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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叫住的锦一只好停下来,开始后知后觉地懊恼起自己刚才的行为来了。她大概是真的慌了神,才会选择“逃跑”这种下下策吧。毕竟放眼整个天下也没有东厂找不到的人,更何况是小小的紫禁城呢,她再怎么逃也是没有用的。 定了定神后,她转过身子,而后“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双手伏地,一边磕头一边认错:“奴才眼拙,方才竟没有认出厂公,还望厂公大人有大量,饶了奴才这一次!” 在这吃人不吐骨的深宫里,锦一旁的没学会多少,倒是把这求饶的功夫学得溜溜熟。和命比起来,这样低声下气地求人委实算不上什么,就是现下这雪有些已经结成了冰渣,磕起头来还怪扎人的。 出声制止她离去的邵生和她还算有些交情,她的脾气性情也摸得清一二,所以没料到她会是这种近乎夸张的反应,不明白她这演的又是哪出戏,一时间也拿捏不准分寸,面色为难地望着自家督主。 而他家督主虽然眼角眉梢都带着笑,可这笑就如同冬天的太阳,是没有暖意的,依然教人冷得发颤。 锦一是什么意思萧丞当然最清楚不过了,可是就算她想划清界限,这界限的位置也得由他来定。 他低头看了看在雪地上跪成一团的人,鼻尖被冻得通红,白净的脸上也没了血色,唯有那双眼睛还有生气,剔透得像水晶珠子,却又偏偏避着他。 “起来。” “多谢厂公,您可真是菩萨心肠!”锦一也不在意他的冷漠,用了平生最谄媚的语气,就算站了起来,可腰仍然恭敬地弯着,“不知厂公是否还有别的吩咐?若是没有,那奴才就……” 锦一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萧丞拽住了手臂,微微一使力便把她拉到了身前,而一只手覆上了她的额头,替她拂去了印在皮肤上的冰渣子。 她所有的视线都被他披风宽大的袖口给挡住了,看不见他的神情,只看得见他如玉的手腕,以及那串已经失了光泽的琥珀手串。 大概是萧丞做得太理所当然,又或是他本就擅长迷人心智,恍惚间锦一竟也荒唐地以为这样并没有什么不妥。 幸好只是恍惚间。 “厂公身体金贵,奴才伺候您尚来不及,怎么敢受此恩惠,这不是折煞奴才么!”锦一一面偏着头避着他的手,一面一副又要下跪的架势。 再一次被躲开的萧丞半敛着眼眸,落空的手握成拳收了回来,可拽着她手臂的手却并未松开,于是锦一落得了一个将跪未跪的狼狈下场。 僵持的局面维持了好一会儿,可她依然没有要服软的意思。 萧丞见她宁愿保持着这个极不舒服的姿势也不愿好好站在他的面前,眼底蒙上了一层薄怒,声音却仍旧和煦,像是在真的在同她商量似的。 “你若是这么爱跪,咱家便赏你在这儿跪一宿,你意下如何?” 跟着萧丞好几年的邵生虽然也不过十三四岁,却是个人精,极会察言观色,见气氛越来越僵,心想可不能就这么不欢而散了,赶紧把锦一扶了起来,出来打着圆场。 “薛公公,那日你不是还同我说有东西要交给督主么,既然今儿正巧碰着了,不如你就亲自拿给他吧。我瞧这天色越来越暗,兴许待会儿还有一场雪,你就别再推辞了,赶紧带路吧。” 说完后又附在她耳边飞快地责骂道:“你瞧瞧你,净干的什么破事儿!你捅的篓子自己收拾,可别再指望我会帮你!” 这倒也不是他随口胡诌的,而是确有其事,于是这次换作锦一哑口无言了,张着嘴半天也吐不出一个字,只能喝风。毕竟是她有求于人,想说他“见风使舵”都没什么底气。 不过相较于她这个神宫监的小太监,恐怕萧丞对这禁宫更加了如指掌吧,哪里还用得着她来带路呢。 “厂公终日为了宫中的繁琐小事已经够操心了,奴才这点芝麻大的事怎么还敢麻烦厂公亲自跑这趟呢。前几日奴才还听闻厂公染了风寒,现在这外面天寒地冻的,厂公可千万要注意身体,跑腿的事只管交给奴才做。” 邵生眼巴巴地望着锦一,还盼着能从她嘴里听到一些好话,谁知她还是不知悔改,期望再次落了空。 萧丞沉默了一会儿,放开了对锦一的钳制,也不再看她一眼,绕过她径直走了。 他走得很快,在这红墙黄瓦之间,背影更显孤傲,只有雪地上留下的深深浅浅的脚印与他同行。 邵生怒其不争,恨不得一巴掌把锦一打醒,干脆半拖半拉着她走:“你说说,得罪了督主你有什么好果子吃,快去追回来!” 东厂的萧丞阴险狡诈是满朝官员都知道的,怕是就算没得罪他也讨不到什么好果子吧。 好在这次邵生失策了,没有算计周全,因为萧丞压根儿没有要和他俩搅合在一起的打算,没一会儿工夫便走得只剩下一个的黑影了。 这对锦一而言,无疑是不幸中的万幸,一直悬在嗓眼子口的气终于能够安安稳稳地呼出来了,可是另一边,落了单的邵生却一头雾水,不明白萧丞怎么走得如此干脆,连追都不让人追了。 为何今天发生的事他都有点摸不着走向了? 锦一见他失神的样子,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语气同刚才判若两人。 “邵公公,你的脚程不比厂公的快,想要追他怕是也追不上了。既然事已至此,你还不如随我走一趟,把东西拿了,也不至于空手交差,不是么?” 对于她的突然转变邵生很是鄙夷,恶狠狠地剜了她一眼,“你说说你这张嘴怎么到了督主面前就只会讲些饶命的话了?” 锦一被他这话堵得一窒。 大概……是因为他们之间只剩下了这些能和所有人都讲的陈词滥调吧。 她用手搓了搓已经有些被冻僵的脸颊,揉散嘴角的苦笑,感叹道:“这雪可真厚,希望能瑞雪兆……” “得了得了,别在这儿瞎感慨,酒你自己拿着。这鬼天气,非冷死人不可!” 被打断的锦一乖乖地收起了话头,把珍贵的太禧白揣在怀里,同他一道走着。 或许是因为这一路上太过寂静,邵生实在是忍不住,又打开了话匣子,开始细细数落起她来了。尽管他比她小了好几岁,可是在她面前却总像是个语重心长的长者。 “这宫中谁不敬督主三分,你倒好,专和他唱反调。其实你也不过仗着他是个念旧情的人,要不然你只怕早就死了千百回了。你就好生守着他对你这最后一点好意,免得日后彻底将你舍弃了,你就是哭着喊着,他也不会再搭理你半分了。” 旧情?他们之间哪还有什么旧情而言啊。 这番话锦一只是一笑置之,没有再多说什么。 回到住所后,她费了一些力气才将木匣子从**底挪出来,把落在面上的一层灰拍干净,再用帕子擦了一遍才拿出去,递给邵生,“有些沉,你当心些。” 他接过木匣子,只嘟囔了一句“都装了些什么东西,这么沉”,却也没有再过问什么便走了。 站在原地的锦一目送着邵生离开,望着他背影的目光却不知不觉延伸到了更远的尽头。可若是要说尽头,在这里又哪里看得见真正的尽头呢。 等木匣子到了萧丞的手上以后,他们之间就算是真正的两清了吧。 忽然之间,雪又纷纷扬扬下了起来,她叹了叹气,收回目光,转身回了屋。 十二月,岁更始,光阴婆娑。 从春深似海到白雪皑皑,她来这儿已是第五个年头了,可长叹可醉饮,唯不可离去。 偏偏不可离去。 正文 第2章 千秋雪 萧丞来到坤宁宫时,皇后正坐在炕**上,支手轻撑着脑袋,合眼假寐,听见动静后,也不睁眼,手挥了挥手,殿里侍立的人便皆退了下去。 “你走近些,本宫最近心里烦得慌,想同你好好说一会子话。” 萧丞原本正站在香炉旁添香,听皇后这么一说,便挪步走到了她的跟前,“娘娘有什么烦心事尽管说与臣听,委屈臣都替您受着,您千万不要憋着,为了一些不相干的人气坏了凤体可就不值了。” 他的嗓音本就同别的太监不同,此时又被这屋内的热气蒸得暖烘烘的,低沉好听得宛如晨间佛堂的钟声,说出口的话只教人觉得无比熨帖与安心。 果然,皇后被他这话逗得一乐,愁绪也消了一大半,握着他的手笑了起来,“还是你最懂得如何才能讨人欢心。往后若是哪一天你服侍别人去了,我一时半会儿怕是也难适应。” “娘娘您这不是在拿臣寻开心么。这世上只有主子不要奴才的道理,哪儿还有奴才挑主子的。”萧丞顺着她的力度在一旁坐了下来,不着痕迹地抽出自己的手,神情虔诚,手却往身上拭了拭,“臣既然选择了跟在娘娘的身边,便不会有背信弃义的那一天。” 他的五官生得极好,眼中又藏了笑意,就像是一幅水墨丹青的画卷。只不过此时窗外天色将晚,殿内的烛火又有些飘摇,他的脸便掩映在这明暗之间,虽让人心神向往,却也教人捉摸不透。 皇后看得入神,差点就深陷在其中了,回过神来后望着他的眼神又多了一丝怜悯。 真是空有一副好皮囊了啊。 萧丞自然是看得懂她的眼神,也并未觉得受了侮辱,笑意不减分毫,继续说道:“娘娘不是说心烦么,不知到底被什么事所扰?” 皇后听他这么一问,这才想起正题,脸色变得有些难看,带了护甲的手指在炕桌上敲了敲,嘴角扯出了一个轻蔑的笑,问道:“听说皇上近日都在咸福宫过夜,你可知道?” 她这么问当然不只是为了要一个答案而已,于是萧丞没有做声,听她接着说。 “整个天下都是皇上的,他爱**谁便**谁去,本宫既然当了这皇后,断不会为了这事争风吃醋。只是没想到宁妃这个贱人恃**而骄,越来越不知好歹,现在竟敢爬到本宫的头上来了!”她越说越激动,连脸都涨红了,可见她的确是怒不可遏了,“自己的肚子不争气,怀不上孩子,就在皇上面前扮可怜,居然打起了本宫的瑄儿的主意来了,想把瑄儿抢走!” 其实要说这宫中的女子,又有谁不会希望能够得到皇上的垂青呢。皇后虽然把话说得好听,可也不例外,只是比别人好在膝下有子。如果不能入皇上的眼,至少还可以把所有的希冀都寄托在孩子的身上,可是眼下就连这最后的一丝希望都要让人给夺走了,能不气么。 常伴在皇帝身边的萧丞自然早就知道他有意让宁妃养小皇子,却也不能坦白相告,只能抬手替皇后顺了顺气,宽慰道:“娘娘,**极爱还歇,不过都是些转瞬便逝的东西,您无须太过担心,等皇上尝过了新鲜便会厌了。” “能让人不担心么!若是留她在这世上一日,本宫便要提心吊胆一日,倒不如趁早解决了,省得本宫夜长梦多!”皇后依然气不过,“听说那神宫监有一个会制香的太监,时常给咸福宫送香品。你随便派谁去把她收买了,让她调一味香出来给送过去。就算毒不死那贱人,也得让她废了!” 萧丞抚着她背的手一滞,手指微微蜷起收了回来,笑容也消褪了几分,“娘娘,恕臣寡闻,咸福宫确有一直送香的人,却从未听过神宫监有什么会制香的太监,不知娘娘是否记错了?” “没有这人?”皇后一脸的疑狐。 也不给她细想的时间,萧丞继续说道:“再者,眼下宁妃正是得**的时候,若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皇上定会追究。往好处想,假若此事办得不留一点痕迹,就算查也查不到什么,那就皆大欢喜,可也保不齐不会出什么纰漏,到时候您要再想把皇子留在自己的身边可就难上加难了。” 皇后也不是什么工于心计的人,说难听就是没什么脑子,凡事都依赖萧丞依赖惯了,刚才那番话不过是图一时痛快罢了,听他这么说也不疑有他,连忙追问道:“那依你之见,我应当怎么做?” “娘娘什么都不必做,一切都只管交给臣。” 权衡之后,皇后点了点头,“也好,你办事向来谨慎,我也放心。” “既然事情都已交给了臣,娘娘也不必再为这档子事操心。您最近不是常说头痛么,臣替娘娘找了位擅长按跷的,今晚你好好活络活络筋骨,好好歇息一晚。” “还是你最懂本宫的心思。”这话中的玄机皇后一听便明白,掩嘴一笑,“不过宁妃那事儿可拖不得,得尽快办妥了。” “臣省得。” 皇后“嗯”了声,“好了,这儿也没旁的事了,你就先退下吧。” 外面的天已经渐渐染上了夜色,雪早就下了多时,不过风比雪还要大,似是要将檐上的灯笼吹到天上去,来时的脚印也被新雪铺满,再也寻不见踪迹。 邵生和锦一别过后便在坤宁门外候着,见萧丞走出来后,连忙迎了上去,将手中的伞举高,替他挡去风雪见他沉着一张脸,也不敢多问什么,只好说说木匣子的事。 可才张了嘴就被萧丞打断了。 “那些在皇后面前嚼耳根子的人你都给我一一查清楚,再带到本督跟前来。” “是。”他习惯性地应了一声,转念一想又觉得好像有点不大对劲。 这坤宁宫里成天都有人进进出出的,能在皇后面前搬弄是非的人多了去了,总要说说是关于什么事情的吧,不然就连从何查起都不知,岂不就像是海底捞针。 他将手中欲落下的木匣子往上提了提,再把被吹歪的伞扶正,问道:“莫非是哪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说了您的什么不是,让皇后生疑了?” 话音刚落,不知为何,萧丞突然硬生生停了下来,低头看着邵生,好似他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他笑起来的时候让人觉得犹如春风拂面,可若是敛起笑意后,虽然还是那张漂亮的脸,琥珀色的眼睛却凌厉得像是一把利刃,教被盯着的人忍不住直发颤,生怕自己下一刻便会丢了性命。 而此刻的邵生就正在发颤。 这天气本来就冷得人浑身发抖,还要被他这样看着,真是雪上加霜,邵生欲哭无泪,想要说些什么弥补,却又没弄清楚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 在这令人难熬的目光下,他只能将木匣子托高了些,说道:“督主,这是薛锦一让我交给你的东西。” 只好用锦一来挡一挡这来得莫名其妙的灾祸了。 本来萧丞只是在想事情,没有生他的气,听了他的话,便打开了木匣子,看见里面的东西后是真的动怒了。 他把木匣子重重地盖上,只说了一句“扔了”便负手走了。 “……扔了?”因为吃惊,邵生的声音都高了几分,还偷偷揭开木匣子瞄了一眼,发现里面装的除了各式各样的香品并无其他。 满脑子疑惑的邵生小跑着追了上去,追问道:“那方才您交代的查……” “不查了。” “……是。” “不必再跟着,退吧。” “……是。” 再次落了单的邵生站在原地,满腹委屈,有苦说不出。 尽管平日督主就喜怒无常,却不知道怎么今儿个反常得如此厉害,明明他没有做错什么事啊。 他失落地垂着头,和木匣子相视无言一会儿,突然之间又好像明白了什么。 这锦一,都临到最后了还坑他一顿! 正裹着被褥喝酒的锦一不自觉打了个哆嗦,把被褥裹得更紧了些。 三杯酒下肚后身上果然暖和多了,待会儿再喝个一两杯,晚上睡觉就应该不会再冷了,可是这阵膝盖却隐隐痛了起来,而后愈演愈烈。 真是福不双至,祸不单行。 她赶紧放下手中的酒杯,把搁在肚子上的手炉拿了出来,捂在了膝盖上,却没有一丁点效果,依然钻骨得疼,就像是有什么虫子在啃她的骨头似的。 还好也不是头一次遭这种罪,痛得久了也就习惯了。于是锦一缓缓躺了下来,开始背诵起了香方,来转移注意力,谁知还没背几个方子就听见有人在敲门。 “谁?” 门外无人应,她也懒得起身去开门,就当没听见,可是那人又敲了起来,敲得如此锲而不舍,弄得锦一开始担心是不是宫中出了什么急事,只好认命地爬了起来。 猛烈的风从敞开的门吹了进来,似乎还夹了些飞雪,而来者也带着一身寒气,覆在眉目上的细雪还未融,清寒似已入骨,更衬得五官清俊。 不知怎的,锦一突然想起了许多年前,他也曾是这般模样出现在自己的眼前,那时候她还笑他是“老翁”。 可雪仍是当年的雪,人怎么就变得不似初时了呢。 正文 第3章 两阑珊 锦一自嘲地摇了摇头,收起纷杂的思绪,呵腰说道:“奴才不知厂公会来此处,有失远迎,还望厂公见谅。” 萧丞却也不理会她,推开门,径直走了进来。 因为这屋只住了锦一一人,所以小了许多,而且条件也不算好,屋内不比屋外暖,也未点烛台,比外面亮堂不了几分,就连个能坐的地儿都没有,他只能站在这屋中央。 跟着他一块儿走进来的锦一见状,思忖了一番,觉得自己还是应该把乱七八糟的被褥给收拾好,腾了个空地出来给他坐,反正也不能赶他走,那该有的规矩还是得有。 可是裹在被褥里的手炉一骨碌落在了地上,她立马捡了起来,再重新塞回了被褥里,不过萧丞还是注意到了,下意识瞥了眼她的膝盖,也没有多言什么。 “厂公,您坐。”拾掇好后锦一拍了拍炕,见他不为所动,也不强求,“不知厂公找奴才所为何事?” 萧丞还是不动声色,却一步步朝她欺近,近到她的眼里只装得下他一人。 不过这回锦一也学聪明了,不再急着逃。毕竟这也只是多一人都嫌挤的小屋子,就算想躲也躲不到哪里去。 在她面前站定后,萧丞垂着眼睫道:“装模作样地说话,有趣么?” 锦一的视线始终向下三分,听见他的话后恭顺地回道:“奴才愚昧,不知厂公说的是什么意……” 一只手突然掐住了她的脖子,让余下的话音被阻断在喉咙,那腕间露出的琥珀手串被雪光镀了层莹白光芒。 “锦一。”萧丞叫得很是亲昵,五指却又扣紧了些,说出口的话也同他掌心的温度天差地别,像极了阴曹地府里来索命的使者,“你知道的,我的性子一向不太好。” 被迫抬起头来的锦一恰好对上了他的眼睛,可是这屋里太暗了,暗得她看不明白他的眼里到底藏了什么。 “你也知道的,我不怕你。” 沉寂过后的声音恍若雪落在了屋檐上,轻得教人难辨真假,然而她的神情却又是那般坚定,坚定得仿佛又变回了那个倔强的锦一。 萧丞没有说话,只能感受着她的脉搏在自己的指尖跳动。 片刻后,她又开了口,说出口的却又是那些听得耳生茧的老话,好像刚才那句真的只是彼此的幻听而已。 “若是奴才有哪里碍了厂公的眼,从此断不会再出现在厂公的面前,还恳请厂公饶了奴才,留奴才一条命。” “不再出现在我的面前?”萧丞微微一哂,倾下身子,贴在她的耳畔轻声说道,“你以为仅凭那箱东西就能将所有都一笔勾销了么?” 温热的气息吹得锦一的耳朵有些痒,还未等她反应过来萧丞便松开了手,替她理了理衣领,又成了高高在上的萧厂公。 “咱家今儿来就只是为了告诉你,今后你同咸福宫的人不必再来往了,听明白了么?” 见她还在傻愣着,萧丞摇了摇头,叹了句“真是蠢奴才”便踱步离开了。 久久才回过神来的锦一揉了揉还有些痛的脖子,关上门又爬回了被褥里,把剩下的太禧白一饮而尽,捂着膝盖睡去,不再去想其他。 唯一值得高兴的便是自那日以后,萧丞好像也随着那场风雪一同消失了。 大雪过后竟然连着数天都是晴空,在这个冬天实属罕见,倒教人多少有些不适应。锦一把受了潮的衣物都抱到院子里晒了晒,顺便再晒晒自己。 听说宫里又来了位新美人,咸福宫的宁妃**之间便失了**。 得而复失总是比求而不得更残忍,锦一也跟着有些难过。好不容易尝了尝好酒的滋味,却再也没有机会尝第二次了。 正当她满心遗憾之际,董文突然出现在院中,脸色苍白,很是痛苦的样子,蹒跚地走到她的面前,“锦一,唐掌司昨日让我同他去宫外置办一些东西,可我现在肚子疼得厉害,你去替我一下吧。” 锦一赶紧扶住他,问道:“你不要紧吧?” “不要紧,躺一会儿便好了,就当是我欠你一个人情。” 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饶是锦一再不情愿,也不得不把这活揽了下来,可是到了他所说的地点后没看见唐掌司的身影,心生疑惑,正准备往回走,却被人从身后捂住了嘴。她一惊,抬腿往身后一踢,不料对方早有准备,还嫌她不□□分,干脆一掌劈了下去。 昏过去的锦一是被一直不断的痛苦叫声吵醒的,嗅觉先于视觉恢复,因为血腥味太过浓烈,呛得人直皱眉头。 “魏大人,你就不要再拐弯抹角了。你看这大冬天难得出太阳,你乖乖交代了,咱们还有空闲再出去晒晒太阳,不是么?” 听见说话人的声音后,锦一侧过头瞧了瞧,才发现原来这里是牢狱,而那人身着飞鱼服,正蹲在一滩血旁,问着血泊中的人。明明是暴戾恣睢的人,他的神情却更像是孩童在逗蚂蚁玩。 可是这不是锦衣卫么?她怎么会和锦衣卫扯上关系了?明明是八竿子都打不着的人。 那人似是察觉到了锦一的目光,偏头扫了她一眼,又转回去继续审问。 被审的人已经没剩几口气了,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口,那人惋惜地叹了声气,起身重新坐回到了椅子上,端起一旁的茶盏,用茶盖拨了拨,“魏大人真是重情谊,看来是想独担这罪名了。” 随着他的话音刚落,又开始了一轮严刑拷问。 “诏狱里乌烟瘴气,傅大人还能这样心无旁骛地惩治案犯,真是让人钦佩。” 一人突然走了进来,仿佛还余了些许外面的阳光在身上,同这阴暗潮湿的囹圄之地显得格格不入。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转移到了他的身上,锦一却只能从人群的缝隙中窥见他衣袍的一角,立刻又偏回了脑袋。 她还没有目不见睫到以为他是来救自己的地步。 等候他多时的傅川听见这声音,露出了意味不明的笑容,放下手中的茶盏,站了起来,客客气气地说道:“萧厂公说笑了,和东厂比起来,可真就是大巫见小巫了。” 萧丞收了这违心的奉承,却着实有些嫌恶这里的脏乱无序,不肯再走近半分,道:“不知傅大人把咱家请到这地儿来是为了何事?” “听说萧厂公同魏大人交情不浅,我这不是正在在审他么,瞧他着实可怜,便想着让萧厂公好好劝劝他,把该招的都如实招了,免得再受这皮肉之苦。” 他垂着眼睫看了一眼那浑身是血的人,像是悲悯世间疾苦的佛陀,喟叹了一声,“确实是可怜。” 可是待他再次抬起头来时,哪里还寻得见半点恻隐之情,眉宇间只余下凛然傲气,意态从容,“不过傅大人真是太抬举咱家了,咱家不过是一介内官,不干朝政,和魏大人又何来的交情。” “是么?”傅川似乎也不打算追究,话锋一转,“那不知萧厂公又认不认识这位公公?” 闻言,萧丞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看见了还躺在地上的锦一,可没有停留多久便移开了眼睛,浅笑道:“傅大人这是精心为咱家排了一出旧友相认的戏么?可这戏委实不太精彩,教人没兴致再看下去。” 傅川想要从他平静的脸上找出一丝波澜,却找不到一点的蛛丝马迹,就连最易发现破绽的眼睛也是一片清明,这让傅川觉得颇为扫兴。 “您的心意这回咱家便收下了,下回可就难说了。毕竟咱家虽不比傅大人日理万机,可也不是什么闲人,皇上跟前须臾离不得咱家。大人的戏若是已经唱完,咱家还得紧着回宫伺候皇上,就先告辞了。” 他那副一心想看他如何乱了阵脚的样子着实令人发笑,萧丞没有耐心再和他耗下去,拱手作了一揖后便离开了。 这下又成了傅川一人的独角戏了,他一脸的遗憾,“唉,真是可惜了我的一片苦心。” 一旁行刑的校尉等了好一会儿也不未等到他的吩咐,试探地问道:“大人,那这还要接着审么?” 傅川挥了挥手,“只能委屈委屈咱们的魏大人了。带下去吧。” 本来就是为了钓萧丞才放出的诱饵,现在鱼儿都跑了,诱饵留着还有什么用。 不过,另外一个诱饵似乎没有尽其所用啊。 锦一察觉到了他正在向自己靠近,连忙爬起来跪在地上磕头,“傅大人,奴才若是哪里得罪了您,还请大人高抬贵手,放奴才一条生路。” “你说话倒是有趣。”傅川说话时像是很喜欢和人平视,又半蹲了下来,饶有兴趣地问道,“方才你不求你们萧厂公,怎么现在反而求起我来了?我还以为你已经不想活命了。” “奴才的命虽然贱,但也是爹娘给的,活着便是对他们的一份孝心,又岂会轻易舍弃。”她依然磕着头,避开和萧丞有关的话,卑微地求饶,“都说君子有容人之量,傅大人是君子中的君子,定会给奴才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起来吧。” 锦一还在想接下来的说辞,却没想到他这么快就松了口,诧异地抬起头盯着他,“傅大人没有唬弄奴才?” “我唬弄你做甚,起来吧。”傅川看着她吃惊的表情,一乐,站起身,“既然你都夸我是君子了,我也总该回赠你一点什么吧。” 她受**若惊,刚想站起来的膝盖又是一弯,重新跪了下来,“傅大人言重了,奴才只是实话实说,并没有恭维您的意思。” 傅川“哦”了一声,“那换你来报答我的不杀之恩?” 锦一还没有想明白他话到底这是什么意思,又听得他说,“不如公公替我办件事,去监视萧丞,如何?” 正文 第4章 只影长 “奴才只不过是神宫监的无民小卒,平日里就连能碰着萧厂公的机会都寥寥无几,更别提能近得了他的身了。”锦一的手不自觉握紧了些,不知道他到底打的是什么算盘,“傅大人如此重用奴才,奴才感激不尽,可惜心有余而力不足,恐怕只能辜负傅大人的赏识了。” “可我怎么听说你以前同萧丞一起跟在赵祥德的身边?虽然现在各自西东,但凭着那么多年的情谊,还是能成一番大事的,公公不必再推辞了。” 锦一慌得一个劲儿摆手,“傅大人,这些小道消息可听不得!若真的如您所说,还留有情谊在,那方才萧厂公为何要装作认不得奴才?” “唔,这样啊。” 一个奸诈狡猾得像是一条老狐狸,而另一个则是尽力把自己伪装成狐狸,还漏洞百出,确实不太像是师出同门。 傅川沉吟了片刻,像是在苦恼接下来该如何做,锦一悄悄打量着他的表情,还以为是自己的话起了作用,正当要再说些什么,好让他彻底打消这个念头,却又听见他开了口。 “太过亲近之人也让他容易生疑,你说他认不得你倒更好。我本也不盼着你能得到什么重要机密,只需将你在宫中听见的看见的告诉我即可。” 最后的这个结果让锦一错愕不已,呆呆地抬头望着傅川。 他正漫不经心地笑着,眉眼柔和,看上去根本不像是令人谈虎色变的锦衣卫指挥使,若撇开他那身飞鱼服不看,倒更像是谁家翩翩玉公子。 但狼始终是狼,把锋利的爪牙藏起来并不意味着它是在求和,只是想要找准时机,一击毙命罢了。 原来傅川刚才不过是在试探她而已,不管她怎么回答,他都不会改变主意。 打他把自己带到这里的那一刻起,所有都已经注定好了。 从诏狱里出来时外面又变了天,寒风四起,冬阳也隐于云霭中。 锦一浑浑噩噩地回到宫中,坐在院中,开始考虑自己要不要去寺庙里上一柱香,把近日的霉运都驱一驱,要不然指不定还会撞上什么离奇的事儿。 好不容易才换来了安宁稳定的生活,可还没过两年就这么轻易地被打乱了,她实在是心有不甘。 后宫里的各妃嫔虽然难伺候了些,但也总比提心吊胆地为傅川做事好上千百倍,而且做的事还是让她去拔老虎的毛。 锦一心烦意乱地挠了挠头,起身决定找董文算账。真不知他收了多少好处,竟然就这样把她往火坑里推。 然而找遍了也没有看见他的身影,锦一又问了问旁人,看知不知道他去哪儿了,也都说没有看见他。 莫不是卷了钱财便跑了吧?可他一个太监,还能跑出宫去不成? 但过了好几日,董文仍然不知所踪,周围的人也开始议论纷纷,大多都说他是得罪了哪位主子,被暗地里打死了。 在这偌大的紫禁城里,死一个人和死一只蝼蚁没多少区别,就如同被小石子激起涟漪的湖面,花不了多久石子沉底,湖面就又重新归于平静了。 将近岁末,天气又变得阴沉冻人,好在各宫门的人都忙着改易春联,张贴钟馗像,迎接新的一年到来,宫里也变得稍微热闹了些,而神宫监的人要做的事也多了起来,锦一则被派去洒扫奉先殿,扫得她满头大汗,往雪地里一站,都能看见她头顶冒烟似的,脸颊上也终于透出了一点红晕,比雪间缀的那些梅花还要好看上几分。 锦一的动作比别人稍微慢些,所以到最后殿内只剩下她一人。做好收尾事项后,她一边活动着僵硬的肩膀,一边往外走,谁知正好撞见了萧丞。 乌云上方还余有最后一丝光亮,各个宫殿已挂好了一盏盏灯笼,萧丞便在这一片灿烂辉煌中一步一步走来,映得他更加清隽夺目。远远望去,若高山之独立,又似神明降世。 他走得依然很快,曳撒的下摆在风中翩跹,雪落在他的肩头,像是不会融化般,一片又一片,恍若梨花。 她愣了一下,赶紧放下正在揉肩膀的手,弯腰行了个礼,可是萧丞视她如空气,连脚步都没有缓一缓,越过她的身边径直走了,倒是一旁的邵生还斜眼看了她几眼。 无视她自然是最合乎情理的反应,毕竟能让萧丞正眼瞧的人好像也没有几个,锦一不甚在意,却鬼使神差地出声喊住了他,见他似乎顿了顿,连忙跑过去,仰头问道:“不知奴才可否同厂公说几句话?” 萧丞只是停了下来,目光依然望着远方,没有拒绝也没有同意,什么话都没有留下,又继续走他的路了。 边上的邵生暗地里仔细观察着,很快地判断出他家督主走得比刚才稍慢,于是悄悄地把自己手中的油伞递给了锦一,示意她快跟上去,顺道再明示她不要再说什么蠢话了。 锦一心领神会,小跑着追了上去。 他本就生得高大挺拔,而锦一又只及他的肩膀,所以必须要伸直了手替他撑伞,这样才不会让伞磕着他,时间久了手也有点酸痛,力气也小了些,伞几度险些落在地上。 萧丞微微侧头看了看她,见她一直盯着雪地,像是在专心想什么事情,于是不得不时时握着伞把,替她扶正斜得已经挡了视线的伞。 没有夕阳西沉的壮阔为景,也没有明月繁星的诗意相伴,她不说话,他也不催,在这白雪茫茫之中,似乎这样默不作声地并肩走就已胜过了千言万语。 然而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的锦一没有注意到这些,因为她一直在想自己到底该说些什么。 其实在叫住萧丞的那个当下,她只是想告诉他那天傅川说的话,好让他有所防备,可是现在她好像没有立场说这些,万一萧丞以为她是在以退为进,故意骗取他的信任呢。 还是不要说好了,反正她能给傅川说的事对他也造成不了任何伤害。再说了,她已经想好了,过几日她便以“行踪暴露了”为由推掉这件事,到时候就没她什么事了,现在说了的话,也是给自己添麻烦。 在心底千回百转就得到了这个结果,锦一也有点无言以对,觉得自己大概真的是打扫得头脑发热了,才会如此冲动,明明都已经下定决心不再同他有任何瓜葛了。 锦一更加垂头丧气了,脑袋好似能低到尘埃里去。 或许是她叹气不小心叹得有些大声,引得萧丞乜了她一眼,见她这般模样,只能先开了口。 “你说有话同咱家说,就是领着咱家在这风中吃飘雪?” “自然不是这个!”锦一立刻打起精神,随便胡诌了个话应对道,“奴才记挂着厂公的身体,想问问您好了些没。若是厂公不嫌弃,奴才制了些药香,想拿给您。” 说完后又恨不得咬舌自尽去,觉得自己真的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好了伤疤忘了痛,怎么又说到“香”的事情上了。 萧丞好像轻笑了一声,对她这点小伎俩嗤之以鼻,“咱家还以为你要说说那日在诏狱里的事。” “……是是是,奴才竟然差点忘了这事。”锦一万万没想到他会主动提起,跟着换了话头,讨好地附和道,“那天没有给厂公带来什么困扰吧?” “你以为呢?”他反问道。 她以为?以当日的战况而言,她肯定是觉得萧丞赢了个满堂彩,那也就没有什么“困扰”之说了。 “厂公英明威武,自然是不会被小人左右了心情,是奴才问了不该问的问题。”锦一赔笑道,决定还是不要再同他这样待下去了,免得多说多错,最后把所有都交代了。 她看了看四周的环境,也不知走到了什么旮旯里,“时辰也不早了,不知厂公要到什么地方去,奴才送您过去,这天黑了路也不好走。” 说完后兀自朝前走着,东张西望了一番,隔了半晌才想起他还没有回答,扭头一看,人却没在旁边了,再一转身,才发现萧丞落了她好长一段路。 锦一只得又绕了回去,撑好伞,再替他拍掉身上的雪花,不经意间又撞见了他的眼睛,目光沉沉。 萧丞的眼并不是纯粹的黑,更像是琥珀,在这夜色的渲染下,漂亮得夺人心魄,锦一赶紧埋下头,心里默念着“罪过罪过”,嘴上也没闲着,“奴才急着找路,竟然把厂公晾在这里,真是罪该万死。” 她一低头,从萧丞的角度望过去,就正好看见那截露出的细白颈项,上面那几道乌紫痕迹还没有消,显得尤为可怖刺眼。 始作俑者还是一脸的淡漠,不再去瞧,背着手问道:“薛公公莫不是又在琢磨着该如何算计咱家?” 这这这……这又是说到哪茬儿去了?她唯一算计成功的一次还是她装病骗他,事后也付出了惨痛的代价,便再也不敢算计他了。现在要是还算计他,怕是不想活命了吧。 锦一立马否认道:“不敢不敢,奴才就算是吃了雄心豹子胆也不敢算计厂公!” “咱家看上去像是很好唬弄的样子么?” 锦一不明白他这是什么意思,只能实诚地摇了摇头,回答着:“不像不像。” 萧丞又扶了扶摇晃的油伞,半敛着眸子,问道:“那薛公公同傅大人之间的事还想瞒着咱家多久?” 正文 第5章 朱弦断 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锦一今次算是切身体会到了,讷讷的半天说不出话来。这般模样落在萧丞的眼里,倒让他心中有了几分了然。 其实他也不过是随口一问,未曾想会误打误撞,结果还真让他说中了。看来,两人之间果然是发生了什么事。 萧丞知道,傅川那天只是想要试探他,而锦一的用处却远远不止试探他这么简单。 毕竟好不容易才找到了一颗好棋子,依傅川的性子,必然不会就这么轻易放过,不闹出一番大响动来,恐难收手。 走的确实是步好棋,只可惜,他着实高估了这颗棋子的能力。都已经是自身难保的人了,还有闲暇功夫去顾虑旁的事么。 “趁咱家还有耐心,薛公公就别磨蹭了。” 话虽这么说,可锦一却觉得他的声音听上去似乎像是没什么耐心了。 尽管这和她最开始的打算是一致的,但又有着本质的区别。前者是主动说,就算无功也无过,而后者则是被动,这个时候说了,就只剩下“过”了,倒还不如不说呢。 权衡好利弊以后,锦一决定三缄其口,否认到底。 “厂公多虑了,奴才怎么会和傅大人扯上关系。那日是傅大人抓错了人,过后便把奴才放走了,并未说别的事。” 这段极力撇清关系的说辞在萧丞看来更像是在偏袒傅川。 偏袒么?他倒要看看她能偏袒到什么地步。 “薛公公。” “嗯?”还在喋喋不休的锦一立马住了嘴,规规矩矩地站得端正,“厂公,您请说。” 萧丞微微低着头,遮住了眼眸里的流光,语气似是有些失望,抚着手串,道:“看来你确实觉得咱家好唬弄。” 锦一还在从话中揣摩他到底知道了多少,谁知看到他抬眸的那一瞬,心里不受控地“咯噔”了一下。 他的眼神并不如之前那样,锋利得像直抵喉咙的刀剑,眼底的冰霜也消融了些,仔细瞧还瞧得出几分温和之意,如清风明月,哪里还有半点宦官佞臣的影子。 可越是如此,越教人心惊,锦一撑着伞的手不自觉地握得更紧。 “咱家又不吃人,这么紧张作甚?”萧丞见她如大难临头,勾起了唇角,“咱家只是觉得新鲜,当初厌恶透了尔虞我诈的人,为何如今也愿意来淌这趟浑水了?” 锦一心生悔意,怎么就偏偏忘了对方是无所不知的萧丞呢。在他面前,只有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好像从来就没有第三条路可选。这下好了,她把自己给逼到了进退维谷的处境。 可要是现在说了,万一萧丞再想一出反间计来,那她岂不是这辈子也别想要逃出这鼎鱼幕燕的境地了。 况且,她又没被抓个人赃俱获,眼下也只是萧丞单方面的认为,只要她坚持抵赖,兴许还是能有一线转机的? “厂公,您这又是说的哪儿的话啊。奴才就算是真想掺和一下,可单凭奴才脖子上的这颗这脑袋,哪里够用。”锦一唯唯诺诺道,“若奴才说了半句假话,诓了厂公,那奴才的命任您处置。” 萧丞听了这话,眸光微变,不置可否,“那薛公公可得记牢自己说过的话了。” “是……”什么是? 答了一半的锦一突然闭上了嘴,觉着事有蹊跷,总感觉自己是从一个坑跳到了另一个坑里,还是说这只是她的错觉而已? 就在她语塞之际,邵生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附在萧丞的耳边说着什么,锦一站在一旁,偷偷竖着耳朵认真听,但也没听出个什么所以然来,还反被邵生横了一眼。 “……”这又是在向她示什么威? 他急急禀报完,向来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厂公面色骤变,似乎连多留一刻的功夫也没有,疾步往别地去了。 见他要离开了,锦一正想恭送他,却被邵生拉到了旁边,还没反应过来,又听见他一顿责问。 “你不是说有话对督主说么,怎么把自己说成这副可怜样了?是不是又做了什么损人不利己的事儿?” 锦一懵然道:“哪儿能啊!我……” “没有最好,你也不消多说什么。好了,你早些回去歇着吧,不必再跟过来了。”末了还问了句,“认得路么?” 他的表情看上去过于凝重,锦一也不敢再和他打哈哈,连忙回道:“认得认得。” “那我就不送你了,伞你就自个儿留着吧。” 说完便急急忙忙地去追走在前方的萧丞。 只身站在原地的锦一看着他们消失在夜色中,两人都行色匆匆,她心头暗暗蹙眉,不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 路又黑又滑,萧丞却不减速度,行步如风,腿短了一截儿的邵生必须小跑着才能跟上他的步伐。 “督主。”他低声唤了一下,战战兢兢地说道,“皇后正把宁妃困在坤宁宫,可是让一个宫女给跑了出去。” “人找到了么?” “还没。不过我估摸着她会去找万岁爷,便派了人在乾清宫的周围守着,若是找到了,立马带到您的面前。” “你是觉得咱家还有那闲工夫和她耗么?”萧丞拂了拂袖,哂笑了一声,嗓音却比这夜还凉,“在场的都留不得,别走漏了风声,让锦衣卫坐收渔利。” “是是是,是我糊涂了。”邵生一听便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赶紧改了口,饶是已见惯了他的狠辣手段,但心里还是打了个冷颤,“您放心,保证不会留下后患。” 要如何说这宁妃才好,真是片刻不得安宁!受万千**爱之时尚且斗不过皇后,失了**竟还有胆再去皇后面前叫嚣。 如果她只是扯着嗓子说几句狠话倒也还好,谁知这世上又有这么巧的事,刚好让她撞破了皇后的好事。这下可好了,自己性命不保不说,还顺带拉了一群人下水。 唉,也算是死得轰轰烈裂,路上不会孤单了。 只可惜宁妃全然不知大祸将至,以为自己手中握了皇后的把柄便可以重新飞上枝头,此刻还在坤宁宫里大声嚷嚷着呢。 “堂堂大明的皇后,干出这等龌龊的苟且之事,我都替你丢人!这件事若是被皇上知道了,指不定生气成什么样。皇后娘娘,您说皇上是会废了您,还是杀了您?嗯?” “你这个贱人,只知道胡说八道,你以为本宫不敢拿你怎么样么!” 不管皇后平日里如何不可一世,当下还是变得色厉内荏,说不心虚是唬人的,只能翻来覆去地说同一句话。 宁妃当然看出来了皇后的确不敢拿她怎么样,说话更加无所顾忌,“说不定芙英已经见着了皇上,皇后娘娘想杀便杀了我,反正最后皇上定会还我一个清白的。” 皇后本就底气不足,听了她这话,更是有气无处发泄,将桌上的器皿一囫囵摔在了地上。 于是萧丞一踏进坤宁宫便听见这大动静,清脆的声响更惹得人心烦,他捏了捏眉心,神色有些不耐烦。 见状,邵生关切地问道:“督主,您没事吧?” “无碍。”萧丞绕过影壁,“你去拿三尺白绫来。” “是。” 整了整仪容他才迈进正殿,又成了好厂臣的模样,语气里满是担忧,“皇后娘娘这是在发什么脾气?” 两人皆循声望去。 皇后见他来了,觉得压在胸口上的大石头终于减轻了许多,而宁妃尚不知他们之间的关系,还以为是皇上派他来,开口又说起了皇后的不是,“萧厂臣,你总算来了,可要把事情原原本本告诉皇上!” 萧丞瞥了她一眼,似是明白了过来,“原来是为了宁妃娘娘的事。” “她肯定在想着怎么杀了我,你千万别让她得……” 还没等她把话说完,萧丞便左右为难道:“宁妃娘娘,恕臣这次帮不了您了。” 她不解,问道:“萧厂臣何出此言?” 他踱步走到了皇后的身边,望着宁妃的神情充满了怜悯,“皇后娘娘宅心仁厚,兴许见不得您受罚,便放您一回,可您与男子私通是事实,不仅□□宫闱,还令圣上蒙了羞,就算求得了皇后娘娘的宽恕,圣上也不一定会放过您。” “萧厂臣,你在说些什么,分明是皇后她……”宁妃以为他还未弄清状况,企图解释给他听,却又被打断了。 “皇后娘娘虽心善,可也不会任人污蔑,宁妃娘娘别欺人太甚了。” 这话一棒子把宁妃从美好的幻想中打醒了,让她终于看清了现在的局势,也把她所有的希望都打散了。她整个人像被抽空了力气,瘫坐在地上,双手攥成了拳头,望着萧丞。 他站得挺直,如同巍峨山崖边耸立的苍松。暖黄色的烛火似乎柔化了他的棱角,映得他比三月春风还要和善。 可明明应当是谪仙般的人,却偏偏让自己活成了双手沾满血的魑魅。 “呵,原来萧厂臣也不过是一条走狗。”她垂着头,也不再挣扎,突然嘲弄地笑了一声,就算知道自己将死,也咽不下这口气,“哦,错了,应该是叫**太……” 还未说出口的“监”字被抵在喉咙的碎片压住,殷红的血珠一滴滴渗了出来,宁妃不敢再乱动弹,只能用眼狠狠地瞪着他。 “娘娘怎么不继续说了?臣可是一字不落地听着。”萧丞双指间夹着那碎片,又往里刺了些,“臣知娘娘心怀愧疚,无颜再见皇上,又不忍自行了断,臣便送你一程。” 宁妃脖子上的血越流越多,不小心沾到了萧丞的指腹上,扰得他兴致全无,嫌恶地扔下了碎片,只能将就着用茶水洗净手,却仍觉得脏。 邵生见状,赶紧走上前,用手中的白绫缠住她的脖子,轻轻一拉紧,便听见骨头碎裂的声音。 终于除掉了眼中钉,皇后心中大快,只是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见一位宫女慌慌张张跑了进来。 “启禀娘娘,外面有名叫锦一的太监求见,身边好像……好像还跟着刚才逃走的芙英。” 正文 第6章 故梦里 锦一原本走得尚好,却突然被人迎面撞了一下,在湿滑的雪地上哧溜了两下,终于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摔得个四脚朝天。 她叫苦不迭,爬起来看究竟是什么人,走路也不带眼睛,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赶着去投胎呢。 谁知凑近一看,竟然是咸福宫的芙英姑姑,锦一的怒火也消了一大半,赶紧将她扶了起来,问道:“姑姑,这么晚了,你急急忙忙的是要去做什么?刚才那下可把你摔疼了吧?” 芙英浑身都在颤抖,像是害怕到了极点,死死地抓住她的手臂,仿佛是抓住了救兵稻草似的,不肯撒手。 锦一察觉到了她的不对劲,反握住她的手,声音也放轻了些,生怕把她吓着了,“姑姑,你遇着什么事了,把你吓成这样?” “薛公公?”缓了缓气的芙英回过神来,先是目光呆滞地看着她,而后反应过来,力度大得像是能把她的手拽下来,苦苦哀求道,“薛公公,薛公公,你这次可要帮帮我!” 也不知道她哪儿来这么大的劲儿,疼得锦一咬紧了牙,“帮……帮你什么?” “帮我……帮我……你同东厂的萧厂公是旧识吧,能求他饶我一命么?不不不,他定不会饶了我。我我……出宫,对,我应该出宫才对。你能帮我出宫么?” 锦一见她好像有些神志不清了,一个人不知道在胡言乱语什么,听得云里雾里的,于是想让她冷静一下再好好说,却突然冲上来一行人,将她们团团围住了。 灯笼昏暗的光非但没有驱走黑暗,反倒加深了人的恐惧。 领头的是司礼监的秉笔太监郑昌安,芙英看见他如同看见了断头台上的刽子手,试图把责任推得一干二净,指着锦一说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是她!所有的事情都是她告诉我的!” “……我?”锦一惊呆了,反指着自己,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就背了黑锅,“姑姑,我告诉你什么事了,你这样诬蔑我?” 她很是不可置信,没想到平日待人良善的芙英姑姑会变成这样,怎么能说翻脸就翻脸了呢。 “你……你才别诬蔑我!”芙英一把把她推了出去,“郑少监,您要抓就抓她,我真的是无辜的!” 锦一被推得一个踉跄,刚好停在了郑昌安的跟前。 虽说她早已见惯了这宫中的世态炎凉,知道就算你不伤人,别人也不一定不会害你,也懂大难临头各自飞这个道理,可真当这种事发生到自己的身上,还是免不了一阵心寒。 郑昌安没耐心听她们互相推脱责任,反正奉督主之命,宁可错杀一千,也不能放过一个,既然相互推卸,那就索性都不留,手一挥,道:“废话少说,两个都给我抓起来!” 眼见着身边的人就要冲上来了,锦一被逼急了,只好用了个下下策,腆着脸皮套起了近乎来,“郑少监,您还记得奴才么?” 既然对方不惜当小人,那她为何要装圣人,一命换一命的招数谁还不会。 幸好这话多少还是起了作用,郑昌安虽有猜疑,仍让下属停了下来,自己先仔细打量了打量锦一的脸。 不过这紫禁城里的太监没有一万也有九千,真要让他都挨个认完,那干脆成天就光和这些太监打交道得了。 就在他怀疑对方是不是在拖延时间之际,又听见她说了句“我是神宫监的锦一啊”。 锦一,锦一,这名字听着怪耳熟的。 见他依然板着个脸,凶神恶煞的,锦一咽了咽口水,鼓着勇气再接再励,“郑少监,与其在这儿争,不如您行个方便,通融一下,让奴才见厂公一面,谁是谁非便一目了然了。” 一听她提起了督主,郑昌安倒是有了一点印象。跟在萧丞身边这么几年,虽然从未从他口中听过这个名字,但多多少少也耳闻了些传言。 尽管不知道真假,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要传言是真的,而他又恰好错杀了,那后果……真是不敢想。 于是他左思右想了一番的结果便是锦一和芙英此刻正候在坤宁宫的门口。 进去通报的宫女迟迟没有出来,郑昌安也有些急了,越想越后悔。 你说这禁宫之中都还没能找到能摸清督主心思的,他怎么就一时糊涂了呢!要是最后弄巧成拙,倒霉的可是他啊! 等了好一会儿,宫女仍旧没出来,倒是萧丞走了出来。 檐上的灯不比殿内的亮,使得他看上去就像是逆光而行,颀长的身子被薄薄的光晕勾勒了一圈,脸却置于黑暗之中。 他不急不缓地一步一步下了台阶,唤了句“昌安”,听得郑昌安急忙走上前,应道:“属下在。” 萧丞瞥着他,薄唇勾起了一丝浅浅的弧度,掐捻佛珠的动作却停了下来,“你是听不明白咱家的话么?” 郑昌安一听这话,知道接下来不会有好事发生,不安得心跳如擂鼓,正想解释,却又听得他说:“既然耳朵长着也没用处,那便割了吧。” 他说得倒是云淡风轻,可把郑昌安吓得直接跪在了地上,连连求饶:“督主,下属知错了,下回绝不会再犯了,请督主再给下属一次机会!” 一直埋着头的锦一也倏地抬起头来,望着萧丞,像是想看透他到底是如何想的,可也没看出个什么所以然来。 他的所有心绪都沉在如深潭般的眼底,平静而不可测。 以前老督主总夸他能成大器,而锦一只是一个扶不起的阿斗,她还为此争执了许久,试图用事实说话,如今一看,她也总算是想明白了。 确实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啊。 而萧丞似是有所察觉,微微一侧头便对上了她的视线,也不移开,就这样看着她,目光悲凉,嗟叹了一声,却不是对她说。 “看来你确实听不懂咱家的话。” 森冷的声音比这起风的夜还要冻骨,周遭的人都噤若寒蝉,郑昌安也自知没有转圜的余地,不再乞求得到他的原谅。 “属……属下知道了。” 熟悉他的人都知道,和他是绝不能讨价还价的,否则只会让自己落得个生不如死的下场,于是郑昌安心一横,从腰间拔出剑,咬牙割下了自己的双耳。 邵生在旁边都看得一阵疼,捂了捂自个儿的耳朵,见萧丞走了,赶紧从衣服里掏出一个瓶子,悄悄递给了他,叮嘱道:“擦了药止了疼就赶紧去把督主吩咐的事办妥了,别再出什么差池了啊。” 郑昌安疼得直冒冷汗,又不能叫出来,连握瓶子的劲儿都使不上来,邵生只好交代给其他人,然后拎走了锦一,而她一脸的莫名其妙,挣脱着,道:“我跟着你们作甚?” 邵生觉得她这话才问得可笑,“你同那宫女一同被抓来,难道不应该被审问一下么?” “可我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你还不信我么?” “你说的可不作数。再说了,就算我信也没用,最后那是督主说了算。” 锦一撇了撇嘴角,嘟囔道:“要杀便杀,还审什么审。” 邵生耳尖,听了她这抱怨,倒不乐意了起来,端着架子训道:“怎么着,咱家督主被你摆了一道,还不许他还回来么?” “……”锦一提了一口气,半天也没吐一个字出来。仔细想一想,他说的的确在理,也没什么能让她反驳的。 “哼,理亏了吧。”见她没话说,邵生扬眉吐气。 锦一哪还有心思和他斗嘴,想回头再看看郑昌安,又觉得于心有愧,忍不住问道:“既然他也不想杀我,那郑少监也没有做错什么,为什么还要被惩罚?” “嗯,这个么……”邵生摸了摸下颌,也说不太准,“你得去问督主,我哪儿摸得清他老人家的想法。” 不过依他来看,虽然郑昌安这事做得的确没什么错,可是也不能把督主藏了好几年的人直接给送到这儿地来啊,那和做错又有什么区别。 这下好了,不仅没了下面,上面也没了,惨呐。 可是直到锦一坐上了马车也没有开口问萧丞。宽敞的车内,两人各坐一方,静得只能听见达达的马蹄声。 她坐得很靠外,独自望着檐头的灯笼出神,身子也挺得笔直,像是时时刻刻都在警惕着什么。 “你不是说不怕我么,离这么远做什么?” 帘子的缝隙间一直有风钻进来,间或夹杂着小雪,吹得锦一四肢冰凉,她没有回头,话却还是说得好听,“能同厂公坐同一辆马车已经让奴才倍感惶恐,岂敢再不分尊卑。” “那薛公公把咱家当作救命符使的时候,可曾惶恐过?”萧丞正低着头拨弄珠子,闻言,嘴角的笑容更盛。 锦一放在膝上的双手越收越紧,像是能把衣服捏破似的,指节因用力过度而泛白,嘴唇也被咬得惨白。 其实她一直以为,虽然他们已至远至疏,可是应该还未至陌路,现在想来也不过是她的以为而已,从不念旧的萧丞怎么可能会让过去牵绊住自己。 错就错在,她真的不应该不自量力,不应该遇着麻烦了还想着找他,更不应该心性不坚定,做出了这种自相矛盾的事来。 “是奴才不识好歹,被蒙了心智,竟然把主意打到厂公的头上来了,奴才甘愿受罚。” 他神色未变,手中的珠子却有了小细纹,见她既然诚心想赎过,于是成全道:“那便下去跟着马车跑吧。” 正文 第7章 盘伤哀 锦一只是怔了半瞬便答了句“是”,而后让驾辕的人放她下去。 要说她除了怕冷还怕什么,那就非跑步莫属了,可谓是讨厌到了极点,但眼下她也没得选择,刚被放下去,连换口气的时间都没有,马车就又行驶了起来,她也只能破罐破摔,追着跑。 最开始她还能苦中作乐,自我安慰着反正这个冬天也没能好生活动活动身子,正好借着这个机会锻炼锻炼,跑一跑没什么坏处,而且现在街上人多,兴许还能像散步一样轻松呢。 可是谁知百姓们都识得萧丞的马车,见了纷纷避得老远,原本热闹的街便空出了一条路来,简直行驶得畅通无阻。 锦一只好认命,顶着周遭朝她投来的各种复杂目光以及指指点点,紧紧跟着马车。 可是雪路难走,加上这提督府的路程也着实忒远了些,跑得她差点连气都喘不过来,热得汗流浃背,手臂酸痛得几乎抬不起来,冷风也一个劲儿地灌进喉咙里,疼得就像是在被刀一下又一下地刮着,就连呼吸间都有血腥味,更别提就酸胀得快要裂开的小腿了,所有的气力都渐渐消耗殆尽,分不清楚眼睛里到底是汗水还是被风吹出来的泪。 有几度她都想着干脆甩手不跑了,却也不知是凭着什么信念又坚持了下来,终于在跑背过气之前抵达了提督府。 看着她上气不接下气,将倒未倒的样子,萧丞微眯着眸子,语气像是真的在钦佩她似的,说道:“薛公公真是让咱家刮目相看。” “厂公真是……真是……过……过奖了……”锦一还在喘气,心想岂止是他,就连她自己都被吓到了,真真切切感受到了在沉默中爆发的力量。 “薛公公还听得出咱家是在夸你么?”他轻皱眉头,好像在思忖着什么,“看来是咱家下手太轻了。” “……”这又是什么逻辑?锦一无言以对。 萧丞见她的眼睛瞪得满月还圆,安抚道:“薛公公别急,咱家想到别的法子了。” 说完便朝府内走,于是锦一只能拖着疲惫不堪地身子,亦步亦趋地跟在他的后面。 这是她第一次来提督府,心情却平静得来了很多次,再想起以前常对他说的那句“苟富贵,莫相忘”,如今只觉得万分讽刺。 如果当初说的是“苟富贵,请相忘”的话,会不会又是另一番光景了? 或许也不会。 在他的世界里,哪有孰是孰非,一切全凭他的喜好。只是锦一现在还没想明白,那天他没有一同把她除掉,到底是因为她还有用处,还是为了留下来慢慢折磨。 不过以现在的情形来看,大概是偏向后者吧。 “薛公公,再往前走可就全是些吃人的东西了。” 锦一听倒是听见了他的声音,只是由于还处于晃神的状态,所以半天没有做出反应,依然朝前走着,却被萧丞突然往后一拉,脚下又被站稳,便跌进了他的怀里。 鼻息间全是熟悉的味道,只是那香气淡得恍若被山泉水冲刷过,清而雅,沁人心骨。不过大概是太久没有闻过的缘故,锦一都快要忘记那是她调的香了。 萧丞低头睨着怀里的人,却只看得见她颤抖的睫毛和小巧直挺的鼻,额头上还布满了细细密密的汗,而她的气息到现在都还未调匀,可见刚才确实是吃了点苦头的。 轻哼了声,他放开了锦一,理了理衣袍,“看样子,薛公公是真活厌烦了。” 她回过神来,连忙退了好几步,离他远远的,可他又没了动作,而是推开旁边的门走了进去,把锦一弄得稀里糊涂的。 吃人的东西? 她纳闷地朝身后看了看,不过漆黑的一片,什么都看不见,只能隐约瞥见几道一闪而过的光,要是仔细听,又能听见一些骇人的声音,就像是从喉咙深处发出的低吼。 这黑暗后边莫不是藏着一群猛兽吧?可是萧丞养这些大怪物做什么,总不可能是为了送进宫给皇上皇后观赏吧,难不成是为了毁尸灭迹? “……”一想到这个可能性,她不禁心生寒意,使劲敲了敲自个儿的脑袋,甩掉这些不着边际的念想,也走进了屋子。 一个人站在外面冥想了一会儿,她突然反应了过来,使劲敲了敲自个儿的脑袋,甩掉这些不着边际的念想,也走进了屋子。 都什么时候了,她还有心思去管这些,还不如好生想想待会儿该如何应对萧丞。 只是锦一刚踏了一只脚进去,另一只脚就再也无法挪动了。 东厂不是设有审问犯人的地儿么,他怎么还专程在自己府上辟了这么一处出来,而且他不是一向最不喜这种地方么。 里面没有点几盏灯,虽然不亮,但还是看得清里面摆放着各种刑具,就是这幽暗给此景此物平添了好几分的阴森之意。而这些刑具甚至比那日她在诏狱里所见的还要多,并且千奇百怪的,有些复杂得她就连是怎么用的都看不出来。 大概是因为这里染过太多人的血了,无论再怎么冲洗,地上也是斑驳的一片,暗沉沉的,始终还是会有血迹残留着,空气里也多多少少弥漫着令人作呕的腐臭味。 见她犹豫着迟迟不肯上前半步,萧丞挑眉,催促道:“薛公公还不进来么?” “……”进去?进去做什么?难道她也要被严刑拷打么? 锦一每走一步,就觉得自己离万丈深渊近了一尺,磨磨蹭蹭着,还是来到了萧丞的身旁,低低问道:“不知厂公为何把奴才带到这来?” “薛公公不是甘愿受罚么。”萧丞指了指那些刑具,“你瞧瞧这里有没有喜欢的。” 锦一被他的语气弄得简直是欲哭无泪。 若不是因为站在这里,他那模样更像是那些出手阔绰的公子哥在问心爱的姑娘有没有看上的珠宝首饰。 这世上怎么会有像他这样无赖得理所当然的人! 而且要是她说“没有”的话,想必他还会想出其他的招来。 “选不出来么?”考虑到她一时半会儿也选不出来,萧丞便行举手之劳,替她选了个,“不如就用这个吧。” 锦一顺着他的手指一看,那只是一个蓄满水的木桶,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可是等她再一看,才发现横梁上还悬着一根麻绳。 看那样子,似乎是将人倒挂起来,再一上一下地被按进水里? 见她不说话,萧丞又问道:“不喜欢这个?” 锦一紧抿着唇,直直地望着他,眼睛里的恐惧已经消失得干干净净,回答道:“厂公亲自为奴才挑的,奴才又怎么会不喜欢呢。” 既然萧丞有心要让她受点罚,那她还能躲得过么? 也罢,在诏狱里连活剥人皮都看过了,至少她不用受这种皮肉之苦,权当是洗个冷水澡,忍一忍就过去了,没什么好畏惧的。 “请。” 萧丞也不再多说什么,坐在一旁的椅子上,似是打算好好看看。 能像他这样气定神闲地折磨人,怕也是不多见吧。 锦一最后深呼吸了一口气,在绑好双脚的那一刹那便被拉到了半空中,又急速往下坠,直直地栽进了木桶中。 这感应系统还真是灵敏啊。 当冰冷的水漫过鼻腔的那一刻,除了刺骨的寒意,便是如网一般扑来的窒息感,将她困得无处可逃,愈是挣扎,被缠得愈紧。 就在她以为自己快要溺死在其中时,又被猛地拉了上去,还没来得及呼吸空气就又被放了下来。 如此反复好几个来回,锦一已经被折腾得快要意识不清了,而绳子像是突然被什么给割断了,双脚终于得了自由。 可是这时机挑得会不会太准了些,她还悬在空中啊。 锦一扑腾着,想要去抓那绳子,却只能是空想,因为她真的没有一点力气了,不过就这样摔下去的话,应该能在她感觉到疼之前就昏过去了吧。 然而预料之中的疼痛感竟然真的没有,她怀疑自己是真昏过去了,费劲地睁开眼睛,发现还能模模糊糊地看见一些烛光,才确定自己还清醒着,于是又准备安心地重新合上双眼。 萧丞低头看了看被她握得死死的手,沉着嗓音问道:“薛公公握够了么?” “嘘,别吵。”刚闭上的眼的锦一摇摇晃晃地摆了摆手,嘟囔着。 于是他也懒得挣开了,用另一只空着的手搂着她,忽得又听见她低低地哭了起来,滚烫的泪水浸透了他的衣服,伤心得像个被抢了糖的孩子。 抽泣的同时仍不忘数落他:“你如今平步青云了,就只会端着架子。我真是被驴踢了脑袋,才会来找你。小心我让赵干爹教训你。” 这话说得前言不搭后语,乱得更像是在梦呓,萧丞便任她骂着。 其实锦一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只觉得身上忽冷忽热的,一会儿有意识,一会儿又陷入了混沌之中,忘了此时自己到底身处何地,甚至连时间都有些模糊了,以为她还是那个威风凛凛的锦一。 