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本书由(梨梨梨梨只丶)为您整理制作 ================================== 皇帝急了会咬人 作者:风泠樱 ☆、临危奉召   我一直觉得,一个人能当上那万人敬仰的九五之尊,是一件可遇而不可求的事。   就像我,儿时也曾不要命地想着,等哪天自己变得聪明能干有人脉了,也弄个皇帝来当当——到时候想吃什么吃什么,想穿什么穿什么,才不会被那些阳奉阴违的势利眼给克扣了去。   可是,当某日机会真就摆在我面前的时候,我的整个脑袋里却只剩下自己被雷劈中了的错觉。   说起来,那天还真是阴云密布、闷雷阵阵的——委实是那种适合老天爷把人命收了去的天气。   朝晔宫的太监一大早地就来哭丧了——父皇明明还吊着口气呢,他却已经愁眉苦脸的,四处散布坏消息了。   也不晓得是谁借给他的胆子。   我当时这样想着。   后来我才知道,是真有人借了他一枚狗胆。   当然,这种话我自始至终都没对任何人说过——因为我不敢。   诚然,我是父皇最小的女儿——天玑国的三公主——姬云梨。   用我那唯一的皇弟——姬风行的话来说,这名字,一听就晓得是只好捏的软柿子。   但对于这种听起来毫无根据的说法,我却不能不以为然。   是的,在父皇的六个孩子里头,我是最不受宠的那一个。   我猜,那大概是因为我脑子不够好使、性子又不太讨喜的缘故——再加上娘亲在生下我不久之后就撒手人寰了,因此,比起有漂亮母妃招揽父皇的哥哥姐姐们,我无疑是输在了起跑线上。   尽管我还在襁褓中时就被三弟的母妃过继了去,但她也仅仅是在刚开始的时候善待于我——只缘才收养了我一个多月,这位肚子几年没有消息的舒妃娘娘便突然怀上了三弟。   打那以后,我就彻底变成了一个没爹疼没娘爱的孩子。   不过没关系,纵使整个宫里的人都不把我放在眼里,这日子我还是得照样过。   只是……父皇临危之际,为什么独独把我给召了过去?   跟着那个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大太监匆匆赶往朝晔宫,我这心里头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虽说大哥和二哥在三年前的夺嫡之争中闹了个两败俱伤,一个成了残废,一个变作痴儿,大姐同二姐又都早早地嫁了人,但不是还有个颇受器重的三弟在吗?为什么会轮到我——轮到我这个一年到头都见不着父皇几次的三公主呢?   满腹狐疑之时,我已经跟着那太监来到了父皇的寝宫。   然后,殿外的阵仗委实把我吓了一跳。   平日里那些高贵冷艳的娘娘们,此刻竟扎堆地跪在外头,几乎个个是同那领路的太监一个表情。   “皇上……皇上啊……”   怪不得我远远地就听见了奇怪的声音,原来是她们在……哭?   我还以为是风声太大了。   说起来,这二月初的时节,正可谓“春寒料峭”——冷么,倒不算太冷,暖么,实在谈不上——她们就那样迎着阵阵清风跪地不起,也真够呛的。   我想,身为一个不受待见的小公主,我真的不能就这么视若无睹地从她们的身边走过。   于是,我三步并作两步地靠了过去,恭恭敬敬地向各位娘娘请了安。   原本沉浸在悲痛之中的娘娘们一见是我,忽然之间都噤了声。   或娇柔或凄楚的脸上挂着似有似无的泪痕,她们呆若木鸡地仰视着我的脸,一副像是浆糊上脑的模样。   “你怎么在这里?!”直到其中一位霍然起身,双目圆睁着失声叫道。   我一瞧,这位娘娘我认得,可不就是大哥的生母——明妃娘娘吗?   “是父皇叫我来的。”面对女子满脸惊疑的质问,我老老实实地作答。   别奇怪我堂堂天玑国的金枝玉叶,为什么没在人前自称“本宫”——一个连座属于自己的宫殿都未曾拥有的鸡肋公主,是不可能习惯“本宫”这一自称的。   至于“本公主”这样娇贵傲人的称呼,我这个先天弱气、后天弱势的可怜娃,又怎么可能适应得了?   反正父皇他们也不管我,我就用最普通的称谓好了——就一个字,多省事儿。   “皇上!?”只不过我一时间没能料想,听罢我简洁明了的回答,明妃娘娘竟然震惊得倒退两步,两个字当场脱口而出。   我见她一手抚着胸口,双眼难以置信地瞪着我,正准备皱起眉头纳闷一下,却突然想起了,其实先前太监来传话的时候,我也是相当意外的。   如此一思,我很快就理解了明妃娘娘为何有此反应。   接着,我开始思量需不需要作出回应。   谁知下一刻,就有人替我给出了答案。   “皇上怎么可能让你来!?”   另一个惊愕的声音尖锐响起,切实有效地吸引了我的注意力。   这回起身发话的,是二哥的母亲——禧妃娘娘。   “我也不知道。”我依旧据实以告,还下意识地冲说话人摇了摇头。   话音刚落,明妃娘娘就冷不防轻笑一声。   “禧妃妹妹缘何如此惊讶?”   她挑着眉毛这般反问着,只是我很奇怪:方才她自己不是也很诧异的吗?   “难不成,皇上还会让一个痴傻之人侍奉殿前吗?”   “你……”意有所指的话语,令禧妃娘娘霎时神色一改,她瞪视着细眉微挑的明妃娘娘,眼睛似是就要喷出火来,但到底还是忍住了,“哼……明妃姐姐说的是,皇上宅心仁厚,自然也不会让一个身有残缺之人,拖着条不能动弹的腿前来侍疾。”   此言一出,剑拔弩张。   两人彼此皆是皮笑肉不笑地注视着对方,脸色都不太好看。   我微缩着脖子,来回打量着这两张风韵犹存却阴森可怕的脸,总觉得空气中冒出了一股若有若无的火药味。   我头一回觉得,父皇的寝宫对我而言是那么的具有吸引力——我只想快些进去,好避开这两位娘娘针锋相对的场面。   就在这时,老天爷仿佛是听到了我小小的心声,让领我来的大太监冷不丁赔笑着开了口:“二位娘娘,奴才斗胆,皇上他……还在里头等着公主呢……”   颇具弦外之音的一句话,直接叫两人对其怒目而视。   不晓得为什么,我好像从她俩的眼神里读出了如下含义:“狗奴才!这里哪儿有你说话的份!”。   但是,两位娘娘只是瞪着他,谁也没出声——这大抵是缘于对方搬出的,乃是万人之上的父皇吧。   “公公……”这时,安静的空地上忽然又冒出了第三个女子的嗓音。   众人循声望去,目睹的是大姐的母妃——已然年近半百的静妃娘娘。   “皇上想见的……该不会是大公主……”只见她不徐不疾地站起身来,话到一半时,忽而迟疑着看了明妃与禧妃一眼,“或是二公主吧?”   话音刚落,两声冷哼就不约而同地传至耳畔。   实际上,我也有过这样的怀疑——兴许是父皇病重糊涂,一不小心说错了一个字,譬如将“云千”唤成了“云梨”,又如把“二”说成了“三”。   可一想到两位姐姐都已嫁作人妇,移居宫外,我又觉得……说不定,父皇是真的打算再见我一面?   “回娘娘的话,皇上要见的,确实是三公主没错。”让三位娘娘失望的是,那太监恭谨地欠了欠身,视线在她们仨之间打了个来回,又乖乖地将之收回,安放到地面上。   他这笃定的话一说出口,几位娘娘的目光就又汇集到了我的身上。   罕见的万众瞩目把我吓得埋低了头,只想快点儿离开这是非之地。   “几位娘娘,这皇上的旨意耽误不得……还请娘娘……”眼瞅着这场面僵持不下,那太监只得壮着胆子再度请示。   他为难地没敢把话说全之际,我也正怯生生地垂着眼帘,不敢多言。   “怎么了?”直至耳边冷不丁传来了一个温润如玉而不失威严的男声,我的内心才不由得泛起了丝丝涟漪。   这宫里头有这么好听的声音?   听惯了女子的莺声燕语以及太监的尖利怪音,我不免暗暗犯起了嘀咕。   是以,我随即情不自禁地抬起头来,想要看一看来者何人。   这时,恰逢一阵沁人心脾的淡香飘然而至。   我不禁猜测,这如阳光般好闻的味道,是来自于那个有着动听嗓音的男人。   因此,我连忙加快了四下寻觅的速度——很快,我的视线就捕捉到了一抹银白色的身影。   来人是个二三十岁的男子,他身形修长,步伐稳健,身着锦衣,头戴冠玉——饶是我这个孤陋寡闻的深宫女眷,也看得出此人非池中之物。   不过,他是谁?我好像没见过他?   “哟……宁王爷……”正睁大了眼盯着他瞧,我就听见了那太监忙不迭给来人请安的话。   宁王?   我虽安于深闺,对朝中之事知之甚少,却也至少知道,父皇定是有几位兄弟的。   其中,这宁王的名讳,我倒是听一些个小宫女私下里兴奋地议论过——大抵都是宁王好英俊,宁王好厉害,宁王好温柔之类的溢美之词。   我认为,那些同我年纪差不多的小丫头,着实不该把大好的青春浪费在谈论一个男人的事情上——何况这个男人,大约也不可能迎娶她们作为王妃。   难道不是嘛?   有这个闲工夫去幻想一件不切实际的事,不如找机会多吃点儿好吃的。   每次我提出上述看法,就会被我的贴身侍女——琴遇不着痕迹地鄙视。   唔……扯远了。   嘶……我记得,我的这位皇叔应该是排行……第三?   嗯,跟我一样,算是家中老三。   不过,他的地位同我的相比,显然是存着天壤之别。   “哟!这不是宁王嘛……”禧妃娘娘语气一改的问候,当即便证实了我的想法。   “娘娘……”来人不卑不亢地低了低眉,算是向父皇的妃子们略失薄礼。   “宁王这个时候前来求见皇上,所为何事?”与此同时,明妃娘娘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将这个问题问出了口。   然而,让人始料未及的是,我的这位皇叔并未给予她语言上的回复,而是径自将目光投向了立在一旁的我。   电光石火,四目相接。   我原本还算平静的一颗心,莫名突地一跳。   “公主,皇兄要见你,速速随本王入殿吧。” 作者有话要说:  哈哈哈哈哈 ☆、为父送终   现在回过头来想想,兴许早在那一刻之前,我的这位皇叔就已经存了些不同寻常的心思。   可惜那个时候,我还全然未能察觉。   我只是冲他讷讷地点了点头,但随即又猛地意识到身侧还有一群娘娘,故而不由自主地将忐忑的目光投在了明妃与禧妃的脸上。   我不是个聪明的人,却也晓得此情此景下,她们很不希望看到我跟着三皇叔去觐见父皇。   就在我惴惴不安、举棋不定之时,三皇叔冷不防发话了:“公主,这是皇上的圣旨,若是耽误了,可不是闹着玩的。”   他的声音如泉水流淌般清脆入耳,却听得我心惊肉跳。   我怯生生地仰视着他,真想将我尴尬的处境直言相告。   没错,不是我不想去,是这些娘娘的视线实在扎人啊!   刚这么欲哭无泪地想着,我就忽然发现,身旁那些叫人如芒刺在背的各色眸光,好像于一瞬间消失不见了。   我半信半疑地侧过脑袋,看向了为首的明妃娘娘和禧妃娘娘——只见她们已然一改先前那融合了愤恨、不甘、嫉妒与威胁的复杂神情,貌似是僵在了那里。   我不明白她们为什么莫名其妙地就变了脸,因为三皇叔刚才那话所提醒的人,分明就是我呀——我害怕,这无可厚非,可是她们跟着失色,这算什么道理?   一头雾水之时,我听得明妃娘娘忽而莞尔一笑曰:“呃呵……王爷说的是……”   话音刚落,她就冷不丁眸光一转,皮笑肉不笑地对我说:“公主……还是快些入殿吧。”   咦?   我闻言登时一愣,竟又听见禧妃娘娘道:“明妃姐姐说得对……公主……赶快进去吧……”   这……这两个人……怎么突然就改变态度——同意了?   我疑惑不解地看了看两张面带古怪笑意的朱颜,又下意识地注目于距我一丈开外的三皇叔。   他正神色淡淡地瞅着我,也不说话。   罢了,虽然不太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但是跟着三皇叔进屋,总比留在这儿跟娘娘们周旋要来得强。   如此思忖着,我坚定地点了点头,朝着父皇的三宫六院略失薄礼后,便随着器宇轩昂的皇叔迈向了朝晔宫。   孰料行至父皇的卧房之外时,三皇叔却猝不及防地停住了脚步。   “公主请吧。”   他彬彬有礼地说着,若是换做平日的我,定是会忍不住暗中惊叹一番的。   毕竟,在所有皇亲国戚之中,他几乎是唯一一个把我当公主来对待的人。   换成其他人,有哪个会像他这样,身为我的长辈,却还低眉垂眸着,对我作出“有请”的手势。   顷刻间,我对他的好感急速攀升。   “多谢皇叔。”以前所未有的恭谨轻声作答,我冲着三皇叔屈膝一福,然后才迈开小碎步,只身走向了父皇的卧榻。   说起来,这屋子里,还真是安静得有些瘆人。   虽然这兴许是为了方便父皇静心养病,却也静谧得有点儿过了头。   我偷偷转了转眼珠子,左顾右盼了一番,发现屋里头竟没有一个宫人或是太监,这让我觉得有点别扭。   不过,我还是面色如常地站定于距离龙榻约莫七尺之处,毕恭毕敬地俯下身去。   “儿臣参见父皇,父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话音未落,我自己就已忍不住抽了抽唇角。   父皇眼下这情况,我却在这儿高呼“万岁”……   正微微窘迫着不知所措,我听到床榻的方向传来了动静。   我不敢抬头,毕竟父皇并未许我起身回话。   所幸没多久,耳边便传来了父皇断断续续的说话声:“是……是谁?”   我闻声不由一愣——父皇他……不是他宣我觐见的吗?怎么会不晓得我是谁?   心下纳闷着,我嘴上却不得不恭敬作答:“回禀父皇,是我,云梨。”   我老老实实地回着话,心里则不由自主地想着,父皇可别来一句“云梨是谁”——会生出这种念头也不能怪我,谁让我一年到头都见不着父皇几面。   “云……云梨?”疑问和诧异的口吻一出,我自是禁不住心头一紧。   父皇莫非当真把我这个小女儿忘了个干干净净?我……我是有多不被他当回事儿啊……   好在就在我将要哭笑不得之际,头顶上方又响起了父皇吃力的声音。   “云……云梨……云梨……”他似乎是在反复咀嚼着我的名字,试图从中回忆起些什么来,“罢……你……过来……”   话音落下,我微愣着抬起头来,不徐不疾地直起了上身。   我清楚地看到,面呈菜色的父皇正艰难地意图支起自个儿的身子。   我下意识地霍然起身,三步并作两步地走了过去,不自觉地伸出手去扶住了父皇。   可惜这个时候,体力不支的父皇却自个儿倒回了床榻上。   他气息不稳呼吸着,一双泛紫的薄唇微微开合。   毋庸置疑,他是当真病得很重了。   大抵……是已经病入膏肓了吧……   尽管不知道他究竟是得的什么病,但病重至此,怕也是药石罔效了。   不知何故,对父皇素来没有什么感情的我,此刻竟也情不自禁地难过起来。   说到底,他都是生我养我的父亲——尽管自我有生以来,他主动来探我的次数屈指可数,但紧密相连的血脉,似乎不是那么容易就能被割断的。   双眉渐渐锁紧之际,父皇已然缓缓眨着那双黯淡无光的眸子,像是在努力睁大眼睛,好把我看清。   “云梨……你都长这么大了……”他有气无力地说着,让我不晓得该如何作答,“是啊……朕都很少去看你……”父皇自顾自地嗫嚅着,仍是叫我不知所措,“你长得……越来越像你的母亲了……”   话音未落,他的一双眼眸业已开始慢慢地转动,似是在我的脸上寻找着母妃的影子。   奈何我对生下我的娘亲没有分毫印象,故而只能一语不发地注视着父皇的眉眼,静静地等待着他的下文。   孰料下一瞬,令人大吃一惊的一幕就上演了。   我没有等来父皇进一步的感慨与喟叹,却迎来了他突如其来的怒目而视。   “朕还是不能信!不能信啊!!!”   父皇突然像是来了气力,冷不防从榻上撑起了上身。   只见那张暗沉的容颜蓦地憋成通红,如同喝醉了酒一般;而他的两只眼睛更是瞪得滚圆,仿佛就要掉出来似的。   我被这不期而至的转变给吓着了,下意识地就松开了那双略显苍老的大手,惊惶地向后退了两步。   未等我突突直跳的心平复下来,我就看见眦目欲裂的父皇身不由己地颤抖起来。   “防……防……防……”我压根没这个心去琢磨他究竟想要说些什么,因为他满脸通红又双唇直颤的模样实在是叫人不寒而栗,“防老三!!!”   直至他吊着最后一口气使劲喊出了这三个字,而后竟就在我的眼皮底下蓦地倒在了龙榻上,我才情不自禁地瞪大了双眼。   “父……父皇?”我惊魂未定地呼唤着,却不见那一身明黄的男子有任何反应。   可是……他明明睁着眼啊……   惊疑不定地用手捂着心口,我鼓足勇气挪动了步子,一点儿一点儿地靠了过去。   “父……”正欲开口再唤一声,我忽然发现父皇的样子很不对劲。   不……岂止是不对劲……简直就是……   头脑一片混乱的我不由自主地伸出一条胳膊,将我的左手伸到了父皇的鼻子底下。   刹那间,我将手抽了回来。   没……没……没气了……   怎、怎、怎么办……我我……我……我该怎么办?!   我又害怕得往后退了几步,恰逢乌云密布的天空遽然划过了一道闪电,登时在昏暗的卧房内投下了骇人的闪光。   须臾,我便听得身后传来了一声幽幽的呼唤。   “公主……”   短短两字的尾音,刚巧被湮没在了猝然响起的雷声之中,令我徒然打了个激灵。   胆战心惊的我猛地回过头去,映入眼帘的,是三皇叔晦暗不明的脸庞。   “皇……皇叔……”我的一颗心怦怦直跳着,嘴上磕磕巴巴地喊着,然后忽然就像是抓到了根救命稻草一般,将微颤的手指指向了已然亡故的父皇,“父皇……父皇他……他、他驾崩了!”   谁料三皇叔闻讯却是毫不惊慌,他不紧不慢地向我走了过来,看了我一眼之后,才迈向了父皇的龙床。   他一声不吭地瞧了瞧睁大了眼又微张着嘴的父皇,接着不徐不疾地转过身来,面向了依旧站在一旁不敢动弹的我。   “公主,”四目相接,男子仍是面不改色,“让皇上瞑目吧。”   听罢此言,我不禁当场怔住。   瞑……瞑目?   我呆若木鸡地盯着三皇叔瞧了许久,好不容易才反应过来,他这是让我去抚一抚父皇的眼睛,好叫父皇安心地去。   可是……可是我……   “我……我我……我怕……”迟疑了好一会儿,我终是鼓足勇气,坦言表明了自身的胆怯。   谁知,我缩着脖子畏惧不前的模样落在皇叔眼里,非但没有换来他丝毫的同情,反而像是令他倏尔眸光一沉。   “公主,皇兄是你的父亲。”但是,下一刻他说话的语气,却又是那样的平静无澜,甚至叫我觉得莫名的温和。   莫非方才一瞬所目睹的,乃是我的错觉?   眼下的我并没有太多的闲情逸致去考虑这样的琐事,因为在皇叔意味深长的注目之下,我一门心思都在“做”与“不做”之间挣扎。   “身为皇兄的女儿,由你为他送终,他才能走得安然。”   最后,皇叔循循善诱的这一句话,终是叫我略微平复了起伏动荡的心绪。   是啊……我……我又没做什么对不起父皇的事……我……我干吗要畏缩?   如此安慰着自己,我吞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走了上去。   “父……父皇,您安心去吧。” 作者有话要说:  那空两行的地方真的没有什么特别的含义,也不晓得是不是系统的问题…… ☆、圣旨一出   那之后,原本双目圆睁的父皇,终究是在我的帮助下阖上了眼皮。   他死而瞑目,算是治愈了先前那一瞬变故在我心里所留下的创伤。   然而,冷静下来之后,我却忍不住开始思量起他临终前的那番话。   防……老三?   我应该没有听错——父皇硬撑着仅存的一口气也要拼命说出来的话,的确是“防老三”。   可是,“老三”是谁?是指在家中排行第三的人吗?   我?不可能,我一个名不见经传的鸡肋公主,有什么好防的……更何况,我当时人就在场,父皇总不见得叫我自己提防自己。   三皇叔?他人挺好的呀,又带我去见父皇最后一面,又在父皇过世后和声细语地给予我替父皇送终的勇气——最重要的是,我跟他又不熟,他没事来害我做什么。   那这宫里头,还有谁是老三?   如此思忖着,我暗自一愣。   莫非是指……我的三弟?   是的,我思前想后,这天玑禁宫里可以称之为“老三”的人,除了我本人和三皇叔之外,也唯有那个时常对我冷嘲热讽的三皇弟——姬风行了。   不过,我是一个就事论事的人——虽说仅比我小了一岁的三弟总是目无尊长,压根不把我这个三皇姐当姐姐,但我们到底是从小一块儿长大的,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我大约是清楚的。   尽管他基本不会放过每一个拿斜眼瞧我的机会,可他却会在他的母妃忘记吩咐下人替我准备膳食时,板着脸给我送吃的。   他不会像那些宫人一般对我阳奉阴违,也不会像某些娘娘那样见我饿了冷了却无动于衷。   那多少次送饭之恩,我是不可能不记在心上的。   虽然他平日里总也不忘欺负我,以至于我实在没法对他铭感五内,但好与坏终究是一码归一码的——我不能因为他不把我当回事儿,就抹煞了那一盘盘香喷喷的饭菜和点心。   所以,父皇要我防着三弟?   我不太能想明白这其中的因果关系。   难不成,他还会在送给我的食物里下巴豆?   是日夜晚,百思不得其解的我披麻戴孝,一动不动地跪在父皇的灵柩前,周围是诸位娘娘凄凄楚楚的抽泣声。   我蓦地从思考中抽离出身,悄悄地看了看左手边的一位娘娘——她正那手绢抹着那干巴巴的眼角。   我又一骨碌转了转眼珠子,偷偷瞄了瞄右手边的另一位娘娘——她正在努力从眼眶里挤出点什么。   我想,她们大概是对父皇有着特别深厚的感情吧。   如若不然,又怎么会如此执着地想要为父皇哭泣?   不过实际上,我不是很理解她们的想法——换做是我,要我嫁给一个岁数完全可以当我爹的男子,我十有八(和谐)九是不会情愿的,更别提会有多么多么地喜欢他了。   但俗话说得好,青菜萝卜各有所好,我没这个意愿更没这个资格去说道些什么。   对了,说起诸位娘娘,我倒想起了一个人。   眼看父皇驾崩都已有两三个时辰了,这么大的消息,也该传遍整座皇宫了,明妃、禧妃、静妃等人皆已到场,怎么还不见三弟的母妃——舒妃娘娘呢?   听说连住在宫外王府的大哥二哥、大姐二姐都在往宫里赶,三弟倒是因为一年前被送到军营里修行故而暂不得归——可他的母亲如今人就在宫中,缘何迟迟未有现身?   我不由记起自己今儿个一整天都未曾见到我的养母,心里免不了犯起嘀咕来。   就在我兀自心猿意马之际,堂外忽然传来了火急火燎的一声惊呼:“父皇!”   这声音,似是相当之耳熟,又像是与记忆中的稍有出入——直到我循声侧过脑袋,望见了姬风行那张写满惊疑的脸,我才确信了,来者正是我那分别一年有余的三弟。   只见年满十五的少年风风火火地冲了进来,完全无视了一众跪地守灵的女眷,径自“扑通”一下跪倒在父皇的棺木前。   我亲眼目睹了他通红的眼眶,总觉得他的悲伤与其他人的有所不同。   “父皇……父皇……”看着三弟失魂落魄地喃喃自语,看着他痛心疾首地低下头去,我这心里头忽然就跟着难受起来。   孰料这样的情绪才起了个头,就被一句不期而至的问话给生生打破了。   “三殿下怎么回来了?!”   说话人乃是二哥的母亲——禧妃娘娘。   我想,大伙儿应该都听得出来,她这话的重音,显然是落在了开头的那三个字上。   我猜,她大概是觉着奇怪,怎么离皇宫较近的大哥、二哥没先赶到,反而是距皇城千里之遥的三弟头一个回了宫。   如是揣测之际,我注意到明妃娘娘同静妃娘娘也已随禧妃娘娘一道站了起来——甚至有一些膝下无子的娘娘亦跟着抬头,目不斜视地望着我的三弟。   “本王为什么不能回来?”面对几位娘娘错愕不已的提问,三弟冷不防收敛了悲痛之色,蓦地沉下了脸,侧头对上禧妃难以置信的目光。   “不是……你……”禧妃娘娘似乎很想说些什么,可话到一半却硬是给吞了回去。   于是,他二人四目相对,互不相让。   直至屋外冷不丁出现了另一名男子的身影,也令有所察觉的屋内众人纷纷侧首望去。   作为人群中毫不起眼的一员,我自然也留意到了大家的变化,继而随之动了动脑袋。   我看见一身孝衣的三皇叔正负手立于门外,身边是今日下午领着我去父皇寝宫的那个大太监。   唔?那太监的手里,好像还恭谨地捧着什么东西?   我睁大了眼,端详着一枚大约是卷轴之类的物件,而皇叔同那大太监业已先后举步跨过了门槛。   “宁王爷!这是!?”禧妃娘娘忽而从与三弟的对峙中抽身,头一个按捺不住,失声叫了起来。   “圣旨!?”明妃娘娘则难得颇有默契地替她接上了话。   “是的。”三皇叔注视着两位娘娘双目圆睁的容颜,口中直言不讳地作答。   我顿悟:原来,这就是父皇平日里用来发号施令的圣旨。   禧妃闻讯骤然变得激动不已,她的一双杏眼登时绽放出不容小觑的光彩,难掩兴奋地瞪视着皇叔请来的圣旨。   “皇上可有说让谁来继承……”只听她迫不及待地开口意欲追问,可话未说完却戛然而止。   “诸位殿下、娘娘,听旨吧。”三皇叔并不理会禧妃娘娘的这半句话,随即面色如常地开启了双唇,而后又侧首吩咐他身旁的太监直接宣旨。   对方立马冲他欠了欠身,毕恭毕敬地应下,接着便站直了身子,不紧不慢地展开了那枚卷轴。   在这一过程中,对圣旨本身并不是特别感兴趣的我无意识地观察了周围的娘娘们,见大多数人皆已收起了原先悲戚的神色,转而换上了一脸不容忽视的紧张——明妃、禧妃与静妃三人更是猝然还魂,忙不迭站成一排,屈膝下跪。   她们作何如此郑重其事?莫非父皇会下达什么可怕的旨意吗?   正因心下的这一猜度而心生悸动,我的耳边就传来了太监故作严肃却仍是阴阳怪气的宣读声:“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三公主姬云梨,生性淳朴,宽厚仁德,与世无争,深得朕心,着立其为天玑储君,继承大统,望众卿亲之辅之,再创我天玑盛世。”   话音落下,灵堂内忽而鸦雀无声,大概所有人都听得傻了眼。   当然,这其中傻得最厉害的,毫无疑问就是我。   是以,本该作为当事人发表一下意见的我,好半天都缓不过劲儿来,以至于旋即就被别人抢了先。   “不可能!!!”只听得不远处猛然爆出一记尖锐刺耳的怒吼,瞬间将我从呆若木鸡的状态中给炸了出来。   我连忙抬眼注目而去,映入眼帘的是禧妃娘娘霍然起身的景象。   实际上,我完全可以理解她此刻的心情。   别说是她这个旁听者了,纵使是我这个当局者,也完全无法相信,方才太监口中所念出的,乃是我的名讳。   诚然,饶是我再如何不谙世事,也听得懂父皇的圣旨上都写了些什么。   可是,要我来继承皇位——这,这怎么可能!?   我鬼使神差地看向了姬风行——只缘在我眼中,整个天玑国上下最合适接替父皇,坐上那个位子的人,就是我的这个三弟了。   毕竟,大哥残了,二哥傻了,大姐和二姐都已嫁了——按照天玑国的规矩,上述人等都不适合再荣登九五。   最重要的是,三弟虽是我们六个兄弟姐妹中最年少的那个,却一直颇受父皇的重视与宠爱——尤其是当三年前大哥和二哥闹了那么一出之后,父皇更是对他们俩彻底失望,进而将所有的关注与父爱都倾注到了三弟的身上。   可是现在,父皇的旨意却要告诉大家,说他没有要把皇位传给万众瞩目的三弟,而是要将其交给我这个自小备受冷落且对国事一窍不通的鸡肋公主?   这换做是谁,都不可能接受得了。   果不其然,我当即就在三弟英挺的面容上目睹了那溢于言表的震惊。   可惜此情此景下,我全然不晓得该如何应对这突如其来的状况。   瞧,才一晃眼的工夫,不光是禧妃娘娘跳了脚,明妃娘娘,静妃娘娘,乃至那些都分不清楚谁是谁的各位娘娘们,皆已情不自禁地站起身来,一起炸开了锅。   是的,众人已经纷纷质疑起这道惊人的圣旨来:   “怎么可能让三公主继位!?”   “公公,你是不是念错了?!”   “怎么着也该是三皇子殿下吧!”   “胡说!应该立皇长子为太子!”   ……   一时间,诸如此类的争论声不绝于耳,直叫我脑袋嗡嗡作响。   怎么就没个人问问我的看法呢……   我无可奈何地想着,却也只得忍着用手去捂住耳朵的欲望,双眉微锁着打量起那一张张争得面红耳赤的脸。   其实她们怎么想,我并不是那么的在意——我比较在乎的,是姬风行的想法。   因此,我挪开了没多久的视线,这就又回到了三弟的脸上。   不过让我有些意外的是,这一刻,他注目的对象却不是我。   作者有话要说:   ☆、灵堂纷争   是的,虽然刚好捕捉到了三弟视线自我脸上挪开的一刹那,但待我定睛目视之际,他的眸光确实已经彻底地落在了另一个地方。   我循着他的目光倏尔望去,映入眼帘的,是三皇叔卓尔不群的身姿。   他看皇叔做什么?好像是我“抢”了他的皇位吧——尽管这完全不是我的意愿。   说起来,面对一大群娘娘跟鸡窝里的母鸡似的在耳边咋咋呼呼,三皇叔倒是面不改色心不跳。   我不由佩服起我这泰然自若的皇叔来。   就在我又忍不住心猿意马之时,我以余光瞥见了三弟徐徐起身的画面。   多年来被他欺压的经历,让我下意识地认定他这是要来找我麻烦,因此,我情不自禁地往后缩了缩身子,试图让自己变得透明一点,再透明一点。   不过我很快就发现,三弟貌似不是来找我的。   没错,我揉了揉眼睛,然后清楚地看见,他分明是奔着快要被众娘娘围堵却依旧巍然不动的三皇叔而去的。   大概他也想不通,这煮熟的鸭子怎么就飞了,所以要去找为他带来这一噩耗的三皇叔问个明白?   果不其然,没多久,我就看着三弟站定在众位娘娘的身后,声音响亮地道出了两个字:“让开。”   呃……风行你这样说话不好吧……她们到底都是父皇的妃子诶……   作为素来知礼节、守规矩的他的皇姐,我不禁为我那目无尊长的皇弟暗自捏了一把冷汗。   只是我没有想到,位于外围的娘娘们听闻了他那几近命令式的口吻,非但没有反唇相讥,反而还在短暂的愣怔后,真就给他让出了一条道。   更让我始料未及的是,就连距离皇叔最近的、平日里看到我像看到出气筒一样的明妃娘娘和禧妃娘娘,在察觉到三弟已位于她二人后方之后,也相继闭上了正在向皇叔讨说法的嘴。   不得不承认,这就是传说中的“云泥之别”。   只不过,为什么明明是我的芳名里带了个好听的“云”字,可到头来,我却始终是个泥巴的命呢?   想着想着就想远了的时候,禧妃娘娘那尖利的嗓音再一次把我将欲飘远的思绪给拉了回来。   “三殿下,你也觉得这圣旨有问题吧?”   她用那种对待同盟一般的口吻这样说着,让我恍惚生出了一种她才是他亲娘的错觉。   话说回来,她刚才不是还一副很讨厌三弟的样子吗?怎么这么快就转性了呢?   “三皇叔,”可惜,三弟压根就没有要理会女子的意思,这就自顾自地喊了我们的皇叔,“父皇的圣旨,可否容本王一看?”   “殿下认为,这么做合适吗?”三皇叔听罢此言,没有同意也没有拒绝,而是将问题扔回给三弟自己。   “原本不是那么合适,但碍于所有人都对圣旨上的内容抱有怀疑,不合适的,也必须变得合适。”   说这话的时候,三弟的语气是异常的笃定,我甚至可以从中听出些许咄咄逼人的意味——如果我此刻正跪在他的对面而不是他的侧面,估计我还能将他那张愠怒而阴沉的脸看个一清二楚。   只能说,不愧是我天玑国的三皇子——姬风行。年仅十五,便可以从容不迫地面对一大群长辈,乃至在握有父皇遗诏的皇叔面前,仍犹如一位王者般气势逼人。   所以啊,父皇没把皇位传给他,这怎能不叫人匪夷所思?   我目不转睛地打量着那一对兴许算不上稔熟的叔侄,心里忽然开始犯起嘀咕:难道皇叔他,就一点儿也不觉得奇怪?   正这么想着,我就瞧着右手放于背后的三皇叔一边与三弟对视着,一边将左手伸向了捧着圣旨的太监。   后者见状立马会意,这就弓着身子将那卷轴双手递给了他。   三皇叔接过圣旨,不紧不慢地把它送到了三弟的眼皮底下。   “既然殿下如此执着,那本王也只好照办了。”   三弟闻言不予理会,只是面色不霁地看了皇叔一眼,目光便径自落到了圣旨之上。他伸手将圣旨接了过来,展开之后便凝眉瞧了起来。   不一会儿,我就发现他的眉头似是拧得更紧了。   “如何?殿下有什么疑问吗?”   皇叔淡然发问的同时,明妃娘娘和禧妃娘娘业已壮着胆子,一左一右凑到了三弟的身旁。   因此,她们的脸色几乎是与三弟同步生变。   “不可能!怎么会这样!?”性子急躁的禧妃娘娘仍是头一个失声嚷嚷起来,换来的是三弟不着痕迹的一记侧目。   随后,他抿着双唇抬起眼帘,凝眸于泰然自若的三皇叔。   “的确是父皇的笔迹没错。”三弟蹙眉盯着跟前的男子,两只手则将圣旨不徐不疾地收拢,而后交还与皇叔,“但敢问皇叔,谁能够保证,这圣旨,不是有人模仿父皇的笔迹,捏造而成的?”   “对啊对啊!殿下所言极是!”突如其来的质疑,显然深得禧妃之心,她当即脱口而出,面露喜色。   别说是她了,饶是她身边比她稍稍内敛一些的明妃娘娘,也禁不住两眼放光,频频点头。   “殿下如此言说,岂不是在怀疑皇兄所有的旨意?”面对三弟直截了当的反问,皇叔依旧是一脸云淡风轻。   我一时没能想明白这话里的含义,故而很希望三弟能开口说些什么,好替我解惑。   奈何三弟偏就选择了沉默——半晌都没再吐露一个字。   直到低眉沉思的他冷不防抬起头来,微眯着眼注视着皇叔波澜不惊的容颜。   “合情合理的旨意,本王自然深信不疑,但这份圣旨……”说着,三弟眸光一转,迅速瞥了那卷轴一眼,“换做是谁,都无法相信。”   “就因为皇兄将大位托付给了三公主?”让我没有想到的是,皇叔突然就将话题的中心引到了我的头上。   “的确。”而稍作迟疑后,三弟竟也直言不讳地承认了。   唉……我就知道,大家都觉得不可能。   其实,我也是这么认为的啊……   因为不管怎么想,我都没法在脑中勾勒出自个儿在龙椅上正襟危坐的画面。   望着房梁幽幽地叹了口气,我不由自主地眨了眨眼,定神注目于泰然自若的三皇叔。   可是……为什么我开始隐隐地感觉到,三皇叔的想法好像和其他人的不太一样?他好像……是愿意相信这种天方夜谭的?   “那敢问殿下,为什么皇兄弥留之际,召见的不是殿下,而是公主呢?”   此言一出,三弟明显一怔。   须臾,他因愣怔而舒展的双眉就再度敛起。   “你说什么?”他似乎很惊讶也很急躁,以至于都忘了该有的礼数,直接以“你”字称呼了我们的皇叔。   所幸三皇叔倒也不气不恼,随即心平气和地说:“约莫三个时辰前,皇兄亲口吩咐,让李福海去清阿宫宣三公主觐见。这件事,想来殿下的母妃也是知情的。”   话音未落,三弟已然瞠目结舌。   他当然知晓,清阿宫是他和他母妃——舒妃娘娘的寝宫,也是我寄人篱下的地方。   只是……我跟那太监去谒见父皇的事,舒妃娘娘也知道?   原有的认知与如今的耳闻出现了冲突,我的心里不免冒出了些许疑问。   叫人意外的是,三弟未尝回神应答之际,另一个优雅而舒缓的声音已冷不防飘然而至。   “宁王说得没错,本宫确实知道。”   不期而至的说话声,令几乎在场的所有人都循声望去——我,自然也不例外。   于是,我马上就目睹了舒妃娘娘施施然走来的景象。   “母妃?!”同样瞧见了来人的三弟睁大了眼脱口唤道,位于他身前的三皇叔则神色淡淡地侧过身子,接着朝后退了两步。   如此一来,三弟母子便得以对面相望。   “风行。”雍容华贵的舒妃娘娘不紧不慢地来到亲生儿子的面前,伸出柔荑握住了他下意识迎上前去的手掌。   “母妃……这……”三弟依然有些缓不过来,故而满脸惊疑地端量着舒妃娘娘沉静的面容。   “舒妃妹妹,你怎么到现在才来?”许久未曾出声的静妃娘娘忽然插了话,脸上则是透着微微的不解与不满。   “本宫之所以姗姗来迟,乃是奉了皇上的旨意。”然而,这听似可有可无的一句询问,居然得来了这般出人意料的答复。   “什么?皇上的旨意?”静妃闻言,当即拔高了嗓音,不可思议地重复道。   实际上,她诧异而出的话语,亦是我内心所思。   父皇让舒妃娘娘消失大半天?等到他驾崩三个时辰后再现身?这是为了什么?   想破脑袋都想不通透的我,只能乖乖地等待女子给出解释。   好在舒妃娘娘也不卖关子,立马就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娓娓道来。   原来,父皇早已预见到自己时日不多,因而几天前就召见了舒妃娘娘,命她须在其驾鹤西去的三个时辰后方可出现——为的,就是要她在暗处替他看一看,这三宫六院与几个皇子皇女里头,究竟谁是真心实意哀其弥留,谁是虚情假意只为夺位。   现如今,答案已不言而喻。 作者有话要说:   ☆、手足齐聚   禧妃娘娘等人一边听着,一边就变了脸——最终,她们都换上了那种愤恨不甘又不能言说的神情。   不过,终究还是有人咽不下这口气。   缄默良久后,明妃娘娘忿忿不平地咬了咬唇,死死地盯着舒妃娘娘问:“可是,舒妃妹妹,皇上为何独独把这件事情交给了你?”   “这自是因为皇上信任本宫,知道本宫会秉公处理,不会总想着替自己谋私。”舒妃娘娘神色淡淡地说着,一双眼忽而看向了一语不发的静妃娘娘,“诸位若是不信,可以问问静妃娘娘。记得皇上召本宫前去侍疾的那一日,本宫还在半路上偶遇了静妃娘娘。”   话音刚落,明妃与禧妃立马将视线转移到了静妃的脸上。   被突然指了矛头的静妃娘娘不由僵了僵脸,沉默片刻后,却也只得期期艾艾地吐出了四个字:“确有此事……”   这一下,明妃娘娘和禧妃娘娘的脸色变得更难看了。   然而这个时候,较之两人少言寡语的静妃娘娘却又冷不防主动开了口。   “但话又说回来,舒妃妹妹,皇上既然是想将皇位传给……”只是不知何故,才说了没几个字,她就抿唇顿了一顿,像是在寻思着合适的说辞,“传给最舍不得他的那一位殿下,故而才命妹妹在暗中观察,以期挑出合适的人选,那这道看起来分明是早已准备好的圣旨,又是怎么回事?”   说着,她貌似还特意瞥了瞥皇叔手里的那份圣旨。   “静妃姐姐说得没错,这里头根本就是自相矛盾。”女子话音刚落,同样不服气的禧妃娘娘就忙不迭抑扬顿挫地附和道。   “禧妃娘娘此言差矣。”孰料面对其理直气壮的质疑,舒妃娘娘却是面不改色心不跳,“诸位殿下的人品如何,这么多年来,皇上又岂会看不真切?”她面色如常地反问着,很快就叫几位娘娘再度神色一改,“皇上早已属意三公主,因而早早地就备下了圣旨……至于今日的这一番试探,无非是想让各位认识到彼此之间的差距罢了。”   言之凿凿的一席话语,连我都听懂了七八成,想来有头有脑的娘娘们定是业已领会了其中的真意。   只是,对于那一句“皇上早已属意三公主”,我实在是觉着……有些玄乎……   “本宫还是觉得不可能。”就在我因此而晕晕乎乎之际,不愿善罢甘休的禧妃娘娘又发话了,“饶是大皇子、二皇子、大公主、二公主皆不适合继承皇位,难不成舒妃妹妹当真觉得,连三皇子也被比下去了吗?”   最大的疑问终于被毫不客气地摆上台面,现场的气氛一下子就随之紧张起来。   我也不免自心猿意马的状态中抽离出身,屏息凝神地注视着三弟和他的母妃。   “我儿尚且年少气盛,不比三公主沉稳内敛……是以,皇上才煞费苦心地将他送往军营,加以磨练。”不一会儿,舒妃娘娘就面无涟漪地开了口,听得我直想抹一把汗。   毕竟,这似乎是自我有生以来,第一回听到我的养母夸我。   沉稳内敛……   沉稳内敛……   娘娘说我沉稳内敛呃……   总感觉自己跟这四个字就是一风马牛不相及,我终是忍不住抬起右手,趁着无人注意之际,偷偷抹了抹自个儿的额头。   “母妃!我……”尚未待我悄悄将手放下,缄默了许久的三弟突然急急叫了一声,他显然是想说些什么,却不料被舒妃娘娘一口打断了。   “风行,”女子神情肃穆地注视着三弟双眉紧锁的容颜,如同是在诉说一件了不得的大事,“这是你最敬重的父皇临终前最后的旨意,莫非,你还想抗旨不尊不成?”   此言一出,三弟硬生生地僵了脸。   别说是他,连带着周围的娘娘们,也跟着面色一凝。   而此时此刻,引发这一切变化的舒妃娘娘却忽而松开了握着三弟手掌的柔荑,不紧不慢地迈开了步子。   不……她……   眼见她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瞧,我不一会儿就意识到了,她这是在向我走来。   而众人似乎也开始因为她突如其来的这一举动,相继将注意力转移到了我的身上。   我那才被抹干的前额这就又渗出了涔涔冷汗。   我情不自禁地垂下眸子,环顾了方圆一尺之内的地面,思忖着能不能找个地洞先躲一躲。   当然,实际上我心知肚明,自个儿这是痴人说梦了。   所以,我还是不得不硬着头皮抬起眼帘,对上舒妃娘娘那径直投来的深邃眸光。   我委实猜不透她究竟想对我做什么。   尽管我寄她篱下十六年,但却始终没这个才智也没这个心思,去摸透她的想法。   这些年来,她从未骂过我,更从没打过我,但那淡漠到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眼神,让我自记事起,就懂得了什么叫做“离本宫远点儿”。   那么现在,她千载难逢地主动靠近于我,究竟是意欲何为?   一颗心禁不住怦怦直跳着,我看着她施施然站定在我的跟前,用她那双漂亮的杏眼俯视着我透着不安的眉眼。   下一刻,让我始料未及的一幕就上演了。   年近四十的女子冷不防弯下腰来,不徐不疾地向我伸出了双手。   我愣愣地回不过神来,她索性上前一步,俯身握住了我的胳膊。   她就这样亲自将我扶了起来——在我越发惊疑不定的注目之下。   眼看我终于睁大了眼睛、站直了身子,我那平日里可望而不可即的养母,居然在我眼皮底下毫不迟疑地跪了下去。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我一下子就懵了。   可未等我开始消化她这低眉顺目、高呼万岁的模样,那边厢便又传出了同样的声音。   我猝然还魂循声望去,映入眼帘的,是三皇叔双膝触地的画面。   他……他们……   目瞪口呆的我来回打量着这一男一女,最终令视线鬼使神差地落到了三弟姬风行的脸上。   震惊,愤怒,隐忍。   这大抵,就是他的神情所传递给我的讯息。   须臾,我看着他蓦地咬紧了嘴唇,微微颤着身子,徐徐俯下身去。   “扑通”的声响传至耳畔,我只觉自己的小心肝也跟着沉了一沉。   紧接着,一声,一声,又一声……灵堂里,越来越多的人朝着我跪了下去,个个皆是垂眸开启了朱唇。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一浪高过一浪的呼声,直叫我耳中嗡嗡作响。   我甚至想开口求他们别再喊了,奈何话到嘴边,却根本吐不出只言片语——我只能不知所措地扫视着那一张张或熟悉或陌生的脸庞,清晰地感受着内心的悸动。   谁……谁谁谁……谁来救救我?我……我真的受不住这阵仗啊!我受不住的……   快要被吓哭了的我按捺不住心中愈演愈烈的恐慌,多想撒腿就跑,然后找条被子把自己裹起来不见人。   实在不行,让我赶紧躲到贴身侍女琴遇的怀里也行——虽然这么做铁定会被她嫌弃,但总比在这儿被这群人吓得心眼儿蹦出嗓子眼要来得强。   心慌意乱之下,我不由自主地朝着门外望去——还真巧,竟然被我望见了我那瘸了一条腿的大哥。   只见天玑国的皇长子——姬风存一瘸一拐地走了进来,那满脸的惊愕,完全盖过了一身风尘仆仆。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灵堂里这么大的动静,他不会听不清,因此,环视四周之后,他马上就声嘶力竭地吼了出来。   谁知这不期而至的一声吼,倒是歪打正着地让众人纷纷噤了声。   安……安静了……   我情不自禁地松了口气,头一遭觉得,我那脾气乖戾的大哥也可以这么讨人喜欢。   我感激地注视着那来得早不如来得巧的大哥,目视他怒气冲冲地加快了步伐。   “存儿!”这时,同样注意到来人动作的明妃娘娘已然惊呼着起身相迎,“你怎么才来!?”   可惜才一晃眼的工夫,她原本略带惊喜的口吻就变成了责怪的语气。   “孝儿!”   “云千!”   但没等大哥及时作出回应,禧妃娘娘同静妃娘娘惊讶的呼唤声就已不约而同地响起,使得大哥那才张开的嘴巴这就倏地闭上了。   原来,不止是大哥——大姐,二哥,还有二姐,他们都来了。   眼瞅着嘿嘿傻笑的二哥和身怀六甲的大姐都有娘亲招呼着,我不由得将目光投向了与我一样没娘照应的二姐——姬云书。   可一看她若无其事、神色淡淡的样子,我就随即想起了,她跟我从来都是不一样的。   是啊,她的母妃——若妃娘娘,是前两年才因病离世的。   最重要的是,若妃娘娘乃是当朝左相的嫡亲女儿,二姐的夫君又是大将军家的次子。   换言之,就算二姐的母妃不在了,有外祖家和夫家照拂着她,我一个孑然一身的鸡肋公主,又岂能和她相提并论?   正进行着可有可无地感慨,我的耳畔就传来了大哥气急败坏的质问声:“母妃!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你们都跪着?!而且……而且还是……朝着三妹?!”   不好,矛头又指到我头上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大位初定   还没来得及歇口气儿,我脆弱的小心肝就又是登时一紧。   碰上我这大哥,果然还是没什么好事啊!   欲哭无泪地想着,我不得不再一次抬起眼帘,怯生生地迎上聚集而来的目光。   明明刚才还喊我万岁来着,这会儿又像是巴不得只许我活到十六岁了……   瞅着那形形□□但几乎没一个能称得上是“友善”的眼神,我只觉心脏都要跳出嗓子眼了。   有生以来从未如此招人记恨的我,这回真是被吓得直想哭鼻子。   可是,我始终咬着唇硬忍着,甚至努力地,不让我的眼眶里泛出分毫的泪光。   因为很小的时候就有人跟我说过,就算再冷,再饿,再害怕,再孤单,也不要轻易在别人面前流下眼泪。   那样,我就能好好地活着——活下去,等着一个会对我很好很好的人来接我。   虽然这么些年过去了,我早已不记得是谁对我说了这些话,也渐渐地觉得,最后的那句话,不过是一个遥不可及的美梦,但我却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养成了“云梨有泪不轻弹”的习惯。   话虽如此,我还是盼着,能有人来帮帮眼下这个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我。   “大殿下,那是我天玑国未来的君主,还望大殿下谨言慎行。”   直到试图求助于神佛的我,忽然听到了皇叔那悦耳动听的声音。   不,确切而言,我隐隐感觉到,皇叔在说这话的时候,好像口气不是那么的和善——应该说,用“冰冷”来形容,也不为过。   “什么!?她!?”奈何皇叔话刚说完,大哥就如同听闻了滑天下之大稽的荒唐事儿一般,一手毫不客气地指向我的鼻子,一口直言不讳地喊了出来。   令大哥和我都未尝料想的是,短短的三个字以及于我而言早就习以为常的一个动作,却叫三皇叔顷刻间沉下了脸。   “先帝圣旨在此,大殿下莫要造次。”   下一瞬,搬出父皇遗诏的三皇叔语气真就彻底冷了下来,这让我不禁觉得,他分明是在替我解围,却把我也给恐吓了进去。   于是,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却未尝料想,皇叔此刻周身所散逸的寒气,竟使得一群无辜的娘娘们也跟着不敢动弹了。   唔……这还是先前那个用温润如玉的嗓音说着话……并且鼓励我去让父皇安然瞑目的三皇叔吗?   “你……”更叫我颇觉意外的是,皇叔的这寥寥数语,居然让素来横惯了的大哥都一时语塞了。   “大殿下,皇上已将皇位传给了三公主,殿下这是要冒天下之大不韪……公然抗旨,觊觎帝位吗?”就在大哥双目圆睁着意图一言之际,站在我身前的舒妃娘娘冷不防发了话。   “按我天玑祖训,凡违逆先帝遗旨者,皆可视为谋反,人人得而诛之。”未等大哥作出反应,面无表情的三皇叔就突然接过了舒妃娘娘的话头,冷泠地吐出了一句怎么听怎么骇人的话,“大殿下该不会连这一点,都忘了吧?”   果不其然,此言一出,大哥的脸色立马就变了。   与此同时,他身边的明妃娘娘业已花容失色,忽然迫不及待地对着大哥道:“存儿!你父皇的圣旨上写得明明白白,我们都看过了!他既已将大位传与三公主,你我自当谨遵圣意!”   “母妃!”连自个儿的亲娘都这么说了,这一下,大哥算是撞到南墙了。   但说句真心话,我并不希望看到大家为了我继承皇位的事情打打杀杀的。   说到底,这不都是一家人嘛……何必呢……   而且,他们都不问我愿不愿意的……其实,我才是整件事儿里头最郁闷的那一个啊!   奈何事态的发展从来不以我的意志为转移,这不,继众娘娘和我那暴躁大哥先后闹腾了几出之后,诸位娘娘就听从了二姐那“父皇喜欢清静”的说法,识趣地退出了灵堂。   而由我这鸡肋公主登基称帝的怪事,也就这么莫名其妙地定下了。   但不管怎么说,这天晚上,我好歹是躲过了被口水淹死抑或被眼珠瞪死的厄运——按道理,我该是谢天谢地谢祖宗的。   可是,被迫同两个哥哥、两个姐姐还有我那始终脸色阴沉的三弟守在父皇的棺木前,我实在是庆幸不起来。   我总觉得,一刻钟前三弟特意冷冰冰地说该我跪在最前头的时候,是打算故意整蛊我来着——又或许……我该用上“报复”一词?   没错,按照六个兄弟姐妹里的排行,我怎么着也该是跪在四位哥哥姐姐的后头的——可三弟却冷不丁注视着父皇的灵柩,说我是天玑国的下一任君王,理当位于他们的前方,如若不然,就是身为臣子的他们僭越了。   我还清楚地记得,话音刚落,大姐、二姐没啥明显的反应,二哥照样是乐呵呵地傻笑,唯有大哥那一双刀子似的眼睛,仿佛要生生从我的身上割下几块肉来。   我当时就吓得抖了一抖,却不得不在其他几人自觉占好了位置之后,强撑着身子走向了距离父皇最近的那一处。   我头一回觉得,和同父异母的兄弟姐妹们共处一室,是一份如此煎熬的苦差。   是以,强忍了近半个时辰的我,最终忍无可忍。   “那个……我可以去一趟茅房吗?”我动了动僵硬的身子,弱弱地缩着脖子,小心翼翼地端量着大哥和三弟的脸色。   “哼……这黑灯瞎火的,三妹留神别掉进坑里。”三弟没有出声,倒是大哥神色晦暗地给我提了个醒。   “呃……不会的。谢谢大哥。”如果忽略掉他那一声用鼻子出的气儿,我想他大抵还是在好意关照我。   因此,我眨巴着眼睛向大哥道了谢,就霍然起身,拔腿往外跑。   一口气跑到回头看不见他们的地方,我才喘着气停下了脚步,龇牙咧嘴地揉搓自个儿那跪麻了的膝盖。   都怪三弟赶鸭子上架,硬让我杵在那么个尴尬的位置——被他们五个一齐拿眼瞪着,我还敢动一动吗?   想着想着就觉着自己真是比窦娥还冤,我委屈地瘪了瘪嘴,就着我那依旧麻痹的双腿,一瘸一拐地往前走着。   实际上,我并不是真想去如厕,只是有些呆不下去了——但是,此情此景之下,我又能去哪儿呢?   好想回清阿宫啊……那儿虽不是我的家,可起码还有琴遇在……如今,因为这莫名其妙的传位之事,三弟怕是把我给记恨上了,大概这天底下,也只有琴遇一个人会对我好了……   思及此,我忽而忍不住心头一酸,然后吸了吸鼻子,就仰面望了望漆黑的夜空。   明河在天,夜色如水。   我遥望着那满天的繁星,不由自主地呼出了一口白气。   天大地大,无处是家。   不知怎么地,向来自诩天塌下来都有头顶着的我,此刻竟情不自禁地伤感起来。   我恍惚记起了,好像很久很久以前,也是在这样一个微寒而寂静的深夜,我孤身一人站在这群星璀璨的天幕之下,伤心地抽泣着。   似乎也就是那一天,有个什么人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安慰我不要哭。   对哦,不就是那个人吗?告诉我无论如何都不要轻易流泪,告诉我再难再苦也要努力活着,告诉我终有一日,会有人来带我离开?   鬼使神差地寻回了些许记忆的碎片,我按捺不住咧嘴一笑。   离开啊……这会儿我都要当皇帝了,还怎么离开?   我虽对前朝政事一窍不通,却也至少明白,这一国之君肩上的担子,决计不是说放就放的。   唉……这事儿怎么就落到了我的头上呢?也不晓得父皇是怎么想的。   感慨着命运的千回百转,我故作深沉地叹了口气,随后冲着那些闪闪发光的星星们微微一笑。   你们放心吧,虽然我已经不记得那时是谁教会我要坚强、要忍耐,但是我会尽我所能吃饱喝足,然后开开心心地活下去的!   刚在心底里同天上的精灵们说了悄悄话,我就猝不及防地张开了嘴——打了个喷嚏。   唔……这二月天的三更半夜,还真是够冷的……   我抱起自个儿的胳膊,正打算跺跺脚活动活动,就听得身后猝然传来了一个好听的人声:“公主为何在此?”   突如其来的响声自是把毫无防备的我吓了一跳,我当场就猛打了一个激灵,接着惊魂未定地转过身去。   “原……原来是皇叔啊……”吓死我了……   我忍住拍拍胸脯给自个儿压惊的欲望,干笑着对上三皇叔投来的视线。   “更深露重的,公主怎只身一人在此?”只见三皇叔不紧不慢地走了过来,站定在我的跟前,负手打量起我来。   我多想如实说一句“在灵堂也一样冷啊而且还要被大哥那吃人的眼神追杀”,但用脚趾头想也知道,我是绝对不能吐露上述心声的。   “呃呵呵……”是以,我只得注视着皇叔写有探究的眉眼,使劲往我那干巴巴的笑容里掺水,“我……我就是想出恭来着……”   语毕,我不好意思地垂了垂脑袋,也没瞧见听罢此言的三皇叔是何表情。   “那本王护送公主前去吧。”   “啊?!” 作者有话要说:   ☆、他的名字   我实在未尝料想,皇叔居然会主动提出护送我前往茅房。   要知道,小时候饶是我曾经怕黑怕得要死,半夜里起床出恭时,那也不是回回都有人作陪的。   现在一下给我来了个身份尊贵的皇叔,这岂能叫我不为之花容失色?   所幸在目睹了我呆若木鸡的模样之后,三皇叔即刻便一本正经地表示,今时不同往日——眼下我是天玑国未来的君王,他身为天玑国的臣民,自然要时刻保证我的人身安全。   听罢其言之凿凿的一番话,我才深刻地认识到了自身的无知与肤浅。   可问题是……我也不是真的想要出恭啊……而且再怎么说,我都这么大了,皇叔是我的长辈,又是个男子,我怎么好意思真让他陪着我去茅厕?   怎么想都觉得不妥,我眼珠子骨碌一转,灵机一动道:“其、其实,我已经上完茅房了!”   “是吗……”三皇叔好整以暇地端量着我的脸,倒也没有流露出多少怀疑之色。   我见状暗自窃喜,忙不迭朝他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头。   嘿嘿,大伙儿都说我脑袋不好使,实际上也未必嘛!   我沾沾自喜地想着,忽然听得皇叔语气如常曰:“那本王陪公主走走吧。”   呃……   我下意识地抽了抽嘴角。   “好……”   我也不晓得自己当时为啥就失望了一把,直到很久之后的某一段日子里,我才顿悟,这大概是出自我畏惧于姬子涯其人的本能。   是了,姬子涯——这是我三皇叔的大名。   本来,我对此是一无所知的,只知道,他既然是与父皇同辈的皇叔,那么必然是姓“姬”且位于“子”字辈的。   可是,这天在夜半散步的路上,一场不期而至的谈话却让我获悉了他的名字。   “几位殿下对公主的态度很差吗?”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我正略窘迫地思量着怎么摆脱这两相沉默的现状,皇叔就先一步开口替我分了忧。   “呃,没有没有!”但他开门见山所问及的,显然是叫我心头一紧的话题,是以,我急忙抬起那盯着脚丫子瞅了半天的一双眼,一边摆手一边否定。   孰料等我稍稍冷静下来并定睛凝眸于皇叔高深莫测的眉眼时,我又忽然生出了一种搬起石头砸了自己脚的错觉。   我不由得想起了琴遇对我说过的话:大伙儿都认定的事实,公主你却偏要矢口否认,这种做法,最傻了。   唔……我好像……又犯傻了……   话虽如此,我还是干巴巴地冲皇叔笑了笑,努力地辩解道:“其实……其实他们也没有对我很不好啦……大哥……他们的脾气就那样,我都习惯了。”   皇叔静静地听着,半晌没有说话。   园里昏暗的火光下,我只看见他一直拿眼盯着我瞧。   那眼神,似是带着隐隐的不悦,又像是夹杂着几丝……心疼?   我不知道我可不可以用上这两个字,因为自我记事以来,自己就从没遇上过用如此目光注视我的人。   也就是有时会从舒妃娘娘的眸中目睹她对三弟的怜爱,所以久而久之地,我明白了那是一种名为“疼惜”的情愫。   但不管怎样,他现在……这是打算安慰我吗?   就在我莫名心如擂鼓之际,皇叔却冷不防挪开了视线,转而一语不发地挑了挑他好看的眉毛。   我怎么也没有想到,紧随其后的,竟会是这样一句话:“待公主继承大统之后,便可以叫他们付出代价了。”   听罢此言,我顿时傻眼了。   “代……代……什么代价?”我结结巴巴地问着,心想:该不会是不给他们饭吃之类的吧?!   “公主以后会明白的。”奈何三皇叔什么也不肯告诉我,径自神色淡淡地目视前方,不徐不疾地踱着步子。   “不是……其、其实……我觉得!我……我不是很适合当皇帝啊……”原本鼓足勇气的开头,却因中途收到了皇叔那凉凉的一记侧目,而蓦地蔫了下去。   “当皇帝不好吗?”好在须臾过后,迎接我的不是想象中那长辈训斥小辈胸无大志的情景,而是皇叔话锋一转的反问。   “呃……当……当皇帝很好吗?”我发誓我不是故意要刁难皇叔的,是我实在想不出当皇帝能有多少好处。   诚然,除了吃得好、穿得好、住得好……虽然这些对我确实是极具吸引力的,可是据说做皇帝的都很辛苦很辛苦的,每天要起早贪黑,拿着朱笔在那些密密麻麻的白纸黑字上圈圈画画,还要跟形形色(和谐)色的大臣斗智斗勇,而且必须要有一群三宫六院,以为皇室开枝散叶——我才不要跟那群娘娘整天折腾来折腾去!   如此思忖着,我压根没有意识到父皇是男子而我是个女子,只是兀自估摸着,自个儿的表情想来已经开始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所以,皇叔原先波澜不惊的眸光很快随着我的浮想联翩而变得意味深长。   幸好他没有出言揭穿,而是兀自云淡风轻道:“当皇帝,可以每日让御膳房做公主最爱吃的点心,可以让御衣房呈上公主最喜欢的衣裳,也可以一个人住在这宫中最宽敞、最舒适的寝殿里……不必再寄人篱下。”   不知何故,我似乎感觉到,皇叔在说最后几个字之前,是明显地顿了一顿的。   而且,那在我听来很平常的七个字,在他说来却显得格外的落寞。   十几年来寄人篱下的是我吧……皇叔那么失落做什么……   思及此,我猛地睁大了眼,连带着脚下的步子也停住了。   难不成……皇叔也跟我一样?!   对三皇叔的过去毫不知情,我登时心跳加速,不由自主地凝视着他业已恢复如初的脸色。   “公主这么盯着本王作何?”与此同时,皇叔刚巧注意到了我目不转睛的模样,故而跟着停止前进,转身不明就里地瞅着我。   “皇叔你……该不会也是被哪位娘娘领养大的吧?”我半信半疑地探问着,情不自禁地皱起了眉头。   让我始料未及的是,皇叔闻言忽而动了动眉角,沉默片刻后,他似是无奈地叹了口气,答曰:“不是。”   呃……会错意了……好丢脸……   “对不起……我失言了……请皇叔原谅……”恨不能挖个地洞钻进去的我赶紧埋低了脑袋,红着脸小声道歉。   不料此举换来的,竟是皇叔哑然失笑的反应。   我纳闷地抬起头来,一头雾水地仰视着那面带笑意的容颜。   这一刻我才清楚地发现,原来我的这位皇叔长得如此俊美。   浓如黑墨的剑眉,透着睿智的凤眼,高挺秀美的鼻梁,红润饱满的玉唇……简直就像是天上的神仙哥哥一般。   咳咳咳……这是我皇叔,皇叔!什么神仙哥哥……   正当我直想一巴掌拍飞脑袋里那些大不敬的念头时,皇叔忽然勾着唇角柔声开了口:“我也不过就年长你十岁,公主不必如此拘礼。”   话音未落,我业已当场一愣。   我不自觉地眨了眨眼,接着就不由自主地敛起双眉、瞪大了眼。   “怎么?觉得我很老吗?”许是看出了我难以置信的神情,继而猜出了我内心的诧异,皇叔略一挑眉,从容不迫地问我。   “呃不不不……”我急忙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说实话,我真没觉着他老——否则,刚才我也不会想到什么“神仙哥哥”了。   只是,“皇叔”、“皇叔”地叫着,我总免不了要把他当作年长了我一个辈分的叔叔来看待。   “公主大概还不知道我的名字吧?”就在我忙着摇头之际,皇叔凝视着我的眼睛,突然启唇一语中的。   “皇叔见谅……”被人一句话点破了事实,我只好老老实实地低头认错。   话音落下不久,我的视野中就遽然出现了一只手掌。   我眼睁睁地瞅着那只大掌伸到了我的额前,正要抬头一探究竟,就瞧着皇叔用手将我散落的发丝理到了一侧。   我怔怔地把脑袋抬了起来,与负手而立的男子四目相接。   “记着,我叫姬子涯。”   说着,他噙着淡淡的笑意,徐徐将右手收回到背后。   我呆呆地看着这如画卷般美好的一幕,忽觉心脏仿佛漏跳了一拍。   很久……很久……都没有人这么温柔地对我了……   我慌不择路地低下了头,惴惴不安地,不知该将目光安放于何处。   “执子之手的‘子’,浪迹天涯的‘涯’。”心中又暖又酸之际,皇叔温润如玉的嗓音再度传至耳畔,“记住了么?”   我心下五味杂陈,只顾得上埋着脑袋直点头。   但如果可以,我多么希望这一刻能变成永远。   奈何下一瞬,我就察觉到自己有些不对劲了。   我的鼻子……好痒……啊……   “啊……阿嚏——”   毫无预兆地,我打了个喷嚏。   “阿嚏——”   势不可挡地,我又打了个喷嚏。   我就这样亲手破坏了这美好的光景。   未等心生惭愧的我泪眼婆娑地向皇叔赔不是,就听得他语速略快道:“公主穿得太单薄了。”   我刚想摆手摇头说没事,就又听他扬声唤道:“来人——”   弹指间,真就有个黑影倏地落在了我二人的跟前,直把我这个没见过世面的娃吓得往皇叔那儿缩了缩。   “去将本王的披风取来。”   “是。” 作者有话要说:  修改了文中一处不太妥当的用词,今日更新是中午放送的第十三章。 ☆、儿女守灵   人家都把话撂那儿了,饶是我素来反应迟钝,也一下就听懂了其意欲何为。   是以,受宠若惊的我忙不迭连连摆手,嘴里不住地说着“不用了不用了”。   “为什么不用?”孰料面对我的推辞,皇叔的反应,却是面不改色地反问。   “呃……因……因为我就要回灵堂去了啊?”情急之下,我只得如此说道。   不过,话音刚落,我就转念一想,觉得自己能找着这个理由真是太机灵了。   没错,大哥一直都看我不顺眼,现在连三弟都对我有了意见,我要是就这么披着披风大摇大摆地走回去,那跪在那儿挨着冻的他们还不得用眼神把我给千刀万剐了?   思及此,我登时两眼放光,急不可待地赶在皇叔开口之前补充道:“俗话说得好,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我不能让三弟他们冻着,自己却穿着皇叔给我的披风御寒,皇叔你说对不对?”   我振振有词地说着,还不由自主地抬起一条胳膊,颇有节律地晃悠起我那不自觉握紧的小拳头,好像在为自己造势。   谁知,听罢我煞有其事的一番说辞,皇叔却只是神色淡淡地端量了我片刻,随后不慌不忙道:“公主莫非忘记了,长公主还怀着身孕吗?”   此言一出,我顿觉如遭雷劈。   不出所料的话,我此刻的神情一定是完成了从阳光灿烂到五雷轰顶的瞬间切换。   我……我真的忘了……忘了大姐还身怀六甲!   “本王以为,由公主披着本王的披风回到灵堂,再把披风转交给长公主,才是上上之策。”似是特意忽略了我霎时僵硬的脸色,皇叔好整以暇地看向别处,面不改色地阐述着自己的看法,“因为如此一来,既可防止公主在回灵堂的路上受寒,也可护得长公主母子不被寒气入体。”   一席话,言之凿凿,让我再一次认识到了自己的浅薄与愚钝。   “还……还是皇叔想得周到……”我深觉羞愧地低下头去,尴尬地翘了翘唇角,“云梨惭愧……”   “公主言重了。”皇叔大约是浅笑着应道,整个一宠辱不惊。   不一会儿,奉命而去的玄衣男子就回来了。   皇叔即刻从他手中接过了银白色的披风,动作娴熟地将之披到了我的身上,还亲手替我系好了系带。   我默不作声地任由他将散发着那股淡淡清香的披风围在我的双肩,忽然觉得有了它的一瞬间,我的身子好像真的变得暖和起来了。   如若不然,这好端端的,我的脸怎么会有些发烫呢?   我甚至能够感受到,我的耳根与双颊皆染上了红晕。   一颗心没来由地怦怦直跳着,我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来,刚好对上皇叔坦然投来的目光。   电光石火间,他莞尔一笑。   可我,却鬼使神差地把脑袋一埋。   见鬼了……我干吗要躲开?不是应该代大姐向皇叔表示感谢的吗?   回过神来的我随即理直气壮地仰起脸来,再一次迎上皇叔那含笑的眉眼。   “云梨替皇姐谢过皇叔!”回以发自肺腑的笑容,我弯着眉角朝皇叔福了一福,就转身步伐轻快地往回走了。   一溜烟跑回灵堂,我的一双眼首先锁定了大姐那纤弱的背影。   果不其然,在父皇的灵柩前跪久了,连素来知书达理、文静端庄的大姐也忍不住微蜷着身子,像是要给腹中的孩子尽可能多的温暖。   皇叔真是细心周全啊!   再一次感叹了皇叔的心细如丝,我刚想张嘴喊一声“皇姐”,话到嘴边却愣是戛然而止了。   说起来,我跟大姐,也有好些年没怎么碰面了。   虽然大姐出嫁之前,待我也还算和善,但是……   这一晃眼,都快六年了……她还是曾经那个对我微笑、送吃食给我的大姐吗?   迟疑过后,我猛地回神斥了自己一句。   云梨啊云梨,你是要给大姐送披风去的,你管她是板着脸还是怎么着?   想明白了这一点之后,我不再犹豫,朗声唤了一句“大姐”,便抬脚大步流星走了过去。   大姐姬云千闻声缓缓转过脑袋,大哥姬风存与二姐姬云书也相继回首来探。   “哼……还以为你掉坑里了呢。”   大哥居然担心我?   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的我下意识地摇起头来,口中连声说着“没有没有”。   然后,我就瞧见大哥似是抽了抽嘴角,接着一脸愠怒地把脑袋给转了回去。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只得姑且搁置这个叫我想不通透的问题,再度看向了正等着我下文的大姐。   “大姐,深更半夜的,寒气重,把这件披风披上吧!”说着,我笑吟吟地解下了披风,快步走了过去。   在大姐静默不语的注目下,我就像先前皇叔待我那样伸出双臂,将手中的御寒衣物安在了她的肩头。   正一心一意地替大姐系着胸前的系带,我忽而听得耳边传来了大哥不冷不热的说话声:“哼,三妹从何时起,都知道要讨好大姐了?”   我闻言不免一愣,随即停下手头的动作,抬头看着大哥,疑惑不解地解释说:“不是啊?大姐现在怀了孩子,晚上这么冷,万一孩子冻着了怎么办?”   “呵,不愧是要当皇上的人,果真是今时不同往日……”孰料我自认为合情合理的说法,却只换来了大哥面带嘲讽的一声冷笑,“连这么点儿事都记在心上,真是细致入微啊!”   “什么叫‘这么点儿事’啊?大哥,大姐的孩子,也是你的亲外甥啊……”原本理直气壮的一席反驳,却在我徒然目睹了大哥睁圆的眼珠之后,一下子就生出了些许动摇,以至于连我说话的声音都不由自主地小了下去。   大哥果然是可怕的。   我这样想着。   “多谢三妹。”就在我不自觉地缩着脖子,怯生生地瞅着大哥那怒目圆睁的模样时,耳边忽然响起了一个仿佛熟悉又似乎遥远的女声。   我侧首与说话人四目相接,看着大姐噙着淡淡的笑意,自己抬起了胳膊,将我未系完的系带给捣鼓严实了。   见大姐欣然接受了我的好意,我自是喜上眉梢,当即就冲她咧开嘴笑了起来。   “真蠢……”奈何才高兴了没一会儿,我又听见了大哥特意咬了重音说出的这两个字。   从小到大,对于在各种情况下从各种人嘴里吐出的各种欺辱,我早已见怪不怪——是以,面对大哥这清晰入耳的辱骂,我除了一声不吭地低下头,什么也没有做。   我知道,二哥不可能帮我,以前不可能,现在不可能,今后同样不可能;二姐呢,历来对我不咸不淡,不会过问旁人对我的欺负;大姐她,倒是在很久以前斥责过大哥;至于三弟……   我偷偷转了转眼珠子,瞄了瞄始终未置一词的姬风行,见他纹丝不动地跪在那里,我也只能黯然伤神。   看来,三弟是不打算理我了……   都是缘于那高高在上的皇位吗?   思忖至此,我不禁开始埋怨起冷不防传位于我的父皇——倘若他将大位交托与三弟,那该有多好?这样一来,三弟当上了一国之君,就能给我送更多好吃的,也不会因为我“抢”了他的位子而生我的气。   正垂头丧气地思量着,屋子里突然冒出了少年喜怒难辨的嗓音:“大哥,你忘了三皇叔说过的话了吗?三姐不日便将成为我朝新帝,你若迟迟改不掉这信口胡言的习惯,可是很容易招来杀身之祸的。”   “你!”此言一出,激得大哥霍然起身,他一手直直地指着三弟的侧脸,作势就要怒发冲冠。   然此时此刻,我却没被他的火爆脾气所震慑,只缘我的一门心思,全系在了三弟适才对我的称呼上。   三……三姐?他、他……他居然唤我“三姐”?   诚然,自我记事以来,三弟从来都是喊我“傻梨”的。   这一称呼,还起源于我的一次自掘坟墓的行为。   咳……往事不堪回首,切莫再提。   眼下我想说的是,这好端端的,三弟怎么正儿八经地唤起了“三姐”呢?闹得我还真是浑身别扭……   正这般思忖着,那边厢,大哥已然撤下了咬牙切齿的神情,转而皮笑肉不笑地对三弟说:“你别以为我们不知道,这个傻瓜继承皇位,心里头最咽不下这口气的,分明就是你姬风行!”   话音落下,我只觉心头突地一跳。   压根顾不上大哥又当面骂了我一回的行径,我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三弟晦暗不明的脸庞。   我明白,大哥这么一说,无疑是逼得三弟当着我的面表态。   我介怀了几个时辰的问题,终是被大哥强行摆到了台面上。   三弟……他会作何回应?   我屏息凝神地盯着依旧面无表情的少年,看着他慢慢地沉了脸色,不徐不疾地站了起来。   一年不见,他又长高了许多——头顶,都快挨上大哥的鼻梁了。   直到他昂首挺胸地站在大哥的跟前,我才忽然察觉到了他的这一变化。   我说不准,身形生变的他,会不会连带着其他地方也发生了什么改变。   所以,我不受控制地紧张起来——紧张这个虽然打小就不把我放在眼里却从未对我真正视若无睹的少年,究竟会给出怎样的答复来。   “若是换做大哥继位,我会更咽不下这口气。”   令我始料未及的是,三弟竟微微抬眼凑近了大哥,直视着他那似已得逞的狰狞面容,似笑非笑地说出了这么一句话。   “你!”   未等怒气冲天的大哥抬起一掌试图做些什么,三弟就已蓦地侧过了身子,毫不犹豫地迈开步子,拂袖往屋外走去。   注视着他愤然离去的背影,我不知怎么的,忽然就鼓起了勇气——是以,我猛地站起身来,一边张嘴喊着“三弟”,一边举步追了上去。   “三弟!三弟你等等我!风行——”一口气追着他跑到灵堂外的院子口,我微喘着气停下了脚步。   因为,他倏尔止住了前进的步伐——显然已听到了我的呼唤。   稍稍歇了口气的我急忙三步并作两步地绕过他的身躯,冲到他的面前。   “干什么?!”他皱起眉头,用那种我最眼熟的看傻瓜似的眼神嫌恶地打量着我,口中不耐烦地问道。   可偏偏就是这种嫌弃的态度,让我情难自禁地笑出了声。   “你是白痴吗!?他这么骂你,你还笑得出来!?”果然不出所料,下一刻,三弟就双目圆睁着怒斥起我来。   “我就知道,你没有真的生我的气。”心头的一块巨石终于伴随着三弟的一系列反应而落地为安,我只觉一股难以言喻的轻松忽而自心底蔓延至全身。   许是当真看不惯我这张傻乎乎的笑脸,气得直翻白眼的三弟当场就冲我嘶吼出声:“你果然是个不可救药的傻瓜!我要是跟你这个傻梨置气,也会跟着变成白痴的!”   “嘿嘿……”可惜亲耳听着这震天动地的骂声,我却忍不住笑得更欢了。   片刻后,我发现三弟已经摆出一副快要吐血的模样了,这才勉为其难地收敛了他不想再看到的笑容,煞有其事地作出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嘘……你喊得那么响,万一被大哥听到了,他会趁机反咬你一口的!”   三弟张大了嘴转了转脑袋,好像在找什么东西的样子。   “你找什么?”我见状好心问。   “墙!”他抽空怒吼答。   “找墙做什么?”我有些不明就里,却也随即抬手,指向不远处的一堵墙,“那里不就有吗?”   “我……”三弟瞬间瞪大了眼珠子,一脸有话说不出来的憋屈,“跟你说话就是个错误!!!”   语毕,他突然气势汹汹地转过身去,不由分说地往院外走。   呃……刚才不是还好好的嘛……怎么又不高兴了……   我委屈又害怕地瘪了瘪嘴,迟疑一小会儿,便又锲而不舍地跟了上去。   “别跟着我!”   “我怕你一年未归,不认得回清阿宫的路了。”   “这不可能!我又不是你!”   “我从小就没迷过路……倒是你,离宫前的那个月,还在宫里晕头转向地找清阿宫……还是我把你给找回来的呢!”   “你闭嘴!!!”   “哦……” 作者有话要说: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嗯哼,鱼肉也是有尊严的← ← 不是你刀俎想宰就宰的→ → ☆、新帝继位   这一天夜晚,虽是春寒料峭、更深露重,却也到底在几个时辰之后,迎来了阳光绽放的黎明。   挂满白绫的宫阙渐渐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光,为这充斥着哀痛的禁宫送来了些许温柔的安慰。   我就在道道晨光撒入灵堂之际,睁开了惺忪的睡眼,而后恍恍惚惚地侧过脑袋,目睹了跪在一旁睁着双眼的三弟。   我猛打了一个激灵。   诚然,昨儿晚上我把三弟送回清阿宫后,又乖乖折回了灵堂,打算接着为父皇守灵。孰料这时候,大哥和二哥都已没了踪影,只剩下大姐顶着个微微隆起的肚子,和面无表情的二姐一道跪在那里。   后来,夜色越发深沉,我见大姐的脸色有些不太好看,便壮着胆子,劝她先去歇一歇。   毕竟,她是好不容易才怀上这个孩子的——这万一要是有个闪失,那她得有多伤心哪!   “大姐,你放心,父皇不会怪你的。”我当时一本正经地说着,还忍不住瞅了瞅她的小腹,“你肚子里的,可是父皇的皇外孙呢!”   许是听我提及了她腹中的胎儿,大姐不由自主地垂下眼帘,脸上流露出将为人母的幸福微笑。   我也看着她,禁不住跟着咧开了嘴。   “本宫扶大姐前去歇息吧。”直到二姐出人意料地主动提供帮助,我二人才不约而同地抬眼望去。   大概是当真有些支持不住了,大姐最终点了点头,在二姐的搀扶下离开了。   那之后,大哥和二哥也没再回来,偌大的灵堂里就只剩下我一人。   就在我刚要昏昏欲睡之时,本已回了清阿宫的三弟冷不防出现了。   他只以一句“你管那么多做什么”回答了我“你怎么又回来了”的问题,然后就一言不发地跪在了父皇的灵柩前,良久不曾开口。   在整个守灵的过程中,他仅问了我一句话:“父皇……走得安详吗?”   我想了想,忆及父皇驾崩后那瞑目的面容,终是朝着三弟略作颔首。   三弟则抿着唇不紧不慢地挪开了视线,神色哀伤地望着父皇的棺木。   在我们六个兄弟姐妹里头,他是最敬重也是最亲近父皇的那一个吧。   如此思量着,我就那样同他静静地守了一夜。   