去刑场。”明云见终于开口,他望着明阐的眼中没有恨意,也没有怜悯,就像是在对一个已死之人说话。   明阐怔怔地望着他,明云见道:“金石药,会让快乐的人更快乐,痛苦的人更痛苦,这一点你应当比本王更清楚。”   明阐皱眉,果真见到明云见从袖中拿出了一样东西,那瓶子足有掌心大,不难猜测里面便是金石药。明阐自然知道金石药的作用,一旦摄入过多的金石药,非但五脏六腑痛苦难堪,至深的可怕记忆也会翻涌出来,明云见手中的量,足有他那日给祝照吃下的五倍之多!   明云见道:“你应当感谢本王,本王至少留你全尸,你比你爹死得体面。”   明阐颤抖着嘴唇,如若是用鞭子打他,用脚踹他,他都不怕,但是金石药他是真的怕了,这般恐惧深刻入心,痛苦也只会加剧。他往后退缩几步,又看见半开的牢门,手上抓着一把泥灰,心想不如再拼一次!   明阐将手里泥灰朝明云见的脸上撒去,却没想到明云见侧身躲开,衣袖拂过,将所有泥灰全部遮挡,紧接着他右脚踩在了明阐的心口。   明阐后背抵着石床边缘,挤压着脊骨,痛到浑身抽搐,他这时才发现,原来明云见会武功!   “明云见!你不能对我私自处刑!”明阐挣扎道。   明云见只是足尖用力,几乎碾碎明阐的肋骨,逼迫他疼到张开嘴吧呼救,这才将金石药统统倒入了他的口中,又将脚改为踩在他的嘴上,让他不得不将所有金石药全部吞下。   没一会儿,明阐便在明云见的脚下抽搐,双眼翻起,手脚扭曲忘了挣扎,他将脚收回,明阐口吐白沫,七窍渐渐流出血来。   明云见只是定在原地看了会儿,如此折磨,其实根本抵不了明阐对祝照的伤害,仅能算是以彼之身还施彼道。   明阐死死地掐住自己的喉咙,惊恐从双眸中迸出,口中不停地说着一些胡话,犹如疯了一般以头撞着石床。   明云见怕他身上的赃物沾染了自己的衣服,转身离开,未管身后人的死活。   狱卒将牢门重新锁上时,偷偷瞥了一眼明阐,只见明阐的双手痛苦地在墙上留下一道道血迹,指甲翻开,他也不知是察觉不到疼痛,还是早已疼过了头,疯癫了好几个时辰,那如笑如泣的声音,让看守的人都听出一身冷汗。   处理了嵘亲王一族,朝中官位空缺,朝堂上的官员中,恐怕还有一些墙头草,当初不帮嵘亲王,后来也顺从嵘亲王的,这些人在朝中亦不可久留。   虽然解决了嵘亲王,京都却并未真正获得安宁。   明云见从死牢出来后,正碰见从京都城外归来的武奉,武奉早间奉命去飞竹林给祝照送糕点,这已经是明云见让他去送的第四天了,但是每回他送过去的东西,祝照都不吃。   今天无需禀告,只要武奉沉默,明云见便知道答案。   回去文王府的路途很长,明云见没坐马车,倒是沿着街道一步步往回走,因为今日斩首嵘亲王,京中绝大部分的百姓都去刑场围观了,偌大的街道上也见不到几个人影,艳阳之下的京都城笼罩于秋日的光华之中,风中飘荡的,还有暗潮涌动。   武奉望着明云见的背影,顿了顿,问:“王爷打算何时行动?”   “越快越好。”明云见回道。   “封易郡王如今已经暗地里派人调查嵘亲王私兵一事,恐怕王爷在其中动的手脚很快便会被人捅向陛下跟前。”武奉道:“王爷让属下去办的,属下都已经办妥,来者已在回到京都的路上。”   明云见轻轻嗯了声。   他虽救了小皇帝一命,但皇位是小皇帝好不容易夺回来的,绝对不会再允许自己跟前有权势滔天的亲王。   周涟恐怕也对小皇帝说了不少关于明云见的话,小皇帝心中有疑惑,也有猜测忌惮,故而在朝堂上官职变化方面,小皇帝没有如以往一般问问明云见的建议,而是将处决嵘亲王丢给了明云见。   等今日过后,嵘亲王的党羽一干尽除,恐怕就算小皇帝不动手,那人也会按捺不住的。   武奉随明云见回到了文王府,一路跟到了兰景阁前,他才犹豫着开口道:“其实这几日,属下去飞竹林见王妃,王妃的态度已经好转了许多,与小松的感情也如往常,似乎……似乎没有责怪王爷的意思。王爷何不趁此机会,去一趟飞竹林,属下想……王妃也是想见王爷,所以才故意不吃王爷送去的东西。”   若祝照吃了,明云见知晓她安好,恐怕不会在这关键时刻去飞竹林找她。   只有祝照不吃,叫明云见放不下心,才有机会让他去飞竹林找她。   祝照的确想要亲自见一见明云见,她心中有太多的疑惑想问,不是如破庙时那样头脑不清的问话,而是两人互相看着彼此的眼,坐下来好好谈一谈。   就连武奉都能看穿祝照的用意,这几日送糕点的结果,不用武奉提,明云见也该猜出来才是。   入了兰景阁后,明云见手指轻轻弹过一朵半开的文心兰,道:“还是不去了。”   武奉沉默,应声点头。   不去飞竹林,不见祝照,明云见还能让自己静下心来,将这么多年的筹划彻底了结,若去了飞竹林,见到祝照心中不舍,也不忍她猜忌自己,将某些不该说的说出,反而容易坏事。   其实就让她误会着自己也好,若连祝照都信他是野心勃勃,肖想帝位之人,便说明他的戏演得的确很好。   “对了。”明云见突然开口,武奉还未离开,转身听候差遣。   明云见道:“安排明日将听风院里的两只孔雀送走,还有兰景阁里的花儿,全都搬走。”   武奉怔愣,明云见继续道:“找个妥帖的人,切莫伤了一花一叶,也别叫那两只孔雀断了羽翼。”   “是!”武奉行礼退下。   武奉从兰景阁内出来时,天上原先晴空万里,不知为何压下了一朵乌云,正处于文王府不远的上空,那乌云渐渐被风吹散,似乎不是什么好兆头。   嵘亲王之事处理结束后,明云见便照常早朝了。   前段时间小皇帝论功行赏,封了周涟一个大将军的头衔,比他原先的将军头衔更高更重,自然,周涟是此次嵘亲王造反事件中的头等功臣,受封行赏也是应该的。不过在这其中的另外一位功臣,也就是明云见,却没有那么走运。   早朝期间内,小皇帝吩咐了朝中其他官员在此时刻应当做的事,如今没有嵘亲王,封易郡王周涟又是护国功臣,朝中官员见风行事,自然知晓要忠心于小皇帝。   小皇帝能从嵘亲王眼皮子底下金蝉脱壳,可见他也早不是不知事的少年,朝中大臣皆不敢轻看了他。   下朝之后,明云见便被小皇帝叫住,请他去乾政厅一叙。   明云见随小皇帝到了乾政厅,发现乾政厅内不止有他一个人,还有夏太傅,封易郡王周涟,礼部尚书苏昇,与一些其余官员。   小皇帝在回乾政厅前拉着明云见在御花园中逛了一圈,可见明云见是最后一个到场的。往日若有高兴的事,小皇帝必然会拉着明云见的手一同进来,一边说话,一边看他,今日两人之间相隔三步以上,小皇帝虽开口与他说话,却连头都没回一下。   明云见步伐不快,单手背在身后,微微垂眸望着比自己还矮上大半个头的少年,忽而微微一笑,只觉得一手教养的孩子终究是长大了,也学会与人生分了。   生分是好事,过度亲近依赖一个人,反而要不得。   入乾政厅,明云见与几位大人一一打了招呼,他毕竟是皇帝亲叔,众人见他还得行礼。   明子豫道:“赐座。”   两名太监端着椅子放在殿内,明云见看着冷冰冰没有软垫的椅子微微挑眉,谢恩之后便坐下,又望着殿内其余大臣都是站着的,本来还有些别扭,但是一想今日这场恐怕是鸿门宴,也就坦然了。   “嵘亲王造反一事,多亏了皇叔朕才能重夺帝位,说来惭愧,朕给所有大臣都论功行赏,唯有皇叔这边实在想不到还能给什么才好,思来想去,也就只有一样东西是能给皇叔的了。”明子豫开口:“皇叔是朕的亲叔叔,不知为何先帝却一直没封皇叔为亲王,虽说亲王也是虚名,但这是皇叔应得的,今日朕便封皇叔亲王,重新修葺文亲王府如何?”   明云见心想,这亲王的头衔,还真是个虚名。   若他在意,早就有了,何必等到现在。   不过他也知道,这不是今日小皇帝让他来乾政厅的目的。   嵘亲王一干人等全都解决,朝中最大的隐患便换了方向,明云见自然知晓在嵘亲王造反前后他手中的势力与知道的消息过多,引起小皇帝的忌惮是再正常不过。   “陛下说什么,便是什么吧。”明云见道:“臣本就是明姓,帮助陛下剿灭逆贼乃分内之事,有无封赏,并不重要。”   明子豫微微一怔,似乎没料到明云见居然会这般豁达,但是转念一想,文王好似一直都是如此,以往不在乎,现如今又回到了清闲王爷的状态,也不知哪一面是真,哪一面是假。   “嵘亲王之事解决,但还有几点疑惑,臣奉陛下命审讯嵘亲王一党犯人时,许多事情似乎都与文王有些牵扯,不知文王能否替下官解惑?”新任刑部尚书开口。   明云见朝他看去,道:“聂大人真奇怪,有政事不在朝上说,非得等到现在,不过既然你有话要问,本王若知道,便回答好了。”   “下官在审讯时,听闻嵘亲王造反事件是前几日才暗定下来的,文王如何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得知嵘亲王造反,还能提前做好安排,救出陛下?”聂大人问。   明云见答:“夜旗军巡逻时,从嵘亲王府前路过,见吴少彦与嵘亲王府的家丁攀谈,料定吴少彦与嵘亲王府关系不一般,只需问清楚吴少彦手下三千军中的任何一人,哪一日无需他们列队训练,便可得知嵘亲王造反时间。”   “那为何文王知晓,却不上报?”   “只是猜测,并无凭据,上报了才叫荒唐。”明云见道。   “好,这便算是文王机警,那敢问文王,京都城内十名死侍入周将军营中救明覃,你又为何知晓那些是明阐派来杀明覃的杀手,而非嵘亲王派来的?”   “嵘亲王的死侍于另一侧意图抓住本王王妃以做要挟交换,他不敢冒险惊动封易郡王,否则只会让封易郡王加强戒备,故而本王猜测,那是明阐派来的杀手。”明云见回。   “又是猜测。”聂大人哼了声:“那敢问文王,明阐明明写信与嵘亲王私兵调遣入京,为何不见私兵,最终联系的,却是文王的手下?”   “说来也巧,明阐联系私兵时,本王手下的夜旗军刚好截获了联系信件,这才将计就计,没想到对方真的信了。”明云见道。   “一派胡言!”聂大人怒道:“不是猜测,便是巧合!文王口中难道就没有一句实情?你敢不敢承认,是你在嵘亲王身侧安插了无数眼线!更有可以剿灭几万私兵的私兵!”   “陛下才封本王为亲王,本王就要在此受聂大人的审讯了,敢问聂大人,你说本王有私兵,可有证据啊?”明云见言罢,一旁的苏昇突然站了出来。   “下官可以为文王殿下作证。”苏昇跪在殿前,明子豫额上已经有汗,方才聂大人对明云见的问话,他一句也不敢开口,便是因为他心中也有此疑惑。   可是明云见的解释当真无力且苍白,叫他如何信任?   “苏卿请说。”明子豫道。   苏昇朝明云见看去,自明云见筹划密谋造反之后,苏昇便倒戈向了明云见这边,嵘亲王的造反事件,明阐刺杀明覃,取代嵘亲王,并且出兵离京攻打周涟兵营,可以说一直都是苏昇在通风报信。   除了苏昇之外,还有朝中一些其余官员都是从嵘亲王那边倒戈相向明云见,并且在嵘亲王造反之后,并未完全受了牵连的。   此时苏昇出面,明云见的脸色显然好看许多,嘴角也缓缓勾起一抹浅笑。   苏昇道:“下官可以作证,文王殿下……的确有谋逆之心!”   明云见闻言,眉心紧皱,顿时捏着座椅扶手,朝苏昇方向狠狠瞪了过去:“苏大人在胡言乱语什么?!”   “天子在上,下官不敢胡说!这些话,下官愿以项上人头担保!早在嵘亲王造反之前,文王便已经逐渐掏空嵘亲王的势力,若非如此,嵘亲王也不会被文王逼迫至造反的地步!”苏昇额头重重地磕在地上,拔高声音道:“文王在收拢了赞亲王与贤亲王的势力之后,便开始挖嵘亲王的手下,下官也曾因为与嵘亲王有过几回接触,而被文王找上,半威胁地要下官加入他麾下,为将来造反做准备!”   明云见起身朝苏昇走去,周涟突然出现,伸手拦住了他的举动,冷言轻睨,道:“文王何不听苏大人说完再辩?”   明云见开口:“本王为何要听他在此污蔑于我?!”   “是不是污蔑,下官还有证人!”苏昇昂首道:“当年嵘亲王手下的人,有几个是下官的好友,虽说下官不与嵘亲王同流合污,但为了在朝好过些,也与一些大人平日出去饮酒吃饭,那几位大人目前还在刑部,因为未参与谋逆一案中,尚未处决,聂大人一问便可知!”   “苏大人都说说,有谁!”聂大人道。   苏昇开口:“刑部金大人,户部钱大人,工部安大人……还有几人,我都可报上名来!”   “这几人我都问过,他们并未告知自己与文王有何私下联系!”聂大人道。   “那是因为文王如今得势,手中重权在握,恐怕会成为下一个嵘亲王,故而这些大人都不敢开口,聂大人只需告诉他们文王入狱,且瞧他们会不会将一切实情告知!”苏昇言罢,又将额头磕出血来:“陛下!臣对陛下忠心耿耿,万不敢当着诸位大人的面欺君,还请陛下彻查文王!”   明云见垂在身侧的手握紧成拳,一双眼如冰刃般剐在苏昇身上,仿佛要将他碎尸万段。   明子豫坐在殿上,脸色难看得很,方才苏昇的话他全都听了进去,是真是假,其实只要刑部的人去问一问便可知晓。可瞧着明云见的反应,明子豫突然觉得,即便刑部的人不去问,他也知道答案了。   明云见平日里何等淡然的一个人,功名利禄于他而言好像都是浮云,若是有人诬陷了他,他也可以一笑处之,坦然自若地就像从未身处朝中。可今日苏昇的话却让他难得发怒,甚至起身离开座椅,他的一言一行,在明子豫的眼中都与往常大不相同,若非是被人一针见血,他又如何会这般气急败坏。   恐怕若不是周涟拦着,向来斯文的文王,便要动手打人了。   明云见紧紧地盯着苏昇,半晌之后,才只道了句:“好你个苏昇。”   苏昇小心翼翼地抬头看去,对着明云见道:“文王殿下,当年小女未能嫁给你,是下官对不起你,但我也不能因为心中这份惭愧,便将你的恶性掩盖了过去。”   周涟听见这话,微微皱眉,毕竟他如今也未与苏雨媚和离,苏雨媚尚是他的妻子,被苏昇这般谈论,毕竟心中不悦。   “其实我亦有疑惑。”周涟望向明云见,道:“关于嵘亲王那几万私兵,究竟去了哪里,文王能否给个解释?”   明云见的嘴唇几乎绷成了一条直线,他深吸几口气,再望向周涟时,道:“本王不知你说的是什么私兵。”   “记得在营中,我问过文王,文王只告知我‘没有后顾之忧’,如今陛下给你机会,你也不肯说出实情,明面的势力可以给,暗藏的势力却不能留,文王难道不懂这个道理吗?”周涟摇了摇头,最终放下了手臂:“还请陛下,收回文王夜旗军调遣权。”   明云见怒不可遏,心里也觉得可笑至极,今日入这乾政厅,见到在场的这些官员,他就知道这是一次鸿门宴,果不其然,明子豫来时带他在御花园里转一圈,其实就没打算今日再放他回文王府了。   “夜旗军的背后,还有暗夜军。”周涟道:“暗夜军为皇家效力,先帝在位时,暗夜军归先帝调遣,但先帝驾崩后,京中军分散于各个亲王手中。文王手中的暗夜军已然成了他的私兵,专为文王效力,不问陛下安危,还请陛下为大周考虑,收了文王夜旗军的调遣权!”   明子豫当真是左右为难了,他望着明云见僵直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明知在这种情况下,他不能放任明云见回去,可若就此将明云见关押,也实在违背他的本心意愿。   毕竟这么多年来,明云见照顾着他,教育他长大成人。其实嵘亲王造反,更是明云见出的主意,便是为了逼迫嵘亲王提上造反日程,好让他们有所准备。   可……苏昇言辞凿凿,甚至曾经与明云见同一条船上的周涟也要他不能放过明云见。   明子豫心中不解,为何他身边就没有真正的亲人呢?一个个……居然都包藏祸心,只是分被他看见,与不被他看见。   “陛下封臣亲王,原来意图在此。”明云见转身,面对着明子豫时,面上的表情冰冷得几乎将他们这么多年的感情全都撕裂。   明子豫还记得,自己写的字都是明云见一手教出来的,他怔怔地道了一声:“皇叔……”   便在此刻,诸位大臣都跪地称了一句:“陛下!”   明子豫牟然回神,眨了眨眼,抿嘴道:“将文王押至大理寺,皇叔,只要你是清白的,等朕调查清楚,便会还你公道,该有的补偿,朕统统给你!”   反之,若他当真有谋逆之心,与嵘亲王一样结党营私的话,明子豫也算看透了皇室亲情,便是再不舍,他也不会手下留情。   毕竟若他不出手,下一个便会出手伤他。   殿外金门军入殿押人,尚未碰到明云见的衣摆,便被他拂袖挥开。文王挺直着背,路过苏昇跟前时,耐人寻味地看了他一眼,而后大步朝外离开,便是大理寺,他也不会让人押着去。   小皇帝再收夜旗军的调遣权,京中夜旗军三千人,统统落在了周涟手中训练。   周涟不敢托大,在接到夜旗军的调遣权后,便将原先的兵权主动上交给了小皇帝,他自己手中留有的兵权少之又少,但还在继续调查明云见是否暗养私兵一事。   文王入狱的消息根本藏不住,不过半日,京都便传得沸沸扬扬。   对于文王这个人的评判,没几个说的是好话,毕竟他之前便是个闲散王爷,后来也未对朝中有过多少建树,唯一做的不错的事,便是去年治水,却没想到这样的人,居然与嵘亲王是一类,也想着造反。   战败嵘亲王的荣誉,归了周涟,嵘亲王没了之后,文王又被判有谋逆之心。   京中唯二的两位亲王也缩在府中不敢出门,生怕小皇帝这是杀鸡儆猴,谋逆的帽子与斩首的刀,迟早落在他们的头上。   又过一日,慕容家的家丁才一路跑上了飞竹林,见到院子里正在喝热汤的慕容宽,冲上去便喊:“少爷!出、出、出大事了!”   慕容宽吹了吹汤,道:“少爷我好得很,有什么事你先喘平了气儿再说。”   “文王造反!被判入狱!京中的百姓在嵘亲王的阴影之下还未走出,文王造反一事尚未落实,不知谁将这罪名传出,如今百姓都围在宫门前,万人请书,要陛下斩了文王!”那家丁说罢,便听见哐当一声。   慕容宽手中的碗还在,倒是方从伙房出来的祝照脸色煞白,一碗药打翻烫伤了手背,也溅脏了裙摆。 第116章 故人   飞竹林中秋风萧瑟, 清晨的露水尚未蒸干, 倒是不知从何处飘来了两朵乌云,盖在了飞竹林上空, 眼看着就像是要落下雨来。   十月天,已寒, 慕容宽在长亭内睡了一个多月, 腿都快冻坏了, 若非是答应了明云见他不会离开飞竹林, 一定会好好护着祝照,慕容宽早回慕容家享清福去了。   如今腿上扎了针, 尚未治好寒气侵骨的问题,京都城内倒是再度变天了。   慕容宽连忙放下碗,拉着家丁走到一旁, 压低声音问:“究竟是怎么回事?你细细与我说来!”   前几日明云见还监斩了嵘亲王一干人等, 怎么这才一会儿的功夫,他反而自己入狱了?文王那般聪明的人, 怎么可能没想到在露出野心的同时,又给自己准备好完全的退路?   如若明云见当真以谋逆罪名入狱,恐怕倒霉的不止文王府, 就连飞竹林这块也会被小皇帝找来。祝照怎么说还挂着个文王妃的头衔,只要是文王府内发生的事, 哪怕她只是在林中养伤全不知情,也躲不过去。   难怪,难怪了!   慕容宽此时才醍醐灌顶, 难怪明云见叮嘱他不许离开飞竹林,若有刺客妄图伤害祝照,林中的暗夜军与小松,还有霍海几人就可以解决,留慕容宽在这儿,为了防止的不是意外,而是小皇帝的明权。   如若小皇帝真的派人来抓祝照,慕容家在京都还有些旧势力在,至少能保证祝照不被关押,护她周全。   家丁还未说话,那边祝照便已经小跑过来,慕容宽听见动静回头瞧去。祝照的身体还未好全,仍旧虚着,才跑了两步脸色便越发难看,额头上冒着点儿汗水,到了慕容宽跟前,他连忙扶住道:“你慢些吧!”   祝照没管自己,只望向家丁,声音沙哑问:“你方才说文王入狱?京都这些日子发生了什么?”   家丁怔愣,朝慕容宽看去一眼,得了允许才道:“小人知道的也不多,不过这段时间小人一直在京都城没有出来过,故而也算经历了全部。嵘亲王造反之后,陛下重夺回京都,功劳都是封易郡王的,陛下下令让文王殿下监斩嵘亲王一派党羽,嵘亲王党羽死尽之后,却不知为何,就在前日,文王府被金门军围守了!”   “小人一见情况不对,便立刻派人打听了消息,才知文王前日早朝之后便没有回府,直接被拿入了大理寺牢中等待审讯。宫里的小太监回,说是诸多大臣在乾政厅一同为难文王殿下,陛下迫于无奈打算彻查文王手中势力,并收回了夜旗军的调遣权交给了封易郡王。”   慕容宽嘶了声:“周涟不是个笨蛋,莫非文王当真有造反之心?”   他说完这话,朝祝照看去,祝照眼眸微垂,并未给他任何答复,只问:“然后呢?”   “文王殿下被关押大理寺后,文王府那边便无任何消息传来,倒是这几日京都百姓的风向变得尤其快。原先也有些人说文王也是护了陛下的,对文王还存感激,但从昨个儿起,不知是谁撺掇着百姓去宫门前闹,说是万人请书,一定要陛下斩了文王殿下,说文王是逆贼,若陛下不同意,他们便不离开。”   家丁说到这儿,叹了口气:“小人也是看事情越发严重,这才来找少爷的。”   慕容家时刻盯着明云见的举动,其实也是得了慕容宽的吩咐。慕容宽一开始便猜测明云见不会造反,说他当皇帝,让祝照当皇后这种话,不过是随口的玩笑,若明云见当真有此心思,慕容宽才不敢肆意开口,免得被明云见灭了。   如今这情形,当真是大出他的所料了。   祝照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捏着广袖上的花纹,指尖用力到几乎发白了,才开口:“有人故意散播谣言,想要在短时日内灭王爷的口,越是如此,便越佐证了王爷没有造反之心,否则以他在京都的势力,绝不会任由自己入狱,百姓喊打喊杀的。”   慕容宽点头,心想祝照总算是聪明了回,没有死脑筋地往一处去想。   “小松!”祝照问清楚事情经过,便转身朝林子里喊了一声。   小松白日无事便去林子里找暗夜军们玩闹,听见祝照喊他,连忙从飞竹林内跑出,落在院子里时脸上还带着淡淡的笑意,祝照瞧他这表情便知他对京都里的事并不知情。   他们这些人都在飞竹林内没出去过,这两日武奉也没再送吃的东西过来,祝照隐隐就觉得有些不对,结果果然出事了。   明云见被关大理寺,百姓还逼小皇帝杀他,祝照的心里始终觉得,有一股势力潜藏在最深处,他们猜测不到,却在推着小皇帝身边的一切,就像是要……彻底铲除朝中所有势力分支。   祝照对小松道:“你去一趟京都,调查这几日与皇宫门口那些请书之人接触过的所有人,查一查可有在朝为官的,或者……是从宫里出来的。”   小松点头,祝照又说:“注意安全,切不可暴露自己,查到了便回来,无需去文王府,也不要靠近大理寺!周涟认得你,他取得夜旗军的调遣权,第一时间便是要查夜旗军的官职人数和暗夜军,他既然肯定王爷会谋反,必然会在王府和大理寺附近做好了埋伏。”   小松明白,他若因为担心明云见的状况而去大理寺,反而容易走入周涟的陷阱被抓,一旦小松被抓,那些林子里的暗夜军又只认得小松,只听明云见的差遣,那他们便是真正的被动了。   小松对于明云见现下情况知道的并不多,这些日子他只好好地陪在祝照身边,京都里的任何行动,都是由阿燕和武奉交接的。   小松入了京都后,便按照记忆里的标志在街上寻找暗夜军留下来的标识,果然没多久就找到了阿燕留给他的信息。   阿燕也是聪明,将信息留在了嵘亲王的旧邸,如今嵘亲王已经不在人世,嵘亲王府上又落了封条,该查抄的都已经被带走,嵘亲王府就成了个空宅,没人会在这附近转悠。   小松入了昔日嵘亲王府,于一口鱼缸下找到了一样绢布包裹的东西,那东西鼓囊囊的,小松打开,居然是个小孩子的玩意儿,他没见过,不知道这是什么,不过里面还附带了一张字条。   “玉簪谢,故人归,旧物损,待还之。”   小松愣了愣,又在周围看了一圈,嵘亲王府里因为多日没人打扫,加上将要入冬,枯草一堆尽是黄色的,就在五步之外的石阶上放着一小盆玉簪花。这个时节的玉簪花应该早就落了,那盆玉簪花却开得正艳,小松走过去,将花盆抱起,左右环顾确定自己没有遗漏了,这便离开了嵘亲王府。   祝照吩咐过小松千万不要靠近文王府与大理寺,小松也就没刻意朝那边走。   他在夜旗军中也是个官职,指不定大理寺的某些人能认出他来,故而小松只是落在了两条街外的一家客栈屋顶上,远远眺望了一眼大理寺,果然,大理寺周围看守严密。   正当他要离开,却见一辆青灰色的马车往大理寺的方向驶去,那马车上没有任何标记,既不是商家的,也不是哪个官家的,按来时方向,似乎是从皇宫侧门过来。马车到了大理寺门口便有人走下,小松眯起双眼,那人披着黑色的斗篷,让人看不出对方的模样,也猜不出对方身份。   眼看周围这几个街道的看守也越来越严格,小松便没有逗留,心中猜想那马车里的人恐怕是冲着明云见去的,只是不知道严防至此的,究竟是小皇帝,还是什么人了。   祝照在飞竹林内等了许长时间,飞竹林距离京都城毕竟有些远,小松即便是会轻功骑马来回也要花不少时间,等小松回到飞竹林后,天已经彻底黑了。   小屋里点了三盏灯,门前挂了一盏灯笼为小松照明,慕容宽、霍海与林大夫三人都与祝照坐在了屋内,门半开着,桌上还放了晚间的食物,祝照没吃几口。   几人见小松回来了,一同朝屋外看去。   小松走到屋内,将今日在京都找到的东西都放在了桌面上,一是盆玉簪花,二便是那个压在鱼缸底下的包裹了。   祝照见这两样东西,又看向小松的脸,微微晃神后,紧张了一日的心终于有些定下来。   如若明云见没有准备,小松今日入京恐怕就只能带回她说的那几个宫门前百姓的消息,不过小松还能带来几样有用的东西回来,说明明云见已经有所安排。   祝照打开了包裹,瞧见里面放着的物件微微一怔,瞳孔收缩,还有些不可置信。   包裹里躺着的是一个布玩偶,那布玩偶成老虎模样,虎头虎脑的,身上的花纹清晰,被人保存得很好。祝照记得这个东西,这是她当初送给明子秋的小玩意儿,明子秋分外喜欢,抓在手中把玩了一整日,后来还收起来说要好好保管的。   祝照心中恍惚,震惊之余,还有些隐隐猜测。   明云见派人将这东西让小松带回来做什么?明子秋的旧物,他又是如何找到的?   包裹里还有一张字条,上面只有简单的十六个字,祝照念了两遍,胸腔咚咚跳个不同,夜里安静的小屋内,唯独听到她紊乱的心跳声。   慕容宽也打量着小松带回来的两样物件,霍海把那玉簪花搬来搬去,就差要刨去里头的土,看看是否还有什么重要信息藏在里头了。   祝照盯着手中的字条,心慌得厉害,她有些高兴,也有些害怕,更是惊惧这一切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从何时开始……明云见已经在做这些准备了?   “这几个字到底是什么意思?”慕容宽见祝照迟迟没有说话,忍不住问。   门外夜风吹动了竹片风铃,风铃之下挂着的两枚铁环撞击出叮当响声,祝照一瞬回神,侧过头看向身旁的慕容宽,讷讷道了句:“我不知自己猜的对不对,但……子秋好像没有死。”   “子秋?”慕容宽挑眉,仔细在嘴里念了两回这名字,才琢磨出来:“你说的是半年前失踪的慕华公主?”   祝照点头,指着字条道:“玉簪谢,故人归。”   玉簪花不是这个时节开的,眼前的玉簪花必然是被人好好呵护才能保持开花,如今于初冬的天里风吹一整日,快则明日,慢则三日后必然会落光,这么说来,几日内她便能见到明子秋。   “这虎头布偶是我当初送给子秋的东西,这是我看中亲自买,玩儿了几日又给她的,上面的花纹我都记得清清楚楚,若这一句话说的不是子秋,我想不出第二人选。”祝照抿嘴。   明子秋未死?   当初她掉下悬崖,是明云见亲口告知的,那日明云见为了救她,甚至差点儿搭上自己的性命,险些废了半条胳膊,现如今半年都过去了,明子秋居然还活着?!   她若活着,为何不早日回京?为何不让人带消息给她?   祝照心中自责许久,怪自己隐瞒了对方已死的消息,还曾为此做过噩梦。   现下明云见遇险,明子秋回来,是否……是子秋知道些什么?她又能做什么呢?   “那这后面的话又是什么意思?”慕容宽指向‘旧物损,待还之’。   祝照抿了抿嘴,摇头。   她方才也检查了那虎头布偶,没有任何损坏的地方,她不知是要还什么东西给何人。所谓旧物,不在小松带回来的物件里,难道会是明子秋给她?   还是说……旧物一直就在飞竹林内? 