可是哭了一会儿,像是回光返照般,灵台突然又有了一丝清明,所有的思绪都清晰了起来。她定了定神,止住了哭声,抹干脸上的泪,想要推开萧丞,却使不上一点力,索性不推了。 她实在是太累了,隐约间仿佛都能看见自己出窍的灵魂了。 要是她今天真的死在了这儿,倒也没有什么遗憾的事了,只是还想要得到他的一个回答。 “萧丞。” 已经想不起自己到底有多久没有叫过他的名字了,陌生得让她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记错了。 萧丞等了许久也没等到下文,久到他以为刚才只是自己的幻听,可又听见了她的声音。 “你有没有后悔过?” 他到底应该后悔什么,而她又期盼着能从他的口中得到什么样的回答,其实锦一也说不上来,却仍然固执地想要问一问。 后悔?还真是个新鲜词儿。 萧丞唇畔的笑依旧魅人,揽着她的手却收紧了几分,道:“我从不做后悔的事。” 这些年来,他唯一后悔的只有那时放她走。 正文 第8章 夜未央 大概是那晚经历了太多,待锦一再次醒过来时,竟生出一种恍如隔世的错觉。飞走的魂似乎还未定,头也昏昏沉沉得厉害,手脚更是酸麻得不像是自己的。 因为身子没法子动,她只能转动着眼珠子,打量了一下四周,发现都是些再熟悉不过的摆设,终于有了归属感。 虽然她搬到这里来也不过两载,而且还破破烂烂的,但总归算是她的一个家,是她在这似海的宫城里唯一能无所顾忌的地方。 屋外有“簌簌”的扫雪声,更衬得周遭空寂,锦一原本想枕着这声音再睡一遭的,却突然听见有人推门而入,她还没来得及看是谁,就听见一道陌生的声音。 “佛祖保佑,佛祖保佑,你可算是醒了!” 锦一想要坐起身子来,努力了数次后无果,只好作罢,那人见状,赶紧放下了手中的铜盆,快步走过去,扶着她坐了起来,用巾栉替她拭了拭被汗浸湿的额角,问道:“你还有什么不适的地方么?” 看着眼前这张从未见过的生脸孔,锦一很是奇怪,一个宫女怎么会出现在她的屋里了? 小宫女伸手在她的面前晃了晃,见她还是没有任何反应,慌了神,喃喃了句“完了完了,人咋傻了”,又往外跑:“我立马让方太医再来瞧瞧。” “你……”锦一想要叫住她,可是刚一开口,就被自己的声音吓着了,粗粝得像是被石子磨过。 还好小宫女听见了,又折了回来,把耳朵凑到她的嘴边,“你说什么?” 看她的动作,锦一知道自己应该是被当作了生命垂危的人,莫名地觉得好笑,可是笑的时候又扯得身上疼,脸瞬间皱成了一团。 于是半天没等到她再发出一个音的小宫女直起身子后,就又看见她满脸的痛苦,更着急了,埋怨道:“你既不说话,又不让我走,到底是什么意思?可真是急死个人了!” 锦一缓了缓气,吃力地伸手拍了拍团团转的小宫女,说道:“水。” 小宫女听了后,连忙倒了一碗水给她,见她“咕噜咕噜”几下就喝完了,又替她满了一碗。 温凉的白水最解渴,锦一的喉咙也没有那么难受了,精神也好了些,这才问道:“你是谁?为什么会在这里?” “你叫我瑶儿就好了,是一位公公派我来的,让我只管顾好你。”小宫女接过她手中的碗,放好后,慢慢解释道,“不过你是得罪哪位贵人了么,怎么弄得浑身都湿透了?” “不小心落进水里罢了。”既然那公公没有多说什么,锦一也不打算多说,搪塞了过去,“是你帮我换的衣物?” “当时只有我一人在,总不可能一直让你穿着湿衣服吧,就随便在屋里找了一套,给你换上。” 锦一“哦”了一声,看了看自己身上干净的衣服,没再搭话。 瑶儿以为她还有些不舒服,“我还是让方太医再来替你把把脉吧。” “不必了。”锦一摇了摇头,拒绝道,“我已经没什么大碍了,你也不用再守在我跟前了。” “那可不成,谁知道你会不会突然病发!”瑶儿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坐在边上,绘声绘色地描述着,“你是不知道你当时有多可怖,一直高烧不退,脸色难看得像个活死人!若不是方太医医术高明,指不定你现在早就没命了!” 像是害怕锦一无法明白其中的利害,她继续语气激动地说道:“你知道你睡了多久么?整整三日!不吃不喝了三日啊!我真怕你再睡下去,就连方太医都救不活你了!” 瑶儿还在旁边叽叽喳喳说个不停,锦一反而不太在意当时的情景到底有多惊心动魄,反正命还在,也就没有必要再去后怕什么。而且觉得老是说她的事多没意思,还不如听听小姑娘的故事。 “你进宫多久了?” “我?”被打断的瑶儿也没有不高兴,指了指自己,“不长,还没有俩月呢。” 锦一又盯着她瞧了瞧,觉得她的样貌虽算不上有多出众,但胜在让人看着舒心,复又问道:“那你想当娘娘么?” 这个问题纯粹是因为她自己好奇,毕竟俗话说得好,不想飞上枝头的麻雀不是好麻雀。 “你在胡说什么呢!”到底是个十几岁的女娃,听了她这话,小脸涨得通红,又是摇头又是摆手,“我只求能伺候一个好主子,安安稳稳过完这辈子就好了,哪儿敢奢望能得到皇上的**幸!” 锦一笑了笑,不忍心告诉她,在这宫里,“安稳”才是最大的奢望。 人各有命,还是说些有用的好了。 “那我告诉你一些生存之道,算是报答这三天来你对我的照顾,如何?” 瑶儿使劲点了点头,凑得更近了。 说好听了是生存之道,实际上也左不过是锦一总结的血一般的教训,零零散散说了一大堆也没说完,瑶儿听得似懂非懂,忍不住发了问,“可听说这宫里,最让人害怕的是东厂的人啊。” 锦一顿住,回道:“东厂只逮捕要犯,你一个小宫女,清清白白的,管你作甚?” “话可不能这么说啊,前几天不是还有个宫女还被灭了口么!而且听说一同被抓的还有个公公,也不知道现在是生是死。” 锦一反问道:“那你觉得东厂会留活口么?” “不会。”她回答得倒是快,“不过我怎么还听说,虽然东厂的萧厂公素来心狠手辣,阴晴不定,可是绝不会杀一个人,你知道那人是谁么?” “知道了又如何,难不成你还想着去巴结巴结?”她揶揄道。 “这不是常听人提起,正好问问你么。”像是被说得戳中了心坎,瑶儿羞赧地笑了笑,“你也知道的,我进宫时间不长,身上也没什么值钱的玩意儿,就算真想巴结,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再说了,能让萧厂公这般对待的人,恐怕也不是我能高攀得了的。” 锦一还想说些什么,身子倒是不听使唤了,咳个不停。 “哎,你看我听得入了迷,竟把你还在生病的事给忘得精光。我不缠着你说话了,你快些躺好。”瑶儿赶忙扶她躺下,“对了,灶台上还热着粥呢,你饿么,我去给你盛碗来?” 也不等她回答,她就迈步往外走,却被锦一唤了一声,她回过头来,“怎么了,还不饿么?” 锦一微微仰着头,笑容不褪,只是声音咳得有些喑哑,问道:“你跟着皇后娘娘多久了?” “嗯?”瑶儿被她这话弄得更是摸不着头脑了,“你是说皇后娘娘么?当日来找我的是位公公,未曾听过此事和娘娘有关。” 这倒不是锦一凭空臆想出来的推测,因为她也本以为瑶儿不过是萧丞找来照看她的宫女,因为刚进宫没多久,所以比其他人更值得信任。 可她身上的衣服分明不是她屋里的,为何要撒谎,而且瑶儿真要是萧丞的人,就算从未和他打过交道,也断不会对他那么感兴趣,还想方设法套她的话,套的还不是她一个宫女会感兴趣的事儿。 思来想去,也只有皇后会做出这种事来,却不足为奇,说得过去。一来是担心那晚她真的听见了什么,二来是觉得萧丞没有要了她的命实属稀奇,所以派了个人来探探究竟。 锦一也不想和她对质,欲起身下**,“你带我去见皇后娘娘吧。” “你这是要做什么?”瑶儿立马拦着她。 “皇后娘娘派你来,不就是想弄清楚我同萧厂公之间是何关系么?你没套出来什么,怎么和她交代?”锦一费了好一番力气才支起身子,“娘娘若是一直对我心有怀疑,她心里不舒坦,我也过得寝食难安,还不如让我给她说明白了。” 见她还在犹豫不决,锦一也不为难她,“要是你不愿意,我自己去便是了。” “你连走路都成问题,怕是还没走到坤宁宫就已经倒下了吧。”瑶儿啐了她几句,替她穿好了衣服和鞋子,搀着她下了**,“真没见过像你这样急着去送死的人。” 锦一不以为意,“我又未犯什么滔天大罪,何来送死之说?” 瑶儿只当锦一是死鸭子嘴硬,不再同她争论。反正照皇后娘娘的意思来看,若是能将她带到坤宁宫去,由娘娘亲自审问,那是最好不过的了。 谁知等她俩走出屋时,正好看见萧丞迎面走来。锦一以为他只是路过此地罢了,便毕恭毕敬地低着头,等着他走过,然而他却站在了她们的面前。 一直假冒是奉萧丞之命的瑶儿自然是心虚不已的,万万没想到竟然会在这儿遇见他。要是待会儿被揭穿了,不仅皇后那儿没法交代,就连有没有命去见她都成问题了。 可是按理说,她又不是时常待在皇后的身边,萧丞应该认不得她,或许能够侥幸蒙混过去? 她正思索着该如何向他表明自己的身份,却听得萧丞说了话,“咱家还以为薛公公需再多静养几日,结果这么快就下了**。既然如此,那就随咱家走一遭。” 语气平常得和对他人别无两异,说完就转身往来时的方向走去。 就……这样?瑶儿错愕地望着萧丞的背影,心头还在七上八下的,没料到他来就是为了这件事,而且还没有追究,这么轻易就放过了她,甚至连看都未看一眼,像是根本不想知道她是何人,又是为何而来。 见他越走越远,眼看着就要追不上了,锦一推了推还一动不动的瑶儿,语气平平道:“快走吧。” “这是去哪儿啊?”瑶儿还是不太敢跟上前,生怕就这么神不知鬼不觉消失了。 “去了不就知道了么。” 锦一也猜不到萧丞的葫芦里又在卖什么药,反正照着他的话做就不会出差错,最坏的情况也不过就是他想到了更好的让她受罚的法子吧。 但是出乎意料的是,萧丞把她带到了坤宁宫来。 正文 第9章 意绵长 天上堆满了铅灰色的云,阴晦得像是能塌下来似的,而坤宁宫嵌在这苍茫之中,就像是雪中的一滴血。 皇后似乎早已等候萧丞多时了,一听他到了就宣进了殿,表情却在看见他身后的锦一后微变。 殿内没留太多的人侍奉,锦一进去后,便跪在地上,诺诺道:“奴才参见皇后娘娘。” 皇后泰然自若地坐在宝座上,也没让她平身,等她跪着,看样子是不打算理睬她,转而问起了萧丞,道:“听闻近日朝中正值多事之秋,难得厂臣还能记得起来看本宫。怎么,厂臣带个奴才来是什么意思” “娘娘前些日子不是让臣找个人么。”萧丞站在锦一的旁边,神色淡然,“臣给您带来了。” 皇后略思量,想起是宁妃的事,却似乎并不怎么在意,啜了口清茶才继续道:“此前厂臣不是说,都交给你料理么?把人带来算什么意思?” “臣念着娘娘前儿凤体违和,不愿娘娘再为些琐事伤神,这才自己做了些主。不想,却令娘娘对臣有些误会”闻言,萧丞的笑敛了几分,眉眼间也仿佛染了些许惆怅,“臣只是希望娘娘能体察臣,臣对娘娘一片忠心,可昭日月。” 的确,在这件事上,皇后对他的做法多少是有些不认同的,能一了百了的事,何苦再留个活口来给她添堵呢。 其实说到底,她也是做贼心虚。此前宁妃那么一闹,多多少少令她心有不安。萧丞又不愿让自己插手,所以尽管她向来对他信任有加,也难免心怀芥蒂。 可是再看萧丞,他瞳仁清澈,全然没有半分欺瞒的模样。反倒是字字句句为自己着想,看来,真的是自己误会他了。 这么一想,皇后倒是对他愧疚起来。自己和她们陈氏都是靠着萧丞的扶持才能走到今天,于是起身朝他走去,示好道:“厂臣想到哪儿去了,本宫怎么会对你有误会。这个奴才你爱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你办事妥帖,本宫向来是知道的。” “还是由娘娘亲自处置吧。”萧丞却没有顺着她给的台阶下,推脱道,“若是没别的事,臣先行告退了。” 皇后见他真的就走了,更觉得自己错怪了他,再转眼一看地上碍眼的锦一,全当都是因她而起,把气都撒在了她的身上,不悦地踢了踢她,“狗奴才,你倒是好好给本宫说说,那晚到底是怎么回事。” 锦一身子弱,被她这一脚踢得倒在了地上,费力地重新跪好后,她的头伏得更低了些,老老实实地交代着。 “回禀娘娘,前些晚上奴才碰见了一名宫女,揪着奴才不放,说的净是侮辱娘娘的话。奴才虽没有那份荣幸,能侍奉娘娘,但娘娘是这大明的皇后,后宫之主,更是奴才的主子,有哪个奴才容得旁人说自己主子的不是,所以想将她带来,交给娘娘的,可是却被拦了下来,说是怎么能让这种事扰了娘娘的兴致,奴才也因此被罚了一顿。好不容易死里逃生,就立刻来找您了。” 皇后本就是爱听些阿谀奉承的话,听她这么一说,怒气也消了消,描得精致的蛾眉微微一抬,问道:“那她是如何侮辱本宫的?” 锦一不慌不急,徐徐道:“娘娘,您就别取笑奴才了。奴才的脑子忙着装娘娘的好都装不下,哪还有地儿放她那些鬼话呢。” 这话果然讨了她的欢心,吃吃笑了起来,倒忘了罚她的事,“你这狗奴才,瞧着不起眼,说话却比那些废物顺耳多了。” “是娘娘娴静端庄,让人看了就忍不住想要颂赞,可惜奴才嘴拙,找不到任何能配得上娘娘的词。” 皇后被夸得飘飘然,掩着嘴笑个不停,“既然你一心向着本宫,那便留在这坤宁宫,伺候本宫吧。” 锦一一怔,委实没预料到这皇后会把自己留在她的身边,大概是马屁拍得用力过猛了吧。 “能跟在娘娘的身边是奴才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奴才感激不尽。”她顿了顿,尝试着看能不能让皇后放过她,“可是奴才最近身子不好,要是把不好的东西传给了娘娘,奴才就是死也不担不起这罪啊。” 结果这话过了皇后的耳朵,又成了另一番意思。她颔了颔首,同意道:“离新年还有五六日,你就先好好养身子吧,过了年再来也无妨。” “……叩谢娘娘。奴才定会竭尽所能,好好服侍娘娘,为娘娘分忧解难。” 不知是不是跪得太久,锦一走出坤宁宫时,步子都是虚的,走得偏偏倒倒,若是风再大些,似乎就能将她吹倒。她倚着影壁,想要歇一会儿。 不过是进了一次坤宁宫,怎么所有都化为乌有了。一想到再过几天,她的颈间就会时时刻刻都悬着一把刀,每走一步就要担心下一刻她的脑袋会不会就掉了,就觉得胸闷得紧,像是喘不过气来。 若不是因为萧丞那番故作姿态的话,她也不会被逼到这种境地上来。可把她放在这个位置,对他又有什么好处?难不成还想要她来替他讨好皇后么? 锦一想来想去也想不明白他到底是作何打算的,一路上又走走停停,从坤宁宫走回去硬是多花了半柱香的时间。 站在外面的邵生见她回来了,一溜烟地跑了过来,看她脸色苍白,和丢了魂似的,扶了她一把,问道:“怎么样,没出什么大事吧?” 自那晚之后,这还是他第一次和她碰面。原本以为她跟着督主走了,也算是保了命,不会吃什么苦,可现在看看她这幅模样,倒是生出一些酸楚来,觉得督主也真是下得去手。 锦一已经走了一长截路,实在是不想再浪费力气和他说话,也懒得问他为什么会在这儿了,直接将大半个身子都靠着他,由他扶着走。 “你让我说你什么好,让你别惹督主,别惹督主,你就是不听,弄成这样是想让谁心疼啊!”邵生真想狠狠揪她,又怕下了手她就真的起不来了,只能恨铁不成钢,过过嘴皮子干瘾。 锦一觉得很委屈。明明每次都是她差点被萧丞害死,怎么到了这小子嘴里总是会黑白颠倒?她不争气,她一个神宫监的小太监,连奉天殿都没进去过,能怎么争气?宫中多的是身不由己的人,她能为自己做什么?萧丞在紫禁城里一手遮天,他看她不顺眼,弄死她不跟碾死只蚂蚁似的么? 不过也只是想想而已,要是说出口来,也不知又要被念叨多久了。 邵生那头还在喋喋不休地数落她,嘴皮子上下翻动就没消停过,她一路往前走,全当没听见。眼见她马上就要进院子,他好歹是住了口,声音也低了下去,别扭地叮嘱:“千万长点儿记性,别再说瞎话了。” 原本急着回屋的锦一是真真不想再走半步了。 如果说每次见了萧丞都可能会有什么不好的事发生的话,她愿意随时都躲着他,就像老鼠见了猫那样躲也无所谓,毕竟不见则无灾。 可天往往不随人愿,有时甚至还会和她所希望的背道而驰。譬如此时,她不想见萧丞,偏偏萧丞就在里面。而她,也必须进去。 邵生没有注意到她低迷的情绪,扶着她进去后,又一人退了出来。 海棠树早就只剩下了光秃秃的枝桠,厚厚的雪堆在上面,之前锦一嫌太单调了,便在树枝上挂满了小小的红灯笼,倒也可以看作是开了一树的海棠花。 萧丞就站在树下,身上的曳撒同周遭的雪一般白,墨色的披风却比夜还黑,就是这么一站,仿佛天地间的一切都失色。 积在路上的雪已经被扫到了一边,走路也不会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所以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个缘故,他好像是没有察觉到她的靠近,神情模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半晌没有说话。 于是锦一也不出声,就站在他的身后等,还以为会等上一些时间,又听见了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清冷,听不出什么情绪来。 “皇后都对你说了什么?” 锦一撇撇嘴,心想这不是明知故问么,还有什么可装的。 “奴才还没来得及感谢厂公提拔,娘娘说了,让奴才年后就去坤宁宫当差。” 萧丞自然是听得出来她这话中的嘲讽之意,也不觉得她这语气有何不妥,只是转过身道,“薛公公这话奇怪,皇后娘娘赏识你,是你的本事,和咱家没什么相干。” 锦一最讨厌明明是他惹了一烂摊子的事出来,却总是事不关己的样子,还把所有都推给了她一人。 她面上的神情难得出现了些变化,皱起眉看他,“你为什么这么做?” “咱家需要你明白么?” 看他还笑得和风霁月,她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要是奴才一个最笨在皇后娘娘跟前说错了什么话,恐怕有损厂公英明神武的名声,对您没什么好处吧。” 反正都已经见识过他的手段了,锦一是真的没什么可怕的了,所以说话也不再像之前那般瞻前顾后,还学着别人,净想着要如何讨好他。 可惜虽然有胆威胁起他来了,可是软绵绵的没多少力,萧丞权当是被奶猫挠了一下,表情不改,一脸端稳,回道:“薛公公又说笑了。咱家提督东厂两年,哪里还有什么好名声可言?” 问世间脸皮为何物,直教人捶胸顿足。 锦一气得连握拳的力气都没有了,觉得他这厂公当得可还真清闲,还有时间来这儿和她磨嘴皮子。想一想又觉得自己真的很憋屈,有些恼了,很是不满地说了句“你就这么见不得我过得好么”。 萧丞对她的埋怨充耳不闻,冷哼了声,“锦一,债可是你自己欠下的,当然得你自己来还。” 说完就走了。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锦一只想得到四个字——仗势欺人。 可是她能怎么办,只能被欺。 正文 第10章 斜岁暮 说是拿几日让锦一好好休养,可这话是皇后对着她说的,唐掌司又不知道,让她干的活一样也没有少,她也不能说什么,该做什么做什么去。 神宫监的人见她失踪了几天,还以为她也和之前的董文一样,又是凶多吉少,所以重新见着她后关心得不得了,七嘴八舌地问着事情的经过。 在宫里,哪怕是一丁点的风吹草动,他们都必须得警惕起来,免得下一回遭殃的就成了自己。董文那次他们是没有机会问,就算想要用作前车之鉴也是空谈。可这次不同了,锦一还好好活着。 但她也不能如实相告,只能支支吾吾的,装作不愿再提及的样子,回道:“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说出来好让你们取笑么!” “你不光彩的事还做少了么。”旁人哪管她是不是丢脸,取笑道,“你快些说,我们也好引以为戒啊!” 锦一恼羞成怒,挥了挥手中的扫帚,“不就是走路脚滑,落进了湖里,没被冻死,又爬着回来了,有什么好引以为戒的,你们只管走好路就得了。” 他们还以为能知道些新鲜的秘事,没想到还真是什么不光彩的事,哄然大笑了起来,不少人还安慰起她来了。 可是欢笑中冒出了一句不算大声的问话,“可前些日子不是还有人瞧见你从坤宁宫出来么,你是去见皇后娘娘了么?” 这话突兀得让笑声戛然而止,气氛变得有些不自然,他们面面相觑,连带着看锦一的眼神也有了异样。除了歆羡,当然还或多或少有嫉妒。 在这种地方,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每个人都是踩着别人的尸体越爬越高,见她就快要过上好日子了,涌上心头的第一个念想当然不会是替她高兴,而是嫉恨。 毕竟于他们而言,能去坤宁宫侍奉皇后娘娘是件值得炫耀的事,不知比呆在这永无出头之日的神宫监好上多少倍。 在这里,不管你做的再好,也不过是一个很会洒扫太庙的小太监,可在皇后娘娘身边就大不同了。若是灵醒些,懂得逢迎她的喜好,把她伺候得开心了,那日后就不单单是一个只会看别人眼色做事的奴才了。 人和人之间的感情就是这般微妙,就算上一刻还在其乐融融地谈笑,下一瞬也能立马把你当作敌人。 锦一知道这安静的背后意味着什么,却也不想多说什么。 “你们围在那儿做什么?还不快干活?想被掌司罚么?” 打破僵局的是张嵩,仗着唐掌司重用他,经常在他们面前耀武扬威,甚至打骂,好过一把当主子的瘾。这不,见他们聚在一堆偷懒,又扯着尖细的嗓子教训了起来。 听见他的声音,他们一时间也对锦一的回答不感兴趣了,都赶紧散了去,不想被张嵩揪着不放。 她也松了口气。 要她在被这么多双眼睛盯着的情况下说,而且还不是善意的目光,她还真说不出口。反正该知道的早晚都会知道,何必现在说呢,只会给自己添堵。等她去了坤宁宫,任他们在背地里怎么说她,也传不到她的耳朵里去。 虽然闹了些不愉快,锦一也还是万般留恋神宫监的,觉得在这里的最后几天过得出奇得快,一转眼就到了旧年的最后一天。 依照大明的习俗,自大年三十起,每晚在都要在乾清宫的丹陛下扎烟火。宫里所有人都会凑去看热闹,希望能沾沾喜气,来年过得顺心如意些。 锦一是不喜欢看烟火的,因为总觉得那声音堪比雷声,震耳欲聋,还很吓人,所以就连睡觉都是捂着耳朵的。 不过今年例外。她想,如果真的能带来好运的话,就算是耳朵被震聋,胆被吓破,那她也心甘情愿。 今晚的月色还算不错,雾气凝聚成的团云没有遮住月亮,稀疏的星子零散得点缀着广袤的天空,只不过这寒星冷月同地上的热闹比起来,可就冷清得多了。 乾清宫的丹陛左右早就设好了万寿天灯,此时已经点亮,映得悬挂在后的万寿宝联金光四射,而当烟花绽放之际,霹雳一声开夜色,九重星斗九重天,年味比那烟火味还浓烈。 而在乾清宫内,皇上设了家宴,同后宫嫔妃享受着欢愉。宫人们虽只能聚在乾清宫外,但每个人的脸上都是带着欣喜的,沉浸在这一片的欢声笑语中。 锦一也像是被感染了,心情舒畅了许多,看来出来走走总归是没错的。 可是这个想法在下一刻就灰飞烟灭了。 这里人本就多,推挤是难免的,可她总觉得有谁在往她身边挤,有些不舒服,正想着回去,却突然听见有人在她耳边低语了一句,语速极快,像是很怕被人发现,等她再回头去看时,已经找不到人了。 烟火声很大,锦一听得不是很清楚,唯一可以确定的只有“傅大人”三个字。 不管是什么事,只要加上了这三个字,就不会好了。她很想要装作没有听见,可是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迟早都会碰面的,躲一个萧丞都够累了,还是不要再惹怒傅川为好。 因为她没听清地点,从人群里退出来后就一直兜兜转转,也不知道该去哪里找他,胡乱转了一圈也没找到,正茫然地站在长街上,就被人从后面拉了一把,拐了不知几个弯,最后把她带进了一间屋子里。 这手法简直和那天她被带到诏狱里一模一样,就差没把她打晕了,难道锦衣卫就只会动手不会不动口么! 傅川正闭目假寐,听见动静后睁开了眼,还是一副对什么都漠不关心的样子,“我还以为你临阵脱逃了。” “让傅大人久等了。”锦一立马端着笑脸转过身,赔礼道歉道。 他不吃这一套,也不太在意这些无关痛痒的细节,指了指旁边椅子,“公公请坐。” 锦一迟疑了。 和萧丞打交道的次数多了,害得她现在每次面对这些好意,脑子都会自动绕几个圈子来揣摩对方到底是真的在示好,还是只是在下套。 更何况傅川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人,所以还是应该小心行事。 见锦一还愣着不动,他皱眉,再重复了一遍,“我同你这样说话脖子疼,请坐。” “……多谢傅大人。”没想到在这方面他倒是比萧丞光明磊落一些,锦一敬他是条汉子。 “公公迟迟不来找我,我只好来找你了。”她刚在心底夸完他,傅川就兴师问罪来了,“听闻你前几日被萧厂公折磨得差点连命都丢了?” 这世上果然没有不透风的墙,才多久就已经被他知道了。 “傅大人误会了,是奴才自己做错了事,才会受罚,同萧厂公无关。” 锦一并不是诚心想维护萧丞,可是为了避免被傅川看出端倪,也怕他追问那晚的事,只好违心地这么说了。 “做错了事还能活着?”谁知这回答倒让他更好奇,扬了扬眉,问道,“萧厂公什么时候这么心慈手软了?” “……” 虽然傅川说话不会咄咄逼人,可是像他这样不徐不疾,有条不紊,字字戳中要害,比起来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于是被抓住漏洞的锦一一时语塞了。 看她紧闭着嘴巴不说话,傅川也耐着性子等着,等得实在是失了耐心,才又催促道:“公公还没想好怎么敷衍我么?” 说话就不能给人留点退路么? “傅大人冤枉奴才了,奴才岂敢敷衍您。”锦一打结的脑筋终于顺了些,“其实并不是萧厂公心软,是因为皇后可怜奴才,才留了奴才一条命。” 这下傅川不搭话了,懒懒地靠在椅背上,只是盯着她看,好像她的脸要比她说的话诚实似的。 他们这类人总像是有读心术一样,眼睛更是比火眼金睛还厉害,仿佛只需一眼,就能看出真假来。 锦一也不闪躲,依然面带微笑,可放在桌下的手已经快要被她给捏断了,生怕下一秒就被他看出了什么破绽来。 就这么和他干瞪眼了半天,屋外突然一阵响动,吓得她的身子一抖,循声望去,只看得见一道影子从窗外飞快地掠过,下一刻就眼前一黑,什么都看不见了。 回头一看,原来是傅川吹灭了灯,引子还在冒着青色的烟。 “傅……” 锦一想用最小的声音叫他,却被傅川捂住了嘴。他的手很凉,冰得锦一更是连大气都不敢出一下,都快憋背过气去了。 可外面很快就又重新变得平静了,然而越静越是让人心底没底,总觉得一开门就会被杀个措手不及。 她还在憋气,傅川终于松了手,示意她坐在原处不动。 现在他们可是站在同一条船上的人了,见他这就要走了,她既不能跟着去,更不能帮他什么,只好睁大了眼睛替他看看周围有没有潜伏的危险。可是一晃眼门就开了,她还什么都没看清楚,傅川就已不见了人影。 锦一本来不太害怕的,可是檐上的灯未点亮,而风又吹得门一开一合,干涩的吱呀声拉得长长的,她的心也被这声音弄得砰砰直跳,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去把门关了,于是猫着腰一步一步往门边走。 可是等到锦一小心翼翼走过去时,突然迎面走进来一个人,她弯着腰又看不清脸,吓得差点叫了出来,却被那人被捂住了嘴。 这个动作让她以为是傅川回来了,可是又觉得这手分明比刚才的要暖,而在空气中浮动的暗香更是熟悉得让她的心一沉。 正文 第11章 夜归人 就算心里已经有了答案,但锦一还是怎么也想不到会在这儿看见萧丞。 他不是应该正在皇上的跟前伺候着么,怎么会在这儿,该不会也是为了追那个不速之客吧? 可是话还没问出口就被他抵在了这门上,无法动弹。 窗外烟火五彩的光透了一些进来,映在他的脸上,一明一暗间,只让锦一看清了他眼中的冷意。 他该不会是看见了傅川从这里走出去吧? “唔唔唔……”锦一被心中的问题憋得难受,想问他,可是又被捂着嘴,什么都说不了,于是想伸手把萧丞的手扒拉下来,却又被他钳住了双手,反剪在身后。 锦一真后悔当初没有去习武,要不然现在也不会落得个连还手的机会都没有的下场。这下好了,全身上下都被他禁锢着,没一处是能动的,真的成了人家砧板上任人宰割的鱼肉了。 挣扎得累了,锦一也没力气再动了,只能被他这么压着。 萧丞又靠近了她几分,近得额头都快贴上她的了,瞳孔中的眸光比烟花还要璀璨,哪里寻得见半点阴狠之色。 锦一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他的眼睛上,竟以为刚才看见的不过是自己的错觉,心生侥幸。说不定,说不定他是真的偶然路过这里罢了。 然而萧丞的下一句话却让她的侥幸全都成了泡影。 “薛公公在这儿做什么?和傅大人叙旧么?” 他的气息拂在她的脸上,就像是刚抽芽的柳条,轻轻痒痒的,可声音出奇地冷,听得她后背发凉。 不知道他是无意间撞见了她和傅川,还是有意跟来的。 若是早就知道,傅川该不会就是被他故意引走的吧?可为什么要把他引开,人证物证都在,不是更好对质么。 她想说话,可是萧丞捂着她的手没有松开分毫,似乎并不打算听她的回答,甚至扣着她手腕的力度又加重了几分,疼得锦一直皱眉,“唔唔唔”地叫喊着,嘴唇刷过他的掌心,比初生的花瓣还要软。 萧丞的眼底暗波涌动,随即又恢复了常色,缓缓欺在她的耳边低声道:“薛公公好像也不太听得懂咱家的话,可咱家又舍不得割了你的耳朵,你说如何是好?” 他看上去比那天晚上还要危险,锦一在他的怀里,整个人都紧绷着,如惊弓之鸟,却迟迟不见他有下一步动作,还以为就这么算了,可耳侧一阵酥麻,似乎是他的唇正顺着她的耳廓一寸一寸往下移,最后含住了她的耳垂。 这个认知在锦一的脑中轰然炸开来,炸得思绪一片空白,脸也红得像是被蒸熟了。她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只觉得羞愤难当,却又只能任由他胡作非为。 虽然她成天都在太监堆里打滚,而萧丞也只称得上是半个男人,可毕竟是第一次被人这样……又那样……不管她再怎么劝自己想开一点,也总不可能当作是被一个女人亲了吧。 她的耳垂生得圆润可爱,冰冰凉凉又细润如玉,比这世上最香醇的酒还要醉人,萧丞却一直清醒着,清醒得感受到了她的抗拒,心中微恼,忽得咬住了她的耳垂,恨不得咬落似的,都能尝到一丝腥甜的血味了。 锦一还陷在在羞恨之中,却被自耳根传来的疼痛刺醒了,本来不想哭的,可是实在是太疼了,疼得眼泪不受控地往外冒,一颗颗掉在他的手背上,像是能烫出窟窿来。 就算萧丞是真的想就这样咬下去,让她知道疼,看她以后还会不会听话,可到底还是舍不得的,又将渗出的血细细舔净,只余下一圈深深的牙痕,像是烙在她身上的印记,然后放开了钳制着她的手。 可锦一还以为他又要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双手重新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嘴,就算泪水汨汨不止,模糊了视线,她也不敢松手去抹。 萧丞叹了口气,抬手替她揩去眼泪,然而说话声中却又听不出心疼,“薛公公不是说你的命任咱家处置么,哭成这样,难不成是想反悔?” 一听他提这茬,锦一先是一愣,随后反应了过来。怪不得那日他没有再多追问什么,原来就是在等着她跳进坑的这一天,这线放得可真长啊。 反悔反悔,要是真能反悔,她巴不得把五年前的所有都一起给悔了,也不会给自己留下这么多的祸根子! 再看看自己现在这样子,实在是可笑,捂着嘴又有什么用,要是他真的想,难道还有做不到的事么。 “奴才倒不知道厂公还有咬人的癖好。”锦一把手放了下来,尽力把呼吸捋顺了再说,但难免还是会抽噎几下,“您要是舍不得割奴才的耳朵,奴才自己割了给您送来,犯不着像刚才那样,奴才受不起。” 犯不着么。 “对你来说都是可有可无的东西,咱家拿来又有什么用?”他的嘴角微沉,凝目审视着她,“不知道有什么是薛公公不愿意给的?” 在这言语上做文章有什么意思,就为了割不割她的耳朵么。锦一听不明白,也不想和他周旋,“奴才脑子不好使,转不了多少弯,厂公有话还请直说。” 末了,又害怕他不肯罢休,遂补充道,“若您只是想问奴才同傅大人之间有什么关系,想必该知道的您都知道了,奴才也没什么可说的了。” 早先拼了命地掩饰,如今反而不打自招了,甚至连解释都懒得说了,他还以为她要一直这样装傻下去。 虽然这话头转得萧丞不甚满意,却还是陪着她唱完这出戏,“薛公公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爽快了?” 既然事情都已经走到了这般田地,藏着掖着又有什么用处,难道还等着他来抓更多的把柄么。 锦一笑了笑,可眼睛里没有笑意,而嘴角牵起的弧度看上去也并不快乐,更像是浓浓的自嘲。 “这算什么爽快。奴才要真的爽快,就不会站在这里了。” 她就是生性懦弱,贪生怕死,都被他送到了皇后身边也不敢说什么,生气起来人家也只当你是在乱吠,所以多希望自己能爽快些,指着他的鼻子骂他忘恩负义,再不然就直接用刀往脖子上一抹,也好过再受这些罪。 可是骨气在这里算得上什么,比命还不值钱的东西,只不过会让人觉得自己死得光荣罢了。况且,就算死能一了百了,那也保不齐下辈子不会是个当奴才的命,次次都用“死”做了结么。 想了一大圈,问题又回到了原点,锦一对自己有些失望,还以为能做出什么改变来呢。也难怪邵生老嫌弃她不争气,恐怕她这辈子也争不了多少气了吧。 赶走那些扰乱心神的思绪,她又重新回答道:“奴才就连命都是由别人掌握着,只能仰仗着别人过活,有什么资格和傅大人唱反调,还望厂公也能体谅体谅奴才的难处。而且傅大人也不过是一时兴起才想着要用奴才,可您是知道的,奴才只是个没出息的东西,绝不会挡了您的道。” 萧丞往门外一瞥,道:“若是体谅你的话,咱家可就没命了。” 他的话音刚落,锦一还没有揣摩清楚是什么意思,就被他往旁边一带,随之而来的还有衣袍被划破的声音,而他们刚才站的位置不知什么时候刺进来一把剑,在黑暗中闪着冰冷的银光。 锦一被这突如其来的状况弄得发了懵,紧张得心脏都快跳出来似的,再一看萧丞,右臂的袖子被割开了一道口子,还好没有伤到皮骨。 那人在刺了个空后又迅速地把剑收了回去,却被一串佛珠缠住了剑身,声音清脆得像是玉石落地,顷刻间就夺下了那剑,将剑锋换了个方向,对准门外,迅而猛地飞去。 外面的动静不大,不过还是能听见一些响动,锦一帮不上忙,只能竖着耳朵注意这些细节,见那人落了下风,于是悄悄探出头,想从已经破了个大洞的门往外望,察看一下敌情,却被萧丞按回了怀里。 这下她是真的不敢再乱动了,额头抵着他的胸膛,安分地靠着,生怕自己会拖了他的后腿。 耳边只剩下了呼啸的风声,她好像也不太在乎危殆和自己仅一门之隔,却又听见萧丞开了口。 “薛公公一害怕就腿软的毛病恐怕是治不好了。” “……”在这种关乎生死的紧要关头,腿不软才是稀奇事儿吧,以为人人都是武功盖世么,而且他怎么还有空暇和她说话? 锦一疑惑地抬头,发现萧丞正低着头,从容不迫地看着她,而那个偷袭的人已经不知了去向,地上还留有几滴鲜血,看来刚才是真的被剑刺伤了。 她连忙从他的怀中退了出来,被吓跑的理智也渐渐回来了,顾左右而言他,“厂公的仇家可真多,都追到这儿来了。” 不过还真是多亏了这个刺客的突然出现,不然不知道她还要在刚才那样的水深火热中煎熬多久。 “咱家救了你,你就这样落井下石?” 锦一被这瞎说的大实话说得脸一红,眼珠乱转,心虚地瞟了一眼他的袖子,可一想起他刚才对自己那么不规矩,又不想低头示好,小声地嘀咕道:“人是你引起来的,当然得你负责啊。” 这话简直就是强词夺理,萧丞也一笑置之,反问道:“薛公公就这么笃定人是咱家引来的么?” 嗯?什么意思?不是他招来的,难不成还能是她? 她还没想明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又听见了他的声音,不轻不重,说的话却教人更是困惑了。 “你以为傅川只是为了让你随时向他汇报咱家的行踪么?” 正文 第12章 空悲切 锦一一愣,觉得他这话中有话,可是又参不透。毕竟她除了到处搜罗一些真假参半的小道消息,还能有什么别的用处么?那傅川总不会独具慧眼,真把她当作了一块什么值得打磨的璞玉吧。 瞧她苦思冥想的样子,眉头都快拧成一个结了,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她在想什么高深的问题,萧丞倒有些后悔说那番话了。 原来这些年来,她也就只学会了装腔作势,脑子照样不灵光,还总喜欢把傻劲用错地方。 像她这样不中用的人,就算胡来也做不出什么出格的事来,在她的身上耍手段还真是白费功夫。 也罢。 而锦一想了片刻也没什么头绪,便懒得再想了。反正他说话总是这般模棱两可,像是故意不想让人听懂似的。 “傅大人的心思奴才不敢妄加评判,要是厂公觉得有什么可疑之处,还是亲自去问他为好,奴才只是个听吩咐办事的,旁的一概不知。” 她说得也不假,就目前而言,傅川的确只让她监视萧丞,其他的从未提及过。 况且,他只知道一味地警告她不准同傅川来往,怎么不做一点实际的事来。她何尝不想摆脱这个大包袱,只是像她这种没有靠山的人,能随便违背傅川么! 可是锦一也只能是想想,毕竟已经在他这里吃过一次闭门羹了,哪儿还敢再这么不识趣地去巴结他,不是自讨没趣么。 于是问题又陷入了死循环。 不过她还以为萧丞又要变着法子来威胁她,可谁知他竟然破天荒地松了口,听上去像是不会再强求她什么。 “既然如此,咱家也不拦着薛公公了,不过你在瞎掺和的时候,还是先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免得到时候做了鬼,连仇家都找不到。” 而后他轻叹了一声,推开已经变得破烂不堪的门,背着手走了出去。念珠还缠绕在他的指间,佛头穗在空气中晃得叮当作响。 大概是持数的时日太长,珠子表面已变为了血珀般的半透明状,润泽奇绝,在轻晃的月色下却多了几分诡秘的色彩。 还在屋内的锦一一时半会儿没反应过来,不相信萧丞会就这么算了。毕竟听他之前的语气,似乎很反对她和傅川有所接触啊,总不可能真被她说动了吧。 以前她还能多少猜透他几分,可如今是连火门都摸不到,觉得他愈发让人难琢磨透了。 不过以他的性子,高兴了便把你捧上天,不乐意了再把你踩在脚下,摔得人连疼都不敢喊一声,比六月的天还变得快,能摸清才是怪事吧。 就像那晚,明明是冷酷怪戾的,随随便便就可以割了别人的双耳,可今天就又变了一个模样。 先是突然出现,接着再做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来扰乱人的心智,最后直接就甩手走人了,好像压根就忘了之前还气势汹汹地质问过她,把玩弄人当作消遣么? 到底是身居高位的人,什么都可以不露于色,还可以装作一副没事人的样子,好像那些让人难启齿的事不是他做的似的,可她呢,连问都不好意思问,还要花时间来平复自己的情绪,这不是活脱脱的傻子么! 锦一找不到地撒气,狠狠踢了一下门,摇摇坠坠的门更加岌岌可危了,吓得她又赶紧扶住,不禁悲从中来。 唉,活得可真是窝囊,连踹个门都还要担心会不会踹坏。 不过大概是响声太大了些,引得萧丞回头一看,见她还站在原地不动,遂道:“薛公公还不走,是想等着和那人单独过招么?” “……哦,这就来。”锦一不情愿地应了一声,加快步伐朝他走去,不经意间又瞥见了那几滴血,被抛在脑后的疑虑重新浮了出来。 她现在不太关心傅川是不是还想让她做别的事,倒是很好奇刚才那刺客是如何进来,又是如何找到这儿的。 这事着实有些蹊跷。 宫中随时都有锦衣卫交叉巡视,戒备森严,不可能会任由一个陌生人在宫里乱窜。退一步说,就算那人真的蒙混进来了,傅川不是都追了出去么,锦衣卫也不会过了这么久还没有动作啊。 再一想萧丞刚才说得不明不白的话……难道她从一开始就想错了,其实这一切都是傅川自导自演的?可他怎么就算得到萧丞一定会来这儿? 思绪又走到了死角。 怎么想个问题就和打地鼠似的,好不容易打中了一个,另一个就立马窜了出来,真是烦人。再这样下去,她都快变成包青天了。 锦一被逼得焦躁,恨不得揪着萧丞的衣领问个清楚。等再打起精神来时,已经不知不觉被带到了乾清宫的外面。 这里的人潮似乎已经散了些,不再像之前那样拥挤喧哗了,可他还不快些进去,立在这儿干什么,看烟花么。 他不走,锦一也不敢走,只能百无聊赖地站在他的身后,四处张望着,正好看见不远处的丹陛上走下来了一人,还没来得及确认那人的面容,就被下了逐客令。 “薛公公不必再跟着咱家了。” “……”锦一伸长的脖子又缩了回来,心想他可真是恶人先告状,又说不得什么,只能怏怏地“哦”了一声,例行差事似的答道,“那奴才就不打扰厂公了。祝您新年快乐,百……万事如意。” 说完就迫不及待地离开了,可萧丞的步子却稍作停顿,但也未回头看她,就站在这冷漠长夜中,袍角翩翩蝶动,脸上影影绰绰的,无甚悲喜,又或是都被夜风吹散了。 然而他只是须臾的恍神,旋即便提步朝宫殿内走去,而傅川正好和他打了个照面,待他走近后,看见了他右臂上的那道口子,感叹了一句,“今晚萧厂公真是煞费苦心了。” 萧丞一向不喜同人离得太近,听他开了口,便不再靠近,隔着几级阶梯同他说话,“哪里比得上傅大人。” 傅川倒是头一次见他说话这么直截了当,不用其他的事当作幌子,反而不甚习惯,“萧厂公这是打算放手一搏了?” 他不回答,反问道:“傅大人会做没把握的事么?” 辉煌的灯火映在他那金线绣制的蟒服上,更显蟒首面目狰狞,四爪栩栩如生,尖利得仿佛随时都能伤了人。虽站在低处,气势也不输分毫,还言笑晏晏,像是一点也没把他的话不当回事。 傅川略微思忖了片晌,回答得也并不肯定,“世事难料,谁又说得清。” 话一出口又自觉可笑,也不再同他争论什么,拱手作揖道别,“皇上还在里面等着,我就不耽误萧厂公了。” 说完便下了丹陛往外走。 世事难料,可真是一个道尽沧桑的词。 “督主。”邵生见他终于出现了,松了一口气,不再来回走着,赶紧迎上前,“万岁爷去了坤宁宫,让您回来了就过去。” 萧丞“嗯”了一声,脸上也不见有些许的惊讶之色,似乎都在他的料想当中,可邵生就没那么冷静了,总觉得这回有点不同。 你想啊,如此良宵美景,这万岁爷无缘无故地舍弃了美人怀,反倒去了大半年都不曾踏进过的坤宁宫,的确不太符合他平日里的做派,多半和之前出的那些幺蛾子事儿有关,不得不让人多留个心眼。 但是不安归不安,邵生也不敢多嘴说些什么,毕竟督主自有他的打算,他在一旁指手画脚成何体统,做好分内的事就足够了,便打算把他刚才落下的披风为他披上,这才瞧见他的衣袖,惊道:“督主,您的衣服怎么破了,我这就去给你拿换的来。” 末了还忍不住小声碎碎念,“那人是怎么办事的,没长眼睛么!待会儿就把他拿去喂狗!” “无妨。”萧丞不太在意,披上了披风,将那道口子暂时遮挡住,“来回路长,别让万岁爷等不耐烦了。” 虽然现在朝中百官都忌惮他,或是想着法子趋承依附,可不管他再如何得势,这个天下也不是他的,所有的荣华富贵都是主子给的。 萧丞也不是得了权就忘乎所以的人,在这个节骨眼上,奴才就该有奴才的样子,把这位最大的主子哄开心了才是保全性命的唯一出路。 “是。”邵生应了声,一时紧张,竟差点忘了向他汇报刚才的事,“方才我见傅川出来的时候,看上去并不生气的样子,是不是已经察觉出了什么?” 他的嘴角噙着漠然的笑,披风被风吹起了好看的弧度,就像是流云,“就算察觉了又如何,束手无策不是才最打击人么。” “他会不会在别处给您使了什么绊子?”邵生忽然想到了另外一种可能性,“万岁爷去坤宁宫的事莫不会是他撺掇的吧?” “若那晚真有他的眼线,你觉得他会等到今日才揭发咱家?” “这可说不准啊,谁知道他安的什么心,万一就想趁我们不备,来个偷袭呢。” 萧丞嗤笑了一声,“那也得他有那本事。” 这锦衣卫于皇帝而言,到底是个外人,就算他再怎么不理朝政,也不会信赖一个会对自己造成威胁的外人。况且,这东厂的职责之一便是监视锦衣卫,皇帝会因为那些不实之言而怀疑自己人么。 唔,不过万一真像那位傅大人说的那样,世事难料,可就棘手了。 邵生只觉得既然自家督主都这么说了,那他也没什么好担心的了,倒没往深处想,行了不多时便抵达了坤宁宫,止步于大门外,只进去了萧丞一人。 候在门口的太监见了他,正准备进去通报,却被他拦了下来,那人虽不解,但也没有多言什么,收回了准备推门的手。 正文 第13章 几多愁 烛火将屋里人的影子映在了窗上,几乎占据了整扇窗,黑影看上去有些可怖,仿佛随时都能吞噬所有,就像是只在夜间出没的鬼怪。 而里面似乎也不甚太平的样子,间或传来些砸碎东西的声音。看来这回万岁爷真是气得不轻啊,就是可怜皇后娘娘了。 不过萧丞无心旁观这场闹剧,便掖着手,站在院中等。 其实在这宫中待了这么多年,他早就习惯了等,只是以前轻狂,时常不愿无所作为地空等,吃过不少苦头后方才练得了如今的耐心。 然而却总有那么一人能轻易打破,他也不觉得恼,甚至还甘之如饴,这种滋味对萧丞而言太过危险了。 人一旦有了软肋,不管身上的盔甲有多无坚不摧,也护不了了。 神思游走间,门突然从里边打开了,先入眼的是一双玉带皮靴,萧丞忙敛起心神,呵腰走上前。 “朕一直不见你来,还以为出了什么事。”皇帝一见他,原本不太好看的脸色稍微和缓了一些,“怎么到了也不进来,候在这儿做什么?” 萧丞行了行礼,道:“主子要同娘娘要说些体己话,臣进去反倒坏了兴致,所以就在外面等着。” 他的这份体贴总教人觉得舒心,皇帝想起刚才的情形,觉得他进来也确实不是什么好事,于是没有过多计较什么,“朕最近忙着陪惠妃,倒是很久没有和你说过话了。这会儿正好,你陪朕走走。” 萧丞应了一声“是”,让随行的人都留在了原处,独自跟在皇帝的身边。 出了坤宁门没多远便是御花园了,方才还探出一角的月亮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了,此刻正是云深雾浓,空气湿冷,灯火的光芒被染得浅淡,看什么都是迷迷滂滂的,不过倒是更衬得四野梅香沁人。 其实和先皇的暴虐无道比起来,这位皇帝算得上是温润如玉了。二十岁登基,到现在也不过两年光景,除了肆意酒色,爱吟诗作画,也没旁的什么值得诟病的了。 只是比起站在万人向往的寂寞高台上,大概红楼绿窗的繁华更适合他,所以对于全天下的百姓来说,这样的君主是有百害而无一利的,因为他似乎将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风花雪月上。 不过多亏了他这诗酒尽欢的性子,倒为萧丞免去了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行了一段路,皇帝终于复又开口道:“听说你近日来坤宁宫来得格外频繁?” 他的语气听不出有什么异常的地方,问的问题却又很耐人寻味,但萧丞清楚皇帝的脾性,这种一查便知的事,犯得着皇帝亲自来问么,不过是想看看他是如何说的罢了,又或是还有别的话要说。 萧丞低眉折腰,恭谨道:“回皇上的话,前段时间后宫的事琐碎繁杂,加上皇后娘娘凤体抱恙,臣便想着为娘娘分担些,所以才会时时出入坤宁宫。” 皇帝果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听了他的回答后只是微微点头,并未多加追问什么,停下来看着他,道:“既然如此,那你说说,宁妃是真的上吊了,还是被人陷害的?” 若说宁妃与别的男人私通,实在有损龙颜,就算是真的,皇帝也不会高兴到哪儿去,甚至还会迁怒,所以为了不惹祸上身,禀报时也只说了她是因为失了**变得神神颠颠,跑到坤宁宫撒了一番泼后上吊自尽了。 可人多的地方,是非也多,毕竟死的又不是什么无名鼠辈,而是风光一时的宁妃,宫里的人难免不会议论纷纷。或许一不小心,一些话就传到了皇帝的耳朵里。 多情的人总是如此,明明当初早就对宁妃不闻不问了,偏又不能真的放下,失去后才会重新忆起旧日景况,于是想着为对方最后再做一件事,以彰显自己的情深意长。 他话中的弦外之意再明显不过了,萧丞面上仍端然得不动声色,将问题又推了回去,“臣以为主子心中早有定夺,不知为何又突然提及此事?” 皇帝叹息了一声,似乎也颇为头疼的样子,“朕倒不是怀疑皇后,只是前几日惠妃突然提及此事,让朕又犯了难。如若宁妃真的是被陷害的,那朕岂不是太昏庸无能了。” 听他提起惠妃,萧丞的眉头一皱,少顷又变得平和,劝慰道:“主子就是大明的王法,无须顾虑太多,且随心所想,别被旁的扰乱了判断。” 本来皇帝对于宁妃之死并未怀疑过什么的,却因惠妃无意间说的几句话,就去了坤宁宫同皇后好好对证,又惹得皇后梨花带雨朝他哭诉了一番,其他的什么也没有问到。 就算他同皇后之间没什么感情可言,但毕竟是做了八载的夫妻,谁会愿意相信曾经枕边人的心肠会是这么歹毒。只是现在还缺一个附和的声音来坚定他的判断,听萧丞这么一说后,释怀了许多。 “看来的确是朕多虑了。先前朕在坤宁宫,被一时的气恼冲昏了头脑,可能有些话说得重了点,改日你在皇后面前替朕解释解释。” 而后又话锋一转,“不过这事倒是给朕提了一个醒。你既为司礼监掌印,除了辅佐朝政,还要帮着皇后掌管后宫,断不可任由有心之人钻了空子,生出事端来,把宫里搅得一塌糊涂。” 萧丞拱手作揖,眉宇间净是虔敬之色,“臣定不会负了主子的期望。” “有你在,朕就放心多了。”一番对话下来,心中的结终于解开了,皇帝也没那么忧虑了,赞许地点了点头,“时辰也不早了,明日还要去寺里祈福,你就不用再伺候朕了,早些回去吧。” 说完后也不再多做逗留,转身走回坤宁门前,乘了步辇,起驾往永和宫去。 站在远处的邵生等皇帝走远后才小步跑到萧丞的身边,让他拿主意,“督主,方才我问过坤宁宫的瑜盈姑姑了,说是万岁爷为了宁妃的事发了好大一通脾气,皇后现在还在屋里伤心着呢。您是这就过去还是……” 萧丞收回视线,踱步朝反方向走去,“皇后娘娘平素忍得太久,能哭出来是好事,咱家去不是成了多管闲事么。” “这……”这番似是而非的话听得邵生是一头雾水,以为自家督主只是在说笑,可见他的样子又不像,于是欲言又止,只能紧跟上他的脚步,却跟不上他的头脑。 不过也不打紧,反正也没怎么跟上过。要是督主有意不想让他知道,那再怎么抠着脑袋想也是白费劲儿。 邵生也不钻牛角尖,既然碰了壁,再另外找了一条路走便是了,“督主,明日锦……薛公公就要来坤宁宫了,需要我去打点一下么?” “邵生。” 萧丞唤了他一声,像极了那晚喊郑昌安名字时的语气,邵生赶忙应了一声,却是听得心生惶惶,脸一下子失了血色,额头还冒出冷汗来,暗叹这马屁可真的不好拍啊。 “咱家有教过你自作聪明么?” “没有没有。”邵生连摇头,认错道,“是我自以为是了,下次再也不敢了。” 好在萧丞也并没有责罚他什么,过了一会儿,又问道:“咱们惠妃娘娘进宫多久了?” 惠妃?八竿子打不着的人,突然提她做什么? 不过刚才已经吃过一次亏了,邵生不敢再多嘴,一边纳闷着一边在心头数了一下,回答道:“约莫一个月的样子。” “一个月。”萧丞轻声重复了一遍,仿佛感慨颇深,怅叹道,“唉,看来娘娘已经在宫中站稳了脚跟,不再需要咱家了。” 邵生一听,愣了一下。原来惠妃才是问题的症结所在,没想到一不留神,竟然差点就被一个女人给设计了? 这个结果实在有些超乎他的意料,他想了半天还是没料到背后插刀的人会是惠妃,毕竟事情发生得没有任何征兆。果然是会咬人的狗不叫,平日里不做声不出气的,竟然还会做出这种令人咋舌的事。 可是明明已经是三千**爱在一身的人了,就这样安安分分地享受着难道不好么,还嫌得到的不够多,偏偏要对不该碰的东西生出妄念。 只不过若是单凭她一个人的力量,是绝不敢这样做的,除非她已经找到了别的靠山。可找到了靠山又能如何,以为就可以为所欲为了么。 真是自作聪明,愚昧至极。 就连督主手中一枚小小的棋子都不配做,竟然还敢在他们的眼皮底下耍花招,还真把自己当回事儿了,通常不识时务的人的下场都不好,就不怕自己变成第二个宁妃么。 不懂得感恩也就算了,没想到到头来还反咬他们一口,邵生气得直咬牙,道:“我这就去查查到底是谁在背后给她撑腰!” “不急。”萧丞似是不太想这么早就结束,徐徐开口道,“既然娘娘送了咱家这样一份厚礼,咱家怎么能辜负了她的一片心意,得好好回赠一份才是。” 雾霭轻柔地弥漫开来,如白云涌动,恍若蓬莱仙境,而曛黄的余光中他风骨清俊,声音中似乎还带了些忧悒,却听得人一阵惊悸。 正文 第14章 不须归 正月初一的清晨,细雨绵绵,仿佛将所有的光线都冲刷走了,都已到了卯时,可天还没有完全亮透,整座紫禁城都浸泡在了这场雨雪中,散发着迷离的微光。 隆冬时节的雨向来透骨奇寒,比这世间最烈的毒|药还要人命,时不时从锦一的后颈钻进来,冷得她抖了三抖,脖子缩得更厉害了,一边呵气暖着撑伞双手,一边朝坤宁宫走去。 只是这走路的速度好像也被冻慢了似的,想要走快些都不能够,好在抵达的时候皇后还在梳洗,并没有耽误什么。 不过或许是因为待会儿要去寺里祈福的缘故,宫女太监们都正忙着准备东西,见了锦一也顶多觉得面生而已,根本没有空暇来搭理她,所以她就算是想帮什么忙也不知该从何处着手,只好默默地站在角落里,免得挡了他们的路。 可是这外面寒意肃杀,站了没一会儿就全身僵硬,锦一不敢有什么大动作,只能原地小幅度地活动着,忽得听见身后传来一道不太和气的声音。 “你就是那个新来的么?” 再怎么说,她也在宫里待了这么久了,即便是在最不起眼的神宫监,甚至有时还两耳不闻窗外事,但至少认得坤宁宫的这位瑜盈姑姑,于是连忙转过身子,行了个礼,应道:“姑姑叫我锦一便……” 不想这些姑姑总爱拿架子压人,明明同样都是奴才,却总觉得自己高人一等,连她的话都没耐心说完,直接抢去了话头,“规矩你都知道,我就不多费口舌了。至于你的差事,平日里就负责洒扫和坐更。不过今天事多,你也帮着去准备准备。” “是……”这一回锦一才刚张嘴,发了半个音就又被打断了。 瑜盈环抱着双臂,斜眼瞥了她一下,道:“那你还杵在这儿不动做什么,你以为月钱是这么好领的么。” 明明俩人素未谋面,可不知为何对方说话总是带着敌意,好像和她有仇似的,于是锦一又只能笑着赔不是,等瑜盈走后才直起身子,不禁生出几分感慨来,替自己惋惜了一下。 唉,亏她还以为自己真得到了皇后的青睐呢,没想到原来是让她来这儿穿小鞋的,看来升官发财果然只是个梦啊,到头来就是换个地儿干杂活罢了。 而瑜盈重踏进殿内时,刚好撞见宫女们正在将桌上的早膳撤掉,可那些吃食和刚端上来时没什么不同,就连筷箸都是干干净净的,她有些担忧,随便拉过一人问道:“娘娘还是没什么胃口么?” 采月点了点头,小声地回答道:“娘娘一直待在里边没出来,说是不想用膳,让我们把早膳都撤了。” 她也没再说什么,比了个手势让他们先退下,自己则往里间的暖阁走去。 不知是心理作祟还是地龙烧得不够旺,这暖阁里似乎也没有暖和到哪里去,甚至还透着丝丝寒意。 瑜盈一掀开帘子就看见坐在榻上的皇后。 她只着了一件单衣,更衬得身子骨单薄娇弱,一副病恹恹的模样,哪里还找得到半点往常的尊贵,瑜盈赶紧走了过去,拿了件绒袄给她披上,又见她玉容憔悴,心里实在是不忍,劝道:“娘娘,您可千万要爱惜自己的身子啊!若是生了什么毛病,岂不是让那些小人得了逞!” 皇后神智飘忽,听见她的声音后,稍微集中了些,可是望着她的眼里没什么光彩,像是蒙了一层死灰,接着又是欲语泪先流,声音又哑又轻,“瑜盈……” 到底是从出嫁那日便跟着皇后的丫鬟,同她感情深厚,见她这般困苦,瑜盈也被惹得鼻头一酸,双手拢着她的肩头,很是心疼,想让她别再胡思乱想了,“娘娘,眼下可不是哭的时候,说不定那些人正躲在暗处,等着看您的笑话呢。您要是再这样下去,那就是长他人志气了。” 其实也怪不得皇后沉不住气,毕竟她也是头一次见皇帝发这么大的脾气,像是换了个人似的,一时间被吓得六神无主,不知该如何是好。 虽然皇帝不是什么铁石心肠的人,后来也没有再逼问她什么,可谁能保证他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呢。再者,萧丞那儿一直没动静,也不清楚到底是什么情况,所以才会让她这么坐立不安。 皇后也不想这样,好像只能哭似的,于是擦了擦眼泪,不过仍旧忧心忡忡,问道:“萧厂臣那儿还没有回信么?” 因为昨夜皇后什么都听不进去,所以瑜盈还没来得及告诉她,见她问起,便一字不漏地回答着。 “昨儿奴婢已经特意嘱咐过邵公公了,让他一有消息就派人来报个信儿。您也知道,这种时候是不能出什么差池的,况且萧厂公本就谨严,更不会贸然行事,兴许是被什么别的事耽搁了,无法脱身,才会迟迟没有音讯。” 听了她的话,皇后止住了哭泣,仔细想了想,觉得她说的也不无道理。现在还什么都没有个准数,她坐在这儿担惊受怕也只是徒劳。待会儿就能见到萧丞了,到时再问个明白就好。 瑜盈看皇后终于有些动摇了,便扶着她站了起来,继续安抚道:“您啊,就爱往坏处想,说不定过一会儿萧厂公就带好消息来了,所以娘娘还是先去用些早膳吧。万一把自己饿坏了,哪儿还有力气和他们斗。” 皇后彻夜未眠,也没什么力气再去费神了,于是不再拒绝,由她搀着往走,忽得又想起了什么,问道:“那个叫锦一的奴才来了么?” “来了,已经照您之前的吩咐安排好了。” “嗯。”皇后微微颔首,“一会儿就带着她一块儿去吧。” 