确切而言,是三弟独自一人彻夜不眠地守着,而我,说来惭愧,半路上就溜号了。   是以,再一次睁开双眼之际,我才会猝然还魂,并为此深感不安。   所幸三弟并未因此而同我计较,只是一动不动地跪于原处,一双眼凝视着父皇的灵位。   一场风波,似乎就这么过去了。   三天之后,宫里头逐日忙活起来,一方面操办着父皇的丧事,另一方面则筹备着我的登基大典。   我本以为,自己只要乖乖等着继位的那一天即可,却不料,自个儿根本就当不了什么甩手掌柜。   是的,礼部一下来了两位大官,郑重地表示要教我即位之礼。   自这一天起,我觉得我的人生中就再也没有“清闲”二字了。   诚然,祭天地,求神佛,入朝堂,受朝拜……每一个听似简单实则复杂的过程,都需要我花时间、花精力去反复地熟悉、反复地练习。   这对于一个闲散惯了的鸡肋公主而言是一件多么清苦的差事,大概只有我自己才能体会了。   尤其是当我从两位大人的口中获悉,我那三皇叔每天都会询问我的学习情况,完了我还索性于翌日见到了他本人前来视察——我这心里头,那是一个“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啊!   但是没办法,像我这种天生就不晓得如何反抗的弱气公主,除了安分守己地听话照办,委实也没有别的路可走了。   好在无数次的演练,并非白费力气。   荣登九五的这一天,我穿上御衣房为我量身定做的崭新龙袍,戴上御珍房为我赶制出来的漂亮龙冠,用上这多日来努力练就的王者气场——往铜镜前一站。   嘿,还挺有九五之尊的架势的。   大约是有了些许底气,我在文武百官的面前,也就不那么紧张了。   是以,继位当日,我表现得还算像模像样。   只是我一时半会儿未能料想,这仅仅是一个开始。   没错,尽管我终于摆脱了礼部的那两位大官儿,却又紧接着迎来了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太师。   太师姓“角”,一个很少见的姓氏。   角太师剑眉星目,面色红润,看起来业已至耄耋之年,可整个人却是精神得很,一吹胡子一瞪眼,就能把我吓得浑身抖三抖。   我不明白,三皇叔为什么一定要找这么个老爷爷来做我的老师。   虽然听皇叔说,角太师饱读诗书、满腹经纶,不但教导过当年身为太子的父皇,还曾当过皇祖父的帝师,但我还是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太妥当。   话说回来,莫非,他就是传说中的“三朝元老”?   我没敢跟角太师开这样的玩笑,因为他看起来实在是太严肃了,我跟着他学了几天的治国之道,他却从未给过我一个笑脸。   唉,这也难怪,谁让我这脑袋瓜生来就不够好使——不像那些聪慧敏捷之人,听一遍就能领会太师的意思。   他肯定是觉得,自己从未教过如此愚钝的学生吧?   自知有愧的我只得硬着头皮,夜以继日地学啊学。   这不,大晚上的,都戌时将尽了,我却还在御书房里挑灯夜读。   当然,我毕竟是个年方十六的年轻人,熬夜干点儿正经事儿也没什么——但角太师就不一样了啊!他都这么大年纪了,还老守在御书房里陪着我这个不开窍的娃,这身子骨怎么吃得消哇!   因此,当我目睹老人家不知不觉打起了瞌睡的时候,这心下当真是惭愧不已的。   我伸手悄悄招来了立于不远处侍奉着的琴遇,把嘴凑到她的耳边,嘱咐她却取件厚实的披风来,好给睡着了的角太师盖上。   谁知琴遇还没带着披风回来复命呢,角太师就莫名其妙地醒了。   于是,他看到了一个没在好好用功却在盯着他瞧的我。   太师很生气,后果很严重。   我愣是被罚抄了十遍《天下大治》。   根据角太师的说法:抄写百遍,其义自见——可我总觉得,一个连不少字都认不清楚的人,纵使当真把一本书来来回回地抄了一百遍,恐怕也很难领会其中的真意。   可惜,我没敢把我这浅薄的看法说给角太师听,只敢战战兢兢地翻开一本书册,取来一张宣纸,提起一支御笔,蘸了蘸墨后就预备乖乖地受罚。   “皇上,您身边的宫女呢?”不料我还没落下第一笔,就听到了老太师的一句问话。   实际上,我不是很习惯一个七老八十的长辈对我使用“您”这样一个敬称。   奈何当我先前鼓起勇气跟角太师提及此事之后,他却板着脸把我给教训了一通——内容大抵是君臣有别之类的。   我自是不可能坚持己见——才看到他那张严厉的面孔,我就不敢再多说半个字——立马就噤若寒蝉了。   正如此时此刻,我也只能压下心里头的那点儿小别扭,启唇将欲一言。   “琴遇她……”   结果说谁谁到——我话才刚起头,琴遇就拿着披风回来了。   角太师自然也瞧见了她——以及她挂在胳膊上的某个物件。   “皇上冷了?”他猝不及防地沉下脸来,让我的一颗心不由跟着“咯噔”一沉,“恕老臣直言,眼下已值二月,饶是深夜也不至露重。皇上虽为女子,却也当强身健体,莫要动辄畏寒惧热。”   口若悬河的一席话,加诸那叫人心悸的严苛之色,使得我根本没法也不敢胡乱插话,以期替自个儿澄清一个显而易见的误会。   “太师容禀,”可就在我惴惴不安之际,耳边却意外地响起了琴遇清冷的嗓音,令我二人皆是循声望去,“适才太师操劳过度,在椅子上小憩了片刻。皇上担心太师就这么睡着会受风寒,特命奴婢前去为太师寻一件披风。”   一语毕,一室寂。   我看着角太师的脸从义正词严变到瞠目结舌,莫名其妙地就心虚起来。   我很清楚,琴遇这是在替我正名——但我就是不晓得为什么,会宁可被太师就那样误解,也不希望面对真相大白后的未知。   视线忍不住飘忽不定之时,我的余光忽然瞥见了角太师蓦地下跪的景象。   “老臣竟敢当着圣上的面打瞌睡……还请皇上责罚。”他痛心疾首的口吻,反倒叫我不知如何是好了。   呃……那我……是不是可以跟他交换,免去他刚才罚我的那十遍抄写啊?   仅此一念,昙花一现。   我当然不敢提出这种大胆的要求。   更何况……   “太师连日来操劳过度,睡一下也没什么的……”我十分机智地援引了琴遇方才说过的话,因为我知道,她的用词素来都是大方得体的——不会被人抓着把柄,“太师不必介意,快快请起吧。”   然而让我好生无奈的是,面对我如此真诚的谅解,角太师却固执地表示必须领罚。   为什么人和人之间就非得要罚来罚去呢……   我有些苦恼地想着,一双眼不由自主地看向了始终面不改色的琴遇。   可惜,她只是神色淡淡地与我对视了一小会儿——那眼神,分明就是在对我说:皇上如今已是万人之上,奴婢岂能再像从前那般为皇上出主意?   琴遇啊,你不能在关键的时刻抛弃我啊……   我欲哭无泪地想着,可碍于那日登基之前,她就早已跪着将她的立场向我禀明,我也实在不好让她难做。   该怎么办呢?   我情不自禁地皱起眉头,注视着跪地不起的角太师——看着看着,脑中突然灵光一闪。   “那……那朕就罚你,立刻回家睡觉!明儿个……明儿个一整天,都不许出现在朕的面前!” 作者有话要说:   ☆、风起朝堂   那一刻,角太师罕见的沉默,让我懂得了什么叫做“画蛇添足”、“多此一举”。   是啊!前半句说得好好的,我干吗非得自作聪明地在后头加上一句什么“明儿个一整天都不许出现在朕的面前”呢?如此一来,就算角太师之前明白了我是好意想让他回府歇息,后来也只会以为我是因为不想学习才愣是把他这个老师关在家里整整一天啊!   果不其然,老人家不久就皱紧了眉头、微抖着胡子抬起头来,神色复杂地对上我越发慌张的视线。   “老臣……领旨谢恩。”片刻后,他居然没有当场训斥我这个不着调的新帝,而是颤颤巍巍地俯下身去,给我磕了个头。   我的小心肝登时胡乱蹦跶起来,可最终,我却也只能默默地目送角太师远去的背影。   过了一会儿,我的目光从空无一人的拐角转移到了琴遇的脸上。   “琴遇,我是不是又做错事了……”   “皇上应该自称‘朕’。”   “……”   简短的对话戛然而止,我依稀感觉到,琴遇这是意欲回避的表现。   于是,我只得识时务地重新提笔,开始抄写《天下大治》。   谁知抄着抄着,我就睡着了。   我果然不适合挑灯夜读、奋笔疾书什么的。   翌日一早被琴遇唤醒后,我一边心慌意乱地抹去口水,一边心急火燎地开始洗漱——唯一可以省去的一件事,大概就是更衣了。   唔……好像还不错的样子。   此等念头,等到我压下心头慌乱并正儿八经坐上龙椅开始早朝之事时,便迅速地烟消云散了。   是了,一整晚趴在那儿,被那硬邦邦的案几和座椅磕疼了胳膊和屁股不说,这手这腿还跟被拧了似的,怎么摆怎么不舒坦——奈何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我还得顶着个龙冠,挺直了腰板,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听他们说那些我还不怎么听得明白的话。   什么安邦兴国啦,什么民心所向啦,什么忠君爱国啦……唔,我这身子骨好僵,能不能稍微动两下?   由于浑身不适,今儿个的我完全无法集中精神,连眼珠子都忍不住上下左右地转悠,因此,对于大臣们的你一言我一语,也大多是左耳进右耳出——我这脑袋里思量的,总共也就两件事儿:能不能在这群人面前甩甩胳膊动动腿,以及,什么时候他们才能说完。   偏偏这个节骨眼上,原本正在自顾自争论着什么的一行人里,有一个冷不丁就将矛头指向了我。   “皇上。”听到有臣子这么喊我,我当然只能勉强定下心神去看他。   “爱卿有何事要奏?”我面色如常地俯视着那人严肃认真的脸,装模作样地问。   “恕臣直言,皇上初登大位,诸事不谙,这朝中上下,委实需要一位通国事、有才德、可服众的能人志士来辅佐皇上。是以,臣斗胆进言,恳请皇上册封宁王为我朝摄政王,以助我皇再创天玑盛世。”   并不冗长的一席话告一段落,我自是不由为之一愣。   宁王?摄政王?三皇叔?   我下意识地望向那位于群臣之首的皇叔,却见他神色淡淡的——甚至未尝与我四目相接。   可我未尝料想的是,还没等我缓过劲儿来说些什么,突然就有一大群臣子不约而同地冲我下跪,口中高喊着:“臣请皇上册封宁王为摄政王,辅佐皇上再创天玑盛世——”   眼瞅着百来号人或主动或跟风或被迫地纷纷跪地请愿,我不禁想起了父皇过世后的那一天,那些娘娘们也是这么不由分说地冲着我高呼万岁的。   说实话,我不太喜欢这种被一群人逼着干吗干吗的情景——因为,好可怕。   于是,一颗心怦怦直跳的我情不自禁地将近乎求救的目光投向了众人口中的三皇叔姬子涯,奈何他却是站在那里纹丝不动,也仍是未曾朝我看上一眼。   好吧……身为当事人,此情此景下他也不便表态——那我就只能……   “准奏!”   未经认真思考就信口一言的结果,就是在退朝后被不知打哪儿得了消息的三弟姬风行给骂了个狗血淋头。   风风火火赶来御书房的少年未经通报就直接冲了进来,一副气势汹汹好像要把所有人都一口吞了的模样——见到这样的三弟,我自然是吓得缩了缩脖子的。   唔……可是……有这么多宫女看着,我堂堂一国之君……躲到桌子底下去似乎也不太合适啊……   “统统给本王下去!!!”正这么迟疑着,我听到三弟平地一声怒吼,径直将在场的十几个宫女都给吼得无影无踪。   这个时候,心中惶恐的我自然不可能去计较什么这里是朕的地盘凭什么你就这样把朕的宫女给吓跑了啊之类的事情。   我只是如梦初醒地左顾右盼,却惊慌失措地发现,琴遇竟然不在。   是的,尽管三弟对我发脾气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了,但我很清楚地记得,只要每回琴遇在场,他的火儿发到一半就都会有所收敛——这大抵是由于,凭借她那聪明冷静的头脑,琴遇总能最准确无误地劝服三弟莫要上火?   但眼下的问题是……琴遇不在啊!她去替我拿吃的了,到现在还没回来啊!我一个人要怎么应付这样一个火冒三丈的姬风行啊!!!   这一刻,惊恐无依的我还不晓得三弟缘何如此生气,直到他在吓跑侍女后就劈头盖脸地吼了我一句“你怎么就那样答应了册封摄政王一事!!!”,我才猝然还魂。   “那我……要如何答应……”   三弟瞬间气得想要掀桌子。   “你根本就不该答应!!!”   片刻后,他还是强忍着怒意继续冲我嘶吼。   于是,我不明白了:不就是……封了三皇叔一个摄政王吗?实际上,自我登基以来,朝堂上的诸多事宜,都是他在替我拿主意,每次听他的见解,不论是朝中大臣还是我本人,都没听出有什么不对。既然他那么能干,大家伙儿又那么推崇他,那我封他个摄政王,又有何不妥?摄政王摄政王,顾名思义,就是帮忙处理大小政务的皇亲国戚嘛……难不成,是我理解错了?   思量至此,我不由得对自己先前所想产生了些许怀疑,刚好琴遇端着一盘吃食自殿外归来,一眼就瞧见了粘在椅子上不敢动弹的我和站在屋里横眉怒目的三弟。   “皇上!”她用比平日里高出一些的嗓门喊了我,视线随即在我和三弟之间打了个来回,“殿下……”不一会儿,她就已三步并作两步地行至三弟的身侧,不慌不忙地向他福了一福,“恕奴婢斗胆,敢问殿下,这是发生了什么事?”   “你问她!”这一回,饶是面对琴遇语气平静的一问,正在气头上的三弟也还是没个好脾气,甚至忍不住伸手指了指我的鼻子。   琴遇微皱着眉看向我。   “我……就是答应了群臣的请求,封了三皇叔……一个摄政王……”   我的说话声越来越小之际,耳聪目明的三弟已经再一次怒发冲冠了。   “‘一个摄政王’?!你还想有几个摄政王!!!”   眼瞅着三弟吹胡子瞪眼的模样——好吧,事实上他还没有像角太师那样又长又软的胡子——我毫无悬念地被吓得抖了一抖。   “殿下!”所幸这个时候,集美貌、智慧和勇气于一身的琴遇看不过眼了,忽然就敛着她的秀眉,朝着怒气冲冲的三弟开启了双唇,“皇上如今已是九五之尊,殿下当谨言慎行才是!”   此言一出,快要七窍生烟的姬风行才遽然记起了传说中的“君臣有别”,接着当场冷哼一声,拂袖面向别处。   我这才敢怯生生地注目于算是替我说了句话的琴遇——奈何她却只是双眉微锁着看了我两眼,就一语不发地将装着点心的盘子端过来,然后将之搁在了我的眼皮底下。   我有些欲哭无泪地看她一眼——三弟还在那儿冒着火呢,我哪里吃得下去啊……   当然,我目前最想不明白的是,三弟为何会如此气愤。   正为此而忐忑不安着,侧对着我负手而立的三弟就如同是听见了我的心声似的,冷不防侧过身来瞅着我,面色不霁又口气不善地问:“你是不是至今都不晓得他那是怀了什么样的心思?!”   “他?谁、谁啊?”我一定是被风行吓傻了,才会问出这种连我都觉着蠢的问题。   “你的三皇叔姬子涯!!!”果不其然,下一瞬,好不容易看起来稍稍消了气的三弟就又重拾了一脸怒容。   偏偏都这样了,我还差点儿就想嘀咕一句“他到底是我们的皇叔诶,你这么直呼其名是不是不大好啊”——得亏我及时忍住了再一次说错话的冲动,吞了口唾沫,目不转睛地盯着三弟瞧。   我不敢再开口问他三皇叔究竟是怀了什么心思,也不打算开口问他。因为根据我对他的了解,他的耐性一定会迫使他在等待片刻后就按捺不住——自个儿把答案告诉我。   “我问你!他为什么不拥立他人为王而偏偏就选上了你!?”果然不出所料,没一会儿,三弟就不耐烦地开了口。   “殿下!请殿下慎言!”不过,还没等我就此疑问展开思考,一旁的琴遇就难得急得出言劝阻了。   被她急急一喊的三弟不由自主地瞧了瞧她义正词严的脸,口中道出的却是掷地有声的一句“让我把话说完!”。   话音刚落,我的小心肝就随之“咯噔”一沉。   他连琴遇的账都不买了……可见这事态,是前所未有的严重。   是以,心头揪紧的我不得不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严阵以待。 作者有话要说:   ☆、皇弟受罚   可惜,还没等我决心依靠自己的努力去思考出个所以然,素来心急的三弟就自顾自地道出了他的答案:“那个人之所以选择了你,是因为你性格软弱、最好拿捏!换言之,你现在就是他手里的傀儡,你明白吗!?”   愤怒中似是夹杂着痛惜的话语传至耳畔,令我情不自禁地愣了愣,而三弟自然是没有那个闲情逸致来等我回神的,这就一鼓作气势如虎,接着道:“结果你呢?!你倒好,才登基不满一月,就傻乎乎地把摄政王的位置拱手送上,你说你的脑袋里到底都装了些什么!?啊?!你如何对得起父皇的在天之灵!!!”   最后那句近乎咆哮的质问,终于叫我猛地回过神来。   我总算闹明白自己是觉着哪里不对劲了。   “命我继承皇位的……不是父皇的那道圣旨吗?”思绪有所突破的我期期艾艾地问出口,奈何映入眼帘的却是三弟愈发怒不可遏的神情。   “你真是蠢得无可救药!!!那怎么可能是父皇的意思!!!怎么可能!!!”他那双简直快要掉出来的眼珠子狠狠地瞪着我,瞪得我整个人都不寒而栗,“圣旨可以假借他人之手伪造!必要时甚至可以以某种手段强迫病危的父皇去写!!!不然你以为哪里轮得到你!轮得到你这个什么都不懂的蠢货!!!”   话音落下,我好像忽然感觉到,有一股冰凉透心的寒流自心脏疾速蔓延至头顶和脚底,让我足足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   是的,尽管从小到大,眼前的这个少年曾经无数次说我傻、说我呆、说我笨,还亲自给我起了个“傻梨”的诨号,可是他却从来没有一次骂过我“蠢货”——因为,那是那些高傲冷漠的三宫六院,那些阳奉阴违的宫女太监……会当着我的面抑或在我背后去骂的词眼。   现如今,这两个我自认为已经对我没有影响但实际上仍能够刺痛我心的字,却不由分说地自他姬风行的口中吐出。   那个虽然会鄙视我却也无法眼睁睁看着我挨饿受冻的三弟,那个在这深宫大院里唯一会跟我说很多话的亲人……果然也是这般看我的啊……   鼻子里似是不受控制地泛出一股子酸意,我一声不吭地垂下脑袋,抿着唇不去看他。   这时,御书房里业已陷入了一片死寂——方才还气势汹汹的姬风行,此刻突然就不置一词了。   直至不知过了多久,安静的屋子里倏尔冒出一记什么东西触地的闷响。   “臣弟失言……请皇上……降罪。”   低沉的嗓音幽幽地传至耳畔,我不徐不疾地抬起了头,目睹的是风行跪地不起的姿态——而他的脸上,已经没有了适才的怒容,取而代之的,是显而易见的痛色。   我忽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诚然,虽说三弟的失态十之八(和谐)九是源于一时怒极,但是他的一番话——尤其是那个词——的确是让我不太好受。   我这才发现,原来,不管别人如何辱骂我,我都可以听过且过,可若是那样责骂我的乃是我自小亲近的人……我好像真的是有点儿承受不住。   然而,我却没法去责怪于他——更别提什么降罪不降罪了。   似有似无地叹了口气,我正要启唇一语,就意外瞧见了自屋外快步走入的一名宫女。她似是在急急走来的半路上因看见跪在地上的三弟而放慢了步子,但很快就只得视若无睹地恢复了原先的步调。   不一会儿,她就行至三弟的身后,迫不及待地朝我跪了下来,恭敬道:“启禀皇上,宁王求见。”   真是说曹操曹操到……不对!这种硝烟四起的预感是怎么回事!?   我受伤的心瞬间揪紧,只缘我清楚地看见,三弟上一刻还满面伤痛的脸,这一刻已经火速寻回了一脸的怒意。   三皇叔他为什么偏要挑这个时候来啊!   正惴惴不安地思量着,我忽而听到三弟不冷不热的声音:“皇上何不让皇叔入内一见?”   让他进来,你们不会打起来吗?!   敢想不敢言的我瞪大了眼,目不转睛地盯着面色不霁的三弟,却听得他面孔一板催促道:“皇上!”   “宣宣宣……宣!”我敢保证,自己从未有过说一个字都这么结巴的历史。   可是我能怎么办呢?这前有虎、后有狼的,我总觉得我就要里外不是人了。   也不管这俗语用得是否妥帖,我终究是紧张兮兮地目送宫女前去宣人,又越发忐忑地迎来了老神在在的三皇叔。   “臣参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到底是镇定自若的三皇叔,眼瞅着我的皇弟姬风行怒气未消地跪在御书房里,他竟然丝毫不觉惊讶,就跟没见着人似的,自顾自地跪在其身侧,冲我行礼。   “免礼平身……”这话我虽是对皇叔说着,可我的眼睛却忍不住往三弟身上瞟。   “谢皇上。”三皇叔气定神闲地站起身来,泰然自若地抬眼注目于我,“启禀皇上,南方郡城监工一事,臣欲向皇上举荐人选。”然后,他没等我问他何事来见,就简洁明了地道明了来意。   孰料他说话的对象——我还没有接话,一旁仍旧跪着的三弟忽然就冷哼出声。   我自然是心头一紧向他看去,可他不满的对象倒是面不改色,依旧目不斜视。   这时,跪在地上的三弟已经自顾自地发话了。   “方才于朝堂之上,三皇叔定是在一门心思在盘算着什么别的事儿,是以才忘记了国家大事吧。”冷嘲热讽之意显而易见,饶是我这个整不来弯弯肠子的家伙,也听得懂其言下之意。   “殿下可真是不出清阿宫便知天下事。”然而,面对三弟拐着弯儿的指责,三皇叔却分毫不显惊惶,甚至还露出淡淡的笑意,都不侧首去看他一眼,“本王确实是在考虑着,若是当着诸位大臣的面推荐人选,那必定会引起不必要的争论,届时会感到为难的,还是皇上。”   说着,温文尔雅的三皇叔冲我莞尔一笑,弄得我也只好回以尴尬的微笑。   “哼……”可惜,他的这一说法并不能说服本就对他有了意见的风行,因此,我那跪地不起的三弟照旧是用鼻子出气。   “倒是三殿下……”谁知就在此时,似是素来与三弟并未太多交集的皇叔冷不丁话锋一转,他斜眼勾着唇角,打量着上身挺直的少年,“皇上宅心仁厚,又与殿下自小感情甚笃,殿下这是做错了什么,以至于会这般跪在皇上的跟前?”   话音落下,我似乎目睹了风行脸上那昙花一现的愤恨之色。   “呃……什么也没有……三弟你先起来吧!”此情此景下,我总觉得自己再不说些什么或是做些什么的话,事情好像只会变得越发不可收拾,所以,我赶忙对着三皇叔摆了摆手,接着关照风行赶紧起身。   “臣弟冲撞了皇上,请皇上责罚。”岂料这风行却像是压根没听懂我说的话似的,愣是强调了自己先前所为的不妥,再一次提及了责罚之事。   可是……可是我也没想罚他啊……   如此思量的我不禁陷入了进退维谷的境地里。   “哦?适才本王在殿外听闻的动静,原来并非本王的错觉?”   皇叔亦真亦假的短短一言,令三弟不悦地拧紧了眉毛,也让我不由心头一紧。   糟了……三弟方才的动静闹得太大,被候在殿外的皇叔听到了……   “虽说三殿下与皇上手足情深,但皇上到底是天子,是九五之尊。”这时,原先面带微笑的三皇叔也突然敛起了笑意,面无表情地斜视着仍然跪地不起的三弟,“三殿下的脾气……也该收敛收敛了。”   不知何故,我总觉得,他说那后半句话的时候,那一双平日里还算温和的眸子里,似乎透着一股子不容忽视的寒意——因此,纵使是与他有一段距离的我,也禁不住为之暗自打了个激灵。   “皇上,”偏偏这个时候,他还猝不及防地唤了我一声,同时郑重其事地向我拱了拱手,“臣以为,皇上还是应当如三殿下所言,略施薄惩,以儆效尤。”   不……怎么……怎么突然变成这样了啊?!   一颗心突突直跳的我完全不晓得该如何是好了。   我下意识地看向琴遇,她正双眉微锁着,垂眸不语;我再望向三弟,他正毫不畏惧地跪着,一副视死如归的夸张模样;我最后凝眸于三皇叔,他正认真严肃地直视着我,仿佛在等我这个皇帝作出圣裁。   罚……罚……我真的要罚我的三弟吗?   但是……怎么罚啊……罚他三天不能吃饭?唔……不成不成……这个……总觉得不该是一国之君说出来的话……   我苦思冥想了好一会儿,想得我都急出了一身冷汗,才总算灵光一闪,想到了一个好主意。   “《天下大治》!”我毫无预兆地拍案而起,喊出了一本转眼叫三弟和三皇叔皆是微微一愣的书名,“就是《天下大治》。”眼见三弟抬头来望的眼神里似是有些迷茫,我不自觉地指着他的鼻子,再一次重复肯定道,“既然三皇叔都这么说了,那朕就罚你抄写《天下大治》……”我情不自禁地因思考而略作停顿,然后眼珠子骨碌一转,用指着他的那只手竖起了三根手指,“三遍!”   “……”紧接着,我就收到了两个坚持要罚与受罚的血亲那默默无言的回应。   “你……你可有不服?”但我也不知打哪儿来了气势,这就压下心头细微的悸动,虎着脸故作威严地发问。   “……”话音刚落,我就瞧见三弟的那一双剑眉似是不由自主地抽了一抽,随后,我看着他神色僵硬地俯下身去,冲我结结实实地冲我磕了个响头,“臣弟……领旨谢恩。” 作者有话要说:   ☆、轻信与否   那之后,不知是否是我的惩罚起了作用——尽管三弟姬风行仍是臭着一张脸,但好歹是冷静下来,没再开口骂我,也没再与皇叔针锋相对,而是在面色不霁地瞪了皇叔一眼后,就径自起身离去,回清阿宫去了。   还好还好……他去抄写《天下大治》了,我也总算可以松一口气,专心应付三皇叔了。   说是“应付”,那真是一点儿也不假——本来,我对朝堂上的事就可谓是“七窍已通六窍——一窍不通”,再加上今日三弟对我吼的这一番话,饶是我之前对三皇叔姬子涯的印象还算不错,眼下这心里头,也不免生出了疙瘩。   于是,我几乎是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努力试图听懂三皇叔究竟在跟我说些什么。奈何从他的言语中,我找不出丝毫的破绽,仿佛他所举荐的那位官员,就是一个刚正不阿、经验丰富的适任者。   因此,实在想不出任何反驳之言的我唯有点头准许了他的奏请。   然后,心下犯着嘀咕的我不自觉地盯着他那张好看的脸蛋瞧,瞧着瞧着,无疑是惊动了这个聪明睿智的男子。   “皇上是不是有话要对臣说?”他冷不防这般问道,吓得我猛打了个激灵。   “啊!?呃没有没有!”我慌忙摆了摆手,甚至一不留神令宽大的衣袖拂过了琴遇替我倒好的茶水。   “哐当”一声,茶具侧翻,茶水溢流。   我慌慌张张地将倾倒的茶杯扶起,同时听得皇叔突然对帮着我一块儿收拾的琴遇说:“去替皇上换一杯新的茶水来。”   琴遇闻声自是不由停住了手头的动作——本朝王爷发话,又是在情在理之说,她不得不从,这便低声应着,迈着小碎步向屋外走去。   这时,忙着弥补失误的我尚未意识到,这御书房里就只剩下我和皇叔二人了——我只是自顾自地整理着被我越弄越乱的桌面。   忽然,一阵好闻的香气飘然而至——待我不禁抬头去望时,皇叔高大的身影业已赫然出现在我的身边了。   我并没有去思量身为臣子的他未经召唤就这么站在我的身侧是不是有所不妥,只是因意外和不解而愣愣地仰视着他俊俏的眉眼,看着他倏尔在我眼前绽放出一抹柔和的笑意。   “让臣来吧。”他温文尔雅地说着,一双大手已然不由分说地动了起来。   看着他熟练而优雅地帮我收拾着被我弄脏弄乱的案几,我只得安安分分地把自个儿那双添乱的小手给缩了回去。   “皇上若是不喜欢臣成为摄政王,那么臣不做便是。”然而我全然未尝料想,他会一边从容不迫地整理着案上的奏本与纸笔,一边毫无预兆地说出这么一句话。   因此,毫无心理准备且完全不清楚他所言何意的我,只能呆呆地注视着他并未看向我的双眼。   有着这样一双含笑之眼的人,长着这样一张绝世容颜的人,噙着这样一抹温柔笑容的人……真的会是三弟口中那个只想把我当傀儡皇帝的人吗?   “臣只要能够每天看到皇上无忧无虑,能够每天陪伴皇上左右,便足够了。”他兀自云淡风轻地诉说着,却令我没来由地心头一紧。   倘若换做是皇宫里哪位阴阳怪气的娘娘抑或朝堂上哪位神情冷漠的大臣跟我说这话,我肯定是要急着去替他们找大夫的,但现在对我说话的是三皇叔……   我凝视着他熠熠生辉的明眸,并没能从中找出一丝欺骗的痕迹。   这个人……说的是真的吗?可是,他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内心深处交织着疑惑与动容,我竟然就这样错过了“力挽狂澜”的大好时机。直到当天晚上风行又来找我,请我上屋外头去散散心,然后别扭地就白天他有些过火的态度向我道歉,又自然而然地提及了我所犯下的过错,我才猛然认识到自己貌似又做了一件蠢事。   “那个……没有办法挽回吗?”我想起了今儿个一早在朝堂上那气势如虹的一声“准奏”,又想起了事后自己当着当事人的面若有所思的一幕,迟疑过后,嘴上终是怯生生地问了出来。   “你是皇帝,金口一言,哪儿能说后悔就后悔。”旧事重提,三弟的脸色难免又变得糟糕起来,“除非他自己强烈要求不当这个摄政王……呵,不过想也知道,这种事情,绝对不可能发生。”   “……”我还以沉默,一颗心七上八下。   “怎么了?”许是我脸上流露的不安太过明显,三弟很快就瞧出了端倪,并且蹙眉打量着我的脸问我。   “没!没什么……”可我却因为害怕而本能地选择了撒谎。   万一被他得知我错过了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被他再骂一回倒也就算了,但我实在是……不想再看到他那种愤怒中带着悲痛的眼神了。   “算了……”三弟似是将信将疑地端量了我几眼,而后挪开了目光,停住了正在与我一同向前的脚步,“皇姐,”他突然一本正经地唤着,让我不由目不转睛地瞅着他的侧脸,继而目视他又不徐不疾地侧过脑袋,与我四目相接,“他是个城府极深的人,千万不要轻易相信他的话。”   看着三弟前万分庄重的神情,我忽然不晓得该作何回应——但最终,我还是郑重其事地对他点了点头。   三弟见状,似是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接着放眼不远处的宫调,道:“前方便是清阿宫了,时辰不早了,你也早些回寝宫歇息吧。”   说罢,他垂首向我行了礼,便转身朝着我曾经的居所走去。   我目送他渐渐离我而去的背影,不知怎么地就鼓起勇气——张开了嘴。   “风行!”   他驻足回首。   “以后,我们还能像今天这样一起散步吗?”   他愣了愣。   “我……我的意思是,没有旁人在场的时候,我们还可以以姐弟相称,以你我相称吗?”   是了,时至今日,我仍然无法很好地适应他一本正经喊我“皇上”的模样——我总觉得,那个高高在上的称呼每每响起,我和他之间好像就被硬塞进了什么东西似的,硌得慌。   宁静的夜色下,一阵清风忽而拂面而过,将耳边的发丝吹拂至我的眼前,令我一时看不清少年的表情——但片刻后,那春风还是送来了喜人的回复。   “你要是不会再罚我抄写什么《天下大治》,我倒是没有意见。”   我心领神会地咧开嘴,眉开眼笑地冲他“嗯”了一声。   一炷香的工夫过后,我在几名宫女的尾随下,喜滋滋地走在回寝宫的路上——不料还没望见自个儿的寝殿呢,我就收到了一个让我不禁心头一紧的消息。   三皇叔要见我。   他怎么又要见我了呢?   心里虽是欲哭无泪的思忖着,我还是不得不努力调整了我那张哭丧着的脸,举步迈向了有皇叔等候的朝晔宫。   不过,与白日里有所不同的是,这一次,皇叔并未选择气氛严肃的御书房作为觐见的场所,而是表示晚风徐徐、气候宜人——不如四处走走。   呃……散步……又是散步……我才刚跟三弟散步回来啊……   当然,这种话,我也只敢在心里想想,表面上,我依旧干笑着应下,接着低眉顺目地走在皇叔的身前——可是皇叔啊,您能别把我身边的侍女都给遣走吗?   与三皇叔一同行走在夜深人静的羊肠小道上,我只觉内心压力堪比山大——对于皇叔正儿八经所提及的国事,基本是有口无心地一味说好。   “皇上似乎是有心事?”如此显而易见的表现,自然不可能逃过男子的法眼——这不,说完了正经事儿,他就猝不及防地话锋一转,看着我这般问道。   “啊?没有啊?朕、朕没有心事啊……”被吓了一跳的我忙不迭摇了摇头,下意识地在皇叔的注目下往边上挪了一小步。   “……”皇叔看了看我的腿,又抬眼注视着我的脸。   “……”我尴尬地抿了抿唇,强忍着再往旁边挪一挪的欲望。   “皇上。”   “啊?”   “臣长得很像牛鬼蛇神吗?”三皇叔突然秀眉一挑,好整以暇地问我。   “啊?”我闻言自是微微一愣,随后才恍然大悟,“没、没有……皇叔你长得很好看,就像……”   “像什么?”他莞尔追问。   “像神仙哥哥……”我虽然说着大实话,却也碍于这实话的内容委实有些羞人,因而不由自主地垂下了脑袋,跟只蚊子似的轻声细语。   “噗……”须臾,我头一回听闻了皇叔哑然失笑的声音。   我不免惊讶地抬起头来,眨巴着眼睛,愣愣地盯着他瞧。   疏朗的星空下,他如清风明月般朗朗一笑,霎时眉目生辉、倾国倾城——真是愈发貌若谪仙了。   就在我看着看着快要入迷的时候,皇叔却不慌不忙地敛起他罕见的朗笑之色,转而定睛凝视着我的双眼,笑语盈盈:“神仙是不会害人的,是以,皇上在臣面前,不必如此拘谨。”   他话音落下,我猝然还魂。   呃……原来……他早就看穿了吗…… 作者有话要说:   ☆、许是误会   这一刻,我忽然生出了一种在皇叔眼皮底下根本就无所遁形的感觉。   而眼见我目光闪烁面露窘色,三皇叔倒是分毫不显气恼,兀自轻笑着说:“是三殿下提醒皇上,要皇上提防于臣吧?”   此言一出,我当即心下一沉——他连这都知道?   “皇上,一个月前,三殿下未能见上先帝最后一面,心中有怨,臣能够理解。但殿下若是因此而怀疑臣对皇上的忠心,恕臣难以接受。”   言说至此,我似乎目睹了其幽深中透着寒意的眸色,使得我不由为之惴惴不安。   “皇上是否记得,臣曾对皇上说过,臣一生所求,无非是永远陪伴在皇上的身边,看着皇上每日无忧无虑、开开心心?”   又是此等不容置疑的口吻,又是此等童叟无欺的眼神……我,该信他吗?   “这句话,臣今天敢说,明天敢说,从今往后的这一辈子,都敢说得问心无愧。”   当真如此吗?那么……   “为什么?”   我的突然发言,令皇叔若有若无地怔了怔。   “皇叔聪明能干,又深得人心,朕完全及不上皇叔,为什么皇叔能对朕……”能对朕这样的人,青眼有加?   后半句话,我没能说出口——没来由地,就是说不出口。   然而,皇叔却如同听见了我未有言说的部分,径自启唇道:“因为在这铁壁高墙之内,臣能够信任并托付真心的,唯皇上一人。”   短短一语,我似是听懂了,又好像不怎么明白。   诚然,皇叔是那样一个人人称道、才貌双全之人,为什么会声称……只相信我这样一个在旁人眼中几近一无是处的小丫头?   可是,当如上疑问萦绕在我心头的同时,姬子涯那沉静而深邃的瞳仁,又莫名叫我无法出言反问——抑或反驳。   结果,我与三皇叔二人皆是尊重着彼此的无声——直至他冷不丁说了句“时辰不早了,臣护送皇上会寝宫歇息吧”。   熟悉的话语经由不同人的口中道出,竟没有带给我任何不协调的感觉。   我从不怀疑,三弟是确实关心着我——那这个人呢?他其实也和三弟一样,是愿意善待于我的吗?   一时半会儿得不出确切答案,我只得先行应下,在皇叔的陪同下,与一干候在别处的宫人们会合。   就在这之后,我突然间记起了一件令我登时花容失色的大事儿。   “糟了!”因此,我几乎是不受控制地当着包括皇叔在内的一群人的面——直接失声叫嚷的。   “出什么事了,皇上?”立于身侧的三皇叔随即疑惑不解地问我。   “我……朕……朕还有两遍……不、不对!是三遍!朕还有三遍《天下大治》没有抄完!”   “……”   忽然不再美好的夜色下,我苦着脸仰视着皇叔似是面不改色的容颜,却情不自禁地想起了角太师那吹胡子瞪眼的怒容。   完了完了……今儿个我罚他一整天不许见我,明儿个他一出现,铁定是要先问我要那十遍抄写接着再问我读懂了点儿什么的……完了完了……我会不会再被罚抄一百遍,然后其义自见?   我越想越觉惊悚,瞬间就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着,寻找起去往御书房的方向。   “皇叔!我……朕朕、朕不回寝宫了,你先回去休息吧!朕……朕要回朝晔宫抄书去了!”语毕,我抬脚就要往前。   “皇上,”谁知三皇叔一下子开口叫住了我,视线则转向与我前进方向相背的另一边,“朝晔宫在那边。”   “哦,哦哦哦……多谢皇叔提醒。”急得找不着北的我赶忙向皇叔道了谢,转身作势就要赶往御书房。   这个时候,我好巧不巧地听闻了身后不远处传来的几声讥笑——尽管那笑声被人压得很低,但因为它于我而言实在太过耳熟,是以,我一下便将其听了个一清二楚。   我猜,大抵是宫女们在嘲笑我这个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楚的傻皇帝吧。   不过,对此早就习以为常的我至多也就是觉得有点儿不好意思,并没有打算去跟她们计较什么,故而兀自向着目标迈进。   “皇上。”孰料我才刚走出没几步,就又听得背后那悦耳动听的嗓音。   只是……是我的错觉吗?怎么皇叔说话的语气,好像不似方才般温和?   正有些疑惑地停下脚步转过头去,言者那明眸皓齿的面容便跃然入眼。   他的脸色,的确不是太过好看——这大概是因为他也认为我委实丢了皇家的颜面?   我因此而不由心生歉意之际,三步并作两步而来的皇叔就倏地遣散了面上的冷色。   下一刻,令人始料未及的一幕上演了。   只听他在我耳畔留下一句“皇上若是急的话,便由臣来为皇上分忧解难吧”,我的视野就赫然生变了。   原先好端端静止在那里的一花一草都于弹指间挪到了我的脚下,我惊愕地感受着不断在耳旁呼啸而过的疾风,瞪大了眼珠子,瞧着眼前那迅速掠过的光影。   “皇……皇叔!我们是在飞吗?!”   脱口而出的一刹那,我就有些后悔了,只缘我遽然回忆起,自己明明曾经看见过三弟飞檐走壁的情景。   对了!这就是他们口中所说的“轻功”!   “是。”不过,面对我天真幼稚的一问,身轻如燕的三皇叔却仍是颇有耐心地予以了回答,“皇上可喜欢?”   “嗯!”第一次宛如一只自由的小鸟般翱翔于天际,我心里别提有多兴奋了,甚至忘记了搂着我腰身的那个人乃是我仍有所顾忌的皇叔,只管自己欢欣雀跃地欣赏着分明看不真切的风景。   “呵呵……”哪怕耳边响起了皇叔那清澈如水的笑声,我都无暇分神去想,整个人都沉浸在了难以言喻的享受之中。   可惜,美好的时光总是太过短暂。不一会儿,皇上带着我轻巧地落于朝晔宫前,接着就随我一道入了御书房。   我不得不姑且放下先前那一段值得回味的经历,投身于那三遍《天下大治》。   所幸皇叔虽然就是那个将角太师请来给我当老师的人,但他似乎也挺同情我的遭遇,在看我欲哭无泪地埋头抄写了一盏茶的工夫过后,竟提出要替我分担。   那一瞬间,我险些就要感激涕零了。   但是,理智马上就阻止了我冲动的行为。   “你我笔迹不同,角太师应该很容易就能看出来吧?”   “臣尽力模仿皇上的笔迹便是。”   “可……可以吗?”   皇叔不说话,只噙着淡淡的笑意来到案前,盯着我写的字看了一会儿。   而后,他提笔临摹下来的文字,很快就叫我惊愕得说不出话来。   太……太像了……简直就像是……就像是同一个人写出来的啊!   思及此,我猝然打了个激灵。   那怎么可能是父皇的意思!!!   圣旨可以假借他人之手伪造!   脑中不由自主地回响起三弟今日刚对我说过的话,我禁不住蓦地抬眼,看向正专注于白纸黑字之间的三皇叔。   不久,恰逢他写完了一句话,同样抬起眼帘与我四目相对。   恍惚回神的我顿觉心惊肉跳。   “皇上,”可他却兀自泰然自若的,连说话的语调都未生出丝毫的变化,“臣若是做贼心虚,就不会当着皇上的面,模仿皇上的笔迹了。”   被他轻易看穿了的我霎时无言以对,唯有一颗心依然七上八下。   不……不……冷静下来,冷静下来……他说的是有道理的,不是吗?要是他当真心里有鬼,怎么会傻到主动在我面前露出马脚?再怎么说,我也不至于会笨到在这种三弟对他既有意见的非常时期,都不对他长个心眼吧!   如此说服了自己,我有些抱歉地垂下了脑袋。   “听说,角太师今儿个一整天都未尝出现在御前?”只不过我万万没有想到,在我不晓得该如何是好的片刻后,皇叔会若无其事地提起了这么一件完全不相干的事情来。   被哪壶不开提哪壶的我自然免不了又是心头一紧。   可是没过多久,我还是老老实实地把昨儿个夜里发生的一切告诉了面色如常的三皇叔。   说完了,我就听到了他从容不迫的轻笑声。   我瞬间尴尬了。   “朕……朕不是故意的……朕就是想让太师好好歇一歇……何况,他老呆在朕的跟前盯着朕,朕反而会紧张……就……就学不好……”   言语至此,我的声音已经小得连我自个儿都快听不清了——我甚至都说不清楚,这寥寥数语里,何者为主又何者为辅。   幸而三皇叔只是不厌其烦地倾听着,时不时发出一记似是而非的笑声,并未指责于我,更未叫我难堪。不单如此,他还笔走如飞地替我抄完了两遍《天下大治》,还准许我有什么看不懂的地方就去问他,好应对明日十之八(和谐)九将会到来的口头考试。   我不禁开始觉得,会不会是三弟误会了三皇叔?毕竟,像我这样一个老师说几遍都未必能领会其意的笨学生,公务繁忙的三皇叔居然还有耐心逐字逐句地替我讲解,直到我弄懂为止。   挑灯夜读之际,我难得地分了神。   也许,他真的是一个好人? 作者有话要说:   ☆、剜口割舌   这天晚上,我挑灯学到了很晚,但神奇的是,经过三皇叔的讲解,我好像读懂了不少原本一知半解乃至一窍不通的东西。   等到我虽觉疲倦却也美(和谐)美地睡了一觉之后,我发现自己已经躺在了寝宫里的龙床上。   我有点奇怪,因为我完全不记得自个儿是怎么从御书房挪到寝殿里的——直到后来问了琴遇才知,竟然是三皇叔把睡着了的我给送过来的。   看来真的是三弟误解了皇叔的为人?   如此思量的我无法未卜先知,是日还在考虑着要不要在三弟面前替皇叔美言几句的我,第二天就生出一种自打耳光的感觉来。   本来,我还在为顺利通过了角太师的口头考试而沾沾自喜,可碍于无意间发现了素来行事磊落的琴遇竟“鬼鬼祟祟”地跟两个太监说着什么,我便不自觉地收敛了喜色,好奇地问她发生了什么事。   刚开始,琴遇还皱着眉头抿着嘴唇不肯说——这叫我愈发纳闷了——反复追问后,我才得来了令人瞠目结舌的答案。   “皇上身边的宫女不见了。”她先是这般说道。   “宫女?”我疑惑不解地瞧了瞧在御书房的各个角落侍奉着的宫人们,“不是都在这儿吗?”   “皇上看看那些脸,还是原来的那批人吗?”琴遇似是早已料到了我的反应,当即不慌不忙地出言反问。   我盯着距离我较近的两名宫女仔细瞧了瞧,发觉还真是两张陌生的面孔,因此,我下意识地重新看向琴遇,问:“什么时候换的人?”   此时此刻,我虽然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太对劲,却也仍是对事情的真相后知后觉,直至琴遇拧了拧眉,罕见地流露出为难之色,最终道:“回皇上的话,听说……有人在禧妃娘娘的富熙宫内……还有明妃娘娘的华茗宫里……在这两座宫殿后院的两口井里,分别发现了其中两名宫女的尸首……”   话音落下,我不由自主地怔在了龙椅上——待到我总算缓过劲来并确信自己听到了什么,我才一下子大惊失色。   “怎么会这样?!”   “回皇上的话,还不清楚她们是怎么丧命的……”   天……天哪……命……命案!就发生在我的身边!发生在我宫里的两个宫女身上!   是……是谁……总不会这么巧,两人一同失足落井?!而且!而且好端端的,她们也不该跑去禧妃娘娘或是明妃娘娘的寝宫啊!   饶是我这个绝对不算聪明的脑袋,也很快就想到了其中的蹊跷之处。我马上就对愁眉紧锁的琴遇提出了心中的疑问,想听听素来被我视为智者的她,能否替我解开这可怕的疑惑。   然而,让我有些意外的是,面对我的提问,琴遇却如同方才一样——冷不丁陷入了沉默。   “琴遇,你怎么不说话呀?”我有点儿急了,这就开口催促,却见她毫无预兆地冲我跪了下来。   “皇上……还记得您登基的前一天,奴婢在您面前说的话吗?”她不徐不疾地抬起头来,像是突然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冷不防提起了一件听似风马牛不相及的事儿。   “记得……怎么了?”我回忆了片刻,随后老老实实地冲她点了点头。   “奴婢说过,皇上如今已是万金之躯,奴婢没有办法再像从前那样替皇上出主意。”琴遇仰视着我的眼睛,神情犹如那一日一般沉静而严肃。   “这……这跟今天的事有什么关系?”我不明就里地问着,可偏偏一牵扯到关键的问题,琴遇就莫名其妙地三缄其口了。   我想,她会如此,定是有她的道理。   只是……   “琴遇,你跟了我九年,或许在你看来,这不过是尽到了身为一个宫女必定要服侍主子的责任,可是在我眼里……你并不是什么奴婢,而是一位一直对我不离不弃、照顾着我的姐姐。”   “皇上!”   “你先别急着说话。”眼瞅着琴遇又要像往常那样试图表明此言不妥,我赶忙出言抢过了她的话头,“我知道,你又要说什么‘主仆有别’……你就是这个样子……老是不把我当自己人……”   “皇上以前是公主,而今是一国之君,奴婢怎么可能……怎么可以逾越了尊卑……”   “哪儿有什么尊卑……”   诚然,我遭人白眼的时候,她陪我扛着,我挨饿受冻的时候,她陪我熬着……现如今老天垂怜,让我终于不必再饱尝这世间冷暖,也让她终于不必再过比我更为清苦的日子,我怎么不希望她能跟着我好好享福?   何况,我的要求并不高——我只愿她能吃得好、穿得好,每天轻轻松松、开开心心,能对我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再也不用去看任何人的脸色。   可是,我怎么觉着,她非但没能如我所愿般畅所欲言,反而把嘴巴闭得更牢了?   越想越觉难过的我一股脑儿把这些心里话都吐了出来,竟是听得历来聪敏的琴遇也有点儿一愣一愣的。   “总之,在朕的心目中,你永远都是那个陪着我、护着我的好姐姐,朕永远都不会命令你必须干什么干什么的……但是,朕也永远不希望看到你和朕疏远。”心中有千言万语却不知如何才能善加表达,我大约是想到哪儿说到哪儿,也不管这前言是不是搭得上后语,“还是说……你也开始嫌弃朕笨了……”   想着想着就鬼使神差地想到了这样一种可能性,我有些难受地耷拉下脑袋,不由自主地扒拉起自个儿的手指头来。   “奴婢……奴婢没有……”不一会儿,我听到不远处传来琴遇不如往常般顺畅的说话声——我自是抬起头来,刚好瞧见她似是不自然地眨了眨眼。   “那你有什么话,是不可以跟我说的……”   “……”   跪在那边挺直了上身的女子微微睁大了眼,目不转睛地与我对视,忽然,她松了松肩膀,若有若无地叹了口气。   她……愿意对我说了吗?   “奴婢知错了。”   呃……啊?   “皇上可否屏退左右?”   我闻言不免愣了愣,然后赶忙连声称好,挥手命其他守在屋里的宫女太监们都撤了个干干净净。   看来琴遇是有什么不能当着外人面的话要说?   正这般思忖着,我听到女子不紧不慢地发话了:“皇上还记得最后一次见到那些宫女,是在什么时辰吗?”   见对方这就将话题切回正轨,我也随即收起了适才的那些心思,认真思索起她提出的问题来。   “昨晚跟皇叔散步的时候,她们还都在来着。”   “是的,当时奴婢也在随行的队伍里,奴婢还清楚地记得,在宁王施展轻功带着皇上离开之前,那些宫女曾当着皇上和宁王的面,犯下了足够叫她们掉脑袋的大罪。”   琴遇言说至此,我不由目瞪口呆。   “她们做错什么了?!”左思右想都记不起那些宫女有犯下过如此致命的错误,我忍不住脱口而出。   “她们耻笑了皇上,皇上忘了吗?”   此言一出,我只觉脑袋里“嗡”的一声响。   是了,琴遇不提,我自然是不会去记起这件在我想来无足轻重的小事——可经她这么一说,记忆的线索无疑就倏地串连起来了。   “皇上宽宏大量,可以不去计较那些宫女的行径,但是胆敢讥笑一国之君,绝对足以构成杀头的死罪。”   一颗心随着琴遇逐步深入的分析而怦怦直跳,可我却即刻意识到了其中一个不容忽视的关键问题。   “但朕并没有责怪她们,更没打算要了她们的性命啊!?是谁……”   话到一半,戛然而止。   是谁……是谁?当时在场的人,也就只有我、皇叔、琴遇以及那十几个宫女,那些宫女应该只是一时按捺不住,才敢当着我的面嗤笑出声,不可能傻到事后再去拿这种事情到处宣扬——换言之,不是我,不是琴遇,不是那些个发笑和没发笑的宫女本身,那就只剩下……   “皇叔?”   我难以置信地注视着琴遇依旧蹙起的秀眉,目睹了其眸中不容忽略的默认之色。   “不……可是!皇叔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紧接着,我猛地回过神来,起身惊呼出声。   “奴婢不知……”琴遇垂下眼帘,慢慢地摇了摇头。   我想,她是真的不晓得个中缘由——并非迟疑着要不要开口。   那么……我只好去问皇叔本人?   此念一出,我忽觉不寒而栗。   那个昨天还对我温柔微笑的男子,那个几乎彻夜为我授业解惑的男子,那个口口声声说只忠于我、只信任我的男子……竟然会摇身一变,成为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凶手?   正因上述想法而惴惴不安之际,一个太监慌慌张张地从殿外入内,跪在外室说有要事禀报。   我闻讯也只得先勉强定下心神,问他有何事要奏——岂料他下一刻惊惶道出的话语,就再一次将我惊魂未定的心投掷到巨大的波涛之中。   明妃娘娘与禧妃娘娘的宫殿里,又发现了几具或上吊而亡或血肉模糊的女尸——加上之前井里的那两具,刚巧正是那几个失踪了的宫女。   而她们的尸首上,都存在着一个共同的特征——没了唇舌。   获悉这一堪称恐怖的消息,我吓得整个人都发起抖来。   她们……都死了?都被三皇叔……悄无声息地杀死了? 作者有话要说:   ☆、心头之刺   无论如何都没法子将那个对我笑如春风的男子和一个心狠手辣的杀人凶手联系在一起,那一整个晚上,我都惶惶无法入眠。   翌日一早,我在朝堂上看着三皇叔姬子涯面色如常侃侃而谈,心里头就越发不解和不安了。   可是,那些枉死的宫女们都被剜去了嘴唇、割掉了舌头——难道,这不是在暗示着什么吗?   是日退朝之后,我人虽是坐在御书房里,但心却全然不在——这让教导我学习的角太师很是不满。   “咳咳——”听到老太师用力地咳嗽了两下,我不由猛打了个激灵,蓦地抬眼注目于他。   “恕老臣直言,皇上您的天资不算聪颖,若是后天再不集中精神,怕是要愧对先皇了。”他板着脸孔,语气严肃地说着,还拱手朝天作了个揖。   “是……是……太师教训得是……”我不自然地眨巴几下眼睛,有些惭愧地低下头去。   然饶是如此,我这心里头还是七上八下的,完全没法静下心来。哪怕太师恨铁不成钢地动用了戒尺——去敲打案几——以提醒我专注于学业,我也还是虚心接受,屡教不改。   我想,宫女身亡一事一日没有解决,我这心下就一日不得安生。   如此思量着,我硬着头皮向太师说明了缘由,然后请他准许我告个假。   做皇帝做到我这份上,大概是史无前例了——可是,我有什么办法呢?谁让老太师吹胡子瞪眼的模样太可怕。   好在老人家虽然为人严厉,但到底也还是个讲道理的人,他一边训斥着,要我回来之后必须加倍努力,一边面色不霁地放我离开了。   我谢过了通情达理的角太师,叫上琴遇等一帮子宫人——随行护驾。   说实话,我是当真不敢独自前往案发地点的——怎么想都太瘆人了。   于是,我领着近三十个宫女太监——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前往出了人命的两座宫殿。   孰料无巧不成书,到了禧妃娘娘的富熙宫,我竟然同时看到了宫殿的主人和明妃两位娘娘。   只见平日里似乎合得来又好像不是那么亲密的她们,此刻正在殿门内的空地上窸窸窣窣地谈论着什么。   “皇上驾到——”这时,太监尖锐的喊声突然响起,直把专注于谈话的两位娘娘吓了一大跳。   她们不约而同地侧过脑袋,见果真是我,居然在愣怔了片刻过后,千载难逢地急急抬脚,三步并作两步地迎了上来。   “参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眼瞅着平日里素来只会斜眼看我的两人今日竟待我如此恭敬,我一时间都生出了想要抬头去望一望太阳的念头。   “两位娘娘快快请起。”   我也没好意思上前去扶,因为她们向来都是不喜欢我随意靠近她们的。是以,我仅仅是有点儿惶恐地目视她们在各自侍女的搀扶下盈盈起身,随后与我四目相接。   不要紧张,不要紧张……琴遇都教过我该怎么问了……没事的……   “朕今儿个来,就是想来问问,关于那些没了的宫女,你们可有什么线索?”在心里安抚了自个儿的情绪,我照着来这儿之前琴遇所教我的话,故作镇定地问着,一双眼甚至勇敢地直视着两位娘娘的脸。   两人闻言似是隐约变了脸色,但很快就恢复如初,各自皮笑肉不笑地冲我翘了翘唇角。   “皇上,这宫里出了这样的事,我们也是害怕得很,全然不晓得究竟是发生了什么……”紧接着,明妃娘娘便不自然地转动着眼珠子,口中情真意切地作答。   “是啊皇上!这不,本宫心里堵得慌,都到明妃姐姐这儿来寻安慰了!”明妃话音刚落,一旁的禧妃就迫不及待地接上话来,好像她二人平日里就是这般亲密无间的样子。   当然,我眼下所关心的事,并非她们两个是否真就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既然两人都明确向我表示她们毫不知情,我也只能偷偷地看了看琴遇,在目睹其不表态的回应后,姑且作罢了。   “皇上当真要去案犯地点吗?”一炷香的工夫过后,我们业已告别了两位难得对我彬彬有礼的娘娘,走在了前往出事现场的道路上——只是,琴遇简洁明了的一句问话,立马就止住了我本就不怎么坚定的步伐。   “很……很吓人吗……”我小心翼翼地侧过脑袋,惴惴不安地注视着琴遇双眉微锁的容颜,期期艾艾地问她。   “依奴婢看,皇上还是不要过去了……”琴遇低声建议着,嘴里似有似无地叹了口气,“奴婢担心皇上会受惊。”   看来真的是很可怕呃……   说实话,从小到大,我还真没亲眼见过死人的尸体……而且……还是那样面目全非的死尸。   在脑中勾勒着一个个恐怖的画面,我不受控制地打了个寒战。   “恕奴婢直言,既然两位娘娘不愿透露任何情报,皇上即使亲自去瞧了,怕是也瞧不出什么端倪。”   话音落下,我抿着唇注目于说话的琴遇。   “那……朕该去问皇叔吗?”   琴遇闻言,沉默片刻,最终一语不发地摇了摇头。   “那……那那些宫女……就那样白白丧命了吗?”   琴遇微垂着眼帘,依然没有答话。   我想,她一定和我一样,认为那几个宫女虽不该耻笑一国之君,却也罪不至死——毕竟,这规矩是死的,可人是活的。   然而,我们所怀疑乃至可以说几乎已经认定的对象,却毫不留情地处死了她们——甚至不留全尸。   思及此,我再次不寒而栗。   那个看上去温文尔雅的男子,真就这般冷酷无情吗?   但是,为什么?被笑话的人是我,为什么他要做到这种让人心颤的地步?   走了一趟却徒劳而返,是夜,我心神不宁地坐在御书房里,不远处依旧是负责教导我的角太师。   “皇上。”突然,他开口唤了我一声,直接把注意力分散的我吓得猛打了个激灵。   “皇上还在想白天的事吗?”不过,与平日里有所不同的是,老人家虽是抬眼注视着我,神情却不似平常般严厉。   “唔……”我看着他,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   “……”角太师抬手捋了捋那长长的白胡子,饱经沧桑的脸上显出几分洞察世事的泰然,“老臣虽不清楚到底出了什么事,但是有一点,希望皇上能够明白。”   “太师请讲。”我不晓得他这是要对我说些什么,但还是目不转睛地瞅着他,表示洗耳恭听。   “古往今来,没有哪一朝哪一代不存在冤死之人,哪怕是明君在世,也无法保证这前朝后宫里没有一桩冤案,能做到的,就唯有尽力避免冤情的发生。”角太师顿了顿,目光深邃地凝视着我的眉眼,“皇上若是想不透这一点,是很难放开手脚去做的。”   “太师的意思是……这件事,朕就不管了吗?”   “唉……看来皇上并没有听懂老臣的意思……”   我迷糊了——脑袋又不够好使了?   “罢……”角太师意味深长地叹息着,放下了捋着山羊胡的右手,“皇上,还是温习功课吧。”   我还想开口再问上几句,可眼见老太师业已径自转移了视线,若无其事地看起书来,我到了嘴边的话也只得咽了回去。   然而,这一件闹得人心惶惶的大事,却就此成了我心头的一根刺——它一日不除,我一日不快。   为此,我特地去清阿宫寻了三弟,将这一让我瘆得慌的事件悉数相告——谁知,他却早已有所耳闻。   “我派人去打听过,不是明妃也不是禧妃动的手,你……就更加不可能了。”三弟姬风行打量了我两眼,透着肃穆之色的双眸不徐不疾地看向别处,“我听琴遇说,那天晚上,三皇叔也在。”   听似前言不搭后语的话锋一转,这言下之意,再明显不过。   “你也怀疑是他?”我一动不动地凝视着三弟的侧脸,迟疑着问出了口。   不过,三弟闻言,却只不慌不忙地转动脖颈,盯着我看了一小会儿,随后才启唇道:“没想到你也开始动脑子了。”   “……”   就算现在没有第三个人在场,你也不要把话说得这么直接好不好……   我情不自禁地瘪了瘪嘴,垂下脑袋不说话。   “我跟你开玩笑的……”许是见我的小模样有点儿可怜,三弟随即便出言挽回,“言归正传,这件事的幕后黑手,除了你的三皇叔,别无他选了。”   “……”话音刚落,我就忍不住抬头看他,“什么叫‘我的三皇叔’啊……”   “你不是一直都在帮着他说好话的吗?”三弟挑眉端量着我的脸。   “我……哪儿有……”不想承认的我被迫避开了三弟投来的目光,直到我记起了一个很关键的问题,才胆敢重新凝眸于他,“对了,如果真是他的话,有件事我很不明白。”   “你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三弟果然比我机灵得多,当即就笃定地脱口而出。   “嗯嗯!”听罢此言,我自是连连颔首,两只眼也因两人不谋而合的想法而蓦地放光,“你想啊,被人讥笑的人是我,就算是生气,那也该是我生气啊?为什么他要站出来?还做得那么过分呢?” 作者有话要说:   ☆、不打自招   事实上,同样的问题,我也拿来问过琴遇——可惜,她却始终对此三缄其口,我也不好强人所难,便只好来请三弟替我解惑了。   “表面上,他这叫做‘忠心’,容不得旁人对皇上的半点不敬。”听了我的提问,三弟面露不屑地说着,仿佛一提到三皇叔,他的心情就会变得不好,“至于他真正的图谋……”三弟抿了抿唇,定睛注目于我,“也许他是想讨好你?”   “唔唔唔……”此言一出,我忙不迭把脑袋跟双手都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我吓都吓死了,哪里会被他讨好?”   “也是。”三弟扬了扬他那一双浓密的剑眉,略显得意勾了勾嘴角,“看来,他对你还是不够了解啊。”   我愣愣地听着三弟的话,一时半会儿有些理不清这其中的逻辑,故而仅仅是似懂非懂地盯着三他弟瞧。   直到我总觉得这谈话的方向好像出现了一些偏差,然后开口询问三弟接下来该如何是好,他才从自个儿的思绪中抽离出身,转而目不斜视地看着我。   “怎……怎么了?”我被他有些奇怪的眼神看得心里毛发,故而磕磕巴巴地问他。   “皇上终于肯听臣弟的了?”他似是将信将疑又像是意有所指地反问于我,直把我噎得说不出话来。   “干吗突然来什么‘皇上’、‘臣弟’的……”不得不猜测他这是在暗指我先前“不听劝”的一系列行为,我垂眸理不直气不壮地嘀咕了一句。   “谁让你总是要撞了南墙才肯回头。”他毫不客气地回道,语气里倒是听不出丝毫的不满。   “……”我惭愧又委屈地低头认错。   “唉……”须臾,我听得三弟忽而喟然长叹一声,“现在什么好法子都没有,只能静观其变了。”   “啊?”得到这样的回答,我自然是诧异地抬起头来,以目光捕捉到他的脸庞。   “怎么?不然,你还要冲到他跟前去质问他,问他凭什么未经你的圣裁就擅自取了你那些宫女的性命?”三弟理直气壮的一番问话,直接让我闭上了嘴巴。   事到如今,我还真不敢在那个三皇叔面前造次了——万一我得罪了他,他哪天又看我不顺眼了,会不会把我也给……   思及此,我差点就要当着风行的面打个哆嗦了。   “说实话,他的做法虽然有失公允,但你若真以一国之君的身份去兴师问罪的话,只要他死守着忠君之说、死守着尊卑有别,照样也能把死的给说成活的。恐怕到时候,你非但治不了他的罪,反倒还替他立了个好牌坊。”   三弟口若悬河地阐述着他的观点,可是,我却渐渐有点听不明白了。   “什、什么牌坊?”是以,我不解地问道。   三弟不由自主地白了我一眼,原本还一本正经的神色瞬间烟消云散。   “就是为他博得诸如‘忠心耿耿’之类的好名声!”   “哦……”我一知半解地点了点头,没再追问下去。   但是片刻后,我还是想到了有一件不容遗忘的事情。   “可是如此一来,那些宫女……岂不是死得很冤?”   这一次,三弟没再用那种鄙视的眼神看我。   他只是微皱着眉,将幽深的眸光投向屋外。   “将她们好好安葬,然后给她们的家人送笔银子吧。”   我没有接话,因为我不晓得自己还有什么办法能弥补这一因我而起的悲剧。   “皇姐……”直至风行呼唤的声音冷不防传至耳畔,令我默不作声地抬头去看,“他的冷酷无情,你已经见识到了。”电光石火间,三弟忽而与我四目相接,那双貌似平静的瞳仁中,却是暗藏着我看不真切的情绪,“你知道今后该怎么做了吗?”   我抿紧了唇纹丝不动地与之对视,并不清楚该作何回应。   “防着他,同时,让自己变得强大。”   我依旧一声不吭地看着三弟,半晌接不上话。   说实话,我不知道要如何叫自己变强——确切而言,我真心认为,类似“强大”这样的词眼,距离我这个人,委实是遥不可及的。   因此,听了三弟的话,我也只能埋低了脑袋不作声。   事情,就这么日渐平息了下去,仿佛成为了一件无头悬案。我忽然开始觉得,也许这宫里当真如角太师所言,曾经发生过很多不为人知的秘事,只不过曾几何时的我太过少不更事,故而从未知晓。   几天后,三弟暗地里替我打点了那些宫女的身后事,而被我们怀疑为幕后黑手的三皇叔,则顺利地当上了摄政王。   说实话,听着太监宣读并非由我书写的圣旨时,我这心里头的感受是相当之复杂的。一来,我仍旧介怀于这一次的事件,因此愈发后悔起先前自己过于轻率的准奏之举;二来,我注视着那个在朝堂上受封而后向我俯首叩拜的男子,内心深处遽然生出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恐惧。   这张恭敬有加的面孔背后,是对我的蔑视吗?   那双温和含笑的眼眸之中,是对我的算计吗?   防着他。   脑中不受控制地回响起三弟郑重其事的一句谏言,我揣着一颗突突直跳的心,似乎可以预见到,今后的自己将要走上一条怎样的道路。   自这一天起,每每看见三皇叔的脸——尤其是在四下少人的场合下——我就会不由自主地紧张。   三皇叔是个聪明的人,不消几天的工夫,他就瞧出了我的异常。   是日,他正在御书房里向角太师询问我的学业,谁料想问着问着,竟把老人家给问走了——眼睁睁地看着角太师拱手作揖后就罕见地主动离去,我的小心肝自然是怦怦地蹦跶起来。   我慌忙环顾四周,见屋里还有好几个宫女在,心下才稍稍安生了一些。   不……不对!皇叔他……他、他上次不还把那些宫女给……所以,所以她们就算在这儿陪着我,又有何用?!   思及此,我才稍微平静一点儿的心这就又“扑通扑通”地跳了起来。   我屏息凝神地望着三皇叔不紧不慢地侧过身子,举步向我走来,差点就要张嘴喊人了。   但是这样不行,皇叔分明什么也没有做,我不能……不能随随便便就让侍卫把他给抓起来吧?   自顾自地陷入了天人交战,我发现令我心慌至此的男子业已站定在距离我一丈开外的地方,面色如常地注视着我的眼睛。   “皇上怕臣?”然后,我居然听到了他如此直言不讳的问话。   “没有!”于是,我慌不择路,矢口否认。   皇叔似有似无地挑了挑眉。   完了……我这简直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心下忐忑不安之际,我又瞧见皇叔垂眸看了看自个儿的衣袖。   “就因为臣派人取了那几个宫女的性命?”   让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下一刻,他竟然在我完全没有说起此事的前提下,不打自招了。   我瞬间傻了眼,怔在那里,半晌说不出话来。   可我的这一反应,显然已经给了皇叔最好的答案。   “皇上可知,臣为什么要这么做?”他不慌不忙地抬起脑袋,面不改色地与我四目相接。   “朕不知……”我绷直了身子坐在椅子上,目不转睛地与之对视。   “那皇上一定也不会知道,近来皇上的两位兄长以及他们的母妃,都安分了不少。”他从容不迫地吐露了这么一个我闻所未闻的说法,让我不禁为之一愣。   “这跟大哥二哥他们……有什么关系?”不由得傻傻地脱口而出,我却在刚把话说完整的一刹那,自个儿顿悟了其中可能存在的联系。   是了,那些被处死的宫女们的尸首,只在明妃娘娘和禧妃娘娘的宫殿里被发现,而她们,分别就是大哥与二哥的母亲。   那么……   还是不怎么明白的我皱起眉头,瞅着静立不动的三皇叔,欲言又止。   “大殿下……哦,如今不能再这么称呼了。”不过,三皇叔却像是看出了我的疑虑似的,很快就径自开启了双唇,“锦王虽是身上落下了残疾,可是,他对皇上身下这把椅子的觊觎可分毫不见减少。至于睿王,他本人虽然有些神志不清,可他的母亲禧妃娘娘,可还清醒得很,饶是皇上而今已然继承大统,她也同样是不愿死心。”三皇叔毫不避讳地谈论着大哥、二哥以及他们各自的母妃,脸色似乎不怎么好看,“臣那样做,不过是给他们提个醒。”   “你……你要提醒他们的话,跟他们好好说就是,怎么可以……”眼瞅着三皇叔似是倏尔一沉的眸色,我顿时吓得噤了声,没说完的那半句“随随便便牵扯到无辜的人”,无疑是被我生吞了回去。   “这人世间,若是单靠一张嘴就能解决所有的问题,便也不会有那么多的是非恩怨了。”果不其然,他紧随其后的一句话,便是用一种近乎冷酷的口吻来说的。   “可是!可是你杀了人……”尽管此情此景下,我害怕得很,但出于一颗不平之心,我还是忍不住用蚊子叫一般的声音作出了反驳。   “那是因为她们该死。”只是让我不免目瞪口呆的是,对于滥杀无辜这样一件在我看来无论如何都不该去做的事,落在对方眼里,却成了她们死有余辜。   “她们怎么该死了?不过就是笑了一笑而已,罪不至死吧?”因此,皇叔话音落下,我就不知打哪儿来了勇气,一口气反问出口。   “她们胆敢耻笑当今圣上,这以下犯上之罪,已经足够将其千刀万剐。”   “哪……哪里有这么……夸张……”   我本是惊呼出声——可惜才喊了四五个字,整个人就在皇叔面无表情的注目下没了气势。   好……好可怕……我果然不该在皇叔面前不自量力的……   正胆战心惊地懊悔着,耳边忽而传来了男子幽幽的嗓音。   “皇上莫非忘记了……那些人曾给皇上带来的痛苦吗?” 作者有话要说:   ☆、长姐临盆   我一直以为,“痛苦”这个词,是离我很远的——殊不知,那些曾因吃不饱、穿不暖而独自哭泣的日子,那些曾因遭人蔑视、遭人嫌弃而习惯低头的日子,便可以被称作“痛苦”。   只是我不明白,即便我曾经是痛苦的,我的这位三皇叔,又为何要将比这厉害百倍的苦难,加诸在那些枉死者的身上。   看着他冰冷的面容,我遽然意识到,他的世界,果然是我所不能理解的。   所以,我才会畏惧于这样的他。   那天以后,我没能在这一件生杀之事上同皇叔达成共识,反倒渐渐地开始同他保持距离。而有所察觉的他对此则不置一词,仅仅是例行公事地出入于御书房,向角太师询问我近况的次数则变得屈指可数。   就这样,日复一日,几个月下来,我对朝堂之事也有了个大概的了解,不再像起初那般,每每听大臣们滔滔不绝都会觉着一头雾水,有时刚好谈及我从角太师那儿学过的一些东西,我甚至还敢在私底下稍稍发表点儿看法——当然,众目睽睽之下以及皇叔在场的时候除外。   如是成长,三弟姬风行虽是老嫌它慢,却也偶尔会绕着弯子夸我两句,听得我喜滋滋又乐呵呵,差点都快忘了今年暮春之际所发生过的悲剧了。   是的,时至七月,一切似乎都渐渐地平息了。侍奉我的宫人后来又换了一拨,原因在于三弟怀疑之前那批可能是三皇叔的人,所以暗地里替我支了一招,让我以“自己的人要自己挑选”为由,愣是重新扒拉了一群新面孔;据说与此相关的明妃母子和禧妃母子始终未有捣鼓出什么幺蛾子来,一直都安安分分地呆在她们各自的宫殿抑或王府里;至于三皇叔……   “皇上明鉴啊!臣真的没有收下那六万两白银啊!”   “朱大人未尝收取,那银子莫非是从朱大人家的地底下蹦出来的么?”   “这……”   想也知道,以上对话不可能出现在我与这位朱大人之间——没错,此乃是日早朝过后,我那三皇叔当着我的面反驳朱大人的过程摘录。   “来人,礼部侍郎朱文成收受贿赂,拒不认罪,着押入天牢,严加审讯。”   “是!”   “皇上!皇上!微臣冤枉!微臣冤枉啊皇上!!!”   不想也一样知道,那个面色如常宣人将朱大人关进牢里的人,不会是我这个从头到尾都插不上一句话的一国之君。   我只能抿着唇看着大惊失色的侍郎大人被两名侍卫一路拖出了御书房,然后小心翼翼地注目于在一边悠悠品茗的三皇叔。   如上情景,这百余日来,已经上演了四五回了。   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这不,三皇叔自成为我朝摄政王以来,肃官场,振朝纲,令清廉者无不称道,叫贪婪者人心惶惶,决计比我这个新帝要有模有样得多。   只是……如果他对那些人的处罚可以不要那么不留余地,就好了。   想起之前那几位虽是犯下了不小的罪行,但一经认罪就直接被砍了脑袋抄了家甚至还株连九族,我还是觉得三皇叔的做法过于狠戾了。若非他在处置了第一人之后就将其中的利弊关系详细地阐述给我听,怕是此刻,我业已按耐不住要弱弱地抗议一下了。   是啊,在这些官员贪赃枉法的同时,有多少百姓因为他们而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又有多少妨碍他们谋权敛财的人无辜枉死?   想到这一点,就算我的心再软,也唯有默默地闭上嘴巴了。   于是,我一声不吭地坐在归于宁静的御书房里,目视皇叔若无其事地喝完一口茶水,便起身说要告退。   我自然不可能出言挽留。   然而,就在我许他跪安的一刹那,御书房外突然来了个步履匆匆的太监,只见他三步并作两步地同皇叔擦肩而过,很快就倏地跪在了我的面前。   “启禀皇上!大驸马差人前来,急求皇上移驾驸马府!”   大驸马?要我去他家?等等,那不就是……大姐的家吗?!   “出了什么事?!”如此一思的我忙不迭站起身来,盯着那太监急急发问。   “回皇上的话,长公主临盆了,可是突然难产,大驸马要保大人,但太史大人却说要保孩子……”来人皱紧了眉头,满头大汗地说着,“双方僵持不下,驸马他……”   千载难逢地,他话未说完,我便已心中了然。   这是要请我这个当皇帝的,马上赶去救人啊!   顿悟了这一点,一颗心突突直跳的我顾不得再问其他,这就抬脚绕过了身前的案几,一边喊着“摆驾驸马府”,一边心急火燎地往屋外走。   岂料就在前来报信的太监急忙起身跟上我的时候,我的身后却冷不防传来了皇叔的呼唤:“皇上。”   我猛地顿住了脚步,蓦然回首去看。   只见皇叔不紧不慢地走到了我的跟前,面无涟漪地注视着我的眼睛,启唇曰:“太史是个很固执的人,此外,臣听说长公主曾经发愿,若是此次无法产下男婴,便同意大驸马纳妾。”   我睁大了眼愣愣地看着他,好像恍惚间明白了什么。   “换言之,皇上这般贸然前往,恐怕很难说服太史大人。”三皇叔一动不动地立于原地,脸上并未显出丝毫的慌乱。   “那该怎么办?总不能……总不能……”此情此景下,心下乱成一团的,大概也只有我了。   诚然,大姐和大姐夫的事儿,我是略有耳闻的。他二人成亲多年,一直感情甚笃,可惜不知怎么搞的,大姐总也怀不上孩子,为此,姐夫的爹娘,也就是太史夫妇,对大姐颇有微词,这两年更是明着暗着要姐夫赶紧纳妾,好给他们家延续香火。所幸姐夫心里唯有大姐一人,是以始终扛着不答应——这下可好,他们盼星星盼月亮,总算盼来了希望的曙光,却又偏偏碰上了这种事……留下孩子不顾大姐的死活,别说姐夫不可能点头,饶是我这个做妹妹的,也决不会同意;可若是就这么放弃了这个好不容易得来的孩子,大姐夫被逼纳小一事,怕就是板上钉钉了。   “不、不行……”思及此,我这心里头就更乱了,连带着视线都忍不住胡乱飘移起来,“大姐……大姐她好歹也是皇家的女儿,怎么能就这样被他们欺负?”   不过话刚说完,我的目光就定格在了听话人的脸上——仿佛是在期望能从他那儿得到一些赞同。   也正因如此,我意外地目睹了皇叔眸中流泻而出的些许错愕。   下一刻,我也跟着愣住了。   因为,在我的印象里,皇叔历来是处变不惊的——我开始努力地回想,刚才自己究竟是说了什么,才让他露出了这一罕见的表情。   “皇上维护起亲人来,倒是不遗余力。”   好在很快,皇叔就敛起了诧异的神色,转而莞尔一笑,悠闲地道出这么一句话。   对于他到底何出此言,我有点儿摸不着头脑。   “若是有朝一日,皇上也能这般对待自己,那臣也就安心了。”   紧接着,他又说了这句叫人似懂非懂的话,而后就径自抬起脚来,大步流星地向我走来。   我愣愣地瞧着他随即与我擦肩而过,然后倏地顿住脚步,回头看我。   “皇上还不快去驸马府救人吗?”   “啊?哦!哦哦!”   我一下子回过神来,风风火火地追上了重新举步的三皇叔。   是的,是“追上”——也不晓得为什么,他居然要跟我一道去。   更叫我自个儿都惩处几分纳闷的是,我竟然还觉得,比起叫我独自上阵,有了他的作陪,我似乎更能安心一些。   这大抵就是所谓的“饥不择食,寒不择衣”吧。   如此思量着,我顾不上平日里对三皇叔退避三舍的做法,与他一块儿匆匆赶到了驸马府。   让我始料未及的是,待我们一行人抵达目的地之后,迎接我们的,不是充斥着惨叫声的产房,也不是一家子人僵持不下的景象,而是一座看上去与别处并无二致的院子。   我拉住一个匆忙走过的侍女,刚想开口问她大姐产房在哪一间,就瞧见另一个侍女端着个铜盆从不远处的一间屋子里走了出来。   不久,我便不由自主地瞪大了眼睛——只缘我清楚地看见,那只偌大的铜盆里,正装着大半盆鲜红的血水。   心下蓦地一沉,我迫不及待地望向那才被侍女阖上不久的房门,抬脚就冲了过去,连随我前来的三皇叔在后头喊我,我都顾不上了。   于是,一进门,我就先嗅到了一股不容忽略的血腥味,心头收紧的我慌慌张张地跑进里屋,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名男子坐在床边的画面。   大约是听见了开门的声音,那人不徐不疾地侧过脑袋,旋即便与我四目相接。   