第117章 初心   祝照一夜未睡。   她想不出旧物为何, 也派人在飞竹林内寻找了, 凡是明云见走过的所有角落,她都让人一一翻找。京都里每天一个变化, 说不准明日小皇帝就保不下明云见,祝照心焦, 也怪自己无能, 在这种时候, 却是一点儿忙也帮不上。   小松已经去过一次京都, 听他说,京都里每条街道上都有官兵看守, 似乎就等着在这个时候,有谁会冲进大理寺救明云见。   如若明云见当真有造反之心,必然不会只有夜旗军一个势力, 各地都在严查, 只要不是京都人,或者表现出一星半点的武功出来, 都会被人抓去刑部审问。   祝照想要探得京都的消息,就只能靠慕容家的人每日传话过来。   京都城与飞竹林有些距离,慕容家的人每日一个来回天差不多就要黑了, 小松和霍海这两天几乎要把飞竹林翻了个底朝天也找不出什么与明云见相关之物。哪怕是泥土里形状稍微有些奇怪的石头,都被霍海扔到了祝照面前。   祝照问过小松与霍海, 可知道明云见的计划,但是这两人对明云见现下状况都万分担忧,显然不知情, 而关于明云见先前要扳倒嵘亲王的计划,倒是知道不少。   祝照甚至怀疑,这一切都已经不在明云见的掌控之中了,或许当真是因为一场意外,让他落入牢狱,如若现在没人去救,可能几日之后他就会面临死刑。   又过一日,秋分。   小松从嵘亲王旧邸里带出来的玉簪花全都凋谢了,那盆小玉簪花被祝照拿到房间里好好照顾着的,只是天气已经凉了下来,林子里的寒风又比山外的多,玉簪花本就娇弱,来不及枯黄便全都落下。   祝照坐在木屋前,掌心紧紧地捏着一枚铁环,她连帘上挂着的风铃都拆了,也未从里面找到什么有用的消息,再这么等下去,她当真有些坐不住了。   今日慕容家的家丁带来了一个坏消息,刑部尚书审问以前与嵘亲王有过联系的大臣们,从这些大臣的口中套出不少对明云见不利的话。绝大部分的官员都承认曾经知晓明云见有谋逆之心,并且愿意替明云见办事,离开嵘亲王的阵营,只是他们对明云见的计划所知不多,只能对上供出几个与明云见有过密切联系的官员。   祝照听到了一些官员的名字,心中大骇。   她知道这些人,之前她还在文王府时,半夜被玄虎吵醒,因为担心明云见害怕猫,故而追着玄虎出去,打算把玄虎捉了扔给古谦,结果就顺着玄虎的脚步到了明云见的书房。   因为那夜,祝照才知道明云见的确在拉拢官员,似乎有造反的心,也是从那时候开始,祝照觉得自己了解的并不是完整的明云见。但彼时她信任对方,也想过如果明云见当真要造反,她恐怕也不会阻止他,只是没想到,当初半夜冒着危险入文王府与明云见商讨的官员,如今都成了将他推向死亡的催命符。   刑部尚书将官员的供词交给了小皇帝,小皇帝看见诸多官员的供词,每个人说的都不相同,但大致意思为同一个,便是明云见的确有过结党营私,妄图造反。   只是明云见的野心并未这么快暴露出来,小皇帝也看不出他半分对皇位感兴趣的样子,若不是周涟察觉不对劲,反复在他耳边提醒,小皇帝也猜不透明云见究竟想要什么。   如今文王想要的就摆在他的面前,白纸黑字清清楚楚,每一张字迹都不相同,可见刑部尚书并没有动用大刑,这些官员就都招了。   所谓树倒猢狲散,嵘亲王没了,明云见也入狱,这些大臣为了保全家人的性命,只能将一切和盘托出,为了不株连九族,他们甘愿赴死,恳请小皇帝大发慈悲。   他们虽然找不到明云见造反的实质证据,但是这么多人的供词就摆在跟前,小皇帝也不得不信其可靠度。   这些供词里,还有一些提起了礼部尚书,礼部尚书苏昇为人奸诈狡猾,凡是提起礼部尚书的,大多都是一些官职比较低的官员,平日里根本结实不到对方的。   小皇帝也不知道这些话究竟能不能全然相信,但是若非是苏昇那日大胆谏言,小皇帝也不可能把明云见关进大理寺,如今证明了明云见的确存在异心,苏昇即便糊涂一时,但也可能是时势所迫,如今朝中正缺官员,小皇帝暂时不打算动他。   但是苏昇这个人,他也绝对不会久留,只待找到一个可以替代对方的人。   不光是祝照听到这个消息整日睡不着,就是小皇帝拿到了这些证词也无法入眠,当夜翻来覆去,还是让人将夏太傅、古统领和封易郡王周涟一同请入了皇宫,有也仅有他们三个。   对于小皇帝来说,如今朝堂他也只有这三个人可以相信。   夏太傅为文官之首,三朝元老,古统领又是这一次护他周全的最大功臣,周涟更是不可或缺的用兵能将,仿佛只有他们三个在,小皇帝才能安心。   他将手中证词交给了每一个人,询问他们究竟应该如何处理明云见。   “现如今在宫门前守着的百姓越发多了起来,前几日才只有几十个,今日便成了几百人了,朕也命人赶走过,将滋事者抓捕几人杀鸡儆猴,可他们仿佛不要命般非要朕赐死文王。”小皇帝背在身后的手逐渐收紧:“文王即便心怀不轨,可这也不是他们逼迫朕的理由!朕是天子,朕未开口杀一人,却有人抢在朕先,让朕无路可走!”   古樊放下手中证词道:“朝中近来的确有一些官员上奏,想要陛下杀了文王,但……如周将军先前所言,文王背后势力尚未查出,贸然杀了他,群龙无首未必会散,反而会成祸患。”   周涟皱眉,抿嘴道:“宫门前的百姓的确古怪,但白纸黑字已成铁证,亲王势大不可留,文王是明姓,除了他之外,陛下还有两位皇叔,也曾把持朝政分割权势。且不论文王是否罪不至死,陛下以长远打算,也当杀了他,以此宣告陛下的权利,也警告赞亲王和贤亲王,您再也不是他们掌控下的雏鸟。”   坐在龙椅上的明子豫闻言,浑身怔了怔,他抬眸朝周涟看去,以周涟的意思,便是不论明云见究竟是否造反,他都要杀了明云见,以儆效尤。   “杀一个嵘亲王,还不够使诸位亲王警惕的?”古樊顿了顿,朝周涟看去一眼。   周涟道:“多年来,嵘亲王在明,文王在暗,臣若非当真知晓文王势力不可小觑,也不会让陛下杀了护主功臣,实在是担心此番放过文王,他之后还有动作。”   众人缄默,周涟又说:“臣接手夜旗军后,发现夜旗军不少高位空缺,夜旗军的统领武奉也不在行列,除此之外,暗夜军只查出五百人,比预想之中低了太多。陛下不知,但臣始终不放心,不如趁着如今控制住文王的大好时机,尽快解决,以免夜长梦多。”   一提私兵,明子豫的脸色果然更加难看,他深吸一口气,心中挣扎了许久,才道:“你们回去吧,朕再想一想,明日……明日便能给出答案。”   周涟与古樊一同离开,倒是夏太傅慢了一步,明子豫还有些话想与夏太傅说,因为今夜讨论,夏太傅自始至终没有开口。   等二人走后,明子豫叫住了对方,只轻唤一声:“太傅!”   夏太傅一脚已经踏出了乾政厅,他回头看了一眼,对明子豫笑了笑道:“陛下可是要问老臣意见?”   明子豫点头:“自朕有记忆起,皇叔便待朕不薄,若非皇叔,朕绝不能快活长大,皇叔教朕识字做人,可如今事已至此,朕当真不知要如何抉择!周将军的一席话,直叫朕醍醐灌顶,杀之,朕日后帝位稳坐,不杀,朕也将永不心安,若是太傅,必能给朕良策。”   夏太傅顿了顿,道:“老臣年迈,想不出良策,但毕竟教过陛下几年书,便斗胆再教一句‘若是初心未改,多应此意须同’。”   语毕,夏太傅便离开了乾政厅,走入夜色,小太监在前头提灯照路,从乾政厅去宫门前的路两侧景致大约未改,记忆翻涌,一瞬好似回到了几十年前。   他虽是三朝元老,心意相通的帝王,也只有明璟帝而已,后来应了明璟帝给明天子为师,得了太子太傅的美名,再后来,连带着年幼的文王也一同教育。   文王九月出生,生来入了寒,大风凛凛,天空竟稀稀拉拉飘了几片雪花儿下来,明璟帝喜欢文王生母,故而对文王宠爱有加,要太傅赐个字,太傅便写下了四个字:明初如雪。   人活在世,又生于帝王家,最难得的,便是守住自己的那一份真心,如雪初,如雪净。   要是明璟帝活到现在,才是真的‘若是初心未改,多应此意须同’吧。   今年的九月天,也提前入了冬,只是寒风依旧,天未飘雪,弯月当空,偶尔被几缕薄云遮去。骏马于夜色下在京都街道内狂奔,冲到了城门前,暗器重伤守门士兵,硬生生地将城门打开了一条缝隙,而后离开京都。   站在城墙上守夜的将士顿时扬声道:“有人闯出城!快拦下!”   未出示通行证,连杀三人又开了城门,众人皆以为是刺客,搭上了弓箭便要攻击对方,不过夜色太黑,那人骑着的又是一匹好马,很快便消失在众人眼前,只有一根箭矢穿过那人的手臂,造成了轻伤。   温热的血飞溅开,很快便染红了袖子。   “涂楠!”怀中少女惊呼,脸上蒙着的面纱几乎要被风吹落,她又慌忙将脸捂好,听到身后人道了句:“无碍。”   卯时刚到,天还未亮,不过山间林里已经有些微光,深蓝色的天空下薄雾飘过,带着几缕寒风,吹动了飞竹林小屋上的风铃。   躺在书房桌案上裹着被子睡着的霍海突然睁开了眼,起身走到窗前打开一条缝隙朝外看,与此同时,小松也从伙房跑出来,两人对上视线。   不远处有马蹄声,正朝这边赶来,速度越来越快。   山间路马不好走,若非是真的急了,恐怕对方也不会单枪匹马闯入。   霍海出了书房,与小松一同站在祝照的房门前,其实这几夜祝照都没怎么睡,躺在床上闭上眼睛,半夜能惊醒好几次,这才听见屋外些微动静便有睁开了眼。   她披上稍厚的外衣,右手握拳抵在唇上干咳了几声,打开房门朝外看去,没一会儿便见一匹黑马闯入了林中小院,坐在马上的人直接重重地摔在地上,还有一人抱着马脖子不敢动,见身后人晕过去了,才慌忙道:“快、快来人救救他!”   祝照听见这声音浑身一颤,坐在马上的少女身形娇弱纤瘦,披着深紫色的衣裳,脸也被黑布蒙着,只露出一双惊恐害怕的眼,慌乱地从马背上爬下来。   祝照动了动嘴唇,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连忙道:“快去叫醒林大夫,给涂楠治伤。”   霍海见祝照认得这两人便放松警惕,去书房叫醒林大夫。   而祝照则跌跌撞撞,一路小跑到对方跟前,满心惊喜又是不敢靠近,生怕碰到对方都成幻觉,只愣愣地盯着少女那双眼,低声唤了句:“子秋……” 第118章 噩耗   玉簪谢, 故人归。   玉簪花昨日凋零了, 今日一早天未亮,涂楠便骑马带着明子秋入了飞竹林小屋。   明子秋蹲在涂楠身边, 颤抖着手摸了一把涂楠的胳膊,他手臂的袖子上全都是血迹, 从城门前受伤到现在已经两个多时辰, 若不是凭着一口气, 他恐怕坚持不到入飞竹林见到小松才昏过去。   祝照没顾着与明子秋寒暄, 她心里有许多疑惑也暂且放去一边,而是吩咐小松将涂楠背进书房, 那里有临时拼凑起来的床榻,虽然不算多好,但总比在外头吹风强。   先将涂楠安置在书房, 林大夫打着哈欠看了他的伤口, 才道:“没多大的事儿,伤口不大, 死不了人,好好养几日便可了。”   听林大夫这般说,祝照与明子秋才一同松了口气。   林大夫要给涂楠解开衣裳上药, 她们俩都是女子,不宜留下, 祝照便带着明子秋出了书房,去了自己的房间坐下。   明子秋是冒着夜里寒风入林的,祝照为她倒了杯热水暖暖身子, 将茶杯递给对方,明子秋刚接过,犹豫了会儿又放下,撇开脸不去看祝照,只垂着眼眸,掩藏了眼底的委屈。   祝照静了会儿开口:“对不起,子秋。”   明子秋有些意外,她看向祝照,摇头道:“你没有什么对不起我的地方,反而……反而应该是我对你说对不起才是。”   祝照道:“几个月前,我得知你在秋山遇险,以为你死了,但因为那件事涉及了明云见,故而我不敢往外说你的死讯,只假装自己没收过你的信,也不知你的去向。说起来,都是因为我的私心,若当时我能与陛下说明,或许他手下的人早就找到了你,也不会让你在外流落这么多天。”   祝照的心中的确惭愧,她有自己的私心,当时也的确以为明子秋已经死了,在她心中一个死了的明子秋比不上活着的明云见重要,可实际上,明子秋当时并未死,祝照的隐瞒,其实也断送了她的一条生路。   祝照心中所想,明子秋大约也猜到了,她半垂的眼眸忽而泛红,睫毛颤动一瞬眼泪便落了下来。   “不怪你,这都不怪你。”明子秋不知想到了什么,忽而觉得从门外吹进的一阵风冷得彻骨,双手环抱着手臂,瑟瑟发抖。   祝照见她如此,起身拿了条薄毯过来披在明子秋的肩上,薄毯才盖子对方身上,明子秋便垂下头,几乎成了蜷缩的形状,双肩颤抖着压抑哭声,双手紧紧地抓着手臂上的衣服,不知是在害怕什么。   祝照蹲在她身侧,以手覆盖对方的手背道:“你别害怕,这些日子你在外面受苦了,我虽不知你是如何在那种艰险情况下活过来的,但你放心,这处离京都不远,等涂楠好了,我便让人送你回宫。”   “不!不不不!我不要回宫!我再也不要回去了!”明子秋似乎被祝照这句话戳中了心中痛处,几乎是尖叫喊着不想回去,她紧紧地抓着祝照的手,就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满眼都是泪水:“我不会回去的,我再也不想回到那个可怕的地方!我今日、我今日便是从那里逃出来的……”   祝照不明白她在说什么,但见明子秋害怕得发抖,自己的心也跟着难受。   她起身将房门关上,又端着凳子坐在明子秋的身边,双手将人揽在怀中轻轻安抚。明子秋的哭声自祝照提起皇宫后便没停过,她这般害怕,让祝照不禁回想起自己也曾有过她这样的时刻,便是祝府刚没,她夜夜噩梦的恐惧。   皇宫里有什么是叫明子秋惧怕的吗?   太后虽然对明云见忌惮,故而给祝照吃了麝香,但她对明子秋却一直都是宠爱有加,小皇帝便更不用说了,明子秋在他跟前失了规矩也没关系,她分明是最受宠的公主。   明子秋一旦哭起来便止不住,她抱着祝照的腰,好似这时才找到真正能依靠的人。   这么长时间来,她都与涂楠在一起,若非有涂楠保护,明子秋也不能活着回到京都,可正因为活着回到京都,才让她更加可怕。   不知从何时开始,一切都变得不可预料,她也不知自己为何会一步步走入他人设下的陷阱,成了朝堂权势中的一枚棋子,没有人在意她,也不会有人爱她,一切都是虚假的,都是骗人的!   明子秋回想起自己这几日的所有经历,只恨不得自己那次从山崖落下便死了才好!   她心中纠结,也害怕,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去什么地方,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再做些什么,有些话就在她的心口,那些可怕的画面就在她的脑海里,可她却不敢说!   明子秋恨自己胆怯,也恨自己到这个时候,还在犹疑不决。   “是我对不起你,皇婶……是我、都是我对不起你!”明子秋的声音闷在祝照的肩上,她的眼泪将祝照肩头的衣服都哭湿了。   祝照听着她沙哑的声音便心疼,以手抚过她的后背安慰道:“我不怪你,不管你做了什么我都不怪你,子秋,你别害怕,有我在。”   “你要怪我的!你该怪我的!是我、都是我害了皇叔!是我……这一切都是因为我!”明子秋哭着道:“若不是我求皇叔,他也不会落得今天这般地步,若不是我落下悬崖,也不会让皇叔中了他人的计谋!如今、如今我才是最该死、最该死的那个人!”   “你、你究竟在说什么……”祝照听不懂明子秋的话,什么叫都怪她,都是她的错?难道当初她落下悬崖不是因为嵘亲王命青门军追杀金门军,意图杀害明子秋,再嫁祸给明云见吗?   明子秋知道,若她将自己所知道的一切都隐瞒下去,明云见会死,并且永远都会背上谋逆的罪名,从此在大周的史书上遗臭万年。   是她,是她对不起祝照,是她害了明云见,若非是她,明子豫也不会下旨处斩文王。   “皇叔活不成了……皇婶、长……长宁!子豫今夜下令,处斩皇叔,他、他的圣旨已经拟好,三日内皇叔必死无疑!长宁……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究竟该怎么办?我不想让皇叔死,我不想害了皇叔,可、可我也不知如何开口将实情说出,长宁!”明子秋抬起头,望着祝照的脸,几乎绝望地祈求明路:“你告诉我,我究竟该怎么做?”   祝照浑身僵硬,满脑子不断回响的便是小皇帝已经下旨处斩明云见这件事,她脸色骤然苍白,呼吸停止,胸腔一阵阵抽痛。她已经在很努力找能救明云见的方法了,祝照知道,那方法就在十六个字的纸上,可她等来了故人,故人却带来了噩耗……   祝照只觉得心口一阵刺痛,喉间酸涩,紧接着便转身咳嗽,掌心捂住了一口血,满脑子嗡嗡之声,已经无法再想任何事情了。   “长宁……”明子秋见祝照咳出了血来,紧接着她身形一晃,就像是随时要倒下一般,明子秋连忙扶住对方,触手祝照的皮肤都是冰凉,唇角还有血迹。   “我、我……”明子秋望着祝照,心中满是自责,巨大的恐惧几乎将她掩埋了起来,明子秋摇头,喃喃道:“我不能让她害更多的人了,会有更多的人死的……一定会死更多人的!”   皇叔待她极好,其实从未有过谋逆之心,明子秋误会了他许久,可也知道明云见不可能是恶人,她从小在明云见跟前长大,皇叔什么本性,她自是明白。   可明子秋也没想到,自己最爱的人,居然会是害自己最狠的人。   “长宁,长宁……对不起。”明子秋见祝照似乎恢复了意识,恨不得给她跪下。   祝照捂着心口,掌心触碰到长命锁,只觉得心口疼得厉害,而长命锁似乎也在发烫。   “你听到了什么?为何陛下会突然决定杀了明云见?”祝照抓着明子秋的手,失魂落魄道:“子秋,若他死了,我怕是也活不成的,你若知道些什么,告诉我好不好?”   明子秋几乎要将下唇咬出血,半晌开口,低声道:“都是……母后。”   “什么?”祝照一怔。   明子秋闭上眼,绝望道:“都是母后,这一切都是母后的主意,若不是母后,我不会落下悬崖,若不是母后,皇叔也不会入狱,如今不是母后……子豫也不会下旨要斩皇叔。”   青门军,从来都不是嵘亲王的人,而是静太后的人。   明子秋万万没想到,当初自己居然险些死在了亲生母亲手中,而她甚至还愚蠢地以为前来相救的明云见才是那个坏人。   若非几日前,涂楠一路护送她入京,她恐怕此生都不会知道真相。   几个月前,明子秋落下山崖,恰好秋山下是金河,明子秋落入河中保住一命,明云见也派人在金河一岸搜索,明子秋的水性不错,很快便被人救上了岸。   但因为落水始终造成了身体伤害,脸也被河边石子割破,落了两道难看的疤痕。那几个月,她就在金河涂楠的老家养伤,隐瞒了身份,涂楠只对家里人说她是京都里某位小姐,涂楠家中人对明子秋也很好,只是明子秋的心中始终不安,想要回京劝说明云见切莫造反。   等她养好了伤,却得知宫中已经没有再派人寻找她了,她从失踪,变成了默认的死亡。   明子秋还没入京,正碰到嵘亲王造反,于是只能和涂楠在城外等战争过去,直到京都安定了之后,两个人才进了京都城。   她的脸上有疤,又听说近来频频有人冒充慕华公主要入宫,所有说自己是慕华公主的,都必须得比对画像,明子秋不敢当众摘下面纱,故而暂时打消了回宫的念头。   她本想去文王府找祝照,结果去了文王府才知道文王被捉,明子秋走投无路,涂楠说他以前有个金门军的朋友在皇宫侧门当差,他可以带明子秋从那进去。   那日明子秋到了皇宫侧门,便见静太后乘坐一辆朴素马车出宫,她本想去拦马车的,但涂楠见情况似乎不对,便让她暂且别出面。   他们俩一路跟着静太后的马车到了大理寺,涂楠有个表亲在大理寺中任职,两人入大理寺并不费事。那人也只以为涂楠有个旧相识在文王案中犯了事,涂楠是来劝对方写认罪状的,便放两人入了死牢。   若非是涂楠警惕,带着明子秋跟随太后入大理寺死牢,明子秋也不会得知自己当初险些身亡的真正原因。   死牢地处阴暗潮湿,不见天光,只有一盏油灯点燃,勉强照亮一处。   涂楠带着明子秋躲在隔壁,两人穿着得并不好,就像是牢中死囚,根本不入静太后的眼。   静太后站在关押明云见的死牢门前,才将黑色斗篷摘下,露出面容,坐在死牢中因为风寒未愈,又被寒气侵体的明云见抬眸见到她,并未有任何吃惊。   “你知道哀家会来?”静太后望向明云见,也不意外对方居然会如此淡然。   明云见因为频频咳嗽,声音沙哑,道:“谋划至此,太后总得永绝后患,恐怕此番过来,是想拿走本王手中最后的筹码吧。”   “你既知晓,便无需哀家开口,自己交出来吧。”静太后道。   “即是护命的筹码,自然不能轻易交出。”明云见垂眸,不再看她。   静太后哼了声:“如今哀家大局在握,一切都在计划之中,就差你这最后一环,而你也落入牢狱,哀家手中还有至你死地的方法,难道还会怕先帝交给你的小小信物?将牢门打开!”   看守死牢的狱卒顿了顿,打开了牢门,静太后跨步进去,轻声道:“凡是涉及生死之物,大多带在自己身上才能放心,来人,搜身!”   随静太后一起走入的是几名侍卫,听了吩咐便朝明云见走去。   明云见还病着,不能反抗,几人拉扯之间,便将曾经高高在上的文王推搡在地,一身白衣溅染了泥灰,发冠歪斜,显出几分落魄姿态。 第119章 死牢   明子秋就在隔壁死牢中,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静太后, 记忆里的母后慈祥和蔼,宫中的嫔妃都不惧怕她, 因为她脾气好,从来不发火, 可今日在死牢中见到的静太后, 却是咄咄逼人, 随意践踏他人的模样。   涂楠以手捂住明子秋的嘴, 生怕她接下来听到更惊人的话,会发出动静。   几名跟随太后进入死牢的侍卫摸索着明云见的袖摆与衣衫, 将他的外衣扯下,甚至一双鞋子都被检查扔到了一旁。   曾高高在上的文王,一瞬被人践踏在地, 发冠被摘, 凡是有几分值钱的东西都被几名侍卫取走,最后剩了个褴褛之姿, 就坐在死牢墙角。   明云见抬起眼眸,头发散乱遮住了半张脸,露出来的那只眼却倒映着静太后极其嚣张的面容。这般能隐忍的人, 也难怪她能潜藏到最后,甚至藏在了明云见够不着的地方, 一开始他根本就没将朝中的第三势力,往这个被嵘亲王欺压多年的太后身上去想。   “太后藏得这么深,到最后还是露出了马脚。”明云见低声笑了笑, 眼中没有半分惧怕之意,反而只有嘲讽:“我若是你,学得聪明些,这时应当在后宫,而不是急着来死牢撕开自己伪善的面具。”   “伪善?!”静太后瞪着明云见,声音拔高道:“你以为哀家这么做都是为了什么?难道是为了权势?哀家一个女人,当不成皇帝,要那权势何用?!哀家为的是天子!是我的儿!与你们这些狼子野心之辈可不同!”   “若真的只是为了子豫,你又何必伤害子秋?”明云见道:“你说这话骗骗其他人可以,却骗不了我。”   “早在许久之前,本王就察觉到这朝中并不只有嵘亲王一股势力,除了我在谋划之外,还有一个人在推着我前行,只是挡在你前面的人太多,叫我一时半会儿没有察觉到你身上。”明云见抿嘴,低声道:“直到长宁入京嫁给本王,子秋落崖之后,本王才将目光看向了后宫中。”   静太后挑眉:“知道了又如何?你始终斗不过哀家。子秋为子豫牺牲,是她这个当姐姐此生最大的贡献!她是子豫的亲姐,即便哀家说出实情,她也会为子豫去死!”   “青门军根本不是嵘亲王的人,借着拦截金门军的圣旨,拖延周涟剿匪的名号,其实他们一早就拦截在了秋山上,就等着子秋落入陷阱。他们如何知晓子秋会离宫?又如何知晓本王会来?这恐怕都是你一手策划好的。”明云见道:“便是你不说,我也猜得到,你无非是想让本王背上弑杀慕华公主的罪名,好铲除本王。”   一切就像是计算好了的,尚书令沐大人从来都不是嵘亲王的人,而是静太后安排在嵘亲王身边的一个眼线,所以平日里雀首怎么劝说都无用,反而在明子秋出宫那日松了口。   静太后不让明子豫将明子秋嫁给旁人,让涂楠陪在明子秋的身边,便是为了断明子秋喜欢他人的念头,唯有如此,她才能以涂楠控制明子秋。   涂楠离京帮助金门军去免州剿匪立功,是静太后提的,说是要他立功之后升官娶公主。   涂楠离开皇宫后,明子秋会离开皇宫追随涂楠而去,也是静太后安排在明子秋身边的宫女怂恿的,之后明子秋离开,宫女将信送到文王府给祝照,还没回到宫中便被太后的人暗杀了。   这是太后的两手准备,一是为了让人看见,明子秋离宫时联系过祝照,便是因为如此,祝照知晓她的去向,明云见当夜出现在秋山,杀明子秋的理由才成立。   她是心狠了点儿,但是为了明子豫的皇图霸业,她不能不心狠!   时至今日,静太后也不觉得自己做错了,若那日她成功了,明子秋虽死,整个儿文王府也连着替她陪葬!她不动声色解决了文王,就剩一个嵘亲王便更好对付!   只是没想到结局出乎意料,明子秋是死了,青门军却也没有一个人活着回来,明子豫愚昧,信任明云见,才让明云见躲过了那一次,她也只能顺水推舟做个人情,假装信了祝照不知明子秋去向这种话。   再后来,明云见提议让明子豫逼嵘亲王造反,静太后也就按兵不动,借着明云见的手杀了嵘亲王,再来对付明云见。   “先帝赞你聪明,可你简直漏洞百出,你为了与嵘亲王作对挖空他手下的势力,可曾想过真正的利刃往往双面开封,那些官员伤得了嵘亲王,也必然伤得了你。”静太后哼了一声:“你与嵘亲王本就是同类,大周不需要手握重权的亲王!我是为了皇儿着想,他下不了手的我来下手,他解决不掉的人,我来替他解决。”   明云见望着静太后渐渐变了的嘴脸,心里只感叹这女人如疯魔了一般,恐怕这么多年静守后宫假装成好人,想像今日这般扬眉吐气已经很久了。   嵘亲王已死,她没有办法与旁人宣扬自己缜密的计划,就只能与明云见说,好让明云见知道,她才是朝中最厉害的人,她才是能辅佐皇帝的太后。恐怕日后明子豫的势力也会被她架空,成了真正的大周垂帘听政第一人!   “这般说来,长宁也是你给子豫提议,叫她嫁入文王府的吧?”明云见问。   静太后毫不掩饰,直接点头:“是!祝盛曾是嵘亲王的人,祝府丢了的画儿嵘亲王没找到,如果你娶了祝照,嵘亲王自然将矛头指向你,你们俩厮杀的好戏,哀家怎么能错过。”   所以其实一开始,明云见也的确着了静太后的道,为了躲避嵘亲王的暗箭,他将贤亲王推出去当了挡箭牌。   尚书令是静太后的人,礼部尚书苏昇也是太后的人,包括朝中几个平日里不露锋芒,总是煽风点火,在最后关头却全都上折子要斩他的人,都是静太后暗藏在朝中的棋子,恐怕周涟,也不经意替太后做了嫁衣。   武人就是武人,只能聪明一时,糊涂起来可真是个混稀泥的玩意儿。   明云见断定静太后才是潜藏最深的第三势力,便是因为苏昇,若无苏昇向嵘亲王提议留太后一命在嵘亲王登基之时为他开脱,以正美名,静太后根本不可能活着。   嵘亲王本就是造反之人,何需美名,却被苏昇的三寸不烂之舌给诓骗了。   想到这些,明云见便觉得好笑,于是他低声地笑了出来。   静太后见他如此,不禁皱眉:“你笑什么?”   “本王笑你,如此专权狠厉,霸道阴险,子豫在你手中,也只能当个傀儡皇帝,你与嵘亲王又有何区别?”明云见道。   “哀家是他的娘!哀家不会夺他的天下,只是子豫从小心善,被你们教的没有半分皇家威严!哀家要教他的,便是为帝者,必心狠!”静太后言罢,问身边的几名侍卫:“还没搜出信物?”   几名侍卫摇头,静太后喝道:“废物!”   “哀家知道,苏雨媚嫁给周涟之前,先帝召见过你,他让你不惜一切帮助子豫,铲除嵘亲王势力,也给过你一个信物,以证明你的清白。”静太后走上跟前,略微弯腰看向明云见道:“哀家也知道,你心心念念之人就在飞竹林内,为了她的性命着想,明云见,你自己交出信物如何?”   明云见闻言,瞳孔一瞬收缩,他双眼凌厉地望向静太后,嘴唇几乎抿成了一条线。   静太后大笑:“祝照本是哀家棋局中一枚不起眼的棋子,却没想到你还当真对她动了真情,可笑,太可笑了!”   明云见身形一动,似乎有要起身与她相搏之姿,但又想起了什么,生生停住。静太后见他一直将右手藏在袖中,于是皱眉对身旁人道:“掀开他的袖子!”   几人上前将明云见按在地上,果然见他攥紧了拳头,不过奇怪的是他将拇指包裹在四指之中,一枚白玉扳指的边角若隐若现。   