闻言,瑜盈稍显吃惊,侧头看着皇后,“娘娘是有什么别的打算么?” 一个在宫中没有什么作为的小太监,带着做什么? “本宫还能有什么打算。”皇后的语气有些自嘲,“当初留着她不就是因为有一张巧嘴么,自然得派上用场了。” 而锦一的用处很简单,不过就是在路上说些好听的话,为皇后消闲解闷,让她高兴高兴,顺带再跑跑腿,也算是物尽其用了,就是这跑腿的任务略显艰难。 因为此行皇后身边并没有多少人,而瑜盈又要留下来服侍她,于是找萧丞的担子就落在了她的肩膀上了。 祈福的龙兴寺位于内城的东北角,屹于浮寰中,画栋飞檐,富丽庄严,而正殿高大而重院深藏,回廊曲折蜿蜒。 锦一第一次来这儿,还不太熟悉,同一个地方绕了好几次都没有走出去,便收了伞,站在廊下,左右看了看路,愈发觉得希望渺茫。 想要在这一不小心就会迷路的寺庙中找到萧丞,恐怕还是要耗上一些时间吧。 正当她为走哪条路犯愁时,身后突然响起一道不算久违的声音,却也吓得她差点把手中的伞反手扔在那人的脸上。 “公公这是又找不到路了么?” 皇帝出行,锦衣卫自然扈从,方才锦一还反复提醒自己,一定要避着走,结果怕什么来什么。这下可好了,萧丞没找到,倒是又惹来了另一个麻烦。 锦一在面对他之前,先尽情地做了个哭脸,把情绪都发泄完,而后像个没事人似的转过身去,只好先应付过去,规规矩矩地说道:“奴才见过傅大人。” 可是又迟迟没有等到他的回答,锦一也不敢擅自抬头,只能盯着走廊上的积水看。 两人都不说话,于是周遭一下子静了下来。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连成了一片雨幕,被忽大忽小的风吹得起了波澜。 其实傅川只是想看看她能撑到什么时候,结果自己倒先败下阵来了,复又问道:“公公什么时候这么多礼了?” 多礼?这难道不应该是最基本的礼仪么。 已经吃过了好几次亏,对于“话不要说得太满,给自己留点退路”这一道理,锦一算是深刻体会过了,于是不正面回答,“奴才愚钝,不明白傅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她这俯首帖耳的样子,看得傅川都替她累得慌,好心地提醒了她一下,“若公公真的懂礼,怎么那晚倒自己先跑了?” “……” 他大多时候都是和命犯打交道,人心这东西是看得最清楚不过的了,装疯卖傻的人见得太多,不过看着他们绕到自己说过的话里走不出来,也不失为一种乐趣。 锦一被他这话堵得没话说了,更没让她想到的是,那天晚上傅川还会再回去。大概是想看看她死没死吧? 不过以当时那种情况,要是她真的还留在那里,恐怕早还没命了吧,所以她也不觉得理亏,稍微抬起头来,回答道:“大人,是奴才胆小,没见过那种场面,只……” 话说了一半就卡住了,因为隔着蒙蒙烟雨,锦一似乎看见了刚才找了多时的萧丞。 皇帝同皇后正在大殿内祈福,他来这儿做什么? 是时又狂风大作,树叶上的雨水被悉数吹落,砸在屋檐上,霹雳作响,像是又重新下了一场大雨。 傅川见她不说话,便顺着她的目光回头望去,却被突然遮住了视野。 正文 第15章 蜉蝣梦 这时机掐得可真准,油纸伞几乎是擦着傅川的鼻尖落下,湿漉漉的,还在滴滴答答地滴水。撑开来的伞骨像是一只瘦骨嶙嶙的手,蒙住了人的眼睛,什么都看不见。 他也没闪躲,微微挑眉,而后回过头,视线又重新落在了她的身上。 而锦一还没反应过来,呆头呆脑地举着伞,仿佛这一举动不是她自愿的似的,更像是被谁控制住了身体。 不过仔细看,还是能够隐约瞧见她的面上有一丝无措一闪而过。而之所以这么干愣着,也是因为她在为自己这怪诞的行为找个借口,好让事情有转圜的余地。 她的眼睛定在伞上,只觉得此刻胸腔嗡声震动,心跳得飞快,却又不能被傅川看出什么来,紧张得手掌心渗出了一层薄汗来。 这样做有多欲盖弥彰锦一也知道,可身子不受控地先于脑袋做出了反应,她又能有什么法子? 只能怪理智在看见萧丞的那一瞬好像都跑得精光,心里只剩下了一个念头——不能让傅川看见萧丞进了惠妃休憩的厢房。 尽管内官出入妃嫔的住处本来就是再平常不过的事了,可他特意选在宫外,又是皇帝不在的时候,或许是另有一番用意的。 可是发热的头脑冷静下来以后,锦一又实觉可笑。萧丞的事同她有什么干系,她为什么要自作聪明地帮他,咸吃萝卜淡操心么。 真是自寻烦恼。 呼啸的北风愈演愈烈,发出的裂帛声刺耳,几乎快要将伞从锦一的手中夺走,她又握紧了几分,定了定神,觉得这刹那的工夫,漫长得好像已经挣扎了半生。 既然木已成舟,除了睁眼说瞎话,似乎也没别的辙了,好在这算是她拿手的,应该也不是什么难事,于是平了平气,问道:“刚才那阵风大,雨都飘了进来,大人没被淋着吧?” 只是傅川说话向来不喜欢卖关子,见她话头转移得如此明显,反而更不想就此作罢,单刀直入道:“公公是真的想为我遮雨,还是想替身后的人掩藏呢?” 她这深加隐讳的样子倒是有三分萧丞的影子,却比之前的虚与委蛇还要让人觉得碍眼。 “……看来真是什么都躲不过大人的眼睛。”锦一的笑微微僵掉,朝他走近了一些,低声说道,“其实是因为将才那画面……确实是非礼勿视,奴才怕污了大人的眼,所以才刻意遮住的。” “哦。”他的尾音微扬,看样子是不太相信这话,“佛门重地,岂会有非礼勿视的事情。” “刚刚奴才看见有两人在……”她面带难色,好像要说的话有点难以启齿,说了一半又吞了回去。 “公公还真不把自己当男人了么,怎么说话比姑娘家还扭捏。” 也不知他是无心之说还是有意试探,“姑娘家”三个字像是一把重锤,砸在锦一的脑仁上,让她差点失了方寸,嘴角的笑也有些挂不住,眼珠不安地转动着,又朝他的身后望了望,哪还看得见什么人影。 “人呢?”锦一好奇地“咿”了一声,缓缓合上了伞,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那可能是奴才眼花了吧,还望大人不要见怪。” 闻言,傅川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轻笑了一声,听得锦一的眼皮跳了跳,捉摸不定这是什么意思,于是只好埋着头装作没听懂,也不说话。 而后只见他落在远处的目光微变,说了一句“看来公公是饱暖思□□了”,也不再和她周旋什么,提步离开了。 虽然终于把傅川这尊大佛送走了,可锦一也没觉得轻松了多少,心绪难平。 她站在拐角处,用伞抵着地,支撑着自己的重量,隔了好一会儿才侧过头望了望,可那扇房门依旧紧闭着,没有任何要打开的迹象,她只能先找了一个不起眼的地方,暂时藏起来,耐心地等着。 可是屋内的气氛好像也没有好到哪里去,似乎有种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 原本惠妃是不愿意来这儿的,外面天气严寒不说,还得遭受舟车劳顿的苦,哪里比得上宫里舒服。若不是皇帝一直说些好听的话来哄她,她才不懒得走这一趟。 不过为了不给皇后添堵,她也没有去大殿内祈福,此刻正懒洋洋地倚在弥勒榻上,又嫌室内还不够暖和,让侍奉的太监往薰炉里添了些炭,炉火烧得更旺了,宜人的温度又引得人昏昏欲睡。 萧丞踏进来时,看见的便是一副“香鬟堕髻半沉檀”的美人图,眉峰微动,脸上的神情变得意味深长。 垂手侍立在旁的宫女太监见了他,皆连忙行礼,他未加理睬,也没让他们退下,徐徐踱步走到了惠妃身边,开口道:“娘娘若是乏了,何不到**榻上歇息会儿。” 在有女如云的京师,要是单论相貌,其实惠妃在其中也算不了有多打眼,真要说独特之处,便只有那从骨子里透出的娇媚,柔情绰态媚于言语。 但后宫粉黛三千,想要出头,当然还得讲究一个机缘巧合。而她能走到如今的地位,自然是仰赖了萧丞的提点。 按理说,应当是她把萧丞当作恩人供奉才对,可萧丞说话的语气和对皇后没什么两样,就像真把她当成了主子。 只是惠妃似乎没有察觉出这层意味,那一瞬间还以为是在以前,第一反应还是张皇失措,久别的声音让她的睡意全无,立马睁开了眼。 不过很快她就镇定了下来,暗责自己太大惊小怪了。 她现在可是皇帝心尖上的人,而他不过是一个伺候人的奴才,就算见了面,谁给谁下跪还不一定呢,她为什么还要做出怕他的样子来? 见她的脸色变了又变,萧丞固然猜得到她的那一点心思,也体谅她飞上枝头后的意气扬扬,于是并不急于点破,明知故问道:“怎么娘娘看见臣好像很失望?” 惠妃也不忙着回答,先是慢条斯理地换了个舒适的姿势,然后才懒洋洋地望着他,“这是吹的什么风,竟然把萧厂臣都吹到本宫这儿来了?” 这阵势摆得可真是好看,看来是狐假虎威惯了,也就忘了自己本来的身份地位。 然而萧丞历惯了凡尘荣辱,这般作威作福的是激不了人的,声线沉稳道:“臣再不来,恐怕就没机会见着娘娘了。” 这话明明没有任何不敬之意,惠妃却硬是从中听出了“兴师问罪”的意思来,反倒恼羞成怒了,斜倚着围子的身子坐正了些,语气不善:“萧厂臣这是在责问本宫么?” 今时不同往日,惠妃也不怕事情暴露,或是被萧丞知道什么,反正他也不敢拿她怎么样。 其实若是真要分出谁亏欠谁,怕是也扯不清楚。毕竟他当初急急忙忙将她送进宫来,不就是为了收拾宁妃捅出来的篓子么。 现在烂摊子她已经收拾好了,该还的恩情也还清了。而今她拥有的全是靠自己一人争取来的,凭什么还要分半杯羹给一个从未管过她死活的人? 只可惜这回的确是惠妃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又或者是在刻意拐着弯侮辱他? 虽然他连君子的边都挨不着,可到底还是手握王权,口含天宪的人,难道还把她那点少得可怜,甚至连握都没握住的权力放在眼里么。 萧丞的眉眼微微一敛,薄唇间逸出一声梦断尘埃的叹息,像是在替她不值,“娘娘何必屈尊纡贵,同臣置气。” 惠妃看得出来他在示弱,但并没有因此放下戒备,而是等着他的下文,想看看他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见她已经咬住了一半的诱饵,萧丞又继续说道:“想必娘娘已经听说了昨晚坤宁宫的事。” “听说了又如何。”话都说得这么明白了,惠妃也不再抱有什么侥幸,冷哼了一声,“皇后这么快就派你来替她收拾残局,难不成是做贼心虚了?” “娘娘误会了。”他低眉含笑,清傲得如同春月,“事到如今,若臣还不识时务,只怕以后真就见不着娘娘了。” 听了他这话,惠妃提起了一丝兴致,看样子,他似乎是打算弃暗投明了? 她扫了一眼屋内的宫女太监,问道:“你就不怕这儿有皇后的眼线么?” 问罢后,又觉得这条件实在是诱人,不等他回答,先松了口,“你要本宫如何信你?” 皇后生在官宦人家,从小就被众人捧在手心里养着,过得生活得衣食无忧,人情世故也懂的少,可惠妃不同,在这些攸关性命的事上,肯定会多留个心眼。 她知道萧丞素来诡计多端,两面三刀,断不可掉以轻心,被他的花言巧语迷了去,谁知他会不会临到最后,再把她一脚踹开。 他不答腔,神色有片刻的沉凝,思忖了片刻后,答道:“再过几日,娘娘便知道臣到底站在哪一方了。” 于是惠妃没有再说什么,算是默认了,等着他口中日子到来的那一天。 待萧丞走后,她又闭眼假寐了一会儿,忽得开口唤了唤身边的宫女,“雨兰。” “奴婢在。” “平日皇后待本宫不薄,你说这件事,本宫应该让她蒙在鼓里么?” 雨兰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立马回道:“奴婢知道该怎么做了。” 正文 第16章 薄情知 连绵不断的雨逐渐减弱,终于有要消停的趋势了。 而锦一还躲在墙角根等着,站得累了便再蹲一会儿,如此反复了好几回,腿还是被冻得有些发麻。 不过饶是环境这么恶劣,她还是觉得这是少有的能够放松的时刻,虽然百无聊赖,但胜在轻松自在,盯着如断线般的雨珠看一会儿,再时不时瞥一眼那扇门,也不觉时间流逝得有多快,不知不觉间就把萧丞等到了。 于是她立马一手扶着墙,一手撑着大腿,略显吃力地站了起来,而后一瘸一拐地朝他小跑了过去。 屋桅长满了积岁的苔藓,滴水如歌,老槐树婆娑作响,此起彼伏得宛若禅意的诵经声。远处佛塔林立,梵文音广,清风莲香,古朴而祥和,简静安宁得如同一颗轻安的梦。 在这天遥地远的映照下,人都应当渺若微尘,然而萧丞立于其中,一身孤寂,风采翩然,这些都通通化作了陪衬。 他好像早已料到锦一会出现,抬眸看了她一眼,目光清淡如水,站在原地等着她,可是转念又想起刚才一起藏在伞后的那两人,遂收回了视线,又往别处走去。 眼见着就要到萧丞的身边了,可再一看,他怎么又要走了。锦一还未来得及说话,赶紧加快了步子,追了上去,跟着他下了台阶。 这下雨天的路湿滑,本就不好走,更何况现在地上还覆了些薄冰,一个不注意就会刺啦一下摔个底儿朝天。 萧丞倒是三步并作两步走着,丝毫不觉得困难,锦一却得一面顾着脚下,一面又要担心会被他甩下,真是恨不得用手中的伞狠狠戳他一下,只能边走边说道:“厂公,皇后娘娘请您过去一趟。” 他也不回头,声音不太清晰,问道:“咱家若是不去,薛公公会受罚么?” “……”这……答非所问的,重点是不是放错了? 锦一自然不会傻到以为他会心疼自己受罚,之所以会这么问铁定是希望她受罚。 真是居心叵测,她怎么能够让他得逞呢,于是说道:“厂公还请放心,皇后娘娘不是刻薄的主子,不会因为这点小事责罚奴才的。” 这回萧丞倒是回答得爽快了,“既然是小事,看来咱家不去也无妨了,薛公公请回吧。” “……”这去还是不去,最后的后果到底是谁担着啊,为什么弄得像是她一个人的事似的,还非得她哭着喊着求他去不成么。 难道这就是所谓的有权,任性? 锦一定在原处不走了,望着他的背影的眼睛像是能喷出火花来,低声咒骂了一句,“爱去不去,谁稀罕。” 可谁知走在前面的萧丞竟然突然停了下来,锦一的气还没发泄完,瞬间僵住了,心想他是长了对顺风耳么,这么远都能听见,又条件反射地把伞撑开来。要是来得及,她甚至还想躲到一旁假山的山洞里去。 因而他转过身时,看见的只有油纸伞的伞面,而有贼心没贼胆的人正躲在后面,甚至巴不得能钻进伞里不出来。 看来这乌龟还真是当得不亦乐乎,一遇到应对不了的,就缩到伞后,确实省心不费事,只要能一辈子都不出来。 不过“永远不出来”只是无稽之谈,因为和萧丞比定力,锦一纯粹是自讨苦吃,站了好一会儿也迟迟不见他有所反应,还误以为刚才是自己看花了眼,万一他此时早就走得连影子都看不见了呢。 于是锦一稍稍把伞往下移了些,只露出一双眼睛,打算偷瞄了几眼,结果又恰好和萧丞的视线撞了个正照。 明明是在几步开外的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她的面前,还一言不发,不是成心吓唬人么。 古人诚不欺她,人一旦倒霉起来,不顺心的事一件接一件地来,连神都挡不住。这新年的第一天尚未结束,就遇上了这么多麻烦,看样子许的新年愿望是落空了。 唉,出息,白给人当笑料看了。 锦一的脸又垮掉了,丧气地合上伞,无力地辩解道:“……这伞不太好使。” 耐心地看她一人演完了这出独角戏,萧丞也不揭穿什么,只觉得她自说自话的本事又长进了不少。 其实这宫里不乏恃势凌人的人,可仔细回忆起来,唯一还留有印象的好似只有她一人。大概是因为这一点在她的身上可谓是体现得淋漓尽致,有时还附点一些“见风使舵”。 只可惜岁月待人历来不温厚,稍不留意,就会被它涂抹得面目全非。 从前成天想着如何算计的人,现如今只能谨小微慎地提防着别人,变得死气沉沉,像是被生活榨光了朝气。 虽然目前的状况有些让人伤脑筋,但既然人是他弄丢的,自然也该他一点一点找回来,好在也并不是毫无成效的。 萧丞又朝她靠近了一步,缩短了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到一低头就能触碰到她的额头,沉声问道:“薛公公觉得委屈么?” 锦一还暂时没有心思去想他的问题,见他离自己越来越近,为以防万一,又往假山旁边移了移。 尽管他会跟着移是意料中的事,可是她为什么又被困在了他的范围内。 好吧,这下没退路了,她只能好好思考他说的话了。 方才是在问她委不委屈么? 委屈,她当然觉得委屈啊,但这种感受只存在于最开始的那段时间,等她慢慢适应后,就不想再去考虑委不委屈的事了。 委屈就在那儿,不增不减,多想一遍它不会消失,少想一遍它也不会变多,何苦再每天都不厌其烦地数一数自己有多少委屈呢,不是给自己徒增烦恼么。 可是不知怎的,锦一莫名地觉得他这话不像是在反讽她,也不像在说笑,问得很是认真,倒教她有些不习惯。 “在宫里过得如履薄冰,敢怒不敢言,还时不时被人嫁祸,只怕一个惨字也难道尽。”见她专心思索,萧丞又喟叹了一声,替她抱不平,“难道薛公公甘愿如此么?” 有谁会甘愿这样低声下气地活着,她又不是与世无争的仙人,只是悔不当初啊。如果上天再给她一个机会,当年她一定会紧抱着赵干爹的大腿,并且一直顺着往上爬,爬到比萧丞还高的位置。 “比起认命,薛公公何不为自己多争取一点?” 沉默多时的锦一终于听出了他的用意,敢情这是要提携她的意思么? 若她还在神宫监,或许还能够自欺欺人一下,告诫自己,不求能走得多远,但求走得稳当。可被调到坤宁宫以后,情况就有所不同了,今后势必要和更多贵人打交道,要是真能有一点权力护身,也不是什么坏事吧。 她也不像之前那么死板了,凡事应该懂得变通,不然就是和自己过不去。即使他们之间仁义不在,但买卖还是可以成的。 可是锦一又摸不准他是不是又在打什么别的主意,所以还是先不要表现得过于期待好了。 “厂公实在是太抬举奴才,奴才在宫里已经五年了,如果真有那能力,恐怕就不是现在这样了。” “既然已经入宫五年,怎么脑瓜子却没有半点长进。放着捷径不走,偏偏要绕弯路。” “……”锦一一愣,显然没反应过来,啊了一声道:“奴才不明白厂公言下之意。” 萧丞却只冷冷一笑,“你果然一直把咱家当摆设。” 他说得太过理所当然了,锦一被惊得下意识抬头看了他一眼,又默默别开了脑袋。 果然一切都是假象,刚才说的成了空谈,她又变得兴趣缺缺了,“奴才怎么敢劳烦厂公。” “这世上没有不劳而获的事,所以薛公公不必觉得会欠咱家人情。” 这一句话打消了她的顾虑,又滋生出另一个担忧。既然这也不是天上掉的馅饼,那代价又是什么? “不知奴才身上有哪点值得厂公愿意这样帮奴才。” “哪点?”萧丞半挑眉,垂了眸子略思忖,忽然俯下身子长臂一伸,指尖顺着她的下颔一寸寸往上滑,“你不如猜猜看。” 他大多时候都清净无为,像是个无悲无喜的知者,可偏偏有时又比传说中的九尾妖狐还要魅人,如同此刻,眉目生辉,不笑亦占尽**。 锦一大大地错愕,脚下的步子踉跄着,想要朝后退却又没有了退路,只能满脸震惊地瞪着他——说些**不清的话也便算了,怎么还兴动手动脚了?真把她当软柿子随便捏了么? 到底是同后宫的各位娘娘相处惯了,随便几招,就能把人撩拨得没了方向。像他这样一派正经地戏弄人,不管是欲迎还拒还是欲拒还迎,都能够信手拈来,要真给他一个完整的男儿身,不知道还会祸害多少大家闺秀。 不过她好歹也是见过好些大场面的人了,难道还会比他一个古人还刻板保守么。 都已经被他摸过亲过了,再这样忍气吞声下去,只怕日后还不知道会被他怎么变着法子欺压呢。 对付像他这样的人,必须让自己变得比他更下流无耻才行。 吃人豆腐这种无师自通的事,难道只有他一人会么。 正文 第17章 忽已终 他指尖的温度并不冰凉,也算不上暖和,但被他碰过的地方像是留下了烙印,滚烫而又不可磨灭,最后停在了她的眼角。 那里有一道很淡的疤,不细看的话很难看出来,可不知萧丞想起了什么,用指腹轻轻摩挲着,像是在为她抚平伤痕,却突然被一只手握住了。 萧丞的动作一滞,望着她的眼中眸光流转,却没有抗拒,任由她胡作非为,“薛公公猜到是哪点了么?” 吹了那么久的冷风,锦一的手早就冻得没有知觉了,挨着他的手后,就连那手串都觉得是暖的,而手也顺着他的手腕,一点一点钻进了他的衣袖里。 肌肤相触,仿佛能牵出了一朵浮云花事来。 她稍稍踮起脚,将萧丞往自己跟前稍稍一扯,嘴唇刚好贴着他的颈项,还能感受得到他的脉搏,突突地跳动着,并没有什么变化。 见他这么无动于衷,锦一不甘心,薄唇微启,舌尖在他的脖子上轻扫过,再不轻不重地吮吸着,留下了一个**的红印。 不过她没有再进一步有什么,退了回来,仰着头轻声问道:“厂公觉得奴才猜得对么?” 她说话时的嘴唇几乎是擦着他的下颌而过,这般若有似无的挑逗,就像是有羽毛拂过,虽然轻柔,却也让人诚极难耐。 锦一娇小玲珑,他却生得高大挺拔,此时被他整个儿笼在怀里,能遮挡去整片天光。他贴上来,严丝密缝,从两人的身后看,几乎只有一个人的影子。 她有一张清澈如玉的脸,此时却是烟视媚行,指尖同当年一般青葱娇嫩,从他的左颊上抚过去,像飘过一片雪。 于是萧丞顺着她的力度,又将身子压低了几分,隔着几层衣物似乎也能感受到胸前的柔软,他被撩得眼色浮沉,还带着一丝隐忍,“看来薛公公终于开窍了,一点便通。” “……”这到底是谁在撩拨谁啊。 他贴得越来越紧,整个人都压在了她的身上,锦一只觉得空气都被挤光了,难受得气都喘不过来。 虽然这么说会显得很没骨气,可不得不承认,她确实招架不住这样的萧丞。于是打算就此打住。 再说了,反正她已经扳回了一城,为什么还要陪他玩下去,她暂且也没那么大的野心,还想着多赢几次。人么,应该知趣一些,要懂得见好就收,免得又把老本赔了进去。 思忖了一番,锦一马马虎虎敷衍着,“还多亏了厂公一语点醒梦中人。” 萧丞见她有所退缩,反扣着她的手,不让她逃离,“不过只猜对了一半,这是另一半。” 还有另一半?但关她什么事,她又不感兴趣。 只是锦一还没来得及全身而退,就被他以一种近乎温柔的姿态吻住了唇。 都说佛家最忌贪嗔痴欲,可是怎么戒得掉。 他的克制在琥珀似的眼瞳里逐渐碎裂,但动作仍小心到了极致,生怕弄疼了她,和那晚比起来,简直是天差地别。 可就算被他这样温柔相待又如何,这对锦一来说并没有好到哪里去,甚至是更糟糕,但又挣脱不了,鼻息间的香气愈发浓郁而清透,被他吮吸着的唇瓣又酥又痒,她快要溺于其中了。 原来吃豆腐也不是什么轻松的活儿,一个不注意就会赔了夫人又折兵,锦一只能庆幸这处偏僻,没什么人经过,不然可就真没脸再见人了。 好在萧丞还是清醒的,知道再这样下去,可就不是随便亲一下就能解决的了,便撤回了身子。 虽然这点不过是杯水车薪,连解渴都不够,但来日方长,不必急于这一时。 不过这回他没有再一走了之,而是低头看着她,见她的嘴唇不点自朱,比方才有生气多了,问道:“学会了么?” 这又叫什么事,他何时好心到连这种事都亲自教了? 终于得了自由的锦一紧紧地撑着身后的假山,免得又一个腿软,坐在了地上去,另一只手背在身后,紧攥成拳头,而后又松开。 谁让她作茧自缚呢。 她先定了定神,稳住跳得砰砰响的心,反复告诉自己,要厚颜无耻些。等稍微缓过神后,这才迎上萧丞的目光。 他又和上次一样,一完事就同她拉开了距离,连气定神闲的神情都没有变一丁点,心想自己果然想得没错,这不过又是他心血来潮设的一个圈套罢了。 如果她现在又认输的话,那不是拆自己的台么。高手过招,不应该显山露水,饶是她这次是真的失了身,也不能在他的面前表现出半点痛苦来,不然就是在灭自己的威风了。 斟酌了一下得失,锦一收起了羞耻心,不再像个做了亏心事的人,笑得大方得体,和他打着太极,道:“多谢厂公又教会了奴才一招。” 闻言,萧丞微微颔首,“想必薛公公是考虑清楚了。” “……”不光是身上,就连言语上也占不了他一点便宜。是她考虑欠妥了,还以为他不会随便到这种地步,至少在这种事上不会。 现在看来,这世间变化最快的果真是人心,也不知那些有关于他和后妃嫔御的传闻有多少是真的。 锦一咂了咂嘴,他的这份落落襟怀真让人自愧不如,再玩下去恐怕连自己都输没了,于是回绝道:“厂公这般言传身教,奴才感激不尽,只是奴才没您那天赋,这条捷径怕是走不了了。” 萧丞半觑着眼,面容疏淡清绝,听了她的话后也不见有恼意。 原来她不仅是脾气变大了,连胆也养肥了,都能这样明目张胆地暗讽他了。看样子兔子逼急了还真会咬人,就是不知道再逼一次会如何。 压抑着蠢蠢欲动的心,他没有再步步紧逼,“既然薛公公把咱家的好心当成驴肝肺,咱家也不强人所难了。” 末了,又想起了什么,道:“至于皇后那儿,薛公公只消告诉娘娘,咱家不像薛公公那样喜新厌旧,让她放宽心,咱家得了空就去坤宁宫。” “……”她喜新厌旧?分明是他好么。 见他这就走了,锦一忧喜参半,被他激起的那一点点渴望又滋生了出来。有权利如他,可以随心所欲,而她就只有收拾这残局的份。 她没精打采地埋着脑袋,忽然瞥见腰间不知何时多了一个朱红色的锦囊,沉甸甸的,打开一看,里面竟装了好一些银两。 “……”见过偷人荷包的,还没见过给人塞荷包的。 锦一回想了一下这玩意儿到底是从何而来,想了半天也只有萧丞一人能怀疑。可莫名其妙给她这么多银两做什么,嫖她的银子么。 她冷哼了一声,恶狠狠地用手背擦了擦自己的嘴唇,再把锦囊收好,不再在这个不祥之地多待片刻,疾步朝大殿走去。 还好祈福的仪式隆重而冗长,她在别处耽误了这么长时间,赶到大殿时祈福仍旧没有结束。 大概是迟迟没看到锦一回来,瑜盈又被皇后派出来看看情况,见她终于来了,把她拉到一旁,逮着就是劈头一顿训:“你是找人还是找金子去了,用得了这么久么?要是娘娘等不高兴了,你担得起这罪么?” 这个时候,锦一除了认错,什么都不能做,于是频频鞠躬道歉:“姑姑说的是,是我脑子笨,连最简单的事都做不好。” 看她态度端正,瑜盈也懒得再骂了,问道:“萧厂公人呢?他怎么说?” “厂……” 话还没说完,余光就瞥见皇帝同皇后从殿内走了出来,她赶紧收了声,同瑜盈一起走上前,安静地站在皇后的身后。 来的时候,皇帝同惠妃一辆马车,到了庙里又忙着祈福,根本没什么空闲能够好好说上几句话,这还是两人自昨晚过后第一次有机会说上话。 皇帝看上去似乎已经消了气,至少没有对她再冷眼相待,这让皇后安心不少,尝试着提议道:“路上颠簸,到了庙里也没歇口气过,想必皇上已经累了吧,臣妾让人布了斋饭,不如……” “朕还没什么胃口,皇后不必太费心。”皇帝正急着走,听见她的声音后,又回过身子,握着她的肩说道,“况且,祈福的事皇后也没少操心,且去好生歇息会儿。” 皇帝这回说完后是真的走了,急不可耐的样子,不用想都知是去找惠妃了,留着不甘心的皇后一人站在原地。 皇后贵为后宫之主,在别的方面并没有输其他人分毫,毕竟出生有根底,虽然面貌比不过那些莺莺燕燕,但浑身上下端的是荣华富贵,同皇帝站在一块儿,也称得上是天造地设。只可惜感情这事从来都是落花流水,勉强不来的。 可是紫禁城的女人不都是这个命运么,皇后至少不是什么都没有,还有更多人是终日活在自己编织的绮丽梦中,守在宫殿里,却在入土时都没有再见过圣上一面。 此情此景倒让锦一想起了一些往事,不禁心有戚戚焉。 不过她都已经自顾不暇,哪儿还有什么资格来悲春伤秋的,赶紧把芜杂的情绪收了收,跟着往厢房走去。 一进房,锦一还没来得及关上门,就听见里面传来了砸东西的声音,看来迎接她的又是一场暴风雨。 果不其然,皇后看见她后,原本的不安早就被不耐烦取代了,“萧丞这是什么意思,还要本宫亲自去请才会来么?” “娘娘息怒。”锦一又成了替罪羔羊,跪在地上解释道,“萧厂公有要务在身,说是过几日再来坤宁宫。” “要务?”皇后的脸一沉,“什么要务让他有时间去惠妃那儿,没时间见本宫?” “……”这都是什么速度,这么快就已经传到了皇后的耳朵里了? 锦一正支支吾吾着想着回答,忽得听见有人敲门。瑜盈和皇后交换了一个眼色后,走过去开门,跟着她一同进来的还有一位公公。 皇后一看,不是什么熟面孔,问道:“什么事?” 公公行了个礼,尖细的嗓子被刻意压低,声音说不出来的怪异,道:“启禀皇后娘娘,宫里来了消息,说是一个时辰前,郭贵人小产,死了。” 正文 第18章 如意令 刚才锦一一进去就被皇后拿来出气,哪里还有挑选的余地,也顾不得散了一地的碎片,只能一膝盖就跪在了上面。不过好在她的双手隐隐撑着地,所以扎进肉里的不是太多。 可听见这位公公说的话后,她只觉得全身的力气像是一瞬间就被抽光了,手也一下子没了劲,膝盖又再一次重重地跪在地上,立刻传来一阵尖锐的疼痛,疼得入了骨髓。 皇后并没有注意到锦一的异常,还沉浸在这个消息带来的喜悦中,脸上的盛怒都一一褪去,一直紧锁着的眉头也终于舒展开了,不再把气撒在她的身上,说道:“好了,你先退下。” 她像是没听见,仍低着头,跪在地上一动不动,于是皇后又好心地重复了一遍,“还不退下么?” 见状,瑜盈走过去,狠狠地拧了一下她的耳朵,“娘娘让你出去,耳朵聋了么?” 明明只是一个不中用的小太监,除了磕头认错以外,其他的什么都不会做,可瑜盈竟在对上她的眼睛后,莫名打了个冷颤,松开了手,觉得锦一完全变了个人似的。 因为那双眼里带着的戾气并不属于她,却又有几分熟悉,好像在哪里见到过。 光是用眼神就能生生将人剥皮拆骨的,似乎只在一人的身上看见过。只不过像她这样的人,就连萧厂公的一根手指都比不上,怎么还可能有相像的地方呢,这不是在往她脸上贴金么。 瑜盈摇了摇头,赶紧打消了这种荒谬的想法,再定睛一看,发现她的脸上哪还看得到半点凶光,于是更加确定刚刚一定是她看错了。 可是锦一没有再看她,磕了一个头,说了一句“谢皇后娘娘”就起身走了出去。 宫里出了这等事,皇帝自然立刻启程,赶回了紫禁城。 如果说,单单死的只是一个小小的贵人,皇帝也不至于这样,但因为郭贵人的肚子里还怀着龙种,那意义可就不一样了。毕竟皇帝子嗣单薄,膝下仅有一儿一女,好不容易才又盼来了一个,就这么没了,让人能不气么。 萧丞提前得了信,早皇帝一步回了宫,东厂值班的理刑百户已经着手调查了,把伺候过郭贵人的宫女太监都押了起来,打算通通审查一番,不过涉及的人事物太多,所以他赶到的时候,还没有什么太大的进展。 毓丽宫俨然成了人间炼狱,从萧丞踏进来的那一刻起,整座宫殿都笼罩在了一片低气压中,人人自危,连呼吸都屏着,生怕牵连到自己的身上。 理刑百户见他来了,连忙起身迎上去,结果一个不经意,就刚好看见了他脖子上的那枚印子。 这种痕迹,任谁看了都会往那方面想吧,看来仙人似的督主也不是真的就那么不食人间烟火。 百户是头一次看见这样的他,过于震惊,脑子一时间打了结,忘了规矩,竟然就这样盯着猛看,像是能看出一个窟窿来。 等他回过神来时才发现萧丞正望着自己,吓得一个激灵,给了自己一个大嘴巴,把自己打醒,底气不足地叫了一声“督主”。 萧丞神色淡漠,撩袍坐上了宝座,“什么都没问出来么?” “还……还没有。”百户抹了抹额角的汗,跟着底下的人一同紧张了起来,“这些奴才们都一口咬定是郭贵人自己不小心,摔在了地上,又因救治不及时,所以才丢了性命。” 他轻笑了一声,斜睨着百户,眼风锐利,“看来百户是清闲了太久,脑子也不顶用了。” 虽然百户跟在他身边的时日不长,但也知道他是惹不得的,吓得腿一软,跪在了地上,连磕了好几个头,“是属下办事不利!” 萧丞不是专程来审查他的办事能力的,没时间耗在一个百户的身上。他略微扫了一眼殿内跪着的人,说道:“郭贵人出事时,没有在她身边伺候的,都站出来吧。” 这话如同一道赦免令,跪着的人好像又重新看见了曙光,符合他所说的都迫不及待往前移了移。 没有在郭贵人身边伺候,也就意味着能够大致排除置她于死地的嫌疑,更意味着或许可以因此保住一条命了。 而事发当时陪着郭贵人的人只能歆羡地看着他们。因为这种事又做不得假,毕竟要是教人揭发了去,那可就是罪加一等了。况且这种时候,都是人人为己,若是能揭发说谎的人,说不定兴许还能将功赎过,少受一点罚,因此他们肯定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机会的。 站出来的人的面上都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萧丞看着他们,嘴角的笑难得有了温度,眉舒目展,眼角也沾染了暖意,只是身上仍蕴着几分凛然不可接近的气质,像是掌管着生死的神。 底下的人见他这般模样,也不知是该高兴还是担心。 都说东厂的厂公喜怒无处,今日才切身体会到其中的滋味。未知的恐惧一直悬在头顶,将落未落,吊得人一上一下的,简直比刀已经架在了脖子上还折磨人。 萧丞拨动着手中的佛珠,并不急着开口说话,似乎是还在想该如何处置他们。 他手中的沉香因受了体温而散发出清幽的香味,空气中仿佛还能闻到几缕,却没能让他们安神定魄。 正当他们都在心惊胆战地等着最后的处决时,终于听见了萧丞的声音。 “既然郭贵人生前你们没能好生伺候她,你们且在黄泉路上给她做个伴,以免郭贵人走得太孤苦。” “……” 此话一出,让那些原本还以为自己逃过一劫的宫女太监们顿时又掉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中,众人中惊起了连连哀怨声,但又不敢真的大声地抱怨出来。 这还果真是东厂不分青红皂白的作风,毫无人性可言。不管是对是错,只消先把人通通杀个精光,再把罪名随便安在谁的头上就可以交差了。 “既然你们不想死得痛快,那便在这世上再多留几日。”见底下怨声载道,萧丞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瞬时就变了主意,“都带下去吧。” 只见在外面候了多时的番子冲了进来,将一行人连拖带拽地拉了出去。他们毫无反抗之力,追悔莫及,这才明白过来,倘若真的能利落地死去,是一件多么痛快的事, 还留在殿内的人被吓得瑟瑟发抖,根本不敢想接下来还有什么样的事会发生在自己的身上。 此时邵生突然走了进来,立在他的旁边,低声说道:“督主,万岁爷回来了,传您去乾清宫。” 闻言,萧丞“嗯”了一声,也没再在此处多做停留,起身准备离开。 见他这就走了,百户赶紧问道:“督主,那这些人怎么办?” 连没罪的都难逃一死,他真的想不到还能用什么手段来对付剩下的这些人了。 “一个一个审,若还是什么都问不出来,就带回东厂。”他一边朝外走一边说着,嗓音凉薄,“正好东厂空了太久,也该好好磨磨了。” “……是。” 送走了萧丞后,百户忍不住在心底哀嚎,怎么偏偏就他值班的时候摊上了这种事呢。 而乾清宫内,陈太医正在向皇上一一禀报,“回禀皇上,回微臣已经验过郭贵人生前碰过的吃食,并未发现有下毒的迹象,且贵人确实是因为失血过多才丢了性命,但也不能排除是有人刻意为……” 每次出了事,太医院的都是这套说辞,好像是专门用来搪塞皇帝似的。乍一听,觉得他好像找到了什么很重要的线索,可是再一听,发现说了当没说,根本没有任何有用的讯息。 这些话皇帝听得耳朵都生了茧,好不容易把萧丞等来了,让他不必再行礼,而后立马打断了陈太医,问道:“厂臣查得如何了?” “有人曾看见过一张生面孔进了毓丽宫,说是您派去的,所以没人起疑。那人走后没多久,郭贵人就出事了。” 相较于陈太医的迂回战术,萧丞的回答一针见血,没有多说什么无用之话。 “查出来是什么人了么?”皇帝龙颜大怒,一拳头狠狠砸在几案上,“竟敢如此胆大包天,顶着朕的名义做出这种事来!” 这时,坐在一旁的皇后也开了口,道:“此次厂臣可要查仔细了,千万别再出现什么栽赃嫁祸的事来,也让郭贵人和未出世的孩子安息。” 皇后随皇帝回了宫后,又跟着来到了乾清宫,毕竟是后宫的事,她自然应该在场,反倒是惠妃没来凑个热闹,大概是因为这件事对她来说不痛不痒吧。 闻言,萧丞这才望向她,“还请皇上同娘娘放心,臣定会查清楚。” 他的眼神悠长而深远,仿佛藏着无穷多不能说出口的话,皇后疑情顿息,最后一丝顾忌也被打消了,又对皇帝说道:“皇上日理万机,实不该为后妃琐事所虑,臣妾理应为您分忧,郭贵人的后事就交由臣妾吧。” 正文 第19章 西窗烛 趁着皇后还在乾清宫,锦一想偷一下懒,走回去躺一会儿,可是坤宁宫还没腾出她的位置来,于是她只能暂时又回到神宫监。 不过她这才刚走,还没满一天呢,之前住的屋子就已经堆满了杂物,本就没什么落脚的地方,这下更是连身子都没法转了。 她也只是想有一个能躺的地儿,好在炕上还是干净的,所以也顾不了那么多了,脱了鞋爬上去,裹在被子里发呆,顺带再好好消化消化今天发生的各种事。 第一件便是郭贵人的。 其实锦一认识她的时候,是来到这里的第二年,那时她还不是贵人,不过是个连名字都是主子赐的宫女。 谁曾想到过,一心只想出宫的小宫女有朝一日竟也做了贵人,连带着性情也大变,把自己困在勾心斗角中,最后也死在了其中,成了这后宫中的冤魂。 真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尽管后来她们断了来往,和陌生人没什么分别,但毕竟当时的情谊是真的,所以虽然锦一难过的大部分原因不是因为她,但总归还是因为这件事觉得心里堵得慌。 虽说她不清楚郭贵人的心是不是真的用在了皇帝的身上,但为了能够能爬到更高的位置上去,她确实花了好一些心思,如今也只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都说用心专者怨心深,似乎只有到了这种时候,锦一好像才能隐约体会到这句话中的深意,似乎更多的还有……感同身受? 不过她怎么会感同身受呢。 越是想得深入,锦一越是觉得有只手正紧紧攥着她的心,难受地紧。 她一直不喜欢再去回想过去的事,每次遇到和萧丞有关的问题,也是连想都不想,直接以最快的速度略过,好像不去碰就不会难受似的。 可是,郭贵人这件事就像是一把锁匙,把她压在心底最隐秘的情绪都给勾了出来,固执地缠绕在她的周围,不肯散去,就算她拼命把思绪往其他地方引也回避不了。 怨心深,怨心深。 大概是因为锦一觉得自己当初的确是真心待他好,就差和他结拜成兄弟了,所以现在才会对他心存怨气,才会离他远远的吧。 说来也实在是可笑,原来一直以来,她都是怨他的,于是故意装得和其他人一样,只把他当成高高在上的厂公,想看看他会不会有什么别的反应。 结果呢,她竟然难得猜中了一次萧丞的心思,她不去找他,他正好得了清净,也不来找她了。 一思及此,锦一莫名觉得丢脸,手指脚趾都蜷紧了,不知道当时自己哪里来的把握,竟然会以为自己于萧丞而言,至少还会有那么一点的不同。 以前还不觉得有什么,现在想起来才发觉,原来她净做些拿热脸贴人家冷屁股的事,怪不得连回想一下都不愿意呢。 兴许是嫌自己太丢人了,她用棉被死死捂住脑袋,看上去像是要把自己活生生闷死在里面似的。 “你这儿还是人住的地儿么,也忒乱了点吧。” 突然之间,屋子里冒出了另一个人的声音,语气是毫不掩饰的嫌弃,再配上那副细嗓音,锦一本就有些心烦意乱,这话更是听得她一肚子火气,掀开被子,半跪在炕上,没好气地回道:“邵公公不请自来,反倒还怪起我的屋子乱来了?” “哟。”这反应实属罕见,邵生一面找脚下的路,一面反问道,“你这是吃了火药么?” 还真是奇了怪了,平日里把她骂得狗血淋头都没什么大反应,依然嬉皮笑脸,怎么今天还知道顶嘴了。 他好不容易才越过了重重阻碍,站到了锦一的跟前,见她一副没事人的样子,并没有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看来“节哀顺变”四个字也可以省下了,便晃了晃手中的酒,“我还以为你正躲着被窝里哭,特意给你拿酒来浇愁呢,看来是白跑了。” “……”一看见他手中的酒壶,锦一的脊梁骨就软了一半了,小声嘟囔道,“我有什么好哭的。” “也对。”邵生颇为认同地点点头,“像薛公公这般木石心肠的人,自然是不会为了任何人落一滴泪的。” “……”怎么说了三句话不到就又露出了狐狸尾巴来。 刚才那阵心血来潮的怒气消了,她又变回了那个很好欺负的锦一,有气无力地坐着,“你这又是在明嘲暗讽我什么?” 邵生想了想,他来这儿不是为了教训她的,于是把已经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我以为你和郭贵人好歹也是旧友一场,她被害得这么惨,再怎么着你也应该哭两下吧。” 这话说得她好像不哭好像就是没有良心似的,不过锦一自觉问心无愧,所以也没有解释什么,倒是听出了他话中的玄机,“难不成你是来告诉我犯人是谁么?” 郭贵人死得这么突然,肯定不会是真的摔了一跤那么简单,只是他们这么快就查出来幕后黑手是谁了? “要是我知道,现在督主也不必为了这件事忙得连身子都不顾了。” “……哦。”锦一绷着脸,面无表情,她好不容易才转移了的注意力,就这样又被全部拉了回来。 抛出去的话又石沉大海了,不过邵生早就已经习惯她这样了,得不到回应也没什么,反正他就不信她真的就像面上那样不以为意。 实际上也确实如他所想,虽然锦一立刻用其他乱七八糟的事来塞满脑袋,但还是不自觉又绕到了他所说的那句话上。 可再怎么不顾身子,也总不至于能把命都赔了进去吧。 想到事情不会太严重,锦一也没那么担心了,盯着邵生手中的酒看了许久,最后还是一把抢了过来,仰着脖子咕噜咕噜喝掉了一大半。 入口的酒先是冰凉的,逐渐变得火辣辣,却还是没能把哽在喉咙间的那口郁气烧得连灰烬都不剩。 邵生恨她这样牛饮是暴殄天物,又重新夺了回来,“你这么喝不是糟蹋了酒么。” 锦一痛快地喝了一回,也不去计较他的小气。 虽然她不知道酒是不是真的能消愁,但从另一方面来说,确实可以让人清醒了不少,至少敢一吐为快了。 她长吁了一口气,叹道:“唉,你说,在这宫中,有权的没权的都是一样身不由己,是不是意味着也不用那么在乎权力了?” 郭贵人为了能够成为人上人,争得头破血流,可最后还是连自己的命都保护不了,那之前的那些努力又有什么用,只是为了过几天当主子的瘾么。 可邵生一直都生活中尔虞我诈中,只知道地位低的被地位高的欺,所以他永远都是在埋着头使劲往前冲,从来都没有想过她问的问题,只好循着自己的想法回答着。 “怎么会一样。有权的不一定不会挨打,但没权的只能挨打,这么一相比较,你应该也明白自己该要什么了吧。”他语重心长地劝说道,“你不蒸馒头也得争口气啊。” 就像他,自从跟了督主,就从来没有再被谁欺负过了。 可是他说得倒是轻松,事实上又哪里是这么一回事,锦一嫌他站着说话不腰疼,回道:“你以为争气就和蒸馒头一样简单么。” “你就是一个死脑筋。”邵生把酒壶往旁边一搁,那架势就差把衣袖撩起来了,“有督主在,难道你还怕么?” “……”说得萧丞真的会帮她似的。 大概是酒的后劲上来了,锦一觉得脑袋昏昏沉沉的,懒得再想了,又把棉被裹在身上,就像是一个圆鼓鼓的包子。 邵生知道她这是在下逐客令了,反正他此行的目的已经达到了,正好还等着赶回去呢,于是最后叮嘱道:“以后别再在督主身上乱留印子了,别人看到成何体统。” “……” 锦一装作没听见他的最后一句话,躲在被子里,不知不觉竟然睡着了,醒来时外面已是一片漆黑,不知道是夜里几更了。 好像……玩忽职守了,可现在赶去也无济于事。 她挣扎了一番,还是坐了起来,又看见了那壶邵生忘记带走的酒,于是把剩下的都喝光了,等酒劲上来后,走了出去,却不是去往坤宁宫的方向。 入了夜的紫禁城安静得可怕,长街的尽头被黑夜吞噬,四野屏息,只听得见从耳边刮过的冷风声,像是恶鬼在怒咆。还好锦一喝酒了壮胆,所以走在其中,心底似乎没有一点的恐惧。 行了半盏茶的路,她终于抵达了想去的地方,可是又站在台阶下犹豫不前。 阶上的屋子内没点蜡,乌黑一片,也不知道是因为主人没回来还是已经睡了。 思索了一会儿,锦一还是大步走了上去,弯着身子撬门。开锁的本事她已经练得炉火纯青了,普通的锁根本不在话下,三五下功夫就打开了。 她蹑手蹑脚地踏了进去,轻轻关上门,再小心翼翼地往暖阁走,结果一看,发现里面竟然是空的,没人。 “……”看来是白忙活一场了,亏她还打算一鼓作气呢。 锦一觉得十分扫兴,决定打道回府,可她的步子还没有挪开就被一股力重重地甩在了榻上。 正文 第20章 红尘意 以前,锦一常喜欢溜进萧丞的房里睡觉。头一次犯案时什么都不知道,难免心情激动,一进屋子就迫不及待地往那张大**上扑去,结果差点没把她的脸摔平,掀开面上的被褥一看,下面什么都没有垫,光秃秃的**板看得人都觉得硌。 尽管如此,也比她那地好多了,所以锦一还是睡得不亦乐乎,可是后来没几次,**榻莫名其妙又变成软绵绵的了,睡得她飘飘然,更是让人欲罢不能。 但现在呢,好像一切都退回到了最初的时候,**又成了硬邦邦的,人也变得冷冰冰的。 锦一被撞得浑身都疼,脸皱成了一团,觉得自己像是被钉在了**榻上,动弹不得,被捉住的手腕也仿佛能被生生捏断似的,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睁开眼望着他。 虽然刚才剩下的酒不算多,但酒劲还是大,加上那一摔,仿佛把她身体里的酒都给摇匀了,头昏得更厉害了,眼睛四周像是有金星在转来转来,看了好久,萧丞才终于从好几个变回了一个。 他没有束发,从这个角度望去,泼墨般的黑发披散下来,竟为他平添了好几分艳丽,夺人心魄,不可方物,如同这浓稠的夜色,像是化不开的迷雾,而他的面容隐于其中,似是雾里看花,终隔一层。 锦一被他的发梢扫得有些痒,便想别过脸去,却被萧丞一手攫住了下巴,强迫她看着自己,双手也被他举过头顶。 饶是锦一现在神智有些不清醒,但还是觉得这个姿势有些让人羞耻。因为这样一来,她不得不挺着胸脯,整个人都被迫迎合着他,真是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样。 然而身下人肤嫩理细,未施墨晕,也如花朵初放之色,萧丞只想好好欺负她一番,压低了身子欺上去,放肆地紧合那玲珑有致的曲线,不算薄的衣裳,仍旧能觑得一斑丰盈胸|乳。 他的头埋在她的颈窝,触及到的肌肤比水豆腐还要白嫩,他张口轻咬了一下,而后低声问道:“这么晚了,薛公公睡不着,是想找咱家讨教么?” 平日里看上去那般无欲无念的人,竟还有这一面。他向来清冷的声线沾染了情|欲,比任何一味媚药还要撩人,锦一被激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喉咙间也仿佛有什么快要冲出来,她拼命咽了回去。 她只觉得自己现在这个样子,简直比被他脱光了看还要羞人。 见她死死咬着自己的下唇,萧丞好心劝道,“想叫便叫出来,憋着不好。” “……”还好锦一的脑子还没完全沦陷,对他的话置若罔闻,就算不知道为什么,心里也明白不能听他的话,不然说不定又会遇见更可怕的事。 于是萧丞的手又加重了几分,让她被迫张开了嘴,他又趁势封住了她的唇,吻得比清晨的蜻蜓点水要深入得多,一池春水被搅得连起波澜。 她的唇齿间似乎还留着酒味,醇厚而绵柔,这种滋味不知比就那样无趣地举杯喝酒好上几倍。 不过酒确实是一个好东西。 良久,萧丞终于松开她,见她的眼中水光潋滟,娇憨可爱,哪里还看得到往常拒人千里的影子。 锦一大口喘着气,呼吸着新鲜空气,脑子竟然还稀里糊涂地清醒了一些,把差点抛在脑后的目的也记了起来。 她皱了皱眉,觉得事情不应该是这样发展的,可是几次想说话,结果舌头都捋不直了,还说什么说。 可不得不承认,她这次又失策了。 因为宫里的多数事都是萧丞一人处理,经常忙得连合眼的时间都没有,所以起居都是在宫里,而宫外的府邸大多时候都是空着的。 本来锦一以为依今日这种情形,不说彻夜调查,也至少得到天明才能稍微眯一会儿吧,因此才会跑来找他,谁知道他竟然这就睡了。 莫不是真的病了吧,可谁生病了还像他这般? 看来这酒不止是壮胆,还误事。要知道他这会儿就睡了,她就是死也不会踏进来的,毕竟站着说话没有躺着说话危险。 可就这么放弃了她又觉得不划算,要是每次来找他都会被轻薄一次,那她岂不是早晚都会被吃干抹净? 不行不行,她得振作起来。 于是锦一努力睁大了双眼,不让自己被酒意淹没,再一字一句慢慢地说道:“奴才只是想来问问厂公,您今早上说过的话还作数么?” 萧丞挑眉,反问道:“作数又如何?难不成薛公公终于想通了么?” “嗯,想通了。”她点了点头,隔了半晌才又继续说道,“只不过厂公看上的那点委实不值几个钱,奴才能用其他的换么?” 不值钱么。他虽不认同,却没出声制止她,示意她接着往下说。 “厂公不仅要辅佐皇上,还要每日都同后宫的娘娘周旋,就算不厌烦,想必也会有累的时候吧,奴才可以帮厂公分担。”锦一缓了缓气,终于说出了想说的话,“厂公是成大事之人,岂会因为一些稍纵即逝的欢愉而放弃永久的利益。” 她想来想去,觉得邵生和他说的的确在理。为了生存,人人都趋炎附势,把有权势的当成祖宗一样伺候,她最初不也是这样的么,只是遇着了好的人,才能像个人一样活着。 那为什么现在她还要和自己过不去,为了躲萧丞,让自己活得那么累。既然这辈子都只能待在这个牢笼里,何必早点去抱他的大腿,好让自己的下半辈子好过些。 可萧丞不是什么乐善好施的好人,不会无缘无故地帮她,但是他提出的条件,她又不愿意,所以只能想出这一茬了,至少他也不算亏吧。 “薛公公真是对咱家了若指掌。”闻言,萧丞的嘴角浮起笑,眼底依然是一片冰凉,喜怒难辨,“不知道你想怎么帮咱家?” 怎么帮,锦一暂时还没有考虑过。毕竟宫里宫外想巴结他的不计其数,比她有能力有地位的也多如牛毛,她能想到的别人未必想不到,她自然不敢肯定萧丞一定会器用她,所以只能堵一把。 “虽然奴才愚笨,做事也不利索,可对厂公的忠心是谁也比不上的。与其培养一个随时都会背叛您的人,不如让奴才来,奴才绝不会变。” 绝不会变,可真是一句诱人的誓言。 萧丞迟迟未开口说话,只是盯着她看,见她也不闪躲,像是下定了决心一般,道:“既然薛公公偏要选一条难走的路,咱家也不拦着。只是傅大人那头,你打算不管了么?” “……”她居然还把傅川给忘了……不过她自然分得清主次,“傅大人那儿是迫不得已,可奴才是心甘情愿跟着您的。” 接着又是一阵沉默,但至少没有一口拒绝,看来还有商量的余地,她悬着的心落回去了一半,忐忑地等着他的下文,希望不会出现什么新的转折。 “要是出了什么事,还请薛公公自己担着,别把脏水往咱家身上泼。” 嗯?提前把关系撇这么干净,难不成已经想好了要让她背黑锅?锦一觉得情况好像有些不妙,但是若真是什么都是一帆风顺的,那才叫怪事吧。 “厂公放心,奴才绝不会翻脸不认人的。如有违背,不得好死。” 萧丞没回答,倒像是冷哼了一声,也不知到底是什么意思,而后从她身上起来,将屋内的蜡烛一一点燃。 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这突如其来的明亮反教人不习惯,锦一抬起手覆在眼睛上遮了遮,被他这摸不清头脑的反应弄得有些恼了。 说起翻脸不认人,他是第二,恐怕没人喊说自己是第一吧。她都被他吃了这么多回豆腐了,难道还不足以让他点头答应么。 挡了一会儿后,锦一把手放了下来,坐起来,面带怒意地瞪了萧丞一眼,结果见他的视线一直停留在自己的身上,低头一看,这才发现自己衣衫不整。 “……”哼,长得倒是人模人样,可净做些见不得人的事! 锦一默默在心底咒骂了几句,赶紧背过身子,把衣服都整理好。 外面风雪飘飘,屋内却是灯火杳杳,恍若混沌中唯一的光亮,所有都像是被描上了温柔的金边,她还坐在榻上,一切都如同这烛火一般温暖。 萧丞难得心不在焉一次,回过神后兀自嗤笑了一声。看来不光是她的酒还没醒彻底,连他都被惹得生出了醉意。 他叹了叹气,道:“咱家姑且相信薛公公一回。” 一听这话,锦一立马笑着回过头来,一边下了**朝他走去,一边回答道:“多谢厂公,奴才一定会好好帮厂公做事的!” 才一句话的工夫,就能让她又变了脸,真不知她是不是缺心眼,那么好哄。 萧丞撇开视线,不去看她,可锦一心情大好,觉得自己好像办成了一件大事,一直压在心上的石头终于消失了,还有闲情去关心他,“厂公不睡了么?” “薛公公觉得咱家还睡得着么?” “……那奴才来伺候您穿衣吧。”她十分自觉地替他将衣服一件一件穿好,再将褶皱都捋平了,最后装作不经意地提起,“奴才今天一不小心睡过头了,不知道厂公能否在皇后娘娘那儿帮奴才说几句话?” “……”看来这得寸进尺地劲头也被慢慢养回来了。 正文 第21章 迷仙引 锦一也好好想了想,觉得自己昨天可能真的是被冲昏了头脑,才会那么任性妄为。毕竟她刚来坤宁宫,人生地不熟的,夹着尾巴做人都还来不及,怎么还净留些把柄给别人呢。 至于让萧丞帮她说好话的事……那纯粹是因为她得意忘形了,一时兴起,被无视后就权当那话不是自己说的,要能屈能伸才是大丈夫。 不过既然他不帮自己,那她只能自力更生了。 可是明明一直找借口推脱,不去坤宁宫的人,不知怎么的,居然等天蒙蒙亮后,跟着锦一一起去了。 瑜盈正好伺候完皇后起**,一见着锦一后,果不其然,又是一副要将她骂上几个好几个时辰的样子,可随即又看见了一旁的萧丞,先是诧异了一下,而后连忙恭恭敬敬地说道:“厂公。” 萧丞“嗯”了一声,脸上的神情没多少变化,“娘娘起了么?” “起了起了。娘娘一直等着您呢,请随奴婢来。” 于是瑜盈领着他进了正殿,没那工夫再去詈骂锦一,她挨骂的事儿就先这么化险为夷了,但谁知道待会儿会不会变本加厉呢。 不过该来的总会来,犯了错也确实该受罚,所以当前她还是把分内事做好再说吧。 所谓的分内事也就是洒扫罢了。 昨晚风大,吹得院子里全是落叶,扫了没一会儿又会堆一地,加上沾了雨水,贴在地上,不太好清扫,此时已经有一两个宫女太监在拿着扫帚扫了。 正当她准备一起去扫时,身后却突然传来一道声音,温声细语,腔调竟有几分熟悉。 “其实瑜盈姑姑就是刀子嘴豆腐心,你也别太怕她了。” 可锦一转身一看,却是一个从未见过的小宫女,长得清秀水灵,看上去也不过十三四的模样。 只是她这么突如其来的一句话,弄得锦一愣了愣,也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能报之一笑。 “你就是昨天来的锦一么?”也不等她回答,小宫女自顾自地说道,“我叫采月,到坤宁宫也才刚满三个月。虽然不一定懂得多,但是要是你有什么不知道的,尽管来问我。” 说完后,见锦一只是看着她,像看一个奇怪的人似的,也不说话,采月搔了搔头,表情有些局促,“我……我就是有时候喜欢多管闲事,没别的意思,你千万别放在心上啊。” “你误会了,有人关心我,我高兴还来不及呢,怎么会嫌你多管闲事。”锦一连忙安慰着她。 虽说俩人不过初次见面她就这般热心肠,不得不让人生疑,可她不也还没做什么害人的事么,锦一也不想因噎废食,心眼多少还是留一个,但是犯不着太防范人了。 “那就好。”听了她这话,采月才重新露出了笑容,又问道,“不过昨儿你去哪儿了?幸好皇后娘娘从乾清宫回来后心情大好,才没有让人来找你,要不然又免不了一顿皮肉之苦。” 心情大好?就因为郭贵人死了么? “娘娘是遇着什么好事了么?” “这我可就不知道了,兴许是同皇上重归于好了吧。”其中的缘由采月也不是太清楚,还想说些什么,却又被其他人叫走了,只能就此作罢。 锦一站在原地想了一会儿,又摇了摇头,不再去想其他,安安分分地扫她的地。既然郭贵人早就和她没什么瓜葛了,那到底是谁害的她也不是自己该操心的事了。 可是还没扫多久,瑜盈就又找上了她,“娘娘要见你,跟着我走吧。” “……”皇后要见她?虽然福祸躲不过,但也来得太快了吧。 她亦步亦趋地跟在瑜盈的身后,手心直冒汗,最后瑜盈留在了外面,她只身一人走了进去, 真是奇了怪了,若真要说心狠手辣,这紫禁城里怕是没人比得过萧丞吧。在他那儿,她什么苦没吃过,什么世面没见过,现在不过是面对皇后罢了,怎么比之前还忐忑。 这是锦一第二次进入坤宁宫的正殿,一跨过那道门槛,整个人都仿佛变得谨慎了几分,生怕一不小心就出了什么差池。 明明只是一墙之隔,可大殿的门一合上,殿内同殿外竟然恍若两个世界,烦嚣和扰攘都被挡在了门外,这里面只剩下空寂,似乎还听得见火盆里木炭发出细碎的噼啪声。 锦一进去的时候,殿内只有皇后一人,正坐在暖炕上,而萧丞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 她不敢耽误什么,快步走过去,在皇后的面前跪了下来,“奴才见过皇后娘娘。” 皇后看上去神色不错,没有再苦着一张脸,倒真像是遇见了什么喜事似的,也没有过多为难她什么,说道:“起来吧。” “谢皇后娘娘。” 头一遭享受站着同皇后说话的待遇,锦一竟还有些不习惯,而后又听见她说道:“听说昨日你为了让萧厂臣尽早忙完来见本宫,所以特意去他那儿帮他做事?” “……”既然要帮她,怎么不事先和她对好说辞,要是嘴一快,露出什么破绽来,遭罪的也不只是她一人啊。 锦一来不及细想是怎么一回事,还好脑子转得快,搪塞人的话随口就来,“是奴才擅做主张了,还望娘娘见谅。” 见她谨言慎行,皇后难得体谅道:“好了,别这么一惊一乍的,本宫又未说要怪你什么。” 于是锦一诺诺应着,又突然想到了在来时的路上,萧丞说过的话。 虽然那话听上去像是在暗讽她只会耍些嘴皮子功夫,没有一点真本事,但实际上说得也不无道理。 要想笼络人心,嘴上说的永远比不上实际做的。要想真正得到主子们的信任,唯有替他们做出一些事来。不论大小,只要能摸清他们到底想要什么就好。 对于皇后而言,自然是想要自己的位置不会受到任何威胁,所以要做的就是帮她将那些挡了道的障碍清理干净,而当务之急,便是把越来越不安分的惠妃处理妥当。 可是萧丞不正在忙着查郭贵人的事么,想必一时半会儿是分不了心的。既然她都已经决定了要替他做事,那这时就该派上用场了,不然真成了混吃混喝的废人了。