然后,他愣在了胯(和谐)下的椅子上,而我则愣在了前进的道路上。   “皇……皇上?”直到榻上之人有气无力地吐出这一称谓,我二人才相继缓过劲儿来。   “大姐。”我一面唤着躺在床上的女子,一面起步走了过去。   “参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与此同时,坐于床畔的男子也急忙起身,向我下跪行礼。   我这才靠着回忆和思考认识到,他便是那急着差人入宫向我求救的大姐夫——太史家的独子了。   “免礼平身。”对这位一年还未必见得着一次的大姐夫,我并没有太多的感觉,只是客气地让他别再跪着,随后就把注意力集中到了大姐的身上。   刚要张嘴问一句“大姐你没事吧”,我就因目睹了其惨白的容颜和通红的眼眸而咽下了到了嘴边的话。   是了,这屋里没有丁点儿婴儿的哭声,屋外也没有因大姐夫妇喜得贵子而眉开眼笑的公婆——最重要的是,大姐与大姐夫皆是这般黯然伤神的模样,先前来通报的太监又很明确地说了,大人和孩子恐怕只能保一个……而今,残酷的现实已经是明摆着了。   就在我盯着大姐看却不晓得该说些什么的时候,面无血色的她似乎是忽然间想起了什么,掀开被子作势就要爬起身来。   “皇上远道而来,本宫有失远迎,望皇上恕罪……”   “诶诶诶……”   眼瞅着大姐原来是要下床给我行礼,我连忙上前两步,伸手去拦。   “大姐你身子虚,不必了不必了!”   被我拦下的大姐想来是真的气虚体弱,便也不再坚持,在姐夫同我的搀扶下,慢慢地躺回到床榻上。   接着,屋子里就陷入了一片死寂。   我不知道该如何出言安慰,只得尴尬地让目光徘徊在这对痛失爱子的夫妻之间。   说起来……皇叔呢……   没骨气的我不由得记起了那个貌似并未随我入内的男子,一颗心在无言中越跳越快。   直至平躺在榻的大姐冷不丁流下了眼泪,并且不受控制地发出了轻微的呜咽声,我才猝然还魂,蹙眉地注视着她悲戚的容颜。   “大姐……孩子还会有的……你不要哭……”   “皇上……三妹……呜——呜呜,呜呜……”   可惜,我的宽慰似是没能起到任何作用,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晶莹的泪水突然如潮水般汹涌而出,看着那失去骨肉的母亲情难自禁地向我伸出了胳膊。   一股酸涩不由分说地涌上心尖,我难受地倾身向前,将业已失声痛哭起来的姐姐拥入怀中。   “大姐不哭……不哭……”   云梨会陪着你,会陪着你。 作者有话要说:   ☆、家事难断   那之后没多久,产后虚弱的大姐就哭晕了过去,我甚至都没能跟她说上几句话,就慌忙喊来了大夫替她把脉。所幸她的身子并无大碍,这才叫我勉强放下心来。   知道自己留在驸马府怕是也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我特地将大姐夫召至屋外,问他太史夫妇是否会为难大姐,得来的首先是姐夫的一抹苦笑。   “回皇上的话,云千到底是长公主……只是……”   眼见大姐夫话到一半戛然而止,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先前在御书房时皇叔对我说过的话。   “他们要逼你纳妾,是吗?”   话音刚落,姐夫就蓦地抬起眼帘,惊讶地注目于我,好像很不理解我这个成天呆在深宫大院里的一国之君,是如何获悉此等家事的。   不过,他并未责怪我多管闲事,而是动了动那似乎越发僵硬的嘴唇,不自觉地低下头去。   “这一次……怕是逃不掉了……”   他怅然若失的口吻,让我瞬间无言以对。   一种令人顿感压抑的沉默在两人之间缓缓蔓延,直至姐夫冷不丁抬起头来向我赔罪,说是他情急之下失了冷静,竟然惊动了我的圣驾,实在是有失体统,甚至当场跪下求我降罪,我才从惆怅的情绪中抽离出身,急忙表示自己一点儿也不介意。   我不假思索地伸手将他扶了起来,意外地目睹了他有些复杂的微笑。   “皇上还是多年前那个善良纯真的小公主……臣真是……”   姐夫好像是想要说点什么,可最终,还是把那后半句话给咽了回去。   我见状,也不知该如何接话,只好诚恳地对他说,若是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定要派人入宫知会。   “虽然……朕兴许也帮不了你们太多,但是……朕还是希望大姐和姐夫能开开心心的……”   听罢此言,姐夫只是感激又苦涩地冲我笑笑,便提出时辰已然不早,别耽误了我回宫的行程。   实际上,从我离宫到现在,大概也就不到两个时辰的工夫,说耽误,还真谈不上——我想,姐夫之所以会说这样的话,大抵也是因为,他认为我身为一国之君,不该在宫外逗留太久吧。   正要开口说好,我就注意到姐夫忽而将目光投向了我的身后。   “摄政王。”他冷不防低眉拱手,喊出了一个让我莫名心头一紧的称呼。   光顾着安慰大姐和姐夫,我都忘了陪我一同前来的三皇叔了……   是以,我有些忐忑地转过身去,用视线去捕捉来人的身影——幸好,皇叔他看起来完全不生气的样子。   暗自松了口气的我听皇叔与姐夫寒暄了几句,便有后者恭送我与前者打道回宫了。   这一天,我的心情自然不会太好,哪怕是一路颠簸着回到了宫里,脑海中也还是时不时地浮现出大姐面无血色、泪如雨下的模样,简直挥之不去。   我心下明白,凭自己这脑袋,是想不出什么好法子的,因此,刚一屁股落座没一会儿,我就想起了在这宫里既有权势又能替我拿主意的某个人。   于是,我二话不说,这就从椅子上霍然起身,抬脚就往外跑。   “皇上去哪儿?”奈何屋里冷不防响起了一个不冷不热、不焦不躁的声音,一下子就顿住了我前进的脚步。   我居然又忘记了还有皇叔在场……   一心一意思考着大姐的事,我深深地认识到,自个儿今天已经犯了两回同样的错误了。   然事已至此,我也只好硬着头皮转动脖颈,面色僵硬地看向神色淡淡的三皇叔。   “朕、朕想出去走走……”   “皇上才刚从宫外回来。”   我就知道我这脑袋瓜想不出什么有智慧的东西来。   “皇上是想去寻成王殿下吧。”   “……”   被揭穿了的我霎时无言以对。   三皇叔怎么就能这么聪明呢……连我想去清阿宫寻三弟的念头,他都能凭空看出来……   “恕臣直言,正所谓‘清官难断家务事’,长公主与大驸马的事,皇上还是莫要插手了。”不料下一刻,三皇叔就好整以暇地拂了拂袖子,口中云淡风轻地说道。   “可那是朕的姐姐啊!朕怎么能不管?”我闻言立马就急了,几乎是不经思考就脱口而出。   直至我发现皇叔正面不改色地盯着我瞧,我才蓦地抿紧了双唇,还险些缩了缩脖子。   “皇上要怎么管?”他语气平静地问。   所以我这不是要去向三弟求助嘛……就……就被皇叔你拦住了啊……   以上心里话,我是决计不敢随随便便就说出口的。   “纵然是皇上的三弟成王殿下,又要如何去干涉太史家的家务事?”   我不语,心里想的,却是“三弟总会有办法的”。   “皇上,长公主虽贵为金枝玉叶,但到底是已经下嫁了,成了别人家的媳妇。这么多年来,她没能为夫家诞下一男半女,太史夫妇欲令大驸马纳小,也委实在情理之中。此等情况之下,皇上或是成王若贸然出手,只会令皇室落下‘仗势欺人’的恶名。”   三皇叔口若悬河至此,使我不免生出了些许动摇。   他说的……好像也有些道理。毕竟,大姐嫁过去已然将近六年,这六年来始终无出,搁在哪家,都是说不过去的。纵然她是我们皇家的女儿……应该说,正是因为她是我姬家的长公主,才更得体现出皇族的气度与风范吧……   忽然间就想明白了这一点,我的一颗心不由为之一沉。   只是……只是啊……大姐和姐夫努力坚持了那么久,终究……还是要功亏一篑了吗?   总觉得于心不忍的我,按捺不住心头的冲动,当着皇叔的面将心中所思一股脑儿说了出来。   “如果皇叔你很喜欢一个女子,她也很喜欢你,可她却没有办法为你生育,结果别人都逼着你再娶一个你压根就不喜欢的姑娘,你会愿意吗?”   我甚至壮着胆子拿皇叔本人举例,希望他能设身处地地为姐夫跟大姐想一想。   然而,颇为古怪的是,皇叔听了我鼓足勇气道出的一番话后,并没有即刻出言反驳,而是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瞧了好半天,瞧得我都心里发毛了,他才老神在在地开了口。   “倘若换做是臣,根本就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   “这要如何避免……生不生得出孩子……又不是……”皇叔你能决定的……   不知是没好意思还是没这个胆,我冲他说着说着,脸蛋就埋低了,声音也小了下去。最后,我索性就把剩下的半截话给吞回腹中了。   “呵……”谁知,面对我的迟疑与保留,皇叔却随即付之一笑,“皇上若是不信,就且看将来吧。”他顿了顿,冷不丁举步靠近了些,“如今,已经没有人可以逼臣做臣不想做的事情。”   听着那好听的嗓音近距离地传至耳畔,我自是忍不住抬眼去望。   映入眼帘的,是男子那双盈盈含笑的眉眼。   我不由觉得,此等与生俱来般的自信,恐怕是我一辈子都望尘莫及的吧。   没错,皇叔他那么厉害,自然不可能有谁能强迫他去做他不愿意做的事。   正羡慕又失落地想着,我却听得他突然话锋一转道:“当然,皇上除外。”   我怔住,呆呆地看着他。   好在片刻后,我总算是恍然大悟——皇叔一定是在跟我开玩笑。   绝对不敢当真的我默不作声地垂下脑袋,继续思考该怎样去帮助大姐。   如此一来的结果,就是到了当天下午,想来想去总觉着不能就这么放弃的我,还是偷偷背着三皇叔,来到了我曾经居住的清阿宫。   只是这一趟,我没能顺利找到我的三弟——姬风行,却先是撞见了他的母妃——舒妃娘娘。   我下意识地想要向女子行礼,可她却快了我一步,首先面无表情地朝着我福了一福。   听我这位养母口中唤着“万岁”,我才骤然意识到,而今自己已是万人之上的一国之君,不需要再像以往那样朝她弯腰屈膝了。   于是,我勉强缓了缓不由变得僵硬的身子,轻声问她三弟在哪儿。   实际上,我也有好些日子没见过舒妃娘娘了。刚登基那会儿,我还会碍于礼数,隔三差五地去给她问安,可每回她都对我不冷不热的,很是疏离,对她本就不怎么亲近的我自然也不想再惹她厌烦。后来,还是琴遇替我出了个主意,让我以礼代人,每隔些日子便挑些上好的补品、首饰、绸缎之类的东西差人送去,以表孝心与关心,这前朝后宫,也就不会有人来诟病我这个新帝,说我当了皇上便忘了养娘。   只不过,大家都是住在宫里的,这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怎么可能碰不上?   这不,今天又给遇到了——不知怎么的,就叫人莫名尴尬。   我不自觉地挪开了目光,也不晓得舒妃娘娘有没有在看我。   正略觉忐忑地揣测着,我听闻了女子不咸不淡的回话:“风行他一大早就出宫去了,本宫也不清楚他现在在哪儿。”   听罢此言,扑了个空的我难免有点儿失望,但面上却也彬彬有礼地谢过舒妃,然后与她道了别,就转身往来时路上走。   出人意料的是,我才走出没多远,就忽然听到了身后传来的呼唤。   我驻足回身,映入眼帘的,是女子缦立而视的姿态。   “皇上,可觉得累?”   舒妃娘娘不期而至的一句话,令我全然摸不着头脑。   可是,她却趁着我因不理解而微微发愣的空当,径自面无涟漪地向我盈盈一拜。   “恭送皇上。” 作者有话要说:   ☆、爱莫能助   对于这位养母的一言一行,我素来是理解得极不透彻的,因此,早在几年前,我就养成了习惯,对于她所说的话,我若是听一遍听不懂,便不会去深究其含义。   这一次,自然也不例外。   我一语不发地向舒妃娘娘略施薄礼,便回头重新迈开了步子。   很快,我就将这段小小的插曲给抛到了九霄云外,因为,才一脚跨出了清阿宫的大门,我就一眼望见了我的三弟——姬风行。   喜出望外之下,我连忙三步并作两步地迎了上去,见他也因看到了我而放慢了脚步,我这就笑逐颜开地站定在他的跟前。   “可算找着你了!”   “找我何事?”说着,他的视线忽然在随我前来的宫女身上打了个转,“臣弟失礼了。”紧接着,他就冷不防变得恭敬起来,还像模像样地冲我拱手行礼,“皇上找臣弟,有何要事?”   眼瞅着他一本正经的模样,我突然好想笑,但我还是勉强忍住了笑意,意识到他之所以会变作如此,乃是碍于我身后的那一群外人。   “咳,三弟无须多礼。”是以,我学着他正儿八经的样子,清了清嗓子,同时转了转眼珠子,迅速地端量了四周的情况,“随朕来吧。”视线锁定了不远处的一座假山,我随即扭头看向随行的宫人们,“你们就留在这儿。”   “是。”宫女们齐齐应着,风行则低眉道一句“臣弟遵旨”,便直起他的身子,跟我一道走出了众人的视野。   行至假山的另一侧,我探头张望了一下那些乖乖立于原处的宫女们,下意识地松了口气,拍了拍胸脯,笑嘻嘻地对三弟说:“行了,没人了。”   少年闻言似是抽了抽眉角,又嘀咕道:“跟做贼似的……”   “嘿嘿……”似曾相识的场景,让我不由自主地回忆起儿时同三弟玩捉迷藏的情景,故而忍不住咧开嘴哑然失笑。   “干吗笑得这么开心……”可惜,三弟好像历来对我的傻笑不以为然,是以当场就敛起眉心,斜睨了我一眼。   “我想起我们小的时候,有一次你跟我玩捉迷藏,然后就迷路了……”   “诶停停停!”   我闻声戛然而止,不解地注视着三弟眉角直跳的脸。   “都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了,你记那么牢干吗……说吧,找我什么事?”   唔,每次一提他找不着路的事,他就喜欢打岔……   我稍稍瘪了瘪嘴,刚想开口转入正题,却又听得他道:“对了,琴遇呢?怎么没看见她?”   我忽然不知道究竟是该先说正事儿还是先回答关于琴遇的问题。   不过,迟疑了片刻,我还是决定先告诉他琴遇去哪里了——只是,我真的可以如实相告吗?   “琴遇……琴遇她……她今天有点不舒服,我让她歇着了。”心下犹豫着,我灵机一动,寻了个折中的说法,也算是如实相告。   “她不舒服?怎么了?生病了?有没有找太医看过?”但令我顿觉错愕的是,三弟一听琴遇身子有恙,竟然一下子就双目圆睁、面露急色,嘴里更是一股脑儿地向我提了三个问题。   “呃……你、你别紧张……其实……其实就是……”   “是什么?哎呀,你别话到嘴边留一半行不行?!”   眼见三弟那火急火燎的模样,仿佛恨不能撬开我的嘴,把我未有言说的部分直接给掏出来似的,我当即就被吓到了——下一刻,我便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张开了嘴。   “她她她……她来癸水了!肚子疼!”   话音落下,风行怔在了我的跟前,我则眨巴着眼睛,心有余悸地瞅着他。   没一会儿,我就发现他的脸色变得有点儿奇怪——貌似是……有些泛红?   我纳闷了,天气很热吗?   “你……你不早说!”正不明就里地思量着,我看见他蓦地挪开了安放在我眼中的视线,不自然地凝眸于别处。   “呃……啊?”   “啊呀算了!说,你找我什么事?!”我还愣愣地回不过神来,三弟已经自顾自地从我无法读懂的情绪中抽离出身,重新注目于我。   “哦……”见此情景,我也只好姑且放下方才那叫人闹不明白的一幕幕,转而进入正题,“是这样的,大姐她今天临盆,但是……孩子没保住……听说,大姐在怀着孩子的时候发了愿的,倘若这回没能为大姐夫诞下一男半女,就从了太史夫妇,让姐夫纳妾。”   “有这样的事?”听我简洁明了地将事情的前因后果娓娓道来,三弟很快便收起了先前略显古怪的神色,双眉微锁着向我确认。   “嗯。”我毫不犹豫地点点头,表示一切属实。   “所以,你是想来问我,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帮到大姐?”三弟果然是个聪明人,我还没直接表明来意呢,他就猜到了我的心思。   “大姐和姐夫的感情很好,他们都不愿意的。风行,我们帮帮他们吧。”   “不行。”   “啊?”然而,我万万没有想到,我才开口求了一次,三弟就斩钉截铁地吐出了两个叫我霎时心头一紧的字。   “这件事,谁也帮不了他们。”   “为什么?!”   “我问你,大姐嫁过去都多少年了?”三弟拧着眉毛,严肃地注视着我的眼睛,没等我期期艾艾地张嘴,他就自管自地开启了双唇,“六年,已经将近六年了。六年无出,你知道这对于一个女子而言,意味着什么吗?”   “……”我怯生生地摇摇头,似乎认识到了什么,又好像不是特别明白。   “意味着她完全可以被夫家休掉,而不会得来任何人的同情。”三弟掷地有声地作出解答,脸上找不出分毫说笑的迹象,“但大姐是长公主,是我姬家的女儿,碍于这一点,太史家才不敢轻易提及此事,是以,让姐夫纳小,是最中庸也最不会撕破彼此脸面的法子。”   “可是……”   “我知道你要跟我说什么。”奈何我刚想开口说点儿什么,就被三弟给一口打断了,“大姐和姐夫伉俪情深,但很多问题都不是‘感情’二字能够解决的,这就是现实。”他顿了顿,若有若无地叹了口气,“要我说,大姐若是真为姐夫也为自己着想的话,还是早些顺了公婆的意,替姐夫纳个小妾,等将来妾室生了儿子,她过继过来便是,那孩子,也还是喊她娘的。”   “可那不一样啊!”我有些替大姐抱屈,故而禁不住脱口而出。   “抱养的自然不如亲生的,但那又有什么办法?大姐的肚子不争气,这是任何人都急不来的事情,我们也只能选择一个最合适的方法,在保证尽可能不伤害到双方的前提下,去解决问题。”三弟滔滔不绝地阐述着自己的观点,听上去虽是在情在理,却始终没法令我很好地信服。   于是,沉默了好一会儿后,我终于按捺不住,垂眸启唇曰:“你们男子是不是都这样……结发之妻一时生不出孩子来,就要纳妾……然后一个不够,还要两个,三个,四个五个……最后妻妾成群,好不快活……”   “这……”三弟像是被我突如其来的一番话给噎着了,但他那颗脑袋瓜到底是转得比我快,旋即就想到了应对之词,“这古语有云,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若是没有子嗣继承香火,那不管是身为男子还是女子,都是无颜去见列祖列宗的,世事常理如此,又不是我们男人非得要三妻四妾……”   “是吗?”总觉得三弟难得有些理不直气不壮,我情不自禁地抬起眼帘,用狐疑的目光打量起他俊朗的容颜,“那万一……万一你将来的王妃两三年里没能生出个孩子来,你是不是也要娶很多侧王妃?”   “我……怎么就扯到我头上来了?!”   “我只是在替我将来的弟妹担心……”   此言一出,三弟登时语塞——千载难逢地,他冲我干瞪着眼,居然一时寻不到反驳之言——这让我愈发觉得心下不适,因而皱起眉头,不太高兴地与他四目相对。   孰料这个时候,他却冷不防冲着我的后方大呼一声:“什么人!?”   我自是被他这毫无预兆的一吼给吓了一跳,进而倏地转过身去,意欲一探究竟。   但让人始料未及的是,片刻后赫然入眼的,竟然是我的贴身侍女——琴遇。   “奴婢叩见皇上,叩见成王殿下。”更诡异的是,在我二人诧异的注目下,琴遇冷不丁面无表情地跪了下去,如同其他宫女那般,毕恭毕敬地冲我们行叩拜之礼。   几乎从未被琴遇如此对待的我,毫无悬念地傻了眼——且不谈被我赶回去休息的她缘何会突然现身于此,就她这异于常态的态度……她这是怎么了?   “琴……琴遇,你干什么呀……”好在我即刻缓过劲儿来,忙不迭上前两步,伸手欲扶。   “回皇上的话,奴婢该死,本是无意经过,却偷听了皇上与成王的对话,请皇上责罚。”谁知她却跪在那儿一动不动,嘴里甚至说出了此等叫我不得不为之瞠目结舌的话来。   “什……什么偷听啊……听到了,就听到了呗……”我讷讷地回过神来,作势又要将其扶起,奈何她却稍作躲让,一双膝盖仍是紧紧地贴在地上。   “请皇上责罚。”她固执地强调着,还俯首给我磕了个响头。   我忽然就觉得晕乎了。   诚然,琴遇与我的关系,早就到了那种就算她骂了我一句我都不会还口更别提处罚她的程度——当然,她从小到大从没骂过我,可在我看来,无论她做了什么,我都不可能去罚她的,何况,她跟了我这么多年,也没做错过什么事。   今天,无疑也不例外。   “你你……你起来啊……朕不会罚你的……”   “皇上,这是规矩。请皇上责罚。”   我真觉着晕头转向了。   不就是听了我和三弟的谈话吗?平时她侍奉于我的左右,也经常听到我跟三弟说话啊?怎么今天就要莫名其妙地领罚了呢?   越发一头雾水的我只得将不解与求助的目光投向身旁的三弟。   电光石火间,我再一次完美地愣住。   三弟你…… 作者有话要说:  头一次目睹发新章前末点过百的作者有多感(杀ng)慨(gǎn)你们造吗   改个错字,今日的更新为27章——风泠樱于2014年9月2日留。 ☆、邀约七夕   是的,我很少看见三弟这种欲言又止又面露尴尬的神情——他向来都是有话直说,且总是有理的。   然而那一刻,他却目不斜视地盯着面无表情的琴遇,一副很想说些什么却又死活憋不出来的模样。   这样的三弟,我怕是指望不上了。   如此思量着,我又开口好言相劝了几句,奈何琴遇却如同吃了秤砣——铁了心似的,愣是要领了罚才肯起身。   唉……我都要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身处梦境之中了。   话虽如此,神智清明的我还是深知自个儿乃是处于如假包换的现实里,故而很没新意地罚琴遇在十天之内抄完一遍《天下大治》,以示惩戒。   所幸这一回,琴遇倒没继续坚持什么罚得太轻之类的,当即就叩谢隆恩,然后头也不回地告退了。   至此,我本以为事情业已暂告一段落,于是揣着些许不解和好奇,准备继续同三弟商量如何帮助大姐的事儿。   岂料三弟莫名就没了心思,甚至冷不丁来了句“都怪你!跟我说这些有的没的!”,紧接着就气急败坏地拂袖而去了。   我来回瞅了瞅他二人离去的方向,除了一头雾水还是一头雾水。直到我只身一人走在与随行宫女汇合的道路上并猝然意识到此行压根就没能解决问题,我才开始急得团团转。   可惜,我心里明白,三弟那性子,一旦他不想跟你多说了,纵然你在他跟前一哭二闹三上吊,也是无济于事的——何况,我也不敢在他跟前做这些事。   好吧,我的意思是,还是等他消了这阵莫名其妙的火气,我再请他帮着出谋划策吧。   不过,让我始料未及的是,第二天,没等我主动去寻三弟,他就自个儿找上门来了。   “琴遇呢……”更叫人匪夷所思的是,他行礼问安后的头一句话,居然是询问琴遇的去向。   “琴遇?她去替我拿吃的了……”短短的一句话,我却说得有些期期艾艾,只缘我一下子记起了,前两次碰到类似的情况时,三弟还斜着眼把我这个好像永远也吃不饱的家伙给鄙视了一番。   “哦……”然而,令我颇觉意外的是,这一回,三弟竟然一点要鄙夷我的意思也没有,他仅仅是略微挑了挑眉毛,貌似还有点儿安心的样子。   我闹不明白了:今天太阳是打西边出来的吗?   当然,三弟没有流露出不满,我自然是喜闻乐见的,是以,我暗自松了口气,问他找我何事。   话音刚落,他的神色立马就诡异起来——只见他迅速瞧了瞧四周,张嘴屏退了御书房里的宫人,然后神秘兮兮地凑了过来。   “明个儿就是七夕了,出去玩儿,怎么样?”   此言一出,我毫无悬念地愣住了——因为,三弟此等兴致勃勃说要一块儿去游玩的模样,我都多少年没有见到了啊!   是的,记得上一回他这么跟我说的时候……大概是八年前吧……对啊!都八年了啊!他早已不再是个贪玩的垂髫小儿,怎么会……怎么会突然兴冲冲地邀我一道愉快地玩耍?   如此思量着,我自是用一种见到鬼外加不理解的眼神注视着他。   “干……干吗这样看着我?你不想溜出宫去玩吗?”他不自在地眨巴着眼睛,却仍是努力装作理直气壮的样子,抬着下巴注目于我。   此言一出,我觉得我十有八(和谐)九是两眼放光的——但随即,我的眸光就倏地黯淡下去。   “我现在……还能出宫去玩吗……”   诚然,想当初我尚为公主之际,想要出个宫,那也得天时地利人和,方能成事——现如今我都是一国之君了,哪儿有那么容易就能跑出宫去?   “你……”三弟闻言似是险些让什么话脱口而出,但终究是忍住了,接着,他立马就压低了他的嗓音,显得愈发诡秘的样子,“你不会偷溜出去吗?”   我半信半疑地瞅着他。   “放心,有我在,肯定不会被人发现。”   他继续鼓动着,让我不免回忆起了许多年前那个拍着胸脯向我保证的小少年。   “就算被发现了,那又怎么样?你是皇上,我是成王,别人还能像以前那样,把我们当小孩儿一样给捉回去么?”   他不以为然的神情,令我无言以对,可心里却也免不了生出了跃跃欲试之感。   只是……   “你怎么忽然想到,要跟我出宫去玩儿的?”   三弟抿了抿唇。   “这不是看你闷得慌嘛……”   他挑了挑那双英挺的剑眉,若无其事地看向别处。   我凝视着他愈发成熟的眉眼,一股暖意登时涌上心头。   过了这么多年,他还是那个虽然会对我凶却也会对我好的弟弟。   正这么感动着,我忽而听得他低声道:“你跟琴遇说,叫她一起去。”   听罢此言,反应迟钝的我自是愣了一愣——而后才恍然大悟。   我连连颔首道:“那是自然的,我们小的时候,不也带上她一块儿的吗?”   “记住,一定要表现出你非常想去的样子,不然,她都不会同意让你去。”   “嗯嗯!”   见我当即点头如捣蒜,三弟满意地笑了。   “还有……”孰料他刚想再说点儿什么,就恰逢琴遇端着一盘吃食回来了。   “参见成王殿下。”由于我是面朝着琴遇的,因此,我得以首先看到她面不改色地冲着我二人所在的方位福了一福——然后,我才看着背对于她的三弟似是猛打了个激灵。   “呃……琴遇啊……你什么时候回来的……”蓦然回首与来人四目相接的少年磕磕巴巴地问着,让我再一次清楚地感受到,他待我和待琴遇的态度果然很不一样。   我想,这大抵是因为我远不如琴遇那般聪明、冷静的缘故吧。   “回成王的话,奴婢刚到。”琴遇面色如常地作答,同时不紧不慢地直起了身子,举步来到了我的身侧,将手里的点心搁在了我的案几上,她就面无涟漪地站到了一边,规规矩矩地立在那里。   “咳咳……”这时,三弟冷不防咳嗽了两下,令我抬眼注目而去,目睹了他冲我递来的眼色。   我正思量着他这举动是何含义,就见他煞有其事地冲我拱手作揖,嘴里恭恭敬敬道:“方才所议之事,就有劳皇上了。臣弟……告退了。”   对于他这一言一行,我自然是一时间摸不着头脑,唯有傻乎乎地目送他渐渐消失在视野之中,随后下意识地瞧了瞧琴遇。   唔……为了不辜负三弟的心意,拼了。   “琴遇。”   “奴婢在。”   “明天是七夕……”   面色淡然的少女抬眼看我,安安静静地等待着我的下文。   “就是……朕想出去逛逛……你陪朕去,好吗?”   “皇上怎么会突然想到要出宫游赏?”   呃……琴遇果真是一如既往的机智过人又一针见血……   “朕……朕实在是闷了嘛……都好几年没出宫玩儿过了……眼下当了这个皇帝,更是越发寻不到机会了……”我视线游移着,不由自主地端起案几上的一杯茶,送到嘴边抿了一口。   “所以,成王殿下看出了这一点,就提议皇上可偷偷溜出宫去?”   少女波澜不惊的嗓音传至耳畔,被茶水呛到的我开始后悔自己刚才的所作所为。   以后做贼心虚的时候,绝对不要再用喝茶来掩饰了。   如此思忖着,我的嗓子迎来了好一阵的奇痒,背部则接受着来自于琴遇的安抚。   也幸亏有了这被迫咳嗽的空当,令我本欲不打自招的心寻回了些许镇静。   不行不行,我不能就这么露出马脚……三弟……三弟他难得找我出去玩……   在内心作了一个需要勇气的决定,我慢慢地缓过劲来,抬头凝眸于身边的少女。   “琴遇……”情真意切地仰视着她的眉眼,我一把抓住了她的右手,“朕真的很想去……前两年朕就听说了,七夕节时,皇城里的庙会可热闹了……而且……而且……”脑瓜子使劲地寻思着,我病急乱投医地想到了昨个儿才谋面的大姐跟大姐夫,“大姐出了那样的事,我也很想再去看看她……”   “那皇上可以摆驾驸马府,不必……”琴遇顿了顿,似是在搜寻着合适的措辞,“不必偷偷摸摸的。”   “这……我这不是不想劳师动众嘛……再者,要是有一大群人跟着,我想去哪儿都去不成……”亏得我能及时想到这样一句说辞,同时还真就撅起小嘴、垂下脑瓜,摆出一副可怜巴巴的姿态。   我知道,琴遇虽然表面上总是待人清清淡淡的,但她其实是个心肠很软的人——每次见我受到委屈了,她纵使心里再怎么恨铁不成钢,也不会再说些叫我难过又失望的话。   我也很清楚,这,便是她对我最大的宽容与安慰。   正如此时此刻,她若有若无地轻叹一声,冷不丁话锋一转道:“成王殿下也去,是吗?”   我闻声蓦地抬起脑袋,赶忙冲她点了点头。   “那皇上请恕奴婢直言,至多,只能逛一个时辰。”   “嗯嗯嗯!”   眼见琴遇果不其然地作出了让步,我顿时高兴得眉开眼笑,甚至禁不住当场一把搂住她,口中直说着“琴遇对我最好了”。   “皇上……”身子僵了一僵的少女大概是不敢擅自跟一国之君搂搂抱抱,这就一边唤着我的称谓,一边试图挣离我的怀抱。   可我哪儿顾得上这些,依旧抱着她不肯撒手——我只晓得,这世上,就属我怀里的这个人,还有适才欣然离去的那个人,是待我最好最好的人了。 作者有话要说:   ☆、偷溜出宫   这天晚上,我激动得一夜浅眠,不过第二天,我照旧是容光焕发的,努力跟着角太师学习,努力处理一些简单的国事——连老太师都觉得,这一日的我有些异于平常。   对于老人家摸着胡子投来的探究目光,我唯有打着哈哈蒙混过关。   是的,除了我,三弟,还有琴遇,谁都不能知道我们今晚的计划!   严格保密的我压着心头的兴奋感,总算是等到了夜幕的降临。在琴遇的帮助下,我穿上了从小到大都未曾穿过一次的男装,多少总觉着有点儿别扭,可一看自个儿穿好衣裳的琴遇瞬间就从一位妙龄少女变成了一名翩翩公子,我马上就顾不得那份不适感,转而饶有兴致地盯着她瞧了。   “琴遇,没想到你穿男装,还特别好看诶!”   “……”   “真的真的!整个一俊俏的公子哥!”   “皇上过誉了……”   “哒哒,哒哒。”真心觉得琴遇穿男装很合适的我还想再说点什么,屋外就传来了轻轻的叩门声。   我们知道,这是三弟发出的暗号。   琴遇与我对视了一眼,就抬脚跑去应门了。   “好了没有?”门一开,我就听到了三弟刻意压低了嗓音的问话。   我循声望向房门所在的位置,刚巧目睹了比琴遇高出大半个脑袋的三弟正呆呆地瞅着眼前的少女。   “三弟。”我举步走了过去,恰逢琴遇默不作声地让开了道,令我得以用实际行动向来人展示:我二人业已准备妥当。   这时,三弟也蓦地回过神来,将视线转移到我的身上。   他看了琴遇一眼,又盯着我开口道:“还挺……合身的。”   我冲他莞尔一笑,随即就蹑手蹑脚地走近了门槛,探头左右张望了一番。   “可以出发了吗?”我缩回脖子,小声问他。   “走吧。”   就这样,我和琴遇紧跟着三弟,神不知鬼不觉地坐进了一辆不起眼的马车里。在他的一路打点下,我们顺利地出了宫门,来到了宫外。   在此期间,我虽是紧张得心怦怦直跳,却也免不了有些兴奋——好久都没有偷着跑出去玩儿了,记得上一回这么干的时候,我跟三弟他们也只有七八岁,还没怎么玩呢,就被父皇派来的人给捉回去……狠狠地教训了一顿。   我还依稀记得,当时鼓动我们偷溜出去的三弟只被罚跪了两个时辰,而我跟琴遇顶多只算从犯,却被骂了个狗血淋头,还被罚一天不准吃饭,若非后来有哪个好心人偷偷给我送了几只肉包子,还许我分了一半给琴遇,我真怀疑我同她二人就要饿死在清阿宫里了。   对哦……貌似就是那天晚上,心下委屈又害怕的我头一回哭得昏天黑地,然后遇见了那个叫我无论如何都要坚持下去的……少年?公子?   不知何故,多年以后无论我如何回想,都记不起那人的模样——甚至连他的岁数,我都渐渐地不能肯定了。   也许……是我当时实在哭得太伤心了,压根没那个工夫去记牢对方的长相。   所幸,我却始终记着他对我说过的话——那一番话,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成为了我的一种精神支柱。   我偶尔也会想着,若是哪天能再遇见那个人就好了——尽管如今的我还只是个手无大权的弱气皇帝,但至少我可以送他很多好吃的好用的,以略表我的感激之心。   毕竟,没有什么比雪中送炭更能让人铭记于心了。   只可惜……唉……就算真能与他重逢,我大概也认不出他来吧……   思绪渐行渐远之际,我听到一路上都没怎么说过话的琴遇忽然张嘴发出了声音:“成王殿下。”   “诶——出了宫,我就不是什么‘王爷’、‘殿下’了,叫我‘二公子’。”岂料她才刚开口说了四个字,就被三弟姬风行老神在在地打断了。   琴遇闻言抿了抿唇,复又启唇面不改色曰:“二公子,奴婢斗胆,敢问二公子可安排了足够的人手,来确保大公子的安全?”   “那是自然。”三弟自信满满地说着,眸中似是闪过了一丝不满,“你连这点都信不过我?”   “奴婢不敢……”   “要不你也别‘奴婢’来‘奴婢’去了,听着不舒坦。”   “……”   别说是琴遇了,饶是我冷不丁听到三弟这话锋一转,也有点儿愣愣地回不过神来——这话与话之间的关系,在哪儿?   难得觉着三弟也会前言不搭后语的我,默默地冲他俩眨巴着眼睛——然后,我发现,琴遇索性闭上了嘴巴,不再搭理在我看来有些莫名其妙的三弟。   好在三弟大约也不过是在说笑,故而并未强求什么,只是清了清嗓子,一脸无辜地目视前方。   约莫小半个时辰的工夫过后,我就渐渐听见了各种叫卖声和交谈声。我忍不住掀开了马车侧壁上的帘子,随即便看到了车外不远处那灯火通明的街道。   如是情景自是令我喜上眉梢,两只眼巴巴地瞅着那熙熙攘攘的人群,恨不得能快点儿加入其中。   这个时候,我听到三弟冷不防对着外头的驾车人说了句“再快一些”,不由觉着这莫非是心有灵犀继而不由自主地注目而去。   下一刻,三弟忍笑的神色突地闯入视野——脸色不禁为之一滞的我再看向琴遇,发现她也正微微扬着唇角,且在与我四目相接的一刹那就垂下了眼帘。   我忽然就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因此微红了脸,埋低了脑袋。   所幸他二人倒也够厚道,没有出言调侃于我,否则,我的脸蛋一定会红得堪比那边的大灯笼。   暗自松一口气的我佯装无事地坐在那里,等着脸上和耳根的红潮自个儿退去——而后先一步等来了车夫长长的一记勒马声。   马车停稳之后,三弟头一个下了车,随后回身将手伸向了第二个探出身子的琴遇。向来自力更生又不忘尊卑有别的琴遇自然不可能由着他这个小王爷扶自己下车——三弟的一番好意这就打了水漂。   因此,当我在琴遇的扶持下双脚着地后,我目睹的是三弟貌似不太满意的神情。不过,他也并未就此事开口一言,当即就吩咐驾车的男子和其他下人在暗中护着,自己则旁若无人地走在了前头,领着我跟琴遇迈向了那人头攒动的庙会。   没多久,我就忘记了这一段不足挂齿的插曲——因为,我的注意力完全被各种美味佳肴和奇珍异宝给吸引了去。   如此一来的后果,就是等到忘乎所以的我回过神来之际,自个儿业已和三弟、琴遇二人走散了。   在陌生的人潮中左顾右盼,却寻不到熟悉的面孔,那感觉,委实是叫人恐慌的——好在紧张了片刻后,我猛然意识到了一件事。   幸好走丢的不是三弟,不然以他那记路的本事,怕是今儿晚上就别想回宫了。   这么想着,万分庆幸的我突然间就觉得不那么害怕了。   话虽如此,落了单的我还是急着想要回到他们俩的身边——可偏偏忙中出错,专注于寻人的我,一不留神撞进了什么人的怀里。   “对不起对不起!”就在我忙不迭低头道歉且闻到一股子酒气的时候,耳边业已响起了粗声粗气的叫声。   “走路不长眼啊!”那人张嘴就是怒气冲冲的骂声,却令做错了事的我不得不揣着一颗突突直跳的心,怯生生地抬眸去望。   赫然入眼的,是个虎背熊腰、满脸胡渣的大汉。   瞧着他那壮实的身板儿以及瞪圆的眼珠子,我当场就吓得倒退了两步。   此情此景下,我早已忘记了自己乃是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但凡是我天玑子民,哪怕是我有错在先,他也得给我下跪。   是了,可怜我平日里实在不习惯也没机会耀武扬威,所以,饶是当了好几个月的皇帝了,我这骨子里却仍是先前那个弱势的鸡肋公主——姬云梨。   因此,想也知道,此时此刻的我,必定是在壮汉面前流露出了胆怯畏惧的表情。   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   果不其然,见我一副胆小怕事的模样,对方马上就得寸进尺,指着我的鼻子骂骂咧咧起来。   不过,才骂了没几句,他就看中了我的一身绫罗绸缎,愣是要扒拉下来——作为我给他的赔礼。   我当然不可能任由他对我“上下其手”。   这这这……这光天化日……不对,这众目睽睽之下,他他他……他怎么能强抢民女呢!?   因震惊和恐惧而用词混乱的我,使劲挣脱着他不断加诸在我身上的束缚——当然,那一心欲扒我衣裳的醉汉可管不了这些,继续拿他的手掌在我的身上游走。   这一拉一扯之间,也不晓得是什么东西冷不防划破了我的手背,弄得我不由自主地龇牙“嘶”了一声——更糟糕的是,也正是因为这么来来回回的一折腾,他突然就发觉了一件了不得的事儿。   “嘿?还是个小娘子啊?”彪形大汉冷不防停住了手头的动作,连带着看我的眼神也发生了明显的变化。   我觉得……他的目光好像不再停留于我的衣服上,而是……   眼瞅着三四十岁的壮汉将不怀好意的目光从我的脸上挪到了我的胸口,总感觉哪里不太对劲的我情不自禁地护住了自个儿的前胸。   “小娘子?你是哪家的姑娘呀?一个人出门呀?不如陪大爷我玩玩儿?”他莫名其妙地对我露出了奇怪的笑容,作势就要将他粗糙的大掌伸向我的脸蛋。   “啊——”   “住手!” 作者有话要说:   ☆、逮个正着   一个陌生的男声急急入耳,不论是我还是那壮汉,自然皆是循声望去。   映入眼帘的,是一名看上去已值弱冠之年的年轻男子,他面如冠玉、身形修长,与我跟前的彪形大汉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当然,他二人最明显的区别,还在于各自的面部表情。   只见来人一脸正气地举步上前,不假思索地将我护在了他的身后。   “天子脚下,岂容你如此撒野?”他义正词严地说着,那气势,显然要比我这个真正的天子强得多。   “嘿……你个小白脸,哪儿冒出来的?别挡爷的道!”语毕,那壮汉作势就要拿他那有力的大掌拨开挡在我身前的男子。   “哎哟——”然而让他始料未及的是,下一刻,他那粗壮的胳膊却被人给轻巧地钳制住了。   不过,动手的并不是那个斥责他的男子,而是另一个身着玄衣的男人——他看上去身手不错,好像是前者的护卫、随从。   就在我如是推测之际,意识到技不如人的壮汉业已向两名陌生男子求了饶,挣脱了束缚后便骂骂咧咧地跑开了。   我心有余悸地望着他晃晃悠悠的背影,心里道:这人果然是喝醉酒了……   “姑娘没事吧?”这时,我听到耳边传来路见不平者那温润如玉的嗓音。   “没事没事,多谢公子出手相救。”我这才如梦初醒,一边迫不及待地向他道谢,一边抬眸打量他的眉眼来。   唔……方才心下害怕,还没仔细瞧他的长相——现在细细一看,还真是个如假包换的美男子呢!而且,而且心肠又好,人又温柔……   “公子!”“兄长!”   脑袋里正萌生出些许奇奇怪怪的心思,我的身后就忽然响起了耳熟的声音。   我闻声自是回眸去探,目睹的便是琴遇和风行火急火燎而来的身影。   “公子!公子你……没事吧……”首先一路小跑到我跟前的,是面带急色的琴遇,然不知何故,行至跟前之时,她的视线却冷不丁在我和那美男子之间打了个来回,连带着嘴上流利的问话也变得磕磕巴巴。   “我没事……”   “你跑哪儿去了!急死我们了!”我正冲着琴遇摇头呢,紧跟着她站定的三弟就急不可待地嗔怪起我来。   “恕奴婢直言,是二公子自己分了神,没照看好大公子,岂能责怪于他?”不料我还没顾得上跟三弟赔不是,琴遇却抢先一步面色不霁地发了话。   说来也真是神奇,三弟一听她的话,居然就抿了抿唇——闭上了嘴。   “呃……我没事……你们两个不要吵架……”见他俩一个面露尴尬,一个双眉紧锁,生怕他们因为此事而起争执的我忙不迭打起了圆场。   “既然姑娘无碍……”气氛略显僵硬之时,适才帮了我一把的美男子冷不防开启了双唇,切实有效地吸引了我三人的注意力,“哦,既然公子找到了自己的家人,那在下就告辞了。”   说罢,他从容不迫地朝我们作了个揖,便转身欲走。   “这位公子请留步。”我见状刚想出言挽留,就听得三弟先行开了口。   然后,他目视男子不紧不慢地回过身来,与之四目相接。   “公子有何指教?”   “我们是不是在哪儿见过?”   此言一出,被问话的陌生人丝毫不显惊讶,倒是身为旁听者的我,心下略吃一惊。   他们认得?   “呵……”可是,对方却只莞尔一笑,似是不着痕迹地看了我一眼,便重新注目于问话的三弟,“今日庙会之上,人来人往,好不热闹,兴许在下与公子业已在闲逛的时候,就有过数面之缘了吧。”   话音落下,三弟盯着他不出声,呆在一旁的我更是不敢随便插话了。   “那么,恕在下告辞。”许是见我们几个都不再追问,那人便噙着淡淡的笑意,再度向我等略失薄礼后,就在侍从的跟随下,转身离开了。   我凝望着他渐渐淹没在人海中的背影,心里头忽而觉着有点儿失落。   对哦,我还没好好答谢人家呢!   正这么想着,我听见三弟问我:“刚才发生什么事了?”   我老老实实地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讲了一遍,听得琴遇那本就不怎么样的脸色那是越发不好看了。   “时辰不早了,公子,回去吧。”   她难得皱着眉头说话,令我和三弟均是乖乖地噤了声。   一个时辰后,我们乘着马车回到了宫中。   逛庙会只逛了一半,大姐也没能看成——我忍不住在心里埋怨起那个醉酒的大汉来。可转念一想,如果不是他,我也就遇不到那位为人正直又性子温和的公子了。   如此一思,我心下的抱怨也就减去了几分。   只是……今后可能再也碰不到了吧……   考虑着或这或那的问题,我在琴遇的陪同下偷偷迈向了寝宫的大门。可让我二人皆措手不及的是,走近了,我们经突然望见有一人正于门外负手而立。   天哪!三皇叔!   看清了那人的相貌之后,我一瞬间几乎要被吓到腿软。幸亏琴遇及时扶住了我的身子,可惜,她却拦不住我于慌不择路下自寻死路的行为——大概是由于我慌慌张张地想要逃跑却又没了方向,我这往左也不是往右也不对的身姿,这就惹来了皇叔的注目。   “皇上。”只听得他中气十足的一喊,登时把我吓得猛打了个激灵。   我眼睁睁地瞅着三皇叔快步向我和琴遇走来,脑海里就只剩下“完了完了”这样的念头。   诚然,我们尚未回到寝殿,自然也就没来得及换回平日的装束——这么显眼的男儿装扮,三皇叔何其聪敏,铁定一眼就能看出我们这是干了些什么。   “琴琴琴遇……怎怎怎……怎么办?!”惊慌失措之下,我下意识地抓住了身边人的胳臂。   “皇上,镇定。”岂料我即刻得来的,竟是她不急不躁的短短一语。   就算你这么说,我也镇定不下来啊!   我多想将此刻的心声悉数道出,可是我不能——因为,三皇叔已然近在咫尺了。   揣着一颗七上八下的心,我看着仪表堂堂的男子在距离我约莫半丈之处停住了脚步,抬起双臂略弯下腰,冲我不徐不疾地行了个礼:“臣参见皇上。”   “呃呵……皇……皇叔免礼……”天晓得我是费了多大的劲,才勉强不让自己的说话声出现明显的颤抖。   奈何我再如何掩饰,也掩盖不了既成的事实。是以,我面色僵硬地目视皇叔慢慢地抬起了头,挑着他那双好看的眉毛,好整以暇地盯着我的脸瞧。直到他不知怎么地眸光一转,使之落在了我抓着琴遇的那只手上。   我猝然还魂,记起我这右手的手背上,还留着一道浅浅的伤痕。   没错,三弟和琴遇一路上都没留意到的划痕,竟然被三皇叔他借着昏暗的火光给发现了。   电光石火间,他云淡风轻的容颜上赫然显出了一抹肃穆的冷色,直叫我为之心头一紧。   “皇上的手怎么了?”紧接着,他直言不讳的一问,顿时就把我噎得答不上话来。   我实在不敢如实相告,只缘他此刻的神情,真是叫人有些害怕。   是啊,倘若我据实以告,必然会立刻牵扯出我与琴遇女扮男装并随三弟偷溜出宫的秘密——届时饶是我想要隐瞒什么,也什么都隐瞒不了了。   但话又说回来,即便我眼下闭紧了嘴不置一词,凭借皇叔这聪明绝顶的脑袋和各种令人望尘莫及的手段,他恐怕也早晚能弄清全部的真相吧?   “怎么回事?”就在我迟疑着是坦白还是死撑的时候,未能及时从我这儿得到回答的皇叔已然一眼看向了琴遇。   糟了……他的语气好像更加严厉了。   是的,我没有忘记,不论是儿时还是长大以后,但凡我做错了事或是得罪了人,作为我唯一的贴身侍女,琴遇都无法幸免于难——哪怕她与我的所言所行没有分毫的关系,也还是会受到比我更加糟糕的对待。   究其原因,大概是因为那些人到底记得我是父皇的女儿,是天玑国名正言顺的公主,故而不敢太过逾矩,便只能将气撒到琴遇的头上了。   那么,今时此日,她又要代我受过了吗?   果然不出所料,三皇叔话音刚落,琴遇就蓦地朝他跪了下去。   “回摄政王的话,是奴婢的错。”   然而,她却只面不改色地说出了这样一句话——并未提及她何错之有,却径直将所有的过错都揽到了自个儿的头上——就像她曾经无数次做过的那样,意欲一力承担一切罪责。   “既然知错,便该受罚。”我闻言心间发颤之时,三皇叔居然不问缘由,直接就冷冰冰地扔出了这八个字,“现在就去慎刑房领罚吧。”   冷酷的指示刚一出口,我就觉浑身血流都遽然上涌。   慎刑房是个什么地方,纵然我从未亲临,这心里也是清楚得很——据说,很多人进去了,就别想再出来了,命大的,那也至少是竖着进门、横着出门的。   我怎么能让琴遇去这种吃人的地儿!?   思及此,我一个箭步冲到了琴遇的身前,开口将她略有迟疑的一声“是”给淹没在了我的一声惊呼之中。   “我不过是不小心划伤了手而已!皇叔为何要罚琴遇!?”   话音刚落,男子犀利的目光就倏地直逼而来——如若不是保护琴遇的信念有够强烈,我十之八(和谐)九是会惊得倒退几步的。   “她是皇上身边的人,却没能护得皇上龙体安康,理应受罚。”   “手是我自己划伤的,关她什么事?!”   “若没有她对于皇上私自离宫的欲念不予劝诫,皇上又岂会在宫外受伤?”   我理直气壮地说罢,却难料迎来的竟是皇叔言之凿凿的反问。   果然……从一开始,此人便已经看透了一切。 作者有话要说:   ☆、皇叔生气   心下遽然生出一股难以言喻的恐慌,我根本不晓得该如何说服眼前这个眸色渐寒的男子。   但是,有一点我可以肯定:我决不能让他伤害琴遇。   在内心坚定了如上信念,我强压着心头的慌乱,逼着自己直视皇叔寒意丛生的眸子,同时张开双臂,如母鸡护雏般挡在少女的身前。   “朕……朕不许你罚她!”   话音落下,我仿佛忽然感受到了流火七月的一阵夜风——很凉,很凉。   可是,我还是咬着牙一动不动地站在皇叔的跟前,看着他直勾勾盯着我的眼眸愈发深沉而阴冷。   片刻后,令人始料未及的一幕便上演了。只见一语不发的三皇叔冷不防抬起了一条胳膊,吓得我还以为他这是要动手打我或是琴遇——殊不知随即迎来的,竟是双脚突然离地的感觉。   “啊——”   “皇上!”   忍不住惊呼出声的我只依稀听得身后传来琴遇急急的一声呼喊,整个人就被皇叔禁锢在他的怀里——带上了天。   “你你你……你干什么!?”不同于那天皇叔施展轻功带我赶往朝晔宫的那一次,这一回,我这心里头是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   偏偏我在这儿惴惴不安着,害我如此的三皇叔却绷着个脸不予理会——他仅仅是一言不发地揽着我飞檐走壁,不一会儿的工夫就轻巧地落了地。   我这才注意到,自己已然置身太医院内——而三皇叔,则面无表情地拉着我进了一间屋。   值夜的太医被两个突然闯入的不速之客吓了一跳,等到他放下手中书册怔怔地看清我俩的面容之后,才吓得当即冲我二人下跪行礼。   “上药。”奈何此情此景下,我这个一国之君早就已经没了九五之尊的架势——我只听得三皇叔不冷不热地冲太医发号施令,令跪地不起的太医不由得呆呆地仰视着他那张面无表情的容颜。   所幸那太医年纪虽大,脑袋可不糊涂,他迅速眸光一转,注意到了我那只被三叔摆到他眼前的右手,立马就茅塞顿开了。   “是是是!”他忙不迭连声应着,起身就去替我找药了。   约莫一盏茶的时间过去了,手脚麻利但多少有点儿手抖的太医冒着冷汗替我处理完了那早已凝结的小伤口,随后恭恭敬敬地立到一旁,等候皇叔的下一步指示。   可惜,心情不佳的皇叔显然没有要跟他多言的欲望,当即就拉着我扬长而去了。   于是,我被迫跟着三皇叔走出了太医院,一颗心仍旧“扑通扑通”地跳着——虽然我不理解作为旁观者的他缘何要这般小题大做,但我看得出,他是真的很生气。   不……不行,我不能让他迁怒琴遇,也不能让他获悉,今晚偷溜出宫一事,乃是三弟出的主意。   越想越觉不安的我,很快就干出了一件自作聪明的蠢事儿来。   我鼓足勇气告诉走在前方的男子,都是因为我在宫里闷得慌,又想去驸马府再看看大姐,这才央求了琴遇,陪我一同闹了这么一出——至于我手背上的创口,那不过是我一不留神磕碰到的。   一鼓作气地说完了一番长篇大论,我屏息凝神地注视着皇叔高大挺拔的背影。   下一刻,我瞧见他不紧不慢地回过身来,顶着张冷脸与我四目相接。   电光石火间,我只觉心头突地一跳。   “皇上知道吗?你很不适合撒谎。”   余怒未消的眼神和不带感情的口吻,令我心中不祥的预感这就应验成真。   “琴遇不过是一个宫女,饶是得幸侍奉于皇上左右,又哪里能够将一切打点妥当?至于皇上,那便更不可能了。”   呃……他这话的意思……是说我虽贵为天子,却还不如琴遇这个侍女吗……   不得不在某种程度上承认上述事实,我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脖子。   “这普天之下,胆敢怂恿皇上女扮男装擅自出宫,并且有能力将皇上神不知鬼不觉带出去的,唯有一人,那便是皇上的三弟——成王殿下。”   此言一出,我彻底无话可说。   许是见我埋低了脑袋无法反驳,三皇叔忽然就自顾自地转过身子,举步向前走去。   “你不要怪三弟!”总觉得皇叔又要去拿什么人撒气,我急忙叫住了他,甚至壮着胆子追了上去,“朕……朕再也不敢了……”然不知何故,匆匆拦下皇叔之后,我就突然没了方才的勇气,以至于都害怕得微微发起抖来,“朕不敢了……皇叔不要去罚三弟和琴遇……别罚他们……”   不知何故,轻声说完了这几句话后,我忽就觉着鼻子一酸,好像有股湿意不由分说地迷了我的眼。   我想起了儿时那一次,被捉回宫后受到的惩罚,想起了从小到大,琴遇无数次被我牵连的过往,也想起了多少个这样的黑夜之中,我独自一人与悲伤形影相吊的感受……   不要哭,不要哭……   我分明反复地对自己如是言说,可酸涩之意还是不受控制地涌上心头——正如此时此刻,本该业已习惯不去哭泣的我,突然间就湿了眼眶。   即便我已坐上了万人之上的位置,很多事情也还是无法改变的。我甚至……连那与我同甘共苦的人,都保护不了。   压抑的沉默似乎正随着我的悲戚于四周蔓延开来——直到我的耳边倏尔响起了皇叔幽幽的嗓音。   “为什么要偷偷跑出宫去?”   耳听那声音不似先前那般冰冷,我迟疑着抬起脑袋,委屈地凝眸于问我话的男子。   “宫里很闷……”   我又垂眸说出了一部分原因,却不晓得它能否成为说服皇叔的理由。   “我只是很想出去散散心。”   垂头丧气地补充了一句,我生怕皇叔不相信,便再度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来,注视着他微锁的双眉。   “皇叔,偷溜出去的事,是三弟提议的没错,可是……他也是看朕实在憋得慌,想带朕出去透透气……”   负手而立的皇叔默不作声地听着,也不发表看法,这令我越发忐忑了。   “皇叔,朕……朕真的不敢了,今天的事,是朕欠考虑了,以后朕再也不会随随便便跑出宫去了……皇叔你相信我……不要去罚三弟还有琴遇……琴遇……琴遇她,以前就已经替我受了很多的苦了……别再罚她……别再罚她了……”   几近恳求的语气,依旧没能换来皇叔的一句“算了”。   见男子始终沉着脸不置可否,我差点就要给他跪下了。   幸好就在我这个一国之君真要忍不住向这位摄政王屈膝请求的前一刻,面色不霁的他终于冷不丁开口发话了:“手上的伤是怎么弄的?”   话音未落,皇叔业已眸光一转,看向了我那已经上了药的手背。   “呃……我……我自己不小心……”   “皇上应该还记得臣方才说过的话。”出人意料的是,我正准备壮着胆子坚持先前的说法,就被皇叔一口打断了。   于是,一时间没能反应过来的我愣愣地看着他。   “皇上不适合撒谎。”   直到他面无表情地说出这七个字,我才如梦初醒——继而心头一紧。   可是……我真的要把和琴遇他们走散然后险些被一个壮汉轻薄的事情告诉皇叔吗?   怎么想都觉得这只会火上浇油的我,瞬间陷入了天人交战。   “还是说,需要臣去问皇上的侍女,或是成王殿下?”   不过,皇叔意有所指的一句反问,立马就促使我慌慌张张地作出了决定。   “呃不不不!”见势不妙的我拼命地摇晃起自个儿的脑袋和双手,生怕皇叔再去为难琴遇跟风行,“我、我说!我说!”   接着,我就惴惴不安地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告知与皇叔——当然,我有意识地强调了自己的责任,弱化了风行和琴遇的失误,也特地将那醉汉的种种行径描述成只是对我骂骂咧咧外加推推搡搡。   我不敢保证自己努力编织的说辞能否在这个精明又敏锐的男子面前蒙混过关,只知道我是真的不想再节外生枝、再雪上加霜。   值得庆幸的是,当我总算硬着头皮把话说完之后,等待着我的,是三皇叔缄默后的饶恕。   “皇上以后可不能再擅自离宫了。”他毫无预兆地说着,伸手拉起了我那只负伤的右手,牵在掌中轻轻摩挲了片刻,“如若不然,臣可不能保证皇上身边的人……会不会因为护驾不力而受到惩罚。”   “嗯!嗯嗯嗯!”努力听懂了三皇叔的言下之意,我如蒙大赦,连连颔首。   然后,我目视他牵着我的四根手指,倏尔抬眸凝视着我的眉眼。   心尖不受控制地蹦跶了一下,只缘我着实看不懂他幽深的眸光。   “皇上若是当真觉得闷了,臣愿意陪同皇上出游。”   下一刻,他就继续垂眸端量着我的手背,猝不及防地道出了这么一种假设。   因此,我完全是愣在了他的面前。   “啊?”不禁觉得他这一说委实有些没头没脑,我当着皇叔的面,傻乎乎地张开了小嘴。   话音落下,皇叔抬眼看我,这让我登时还魂,下意识地闭上了嘴巴,缩着脖子小心翼翼地瞅着他的脸。   说实话,我很想把我的手给抽回来——可惜我不敢。   于是,满天繁星的夜空下,我二人掌心相触,却又保持的一定的距离——彼此皆是纹丝不动地盯着对方,那景象,想必诡异得很。   好在三皇叔也没打算跟我傻傻地在外头站上一夜,这就说了一句“时辰不早了,臣护送皇上回寝宫吧”,打破了这份寂静,而后,他便自然而然地松开了我的手,径自背过身去往前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皇叔基本上是这样想的:他的小梨儿居然敢背着他偷溜出宫结果受了伤还一门心思维护那始作俑者跟帮凶?真是气死他了。 以上是作者主观臆测,大家不要当真。 ☆、皇弟将行   那之后,我心有余悸地跟着三皇叔回到了自个儿的寝宫外,惊睹琴遇居然还跪在那儿一动不动。   是了,出了这样的岔子,饶是我这个当皇帝的再怎么试图护着她,她身为宫中侍女,只要主子们不发话,也还是不得不跪在原地、等候发落的——哪怕天寒地冻,哪怕烈日当头。   因此,看到这样的她,我别提有多心疼了,顾不得去看皇叔的脸色,就慌忙上前欲将其扶起。   所幸在整个过程中,皇叔并未出言阻拦,令琴遇得以在迅速端量了他的面色之后,由着我把她给扶了起来。   至此,事情总算是告一段落。   琴遇只是关心了一下我的伤势,在获悉我并无大碍且也没有被皇叔怎么样以后,她才放下心来,服侍我洗漱就寝。   第二天一早,我照常去上早朝——接下来的几天,亦是如此。   直到七月中旬的某一日,我忽然在退朝之后见到了一张让我不免为之瞠目的脸庞。   这……这不是……   “臣苏卿远,叩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不是七夕那晚救了我的公子吗?!   诚然,尽管对方换上了一身正儿八经的朝服,恭恭敬敬地在那里冲我跪拜,但在他起身前后,我还是将他的面容看了个一清二楚。   是以,我目瞪口呆地盯着他瞧,一时间都忘了开口说话,结果还是三皇叔先行察觉到了我的异常,轻轻地咳嗽了一声。   “皇上,这位便是新上任的礼部侍郎,苏卿远苏大人。”   “哦!是……是……”皇叔的声音果然最能叫我还魂了——这不,我忙不迭回过神来,尴尬地让视线在他二人之间打了个来回。   原来他叫“苏卿远”,而且是我的臣子……唔……不知道他有没有认出我……不对,隔了这么些天了,他记不记得有我这号人,还是个问题……   脑中思绪流转,我嘴上却难得机灵地应对道:“这……这前任礼部侍郎朱爱卿都年过半百了……现在看到苏爱卿……朕一下子有些不适应……”   “皇上说的是,微臣资历尚浅,今后还需皇上、摄政王与诸位大人多多提点。”当然,我这话到了他那边,就不能不演变成另一番意味了——只见苏卿远不卑不亢地说着,相继冲我和三皇叔拱了拱手。   只是,我提点他……还是算了吧……   心下发出几声干笑,我面上却是努力不动声色地同他彼此客套了两句,交代了些一国之君在任命新官儿后理当叮嘱的话,便准许他退下了。   不过实际上,我并不希望他这么快就离开——奈何三皇叔在场,我又不好旧事重提,以免节外生枝。   罢……既然苏卿远已入朝为官,那么从今往后我同他碰面的机会应该会有很多,我就先忍耐一下吧。   如此思忖着,我没有等来一个合适的时机,却意外地迎来了三弟将要回归军营的消息。   听闻讯息的那一瞬间,我不免大吃一惊——因为,我分明是这个国家的最高统治者,可天玑国内的大小事宜,我却往往比许多人都后知后觉。   当然,我并不计较这些,只是在惊讶之余,风风火火地赶往三弟所在的清阿宫。   “听说你要回军营了?!”进屋一见到他,我就忍不住脱口而出。   “是啊。”不料面对我的突然造访,他倒是淡定得很——只匆匆瞥了瞥我的身后,就继续开始翻找什么东西了。   唔……他还真是不把我当皇帝啊……   不由得默默腹诽的我实则十分乐意,因此,我决计不会去责怪他居然敢不放下手头的活计——前来恭迎圣驾。   “什么时候走?怎么这么突然?”我主动走上前去,凑近了问他。   “最迟后天吧,事情来得比较急,耽误不得。”他一边从容不迫地作答,一边翻开身前的一只木箱子,发现里头没有自己要找的物件之后,他又毫不犹豫地阖上了盖子,叹了口气,就一语不发地环顾四周。   “你在找什么?”见此情景,我不免跟着扯开了话题。   “没什么……”可惜,他只是抿了抿嘴瞧了我一眼,就轻描淡写地敷衍过去了。   “……”三弟不肯告诉,我也不便强求,这就决定将谈话的重心挪回到正题上,“我还以为……这次你回来了,就不会再走了呢……”   此言一出,三弟终于定睛注目于我。   片刻后,他忽而眸光一转,面色微怅地望着窗外,语气平静道:“都在宫里呆了将近半年了,也该回去了。毕竟,那些都是父皇特意派给我的人,我若是不担起责任,只晓得在宫中享受荣华富贵、歌舞升平,如何对得起父皇的在天之灵……”   听罢此言,我未能接话,因为我很清楚已故的父皇在三弟心目中的地位。   只不过,抿唇沉默了一小会儿后,我还是按捺不住对于某件事的求知之欲,轻声问他:“那你什么时候再回来?”   话音落下,三弟蓦地凝眸于我的眉眼。   “上回我走的时候,你可没这么舍不得我。”   “哪儿有……我那次,都在宫门上望了你小半个时辰……望到连影子都望不着了,才回去的……”   三弟闻言似是一愣,随即便哑然失笑了。   “其实,我也不放心你一个人留在这宫里。”紧接着,他又怅然若失地喟叹起来,令我不由心头一暖,“你看你,傻乎乎的,现在又成了一国之君……正所谓‘树大招风’,我不在你身边,你不晓得又要被……被你的三皇叔如何玩弄于股掌之中。”奈何他紧随其后的一番话,当即就泼了我一头的冷水,“唉,我可真是分(和谐)身乏术啊……”   不得不承认他所言非虚的我,唯有撅起小嘴、垂下脑瓜,默默无言地听着。   “但是,总有一天,等我有了足够的实力,我一定会将你从他的桎梏中解救出来。”   然而,让我始料未及的是,须臾过后,三弟却冷不防话锋一转——那口吻,竟是无比地郑重其事。   我抬眼定定地凝视着他写满坚决的眼眸,瞧着瞧着,就瞧见他猝然变了变脸。   “别这样看着我,你自己也得加把劲,光靠我算什么……”他故意瞪大了眼睛、拉下了脸,却没叫我瞧出其丝毫的愠怒和不满。   是以,我忽然间就咧开嘴笑了。   我鬼使神差地想起了许多年前,那个小小的孩童一脸嫌弃地看着我身上的衣服,扬言等到哪一天他能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了,定要赏我无数绫罗绸缎,来好好调(和谐)教一下我这糟糕的品味——就我这衣裳,实在是太不堪入目了。   时光匆匆,如白驹过隙——转眼十年已逝,他说话时的神情虽已不似当年,可我总觉得,他的那颗心,是永远也不会改变的。   “对了,有几件事,走之前,还是得跟你交代下。”就在我尚且沉浸在遥远的回忆中时,三弟冷不丁出声将我拉回到了现实里。   我目视他转身迈开步子,走到书架边,从一堆书里取出了一本小册子,又从册子里翻出了一张叠好的纸,抬脚回到我的跟前,将它交到了我的手中。   “写在这张纸上的名字,都是我的一些亲信,若是有需要,你可以差使他们办事。”他面色如常地说着,毫不避讳地将作为一名臣子所培植的势力展现在我这个国君的眼前,“还有,负责教导你的角太师,以前我老觉得他是三皇叔的人,而今看来,他倒是没什么私心,也把你教得挺好。我想,有些事情,你还是可以毫不保留地去请教他的。”   “呃……角太师是皇叔的人?”从未听三弟在我面前提及这一说,乍听之下的我自是免不了顿感意外。   “我只是曾经这么觉得。”三弟这么强调着,禁不住瘪了瘪嘴又眯了眯眼,“据我这几个月的观察,这老人家姑且算是可靠的,他无党无派,也不见他有替三皇叔说过什么好话。”   “哦……”对此事浑然不觉的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不禁觉着他们的世界可真是我难以想象的复杂。   “此外,还有一件事。”许是见我都颔首应下了,三弟也就不再执着于我的迟钝与误解,随即结束了上一个话题,进入到下一个议题,“你还记得七夕那天晚上,那个在庙会上帮了你一把的人吗?”   苏卿远?   我愣了愣,马上回过神来点头称是。   “那你想必也发现了,他那天,实际上是在跟我装傻充愣。”   “啊?”   三弟不期而至的一句话,令自以为跟上他思绪的我再度陷入了迷惘之中。   “你……唉,我就知道,绕弯子的话你听不懂。”三弟情不自禁地抽了抽眉角,似是颇为无奈地叹息一声,“我的意思是,那天,他肯定已经认出了我,而且既已看出你是个女子,那八成也推断出了你的身份,但是,他正式出任礼部侍郎并且面圣之后,却没跟你提起过那晚的事儿吧?”   “没有。”我摇摇头,据实以告,“说起来,我还没机会好好谢谢他呢……”   “谁在跟你说这个……”我认认真真的一句补充叫三弟当场翻了个白眼,“我是想告诉你,前些天,我暗中派人调查过这个苏卿远,他没什么来历,也没什么家世,但却是个德才兼备的年轻俊杰。”言说至此,他像是刻意顿了一顿,将意有所指的目光径直投入我的眼中,“最重要的是,他眼下还不是三皇叔的人。”   他话未说完,我二人已四目相接。   只可惜,我资质愚钝,实在没弄明白,三弟的这一眼神以及他所说的这些话是想暗示我什么——直到他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我,沉声道出了六个字。   “皇姐,此人可用。” 作者有话要说:来一发崩坏的皇叔之内心独白:哼,碍事的家伙终于要走了。 ☆、红绳相赠   说实话,在三弟郑重道出此言之时,我的心里还全然没有那根弦。因此,我自是傻乎乎地看着他,眸中不由得流露出几分疑惑之色。   与我大眼瞪小眼的三弟很快就化正经为无奈,晃着脑袋叹息道:“我就知道你听不懂我的话。”   许是被他这么刺激了一下,我堵住的脑瓜瞬间就开窍了,忙问他,是不是要把苏卿远拉拢过来。   话音落下,三弟甚为欣慰。   “得亏你还会用‘拉拢’二字。”他这样说道,叫大概是被夸奖了的我当即腼腆一笑,“那你晓得怎么拉拢他么?”   被反问了的我霎时面色一凝,然后老老实实地冲三弟摇了摇头。   见此情景,少年再度露出一脸不出所料外加无奈惆怅的神色。   我只好抱歉地低下头去,准备聆听这位聪明皇弟的教诲。   “罢……你啊,就先试着和他熟络起来再说吧。”   至此,关于苏卿远的话题暂告一段落——不过,两天后,三弟还是在离开之前,反复地关照我:记得尽量不要在苏卿远面前表现得太蠢。   作为亲自为他送行的一国之君,我只能再一次默默地低头认错。   是啊……要是我能机灵点儿,三弟也不至于这么的不放心了。   “恕奴婢斗胆一言,请殿下注意措辞。”只不过我未尝料想,我这个当事人没啥意见,倒是身边侍奉着的琴遇冷不防面无涟漪地开了口。   我想,她应该是在指三弟那种煞有其事逗我玩的态度吧。   如此认为着,我发现三弟忽然就收起了先前那半说笑半认真的表情,随后盯着目视前方的琴遇瞧。   “皇姐,”紧接着,他就突然毕恭毕敬地喊出了这么一个称呼,同时还站直了身子,拱起双手朝我略施薄礼,“臣弟可否借皇姐的侍女一用?”   “啊?”我愣愣地瞅着他。   “臣弟有话要同琴遇说。”三弟抬起眼帘面不改色地与我对视,总算把话给说明白了。   “哦,好……”虽然不清楚三弟有什么话要单独跟琴遇说,但我也不可能拒绝这样一个合情合理的请求。   就这样,我看着琴遇似是有些心不甘情不愿地被三弟单独带到了我看不太清的远处,两个人面对面的,也不晓得究竟在神秘兮兮地谈些什么——直至我忽然望见三弟貌似把什么东西硬塞到了琴遇的怀里,而后头也不回地直接奔向他的坐骑,翻身上马后就冲着我行了个抱拳礼。   “臣弟告辞,皇姐保重。”   这般说罢,他未等我及时给出回应,就径自以双腿一夹马腹,骑着骏马绝尘而去了。   到了嘴边的告别之言不得不因此而被吞回腹中,我凝望着他和随行者渐行渐远的背影以及由此而生的滚滚黄尘,心下忽而觉得有点空落落的。   这时,无意识间眨了眨眼的我以余光瞥见了走回到我身旁的琴遇,便侧首去看她的脸。   “刚才三弟给你什么了?”我本是随口一问,却意外目睹了琴遇倏尔变得闪烁的眸光。   她没有即刻作答,而是罕见地垂下眼帘,迟疑着将握成拳的右手摆到我的眼皮底下,随后慢慢地摊开了掌心。   赫然入眼的,是一根纤细的红绳——仔细一瞧,上头还串着两颗光润亮泽的玉珠子。   “挺漂亮的啊,他送你的?”   对于三弟送琴遇礼物的事儿,我早已见怪不怪——小的时候,我甚至还为此吃过醋,觉着他这个当弟弟的怎么不咋送我东西,却老喜欢拿漂亮玩意儿去讨好琴遇。   不过,鉴于我也很喜欢琴遇,所以,我也就是偶尔有点儿小失落而已,并非真的嫉妒得眼红——反正那些好看的物件也不能当饭吃,三弟愿意多塞点儿好吃的给我,我就心满意足啦!   回忆着儿时的往事,我忽觉好笑地扬了扬唇角,却冷不丁瞧见琴遇蓦地冲我跪了下去。   我有些懵了。   “怎……怎么啦?你跪朕做什么?”   “奴婢……”   奈何她只脱口说了俩字儿,就再也吐不出下文了。   “不就送你根红绳吗?又不是什么大事儿……”真心觉得这好端端的,琴遇实在没必要因为此事而大惊小怪,我一边面露不解,一边就因自个儿的寥寥数语而意识到了一件似乎有点不同寻常的事情。   红绳?红绳……嘶……我记得,男儿送姑娘家红绳……   猛地记起至关重要的一点,我也一下子随之变了脸色。   下一刻,从小到大所看在眼里、听在耳中的种种粗枝细节,就如潮水般争先恐后地涌入了我的脑海。   三弟他……   我睁大了眼看向跪地不起的少女,好像遽然意识到了一件了不得的大事。   “琴遇,你们该不会……”   “启禀皇上!奴婢绝对没有任何非分之想!望皇上明鉴!”   孰料我话未说完,就被几乎从来不会擅自打断人说话的琴遇给抢了先。   我瞠目结舌地看着她蓦地俯身叩首,饶是平日里再如何迟钝,此刻也不可能再毫无察觉了。   确切而言,我似乎已经可以肯定内心那叫人为之诧异的猜测了。   是以,片刻后渐渐从震惊中抽离出身的我慌忙环顾了四周,压低嗓音命琴遇先行起身,接着立马就带着她回到了御书房。   虽说四周也没有多少双眼睛——据说三弟的母妃舒妃娘娘业已在其寝宫同三弟好好地道了别,至于其他的娘娘抑或大哥二哥他们,大抵也不可能好心到来给三弟送行——但事出突然,我还是下意识地把人带离了视野开阔的广场,来到了相对封闭的屋子里。   “你们都下去吧。”开口屏退了御书房里的宫人们,我这才怀着尚未完全平复的心情,快步走到了琴遇的跟前。   琴遇何其聪慧,当然知晓我缘何突然如此——她随即屈膝跪倒在地,弄得我也差点想跟着一起跪了。   “你这是干什么呀?好好说话,起来!”说着,我不由分说地将她扶了起来,终于令她与我四目相对,“你……你老实告诉我,三弟……三弟是不是喜欢你来着?”   有点儿叫人不好意思的话最终还是经由我这张嘴给直截了当地问出了口,使得素来处变不惊的琴遇也难免微微地红了脸。   “回皇上的话,在奴婢眼里,殿下就只是主子,奴婢不可能存有非分……”   “啊呀!我问的是,三弟是不是喜欢你!他要是当真喜欢你,这哪儿有什么非分不非分的,你们若是两情相悦、能在一起,我替你们高兴还来不及!”   诚然,他们一个是我最亲近的弟弟,一个是我最信任的侍女,两个人都是一路支持我走到今日的至亲至爱,倘若他们心中有了彼此,我就是不要这个皇位,也得想尽一切办法让他们俩喜结连理的!   忍不住激动起来的我业已自顾自地想远了——但我的一片心意,绝对是如假包换的。   可惜,面对我的真心诚意,琴遇却依旧固执地表示,自己只一心一意侍奉于我,从未想过要越过雷池一步。   我想,她的顾虑,我大抵是能明白的。毕竟,三弟是父皇在世时最宠爱的皇子,尽管如今因为我这个半路杀出的程咬金而未能登上皇位,但他好歹也是尊贵无比的成王,而琴遇,虽说我并不觉得她有低人一等,可在世人眼里,她到底不过是个伺候主上的奴才——这身份、地位之差摆在那里,是任谁都无法视而不见的。   但是……   “琴遇,你不必太担心的。只要你们确实是互相喜欢的,我大可以做主封你一个郡主什么的。到时候,你和三弟就是门当户对,决计不会有人敢说你们半句闲话的。”   难得反应迅速地想出了这一计策,一门心思欲打消琴遇顾虑的我却只得来了她抿唇不语的注目。   “皇上,”直到片刻之后,她冷不丁注视着我的眼睛,启唇轻唤一声,“奴婢谢过皇上大恩……可是……奴婢对成王殿下……并无男女之情。”   话音刚落,我就毫无悬念的怔住了。   “你……你说什么?”我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因而磕磕巴巴地想要确认。   “奴婢……对成王殿下,并无男女之情。”然而,令我心下不由“咯噔”一沉的是,琴遇旋即便口齿清楚地重复了她方才的话语,好像完全不打算给我以幻想的余地。   “那……那三弟他……他……他对你……是单相思?”可我还是忍不住皱起眉头这般追问——因为在我的心里头,已然认定了三弟对她的有情,同时却难以接受她对三弟的无意。   “……”奈何事态的发展不以我的愿望而转移——琴遇倏尔垂下了眼帘,一语不发地表示了默认。   “他……三弟他知道你……不喜欢他吗?”见此情景,我也不得不姑且认下现实,转而双眉微锁着问她。   “……”然而琴遇听罢此言,却只是情不自禁地眨了眨眼,就抿紧了唇良久无言。   我猜,她八成是不晓得该如何开这个口吧?   那么……我那聪明却固执的三弟,有生以来头一回恋上什么人,就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吗?    ☆、中秋夜宴   那之后,我没敢盯着琴遇再多问什么,因为,她脸上罕见的为难之色,叫我实在没忍心加以过多的追问。   诚然,人家都已经把话说得这么明白了,饶是我再怎么希望他们俩喜结连理,也不能违逆当事人的心愿,愣是将她塞到三弟的怀里吧?毕竟,三弟是我重要的亲人,可琴遇也是陪伴了我九年的好姐姐啊!   总之,他二人于我而言,是同等的重要,缺一不可——但事已至此,怕是其中必有一人要受到伤害了。   意识到这一点,接下来的几天里,我的心情都好不起来,可是在琴遇的面前,我也只能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不想给她带去太多的压力。   事情,似乎就这么渐渐地平息下去,我也慢慢地将注意力转移到了另外两件事上。   一件,是大姐夫被逼纳妾的事。   由于事后迟迟没有听到动静,我不免心下不安,可又碍于七夕那夜发生过的事,我又不敢亲自出宫,去登门造访。我只能差人前去打听,孰不料得来的,竟是叫我喜出望外的好消息。   太史夫妇也不知怎么地,突然就不提替姐夫纳小一事了——这大姐都出了月子了,此事依旧没被提上议程——而作为本就极欲回避此事的大姐夫妇,“受宠若惊”之余更是不可能自个儿撞到刀口上去。   如此一来,本来看起来乃是板上钉钉的“姐夫娶妾”之事,就那样不了了之了。   对此,我自然是打心眼里为大姐他们高兴。   我甚至在想,是不是父皇在天有灵,赐予了大姐新的希望,保佑她与姐夫能够彼此从一而终,白头偕老,子孙满堂。   仿佛已经可以预见小孩子满屋跑的喜人场面,据说,我这脸上都会冷不丁冒出几分在旁人看来颇为莫名其妙的笑意。   没办法,谁让我不由自主地生出了一种“捡到便宜了”的错觉呢?   当然,大姐和大姐夫的事虽是如有神助,但这不代表我可以用坐等天上掉馅饼的态度去对待另一件事。   是了,我还清楚地记得三弟临走前关照我的话——只是,我要怎么去跟苏卿远熟络起来?   苦思冥想的我很快受到了上天的指引——三天后,我就将迎来一年一度的中秋佳节。   记得父皇在世之时,每年的八月十五这天,他都会邀群臣入宫一同赏月。那我是不是也可以借着这不成文的规矩,整出个同苏卿远单独相处的机会?   