静太后走上跟前,用力踩在他的手背上,逼迫明云见松开右手,可哪怕他的手背都被踩破了一层皮,右手还是紧握着不肯松开。   “你当真以为慕容家的小子能护着她?哀家可以连着慕容家一起杀!反正你反贼之名已成事实,你未休妻的王妃也躲不了,倒是今日你肯松开手交出信物,哀家还能念着旧情放过她!”静太后说着,便让旁人取了腰间的剑,生生刺在了明云见的手背上。   明云见的右手被人压得脱臼,顿时失了力气,五指松开,拇指上佩戴的白玉扳指露出,连着血迹,他的声音从齿缝中挤出:“毒妇!”   静太后笑说:“看来你还是更惜自己的命,否则这枚扳指,何须哀家废如此大的力气。”   将扳指摘下,静太后仔细看了看,白玉扳指里有天然的龙纹,她记得这枚扳指,这是明璟帝在封先帝为太子时赏赐给先帝的,一直佩戴在先帝的手上。只是后来先帝的拇指上换了一枚扳指,静太后还以为这枚他不喜欢,看来,早送给明云见作为对方的护命符了。   静太后将扳指用力掷在了地上,白玉扳指本就出现了裂痕,刹那便被摔碎,再难拼凑成。   少了先帝之物,明云见便没了最后自辩的机会,饶是他巧舌如簧也不能为自己开脱。静太后望着趴在地上废了一条胳膊的人,眼神中露出了几分野兽的垂怜来。   当年先帝的确要明云见不惜一切代价铲除嵘亲王,哪怕他变成与嵘亲王同样势力滔天的亲王,彼时静太后还是贵妃,在殿外听到了细枝末节,她起初也相信明云见的,只是越到后来,她便越不安。   权势,还是掌握在自己手中最为牢固,任何亲近之人皆不可信。   “你会放过长宁吧?”静太后带人离开死牢前,明云见的声音于她身后沙哑传来,静太后道:“是啊,谋逆之罪当五马分尸,哀家心疼长宁这孩子,便饶她受刑,赐她毒酒,赠她全尸吧。”   言罢,刺耳的笑声传来,明云见捂着脱臼的胳膊,紧紧盯着静太后的背影,又看向被摔碎的玉扳指,暗淡的火光照耀其上,隐隐闪耀几分光泽,但很快便消失。   隔壁死牢被涂楠紧紧捂着嘴不能发出一声的明子秋已经吓得几乎魂魄离体,静太后离去时说的话与她的笑声似乎还在耳畔徘徊,她满眼泪水滚滚落下,颤抖得抱住双肩,便像是从未认识过她的母亲。   涂楠带着明子秋离开大理寺后,明子秋浑浑噩噩了许久,她不知自己究竟该怎么办,这是头一次,她产生了不想再回到宫中的念头,她太害怕面对静太后了。   明子秋怎么也想不到当初她在秋山边险些身亡,居然是太后一手促成的,她为了明子豫的帝位,不惜将自己的亲生女儿当成棋子。明子秋只觉得周身寒冷,往日记忆中总对她浅笑的静太后,宠溺她的静太后,统统化成了泡影,那张慈祥的面皮之下,是一张野心勃勃的脸,张口便能   发出尖利的笑声。   恐怕便是死牢中被静太后吓了一回,明子秋病了两日,两日后京都城街道上巡逻的人便更多了,她想让涂楠带她入宫,她不想见静太后,但是她可以见明子豫。   子豫心善,明子秋可以替明云见解释,文王从未有过谋反之心,一切都是先帝当年的嘱托,先帝知晓自己身体不好命不久矣,留着几岁的孩童子豫难保嵘亲王不会造反,故而文王才会拉拢朝势,他不是坏人,他不应该被关押!   当天夜里,涂楠与往日金门军好友打了招呼便带明子秋入宫,夜里乾政厅无人,两人去不了明子豫的住处,便只能藏在乾政厅内等到天明,结果明子豫未睡,在乾政厅召见了三位大臣。   几人商讨之后,明子豫已经隐隐有了要杀明云见的意思,明子秋正准备出面告诉他实情,却不想静太后到了。   静太后等的便是明子豫现下心性不定的时机,前几日他不杀明云见,这两日供词在手,宫门外还有百姓逼迫,他已经动摇杀明云见的心。   静太后落了几滴泪,推了他一把。   太后道:“京都正处多事之秋,你没有再去调查子秋的去向,哀家却放心不下子秋,夜里噩耗传来,子秋……子秋已经死在秋山了!山崖下的金河边,还有她偷偷出宫所乘的马车残害!皇帝!联想那日所谓青门军谋逆,文王斩杀青门军,或、或是文王暴露野心,意图杀了子秋也说不定啊!”   这便是……静太后所说致明云见死地的最后筹码。   明子豫仔细联想,也觉得那时明子秋失踪和青门军一夜消失,文王重伤都脱不开关系,若真如静太后所言,那文王必死无疑!   他当下应了太后的话,草拟圣旨,若只是野心,他可将文王权势收走,贬为庶民,但若他为了野心杀害自己的亲姊,明子豫不会留他性命。 第120章 圣旨   当夜, 明子豫与静太后一同离开了乾政厅, 明子秋与涂楠根本没有机会露面,也没办法说出实情。但当明子豫知晓明子秋的死与明云见有关时, 他当真是铁了要杀明云见的心的。   静太后背地里做过太多事了,她让所有人都以为她是个后宫里无权无势的可怜女人, 实际上怂恿明子豫下旨赐婚祝照与明云见的是她, 在祝照吃的榛子酥里下了麝香的也是她, 设计害死明子秋、潜藏在最后以苏昇反咬明云见一口, 诸多行径都是她一手策划。   明子秋很想冲动地跑到两人面前,当着明子豫的面戳穿静太后, 告诉明子豫自己没死,幸而被涂楠阻拦了。明子豫甚至不知道静太后去过大理寺,他没听到静太后与明云见所谈的话, 明子秋的出现, 只能证明明云见未杀她,不能证明明云见从未有过谋反之心。   届时静太后再以她在外流落多日被奸人游说、身体不适为由, 将明子秋圈于宫中,明子秋的性命或可保住,但明云见仍旧会落入她下一步计划中。   明子秋从未如此害怕过一个人, 与涂楠从宫中离开之后,二人便骑马一路狂奔, 不想在京都城多待片刻。   静太后在大理寺的牢中与明云见提起过,祝照就在飞竹林内,明子秋不知飞竹林在哪儿, 不过涂楠知晓。   静太后处死了明云见之后,下一个目标就是祝照,她不会留祝照性命的。   祝照说她因为隐瞒了明子秋的死讯,她对不起明子秋,但是明子秋知道,祝照从未对不起她,反而一切都是因为她,才害得明子豫下旨斩杀明云见,也是因为她太过天真愚昧,才会成为他人的棋子。   明子秋说完了她所知道的一切,眼泪早就将面纱打湿,来时匆匆,面纱挂得并不牢固,祝照轻轻拂过便能摘下,明子秋的脸上,赫然两道可怕的疤痕。   她虽活了下来,却失了女子最为在意的容颜,明子秋脸上的疤痕一道从左往右,越过鼻梁,另一道交叉划到了下巴。伤口虽然愈合,但是疤痕却永远难除,明子秋的眼泪流淌满脸,祝照看着心疼。   她当真为明子秋心疼,想来明子秋也不过与她一般大,却没想到被自己最敬爱最亲近的人害了,她原本就是个天真烂漫的公主,从小无忧无虑长大,在她的心中,甚至没有一寸掩埋着阴暗。   祝照自小经历过坎坷,心里对待陌生人始终怀疑多过信任,她先前以为明云见是害了祝家的凶手都恨不得要死去,更何况是明子秋这般未染纤尘却得知静太后真容的震惊与惶恐无措呢。   祝照抱着明子秋,从明子秋说的话中经历,与她这几日猜测的似乎没有太多差别。   唯一不同的,便是祝照始终没弄明白明云见要造反的原因,现在她才知道,明云见的造反,不过是为了转移嵘亲王势力的一个借口,只是事实如静太后所言,能够倒戈的官员即是对付嵘亲王的利器,也是伤害自己的凶器。   先帝明天子早在当年便与明云见有过约定,要他辅佐明子豫,先帝驾崩时明子豫才不到四岁,一个孩童登基,太后又是妇人,垂帘听政不过两年根本没有实权便被赶入后宫,留着几岁的孩子不知世事。   诸多亲王一个比一个手握重权,明云见为了让明子豫信任自己,只能掩藏实力,装作自己是个不问朝政的闲散王爷,也正因为如此,他才能躲避其他亲王的锋芒眼线,教导明子豫成人。   明子豫是信明云见,但一桩桩证据指向明云见,他即便再信,心里始终会有犹疑。   好不容易重新夺回的江山,将曾经单纯又有几分胆怯的小皇帝磨得多疑,也将会越发孤独,他的成长,势必要手染鲜血。   明子秋一夜未睡,又将自己潜藏在心中的秘密告诉了祝照,哭了一场之后困极累极,被祝照安慰着躺在床上睡去。她的本意便是想让祝照逃,能逃多远是多远,逃到静太后再也找不到她为止。   明子秋胆怯,她不敢面对静太后,这几日在京都城内受到的惊吓已经给她落下了阴影,她害怕回去,也不敢回去。小皇帝的圣旨既然下来了,明云见怎么也逃不掉死亡的结果,明子秋心想,她救不了皇叔,但至少能救祝照。   她初缝亲人变故,一时无法接受与面对是正常的。   祝照在知晓自己父亲与兄长都是替嵘亲王助纣为虐的奸臣之后,也挣扎了许久,但她毕竟成家,不似明子秋那般小孩,一生中面对的磋磨多了,渐渐也就释然了。   人生在世,不是活就是死,她都已经经历过两次生死擦肩,既知晓真相,又如何能掩埋真相呢。   祝照安慰明子秋睡着了之后便离开房间,她站在小屋门前望着飞竹林里逐渐散去的薄雾,慕容宽一边打着喷嚏一边从里走出,这天渐渐就凉下来了,秋末冬初,死牢里应当比山间更冷才是。   祝照猜不透,什么是旧物损,待还之,在明子秋入睡前她问过对方,但是明子秋显然不知,明云见留下的话,似乎只有她自己才能慢慢参透,但若参透,必然能救回明云见。   明子秋说,静太后在死牢里损坏了先帝交给明云见的白玉扳指,那是先帝与明云见之间的信物,有先帝的信物在,朝中老臣多半认得,他还能为自己辩驳。   静太后也说,事关生死之物,人多半是带在自己身上才能放心的。   可若白玉扳指真是先帝给明云见的信物,既已损坏,她还能如何救他?   檐下竹片风铃被风吹响,两枚铁环因祝照找不出什么有用的讯息便被挂回了风铃之下,叮当声音传来,带着竹子清香,凉得刺鼻。   祝照鼻尖微酸,就这么对着日出东方发呆,天渐渐就亮了。   慕容宽又感染了风寒,去找林大夫取药,林大夫给他把脉的时候不耐烦地道了句:“你总把这么大块玉佩挂在身上作甚?你这玉佩性寒,在外吹了冷风又戴回身上,不病才怪!”   慕容宽讷讷地道了句:“这是娘留给我的物件,从不能离身的。”   祝照听见这话忽而一怔,睫毛微微颤动,凉风吹过发梢,玉珠耳坠也被吹得冰凉,贴着她的脸颊,叫她一瞬清醒了些。   记忆翻涌,好似有些什么话犹在耳畔,是明云见的声音。   因为彼时她不愿听,一心求死,故而有意识也不想睁开眼面对对方,现如今仔细回想,朦朦胧胧,那话似乎在说:如今我是生是死,可就被你牢牢抓住,长宁,你给我那么多次信任,这一回……就再信我一次吧。   明云见的生死,被她牢牢抓住?   祝照伸手摸上被耳坠冰了一瞬的脸颊,又低头看向挂在心口的长命金锁,金锁的链子虽然被明云见修好了,可显然文王没有那么细心,没瞧见金锁上有一道小小的裂缝。   祝照将金锁握在手中,眉心轻皱。   他是没瞧见裂缝,还是其实瞧见了,但故意留着这缝隙在的?   如此一想,祝照刹那反应过来,所谓旧物损,其实一直都在她的身上,旧物便是这把长命金锁,待还之,是因为这金锁本就是十多年前,明云见送给她的。   金锁很小,不似是成年人佩戴,倒像是几岁的小孩儿挂在心口的玩意儿,明云见当时送祝照金锁时祝照才仅有五岁,佩戴这样大小的金锁也是合适,如今想来她只觉得奇怪。   那是他们第一次见面,明云见又已是少年,怎么会随身携带一把味甜金锁?   金锁造得精细,是麒麟踏火的纹路,因为这条裂缝祝照才发现这金锁不是实心的而是空心的,只需两指捏住金锁的两侧用力一按,便可让金锁变形,扩大裂缝。   祝照小心翼翼地将金锁摘下,转身坐在了小屋前的台阶上,她将金锁捧在手心,犹豫究竟是否要破坏明云见留给她的东西,犹豫不过片刻,她还是皱眉,掰开了金锁裂缝。   果然,祝照瞧见金锁里露出了一样东西,是一块细致的绢布,绢布很小,叠成四方,展开刚好够一块玉玺印大小,而那四方的绢布上只有一句话,上面盖着玉玺印,年代久远,但字迹清晰。   待到功成之日,归还文王自由。   祝照豁然明了。   所谓信物,根本不是先帝送给文王的玉扳指,那枚玉扳指除了曾佩戴在明天子的手上之外,根本说服不了众人什么,但盖了玺印,先帝亲笔执写的圣旨,才能真正救明云见一命。   祝照猛地起身,因为太过激动头脑微微发晕,她脚下踉跄,扶着身边的柱子才勉强稳住,而后扬声喊道:“小松!”   小松听见声音从屋顶跳下,见祝照神色紧张,连忙凑上前去。   祝照的手心紧紧抓着那张唯有掌心大小的圣旨,对小松道:“我要回京,我要入宫,我要面圣!”   三句我要,一个比一个难。   她的声音并不低,小屋内外的人都能听见,在书房里等着林大夫配药的慕容宽听见此话,连忙走出道:“你说什么?这个时候你要回京都?文王被定谋逆之罪,你是文王妃,这是巴不得让小皇帝赶紧想起还有个你,好让你们俩一起上断头台呢?!”   祝照听见断头台,身子僵了一瞬,她望着日出,心里越发惶恐。   明子豫的圣旨已下,迟一时,明云见的危险便多一分,说不定圣旨到达死牢后,正午时分他就要被午门斩首,现下太阳已经升起,时间不早,若不再赶回京都面圣告知明子豫一切,恐怕当真难救回明云见了!   祝照提起衣摆便要朝外走,边走边道:“子秋归来告知消息,陛下下旨要斩王爷,我不能在此坐以待毙,我已经知道他留下的话是什么意思了!我有办法能救他,如今,也唯有这一个办法可以救他!”   小松不知所措,没明白祝照究竟参透了什么,分明前几日他们还在为‘旧物损,待还之’而焦头烂额。   慕容宽皱眉咳嗽,道:“我不管你想做什么都给我阻止危险的想法!明云见将你留在飞竹林让我看着你,便是要护你周全的!你若这个时候回京便是羊入虎口!我慕容家势力再大,助你逃跑可以,还能让你在此时京都来去自如吗?”   “阿瑾哥!”祝照转身望向慕容宽的脸,她捏着裙摆的手微微收紧,整个人都在发抖,分明因为生病越发瘦弱,可眼神却万分坚定,不容拒绝。   慕容宽一怔,小小女子,瞧着一阵风就能将她吹飞了,这样还想着只身一人入京救文王,慕容宽不知该说祝照是蠢,还是说她无畏。   “阿瑾哥,慕容家若能帮我,我必感恩,若不能帮我我也理解,可这世上仅有一个明云见!”祝照道:“你曾与我说,哪怕我的心里有一丝怀疑,都要将话问清楚,当初是我意志不坚被药物催了心智,误会他的为人,而今事实摆在眼前,我又如何能装作毫不知情,还苟活下去?!”   若让祝照见到明云见,她必会怪他,怪他隐瞒,怪他将自己推向危险,怪他把保命的东西留在她这儿,难道他就不怕祝照参悟不透,不怕祝照至死也不原谅他,不会带着圣旨去救他吗?   可要祝照再怪,她更怪自己,怪自己没能足够信任,怪自己是个孱弱的身子帮不上半点忙,怪自己从始至终都不能真正进入他的世界,让他孤注一掷。   说什么交心夫妻,未曾共同经历过生死,不曾愿意为彼此牺牲性命,他们又怎能真正坦然相对,以我心,换你心呢?   他们都是复杂的人,都不会对身边的人毫无保留,祝照藏了画,藏了心事,明云见藏了计划,藏了真相。唯有此刻生死相依,祝照才知道,有些秘密是说不出的,但彼此都懂,才能毫无芥蒂,相濡以沫。 第121章 进宫   慕容宽说不动祝照, 唯有帮着她, 免得她鲁莽行事反而遇上危险。   明子秋与祝照说的话她没敢告知任何人,就连小松也没说, 只是与他们说了太后嫁祸明子秋为明云见所杀,所以小皇帝下旨要杀了明云见这一点。   圣旨不会拖延, 但在明云见被斩首之前, 祝照就还有机会。   早间涂楠是骑马过来的, 祝照捡了现成, 也可骑马回去京都,只是她从来没骑过马, 慕容宽只能跟着她,两人公乘一骑,小松与霍海会轻功, 倒是可以随后跟着。   慕容家虽说如今没在朝堂, 但是京都有许多挂着慕容家牌子的商铺,每日早间采买进货都得从城门经过, 与守城门的也都相熟。   慕容宽是慕容家唯一的公子,京都内外多少得给他点儿面子,只是他能带祝照入城, 却未必能送祝照入宫。   祝照坐在马背上,身后慕容宽扯着马车缰绳, 已经是第二回 骑这么快的马,上一次,还是祝照被明阐捉住的时候。   依慕容宽的私心, 他根本不想帮祝照回去,小皇帝要杀明云见虽不仁义,但却睿智,唯有如此才能震慑朝野,四个亲王死了两个,剩下的两个才会安分守己。   只是人心肉长,他见识过祝照不吃不喝半个月,就躺在床上等死的模样,自然也知道如若明云见当真就这么被杀,而祝照口口声声有办法救他,却未能救他,必然会悔恨一生,或可能当真如她自己所言,文王一死,她也活不成了。   慕容宽浪荡惯了,不懂男女情爱有何不可割舍的,但他只有祝照这一个妹妹,从小受苦长大的,慕容宽想惯着她些。   他听家里人的话,危险的事儿从不去沾,但人生偶尔冲动,未必见得是件坏事。   祝照坐在前头,迎面吹风,她脸上蒙着面纱,衣服穿得也朴素,这些日子在飞竹林,就连慕容宽的服饰都简便了许多。   二人入城并不难,只是小皇帝下令,城中戒备森严,慕容宽只能先带着祝照去了慕容家的一间铺子里,再托人问问京都里的情况。   时间未到正午,但京都里的人也没听说小皇帝下旨要杀明云见,可见他昨夜虽然拟旨,这旨意还没放出,祝照还有些时间。   小松与霍海是后来跟上的,两人到时,慕容宽正与店铺里的伙计打听大理寺近日可有什么动静,祝照站在店铺后门,盯着院子里的一株海棠树发了呆。   昔日文王府月棠院中也有这种海棠树,只是现下不是海棠花开的季节,祝照过来时吹了一路冷风,脑子里昏昏沉沉,双手死死护着放入怀中的物件,望着海棠花痴痴失神,不知不觉落下了两滴泪来。   从她入了飞竹林后,就没有放声大哭过,所有的眼泪一如往日,都是藏着的,只有在他人看不见的地方才会流下。   祝照以前不觉得什么,现在渐渐觉得,这样去哭当真很苦。自入了文王府当上文王妃后,明云见就没真让她受过委屈,所有的快乐发自内心,所有的难过也可直言表达,渐渐祝照自己都要忘了藏起心事与忧愁是什么感觉了。   她以为自己成婚之后是成长了,如今看来,成婚之后她才能像个孩子,那都是明云见给她的心安。   小松望着祝照孤零零的背影没敢靠近打扰,倒是霍海没所谓,大大咧咧走到她身边,见祝照背过身将脸上的眼泪擦去。他回头瞥了一眼还在打听消息的慕容宽与小松,伸手拍了拍祝照肩膀道:“你可知晓我是做什么的?”   祝照回头朝他看去,低声道了句:“你是王爷在江湖上的朋友。”   “朋友自然是文王抬举我的称呼,我以前在京都可是被通缉的盗贼,当初皇宫里的皇帝吃饭,都得吃我吃剩下的口水。”霍海笑了笑:“你等他们俩调查,得等到什么时候?小皇帝要杀文王,未必会大肆宣扬,或许等他们听闻了什么,一切就都来不及了。”   祝照自然知道这一点,她怕就怕小皇帝会秘密解决明云见,而他们在此无非是等着明云见死。   霍海道:“当初我答应替文王去你家府上取画儿,结果没成,这个人情就一直欠着他的,今日权当是我还给他了。爷的轻功还不错,你身形瘦弱,带你飞进皇宫里不费什么劲儿,你要不要试试?”   祝照心下一动,霍海又道:“但丑话说在前头,若爷被人发现了,又带不走你,我可就自己先跑了,反正你被捉,你和文王都活不成,我也不必平白无故搭上自己的性命,如何?”   “好!”祝照几乎没想便答应了下来。   “这般爽快?”霍海又是一笑,他回头瞥了小松的方向一眼,啧了一声‘冒犯了’,而后搂着祝照的腰便飞身上了瓦片。   小松听见了什么动静,往店铺后院的方向看了一眼,只见海棠树抖落了几片枯黄的树叶,原先站在那儿看似聊天的两个人也不见踪影了。   皇宫的守卫相较于以前的确更严了,金门军五步一人,霍海当初入宫转悠时都是夜里过来的,从未白天出门,而且彼时皇城角落不被人看守的地方现下也都有守卫看着。   若是霍海一个人或可安全入宫,但毕竟他带着个祝照,两人临近了宫门前才发现一切都没有想象的那般简单,祝照只听见霍海骂了一句脏话,而后背着她飞进了皇宫,两人刚越过宫墙便打草惊蛇,一名金门军扬声大喊:“有刺客!”   便是这一声,整个儿皇宫内外所有的侍卫都聚集了过来,随后便顺着霍海与祝照入宫的方向搜寻过去,两人一时间惊动了皇宫内小半金门军,甚至有人吹起了防止贼人外出的号角声。   祝照趴在霍海的背上不敢动弹,心口突突跳得尤其快,她也想过最坏的结局,无非是她死,明云见也死,但若人连死都不怕,那就没什么好害怕的。   霍海入了御花园后躲起金门军等人就跟容易得多了,只是他对皇宫里的构造并不熟悉,只知道御膳房的方向,不知不觉入了后宫,根本绕不出去,倒是祝照好几次拉着他,免得他走错了方向惊动旁人。   便是对路不熟悉耽搁了一会儿,导致追他们而来的金门军的声音近在耳畔,脚步声呼啦啦传来。   霍海道:“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我见你对此地颇熟,不如我去引走他们,你找个机会去寻小皇帝,我也只能帮你到这儿了,再转悠,等会儿我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出去了。”   祝照知道,霍海是江湖人,虽说有义气,但没必要为人赴死,他今日能冒着生命危险带自己入宫,祝照已是感激,点头答应之后,霍海便攀上了皇宫围墙,一瞬被人发现踪迹。   随着跟来的金门军道了声:“在那儿!”   祝照蹲在假山后头,不一会儿那些人便都离开。   祝照认得皇宫里的路,当初她还不知太后真面目时,常常入宫陪静太后,此地距离后宫不远,正处于后宫与乾政厅的中间,祝照知晓怎么往乾政厅去,只是附近太监宫女还有几人,她不好出面,只能顺着墙角躲在花丛后头,走一步,心打一次鼓。   祝照不能露面,也不敢耽搁,眼看就要到乾政厅前了,她正要走出却听见一旁传来了谈话声,祝照连忙往后退去,藏在一株树后。   来者只带了一个宫女和一个太监,穿得倒是华丽,装扮也精致,祝照瞧着对方面熟,因为记性好,一瞬便认出这是宫中的敏妃。   敏妃虽其父学过几年武,五感比常人要敏锐些,走到祝照跟前便说自己忘了佩戴上回陛下赏赐的朱钗,让太监宫女回去取去,她便在这儿等着。太监宫女都走了,敏妃才朝祝照方向靠近,歪着头道了声:“皇婶?”   祝照脸上还挂着面纱,一时不知敏妃如何认得自己,又如何知道她藏在这儿,更不知自己是否要出去。   “皇婶是去找陛下的吧?妾带您去。”敏妃道。   祝照心生犹疑,但又想,她人已经在宫中,被人发现本就逃不掉,倒不如信对方一次。   见祝照慢吞吞走出来,敏妃才笑道:“皇婶不必担心,我姓古,说起来,与皇婶还是一家人呢。”   古敏的父亲是金门军统领古樊,而文王府的管家古谦与古樊,正是外界不知的兄弟二人。   当初古家也是受了文王母妃恩惠,才会将门下一子送到文王府中做管家的,此事外人不知,古敏却是知道的。   祝照聪慧,只需古敏提起一个古姓,又说了一家人,便立刻想到了古谦,她心中震惊,不知何时文王府的古管家会与金门军统领有关系,但心中更奇怪,莫非她今日入宫,古敏在此遇见她,也是明云见一早就料到的?   古敏上前拉着祝照的手,带着祝照一边朝乾政厅的方向走,一边道:“皇婶来得正是时候,陛下刚将圣旨传出,你若再来迟半个时辰,恐怕文王殿下就没救了。”   祝照心下突突直跳,她望着古敏的侧脸,猜不透这个人究竟是小皇帝的妃子,还是明云见的眼线。   “皇婶对我不必过多了解,我只是知道,文王殿下是个好人,古家受过文王恩惠,如今还恩也是应该的。”古敏言罢,便不再开口。   两人一路到了乾政厅,守在乾政厅前的侍卫认得古敏,但不认得古敏身后戴着面纱的女子,犹豫了会儿,还是放古敏进去。   小皇帝近来尤其宠爱古敏,恐怕是两人曾共患难的原因,古敏也与小皇帝原先所想的不同,她能替小皇帝出主意,二人也有夫妻之实,小皇帝迟未立后,宫中人都在传,敏妃或就是未来皇后,对待未来皇后,谁也不敢怠慢。   古敏将祝照带进乾政厅后便退到一旁,自己并未出现在小皇帝跟前,祝照见她藏在屏风后头,而坐在龙椅上的明子豫低垂着头,无精打采,甚至没发现有人进殿。   祝照一步步朝他靠近,不知接下来要说的话对方是否会听,但唯一能救明云见的机会就在眼前,她唯有一试。   “陛下。”祝照双膝跪地,重重地磕了一个响头。   坐在龙椅上的明子豫一怔,像是刚回过神来,讷讷地看向台下女子,只见那女子慢慢摘下面纱,露出的面容使他一惊:“是你……”   祝照从怀中取出一直护着的东西,两样分开,摆放在眼前:“还请陛下下令撤回斩首文王的圣旨,我有先帝诏,文王所行一切,皆是先帝授令!”   明子豫望着台下之人,他看见祝照双眼中有隐隐水光,是她身为女子的惧怕和软弱,可她虽跪,腰背却挺直,虽怕,语气却笃定,提起文王之事,竟比近日朝中的某些官员还要无惧。   “先帝授令?”明子豫起身,几乎是晃晃悠悠地下了高台,每朝祝照走一步,对方便多说一句叫他震惊的话。   “先帝知嵘亲王权倾朝野,也知大限将至,更知京中亲王唯有文王赤子之心,从未肖想皇权势力,故召文王密谈,授令文王不惜一切帮助陛下稳坐江山,哪怕要文王成为一个能与嵘亲王抗衡的逆臣贼子,文王也不得拒绝!”祝照垂在身侧的手握紧成拳道:“文王答应先帝之事已然做到,还请陛下莫被真正的贼人懵逼双眼,祸害忠良无辜!”   “你说的贼人是谁?”明子豫站在祝照跟前,低头看向她。   祝照并无惧怕,昂起头与他对上了视线,声音并未降低,慷锵道:“舞权弄势,蛇蝎心肠者,正是陛下生母,静太后!” 第122章 收网   乾政厅内静了一瞬, 明子豫望着祝照的脸没有任何惊讶反应, 到了现在这个时刻,他也不知道究竟谁的话能信, 谁的话不能信。   他慢慢蹲在祝照跟前,明明是个少年, 因为这么多年思虑过多显得纤瘦, 可最近发生了太多事将他身上笼罩了浓浓的阴郁感, 便是轻描淡写的举动, 祝照都能察觉到威胁。   明子豫看向祝照放在跟前的两样物件,一是盖了玉溪印的绢布, 另一个便是原先存放这张‘圣旨’的金锁。   明子豫将两样东西拿在手中,望着小巧的金锁,他眉心轻皱, 仔细看了一眼才认出来这样东西, 心中不禁苦涩地笑了笑,此刻只觉得浑身寒凉, 像是被一桶冰水从头浇下一样。   这枚金锁,是他的。   明子豫出生后没多久,先帝明天子便赠了一枚金锁给他, 金锁上是麒麟踏火的纹路,金锁下挂着铃铛, 铃铛小巧,里面撞击着的不是金珠粒,而是玉的, 故而声音与其他铃铛声不同,没那么清脆响亮。   明子豫长牙时期还喜欢拿着怀中金锁放在嘴里啃咬,故而麒麟头上有一只角上有淡淡的压下痕迹,若不细看,根本看不出来。   这枚金锁,在他三岁时被先帝要了回去,之后换了一枚金锁重新让他挂上,等他登基,渐渐长大之后,明子豫迫切地希望自己成人,故而不再佩戴小孩子的玩意儿。   金锁被换,谁也不知,只有先帝与他两人知晓,因为是明子豫的喜爱之物,稍有改变他都能察觉。只是当年他以为麒麟角被他咬出了印子,先帝觉得寓意不好,所以给他换了个,如今看来,却是将这枚金锁送给了文王,作为来日护命用的。   有无金锁里藏着的圣旨,明子豫都觉得不重要了。   明子豫握紧手中圣旨,上面的玉玺印记是真的,字迹也是先帝所书,他熟读先帝留下来的记本那么多遍,不可能认不出先帝的字。   难道一切都错了吗?   明云见手中权势滔天,潜藏许多至今都没有被发现,难道他不该追究吗?!   明子秋下落不明多日,而今才被断定身死于秋山悬崖,难道与他当真无关吗?!   如今朝野上下皆对文王不满,百姓更是在宫门前时刻逼迫他早日下决定斩杀文王,难道这些都是他人控制,而他一直都被人玩弄于股掌之中吗?!   不……他不能有错!圣旨已经下了,接了圣旨的人会将旨意带给周涟,此次斩杀明云见是秘密而行,他也顾念亲情,思虑多时才想到这个能让明云见死得体面点的方法!   依照周涟近日对明云见的反感,恐怕早已下手,一切都来不及了。   他、他不能错杀亲叔,他不能有错!   “或许当年先帝的确有要文王辅佐朕的用意,文王也当场答应,故而先帝会交于圣旨信物给他,保他性命!但权势诱人,难保这十多年来文王没有野心!他结党营私,拉拢朝臣已是事实,事实胜于雄辩,这么多大臣供词皆放在朕的跟前,叫朕如何不信?!”明子豫往后退了几步,他狠狠地瞪着祝照,厉声道:“人心易改!