就是不知道这么先斩后奏,会不会又被骂。 锦一微微低下头,愁容满面,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娘娘,其实奴才一直有话想对您说,不知当讲不当讲。” 皇后被勾起了兴趣,抬了抬下颚,示意道:“说吧。” “自从之前宁妃出事后,娘娘就没过上几天安宁的日子,惠妃还一心挑拨您同皇上,眼下又闹出郭贵人的事来,也不知会不会又被有心之人拿来大做文章。奴才担心再这样下去,那些不长眼的迟早都会跳到娘娘的头上来。” “那你倒是说说,本宫该怎么做,才能摆脱得了这些事。” “……”锦一朝四下望了望,最后往前走了几步,附在皇后的耳边嘀嘀咕咕了好一会儿才退下。 “你能保证那东西真的没有毒性么?”皇后拢着眉头,似是有些顾虑,“若皇上真出了什么事,你知道会有什么后果么?” 虽然献的计的确称得上是妙,可到底是刚来的奴才,还不能完全相信。 闻言,锦一立马表明了自己绝无二心,“娘娘,您就是给我一百个胆子,奴才也不敢有害主之心啊。” “这事萧厂臣知道么?” “……”看来真的只有先斩后奏了,她硬着头皮胡说道,“厂公没点头的话,奴才也不敢擅自给您说,只是最后具体该怎么做,还得听厂公的。” 其实也算不上全是谎话,如果不是经萧丞那么一点拨,她也没那么快开窍,而且仔细想一想,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反正一切都还没有开始,要是她的这个想法被否决了,随时都能结束,什么都不会被影响。 皇后思忖了一下,似乎是打算试一试,“那好,这事本宫就交给你了。真要出了什么差错,本宫可不会保你。” “……”这些位高权重的都是什么德行,怎么全把丑话说在前头,还能让人安心办事了么。 心里想是那么想,可嘴上还是得讨好她,“为了娘娘以后能过得舒心些,就算是赔上奴才这条命奴才也愿意。” 皇后量她也不敢在背后搞什么小动作,也不再留着她,让她尽快着手去办这事。 这件事终于算是有惊无险地度过了,锦一踩着虚飘的步子,走了出来,如释负重。 现在她有别的正事要做了,应该是不用再洒扫了,那她这会儿该干什么,去找萧丞?好像又有些太早了,要是运气不好,说不定又会等上一天,所以还是先去找邵生好了。 可是还没有走到垂花门,锦一就正好遇见了采月,她看上去失魂落魄的,看见锦一后,又强打起精神,担心地问道:“你去见娘娘了么?没什么事吧?” “没事没事。”锦一摆了摆手,“倒是你,发生什么事了?” 采月又哭丧着一张脸,“我才听说萧厂公把毓丽宫的人都关了起来,有个和我同乡的宫女也在里面,不知是生是死。都说东厂的人杀人不眨眼,你说他们会不会和凶手勾结起来,把罪都加在无辜的人……” 锦一捂住了她的嘴巴,把她拉到了不起眼的角落以后才松开,“多管闲事没什么,可你得分清楚你管得了什么,管不了什么。” 采月被她的样子唬住了,吓得闭紧了嘴巴,连连点头,又小声地问道:“那你能打探到现在那里面到底是个什么情况么?” “……” 正文 第22章 双燕归 虽然毓丽宫里的人不算多,可要她对着名字一个一个去查,也不是一件容易事,更何况她也没那么大的能耐啊。 面对采月的舍己为人,锦一忍不住扶额,觉得能像她这样的,大约是因为还没有因此而吃过什么苦头,才会这么锲而不舍地追寻吧。 可其实根本不消她去打探什么,因为采月说得没错,东厂的办事手段残酷,令人闻风丧胆,为了邀功而制造的冤假错案比比皆是,所以这次真查出来一些端倪来还算好,可要是一无所获,自然只能用这些宫女太监顶替。 至于采月那同乡,别说平安无事了,能留有一个全尸都算是她的造化了。所以她的这个忙啊,锦一还真是帮不了了,能做的只有替她看看毓丽宫到底还剩下多少人。 和采月说好后,本来锦一是打算先去找邵生的,探探口风,再顺道问问萧丞什么时候有空,可谁知道找了一大圈也没见着他的人影,最后被告知他是在毓丽宫里,于是她又只好再折回去。 不过眼下这毓丽宫守卫森严,除了东厂的人,别的不相干的人一概不让进,她只能站在门外望着。 要是她只是为了采月的事来也就算了,可她最主要的目的是为了找萧丞商量事,所以锦一还不能就这么走人了,只能掏出一些银两,让门口的侍卫通融一番,只需找个人给邵生捎个信便好。 原本以为这样就皆大欢喜了,结果没想到她竟然只等来了一句“邵公公现在没空,让你申时再来”。 “……”看来这件事确实很棘手啊,忙得连说几句话的空档都没有了。 锦一吃了闭门羹,只能打道回府,耐心地等到申时后再重振旗鼓,又来到了毓丽宫前,可是门外依然不见邵生人。 她刚想着自己是不是又被唬弄了,余光却突然瞥见有一人正绕过了影壁,踏着尘世的茫茫风烟朝她走来,最终站在了她的跟前,清骨俊朗,语气平漠道:“薛公公真是守时。” 天际线黑暗而阴沉,暮云被染成了青色,天地陡暗,而毓丽宫内还未挂上宫灯,周遭的景物看上去皆是一片雾蒙蒙的,衬得他的脸上也多了几分倦意,倒也是难得。 没有等来邵生,反而等到了萧丞,这对锦一来说,也不算是一件坏事,毕竟不用再去绕个圈子去找他了。 可是她怎么就那么想逃呢。 她本以为借着喝醉的由头,可以让自己在他面前更加坦荡荡一些,但没想到真正面对他的时候,那些半夜三更在他的屋里发生的事全都一股脑地记了起来,想忽略都不行。 归根到底,锦一还是觉得是因为她在男女之事上面经历得太少了,所以才会这么大惊小怪,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不过习惯就好,习惯就好。 又自我勉励了一番后,锦一端着笑脸相迎,“哪里哪里,奴才怎么敢让厂公久等。” 的确是久等了。 萧丞微微一哂,望着远处,负手朝前走着,“你有什么不敢的。” “……”她不敢做的可多了,比如此时此刻就必须寸步不离地跟在他的身边,等周围没什么人了才说道,“厂公,奴才有一事禀报。” 他只“嗯”了一声,示意她直说,于是锦一将今天同皇后说的计谋又一五一十给他说了一遍,末了还加了句“不知厂公意下如何”。 其实锦一已经做好了被他一口拒绝的打算了,可是比被否定还要痛苦的是得不到回答,因为这样一来,让人在等待的空档又重新拾起了希望。 但胃口一直被这么吊着也不是办法,于是锦一只好抬头偷偷打量着萧丞,却见他眼中情意回环,像是根本没有听进去她刚才说的那一长串话似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事。 这是怎么了,太阳要打西边出来了么,萧丞居然也会有心神恍惚的时候?她可是在很认真地说正事啊。 正当她犹豫着要不要出声提醒他一下时,又见他低下了头看着自己,她又慌慌张张移开了视线,“……厂公有话请讲,奴才听着。” 对于她的闪躲,萧丞并未多说什么,只是问道:“薛公公想出宫么?” “……嗯?”锦一条件反射地仰头望着他,又默默地垂了下去,“恕奴才不能听懂厂公的话,还请厂公明示。” 这又是什么风马牛不相及的回答,难道她说的计划里有涉及到出宫的问题么?出宫?出宫做什么,替他去招揽能人异士么? 闻言,萧丞皱了皱眉,“咱家已经在明示了。” “……想。” 于是最后妥协的结果便是锦一摇身一变,扮成了公子哥模样,在宫外同萧丞优哉游哉地走着,任谁看了都是一副潇洒快活的姿态。 只是—— 萧丞觑了一眼身边人,见她紧抿着唇,走得比他略慢,对周围的事物也是兴趣缺缺,好像单单是在执行他下的命令似的。 “你是在生闷气么。” 他这话不像是在问她,倒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就这样,锦一又被一眼看穿了。 嗯,没错,她现在的确在很严肃地生气。 难得她这一次有了上进之心,也不是说想要得到萧丞什么认可,可至少也不应该被无视得这么彻底啊,这不是存心泼她冷水么。既然不想用她,有何必说些话来刺激她。 可是,这话要她怎么说出口,要是被他误会她是在求嘉奖怎么办? 所以锦一只是抬头看了萧丞一眼,说了句“厂公多虑了”而后又继续埋着头走她的路,就像是孤身一人似的。 虽还未到上元节,但京师城里依然灯火通明,万商云集,混着人声鼎沸,脚步杂沓,融成一派太平景象,一言不发的锦一在其中显得特别格格不入,看上去怪可怜的,而且又生得娇小瘦弱,眼见着就要被人群冲散了,却突然被一股力量拉住。 她刚好垂着头,一眼就瞧见了牵着自己的那只手,如玉般明润,却是意料之外的暖,甚至有些烫人。 锦一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还没来得及说话,又被萧丞握得更紧,轻轻一拉,就被带到了他的身前,接着又听他沉声说道:“你难道看不出咱家是在奖赏你么?” 她的手像是被藏进了他的衣袖里,暖烘烘的,手心都冒出一层薄汗来,锦一想用另一只手扇扇风,好让脸上的红潮褪下,可这样又太欲盖弥彰了,只得作罢,静下心来想他说的话。 有他这样拐弯抹角的奖赏么,恕她眼拙,还真没看出来呢。 但既然都说这是在奖赏她了,那岂不是意味着她说的那些话他还是听进去了,并且也点头同意了? 一想到自己的努力没有白费,锦一心中的阴霾一扫而光,刚才还看什么都不顺眼,现在觉得连小商小贩们吆喝的声音都是好听的,真是心轻万事皆鸿毛。 只是两个男人家,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靠得这么近,行为举止还这般亲昵,在民风不算太开放的大明,实在很难不引人瞩目,行人们纷纷投来了怪异的目光。 于是兴奋劲过了的锦一又开始想要和萧丞保持一定的距离,挣扎了几次后无果,只能寻求别的法子了。 “厂公不是一向不喜人近身么,这里人多事杂,您该多不舒服啊,况且您也饿了吧,不如先找一处安静的地儿歇会儿,今儿奴才做东,算是报答您。” 说实在的,锦一出宫的次数屈指可数,而且每次都是随主子一起,从未私自出过宫,更别提能像现在这样了。她对宫墙外的京师也是一概不知,只是偶尔听旁人提起过,知道的酒肆也为数不多,而这家九春堂刚好是其中之一。 还没走进堂内,就闻见一阵扑鼻的酒香,混着冷风,刺激着人的味觉。 看来能为人称道也不是没有缘由的,就是想必这酒菜也不会便宜到哪儿去。 锦一摸了摸自己的荷包,叹了叹气。银子都得拿给萧丞挥霍,哪儿还有轮得到她享福啊,于是只能贪婪地多吸几口气,当做自己已经喝了一壶酒了。 只是一踏进九春堂,就见大堂里坐满了身穿飞鱼服的锦衣卫,三五人一桌,大口喝着酒,好不痛快逍遥,而傅川也坐在其中。 显然,他也注意到了萧丞。 大概是都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味,原本吵闹喧哗的大堂忽然之间安静了下来,于是他俩又成了焦点。 傅川并未起身,看了看他身边的锦一,似笑非笑道:“我以为宫里的事已经够让萧厂公忙得焦头烂额了,没想到还有这等闲情逸致,真是佩服。” 萧丞牵着锦一的手没有松开,言简意赅地留下“为乐当及时”五字便提步朝楼上走。 一边是前雇主,一边是新靠山,锦一夹在这中间,竟有一种脚踏两只船的羞愧感,也不能说什么来打圆场,只能坚定地站在萧丞的身边,来表明自己的忠诚。毕竟藕断丝连是最不道义的事,正好可以趁此次机会告诉傅川,她不会再帮他办事了。 于是傅川又将话头转向了锦一,“公公这般言而无信,我能讨个说法么?” 正文 第23章 平生意 真是吾想独善其身,偏偏天不遂人愿啊。 以前锦一还没这种感觉,现在才发觉,原来帮人做事也要讲究一个心甘情愿的。虽说没什么能力的人就不应该这么挑三拣四,可若是遇上不合心意的,做什么都提不起精神,总是想回避,也难怪她一直没做成什么事。 不过锦一也不是讨厌傅川,只是比起他的成功,她好像更希望看见萧丞青云直上。 唉,这又算是什么奇怪的心理,明明这两个人过得好不好,似乎跟她没多大关系啊。 可是萧丞对傅川的话充耳不闻,仍旧不急不缓地往楼上走着,清风不惊。 酒肆里灯火如昼,映在他清逸的脸上,琥珀色的眼眸仿佛又变浅了些许,更衬得其中的疏淡愈发明显。 他不停下来,锦一也只能任由他拉着走。 每到年关,酒肆里的生意都是异常红火,所以店里的木质楼梯还未来得及修缮,人走在上面嘎吱作响,好似下一秒就会踩空。 在这凝重气氛的烘托下,锦一只觉得每走一步都像是在赌一把,生怕把下面的那群人惹火了,对他们刀剑相向。 虽然萧丞武功高强,可锦衣卫也不是吃素的,况且在人数上还占那么大的优势,真要打起来,也未必打得过。 只是像她这种无关紧要的人,应当是可有可无的,值得傅川这样专程提出来问她,好像她是什么核心人物似的,估计问题多半都是出在了萧丞的身上。 是怕她泄露什么事么?可她和傅川认识的时日又不长,她连他的底细都没有摸清楚,能有什么可说的。 虽然没做什么亏心事,但锦一觉得就算不能做到好聚好散,但也不要把局面弄得太僵吧,撕破脸皮对谁都没有好处。 她想了想,还是伸手拉了拉走在前面的人,示意他停一下,而后转过身子,面对着下面那群黑压压的人,说道:“傅大人,奴才只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没用东西,也没有帮上您什么忙,可也绝对没有骗过您什么,所以奴才实在是给不了您想……” 可是从她刚刚讲话开始,锦一就觉得萧丞牵着她的手的力度越来越大,最后疼得她没法再继续往下说了,不知道他这又是什么意思,只能侧头望着他寻求解释。 但萧丞并没有看锦一,声音中带着笑意,目光却清寒逼人,“傅大人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小家子气了。人往高处走的理儿,恐怕你最清楚不过了。” 悬挂在外的酒幌被吹得猎猎作响,恍若雷声隐隐,而他站在楼梯之上,眼眸微垂,就像是在睥睨众生,偏又不似救苦救难的菩萨那般大慈大悲,衣袂随风翩跹,像是开出了一朵阿鼻的舍子花。 傅川坐在底下,神色未变,感叹道,“看样子萧厂公在除夕夜演的那出戏的确奏效。” 锦一的注意力又被吸引了过去,脑子里快速地回忆起了那晚的事,可留下印象的只有那个莫名其妙的刺客啊。难不成真和她当时想的一样,那人的确同萧丞有关系? 见她面带疑惑,傅川反倒是更讶异,“看样子公公还不知情?” “傅大人误会了,奴才怎么会不知道厂公的良苦用心。”锦一不假思索地回答道,说完后能明显地感受到来自身边的那道炽热的视线,顿时有些后悔自己的嘴快。 她只是觉得不能让人看了笑话,有什么等待会儿关上门再说就好了,没必要在众目睽睽之下闹内讧吧。 萧丞似是没有耐心再耗下去,于是傅川没有再说什么了,等他们上了楼后才收回目光,并没有因为刚才碰了一鼻子灰而气恼,望着虚空若有所思。 坐在一旁的胡忠忍了多时,终于按捺不住了,破口大骂道:“啐,这天下还真是无奇不有,不过是一条阉狗,还真以为自己了不得了!” 本来东厂和锦衣卫就是势不两立,谁看谁都不顺眼,还受了这种气,气得他的嗓门更大了,像是存心想让楼上的人听见似的。 “千户,阉人的心眼向来比米粒儿还小,你骂这么大声,要是被听了去,当心性命啊。喝口酒,消消气。”马鹏飞拿起酒坛子,又为他倒了满满一碗。 “老子难道还怕了他不成!”胡忠将酒一口干了,又给自己满了一碗,“到底是缺了嘴的茶壶,就连对食都找一个太监,真是让人笑掉了大牙!” 对于他来说,男儿就应当有阳刚之气,而不是像宫里那群娘里娘气,只会阴阳怪气地说话的太监,更别提做这种畸形的苟且之事了。 既然开了这个话头,马鹏飞也顺着往下说,“不过这萧丞不是一直不喜人近身么,一个太监难道还比得上女人干净么。” “还有脸嫌别人是臭人,也不撒泡尿好好照照自己!” 周围人你一言我一语,说得倒是热闹,可傅川至始至终没有说过一句话。 他在下属面前向来没什么架子,却也并不是没有威严,底下的人都知道他确实是有真本事的,所以对他都是打从心底敬佩。见他这样,还以为是在不高兴了,于是又纷纷闭上了嘴巴,试探地问道:“大人,那个公公敢就这样背叛您,我们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气,要我们去收拾一下么?” “收拾做什么,公公可是帮了我一个大忙。”傅川把玩着手中的小瓷杯,语气轻松,像是根本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听了这话,其他人反倒是更加茫然了。这……到底帮了什么大忙? 锦一还不知道自己“被帮忙”了,正忙着想刚才傅川口中说的除夕夜的事,就快要理出一些头绪来了,可又不太确定。 于是她只能先跟在萧丞的身后进了雅阁,自觉地转身关上门,等再回过身时,眼前突然一黑,吓得连往后退了一大步,接着熟悉的味道占据了所有的感官。 她又被萧丞圈在了怀里。 “……”怎么又靠过来了!难道这玩意儿还会上瘾的么,为什么动不动就又成了这个局面。 锦一根据之前的战败经验总结得出,俩人离得这么近是很容易出事的,可是眼下又逃不出去。 既然横向距离不能改变,她只好用微不可察的速度,极其缓慢地顺着门往下滑,企图在纵向上多留一点空间,再问道:“厂公有什么话想说么?” 左思右想了一番,她刚才并没有表现得不妥当的地方吧,也没有显得立场不坚定吧,那应该没什么好说的才是啊。 萧丞又贴近了些,一手揽住她的腰,可并没有把她捞起来,就让她保持着半蹲的姿势,另一只揉捏着她的耳垂,瞧也没瞧她一眼。 被他捻在指腹间的耳垂逐渐变成了透明的粉色,连带着裸|露在外的皮肤也沾染了一些。明明只有指甲盖大小,却让人爱不释手,比上好的佛珠还要温润。 锦一被弄得身子骨麻了一半,又听见他说道:“看来薛公公又长进了不少。” 他的声音如月拂长夜,轻静得让人听不出情绪来,加之这话又说得如此隐晦,教人分不清到底是褒是贬,她只能随口应付道:“厂公谬赞了。” 长进?莫不是又在拐着弯骂她蠢吧? 她用眼梢偷瞟了他一下,却见又松开了手,什么都没说,兀自往雅阁内走去。 “……”真是个怪人。 锦一揉了揉蹲得直打颤的大腿,脚步不稳地跟了上去,坐在了他的对面。 虽说这一顿是她做东,可到头来只有她一个人吃得畅快,萧丞连筷子都没碰一下。她实在是饿得慌,也顾不上那么多,埋头吃她自己的。 在这山寒水冷的冬天,没有什么比得上一碗热乎乎的甜米酒更让人满足了。几口下肚,连冻得失去知觉的脚趾都暖和了不少,她这才抬起头来,舔了舔唇角,递了一碗给萧丞,“厂公也尝尝吧。” 推到他面前的米酒香气四溢,雾白色的里上点缀着几颗红艳艳的枸杞,看上去倒是可口。 不过萧丞对此好像也不太感兴趣,不咸不淡地瞥了她一眼,问道:“薛公公没什么想问的么?” 夜风隐隐送来商女金声玉振的歌喉,市井深巷仍红尘斐灿,**悱恻,而他端坐在云钩四方桌的一方,米酒冒着腾腾热气,氤氲了他的面容,竟是无边风雅。 锦一听了他这话,先是愣了一下,而后摇了摇头,手中的勺子在碗里无意识地搅来搅去,回答道:“奴才也信厂公一次。” 其实她隐隐猜得到那件事是同她有关的,可米已成炊,现在再去做什么都是徒劳。 如果是对她有利的,她就享受着好处便是。反之,如果是对她不利的,就算知道了,那也只是为自己添烦恼,反正她也斗不过萧丞。 既然如此,她还不如对他信任一点,互相猜忌过来过去多累啊。 闻言,萧丞的眉峰微抬,没有再说什么,眼中却是微芒点点,像是闪烁的星子,璀璨无比。 正文 第24章 花千树 锦一很少看见他像现在这样,情绪明显得未加任何掩饰,眉目鲜明生动,像是万星瞩目的太阳,终于不再冰冷得没有任何人情味。 不过那么一句平淡无奇的话,有什么好值得高兴的,会不会太好哄了一些? “……”锦一被自己脑子里冒出的诡异想法吓了一跳。看来这甜米酒也能喝醉人,竟然让她开始考虑起了萧丞好不好哄的问题来。 她不自在地撇开视线,不再去看他。 唔,不过什么信不信任的,说得倒是有些冠冕堂皇了,其实归根到底,她只是不想成为萧丞的累赘罢了。 一无用处的人终将会被舍弃,更别提拖他后腿的了。 虽然她不知道傅川究竟想利用她做什么,但不管是什么事,都不能够让他得逞,所以啊,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紧跟着萧丞,以免又被甩了老远,最后又落到了傅川的手里去。 这样一想,锦一又开始变得患得患失起来了,回宫的路上也没怎么说话,等回过神后发现不知不觉间已经快要走到坤宁宫了,这才想起采月拜托她的事。 去问邵生么?可今儿一过,接下来的这几日恐怕没什么空闲能去找他了吧,而采月那头又催得紧,拖不得。 眼见着离坤宁宫越来越近了,她心一横,快步走到萧丞的身旁,先是低声唤了句“厂公”,而后问道:“郭贵人的事有什么进展了么?” “还未到时候。” 虽然话头没有被他引到别的事上去,可就这样轻描淡写地一句带过,好像也并未好哪里去。 未到时候……未到时候,这话倒是说得含蓄,然而字里行间又透露着“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的意味。这么胜券在握,莫不是已经查出了凶手,就等着好的时机了吧? 锦一疑惑地望着他,却见他下颌微抬,于是顺着看过去,才发现已经到了坤宁宫外。 唉,这又是在下逐客令了么。 她轻叹了一口气,也不多问什么了,自觉地扭头往前走,可下一刻又模模糊糊听见了一声“锦一”,殷殷绵绵的情绪被吹散在风中,像是个支离破碎的梦。 锦一只当是耳朵里灌了风,出现了幻听,未曾减慢脚下的步子,却被人拽住了手腕,随即又放开了,她还没来得及回头就已听见了他的声音。 “你似乎弄错了一件事。” “……嗯?”她转过身子,认真地等着他的下文。斑驳的黑影落在她白净的脸上,更衬得她灵气的双眸亮如皓月。 萧丞眼底有流光微晃,面上却是端的一派淡然,沉声道:“邵生是听我的吩咐办事。” “……”等锦一反应过来他这毫不相干的话是什么意思时,支支吾吾了半天,最后极其敷衍地回了一个“哦”便匆匆走进了坤宁宫。 怎么什么都逃不过他的眼睛,他是孙猴子变的么,生了一双火眼金睛。邵生也是一个靠不住的主儿,什么都往外说,看来他们之间连最基本的信任都没有了。 好在这段似梦非梦的出宫之行并没有打乱什么,等到太医院那边都打点妥当后,皇后终于又将皇帝请到了坤宁宫来,锦一则被派去请小皇子。 东西六宫墙院高深,门户重重,整齐排列在后三宫,棋盘格似的,而东侧的东二长街由南向北,深邃得像是能延伸到到天上去。 于长街之上驰骋的骏马筋骨劲健,鬃鬣迎风,四蹄翻腾,溅起的雪花如同火光。可骑马的不过是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约莫七八岁,站在平地上恐怕还没有那匹马高,模样倒是生得贵气,神色自如地坐在马背上,竟有几分君临天下的意味。 若是换作平日,锦一准会花上两柱香的时间才走得完这截路程,可今儿个运气忒好,本来只是奉命来请他去一趟坤宁宫的,谁知正巧让她遇上了这个小祖宗在学骑马。 也不知这小皇子是是哪儿来的兴致,大冷天儿的,不好好在暖和的屋子里呆着,偏偏往千里封冰的外面钻,不是成心找罪受么。 托了他的福,她只用了一盏茶的工夫,就已经循着这条街来回跑了无数次了,而且还丝毫没有要结束的意思,但她实在是喘得厉害,没有力气再跑了,扶额倚着墙休息。 可她的身子才将将挨着墙,就又听得一道焦急的声音,是跟在小皇子身边的老嬷嬷。 “我的小祖宗,您可千万当心些啊!”程嬷嬷上了年纪,体力自然是跟不上的,只能站在原地使嘴皮子,又气急败坏地教训起他们来,“你们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护好小皇子!若是出了什么差池,你们几个脑袋都赔不起!” 于是四五个站得东倒西歪的太监宫女不得不打起精神来,又开始去追赶来去似风的马儿,嘴里还不停地喊着“殿下当心”活像一出闹剧。 锦一用手遮着双眼,痛苦地哀叹了一声。真不知道自己是撞了什么邪,单是这个冬天走的路都比往几年合起来还要多。 可程嬷嬷都已经发了话,她也不能干站着不动,只好一边用手压着隐隐作痛的小腹,一边往人群走着,隐约间却觉得马蹄声好像离自己越来越近。抬头一看,这才发现长街另一端的骏马此刻正朝着她奔腾而来。 它的速度太快,撕裂了空气,卷起一阵强风,仿佛一眨眼就能冲到她的跟前来。锦一被这气势唬住了,整个人紧贴着墙根,生怕一个不小心就被它踩得稀巴烂。 好在还隔了一步宽的距离,加之那匹马是从锦一的身旁呼啸而过,并没有出什么岔子,她紧绷着的身子也放松了些,可脚后跟还未挨着地,又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了一道惊呼声。 锦一赶紧转过身子,却只能从空隙之间瞧个大概,看不清到底是什么人,也没什么心思去探寻,因为明明刚才还好好的马像是受了惊吓,骤然停了下来,前蹄高抬,直往后仰,发出不安的嘶鸣声,似乎想要把背上的人给摔下来。 一切发生得毫无预兆,马背上的小皇子也始料未及,抓着缰绳的手没握牢,被甩了出去,而后像断了线的纸鸢,直直地往地上坠。 “……”锦一瞪大了眼睛,连发呆的时间都没有,用平生最快的速度,奋力朝摔下来的小人儿扑过去。 伴着一记沉闷的扑通声,她的头又往雪地里埋了几分,吃了一嘴巴的冰雪。 因着覆了一层皓雪,摔在地上也不见得会有多疼,只是这突如其来的重量压在她的腰上,像是能生生把她坐成两截,痛得她龇牙咧嘴。 不过这人肉垫子也算是当得值得,毕竟人就在她的眼皮子底下,就算不是她的责任,可若真要出了什么事,那也得拿她的命抵啊。 在场的人先是被吓得连手脚都不知道该怎么放了,随即反应了过来,立刻蜂拥而上,把小皇子扶起来后又转头跪在地上,惶恐道:“奴婢参见皇上。” 皇上?锦一不禁在心里叫苦不迭,碰见谁不好,偏偏碰到个最不能惹的人,不过他怎么这么快就从坤宁宫回来了? 真是一波还未平息,一波又来侵袭。 她强忍着痛意,从地上爬起来,跟着一起老老实实地跪着。只是还未完全转正身子,就听见了皇上的骂声。 “你们这群狗奴才是怎么做事的!没长脑子么!小皇子不懂事,你们也就由着他胡来么!” 跪在地上的奴才们才真的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啊。不由着他胡来,难道他们还敢拦着这位小祖宗不成么。 听了这话,小皇子不太高兴了,板着一张小脸,一本正经地解释道:“父皇,儿臣是在学骑马,并没有胡来。” 虽说有其父必有其子,但比起他那成天只知道征逐酒色的父皇,这位小皇子勤奋好学,无日不以诗书相砥砺,就连先帝在世时也很是疼爱这个宝贝皇孙,直夸他有自己当年的风范。尽管孩童的劣性仍在,但大体上来说,的确是可塑之才。 其实皇帝也疼小皇子,不过要是就这么不了了之的话,怀中的女人又得给他置气了,于是只好加重了语气,“既然没有胡来,那为何还吓着了惠母妃?还不快道歉!” “父皇,分明是因为惠母妃先吓着了莫将,莫将才会像发了疯似的乱跑,您为什么要怪在儿臣的头上?” 他小小的身子站得笔直,气势一点也不落下风。皇帝见他如此顶撞自己,脸上挂不住,正欲发火,一直站在旁边的一人不急不缓地开了口。 “皇上,娘娘受了惊,不宜再受什么刺激,还是先回永和宫为好。” 既然有人打圆场,于是皇帝也就顺着台阶下,故作生气地拂袖离去,只留下一行人和一匹马。 原本还焦躁不安的马儿在萧丞的安抚下变得乖顺听话,他把缰绳交由他人,自己踱步走到了小皇子的跟前。 他一句话还没说,可小皇子的腰杆已经渐渐弯了下去,不见之前的理直气壮,而是小声地替自己开脱道:“大伴,这回我真的没做错什么,你可不能再罚我了。” 正文 第25章 陈年事 皇帝器用萧丞,加之皇后也信任他,所以命他伴在小皇子左右,教授四书章句和古今政典。 虽然有时候这位老师严厉到不近人情的地步,不过小皇子对他还是依赖至极,只有在他的面前才会像个七岁的孩童,对他大概就是个又爱又怕的感觉。 见他迟迟不说话,即便小皇子身正不怕影子斜,但也被弄得心底越发没有谱。明明是那个女人有意要害他摔下马,怎么像是他做错了事似的,于是不满地嘟囔道:“我还差点摔着呢……” 硬的不行就来软的,简直和某人的行径如出一辙。 萧丞收回视线,低头看着这个只及自己腰高的小娃娃,对于他积极的认错态度早已司空见惯,习以为常,只说了一句“殿下言重了”便牵着他的手往前走,又想起了什么,回头道:“薛公公还想跪着不走么?” “这……这就来。”锦一最后再揉了一把腰,而后站起来快步朝他们走去。 既然小皇子罚不得,那总得有人尝尝教训,宫女太监们心里也清楚这一点,于是此刻还苦巴巴地跪在雪地上,就算人都走光了,只要萧丞没让他们起来,他们也不能擅自起身,也不知道这一跪要跪多久。 所以奴才永远是最吃力不讨好的角色,因为主子惹出的事端都得由他们受着,还不能吭声叫苦。 可是凡事总有例外。看着只有锦一一人能够免于受罚,他们又是羡慕又是恨,不知他是怎么攀上东厂厂公这根高枝的。 锦一哪里管得着别人在背后说什么,顶着他们包含了千种情绪的目光,来到了萧丞和小皇子的身边。 大概是在此之前他刚好问到小皇子是否伤着了,所以她一靠近就被小皇子指着鼻子,颇为嫌弃地说道:“喏,就是他。浑身都是骨头,硌死我了。” “……”锦一万万没想到自己拼死拼活接住他,还会被倒打一耙。 萧丞斜觑了她一眼,见她悄悄瘪了瘪嘴,看上去很委屈的样子,眉峰微抬,竟认同道:“确实硌人。” “……” 两人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锦一觉着自己还是不说话为好,反正也说不过,于是紧紧闭着嘴,只是一个劲地假笑附和。 见大伴站在自己这边,小皇子又高兴了起来,差点一蹦一跳地走路,绷着脸说了一句“不过你也是护主有功,该奖”后语气也不再像个小大人,好奇地问道:“你是哪个宫的?” 今日是小皇子第一次见她,除此之外,对她并没有什么别的印象。况且,看她的样子,也不像是什么有头有脸的人物,只不过就是一个奴才罢了,可大伴好像待她不一般,应该是有什么来头的吧, “回殿下,奴才是坤宁宫的。方才皇后娘娘派奴才来找您,想让你去一趟坤宁宫。”因为他人小,锦一必须佝着身子才能同他保持一个高度,很是艰辛地回答着。 皇后的本意恐怕也只是想让他们父子见见面,以此来侧面提醒一下皇帝,别忘了他还有一个皇子。 不过计划赶不上变化,谁能料到皇帝还没坐一会儿就走了,皇后精心的安排就这样打了水漂。 事已至此,本来小皇子去不去坤宁宫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儿了,只不过碰巧又发生了刚才那一出,只怕现在事情已经传到皇后的耳朵里了,眼下最主要的是让她安心,所以这一遭还是要走的。 “母后?”小皇子听了锦一的话,似有困惑,却也不问她,反而是望着萧丞,“大伴知道母后找我是为了什么事么?” 如果消息传得那么快,母妃找他真是为了这件事,他倒有些不想去,因为面对哭哭啼啼的母妃,他实在是没辙。 “臣也不太清楚,殿下去了便知。”萧丞低眸看着他,顺带着余光也瞥到了小皇子旁边的人。 锦一的身子低得仿佛快要贴到地上去了,再这样下去,恐怕迟早都会变成四肢行走。他皱了皱眉头,吩咐道:“劳烦薛公公去太医院请位太医来坤宁宫。” 她一听,如获大赦,赶紧应了声,“是,奴才这就去。”接着就迈步朝太医院走去。 见他特意支开了锦一,小皇子好像明白了什么,神情变得有些神秘兮兮的,小声问道:“大伴是有什么话想对我说么?” 萧丞微微一笑,道:“殿下多虑了。” “……哦。”小皇子原本昂着的头又耷拉了下去,无言地走了一会儿后,他突然说起了刚才的事,“大伴,我听说最近母后好像为了父皇的事,很是伤心了一阵,所以其实……其实我的确是想让莫将狠狠踩惠母妃一脚的,可是我只是想想而已。倒是她,叫得那么大声,像是故意想让我摔死似的,气死我了!我总要想个法子来治治她!” 他稚嫩的声音像是雨后新抽的芽,充满朝气和力量,比从山上引下来的雪水还要干净,所有的情绪都明明白白地写在脸上,根本就不懂得掩藏。 到底还是个孩子,藏不住心事,管不住嘴巴,面对亲近的人就忍不住吐吐苦水,渴望能得到关怀和安慰。 小皇子不喜欢惠妃,所以连带着**爱她的父皇也讨厌了起来,可这些话他又不能同皇后说,怕她会因此而更加郁郁寡欢,所以就只能对萧丞说了。 “心清则朗,心浑则浊。”萧丞又怎么会看不透一个小孩子的心思,却没有说什么好听的话来哄他,只是语气平平道:“殿下只需要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便可,旁的纷扰一概不必去管。” 小皇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而后独自笑了笑,开心地抬头望着他,“反正只要有大伴在,我和母后就什么都不怕了。” 这种纯粹的信任感是把双刃剑,谁也不能全身而退。 在微微的惝恍中,萧丞只觉得这话似乎和记忆里的某个声音相重叠,明明灭灭间,模糊了现实和回忆的界限,透过他,仿佛能够依稀看见故人旧事的轮廓。 小皇子还在不知疲惫地说着,却半晌没有得到萧丞一点回应,还以为他听烦了,于是闭上了嘴,安静地走着。 可明明坤宁宫就在眼前了,萧丞还在朝前走着,小皇子疑狐,抬头一看,才发现他有些心神恍惚,便晃了晃牵着他的手,“大伴……大伴?” 叫了他两声才让他回过神来,小皇子实觉惊奇,对上他的视线,指了指身后的宫殿,说道:“我们走过头了,坤宁宫在后边儿呢。” 萧丞抬眸一看,见果然走过头了,也没觉得尴尬,更没解释什么,眼底沉静无澜,牵着他又往回走去。 “……”小皇子不禁在心底暗自佩服起他来,大伴果然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 等他们终于来到坤宁宫时,皇后早就失了耐心,一听说他们到了,也不等他们进殿内,焦急地走了出去,一见到小皇子就将他抱在怀里,眼眶泛红,嘴里还不住地喊着他的乳名,场面感动得让不知情的人看了还以为是什么母子生死重逢呢。 以往他受一点小伤都会被当作身命垂危似的对待,今次肯定也不例外,所以小皇子已经料到了皇后会这般小题大做,伸手拍了拍她的背,反过来安慰道:“母妃,儿臣无碍的,您别伤心了。” 不过也不能怪皇后,毕竟小皇子是她怀胎十月生下来的,自然是要好好疼爱。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哪怕是他皱一下眉,都会跟着难过。 皇后听了他的话更是悲喜交加,用手帕拭了拭眼泪,抚着他的脸,柔声说道:“瑄儿乖,母妃没伤心,母妃就是担心你。” 小皇子处处维护他的母妃是坤宁宫上下都知道的事,瑜盈一直跟在皇后的身边,这一点更是清楚不过了,却也不能再过多说什么,以免让气氛变得愈发不可收拾,只好先说些别的,道:“娘娘,外边天凉,别把殿下冻着了,还是先进屋再说吧。” 皇后这才发现他的鼻子被冻得通红,小手也是冰冷,于是赶紧抱着他进了屋。 瑜盈跟在后面,见萧丞还站在原地,没有要走的意思,正想问他怎么不一道进去,却见他提步往另一处走去,她也不好再追问什么,只好作罢。 而锦一将太医请来后,知道皇后现在正忙着陪小皇子,还没什么空来搭理她,于是先回了屋子。 刚才去太医院的时候,她还顺道讨了一些跌打扭伤的药膏,回到屋里后,坐在炕上,撩起衣服,先用手揉捏了一下,再反着手给自己上药。 唉,这身子骨真是越来不争气了,才被压了那么一下,就酸痛得像要散架似的。 药膏才一敷到腰上,一股清凉感立刻袭满全身,再加上冷风一扫,那滋味简直是妙不可言,凉得锦一倒抽了一口气,暂时缓了缓手上的动作。 可这时身后突然传来一阵响动,是推门而入的声音,吓得她立刻放下衣服,回头一看。 正文 第26章 清平乐 半掩着的房门还在随风轻晃,干枯的吱呀声像是被南飞的雁衔在了嘴里,被拖得无限长,划破了一室的寂静。 随之而来的还有萧丞。 锦一的心原本已经提到嗓子眼了,可见来的人是他,又重新落了回去,长舒了一口气,刚想把身子转回去,又惊觉好像有些不对劲,重新皱着眉头瞅他,有些不满。 也不是没长手,就不能先敲敲门么。 和她苦大仇深的模样相比,萧丞倒是神色泰然,脸上没有丝毫不请自来之人该有的歉意,甚至明知故问道:“咱家是坏了你什么好事么?” “……”能像他这样大摇大摆地闯进别人的屋里,还自认是理所应当的,在这后宫之中恐怕还真找不到能与之匹敌的人了吧。 虽然锦一的心底不大痛快,但该做的表面功夫也不能落下,扯了扯嘴角,皮笑肉不笑地回答道:“厂公言重了,不知您到此贵干?” 其实她倒也不是不待见萧丞,毕竟她说过要信他,所以也不存在什么猜忌怀疑了。只是,每次他都这般肆意妄为,还不容人反抗一句,她着实憋屈得慌。 唉,大概是因为她还没被欺负出奴性来吧。 只不过这回萧丞没有应声,视线却向下移了几分,落在了她的腰间。见状,锦一不自觉地紧了紧刚被放下来的衣服,生怕下一秒又被他掀了起来,赶紧继续说道:“厂公,有什么… …” 可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见萧丞三五步便走到了她的跟前,而后将她拦腰抱了起来。 锦一只觉得自己的视野被颠覆了一番,接着只看得见灰沉沉的地面,应该是面朝地趴在了什么地方。 而这个地方,好像正是萧丞的……膝盖。 不过她的身子骨小,趴在他的腿上就像个娃娃似的。乍一看,竟还有几分家中长辈教训孩子的架势,而她的心境恐怕也同那等着巴掌落在屁股上的孩子差不了多少,既忐忑又害怕。 除此之外,锦一更多的是一头雾水,不知道他这又是演的哪一出。 她还在试图摸清萧丞的意图,周遭已经弥漫开了熟悉的香味,明明清淡得不易让人察觉,偏偏她的嗅觉灵敏,想要装作没闻到都不能够。 这味道像是在提醒她,此时两人的距离有多危险。 前几次吃过的亏又一一浮现在脑海,锦一的脸突然红得像是能滴血,心更是跳得杂乱无章。可她分明记得自己当初调的这味香是用作让人沉心静气的,并非扰乱心绪的啊。 这一切的失常,锦一都归咎于这个诡异的姿势。因为这样一来,她完全看不见萧丞的脸了,就像是当人置身黑暗中,情绪中的不安焦急总是会被放大许多。 她试着挣扎了一下,不过样子实在是滑稽可笑,活像被冲上岸的鱼,做什么都是徒劳,只换来了萧丞一句不痛不痒的“别动”。 “……”锦一真的很想要试着听一次他的话,可谁知他的手又不安分了起来,搭在了她的腰间,她立马反手拽住他,一时情急,也顾不上那些规矩了,“萧丞,大白天的,你……你别乱来啊……” 虽说是在警告他,可她的声音听上去却带着一点点的颤抖,不知是恐惧还是紧张,锦一也没有心思去深究了,此刻只恨不得咬断自己的舌头。 抖抖抖,有什么好抖的! 萧丞倒觉得“乱来”这个词颇为有趣,却并没有把她的话当回事,低头盯着两人相握的手,琥珀色的眼眸清澈而透亮,声音和煦平静,像春日里的微风在绿树间低语,问道:“你觉得咱家会怎么乱来?” 他这话问得是一脸认真,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空着的另一只手还有一搭没一搭地敲在她的手背上,极有耐心地等着她的回答。 “当然是……”锦一说了一半便突然住了口,话锋一转,换回了原先的态度,“是奴才说错话了,奴才不该随意揣测厂公的心思。” 好险,差点又着了他的道了,万一最后都赖在她的身上,那岂不是得不偿失。 闻言,萧丞的手指骤然停下,眼眸微垂,思忖了片刻,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嗯”,然后拉开了她碍事的手,顺带重新撩开了她的衣服。 一阵寒风扫过,裸|露在外的肌肤立马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应该早就料到他才不会把她的话听进去。 锦一在心底叹了一口气,心想这可真是一个不按常理出牌的人啊,但静下心来一想,又觉得没有什么好担心的。 再怎么说,这可是在坤宁宫,又不是什么荒无人烟的地,况且外面还人来人往的,指不定谁一会儿又闯了进来。就算萧丞有只手遮天的本事,也不会在这儿造次,给自己惹出不必要的麻烦吧。 一思及此,虽然锦一还是摸不准他会做什么,但也没之前那么手足无措了,索性老老实实地趴着,看他这次又要整出什么幺蛾子事来。 正想着,突然间一股子药味儿又窜了出来。她皱了皱鼻子,这不是刚才她正敷着的药膏味么。 然而还没等她将心中的疑虑问出口,就感觉到了他的手覆在了自己的腰上。 尽管衣服上还残留着些许暖意,但好像也无济于事,被冷风吹得失了温度的肌肤依然一片冰凉,可萧丞的手却是暖的。 还好他并没有胡来,而是一下又一下地替她揉捏着痛处,力道恰到好处,锦一只觉得郁结在腰间的酸痛感都被一一揉散了,原本还紧绷着的身子也放松了些。 不过这是铁树要开花公鸡会下蛋么,萧丞竟然在亲自替她上药? 锦一不相信他会这么好心,但他又的确没有再做其他过分的事,于是她只得承认这一次是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唯一不太好的一点是,他手串上的佛头穗若有似无地在她的身上来回拂过,有些凉,又有些痒,弄得锦一直想用手去挠。但又转念一想,他难得菩萨心肠一回,若自己还嫌东嫌西的,未免也太不识好歹了点,遂只好作罢,暂且忍着。 一时间两人都没有再说话,屋子里又静了下来,只听得见外面的说话声和脚步声,忽大忽小,被风撕碎,断断续续地飘了进来。 正当锦一沉浸于此时,突然察觉腰上的力度好像渐渐变小了,直至消失,她还以为就此结束了,谁料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濡湿的温热感。 “……”这种熟悉的陌生感又是怎么一回事儿,说好的只是上药呢。 锦一的心底生出了一丝不好的预感,于是费力地扭头往后一看,却连个大概都还没瞧清,就被萧丞捏住了后颈,稍稍一用力,她的脑袋就又被迫转了回去,动弹不得。 可凭着这些日子的相处,纵然只是匆匆一瞥,她也能猜到身后的人必定又在做什么羞人的事。 至于到底是什么事,其实锦一并不愿意去细想的,但因为眼睛一旦看不见,其他的感官便会分外敏感,感觉就像树叶脉络那般清晰,清晰到他的唇舌是如何一寸寸地在她的背上亲吻都知道。 同方才那能够忍住的痒意不一样,这回起先只是像被小虫子叮了一下,本以为不会有什么大碍,却不料远不止于此。 这感觉如涟漪般逐渐扩散开来,蔓延至四肢百骸,深入骨髓里,血水中,好似就算剥了皮削了骨都止不了这噬人的痒。 锦一觉得自己这下算是真正的羊入虎口了,又不能放声大喊,更阻止不了他,只好张口便朝他的腿咬下去,没有一丁点的口下留情,只管怎么疼怎么用力,恨不得能咬下一块肉来。 她不奢求萧丞能良心发现,但至少能让她发泄发泄。没想到他还真的丝毫不受影响,甚至还学她咬起人来了。 其实并不疼,但锦一心底委屈,埋怨着他的不守信用,“萧丞,你怎么能又耍无赖……” 光天化日之下,门还敞着呢,他竟然也做得出这种事来,生怕别人不知道么,可她还要脸呢。 听见她的声音带着哭腔,萧丞的身子一顿,抬起了头来,静坐了半晌,放在她颈间的手开始轻轻地抚着,只是向来澄寂的双眸中有暗潮涌动。 锦一原本洁净无瑕的背上被烙下了几粒小红点,而微微凸出来的脊骨像是一座座隆起的绵延相连的小山丘,又像是埋在雪地里的龙骨,比柳色深绿花光红艳的**还要引人入胜。 他敛起眼中的情绪,正想将她的衣服拉下来,却见怀里的人又开始蠢蠢欲动了。 但锦一哪知道他的打算啊,还以为他又要使什么坏,于是一心一意地寻找着逃走的契机,好不容易等到他松手,可身子刚一动,就又被他一把给捞了回来。 “……”真是应了那句话,有些事还未开始就已结束。 被重新抓住的锦一默默地把脑袋别到一边,欲哭无泪。这下好了,偷鸡不成蚀把米,姿势从趴着变成了坐在他的腿上,彻底没希望了。 下一刻便听见他不怒反笑道:“原来薛公公是在诓咱家。” 正文 第27章 君不知 萧丞知道她爱使小聪明的毛病又犯了,半敛着眸子觑了她一眼,见她的眼底果然一片清明,哪里还有一点眼泪的痕迹。 但一反既往的是,他最先生出的竟不是恼意,反而是乐见其成。 不过这话落进锦一的耳里,只会让她以为他这是在贼喊捉贼,气得半晌没有搭理他,刚压下去的火气又有窜出来的迹象。 因为她觉得这实在是太不公平了。 既然大家都已经是同一条船上的人了,那关系是不是也应该有所改变,为什么还要总是这样被他吃豆腐? 可萧丞倒好,依然随心所欲,见她不理他,又开始把玩起她的手来了。 “……”锦一只觉得一口气堵在了喉咙间。 看来和他作对,从来都只有她吃瘪的份儿。真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 僵持了一会子,锦一认栽,先败下阵来,不过仍旧板着一张脸,不愿回头看他,声音也平得像是一条直线,回道:“奴才岂敢诓厂公。您不是说过么,这是叫兵不厌诈。” 这回换作萧丞不说话了。 锦一还以为他终于被堵得说不出话来了,觉得自己扬眉吐气了一小下,稍微转过头,拿眼偷瞄他。 谁料他却毫不愧疚地端坐着,一副清贵内敛的派头,好似压根没有听见她的话,正低头仔细瞧着她的手,流光四溢的眼眸被藏在了睫毛后。 见他看得这么认真,惹得锦一也好奇地低下头来一探究竟。 都说女子的手如柔荑,可她好像一样都沾不上边。虽然小小的一只,却糙得像个男人的手。 然而这些都是微不足道的事儿。毕竟她在这宫中不男不女地活了这么长时间,而大多时候又都是在干些粗活,手上自然生了不少的老茧。 只不过最难捱的便是眼下这个季节,手随时都会被冻得发红发青,僵硬得失去知觉。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至少她不长冻疮,不然光是这一双手都会把她折磨得够呛。 可是……这到底有什么好看的,不就是一双再普通不过的手么,比她这更惨的恐怕不计其数吧,萧丞有必要像看什么稀奇玩意儿一样专注么。 锦一心里直纳闷,不知道他是不是又在酝酿什么,于是想要抽回自己的手,却又被他抢先了一步,握在了手中。明明力气不大,却怎么也挣脱不开。 “……”锦一斜瞪着他。 还当自己是三岁孩子么,连个手都能玩这么久。 过了片刻,大约是终于察觉到了她的视线,萧丞缓缓抬起了头来,直直地望向她。 这个高度,正好能让锦一对上他的眼睛。乌沉沉的一片,幽深似海,但风平浪静之下却仿佛蕴藏了无限危险,看得她的心直往下坠,心想完了,自己好像又把他惹生气了。 可……可不能够啊,她只不过是想要抽回自己的手罢了,好像也没说什么大逆不道的话吧,犯得着这么生气么…… 但碍于眼前这情形过于紧张,饶是锦一觉得自己占理,也不敢硬碰硬,只能小声地替自己的所作所为解释道:“谁让你先动手动脚的……” 听了她这话,萧丞的眼底终于漾着一点光了,不再像是无底深渊那般骇人了。他“哦”了一声,眉梢轻扬,好似听了一个笑话,“难道薛公公还没习惯么?” “……”习惯……习惯什么,习惯被吃豆腐么?这又是什么歪理! 一时间各种情绪从锦一的脸上闪过,最后定格在了故作镇定上。她清了清嗓子,正准备说话,可是刚一开口就被另一道急冲冲的声音打断了。 门外有人在叫她的名字,而且听脚步声,好像离他们也越来越近了。 锦一本就如惊弓之鸟,这突如其来的动静更是吓得她差点丢了魂,赶紧朝外面看。 只见纸窗上透过一个模模糊糊的轮廓,正匆匆忙忙地往屋子里跑来,眼见着就要进来了,可萧丞丝毫没有要撒手的打算,急得锦一真的快要挤出几滴眼泪来了,赶忙推了推他,催促道:“松松松手啊!” 他们两个人凑在一块儿都凑不成一个完整的男人,要是这副**不清的模样教人瞧了去,他倒是无所谓,反正也不缺这一两句诋毁的话,可她日后还怎么在这宫里过活啊,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她尚在紧张兮兮地想对策,谁知道这回萧丞又变得这么好说话了,突然就放开了她。锦一一个重心不稳,“扑通”一声落了下去,再在地上多滚了几圈后才停下来。 “……”摔在这硬邦邦的地上,可比方才在雪地里的时候疼多了,好不容易消褪的酸痛感又席卷重来,看来刚才又是白忙活一场了。 屋外的人还在焦急地叫她的名字,只是这声音和开门声一起响起,又一同消失了。 锦一一边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一边去看来的人是谁,却没想到会是采月。 不过真是不幸中的万幸,还好她起身起得及时,没有在最见不得人的时候被撞见。 而采月最先看到的是萧丞,还以为自己进错了门,等注意到一旁的锦一后才确信自己没有走错地儿。可见她一身狼狈,本想过去扶一把的,又望而却步。 因为这里面的情况似乎不太乐观。 虽然萧丞的脸上并没有流露过多的情绪,但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他此刻应该是不悦的,于是采月只能赶紧跪在地上磕头认错,“奴婢不知厂公在里面,贸然闯入,还请厂公见谅!” 屋内又陷入了沉默,半天也没人回答。锦一奇怪地瞅了萧丞一眼,不知道他为什么不说话,却见他徐徐站了起来,负手踱步到采月的面前,垂着眼睫打量着她。 窗外有稀薄的光洒进来,而屋内狭窄逼仄,他站在正中央,更衬得身姿挺拔,一袭风骨飘然,像是主宰生死的天神。 还在等着他开口的采月仍俯首跪在地上。就算没有抬头,也能从余光中瞥见他的身影,知道他正站在自己的跟前,只是迟迟未说话。 就这么看了一会子,萧丞忽得嘴角微勾,牵出了风情万种,眼中却是冷寂如冰,看得锦一的心一悸,接着便听见他说道:“听说你到处托人打听关于毓丽宫的消息,是么?” “……”嗯,他什么时候还关心起这些芝麻大的闲事来了,而且还是八竿子都打不着的人? 照理说,萧丞从不会在一个不相干的人的身上白费力气,可锦一将这两人来回瞧了个遍,也没有看出什么端倪来。 采月的身子微微颤抖,头埋得更低了,像是害怕到了极点,解释道:“厂公误会了,奴婢一进宫便来了坤宁宫,同毓丽宫毫无瓜葛,怎会托人去打听消息,还请厂公明鉴!” 像是料到了她不会承认,萧丞也没有逼问什么,收回了视线,抚着佛珠,不轻不重地说道:“日子还长,别急着去送死。” “奴婢……奴婢明白了。”采月死死地咬着嘴唇,低低地回答道。 萧丞没有再多说什么,只看了锦一一眼,便提步离开了。 “……”这个让她好自为之的眼神又是什么意思。 待他走后,锦一的目光重新落回到了采月的身上,又想起了他们刚才的那番对话,变得神色复杂,开始重新审视起眼前这个平日里对自己颇好的宫女。 虽说之前她对采月也并非完全不设防,却从未真的怀疑过她什么。可是经过今次这一遭,恐怕以后对她更要多留个心眼了。 而且,这其中一定还有别的事是她不知道的。 如果采月真的只是一个毫不起眼的小宫女,断不会引起萧丞的注意。莫非……是因为她同郭贵人的死有关,所以才会如此费心地打探消息? 胡乱想了一通后,锦一还是没什么头绪,兀自摇了摇头,见采月还傻傻地跪在地上,还是走过去将她扶了起来,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采月回过神来,向她道了谢,对刚才的事只字不提,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笑着说道:“这几天一直不见你人影,还以为你出什么事了呢,所以过来看看你。” 闻言,锦一也笑了笑,只不过带着一点自嘲的意味,轻描淡写地一带而过,说道:“我还能出什么事。” “这话可不能这么说。宫中险恶,谁人又说得清道得明呢,你还是小心为好啊。” “……嗯,也对。”锦一看了她一眼,赞同地点了点头,而后问道,“对了,你是听到什么风声了么,怎么突然变得这么急了?” 采月先是一愣,反应过来她这话是什么意思后,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反问道:“难道你也信萧厂公的话?” 见锦一不说话,她有种百口莫辩的无奈,也有些气愤,“我不知道萧厂公为何要那样说,可我真的就你这么一个门道,哪儿还有其他可问的人。你若是不相信我,我也不强求什么。” 说完就转身往外走,锦一赶紧拉住她,“我就是问问而已,哪有怀疑你,你发火作甚。” 采月转过身子,眼眶泛红,确认道:“真的?” “真的。”锦一重重地点了点头,“好了好了,别气了,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欺负你了。” 一听她这话,采月终于破涕为笑,锦一也扯了扯嘴角,跟着笑,心却沉甸甸的。 在这比天地还大的紫禁城里,人人都带着面具生活,谁也不知道自己每天接触的到底是人还是鬼。 既然如此,那她又为何要以真面目示人呢。 正文 第28章 梦方破 皇帝突然染疾,卧**不起是正月初六的时候。 得了消息后,皇后立马起驾前往永和宫,下了步辇正好遇上了太后,瞬时又变得泪眼婆娑,哽咽地说道:“母后……” 万太后面容微腴,如今虽年近四旬,却保养得法,又或是被岁月宽待,在她的身上竟寻不到一丝光阴的痕迹,依旧是雍容精致,风韵秀彻,不减当年。 可见皇后这副模样,太后不禁皱了皱眉头。 虽然她平日里待皇后是极好的,可到底是在这皇宫中生活了数十载的人,毫无用处的棱棱角角早就被磨得光滑平整,锻造成了最适应这里的模样,清楚地知道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 而今时不同往日,皇帝本就卧病不起,若皇后还哭个不停,传出去像什么话? 所以未容她将话说完,万太后便厉声呵斥道:“哭哭啼啼的作甚?别把这不吉祥的东西带到皇上身边。” 皇后头一次见她如此严厉,不免一时反应不过来,甚至忘了说话。若不是一旁的瑜盈提醒,不知还要发愣多久。 她赶紧将眼泪擦干净,附和道:“母后……母后教训的是。皇上有佛祖保佑,定会平安无事的,是臣妾太过担心,自乱阵脚了。” 见她受了惊,太后心里也不是滋味,知道自己话说重了。这时过了那阵气头,情绪也平稳了些,便把她的手拉过来,握在手心里,语重心长地劝慰着。 “这世上最无用的便是哭。你贵为大明的皇后,这种时候要做的应当是安稳人心,而不是哭。你越是软弱,那些人越是会骑到你的头上。难道之前的教训还不够么?” “是……”皇后一脸的顺服,乖巧地回答道,“臣妾省的了。” “嗯,知道便好。”万太后看她听劝,稍感欣慰,由她搀着进了永和门。 前院正殿即永和宫,面阔五间,前接抱厦三间,黄琉璃瓦歇山式顶,檐下施以单翘单昂五踩斗栱,绘龙凤和玺彩画。 明明看上去富丽堂皇,光辉灿烂,在此时却显得分外萧条,一如院中的景象。 不知是不是因为昨夜的雪太大,前些日子还开得正盛的梅花已没了踪迹,只余下光秃秃的枝桠在风中颤抖,一切繁华热闹都归于沉寂。 而殿内,太医们还在为了皇帝的事忙得焦头烂额,商讨着最后的结果。 惠妃也没比这些太医清闲到哪里去,已经派了好几人进去探探情况,却都没有得到一个确切的答案,于是在一旁急得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这皇帝明明之前还好好的,怎么可能说病就病呢,实在是太蹊跷了。 而最让她头疼的是,皇帝又恰好是在她的寝宫中出了事。就算她敢摸着胸口发誓,自己从未做过任何加害于皇帝的事,可谁会信呢。皇后也定会趁机往她的身上泼脏水,把罪名扣在她的头上。 她能依靠的本来就只有皇帝一人,如今他也病倒了。若事态真发展到了那一步,那她可真就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而眼下还能帮她的,恐怕只剩下一人了。 惠妃看了看四下,支开了多余的人,而后向候在殿内另一角的萧丞走去。 角落里烛光微弱,忽明忽暗,寒风时而从半掩着的窗牖灌进来,冲淡了闷人的暖气,他那玄色的衣袍便在这烈风中翻飞,像是在雪里洇开的一滴墨。 大抵是察觉到了身后的动静,萧丞朝后方瞥了一眼,见是惠妃,便转过身来,脸色平静,问道:“不知娘娘有何吩咐?” 都这时候了还装聋作哑,难道她有什么吩咐他还不清楚么。惠妃忍不住在心底冷笑,却又不愿在这个关头与他为敌,面带笑意说道:“萧厂臣,你我明人不说暗话,本宫只是想知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萧丞右手拨弄着佛珠,眉头微蹙,似有片刻的沉凝,像是遇到了什么棘手的问题,反问道:“娘娘不是应该比臣更清楚么?” 惠妃脸上的笑容瞬时僵住,心中的不安逐渐扩大,很快又冷静了下来,“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娘娘哪个字没明白,臣解释给您听。”他依然心平气和,甚至连多费唇舌为她解释一遍都毫不在意。 解释?呵,有什么可解释的,解释他之前说过要帮她的话是如何喂了狗么? “萧厂臣,你现在这是要翻脸不认人了?” 见他把关系撇得一干二净,惠妃不禁一恼,伸手去抓他的衣服,想要好好质问一番,却连他的衣角都没有碰到,还差点摔在地上。 “娘娘恐怕是有所误会了。”萧丞的眼中闪过一丝厌恶,身子往旁边一侧,避开了她的碰触,语气却没多少变化,沉着得就像是一个局外人,“这弑君之罪,可不是臣想帮便帮得了的。” 