说起来,自他帮我解围的那一天起,已经一个多月过去了,我到现在还没好好跟他道个谢呢!   对,届时我就以这件事为话头,想法子和他熟悉熟悉。   如此思量着,我决定在礼部官员前来向我请示是否要照着去年那般办个中秋晚宴之时,毫不迟疑地张嘴准奏——好吧,我居然忘记了,我拼命试图接近的那个人,恰恰就是掌管这档子事儿的礼部的大官。   眼瞅着苏卿远一本正经地在我跟前拱着手说着“启禀皇上”,我一瞬间只觉眉角犯抽。   “那就有劳苏爱卿了。”最后,我压下面上兴许已然浮现的窘色,听完了他简洁明了又无懈可击的启奏,直接准许一切按照他的设想去办。   于是,八月半的夜晚,天公作美,万里无云。我一身华衣,装模作样地坐于高位之上,噙着恰到好处的三分笑意,听着主持中秋夜宴的三皇叔从容不迫地说着那些我恐怕这辈子都学不会的场面话——可心里头,却是实打实的失望。   苏卿远呢?六部尚书以及侍郎皆已到场,怎么就独独缺了他?   目光在人群中扫视了不下三遍却始终未能寻得伊人的身影,我这心里不免有些急了。   “琴遇,是不是朕眼神不好?你替朕瞧瞧,这文武百官里头,到底有没有礼部侍郎苏卿远的影子?”   是以,我忍不住趁着群臣都将注意力集中在三皇叔身上的空当,伸长了脖子冲着侍奉在侧的琴遇小声吩咐。   可惜,我话刚说完,就得来了琴遇的低声答复:“回皇上的话,苏大人不在诸位大人之中。”   “咦?你还没看呢,怎么知道?”   “因为苏大人身为礼部侍郎,正忙着在后头筹备呆会儿的节目,且还需负责宴席间一些杂七杂八的事情,故而不可能在这个时辰到场。”   “啊?”叫人意外的讯息传入耳中,我禁不住扭头注目于身侧的琴遇。   “皇上不知道吗?”这一下,饶是琴遇也不免有点儿诧异了,她微微动了动眉心,似是对于我的无知略觉不解。   “这……这些事儿,是由侍郎亲自操办的吗?”所幸我及时缓过劲儿来,迅速道出了这一与我先前所知有所不符的疑问。   “回皇上,若是有资历的侍郎,自然可以分派给底下人去做,可是苏大人年轻轻轻,又才刚上任,是以……”   琴遇话到一半戛然而止,可我却随即领会了她未有言说的部分。   我抿唇情不自禁地吐了口气,望着文武百官那客套来客套去的模样,心下突然有些不是滋味。   好在这诡异而复杂的心绪仅仅是昙花一现,我旋即就收回了险些飘远的心思,问琴遇苏卿远大概何时才能出现。   “皇上忘记了……宴请群臣之后,您还要去后宫陪诸位娘娘赏月吗?”   紧接着,琴遇的短短一语就直接叫我瞪大了眼睛——面带惊悚地瞅着她。   我真给忘了——还要比前半场更瘆人的后半场等着我!   换言之……换言之!恐怕我还没等来忙完了的苏卿远,就不得不离席去见那些高贵冷艳的娘娘们了!   不……别介啊……我今儿个闹这么一出,只是为了寻个时机同苏卿远相识相熟啊……可别告诉我,到头来我是偷鸡不成蚀把米啊!   徒然生出一种欲哭无泪之感,我无论如何也不愿接受这赔了夫人又折兵的结局——我当机立断,让琴遇过会儿陪我前去“出恭”。   说是“出恭”,那当然只不过是一个借口——既然苏卿远一个人在后边忙活着,没法跑到前台来见我,那么我主动跑去见他就是!   万不得已之下打定了这样一个主意,我瞅准了席间无人留意的大好时机,大抵是神不知鬼不觉地离了席。   在琴遇的陪同下七拐八绕的,我总算是接近了传说中的后台——只是……他们这是在干什么?   眼见一小群宫女和太监在一名朝廷命官的指挥下,嘻嘻哈哈地把一盏盏红色的灯笼放飞升天——等等!这灯笼怎么能像有了轻功一样,能自个儿飞上天去!?   看着看着就不由双目圆睁的我,被一声突如其来的“皇上”给猛地拽回了飘出脑壳的魂儿。   我猛打了个激灵,收回视线的同时就瞧见那身着官服的男子正屈膝冲我跪下——紧随其后的,是一干猝然还魂的宫女太监们。   “都……都起来吧。”我装腔作势地抬了抬胳膊,同时亦举步走近了,看清了为首者的面容。   果不其然,是我要找的人。   是的,下一刻映入我眼帘的,乃是徐徐起身且面不改色的苏卿远——以及其周围一行略显紧张的宫女太监。   我猜,这些太监和宫女想来也不是太希望跟我杵在一块儿——以前是因为不太把我放在眼里,如今是因为……唉,自从上回出了那几个宫女无辜枉死的糟心事,宫里的这些下人们,好像就对我萌生了一股子奇怪的惧意……   “你们都下去吧。”因此,素来不喜欢刁难别人的我立马就发话遣散了这些把脑袋埋低了的人们。   “是……”一行人闻言如蒙大赦,一眨眼的工夫就都跑了个没影,只留下个依旧面色如常的苏卿远以及附近的一只只大红灯笼——他们各自位于原地,巍然不动。   见此情景,我忽然哭笑不得地瘪了瘪嘴。   曾几何时还是我见着他们绕道走,怎么才几个月的工夫,就变成截然相反的局面了呢……   罢……眼下可不是考虑这种问题的时候……   我暗自定了定神,令一双眸子注目于神色淡淡的苏卿远,面上故作自然道:“苏爱卿,你们方才在做些什么?这些是……”   语毕,我已然不由自主地将视线转移到那些大灯笼上了。   “回禀皇上,此乃‘天灯’,可升入天际,向上苍祈求福寿安康。”   “是吗?朕以前怎么没听说过这样的东西?”   孤陋寡闻的我听罢苏卿远简单又清楚的解释,当即就来了兴致,走上前去,近距离地打量起这些天灯来。   “皇上要不要亲自试一试?”不料就在我饶有兴趣地瞧着其中一盏灯笼的时候,耳畔竟然传来了男子温文尔雅的问话。   我闻声自是难免惊讶地抬眼看他,却在目睹了其真诚含笑的眼眸后,突地心头一跳。   “难……难吗?”我蓦地挪开了目光,口中喃喃反问。   “不难。”苏卿远带着笑意温和作答,令我情难自禁地转过头去,目睹其弯腰拾起就近的一盏天灯掂量了一番,又把它的底部抬到自己的眼前端量了片刻,随后便将之摆到了我的眼皮底下,“皇上拿着它,闭上眼睛,在心里许个愿,然后就可以将它放飞了。”   听着如此简单的操作,看着对方鼓励的眼神,我终是迟疑着伸出双手。   “皇上小心别烫着手,像臣这样拿。”只不过令我未尝料想的是,他会特意在我用错姿势之时,和声和气地出言纠正,同时还抬了抬他的胳膊,示意我去看正确的捏拿方式。   “哦……”我不由得垂了垂眼帘,遵照他教我的动作重新去拿——然不知何故,仅仅是这断再正常不过的插曲,却叫我莫名红了耳根。   唔……一定是这天灯烧得太旺了……要么就是我笨手笨脚的,所以不好意思来着……   揣着一颗忽而怦怦直跳的心,我接过苏卿远手中的天灯,阖上双眼,默默地在心底许下愿望。接着,我不徐不疾地睁开了眼,缓缓抬起了手臂,居然真就感觉到掌中的物件在自动脱离我的手心。   不免觉得此情此景万分神奇的我即刻遗忘了方才的那一幕慕,转而聚精会神地仰视着这冉冉上升的灯笼。   “真的飘起来了耶!”不一会儿,我亲眼目送出自我手的天灯逐渐追着先前升空的同伴而去,惊喜之余,更是不自觉地脱口而出。   所幸话才出口,我就遽然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我面露尴尬地瞅了瞅身旁的美男子,终是按捺不住心头羞赧,当着他的面红了脸。   “皇上喜欢便好。”然而,视线胡乱飘移之际,我却发现他一点儿也没有要笑话我的意思,反而还和善地冲我莞尔一笑,笑得我登时小鹿乱撞。   唔……他果然是那天那个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又正直又善良又温柔的好人。 作者有话要说:作者痛心疾首:小梨儿你知道为啥有的宫人现在见了你想绕道走么?还不是得亏你家皇…… 皇叔斜睨一眼:“小梨儿”那是你叫的么? ☆、月下天灯   如此一思,我忽然就鼓足了勇气。   “那天,谢谢你救了朕。”   突如其来的话语,似是令苏卿远愣了一愣。   “皇上在指什么?”   片刻后,他便如同三弟先前所言一般,装傻充愣地反问于我。   我原本注目于天空的眼眸只好看向了立于身侧的男子,微微抿了抿唇后,我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   “反正皇叔已经知道了,朕也不怕跟你明说……七夕那天,朕和三弟偷偷溜出宫玩儿来着,结果一不小心走散了……幸亏有你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否则……朕还真应付不来那个醉汉……”回忆着一个多月前的遭遇,我不免心有余悸,“所以,朕一直想当面好好谢谢你……可是,你老是假装我们根本就不认识……”   言说至此,我业已眨巴着一双眼睛,诚恳地凝视着他的双眸——只见他倏地莞尔一笑,霎时倾国倾城。   “既然皇上都这么说了,臣也不好再装作无知了。”苏卿远云淡风轻地说着,忽而侧过身子,郑重其事地冲我拱手一拜,“臣当日不知是皇上驾到,失礼之处,还望皇上降罪。”   “诶!”眼瞅着他毫无预兆地就要朝我屈膝下跪,我忙不迭伸出手去,一下扶住了他的胳膊——但在触碰到其双臂的一刹那,我又猛地把手给缩了回来,“降什么罪啊……你救了朕,朕感激你还来不及,怎么可能降罪嘛……”   闻言徐徐直起身来的男子只是噙着从容的笑意,不置可否地垂下了眼帘。   然不知何故,尽管他径自垂眸不语,我却仿佛能够目睹其明眸中所闪耀着的熠熠光辉。   我想,这大概是因为头顶上空的天灯太过明亮而美丽,故而映得他那乌黑漂亮的眸子里,也绽放出了夺目的光彩吧。   如此思量着,我忍不住盯着苏卿远那双好看的眼睛瞧,瞧着瞧着,总算叫人给察觉了。   眼见他不紧不慢地抬眸来看,进而将我的这一举动逮个正着,我慌忙避开了他的视线,尴尬地望向别处。   可惜,内心油然而生的紧张却很快出卖了我,我立马就感觉到一股子燥热直冲耳根,只一晃眼的工夫,连带着我的脸蛋都开始发烫了。   唔,一定是因为他长得太英俊了,所以我……我……   “呵……”正窘迫得不晓得该将目光安放于何处,我忽然听到了苏卿远的一声轻笑。   “你笑什么?”我自是重新注目于他,有些不好意思地问他。   “臣失礼了,请皇上降罪。”   “怎么又是这句话?你何罪之有啊……”   苏卿远不说话,只是勾着唇角,眯着美目,一个劲儿地盯着我看。   “说起来,你想要什么?朕刚才说了,还没好好谢谢你呢。”被他瞧得越发小鹿乱撞的我赶忙灵机一动——扯开了话题,“只要是朕办得到的,朕一定尽力助你达成心愿。”   言说至此的我本是认认真真地意图酬谢于他,可话音落下,他却依旧噙着悠悠的笑意,也不急着开口讨赏。   “臣的心愿,方才于放飞天灯之际,已然许入其中了……”他忽而这般说道,令我一时间愣愣地回不过神来。   “能告诉朕吗?”直至我鬼使神差地问了这么一句,换来了他好一会儿的注目,登时叫我恍然大悟,“呃……是不是说出来就不会灵验了……”   “是啊。”他仍是温文尔雅地笑着,嘴上不慌不忙地作答。   “那……那算了……”对方都这么说了,我自然也不好强人所难,令他的愿望无法实现,“不过,你可以再跟朕提点儿别的要求什么啊……”   然而,不死心的我还是锲而不舍地追加了一句。一方面,我是真心想要给他点什么好吃的好用的,以略表谢意;另一方面,我也希望能借此拉近两人的关系,完成三弟交给我的任务。   唔,但其实……就算三弟没有提及他,我也依然觉得,能和苏卿远成为朋友,会是一件令人十分愉悦的事情啊……   思及此,期待着其答复的我不免心跳加速。   “那么……臣愿皇上能够无忧无虑、一世安康。这个要求,可以吗?”   此言一出,我当场一愣。   但是,注视着其包含真诚的含笑眼眸,我却不能不相信,这个人不是在溜须拍马。   是啊,我一个连朝纲都无法把持的小皇帝,满朝文武有哪个需要来对我阿谀奉承?   所以……   “那朕会开开心心、平平安安的,这样可好?”我俏皮地眨了眨眼,随后言笑晏晏地注视着他的眉眼。   四目相接的一瞬间,我似乎瞧见了其眸中一闪而过的错愕——但旋即,这若有若无的诧异就被温和的笑意所取代了。   “好,一言为定。”   “嗯。”   相视而笑间,苏卿远提议再放些天灯,好让我天玑承蒙上苍更多的眷顾。   身为一国之君,我自是不可能反对此等做法,这就招呼了在一旁看了许久的琴遇,同他二人一起,向那墨蓝色的天空送去了一盏又一盏寄托着美好希冀的明灯。   直到约莫一刻钟的工夫过后,琴遇冷不丁轻声提醒我,我这“离席出恭”的时间好像有些久了,我才蓦地记起,那边还有一大群文武百官在吟诗赏月。   说实话,我不怎么想回去——在这里放天灯多快乐、多自在啊,望着那些祈福的灯火冉冉飘向天际,仿佛连人的身体和心灵都会跟着自由起来——回到那个觥筹交错、逢场作戏的宴席上……真真是没意思又不舒坦。   许是见我垂下脑瓜一副心不甘情不愿的模样,作为旁观者的苏卿远也开口好言相劝了几句。   听了他的劝解,我慢慢抬起了脑袋,略觉委屈地仰视着他俊美的容颜,微微撅了撅嘴,嘟囔道:“要是他们每个人都像你这样,朕就愿意回去了……”   听闻意外之言,苏卿远免不了当场一怔,但片刻后,他还是心领神会地失笑了。   “倘若诸位大人们都像臣这般,皇上不会觉得无聊吗?”   “怎么会无聊呢?你人那么好,又能想出这么有意思的玩意儿来……”   他话音刚落,我就情不自禁地出言反驳开了——不过话到一半时,遽然意识到自己有点失态的我还是戛然而止了。   看我视线游移着闭上了张开的小嘴,苏卿远又忍不住扬起了他的唇角。   “启禀皇上,这天灯,并不是臣发明的。”   “朕知道……朕就是觉得……其他人……也从来没有想到要用嘛……”   如若不然,我怎么可能在这宫里呆了整整十六年,却还是头一回见到如此美好的光景呢?   “呵……皇上若是喜欢,往后每一次宫中摆宴,臣必亲力亲为,为皇上多想出些新花样来。”   此言一出,我禁不住腼腆地笑了。   “不用啦……朕是很喜欢,也玩得很开心,可是,朕记得角太师跟朕说过,为君者,如若一心贪图享乐,那最终就会变成一个只晓得吃喝玩乐却罔顾天下苍生的昏君。”不知怎么地,此情此景下,我居然鬼使神差地想起了老太师一本正经的教导,“其实,在我们于这宫中大摆筵席的时候,我天玑国内,还有许多吃不饱、穿不暖的穷苦百姓……朕觉得,还是能省则省吧……”兀自滔滔不绝起来,我却突然因留意到男子一动不动的眸光而蓦地心下一沉,“呃……朕是不是煞风景了……”   诚然,苏卿远本是一番好意,可到了我这里,却被我不解风情地扯到了为君之道和天下大义上……我怎么早不提晚不提,偏偏这个时候去发挥我的平日所学了呢?   暗骂自己的脑袋里真是上了浆糊,我面色僵硬地看了看未置一词的苏卿远,不得不顶着压力挪开了目光。   “不,皇上说得很对。”不料须臾过后,耳边却传来了男子笃定的回应。   我一下子眸光一转,重新与他两相对视。   令我稍觉意外的是,从他漆黑中倒映着火光的瞳仁里,我看到的,只有满满的坚定与认同。   “臣以为,皇上能这般考量,实乃百姓之福。”他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而后又倏尔对我扬唇浅笑,“实际上,今晚的宫宴,臣也想了法子缩减开支,至于今后……只要皇上首肯,臣必将竭力做到既不会劳民伤财,又能够让皇上尽兴。”   “真的吗?”不知何故,我虽与苏卿远不算稔熟,但才一听他这说法,我就觉得他是有能力办到这一点的——是以,我忍不住欣喜地脱口而出。   “臣既为礼部侍郎,自当为皇上分忧解难。”苏卿远一脸认真地作答,同时冷不防就要冲我下跪,以表忠心。   “诶诶诶……”我当然见不得这样一个好人动辄跪地不起的场面,因此急忙出手阻拦,“你……你不用动不动就跪朕啦……其实,朕一点也不习惯你这样的……”   将苏卿远徐徐扶起的过程中,我期期艾艾地诉说着内心的想法,却吃不准他能否接受我这个皇帝的奇怪“嗜好”。   没错,别的皇帝荣登九五,这最看重的事情之一,恐怕就是那不可逾越的君臣之礼了——可是我,都登基半年了,却仍旧没法喜欢上别人老冲我下跪磕头的动作。   “你……你看啊!”忽然开始期望眼前的男子也能像三弟和琴遇那样,私下里与我不分君臣,我突然眼珠子一转,将一旁静默不语的琴遇拉到了他的跟前,“这是我的侍女,琴遇。平时呢,她跟别的宫人一样,见到我都要恭恭敬敬地行礼,但是没有旁人在场的时候,我都是把她当姐姐看待的,我甚至都不在她跟前用‘朕’这个自称的……”   “皇上!”奈何口若悬河的我话未说完,被我硬拽着过来当例子的琴遇就火急火燎地开了口。   我闻声转动脖颈,正准备用疑惑的眼神去询问她干吗这么着急,就见她左右为难地看了看我又瞧了瞧苏卿远,然后干脆倏地跪到地上去了。   “诶你这是干什么呀?!”   “皇上!君臣之礼不可废!更何况……何况奴婢只是个奴才。”   “你又来了!哎呀,苏卿远又不是外人,你不要那么害怕嘛!”   “……”   “皇上!”   琴遇急得抬眼来望之际,我恰好将视线转移到了男子的脸上,见苏卿远似是略显茫然与愣怔,我不由觉得,原来沉着淡定的他,也会露出这种可爱的表情。   一颗心莫名其妙地跳得欢快,我不由自主地挪开了目光,若无其事地弯下腰去,把琴遇给拉了起来。   “总之呢,从今天起,只要没有旁人在场,你们两个就不许老是跪来跪去的,朕不喜欢。”   我难得斩钉截铁的一道皇命一出,才没见过几面的琴遇和苏卿远竟非常默契地面面相觑。   过了一小会儿,还是才相识的男子足够爽快——终是彬彬有礼地朝我拱手一拜。   “既然是皇上圣谕,那臣……便却之不恭了。” 作者有话要说:小梨儿,美色如刃哪……【雾】 ☆、桥上戏法   那天晚上,我虽碍于身份而不得不回到了宫宴现场,完了还被迫去陪那些高贵冷艳的娘娘们赏了半个时辰被云彩遮住的月亮,但我的心情,却是实打实的好。   因为,我居然那么顺利地就完成了三弟临走前交代的任务——尽管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但能够拥有这样一个良好的开端,我这心里头,还是万分欣喜的。   是夜,我躺在床上,回忆着两个时辰前同放天灯的那一幕幕,嘴边是仿佛总也遣散不了的笑意。   结果翌日一早,我还在忍不住提及昨夜之事的同时,被琴遇也忍不住说了句“皇上今晨未醒之时,脸上还是挂着笑的”。   诶?有吗?   我傻乎乎地拿手捂了捂脸蛋,眨巴着眼睛盯着琴遇瞧——我看见她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就该干吗干吗去了。   唔……好吧……谁让我真的觉得很高兴呢?   常言道,人逢喜事精神爽。八月中下旬的日子里,我几乎每天都是面带微笑的,好像连学起治国之道来,这脑袋也变得灵活了许多——我甚至开始思忖,或许我也不是传说中的那般愚钝?只是曾几何时尚未开窍?   暗中鼓励着自己,我一边过着半吊子皇帝的生活,一边努力让自个儿像个真正的一国之君——当然,此等大事绝非一蹴而就,我所谓的“努力”,也就是趁着跟苏卿远商量如何缩减开支的机会,主动同他亲近。   这时间一长,苏卿远似乎是意识到了什么,于某日白昼时突然开口问我,这银两上的事宜,是不是应该同户部的大人们商议,更为妥当?   我被他突如其来的一问给问傻了眼。   所幸我的脑袋瓜可真是越来越好使了,不一会儿,我就灵机一动,煞有其事地对他表示,我们眼下商讨的,乃是宫中宴席及接待华夏其余六国时所耗费的财力——这些事情,当然是归他礼部管的,至于户部,届时待我二人捣鼓出些合适的方案来,再让他们参与进来也不迟。   苏卿远见我说得头头是道,便也没再多言,只是意味深长地盯着我瞧了一会儿。   在他那并无恶意却意有所指的注目下,我不知怎么地就没了些许底气。   “其实……其实也是因为……朕比较喜欢跟你说……”   诚然,我姬云梨敢对天发誓,这句话决计是童叟无欺的肺腑之言——虽然起初我是由于三弟的授意,才去跟苏卿远套近乎的,但是事到如今,我已经是出于自身的意愿,去同他互相熟悉了。   是啊,他才思敏捷,性子温和,为人正直,相貌也好……唔,我的意思是,他这人心思缜密,为国为民,每次都尽量挑我听得懂的说辞来与我交谈,也从来不会嫌弃我反应迟钝——如此能与我一拍即合的栋梁之才,我身为天玑之主,岂能不好好把握?   当然,上述言论,我委实没好意思一股脑儿地说给苏卿远听,只能期期艾艾地以一句“比较喜欢跟你说”来一言以蔽之。   幸好他是个才智过人又与人为善的男子,因而也不会过多地追问什么,只是自然而然地勾起玉唇,流露出一抹云淡风轻的笑意,便接着同我谈论起正事儿来了。   就这样过了一月有余,我同苏卿远毫无悬念地在频繁的接触中日渐稔熟起来。有时候,偶尔有那么几天没见到他,我心里还会觉着像缺了点儿什么似的,空落落的。   正如是日,已经整整三天没在朝堂之外的地方看见他,我不知不觉间就集中不了精神了。   平日里,通常都是他主动求见的——许是看得出我这个当皇帝的委实没啥地位,不敢在众目睽睽之下动辄宣他觐见,这个善解人意的男子无需我开口言明,便做出了此等与我心照不宣的举动——可是,这都三天不见人影了,他在忙活些什么呢?   自然不可能去责怪但却也好生纳闷的我,时不时地会抬头向御书房外张望。   “皇上在等谁呢?”直到屋子里猝不及防地冒出了三皇叔的声音,我才吓得猛打了一个激灵,禁不住循声注目而去。   弹指间映入眼帘的,乃是三皇叔面无表情的容颜——我一门心思盼着苏卿远的出现,竟然都忘记了皇叔的存在。   是啊,作为天玑国的摄政王,他几乎每天都要来御书房辅佐我——甚至代我处理国事,又怎么可能没有察觉到我的异常?   突然意识到自己有意和苏卿远亲近的做法很有可能业已惹来了三皇叔的怀疑,我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皇叔那乌黑的眸子,一颗心不由得七上八下起来。   “朕……朕没等谁啊……”但表面上,我依旧竭力不让自个儿的脸色流露出丝毫的异样,口中亦是语气如常地作答,“皇叔……何出此言?”   补充了这么一句反问,我本来是想叫自己看起来心里没鬼一些,奈何话才出口不久,三皇叔不冷不热的眼神就令我生出了些许悔意。   我又自作聪明了……而且还敢在皇叔的面前自作聪明……我这是最近有了长进就得意忘形了吗……   思及此,我愈发忐忑地垂下脑瓜,不敢再去看三皇叔的眼睛。   偏偏这个时候,屋外传来太监的通报,说是礼部侍郎苏卿远苏大人求见。   听闻心心念念了三轮昼夜的男子总算现身了,我自是情不自禁地抬起脑袋——但却在一刹那眸光一转,使之落到了一旁的三皇叔身上。   我也不晓得自己这是怎么了——好像没有这个男子的首肯的话,我今儿个就不敢宣苏卿远入内觐见了。   果不其然,我与皇叔才对视了须臾片刻,就听得他不咸不淡道:“皇上愣着做什么?苏大人求见,皇上莫要让他久等才是。”   呃……他这是……没意见?   我惴惴不安地盯着三皇叔的那张冷脸看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吞了口唾沫后,也只得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宣人来见了。   值得庆幸的是,苏卿远才入内不久,三皇叔就冷不丁接到了底下人的来报,似乎是什么人有什么急事要私下向他请示的样子。   是以,三皇叔只面色不霁地瞥了苏卿远一眼又瞧了瞧我,便在苏卿远的拱手行礼的同时,一言不发地离开了我们的视野。   这一下,我可算是狠狠地松了口气了。   大概是我放松了身子往椅背上徒然一靠的动作引起了苏卿远的注意,他当场就轻笑一声,接着便直言不讳地问我,是不是相当敬畏我的三皇叔。   不由生出一种“知我者,苏卿远也”的感觉,我几乎是不假思索地直起上身,睁大了眼冲他连连点头。   然后,我这直接承认又过于激动的表现,无疑又惹他发笑了。   我慌忙缩着脖子垂下眼帘,为自己冲动的行为默默忏悔起来。   “皇上太过紧张了。”这时,我的耳边传来了苏卿远悦耳动听的嗓音,令我略觉窘迫地抬眼与之对视,“今日风和日丽,天气宜人,不如皇上随臣出去走走……不知皇上意下如何?”   苏卿远主动邀约,我岂能错过?是以,我又是毫不迟疑地答应下来——反正皇叔已经匆匆离宫了,短时间内也不可能回来。   欢快地给自个儿吃了颗定心丸,我在贴身侍女——琴遇的陪同下,眉开眼笑地随苏卿远一道走出了御书房的大门。   行至蓝天白云之下,置身鸟语花香之间,我很快就感觉到,自个儿的心情也跟着明媚了不少——虽说时值深秋,宫中的园子里也只剩下些傲然挺立的菊花,但赏着这满园的黄绿交错,踏着羊肠小道上的缤纷落叶,我这心里头还是觉着畅快了不少。   更何况,身边还有一个叫我一日不见便如隔三秋的……   思量至此,我忽觉一怔。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从什么时候起,我对身侧的这个男子,已是这样一种感觉了?   心下因这一突如其来的念头而生出了几分悸动,我没能及时注意到,一路随行的琴遇已经由苏卿远授意,站定在了我二人的身后。   “皇上。”   “啊?”   直至身旁的男子冷不丁轻唤一声,令我蓦地侧首看他,我才发现,我们已然一起站在了宫里的一座小桥上——而琴遇,业已在距离我三丈开外之处静静守候。   “臣变个戏法给皇上看吧。”苏卿远似是没头没脑地提议着,却切实有效地吸引了我的目光——我目视他微笑着将视线投向桥下的湖水,便也跟着他俯瞰于湖面。   进入视野的,是二三十条色彩斑斓的锦鲤,它们或摆动着肥硕的身子,在碧绿色的湖泊里一点儿一点儿地转着圈子,或张开各自的小嘴,伸展着那鲜艳夺目的身体,大口大口地呼吸着的新鲜空气。   然而,这一常见的景象并没有持续太久,不一会儿,这些“各谋其事”的小鱼儿们就变得有些奇怪了——如同被什么有趣的东西吸引了似的,原本在那儿悠然嬉戏的小家伙倏尔摆正了鱼身,朝着某一处翩然游去,而原先忙着吸气吐气的小东西,也忙不迭跟着聚集而去。   这是……怎么回事?   我好奇地顺着鱼群汇集的方向望去,赫然入眼的,竟是苏卿远徐徐往一侧挪动着的衣袖。   这些锦鲤怎么会跟着他跑?   是的,我没有看花眼,湖里的那些小生灵们,的确是在随着男子所指引的路线,积极地游动着。   这……   “你是怎么做到的?”一双眼情不自禁地瞪大了些,我既惊又喜地脱口而出。   苏卿远闻言并不急于作答,而是笑语盈盈让我试着猜一猜。   我刚想下意识地回他一句“这怎么猜啊”,就忽然意外地发现,鱼儿们争先恐后挤破脑袋想要占领的水面上空,好像正飘散着什么粉末状的东西。   “这是什么?”于是,我当即盯着那飘飘洒洒的不明物体,好奇地向男子发问。   “呵,这就是戏法的关键所在了。”好在这一回,苏卿远不再卖关子了,而是径自收起了他宽大的袖子,将另一只手伸进袖笼里摸索了几下。   不一会儿,我就瞧见他将手掌摊开了,放在了我的眼前。   我凝眉细细一瞧,见他的掌心里正躺着一些浅褐色的粉末,便伸手捏了一些来,放到鼻子底下嗅了嗅。   “是鱼食!”很快,我就闻出那粉末所散发的腥味,随即抬起眼帘,冲男子惊呼出声。   苏卿远温和地笑了——而我,也立马明白了他这场“戏法”的奥妙所在。   可是……   “你身上怎么会带着鱼食?”   “回皇上的话,臣在家中亦饲养了十来条锦鲤,每日出门前,都不忘去逗弄一番。”   原来如此……   我恍然大悟地点点头,下一刻却因留意到某件事而故意皱起了眉头。     “你又来了。”   不期而至的四个字,令苏卿远难免为之一愣。   “我都说过了,以后没有外人在场的时候,你我不必以君臣相称。至少,你别动不动就‘启禀皇上’啊、‘回皇上的话’啊……这样子……”   听起来……生分。   这后半句话,我不知怎么搞的,就没能直接说出口。   上一刻还理直气壮的我只是没来由地感受到了一种悸动,进而不由自主地挪开了目光,微撅着嘴,凝眸于那群渐渐散开的锦鲤。   扑通,扑通。   心跳莫名加速之际,安静得有些诡秘的小桥上忽而响起了男子温润如玉的嗓音。   “臣……可以不被称为‘外人’吗?” 作者有话要说:先前有几章修改了个别用词,这里才是今天的更新。 ☆、惊天之变   那天晚上,我头一回失眠了。   满脑子都是苏卿远说那话时的神态和语气,我觉得我若是能安然入眠,那才是活见鬼了。   是啊,外人,外人……与“外人”相对的,可不就是“内人”吗……   尽管我还不至于无知到不晓得“内人”一词在通常情况下所代表的含义,但我还是因为男子特意咬重音了的那一声“外人”而悸动不已。   总觉得……这寥寥数语之间,他不光是一下成了“自己人”,还莫名变得……   唔!   忍不住在床上捂住了自个儿微微发烫的脸蛋,心如擂鼓的我真真是一整个晚上都没能睡着。   于是,那之后每每见到苏卿远的时候,我的小心肝就十分之不安生。   这样的状态,几乎一直持续到当年深秋将尽——也就是自我登基以来,令我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做“方寸大乱”的那个九月。   我至今仍旧清楚地记得,那一天的白昼出奇的寒凉,让人恍惚以为冬日已至。我一如往常地坐在御书房内,翻阅着由皇叔姬子涯筛选过的奏本,心里头却因手脚冰凉而不由自主地回忆起角太师曾经的教诲。   莫要动辄畏寒惧热什么的……可是我现在真的觉得好冷啊……   我偷偷瞄了瞄位于不远处翻看着古籍的老太师,又瞧了瞧在另一边一目十行的三皇叔,开始犹豫要不要悄悄让琴遇去替我取个暖手炉来。   就在这时,屋外突然跑来了一个火急火燎的身影。   “皇、皇上!启启……启禀皇上!”磕磕巴巴的说话声自是吸引了一屋子人的注意力,我眼瞅着朝晔宫里负责通报的太监惊慌失措地跌跪在地上,尚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做什么慌慌张张的?圣驾面前,岂容你如此失仪?”奈何我还没好奇地开口一问呢,坐在一旁的三皇叔就不紧不慢地发话了。   “是!是、是是!奴才该死!奴才该死!”惊闻摄政王训话的太监这才猛地回过神来,跪在地上一个劲儿地冲三皇叔磕头请罪。   “好了。说,出了什么事?”所幸三皇叔也不是真要把人怎么样,这就微皱着眉将话锋一转,回归正题。   “是,是!”那太监赶紧点头应下,又手忙脚乱地动了动膝盖,重新正对着我这个一国之君,“启、启禀皇上!南方郡城传来急报!称……称……成、成王殿下……成王殿下……起、起兵谋反!”   话音落下,我的第一反应便是怔在那里——愣愣地俯视着那战战兢兢的小太监。   是的,我全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甚至一瞬以为自己是不是还没睡醒——尚身处梦境之中。   “你……你说什么?”所以,毋庸置疑,我自然是僵着一张脸,结结巴巴地让来人再说一遍。   “回、回、回皇上的话……”那太监颤颤巍巍地匍匐在地,一双眼都没敢再往我这儿瞧,“成王殿下他……他在南方军营……起起、起……起兵谋反了……”   “不可能!”这一回,我总算是确信自个儿都清楚地听到了些什么——然而,我却情不自禁地霍然起身,口中失声驳斥。   尖利的余音绕梁不散,我这才猛地意识到了自身的失态——以及,腹部一阵猝然来袭的疼痛。   “唔……唔……”不一会儿,站在那儿双目圆睁的我就禁不住骤然来袭的阵痛,捂着自个儿的小腹,皱起眉头弯下腰去。   “皇上?皇上!”身边的琴遇似是头一个缓过劲儿来,忙不迭伸手来扶。   紧接着,我又听到屋里响起了来自其他人的惊呼——其中最为响亮亦最为惊慌的,似乎来源于那个本该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男子。   身下似有热流涌出的我不晓得自己这是怎么了,只知道此刻我的身与心皆是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混乱之中——直至六神无主之间,一双坚实有力的臂膀一下子将我整个人抱了起来。   “传太医!!!”   “啊——皇上!皇上的衣裙上有血!”   “皇上!”   “椅、椅子上也有!”   “皇上!皇上!”   我听到语气焦急的三皇叔高声传了太医,又听见不知哪个小宫女大惊失色地呼喊着,登时惹来了一群人的大呼小叫。   一直等到三皇叔手脚麻利地将我安放到卧榻上,然后有太医风风火火地赶来替我诊治,一行人才总算是相继冷静下来。   “启禀摄政王,皇上这是……是来癸水了……因为是头一回,再加上皇上本身有些气血不调,是以……”   那之后,太医又絮絮叨叨地说了些什么,我已经听不真切了。我只觉得整颗脑袋都乱成了一团,压根没有那个心思去关心自己终于是长大成人了,更没有余力去尴尬于自己貌似成了天玑历史上第一个将经血留在龙椅上的皇帝——只缘我的脑海中,仅剩下那个叫人惊惶万分的消息。   三弟反了……三弟反了……这……这绝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分明抱着这一不可动摇的念头,我却身不由己地陷入了沉睡。   待到昏昏沉沉的我重新寻回意识之际,已是当天的日落时分了。我迷迷糊糊地睁开双眼,看见屋里昏黄的余晖和跳动的烛光交融在一起——随后,我猛地从床榻上坐起身来。   “琴遇!琴遇!唔……啊……哎哟……”脱口呼喊着贴身侍女的名字,下一刻,我就冷不丁感受到了肚子里的一阵坠痛。   “皇上你醒了?!”当然,我顾不得这个,注意力随即就被快步入内的琴遇给吸引了去。   “三弟的事!三弟的事是怎么回事?!”我情不自禁地伸出胳膊,抓住了她急急送来的双手,口中迫不及待地问着。   “皇上!皇上你先别急!”琴遇虽是一如既往地说着要我冷静的话,不过我看得出来,她的神色也是前所未有的焦急。   “不是!三弟他不可能谋反的!不可能的!”   “奴婢知道!奴婢知道!皇上你先冷静一下,先冷静一下!”   两只手被琴遇紧紧地反握在掌心,我看着她同样着急却理智仍在的眼眸,终于一点儿一点儿地镇定下来。   “我……我该怎么办……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好端端的,怎么会变成这样呢?!”可我依旧禁不住左顾右盼,心神不宁地自言自语,“不行!我要去问他们!我要去问个清楚!”   “皇上!”眼见我作势就要起床下地,琴遇急忙用力按下了我的身子。   我不解又急切地注目于她,眸中满是询问之意。   “皇上,奴婢已经听摄政王他们说了……说成王殿下召集南方郡城外的军队,于夜半时分忽然偷袭了郡城……并以之为根据地,欲一路北上……直捣皇城。”   “风行他为什么要突然袭击郡城?这不合理啊!还有,他不是在城外的军营里修行吗?!怎么会……”   言说至此,我忽然因记起了一件重要的事而变了脸色。   是的,表面上,父皇当初是将三弟送去军营磨练,可实际上,他是趁此机会把那一部分的兵力移交到他最赏识的小儿子手中。   对于父皇的这一做法,我作为风行的三皇姐,从来都是毫无怨言的——只不过,我万万没有想到,今时此日,它居然摇身一变,成了三弟“起兵谋反”的先决条件。   诚然,倘若三弟仅仅是去修行而不被暗中授予发号施令的权力,那么今天纵使别人再怎么企图往他身上泼脏水,那也是无济于事的——可偏偏……   思量至此,我顿觉自己怎么想都无法安心,因此还是坚持要去探一探情况——琴遇拗不过我,只好扶着我起身下床,自寝宫出发,往朝晔宫里去。   奈何到了御书房,我却见不到我想要见的人——三皇叔不知去了哪里,连白天还在的角太师也莫名没了踪影。   我问了一直候在那儿的宫人,但她们对他二人的去向也是一无所知。   如此一来,急于获悉事实真相的我自是心急如焚。   “去……去把三皇叔给朕找来!”情急之下,我甚至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冲着几个宫女抬高嗓门喊叫起来,见她们面面相觑,皆是不领命去办,我更是急得当场就吼了句“快去啊!”。   可吼完了这一句,我就不知何故地觉着气短,当场就脑袋一晕,软了腿脚。幸亏身旁的琴遇眼疾手快地抚稳了我的身子,才使得我得以勉强站稳脚跟。   而这个时候,大约是难得见我这个素来软弱的女皇帝冲她们发了火,一行宫女总算是慌慌张张地应下,转身快步离开了。   可惜,我在琴遇的陪同下足足等了一个时辰,却仍没有等来任何人的身影。   那一夜,我第一次深刻地体会到了,什么叫做“世态炎凉”,什么叫做“孤立无援”。   这就是一个被架空的皇帝……所必须承受的命运吗?连与自己血脉相连的亲人发生了变故,都无法去获知他是否安好吗?   不……不!来个人告诉我!快来个人告诉我!风行……风行你千万不要有事!    ☆、螳臂当车   是日夜晚,我根本连躺到床上去的心思也没有。   诚然,整整一夜都没有得到任何后续消息,就好像是有人故意将我封闭在一间与世隔绝的屋子里,不让我获悉丁点儿风声——偏偏我又对这“风声”关心得紧,一日没有了解到真相,我就一日没得安生。   就这样,心急如焚的我睁着眼睛死等了一个晚上,终于熬到了翌日的早朝时分。   我想,出了那么大的事,朝堂之上不可能无人议论——如此一来,我便可以接近我想要的事实了。   然而,让我始料未及的是,第二天等我比往常任意一天都要心急地坐上那张龙椅之后,等待着我的,居然会是群臣联名奏请镇压的景象。   那一刻,我彻底懵了。   不……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事情还没有弄明白,他们怎么可以这样!?怎么可以!!!   三弟……三弟的亲信呢?三弟的亲信呢!?难道他们,也在这黑白颠倒的队伍之中吗!?   一时间六神无主的我,只恨自己没有先一步想起三弟临走前交给我的那份名单——只能在黑压压的人群里,竭力寻找着反对的声音。   奈何,我只看到一小部分人面色凝重地迟疑着,和我一样不知所措地打量着那群高呼发兵的同僚们——最终,竟然还有人迫于多数人的压力,心不甘情不愿地跪了下去。   不……不!他们不是三弟的亲信吗!?值此生死攸关的重要时刻,他们怎么可以背信弃义、卖主求荣!!!   就在脑中霎时乱成一团的我忍不住想要为三弟拼死吼一声“闭嘴”的时候,我忽然间目睹了人潮中那一抹始终屹立不倒的身姿。   苏……苏卿远……   我怔怔地注视着他——仿佛此时此刻,天地之间就只剩我二人尚且不愿妥协——然而,视线相会的片刻后,我却清楚地瞧见了他皱着眉头冲我微微摇头的模样。   他……他……   平日里向来反应迟缓的我,竟一下子就明白了,他这是在暗示我莫要当堂“一意孤行”——螳臂当车。   是啊……螳臂当车……此时此刻,在众多天玑臣子群情愤慨的请愿声中,我要如何以一己之力,力挽狂澜?   他们不会听我的,不会。   以前不会,现在不会,今后也……   这……这不都是因为……都是因为……   鬼使神差地,我蓦地将眸光投入到另一人的眼中。   我咬紧了双唇,睁大了双眼,凝视着那位于最前端的百官之首——我的三皇叔,姬子涯。   我看见他正不动声色地站在那里,既不附和那满朝文武,亦不开口表示反对。   呵……呵呵……反对……他怎么可能反对……这一切的一切,不正是他姬子涯授意的吗!?   那一刻,我幡然醒悟——在这个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男人面前,我姬云梨原来是那样渺小的存在,渺小到即便我真真切切地立于高处,却自始至终只能仰望他威严乃至骇人的容颜。   可是……可是……   我不能就这样退缩——不能任由这个可怕的男子将我的至亲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于惊惶中作出了这一不容动摇的决定,我握着扶手的柔荑突然不再因惊怒而颤抖。   下一瞬,一心欲陷成王于绝境的文武百官就意外地看见,那个不被他们放在眼里的天玑女帝,在他们一浪高过一浪的请求声中霍然起身。   偌大的殿堂内,仿佛于弹指间变得鸦雀无声。那一张张看似熟悉实则陌生的脸庞,都不约而同地与我对面相视。   惊慌,愤怒,恐惧,不甘,悲伤……种种情绪纷至沓来,它们混乱地交织在一起,促使我眼含不易察觉的泪意,徐徐开启了有些粘滞的朱唇。   “传朕旨意,将皇弟姬风行……毫发无损地带回皇城。朕要当面问问他……”我竭尽全力让自己站得挺直,竭尽全力让声音不显颤抖,“为什么要这样做……”   话音未落,我已尽可能不动声色地将悲愤隐忍的视线转移到姬子涯的脸上,恰逢他闻言不紧不慢地抬起眼帘,与我四目相接。   我想,他一定心知肚明,我方才那七个字,问的不是我的三弟姬风行,而是他——姬子涯。   只可惜,面对我醉翁之意不在酒的短短一语,他却面不改色心不跳——好似没有做过任何卑鄙的举动一般,坦然地注视着我的眼睛。   直到我先一步承受不住他那沉静而又从容的目光,然后不由得当着群臣的面拂袖而去,我们才停止了这当局者清的对视。   步履匆匆地辗转御书房后,我惊魂未定地遣退了所有的侍者,只留我最信任的琴遇相伴左右。   这时,我才惊觉,自己的两只手是发着抖的。   “皇上……”   “琴遇,我好害怕,又好不甘心……”心下惶恐的我冷不丁伸手抱住了少女柔软的腰身,试图从中汲取一丝宝贵的温暖,“他们……他们要害三弟……他们要害三弟……可是我动不了……我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做不了……”   “皇上……”断断续续的话语传至耳畔,琴遇似是悲切而沉重地唤着,罕见地用手揽住了我的双肩,“皇上已经很不容易了……只要殿下平安无事地回来,一切就还有挽回的余地……”   “真的吗……真的吗……”忽然间就泪眼朦胧的我没有离开她的怀抱,只是不敢相信地反复呢喃着。   “真的,是真的……殿下他……一定会渡过这一难关的……”说着,琴遇的胳膊像是更使劲了一些,如同在以她柔弱的身躯,给予我点滴的勇气。   此刻的她,也定是担心得很吧。   如此思量着,我咬紧了唇不说话,只希望在不久的将来,这将不仅仅是琴遇的安慰之言。   我二人就这样互相抱着,直到琴遇忽然松开了手,继而蹲□去仰视于我。   “皇上,记住,在那个人面前,一定要忍。”   突如其来的一句叮嘱,令我不免微微一愣——进而睁大了眼。   “你也觉得……是三皇叔搞的鬼?”   四目相对间,我并未目睹少女眼中分毫的诧异之色。   “以成王殿下的为人,决计不会密谋篡位。而普天之下,除了摄政王,就再也没有其他人有这个能耐,可以这般明目张胆地嫁祸于人却不受指摘。”   琴遇面色凝重地分析着,叫我霎时不寒而栗。   相识九年有余,我从未见过她此等严肃中带着愠怒的神情。   是啊,她是极少生气的——即便心里不痛快了,也不会轻易写在脸上。   由此可见,皇叔此番一手遮天、指鹿为马的行径,可真是叫仇者痛啊!   “那……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首先,皇上此次派去一探究竟的大人,断不能是摄政王的人,否则,殿下非但难以洗清冤屈,怕是连平安返京都无法实现了。”   “嗯!这我知道!”对于琴遇的说法表示极度赞同之后,我倏尔亮起的眸光又禁不住黯淡下去,“可是……这前朝后宫,又有谁能够不畏惧皇叔的权势,一心一意地替我办事……”   话音落下,我的脑中业已突地浮现出一名男子的音容笑貌。   是以,我情不自禁地抬眸去看——映入眼帘的,是琴遇双眉微锁的面容以及沉着笃定的眼神。   “有。礼部侍郎,苏卿远苏大人。”   此言一出,我遽然生出一种一拍即合之感。   没错,她想到的人,也是我想到的人——只是……   “苏卿远是文官,派一个文官前去平定叛乱,那些大臣恐怕不会同意。”   “皇上所言极是,因此,皇上怕只能令苏大人随行,从旁辅助、监视。”   琴遇极其理智地肯定了我的说法,却叫我登时犯了愁。   “但这样一来,我岂非还是要派一个武官前往南方郡城?这武官里头,真的没有我可以信任的人啊……”   “皇上莫急,虽然皇上没法确信诸位大人之中有哪些不是一心向着摄政王的,但你毕竟是一国之君……”琴遇顿了顿,一双眸子一动不动地注视着我,“哪怕是摄政王亲自指定的人,皇上也完全可以利用皇权,向他们施压。”   我定定地直视着少女透着睿智光芒的眼眸,努力思考起她口中的“施压”究竟该如何实施。   “是不是要我警告他们,如果胆敢伤了风行一根汗毛,我就要他们偿命?”   听罢此言,琴遇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   “奴婢知道,皇上生性纯良,不愿以他人性命相要挟,但是,此事事关殿下安危荣辱,还望皇上……务必救下成王殿下。”   话音刚落,琴遇已然郑重其事地跪在了我的身前。   见此情景,我锁起的愁眉也不免因惊讶而稍稍舒展。   “琴遇……你……你上次是不是骗了我?”   不期而至的问话,令少女顿时一愣。   她微瞪着眼定定地凝眸于我,片刻后就蓦地反应过来。   “奴婢……奴婢……”   “罢……现在同你讨论这件事,也着实不合时宜……待三弟安然归来,你当面同他说吧。”   眼见少女面露为难甚至千载难逢地显出几分局促,我自是不愿勉强这个从小与我一起长大的姐姐——更何况,眼下我是真没这闲情逸致去考虑什么儿女情长。   于是,说完了那一番话,我就伸手将琴遇扶了起来,同时亦徐徐站起身来,与她对面而立。   “我现在就去找苏卿远,我们一起把三弟救出来!”回忆着适才朝堂之上男子那暗中阻拦的情景,我几乎可以认定,他是站在我这一边的。   可就在我扔下这句话便准备抬脚出发的时候,琴遇却张嘴喊住了我——我见她犹豫不决而欲言又止的样子,自是纳闷地问她怎么了。   “皇上……要不要去见一见舒妃娘娘?”    ☆、本是阴谋   经琴遇这难得期期艾艾的一提,我才猝然记起了我那养母的存在。   是了,三弟出了这么大的事,她作为其亲生母亲,不可能一点儿动静也没有——可是,直到此时此刻,我的确是没有听到任何有关舒妃娘娘的消息啊?   越想越觉不安与不解的我,忙不迭拉上琴遇,一同赶往清阿宫。   然而这一次,我却不像往常那样,得以一路畅通无阻地见到我想见的人——清阿宫里的宫女们奇奇怪怪的,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似的,埋着脑袋说舒妃玉体抱恙,需要静养。   乍听之下,我自是急了——怎么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她就身子不爽了呢?   可是转念一想,她知道三弟出事了吗?如若知晓,就算是有病在身,又岂会不愿见我?   很快发现了这其中的矛盾之处,我还没来得及将心中疑惑化作口头语言,就听得身边的琴遇先一步语气严肃地开了口。   “大胆,即便娘娘玉体不适,皇上亲自前来探望,岂有不见之理?”   许是见这个一向清清淡淡的少女少有的面色不霁,那两个声称主子身体有恙的小宫女不由怯生生地低下了头。   果然有猫腻!   如此一思,我愈发肯定事有蹊跷,当即就在琴遇一句厉声的“让开”之中,举步走向了殿内。   这下,总算是没人敢拦着我们了。因此,我和琴遇得以匆匆忙忙地直入舒妃娘娘的卧房,一眼就瞧见了坐在那里双眉紧锁的女子——而她,显然也很快注意到了我们的出现,故而面带诧异着侧首来望。   “皇上!”   我敢保证,这是舒妃头一回在见到我的一瞬间面露欣喜——尽管只是昙花一现,但她确实是流露出了罕见的笑意。   “娘娘!三弟的事……”   可惜我话才起头,她的脸上就再也没了笑容——犹如突然间想到了什么一般,她蓦地收敛了方才的喜色,转而面无表情地注视着我。   “皇上,我儿是冤枉的。”   “朕知道。”我连连点头。   “那皇上可有法子救他?”   直言不讳的一问,令我一瞬无言以对。但须臾过后,我还是郑重其事地向她表示,无论如何都不会眼睁睁地看着三弟受伤害。   “皇上要如何保证?”   犀利的眸光刺入眼中,我只觉心头突地一跳,讷讷地说不出话来。   诚然,我虽是信誓旦旦地许诺着,却不晓得该如何兑现我的诺言。   片刻后,我便目睹舒妃娘娘的眸中同时透出了失望与愠怒的微光。   “请皇上替本宫带一句话给摄政王。”忽然,她不徐不疾地侧过身去,口中吐出这叫人摸不着头脑的话来,“若是他敢伤我儿,本宫纵然拼个鱼死网破,也定将叫他身败名裂。”   刻意咬重的字音落下,我顿觉一股寒意自心尖蔓延至全身。   是啊……连我都看得出,所谓的“起兵谋反”,乃是三皇叔姬子涯的陷害——舒妃娘娘远比我来得聪明,又怎会不知其中曲折?   只是……我的这位养母,居然有法子令那一手遮天的三皇叔身败名裂?她……当真有这么厉害吗?   “皇上请移驾吧,本宫今日身体不适,恐不能陪皇上叙话了。”我正半信半疑地思忖着,不再注目于我的女子就冷不丁对我下达了这样的逐客令,也不再多看我一眼。   我见状不免心生迟疑,但最终还是在琴遇的暗示下,一声不吭地离开了。   待到我愁眉苦脸地走出清阿宫,并遽然意识到此行似乎没有任何收获,我才猝然还魂,将这一想法急急告知与琴遇。   “不,皇上,我们接下来,恐怕得去见一见摄政王了。”   我闻言睁大了眼,愣愣地直视着琴遇神情凝重的侧脸。   “真要去帮舒妃娘娘传话?”   下一刻,我便突然想起了适才被女子特意关照的话,继而难以置信地询问琴遇。   惊愕的话音传至耳畔,少女便倏尔眸光一转,使之落到了我的眼中。   我看着她不紧不慢地冲我略作颔首。   “就……就去传一句话?”   可我仍是觉着有点儿不可思议,因而不由得再度开口确认。   “皇上可知这一句话的分量?”只不过我未尝料想,此番得来的,却是琴遇简洁明了的反问。   我自然没有聪慧到能够体会那句话所蕴含的真意——是以,我老老实实地朝琴遇摇了摇头,等待着她出言为我解惑。   然而,有一会儿过去了,琴遇却莫名其妙地敛着双眉,陷入了诡秘的沉默中。   “怎么了……怎么不说话?”   我犹疑不决地问着,仿佛能够隐约感觉到,这里头存在着什么了不得的原因。   “奴婢接下来要说的话,恐将以下犯上。”   果不其然,抿唇缄默了片刻后,她到底是说出了这样一句叫人心头一紧的话。   于是,我有些紧张地凝视着琴遇写满肃穆的眉眼,看着她稍作停顿后便又开启了双唇。   “皇上可还记得,当初先皇驾崩、遗诏一宣之后,是谁头一个以臣子之姿,向皇上下跪行礼的吗?”   意有所指的问话,将我的思绪牵引回那春寒料峭的时节。我很快清楚地记起了当时那令人心悸的一幕幕——在灵堂里的众人皆是对我继承大统一事抱有极度的怀疑之时,是舒妃娘娘突然莅临,面不改色地认可了父皇的遗诏,并带头俯首称臣。   可是……这同今日之事,又有何干系?   一时间无法寻出这中间的关联所在,我不禁疑惑不解地瞅着向我抛出疑问的琴遇。   “那皇上又是否记得,当时是谁将先帝的圣旨带到诸位殿下与娘娘的面前,而后当众宣布先帝的遗志?”而她则像是看出了我的迷茫一样,随即就又追加了一问。   “是……三皇叔……”凝视着她充满睿智的眼眸,我启唇据实回答,且心下突然意识到,琴遇会单独提起这两件事和这两个人,必定是有她的道理的。   “奴婢虽然未有亲临现场,故而未曾亲眼目睹当时的一些细枝末节,但是素无往来的摄政王与舒妃娘娘行事竟如此巧合,仅凭这一点,奴婢便可以推断出,对于彼此的作为,他们事先都是心中有数的。”   不期而至的话语,令我不由得当场愣住。   琴遇……她的意思是……   “一个是先帝病重时把持朝纲的王爷,一个是先帝在世时最宠爱的妃子,有了这两个人的鼎力相助,再加上一道圣旨和临危传诏,皇上以为,这天玑国的皇位,还能落在旁人的手中吗?”   意味深长的一席话终于告一段落,我却已因这从未耳闻的说法及说话人罕见的口吻与神态而变得不寒而栗。   我忽然间想起了很多事情:众人对于父皇遗诏的震惊和争论,百官对于我这新帝的无奈与轻视,自我登基之后大权就完全落入皇叔手中的事实……这一切的一切,莫非还不足以说明一个问题吗?   “是他们联合起来……故意把我扶上那个位子的?”   琴遇不置可否,但她目不斜视的姿态,业已给出了最有力的答案。   “可是……舒妃娘娘为什么不让三弟继位?他才是她的亲生儿子啊!那样才对她最有利吧?!”   “不靠舒妃娘娘,摄政王依然可以达到目的,无非就是多费些力气罢了,但反之却不亦然,没有摄政王的首肯,纵使成王殿下乃是众望所归的皇位继承者,舒妃娘娘也难以单凭一己之力就扶他上位。”言说至此,琴遇略作停顿,一双眼仍是毫不避讳地与我对视,“毕竟,帝王的更替乃属前朝之事,这后宫的势力,终究是很难与之抗衡的。”   言之凿凿的分析声声入耳,我不得不清醒地认识到摆在眼前的现实。   果然……果然我的荣登九五,从一开始就是一场惊天的阴谋。   怪不得……怪不得舒妃娘娘刚才会说那样的话。   鱼死网破,身败名裂。   是了,她虽然委曲求全地默许皇叔利用我抢了她亲儿的皇位,但却不可能容忍皇叔连她孩子的性命也一并夺去——所以,值此生死攸关之际,她不惜以撕破脸皮相要挟,为的,只是保全自己的骨肉。   尽管舒妃娘娘待我素来冷淡疏离,但她对风行这个亲生儿子,那可是实打实的疼爱的。   因此,眼下我们的目标……是一致的。   无论如何,都要救下我们的亲人——哪怕阻挡在我们面前的,是那样一个可怕的对手。   思及此,我暗自握紧了拳头,努力压下心头挥之不去的恐慌,开口并不从容地对琴遇说:“陪我去见三皇叔吧。”   既已作出决定,那么便要趁热打铁——趁着我的体内还存着足够的勇气之时,赶紧去向那个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男子摊牌。   就这样,我在琴遇的一声应答下,与她先后侧过身去,面朝朝晔宫的方向,迈开了脚步。   只不过令我始料未及的是,我们才刚走出没多远,竟然就在半路上望见了我们要找的人。   三皇叔姬子涯不慌不忙地一路前行,在我二人皆是不由顿了顿的同时,他却依旧大步流星地往前走。   显然,他也已经发现了我们——并且全然不打算绕道而行。   “臣参见皇上。”   不久,他就行至我的身前,若无其事地冲我行了君臣之礼。   我不晓得他是不是清楚我是打哪儿过来的,也无法预知他接下来可能要对我说些什么——我所能做的,就是定定地注视着他面无涟漪的容颜,看着他徐徐直起上身,与我四目相接。   “皇叔,舒妃娘娘让朕捎句话给你。”   姬子涯面色如常地凝眸于我,好像丝毫不觉得惊讶。   “如若三弟此次无法平安归来,那她与皇叔……便只能同归于尽了。” 作者有话要说:文案上过会儿会贴个新文存稿,有兴趣就去看看吧:) 祝大家节日快乐,月饼不要一口气吃太多哦=v= ☆、初次对立   说实话,我不敢在姬子涯的跟前逗留太久。一来,交代完舒妃的那句话,我就实在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话能同他说道了;二来,我生怕自己说错了话或是在他面前呆久了,就会节外生枝。   是以,挺直腰板替我那养母带了话后,我就竭力保持着镇定,在男子一语不发的注目下,转身离去了。   再后来,他就像是没听过我带的话一样,几个时辰后就面色如常地向我举荐了前往南方郡城镇压“乱臣贼子”的将臣——而在这之前,我已在与他分开后就迫不及待地找上了苏卿远,向其道明了我的立场,恳请他出手相助。   苏卿远自然没有拒绝,甚至还柔声安慰我不要太过焦急——善解人意又温柔似水的他,毫无悬念地成为了黑暗中的一盏明灯,赠予我人生寒冬中那为数不多的温暖。   如此一来的后果,便是无助又心慌的我,几乎就要忍不住扑进他的怀里了——可我到底是止步于半路,强装无事地别过身去,咬着唇故作坚强。   毕竟,他现在还只是我的臣子,而我,是万人之上的一国之君,我不可以轻易在他眼前做出那些轻浮的举动——更重要的是,我不希望破坏自己在他心目中的形象。   只是……如果……如果有朝一日,我们不再是君臣,他会愿意将我拥入怀中——用他坚实有力而暖意融融的双臂,给予我旁人难以赋予的柔情吗?   不知是患难见真情的缘故,还是长久以来累积的情愫终于一发不可收拾,那一刻,我竟险些就当着苏卿远的面,将这样的话问出口了。   所幸我及时记起了,眼下并非流连于儿女情长的时候——当务之急,乃是尽可能快地布置好一切,好早日将三弟平安地带回皇城。   如是告诫着自己,我还没来得及多跟苏卿远商量此行的细枝末节,就收到了摄政王求见的通报。   那一瞬,我自是心跳加速的。   我甚至情不自禁地注目于苏卿远,就怕此情此景下一旦他俩打上照面,那他就会成为姬子涯的眼中钉、肉中刺。   “皇上莫要慌张,一切如常便好。”岂料苏卿远却是冲我莞尔一笑,口中不慌不忙地宽慰着,脚下则已不徐不疾地动了起来。   见那温文尔雅的男子如同平日有旁人在场时那样,恭恭敬敬地站在了身为臣子理应站立的位置,好像他仅仅是个奉命入内觐见的礼部侍郎,我也神奇地安下心来,努力开始调整我的呼吸。   “宣。”过了一小会儿,我换上一脸正色,启唇掷地有声地道出此言,在太监领命而去的同时,面不改色地坐回到了我的龙椅上。   片刻后,那个仍旧令人心悸的男子便现身了。   果然不出所料,姬子涯在目睹苏卿远的身影后,很明显地多看了他几眼,这令我不禁为之心头一紧,却也只能佯装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一般,在来人例行君臣之礼过后,便开口问他所为何事。   “回皇上的话,臣已拟定了此番前去南方郡城清缴反贼的将领,特来征得皇上的同意。”   他气定神闲地作答,直叫我禁不住眉心一敛。   反贼……事情还没弄清楚呢……不,事情本来就很清楚——分明是他姬子涯栽赃陷害,他怎么还好意思理直气壮地说受害者是“反贼”?   心下虽然义愤,表面上,我却不得不顺着他的话头,问他所荐何人。   “古将军家的次子,古恒。”男子毫不迟疑的答复,令我顿时一愣。   “皇叔说的……可是二姐的夫君?”由于做梦也没想过他会举荐二姐夫,只觉不可思议的我下一瞬就忍不住脱口而出。   “回皇上的话,正是。”对方干脆利落地肯定,让我再度为之愣怔。   紧接着,我就一下子回过神来,下意识地将目光投向立在一旁的苏卿远,见他仍是纹丝不动地站在那里,微垂着眼帘默默聆听,并未表现出分毫的诧异,我也不好直接把皮球踢到他的身上,让三皇叔将矛头指向无辜的他。   “为什么会想到他?”于是,我重新凝眸于叫我心生不解的姬子涯,开口追问起个中缘由来,“他同意吗?二姐同意吗?”   “……”不料,对方闻言却是挑着眉毛注目而来,好像我问的话有多好笑似的,“皇上,二驸马虽贵为二公主之夫,却也同二公主一样,乃是皇上的臣子。皇上有命,他岂有不从之理?”   此言一出,我终于明白他缘何会流露出那样的表情了。   诚然,在他姬子涯的眼里,君与臣就是君与臣,国君有令,哪怕是要当臣子的上刀山、下油锅,那为臣者也是不得不从。因此,像我这种顾及亲人之情、顾及臣子意愿的做法,在他看来怕是极度荒诞可笑的。   我想,在他的心里,我恐怕根本就不像个一国之君吧。   不过,也正是因为我始终无法像个真正的统治者那般发号施令,他才会选择我作为他手中的傀儡吧。   可惜,纵然对此了然于胸,我对他也还是敢怒不敢言。   只不过,他为什么会挑选二姐夫前去捉拿三弟,平定所谓的“叛乱”呢?说到底,即便二姐和二姐夫同我还有三弟素来不怎么亲近,却也是无冤无仇的——我们好歹是手足至亲,他就不怕二姐夫手下留情,不遵照他的意思去办事吗?还是说……   忽然想到了某种可能性,我禁不住当着姬子涯的面,猛地睁大了双眼。   “皇上大可放心,臣与二驸马素无往来,想来熟识程度,与皇上并无二致。”   这时,三皇叔忽然不冷不热地道出这么一句话,直叫我心头突突直跳。   糟了……又被他看出来了……   是的,方才的那一刹那,我不能不怀疑三皇叔与二姐夫的关系——然而,前者却直言打断了我的臆想,将我杀了个措手不及。   在洞察力极强的三皇叔面前,我果然还是太稚嫩了。   不由自主地吞下一口唾沫,我眨巴着眼睛,盯着那张面色清冷的容颜,终是按捺不住被戳穿后的窘迫,底气不足地替自个儿辩解道:“朕不过是有些好奇而已……皇叔莫要多想……”   奈何对方闻言只是神色淡淡地望着我,不置可否。   罢……多说多错。   这样想着,我不由自主地抿了抿唇,对他说:“既然皇叔认为二驸马适合此行,那么就他吧。”   然一锤定音后,我又立马话锋一转,急急道:“不过,考虑到此事事关重大,朕决定让苏爱卿与二驸马同行,一道将风行带回到朕的跟前。”   话音落下,我忐忑不安地注视着姬子涯的眉眼,等待着兴许将至的暴风雨。   果不其然,我看见他似笑非笑地勾了勾唇角,当场反唇相讥:“皇上连你的姐夫也不相信?”   我就知道他不会轻易答应。   事先业已做好心理准备的我深吸一口气,又将之徐徐吐出。   “不是不信,只是兹事体大,朕不希望有任何偏颇抑或闪失。”我故作镇定地将事前预演了多次的说辞逐一吐出,两只眼努力直视着对方乌黑深邃的眸子,“皇叔方才不还说了,朕是天子,想让谁去替朕办差,谁就应该毫不迟疑地应下。”   灵机一动地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连我自己都暗暗惊讶于这千载难逢的机智与果敢了。   与此同时,我更是意外地在皇叔姬子涯的眸中,寻到了些许错愕之色。   他定然也未尝料想,我这个向来唯唯诺诺的小皇帝,会胆敢在他的面前跟他叫板吧?   尽管不敢肯定自个儿适才的言行是否能够被称为“叫板”,但我这心里头,委实是因这一举动而倍受鼓舞的。   我承认,自己的确是非常软弱,的确是斗不过他,可是,这不代表我一辈子都会甘当他的板上鱼肉。   他可以欺负我,可以把我当个木偶一样玩弄于鼓掌之中,但他不能欺辱我最重要的人。   若是他试图这么做了,那么即便是这个弱小无能的我,也必将不遗余力——奋起反抗。   不断在内心替自己鼓劲的我,冷不丁目睹了姬子涯神情的转变——不再是须臾前的那种惊愕,而是昙花一现的笑意。   我说不清这种笑应该被如何描述和形容,只知道它好像非常复杂,又似乎相当简单。   “皇上言之有理。”就在我莫名心跳加速的时候,姬子涯冷不防张嘴出了声,害得我差点都要当场打个激灵了,“那么,便有劳苏大人跑这一趟了。”   语毕,一张脸又变回到神色淡淡的男子,就朝着始终未曾插嘴的苏卿远低眉示意。   “摄政王言重了,能为皇上分忧解难,乃是臣的福分。”苏卿远不卑不亢地拱起双手,一边回话一边回礼。   听罢此言,姬子涯仅仅是抬眸亦真亦假地笑了笑,他目不转睛地瞅着苏卿远云淡风轻的笑脸,迟迟没有接话。   至此,御书房内便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安静之中。见我三人似是再无话可谈,主动来见的男子终是面无涟漪地告退了。   目送其渐行渐远渐无影的身姿,我忽而没来由地觉着有些五味杂陈。   从今往后,我与这个曾经让我产生过错觉的皇叔,就要永远地相对而立了吗? 作者有话要说: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皇叔从略觉吃惊(和谐)变到踌躇满志:终于学会反抗了?我家小梨儿果然聪明可爱。【“可爱”就算了,“聪明”……你确定?】 以上依旧属于作者主观臆想,大家可以看过且过。 发现有话说里有个词被和谐了,所以修改了下【作者的强迫症果然一直都在】,非伪更——2014年9月10日晚。 ☆、一手遮天   事急从权,当天晚上,赶往南方郡城的队伍便在二姐夫——古恒的带领下,从皇城出发了。   碍于事态、立场等诸多因素,我没有办法大张旗鼓地前去送行,只知道接下来的好些日子里,我都将陷入一种看似短暂实则漫长的煎熬之中。   我想,等待的过程再痛苦也无妨,只要最后三弟能够安然无恙地回来,能够洗刷他的冤屈,那么即便让我等得再久,那也是值得的。   如此思忖的我未尝料想,半个月后,我等来的会是一个叫我不知是该喜还是该忧的结果。   是的,三弟没能被顺利带回皇城,却也还好好地存活于世——据说他认下了图谋不轨的罪行,主动进入了南边某城中的一座“销骨塔”,在里头面壁思过。   我闹不明白了:他怎么会承认谋朝篡位此等死罪,还自个儿跑到那什么塔里去忏悔呢?!   听完传信的太监才起的话头,忐忑了半月有余的我就禁不住霍然起身了。   不过,紧随其后的另一则消息,很快就分散了我的注意力。   “启禀皇上,还……还有一事。”   “还有什么事?!”   下意识脱口而出的我无法未卜先知,此情此景下,除了三弟的去向和现状,还有什么大事能够入我胸次。   “回……回皇上的话,二驸马在镇压叛军的途中……不幸……不幸身负重伤,至今昏迷不醒……”   此言一出,原本还担心着三弟的我一下子就怔在了那里——毕竟,我从来没有想过,一场根本就莫须有的“叛乱”,会造成双方所谓的“伤亡”。   然而,它却不由分说地出现了——如假包换。   “怎么会受重伤呢!?谁干的!?”惊闻此讯的我仍然无法相信,因而忍不住当场失声叫嚷起来。   “回……回禀皇上,据说是……是成王殿下。”   “不可能!”   对方战战兢兢的一句回话,即刻便惹来了我的矢口否决——许是我因震惊而抬高了嗓门的缘故,那太监都被我吓得一下跌跪在地,匍匐不起。   见他这番模样,我自是倏地回过神来,尴尬地眨了眨眼,随后放柔了语气,命他起来回话。   可我刚要定下心神问他详细情况,屋外就来了另一个太监,说是礼部侍郎苏卿远苏大人求见。   话音刚落,我就立马转移了注意力。   是啊,先前我还觉着有些奇怪,怎么人没到,消息先到了——按理说,苏卿远应是亲自回来跟我报信的——好在他总算是出现了,我直接向他本人询问,那是再好不过了。   如此一思,我宣了苏卿远,便让那个战战兢兢的太监先行退下了。   不一会儿,半月未尝谋面的男子不徐不疾地入内——而这时,御书房里的闲杂人等皆已被我屏退了。   是以,同样留意到这一点的苏卿远只简单地向我行了君臣之礼——事情本该这般,然而我万万没有想到,一进屋就愁眉不展的他竟径直朝着我跪地俯首。   “臣有负皇上所托,罪该万死。”   来人语气沉痛地说着,令我即时心头一紧——我慌忙上前将他扶起,问他究竟发生了什么。   “三弟他怎么会认罪呢?二姐夫又是怎么受的重伤?!三弟不可能去伤自己的姐夫啊!?”   一连串的问题只让男子的眉头拧得更紧,我见他难得面色凝重——甚至几近面无血色,我这心里头是愈发七上八下。   但最终,苏卿远还是一脸愁容地向我诉说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原来,他们一行人一赶到目的地附近,一场大战便将他们杀了个措手不及。由于他苏卿远是一介文官,身无武艺傍体,不可能冲锋陷阵,于是就被留在后方,只看得到那金戈铁马、刀光剑影——奈何即便如此,他还是一不留神为暗箭所伤,是以之后的又一战,他没能亲临现场。   然而,恰恰就是在那第二战中,他们的将领——我的二姐夫古恒,被敌方大将无情地重创。   所幸二姐夫手下的将士训练有素,并未因领军人物的负伤而方寸大乱——加上在前一战中,他们已然成功削弱了“叛军”的兵力,因此,他们最后得以胜利告终。   听起来有惊无险的结局,却怎么也叫我高兴不起来。   是了,二姐夫这边打了胜仗,三弟那边却不可避免地成了败寇——还莫名其妙地认下罪状,跑去什么“销骨塔”里悔过……这……这怎么想,都无法叫人信服啊!   “你看见三弟了吗?他真的伤了二姐夫?”因此,无论如何都觉得不可思议的我,压根就不愿相信摆在眼前的说辞,这就按捺不住,脱口追问。   “回皇上的话,臣并未亲眼见到成王殿下。所有的说法,都是旁人传给臣听的……”苏卿远闻言意味深长地作答,那一双眸中,显然正透着别样的光芒。   “伤人的……不会是三弟……”在他这般意有所指的注目下,我越发确信了自己的想法,“不是他!对不对?!”   喃喃自语后,我甚至忍不住一把抓紧了苏卿远的双臂,希望能立刻从他的口中得到赞同。   但令我始料未及的是,苏卿远没有即刻接话,也没有像方才那样定定地凝眸于我——他忽然咧开嘴“嘶”了一声,脸上不由流露出痛苦之色,让我蓦然意识到了什么。   “对了!你也受伤了!伤在哪儿了!?是不是胳膊上?!”我不自觉地大呼小叫起来,同时情不自禁地撩起他的衣袖,意图一探究竟。   “皇上!皇上!臣没事!没事……嘶……”不知是出于礼节还是什么其他原因,他有些慌乱地阻止着,却在拉拉扯扯间牵动了自个儿的伤口。   我很清楚地看到,他禁不住抬手去抚的,不是他的胳臂,而是他的胸口。   只一瞬,我就遽然一懵。   他伤的……不是手臂……不,不止是手臂?!   冷不防死死盯着他胸口瞧了片刻,我突然间抬眸看向他的眼睛。   “你到底伤哪儿了?!是不是伤在了心窝上?!”虽然心下万分焦急,我却也不能擅自去扒拉一个男子的衣裳,以查看他的胸前是否存有伤口,所以,我只能睁大了眼,迫不及待地问他。   “皇上……臣没有大碍……”叫人着急上火的是,听完我的问话,他却只冲我莞尔一笑,避重就轻地作答。   “我问的是你伤在哪里了!”我急了,当场忍不住扯开了嗓门。   大抵是我不计形象、心急火燎的模样吓到了他,被吼的男子愣愣地瞅着我,终究是期期艾艾地开了口:“臣无能……确实是……是伤在心口了……”   此言一出,我的大脑蓦地呈现出一片空白。   难……难怪……难怪他的脸色这么差……原来……原来他也受了重伤……   暗……暗箭……胸口……一箭入胸……   结合先前所知,我忽觉一股寒意不由分说地蔓延至全身。   他……他差点就……就回不来了……   而害他如此的人,恰恰就是……我。   清醒地认识到上述事实,我心中的惶恐和疼惜这就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加诸三弟尚身处困境之中,那谋朝篡位之罪几乎业已坐实——想到这两个善待于我、令我心疼的男子皆是遭遇此等不幸,我忽然就压抑不住满心的悲戚,原本就已有点儿朦胧的视野霎时变得模糊不清。   下一刻,我便做出了一件连我自个儿都未尝料想的事。   情难自禁地靠进身前人的怀中,我伸出手臂环住了他的腰身,使劲忍着潸然泪下的冲动。   热泪溢满眼眶的感觉,已经多少年不曾体会?我说不上来,只晓得此时此刻,我是真的难过得想要大哭一场。   因此,我强忍着几乎就要夺眶而出的眼泪,紧咬着双唇,努力让自己不发出一点儿声音。   紧接着,我就感觉到臂弯里的身子似是僵了一僵——再然后,一双温暖的胳膊就迟疑着揽住了我的背脊。   “皇上想哭便哭吧……臣在这里……陪着皇上……”   温柔中带着苦涩的嗓音传至耳畔,终是叫我再也遏止不住内心的悲伤,一下子失声痛哭起来。   那之后,不知是不是这么些年来隐藏在身体某处的泪水积聚得太多的缘故,我无助地倚在苏卿远的怀里,哭了昏天黑地。   只是,哪怕哭得再怎么伤心,待那温热的液体流干之后,人还是得面对现实。   三弟姬风行,以谋反之罪被囚于素以环境严苛闻名的“销骨塔”中,女帝念及手足之情,留其性命,着其面壁思过,痛改前非。   这样的决断,绝非出自我的判断——因为,我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让我的至亲背负上这恐将难以洗清的污名。   可是,面对朝野上下一片指责、请愿之声,势单力薄的我根本就无计可施。我和那些是非不分的臣子都分心知肚明,谁也没有在那所谓的战场上目睹三弟本人,谁也没有眼见为实的证据来指证他的犯上作乱,但他的罪行,却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被认定了。   没错,这听起来毫无情理可言的做法,却极其顺利地得到了落实——比起传说中的“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简直就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而这一切的一切,归根结底,都是源于那个一手遮天的男人吧。   虽然不清楚他姬子涯究竟使用了怎样的手段——连“天衣无缝”都不需要去顾及——但我已经可以认定,就是这个心狠手辣的男子,出手陷害了我的三弟。   只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难道就因为三弟在朝中积攒了一定的势力,就因为三弟会帮我、会替我出主意对付他?   倘若果真如此,那么他想要的……恐怕就是那种绝对的……不容反抗的权力了。   如此一来,不光是我、三弟、满朝文武……也许整个天玑国,都再也逃不出他的五指山了?    ☆、两年时光   自“皇弟叛乱”的风波渐渐平息之时起,每每思及此事,我的一颗心里,就只剩下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   姬子涯其人,太过可怕。我全然不晓得……要如何应对。   诚然,我问过琴遇,问过苏卿远,甚至问过舒妃娘娘——可惜得到的答案,都只有或隐忍或无奈或悲愤的一句“从长计议”。   是啊……从长计议……连三弟的亲生母亲——那个心思深沉的舒妃娘娘都不得不作出这样的妥协,我这个被架空的皇帝,还能如何?   只不过,被迫忍受的我们都没能料想,这一“计议”,就“计议”了一年有余。   在此期间,陆陆续续地又发生了很多事。   首先是我的二姐夫古恒。   那一战中,他身负重伤归来,昏迷了整整一个月,虽然最后人是醒过来了,也在一年半载的休养中渐渐地康复起来,可人却落下了病根。   得知此讯的我好几次都想登门造访,以表歉意与关心,却皆是被面无表情的二姐给拒之门外——尽管碍于我天玑国君的身份,她没敢明目张胆地赶我出去,但那张冰冷的面容和冷漠的眼神,已经足够叫心有愧疚的我知难而退。   毕竟,我跟二姐的关系一直都不怎么样,现如今出了这样的意外,她怕是恨不能同我恩断义绝了。   至于古家的其他人,面上不能多说什么,可是我明显能够感觉到,自二姐夫出事之后,他们对待我和三皇叔姬子涯的态度就都发生了些许变化。   对此,我既是无力又是内疚。虽说人是姬子涯提议派遣的,但到底也是经过我首肯的,他们会对我二人均心存芥蒂,也在情理之中。   只是让我有些难以接受的是,有一回谈及此事时,那姬子涯却完全不以为然。在他看来,古将军一家虽因迎娶了二公主进门而得以勉强成为皇亲国戚,但与此同时,他们更是我的臣子,这当臣下的忠君报国,为主子披肝沥胆、赴汤蹈火,乃是理所应当,何来怨怼可言?   他甚至在几次暗示皆未尝收效过后,直接收去了古大将军及其长子手中的一部分兵权,将之移交到了其他人的手里。   对于此等堪称“逆我者亡”的狠戾做法,我自然是不可能赞同的——奈何我却心有余而力不足,只能在私下里向古将军致以歉意的时候,默默忍受着他的明嘲暗讽。   可以说,我和二姐他们一家子,就这么被动地闹僵了——而我的两位兄长,也委实不让我安生。   