若他无谋逆之心,为何在嵘亲王党羽被剿之后,却不交出实权,妄图控制朝堂?!”   “文王若真要控制朝堂,陛下又如何能安然入京?!”祝照万没想到明子豫会说出这样的话:“当初嵘亲王举兵造反,若非文王救出陛下,陛下恐怕早就已经不在世上了,文王要当真有野心,任由嵘亲王杀了陛下,他再以清君侧为由杀了嵘亲王,自立为帝有何不妥?!可他没有这么做,难道还不足以表示真心?”   “他、他或许只是没做好准备!朕身边有金门军,有封易郡王,他没有十足把握能赢,所以才留下朕,好控制朝堂,让朕成为他手下的傀儡皇帝!”明子豫思来想去,唯有这一个理由能够说通:“在他身上诸多疑点,他并无一句解释,难道不是因为心虚?”   祝照望着明子豫的脸,就仿佛从未认识过这个人,她还记得自己刚成为文王妃没多久,明云见不理朝政,明子豫身旁又有三位亲王虎视眈眈,他急缺人保护,又极信赖明云见,还要她回去劝说明云见切莫过于放纵自由。   通情达理、顾念亲情之人,怎么会变成现在这般不分是非黑白?   “陛下为了掩藏自己下旨错杀良臣,就肆意在文王头上泼脏水吗?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文王的为人陛下应当比我更清楚才是!若非文王请夏太傅入宫,陛下如何读书识字?若非文王假借游历之名体察民情,陛下如何知晓大周各地官员实情?朝中无势力在陛下手中,文王是陛下的皇叔,势力握于陛下手中后,文王便成了乱臣贼子了吗?!”   祝照此言刚落,明子豫就像是被人戳中了心中刺痛,顿时将手中金锁掷出,大声喊了句:“闭嘴!!!”   金锁扔在了祝照的脸上,本就裂开了口子,将祝照下巴处划破一道痕迹,鲜血成滴落下。   祝照盯着明子豫的眼,就像是一团炙热的火焰,倒映着明子豫惊慌失措的神情,将他心里的那点侥幸与不堪统统照亮。   明子豫自然知晓,祝照的话句句中肯,可他当真怕,怕极了。   他不知是谁在后面推波助澜,迫使自己一步步走到现在,他也怕自己当真错杀了无辜,将这么多年处心积虑扶自己成为明帝的皇叔斩首,伤了亲人的心,更伤了先帝的意。   可若真有那么个人,比文王还狡猾,让他一步步踏入深坑,将身边待自己好的人都推走,杀尽,那个人又能是谁?!   如今明子豫就只有一样事情能断定,只要咬死了这一样事,明云见当初的所有功,都能化成过。   “慕华公主为文王所杀!若非他的勃勃野心被阿姊瞧见,阿姊也不会命丧他手最终坠入悬崖尸骨无存!光是这一点,便足以让朕要了他的命!”明子豫道。   祝照开口:“我早说过,杀人者,是静太后而非文王,陛下不信,又有什么办法?难道陛下就不想想,嵘亲王杀入皇宫,替陛下死的孩子都被碾成肉泥,后宫嫔妃无一生还,静太后如何能活?若非她在嵘亲王身边安插接应,嵘亲王能轻易饶得了她?”   祝照本尊重明子豫皇帝的身份,但若他仍旧冥顽不灵,只能是个昏庸的帝王,不配让百姓跪拜。   她慢慢站起,抬起袖子擦去下巴上炙热的鲜血,双目直直望着明子豫的眼道:“子秋离宫是为太后教唆,文王入狱落井下石的朝臣也都是太后的心腹,陛下若不信,不如将静太后请来,便在这乾政厅内对峙清楚,静太后所做之事并非完全没有纰漏,只需言语略诈,她便能说出实情。”   “荒唐!太后为朕生母,也是阿姊的母后,怎么会害了阿姊?!”明子豫根本不信祝照所言。   祝照道:“你若再糊涂下去,便只等着当静太后手中的傀儡皇帝吧。”   明子豫望着祝照的眼,片刻后在乾政厅内来回踱步,犹豫再三之后才命人去将太后请来。   乾政厅的门被打开时,祝照看了一眼门外的太阳,时辰已经不早,明子豫的圣旨又早就传出,若再迟一步,恐怕当真救不了明云见了。   她身形虚晃,脚下甚至站不稳,若明云见活不成,那她在这里据理力争又是为了什么?   “还请陛下下令,暂缓行刑,否则陛下知晓真相之前文王便要没命了,届时陛下知晓自己冤枉了文王,再后悔也来不及了。”祝照握紧的双手几乎将手心捏出血来。   明子豫未动,祝照又道:“陛下肯叫太后过来,便是信了我的话,有人与我说过,人的眼睛与耳朵都会骗人,唯有心是不会骗人的,陛下只要对文王谋逆还有一丝怀疑,哪怕仅有一丝,也不能错手杀人,在你初执朝堂后首开罪孽!”   明子豫胸腔起伏得很快,他当真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他怕自己做错,也怕自己如今后悔是错,说到底,犹犹豫豫,难下决定的他,根本算不上一个好皇帝。   他抬头望着祝照所站的位置,视线一瞬模糊,与另一道影子渐渐重叠,昨夜他请来夏太傅,封易郡王与金门军统领三人,唯有夏太傅的一句话始终让他不解。   而今祝照似乎与背他而去的夏太傅成了同一个人,望着他的眼神中,也含了些许失望。   太傅失望什么?   是太傅教他如何当好一个帝王的,身为帝师,唯一能叫其失望的,恐怕便是这个皇帝不算是好皇帝吧?   若是初心未改,多应此意须同。   他的初心改了吗?他只是想当一个好皇帝而已,他只是不想再受人控制,想成为一个有权有势,受人爱戴的好皇帝而已。   记忆回到幼时,明子豫记得自己登基之后没多久太后的垂帘听政便被嵘亲王驳回,迫使太后回到后宫,而他仅仅是个孩子,在朝上说不出任何有用的话来,一切大小事宜,都由嵘亲王做主。   他不是没受过挫,几乎每日上朝都成了他的噩梦,可那一次是他最受挫的时候,因为再惧怕,他也没那般委屈地哭过。那日夏太傅都被他拒之门外,他只在乾政厅里头抹泪,哭够了,饿了,又觉得自己实在无能。   打开乾政厅时,门前堆着两个雪人,一大一小,正堵着门口。   文王几乎不早朝,他喜欢四处游玩,那年冬天京都非常冷,文王说要去南方避寒,明子豫不知文王是何时回到的京都,只记得开门时他见到文王,对方肩上与发冠上已经落下了厚厚的一层雪。   他浅笑着走上前,从怀中拿出了南方带来的小玩意儿,是竹子编做的鸟儿,能在天上飞一个时辰也不落下来,他将那个小玩意儿送给了明子豫,而后指着门前的小雪人道:“这是陛下。”   明子豫当时看着小小的雪人,一脚就能踩扁,嘟囔着声音问他:“旁边的那个,一定是嵘亲王吧?”   明云见摇头道:“那也是陛下,不过那是将来的陛下。人都得从小长到大,欲受其利,必先受其重,小陛下只能戴得了小王冠,但等陛下长到足够高大的时候,再重的王冠,也压不倒你了。”   他说完,拿出了个漂亮的宝石王冠戴在大雪人的头上,没有掉下来,甚至没留下多深的痕迹。   “好看吗?”明云见问他。   明子豫点头,明云见道:“这是臣在南方买回来的,就送给陛下了。”   他似乎没与明子豫说过多大的道理,不似夏太傅总是连篇的话,但次日明子豫再去开门时,小雪人已经被雪掩盖,但大雪人却越发高大。   如今想来,文王好像从来都不爱理朝堂之事,也是近些年明子豫总逼他,劝他,他才能动一动。往日的道理依稀就在眼前,明子豫想,他或许还没长成当初文王眼中,那个足够戴上王冠的皇帝。   “陛下!”祝照的一声,将明子豫惊醒。   明子豫哑着声音道:“传令下去,让封易郡王暂缓行刑。”   守在门前的金门军匆忙朝外跑去,祝照听他肯下令,才稍稍松了一口气,只是压在心上的石头仍然未消,金门军就算赶过去,也未必来得及。   静太后到时,是一刻钟之后。祝照未出面,只是将明子秋告诉她的话都告诉给明子豫听,但并未透露明子秋的生死,她知道只要自己说出明子秋没死,并且带着明子豫去飞竹林找明子秋,静太后的一切谎言就都不攻自破了。   但祝照之前已经为了自己的私心隐瞒过一次明子秋的生死了,这一次,她想保护好明子秋。   明子秋不愿再回到宫中,早间明子秋在她怀中哭着说出这些话时,浑身都在颤抖,每每提到静太后,她只有无尽的恐惧,这几日京都里发生的事恐怕会给她的一生蒙上阴影。   祝照不想将她推出做明云见的赦免牌,她只想让明子秋安安静静的睡一觉,等她睡醒了之后,愿意去哪儿就去哪儿,愿意怎么活着就怎么活着。   静太后来时见明子豫坐在殿上没精打采,心里知晓自己的儿子是个重感情的,颓然必是因为赐死了明云见,故而上前安慰:“皇帝莫要太难过,文王的结果是他咎由自取,怪不得你,他若不妄图执政,杀害了子秋,也不会有此结局。”   “皇叔死了,母后应当高兴吧?”明子豫慢慢放下手中的物件,递到静太后跟前,那是先帝的圣旨,盖了玉溪印的绢布。   静太后见到这个东西顿时大骇,震惊道:“这是什么?”   “这是皇叔死后,封易郡王从他身上搜出来的,被缝在衣服的夹缝中,母后当初去大理寺的死牢里,没有搜出来吗?”明子豫见太后表情,脸色一瞬苍白,他将圣旨推到了静太后的面前,仔细望着静太后的眼:“母后去找他,不就是为了这样东西?”   静太后的震惊也只是一瞬,眉心舒展后,她道:“哀家不知皇帝说的是什么话,哀家从未去过大理寺的死牢。”   “朕时至今日才知晓,想害朕的人从来都不是文王,而是朕最亲信的母后,母后说你从未去过死牢,那大理寺中狱卒说的还能有假?除此之外,他还与朕说了许多,他说……母后扔碎了先帝赏赐给文王的扳指,礼部尚书苏昇亦是母后的人。”明子豫每说一句,静太后的表情都堪称精彩。   她蛰伏多年,为的便是能肃清明子豫身边所有权臣,如今她做到了,她问心无愧。便是这些事都被明子豫知晓了也不要紧,她所作的一切都是为了明子豫好,若不是她的处心积虑,明子豫如何能到现在还稳坐皇位?   “母后是否做过这些,只需朕召苏昇入宫问一问便可得知了,还有那日陪着母后一同前往死牢的侍卫,恐怕也都被母后秘密解决了,朕倒是可以查一查这些侍卫出自何处。”明子豫言罢,静太后豁然坐起,扬声道:“皇帝!你究竟想说什么?”   “朕只想知道真相!是不是母后一直在引导朕杀死文王?又是不是母后一直在背后操控着朕?所谓阿姊的死,莫非也是母后一手造成的?!若不是周涟在皇叔的身上找到这个,皇叔死都不会闭上双眼的!只是朕的圣旨太快,皇叔一句都来不及解释,便已然被母后得手了。”明子豫的话说得足够明白,只言片语静太后尚可隐瞒,但如此详细,她也不得不认了。   圣旨昨夜已下,今早发出,明云见都已经死了,她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哀家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静太后道。   “这么说……母后是承认了?”明子豫万分不可置信,他方才说的话,都是祝照告诉他的,其实根本没有什么狱卒,他也叫不来苏昇,只是他没想到,静太后当真会承认这些。   苏昇是太后的人,大理寺死牢的狱卒也是,甚至恐怕朝野内外,如今想要文王死的,都是太后的眼线。   那朝中还有几人是听命于他的?他这个皇帝被嵘亲王控制,被文王控制,与被太后控制,又有何区别呢?总而言之,他始终做不成他自己。   “皇帝,你的心太善了,不过果敢最终难成大器,夏太傅与文王,日日给你灌输什么文政思想,他们也不想想,朝中处处是狼,处处都是危险,你文文弱弱若无谋略,如何担当大任?”静太后轻轻哼了声:“朝上不需要手握重权的亲王,不论是嵘亲王,还是文王皆不可留,哀家这是在帮你做决定,也是在帮你稳固江山!”   “可朕也不需要一个垂帘听政的太后!!!”明子豫只觉得自己怕是疯了,才会在短时日内经历这样一场场荒唐可笑的变故。   “放肆!!!”静太后拍着桌案起身,双目瞪圆盯着明子豫:“若无哀家,你哪能安然活到现在?!你怎么一点也不懂理解哀家的苦心呢?哀家是你的生母,难道还会害你不成?!”   “可你害了阿姊!是你杀了阿姊!”明子豫怒道。   “子秋的死一点也不可惜!至少她以自己的命换了明云见!”静太后望着明子豫的脸,心中涌上了失望:“瞧你那哭哭啼啼的样子,为了一点儿可有可无的情谊便要抛下整个江山吗?若非是当初计划落败,秋山归来之后,哀家就可以杀了文王!何必要等到现在?”   明子豫看向静太后,就像是在看向一个素未谋面却又可怕万分的妇人,他从不知在静太后的心里,明子秋的命居然如此轻贱,他与明子秋的姐弟感情,居然是‘可有可无的情谊’。   “阿姊可是你怀胎十月生下的孩子啊,母后!阿姊从未忤逆过您,您怎么能下得去手?”明子豫双眼泛红,浑身恶寒。   “哀家便是知道你重情义,自小便对子秋感情深厚才会选择她,若是平常一个不相干的人,你怎么会一怒之下为了那个人而下旨杀文王?唯有子秋才能让你有杀文王的心,她死得一点儿也不可惜,子秋是用她的命换来了你将来不受文王控制的安宁!”静太后的话才说完,明子豫便将桌案上的书籍全都拂去。   哗啦啦的竹简与书籍落了满地,明子豫眼泪落下,对太后的话一千个,一万个不认同,更令他心寒的却是他到如今才看出静太后的真正心思。   “谁的命都不能换阿姊的命!不是阿姊用命换得朕的安宁江山,是你!是你用阿姊的命换你手中的滔天权势!”明子豫颤抖着手指向静太后:“你怎么会这么可怕?母后,你分明教我要爱护阿姊,为何偏偏却是你要伤害阿姊啊?!”   “瞧你那没出息的样子!子秋死便死了,她是个女子,迟早要嫁出去,不是嫁给王孙贵胄为皇室添势,便是远嫁他国换得邦交,如今换你稳坐皇位有何不妥?”静太后对明子秋的死虽也心疼,但却一点儿也不后悔。   她早就将计划于脑海中拟了一千遍,一万遍,如今终于大功告成,可她的儿子却一点儿也不理解她,若非是她,明子豫如何能得这皇位,若非是她,明子豫甚至当不成太子!   “母后,你变得好可怕……可怕到、朕都要不认识你了。”明子豫不敢置信地摇头,若今日祝照没来呢?   若今日祝照没来乾政厅,他下令杀了文王,之后也不得自由,朝政被太后掌控,他再渐渐看清太后的真面目,届时他的万分绝望又如何诉说?   只要想起那个可能,明子豫便不禁打颤。   “哀家变了吗?哀家从未改变过,你当你的皇位是如何而来的?若非哀家对后宫妃嫔动手,她们早哀家一步诞下皇子,你能当上太子?若非哀家知晓嵘亲王多次在先帝的汤药里下毒,哀家趁机在先帝跟前悉心照料,你能当上皇帝?”静太后张口便吐露出了惊天秘密。   如今她已不再惧怕什么,先帝早死,那些没怀上儿子的嫔妃也早就随之而去了,她还有什么好害怕的?   “哀家只是痛心,痛心你虽为男子,却是个不成器的家伙!今日你知道便知道了,哀家也无需对你多做解释,你便在你的乾政厅好好想想,如何当个令哀家心满意足的好皇帝。”静太后言罢,便要离开乾政厅。   明子豫往后退了两步,直接摔在了龙椅上,他浑身无力,望着静太后高昂起头离开的样子,心口疼得仿佛要裂开一般。   祝照躲在一旁的柱子后面听了半晌,终于听静太后说出了这么多年处心积虑的野心,她慢慢从柱子后头走出来,望着已然失神的明子豫,道:“陛下都听清楚了,也明白太后的为人了。”   静太后还未离开乾政厅,忽然听见声音,猛地回头看去,见到祝照在此,她大为吃惊,再看向满脸泪水的明子豫,微微眯起双眼,知道这是他们给自己设的一个局。   “朕的这个皇帝当得……还真是荒唐可笑。”明子豫紧紧地捏着手中圣旨,看向先帝的字迹,又看见桌面上的金锁,痛苦地摇头:“原来朕一直都被人欺骗、利用,朕的一生,不过是你筹划野心的棋子!你甚至为这些虚势,隐瞒父皇,直至父皇死去,这与你亲手杀了父皇有何区别?!你……你早已不是我的母后了,我从未认得过你,也错喊了这么多年。”   祝照垂眸沉默,她听到静太后的话也的确惊讶,不过想来也是,皇家本就多猜疑,多计谋,多狠心,静太后本家的家世不好,她能从一个普普通通的才人逐步上升为贵妃,又当上了太后,没有点儿心机谋略,如何成事。   这世上错信太后之人,又何止一个明子豫呢。   静太后上下打量了祝照几眼,冷哼一声:“哀家本来想去找你,没想到你自己送上门了,来人!文王妃在此,还不速速拿下?!”   门外金门军呼啦啦涌入十几人,骤然刺眼的光芒照进了乾政厅,静太后今日穿的正是玄色衣袍绣了金丝牡丹,瞧着雍容贵气,就像是个女皇帝。   祝照望向静太后的方向,心想她此生最得意的时刻便是此时了吧,但绚烂之物,往往消失极快,多行不义必自毙。   闯入乾政厅的金门军统统围住了静太后,静太后一瞬变了脸色,瞪向他们道:“你们做什么?文王妃在那边!还不快将她捉住??”   明子豫抬起袖子抹去脸上的泪水,又朝祝照看去一眼。   静太后来之前,他下令追回斩杀明云见的圣旨后,祝照提了一句话,劝他将今日门前的侍卫换成值得信赖的金门军,却没想到,一切如祝照所料。   “皇帝!子豫!你疯了?!为了外人之死,竟然对哀家动手!你可知哀家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你!!!”静太后伸手指向了明子豫,只是话音落了一半,明子豫便背过身去,入殿的金门军架住静太后,几乎是将她拖出了乾政厅。   明子豫垂下眼眸掩藏其中的无奈痛苦和失望透顶,低声道:“朕不想再被人控制了,任何人都不行,母后,你病了,病得不轻,还是好好在宫中休养吧。”   作者有话要说:  补上啦!!! 第123章 了结   祝照从乾政厅出来时, 双腿都是软的, 天分明已经凉下来了,可她却出了一身汗水, 额前几缕碎发贴着皮肤,被风一吹, 带着透骨的凉意。   方才静太后被人押下, 祝照一言不发, 许久之后明子豫才与她说了一句话, 他说:“皇婶与往日不同了,我当皇婶温婉知礼, 在京都无亲无故可怜,却没想到你居然有胆量能当着朕的面,说出这么一番道理来。”   句句, 都是可以要了她的命的话。   祝照想苦笑, 但笑容没勾起来,她如何不惧怕?无非是相比较被明子豫赐死的怕, 她更怕自己没机会救回明云见罢了。   后来明子豫对她说:“朕的圣旨未对外公开,也选了个干净的地方赐死皇叔,只是赐死的圣旨早下, 追回的口谕太迟,也不知现下皇叔是死是活, 皇婶还是快去看看吧。”   明子豫将自己的腰牌摘下丢给了祝照,心想若来不及,祝照尚且可以为文王收尸。   祝照得了地点, 只跪地给明子豫磕了一个头,捡起腰牌便快速离开了乾政厅。   其实她眼中的明子豫与当初所见大为不同,受控这么多年,他恐怕早想解脱了。不论是嵘亲王与明云见,又或者是他至亲的静太后,明子豫都不愿被对方拿捏着,这是身为一个帝王唯一的自由。   祝照记得当初明云见与她谈过一些心事,潦草提过明子豫年幼时说的可笑话,他说他不愿当皇帝,相比之下,他更想当个像明云见这般的王爷,自由散漫,无拘无束,想去什么地方就去什么地方。   他从小活到大,唯一离开京都城,便是嵘亲王造反那时,那是他此生走过的最远的路,却也是最艰难的一段路。   拥有了至高无上的权利,也被限制了寸步难行的自由,这便是一个皇帝应当承受的。   为帝者,不光要仁,要智,其实也要狠,唯有这一次狠下心来断除一切拉帮结派的党羽,他才能真正在朝堂上获得自己的权利和自由。   这般一想,明子豫其实也挺可怜的,当皇帝,并没有众人所想的那么快乐,便是权利滔天,可以随意定人生死,但自己一生中的德行,都将被记入史册供后人谈说。   祝照一路小跑到宫门前已然气喘吁吁,恐怕是因为明子豫的腰牌太好认,故而这一路碰到许多巡逻的金门军,但都没人拦她去路。   刚跑到宫门前,祝照便有些体力不支,眼前所见成黑白两色,她扶着宫墙站定了会儿,望向头顶照下的烈阳,午时早就过去了,她也心焦自己来不及去见明云见,更无奈现在连一匹马都没有,她知晓地点,跑过去也得两个时辰。   祝照只是稍作休息,不敢耽误,正准备再出发时,便瞧见一人骑着马匹归来,在宫门前停住下马,匆匆忙忙。   祝照认得这人,明子豫便是让他去传口谕,让周涟暂缓行刑的。   见那人脸色难看,满头汗水,祝照心里突然涌上了一股凉意,她朝那人走去,在对方入宫之前拉住了他的袖子,那人回头朝祝照看了一眼,怔了怔后认出这是文王妃,几乎立刻便僵了下来。   祝照抓着对方袖子的手忍不住颤抖,心跳快得心脏仿佛要从嘴里蹦出来一般,胸口丝丝裂开的疼,叫她呼吸都有些困难。   “你可见到文王了?”祝照的声音沙哑,带着她自己都未察觉到的恐惧。   那人眼睛都不敢眨,点头道了句:“见、见到了……”   祝照动了动嘴唇,没有继续问下去,但眼神中的询问之意明了,那人顿时撇过头,不敢与她对视,声音压低,带着几声叹息道:“小人去时已经迟了,封易郡王正在命人清理现场血迹,文王……文王的尸身小人远远看见了一眼,已、已经……”   祝照听着对方的话,越听越觉得双耳一阵阵轰鸣,脑海一片空白,尽是嗡声,眼前的黑白两色开始重叠,成了许多个幻影。   她抓着对方袖子的手越来越松,失了力气一般往后退了两步,呼吸困难,胸腔打鼓,几张面孔在祝照的眼前晃来晃去,有明子豫狰狞的脸,也有明子秋哭泣的双眼,最后那些画面纷纷化成了明云见的背影,渐行渐远。   祝照只觉得胃里翻滚,似乎有呕吐之意,又觉得心口骤然疼痛,像是被人狠狠捏紧,明云见于她眼前逐渐淡薄,祝照彷如进了一场噩梦之中,迫切地想要醒来,却只看见满地鲜血,与文王身上那件被染红的白衣。   “长宁!”不知谁人喊了一声。   祝照顿时呕出一口血来,从鼻腔与口中涌出,染脏了衣襟,大片滴在地上。   她伸手捂着口鼻,浑身抖得厉害,眼前乱糟糟的事物随她最后一躺,成了蔚蓝的天,与天空下斑驳的宫墙。   慕容宽与小松是骑马往宫门前来的,霍海私自带着祝照离开店铺后院被小松发现后,小松就猜出了这两人的意图。但慕容宽现下状况根本无法靠近皇宫,只能让小松等着,他回慕容府换下一身能入宫的朝服,再与小松去宫中找人。   换身衣裳与来皇宫的途中耽误了些许时间,两人才到,便见到这一场景。   祝照在宫门前吐了血,随后倒下,惊得周围看守的金门军都手足无措,几人围着她不敢乱动。小松率先飞身过去,将那几个拦路的金门军掀开,而后扶着祝照,见祝照身上的血迹和苍白脸色,吓得眼眶都红了。   慕容宽随后跟来,也乱了手脚,颤抖着声音道:“快、快带她去慕容家的药铺,找几位最好的大夫瞧瞧……不!那些大夫都不行,最好是将飞竹林的林大夫请来!或、或者我们回飞竹林去!”   若去请林大夫,一来一去耽误时间,倒是现在安排马车随行跟着两名大夫,快马加鞭地赶去飞竹林恐怕最好。   小松将祝照抱起,分明瞧着挺大的一个人,抱在手中却是一点儿分量也没有。   这些日子祝照一直在飞竹林中养病,身子才渐渐有了些好转,因为金石药瘦下去的那些肉还没长回来,现下又是呕血,又是昏迷不醒了。   小松一点儿也不敢耽搁,因为怕慕容宽的马颠簸,他抱着祝照在路边随便拦了一辆马车便要上人家的车内,慕容宽在京都还算是有些脸面,从怀中掏出银子与对方说两句,那人也就愿意卖了。   他没与小松一同回去,而是回头望了一眼皇宫,犹豫片刻走去询问,告诉祝照明云见已死的人已经入宫给小皇帝传信去了,但方才那人说的话,门前的金门军也都听见了些。   慕容宽打听出了后,一瞬怔愣,也有些反应不过来了:“你们是说……文王、文王当真没了?”   “封易郡王与文王本就不和,早间得了圣旨,恐怕一刻也没有耽搁便执刑了。”金门军言罢,并不与慕容宽多说,便是这两句,也是瞧在慕容侯爷的面子上才肯透露的。   慕容宽牵着马匹回去店铺这一路都是浑浑噩噩的,他的脑子犹如被浆糊填满,一点儿头绪都理不出来。   周涟原先不是与明云见一同针对嵘亲王的吗?怎么嵘亲王一死,他们俩就反目成仇了?慕容宽还一度以为,周涟是明云见的人……   不过明云见死了,祝照日后怎么办?她是文王妃,便是要守活寡了,才只是个十几岁的丫头,如何能受这般大的委屈?   怕也就是这样无法承受的委屈,才叫她一时没想开晕了过去。   慕容宽回到了慕容家的药铺,朝门前看了一眼,没瞧见马车,于是又找来店铺伙计问了两句,这才知道小松当时拦着马车带祝照离开,压根儿就没听他的话,没从慕容家的药铺门前过,也没带上大夫,现下恐怕早就已经出城,往飞竹林的方向跑了。   慕容宽在药铺了喝了口茶解了渴,便让店铺里的人去府上传一声,告诉他爹他过几日恐怕要将祝照接回家中去住。   如今文王已经没了,徐家又是不靠谱的,经过嵘亲王谋反一事是死是活也不知,慕容宽不论如何也不能不管祝照的。祝照是他表妹,当初祝府出事之后,他没有将祝照留下便是因为祝府的事有蹊跷,他爹说过祝照留在京都恐怕会有危险,离开反而更好,所以慕容宽才同意祝照住在徐家。   徐家没钱没势,给不了祝照好的生活,慕容宽可以,他可以厚着脸皮让爷爷入宫与小皇帝劝说,给祝照一纸休书叫她重还自由,日后说不定还能再嫁一个。   虽说这些想法如今都不太实际,但慕容宽一定会给祝照好的生活,哪怕要他一辈子养着对方都行!   慕容宽与店铺里的人交代清楚后,便骑马离开了京都,往飞竹林的方向去。   林大夫医术高超,几日便能让祝照好转,剩下那些需要补药来补的,慕容宽都可满足。   只是慕容宽没想到,天将黑,他入飞竹林时,飞竹林却是一个人也没有。原先守在飞竹林内的暗夜军全都撤离,书房依旧是铺盖乱成一团,可林大夫与药箱都不见踪影,就连早间天未亮,骑马冲进林子里受了伤的涂楠都不见了。   慕容宽心下乱成一团,他瞧得出来这院子里似乎有人进来过,地上全都是凌乱的脚印,柱子与书桌都被人用刀剑砍过,不过冲进来的人恐怕迟了一步,屋子里已经没人了,所以地上没有一滴血迹,甚至没有任何打斗过的痕迹。   慕华公主、两个伙夫、甚至是挂在屋檐下的那串竹片风铃都不见了,院子里留下的,只有几盆花草,零散的书籍,和未来得及收拾的药物。   怎么回事?!   慕容宽在院子里里外外找了个遍,唯一的活物,就只有后院养着的三只鸡与一只鸭。   这些人都去哪儿了?什么时候走的?他们走了之后,又是谁来了这里?他们走了能去哪儿?小松呢?小松将祝照带到哪儿去了?!   一系列的问题将慕容宽绕晕,他愣愣地站在院子里,望着飞竹林内的一排排翠竹,当真觉得今日发生的事让他都凌乱了。   正在慕容宽出神之际,忽而一根箭从他头顶飞过,差一寸碰到他的发冠,险些要了他的命。   慕容宽吓得差点儿坐在地上,回头瞧去,那根箭上钉着一张纸,正插在木屋顶上。慕容宽连忙爬起来去看,那箭钉得略高,慕容宽够不到,仅能瞧见上头的字迹,因天色较暗,他得踮起脚眯着眼瞧。   纸上书:多谢看顾,后会无期。   字迹漂亮,像是某个今日才宣判已死的人写的,慕容宽正打算将那张纸拿下来细瞧,手才伸到了一半,又是一根箭飞了过来,带着一点儿火星,一瞬将纸张点燃。   被点燃的除了纸张,还有柱子,随后,四面八方多处带着火油与火的箭朝这边飞了过来,不过是一瞬,小木屋大半便被烧着了。   慕容宽连忙后退,马匹见火受了惊,慕容宽牵着马便要往外跑,他以为是什么危险人物要来,等骑着马下山走了一半才发觉不对!   谢他看顾?他近日看顾的与飞竹林有关的,不就只有一个祝照?   后会无期……这是他日后再也见不到祝照的意思?!   慕容宽还想回去,马匹未掉头,他自己回头看了一眼,飞竹林那处已经烧得冒烟,一丝痕迹不留。   下山的路上有一张桌子拦路,上面放着个包裹,慕容宽挑开包裹看了一眼,瞧见包裹里金灿灿的金子,顿时觉得气恼无语。   烧他屋子,拐了他表妹,便就只给钱?!他慕容宽是缺钱的人吗?   只言片语的信件不给他留,连个落款也没有,还将一切扫得如此干净,能做出这般不要脸的事,连他慕容宽都被气得竟无语凝噎之人,除了明云见,还能有谁? 第124章 船上   风声如泣, 包裹着黑夜里的不安与孤单。   心头的焦虑和痛苦, 将人折磨得透不气来。   祝照仿若被困在一个迷宫牢笼之中,不论如何都挣脱不开, 她望着四面八方涌来的人,与那一张张人脸, 统统化成这一生里经历的一切痛苦。她的家人, 她的亲人, 她在意的人和她爱的人, 没有一个留在她身边了……为什么大家都要离开?为什么她永远都要接受分离的煎熬。   