弑君之罪……惠妃被这四个字砸得脑仁发懵,连脚跟都有些站不住了。 他这颠倒黑白是非的能力果真不容小觑,莫须有的事竟然也能说得跟真的似的,看样子是铁了心要借此机会彻底毁了她。 虽然她一直都知道萧丞奸诈多变,所以那日他在寺庙里说的话她并非全然相信,也没有期望他会真心真意地帮她什么。可更没让她想到的是,他竟然这么快就设了局,将她引了进来,让人还来不及防躲就已被逼上了悬崖。 “不如萧厂臣同本宫说说,连太医都还未下定论的事,你又是如何这么肯定的?”她稳了稳欲倒的身子,双手紧握成拳,指甲刺进掌心,疼得让人不得不清醒过来,“萧厂臣莫不会才是这幕后主使吧。” 这话惠妃说得有七成的把握。毕竟当年萧丞为了夺|权,甚至不惜将一手扶携他的赵德祥杀害。如此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还有什么事是做不出来的。 而剩下的三成,她只是想不明白,拿当今圣上的性命当赌注,若只是为了扳倒她,这么做未免有些太大费周章了吧。况且,仅凭他一人,只怕是不敢轻易动皇帝的,这背后必定还有权势更大的人参与其中。 至于那人到底是谁,于惠妃而言并不重要,毕竟眼前最要紧的是,她要如何度过这关,保住性命。 对于她这一番推论,萧丞没有否认,也不说话,只是神色淡然地看着她,似乎是在等着她的下文。 见他不搭腔,惠妃心底更加笃定了,知道像他这样的人,就算是被说中了心思,也不会表露出来,所以只当他的沉默是在拖延时间想对策。 “皇上一直都对本宫言听计从。你说,如果等他醒来以后,知道这一切都是你做的,你觉得会怎么样?”有了之前的认知,她也没那么畏惧了,道,“本宫虽不知你想做什么,但也绝不会阻挠你,只要你这回能帮我,日后本宫定不会……” 惠妃还一心一意地以为自己真的找到了他的要害,说起话来也比刚才有了底气,仿佛很是肯定他会点头答应。 只不过,她好像忘了,这一切都不过是她一个人的假设罢了。 “承蒙娘娘抬爱。”萧丞像在看跳梁小丑般,终于还是失了耐心,打断了她的话,声音冷漠刺骨,“只是臣向来贪生怕死,可能威胁到臣的,臣一概不会留。” 这话中的意思恐怕是再清楚不过了。 他要她死,不留余地。 “你……你说什么?”惠妃以为自己听错了,脸上血色尽失,难以相信地看着萧丞,没想到自己已经让步至此,他却依然丝毫不留情面,“你真要做到这种地步么?” 或许,她从一开始就不应该抱有侥幸心理。得罪过他的人,最后都会被加倍讨回来,从来都没有谁能落得一个好下场的。 然而她还未等到回答,邵生就正好从外面疾步走了进来,打断了这次谈话。 他匆匆瞥了惠妃一眼,见她像丢了魂似的,在心底啐了句自作孽不可活,而后径直走到了萧丞的身边,禀报道:“督主,太后同皇后已经在永和门外了。” 萧丞微微颔首,不再多看她一眼,提步往外走去,邵生紧随其后。 “那薛锦一呢?”见他要走,惠妃慌了神,把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也抛了出来,不管有没有用,总要试一试的,“她的死活你也可以不管不顾么?” 这突如其来的话让两人都停下了脚步。 外面的风像是终于找到了一个出口,从敞开的门拼命地往里涌,烛火被吹得一边倒,一室之内,只有迅疾的风声是清晰的。 邵生站在风口处,被吹得眼睛都快睁不开了,忍不住回头瞪了惠妃一眼,不知道她这算是放手一搏还是把自己往火坑里推,怎么总是碰一些不该碰的东西。 可萧丞没有回头,定定地望着前方虚空,一听她这话,唇畔含笑,道:“娘娘请便。” 说完便头也不回地离去。 请便……这两个字恍若千斤重,压得惠妃颓然地垂下头,仿佛死期已至。 正文 第29章 血成霜 萧丞出去的时候,太后同皇后刚好上了台阶,便迎了上去,行礼道:“臣见过太后皇后。” 万太后让他免礼,一边往殿内走去,一边问道:“皇上现在怎么样了?” “还未醒来。” 太后脚下的步子立刻一顿,站在大殿内,眼风凌厉地扫了萧丞一眼,语气里尽是怀疑,提高了音量重复道:“还未醒来?” 只不过这话更像是说给殿内的其他人听。 惠妃不敢怠慢,拖着沉得像铁块似的脚步,走了过去,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而里间的太医们听见外面的动静后,也连忙纷纷走了出来,见是太后,两股打颤地跪在地上,噤不敢言。 偌大的殿宇里又静得只听得见每个人刻意压低的呼吸声,都快被风声掩盖过去了,仿佛这样就能逃过一劫。 万太后看了一眼跪着的人,脸色依然不太好,斥责道:“太医院是养了一帮没用的废物么,到现在还没查出来原因?” 平日里不吭不响的人发起威来才是最可怖的,这一点皇后在刚才便深有体会,所以才能在此刻稍显镇定,扶着太后坐在了宝座上。 “回太后,前几日皇上身体不适,觉得头重,眼不能视,微臣以为只是染了风寒,便开了几副药,可并没有好转。今日再一看,才发现皇上的背上竟生了恶疮。这是……”为首的陈太医慎重又慎重地开了口,说到关键处却突然断了声。 “是什么?”万太后显然没那性子再听他卖关子,“皇上还躺在**榻之上,你觉得哀家还有时间同你耗么?” 其实陈太医也不是有意故弄玄虚,只是这话实在是让人有些难以启齿。 一旁的沈太医见状,觉得拖着也不是办法,便心一横,替他说了出来:“皇上现在这样,是过多食用遇仙丹的才会有的症状。” 这话一出,惠妃的心登时凉了一大半,手费力地撑着身子,才让自己没有倒下去。 遇仙丹,往好听的说,是一种补精气壮筋骨的丹药,可实则呢,就是媚|药的一种。 皇上为了极尽颠鸾倒凤之欢,食用这些东西也无可厚非。不过,这世上任何事物都是物极必反,做什么都应当有个度。毕竟历代君王中,死在这玩意儿上的也不占少数。 万太后听了这话,虽然脸色也没好到哪里去,但总算是知道了原因,也没有之前那么担心了,“既然找出了病症所在,那为何皇上还未醒来?” “这个还请太后皇后放心,微臣已经开了药方,只要按时喂皇上服下,两三日便会痊愈。”陈太医赶紧解释道,末了,又补充了一句,“微臣只是觉得奇怪,皇上对这类丹药一向不太有兴趣,为什么又开始服用了呢,而且还是过量。” 这番言论又让在场的人都陷入了沉思。 的确是奇怪。若不是有人怂恿或是故意为之,皇帝又怎么会突然之间转了性呢。 而问题的答案,似乎只有一个人最清楚。 于是众人的目光又全都不约而同地落在了惠妃的身上。毕竟后宫中的妃子为了能够恩**不绝,偷偷地让皇帝服用也不是不无可能。 只不过这种千夫所指的感觉真是让她如芒刺在背。 即使没有一个人指名道姓是她做的,可这种沉默比直接指着她的鼻子辱骂还要可怕,这样的氛围实在是压得人连气都喘不过来了,就像是在严刑逼供似的。 惠妃浑身都在颤抖着,明知不会有人信她的话,却还是不愿意就此作罢,哭诉道:“太后,臣妾绝没有做过这种事!太后一定要明察啊!” 可是她的话如同石沉大海般,每个人都是听而不闻,没有任何一个人回应她。 竟然没有一个人能帮她说话。 惠妃如坠云端,忍不住发笑,眼泪却比笑容先流了出来,仿佛下一刻便会摔得粉身碎骨。 都怪她自己太粗心大意了。若是能早点发现皇上的不对劲,也不至于落得现在这么个孤苦无援的下场。 然而现在追悔莫及也没什么用,她只能不断地声称自己是清白的,“太后,臣妾真的是被冤枉的,定是有人陷害臣妾啊!” 皇后站在太后的旁边,居高临下地望着惠妃,眼中满是轻蔑之色,问道:“这几日皇上一直都在永和宫,未曾去过别处。你倒是说说,除了你,还有谁有机会给皇上下药?” 一听到这声音中掩饰不住地幸灾乐祸,惠妃就气得更加厉害,只恨不得此刻自己的手中能有一把刀,然后直接冲到皇后的面前。 就算是和她同归于尽也好,也不想就这样如了她的意。 越是这么想,惠妃就越是觉得气愤到了极点,到最后终于抑制不住怒火,像是疯了似的扑到了皇后的跟前,大声叫骂道:“你不但害死了郭贵人,如今还想将我也一同除去!你可真是心肠歹毒啊!不知以后还会有多少人死在你的手上!大明有你这样的皇后,其将亡矣!” 只不过还没走出去两步,就被周围的人按在了地上。皇后被她这模样吓得直后退,一边护着太后,一边骂道:“你在这儿撒什么泼,当真活得不耐烦了么!” 一番拉扯下来,惠妃变得蓬头垢面,狼狈至极,头被狠狠地压在地上,脸都被挤得变了形,口中却还是在说个不停:“你千万别高兴得太早,我就是做鬼也不会放过你!那些被你害死的人都不会放过你!” 见她还在胡言乱语,皇后忍不住催促道:“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把这个疯女人带走!” “慢着。”万太后突然开了口,制止道,“先放开她。” 原本混乱一片的大殿在一瞬间又安静了下来。 “母后,她现在就是一条疯狗,见谁都咬,您可千万别和她较真儿啊。”皇后率先出声,打破了僵局,一边悄悄示意下面的人快把惠妃拖走。 “是真是假,总要听听看。”谁知万太后并不想就这么算了,深究下去,问道,“你刚才说的那话是什么意思?是谁害死了郭贵人?” 其实她本来是不打算插手后宫之事的,只是这几日郭贵人的事在宫里闹得沸沸扬扬的,而且皇帝已经下了令要严查,可至今也没什么消息。所以不管怎么说,既然有人提到了这事,那她还是应该过问一下的。 而惠妃见太后终于愿意听她说话了,又来了力气,指着皇后一个劲儿地重复道:“是她,所有的事都是她做的!全都是她做的!” “哀家要的是证据。”万太后皱着眉打断了她的话,似乎是听厌烦了她这没有意义的说辞,“你既无凭又无据,不是在信口雌黄么?有谁能证明你的话?” “证据……证据……”她喃喃自语道,似乎是在回忆证据在哪里,“我……我没有证据,可毓丽宫里有人曾看见过皇后同那名凶手说话!您若是不信,大可去问毓丽宫的人!” 闻言,万太后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这种话,不管是谁都能够胡诌出来,不可当真,但凡事又不可能空穴来风,所以她把话头转向了一直没有说话的萧丞,问道:“萧厂臣,这是怎么一回事?” 萧丞站在一旁,面沉如水,似乎有些心不在焉,过了半晌才说道:“回太后,臣目前查到的线索全是指向惠妃娘娘,不知为何要牵扯到皇后娘娘……” “你胡说!”惠妃扯着嗓子,打断了他的话,“太后,萧丞是帮皇后做事的,他不可能会说真话,您千万别信他的话!” 话被打断的萧丞却没有任何的不悦,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抬眸看了她一眼,就像是在看一个死人,眉目凛然而不可视。 太后沉默了一会儿,大约是被吵得有些头疼,揉了揉太阳穴,还是决定结束这一场闹剧,“好了好了,只要皇上没事,哀家便放心了。至于剩下的事,皇后你该如何处置就如何处置。” “臣妾明白。”皇后立马应道,又见她面带乏意,便体贴地轻声问道,“母后,累着了么?不如您先回宫歇着吧,皇上这儿有臣妾看着呢。” “嗯,也好。有你照顾皇上,哀家也放心。”太后点了点头,由她搀着走到了大殿门口,拍了拍她的手,“行了,你也别送了,进去吧。” 皇后嘴上说“好”,可还是站在门口,看着她走远以后才回到殿中,又让太医们退下,关上了殿门。 而惠妃还没回过神来,不知道为什么局势又变成了这样,眼见着万太后的身影就要消失在视野中了,刚想要叫一声,脑袋却被皇后狠狠踩了一脚。 她缓缓俯下|身子,一改之前的样子,凑到惠妃的耳边,低声说道:“既然你这么喜欢说话,本宫今天就让你说个够。” 因为被踩着头,惠妃的声音变得模模糊糊,“你不得好死!” “不得好死?呵,谁不得好死还不知道呢。”皇后一笑,对身边的人吩咐道,“来人,把她的舌头割下来。” 正文 第30章 终不悔 这紫禁城要说大,有时候却又小得如同鸟笼。上一刻才在这个角落发生的事,下一刻就已经人尽皆知了。 大概也是应了那句俗话吧,好事不出门,恶事行千里。 不过不管是好事还是恶事,都同他们这些奴才没多大关系。他们顶多聚在一起,七嘴八舌讨论一番,再可怜可怜那些跟错了主子的人,便又扔到陈年往事堆里去了。 可说句不太中听的话,得亏了这事,皇后和瑜盈恰好都不在宫里,而别的姑姑又管束得没那般严,于是死气沉沉了好几日的坤宁宫终于又热闹了起来,大家说起话来也是口无遮拦。 这不,刚得了消息的刘贯就兴冲冲地跑了回来,大肆宣扬着,生怕有人听漏了。 “诶诶诶,听说了么,永和宫的惠妃这回真遭殃了!” 比起之前死得悄无声息的宁妃,这一次永和宫的事可算得上阵仗颇大。毕竟事关皇上,还惊动了太后,想要隐瞒都不太可能。 可惜的是,他的话向来是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教人分辨不清。离这最近的一次谎话还说惠妃怀了龙种,从今以后更要被皇上**到天上去了。 结果呢,转眼又说这样大相径庭的话,次数多了,还让人怎么信他呢。 “刘贯,你就可劲儿胡编乱造吧,这回再信你,我们就真是傻子了。”浣静把手里的扫帚扔到他的跟前,酸了他几句,“成天不干活,净蹲墙角听小道消息去了。你要真有出息,有本事把这话当着瑜盈姑姑的面儿说啊!” “我……我懒得同你争!”刘贯回回都被她堵得没话说,觉得她不相信便算了,也不强求她什么,转而说给相信他的人听,“这回我说的可都是真话,要是再骗你们,我就遭天打雷劈!” 上当没上怕的当然也大有人在,见他连毒誓都发了,确实像是真的,便没忍住好奇心,问道:“那你这回又是听谁说的?” “我可不会出卖人啊,你别想套我话。”见有人上了钩,刘贯倒不急着说了,背着双手,仰着脑袋,端着架子一点一点地放料,“但永和宫的人都看见了,惠妃被拖出来的时候,啧,那模样才叫可怜,浑身全是血。反正再过几日你们就知道是真是假了,到时候可别再求着我给你们说。” “……”这话听上去还真不像假的,去听一听也不会掉块肉,于是原本装作漠不关心的人全都凑了上去,把他围得水泄不通,七嘴八舌地提问。 刘贯享受着这众星拱月般的拥戴,耐心地把自己知道的都说了出来,描绘得巨细无遗,神乎其神,仿佛当时亲眼目睹了似的,听得人都忘了眨眼睛,感叹万千。 这宫里面的人或事啊,用“风云莫测”来形容都不为过。 不过感叹之余,自然也有觉得惋惜的。 “可这皇上的病真和惠妃有关么?那也太没脑子了吧。” 此话一出,立马有人附和道:“说得也对。谁会这么傻,自断后路啊。莫不是被陷害的吧?” “这些你们管这么多作甚。反正咱皇后娘娘终于除掉了惠妃,这以后啊,再不会拿我们撒气了。”刘贯打断了他们的议论,继续说道,“而且啊,我还听说郭贵人也是惠妃害死的。唉,她还真是作恶多端啊。” 这话又是平地一声惊雷,人群里又炸开了锅。 锦一站在最外圈,也伸长了脖子,努力地听最里面的人在讲些什么。听到这里,突然想起了之前萧丞说的未到时候。 难道他指的恰当的时候就是这一刻么,好全栽赃到惠妃的身上?可光是谋害君主的罪名都已经够要她的命了,为何还要多此一举。 不过萧丞一向自有安排,她在这儿瞎揣测也没什么用,反正毓丽宫一事总算是告一段落了。 锦一又下意识地看了看身边的采月,见她魂不守舍的样子,用手肘撞了撞她,“害死郭贵人的人都已经找到了,你那同乡也应当没事了吧?” “嗯?”采月还没回过神来,双眼无神地望了锦一,隔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牵强地笑了笑,“嗯……嗯,应该无碍了,等风头过去了,我再去毓丽宫瞧瞧她。” 瞅着她哭丧着脸,锦一又疑狐道:“既然都没事了,那你怎么还一脸的不高兴。” 采月摸了摸自己的脸,笑道:“我哪有不高兴。这不是因为好消息来得太快,我还没反应过来么。” “哦……”锦一将信将疑,正想接着听里圈的还在讲些什么,就听见一道不太想面对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娘娘不在,你们就要造反了么?”瑜盈绕过影壁,见所有人都围在一起,不知道在干什么名堂,便大声呵斥道,“今晚上你们谁也别想吃饭了!” 一听这声音,每个人都如临大难,立马散开来,站成一排,连头都不敢抬起来,小声哀求道:“姑姑……” “是不是连明早上的饭也不想吃了?”瑜盈丝毫没有心软,黑着脸的样子比任何时候都可怕,“还不快去干活!” “……是。”众人心不甘情不愿地应了一声,然后都各自去做该做的事了,却止不住在心底抱怨。 哪个妃子得**又或者哪个妃子失**,其实他们并不是太在意的。不过要是哪一天,这瑜盈姑姑能离开坤宁宫,那才是真的最好不过了。 本来锦一也打算继续干活的,可没想到瑜盈又指了指他们几个还没来得及走掉的人,吩咐道:“夜里娘娘要在永和宫照顾皇上,不回坤宁宫了,你们随我走一趟,把娘娘需要的东西给送过去。” “……是。” 被点到的人反应不一,但兴喜的还是占多数。毕竟刚才才听了刘贯的话,这会儿又能够亲自去永和宫看看到底是真是假,肯定还是会觉得这一趟不会白跑。 至于的剩下的,估计也就是觉得没什么区别的锦一以及……看不出来情绪的采月了吧。 去永和宫的路上,天色已晚,而宫灯又还未挂上。在这光和暗相交之际,什么都看不太真切,反倒显得迷蒙且美好。 或许有时候看得太清楚也未必是一件好事。 大概是有瑜盈在的缘故,一路上大家都只管埋头走路,谁都没敢开口多说一句话。 一路上无言,竟让走路的速度变快了,行了没一会儿工夫便到了永和宫。只是还没跨进那道门,就已经感受到了与往日不同的氛围,连人影都看不到几个。 曾几何时,这里还是后宫所有妃子最歆羡的地方,仿佛热闹只属于这一处,可一眨眼就已物是人非,如今竟成了最冷清的地儿。 不过有人欢喜有人愁。 当他们踏进正殿的时候,能明显察觉到皇后娘娘的确同前几日判若两人。尽管在她的脸上并没表现得有什么不同,但就是能很微妙地感觉到她是喜悦的。 既然皇后都已经一扫之前的阴霾,那惠妃的事也应该差不多可以坐实了吧。 但这些话他们当然只敢自己默默在心底想一想便好,面上还是和平时无异,没什么过多的表情,目不斜视地把手里的东西按瑜盈的话安放好,然后站在一旁,等着她的吩咐。 然而这一次开口的换作了皇后。 她端起面前的茶盅轻啜了一口,缓缓道:“锦一留下,其他人都退下去领赏吧。” “……”皇后的反常令他们咋舌。 所以说,她的心情得有多好,才会让他们连送个东西都还能领赏。 他们心里虽疑惑,但嘴上还是不忘说一句“多谢娘娘赏赐”,谢了恩后便往外走。 出去之前,采月抬头看了锦一一眼,而后也同旁人一起退下了。 屋子里又只剩下锦一和皇后两人了。至于把她单独留下来的原因,锦一当然清楚了,恭恭敬敬地站在她的旁边,低着头说道:“恭喜娘娘,终于如愿以偿了。” 皇后淡淡一笑,放下手里的茶盅,还是一副高不可攀的语气,说的话却是亲和许多,问道:“这件事你立了功,有什么想要的么?” “奴才从来都不是为了得到什么才这么做的。”锦一的脑袋又埋低了几分,诚惶诚恐道,“能为娘娘效力是奴才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只要能一直服侍娘娘,奴才便心满意足了,岂敢再求别的东西。” “你瞧你这人,这么大惊小怪做甚,本宫说你什么了么。”皇后笑骂道,“你要站便好好站着,看你那脖子,弯得都快断了似的。” “……”皇后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体贴人了? 锦一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埋得确实有些累了,于是默默直起了脑袋,等她的下文。 “太医说,再等个两三日,皇上就能醒来了,可他们开的药方子管用么?” “管用的。”她赶忙应道,又从衣服里掏出了一个小盒子,放到了皇后的面前,“若娘娘不放心,奴才还带了月支香来,您只需放进香炉里焚烧便可,功效是一样的。” 皇后点了点头,却突然不说话了。锦一见她正望着那盒子出神,似乎还在担心什么,又出声抚慰着,“娘娘如此悉心照顾皇上,皇上醒来后,定会感动不已的。” 说来说去,能让皇后担心的无非也就两样。一是小皇子,二是皇上。 而今惠妃已经对她构不成任何威胁了,皇上这一边也暂时不用过多费心,可谁可以肯定以后不会再有第二个惠妃出现呢。 不管她在嘴上说得如何不在乎,可其实也打从心眼儿希望能够再重新得到皇帝的**爱吧,毕竟这才是在宫中站稳脚的不二法门。 “就你这张嘴巴会说话。”皇后又恢复了神色,将桌上的小盒子收好,挥了挥手,“好了,这儿也没你什么事了,退下吧。” “是。”锦一行了礼,刚从正殿里退出来,就又撞见了瑜盈。 她似乎是一直守在门口,见锦一出来后,便走向前,板着一张脸说道:“娘娘命我替你腾一间屋子出来,今后你便单独住在东边那间屋,知道么?” “……”原本还以为对她的态度会有所好转,怎么还是凶巴巴的。 可好在终于不用同那么多人挤在一起了,乐大于愁,所以锦一还是笑吟吟地道了谢,“真是有劳姑姑了。” 瑜盈单单看了她一眼,没有再说别的什么,掉头离开了。 还好锦一早就被她无视惯了,并不是太在意,长舒了一口气,晃着手大步朝前走着,只觉得心里一阵畅快。 虽然往后的日子就像是这夜晚一样长,甚至是同样的黑暗,但总归是完成了一件事,自己也不算是一事无成了。 出了永和门,又是一眼望不到底的永巷。她忘了提灯,万幸的是长街上的灯楼已经被点亮了,杳杳灯火将会一直亮到拂晓。 可走了没几步,就看见前面站着一个人,背对着她,不知道等了多久。 是萧丞。 北风吹荒了夜色,灯独荧荧。悬在天边一角的上弦月细瘦,仿佛轻轻一用力,就能把它掰成两截似的。 他站在这空寂茫茫之中,风骨清逸,唯有影子与他为伴,竟让人生出一种寂寞入骨的错觉来,觉得他孤独到连影子都长满了青苔。 锦一看着看着,觉得时光仿佛又交错了。 以前她最喜欢趁萧丞不注意的时候,偷偷从后面跳到他的背上去。当然,十次中,有九次都是以她扑到地上收场,还有一次呢,则是被他提着衣领,扔到屋顶上罚站。 然而饶是如此,这个坏毛病好像还是没有被他治好。要不然怎么这么多年过去了,她还是有一种想要跳上去的冲动。 可是只怕现在的下场会被当年惨上无数倍吧。兴许是被他从屋顶上直接扔下来?又或者是被倒着绑在树枝上?再不然就是…… 想了一半,锦一突然反应了过来。她没事想这些作甚,难道还想等着他一一来实现不成。 待她重新回过神,再望向萧丞时,他已经转过身来了,站在原地一直看着她,像是在等着她过去。 “……”咦,这是专程来找她的?这么晚了还有什么事么? 于是锦一小跑着到了他的身旁,可刚刚站稳,萧丞就又开始朝前走了,似乎没有要同她说话的打算。 “……”她愣了一下,又瞬间明白了过来。 大概她就是被当成了一个“陪走”的角色罢了。不过像他这样的人,应当是不需要所谓的陪伴才对啊。 锦一叹了叹气,思绪万千,最后还是二话不说,跟在了他的身后,又觉得自己是典型的好了伤疤忘了疼。 夜晚的路显得格外的长,加之萧丞又不说话,她走得有些无聊了,便踩着他的脚印走。 但是他的步子大,一步抵得上她的一步半,所以她走的时候都快变成一字马了,一个不稳就会栽下去。她却乐此不疲,倒真像是一个无聊之人才会做的事。 谁知走着走着,前面人的脚印居然突然消失不见了。锦一连忙抬头一看,可哪里还有萧丞的身影,心一下子慌了。 还真是奇了怪了,这人难道还能凭空消失不成。 既然前方看不见人,锦一又转身四处张望。还好刚一回头,就看见了熟悉的面孔。正想松一口气,一只冰凉的手却掐住了她的脖子。 他的手从来都是暖的,现在却冷得骇人。 她望着萧丞,觉得浑身的血液都被这温度冻得凝固了,却又不是因为他想要了她的命,而是他明明正掐着她的脖子,可她想的竟是他到底在风中等了多久,等得手都这样凉了。 正文 第31章 昼夜乐 然而奇怪的是,萧丞的手指没并有用力,眼中也无杀伐决断的意味。锦一还没有读懂这到底是什么意思,下一刻便被他揽入了怀中。 尽管这个拥抱来得毫无预兆可言,可他的动作难得温柔,轻得像是在小心翼翼地呵护着一个易碎的琉璃梦。 和之前那些羞于启齿的事比起来,这简直称得上是客气守礼的了。 只是锦一还处于震惊状态,没有做任何的挣扎,脑袋就这么被萧丞的一只手扣着,耳朵也顺势贴在了他的胸口上。 那一刻仿佛所有的烦嚣和扰攘都被隔绝在外,整个天地间只余下他那跳得平稳而有力的心跳声。 一下又一下地敲打着人的神经,清晰得反倒不太真实。 她定了定神,缩在衣袖里的手不自觉地握成了拳,脑仁儿也恢复了清明。正欲推开萧丞,却感觉他的手也一寸一寸的,从她的袖中探了进来,而后用手掌包裹住了她的拳头。 于是,单薄得甚至有些许透风的衣袖里,是两人相握的手。 明明他的手冷得刺骨,可锦一的手心还是在止不住地冒汗。她下意识瑟缩了一下,却被他握得更牢了。 只是从来都是拉着别人一同下地狱的人,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好心了,竟没有把她的手拽出来,让她和他一起吹冷风。 这算不算也是一种迁就? “……”这个荒谬的念头无端地从锦一的脑子里冒了出来,都还未来得及细想,她便赶紧打住了,忍不住在心底发笑。 都怪这夜晚太醉人,又或者是因为这冻人的鬼天气,冻得人都有些神智不清了,她竟又开始自作多情起来了。 不消多想都知道,萧丞素来最讨厌麻烦,也不会做劳而无功的事,所以更不可能还有闲情去迁就她什么。 既然如此,那又该如何解释他这的古怪行径呢。反常的情绪全都从他的一举一动中透露出来了,好似在害怕什么。 然而恐怕在死亡面前都不会眨一下眼睛的人,试问这世间还能有什么东西会让他感到畏惧? 锦一就这样在心底不断地提出疑问,然后再不断地自我否认,到头来又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什么所以然都没有想出来。 正当她还在思绪游转之际,却又听得萧丞的声音骤然响起。在这万籁俱寂的长巷中显得分外高渺,恍若流布在虚空的梵音。 锦一打起精神来,竖起耳朵,用心地听他说的话。谁知他仅仅是叫了一声“锦一”,就再无下文了。 大抵是两人之间空白了太久,想要说的话又太纷繁芜杂,一时间竟连萧丞也不清楚自己到底应该说些什么,又该从何说起。 夜色从四面八方涌来,他的下颌虚抵在锦一的头顶,望着前方被灯火晕成金色的路,又想起刚才自己掐着的纤细颈项。 似乎不管对于谁而言,想要杀她都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仿佛不用力气就能将她的脖子折断似的,比天边那弯月亮还要脆弱。 这是萧丞平生第一次尝到束手无策的滋味,并不好受,只觉得整颗心都被浸在温甜的烦闷中,唯有抱着她才能让人平和一些。 原本他以为,与其成天担心她的安危,倒不如把她拴在自己的身边来得安全。可如今才知道,就算他能护她安好,不受侵扰,却也不愿拿她去冒险。 萧丞轻叹了一声,不知该从何说起,便索性全都不说了,所有的愁绪都只化为了一句“你可真是不让人省心”。 只是,他的话就像一阵风,从锦一的耳边掠过,什么都没有留下。 她只感受得到他的胸腔震动,随后才反应过来,自己好像又被莫名其妙地嫌弃了一番。 “……” 虽然锦一一肚子的苦水,但是如果她真做错了什么,她一定会认认真真改正的。毕竟事关重大,不再只是她一个人的事了。 可她深刻自省了好一会儿,也没想明白自己到底又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好,只好闷闷地问道:“我是不是又做错了什么?” 还是说她今儿又撞了什么邪,要不然为什么不管做得好与不好,都会有人不满意。 萧丞眼眸低垂,轻瞥了她一眼,言简意赅道:“罄竹难书。” “……”锦一原本都已做好了挨顿骂的准备了,谁知竟然就等到这么几个字的回答,而且还不太认真。 这让她在松口气的同时又不禁心中一恼。敢情她这又是被戏弄了? 锦一抬头瞪了萧丞一眼,正想找他问个清楚,却感觉到他的手一松,而后被他放开了。 她整个人又自由了,而萧丞也再无异样,神色如常地继续走他的路。 “……”这……这就完事了?撩了火又不给灭,真真是这世上最可恶的事,没有之一。 锦一没地儿撒气,只好用脚踢着雪,觉得自己要是这会儿追上去的话,指不定又会被他变着法子羞辱呢,于是先站在原地冷静了片刻,等身心都达到最佳状态后才挪步子。 结果还没走两步呢,她又觉得哪里怪怪的,便停了下来,摊开手掌,低头一看。这才发现,握成拳头的手里不知什么时候被塞了一把短刀。 不过是一把看上去很普通的刀。至少光从外表上看,这把刀算不上什么佳品,甚至有些其貌不扬。 好在对于一个没怎么见识过的人来说,锦一还是兴趣浓厚的,既新奇又小心地把刀从刀鞘里拔了出来,里里外外都仔仔细细地瞧了个遍。 在这悄无声息的雪夜,似乎还能听见刀出鞘的声音,干脆而利落。刀身在月光下泛着铁质的冷光,刀刃锋利得仿佛翻转间反射出的刀光都能杀人似的。 虽然刀剑之类的兵器,锦一一般都是敬而远之,并没有什么机会能像现在这样近距离欣赏,知道的也不多,所以看得连连发出惊叹声。可就算她不怎么懂,也能看得出,这短刀至少比它看上去要厉害得多。 就这么出神地看了一会儿,锦一突然想起了正事,抬头一看,萧丞早就走得老远了,这令她啼笑皆非。 上一回在寺庙也是这样,留下一荷包的银子就走了。他这人怎么这么喜欢偷偷给人塞东西呢……光明正大地给不行么。 不过给她这么一把刀又是作甚,防身用么?那他的血恐怕会用来给这把刀开荤吧。 一思及此,锦一兀自笑了笑,望着那道孤傲的背影,又不太笑得出来了,陷入了沉思中。 她想了想萧丞的用意,又想了想自己,忽然觉得遮挡在眼前的迷雾在逐渐散去,一些一直想不通的事情似乎也清晰了起来。 唔,就让她再自作多情这最后一次吧。 她把刀放回刀鞘里,紧握在了手中,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拔腿就去追已走远的萧丞。 在还差几步就追上的时候,锦一缓了下来,背在身后的双手绞作一团,尽力保持着平稳的心态,就隔着这样的距离问道:“奴才又不会武功,厂公送我刀做什么?” “你立了功,理应受赏。”萧丞乜了她一眼,像是她问了一个很多余的问题似的,“这个理由够了么?” “哦……”大晚上的,在风中等那么久,原来就是为了亲自给她送赏啊,真是尽心尽力。 锦一点了几下头,暂且相信了他的话,又继续追问道:“可这刀奴才拿着也没什么用处,有些太暴殄天物了,厂公能换别的赏么?” “怎么。”萧丞轻笑了一声,不以为意,“难道薛公公刚才不害怕么?” 刚才?他是指被掐住脖子那一下么。锦一好好想了想,然后诚实地点了点头,回答道:“怕。” 在发生的当下,因为是意外多于害怕,倒还没觉得有什么。可现在回想起来,的确还是有些后怕的。 如果把他换作别人,那她肯定已经一命呜呼了吧。 又是预料之中的答案,萧丞神色没多大变化,意态从容,语浅而意深,道:“既然怕,那就好好练练该如何出刀。” 话中的熟悉感让锦一微微一怔。 以前她不想练武的时候,他好像也是这么说的吧。 她又是怎么回答的呢。应该无非就是“有你在,我怕什么”之类的话吧,说完之后又可以心安理得地偷懒去了。 不知道现在这句话还管不管用。 走在后面的锦一突然朝前跨了一大步,横在了萧丞的面前,挡住了去路,仰着头问着他:“你这是在担心我受伤,对么?” 萧丞被迫停了下来,低头看着她,还未来得及褪去的笑意也停在了嘴角,可迟迟没有回答。 他的目光炽热,似乎想要看进人的心里去。 这让锦一更紧张,呼吸急促,掌心里也满是汗,仿佛下一刻就会昏厥过去,却仍直视着他的双眼,“其实你没想过要害我的,对么?你也还拿我当朋友的,对么?” 人生中难熬的事还有那么多,锦一不想再为难自己了。 如果他还和从前一样不善言辞,那么所有的话都由她来说。不去问两年前他为什么不来找她,也不去想以后会变成什么样,活在当下便好。 只要他还是在乎她的,这就足够了。 正文 第32章 乌夜啼 周遭夜色澄如水,月来洗俗,所有扰乱心绪的纷杂和虚假全都被飘摇的余雪带走,唯有真实余下。 锦一觉得自己像极了正在等待宣判的犯人,生死权交与萧丞,无罪释放抑或是午时凌迟,全凭他的一句话。 她也从来没有哪一刻如同现在这样,这样毫无保留地把心掏出来给他看,这样渴望得到他的一个回答。 可是,萧丞站在雪滚花飞中,眉端不挂烦恼,眼神无澜地望着她,如晴雪秋月,尘埃不可犯,似乎对她所说的话无动于衷。 之前怀抱着的满心期待在他的不言不语中逐渐消失殆尽,一腔孤勇就这样扑了空,锦一知道自己的孤注一掷又已一败涂地。 只是这种沉默让她觉得比被拒绝还要难堪,紧攥着的手渐渐松开,脸颊也被像是打了一巴掌似的,火辣辣地疼。 就好比明明是自己精心编排的一出戏,希望能够到认可,但别人只当她是闲来无事发的一场疯,根本不当一回事。 不过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她不就是又自取其辱了一番么,反正萧丞应该也习惯了。况且,在她看来是天大的事,对于他而言,或许连芝麻大都谈不上吧,她也没必要太在意。 锦一一边这么想着,一边眨了眨眼睛,把快要溢出眼眶的泪意憋回去,告诫自己不能丢了面子又失里子。等心境和缓了一些后,又不自在地讪笑了两声,收回了视线,盯着自己的脚尖看。 她正想着该要如何收场,还是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比较好,眼前却突然一黑,而后熟悉的冰凉感覆在了她的双眼上。 就像是无声的安慰,可被逼回去的眼泪又有卷土重来之势。 她先是一怔,不明白他这是要做什么,甚至还抱有一丝侥幸,清醒过来后又觉得他简直是太卑鄙无耻了。 只不过是一句话的事,他偏要弄得人下不了台来才甘心,这她也就认了,谁让她自己非要撞撞南墙才能死心呢。 可现在她好不容易平复了心情,他又要来搅乱,就让她彻底死心不行么。 锦一一边在心底把萧丞骂了个体无完肤,一边把头往后仰,想要避开他的碰触,却还是没能逃过他的五指山,一时气急,忍不住骂出声来:“你……” 可才一张口,眼泪便抢先落了下来。 明知像他这般薄情寡义的人是绝不会安慰人的,这么做也不过图个乐子罢了,锦一都知道。但是酸楚的情绪在心上直冒泡,一经风便全化成了泪水,怎么也止不住,她也没法子。 装的洒脱就这么一下子被戳穿了,而且还又在他的面前哭鼻子了,他会不会以为她是一个输不起的人?要不要解释解释? “……”锦一绝望了,有些唾弃自己,心想回去再练练不露声色的本领才是正事。 而萧丞的掌心一片濡湿,不用看都能知道她哭得有多惨。 他紧抿着唇,哪儿还有半点烟火神仙的样子,声线微微泛哑,道:“不要哭。” 但到底是冷血无情久了的人,连安慰的话都生硬得带了几分命令的意味,听的人自然也没能听出这层况味来,滚烫的泪珠还在一滴一滴地从他的指缝渗出。 这算哪门子的狗屁安慰,锦一只当他是嫌自己哭得眼泪鼻涕直飞,太脏了,于是想说“你把手拿开就好”,却一个音都发不出来,只好扯着他的袖子,把他的手给拽了下来。 虽然眼睛重获了光明,可她的视线被眼泪模糊得什么都看不清,同刚才没什么差别。 不过这样也好,眼不见为净。 锦一用手胡乱在脸上揩了揩,只想快点离开这里,可刚一转身就又被他扣住了手腕。 这回她是真的恼羞成怒了,大度什么的都见鬼去吧。就算抽噎得厉害,也要骂他一句来解解气,“你……你怎么……怎么这么烦人!” 萧丞任由她数落,等她发泄够了,平静下来以后才问道:“你方才还想说什么?” 还想说什么? 锦一被转移了注意力,暂时忘了哭,仔细想了想刚才自己还没有说完的话,又反应了过来,没好气地说道:“我还想……想说什么有这么重要么。” 既然前半截的话都这么不在意,那后面的话说出来还有什么意义。 谁知他竟一口应道:“嗯。” “……”锦一见他都不要脸到了这般地步,自己也决定破罐破摔,打算今天就让他一次性羞辱个够,说不定到最后被羞辱得麻木了,心里还不会那么难过了。 她深呼吸了一口气,憋着气连贯地说完这句话,“我们重新开始吧,像从前那样。” 他的反应和锦一预想的一样,又是无止境的静默。好在这回她能够适应了,甚至有些不耐地催促道:“我想说的说……” 话说了一半却又被他打断。 萧丞目光沉沉地望着她,眼角藏了一丝微不可察的笑意,眸光闪烁,低吟道:“好,我们重新开始。” 到来都是泪,过去即成尘,就让一切悲欢都入梦。 “……”锦一回头看了他一眼,只见他神色认真,没有玩笑之意,似乎说的都是真心话。 可是这个回答怎么偏离她所料想的这么多? 锦一还是不太相信,又试探性地用他的衣袖擦了擦鼻涕眼泪,见他除了皱了皱眉以外,并没有阻止她,这才敢确认他是真的没有骗她。 她撇了撇嘴,又是哭又是笑,推了推他的肩膀,埋怨道:“那你刚才怎么不说话,害我以为……” 害我以为我们这辈子真的只能这样了。 她的话戛然而止,萧丞却没有再问下去,收回了手,停留已久的步子终于又开始动了,“咱家只是欣慰,榆木疙瘩也有开窍的时候。” “……”心情经历了大起大落,好不容易定格在了喜悦上,锦一也就不去计较他那张不会说话的嘴巴了,抹干眼泪,晃头晃脑地在他旁边走着,清了清嗓子,轻哼道:“今天你双喜临门,就偷着乐吧。” 话虽这么说,其实她倒也怪不好意思的。毕竟这大晚上的,抒情抒成她刚才那副模样,也确实有些羞人。还好萧丞从来不把这种事放在心上,能记住的只有她一个人,等过几日忘掉了就好了。 萧丞见她的眼睛哭得肿泡泡的,泪痕还挂在脸上,便什么脾气都没有了,只低低地应了一声“嗯”。 “……”这么好说话?锦一瞅了他好几眼,又好好想了想,最后把那短刀拿出来晃了晃,问道,“那你会教我刀法么?” “不会。” “……哦。” 这么不解风情的果然才是真正的他。锦一心满意足地把刀收好,然后安安静静地走路。 叽叽喳喳的人突然不说话了,耳根子得了清净,倒有些不习惯。萧丞瞥了她一眼,不经意间却看见不远处的角落里有一道黑影动了动,又消失在了黑夜中。 紫禁城已然安睡,而高墙之外的李府还在热闹庆祝, 今天是户部尚书孙子的百日宴,朝廷上下众多官员都在受邀之列。 只是,如今的大明全都由佞臣掌握着,谁也说不清他们这安稳日子还能过多久,保不齐明天自己的头上就会多一个莫须有的罪名。于是歌酒尽兴之余,不免又开始谈论起朝政之事。 礼部张侍郎又给自己斟了一杯酒,忧心忡忡道:“这回惠妃恐怕是凶多吉少了。” 皇帝生病一事本就极易动摇人心,所以太后已经下令,不得在宫中提及此事,更不可传到宫外去。 尽管如此,不过这世上哪有永远不会走露的秘密。就连坤宁宫的太监都知道了,岂有他们不知道的道理呢。 “既然有人想让惠妃死,那惠妃肯定是活不成了。”李尚书接了话头,说得隐晦,但在座的人都明白是什么意思。 大理寺的朱少卿在萧丞那儿吃过亏,说起话来也是带着恨意,“虽然这话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可那阉狗着实有些手段,此次甚至不惜拿万岁爷的性命做赌注,真是吃了雄心豹胆!” “谁让他是最受万岁爷重任的奴才呢,想要扳倒他又岂是件容易事。” 张侍郎为人谨慎,一直本着井水不犯河水的原则处事,一听他这话,吓得连忙放下手中的酒杯,“这话可万万乱说不得啊。你又不是不知那人眼线多,万一教他听了去,又免不了一阵腥风血雨。” “张大人,你这么怕那条阉狗,又何必同我们坐在一张桌子上。指不定哪天我们其中一人遭了秧,将你拖下水。”朱少卿见不得他胆小如鼠的样子,嘲讽道。 “唉,你这人……”张侍郎欲言又止,最后索性喝他的酒。 旁人见他俩窝里斗也不是办法,又问到一直未开口说话的傅川,“傅大人,你怎么看?” 闻言,傅川微微一笑,回答得四两拨千斤,“路漫漫其修远,岂是我三言两语便能说得清的。” 要走的路确实还长得很,不是一时半会儿能解决得了的。 这番话说进在座的人的心坎里去了。他们相顾无言,叹了叹气,也不争什么了,喝了最后一杯酒就散了。 傅川一出李府便看见王进候在马车旁,知道他有事禀报,示意他上了马车。 待车子驶出去一截后,王进才从衣服里掏出一封信,递给他,小声问道:“大人,咱们要帮么?” 傅川敛了敛眉,看完以后将信用火燃尽,“好好打点打点天牢的人,别让惠妃走得太辛苦。” 正文 第33章 少年心 困扰已久的难题就这么被轻而易举地解决了,锦一反倒总有一种不真实感,甚至觉得既然结局是这样的,那么自己之前苦大仇深的行为是不是太没必要了。 “……”不不不,怎么能这样否认自己呢。她才不是没有缘由地苦大仇深,只是现在情况特殊,她暂且把以前的恩怨放在一边而已。等手头的事情都处理完以后,嗯,还是得找萧丞好好问个清楚! 只不过眼下惠妃的事还不知要折腾多久呢。 有人说她最后死于一杯毒酒,也有人说皇后就连死也不会放过她。至于惠妃到底是如何走完这一生的,宫里的人也无从得知,只知道短暂的平静之后必定又将迎来新的风雨。 却不曾想过风雨来得这么快。 皇后在永和宫不眠不休地照顾了皇帝好几日,虽说她并不奢望皇帝会因此改变什么,但至少心底也会有所触动吧。 结果皇帝睁开眼后找的一个人仍旧是惠妃,而皇后被彻底无视了。 一旁的万太后见他还这般鬼迷心窍,于是把惠妃所做的一切都说给他听,可皇帝怎么也不肯相信惠妃会做出这种事来,甚至还发了一通脾气,责怪皇后私自做主,为了一己私欲,所以才故意趁他生病之时陷害惠妃。 太后被他的执迷不悟给气得话都说不出了,拂袖走人,而皇后呢,则是被皇帝赶回了坤宁宫,这阵还在屋里伤心地哭呢。 萧丞在永和宫同皇帝好生说了一番后,又一刻不停歇地赶来坤宁宫,安抚安抚有苦说不出的皇后。 参与了此事的锦一也早被叫到了殿前,对着皇后把能说的好话都已经说了个遍了。本来眼见着好不容易奏了效,皇后终于快要止住眼泪了,结果他一来,又全都前功尽弃了。 皇后这几日本就休息得不甚好,哭过以后更显形容憔悴无神,也难怪皇帝要找惠妃。 她一见萧丞来了,心里的委屈又被挖了出来,哭得是泪如雨下,诉道:“萧厂臣,你来得正好。你同本宫说说,本宫到底做错了什么,竟让皇上宁肯信那个贱女人也不肯信本宫!” 女人较起真来,威力或许比这世间任何一门武功还要强。锦一已经领教过数次了,深有体会,于是递给他一个同情的眼神,顺带示意他,这烂摊子你自己收拾吧。 萧丞却好似并未觉得这是一个烫手山芋,面容清雅,站定在皇后的跟前,自如地应对道:“娘娘实在是多虑了。您没有做错任何事,万岁爷也并非不相信您,只是一时无法接受惠妃的事情罢了。” 说完又话锋一转,把话头全都转回到了她的身上,“薛公公以为呢?” “……”锦一还以为自己可以卸下重担了,却没料到他又把自己牵扯进去了,于是不得不又重新警惕起来,立马端着笑脸,换汤不换药地接话,“萧厂公所言极是。兴许再多等一些时日,万岁爷就会知道并且珍惜娘娘的好了,您可千万别在这之前就放弃了。” 皇后还在气头上,敏感得很,一点不顺心的话都听不得。这不,一句话又激起了千层浪,她的声音变得激越。 “有什么接受不了的!那女人想害他,本宫才是真心待他好啊!可皇上倒好,避本宫如蛇蝎,活像本宫才是那个害他的人似的!” 锦一见她又来了气,只能在一旁听得连连点头,表示深深地赞同,过了一会儿才小心地继续说道:“这话虽是这么说的没错,但娘娘您也是知道的,万岁爷重情,如今还被那惠妃迷得团团转,哪能这么快就变心啊,您总要给他一点时间去适应适应的,您说是么?” 说起来也是心酸的。她一个连情情爱爱的滋味都还没尝过的人,还得搁这儿苦口婆心地安慰别人,而且还得必须说得跟真的似的,说得她都快江郎才尽了。 一想到这儿,她舔了舔说得有些干的嘴唇,忍不住偷偷横了萧丞一眼。都怪他,净知道把她往悬崖边推,像是恨不得她能尸骨无存似的。 谁料她这一横,正巧对上了萧丞的眼睛。明明和平时一样,清风不惊,干净得没有掺杂任何一点情绪,却又比人间花色的温暖还要摄人心魄。 “……”见他又是这般事不关己的模样,锦一的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咂了咂嘴,而后无言地低下脑袋。 虽然……虽然她也不是在向他求救,想让他帮忙解围什么的,可他这么坦荡荡的当旁观者,她怎么就觉得这么失落呢。 不是说好要重新开始么,难道不应该从此互帮互助么,怎么他还和之前一样,没什么不同呢。莫非是因为他后悔了? 就这样失落了一小会儿,锦一又摇了摇头,把自己摇醒,赶快掐掉了这没出息的想法。 她怎么能越活越回去了呢。都自力更生了这么长时间,不也还活得好好的么,怎么脑子一发热,又让消失已久的惰性跑了出来,甚至差点重新变回到那个什么事情都只会依靠萧丞的锦一。 萧丞一直在看着她,见她突然变得垂头丧气的,眉梢微扬,弯了弯唇角。不甚明显的弧度,更像是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儿。 “薛公公说得是。”他的目光又重新落在了皇后的身上,劝解道,“不是娘娘不好,只是万岁爷还没看见您的好。总有一天,万岁爷会知道谁才是他真正需要的人。” 他一出声,锦一的思路就被打乱了,只顾着去听他在说什么了。听完后她又冷哼了一声,在心底告诫自己,不能笑,不能多想,不能得意忘形,因为本来就是他的错,他站出来说话也是应该的。 可惜虽然她想是这么想的,不过嘴角却不怎么听使唤,仿佛被一根无形的线牵住了似的,不自觉地向上翘。但她似乎还没有察觉,仍旧在认真地听他说话。 气人的是,明明他俩说的内容都差不多,偏偏皇后听了他的这番话后,情绪才稍微好转了一些,用手帕拭了拭泪,突然间又想起了什么可能性,慌张地问道:“该不会是因为皇上看出了什么端倪来?还是有人偷偷去告了密?” “……”锦一不知道皇后是真的傻得可爱,还是因为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弄得人很想要提醒她一句,皇帝一醒来您就在旁边呆着了,还有谁能钻这个空子,有这个能耐在您的眼皮底下去告密啊。 可是对于这个不怎么有回答必要的问题,萧丞却没有丝毫的厌烦之意,依然耐着性子为她解释,一点一点消除她的疑虑。 果然是久经沙场的人,三言两语就把皇后说得服服帖帖的,让她不再东想西想了,而是决定再静心等等。 这下算是彻底完成任务了,锦一如释重负,终于可以不用再绞尽脑汁去想那些大道理了,跟着萧丞一起走出去了。 本来按照规矩,她理应送一送萧丞的,可踏出正殿的时候,她发现邵生已经在外面等着了,心想既然都有人了,那这样应该就轮不到她来送了吧,于是和萧丞客套了几句后,又对邵生说道:“那就有劳邵公公了。” 邵生还正在缩着身子躲风呢,一听见身后的动静,连忙转过身来。 他刚想迎上去,却见自家督主冷着一张脸,听了锦一的话后,状似不经意地扫了自己一眼,冻得他一个哆嗦,立刻明白了过来,改口道:“……薛公公误会了,我只是路过此地,还有别的事赶着去办呢,还是劳烦你送送督主吧。” “……”锦一刚想叫住他,可他已经一溜烟跑远了,像是有鬼在后面追似的。 饶是她的反应再迟钝,这么明显的破绽也是能看出来的好么。路过都路过到坤宁宫里面来了,是想唬谁呢。 她斜眼看了看身边人,但后者十分淡然,连眉毛都没有动一下,也没有说一句话,自顾自地往外走去。 “……”以为不说话就可以当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么。 碰了壁的锦一还是跟了上去,知道他这又是在让自己当陪走的,于是等走到没什么人的地方后,才扯了扯他的衣袖,喜滋滋地问道:“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想同我说?” 这是他们和好以后第一次独处,她说话也变得有些肆无忌惮,不再顾那些繁缛的规矩了,心想这回是不是又要偷偷塞给她什么别的玩意儿。 谁知萧丞只回了一句“没有”。 “……那你把邵生打发走,让我送你做什么?”锦一纳了闷了,难得往自己脸上贴一次金,“是不是就想让我陪你走走啊?” 闻言,萧丞捻着佛珠的手一滞,凉凉地觑了她一眼,“咱家有说让薛公公送么?” 正文 第34章 乐中悲 此时此刻的锦一尚且没有发现,“口是心非”这个词在萧丞的身上是同样适用的,因为她正忙着在心底偷偷数落他的不是。 不仅变脸变得比天还快,而且还又开始拿架子压她了,等改日一定要找个机会再和他约法三章。 至于他说的话……他刚才也只是意会又未言传,她就算是想要找证据来反驳,也无从下手,于是只能和他大眼瞪小眼。 可是这场胜负似乎同样毫无悬念。对方未损一分一毫,而锦一已经元气大伤,瞪得眼睛都有些酸了。这种鲜明的反差让她不禁又想起方才他在殿内的行径,不免开始自我怀疑了。 或许刚才真的是她会错意了?甚至就连那天晚上也只不过是她做的一场梦罢了? 那种不真实感又袭满全身,锦一很害怕一下又被打回了原形了。 自从说了要重新开始以后,除了她可以对萧丞不再那么守规矩之外,好像并没有其他什么实际意义。他还是那么我行我素,并没有真的拿她当朋友看。 又或是因为彼此的关系太过支离破碎,无论如何修补都会有裂缝存在,所以和好如初只不过是天方夜谭? 这种认知让她比刚才还要沮丧,只能气鼓鼓地回道:“没有,是奴才自作主张了,奴才这就回去。” 说完当真就要走,结果走了没几步又停了下来,一脸的懊恼。瞧她差点给气傻了,他没话说,可她有话要问啊。但……就这么倒回去么,会不会太没骨气了点? 锦一挣扎了一小会儿,心想算了,大丈夫能屈能伸,不能太把自己当回事了,反正骨气也值不了几个钱,还是正事要紧。 于是最后她又原路返回,见萧丞还站在那儿,连神情都没变一下,就像是知道她会回来似的。 “……”唉,为什么自己总是被他吃得死死的呢,而且每次都有一种热脸贴别人冷屁股的感觉,于是忍不住小声嘀咕了一句,“你就知道欺负人。” 如果欺负人能当饭吃的话,她想,萧丞这辈子应该都不用愁没饭吃吧。 虽说是嘀咕,但事实上锦一的声音也并不算小,至少萧丞是听得一清二楚,甚至能够想象她说话时的神情。 明明是想故作无所谓,却被垮着的嘴角出卖,就连恶狠狠的语气中也不自觉流露出几分委屈。 不过……欺负? 这个词萧丞似乎从她口中听过很多次,或生气或埋怨,他都没有当真过。因为相较于那些恨他入骨的人说的话,她所说的这些几乎算得上是无伤大雅,更像是没讨到糖的小孩在闹脾气。 可兴许也正是因为她说得次数太多了,多到让人不得不正视这个问题。于是这一次萧丞没有再回避,开始认真思考她的话,乃至自省,却无果。 他知道如何折磨人,如何让人生不如死,却从不知道“欺负”是怎么一回事。 如果只是因为他刚才说的那句话,那“欺负”可真不是一件损人利己的事。毕竟他站在原地等着并不是笃定她会回来,而是害怕她真的就那样走掉了。 也就是说,要是换另一种更准确的说法,大概这就是所谓的……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滋味。 一想到这儿,萧丞没有再继续想下去了,敛了敛神,收起芜杂的思绪,言归正传,问着眼前的人:“不走了么?” 虽然他说话的方式并没有什么改变,看上去还是那个对什么都漠不关心的萧丞,可实际上却存在一些细微的差别。比如语调中藏着失而复得的喜悦,只不过被压抑得很浅很浅,浅到可以忽略不计。 锦一自然是没有听出这层意味来,她正背着手低着头用脚踢雪,还在想着该怎么找个台阶给自己下,结果就听见了他的声音,一抬头刚好对上他的目光。 日夕欲颓,天边被泼上了一大片绚烂的晚霞,雪地也被映上了色彩,绮丽得仿若欲界之仙都。可萧丞仿佛超脱于这个斑驳陆离的世界,不染尘埃,雅致如蕴玉含珠,正专注地望着她。 那眼神专注得让锦一差点又产生了错觉,错以为他的眼中只会有她一人。 只可惜他的眉目依旧疏淡清澈,手也在有条不紊地抚着腕上的佛珠,而眼瞳里更没有任何一点深情的踪影,好像真的就只是在问她而已。 这般不近人情的不才是真正的萧丞么,就算有好言好语的时候,那也只是昙花一现,所以她为什么要失望,又在期待着什么呢。 锦一想不明白,眼中的光芒却渐渐熄灭了。 这个时候只要她厚着脸皮说“不走了不走了”,再死乞白赖着,把她想要知道的事情问到手,最后皆大欢喜,这样对大家都是最好的。 可是每次都只有她一人低头,营造出来的也只是关系和谐的假象,其实并没有什么作用。因为那样只会让他们之间看似坚不可摧,实则脆弱得一碰就碎。 她不知道这种担忧是不是自己多虑了,总之这一次不想再去迎合他了,微微埋着头,低声回答道:“嗯,不走了。” 萧丞听出了她的低落情绪,想要说些什么,却见她的脸被冻得苍白,只有鼻尖是红彤彤的,模样很是可怜,活像被丢弃的一只小猫小狗。 他轻皱眉头,抿了抿唇,想说的话只字未提,反正也不急于这一时说出口,眼下还是找一个暖和的地方要紧。 见他迟迟未说话,锦一生出一股挫败感来,就像是一拳比一拳重地打在棉花上。以他的性子,恐怕连她现在正在生闷气都不知道吧,倒显得她是吃饱了没事干似的。 她正想着自己是继续态度强硬下去还是就此作罢,身子却突然一暖。一看,她的身上竟多了一件披风,将她裹了个严严实实,视线里也多了一只手。如明玉般干净无瑕,细心地替她扣好了压领。 待她再抬起头时,萧丞又已经走到了数米开外,锦一几度欲张口说话,终是没能说出口,默不作声地跟了上去。 他的披风穿在锦一的身上有些偏大,垂在地上的下摆让她走起路来反倒是多了一道阻力,可她心里的苦涩却在逐渐消褪。 她承认自己在萧丞面前总是这么没出息,一点小恩小惠就能把她收买,全然忘记之前在他身上栽过的跟头。 但是,他还能想着她冷不冷,是不是说明他的心里至少还是有她的?或许是她太小肚鸡肠,无理取闹了? 之前过于愤慨的情绪也慢慢归于平静,锦一沉默着,走了一段路,而后歪着脑袋看了看身旁的人,蓦地笑了笑,仿佛终于能在一片混沌中看清他,顿时只觉豁然开朗。 原来她真的只是在庸人自扰罢了。 就算萧丞能在众人面前侃侃而谈,可他骨子里的不善言辞还是没能被抹去。只要是能用做的表达,他就绝对不会开口说,把什么都埋在心里。 而她也差点忘记,这就是他对她好的方式,笨拙得像个不会处事的孩子,她竟然还怪他不解风情。 是她太过贪心了。 可是怎么办,她还想更贪心一些。 至于再贪一些什么,锦一暂时还没有想好。反正来日方长,萧丞又不会跑掉,目前还是宫里的那一堆大事小事重要。 于是她抛开了那些毫无用处的多愁善感,调整好了状态,打起精神来,问道:“我能问你一个事儿么?” 萧丞应了一声“嗯”,扫了她一眼,见她的心情已经阴转晴了,倒是有些困惑。毕竟饶是他再了解人心,也猜不到刚才她心底的那番千回百转。 不过也不打紧,只要她不再愁眉苦脸就好。 锦一还在想应该怎么问,发现这问题怎么也委婉不了,索性直说了,道:“采月到底是什么人啊?” 其实从那日他对采月说出“不要急着去送死”的言论后,她就一直想问他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要是其中有什么隐情的话,也不能让她蒙在鼓里吧。 当然了,如果他有别的打算,不方便多说,或者害怕她知道了以后会坏事的话,那就另当别论了。 幸好萧丞听了她的问题后,并没有过多的意外。 其实当时他确实是有意提起的。一方面是为了给锦一提个醒,让她对那宫女多加提防,另一方面也想试探试探她,想看看她到底能不能察觉出其中的端倪来。 只是没想到这么多天过去了,她居然什么都没有看出来? 萧丞眯了眯眼,直直地看着她,双眸里装着的不知是怒其不争还是什么别的情绪,看得锦一莫名心虚,干瘪瘪地笑了两声。 她该不会真的问了一个什么不能问的问题吧?可是……说不通啊。那天明明就是他刻意提起的,不像是想瞒着她的样子。 “难道你不觉得她很是眼熟么?”最后萧丞看不过去了,终于好心地提点了一句。 眼熟?那一定是曾经接触过的人。 锦一顺着这条思路,把进宫这几年遇到过的人都仔细回想了一遍,可也没有想出一个确切的人来。 由于想得太过入神,她没留意脚下,一不小心踩着了披风,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萧丞叹了叹气,伸出手来,正想要去扶她,却被锦一用力地握住,紧接着就听见了她雀跃的声音。 “她是阿容的妹妹?” 正文 第35章 四时好 锦一雀跃只是因为自己终于看出了一些眉目,可话音刚落就突然反应了过来,笑容也渐渐隐去了。 尽管这么说有些可笑,但在她看来,阿容是阿容,郭贵人是郭贵人,这一点她一直以来都分得很清楚,从来不会混为一谈,所以她会为了阿容难过,却只会替郭贵人感到惋惜。 只是就连锦一也没想到,刚才自己脱口而出的竟然是“阿容”而不是“郭贵人”,她还以为自己早就忘了这个名字了。 她说不上来这是一种什么滋味,才发现那些自以为早就忘却的记忆原来都还在。 记得以前阿容的确提过老家有一个妹妹,也很疼这个妹妹,总是把俸禄攒起来,自己只留一点,其余的都是拿给家里用。 可是这样的人,怎么会同意让自己的妹妹也进到这个牢笼里来,卷进明争暗斗中? 而且,如果采月真的是阿容的妹妹的话,那么这好像并不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 不过萧丞似乎并不急着回答,还在低头盯着那碍事的披风看,就像是在看一个什么麻烦事儿一样,表情不怎么好。 锦一见他不说话,便顺着他的视线往下看,了然了,知道他是嫌自己把披风弄脏了,正在无声地抗议呢。 于是她挪开了踩着披风的脚,把上面的尘土拍干净,最后用手提着披风,这样下摆就再也不会被拖脏了。 