大哥姬风存突然就被查出私吞了大笔大笔的饷银,目的居然还不光是用于自己的挥霍——他将贪污得来的银子用在了筹建兵器库以及暗中训练死士之事上,显然犯了作为一个王爷的大忌。   东窗事发后,大哥的王府被抄了个底朝天,人也被囚禁在天牢之中,不见天日——直到有一天,我终是心下不忍继而前去探望,目睹的,已是一个陷入癫狂的男子。   至此,昔日皇长子——那个喻意“前程似锦”的锦王,算是彻底地垮台了。   而他的母妃——明妃娘娘,从此在宫里便也再没了说话的分量。   刚开始,似乎一向与其亦敌亦友的禧妃娘娘还赶着热闹看明妃娘娘的笑话,可没过多久,一场悲剧就毫不留情地砸到了她自个儿的头上。   二哥姬风孝杀了人,而且还是在皇城有名的青楼里杀了人——这不但触犯了王法,还丢尽了皇家的颜面,是以,他很快就被幽禁在自家府中,由人十二个时辰轮番看守着,不让他跨出屋子半步。   虽然没有人清楚,这个本就神志不清的男子为什么会突然犯下这桩命案,但事情既已发生,就不可能当做不曾存在。   于是,曾几何时还活得有声有色的禧妃娘娘,终是赴了其一生的对手——明妃娘娘的后尘。   自那时起,我就恍惚觉得宫里安静了很多,连带那些分明已该看惯了的面孔,也莫名变得陌生起来。   我不禁想起几个月前,那个在父皇驾崩之日跑来哭丧的太监李福海,不知犯了什么事儿而被处以杖刑,然后就那样莫名其妙地被打死了,又不由顺着这一叫人心悸的消息记起了早些时候那群因讥笑我而枉死的宫女,记起了三弟出事后琴遇对我所说的那番“以下犯上”之言——我的心里,好像突然就架起了一张谱。   在我登基仅仅两年的时光里,这些与我血脉相连的人,还有那些看似与我与我毫无关联的人,不是死,就是伤。   世上没有如此巧合之事。一切,恐怕皆是人祸。   而那幕后黑手,除了那个人,还会有谁?   是啊,他姬子涯收买了朝晔宫里的太监,强迫了本该成为一国太后的舒妃娘娘,笼络了近乎大半的朝廷命官,配合他一起演了一出戏——将我这个没有任何能力去反抗于他的软弱无能之辈,扶上了那至高之位,成为他手心里的一只傀儡。   而我,纵使心知肚明,也只能乖乖地做那只在他掌心里跳舞的人偶。   正如此刻,我一如往常地坐在那龙椅之上,一言不发地听着群臣你一个“启禀皇上”我一声“皇上容禀”,却看着他们的眼睛实际上个个都在往姬子涯的身上瞟。   是了,这么些时日下来,我已经可以做到面不改色地装模作样了——反正就算我说了点儿什么,也多半会被那些“忠心耿耿”的大臣给彬彬有礼地反驳回去,还不如安安分分地闭着嘴巴,等着能让他们心服口服的摄政王发话。   只不过我没有想到,这一天的朝堂之上,会有人冷不防抛出了一个叫我不得不提起兴致的话题来。   国婚。   没错,我今年已然年满十八——这要换做是普通人家的女儿,指不定都已经儿女双全了——可是我,却迟迟未有册立皇夫。   一时间不免变了变脸色的我随即就冷静下来问自己:这该不会又是那姬子涯的什么阴谋诡计吧?!   如此思量着,我情不自禁地看向那个位于百官之首的男子,却意外瞧见了其历来处变不惊的脸上似是显出了一瞬不悦。   他为什么要不高兴?   上一瞬还心生疑惑的我,下一刻就茅塞顿开了。   对哦!我若是有了皇夫,便很快就会诞下皇嗣,这对于他来说……   等等……不对啊?他既然可以控制住我,就没道理控制不了我的孩子啊?   那……为什么……   心里分明思忖着姬子涯的奇怪之举,我的一双眼却不由自主地注目于另一个人——见这几百日来始终于明里暗里扶持着我的苏卿远仍是低眉不语地站在那里,我没来由地感受到了一股子淡淡的失落。   可偏偏就在我略觉失意之际,那个方才还令我纳闷的男子忽然就幽幽地开启了双唇:“敢问皇上心中,可有合意之人?”   话音刚落,我就身不由己地愣住了。   他……他……皇叔他……当着文武百官的面,问我有没有中意的男子?他……他怎么会提出这样……这样直接的问题呢?   “若是没有,依臣之见,皇上倒是可以慢慢地挑。”结果未等我缓过劲儿来给出回复,姬子涯就自说自话地抬高了下巴,不咸不淡地把我可能即将出口的话给堵了回去。   “可是摄政王,皇上今年已经芳龄十八了……”不料他话才说完,就有人这般出言提醒。   “十八又如何?”令我更加始料未及的是,那人话没说全,就被姬子涯一句凉凉的反问给打断了,“如果本王没有记错的话,刘大人的两位千金,都是年过二十方才出嫁的吧。”   话音未落,他就已不紧不慢地眸光一转,使之落在了那刘大人的脸上。   年近百半的男子闻言登时面色一僵,接着就悻悻地退了回去,再也不敢张嘴出声了。   至此,朝堂之上再无人胆敢擅议国婚之事——不多久,也觉得多少有些尴尬的我,便下令退朝了。   不过,人虽回到了相对清净的御书房,可我的心却怎么也静不下来。脑中有三皇叔姬子涯的一言一行,但更多的,还是苏卿远那保持沉默的态度。   是因为……大庭广众之下,他不方便表态吗?还是说……他其实根本就……   思及某处,我心慌意乱地晃了晃脑袋。   不会的不会的……虽然与他相识以来,我从未向他表明我的心迹,可是……可是他那么聪明,应该……应该很容易就能看出我的心思啊……   没错,这满朝文武中,尽管多是有些岁数的长辈,却也不乏年轻俊杰的存在,但我却自始至终只愿亲近他一人,有了什么大事小事,我也只愿同他一人商量,除却他苏卿远,谁也无法令我脸红心跳。   只不过,我一直都没好意思捅破那层窗户纸——尤其是当我想到当初与三弟分别之时所收下的嘱咐,我这心里头就免不了五味杂陈起来。   当时叮嘱我将苏卿远纳为己用的人还在那冬日寒凉、夏天酷热的销骨塔里受苦,倘若知晓了我没把他看中的人纳为战力,反倒纳入了后宫——三弟他会不会气得把我这个不着调的昏君给臭骂一顿?   这么想着,我倏尔扬唇苦笑。   三弟……你还好吗?   什么时候……我才能救你出来呢?    ☆、清明踏青   那之后,想着想着就思绪渐远的我,不知不觉地将视线投向了窗外的天际。直到恍惚听闻一句“启禀皇上,摄政王求见”,我才忙不迭回过神来。   是了,虽然谁都看得出来,姬子涯这个摄政王早已当得一手遮天了,但每回要来见我这个傀儡皇帝的时候,他总是不忘请人通报,见到我也不忘冲我行礼,从来不会大摇大摆地走进来,更不会傲慢无礼地对我呼三喝四。   我想,这大概是因为,他还是很在乎那些表面工夫——不愿落人口实的吧。   如是认为的我未尝料想,半柱香的时间过后,自己会收到来人的主动邀约。   姬子涯说,清明将至,是个踏青的好时节,问我要不要同他出宫去散散心。   然后,我就当着他的面傻了眼。   见我傻愣得如此明显,姬子涯只面不改色地补充了句“听说长公主又有了身孕,皇上可以顺道前去探望”。   此言一出,我不由得瞬间还魂。   “大姐又怀上了?!”几乎是激动得一下子站起身来,我两眼放光地失声问道。   来人见状只双眉一挑,神色淡淡地略作颔首。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失态了。   “朕……朕怎么不知道这件事……”于是,我不自然地眨着眼睛,一边坐回到椅子上,一边小声嘀咕。   “现在不是让皇上知道了么?”   “……”   好吧……三皇叔是谁?这皇城内外有什么大事小事,肯定是他的消息比我的灵通啊……   如此一思,也就没什么好大惊小怪了。   是以,我开始了少有的天人交战。   一方面,我很想去看看大姐,跟她说说话,也很想出去透透气——可另一方面,我又实在不想跟着眼前的这个男子一道去。   更何况,好端端的,他怎么就突然想到邀我出宫散心去了呢?   不免心生怀疑的我自是以一种狐疑的目光打量起那面色如常的男子来。   “怎么?皇上还怕臣在半路上将皇上吃了不成?”   结果我疑虑的眼神太过明显,很快就惹来了对方不咸不淡的一句反问。   我马上咧开嘴干笑几声,赔笑说“怎么会呢”。   姬子涯面无涟漪地看着我。   不下几句话的工夫,我就在他静默的注目中败下阵来。   “呃呵呵……皇叔亲自邀约,朕自然不甚欢喜……只是,就我二人前去,是不是太冷清了一些?不如……由朕做主,再请些人来,我们一同出游……如何?”   话快说完时,我清楚地目睹了姬子涯眸中的一丝寒意。   这是……怪我不识抬举?还是觉得我在防着他?   心下免不了生出忐忑之际,屋外刚巧有人来报,说是角太师到了。   诚然,这位业已年至耄耋的老人家作为帝师教导了我整整两年,虽然自第二年起,他坐镇御书房的次数就已经一月不如一月,但也还是不忘经常来关心我的自学情况,更不忘时不时地来用考题来鞭策我这个后进的学生。   而今时此日,我竟然会觉得,他的出现是如此的及时而又叫人欣喜。   “快宣。”因此,我故意转移了视线,不去看姬子涯那张面色不霁的脸,转而目不斜视地盯着老太师即将出现的方位。   接着,心中一下子有了谱的我目视老人不徐不疾地步入视野之中,如同往常一样恭恭敬敬地冲我行了君臣之礼,又跟姬子涯互相拱手作揖。   “太师快快免礼。”我迫不及待地说罢,看着他站直了身子与我四目相接,“太师来得可真是巧,朕与皇叔正商量着出宫踏青之事,不知太师有否兴趣随朕一道前往?”   话音刚落,角太师就不由自主地愣了愣——而后侧首看向了姬子涯。   怎么……他也……忌惮姬子涯吗?好像他以前不这样啊……   正不免由此心下一沉之际,我却意外听得姬子涯波澜不惊道:“太师这两年来劳心劳力,难得皇上一片尊师重道之心,太师便随皇上一同游赏吧。”   这一下,角太师是不发愣了——换我怔住了。   他……居然会同意——还帮着我劝说太师呃……   更叫我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的是,姬子涯发话后,角太师他竟然马上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就这样,一场三人行的出游就稀里糊涂地被定下了。   是的,三人行,自赶巧撞上的角太师之后,我就没再拉到其他的随行者,一来是因为,我想来想去也想不出什么合适的人选,二来,我也没敢在姬子涯意有所指的目光下再硬着头皮去违逆他的意思。   不知何故,我好像能够隐隐地感觉到,他并不希望有太多的旁人掺和进来——虽然我委实想不明白,他为什么会有这一奇怪的倾向。   本来,我是想找苏卿远问一问这其中是否存在猫腻的,奈何从姬子涯发出邀请一直到清明到来的那三天里,我都没能私下里传唤到他人,也不晓得他这是在忙活些什么,最后便只好作罢了。   是日,虽值细雨纷纷的时节,天空却难得播下了柔和的阳光。我抬头望着那躲在云层后头的太阳,感觉心情倒也不是太过沉重。   不就是跟姬子涯一块儿出宫去吗……有什么大不了的……还能见到大姐,还能出去溜达溜达,真没什么不好的……   忍不住在心里反复暗示自己,我挑了件轻便的衣裳,由琴遇服侍着穿戴整齐了,便在她的随同下走出了寝殿。   岂料两只脚还没跨出大门门槛,我就一眼望见了于殿外负手而立的姬子涯。   不得不承认,于广袤天幕下静静伫立的他,是玉树临风的——正如我二人初见之日那般,他身着锦衣,头戴白玉,出尘不染,遗世独立,远远看去,是那样的俊美不可方物——倘若他不曾做过那么多叫我不寒而栗的事,我想,纵使我与他乃是如假包换的叔侄,见到如此一表人才、风度翩翩的男子,我恐怕也是禁不住要为之倾心的。   只可惜,我曾经以为的一切,如今都已被证实乃是假象——而他,再也不是最初那个会叫我感动、感激的亲人。   莫名伤感了一把,我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步履如常地来到了姬子涯的跟前。   他照常向我弯腰行礼——只不过在这之前,他的眸光似乎多在我的身上停留了一会儿。   我今天打扮得很奇怪吗……   不由得低下头去——想把自己从头到脚给检查一遍,我就听到他语气如常地说了句“皇上请”。   于是,我只好姑且压下好奇的念头,一言不发地上了那辆一国之君专用的马车。   但一屁股落座之后,我突然就记起了一件十分重要的事。   我立马伸手掀开了车壁上的帘子,看着车外尚未走开的男子,问:“太师呢?”   听闻我的问话,姬子涯不慌不忙地侧过身子,面对着我回答说:“回皇上的话,太师记错了时间,早到了一个时辰,臣擅自做主,让他在车里先歇着了。”   他对角太师,倒是一向敬重得很……   如此思量着,我随即表示太师年事已高,故而皇叔此举并无不妥,就若有所思地放下了车帘。   可是没多久,我就忽然意识到了另一个问题——他怎么知道太师提前了一个时辰到的?难不成他……唔唔……不可能,他又不像太师那样,年纪大了会记岔了时间,更不可能有事儿没事儿地在这儿傻站一个时辰——所以,他一定是听底下人禀报的吧。   如此一思,我便不再觉着古怪,坐着马车一路往宫外去了。   不一会儿,离了皇宫的我就惊喜地发现,这宫外的景色还真是大别于宫中景致。不知是我在宫里憋闷了太久的缘故,还是那一堵宫墙当真隔着两道风景,我瞧着这人来人往的街道,听着那此起彼伏的叫卖,心里竟是禁不住萌生了几许兴奋之情来——特别是当我想到过会儿还能见到大姐并且向她道喜的时候,我脸上的笑意就愈发按捺不住了。   是以,约莫半个时辰后,马车才刚停下不久,我就急不可待地伸出一条胳膊,自个儿撩开了前方的帘布。   幸亏琴遇及时出现在我的车辇外,轻声提醒我莫要激动过头,我才猝然还魂,意识到今儿个随行的可不是一般人。   我忙不迭换上一脸身为君王的威仪,正襟危坐,并理所当然地看着底下人跑去替我安排好了一切,随后才在侍女琴遇的搀扶下,高贵优雅地步入了自家姐姐的府中。   结果,闻讯匆匆赶来接驾的大姐、姐夫等人,一下就害我破功了。   由于我们一行人事先并未通知驸马府,惊闻圣上驾临的主人家自然是大吃一惊的。这不,大姐她都身怀六甲了,却还火急火燎地出了屋子,眼看着就要冲我跪地叩首。   “诶别!”我见状,自是下意识地脱离了琴遇的扶持,三步并作两步地迎上前去,伸手去扶那并无明显变化的女子,“大姐尚有身孕,不宜行此大礼。”   “谢……谢皇上……”所幸大姐紧随其后的几个字,就给了我最好的答案。   她真的是又有了孩子呢!   为此雀跃不已的我忍不住当场笑弯了眉眼。   “大姐你什么时候怀上的?这么大的喜事,怎么也不知会朕一声?”   女子闻言抬眸温婉一笑,那幸福的笑容,就如两年前那一晚的一般明媚。   “皇上恕罪……原先……原先是想差人去宫中向皇上报喜的……可又怕皇上日理万机,叨扰了皇上……”   “怎么会是叨扰呢?!你告诉朕,朕高兴还来不及!”见大姐这就不好意思地垂下了眼眸,我当然再没了嗔怪她的意愿,旋即就将注意力转移到了她的肚子上,“几个月了?快让我看看……”   “皇上……”   “皇上。”大姐正笑语盈盈地想要说我什么,我们的耳边就冷不防响起了姬子涯的声音,“长公主怀有身孕,不宜劳累,不如我等进屋坐着说话,皇上以为如何?”   “哦,哦对!”被一语惊醒的我忙不迭连连点头,略尴尬地回头看了男子一眼后,我就匆忙将目光挪回到身前人的脸上,“大姐,走,我们进屋说话。” 作者有话要说:本章又名“皇叔出手”=v= ☆、路遇意外   那之后,一行人从前院里挪到了厅堂中,我们两个女儿家又从厅堂转移到了大姐的屋子里,好私下里说些悄悄话。   于是,我难得得以同大姐畅所欲言地聊了许久,但考虑到驸马府并非今日一行的最终目的地,我也只好依依不舍地与大姐告别,而后坚持谢绝了她的相送出府,自个儿跑去前厅与角太师他们汇合。   只不过令我始料未及的是,这驸马府里的路……还真是不太好找。   跟琴遇一道七拐八绕了好一会儿后,我发现自己好像越绕越晕了。   唔……早知道还是麻烦大姐送一送——不,是麻烦大姐差个丫鬟来替我领个路……   正尴尬地看了看琴遇处变不惊的脸然后继续锲而不舍地迈向一处转角之际,我忽然因听到一个熟悉的嗓音而猛地顿住了脚步。   跟在我后头的琴遇是个聪明人,见我一下子倒退几步——躲在了墙角的一边,她也立马跟着停止了前进,一声不吭地站在了我的身后。   “摄政王言重了,下官不过是来感谢摄政王当初的‘劝诫’,让下官又足足等了一年有余,才盼来了孙儿的影子。”   这声音,这说辞……难不成是太史?   “太史大人才是言重了,既然长公主不负众望再度怀上了孩子,那还望太史大人一家好生照拂,几个月后,能够迎来一个健康的孩子。”   还真是太史!但是……“劝诫”什么的……是何含义?   “呵……那就借摄政王吉言了。”   短短的对话至此戛然而止,没再听到谈话声的我小心翼翼地探出头去,望见太史正大步流星地远离姬子涯——而后者则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似是在面不改色地目送着前者远去的背影。   怎么回事?我怎么觉得……太史方才的口气,好像很不客气?甚至可以说,还有点儿冲?虽说他就这个脾气吧……但为什么胆敢冒着得罪姬子涯的危险,用那样没好气的口吻同堂堂摄政王说话?   正觉着匪夷所思呢,我的胳膊就突然被琴遇扯了一下——说时迟那时快,耳边刚好传来了姬子涯的问话。   “皇上呆在那里做什么?”   话音未落,我就吓得猛打了个激灵。   完了!都怪我一时分了神,被他发现了!   一下子血流上涌的我浑身僵硬地走出了拐角,慢吞吞地挪到了姬子涯的附近。   我尴尬地注视着姬子涯的脸,怔了好半天才急中生智道:“朕……朕迷路了来着……找不到前厅了,正好看见皇叔在此……不知皇叔你……认得路不?”   听罢这番底气不足但故作镇定的话语,姬子涯又用他那双讳莫高深的眸子盯着我瞧了好一会儿,瞧得我都头皮发麻了,他才神色淡淡地侧过了身子,波澜不惊地说:“皇上请随臣来吧。”   “呃……好……”我趁着他扭头不再看我的空当,抬手抹了抹额头上莫须有的冷汗,又匆匆与琴遇对视了一眼,这才三步并作两步地跟了上去。   “来人。”这时,我听到姬子涯冷不防开口道。   “在。”然后,我又看见一个黑影如疾风般落在了他途经的道路上,直把我这个毫无准备的皇帝给吓了一大跳。   但话又说回来,好像当初为父皇守灵那会儿,他也是这么随口一呼,就招来了替他去取披风的侍从。   思及此,我鬼使神差地记起了那一夜盖在肩头上的温暖——可现如今……   我不由自主地望向男子如同彼时一样高大挺拔的身影,却随即摇头驱散了脑袋里那些不该再存有的念想。   而在此之前,姬子涯已经差人去知会角太师一同离开了。   就这样,不久之后,我又坐在了属于自个儿的马车上——然而令我有些纳闷的是,人分明都已然到齐了,我们却迟迟未有出发。   我忍不住掀开车帘探出身子,想看看外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耽误了我们的行程。   谁料,不看不知道,一看真奇妙——此次随驾的队伍虽然精简,可一共才没多少个人,却大多正冲着一个地方瞧。   好奇难耐的我不由自主地下了车,走过去想要一探究竟——很快映入眼帘的,乃是一拨人盯着马车车轮瞧的景象。   而那辆被围观的马车……可不就是姬子涯的吗?   正迟疑着要不要开口问一句“怎么了?”,我就看到一名侍者快步来到姬子涯的身侧,垂首抱拳曰:“禀摄政王,太师的车辇也被人动了手脚。”   话音落下,姬子涯皱起了眉头,看了看那低眉顺目的随从。   等等……“也”被人动了手脚?换言之……姬子涯的马车被人动了手脚?!天……什么人如此胆大包天,居然胆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认为那吃了熊心豹子胆的家伙即使来动我的车也不该去动姬子涯的车,我一时间只觉既是惊奇又是心悸。   “皇上的龙辇无事吧?”恰逢此时,姬子涯语气平静地问及了我的马车,紧接着就侧首发现了我的身影,“皇上?怎么下车了?”   “朕似乎听闻了些许动静,就来瞧瞧……”我理不直气不壮地回着,视线不由得左右飘移起来,但最终还是落回到男子的眸中,“出了什么事吗?”   “皇上不必担心,不过是一些无聊之人,做了一些无聊之事。”孰料姬子涯却是不咸不淡地如是作答,然后立马就将目光转移到了侍从的脸上,“替本王牵一匹马来,至于角太师……”说着,他冷不丁凝眸于我,而后不紧不慢地走到了我的跟前,向我略施薄礼,“臣斗胆,可否奏请皇上,准许太师搭乘皇上的车驾?”   “啊?”突如其来的请求令我不免为之一愣。   “太师年事已高,不适合骑马。”姬子涯面色如常地抬起头来,一本正经地说道。   “哦,是,皇叔言之有理。朕准奏。”我这才回过神来,真心诚意地表示毫不介意。   “谢皇上。”姬子涯又行一礼,随后就扭头吩咐随从,去将角太师请来。   不料这个随从才去,刚才那个被他遣去牵马的侍从就回来了——还带回了一个让人啼笑皆非的消息。   马,竟然也被偷去了好几匹——剩下的马匹,至多只够我们一行人两人同乘一匹。   姬子涯的脸色突然变得不太好看。   可就在目瞪口呆的我以为很快就要有人遭殃的时候,他却若有若无地吐了口气,张嘴将欲一言。   “摄政王,老臣乘坐皇上的龙辇,这委实不妥。”奈何角太师中气十足的说话声突然横插一扛,令男子刚张开的唇这就又阖上了。   “太师。”他侧身看向一脸严肃的老人家——和我一样,看着来人随即站定在他的面前。   “启禀皇上,皇上的好意,老臣铭感五内,但这君臣之礼,不可轻易废除。”但角太师却蓦地眸光一转,郑重其事地跟我说起话来。   “太师是皇上的老师,更是两位先帝的老师,皇上一片尊师重道之意,还望太师莫要推辞。”可怜被谈话的我尚未来得及开口接话,一旁的姬子涯就抢先一步给出了回应。   罢……这次,他的看法倒是与我一致……何况他远比我会说话,就让他说好了……   “摄政王,莫不是嫌弃老夫年纪大了,骑不了马?”谁知面对姬子涯一番在情在理的说辞,角太师却巍然不动,甚至还敢直言反问。   “本王当然不是这个意思。”   “那摄政王骑得,老夫怎么就骑不得了?”   “太师……”我惊讶地留意到,素来所向披靡的三皇叔姬子涯,似是被角太师这位看似无权无势的老人家给噎到了,“马匹……不够了。”   他迟疑了片刻,最后竟然还抛出了这样一个听起来颇为无奈乃至无赖的理由。   “就差这么一匹吗?”可惜到头来,角太师还是不服气,只见他当即微微瞪大了眼睛,敛起双眉,直视着神情略显严肃的姬子涯,“够摄政王骑,就不够老夫骑?”   此言一出,我忽然有点儿同情起我的这个皇叔来。   说实话,别看角太师不过是个老爷爷,他这脾气,可是一等一的犟——关键是,他这人还不服老,平日里,我想以他年事已高为由多照拂他一些,他都忍不住要对我吹胡子瞪眼的,仿佛就怕别人说他老了、不中用了——眼下,他显然是认定了,面前这个年轻人,正将他视为一把一碰就碎的老骨头。   是以,他才会不管对方是何身份,而敢当着一帮子人的面,不给对方台阶下吧?   不过话又说回来……我还真没见过姬子涯吃瘪时的模样呢……   不要命地作如是想,我偷偷地瞟了瞟一言不发的年轻男子——却不料刚好撞上了他突然投来的目光。   做贼心虚的我顿时吓坏了,不自觉地哆嗦了一下之后,我就说出了一句让我恨不能咬掉自个儿舌头的蠢话来。   “呃要不!要不你们都别争了,都坐朕的车吧?!”   话音落下,周遭鸦雀无声。   而我也即刻意识到,自己已经在慌不择路之下,做了一件多么自掘坟墓的事儿来。   奈何说出去的话就是泼出去的水,就算我再如何暗骂自个儿这是吃错了什么药,也改变不了我业已大手一挥发出邀请的事实。   其实,我一点儿也排斥角太师与我同坐一车——但是姬子涯……   我开始祈祷他能够出言拒绝。   无奈天不遂人愿——事态的发展,最终大大出乎了我的意料。   “太师,既然皇上宅心仁厚,体恤下人同骑一马之不便,那你我……就恭敬不如从命吧。” 作者有话要说:别顾着什么自掘不自掘了,小梨儿你明没明白,当初是谁暗中使劲,让你家大姐夫被迫纳妾的事儿突然告吹的? ☆、路半出恭   那一刻,我深刻地体会到了什么叫做“欲哭无泪”。   你平日里的君臣有别呢?道貌岸然呢?张弛有度呢?它们都到哪里去了啊?三皇叔!   忍不住在内心胡乱腹诽的我脸上却只能使劲儿地干笑着,然后迎着我的这位老师和那位皇叔上了我的马车。   直到坐定之后我才开始奇怪,这太师方才不是还坚持己见的吗?怎么听三皇叔轻描淡写地说了那句话后,就无奈而又严肃地妥协了呢?难道就因为他比我还要“体恤下人”?   哭笑不得的我只能坐在正中间的位置,尽量让自己目不斜视——不去看那位于两边的二人。   可惜,我的意志,却左右不了我身边的人。   “摄政王近来气色不好,莫不是因为北边国境又有天璇国人时而来犯,令摄政王过于操劳了?”这不,寂静无声的车厢内,原本正闭目养神的角太师冷不防睁开了双眼,出言打破了三个人的沉默。   不过,他所提之事倒并不叫人反感——毕竟,我是天玑国的国主,是这个国家的一份子,而最近邻邦不合一事,我虽是无力解决,却也是颇为关心的。   是以,我连忙竖起耳朵,侧耳倾听姬子涯的答复。   “多谢太师挂心,本王无事,只是这两天……有些浅眠罢了。”奈何姬子涯闻言却只轻描淡写,一笔带过——不,确切而言,他根本就是在避重就轻嘛。   诚然,饶是我这个对国事不算通晓的半吊子皇帝,都听得出角太师并非完全是在询问姬子涯的身体情况——这老太师一辈子忠君爱国,关心朝中栋梁不假,可关注国家大事更真。   知晓这一点的我不由自主地瞄了瞄角太师的眼,却没料想他刚好也朝我这儿看过来。   “摄政王,恕老夫直言,皇上年岁也不小了,经过这两年的学习,也大抵了解了朝堂之事。”老人家这般说着,目光显得有些意味深长,“摄政王……也是时候让皇上亲政了。”   此言一出,我的小心肝不禁“咯噔”一沉。   在一个把持朝纲的摄政王跟前提及少帝亲政之事——这是何等的冒险,纵使是我这个曾经对此一无所知的女娃,如今也已一清二楚。   太师!你在干什么啊!?怎么能在他面前提到如此令人忌讳的大事?!   只怕老人家会因此而遭遇横祸的我,浑身的汗毛仿佛都为之竖立起来。   然而,让我始料未及的是,当我战战兢兢地将目光转移到姬子涯脸上之时,却并未目睹其分毫的不悦之色。   “太师所言之事,本王会在适当的时候作考虑。”   叫我更加大吃一惊的是,他居然心平气和地作出了如上回应——然后,他就如同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般,径自闭上眼睛,养精蓄锐去了。   这下,我算是彻底地傻眼了。   颠簸的马车中,我难以置信地凝视着姬子涯俊美的面容,好半天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也正因如此,最后好歹缓过劲儿来的我,总算是注意到了他那一脸倦容。   他……似乎是真的很累呢……   可是,为何连上了年纪的角太师都能轻易留意到的事,我却迟迟没有发现呢?   忽然觉得哪里怪怪的我不可能随随便便把心里话说出来,便与老人家一样,尊重了男子的那份缄默,不再出声。     身下的车轱辘继续转动着,约莫半个时辰后,我渐渐觉得有些内急,想掀开车厢侧壁上的帘子看看这是到哪儿了,可又碍于一左一右皆是有人坐着而不敢轻举妄动。   于是,我努力地忍耐着——但终究是敌不过想要排解的欲望,整个人都不安分起来。   叫我心生尴尬的是,姬子涯竟还察觉到了我的动静,冷不防睁开眼来,问我怎么了。   我一瞬无言——可是,眼见角太师也闻声凝眸而来,我也只得硬着头皮,如实相告。   两位长辈闻言都未置一词,唯有年轻的那个直接伸手撩开了帘子,令我和他都得以目睹车外的景色。   唔……看来是荒郊野岭没错……那……我是不是可以就地解决?   虽然觉着有点儿不好意思但总比被活活憋死要来得强,我小心翼翼地注视着姬子涯的侧脸,等着他这个摄政王发话。   片刻后,我见他转回了脑袋,注目的对象却不是我。   “停车。”我听到他这样吩咐着驾车的车夫,随后马上就感受到了车轮的停转。   姬子涯先行下了马车,接着回过身来唤了声“皇上”,示意我跟着下车。   我迟疑着看了角太师一眼,然后就起身照办了。   在我这位三皇叔的搀扶下,我稳稳当当地着了地,听他唤来了琴遇等一干侍者。   “护送皇上前去出恭。”男子面不改色地差使着那些人,却叫我当场面露窘迫。   这种事,我跟琴遇一个人说就足够了嘛……干吗要大张旗鼓的,闹得人尽皆知?   无言以对的我只得羞赧又委屈地看了看琴遇,并在她心领神会的搀扶下匆匆迈开了步子。   然而,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一群人捧着条长长的遮羞布追上来也就罢了,连姬子涯本人竟也若无其事地跟了过来。   “皇……皇叔你来做什么……”是以,我无疑是瞠目结舌地干瞪着他,嘴上磕磕巴巴地问出口。   “回皇上的话,这外头不比宫里,臣必须时刻保护皇上的安全。”他可有可无地环顾了四周,淡然的目光最终落回到我的脸庞。   时刻保护……什么时刻保护啊……我不过是去解个手啊……你一个大男人,跟着我作何啊……   再一次萌生了一种想哭却哭不出来的感觉,我却也只能微抽着嘴角,不予置评地转过身去。   不一会儿,我就自个儿找了块巨石,绕到它的背面,准备一解燃眉之急——可一见那些面无表情的侍者们一本正经地围在了我的周遭,全都背对着我,用他们一路携带的长布替我遮了个严严实实,再见姬子涯比他们更正儿八经地立于不远处,为我站岗放哨,我突然就感觉尿意全无了。   因此,我哭丧着脸瞧了瞧同样识相转身的琴遇,努力蹲在那儿,酝酿那硬生生被他们给抹杀掉的欲念。   好在过了没多久,冷静下来的我还是比较顺利地解决了出恭的问题。我就像是完成了一项重大的任务似的,起身收拾整齐,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不知道我们姬家的男子在野外遇到此等状况时,是如何处理的——也像我现在这么讲究吗?   鬼使神差地考虑起这种貌似不该由我这个女皇帝思考的问题,我自是不由得望向了那负手而立的姬子涯,却意外目睹了角太师向其走去的画面。   片刻后,猛然回魂的我就挥手驱散了这一不着边际的念头,小声命那些一动不动的侍者赶紧将那招摇的遮羞布给我收了。   接着,我就在琴遇的陪同下往姬子涯和角太师所在的位置走去——为的是告诉他们,我已经完事儿了。   但刚靠近了没几步,我就发现,方才还在认真放风的姬子涯,此刻似乎开始了一场同角太师的对话——他居然恭恭敬敬地对角太师行了低眉礼诶!   很少见到堂堂摄政王如此恭谨的我不禁心生诧异——要知道,尽管平日里,他对同朝为官者通常也是彬彬有礼的,可是我看得出来,那种礼貌,仅仅是流于表面,并非出自他的真心。   而现如今……他是真的很敬重我的这位老师。   那么,他之所以待角太师如此与众不同,就只是因为老人家委实德高望重?   总觉得相当疑惑的我不地道地伸长了脖子、竖起了耳朵,试图听一听他们俩都在说些什么。   “皇上……”许是处于下风口的关系,见此情景的琴遇壮着胆子在我耳畔轻轻提醒了一声。   可我实在不愿放过这个好机会,故而以比她更为壮实的胆量,回头冲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琴遇无可奈何地抿了抿唇,却也只得由着我去了。   至此,我揣着一颗怦怦直跳的心,正式集中了精力听墙角。   “你如此护着她,怕是她一辈子也不可能成长为你所希望的模样。”   “子涯并不期望她能成为一个叱咤风云的女子,只愿她能安枕无忧……不再受人轻视就好。”   “唉……自古‘慈母多败儿’……你啊,还是好好地想清楚罢……”   简短的对话不久便以双方的沉默告终,却已足够叫我听得一头雾水。   姬子涯在角太师的面前,居然自称“子涯”而非“本王”,可见其当真是尊其德望的……嘶,但是……他们这是在说谁啊?慈母多败儿……姬子涯他……他有孩子了吗?没听说啊……好像……好像他连王妃都尚未迎娶吧?   越想越糊涂的我禁不住扭头看向身后的琴遇,见她亦是皱起了眉头,一副陷入沉思的样子。   看,就连琴遇这么聪明的人都闹不明白了,姬子涯同角太师说的话,果然是高深莫测的吧?   如此认定之后,我理所当然地觉得,凭自个儿这资质,听不懂两人的谈话也实属正常,故而不再纠结,这就大大方方地从暗处走了出来,迈向了那边厢叫我摸不着头脑的两位师长。   就这样,双方都像是什么事也未尝发生过一般,简单说了两句话,便相继举步回归了马车停驻之处。   然而,坐回到原先的座位上后,我盯着姬子涯那张面色如常的容颜,还是压制不住心头的好奇感,几次欲言又止。   能不能……跟他打听他的家务事呢?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明明想好了,到头来居然忘记了放今早的存稿…… 接连两章更新,大家接好=v= ☆、路逢险情   鉴于我那经常写在脸上的表情,姬子涯不一会儿就瞧出了我的异样,当即就问我是不是有话要说。   被他看穿的我微微一窘,犹豫片刻后,我还是老老实实地道出了心中的疑问。   “皇叔你……没有王妃吧?”   许是委实没有想到我会过问他的私事,这话音刚落,姬子涯就明显一愣——如果说这一点我还能理解,那么他紧随其后生出的笑意,就完全叫我不明就里了。   “回皇上的话,臣尚未娶妻。”   “啊?那……”那总有……侍妾之类的吧……   追问的语句,我没好意思说出口,可姬子涯却料事如神——直接猜出了我未有言说的部分,主动追加了一句“臣府中并无侍妾”。   此言一出,我不免惊呆了。   他……我没记错的话,他应该已经……二十八岁了吧……二……二十八岁的男子……竟然至今没有一个妻妾……   大约又是我震惊的神情太过明显,姬子涯见了,接着道:“皇上不高兴吗?”   “啊、啊?”我不明白他有没有妻妾同我高不高兴有何干系。   于是,我一头雾水地注视着他那双好看的眼睛,奈何等了半天也没能等来他的补充说明。   “皇叔府中是否有妻妾……同朕高不高兴……有什么关系?”因此,我只得期期艾艾地问出了口。   那一瞬,我似乎目睹了姬子涯眉心昙花一现的跳动。   我不晓得他是出于何种想法才会露出此等神情,只听得在一边旁听了片刻的角太师一本正经地出了声:“启禀皇上,摄政王不娶妻生子,全是为了皇上着想。”   突如其来的说辞意外入耳,令我随即疑惑不解地看向了说话人,因而也没有多余的工夫去留意姬子涯的反应。   “摄政王辅佐皇上,尽心尽力,但终究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进则以下犯上,退则万劫不复,摄政王若是有了子嗣,怕是于彼此皆有所不利。”   而接下来老人家意味深长的话语,更是叫我愈发摸不着头脑。   “为什么皇叔有了子嗣,会对我们彼此都不利?”   所以,我来回打量着他们俩,迟疑着提出疑问。   我看到角太师无可奈何地摇着头,叹了口气。   呃……我又太迟钝了吗……   正免不了因现状而陷入尴尬之际,我发现原本正盯着我瞧的姬子涯冷不防神色一改——继而眸光一转。   须臾过后,我等身下的车轮就毫无预兆地停止了前进。   “禀摄政王,这周围好像不太对劲。”很快,车外就传来了一个陌生的男声,说着令我一时间抓不住头绪的话。   “本王知道。”我下意识地将目光安放回姬子涯的侧脸,映入眼帘的,是他少有的警惕之色。   至此,我似乎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可还没等我开口一问,身子就冷不丁被一脸严肃的姬子涯给揽到了怀里。   “皇叔……”   “皇上莫要出声。”   我抬头仰视着他肃穆中透着冷色的眉眼,真就乖乖闭上了嘴巴。   难道……我们遇到山贼了吗?   心下不免为之紧张的我,很快就亲眼见识到,自己遇上的,乃是比山贼棘手十倍的家伙。   说时迟那时快,我只觉身子徒然一轻,眼前遽然一亮,耳边猛然一震——再次定下心神之际,已是和角太师一道被姬子涯带离马车稳稳落地的时候了。   恍惚回神的我心有余悸地看向先前所在之处——那里,须臾前还完好无损的一辆车辇,此刻业已碎成了一地残渣,而在这残渣里头,竟然还混着横七竖八的箭矢。   我可没带这种东西出门啊!   下一瞬就恍然大悟的我蓦地抬眼看向姬子涯。   毫无疑问,他不是没事儿找事儿把马车给弄坏了,而是为了防止车里的三个人被这些利箭扎成马蜂窝——不得已而为之。   那么,到底是谁……   一念尚未成形,下意识眸光流转的我已然听见了姬子涯气吞山河的一声高呼。   “护驾!”   与此同时,我的一双眼也已望见了自四面八方涌出来的黑衣人——他们就像是突然从地底下冒出头来似的,个个都举着明晃晃的刀剑,气势汹汹地朝我们的人马冲了过来。   确切而言,他们的目标是……我和姬子涯?!   眼瞅着那些不速之客分明就是直奔我同皇叔而来,我的脑袋里即刻便蹦跶出了两个大字。   刺客!   “皇上!”而这个时候,作为贴身侍女的琴遇也已经护在了我的身侧——虽然她不会武功,但从她紧紧挨着我的举动来看,她定然是一门心思想要保护我的。   可是,她和我一样,都不会武功啊!   一下子心急如焚的我不由自主地看向了关注着刺客动向的姬子涯。   是了,算上太师——一共四人里头,只有我的这位三皇叔会武了。   换言之,一旦刺客攻至近处,他要如何同时顾及三个旁人的安危?   如此一思,我便只能指望随行的那些护卫能够顺利退敌了。   奈何事实却无情地告诉我,敌人是有备而来的——那源源不断涌出的黑色身影,就像是嗅到了香甜气息的蚁群一般,直愣愣地朝我们这儿压了过来。   什么叫“大军压境”——我总觉得,突然之间能够体会了。   当然,那群“压境”的“大军”可不会好心到容我好好体会——几支冷箭“嗖嗖”地自身边掠过,吓得我禁不住当场失声惊呼。   所幸不下一眨眼的工夫,原本正在外围抗敌的一部分护卫就迅速来到了我们的身边,以期近距离地保护我四人。   然后,我看见姬子涯单手自一人手中拿来了利剑,三下五除二就把接连到来的箭矢给挡飞了。   可令人心悸的是,由于刺客的数量不断增加,仿佛灭之不尽,敌我双方的人数很快就拉开了差距——更糟糕的是,那些黑衣蒙面人毋庸置疑是冲着我们一行人中身份最为尊贵的两人来的。   不,或许这不算坏事,因为,一旦他们的目标只有我与姬子涯二人,那么琴遇和角太师至少不会太过危险。   话虽如此,我心里面还是害怕得很,这种害怕,全然不同于以往在宫里面对那些娘娘们的胆怯——毕竟,长这么大,我是头一回被人视为猎杀的对象。   当皇帝果然不是份好差事!   忍不住腹诽一句的我,刚巧目睹两名黑衣人在同伙的助攻下,先后突破了我方近身护卫的防线。他们举着利刃一跃而起,眼看就要劈头盖脸地朝我跟姬子涯砍来。   得亏姬子涯的武艺似乎相当之高强,面对敌人来势汹汹的攻击,他面不改色心不跳,随即抬起执有武器的那条胳膊,“哐当”一声就精准地挡住了其中一人的一刀,在火速抵开那人的同时,他又忙不迭挥剑挡下了另一人的刀锋。   然而,因为另一条手臂始终揽着我的缘故,单手作战的他只能守不能攻,这就迎来了刺客的第二轮进攻。   “皇叔!你放开我!专心克敌吧!”   “不行!”   在我看来理所应当的做法,却出乎意料地被他一口驳回。   我愣愣地注视着他双眉紧锁的容颜,微张着嘴却说不出话来。   “摄政王!皇上暂且由奴婢来护!你这样根本就没法施展拳脚!”谁知这个时候,一旁紧跟着我们的琴遇却火急火燎地发话了。   “你来护驾?你会武?!”奈何姬子涯回话时用的压根不是“原来你也会武功”的惊喜口吻,而是那种“不行就不要来凑热闹”的斥责语气。   “奴婢!奴婢虽身手不济,但就算是拼了命也会护得皇上平安的!”不过,听罢男子讽其不自量力的话语,琴遇却丝毫没有知难而退的倾向,当即掷地有声地表了态。   可惜姬子涯只匆匆瞥了她一眼,手上仍是没有一点儿要松开的意思。   然如此一来,果真非长久之计。刺客不见减少,护卫们却渐渐疲于应敌,加上我们一行人中,有相当一部分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女眷,因而没过多久,我方就落了下风。   在混乱的攻防战中,被牵连的角太师甚至一不留神跌了一跤,后脑勺都磕出了血,在那苍白的发丛中显得尤为刺眼。   “皇叔!!!”我觉得再这样下去恐怕真的要出事了,是以鬼使神差地冲着姬子涯喊出了声。   而他无疑业已将太师受伤的模样看在眼里——眸中亦有一抹不忍之色,一闪而过。   “保护好皇上!否则提头来见!”   “是!”   片刻后,我终于听他厉声下令,然后即刻得到了周围数名护卫异口同声的响应。   话音落下,他也总算愿意放开我的身子,转而冲入刺客最密集的一处,同敌人厮杀起来。   我紧张地盯着他游走于黑衣之间的矫健身影,见他很快就斩杀了好几个刺客,可人却如同没费多少劲儿似的,干脆利落,轻轻松松——相比之下,那些先前看起来还十分嚣张的刺客,如今到了他的手里,好像一下就成了一些不成气候的小喽啰。   他和他手下的人,果然不是一个级别的吧? 作者有话要说:皇叔心理活动:就知道她不会懂【扶额】…… 以上依旧是欢乐的主观臆测君=v= ☆、化险为夷   眼瞅着姬子涯仅凭一人之力便造就了力挽狂澜之势,我不由暗自感叹起他了得的身手来。可饶是他已这般厉害了,来路不明的刺客还是前赴后继,似乎一点儿也没因为同伙的伤亡而心生畏惧。   是的,姬子涯虽然成功消灭了不少刺客,但却仍旧被人团团围住——如是景象,令我的一颗心禁不住提到了嗓子眼。   虽说我并不喜欢他,甚至还很怕他,但是我也不希望他丧命于此——更何况,眼下我们乃是拴在一条绳上的蚂蚱,若是失去了他这个武功高强的战力,那么包括我在内的所有人,恐怕都会遭遇不测。   只不过……这些刺客究竟是冲着我来的呢?还是冲着他去的?   发现黑衣人慢慢地都开始直奔姬子涯而去,似是意欲群起而攻之,我一时间闹不明白,他们这是打算先清除掉他这个最大的障碍,还是本就志在于此。   正惴惴不安又疑惑不解地关注着事态的发展,我就清楚地瞧见,一个刺客冷不防回身朝我这儿跑了过来。   霎时意识到危机逼近,我却无法离开原先所在的位置——因为,业已神志不清的角太师还倚靠在我的胸前,一旦我抛下他不管,迎接他的,必将是死路一条。   弹指间,我快要被成片空白覆盖的脑袋里就只剩下四个字。   逃?还是留?   未等血流上涌的我作出决断,一个熟悉的身影就已经毫不迟疑地挡在了我的身前。   我不由自主地瞪大了眼,看着琴遇以纤柔之身止住了那刺客前进的步伐,却因其斜对于我而看不真切。   “琴遇!”   到底发生了什么!?   只觉心脏快要蹦出嗓子眼,我惊慌失措地注视着琴遇一个踉跄倒退两步的侧影,却意外目睹了那刺客也冷不丁捂着胳臂后退三步的景象。   琴遇伤到了他?!   我顿觉不可思议之际,那大约是因负伤而被激怒的刺客就突然发了狠地挥起大刀,眼看就要往琴遇身上劈去。   “琴遇快跑!”   我吓坏了,当场就失声惊叫起来——孰料,琴遇分明是听到了我的声音,也意识到了近在咫尺的危险,却只匆匆朝着姬子涯所在的方位看了一眼,紧接着就笨拙地一个闪身。   “啊!”短促的一记惊呼脱口而出,却并非出自于我。   琴……琴遇……   我一下子睁圆了双眼,只缘那个叫我惊惶到几乎忘记呼吸的女子,此刻已然捂着肩膀倒在了地上。   “琴遇!”大脑登时一片惨白的我忽然就顾不上其他了——我一边仓皇地呼喊着她的名字,一边将受伤的角太师速速安放于地。   然而,就在我起身将欲冲向女子的那一刻,方才还在与一群敌人缠斗的姬子涯就赫然落在我的跟前,直接挡住了我的去路——未等我缓过劲儿来叫他让开,就见他径直掷出手中的利刃,将那打算一刀扎死琴遇的刺客给刺死了。   眼看着一个蒙面刺客犹如一只木偶一般定在那里,而后整个人轰然倒地,我却不得不克服心中的惊恐,忙不迭以最快的速度奔向了泥地上的女子。   “琴遇!琴遇你要不要紧!?你不要吓我!琴遇!”使劲将她扶进了自个儿的怀里,我一眼就瞧见了她左肩上渗出的殷红。   毋庸置疑,就是她刚才在竭力保护我的时候,被那刺客砍伤的。   清楚地认识到这一点,我的心一下子疼得无以复加。   “皇上……奴婢没事……”可是,这个叫我心疼的女子,一开口就是安慰我的话语,这自是令我更加内疚难过了。   一股酸涩不由分说地涌上心头,我忽以余光注意到,姬子涯正来到我的身侧,弯腰伸手,将插在那刺客胸前的利剑给拔了出来。   刹那间,血花四溅——那画面,都叫我业已萌生的泪意硬生生地止住了。   “皇上,此地不宜久留。”男子刚说完这句话,就不得不挥剑应付起这就聚集而来的黑衣人。   我怔怔地回过神来,体会着他短短一言中所包含的深意。不一会儿,我就在他的护送下,扶着琴遇一路退回到角太师所在之处——然而,我一个人的力量毕竟有限,没法同时扶持两名伤员。   “皇上……奴婢一个人可以,皇上去扶太师吧……”这时,我听闻琴遇有气无力地关照着,且很快目睹了她强忍着痛苦的面容。   我明白,此情此景下,意气用事和当断不断都只会增加我们被刺身亡的可能性,是以,我只得咬紧了嘴唇,转身去扶那依旧神志不清的老人家。   幸亏角太师还保留着少许意志,故而姑且能在我的搀扶下站起身子。   于是,心慌意乱之下,我得以抬眼望了望不远处的马匹——幸好刺客没顾得上将马赶走,所以,我们大概还是有后路可退的。   思及此,我忽然很想哭。   我不会骑马啊!怎么办?而且……而且琴遇和太师都受了伤,纵使他们平日里马术精湛,眼下也不可能保证自己能稳稳当当地坐在马背上——不摔下来吧?   值得庆幸的是,此等叫人心焦的状况并没有持续太长的时间——在姬子涯及所有护卫的合力抵抗下,刺客们渐渐显得人手不足了。   眼瞅着这些气势汹汹的不速之客终于不再占据明显的上风——甚至不知不觉间落了下风,我悬着的一颗心仿佛也随之安生了一些。   过了约莫一盏茶的工夫,敌人眼见己方取不了目标的性命也占不到任何的便宜,愤恨之余只得选择撤退——不过在此之前,却发生了一件叫我始料未及的事。   一支暗箭冷不防朝我呼啸而来,与敌人斡旋的我方大将姬子涯许是来不及抽身以剑相抵——竟直接揽着我几个旋身,以期相避。   最后,我是躲开了被冷箭所伤的厄运,可他的胳臂却被锋利的箭头给划开了一道口子。   认清了这一事态的我,惊愕之余更是百思不得其解——于他而言,我就是死了,又能如何?他顶多就是落下个“护驾不力”的罪名,等这一阵风头过去了,凭借他摄政王的本事跟地位,难道还不足以叫文武百官将此事忘个一干二净?   然而,他却奋不顾身地赶来救下了我——不惜以自身的负伤为代价。   幸好自那一箭过后,敌人就彻底地撤退了——可姬子涯好像很不甘心,当场就命业已疲惫不堪乃至伤痕累累的护卫们前去追赶。   还能行动自如的护卫们闻令不禁面面相觑——连堂堂摄政王的命令,他们都敢对其表现出显而易见的迟疑,由此可见,此时此刻的他们已经消耗了多少体力,贸然前去追赶敌人的话,想来怕是得不偿失。   俗话说得好,穷寇莫追——虽然我不确定这个成语用在这里是否合适,但考虑到他们若是真的听命办差去了,很可能会因为陷阱、埋伏抑或其他什么而遭遇危险,我还是竭力鼓起了勇气,劝我那面色不霁的三皇叔就此放过。   “如果还有其他刺客,或者他们又突然杀回来的话……要是护卫人数变少了,岂不是很糟糕……”我怯生生地说着,目视其皱着眉头与我四目相接,“何况……何况皇叔你们都受伤了……不去……不尽早去处理伤口的话……不好……”   语毕,我已经不由自主地将视线转移到他那被箭矢划破的衣袖上——是出自担心,更是缘于畏惧。   是啊,胆敢当面对他表达不同的意见,我今儿个可真是胆大包天啊……   幸亏一阵沉默过后,姬子涯还是难得卖了我一个面子——改口令众人速速回宫了。   至此,一场宫外遇袭总算以有惊无险得以告终。   放松了警惕的我,很快就认识到自己有多天真。   小心翼翼地把角太师和琴遇分别交付给两名护卫护送,我本人却在姬子涯不容置喙的要求下,被迫同他共骑一马。   这一刻,我愿意相信,方才经历一场大战的他,是出于亲自护驾的考量——毕竟在场的所有人之中,就数他的武功堪称“力压群雄”——只是,我仍是本能地惧怕着,惧怕与他靠得太近。   话虽如此,我却也反抗不得,说到底,这里的人都是因为保护我,才落得伤的伤、乏的乏,我可不能因为自个儿的那点小心思,就拖累了一整群的人。   是以,尽管心不甘情不愿,我还是乖乖地由着姬子涯将我带上了马背。   雄厚温热的气息自后方包裹着我的整张背脊,令我情不自禁地想要把自己缩成一团。   不过,没过多久,我就没这闲情逸致了。   诚然,才驾着马儿跑出去没多远,姬子涯就毫无预兆地令胯(和谐)下的坐骑停了下来。跟在后头的一行人眼见领队的摄政王冷不防停止了前进,自是相继跟着照办。   “来……来人……来人!”这时,耳边突然响起了男子似是有些急促的召唤,使得我下意识地想要回头去探。   他怎么了?   “摄政王!!!”我正纳闷地转过脑袋,将视线安放在身后人的脸上,护卫大惊失色的一声高呼就蓦地刺入耳中。   与此同时,我亦难以置信地睁圆了双目,眼睁睁地目视姬子涯就那样直愣愣地将下巴搁在了我的肩头。   喂! 作者有话要说:连轴转什么的……为什么不能让我做一个安静的美男子 有个地方漏了个字,强迫症作者表示纠错一下然后顺便预告今晚(9月21日)八点半之前的更新 ☆、燃眉之急   没有人能够未卜先知,武功高强的堂堂摄政王会当众晕倒在一国之君的身上——直到见势不对匆匆赶来的护卫察觉到其异样的脸色,初步判断他这是中了毒,我们才顺藤摸瓜地推测出,先前他为我挡去的,乃是一支毒箭。   这一下,一行人差点就乱作了一团。   所幸很快就有人向我提议,说是回宫的路途太远,不如赶紧先回城找个最近的医馆,以解燃眉之急。   我一听,自是连连颔首——别说是姬子涯身中不知名的毒药,饶是他活蹦乱跳的,我也希望能尽快替包括他在内的所有伤员处理伤口。   于是,我们一群人风风火火地赶回皇城,一进城就寻了家就近的医馆,将重伤员一股脑儿地送了进去。   医馆里的大夫见来人乃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摄政王,霎时间诚惶诚恐,压根就顾不得这跟来的都是些什么人——自然也就没有注意到我这个不起眼的女皇帝。   当然,我对此毫不介意,只愿大夫们能尽快救治我们的伤员。   可让我不免心下一沉的是,大夫诊断后却当场表示,其他人的伤都好治,但姬子涯所中之毒,一时半会儿还诊不出是何奇毒,只能请一内力深厚者先行为其逼出大部分的毒素,再想法子慢慢清除其体内的余毒——否则,他恐怕将性命堪忧。   听大夫战战兢兢地将这些话逐一道来,我一下子就六神无主了。我问随行的护卫们有没有人能够做到这一点,虽然得到了不少人愿意尽力一试的答复,但一听到大夫在一旁补充说“内力不足者若是轻易尝试,只会适得其反”之后,我相信那些人的心情定是变得和我一样沉重。   “启禀皇上,摄政王府中的不少护卫武功修为尚可,不如速速将摄政王送回王府,命他们合力为摄政王逼出体内之毒?”   幸好有个应该是姬子涯手下的男子及时给出这一建议,令我立马做主护送我那业已昏迷的皇叔回府。   之后,出于人命关天的考量,无论如何也没法安下心来的我亲自跟着去了姬子涯的府邸——不料刚进门没多久,我就瞧见一个长相妖孽的陌生男子摇着折扇迎了上来。   “哟!这是怎么了?!”他眼见姬子涯被底下人背在背上不省人事,忙不迭放下了手中的扇子,睁大了眼一脸不可思议道。   “公子!?公子来得正好!主子中毒了!需要有内力深厚者替其逼毒,还请公子务必施以援手!”而那个背着自家主上匆匆往屋里赶的男子显然是认得来人的,这就迫不及待地提出上述请求。   “快快快!快进屋!”那长着一双丹凤眼的妖孽美男二话不说——立刻应了下来,回身就跟那一对主仆一道朝屋子里去了。   此情此景下,我这个毫无存在感可言的一国之君无疑只有被忽略的份了——不过,那个陌生的男子好像在转身前看了我一眼?   认为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我,随即跟着他们快步迈向了大抵是主人家卧房的地方——可惜我还没进屋呢,就有人冷不丁跑来问我该如何安顿琴遇和角太师。   唔……之前离开医馆时委实太匆忙了,都忘了好好安排他们俩的去留了。   “如果大夫说他们的伤势不重,可以移动他们的身子,就把他们分别送回皇宫和太师府吧。要是不便挪动,就派人留在医馆,好生照看着。”   这般吩咐之后,我才回神扭头,去找方才那三人的影子——好吧,他们走得太急,早就没影儿了。   不晓得他们仨这是去了哪间房的我只得估摸着大致的方向,一边寻一边走。好在绕了几个圈子后,我又遇见了那个背着姬子涯走的男子——有他替我指路,我自是得以顺利地寻到了目的地。   只不过,我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会在那一刻鬼使神差地浆糊上脑。   是的,我没有敲门,也没打招呼——许是心中关切、焦急的缘故,我直接就推开屋门走了进去,然后目睹了叫我花容失色的一幕。   “啊!”我当场惊叫一声,旋即就猛地用双手捂着眼睛背过身去。   因为,我清楚地瞧见了,床榻上盘腿而坐的姬子涯正赤(和谐)裸着上身,身后坐着适才那面如冠玉的妖孽美男。   我知道,那人将两手的掌心紧贴于姬子涯的背脊,明摆着是在用内力替他逼毒——可问题是,我怎么就冒冒失失地闯了进来呢?!   “对对对……对不起!”一张脸顿时红得不成样子,我磕磕巴巴地道了歉,马上就揣着那颗怦怦直跳的心夺路而逃了。   一口气跑到了屋外,我摸着自个儿发烫的脸颊,却没好意思逃个彻底。   说到底,我的这位皇叔,都是为了救我,才会被毒箭划伤继而中招的——承蒙救命之恩的我,不可能对其漠不关心。   唔……也不晓得他怎么样了……我……我还是在外头等着吧……   如此思忖着,我独自一人傻傻地候在门外,一双眼目不转睛地盯着被我阖上的房门。   可是,等了不止两盏茶的工夫过后,我还是被那诡秘的安静给挠得有些心急了。   怎么这么久还没个结果呢……   想着想着就越发不安,我小心翼翼地上前两步,蹑手蹑脚地将房门推开了一条缝,侧耳去探听里头有没有什么动静。   奈何我听了半天,却仍是一无所获——正打算关门放弃,我的耳边却传来了一个有气无力的声音。   “怎么是你?”   “感动不?我一来,就救了你的命。”   “你一来,就弄坏了我朝太师及摄政王的车辇,还偷牵了陪驾队伍的马匹。你说,我应该感动吗?”   什么?!那个妖孽男是搞了破坏、偷了骏马的家伙?而且……而且姬子涯好像从一开始就是心中有数的?   “啊呀!我那叫‘推波助澜’好不好?要是没有我亲自上阵,你哪儿能坐得上你家皇帝的龙辇?所以,你说你是不是理当拜谢我的大恩大德?”   “拜谢?是把你送进我天玑国的大牢,好让你痛改前非么?”   “嘿?你……哦——我懂了!一定是你一睁开眼却没见着你家小梨儿,心里不痛快,就拿我撒气呢!”   “‘小梨儿’那是你叫的么?”   “不都说了是‘你家’的吗?”   等等……姬子涯他……他果然是藏着个女儿或是儿子吗?而且好巧啊,他的孩子名字里居然也带了个“梨”字……唔,不对,我记得我朝有这样一个规矩,不论是普通百姓还是达官贵人之子,爹娘给他们起名时,都不得用上与当朝天子乃至前朝帝王一样甚至同音的字啊?他怎么……   听着屋内二人一个不冷不热一个戏谑调侃的对话,我不免陷入了深深的疑惑之中。   “罢,跟你说正经的。”就在这时,妖孽美男口吻一改的话语,令我稍稍转移了注意力,“究竟什么人如此胆大包天,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话音落下,听懂了其所言何意的我却迟迟没有等来姬子涯的回复。   觉着有点儿奇怪的我不禁伸长了脖子仔细去听,孰料片刻后就听到了妖孽男“诶诶诶”的喊叫声。   下一刻,还没来得及作出反应的我就因谁冷不防从里拉开了房门而吓了一大跳。   我慌不择路地倒退几步,睁圆了眼珠子,注目于赫然眼前的姬子涯——以至于都顾不上收回无意中扒在门上的两只手。   是以,我大抵是一种十分僵硬又古怪的姿势,面对着我那遽然出现在眼前的三皇叔。   四目相对间,我惊惶不定,他略显诧异。   “参见皇上。”得亏身着中衣的他很快缓过劲儿来,这就低眉拱手,冲我行了君臣之礼。   “啊呀!你跑什么呀?”而尚未待我作出回应,那个与我仅有一面之缘的妖孽男就嚷嚷着冲了出来。   然后,他看到了我,我也看到了他。   让我略觉不太对劲的是,饶是姬子涯这般处变不惊之人,在见到我杵在门外的时候都还禁不住愣了一愣,可那妖孽男看见我之后,脸上不但没有分毫错愕的神情,反而还摆出一副意料之中的表情。   难不成……他早就知道我在外面偷听?   冷不丁思及这一可能性的我愈发尴尬。   “你在干什么?”下一瞬,我就听闻了姬子涯不咸不淡的问话——幸亏他诘问的对象似乎不是我,而是那妖孽男。   见姬子涯尚未放下向我作揖的双手,两只眼却已略带不满地侧目而视,那看起来同他差不多岁数的男子这就勾起唇边一抹倾国倾城的笑意,满面春风道:“在下慕容有心,见过皇上。”   呃?他……原来他知道我是皇帝?   “免、免礼……”心下虽是不免闪过了几分惊讶,我面上还是尽可能一如往常地回以作为一个国君应当说的话。   接着,我目视他们俩相继抬起眼帘,不约而同地凝眸于我的脸庞。   不得不承认,这两个如此俊美的男子站在一块儿,还真是赏心悦目呢……虽然他们的表情差别真的很大……   来回打量着两张堪称绝美的容颜,我忽然不晓得该说些什么——连带着站在姬子涯屋外等候的初衷,一时间也被我遗忘在了九霄云外。   到头来,还是面色苍白的姬子涯先一步开了口,问我角太师的伤情如何。   我大致转述了之前在医馆里听大夫说过的话,看着姬子涯的面色从隐隐的担忧变到放心,又从安心的状态骤然变作阴沉的愠怒。   我注视着他糟糕的神色,当即就明白了一件事。   尽管目前尚不清楚是谁胆敢指使人行刺一国之君以及比我这一国之君更势大权大的摄政王,但那个人,铁定是要遭殃了。    ☆、与世长辞   翌日,我如同往常一样准时上了早朝。   可是,这一天的朝堂之上,那氛围却与平日有所不同——摄政王自新帝登基以来头一回告假不朝,这令文武百官大多忍不住暗自疑惑,乃至在有人提出疑惑后马上议论纷纷。   对此,我不便多说什么,因为昨儿个离开摄政王府前,姬子涯已经郑重其事地表明了态度——让我把遇刺这件不得了的大事儿交由他来处理。   是以,为了不打草惊蛇,为了不节外生枝,哪怕这些大臣们已然从哪里听来了什么风声,我也只得在他们面前三缄其口。   日子就那样一天一天地过去,琴遇肩上的伤慢慢地愈合了,角太师经过十多天的调养,也恢复了正常的神智——至于姬子涯,据说业已可以满皇城地跑了。   至此,我算是松了一口气——不过,这不代表我已经开始将发生过的事情遗忘。   是了,那天为了保护我这个一国之君的平安,有九名随驾的护卫不幸殒命。虽然姬子涯命人将他们悉数厚葬,并给他们的家人送去了大笔的银子,但再多的身后事,也挽回不了一条条鲜活的生命。   所以,不管那些刺客是谁派来的,不管他们针对的是我还是姬子涯,我们都不可能不了了之。   只不过,令我和姬子涯皆始料未及的是,半个月的时间一晃而过,他暗中派去调查此事的人却几次无功而返——好不容易有了点儿眉目,接着顺藤摸瓜地寻到了两个嫌疑人,却在没来得及将他们捉拿归案的时候,就获知了他们的死讯。   那之后,事情就如同石沉大海一般,再也寻不到有价值的线索。直到五月初时,姬子涯的线人传来密报,说是又发现了几个可疑之人,但他们却都已死于非命,事后获悉此讯的我才清醒地认识到,这一切的一切,皆是有人刻意为之——为的,就是不让我们查出任何蛛丝马迹。   那一阵子,姬子涯的心情很不好。   我觉得,那大概是因为,有生以来,他头一回碰上了这种自个儿遭了罪却查不出背后真相来的破事儿。   被人轻易摆了一道却报仇无门——这种感觉对于习惯了运筹帷幄的他而言,恐怕是相当难以忍受的吧?   大约能够体谅他但实际上更怕他迁怒无辜的我,开始小心翼翼地揣摩他的情绪,生怕一不留神惹他生气——来个火上浇油。   没错,我连苏卿远都不敢轻易召唤,结果导致自遇刺后我就没在私下里见过他,之前有臣子提到的国婚之事,我也再没多余的心思去考虑。   这般如履薄冰的表现,自然逃不过姬子涯的法眼。   “皇上作何老是盯着臣看?”   这一天的御书房内,脸色业已一连臭了好些时日的姬子涯冷不丁如是发问,吓得我慌忙转移了视线。   “皇上。”   奈何得不到回应的男子随即就又唤了一声,令我不得不把眼珠子给转回来,与他四目相接。   “没……没什么……朕就是觉得……皇叔近来不甚愉快……”   短短的两句话被我期期艾艾地说出口,而我的目光业已没敢继续停留在他的眼中。   姬子涯沉默了片刻。   “臣只是在痛恨自己的无能,无法为皇上揪出那幕后的黑手。”最后,他冷不丁启唇吐出这么一句话,叫我再一次抬眼凝眸而去。   映入眼帘的,是他似双眉微锁的容颜——我看着他这样的神情,不由觉着,此人当真是因为没法惩治元凶、讨回公道而心生郁结。   可惜,如是感觉也不过是昙花一现而已。   我蓦地回过神来,提醒自个儿莫要太过相信他的一言一行。   “其实……其实朕也没被怎么样。倒是皇叔和太师你们……你们受苦了……”   姬子涯抬眸看我。   后来,他就没再多说什么。   至此,这件并未对外声张的大事,便随着时间的流逝得以淡化——事情本该如此,然谁人能料,三个月后突然传来的噩耗,却将我杀了个措手不及。   角太师——那个躬身教导了我两年有余的老师,居然在看似没有任何先兆的情况下,忽然就撒手人寰了。   惊闻此讯的我,一瞬间还以为是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可当我难以置信地令前来报信的太监再说一遍之后,自其口中传来的,依然是那叫人顿觉天旋地转的讯息。   不……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震惊悲痛之余,我听那太监补充说,事后经大夫诊断,推测角太师的猝然离世怕是同今年初夏遇袭时的那一摔有关。   是啊,他的年纪这么大了,那一跌又好巧不巧地磕碰了脑袋,指不定当场就害那里头生出了淤血之类的异物。尽管经过大夫的医治后,他表面上看起来业已康复,可谁能说得准,由此留下的祸根,会对他的身体造成怎样的影响?   现如今事实证明,原本还好端端的老人家,的确是说没就没了。   这真是……叫人难以接受。   次日,我穿上一身素衣,亲自去了太师府吊唁。恍恍惚惚地注视着那青烟缭绕中的灵位,我脑海中所浮现出的,是这数百个日夜来的点点滴滴。   起初,我一直以为这个动辄冲我吹胡子瞪眼的老人家很是可怕,然而在他的教导下,我却渐渐学到了很多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东西,也慢慢认识到了他真正的脾性——确实严厉,却也是真心为他的学生着想。   诚然,那所有的厉色,不过是为让我拼命学习而故意为之的苦心。待到我取得了可观的进步后,他照样会悠悠地摸着那长长的山羊胡,对我露出欣慰的微笑——尽管,我是那样一个不成气候的学生。   就是这样一位曾经叫我畏惧可而今只让我尊敬乃至依赖的师长,竟这么永远地离开了我。   他甚至……都还没有看到我亲政的那一天。   孤身一人站立在老人家的棺木前,一股难以言喻的悲切自心底蔓延至周身。   如果说当年父皇驾崩的时候,我基本只是出于一个女儿的孝道而跪守在灵堂,那么今时此日,我是真的体会到了发自肺腑的悲伤,故而久久不愿离去——直到身后走来了什么人,令我鬼使神差地动了动脖子。   “皇上已经在此守了一个时辰了。”姬子涯低沉的嗓音传至耳畔,却难得没有叫我心头一紧。   “朕想多陪陪太师。”我依旧站在原地,口中轻声应答。   “……”来人没有接话,而我却在这让人倍感压抑的沉默中,鬼使神差地想到了一件令我不寒而栗的事。   “皇叔……要是……要是那一日,朕没有邀请太师一同前去踏青,他就不会遇到这样的事情。”是以,整个人忽觉战栗的我,忍不住难受地皱起了眉头。   “这不是皇上的错。”可对方闻言却毫不犹豫地说出了这七个字,只不过那说话的语气,却全然不似平常那般不容置喙。   “但若没有我自以为是的邀约,他就不会过世。”   姬子涯无言。   仿佛过了许久,我才听得他幽幽道:“臣会替太师讨回公道。”   话音落下,我们谁也没再开口,仅仅是以罕见的默契,在老人家的灵柩前守了半晌。   我想,这或许是第一次,我会想要和姬子涯去做同一件事。   可惜,我不如他聪明,不如他能干,也不如他那样,有着一大群誓死效忠的部下——揪出罪魁祸首的任务,我只能交由他来完成。   但是,我实在不想再像曾经无数次的那般,被动地等待着别人给出的结果——我终究是违逆了姬子涯当初莫要声张的叮嘱,私底下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告诉了苏卿远。   “我知道,这么问你可能有些唐突,但我还是想听一听,据你观察,这朝中上下,有谁会做这样大逆不道的事?”   语毕,我目视苏卿远已在不知不觉中敛起了双眉,默不作声地与我对视。   过了有一会儿,我才听他启唇将他的看法娓娓道来。   “依臣所见,不论刺客的目标是皇上还是摄政王,他们的目的恐怕都只有一个字,那就是‘权’。”苏卿远顿了顿,面不改色注目于我,“不过,有能力打听到皇上与摄政王清明出游的路线,并且在短期内埋伏下如此之多的杀手,这幕后黑手的权势,本身就不容小觑。”   我全神贯注地听着他头头是道的推测,心里不由跟着思量起来。   论权势,这朝堂之上,无疑是姬子涯一人独大——不过,这并不代表其他所有人都被他压得死死的。   比如说……   “皇上,”凭借着对前朝风云为数不多的了解,我正欲顺藤摸瓜地猜度出几个嫌疑人来,就忽然听到了苏卿远不紧不慢的呼唤,“对于此事,摄政王是怎么说的?恕臣直言,皇上与臣想到的,摄政王想必早就考虑到了,但既然摄政王那边至今没有动静,想来那凶手,定是藏得极其之隐蔽。”   此言一出,本就清楚这一点的我随即明白了男子未有明示的言下之意。   “我知道,就算我在这儿绞尽脑汁,十有八(和谐)九也是无济于事的。”于是,我微微低下头去,老老实实地道出心下所思,“可是,我不想在一味地依靠别人了。角太师是我的老师……至少,我不能让他死得不明不白。”   许是我说这话时的口气前所未有的坚决,当我说着说着抬眸去看的时候,赫然入眼的,竟是苏卿远锁眉凝神的注目。   然而,才与我四目相接,他就毫无预兆地挪开了目光。   我不太理解这一表现意味着什么,因而只能目不斜视地瞅着他的脸,期待着他能为我解释一下此举何意。   孰料须臾过后,苏卿远却是拧着眉毛眸光一转,重新注视着我,轻声道:“皇上不怕吗?”   面对其突如其来的话锋一转,我难免当场一愣。   “有时候,人越是接近真相……就会越危险。”   只见男子敛眉不徐不疾地接着由自身挑起的话头,终于令我在他的凝眸中心头一紧。   “怕……我一直都很怕。小时候,怕吃不饱穿不暖,长大了,怕遭人白眼受人欺负,现在……又怕身边的人会一个一个离我而去。”   苏卿远静静地听着,亦凝视着我的眼睛,双眉紧锁。   “可是,这两年来,发生了太多的事,我好像突然就明白了,我的害怕,并不能助我避免失去。”   言说至此,我直视着他的双眸,同样目不转睛。   “所以,这一次,我会试着让自己不再畏惧。”    ☆、祸不单行   有生以来,我似乎是第一次鼓起勇气说出这样一番话——就好像我不再是那个唯唯诺诺的小公主,也不再是那个懵懵懂懂的小丫头。   原来,时间和苦难,真的是会让人成长的。   只可惜,我的这一变化,却并没有改变事情的走向。   我这边搜肠刮肚、绞尽脑汁,把几乎能怀疑的人都怀疑了一遍,可最终却仍是一无所获。而姬子涯那边,很长一段时日也都没能传来叫人为之一振的消息。   时至九月,天已寒凉,但我却觉得,再萧瑟的秋风,也冷不过我心里的悲戚。   偏偏这个时候,又有人旧事重提——在朝堂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说起了册立皇夫一事。   险些被我遗忘的国婚之事,这就不由分说地叩击了我的心房。   我下意识地望向了位于人群中的苏卿远,恰逢那挑起话头的大臣问我有否合意的人选。   到底是我这个女皇帝嫁人——不,是纳夫——这些臣子,看来还是挺尊重我的意愿的,至少没有不经过我的同意,就胡乱塞一个男人给我。   正不由得深感宽慰之际,我冷不防听得那人道:“若是皇上并无倾心之人,臣等必将集众人之力,为皇上物色才德兼备的好男儿,以为我皇充盈后宫。”   听罢此言,我一下就窘了。   充盈什么后宫啊!我……我只要一个人就够了……   如此思忖着,我继续小心翼翼地偷瞄着心中所思之人——奈何他却一动不动地立在那里,也不抬头同我四目相接。   最后,我只得赶在大臣们还没来得及说出更多惊人的言论之前,以一句“此事事关重大,容朕好好考虑”打发了他们。   然而,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这些官员们虽然在早朝之时放过了我,却很快就在退朝之后找上门来。   “皇上,臣的堂弟育有一子,与皇上年龄相仿。此人一表人才,温顺谦和,上知天文,下通地理,不知皇上愿否召其入宫一见?”   “启禀皇上,臣外祖家的长孙年方弱冠,却已是皇城内外家喻户晓的风流才子,那相貌和才智,可是一等一的好呀!最关键的是,他仰慕皇上已久,这两年都不晓得推了多少媒婆给他说的亲事了。皇上若是有意,臣愿请皇上许其择日入宫觐见。”   “皇上!臣以为,男子理当有些阅历、有些担当,才能为皇上分忧解难。臣六叔公的表姨她隔壁家的二公子恰逢而立之年,因一心报效我天玑而迟迟未有娶妻,此等忠君爱国之人,方是适合皇上的好儿郎啊!”   ……   听着群臣你一言我一语,个个都在拼了命地推销各路亲友家的儿子,我一时间只觉头昏脑涨。   别再说了,成吗?   一开始还觉着盛情难却故而没好意思开口制止的我,到后来终究是快要忍无可忍了。   不料就在我濒临爆发的一瞬间,一个听起来有点儿高傲的声音冷不防于人群中突兀响起:“诸位大人,莫不是疏于关心吾皇,都没有注意到,皇上心中早有属意之人吗?”   此言一出,简直犹如在本就不怎么平静的湖泊里投下了一大堆石头——霎时便激起了千层大浪。   “赵大人何出此言?”   “是啊赵大人,这没有的事儿,可不能信口胡言啊!”   “皇上看上哪家的公子了?这……”   顷刻间,大伙不是将矛头指向了语出惊人的同僚,就是满脸“可真荒唐”的表情——唯有我,因“心中有鬼”而蓦地紧张起来。   这时,我看见众人瞩目的中年男子不慌不忙地注目于我,直叫我的一颗心怦怦直跳。   “皇上自礼部侍郎苏大人上任之后,一直与他言谈甚欢。”只见对方从容不迫地朝我拱手作揖,短短一语,已经足以叫我血流上涌,“依微臣之见,苏大人仪表堂堂,品行高洁,又年轻有为……重中之重是……”他冷不丁抬眼看了看,旋即又低眉一脸郑重,“皇上喜欢。”   话音落下,恐怕我不得不承认,被说中了心思的我已然面红耳赤。   后知后觉的大臣们眼见我的反应如此明显,也都不能不在惊愕中接受了现实。   自此,几乎再没人像先前那样滔滔不绝地想要为我牵线搭桥了——我的耳根是清净了,但小心肝可是彻底地不安生了。   我……我还没有跟苏卿远挑明……如今他经由别人之口获知了我的心意……他会不会……会不会觉得我是在以皇权压人?   实际上压根没有多少皇权可言的我,很快就因心绪的混乱而造成了思维的凌乱。   我花了整整两天的时间,去纠结要不要跟心仪之人开这个口——又该如何同他开口。   说到底,这都是我头一回喜欢上一个人——我都不晓得该怎么让他知晓我对他的思慕。   而且……而且,我们明明都这么熟络了,他却始终没有对我作出过太过亲昵的举动,更别提流露出什么爱慕之情了……   呃……他……他该不会根本就不喜欢我吧……唔唔唔……不会的不会的!如果他一点儿也不喜欢我,为什么相识以来一直都对我这么好?   所以……所以眼下的问题是……我能不能捅破这层窗户纸?又该怎么捅破?是找个机会郑重其事地跟他讲,还是装作自然地透露出端倪?   思考着各种各样的问题,小鹿乱撞的我全然无法未卜先知,一个令我瞠目结舌的消息,会在我最终决定去找苏卿远表明心迹的第二天,直接将我杀个措手不及。   是日,他一大早就未尝出现在朝堂之上。对此,我自是十分奇怪,退朝后本打算差人去打听他缘何既未上朝也没告假,就先有几名大臣来寻我商议国事了。   我只好姑且将私事放一放,处理完了公事,这才急着命人前去打探——却不料从白昼等到黑夜,我始终没能等来苏卿远的消息抑或踪迹。   直到次日早朝之际,我才总算得以见到他本人。   奈何身在朝野之上,我不能像在御书房里那样同他随意交谈,只得忍着开口询问的欲念,一直熬到早朝结束。   然谁人能料,待我叫人去宣苏卿远面圣之后,来到我跟前的,会是一个神色异常的他。   诚然,平日里,苏卿远说话做事都是昂首挺胸的,给人以一种“君子坦荡荡”的感觉,可今日,他虽不至于沦落到“小人长戚戚”,却罕见地目光闪烁,行了君臣之礼后便迟迟不愿直视我的眼睛。   “怎么了今天?怪怪的……”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的我小心翼翼地端量着他的脸色,迟疑着开启了双唇。   可惜,我静静地等了好一会儿,都没有等到他的回复。   心下莫名不安的我情不自禁地皱了皱眉,转而问他昨儿个为什么一整天不见踪影。   话音未落,我已目睹了他脸上不容忽视的异色。   但叫人不免心焦的是,往日里一向有问有答——至少会有反应的苏卿远,今儿个却表现出了异常的沉默,就好像是有什么难以启齿的话,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心下正鬼使神差地冒出一股子不祥的预感,屋外就有人匆匆来报,说是兵部侍郎梁大人求见。   我不清楚这个时候此人找我会有何事,但臣子有事要见,我这个当皇帝的也不好随随便便就请人吃闭门羹。因此,我当即宣了那不期而至的兵部侍郎,而后自然而然地看向了站在那里的苏卿远。   我有些惊讶地发现,他的脸色比起方才,貌似更难看了一些。   此时此刻,我还全然不清楚这一变化与兵部侍郎来访有何干系,直至后者风风火火地入了里屋,怒气冲冲地看了苏卿远一眼,接着就径自跪地不起,高呼一声“求皇上为臣做主”。   我被他这堪称气势汹汹的模样给震住了,一头雾水的同时,自是赶忙问他出了什么事。   “回禀皇上!这苏卿远……他!”来人义愤填膺地瞪视着一旁的同僚,话到嘴边却留了关键的一半。   “苏……苏爱卿怎么了?”意识到对方口中的“做主”极有可能同苏卿远有关,我不由自主地瞧了瞧依旧拧眉默不作声的男子,一颗心难免突突直跳起来。   “他……他前天夜里夺去了小女的清白,昨日今日却文过饰非,死不认账,不愿娶小女为妻!”   