祝照站在原地寸步难行,黑夜中骤然电闪雷鸣, 刺骨冰凉的雨水落下,将她从头到尾淋了个透湿,几乎要把她淋化。   她是个扫把星吗?   祝府没了, 她活着, 文王府没了,她还活着, 好似这一生与她关联密切的,都得不到什么好下场。   这是她前世做了什么坏事,以至于今生必须要承受的惩罚吗?   祝照已经不是第一次做噩梦了, 到了如今,她也不知身处之处是噩梦, 还是真实,或许她在听说明云见死了的那一瞬,也随着他一同死在了宫门前, 人在踏入阴曹地府之前,或许会再度经历自己的一生。   可为何,她所见的都是痛苦,她分明也有过快乐……   她的快乐……消失了。   祝照双手环抱着自己蹲在原地,不再抬头去看那些过往画面,她就像是将自己紧紧包裹的可怜虫,等待着一切烟消云散,反正一切都不再有意义。   也不知过了多久,久到她已经冷得感觉不到雨水淋在身上的冰凉,冷到浑身颤抖四肢僵硬,耳畔的雨声没有消失,不断淋在她身上的雨却突然停了下来。   祝照微微抬眸,看见站定在自己跟前的人,她瞧见了一双纤尘不染的靴子与白色衣摆,那人披着玄色披风,上绣龙纹,正撑着一把伞,弯腰朝她看来。   祝照看向对方的脸,方才将生死抛诸脑后的淡然一瞬崩塌,她望着头戴玉冠的男子,看见他将自己身上的披风解下,披在她的身上,那披风还有他的温度,包裹着祝照的每一寸皮肤,越是温暖,就越让她心酸。   “我们是在地府相见了吗?皇叔……”祝照颤抖着声音问出这句话后,站在面前的人浅笑对她伸出了手。   祝照看见对方伸过来的右手拇指上佩戴着一枚白玉扳指,她记得这枚扳指,这是明云见说送给她的,可惜被她丢还给对方了。   祝照一瞬泪崩,脸上湿漉漉的是雨水混合了泪水,她慢慢伸出自己的手,好似只要与对方相握,她就能永远和对方在一起了。   “长宁。”   祝照悬在半空的手微微一怔,眼前之人并未开口,她四下看去,周围一片漆黑,没有半分颜色。   “长宁。”   又是一声,祝照不禁往后退了一步,这才恍惚想起来,明子秋说,明云见的白玉扳指已经在地牢里被静太后摔碎了。   她又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原先一直挂在心口的长命金锁也不在,说明一切不是她混乱的幻想,那些事曾真实发生过,眼前人,是她心上人,却不是此时喊她的人。   “快醒来吧,长宁……”   噗通噗通,祝照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似乎也闻到了淡淡的药味,嗅觉与听觉和视觉产生了偏差,这叫她立刻反应过来,自己身处的并非现实世界,而是一场迟迟未醒的梦境。   “王妃本就因为金石药身体受损,后来长时间未进食,胃也不好了,前几日受了刺激险些伤了肺腑才导致昏迷到现在,若想要王妃醒,还得看王妃自己的意愿。”林大夫的声音响起。   祝照听见林大夫的声音才知道自己并未死,不过她浑身酸痛,眼睛也睁不开,似乎还得再慢慢醒来。   “是我的错,未料到回去给小皇帝报信之人会在半途遇见她,才将这消息传错。”   听见这声音,祝照浑身一颤,本欲睁开的眼也不动了,她心口砰砰跳得很快,这分明是明云见的声音,可明云见……不是已经被周涟处死了吗?她现如今究竟是死是活?   不过,明云见的话另有蹊跷,莫非……他根本就没死,只是为了掩人耳目,骗过明子豫?   既是要骗过明子豫,那为何要连着她一起骗?   “林大夫妙手回春,一定有办法医好长宁,她从小身子骨就弱,经不起药物折腾,若是能食补自然最好不过。”明云见说完这话后,手背轻轻碰了一下祝照的脸颊。   祝照的脸很冰,但明云见的手是温热的,这更加让祝照清楚他是个活生生的人。   “王爷……”从门外进来的武奉开口,刚说完这两个字便自打嘴巴,改口道:“主子,再要一日船就能过瑸州了,过了瑸州地界,京都的人便再难寻来了。”   瑸州是大周的南方地段,瑸州之后还有两州与十几座城池,其中笙州靠海,还有十几座不大不小的岛屿也属于其境内。这处山高皇帝远,与外国经商,自己发财自己治理,虽说还是大周地界,每个州城的官员,却也是当地的‘土皇帝’。   祝照不明白的是,武奉在,林大夫也在,恐怕其余人都在,他们想要逃过明子豫的眼线,离开京都就要趁早。在明子豫还处理静太后旗下官员忙碌的时候,便将船只开离京都城,这一切若没提前做好准备是万不能成的。   这便说明……明云见一早就准备好了,他知道自己不会死,他知道祝照能读懂他的信,他知道祝照会入宫为他辩解,好帮他最后一个忙,便是替明子豫揪出隐藏最深的静太后,也用先帝圣旨洗刷他的冤屈。   大周的文王被冤死,不能说是明子豫赐死的,只能说调查期间不适应牢中生活,加上气候问题,染病而死。   但至少文王从未谋逆,他在大周的史书上即便没有过多建设,也不曾留下污点。   祝照藏在被子里的手越发收紧,更觉得可笑心痛,她在为明云见难过,在为他心忧,在为他冒死奔波,可她所做的一切皆在对方的计划当中。   越是如此想,祝照便越觉得自己不该醒来的,若是一直沉眠下去,睡死了,倒好过豁然明白了明云见的心思,也好过此刻揪心的难过与疼痛。   祝照不是不愿为他做这些,她为明云见死了都甘心,可她不愿受他欺瞒,成了从头到尾都被蒙骗的傻子。   任谁都比她知道得多,她成了最愚蠢,最可笑,还最敢往前冲的那个。   “知道了,你先下去吧,让阿燕将船驶得快一些,船上始终不利于长宁养病,早些到达笙州安顿才好。”明云见言罢,屋内便是一片沉默。   祝照轻轻撇过脸,心想若她没听见方才那番话该有多好,若她能少些别人说的聪明,稀里糊涂醒来,稀里糊涂见他还活着,高高兴兴随他一同远离京都多好。   明云见瞧见了祝照轻微的动作,心中一喜,低声唤道:“长宁……”   祝照知道自己不能永远装睡下去,只能随着明云见喊她的声音,慢慢睁开了眼,入眼见到明云见时,她心中略微一酸,眼神怔怔,居然看了许久。   明云见瘦了许多,仍是头戴玉冠,一身白衣,可却显出了几分憔悴。   不过他的眼中有惊喜,刹那便亮了起来,连忙叫住要出门的林大夫:“林大夫留步,我夫人醒了,你快来瞧瞧。”   林大夫闻言,连忙走过来,明云见的手探入被子里,想要握着祝照的手,却没想到被她躲开了。   “王妃,你可有何不适的地方?”林大夫见祝照痴愣愣地盯着明云见看,也不说话,有些担忧。   祝照抿嘴,过了一会儿才道:“我不是王妃。”   言罢,她又是一顿,轻声道了句:“我也不认识你们。”   不想承认可笑的身份,不想认识欺骗自己的人,不想再谈自己愚蠢的过去,不想再留在这艘船上。   祝照不想再承受痛苦了,她这一辈子吃的苦已经够多了,若是有所爱便要尝其苦,那她宁可无所爱,宁可孤孤单单一个人,即便不被人爱,但至少也不被人伤。   林大夫听她这般说,眼睛都直了,他有些无措地看向身边站着的男子。明云见的脸色更难看了些,仿若还未消化祝照方才那句话的意思,他的双肩耷拉下来,眉头轻皱,眼睛里倒映着坐在床头憔悴的祝照,却半分不见得比祝照要好。   “这、这这这……这或许是心忧过度,淤塞了脑子……”林大夫也不知自己说的是什么胡话,但见明云见那一阵风便能吹成灰烬的模样,连忙找了借口道:“王爷还是先出去,我、我再给王妃瞧瞧,王妃面色好转许多,身体恐怕已无大碍,就就就是这突然不认识人的事儿……我、我再研究研究。”   明云见身体微微一晃,祝照连忙错开了眼神不去看他,双手紧紧地掐着自己的腿,逼迫自己不许露出任何情感来。   心里不断告诫自己,是他先骗你的,怪不得你如今骗他!   “好,我先出去。”明云见点了点头,走前又朝祝照看去一眼,离开房间时顺便将门关上,祝照便立刻听见了他的咳嗽声,于是回头朝门的方向看去,只见明云见微微勾着背的剪影,咳嗽声明显被他压抑了下去。   林大夫又问了祝照一些话,祝照回答他的很有限,除了知晓自己叫什么,是谁之外,如今船上的人是一个也不认得了,甚至不记得小松,就只记得徐家,与慕容家。   后来林大夫又说了些话,祝照怕说多错多,便不再开口,林大夫也不强求,把了脉之后便离开了房间。明云见没有立刻进来,不过祝照听见门外林大夫对他道:“王妃这病古怪,她身体没什么问题,就是记忆这块……不过王爷放心,我一定能找出办法医治王妃。”   祝照还盯着房门,心口跳动得非常快,她想等船靠了岸,她便可以让明云见放她离开了,虽说这里距离京都十万八千里,她不可能再回去找慕容宽,但至少落得了个清静自由也是好的。   只是想起来要离开明云见,祝照的心还是很疼,她不可能立刻抛弃对明云见的感情,有的人爱已至骨髓,她这一生都难以忘记,不过爱,不代表不怨,不怪。   至于恨,祝照扪心自问,从未有过。   她仍旧感激上苍能让她碰见明云见,嫁给明云见,只是如今也委屈,也心酸。   后来明云见便没再进屋内了,祝照也松了口气,但心里隐隐有些泛酸,总觉得他似乎并不太在意自己,否则总该来问自己,为何不记得他,又或是说一些做一些他们曾一同经历过的话与事,叫她想起他。   后来给祝照送饭的,都是林大夫,送饭之后还会叮嘱她吃药,祝照一整日没见到明云见,也不好开口问对方,沉默憋了半日,晚间躺在床上又翻来覆去睡不着。   入夜,江上浪大,船身摇摇晃晃,一阵江风将祝照房间里的烛灯吹灭,祝照并未睡着,立刻就坐起了。   不过一会儿,便有人从门外进来,她看着未锁的门被人推开,眼见来者端着烛灯与灯罩,将她桌面上的灯换了一个,又走去窗口把窗户关紧。   祝照直愣愣地盯着对方,对方不可能没察觉到。   明云见转身时与祝照对上视线,轻皱的眉心缓缓舒展,随后露出浅笑,轻声道:“别怕,我就在屋外,你安心休息。”   说完这话,他便出门了。   作者有话要说:  信我,很快就甜了! 第125章 失忆   次日祝照是在江浪声中醒来的, 冬初江上寒, 风且大,晨起一片雾气遮蔽了日光, 等日光出来了之后,便是哗啦啦的水声。   祝   照没有离开过这间屋子, 但是早时趴在房间窗口朝外看过一眼, 前后瞥去, 这艘船的并不小, 瞧着不像是有钱人家出来游玩的船,反而像是商船, 不过内里经过改造,不是装货,而是隔成了一个个房间。   祝照起来没多久, 便有一个年轻的小姑娘进来替她梳洗, 她没见过这女子,瞧着面庞与身形也不像是京都人, 更像是南方的。   小姑娘不算话多的,帮祝照梳洗打扮了之后便说了自己的名字叫‘称心’,打算去江南富商云家的茶铺学茶艺。   祝照问了她年龄, 才知道她仅十三岁,娇小得比祝照还要矮半个头, 显然尚未开始长身体。   祝照道:“你这么小的年龄便想着学艺是好事,但怎么会来船上给人当丫鬟呢。”   “这并不可惜,云家茶艺不外传, 教了便是关门弟子,笙州人爱茶,许多富贵人都会请茶艺师父入府泡茶,给的赏钱可不少,且受人尊重,为此不知多少人挤破头也想学的。”称心真心笑了笑,道:“奴婢只需在船上服侍夫人,下了船便可学艺,这等好事求不来的。”   祝照顿了顿,听这小丫头的口音也像是南方这边的人,恐怕船上京都过来的并不多。   她与称心并没聊几句,房门便被人推开了,明云见手上端着早餐,清粥、蛋羹和一粒红烧狮子头当配菜。   称心见了明云见便颔首退下,屋内只剩祝照与他两人。   方才祝照与称心说话,明云见在外都听见了,似乎她的心情还不错,只是他推门进来后,祝照眼底的光芒暗淡了一瞬。   将早餐放下,明云见道:“一日三餐得吃,坐过来吧。”   祝照动了动嘴,昨日不愿面对,故而她假装失忆,但半夜没睡着,灯火被江风吹灭后惊起,明云见便与她碰过面了,祝照心里不是滋味儿,觉得自己似乎做了个坏主意。   不见想,见又不悦。   若是陌生人,她当对明云见没抵触才是,只是祝照坐下吃饭乖巧着,也不开口与明云见说话,就好像他不在对面,与面对称心时完全不同。   明云见似乎也不在意这些,只看着她将早饭吃完,这才道:“林大夫说你身体好些了,这几日总窝在床上不舒服,外头阳光不错,若你想走走,我可陪你去甲板吹吹风。”   祝照放下筷子顿了顿,取了巾帕擦嘴后道:“我不想让你陪着。”   明云见听她这么说,一瞬愣然,随后轻声问了句:“你不喜欢我?”   祝照道:“我又不认识你,为何要喜欢你。”   “我见你对称心和颜悦色,与我却一眼不愿多瞧。”明云见的口气里似乎带着几分委屈,祝照抬眸朝他看了一眼,便见他也没什么不高兴的,眉心未皱,目光未变,倒是视线相撞的那瞬,又道:“那我让称心陪你。”   祝照觉得奇怪,明云见端着饭碗出去后果然让称心回来陪着祝照了,祝照与称心一同去甲板上吹风时,称心从头至尾都没怎么开口,总是祝照在问,她才回答几句。   祝照原以为他让称心过来,是因为祝照觉得称心年纪小,对她心生喜爱,所以想让称心帮着多说几句好话,可到头来称心几乎没主动提起过明云见,反而是祝照,问了不少关于明云见的事。   称心道:“我也是头一回见到主子与夫人,不知你们关系如何,不过听驶船的武叔叔提起,你们相爱得很。”   祝照抿嘴,知道从称心的嘴里问不出什么有用的东西来,便只坐在甲板侧,避开了一些风,晒着太阳看两岸江景。   船只几乎贴着江中央,两岸离得远,不过隐约能见村落与人家,还有远处山丘。   南方这处的气候比京都要好许多,免州都过去了,再过瑸州,接下来的那些地方便是四季如春,即便是隆冬也显少落雪。   祝照没吹太久风,回去房间却发现明云见坐在靠窗的位置看书,桌上摆着一堆东西,他眉头微微皱着,似乎是遇上了什么难题。   祝照站在门前进退两难,又看了一眼周围确定自己没走错,这才进去问:“你怎么会在这儿?”   明云见朝她看来,立刻露出了笑容,有些无奈道:“长宁过来。”   这一声让祝照略有些恍惚,好似周围发生变化,他们又回到了当初的文王府,若非船身微微摇晃,她还存了些理智,祝照当真要委屈地扑过去拍打他,怪他为何要如此欺瞒利用自己,为何欺瞒利用了之后没有一句解释,便带她离开京都。   祝照慢慢走过去,两人之间并未离得太近,明云见伸手轻轻揉了揉眉尾道:“这些我看得真是头疼,你记性好,往日对王府账目也管理得当,快来帮我瞧瞧这些账本,我看了后面忘了前面,算盘都打乱了。”   祝照见他说得自然,心中气恼,于是道:“什么王府?我都不记得了,为何要帮你看。”   “便当是打发时间。”明云见倒是替她找了个好理由,船还要在江上飘几日,她整天这么坐着发呆,当真会无聊得闷出病来的。   祝照顿了顿,又说:“那我帮了你,等船靠岸,你让我走吗?”   明云见玩笑收起,嘴角略微僵了僵,眼眸垂下遮掩了情绪,他道:“你可以走,但不能离开我。”   便是祝照走哪儿,他一定会跟到哪儿去。   祝照道:“凭什么?”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明云见说完,起身走到祝照跟前,他高出祝照许多,而此时祝照低着头,未看见明云见眼神中的低落与受伤。   明云见的手掌轻轻盖在她的头顶,掌心轻柔地抚过,便与祝照擦肩而过。   等人离开房间了,祝照才颓然地往后退了一步,坐在桌面望向桌面上摆着的书,账本只是其中一两样,剩下的都是她当初在文王府与明云见提过的几本,或许她此刻翻开,里面还有当初未看完时夹着的一朵海棠花,与往日喜爱时另写的批注。   好一句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明云见这句话不知说的是前面半句,还是后面半句。   是在点她当初不该对他生疑,还是在告诉她,不论她有没有失忆,她都不能和他分开了?   是,祝照曾怀疑过明云见,以为祝府之事是他下令做的,那件事她有误会,后来也极尽补救,甚至搭上了被砍头的危险私闯皇宫就为了救他一命。   可后来,都是明云见在欺骗她,分明已经部署好了一切,还要将她蒙在鼓里,当个傻子。   那些明云见送来的书,祝照都没翻,她怕翻到过去的书籍会触景生情,倒是后来当真无聊至极,将那两本账本祝照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算出的结果都另外写在了纸上,夹在书页当中。   晚间还是明云见过来送饭给她吃,祝照奇怪他的表现,就好像完全不记得了午间发生的那一两句争执,他依旧心情不错,端进来的饭菜还算丰富,另外还有一碗林大夫吩咐一定要喝的药。   祝照将吃了不少饭菜,也喝了药,明云见便端着东西准备离开。   祝照见他一句话也没说便要走,轻眨了一下眼,心中骤然起了不舍之情。   她仍旧是喜欢,仍旧是爱慕,仍旧是放不下,忽而起的情绪,让祝照开口发出了一声‘哎’,回过神来已觉不妥,于是她说:“你让我给你看的账本,我……我看完了。”   明云见微微一怔,嗯了声:“其实我更想你去看书。”   祝照低下头撇嘴,心想不是他自己说账本看不懂,瞧着头痛要她帮忙的吗?她都看完了,也都算出来了,一句感谢没有,反而提了句不相干的话。   祝照又道:“以后送饭这种小事你让称心来就行了,免得耽误了其他事。”   “除了照顾你,我没有其他事。”明云见言罢,顿了顿又问:“还是你不愿见到我?”   祝照微微抬眉,小声嘀咕:“文王日理万机,怎么肯能没有别的事要忙。”   “我已经不是文王了。”明云见不问祝照为何知道他是文王,毕竟林大夫总对他称呼‘王爷’,改不了这个口,船上之人大多都是夜旗军与暗夜军,见到了也会与祝照打招呼,这不是什么秘密。   “况且,没什么事比你还要重要。”明云见说罢,顺便将祝照看完的两本账本收起,又从怀中拿了两本出来,放在她跟前,带着点儿笑意道:“别急着看,免得头疼,这些给你明日打发时间用。”   祝照见他如此,震惊抬头看去:“你早就带账本过来了?你知道我会看账本?”   “毕竟同床共枕过,我如何猜不到你的脾气,而且我家小长宁很乖,好懂得很。”明云见端起托盘,又说:“我就在屋外替你守着灯,好好休息。”   明云见走后,祝照愣愣地看着房门,脑子里就像是一团浆糊,总觉得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对。她明明想摆脱,也明明给出了态度,可明云见总能像是一汪水,一阵风,轻描淡写地将她情绪化解,避开了她的锋芒,袒露着自己的温情。   祝照越想,越觉得憋屈,她以失忆作为的反抗,就像是一拳打进了水里,无声无息。   于是她起身走到门前,拉开房门朝外看,一眼就能看见对面那间开着门的房间,明云见的桌面上垒着高高一层书,面前摆着算盘,他似乎也在算账本。   见祝照开门,明云见抬眸朝她看来,轻声问了句:“怎么了?睡不着?”   祝照见他桌面上还放着一碗面未动,那似乎是他的晚饭,但因为没碰过,故而面吸饱了水,早就已经糊成一团了。   明云家挑眉,见她不说话,又问:“还是说,我去陪你睡着了再走?又或是给你读本书?”   祝照咬着下唇,扶在门边的手紧了紧,道了句:“我才不是你家小长宁,我都不认识你!”   说完这句,她便嘭地一声关上了房门,明云见的眼睛随她关上的门眨了一瞬,微微愣神后,又不禁笑了起来。   祝照听见了明云见的笑声,他以前都很少这般笑过,越听,她就越觉得羞恼,一脚踢在了桌边上,祝照脚趾头都疼了。   她见书桌上的账本,拿起便走到窗户旁打算扔进江里,可今日算的那些账本里面记录的东西都价格不菲,这两个账本丢下去,恐怕是不小的损失,祝照又犹豫,还是拿了回来。   她方才出门,不是打算说那句话的,她是想与明云见说清楚,她就是没失忆,她记得发生过的一切,所以她气,她怨,她怪!她讨厌明云见为何不解释,为何见她失忆却不急不慢。   她就是想与明云见说,她要走,她下了船便离开,并且不带上他!   可到了嘴边的话,临了变了卦,成了那句可笑的玩意儿。   祝照的确有些气急败坏,但在明云见这边看来,仍旧可爱得紧,如乳犬露牙,毫无威胁,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账本上几样物件算出的价钱,不是数字,竟是一排‘长宁’。   明云见揉了揉眉心,想要涂去重算,又心有不舍,干脆合上账本先不去看。 第126章 梦境   次日祝照醒来时, 见到的还是称心, 不过到了三餐明云见便会给她送饭,明云见的房间就在她屋子的对门, 两人之间隔了一条走道,祝照只需将门开着就能时时见到对方, 但她总是关着门。   吃了早饭之后, 祝照便将账本拿起来看, 称心陪着她, 在一旁练习品茶。   称心知道祝照是个好相处的,偶尔还会让祝照帮她换着茶杯, 不过祝照换了几次,称心都能猜出茶来,后来不用品, 远远地看一眼色泽就能从相近的几样茶中选出正确的。   称心喝到嘴里苦涩了, 便不再品尝,反而与祝照说起了一些琐碎的话。   昨晚祝照睡着后, 这艘船靠岸停了几个时辰,早间天没亮的时候才走的,因为昨夜船驶到了瑸州, 过了瑸州便与大周中段分隔,江上不管是游船还是商船都要靠岸登记, 便是这样,称心才在码头听到了一些京都里传来的闲话。   祝照离开京都在江上飘了有十几日了,对于京都里发生的事并不知情, 称心也是早间贪吃想去岸上尝一碗馄饨,才在鱼龙混杂的人群中听见静太后死在后宫了。   祝照提笔正在算账,听到她说这话,手上顿了顿,抬眸看去,称心道:“奴婢也不知这事的真假,但周围人都在谈,应当是错不了。码头大多是走商的,他们去的地方多,好些都是从京都方向过来的,前段时日京都出了大事,到现在还未消停,也是麻烦呢。”   祝照抿了抿嘴,她见静太后时,静太后已经被明子豫押下关在后宫里了,静太后做的事虽叫明子豫心寒,但不论怎么说她都是明子豫的生母,是太后,照理来说明子豫应当不会对她怎么样才是。   祝照心里起过一些可怕猜测,猜测或许是明子豫忌惮静太后的势力,为了尽早断掉依附于静太后那些大臣的念头,暗自处理了静太后,不过这个想法太过恶毒,不像是明子豫的手笔。   称心关于静太后的死没有多说,她也就是吃一碗馄饨的时间听见了,上船来说给祝照解闷儿罢了。   不过提起这个,称心倒是想起了昨日与武叔叔碰面的年轻男子,俊朗得很,后来称心便被那男子吸引去了目光,不再听京都里的琐事了。   静太后是如何死的,明云见怕是最清楚,不过她早就已经‘忘了’那些旧事,现在必然也不能去找明云见问出结果。   船只过了瑸州之后,便一路往笙州过去,称心还挺高兴,说是最多再有五日他们就能下船了,等到了笙州后,她便能在云家的茶铺里头学艺。   祝照问她:“云家在笙州很有名望吗?”   “那是自然了,夫人是京都人,不知晓笙州的云家,笙州云家自十年前起便在笙州打响了名声,云家也是京都迁过去的,将京都里富贵人家那一套在笙州使开了,笙州的有钱人都效仿京都贵人,饮茶、饮酒、花艺、或是出海经商,云家都占一些。”称心说着,便提云家的好。   她自小是南方长大的,从她能听懂人话起,云家便在笙州落了根。   称心想说,祝照便听着,她若不想说,祝照便安安静静地算账,不过三餐的饭照旧是明云见送来的,明云见来时,称心总会离开。   因为昨日晚间的不愉快,祝照一整天没与明云见说过话,明云见也不恼不急,安安静静坐在一旁,偶尔问她是否还习惯,见祝照不开口,他就不再多言。   到了晚间,祝照吃完晚饭了,房门半开着没关上,她从门缝里瞧见明云见在对面屋子里盘账,似乎经过他手的账目有不少,等到了笙州之后,就得一一算清楚。   祝照心里有许多疑惑想问,但碍于她‘不记得’,所以什么都不能问出口。   明云见接下来到底有什么打算?笙州的云家又是否与他有关系?京都里发生的那些事他当真再也不管了?他又是如何从周涟的手中逃出来的?祝照离京都未与慕容宽打招呼,也不知慕容宽是否会寻她。   这一些凌乱的想法,在她两日吹着江风冷静下来了之后,才渐渐浮现在脑子里。   起初她以为明云见死了,当真恨不得随对方而去,后来浑浑噩噩醒来,却得知他早就有了应对之法,相比之下,她却成了个笨蛋,顺着明云见指好的路一步步走去。   她庆幸明云见还活着,但也责怪对方一点计划也不愿透露给自己听,使得她什么也不知,是唯一一个被蒙在鼓里的人。   所以不愿面对,假装失忆,不想与明云见过多纠缠,只想等船靠了岸之后,再也不要理他,再也不要见他了。   两日不冷不热的交锋,叫祝照把当日一时冲动所下的决定,慢慢收敛了起来。   若她仔细去想,从头到尾捋一遍,未必想不出明云见的脱身之计,反之从他的角度考虑,或许也是情非得已。只是祝照仍旧气恼他什么也不说,总觉得如此便是他不将自己当成妻子,不信任她,不在意她的感受。   祝照不问明云见关于他们之间的事,明云见也不好奇她为何不想知道,其实祝照也知道,她的‘失忆’并不成功,或许一开始明云见当真以为她失忆了,但以他对她的了解,之后便知晓了祝照的真实情况。   这两日林大夫虽然偶尔来给祝照把脉,却再也不问祝照问题,祝照对所有人都沉默,唯有对一个陌生的称心才能开口说两句话。   她的改变,被每个人看在眼里。   阿燕脱下了暗夜军的衣裳,但脸上仍旧蒙着半边面具,只露出一双眼来,祝照记得他的身形,就连阿燕从她身边路过都会与她打招呼。   关于祝照的‘失忆’,其实所有人都心照不宣,明云见更是明白,便任由她闹脾气一般故意沉默,陪着她不提过往,想方设法让她打发时间,为了能叫她平日里好过一些,有些话,便传给了称心。   静太后的死虽是称心在瑸州码头听见的,但称心不是个多话的人,今日能说出口,说不定也是明云见在背后推着她走了两步。   祝照不是傻子,昨日只有疑惑,今日便能断定明云见知道她并没有失忆,只是他陪着祝照玩儿‘失忆’的把戏。   明云见也必然知道,她的失忆坚持不了多久,祝照本就不是个擅长撒谎的人,尤其是在对方面前,两日沉闷几乎要忍到了极限,下了船,明云见也不会放她离开。   透过门缝朝明云见房间里看去,祝照也不知道自己究竟盯着明云见的身影看了多久,垂在身侧的手握紧又松开,来来回回许多次,最终她桌案上的烛灯闪烁一瞬,她才知道自己几乎看灭了一盏灯的时间。   祝照叹了口气,起身关上房门不去想,借着烛灯的最后一丝光芒躺在床上翻身睡去。   豁然明了的这一夜,她睡得并不好,祝照才闭上眼睛没睡一会儿,便听着江上的风,做了一场噩梦。   梦里血淋淋的场景,是明云见被周涟砍了头。   她听到归来报信的侍卫说文王已死,跑到周涟对明云见斩首的地方,正瞧见一群人用刷子洗去地上的血迹。她冲到那些人跟前,问了明云见尸体被人拖到何处了,可那些人犹如傀儡一般根本没有反应。   祝照所问无门,浑身都沾了明云见的血,几乎是连跑带爬地找到了周涟府上,不见周涟,却被苏雨媚冷言讥讽了一番,苏雨媚对她说:“文王有此结局,都是被你所害!”   “若你能聪明一点,不落在明阐手中,便不会因为金石药生了那些误会,与他分开!”   “若你能早日看穿明云见的目的,不龟缩于飞竹林内,也不会让明子豫先一步下圣旨!”   “若你能带着明子秋去找明子豫说明实情,也不会拖到追回斩首令的侍卫匆匆赶去却来不及!”   苏雨媚指着祝照的心口,手指化成了一把刀,刺中了祝照的软肋。   若明云见死了,祝照当真会觉得,这一切都是她造成的。   “你懂文王要的是什么吗?你真的了解过文王的心吗?”苏雨媚问完,嘲讽一笑:“你什么都不知,什么都不懂,你只是个满脑子情情爱爱的小丫头。”   祝照被她的一句句话推得不断后退,直至摔倒在地,低头看去,心头被苏雨媚捅破的口子不住地流血,疼得她几乎要窒息。   她从未懂过明云见,可明云见却将她彻底看透,她从来都是依赖对方,她就是苏雨媚口中那可笑的、只知情爱的小孩儿。   祝照见不到周涟,问不到明云见的尸身被他带去了何处,她入不了宫门,没办法指责明子豫不懂他皇叔,就连她都不懂,明子豫又怎么会懂呢?   