做完这一系列为了让他安心的举动后,锦一抬起头来,继续追问道:“我猜对了……” 最后一个“么”字被清脆的撕拉声盖住,她还没来得及弄清发生了什么情况,萧丞就已经替她将披风多余的一截撕掉了,以免她再被绊倒。 “……”锦一的手还紧紧攥着披风,全然忘记了自己还有话没说完,被他夺走了注意力,微张着嘴,目光随着他的动作向下又朝上,只觉得“简单粗暴”四个字都不足以形容他这一行为。 然而这就是他,做的事总是比说的话更俘获人。 可萧丞神色未变,仿佛这一切对于他来说,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并没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撕下来的布料仍被他拿在手中,更衬得那只手明净如月,他还在仔细审视着那件披风。虽然不再完整,但看上去的确比之前的顺眼多了。 直到确定不会再出什么差错后,萧丞的脸色稍霁,这才想起锦一问的问题,微微颔首,“嗯”了一声,证实了她的猜测无误,却见她整个人呆若木鸡,没了之前的喜悦,还以为她又想起了什么伤心事来。 早就是没有任何关系的人了,她居然还会被左右情绪? 一思及此,萧丞好不容易才展开的眉头又拢了起来,反问道:“怎么,难不成你现在都还很在意她么?” 人都是懂得趋利避害的动物,锦一一听他的声音不对劲,立马回过神来,表情真挚,不假思索道:“没有,我现在只在乎你。” 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回答得太过毫不犹豫了,效果好像适得其反了,一时间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氛围变得很是微妙。 但是锦一发誓,她绝对不是为了讨好萧丞才这么说,毕竟有时候下意识说出口的除了谎言还有实话。 她这吃了亏又不长记性的毛病只有在萧丞面前才会发作,也只会为了他的一句话而辗转难眠,难道这些都还不足以表明她只在乎他一人么? 相顾无言了一会儿后,萧丞还是没有说话,对待事情的态度和以往一样,没有话说就继续走他的路。 还好几次这样下来,锦一已经习惯了他的这种方式,不再因此而感到失落。更为重要的是,她的耳朵还捕捉到了一道极不明显轻哼声。语调微微上扬,是愉悦的,听得她也忍不住弯了弯嘴角,跟了上去。 别扭个什么劲儿。 笑着笑着锦一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萧丞刚才的沉默似乎是因为她的……口不择言? 意识到这一点后,她笑得更开心了,不禁又想起了自己过去做过的那些不知羞的事。 当时萧丞还没这么处变不惊呢,锦一别的斗不过他,但有色心有色胆,要论起肉麻,绝对是个中翘楚,所以她最喜欢时不时说几句不正经的话来调侃调侃他。 而每一次他都是装作云淡风轻的模样,殊不知耳根早就红透了。也只有这种时候,她才会觉得萧丞是个有情绪的正常人。 可是现在呢? 锦一用余光打量了他好几番,却没看出什么异样来,这让她有了危机感。难道是她功力减弱了,还是萧丞已经修炼得百毒不侵,居然都能面不改色心不跳了? 这么不着边际地想了一会儿,锦一拍了拍脑袋,突然惊醒了过来。刚才被那么一打岔,差点把正事都抛在了脑后。于是接着问那个只问了一半的问题,道:“那采月现在是不是想找出皇后的把柄,然后替她姐姐报仇?” 知道了采月藏起来的那一重身份后,那天在屋子里没想明白的事也都逐渐清晰了起来。 只有两种人能引起萧丞的注意,有用的和碍事的。听他当时的口吻,采月明显是属于后者的。只是她是怎么碍事的? 采月无疑是最了解郭贵人的,就算没有亲眼看见是谁陷害了她的姐姐,想必也猜得出来。可是猜出来了也无济于事,因为大家不会相信她的一面之词,除非她能找到证据,或是让比她有地位的人说出来。 所以她找到了惠妃,可惠妃也死了。那她接下来还会做什么,另外找证据么,还是找一个更大的靠山? 然而这一次萧丞没有正面回答问题,避重就轻道:“郭贵人这个妹妹,倒比她聪明得多,只可惜选了一条死路。” 她的确是想报仇,却不单单是为了揪出凶手来,恐怕连旧账都想翻出来好好算算。 还好锦一没听出来他在回避,只注意到了一个词语——聪明。竟然能让他说出这两个字来,看来一定是有什么过人的本事吧。 可是,具体体现在哪里?她思前想后也没想出什么名堂来,反而不知不觉跟着萧丞来到了掌印值房。 她初次来这地儿,只觉新奇,朝四下随便张望了一会儿,满足了下自己的好奇心。不过屋子里干净整洁,除了必要的书案和椅子,几乎没有其他多余的摆设。 虽然这掌印值房没什么可看的,但里面就连角落都有暖气,身上的冷气全被冲刷掉了,着实暖和舒服,弄得锦一很想赖在这儿,不愿再走出去挨冻了。 不过也只能是光想想罢了,毕竟她在这里名不正言不顺的,想不出能有什么理由留下来。 于是锦一又绕到了前面去,见萧丞已经坐在书案前,看内阁送过来的票拟。大概是事态紧迫,急着处理。 她便不想再去打扰他,打算就这样默默走掉好了,却不料刚想收回视线就和他的目光撞了个正着,她移开也不是,无视也不是。 这种注视无形中带给人压力,就像是她做错了什么事似的,最后锦一不自觉地一步一步挪到了他的身边,解释道:“要是你没什么事的话,那我就先回去了?” 萧丞放下了手中的笔,望着她,眉眼俊逸,重新提起了在雪地里没有说完的话,单刀直入地问道:“你是不是在担心什么?” 他能看出她的不安,可他从来都不知道该如何对一个人好,于是把所有好的都给她,以为这样就能消除她的顾虑,却好像没什么效果,她还是有些患得患失。 锦一没想到他会问这个,先是一愣,而后摇了摇头,本来想说“没什么”的,可见他一脸执着,似乎是一定要问出什么来,只好把自己之前的纠结都说了出来。 “我只是觉得你老是对我忽冷忽热,还总爱给个巴掌再赏颗枣,和别人没什么区别……” 她越说越为自己这点女儿家情怀感到不好意思,最后说不下去了,立马笑眯眯转移了话题,道:“不过我现在什么都不担心了,真的!” 萧丞还是一言不发,静静地看着她。 因为在乎,所以才会希望于对方而言,自己是与众不同的。这种感觉,他比锦一还要熟悉。可她还笑得傻乎乎的,信誓旦旦地说自己不担心了。 托她的福,他又第一次尝到了自责的滋味。 锦一不知道他为什么又不说话了,只能打着哈哈道:“好了好了,我真的该走了……” 可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一股力往前带了带,最后跌坐在了他的腿上,被他圈得牢牢的。 “……”锦一又被他的不按常理吓了一大跳,差点叫了出来。敢情他刚才沉默又是在想该怎么占她便宜? 她把身子往后仰,想要尽量远离他,可是后面就是书案,挡住了她的去路。她没辙了,只好挣扎着,说道:“你这又是在做什么,快放……” 话又只说了一半就被打断,只不过这一次是因为被堵住了嘴唇。 锦一瞪大了眼睛,鼻间满是他清冽的气息,一点一点侵蚀着人的理智。 虽然脑袋里已经一片空白了,但她还是能感受到他唇齿间的温柔,没有侵略性,却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用心。 锦一不明白他这又是什么意思,被放开了也没缓过来,直到萧丞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我从不会对别人做这些。” 正文 第36章 逍遥叹 他说话总是把最重要的部分留给对方去猜。 锦一坐在他的腿上,整个人都是僵硬的。明明人就在咫尺之遥,她却觉得他的声音不太真切,虚幻缥缈得让人不可捉摸。她的脑子转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这话是什么意思。 萧丞这是在给她解释么?但解释这些做什么,她不是说了不担心么。 话虽如此,实际上锦一还是没能管住自己,忍不住开始暗自揣摩着他的用意。 他从不会对别人做这些,所以呢?难不成是想告诉她,比起别人,她总归还是不一样的么? 可是这种不一样又意味着什么?表明他是个专一的人,专一地只占她一个人的便宜么?还是……别的什么呢? 尽管锦一并不清楚其中的深意,却也挡不住另一种异样的情愫在心底肆意滋长,仿佛有些东西就快要呼之欲出了。她不自觉地流露出了笑容,笑得眉眼弯弯。 然而她生怕得出来的结论过于夸张,赶紧制止住自己的思绪,不敢再继续往下想了,以免最后弄得两个人都不自在。 没有开窗的屋子霎时从暖和变成了闷人,锦一用还算凉的手背贴了贴自己滚烫的脸颊,企图降降温。 过了一会儿她才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的额头竟抵在了萧丞的肩膀上,如同投怀送抱似的。而萧丞的手也正在轻拍着她的背,像是在安抚她的情绪。 锦一被自己这番无意识的举动吓坏了。这种关键时刻,她怎么还能够自投罗网呢。于是猛地抬起头来,身子也往后靠了靠,拉开了距离。 谁知这一躲,竟狠狠撞上了萧丞的下颌,都能听见骨头相碰的声音了。她的后背也重重地撞在了桌沿上,不过没多大感觉,不知是不是穿得厚的缘故,倒是额头疼得她条件反射般眼眶泛泪。 再一看萧丞,也没有好到哪里去,线条干净坚毅的下颚上面同样是红红的一片,很是惨烈。可他只是皱了皱眉,也没说什么。 这样一言不发,反而让锦一的心里更加过意不去了,差点就伸手去帮他揉一揉了。但转念一想,错又不在她,她为什么要过意不去,归根到底还不都是因为他自作自受么。自己种的恶果就算被噎死也要咽下去。 但这些话锦一也只能在暗地里想想,因为她也就是一只纸老虎,知道当前的形势看上去对她很不利,真要轮到她说话时,气势又弱了一大截。 她试图从他的身上跳下来,未果,便只能清了清嗓子,想开口转移话题,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嗯那什么……”指责萧丞又胡来么?但他要回答说是为了证明她是不一样的怎么办? 最后她只能语重心长劝道:“你不是还忙着看票拟么,快别这么不务正业了,当心皇上找不到出气的,全都怪罪到你的头上来了。” 可萧丞还是没有任何反应,看上去一点也不担心会耽误正事。他先是将锦一往自己的腿上抬了抬,扶正了她那歪着的身子,接着再不紧不慢问道:“你在逃避什么?” 锦一怔住,随即反应过来他还在等着她开口回应刚才的话,却不明白他为什么会执著于此。毕竟那没什么值得回答的。他想要听什么,“多谢您的厚爱么”,还是“我和您一样”? 不过看他的样子,不像是会就这么放过她,于是锦一只能苦想该如何回答,眉毛都快拧成麻花了,突然灵光一现,隐隐约约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劲。 真要论起来,普天之下,除了成日花天酒地的公子哥,又有几个人会平白无故地就对别人做这档子事啊,还不早就被官府当作登徒子抓走了。 这么想了一通后,锦一气得牙痒痒,觉得自己差点就被他那看似一本正经的话给蒙混过关了。 于是她又有了底气,恢复了斗志,同他对视,理直气壮道:“我哪有逃避,明明是你先唬我的。什么‘从不会对别人做’,我也不会对别人做这样的事啊,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么,有什么可说的。” 语气里有质疑有埋怨,还不小心藏了一丝期待,听上去像是希望萧丞还能再说出别的不同来,似乎全然忘记了自己分明还说过不再在意这些的。更忘了对于他来说,“与人亲近”已经是足够特别的了。 听着她强词夺理的反驳,萧丞神色如常地“哦”了一声,又平静地问了一句:“还有其他的,要试试么?” “……”锦一的战斗力瞬时荡然无存,欲哭无泪,觉得她不仅是给自己挖了一个坑,顺带还给了萧丞一个可以光明正大吃豆腐的机会。 所以说纸老虎终究是纸老虎,这话一出,她又自乱阵脚了,生害怕萧丞把不会对别人做的事全在她身上做一遍,于是赶紧改口道:“我我我收回最开始说的话!我还是很担心的,担心你对我……” 说着说着,突然觉得有什么东西一直垫在她的背后,硌得人有些不舒服。她反手摸了摸,感觉有些熟悉,扭头一看,竟是萧丞的手。 锦一这才反应过来,怪不得刚才不觉得背疼,原来都是因为他的手在后面护着。可由于冲力太大,他手背上的关节处红得像是能渗出血来,有几处甚至还磨破了皮,恐怕比她那疼多了吧。 他做的事永远比说的话更容易让人拱手而降。这不,前一刻还说个不停的锦一已经偃旗息鼓了,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萧丞的手看,自责和难过都写在了脸上,也没心情再去在口舌上逞一时之快了。 人似乎总要经历一些什么才会认识到自身的不足。如同此刻她才意识到,自己总在计较萧丞对她不够好,却从未真正地记住过他的好。 *** 锦一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怀里多了一只手炉,只记得临走前萧丞说的最后一句话。 他说,锦一,你不用同别人比较,因为没有人能和你比。 “……唉。”她长叹了一声,浑浑噩噩地走在回坤宁宫的路上,整个人都是放空的,脚步也虚浮无力,像是踩在了云端。 萧丞果然是这世上最会蛊惑人心的。再这么下去,她觉得自己总有一天会输得心服口服。 就这么心不在焉地走了一会儿,锦一竟远远看见了采月的身影。 她怎么会在这儿? 空空如也的雪地上只有她一人,形单影只的,走得很是缓慢,像是肩上扛了很重的担子似的。 锦一收起其他的情绪,一边加快了步子去追她,一边叫了她一声,见她没反应,于是提高音量,又再喊了一次。 这回采月应该是听见了,只不过被吓了一大跳,身子转过来时,整个人都往后退了一步,差点摔倒。 见状,锦一连忙一个箭步冲向前,伸手将她扶稳了,而后才问道:“你怎么了,魂不守舍的样子?” “没什么,我刚正在想事情呢。”采月很快就恢复了状态,不着痕迹地抽出了被她扶着的手臂,语气却同平时没什么两样,甚至还有心情同她说玩笑话,嗔骂道,“谁知道你会鬼鬼祟祟地出现,换了谁都会被吓到吧。” 锦一的表情有些僵硬,一半是因为被推开的手悬在半空中,另一半是因为不知为何,脑海里突然闪过了一些昔日的画面。 她这才记起,原来自己早就看过了采月,只不过当时是匆匆一瞥,压根没有放在心上。 其实光从相貌来看,采月和阿容长得并不像,而且性格也相差甚远,根本不会让人想到这样的两个人会是两姊妹。 所以那年在毓丽宫看见她时,锦一只当她是才被分过来的新宫女,完全没有多想什么,加上阿容也从来没提过半句话,更加没有多留意什么。 现在回想起来,似乎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阿容的性格慢慢发生了变化。 这么久远的事情了,竟然到了如今才看清,锦一头一次这么清晰而深刻地认识到了自己的粗神经。 看来有时候也不能怪别人话不说透,只能怪她太没眼力了。而且萧丞说得对,采月的确是聪明的,或许她以为的“报仇”也并不是采月的真正目的。 不知道是不是受了萧丞潜移默化的影响,一想到这种可能性,锦一不再觉得麻烦畏惧,而是莫名地感到振奋,仿佛很是期待能同她过过招,看看她到底能聪明到什么程度。 于是锦一也同样语气轻松,用处境略显窘迫的手拍了拍采月的肩膀,半开玩笑地回道:“你看你还倒打我一杷,心里没鬼你怕什么。” 说完也不等采月回答,锦一就收起了嬉笑模样,看了看她来时的方向,这才正儿八经地问道:“对了,你是刚从毓丽宫出来么?那儿的情况还很糟糕?” 她摇了摇头,无奈道:“眼见着东厂的人好不容易消停了,本以为这件事就可以告一段落了,不料皇上又下令,要重新好好彻查一番,看看凶手是否真的是惠妃。” “……哦,这样啊。”锦一无言以对,不知是该赞扬这位皇帝重情还是昏庸。要是把惠妃换作其他人,恐怕二话不说就定罪了吧,“这下不知道又要折腾多久了。” “可是,你不觉得的确有些可疑么?” 正文 第37章 剑气近 她的声音被压低了几分,说得有些高深莫测,使得锦一的脚步顿了顿,望向她反问道:“可疑?为什么这么说?难道你又听刘贯说了什么?” 原以为这下采月会打开话匣子,可谁知她竟变得有些藏着掖着了,笑而不语,只是简单地回道:“谁也没有说什么,总之你再自个儿好生想想。我现在正急着去帮瑜盈姑姑办事呢,等晚上回来再同你详细说说吧。” 话虽如此,可她表现得却一点也不像是不想说的样子。 这年生,讲什么秘密的时候一定要这么欲扬先抑,欲迎还拒么?难道还可以增加可信性不成? “早说晚说都是说,你憋着就不难受么。”锦一绝不能忍受被吊胃口,哪儿能就这么放走她啊,宁愿跟着她多走一些路也不想听她下回分解,便干脆半推着她往前走,“你办你的事,我不妨碍你,有什么你就在这段路上长话短说吧。” “……你啊你,性子总这么急。”采月拿她没辙,只能笑骂了她一两句,“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听了你可别失望。” “不失望不失望,你赶紧讲吧。”锦一催促道。 于是采月敛了敛笑意,正色而言:“我只是在想啊,最近这一连串的事发生得太凑巧了些。先是郭贵人去世,紧接着是皇上病重。还有,为什么东厂明明早就查出来了谁是凶手,却偏要拖到这个时候说,难道不是为了保证能够万无一失地除掉惠妃么?” 锦一见识过她的口无遮拦,所以也只当她是随口说说,却不想她的神色凝重,不像是茶余饭后的闲谈,而是在很认真地分析整件事的因果关系。 其实采月这么说也无可厚非,毕竟宫里还有不少人也是这样想的,大家心照不宣,只不过不敢说出来罢了。 要知道如果传到了皇后的耳朵里,那就不单单是掉脑袋的事儿了。 可……她要说的就是这件事? 虽然锦一说了不会失望,也不指望采月能说出什么惊天大秘密来,但听了过后还是不免感到兴致阑珊,并没有收获什么。 她正想着该怎么客套地回答一下,却又觉得事情不会就这么简单。 这话头是采月先挑起的,应当就是为了说那番话吧,可为什么要故意同她讲这些推测。莫非是想看她会不会露出什么马脚来,试探试探她是否知情?还是想给她一个下马威? 锦一拿捏不准,唯一能肯定的是这其中必定还有文章。 “唉,这事谁说得清楚啊。不过你成天没事就想这些有的没的么?”为了谨慎起见,她只能采取折中的法子,收回了视线,语气老练,活像个历经了千锤百炼的过来人,叹道,“那你还是光想想就得了,千万别再到处乱说。我们不过是做奴才的,只需办好主子吩咐的事,哪儿还能管得了主子想做什么。” 这些道理采月比谁都清楚,却还是忍不住小声地反驳道:“我就只是觉得可疑而已。况且,还不是因为你想听我才说的么……” “我……”这话还说得真没错,锦一自知理亏,只得从另一方面说起,“反正不管怎么说,我们是坤宁宫的人,得无条件地拥护主子,无论如何也不能怀疑到皇后娘娘的头上。再说了,那惠妃同你非亲非故,你这么惦记着她作甚,难道还想替她证明清白不成?” 听她这么一说,采月又紧张得连连摆手,涨红了脸,差点连话都不会说了,解释道:“你误会了,我没有胳膊肘往外拐,也没有怀疑娘娘。若娘娘要我做什么,我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只是……” 见她还想说,锦一当机立断,抢过了话头,不明白她为什么要揪着这个问题不放,说到后面也有些不耐烦了,劝道:“那不就得了么,你还想那么多干什么。多担心担心你那同乡才是正事,别的就不要再瞎操心了。” “我不就是在替我同乡想法子么。要是这件事水落石出了,那她也可以平安无事了啊。”采月还是没有就此放弃,若是让不知情的人听见了,说不定还真以为她是在替皇后着想呢,“可是你也看见了,皇上摆明了是不相信娘娘的。如果……我是说如果,真查出什么来,不光是娘娘,我们也要跟着受罚,到时候岂不是追悔莫及?” “所以?” “所以趁现在还能够挽回,你不如去好好劝劝她吧?我见娘娘挺信任你的,兴许你说的话她会听呢?” 平日也没见她多皇后有多上心,怎么今儿个这么反常,恨不得能为皇后舍命似的。锦一被她这话弄得发了懵,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这话说得倒是好听,可是要她去劝皇后?怎么劝? 只要在这宫里待过一段时间,无论如何也不会说出这种不自量力的话来吧。 一来,这不过都只是采月的猜测,并没有下定论,居然让她说得跟真的似的,还美其名曰是为了皇后好。二来,若她真不怕死地去“劝”了皇后,那不就相当于指着皇后的鼻子,说她是“凶手”了么。 如果没记错的话,不久前,采月好像也是这样求她去打听毓丽宫的消息吧?该不会真把她当作什么神通广大的人物了? 明明刚才还是一副聪明人的模样,怎么一眨眼就变成了一说话不动脑子的主。还是说这就是所谓的大智若愚? 如果是为了故意整她的话,那锦一无话可说,还不得不承认这已经成功了。反正她是跟不上采月的思维了,也经不住她这些天真言论的炮轰了。 “我的姑奶奶,你会不会太抬举我了。你也说是‘如果’了,你觉得我一奴才,还能在皇后娘娘面前因为一个假设而指手画脚?你这……”你这分明是想让我去送死吧。 总之锦一越说越来气,气得直想发笑,后半句话差点就脱口而出了,还好理智尚在,在最后的关头忍了下来,但肚子里的无名火还在乱窜。为避免失了气度,她深呼吸了一口气,决定还是暂时闭嘴较好,学起了萧丞的那一招——不说话只走路。 采月见她话还没说完就加快了步子,还没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不过宫里的人,无论有多迟钝,同一般人比起来都是敏感的,所以没一会儿就察觉到了她情绪上的波动,也意识到了她在气什么,一脸懊恼,立马追了上去。 “诶,锦一,你等等我……”好不容易追到了,采月喘了喘气,面带歉意地说道,“对不住,我嘴笨,不会说话,但我绝不是想陷害你,只是太心急了。” 闻言,锦一又倏的停下了脚步,转过身子面对着她,还是气冲冲的样子,那架势只差双手叉腰对着她破口大骂了。 尽管猜到了采月有可能是装出来的,这么做说不定也是为了让她动怒,她要是真的生气了的话就是中了圈套。 但猜到了是一回事,能不能做到又是另外一一回事。 然而事实证明,锦一确实不怎么沉得住气。因为就算知道这些话说了也没什么意义,指不定人家比她还懂得多,感悟得深,她不过就是在关公面前耍大刀,可还是觉得有些话憋在心里实在是难受得慌,不吐不快。 于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她索性把想说的一股脑全说了。 “你还真当自己才进宫没多久么。”饶是锦一心底不大痛快,但还是尽量控制住自己的语气,不让自己看上去那么凶神恶煞,“难道你还不知道,这宫里没几个人是清白的么?大家都身不由己,干过一些违背良心的事。不过世道轮回是公正的,苍天谁都不会放过。若是觉得委屈了,它自会替你讨回公道的,所以你不必再想着还要为谁声讨正义了,否则到时候遭殃的可是你自己。” 虽然锦一的语气和善,但或许是因为说话的内容稍微重了一点,采月被这么一说,彻底没了精气神,沉默了好一会儿,说话时也不怎么有力气,可还是在一个劲儿地道歉,“我……我知道了,方才真的对不住。” 说完就强挤出一个笑容,而后又一个人往另一个地儿走去了。 这次又换锦一看采月走得飞快的背影了,却没有追上去。 这是宫里最常见的景象,每个人每天都像是有忙不完的事似的,只恨自己分身乏术,更衬得锦一无所事事。 天还是一成不变的灰蒙蒙,如同这毫无变化的生活。人活在其中,都快忘了日子究竟过了多少。 锦一揉了揉僵掉的脸,也不知道自己刚才那苦口婆心的模样像不像是那么一回事。 她叹了叹气,再一次回头看了看采月来时的方向。 深浅不一的脚印尚在,可沿着那脚印看下去,根本不是从毓丽宫出来的路。 正文 第38章 相见欢 明明大伙儿都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况且坤宁宫尚未大到连碰面机会都没有的地步,可自那天别过之后,不知采月是在故意躲着她还是真有那么赶巧,反正锦一就再也没有见过她了。 不过采月真要为了那件事躲着她的话,那她也不好再说什么了,只能顺其自然。 当然了,这都算不上什么事。值得高兴的是,皇帝那儿折腾了几日后,终于没什么大动静了。兴许是过了那阵气头,便懒得再去追究那么多了。 唯一耐人寻味的是,这一回皇帝竟没有像之前那样,很快就抽离出来,转而又投入到下一段感情中,而是破天荒地治理起朝廷政务来了,实在是让人匪夷所思。 大概是因为连续经历了宁妃惠妃的事后,被伤透了心,身子和精神上都有些疲乏了,想再换一种方式转移注意力吧。 不过经过这么一遭,宫里一下子就安宁了许多,不再是那么乌烟瘴气的。三宫六院皆有所收敛,少了勾心斗角,仿佛都打算安心过日子了,达到了空前的和睦。 无论是否真是如此,至少看上去是这样的。所以不管是哪一个原因造成了皇帝的反常,只要最后的结果都是大家喜闻乐见的就好。 后宫平静了,也就意味着皇后的心情终于不会阴晴不定了,也不会动不动就摔东西或是拿谁出气了。连带着铁面的瑜盈姑姑也和善了些,没有再有事没事就刁难他们。 这种景象是坤宁宫上上下下期盼已久的,他们这些做奴才的自然也因此得福,每天干的活也少了些。 可是物极必反,人一旦从忙碌突然空闲下来,就会变得无所适从。所以说这人啊,就是这么难以满足。忙起来的时候恨不得能找个地方躲起来喘口气,但等到真正空下来后又穷极无聊,闲得浑身难受。 锦一便是一个典型。吃了午饭后,她在坤宁宫晃了一圈也没找到可以做的事儿,便只能溜回到自己的屋里。 也许是冬天即将过去的缘故,积雪初融,阴郁的天气逐渐转暖。今儿又是一个大晴天,湿冷的空气被晒得暖烘烘的,很适合用睡觉来打发时间。 只是锦一暂时还没有睡意,直挺挺地倒在炕上,怀里抱着手炉,目不转睛地望着屋梁。看了一会儿还是不怎么困,便掐指算了算日子。 这一算她才发现自己竟然好像有半个月没有见到过萧丞了,也不知道他都在忙活些什么大事。 等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什么后,锦一把脸埋在被窝里,懊恼地用手锤了锤脑袋,心想自己吃多了就爱东想西想的毛病又犯了。 和以前的两年相比,这点时间算得了什么。而且她没事想这些做什么,给自己添堵! 她不屑地哼了一声,撇了撇嘴,抱着被子翻了个身子,企图换个姿势就能换个心情。然而这并没有什么用,因为她不知不觉间又在偷偷扳着手指仔细地算。 这不算还好,一算不得了了。岂止是半个月的时间,分明有整整十七天没见过他了! 真是太过分了,她气得又翻了翻身。 尽管锦一也不清楚自己到底在骂谁过分,又为什么过分,反正一时间心情莫名变得很糟糕,和自己怄起气来了。 还好这种状态并没有持续多久,因为在她翻来覆去的时候,瞌睡虫也纷纷钻了出来。她只觉眼皮越来越沉,昏昏欲睡。 可事情就有这么凑巧,非要等到她快要入梦之际找上门。这不,锦一才刚眯上眼睛,打一会儿的盹,就有人敲门了,说是皇后要见她。 在半梦半醒之间被吵醒后,通常整个人都是昏头昏脑的,况且锦一还未彻底清醒,只是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却没什么起**的动作。 她就这样又睡了片刻,不知怎的突然惊坐起,在炕上睡眼惺忪地发愣,回想刚才到底是在做梦还是真有其事。后来越想越觉得是真的,于是一刻也不敢再耽误了,急急忙忙地穿好衣物,风一样地往正殿跑去。 谁知在走廊上又好死不死地碰上了那位小祖宗。 本来如果距离还很远的话,锦一还能选择从别的路绕开,但眼下已经没时间再容她去想该如何绕开了,只能以最快的速度停下来,避免把小祖宗撞倒在地。 可是她跑得太快了,又停得过于急,最后站定在他面前时,身子不受控地往前倾,双手就像鸟的翅膀似的扑腾着,试图以此来保持平衡,却是徒劳。 眼见着真的就快要把他扑倒了,锦一只能干着急。这时小皇子不慌不忙地伸出了一根短短胖胖的手指,抵住了她摇摇晃晃的身子,再把她用力往后一推,轻轻松松就解决了问题。 锦一的后脚跟终于踩在了地上,她松了一口气,庆幸自己没有酿成大祸,正想感谢他相救,不过话还没说出口就被这个小娃娃先教训了一顿。 “你当这宫里是什么地,岂容你这个奴才跑来跑去,成何体统!” 都说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生在帝王家更是如此。不但懂事懂得早,训斥起人来也是得心应手。假如撇开他那稚嫩的嗓音不计,这话听上去的确魄力十足,颇具王者之气,有着与他年龄不相符的威严。 不过说到底,所谓的威严大部分也是源自于他的身份罢了。再说了,就算威慑力再大,但他毕竟只是一个七八岁的孩童,能对人构成多大威胁,说什么都只会让人觉得童言无忌吧。 当然,锦一是万万不敢这么想的。自从那天被他重重一压,顺带还见识了他的风范后,她心里多少还是敬这位小皇子几分的,知道他是大器之才,惹不得啊惹不得。 于是她当即便跪在了地上,磕头讨饶道:“奴才正赶着去见皇后娘娘,一时心急才会忘了规矩。如有冒犯,还请殿下见谅。” 尽管此刻阳光正好,但地面还是冰凉刺骨,锦一的额头贴在上面,冷得她一个激灵。不过这都没什么大不了的,因为一想到皇后有可能还在等着自己,她心里那个急啊,这点冷又算什么。但就算她再着急也不敢去催什么,只能老老实实等着小祖宗发话。 好在小皇子并不是什么恶主子,只是有时候觉得一些行为不顺眼,就会习惯性地去纠正,不是真的想教训谁。 所以当看见锦一知错就改,外加认出来她就是那个身上只有骨头没有肉的奴才,便没有再多追究什么,道:“起来吧。” “多谢殿下。若您没有别的吩咐,那奴才就先退下了。”锦一立马站了起来,一口气说完了这句话,双脚也已经做好了准备,打算等他一点头就快走到他看不见的地方,然后再百米冲刺到正殿前。 然而剧情总不按她想的走,小皇子没有答应,而是又叫住了她,问道:“你方才说你要去找我母后?” “……是的。” “嗯,本皇子也正有此意。”小皇子满意地点了点头,“那就别愣着了,走吧。” “……”一起走?这又是唱的哪出戏? 锦一还处在云里雾里,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又不能够拒绝,只好连连应道,走了一会儿才发现,他的身边竟然没有跟一个嬷嬷或宫女太监,这真是太不合乎常理了。 就算这里是皇后的寝宫,那也不可能任他只身一人到处闲逛吧。万一有个三长两短,那还得了。 难不成是偷偷溜出来的?那为何还要同她一起走,莫非害怕到时候被责怪,好把她推出来顶罪? 可疑,实在是太可疑了。 锦一不太放心。 好不容易才迎来了有饭吃有觉睡的好日子,她不想就这样被打破。虽然这种好日子无趣了些,那也总比成天兢兢业业地活着好吧。所以当务之急,还是要先弄清楚小皇子的意图。 “殿下一个人来到这儿,是有什么事么?需不需要奴才帮忙?”锦一清了清嗓子,尽力让自己的语气听上去就像真的只是在单纯地关心他而已。 还好小皇子并未察觉出什么,回道:“本……本皇子到处走走不行么?” 见他说话结结巴巴的,锦一觉得这似乎更加印证了自己的想法,又不好再追问下去,只能赶紧顺着他的意思答道:“行行行,殿下您说是什么就是什么。” 听了她的话,小皇子不知哪儿来的得意,小脸一扬,“那还磨磨蹭蹭什么,走快些。” “是是是。” 别看她嘴巴上说得快,可实际上只是想先胡乱应付着,脑子里只剩下了一个念头——这下完蛋了,要是真说是被她拐走的,那可如何是好。 锦一就这么提心吊胆了一路,终于还是来到了前院。 找不到小皇子,程嬷嬷又不敢惊动皇后,只能候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急得原地团团转。此时一看见小皇子回来了,直接冲了过来,二话不说就将他一把搂进了怀里,哭诉道:“我的小祖宗啊,怎么去了这么久才回来,可担心死老奴了!是不是又找不到路了?” 锦一还在想该怎么脱身,本来是不太关心他俩在说什么的,但耳朵一不小心就捕捉到了一个关键点,视线又重新落在了小皇子的身上。 找不到路?原来是找不到路?所以他刚才说话结结巴巴,只是因为迷路了又不好意思说出口? 那她还在担惊受怕什么! 可是……他不是应该对这坤宁宫再熟悉不过了么,怎么还会迷路,难道这小皇子还是个小路痴不成? 小皇子被她看得浑身不自在,脸上出现了一团红晕,瞪了她一眼,忘了她的带路之恩,“你还愣在这儿做什么,不是说要急着去见我母后么?” “……奴才这就去。” 被他这么一提醒,锦一才想起正事来,赶紧往正殿走去。进去的时候,皇后同瑜盈正相聊甚欢,还未完全走近都能听见她们的笑声。 不过想想也是,皇后最近喜事连连。不光除掉了眼中钉,皇帝也终于不再耽于声色,甚至还会时不时问问小皇子的情况,能不让她高兴么。 既然她心情舒畅,心胸也开阔了些,自然就没有计较锦一为什么来迟了,连礼都让她免了,还赐了座,而后让瑜盈拿出了一个锦盒来,放在了她的身前。 锦一疑狐,定睛一看,觉得这锦盒似乎有些眼熟。再一想,这不是当时她给皇后的那个盒子么,现在是要还给她了? 见她满脸困惑,皇后淡淡一笑,解释道:“这玩意儿还剩下了一些,本宫也不知道应当如何处理,就由你先拿回去,日后有用处再拿出来吧。” 这话说得倒是冠冕堂皇的,其实不过就是因为连销毁都不愿自己动手,生怕那些人顺着蛛丝马迹找到她的头上去吧。 锦一没料到皇后还有如此小心谨慎的一面,一边不动声色地将锦盒收好,一边应道:“娘娘请放心,奴才明白。” 皇后找她也就只为了这么一件事,再随口问了问她的近况,然后就让她先退下了。 唉,其实这也是她这么多天以来第一次见到皇后的面,结果就只有一个保管盒子的任务,锦一心里那个百感交集啊,还以为能有什么别的大事呢。 “……”她大概是无聊得脑袋有些坏掉了,居然还巴不得有事做。 与来时的精神抖擞不同,回去的路上她无精打采,心事重重的样子,一直埋着头,直到快要回屋的时候才抬起来。 这一抬头,她刚好看见有一人正在她的屋前徘徊,时不时地还趴在门上,朝里面张望几下,不知道在看什么。 “……”还真是说曹操曹操到。锦一还是面无表情,静悄悄地走到了那人的背后,冷冰冰地问道,“你在我房间门前鬼鬼祟祟的做什么?” “吓!”采月被吓得大叫了一声,立刻转过身来,见是锦一,这才喘了口气,拍了拍胸口,又想起了什么,放下了手,小声地说道,“我见门是开着的,所以就想来看看……” 开着的?锦一皱了皱眉头,一边想着是不是自己走得太急忘了关门,一边从她身边径直走过,一把将门推开,走了进去,倒了一杯水喝。见采月还站在门口,便提高音量说道:“你若是不进来,劳烦走的时候帮我把门带上。” “哦……要,我要进来。”采月如梦初醒,连忙走了进来。锦一搬到这里以后,她也是第一次来,环顾了一下四周,称叹道,“你这屋可真大啊。” 其实也算不上大,好在位置比较偏,周围没什么人,清净。 锦一任她到处看,等她看够了才开口说话,语气不咸不淡,道,“原来你还知道来找我啊,我还以为你早就忘了还有我这么一个人。” 这话听上去像是调侃,可里面的轻重只有采月体会得出。于是她不再瞎转悠,赶忙走过去,放下了手中的东西,“锦一,你别这么说。我就是害怕你还在生我的气,所以才一直没敢来找你的。” 锦一的表情稍微松了松,不过还是没有完全解开心结,“找我有什么事么?” 见她这样,采月心里也不好受,但一想到确实是自己不对在先,也就没什么怨言了,再一次十分诚恳地表达歉意:“这些天我又好好反省了下,觉得你说的的确有道理。你看这几天宫里什么事都没有发生,是我想太多了,一切都怪我这张嘴。不过以后我绝不会再乱说话了,这一次你就原谅我吧。” 虽然锦一仍然没什么反应,不过还是看得出来有所动容。采月趁胜追击,把刚才放在桌子上的东西推到她的跟前,“你看,我还特意给你带了你喜欢的桂花糕,你就别再生气了。” “采月,我从来没有怪过你什么,那天话说得重也是因为我真的拿你当朋友。”她看了看用纸包裹着的吃食,终于松了口,说道,“不过,你真是这么想的么?要是你只是为了讨我开心,大可不必这么做。” “我说的都是真的!而且你的话我都记在了心里,保证不会再犯了!” 其实事情过了就过了,锦一本来就没怎么放在心上,还愁她真就此消失了呢。既然眼下采月都主动求和了,那她岂有再拒绝的道理。 于是锦一没有再说话,拿起一块桂花糕递给她,再帮她倒了一杯水,算是和她冰释前嫌了。采月知道她这是原谅自己了,笑了笑,高高兴兴地吃起桂花糕来。 可还没吃一半,外面又来了不速之客,催促道:“锦一,采月,轮到你们洒扫了!快点出来,别待会儿被瑜盈姑姑发现,又有得受了!” 采月被这一声吓得给呛住了,赶紧喝了口水,把嘴里的桂花糕咽下去,冲着窗外大声应道:“好,我们马上就来!” 说完就把桌上的东西收了收,作势要拉她往外走。 锦一突然想起自己还有一件事没做完,便找了个借口推脱道:“我肚子太饿了,吃几块桂花糕再去。你先走,就说我闹肚子了,马上就来。” 待采月走后,她将衣袖里的锦盒拿了出来,深思熟虑了一番,最后选定一个较为隐蔽的地方藏了起来,然后才关好门,放心地离开了。 等她俩走了没多久,门口又出现了另一人的身影。那人左右打量了一番,确定没人后,悄悄潜进了房间。 **** 后院不算大,所以归锦一一人。其实也没什么可清扫的,就是将快要融化的雪全都扫在一起,再把落叶清理干净而已,不用费多少力气就能做完,还算轻松。 不过扫了一大半后,锦一实在是困得慌,而且太阳晒在人身上,暖洋洋的很是舒服,更是推波助澜,加剧了她的睡意。 要是换作以前,她铁定是不敢明目张胆偷懒的,但现在不一样了。她已经把这块地皮踩熟了,胆子大了些,也能保证自己在有人来之前就可以醒来,遂决定冒一冒险,找了一块地,抱着扫帚靠着柱子就睡了起来。 阳光把一圈圈浮动的光影从屋檐与枝桠间洒下来,和风摇曳,世间的嘈杂仿佛都被一网打尽,岁月闲寂,只余下了锦一匀长的呼吸声。 她睡得格外香甜,倚在柱子上的脑袋却突然往旁边一滑,差点就栽在了地上,却被一只手稳稳托住了。 那手腕上戴着的琥珀手串露出了一截,在日光下散发出润泽柔和的光芒,如同这冬日暖阳。 饶是锦一睡得再死,还是被这大动静给吓醒了。她揉了揉眼睛,脑袋还有些昏昏沉沉的,茫然地望着眼前的人,一时半会儿没反应过来。 这张迷人心智的脸分明就是萧丞的,可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她这算不算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啊。 不过既然都梦到了,那就别浪费了这大好机会。 于是锦一一边咧着嘴笑,一边伸手环住他的腰,用脸蹭了蹭,一副食饱餍足的神态。而后又嫌这样抱他不舒服,便把他往下拉了拉,让他坐到自己的旁边,这才觉得满意。 萧丞低头看了看还在一个劲儿地往他身上靠的某人,并没有阻止,就这样好心地任由她抱着。 这一切锦一浑然不知,还以为他真的只是在梦里出现,心安理得地就着这姿势又睡了一个无梦的好觉,直到太阳都快下山了才醒过来。 她心满意足地伸了个懒腰,可伸到一半就停住,像是见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似的,眼睛瞪得圆圆的,心里的疑问一连串,甚至忘了收回双手,还保持着伸懒腰的动作。 萧丞为什么会在这儿,她又是怎么睡到他腿上的!真是要了命了活见鬼了! 这是梦,这是梦。 锦一不死心,自我催眠着,又闭上眼睛,再睁开,可萧丞还是在那儿,并没有消失。 “……”事已至此,看来只能接受了。于是她努力回想了一下,隐隐约约记得自己刚才好像确实是见过他,还对他动手动脚来着。可那不是在梦里发生的事么,什么时候又变成真的了! “……”不管了不管了,就当什么什么都没发生,三十六计走为上。 还好他也在闭目养神,为了不吵醒他,锦一轻手轻脚地起了身,拿好扫帚,猫着身子,打算就这样溜掉。 走了几步,她又觉得不对劲,挺直了腰杆。她又没做错什么,为何要像个盗贼似的偷偷摸摸。而且,她要是吃干抹净就走,这般不负责任,和他有什么区别。 于是锦一改变了心意,调头走回去,姿势端正地坐在了他的身旁。不过没坐一会就破了功,转过了脑袋,直勾勾地盯着他看。 印象里,她似乎没怎么见过萧丞这副模样,卸下了一切防备,也不设心防。他就睡在自己的身边,安静脆弱得像个婴孩。 落日已经躲在了屋檐后方,就快要入夜了,突然起了一阵风,夹杂着冻人的寒意,锦一被吹得迷了眼,心底却是前所未有的柔软。 他好像总是这么纤尘不染,清姿如卧云餐雪。就算映在他身上的色彩浓烈如夕阳,却也能被弱化得淡若清风,又或许他的存在本来就是这世上最浓墨重彩的一笔。 然而无所不能的萧丞也有累的时候,只有她见过。 一股骄傲感油然而生,尽管锦一也不明白自己在得瑟个什么劲,反正就是没由来地喜悦,自顾自地傻笑着,又被他那长长的睫毛夺去了注意力。 老天爷就是这么公平,拿走了你一些东西,必定会在其他方面补偿回来。这睫毛虽然细了些,但它长啊。 锦一正好无所事事,便想着用手去戳一戳。可还没有碰到,睫毛的主人就已经睁开了眼睛。于是原本打算去戳他睫毛的手指顿住,立刻换了个方向,对准他的额头,轻轻挠了两下,而后收了回来,却被他捉住了。 她干巴巴地笑了两声,明知故问道:“你醒啦。” 说完就立即心虚地移开了视线。 见他半晌没有回答,锦一又转回脑袋,很没有说服力地补充解释道:“我方才见一只蚊子在你脑门上,害怕你觉得痒,所以给你挠挠。” 这么差劲的谎话萧丞也懒得揭穿了,松开了手,斜靠在柱子上,懒懒地问道:“睡醒了么?” 一个才睡醒的人有什么资格问她这个问题,还是以这种高姿态。这话听得锦一不太痛快,然后诚实地点了点头,心想睡得恐怕晚上都要失眠了吧。 “睡醒了还不走,想留在这儿过夜么?” “……”看看,这都是什么态度! 锦一“咻”地一下站了起来,不可置信地看着他,气得指着他的鼻子指责道:“我坐在这儿吹了这么久的冷风,就为了等你醒来,你居然还赶我走!萧丞,你这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还能这么生龙活虎地骂人,看来的确是睡醒了。 萧丞没有再说什么,将那不太恭敬的手指包裹在了手中,也站了起来,牵着她往前走,“走吧,吕洞宾。” 她还处于愤怒之中,没他转变得那么快,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轻哼了一声,心里却是美滋滋的,任由他拉着,还冲着他的背影做了个鬼脸,心口不一地小声说了一句“小狗儿”。 不过不得不说,她真是一个太有原则太善解人意的人了。知道萧丞不会说好听的话来哄人,所以她的要求也不高,只要他能先低头,她一肚子的气立马就能消。 看来今后这个实用的原则将会贯穿她这一生了,锦一也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刚想开口说话,萧丞已经停了下来。再一看四周,怎么这么快就走到她屋子前面了,她明明还没说上几句话啊。 “进去吧。”萧丞回头看了她一眼,看她一动也不动,便把她往前面带了带。 看着近在咫尺的房间,锦一心里空落落的,不是太情愿地应道:“哦……” 唉,都怪她,光顾着傻乐去了,结果想问的话一句都没说。 唔要不然请他到屋里坐一坐? “……”不行不行,这样会显得她的意图太明显了,还是另外想一个法子比较好。 萧丞不知道她正在天人交战,见她一直没松手,挑了挑眉,又问道:“怎么?” “……没什么。”锦一从思想斗争中醒来,摇了摇头,最终还是放了手,老老实实地朝自个儿屋子走去。 可她想了想还是不怎么甘心,走了没几步就又掉了个头,转身跑到他的跟前,“那你待会儿要去哪里啊?” “出宫。” 她果然藏不住心事,根本不消人问,自己全抖了出来,萧丞甚至已经想到了她接下来会说的话。 出宫?见谁?是外面出什么事了么,严不严重,会不会影响他什么? 一连串的疑问在她的脑海里闪过,最后只留下了一个最重要的—— “那我能跟着去么?不会给你添乱的。”锦一可怜巴巴地望着他,还是头一次这么渴望能当“陪走”,“我最近一直在坤宁宫呆着,哪儿也没法去,憋得慌,就想出去透透气,你就当行行好吧。” 这话说得他要是不答应,就跟罪大恶极似的。萧丞也没有拒绝,“嗯”了一声。 她喜出望外,原地蹦蹦跳跳了几下,而后一面往屋里跑,一面嘱咐着他,“那你先等我一下,我回屋拿个东西,马上就出来!” 其实锦一并不是真的想出宫,可又舍不得就这么和他分开。她算是想明白了,自己之所以穷极无聊,大概是因为不能见到萧丞吧。 说来也奇怪,明明之前还觉得有他在的地方就别扭得慌,如今却只有在他身边才觉得最自在,真是造化弄人。 等锦一出来时,手里又多了个东西。 正文 第39章 忆旧游 话音刚落,锦一的身影就消失在了视野中。可等回头再看时,她竟又重新出现了,速度快得让人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 因为害怕耽误了他出宫,所以锦一不敢再拖拖拉拉的了,风驰电掣般收拾好需要的东西后,连走带跑地冲了出来,急得就连门都是用脚随便带上的。 她一边匆匆地用手胡乱地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头发,一边朝前走着,还在自顾自地说道:“好了好了,走吧。” 等整理好了自己的仪容仪表后,锦一才察觉到身旁的人似乎一直没移开过视线,正看着她手里拿着的东西。 其实那也只不过是一只手炉,而且还是他给的,应该没有什么值得看的吧。 不过随身带着这东西成了锦一养成的一个新习惯。只要她的双手有空,不管走哪儿都会带上,就像是在无声地炫耀什么似的。尽管除了他俩之外,谁也不知道这手炉的来路。 自然,炫耀不是她的主要目的,归根到底还是因为怕冷,拿着只是为了暖手用。但从眼下的情形来看,怎么倒显得她是特意为了向萧丞邀功才拿出来的。天知道这并不是她的本意。 于是锦一将那小玩意儿往衣袖里收了收,然而他的目光还是没有收敛,又肆无忌惮地盯着她的脸看。 平日里萧丞都不怎么拿正眼瞧人,更别提像现在这样了,仿佛能把人刻在眼眸里。 明明他的眼神并不凌厉,却有着强烈的不容人忽视的存在感,锦一实在是没办法做到把他当作透明人。 “你要是觉得冷的话,我可以借给你用用。”最后她还是扛不住了,迫不得已又只好将手炉拿了出来,就这样单手递了过去,开口说道,“喏,拿着吧。” 虽然她望着前方,昂首挺胸地走着,眼神却飘忽不定,而且就是不看他,手也耷拉着,一副要给不给的样子。 看着她这副施舍般的姿态,萧丞也不恼,眼底的薄冰渐融,浮现出轻浅的笑意。他终于不再紧紧相逼,收回了视线,拨动着佛珠,道:“咱家还没有弱不禁风到这种地步。” 吁,化险为夷了,看来这招声东击西还是挺管用的……锦一又把手炉揣进了自己的衣袖里,拢着双手,舒了一口气。 还好他什么都没有问。万一萧丞误以为她手炉不离身是因为这手炉是他送的,那她不仅要找好借口,还要长篇大论地解释一番,多麻烦啊。 哦不过以他的性子,也不大可能会这么想。毕竟这么自鸣得意的想法,更还是适合她一些。 正当锦一还在庆幸之际,又听见了萧丞的声音。混杂在冬风中,却没有染上一丝冷意。 他垂眸轻瞥了一眼,问道:“现在腿还会疼么?” 腿?锦一俯下脑袋看了看,心想自己的腿又没受伤,疼什么疼,随后才想起他指的是旧疾。于是当下便停了下来,正色庄容地望着他,回答道:“疼。你要给我揉揉么?” 虽然可怜的样子装得像,只可惜说的话糟蹋了这表情,一听就知道没多少真心的成分。她本以为萧丞一定会乜她一眼,或是干脆当作没听见,反正这也是他一贯的作风。 可谁知他竟也停下步子,双眉微微皱了起来,凝视着她的腿,仿佛在认真思考她的这番话,这着实让锦一吃了一惊。 “唉。”见状,她突然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痛心疾首道,“萧丞,我觉得你变了。” 闻言,萧丞抬起头来,不明所以地看着她,接着便听见了她的解释。 锦一露出了一个得逞的笑容,乐道:“你没发现自己变得越来越好骗了么?” 人生中第二次骗到他,竟然也是靠装病。 其实眼下天气逐渐回暖,疼的次数也没隆冬时那么频繁了,只有阴雨天的时候疼得厉害,她恨不得能砍下双腿。 如果是在数月之前,她肯定会上蹦下跳来证明自己没什么大碍,以免和他纠缠不清,但放在今天,情况又有所不同了。 他难得如此主动并且直接地关心人一次,锦一哪里肯放过这大好机会,一时玩心起,却没想到他居然真的上当了。 更让她没想到的是,报应来得如此之快。 锦一还在得意之中,没注意到萧丞也勾起了嘴角,笑意却被深渊似的眼眸吞噬。他眯了眯眼,伸手便将她那笑得合不拢的嘴闭上了,力度大得甚至能听见牙齿相撞的声音。而且彼时还恰逢一阵寒风来袭,因为这一闭,全都灌进了她的嘴里,冷得五脏六腑都搅在了一起。 她被呛得猛咳嗽,咳得腰杆都挺不直了,就连眼泪水儿都咳了出来。可等她终于缓过来后,再一看罪魁祸首,别人早就头也不回地走得老远了。 “……”她好像……玩过头了?锦一缩了缩脖子,把手炉捂得更紧了,也不敢有什么不满,只能加快了脚程去追他。 或许是因为萧丞早就厌倦了这些人情世故,但现实这条恶龙又紧咬着他不肯放,所以虽然他深谙与人相处之道,也做得无懈可击,可无形中总是同人把距离拉得很远,谁都靠近不了。如同氛氲白云,抬头便能看见,然而穷极一生也无法触及分毫。 以前锦一还总嫌他为人太冷漠了,对什么事都不太上心。如今来看,反倒觉得这种性子可爱至极,不会给任何人多添一点麻烦,多让人省心啊。 “……”她刚才是不是一个不小心,又将萧丞在心底默默夸了个遍? 这个念头的出现让锦一决定还是走在他的身后比较好,于是没有再靠近,暂时靠着看风景来冷静冷静一下大脑。 这天其实还算不上太暖和,只有白天出太阳时稍微有点温度,别的大多时候还是没什么变化,特别是到了夜间,依然冻得人能掉层皮。 而抄手游廊旁是一湖池,只不过并没有什么风景可言。池中的水早就变成了坚硬的冰。没有一寸裂缝,厚厚的冰层之下是否还有鱼群水草存活着无从得知,反正冰面上除了偶有几片飘落的枯树叶,便再也寻不见旁的生机,隔着大老远都能感受到那散发着的阵阵寒气。 虽然冬天皆是如此萧条破败,但这毫无希望之景还是看得人心情郁卒,还不如看萧丞来得赏心悦目呢。 为自己找了一个合理的借口后,锦一的视线又正大光明地重新落在了他的身上。 走在风中,他就像一棵树,甚至比树还要坚毅挺拔。无论他走得是疾还是缓,都自有一股丰采。 老实说,他的确变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距离真的会产生美,反正多日未见,她竟觉得萧丞变得更好看了。 只不过明明是赞美人的话,经她这么一想,哀怨得就跟坏话似的。 记得不久之前她还感叹过,自己终有一天会输得心服口服,却没想到这句话这么快就要应验了。现在越看萧丞越觉得顺心,都快要挑不出毛病来了。 大约是因为面对长得好看的人,人也会不自觉地变得越来越宽容?锦一也尚未想清楚其中的缘由,只能以此来搪塞一下自己。 穿过曲折的抄手游廊便是坤宁宫的正殿了。锦一本来还想提醒他待会儿遇见人应当怎么说,随即又觉得自己操心操惯了,这些事情萧丞必定想得比她周全得多。 还好此时正值用晚膳的时候,坤宁宫的人要不都在殿内忙着伺候皇后,要不就是趁着这一小会儿休憩一下,所以没什么人在外面走动,他俩畅通无阻地出了坤宁宫,登上了出宫的马车。 上一回坐上这马车似乎还是不久之前的事,如今心境早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锦一迎着邵生怪异的目光再次坐了上来时,感慨万千。 这一回她没有再一个人坐在最边缘装孤独,而是紧紧地挨着萧丞。 狭小的空间内只有他们两个人,可是锦一不会再感到忐忑了,反而是更加安心。她将马车里面上上下下瞧了个干净后,不知怎的想起了那日他在雪地里安抚不听话的马儿的画面,才突然发觉自己好像从来都没有看见过萧丞骑马,便兴致勃勃地问道:“你会骑马么?” “不会。”萧丞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语气分明是嫌她问了一个多余的问题。 他还在生气么……锦一咂了咂嘴嘴,兴致也有所减退,晃着双脚“哦”了一声。 晃着晃着,视线又晃到了他的手腕上。 上面戴着的琥珀手串同他手上另外一串上好材质的佛珠简直是天差地别。虽不能说一无是处,但也绝不是什么上品。 于是锦一好奇地埋下头看,近得鼻尖都能碰到他的手背了。等确定了琥珀手串的来历后才问道:“你怎么还带着这手串啊,都这么旧了。” 他的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腿上,而她又非要凑近了看,这时马车一个颠簸,她整个人都扑了上去,那姿势看上去……咳,总之十分不雅观。 正文 第40章 风流子 这样大的动静终于引得了萧丞的注意。他睁开了眼,垂着眼睫,扫了始作俑者一眼,而被她压住的手却还是下意识地反过来扶着她。 被摔得七荤八素的锦一仍旧趴在他的腿上,迟迟没回过神来。等她意识到此刻的姿势有多引人遐想后,脸红得就像火烧云似的,立马抬起头了来,羞赧得都不知手脚该如何放置了。 “你……你继续睡,我不打扰你了……”好不容易憋出了一句话,可说完后又连忙把脸别了过去。 要是刚才她的脑袋再往前挪一点,那画面……简直美得让人连想都不敢想,锦一只能靠着深呼吸来平复心情。 按照以往的经验,通常这种时候,她就算被当作缩头乌龟也千万不能开口说话。因为以萧丞颠倒是非的能力,事情只会被越描越黑,所以过了好一会儿,锦一也没有转过来的打算,仿佛用这种背对着他的方式就能消除掉空气里的尴尬似的。 可惜事实再次证明,这只不过是她在掩耳盗铃罢了,气氛中的微妙感丝毫没有减少,沉寂挥之不去。 好在马车已经渐渐驶出了皇宫,人群吵吵嚷嚷的声音慢慢地开始一蜂窝地往车里涌,稍微冲淡了这令人不自在的沉默。 又等了一会子,锦一终于想起了自己的初衷,有些坐不住了,觉着这么互相不搭理也不是什么好法子。一来,他俩总不可能一直不说话吧,二来,她这次跟着出来,可不是为了玩这种“沉默是金”的游戏,白白浪费这大好时光。 掂量清楚了孰轻孰重后,锦一不再拘泥于这种无关紧要的小情绪里,打起精神来,终于不再给他看后脑勺了。 结果等她转过身子,却见萧丞不知什么时候又重新阖上了双眼。 “……”怪不得半晌不见他出声呢,原来真的又在闭目养神啊,合着这回又是她自作多情了么? 虽说被萧丞视若空气的次数不算少,况且,在这种状况下,他不说话对她更是百利而无一害。可面对这样的萧丞,锦一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该庆幸还是失落,于是只能兴味索然地托着下巴,望着摇曳的帘栊放空了一会儿,最后脑袋一歪,开始仔仔细细端详起身旁的人来。 马车行得不甚平稳,时不时颠簸两下,烛光便随之晃动,黯黯地映在他的身上,如同随性而豪放的泼墨山水,却难绘出其风骨。 在这暗影摇曳之间,她似乎又看见了在夕阳下睡着的萧丞,那个敛去了万丈光芒的萧丞。 不知为何,锦一突然间觉得有一口气堵在了喉咙间,怎么也咽不下去,闷得胸口发疼,车外传来的新声巧笑更是加剧了这种苦痛。 唉,她大概已经病入膏肓了吧,竟然对着一个睡着的人开始悲春伤秋。 锦一在心底哀叹了一声,撇开了视线,强行遏制住自己那些不着边际的情绪,转而掀起帘子的一角,借着观览繁阜的街景来打发时间。 只是她的心里装了事情,哪有什么真正的闲情逸致,看什么都不过是浮光掠影,更得不偿失的是寒风因此钻了空子,正呼呼地往马车里灌,坐在风口的锦一不多时便已被冻得双手僵冷,脑袋钝钝地疼。 看来这种风雅的排忧解难之法果然不太适合她。 于是难得多愁善感一回的锦一只好怏怏地放下帘子,揉了揉被吹得干涩的眼睛。谁知刚一放下手就正好对上了萧丞的视线,整个人愣住。 “……你怎么醒了?”她赶忙往外看了看,觉着不像是到了目的地,喃喃道,“应该还有一会儿才到吧……” 其实萧丞对于外物向来警惕敏锐,多年下来,这种习惯早已渗进了身子里,如今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哪怕是睡觉,脑袋里的那根弦也始终紧绷着,鲜少有过熟睡的时候,无论多小的动静都能立马察觉,更何况锦一刚才那目光,炙热得好似能将人身上烫出个窟窿来,能睡着才是稀罕事吧。 见他不接话,锦一也不在意,回过头来,问道:“是不是被硌得不舒服,要不要垫个软垫再睡会儿?” 管它到没到呢,先把怀里抱着的软垫拿给他再说。 谁知这回萧丞不搭腔也就算了,竟然轻笑了声。 “……”锦一的脸立马沉了下来,没好气地说道,“你笑什么!” 如果一片心意被无视的话,她还能忍,但是被嘲笑就绝对不可忍了,于是把递过去的软垫狠狠地砸在了他的身上。 只是软绵绵的垫子毫无威慑力,萧丞也不躲,任凭她撒气,眼中笑意未敛,眉目生花。 