震怒的话音落下,我顿时整个人都懵了。   仿佛过了好半天,我才怔怔地回过神来,磕磕巴巴地让来人再说一遍。   对方闻命不免怒上眉梢,但许是考虑到他口中所述太过叫我意外,他最终还是强忍着耻辱和愤怒,激愤地重复了将方才说过的话。   这一下,我想听不明白都不成了。   是以,震惊到连话都快要说不出来的我,讷讷地看向了自始至终未置一词的苏卿远,目睹了其闭上双眼、痛心疾首的姿态。   “他……他说的……是真的吗?”   我惊疑不定地问着,终是叫男子睁开双目,一脸痛色地对上我的视线。   “回皇上的话,梁大人所言……属实。” 作者有话要说:明早还有一更——今天我一定不会忘记放存稿了=v= 9月27日晚改了本章的内容提要,非更新。今日的第45章会在稍后更新。 ☆、晴天霹雳   属实。   属实。   属实。   仅仅两个字,就犹如一道晴天霹雳,登时震裂了我所剩无几的清醒。   可偏偏就在我的大脑几近一片空白之际,那兵部侍郎还滔滔不绝地表达起他的愤慨和决意来。   “皇上!臣知道,苏大人是皇上看中的人,可是!可是如今,他做出此等叫人难以启齿之事,皇上以为,他还有资格入主后宫吗?!”   是啊……你知道,你知道……那他……也知道吗?   “皇上!臣并非大逆不道,敢与皇上抢人,只是小女一辈子的清白就此毁于一旦,若是苏大人不愿负起责任,臣就是舍了这条命,也要替小女讨回公道!!!”   清白……负责……公道……   “皇上!”   “你先出去。”   年至不惑的男子还想慷慨激昂地说些什么,就因我突如其来的四个字戛然而止。   “皇上!”   “出去!”   许是从未有听过他们的一国之君用如此之大的嗓门高声呵斥,饶是前一刻还义愤填膺、再欲一言的男子,这一刻也不由得怔住了。   “是……”很快,未能与我对上目光的兵部侍郎就悻悻然起身,约是揣着满腔的怒意,姑且告退了。   并未看向他离去的背影也没注目于一动不动的苏卿远,我微僵着身子,启唇屏退了屋里的宫人们,使得偌大的房里就只剩我与苏卿远二人。   令人倍感压抑的寂静中,我先一步张开了那双大约已被我咬得泛白的唇。   “你知道朕喜欢你吗?”   在心里纠结了许久的话,终于经由我这张嘴给说了出来——可是,我却感受不到分毫的喜悦抑或紧张,唯有满腔的战栗,让我的一颗心渐变渐冷。   御书房内一片寂静,仿佛过了许久,我的耳边才传来男子低沉的嗓音。   “臣……知道。”   “那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   微微发颤的话音落下,屋子里就再度陷入了长时间的死寂。   我失神地注目于别处,故而不清楚此刻的苏卿远是否正注视着我的脸庞——我只听到他沉默了好一会儿,终是艰难地发出了声音。   “臣……有负皇上厚爱。”   语毕,他已慢慢地朝着我跪了下去,令我不得不眸光一转,使之落到了他的身上。   他没有辩解,也没有挽回——仅仅是垂着头跪在那里,一语不发。   所以……所以……   苏卿远,你其实根本就不喜欢我吗?   也就是说,那一切的一切,不过是我一厢情愿的错觉?   凝视着他跪地不起的身姿,我忽然觉得自己是那样的可笑——可笑到……我想笑,却笑不出来。   “娶了梁家的小姐……好好待她吧……”   有生以来,我从未觉得说一句话是如此的困难——然而,我还是扯出嘴角一道干涩的弧度,尽可能平静地把话给说出了口。   半晌,我终究是得来了男子重重的一叩首。   “臣……遵旨。”   那之后,他与我皆是再无言语。   诚然,我是什么也问不出口了——我不可能像个没事儿人似的,问他是怎么跟梁家千金认识的,又有多喜欢她——问得越多,想了解得越多,我的心就会越痛。   原来单相思,是这样一种痛苦的感觉。   可是,可是啊……苏卿远,既然你不喜欢我,又为什么要对我好?就像普通的臣子那样待我,不要让我生出不该有的念想,不要让我抱有不该有的期待,不行吗?   恍恍惚惚地在心里自言自语着,我失神地望着前方,脚下不自觉地站立起来。   然下一刻,我却蓦地双腿一软,径直摔回到座椅上——幸而我的一只手死死地把着案几,这才没有失足跌倒。   结束了。   我这么告诉自己。   这一场自作多情的爱恋,该结束了。   接下来的一连数日里,情绪低落的我都没怎么主动跟人说话。周围的太监宫女们纵然业已探知了少许端倪,也不好随便开口问我,便尊重着我沉默寡言的做法,一如往常地侍奉着。   唯有最懂我的琴遇——虽然那天她人不在,但却在事后瞧出了我的异常——她敢于出言询问,问我到底出了什么事。   “琴遇,你有喜欢过什么人吗?”我目光呆滞地反问于她,同时缓慢地将视线转移到她的脸上,目睹了其不算明显的愣怔,“哦……对哦……你心里,其实是记挂着三弟的吧……可惜,我到现在都没法把他给救出来……”不等女子作出回应,我就喃喃自语着,茫然地看向了别处,“都快两年了,他一个人被关在那座塔里,都快两年了……我真是个没用的皇姐……”   兀自出现了言语混乱的倾向,我的一言一行终于叫琴遇按捺不住了。   “皇上。”她语气有些重地喊了我一声,同时破天荒地拉了拉我的胳膊。   我有点儿神智恍惚地注目于女子,看着她的一双秀眉在我面前打成了结。   “是因为……礼部侍郎苏大人吗?”眼见我一脸空白地与之对视,她紧锁的双眉忽而松开了些,说话的口气也缓和了些。   但是,就是这听起来柔和了不少的短短一语,却直接刺痛了我的心房。   我盯着她写满担忧的眼看了一会儿,终是难受地垂下了眼帘,以无声代表默认。   “恕奴婢僭越,从外头听到了些许风声……”琴遇难得犹豫不决地说着,两只温热的手掌仍是拉着我的手臂,“皇上……不要难过。”   话音刚落,我就不徐不疾地抬起脑袋,一言不发地凝眸于说话人。   不再清明的视野中,我似乎看到了她眼中的疼惜。   我忽然在想,眼前的这个女子,兴许是这世上唯一能够让我依靠的人了。   我这样想着想着,眼泪就忍不住越积越多——最终夺眶而出。   “琴遇……他们都不要我了……他们都不喜欢我……你……我只有你了……你不要离开我……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说完,我就再也控制不住汹涌而来的悲戚,当场失声痛哭着,靠向了她的身子。   片刻后,这个当真怜惜我的女子,便轻轻地将我拥入怀中,像个温柔的母亲似的,用她那柔软的手心抚摸起我背上的发丝。   “奴婢不离开……永远都不离开皇上……”   那之后,我倚靠在琴遇的身前,伤心地哭了许久——哭得嗓子都哑了,眼皮都肿了,脸蛋全花了,方才罢休。   只是,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后,那些悲伤的心情似是随着泪水流掉了一些,我觉着自个儿不再像之前那么不好受了,在朝堂上看见苏卿远的时候,心下的抽疼也不似先前那般厉害了。   我想,我跟他,大概本来就不可能吧。   是啊……像他这么聪明能干的男子,即便我是这个国家的最高统治者,只要他不贪权势,又岂会爱慕于这个素来以愚钝著称的我?   从曾几何时美好的憧憬中赫然清醒,我虽然仍是失意落寞,却也想通了一些事。   这天,我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对琴遇说,我的身边,只要有她就够了——要是她是个男子,我二话不说就让她统领六宫。   听闻我这不着边际的胡言乱语,琴遇自是啼笑皆非。   “跟你说着玩的啦……”是以,我似有似无地冲她做了个鬼脸,继而恢复一本正经的神色,“何况,你是三弟的,我怎么会跟他抢呢……”   大抵是不满于我当面拿她和三弟姬风行之间的关系说笑,琴遇皱起眉头轻呼了一声“皇上”。   然而,我却并未因此而改变内心萌生的念头——这就将眸光投向远方的天际,怅然自失地动了动唇。   “我会想办法把他召回皇城的……一定会的……”   突然下定决心要有所作为的我,开始努力思忖起救回三弟的法子来。   奈何想来想去,我也只想到,尽管前朝的文武百官待我的态度业已在这两三年里不知不觉地发生了变化,但说到底,我都没能培植出什么值得托付的心腹来——倘若没有发生前一阵的那件事,那我或许还能去找苏卿远商量商量,可惜今非昔比,我实在没办法在短时间内做到坦然地与他对面相谈而不觉丝毫尴尬——至于后宫……我果然还是该去拜会一下那位自三弟出事以来就同我愈发疏远的养母吗?   思及那前两个月还对于我的登门造访表现出极度冷淡的舒妃娘娘,我就禁不住一声长叹,然后默默地打消了这个念头。   如此折腾了近半个月后,我鬼使神差地将主意打到了姬子涯的头上。   没错,人是他陷害的,在我委实找不到门路的情况下,也只有他才能替我从根源上解决问题了。   只是……   不晓得是不是错觉使然,我总觉得近几个月来,姬子涯在处理国事时,会更多地问及我的意见——大抵也正是由于这一缘故,那些见风使舵的大臣们也开始越来越把我当回事儿了——哪怕自我口中说出的见解真真不怎么高明,姬子涯也会循循善诱,和我一道商议出一个两全其美之策,以至于群臣见多了这样的场景,都再也不敢对我的话表现出丁点儿的不屑一顾了。   所以……他这是总算不再单纯将我视为傀儡的表现?难不成……他发现了我的潜力,故而感觉……   咳咳咳……   险些就想多了的我忙不迭掐断了自个儿那想入非非的欲念。   不过,真的有点奇怪啊……   左思右想都闹不明白,我开始观察这个叫我糊涂了的男子,结果自然是毫无悬念地打草惊蛇了。   “皇上近来似是有些心神不宁?”   这一天,我手里攥着朱笔,面前摊着折子,可是批着批着,我就若有所思地望向了于不远处为我将奏本分门别类的姬子涯——不一会儿,我就被他突如其来的一问给吓了一跳。   “没!没有啊!”   因此,我几乎是下意识地矢口否认——紧接着便收到了他高深莫测的眼神。   呃……   不由得视线游移之际,我却听见他冷不丁道:“听说再过不久,长公主就要临盆了。皇上近日……要不要前去探望?” 作者有话要说:转移注意力并趁虚而入什么的…… ☆、酒醉真言   说实话,姬子涯这突如其来的一问,委实是叫我深觉意外的。毕竟,自从上一回他破天荒地邀我出游结果出事之后,他就跟盯犯人似的把我看得牢牢的,偶尔几个时辰打听不到我的去向,就命人满皇宫地寻我。   所以,今天太阳是打西边出来了?时隔多月,他怎么又肯许我出宫了?   我狐疑地看着他——直到他凉凉地回了我一眼。   好吧,不去白不去……   这样想着,我眨巴着眼睛垂下脑袋,轻声表示乐意之至。   翌日,我便如愿坐着马车来到了驸马府——只不过一路上,他堂堂摄政王竟然亲自骑马护在我的龙辇旁,这叫掀开车帘就能目睹姬子涯那张脸的我不免生出了些许微妙的窘迫感。   好在等我见到挺着肚子的大姐之后,这样的感觉就烟消云散了——转瞬惊喜不已的我拉着女子在屋里说了好半天的话,说到夕阳斜下了,我才恍然意识到,时辰已经不早了。   这个时候,大姐也注意到了窗外的天色——可让我始料未及的是,她却开口说要留我在府上用膳。   “前几个月我胃口一直不太好,夫君就替我到皇城外物色了个厨子过来,在菜式上翻出了不少新花样。”聊着聊着就不自觉地省去了那些或高高在上或自我贬低的称呼,我与大姐都开始像普通人家的姐妹似的,以你我相称,“我记得……呵……皇上小时候最喜欢做的事,就是吃各种各样的美食了,不知皇上,可有兴趣留下一试?”   听大姐言笑晏晏地提及儿时往事,我免不了面露羞赧的同时,也确实是被她的提议给诱惑了一把。   可是……   跃跃欲试的我冷不丁想起了还在厅堂里同大姐夫说话的姬子涯。   “我是很想留下啦……只是……不晓得皇叔会不会不同意……”   话音落下,我看到大姐微微张了张嘴,而后又慢慢地将它阖上。   然而沉默片刻后,她最终还是表示愿替我前去说道说道。   我霎时惊奇又惶恐地瞅着她。   那可是姬子涯啊!她……她居然敢去跟他“说道说道”?   许是我的表情太过明显,大姐对着我愣了一愣后,就失笑着站起身来,往房门的方向走去。   我见状忙不迭回过神来,站起来追上去,伸手扶住了她那大腹便便的身子。   “大姐……你……你真的要去找他吗?”   “你那么喜欢吃好吃的,我怎么能不替你试一试?”   唔……大姐真好……   有点感动有点期待又有点忐忑,我扶着大姐一块儿去了前厅,听她言行得体地向姬子涯表明了来意,却没敢让自个儿的目光多在男子的脸上逗留。   但让我喜出望外的是,他居然没有反对——似乎还欣然接受了大姐的一并邀请。   今今今……今天太阳果然是要从东方落下了吗……   险些就想到屋外头去瞧一瞧落日的方位,我忍不住先惊疑不定地看向了姬子涯。   电光石火间,恰逢他将幽深的眸光投到了我的眼中,吓得我直接低下头去——还下意识地往大姐身后躲了躲。   然无论如何,大姐家的这顿饭,我是吃定了——思及此,我心下的悸动就渐渐地被兴奋所取代:不知大姐说的那个厨子会做出哪些宫里头没有的菜色呢?   一个时辰后,这传说中的新厨子倒还真是没让我失望,整出了一桌子我没怎么见过的菜肴和点心,吃得我简直想把他拐进宫里当我的御厨了。   我们吃着吃着,侍女还端上了那厨子自制的果酒,那香浓馥郁却并不呛人的气味,当即就引得我这个不怎么饮酒的女皇帝也忍不住喝了好几盅——最后,还是姬子涯微皱着眉劝我莫要贪杯,我才依依不舍地放下手里的酒盅,转而吃菜去了。   那个时候的我恐怕还不愿承认,自己之所以会接连饮下数盅酒水,并不仅仅是因为那果酒合我口味,更是缘于埋藏在我内心深处的郁结。   直至酒足饭饱后被琴遇扶出了驸马府,业已有点儿头昏脑胀乃至神志不清的我才隐约意识到了什么。   可是,我的所作所为,很快就不受我自个儿的控制了。   坐上马车之后,我整个人都开始哼哼唧唧——琴遇拿我没法子,不得不向车外的姬子涯求助。   我不清楚他们俩究竟说了些什么,只知道过了一小会儿,身边照看我的人就变成了一个男子。   “唔?呵……皇叔?皇叔……嗝……朕没事儿……你回去吧……”大约是稀里糊涂地瞧见了姬子涯的脸,我当即咧嘴一笑,嘴里不知所谓地关照起来。   许是这“善解人意”的说辞令来人很是无语,姬子涯似是摇了摇头又叹了口气,抓住了我那只在他眼皮底下胡乱挥舞的右手,以类似嗔怪的口吻说了句“皇上喝醉了”。   “呃呵呵怎么会呢……皇叔你……不是不让朕喝了吗?怎么会……嗝……醉了呢……”乐呵呵地说着反驳的话语,我却当着姬子涯的面,打了个响亮的酒嗝。   姬子涯没有说话,大概是不想同我这个醉鬼争论“到底醉没醉”的问题。   事实证明,他的做法,是相当之明智的。   因为,话才说完没多久,我就觉着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作势就有一股酒味夹杂着酸味直冲咽喉。   一下子恶心起来的我无意识地想要找个地儿,把那些叫我不适的东西给吐出来——奈何我扒拉着男子的身子,冲着车底板干呕了半天,也没吐出个所以然来。   如此“进退两难”的后果就是,我愈发不舒坦了。   “唔……难受……呕……咳咳……难受……”是以,我不高兴地嘀咕起来,想必整张脸都跟着皱成了一团。   “叫你少喝点儿,你偏不听……”这时,耳边极近之处,好像传来了男子责怪中暗藏着心疼的话语,令我诧异地支起了上身,努力睁大了眼,盯着他那张晃晃悠悠的俊脸瞧。   唔……这车里似乎没有第二个姬子涯吧……不对……是没有第二个男子吧……那……那姬子涯……怎么会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呢?怎么会呢……   越发纳闷的我因为喝高了的缘故,早已顾不得眼前的人是姬子涯还是谁,随即就冲着他嫣然一笑,道:“皇叔你今天好奇怪哦……怎么对朕这么温柔……”   姬子涯并未接话,视野已然晃动不清的我也没能看清他的表情,只是傻乎乎地对他笑了笑,随后立马就像没了骨头似的,软绵绵地靠进了他的怀里。   “正好,朕现在不舒服得很……皇叔你就好人做到底,借朕靠一靠……”   换做平日里未曾醉酒的情况下,我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决计不敢做出此等冒犯之举——可此情此景下,我竟然会觉得,他的胸膛是那样的温暖,仿佛我这一靠,就能把我所有的不痛快统统都给靠没了。   因此,自说自话地换了个姿势后,感觉舒服了不少的我胆大包天地伸出了一双柔荑,抓住他的衣襟不肯撒手,嘴里还得意洋洋地哼唧起来。   片刻后,我忽然听到沉默许久的男子对我这般说道:“皇上什么时候,也学会‘借酒消愁’了?”   我一头雾水地离了他的前胸,双目迷离地仰视着他的容颜——昏暗又摇晃着的车厢内,意识不清的我自是完全看不清他的神情,故而旋即就重新倚入他的怀里,给自个儿找了个舒坦的位置。   “什么‘借酒消愁’啊……”   “皇上平时几乎滴酒不沾,连宫宴上也多是以茶代酒,可今日一下子饮下如此之多的酒水,不是借酒消愁,是什么?”   话音落下,我情不自禁地敛起了双眉。   奇了怪了,为什么他方才的那句反问,我能一字不落——听得清清楚楚呢?而且,而且……   一股子委屈的感觉鬼使神差地袭上心头,我冷不丁鼻子一酸,当即就在他胸前撅起了嘴儿。   “那还不是怪皇叔你吗?”   “怪我?”   “怎么就不怪你了?你把风行关在那么远的地方,把太师也给弄没了……如今……如今……连苏卿远也不要我了……唔……呜呜……”   说着说着突然就泪眼朦胧,我径自嗓子一哽——下一刻,眼泪就夺眶而出。   此时此刻的我当然不晓得自己说的话是有多混乱、有多难以服人,只是一时间想起了太多叫人悲伤的事情,借着酒劲就蓦地发泄了出来。   诚然,若是搁在我脑袋清醒的时候,我绝对不可能将这些话说给姬子涯听,更不可能无中生有地去冤枉他——至多只敢在心里想想那些确实是由他经手的坏事儿——然今时此日,显然是喝多了的我居然毫不避讳地在他眼前胡搅蛮缠起来,并且全然不顾他的反应,一个劲儿地将不受控制的泪水往他那整齐干净的衣衫上抹。   “苏卿远离开你,你就这么伤心?”恍惚间,我似是听见了他语气阴冷的问话。   “伤心不可以吗?”可是,已经一条胡同跑到黑的我,早就顾不得他是不是因为我把眼泪、鼻涕都蹭他身上所以才不高兴,这就继续不遗余力地拿他的衣裳当抹布,“我就是伤心了,怎么样?你们都欺负我,都不要我……呜呜……你们都是坏人……都是坏人……呜……呜哇……”   接着胡说八道的我一边张大了嘴放声哭着,一边不由分说地用我那不知是否有力的小拳头去捶打身前的男子。   然而,让我始料未及的是,默默承受着击打的男子,却在须臾后冷不防伸出两条胳膊,将我圈揽进他坚实的臂弯里。   “我不会容他们欺负你,更不会不要你……”   恍恍惚惚间,我好像听到了他低沉的嗓音。   “小梨儿,你给我记住了,这世上,只有我会永远对你好。”    ☆、酒后清醒   宿醉的感觉是很糟糕的——毕竟,一个宿醉的人不光要在酒醒之后承受各种诸如头痛欲裂、口干舌燥之类的不适感,还要面对昨夜醉酒之时做出的种种举动所造成的后果。   是以,当浑身难受的我捂着脑壳爬起身来,听琴遇说起昨晚上吐了姬子涯一身的悲剧后,我整个人都惊呆了。   我想,倘若这个时候我的面前有一面铜镜,我一定能够借助它目睹一个脸色发绿的自己。   诚然,我只依稀记得,自个儿好像在马车上跟姬子涯说了很多话,至于都说了些什么,我偏偏只能回忆起支离破碎的片段——更别提什么后来吐了他一身的事儿了。   但是,琴遇不会骗我——换言之,我真的对姬子涯做出了那等大不敬之事?!   越想越觉惊悚的我顿觉整个人都不好了。   “琴、琴遇……今、今天,可、可、可不可以不上早朝?”   琴遇默默地看着我。   “皇上,逃避并不能解决问题。”   片刻后,她意有所指地开了口,直叫我欲哭无泪。   最后,我还是不得不哭丧着脸,完成了上朝前的洗漱,并且顶着个依旧发胀的脑袋瓜,装模作样地走到了朝堂之上。   所幸今儿个的文武百官似乎是特别的识相,都没像平日里那般左一个“启禀皇上”,右一个“皇上容禀”——他们只禀了没几件事,就放我过门了。   真好真好,真是天助我也——希望能尽可能少面对姬子涯的我本来还如此庆幸着,可退了朝后忽然记起自己好像应该去跟他道个歉,我这心里很快就变得不安生起来。   孰料我正纠结着到底要不要宣他觐见以表歉意,他就自个儿寻上门来了。   罢……都不用我做决定了。   眼瞅着姬子涯面色如常地入内行礼,我视线游移着说了句“免礼平身”。   “皇上可感觉舒坦了些?”奈何他直起身后的头一句话就这般直言不讳,令我瞬间避无可避。   “呃……好些了……多谢皇叔关心……”我只得硬着头皮回答,且不由得将目光转移到了他的脸上。   唔……还好,他看起来没怎么生气的样子……   因见其面无涟漪继而稍稍放下心来的我,开始思忖起道歉的事儿来。   “皇叔。”   “臣在。”   “昨天晚上……对不起啊……”   “皇上指什么?”   他老神在在的一声反问,令我登时一愣。   我本以为他会逢场作戏地来一句“能为皇上分忧,乃是臣的福分”之类的恭维话,却不料他会回我这样五个字,反倒叫我一时间不知该如何作答了。   更加奇怪的是,他看我的眼神冷不丁就变得有些凉凉的,让我愈发摸不着头脑。   “就……就是……吐了……就是……弄脏了皇叔的衣裳啊……”不过,我还是期期艾艾地如实作答,同时忍不住骨碌骨碌地转起眼珠子来。   “衣裳脏了可以清洗,可以再做……但心若是伤了……就很难补回来了。”孰料下一刻,我会听闻他这令人不明就里的回话。   “啊、啊?”因此,完全听不懂他后半句所言何意的我,当即就张开了嘴,一头雾水地瞅着他。   姬子涯并未接话,只是倏尔动了动脖子,眸光一转——看向了自个儿的身后。   见此情景,我自然是循着他的目光朝外屋的方向望去——只见御书房外负责通报的太监步履匆匆地走了进来,说是兵部侍郎梁大人求见。   倘若换做某件事发生之前,听闻此讯的我决计不会为此而生出丝毫的情绪变化——可现如今,我一听到“兵部侍郎”四个字,这脑袋里就会不受控制地浮现出另一名男子的身影。   “宣……”脸色不可避免地僵了一僵,我面上却只得一如往常地宣来人觐见。   而在等待对方来见的过程中,直觉已经开始向我诉说,说他此番前来,十有八(和谐)九是同那个人有关的。   果不其然,那兵部侍郎一来,除却行君臣之礼就是直奔主题——问我能不能给他和苏卿远都放个假。   毋庸置疑,他同时替自己和苏卿远请假,当然不可能是因为他们俩要去那儿单独畅谈人生——唯一能将他二人牵扯在一块儿的,恐怕就只有苏卿远同梁家小姐的婚事了。   果然不出所料,我一问,那兵部侍郎就老老实实地颔首称是了。   “那他为什么不自己来奏请……”鬼使神差地,我这样发问了,令对方闻言面色一凝。   “回皇上的话,苏大人……苏大人硬是说,只要成亲当日拜堂礼成就是,不需要为此特意告假……”话未说完,年过四十的男子也已流露出明显的不满之色,“可是皇上,这自古以来男婚女嫁,哪儿有如此草草了事的?小女已然……已然受了委屈,臣……臣不能再让小女连个风光大嫁都捞不着!”   男子气鼓鼓地说着,一副替自家女儿抱不平的模样——而我,却只能勉为其难地扯出一抹干笑,随后不自觉地垂下了眼帘。   “朕知道了……准假。”但片刻后,我还是不能不重新抬眼注目于他,强颜欢笑着予以准奏。   “臣叩谢皇上隆恩。”兵部侍郎见我如此爽快地就同意了,自是喜上眉梢,忙不迭俯首谢恩。   我不再多言,只目送来人心满意足地离去,接着就不由自主地低下了头。   他……就要和别的女子成婚了啊……   原以为自己不会再为此伤心,我却发现,事到临头了,我这心里头,还是相当之不好受。   “皇上。”就在此时,耳边近处传来了女儿家清淡的嗓音,我闻声抬眸看去,映入眼帘的,是一直立在一旁侍奉着的琴遇,“皇上饿不饿?奴婢去替皇上端些点心来。”   四目相对间,难得听闻琴遇主动要给我拿吃食的我,自然有点儿缓不过劲来。   没错,平常都是我觍着脸问她能否替我拿些吃的来——而她,只会用一种“皇上怎么又饿了”的眼神不冷不热地盯着我瞧——哪儿有她开口问我要不要吃东西的时候?   不过,心下一瞬错愕的我不一会儿就明白了其中的缘由——琴遇一定是看我神情落寞,想用美食来安慰我。   这世上,果然只有琴遇对我最好了。   思及此,我的心头蓦地涌出一股暖流,随即就对她莞尔一笑,颔首称好。   待琴遇走后,旁观了全程的姬子涯突然来了句“皇上有个不错的侍女”,不免令我为之一愣。   “是啊是啊,琴遇一直都对我很好很好的。”但须臾愣怔后,回过神的我却忙不迭点头如捣蒜,一时间都忘记了要在对方面前自称“朕”。   直到听罢此言的男子似是又用那种凉飕飕的眼神瞧着我,我才一下子收敛了那不慎流泻的情绪,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皇上好生享用佳肴吧,臣告退了。”可还没等我想明白自个儿这又是打哪儿得罪了他,他就自顾自地朝了略施薄礼,作势便开始抬脚往后退。   “诶……等等……”我见状,慌不择路地张嘴去拦,却在成功使之驻足来探的一刹那,突地心头一跳。   我我我……我又做蠢事了……我……我拦他做什么呀……   话虽如此,可说出去的语言便是泼出去的水——我只得灵机一动,硬着头皮问姬子涯:“皇叔特地前来求见,就是……就是为了问朕有没有感觉好点儿?”   姬子涯闻言泰然颔首,答曰:“正是。”   这下,我无言以对了。   “那……那谢谢皇叔了……皇叔……忙去吧……”   “臣告退。”   大约半柱香的工夫过后,御书房又变回了先前那个安安静静的地方——没了叫我心堵的人,没了令我害怕的人,也没了让我感动的人——我独自一人坐在宽大的案几前,盯着案上的一小摞折子发呆。   苏卿远要娶梁家小姐了……什么时候拜堂呢?是不是……就是这两天的事儿?他……他也不来知会我一声……   思忖至此,我微微苦笑。   知会什么呀……多尴尬的事儿,他才不会那么傻,还专门跑到我的跟前,给彼此添堵……   喟然长叹着,我仰面朝天,忽然觉得,这偌大的屋子里竟是如此的清冷。   好在约莫一刻钟后,琴遇就端着两盘点心回来了。我虽是觉着她的动作像是比往常慢了些,但也没有多想,这就化伤感为食欲——对着两大盘美食大快朵颐起来。   直至我吃着吃着差点被噎着,然后自然而然地忙着找水喝,我才赫然发现,往日里时而会劝诫我注意吃相的琴遇今日居然破天荒地没有开口劝说。   是以,喝下几口她迅速递来的茶水继而勉强顺了口气儿后,我自是疑惑不解地抬头看她——看她今儿个究竟是有哪里不太对劲。   可惜看来看去,我也没能找出什么不对头的地方——到头来,还被琴遇给“倒打一耙”,问我为什么要这么盯着她。   “呃……没有……我就是感觉……你今天稍微有点奇怪。”我不想对琴遇说谎,故而马上注视着她的眼睛,一本正经地据实以告。   琴遇闻言眨了眨眼,没有多说什么。   一直等到我快把她拿来的点心吃完了,才冷不丁听见她说:“皇上……觉得摄政王待皇上如何?”   话音落下,毫无心理准备的我不由当场愣住。   我停下了咀嚼的动作,眨巴着眼睛,抬头注目于她。   “怎么突然问这个?”   “奴婢……奴婢失言。”   我不解地皱起眉头,愈发不明就里了。   “皇上快吃吧……吃完了,奴婢好差人把盘子送回去。” 作者有话要说:皇叔你说得这么意义不明,你家小梨儿怎么可能听得懂…… 捉了个虫,谢谢楷楷:) ☆、为人请命   琴遇说那话的时候,我老觉得哪里怪怪的,可偏偏又说不上来究竟是哪儿不对劲。   虽然平日里,她也很喜欢保持整洁——譬如吃完了东西就会立马收拾——但是……   唔,算了。   最终因想不明白而不再去想的我,还是乖乖地照办了。   三天后的是日,礼部侍郎同兵部侍郎罕见地同时缺席了——至此,文武百官中不论是听闻风声的,还是后知后觉的,都渐渐明白了一切。   然而,我这个万众瞩目的当事人,却也只能若无其事的——继续在朝堂上做着我该做的事。   一晃眼半个多月过去了,新婚燕尔的男子早已重新回到了朝中,可与他打上照面的我却深深地明白,自己同他业已是楚河汉界——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是的,御书房内少了那个曾几何时还经常出现的身影,也没了那个白发苍苍却精神抖擞的老人——至于那个时不时会因为我的愚钝而冲我发脾气但也真心待我的皇弟,更是只能成为我恍然失神时的幻觉。   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地过去,每天与我作伴的,大约便只有写着各种大事小事的奏本——不是哪里哪里出了什么状况,就是谁谁谁又一失足成千古恨。   这不,这一天,又有一朝廷命官犯了事儿被揪出来了,结果他跑到我面前就是一阵哭天抢地、大呼冤枉。我被他喊得脑袋都要嗡嗡作响,甚至欲哭无泪地看向了端着杯热茶朝我走来的琴遇,可他还是不识趣地在那儿尽诉衷肠,吵得我真想命人把他给轰出去。   幸而就在我快要忍无可忍的前一刻,姬子涯及时前来求见了——只消他这摄政王面无表情地往那儿一站,那犯事的官员就蓦地噤了声。   不得不承认,很多时候,我的这位皇叔还是极其之顶事的——若是换做我,估计一百个也抵不上他一个吧。   正这般思量着,那跪在地上的男子冷不丁冲着姬子涯拜了一拜,迫不及待道:“摄政王!下官当真是冤枉的啊!想……想当年,那户部尚书秦大人,不也是遭人利用,替他上头的人顶了罪,落得晚节不保!”   他话音未落,我已听到默默替我换上热茶的琴遇单手一滑——令茶具的底座磕着了桌子,发出了声响。   我下意识地抬眼看她,她也不自觉地注目于我——四目相接后,她忙不迭退后一步,冲我低眉行礼,对自己的御前失仪之举表示知罪。   我当然不可能因为这一点小小的失误就责怪于她,当场就扬唇冲她摇了摇头,示意她别放在心上。   “陈大人不觉得你这话太过可笑吗?”而这个时候,那边的姬子涯已经不慌不忙地发了话,反驳起慌不择路的男子来,“且不谈前户部尚书当初是不是被人利用,就说陈大人你,好像跟‘被利用’、‘被陷害’之类的说辞……完全扯不上关系吧?”   早已习惯了姬子涯在那儿驳得人哑口无言而我只在一旁负责“听戏”的模式,我以眼神安抚完了琴遇,这才慢悠悠地将目光挪回到那两人的身上——果然不出所料,那跪地不起的陈某人,正面色僵硬地仰视着姬子涯的眉眼。   唉……他这是何苦啊……做了坏事,承认便是——想在姬子涯的面前逃出生天,实在是痴人说梦啊……   诚然,别说是我们这边已然掌握了足够的证据,就算手头上无凭无据,单靠他姬子涯的人脉和手段,若是想叫一个人认罪,那么,此人伏法,怕也是迟早的事。   这一点,我再清楚不过了。   不由敛起双眉的我定定地注视着姬子涯的脸,突然有些闹不明白,为何朝堂上的那些贪赃枉法之徒,他都能秉公处理——不会错杀一个好人,也不会放过一个恶人——可偏偏……偏偏却要嫁祸我那无辜的三弟?   这些时日以来愈发糊涂的我,是真真闹不明白他究竟是怎么想的了——我都开始渐渐地分不清,他到底是个清正的君子,还是个奸佞的小人?   心下疑惑再起之际,姬子涯业已不再同那人废话,直接命人把他押入大牢,严加审讯。   于是,我的御书房里又一次响起了“皇上冤枉啊”、“冤枉啊皇上”的声音。   呃……为什么每个人临走前都爱这么喊呢……明明他们没有被冤枉,我更没有被冤枉啊……   暗自瘪嘴之时,姬子涯已经话锋一转,同我商议起其他事情来了。   然而,这一刻的我们皆无法未卜先知,几天后,素以戒备森严著称的天牢会遭人洗劫——说是“洗劫”,其实也不尽然,擅闯者只劫走了几日前被关进去的陈某,且没有伤及任何狱卒的性命。   至于此人是如何做到这件事的……姬子涯对此表示非常震怒。   是的,堂堂天牢重地,轮值的狱卒们居然都被人神不知鬼不觉地下了药——睡得跟死猪一样——如此一来,劫狱之人自然不需要动用一兵一卒,简直如入无人之境,轻而易举地就把人给带走了。   出了这样丢人的事儿来,传出去,岂不贻笑大方?   被气得脸色铁青的姬子涯勉强按捺住治其监守不力之罪的欲望,以最快的速度传来了当夜所有替狱卒做饭的厨子和送饭的宫人,一个一个地加以审问,可最终也没能抓出那下药之人。   至此,我忽然觉得,这偌大的皇宫里,也变得不再安全了。   我这般作想的同时,一时间找不出幕后黑手的姬子涯正面若冰霜——他当场就下令治了一群人的渎职之罪,甚至叫人砍了其中几个人的脑袋,闹得那些人个个都吓得哭爹喊娘、大呼饶命,而其余人等则是瑟瑟发抖、噤若寒蝉。   我觉得,姬子涯罚得也太重了些——那几个人就这样丢了性命,似乎也太冤了些。   是以,看来看去终是于心不忍的我,鼓起勇气喊了一声“慢着”。   霎时间,所有人都将注意力集中到了我的身上——毕竟,这大抵是我这个傀儡皇帝头一回胆敢置喙摄政王姬子涯的决断。   “皇叔,案子还没弄清楚,你就这么把他们办了,是不是有点儿……不太适合?”本想说“不近人情”的我,话到嘴边还是因畏惧而改了主意。   没错,姬子涯正目不斜视地盯着我,那眸光里尽是冷色——且不谈那些犯了过错的人了,饶是我这个与之无关的皇帝,看了都不免发怵。   “皇上宅心仁厚,可是这些人玩忽职守,致使天牢之内重犯被劫,委实难以饶恕。”果不其然,下一刻,沉默了一会儿的姬子涯就冷冷地表了态——而言下之意,无疑是不愿推翻他的裁决。   “但是……但是纵然你杀了他们,也不能改变已经发生的事实。更何况……更何况,他们是唯一知晓此案线索的人,皇叔要是就这样把他们砍了,这线索……不就断了吗?”   一语毕,一室寂。   几乎所有人都默不作声地听着我的话,都忐忑不安地等待着姬子涯的回复。   然而,同样耐心听完这番话的姬子涯,却迟迟没有回话。   “依朕看,不如……不如宽限他们一段日子,让他们将功补过,仔细回忆,看看有没有什么遗漏的细节,再好好想想法子……去……去把嫌犯抓回来。皇叔……以为如何?”   四目相对间,难得勇敢地与之对视的我,发现姬子涯眸中的寒意好像出现了退散之势——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神似探究的意味。   “到时候……到时候,万一这些人还是无法捉拿犯人归案,皇叔再惩治他们,也来得及。”鬼使神差地被这少见的眼神所鼓舞,我壮着胆子继续表达我的看法,“这样一来,想必他们就是死……也不会有什么怨言了。”事已至此,知晓除却此缓兵之计已再无其他救人之法,我只得一边说着这句违心的话,一边将视线转移到了一行人俯首不起的身影上,“你们说,朕说得对不对?”   “是是是……皇、皇上所言极是!所言极是!”许是急着保命的关系,那些人听我一个劲儿地为他们求情,个个都心领神会、感激涕零,急不可待地点头称是。   只希望……他们的认同,不要适得其反才好。   心下不免有些担心的我重新凝眸于始终未置一词的姬子涯,一颗心已然怦怦直跳起来。   片刻,我看着他倏尔眸光一转,看向了那群等候发落的人们。   “就依皇上所言,姑且饶过你们一命……但若是追不回嫌犯,抓不住犯人,你们便提头来见吧。”   “谢皇上!谢摄政王!”   见一行人痛哭流涕地频频叩首,我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也忍不住望向了那网开一面的男子。   说实话,方才替这些人说话的时候,我也只有三成的把握——可没想到,最后却成事了……     “都下去吧,你们的时间……可不多。”   “是!是!”   目送一群人惊魂未定地消失在视野的尽头,我又再度将目光安放到姬子涯的脸上,恰逢他也冷着脸侧过脑袋,与我四目相接。   电光石火间,我不由心头一紧。   他……他该不会怪我刚才多事……驳了他这个摄政王的面子吧……   如此思量着,我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脖子,小心翼翼地挪开了视线。   “现在知道怕了?”   此言一出,抿着唇没敢主动开口的我不禁猛打了一个激灵。   我不晓得该如何作答,只敢怯生生地注视着姬子涯的眼睛。   不料须臾过后,我却只目睹了他轻叹一声的模样。   “但愿那些人,不要负了皇上的一片仁慈之心。”    ☆、生死之间   那一瞬,姬子涯所道出的话语没有一丝不屑,更没有半分愠怒——我不禁觉着,也许他先前也只是在气头上,这才会冷酷无情地,想直接要了那些人的性命。   但不管他是当真如此,还是仅仅卖我一个面子,能够姑且保住那几个人的性命,我这心里头还是乐意之至的。   只可惜,我心中的欣慰并没能成为永远的安心——十天后,嫌犯被劫之事依旧叫人一筹莫展,除却一个宫女突然想起事发前的两个时辰,她好像以余光瞥见厨房里一个一闪而过的影子,就再也没有什么其他的收获了。   诚然,根据这名宫女所提供的这条线索,我们也只能得出“劫走嫌犯之人极有可能武功高强且熟悉宫中布局”的推论——因为似乎唯有如此,他(她)才有可能偷偷在狱卒的饭菜里下药而不被察觉。   可是……会是谁呢?   想破脑袋怕是也想不出来的我决定不再多想——有这工夫去做一件我无论如何也办不到的事儿,还不如多想想,万一掌管天牢的那些人没能在期限内将人追拿归案,我该怎样试着再替他们求一求情。   是日,恰逢十一月初一,我同姬子涯一道坐在御书房里,各自翻看着大臣们呈上的奏折。   久坐不动自然冷——这仲冬之时,果然是有够寒凉——我坐着坐着,就觉着有风一个劲儿地往衣袖里钻,继而冷不丁打了个喷嚏。   “皇上的侍女呢?”正拿着朱笔吸着鼻子,我就听到姬子涯语气如常的问话。   “朕也不知道……”我抬眼如实作答,顺道瞅了瞅案几上那原本放着茶具的地方,“大概是替朕去换热茶了吧……”   “换茶可以交给底下人去做,为何每次她都要亲自去换?”本来,我是想为琴遇的不见踪影寻个理由的,结果适得其反,倒是让姬子涯给卯上了这一茬。   “琴遇她……其他人不清楚朕喝茶的口味……所以,琴遇总是亲自跑一趟的……”我一本正经地嘀咕着,同时下意识地观察着姬子涯的脸色。   “在皇上身边侍奉了这么久,却还不晓得皇上的口味,那这些人还要来作何?”孰料,姬子涯当即不咸不淡地瞥了瞥候在附近的几个宫人,直把人说得怯生生地垂下了脑袋。   唉……我就知道……不管我怎么努力,都是说不过他的……   不禁暗自喟叹的我正欲再度开口尝试一下,就听见让我失落的那个男子自顾自道:“不过皇上近来,可真是愈发伶俐了。”   话音落下,我不免当场一怔。   凌厉?不……伶俐?   总觉得不论是“凌厉”还是“伶俐”都跟我不怎么沾得上边,我有些不明就里地瞅着姬子涯面色淡淡的容颜。   “来人。”可他却径自眸光一转,看向了离他较近的两名宫女,“去替皇上取件披风来,再把屋子里的炭火烧得旺一些。”   “是。”两人齐齐应下,随即便领命而去了。   我一言不发地目送她二人离去,不太明白方才的那一段插曲到底算什么。   而令我始料未及的是,还没等我放下这段小小的插曲,屋外就跑来了个火急火燎的太监,说是长公主要临盆了。   熟悉的一幕赫然眼前,我的一颗心没来由地“咯噔”一记,整个人随即就不由自主地从椅子上弹了起来。   下一瞬,我就猛地回过神来,将目光倏地投向了显然要淡定许多的姬子涯。   我的意思,不言而喻。姬子涯是个再聪明不过的人,见我目不斜视地盯着他——用那种同时饱含殷殷期盼与深深忧虑的眼神——他定是推测得出,我是想即刻出宫,去往驸马府。   于是,与我对视了一小会儿后,姬子涯似有似无地吐了口气,随后不紧不慢地起身,张嘴说出了十个字:“传皇上口谕,摆驾驸马府。”   不到一个时辰后,我就如愿跨进了大姐家的家门。匆匆入内没多久,我就听闻了越发清晰的惨叫声——毫无疑问,那是从大姐的产房里传来的。   果不其然,随着脚步的移动,我很快就望见了几个人在院子里焦急等待的模样。我快步迎上前去——首先注意到我的,是业已团团转的大姐夫。   “皇上!”   “皇上?”   转眼间,听见自个儿的儿子冷不丁开口一唤的太史夫妇也意识到了我的出现,这就相继回过身来,三步并作两步地走来向我行礼。   “免礼平身!”我心急火燎地说着,根本顾不得逐一看他们一眼,就直接将视线转移到了房门上,“大姐怎么样了?”   正这么询问于大姐夫的时候,他身旁的太史夫妇刚好瞧见了随后现身的姬子涯,故而又向他行了礼。   而大姐夫约莫是一门心思想着大姐的事儿,是以,他未有多余的空闲去留意又有谁来了,而是即刻一脸急色地回答了我的问题:“已经快两个时辰了,还……还没有生下来……”   我一听他这么说,心下不免跟着沉了一沉。   尽管我未经人事,更不清楚这女儿家生孩子究竟需要多久,但光看大姐夫那急得大冬天都直冒汗的样子,我就知道,大姐的这一胎生得并不容易。   老天保佑……这次一定要让大姐顺顺利利的……母子平安……   对此爱莫能助的我,唯有在心底虔诚地向上苍祈祷——祈祷已然苦苦煎熬了八年不止的姐姐,能够得偿所愿。   大约一炷香的工夫过后,不知是不是上天听到了我的祈愿——原本充斥着呻(和谐)吟与哀号的产房里,忽然传出了一声响亮的啼哭。   那一瞬间,我整个人都定在了那里——还是大姐夫先一步缓过劲儿来,一边唤着“云千”,一边抬脚冲向了大姐所在的屋子。   这才跟着回过神来的我登时喜上眉梢,忙不迭举步跟了上去,都顾不得身后姬子涯的那一句“皇上”了。   然而,让风风火火跟进屋里的我不由变了脸色的是,呈现在我眼前的,不是接生婆眉开眼笑抱着孩子的画面,而是大姐夫一声惊呼冲向床榻的景象。   是的,刚出生的孩子正由一名产婆负责清洗,但其余两名产婆根本无暇帮忙——因为,她们正在大姐的脚边忙活着。   不……确切而言,不是脚边……而是……   渐渐走近的我,因映入眼帘的一幕而情不自禁地瞪大了双眼。   血,满床的血,殷红刺眼——它们在乳白的床铺上一点儿一点儿地蔓延,甚至都已经滴落在了床边。   我一下子呆若木鸡——看着那成片成片的血红,我一时间仿佛都忘记了呼吸。   “云千!云千!”直到听见大姐夫不住地呼喊着大姐的名字,我才猝然还魂。   “呵……夫君……是男孩子……我们的……儿子……是男……孩子……”我听着大姐有气无力地说着那支离破碎的语言,看着她苍白如纸又冷汗涔涔的面容,禁不住抬手捂住了自个儿的双唇。   “我知道!我知道!云千你别吓我!你别吓我!我……我马上去请大夫!”语毕,大姐夫迫不及待地松开了大姐的手,作势就要往外冲。   “驸马!大驸马!”可这个时候,一个正忙着擦拭血水的接生婆却冷不丁站起身来,拿着一块沾满鲜血的布,双眉紧锁着喊住了他,“长公主她……她……她怕是已经不行了……这……大出血……流了这么多的血,就算大夫来了,也止不住的……”   话未说完,那产婆已是忍耐不住——也顾不得一手的污渍,先一步捂住了口鼻——哭出了声。   “怎么会止不住!?怎么会止不住!!!”大姐夫当然不愿接受这沉重的打击,素来脾气温和的他,当场就冲着那产婆嘶吼出声,但吼完了之后,他却蓦地回过头去,回到床边紧紧地握住了大姐的手,“云千你别怕!别怕!我马上就去叫大夫!马上!”   “夫君……”奈何大姐却用上了所剩无几的力气,使劲抓住了他的大掌。   下一刻,我看到她微笑着对男子摇了摇头。   “我自己的身子……自己清楚……”她吃力地扯了扯嘴角,有些失神的目光旋即汇聚在了那刚出生的孩子身上。   而那抱着孩子的产婆,显然也对眼下的情况心知肚明——她迅速清理了孩子小小的身体,将他裹在襁褓里,噙着眼泪将其送到了大姐和大姐夫的面前。   业已双目含泪的男子红着眼接过产婆手中的小生命,将他安放在了大姐的枕边。   “此生能与你结为夫妇,能为你诞下我们的骨肉,我已知足。”虚弱无力的女子竭力伸出一只手来,用指尖逗弄着已然不再放声啼哭的小家伙,嘴里却毫无预兆地说出这样一句话。   顷刻间,连我这个旁听者都为之不寒而栗——更别提深爱着她的大姐夫了。   “不,云千……你别这样说……别这样……”男子六神无主地喃喃自语道,两行清泪终是潸然而下。   “三妹……”可与此同时,面色惨白的大姐却冷不防凝眸于我,口中轻唤的,是那儿时熟悉的称呼。   “大姐……”早已禁不住泪眼婆娑的我赶忙上前握住了她那只慢慢抬起的柔荑,顺势坐到了床沿上。   “大姐就知道……你一定会来看我……”   “嗯……嗯……”我不晓得该如何作答,只能一边流着泪,一边连连颔首。   “对不起啊……”谁知她却莫名其妙地对我道歉,令我不由愣愣地注目于她,“大姐没用……怕事……你小时候……受了那么多委屈……大姐却帮不上什么忙……”   “不……不是的……大姐一直都很照顾我的……我知道的,我知道的……”   “傻丫头……真是个傻妹妹……”   话音未落,我突然埋头失声痛哭。   心里似乎已经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在向我预示着不幸的到来。   “三妹……别哭……姐姐……只求你两件事……”   我含着热泪抬头看她。   “一件……好好照顾自己……要活得开开心心的……”   我拼命咬紧了嘴唇,呜咽着冲她点头。   “另一件是……也让这个孩子……和你一样……无忧无虑地……过一辈子……”   越发轻柔的语音落下,我忽然意识到有什么很不对劲。   “大姐……”   “云千……”   床榻上的女子没有回应,唯有那只轻轻抚摸过孩子的玉手,依旧静静地躺在那里。   “云千!!!”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上午就有下一章更新 ☆、手足之殇   大姐过世了,死于产后大出血——前些日子还和与我谈笑风生的人,就这样在我眼前没了生息。   屋子里充斥着新生儿的啼哭声和男子的恸哭声,我难以置信地注视着这一切,整个人只觉从头顶凉到了脚底。   然而,再如何难以接受,残酷的现实还是逼得所有人不得不抬起头来面对。   数日后,大姐的遗体落葬,大姐夫一个铁骨铮铮的男儿,愣是在她的坟前哭了个昏天黑地。   我想,他一定是太爱大姐了,爱得恨不能随她而去。   是了,自从大姐去世后,姐夫就一直呆在她的棺木边,都不去看一看他们那才出生的儿子。听说太史夫妇抱着那孩子劝了他很多次,可他皆是置若罔闻,只管自己痴痴地守着大姐的灵位。得知此事,我既是感动又是心急,却也不晓得该如何去劝慰那个痛失了爱妻的男子。   失去至亲至爱的痛,也许我的体会远不比他来得深刻,但是,我却能够理解他那无法言喻的苦痛。   只不过,孩子终究是最可怜的——他一出生就没了母亲,现在父亲又一心沉浸在悲痛之中,对他不理不睬,他要如何像他母亲临终前所期望的那样,无忧无虑地长大?   这天,我以极其笨拙的姿势抱着我那哇哇直哭的小外甥,愁眉不展地站在大姐夫的身后,看着他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大姐的灵位。   “姐夫……你这样不顾孩子,大姐在天之灵也不会安心的。”   后来,不知是不是这句话触动了他的心弦——几天后,姐夫总算慢慢从悲恸的阴影中走了出来,愿意抱一抱他和大姐的骨肉了。   至少,这会是一个良好的开端。   这样想着,我仿佛也能在这漫长的冬夜里看到新的希望。   “皇上,夜里这么冷,还是快些回寝宫吧。”是夜,心中惆怅的我突然不想就这么回去睡觉,因此愣是在园子里找了处石凳坐了下来,呆呆地仰望着墨蓝的夜空——琴遇在一旁陪了我许久,大抵是出于担心,她终是忍不住开口说道。   “寝宫里和御书房一样闷得很,还不如这里来得舒坦。”我纹丝不动地坐着,依旧目不转睛地遥望着天幕。   “……”琴遇闻言没再接话,想来她那日虽然没有跟去驸马府,却也清楚我这些日子缘何情绪低落。   “琴遇……你说,人为什么会死呢?大家都好好地活着,活得开开心心的,不好吗?”明知这个问题根本叫人无从回答,我却还是自顾自地把话说出了口。   “因为生老病死,是世间万物都逃不开的义理。”是以,依旧望着天空的我全然未尝料想,自己会冷不防听闻一个突然插足的男声。   我蓦然回首,注目而去,不料映入眼帘的,竟然是身披大氅的姬子涯。   下一刻,回过神来的我自是赶忙站起身来,却见来人摆手遣退了琴遇。   “臣参见皇上。”   “皇叔免礼……”   我目视姬子涯不紧不慢地直起身子抬起头,目光在我身上转悠了一圈。   “都十一月的晚上了,皇上怎么也不穿得暖和些?”说着,他神态自若地解下了自己肩上的大氅,从容不迫地上前两步,将它披在了我的肩头。   我看着他动作细致地替我系着胸前的系带,就好像在照料一个彼此之间十分稔熟的亲友,一颗心不由紧张得怦怦直跳起来。   说到底,我都是不习惯他这样的照拂的——明明……他让我那样的畏惧。   “谢……谢谢皇叔……”然而表面上,我也不敢出言推辞,只能顺从地接受他的好意——直到我忽然留意到他那一下子变得单薄的衣衫,“可是皇叔,你这样子……不冷吗?”   “臣就是冻得发抖了,也不能看着皇上受凉。”谁知,他却轻描淡写地回了这么一句话,让我都不晓得该如何应答,“臣陪皇上走走?”   所幸片刻后,他就径自话锋一转,终结了这叫我略觉尴尬的局面——好吧,实际上,我也没觉得这有多好,毕竟跟姬子涯一道散步,并不是一份轻松的差事。   不过,既然对方这么说了,我也不好拂了他的面子,这就应了下来,与他一前一后迈开了步子。   “皇上同长公主很亲近吗?”走了一小会儿,姬子涯忽然开口打破了沉默,一下就提及了这一叫我心生悲戚的话题来。   “其实……朕同大姐也没有特别的亲……尤其是大姐嫁人之后,一年到头,我大约也就能见到她一两回……只是这两年当了皇帝,才又与她熟络了一些……”伤感的心绪盖过了对男子的防备之心,我垂着脑袋据实以告,“不过,我小的时候,大姐还是挺照顾我的,会送东西给我吃,也会斥责那些人,叫他们莫要欺负我……所以,我一直记得她对我的好……”   所以,才会对她的与世长辞……感到尤为伤心。   “可惜,人死不能复生,皇上……还是想开些吧。”未有言说的话语卡在了半道上,对方却已好言劝慰起我来。   说出这番话的男子不会未卜先知,他的短短一言,会令我鬼使神差地联想到我的另一位手足。   于是,我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脚步,最终驻足。   随即注意到了我的异样,姬子涯跟着停住步子,转过身来注目于我。   “皇上怎么了?”他问。   “……”我没有即刻作答,只因突如其来的念想而抿紧了双唇,以双眼目不斜视地盯着他的眉眼。   能跟他说吗?我能跟他说吗?   “皇上?”鉴于我的表现太过不同寻常,姬子涯的脸上很快就流露出了探究的神情。   罢……就算我现在不说,凭他的聪明才智,怕是也已经起了疑心——择日不如撞日,为了三弟,拼死一试吧!   “皇叔……人世无常,昨天还在我们跟前活蹦乱跳的人,指不定哪一天就会阴阳两隔……还活着的亲人和友人,我们理应珍惜才是……”   我听似风马牛不相及的话语一出,饶是聪敏过人的姬子涯,也免不了不解地皱起了眉头。   “所以……所以……能不能……让风行回来?”   话音落下,我只觉自个儿的心脏都快要蹦出嗓子眼。   我屏息凝神地注视着微弱火光中他不算清晰的容颜,看着他的神情自错愕渐渐变作沉寂。   “皇上方才说了这么多,原来只是想要助成王殿下免罪。”他面无表情地开启了双唇,令我登时心头一紧。   “你明明知道他没有罪!”紧接着,我就不知打哪儿来了勇气,胆敢当着姬子涯的面,脱口说出了这样一句话。   足够揭露真相的一言才刚出口,他的脸色就倏尔变得晦暗不明。   他站在那里,一语不发——我亦僵在原地,心悸不已。   直至寒冷的微风中,我目睹他似笑非笑地勾起了唇角。   “皇上可真是长大了。”   我没敢接话——但他的言下之意,我只消细细一思,便可知晓。   “时辰不早了,臣护送皇上回寝宫歇息吧。”   然后,我看着他毫无预兆地迈开了步子,转眼就与我擦肩而过。   我没想到他会就这样扯开话题,是以一时间愣愣地回不过神来——直至他身上那股好闻的味道飘然而去,我才猝然还魂,回身张开了嘴。   “皇叔!”   他闻声停步,微微侧首。   “皇上只记着自己的弟弟兴许还在哪里受苦,又可还记得,皇上的老师,是如何过世的?”   不期而至的问话,让我不禁愣住——我实在不明白这两件事之间,会存在着什么样的联系。   “皇上记住,这世上的很多事情,都不是面上看起来的那般简单。也许你认为自始至终都待你好的人,实则是潜伏在你身边的细作,也许你认定一心要害你的人,反而是一直在保护你的人。”   “朕……听不懂皇叔的意思……”   “以后会明白的。”男子波澜不惊地说罢,就把头给转了回去,“来人——送皇上回寝宫。”   如是下令后,这个适才还说要亲自送我的姬子涯,就莫名其妙地把我交给了随驾的宫人们,随后独自一人离开了。   我望着他大步流星的背影,冲动之下本欲再度一言,却被头一个闻命赶来的琴遇给拦住了。见她一边抓着我的胳膊一边意有所指地冲我摇摇头,我这才勉强寻回了些许冷静。   这一天,我试图直接向姬子涯请愿的做法,未能助我得偿所愿——短时间内,三弟他怕是回不来了。   听我诉说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业已与我一起回到寝殿的琴遇亦半晌无言。   我只觉得,她替我梳头的手势似是慢了下来——想必她的心中,也正记挂着那个已然变了少许模样的少年吧。   啊……不对,我都快十九了,风行也该年近十八了……   时间过得太快了……快到……我又有心无力地……浪费了一年的时光。   “琴遇……我真的很没用……”思及此,我忍不住垂下了眼帘,为自己的无能而深感愧疚。   “不是皇上无用……是对手太强大了……换做是谁,也难与之抗衡。”身后的女子幽幽地说着,手头的动作又逐渐恢复过来。   “可如果是风行的话,定不至于如此被动……”   我平心而论地假设着,并没有换来琴遇的回应。   不过片刻后,我却忽然听得她启唇发出了声音。   “皇上……奴婢有一件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作者有话要说:总算有几个懒觉了,祝自己快速入眠,一夜好梦(无梦也行啊)。 另,祝各位节日快乐,好好休息,轻松玩耍。 ☆、心生怨怼   以前也不是从没听过琴遇说这话的我,自然没有察觉到丝毫不同寻常之处,我当即就抬眼看向了身前的铜镜,借由它与琴遇对上了视线。   “什么事?你说吧。”   听罢此言的女子,却是难得沉默了片刻——换做往常,征得允许的她都会有话直说的。   “奴婢……那日在替皇上拿点心回来的路上……无意间听到了摄政王与苏大人的谈话。”   直至她终是说出了她要说的话,我才依稀领会到,方才她为何会有所迟疑。   “他们……说了什么?”总觉得琴遇将要告诉我的事情并不简单,我忍不住回过身去,径直与女子四目相接。   “苏大人他……”琴遇顿了顿,像是有些难以启齿,“似乎不是有意要同兵部侍郎家的千金……行周公之礼的。”   此言一出,我整个人都怔住了。   “你……你说什么……”我不由自主地徐徐起身,一双眼蓦地睁圆了,难以置信地盯着琴遇瞧。   “苏大人……好像是中了什么药物,这才失了心性,夺去了梁家小姐的贞洁……”四目相对间,我看着她的朱唇一开一合,吐露的,却是叫我大为震惊的消息。   “怎么会……他、他怎么会中了……”话未说完,一时间想不透谁会去害苏卿远的我,突然间就意识到了什么,“是……是姬子涯?!”   我难以置信地注视着琴遇的眼睛,看着她垂眸默认。   “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弹指间只觉一道晴天霹雳落下,我全然不明白姬子涯此举意在何为,故而当场惊呼出声。   “大约是因为……苏大人是皇上喜欢的人……”   琴遇的话,并没能说服我。   诚然,就算姬子涯知道我喜欢苏卿远,他又为什么不能让我如愿?我若将苏卿远这样一个不牵扯任何家族势力的男子纳入后宫,对他来说即便没有好处,也没什么坏处吧?!   百思不得其解的我将上述疑惑直言不讳地告知与琴遇,却只得来了她的一言不发。   “他……他就这么看不得……看不得我身边有个体己的人吗……”是以,左思右想的我,最终只能恍恍惚惚地得出以上结论。   “皇上……”   我双目失神地移动着自个儿的视线,不知哪里才是它的栖身之处。   “他怎么可以这样……怎么可以这样……”过了一会儿,我想起那些曾经与苏卿远一同度过的美好时光,想起现如今他已是他人夫婿的现实,一股浓烈的酸涩感终是按捺不住涌上心头,随后便化作了满眶的泪水,潸然而下。   那是我的初恋啊……是我第一次真心喜欢上一个男子……姬子涯他为什么……为什么要用这种残忍而无理的方式,将之狠狠地毁去?   他究竟要做什么?要做什么!?   “皇上……”恍惚失神间,我又听到琴遇忧虑地唤了我一声——恰好是这声呼唤,忽然就把我从油然而生的心痛中拉回到现实里。   “等等!”我毫无预兆地拉住了琴遇的胳膊,两只眼紧紧地盯牢了她,“你刚才说,是他们两个在谈话?!”   琴遇点头。   “所以……所以苏卿远是知道的?他知道是姬子涯害了他?!”   琴遇抿了抿唇,仍旧点了点头。   “那他为什么不告诉我!?”   激动的余音嗡嗡绕梁,这一次,琴遇却没再朝我颔首。   “苏大人的为人,皇上还不清楚吗?”   我面色一凝。   “纵然非他心甘情愿,可他到底是毁了一个女子的清白,他怎么可能不去担负起相应的责任?”   我仰视着女子紧锁的双眉,眼泪又一次夺眶而出。   “既然必定是要给对方一个名分,那么他与皇上,便注定再无缘分,如此……即使是将委屈告知与皇上,也不过是徒增两人的苦楚罢了……闹不好……闹不好,还会惹来更大的麻烦……”   是啊……是啊……她说的,我只消细细一思,又何尝想不通透?一切既已成定数,按照苏卿远的性子,那八成是会独自一人默默承受的——他和我一样了解姬子涯的手段,除了就此屈服,以防发生更多的不幸,他还能如何?   思量至此,我原先挺直的上身忽而瘫软下来,唯有那源源不断的泪水,依然流淌在我的脸颊上。   这个时候,将事情背后的真相传达与我的女子正不徐不疾地蹲□来,轻轻将我的双手握入她的掌心之中。   “皇上……对不起……”   啊……她是在向我道歉,后悔将这件事告诉了我吗?   我泪流满面地注目于她,进入视野的,却唯有那模糊的容颜。   “呜——”我突然就忍不住痛哭出声,而后哭着扑进了琴遇的怀里。   “皇上哭吧……哭出来就好了……”   哭出来……真的就会好吗?   我说不准,只晓得那一刻,纵使她不让我哭,我也决计控制不住那满心的悲戚。   是以,翌日一早,我毫无悬念地拥有了一双红肿的眼睛——朝堂之上,文武百官皆是好奇不已,却又不得擅问。   而我,更是头一回无谓地顶着这双肿似核桃的眸子,用那略显嘶哑的嗓音,在群臣面前扮演着一国之君的角色。   是了,“扮演”——一个不论国事还是婚事皆无权做主的皇帝,不是个专司听话唱戏的“傀儡”,还能是什么?   自打成为这所谓的九五之尊,三年未满,这个一次又一次体会到失望乃至绝望的我,终于学会了对自己的嘲讽。   只是,从这一天起,我看那罪魁祸首的眼神,也发生了前所未有的变化。   姬子涯是极其之敏锐的,他用了不到两天的工夫,就确信了发生在我身上的变故,是以直言不讳地问我,问我究竟发生了什么。   如同饱含着担心的询问传至耳畔,问话的人一定不会知道,我是有多想当面质问他:你到底想要什么?   可惜,琴遇劝诫的话语始终萦绕在我的心头——她明白我心里的苦,与此同时却反复叮嘱我,万不可和姬子涯撕破脸皮。   是啊……她是明智的——可是如此煎熬的日子,究竟何时才是尽头?   扪心自问却无法自答的我尚且沉浸在难以言喻的悲切之中,因而实在无力在男子面前装模作样,是以,我勉为其难地扯了扯唇角,答曰:“朕这些天来,总是做一些很悲伤的梦……醒也醒不过来。”   话音落下,姬子涯难得地在我眼前愣了一愣——那表情,完全是听不懂我在说什么的意思。   我自然不可能去同他解释什么,唯有打碎了牙往肚里咽,怅然若失地垂下了眼帘,默不作声地批阅奏本去了。   天气一日一日地寒凉起来,我隐约觉着,今年的冬天似乎特别的漫长。   我知道,再如何漫长的冬季,也总有一天会被春天融化——然而我无法预知的是,我这再也不可能回到从前的人生,是不是还会迎来那温暖的季节。   如此思量的我未尝料想,一个月后的某一天,老天爷会犹如听见我这无望的心声——毫不留情地给予了我最后一击。   那一日,我正抱着只暖手炉倚在窗前,望着窗外的漫天白雪发呆,忽然听见琴遇喊我。我侧首一看,见她正火急火燎地跑了进来,全然没了平日里的淡雅从容。   见她言行举止这般异常,我蓦地生出了一种不祥的预感——果不其然,她来不及多说一言、多行一礼,就直接将一个令人惊恐的讯息给说出了口。   本该被囚禁在“销骨塔”里的三弟姬风行,利用这数百天的时日卧薪尝胆,表面上认罪思过,暗地里却集结了十几万的兵力,趁此年关将至之际,突然欲杀回天玑皇城,结果被我朝大军镇压在外——正朝不保夕!   乍听之下,我的第一反应便是“这不可能”——如同那一年我惊闻他起兵谋反时一样,这消息于我而言,简直就是天方夜谭——可我转念一想,上一回风行的确是被冤枉的,然谁能保证,含冤莫白了两年以后,他不会心生变化,索性以战争、以强权来证明自己的清白?!   如此一思,前一刻还义愤填膺的我,这一瞬便花容失色了。   都怪我……都怪我……怪我这么久了还没办法救他出来、还他清誉……所以,所以他才被逼造反!   被逼……被逼……   难道说!?难道说,将三弟逼上绝路,逼得他亲自将谎言演成真实——这才是那姬子涯的最终目的!?   纷繁复杂的思绪令我一时间陷入了混乱,我正要抓着前来报信的琴遇同她一块儿想法子,就被我认定的那个敌人先发制人了。   “皇上这是要去哪儿?”眼见姬子涯赫然出现在御书房的入口处,本想拉着琴遇一块儿出去的我自是免不了受到了惊吓,整个人都倒退了好几步。   “朕……朕要去哪,一定向皇叔说明吗?”许是火烧眉毛顾眼前的缘故,面对姬子涯语气平静的一问,我居然壮着胆子反问了一句。   两相对视间,他并未急着接话,却在我作势就要继续往外跑的一刹那,猝不及防地伸手拉住了我的胳膊。   “你做什么?!”情急之下,我终是怒目而视,脱口而出——再也顾不得其他了。 作者有话要说:其实用不用那句内容提要,我犹豫了很久……实在是看了就想笑怎么办?与情节氛围不符怎么办?【你够】 咳咳,这两天节假日,更新可能会提前,不一定在晚上:) ☆、惊天之变   是了,那由来已久的积怨,终于在弹指间迸发而出。   我竭力试图挣开姬子涯的束缚,殊不知他的手劲委实大得惊人,我几乎都用上了吃奶的力气,却仍是没能脱离他的桎梏。   “你!”   “摄政王!站在你面前的人,是皇上!”   这时,琴遇大概也是急得无路可走了——平日里素来镇定的她,竟也当场高声呼喝起来。   然而,让我二人均始料未及的是,下一瞬,我们就瞧见姬子涯倏地眸光一转,看向了意欲维护主上的女子。   再之后,发生的事更是叫我大惊失色。那姬子涯冷不防以单手掀起一阵疾风——紧随其后的,便是自琴遇口中吐出的一声惊呼。   待我看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之后,已经是琴遇捂着胸口倒在地上的时候了。   霎时惊呆了的我眼睁睁地看着一道殷红从她的嘴角溢出,终于明白姬子涯他到底做了什么。   “你干什么!!!”做梦也不会想到他竟然会出手重伤琴遇,我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冲他嘶吼出声——奈何将欲冲向女子的那一刻,我的胳膊却仍是被男子死死地禁锢在掌中,“你放开我!放开我!琴遇!琴遇!”   我拼命挣扎着,想要去将口吐鲜血的女子从地上扶起,却不料下一刻,那个死死拽着我的男子会冷声道出一番叫我瞠目结舌的话来。   “来人,前户部尚书秦泰之孙女——秦思墨,隐姓埋名,暗藏皇宫,多年潜伏于皇上身边,意图不轨,着押入天牢,严加审讯,不得有误。”   不……他……他说什么?他说了什么!?什么前户部尚书?什么秦思墨?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顷刻间,我的脑中一片混乱。   先是三弟突然领兵造反、直捣皇城的消息,后是琴遇冷不丁变成了什么前户部尚书的孙女,还被认定是潜伏在我的身边意图不轨的歹人——怎么想都觉得这一切的一切委实荒唐至极,我当场就失去了所有的冷静,怔怔地摇了摇头后,我就发了疯似的企图冲到琴遇的身边。   可即便是失了理智、只靠蛮力行动的我,也仍旧没能挣脱姬子涯的束缚。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看着屋外的侍卫如同早已等候着一般,即刻鱼贯而入。他们将已经匍匐不起的女子团团围住,其中两人作势就要伸手去擒。   紧接着,让我再度为之愣怔的一幕上演了——只见从来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琴遇咬了咬牙,忽然一跃而起,她干脆利落地击出数掌,竟看似不费吹灰之力地伤了那两个侍卫。   亲眼目睹这弹指间发生的变故,我彻底傻眼了。   琴遇她……会武功!?   未等我从震惊中缓过劲儿来,我就看见霎时围攻上去的侍卫们很快便将琴遇逼得无路可退。   不……不行……再这样下去……   “琴……琴遇!琴遇你快跑啊!!!”   此情此景下,我早已顾不得究竟是谁对谁错、孰真孰假,只知道我无论如何都不愿看见这个陪伴了我十年不止的女子受到伤害——是以,哪怕最终被留下来的我将会独自面对可怕的灾难,我也希望她能够就此逃出生天。   可惜,这人世间的种种,往往都是事与愿违——纵使我不计形象、声嘶力竭地叫喊着,也无力改变事情的结局。   琴遇到底是挨了姬子涯的一掌,身负重伤又寡不敌众,故而不久就在侍卫们的围堵中败下阵来。   但是,她不愿束手就擒——我从未想过,那个向来清清淡淡的女子,性子会是这般的刚烈——她突然像着了魔一般,双目圆睁着,欲做最后一搏。   奈何她终究是寡不敌众——更让我周身不寒而栗的是,眼见其中一个侍卫这就举剑刺向了她的腰腹,我却救她不得。   “琴遇——”本是商议国家大事的御书房内,猝然响起了我凄厉的惊呼,却没能阻止一场悲剧的发生。   我呆若木鸡地看着那侍卫忽而静止不动,随后蓦地抽回了一把鲜血淋漓的利剑。   紧随其后的,是女子徒然倒地的画面。   我惊愕地瞪视着阖上双眼、不再动弹的琴遇,一时间都快要忘记了呼吸。   不……不——怎么会这样!?怎么会变成这样!!!   “琴遇……啊……啊——琴遇!”我哭喊着想要跑去救她,可那条手臂却依旧被男子死死地攥在手心里,“放开!你放开我!!!你这个疯子!!!你这个侩子手!!!放开我!!!”   我回身用尽浑身的力气击打着姬子涯的前胸,发了狂地宣泄着内心的愤怒,但他却始终巍然不动地立在那里,用他的那只大手毫不动摇地控制着我的自由。   直至片刻过后,已然什么都听不进也什么都看不清的我,突然被一股外力猛击了后劲——然后,我就两眼一黑,失去了意识。   待我再度睁开双眸之时,自己已然躺在了熟悉的龙床上——蓦然惊醒的我一骨碌坐起身来,发现窗外竟已天色渐沉。   琴……琴遇……琴遇……琴遇你在哪里?!你在哪里!?   惊慌失措的我手忙脚乱地翻身下床,恰逢一名许是听见了动静的宫女进屋一探。   “皇上……”   “琴遇呢!?琴遇呢!?”   没等来人开口说点儿什么,我就一把拽住了她的胳膊,两只眼死死地盯着她的眸子,急不可待地问她琴遇在哪儿。   然而现实是残酷的,不论我如何期盼自己在晕厥前不过是做了一场噩梦,眼前少女那难以启齿的模样,都在向我昭示着一个可怕的答案。   “不……琴遇……琴遇你在哪里……你不要吓我……不要吓我……”我恍恍惚惚地松开了自个儿的双手,泪眼朦胧地朝屋外走,却在尚未走出屋子的时候,就与一个让我这辈子都无法忘记的男子打上了照面。   霎时间,我神色一改,冷不丁就抬脚冲上前去,不顾一切地抓住了来人的胳膊。   “琴遇呢?你把琴遇关到哪里去了?说啊!你把琴遇关到哪里去了!”   近乎歇斯底里的质问自我口中不断涌出,遭我诘问的姬子涯却面无表情地俯视着我,好一会儿才冷冷地开了口。   “她欺君罔上,自然已经不在了。”   “什么……什么叫‘不在了’……”   “臣已替皇上处置了她。她死了。”   话音落下,我整个人都像是被什么东西定在那里一样,一动不动地盯着姬子涯。   死……   死……   死……   直到这个字眼在我的脑海中不断盘旋、不断放大,令我忆及失去意识前那叫人大惊失色的一幕,我才猛地瞪大了双眼。   “你……杀了她……”   “是。”   一个字,犹如来自地狱的恶鬼之音,直接令我周身寒彻——继而心神俱裂。   “啊——”终于被接二连三的打击逼疯的我再也承受不住,突然就不受控制地抱紧了自个儿的脑袋,悲痛欲绝地尖叫起来,“为什么要杀了她?!你为什么要杀了她!?她究竟做错了什么?!你连她也容不下!?姬子涯!姬子涯!!!你就是个侩子手!是个魔鬼!!!”   曾几何时还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的指责和怒斥,此刻竟然被我一鼓作气地吼出了嗓子眼——可面对我近乎发疯的行径,姬子涯却只无动于衷地站在原处,不说话,也不动手。   “为什么……为什么……你害了风行不够,害了苏卿远还不够,为什么还要把琴遇从我身边夺走……他们到底做错了什么……做错了什么啊啊啊……”而这时,我已经忍不住失声痛哭着,用两只拳头无力地捶打起他的胸膛来。   直至兀自沉浸在悲痛之中的我渐渐缓过劲来,鬼使神差地想到,这些被他陷害乃至杀害的人,都是我的至亲至爱。   我……是因为……我吗?   我双目失神地抬起头来,模糊的视野慢慢捕捉到他晦暗不明的容颜。   “呵……”   我突然笑了,往后退了两步。   “你杀了我吧。”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并不接话。   “是不是只要我不死……我身边的人,就会永远遭你迫害?那我死便是……你要我的命,我给你就是……你要皇位要江山……我给你就是……不……那些本来就是你的……我不要了……我本来就不想要的……我不要的……不要的……”一个人喃喃自语着,我浑浑噩噩地摇晃着脑袋,无意识地看向四周,“你别再杀人了……别杀了……放过三弟……放过他们……”   恍惚失神的状态下,我早已无法像一个正常人一般去留意对方的反应——更别提同他一如往常地对话了——直到一只温热的大掌冷不丁触及我的下颌,随后竟不徐不疾地将我的下巴整个儿抬起,迫使我的视线重新对上其主人的目光,我才稍稍回过神来。   他这是……做什么?   “在你眼里,我就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鬼?”   姬子涯似笑非笑地说着,令几近失去了思考能力的我唯有带着泪痕与之四目相对。   须臾,我目睹他莞尔一笑,风华绝代。   “那……我便如你所想吧。”    ☆、逼上梁山   一句“如你所想”,终于助我从因悲痛过度而失去理智的状态中抽离出身。我猛地睁圆了双目,意识到这句话所代表的,将是怎样可怕的未来。   奈何就在我猝然还魂继而不再破罐破摔——想要试着挽回时,姬子涯却蓦地抽身拂袖而去,只留下一句不冷不热的“好好照看皇上”。   自那一日起,我就彻底失去了自由——我被软禁在了自个儿的寝宫里,大门不得出,二门不能迈,偶尔打听到点儿什么消息,也都是好几天前发生的事了。   我想不明白,这一切的噩梦究竟是从何而起?为什么我和我最珍视的人们,会蒙受如此无妄之灾?   接连十余日的幽禁生活,令我几乎快要失去生的意念。倘若不是三弟生死未卜,我都想着,不如就那样随琴遇去了吧。   是啊……总觉得,我最对不住的人,便是她了。不管她到底是何身份,又是出于何种目的呆在我的身边,我都不可能忘记这十余载不离不弃的陪伴。   可是琴遇啊……我欠了你的,要怎样才能偿还?   夜深人静时想起那张再熟悉不过的容颜,我却唯有流着眼泪咬着被子,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儿声音。   如果可以,我是有多不愿接受琴遇业已不幸离世的现实——但对她狠下毒手的不是别人,是那个姬子涯啊!   所以,她……已经没有生还的可能性了。   终究不得不面对这一无比沉重的打击,我终是体会到了生命中难以承受的绝望。   而老天爷,似乎是还嫌我垮得不够彻底——十二月二十四日的这天晌午,我突然接到了三弟姬风行被朝廷派去的大军生擒却自尽于牢中的噩耗。   惊闻此讯的那一刻,我的世界自是天旋地转。   姬子涯……姬子涯!姬子涯!!!   回忆琴遇被害的那一天他所留下的那句话,我浑身战栗地瘫软在了椅子上。   我的身边的人,终究是一个一个地被他害死了。   可是我,却至今不明白他到底为何要这么残忍。   是日,我滴水未进,粒米未食,只是一个人呆呆地坐在那里——失去所有的悲痛和愤怒,粉碎了我仅存的一丝理智,让我真的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要活在这世上。   我浑浑噩噩地呆坐了不知多久,一名宫女模样的女子突然一个闪身进了我的屋子,却没有引来我过多的关注。   “姬云梨,你是打算彻底沦为一只傀儡,任他操控吗?”直至咬牙切齿的质问冷不丁传至耳畔,那似乎有些熟悉的嗓音才令我愣愣地抬起头来。   “舒妃娘……”惊愕的话语尚未说完,徐徐起身的我就看见我那乔装打扮成宫人的养母满脸怒容地冲到了我的跟前。   “风行死了!我的风行死了!!!为什么!?为什么你还活着!!!为什么你还有脸活着!!!”她突然像发了疯似的,恶狠狠地抓住我的胳膊,拼命地摇晃起我的身子来。   然而,面对其前所未有的震怒与责难,我却不觉丝毫的恐惧,反倒和她一样,在震晃中流下了眼泪。   是啊,她的伤心欲绝,这些时日我业已体会了无数遍,一直到心都麻木,一直到想要用死亡去偿还。   我讷讷地动了动唇,最终却迟迟说不出只言片语——直至痛失亲生骨肉的女子忽然间没了气力,泪流满面地将我推倒在座椅上,自己则无力地瘫坐在地,我才含着热泪注目于她,艰难地说了声“对不起”。   “谁要你的‘对不起’……‘对不起’有何用……”她失神地喃喃自语着,冷不防霍然起身,一双像是要吃人的眼睁得滚圆,死死地盯着我的眸子,“杀了他……杀了姬子涯!杀了姬子涯!替我儿报仇!”   我怔怔地与之对视,同样瞪大了眼睛,却无法作出回应。   “别忘了,你虽贵为天子,但同时也是个女子……一个女子最大的武器,就是容貌和身体。”许是以为我不晓得该如何操作,舒妃娘娘面色狰狞地瞅着我,慢慢地将脸凑了过来,冷不丁上下打量了我几眼,“你长得这么像你的母亲……像她一样会勾引男人,你一定可以做到……”   幽幽的嗓音诡秘地响起,令适才还因其杀意而怔住的我遽然还魂。   