江风瑟瑟,从窗边飞过的声音连带着江水声,犹如深夜里的鬼泣一般。   祝照房间里的蜡烛烧光,最后一丝光芒灭去时,明云见打了个哈欠,疲惫地揉了揉眉心,端起自己房间备用的烛灯,点亮后起身朝对面走去,推开了祝照的房门。   他才刚走进祝照房间,便听见了细微的抽泣声。   明云见端着烛灯的手一顿,将烛灯放在桌上,轻手轻脚地朝床边走去。   他见到床榻上拱起一小块,祝照于被子里蜷缩成一团,背对着他,不知是梦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浑身都在发抖,额头上起了汗水,贴着她的脸颊,湿润而卷曲。   明云见伸手探去,碰到祝照的额头发烫,可是她露在被子外面的手却冰凉,屋内没有半分暖意,明云见顿时皱眉,知晓她这是‘旧病复发’,只要天气稍冷些,便容易受寒发热。   “长宁。”明云见伸手拍了拍祝照的肩,只是这一声,祝照便立刻翻身过来,双手紧紧地将他手臂抱在怀里,汲取到一丝温暖后,挂在眼角与鼻梁上的眼泪豆大一般滴在了明云见的手背上。   这一滴眼泪,像是烫伤了他的心,疼得厉害。   祝照仍在梦中没有醒,明云见不知她梦到了什么,也不知是不是如以前一样都是祝家的事儿,于是轻声安抚道:“没事,都过去了,长宁别怕。”   “皇叔……”祝照低声,脆弱地喊了一句:“对不起,皇叔,我救不了你……”   明云见顿时柔下了眼神,附身以额头贴着她的头顶,低声道:“没事,我没有死,长宁,你睁开眼睛看看,我还在这里。”   “是我没安排好,叫回去报信的人误把消息传给了你,害你难过担心了,长宁,我还在,我还活着。”明云见的声音很轻,吹在祝照耳边,掩盖了江上的风声。   祝照的额头烫得厉害,明云见蹭了蹭她的鬓角,有些担心,还是想将林大夫叫来为她看看。   手才刚从祝照怀中抽出来,祝照便立刻惊吓得睁开了眼,呜地一声哭了起来,直直地扑入了明云见的怀抱,险些从床上摔下。   明云见连忙扶住她,把人抱在怀里,检查没有磕碰到哪儿才松了口气,结果怀里的祝照仍然神志不清,眼睛哭得睁不开,声音闷在了他的心口位置,不住开口:“皇叔别走,别走!是我太笨,我要是早一点就好,早一点就能救回你了,皇叔……”   “你病了,长宁。”明云见抚过她的头发,祝照却抱着他的腰,昂起头哭涔涔地望着他:“我想和、我想和皇叔一起死。”   明云见只觉得心口传来了一阵爆裂开的疼痛,几乎断了他的呼吸,他以唇轻点祝照的眉心,道:“是我对不起,是我伤了你的心。” 第127章 江风   祝照在明云见的怀里哭了许久, 大多都在自说自话, 明云见说什么她都听不进去,也就只能安抚她, 等祝照哭得有些累了,才哄她躺着, 免得冻着了。   祝照搂着明云见的腰不肯松开, 明云见说将自己的玉佩给她抓着也不行, 她就撅着嘴摇头, 像个孩子一样执拗。明云见无法,只能侧躺在小床的外围, 由着她钻进自己怀里闷着。   房内偶尔传来断断续续地呼吸不顺的声音,祝照哭堵了鼻子,隔一会儿还得昂起头吸一口气, 然后继续闷在明云见的心口, 只露出一只耳朵。   明云见的手轻轻拍着她的背,今晚已经与祝照解释了许多遍他没有死, 祝照才肯不哭的,现下暂且离不开,他又觉得无奈。   “等你病好了, 是不是又得不认识我了?”明云见察觉到祝照没睡着,她搂着自己腰的手还有些不安分地扣来扣去, 像是试图察觉到明云见的体温,确定他还活着。   明云见不知此时祝照究竟是清醒多,还是不清醒多, 他说话祝照都能听得见,也听得懂,可这两日两人之间并未如此亲近过,一病就黏上来,明云见怕她明日烧退了些,清醒了,又回归冷淡,他心里承受不住。   “苏雨媚说,我从来都不懂皇叔的心,不知皇叔想要什么。”祝照沉默了片刻,没回答他的话,而是自顾自地说了句。   明云见不解,低声问她:“为何突然提起苏雨媚?我不是早叫你不要在意她的话?”   “可她说得对。”祝照刚忍住的哭,这个时候又有些涌上来了,鼻尖酸涩,她耸了耸肩,口齿不清道:“我就是不懂皇叔的心,不知道皇叔想要什么,所以皇叔才不告诉我你的计划,所以我才会稀里糊涂别人说什么,就信什么。”   祝照抱着明云见腰的手臂收紧了些,她道:“还好你自己聪明,能想到逃脱的办法,否则一切就会如同我梦境里的那样,即便我劝说明子豫信你没有谋反,也救不回你的命,找不到你的尸体,见不了你最后一面……”   “不是这样的。”明云见听出了她话里的意思,道:“你怪我是应该的,我本就没打算告诉你这些,我总想着,若连你都信我会谋反,世人都会信,那我才能置之死地而后生,是我隐瞒了你,我不该隐瞒你。”   “若是我更懂你一些,你便是不说,我也会知道的!”祝照倔强地彷如钻进了死胡同。   “你别这么说,长宁,你别事事为我着想,你怪我,怨我,我都应着,受着,是我活该的。”明云见心疼她的想法,其实计划总有变化,若他当真能算得一步不差,也不会害得祝照在宫门前伤心吐血。   小松将她带回来时,明云见见她衣襟上的血迹,心都要裂开了。   其实明云见在意的,一直都没有改变过,他的计划从十多年前,苏雨媚嫁给周涟开始便生成了。生长在帝王家,许多事都身不由己,先帝明天子所托,他不能不应,可他也不想这一生困守在朝堂之中。   明云见为了完成对明天子的承诺,为了自己的自由,其实也牺牲了一些人,利用了一些人,欺瞒了一些人。   只是这些人中,唯一叫他不舍,叫他心难安,叫他心疼的是祝照。   许多事,不是明云见不解释,而是一切未有尘埃落定,他不能说,隐藏在心口十多年的秘密,他不能吐露,只有将自己,将所爱之人带到一个足够安全的地方,彻底逃脱了京都那座巨大牢笼,他才能解开身上的束缚。   可祝照醒来,却宁可忘了他。   明云见知道,他伤了祝照的心,是他欺骗在先,不怪祝照不愿理他,不愿见他,不愿认他。明云见知道她的脾性,他也知道祝照心软,这两天即便他怎么解释,恐怕祝照也不会听进心里,他本打算等过几日,等祝照不那么生自己的气了,再将一切说出。   却没想到这些日子祝照在京都的表现,让明云见高估了她的坚强,低估了她的脆弱,今夜祝照噩梦,甚至发热,都与他有关。无需明云见开口,她又先一步想到了什么,自顾自地将过错揽到了身上,明云见难过她如此在意他,但也高兴她如此在意他。   矛盾,愧疚,不忍,心疼,怜爱,统统是他此刻的心情,无一能忍之,无一能诉之。   “你说你不知我想要什么,不知我的心,那我便告诉你,我想要的是你,我的心从此以后也全都是你,长宁,于我而言这世上再没有比你还重要的人了。”明云见拂去她额头上的汗水,轻声道:“你知我死里逃生,甩掉了文王的身份,我也知你为我付出许多,从此以后我们夫妻俩,便是这世上孤零零的两个人,只能有彼此,再无其他人。”   祝照的眼还是湿漉的,眼角泛红,鼻尖也红彤彤的,活像是被人欺负的小可怜,她听进了明云见说的话,张了张口,低声道了句:“可是苏雨媚说……”   明云见不禁叹了口气,道:“不提她,好吗?”   祝照抿嘴,她知道自己提起苏雨媚有些无理取闹了,那都已经是许多年前的事,明云见也未与对方在一起,但祝照梦境里最后说出那番戳心言论的便是苏雨媚,叫她也难不在意。   “以前京都里的人都说,我十年未娶是因为苏雨媚,但你知道,其实不是的。”明云见道:“今日告诉你,叫你安心,日后也不许再提起她了。”   祝照顿了顿,明云见继续道:“十年未娶,是因为我本就没打算娶妻,先帝交托给我的任务可不是什么简单的事,随时都有掉脑袋的风险。长宁,其实我死里逃生,也是因为你,若非有你,我根本活不成,也没打算活下去。”   “当年嵘亲王在宫里安排了许多盯着先帝的眼线,他们年少时便不对付,嵘亲王怪先帝抢了他的皇位,故而在先帝的汤药里下毒,等先帝发现为时已晚,他已经没有几年可活了。”明云见深吸一口气,现如今回忆起过往,便觉得虚无飘渺得很。   当时嵘亲王在京都势力很大,明天子若还有命,能与之抗衡几十年,但他寿命将至,膝下唯有一个说话还口齿不清的小皇子明子豫,故而想将明子豫交托给明云见照顾。   明天子知晓明云见的脾性,当年中秋宴上,所有人都以为明云见是误食了有毒的螃蟹,但明天子看出他是故意的。明天子刚当皇帝时,与明云见谈过此事,他说明云见是知晓明璟帝有意立他为储君,故而以毒螃蟹讨好,只是为了在明天子登基时能有个不错的结局。   其实当时明天子没猜对,但明云见也没反驳,后来明天子知晓自己时日无多了,才与明云见说出了实情。   他道:“其实朕知道你的本心,你无欲无求,不图权势,你内心纯澈,最看重的其实是我们兄弟之间的情谊,但是十一弟,你仔细想想,如今我们兄弟之间,还有什么情谊可言?”   明天子道:“朕膝下只有一子,待朕驾崩,他也不过才只是个刚学会走路的小儿,嵘亲王一旦把持朝政,势必造反!朕不甘心,你也一定不愿见到这一幕,对不对?子豫从小粘你,你这个当皇叔的,总得帮朕一把。”   明云见起先并未答应,他不想牵涉朝政,他就不像是个生在帝王家的人。   因为明云见拒绝,明天子知晓他当时与苏雨媚之间关系密切,便要下旨赐婚苏雨媚给周涟,明云见知道后,入宫与他吵过几句,明天子道:“你想娶苏雨媚,便要帮朕对付嵘亲王!”   “皇兄,你这是在勉强我。”明云见头一次与他不称君臣。   明天子拿出了一样物件道:“这是子豫的长命锁,里面有朕写的圣旨,只要你帮子豫坐稳江山,便可要求子豫还你自由,皆时你想做什么便任由着你,听命于朕的朝臣,朕都可以让他们听命于你!”   明天子说到做到,便当真将自己在朝上的臣子一一告知明云见,甚至告诉明云见,一直为嵘亲王办事的祝盛,其实也是他安插在嵘亲王身边的棋子,更得知嵘亲王让祝晓帮他画过一副百人朝拜图,得此图,便可知晓嵘亲王的势力与野心。   明云见不愿帮他,但当日与明天子谈过的确心中郁结,浑浑噩噩,误闯了祝照的与明子秋玩耍的花园。   他见祝照流了鼻血,蹲下帮她擦去时才知晓祝照是祝家的女儿,明云见想起祝家与明天子的关系,便将手中明子豫的金锁送给了祝照。   等祝盛发现祝照脖子上的金锁,必然会替他将金锁还给明天子,也就等于明云见绝不会认同他,也绝不会帮他。   只是明云见没想到,祝盛的确将祝照脖子上挂着金锁之事告诉了明天子,明天子却为了逼他,使出了一切手段。   苏雨媚嫁给周涟,嵘亲王一时在朝中无人可阻,便是那一刻,明天子下了决定,舍祝盛一家性命,换嵘亲王的猜忌与警惕,更把明云见逼成了嵘亲王的对立面,这件事,就连祝盛自己也知道。   在祝府出事之前,祝晓来找过明云见,他将金锁还给明云见,劝明云见再考虑考虑,明云见当时只说:“这东西既然送给你家小妹,便让她一直挂着吧,子豫打的是长命锁,她身体不好,只当是本王送她的礼了。”   祝晓当时脸色惨淡,并未透露明天子的计划,只对明云见道谢,说了句:“小臣代舍妹谢过文王,也送文王一句话‘云破日出天拂晓,风过江浪水涟漪’,也许文王日后有用。”   明云见当时并未参透祝晓这句话的意思,后来在免州,他于周涟腰间挂着的玉佩上看出了玄机,周涟也是明天子的人,周涟与祝晓之间关系斐然,或超越生死之交。   再后来,祝府上下被暗夜军杀害,一把火烧了个精光。   嵘亲王生性多疑,在明天子将死之时出现此事,他担心朝中有一股暗藏的势力看透他的意图,从祝家夺走了画卷,也正因为祝府之事,拖了嵘亲王十年不敢轻易动弹。   明云见救了祝照,但救不回祝府上下百余条人命,他怪明天子心狠手辣,连对自己忠心耿耿的大臣都能杀害。可明云见转念一想,其实祝盛一家的死,与他也脱不开关系,他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他而死。   明天子道:“若你早日答应,朕又何须出此下策稳住嵘亲王跃跃欲试的心?!十一弟,帮朕!”   明云见当时气恼道:“皇兄看人要看准了,你就不怕你给了我权利,我会比嵘亲王更加贪心吗?”   明天子道:“朕知你不会,否则以你的聪明才智,又如何能轮到朕坐上这个位置。”   明云见转身离开明堂,与他说过:“权势,地位,人脉,无需你给,我会自己一分一毫地挣来。”   其实从那时起,明云见的心多少有些改变,太傅总说,明初如雪,叫他切莫忘记自己的初心,莫要被朝野权势迷惑了双眼,走错了路。   明云见得太傅叮嘱,总不禁想笑,他如何能走错路?他甚至都没给自己留活路,他人所说十年未娶,是因为他喜欢的苏雨媚嫁给了周涟,实则是因为明云见知道,他一旦答应明天子的要求,将来未必能活到将圣旨放在明子豫跟前,等明子豫还自己自由的那一日。   既然迟早是死,又何必娶妻生子,害了他人,倒不如孤身一人,去也干净。   江风不止,船身摇晃,桌台上的烛火微微摇曳着,映着灯罩上的水仙花。   “为了叫嵘亲王放下警惕,我每年都会离开京都几个月,装成贪玩的闲散王爷,也任由京都人以为我放不下苏雨媚,才有了你如今的误会。”明云见伸手捏了捏祝照的鼻尖道:“若非有你,我才不能活,我亦没打算给我自己留活路。”   置之死地而后生,是他后来才想的办法,也终于明白当初祝晓送他的那句话是何意,才让周涟在最后关头放了他。   从此以后,文王已死,他不过是个普通人,也不再能用明姓,答应了周涟,不再回京都。   祝照这才知道,难怪她初入文王府时,偶尔能在明云见身上瞧出几分索然来,这世上懂他的人极少,明天子是其中一个,却利用了明云见的心,设下了这么大的局。   “便是没有我,你也应当为自己好好活着的。”祝照又钻进了明云见的怀里道。   “心疼我?”明云见轻声笑了笑,过往已成烟云,不再重要了,他还有心思玩笑道:“小长宁这般讨人喜欢,我怎舍得让你守寡,自是要好好活着的。”   祝照闻言,抬眸瞪了他一眼,明云见望着她明丽的双眸,垂头于她的眼上轻轻落下一吻。 第128章 坦然   其实在没重遇祝照之前, 明云见偶尔尝得权利带来的甜处, 也动过当皇帝的念头,不过那种想法只是一闪而过, 他并不喜欢朝堂,也不喜欢皇家。   当初祝府出事, 他知道这是明天子吓退嵘亲王的措施, 也是逼迫明云见答应未来帮助明子豫坐稳江山的手段。   明云见救出祝照时, 看见了挂在祝照脖子上的金锁, 彼时他未给自己留退路,所以便让祝照将金锁带走, 毕竟这曾是他送给对方的礼物,也就没要回来。   后来祝照回来了,明云见渐渐有了想活的念头, 故而才将祝照拉入了这一环中, 不得已用了她佩戴十一年的金锁,以保全自己的性命。   知晓当年祝家是怎么消亡的人, 一个是明云见,一个便是静太后,当初明天子传唤明云见时, 静太后便在外面听着,自然也知道祝家的情况, 所以祝照回京之后,静太后借着苏冉的手将那副暗藏玄机的秦香月戏水图给祝照。   苏冉彼时不过十三岁,祝照根本不会怀疑到她身上, 如今想来礼部尚书苏昇一家,除了嫁出去一直不知情的苏雨媚,其余人,恐怕都是在替静太后办事。   自祝照按静太后的计划入京起,嵘亲王筹划,明云见也警惕了起来。   祝照离开京都空白的这十年里,明云见设下的许多计谋都一一与她说过,祝照听着,也不应话,就当是睡前故事,不过值得庆幸的是……祝家不是助纣为虐的那个人。   祝盛自入朝堂以来便加入了嵘亲王的麾下,他是嵘亲王一手提拔上来的心腹,嵘亲王不会怀疑他,便是这个原因,祝照重新回到了京都之后,嵘亲王才没对祝照动手。   祝家从始至终都是明天子的人,也并未起过谋反之心,这个消息,的确让祝照的心里好受一些,不过她始终想不通,为何父亲愿意以一家人的性命换取明氏天下的将来。   如若当家作主的是现在的祝照,她一定不会搭上全家人的性命,只为了稳住嵘亲王,为了逼迫明云见答应照看明子豫,甚至扶明子豫直到他足够成熟之后。   祝照觉得自己想法狭隘了些,可她没有那么远大的抱负,她只是想让自己所爱之人过得好一些,保护自己在意的人,哪怕每日粗茶淡饭,也好过于尔虞我诈之中丧生。   祝府的结局,祝盛知道,祝晓也知道,所以祝晓劝说明云见没用之后,才会去找几乎没有往来的徐柳氏带着孩子入京,便是想让她接祝照去琅西住几个月,好让祝照躲过那次灾难。   祝照的娘,她的兄长,她的堂弟,堂姐,满屋子熟悉的人,欢声笑语的地方,皆因为明天子的一己之念,又或是她爹爹的愚忠,困死在了十一年前大雨滂沱的冬夜。   已故多年之人,而今谈起来,祝照已经不那么难过了,一切都不能逆转,她唯有抱紧跟前的,尚未离去的所爱之人,才能让余生过得温暖一些。   如此一想,祝照抱着明云见的手臂稍微用了点儿力,明云见被她搂得又往床榻里头凑近了些,不禁无奈叹了口气道:“你身上烫得很,还是让林大夫过来给你瞧瞧可好?”   祝照缩在明云见的怀中,越是明白失去的痛苦,便越是珍惜拥有的时光。   祝照经历的没有明云见多,但似乎也与京都里的浮华世界没有彻底脱离开,任谁都能将她拉回去。她心中酸涩,难受,当真如明云见所说的那般,从此以后他们俩就是这世上孤零零的两个人,除了彼此,再没有其他人了。   祝照摇头,不肯让他走,低声道:“我发过许多次热,出出汗就好了,出了汗,明日就不头晕了。”   她的声音软糯得很,几乎是用鼻音哼出的。   祝照方从噩梦中惊醒,才消化了明云见说的那些过往,并不能忍受孤独,别说是一时半刻,便是一呼吸,一弹指,她都不想与明云见分开。   这么些日子都在坐船,祝照已经在船上飘了十几日,饶是明云见也觉得不太受得住,更别说是她本就身体不好。只是祝照此刻离不开他,明云见也不好入夜了大吼大叫地将林大夫喊来,只能用手探了探她额上的温度,低声道:“若是明日还这般,便一定要乖乖让林大夫给你看病,乖   乖吃药了。”   祝照唔了一声,睡时身上衣服穿得本就不多,这回出了一场汗,里衣半湿地贴在了心口,颈窝处伸手一摸就是一把水,明云见也知她这情况不能受了风,倒是闷着出汗会好些,故而将被子盖紧了点儿。   祝照见他手臂放在外头,咕哝着道:“我要你抱着我。”   “抱着呢。”明云见道。   祝照抓着他的手放进被子里来,带着点儿脾气地撒娇道:“要放在里面抱,抱紧一点儿。”   明云见的手被她拉到了腰上,掌心蹭过去是滚烫的皮肤,祝照的衣裳不知何时解得半开,腰间汗淋淋的,恐怕是明云见的手在外吹了风,凉一些,贴着祝照的背上,她舒服地叹了一声,终于降了一点儿温下来。   这天其实不热,十月早就凉下来了,偏偏与祝照一个被窝里,明云见也要被她睡不着还多的小动作给磨出汗来了。   祝照的脸贴着明云见的脖子,她额头滚烫,抵着明云见的下巴,炙热的呼吸全都撒在了他心口一片,简直就是将明云见当成一个降温的,这块捂暖了换一块,半晌之后,他也跟着衣衫大开。   “好好睡觉。”明云见道。   祝照摇头,有些委屈说:“热得睡不着……”   明云见听她这声儿,心口砰砰跳得很快,便是再淡然的人,也受不了心爱之人如此撩拨,即便祝照发热有些神志不清,可明云见至少是清醒的,而且身体的每一处,都是清醒的!   祝照因为不舒服,一直咕咕哝哝地不知说着什么,明云见也无暇分心去听了,只当是哄小孩儿拍着她的背,结果祝照的手从他的脖子滑到了他的腰间,扯着他的腰带动了动。   明云见低声问她:“又做什么?”   祝照抬眸朝他看来,她的眼里没有半分睡意,一双明眸睁得很大,在烛火之下亮晶晶的。两人贴得这般近,黏黏糊糊好一阵子,明云见的反应祝照不会不知道,她是有些不清醒,但又觉得自己大多是清醒的,就好似喝了两杯酒,明白自己在做什么,亦有些不受控的微醺。   “皇叔,你想不想?”祝照问他话时,心跳声很大,与明云见的交错在一起,一时分不清究竟谁的更紊乱些。   明云见贴在祝照腰上的手不禁收紧,随后又皱眉道:“别胡闹了。”   “可是我……”祝照只说了这三个字,眼神没有躲开,抓着明云见腰带的手也不肯松下,两方僵持了不过一瞬,明云见便翻身将她压下。   他顺理成章地吻住了祝照的唇,弓着背扯去了外衣,被子里钻进了几股冷风,与祝照布着汗水的皮肤相贴,立刻叫她清醒了一点。   意识短暂回归,祝照看清自己眼前的人,待到对方再度吻上来时,她又断了一切思绪。   混混沌沌,几度痴迷。   祝照的身体比平日里更高温,明云见怕她吹多了风受了寒,只能用被子把两人紧紧地裹在一起,哼声耳语,热汗浸湿了枕巾。   船身于江浪中摇晃,夜风呼啸,此时两岸不见农家灯火,唯有天上一轮弯月与繁星照亮着航行的路。   月光波光粼粼于江水之上,犹如一片片银叶子,船只彻底过了瑸州界,再往前去,便是自由了。   祝照再醒来时,头脑昏沉得厉害,右手的手臂露在外头一截,侧过脸瞧去,正对上了林大夫的脸,他微微皱眉,眼神意味深长。   祝照又越过林大夫,瞧见坐在桌旁的明云见,只是恍惚片刻便回想起来昨夜发生的事,她又非真的酒醉,不过是病了一场,且病得不那么重,该记得的都记得,一分也没忘。   昨晚祝照热得毫无睡意,原以为是一夜难眠的,谁知道与明云见云雨之间都有些失控,到后来怎么睡过去的也不清楚了,她的手一寸一寸挪到了身上,摸上衣服了,这才松了口气。   被子已经不是昨晚盖着的那张了,估计是夜里她睡过去之后,明云见怕汗湿的被子加重她的病情,所以换了。   见祝照醒了,林大夫也收回了手,回头瞥明云见一眼,干咳了声,道:“王妃昨夜出了汗,热病今日就能消,吃点药便成,没什么问题。”   祝照缩在被子里,一双眼也看向明云见,林大夫又道:“只是王妃原先身子就不大好,王爷未免过于胡来了些。”   他就说了这一句,闹得祝照与明云见都成了大红脸,林大夫医术高超,身体上的细微变化一搭脉就能诊出来,祝照昨夜是如何出的汗,无需多言,三人都晓得。   得明云见一记瞪眼,林大夫讷讷起身去配药,让人煎好了给祝照送来。   祝照本欲起身的,刚撑起身子便瞧见露出的一片心口上几点痕迹,于是又缩回了被子里,心里怪不好意思,不论怎么说,昨夜都算是她先……强迫明云见的?即便算不得强迫,那也是她主动勾人家的!   今日祝照是清醒了,就是一时半会儿没脸面对明云见。   前两日还假装不认得他,一场噩梦下来,他们关系发展未免也太过迅速了。   明云见瞧祝照的眼神便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不禁无奈笑了笑,而后起身走到了床边,伸手探了祝照额上温度,道:“昨夜是我不对,不该胡来的。”   祝照:“……”   即便明云见如此说,她也不会觉得自己找回了点儿面子。   “不过你我本就是夫妻,又不是没行过夫妻之礼,便无需对此害羞了吧?”明云见又道。   祝照的脸更红了些,她缩在被子里只露出自己的一双眼,眨巴眨巴望着明云见,过了好一会儿才道:“我、我昨晚病糊涂了,还没气消呢,你、你之前骗我的那些事,总是你的错!”   虽这么说,但祝照的口气里半分也没有生气的意思,倒是有些娇嗔,转开了明云见的话题,以免不好意思。   明云见知晓,昨夜该解开的心结,他们都解了,今日这么说,只能算是祝照耍点儿小性子,也很可爱。   他点头连道:“是是是,是我的不是,我再也不会隐瞒你什么事了,只要你问,我便说。”   祝照唔了声,明云见给了台阶她就下,于是又问:“那、笙州的云家是怎么回事?你别说和你没关系。”   她又不是傻子,此番船只往笙州走,挂的是商船的名儿,笙州云家又是做生意的,还能让称心学茶艺,明云见一定与云家脱不开关系。   明云见认真道:“这是当初我借着江湖上几个朋友的便利,在笙州做的一点儿小生意。”   瞥去明姓,他的名字便是云见,明云见还有个字,故而笙州云家的当家的,在外传过,是叫云见初。   当初他在笙州做生意,其实并没想过有朝一日能到这里来接管,只是想借着云家在笙州挣的钱养暗夜军与一些私兵,顺便和江湖上的友人打好关系。   明云见也的确养了私兵,只不过私兵是以云家镖局的形势存在的,他旗下的镖师明面上几千,实际上养了也有几万。   他养的私兵只是为了对付嵘亲王,否则当初嵘亲王谋反后把持京都,他其他几处养的私兵不可能不及时赶来,无非是那些人在赶来的途中,被明云见的人解决罢了。   这些人,日后都会慢慢解散,而后一个个分派到大周的不同军营之中保卫国土。   至于暗夜军……明天子死后,明云见接管暗夜军,暗夜军早就被他大换血,成了保护自身的暗卫,小皇帝要是想要,便让金门军再给他训练一批,明云见带出来的这些,概不送还了。 第129章 笙州   其实周涟也早就猜到明云见有私兵, 若非如此, 光靠他自己的几万兵马,根本不能阻挡嵘亲王的私兵队伍在京都城周边里外夹击, 明云见让他没有后顾之忧时,便是已经解决了嵘亲王的私兵了。   周涟虽是武人, 但也不算笨的, 当初嵘亲王的私兵在景州附近, 他借着难民成匪的问题引来了周涟, 又让周涟查到了私兵的蛛丝马迹,只是当时嵘亲王的私兵警惕, 离开景州去了免州。   再后来明云见也知道事情不能拖,便劝说小皇帝催促周涟剿灭私兵,小皇帝也私下派周涟出来, 此事当时瞒着朝堂上的人, 众人还以为周涟去了兵营训兵。   免州的兵的确很多,若无正式的军队, 光靠明云见自己是无法不动声色解决的,故而他引周涟过去,只要免州的私兵一解决, 嵘亲王其余几处的私兵便不足为惧。   当初在免州,小松比周涟的手下跑得快, 得来的一手消息,明云见将他换给了周涟,当时给周涟的条件便是让他三个月内, 剿匪得归。明云见算不准嵘亲王何时会造反,但是他可以自己设计合适的契机,让嵘亲王走入圈套,将造反的时辰提前,但是在嵘亲王造反的关键时刻,也不能缺少周涟护驾。   要说京都里真正懂得弄权谋算之人,其实明云见名列前茅,先帝明天子也说过他极为聪明,知道将他留在朝堂将来势必有一天会与明子豫的权利相对,于是便顺了明云见的意,在答应给明云见自由之前,还让他帮了自己。   明云见只是文王,而非亲王,便是他多次拒绝明天子,犟着不要的。   是文王,还是亲王,其实明云见一点儿也不在乎,他甚至有过很长一段时间,连自己的性命都没那么在意。   索性如今活着,还有活着的意义,与乐趣。   这些过去一一与祝照说罢,祝照也就明白了,当初她看不透明云见,其实不是因为明云见难懂,而是他身上的确有太多矛盾,既向往自由,又追逐权利野心。他的筹划,不能有一步出差错,祝照的出现即让他的计划中出现了许多意外,也给他的人生带来了许多精彩。   林大夫说祝照热病还未完全好,吹不得风,明云见便没让她去甲板上看风景了,此时船只正过山川地,两边景色与晴空还算不错。   祝照穿多了点儿衣裳坐在房间的窗户边,透过一点儿窗户缝隙朝外看,能瞧见青山之上几缕薄云,如仙气缠绕,过了这一处再往前,笙州就没有这么多山川了,临近大海之处,都是平地。   祝照问了明云见,明子秋的情况。   当日祝照在宫门前呕血时,静太后派遣的一支队伍去了飞竹林,她在飞竹林修养已不是什么新鲜事,只是静太后也没料到祝照居然有胆子入京。   在静太后的人赶到飞竹林之前,明云见便已经让守在飞竹林内的暗夜军带着明子秋全都撤离了。   涂楠的伤并不多严重,林大夫喂了他一剂药便醒了过来,之后再好好养伤不出一个月手臂就能恢复。暗夜军带着明子秋与涂楠离开了飞竹林后,便一路往秋山方向走,众人是在秋山之下的金河岸码头相遇的,彼时明云见的船只已经备妥,就等祝照和明云见过来了。   明云见道:“我原是想带着子秋一起走的,子秋与我一样,不适合京都的生活,她是公主,即便能嫁给一个自己喜欢的人,皇室的婚姻,也不似她想的那般简单。”   祝照大约知道明云见为何不愿明子秋回去宫里,哪怕静太后已经对她造不成什么威胁了,明云见还是不希望明子秋回去。   正如长公主,二公主那般,两位公主其实也都是明云见看着长大的,叫过他几声皇叔,在诸多亲王之间,明云见与她们之间的关系相对来说要缓和一些。   