锦一最恨他这副把什么都不当一回事的模样了,仿佛就算天塌下来了也不过尔尔,在扰人心智方面他更是翘楚,不费吹灰之力便能让人在瞬时就打消了想要好好待他的念头。 见她整个人又没了精气神,萧丞眉梢微扬,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像是在替耍小性子的猫咪顺毛,道:“咱家只不过笑了一下,薛公公也要生气?” “……”瞧瞧,这话说得好像真的是她在无理取闹似的。 锦一被他的恶人先告状弄得更加不高兴了,一把拍掉了那只胡作非为的手,嘲讽道:“萧厂公不是向来能言善道么。怎么这张嘴只哄娘娘开心,净给旁人添堵?” 别的人想要从他的嘴里听见一句好话,那可真是难于上青天。 谁料话刚说完的下一刻,锦一便眼前一黑,紧接着双唇被覆住,柔软而熟悉的触感让她身子一僵。要是还反应不过来这是在做什么的话,简直愧对她之前吃的那么多次亏。 可就算明白,她却没有挣脱开他的打算,只是收紧了抱着软垫的手。但这种紧张甚至还带着点期待的感觉又是怎么一回事,这种走势不太对劲啊。 好在萧丞浅尝辄止,并没有做出什么更过分的事,也没有立刻拉开两人的距离。 烛光昏暗,饶是彼此靠得很近,锦一还是看不透他的神色,只听得出他的嗓音难得低哑,每一个字都是诱惑。 “薛公公不妨再说说,看咱家这张嘴是在哄你开心,还是在给你添堵?” “……”什……什么东西! 一听他这句话,锦一的羞耻心这才姗姗来迟,白净的脸霎时红透。她连忙用手横亘在两人之间,不自在地躲避他的目光,一点也不想回答他这个不知羞的问题,却又忍不住嘀咕了句“拆东墙补西墙”。 然而不得不承认,这招拆东补西的确奏效。至少在这一刻,锦一已经全然忘了在这之前自己的态度。不过她这么快就变节,又不全是因为这个突如其来且没有缘由的吻。 唔,或许也并不是没有缘由……应该是为了哄她吧。应该是吧? 锦一不敢确定,只觉得自己之前闹的情绪与这个发现相比,立马逊色万分。毕竟就连无情亦无义的萧丞都懂得在乎人了,那她又岂能得理不饶人,一棒子把这好势头给打消。 嗯,还是用宽阔的胸襟来包容他吧。 等她整理好思绪后,才发现身边人已经注视她好一会儿了,于是锦一奇怪地瞅着他,问道:“你这样看着我做什么?” 萧丞学着她刚才的模样,却又没那么气愤,语气凉凉地反问道:“你笑什么。” “……”做人这么锱铢必较不累么,而且她什么时候笑了! 锦一不信邪地摸了摸自己的脸,顿住怔住。 怎么……她的嘴角真的是上扬的? 于是当邵生掀开帘子的时候,看见的便是一个人捧着自己的脸傻笑,而他家督主竟然目不转睛地盯着傻笑的人看。 可他什么都不能做,只能用最大的嗓门提醒着里面的俩人到地方了。 锦一是被活生生吓回神的,就连下了马车都还没能平复心情,直到快走进酒楼才想起要说的话,犹豫着,还是叫住了走在前面的人:“萧……厂公!” 闻声,萧丞停了下来,回头望着她,等着她开口。 日落将息,华灯未上,周遭人来人往,他就站在这一方繁华地上,明与暗的交替之间,如三月新柳,卓荦绝俗,濯濯风前。 这让锦一没由来地心安,仿佛一切都已尘埃落定,于是又靠近了几步,把他往边上拉了拉,同他商量道:“我想到处逛逛,一个时辰后再回来找你成么?” 她觉得到底还是自己把一切想得太简单了,才会脑子一时发热,提出和萧丞一起出宫的要求,等到了关键时候又想临阵脱逃。 其实冷静下来想想,官场上的规矩她也不懂,就算跟着上去了也是在一旁干瞪眼,说不定还要让萧丞分心照顾她,那可真是扯后腿了。 所以,她这只后腿还是提前消失为好。 萧丞自然是知道锦一的想法,可四周环境嘈杂,鱼目混珠。比起让她一个人四处晃悠,他倒宁愿她待在自己身边。 见他不答应,锦一只能继续软磨硬泡,说道:“我可以给你买炒栗子吃啊,糖饼也行,再不然……” “若是一个时辰内没回来呢?” “嗯?”还沉浸在罗列美食中的锦一抬头望着他,反应过来他这是松口了,连忙一再保证自己绝对不会在外多逗留一刻,还立下重誓,“没回来的话就任你处置!” 小小的手掌横在他的身前,萧丞却像是没听懂她的话似的,没有给她想要的,反而一把握住那双手,把她往怀里带了带。 “……你这是做什么!”锦一不敢大声了,只能压低声音,怒道,“不答应就不答应,怎么还兴耍赖的?” 其实她也没有完全变得逆来顺受,只是反抗要分时间地点的,比如现在。 虽说不是在酒楼正门口,可这附近到处都是人,这样搂搂抱抱是不是太伤风败俗了些! “记得按时回来。”面对她这过激的反应,萧丞只是莞尔,空着的另一只手拍了拍她的背,似是安抚,轻声道,“你知道的,我可不像你这般好哄。” 正文 第41章 青门饮 他的嘴唇有意无意地拂过她的耳廓,呵出的气息转眼间便被吹得冰冷,钻进耳朵里,凉凉麻麻的,魂儿都被勾走了,让人哪还有心思去想别的事。 锦一不过是众多凡人中意志最不坚定的一个,自然也没能逃过这一遭,拿了银子后茫茫然地走着,直到被拥挤的人群撞了一下才回过神来。 说是回了神,实际上也只有短暂的一瞬,眨眼间思绪又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其实她也没有想什么,反而脑袋里一片空白,整个人都是恍恍惚惚的,只觉得耳根烫得格外厉害,仿佛那股令人心猿意马的气息还赖在耳畔不肯走。 说来也奇怪,明明以往面对萧丞时,她还能处之泰然,不管对方说什么都不会动摇一下,怎么如今处处受他牵制,就连自己的情绪她都做不得主,喜怒哀乐全掌握在他手上。 更可怕的是,锦一就是这么一个吃软不吃硬的性子,所以懊恼归懊恼,但一点也没觉得这样有多糟糕。 可是,什么叫他不像她这般好哄?她…… “这位客官,您看这天儿冻得人都快僵了,要不来碗热腾腾又好吃的馄饨暖暖身子?” 锦一停止运转的脑子才刚刚活跃起来,就又被一道过分热诚的声音打断了。她循声望去,是一位正在到处招揽客人的店小二,正满脸期待地望着她。 不过不提还好,一听见“馄饨”二字,加上鲜香味时不时从店里飘出来,锦一顿时感觉到了饿意,摸了摸肚子,想也不想就连忙回道:“哦……哦,好啊,来一碗吧。” “好嘞,一碗馄饨!”店小二冲灶屋里吼了一嗓子,又笑呵呵地把她往空桌旁领,“客官,您这边请。” 锦一应了一声,随他往店里走,结果刚一坐下就又有神游的征兆,立刻毫不留情地用手拍了拍脸,迫使自己集中精力。 这回是真不能分神了。要是再这样胡思乱想下去,恐怕一个时辰就这么过去了。 恰好座位临窗,锦一便趁着等馄饨上桌的空档,朝四下看了看,寻思着如果馄饨店不能久留,那她待会儿又该去哪儿。 本来“到处逛一逛”只是她找的一个可以溜走的借口罢了,可当她看着街道两边的店铺外通通挂上了明角灯,连成一片,照耀如同白日,各式各样的小摊贩也占据了每一个有利的位置,整条街一下子都热闹了起来,于是平静的心又蠢蠢欲动了起来。 虽说上一次同萧丞出宫算不得什么不愉快的经历,可也只是吃了桌不知什么味儿的饭菜,旁的一概没有玩上,像今次这么自由自在,不受任何约束还是第一次。 毕竟平日在宫里都和差不多的面孔打交道,接触的也全是一成不变的事物,没多少机会能够见识到什么新奇玩意儿。这回好不容易出次宫,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倒不如舒舒服服玩个尽兴再回去,反正她有一荷包的银子。 嗯,既然下了决心那就要尽快行动,锦一下一刻便催道:“小二,我的……” 谁知说话时余光一不小心瞥见了一道身影,吓得她赶紧捂住了嘴巴,连确认一下都觉得是浪费时间,风驰电掣般钻进了桌子底下。 端着馄饨走了过来的店小二刚好撞见这一幕,放下馄饨后,一脸茫然地弯腰看着她,说道:“客官,您是要找什么东西么,要不要帮忙?” “你不要这样和我说话就是帮了我一个大忙了!”锦一没时间同他解释,掏出碎银塞进他的手里,对他摆了摆手,“你快去招待其他客人吧,就当作什么都没有看见。” 店小二见她语气急促,十分紧张的样子,像是遇见了什么麻烦事,可被拒绝后又不好再坚持要帮忙,只好按她所说的,收了馄饨钱就走了。 锦一蜷缩成一团,蹲在狭小的空间里,恨不得自己能凭空消失。她就这样等了好一会儿也不敢轻举妄动,小心翼翼地透过凳子腿交错留出的空隙望了望,等确认那道让人差点吓破胆的身影不见后才松了一口气,腿一软,一下子跌坐在了地上。 只是气息还没喘匀净,就听见背后传来了声响。明明是和悦的口吻,却听得人瘆得慌。 “公公再这样躲下去,馄饨可就凉了。” “……”锦一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自己此刻复杂的心情。 这些人都是狗变得么,怎么找人一个比一个厉害。 虽然行踪已经暴露,但她还是连回头的勇气都没有,只能装作没听见的样子,四肢僵硬地往外爬。原本想就这样爬出店外,但又觉得太异想天开了,便只好安安分分地坐回到长椅上。 傅川似是等候多时,早就在一旁坐着了。奇怪的是居然只有他一个人,而且穿着一身便服,仿佛是闲逛到此处。 他看了眼灰头土脸的锦一,指了指那盆不知什么时候打来的热水,说道:“洗洗吧。” “……谢大人。”锦一也不多说一个字,采取敌动她也不动的策略,听话地把手洗干净,再用巾栉擦干,然后再无下文。 面对她少有的沉默寡言,傅川也没有说什么,只问了句“还吃么”。 吃啊,她当然想吃啊。但要让她顶着他的目光吃完这碗馄饨,锦一宁愿选择饿肚子。 “不吃了。” “嗯。”傅川沉吟了一声,“那走吧。” 走……走哪儿去? 一直垂着脑袋的锦一一听这话,惊得下意识抬头望着他,正好对上那双漆黑的眸子。他的眼底没有一点恶意,看上去这真的就像是一场没有任何目的的偶遇。 “……怎么突然间又觉得饿了,不如大人也来一碗馄饨吧?”锦一还是不敢轻易相信他,也不等他点头答应,急忙又叫了一碗,“小二,这里再来一碗!” 与其跟着他去什么对她不利的地方,还不如待在这里,至少人多,他也不会轻举妄动。更重要的是,虽然希望渺茫,但她还是期望着能多拖延一些时间,最好久到萧丞能察觉到不对劲,然后出来找她。 “我以为比起我,公公应当更怕萧厂公。”傅川还是一如既往的坦荡,没有一点隐藏,说话也从不迂回曲折,“怎么如今还盼着他能来?” “……”锦一没想到自己的心思居然轻而易举就被猜中了,镇定下来,“大人这是说的什么话。萧厂公事务繁重,哪里顾得上小人。” 萧丞确实比他更可怕,可她好歹对萧丞的脾性了解一二,知道他不喜欢听什么话。然而傅川呢?她对他一无所知,就连最基本的喜好都不清楚。 闻言,傅川点了点头,像是颇为认同她说的话,接着又问道:“那公公这算是擅自出宫?” 锦一再一次体会到了多说多错这句话的含义。 和聪明人打交道的确是一件轻松事,不用多费口舌对方便能领悟话中的深意。可前提是她得和聪明人是一条船上的,而不是像现在这种关系。说一句谎话便被识破一次,简直是在折她的寿啊。 上一次有萧丞在,她倒没什么好怕的,但谁又能料到这次还能碰见他。她要是知道会是这种场面,那就算是待在马厩里她也不会选择自己乱走。 “客官,您点的馄饨好咯!”这回店小二出现得正是时候,把新鲜出锅的馄饨搁在了傅川的身前。 锦一终于找到了不用说话的借口,道:“大人,您趁热吃,奴才就不说话打扰您了。” 升腾的热气正好遮住了人的视线,也让她稍微自在了些,说完后便埋头准备开动,可刚拿起筷箸,眼前的碗就被人端走了,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碗。 眼睁睁看着自己的馄饨被掉包,锦一光顾着吃惊,也没去阻止。眼见着傅川就要吃下那碗快要凉透的馄饨了,她这才反应过来,赶忙抓住了他的手。 傅川的动作一滞,先是看了一眼手腕上的那只手,再抬头望着她,问道:“怎么,公公一碗不够吃?” “对……不是……”锦一把他那碗移到自己的范围内,这才松了手,想让店小二再加一碗,又觉得太麻烦,索性不吃了,把自己的推了过去,“突然间又没什么胃口了,大人还是吃这碗吧。” 看吧看吧,她都说了她是一个吃软不吃硬的人了,真是收不得别人一点好处,这下还要怎样铁面无私下去。 “公公这是在客气什么。”兴许是没见过她这般推辞的模样,傅川倍觉稀奇,也放下了筷箸,一副要同她促膝长谈的架势。 “……”又引火上身了,锦一忍不住打了一下自个儿的嘴巴,不再与他说些有的没的,“大人还是快些吃吧,免得又凉了。” 好在傅川没有再推来推去,或劝她什么的,而是重新拿起筷箸,直接吃了起来。真正该填饱肚子的锦一呢,却成了陪衬,在一旁看得直咽口水。 她觉得自己真是自找罪受,总是被一点小恩小惠就收买了,事后又追悔莫及。 不过和那些讲究吃食的达官显贵相比,傅川竟然一点都不挑食。一碗清汤寡水,甚至连滴油都没有的馄饨也照样吃得下去。他吃得很快,可也不是狼吞虎咽,没一会儿碗便见了底。 锦一看着看着,终于察觉到了不对劲的地方。 她同傅川之间唯一能扯上关系的一点便是萧丞,可反常的是,他今晚居然没有问她关于萧丞的任何事,反倒像是专程为了她而来似的。 可是……怎么可能是为了她呢,他俩又不熟。 虽然这个猜想没头没脑,还显得锦一过度自信,但她在极力否认这种可能性的同时还是不可避免地觉得如坐针毡。 该不会真的是兴师问罪来了吧?毕竟上次酒馆的相遇是以不欢而散收场的,此后就再也没碰过面。今天这大好机会,想必傅川是不会放过吧。 只是锦一实在是想不明白,她又不是什么百年难得一遇的奇才,顶多算个跑腿的,所以站在哪一方应该一点也不重要吧。他为了这区区一件小事,犯得着这么耿耿于怀,死揪着不放么? 还是说自己误会他了,其实他真的只想吃碗馄饨而已? 锦一百思莫解,想问又不想多嘴,害怕又踩到陷阱里去。但这样拖着不说,那她这一晚上恐怕都得提心在口,不会过得安生了。 就在她左右为难之际,傅川已经吃完了馄饨,开口第一句话便是:“公公对这宫外熟悉么?” 嗯?怎么又绕回到这个问题上来了。 一听这话,锦一坐得都离他远了些,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心想他问这个做什么。要是她回答不熟的话,他是不是就又有借口把她带到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小黑屋去。 “……”也不是她有被害妄想症,大概是因为小黑屋对她造成的阴影太大,导致她一看到傅川,就觉得对方会把她抓起来。 深思熟虑后,锦一重重地点了点头,给了一个她自认为完美的答案,回答道:“熟,非常熟。” 然而让她没想到的是,这个听上去并不会出什么差错的答案,傅川只用了七个字,就击垮了她的自信心。 “那就有劳公公了。”说完便起身走出了馄饨店。 “……”有劳她什么,领着他逛京师?这种事情竟然还能反着来?锦一被这反转的结局惊得定在了原地,哭笑不得。 所以今晚他是想尽一切办法都要跟在她身边了?不过兴师问罪这种事不是应该速战速决么,难不成他还想温水煮青蛙,等她自己坦白? 锦一不能理解傅川这一连串不寻常的举动是为了什么,但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好像没有吃亏。毕竟由她自己带路,总比毫不知情地跟着他走好吧。 谁知道,现实又给了她一记响亮的耳光。 一路上傅川就真如他所说的那样,寸步不离地跟着锦一,甚至不怎么说话,可算是这样,他还是一个不容忽视的存在体啊。 最最重要的是,他丝毫没有离开的打算,那她待会儿怎么回去找萧丞? 不行不行,她得想个法子,至少要知道他到底想要什么,这样才好对症下药。 于是锦一随便在一个摊贩前停了下来,装作挑选东西的样子,随口问道:“大人最近是不是遇见了什么事?” “何出此言?” “奴才以为大人这段日子应当忙得脱不了身,却不想您还把宝贵的时间浪费在奴才的身上。”她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表明自己清白的机会,立马保证道,“奴才用性命发誓,我身上真的没有您想要的东西。” “我知道。”他回答得很随意,目光一直落在摊贩卖的物品上。 “知道?”锦一因为吃惊而提高了音量,就连所谓的敬称都忘了用,“既然知道那你怎么还这么……” “阴魂不散”四个字她不好说出口,又找不到别的词代替,于是只能欲言又止。 即便如此,傅川也猜得到她的下文。大约是因为重视,他这回没有再专注于摊贩上,而是抬起头来,神情专一地看着锦一。语气虽然还是很随性,听上去却不像是玩笑话。 “只是很好奇你为什么会选择萧厂公。” 让人一直记挂着的问题就这样毫无预兆地出现了,却并不是想象中的兴师问罪。他的口吻平静,没有再提起旧账,或是指责她背信弃义,就如同在和她讨论一件稀松平常的事。 锦一蹙着眉头,心想这也许是她从傅川口中听见过的最没有意义的一个问题了吧,不过也在情理之中。 他本就在朝廷上与萧丞势如水火,自然是不愿意在任何一方面输给他,之所以介怀恐怕也是因为输给了萧丞而不是因为她。 这让锦一过度膨胀的自信心终于逐渐消了下去,可是要如何同傅川说清楚,萧丞于她而言意味着什么。 也许在这一点上面,没有人能和她感同身受。 唔,不对,她怎么差点又当真了。明明傅川也压根不想再听见她帮萧丞说什么好话吧,毕竟已经够不服气的了。 最后锦一只能耸了耸肩,自己也很是无奈地说道:“其实真的没什么可好奇的,很显然是因为奴才眼瞎啊。” 眼瞎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但这个回答绝对是瞎诌的,可傅川竟没有深究,只是付之一笑,连视线都没有在她身上多做停留,这让锦一不得不又开始重新怀疑他真正的目的。 这一切来得快,去得也快,傅川没有再执着于这个问题,爽快干脆得简直和之前判若两人,似乎是已经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了。 “……”原来他喜欢的是睁眼说瞎话?那怎么不早说,还兜兜转转这么久。 不过值得欣慰的是,不管结果如何,总归是解决了一个大难题。想必今晚以后,傅川应该就不会再记得她这个人了吧,多好。 就在她暗自庆幸之际,却听得他突然话锋一转,说道:“原来公公不光看上去像个姑娘,就连这喜欢的东西也一模一样。” 喜欢的……什么东西?锦一不明所以,顺着他的目光低头看了看,这才发现自己手中正紧紧攥着一支钗子。 “……”就像被烫了手般,她猛地把那发钗扔了回去,把手背在身后,解释道,“大人别说笑了,我刚才不是光顾着和您说话么,哪儿能注意到这些,随手拿的罢了,随手拿的。” 或许这世间有些事情就是有这么巧,但她发誓她真的是随便选的一个摊贩,而且当时也无心关注卖的是什么。 但是傅川像是根本没有把她的话当一回事,重新拿起被她扔掉的那支发钗,又递到了她的身前,问道:“喜欢这支?” 又在试探她么? “大人,侮辱人也不该这样吧。”之前还和和睦睦的气氛顷刻间荡然无存,锦一冷着脸看着他。 就算她是个太监,面对他这样的行为,也只会觉得对方是在羞辱自己。她不敢断定傅川知道多少,但也不敢往好的方面想。 “公公不必多虑,每个人都有权利去追求自己喜欢的。”傅川只当她是在不好意思,不由分说地把钗子买了下来,送给她,“就当作今晚的谢礼。” “…………时辰不早了,大人还是早些回去歇息吧,奴才也告退了。”锦一连多看一眼都不愿意,说完扭头就走,步子也越来越快。 她不知道这样是不是徒劳,反正只管朝人多的地方挤,走了好长一段路才停下来。她四处搜寻了一下,想看傅川到底有没有追上来,结果并没有发现他的身影。 不过这也不一定是件好事,毕竟他总是神出鬼没的,谁知道他会不会又从什么地方突然冒出来。 当务之急,还是回去找萧丞比较要紧。 萧丞……锦一的心一紧,顿时僵住。糟了,似乎已经到时辰了。她光忙着去想如何甩开傅川,竟然把这件事忘了。 锦一不敢再耽误,又立刻找回去的路。可等再回到最开始的酒楼时,哪里还看得见熟悉的人影。 她不死心,抱着最后一丁点侥幸心理,心想或许萧丞在马车上等她,于是又围着酒楼转了一圈,却还是一无所获。 这算是被抛弃了么…… 眼前的人去楼空让锦一不知所措,她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大街上,既生气又难过,忍不住嘀咕道:“小气鬼……” 然而委屈的声音在这哗闹的夜晚显得微不足道,甚至比不上呼啸的风声。 她沮丧地蹲在街角,随手捡起一颗小石子,在地上胡乱地画着。 若是现在回宫,也不知要折腾到几时去了。万一被发现了,又没人替她圆谎,要是传到皇后耳朵里去了,那她岂不是前功尽弃么。再说,守城门的侍卫又不认识她,放不放她进去还说不准呢。倒不如先随便找个客栈,将就着睡一晚,等明儿再看看。 可…… 锦一泄气地把石子儿一扔。 没人领她进宫,甭管是明天后天,就算是等到明年,那也是白搭啊。 唉,看来只有另寻出路了. 她又拿出荷包看了看,不知道身上这些银子够不够收买那些侍卫。毕竟他们也不是吃素的,再多的银子也遭不住他们狮子大张口。 不过成败与否,总要试试看的。只望上天保佑,上天保佑啊。 锦一不再逗留于此,大腿一拍,立即起身,却被身前突然出现的人吓得往后一个趔趄,倒退了好几步,结巴道:“你……你……” 正文 第42章 西月 酒家的数盏明角灯悬挂在人的头顶上方,正随风摇曳,温柔的光辉倾泻而下,将萧丞轻笼其中,看上去竟有几分虚幻。 原本以为就这样一走了之的人又突然出现在她的面前,这让锦一深深怀疑会不会是自己的错觉。也顾不上问他到底去了哪儿,连大气口不敢喘一口,她慢慢地一步一步靠近,只知道要紧紧拽住了他的衣角,生怕风一吹他就消失不见了。 染了夜色的披风被她捏在手中,触感真实,幸好萧丞还是安然无恙地站在她的身前。 可就算确认了这一切都是真实存在的以后她也不肯撒手,反而一头扑进了他的怀中。 身后就是充满欢声笑语叫卖吆喝的人潮,是锦一向来最忌讳的场合,可此刻的她似乎已经顾不上这么多了,唯有真真切切地抱着他才能抚平自己的不安。 之前的担心害怕逐渐褪去,鼻息间熟悉的味道也让她终于觉得踏实了。 果然有些错误犯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锦一觉得自己对他的依赖好像越来越不受控制,恐怕又快要重蹈覆辙了。 唉,控制不了也罢,就索性让她这样下去吧,反正也回不了头了。 于是锦一什么话也没说,就这样安安静静地抱了一会儿萧丞,等缓过了那阵孤苦无助,也不再愁眉苦脸的了,渐渐恢复了元气。 不过……怎么有股酒的香味? 起先她还以为是旁边的酒家飘过来的,可她又凑在萧丞的身上嗅了嗅,皱了皱眉,问道:“你事情这么快就谈妥了么?” 萧丞并不打算把官场上这些无关紧要的事说给她听。 都是一帮贪得无厌的老家伙,哪有这么容易满足。如今北方闹雪灾,朝廷拨的赈灾银两同粮饷又成了他们的盘中餐,可一提正事又推三阻四。只不过他们能这样坐享其成的时日也不长了。 他不甚在意地“嗯”了一声,俯首看了看还挂在自己身上的锦一。 对于她的主动,萧丞难得感到意外,眉梢微抬,眼中的光被浅淡的笑意融化,低声问道:“怎么,不怕别人说闲话了么?” “……”看来有些事情果然只能在冲动的时候做一做,一旦清醒过来,真是恨不得扇死当时的自己。 本来锦一还在担心他今晚是否进行得顺利,一听他这话,随即反应了过来,一边急忙放开了环抱着他的手,一边支支吾吾地想该如何解释自己的行为。 但又转念一想——不对啊,反正这周围又没有人认识她,她有什么可怕的啊,要怕也是他怕吧。 于是锦一计从心来,想要报复一下萧丞刚才的“不辞而别”。 她又重新走上前,搂住了他的腰,笑得眼睛弯成了两道月牙,幸灾乐祸道:“要说也说你的闲话啊,我怕什么?” 面对她这赤.裸裸的挑衅,萧丞不为所动,“哦”了一声,只不过上扬的尾音毫不掩饰地彰显着对她的怀疑,听得人有种不好的预感。 “……”嗯,好了,报复到此结束。 眼见着又快要掀起一场血雨腥风,锦一十分明智地适可而止,迅速放开了他,退后了小几步,把捂在怀里的炒栗子拿了出来,转移了话头:“喏,说话算数,给你买的栗子。” 看吧,其实给一巴掌再赏一颗糖吃的招数她也会。 可她显然没有料到,这世上还有一种情况叫做——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或者,一颗老鼠屎,搅乱一锅粥。 随着她拿出栗子的动作,另一个东西也随之掉了出来,“哐当”一声落在了地上。锦一应声而看,吓得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这个傅川,到底是什么时候偷偷把这支钗子塞在她身上的,存心想要害死她么! 可惜不管锦一再眼疾手快,也来不及将那钗子踩在脚底藏起来,因为萧丞已经先她一步,弯腰将发钗捡了起来。 尽管并没有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但说不心虚那肯定是假的,所以锦一也没时间细想,一时情急,立马从他手中把发钗夺了过来,接着用力扔在了后面漆黑一片的巷子里。 动作连贯流畅,一晃眼的工夫就将证据毁灭干净了,萧丞的手中瞬间变得空无一物。 这下他的眼中不仅没有了光,就连笑意也消失殆尽。他缓缓抬眸看了锦一一眼,而后是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无声。 气氛又降到了冰点,压抑而紧绷,锦一把头压得更低了,手背在身上,局促地踢着墙角。 沉默也不是万能的,显而易见,这件事并不能因为不说话就这么含糊混过去了。 她想了想,小声地说道:“那个发钗……其实是我自己买的……” 好吧,这句解释在她刚才那番动作后显得格外苍白无力,根本没有一点说服力。 于是锦一悄悄打量了一下萧丞的脸色,斟酌了一下,万分谨慎地继续补充说道:“嗯……本来……本来我是真的打算自己买的,可是傅川非要买给我。我……我和他非亲非故,当然不能收他的东西,是吧,所以我想也没想就拒绝了。谁知道他在什么时候竟然又偷塞给我了……” 为了不酿成大错,锦一不敢再隐瞒什么了,一股脑把方才遇见傅川的事巨细无遗地告诉了萧丞。为了能够博得他的一点同情,还稍微添油加醋了一些,把自己塑造成得孤立无援,迫不得己,只差声泪俱下了。 其实她本来也没想藏着掖着,只是见着他太高兴,一时间就忘了说,结果就遇上了这种事,说什么都不对。 “我扔了也是怕你误会,绝对没别的意思……” “你别生气,我没有想骗你……” 见他还是一句话都不说,锦一拉着他的衣袖晃了晃,试探地问道:“你看天都这么晚了,我们还是先回宫……欸欸欸……” 可她的话还没说完,萧丞便单手将她抱起。 锦一怀里的油纸一不小心落在地上,栗子洒了一地。为了不掉下去,她只能死死抱着他的腰,紧张得声音发颤,问道:“……你……你要去哪儿?” 萧丞紧抿着唇,没有回答,转而朝巷子的更深处走去,拐了一个弯,进了一条死胡同。 锦一被桎梏得动弹不得,也看不清楚周遭的景物,只知道萧丞走得很快。当所有的光亮在一个转弯后全都被无尽的黑暗取代,他也终于停下了脚步。 明明只有几步路的距离,可仿佛误入了另一个世界。这里没有光,没有人,甚至连一点声响都没有,安静得可怕。四周只有一面面高墙,在黑夜的映衬下如同一个个可怕的怪物。 被放下来后的锦一紧紧地贴着墙根站着,想要松开搂着萧丞的手,可连一根手指都还没来得及松开就被他反手捉住了。 他的手掌有些凉,掌心的薄茧微微硌人,锦一像是被定住般,不敢再动一下了,只感觉到他的身子又贴近了自己几分,双手也被迫牢牢地圈住了他的腰。 “……”大概察言观色得多了,面对这天时地利,不同寻常的气氛让锦一趋利避害的本能被唤醒,她用手肘抵住了萧丞靠得越来越近的身子,好言相劝道,“萧……萧丞……你有话好好说,不……不着急……” “嗯。”萧丞应了一声,真的不再向前了,同她保持着五指宽的距离,话语中带着浅浅的鼻音,声线好听又诱人,慢慢回答道,“不着急。” 假若能换个地点以及情景,锦一兴许还会因为他温顺的态度而暗喜一会儿,但在眼下这种非常时期,必须采用非常手段。 要知道,如果萧丞对一个人展现出了额外的耐心,那通常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所以她只从中听出了隐隐藏着的威胁意味,变得更加忐忑了,心里直打鼓。 虽然知道他不会做出什么伤害她的事,可锦一回想了一下她以往的经历,知道在这世上还是有很多事情是比单纯的伤害更加折磨人的。 好在萧丞遵守着自己的诺言,没有再紧紧相逼,甚至还伸手替她将被风吹乱的碎发挽在耳后,而后才又问了句:“还有什么想说的么?” 说……还要说什么……她刚才不是已经说了那么多话么,难不成他一句都没有听进去? 不过无论如何,锦一还是觉得自己应该再编几句话出来,毕竟萧丞也不会无缘无语这样问她。况且在这种情况下,多说几句总比一直不说话好吧,万一说着说着,他突然发现是自己错怪了她呢。 然而想法虽好,可她大脑一片空白,踌躇了半天也没憋出一个字出来。 “无话可说?”见她迟迟不说话,萧丞的耐心也用尽了,轻而易举就拉开了她横在两人之间的手肘,压低了身子,埋在她的颈窝,说话时嘴唇有意无意地摩挲着裸.露在外的肌肤,牵起了一片鸡皮疙瘩。 锦一在心底倒抽了一口冷气,垂死挣扎道:“等等等等……我有话要说!” 只可惜为时已晚,萧丞从来不会给人反悔的机会。他咬了咬锦一颈侧的嫩肉,像是警告,语气危险:“我说过我不好哄。” “……”这下就连亡羊补牢的机会都没有了。 他的嘴唇并不像手指那么凉,还带着温温的暖意,顺着颈侧逐渐向上,轻轻咬住了她的下颌,而后直接堵住了她的嘴巴。 锦一什么都看不见,只能感受到怒意存在于萧丞的唇齿间。 若是换作以往,她肯定又会觉得萧丞简直不可理喻。明明和他解释得清清楚楚了,可到头来还是会发火。 然而就和在马车上一样,她虽然一向不太不喜欢这样,但也不会像之前那般排斥了,甚至觉得仿佛黑暗能给人带来莫名其妙的安全感,礼义廉耻的标准也因为看不见而降到最低。 “用心专者怨心深”这句话如今是不是也可以送给萧丞了? 像是终于确认了自己的心意,锦一豁出去了般,就算不太熟练,也还是踮起脚去迎合他,专心地陷在他的吻中。 萧丞有一瞬间恍了神,却没有停下来,过了良久才终于放开了她。 锦一累得气喘吁吁,软软地靠在墙上,实在没力气再去做别的,只好拉低了萧丞的身子,张开了双臂,将他紧紧环抱住,可又不同于之前那个寻求安慰的拥抱。 她枕在萧丞的肩上,过了好一会儿才说话。虽然气若游丝,可声音听上去还是很高兴,甚至还有心情揶揄道:“你是不是怕我和别人跑了?” 得到的是意料之中的沉寂,只有夜晚的风声在好心地回应着她。 “……”果真又被无视了。 好在锦一已经习以为常了,接着自顾自地说道:“你一生气就只会对我做这种事,可难道做了就不会生气了么?” 他都说了自己难哄,想必应该不是亲一亲就能把哄他开心的吧? 其实锦一最怕生闷气的人了,因为就算想要弥补也不知该从何下手,更何况对方还一直不给你好脸色看,无疑是在打击人的积极性。 还好对于如何让萧丞消气,她深谙其道,毕竟再怎么说也是从无数次惹他生气的教训里总结出来的经验。虽谈不上屡试不爽,但十次里总会成功七八次。 不过这大晚上的风可真大啊。锦一吸了吸鼻子,又往他怀里躲了躲,而后才开始继续她的哄人大业。 “其实,你真的没必要生气的。我说过,对我来说,只有你才是最重要的,任何人都比不上。” 见萧丞还是不说话,锦一皱起了眉头。这都不管用了?那看来不得不用上最后一招了。 “唔……那不如这样吧。”她佯装思索了一会儿,提出了一个法子,“如果你还是担心的话,那就再多喜欢我一些。当然了,最好喜欢到非我不可的程度,那我保证绝对不会跟人跑了。怎么样?” 嗯她的羞耻心一定是被这黑暗给偷吃掉了,要不然她才不会说出这种不害臊的话来。但既然她都这样说了,他总不至于依然无动于衷了吧,谁会拒绝这种稳赚不赔利人利己的买卖啊。 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萧丞竟然真的还是一声不响的,锦一都快怀疑他是不是因为懒得听她说话所以又在闭目养神了。 这真是太过分了!锦一实在是气不过,于是决定再多给他一次机会,推了推他的肩膀:“我话可说明白了啊,你……” 谁知这一推,倒把萧丞给推得站直了身子。他低头盯着锦一看了一会儿,然后把她的手从自己的腰间拉了下来。 而锦一没了庇护,呼哧呼哧的风刮在她的脸上,又干又疼。 “锦一。”萧丞终于开口说了话。 “做……做什么……”锦一立马接了话,被他这非比寻常的语气弄得惴惴不安了起来,不自觉地立正站好,老害怕他又会做出什么惊人之举出来。 “你是怎么凭你这颗脑袋,平安无事活到今天的?” “……”这话是什么意思? 锦一听得懵懵懂懂的,不是太明白他这到底想说什么,又隐约觉得好像有一点懂。他这是不是在说她……笨? 都已经做到这种地步了,居然还被骂笨?士可忍锦一不可忍! 她的脸色沉了沉,想要让萧丞把话说清楚,却没想到面前早就没了他的身影。追出去一看,才发现他已经快要走出巷子口了。 一道道光影从两侧的酒楼投出来,萧丞行走其间,步子很慢,像是在等着她。见那个傻乎乎的人还迟迟没有跟上来,便又回头看了看。 明亮的光从他的眸子里一闪而过,让藏匿于眼底的深情无所遁形。 如果不是非你不可,我又何苦步步为营。 正文 第43章 诉衷情 见他停下脚步等着自己,锦一反倒不肯再往前走了,站在原地伸出双手,一副求抱抱的姿势。 其实她也只是心血来潮,想看看萧丞会是什么反应罢了,却没想到他竟然真的一步一步朝她走了过来,最后将她抱了个满怀,这让锦一感到受**若惊。 原来有些事情,果然是不抱希望才是最有希望的啊。 锦一偷偷笑开了怀,不计前嫌地回抱住了萧丞,可听得他一声叹息,还以为是自己又被嫌弃了,扒拉开他的手臂,仰头问道:“我都决定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你刚才的口出不逊了,你还叹气做什么?” 这指鹿为马的能力真是与日俱增。 闻言,萧丞敛眸看着锦一,眼底有疏淡的笑意,伸出两指轻捏住她的双颊,稍一用力,便让气鼓鼓的脸颊消了下去。 “明白事理的薛公公从什么时候开始连咱家叹气也要管了?” “……”锦一听出了他话语间的戏谑,有骨气地撇过脑袋,知道他这又是在为之前的事实施打击报复。 啊,这个小气鬼,不就说了他几次蛮横霸道么,斤斤计较。 被她在心底又数落了一遍的萧丞没有再说什么,牵着脾气越来越大的锦一走进了人群之中。 锦一的情绪来去自如,没走几步就把刚才的不愉快全部扔到九霄云外了。看了看周遭的景物,觉着不像是回宫的路,便问了问身边的人:“我们还要去别的地儿么?” “嗯。”萧丞应了声,一低头就看见她整个人都缩在衣服里,又想起以往冬天她那副恨不得把棉被裹在身上的模样,忍不住弯了弯嘴角,“冷?” “非常!”锦一不假思索地重重点了点头,又乐呵呵地从衣袖里伸出手指,比了一个“一”,早有预谋地回答道,“不过再买一包炒栗子的话就不会冷了!” 她好不容易出一次宫,好不容易买一回栗子,心想着还可以留着带回宫,可连一口都还没吃上就全掉地上了。 锦一觉得如果不能吃上炒栗子实在是有虚此行,见他没有反对,又兴冲冲地去买了一大包,还顺带买了烤地瓜。 于是炒栗子先由萧丞帮忙拿着,她得腾出手来吃地瓜,吃着吃着,又听见他问了句“想出宫么”。 出宫?他们现在不就是在宫外么,还要怎么出? “你是不是因为酒劲上头,有点醉了?”锦一无奈地摇了摇头,用干净的那只手抚着他的后背,像是在安抚酒醉之人似的,说道,“怎么净说些傻话。” 萧丞没和她计较,耐着性子解释着自己话里的意思:“从此和宫里的事没有任何瓜葛,过寻常老百姓的日子,想么?” 听听,什么叫痴人说梦话。锦一又被逗乐了,觉得他可能真的醉了,决定泼一盆冷水让他清醒清醒。 “谦虚也不能这样吧。你一东厂督主,能像寻常老百姓么?说出去恐怕这些老百姓都不敢再把自己当百姓了吧。” 这回萧丞没那么好说话了,冷眼瞥了瞥还在笑话他的锦一,连嗓音也低了几分,问道:“很好笑么?” “……不好笑。”锦一以最快的速度让笑意从自己的脸上消失,见他一脸严肃,不得不相信他是认真的,并没有在说笑。 唔,出宫么,她当然想,可是这话怎么听怎么荒唐啊。过普通的生活?乍一听倒是让人无限憧憬,但稍微想想也知道是不可能的吧。 那样的生活太可望不可即了,她连做梦都不敢奢望。 “不过你问这个做什么?”该不会……是想把她赶出宫吧? 锦一被自己的想法吓得连吃地瓜的心情都没有了,急忙紧紧拽住他的手臂,十分坚定地表明了她的态度:“出不出宫对我来说都无所谓,反正你在哪儿我就在哪儿,记住了么?” 萧丞微微一哂,只轻轻“嗯”了一声。 原本还以为她早就厌倦了宫里的生活,却没料到她会这样回答。 “我是说认真的!”但落在锦一耳朵里,这个回应更像是在敷衍她,于是她又再一次强调了一遍自己的立场,“要是你把我偷偷送出宫去,那我真的这辈子都不会再原谅你了!” 到底是小孩子脾性,动不动就把一辈子挂在嘴边。可是一辈子这么长,除了死亡是唯一的定数,旁的一概都说不准,以它为期限是最不可靠的。 但她这激烈的反应倒让萧丞这才想起,原本她就是个容易把好的往坏处想,把坏的当成灭顶之灾的人,好像已经不相信在她的身上还会有好的事情发生。 不过不管怎么说,的确是他考虑不周了。 于是,难得糊涂一次的萧丞又费了一番工夫才消除了锦一的忧虑。 虽然如此,但锦一的心底多多少少还是有些顾忌,愁得食不下咽,连手里的地瓜都没吃完,心事重重地跟着萧丞走到了最后的目的地。 本来锦一也不在乎要去哪儿了,可抬头一看见牌匾上“东厂提督府”五个大字便愣住了。 怎么到这儿来了。 鉴于之前在这里的发生的一切对锦一而言,完全是一场噩梦,所以当她再一次站在这座府邸前时,那种恐惧似乎还盘踞在心头,挥之不去,仿佛一闭眼,那晚发生的种种便会浮现在脑海。 府前蹲着的两个大石狮子虽巍峨气派,但在锦一看来更像是随时都会张开血盆大口的猛兽。她不肯再向前半步,拉住身边的萧丞,问道:“我们不回宫了么?” “明早再回。”萧丞知道她在害怕什么,反握住她的手,牵着她往前走。反正迟早都会来的,不如让她提前适应适应。 “为什么,现在回去不行么?”锦一对这座宅子充满了抵触情绪,死也不愿意再多走一步。 一来自然是因为之前那次记忆犹新的经历。二来……好吧,她的确还是不太放心,万一被软禁在这儿了怎么办? 萧丞一眼便看穿了她的想法:“咱家若真想把你送出宫,不管怎样都会有法子,难道你还躲得掉么?” “……”这话倒是没骗她。要是萧丞真铁了心要做什么,必定是不达目的死不罢休,哪儿还有她讨价还价的余地啊。 锦一认清了现实中的差距后,终于放下了心中最后一丝戒备,乖乖跟着他踏了进去。 巧的是,她两次来这儿都是晚上,都是由萧丞亲自领着走。 只不过上次没能好好看清楚府内究竟是个什么样。可今日一看,却也没觉得有什么特别的地方。放眼望去,皆是白茫茫的一片,反倒让人觉得这里分外冷清。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鲜少有人来的缘故,这么大的宅子竟没有一丁点的人气,根本就不像是人住的地儿。 穿过抄手游廊再走几步路,就到了她今晚住的院落。不算大,胜在雅致清净。 门外候着的仆婢见着他俩走近,纷纷蹲身行礼。 “有什么需要的只管使唤他们”。 可是锦一常年伺候人伺候惯了,不甚习惯这些排场,连忙摇头拒绝道:“睡一觉罢了,哪儿还用得上人服侍。” 萧丞知道她需要一段时间适应,便没强求,只让她好生歇息。临走前,又被锦一往手里塞了一样什么东西,还带着她身上的温度。 他摊开手掌一看,是一串新的檀木手串。 “我早就做好了,一直没找着机会给你。”锦一有种莫名的紧张,仿佛交给他的不单单只是手串,“那串旧的就别戴了吧。” 那是她送给他的第一样东西,都是下乘的料子和做工,当时完全是为了讨好他才做的,却没想到这些年他会一直戴着。 寒风又起,吹得萧丞的披风猎猎作响。他看了好一会儿才收起手掌,抬头时眼眸里似有夜色流转,璀璨动人。 “咱家从不喜新厌旧。” ****** 回宫后的日子又变得平淡如水,好在萧丞没有再如同之前那般,大半个月也看不见人影。尽管并非天天都有机会碰面,但锦一已经心满意足了,扳着手指数日子等萧丞成了她唯一的乐趣。 可惜好景不长,因为没过多久,她就成了别人的乐趣。 这天,锦一正站在坤宁宫的正殿外打盹儿,忽得听见一道奶声奶气的声音从影壁外传来,她的瞌睡虫被吓得魂飞魄散,立马清醒了过来,若无其事地转身准备往别地儿走。 “诶,你站住你站住!”小皇子一绕过影壁就看见想逃跑的锦一,两条小短腿跑得飞快,蹬蹬蹬跑到了她的跟前,拦住了她的去路,“你这奴才,见着本皇子不行礼就罢了,怎么还想着要躲开不成?” “没呢没呢,小皇子您误会了,奴才只是想活动活动身子!”锦一被逮着个正着,只好随便找个理由推脱,左右扭动着,做了个样子,然后说道,“不过娘娘刚好出去了,要不您晚些时候再来,或者进屋等等?” 小皇子连忙摆手道:“屋子里太闷了,不进去了。” “……是。”锦一恭顺地应了声,心想完了,既不进去也不回去,那就意味着待会儿他们的半条命又没了。 说来也奇怪,最近小皇子不知道哪里来的兴致,三天两头就往坤宁宫跑。 头两次还好,没见着皇后就打道回府了。可这几回,就算没能见到,也不急着回去了,反倒和他们这些奴才玩了起来。 锦一前几天玩投壶留下的后遗症还没好,不知道他今天又会想出什么招来折磨人。 果不其然,小皇子听了后也没露出失望的表情,背着手在院内转一圈,语重心长地说道:“今儿天气这么好,不能白白浪费了。” “……”一种不祥的预感袭上院子里所有人的心头,下一刻便见他把视线范围内的宫女太监都叫上,决定今天就玩捉迷藏。 捉迷藏啊,这个好,锦一庆幸地点了点头。只要不当鬼,找个地方躲到每次结束就好了,感觉会比前几回的轻松一些。 可是,小皇子一个路都认不得的人……玩捉迷藏?难道就不怕最后人没找着,倒把自己困在什么旮旯角了么? 不过这也没什么不好的,毕竟如果小皇子当鬼,那等他找到所有人,天应该都快黑了,皆大欢喜。 只可惜锦一又忘了,小皇子是何许人也啊,手中拥有无数特权,第一个便是不用当鬼,所以这个艰巨的任务又落在了他们这些奴才的头上。 接下来就是一场比谁眼睛更瞎的游戏了。 这对锦一没多少影响,反正她只用按照原计划进行就好了。谁知最开始的几轮,小皇子始终跟在她的身边,一个地方还没藏热和呢,就又被催着赶快换一个躲的地儿。一来二去,体力又被消耗了不少。 好在终于有一轮是她当鬼了。 按照之前几轮形成的不成文规定,锦一先把宫女太监全找了出来,最后再去找小皇子。结果万万没想到,找了好一会儿都没有看见他的身影。 见被找到的人都聚在院子里,她连忙上前问道:“小皇子没和你们其中一个人藏在一起?” 其他人面面相觑,含糊不清地说道:“小皇子说要自己躲着,不让我们跟……” 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后,这下大家伙急了,生怕把小皇子弄丢了,又不敢惊动皇后,只好各自纷纷行动了起来,到处找着他。 一直在后院洒扫的采月见锦一第三次从自己跟前跑过,终于叫住了她,问发生了什么事。锦一没时间同她解释,只问了一句:“你方才一直在这儿洒扫?” 采月点了点头。 “那你看见小皇子从这儿经过了么?” “小皇子?”她手杵着扫帚,想了想,“我没怎么注意,不过,好像……好像往后面那间屋子跑去了。” 后面还有屋子?锦一来坤宁宫这么多天,还是第一次知道这件事。此刻顾不上心中的讶异,她赶紧顺着采月指的方向跑了过去,可除了树丛,什么也没看见。 锦一又往里面走了好一会儿,没想到后面竟是另一番天地,在葱郁树林的掩映下的确隐约瞧得见有间屋子。 见屋子的门半掩着的,锦一觉得应该就是这儿没错了,便立马跑了进去,一边叫着“小皇子”一边把**榻桌底都翻遍了,就连唯一一个柜子都看了,可还是没有找到人。 “……”就连这里都没人,那还能去哪儿? 正当锦一举棋不定时,外面忽得传来了交谈之声,听着有些像皇后的声音,她连忙往屋外跑,却已经迟了,人就在台阶下了。她别无选择,只好退回来,躲进了大立柜里。 刚一关上柜门,屋子门便被人从外面推开了。 锦一紧紧贴着柜子,不敢发出一点声响,凝神屏息,时刻注意着屋内的动静,可竟听见了萧丞的声音,下意识地透过雕花缝看了看。 长榻前站着一个绯衣锦带的人,不是他还能是谁。 为了能让他看见自己,锦一只能使出浑身解数,死死盯着他看。 或许是因为她的眼神太过急切,萧丞终于有所察觉,头微微一偏,朝立柜的方向望了过来。 正文 第44章 百花残 只一眼,便让锦一心中的希望死灰复燃了。她不能有太大的动作,于是只好轻轻冲他挥了挥手,想让他能看得更清楚一些。 可她刚一抬起手,萧丞就已经移开了视线,仿佛压根没有看见立柜里有人,也没有在这间屋子里久待,只说了两三句话便退了出去。 “……”锦一的心又跌到了谷底,只能暗自祈祷在这过程中皇后不会走过来。 她好像在等着什么人,不过看上去并不着急,正坐在桌前慢悠悠地喝着茶。 不过锦一就没那么轻松了,她此刻的处境如同把生命和时间绑在了一起,等待变得比任何时刻都还要难熬。也不知等了有多久,她站得手脚都僵硬了,终于听见了开门声,又有人走了进来。 她赶紧隔着雕花看了看,可惜不怎么看得清楚,只知道是名男子。接着她便听见皇后的娇嗔,似是在埋怨那男子来得太迟。 男子任由她责怪,时不时说上一两句话,哄得皇后小鸟依人似的靠在了他的怀中,娇笑连连。那男子又附在她耳边轻声说了句什么,而后横抱起她往床榻走去,两人的声音也越来越模糊。 “……”非礼勿视非礼勿视。锦一默默低下了头,觉得自己的天灵盖被闷雷劈了一记。 她知道后宫佳丽三千,皇帝不可能做到雨露均沾,所以大多的深宫女子都是独守空闺,空虚寂寞也是必然的,同侍卫甚至太监私通是常有的事,可究竟要有多好的运气才能撞见皇后偷情,还是在这大白天? 虽然对于皇后的这档子事,锦一是有所耳闻的,但亲眼看见造成的冲击比只听别人说可大多了,她这会儿还没有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仍觉得有些难以置信。 正当锦一感叹着这奇妙的一切,安静的屋子里突然响起了一阵难耐的娇喘声。起先还有所压抑,不甚明显,后来越来越大声,似痛苦又似欢愉,弄得锦一的所有思绪在这一瞬间全都被打乱了。 “……”嗯……这么快就直奔主题了么,真是太刺激了…… 尽管她从来没有亲身经历过这样的事,但该知道的不该知道都知道得差不多了,所以就算看不见也知道里面的人正在做什么。 她听得面红耳赤,六神无主,隔了许久才想起要用手指堵住了耳朵,可多多少少还是听得见一些漏网之鱼,愈发感觉柜子里的空气越来越稀薄了。 不行不行,得赶快想点其他事情来转移注意力! 锦一深呼吸了几口气,反复告诫自己不要再去听那声音了。诚然效果甚微,却至少让她脑袋里的糨糊少了些,给思维腾出了空间。 于是她终于渐渐意识到,采月把她引到这里来可能是一个圈套。 可是以采月在坤宁宫的地位,皇后是万万不会告诉她这些事的啊。就打坤宁宫的人对这勾当都知情,也不能意味着他们能知道具体位置吧。要是谁都知道了,皇后岂不是相当于把自己的性命交了出去么。 采月果然是在帮其他人做事的么?但为什么要这么明显地陷害她,就像根本不再顾忌那层还没有捅破的纸似的,就不怕她事后翻脸么。 莫非还有别的打算? 很快,外面传来的杂乱无序的脚步声印证了锦一的想法,吵闹声随之而来,其中听得最为清楚的莫过于瑜盈的声音了。 “皇上,娘娘真的没有在此处……诶这儿树枝多,您当心别划伤了!” “你这不知好歹的贱婢,扯着嗓门叫那么大声,是想给里面的人通风报信么!”另一个说话的是才跟了皇帝不久的孙永,尖细的嗓子尤为刺耳,“来人呐,还不快把她带走!” “皇上奴婢真的没有欺——” 最后一句撕心裂肺的哭喊还没来得及说完就戛然而止,发生了什么也不得而知。 瑜盈就算是在最后一刻也惦记着自己主子,好在这份忠心也没有白费。从她开口的第一句话起,皇后就已经知道事情不对劲了。一边手忙脚乱地穿着衣裳,一边近乎失去理智地催促着男子赶快想办法离开。 锦一一听,惋惜地摇了摇头。 要是有办法离开,她也不至于被困在这柜子了里。要怪啊,也只能怪当初建造这屋子的工匠。不过或许他们也不知道屋子的用途,要不然怎么会除了一扇门就没别的出口了呢。 本来锦一还抱着看热闹的心态,后来发觉自己好像没什么资格置身事外,她也在这屋子里啊!万一那男子也躲到这柜子里来该怎么办,待会儿皇帝闯进来后下令搜屋子又怎么办,那她岂不是更是只有死路一条了? 然而屋外的那行人显然没有打算留多余的时间给他们思考,下一刻屋子门便人被大力地推开了,发出巨大的声响。就连锦一都被吓得抖了一下,更别提屋里的另外两人了。 虽然柜子没有正对着门,但为了谨慎起见,她还是往下蹲了蹲,错开了上方的雕花,静静听着外面的动静。 皇帝晚了几步才走进来,只不过还没走几步便见一道身影冲了出来,跪在了他的面前,挡住了去路。他低头一看,是皇后。 只不过她此刻容光尽失,头发凌乱,衣不蔽体,哪里还有半分.身为皇后该有的尊贵。 大概皇后也知道以现在这种状况,无论自己说什么也于事无补,所以只能抱着皇帝的腿哭着认错求饶。 这间屋子在这之前发生了什么事不言而喻,被戴了绿帽的皇帝龙颜震怒,看着衣衫不整的皇后,哪里还有什么心情听她在这儿哭哭啼啼的,一脚狠狠地把她踢开,回头对身后的人说道:“把这对不知廉耻的奸夫淫.妇给朕带下去!” 皇后哭得更加悲痛欲绝,连滚带爬地重新回到皇帝的跟前,一个劲儿地磕头求饶,却立马被侍卫毫不留情地拖了下去。 尽管看不见,但锦一听得也是心惊肉跳的,觉得还好皇帝手里没有刀剑之类的,要不然非得把皇后的肉一片片削下来才能解气吧。 可是据她所知,皇帝对于这件事好像是知情的,只是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怎么会突然又追究起来了? 锦一越想越觉得不对劲,总觉得皇帝是有备而来。那泄密的人又会是谁,萧丞么?难道皇后也只是一颗棋子而已,为什么又突然不要这颗棋子了? 最重要的是,采月把她引到这里来的目的是什么,不会是想趁着这次机会把她除掉吧?但她的确又想不出来到底还会有谁这么恨她,视她为眼中钉。 锦一还在为这剪不断理还乱的思绪犯愁,谁料又听得皇帝一声令下:“给朕好好的搜,这屋里还有没有藏起来的!” “……”她陡地回过神来,瞪大了双眼。 不会吧,还真的是为了让她也和这件事也扯上关系?完了完了,看来这下是真的要亡了。这么大的柜子摆在屋子里,不可能不被搜查的。 锦一从未像现在这般紧张过,仿佛心脏都能从嗓子眼跳出来了。她双手紧握着放在胸前,就算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但还是忍不住期望着会有一线生机出现。 也不知道祈求是不是真的被老天爷听了去,搜屋子的人恍若被鬼蒙住了眼,竟然像没看见这柜子一样,几番从它面前经过,却从没有一个人打开过。 锦一不敢相信自己又一次死里逃生了。情绪在经历了大起大落后难免脆弱,她捂住了嘴巴,害怕自己会没出息地哭出声来。等人全部走后才敢有所松懈,贴着柜背缓缓坐了下来。 是因为萧丞吧,他刚才分明看见了她的对吧? 她莫名地坚信着自己的这个设想是对的,就算哭鼻子也是开心的。 原来能够这样完全信任一个人的感觉会是这么好,仿佛天塌下来了也会有他顶着,所有的苦痛他都会替你挡去,这世上再也没有什么是可怕的了。 高兴地难过了一会儿后,锦一抹了抹眼泪,想趁着还没有人来之前赶快离开这里。无奈四肢的力量像是被抽光了,一点也使不上力。 她泄气地锤了锤柜子,柜门却不知怎么打开了。习惯了黑暗的眼睛一时间还无法适应这突如其来的光亮,锦一下意识地闭上眼睛缓了缓,等再睁开时,眼前的光已经被人遮住了。 萧丞像是从光里走出来似的,半蹲在她的身前,逸骨仙仙,如同红尘幻影。 他的突然出现让锦一错愕不已,隔了半晌才相信他是真的。 她没想到在生死关前走过一遭后,看见的第一个人会是萧丞,于是好不容易才止住的哭意又涌上了眼眶。她生怕一个不留神他就会消失,所以不敢让眼泪模糊视线,只能不停地用手背擦去泪水,另一只手伸过去要他抱。 说好的要让萧丞非她不可呢,怎么她愈发觉得像是被对调了。 知道她受了不小的惊吓,萧丞握住了她伸过来的手,身子往前倾了倾,半探进柜子里,把她拥入了怀中。 锦一汗津津的脸颊贴在他微凉的脖颈上,滚烫的眼泪也顺势滴进了他的衣襟内,没一会儿就变得冰凉。 痛苦地哭了一场后,她终于哭够了,开始抽抽噎噎地说话:“我都要被吓死了……怎么这么吓人……” “我的脚都软了……身上也一点力气都没有……” 萧丞耐心地听着她讲,也不说话,只是用手抚着她的背,帮她顺顺气。 锦一一个人说了半天话也不见有回应,眼睛红红地望着他,问道:“你怎么都不安慰安慰我?” 于是萧丞又把她的脑袋按了回去,拍了拍她的头,安慰道:“好了好了,不怕了。” “……”敷衍敷衍,真是太敷衍了! 怎么天大的事到了他眼里,也会变成不过就那么回事。这弄得锦一没好意思再哭下去了,眼泪鼻涕一擦,想起了正事来,推了推萧丞,催促道:“我们还是快走吧,万一又有人闯进来就麻烦了。” 萧丞低声“嗯”了一声,手中的佛珠却突然猛地砸向了角落里摆放着的那只青花缠枝莲落地大花瓶。 正文 第45章 定风波 裂纹顺着瓶身的缠枝蔓延开来,紧接着应声而碎,坠落了一地的碎片,一片狼藉,如同方才那出荒唐不堪的闹剧。樂文小說| 躲在里面的人就这样毫无预兆地被暴露在了空气中。 锦一本来都准备站起来了,结果被萧丞这么一吓,又一屁股坐了回去,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可是萧丞只是望着角落,半天没有说话,这引得锦一更好奇了,打算自力更生,一边问道,一边手脚并用地爬出去看:“怎么了……” 话还没问完她就闭上了嘴巴,因为她的目光已经飘到了角落里,疑虑也被消除了。 原来视众生皆平等的上天也会有不公的时候,比如偶尔还是喜欢来一两出恶作剧,让最无辜的人受到最大的伤害。 让所有人好找的小皇子就坐在碎片中央,抱着膝头蜷缩着,一动也不动,脸色苍白。如果不是因为他的身体还在微微颤抖,看上去真的就像只剩下了一副空躯壳。 惊愕与震撼一齐涌上锦一的心头,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看着小皇子浑身僵硬的模样,她有些后悔自己刚才找人的时候为什么就没去看看花瓶。 这种时候,可能说什么也都没有用的吧。 见她说话只说了一半,萧丞收回了目光,神色未变,却在低头看见趴在地上的锦一后皱起了眉头。 他抿了抿唇,没有说话,半跪着的身子又向下倾了几分,而后手臂穿过她的腿弯,一把将她横抱了起来。 “诶……你抱我做什么……”突然腾空带来的失重感让锦一回过神来,她回头望着萧丞,摇了摇他的手臂,轻声提醒道,“先去看看小皇子有没有受伤吧。” 说这话倒不是因为她当奴才当久了出现的条件反射,纯粹是怜悯之心在作怪。不过她还以为这玩意儿泯灭已久,没想到还会出来蹦跶两下。 或许这宫里的所有人都是双手沾满了鲜血,肮脏不堪的,可对于一个七岁的懵懂孩童而言,这一切本不是他应该遭的罪。 帝王家的孩子也只是个孩子,更何况出事的还是他最敬爱的母妃,无论搁谁身上恐怕都会留下难以愈合的伤口吧。 萧丞不言声,俊眉却略微舒展开来,嘴角轻勾。 自己的事情处理得一塌糊涂,管起别人的事来倒是条理清晰。 他将锦一放在了长榻上后,照她所说,提步朝小皇子走去。先是替他把周遭的碎片清理干净,而后半蹲下,放软了声音说道:“陛下,臣来接您回慈庆宫了。” 锦一并不怀疑萧丞的哄人能力,只是担心在经历了这件事后,小皇子对他的信任会不会受到影响,变得不再相信他说的话。 而小皇子还在陷在恍惚之中,神情空洞,仿佛根本听不见外界的任何声音,直到被萧丞碰了碰才如梦初醒,猛地往后躲了躲,惊恐地睁大了双眼,直直地看着他。 明明应当无忧纯真的眼睛里此刻却是死气沉沉。 果然……还是有影响啊…… “陛下在害怕臣么?”萧丞没有介意,收回落空的手,见他很小幅度地点了点头,叹了叹气,问道,“为什么?” 小皇子又不说话了,沉默了许久,看着萧丞的眼神也带了一些怨意。 时常教导他以后要做个圣贤明君的大伴也会有不辨是非的时候么,不然为什么会没有劝劝他的母妃,反倒还帮着她呢。 然而小孩子是藏不住心里话的,所以小皇子憋了又憋,还是忍不住小声回答道:“如果大伴没有帮我母妃做这种事,父皇就不会生气了,母妃也不会受罚了。” 这指责听上去更像是小孩子在闹脾气,萧丞没有放在心上,循循善诱道:“就算臣不帮着娘娘,也会有其他人抢着要帮。况且臣也不过是奉命行事,既然娘娘有所要求,臣岂有不听之理?” “可是……”小皇子知道他说得没错,但仍旧不愿意相信这是真的,眼泪在眼眶滚了几转,终于落了下来,毫不说服力地反驳道,“可是……我的母妃明明不是会做这种事的人啊……” 失去了自己的母妃已经够可怜的了,还被剥夺去了母妃在他心中的美好回忆,这无疑是雪上加霜。一直在旁边看着的锦一有些于心不忍,拖着发麻的双腿,也走了过去,加入了哄人的队伍。 