是了,我不明白我的这位养母缘何突然提起了我那早已故去的生母,更不懂她所谓的“一定可以做到”究竟在指什么。   “朕……朕的母亲?你……你到底在说什么啊……”   因此,我情不自禁地开启了双唇,磕磕巴巴地问她所言何意。   “呵……你不知道吗?不知道先帝为何自你出生起就将你冷落吗?你就不觉得奇怪,为什么你分明生在帝王之家,却从小过着比奴才好不了多少的日子吗?”   接踵而至的反问,让我不由得面色一凝。   她所提及的这些问题,我并不是从未思考过——小的时候,只身一人受苦受难,我不是没有纳闷过,为什么同样身为父皇的孩子,身为这个国家的皇子或公主,哥哥姐姐们都吃得好、穿得好,而我,却仿佛是个捡来的孩子一样,别说是受宠了,有时就连基本的温饱都会成问题?   我曾经想当然地以为,是因为我太不聪明,太不讨喜,又没了母妃的照拂——这孤苦伶仃又木讷迟钝的一个小女娃,自然不会受人待见。   可现如今,现如今……莫非……这其中存在着什么我所不曾探得的隐情?   “本宫今天就告诉你,那是因为,先帝一直不相信你是他的骨肉……换言之,你那狐媚子母妃,身为后宫嫔妃,却与其他男子有染。”   话音未落,我已目瞪口呆。   我从未料想,自己遭遇冷待的原因,竟在于此。   一个帝王被戴了绿帽子——这于父皇而言是多么大的耻辱,可想而知。   然而,他却容我存活至今……   我不由得开始觉得,父皇的不杀之恩,是何等的慈悲。   几乎已经相信自己非皇家骨血的我,突然间脚下一软。   “这宫闱秘事,别人不知情,只道是皇上不喜欢你,故而见风使舵,对你不敬……但本宫心里头……可是清楚得很……”舒妃娘娘兀自说着,竟先一步伸手拽住了我摇摇欲坠的身子,“你知道吗?!本宫好悔啊!”孰料下一瞬,她却骤然神色一改,变得目眦欲裂起来,“本宫当初就不该一时心软收养了你!就该让你自生自灭!跟着你那水性杨花的母妃一道归西!!!”   恶狠狠的语调伴随着手中愈发凶狠的力道,一齐震得我潸然泪下。   诚然,接二连三的重创,业已将我本就不怎么明晰的脑海搅成了一潭浑水——我虽说不清这事与事之间究竟存着怎样千丝万缕的联系,却隐约可以感觉到,似乎这一切的一切,皆是因我而起。   如果没有我,也许三弟、琴遇、角太师……他们就都会活得好好的……我……我……   我曾经以为自己只是有些愚钝,可而今想来,或许我天生便是一个……会给至亲至爱带来不幸的人。   思及此,我忽觉不寒而栗。   “皇上……姬、云、梨……”而这个时候,舒妃娘娘已莫名其妙地恢复了一脸冷色,红着眼凝眸于我的瞳仁,“如今你存活于世的唯一意义,就是杀了姬子涯,替风行……报、仇!”   刻意咬重的尾音,使得我不禁猛打了一个激灵。   我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她写满仇恨的眉眼,鬼使神差地开了口:“我……我……要怎么做?”   此言一出,女子的脸色似是闪过一瞬的愣怔。   “今年年关之际,会有辅国的一位小王爷造访我天玑国……”她径自松开了攥着我的一只手,侧过身子冷冷地说着,“据闻,这位小王爷风流倜傥,偏爱年轻貌美的女子,曾为能与一名妓共度良宵而一掷千金……”她略微顿了顿,沉着脸扭头注目于我,“不过与此同时,此人又重权在握,若是能以你的姿色将其迷惑,再辅以丰厚的报酬,那他必然愿意为你动用权势,去取了那姬子涯的性命。”   我惴惴不安地听着,一双眼紧张地盯着她,动都不敢动一下。   “怎么?你不愿意?”很快,舒妃娘娘就对我的这一反应作出了如上解读,并登时眸光一寒。   “不!不是……”不知是被她的眼神吓着了还是怎么了,我即刻矢口否认,“我……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做……”   舒妃面无表情地瞅着我。   “到时候,自然就会了。”须臾,她突然冷言冷语地说了一句,再度侧身望向了别处,“只要你舍得你的身子,愿意破釜沉舟,便没有解决不了的问题。”   我闻言自是心头一紧,却也一时无言以对。   “现在,你只需告诉我,要不要杀了那个恶鬼,替风行……替所有枉死在他手下的冤魂……报仇雪恨?”   话音落下,四目相对。   透过那双近乎疯狂的眼眸,我似乎可以看到一个同样回不去的自己。   “我答应你……”   为三弟他们……报仇。 作者有话要说:皇叔皇叔,你家后院起火啦 ☆、孤注一掷   那之后,我终日神情恍惚地坐在姬子涯缔造的牢笼之中,惴惴不安地等待着时机的到来。   没几天,寝殿内外就张灯结彩的,准备迎接新一年的到来。我被十几名陌生的宫女打扮成一只漂亮、精致的娃娃,用以应付那一年一度的除夕宫宴。   看着宴席上群臣觥筹交错、谈笑风生的样子,望着不远处灯红酒绿、一派歌舞升平的景象,我却只觉一颗心早已凉了个彻底。   为什么他们可以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般……开开心心地过年?   三弟,琴遇……你们真的死得好冤……才多久的时日啊……这些人甚至都已经……完全不记得你们了。   我的目光不知不觉地落在了姬子涯那春风得意的面孔上,一股深深的恨意霎时油然而生。   曾几何时,我还从来没有想过,要去夺取什么人的性命——哪怕那一天舒妃娘娘将话讲得那般一清二楚,事后稍稍冷静下来的我,也仍在犹豫着留他一命。   然而,此时此刻,我却忽然发现,我竟会恨到真的想要让他偿命。   所以……所以……   两天后,我接到了辅国贵客业已到访的消息——奈何姬子涯却自作主张地替我接待了他,是以,我压根就没能见到舒妃口中这个能够助我一臂之力的男子。   所幸,同样获知此讯的舒妃娘娘及时派人前来跟我联络,表示她有法子替我约到这位神秘的小王爷。她还命人捎来了一些香料,说是行事当夜点上这东西,能够给我壮胆,并叫人嘱咐我莫要多作他想,只需做好一切应做的准备,履行我的承诺便是。   于是,大年初三的这天夜晚,我事先在香炉里点好了女子给我的香料,随后一个人默默地坐在铜镜前,望着镜中那张妖冶的面容出神。   金玉簪发,青黛勾眉,胭脂着颜,朱红抹唇,我身穿一件艳丽的大红纱衣,衬出了胸前成片裸(和谐)露的雪肌。   说实话,如此妖媚乃至可谓是“放荡”的自己,令我感到极其之不适——然而事到如今,我却不得不告诫自己:你已无路可退。   我鬼使神差地想起了苏卿远,心下倏尔泛出一阵苦涩。   先前,是他被迫放弃了我们的前路——现今,终于也轮到我,亲手背叛曾经那单纯而圣洁的爱恋。   原来这人世间,当真存在着万不得已却不能不为之事。   或许……这便是我的宿命罢。   我阖上眼皮深吸一口气的同时,寂静无声的屋子里倏尔生出了些许动静——因心中忐忑而变得敏感的我,随即便扭头循声望去。   “听说皇上要单独夜会本王……”耳闻一个悦耳动听的男声自外屋传来,我下意识地站起身来,却在目睹了来人的长相后,一下子怔在了那里。   与此同时,原本正大步流星而来的男子亦蓦地顿住了前进的脚步。   一时间,我二人皆望见了彼此眼中的震惊。   这……这个人……不是……不正是……   大脑倏地呈现出一片空白之际,来人上下端量着我的眸子恰好定在了我的脸上。   “皇上今日……可真是……非同凡响……”他若有所思地说着,像是已经努力寻思了合适的措辞。   是啊……“今日”……他之所以会特地强调“今日”二字,可不就是因为……我们曾在去年清明时节,有过一面之缘吗?!   慕容有心……慕容有心……   我遽然记起了来人的名讳——因为他这张妖孽般的美颜委实给我留下了颇为深刻的印象,令我得以很快就想起那日初见时的种种。   等……等一下……他就是那个辅国的小王爷?可他……他又曾经出现在姬子涯的府中,还二话不说就救了姬子涯的命……那他们……他们两个……   “数月未见,皇上可还安好?”正因内心萌生的一种猜测不寒而栗,对方若无其事的一句寒暄就冷不防将我从臆想中给拉回了现实里。   我看着男子眸中盈盈的笑意以及那饶有兴致打量着我的动作,整个人突然就回过神来。   舒妃娘娘没有必要骗我……不管这个人当时为何会现身摄政王府,不管他与姬子涯是敌是友抑或其他,如今他看我的眼神……应该就是舒妃娘娘说的那么回事……   自以为是地思忖至此,我那颗七上八下的心忽然安生了一些。   诚然,破釜沉舟,孤注一掷——这才是我眼下唯一该走的路。   四目相对间,我勉为其难地扯了扯嘴角,竭力让自个儿的笑容看起来不显僵硬只现妖媚。   “朕也没有想到……今日所见,会是昔日故人……”我用尽可能柔媚的语调说着话,同时一步一步款款上前,与来人越靠越近,“如此……你我可算是有缘?”   柔得全然不似平常的声线自我口中飘然而出,叫我自个儿都听得有些骨头酥麻——就是不知这眼前之人……   我一边装模作样地站定在距离慕容有心约莫一丈之处,仰着脑袋凝视着他漂亮的眉眼,似是在他那双含笑的眼眸中瞧见了昙花一现的错愕。   “呵呵……有缘——有缘。”扬唇面带桃花,男子不紧不慢地颔首肯定着,令我顿觉欣喜又紧张。   “那王爷……觉得朕如何……”我一边轻柔地开启了双唇,一边缓步上前,向他伸出了一只柔荑——可与此同时,我却察觉到有什么不对劲。   为什么……脑袋会有点儿犯晕……脚下突然变得轻飘飘的……身子也莫名其妙地发烫……   意识到身体有恙的我,下一刻就身不由己地栽进了慕容有心的怀抱里。   这……这便是舒妃娘娘所说的……向一个男子献身吗……但是……但是……我怎么感觉身体软绵绵的,好像不受自己的控制了?   神智蓦然生出几分恍惚,我不由自主地皱了皱眉,迷茫地抬起眼帘,看向了身前正以双手扶着我的男子。   “唉……这是谁给你的媚香……真是自寻死路……”   紧接着,我就听见他神似哀叹地感慨着,叫我瞬间一头雾水。   “我说皇上啊……你该不会是……打算勾引我吧?”   可还没等我出言询问,对方就抢先一步如是言说,使得我本已趋于模糊的意志骤然惊醒。   我自然并非惊讶于他突然改口的称谓——让我措手不及的,乃是被他直言揭穿的……我的目的。   “然后,让我帮着对付子涯?”   他……他都看穿了?!而且……而且……   耳听慕容有心十分顺溜地喊出了“子涯”这一称呼,我心下不由猛地一沉。   “唉……这都是谁教你的破招……你啊,根本就不合适。”就在我兀自瞠目结舌之际,那慕容有心却兀自摇头晃脑地喟叹着,“得,再呆下去,我也要受不了这满屋子的熏香了。”   语毕,他冷不防朝后仰了仰上身,面向他来时的方向喊了一声“子涯兄”。   听着他那不太正经甚至带着几分戏谑的呼喊,我彻头彻尾地怔住了。   这种熟悉得可以直呼其名乃至随意调笑的语气……   未等难以置信的我经由思考得出最终的结论,我已然以余光瞥见了另一个匆匆入内的身影。   是的,那个男人——姬子涯——正面色阴沉地自外屋行至我的面前,令我转眼间血流上涌。   “朋友妻,不可欺啊……”这时,我似乎听闻慕容有心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着,随后就轻巧地将我一推——推进了姬子涯的怀中,“喏,‘物归原主’了。”   被男子动作流畅地推到了姬子涯的胸前,我却分毫动弹不得,唯有僵着浑身上下,任由后来之人将我扶在身前。   我不敢抬头去看姬子涯的脸,更顾不上再多看慕容有心一眼——待我总算猛然惊醒之时,后者业已走得没影了。   “皇上今夜……打扮得可真是惊艳。”片刻后,耳边传来了姬子涯冰冷的嗓音,直叫我从头凉到了脚底,“是准备和谁春风一度吗?”   话音未落,他已然扶直了我发软的身躯,好整以暇地抽出一只手来,抬起了我的下巴,逼得我同他对视。   我微微颤抖着,凝视着他寒意丛生的眼眸,竟没有眼泪从眼眶里掉落下来。   “你杀了我吧……”   他倏尔美目一眯。   “既然你已看透了我想做的事……就不该再留我性命……”   男子手中的力道遽然加大,却未有令我感受到明显的疼痛。   “姬子涯,杀了我,那张龙椅,这座江山,就都是你的。”   从此,我便再也不用忍受失去至亲的伤痛,再也不用看着一条又一条无辜的生命,在我眼前陨落。   “动手吧……”   说着,我不徐不疾地闭上了双眼,试着视死如归。   可我全然未尝料想,下一刻迎接我的,不是极致的绝命之痛,而是猛一阵天旋地转。   “啊——”被冷不防拦腰抱起的我登时睁开了眼,刚情不自禁地失声惊叫完,背脊就因磕碰到床榻而感受到了一股钻心的疼。   不过,我并没那闲工夫去揉一揉我那被磕疼的后背——只缘视野重新恢复稳定之际,映入眼帘的已是姬子涯近在咫尺的脸庞。   “我,杀你?我,要皇位?要江山?”我不理解,为何本该将我一掌击毙的姬子涯,此刻会死死地压着我的身子,用一种近乎吃人的眼神注视着我,“姬云梨,你究竟有没有心?”   更叫我全然摸不着头脑的是,他会说出这样一句话——用一种类似痛心疾首的口吻。   他……他……这到底是怎么了? 作者有话要说:皇叔内心已吐血三升。 不过皇叔啊,这个真的不能都怪你家丫头啊…… ☆、一夜惊情   说实话,决意孤注一掷之前,我不是没有设想过失败的后果——轻则被姬子涯永远地幽禁,终生受到非人的折磨,重则当场毙命,且名节不保。   可是,我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会像此刻这般,被姬子涯面沉如水地压在龙榻之上——质问着一句叫人抓不着头绪的话。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是以,我一头雾水地注视着男子那近在咫尺的容颜,微微发着抖,启唇如实作答。   “是啊……你听不懂……因为在我面前,你从来就没有心……”姬子涯忽然自嘲地笑了笑,笑得我莫名头皮发麻。   不……确切而言,不是头皮发麻,是脑袋犯晕来着……而且,浑身都软绵绵的、热乎乎的,难受得很。   是以,体内渐渐如有火烧的我,下意识地往姬子涯的身上蹭了蹭——他的身子分明是暖的,可主动触碰的我却感觉他凉凉的,仿佛能够神奇地缓解我的不适感。   “唔……”于是,我一边身不由己地磨蹭着,一边还不受控制地嘤咛出声。   好奇怪……我这是……怎么了?   随即察觉到个中古怪,我双目迷离地凝视着姬子涯的脸,目睹他忽而神色一改。   “你点了什么?”他冷不防蹙眉问我。   “唔……什么什么?”业已有几分神志不清的我心不在焉地答着,一门心思所期望的,就只是能有什么东西来浇灭我身体里的那股子邪火。   姬子涯闻言面色不霁地爬起身来,他一骨碌下床,在屋子里四下寻觅起来——不一会儿,他就顺利发现了我先前亲手点上的香料。   “谁给你的?”他冷冰冰地回过身来发问,“舒妃?”   “……”听他一下子就猜中了答案,我唯有抿着唇不予置评。   “哼……都什么时候了,你居然还护着她。”然而,他却自顾自地认定了他的猜想,才方冷声说罢,他就拿起那只燃着香料的小香炉,抬脚往屋外走。   等到他两手空空地回到屋里时,我的身体已经越发不对劲了。   “唔……难受……”我浑身无力地躺在床上,情不自禁地用手扯开了自个儿的衣裳,好像如此一来,我便能舒坦一些。   只是,这么扯着、拽着,我本就极不端庄的衣着很快就成了“衣不蔽体”。   这时,一只大掌突然抓住了我不安分的小手——我拧着眉毛定睛看去,映入眼帘的,是姬子涯晦暗不明的容颜。   “别脱了。”他沉着脸对我这般说道,声音听起来似乎有点儿喑哑。   “唔……我热……”   “谁让你这么傻?那舒妃说什么,你都信。”   我忽然觉得有点儿委屈——不是因为被姬子涯说了句“傻”,而是因为眼下我这么不好受,身子热得都快要炸开了,他却不让我脱去这黏糊糊的衣衫。   唔……等等……我……我在想什么?我怎么会想着要在这个男子——这个被我视为仇敌的男子面前,宽衣解带?   遽然惊醒的我睁大了双眼,干瞪着姬子涯微微敛起的双眉,却在须臾过后就输给了身体的欲望。   “你放开我……嗯……我难受……好热……”说着,我使劲儿扭动了腰肢,企图挣脱他的束缚。   可惜,我这本该义愤填膺的嗓音,出口之后却成了实打实的莺声燕语——就好像我根本不是在斥责我的敌人,而是在同我喜欢的人撒娇。   所以,那个想必同样有此感觉的男子倏尔眸色一暗——他毫无预兆地翻身上榻,再一次用他精壮的身躯压住了我的身子。   令我闹不明白的是,肢体相触的这一刹那,我竟然会觉着体内的躁动得到了片刻的缓解——我不由自主地伸出了两条纤柔的胳膊,鬼使神差地揽住了他温热的上身。   我……我我,我在干什么?但是……但是……为什么又觉得好舒服?为什么抱着他的时候,我的内心会升腾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渴求?   “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这时,男子较之方才更为低哑的声音传至耳畔,却直叫我愈发迷惘地注视着他乌黑的眼眸。   我看着他,他也看着我,一时间,两人皆是一动不动。   直至他毫无预兆地欺身向下,将脸颊凑到了我的耳边。   “我的小梨儿……傻丫头……你也是该长长记性了……”   我迷迷糊糊地听他沉声说了这么一句,紧接着就感受到了来自脖颈的一阵湿热。   是的,他的玉唇冷不丁辗转至我的颈部,令接二连三的轻吻落于我早已升温的肌肤。   “你……你……你放开……嗯……”   倘若换做平时,我怕是早就吓得花容失色——继而挣扎抵抗了。然而今时此日,体内奇异的热度与酥麻感却叫我仅仅无力地推搡了他两下,紧接着便从抗拒的状态变回了拥抱的姿势。   不……不对头啊……我……我……   心中分明隐约知道事态已渐渐失控,可我还是忍不住在他的身下摩擦着双腿,像是在渴望着他的进一步撩拨。   而这个从未与我如此亲密的男子,并没有让失了理智的我失望——在我细嫩的脖颈留下点点红梅后,他又自然而然地转战我的面颊和嘴唇。   一种近乎窒息的感觉从唇瓣迅速蔓延至周身,我却顿觉通体舒畅。我浑浑噩噩地享受着那炙热的亲吻,甚至还无师自通地伸长了舌头,去汲取那沁人心脾的津液。   这一刻,我仿佛业已忘记了是谁在与我缠绵,只是越陷越深地追求着本能所渴求的快感。直至一只长着薄茧的手掌不知不觉间覆上了我的身子,然后令我的胸前蓦地感受到了与众不同的触感,险些就要彻底堕入欲望深渊的我才猛打了一个激灵——猝然还魂。   我虽然未经人事又不谙情(和谐)事,却也知晓再这样下去,我无疑便将失身于人。   是啊!我疯了吗?疯了吗?!这是姬子涯,是姬子涯啊!是我想要设法与人联手去除的敌人,同时也是与我血脉相连的皇叔啊!!!   脑中终于警铃大作,慌乱中忘记自己非皇家血脉的我猛地松开了一双越抱越紧的胳膊,试图用力抵住他的胸膛。   奈何本就全身乏力的我早已被他的亲吻与抚摸捣腾得七荤八素——我这两条柔柔弱弱的手臂,压根撼动不了他半分。   情急之下,我只得趁着理智尚在,慌不择路地就着在唇齿之间翻花样的那副口舌——狠狠地咬了一口。   突如其来的逆袭,自然是叫姬子涯措手不及——我只感到他倏地停住了所有的动作,愣是在那儿僵了有一会儿,随后才慢慢地离了我的唇。   我心有余悸地喘着气儿,看着他不徐不疾地支起了身子,而后与我四目相接。   可惜,我还没来得及定神看清他的表情,就见他霍然坐了起来,一言不发地下了我的龙床。   我这是……姑且安全了?   尚未思考出上述疑问的答案,身体里那股才安分了一小会儿的躁动就又卷土重来。   我怎么觉得,他一离开,我就难过得受不了?   又热又痒又麻的诡异感觉由内而外地侵袭着周身的各个部位,让我很快就按捺不住呻(和谐)吟出声。   我差点就想开口叫他别走了——所幸仅存的一丝清明还在竭力地提醒着我,叫我莫要做出让自己悔恨终身的蠢事儿来。   可是,我是真的被这糟糕的感觉给折磨得受不住了。   “唔……难受……嗯……热……嗯……唔……”是以,我只能噙着不知何时泛出的泪花,痛苦地躺在那里低吟着,却始终不愿开口向他求救。   而他——出人意料地——竟然就那样一声不吭地离开了。   注意到这件事后,我不知是该喜还是该忧。   诚然,他走了,就表示我不会在身体不受控制的情况下遭他侵(和谐)犯——但与此同时,我大约也失去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怎么办……怎么办……谁来救救我?琴遇……三弟……苏卿远……唔……呜……谁来救救我……我真的……真的好痛苦……   被独自一人留在了床榻之上,我终是禁不住潸然泪下。   可惜,再多的泪水也挽救不了我这出了状况的身子,没多久的工夫,热得忍无可忍的我就胡乱扯去了身上所有的遮羞物——连带着贴身的肚兜也无法幸免。   然而,已然不着寸缕的我却仍旧燥热难耐——体内的最深处,似乎还不由分说地生出一股空虚感,好像需要有什么东西来将其填满。   可是,我找不到这样的东西来帮助自己,只能一边像只小动物似的嘤嘤叫着,一边用身子磨蹭着冰凉的被褥,以期得到些许舒缓。   孰料缓解没能换来,却惹来了下(和谐)身的异样感——恍恍惚惚间,我依稀感觉到,平日里负责排泄的地方,似乎是渗出了越来越多湿答答、黏糊糊的液体,令我愈发的不舒服。   我这是……尿床了?   业已没有闲情逸致去感到羞耻的我,继续苦不堪言地在床上蹭来蹭去。   直到不知过了多久,我迷迷糊糊地瞧见了一个高大的人影。   姬……姬子涯?!   我蓦地睁圆了双眼,当场尖叫一声,作势就要背过身去,用被子遮住自个儿赤(和谐)裸的身躯。   “羞什么?现在知道羞了?”谁知他分明看见了我一丝(和谐)不(和谐)挂的胴(和谐)体,却分毫没有要回避的样子,反而还理直气壮地坐到了我的龙榻上,伸出一只手来拽住了我的一条胳臂。   他……他要做什么!?   正惊惶得大脑一片空白时,我业已被来人毫不避讳地揽进了他的怀里。   身体最私密的部位悉数暴露在他的视野中,我觉得我几乎就想立刻咬舌自尽了。   不料这个时候,他却径自别过头去,将我抓在手里却因惊恐而忘记给自己盖上的被褥扯了过去,随后手脚麻利地把它覆在了我的身上。   一连串的惊(和谐)变,令我一时间有些缓不过劲儿来——我全然不晓得他缘何突然如此。   是以,我愣愣地仰视着他双眉微锁的面容,却只听得他用略带嗔怪的语气说了两个字:“吃药。”    ☆、故人来见   没等我想明白什么药不药的,一颗圆溜溜的药丸就经由姬子涯的右手,被塞进了我的嘴里。   我本欲下意识地反抗,奈何他却如同早就预料到我不会乖乖就范一般,抢先一步轻拍了我的背脊,迫使我一口把它给吞了下去。   被迫服下了这来路不明的药物,我自是报以愠怒的目光——可他却不以为意,甚至还轻描淡写地威胁了我一句。   “不吃药,是要我来替你解毒吗?”   说着,他还特地把双唇凑到我的耳边,用那低沉醇厚的嗓音蛊惑着意志早已被削弱的我。   没错,“蛊惑”——对于此情此景下的我而言,无论是他那温热的鼻息还是浑厚的声音,都足以让我坠入欲望的深渊。   是以,我当场打了个激灵,随后即刻感觉到——他揽着我的双臂似是一下勒紧了。   “躺好……”我似乎听见他深吸了一口气,接着又突然松开了圈揽着我的手臂,扶着我缓缓地躺下了。   在此过程中,我仍是浑身发烫、呼吸浑浊——可不知怎么地,我却得以惊疑不定地注视着他的眼睛,且没再目睹其眸中的怒火抑或冷色。   我有点儿闹不明白了,却也只能攥紧了护在胸前的被褥,以免自个儿再春(和谐)光乍(和谐)泄。   “躺着,不要胡思乱想,过会儿就会变好的。”   姬子涯神色淡淡地说着,无奈中似是带着少许温柔,令我一时以为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出了毛病。   可是,看着他那张再无怒意的脸,我又觉得自己恍惚见到了最初那个温润如玉的他。   “你……你给我吃了什么?”于是,我身不由己地用我那变了调的娇柔嗓音,期期艾艾地问他。   “自然是助你恢复正常的解药。”他闻言双眉一挑,面不改色地答道。   我半信半疑地抿了抿唇,努力静下心来感受了一会儿,还真觉得体内的躁动像是安生了一点儿。   “别乱动。”可就在我随即动了动胳膊,意欲找回被我亲手脱去并胡乱丢在一边的衣裳时,他却立马开口阻止了我,“这天底下的媚(和谐)药,从未有过不经人事就可轻易解除的先例。你服下的药,不过是能助你慢慢缓过劲儿来的东西罢了。你若是不安分些,恐怕连这药都帮不了你。”   此言一出,我虽是听得一知半解,却也本能地认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是以,我再也不敢随意动弹了,这就绷紧了身子,紧张地盯着姬子涯。   四目相对间,他忽然倾了倾身,令我的一颗心旋即跟着怦怦直跳起来。   所幸下一刻,他就犹如看出了我的惶恐不安似的,蓦地顿住了欺身靠近的动作。   然后,他不紧不慢地伸出一手,轻轻替我捋了捋额前许是凌乱的发丝。   “躲什么?我若想要了你,你以为你能逃得掉?”见我不自觉地避了避,他还挑着眉毛道出一句叫人心悸的反问,“闭上眼睛,睡觉。”   我没敢照办,因为我仍是畏惧且提防于他。   “快睡。待你一觉醒来,一切就都过去了。”   他说着,看向窗外;我听着,却无法相信。   过去?如何过去?如何过得去?   于心底声声质问的我,微微动了动唇,但终究是未置一词。   不知过了多久,我感到身体的不适有了较为明显的缓和,人也渐渐地有了困意——最后,我便在不知不觉中睡了过去。   待我再度睁开双眼之际,床边业已空无一人。遽然清醒的我猛地坐起身来,这才意识到自个儿仍是一(和谐)丝(和谐)不挂的。   我慌忙用自身上滑落的被子裹住了身子,然后小心翼翼地从床幔里探出头去,打量起寂静无声的四周来。   没有人,一个人都没有。   我稍稍挪开被褥,低头瞧了瞧自个儿的上身,又定下心神感受了一番,发现昏睡前的种种异样感皆已不复存在——而我的身体,也并无任何与平日里有所不同的感觉。   我……没有稀里糊涂地失身于人吧……   重新从头到脚地确认了一遍,确信自己还是原来的自己,我这才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   可刚放松下来不久,我就遽然记起自个儿那彻底失败了的计划。   我果然……很没用。   只是……只是……那辅国的小王爷……那个慕容有心……   回忆起此人先前的一言一行,我算是明白了他与姬子涯的关系——想要让他助我从姬子涯的掌心逃离乃至取其性命,根本就是痴人说梦吧……   穿过绝望来到心死的地域,我忍不住自嘲地勾了勾唇角。   姬子涯……姬子涯……   现在别说是“天子”之类的虚名了,就算他不顾旁人眼中的人伦,企图要了我的身子,我怕是也无力反抗,只能任他为所欲为的。   但是……真奇怪……为什么他之前都……都那样了,却最终没有夺去我的清白之身?   回忆起意识混沌时那见不得人的一幕幕,我面红耳赤、深觉羞愤的同时,亦百思不得其解。   苦思冥想了半天却依旧无解之后,不知何去何从的我只得先替自个儿穿上了衣服。   可偏偏就是在穿衣的过程中,身子骨尚有点儿发软故而不太顺利的我,忽然就想起了那个侍奉了我十年有余的女子。   琴遇……琴遇……   我真的好没用……都没有办法为你报仇……   琴遇……我的琴遇……   想着想着就禁不住悲从中来,我一个人坐在床上,掩着脸面低声抽泣。   可惜,哭泣从来解决不了任何问题——自那一日后,我仍是被软禁在自己的寝宫里,甚至都难以探听到朝堂上的风云变幻。   诚然,我这个女皇帝年前年后多日“称病不朝”,这文武百官也没有一点儿动静——想来,是早已心知肚明了吧。   日渐变得与世隔绝的我,业已寻不到自己苟活于世的意义——也许从今往后,我都要像一具行尸走肉一般,在这座牢笼里等待着不知何时会降临的折磨。   如此……还不如……   心下渐渐生出某个念头,我多次盯着一把冷冰冰的剪子出神,却始终没能鼓足勇气动手。   我果然是个软弱无能的家伙。就连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觉悟……也没有。   是日,已值元宵前夜,皇宫内外的欢庆之气尚未散去,而我却犹如活在另一个世界一般,毫无生气地望着窗外的夜色发呆。   负责照顾我起居的宫女替我端来了热茶,我喝不下,她又替我披上了外衣,我也任由其慢慢地从我的肩头滑落——那小宫女没了法子,只得默默地寻了件大氅,将之搁在了我的肩膀上,而后牢牢地帮我系上了系带,这才一言不发地离去。   过了一会儿,我依稀感觉到身后有人靠近,以为又是刚才的那个宫人,故而仍旧一动不动地盯着墨蓝色的夜空。   “皇上……”   直至一个熟悉的男声响起——夹杂着少许沉痛的口吻——我才蓦地一愣,继而愣愣地回过头去。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许久未见的脸——苏卿远,正穿着太监的衣裳,双眉紧锁着站在我的跟前。   我一时间有些发懵——因为我完全没有想过,这个被关在牢笼中的我,居然还能再一次见到他。   是以,我不由自主地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站起身来。看着他倏尔一脸痛色地上前两步,我的眼中登时生出了难以抑制的泪意。   此情此景下,我再也顾不得他是否已为人夫,这就含着热泪扑进了他的怀里。   下一刻,心中凄苦难耐的我便抱着他失声哭了起来。   “皇上……你受苦了……”男子痛心疾首地说着,似是也顾不了太多,将我紧紧地拥入怀中。   “苏卿远……呜……琴遇和三弟都不在了……他们都不在了……呜……呜呜……”   “我还在……皇上……我还在……”   闻言既是感动又是难过的我自是哭得更凶了。   过了好一会儿,我才松开了他的上身,泪眼婆娑地抬头注目于他。   “你是怎么……混进来的?嗝……被姬子涯发现了……怎么办?”我抽抽噎噎地问着,却见他心疼地替我抹去了面颊上的泪水。   “不会那么容易被他发现的,皇上放心。”他似乎是想给予我一个宽慰人心的微笑,奈何最终却笑得很是僵硬。   我继续有一抽没一抽地注视着他的眉眼,不晓得该说些什么。   他亦微抿着唇与我对视,有一会儿才貌似艰难地开启了双唇。   “皇上……我救你出去。”   话音落下,我完美地愣住,随后一下子血流上涌。   “不!不行!你办不到的!姬子涯太厉害了!要是失败了,他会连你一起杀掉的!”猝然还魂的我立马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以表达我的强烈反对。   “我会想办法的!如今朝中局势变幻莫测,谁都说不准明天会发生什么……你不能留在这里,你不适合留在这里。”他毅然决然地说着,神情恳切地凝眸于我,“我会带你离开,带你离开这座危险的牢笼……”   语毕,他业已情不自禁地看了看我二人身处的这只巨笼——而我,却心跳加速地注目于他。   “苏卿远……你是喜欢我的,对不对?”   此言一出,他倏地一怔,随即眸光一转,使之落回到我的眼中。   他张了张嘴,没有作答,可我却觉得,自己已经从他的眼神中读出了答案。   够了……这就够了。   至少,我也被你喜欢着。   至少,我曾经的“以为”,并不是我一厢情愿的错觉。   至少,我还可以许你一世安康,与人白头偕老,儿孙满堂。   所以……   “不要救我……不要救朕……”我目视他蓦然一改的眸色,却在四目相对间,对他展露了发自肺腑的笑容,“苏卿远,这是皇命。” 作者有话要说:没能提早到家【残念】 不过好歹是比平常早更新了一会儿,聊以安慰:) ☆、个中因缘   我觉得,这貌似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以此等心照不宣之姿,说出这般大义凛然之言。   而苏卿远,似乎也是头一回面对我如此具有深度的言行。   所以,聪敏如他,尽管定是在第一时间听懂了我的言下之意,却仍是不可避免地愣在了那里。   “皇上!”直至片刻后,他忽然如梦初醒般,双眉紧锁着欲开口一言。   “你是个聪明人。”可未等他说出第三个字,我就难得出言打断了他的话,“聪明人就应该知道,什么样的做法,才是最明智的。”   “皇上!”   “你不要忘记了!你的家中,还有每天都在等你回去的妻。”   此言一出,苏卿远愣是被我堵得哑口无言。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艰难地开启了双唇,低眉沉声道:“那夜夺她清白……非我所愿……”   意外听得他主动提及此事,我先是愣了愣,接着就面露苦笑。   “我知道。”   他惊愕地抬眼来望,那眼神,分明就是在询问我是如何获悉这个秘密的——然片刻对视后,他却渐渐收起了这诧异的神情,转而变得怅然若失。   我想,此刻他的心里,大抵是相当之不好受的——毕竟,不论是对男子还是女子而言,勉强同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共度一生,都是不会太幸福的。   可是,可是啊……即便无法每日展露笑颜,但至少……至少能让你平平安安地活着。   思及此,我忽然就下定了决心。   “苏卿远,其实你大可不必如此。”我毫无预兆地侧过身子,下意识地抬高了下巴,“我不聪明,也不能干,胆子小,没主见……我一点也不好……”不慌不忙地揭着自个儿的短,我还鬼使神差地记起了一件叫人难以启齿的事,“更重要的是……我根本……根本就不是父皇的亲生骨肉……我不过是个冒牌货,你完全没有必要……”   “是谁说皇上不是先帝的骨肉?!”但让我始料未及的是,我话还没说完,苏卿远就冷不丁急急反问,当即把我吓了一跳。   我不由自主地转了回去,目睹了其难得略显激动的神情。   我不明白他为何会显得一反常态,故而睁大了眼瞅着他。   这时,他刚好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有些不自然地眨了眨眼——挪开了视线。   沉默了有一会儿,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又徐徐将之吐出,最后重新注目于我的瞳仁。   “皇上,不要听信外人的传言,你的的确确继承了先帝的血脉,如假包换。”   听着他笃定的话语,看着他严肃的神态,我不免有点儿发愣。   为什么……他能如此肯定?就好像……他本就有所耳闻一样?   诚然,我非父皇所出的秘辛,定然是极少数人才知晓的机密——舒妃娘娘当时也是这么跟我说的——可是为什么,苏卿远一个同皇室毫无干系的人,会……   未等脑袋里形成完整的想法,我就听得男子轻声道:“皇上想来是听说了……皇上的母妃与其他男子存有瓜葛的说法吧?”   他果然知道什么?!   错愕之余,我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   “皇上的母妃,确实与那男子自小相识……但是,她与他二人清清白白,并无任何苟且之事。”   换做是谁突然听闻上述说辞,都不可能马上信以为真,只会先一步生出对方缘何知晓得这般清楚的疑问——我,自然也不例外。   只是,我万万没有想到,对苏卿远如是发问之后,我所得来的,会是一个叫自己瞬间瞠目结舌的回答。   “因为……那个男子……就是我的父亲。”   短短十多个字,苏卿远却花了足足三倍的时间去诉说——这足以证明,这句话听起来是有多天方夜谭。   “你……你说什么?!”是以,委实觉得这种事荒唐至极的我,忍不住磕磕巴巴地问道。   “很可悲吧?一对两小无猜、青梅竹马的恋人,到头来却各自娶妻嫁人……还互相怨恨了一辈子……”与我的震惊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苏卿远惆怅而落寞的表情。   “你……你是在说……我的母妃……和你的爹爹?”我还是无法接受这不期而至的讯息,一句话仍是说得磕磕绊绊。   “是。”然而,苏卿远却毫不迟疑地冲我颔首,顿时叫我心生战栗,“皇上的母妃同我的父亲,自幼相识,亲密无间,他们本该是一对天造地设的璧人,孰料那年,先帝看中了皇上母妃的姿容,将她诏入宫中,封为嫔妃……父亲以为,相恋多年的女子贪慕荣华富贵因而不愿反抗,说了许多伤人的话……不久,他就娶了母亲,却未与她育有子嗣,只在我六岁的时候收养了我……”言说至此,他忽而顿了顿,面露少许怪异之色,“然后,他一直竭力地教导我,令我考取功名,谋得官职,平步青云,最终在朝堂之上占得一席之地……”苏卿远再次顿住,敛着眉毛注视着我的眼睛,“为的……便是找到昔日至爱的女儿,让他的养子……替他发泄他一生的怨怼。”   无人知晓的往事,经由苏卿远的双唇缓缓吐露,听得我彻底目瞪口呆。   是的,我做梦也没有想过,他与我之间,竟然还会暗存这样一段因缘。   只是……   “你爹恨我的母妃,所以要你……来报复我?”总觉得自己没有理解错的话,母妃的那位故人就是抱着这样的目的促使他的养子步入官场——但是如此一来,我和苏卿远,岂非就变成了此等势不两立的关系?   “呵……父亲在世时常说,情债必由情来偿……”苏卿远苦笑一声,目光莫名变得有几分涣散,“是以……我才会主动接近你……”   失神的眸光旋即又重新汇集到我的眼中,令我不知该作何反应。   “皇上,明白了么……真正卑鄙的那个人,是我苏卿远才对。”   直至他冷不防微扬着唇角这般说道,才叫我不自觉地张了张嘴。   然而,此情此景下,我又不晓得应当说些什么,毕竟他所说的这一切,于我而言都太过突然了。   但如果他说的都是真的……那么……   一股不寒而栗的感觉随着一个巨大疑问的萌生席卷周身,我僵着脸注目于他,霎时陷入了天人交战。   他……   “你……”   可曾……   “当真……只是为了完成父命,才对我那么好的吗?”   真心喜欢过我?   先前还自说自话下了结论的问题,居然一转眼就被推翻了——我的心里,顷刻间五味杂陈。   而这种害怕知道却又想要知道的矛盾心情,自然是毫无悬念地写在了我的脸上。   我看见苏卿远定定地注视着我,仿佛过了许久,他才牵动了嘴角,发出了声音。   “我不会再为父亲的遗愿而活了。”他慢慢地伸出一只手来,终是迟疑着抚上了我的脸颊,“无论皇上是否怨我,是否信我,这一次我都会尽力一试,保护皇上。”   郑重其事的话语和无比认真的眼神,令我心中动容不已。   我虽然不是很清楚当年我的母亲与他的养父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也不能肯定他对我究竟是抱有怎样的情感,但我所能够确信的是,他现在是真的想要豁出一切来帮我。   可是,苏卿远,你越是如此,我就越是不能拖你下水啊……   凝视着他满是苦涩笑意的眼眸,我不徐不疾地抬起一条胳膊,将自己的掌心覆在了他的手背上。   “不需要了。”我笑着,拿下了他轻抚我脸庞的那只手,“我说过的话……不会改变。”看着他的脸色一点一点地凝固,我知道,他已明白了我的言下之意,“不许插手,这是皇命。”   “皇上!”   “好了!”男子显然不愿就此放弃,因而当即脱口而出,却即刻被我斩钉截铁地打断,“你来看我,我已心满意足,而且……而且你还告诉我,说我确实是父皇的骨肉,我很高兴。”   实际上,在舒妃娘娘说我非天家血脉之后,我就恍惚记起了父皇临终前憋足了劲儿的那句“朕还是不能信”——当时,我全然不知他到底在说些什么,后来联系舒妃所言以及父皇这十几年来都对我漠不关心的事实,我才顿悟了,此言所指何事。   说实话,我并未因此而深觉沮丧——只是心里或多或少……还是有些失落。   不过现如今,苏卿远所述的真相,业已将我心底的阴云悉数驱散。   即便不受宠爱、不受重视,我也终究是姬家的孩子,是三弟的皇姐,是大姐的皇妹。   纵使将来的某一天,天玑国的皇权皆是落入那姬子涯的手中,他也不可能以“女帝非皇家血脉”为由,名正言顺地把我赶下皇位。   虽说结果在本质上并无二致,可我这心里头,终归是要舒坦一些。   “你快走吧。”因此,长痛不如短痛,为防夜长梦多、节外生枝,我这就对苏卿远下达了逐客令,“以后别再来了。”   “皇上!皇上你听我说!”他急了,饶是我特意伸手去推他,他也还是不愿挪动半步。   可偏偏就在两人将要僵持不下的这一刻,屋外忽然传来了些许动静,令我登时心头一紧。   “快!快走啊!被人发现了就糟了!”顾不上感慨一句“天助我也”,我抬眼望了望窗户的位置,慌忙加大了推搡他的力道。   “皇上……”   “走啊!”   苏卿远忽然变得有些手足无措——想必他也同样清楚,万一被人发觉他潜入了我的寝宫与我见面,那不管他是出于何种目的,他的这一做法都能害他百口莫辩——毕竟,眼下是姬子涯当道,他苏卿远擅闯皇帝寝殿,于黑于白皆是自掘坟墓。   是以,眼瞅着什么人就要入内,他不得不在我前所未有的强硬态度下,先行自窗口离开了。 作者有话要说:入V第一更 ☆、不速之客   后来,苏卿远顺利在一名宫女看到他之前离开了,这让我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不过自他现身的这一日起,我本已趋于一潭死水的心湖却不免泛起了涟漪——并不是我想着要与他再续前缘,只是我似乎可以确信,多月前业已被我埋葬在心底的爱恋,终究还是未曾付诸东流。   现如今,我已经不再去想别的,只希望他能够好好的——和那梁家小姐一起。   一晃眼又十几天过去了,眼看着又一年早春将尽,我却全然不晓得我这被幽禁的日子还要过多久。   诚然,有关三弟人马的后续消息,我一无所知——我联系不上舒妃娘娘,连年初三那晚态度奇怪的姬子涯也整整大半个月未尝出现,以至于我都摸不清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就打算这么关我一辈子?可是这样做的话,他要如何同文武百官交代?   又或者……他其实根本就不用交代,也照样可以理直气壮地坐拥江山?   心中思绪翻涌却又求门无路,我只得在日复一日的煎熬中,看着日月交替、斗转星移。   直至二月初的这一天,我一如往常地坐在窗前发呆,却再一次迎来了一位意料之外的客人。   确切而言,比起先前的舒妃以及苏卿远,这位“客人”的突然造访是叫人相当之匪夷所思的。   是以,当一向与我鲜有往来的二姐——姬云书面无表情地出现在我眼前时,我整个人都愣愣地回不过神来。   更叫我瞠目结舌的是,来人居然只面沉如水地盯着我瞧了片刻,就径自转过身去,说了句“跟我来”。   对于这突如其来的话语,我自是完全摸不着头脑。是以,我磕磕巴巴地发问,问她怎么会来这里,又要带我去哪里。   我话音落下,对方却只不慌不忙地驻足回首,面色不霁地反问:“你不想离开这里吗?”   我愣住。   是的,我是很想离开这个地方——做梦都想——可是,我全然未曾想过,会由素来与我不亲的二姐带我逃离啊?   再说……   我刚想开口问点儿什么,余光就无意间瞥见了二姐衣裙上的一抹暗红。   我一下子睁大了眼。   “二……二姐……”我瞪视着那浅紫色裙摆上的异色,结结巴巴地出了声,“你……你来癸水了?”   二姐没有接话——待我惊愕地抬眼去望之际,赫然入眼的,已然是她显得有些阴冷的目光。   刹那间心惊肉跳的我,自然是被吓得缩了缩脖子。   我……难得跟二姐见一面说上话……怎么就这么口无遮拦呢……   后悔自己虽是好意关心却好心做了蠢事儿,我忙不迭抿紧了双唇,怯生生地眨了眨眼睛。   “对……对不起……我说错话了……”   不晓得是不是极少能同二姐交谈的缘故,这偶尔一回有了机会,我却仿佛还停留在小时候与她对话的情景中——下意识地,就用了“我”而非“朕”,下意识地,就小心翼翼、战战兢兢。   所幸,她似乎仍是当年那个不苟言笑、冷淡疏离的女子——只见她仅沉着脸斜睨了我一眼,就一语不发地转过头去,重新朝着来时路迈开了步子。   此等干脆利落的做法,无疑是容不得我多作纠结——我只得抬脚跟了上去,可心里却仍是不受控制地忐忑起来。   我一边三步并作两步地追上二姐,一边问她这样做不是不太冒险了——毕竟,甭管她是偷偷摸摸潜进来的,还是光明正大地走进来的,她就这样领着我出去,必然是会被发现继而引起轩然大波的。   虽然我对她当真是没什么特别的感情,但我也不希望她为了救我而遭遇不幸。   只不过……二姐怎么会忽然想到要来帮我呢?莫非……这就是人们所说的……“血浓于水”?   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的我,很快就亲眼目睹了叫人惊呆的画面。   屋外,横七竖八地倒着十几名宫女和太监,他们有的衣衫染血,有的面带狰狞,却都有着一个共同的特征。   他们……死了?   瞬间如遭雷劈的我脑中倏尔一片空白,待我猛然惊醒之时,一双眼业已不由自主地看向了身前步履如常的二姐。   “二姐!这些人……”   她不回话,只是径直往前走——我甚至觉得,她的脚步似乎更快了些,仿佛正急急忙忙地要赶着去做什么事。   不对劲……真的……很不对劲……   心下遽然生出一股惊惶——随着我二人一步一步地朝向寝宫大门走去,稍后惊现的画面,更是证实了我内心隐隐的猜测。   一路上,不敢说“尸横遍野”,却也真真切切地出现了越来越多的尸首——有宫女的,太监的,还有侍卫的……   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猛然记起了二姐衣裙上的那抹血色,顿觉不寒而栗的我终是鼓足勇气,停止了前进,然后盯着二姐的背影,大声地喊了出来:“二姐!这里……这里怎么会有这么多的尸体!?”   略带颤抖的话音传至女子的耳畔,令她终于停驻步伐,不紧不慢地侧过脑袋。   我目视她转身面若冰霜地向我走来,最后站定在我的身前,启唇冷冷地说出了一句足以叫我目瞪口呆的话:“是我杀的。”   我彻头彻尾地怔住。   怎……怎么可能?!   在我的印象中,二姐虽然英气逼人,却也从来不会武功啊?!她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杀得了那些侍卫?!不……最关键的是,她为什么要杀死这些人!?难不成是为了救我!?不……不……有哪里很不对头……不对头!   正惊惶得花容失色之际,我看见女子倏尔眸光一转,似是将注意力集中到了她的身后。   我瞪着眼珠子,顺着她侧首斜视的方向望去,映入眼帘的,是一群自宫殿大门外鱼贯而入的士兵,以及……   姬子涯!?   时隔一月,我总算得以再一次与他面对面——只是,谁来告诉我,这究竟是什么情况?!   隐约感觉到眼下的状况并非二姐想救走我却遭姬子涯拦截这般简单,我惴惴不安地往后退了两步,却见二姐突然一个闪身,绕到了我的背后。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她这是意欲何为,一把冰凉的匕首就猝不及防地架在了我的脖子上。   我傻眼了。   “二……二姐……”   “闭嘴。”   她口气不善地吐出这两个字,直叫我心头一紧。   “姬云书,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这时,业已站定在人群最前方的姬子涯忽然冷声开了口,令我情不自禁地注目而去。   清晰的视野中,他的脸色很不好看——像极了那暴风雨快要到来时的天色。     是的,尽管他姬子涯与二姐同为皇室中人,又贵为摄政王——早已一手遮天——但他平时里同其他皇亲国戚说话时,那都是客客气气的,哪儿有像今天这样,一开口就直呼其名的?   果然!果然二姐她……   但是不对啊!二姐莫非不晓得我与姬子涯是敌对的关系吗?她……她现在这样,就好像是打算劫持我去威胁姬子涯一般……这……这算什么?   绞尽脑汁都想不出这个中缘由的我,忍不住微微动了动脖子,意图扭头去跟二姐说话。   “皇上最好不要乱动。”岂料我还没张嘴出声,二姐就先一步看出了我的意图,“这匕首可是不长眼的。”   阴冷的嗓音幽幽入耳,我的小心肝也不由得跟着抖一抖。   “二……二姐……你到底在干什么啊……”不过,实在是想不明白她缘何如此的我,还是苦着脸将心中疑问化作了语言,期望她能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   “干什么?自然是挟天子以令天下。”可惜她这就直言不讳地作答,终于叫我内心仅存的一丝侥幸心理彻底破灭。   “可是……”依旧想不通事情怎么就莫名其妙演变至此,我当即试图出言追问。   “姬子涯,现在本宫给你两条路选。”奈何我尚未来得及说出第三个字,将刀锋架于我脖颈的二姐就自顾自地同我那皇叔说起话来,“一条,是眼睁睁地看着我一刀封喉,在你眼皮底下杀了这个傻瓜。另一条,是你在本宫面前挥刀自宫,然后一刀一刀割下你身上的肉,本宫就放了你的蠢丫头。”   叫人咋舌的话语一出,我都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噩梦了。   她……她在说什么?为什么……为什么突然就要杀了我?我……我明明同她素无往来,又无冤无仇……不,更奇怪的是……她……二姐她……她真要拿我来要挟姬子涯?   诚然,我虽不太理解“挥刀自宫”是何含义,但是那句“一刀一刀割下你身上的肉”,我可是听得明明白白。   一个人若是把自个儿身上的肉给一块一块地割下来,那不得没命了?就算侥幸活了下来,那也是重伤难愈吧?!姬子涯……姬子涯他,怎么可能会为了不让二姐杀掉我,就去做这种损己利人的事?   几乎快要觉得二姐这是疯了的表现,我难以置信地斜着眼睛,可惜却死活看不见她的脸——是以,我只好眸光一转,将惊疑不定的目光投向了不远处的姬子涯。   弹指间,纵使是我这个对武学一窍不通的弱女子,仿佛也能感受到自他周身散逸的寒气。   唔……他一定是……被二姐这番大不敬的话给气到了。   我这样想着,却不料竟瞧见他遽然向着身侧伸出一手。   “主子!”同样看清了姬子涯的这一动作,他身边的随从冷不防语气焦急地喊出了口,同时双眉紧锁着注目于他。   “拿来。”然而,姬子涯却看都不看他一眼,径自寒声强调着他的命令。   他……他要那随从拿什么来? 作者有话要说:入V第二更 附赠前几天被遗忘的第53章小剧场: 当摄政王大人面不改色心不跳地从女帝寝宫走出之后…… 眼尖且嘴快的士兵甲:摄政王的嘴怎么了? 疑惑而纯洁的士兵乙:跌了一跤? 迟钝又天真的士兵丙:撞到墙了? 机智但想歪的士兵丁:一群笨蛋……你们不知道吗?摄政王年近三十,府中却无妻无妾,想来是……咳咳,懂了吗? 那边厢,摄政王大人猛打了个喷嚏,瞬间牵扯了那小小的伤口:嘶……他的小梨儿下口还真重。 ☆、以命要挟   呆呆地注视着面沉如水的男子,我看着那满面急色的随从犹豫再三,最终还是一脸痛色地将手中的宝剑交到了姬子涯的手里。   我愣住了——纹丝不动地盯着那把闪着寒光的银剑,我简直不敢相信自个儿的眼睛。   不……不会的……一定是我想多了……他不可能那样做的……   “本王若是死了,你以为凭借你今日的一言一行,还能登上天玑国的皇位?”   果不其然,下一刻,我就听手持利剑的男子不紧不慢地开启了双唇——短短一语所指向的,无疑是我的二姐姬云书。   只是……二姐她……她竟然想当皇上!?   惊人的消息,顿时只叫我生出了满心的不可思议。在我的记忆里,二姐一直都是冷艳高贵的,很少流露出对什么人或是什么物的渴望——更别提是那张高高在上的龙椅了。   等一下……高高在上……高高在上……这个词给我的感觉,倒是同二姐有几分相似——可是,她也从来不像是要当皇帝的样子啊?   “呵……皇位?”就在我依旧无法相信故而心潮翻涌的时候,耳畔忽而传来了女子的一声冷笑,“皇位于本宫而言,已经不重要了。如今,本宫只想看到你痛不欲生的样子,只想叫你……死、无、全、尸!”   语气狠戾的寥寥数语尽入耳中,直叫人不寒而栗。   我不清楚素来不参与朝政且常年身居宫外的二姐是何时同姬子涯结下如此之深的冤仇,只晓得这个女子当真是恨及了我们的这位皇叔。   我忽然在想,如果我能有她一半的心狠,大概也不至于会沦落到被姬子涯玩弄于股掌之中的地步——只不过,若真要我想她一样恨不能饮其血、食其肉,那我恐怕还是做不到的。   “二公主倘若当初未尝生出非分之想,又岂会走到今天这不可挽回的局面?”正可有可无地思忖着,我听见姬子涯又说出了一句叫我一头雾水的话来。   “呵……非分之想?连一个又蠢又笨的野孩子都能登基称帝,本宫堂堂天玑国的金枝玉叶,又为何不可求、不可得?”二姐依旧牢牢地把持着我的身子,一番反问算是助我这个旁听者摸出了些许头绪,“倒是三皇叔你,让一个非我姬家的女人登上皇位,扰我皇室血脉,居心何在?!”   “二公主莫要胡言,皇上是先帝的亲生骨肉,如假包换。”   “亲生骨肉?呵呵,如此一来,皇叔岂非不顾人伦,爱上了自己的亲侄女?”   话音落下,面色晦暗的姬子涯没有接话,将他二人的对话听了个一清二楚的我则完全怔在了那里。   她……她她她……二姐她……她刚才说了什么?   我不由自主地瞪大了眼,却只能难以置信地盯着姬子涯瞧。   他……姬子涯……那个可怕又可恨的……我的皇叔……喜欢我?   这……这也太天方夜谭了吧!   瞬间如遭雷劈的我再也按捺不住了,随即就趁着现场一片死寂的空当,结结巴巴地开了口:“二……二姐……你……你是不是弄错什么了?”   “呵……”岂料下一瞬我所得来的,却是女子罕见的一声嗤笑,“皇叔你看,你都把你的‘侄女’,把本宫的‘小妹妹’,吓成什么样了?”   不……不对……这……这不对啊!苏卿远明明告诉我,说我是父皇的女儿没错,怎么……怎么今天二姐突然又说这样的话?!我……我究竟是谁的孩子?我……   头脑业已被搅和成了一潭浑水,我的呼吸都不受控制地急促起来。   “好了,言归正传,”就在这时,二姐冷不防话锋一转,连带着说话的口气,也变回了先前那冰冷的调子,“皇叔若是还不动手,那动手的……可就是本宫了。”   话音刚落,脖颈间传来的凉意便叫我不得不一下子从愣怔的状态中抽离出身。   天哪……我都差点忘了,自己眼下还命悬一线呢!   不由得被脖子上的那把匕首逼得朝后仰了仰,我旋即目睹了姬子涯微微生变的脸色。   谁知,才一晃眼的工夫,我就再也没有多余的心思去留意他的表情了——只缘电光石火间,二姐毫不客气地用刀锋割开了我的皮肉,疼得我当场失声叫出了声。   我能够感觉到,有鲜血正从伤口处涌出,随后自上而下地流淌在我的脖颈。   二姐她……她是认真的……她真的……真的会杀了我……   面对死亡的威胁,我终究是无法做到安之若素,故而整个人都禁不住微微发起抖来。   “姬云书!!!”与此同时,我听闻姬子涯的厉声呵斥,而后下意识地凝眸于他的脸庞。   我看不懂那是一种怎样的神情——像是愤怒,像是心疼,像是紧张,又像是憎恨。   他真的那么怕二姐取我性命吗?总不见得……真如二姐所言……   “怎么?皇叔你怕了?果然,一个野种的命,压根比不上自己的命吧?”一颗怦怦直跳之际,我又听见二姐似笑非笑的问话。   “你最好遵守你的承诺。”而姬子涯则死死地瞪着若无其事的二姐,视线似乎是在我与她之间打了个来回。   紧接着,上一刻还在与疼痛作斗争的我就蓦地双目圆睁。   我清楚地看见,那个沉着脸的男子不徐不疾地撩起了左手的衣袖,露出了他那结实的臂膀——随后,他用右手举起那把被他握在掌心的宝剑,瞄准了他的左臂,就那样直愣愣割了下去。   手起剑落,鲜血淋漓。   我看着一块血淋淋的人肉径直掉落在地,整个人都惊呆了。   “主子!!!”   “摄政王!!!”   附近的人都禁不住惊呼出声,可是众人瞩目的焦点——那亲自动手切□上皮肉的男子,却咬紧了牙关、涨红了脸,愣是没让自己发出一点声响。   不……不……他……他这是在做什么?他这是在做什么啊!?   为了我……为了我!?这不是真的……姬子涯,你疯了吗!?   正震惊到说不出话来,我竟眼看着男子又是一剑落下。   殷红的血液很快自相接的两处伤口缓缓流下,那条暴露在空气中的皮开肉绽的胳膊,居然将我的心蹂躏到快要动弹不得。   我情不自禁地张开了嘴唇,却浑身战栗地僵在女子的桎梏之下,半晌发不出丁点儿声音来。   他……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做?他分明杀死了琴遇,害死了三弟……他……他的手上,沾着无数的鲜血……他是那样一个心狠手辣的恶人……但是,为什么……究竟为什么……   为什么他可以连眼皮都不眨一下,就用剑生生割向了自己的血肉之躯?   我……因为我?就因为……就因为他不想看到我在他面前命丧黄泉吗?   “呵呵……啊哈哈哈哈……”在我忍不住周身发颤的同时,二姐业已遽然笑得张狂,“皇叔可真是用情至深,本宫佩服。”说着夸奖人的话,可女子戏谑阴冷的语调却只叫人心惊肉跳,“皇叔莫要忘了……那最关键的一刀。”   “……”姬子涯闻言不置一词,只是冷冷地注视着二姐。   “怎么?皇叔如今都年近而立了,还会觉得不好意思吗?”位于我身后的女子见状,好像是越发得意了,连带着原先紧贴着我的利器,也随之不自觉地松开了一些,“皇叔大可不必如此,你看,这四周几乎都是男子,至于本宫和这傻丫头……呵,反正皇叔很快就会断气的,这眼睛一闭,哪里还顾得了自己是丑是美?是男……还是不男不女?”   听得我不明就里却依旧悸动不安的一席话,仿佛将现场的气氛推向了剑拔弩张的至高点——只见姬子涯面色铁青地盯着站在我背后的二姐,也不知是被她气的,还是伤口流多了血所致。   诚然,两相对峙间,男子那经由本人之手所割出的伤口,一直都在淌血——那触目惊心的画面所带给我的战栗,决计不亚于女子架在我脖子上的那把凶器。   姬子涯……你在做什么啊……难道你不希望我死吗?我死了,皇位不就是你的,江山不就是你的?为什么……为什么你要做这些?!   我看不懂……看不懂啊!   “二公主……放下屠刀,回头是岸……莫要再执迷不悟。”胆战心惊之际,我又听姬子涯略显吃力地开了口,想来是意图试着再劝一劝二姐。   “回头是岸?自你两年前将本宫的驸马派去南疆镇压那姬风行的叛军……本宫就回不了头了。”可惜二姐当即就表明了她的态度——只不过她所说的这番话,却令我有些听不明白。   二姐她放不放手,同当年三弟被诬陷犯上作乱之事……有何干系?   心里不免犯起嘀咕的时候,我忽然听见二姐“啊——”的一下叫出了声。   电光石火间,我还没弄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就在感觉到束缚明显松懈的情况下,惊睹了姬子涯急急向我二人逼近的景象。   下一刻,我就恍惚瞧见迅速置身眼前的男子蓦地击出一掌,似是将将二姐打飞了出去——再然后,我的身子就被一股强大的外力给揽到了一个温热的怀抱里。   待惊魂未定的我总算得以稳住身子继而定睛凝眸望去时,映入眼帘的,已经是二姐背部中箭、倒在地上的画面。   我不由自主地环顾四周,下意识地寻找起那个救了我一命的弓箭手来,却不料片刻后,会意外目睹一张叫我目瞪口呆的面孔。   我……我在做梦吗?! 作者有话要说:入V第三更(伪) 临睡前会替换成真·更新,请允许我这个新手跟那些老手周旋片刻=v= 提前买了不吃亏哦,真·更新字数只会多不会少:) ☆、真相大白   是的,赫然入眼的,是一名张弓拉弦的男子——虽然离得较远,可我却依稀看到,那张轮廓分明的脸,竟然是……   但是,他不是已经……   一颗心几乎快要跳出嗓子眼的时候,我看着先前于背后放了暗箭的男子收起了弓箭,一个飞身落地,一路快跑着向我们这儿靠了过来。   他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也越是叫我因看清了他的容颜而停滞了呼吸。   尽管业已分离了几百个日夜,再见之时,我却仍能从来人的相貌认出他来。   三……三弟……   就在我不由自主地张开了嘴,艰难地想要吐出那个许久不曾呼唤的称谓时,将我揽在怀里的姬子涯却冷不防用单手将我稍稍推离了他的胸膛,也令我下意识地注目而去。   视野中,他正冷汗涔涔地盯着我的脖子,像是在查看我的伤口——未等我愣愣地缓过劲儿来,就先听得他高声唤人去请太医了。   我这才猛地回过神来。   他……他的伤?!   我蓦地低头去看他的胳膊——那触目惊心的画面,这就再一次刺痛了我的心房。   “皇姐!”然下一刻,那个叫我为之身躯一震的称呼就清晰入耳,一下子便分散了我的注意力。   姬风行——那个被幽禁了两年不止的少年,那个据说业已于牢中自尽的成王——居然活生生地出现在了我的面前。   看着已然长得人高马大且眉宇间变得成熟俊朗了不少的男子,我一时间忍不住潸然泪下。   “三弟……”我终于启唇吐出了这两个字,紧接着就情不自禁地向他伸出了双臂。   “皇姐……我回来了……我回来了……”他毫不迟疑地将我拥入怀中,用他有力的臂膀紧紧地圈揽着我的身子。   “唔……呜呜……”   “没事了……都过去了……”   我哭泣着,他安慰着,真是叫人一瞬百感交集。   直至过了一小会儿,他忽然松开了怀抱,转而低眉看向了地面。   我泪流满面地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映入眼帘的,乃是二姐瞠目结舌的表情。   “姬……姬风行……你……你没死?!”她难以置信地问着,口中已然溢出鲜血。   “让二姐失望了。”三弟不紧不慢地说着,那口吻,似乎有些怅然若失。   “你……你!”女子闻言一下子就气息不稳起来,只见她的胸口一起一伏,显然正经历着罕见的情绪波动。   “……”这时,三弟忽然举步上前,在她跟前徐徐蹲□去,“本王本以为,几个兄弟姐妹里头,二姐是最清心寡欲、不问世事之人……可谁知……你却是藏得最深的那一个……”   惆怅的话音落下,令二姐姬云书仍是睁大了眼盯着他。   “若不是你身为皇女,却暗中对自己的父皇下毒,煽动自己的皇兄,暗杀自己的皇妹……我这个当弟弟的,也不至于会狠下心来……亲手送你上路……”   简洁明了的一席话声声入耳,直叫我惊愕得捂住了自个儿的嘴。   二姐她……她对父皇下毒?煽动大哥二哥?还……还要杀我?!   我遽然记起了去年清明时的遇刺事件,一股寒意登时席卷全身。   那个时候的杀手……是二姐派来的?是她……害得本可长命百岁的角太师……无辜丧命?!   “呵……呵呵……啊哈哈哈……”正震惊到无法言语,我听到二姐冷不丁仰天大笑起来,“成王败寇,本宫无话可说。”笑完了,她若有若无地勾着染血的唇角,一双阴冷的眸子不慌不忙地扫过三弟、我还有姬子涯的脸,“本宫只恨……自己生在帝王之家,却身为女子……”   说着,她突然举起依旧握着匕首的那只手,令反应灵敏的三弟猛地起身避让。   “呵……”可看似是要作垂死挣扎的女子却只对着业已离了她的三弟冷笑一声,而后目光幽深地看了我和姬子涯一眼,就猝不及防地举刀刺向了自个儿的胸口。   电光石火间,一刀入心,再无转圜的余地。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印象中始终待人冷漠疏离的姐姐,看着她的胸前很快渗出了殷红的液体,染湿了她的衣襟。   二姐姬云书忽而眸光一转,凝神仰望着那蔚蓝的天空。   片刻后,她浑身一软,倒地阖上了双眼,永远地失去了生息。   至此,一场惊天之变开始落幕,可我这心里头,却存着满满的疑惑。   对整件事从何而起又缘何而终感到一头雾水,我已经分不清谁是敌人,谁又是朋友。   直至第二天晌午,头脑依旧一片混乱的我被三弟带到了姬子涯的卧榻前,然后目睹了他正带伤善后的一幕。   见我来了,男子随即放下了手头的活计,作势就要向我行礼。   我见状自是下意识地伸手去扶并出演阻止,说他有伤在身,莫要多礼。   然后,我就因与他四目相接而蓦地心生尴尬。   实际上,我至今仍摸不清他到底都打了些什么算盘——在二姐这个一切的幕后黑手举刀自尽后的一天一夜里,意外现身的三弟一直忙着打理这一场纷乱所遗留下的各种问题,也没工夫坐下来跟我说明究竟是怎么回事,好不容易在带我前来见姬子涯的路上有了点儿时间,他却又对此三缄其口,说是要等姬子涯在场的时候一并解释。   注视着这个举手投足间皆沉稳了不少的弟弟,我不禁觉得,比起两三年前,他还真是发生了些许变化。   时间,果真是最能改变一个人的东西。   如若不然,他又岂会在我三人悉数坐定之后,首先问了姬子涯一句“是你说还是我说”?   话音落下,我不由得吃惊地看向三弟的脸。   换做是三年前,他决计不会像今天这样,语气平静地征求姬子涯的意见。   “殿下来说吧。”   我听姬子涯同样淡定地回了这么一句,又见三弟面色如常地冲他略作颔首。   约莫一盏茶的工夫过后,我终于从三弟的口中获悉了事情的真相。   原来,自三弟于那年七月回归军营之时起,一个我所看不见的局就已悄然布起。   姬子涯隐约察觉到前朝之中有人存着不轨之心,奈何却如雾里探花,始终摸不着敌人的狐狸尾巴。是以,他想出了一条“引蛇出洞”之计,故意栽赃嫁祸了掌握着一方势力的三弟,使之成为众人眼中的犯上作乱之人,令朝中局势大变,好叫那藏于暗处之人因此而蠢蠢欲动。   而自那一场“皇弟叛乱”上演后,敌人的确是渐渐有了动作,只可惜,他们藏得很是隐蔽,使得姬子涯虽百般调查,却依旧无法探得真正的幕后黑手——哪怕是去年清明之际,我与他还有角太师出游遇刺,间接导致老人枉死,心中愤怒的他也仍是未能揪出那极恶的罪人。   不过,到底是出了那么大的事儿,闹出了那么大的动静——敌人,终究是不慎露出了马脚。   姬子涯一面私下派人将所重要的消息秘传与远在销骨塔的皇弟姬风行,一面顺藤摸瓜地于暗地里排查嫌犯——最后,所有的线索竟都指向了我的二姐姬云书。   确切而言,她是联合了她的外祖父也就是当朝左相,以及她的夫家即大将军一家,共同密谋大业。   考虑到此二者在朝堂上的势力盘踞颇深,姬子涯认为,不可以在尚无确凿且有力之证据的情况下,就贸然指控敌人的篡位之心——与其打草惊蛇,不如设计叫他们自己暴露。   于是,在多数文武百官都知道当初皇弟成王乃是被冤枉的大前提下,身为摄政王的姬子涯“一意孤行”,再度出手欲赶尽杀绝、斩草除根,终于引发了前朝部分官员的不满。   二姐他们眼见除去这一最大敌手的时机已然成熟,便趁着姬子涯正集中精力与兵力对付三弟麾下“叛军”的空当,意图从背后将他杀个措手不及。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他们打着这样的如意算盘,殊不知一切的一切,都是姬子涯同姬风行联手布下的局。   待他们猝然惊醒之际,业已是那一对本是敌对的叔侄联合起来——反攻围剿而来的时候了。   许是知晓大势已去,又恰逢本就身体大不如前的二姐夫在真正的叛乱中丢了性命,心有不甘的二姐才会发了疯似的入宫寻我,将我作为要挟姬子涯和三弟的最后筹码——又或者,仅仅是为了发泄她内心的怨恨。   “这……这么说,皇叔你当时特地派二姐夫去镇压三弟的军队……也是因为,你已经看出了……二姐他们有问题?”努力地消化了这些错综复杂的事实,刚好记起这一茬的我忍不住开口询问。   “不……那个时候,我还不晓得二公主怀有异心。”说着,姬子涯盯着我的眼睛看了一会儿,“会让二驸马领兵前去,不过是无心之举,更没料想会因果报应,让他们夫妻自己尝了恶果。”   此言一出,我正要点头表示明白,就冷不丁听闻三弟哑然失笑。   我自是好奇地凝眸于莫名发笑的男子,看着他面带戏谑地注视着姬子涯,随后又眸光一转,看向了我。   “皇叔当年之所以让二姐夫来,无非是因为顾着皇姐的心思吧。”   听得有点儿迷糊的我,愣愣地瞅着眉目含笑的三弟。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三弟又笑了——好像是在笑我,又好像是在笑姬子涯。   最终,他的视线在我二人之间打了几个来回,人就冷不防起身,说是该交代的、该作证的,他都办完了,就不打扰我们两个了。   话音落下,我自是愈发摸不着头脑了。   总觉得……三弟貌似变得开朗积极了……可是……我又感觉有哪里不太对劲……   正觉着匪夷所思之时,我却听到耳边忽然传来了三弟口气一改的话语:“实际上,我先前倒是希望,你把自己伤得更重一些。”   低眉思忖的我闻声不禁抬起头来,迷惑不解地仰视着三弟倏尔变得严肃的眉眼。   “毕竟,你的很多做法,我至今无法苟同。”   姬子涯一语不发地听着三弟的发言,亦面不改色地直视着他的眼睛——目光从容不迫,脸色却是有些发白。   “不过,看在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父皇留下的江山,为了皇姐的份上,我便姑且不与你追究了。”   我不理解三弟缘何突然就变得底气十足了,只隐约觉得,有什么我所不知道的东西,正在悄然生变。   “只是……姬子涯,你要记住了,从今往后,这天玑国的前朝后宫,都不会再任由你一手遮天了。” 作者有话要说:同昨日,提前购买不吃亏,字数只多不少:) 嗯哼,今天比昨天有经验了 ☆、二人独处   说完这些让我莫名心生悸动的话语后,三弟便好整以暇地向我行了个礼,从容不迫地离开了。   我呆呆地注视着他消失的方向,一时间竟忘记了要跟着一道离去——毕竟,跟三弟呆在一块儿的压力,那是远比同姬子涯在一起时要小得多的——直到姬子涯身不由己地咳嗽了几声,我才猛地回过神并扭过头来,睁大了眼注目于他。   “皇叔……你、你要不要紧?要不要我去替你叫大夫来?”意识到他脸色不好不是因为三弟的话而是缘于他这受伤的身子,我忙不迭站起身来,想着还是赶紧找个大夫来替他看看为好。   “我是为皇上受的伤,怎么?皇上都不愿留下来陪陪我么?”云淡风轻的寥寥数语一出,我霍然起身的动作愣是僵在了那里。   片刻,我终是在他目不转睛的注视中败下阵来,乖乖地坐回到椅子上。   这个时候,连我自己都说不清,方才急着要去喊人,是出于对他的担心,还是源于不敢与他独处的心理。   于是,我低着头尴尬地保持着沉默,也没敢抬眼去瞧他是否仍旧注目于我。   过了一会儿,我一直没出声,他也一直不说话,闹得我终究是开始受不住这诡异的气氛了。   “你……你干吗不把事情告诉我……害我以为……以为你陷害了三弟……”是以,我抿了抿唇,鼓足勇气开了口。   “想要骗过敌人,必先骗过自己人。”姬子涯不紧不慢地作答,令我不由自主地抬头去看,“更何况,皇上不是个适合演戏的人,若是知道了,指不定哪天就会被对方瞧出端倪来。”   我惭愧,垂眸不语。   不得不承认,他说的,是事实——如果是我的话,说不定不出一个月就露出马脚了,那岂不是白白浪费了姬子涯和三弟的一番苦心,还惊动了藏在暗处的敌人?   可是……可是……   “三弟的事,是我误会了皇叔……但是……”思及某事——确切而言,从未忘记那件事的我,带着倏尔萌生的泪意,勇敢地抬起了脑袋,与男子四目相接,“你杀了琴遇……为什么要杀了琴遇?”   话音落下,我没有目睹对方眼中分毫的情绪,却随即听到了一句足以叫我怔住的话。   “她没死。”   短短三字,令我只觉整张脸都无法动弹了,我呆呆地凝视着姬子涯的眸子,竟一时消化不了这突如其来的喜讯。   “闹出那样的动静,也无非是这局里的一步棋罢了。”直至男子不慌不忙地出言解释起来,却又冷不丁眸光一沉,“不过,此女子刻意隐瞒身份,多年潜伏在皇上身边,又利用身份之便对狱卒下药,然后劫走天牢重犯……这些,都是不争的事实。”   此言一出,我彻底怔住。   “那次的事,是琴遇做的!?”   面对我脱口而出的惊呼,姬子涯只面不改色地点了点头。   “这……她……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她是前户部尚书秦泰的孙女,想替她的祖父翻案。”   简洁明了的回答,总算叫我一点儿一点儿记起了这其中的关联。   那天,那个谁被关入天牢之前曾经喊冤,确实提到过那位前户部尚书秦泰,说他当年是遭人利用,替上头的人顶了罪,落得晚节不保……对了!当时,平日里极少出错的琴遇还不小心手头一滑!如今想来,定是她无意间听得了这一说法,因此才在事后冒着掉脑袋的危险去劫狱!为的,就是从那个人的口中打听到当年有关其祖父的事情吧!   “那……那她的祖父,真的是被冤枉的吗?那个谁……就是那个说他祖父被人利用的人,他现在人在哪里?能不能作证?”大约想明白了这事儿的前因后果,替琴遇紧张的我忍不住一股脑儿地问出了口,却在收到了姬子涯凉凉的一瞥后,立马缩着脖子噤了声。   “皇上这是打算一波未平便要再起一波吗?”果不其然,他意有所指的问话这就紧随其后,“擅闯天牢劫走疑犯之事未决,她还指望为所欲为?”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就是……就是想问问而已……”业已变成一只霜打的茄子——蔫掉的我,只得埋低了脑袋,怯生生地辩解上一句。   “嫌犯已经被重新捉拿归案。”幸好姬子涯也没再同我计较,旋即就自顾自地话锋一转,“至于皇上的侍女……”   “你别治她的罪!”惊闻后半句话的我猛地抬起头来,一眼锁定了姬子涯的面孔,可气势却是于弹指间弱了下去,“求……求你了……”   姬子涯微挑着眉毛看着我,也不发话。   直至须臾过后,他不咸不淡地说道:“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何况,她还是罪臣的后代。”   我闻言不免心头一紧,可于法于理,却也无从反驳。   孰料就在我因心焦心乱而不由得皱起眉头、抿起朱唇之时,却忽而听得姬子涯悠悠道:“皇上若是非要护短……那可有什么拿来同我交换的?”   我一愣,紧接着便喜上眉梢,最后又心生悸动。   我一个什么都没法做主的傀儡皇帝,能有什么可供与之交换的?皇位?他动动手指头大概就能拿到吧?既然如此,这普天之下还有什么是他姬子涯得不到的东西……   本该如此思忖的我,却在他似笑非笑的凝视下,蓦地心跳加速。   脑中不受控制地浮现起正月初三那一夜的种种,又回响起昨日二姐劫持我的时候所说的那番话……我实在是……没有办法不去多想。   “不如这样吧,我受了伤,这一阵行动多有不便,可否劳驾皇上纡尊降贵,照拂几日?”   话音刚落,我就愣住了。   “皇叔你……要我照顾你的生活起居?”   愣了有一会儿,我磕磕巴巴地开启了双唇,却在几句话的工夫后,意外收到了一个足以叫我目瞪口呆的消息。   “皇上别再喊我‘皇叔’了,我不是你的皇叔。”   起初听罢此言,我还以为他是在说我大抵非皇家血脉的事,故而禁不住有些难过地垂下脑袋,犹豫着要不要开口确认。   “皇上是先帝的女儿,可我却不是先帝的弟弟。”   直到姬子涯毫无预兆地吐出这么一句话,才叫我遽然睁大了眼——凝眸而去。   “所以,你我之间,没有任何血缘关系。”   我依旧瞠目结舌地注视着他写满平静的眉眼,努力试图消化这一惊人的讯息。   “但是,这件事暂时不能让别人知道,皇上记住了吗?”   云淡风轻中带着些许狡黠之色,他勾起玉唇对我笑着。而我,虽最终讷讷地朝他略作颔首,但整个人却依然沉浸在难以言喻的震惊之中。   “那么……皇上愿不愿意用几日的时光,来换取那侍女的一生平安?”   是以,这突如其来的话题转换,令我一时半会儿有些缓不过劲来。所幸我还是使劲让自个儿快要卡壳的脑瓜子转动起来,随后傻乎乎地冲他点了点头。   姬子涯见状,又莞尔一笑——他略弯着眉毛,气定神闲地坐直了身子。   “皇上的侍女如今人在成王殿下那里,皇上若是想去看望,知会成王殿下便可。”   我闻讯自是大喜过望——方才脑袋里太乱了,竟然都忘记了问他琴遇身在何方。   “真的吗?!那我……我这就回宫去!”   激动难掩的话语刚一出口,业已霍然起身的我就猛地意识到了什么。   是以,我以最快的速度收敛了流露在外的喜色,小心翼翼地坐回到原位上,不自觉地眨巴起眼睛来,随后怯生生地盯着姬子涯瞧。   我是不是……太自说自话了些……刚才还答应他,要留下来照顾他的……转眼就要扔下他不管了……   四目相对间,面带微笑的姬子涯似是看出了我的心思——他老神在在地打量了我几眼,便神态自若地转移了视线,悠然自得道:“皇上‘思君心切’,今日就先回去吧。明天……我会派人来接你。”   我一听,自然是大喜过望——看他那脸色,不像是不高兴的样子,换言之,他是真的愿意放行,让我赶紧去见琴遇了。   “谢谢皇叔!”我乐呵得一时忘形,却不料一不留神惹来了他的注目。   “皇上喊我什么?”他不急不躁地问我,一双好看的眸子直盯着我瞧。   “皇……”一个字才刚出口,我就蓦地抬起一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是啊……他方才都摆明了说了,说他不是我的亲皇叔,现在又特地提了这样一句——但是……但是,我不喊他“皇叔”,又该如何称呼他呢?   正渐渐心生纠结之际,我的耳边传来了男子温文尔雅的嗓音:“皇上不会不记得我的名字了吧?”   我一愣,只一动不动地拿眼瞅着他。   “就唤我‘子涯’吧。”   “啊?”   “以后,没有旁人在场的时候,皇上唤我‘子涯’便可。”   如是言说的姬子涯一脸理所应当,但我却愣是被他说得傻了眼。   “怎么?皇上莫非是觉得,饶是有外人在侧,也可如此?”   更叫我始料未及的是,下一刻,他居然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追加了一句反问。   “呃不不不……我我……我不是这个意思……”猝然还魂的我急忙摆手矢口否认,完全没有察觉到,自己已经由此跌进了他的陷阱里。   “那就这么定了吧。”姬子涯噙着笑意如是接话,随手拿起了桌上一杯没有杯盖的茶水,“皇上还是早些回宫去吧,否则成王殿下……没准就要把皇上的侍女给藏起来了。”   委实不理解他何出此言,我见他似是下了逐客令,便也只得姑且压下心中的疑惑,略作颔首后便起身告辞了。   只不过我没有想到的是,才刚走出房门,我就目睹了不远处一张直叫我心头一紧的妖孽面孔。   慕容有心?!他怎么还留在姬子涯的王府里?! 作者有话要说:憋了老长时间的皇叔表示:终于可以出手了。 继续视白开水为真绝色的作者表示:依旧只多不少,早买不吃亏。 ☆、与君重逢   瞬间记起了那一夜的种种尴尬,我忙不迭把脑袋埋低了,加快脚步往门外走。   所幸,那慕容有心倒也没有上前问安——大抵是没注意到我,或是也觉得往事不堪回首吧。   于是,我得以顺利地“逃”出了摄政王府,坐上马车径直往宫里去。   这个时候,先前留我一人在姬子涯房里的三弟姬风行,早已经不知所踪了。我只得回宫差了人到处找他,才在半个时辰后再次见到了他。   可让我颇为意外的是,还没等我迎上前去问他,他就先一步用诧异的眼光打量了我几下,嘴里嘟囔了句“这么快就回来了”。   “很快吗……”我闻言不由一愣,然后又一下子回过神来,迫不及待地抓住了他的胳膊,“琴遇呢?琴遇是不是在你那里?”   话音落下,三弟脸色略变,似是有点儿不高兴地回道:“我还以为,你都把她给忘了呢。”   我不明白他这话从何而来,下意识地脱口而出:“怎么可能呢?!她是不是在你那儿?快带我去见她!”   许是见我真的很是焦急,三弟总算没再多说什么,随即领着我坐上了他的马车,说是他刚好要去看琴遇,这便带我一道去。   一路上,我因为即将见到那个“死而复生”的女子而激动难掩,倒是负责领路的三弟,坐在对面淡定得很,还时不时地端量我的脸,好像是有话要对我说。   说起来,为了揪出二姐这个幕后黑手,三弟他一个人被关在销骨塔内两年不止,吃了不少苦吧?这两天乱糟糟的,我也没定下心来好好问问他过得如何。   思及此,我勉强定了定心神,刚要启唇一言,就被他抢先问道:“你这两年过得好不好?”   看着他微皱着眉面露关心的神色,我不知怎么地就鼻子一酸。   下意识地瘪了瘪嘴,我忽而咧嘴笑了笑,眼眶里却是不由分说地泛出一股子湿意来。   “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就是……就是……我总怕再也见不着你了……”说着说着,本是想笑给三弟看的我,愣是情不自禁地红了眼睛。   “真是个傻瓜……我要是真的回不来了,那也只能怪我自己没本事,你愧疚个什么劲……”三弟语气嗔怪地作答,叫我登时忍不住掉下了眼泪。   诚然,那种因无力挽回而被迫等待的心情,那种不知此生还能否同亲人再见的心情,他这个知情者,大约是很难体会的。   所以,大概也只有我——只有这个禁不住想起这数百日来种种辛酸的我,才会觉得拨云见日的这一刻,是如此的弥足珍贵。   “我是傻……可我就是怕嘛……呜……”霎时百感交集的我才刚说完这句话,就按捺不住,失声哭了出来。   “诶……哎呀……以、以前你可没那么爱哭……你……你别哭啊……”可能是被我这突如其来的哭声给吓着了,三弟忽然一改方才的口气,有些无措地安慰起我来。   “对不起……我忍不住……”我老老实实地抽空作答,然后继续泪如雨下。   “忍……”三弟八成是被我童叟无欺的三个字给噎着了,聪敏如他,却愣是一瞬无言以对,“别哭了……你再哭下去,哭成了一对兔子眼,待会儿见了琴遇,她还以为是我欺负你了呢……”   “呜……唔……”听了这似玩笑又似认真的话,我咬着朱唇,竭力不让眼泪夺眶而出,奈何几经努力仍是无果——那温热的液体,还是一个劲儿地往外掉。   “诶,你……这姬子涯怎么搞的,怎么硬是把你折腾成了一个爱哭鬼……你小时候都没哭得那么厉害的。”三弟略抽着嘴角,终于变得无可奈何。   “关……关他什么事啊……”哭得抽抽噎噎的我居然还能抽空挤出这几个字来。   三弟无言。   须臾,喟然长叹的他冷不丁伸出双臂,将我放在膝上的两只手握进了他业已长大了的掌心里。   “傻梨,我回来了,没事了,从今往后,再也不会发生叫你担惊受怕的事情了。”   和声细语的口吻,辅以那郑重其事的神情,终是叫我破涕为笑——紧接着却又喜极而泣。   我情难自禁地伸长了胳臂,将这个从小与我一起长大、而今变得成熟稳重的亲弟弟紧紧地拥入怀中。   “没事了,都过去了。”而他则坦然地接受了我的拥抱,会意地轻拍着我的背脊,给予了我最温暖的慰藉。   那之后,因劫后重逢而大哭一场的我慢慢地平复了情绪,拿三弟递给我的帕子开始抹眼泪。   “等会儿见到琴遇了,可别又哭啊……”   “不会了啦……”   信誓旦旦作出保证的我,却在两盏茶的工夫过后,差一点就当着三弟的面食言了——才看了琴遇第一眼,我就禁不住泪眼婆娑了。   “琴遇——”随后,我几乎是带着哭腔扑了上去,一下扑进了她的怀里。   “诶诶诶……”直到紧随其后的三弟火急火燎地上前一把拉开了我,紧张又小心地把着琴遇的身子,问她疼不疼、要不要紧的时候,我才恍惚意识到了什么。   数十日未见,琴遇当然是一点儿也没变——只是,她的脸色看起来有些苍白,嘴唇也不似平常般红润。   我这才猛然记起,她是受了伤的。   怪不得三弟要急着把我从她身上拉开!   幡然醒悟的我迫不及待地要跟琴遇道歉、要查看她的伤口——是以,我跟三弟二人皆是紧张得快要对琴遇“上下其手”,完全把她的那句“奴婢没事”给忽略了。   “皇上,殿下,奴婢真的没事……”直到琴遇一边略抬高了嗓门反复强调,一边抬手拨开了三弟搁在她胳膊上的手,我们两个才相继意识到自己的失态。   “琴……琴遇……”可我一时间还是平静不下来,故而不由自主地喊了她一声。   话音刚落,琴遇的视线就一下转移到了我的身上。   我看着她冷不防后退两步,接着就倏地冲我跪了下来。   “诶琴遇!”我和三弟几乎是不约而同地想要上前将她扶起,奈何她却一动不动地跪在那里,固执地目视前方。   “奴婢对皇上隐瞒身份,又擅自劫走天牢重犯,愧对皇上信任。”语毕,她竟然作势就要对我俯身叩首。   “别!”这一回,我是眼明手快且毅然决然地蹲身拦住了她,看着她在我眼前慢慢地直起身来,“我从来都没有怪过你,因为我知道,你待我从来都是真心的。”   话音未落,我已目睹了女子眼中隐约的泪光。   “琴遇,你记住,这世上,没有什么比你们都平平安安的更重要。”   四目相对,她没有接话,可那眸中罕见的濡湿,已然证明了她此刻的动容。   “哦,对了,你放心,皇叔……他已经答应了我不追究的,你不会再有事了。”   “姬子涯会有这么好心?”我隐去了自己需要去照顾某人几天的交换条件,直接告诉琴遇一切已经安排妥当,却不料当事人还没发话,就被三弟狐疑地抢过了话头。   于是,我和琴遇都侧首抬眼看他。   奇了怪了……我之前还隐隐觉得,过了这两三年,三弟对姬子涯的态度好像变温和了些,怎么一眨眼又打回原形了呢……   “不会是你答应了他什么吧?”正暗自犯着嘀咕,我就惊闻了三弟一语中的的问话。   眼见他正双手抱胸,配以一副洞察世事的神情,观察着我的脸,我的一颗心瞬间就要蹦出嗓子眼。   “我……”   “皇上千万不要为了奴婢做傻事!”   很快,我就又被琴遇反手抓紧了胳膊。   眼见女子千载难逢地睁圆了双目,我就知道她是真心怕我跳进什么火坑、惹上什么麻烦。   我自然不能让她和三弟因不明真相而担心过头。是以,我马上就将自明日起将去摄政王府照料姬子涯起居的约定给说了出来。   “他……他还真是……脸皮够厚……”随后,我就听到了三弟类似啼笑皆非的评价。   “……”再看琴遇,她业已不由自主地皱起了眉头,像是陷入了沉思。   “好了,你也别太忧心了,那个人不会为难皇姐的。”直至三弟忽然这般说道,令琴遇不紧不慢地抬头看他,“快起来吧,你伤还没好呢。”   他这一说,如梦初醒的我也险些就要拍一记脑门,暗骂自个儿居然傻乎乎地容琴遇在我跟前跪了这么久。   “三弟说得对,所谓‘照顾’,也无非就是给他端个茶、送个水什么的,不会有事的。琴遇你先起来,先起来。”我即刻附和着三弟的话,同时小心翼翼地把琴遇给扶了起来。   所幸这一次,女子没再坚持,总算是由着我和她一块儿站起身来。   “快坐快坐。”这个时候,三弟早已经在一旁摩拳擦掌——貌似就等着从我手中接过琴遇,像宝贝似的护着她坐下了。   对哦……三弟他……喜欢琴遇来着……   骤然记起此事的我很是识相地松开了扶着琴遇的双手,好让三弟接手。   “殿下,我自己可以。”可惜面对三弟急不可待伸来的双掌,琴遇却不慌不忙地避了避身。   不过,她好像没有对三弟自称“奴婢”诶……   “可以什么呀?那天你也说自己可以换药,结果还不是我给你换的……”   脱口而出的一番话才刚经由男子那张嘴说完,我就依稀感觉到,屋子里的氛围有些不太对劲。只见琴遇僵着脸注视着三弟,而后者则面色一凝,仿佛意识到自个儿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紧接着就一脸窘迫地凝眸于我。   呃……我……我什么也没有听到呃…… 作者有话要说:老话,早买不吃亏:) ☆、拨云见日   我忽然开始觉得,一个人看起来傻乎乎的,有时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至少,在他(她)想要装傻并付诸行动的时候,不会轻易引起别人的怀疑。   正如此时此刻,我顶着张颇为迷茫的脸,呆呆地注视着风行和琴遇,一副完全听不懂他们俩在说什么的模样——这一反应,终究是让意识到自己说漏嘴的三弟视线着游移喊了句“我我……我去看看琴遇的药有没有煎好”,然后就装模作样地遁走了。   于是乎,房间里很快只剩下我跟琴遇——我眼瞅着她先前还相当苍白的脸色这就生出了几分异常的“血色”,想笑却又没敢笑出来。   过了一会儿,我勉强平复了暗自替他俩高兴的心情,转而一本正经地询问起琴遇的伤势来。   “不碍事,并没有伤到要害。”她依旧如是作答,却没法叫我当即安下心来。   “可是那天……我明明看见姬子涯狠狠地打了你一掌,还有……还有那把刀……”回想起当时那把自女子腰部抽出的血淋淋的利刃,我至今仍觉心有余悸。   “那把刀,只是擦过了奴婢的左腰……如今想来,大抵是摄政王为了制造出奴婢中刀身亡的假象,命那侍卫故意为之的吧。”琴遇面色如常地分析着,却还是没能让我彻底安心。   “但是,这也太危险了……万一不小心刺错了地方,那岂不是要害你出大事……”我皱起眉头嘀咕着,仍旧觉得姬子涯太过兵行险招了。   “……”这一次,琴遇倒是没有接话,只是神色淡淡地垂了垂眼帘。   “对了,你跟风行是怎么遇上的?”我又问。   “是摄政王派人秘密将奴婢送到殿□边的……”回答的话才起头,琴遇就不自然地顿了顿,“等奴婢醒来之时,人就已经在殿下麾下的营帐里了……”   “哦……”见她难得有意无意地避开了我的目光,我不由得记起了方才的那一段插曲,故而忍不住莞尔一笑,“三弟他……肯定吓坏了吧?”   “……”琴遇蓦地抬眼看我,却只抿着唇不说话。   “嘿嘿……”见此情景,我干脆不再刻意收敛那流露在外的笑意,令唇边的弧度扬得越发明显,“我看得出,时隔两年不止,三弟还是很喜欢你的。”   “皇上!”   “你先听我把话说完。”眼瞅着女子作势就要出言反驳的样子,我赶忙抢先一步打断了她的话,“我知道,你又要说什么门不当、户不对之类的话……可是琴遇,你好好回想一下,那天一听说三弟出事了,你急得连自个儿的安危都顾不得了,变得完全不像是平时那个沉着冷静的你……你还敢说,自己不喜欢他吗?”   琴遇对着我张了张嘴,但最终却没能吐出只言片语。   如是反应,自是让我颇觉满意。我不准备拉着她说道太多,因为我相信琴遇是个聪明人,有些事情,给她一点儿时间,她自然会自己想明白,旁人过于啰嗦,反倒显得画蛇添足了。   是以,我只给了她一抹宽慰人的微笑,正打算嘱咐她好生养伤而后先行告辞,我就见三弟姬风行有模有样地端着碗药走了进来。   “诶?你怎么还在?”可一见到我,他就蓦地面露诧异,并且冷不丁失声叫了出来,好像我已经在琴遇屋里杵了几个时辰似的。   “我为什么不能在啊……”因此,略觉不满的我忍不住当着他的面嘟了嘟嘴,出言轻声反问。   “不是……她……”三弟端着热气腾腾的汤药,三步并作两步地行至桌边,伸手将它搁到了台面上,眼睛却还不忘盯着我,“她重伤未愈,需要休息,你老缠着她说话,她怎么养伤?”   我……   我张开了嘴,眨巴着眼,瞅着煞有其事的三弟。   我哪儿有老缠着琴遇说话?   分明才没说多少话且正准备离开的我,就这么被三弟平白无故地冤枉了一通。   但是转念一想,三弟平时不这样的——唯有碰到跟琴遇有关的事,他才会紧张得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了。   这一点,还真是多少年都不变呢。   如此一思,我霎时化委屈为了然,连带着脸上的神色都发生了显而易见的变化。   “好——那我就不打扰琴遇‘休息’了。”我故意拖长了音调,笑眯眯地说罢,随后看了看三弟,又瞧了瞧琴遇,这就乐呵呵地抬起了一只脚。   孰料我快要走出房门的时候,三弟却径自从背后追了出来,莫名其妙地开始跟我解释,叫我不要多想什么的。   听着平日里素来口齿伶俐的男子一下子变得笨嘴笨舌的——简直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我真是快要按捺不住笑出声来。   最后,我索性停止了前进,学着他以前那“运筹帷幄”的姿态,挑着眉毛道:“你啊,就别越描越黑了,连药都替人换了……”   “我不……不是你想的那样!”三弟急了,脸都涨红了。   “唉……我跟你说啊,琴遇可是我最亲近、最重要的姐姐,你要是敢始乱终弃,不好好待她,我可饶不了你。”难得抓住了三弟的“把柄”,十几年来未尝翻身做主的我当然不愿意放过这个天赐良机,当即若无其事地忽略了他的满脸急色,自顾自地关照起来,“行了,你啊,就陪她好好歇息吧,你皇姐我呢,就回宫等着你们的好消息了。”   语毕,我再也压抑不住心头的喜悦,即刻眉开眼笑地挺直了腰板,迈开了步子,也不管急得跳脚的三弟在身后如何地“喂喂喂”。   我想,守得云开见月明的感觉,大抵就是如此吧。   欢欣雀跃的心情持续了整整一天,直到翌日姬子涯如约差人来接,我才一下子记起了还有这档子叫人为之心悸的事儿等着我去办。   罢,一切为了琴遇,没什么大不了的。何况,现在不是已经证实了,姬子涯他不是我们的敌人吗?   这么宽慰着自己,我面不改色地坐上据说是他特地为我置备的车辇,一路来到了他的王府。   然而让我始料未及的是,进府后我头一个见到的,不是姬子涯本人,而是那个还赖在我天玑国不走的辅国小王爷——慕容有心。   眼见他这回是铁定瞧见了我——并且正加快步伐向我走来,我的一颗心瞬间怦怦直跳起来。   完了完了……避不开了。   恨不能当场找个地洞钻进去的我,毫无悬念地流露出了慌乱之色。   “皇上!”直到他那一声爽朗的呼唤翩然而至,我心底仅存的一丝侥幸心理终是彻底破灭。   避无可避的我只得僵着身子停住脚步,目视他很快站定在我的跟前。   “慕容有心见过皇上……哦,是慕梓期见过皇上。”来人站直了身子,弯腰冲我拱手作揖,然话到一半时,却突然改了口,叫我一时有些回不过神来。   “啊?”是以,我下意识地脱口而出,张嘴表达了我的疑惑。   “皇上不知道吗?我辅国的皇室乃是姓‘慕’,而非‘慕容’。”他抬眼似显惊愕地反问于我,随即又略显惭愧地低下头去,“梓期先前隐瞒了真实姓名,还望皇上海涵。”   “哦……没……没事……”我这才反应过来,原来“慕容有心”非他真名。   “皇上来探望子涯?”奈何他的思绪跳跃得实在是太快了,我这边才刚恍然大悟,他那边就蓦然抬起头来,和颜悦色地问了这么一个问题。   “呃……是啊……”我略觉窘迫地点了点头,一双眸子禁不住瞟向了别处。?   “那皇上快些进屋吧,子涯想必等了很久了。”谁知下一刻,他竟没有分毫要同我继续谈话的欲念,而是眉目含春地让开了道。   我有点闹不明白了,可也顾不得考虑太多,这便对他略作颔首,犯着嘀咕走开了。   来到姬子涯的卧房外,我忍不住停了一停,在门外深吸了一口气,这才举步入内。   这个时候的我无法未卜先知,一进屋就赫然入眼的,会是姬子涯宽衣解带的画面。   “呀啊——”所以,我自是吓得当场失声惊叫,同时忙不迭止步回身,抬手捂着自个儿的脸——非礼勿视。   我我我……我真是笨……就算门开着,我也该记得敲门啊……   暗怪自己可真是搬石头砸了自个儿的脚,我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地立在那里,片刻后总算记起要跟主人家道歉。   谁料赔不是的话还没出口,耳边就先传来了姬子涯温润如玉的嗓音:“皇上来得正好,我正愁着无人帮忙……皇上,可否愿意过来搭把手?”   “搭搭……搭什么手?”这一次,我算是没再犯傻——没有贸然转过身去满口答应,而是先站在原地开口询问。   “我的一条胳膊受伤了,不便动弹,是以,想劳烦皇上帮个忙。”男子语气如常地说着,忽然略作停顿,“皇上,我穿着衣裳呢,皇上缘何避如蛇蝎?”   我大窘。   “可、可是皇叔你穿的是中衣……”   “皇上,你又忘记了我们的约定。”   “啊、啊?”   “子涯并非皇上的皇叔,私下里,皇上应当如何称呼?”   “子……子……子涯……”   “皇上真是聪明,子涯甚感欣慰。”   我哪里聪明了啊……   徒然生出一股欲哭无泪的感觉,我苦着脸慢慢放下了掩着脸面的双手。   “皇上,我冷。”然后,我听到姬子涯突然这样说道,弄得我一时间有点儿摸不着头脑,“皇上既然已经答应了与我交换条件,就理当兑现承诺才是。”   此言一出,我好像顿悟了他所言何意。   天人交战过后,我只得硬着头皮转过身去,对上了他温文尔雅的笑脸。   不……不就是穿个衣服吗……   琴遇……我……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作者有话要说:皇叔你就知道使坏~【不对】 ☆、我喜欢你   那一刻,因心中慌乱而思绪凌乱的我,胡乱拉扯上了并没有对我抱有希望的琴遇,以此来激励自己,好让自己若无其事地去兑现之前的承诺。   可惜,饶是我一边想着琴遇的音容笑貌,一边小心翼翼地替姬子涯?穿衣,我还是不可避免地在近距离的接触中涨红了脸。   “皇上小的时候,是那侍女琴遇替皇上更衣的么?”直至姬子涯享受着一国之君亲自为其穿衣的待遇,同时冷不防问出了这么一句话,我才稍稍从心慌意乱的情绪中抽离出身,转而老老实实地开口作答。   “也不是每次都是她啦……早先她还没有进宫的时候,嬷嬷们就已经教会了我如何穿戴,我基本上都是自己动手的……”回想起儿时的往事,我手头的动作竟跟着利索了一些,“后来琴遇来了,我已然养成了这个习惯,很多时候,就不麻烦她了。”   “‘麻烦’?皇上果真是不把她当奴才。”孰料我这边回忆得有滋有味,他那边却冷不防来了这么一下,直叫我心头一紧。   我差点忘记了,这个男子,素来都是强调尊卑有别的。   只不过……他今天的口气,好像听不出一点儿类似冷嘲热讽的……不高兴的意味诶……   “琴遇她……本来就不是奴才……”意识到了这一点,我壮着胆子小声嘀咕了一句,倒也没有惹来姬子涯的反唇相讥。   “难怪皇上的手法还算熟练。”他只是生硬却泰然自若地将话锋一转,说出了这句似乎是在夸奖我的话。   “没……没有啦……”很少被人表扬的我下意识地谦虚了一下,将其上衣的最后一粒衣扣扣上,“我从来没替别人穿过衣裳,皇叔……你、你莫要介意我笨手笨脚才好……”   话音落下,我正担心着自个儿会不会又因为叫错了而惹他不悦,就意外地目睹了他含笑凝眸的眉眼。   那熠熠生辉的眸子,愣是把我瞧得心尖一颤。   不得不承认,哪怕他当真是做尽了坏事,这张风华绝代的容颜,也还是很容易就能叫人脸红心跳的。   如若不然……如若不然,我怎么会就被他这么瞧了一眼,就情不自禁地小鹿乱撞起来了呢?   想着想着就愈发悸动不安,我赶忙撤下双手,意图离他远一些,却不料两只小手突然被他单手抓了去,吓得我登时抬眼去望。   “皇上的手这么巧,怎么会是笨手笨脚的呢?”姬子涯好整以暇地说着,眉宇间仍是挥之不去的笑意。   我由着他从容不迫地摩挲着我的手掌,如同欣赏一件古玩似的放在他的大掌中把玩,怔了片刻后终于猝然还魂。   “皇叔……”我下意识地唤着,试图抽回我的柔荑,奈何却只换来了他遽然顿住的动作——以及紧随其后的注目。   “嗯?皇上叫我什么?”他不着痕迹地挑了挑那双好看的眉毛,再度轻而易举地抓住了我的小辫子。   “子……子涯……”面红耳赤的我只觉整张脸都在发烧,但我仍旧鼓起了十二万分的勇气,使劲抽回了自个儿的双手,“男……男女授受不亲!”   我知道,现如今,面对此等暧昧不清的举动,我业已不能以我二人之间的血缘关系来加以拒绝——但我所无法未卜先知的是,自己脱口而出的这一句古语箴言,将会起到怎样适得其反的效果。   “呵呵……”是的,话音刚落,姬子涯就不慌不忙地笑出了声,“男女授受不亲?皇上忘记了?年初三的那天晚上,我们可是连更羞人的肌肤之亲都有了……”   此言一出,我只觉整个脑袋都“轰”的一声炸开了。   肢体的相触,唇齿的缠绵,娇媚的呻(和谐)吟,光(和谐)裸的身躯……这些我刻意将之封印在心底深处的记忆,今日只消他这寥寥数语,竟然就如潮水般一股脑儿地冲破了束缚,涌遍了脑海。   他他他……他、他……他怎么就能如此镇定自若地提及此事!?   头脑几近一片空白的我,浑身僵硬地仰视着其依旧含笑的美目。   直至他忽而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随后抬手轻轻刮了一下我的鼻子,我才猛地惊醒过来。   “傻丫头,我该拿你怎么办才好……”   我怔怔地听着他这句语气异常的感慨,脑中竟不由自主地搜寻起合适的措辞,想要试着形容他这罕见的口吻。   我……似乎应该用……“宠溺”二字?   从来没有听人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刚思及这一词眼的我就忙不迭使劲儿甩了甩脑袋,以驱除这一在我看来不太着调的念头。   “傻丫头,又自说自话地想些什么呢?”奈何我光顾着自个儿胡思乱想,却忘记了眼前还有一个敏锐过人的姬子涯。   “没、没……没什么……”猝然还魂的我急忙矢口否认——可想也知道,聪明如他,定是早就看穿了我的心思。   于是,他凝视着我的眼睛,莫名其妙地叹了口气。   “二公主临去前虽是胡言乱语了一通,但有一句话,却是说对了。”须臾,他冷不防提到了跟当前之事似乎八竿子打不着的二姐,令我不由得为之微微一愣,“我,姬子涯,喜欢你,姬云梨。明白吗?”   我怔住。   天……天方夜谭……   是的,尽管我已经是第二次惊闻了“喜欢”的言论,可我的内心,仍是不受控制地对其作出了上述评价。   他……他……他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喜欢我?!   诚然,这就好比是一道天雷赫然从天而降,让人顿觉天旋地转。如果说,先前乃是经由他人之口诉说,我还能给自己找借口,认为那是他人的误解、误传,那么,眼下经由当事人亲口言说,真真是让我无所遁形。   不过,不过!我还是不会相信的!因为!因为这种事情……实在……实在是太荒唐了啊!   “你……你……你……”是以,我情不自禁地睁圆了双目,瞪视着面不改色的姬子涯,奈何磕磕巴巴地“你”了半天,却没能“你”出个所以然来。   “‘你’什么?既然你我之间没有任何血缘关系,我喜欢你,又有何不可?”让人瞠目结舌的是,面对我显而易见的震惊之色,姬子涯却是镇定自若,好像他根本就是在诉说一件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小事。   “不……你……”你怎么会喜欢我呢?   完整的一句话,我愣是没能问出口——然而心底里巨大的疑惑,却是如假包换的。   没错,不论姬子涯其人是正是邪,我自始至终都是将他视作一位长辈的。虽然……虽然他也只年长了我十岁……但是……但是不对啊!这……这怎么想都不对啊!   想来想去都觉得难以接受却不晓得为何难以接受,我不由自主地睁大了眼睛,干瞪着面前老神在在的男子,半晌说不出话来。   “怎么?有人喜欢你,你不开心么?”奈何他还优哉游哉地如是发问,让我都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如此叫人始料未及的“喜欢”,要叫我如何高兴得起来?   我差点就想当场直言不讳了,好在姬子涯到底是令人畏惧的——我只惶恐地注目于他的眉眼,没敢张嘴据实以告。   而他,倒也没逼着我问我要答案,这就神色自然地眸光一转,说是让我陪他下棋。   我愣住:他有伤在身,难道不该躺着歇息吗?   许是当即看出了我脸上的愣怔,姬子涯气定神闲地表示,在床上躺久了,这浑身上下都不舒坦,还是下棋好,又动手又动脑。   我被他一席亦真亦假的说辞唬得一愣一愣的,但最终也只好遂了他的愿——同他对弈于棋盘之上了。   当然,我很清楚,凭借我这脑袋,想要赢他——哪怕是在棋局上赢他——那也决计是不可能的事儿。   只是我未尝料想,他虽说没有刻意让着我,却会在我下错一步棋后向我指出我的错处,告诉我缘何错误的原因,并教授我今后遇此情况该如何应对。   不知不觉间,我开始认真地聆听,因为我觉得他说得浅显易懂,好像无需我耗费很大的力气,就能从中学到很多东西。   直到几局棋下来,我赫然发现自己竟是掌握了不少棋奕中的小窍门,这才恍然纳闷于他的所作所为。   他怎么这么好心又这么有闲情逸致,来教我下棋?   大抵是我的心思向来容易被姬子涯看穿,收拾棋盘的时候,他冷不丁启唇来了句“我既是喜欢你,自是愿意为你做任何事,区区教授棋艺,又算得了什么”。   轻描淡写的短短一句,却直接叫我耳根发烫。   以前我可从来不知道,他是这样一个厚脸皮的人啊?居然……居然可以一而再再而三地说出这种……这种……   脸红心跳的我一时语塞,结果还在回身将棋盘放好之前,一不留神一脚撞上了桌子腿儿。   一股钻心的疼随着一记闷响传遍全身,我龇牙咧嘴地腾出一只手来,想要揉一揉被自个儿撞疼的膝盖,奈何单手托着棋盘有些托不稳,使得我只好姑且先以双手捧着棋盘——打算把它放好了再说。   就在这时,一只大掌自我身后遽然冒出,替我稳稳地托住了那硕大的棋盘。   “傻梨儿,撞疼了,不会先把棋盘放那儿吗?”我忽然听到了姬子涯略带嗔怪的声音——就近在耳边。   我旋即忍不住红了脸,也不晓得是缘于那温热的气息和浑厚的嗓音都离得太近,还是因为我意识到自己的确是脑子不会拐弯。   “我看看,撞哪儿了?”偏偏就在我总算是先把棋盘搁置了然后准备弯腰去揉我的膝盖时,姬子涯却理所应当地蹲下了身子,眼看着就要伸手来掀我的衣裙了。   我被他的这一举动吓坏了,顾不得那只大约已被撞出淤青的膝盖,忍着疼连连倒退。   “做什么?我还不至于会这般失礼。”男子立马就瞧出了我心中所思,他不紧不慢地抬起脑袋,瞅了我片刻后就又低头去看我的腿,“坐下,我给你看看。”   “呃……不、不用了……”我一点儿也不适应这种微妙的关系转变,是以慌忙摆手,意欲婉言谢绝。   可是,男子闻言只抬头盯着我一个劲儿的瞧,令我很快就在他纹丝不动的注视中败下阵来。   唔……无论事实如何变迁,姬子涯果然都是那个可怕的姬子涯…… 作者有话要说:皇叔开始温水煮梨,然后煮着煮着就可以吃啦=v= ☆、往事几许   被迫妥协的我蔫蔫地坐到椅子上,任由姬子涯用他那只没受伤的手在我的膝盖上轻轻按了按。   “疼么?”他一边轻柔而缓慢地按压着,一边抬头留意我的反应。   “有一点儿……”我低眉看着他那缓缓移动着的大手,启唇如实相告——碍于他根本就没怎么用力,我也就的确没怎么觉着疼。   他闻言停住手头的动作,起身唤来了侍女,吩咐她去拿治疗跌打损伤的药酒。   这……他屋外头不是有侍女候着的嘛……干吗非得要我来帮他穿衣……   莫名注意到了这一矛盾之处的我,很快就自个儿得出了一个值得参考的答案。   因为他喜欢我?   不不不……不会的……我我我……我都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啊?!   实际上,这好像当真不是我的胡乱臆想——只缘没过多久,从侍女手中接过药酒的姬子涯,就要躬身替我擦药了。   我当然是不假思索——确切而言,是慌乱无措地予以拒绝。   见我整个人都要从座椅上弹起来,姬子涯微眯着眼盯着我瞧了一会儿,最后好歹是放过了我,将药瓶交还给了送药的侍女,自个儿则跑到外屋去了。   因此而遽然生出了一种鸠占鹊巢的感觉,我欲哭无泪地上完了药,拖着条仍旧隐隐作痛的腿,尴尬地走出了里屋。   孰料姬子涯会冷不防以我受伤为由,让我今儿个先行回宫歇息。我本欲下意识地说自己没事儿,可一想到适才发生的种种,我到了嘴边的话又硬是咽了回去。   至此,去王府照料姬子涯的头一天,就这么不知不觉地过去了——像是经历了一场巨大的变故,又仿佛什么都还是好好的。   而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我每日都会在皇宫和王府之间“奔波”——所幸我为姬子涯做的,也就是喂饭更衣、端茶送水之类的活儿。   我不能不默默地感谢那些自小照顾我的嬷嬷们——是她们教会了我如何自力更生,才让我不至于在今时此日出丑出错。   只是,替男子擦身这种事情……我是真的没有做过啊……   是日,被姬子涯提了这一要求的我只觉欲哭无泪。我甚至忍不住要想:他王府里不是有那么多的随从吗?为什么偏偏要我来做?   禁不住弱弱地提出上述疑问,我却只在三言两语间就被对方驳得哑口无言。   虽然我觉得诸如“皇上手巧,擦着舒服”抑或“既然答应了就当坚持到底”之流的理由并不那么充分,但只消它们是从他姬子涯口中道出的,那么不充分的,也会变得充分起来。   这个人,果然是可怕的。   无奈之下,我最终只得红着脸替男子解开了衣裳,却在片刻后意外目睹了他前胸后背的几道伤痕。   他又不是武将,怎么会有这么多的伤疤?   许是察觉到我顿住了手头的动作——正疑惑不解地打量着他的这些陈年旧伤,姬子涯忽然就语气平静地开了口。   “这些伤,是小时候……和年少时期留下的。”   我蓦地抬眼看向他的脸。   “母妃心里只有父皇,却在入宫前……被一个疯狂爱慕着她的男子玷污了清白,还怀上了我……所以,她不喜欢我,恨我,尽管父皇已然以最大的包容接纳了我们母子二人,但每每思及这份耻辱,母妃还是会控制不住自己,将心中的怨恨发泄到我的身上……”   我听着听着,就怔住了——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个在朝野上呼风唤雨的男子,竟然会有着这样一段不齿的身世。   是以,面对他主动道来的过去,我压根不晓得该作何回应,只能呆呆地注视着他面无涟漪的容颜,任由心底里的少许同情滋生蔓延。   “后来,父皇日渐年迈,到了无法亲自理政的地步,皇兄皇弟们排挤我,动辄将我派往边疆镇守……因此,我也算是历经沙场无数。而这些……不过是家常便饭罢了。”   他面色如常地注视着前方,口中波澜不惊地诉说着,好像只是在谈论一件小事。   我不由自主地皱起了眉头,双眼一眨不眨地凝视着,却没来由地觉着一阵难过。   “有好几次,我觉得自己大概就要死了,可最终却都活了下来。”他顿了顿,冷不防扭头眸光一转,与我四目相接,“我想,这或许便是天意,是老天爷要我活着,去向那些曾经欺辱过我的人,讨回我应得的东西。”   我怔怔地看着他,不知该不该接话又该如何接话。   “是不是不赞同我的想法?”孰料,他猝不及防地将话锋一转,微微一笑了问我。   我下意识地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可实际上根本就没来得及仔细思考孰是孰非。   见我作此回应,姬子涯哑然失笑着转移了视线,一面拿背脊对着我,一面若无其事地说了句“有劳皇上了”。   我这才如梦初醒,转而拿起湿布来,开始替他擦背。   叫人始料未及的是,我才刚心中悸动着为姬子涯擦完了身子,我那本该陪着琴遇抑或处理朝中事务的三弟就风风火火地跑了进来。   偏偏这个时候,我刚巧正在善后——替姬子涯穿衣。   “你你你……你们!”   惊睹这一幕的三弟登时瞠目结舌——整个一副活吞了苍蝇的表情。   惊(和谐)变乍起,我瞬间生出了一种跳进黄河——洗不清的感觉。   “不、不是!我们……我们这是……”不过,我还是霍然起身,努力试图出言解释,奈何情急之下话没说好,结果被身后的姬子涯抢了先。   “殿下自己金屋藏娇,就以为别人也在做同样的事情么?”不慌不忙地收拾了自个儿的上衣,男子缓步行至我的身侧,气定神闲地问三弟。   三弟指着我们的手这才一下子放了下来。   他收敛了满脸的震惊之色,瞪着眼珠子反驳道:“你少胡说八道!我跟琴遇清清白白!”   姬子涯听罢此言,这便不急不躁地答曰:“我和皇上也清清白白,不过是在擦身罢了。”   “‘罢了’?!你这人也太厚颜无耻了吧?!皇姐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替你一个大男人擦身?!你府里头这么多丫鬟,怎么不叫她们动手?”   “丫鬟不也是黄花闺女么?”   “我……我是说侍卫!”   “侍卫哪儿比得上皇上温柔体贴。”   “你!”   听着姬子涯同三弟一个老神在在、一个心急火燎地打着嘴仗,本来有些脑袋犯晕、眉角犯抽的我忽然开始觉得好笑起来。   原以为这两三年下来,三弟已经变得成熟稳重,不再是以前那个动辄在我面前炸毛的少年了,可如今看来,一个人的性子,还真不是几年的时间就能彻底地改变的,至少,即便随着时光的流逝而渐渐变化,在遇上某些人、某些事的时候,他(她)也还会是原来的那个他(她)。   只是,我还真没有想过,有朝一日,能够看见三弟同姬子涯神似斗嘴的场景。   心下没来由地升腾起一股子淡淡的暖意,我兴许流露出笑意的脸却突然被三弟略显愤然的目光给逮了个正着。   “我在宫里忙得头都大了,你们两个却在这里卿卿我我……”身高业已赶上姬子涯的三弟冲我二人吹胡子瞪眼,那模样,居然未有叫我心生畏惧,“皇姐!跟我回去!”   话刚说完,他就一个箭步冲上前来,拉住我的手腕朝外走了。   被拖着走的我情不自禁地去看那站在原地不动的姬子涯,恰逢他好整以暇地开启了双唇:“成王殿下不是自己要接手前朝政务的么?怎么才没几天,就喊累了?”   大约是被冤枉了的三弟当然不买他的账,旋即张嘴回道:“谁喊累了?我就是看不惯你这一肚子坏水的家伙在这儿享清福!”   那你拉我回去干什么呀……不是应该拉姬子涯么……   听了三弟理直气壮的一番话,我忍不住瘪了瘪嘴,腹诽道。   与此同时,我注意到,被说成是“一肚子坏水”的姬子涯仍是在那儿负手而立、笑而不语。直至晃动的视野中,他似是从容不迫地转移了视线——倏尔凝眸于我,我才猛地把脑袋给转了回去。   后来,姬子涯并没有出手拦住我们的去路,是以,三弟很快就一口气把我拉到了屋外的院子里。   然谁人能料,离开摄政王府的半路上,会突然杀出个慕容有心——不,是慕梓期——他冷不丁冒了出来,愣是要问三弟借我一用。   更叫人匪夷所思的是,三弟居然还认得他,迟疑片刻后,甚至准我去同这仅有过数面之缘的别国男子到一边去私下交谈。   我见这慕梓期还挺好说话的样子,就问他是不是认识我的三弟——这一问才知,前些天镇压叛乱一事,他也参与了,并且明里暗里还帮了不少的忙。   于是,遽然记起自个儿身份的我,忙不迭以天玑国君之姿向其表示感谢,岂料却只换来了他悠悠的一摆手。   “梓期之所以插手,无非是想要帮助自己的友人。”这个长相妖孽的男子难得摆出了一些正经之色,下一刻却又冷不防笑得暧昧不明,“皇上若是当真要谢,还是好好谢谢那个一直默默守着你的人吧。”   话音刚落之时,我还有点儿摸不着头脑——不晓得他所言何人——不过没一会儿的工夫,我就顿悟了一切,继而禁不住脸红心跳起来。   说实话,我至今依旧难以接受他们口中的“事实”。   姬子涯真的喜欢我?他怎么会喜欢我呢?   大抵是我这人喜怒皆形于色,致使旁人委实容易猜透我的心思——这不,连慕梓期这个与我并不谙熟的人,都即刻瞧出了盘旋在我内心的疑惑。   “皇上觉得子涯喜欢你,这很荒唐?”   我闻言不免愣了愣,而后就老老实实地冲他点了点头。   “其实,这一点儿也不荒唐。皇上听我说些事情,便能理解了。” 作者有话要说:煮啊煮,煮啊煮……梨熟了没?没有 顺便表示,皇叔,你俩的为人处事之道确实需要“磨合”——不过,一定可以修成正果的:) ☆、那年初见   那一天,我意外地从一个旁人的口中,听闻了许多我做梦都不会想到的往事,这令我越发觉得,原来再强大再心狠的人,也可能会存着不为人知的辛酸——又或者,正因为经历了那些悲伤的过往,那个在我看来说一不二甚至有些冷酷无情的男子,才会变作如今的这个他。   “他觉得你的处境和曾经的他很像,所以,才会忍不住去关心你……然后,一不留神,把自个儿的心也给关了进去。”   我听慕梓期这样说着,本想张嘴追问一句“我的经历和他真有这么像吗?”,可看着慕梓期略带怅然的神情,我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   那之后,我跟着三弟姬风行回了皇宫,再后来,姬子涯只又差人接我去了王府一次,就没再派人过来,倒是我,总没来由地惦记起他的伤势,索性遣了宫里的太监,隔三差五地去打听情况。   如此作为的结果,就是我自作孽地把姬子涯给招来了。   于是,某日的御书房内,出现了一幅颇为诡异的画卷:我坐在正中间,左右两边分别是悠然品茗的摄政王以及分明拿着奏本却朝着前者看的皇弟姬风行。   “你不在府里养伤,跑这儿来做什么?”终于,急性子的三弟先一步按捺不住,打量着姬子涯泰然自若的脸,把大约是憋了好一会儿的话问出了口。   “殿下不是抱怨自己忙得焦头烂额么?本王过意不去,是以特来相助。”姬子涯气定神闲地说着,单手将茶具的杯盖轻轻搁在案几上,然后将杯沿送至唇边。   “就你这个样子,哪里像是来帮忙的?”眼瞅着姬子涯旁若无人地吹了吹漂浮在水面上的茶叶,三弟当场就抽了抽嘴角。   “殿下之前不是发了愿,要在三年之内赶超本王的作为吗?依殿下的脾气,本王现在呆在这里,看着殿下,最有利于激发殿下的斗志,如此一来,不就相当于帮了殿下一把么?”岂料面对三弟合乎实情的反问,姬子涯却只不急不躁地回了这样一番话,把三弟堵得直翻白眼。   “呵……我看你也就这点会耍嘴皮子的本事了。”未至弱冠之年的风行似是心有不甘地斜睨了姬子涯一眼,倒也没有将手边那堆成小山的奏本推给他。   而年长他十岁有余的男子则毫不动怒地勾了勾唇角,继续品他的茗茶。   在此期间始终未置一词的我看了看风行,又瞧了瞧姬子涯,迟疑片刻后,终是开口问前者伤口要不要紧,是不是应该回府多多歇息。   话音落下,面露愉悦的姬子涯尚未出声,倒是被双目流连于白纸黑字的三弟抢了先。   “他能杵在这儿看着皇姐你,心里头可偷着乐呢,哪里肯回他的摄政王府。”   抑扬顿挫的一句话刚一出口,我的一颗心就止不住怦怦直跳。我情不自禁地看向了被调侃的姬子涯,却在瞧见其眉目生辉的一刹那,便猛地收回了视线。   诚然,尽管那慕梓期业已同我说道了很多我不曾知悉的秘辛,但要我一下子就接受曾几何时在我看来既可怕又可恶的家伙居然喜欢了我整整十年的事实……这实在是太强人所难,也太让人无法想象了。   没敢再去多看某人半眼的我微僵着身子坐在椅子上,努力调整着随之紊乱的呼吸,却听得三弟突如其来的一声干笑,继而目睹了他歪着嘴向我投来的……难以形容的目光。   那眼神,就好像是……觉得我掉进了一个坑里然后再也出不来所以他也不打算来拉我一把的意味。   不,风行!你你你……你不能抛弃我啊!   心下徒生慌乱的我开始使劲地朝三弟递眼色,奈何他明明看到了我有话不能明说的样子,却还莫名其妙地去瞧了瞧姬子涯的脸色,接着竟然轻叹一口气——站起身跑了!   那一刻,我险些就想哭丧着脸追他而去了——我好想问问他,三年前他不是很讨厌姬子涯的吗?怎么现如今只会跟对方斗嘴皮子,甚至都默许其接近我了呢?   奈何三弟跑得够快,而我又明显感受到了来自姬子涯的注目——我没敢堂而皇之地追出去,把姬子涯一个人撇在屋里。     如此一来的结果,便是我被迫与姬子涯单独共处一室,一直到日落时分。   不知何故,我忽然觉得,心头的压力那是前所未有的大。可是,压力大归大,人家都留到这个时辰了,于情于理,不留人家吃顿饭好像也说不过去啊……   从来都是脸皮极薄的我,委实没这个勇气对姬子涯下达逐客令。更何况,以前我还把姬子涯当敌人的时候,他也经常留在宫里同我一起用膳的。   只是……三弟你去了哪里啊……别把我一个人丢在这儿面对他啊……   欲哭无泪之下,我最终还是和姬子涯一道用了晚膳。当然,在整个过程中,我是能把脑袋埋得多低就多低,能用一个字回答他的问题,就绝对不用两个字来作答。   可惜饶是我都做到这份上了,晚膳过后,我还是被姬子涯邀去一同散步。   笑语盈盈的俊颜映入眼帘之际,我的内心业已泪流成河。直至他在临出门前命人取了件披风来,说是春寒料峭,冻着可就遭罪了——我看着姬子涯用他那只未受伤的手亲自替我披上,又抬起那条重伤未愈的胳膊要为我系上系带,这才蓦然惊醒过来,下意识地抬手伸向那胸前的系带,嘴里急急忙忙地说着“我自己来”。   奈何“忙中出错”这话可真是不假。我手忙脚乱地想要让他收手,结果自个儿的手没碰到披风的系带,倒是先触上他温热的大掌了。   弹指间,我就吓得把手给缩了回来,要不是姬子涯眼疾手快地一把抓,他好不容易替我披上的披风这就得掉落在地了。   “对、对不起……”见自个儿差点就因笨手笨脚而辜负了别人的一番好意,我当即红了耳根,低头磕磕巴巴地向他道歉。   可他却仅仅是兀自帮我系上了那细长的衣带,就转身说了句“走吧”。   有愧于人又无力拒绝的我只好跟上。   一路行至夜幕之下,这二月里的晚风,还真是夹杂着不容小觑的凉意。我不禁有些庆幸自己最终没有谢绝姬子涯颇有先见之明的美意,与此同时也留意到了他不算厚实的衣衫。   “你……你不冷吗?”经过他近半个月的纠正,我已经不再于没有旁人在场的时候唤他“皇叔”了,只不过,碍于那声“子涯”还是颇难出口,我干脆省略了称呼,有话就直奔主题。   “……”他闻声驻足转身,乌黑的眸中渐渐透出熠熠生辉的笑意,“总算知道要关心我了?”   我噎住,才被清风吹凉下来的耳朵,这就又不由分说地烫了起来。   四目相对间,他却只莞尔一笑,便回身接着往前走了。   我在他身后拿手捂了捂脸,暗暗地做了几个深呼吸,这才二度抬脚跟了上去。   奈何一路上我都不晓得该说些什么以化解与他独处的尴尬,是以自始至终默默地垂着脑袋,乖乖地跟在他的身侧。   直到两人不知走了多久,我发现身边的他毫无预兆地顿住了脚步,便自然而然地抬头去看——见他负手仰视着前方斜上空的位置,我自是跟着眸光一转。   清阿宫?   我完全没有想过,他会带我来这个地方。   潜意识里觉得姬子涯并非信步行至清阿宫外,我下一刻就愣愣地问了句叫他凝眸而来的话:“你要找三弟?”   是了,尽管三弟而今业已到了移居宫外王府的年纪,但碍于这些年来,他都是以“犯上作乱”之罪被“关押”在销骨塔的,所以,才刚得以名正归来的他,还没来得安排好合适的去处,便先在年少时居住的宫殿里先行住下了。   相较之下,三弟的母妃——舒妃娘娘,因先前误会姬子涯并设计联合我欲除之而后快的种种作为,这些时日正主动呆在冷宫里面壁思过。换言之,姬子涯来这儿,不可能是为了找她。   自以为分析得合情合理的我,却始终未曾料想过其他的可能性。   因此,当姬子涯须臾后挑着眉毛注目于我时,我只觉一头雾水。   我……说错话了吗?   “你果然不记得了。”正禁不住因对方古怪的脸色而心生悸动之际,我听他似是无可奈何地喟叹了一句。   “记得……什么啊……”我不由自主地转了转眼珠子,试图回忆起与对方所言有关的事情来,可惜搜肠刮肚了整一圈,我也没能回忆起什么有价值的线索来。   “十一年前,约莫也是这个时节,你和成王殿下,还有你那刚入宫几个月的小侍女,一道偷溜出宫,结果被抓了回来,狠狠地罚了一顿。”然而,让我瞬间目瞪口呆的是,我话音落下没一会儿,姬子涯就不紧不慢地道出了这些他本该毫不知情的故事,“你饿着肚子,一个人在这儿哭得昏天黑地……”   “等、等……等等!你……你怎么会知道这件事?”惊愕不已的我瞪圆了眼,注视着面不改色的姬子涯,罕见地出言打断了他的话。   然后,我看着疏朗的夜色下,他那一双深邃的美目定定地凝视着我的眉眼,蓦地绽放出了不容忽略的流光溢彩。   “因为就是那一天,我遇见了你。” 作者有话要说:皇弟抽着嘴角表示:皇姐你掉坑里了【不对】 ☆、与子天涯   我万万没有想到,当年那个在夜幕下告诉我“就算再辛苦再难过也不要轻易流泪”的人,居然就是他姬子涯。   可是,纵然我再迟钝再难以置信,亲耳听他复述起当时那些或被我牢记或被我遗忘的话语,我都不可能再对这一事实视若无睹了。   这个我本以为只与之相识相处了三年的男子,竟然早在十一年前就出现在了我的生命中——并且,诚如他的友人慕梓期所言,他一直默默地守护我至今。   “为了你,不管是命还是命根子,他都能毫不吝惜地舍弃……唉,虽然我是觉得,他对待男女之间的情爱似乎有些异于常人,不过,我可以肯定,他待你是真心的,如若不然,他也不会为你守身如玉了十年不止。”   脑中忽而回响起数日前慕梓期的这一番话,我素来不怎么机灵的脑袋却突然就明白了,为什么自那一天我努力试着不再哭泣之后,我的日子会一年比一年好过——明明父皇还是极少关心我,明明周围的娘娘们还是不太把我放在眼里,可是那些宫女太监们,却渐渐不敢再在明面上给我脸色看。   这一切的一切,莫非皆是源于姬子涯的暗中相助?   多年后恍然大悟的我,不由惊愕地仰视着眉目含笑的男子。   “你那时候才这么高,”姬子涯自顾自地伸手比划了一下,俊美的容颜上,是挥之不去的笑意,“穿着件红色的薄袄,一个人在那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居然会让这个自认为心肠够硬的我,都禁不住有些心软。”   他怎么……连这种细枝末节都记得……   “可谁能料想,我才命人去替你拿了几个包子来,你就马上破涕为笑,狼吞虎咽地吃了一半,还不忘留一半给你的侍女……我当时就在想,这小丫头分明受了欺负,怎么还能笑得那么纯真,怎么还能惦记着别人……”   于是,我难得得以同女子畅所欲言地聊了许久,但考虑到驸马府并非今日一行的最终目的地,我也只好依依不舍地与女子告别,而后坚持谢绝了她的相送出府,自个儿跑去前厅与角太师他们汇合。   只不过令我始料未及的是,这驸马府里的路……还真是不太好找。   跟琴遇一道七拐八绕了好一会儿后,我发现自己好像越绕越晕了。   唔……早知道还是麻烦女子送一送——不,是麻烦女子差个丫鬟来替我领个路……   正尴尬地看了看琴遇处变不惊的脸然后继续锲而不舍地迈向一处转角之际,我忽然因听到一个熟悉的嗓音而猛地顿住了脚步。   跟在我后头的琴遇是个聪明人,见我一下子倒退几步——躲在了墙角的一边,她也立马跟着停止了前进,一声不吭地站在了我的身后。   “摄政王言重了,下官不过是来感谢摄政王当初的‘劝诫’,让下官又足足等了一年有余,才盼来了孙儿的影子。”   这声音,这说辞……难不成是太史?   “太史大人才是言重了,既然长公主不负众望再度怀上了孩子,那还望太史大人一家好生照拂,几个月后,能够迎来一个健康的孩子。”   还真是太史!但是……“劝诫”什么的……是何含义?   “呵……那就借摄政王吉言了。”   短短的对话至此戛然而止,没再听到谈话声的我小心翼翼地探出头去,望见太史正大步流星地远离姬子涯——而后者则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似是在面不改色地目送着前者远去的背影。   怎么回事?我怎么觉得……太史方才的口气,好像很不客气?甚至可以说,还有点儿冲?虽说他就这个脾气吧……但为什么胆敢冒着得罪姬子涯的危险,用那样没好气的口吻同堂堂摄政王说话?   正觉着匪夷所思呢,我的胳膊就突然被琴遇扯了一下——说时迟那时快,耳边刚好传来了姬子涯的问话。   “皇上呆在那里做什么?”   话音未落,我就吓得猛打了个激灵。   完了!都怪我一时分了神,被他发现了!   一下子血流上涌的我浑身僵硬地走出了拐角,慢吞吞地挪到了姬子涯的附近。   我尴尬地注视着姬子涯的脸,怔了好半天才急中生智道:“朕……朕迷路了来着……找不到前厅了,正好看见皇叔在此……不知皇叔你……认得路不?”   听罢这番底气不足但故作镇定的话语,姬子涯又用他那双讳莫高深的眸子盯着我瞧了好一会儿,瞧得我都头皮发麻了,他才神色淡淡地侧过了身子,波澜不惊地说:“皇上请随臣来吧。”   “呃……好……”我趁着他扭头不再看我的空当,抬手抹了抹额头上莫须有的冷汗,又匆匆与琴遇对视了一眼,这才三步并作两步地跟了上去。   “来人。”这时,我听到姬子涯冷不防开口道。   “在。”然后,我又看见一个黑影如疾风般落在了他途经的道路上,直把我这个毫无准备的皇帝给吓了一大跳。   但话又说回来,好像当初为父皇守灵那会儿,他也是这么随口一呼,就招来了替他去取披风的侍从。   思及此,我鬼使神差地记起了那一夜盖在肩头上的温暖——可现如今……   我不由自主地望向男子如同彼时一样高大挺拔的身影,却随即摇头驱散了脑袋里那些不该再存有的念想。   而在此之前,姬子涯已经差人去知会角太师一同离开了。   就这样,不久之后,我又坐在了属于自个儿的马车上——然而令我有些纳闷的是,人分明都已然到齐了,我们却迟迟未有出发。   我忍不住掀开车帘探出身子,想看看外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耽误了我们的行程。   谁料,不看不知道,一看真奇妙——此次随驾的队伍虽然精简,可一共才没多少个人,却大多正冲着一个地方瞧。   好奇难耐的我不由自主地下了车,走过去想要一探究竟——很快映入眼帘的,乃是一拨人盯着马车车轮瞧的景象。   而那辆被围观的马车……可不就是姬子涯的吗?   正迟疑着要不要开口问一句“怎么了?”,我就看到一名侍者快步来到姬子涯的身侧,垂首抱拳曰:“禀摄政王,太师的车辇也被人动了手脚。”   话音落下,姬子涯皱起了眉头,看了看那低眉顺目的随从。   等等……“也”被人动了手脚?换言之……姬子涯的马车被人动了手脚?!天……什么人如此胆大包天,居然胆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认为那吃了熊心豹子胆的家伙即使来动我的车也不该去动姬子涯的车,我一时间只觉既是惊奇又是心悸。   “皇上的龙辇无事吧?”恰逢此时,姬子涯语气平静地问及了我的马车,紧接着就侧首发现了我的身影,“皇上?怎么下车了?”   “朕似乎听闻了些许动静,就来瞧瞧……”我理不直气不壮地回着,视线不由得左右飘移起来,但最终还是落回到男子的眸中,“出了什么事吗?”   “皇上不必担心,不过是一些无聊之人,做了一些无聊之事。”孰料姬子涯却是不咸不淡地如是作答,然后立马就将目光转移到了侍从的脸上,“替本王牵一匹马来,至于角太师……”说着,他冷不丁凝眸于我,而后不紧不慢地走到了我的跟前,向我略施薄礼,“臣斗胆,可否奏请皇上,准许太师搭乘皇上的车驾?”   “啊?”突如其来的请求令我不免为之一愣。   “太师年事已高,不适合骑马。”姬子涯面色如常地抬起头来,一本正经地说道。   “哦,是,皇叔言之有理。朕准奏。”我这才回过神来,真心诚意地表示毫不介意。   “谢皇上。”姬子涯又行一礼,随后就扭头吩咐随从,去将角太师请来。   不料这个随从才去,刚才那个被他遣去牵马的侍从就回来了——还带回了一个让人啼笑皆非的消息。   马,竟然也被偷去了好几匹——剩下的马匹,至多只够我们一行人两人同乘一匹。   姬子涯的脸色突然变得不太好看。   可就在目瞪口呆的我以为很快就要有人遭殃的时候,他却若有若无地吐了口气,张嘴将欲一言。   “摄政王,老臣乘坐皇上的龙辇,这委实不妥。”奈何角太师中气十足的说话声突然横插一扛,令男子刚张开的唇这就又阖上了。   “太师。”他侧身看向一脸严肃的老人家——和我一样,看着来人随即站定在他的面前。   “启禀皇上,皇上的好意,老臣铭感五内,但这君臣之礼,不可轻易废除。”但角太师却蓦地眸光一转,郑重其事地跟我说起话来。   “太师是皇上的老师,更是两位先帝的老师,皇上一片尊师重道之意,还望太师莫要推辞。”可怜被谈话的我尚未来得及开口接话,一旁的姬子涯就抢先一步给出了回应。   罢……这次,他的看法倒是与我一致……何况他远比我会说话,就让他说好了……   “摄政王,莫不是嫌弃老夫年纪大了,骑不了马?”谁知面对姬子涯一番在情在理的说辞,角太师却巍然不动,甚至还敢直言反问。   “本王当然不是这个意思。”   “那摄政王骑得,老夫怎么就骑不得了?”   “太师……”我惊讶地留意到,素来所向披靡的三皇叔姬子涯,似是被角太师这位看似无权无势的老人家给噎到了,“马匹……不够了。”   他迟疑了片刻,最后竟然还抛出了这样一个听起来颇为无奈乃至无赖的理由。   “就差这么一匹吗?”可惜到头来,角太师还是不服气,只见他当即微微瞪大了眼睛,敛起双眉,直视着神情略显严肃的姬子涯,“够摄政王骑,就不够老夫骑?”   此言一出,我忽然有点儿同情起我的这个皇叔来。   说实话,别看角太师不过是个老爷爷,他这脾气,可是一等一的犟——关键是,他这人还不服老,平日里,我想以他年事已高为由多照拂他一些,他都忍不住要对我吹胡子瞪眼的,仿佛就怕别人说他老了、不中用了——眼下,他显然是认定了,面前这个年轻人,正将他视为一把一碰就碎的老骨头。   是以,他才会不管对方是何身份,而敢当着一帮子人的面,不给对方台阶下吧?   不过话又说回来……我还真没见过姬子涯吃瘪时的模样呢……   不要命地作如是想,我偷偷地瞟了瞟一言不发的年轻男子——却不料刚好撞上了他突然投来的目光。   做贼心虚的我顿时吓坏了,不自觉地哆嗦了一下之后,我就说出了一句让我恨不能咬掉自个儿舌头的蠢话来。   “呃要不!要不你们都别争了,都坐朕的车吧?!”   话音落下,周遭鸦雀无声。   而我也即刻意识到,自己已经在慌不择路之下,做了一件多么自掘坟墓的事儿来。   奈何说出去的话就是泼出去的水,就算我再如何暗骂自个儿这是吃错了什么药,也改变不了我业已大手一挥发出邀请的事实。   其实,我一点儿也排斥角太师与我同坐一车——但是姬子涯……   我开始祈祷他能够出言拒绝。   无奈天不遂人愿——事态的发展,最终大大出乎了我的意料。   “太师,既然皇上宅心仁厚,体恤下人同骑一马之不便,那你我,就恭敬不如从命吧。”   那一刻,我深刻地体会到了什么叫做“欲哭无泪”。   你平日里的君臣有别呢?道貌岸然呢?张弛有度呢?它们都到哪里去了啊?三皇叔!   忍不住在内心胡乱腹诽的我脸上却只能使劲地干笑着,然后迎着我的这位老师和那位皇叔上了我的马车。   直到坐定之后我才开始奇怪,这太师方才不是还坚持己见的吗?怎么听三皇叔轻描淡写地说了那句话后,就无奈而又严肃地妥协了呢?难道就因为他比我还要“体恤下人”?   哭笑不得的我只能坐在正中间的位置,尽量让自己目不斜视,不去看那位于两边的二人。   呃呵呵…… 作者有话要说:跟恶势力作斗争是需要勇气的你们造吗?因为不光自己累死累活,更重要的是还会牵扯无辜!这种瓷器店里打老鼠的酸爽感,我…… 请继续看文案,多谢…… ☆、双宿双栖(上)   天玑国的市井间,多年来一直口口相传着这样一种说法:前一任摄政王姬子涯莫名其妙地请辞后,那取而代之的新任摄政王姬风行,也同样是个厉害的角色。   是的,先帝唯一的皇弟——当年曾被冤枉成是谋反逆贼的成王殿下,仅仅耗费了三个月的工夫,就令女帝突然驾崩所造成的朝中动荡给平息了下去。他又用了约莫三年的时间,制定并落实了利国利民的新政,使得朝野上下呈现出一片前所未有的新气象,叫百姓无不啧啧称道。   不过,对于这个政绩斐然的新摄政王,天玑国的臣民们也有一个始终想不明白的问题,那就是——他分明可以自己荣登九五,却为何将那至高之位让给了他那尚说不清人话的小侄儿?莫非,他是在学他那三皇叔姬子涯,不喜亲自登基,却爱“垂帘听政”?   这一对奇怪的叔侄,果真是叫人摸不着头脑。   是日,一名自药铺里悠然踱步而出的男子,无意间听闻了路人有关那两任摄政王的谈论,唇角不着痕迹地勾出一抹浅笑。   他闲庭信步似的提着几帖药,一路穿过两条巷子,回到了自家的府邸。   “爹——”“爹——”   刚一脚踏进了院子,他就听见两个稚嫩的童声由远及近地传来。   唇边本已平复的笑意这就毫不吝啬地绽放开来,而立之年的男子不紧不慢地站定了脚跟,由着两个蹦蹦跳跳的小娃娃相继扑到了他的腿上。   就这样,我和琴遇紧跟着三弟,神不知鬼不觉地坐进了一辆不起眼的马车里。在他的一路打点下,我们顺利地出了宫门,来到了宫外。   在此期间,我虽是紧张得心怦怦直跳,却也免不了有些兴奋——好久都没有偷着跑出去玩儿了,记得上一回这么干的时候,我跟三弟他们也只有七八岁,还没怎么玩呢,就被父皇派来的人给捉回去……狠狠地教训了一顿。   我还依稀记得,当时鼓动我们偷溜出去的三弟只被罚跪了两个时辰,而我跟琴遇顶多只算从犯,却被骂了个狗血淋头,还被罚一天不准吃饭,若非后来有哪个好心人偷偷给我送了几只肉包子,还许我分了一半给琴遇,我真怀疑我同她二人就要饿死在清阿宫里了。   对哦……貌似就是那天晚上,心下委屈又害怕的我头一回哭得昏天黑地,然后遇见了那个叫我无论如何都要坚持下去的……少年?公子?   不知何故,多年以后无论我如何回想,都记不起那人的模样——甚至连他的岁数,我都渐渐地不能肯定了。   也许……是我当时实在哭得太伤心了,压根没那个工夫去记牢对方的长相。   所幸,我却始终记着他对我说过的话——那一番话,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成为了我的一种精神支柱。   我偶尔也会想着,若是哪天能再遇见那个人就好了——尽管如今的我还只是个手无大权的弱气皇帝,但至少我可以送他很多好吃的好用的,以略表我的感激之心。   毕竟,没有什么比雪中送炭更能让人铭记于心了。   只可惜……唉……就算真能与他重逢,我大概也认不出他来吧……   思绪渐行渐远之际,我听到一路上都没怎么说过话的琴遇忽然张嘴发出了声音:“成王殿下。”   “诶——出了宫,我就不是什么‘王爷’、‘殿下’了,叫我‘二公子’。”岂料她才刚开口说了四个字,就被三弟姬风行老神在在地打断了。   琴遇闻言抿了抿唇,复又启唇面不改色曰:“二公子,奴婢斗胆,敢问二公子可安排了足够的人手,来确保大公子的安全?”   “那是自然。”三弟自信满满地说着,眸中似是闪过了一丝不满,“你连这点都信不过我?”   “奴婢不敢……”   “要不你也别‘奴婢’来‘奴婢’去了,听着不舒坦。”   “……”   别说是琴遇了,饶是我冷不丁听到三弟这话锋一转,也有点儿愣愣地回不过神来——这话与话之间的关系,在哪儿?   难得觉着三弟也会前言不搭后语的我,默默地冲他俩眨巴着眼睛——然后,我发现,琴遇索性闭上了嘴巴,不再搭理在我看来有些莫名其妙的三弟。   好在三弟大约也不过是在说笑,故而并未强求什么,只是清了清嗓子,一脸无辜地目视前方。   约莫小半个时辰的工夫过后,我就渐渐听见了各种叫卖声和交谈声。我忍不住掀开了马车侧壁上的帘子,随即便看到了车外不远处那灯火通明的街道。   如是情景自是令我喜上眉梢,两只眼巴巴地瞅着那熙熙攘攘的人群,恨不得能快点儿加入其中。   这个时候,我听到三弟冷不防对着外头的驾车人说了句“再快一些”,不由觉着这莫非是心有灵犀继而不由自主地注目而去。   下一刻,三弟忍笑的神色突地闯入视野——脸色不禁为之一滞的我再看向琴遇,发现她也正微微扬着唇角,且在与我四目相接的一刹那就垂下了眼帘。   我忽然就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因此微红了脸,埋低了脑袋。   所幸他二人倒也够厚道,没有出言调侃于我,否则,我的脸蛋一定会红得堪比那边的大灯笼。   暗自松一口气的我佯装无事地坐在那里,等着脸上和耳根的红潮自个儿退去——而后先一步等来了车夫长长的一记勒马声。   马车停稳之后,三弟头一个下了车,随后回身将手伸向了第二个探出身子的琴遇。向来自力更生又不忘尊卑有别的琴遇自然不可能由着他这个小王爷扶自己下车——三弟的一番好意这就打了水漂。   因此,当我在琴遇的扶持下双脚着地后,我目睹的是三弟貌似不太满意的神情。不过,他也并未就此事开口一言,当即就吩咐驾车的男子和其他下人在暗中护着,自己则旁若无人地走在了前头,领着我跟琴遇迈向了那人头攒动的庙会。   没多久,我就忘记了这一段不足挂齿的插曲——因为,我的注意力完全被各种美味佳肴和奇珍异宝给吸引了去。   如此一来的后果,就是等到忘乎所以的我回过神来之际,自个儿业已和三弟、琴遇二人走散了。   在陌生的人潮中左顾右盼,却寻不到熟悉的面孔,那感觉,委实是叫人恐慌的——好在紧张了片刻后,我猛然意识到了一件事。   幸好走丢的不是三弟,不然以他那记路的本事,怕是今儿晚上就别想回宫了。   这么想着,万分庆幸的我突然间就觉得不那么害怕了。   话虽如此,落了单的我还是急着想要回到他们俩的身边——可是偏偏忙中出错,专注于寻人的我,一不留神撞进了什么人的怀里。   “对不起对不起!”就在我忙不迭低头道歉且闻到一股子酒气的时候,耳边业已响起了粗声粗气的叫声。   “走路不长眼啊!”那人张嘴就是怒气冲冲的骂声,却令做错了事的我不得不揣着一颗突突直跳的心,怯生生地抬眸去望。   赫然入眼的,是个虎背熊腰、满脸胡渣的大汉。瞧着他那壮实的身板儿以及瞪圆的眼珠子,我当场就吓得倒退了两步。   此情此景下,我早已忘记了自己乃是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但凡是我天玑子民,哪怕是我有错在先,他也得给我下跪。   是了,可怜我平日里实在不习惯也没机会耀武扬威,所以,饶是当了好几个月的皇帝了,我这骨子里却仍是先前那个弱势的鸡肋公主——姬云梨。   因此,想也知道,此时此刻的我,必定是在壮汉面前流露出了胆怯畏惧的表情。 作者有话要说:没有看文案的亲请务必移步前往,谢谢:) ☆、双宿双栖(下)   “唔?舅舅!”   人未至,声先到——更有意思的是,先一步回应这声音的,乃是两个耳聪目明的小家伙。   当爹的姬子涯自然也已知晓来者何人,是以在姬云梨尚未回过神来的时候,就放任两只刚被他亲自护进屋去的小包子欢快地跑出了屋子。   眼瞅着两个小小的身影一起奔向来那渐行渐近的身影,姬子涯的唇边自热而然地流露出些许笑意。   “啊哟——舅舅抱抱!嗯,沉了,舅舅一个人都抱不动你们俩了。”   翌日,我便如愿坐着马车来到了驸马府——只不过一路上,他堂堂摄政王竟然亲自骑马护在我的龙辇旁,这叫掀开车帘就能目睹姬子涯那张脸的我不免生出了些许微妙的窘迫感。   好在等我见到挺着肚子的大姐之后,这样的感觉就烟消云散了——转瞬惊喜不已的我拉着女子在屋里说了好半天的话,说到夕阳斜下了,我才恍然意识到,时辰已经不早了。   这个时候,大姐也注意到了窗外的天色——可让我始料未及的是,她却开口说要留我在府上用膳。   “前几个月我胃口一直不太好,夫君就替我到皇城外物色了个厨子过来,在菜式上翻出了不少新花样。”聊着聊着就不自觉地省去了那些或高高在上或自我贬低的称呼,我与大姐都开始像普通人家的姐妹似的,以你我相称,“我记得……呵……皇上小时候最喜欢做的事,就是吃各种各样的美食了,不知皇上,可有兴趣留下一试?”   听大姐言笑晏晏地提及儿时往事,我免不了面露羞赧的同时,也确实是被她的提议给诱惑了一把。   可是……   跃跃欲试的我冷不丁想起了还在厅堂里同大姐夫说话的姬子涯。   “我是很想留下啦……只是……不晓得皇叔会不会不同意……”   话音落下,我看到大姐微微张了张嘴,而后又慢慢地将它阖上。   然而沉默片刻后,她最终还是表示愿替我前去说道说道。   我霎时惊奇又惶恐地瞅着她。   那可是姬子涯啊!她……她居然敢去跟他“说道说道”?   许是我的表情太过明显,大姐对着我愣了一愣后,就失笑着站起身来,往房门的方向走去。   我见状忙不迭回过神来,站起来追上去,伸手扶住了她那大腹便便的身子。   “大姐……你……你真的要去找他吗?”   “你那么喜欢吃好吃的,我怎么能不替你试一试?”   唔……大姐真好……   有点感动有点期待又有点忐忑,我扶着大姐一块儿去了前厅,听她言行得体地向姬子涯表明了来意,却没敢让自个儿的目光多在男子的脸上逗留。   但让我喜出望外的是,他居然没有反对——似乎还欣然接受了大姐的一并邀请。   今今今……今天太阳果然是要从东方落下了吗……   险些就想到屋外头去瞧一瞧落日的方位,我忍不住先惊疑不定地看向了姬子涯。   电光石火间,恰逢他将幽深的眸光投到了我的眼中,吓得我直接低下头去——还下意识地往大姐身后躲了躲。   然无论如何,大姐家的这顿饭,我是吃定了——思及此,我心下的悸动就渐渐地被兴奋所取代:不知大姐说的那个厨子会做出哪些宫里头没有的菜色呢?   一个时辰后,这传说中的新厨子倒还真是没让我失望,整出了一桌子我没怎么见过的菜肴和点心,吃得我简直想把他拐进宫里当我的御厨了。   我们吃着吃着,侍女还端上了那厨子自制的果酒,那香浓馥郁却并不呛人的气味,当即就引得我这个不怎么饮酒的女皇帝也忍不住喝了好几盅——最后,还是姬子涯微皱着眉劝我莫要贪杯,我才依依不舍地放下手里的酒盅,转而吃菜去了。   那个时候的我恐怕还不愿承认,自己之所以会接连饮下数盅酒水,并不仅仅是因为那果酒合我口味,更是缘于埋藏在我内心深处的郁结。   直至酒足饭饱后被琴遇扶出了驸马府,业已有点儿头昏脑胀乃至神志不清的我才隐约意识到了什么。   可是,我的所作所为,很快就不受我自个儿的控制了。   坐上马车之后,我整个人都开始哼哼唧唧——琴遇拿我没法子,不得不向车外的姬子涯求助。   我不清楚他们俩究竟说了些什么,只知道过了一小会儿,身边照看我的人就变成了一个男子。   “唔?呵……皇叔?皇叔……嗝……朕没事儿……你回去吧……”大约是稀里糊涂地瞧见了姬子涯的脸,我当即咧嘴一笑,嘴里不知所谓地关照起来。   许是这“善解人意”的说辞令来人很是无语,姬子涯似是摇了摇头又叹了口气,抓住了我那只在他眼皮底下胡乱挥舞的右手,以类似嗔怪的口吻说了句“皇上喝醉了”。   “呃呵呵怎么会呢……皇叔你……不是不让朕喝了吗?怎么会……嗝……醉了呢……”乐呵呵地说着反驳的话语,我却当着姬子涯的面,打了个响亮的酒嗝。   姬子涯没有说话,大概是不想同我这个醉鬼争论“到底醉没醉”的问题。   事实证明,他的做法,是相当之明智的。   因为,话才说完没多久,我就觉着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作势就有一股酒味夹杂着酸味直冲咽喉。   一下子恶心起来的我无意识地想要找个地儿,把那些叫我不适的东西给吐出来——奈何我扒拉着男子的身子,冲着车底板干呕了半天,也没吐出个所以然来。   如此“进退两难”的后果就是,我愈发不舒坦了。   “唔……难受……呕……咳咳……难受……”是以,我不高兴地嘀咕起来,想必整张脸都跟着皱成了一团。   “叫你少喝点儿,你偏不听……”这时,耳边极近之处,好像传来了男子责怪中暗藏着心疼的话语,令我诧异地支起了上身,努力睁大了眼,盯着他那张晃晃悠悠的俊脸瞧。   唔……这车里似乎没有第二个姬子涯吧……不对……是没有第二个男子吧……那……那姬子涯……怎么会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呢?怎么会呢……   越发纳闷的我因为喝高了的缘故,早已顾不得眼前的人是姬子涯还是谁,随即就冲着他嫣然一笑,道:“皇叔你今天好奇怪哦……怎么对朕这么温柔……”   姬子涯并未接话,视野已然晃动不清的我也没能看清他的表情,只是傻乎乎地对他笑了笑,随后立马就像没了骨头似的,软绵绵地靠进了他的怀里。   “正好,朕现在不舒服得很……皇叔你就好人做到底,借朕靠一靠……”   换做平日里未曾醉酒的情况下,我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决计不敢做出此等冒犯之举——可此情此景下,我竟然会觉得,他的胸膛是那样的温暖,仿佛我这一靠,就能把我所有的不痛快统统都给靠没了。   因此,自说自话地换了个姿势后,感觉舒服了不少的我胆大包天地伸出了一双柔荑,抓住他的衣襟不肯撒手,嘴里还得意洋洋地哼唧起来。   片刻后,我忽然听到沉默许久的男子对我这般说道:“皇上什么时候,也学会‘借酒消愁’了?”   我一头雾水地离了他的前胸,双目迷离地仰视着他的容颜——昏暗又摇晃着的车厢内,意识不清的我自是完全看不清他的神情,故而旋即就重新倚入他的怀里,给自个儿找了个舒坦的位置。   “什么‘借酒消愁’啊……”   “皇上平时几乎滴酒不沾,连宫宴上也多是以茶代酒,可今日一下子饮下如此之多的酒水,不是借酒消愁,是什么?”   话音落下,我情不自禁地敛起了双眉。   奇了怪了,为什么他方才的那句反问,我能一字不落——听得清清楚楚呢?而且,而且……   一股子委屈的感觉鬼使神差地袭上心头,我冷不丁鼻子一酸,当即就在他胸前撅起了嘴儿。   “那还不是怪皇叔你吗?”   “怪我?”   “怎么就不怪你了?你把风行关在那么远的地方,把太师也给弄没了……如今……如今……连苏卿远也不要我了……唔……呜呜……”   说着说着突然就泪眼朦胧,我径自嗓子一哽——下一刻,眼泪就夺眶而出。   此时此刻的我当然不晓得自己说的话是有多混乱、有多难以服人,只是一时间想起了太多叫人悲伤的事情,借着酒劲就蓦地发泄了出来。   诚然,若是搁在我脑袋清醒的时候,我绝对不可能将这些话说给姬子涯听,更不可能无中生有地去冤枉他——至多只敢在心里想想那些确实是由他经手的坏事儿——然今时此日,显然是喝多了的我居然毫不避讳地在他眼前胡搅蛮缠起来,并且全然不顾他的反应,一个劲儿地将不受控制的泪水往他那整齐干净的衣衫上抹。   “苏卿远离开你,你就这么伤心?”恍惚间,我似是听见了他语气阴冷的问话。   “伤心不可以吗?”可是,已经一条胡同跑到黑的我,早就顾不得他是不是因为我把眼泪、鼻涕都蹭他身上所以才不高兴,这就继续不遗余力地拿他的衣裳当抹布,“我就是伤心了,怎么样?你们都欺负我,都不要我……呜呜……你们都是坏人……都是坏人……呜……呜哇……”   接着胡说八道的我一边张大了嘴放声哭着,一边不由分说地用我那不知是否有力的小拳头去捶打身前的男子。   然而,让我始料未及的是,默默承受着击打的男子,却在须臾后冷不防伸出两条胳膊,将我圈揽进他坚实的臂弯里。   “我不会容他们欺负你,更不会不要你……”   恍恍惚惚间,我好像听到了他低沉的嗓音。   “小梨儿,你给我记住了,这世上,只有我会永远对你好。” 作者有话要说:容我再斗一会儿,谢过 ================================== 本书由(梨梨梨梨只丶)为您整理制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