但长公主因喜爱嫁给了大驸马吴少彦,却因为吴少彦喜欢她身边的宫女而痛苦了许多年,长公主的宫女成了试婚公主,与吴少彦度过了第一夜,这是刺在长公主心里最痛的伤,而依照规矩,这名宫女还得被吴少彦收入房中。   最后吴少彦随着嵘亲王一同谋反时,长公主也没落得个好结局,被他关押在公主府里,没死,却也受尽折磨。如今苦尽甘来,吴少彦被判斩首,长公主也看淡生死,自请入庙,为大周祈福。   二公主虽比长公主好一些,但二驸马审时度势,顺了小皇帝一条道,在小皇帝回京时办了不少能事,如今家族扬眉吐气,更是不将跋扈的二公主放在眼里,夫妻生活并不和谐。   公主有公主的好,亦有政治之下婚姻的不幸。   涂楠救了明子秋,倒是可以娶明子秋,只是试婚公主这一点不会改变,将来涂楠入朝为仕,家族永远都在明子秋的阴影之下也不会改变,如此倒是破坏了这两人纯澈的感情,拥有,倒不如没有得好。   明子秋知道明云见是在为她好,她也在京都受够了惊吓,本就没打算再回京都去了。她与涂楠两情相悦,如今已经不是公主,脸上还有难看的疤痕,也只有涂楠一直不嫌弃,对她如往常一般。   明子秋想和涂楠在一起,也想和之前那样,无忧无虑,想去什么地方就去什么地方。   只是涂楠的老家在金河一岸,涂楠除了父母在家之外,还有一个年迈的爷爷,老人家怀旧不愿动地,涂楠的祖祖辈辈也都埋在了金河一带,明子秋想和涂楠在一起,也不愿涂楠为难,故而拒绝了明云见的邀请。   跟着明云见一起去笙州,那一番小天地里,没有人会认得慕华公主,也很少有人会提起京都里的事,也免得她听了伤心。   金河虽不属于京都范围内,但也距离京都不算太远,时时都躲不开京都的消息。   不过明子秋道:“而今我这模样,也没人知道我是慕华公主,过去的身份我不想要,我也想和皇叔一样,过上普通人的生活,若日后得空,我或可顺河入江,一路向南,去笙州看望皇叔呢。”   明子秋说出这话时,明云见才豁然发现她长大了。   人总是会长大的,只是明子秋的成长是建立在背叛和痛苦之上的,她舍去了一些东西,但同样得到了于她而言更珍贵的东西。   明云见能带明子秋和涂楠走,但带不走涂楠的长辈和祖祖辈辈的根,他也接受明子秋自己的选择,只是他走时没有告诉明子秋他在笙州的身份,两人最后对话所说的日后相见,其实也等于再也不见了。   金河距离京都太近了,明云见是死里逃生出来的,他不能留下片刻与自己有关的消息,便是笙州这一点,也只告诉了明子秋,叫她务必不要说出。   祝照认同明子秋的选择,她入宫没有告知明子豫明子秋还活着的时候,便已经知道明子秋或许根本不想回去了。对于大周来说,少了一个慕华公主算不了什么,但对于明子秋而言,回去当她的慕华公主,才是限制了她的自由。   将明子秋托付给涂楠,祝照也算安心了。   对于明子秋,祝照还有许多不舍,她没有好好与明子秋道别便又分离了,毕竟明子秋是她儿时最好的玩伴,也是这世上难得的,真心待她的朋友。   不过她在离开京都之前能得知明子秋还活着,并且将来或许过得还不错,祝照的心里为她开心,那一点儿不舍的情绪,阻碍不了真正的情谊。   祝照休息了两日之后,身体好转了许多,倒是先前因为金石药留下来的一些旧伤,还得按照林大夫配的药慢慢调理。   林大夫并不是跟着他们定居在笙州的,他是杏风山上的人,杏风山正处于笙州与京都的中间也算是南方,但要走陆路,恐怕得好些日子才能到。   若非是祝照的身体情况不好,林大夫也不能答应明云见跑这一趟。   临近笙州时,天气也变得越发得好,若是换做京都那边,正值十月天,恐怕天早就冷下来了,月棠院里那满院子的海棠花树叶子也几乎落光。   笙州这处比起京都要暖和许多,祝照披着外衣坐在甲板上吹风,竟然也不觉得冷,太阳当头照下暖洋洋的,听称心说,笙州这边极少下雪,有时五六年也难得碰见一次。   明云见说,笙州云家是他十一年前答应了明天子的要求之后,游走江湖才想着创办的,但是能如他这般将笙州云家打理得井井有条,甚至生意蒸蒸日上,在笙州地界还有些名望却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即便明云见不提,祝照也知道她原先在文王府看到的那些账本不过是文王府里的明账,说起来,也就是可以动些手脚的假账,不是真正文王府的支出账本。   明云见的钱财,几乎都在笙州云家这边的账本里头,这些,依旧还是古谦在打理着。   古谦和金门军统领古樊是兄弟,古樊的女儿古敏又是如今明子豫最信任的人,掌握着皇宫安全的金门军其实和明云见脱不开关系,将来古敏成了皇后,其中也有明云见的推波助澜。   明云见虽说再也不管朝堂,但他始终留了眼睛在京都,祝照心想,他或许不是为了控制明子豫,而是为了余生能获得真正的自由,只有掌握了京都的动向,他才能确保自身的安宁。   霜降未到,笙州云家的商船停泊在了笙州海岸线边的码头上,这处码头是云家对外贸易特地建造的,整个儿笙州十几处港口,几十处码头,光是云家就占了其中的一小半,剩下的由其他富商瓜分。   商船停靠之后,祝照被明云见扶着下了船,等下了船她才看清这十几日待在水上的船只有多大,不过码头也就只有她和明云见还有武奉几人下来,暗夜军都没有跟着,恐怕是不能暴露。   听明云见说,小松没在船上是因为小松晕船,上了船就得吐,故而跟着古谦一同走陆路,他们带着文王府里的一些东西出来,除了明云见那些精心培养的兰花之外,还有祝照的两只孔雀和一只猫。   祝照许多日不见小松,心里还有些想念,出了码头便坐上马车,一路往滨海城的云家方向而去。   在马车上,祝照还有些紧张,她从没来过笙州这么远的地方,这里人的穿着打扮也与京都里的有些不同,祝照掀开车窗帘偷偷朝外看了好几眼,还瞧见有女子穿得露出肚脐,惊讶又小心地指给明云见看。   明云见瞥了一眼后伸手于她头顶上敲了一下,低声呵道:“你想什么呢?那些衣裳你不许穿!”   祝照摸了摸额头,心想她本来也就没打算穿,只是觉得新奇,叫明云见看看。   “王爷,你以前来过笙州吗?”祝照问他。   明云见嗯了声,道:“来过两次,每年古谦都会过来盘一次账目带回去,我来得很少,上一回过来已经是三年前的事儿了。”   “这么说,于你而言这处也是个陌生地方了。”祝照稍稍松了口气。   明云见自然知晓她的心思,若他对这处也不熟,他们俩可一起慢慢适应。   不过……   “你这称呼总得改改口了。”明云见道:“我都不再自称‘本王’,你却一直叫我‘王爷’,就不怕惹当地官员注意,把小皇帝从京都引来吗?”   祝照哦了声,也知道不妥,可她一时半会儿想不出怎么称呼明云见才好,她在王府都是‘王爷王爷’地叫习惯了,又或是偶尔跟着明子秋喊他‘皇叔’,多为不清醒的时候,现在改称呼,总不能直呼其名吧?   “那我叫你……云、见初?”祝照顿了顿,总觉得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对。   明云见微微眯起双眼,伸手捏了一下她的脸道:“叫夫君!”   “哦,对……是、是叫夫君。”祝照从未如此称呼过明云见,几乎都忘了夫妻之间还有如此称谓了,不过一时喊起来,还有些害羞别扭。   明云见瞧她低头喃喃了几句‘夫君’,似乎在熟悉,免得之后叫错,心头顿时柔了几分,又笑道:“或者随我母妃,叫我阿初也可。”   “阿初……”祝照顿了顿,与明云见对上视线时脸上微微泛红,不自觉地挪开目光后,她轻声道了句:“还是、还是夫君喊得顺口些……” 第130章 定居   笙州有十多座城池, 滨海城不算其中最大的那个, 也不是靠海边最近的一座,按照明云见的话说, 滨海城当时的富商并不多,他想要在笙州发展, 将主府安排在滨海城最合适不过。   而今笙州每个城池都有一个能叫得上名号来的商家, 滨海城中的云家也算响亮了, 只是大家都知晓云家是做大生意的, 却从未见过云家的当家的。明云见来笙州的那两次,一次是考察笙州是否适合经商, 还有一次,便是云家生意逐渐做大,要与笙州各处富商和气生财, 故而特从京都赶来小住两日, 见了几个原先在笙州就有头有脸的人物。   那些商人几乎走遍了大周的每一寸富饶土地,但他们也没机会见过文王, 故而只觉得明云见年纪轻轻便有所成就,十分难得,也可敬。见过一次面后, 明云见给足了几家人好处,也适当给了些威胁, 这些商人才不得不消停一段时间。   但在笙州这边仍旧没几个人见过云家的当家的,只说云家做生意豪迈,主人却十分低调。   祝照与明云见坐马车到滨海城有好些距离, 入了滨海城后马车一路畅行,过了几条大街小巷,终于到了滨海城左侧的一家宅院门前,此时天已经渐渐暗下来了,太阳有落山的趋势。   明云见率先下车,好几个闻风而来的人离得远远的,便是要看这出去游玩归来的云家当家的长什么模样。   只见身穿白衣的年轻男子站在车边,等到车里的女子出来后,这才张开双臂轻搂着对方的腰,将人抱下了马车。   那些来看热闹的人也不敢凑近,瞧了个身形便收到了武奉的眼神,于是嘀嘀咕咕交头接耳离开。   祝照下马车后理了理裙摆,再抬头看一眼日后要住的地方,云家的门面做得并不怎富丽堂皇,至少比不了京都里的文王府,且整个儿建设更符合笙州这边的风格,唯有左侧门后一株弯腰探墙而出的柳显出了几分江南风情。   落日余光照在了琥珀色的琉璃瓦上,‘云府’二字镀了金,此刻异常醒目,祝照微微眯起双眼,深吸一口气才将手与明云见牵着,而后随他一同跨进了家门。   云家外面虽说建造得与京都那边房屋不同,但里面的装饰还是保留了明云见喜欢的风格,小池长廊与花路,一堂三厅,后院便是当家的住的主院,左右两侧各有一边下人房,这屋子比起文王府至少小了一半,不过祝照觉得,倒是有几分当年祝府的味道。   在京官员也有府邸,大多住得不大,但胜在精致,什么都有。   当初的文王府也空了好几个院落,祝照甚至都拿其中一处用来养孔雀了,空房子多有些可惜,也显得冷清,倒是这样好,每间房子都住满了人,也热闹些。   明云见道:“日后就你我二人住在这儿,多带了古谦与小松,武奉他们几人留在府里照看,剩下的人都安排到云家生意的走海与镖局里去了,那里另有安排住处,不在府内。”   祝照点头,瞧见廊外的美人蕉,这处建景与文王府中前去乾院的路有些相似,不过景是刚建的,假山边角还未长出草来。   祝照问他:“小松大约何时能到?”   明云见回:“在瑸州的时候船只停过一次,那时小松已经到了,不过后面来笙州多了几处山路,他与古谦恐怕会晚一两日再到。”   祝照唔了一声,忽而想起了小松的身份,不禁朝身侧的人看去。   明云见正带她逛花园,一路朝后院的主院过去,他特地吩咐让人提前将后院种上了桂花树与海棠树,虽说可能比不上文王府的月棠院,但至少到了季节,祝照照样能闻到花香。   祝照心里有些感慨,从她在皇宫遇见明云见开始,便与他从未脱离过关系,即便是祝照晕晕乎乎活过的那十年,也有小松在明云见的身边。   当时明天子下令,祝盛知道不能自保,虽说这些都与明云见没有太多关系,可他也始终愧疚。明天子与祝盛设下的局,是逼明云见就范,从某些方面来说他也是当初祝府出事后的受害者,却将小松带在身边这么多年。   祝照将小松看作自己的亲弟弟,明云见也将小松照顾得很好,教他武功,任他玩闹,与武奉的木讷忠诚不同,小松更为活泼,明云见从未压制过他的本性,也从未隐瞒过他的身份,祝照很感激这一点。   所以当明云见带着她入了主院,瞧见主院门后的几株金桂树后,祝照不禁松开他的手朝桂树走去,于绿叶中摘了几朵金黄的小花,一碰便掉了一手。   她重新回到明云见身边,将手心里的花塞在对方的手里,道了句:“谢谢。”   初入文王府时,祝照也是这般,舍不得破坏花枝,便碰了一手的小粒桂花送给明云见,‘赠桂’为‘赠贵’,当初祝照是感激明云见救过自己,也待自己好,今日的感激,除了过去那些,最主要的,还是因为她感激明云见能喜欢自己。   他这一生能遇见的优秀女子绝不止祝照在京都所见的那些,官门贵女中亦有不少适龄待嫁的,若祝照空缺的这十年里,明云见稍对谁动心,那人或许都能代替她如今的身份。祝照感激的是,他坚守如此,从未想过成亲,却因为静太后叫小皇帝批下的赐婚,真心实意地照顾着祝照。   也真心喜欢了她。   祝照心想,若非遇见了明云见,以她当初在徐家的那种性格,恐怕很难找到能如此包容自己,又爱惜自己的人。   若由徐家替她安排婚姻,恐怕最终落得的下场,也不外乎徐环晴那般。   祝照将桂花给了明云见,明云见便收下,又拽着她的手将人搂在了怀里,弓起背附身去亲吻祝照的嘴唇。   唇齿相磨,祝照勾着对方的肩膀,为了不叫明云见弯腰难受,有些费力地踮起了脚尖。这一吻缠绵却不含欲意,只是单纯的互相倾诉爱意而做的亲昵举动,等明云见松开了祝照后,祝照的脸通红一片,嘴也红润了些。   “今后在笙州定居,你若想有个玩伴,可找笙州的几位商夫人,几年前我与这些商人打过交道,其中有几个尚算得上是商中君子,倒是可交。”能叫明云见夸赞一句的,必是对方做生意精、贵、诚,为人也豪爽坦率,这样的男子娶的女子,大多也是好相处的。   祝照实难想象自己日后与其他商夫人做玩伴的样子,毕竟她去京都在之后成了文王妃,也没觉得那些官夫人容易打交道。   因明云见提前将笙州云家这边已经打点好了,云家里也有些下人忙活,明云见重新给祝照的身边配了两名丫鬟,性子都比之前的桃芝和称心要活泼些,大约和淑好一般,喜欢说话,但做事也利落。   文王府里的下人们就不能带上了,毕竟于外人而言,文王已死。   其实祝照还是有些舍不得称心的,但多日相处,祝照知晓称心是真的喜欢茶艺,她若让明云见将称心留在自己身边照顾,也是断了称心将来的路,倒不如让称心就在云家的茶铺里头学艺,日后还能时时碰面说话。   他们来得匆忙,晚间饭菜相对简单了些,不过值得一提的是厨子为明云见特地从京都那片请来的,会一手好菜,虽是几样寻常菜色,也叫祝照吃了两碗饭。   饭后祝照与明云见回去主院,倒是趁着散步消食慢慢在院子里走,熟悉了一番将来所住的地方。   院子里的金桂花开得尤为灿烂,因为尚属十月,笙州这边气候又比京都那边暖和许多,故而桂花未凋谢,祝照在园子里走了几步后便找了个方亭歇脚,斜斜地靠在方亭边上闻着满院子的花香。   主卧内两个丫鬟一个在铺床打扫,另一个提水灌满浴桶。   祝照眯着眼睛还能瞧见屋内忙碌的两道身影,天一黑,便没人往后院这处走了,院子里就祝照和明云见两人,她背靠在明云见的怀中,微微歪着头,清风拂面,尤为舒爽。   明云见的双手搂着祝照的腰,轻声与她说了一些话,两人偶尔指着院子里稍有不满的地方,说日后在那里种上什么,又或是把什么东西搬走改成什么。   明云见的额头轻轻地抵在祝照的肩上,鼻息间的呼吸几乎烫热了祝照的肩窝,她微微缩着肩膀,听见对方道:“我很久之前就想过这样画面,想过或许有一日,我能彻底静下心来,身边有你陪着,谈一些生活琐事。”   没有朝堂上的尔虞我诈,也没有那些未完成的计划,更没有先帝盖在他身上的压力,他终于得以自由,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   直至现在,明云见其实还有些恍惚,他知道自己不可能真的完全与京都脱离,否则也不会让古樊留在京都,自己带着古谦来了笙州,但他今日是第一次,没有心事,如此宁静。   祝照侧过头,用额角对着明云见的头顶蹭了蹭,以示安慰:“日后会更轻松的,若是你放心,我还替你管账,省得那些账本每日都叫你看到半夜。”   明云见听她这么说,扑哧一声笑出来,他心想其实有古谦管着,明云见也放心,但若祝照想做,他便答应。   明云见的手紧紧地搂着祝照的腰,鼻尖蹭过她的耳垂,激得祝照微微一颤,她回过头,有些紧张地看向对方,有所感应,又不能确定。   明云见的嘴唇碰上了她的耳垂,吻过她的脖子,被风吹得冰凉的鼻尖触碰到祝照后劲皮肤时,她不禁倒吸了一口气,随后双手羞怯地抓着明云见已经探入她上衣里的手,抿了抿嘴,心口跳得如打鼓一般。   祝照眼睛半睁着,其实视线早就模糊了,方亭这处只笼罩着一层淡淡地主卧发出的光,祝照仅能瞧见明云见半张光下的脸,剩下的全是阴影。   她呼吸有些急促,直至明云见将她抱着坐在了自己的怀中,吻上祝照的唇后,祝照才双手勾着对方的脖子,动情地回应着,又有些不可控地咬破了明云见的下唇角。   “嘶。”明云见微睁开眼,眼中没有责怪,倒是含了几分让祝照看得面红心跳得意味。   紧接着,祝照便被他抱了起来,她身形瘦小,明云见几乎不费力便把人带出了方亭,直朝主卧方向过去。   祝照连忙道:“我、我自己能走。”   “我想抱着你。”明云见道。   祝照又嘀咕:“会被人瞧见的。”   “瞧见了也不会乱说。”明云见朝她看了一眼,又低头吻在怀中人的唇上,笑道:“我们夫妻恩爱,下人不会碎嘴的。”   明云见抱着祝照到了主卧时,那两个还在焚香的丫鬟瞧见,连忙红着脸退下,还细心地替他们关上了房门。祝照被明云见放在了软床上,望向屏风后腾腾热气的浴桶,她道:“我们先……”   话未说完,便被明云见以唇封在了嘴里,又无奈吞下。   按照他的意思,显然是不想那么麻烦,更急迫于当下行欢。   只是丫鬟刚铺好的被子还没盖上,便被祝照的一双腿踢得乱七八糟,一身衣裳零零散散地挂在床头的圆凳上,好几件还掉在地面。   室内因热水温度尚可,氤氲之气掩盖了几分旖旎,到后来烛火半灭,祝照是躲在被子里等丫鬟们重新打了一桶热水再沐浴的。 第131章 送别   小松如明云见所说, 次日午间才到了云府门前, 听到祝照身体好些了,正在院子里看鱼, 于是带来的东西也不收拾,全都交给了古谦, 自己率先朝里跑, 想去看祝照。   明云见给祝照找来的两个丫鬟的确很爱说话, 祝照一早上几乎没怎么开口, 全听她们俩你一言我一语,说着笙州这边的事儿。不过字里行间能听出来, 她们原先家里情况便不好,能来云家当丫鬟拿银钱给家里贴补,心里已是感激。   祝照知道能被明云见安排在自己身边的, 大多都是没心眼儿还手脚麻利的, 果不其然,祝照说园林中的几处花儿摆放得不是很好看, 这两个丫鬟便自荐去摆,听着祝照的话摆弄了许久,又领祝照去池边看鱼。   笙州这处临近海, 少有人会在家中挖个鱼池每日费时费力地换水去养鲤鱼,两个丫鬟也觉得新奇, 三人在凉亭一呆就一上午。   明云见没陪着,他虽说摆脱了文王的身份,却还有个笙州云家当家的这一身份在, 昨日到已经太迟,但笙州众人都知晓他外出归来了,故而笙州境内的几个富商约了他今日会面,祝照本也想去的,不过明云见考虑了她的身体还未完全恢复,便说下回再带她。   小松匆匆冲进院子里时,祝照手上正拿着半块糕点,瞧见小松的身影只觉得欢喜,又眼眸一亮,瞧出了点儿特别的来。   小松如今也有十五岁了,身量还在长,几乎一天一个个儿,祝照上回与小松见面时没怎么在意,今日一看,竟是又长了些,而且因为路途遥远他又没怎么打理自己,嘴角边生出淡青色的胡子,瞧着有些滑稽。   祝照见到小松,扑哧一声笑着道:“快来!这里还有半盘子糕点,你若再迟些归来,就没得吃了。”   祝照才一招手,小松就朝她这边跑来,等站在祝照身后了,才高高兴兴地捧着糕点吃,又见祝照原是拿这糕点喂鱼的,心里有些委屈呢。   两名丫鬟没见过小松,乍一眼瞧过去,只觉得少年长得颇具帅气,皮肤虽黑了点儿,但浓眉大眼的还有些未脱去的可爱,于是对他好一阵打量。   小松关心着祝照的身体,比划了半天祝照也没看懂,但大致知道他的意思,于是将林大夫说的话又再说给小松听,明日林大夫就要离开回杏风山去了,若不是她身体好了许多,明云见也不会放林大夫走。   小松回来了,古谦自然也跟着回来了。   祝照知道小松心急见自己,恐怕是抛下古谦跑进来的,现下古谦带着两只孔雀一只猫,还有一些明云见的花草,路上没歇回来又要忙,故而祝照让小松先去休息,自己领着两个丫鬟出门去迎古谦。   见到古谦,祝照还是唤他一声古伯,昨日她先一步来到云府,知晓明云见安排的房子都有什么用处。两个孔雀就在后院偏侧的空院落里养着,那院落也没有房子,只有架起的半边木棚是给孔雀避雨用的。   古谦的住处与小松、武奉在一个院落里,一人一间,因为古谦年纪渐渐大了,故而祝照找了两个手脚麻利的下人住在了古谦主卧的耳房,方便以后供古谦使唤。   至于明云见的兰花便不用担心了,小厅右侧有一跨池子的石桥,过了石桥便是书房,书房后头还是有一个兰景阁,里头的花架与昔日文王府的没多少差别,只要叫下人小心着把花儿搬进去就好。   古谦得了空闲松口气,祝照让身后的丫鬟先带着他去用饭,而后便可休息。   安置妥当古谦和小松,文王府里的旧人也就算是到齐了,只是祝照还记得桃芝和淑好,古谦说文王死后,小皇帝并未为难文王府,也没让人去抄家,那些文王府里伺候的下人们,都领了月钱遣散了。   桃芝和淑好是卖身入文王府的,故而拿的银钱也不少,两个女子都是适婚年龄,如今也自带嫁妆,估计能找个好人家嫁了。   古谦即便吃饭,也没忘了要给祝照交代事宜,他方才回来的时候听说明云见有意将云家的生意账本渐渐过到祝照的手里,古谦见过祝照管理文王府的账目,虽说那些都是明面上的假账,但祝照从未出错,且井井有条,古谦也想落得轻松。   祝照见他拿出随身带着的几样账本,无奈道:“古伯还是先吃饭吧,这也就是我与王……我与夫君随口说说的,账目暂且还是放在古伯那里比较放心。”   古谦听了祝照这一时半会儿改不过来的口,侧过脸低声笑了笑,他虽没笑出声,但是祝照瞧见他胡子动了,便知道这称呼有多别扭。   ‘当家的’都是下人喊的,‘老爷’又将明云见叫老了,他本就比祝照年长十岁,祝照怕自己这般开口,明云见心里不舒服,故而人前人后,她现在都喊夫君。   见古谦笑,祝照脸上微红,古谦动了筷子,又想起了一件事儿,轻啊一声开口,面色略微沉重道:“在离开京都的时候,奴才碰见了徐家人。”   祝照听古谦提起徐家,不禁一怔。   她的确有些日子不曾听到过徐家的消息了,上一回与徐家人接触,还是徐环莹骗她出府的时候。   古谦道:“奴才也只是远远瞧见了,徐家如今就剩下三口人,徐家大小姐自从引夫人离开京都后,就再没回去过。徐家人在京都内外找了许多日都没找到,恐怕她是死在嵘亲王谋反之时了,尸身也与其他人扎堆,故而难以寻到。”   祝照没去关注过徐家,自然不知道徐环莹那日把她骗到明阐跟前之后发生了什么事,不过当夜嵘亲王就谋反,明阐又是将她当做棋子,恐怕结果不会好。如今想来,最坏就如古谦所说,尸首无处安放,与其他人一同扔在了战争后的乱葬岗里。   “徐冬辞去了官职,徐夫人拖着个病累的身子,徐二夫人不见踪影,奴才也没刻意打听,但她原就身怀六甲,若非身死,怕是不能被徐家丢下。至于徐家公子……”古谦顿了顿,道:“徐家公子断了一臂,日后行事多少受些阻碍,但好在人还活着,奴才于路口与他们分开,瞧着他们应当是回琅西老家了。”   对于徐二夫人的结局,祝照唏嘘但并不同情,只是徐潭不是个有坏心眼的人,断了一臂当真可惜。   祝照还记得她随徐家刚入京都时的样子,想起来也不过就是一年多前,徐环莹高傲,徐环晴单纯,徐潭带着点儿吊儿郎当的劲儿,可谁也料不到不过只是短短的几百日,人生能变化如此之大。   若说没有静太后的一纸诏书,让祝照嫁给明云见,徐家也不会于京都死伤惨重,落得这般可怜的境地。可若没有静太后赐婚,祝照也不会彻底脱离京都,告别过去,拥有如今的生活。   人一生的好坏,冥冥之中多少都有些定数,徐家在琅西还有良田积蓄,一家三口平平淡淡过日子也是不愁的。   祝照心想,或许日后云家在琅西也有生意上的来往,倒是可以略微照看一番,不要他们大富大贵,但求一生吃喝不愁。   古谦与祝照说这些,并不是想让祝照难过,也是为了让祝照对以往感情有个了结。   徐家待祝照谈不上多好,但至少养育了祝照十年,能让祝照知晓他们没在嵘亲王造反期间断了后,也算是一件安慰事了。毕竟当时京都变天,不知多少人家惨死于嵘亲王的手下,徐家能保住徐潭,算不得太坏。   古谦吃完饭,祝照便让人安排他去休息,自己去兰景阁盯着手下的人千万别碰坏明云见的兰花,掉了一片叶子,明云见都能心疼半日的。   等兰花搬好,祝照又去看了两只孔雀,回来途中瞧见养孔雀的院子前石阶上趴着一只肥圆的黑猫,心情终于好了些。   玄虎睡得很死,微微发出鼾声,祝照只觉得可笑,伸手戳了戳它的肚子。   即便是舟车劳顿,人与孔雀都有水土不服,这位黑猫大爷倒是把自己养得很好,别说没病没累,肉还比旁人多长了些。   玄虎没醒,祝照也没继续闹它,免得把它惊醒了,回头跟着祝照去玩儿,等明云见从外归来瞧见它,又得怕。   明云见回来时,祝照正在院子里作画,院子里的芙蓉花也就只剩最后这几日了,等天气再凉一些,这些花就该凋谢了,祝照闲着没事儿,正好练练手。   明云见到时她没瞧见,两个丫鬟本想报信,明云见一指竖在唇上,脚下无声地朝祝照走去。   走近了才发现,祝照画的不止是芙蓉花,还有睡在芙蓉花下,一团黑漆漆的胖玄虎。   等祝照落了笔,明云见才出声道:“猫毛用干墨,更能显出。”   这一声吓了祝照一跳,回过神来她连忙朝身后看去,正瞧见明云见脸上挂着浅笑,身后跟着的下人手上还捧了许多礼,恐怕都是笙州的富商送的。   “你何时回来的?”祝照问。   明云见牵起她的手道:“一刻钟前。”   那也有一会儿了,祝照嘀咕说:“下回别不声不响地站在我身后,够吓人的。”   明云见笑道:“我也怕我出声打扰了你的兴致。”   “作画哪有见你重要。”祝照言罢,朝明云见瞥去,明云见闻言心情大好,面上的笑也更为灿烂,于是搂着祝照的腰,低声道:“好,下回不论夫人在做什么,只要我回来了,便第一时间去找你。”   下午古谦说给祝照听的那些话,祝照都没告诉明云见,她也不想用徐家人的那些事打扰了明云见的心情,毕竟徐家与她也已无关了。   明云见倒是与祝照交代了今日见到的几个商人,与他前几年来时碰见的一样,不过他依旧不太喜欢这些酒肉场合,故而之后的约便一一推去了。   今日明云见吃了不少海鲜口味不错,味淡而鲜,恐怕祝照也会喜欢,故而他想着这几日将云家的生意接过手,一一打理妥当之后,便带着祝照在笙州境内转一转,尝一尝刚从海里捞出的鱼虾。   次日林大夫走时,明云见特地相送,祝照就站在府门前没靠近。   林大夫走到马车边上,朝明云见看了一眼,有些可惜道:“你当真不随我去杏风山?”   “我真是没想过出家这回事。”明云见无奈打破了林大夫最后一丝妄想,毕竟他与林大夫的确算得上是知心好友,只是明云见未娶妻时以为自己终将会死,于是把生死看淡,反而叫林大夫误以为他有意出家,摆脱尘缘。   林大夫唉了声:“也是可惜。”   “林大夫……”祝照实在听不下去,这一路送来,林大夫不知几眼古怪地看着她了,好似都怪她,才害得明云见不能当和尚道士似的。   明云见又非不喜男女情爱欢好,这一句可惜,从何而来啊?   林大夫也知自己失言,只对明云见道:“日后有空来杏风山,你我再执子对弈,把茶长谈。”   “一定。”明云见应下。   林大夫这才不舍地上了马车,坐上马车后,他掀开车帘又朝明云见看去,你了一声察觉到祝照的视线,于是没了下文,犹豫了会儿,才道:“你与夫人,安适如常。”   明云见浅笑,祝照站在他身后,心想‘安适如常’也算是一句不错的祝福了。 第132章 有孕   自从到了笙州, 祝照刚开始还没什么反应, 后来的几日便渐渐察觉出来不适,似乎是水土不服, 吃东西也没什么胃口了。   刚到笙州时,明云见处理云家的事物, 古谦也顺着明云见的意, 慢慢将一些店铺里的账本交给祝照打理。故而白日明云见去码头看船, 茶库点仓时, 祝照还有事可以忙,白日里抽不得空闲去想他。   