她蹲了下来,摸了摸小皇子的小脑袋,想了想,开口道:“其实有些事情啊,不是简单地用对或错就能区分开的,还有很多我们看不见的东西,所以就算亲眼见着了也不一定是真实的。” “或许皇后娘娘也是被人陷害,才会这么做的呢?” 锦一的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眼睛透澈而真诚,声音也轻轻柔柔的,像是春天的绵绵细雨拂过脸颊,一点点润湿干涸的心。 萧丞也侧耳倾听着,觉得他的小姑娘好像真的长大了。 好在她这招连骗带哄奏了效,这番话让小皇子的心里好受了些,又问道:“那大伴呢,大伴有没有害我的母妃?” 萧丞没有直接回答,反问道:“不管娘娘做了什么事,也始终都是臣的主子。这世上有谁会害自己的主子,难道陛下觉得程嬷嬷会害您么?” 小皇子连忙摇了好几下头。程嬷嬷从小就陪在他的身边,是除了母妃以外,对他最好的人了,怎么还会害他。大伴也跟在母妃身边好多年了,所以同样不会害母妃的吧。 到底还没有见识过宫中的险恶,又或是没见识过萧丞的狠辣,小皇子对他的话深信不疑,脸上终于有了光彩,满是期待:“那大伴能找到凶手,救出母妃么?” “陛下放心,臣定会想尽办法让娘娘洗去冤名。” 在小皇子的认知里,邪不胜正,被冤枉了的人最后一定都会被还一个公道的,所以听萧丞这么一说,他如释重负,觉得这一切也不那么可怕了。 因为大伴从来没有骗过自己,他说能救出来,就一定能救出来。 见小皇子的情绪不再低迷,锦一忧喜参半。 善意的谎言始终都只是说谎者自以为的善意,她不知道比起告诉小皇子实情,是不是让他抱着永远不会实现的希望真的会更好。 不过如今好像也没有什么两全其美的办法,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萧丞总归是有办法的。或许等时间长了,小皇子没那么难过了,也会学着接受这个事实吧。 第一次经历这种场面,小皇子也被折磨得筋疲力尽了,见萧丞答应了他会救出母妃,也不想再在这个不吉祥的地方久待,想让锦一抱自己回慈庆宫去。 谁知他的小短手刚伸出去,就被另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给拦住了,转而落进了一个硬邦邦的怀抱。 小皇子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见手的主人轻飘飘说了句“她的力气太小,会摔着陛下”,于是他赶快收回了自己的手。 大伴不说他差点都忘了上一次摔在她身上的感觉了,确实不好受,还是大伴好。 锦一刚伸出去一半的手因此僵在了空中。面对他的轻视,她只好脾气地哼了一声,没多计较,只是嘴角的笑还没来得及敛去就被人拉了起来。 “走得动么?”萧丞垂眸看了看她的腿,问道。 “走不动也得走啊,难不成等着萧厂公背奴才么。”锦一原地蹦蹦跳跳了几下,活动活动四肢,半开玩笑道。 刚才休息了那么久,也恢复得差不多了,她还没有那么弱不禁风呢。 萧丞也没有再说什么,抱着小皇子走在了前面。 其实这屋子距离前院没有多长的路程,不过萧丞走得比平时慢很多,所以多花了一些时间。 大概是因为太累了,到正殿前时,小皇子已经在他的怀里昏昏欲睡了。 没了主子的坤宁宫早就乱成了一片,宫女太监们害怕自己被卷进这件事中,都纷纷托关系找人四处打听最新的消息,看看会不会牵连到他们这些奴才的身上。 可怜程嬷嬷一边担心着皇后的安危,一边又心急如焚地找着小皇子,在看见萧丞的身影后,赶紧抹着眼泪跑了过去。 “我的小祖宗啊,您这是跑哪儿去了,担心死老奴了!” 小皇子被程嬷嬷的声音吵醒了,迷迷糊糊地揉着眼睛,发现抱自己的人换了个,连忙朝四下看了看,发现萧丞和锦一还在身边后才说道:“程嬷嬷,你别哭了,我没事,这不好好的么。” 一听他这话,程嬷嬷哭得更厉害了。 她的小祖宗一生下来就体弱多病,平日里皇上也不怎么关心他,全靠皇后一心呵护,好不容易平安长到现在。这么懂事又聪明的孩子,老天爷也下得去狠手,这么快就要夺走他的母妃了。 可是心疼归心疼,程嬷嬷也不敢在他的面前说太多话,以免说漏了嘴。虽然不知道能瞒多久,不过总比现在就告诉他这个噩耗好。 因为不想让这里的氛围影响到小皇子,程嬷嬷同萧丞客气了几句,然后便打算抱着他回慈庆宫。 谁知走出去还没几步,小皇子却突然回头,看了眼锦一,说道:“你也陪我一同回去吧。” “……”嗯,她也跟着一起? 这决定显然在锦一的意料之外,可是转念想想又觉得情有可原。毕竟她和小皇子也算是同生共死过了,对她产生一点依赖也不足为奇吧。 对于他的这个要求,锦一当然不会拒绝,不过在这种紧要关头,她知道每一步可能都是至关重要的,所以也不敢随便点头答应,下意识地望着萧丞,想看看他的态度是什么。 萧丞自然是知道她的意图,可她的脸色看上去不太好,眼睛也哭得红红肿肿的,他本不想让她再呆在外面,却见她斗志昂扬,便低声问了句:“想去?” 锦一点了点头。 罢了,陪着也好,免得一个人只知道胡思乱想。于是萧丞没有再说什么,替她紧了紧衣领,然后任她去了。 等锦一一行人走远后,他才踏出坤宁宫。 邵生站在墙角,等了不知道有多久,见萧丞终于出来了,连忙迎上去,搓着手禀报道:“督主,人找到了,已经关了起来。” 闻言,萧丞没有搭腔,只是疾步走着,邵生小跑着跟上去,看了看他要去的方向,问道:“您现在就过去?” 寒风呼啸,刮过瓦楞,发出呜呜的悲鸣声。方才还一直在的太阳不知何时藏了起来,转眼便变了天,乌云堆积在整座紫禁城的上方,把天压得低矮。人行走在宫墙之间,也跟着压抑了起来。 衬着风声,他似乎听见他家督主轻笑了笑,语气与平常无异,嗓音却是冷得透骨。 “有人急着死,咱家便成全她。” 这话听得邵生心里一跳,他从未见过自家督主这般生气过,便忍不住拿眼偷瞧了瞧。 萧丞嘴角的弧度凉薄,眉目却依旧慈悲,只不过有飞雪吹进了他的眼底,结了层厚霜,或许只有滚烫的血才能将之融化。 正文 第46章 怜薄命 邵生打了个寒颤,不由自主地在脑海里把所有的酷刑快速过了一遍,决定还是不要再继续问下去为好,转而感叹起今天的风云变化。 “唉,原来咱们万岁爷还是一颗痴情种,竟然会对惠妃一片痴心。为了她,连皇后也不放过。早知如此,当初就不应该那么快让她死,实在是可惜了。” 此次皇后被捉奸在床的事虽然早就在他们的预料安排之内,却没想到会这么快就提上了日程。要说起来,还多亏了皇帝这个契机。 不过谁又曾料想到,皇帝就连朝廷政事都无心参与,居然还有闲情管起后宫的事来了。秘密谋划多时,用尽所有心思,结果仅仅只是为了替自己冤死的爱妃报仇,还真是一怒冲冠为红颜啊。 要把这心思花在百姓的身上,大明不知还要繁华多少年,哪儿还有他们什么事。 闻言,萧丞玩味地重复着“可惜”一词,上扬的尾音还带着些许笑意。他觑了邵生一眼,语气晦涩不明:“你最近是过得太舒坦了么,倒有心思可怜起别人来了。” 这邵生的脑袋瓜子虽然灵光,可骏马也有拉稀的时候。他难得稀里糊涂一次,能没察觉到萧丞话语里的不悦,还在有模有样地解释道:“我只是琢磨着,留着她兴许还有别的用处……” 只是他的话还没说话,便被一记冷言冷语给打得彻底没气儿了。 “咱家什么教你在死人身上寻用处了?” “……是属下失言了。”邵生终于反应了过来,为自己的多嘴心生悔意,擦了擦额角的汗,又在心底狠狠抽了自己一个大嘴巴子。 放眼这偌大的宫廷苑囿,能让人在这么冷的天脑门儿冒冷汗的,除了他家督主,恐怕再也找不到第二个人了吧。 可邵生心里也是委屈得不行。 也不能怪他说话突然不知道分寸啊,谁让这段时日的督主总是一派霁月光风模样,看上去心情十分愉悦,就连身上的戾气都被磨去不少。 本来他还以为这一切都要归功于锦一,却没想到这不过是障眼法罢了,他的性情还是和这天气一样,说变就变,让人捉摸不透。 一想到这里,邵生不禁悲从中来,沉重地叹息了一声。 这个锦一,不仅吃督主的用督主的,还时不时气督主几下,最后竟然把督主都变成她的了,真的是太可恶了! 但他也早就应该料到这个结果了不是么,要不然这几年他家督主这么煞费苦心是为了什么。 就在邵生还沉浸在对锦一的道德谴责之中时,他们已经不知不觉走到了目的地。 嗯……跟着督主的脚程走,果然感觉整个人都要飞起来了呢。 说出来也不怕人笑话,虽然肮脏的勾当邵生没少干,但不知怎么回事,就是最见不得折磨人的场景了,光是想想都觉得头皮发麻。 所以尽管不是第一次踏足这里,但他还是心存畏惧,为之后会发生的事做好了心理准备后才跟着走了进去。 如果说提督府是因为太大而显得冷清的话,那么这里是一砖一瓦都透露出一股阴森之气,就连鸟雀都不愿在此处停留,仿佛只要靠近这里就会永远出不来。 庭院不知荒废了有多久,丛生的杂草参差不齐,涨势茂盛的都快赶上人高了,遮掩住了房门。彼时恰好有夜鸮划过长空,凄厉的叫声盘旋在半空中,久久不肯散去,为这地儿又平添了几分惊悚怪异之色。 其实这座被废弃的宫殿并不算小,依稀间还能看出当年的辉煌盛况,只是常年失修,雕栏玉砌早就被时光夺走了原来的色彩,四处颓败不堪,只剩断井颓垣,入眼净是萧条之景。 邵生从一踏进来就觉得寒意从脚底升起,却不敢放慢步子,走没一会儿就到了偏殿前。 偏殿的门口守了几名番子,在看见着萧丞后纷纷跪地行礼。见他颔了颔首,又连忙起身,替他把门推开。 被拖长的吱呀声比任何时候都要让人不安,听上去竟有几分阎王来索命的意味。 开门的时间只有一瞬,而后便被重重关上,屋子里又陷入了一片黑暗。 偏殿本就缺光幽静,外面又是一副风雨欲来的架势,衬得屋里更加昏暗,光是几盏烛火根本无法将整个屋子照亮,反倒把这个宽敞的地方显得分外狭窄逼仄。 然而萧丞立于其间,却依旧凤仪翩翩,眼角眉梢还蕴着几分悲天悯人的况味,仿佛这腌臜污秽的一切都与他无关,更像是来惩恶劝善普渡众生的佛祖。 他撩袍入座,流云披风在空中划出一道流丽的弧线,姿态孤高。 而在阴暗的角落里,是被铁链吊着双手的采月。她的嘴里被塞了东西,只能发出唔唔唔的声音,眼睛也被蒙住了,什么也看不见。 采月不知道自己被关了有多久,好不容易终于听见了人的脚步声后,却又变得恐惧,腿蹬着地面,想往更角落里躲。 铁链因为她的动作发出哐哐当当的声响,在这森静的环境里显得尤为嘈杂刺耳。 萧丞被吵得轻皱眉头,站在一旁的档头见状,立马抽刀抵在了采月的身后,吼道:“给老子安分点!” 刀尖的冷气十足,采月哆嗦着,这下不敢再往后退分毫了,档头便又取下她嘴里的东西。 这是……让她说话的意思? 采月拿捏不准这到底又是有何用意,只好试探着,颤颤巍巍地开口道:“萧……萧厂公,是您来了么?” “怎么,还有话对咱家说?”萧丞没有抬头,正拨弄着灯芯,火光忽明忽暗,映在他的脸上,尽显鬼魅。 采月不敢露怯,劝诫自己不要慌乱,仍壮着胆子,把唯一的救命稻草搬了出来,说道:“您把奴婢带到这里来是做什么,淑妃娘娘找不到奴婢该着急了。” 这番拿腔拿调的言论引得萧丞不怒反笑,捻掿着灯芯的手指稍一用力,指尖的烛火瞬时便熄灭了。 幽暗又从四面八方涌来,他惋惜地叹了叹气,拿出绢帕将指腹的蜡油擦拭干净,而后负手走下了宝座,踱步走到了采月的跟前,居高临下地望着,语气随意得像是真的在同她聊天。 “淑妃有什么可着急的,咱家又不是不把你还给她。” 采月被蒙着眼,看不见萧丞唇畔牵起的轻蔑的笑,竟然还异想天开地以为他真的会大发慈悲放了自己。只是她感激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就被他的下一句话给打入了地狱。 “要是动作快些,兴许还能在尸体凉透前送回去。” “……”采月的脸色早已在听见“尸体”二字时变得惨白,使劲扣着地面的指甲都快要裂开了。 即使心乱如麻,她也迫使自己冷静下来,想想还有什么对策。 萧丞要杀她?不,不,不会的。 如今皇后失势,家族在朝廷上的势力也跟着一并被削弱,太后马上就要扶持新的人上位了。而她是淑妃的心腹,深得淑妃的心,萧丞就算只手遮天也不敢动她一根手指的,把她抓到这里来应该只是为了吓唬吓唬她罢了。 毕竟萧丞的眼里只有权与益,就算再重视锦一那丫头,也断不会为了她而同淑妃闹翻吧。 于是怀揣着仅有的希望,采月打算放手一搏,赌一把,继续求饶道:“萧厂公,薛公公会进那间屋子真的与奴婢没有任何干系。您自己也亲眼瞧见了,小皇子确实在那里面,奴婢同她说了实话也有错么?” 但是她迟迟没有等到萧丞的回应,四下突然安静得可怕,甚至连呼吸声都没有,仿佛空荡荡的屋子里除了她以外再也没有别的人了。 可门又未打开过,怎么会只剩她一个人呢,难道他们还会凭空消失不成么。 无尽的黑暗加剧了采月对未知的恐惧,因为她根本无法预料到对方下一步会做什么。她稍等了片刻,见还是没有人回答,只好又叫了一声:“萧厂公?” 屋里依然一片死寂,采月却听见了刀剑出鞘的声音,迅猛得好似能割破人的耳朵。她还没能有所反应,便感觉自己的衣裳被锋刃划破。 孤灯映壁,房深屋冷,她顷刻间遍体生寒,如置冰窖。 虽然采月入宫多年来也不过是名不起眼的宫女,但她也从来没有遭受过这种待遇,就算对方是阉人也觉得羞恨,所有的理智都被怒火烧得精光,脖子上青筋毕现。 “你……你……你们要做什么……放开我!放开我!”她冲他吼道,“萧丞,你别太欺人太甚!我是淑妃的人,若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你就不怕娘娘怪罪下来么!” 昏黄的烛光下是少女毫无遮掩的曼妙**,好似白璧无瑕,萧丞的眼底却没有任何情.欲,浅淡如水,仿佛摆在面前的只不过是一具尸体。 他手里的尖刀指地,刀身通体泛着一层幽光,映得他的眼尾也染了几分冷意:“咱家打狗从来不看主人。” 这句话像是最后的通牒,采月的心头浮起不好的预感,下一刻便觉得腰间传来一阵痛楚,似乎是有人用刀在她的肋骨上来回弹拨。 起先还能忍,可后面越来越疼,那刀尖就像微微刺进了她的皮肤里,然后顺着肋骨割开一道道的口子。 采月被没完没了的疼痛折磨得生不如死,想要咬舌自尽,一了百了,奈何被人控住了下颌,动不了分毫,只能口齿不清地叫骂着,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杀了我又有什么用,你该不会以为想让薛锦一死的人是我吧!” 随着她的的话音刚落,那人的动作竟奇迹般得停了下来。 不管是出自何种原因,采月只知道自己终于有了喘息的机会。可是还未喘上一口气,整个人又突然被向上拉了起来。 档头把铁链紧了紧,接着冲门外叫了声,不多时便有一名番子提着一桶刚烧沸的热水走了进来。 他看了看档头的眼色,然后绕到了采月的后面,弓腰舀起一瓢,猛地泼向了她的后背。 一时间只剩下皮开肉绽的声音和嘶声厉叫。 档头怕又把萧丞给吵着了,赶紧把她的嘴巴重新堵上。 可这只是个开始。 把木瓢扔回桶里后,番子随即又掏出了一把钉满铁钉的铁刷子,像是梳发般,在采月的背上来回梳刮着。被沸水烫过的皮肉俱已翻开,血肉模糊间还隐隐看得见森森白骨。 这种画面邵生还是有些吃不消,给萧丞递绢帕的时候半侧着头,完全无法直视。 反观萧丞,一脸淡然,甚至还含着浅笑,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背在身后的手腕指间缠绕着一圈又一圈的血色佩珠,他一颗一颗地拨捻着,像是在诵经超度亡魂。 正文 第47章 泪染妆 番子的动作又快又用力,不多时就已将采月的后背刷得找不到一块完整的肉了。多余的血肉黏在背上有些碍事,番子便又泼了一瓢沸水,把烂肉冲洗掉,然后继续梳刷。 站在一旁的邵生很想要假装自己六根清净,却都以失败告终。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同采月一起受罚,因为铁刷一遍遍刮着肉和骨头的声音听得他神经都快衰竭了,更别提满屋子那恶心的腐臭味儿了。 邵生强忍住时不时涌上喉咙的呕吐*,却又听见自家督主不轻不重地说了句“邵生,你也去试试”,那语气轻松得就像是在和他谈论今天的天气。 可是这又不是什么好玩或是有意义的事,为什么要让他也去试试啊! 听不见听不见他什么也听不见…… 于是邵生难得胆大妄为一次,保持着面壁的姿势没有动,又不得不再次回想了一下自己最近经手过的事,想看看到底是不是有哪一件做得不太称他的心意。 好在萧丞似乎也是随口一说,并没有真的强迫他去做。邵生悄悄松了一口气,不知道这场酷刑何时才是个头,忍不住说道:“督主,待会儿万岁爷那儿……” 忽然外面的风势渐大,吹得窗柩啪啦作响,仿佛就快被这强风连根拔起了,摧枯拉朽的门也被吹得一开一合,吱呀声和着呼啸的风声,吵得人不得安宁。 邵生的话被这不识相的乱风打断,等这一波劲头过去后才又重新开口,却见萧丞捏着佛珠的手忽得一顿。 他的眉眼一敛,而后抬眸朝门口望去,像是有谁即将到来。 不过邵生却不记得还有谁会来,被自家督主这番行径弄得摸不着头脑,也伸长了脖子看了看,却连个鬼影都没瞧见。 “……还有人要来么?” 萧丞没回答,只是轻抬下颚,示意他看门口。 透过纸窗能大约看见外面有一道模糊朦胧的身影。那人正朝他们走来,于是原本还空无一人的门外没一会儿便多出一人来。 来者身着一身月白色滚银边宽袖长裙,十七八岁的模样,鬓间的飞凤金步摇因为她的疾步而叮当作响,只是养尊处优的模样与这儿处处不相符 她只身一人前来,却是气势汹汹,双脚还未完全跨过门槛,便已经开始指着萧丞的鼻子一顿骂,声音因为太过生气而变得有些尖锐难听:“萧丞,你好大的胆子,这是打算骑到本宫的头上来了么!” 萧丞对于她的盛怒视而不见,神情怡然,甚至还有心情对她掖袖行礼,道:“臣不知娘娘驾到,有失远迎,还请恕罪。” “你少在这儿同我虚与委蛇!”淑妃不吃他这一套,本还想说些什么,余光却正好瞥见了角落里已经奄奄一息的采月,于是也顾不上其他的,立刻走了过去。 屋内阴暗潮湿,地上有一大片的水渍,鼻息间满是血水的腥臭味,已经分不清哪些是水哪些是血了。 从淑妃的角度望过去,就算她看不太清楚,也能够想象得出到底是何种惨状。 这哪里还是人的背,分明只剩下了一堆血肉混成的浆。 若不是还有铁链吊着她的双手,采月早就成了一滩烂泥,摔在地上了。她的头无力地低垂着,披散的头发遮住了她的脸。除了那还在汨汨流着的血液,实在是找不出别的迹象还能证明她是活着的。 这么短的距离淑妃几乎也是连走带跑,却在只差最后一步时不敢再靠近了,她不可置信地捂着嘴巴,看着采月浑身赤.裸着,满是血痕伤痂,眼眶瞬时就已红透。 都说东厂一向把人当畜生,可在她看来,简直连畜生都比不上! 采月自打进宫便跟在她的身边。虽然是个姑娘家,却是难得的有勇有谋,全心全意替她做事,她也一直把采月当妹妹对待,吃穿用度也从来不曾亏待过。 只不过后来为了帮她做一些别的事,所以从前些年开始就离开了她的身边。 眼看着只需把皇后那摊破事的后续处理好,再耐心多等几日,采月就能回来了,岂料竟被萧丞抢了先! 一想到这儿,淑妃恨得咬牙切齿,取下自己身上那件银白底色翠纹斗篷,披在了采月的身上,然后拂袖转身,眼睛赤红地质问道:“萧丞,你抓我的人是什么意思,还不把快把人给我放了?” 萧丞把玩着手中的佛珠,先是打量了一眼采月,而后才望着淑妃,如仙似玉的面容笼上一层怅惘,为难道:“这一点臣恐怕恕难从命了。” 话虽是这么说的没错,可他言笑晏晏的模样看上去委实不像是有难处的样子。 呵,恕难从命,所以这是铁了心要同她作对到底么! 这让淑妃更加火大,一双美目里的怒意几欲喷出来。她径直走到那番子面前,反手便是狠狠的一巴掌,而后一把夺过他手中的铁刷子,毫无征兆地朝萧丞砸去。 飞驰而过的铁刷堪堪从萧丞额前擦过,还好他迅速侧过身子及时躲过了,可那刷子上残留的血肉还是不可避免地飞溅到了他的身上。 “……”一旁的邵生被这一幕吓得倒抽了几口冷气,反应过来后连忙递了一张干净的绢帕过去,又给外面的人使了个眼色,让他立马打一盆热水进来。 萧丞却没有理会,乜了角落里的番子一眼,说道:“咱家有让你停么?” 他微挑的眼尾也沾上了一点朱色,映着苍白的肌肤,竟有种妖冶的美。 番子被打得半边脸肿得老高,听他这么一说,不自觉地瞄了瞄淑妃,最后还是哆哆嗦嗦地去把铁刷捡了回来。 见他还是没有要让步的意思,淑妃护在了采月的身前:“萧丞,你要是再敢动她一下,本宫这辈子也不会放过薛锦一!” 萧丞漂亮的眸子倏然一眯,薄唇却勾起一丝笑。他徐徐走了过去,站定在淑妃的面前,倾身附在她的耳畔,轻声道:“娘娘凭什么以为臣不敢?” 这句话的弦外之音再明显不过,淑妃的瞳孔猛地放大,还没来得及推开他便感觉到有温热粘稠的液体溅到了她的脸上、眼睛里。 就算心里再清楚不过那是什么东西,淑妃也不敢去确认,立在原地愣了许久才颤抖着手揩了揩。一看,果然是血,鲜红的血。 采月彻底没了气儿,刺穿她胸口的刀刃还在滴答滴答淌着血。 可反正也是救不活的人了,对她而言或许死亡才是真正的唯一救赎。 “萧丞——”淑妃几乎是尖叫着喊他的名字,下一刻便跌坐在了地上,捂面低声哭泣了起来。 “娘娘管不好的人,臣来替您管。”萧丞收回了握剑的手,退后了几步,耐心终于耗尽,眉宇间净是生杀予夺之势,不再多看这里一眼,转身朝屋外走去。 末了,在快要走出这屋子前又想起了什么似的,斜睨着地上的人,道:“娘娘若是喜欢这尸体,记得告诉咱家一声,咱家好派人给您送过去。” 而后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只留下伤心的人还在哭泣。 走出那屋子后,邵生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新鲜的空气,像是重新活了过来。 他抖了抖身上的鸡皮疙瘩,这才想起刚才另一名番子进来对自己说的话,又急忙跟上去禀告道:“督主,太后刚传话让您过去。” **** 慈宁宫坐落在隆宗门西侧,面阔七间,气势恢宏。 殿内的地龙烧得正旺,暖气充足,温度宜人,鎏金铜香炉里还送着缕缕清香。这会儿万太后正半卧在软榻上,塌前跪着几个宫女,在替她揉肩捶腿。 本来正是一派安好祥和之景,殿外的小太监却匆匆忙忙地跑了进来,只是还没说话,便被候在太后身边的汪振用眼神制止住。 汪振不想吵到太后,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同那小太监站在门口嘀嘀咕咕了一阵,忽得听见殿内传来了太后的声音。 “怎么了?” 汪振不敢怠慢,和小太监交代了两句就立马回到太后的身边,弯腰说道:“回老祖宗,传话的人回来说,淑妃娘娘身体有些不适,待会儿怕是来不了了。” “身体不适?”万太后蓦地睁开眼眸,半躺着的身子也坐直了些,神色担忧地说道,“请太医看过了么?” “……”汪振面露难色,“淑妃娘娘说只是小毛病,所以就没让请太医。” “这事儿怎么能由她,她不懂事,那群奴才也不知道轻重么!你快去请太医过去看一看。” 汪振连连应道,二话不说,赶忙往外走,却又被叫住:“对了,哀家这儿正好还有一些人参,你顺带给水儿带过去。” “是。” 汪振出去的时候正好撞见萧丞进来,来不及多加问候,只是弓腰行了礼便快步离去。 万太后瞧见他后,冷着的一张脸终于露出了笑容:“萧厂臣今日辛苦了。” 虽是保养有道,但眼角还是因为这个笑牵起了一条条细纹。 萧丞走上前作揖,恭敬道:“太后言重了,这是臣分内之事。” “不过也不能掉以轻心,谁知道皇帝是不是心血来潮。”太后点了点头,示意他坐下后,才又说道,“总之这段时间你盯紧些,早日把这事儿了结了,别再给他们留机会。” 自从皇帝登基后,太后便一直想扶持自家人,奈何皇后所在的尉迟一族势力庞大,先帝还在世时便是朝廷的中流砥柱,深受先帝的信任,想要一举扳倒谈何容易。 她只能先慢慢拉拢其他人,再一点一点慢慢瓦解掉尉迟一族的影响。 好在这几年来成效显著,尉迟家已经大不如前,再加上如今皇后这事一出,便有了足够的借口,推翻他们也不是什么难事了。 萧丞知道她的顾虑,因应道:“臣明白。” 从慈宁宫出去的时候,邵生正站在院子里同另一个人商讨着什么,萧丞没有注意到那方的动静,揉了揉额角,察觉到他走过来后,问道:“她还在慈庆宫?” 可是却久久没有听见邵生的回答,萧丞眸光一沉:“出什么事了。” 还在犹豫的邵生一咬牙,如实说道:“方才有人在坤宁宫搜出了一个锦盒,太医院的人看了看,说里面装着的东西成分和遇仙丹一致……” “而且,那个锦盒说是……说是薛公公的。” 正文 第48章 满惆怅 锦一跟着小皇子回慈庆宫的路上,程嬷嬷一直追问着他刚才到底去了哪里,似乎是想再确定一下小皇子是真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唉,纸始终是包不住火的,锦一觉得还是有必要把经过同程嬷嬷详细说一下。这样一来,到时候程嬷嬷也能帮着打掩护,日后胡诌的时候也不至于露馅。 不过…… 看着眼前哭得连话都说不出来的嬷嬷,锦一有点后悔了,又反过来安慰起她来:“程嬷嬷,您先别这么伤心了。皇后的事已成定数,如今怎样才能让小皇子不伤心才是最紧要的,不是么?” 好在程嬷嬷对小皇子真的是一片忠心,一听她这么说后,虽然脸上的哀痛一时半会儿褪不下去,但她还是立马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镇定了下来。 “你说得对,殿下才是最重要的,你瞧我都急糊涂了。”她抹着眼泪,想了想,终于打起精神来,和锦一一起商量对策,“这段时间,我尽量让那些风言风语不会传到殿下的耳朵里,等风头过去了,再想想看有没有别的法子能让殿下好受些。” 锦一对于这一决定当然是举双手赞成的,连连点头说好。 毕竟在宫里生活了这么多年,程嬷嬷什么大风大浪没有见识过,做起事来也确实有自己的一套,要不然皇后也不会让她照顾小皇子,这几次失态只是因为这件事涉及到了小皇子罢了。 该说的都已经说清楚明白了,这一桩事也算是解决好了,锦一放下了压在心上的石头,说道:“耽搁了这么久,小皇子应该等急了,咱们还是先回去吧。” 程嬷嬷应了一声,正准备往回走,却又察觉有所不妥,转过身来,对着她歉疚道:“我现在这模样,怕是暂时不能进去了,公公能先替我进去伺候殿下用晚膳么?” 锦一自然是没有资格说“不”的,揽下了这活儿,快步朝屋里走去。 暮色已渐渐降临,檐头的宫灯纷纷亮起,寒冷的冬夜也稍微有了一丁点的暖意。 人头攒动的慈庆宫内还是一派太平安宁,仿佛没有因为今天的事而受到什么影响,奴才们还是按照着以往的步调,正端着晚膳往殿内送去。 或许除了坤宁宫,这三宫六院没有一处是和平时有所不同的吧。 这就是紫禁城。 明明每个人之间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可一旦出了什么事,这层关系也就自动消失了。 “你在想什么呢?” 小皇子的声音突然响起,把她拉回了现实,锦一回过神来,这才发现她不知什么时候坐在了他的身边,面前的圆桌上已经摆满了各式各样的美味佳肴。 这一整天发生了那么多事,回想起来都觉得过了好久,没想到竟然才到用晚膳的时辰,也不知道萧丞要处理到几时才会有空。 见她满脸愁容,小皇子还以为她是饿了,难得善解人意道:“饿了你就吃吧。” 吃?她现在哪儿还有心情吃东西啊。 锦一望着这一桌美味轻叹了一口气,突然间反应了过来,她她她竟然是坐着的? 意识到自己的没规没矩后,锦一几乎是从椅子上跳起来的,像是被钉子扎了屁股似的,引得小皇子看她的眼神变得有些怪异:“……你这又是在做什么?” 锦一跪在地上,磕头认错:“是奴才逾矩,还望殿下恕罪!” 虽然和小皇子一起经历了一场风波,但她心里还是有分寸的,清楚这件事不能同其他的混为一谈,该有的规矩不能乱,再怎么也不可能主仆同桌。 “起来吧,刚才是我让你坐的。”面对她这一连串的莫名举动,小皇子只能想到一种可能性,那就是她被吓傻了,还没恢复过来。 “……多谢殿下。”锦一松了一口气,拍了拍膝盖,又站了起来,都怪她刚才想事情想得太入神了。 “坐下吧。”小皇子没有责怪她什么,睁着黑溜溜的眼睛,望着她,又问道,“你是在想如何救出母妃么?” 这一问题倒真把锦一难住了。 她的确是在想皇后的事,但不是想该怎么救出她,而是在思索到底是谁在害她,会不会和采月真正的主子是同一个人。 “奴才哪儿有这能耐啊,这事还得靠萧厂公。”锦一想不出回答,只好把担子都往萧丞身上推,顺道转移了话题,“菜快凉了,殿下还不用膳么?” 小皇子托着脸颊,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还不知母妃怎么样呢,你觉得我还有胃口吃么?” 末了又问道:“你说我能去看看母妃么?” “……”还真是想一出是一出啊。 “皇上还在气头上,要是知道您偷偷跑去看皇后娘娘,对娘娘是没有一点好处的。”锦一的眼皮一跳,又不厌其烦开导道,“您还是先用膳吧,免得娘娘还没救出来,您就先累垮了。” 小皇子只好拿起筷箸,正准备夹菜,屋外却一阵传来吵闹声,还伴着纷乱的脚步声。他不太高兴,叫了声“程嬷嬷”。 谁知同程嬷嬷一同走进来的还有另外几名男子,身着飞鱼服,是锦衣卫的人。 他们先对小皇子行了礼,还没等程嬷嬷开口说明他们的来意,领头的已经语气不善地问着锦一了:“你就是薛锦一?” 锦一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站起来点了点头,回答的话还没说出口,那人便指挥着,让身后的两人把她带走了。 “……”被拖着走的锦一整个人还是晕乎乎的,不明白他们这是什么意思,难道她无意间又犯了什么错不成? 虽然尚不清楚自己有什么罪,但必要的讨饶还是不能落下的,可放眼这整间屋子,可以让她求助的竟然只有小皇子一个人…… 好在小皇子也没有放任她不管,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后,立马出声制止了他们:“站住,你们要把她带到哪儿去!” 领头的示意那两个手下不必理会,让他们带着锦一先出去,而后才同小皇子解释道:“回殿下,这是皇上的旨意。具体所为何事,属下也不清楚,还请殿下见谅。” 说完后便离开了。 小皇子气急,想要追出去,却被程嬷嬷拦住,抱着不让他出去。 锦一自知小皇子是救不了自己了,被拖拽着拉出了慈庆宫。宫外还站着几人,手中提着灯笼,火光映在雪地上,暗红一片。 站得稍远的一人闻声转过身来,隐在黑夜中的眉目被照亮了一半,是傅川。 他让人放了锦一,最后一段路也算是走得自由了。 本以为傅川是有什么话要对她说,奇怪的是他什么也没说,锦一也没有开口问他到底是什么一回事,于是两人沉默了一路,直到快要到坤宁宫时他才出了声。 “还等着萧厂公来救你么。” 锦一不由地笑了笑,没有回答,只是觉得这真是一个不着边际的问题。 他能这么问,肯定是知道萧丞赶不过来了吧。 *** 萧丞能不能来,锦一心底真的挺没底的。唔,或者说,她不知道萧丞能不能在皇帝下令之前赶来,因为这位万岁爷现在看起来十分生气,分分钟都能让她人头落地的架势。 正当锦一还在为自己的脖子上这颗脑袋担忧时,门口突然传来一道脆生生的声音:“父皇!” 跪在地上的锦一一怔,小皇子? 似乎就连皇帝也没有料到他会来,隔了半晌才板着脸斥道:“你来这儿做什么,胡闹!” “您为什么要抓我的奴才?”小皇子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仰着头问道。 皇帝一时语噎。 要说皇帝糊涂,其实他有些事情还是分得挺清的。比如皇后虽然做的事不光彩,但他也不会迁怒于小皇子,所以当下断不会同小皇子说出实情。 况且,本来皇帝也不是冲着锦一来的,生气也是做做样子,只是想着多一个证据就可以更好定皇后的罪。 反正物证已经有了,随便再找一个人顶替上去也不是不可以。 既然小皇子都这么护着,一个无关紧要的人,放走也没什么大碍,他就当作是补偿了,于是挥手放了锦一,没有再追究下去。 被小皇子救这件事是锦一万万没有想到的,跟着他一同回了慈庆宫都还不敢相信,而小皇子还在缠着她追问,她只好随便编了一个理由搪塞过去。 唉,真是罪孽深重啊。 锦一有些愧疚,没有立马离开,自告奋勇要哄小皇子睡觉,哄着哄着,自己也跟着睡着了,醒来时已是半夜。 她是被热醒的,喉咙又干又痒,她怀疑自己是发烧了。因为在冬天的被窝里,她还从来没有尝到过“热”的滋味是什么,能不被冻醒都谢天谢地了。 虽然头脑已经醒了过来,但眼皮实在是沉得厉害,锦一没力气起身倒水喝,只能先把被子掀开,露出了手和脚来降温,可这样一来又有些冷,于是整个人翻过来又翻过去,折腾得人不得安宁。 正当锦一还在动来动去时,她的手脚突然被什么束缚住了,让她无法动弹,紧接着身后响起了一道声音,有些疲惫,还带着浓浓的睡意。 “热?” 萧……萧丞? 锦一是不会认错他的声音的,被吓得不敢动了,一下子睁开了眼睛,却发现自己正面对着墙,看不见后面。 可是不对啊,她记得她是在哄小皇子睡觉,然后……好像睡着了? 萧丞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她肯定是在做梦,一定是因为她太想喝水了,已经渴望到需要让萧丞在梦里替她实现的地步了,所以才会有这种错觉。 这么一想后,锦一心里踏实多了,觉得既然现实里喝不到,在梦里假装自己喝到了也不错,于是回答道:“我口渴……” 正文 第49章 春初迎 话音刚落,锦一便感觉到压在自己身上的力量骤然消失了,背后也一阵凉,似乎旁边躺着的人已经起身离开了。 可是……她的床榻上怎么还可能会有别人? 锦一心生疑惑,强忍着困意,慢慢翻了个身,睁大了眼睛,想要一探究竟。可惜屋子里只点了一两盏夜灯,烛光缥缈摇晃,不足以照亮四周,只能让人模模糊糊看个大概。 于是睡眼迷蒙间,她只能看见一个轮廓不甚清楚的人走下了床榻,再渐渐被黑暗包裹住,等重新转过身往回走的时候,手里已经多了一样什么东西。 他的步伐徐徐而沉稳,离摆放在四角的烛火从近到远,面容也跟着从清晰朝模糊过渡,最后人在床榻前停了下来。 “……”奇怪,怎么越看越像萧丞呢…… 锦一揉了揉困得都快睁不开的眼睛,尽力在这昏暗中将正俯下.身子的人看得清楚些,却没想到对方真的是自己想的那个人,于是揉眼的动作也因惊讶而微微一顿,讷讷地确认道:“萧丞?” 曛黄的烛火在榻前的人身上投下了一大片黑黢黢的暗影,就像是夜间的鬼怪,可这幅景象看上去并不可怕。 听见她那还带着浓浓睡意的声音后,萧丞只是轻轻应了一声,坐在了床沿上后将还处于迷糊状态的她扶着坐了起来,而后把手里端着的茶杯凑到她的嘴边。 又稍微清醒了几分的锦一还是迟迟没有回过神来,心想她真的只是在做梦而已吧,因为就算此刻已经眼见为实,她仍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只知道呆呆地望着眼前的人。 只不过她还没来得及分清这到底是梦境还是现实,就突然感受到肌肤上传来了一阵冰凉感,低头一看,这才发现原来是一盏茶杯。 瓷质的杯壁冰凉,就像是一小瓢凉水,刺激得她立刻自发地坐直了身子,也顾不上再去想这是真是假了,双手下意识地捧着杯子,把里面的水咕噜咕噜全喝了下去。 温热的茶水好不容易把人喉咙间的火苗给扑灭了,锦一却还嫌不够似的,喝完后又把茶杯递了过去,笑着想要再讨一杯。 直到几杯茶水下肚后,她整个人才舒服了许多,终于如愿以偿,拥着锦被心满意足地重新躺下了,心想这个梦做得可真值得。 谁知道锦一这一躺,也不知道是因为她太高兴而导致距离估算出错,还是不太小心了,后脑勺一下子直接就撞在了身后的墙上,发出“嘭”的一声响,就连听的人都觉得疼,更别提她了,更是疼得龇牙咧嘴的。 她抱着自个儿的脑袋在床榻上嗷嗷叫,可隔了半晌突然反应了过来……既然她还能感受到疼,那岂不是说明她没有在做梦? 等意识到刚才的那一切都是真的以后,将将躺下的人顿时睡意全无,抬起胳膊,挣扎着想要坐起来。 不过此时萧丞已经掀开被子,重新躺在了床榻上,在听见那一声巨响后,皱了皱眉头,而后长臂一揽,直接把还不安分的人按回了自己的怀中。 他的下颌抵着锦一的头顶,空着的另一只手替她揉了揉脑袋,嗓音冷柔地叹道:“你什么时候才能让咱家省一点心。” 尽管充满生机和希望的春天已经快要露出尖尖角了,不过冬末的夜晚还是漆黑寒冷,而屋内除了要暖和些以外,其他的和外面的世界并无两样。 四下万籁俱寂,静得锦一只听得见窗外吹得呼呼作响的烈风声,以及耳畔的心跳声,一下又一下,沉稳地跳动着 虽然算不上有多清晰,却足以证明它的主人是真实存在的,也足以让人感到安心。 不过锦一还是迟迟没有回过神来,就像是被冬风冻住了似的,陷在萧丞的怀里一动也不动,只觉得自己的鼻息间全是他的味道,熟悉得她的眼眶一热。 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大半夜的在难过什么。 明明在皇帝的面前她都没有害怕过,而现在仅仅是这样被萧丞抱着,她就有种想哭鼻子的冲动,好像那些死里逃生的后怕全都涌了出来。 见锦一不吱声,萧丞也没有催促什么,闭上了眼睛,似乎不太在意她的回答,反正她说话也好,不说话也罢,只要人在他的怀里就好。 没人出声的屋内一时间又安静了下来,不知过了多久,才终于出现了风声以外的响动。 锦一抬起还有些僵硬的手,回应着还在耐心等着她的人,往他的怀中又钻了几分,把滚烫的眼泪全蹭在他的衣襟上,声音低而轻地说道:“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 尽管这话听上去像是在责怪萧丞来晚了,可她的语气里全然没有埋怨的意思,反倒只剩下了庆幸,庆幸着自己这回没有再被他扔下了。 闻言,萧丞睁开了眼眸,唇畔出现了小小的弧度,仿佛听见了一句什么荒诞不经的玩笑话,却迟迟没有说话。 他望着虚无的空气,任由锦一在自己的身上蹭来蹭去,等怀里的人把眼泪鼻涕都蹭干净后,才缓缓开口问道:“锦一,咱家是不是犯了什么滔天大罪。” “……”这还用得着问么? 锦一的注意力被分散了一些,觉得自己悲伤的情绪好像被这一问题给堵回去了不少,心想萧丞这不是在明知故问么,毕竟他杀人放火的事没少做吧,尽管大多数都不是由他亲自出面。 可是想归想,她嘴巴上却不敢这么实话实说,抽了抽鼻子,声音还是不太明快地回答道:“没有啊……你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么奇怪的问题?” 萧丞的手还在轻抚着锦一的后背,好像也不太在乎她的答案是真是假,听她说完后又继续问道:“既然没有,那你为什么总是害怕咱家会丢下你逃走。” “……”这又是在一步一步把她引进圈套么? 大概是因为没想到他会这么问,锦一一时间又愣住了,心想要不是以前在他身上吃过亏上过当,她现在也不至于总是这样担惊受怕的吧。 所以这一切还是全都怪萧丞。 一想起这个原因,锦一也忘了难过了,这次是真的带着埋怨的情绪,愤愤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这句话你没听过么!” “嗯,没听过。” “……” 锦一本以为这下萧丞应该没话说了,却没料到他说起谎来居然也是得心应手,简直是毫无羞耻之心。 她不想和耍无赖的人说话了,甚至还把身子往后挪了挪,试图和他重新拉开距离,用实际行动来表明自己的不高兴。 不过萧丞哪儿能让锦一就这样如愿,压在她后背上的手没有松开分毫,语气稍显怅然地反问道:“咱家什么时候咬过你。” “怎么没有!”见他又在装清白,锦一知道他又是想抵赖了,恨不得把他的劣迹斑斑全都一一罗列出来,“你以前做的那些事不全是在咬我么” 相较于她的激动万分,萧丞就显得冷静得多了,至少还有空闲安抚她的情绪,替她顺了顺气,没打算在这个问题上和她争个高低,只是神色平静地说道:“你真的以为那就是咬么。” “怎么不……不……” 锦一原本还很理直气壮的,可突然间不知道为什么,她越说下去底气越不足,最后变成了结巴,支支吾吾了半天也没有说出个什么所以然来,索性闭上了嘴巴,又不说话了。 不过她这回沉默倒不是因为生气,而是她觉得萧丞的话听上去似乎太过认真,好像并不是为了好玩才和她说这些。 于是锦一又仔细回想了一下,发现和那些动不动就要人性命的勾当比起来,萧丞对她做的事确实算不上什么。 “……”果然有些东西只有靠对比才看得出来么? 锦一在心底叹了叹气,这下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应该是悲还是喜了,毕竟事实就摆在眼前,她就算想反驳也无话可说了。 见她再一次不吭声了,萧丞知道她可能又在一个人生闷气,而且还是那种不自知地生闷气。 可他也没再说什么,而是重新阖上了双眼,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她的背,就像是在哄小孩子睡觉。 锦一肚子里的气也仿佛被这么一拍给拍散了,来得快,去得也快,心想萧丞说什么就是什么呗,谁让他在这宫里的地位比她的高,权利也比她的大,反正自己以后只管跟着他走就好了。 想明白这个道理后,她不再纠结这个没有意义的问题了,终于放下了心中的疑虑,束手束脚地伸了个懒腰。 身下的床是暖的,身边的人是香的,这一切在这个寒冷的冬天都给了人一丝安慰。 身心俱疲的锦一揉了揉眼睛,正准备重新进入睡觉状态,却又想起了一个十分严重的问题,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现在躺着的这张床是属于萧丞的。 可是她之前明明是在小皇子的宫殿,怎么这会儿又出现在了他的屋子里……他该不会是当着众人的面,把她从慈庆宫抱出来的吧? 不对不对,应……应该不会……而且就算要抱,应该也是让邵生抱……嗯,一定是这样的。 自我安慰好后,锦一松了一口气,又转念一想,觉得自己要是放着这么个大好机会不用的话,好像又有点太浪费了。 于是她又开始打起了如意算盘,深呼吸了几口气,用手戳着萧丞的手臂,故意把声音降到最低,小声地说道:“萧丞,你说你老是这样玷污我的清白,以后我的人生由你负责么?” 听见她的声音后,睡觉的人皱了皱眉头,握住了她那只作怪的手,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 可锦一没怎么听清楚,还以为是自己出现了幻听,所以又更小声地重复了一遍:“是真的负责的那种负责。” 谁知这一回随着她的话音刚落,萧丞的身子突然动了动,趁着她还没反应过来,瞬时便把她压在了身下,被窝里的双手也开始不安分了起来。 他的脸隐没在黑暗里,声音却是清晰可闻的,沉声问道:“这种么。” “……” 锦一就像是被钉在了床榻上,脸上的表情都僵硬了,内心却是风起云涌,忍不住在心底咆哮,什么都没有的人竟然也敢出来这样撩人? 正文 第50章 白头吟 锦一望着撑在自己上方的人,还以为他是在开玩笑,没太把这话当回事,扯了扯他的衣袖,安抚似的改口道:“好了好了,我认输,不要你负责了,可以了吧?” 然而萧丞似乎对于她的出尔反尔无动于衷,微微俯下.身子,和她柔软的身体贴得严丝合缝。 他把脸埋在了锦一温暖的颈间,薄唇也贴在她的耳畔,若有似无地轻蹭过她发间的肌肤,低声道:“若是咱家当真了,怎么办?” “……” 也不知是那道吹拂在耳边的呼吸的缘故,还是因为萧丞的皮肤带着些微凉意,总之锦一的身上又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一时间动弹不得。 她觉得自己真是不中用,每每到了这种至关重要的时刻,就会有一种功力尽失的错觉,什么力气都使不上来,没有哪一次是不留遗憾地度过的。 虽说锦一也十分痛恨这样不争气的自己,可惜这一次也还是没能逃过这般悲惨的命运,被萧丞这变本加厉的行为刺激得整个人都不好了。 她的脑子里又是一片空白,原本还很没心没肺的笑容也僵在了嘴角,声音听上去有些飘虚不定,就像是没有根的浮萍,推了推他,故作轻松地笑道:“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相信我说的话了?” 察觉到锦一有些不自在的身子后,萧丞也不再逗她了,躺在她的身侧,大掌包裹着她柔柔的小手,对她这一莫须有的指责很是无奈,叹道:“咱家又什么时候怀疑过你了?” “哼,看吧,你又想抵赖了” 一遇到翻旧账这种事,锦一总是精神百倍,立刻把刚才的事抛到了九霄云外,轻哼了一声,这回是真的掰着手指,开始一一例举他的罪行了。 作为被数落的对象,萧丞也不为自己辩解什么,就这样抱着她,任由她一张小嘴喋喋不休着,等她说完后还摸了摸她的脑袋,就像是在慰劳她似的。 “……”这又是什么,以德报怨么? 锦一被这不走寻常路的反应弄得摸不着头脑,就当这一回合是自己胜了,于是打算先歇一歇,可没想到一道熟悉的声音忽得在头顶响起。 萧丞的嗓音一如既往地带着些冷意,握着她的手却是暖的,有些不着边际地问道:“被皇上审问的时候,害怕么?” 还在他怀里蹭来蹭去的人身子一僵,似乎没有想到他会再一次提起这件事,毕竟她已经在极力回避这个问题了。 不过……她害怕么? 锦一试着回想了一下,然而理应永远留在她心里的一道坎儿,如今她竟反倒有些想不起当时的感觉了,仿佛这件事并没有给她造成多大的心理阴影似的。 又或者是因为,她至始至终都相信萧丞,如果可以的话,他一定会来救自己,所以好像也就没有那么害怕了,以至于尽管直到最后他也没能赶来,她也不怪他。 这样来看,到底是什么原因在此刻已经显得不太重要了,只要现在她还是好好的,不就好了么。 锦一不想再让他因此而自责,于是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往他的怀里又钻了钻,开着玩笑唬弄了过去,冷哼道:“哼,这笔账以后再好好和你算,反正你尽早做好用一辈子来补偿我的打算吧。” 为了以防待会儿还一直在这个话题上绕来绕去,说完后她又赶紧催促道:“时辰不早了,你明儿还要进宫,快些睡吧。” 听着她不着边际的答案,萧丞知道她这是不愿意回答的意思,便也没有再强迫她什么,拍了拍她的后背。 他的力度和节奏都拿捏得恰到好处,拍着拍着,锦一的睡意也渐渐袭来,可是谁知当她一闭上眼睛,眼前却忽然浮现出了一张稚嫩的面孔,击退了那些睡意。 唉,她只顾着自己,倒是忘了在这件事里最无辜的人,真要说起来,她今日的遭遇同小皇子的一比较,恐怕压根儿就算不了什么。 这个认知让那些歉疚和难过的情绪一同涌上了锦一的心头,顿时又变得清醒无比,却没有抬头,也没有睁眼,就这样静默了片刻,而后才小声开口问道:“萧丞,我能不能再问你最后一个问题?” “嗯?” “你以后……会要了小皇子的命么?” 虽然锦一很不想承认这一点,不过她一直都知道,萧丞的野心可能远不止是当一个东厂督主。 如果日后真要争夺皇位,为了不留后患,必定会将这些前朝余孽都处理干净,而小皇子恐怕将会沦为第一个牺牲品。 毕竟如今唯一一个真正待他好的皇后也走了,这宫里已经没有人能再护他安好无忧了。 至于皇帝,这会儿对他好也不过是因为对他心存内疚罢了,指不定这内疚能维持几天,更何况到时候他也自身难保,更别提小皇子了。 萧丞的手还在她的后背上轻抚着,就像是在哄三五岁的孩童睡觉,可应该早睡的分明应该是他才对,听了这话后,只是反问道:“你希望我怎么做?” “啊?我……我么?”锦一没想到他会反过来问她的意见,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只能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我也不知道啊……这些都是你们官场上的事,我没有资格指手画脚,只是……小皇子救过我一命,我理应报答他一些什么吧?” 说完这番话后,她又兀自叹了叹气,觉得自己这么说好像有些自私,因为她提出的要求似乎有些太强人所难了 既想要萧丞平安无事,同时还奢望小皇子能健康长大,这世上哪儿有这么多鱼和熊掌兼得的事呢。 这么一想,锦一生害怕他也会变得和自己一样为难,于是赶紧伸出双手,在虚无的空气里用力地挥了挥,仿佛想要将刚才说的话都挥走,反悔道:“不行不行,刚才那些话不作数,你还是按着自己的计划来,当我什么都没说吧。” 萧丞轻笑了声,在黑暗里抓住她的手,将它们又放进了温暖的被窝里,抵着她的额头,低声道:“嗯,我知道了。” 得到肯定的回答后,锦一终于又安安心心睡去了,却怎么也没有想到,等她第二日早上醒来,不光萧丞不见了,就连前一天晚上的那些温情也全都化成了泡影。 她……居然被软禁在了这座府邸里?!是嫌她待在他身边碍事么?还是他又要背着她做什么危险的事了? 这样突如其来的变化让锦一百思不得其解,想不明白为什么萧丞会在一夜之间发生如此之大的转变,可惜没有人能回答她的问题。 这几日她呆在这府里,就像是与世隔绝了一般,对于外面发生的所有事都一概不知,能够接触到的就只有邵生一人,偏偏他又不肯告诉她半个字。 再这样下去,锦一真的觉得自己身上都快长蘑菇了,只好又开始缠着门口守着的人,软磨硬泡道:“邵生,你就不能偷偷放我出去一下么?” 邵生双手拢在袖子里,白了她一眼,“督主说了,你只能在这府内走动,别的地方都不能去。” 其实他的心里同样十分不愉快,毕竟要不是因为还要在这府里守着锦一,他兴许还能去宫里帮帮督主,为他分担分担。 现在倒好,什么忙都帮不上不说,还得成天和一个拖后腿的家伙待在一起,他每天过得简直是度日如年啊。 “那你好歹也同我说说,萧丞为什么要把我关在这里啊!” “……”说了又有什么用,反正也无法改变现状,只会徒增烦恼。 邵生不想再同她扯这些有的没的,于是作势把门关上,锦一当然不会让他得逞,拼命拉着门,不让他得逞。 谁知就在这时,走廊上忽然传来了一道两人都心心念着的声音,语气悠闲道:“看来咱家不在,你们倒也玩得挺自在的。” 邵生一听,立马回头看了看,见居然是萧丞,一时间惊喜得也不和屋里的人争什么了,立刻放开了手,高高兴兴地叫了声“督主”。 可怜屋里的锦一还没有任何心理准备,也忘了自己正在和外面的人斗争,等那股和她抗衡的力量一消失,她也一屁股就坐在了地上。 等到萧丞推门而入的时候,她都还没有回过神来,只是冲他笑了笑,还下意识地伸出双手,一副摔倒了求抱抱的模样。 然而锦一才刚把手举起来,又忽然想起自己好像不应该开心,于是立马收了回来,耍赖似的坐在地上,板着脸,不高兴地说道:“你还知道回来啊。” 闻言,萧丞只是无奈地笑了笑,而后弯下腰,把还在闹别扭的人抱了起来,又转身吩咐邵生,让人把准备好的晚膳端到这里来完美塑造[快穿]。 好在锦一也不是毫无分寸地耍性子,知道自己应该抓紧时间,要不然等一下他就又走了,她心里的那些疑惑也不知道得等到猴年马月才能得到回答了,于是先问了一个最重要的问题。 “你什么时候回宫里啊,用了晚膳就走?” 望着她那双剔透的眼睛,萧丞竟难得有些闪躲,抬手替她理了理乱糟糟的头发,笑道:“咱家还没走,你就开始舍不得了么。 “……”还真是不害臊。 锦一十分不屑地撇了撇嘴,为了表现自己才没有舍不得他,又换了个问题,直接问道:“那你最近是不是在背着我做什么危险的事?” 这几天她有事没事就在府里转悠,或者蹲在墙角偷听,希望能听到什么有用的消息,幸好皇天不负有心人,最后她还真从下人的口中听见了一些风声,不过都是众说纷纭。 有说这段时间朝内动荡不安,也有说皇帝突然病重,甚至还有说要和邻国打仗,总归都不是一些什么好事情。 可是萧丞听了她的这话后,对于这个问题避而不谈,只是问道:“你不是一直想离开宫里么。” “你……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又要把我扔下么?”锦一也顾不上什么回答了,立刻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双手环抱在胸前,坐在凳子上,一副谁也没办法把她赶走的架势,十分认真地说道,“哼,我告诉你,我哪儿也不会去,你这辈子别想再甩掉我了!” 最近她一直在想,如果两年前的萧丞也像现在这样,那么他们现在会不会有所不同,直到此刻,她终于忽然想通了。 迟一点就迟一点吧,至少她想要的已经来了,只要萧丞还在她的身边,这就足够了。 不过这番充满市井无赖气息的话还是让萧丞忍俊不禁,意味深长道:“咱家倒是第一次见姑娘家逼婚。” “……”又转移话题! 后来不管锦一问什么问题,都能被他以各种理由唬弄过去,最后连整个人都被唬弄了,和他盖上棉被睡了一晚上。 醒来以后,她又下意识摸了摸自己身边,发现果然又是空荡荡的一片,已经料到这个结果的锦一只是小小失望了一下,很快就恢复了正常,谁知道下一瞬便又听见了一个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声音。 “本皇子还是第一次见像你这么能睡的奴才。” “……”这声音……是怎么回事? 锦一顿时睡意全无,猛地睁开眼睛,没想到映入眼帘的还真是那张故作严肃的小脸,被吓得连话都不会说了,直接问道:“你……你怎么在这儿?” “嗯?你还不知道么?”小皇子今儿心情不错,便没有再去计较她的没规没矩,又同她解释了一番,“大伴害怕我待在宫里会想母妃,所以偷偷瞒着父皇,让我出宫玩玩。” 锦一的脑袋还不怎么清醒,环顾了一下四周,发现果然不是她熟悉的环境,而且时不时还会颠簸几下,并不像在陆地上那样平稳,于是赶紧推开木窗看了看,寒风立马扑面而来。 外面是一望无际的水面,既看不见来路,也望不见终点,她一时间被绝望吞没,觉得自己的这一辈子可能也会像这般让人看不见希望了。 她的情绪就快要决堤,声音颤抖地问道:“那他有没有说……我们要玩多久?” “这个么……大伴倒没说,反正他说他到时候会来接我们,让我们只管高高兴兴玩儿便是了[综]我和你们男神谈恋爱,你们有什么想说的?。” 小皇子坐在一旁的椅子上,小腿儿还在半空中晃来晃去,一时间又想到了什么可能性,小脸立马板了起来,拿出身份压她:“不过你问这个做什么,难道还不想同本皇子一起么?哼,你这个奴才,还真是不识趣……” 他还以为自己被嫌弃了,谁知道话还没说完,就听见旁边传来了被压抑着的不太明显的哭声,吓得他赶紧抬头一看,没想到床榻上的人居然哭了起来。 “……”他说话说得太重了么? 头一次面对这种情况,小皇子明显没什么经验,有些手足无措,连忙从椅子上跳了下来,跑到她的面前,用自己的衣袖替她擦眼泪,笨拙地安慰道:“诶,你哭什么啊,我……我刚才说的那些都是玩笑话,你别哭啊。” 只可惜安慰并不管用,锦一哭得更难过了,把脸埋在手掌里,晶莹的泪水透过指缝渗了出来,一滴一滴落在棉被上,泅出一朵朵没有生命的水花。 *** 离开京城的数月,季节也历经变化,早已从寒冬进入了酷暑,百姓们也脱下了厚重的棉袄,换上轻薄的衣裳,整个人都轻松了不少,就连心情好像也因此变得轻松了许多。 而一直吵着要回宫的小皇子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也不吵了,就像是和锦一一样,似乎已经接受了再也回不去的事实,无所求地生活在山上的一座庙宇里。 这座庙规模不大,好像也不是太有名,平日里香火不太旺盛,所以常年失修的寺庙看上去有些破破烂烂的,好在庙里的主持和其他和尚对他们都很好。 不过不管在哪里,小皇子都是主子的命,而锦一也只有老老实实地伺候着。 这天,她又起了个大早,发现庙里好像比以往热闹一些,小沙弥告诉她,说是来了位大贵人,捐了很多香火钱,多到足够把寺庙里里外外重新修葺好几百遍了。 在衣食住行四样中,锦一对于衣住行的要求倒不高,毕竟之前在宫里,条件那么苛刻都熬过来,更何况如今的情况还不错。 反正现在的她啊,除了伺候小皇子,已经对其他的事不太关心了,顶多就是希望能吃上一顿肉。只是在寺庙里提这种要求,显然是有再多银子都不可能实现的奢望。 所以锦一也只能想想便作罢,继续老老实实打扫她的院落。 清晨的山间还有点没有散去的雾气,清透的阳光也变得有些朦胧,好在没有正午那般灼人,迎面吹来的微风还透着股凉意。 等到锦一打扫完的时候,薄雾已经散去,她站直身子,伸了个大懒腰,活动了一下僵硬的四肢,不经意间瞥见早已过了花期的桃树下站了个人,背影清俊,穿着打扮不像是什么普通老百姓。 她心想这位该不会就是传说中的大贵人吧,刚想离开,动作却又在触及到他手腕上那串佛珠的时候,忽得一滞,而后再也挪不动脚步了。 树下的人好像也察觉到了她的视线,缓缓转过了身子,朝她望过来,整个人在阳光下显得有些不真实。 过于熟悉的目光让锦一浑身变得僵硬,眼泪顺势夺眶而出,模糊了视线,却又很快就被她用手抹去,似乎生怕就在这么短暂的一瞬间,不远处的人又会消失不见。 和他分开的这段时间里,她每天晚上都会幻想着他们重逢后的画面,可是如今一句话都说不来,只是站在原地,冲他张开了双臂。 还好这一次萧丞说话算话,真的来接她了。 ●━━━━━━━━━━━━━━━━━━━━━━━━━━━● 本图书由(色色lin)为您整理制作 作品仅供读者预览,请在下载24小时内删除,不得用作商业用途; 如不慎该资源侵犯了您的权利,请麻烦通知我及时删除,谢谢! ●━━━━━━━━━━━━━━━━━━━━━━━━━━━●