等明云见忙完一阵子之后, 便带着祝照在笙州有名的茶楼里吃了点儿当地特色的海鲜,全都是原汁原味清蒸较多。这里的口味适合明云见,他本就不喜欢吃过甜或者过咸的东西, 但祝照觉得味道也只能算作一般, 不过见明云见兴致勃勃的,她也就微笑附和了几句不错。   除了带祝照吃东西, 明云见还特地选了一艘船只带祝照出海,倒是没去什么远的地方玩儿,只是在附近的一座小岛上过了一夜, 看了海上的日落与日出,第二日再乘船回来。   不知是不是祝照这几日陪着明云见吃笙州海鲜不太合胃口的原因, 清闲过后回到云府,祝照便开始没什么食欲了。   起先还好,只是吃的东西少了点儿, 也可能是入了冬,天气渐凉,放在桌上的饭菜吃到一半便没了温度,又或者是迟来的水土不服,祝照一日三餐成了两餐,晚间大多只吃一点儿蜜饯糕点,其他的都不吃了。   只是又过了几天,她的胃口更差了些,味觉似乎也提升了不少,饭菜里的油味儿稍重了一点便得干呕。   前几次祝照呕时,明云见不在身边,两个丫鬟很担心,但祝照也没觉得身体又何不舒服的地方,倒是热乎乎的汤喝了不少,她觉得自己恐怕就是口味变了加上水土不服,便没让她们告诉明云见。   后来有一次,府里的厨子做了祝照爱吃的鸡蛋羹,只是放得凉了点儿,祝照闻着上头麻油的味道便捂着嘴小跑着出去要吐,明云见正坐在桌上,见状愣了愣,连忙起身过去扶着她问:“怎么了?”   祝照呕了几次什么也没吐出来,于是摇头道:“没什么,前段时日便这样了,吃东西总是不合胃口,怕是那些鱼虾吃多了。”   明云见微微皱眉:“你若不喜欢吃,便不用硬陪着我吃,当时吃得不多,回府又食不下咽。这天已经冷下来了,人家都是吃饭长肉的时候,我见你似乎清减了些,还是找个大夫过来瞧瞧。”   祝照本想说不用。   毕竟林大夫临走前留了不少药在这儿,才吃完呢,这回又看大夫,祝照怕自己嘴里总是苦涩的,她不喜欢。   笙州又没有糖葫芦,只有一些易保存,能从外地买来的蜜饯干果,再吃药,恐怕连蜜饯干果都不能抵消她口中的苦味儿了。   不过祝照并未坚持,因为明云见瞧着当真很担心她的身体状况,祝照也就只能点头,只是附加了一句:“若是真的只是胃口不好,你便别让大夫给我配药喝了,这东西我从小喝到大,没有一次是真正断了的,真的喝够了。”   “是药三分毒,对你身体无益的,咱们便不喝。”明云见应了她。   牵着祝照的手回到餐桌边,桌上的饭菜已经半凉了,别说是祝照,就连明云见也没什么胃口,便干脆让人撤下,随后吩咐厨房煮一点儿热粥来,他与祝照喝点儿粥。   晚间喝完粥,祝照躺在明云见的怀里听着屋外的风声,因为笙州毕竟靠海,虽说天气没京都那么冷,但风声却很大。祝照将脸埋在明云见的怀中,困意不深,手上一直抓着明云见的腰带把玩,细细地摸着他腰带上的纹路。   祝照安静,不吵不闹也不动,但就是让明云见知道,她没睡着。   屋外的风声还在,祝照的手也没歇下,最终明云见无奈,叹了口气道:“夜已深了。”   祝照这才一愣,问了句:“你还没睡呢?”   明云见慢慢睁开眼,眼中有些疲惫之色,但显然是一直没睡着。他与祝照不同,祝照白日在家中没事儿还可以睡个午觉,云家这些日子接了个大生意,海船出航几日便遇上了海贼,这些还得明云见去打理,故而他白日较为忙碌,也没空陪着祝照。   明云见低头看了眼祝照,瞧见她双眼睁得很大,似乎一直都没闭上,于是搂着她的腰问:“不然我给你念故事听?”   祝照闻言,一瞬有些羞涩,微微红着脸道:“我又不是小孩子,怎么还要你给我念故事听啊……”   “谁让你睡不着,再不睡便要入子夜,次日天一亮我就得起了。”明云见伸手拍了拍她的后背,起身道:“你往里头睡去,我靠在外面替你挡风,再让人提个碳炉进来,免得冻着你。”   祝照唔了声,其实心里挺开心,于是缩在被子里裹好,一丝缝隙也没留,就等着明云见取了故事书回来。   明云见将故事书取回来后在碳炉边上烤了会儿,将身上的寒气烘暖了些,这才进了被窝,但一时也没靠近祝照,等祝照抓着他的手要钻进他怀里了,明云见才翻开书给她念故事听。   明云见念故事书时,祝照就趴在他的心口上,一边耳朵听着他的心跳声,一边耳朵听着他念故事的声音,也不知是不是当真这故事书管用,祝照很快便睡了过去。   第二天早上醒来时,明云见已经起了,听丫鬟说他正在前厅用早饭,等会儿还得去处理海盗的事。   云家航海的都是明云见训练出来的人物,功夫比起海盗要厉害许多,只是海上经验不足,故而开头会吃些亏,不过云家做航海生意已经有十年了,这些事虽棘手,却总会以好结局过去。   祝照起得迟,没能赶上送明云见出门,本想趁着天气不错出去走走,不过府里丫鬟说明云见给她约了城内有名的大夫,大约午间过来给她把脉。   原先文王府里的大夫在林大夫离开笙州时,跟着林大夫一起走了,那人本就是杏风山上的,说是想回去看看师兄弟,等过了这个冬天再回来。   祝照知晓这边的大夫不好约,便在府里等着。   不过在府里等待大夫时,她倒是听到了一个骇人的消息,消息是从京都传来的,因为距离较远,恐怕再新的消息,也过了时间。   消息是从云府的下人嘴里传来的,他们都是笙州本地人,对京都里的事多半有些好奇,说是静太后发丧了,但据整理静太后遗容的人说,静太后的死相并不好看。   祝照的面前放着一盆兰花,正以画笔精心作画,突然听见这消息,手中下笔差点儿错了位置。   她抬头朝那两个从长廊路过去喂孔雀的下人看去,跟着祝照身边的一个丫鬟见她盯着那两个下人发呆,以为祝照想听听是什么事儿,故而自作主张过去问了一些,回来之后祝照也没发现她离开过。   “好大的故事!”丫鬟回来时,声音高亢,惊讶道:“京都太后死了有一段时间了,前段时日发丧,遗容是宫里人整理的,不过消息还是没瞒住,说是静太后死时双手双脚都烂了,白发蒙面,口含麝香,双眼流血,吓人得很!”   祝照这回是真的画不下去了,她猛地朝丫鬟看去,心里起了一阵怪异的感觉。   另一个丫鬟听到这个消息也吓了一跳,毕竟京都几个月前还闹过嵘亲王造反一事,虽然山高皇帝远,嵘亲王造反祸及到的只有京都附近的百姓,不过消息还是传到了笙州这边来的。   嵘亲王才死,后来文王又死了,文王死后没多久,太后也死了,这一桩桩事儿连在一起发生,未免让人觉得大周朝廷太乱,小皇帝手段过硬。   两个丫鬟还在谈着,祝照却慢慢静下心来。   她觉得静太后的死有些蹊跷,是因为静太后曾经在她的榛子酥里下了麝香,如今她死了,却也是白发蒙面,口含麝香,这份巧合,叫祝照难免多想了会儿。   这么一想,她便觉得腹中不适,似乎又要有呕吐的感觉,只是现下未到饭点,祝照也不知自己究竟是为何反胃了。   大约不过半个时辰,小松便带着明云见找来的大夫入府。   如今小松在云府跟着祝照姓,叫祝松,不是以前的名字,不过改名换姓了也挺好,至少大家都叫他小松也显得亲切。   府里人上下都知道小松是明云见与祝照的弟弟,人里人外都称他一句‘小公子’,不过小松倒是不在意这些称呼,仍旧经常跑出去玩儿,身上也不爱穿绫罗绸缎,没个形象。   祝照见小松几乎是从外跑进来了,不禁叹了口气,拉住对方让他慢点儿,小松咧嘴对她一笑,不知从哪儿摘了一把长寿花送给她。后来祝照才知道,那把长寿花是他从人家大夫院子里摘下来的,可把大夫心疼了好一阵子。   大夫给祝照诊脉,要到个暖和些的地方,前往书房的路上,祝照朝小松看去好几眼,手中抓着长寿花不禁紧了紧,随后她才问了句:“你可有入宫过?”   祝照问这话,小松愣了愣,祝照又问他:“可见过太后?”   小松眨了眨眼,一派单纯地摇头,似乎不知祝照说的是什么意思。祝照也就问了这两句,心想或许是她想错了,静太后所做之事藏不住,或许宫里厌恶她的人早就够多了,小皇帝明显不想被她控制,不杀她狠过于杀她。   也许,所谓麝香,只是宫里人瞎传的胡话,堂堂太后,哪儿能有那般死法。   祝照沉默时,小松伸手抓了抓脸颊,抿嘴脸上单纯,眼睛却盯着远方一处看了会儿,随后咧嘴笑了笑,似乎有些得意。   他做的事,是得明云见允许的。   那人害了祝照在先,怪不得他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京都城已经够乱了,恐怕几年之内小皇帝也别想安定下来,多一事少一事,对他来说其实并不差,明云见虽然帮他除掉了对他而言最大的威胁,但同时也及时抽身,给他留下了一堆烂摊子。   小皇帝的成长不在这几个月,而在将来,有的是时间让他慢慢去磨砺,如何才能真正地成为一个好皇帝。   到了书房,祝照便坐在书桌旁让大夫把脉。   大夫在滨海城也算是有些名望,手指往祝照手腕上一搭,便眯着眼睛唔了声,算是有了答案,不过短短几个眨眼的功夫,他便已经看好病了。   祝照愣了愣,眨眼问了对方一句:“大夫,我这情况不用吃药吧?”   “吃药?你想吃药?”那大夫瞪着眼睛看向祝照,微微皱眉道:“夫人为何要吃药,夫人的身体虽然较于常人虚弱了些,但也没必要吃药的。”   祝照哦了声,便问:“那我这几日食不下咽,也是因为身体虚吗?”   “这个时候忌口是正常的,等过两个月就好了。”大夫道。   祝照心想,她来笙州也才一个月左右,的确不太习惯这里的饭菜,吃不下也是正常,等两个月后习惯了这处,也就没有这些情况。大夫所言,与她猜想的一样,就是明云见大惊小怪,过于担心她了。   祝照松了口气,便对小松笑道:“既然如此,小松便送大夫回去吧。”   大夫笑着点头,恐怕也是头回碰见这么省事儿的商夫人,便收拾着东西打算与小松离开,一边收拾时一边叮嘱了几句:“不过夫人要切记,现下孩子月份还小,切不可与云老板同房,若是夫人之后胃口果真差得一点儿也吃不下了,我便再来给夫人开一些补药。”   祝照本整理袖子准备回去院子画完自己没作完的画儿,突然听见这句叮嘱,浑身僵了僵。一脚跨出书房门外的小松也怔住了,睁大了双眼看向大夫,满目惊喜,似乎听见了什么不得了的消息。   “大夫留步!”祝照微微晃神,不自觉以手盖住自己的小腹,而站在她身后的两名丫鬟早就按讷不住,抓着彼此的双手低声欢呼了。   大夫怔怔地望着祝照,等她指示,小松连忙跑去书桌,用纸笔潦草写了几个字,砰地一声盖在了桌面上,只见纸上写道:夫人有孕了?!   大夫见那歪七扭八的字,点了点头,又分外不解:“是……是啊,夫人怀有身孕一月有余,虽说月份不大,但我行医这么多年,不会诊错脉,这……难道云府上下都不知吗?”   他还以为大家都知道,只是最近云夫人胃口不好,让他来瞧胃口的呢……   祝照讷讷地摇头,她是真的不知啊……   她与明云见成亲一年多,从没有怀子的迹象,加上之前静太后不知在她的榛子酥里放了多少麝香,祝照的身体又总是不好,从来没断过药,她也以为自己不易怀孕的。   而且一个月前林大夫还在时,也不知她怀孕了。   祝照仔细想了想,林大夫在时,她恐怕才刚有孕没几日,林大夫诊不出来也是正常的,但她后来还吃了一段时日林大夫配的补药,也不知对身体有无影响。   大夫本是要走的,结果又被祝照留下来问了许多话。   祝照问他自己之前身体不好,吃了许多药,对她腹中孩子有没有影响,还有林大夫后来留下的药方她也让小松取来给大夫看,若是里面有什么药坏了身子,现下还要及时补救才行。   祝照一连问了许多,大夫一一耐心解释。   他瞧得出来祝照年纪不大,这恐怕是云夫人与云家当家的第一次有孕,故而紧张了些,于是好一通安抚。   不过大夫瞧见林大夫后来留下的药方时,咧嘴笑了笑,开口道:“夫人放心,这些药对孩子都无多大影响,夫人只需注意好好休息,多吃些有营养的东西便可,不过药物一类不可轻易沾碰,要吃补药膳食,还得问过大夫才可。”   祝照连连点头,将大夫说的话一一记下,等小松高高兴兴送大夫走时,祝照还坐在书房里缓不过神来。   小松知晓祝照有孕,比祝照自己显得高兴许多,路过长廊,从云家院子里摘了一把花送给大夫,就当是还自己在大夫家里摘的那一把,大夫见小松孩子心性,无奈摇头。   书房内,祝照发了一会儿呆才慢慢露出了点儿笑容,她不是不高兴,只是忧过于喜,她担心的太多,也怕自己从小身子不好,保不住这孩子。   但祝照也想,她有了与明云见的骨肉了,不知是何时怀上的,与大夫相算的日子,怕是船上那回。   祝照脸上微红,她用手盖着滚烫的脸颊,这才想起来,连忙对身后的丫鬟道:“去一个人传消息给我夫君,让他……让他早些回来吃晚饭。”   祝照本想说,让他也知道这个消息好高兴高兴,不过想起来明云见还在忙,她这般告知恐有打扰,还是等明云见回来之后,她亲自告诉他比较好。   结果丫鬟笑说:“夫人方才没瞧见吗?小松公子比您可激动得多,他估计是不能老老实实将大夫送回家,到了门口便得往当家的那边跑,要将这好消息告诉当家的了!”   祝照脸上笑意压不下来,听丫鬟这般说,心里也是这样想的。   小松这般猴急的性子,肯定是等不下去,估计要不了多久明云见就得回来了。   祝照望着门外晴朗天空,慢慢舒出一口气,她午饭还没吃,这时便让府里下人端过来,她是不觉得饿,但是为了肚子里的那个,多少还是得吃点儿的。 第133章 尾声   明云见从外归来急匆匆, 路过门槛差点儿被绊了一跤, 一旁古谦连忙扶着他,脸上挂笑。   古谦年长明云见一些, 在明云见出宫办府时就跟着他,可以说是看着明云见长大的, 也是最了解明云见的人之一, 明云见这般慌乱还是他头一次见到。   他这一生运筹帷幄, 唯有在感情这件事上拿不准, 恐怕更没料到自己居然还会有个孩子。   其实明云见并不在意自己有无孩子,祝照的身体自小就不太好, 并不是一般健康妇人,说不定也不大适合怀孕。明云见做过的打算,是他们此生无子, 但是能相守相扶, 开心快乐地生活下去,即便老无所养, 也不觉得孤独。   但有子,是惊喜。   祝照猜到小松去给明云见传消息后,明云见得尽快解决手中事物回来, 可她没想到自己的午饭还没吃完,明云见就已经从外面回来, 入了院子也没有形象,在书房就能瞧见他一路奔来的模样。   明云见进书房时,祝照手上正端着一碗面, 她实在吃不下饭,不过清淡的东西能吃一点儿,故而就着桌面上的一些简单菜色,祝照小口小口地吃了一碗鸡蛋面。   见到明云见时,她微微愣神,随后浅笑道:“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分明是明知故问,不过祝照却意外从明云见的脸上看见一抹从未有过的红晕,他似乎从来都不会害羞,毕竟在宫里长大的,自小就学会了伪装,这回却在祝照的跟前显得手足无措。明云见笑了笑后,又叹了口气,最后走到祝照跟前,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要给她搭脉。   门外古谦与小松脸上都带着笑意,那眼神祝照自然看得懂,她也从未见明云见这般激动或者说是紧张过,恐怕当初就算是被周涟带着去行斩首之刑时,也不似现在这般手抖。   祝照乖巧地将手摊给了对方,明云见其实不会号脉,但是他知道若是怀孕之人的脉象,是比常人多一股的,他知晓自己的脉搏跳动,又对比祝照的脉搏跳动,几次来回才察觉到细微的差别。   祝照的脉搏似乎跳得比他的快,但若仔细去感受,那其实是两股脉搏的跳动几乎重叠在一起,所以显得快了几分。   明云见不知自己这么猜对不对,不过大夫说的话总不会有错。   “你要抓着我手到几时啊?再不松开,面就要糊了。”祝照盯着明云见的脸看,有些像是看笑话似的,但她心里又着实很高兴。   明云见慢慢松开她的手,对上祝照视线时,低声道了句:“我听小松说你怀了我们的孩子,那边话还没说完便跑回来了,回来路上时我在想,我回来见你一面,确定你一切都好,再回去处理事务。但现在见到你,我又不想离开了,此刻我满脑子都是关于你的事,方才武奉说的什么海盗我都不记得了,真是……”   祝照睁大眼睛朝他看去,听他说这一段似乎是袒露心扉的话,但明云见说得有些快,到最后顿了顿,接上一句:“真是失态。”   失态,且失控。   恐怕云府门口不少家丁都瞧见他差点儿摔跤的样子,私底下总得笑话两句的,这不,祝照身后跟着的两名丫鬟已经忍不住偷偷捂嘴笑了。   明云见心中当真喜悦,见别人笑话自己,也不觉得如何,他紊乱的心跳还未平息,呼吸都乱了分寸,即想抓着祝照的手,又想让她多吃点儿。   祝照微微抿着嘴道:“我没关系的,等我吃完了,便回屋里休息,你若那边有事要忙还是去忙吧,反正孩子就在肚子里又不会跑,我也就在府里等着你回来。”   祝照这话说得娇滴滴的,明云见听得心里一阵暖意,越是如此,他越不想走。   “海盗之事交给武奉吧,我也没打过海盗,不知海上情况,去了也只是听旁人说采取意见,我想武奉能解决得好,若是解决不好,这一单损失也不要紧,不是多贵的东西。”明云见摇头,拿起筷子给祝照的碗里夹了一片香煎鱼肉,道:“我今天哪儿也不想去了,就想在家里陪着你。”   明云见想,他就算去了,恐怕也满脑子都是祝照的事儿,解决不了多大的麻烦的。   小松过去给明云见比划时,明云见根本看不懂,还是阿燕与武奉看懂了小松的手势,与小松一般激动道:“夫人有喜了!”   明云见这才看得懂小松那拿着手在肚子跟前比划是什么意思,若不是有人提醒,他会以为小松闹肚子的。   就在那时,明云见已然心不在焉,前面说的话忘了大半,后面的话接不上,最终只留了一句:“你们继续,我先回去一趟。”   他说这话要走时,手上还拿着此番出海做生意的云家人名册,拿出门又被武奉给追了回来。   今日在属下面前丢人的事儿,明云见已经干得够多了,他也不在意多这一两样。   反正脱离了京都生活之后,明云见本就想过寻常人的安稳生活,有钱好,没钱也罢,生意做得够不够大于他而言都不重要,对他来说最重要的,最放在心上的早在船上便已经说给 祝照听了。   他就在乎祝照,在乎眼前人。   祝照道:“我听府里人说这次的生意不小,若非如此,也不会缠了你几日,你现在放下未免有些……太不负责了吧。”   “我只对你负责就好了。”明云见摇头,与祝照对视了一瞬后,他又无奈地抓着祝照的手臂,额头磕在对方的肩上带着点儿叹息声道:“你便让我今日陪着你吧,我去了也是白去的。”   祝照还没笑出声,屋外的古谦扑哧一声笑得倒是很戳耳,小松也搓着两侧胳膊,若是他能开口说话,此刻怕是脱口而出了惊吓吧。   两名丫鬟也有些忍俊不禁,纷纷转过身去了。   祝照看向磕在自己肩上的头,又看了一眼书房门外,小松已经跑得没影儿,古谦背过身去肩膀在颤抖,祝照长舒一口气,低声用仅有她与明云见能听见的声音道:“他们都在笑话你……不太威严。”   准确来说,是笑话明云见居然会有接近撒娇的一面。   明云见不管那么多,也用仅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道:“你应我就好。”   “你是当家的,这个府里的事,自然……自然是你说了算,你若不想走便留下,何必还要我多说一句话呀。”祝照的意思很明显,她不想明云见为了自己怀孕之事耽误了生意,但若明云见当真想留下,她也自然高兴。   午间吃完了饭,小松又替明云见跑了一趟腿,特地去告诉武奉与阿燕他们几个,明云见今日是不会来了,至于海盗之事他们还得尽快拿出主意来。   下午明云见便陪着祝照在兰景阁里照看兰花,又给祝照画的兰花提了一句词,大半日没有离开府里,当真陪祝照到晚间他也不觉得累。   用完晚饭后,祝照率先沐浴睡下,武奉与阿燕商讨出了结果已经回到府里,明云见还得去听武奉的回话,祝照原以为他会去挺久,结果翻了个身被窝还没捂暖,明云见便回来了。   他让丫鬟打了热水,沐浴一番之后便与祝照躺在一起。   祝照是背对着床外的方向,明云见便双手搂着她的腰,将她整个人小心翼翼地抱在怀中。   以前明云见与她贴得这么近,大多都是想要做些什么的时候,祝照小心提醒了句:“大夫说,我们现在不宜同房。”   “我知道。”明云见伸手点了点她的额头,有些无奈道:“你把我想成什么人了?”   祝照脸上微红,她翻过身,面对着明云见视线朝下瞥了一眼,两人身体都在被子里,若不掀开什么也瞧不见,不过一个眼神便能表达的事儿,双方心知肚明。   明云见挑眉:“动情不假,不会动你也是真。”   祝照轻轻哦了声,鼻尖闻到的都是两人身上同样的薰香味儿,淡淡的夹杂了一点儿兰花清香,好闻得很。   今日得知有孕的好消息,祝照的确很开心,前几日因为胃口不好的郁闷也都一并烟消云散了。   只是有些可惜,这个好消息她目前也只能告诉云府里的一些人,并不能告知同样在意她的那几个。   明子秋与涂楠在一起,恐怕也过上了闲云野鹤的生活,金河靠水,吃喝估计与笙州这边没太大差别,只是一边是海鲜,一边是河鲜。   祝照想若明子秋那孩子性的人知晓她腹中有孩子了,恐怕得比她还要高兴,光是如此联想便能想到明子秋的神情。祝照也还可惜,这样的好消息她不能告诉阿瑾哥,毕竟她自从回到京都之后,慕容宽对她的照顾也很多。   不过人生之中些微遗憾始终避免不了,祝照想她只要知道明子秋与慕容宽都过得很好便好了。   明云见瞧出她有些睡不着,于是从床头拿出了昨日带回来的那本书,轻声问了句:“继续念故事给你听?”   祝照抿嘴笑着,点头嗯了一声,便靠在明云见的怀中听故事。   一则故事,她听了两日也没听完,之后又是好眠。   十二月初,笙州这边的天气虽冷了下来,但仍旧日日晴朗,如笙州本地的人说的一般,他们这儿恐怕好几年也未必会迎来一场雪。   云家海盗之事处理得与旁人不同,其实笙州这处做海上生意的人还有许多,大家见到海盗大多都舍弃大半财物要求人员安全归还,不过像云家这般硬碰硬的还是头一回。云家航海的人功夫都不错,与海盗在海上纠缠了好几日,居然让海盗觉得讨不了好败兴而归,之后几次海上生意,海盗看见云家的帆便鲜少有主动去啃硬骨头的了。   后来还有几个笙州的富商问明云见怎么训练出这般能打的航海能手时,明云见便说自己有个生意开了镖局,镖局里请的都是些江湖上有头有脸的人物教的镖师,这些航海的人也跟着学了一些,只要出海前筹备妥当,便不会有太大问题。   那些人来也不是空着手,大多带了礼,也知晓云家夫人有孕,得了经验,也道了喜。   十二月初三,这日是祝照的生辰,明云见特地给云家的下人都放一天假,只留着几个贴身伺候的,与从京都里请来的厨师烧了一桌子家常宴,能上桌坐着吃饭为祝照庆生的人也不多,就是熟悉的几个。   古谦、武奉、阿燕、小松,还有两个平日里总是跟着武奉身后的两名前夜旗军。   对于过往那些事,祝照早就已经放下了,她如今身怀有孕,心态平和了许多,见到阿燕也没有太多感觉,虽知当初是暗夜军杀了祝府满门,但那也不是阿燕下的手,更不是阿燕的错,祝照心里了然。   小松便是武奉和阿燕带大的,其实对于小松来说,文王府里的那些旧人,或许比祝府的旧人要亲切很多。   明云见把武奉阿燕几人当做自己的家人,祝照会渐渐习惯,也将他们当成自己的家人对待。   饭菜上桌时,古谦、武奉、阿燕都在,明云见和祝照坐在主位,就留这个位子空给了小松,不过眼看午间吃饭的时间快到,桌上饭菜也就剩下几样没端上来的了,小松还没回来,明云见不禁皱眉。   “这小子来到笙州之后没了约束,这么大的日子早上还跑出去玩儿。”明云见道。   祝照扯了扯他的袖子道:“我是听他说,他要出去给我买生辰的礼物,便等他一会儿?”   祝照都这么说了,明云见也就只能耐着性子等小松回来,门前鞭炮到了时间便要放,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传来时,小松正好捧着一样东西跑进了门。   饭厅内几人都在桌边等着他,小松手上端着个长长的盒子,面上扬起笑,丝毫不为自己迟到而惭愧,反而有些得意地将手中礼物送给祝照。   祝照瞧他那样子,跑回来时估计还用了轻功,恐怕路上惊吓了不少人,鼻尖上都冒汗了。   祝照接过礼物本想放到一边让大家先吃饭,结果小松不乐意,焦急地跺了跺脚,就想她赶紧拆开来看。   祝照便打开了盒子,瞧见里面放着的东西时她微微一怔,眼中不免有些惊喜,又抬头看向小松:“你是从哪儿弄来这个的?”   小松更得意了,下巴微微昂起,明云见撇过头去看,瞧见食盒里正躺着两串糖葫芦。   笙州没有卖糖葫芦的,祝照有孕也不能吃山楂,故而小松用的是去了核的冬枣代替山楂,外头裹了一圈糖衣,一颗颗红彤彤的冬枣与糖衣结合,当真与糖葫芦有九分相似了。   能用心到此,祝照心中顿觉感动,明云见也道:“就你滑头,免了你今日迟到的罪,还不快坐下,等会儿饭都得凉了!”   小松见祝照高兴,他就高兴,于是应了明云见的话,坐下与祝照一同吃饭。   吃了饭后,其他人也都一一送上了自己给祝照准备的礼物,几个男人不知要给祝照什么,便将前段时间出海时带回来的海中珍宝给祝照送来。明云见给祝照的礼也很特别,是由金子打造的长命锁,与先前挂在祝照脖子上十来年的那一枚几分相似。   祝照见到长命锁,自然知道其中意义。   她与明云见,便是因为一个长命锁而绑在一起。   明云见道:“你先替腹中孩子戴上,等生出他后,再将这枚长命锁送给他。”   祝照将那小小的长命锁握在手心,以掌心的温热熨烫着,她忽而想起了什么,问明云见:“你有没有效仿先帝,在长命锁里藏了东西?”   明云见笑着道:“藏了。”   祝照又问:“上面写了什么?”   明云见回:“一些想与你说的话。”   “与我说的话,为何要藏在孩子的长命锁里,倒不如现下直接说给我听。”祝照昂起头对他笑着。   明云见轻轻摇头,道:“余生岁月,你慢慢感受就好。”   那边两个丫鬟没见过糖葫芦是什么,知道小松会做,央着小松教她们。小松双手一抱,明显是不想教,恐怕是打算将这个当做以后的绝学,只做给祝照一个人尝了。   两个丫鬟追着小松在院子里说个不停,吸引了明云见的视线,明云见瞧见小松跑得快,一瞬飞上屋檐对两名丫鬟做鬼脸,于是道:“他年纪也不小了,是不是该给他寻个亲事?”   祝照闻言,也看向小松的鬼脸,过了年小松也有十六了,是该给他找个亲事先定下来。   祝照点了点头,明云见又见小松一脚踩坏了飞檐上的飞燕雕,于是皱眉跨步出去道:“你消停点儿!先下来!再这么冒冒失失,日后哪儿有女子敢嫁给你?!”   不光是明云见,就是阿燕与武奉都昂着头看小松逗两个丫鬟,不禁无奈笑笑。   祝照摊开掌心,看向手里的金锁,两指捻起,长命锁下的金铃铛在微风中吹得叮当作响,她想,她的余生岁月,恐怕能很热闹。   明云见听见铃铛声,回头看了一眼站在门内躲着风的祝照,她正倚着门边,身子微斜,脸上挂着浅淡的笑,一身霜色长裙添了几分柔色,与她再入京都时小心谨慎大不相同了。   眉目柔和了几分,明云见心口暖意渐生。   得知祝照怀孕时,明云见便让人备好了长命锁,但他想与祝照说的话,是昨日才写进去的。   若祝照再仔细些,应当能看得出来长命锁下挂着的铃铛是个暗扣,能打开锁边,不过她这般聪明,恐怕要不了多久,就能看见明云见想与她说的话了。   昨日书房窗外木帘微晃,几抹竹影倒是翠绿,明云见听见声响恍惚以为祝味甜照走来,细细一瞧却发现不过是风过树梢,惊起了一只鸟雀。他想书写的话一瞬晃过脑海,那大约就是他当下见风不是风,见影不是影的感受。   怦然心动时,心猿意马起,自此以后……   春风花开是你,骄阳明月是你,睁眼入梦是你。   春宵薄雨,云起飞雪,万般相思,皆是你。   ―――(完)―――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写完了!这篇小说也要和大家说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